------------ 1 入学 大魏乾元十年,春二月,蛰伏初醒,新柳吐绿。 皇城外东南角的国子监正值监生入学的好日子,辰时起便有学生三五成群迈进太学门,给这端庄肃穆的国子监添了不少人气。 大魏立国不过四十年,尚文之风盛行不过十载,连国子监也是刚修缮不久,外头讲学的大殿与东边的孔庙修得尽善尽美,可三进门里头教学的国子馆内却条件平平,尤其是学舍跟膳堂,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睡不好、吃不好,不少新入监的学子一看这境况便惊觉自己被骗了,后悔不迭。 不过来都来了,索性就多看看。今年过来的监生们都在议论同一个人——一张国子学里出现的新面孔。 国子监学生从来都是等级分明,国子监统领国子、太学、四门、律、书、算,六学生员皆来自不同级别官品和庶人子弟,以国子学为例,只有文武三品以上子孙和从二品以上曾孙等方可入学读书。京城高官显贵家的子孙大多彼此脸熟,眼下碰到这么个眼生的,众人不免多看了几眼。 只见那人长身玉立,往人群中一站,仿佛一株小白杨一般,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这话说得贬低了自己,可谁叫那人长得实在出挑,丰神俊秀,意气风流,不少人都在疑惑这是哪家的新贵公子。 辅国大将军家的小孙子杨毅恬便为好奇,他天生爱凑这些热闹,腮帮子里藏着半块点心,含糊不清地跟好友闲聊:“你说他长得这么俊,怎么从前竟未见过?” 他旁边那位容貌昳丽的便是户部尚书独子杜宁。杜宁头一日上学本来就烦,看谁都不顺眼,听到杨毅恬这话脱口就刺道:“鬼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只要别占了咱们的学舍就好。” 他们学舍四个床位,但是他们这一年的国子学监生没招满,这间屋子只有他跟杨毅恬两个人住,还算宽敞,这也算是他在这枯燥无味的国子监里唯一的安慰了。 杨毅恬长得白白胖胖,脾气也格外好,解释说:“他是新生,咱们今年都得结业了,不可能跟咱们一个舍的。” 杜宁一想也是,便放下心来。 被众人议论的傅朝瑜还在想着如何尽快见到自己那可怜的外甥,对于这些若有似无的打量全不放在心上。他此番上京只为了小外甥,然而途中遇上山匪被打晕,灵魂竟飘去了后世,硬生生在后世待了三年整,见识了后世的繁华,还意外得知了外甥的结局。 他这小外甥属实令人唏嘘,幼年丧母,受尽欺凌,成年之后竟也能笼络一竿朝臣,杀兄弑父、顺利登基。可惜小外甥因幼年经历性情喜怒无常,嗜杀成性,登基不过三年便被造反的淮阳王斩于皇宫,还背上了反派皇帝的骂名。 得知外甥结局之后,傅朝瑜竟又再次回到大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过一回亦或是灵魂出窍,总归,老天爷给了他这番际遇,他便再不能让外甥落入上辈子一般的结局。 但是摆在他面前的又是另一个难题。 如何洗白外甥? 如何帮助外甥名正言顺地登基? 于是傅朝瑜迅速策反了山贼,顺带救了陈国公家离家出走的小孙子陈淮书,与他一道上京,后借助陈淮书外祖吕相的关系,硬是在国子学挂了名,顺利走出了第一步。 傅朝瑜脸皮厚,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无权无势,只能借助这个法子迅速接近权力中心了。虽然有些无耻,可谁让大魏做官的都是达官显贵呢,他这样无权无势的,再不想想歪门邪道就真的一点出头机会都没了。 没多久,陈淮书过来,说是国子祭酒孙明达孙大人要见一见他。 傅朝瑜收起心思跟上。 杨毅恬扯着杜宁的袖子:“瞧,他跟陈淮书是一块儿的。” 杜宁撇了撇嘴:“又是个书呆子。” 陈淮书随了他兄长,两人都是读书的好手,杜宁对这种埋头读书的好学生一向不屑,连带着对傅朝瑜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杨毅恬却不觉得:“方才我观之神态,见其灵气逼人,应当不是傻的。” “那肯定也是跟陈淮书一般,最喜唧唧歪歪的老妈子性格。” 杨毅恬又摇了摇头,他反而觉得那人有些狡黠。 傅朝瑜这边终于感知到有人貌似盯着他,回头一看,发现是一个白白嫩嫩、憨态可掬的青年,眼神只有好奇,并无恶意。 还挺圆润,傅朝瑜冲着他挑了挑眉。 偷看被逮到,杨毅恬连忙低头,不好意思再看他。等傅朝瑜收回目光后,他又暗暗抬头,瞄着那两人的身影,可惜傅朝瑜已经不见了。 国子学左侧林园中莫有二十间教舍,国子祭酒孙大人平常便在这里办差。 眼下叫来傅朝瑜,不是为了问话,而是意在敲打。上个月达州剿灭了三千山贼,最大的功臣就是傅朝瑜,傅朝瑜救了陈淮书后随他入京,又在陈淮书外祖父吕相的安排下入了国子学读书。整个国子学,只有他家父辈无官无爵。 其实要真心求学,律、书、算学三者皆可,这三门庶民也可入学,可傅朝瑜偏偏要来国子学,来的还是要结业的班,他跟得上吗?孙明达先入为主觉得他为了攀附权贵不择手段,为人又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傅朝瑜百口莫辩,他甚至没能进内说话,只在廊下站着,与孙大人隔了一扇竹帘。 傅朝瑜百无聊赖地欣赏着院中景致,春光明媚,只是这国子学似乎有些气死沉沉。 陈淮书立在孙明达身边解释,抓耳挠腮替好友找补: “大人,朝瑜一心求学,又聪慧过人,唯有让他留在国子学才不辱没了。当初在达州,他可是凭借好口才硬生生策反了山贼头目,助府城歼灭山贼。若是没有他,达州百姓不知还得受多少罪。入京之后,他连朝廷的赏赐都没要,那二十两赏赐还是官府硬塞给他的,如此性情高洁之人,合该入我国子监。” 孙明达往下看了看。 傅朝瑜露出微笑。少年眉眼出众,让人见之心喜。 孙明达愣了一瞬,随即冷哼,贼眉鼠目。 傅朝瑜:“……” 总觉得自己被区别对待了,他撇过了脑袋,也有点儿生气。 陈淮书可不希望朋友刚进来就被排挤,压低声音卖惨:“大人,我不放心他去别的班被人欺负,这才让他跟我一道儿。您不知道,我这位好友身世实在凄苦!” 孙明达手持书卷,目不斜视,耳朵却竖起来了。 陈淮书怕伤害傅朝瑜的自尊,说话声音格外小:“朝瑜从前家中富贵,然命途多舛,自幼丧母,父亲又长年累月出海,独留他与长姐相依为命。造化弄人,他长姐十四岁时被拐,自此杳无音信。朝瑜曾离家亲自寻过,却在纪县被人骗光了钱财。那骗子实在可恶,连十岁小孩儿的钱都骗!” 纪县啊……孙明达划过一丝抵触:“穷山恶水出刁民,八年前,圣上也曾在此地落难。” 陈淮书惊呼:“朝瑜也是八年前被人骗了。” 两人对视,都觉得巧。 半晌,孙明达将这些悲剧归咎到傅朝瑜父亲身上:“都是那一家之主不知轻重,若他老老实实待在府上,兴许不会出现这些意外。” “人各有志吧,傅兄的父亲别的都不爱,唯独喜欢在海上探险。谁料世事无常,去年年底傅兄生父在海上失踪,傅兄散尽家财也没打听到生父消息。愁苦之际却意外得知长姐的消息,原来他长姐被辗转卖到了承恩公府,被送去了皇后娘娘跟前伺候,后又被临幸封为宫妃。” 孙明达眉眼一松,皇后娘娘宽宥大度,想必傅姑娘定过得不差。 陈淮书话锋一转:“可惜傅姑娘命苦,没多久被打入冷宫,生下一位皇子后便撒手人寰了。” 孙明达抚须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了:“傅朝瑜的外甥,可是冷宫那位五皇子?” “正是!” 孙明达陷入沉默,真不知是同情傅朝瑜有个身处冷宫的外甥,还是该同情五皇子有个一无所有穷困潦倒的舅舅。 傅家的经历,真是一波三折。孙明达也不是什么刻薄之人,当然,他也不会因此就对傅朝瑜有所改观,望着堂下青年,孙明达同陈淮书道:“他虽是商贾出身,可如今进了国子学就得安分守己,遵守国子监的规矩,否则我国子监也容不下他。” “大人放心!” 孙明达遂放他们回学舍。 傅朝瑜与陈淮书并行,领了学舍的牌子后便叫上家丁、带着被褥移穿过三进门,朝着后面连排的学舍去了。 陈淮书絮絮叨叨说着自己方才是如何让孙大人改观的,傅朝瑜听着却觉得他想得太简单了。 士农工商,这些士大夫对商贾的轻贱由来已久,不会轻易改观的。 傅朝瑜如今衣食所用,皆是陈国公府供应,他虽然救了陈淮书,可是总是吃人家的也不好,遂拍了拍陈淮书许诺:“待我家管家上京之后,一定给你包一个大大的红封。” 陈淮书虚虚一笑,不好戳穿好友脆弱的自尊心。 家底都败光了,还想着给别人钱呐? 傅朝瑜总觉得他误会了:“我先前只是花光了账面上的钱,又当掉了些许物件,但是家底尚存。等商铺租金收上来后,便能周转开来了。” 傅家乃扬州数一数二的富家大户,岂会因为这点钱就败落了? 陈淮书还记得在山贼窝时傅朝瑜那落魄样子,摆摆手,不欲争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傅朝瑜心累,他总觉这事儿解释不清了。 二人又聊到了即将分配的学舍,都是助教分的,陈淮书也不知道会与谁一块儿住。不过他在国子监这么多年,从未与人交恶过,所以自信满满地安抚傅朝瑜:“国子监的监生们待人和善,虽说不大爱学习,但是人品尚可,并非不讲道理之人,便是分了新学舍应当也能相处得极好。” 及至学舍,才刚进门,傅朝瑜便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那个偷看他的小胖子! 杨毅恬望着突然出现的两个人,零嘴都忘吃了,呆愣愣地问:“你们怎么来我们学舍了?” 傅朝瑜愉快地扬了扬手中的被褥:“这也是我们的学舍。” 他们的学舍?!哪个不要命的真敢占自己的学舍? 找死! 正在假寐的杜小魔王“蹭”地一下从榻上起身,趿着鞋子直冲到傅朝瑜二人跟前指着鼻子喷道:“狗屁,这分明是我的学舍,谁允许你们擅自闯入的,趁我没发火赶紧给我滚!” ------------ 2 冲突 好一个嚣张倨傲的官二代。 傅朝瑜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国子监是你家的?” 杜宁这才打量起了来人,陈淮书他认识,这长得人模狗样的新生却不知是何来路。不过管他背后的人是谁,国子学之内总高不过他们杜家。杜宁抱着胳膊警告:“这学舍从来只有我们二人住,多少年了一直如此,没旁人敢过来打扰。新来的,我劝你少废话,识相点的就赶紧出去,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说完,居高临下点了陈淮书:“还有你,跟他一起滚,别逼我揍你!” 陈淮书在家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如今被人吼了,还是被人当着傅朝瑜的面吼了,火气也是直冲云霄,然而他不想当着傅朝瑜的面发火,最重要的是,他刚刚还跟傅朝瑜夸了国子学的监生与人为善,不想自打脸面,摁着火气解释道:“是助教分的学舍。” “管你是谁分的,总之不能住在这儿!”杜宁在家就被母亲纵得无法无天,来了这国子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难缠,凶神恶煞一般地嚷嚷着,“这学舍一直是我们二人单住,凭什么你们来了我们就得让位?你又不是没有学舍,怎么敢抢我们的?” 陈淮书深吸一口气,再三忍让:“只有你们这间还剩两个床位。” 杜宁立马想通关键,因这新来的插班生,陈淮书才舍弃了原来的学舍,非要往他们这边挤。都是这插班生的错! 杜宁凶巴巴指着傅朝瑜:“你是哪家的?” 傅朝瑜冷静地将他的手指压了下去,他不喜欢被人指着。 陈淮书拦在傅朝瑜身前,怒意汹涌起伏:“他是哪家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杜宁冷笑一声,挑衅之意溢于言表:“我这屋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住进来的,姓甚名谁自然要打听清楚?” 他看向傅朝瑜:“新来的,你父亲官至几品?” 傅朝瑜不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什么好隐瞒的,答得漫不经心:“不才,无官无爵,商贾出身。” 杜宁一听立马炸了:“商贾出身你敢来国子学读书,好大的狗胆!出去出去,别脏了国子监的地界。怪道我这间屋子陡然变了味道,原来是染上了你那一身铜臭!” 太羞辱人了,陈淮书气得发抖:“你不要欺人太甚,朝瑜是用自己的功劳换来的读书机会。” 当初陈淮书被困山贼窝,险些丧命,要不是傅朝瑜愿意搭救,他早就没了。过命之交可不是说这玩儿的。况且,是陈淮书开口说要带着傅朝瑜入国子监的,也是他力排众议让傅朝瑜与自己同处一班的,可是来了之后却处处被针对,处处受排挤。陈淮书自小到大也没什么知心朋友,唯有傅朝瑜这么一个患难之交,结果他却还是让傅朝瑜被欺负了。 他恨恨地瞪着杜宁,已在暴怒前夕。 杜宁却毫无所觉:“我管你用什么法子入学的,总之本公子不会自降身份与商贾出身的人同住一屋。你自甘堕落那是你的事儿,别扯上我。” 杜宁还嫌自己态度不够坚决,说罢直接从傅朝瑜手中将被褥抢过来,一把扔到了门外。 手往外一指,不由分说:“你们俩,都给我滚。” 傅朝瑜的被褥被扔在地上,仿佛在昭示着国子监对他的排斥。 商贾商贾,总说商贾,难道商贾出身就天生比别人下贱不成?陈淮书瞪红双目,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断了—— 他跟杜宁拼了! 傅朝瑜吓了一跳,他也没料到一向好说话的陈淮书发起火来,甚至是能直接动手的程度,甚至还能压着杜宁打,拳拳到肉,打得杜宁毫无招架之力,宛若一头暴怒的小狮子。 傅朝瑜跟杨毅恬赶忙上前拉架。 入学头一日,学舍中竟发生了这样的恶性斗殴事件。待两位助教赶来之际,学舍已经一片狼藉。 杜宁出身显赫,陈淮书难道会输给他?一样的家世,打起来也不必束手束脚,况且杜宁还欺负了他好友,陈淮书绝不肯罢休,下手一点儿不比杜宁轻。等助教好容易将人分开时,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一脸仇视地盯着对方,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了。 杜宁本以为助教哪怕为了□□也会将他们四个人分开,然而他还是失算了。他们四个有一个算一个,甭管有没有参与斗殴,都被罚至大成殿打扫屋子。 打扫屋子,那可是下人的差事! 四人面面相觑,气氛僵持,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助教冷着脸催促:“还不跟上?难不成想叫你们各家人前来国子监领人?” 得,一言不合叫家长,谁敢硬抗?四个人只能自认倒霉。 傅朝瑜起身将自己的被子拿回来放床榻上之后,拍了拍上头的灰尘,便带着陈淮书先走了。 杨毅恬还是头一次看杜宁吃这样大的亏。那陈淮书看着弱不经风倒是挺能打,他有些心疼杜宁,但又觉得责任在他,规劝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我看那位新同窗挺好说话的,他想住咱们这儿就让他住呗,做什么非要嘲讽人家。” 说话那么不中听,被打实在活该。 杜宁气得鼻子都歪了,好说话个屁!别以为他没看见,方才那厮趁着拉架故意踩了他两脚。 等着瞧,此仇不报非君子! 可不论如何,他二人还是磨磨蹭蹭出了门。杜宁虽有溺爱孩子的祖父母,却也有一位让人生畏的严父,若是入学头一日便被人退回去,只怕连祖母都保不住他。权衡过后,杜宁只能憋屈跟上。 大魏国子监共三进门,集贤院大门之后乃是国子监的门面,遵循“左庙右学”的古制,左侧乃是以大成殿为首的孔庙,凡有祭祀等事宜皆在此处;右侧为明义堂,大儒讲学、监生考试方才能用此殿。二进门太学门之后才是学生平常上课的经师堂,另有膳房、马场、教舍、学舍等,不可枚举。 今日助教让他们打扫的便是大成殿的西配殿,里头存的都是祭祀的器物。 四人抵达之后,自觉分为两路,互不打扰。 陈淮书的确不喜欢杜宁,可是木已成舟,如今也改不了学舍了,只能捏着鼻子给傅朝瑜说明这两人的家世。 在国子学内,杜宁与杨毅恬的家世都算一等一。前者有一个尚书父亲,还有位贵妃姐姐;后者世代骁勇,祖父与父亲都是为大魏立下赫赫战功的骠骑大将军。国子监里,也就陈淮书能跟他们俩碰一碰了。 虽说这两人出身高,可是陈淮书也不怕得罪他们。如今不过是住上一年,大不了以后不说话就是了,一年之后分道扬镳,再不相见。 陈淮书还安慰傅朝瑜不要太将杜宁放在心上,这等纨绔子弟,也就这一年会有交集,忍过一年,以后分开了便互不打扰了。除了杜宁,国子监其他监生性格还是很不错的。 傅朝瑜对此存疑,他已经不相信陈淮书的眼光了。 傅朝瑜也想相安无事地度过这一年,但是他天生有些爱记仇,所以也就是嘴上答应了,心里却还惦记着。 很快,他便发现了那头乖乖打扫卫生的杨毅恬似乎遇上了棘手的麻烦。 傅朝瑜不动声色地凑上去。 杨毅恬呆呆望着手上的锁扣。他方才见这扇门关着,打算进里面打扫打扫,刚一碰上,锁扣就掉了。 他惊慌失措地看了一眼周围,于是便对上傅朝瑜含笑的眼眸。 杨毅恬咽了咽口水,圆溜溜的眼睛瞬间警惕起来,他该不会告状吧?可是自己不是故意的。 傅朝瑜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锁扣。锁扣看着挺新的,金镶玉制,但是上面缺了一角,应当是上一个人弄坏的,可怜杨毅恬倒霉刚好碰上了。 傅朝瑜将锁扣虚搭门上,看着还跟从前一样。 杨毅恬有些紧张,悄声问:“这样行吗?” 傅朝瑜抬眼:“自然不行。” “啊……?”杨毅恬有些听不懂了,那他在做什么。 傅朝瑜让他回头:“叫一声杜宁,让他过来帮忙。” 杨毅恬眨了眨眼睛,虽不知道原因,但是总感觉傅朝瑜没有恶意,于是便照着他的话做了。 “搞什么,这俩人怎么凑在了一块。”杜宁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他不知道杨毅恬叫他所为何事,便又听旁边的傅朝瑜杨声道:“你叫他有什么用?力气还没有淮书大,叫了也白费功夫。淮书过来,这个门锁打不开,你力气大你来试试。” 陈淮书一头雾水地走过来。 杜宁咬牙切齿,他还没有陈淮书力气大?看不起谁呢! 杜宁小性子上来,压根没管什么阴谋阳谋,直接三两步上前,推开傅朝瑜就上手一扯,虎得要命:“什么破门锁,还用得着本公子动手,看我不——嗯?” 话音才落,杜宁手里多了一个坏掉的门锁。 杨毅恬心虚地移开目光,死道友不死贫道。 傅朝瑜看热闹不嫌事大,高声道:“杜公子,你纵使心里有气也没必要拿这锁扣撒,到底是国子监的东西,不是你杜家的门锁,这般赌气弄坏了东西岂不是给国子监添麻烦?” 门口的助教听到动静,夺门而入,一眼捕获杜宁的罪行。 铁证如山! 赖不掉的。 杜宁手一抖,锁扣直接掉在地上,“叮当”一声,瞬间四分五裂。 玉石碎裂的声音有清脆悦耳,杜宁呆呆傻傻愣在原地,都不知道这锁扣怎么这么不禁拽,他明明收着一点儿劲的啊。 可在助教眼里,这一切都成了杜宁的错,那锁扣也是他不服管教、恶意破坏的证据。 傅朝瑜等三人的惩罚就此结束,剩下的活儿都交给了杜宁。两个助教也留了下来,寸步不离地盯着他,直到他打扫完整间大殿为止。 杜宁不服气,可在助教遣送回家的威逼之下,不得不再次屈服。他总觉得此事有古怪,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分辩,可是下意识觉得自己可能被坑了。 傅朝瑜一身轻松地离开了,唯有杨毅恬欲言又止,刚想说话什么,就被傅朝瑜给扯走了。 傅朝瑜对这个将军家的小公子很有好感,到哪儿都带着。三人逛了一圈国子监,收拾了学舍,傍晚时还一块儿去膳房吃了饭。 杨毅恬性子绵软且随遇而安,从前跟杜宁在一个学舍,杜宁脾气差他能包容,如今遇上两个脾气更好的,待着也更舒服。他跟着杜宁的时候只知道吃零嘴,如今被傅朝瑜叫过去也是一路乖乖的不说话,不常插嘴傅朝瑜跟陈淮书的闲聊,去了膳房之后又埋头苦吃。 这膳食,只能说人吃了饿不死,至于滋味儿,那是一点儿都没有。全是蒸菜,水汪汪的,叫人提不起一丝食欲。叫傅朝瑜惊奇的是,杨毅恬竟能吃得下去。 杨毅恬不仅吃了,还带了一份回去。他心中有愧,不想饿着杜宁。 三人回了学舍,杜宁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了,半阖着的眼睛在听到说话声后瞬间锐利起来。 待看到杨毅恬竟跟着陈、傅二人并肩回来,杜宁心中澎湃的愤怒已经快要将他淹没了。他才一天没看着,杨毅恬这厮就叛敌了,他怎么有脸的? 这个叛徒! 那一眼,饱含的感情太过浓烈,让人想忽视都难。杨毅恬摸了摸鼻子,悄悄挪过去,将晚膳放到桌子上,讨好道:“你要不要吃?” 杜宁愤怒地盖上了被子,隔绝这个叛徒的殷勤。 吃个屁!他不受嗟来之食! 傅朝瑜可没管他,铺好了被子后,又招呼另两人去洗漱,等一切妥当之后,天色已经黑了。 他们有说有笑,更衬得杜宁可笑异常。 长安的初春本就黑得早,傅朝瑜躺在床上后,发现对面那人依旧裹着被子,连背影都透着“怨气”两个字。 傅朝瑜觉得这个小杜公子也挺有意思的,他骂了自己,丢了自己的被子,今儿下午设计了他一回也算是找回场子了。按照傅朝瑜以往的性子,一码归一码,按理来说不该再招惹,可一想到他那讨人嫌的嘴,傅朝瑜又闲不住了。 他拿起后世的美食跟陈淮书闲扯:“话说国子监的膳食实在一般。我一路上京吃过不少各地的小食,其中有道小食名叫肉夹馍,滋味甚美,至今不忘。” 杨毅恬率先翻身,问道:“肉夹馍?听着新奇,怎么做的?” “倒也简单,取一块烤得酥香的白面饼,需得是两面焦黄、带着麦香且刚出炉的面饼,从中对切。备好腊汁肉,馅肉需得油脂丰厚,鲜香酥烂,带着些许汤汁儿趁热塞进面饼里面,汤汁浸润面饼里层,外皮却依旧酥脆,一口咬下去,饼跟肉和在一块儿,层层叠叠,满口生香,那滋味儿……” “咕噜——”悠长的腹鸣,在这深夜格外明显。 傅朝瑜停下下来:“谁肚子在叫?” 陈淮书立即:“可不是我。” 难道是我? 杨毅恬摸了摸肚子,没有动静,他晚上吃得很饱,于是摇头:“也不是我。” 俄顷,又是一声腹鸣,声音霸道,捂都捂不住,众人循着声音,这才知道声音是从何处发出来的。 一阵漫长的静默。 傅朝瑜闷笑两声,扯上被子安然就寝。 他舒坦了! 杜宁躲在被子里,死死压着腹部,牙齿都要咬碎了。 ------------ 3 垂钓 翌日一早,傅朝瑜在一阵冷风中醒来。 他昨日便已发觉,这国子监前后两进门悬殊过大。前头的两座主殿宏伟异常,后头授课的国子馆却年久失修,其中尤以学舍去膳堂最为简陋!这学舍也不知何年何月所建,桌子门窗皆是旧物,尤其是窗户,连关都关不上。 寒酸。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 大魏建国才四十年,天下初定也不过十余年,各地还有些未曾剿灭的匪徒,边疆也还有虎视眈眈的游牧外族,群狼环绕,四面受敌。这任皇帝陛下乃是开国第二任皇帝,自登基之初便一直勤勤恳恳,节衣缩食。他不得不如此,因为这直接关乎他将来的谥号究竟是太宗,还是哀帝、殇帝,自古二代而亡的前车之鉴也不是没有。 节衣缩食也体现在各个方面,包括对国子监的修缮,只修表面,不修内里。 朝廷没钱了,准确来说,是皇帝没钱了,剩下百官中便是有钱、便是心疼子嗣也不敢提出要修缮国子监。但其实跟朝廷比起来,那些高官显贵才是真正有钱的,毕竟,财富不会减少,只会聚集。 这若是放在扬州,以从前傅家的财力,只需随意划一笔钱便能修缮一新,可是如今是在京城,况且他为了找他爹手头已经没钱了,他爹至今没有消息,傅朝瑜已经不抱希望了,但还是不死心想再找找。继续找,就得继续花钱。家里田产藏品虽多,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陈淮书说得没错,他竟真成了穷人了。 吾日三省吾身。 几时能赚钱? 几时能见外甥? 几时能给外甥撑腰? 傅朝瑜幽幽一叹,继而起身。 昨日进国子监只为安顿,今日在明义堂听完孙大人的讲课之后,方才算是真正入学。 三人几乎同一时辰起身,唯有杜宁因为昨儿晚上丢了面子,等傅朝瑜等走了之后才爬了起来,神色依旧显得难堪。 杨毅恬在门口等着他,几次欲开口都被打断。 杜宁虽然平常也爱生气,但是这回真的被伤到了,杨毅恬竟然会为了一个刚认识不过一天的人给他没脸,这让杜小公子如鲠在喉。他今日必须给杨毅恬立立规矩,顺便警告他,不是谁都能成为他杜宁的朋友的! 看着杨毅恬讨好的模样,杜宁心里终于痛快了些许,他就知道,杨毅恬这厮除了自己,没别的好友了。 杜宁自信能拿捏得住杨毅恬,威胁:“你若还认我这个朋友,往后便不能与他们有任何来往。” 杨毅恬迟疑不决。 他与杜宁关系不错,这得益于杨毅恬自己的好脾气,但是……陈淮书格外照顾人,傅朝瑜更是天生自带亲和力,杨毅恬每每都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而且杨毅恬能感觉得出来,这两个人挺会照顾人的。 杜宁等着他指天发誓,结果等来等去,一直没等到动静。 他回过头,骤然发现杨毅恬嘴唇抿成一条线,一副受了胁迫不甘不愿的样子。 他不愿意?他竟然不愿意! 呵,杜宁彻底寒了心。 杜小公子从为被如此嫌弃过,他又不是没朋友,当初带着杨毅恬也不过是看他又蠢又笨,为了照顾他才多番忍让,如今看来,已是大可不必了。 “去找你的傅朝瑜吧。”杜宁愤愤地甩袖离开。 杨毅恬茫然留在原地,他始终弄不明白,一个学舍的,为何不能好好相处?明明大家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好在他心大,万事不过脑,被杜宁甩开之后便自己去了明义堂。 今日国子祭酒孙明达孙大人讲课。辰时三刻,明义堂内已经座无虚席。 杨毅恬没找杜宁,也没找傅朝瑜,自己寻了中间的位置坐下。他这几位舍友也是性格迥异,杜宁依旧坐在最后一排,傅朝瑜则跟着陈淮书坐在前排。若是细心些可以发现,国子学的学生大多坐在后排,反而是算、律、书几门里出身不佳的学生每每抢占前排。 后排昏昏欲睡,前排却听得格外虔诚。 傅朝瑜身处前排,但也只听了个大概便提不起精神了。 孙大人作为国子祭酒,文章自然是文采斐然,叫人惊叹,但是那些话对国子监这些学生并没有多少激励作用,尤其是众多出身不俗的学生。 傅朝瑜昨日去看过大成殿旁边的碑林,上头刻的是近些年科举及第的进士名单,从国子监出来的进士,寥寥无几。大魏天下初定才不久,这样的情况也可以理解,但是也不难窥见,这些出身良好的官宦子弟,压根没几个认真学的。 倘若一直如此,国子监也名存实亡了。 孙大人慷慨激昂的陈词,收效甚微。 散场后,陈淮书被孙明达留下来整理书籍。现下也没课,傅朝瑜便独自去院子里溜达。 国子监乃是前朝留下来的,住的地方老旧虽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景致却是越老越有古朴之美。穿过月洞门,两侧是奇花异草,怪石嶙峋,沿着石板路往前,豁然出现一处池塘。 傅朝瑜走近,发现池边竖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潇湘湖”三字。 他还要往前,却见绿树掩映下坐着一个垂钓老者,高冠敞袖,仙风道骨。 他的脚步声兴许惊动了对方,对方拽了一下鱼竿,惊讶地回身看了一眼。 傅朝瑜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先生,打扰了。” 鱼竿还在往下坠。 王纪美赶忙收杆,果然钓上了一条鱼,是鲫鱼,约莫两斤重。放进水桶之后,他又难以置信地盯着傅朝瑜看了一眼。 那一眼,傅朝瑜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觉得自己惊扰了人家垂钓,该走了,可对方却主动叫他留了下来,甚至招手让他往前。 傅朝瑜一头雾水。 王纪美等了片刻,果然又见鱼竿有了动静,没多久,第二条鲫鱼上钩。 王纪美内心复杂极了,他在这儿坐了一早上了一条鱼没上钩,结果这后生刚来,他就钓上鱼了,还一钓钓两条! 什么运气? 王纪美抚了抚长须,问道:“你擅垂钓?” 傅朝瑜摇头:“学生从未钓过鱼。” “怎会?”王纪美愣愣地盯着水桶,不死心地将鱼竿递给他:“你来试试。” 傅朝瑜也不是扭捏性子,试试就试试。 王纪美给他上了饵,他便随意一抛。他是没钓过鱼,这种陶冶情操的爱好对他来说稍显枯燥,傅朝瑜也没觉得自己能钓得上来。 可惊奇的是,他才坐下不久,鱼竿就动了。 “上钩了!”王纪美一大把年纪了,却比傅朝瑜还坐不住,赶忙帮他拉杆。 傅朝瑜随意一收,鱼儿露出水面,竟是一条胳膊长的斑鳜! 傅朝瑜惊奇:“这样的水域怎么会有斑鳜?” 王纪美已经不知道何为嫉妒了。他日日在此垂钓,日日空手而归,这年轻后生头一次碰鱼竿,竟然能钓上大货。 他幽幽道:“这斑鳜乃是去年夏天放的鱼苗,秋后天气转凉,原以为都死光了,没想到竟剩下一只漏网之鱼。” 还被这小子给钓上来了,运气真好…… 傅朝瑜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当然不知道,这样的运气对于一个热衷钓鱼却从来钓不到的鱼的人来说,是多么让人嫉妒。 傅朝瑜本以为自己今日见到那位老者只是偶然,不料午间用膳,二人竟又一次碰了面。 在此之前,他们还捉到了一个吃独食的。 “你在偷吃!” 猛然被拍肩,正在偷偷摸摸吃独食的杨毅恬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转过身,面前出现了一张笑吟吟的俊脸。 杨毅恬悄悄将东西藏在背后。 “我看到了。”傅朝瑜好笑道。 杨毅恬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分享了两个出来,带着他们躲在角落里偷偷吃起来。此处在膳堂外,临近窗户,他们能看到里头里头的人,却看不到外面。 杨毅恬昨儿听了傅朝瑜的话后便心痒难耐,今日实在忍不住,便私下复刻了几个出来。 果真肉香四溢,回味无穷。天底下还有这样美味的东西,他从前竟然从未吃过! 杨毅恬食指大动,简直吃得停不下来。 陈淮书没吃过这样的新奇东西,品尝之下,也大为惊叹,甚至都不在乎自己躲在这里不雅观了,三两口便解决了大半,盛赞道:“没想到这东西其貌不扬,味道却出众。” 杨毅恬:“都是傅兄的方子好。” 傅朝瑜心想,他好吃的方子多着呢,如今要紧的不是方子,是杨毅恬啊。 傅朝瑜好奇道:“你在膳堂有熟人?” 杨毅恬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坦白了:“我祖母怕我在国子监吃的不好,特意打点了一番。” 这就是有后门的意思了。傅朝瑜忽然觉得,自己日后的胃口有救了。 多交个朋友,果然是好的。 几个人嘀嘀咕咕,门外却忽然有声音传来。 杨毅恬立马往后一缩:“是王大人!” 傅朝瑜疑惑地抬头,却见是自己今日见到的那位老者:“王大人是……哪位?” 陈淮书轻声解释:“国子监司业,也是咱们的国子学博士。”国子监二把手,孙明达下面的第二人。 傅朝瑜没想到,自己随随便便碰到的人竟然地位显赫。 说话间,王纪美已与同僚在窗边坐下。 傅朝瑜本来一心吃独食,却因耳聪目明,刚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近来朝廷拨给国子监的经费越发少了,从前监生们每个月还能领一笔笔墨钱,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不至于太拮据,现下这笔钱也少了,叫他们如何读书呢?” 王纪美闻言亦是惆怅:“征战多年,朝廷也没钱,修缮学舍的奏书提了多少年了,朝廷就没批过,只怕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兴文教。” 傅朝瑜啃着肉夹馍,灵机一动。朝廷没钱,国子监可以自己赚啊。 他望着手里食欲,有了个两全之策。 国子监西北方,便是皇城。 皇城之内,才是巍峨的宫城。 偌大的皇宫,总有一处是为人所不愿踏足的,处于禁苑的琉璃殿便是其中之一。 琉璃殿荒废已久,内里早已破烂不堪,不过这样破烂的宫殿里竟还住着一位小皇子。 年仅六岁的三皇子周景文与五岁的四皇子周景成是琉璃殿的常客,他们过来不是喜欢这破地方,而是为了欺负住在这里的五皇子周景渊。 周景渊生母乃是犯了错的傅美人,原先活着的时候在后宫便是隐形人,如今没了,连带着她的儿子也不受人待见,倍受欺凌。 周景渊如今不过三岁多,母亲去世已有一年有余,身边除了一个小太监福安,别无他人。宫人对这位五殿下仅有的印象便是不讨喜、好欺负,周景文与周景成受宫人影响,以戏耍周景渊为乐。 今日,这两个小皇子也是为了看热闹的。 他们得知,宫外忽然冒出了一个自称是周景渊的舅舅的人,大费周章地托陈国公府塞了东西进宫,接济自己外甥。 好稀罕的怪事儿,原来老五还有舅舅呢。 周景文可不得带着四弟过来看看老五的这个便宜舅舅究竟送了什么东西。 ------------ 4 外甥 待福安急匆匆跨过琉璃殿时,脸上还挂着明媚的笑。可这份喜悦在见到两位不速之客后,迅速消失殆尽。 是三皇子,还有四皇子。 福安警惕地抱紧手中的包裹。 周景文与周景成并非一母所出,前者生母是贵妃,后者生母为贤妃,只是这二人关系一向亲厚,周景文与周景成年岁相差又不大,自小就玩在一块儿。见太监回来,周景文嬉笑一声站起来:“哟,便宜舅舅的东西终于送来了,可叫本殿下好等。” 独自玩耍的周景成吸了吸鼻涕,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生得虎头虎脑,独处的时候格外乖巧,可一旦跟着顽劣的周景文便会被带着胡作非为起来。 周景文踹了踹周景渊:“还不打开看看你舅舅究竟给你送了什么好东西?” 周景渊坐在窗台边,神情木讷,紧抿着嘴角,瘦小的身子蜷缩在一块儿,被踹了也一声不吭。小小的孩子早就知道,反抗只会带来更多的嘲笑与戏耍。 周景文撇了撇嘴:“无趣。” 他直接上手,扯掉了福安怀里的包裹。 福安眼睁睁看着,甚至都不敢拦一下。 贵妃势大,几乎能与皇后分庭抗礼,他一介小太监压根不敢作任何反抗。 周景文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轻轻松松地打开了包裹。只瞥了一眼,他便“嗤嗤”地笑出声来。 笑声里有压制不住的嘲弄。 “这都是什么东西?” 他挨个拿起来,又挨个扔在地上。一枚荷包,里头不过二十两碎银;一盒点心;一本旧书;四个怪模怪样的泥人,那泥人里头也就只有一只猴子跟一只猪看着新奇一些,但手艺属实一般。 “这穷酸的东西,好意思送进宫来,真叫人笑掉大大牙!”周景文不客气地嘲笑周景渊,“看来你这舅舅也没本事,同你一样,废物一个。也对,你这样的小废物能有多厉害的舅舅?” 周景渊攥紧拳头,将脑袋埋进膝盖,身子微微颤抖。 周景文只觉得没劲透了,热闹他也看够了,东西他也不稀罕,这些没用的废物合该留给这个小废物,他也就只配玩这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了。 欺负完了人,他便拍拍手,领着四皇子离开。 福安赶忙将小殿下抱了起来,拍了拍他膝盖上的脚印,抬头一看,小殿下已经泪流满面。 他们家小殿下虽然瘦弱,却生的比这宫里任何一位皇子都要好看,可惜小殿下不像当今,听傅美人说,小殿下随了他舅舅。 福安伸手给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可是周景渊却哄不好,他打小就被欺负,便是哭也不敢哭的大声,都是默默的掉着泪珠子,哭到脸都红了,险些喘不过气。 福安心疼坏了:“殿下莫哭,舅老爷已经来京城了,往后会好的。” 周景渊身子一僵,忽而抗拒起来:“他为什么从前不来?” 没有被疼过的人骤然间得知有亲人,除了庆幸还会有些酸涩。自他晓事后,母妃从前不止一次提过舅舅,周景渊也不止一次期待过舅舅的到来,尤其是母妃过世之后,每一次他被人欺负都心心念念盼着舅舅,可舅舅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周景渊太小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一边期待一边又觉得委屈,对着亲近的福安,下意识地想要发小脾气。 福安有苦难言。 他是傅美人留下来的太监,傅美人对他有救命之恩,福安也是真心追随对方,这么多年他与傅美人从未停止联系过傅家,可惜那位盯他们盯得紧,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直到去年年底,他多番筹谋,耍尽了手段,才终于将消息给递了出去。 这些话都不能对小殿下说,殿下人小,若是知道了真相恐怕不能在人前掩饰。福安只说:“舅老爷也一心记挂着殿下,只是从前没收到消息。如今既然知道了,便赶忙从扬州跑过来了,为了见您中途还被山贼抓住,险些丧命。” 周景渊小小的身子忽然抖了一下。 福安拿过画册,轻声道:“陈国公府的人说,这是舅老爷在上京的途中亲手为殿下画的,据说话的是师徒四人取经的故事,殿下可要看一看?” 周景渊盯着那本画册,伸手拿了上来,又赌气地扔在地上:“不看!” 他就是莫名其妙想要生气! 福安迟疑了良久,最终并未劝阻,只将人轻轻放下,独自出门打水去了。 屋子里没了人,周景渊抹了一把眼泪,板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固执地坐在地上,背影看着十分倔强。 许久,周景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盯着那本画册,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 待福安打好水回来之后,忽然发现殿中静悄悄的。他伸头一看,小殿下躲在角落里,不知何时看迷了眼,被那丰富瑰奇的世界还有威风凛凛战无不胜的大圣给吸引了全部的心神。 福安会心一笑,又退下去了。 午后,傅朝瑜迎来了他在国子学的第一节课,教的是《诗经》,给他们讲课的是国子学博士张梅林张先生。 傅朝瑜在后世的那几年,日日在大学里游荡,这些课程他早已烂熟于心了。不过再听一听也不赖,温故而知新,还能两边比对着看看有无出彩的地方。 课后,陈淮书被张先生叫过去整理教案,傅朝瑜百无聊赖地取出了一本空白的册子,继续给小外甥画《西游记》的故事。 经典就是经典,傅朝瑜当初看过一遍便刻在脑中,眼下画出来只是为了哄外甥高兴。 他现在也没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面多费点儿心了。小外甥应当会喜欢吧。 他画得入迷,等到收笔之后才发现,王大人竟不知不觉走到他身后,对着他的画册驻足良久。 傅朝瑜赶忙起身准备行礼,王纪美却摆摆手,让他继续画。 他原本只觉得这个学生钓鱼有一手,没想到书画也不俗。那画并不复杂,但却活灵活现很有意境。寥寥几笔,人物的特点便跃然纸上。这也罢了,最让王纪美惊讶的是傅朝瑜的字,笔走龙蛇,风骨已成。莫说是国子监了,放眼整个朝堂也没几个人的字能比他出彩。 国子学今年倒是收了个好学生,若是学问也尚可的话,他还挺想要收作内门子弟的。 需得考察一番。 王纪美见之心喜,不动声色地道:“我那儿有些未整理的手稿,你若是无事,课后可来博士厅帮我整理一番。” 傅朝瑜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还能轮得到自己。 给王大人整理手稿都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他能借着这个机会时常前去请教。 傅朝瑜欣然答应。 下午课程结束之后,傅朝瑜突然发现,杜宁身边换了一茬朋友。他呼朋唤友的好不威风,故意拉着一群人在自己身边,反衬得杨毅恬形单影只。 傅朝瑜笑着上前,在杜宁古怪的目光中揽过杨毅恬的肩膀:“商量个事儿。” 杨毅恬呆呆看过来:“什么?” 傅朝瑜看了杜宁一眼,又想逗他了,故意将杨毅恬拉到别处:“我们去外头说。” 杜宁怒了。 绝交! 他要绝交! 不多时,傅朝瑜揣着两个刚出炉的肉夹馍跑去了博士厅。真是多亏了杨毅恬,否则他哪有这个能耐? 因走得急,中间还差点撞上了孙大人。 孙明达本就不悦,发现这个冒冒失失的人是被吕相塞进来的傅朝瑜之后,脸色更臭了几分。 傅朝瑜与他道歉,人家袖子一甩就离开了。 傅朝瑜叹了一口气,更加坚定了要抱稳王大人这条大腿的信心了。幸好他结识了这国子监二把手,否则何年何月才能出头? 寻到了王大人的办公处所后,傅朝瑜刚坐下,便将两个肉夹馍呈上去了。 王纪美知道这些刚入学的监生喜欢偷溜出去买些新鲜的吃食,因为是傅朝瑜买的他便多了几分宽容:“从外头买的?” 傅朝瑜老实地将这肉夹馍是什么来的娓娓道来。 他能这般坦诚,也是因为傅朝瑜保证以后可以吃好吃的,所以杨毅恬并不介意将他在掌馔厅有人脉的事儿抖落出来。 “先生让我整理手稿,学生手中拮据无以报答,只能带些小食过来。” 这话贴心,王纪美听着便很高兴。 傅朝瑜说完,又有些惭愧地道:“学生昨日吃了膳房的饭菜,原以为是厨子手艺不好,今日尝了这肉夹馍才知道大厨并非手艺不佳,是我误会了他们。” 王纪美叹了一口气:“不怪你。朝廷拨款一年比一年少,掌馔厅那边也没钱,是以做的东西便难吃了些。” 东西难吃,餐费才不会超支。膳房的所有饭菜都是不收钱的,若是吃的人多了,容易入不敷出。 傅朝瑜顺势问道:“既是钱款不够,何不另辟一间摊位,对外出售些些味道好的饭菜?膳房后厨厨艺并不差,只要做出来的东西味道好,想来手中宽裕的同窗们也不会吝啬花钱。如此既解决了食堂口味问题,又能给国子监添一笔进项,何乐而不为呢?” 王纪美一愣。国子监的饭菜,从来都是不收费的,他们还没有一个人想过,从饭菜这里做文章。 若真如傅朝瑜所说,开一个收费的摊位,真的会有人买么?届时,朝中会不会有非议? 思来想去,忽然饿了。王纪美嗅着肉香,不自觉地吃了一口。 ……真香啊,要不试试? 王大人未曾将所有事情妥善处理之前,是不会表态的。傅朝瑜也没催,见他吃完之后便主动誊抄王大人的手稿。等到了用晚膳的点,方才离开。 今日膳房多了一道鱼汤。 鱼是王纪美带回来的三条鱼,傅朝瑜没要,他自己也不好独占,遂都给了膳房。只三条鱼,粥多僧少,添了豆腐煮成鱼汤,味道尚可。 傅朝瑜匆匆用过饭之后便回了学舍。 今日学舍里,气氛似乎比昨日还要微妙,杜宁单方面排挤他们所有人。不过除了他自己,没人介意他是否排挤别人。 杨毅恬躺在床上吃零嘴,有吃的万事足;陈淮书一心温书,将来出人头地盖过他兄长;傅朝瑜枕着胳膊,琢磨着如何赚钱送进宫给他外甥花…… 杜宁自顾自的表演完,发现没有一个人在意他,鼻子都要气歪了。 但他绝不认输!他一定要让这三个人后悔! 第二日一早,还没等到王大人与同僚商议在膳房开辟一间摊位是否可行,国子监的学生们就先闹起来了,起因是傅朝瑜他们偷吃被人逮到了。 不少监生气的鼻子都歪了。自己在这儿吃干巴巴的清粥小菜,他们躲在外头大鱼大肉。 这喷香喷香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他们吃不到?! ------------ 5 鼓动 傅朝瑜等直接被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逼仄的角落瞬间水泄不通。 浓郁霸道的香味弥漫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本来心中不平的监生们更加不平了,他们将傅朝瑜三人堵在角落里,开始逼问。 傅朝瑜立马让出自己的食物,就近递给闹事闹得最凶的一名学生。 “尝尝?” 学生愤怒的表情一滞,没料到傅朝瑜这么识相。见他长得好看,他也不再跟傅朝瑜一般见识,迫不及待接过肉夹馍就啃。 啃完眼前就是一亮。 香,肉香细腻,饼子又烤的恰到好处,最关键的是这样新奇的食物别处都没有见过,所以更觉得稀罕。对方三两口解决了,又凶巴巴地问:“你们找膳堂的人开小灶了?” 杨毅恬鼓足勇气解释:“我们给了钱的。” “我们也能给钱!”众人七嘴八舌地强调。 在国子监读书的,大多都是官宦子弟,真不至于出不起这个钱。 先前不爱在膳堂吃,是因为这里的东西实在太难吃了,简直跟猪食有的一拼。可若是膳堂有好吃的,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们心甘情愿花钱买。 只要东西跟这肉夹馍一样好吃就行! 傅朝瑜“好心”地提醒他们:“若是一个两个开小灶也就罢了,大家都花钱买,事情闹开了膳堂的人也不好收场。” 先前吃了他东西的人这会儿又虚心请教:“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傅朝瑜拉过那个为首的学生,委婉表示,可以联合监生去找孙大人请命。 众人面露难色。 傅朝瑜进而鼓励他们,法不责众,只要反映的人多了,掌膳厅的大人们不可能不重视的。当然,傅朝瑜不可能明着说,他只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一通忽悠,引导着对方自己豁然开朗。 他自己是不会去的,但是别的监生就多多益善了。 于是乎,众人没多久便都明白了问题的关窍,一窝蜂赶去找孙明达请命去。 陈淮书有些担心,扯了扯傅朝瑜的衣服:“能行吗?” “多半是行的。” “可从前膳堂的饭菜从未改过。” 傅朝瑜心说,从前国子监也没缺钱缺到这个份儿上啊。孙大人也是好脸面之人,若是到时候连监生的笔墨费都发不出来了,想必他也会觉得面上无光吧。 “朝廷不发钱,国子监又没进项,继续这般一成不变只会走入死胡同。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孙大人不会不明白这道理。是以他哪怕不高兴,也不会阻拦。” 杨毅恬巴巴地望着胸有成竹的傅朝瑜,眼神都在放光。 傅兄貌似很厉害的样子…… 一群人围在博士厅外头,又喧哗又闹腾,成功将孙大人等给惊动了。 等明白他们闹的是什么事后,孙明达立马黑了脸,怒斥监生胡作非为、没规没矩、不知所谓。 谁家国子监的监生满腹心思都在吃上面?国子监的脸都被他们丢尽了! 还有那个傅朝瑜,真不愧是商贾出身,但凡有他便安分不了,孙明达都担心日后陈淮书与他一道都会被带坏。 监生们虽然畏惧孙明达的冷脸,却还是放不下那一口吃的。 国子监监生苦膳堂久矣! 那新来的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民以食为天,人活着不就为了一口吃的吗,他们出身富贵,为何偏偏要来国子监受这几年罪? 他们不服! 他们要膳堂改菜谱! 孙大人能罚他们一个,还能罚他们一群吗? 膳堂改菜谱是众望所归,若不能达成目的,他们便不走了。 孙明达忍无可忍又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孙大人态度极其恶劣,但是话没说死。 王纪美与他共事多年,多少猜到了他的意思,温声与众人道:“你们先回去吧,此事孙大人与我已经知晓,会好生考虑的。” 王大人一向和善,且从不敷衍学生,他的话,众人还是信的,于是各退一步,暂且休战。等回去之后他们还围在一块儿商量,打算明儿再来探一探口风,看王大人的意思,此事没准真能成。 本以为今日有一场硬仗要打,可他们无赖的架势都还没来得及摆出来,孙大人跟王大人便先退步了,倒是让众人有些惊喜成功来得过于突然。看来,只要他们团结,还是能改变国子监现状的,众人莫名自信起来。 打发走了一众学生,孙明达便沉着脸着急国子监一众官吏商量对策。 对于监生闹事,孙明达不悦归不悦,但是国子监拨款不够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了。他能对着监生们发火,却不能不解决这个问题。 若是到时候没有笔墨费,有钱人家的孩子无所谓,可律、书、算三门的部分监生日子可就真的捉襟见肘了。众人商议到傍晚时分才散场,没人知道结果究竟是什么。 监生们的动静闹得太大,连杜宁都听到了些风声,是他如今的“好友”转告他的。 这些人愿意哄着杜宁,看重的是尚书府的权势。杜宁不是不知道他们的用心,也不是不膈应这些表里不一之人,可他没得选。身份相当的监生,谁不是被家里哄着长大的?谁又能忍得了杜宁的脾气? 当初杜宁跟杨毅恬凑在一块儿,也是因为脾气太冲,以至于没人搭理他。如今没了杨毅恬,他又得证明自己不缺朋友,可不只能自降身份? 得知此事又是傅朝瑜惹出来的,杜宁便一阵冷笑:“这些监生在家也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怎么为了一口吃的如此豁得出去,也不嫌害臊。” “听说那肉夹馍香的很。” 杜宁一听到肉夹馍就想到自己不堪的经历,瞬间暴怒:“香什么香,能不能有点见识?他一个商贾之子弄出来的东西,能好吃到哪里去?” 杜宁一发火,几个狐朋狗友立马缩回了脑袋,心中不忿,但却不敢表露。 毕竟,人家父亲可是尚书,得罪不起。 杜宁望着他们畏首畏尾的模样,只觉得没劲透了。 第二日,傅朝瑜上完课后,有一日溜进博士厅给王纪美整理手稿。 王大人用的是草书,还是奔放不羁、气势万千的狂草,又爱涂抹,手稿中常有字迹不清之初。若不是傅朝瑜见多识广,有些还真不容易辨认出来。 他默默誊抄完,呈给王大人过目。 王纪美比对手稿与誊抄稿,再次惊讶。他曾叫过不少学生给他整理手稿,只是他的字一向不羁,监生们每读一段便需向他求证,久而久之,王纪美也烦了,宁愿不叫人来誊抄。可这两日傅朝瑜过来,却没问过他,誊抄完之后竟也一字不错。 若这些只能证明傅朝瑜在书法上有些眼力的话,那给他补充的这几个字就实在超乎王纪美的意料了。他指着其中“哀梨蒸食”的典故问:“你看过这典故?” 他手稿中,这处可是被涂黑了看不清字的。 傅朝瑜不假思索地道:“相传汉秣陵哀仲家种梨,实大而味美,时人称为“哀家梨”。从前读《世说新语》时又学过:桓南郡每见人不快,辄嗔曰:‘君得哀家梨,当复不烝食不?所以便有了哀梨蒸食的典故。” 将鲜嫩的梨子蒸熟了吃,丧失其原本的滋味,简直将好物给糟蹋了。一言以蔽之,山猪吃不了细糠。 王纪美越发得意自己慧眼识金了。 亏得他早下手,否则这样博闻强识的学生岂不是落到旁人手里了? 国子监能从他手里抢学生的,只有孙明达了,可是就他所知,孙明达似乎不太喜欢朝瑜。 甚好,这学生他预定了! 王纪美放下手稿,想到昨儿他偷吃被逮,并不觉得有辱斯文,反而觉得他天性自然,率真可爱。他不介意同傅朝瑜多说些:“你先前提议的法子,孙大人已经同意了。那肉夹馍便很好,往后若有好的食谱想吃,可以告诉掌事厅。” 傅朝瑜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还有这样的好事。 要说想吃的,他想吃的可太多了。从前在后世见识了那么多,菜谱他已倒背如流,他每一样都想尝试! 傅朝瑜靠近王纪美,眼含期盼:“国子监能否上几道炒菜?” “炒菜?”王纪美呢喃一句,从《齐民要术》里翻出了”炒鸡子”。炒鸡子便是抄鸡蛋,这炒菜书中固然有记载,但是本朝烹饪方法只有烤、蒸和水煮,所以王纪美骤然听到炒菜时才会觉得陌生。 炒菜有两个必须的物件——油与铁锅,铁锅价贵,不过这两年冶铁渐渐兴起,富裕些的家庭也买得起了;可是油的产量却极低,所以这炒菜压根没有普及的机会。 王纪美蹙眉:“只怕太抛费了。” 傅朝瑜却力荐:“监生们大多不缺钱,缺的是合胃口的好东西,若是不出点新奇的菜色,这新摊位跟从前膳堂做的菜又有什么区别呢?久而久之,谁还愿意掏钱?炒菜虽贵,在监生们看来却是寻常价,且炒菜花样多,不论荤素皆可炒,老少皆宜,百吃不腻!” 说着,傅朝瑜匆匆写下几道菜谱,请给王纪美过目:“先生可以让大厨试试,若是不好吃,只当学生没提过。” 王纪美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试一下无妨,于是便收下了,晚些时候交给大厨,让他们明日做做看。 孙明达见他不知怎么竟跟傅朝瑜牵扯到一块儿,老大不痛快:“他胡闹,你怎么还由着他闹?这是国子监,不是酒楼饭馆!” 王纪美已经下意识维护自己的宝贝学生了:“年轻人乐于尝试,做师长的岂能不支持?” 孙明达胡子一歪,被气跑了。 国子监的风气迟早会被傅朝瑜给带歪! 膳堂增添收费菜一事,经由孙明达与王纪美的首肯,没多久便有条不紊地推行开了。 掌膳厅在膳堂里头划了一块地方,整理了一番后厨,甚至连菜谱跟价格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日晌午,国子监课程刚结束,傅朝瑜他们学堂里头便轰动起来。原因是脚程快跑去膳堂的人回来传消息,说是膳堂今儿有新菜,还不止一道! 他们方才站在那儿闻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菜,但是香得不得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连仪态都不要了,争先恐后奔去膳堂,生怕自己去晚了吃不上热乎的。 ------------ 6 炒菜 傅朝瑜三人也赶忙奔过去。 傅朝瑜虽说给了菜谱,可人家大厨也未必用得上。当然,他私心里是希望能用的,炒菜比起如今这些蒸煮的菜,肯定更合胃口一些,就是贵些罢了。 等众人赶到膳堂,刚进门口,便已经闻到那浓郁霸道的香味了。 这香味还不是寻常饭香能媲美的,和着油香和锅气,应当还添了花椒和芥末,热腾腾的味道里还能闻出点辛辣味儿,令人着迷。 掌膳厅的人昨晚连夜将后厨的一扇墙打通了,修了一扇又敞亮又气派的窗户,从膳堂里头便能看到后厨的动静。如今站在膳堂东北侧窗户,正对着众人的便是两个硕大的灶台,上面架着两口铁祸,明火烧得正旺,几下一颠锅,炒菜的香味便漫出来了,几乎无孔不入。 “好香!这都是什么,怎么以前都没见过我家的厨子这么做菜?” “没看到上头写的吗,这是炒菜,估摸着膳堂师傅自己琢磨出来的新式样吧。” 众人抬头一看,果然发现膳堂墙上还挂着菜单呢。 最上头的便是他们心心念念已久的肉夹馍,小小一个要价十二文。再往下,便是各式各样的炒菜了,便宜者有炒鸡子、蛋炒饭,一盘也不过才十五文,中间有各式各样的素菜炒肉,价高者更有红烧鸡、红烧鸭之类,浅浅一盘便要五十多文,比外头饭馆卖得都贵。 可话说回来,外头饭馆里头卖的未必有这个好吃。 来国子监读书的大多是权贵子弟,都是不差钱的,莫说五十文,便是一百文他们也吃得起。 当下就有人点了最贵的红烧鸭。 后厨上菜也快,没多久便端过来了。 傅朝瑜听到有人嘀咕:“这收钱的就是不同,以前都是咱们自个儿去取菜,爱吃不吃。” 傅朝瑜会心一笑,随大流点了几样。 他仅有的二十两银子都给小外甥了,如今用的还是陈国公府给他准备的零钱。傅朝瑜没有花别人家钱的习惯,所以赚钱这件事于他而言更加紧迫了。他不仅得养外甥,如今还添了一样——来膳堂打牙祭。 他不能总吃免费的,膳堂这回做的菜,很合他的心意。炒鸡蛋松软可口,蘑菇炒肉鲜嫩入味,红烧鸡块软烂不柴,它们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格外下饭。 陈淮书算是个讲究人,此刻也吃得停不下筷子了。 杨毅恬更是一句话也不说,心中越发佩服傅朝瑜。他感觉,傅兄的脑子与旁人不同,跟着他不仅自己能吃上好吃的,整个国子监都能蹭一蹭光。 他日后必寸步不离傅兄! 傅朝瑜细细品尝。他在后世飘荡的时候便知道炒菜味道出众,只是那时光闻味道吃不着,备受煎熬,如今可算是能大饱口福了。不仅是他们三人,今日来膳堂用餐的就没一个吃的不高兴的。 傅朝瑜是知道炒菜滋味出众,这些监生们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以尝过之后都惊为天人,一个个埋头苦吃,吃饱喝足之后再来一个肉夹馍,从嘴到胃都被照顾得服服帖帖,只觉得国子监生涯都不再枯燥了。 若是日日都有这样的好吃的,他们可以再读几年书! 杜宁也混迹其中,甚至大手笔将菜单上的菜都点了一遍以做请客。他本来吃得津津有味,知道听到了个内幕消息,原来,这些菜谱都出自那个叫傅朝瑜的新生。 杜宁:“……” 这些菜,好像也没那么合胃口了。 今日膳堂的盛况,孙明达等人都看在眼里。孙明达前两日板着脸,埋怨傅朝瑜多事爱折腾,但是今儿看到膳堂的进项之后,却又不得不服气。 这经商之人做生意还是有一手的,若是膳堂的饭菜能一直卖得这样红火,不说监生们的笔墨费了,就是学舍的门窗桌椅,要不了多久也能换一套新的。 首战告捷,孙明达狠狠松了一口气。 王纪美看他这样子便揶揄道:“我说听朝瑜的没错吧?” 孙明达立马拉长了脸,狐疑地打量着王纪美:“你似乎对傅朝瑜格外偏袒?” 王纪美也不含糊,直接表明:“他天资不错,我打算将他收为关门弟子。” 他已步入花甲之年,精力越发不如从前,往后大抵也只有这么一个弟子了。 孙明达蓦然回身:“他可是商贾出身。” 王纪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是何出身不要紧,要紧的是得有一颗向学之心。这孩子我瞧着不错,打算过些日子便跟他提拜师的事儿,你可莫要与我争抢。” 出于私心,王纪美也没说傅朝瑜的聪慧过人,反正说了孙明达也不信。有些偏见,需要自己去打破。 孙明达嘴角一抽:“你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让他跟王纪美抢傅朝瑜,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几日功夫匆匆过去,这个月的笔墨钱也一分不少发下去了。 然而,国子监里不少监生家中却得了消息,原是自家孩子让他们备些钱送过去。 国子监规矩多,只要进来了,轻易不得与外头联络。大门是出不了,可是院墙处却能同外头的人递个东西传个话。这自然也是国子监禁止的,不过这么多学生,光绳愆厅那些抓纪律的人根本抓不完。 杨毅恬家中便得了这样的消息。 知道孙子没钱用的,杨老太太赶忙让人拿着钱去国子监打点去了。 唯独杨毅恬生母黄氏察觉到了诡异之处,拉着杨老太太道:“恬儿从前在国子监从未要过钱,这回怎会传话说没钱花呢?” 国子监一应花销都是朝廷拨的,按理说用不到钱。 杨老太太一想确实不对,因为担心宝贝孙儿在国子监受欺负,急匆匆吩咐家丁前去打听。结果打听了一圈,却只打听到国子监膳堂多添了几样菜,价格昂贵,所以不少监生的零钱花得就多了些。 不是孙儿被欺负就好,只是杨老太太怎么都想不明白:“那膳堂里头做的菜能好吃到那儿去?” 黄氏也一头雾水。 小儿子每每回家都被抱怨国子监的饭菜不好吃,如今怎么忽然又好吃起来了?换厨子了? 似将军府这般经历的人家还有不少,很多人都是匆匆送了钱之后,又忙不迭叫人打听出了什么事。打听的人多了,国子监膳堂新菜价格也就被打听得七七八八了。 监生们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只要好吃根本不挑,钱花出去就花出去了,压根不会心疼,但是不少家中父辈听闻之后,却狠狠皱了眉头,暗暗埋怨国子监不干好事。 这等读书的圣地,竟然做起了生意,长此以往,国子监里还有能安稳读书的人吗? 再有,这一盘菜的价格也太贵了,放外头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 简直胡闹。 于是国子监就被御史弹劾了。 御史准备的还挺齐全,将国子监膳堂收费的前后因果都说了一遍,末了还顺带抨击了吕相,因为折腾出这些事情的监生就是吕相塞进去的,还是个商贾之子。 吕相还没辩驳,孙明达却烦不胜烦:“人家立了功才得以进国子监。” 御史回怼:“有功之人论功行赏也就罢了,让他一介商贾之子进了国子学,简直有辱斯文。” 孙明达嘴毒,毫不客气地反讽:“你读了几年的圣贤书就敢说有辱斯文?圣人都说有教无类,你倒是比圣人还圣人了,圣人见了你都自愧不如,回头国子监孔庙里是不是还得向您请一尊白玉石像,日日摆上去供着?” 御史险些没呕出一口老血,他可是御史,岂能这般被骂服? 腰杆子一挺,理直气壮:“那他也该遵规守矩,便是入学,也不能直接去结业的班。” 这话孙明达也说过。 他自己可以嫌弃,但是别人却不行,孙明达怒喷:“规矩?朝廷的规矩就是赏罚分明。人家乐意入国子监,碍着你陈御史什么事?你若不服,也去歼灭几千山贼试试?人家是拿命立的功,天大的功劳只换了一个读书的机会,不求官,不觅侯,只一心向学,已是体贴至极!可不像您一般,嘴皮一掀便天下无敌了。敢问陈御史,比起这位学子来,这些年您又立了什么功,有过功绩否?” 好毒的一张嘴。 殿下同僚默默后退,不敢发声,生怕牵连自己被骂。 御史脸红脖子粗:“那也不是他在国子监胡作非为的理由。” 孙明达气笑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国子监没有别的进项,如今朝廷财政吃紧,若不另辟蹊径,只怕两月后学生的笔墨费都发不起,再往后,连免费的饭菜也都供应不上。国子监上上下下几百监生,都去喝西北风去?谁来平这笔账,陈御史来平?” 陈御史不敢应这句。 他哪里养得起国子监? 孙明达冷笑,矛头对准户部,嘴下不留情:“亦或是户部来平?若是户部给的拨款足够花用,谁愿意想这些不入流的点子,谁又愿意拉下面子在国子监里行商贾之事?堂堂清贵之地变成这样,怪谁?” 户部官员迅速低头,心中埋怨御史台多事。人家国子监自立自强不挺好?非要逼着他们找户部要钱才行?户部养着朝廷养着军队已经够吃力了,御史少发点牢骚少得罪人不行吗? 不给钱闭嘴成吗,真晦气! 上首的皇帝也怪不好意思的。户部的钱都用在军费上头了,文教不兴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怕孙明达被逼之后撂挑子,赶忙安抚:“自然,国子监行此举情有可原,无人怪罪。” 御史不服气:“可国子监膳堂的饭菜定价太高,岂非恶意捞监生钱财?” 孙明达怒喷:“国子监膳堂除了收费的饭菜,还有不收费的,谁还能摁着他们的头逼着他们花钱了?陈御史家貌似也有个儿子在国子监,既然你这般舍不得花钱,趁早领他回去吧。” 一句话堵得御史偃旗息鼓。他没料到孙明达记性这么好,还记得他家儿子在国子监。 近几年里,京城官员家的子弟谁不在国子监待两年沾沾文气儿?若是他们家孩子被退回去,那他这张老脸也不必留了。 今日朝会,御史台被国子祭酒炮轰得体无完肤。 以前只有户部的人知道,孙大人追着要钱款的时候脾气躁得很,现如今满朝文武都见识到了,这位看似弱不经风的国子祭酒,其实是个护犊子的,阴阳怪气起来真要人命。 若非必要,往后国子监的事情他们还是少掺和吧。 下朝之后,皇上想到财政吃紧的事情也是闷闷不乐。他没立马回正殿,而是绕了个弯拐去御花园。 还未走几步,便听到御花园里传来争执声,声音稚嫩,不是嫔妃争宠,反而像是孩子。 皇上停下脚步。 有眼力见儿的宫人即刻动身前去,没多久便带回消息:“回圣上,前头是三皇子、四皇子与五皇子在争执,似乎是为了一本画册。” 皇帝揉了揉眉心:“什么画册?” “听说是五皇子舅舅送过来的。” 皇帝一脸茫然,他连周景渊都没见过两次,更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舅舅。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成安提醒:“圣上,便是今日陈御史提到的国子监学生傅朝瑜,前头立了功、入了国子监的那位。” 傅朝瑜?皇帝惊奇,这名字最近出现的还挺频繁。 “去瞧瞧。”他说。 ------------ 7 赏赐 春日明媚,御花园风景正好,只是这样的好景致,却被小儿喧哗声给毁得一干二净。 三皇子周景文正值猫嫌狗憎的年纪,万事随心,不给便闹,是宫中远近闻名的恶霸王。 他今日带着周景成溜达去了琉璃殿,本来想拿周景渊戏耍一番取乐,结果到了之后却意外发现了本极有意思的册子。他三皇子看中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拿不到的,于是不由分说,一把从周景渊手里抢了过来。 周景渊逆来顺受惯了,周景文本以为对方不敢反抗,不想这次那家伙却跟失了智一般,直接追到了御花园。 矮墩墩的周景渊冲上去拦着他们的退路,眼神凶狠,跟小狼崽子似的:“还给我!” 周景文叫宫人押着他,随后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画册,都不拿正眼瞧他:“偏不还。真没想到,你那舅舅还有几分本事,画的册子这般有趣,算是有几分能耐了。不过,从今往后它便是我的了!” 福安跪在边上,哀求三皇子放了他们家小殿下。 只是他越哀求,周景文就越是得意,越不想放过周景渊。 周景渊拼命挣扎,眼眶红通通的:“那是我的!” 周景文恶劣地冲着他笑了笑:“本殿下看到的,便是我的。” 话音刚落,手上忽然一松,原本捏在手里的画册被瞬间抽走。 周景文拉长了脸:“哪个不要命的?” 耳边传来一声嘲弄的笑声,凉飕飕的。周景文恼怒地回过神,仰着脖子,骤然看到他父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周景文吓得魂都丢了,立马跪下,哪里还敢再嚣张?父皇不爱去后宫,也不爱管后宫的事,但是一旦插手,就连母妃他们也左右不了。周景文从小胡闹到大,可一对上他父皇,立马就怂了。 “父皇,您怎么来了……”两个小皇子惴惴不安地行礼。 “朕若是不来,怎能知道三皇子竟有这样大的威风?” 皇帝说完,撇了众人一眼,几个宫人后背一凉,赶忙将这不受宠的五皇子给放了。 福安立马冲上去给周景渊拍了拍衣裳,将他扶好。 周景渊直勾勾地瞧着皇上手里的画册,瘪了瘪嘴,那是舅舅给他画的…… 福安吓得半死,趁着他还没说话的时候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 皇帝低头,随手翻了翻,发现是本彩绘,用画的形式讲故事,每一幅画都活灵活现,很是新奇。皇帝飞快地翻过,忽然停在中间菩提祖师提到的长生之术,目光许久没能挪开。 他咳了一声,将拿着画册的右手背了过去,转而对着三皇子四皇子斥道:“你们母妃便是这般教育你们的?” 周景文跟周景成支支吾吾,也不敢解释。两个无法无天的小皇子这会儿也是后悔不已,早知道他们就不抢那破书了。 皇帝也没准备放过他们:“行事张狂、不知孝悌,毫无皇子仪态,回去禁足一月。贵妃与贤妃教子无方,罚俸半年,禁足三月。” 成安心里一凛,贵妃与贤妃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的惩罚已经算是极重了。罚俸还是其次,主要是没脸,今日过后,后宫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呢。不过,他们圣上对后宫从来也不关注,更不会偏爱谁。便是五皇子的生母、从前美貌极盛极受宠的傅美人,在犯了错伤了龙嗣后也没见皇上提起过了。 后宫之事,远不像前朝一般让圣上上心。 莫说后宫的妃嫔了,就连几个皇子成安觉得恐怕都是可有可无。 罚完了三皇子跟四皇子后,皇帝果然也没与五皇子说话,只是让成安去库房拿点东西给周景渊算作补偿,之后便转头就离开了。 周景渊往前冲了两步,却被福安给扯住了,小声道:“殿下,那画册如今要不回来了,别要了。” “那是我的……”周景渊揉了揉眼睛,抱着福安的胳膊终于还是哭出来了。 从前被周景文他们欺负得再恨,也没有这回哭得伤心。 皇帝丝毫不知道自己这番举动会给小儿子带来何种影响,他对几个儿子感情平平,便是太子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储君而已,平日里公事公办,没有多余的感情,大皇子亦然。 至于这三个小的,前两个太胡闹,他看着就烦;最小的那个这些年就跟隐形人一样,除了宫宴就没见过人,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感情。 不过这个小儿子的舅舅,瞧着似乎是个聪明伶俐的。皇上回殿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将这一整册从头翻到了尾。情节之巧妙、言语之诙谐,都叫人叹为观止,尤其里面的神魔怪道、斗智斗法,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前面是画册形式,后面附了纯文字内容,这傅朝瑜大抵是想要借此让外甥多学点儿字,碰到生僻字,还会注明出处释义,内容详尽,可谓细心备至了。 一开始吸引皇帝的是那长生不老的法术,可看进去之后,是否长生已然不重要了,重要是那只拥有七十二般变化、上天入地、出神入化的孙猴子究竟会有何种际遇。只是可惜的是,这《西游记》只有一半儿,或者连一半都没有,只画到了猴子上天做官儿,后面便没有了。 故事看到一半儿结束,把人胃口吊得高高的,着实着急。 皇帝受虐似的又从前重看了一遍,同时也对这位经历独特的好奇起来,遂招来成安询问。 成安在每日御前行走,几乎就是个百晓生,京城里的事儿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见圣上对傅朝瑜感兴趣,立马将自己打听到的跟倒豆子似的都倒出来了。 皇帝听完,唏嘘不已。 生父失踪,多半是找不回来了。这父母双亡,只剩五皇子一个血亲,实在可怜了些。他对傅美人尚有芥蒂,但是对这个机灵的年轻后生却高看了几眼。兼之有这本未完的画册在前面勾着,皇帝略一沉思便招来成安吩咐了两句。 大朝会上的那场恶斗,孙明达并未让国子监的人知道,不小心成为舆论中心的傅朝瑜也茫然无知。 他正在琢磨明日要怎么消磨。 国子监每一旬放一日假,陈淮书跟杨毅恬都知道傅朝瑜穷,没地方住,开口让傅朝瑜跟自己回去。傅朝瑜还没想好是回陈国公府还是去将军府转转,结果博士厅那边来人传话,让他过去一趟。 傅朝瑜以为是王大人要他抄书,不敢耽误。 走到中途,还碰上了叫人心酸的一幕。 几个监生围着一个学生,也不知在嬉笑什么,光是他们谈笑的语调便令人不适。中间那人傅朝瑜有印象,是律学那边新入学的学生,听说家境不大好。王大人因此对他格外照顾些,傅朝瑜有时也会看到他同王大人请教问题。 是个老实又好学的,却被欺负成这样。 傅朝瑜正要上前,传话的助教却道:“你先去博士厅,我去教训教训这些兔崽子!” 说完,便怒气冲冲上前训话了。 原先哪些欺负的人的监生见状,立马做鸟兽散。 傅朝瑜见他能解决,才没掺和,快步往前走。他心里十分不齿某些监生所为,仗着家世好,在家里为非作歹也就罢了,来了国子监还这样不安分,见天想着欺负人。还是功课少了,心思没放在学习上。若是功课多些,应当就没有这么多精力了。 傅朝瑜打定主意,待会儿将此事跟王大人反映反映。 他一直都以为叫他过去的人是王大人,结果过去之后才发现另有其人,还是宫中来使,特意给他送赏赐的。 傅朝瑜懵了一下,直到孙明达臭着脸解释,这是皇上赏赐他解决了国子监拨款问题。 傅朝瑜受宠若惊:“圣上连这些小事都记在心上。” 不知为何,傅朝瑜总感觉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孙大人的脸色更臭了。 傅朝瑜摸不着头脑,可孙大人打从见面起就对他有意见,臭着脸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准是在外头受了罪找他来发泄的。 收了赏赐,那位宫中来使又神秘兮兮将傅朝瑜拉到一旁,小声暗示了一句:“圣上很是喜欢您给五殿下画的故事。” 傅朝瑜:“……” 他送小外甥的东西,怎么落到圣上手里了? 傅朝瑜心中疑惑,但未问出来,因为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事儿运作好了,对他、对小外甥都有利。他这愁着如何崭露头角,这机会转眼不就来了吗? 傅朝瑜冲着来使点了点头,虚心表示,他会加快进度的,绝不让圣上多等。 小太监感慨,这五殿下的舅舅还挺上道的,不用解释就明白了。如此也好,省的他多费口舌。 一群人客客气气地离开了。 傅朝瑜再次被王纪美带了过去,明日放假,王纪美却也没准备放傅朝瑜闲着,特意准备了一道策论题。这是他最后一次考察,若是答得好,他假后便收徒。 傅朝瑜收下功课,脑子里想的却是那群吃饱了没事儿干的游手好闲之徒。同是国子监学生,没道理自己这么多功课,他们却能安安心心什么事儿都不干吧。 傅朝瑜不承认自己嫉妒他们的无所事事了,只是本着互帮互助的态度,不带任何目的性地多问了一句:“先生,国子监中可有月考?” 王纪美一下没听清楚,回过神来才懂了这两个字的意思,于是摇摇头:“国子监只有岁考。” 傅朝瑜了然。难怪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儿干呢,原来是考试考少了。都是学生,不多考试怎么行? ------------ 8 放假 傅朝瑜贴心地给王纪美详细解释了一番后世所谓的月考以及联考的理念。 月考其实好理解,不过是比岁考频率高一些罢了,现如今国子监的岁考想必也没有多少用处,若有用的话,孔庙旁的进士碑林上刻的名字也不会只有寥寥数人了。 单纯考试无用,可若是在这基础上加上联考,整个国子监同一年的所有监生一起考,管你是高门显贵还是寒门子弟,统统一起考,到时候谁好学谁混日子一目了然。其中的鞭策作用,不言而喻。 王纪美听完颇有几分意动。 他们的监生科举考不过寻常县学、府学的学生,本就是国子监之耻。若再不想想法子,国子监早晚名声扫地。 这所谓的联考虽好,却也有不足,王纪美思虑片刻道:“六学所学内容各有偏重,若是六学监生同考一份份卷,只怕不好比较。” 傅朝瑜道:“六学所学确实偏重不同,但是一些经义典章都是一样教授,并无差别。若是联考,只考这些重合内容就是了,剩下各科偏重部分,不在联考的范围内,诸学自发组织单独的考试即可。” 傅朝瑜不遗余力地推荐联考,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言明这联考不仅能检验监生学问是否扎实,还能促进国子监求学氛围,最最紧要的是,其联考结果对国子监博士意义重大,六学博士们皆可以按照考试成绩了解授课成效,进而自行调整授课进度与方法,一举多得,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反正对他来说无害。 傅朝瑜眼神清朗,神色正直,一副全身心为国子监着想的模样,仿佛没有半点私心,确实将王纪美给唬到了。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让王纪美对傅朝瑜也有两分信服,所以他并未急着拒绝,而是道:“我先同几位博士商议一番吧。” 傅朝瑜并不担心此事不成。那位孙大人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国子监这两年科考的成绩一年不如一年,孙大人看在眼里,想必也是急在心里。 自己这回的提议,应当能与孙大人的诉求完美契合。 回学舍后,傅朝瑜才开始盘点自己的赏赐。 陈淮书跟杨毅恬都稀罕地围了过来,圣上的赏赐,他们还从来没得过,这会儿看着也新鲜。 傅朝瑜本也期待满满,结果一路看下来,逐渐意兴阑珊。 都是些摆件,华而不实,瞧着也不是新样式,大抵是从前朝宫中库房里遗留下来老物件儿。其中有一对有凤来仪玲珑尊,傅家库房里头有一对相差无几的,那便是前朝之物。 再说,这些东西瞧着无价,但御赐的东西不好转让,更没法儿折现。 好在,傅朝瑜还是搜出了点实用的,共两块银锭,加起来约莫三十两。 一堆御赐之物里,就这两块银锭价值对低,但却又是傅朝瑜目前最需要的。 他叹了一口气,想着下回能否与圣上商量一番,看看赏赐能否都折成金银。但一细究,户部都没钱了,圣上私库里的金银只怕也捉襟见肘,还是日后画好故事卖出去挣点钱才最实际,其他都是妄想。 傅朝瑜嫌钱少,陈淮书与杨毅恬却对这些御赐之物啧啧称奇:“圣上对你真上心。” “是啊,只怕寻常官员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杜宁见他们围坐一团,酸地不得了:“眼皮子真浅。” 有关他什么事? 陈淮书皱着眉头正要开口,被傅朝瑜给压回去了。 几个人继续商量明儿去处,不亦乐乎。 杜宁见傅朝瑜如此受欢迎,心里更隔应,他除了不爽傅朝瑜身份低微还入了国子监,更不爽的是他的好人缘,走到哪儿朋友便交到哪儿。别看他们国子学的监生都出身不俗,也都知道傅朝瑜是走后门过来的,但却没几个人排挤傅朝瑜,又有膳堂改菜谱那边事儿打底,傅朝瑜的口碑便更好了。 可气死他了。 第二日一早,傅朝瑜还是跟陈淮书去了陈国公府,中午在国公府用膳,下午去将军府串门,两不耽误。 入京之后,傅朝瑜在陈国公府小住了几日,如今客房都还为他留着。 陈淮书其实并不愿意回来,只是若不回来,他祖父又得念叨。进了家门,还没坐下与老国公聊多久,便见到了国公府大公子陈燕青。 陈淮书本也没有多少话,看到了他直接一言不发了,陈国公看到这一幕,愁得都提不起精神了。 傅朝瑜受不了这窒息的氛围,找个借口直接开溜。然而陈燕青比他脚程还要快,在半道上叫住了傅朝瑜,问及陈淮书在国子监的近况。 陈家这对兄弟俩,关系之复杂,简直剪不断理还乱。 陈淮书生母乃是继室,既是陈燕青继母,又是亲姨母。为了不落人口舌,也是出于疼爱亲姐姐留下来的孩子,陈淮书母亲对陈燕青视如己出,就连小儿子都得往后排。 后来陈母之死,听说也是因为不分昼夜照顾患病的陈燕青才染病去世的。 也因此,陈淮书对这个兄长的感情复杂极了,幼年时的依赖,少年时察觉被忽视的嫉妒,丧母后则变成了憎恶。恨意之外,又一心想要超过陈燕青,总之,陈燕青已成了陈淮书的心结了。 当初离家出走被山贼逮到,起因也是不满家中长辈眼里只有陈燕青。 傅朝瑜是站在好友这边的,可是陈燕青他也不能不搭理,回道:“淮书在国子监一切都好,只是读书用功了些,每晚看书看得很晚。” 陈燕青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含笑道:“淮书一向要强,打小读书便用功,家里人若是拦着还会发脾气。他小时候很少生气,一旦生起气来便跟小牛犊子一般,严重了,还会动手打人。” 小时候的弟弟,还不像如今这样对他满是戒备。 陈燕青诚恳交代道:“淮书看着平易近人,实则性子有些偏执,从前为了读书连饭也不吃。朝瑜你同他亲近,你的话想必他也肯定听,若他往后再犯这毛病,还得指望你多劝劝。” 傅朝瑜颔首:“您放心,有我看着必定不会让他饿着。” 陈燕青还想再多问几句,可是陈淮书察觉到不妥已经追上来了。 他失笑,上前拍了拍傅朝瑜的肩膀,顺势离开。 陈淮书见状气咻咻地赶上来,瞪着陈燕青的背影满是警惕:“他没为难你吧?” 傅朝瑜哭笑不得:“他怎么会为难我?” “那可说不准,他城府极深,谁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傅朝瑜对着兄弟二人的恩怨又添了一层认知。 午膳过后,傅朝瑜便带着陈淮书去将军府串门去了。 别看陈淮书打小是在京城里头长大,可他压根没登过将军府的门。哪怕是同在国子监,可陈淮书是好学生那一茬,与不爱读书的杨毅恬不是一路人,若不是有傅朝瑜从中牵线搭桥,陈淮书与杨毅恬也没有几句话可说。 大抵是杨毅恬在家说了傅朝瑜不少好话,今日傅朝瑜登门时,受到将军府上上下下的热情款待。 黄氏看着这两个年轻后生,怎么看怎么满意。 杨老太太就更是如此了,她从前就不喜欢尚书府的那个杜宁,脾性暴躁,总爱欺负他们家恬儿。他家恬儿天生有亲和力,并不缺朋友,偏偏因为性子惫懒不愿麻烦,与杜宁分到了一个学舍之后便懒得再结交其他人了。眼下终于换了朋友,还是这样一表人才、一看便是正直良善的朋友,再好不过了。 几个人聊天时,不免提到了国子监膳堂的新菜。 傅朝瑜这才知道,原来外头都已知道国子监有了新菜,还好奇得很,想过去一探究竟。可惜国子监不准外人进门,放假的时候膳堂又不开火,监生们便是想带几道菜回家给家人尝尝也不能了。 不过这事儿难不倒傅朝瑜,他这儿菜谱多,随手便给了两道菜谱。 杨老太太如获至宝,赶忙吩咐厨房下去炮制,满心期待:“今儿沾了傅小公子的光,我们也都能享受一道监生的待遇了。” 将军府里气氛轻松,比起陈国公府好上太多,就连陈淮书都羡慕起了杨毅恬家里的氛围。国公府若是能这样,他也不至于抵触回家了。 几道新菜做好之后,宾主尽欢。 其他不少监生家中也在讨论国子监的新菜,平常自家孩子什么德行他们也知道,放假结束得回国子监时,那是死活都不乐意去,这回却是不用人赶便已包袱款款准备明儿上学了,甚至连家里备好的菜都不准备带,扬言自己在国子监吃得挺好,家里的菜都赶不上国子监的。 然而等问到国子监那炒菜怎么做的,却没几个人能说到点子上,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世家公子,平日里只会嚷嚷“君子远庖厨”,又怎会说清楚厨房里的事儿? 问又问不出来,于是众人便对这传闻中的国子监新菜更为好奇了。 也不知道日后有没有机会尝一尝…… 从将军府回来后,傅朝瑜又去了木匠铺,给小外甥订做了几个玩具。他要的东西不常见,得隔几日才能做好。 逛了一圈回来,傅朝瑜便开始收起心思专心做题了,王大人给他留的是一道时务策。 时务策乃是进士科的必考内容,题目通常依据经典、史籍等内容,结合社稷民生所提;考生针对策问内容撰写对策。比起单纯的帖经墨义,时务策涉猎范围更广,当然也更难些。 傅朝瑜昨日便看过题了: 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 五饵三表,说的是汉代贾谊提出的怀柔、软化匈奴的五种措施,后世有抨击、有对抗,不过秦穆公也确实用怀柔之法征服了北方西戎。 毫无疑问,考的是对外政策。如今朝廷对外也有两类声音,一是怀柔,一是征伐。结合如今大魏外部四面环敌的现状,傅朝瑜在心中打好腹稿,借着烛光写完了一篇对策。 翌日一早,傅朝瑜与陈淮书天还未亮便已动身前往国子监。 今儿有早课,绳愆厅的助教们抓迟到一向抓得厉害,监生们也都不敢迟到,早早地便来了学堂装模作样地看书。 傅朝瑜正对着自己的策论酌情删改,忽然听到有一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神色紧张地疾呼:“不好了,我方才路过博士厅,发现孙大人他们在商量考试的事儿!” 傅朝瑜诧异。 这么快? ------------ 9 考前 一石击起千层浪。 勤奋好学的监生从不畏惧考试,可是国子监最多的是厌学之人。他们来国子监就是混日子的,尤其是国子学的监生不少家中父辈都是高官,不缺人脉亦不缺钱财,他们便是一辈子不入仕也能过得舒坦,如今来国子监不过是家中所迫,谁还真能学得进去这些枯燥无聊的经史典籍? 众人聚在一块儿跟着哀嚎,就连杨毅恬都开始忧心忡忡地与他们讨论这事儿的真实性。 傅朝瑜他们班上的百晓生名叫杨臻,张梅林张先生便是他的姑父,博士厅那块儿的事儿他最熟。 杨毅恬皱巴着一张脸问他:“你没听错吧,如今也不是岁考的时间啊。” “怎会听错?”杨臻不满自己被质疑,笃定道:“我躲在墙角听了足足一刻钟,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几乎忘了时辰,要不怎会上课了还没有先生过来?” 众人如梦初醒。方才只庆幸先生迟迟未至,不想先生竟然在琢磨着要让他们考试。 好歹毒的用心! 杨臻自己也头大:“这才开学多久便要考试,我书都还没来得及温习。” “谁不是呢?不过好在从前岁考事儿不多,考完就放下了。” 尴尬也不过尴尬那么一会儿,无人在意,便无伤大雅。便是家中问起,糊弄两句也就得了。 杨臻嘴里发苦:“今年这个,貌似不同以往。” 他方才听了墙角,感觉孙大人他们是想搞个大动作,就是不知道这动作究竟有多大了。他总有种直觉,这回若是考得不好,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傅朝瑜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见王大人似乎没将自己供出来,也就放妥了心。 还是王大人靠谱,以后若是还有新奇的点子,也可以拜托王大人。 杨毅恬跟他们讨论了半晌,惶惶不安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对着傅朝瑜抱怨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谁提的,实在过分。” 傅朝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与他们同仇敌忾:“是啊,简直丧心病狂。” 两个人凑在一块,抨击了一番出主意的人。 国子学内人心惶惶,博士厅里却依旧争议不断,争论的焦点在于是否要联考。 孙明达自然是支持联考的,他早就看这些每日浑浑噩噩的监生不痛快了,若能改变现状,不管用什么激进的法子他都情愿一试。 按照孙大人的想法,这回不仅要联考,还得将最终的成绩张贴出来,依次排序,就看看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们究竟脸皮多厚,究竟会不会害臊! 然而博士中亦有不赞成的。 国子监的监生之中,有的身份显贵,有的出身农户,若是贸然混在一起考试,只怕会引起朝中不必要的纠纷。换言之,他们担心那些高官们面上无光。 然而孙明达却软硬不吃:“他们果真在意脸面,便不会放任自己孩子不学无术了。” 这些监生们不思进取,归根究底是家长给了他们勇气。 这国子监,到底还是听孙明达的。 他极力想要促成这件事情,王纪美也一样持支持态度,余下人纵有犹豫,最终也都无济于事。 王纪美没有跟众人提起这法子是傅朝瑜提的,但是却告知了孙明达。 他不想让自己看中的学生变成众矢之的,但也不希望上面的人问及此事,功劳会被他冒领。 至于孙明达是否会因此对傅朝瑜改观,王纪美觉得够呛。 此人极为顽固且嘴硬,不到成绩出来的那一刻,他是不会改变偏见的,只怕成绩出来后,也都还要硬撑几日。 但联考这事已定。 于是这日上午,六学博士都给自己的学生叮嘱此事——四日后,国子监会举行联考。 联考范围都是六学共同涉猎内容,并不会超纲,六学监生皆参加考试,统一排名,考试成绩会于两日之后放出,张贴于国子监牌匾旁,悬挂数日,直到下次考试再更新排名。 傅朝瑜对此心服口服。 后面这事儿他可是提都没提,这等羞辱人的手笔,温和如王大人是不会想得到的,多半出自孙大人手笔。可怕如斯!看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了孙大人。 此言一如晴天霹雳,震得国子监监生魂不附体。 枭首过后,还要示众?还要一直示众?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事儿了! 众人报团,瑟瑟发抖。他们迫切想要打听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然而打听来打听去,只听到是王大人率先发起,孙大人力推此事,六学博士皆鼎力支持。 真就没有一个人在乎监生们的死活呗?! 可怕的不是考试,而是成绩会被张贴出去。 虽然很少有闲人会在国子监外晃悠,但是万一呢,万一有熟人见到他们稀烂的成绩,这脸面岂不丢到别人家去了? 这些人呜呼哀哉,恨不得烧香拜佛保佑自己能平安度过此劫。 唯有傅朝瑜等对经书史籍烂熟于心的,这会儿依旧稳坐如钟,并不很是介意考试。 律、书、算三门里头,也有不少勤奋好学的学子想借着这回联考脱颖而出。 国子监甚至是外界对他们这些监生多有忽视,因为他们没有根基,没有底气,更没有退路。他们固然想改变现状,只苦于没有门路。眼下孙大人提议要联考,对他们这些人而言可谓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一晚,学舍的烛火都比平常熄得晚,更有人通宵奋战。 傅朝瑜他们学舍晚上一般只有陈淮书温习功课,今儿另外两个也都开始摸上书了。 不过杨毅恬看得不得章法,时常得请教陈淮书;杜宁看得烦躁,他每一篇都看不懂,又不好意思问人,几次丢了书又几次捡回来,反反复复,别人瞧着都觉得折磨。 杜宁心里烦得要命,自家老爹是个极好面子的,若是他成绩垫底,回家舍不得要挨一顿毒打。 看又看不进去,想睡又睡不着,倍受煎熬。 四人中,唯有傅朝瑜还在一心画《西游记》。 他既答应了皇上赶工,便不能让对方等太久,否则再大的热情也会消磨,那书自然也就不稀罕了。 不过,这《西游记》的原著中依稀可见对于昏庸统治阶级的批判与反抗。傅朝瑜自然不敢照搬照抄,只能在细微之处略改一番,将那些不好的地方与前朝联系上,隐喻前朝,应当不会再犯忌讳了。 杜宁干瞅了一会儿,见他真的一点儿不着急,心中又不平:“某些人耍尽心机进了国子学,却又不好好珍惜机会,这回若是名次垫底,少不得要被孙大人赶出去。” 傅朝瑜头都没有抬一下。 陈淮书轻笑一声,无语地看着杜宁:“你以为朝瑜跟你似的?” “怎么,他很厉害不成?”杜宁感觉自己被冒犯了:“兴许他还不如我呢!” 他好歹在国子监待了这么多年,不像傅朝瑜这个插班生,谁知道他从前读没读过书? 傅朝瑜正画到大圣被压五指山,画得全神贯注,毫无反应。 陈淮书本欲同他争两句,可杜宁这样的与他说的再多也没意思,试还没考,成绩还没出来,他说的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还是等这回考完之后,再狠狠羞辱杜宁一番。 陈淮书毫不怀疑傅朝瑜的学识。与他相交这些日子,偶尔闲聊时,不论多罕见的典故,朝瑜都能信手拈来。若不是学富五车,绝对做不到这般。 陈淮书知道国子监人就有些人对于好友有偏见,但愿这回考试过后,那些偏见都会烟消云散。 且不说这突如其来的考试让整个国子监如临大敌,便是朝中不少人,也同样战战兢兢。 孙明达故意透露消息,与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提过国子监的考试,说得清清楚楚,一句不落,甚至还曾表示,待此次联考过后,会请国子监所有在京监生家长前往国子监,就各家子弟平日里的表现互相交流探讨一番。 凡家长不愿意出席的,其子弟将视为自动退学。 不少官员听到这一出,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骤变。 国子监几时变得这般严厉了? 监生考试,还得牵连家长?一人考不好,连坐全家?哪有这个道理?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禁不住这么丢人。各家子弟中,成绩好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孩子其实都是拿不出手的。他们劝不住莫名其妙发癫的孙明达,前头陈御史被怼之事历历在目,让人胆寒,便只好跟皇帝反应,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想让皇帝出面,阻止孙明达。 凭什么国子祭酒有这样的权利? 他们不服! 皇帝答应得好好的,让他们只管放心,私下却一个字没与孙明达提。 他心中也恼火着呢。国子监修缮要花钱,监生食谱亦花了不少,从前是朝廷养着国子监监生,结果这群监生不争气,白白浪费了朝廷心血,还不能为朝廷效力。 朝廷不养闲人,即便孙明达不动手,皇帝也得想法子的。 如今这样的情况,他乐见其成。至于那些官员是否尴尬,谁在意?反正他这个皇帝不在意。 皇帝甚至特意招来孙明达,表示了一番自己的支持。另交代道,若是届时朝中有哪个监生家长不配合,可暂时记下,来日一起发落。 对于皇帝的态度,孙大人还算满意。 在外成功恐吓同僚,制作恐慌的孙大人总算是出了心头那口浊气。 这日他从外归国子监,想着有事儿与王纪美商议,便调头去寻了王大人。熟门熟路地进去后,便发现王纪美桌案上摆着一份翻阅过的时务策。 孙明达顺势拿了起来,一看之下,竟入了迷。 文章论述了对外政策,引经据典,内容详尽,且不落俗套,甚至还提了几个新颖的点子。通篇读下来,只觉得酣畅淋漓。 痛快啊,许久没有读过这么好的文章了。 “这时务策是谁写的?”孙明达忍不住询问。 王纪美从书中抬头,见他爱不释手,眉眼都舒展起来,似有几分扬眉吐气:“是国子监的监生写的,如何,可能入孙大人的眼?” “是一篇佳作,快别藏着掖着了,究竟是谁?”孙明达追问。 王纪美却打算多卖几日关子:“眼下不能告诉你,待这回成绩出来之后再揭晓吧。” ------------ 10 考试 无论孙明达如何询问,王纪美绝口不提半个字。 先前孙明达对傅朝瑜的偏见太深,总觉得出身不好的孩子德行也不好。这回便是告诉他这策论是傅朝瑜写的,只怕他也还是不相信,弄不好还会多番挑刺,白白坏人兴致,他实在不愿意听孙明达排挤小傅。不若等成绩出来之后,直接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看他日后还会不会以身份论事…… 孙明达问不出来,遗憾不已,转而问起这篇时务策能否给他带过去。 这么个好苗子,他舍不得放手。 王纪美狐疑地盯着他看了两眼,旋即迅速夺走文章。 这孙明达如此殷勤,该不会是想跟他抢学生吧? 不成,拜师之事得提上日程了。 孙明达讪讪地收回了手,还嘴一句:“不给便罢了。” 怎么一副防备他的模样?果然人这年纪一大起来,就容易变得神神叨叨,回头他自己打听。这样学问扎实的监生,他不可能打听不出来。 这日下午,傅朝瑜下课后照例来了博士厅给王大人誊抄文章。 他今日过来时还碰到另一人,是他那日见到被人欺负的律学班的学生,名叫周文津,与傅朝瑜差不多大的年纪,身量偏瘦,观之可亲。 周文津冲着傅朝瑜点了点头,他已经问好了题目,以为傅朝瑜也是过来讨教问题的,遂快步离开,不打扰他请教。 傅朝瑜以落魄商贾之子出身却进了国子学,此消息在杜宁的授意下早已不胫而走。就连他这个律学的学生都听了不少,知道傅朝瑜不仅父母双亡,听说还有个身在冷宫、不受宠的皇子外甥。 周文津自己出身也不好,对同样落难的傅朝瑜也多了些感同身受。国子学难待,倘若他能得王大人的照拂,应当能好受许多,起码不会被国子学的监生明着欺负。 傅朝瑜却也对着他的背影驻足良久。 久到王纪美忍不住轻声问:“怎么了?” 傅朝瑜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将那天的事儿说了出来。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这些事儿,便是在后世也是屡禁不止的,傅朝瑜因为自己小外甥的遭遇对于这类恶性深恶痛绝。若是国子监能重视,这些出身贫寒的学子们应当能过得更好些。 说完,傅朝瑜也反思了一下,他之所以在王大人面前无所顾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明白了王大人对他的纵容。傅朝瑜不知道王大人对其他出身寒微的监生是否如此,但是对他,王大人总是多番维护,这也给了傅朝瑜坦白的底气。 王纪美闻言也是沉默良久。恃强凌弱这种事,在什么地方都有发生,便是做了官、入了朝堂,小官也会被更大的高官欺压。他也是看不惯朝堂风气,才退居国子监教书育人的。 国子监中,这种明目张胆的施压好解决,可是私底下那些隐形的欺压,谁又能杜绝呢?放眼朝野内外,富人欺压穷人,上位者欺压下位者,都是司空见惯之事。 王纪美对此持消极态度,他不觉得这种事能从根源上斩断,不过他不愿意傅朝瑜也跟自己一般避世,于是便道:“我会让绳愆厅的人多盯着些,每日多巡查课堂、学舍、膳堂几次,若是碰见欺压同窗之人,必定加以严惩,以儆效尤。孙大人那儿我亦会嘱托他对此事上点儿心,只希望此次考试过后,这股不正之风能够消弭。” 这大抵是奢望,不过若是孙大人当真能强硬到底,国子监风气肯定会好转的。傅朝瑜也明白,这些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得徐徐图之。 这事儿先放一边,王纪美与傅朝瑜第一次提到了拜师这件事。 傅朝瑜都惊了。 拜师可跟他入国子监可不一样,拜师过后,便是正儿八经的内门弟子了!王大人乃状元出身,做过太子太傅,朝野内外门生无数,不过是不喜朝中风气且年岁已高,这才请旨来国子监养老。这样的师长竟要收他为弟子,傅朝瑜一时间被这天大的喜讯给晕得七荤八素。 王纪美眉眼慈祥:“朝瑜可是不愿意?” 岂敢? 傅朝瑜如梦初醒,往后退了两步,撩开袍子伏身行拜礼:“承蒙先生看中,弟子铭感于心,日后必潜心向学,以报先生再造之恩。” 王纪美亲自将弟子扶起来:“你既行了礼,这拜师之事便算定了。待考试过后,便在博士厅行拜师礼吧。” 傅朝瑜无有不应的。 回去后,傅朝瑜便跟陈淮书、杨毅恬二人透露了自己即将拜师的事儿。二人颇为他高兴,不过杨毅恬也只高兴了那么一会儿便又消沉下来。 他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过于懒惰,从未用心读过书。若是他勤快一点,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的考试给吓得日日不能安寝。 傅朝瑜见他这样总考前焦虑也不是个事儿,遂跑去寻了将军府打点好的那位大厨,说尽了好话才哄着他做好了三杯奶茶。 大厨也没想到这个学生鬼点子能这么多。 奶茶如今也有,不过是咸口的,茶水煮开后加入奶油和花椒,亦或是盐、香料等,外头人都这么喝。不过今儿尝过傅朝瑜的甜奶茶后,大厨竟觉得这么做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本想问问傅朝瑜能否在膳堂卖,转念一想,膳堂已经白得了人家那么多菜谱,实在没脸继续空手套白狼。算了吧,是国子监监生不配。 傅朝瑜拿着奶茶回去分食,成功安抚了杨毅恬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香甜可口又醇厚的奶茶,一下子就俘获了陈、杨二人的味蕾。杨毅恬沉浸在奶茶的奇妙口感中,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了。 傅朝瑜其实有些好奇:“你们将军府世代骁勇,家中几位兄长也都是武将,为何到你这儿反而从文了?” 杨毅恬吸了一口奶茶,闷闷地道:“我是被父母留下来陪祖母的。” 他们家的男子无一不是上阵杀敌的猛将,只是男嗣镇戍边疆,便没有人奉养祖母了。在黄氏怀小儿子的时候夫妻俩便打定主意,无论这一胎是男是女都得留在家中常伴长辈,好让老太太能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杨毅恬委屈地道:“我小时候也习过武,他们怕我去疆场,非得让我读书,可我实在不喜欢读书做题。” 他确实没有读书的脑子,想从武家中又不支持,于是便成了现在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尴尬境况。 他苦恼:“我就怕我以后一事无成,一直靠家里养着。” 傅朝瑜跟陈淮书听着,也是百感交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傅朝瑜只能安慰道:“若实在不喜欢读书,往后可以发掘一下别的喜好,总能找到自己擅长的。” 杨毅恬胡乱地点点头,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虽然他祖母跟母亲觉得他什么都好,但是杨毅恬自己清楚,他从小到大从未办成过一件事。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杨毅恬慢慢品着奶茶,这饮子真好喝,回头带回去给祖母跟母亲尝尝…… 今夜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安眠了,只是再不安,该来的还是如期而至。 此次联考,国子监所有学生没有一个敢缺席。孙大人撂下话,凡弃考者自动视为退学。 如此,谁敢弃考? 巳时未至,不少监生便颤巍巍坐在学堂里了。平日里亲切的书案,眼下多了几分陌生;后面进来的先生们,那就更显得面目可憎了。 联考很快开始,考场很快肃静。 先生宣读了考场纪律,考卷从后往前,逐渐发至每个人手中。 考卷一到手,傅朝瑜便从头到尾通览一遍。今儿上午考的是贴经,贴的都还是大经,大都是《礼记》、《左传》等。 所谓贴经,其实就是后世的填空默写,只考察学生们对于经典文籍的熟识程度,只要文章掌握的熟练,都能写的出来。 题目不难,对于傅朝瑜他们这些基本功扎实的人来说闭着眼睛都能写完,只要没有错字就能得高分,甚至是满分。然而对于那些临时抱佛脚的监生来说,这些题可就太难了,一个字都不能错。 不少人前一天还能背得头头是道,这会儿一紧张便什么都忘了,有的还能磕磕绊绊的写几个字,有的蘸满笔墨却脑袋空空,哆哆嗦嗦,迟迟都下不了笔。 上午过去,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如丧考妣。 几个博士午憩时也围在一块议论。先前从未联考过,六学之间也没有真刀实枪比较过,今日同考一张考卷差距便出来了。先不论其他,单单上午这一门考试,律、书、算三门监生就远要比国子学监生学得扎实。 看来这出身好,却也并不意味着脑子好。若再这般不思进取,国子学这群人就彻底废了。 到了下午,考试内容明显比上午更难了。下午考的是杂文和策文,要求诗词赋各写一篇,策问两篇,一长一短。没有统一答案的东西,比有答案的更让人闹心。 傅朝瑜他们学堂的监生们就没几个是认真读书的,碰到这样的题目,两眼一抹黑,哭都不知道怎么哭。上午还能勉强做两道,下午直接就没一点儿指望了。 杜宁急得抓耳搔腮,左顾右盼。 他这位置不好,左侧方是陈淮书,右侧方是傅朝瑜,这两人全神贯注,奋笔疾书。哪怕不知道他们俩人究竟写了什么东西,单单看着落笔的速度,便叫人不安。 杜宁越看越急,越急脑子便越是一团浆糊,甚至他还有种想去如厕的冲动,可他考前分明已经去了两趟茅厕。杜宁快要憋死了,继续张望了一会儿,冷不丁对上孙大人锐利的视线。 嚯—— 杜宁吓得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慌忙低头,掩饰一般地在稿纸上胡乱写了几个字。 老天爷啊,快救救他吧! 考试时间一个时辰,然而这对不少人来说根本不够,即便再给他们一个时辰,甚至十个时辰,他们也依旧做不来诗赋,写不出策论。 直到时辰结束,他们还在苦苦挣扎。 不过收卷的助教并没有给他们机会,毫不留情的抽出了卷子。若有反抗不从者,做零分处理。 众人心都在滴血! 太残忍了。 孙明达将他们凄苦的神色收入眼底,见他们如此做派,孙大人这里说不出的愤懑失望。这些人的父兄都是朝中栋梁,他们本也是应该是人中龙凤,可是瞧瞧他们,这都自甘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如今考也考完了,是该给他们长点教训了。 孙明达面色凝重道:“想必尔等也好奇成绩,不急,成绩两日后便会出来,届时,诸位家中自有人前来领取诸位考卷。” 众人:“……!!!” 要命!怎么还叫家长!为什么没有人提前告知他们! ------------ 11 名次 孙明达此人,在朝中风评并不好,关系亲近者称其孤傲狷介,交恶者骂其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眼下国子监的监生们对后者的评价感同身受,再没有比孙大人还要歹毒可恶的人了! 孙明达冷着脸,丢给众人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身为国子监祭酒,他在国子监的权利无疑是巨大的,只有想不想做,没有能不能做。兼之圣上支持他,孙明达行事便愈发张狂。他不介意这些监生是否恨极了他,也不在意是否会得罪同僚,只要能改变国子监每况愈下的现状,他可以忍受一切非议。 孙明达一离开,偌大的学堂只剩下了此起彼伏的哀嚎。 每当他们觉得无助时,孙大人总会让他们更加绝望。哪个书院会让家长领考卷?这不是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吗?国子监从前并没有这般严格,为何这段时间事故频频,究竟是谁在从中作梗? 别让他们逮到作祟的小人! 无人能够回答,挑事儿的傅朝瑜还在认认真真弄画册呢,没空与他们讨论考试的事儿。 杜宁与几个不上进的朋友互相交流一番,很是心焦,然而最让他没想到的是,家里竟然派了管家特意来国子监寻他。 外人是没办法入国子监的,杜府管事是递了话过来,让杜宁出去说话。放在平常,杜宁压根不会给一个小小管事的一面子,可是这会不一样,这节骨眼上杜宁不愿意再惹一点儿是非,虽然不愿,但他还是咬牙去了。 管事一见到自家少爷,立马追问起今考试的事。 杜宁烦不胜烦:“都已经考完了还问什么问?” 管事愁道:“是老爷让我问的。” 杜宁的不耐烦顿时变成了恐惧,咽了咽口水:“父亲,他还关心这个?” “老爷也想心里有个底,他只想知道,少爷您究竟考得如何?” 考得如何?当然是考得一塌糊涂,面无全非了。 杜宁腿肚子都在打颤,但是为了颜面他只能信口胡诌:“尚……尚可吧。” 管事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孙大人说了,待成绩下来之后在京监生父亲都得入国子监听训,老爷担心少爷您考得不好,回头他来了国子监不仅面上无光,还得被同僚们看笑话。老爷来时还交代了,让您这回无论如何都得给他撑起脸面来,不求您名列前茅,但须位居中流。不过如今看来,老爷应当是能放心了。” 这话说的,半是打探,半是敲打。 杜宁泫然欲泣。 这话说晚了啊,考试都已结束,难不成他还能把考卷偷回来? 见了管事后,杜宁心情更加糟糕了。这把悬在头顶上、随时都能落下的利剑,已经让他寝食难安了。 学舍四人,也就只有杜宁因为接下来的家长会焦躁不安。剩下几个,傅朝瑜父亲还在海上飘着没有消息;陈淮书一向成绩优异,不怕请家长;杨毅恬虽考前紧张,可事一结束他便松快了许多,且杨家上下也不指望他真能出人头地。 唯有杜宁,杜家上上下下都捧着他,但是杜尚书推己及人,对这个儿子格外严厉,一旦犯错,非打即骂。杜宁是真的怕了。 监生们的考卷很快便被打散,由诸位博士批阅。孙明达与王纪美并未过目,他们只负责定下前十即可。 两日功夫,批阅这些考卷绰绰有余。 原本说好考试结束便拜师,王纪美不愿耽误,免得成绩下来后众人挣着抢着从他手里夺弟子,是以与傅朝瑜通了气,第二日便在博士厅办了拜师礼。 王纪美是想着一切从简,且顾忌傅朝瑜手中拮据,连六礼束脩都想直接给他备好。 傅朝瑜好说歹说才让先生断了这念头,他手上是没钱,还得养着小外甥,可也不至于连拜师礼都得让师傅准备,他真没有穷困潦倒到这个地步。 傅朝瑜按着外头的习俗,规规矩矩备好了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各一份作为束脩礼。 拜师这日,傅朝瑜连衣服都换了一身簇新的。他这边没有家人见证,遂拉了陈淮书跟杨毅恬一块儿,与他相比,先生叫来的人可就多了。 博士厅一半儿的人都被拉来充数,就连孙明达都被叫过来撑场面了。 孙明达怎么都想不通王纪美为何这么着急,甚至劝过两回,可惜无甚用处。他之所以觉得不妥,主要是这回收的学生是王纪美的关门弟子。既是关门弟子,必然得百般斟酌。然而王纪美同傅朝瑜才认识多久?不过月余而已,只怕连他的秉性、才情都未了解清楚,如何能收徒呢?便是执意要收,也得等这次联考成绩出来后再做定夺吧。 只是王纪美仿佛中了傅朝瑜的邪,对于他的肺腑之言全不放在心上,孙明达看着他已收了六礼,受了傅朝瑜的跪拜,气得胸口都疼。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王纪美回赠《论语》与一块雕琢精美的玉佩,并给傅朝瑜赐字“怀瑾”。 握瑜怀瑾,嘉言懿行,王纪美希望他能在学术上有所造诣,但更希望他高风亮节,日后不论居于庙堂亦或是处于乡野,都能保持高尚的品性。 孙明达看了一眼被强拉过来的礼部侍郎柳照临:“你家先生有了最爱的小弟子,你们这些旧人可不招人喜欢了。” 傅朝瑜暗暗磨牙,他也没招惹过孙大人,这人怎么老是与自己作对? 被先生特意请过来给师弟撑场子的柳照临也不恼,甚至云淡风轻地表示:“师弟风姿俊逸,品貌非凡,不说先生喜欢,就连我这个做师兄的也喜欢。” 傅朝瑜隐晦又得意地瞄了一眼孙明达。 孙明达不甘地闭了嘴,是他枉作小人了。 王纪美当然也没忘记二弟子,他的弟子门生众多,只是他的弟子要么未出仕一心寄情山水,要么出仕了选择外放各地,官品高者有如知府、封疆大吏,官位低者譬如县令。他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外放出去了,留在京城的有且只有二弟子,时任礼部侍郎的柳照临。 收弟子之事,王纪美已经写信告知诸弟子了,虽遗憾师门不能同庆,但是同在京城的还是得拉过来见一见。 王纪美遂给二人引荐。 论身份,柳照临是礼部侍郎,傅朝瑜还只是个学生,但如今他们师出同门,柳照临也是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关切了傅朝瑜几句后,还道改日要做东请先生跟师弟出去聚一聚,去他府上认认门。另还附赠了一套文房四宝以及一本自己注过的《尚书》给傅朝瑜做见面礼。 面对这个年岁比他小上许多的师弟,柳照临下意识地将他当小辈看待。他虽不知先生为何会收师弟,但单看相貌,师弟不愧是他们师门中人,需知他们先生收徒,仪表相貌亦是重中之重。 “小师弟有探花之貌。”柳照临有些自豪。 孙明达心中冷哼,看来柳侍郎心里也有数,知道不敢说有探花之才。 傍晚,王纪美原想去外头酒楼里请客,然而柳照临万分好奇国子监的饭菜,央求王纪美带着他们去国子监膳堂用膳。王纪美拿弟子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 入了膳堂,柳照临才知道自己真的小看国子监了。 这菜品定价与外头酒楼有的一比,不过尝过之后,柳照临才知道为何那些出身富贵的监生对膳堂里的菜如此追捧了。换了他,他也心心念念。 柳照临不自觉加快了用餐速度,压根不掺和孙大人与他师父闲聊。 这国子监的饭,才是真正吃了上顿没下顿,每顿都得吃够本才行。 美美饱餐一顿后,柳照临矜持地擦了擦嘴,对傅朝瑜的印象从品貌非凡的小师弟变成了很有主意、且品貌非凡的小师弟。 若没主意,怎能弄出这么多菜谱出来?整个国子监膳堂都被他盘活了,后生可畏啊。 真不愧是他师门子弟。 热闹了一晚上,等傅朝瑜回学舍后整理自己收到的赠礼,竟接连在《论语》与《尚书》中翻到了夹在其中的数片金叶子。 傅朝瑜心中划过些许暖流。且不论前路如何,起码如今他收到的还是善意居多。 他仔细收好,又取出自己整理好的画册,第二册已经画好,他得借助陈国公府将自己准备的东西送进宫才行。 翌日便是出榜的好日子。 早起傅朝瑜便听到不少监生在那儿呼天喊地,他们可以不在意名次成绩,但是家中长辈肯定是在意的。听说明儿各家家长便会被请来国子监,这事儿只要一想他们便觉得惶恐不安。 临近中午,杨臻愁眉苦脸地走进来,说是看到助教捧着几张红纸走出了国子监大门。 方才还平静的学堂顷刻间掀起轩然大波。 众人你推我搡,却都不敢去看榜。自己考的什么德行,自己还能不清楚?他们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 杨毅恬也在纠结要不要去,但是猜测助教应该正在张贴,他还是等等吧,这么早过去太扎眼了。 整个学堂,大概也就只有陈淮书跟傅朝瑜坐得住了。 杜宁看着不爽,陈淮书坐得住是因为他是书呆子,而且成绩从来都是班里数一数二,可傅朝瑜凭什么?大家都在担心,他非要装出不慌不忙的样子,真的可笑! 杜宁开始恶言相向:“某些人学识没有多深,倒是挺会装模作样!” 安阳侯世子憨憨地凑上来问:“谁啊?” “还能有谁?说的正是非要来国子学还不懂装懂的那个。” 可怜安阳侯世子还是没听懂,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在内涵自己。 他当时就是凑热闹非要来这儿读书的,杜宁这小子该不会是在骂他吧,安阳侯世子头一扭,不愿意搭理杜宁了。 陈淮书真是烦死了这个卑鄙小人了,他决定直接去看看傅朝瑜的成绩,回来好亲自打脸。 刚好傅朝瑜也烦不胜烦,正有此意,只是刚站起来,便被告知先生叫他过去。 陈淮书道:“你先去找王大人吧,我替你看着。” 有陈淮书领头,国子学监生才战战兢兢地出了学堂,准备跟着一道去瞄一眼自己的排名。 傅朝瑜一路赶至博士厅。 他本以为只有先生一个人在,却不想堂中甚是热闹,该听的、不该听的,都被他听到了—— 孙明达至今都不能接受傅朝瑜的成绩。他半路出家,强行进了国子监,还是商贾之子,为何考卷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就连国子监原先最优秀的监生,都差了一截。 偏偏王纪美还在边上嘲笑他以家世取人:“如今该知道你是有多一叶障目了吧?” 孙明达臭着脸,不愿意回应。 他如今也想明白了,上回那文章肯定是傅朝瑜的,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文风,若说不是同一个人,孙明达都不信。 脑子好使,字也不错。 他是看错了眼。可这不是王纪美嘲笑他的理由,孙明达心中已知晓傅朝瑜学识过人,方才看到策论时也确实有了收徒的冲动,但要让他承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起码在人前他绝不会承认。 孙大人好面子,嘴硬到死:“不过是比寻常学生略用功一些罢了。” “平常学生?略用功?”王纪美不乐意了,凭什么这般瞧不起他的弟子? 他是先生看弟子,越看越顺眼,所以听到这话便不服,于是便拿自己的宝贝弟子跟孙明达的学生比一比。 从仪态、到谈吐、到学识、到头脑,他王纪美的弟子全方位碾压了孙明达的学生,王纪美觉得自己赢得彻底。 他的弟子就是最优秀的!末了还有些庆幸地表示:“幸亏我出手早,否则这样好的学生就得被你抢过去了。” 孙明达险些吐血。王纪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拉踩自己的学生。 他气血上头,口不择言起来:“不过多识了几个字而已,就敢跟我的学生相提并论,也不看看他有几斤几两。这样的学生便是白送给我,我也决计不会要!” 说完,便转身离开,不想转身之际,正好与一人迎头碰上。 冰冷的视线,却十分灼人。 孙明达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摆出何种神色。 他——他刚刚说了些什么? 呵,一声冷笑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傅朝瑜从没想过,一个人的偏见可以这么伤人。 ------------ 12 头名 满室皆静。 孙明达欲言又止,脸色僵硬。 天地可鉴,他并非故意口出恶言,只是不满王纪美捧一踩一。如今他对傅朝瑜观感复杂,甚至动了收徒的心思,原先的厌恶也已去了大半,可是,他便是解释出来只怕也没人信了。 孙大人既尴尬又羞愧,还掺杂着私下非议旁人被当场逮到的窘迫感。想他堂堂国子祭酒,生平头一次这般狼狈。孙明达也不愿意再见到傅朝瑜这张脸了,脸色不改,匆匆离开。 表面四平八稳,心中懊悔不迭。 擦肩而过之际,傅朝瑜深吸一口气,一再告诫自己,不气,不气,他不跟这等狂妄自大的人置气。气坏了身子反而不值当,国子监又不是没有看中他的师长,他的先生就极好,比有眼无珠的孙大人好上千百倍! 只是再怎么安慰自己,傅朝瑜对孙明达的印象还是跌至谷底。他可以接受孙明达先入为主对他有偏见,却不能理解他在知道成绩之后还对自己恶意满满,极尽轻蔑。 王纪美亦是后悔。 方才孙明达质疑他的弟子的成绩,王纪美气不过这才叫了人过来,想让他当场做诗赋文章,谁知道刚好这么巧,正好叫他听到了这样诛心之语。 王纪美跟几个监生纷纷上前安慰,道孙明达是无心之言,且他一向都是不善言辞,并无恶意。 傅朝瑜无奈地摇了摇头:“孙大人如何看学生,学生并不介意。” 傅朝瑜与孙明达一样的表里不一,嘴上云淡风轻,心中疯狂记仇。 他甚至已经将孙明达列为拒绝往来户了。 王纪美叹息一声——都怨他,把事情弄成这样。他固然不希望孙明达与他抢学生,可也不想自家弟子被当众羞辱。 王纪美拍了一下弟子的肩膀:“去看了成绩吗?” 傅朝瑜摇头:“还没来得及去。” 王纪美想到他那份被国子监博士传了数十次的考卷,胸中又涌起自豪来:“快去看看吧。” 傅朝瑜见先生如此,心里已经有数了。他从博士厅离开,直奔正门而去,国子监占地不小,从博士厅到正门,足足走了一刻钟。 眼下,正门牌匾处已经围满了人,场面颇为热闹壮观。 门前的情况一目了然,他们国子学、太学的监生大多耷拉着脸,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反而是律学等监生眉眼里带着轻松。 两边的监生自动隔开,泾渭分明。 傅朝瑜还没来得及上前,便已经被杨毅恬拉着挤过去了:“朝瑜快看,你是头名!” 杨毅恬平日里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甚少有这样咋呼的时候。他实在是太意外了,陈淮书排在前面那是情理之中,毕竟从前国子监就数他跟律学的周文津时常受到先生夸奖,功课也不分伯仲,可是这回傅朝瑜力压二人,却实在是意料之外了。 傅朝瑜第一,周文津第二,陈淮书紧随其后。三人甩了第四名不少分。在此之前,谁也没料到傅朝瑜能一鸣惊人。 陈淮书与周文津都在一旁,看着傅朝瑜同样欣喜。尤其是陈淮书,他本来就是要给傅朝瑜出气的,故意领着傅朝瑜找到了不敢抬头的杜宁:“某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此次联考贴经也不难,竟也能写得一题不对,名次垫底竟然还敢嘲笑第一,实在勇气可嘉!” 杜宁紧握拳头,真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可是他不敢,这会儿闹事罪加一等,他爹明天就能把他打死。 傅朝瑜也觉得这小子脾气暴,生怕他真上来揍陈淮书,赶忙将他拉走:“回去吧,我还有东西想让你帮我送进宫。” 陈淮书重重地“哼”了一声,随着傅朝瑜离开了。他这性子,最是嫉恶如仇,杜宁总是欺负傅朝瑜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往回走时,嘴上还在愤愤不平,埋怨傅朝瑜方才怎么没有趁机损他两句。 傅朝瑜却觉得,这个杜宁根本没必要过多在意,在与自己作对的路上,杜宁从未赢过,从前如此,以后也一样。 杨毅恬没跟着他们一块儿,而是纠结地望着杜宁。同寝多年,他看惯了杜宁莫名其妙发火的样子,可是这般颓然丧气的模样,却从未见过。 杨毅恬有些不知所措:“你还好吧?” 杜宁抬头,眼神从憋屈便成了压抑,冷冷扫过这个蠢笨不堪的昔日好友,匪夷所思:“我竟会输给你?” 杨毅恬比谁都蠢,成绩竟然还能算中下。他这般机灵,为何排名垫底?老天不公! 杨毅恬小脸一垮。他也是有脾气的,好心安慰却被人这样对待,杨毅恬心里存着气,瞬间觉得杜宁活该,头一转就跑了。 杜宁还在不满,目光追着那个红榜,要不,他把这玩意儿给撕了?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成绩。当然,他更不能接受自己输给杨毅恬;还有那个傅朝瑜,明明成绩好却还藏着掖着,引导自己口出恶言,如今又跑来看他的笑话,真有心机! 傅朝瑜要是知道他的腹诽,指不定都气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有这么深的城府。 这日过后,国子监的监生们都记住了傅朝瑜这个名字。听说这位虽然家中落魄了,但却是王大人的关门弟子。还是王大人火眼金睛,成绩还未出来就先定下来弟子,实在高明。 另一边,陈国公府动作迅速,很快便将傅朝瑜的东西送进了琉璃殿。 从前福安跟傅美人想要联系宫外,何其艰难?可国公府一出手,东西说送就送,这便是权势的好处了。 福安庆幸自己当初奋力一搏。 傅美人从前不知费了多少功夫都没能将消息递出去,待娘娘病逝后福安本来都绝望了,然而去年冬日小殿下染上风寒,福安走投无路才又起了联系傅家的念头。 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娘娘去世后那些人不再盯着琉璃殿了,他的消息总算是送到了江南。 如今,日子总算是有了指望。 福安公公掂量了一番到手的银子,上回二十两碎银,这回也差不多。他听说傅家为了救傅老爷几乎倾家荡产,虽不知这事儿是真是假,但是傅公子瞧着确实拮据。即便日子过得艰难,也没忘记接济他们小殿下。到底是血脉亲人,小殿下总算是有依靠了,主子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了。 手里有了钱,福安公公这阵子便想着法儿要了不少饭菜投喂小殿下,短短一月功夫,小殿下脸上便长了不少肉了。端着外头刚送过来肉羹进门,福安公公便轻声唤了一句:“殿下,用膳吧。” 窗台边盘腿坐着的小殿下仿若未闻,一双漆黑的眼眸专注地盯着画册。阳光透过窗棂投进来,半点侧脸仿佛浸在日光中,叫福安看得心里一软。 “殿下,先用晚膳再看吧,时辰还早呢。” 周景渊抿了抿嘴,不舍地合上了画册。他其实已经看过一遍了,但是这样好看的故事,看多少遍都还是喜欢的。这是舅舅亲手画的,周景渊早就不生他舅舅的气了。 肉羹有些烫,周景渊小口小口地喝着,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见福安满脸欣慰地看着他,周景渊将他的手往自己嘴上推了推:“福安也喝。” 福安一颗心像是泡在了蜜糖里:“殿下先喝,肉羹还有很多,管饱,奴才过会儿喝也是一样的。” 上回圣上给了些赏赐,虽然都是些衣料摆件,没有实际的大用处,但是膳房的人见状也不敢再克扣他们的份例了,每日给的羹汤分量都多了许多,两个人喝绰绰有余。 圣上随意给了些东西,他们的境况便得得到这样大的改善,福安可不敢再怠慢圣上了,劝道:“殿下最好今儿下午就将这画册呈上去送给圣上。舅老爷费尽心思将画册先送到小殿下手里,而不是送到御前,就是希望小殿下能借此与圣上亲近亲近,殿下可不能白费了舅老爷的一番筹谋。” 周景渊撅着嘴,不乐意。父皇上次便抢了他的东西,这次又要拿,他舍不得,况且这是舅舅给自己画的! 福安最知道怎么哄他了,缓缓道:“殿下舍不得,可是舅老爷总得出头不是?圣上喜欢这画册,对舅老爷说也是好事,这可是难得露脸的机会啊。” 周景渊顿时不哼哼了,嘴巴也不翘了,望着新画册有点儿落寞。 晌午过后,周景渊还是没有亲自去送。他知道父皇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父皇,压根不愿意亲近。 福安没办法,只能自己费力地跑去御前,一路赔着笑脸才见到了御前大总管的徒弟,卑躬屈膝地将画册呈了上去。 好在人家收了。 福安回了琉璃殿后,却发现小殿下兴致不高,摊开小手小脚伤心地趴在榻上,可怜极了。 福安眉头紧皱,但忽然想到一件事儿,赶忙打开国公府送过来的包裹。里头除了画册,除了一包银子,可还有两个怪模怪样的丑东西呢。 如今也不管他丑不丑了,赶紧拿过去给小殿下献宝。 只是两个人对着这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点儿犯难。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最后在底部看到了几个字,一个上面写着“水枪”,一个上面刻着“泡泡枪”三个字。 主仆俩面面相觑,所以这要怎么玩儿? 福安送过去的画册,几经周折也终于呈到了御前。 御前总管成安得知这画册是先送到琉璃殿再送往御前时,还诧异了一会儿,分明上回他已交代过,可以让国公府的人直接送到御前来。不过他转念一想又都明白了,只怕是想让冷宫那位在圣上面前多露露面呢。 可惜,这份心意皇帝感受不到。他压根不在意这画册是谁呈给他的,哪怕成安公公特意点了一番,皇上也尽数抛到脑后了,他在意的是画册的内容。 傅朝瑜出手,必然不俗。这回的画册比之上次更加尽善尽美,情节起伏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出大闹天宫,构思巧妙,看的人兴头高涨。然而,傅朝瑜偏偏断在了最磨人的时候。 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压佛祖五指山五百年,一转眼五百年过去,然后呢? 没了?! 皇帝翻了翻,只翻到了书页,剩下的真就没有了! 怎么敢的? 正感兴趣的时候给他来了这么一出,可气死他了! 皇帝气不过想摔书,可想想还是算了,这般精美的东西若是摔脏了摔折了最后心疼的还不是他自己? 傅朝瑜……皇帝头一次记下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还记得清清楚楚,又好气,又有那么点赏识。 不论他打的什么主意,皇帝总归是上心了。 他忽然问:“国子监的联考是不是出成绩了?” 成安公公何等敏锐,瞬间猜到皇上什么意思:“出来了,听说头名正是五殿下的舅舅。” 皇上微诧,对傅朝瑜刮目相看。这年轻后生还挺能折腾,罢了,便给他一份恩典吧,他吩咐道:“过两日给他带句话,允他进宫探望五皇子一回。” 成安公公笑着应下,可细细捉摸又神色勉强起来。人家费了老劲给圣上画故事,进了宫发现却自己外甥还住在年久失修的冷宫。 这般……不好吧。 哪怕没说出来,皇帝也懂了成安公公的意思。 到底是自己儿子,哪怕不喜欢,哪怕生母犯了死罪,可在冷宫待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洗清罪孽了。皇帝大发慈悲道:“你找个寻常的住处,今日让五皇子迁宫吧。” ------------ 13 家长 成安公公揣摩圣意颇有一手,特意选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偏殿,瞧着不过只比冷宫好上一些,跟其它皇子的住处比又差之远矣。 圣上听过之后没说什么,点点头就让他下去传话了。 成安公公心中了然,圣上看来很喜欢五殿下那位舅舅的巧思,进而惠及他外甥了。否则若单靠五殿下,想要迁宫简直比登天还难。如今被圣上高看一眼的是那位舅舅,而非五殿下,所以这住处么,自然也就那样了。 尽管如此,等成安公公去宣旨时,福安还是喜极而泣。 他们小殿下终于不用住在那暗无天日、阴暗潮湿的冷宫了。他就知道,只要舅老爷过来,小殿下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尽管他们的新住所跟其他皇子们比起来依旧寒碜,可是这对福安跟周景渊来说,已经够好了。超出预期的好。 福安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御前的人,也不在乎外殿的人如何嘲笑他们穷酸没见过世面,大门一关,乐滋滋地抱着周景渊逛了一圈新殿。 圣上后宫妃嫔不多,宫中许多宫殿都空着,他们这处宫苑压根没有主位娘娘,连主殿都是空着的,宽敞得很。堂外有一进大院落,地势低平,两侧直廊傍阁依亭,掩映着怪石花草,别有洞天。 福安满意极了:“往后啊,偏殿里的一切都是小殿下的,这可是舅姥爷给您挣来的,殿下高兴不?” 周景渊一错不错地盯着宫殿,乌溜溜的眼睛里盛了浅浅的笑意。 母妃说的没错,舅舅很爱很爱他,即便舅舅从来没有见过他。可是,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舅舅呢? 五皇子迁出冷宫,还是圣上下的旨,这在宫中还是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不过,上头几位娘娘权当是听了个笑话,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威胁最大的傅美人如今都已经死透了,剩下这个三岁的小娃娃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呢? 既无宠爱,又无家世,想要与其他皇子争锋简直痴人说梦。哪日若是不听话了,随手一摁便能摁死,何必费心挂念呢? 贵妃因为三皇子被圣上禁足又罚俸,颜面尽失,这些日子日日都要敲打周景文几句,甚至打定主意,等禁足过后便去求圣上让儿子跟着先生读书去。读书明礼,想必就不会这般胡闹了。 周成文一点儿都不想去读书,可但凡他流露出抵触的情绪,母妃便要念叨个不停,还拿太子跟大哥跟他比。说什么他们母家不差大皇子跟二皇子的,舅舅更是掌管户部权势滔天,为何不能与之一争? 周景文都懒得说,这二人都已成年了,可自己才六岁! 若他能比得过太子他们,岂不成妖孽了?罢了,就让母妃自己去臆想吧,反正他是左耳进、右耳出。 无独有偶,贤妃亦在教训儿子。四皇子比起三皇子总要好管教许多,贤妃只盼着四皇子往后能少惹些祸:“我听说贵妃有意送三皇子入学,待他上学之后就没人再拉着你闯祸了。” 在贤妃看来,儿子闯祸全赖周景文。自家儿子天真烂漫,那周景文却是个胡搅蛮缠的祸头子,隔开了也好。 周景成皱着脸,不禁苦恼起三哥读书之后自己要跟谁玩,难道要去找好欺负的老五? 唔……也不是不行,毕竟老五的舅舅会画故事。 贤妃仿佛洞察人心一般,立马告诫:“五皇子那儿也不许再招惹,他母妃得罪了太多人,连你父皇都不喜欢他,注定不受宠也爬不起来。这样的人还是远着些好,免得出了麻烦反而沾了一身腥。” 四皇子好奇:“老五母妃都得罪了谁啊?” 贤妃没好气地敲了敲儿子的额头:“不该打听的事儿少打听。” 周景成泄了气,良久又抬起脑袋:“可是他舅舅看起来很厉害。” 贤妃嗤笑一声,说话拖着长长的调子:“一个商贾出生的学子能有几分的能耐?这辈子都得受身份禁锢,便是将来高中进士恐怕也闯不出名堂。” 不仅仅是她,后宫中人就没有谁将这对舅甥真正放在眼里,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话两句而已。 宫中纷扰,外界无从得知。 又一日,国子监门前忽然热闹起来,马来车往,络绎不绝。 今日正值朝中沐休,本该是舒坦的一日,不少人的兴致却因为要来国子监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家长们于国子监正门前找到前来迎接的儿子之后,又与同僚互相见了礼,这才想着要去看一看成绩,他们一早听闻,国子监将成绩张贴出来了。 监生们瑟瑟发抖。 好在虚惊一场,原本张贴成绩之处空无一物。 助教匆忙过来解释,说这几张红榜不知被谁给揭了,大清早起来便不见,应当是连夜撕的。 诸位家长神色皆有些微妙,能做出这种事的自然是国子监的监生,如此欲盖弥彰实在愚蠢。可他们也不敢骂出来,万一这蠢货是自家人那就可笑了。 杜宁跟在他父亲身后,见状催促道:“父亲,我们先进去说话把,我给您介绍介绍国子监。” 傅朝瑜站在助教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宁。 杜宁心虚地撇开眼睛,不敢拿眼瞧他。 这红榜是他叫人撕的,昨儿晚上,他特意找来周文津派他撕毁榜单。之所以叫周文津,一则是因为他家境落魄好欺负,二则是因为他成绩好。前三名之中,陈淮书家世显赫,傅朝瑜背后站着王纪美,唯有周文津一无所有,欺负起来如同泄愤一般,毕竟谁让他非要考这么好呢? 周文津敢不从,杜宁便敢叫人揍他。折腾一番,周文津还是憋屈地认了。 可不幸的是,他们回来的时候竟然被起夜的傅朝瑜给撞到了。 周文津慌不择路地离开,杜宁却强撑着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去睡觉。 今日一早,榜单没了,杜宁不相信傅朝瑜会猜不出来是他干的。不过,猜到就猜到吧,整个国子学考得都差,没什么好比较的,相信孙大人不会特意告诉父亲他的名次。只要不被当众比较,不亲眼看到他成绩垫底,父亲应该不会太恼羞成怒。 那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然而杜宁千算万算,没算到傅朝瑜就是不想让他如意。刚走两步,傅朝瑜便在后面与助教道:“那些榜单揭了毕竟不大好,还是再抄一份贴上去吧。若是先生们没空,学生可以代劳。” 杜宁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混账东西傅朝瑜,他要是真敢再抄,自己能跟他拼命! 杜尚书见他站立不动,回头质问:“磨蹭什么?” 杜宁赶忙挤出笑脸,领着他父亲一块儿入了学堂。 今日别的学堂暂且不论,国子学的家长却来得整整齐齐,一个不落。一眼望去,都是熟人,官位都还不低。杜尚书坐定后便发现了好些熟悉的,安阳侯亲自到场;杨毅恬父兄不在,来的是将军府的二老爷;陈家大老爷外放任知府,来的是陈淮书那位年轻有为的长兄陈燕青。 彼此之间打了一声招呼后,却见礼部侍郎柳照临稳稳坐在一侧,安阳侯觉得奇怪:“柳大人家中,似乎没有小辈在此读书吧?” 柳照临颔首,复又傲娇表示:“我受师父之命,前来给我小师弟领卷子。” “您的小弟子是……?” 柳照临嘴角微扬:“本次联考头名,前些日子助达州平复山贼的大功臣,姓傅名朝瑜,师父给他取了字,唤作怀瑾。” 安阳侯立马记起来了,上回国子监膳堂改革的关键人物!原来人家不仅是头名,还是王纪美的关门弟子啊,安阳侯又赞叹他们师门情深,做师兄的竟然如此爱护师弟。 柳照临既谦虚又不谦虚地笑了笑:“毕竟长兄如父么。” 师兄,亦是兄。 柳照临又不动声色地给周围同僚说起了他这新来的小师弟如何优秀,如何一表人才,文章才学颇受国子监诸位博士器重。 别的先不说,光是头名这件事,便引得众人一阵羡慕。 柳照临享受众人追捧,暗自得意。 杨二叔冲着身旁的四平八稳的陈燕青道:“你家老国公怎么没来?” 陈燕青想到方才柳照临的话,淡漠的神色中多了几分温柔:“祖父不插手淮书的功课,全权交给了我。从前淮书识字,也是由我开蒙的。” 长兄如父,柳照临如此,他亦然。 学堂里似乎一片和谐,杜宁同其他几位同窗悄悄扒在窗后,踮着脚尖悄悄观察里头动静。才看没多久,便对上了孙大人阴森可怕的眼神。 几人心口一窒,迅速做鸟兽散。 学堂中原本还算和谐的氛围,也因为孙明达的到来,瞬间冷凝起来。孙明达的表情,实在不算好看。 知道自家孩子什么德行的家长们,脸上都有些害臊。 然而孙明达才不管他们害不害臊,养不教,父之过,今日便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是他们应得的! 在开骂之前,孙明达先将陈淮书跟傅朝瑜给摘了出去。陈淮书一向优秀,孙明达夸的时候毫无压力,听得陈燕青与有荣焉。不过到了傅朝瑜,孙明达去心绪复杂起来,一边夸赞一边懊恼,口不对心,只让助教将这两份卷子送到各自家长手中。 排除这两个,剩下的就可以一视同仁了。 孙明达重新挎下脸,语气生硬,不容置疑:“剩下的,我点到名字的挨个上来领卷子。” 余下众人:“……” 为何他们不是由助教送过来?如此区别对待吗。 孙明达见他们还敢露出震惊的表情,愤而开骂:“这回联考,六学之中属国子学的监生考得最差!诸位在朝中好歹也算中流砥柱、国之栋梁,教育出来的子侄却连平民商贾的孩子都不如。一个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只知欺辱同窗,偷奸耍滑,简直是国子监的毒瘤!” 杜尚书被骂得一声都不敢吭,私下咬牙切齿。想他在朝中执掌户部,何等风光,眼下却因为家中儿子被骂成了孙子,顿时怒火难掩。 这不成器的东西,回去等着挨收拾吧。 孙明达疾言厉色的骂声隔着两扇墙都能听到动静,杜宁急得口干舌燥,脚步虚浮。才走到了后山,刚到转角处便被跟人迎面撞上。 杜宁被撞了一个趔趄,稳住身子一看,竟是抱着厚厚一摞书的周文津。 好家伙,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 “不长眼的狗东西!”杜宁性子发作伸手狠狠一推将周文津推倒在地,拳头挥起来就要开打! 周文津认命地抱着脑袋等待被揍。然而他的脑袋没遭殃,反而听到了杜宁杀猪一般的叫声。 他茫然抬头,就连傅朝瑜不知何时出现在杜宁身后,仅凭一只手便降伏了对方。 杜宁凶狠回头:“哪个找死的敢对老子出手?” 傅朝瑜冷笑:“今儿就让你看看谁死得更快。” ------------ 14 毒打 杜宁手腕剧痛,使出了吃奶的劲去挣脱,然而傅朝瑜紧箍着自己的那只手却纹丝未动。 见鬼了!他竟然挣不开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书生?这一认知让杜宁恼羞成怒:“快给我放开!” 傅朝瑜:“事到临头还嚣张?不若送你去学堂,你我在杜尚书面前当面对峙。” 他哪敢打扰他父亲挨骂? 若是被父亲知道他如此嚣张跋扈,肯定打得更狠。杜宁心下一慌,什么脸面也好,尊严也罢,统统不要了,头一次对傅朝瑜服软:“行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快松手!” 傅朝瑜松开了手,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杜宁踉跄着摔在假山石上,脸被硌得生疼,再一次感受到了傅朝瑜并非看起来那般文弱。这个他从来都没有看得起过的破落户,内里竟还是个硬茬。 惹不得。 杜宁揉了揉脸,生怕对方真的将自己扭送到学堂,连忙溜了。临走前眼神还忘在周文津身上一扫,暗含威胁。等着瞧,收拾不了傅朝瑜,还收拾不了他周文津吗? 周文津无声一叹,知道自己摊上事儿了,掸了掸脏衣服从地上爬起来后,一言不发地将书一本一本重新捡起来。 傅朝瑜也弯下身帮忙,将捡起来的书都交给他。 “多谢。”周文津脸色微红。最狼狈的时候被人撞见,还被先后两次撞见,他亦觉得尴尬,恨不得找条地缝将自己埋进去。 傅朝瑜不止一次窥见他被欺负,对杜宁之流愈发厌恶:“上回绳愆厅罚得那么狠,他们怎么还这么肆无忌惮?” 周文津苦笑:“他们习惯了欺压弱者,这点惩罚并不放在心上。” “那你呢,难道要一直忍受?” 周文津不敢看傅朝瑜的眼睛,生怕对方瞧不起自己。 虽说他们出身都不好,但他与傅朝瑜是不同的。傅朝瑜能入国子学,身边的朋友不是国公子弟便是武将之后,师傅是王司业,师兄是柳侍郎,外甥哪怕不受宠到底也是个皇子。而他却一无所有,便是日夜苦读得到先生几句褒扬,在别人眼里竟也是一种罪过。 周文津不敢反抗,他没有勇气告状,也没有勇气承担后果,万一告状之后他们打得更狠怎么办?周文津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之前欺负他的人被罚是因为刚好被国子监的先生撞见了,他从未主动告状过,对此,周文津有足够的理由:“他们出身尊贵,最擅长以权势压人,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若是得罪狠了,只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傅朝瑜眼神复杂:“你告过状没?” 周文津闪烁其词……从未。 他有点怂,怕被打,所以不敢。 傅朝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这么放他回去却又不甘心,傅朝瑜忽然道:“或许他们没有你想象的可怕。” 周文津迟疑地抬起头,一个杜宁就已经很可怕了。 傅朝瑜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试试看?” 周文津不明所以地被他给带走了。他是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软弱无能的一面,然而不知为何,傅朝瑜身上总有股让人莫名信服的魔力,似乎跟着他真能改变现状。 傅朝瑜从小就是个不怕事儿的,在后世游荡三年后,对这些权贵更没多敬畏之心。眼下杜家与他们而言的确是权势,可谁知没有攻守易形的那一日?人都有弱点,没有什么是扳不倒,何况是杜宁这个中看不中用的蠢货。 半个时辰后,孙大人与各位国子监博士终于宣泄完了,今日属国子学的监生家长被骂得最恨,家境不好的监生都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进的国子监,机会宝贵,自然是竭尽全力潜心苦读。只有这些国子学的监生,仗着出身好、不愁机会,每日里过得浑浑噩噩,成绩稀烂无比,他们的家长自然也活该被骂。 待孙明达走后,几位家长拿着自家孩子的卷子评头论足。 杨二叔虽然也被无差别攻击了,但是看到侄子的考卷竟还有些惊喜:“我们家恬儿贴经竟写对了一半!” 孺子可教啊。 安阳侯阴气沉沉:“我家那兔崽子只对了几道。” 二人将目光落在杜尚书身上:“杜小公子如何?” 杜尚书捏着儿子的考卷,庆幸国子监外张贴的红榜被人撕了,否则,他这张老脸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他为了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颜面,道:“我家那不成器的,也就只对了寥寥几题。” 说罢,便将考卷折起来,生怕被人看到这兔崽子一道题也没写对过。 这考卷简直不堪入目。 众人议论纷纷,说了好一会儿,讨论的焦点竟然歪了,变成他们能否入国子监膳堂蹭一顿饭? 这要求被孙大人无情驳回,甚至嚣张表示:只有前十名的家长才能与监生一样入膳堂用膳。 柳照临与陈燕青在众人的钦羡中,矜持地留了下来。 安阳侯等则对儿子恨铁不成钢,都怨这不成器的东西,连累他老子口福都没得享! 杜尚书趁人不备,率先出门。 杜宁自打父亲沉着脸出来后,便借口吃坏了肚子磨磨蹭蹭地待在恭房不敢出来。好死不死的,明天刚好是沐休,若明儿上学不用回家,他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杜尚书也不在意儿子现在在哪儿,反正回家后的一顿毒打是跑不掉的,他如今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可天不遂人愿,出了国子监大门,杜尚书便瞧见不少人围在方才他们进门的位置,对着几张红榜指指点点。 他心里沉了沉,内心闪过无数挣扎的念头,最终还是受虐似的挪开脚步,驻足在红榜前。他心里有数,并未不自量力地从头开始找,而是直接看向了最后一个名字。 果然! 看清的刹那,杜尚书眼中戾气横生。 然而尚未来得及发作,便被人打断了。 杜尚书转头,见是两个彬彬有礼的监生。打头的那人颜如冠玉,仪表堂堂,是老少皆宜的俊朗。而这好印象在傅朝瑜自报家门之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杜尚书看了一眼红榜上的两个人名,再比对真人。头名和第二名竟都是这般品貌出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周文津紧张兮兮地跟在傅朝瑜身边,就见傅朝瑜似乎压根不畏杜尚书的身份,借着杜宁舍友的身份,坦然自若地与之交谈,顷刻间便与杜尚书拉近了关系。 这交友攀谈的本事,真是不凡。 杜尚书见对方谈吐不凡,为人还格外谦逊,更难得是丝毫不嫌弃他家那不成器的兔崽子,甚至还帮杜宁说了几句好话,令杜尚书心中感念非常,恨不能将两家孩子调个个儿。 想他满腹经纶,为何生出此等不中用的孩子?而傅家不过商贾,却能教出这样学富五车的后辈,实在是……令人不甘啊。 二人迅速亲近起来。速度之快,令周文津望尘莫及,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哑巴,压根插不上话。 傅朝瑜在取得信任之后,便与杜尚书聊起了他与周文津、陈淮书等准备办一个文刊,还与杜尚书详细皆是了一番何为文刊。 朝廷有邸报,书局有文集,但是文刊这类装订成册的刊物如今却是没有的。傅朝瑜在后世见识过便觉得文刊报纸一类对于兴文教颇有助益,这回为了给杜宁一个小小的教训,恰好便想到了,于是侃侃而谈了一番文刊的前景。 莫说是周文津,就连杜尚书听着都心驰神往,不自觉被这个所谓的“文刊”所吸引。杜尚书浸淫朝堂,见识非比寻常,他顿时便想到了,若是这文刊真能办下去,兴许会一鸣惊人。 他满是赞叹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我欺。 傅朝瑜话锋一转,带了些许无奈些许委屈:“只是前人毕竟未曾办过文刊,这算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仅靠我们三人之力恐难办成。我原想拉阿宁一起行事,无奈阿宁似乎对创办文刊一事成见颇深。” 杜尚书心下冷哼,只怕不是对文刊成见深,而是对人。这兔崽子读书不行,士农工商那一套倒是拿捏地比谁还要厉害,真是愚不可及。在杜尚书看来,国子监前三要办文刊,还想要带着他儿子一块儿进步,甭管他儿子能不能帮上忙都得去试试。 须知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跟着这三人,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谁不愿意自己孩子跟读书好的学生玩? 杜尚书立马应承:“此事我会同他商议,往后若傅贤侄有用的上犬子的地方,只管使唤便是,不必与他客气。这孩子性情执拗,不听话,打一顿就够了。” 傅朝瑜谦虚:“不敢,我与阿宁既是同窗又是同舍,自然得互帮互助。” 杜尚书捻须,不住点头。 可颤颤巍巍从恭房里跑出来的杜宁听到这里却立马炸了:“傅朝瑜你再胡说八道试试看?” 杜尚书脸色骤变,方才和煦明媚的脸色顿时消失不见,阴恻恻地扫着杜宁。 杜宁脖子一缩。 杜尚书冲着傅朝瑜又笑了笑,态度转变之快令杜宁咋舌,只听他父亲三言两语便将他卖出去了:“文刊之事便这样说定,日后但凡有差遣只管使唤他。我每隔三日便差人来国子监巡查,若他胆敢不服,你也不需替他隐瞒,只管告诉管家便是,来日我必狠狠教训他。只盼着这兔崽子真能跟傅贤侄学些本事,也不枉你待他的一片赤诚之心了。” 杜宁瞪大了眼睛。等等,发生了什么,什么文刊?什么差遣?他为什么要听命于傅朝瑜? 父亲糊涂! 恰在此时,安阳侯等人已从里头出来,朝着他们这边过来了,一副要看榜的样子。杜尚书扫了一眼红榜,不愿因为儿子被当众羞辱,揪着杜宁便上了马车。 杜宁脑子里一片混乱。 刚坐上马车,还未走远便听到一声惊呼:“瞧,原来杜尚书家的公子竟是最后一名!” 不好,坐在马车里的杜宁心都快要蹦出来了。他一点儿一点儿地转过头,就见他父亲眼中凶光一闪。 “跪下。” 杜宁哆嗦了一下,立马跪了下来。 京道并不颠簸,可是再平整,马车上晃动总不比地面。只跪了这么一会儿杜宁便受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膝盖要碎掉了,与此同时他心里更清楚,这才只是个开始,等到了家里少不得要迎来一顿毒打,那才是真正的噩梦。 杜宁打了个冷战,欲哭无泪,他怎么这么惨?!!! 不同于杜家马车上气氛之僵持,国子监门口看榜处依旧热闹,许久之后仍可听到监生家长愤愤的斥骂声,似乎要将方才在国子监受到的耻辱一并还给自家儿子。 周文津跟着傅朝瑜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想到不学无术的杜宁,心生担忧:“傅兄你真要带杜宁?” 傅朝瑜从容不迫:“总得有人打杂使唤吧。” 周文津想着方才跟在杜尚书身后,一副哀莫大于心死模样的杜宁,不知为何竟有些同情。 不对,他干嘛要同情施暴者? 又听傅朝瑜轻描淡写问了句:“是不是没那么可怕了?” 周文津微怔,想到杜宁离去时诚惶诚恐的样子,忽然一笑,还真是。 说话间,宫中的马车忽然停在了国子监外,少时,马车上走来了几位宫人,张望一番,竟笔直地朝着傅朝瑜过来了。 ------------ 15 进宫 宫人此番出宫,为的就是给傅朝瑜带一句圣上的口谕,允许他进宫探望五皇子。 惊喜来得太突然,傅朝瑜险些没被这个消息砸晕过去。狠狠掐了一下手心,意识到不是自己的妄想后,傅朝瑜方才想起来要谢恩。按理说,他该给宫人们拿点谢礼,然而傅朝瑜跟周文津两个都是穷鬼,现下身上可掏不出一文钱。 好在宫人们知道圣上似乎挺看重这位名声不显的监生,并不在意这个,口谕带到之后便离开了。 傅朝瑜继续沉浸在喜悦之中,等去膳堂吃饭的时候还在激动。若早知道画《西游记》能让自己进宫看外甥,他肯定一心一意钻研此道,只要皇帝陛下看得高兴,没准他每个月都能进宫呢。 今儿下午没课,杨毅恬跟他二叔一块儿回家了,傅朝瑜拉来闷在学舍的陈淮书一同商议明儿要带什么入宫看望小外甥。 陈淮书听得心不在焉,因为桌上除了他们三人,还有柳照临跟陈燕青。早在得知陈燕青代替他祖父为自己出席家长会时,陈淮书便耿耿于怀,今日压根没有出来。若不是傅朝瑜将他从学舍挖出来,陈淮书绝不会与陈燕青在国子监碰面。 好在家长那边还有个善谈诙谐的柳照临。纵然陈燕青平日寡言,可只要有柳照临在气氛便不会冷场,傅朝瑜三个讨论如何哄孩子,旁边的柳照临与陈燕青细数今日那位官员最丢人。 数来数去,还得是杜尚书:“真没想到,威风凛凛的杜尚书竟也有这一日,只怕他们家小公子回去之后必免不了一顿毒打。也不止是他,国子学不少家长离开时那脸色,简直山雨欲来风满楼,吓人得很,今儿晚上不知道多少监生要遭罪了。唉……哪里能只怪孩子?要怪也得怪这些家长没尽到人父之责。下回圣上若是召我讲经,我必要将此事拿出来说道说道。” 陈燕青无奈:“若是杜尚书知道只怕是要怨你。” “我实话实说,要怨只怨他自己教子无方。” 陈燕青早听闻这位柳侍郎行事不羁有别于常人,也不劝他什么。见后厨上了一道炙羊肉,便其悄悄挪到弟弟跟前。 陈淮书正说着小孩儿喜欢吃什么,冷不丁看到自己最爱的羊腿肉,眼睛一亮。 陈燕青浅笑,听着柳照临跳脱地谈及国子监炒菜乃是一绝,这才情不自禁地附和一句。 确实好吃,而且以他弟弟的成绩,往后还说不定还能多吃上几次。 用过饭后,傅朝瑜便拉着陈淮书去街上买了不少点心跟小玩意儿。 陈淮书见他什么都想买,没好气道:“你是打算把你先生师兄贴补的金叶子都花光?” “花了再赚。”傅朝瑜大方道。 钱还能再赚,见外甥的机会可不常有,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了他宝贝外甥。上辈子外甥经历如此凄惨,还不是幼年被欺负得太狠又无亲人疼爱吗?这辈子他会尽己所能补偿回来。 傅朝瑜全身心投入到给小外甥搜罗好吃好玩的重任上了。 傍晚,陈淮书也回了国公府,傅朝瑜留在了国子监。想着明天就能见到外甥,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小外甥满打满算还不过三岁,不知道他长得像谁,有多高,会不会跟姐姐小时候一样…… 如此胡思乱想了大半夜,等子时过后才胡乱睡过去。 翌日,傅朝瑜坐着他先生给他安排好的马车准备进宫。王纪美听说他要进宫,本来还想突击一下礼节,后来听闻他只是进宫看望外甥便没再着急了。宫中礼仪繁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成的,还是回来之后再慢慢教吧。 不过纵然如此,王纪美还是另外交代了两句,让傅朝瑜进宫之后谨言慎行。若在宫中遇上什么事,千万忍着,等回来再想把办法摆平。 王纪美多少看出来了,傅朝瑜这孩子有些意气行事,他就怕傅朝瑜往后得罪那些权势滔天的“贵人”。 今儿的王大人,也为自己学生操碎了心。 傅朝瑜一一应下。 马车停在了宫城外,再往前便不能进了。想必是御前之人提前打过招呼,傅朝瑜进宫通报了没多久便被放行了。领路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太监,得知他去找五皇子表情便淡淡的,傅朝瑜问话他也是爱答不理。因傅朝瑜带进宫的东西不少,几个抬东西的小太监偶尔对视时还嘲弄地笑了几声,笑话傅朝瑜寒酸。 由小见大,傅朝瑜对小外甥在宫中的生活感到担忧。 好在,小外甥的境遇远没有到他想象的那般可怕,眼前的宫殿虽没有他方才经过的那些大气宏伟,反有些小家子气,但是比起他阴冷的冷宫已经好太多了。 想必是近来才迁的宫。 近乡情怯,等迈进偏殿透过门望着里面一方院落时,一路走来的迫不及待竟变成了犹豫不决。 踟蹰间,里头忽然走过来一个年岁不算太大的太监,身量瘦弱,面容比方才见到的几个小太监还要憔悴些。他原本还在打探,等看清傅朝瑜的脸之后立马狂喜,朝着里头叫了一句:“殿下,舅老爷来了!” 原是御前的人也给了他们打过招呼,福安与周景渊已等了一早上了。 傅朝瑜被他喊得懵了一下,想着外甥宫里的宫人难道还认识他?似乎不大可能。 下一刻,厅堂中忽然冲出一个矮墩墩的小身影,还不到傅朝瑜大腿高,又矮又小,不过速度却快,跟个小炮弹似的顷刻间就冲到了院子里,待看到了傅朝瑜后又身体僵硬地停在路中间,鼓着嘴倔强地看着傅朝瑜。 傅朝瑜也被钉在了原地,久久不能挪开目光。 像,真的很像他姐姐。只是小家伙比他小时候要瘦得多了,明明三岁,看着却跟人家两岁的小孩儿一般,叫人心疼。傅朝瑜从他身上,看到了他们姐姐的影子,不禁露出笑意。 周景渊瞪着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舅舅,酝酿了一下,许久不曾浮现的委屈感在此袭来,不知为何竟又气哭了,眼泪无声地滚了下来。 傅朝瑜慌了,赶忙快步过去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心疼道:“不哭不哭,舅舅来看你了。” 视线陡然升高,比在福安怀里还要高上许多,宽阔的肩膀带来的安全感让周景渊再也忍不住,终于扯开嗓子嚎啕大哭。 细嫩的嗓音都哭哑了。 福安看着直叹气:“小殿下这几年过得实在委屈,连哭都不敢像现在这样大声哭。” 傅朝瑜听得心酸不已,一遍遍地轻抚过小家伙瘦弱的脊背,不住地哄道:“对不住,舅舅来晚了,往后舅舅再也不走了,就留在京城守着你。” 周景渊抽抽嗒嗒地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将自己所有的恐慌于不安都发泄了出来,哭够了,哭累了,哭得没有力气,才软软地倒在舅舅怀中。但是一双手还是环抱傅朝瑜的脖子,生怕他离开。 傅朝瑜快要心疼死了,昨日一整日的忐忑不安,在此刻化为乌有。血脉羁绊,比任何情感都要绵长。眼前这个哭鼻子的小家伙,就他从后世走一遭又重新回来的意义所在。 周景渊似乎赖上了傅朝瑜,哭完了也不肯下来,试探性地交了一声舅舅。 叫的傅朝瑜心都化了,他家崽崽太可爱了! 周景渊少有这样撒娇粘人且不听话的时候,福安不忍心让他下来,傅朝瑜就更不舍得了。爱往身上挂着就在身上挂着吧,反正难得见上一面,挂一天都行。 福安泡好了茶便退到殿外了,不打扰他们舅甥说体己话。 舅舅看外甥,那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傅朝瑜打量着小外甥精致的眉眼,方才的伤心顿时被抛到脑后,天性乐观的他开始大言不惭:“景渊你这模样一看便是傅家人,尤其是这对瑞风眼,简直是咱们家祖传的。” 是吗……周景渊小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又搭在傅朝瑜眼睛上,好奇地看来看去,企图寻找更多的共同点:“舅舅的鼻子跟母妃也像。” “岂止啊,耳朵也几乎一模一样。”傅朝瑜感慨道。 周景渊又捏了捏他的耳朵,傅朝瑜纵容得很。 兴许是血缘关系,分明从未见过的两个人,却很快亲密无间起来。又因为得知傅朝瑜往后都不走了,留在京城,周景渊丢失安全感终于回来了大半。他从母亲嘴里听说过舅舅,母亲说,她去世之后天底下若有一个最疼他的那必定是舅舅! 傅朝瑜问小外甥的话,见他口齿清晰,对答如流,聪敏异常,心中格外骄傲,越看想亲近。 唔,这是谁家的娃娃,真聪明,啃一口! 周景渊抱着舅舅的脑袋,被啃得咯咯直笑。母妃去世之后,再没有人跟他这样玩闹了。 他喜欢舅舅! 看着这样可怜可爱的小外甥,傅朝瑜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家姐姐,絮絮叨叨地对着小外甥说了许多姐姐从前在家中的事,还有傅家从前的情况,都一一跟小外甥说了一遍。 周景渊虽然之前埋怨过舅舅这么久都不来找自己,但是福安说了,这是因为宫里有人拦着不让他们找,所以周景渊也不介意了。他靠在舅舅肩膀上,听着舅舅的声音格外安心,等傅朝瑜说完了,他才问:“舅舅在国子监好不好啊?” “好着呢,国子监的监生一个个可崇拜你舅舅了,这回国子监联考舅舅还考了头名,拜入了王司业王大人门下。” 周景渊不知道这位王大人是谁,但不妨碍他觉得傅朝瑜很厉害,于是又巴巴地问:“那舅舅以后能进宫吗?” 这个,傅朝瑜真没底,不过见小外甥眼含期待,他还是决定打肿脸充胖子:“舅舅努力努力,应该能的。” 大不了,他再折腾出点新鲜东西好了,只要在圣上面前挂上号,总能进宫的,等他回去之后就加紧步子,早日折腾出动静来。 周景渊天真地信了,软乎乎地道:“那我等着舅舅。” 傅朝瑜倒抽一口凉气,压力瞬间就来了。 他不敢再应承,开口说要带小家伙看自己带进宫的宝贝。 周景渊跟福安好奇地跟上。傅朝瑜现如今没钱,虽然想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捧到小外甥跟前,但能力有限,只能买些小玩意跟吃食。点心买了一堆,还抄了好多后世的糕点方子、奶茶方子给福安,希望他日后有机会能做几道给外甥尝尝。 吃的拿出来后,傅朝瑜又在院子里逡巡了一圈,找了个不错的空地开始札秋千,札完了秋千又做了一个跷跷板,若不是马车实在装不下,他都想让木工做一个滑梯送到宫里安上。 周景渊乖乖坐在小马扎上,一边被福安投喂点心,一边心满意足地撑着下巴看着他舅舅忙活。 他翘着小脚晃悠,心情格外的美。 傅朝瑜满头大汗地结束劳作,不多时又看到了他上回给小外甥送的两把木头制的水枪。 福安机灵地回道:“舅老爷给小殿下的这玩器小殿下日日都会把玩,尤其是这水枪,好玩得紧,小殿下经常拿着这个浇花。不过这个泡泡枪……奴才跟小殿下却都不知该怎么玩。” 傅朝瑜拍了一下脑门,瞧他粗心的,忘了把泡泡水如何制作写出来了。 他托福安帮忙准备了几样东西,而后又开始忙活起来。皂角捣烂了煮沸提纯,加了几滴油,又加了些许茶叶水调和在一块儿装进泡泡枪里,对着天空挤压两下。 一连串五彩斑斓的泡泡被挤了出来,轻盈地随风飘荡,落地之后悄无声息地碎裂,化于五形。 虽然短暂,但格外好看。 周景渊都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兴奋地站起来,攀着傅朝瑜的大腿,嘴里忙叫着“舅舅”。 傅朝瑜懂他,将泡泡枪交给他。 周景渊摆弄了一会儿,神色虔诚地对着空地轻轻一压,泡泡再次出现了。 小家伙开心地直跺脚。 神奇! 傅朝瑜含笑地看着小家伙玩闹,回头时冷不丁看到树丛里躲着一个矮小的身影,险些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一个小孩儿,正目不转睛且还有些嫉妒地看着他家小外甥。 ------------ 16 玩伴 偷摸跑出来的周景成正心痒难耐地看着那个泡泡枪,忽然感觉自己身前多了一道阴影。 抬眼一瞧,原来是老五哪个长得很好看又很会玩的舅舅。 望着傅朝瑜的脸,四皇子抠了抠手指头,再次嫉妒了。他的舅舅有好几个,但是他们不会画《西游记》,不会吹泡泡,不会札秋千,更没有傅朝瑜长得好看! 周景成替自己舅舅感到自卑。 傅朝瑜张望了一圈,没看到宫人,轻声问:“小殿下这是自己过来的?” 福安跟周景渊这才看到了四皇子。 周景渊警惕地抱着自己的玩具,生怕被抢。福安则上前询问,见四皇子当真是禁足期间偷溜出来的,吓得要死,立马就要送周景成回去,生怕他牵连到自家小殿下。 周景成却闹着脾气:“我不回去!” 他今儿实在在宫里待烦了,偷偷跑了出来,想要看看老五这儿还有没有上回那样好看的画册子,结果画册没看到,却看到了更好玩的东西。 四皇子殿下顿时更舍不得回宫了。 傅朝瑜看明白了,哪个小孩儿能禁得住玩具的诱惑呢? 但是这个小孩儿,可是跟着三皇子欺负过他外甥的小皇子,虽没有三皇子可恶,但也不算乖。按着他的脾性,欺负他小外甥的人统统都得揍一顿。然而这位身后站着贤妃,动不得。况且,傅朝瑜也想给他外甥拉拢些人。 他的小外甥长大了是有大志向,总不能在这后宫里连一个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念及此,傅朝瑜蹲下身与对方齐平:“小殿下是不是想玩那泡泡枪?” 周景成期期艾艾:“可以给我吗?” 傅朝瑜摇头:“这是我送给景渊的东西,只有景渊同意了才能给你玩,所以,你得问景渊。” 周景成哀求地看向老五,他想要…… 周景渊默默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生气的背影。 周景成眼神黯然,垂头丧气。他其实也知道不大可能,毕竟他也欺负过老五。 傅朝瑜没有一点儿逗孩子的罪恶感,不过怕他真哭了回头贤妃怪罪到小外甥头上,便循循善诱:“殿下莫气馁。好朋友之间才会分享,往后小殿下常来找景渊玩,感情深了自然没什么不能一块儿玩的。我只有景渊这么一个外甥,只要景渊在宫里玩得高兴玩得开心,往后好吃的、好玩的肯定还会源源不断送进宫,还有比这泡泡机更好玩更有趣儿的东西,小殿下想不想见识见识?” 周景成眼睛一亮,只要当了朋友,就能分享? 傅朝瑜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持续不断地灌输朋友要互帮互助不能欺负、如果成为朋友就能分享玩具的观点。 周景成都给听迷糊了。 周景渊鼓着腮帮子没说话,他不稀罕跟周景成当朋友,但是福安说过,舅舅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周景渊虽然不喜欢,却没有揭他舅舅的短。 只是没想到,一向跟在老三屁股后面欺负人的周景成竟然“哒哒”地跑过来,为他之前欺负老五的事情道歉:“对不起五弟,四哥以后再不会欺负你了。” 周景渊被吓得小脸一白,周景成疯了吗? 四殿下没疯,他只是太想要弟弟手里的东西了,不对,是分享,他希望弟弟能跟他分享玩具。 上回的画册他就眼馋得不行,回去之后心心念念惦记许久,这回碰上更新鲜的可不立马倒戈了?至于他三哥……三哥哪有泡泡机好玩? 周景文尚且不知道,他已经被自己亲密无间的四弟给抛弃了。 面对四皇子的道歉,周景渊依旧没有接受,他不信周景成能改好,也不信周景成以后不会欺负他,毕竟老三跟老四一向可恶,可恶透了! 周景成见他没反应,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你不信吗?三哥禁足结束之后就要去读书了,我往后再不跟他玩了,只跟你玩,我保证!” “真的?”周景渊狐疑地盯着他,眼中全是不信任。 “真的,我本来就不喜欢跟他玩!”周景成说完对他三哥有些歉意,对不住了三哥,从今往后你一个人读书去吧,弟弟还要跟着老五玩好玩儿的。本来是母妃不让他跟三哥玩,现在他自己也不想跟三哥玩了。 周景渊从未被人如此示好过,但是从前的经历让他防备心很重,哪怕周景成再三保证他还是半信半疑。 周景成虽然遗憾,但是有好玩的在前面吊着,也不在意周景渊的冷脸,还是舔着脸上前围观他手里的宝贝。这个东西怎么就能吹出泡泡呢?他只见过小鱼吐泡泡,见过小孩儿吐泡泡,这个东西却能凭空变出这么多五彩斑斓的泡泡出来,太神奇了。 周景成如痴如醉,心痒痒的。 可周景渊却不肯再玩了,让福安赶紧收起来,生怕会被对方抢走。 便是如此,周景成也死皮赖脸不肯走,周景渊为了让他打消对泡泡机的执念,捏着鼻子带着他去玩了跷跷板。没见过世面的小皇子哪怕面对民间常见的这等小玩物也觉得新奇,与周景渊分坐两侧,玩得不亦乐乎。 傅朝瑜也没让他待上多久,生怕他溜出来的事情被发现连累了小外甥,不多时便将他抱下来了。 小孩子都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尤其傅朝瑜在好看里面还是顶尖的,若是寻常太监宫女过来拉他下来,周景成肯定要闹了。但是傅朝瑜将他抱下来,他却不生气。 傅朝瑜与他约法三章:“我们立个君子约定,不能告诉旁人。” 君子之约?周景成感觉自己被尊重了,小胸脯一挺:“你说。” “若是我下回进宫,小殿下能与景渊成为好朋友,我便送小殿下一个独一无二的玩具。” 周景成眼中满是星星:“是跟泡泡机一样好玩的东西吗?” 傅朝瑜自信点头。 周景成立马开始期待起来。虽然东西还没到手,但是他已经能想象到时候的快乐了。今儿没玩到想玩的,但是四皇子殿下心情依旧不错,与傅朝瑜约定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宫了。 他决定下次再想办法过来讨好老五! 四皇子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竟然没有被宫人发现,免去了一场争端。 等人走后,福安才纳闷地来了一句:“从前怎么不见这位如此听话?” “从前也没有这些东西能吊着他,这位小殿下虽然有些霸道,但好歹本性不太坏。”傅朝瑜也不管从前,只盼着往后他能善待自己外甥。不求多好,至少别再跟着那位三皇子一块儿欺负就行。 傅朝瑜又在宫中待了许久,一直陪着小外甥玩耍。直到天色渐晚他实在不能待了,才决定离开。 周景渊玩了一天,精神疲倦,不住地打着哈欠,饶是困成这样却还固执地睁着眼睛舍不得睡,生怕舅舅趁他睡觉离开了,握着拳头、歪着脑袋靠在傅朝瑜脖颈处,眷恋异常。 傅朝瑜叹息,许诺了一堆条件,再三答应不久之后就再进宫看他,这才将人哄睡。也只有他,才能让傅朝瑜这么牵肠挂肚了。 小家伙睡着了之后还紧紧攥着拳,竖在耳边,也不晓得要打谁。 傅朝瑜捏了捏他的脸,又握了握他的拳头,这才出了寝房同福安问起姐姐的事。 当年,傅家几乎找遍了江南也没找到傅茵。他们也曾往北找,但是北边实在太大一直未曾听到消息。 那日得知姐姐身亡,傅朝瑜惊怒之下险些晕了过去,后来听说姐姐留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外甥,才撑着病体一路上京。他知道姐姐去了承恩侯府,可为何这么多年竟也没有消息传回家? “娘娘早就想递消息去江南了,可惜一次也没能成功……” 想到无辜丧命的主子,福安泪意翻涌。主子不爱说从前的事儿,但是福安大概也能猜得出来。承恩侯府买下主子不过是看主子貌美,塞进宫为皇后固宠的。 那会儿皇后跟端妃斗得天昏地暗,太子跟大皇子也针尖对麦芒,端妃那头来了个美貌宫女,承恩侯府便送来了傅美人。一开始主子在宫里过得也还算安逸,起码皇上宠着。后来端妃流产,一切证据指向他们家主子,主子便从新宠变成了罪人。原是犯了死罪,后因为被查出了身孕被打入冷宫,之后便再没出来。 冷宫日子难熬。 可怜他们家主子,被拐卖的时候伤了脑袋,记不清从前的事,直到诞下小殿下之后才渐渐想起来了。主子一直想要联系江南的家人,然而端妃一派对他们严防死守,故意恶心主子,他们无论往外递了多少消息都被拦了下来。后来主子在小殿下两岁时病逝,端妃那边的看守才撤了回去。 福安说到这里,仍旧唏嘘不已。 傅朝瑜听罢也心绪难平,姐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竟然受了这么多的委屈磋磨。要说他姐害人,傅朝瑜绝不相信,这件事必定有人陷害。至于是谁,他早晚都得查出来,给他姐姐报仇雪恨。 他姐姐不能枉死。 在此之前,傅朝瑜还得护好外甥,他同福安道:“恐怕端妃等人对景渊依旧怨恨,景渊年幼,还得劳烦公公相护。我在宫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庇佑你们,年底国子监便有结业考,等拿到了乡贡身份,明年二月便能参加春闱。只要能入仕,一切都好说。” 他能进国子监读书,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摆脱了商贾的身份,凭借国子监监生入仕,便再不受商贾身份约束,只要能入朝堂,傅朝瑜不信自己立不起来。 福安听他已经计划好了,再不怀疑。不是他吹,他一直觉得小殿下这位舅舅有大神通。旁人能不靠家里关系入国子监吗,能被国子监司业王大人看中收为徒弟吗,能在朝中引得御史下场弹劾还弹劾失败吗? 福安深信,只要有这位舅老爷在,小殿下的日子一准能过得更好。 出宫后,傅朝瑜直奔国子监,他怕先生担心,直接过来报了一声平安。 王纪美见他平安归来,舒了口气。 傅朝瑜见他似乎很抵触皇宫朝中,纠结了一番,还是直接问了原因。 王纪美也没瞒他,以他弟子的才学早晚要入仕的,多听听也不是什么坏事,遂将大皇子与太子一派的争斗一股脑都说了。也因为这些斗争才致使朝中开始乌烟瘴气。要说圣上喜欢那位皇子,依王纪美看,皇上谁也不喜欢,只喜欢他的大好江山。且皇上正值壮年,也不知道这两派人斗个什么劲儿。 总归王纪美对他们两派都有诸多不满。 傅朝瑜静静听完,心情却没好多少。这两边斗法,伤的是他的姐姐啊,如今还有一位外甥要护着,他可不能有丝毫懈怠。傅朝瑜本来还想再斟酌斟酌,眼下也不等了,直接跟他先生说了文刊一事。 王纪美骤然听到这样的新鲜事务,很感兴趣,甚至鼓励道:“你先去筹备人手,若是有什么紧缺的只管说,我来协商安排。” 有了保证,傅朝瑜遂神清气爽地连夜写好了计划。现如今的印刷业用是雕版印刷,傅朝瑜并不打算用,他决定琢磨一下毕昇的活字印刷。他不曾见过,不过后世的课本写的那般详细,应当能复刻出来。 想法虽好,却也得有一套班底才行,傅朝瑜盯上了他的同窗们。有人才不用,岂不可惜? 翌日一早,等学舍四个人都到了,傅朝瑜又叫上周文津来他们学舍,准备开会。 杜宁实在恨死了这该死的会。 五个人围坐一块儿,傅朝瑜给他们说明了文刊的定位方向以及各个板块,虽只是计划,却被他说得格外蛊惑人心,让人听着精神振奋,恨不得立马跟他身后大干一场。 话音落地,陈淮书跟杨毅恬便跃跃欲试,杜宁趴在凳子上不敢动弹,怨恨又畏惧地看着傅朝瑜。 周文津有些畏惧与杜宁共处一室,但是看他这病猫似的样子,又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了,连带着对文刊都抱有无限期待。 一顿扎扎实实的毒打,实在是把杜宁给打怕了。 家中上下没有一个人敢给他求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挨了二十棍子,打得皮开肉绽,哭声震天。昨儿晚上被打的监生多了,不差杜宁一个,但是被打的这儿狠的恐怕只有杜宁了。 今儿一早被他爹赶来国子监时,杜宁甚至还不能下床走动,是被人抬过来了,叫人围观了好一场热闹。眼下杜宁对傅朝瑜也是不服的,但是他不敢不听。这傅朝瑜也不知道给他父亲灌了什么迷魂汤,昨日他父亲说了,每隔三日便会派心腹过来找傅朝瑜询问,若他敢不跟着傅朝瑜做事,腿都给他打断。 杜宁瞄了一下心狠手辣的傅朝瑜,总觉得自己的前路一片灰暗。刚要挣扎一下,扯着屁股的筋了,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压根没心思听傅朝瑜闲扯。 傅朝瑜对着纸上写写画画,终于理好了最终思路,抬头道:“我们来分配一下出版前的准备任务。” ------------ 17 文刊 对于文刊名称,傅朝瑜与众人商量之后并不打算取什么文雅的名字,直接叫《国子监文刊》,光明正大地蹭国子监名声。 傅朝瑜从不觉得这样无耻,他们本来就是国子监的监生,用一用国子监的名头怎么了? 这些都好说,难办的是前期准备的琐碎事情太多。 商定一番最后各自认领任务,陈淮书负责设计排版,杨毅恬负责联络约稿,周文津负责审稿,傅朝瑜则准备琢磨活字印刷。 陈淮书探出脑袋:“何为活字印刷?” 傅朝瑜解释,这是他从一个名叫毕昇的人那儿学来的, “如今外头书局用的都是雕版印刷,在刨光的木板上根据文字刻出阳文反文字模,一页就是一版。需要印刷时,在版上涂墨,铺纸,用棕刷刷印即可。优点是只要雕刻好便能一直用;缺点是雕刻极慢,且若有错字不好更正。而活字印刷使用的是可以移动的木刻字或者胶泥字块,能灵活拼凑,不必制版,省去不少工序时间。” 听起来不错,陈淮书跃跃欲试:“要不咱们今下午就找个书局试试看?这些字总是要先刻好的。” 傅朝瑜补充:“不仅得刻,常见的字还得多刻几十份,以便取用。” 杨毅恬插了一句:“我家里有个书局。” 众人错愕。 杨家可是世代武将,竟然会有书局? 杨毅恬挠了挠头:“这书局乃是我祖母陪嫁的嫁妆,很有些年头了,家里人都不在意这个书局,也没什么生意,如今都已经快要倒闭了。不如咱们抽空过去看看,若是能用的话也就不必再找别的了。” 杨毅恬担心他们期待太高,再三强调:“不过我家的书局比国子监的学舍还要破。” “破没事儿,能用就行。”傅朝瑜自己就是个穷鬼,还得省吃俭用给他外甥花,轮不到他来挑挑拣拣。若是杨家的书局便宜好用,他能一直用,用到天长地久! 杜宁听他们讨论的热火朝天,庆幸傅朝瑜遗漏了他,低下头装死。 然而没多久傅朝瑜便点了他的名字:“另有一桩棘手的事情需要杜公子打点。印制书刊要花费不少钱,监生投稿也需给予润笔费,然而我们没钱。” 傅朝瑜将穷说得如此振振有词,杜宁颇为无语。 “咱们之中属杜公子人脉最广,便由你亲自去拉一些商户赞助吧。他只需给咱们的文刊投一笔钱,日后文刊出版可以在最后一张版面上替他打一打广告,以做宣传之用。” “……”杜宁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哪个傻子愿意给钱?” 傅朝瑜摊手:“世上无难事,这就得看杜公子游说的手段了。我已让您家管事带了话回去,这回的任务权当是对你的考验,切记,只能往外面找,不能伸手找家中要钱。” 傅朝瑜说完,又丢给他几张稿纸:“这是给你留的题,典故史料都已经给你罗列上去了,大纲脉络皆已拟好,你照着写一篇文章,后日晚间交给我。” 轻飘飘的几张纸落在杜宁面前,像是羞辱一样。 杜宁气得脸都红了,梗着脖子:“凭什么让我写?” 傅朝瑜轻笑:“我不介意今儿晚上便去尚书府拜访拜访。” 杜宁屁股一紧,随即想到他父亲打他的那股狠劲儿。说句不中听的,就是对付仇人也没有这样残暴的。他的屁股到现在还跟碎了一样,若是傅朝瑜这个卑鄙小人再去告状的话,说不定又得讨一顿毒打。 好汉不吃眼前亏!杜宁认怂了,闷闷不乐的捡起那几张稿纸,自暴自弃了。写就写呗,又不会掉块肉。 散会后,学堂还是一样得去。杜宁依旧是被人抬过去的,不过不是傅朝瑜,傅朝瑜等人嫌弃并不想帮他,杜宁自己雇了两个监生将自己抬过去。国子学监生们昨儿被打的不在少数,但是被打的这么惨的有且只有杜宁一个。 杜宁被架过来后,众人还在不住地打量。 安阳后世子同情地望着他:“我原以为我已经够惨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惨。” 杜宁凄凉一笑。 他们只能看到自己身体上的惨,却不知他同时还在遭受着精神上的折辱。早知有今日,当初他就该忍下这口气,不跟傅朝瑜计较…… 众人议论纷纷,直到张梅林走进来时方才收声。 张先生很快便发现今儿的课上得过于顺遂了,没有捣乱,没有开小差,没有窃窃私语,虽不知道他们是真的用心听讲还是装模作样,但好歹都装出来了。 下课后,张梅林同其他诸位博士闲聊,发现别的班也是如此。 啧,看来联考真有益处,一夕之间就让这些监生们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来下回还得多考考才行。 多多益善。 杜宁年轻气盛,恢复能力极强,第一日还不能动路,第二天就被傅朝瑜给赶出去拉赞助了。他纵然不服也无济于事,只要他父亲听傅朝瑜的,他就反抗不得。 然而出来之后杜宁却茫然起来,不找家里人,他能找谁? 杜宁尝试着找了几家自己尝去的酒楼饭馆茶室,结果刚一说完,便被人礼貌婉拒了。都觉得杜宁是骗钱的。 他头疼不已,有点想放弃,可是感受了一番屁股传来的疼痛,还是决定再撑一撑,主要是实在不想被打了。杜小公子坐着马车在长安城兜兜转转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处卖文房四宝的商铺跟前。 这是他表兄家的远方亲戚,从前来过杜府,被杜宁狠狠羞辱了一番。 他在门前踟蹰不定,掌柜邓方率先发现了他,以为是客人,笑容满面地走出来后,直到看轻了杜宁的脸,笑容顿收:“哟,是杜公子啊……” 邓方冷笑一声,兀自走进去。 杜宁纠结一番还是走上去了。人家连茶水都没倒,杜宁心中不爽,但是为了不挨打依旧硬着头皮将傅朝瑜那番赞助言论重复了一遍。 邓方盯着杜宁似笑非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杜公子这是又拿我寻开心?” 杜宁急道:“不是,这回是真的,你只要投一笔钱——” “没钱!”邓方毫不留情地打断,“杜公子请回吧,我这庙小,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恕不远送。” 杜宁憋着气僵持了一下,见对方实在软硬不吃,气急败坏地瞪了他一眼,摔袖离开。 邓方这人实在不知好歹! 他决定破罐子破摔,这活儿他干不了了!杜宁气势汹汹地往国子监赶,可好死不死的,他竟然在半道上碰到了他父亲。 杜尚书问了文刊的事,得知杜宁外出是为了拉赞助,便又想起傅贤侄说这是为了历练他,让他知道钱财来之不易,于是敲打道:“好好跟着傅贤侄做事,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上回国子监遭受的耻辱还历历在目,这些日子杜尚书上值总觉得周围同僚都在耻笑他,这让好面子的杜尚书对此如鲠在喉。他儿子国子监教不了那就交给傅贤侄,跟着好学生历练一个月,下次总不至于再考个倒数第一。 杜尚书话里透着森然的寒意:“若你还敢欺软怕硬,故意撂挑子,往后便不必回杜家了,我也不认你这样不思进取的儿子。” 语落,杜宁后背已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能回家,他还能到哪儿去?父亲该不会真打算不认他吧,难道要扶持庶子?! 要命。 等他父亲离开,杜宁跺了跺脚,又赶回了邓方的店。大不了就死皮赖脸地留在店里,总能磨着邓方同意的。 邓方觉得自己出门没看黄历,倒了八辈子的邪霉才撞上了杜宁。且这家伙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铁了心就是要坑他的钱,死皮不要脸,就差没在地上撒泼打滚了,无耻之尤! 邓方还要做生意,又担心他闹事故意折腾自己,实在是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同意了赞助。他就当这个钱是喂了狗、喂了猪、喂了畜生,再要不回来了。 不是他悲观,就冲杜宁这狗性子,他的钱能拿得回来才怪呢。算他倒霉,不过等明儿有机会一定去尚书府狠狠告一状。 没教养的东西,就知道在外坑蒙拐骗! 杜宁靠着墙边脑袋晕乎乎的,但他知道,他得救了,还是他从前最看不上的一个远方亲戚救了他的狗命。真是世事难料啊。 杜宁在外奔波,傅朝瑜也没闲着,跟着杨毅恬去了一趟杨家的书局。确实如杨毅恬所说,书局远要比寻常书局破旧,负责书局生意的是杨家一位奴仆,名叫李闲。人如其名,自打负责这个书局开始李闲便闲得要命,基本没见过什么上门的生意。 这回杨毅恬带人过来,李闲才终于打起精神,领着傅朝瑜他们转了一圈。 杨毅恬小心地觑着傅朝瑜:“书局就是这副模样,也知道能不能用。” 傅朝瑜环视一圈,却觉得没啥好挑的:“挺好的,能用。” 旧是旧了一点,但他也没有嫌弃的资格,转头就跟李闲商讨这活字印刷术。 别看李闲平日里一副要死不活万事不管的样子,但是好赖话他还是听得懂的,傅朝瑜简单说了一遍之后李闲便察觉到这里面的商机有多大了,面上的懒散一扫而空。 对于他们书局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起死回生的机会了。 傅朝瑜说完,问道:“不知这胶泥刻字能否做到?” 李闲正色:“能。我先做些常见的字,最多后日公子便可以回来查看进展。” 杨毅恬愣愣地望着李闲,似乎头一次认识他,印象中这位李掌柜一直都是个懒散付不起的性子,没想到还有这样精神饱满的时候,难得。 敲定后,傅朝瑜才领着杨毅恬回去。这两一晃而过,陈淮书与周文津几人一直在国子监声势浩大地宣传文刊一事。 一时间,国子监内很是轰动。尤其是周文津周边的同窗,对这事儿格外上心。只因周文津许诺,若是他们的文章被选中便有一笔润笔费拿。 能锻炼文笔,又能有钱拿,不少人都打定主意试一试。哪怕这回选不中不是还有下次么?周文津可是说了,他们这个文刊长期征稿! 短短几日功夫,傅朝瑜他们便收了不少稿,周文津连夜审稿,陈淮书则日日捉摸如何优化版面,他是个吹毛求疵的性子,总觉得要尽善尽美才不辜负他们国子监的名头。 还是傅朝瑜看不下去,强硬敲定了其中一副版面。 陈淮书对着这一版,皱着眉头思量许久,方才同意了。但他还是觉得下一个版面更好,更美观。 可惜这一份已经被傅朝瑜送去了文丰书局了。 李闲按着傅朝瑜的交代,已经做出了不少活字备用。如今既陈淮书设计的版面,又有周文津拿来的稿子,李闲已经开始着手试印了。 效果竟出奇得好。 傅朝瑜等人看过之后,略调整一番便可以定版了。 有人期待,便有人质疑。尤其是国子学、太学那帮人,见到傅朝瑜等又出风头了便老大不痛快,聚在一块儿评头论足。 “上回就因为他们几个我才被我爹毒打,这次他们又出风头,若是成了我爹定然又有借口打我了!” “依我看,这事儿成不了。” 众人围了过来:“怎么说?” 那人挑剔:“这所谓的文刊之前闻所未闻,压根不知是何东西。若只是单纯的文章那还有什么看头?即便顶着国子监的名头依旧没用,不会有人买帐的。再说了,他们几个都还是监生,连阅历都没有能弄出什么好东西?只怕是小孩子过家家,玩闹一回罢了。” 众人听吧,立马七嘴八舌附和起来。 说得正酣,忽听到一声怒斥,众人认出是孙大人,连忙收声。 可是迟了,孙明达已经听到他们在背后议论什么了。这群兔崽子这些天才消停了一点儿,如今又在这里说人长短,孙明达逮着他们就是一通训斥,骂他们目光短浅,恶意揣测同窗,简直不配当国子监的监生! 众人不敢反驳,但是心里却有些吃惊,不是说孙大人很讨厌那个傅朝瑜吗,怎么还帮着傅朝瑜说话呢? 入夜,傅朝瑜点着灯在给杜宁改文章。他本来选的是自己喜欢的霍去病,准备让杜宁写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结果那家伙非要与他作对,说自己喜欢骁勇善战的吕布,觉得吕布天下无双,傅朝瑜只好又给他搜罗了不少吕布的史料记载。 杜宁不愧是杜宁,写的文章如同狗屎。 傅朝瑜忍着恶心给他将文章捋顺,但看着依旧一文不值。 杜宁望着傅朝瑜痛苦的样子,备觉痛快。 傅朝瑜看着摆烂的杜宁,灵机一动,蘸墨落笔一气呵成。 文章可以烂,但是不能烂得毫无新意,索性就让它更有争议一点吧。傅朝瑜幽幽一笑,在结尾另起一行,仿照杜宁的口气大言不惭地拉踩古往今来所有名将,包括本朝的武将也不能放过!杜宁不是说吕布天下第一吗,不拉踩怎么显出他的天下第一? 至于后果如何,且让杜宁自己受着吧,都是他应得的。 所有文章都已备好,傅朝瑜又跑了一遍文丰书局,确定了最后的排版。接下来的事情,便都交给李闲了。 李闲动作迅速,不过几日功夫便印好了第一批文刊,急匆匆抱着成品来国子监给傅朝瑜等人过目了。 ------------ 18 受宠 李闲被请至国子监。 这般待遇,叫李闲难以置信。他乃是杨家奴仆,就算在书局做了掌柜也依旧算是商贾,国子监这等清贵之地他从前是想都不敢想,可他今天却被请进来了。 李家老祖坟肯定冒青烟了 。 李闲一路隐晦地张望打量,然而等终于到了博士厅的时候却也能压住心头的狂喜,恭恭敬敬地朝着傅朝瑜身边的老者行礼。看得出来,这位应当是国子监里头的先生。 王纪美对于自己弟子弄出来的新东西很是期待,对李闲也分外客气;“快坐下。” 他让书童看茶。 李闲越发受宠若惊,见了礼之后,连忙将文刊递上去。 傅朝瑜虽行动力迅速、说做就做,但他准备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也不过大半个月,王纪美原以为这本新出的文刊会略有些瑕疵,然而看到封皮只觉得耳目一新。封皮与其它蓝色书页不一样,上面用线条绘出了图案,每一道线条都圆润流畅,融合起来便是国子监的大成殿。 简洁却又不失美感,好巧的心思,王纪美一眼便喜欢上了,问:“这是谁的主意?” 傅朝瑜显摆:“自然是弟子的主意了。” 陈淮书负责里头的排版,傅朝瑜则在封面的排版上花了不少心思,他这阵子除了写文章便是思索如何刻好这副画了,为此日夜赶工,废了好多木料。好在成果喜人,也不枉费他花了这么多功夫了。 王纪美迫不及待往后翻了一页,不同于封皮的华美,扉页简单明了,待到目录,除了标注文章与作者,竟然还标了页码。如今外头印的书是没有页码的,添加页码一则会增加制版工匠的制作成本,二则,日后若有删减添加以至于修改页码,整个都得回版重置。所以,这页码不如不加。 傅朝瑜似乎看出了他先生的疑问,立刻解释:“先生,咱们这本文刊用的是活字印刷,用胶泥做成字块,随时都可以取用排版,便是中间有删减添加改了页码,也是可以随改随印,方便得很。” 他指着其中一篇文章:“先生您瞧,活字印刷的方法都已经附上去了。” 王纪美这才看到,上面的署名为毕昇:“倒是有巧思,不过国子监仿佛并无此人。” 傅朝瑜解释不清只能信口胡说:“他并非国子监人,而是我之前结识的一位有识之士,我亦是从他那儿听说了这活字印刷之法,遂抄录下来供人使用。” 王纪美连连点头,自家弟子不藏私,甚好,他回头得好好跟人自夸一番,又问:“这第一期你们印了多少本?” 李闲忙道:“共印了三千本。” 王纪美凝神思索,三千本,属实不算少了,若是单靠他们几个应当是卖不完的。罢了,自家弟子头一次做大事,他这个做先生的岂能不支持? 王纪美含笑望着傅朝瑜,让他切莫担心,一切有他在。 傅朝瑜赶忙亲自奉上一盏茶孝敬他先生,甜言蜜语好一顿哄。 从先生处出来时,傅朝瑜又将李闲给送了出去。王纪美并未留他们,主要是他想腾出时间好好看看这些监生们弄出来的新玩意儿。当然,主要还是看他宝贝弟子的文章。他方才粗略一瞥,已知弟子写了两篇文章登载其中。 这又是炫耀的谈资了。 傅朝瑜一路送人送到了国子监门口,再三道谢,随即又道:“这两天我们会在国子监先小范围的推销一波,等过些日子应当会有人去书局买文刊,你们预备着就成。” 他在扉页上面注明了书局名字,文丰书局虽说比较老旧,但也是经年的老字号,不会打听不出来。 李闲连声应下,毫不怀疑傅朝瑜此言的真实性。这文刊之所以能迅速面世,皆因为眼前之人。 李闲今儿只拿了二十份文刊,五份留给了王纪美,十五份傅朝瑜带了回去,他们学舍外加周文津一人留一份,剩下的凡是文章被录用的皆有一份。此外便没有再送了。 主要是这文刊贵得很,当初杜宁拉过来的投资全被用光了。傅朝瑜他们讨论过后,决定一份定价三十文钱,若是对外送多了,傅朝瑜心里都能滴血。他可穷了,禁不住穷大方。 这一晚上,傅朝瑜几个围在一块儿欣赏成果,众人里头,哪怕不怎么会写文章的杨毅恬都写了一篇让傅朝改过之后登载上去了,这会儿格外有成就感。 周文津见杜宁不在,也溜进了傅朝瑜的学舍跑去跟他们一块儿看文刊,毕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周文津翻到自己的律学文章,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喜不自胜。没想过自己有一日还能做成这样的事儿,他到这会儿心里还激动着,侧过头问傅朝瑜:“咱们的文刊卖得出去吗?” “兴许会卖得慢一些,但是应该能卖完的。毕竟还有杜宁的文章在后面撑着。” 说到杜宁的文章,陈淮书转过身迟疑道:“他这么写真的不会被打吗?” 傅朝瑜漫不经心地答:“谁敢打杜尚书的亲儿子?最多不过被人骂上两句,再有不服的上门挑衅几句也就过去了。” 真的吗? 陈淮书怎么那么不信呢。 说曹操,曹操到。杜宁拖着步子回了学舍,发现周文津竟胆大包天跑到他的屋子里来,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若没有傅朝瑜盯着,他甚至还想上手打人。 周文津也不敢跟他争辩,找了个借口便溜了。 杜宁兀自生着闷气,他感觉自己威风不再了,就连周文津那小子都敢自由出入他的学舍,简直可恶至极!曾几何时,他堂堂尚书公子变得这么惨了?想着,杜宁又心有不甘地怒视傅朝瑜,都怨这个人! 傅朝瑜笑着给他送上了一本文刊:“你的文章也收在里头,要不要看一看?” 看个屁! 这见鬼的文刊,杜宁压根没有半分兴趣,若不是被傅朝瑜拿他父亲压着杜宁根本不愿意出力。他只希望这鬼东西一本都卖不出去,最好赔的裤子都不剩,让傅朝瑜跌一个大跟头,也叫他父亲再不会对傅朝瑜另眼相看! 哈哈哈,想想就痛快。 翌日,傅朝瑜等人揣着文刊去上了课。他们虽说没发给旁人,但是架不住傅朝瑜等人高调,再加上这文刊一事本就引人注目,于是不过半日,国子监便都知道傅朝瑜他们的文刊真印出来了。单看封皮,印得还挺文雅,超出预期的好看。 国子监的监生们大多不差钱,三十文在他们看来连一顿饭钱都够不上,这钱花也就花了还能看个热闹。 买书的都去杨毅恬那儿交钱,经傅朝瑜观察,杨毅恬虽然平时看着憨憨的,但是在算账上很有一手,而且一笔一笔记录得很是细致,让他掌管财务最好不过了。 上午这些监生们交了钱,下午李闲的文刊便送入国子监了。 不过一日便卖出去了一百多本,一百本看了又借,借了又传,短短两日功夫国子监的监生差不多人人都看过这本文刊了,讨论最多的也是这本文刊。原本带着不为人知的心思一路看衰的某些人,等真正拿到文刊之后才察觉自己还是肤浅了。 虽是第一版,但整本文刊制作精良,美观大方,前面好些文章写得格外出众,有理有据,尤其是傅朝瑜署名的两篇,拿自己最好的一篇文章过来比都显得自取其辱。唯一有争议的,竟然是杜宁的文章。 不少人翻过杜宁那篇文章后,看他的眼神里都透着战意,只是畏惧他的身份这才不敢上前一辩。 博士厅那边,孙明达也从王纪美处得知此事。他听王纪美炫耀过后,恍若不在意地走开了,然而私下里却吩咐学生替他买了一本,偷偷翻着看。 一看方知,王纪美并没有瞎吹,文刊确实设计得很好,文章也扎实。 孙明达目光落在傅朝瑜的那两篇文章上,一篇是论史的,一篇竟是关于农事的。前者属傅朝瑜的正常水准,后者却让孙明达开始细细捉摸。傅朝瑜在文章里将北方的作为蔬菜的芸菜直接称为“油菜”,论述如今油菜的种植误区,以及如何榨油才能提高出油率,并倡导江南一带进行“冬油菜”的种植。 民间缺油!急缺。 才刚看完孙明达心中难掩激动,这篇文章若是真的,必要送去给圣上过目! 可他该如何跟傅朝瑜求证真假?上回那事儿过后他已一个月没跟傅朝瑜说过话了。若是直接送去问,傅朝瑜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他在示好? 不行,还是不能问,要不直接送去御前? 纠结良久无果,再往下翻一页便是杜宁的文章。哪怕是傅朝瑜改过,可依旧难掩文章之劣质。通览一篇,孙明达目光错愕停在了结尾处。 这么写,是不是太狂妄了? 恰好,国子监的监生们也有这样的疑惑。杜宁人缘不算好,但总还是有些狐朋狗友的,他们看过之后实在担心杜宁惹出事儿,这才捧着文刊跑去杜宁那儿委婉问了一句。 杜宁这才看到傅朝瑜究竟给自己添了什么东西。 傅朝瑜先前让他写霍去病,但是杜宁故意说自己喜欢威武霸气的吕布,所以这文章从头到尾都在吹嘘吕布。这些杜宁都熟悉,虽然有些字句改了,但是总体还是他根据傅朝瑜给的史料编写的。问题在于最后一段,傅朝瑜仿照他的语气添了一段,大意是“他”觉得吕布神勇无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拳打王翦蒙毅,脚踢卫青霍去病,不仅力压各朝各代武将,更远超当世武将英杰,不服来辩。 不服来辩……杜宁看过之后,直接两眼一黑,双腿战栗。 他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文章若是被人看到之后会有多招恨,最关键的是,这根本不是他写的,傅朝瑜害死人! 杜宁拿着文刊,气势汹汹地找傅朝瑜理论。 傅朝瑜似乎早预料到他会过来,静静听完他的责骂后只是问了一句:“不是你说吕布天下第一,厉害的谁也比不上吗,非要写他。我让你写霍去病你还一直贬低人家,换了别的又挑三拣四的谁也瞧不上,如今这般岂不称了你的意?” 杜宁差点被他噎死,这哪是称了他的意?这是想要他的命! 当初他不满傅朝瑜给他的题目才非要写吕布为难他,结果倒霉的变成了他自己,杜宁吓得嘴唇哆嗦:“那你也不能这么写。” 傅朝瑜坚持自己没错:“我不过是把你的话写进去了,你敢发誓你没说?” 杜宁:“……” 他不敢,但是他也不想被坑。杜宁抓耳挠腮,担心日后这文章流露出去会被打:“你快把这篇给删了。” “上回定稿时让你看你非不看,如今都印出来了我拿什么删?” 杜宁跺脚:“那这文刊你不能再卖了!” 傅朝瑜幽幽一笑:“行啊,你有能耐就全买回去。” 杜宁晃了晃身子,有点想哭。好在,如今只有国子监的人买,大不了他多花点钱将那剩下的两千多本全买回来算了,总好过被人找上来辩论。他不学无术,能辩得过谁? 杜宁靠着椅子缓缓吐了一口气,不断安慰自己只要不外流,只要不会被传到前朝;只要别让那些武将们知道,问题就不大。 然而,刚从宫中给皇帝讲经出来后,柳照临便收到了他先生送过来的东西。 几本精致的文刊,外加先生的亲笔书信。话里话外无非一个意思:你师弟弄出了新东西,速速宴请朝中同僚鉴赏。 柳照临没忍住笑了一声,他先生未免太宠师弟了。 礼部同僚走过来问:“柳大人这是收了什么好东西?” 柳照临将信收起来,冲着对方笑了笑:“确实收了一件好东西,明日正打算在家中摆宴,不知诸位可有空闲过府一观?” 柳照临年方三十,在朝中资历并不算深,但因为学识渊博且为人逗趣很得皇上看中,在朝中也有一圈好友旧识。他一开口,朝中不少文人武将都答应要赴宴。 ------------ 19 宴会 朝中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散值都早,下午坐班一个多时辰就能散值。 柳照临前一日就吩咐家中管事,备好了今日的酒席。柳照临喜欢呼朋唤友且又常在家中摆宴,因此管事对于摆宴这等事已是轻车熟路。 刚一散值,柳照临就遍邀各路好友。 朝中众人对此见怪不怪。柳照临他先生王司业年轻的时候听说也是这么个德行,后来在官场受挫才改了性子,如今更是直接跑去国子监养老。柳照临这好结交的臭毛病,多半与他先生一脉相传。 傅朝瑜下课之后也被王纪美叫过去了,看到他后,他先生挑剔地扫过一眼,忽然说:“去换你拜师的衣裳过来。” 傅朝瑜福至心灵:“咱们要外出么?” 王纪美矜持地点点头。 傅朝瑜猜到了些,因而特意回了学舍换了一身衣裳,还带上了拜师那日先生送给他的玉佩。只换了一身行头,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国子监监生摇身一变就成了俊逸非凡的浊世佳公子。世人向来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他此番还不知道要见哪些贵人呢,绝不能在细节处丢人。 杜宁摸了摸自己被折腾得憔悴许多的脸,又朝着容光焕发的傅朝瑜哼了一声:“臭美。” 傅朝瑜面无表情地给他扔了几道功课。这是他先生给他留的,傅朝瑜的那几道晦涩难懂,留给杜宁的却是简化再简化之后的版本。 “我回来之前将他写完。”傅朝瑜交代。 杜宁炸毛:“凭什么?” 傅朝瑜眉眼轻挑:“凭你父亲每隔三日便来国子监问我你的功课近况。” 杜宁蔫了。 被剥夺休息时间的杜宁只能眼睁睁看着傅朝瑜跟他先生一道出门放风,独留下他在原地捶胸顿足。作业也就罢了,主要是那剩下的两千多份文刊,全买下来要不少钱,杜宁心疼自己的小金库,可他也知道,事不宜迟。 柳侍郎府中,赏花宴早已开始。 赏花只是名目,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将人聚在一块罢了。在座也并非全是爱花之人,爱好风雅的,赏花过后即兴挥笔;不爱写诗的或是在一旁投壶对弈、品茶饮酒,也各有各的乐趣。 柳照临的朋友遍布六部,就连吕相也与他交好。宴席过半,酒过三巡,诗也做了,花也赏了,吕相见柳照临迟迟不肯将东西拿出来便催促了两句:“柳大人究竟要卖关子卖到什么时候?该将东西拿出来了吧。” 众人相继附和,催着柳照临别再墨迹。 千呼万唤之后,柳照临这才慢吞吞地让小厮将那几本《国子监文刊》取了过来。 他家先生阔气,足足给了四本。 吕相最先拿到手,毕竟在场属他这个尚书令地位最高。低头一看名字,“国子监”三字映入眼帘,吕相好奇:“这是国子监牵头办的?几时的事,朝中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说完又看到文刊二字,觉得胜在新巧。 柳照临“啪”地一下打开了折扇,语气低调中透着一股骄傲:“不是国子监博士们弄出来的,而是我家先生新收的小弟子牵头、领着几个国子监的监生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儿。这里头的文章都是国子监学生所做,虽文风稚嫩,但不乏有佳作,倒是可以一观。” 众人一听竟然是几个学生弄出来的,立马来了兴趣,围着两本文刊开始细瞧起来。 封面着实惊艳,内容也格外新奇,按着国子监的六学划分,每一学都收录了数篇文章。国子、太学、四门、律、书、算每科文章特点鲜明,可读性极强。 然而他们中有十数人,文刊却只有四本实在不够分,有人抱怨道:“好你个柳照临,怎不多弄几本来,也叫我们人手一本看得痛快?” 柳照临没好气地道:“这是我那小师弟送的,若是在外头卖一本可要三十文钱。他们那几个监生能有多少钱?为了弄这文刊已是捉襟见肘,我怎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刑部侍郎闭了嘴,专心致志地看那个律学学生周文津的文章。 案件离奇,分析深入浅出,看得出功底深厚,国子监这一届律学监生还是有指望的。 更觉得这里头记录的活字印刷术格外有趣,柳照临接着表示,这也他小师弟根据前人的法子整理而得。 没错,他小师弟就是这般聪慧机敏。 吕相跟户部的杜尚书却盯上了傅朝瑜的另一篇文章。傅朝瑜一共写了两篇,头一篇策论虽说令人惊艳,对于文人来说值得鉴赏,但是对与吕相他们来说却远不如第二篇关于“油菜”的文章引人注目。 傅朝瑜在文章中侃侃而谈,论证得十分详备。油菜,又称芸菜,夏代历书《夏小正》就有“正月菜芸”的记载,种植历史可谓悠久,傅朝瑜点出,如今的油菜主要作为蔬菜进行种植,且大多为北方播种,播种时间随其他蔬菜一样皆为春日播种,譬如《齐民要术》所载:“二三月好雨泽时种”,“五月熟耳收子。” 不过傅朝瑜却觉得这播种时间并非固定,随即指出了冬油菜的概念,言明长江流域一带可“八月下种,九、十月治畦,以石杵舂穴分栽。” 他将其称之为 “舂穴分栽”术,并且对如何提高榨油详述详多。 吕相与杜尚书对视一眼,隐隐激动。若文章说得是真的,不论是油菜种植还是榨油技术都能得到显著提升。现如今民间多是动物油,油脂昂贵,百姓根本吃不起。若是往后南北两地都种上油菜,岂不是人人都能吃得起油了?这可是关于民生福祉的大事! 两位大人恨不得现在就把傅朝瑜抓过来一探究竟。 就在费神之际,王纪美领着他的关门弟子姗姗来迟。 刚议论了这么久,终于得见真人,众人的目光不免都落到傅朝瑜身上。 傅朝瑜还能稳得住,在王纪美的引荐下,落落大方地见过诸位大人。 这也算是傅朝瑜头一次在朝廷官员面前露脸了。端的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且有国子监头名与文刊的加持,一下子便赢得了诸多好感。 这少年虽然出身不好,但英雄不论出处,他们既能与柳照临交好便不会这般狭隘。众人羡慕王纪美的好福气,随手一捡便得了这样好的学生,人品、相貌、才情皆不俗,还能带着整个国子监一块儿扬名,这心胸,叫人叹服。他小小年纪,怎的就如此敢想敢为了? 王纪美对此十分谦逊:“他们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主意多爱闹腾,我们这些老骨头也就只能看着他们折腾了。索性折腾出了点东西出来,否则便要叫人看笑话了。” 说得谦虚,可是谁还听出来的话里的炫耀。今儿这一出酒宴究竟为谁摆的,不言而喻。王纪美这个老头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宠弟子啊。 王纪美跟众人说完了自己弟子,又带着他去了池边垂钓。 在场不少人都知道王纪美从来钓不上鱼,见他似模似样的在哪儿装蒜,上前揶揄:“王司业还不死心呐?便是你弟子的池塘,那鱼也未必听你家弟子的话乖乖上你的钩。” 王纪美看了一眼弟子,冷哼一声:“等着看吧。” 谁愿意看一个钓不上鱼的钓鱼佬白费功夫? 太府寺卿正想问问傅朝瑜关于活字印刷的事儿,还没走近就被吕相与杜尚书捷足先登了,两人追着傅朝瑜问那油菜的事儿。 傅朝瑜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自己在江南一带见过一户人家种植过冬油菜,亲眼见到他们如何播种移栽的,至于榨油也亲身试过,确实能大大提高榨油率。怕他们不信傅朝瑜还道:“能否成功,两位大人试过便知。” 吕相与杜尚书闻言皆有些跃跃欲试。 还没聊多久,兵部一位官员忽然跑过来,怒气十足地将文刊拍到杜尚书怀中:“杜大人,令郎这番言论恐有不妥吧?” 杜尚书只觉得莫名其妙,等翻开最后一篇文章看过之后,他才知道对方气的是什么,不禁汗颜,这兔崽子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文章平平,没什么亮点,不过史料功底扎实也算是用心了。杜尚书知道儿子什么德行,他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少不得要傅朝瑜从中帮忙,不过,好歹也算是他儿子写的头一偏完完整整的文章了。至于后面大放厥词,在杜尚书看来瑕不掩瑜,不必苛责。傅朝瑜都能带着儿子弄出这文刊来,往后还能不带着儿子磨练磨练他的一手烂文章?人贵自知,杜尚书知道儿子什么水平,也不指望他第一次就能有傅朝瑜的水平。 都是小事,杜尚书含笑望着对方:“这小子是张狂了些,实在讨打,待下回国子监沐休我便回去好好教训教训他。” 打肯定是要打的,未免他日后再张狂,还是多打一顿吧。 对面依旧怒气难掩,主要是杜宁太招恨了,他踩的哪一个名将不是追随者无数?即便不是这些人的崇拜者,他们尚武之人听着也生气,因为杜宁将本朝的人也一并拉踩了。他道:“贵府小公子心气高,只怕要不了多久便有人上门与他辩论了。” 杜尚书正色道:“既然是他写的就得承担后果,辩一辩也好,下回也能谨言慎行些。” “只怕没那么简单。”谁知道那群被激怒的人会不会动手呢。 正说话,那头王纪美忽然钓上了一条鱼,还是一条足足三斤重的大鱼。 众人大为震惊,臭鱼篓子还能钓上鱼?稀奇稀奇。 “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杜尚书来了一句。 “如何?我说这回能钓上来吧,你们偏不信。”王纪美端坐在池边,瞧见众人上前围观终于扬眉吐气了一番。 往后他带弟子出门,看谁还敢嘲笑他钓不上鱼? 许是为了显摆,王纪美还吩咐管事,让他将自己的鱼送去后厨,今儿晚上他们要再添一道新鲜菜。 柳照临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应承下来。 唯有傅朝瑜深藏功与名。 一场小聚,让傅朝瑜等人弄出来的文刊彻底进入朝臣的视野。宴毕之后,有关《国子监文刊》的议论渐渐多了起来,没去赴宴的人也都从同僚口中得知了这事儿,七嘴八舌听了许多。 听说,这文刊是国子监几个监生弄出来的。 听说,吕相还对这文刊里头的一篇文章大为赞赏。 还听说,有人看了文刊的最后一篇险些气背过去…… 话是越传越离谱,文丰书局的文刊也越来越畅销。不少人哪怕不是为了给柳照临面子,单纯为了看一看这破天荒头一遭的文刊,也愿意花这个钱。况且也不贵,不过三十文罢了。 李闲直接收钱收到手软,他这个破旧不堪的小作坊终于迎来了生意了,老天爷可算开了眼了。 看的人越来越多,文刊的口碑也越来越好,除了最后一篇引起争议的文章这文刊简直可以算是佳作,于是又有更多的人买,譬如杜尚书,他一个人买了二十本一一分给族中长辈以示支持。 儿子得打,书也得买,两者不冲突。 正好集齐了买文刊钱的杜宁听闻此事,如遭雷击。想到那篇欠揍的文章,他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不过好在国子监的监生并不敢找他理论,他躲着些,应该能安然渡过此劫。等一两个月后,这股风波想是能够平息的。 日子在杜宁的惴惴不安中流逝。这日,皇帝才教训完了不老实读书的三皇子周景文,转头又迎来了三位朝臣。吕相与杜尚书联袂而来,还拉上了与傅朝瑜师出同门的柳照临。 这三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一块儿过来,属实叫皇帝犯了懵。然而等到吕相解释一番之后,皇上却突然正襟危坐,凝神细听起来。 不多时,从国子监赶来的孙明达也前来求见。 他是下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终于决定过来的,虽然他跟傅朝瑜不对付,但是他作为朝廷官员总得为了社稷着想。他此番是为了百姓民生,绝不是为了修复他与傅朝瑜的关系。 绝不是! 再说他此番独自禀报,应当不会被外人知晓才是。 孙明达让人通报过后很快便被放了进去。他手里捏着一本文刊,刚踏进大殿便发现另有三位同僚也在,那三人,一个是助傅朝瑜进国子监的吕相,一个是傅朝瑜同窗的父亲,还有一个傅朝瑜的师兄。 且他们手上拿着的还是跟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国子监文刊》! 孙明达慌忙将自己手中的文刊背在身后。 柳照临眼尖瞥见了熟悉的封面,侧着头笑呵呵地道:“圣上您瞧孙大人背后藏着什么?” ------------ 20 油菜 孙明达的窘迫无人在意,甚至他们还起哄让孙明达赶紧交出藏在背后的东西。 也就柳照临在皇上面前如此怡然自得不守规矩了,连带着吕相与杜尚书都跟着轻松自在了不少。 孙明达最终还是咬牙将文刊交了出来,但心里已经给柳照临记上一笔了。 王纪美的弟子总这般话多讨嫌! 瞧见文刊,皇上惊讶道:“怎么你们今儿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柳照临似笑非笑地盯着孙明达看了一眼,看得孙明达头皮发麻。 好在柳照临还是知道分寸的,笑话看够了,便没有追着孙明达与他小师弟的那点子事儿不放了,解释说:“这文刊是国子监的监生弄出来的,孙大人想必是不忍心监生们弄出来的东西被埋没了。” 皇帝失笑,有如此文章怎会被埋没? 他催促吕相继续。 孙明达也被留了下来,待听见吕相说得正是傅朝瑜那篇关于“油菜”的文章,老脸一红,意识到原来他们都是为了这篇过来的。 早知这三人来过来,自己便不来了。 吕相今日敢领着人到御前,并非空口无凭,为了印证傅朝瑜的说辞他特地命人按着傅朝瑜文章所说做了一架新的木制榨油机,那榨油机规格颇大,放在工部的仓库里不容易搬进宫,于是他又命人做了个小的,带上从前的榨油设备,叫人准备了菜籽亲自在御前榨油比作对比。 皇上也是头一次瞧见榨油。 宫中吃的都是猪油羊油等,素油也有,大多为芝麻油、紫苏油,这种菜籽油皇上还是头一次见。两种榨油方式对比,那木制榨油机显然榨的油更多,也更为省力,同时油香也更为浓郁,色泽更为金黄,透亮无杂质。他记得那个叫傅朝瑜的学生还提过,这菜油味甘、辛、性温,亦可作为药用。 皇上看罢频频点头:“此物不错。” 杜尚书难掩激动:“这榨油机既然是真的,那油菜种植多半不会作假,江南一带土壤肥沃,往南处更有大片未开垦的土地,且这油菜又不似水稻一般难以侍弄,若是都开垦土地种上油菜,油价昂贵的难题可迎刃而解!” 要知道,这油可不仅仅用在烹饪上,亦可用来照明,油灯本就比蜡烛便宜,若是大规模种植油菜推进油作坊榨油的话油灯还能更便宜些。 皇帝也被杜尚书说得胸潮澎湃,连忙召开司农卿求证真假。 司农卿被火急火燎地拉过来,又被按头看完整篇文章后,才明白自己今日为何遭难。 他前些日子外出公干不知道朝中御史台跟国子监的恩怨,好奇地问:“这傅朝瑜又是谁?” 杜尚书嫌他罗嗦:“先别管他是谁了,你且说他文章里的办法可行不可行?” 司农卿沉默了。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可行与否,这所谓的油菜他知道,便是芸苔菜,北方乡野之间春夏之际时并不罕见。但是百姓种这芸苔多半是当蔬菜吃的,很少有用此物这个榨油。再说傅朝瑜文中提到的冬油菜,他实在没听过,难道这种蔬菜还能在冬天种?听着匪夷所思。 不过司农卿没将话说死,因为傅朝瑜在文中写得步骤太过详细,他斟酌片刻道:“虽然未曾见过冬油菜,但某些菜确实能种在冬日,等开春再收获,这法子应当可以一试。” 皇上又指着另一处问:“那为何又说要摘去中心?” 司农卿这点还是知道的:“去除中心则四面丛生,这便是常说的打尖了。对一些蔬菜瓜果进行打尖是可以让其生长旺盛,来日长出更多的分叉,收成会比单支要好。” “那他所说的舂穴分栽又是何意?” 司农卿:“这是民间种植技巧,一些蔬菜瓜果移栽时会在整好的畦上逐一打潭,即所谓的‘穴’,底部泥土被压实了,秧苗移栽后往往更利于成活。” 有司农卿的应证,皇帝对这篇文章已经信了大半了。当即吩咐下去,命司农寺在京城周边的平原官田以及地势不同的高山上种植油菜,以做观察。顺便派人前去江南打探,看看有无人种植。 此事告一段落。 皇上望着孙明达一时突发奇想地让膳房将这菜籽油带过去,给他们弄几个炒菜试试。 国子监膳堂的炒菜一直是朝中议论的焦点,当日家长会上能留下来吃一顿饭的家长少之又少,机会如此宝贵,有幸尝过的便没忍住开始四处炫耀。其实别说朝臣们听着心动,就连他这个皇帝也好奇。 孙明达就没见过这么不矜持的皇帝。要菜谱可以,他这儿自然有的是,不过孙明达跟皇上商议,这炒菜只供应皇帝不能供应别人。对此,孙大人有充足的理由:“物以稀为贵,国子监还指望着这些菜挣钱呢,圣上可别因为为了口腹之欲将国子监的营生都给断了。若是国子监没了进项,少不得要找户部伸手要钱了。” 杜尚书一脸冷漠,不想搭理孙明达。只要涉及到要钱,他一贯态度冷硬。 被教训的皇帝也有些不舒服,孙明达这个老匹夫就擅长关键时候给人添堵。 皇上承认他说得很好,但不喜欢自己被挑衅,遂等讨到菜谱之后便不客气地几个人一并都给轰走了,自己则美滋滋地独自饱餐一顿。 炒菜确实下饭,不怪他的朝臣们对此念念不忘。不过,这菜谱实在简单,有经验的厨子看过之后便会了,也不怨孙明达不肯放太多的人来国子监吃饭,回头外头都学了去,这炒菜也就不稀罕了。 如他所说,物以稀为贵。 被撵出来的几人出宫之后已是饥肠辘辘,只想着早点填饱肚子。 柳照临落后一步走在孙明达身边,慢慢悠悠道:“孙大人今日送文刊至御前,可是为了向我那小弟子示好的?若是如此,我可以代为转达。” 孙明达也不知是被人戳破心思还是怎么的,恼羞成怒:“荒唐,我堂堂国子监祭酒还要与他一个学生示好?” 柳照临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看来孙大人还是不喜欢我那小师弟,那下回碰面我替您教训他两句,让他远着您些,别碍着您的眼。” “……” 他就不该跟这个人搭话!孙明达又急又气,偏又说不过他,只能怫然而去,脚步快的柳照临这个小他一轮的人压根追赶不上。 看来是气急败坏了。 柳照临被甩远后还望着孙大人的背影暗乐许久,他就看不得这种拧巴之人,想法已昭然若揭了,何必嘴硬呢? 皇上用完饭后没忘记大功臣,拿起文刊又从头翻到尾,除去最后一篇,这本文刊属实对他胃口,连一篇故意推销笔墨纸砚的打油诗也格外出彩,署名是陈淮书,似乎是陈国公家的那个小孙子。 国子监大多是无能之辈,寻个有才有德的譬如浪里淘金。不过今年的人才跟往年不同,有才之人竟然自己跳出来了,都不用朝廷特意去搜罗。 翻着翻着,皇上忽然记起来,这傅朝瑜还是五皇子的亲舅舅。 他召来了成安公公,想起来要问问五皇子的近况。皇上对这个儿子从来不管不问,甚至都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也就傅朝瑜近来频繁露面才让皇上对这个不讨喜的儿子多了两分关注。 成安公公答道:“五殿下自打搬了新殿之后倒也安分乖巧,不爱出门,只在院子里玩耍。” 皇上正要赞一句安分守己,成安又来了一句:“不过四皇子解了禁足之后时,常爱往五皇子那儿跑。” “老四?他不是跟一向老三形影不离?” 成安心说那都是禁足之前的事儿了,如今他瞧着四皇子早已经忘了三皇子转投五皇子门下了,不过他可不敢说这话,只道:“想是三皇子读书之后四皇子没了玩伴,这才盯上了五皇子。且那日傅公子进宫后给五皇子留了不少有趣儿的东西,四皇子眼馋也在情理之中。” 皇上好奇心起:“都有什么?” 成安面色为难:“这奴才便不知道了,不过看四皇子宁愿挨贤妃娘娘的责骂也要往五皇子那儿赶,应当是有趣的玩具吧。” 皇上决定得空过去看看,一时又问:“老四去寻老五,老三可知道?” 成安摇头:“三皇子被贵妃压着读书,尚且不知。” 皇上看好戏的心思顿起,同时又愈发惊叹傅朝瑜头脑灵活了,不仅聪慧,哄小孩儿也一哄一个准。上回的《西游记》他瞧着就不错,这回又不知给老五留了什么好东西来。他想起那活字印刷术,又思及自己贫穷不得见人的私库,让成安上前:“你先出宫替朕带几句话。” 晌午过后,天气渐热,傅朝瑜又一次见到了宫中来使。 次数多了,傅朝瑜对此也见怪不怪了,只是这回来的宫使派头似乎格外大,傅朝瑜应付起来格外谨慎小心。 这位公公待他也客套,自报说是圣上跟前的公公,名叫成安。 傅朝瑜开了小差,他外甥身边有个叫福安的公公,难道名字里带“安”的才是强者标配吗? 言归正传,成安公公今日过来是为了要稿子的:“那活字印刷圣上大为赞赏,预备让太府寺也去试试。宫中藏书虽多,然圣上对您那本《西游记》却情有独钟,不知您这事儿是否有整本,奴才好带过去给圣上过目。” 傅朝瑜眼中含笑,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多半是那位皇帝陛下想要充盈私库了。为了外甥在宫中的安稳生活,傅朝瑜能说没有吗?必然不能的:“这故事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后头的章节皆已记下,我今日回去将后头的故事写出来,公公五日后派人过来取即可。” 那感情好,成安笑容满面,又不忘交代:“圣上还许诺,这书稿可以给您分一成利。” 才一成,好抠! 傅朝瑜腹诽连连,若是换了别人他少不得要争取五成利,但是这抠门的是当今皇上,傅朝瑜还不能讨价还价,甚至还得毕恭毕敬来了一句:“怀瑾谢圣上体恤。” 成安又道,往后傅朝瑜送进宫的东西可以先送去太府寺,由太府寺转而送给五皇子。这自然也是皇帝要求的,太府寺都是皇上的人,由陈国公府送进宫的东西皇上并不知情,但是由太府寺送过来的东西,皇上却可以第一时间查看。 傅朝瑜这会儿要跟宫里搭上关系,对此并不反驳,还让成安带个两个小玩意儿进宫给他外甥。 这可是他精心准备的,小外甥定然喜欢。 送走成安,傅朝瑜正想趴下睡一觉,杨毅恬却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失声叫道:“不好了,杜宁被人打了!” 虽然早料到有这一天,但是真听到杜宁被打,傅朝瑜还是略有心虚,连忙跟在杨毅恬后奔赴现场。 杜宁是在国子监门口被打的,来人极为凶残,打了就跑,国子监这么多监生愣是没看清楚施暴者究竟长得什么样。 傅朝瑜过来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杜宁被揍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那人不会比他父亲揍得很,他恐惧的是后面来的这些五大三粗的人要将他团团围住,要跟他“说道理”! 起因还是那篇招人恨的文章,不少人看过之后耿耿于怀。不说他们喜欢的名将被人污蔑,就是当世不少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都被歧视,大放厥词的还只是个国子监的一个学生,这谁能忍? 于是商议过后便来堵人了,势必要让杜宁亲口承认错误。 杜宁已经被吓傻了,他说文章不是他写的那些人根本不信,杜宁再三强调,他们反而越发愤慨,觉得自己敢做不敢当。杜宁都被吓得不敢说实话了,欲哭无泪地蜷缩在墙角,头一次知道被人欺凌原来是这般可怕的事。 正僵持着,傅朝瑜过来了。 国子监监生们像是立马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迅速集拢到傅朝瑜身前。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众人都觉得傅朝瑜很可靠。 此处围观之人众多,傅朝瑜却还是一眼看出了主事者。敢当众将杜尚书的亲子围在国子监门前,想来此人出身不会低,官员只怕都没这个胆,多半是皇亲国戚吧。 傅朝瑜安抚众人莫慌,问过之后得知周文津与陈淮书刚刚已经跑去找先生了,这才冲着人群后面那位虎背蜂腰的青年男子拱了拱手,客气道:“可否请公子先放了我们国子监监生?” 青年男子眯着眼打量着傅朝瑜,见他一副俊俏书生的模样,抱着胳膊讥笑道:“他写文章不过脑子,贬低当世英豪,还放言不服来辩。我等如今就是来与他辩一辨的,怎的,你们国子监还想护短?” 杜宁眼泪汪汪地看着傅朝瑜,快救他! 傅朝瑜坦言:“并非护短,那文章仅代表杜同学个人观点,与国子监无关。” 杜宁破防:“傅朝瑜你个狗东西,我跟你不同戴天!” 青年男子冷笑一声看向他,杜宁立马销声。 傅朝瑜又缓缓道:“公子爷既说今日过来是为了辩论,那以文斗的方式岂不是更合适?”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辩论,跟他辩吕布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武将?” 片刻之间,傅朝瑜便已想到要将这事儿拔高到什么地步了:“这题太俗,不值得一辩。我观公子等都是尚武之人,今天下初定,但是边境未平,各地尚有匪寇,朝中以文立国与以武立国的争议此起彼伏,尚未有定论。一味争吵有伤和气,不如以此为辩题,双方点到为止切磋一番,公子意下如何?” ------------ 21 轰动 那青年尚未开口,但他身后的人早已蠢蠢欲动起来,催促他答应。 青年微微蹙眉,却也没回绝他们。 恰在此时,孙明达等国子监师长整整齐齐地赶过来,正好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傅朝瑜的提议。 辩论?孙明达心下思忖。 国子监师长出面,那青年男子眼神瞬间锐利了许多,半眯着眼睛尽显桀骜。他今日不过带着人前来说理的,揍人的另有他人关他们什么事儿?这国子监的人若想靠着人多逼他认罪,他便闹得天翻地覆又如何?圣上跟前,他也有理。毕竟,是国子监的监生口出狂言在先。 不想孙明达虽臭着脸过来,却并未对这群闹事的人发作,反而恨铁不成钢地怒斥杜宁:“躺够了就赶紧起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简直丢人现眼。” 杜宁委屈地都想哭。他算是看明白了,在场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出头的,可明明他才是受害者,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青年鄙视了一番杜宁,那位杜尚书在朝中显赫一时,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毫无担当的儿子?他对于折腾一个窝囊废并没有兴趣了,只是今日也不能白来,且身后总有人催促他也烦得很,他便问傅朝瑜:“这辩论我应下了,去哪儿辩?” 傅朝瑜隐隐看了一眼孙明达的方向,他若是要说来国子监辩,不知道这位会不会骂他。 这回是傅朝瑜小人之心了,因为孙明达竟然主动开口道:“国子监明义堂还算宽敞,能容纳千余人。” 青年觉得荒谬:“要容纳这么多人做什么,不过随意一辩罢了。” 傅朝瑜立马打断:“既然要辩,就得来一场轰动一时的辩论,若是旁人都不知道那这辩的还有什么意义?您这边自去筛选辩手,至于另一方,国子监这边也会对外张贴告示,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自愿报名。” 那人疑惑,他似乎对傅朝瑜很感兴趣,问:“你不应战?” 傅朝瑜心说,这种不管站哪边都会罪人的事儿他怎么可能去做?自己本就出身商贾,真要被哪一方逮到了把柄,日后官儿还没做就先树上敌了。他不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但风头他一样得出! 然而他还没开口,孙明达又先一步说:“为公允起见,国子监不参加本场辩论,不过会仔细挑选四名饱学之士与您交手。” 他这一下子将王纪美要说的话都抢着说完了,王纪美瞥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老倔驴怎么忽然这么关心他弟子了,打的什么主意呢? 连傅朝瑜都惊讶了。 这般说辞并未说服对方,傅朝瑜见他仍有不满,是以道:“若是公子信得过我,这辩论场的规则便由我来定吧,三日后您再来国子监寻我,届时我将规矩告诉您,您自去备齐队伍练习。两方准备妥当,以一月为期,到时候直接在明义堂当众辩论。” 青年打量着傅朝瑜:“行,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 傅朝瑜满意他的上道,瞄了一眼孙明达,看看,这次辩论他负责,都得听他的。 孙明达没吱声,默认了对方的话。 傅朝瑜对这青年还颇有好感,提醒他:“辩场残酷,还望公子小心对待,切莫轻敌。” 青年下巴一抬:“还用的着你说?” 看样子,这炸毛老虎是被安抚住了。 对方最后问了傅朝瑜的名字,又丢下一句“我是崔狄”,便带着人声势浩大地离开了。 傅朝瑜也才发现,对方还都是骑着马来的,十几匹高头大马,光看着便价值不菲。长安城里能养得起马的人家非富即贵,这群人里恐怕连一个寻常出身的人都挑不出来。 孙明达虽然亲自过来给杜宁解了围,方才又抢着回了话,但是他跟傅朝瑜关系还别扭着,因而崔狄离开后,国子监这边第一个离开的竟也是他。 王纪美见自家弟子无碍,交代了几句也下去备课了。 傅朝瑜踱着步子来到杜宁跟前。往日张牙舞爪的杜小公子今儿吃了挂落丢了面子,还险些被吓得半死,这会儿正蔫头耷脑地杵在原地。 杜宁心里还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傅朝瑜这厮该不会是知道自己对不住他,所以特意过来道歉的吧? 他抬着头,隐晦地看向傅朝瑜。就算道歉,他也不会原谅傅朝瑜! 然而傅朝瑜面上丁点儿笑意也无,目光冷淡,看得杜宁忍不住一寒。倏尔,他开口问道:“被人欺负的感觉如何?” 杜宁怔住。 傅朝瑜打量着他,笑意不达眼底:“你仰仗出身欺凌旁人,岂不是这世上还有你得罪不起的人。你今日所受之罪尚且没有周文津这些年遭遇的十之一二。没必要觉得委屈,这是你应得的。若不是你父亲,我甚至都懒得过来看你一眼。” 杜宁如坠冰窖。他僵硬地侧过头,发现周文津一直都在,他看自己的目光有忌惮有同情,似乎还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周文津讨厌他。 傅朝瑜也是。 不多时,国子监门口的人都散了,唯留下杜宁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备受打击。被人这么直白的讨厌,哪怕嚣张如杜宁也是接受不了的。他本以为傅朝瑜看在父亲的份儿上,一直有意与自己结交,结果却是他自作多情了,人家压根不喜欢他。 傍晚,傅朝瑜又去了他先生那儿交作业。他先生书画乃是一绝,诗赋也颇有造诣,虽然不大喜欢应试文章却也能写得出彩。 傅朝瑜的文章风格自成一派,颇有灵性,但有时候太过好恶分明。王纪美自己也是如此,这么多年都没改过,他不愿意让弟子泯灭天赋,只能在细微之处指点一番。他知道朝廷那些官员喜欢什么,虽不至于让傅朝瑜全按着这个路子来,但也不会让他犯了忌讳。 改过文章后,傅朝瑜才开始问今儿过来的那个青年。 王纪美摇摇头:“这人你不认得也正常,他刚被圣上从边疆召了回来,乃是信阳长公主的儿子,当今皇帝的亲外甥,年纪虽不大,却已是侯爷。他已逝的父亲与端妃娘娘也是亲兄妹,所以外头都说,崔狄与大皇子走得近,是大皇子一派。不过,这都是相较于太子而言,崔狄这些年一直在边疆御敌,想必也多少功夫掺和派系之争。他出身不俗又手握军功,这回杜宁惹上了他只能是自讨苦吃了。” 然而,对于让崔狄等来国子监辩论一事,不论是孙明达亦或是王纪美其实都不反对。 国子监在朝中尚且能有立足之地,不过是因为孙明达为人强硬罢了,否则以这些监生不学无术于国无功的德行,国子监哪儿还有立锥之地?不过,若想兴文教之风,扬国子监之威,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倒不如趁着这几回的机会好好经营一番,让国子监彻底扬名。 这一日过得甚是热闹,杜尚书听闻儿子被打后派了管事过来,问后得知杜宁无碍也就放一边了。 户部公务繁忙,杜尚书虽然有些在意这个儿子,但在意的不多。在杜尚书看来,还是公务最为紧要。至于崔狄,这事儿他给记下了。 记在大皇子头上。 也是托这桩闹事的福,不仅是朝中官员,就连寻常百姓都听说了《国子监文刊》的事,跑去文丰书局准备买书。三千本文刊销售一空,还有京畿一带的不少书铺也闻着味道过来了。 李闲不得不加印。他与国子监签的是分成的契书,文刊卖得越好,他们分得利润越高。这些日子日日生意红火,李闲每日走路都生风。 生意同样红火的还有邓方。他家的笔墨铺子近来多了不少订单,还有些外地商贾指名要做他的生意。邓方起先还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以为自己恐是转了运道,后来方知,是自己的铺子在《国子监》文刊里头露了面,被人记下了。 国子监乃是本朝最高学府,能跟国子监扯上关系,外地商贾都愿意买这个账,这生意自然也源源不断了。 得知自己没有白花冤枉钱,反而靠着这冤枉钱大赚了一笔后,邓方心里别提多复杂了。他前些天还日日咒骂杜宁那兔崽子呢…… 好生意谁不想要,听闻国子监已在准备第二期了,想必还有所谓的“广告位”。邓方很是心动,可转念一想还是作罢,这文刊以后定不缺赞助了,他便不凑这个热闹罢,人总得知足不是,况且他实在不愿求到杜宁头上,到底膈应。 傅朝瑜这边便确实忙着第二期,但他最关心的还是辩论。作为本次辩论的发起人,扩大比赛影响力,他傅朝瑜责无旁贷。 于是这一日,京城内外忽然流传出风声,道这国子监一月后将有一场辩论,辩题便是如今当“以文立国”还是“以武立国。”凡有识之士愿意下场辩论的可以自行去国子监报名,国子监会择优挑选,对战崔小侯爷一行。 此消息一出,直接成了京城热议的焦点。 朝中更是暗流涌动。太子修文,大皇子勇武,二者水火不相容,连带着两方势力也火药味十足。这回国子监给的辩题恰好完美契合两派争斗的焦点,两方暗暗较劲儿,谁也不愿意输。 大皇子虽然在皇上面前表现出一派兄友弟恭、不争名夺利的潇洒模样,但是私下与太子斗得比谁都要狠。他知道自己表兄文武兼修,但是论起嘴皮上的功夫那些酸溜溜的文人显然更在行。大皇子怕崔狄输得太惨,特意寻了一众能言善辩的名嘴、德高望重的武将,势必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太子这边更甚,他们甚至请来了不出仕的大儒,个个声名显赫,门生无数。 原本来国子监报名的也不少,好些人报了名后便被告知自己不能上场辩论,不服至极,然而得知上场的人都有谁后便不得不闭嘴了。 比不得,真比不得。 只好退而求其次,领了一个观众席,上不了辩论场,做个观众还不行吗? 后来者错愕地发现,还真不行。 明义堂一千多个座位,不出三日便被预定完了,后来前来打探的只有后悔的份儿,后悔自己没早点来。 两位皇子不仅要比辩手,在裁判人选上也暗暗较劲儿。他们听说此次辩论一共设了十名裁判席,国子监只占两个,剩下八个由众人自由报名。于是朝中那些坐不住的官们坐不住了,准备偷偷下场。 被孙明达安排在国子监外负责记录的监生记着记着,逐渐如坐针毡。他们国子监何德何能引来这么多的大人物?来人地位一个比一个显赫,他们委实招架不住,不得已让人请来孙大人坐镇。 较之国子监,宫中这两日尚且安稳。 无法无天的三皇子被贵妃强迫读书,好些日子没有胡闹了。可周景文就不是个闲的住的人,前些日子被逼的太狠才忽略了不少事儿,如今一有空,他顿时察觉到不对——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到四弟了。 周景文忙召开小太监打听,得知情况后,周景文眉头紧蹙有些不虞。 四弟怎么会去那儿? 周景成实则赖在翠薇殿,也就是如今周景渊的新寝宫。 对此,贤妃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无奈周景成对翠微殿那个不讨喜的小皇子执着得很,贤妃也只能作罢。担心儿子在翠微殿受委屈,贤妃还另交代了宫人不许克扣翠微殿饮食。 眼下两人正团坐在秋千架上,两只手捧着一只吸水杯哼哧哼哧地喝着热牛奶。 两人对着喝,没一会儿便喝了一脑门子的汗。 牛奶是用傅朝瑜的方子煮的,吸水杯傅朝瑜前两日请成安公公带进宫的。他不仅做了一只虎头杯给他外甥,还做了一只小鼠杯给周景成,这两个孩子一个属虎一个属鼠,倒也相宜。傅朝瑜写了字条,道若是周景成守信不再欺负周景渊,便可以将这个杯子送给他。 虎头杯威武霸气,小鼠杯可爱精致,周景渊对于舅舅送来的东西一向小气,一个都不舍得送人。还是福安开口,说这几日送来的牛奶都是多亏了贤妃才有的。 周景渊纠结一番,最后到底给了一只。 周景成如获至宝,这杯子造型可爱别致不说,还格外有趣,都不用低头对着吸管就能吸上来,一边喝水一边玩。且翠微殿的牛奶也不知道是加了什么煮的,竟然一点儿都不擅,香喷喷的带着点儿甜味,周景成爱得不行,几口喝了个干净,便又请福安给他再添上。 周景渊见他如此急切,嫌弃道:“牛奶不能多喝,容易尿裤子。” “你怎么知道?” 周景渊腮帮子一鼓,他前儿得了吸水杯太得意了,晚上也没忍住喝了不少水,夜里便尿裤子了。 当然这话羞于启齿,周景渊不会说的,甚至还生气周景成让他想起了糟糕的经历,圆溜溜的眼睛一瞪:“我就是知道!” 周景成嘿嘿一笑,往他五弟身边凑了凑。 周景成个高壮实,周景渊矮矮的一个,格外显小。周景成往边上凑一分,他便往外挪一分,然而周景成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开,周景渊都快被他烦死了。 周景成这段时间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他这矮敦子一般的五弟,终于摸到了那泡泡枪,只是周景渊不许玩太久,他总是不尽兴,这会儿便商量道:“五弟,你看咱们关系都这么好了,你能不能把你的泡泡枪给我带回去玩一晚?就一晚!” 周景渊狠狠吸了一口牛奶,摆出一张冷酷小脸:“你不是跟你三哥关系最好吗?” 周景成头摇的跟拨浪鼓有得一拼,高声保证:“那都是从前了,如今咱俩天下第一好。” “周!景!成!” 尖锐的嗓音从院门出炸开,周景成吓得抖了抖,抬头一看竟然是他三哥。 不对,他三哥不是读书去了吗,为什么会过来找他?! 周景文都快要气死了。 他辛辛苦苦读书,这人却在这里跟别人玩得开心,还是个不受宠不入流的东西!周景文捏着拳头,眼眶红红,怒吼道:“你竟然自甘下贱去讨好他,要不要脸?” 周景成左手攥右手,为难极了,他不愿意离开五弟,只好跟他三哥解释:“三哥你别这么说,五弟的舅舅很厉害的。” 周景文:“你是蠢还是傻,他舅舅不过是个卑贱的商贾。” 周景渊小脾气也上来了,咬着牙冲上去想打他,却被福安一把抱了起来,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却一点儿威胁不到周景文。 周景成两边拉架,急得脑袋上的汗又多了一层,两边着急。但是傅朝瑜刚给他带了好玩的杯子,周景成觉得三哥这么说他是在不好,忍不住帮他五弟说起了话:“三哥,五弟他舅舅从前是商贾,可这会儿已经弃商从文了,还入了国子监在国子学读书,很厉害的。” 周景文都要气糊涂了,下意识争道:“我舅舅也在国子监读书!” 周景渊被福安抱着,却还是气势汹汹地怼道:“我舅舅是国子监头名!” 周景文不甘落后:“我舅舅也是!” ------------ 22 出宫 周景渊愤怒的情绪在周景文犯完蠢后得以平息。他鄙视了一眼周景文,不愿与傻子计较。 还是周景成开口提醒了他三哥:“这次国子监考试是联考,结业班的头名只有一个。五弟他舅舅是头名的话,三哥你舅舅便不可能是头名了。” 周景文不可置信:“你宁愿相信他也不相信我?” 周景渊小下巴一抬,骄矜道:“我舅舅不会说谎,他说是头名就肯定是头名。” 福安可稀罕他们小殿下这张扬的样子了,将他举得高高的,居高临下望着周景文。 老实孩子周景成也挠了挠头:“对啊,况且三哥你从前也没说过你家舅舅读书厉害。” “我忘了说不行吗?” 周景成回之以缄默。 两个孩子年纪固然小,但也不是不晓事儿的。方才周景文所言分明就是在犟嘴,没有一点儿可信度。周景成甚至还对他三哥挺失望的,舅舅不行就不行呗,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像他,一早就承认自己舅舅不如傅朝瑜了,三哥干嘛要说谎呢?周景成以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对方。 周景文又急又气,不仅百口莫辩,还丢了好大一个面子,他能忍?周景文愤愤地怒视两人,低咒了一句,而后掉头离去,直接回了宫去找贵妃求证。 贵妃娘娘见他气势冲冲地跑进来,以为是在先生那儿受了委屈,谁想一问才知道是在周景渊那儿碰了壁。 贵妃听他去跟周景渊混在一块儿本就不耐烦,再一见他咋咋呼呼的心中就更烦闷了,斥道:“瞧你这般像什么样子,几时才能学着跟太子一般稳重?你一个出身显赫的皇子非得跟他计较做什么,他母妃犯了错,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你跟他比?” 周景文不听,他只执着一件事儿:“母妃,舅舅在国子监读书究竟好不好,能不能比得过老五他舅舅?” 比……自然是比不过的。 贵妃老脸一红,她那不成器的弟弟读书能好才怪呢,但是贵妃可不能在儿子面前贬低自己的弟弟,也不愿意让他们堂堂尚书府的公子输给一介商贾,遂昧着良心道:“自然了,你舅舅素来聪慧,与你一样。” 周景文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的确聪慧,想来他的舅舅定也不俗。 翌日,周景文又赶去翠微殿,捉住玩闹的周景渊跟周景成,掷地有声地替自己舅舅正名。 他母妃说了,他舅舅聪慧过人,举世无双! 周景渊哼了一声,充耳不闻。 反正他舅舅是最厉害的,不容反驳。 周景成其实也不太搭理周景文的这些话,昨儿的吸水杯他还没有稀罕够呢,拿回去后便是他母妃也瞧着看了很久,让周景成很是得意。他打算多讨好讨好五弟,好让那位聪慧的傅舅舅再多送他些东西。 这两人如此不给面子,惹得周景成真恨不得直接摔了那该死的杯子,但是周景成严防死守,周景文压根没有一点儿机会。 他仿佛被这两个人排斥在外了,不仅仅是喝水的杯子,就连玩具他们两个也是一块儿玩的,天知道周景文第一次看到泡泡枪跟水枪时有多惊讶。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玩具,这也是老五舅舅送来的? 嫉妒心作祟,周景文开始无差别贬低傅朝瑜。 周景渊扔了小铲子,与他争辩。他从前不敢跟周景文对上是因为没有后盾,自打看过舅舅后小家伙的胆量也越来越大了,且在维护傅朝瑜这件事上,他一向无所畏惧。 三人大吵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周景文越想越不服气,遂大着胆子跑去他父皇那儿,说要带着两个弟弟出宫前往国子监。 谁料皇帝竟然想差了,惊奇道:“你小子消息还挺灵通,竟也知道国子监有辩论?” 周景文仰着脖子脑袋空空,辩论,什么辩论? 皇帝自说自话:“若不是朕不好表态也想亲自去瞧一番,国子监从未有过这般盛况,想必日后也少见,可惜了……” 周景文依旧听得懵懂,可他父皇遗憾之下已经替他安排妥当了:“罢了,朕不能去,你们去见识见识也好,过些日子便让成安带你们去国子监吧。” 周景文又稀里糊涂得了出宫的旨意。 虽原因尚且不明,但结果总是好的。周景文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曾听母亲提过,舅舅的家世在国子监乃是一等一的,国子监内目前就读的监生没几个能在身份上压过他舅。至于老五那个不中用的舅舅,便更比不上了。届时他领着老四老五出宫,让他舅舅当着老五的面狠狠羞辱一番傅朝瑜,给这对舅甥二人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想想就痛快。 被周景文念着的傅朝瑜这些日子忙得头都大了。 《西游记》的文稿他一早就写好送进宫了,听说这会儿正在紧急加印,还是从文丰书局这儿下的订单,看得出来那位皇帝陛下赚钱心切了。 李闲每日还挺乐呵,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给皇帝办差。大概不清不楚的,对他也是一件好事。 这些小事都好办,忙的是即将迎来的辩论以及国子监文刊的第二版。 傅朝瑜原本想着要在辩论前夕将这第二期的文稿给弄出来,借着这回辩论再好好卖上一回。他看过了,那明义堂可容纳一千余人,既有这个闲心思来看辩论,应当也不会舍不得花钱,一人一本就够他们赚了。可问题是,傅朝瑜分身乏术,压根没空管这些。 他本身功课就繁多,不仅要完成先生的功课,还得管着辩论的事,领着陈淮书他们布置场地、筛选名单、盯着双方练习,忙到脚不沾地。陈淮书等也是早出晚归,累得够呛。 孙明达虽然答应了让他们用国子监的场地,但是为了历练这些学生,一直撒手不管。 他压根不担心会出事儿,真出了事儿也有王纪美兜底,王纪美舍不得他那宝贝弟子被欺负的。 傅朝瑜当然能任由两边选手发挥,但既然这辩论已经声势浩大地传扬出去了,若是回头气氛不够热烈,下回再想要办什么辩论赛京城内外人士可就不会买账了。他这该死的责任心,绝不允许他牵头的差事最后弄得不尽如人意。 可惜傅朝瑜费心调·教,竟还有人嫌他烦,尤其是几个那两个大儒,似乎笃定了他们肯定会赢。 傅朝瑜看着他们桀骜不驯的样子都气笑了,有时候气不过真想直接打死他们。若不是怕他们提前熟悉规矩以至场面不好看,谁乐意训练这些人? 崔狄不知何时走近,给他递了一壶酒:“瞧着不顺眼是不是?” 傅朝瑜没回答,言多必失这个道理傅朝瑜还是知道的。 崔狄自言自语:“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朝堂上的水比这小小的辩论场上要深得多。” 看着一派祥和,其实内里已经开始腐烂了。崔狄这些日子与傅朝瑜接触最多,对这个独树一帜的读书人有了好奇心。国子监的监生一向迂腐,满嘴仁义道德,什么时候竟出了这样一个异类?真不知道等这小子入了朝堂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 他有心结交,傅朝瑜却没看出来,只是接过酒闷了一口。 崔狄盯着看了会儿:“没想到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还真能喝酒。” 傅朝瑜无语,这位小侯爷是有多瞧不上他?他虽然没有崔狄威武雄壮,但也绝对不是弱不禁风好吗,傅朝瑜强调:“我从前也练过两年武的。” 崔狄坐下来:“巧了,我也自幼读书习字。” 傅朝瑜诧异。 崔狄来参加这辩论,一来是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轰动,二来多少也是身边人催促的。他身后跟着的人有多少真是自己的好友多少是大皇子的人,崔狄自己也不清楚,他道;“我读过书,可是如今他们只记得我是个武将。武将与文臣自古水火不容,这些朝臣们整日拉帮结派,争得头破血流。我从前为了躲事儿才去了边疆,如今回来却还是躲不掉。过些日子,你便能知道他们有多不可调和了。”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傅朝瑜本一位这位小侯爷是个不可一世的主,对着文官有着天然的鄙视,没想到他骨子里竟平等的鄙视所有文武百官。 有性格! 崔狄冲着傅朝瑜笑了笑,他应该够和善了吧? 傅朝瑜对交朋友比较热衷,但是这位小侯爷性格倨傲身份颇高,看着好像很难接近啊,否则将他拉过来教小外甥读书,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眼下还是训练这些不听话的比较重要。傅朝瑜是个不服输的,他从外头借来一个大锣,随意挑了一个选题让他们辩,还得按着规矩辩。凡是不听话的便在他们耳边敲锣,声响震天,吓得那些人立马噤声,随即再给予一道禁赛处罚。 傅朝瑜心狠手辣,说禁赛就禁赛,直接不给他们再发言的机会。 有人不服,傅朝瑜便搬出“主办人”的身份,冷漠地提醒:“不服可以退赛,没有人求着诸位来辩,国子监外多得是想要挤上台的人。” 他们不上,自然有人想上。 几次下来,再倨傲的人也磨平了棱角。 崔狄在边上看得直乐,这傅朝瑜训这些文人武将跟训狗似的,还挺好玩儿。 一月之期已至,今日恰逢沐休,国子监门庭大开迎四方来客。整个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赶来凑热闹,辩论尚未开始明义堂已坐了一半儿。台上分设两张长桌共计八个席位,正、反方各四人,中间另有一个席位,乃傅朝瑜的专属位置。 面对源源不断涌进来的人,张梅林估摸了一下席位,内心担忧:“若是待会儿席位不够,国子监的监生在边上站着听即可,不必入座。” 助教迟疑:“都站着听?” 张梅林望着乌压压的人群,心中无奈:“这回忙活辩论的几名监生、加上上回联考前前十名尽量安排席位吧,余下的就不必安排了。” 不是他们与监生为难,而是是席位实在紧缺。 杜宁听到这话默默地起身出去了,得了,他还是去外头放放风吧,这国子监已经容不下他了。 孙明达也终于不打算作壁上观了,携国子监诸官员、助教与一众监生前去迎一迎客人。 寻常客人监生们招待也合适,可碰上这些个不同寻常的就不行了,譬如硬要凑过来当裁判的那八位。虽然早知道他们会来,但是真看到人时,孙明达还是烦。 太子、大皇子并肩而立,尚书、中书、门下三位丞相齐聚一堂,成王叔混迹其中,年事已高的陈国公跟具有天然优势的礼部尚书不约而同赶至于此。文官武将,勋贵清流、皇子宗亲,一样不落。 其他人都还好,都是同朝为官交流起来也方便。孙明达烦的主要是太子跟大皇子,这两人不在宫里待着跑来国子监做甚?但不论如何,孙明达依旧得捏着鼻子上前寒暄见礼。这种场面若还由着傅朝瑜、陈淮书等人前去接待,那就真的失礼了。 原本坐在国子监中的观众看到孙明达带着太子等人坐上了第一排,惊得半天都没吱声。 那可是太子啊! 旁边还有大皇子跟三位宰相,这些人随便一个跺跺脚,都能在朝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他们好多人今儿过来纯属凑热闹的,谁知道撞到了这样的排场。按理说,国子监也没这么大名声,太子与大皇子也从未将心思放在国子监上,怎么这会儿两人都跑来了,还都当了裁判?那这场比赛待会儿该怎么判?判谁赢? 只是众人更没想到的是,不仅是这两位,剩下的三位皇子也到了。 待太子一行人入明义堂后,傅朝瑜刚松了一口气,转眼却看到了自家大外甥。他呆了一下,不相信,揉了揉眼睛。 好像没看错。 周景渊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眼就捕捉到了他舅舅,迈着结识的小步子兴冲冲地朝着傅朝瑜奔过来,一把抱住他舅舅的大腿,开心叫唤:“舅舅!” 腿上的触感如此真实。 傅朝瑜俯下身,立即将小家伙抱在怀里,理了理他因为兴奋汗湿的鬓发,惊喜道:“景渊你们怎么过来了?” 周景渊右手挡着他舅舅的耳朵,生怕别人听到,非常小声:“因为周景文想跟我比舅舅,所以带我们出来了。” 傅朝瑜竟一时转不过来:“他舅舅是……” 周景渊小脸认真:“好像姓杜,周景文说他舅舅很聪明来着。” 姓杜,傅朝瑜立马将目光转向杜宁。 啧。 杜宁果然被周景文给缠上了,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即将遭遇什么。 周景渊捧着舅舅的脸,小脸认真:“但是我舅舅肯定是最厉害的。” “那还用说?”傅朝瑜点了点他已经稍显圆润的下巴,客气地与成安公公问好之后,便抱着大外甥,顺手领了一个周景成进了大殿。 周景文表面缠他舅舅,实则暗暗观察傅朝瑜。这是周景文第一次见到老五他舅舅,纵使周景文不愿意承认,可是小孩子的审美总是直观的,他还是能看得出来,人家舅舅俊美无涛,自家舅舅……倒也不是相貌不好,只是似乎没了从前意气风发之态,显得有点窝囊。 相貌跟气度这一块,他已经输了。 周景文有点不服,抬头时发现周景渊趴在他舅舅怀里,定定地瞧着他这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股说不出的炫耀。 他不能再输,周景文运气:“舅舅,抱我!” 杜宁快要被这祖宗烦死了:“我抱不动。” 周景文胜负欲无比膨胀:“人家舅舅都能抱得动!” 杜宁欲言又止,他能跟傅朝瑜比吗?傅朝瑜那厮就不是个正常人。算了,跟小孩子能说什么道理?若是将人弄哭了,回头他父亲、他长姐都得收拾他。杜宁认栽,不得已将外甥抱了起来。 真坠手啊,不晓得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沉! 周景文这才满意了些,得意地回看周景渊,可惜人家已经不看他了。周景文稍显遗憾,复又问道:“舅舅,是你厉害还是那个傅朝瑜厉害?” 杜宁险些没站稳,崴了一下脚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盯着傅朝瑜的背影咽了咽口水,沉默良久才嘴硬了一句:“自,自然是我厉害了。” 周景文深信不疑,开心道:“那正好,我跟他们俩可都有仇呢。舅舅,待会儿我同你坐一起,咱们好好商量商量该如何教训他们。” 杜宁:“……” 坐?他有座位么? ------------ 23 辩论 与年初孙明达讲经时不同,这回场中竟然异常安静,后排偶有人说话也是窃窃私语,不敢惊动前面几位。 眼下也只有前两排的数人能自在说话了,朝中三品以上的都在那儿坐着呢。余下人甚至都没有开口的权力。没办法,他们之中不少人也是在朝做官的,前面还混迹着几个御史,不管是被御史发现言行不端,还是被几位皇子余光瞥见,都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不过,这些个大人物在前排压着,参赛之人能放得开吗?众人对此持怀疑态度。 傅朝瑜正带着小外甥走向第一排。两个小孩儿虽没有他们兄长地位显赫,但好歹也是皇子,更是御前大总管成安公公亲自带过来的,国子监不得不重视。 孙明达叫人同样在第一排添了作为给他们几人。傅朝瑜见小外甥放到椅子上做好,又从杨毅恬那儿讨了不少点心拿了过来,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舅舅待会儿得上去,你们好好在这儿守着,等辩论结束后舅舅再带你们出去玩儿。” 周景渊乖乖点头。 周景文也没闲着,拉着杜宁费心叮嘱:“舅舅,你坐我旁边吧。” 这……杜宁瞄了一眼周围,第一排这边没一个是他能惹得起的,再说如今边上已经没有位置了,若是再加,势必会惊动孙大人,杜宁可没有这个胆子,他怕死。然而在外甥面前露怯,承认自己不如旁人,杜宁也做不到。 他装作腹痛,疼得直叫唤,说要去如厕。 周景文猛地缩回手,不自觉屏住呼吸,后又觉得自己嫌弃得太明显有些不好意思,接了句:“那舅舅你快去快回啊。” “好说好说。”杜宁点头,随即头也不回得溜了,仿佛后面有恶魂索命。 时辰已至,孙明达与诸位裁判谦让一番后便上台致辞。 众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台上每个座位前都放着一个长条状、两侧如喇叭一般的东西,似乎是硬纸片做的,声音经过这个长筒格外清晰宏亮,顷刻间就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这倒是个好东西,吕相同其他两位宰相道:“下回圣上讲学,也可以摆放此物。” 孙大人慷慨激昂的陈词赢得了满堂喝彩,他下台后,傅朝瑜便领着八人上场入座了。 周景渊眼睛一亮,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原来他舅舅是要坐在台上的! 他身子端正,眼神瞄向周景文,晃了两下脚尖,怡然自得。 周景文原也以为傅朝瑜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他竟然无比自然地坐在了主讲台上,开始宣读比赛规则。 什么意思,偌大的国子监都没人了,让一个监生主持大局? 周景文震惊不已,傅朝瑜一个出身卑贱的商贾,怎能登上国子监的讲台?怎能与这些人同台露面?怎能让众人在台下仰视?他配吗。周景文气得不行,想找自己舅舅评评理,结果左顾右盼了半晌都没找到他舅舅的人影。 便是闹肚子,也不该闹上这么久啊。 傅朝瑜念这规则主要是念给台下观众跟裁判听的,台上这八个人早已在日复一日的试练中对这规矩烂熟于心了。不服也不行,除非他们不想干了。 这场辩论,傅朝瑜仿照后世的规则,首轮双方派出一名辩手阐述观点,二轮双方互抛问题;三轮属于自由辩论,最后双方总结陈词。为了计时,傅朝瑜特意让人定制了一个沙漏,他已经比照日晷算过了,细沙流完大概就是后世的五分钟,不长不短,正正好。 只是他这规则对于平日里在朝中自由互喷的官员来说,到底还是拘束。连太子也不免担心,问了孙明达:“规矩这么多,待会儿开始后该不会束手束脚吧?” “不会。”孙明达笃定。以那小子对这场辩论的看重,绝不会让今日没有冲突可言。 孙明达冷眼看着,这国子监里就没有一个像傅朝瑜似的成名心切,他几乎是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想要崭露头角。 须臾,辩论开始,众人精神一振。 拥文派这边来头不小,北方最大的青山书院山长郑如徽与孔家后人孔连枝都被请过来了。郑如徽先发制人,洋洋洒洒,高谈阔论,夏商周伊始至今两千余年,文官兴礼乐、扬文教、推廉政、平冤狱、匡扶社稷、为君王排忧解难,自古名臣不胜枚举,阐明乱世之后以文治国才能迎来长治久安。 郑如徽原本就是个饱学之士,引用典故史料更是信手拈来,句句生花。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阵阵热烈的掌声。 不少文官听得精神亢奋,觉得这番讲话简直是扬他们文官之威,今儿来得可真值。 崔狄身边已经致使的王大将军不甘示弱,轮到自己时飞快起身,大谈以武立国之必要。文官能治国,武将还能平乱世、御外敌、戍疆场呢,一国一朝若是没有军队,没有武将,等同于自掘坟墓!王大将军没有郑如徽的好口才,但是句句情真意切。 郑如徽听罢,只是冷哼了一声。空有一身蛮力的匹夫而已,好对付得很。 对面也发出几声冷笑。 两边第一轮交锋完,已是战意凛然,彼此对视时似有火星直冒,便是旁观者也能真切感受到这森然的战意。是他们好像误会了,这两边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因为规矩约束而限制发挥。 太子欣喜与他们找来的人能言善辩,大皇子却隐隐有些着急,总觉得大将军等口才还是弱了些。 第二轮攻辩伊始,战火再次升级,一开始两边提出来的问题还稍微收着些,但越到最后,问题越是犀利。孔连枝在与崔狄对答时,话中刀光剑影,口若悬河,险些忘记时间。 傅朝瑜打断两声没打断成功,孔连枝尚在喋喋不休,傅朝瑜生气地狠狠敲了一声锣,以示警戒。 “若再犯规,直接出局。” 主持的威严不容侵犯! 孔连枝心下一颤,心有不甘地将未尽之言咽了下去。其实他还有很多话要喷,可惜时间到了,经过前些日子的训练,他们对傅朝瑜多多少少有些畏惧。 瞧着这位孔家之后竟如此听话,众人暗暗咋舌。 看来这辩论队规矩还真挺严啊,不过,文官武将的矛盾也是真重…… 自古文武相轻,两者的嫌隙由来已久。武官觉得文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却能在朝中将他们压制得死死的,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文官的口诛笔伐,心中不忿久矣。文官觉得武官拥兵自重,看哪个都像是造反头目,现如今天下初定还不卸甲归田,简直大逆不道,不喷他们喷谁?便是喷,这些武将也得忍着,忍不了就是有造反之心,越发罪不容诛。 两边如此不和,一方面是立场原因呢,一方面也未尝内有为君者的刻意引导。乱世需所向披靡的猛将,盛世需要治世治过的能臣,偏偏他们比较尴尬,处于乱世与盛世之间,两不沾。 第二场后,在场众人的兴致算是彻底被勾起来了,然而到了第三场自由辩,众人才明白方才这八个人还算是收着的,若不收敛,便是朝中最厉害的御史到了他们这儿,也是自愧不如的。 辩论赛,原是这样可怕! 众人从谨慎温和的互呛,逐渐演变至互相拆台的互喷,再到最后变成无差别攻击—— “缺乏文治,政权不过百年。” “武德不修,多半二世而亡。” “自古拥兵自重的都是武将!” “你们文官只会耍嘴皮子威风,保家卫国还不得看我们?” “武将粗俗不懂治国之道。” “放屁,你们孔圣人还文武兼修呢!” 旁的也就罢了,那句孔圣人文武兼修才是致命一击,尤其是在场的还有位圣人之后。文方那边的反击有片刻停顿,似乎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半晌才咬牙坚持回了一句,然而崔狄等像是无师自通了一般,不论如何都是一句“孔圣人文武兼修”、“孔圣人勇武过人”、“孔圣人足蹑郊菟”! 郑如徽这边险些没有被气吐血。 无赖,只知道说轱辘话的无赖! 然而无赖的招数总是最能堵人。 台上斗得吐沫横飞,若不是有傅朝瑜的出局威胁在他们兴许真会打起来。台下也听得目瞪口呆,一刻也不敢分神,生怕错漏了一点儿。先前总以为武将嘴拙,不曾想真骂起来也是这般厉害。现在想想,朝中互喷哪有这辩论有意思,还是他们太自大了。他们只恨不能以身代之,冲上去替他们辩一辩。 前面吵得太厉害,几次收不了场,等到最后陈词总结时双方的稿子里还是各种贬低拉踩,带着一股要将对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狠劲儿。只是今日只是辩论,还是有时间限制的辩论,他们便是有再多的话,时间一到也不得不鸣金收兵了。 剩下的,便得交由诸位裁判定胜负。 傅朝瑜本来是想邀单数的裁判,他担心会出现平局的情况,若如此,那这辩论还有什么意思?虽说今日的胜负决定不了什么东西,但是对于观众来说有个输赢总归是必要的。 不想孙明达跟王纪美却并不介意,王纪美一度有些不满地跟他提过,这回的辩必会分出胜负,不管有几位裁判,都会分出胜负。王纪美不满的不是裁判人数,而是对于胜负这个既定结果。 裁判正在做出最后的决定,周景文却坐不住了。今儿这场戏,傅朝瑜出的风头实在太多了,哪怕他没有辩论,受到的关注也一点儿都没比那八个人少,相反,因为他不卑不亢、姿容出众,反而吸引了不少人的主意。周景文已经偷听到后一排有人在打听他是谁了。 这可不行,傅朝瑜绝不能抢了他舅舅的风头! 周景文很不服气,他在这儿操碎了心,但他舅舅也不知怎回事始终没回来。他都让小太监挨个儿找了,依旧没找到他舅舅。 张望间,周景文注意到一件事——并非所有人都是坐着的,墙边还有一些年轻人竟整场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难道,国子监的监生都没有座位吗,那为何傅朝瑜与他们不同? 周景文心中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他离席悄悄走近他们,随意扯了一个人的衣摆问:“你们为什么没有座位?” 被他扯住衣角的是安阳侯世子,他今儿过来一方面是为了看热闹,一方面也是站给他爹、他叔父几个看的。他家长辈都来了,若是他不过来则显得他既不合群又不爱学子,回家保不齐又是一顿打。 小世子知道眼前这位是个皇子,虽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小皇子,可不论是哪个安阳侯世子都不敢糊弄,他解释道:“殿下,只有外头来的观众有席位,国子监的监生很少有位置,除非是替先生办了事儿的,还有上回联考考得好的监生,他们都坐在那一块呢。” 安阳侯世子指了一片位置。 周景文望过去,没发现他舅舅。 周景文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所以他们在这儿站着听完整场辩论是因为功课不好吗?但他舅舅也没有座位,也就是说,他舅舅既没有帮忙,也不是上回考试名列前茅的? 细思极恐! 周景文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儿:“那你知道杜宁吗,户部尚书之子,上回联考,杜宁的名次是多少啊。” 安阳侯世子笑呵呵:“您说杜宁啊,他比我考得还要差,倒数第一。他跟傅朝瑜还是一个学舍呢,一个头名一个倒数第一,找谁说理去?” 周景文:“……!!!” 晴天霹雳!当头棒喝! 小孩儿对他舅舅一直坚持的信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 24 风头 储君,副主也。 本朝皇子不在少数,身份尊贵的皇子亦有许多,可唯独储君只有一个。 这场辩论自从太子亲临之后,便已经注定了结局了。 傅朝瑜公布完了结果之后,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何感受,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先生说结果早已注定,大概,先生也是一早就知道太子要来坐裁判了吧。 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但是就这么输了谁能甘心?哪怕结局已定场中还是不免有些争议,就连台上坐着的几位也各有不平。 然相较于其他人的愤愤不平,崔狄似乎并不惊讶这一结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许是傅朝瑜目光直白,崔狄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可不是谁都像他似的镇定,譬如郑如徽等人便是盛气凌人,而大将军等却是恼怒至极,甚至公然放出话来:“这结果不能服众!” 郑如徽也恼:“老将军是在质疑太子殿下等裁判不公?” “公平在哪儿?他们分明瞧不起武将!” 这诛心之语,叫台下诸位裁判脸色大变,这老匹夫竟然当众不给太子面子,闹出去了国子监也难辞其咎,孙明达跟王纪美已经在犹豫要不要上去稳定场面了。 傅朝瑜眼看事态失控,当然不能放任他们毁了辩论赛招牌,狠狠敲了一下锣。 被锣声吓出条件反射的两方瞬间哑火,仿佛畏惧之前的“禁赛威胁”,都不敢说话了。 倒是看得观众稀奇不已,只觉得台上这个年轻人厉害,镇得住场子。 傅朝瑜无奈地开口,言明今日胜负只代表本次这一场比赛,比赛是为了友好交流,口舌上的争论或许有胜负,但是现实中没有谁输谁赢,文官武将同是朝中中流砥柱,没有高下之分。 他一开口,老将军这才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总算有人说了一句人话。 傅朝瑜看向台下,任劳任怨地继续调节。 今日两边虽然互喷的厉害,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一场恶战,但傅朝瑜还是挑了两边一些中正平和且相对精彩的言论捡出来加以总结,充分顾全了双方的面子。并且表明,君子和而不同,不管是崇武还是修文都是为社稷效力,为君王尽忠,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需求同存异,共谋发展。 国之强盛,文武不可或缺,顺便引用后世伟人的一句话,有志者应当文武兼修,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一阵静默之后,明义堂忽然响起持久的掌声。 说得真好! 现在台上的傅朝瑜本就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又是敢说敢为的性子,他光是现在那儿抑扬顿挫的说上几句便足以吸引全场的目光追随,何况他话里话外还有理有据,极具壮志豪情。 杜尚书面有赞叹,恨不得这是他自家的儿子!这若是他儿子,他做梦都能笑醒! 可这为何就不能是自己的儿子呢? 众人也一样,对前面的总结不过随意听听,可听到最后,却忽然莫名地热血沸腾起来。 有官员咋舌:“难不成,这一届的国子监监生口才都这么好吗?” “兴许也只有这一位吧。” 大皇子这边输了,面上本来不大好看。然而傅朝瑜这番话说的体面,顾全了双方的面子,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连大皇子忍不住同身边人问起了这个眼生的年轻人。 孙明达与他解释了一番。 大皇子在听到“傅朝瑜”三个字后,凝神细思了一番,骤然问:“听说宫中五皇子有位舅舅在国子监,仿佛就是此人?” “正是。” 大皇子脸色微妙了起来。傅美人曾经害的他母妃流产以至于再不能生育,母妃对此耿耿于怀。这个傅朝瑜竟然是傅美人的亲弟弟。他先前对付傅朝瑜升起的那点好感,顿时荡然无存了。 不过崔狄却越发觉得傅朝瑜这性子合他胃口,跟那些拧巴内敛的读书人不大一样,下台之后还约着往后一块喝酒。 傅朝瑜笑着应下,也想不通自己什么时候入了这位的眼。多交一个朋友总是有好处的,这位虽说跟大皇子关系匪浅,但是傅朝瑜总觉得他不像是能支持大皇子的人。 莫名的直觉。尤其在看到崔狄只是同太子与大皇子寒暄了两句后便离开,傅朝瑜变便更加笃定这个猜测了。 众人在陈淮书、周文津几个的引导下,心满意足地相继离场。今日这场辩论,从头到尾都高潮迭起,精彩异常,看来是他们从前小看了国子监了。这国子监最近频频出头,也不知后面还有何等的风光?更不知会不会抢了别的衙门的风头。 出了大殿,有几位贼心不死,又问起了膳堂今日是否能招待外宾,结果毫不意外地遭到了拒绝。 国子监膳堂不招待外人,谁来了都不好使。 祭酒大人说的。 众人心中骂了一句孙明达老秃驴,悻悻走开。 同为国子监监生,有人能负责引导诸位大人退场,有人便只能在旁干看着,譬如杜宁。且不忿的是,他学舍的另三个人在今儿或多或少都出了风头,唯有他,连明义堂的大殿都不敢进,一直在外游荡,生怕被他外甥看到又拉着跟傅朝瑜一起比较,跟个孤魂野鬼一样可怜。 而风头正盛的傅朝瑜,散场之后还被太子叫过去问了两句话。太子见傅朝瑜谈吐不俗,温声勉励一番。又就国子监监生情况与孙明达王纪美闲聊开来。 傅朝瑜得以退下。他找到了自己的小外甥,熟络地将人揣进怀里。 他家小外甥从前吃不好穿不好,个头长得比别的小孩儿略迟缓许多,都三岁了却还像个两岁小孩儿一样,抱在怀里小小一个,看着都可怜。 成安公公却咋舌,但凡碰面不是抱着便是搂着,不腻歪啊?只是舅甥,又不是亲父子。 然而周景渊这会儿还激动着,看到他舅舅便眉飞色舞地一个劲儿夸赞:“舅舅,厉害!” 傅朝瑜刮了刮他的鼻子:“景渊以后更厉害。” 这话不是吹,上辈子景渊毫无依仗都能孤身一人在朝中立足,甚至最后还能成功登基,这般心性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周景渊看了一眼不知为何蔫蔫的周景文,握着拳头,张牙舞爪的高声宣布:“我舅舅最厉害!” 平日里胆怯的眉眼焕发着一股蓬勃朝气。 周景文竟然没有反驳。 不多时,杜宁依旧未曾出现,但是杜尚书前来跟自己外孙打了个照面。周景文内心无比挣扎,将他外祖父拉到一边企图负隅顽抗,压低声音偷偷地问:“外祖父,上回舅舅联考真的考了倒数第一吗?” 他眨了眨眼,希望外祖父能给予期待的回答。 杜尚书怔住,突然倒抽一口凉气,这事儿已经传到宫里去了吗? 觑见外祖父的神色,周景文便知道这事儿不是国子监监生冤枉了他舅舅。同样是舅舅,为什么别人的舅舅那么争气,他的舅舅却只会丢人现眼?周景文越想越委屈,都快要气哭了,他堂堂三皇子,从来都没有这么憋屈过。 杜尚书吓了一跳,连忙追问可是有人欺负了他。 周景文眼眶红红,抽抽嗒嗒:“舅舅,舅舅……” 杜尚书急死了:“你舅舅欺负了你?” 周景文跺脚,说了一句“都是舅舅的错”,便哭着跑开。 又是杜宁!杜尚书脸色一黑,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到底又做了什么?在国子监嚣张也就罢了,竟然还欺负到自己外甥头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怎么这么能耐? 周景文走开之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再也不让杜家人靠近了,似乎是真的伤心了。 对此,成安只能歉意地冲着杜尚书笑了笑。 杜尚书没办法,怒火又添一重,撸起袖子便准备回去先收拾儿子了。 不多时,周边便清净下来。今日本就没课,傅朝瑜从里头出来之后便彻底忙完了,只想领着小外甥一起。只是他想带外甥,还得别人准予才行,傅朝瑜礼貌问起成安公公,询问能否领着几个孩子四处逛逛。 成安公公并未拒绝,出宫机会难得,圣上并未要求回宫的时间,他其实也不想这么快回去。 成安公公领着三位小皇子随傅朝瑜见过了他在国子监的亲友。周景渊对他舅舅的先生朋友格外好奇,睁着大眼睛将每个人牢牢的记在心里。 陈淮书他们因为傅朝瑜的缘故,很喜欢这位生得可爱的小皇子,围着逗了许久。 这小家伙眉眼跟傅朝瑜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睁大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能把人心都看化了。哄他就跟在哄小号的傅朝瑜一样,有趣儿极了。 不仅仅是王纪美送了他不少东西,陈淮书跟杨毅恬几个也使出浑身解数逗他开心。 周景文已经嫉妒不上了。他在宫里何等的受人欢迎,出了宫竟被老五给比下去了。周景文心里门清,这一切都是因为老五他舅舅,可为什么他就没有这样厉害的舅舅呢? 哦,他也有舅舅,可他的舅舅只会让他丢脸,三皇子殿下低下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卑。 傅朝瑜直接抱着孩子逛完了整个国子监。期间成安公公本想说,若是傅朝瑜抱不动可以让身边的小太监代劳。结果这一位抱着孩子走了这么久,连大气儿都不喘一声。反观抱着三皇子和四皇子的小太监们,这会儿已经面有难色了。 等逛完了国子监,傅朝瑜竟然还有余力,说是要领着小外甥去逛街。 此言得到了周景成的积极应和! 逛街,听着就新鲜。 他也要去! 周景成瞧瞧偷看成安,若是成安不让去,他就要闹了。 被四皇子暗暗威胁的成安见状只能由着他们,顺便还带上了兴致不高的周景文。 傅朝瑜跟周景成一路逛一路买,连周景渊也被带着开朗了些。等到了一处熟悉的木匠铺子,傅朝瑜想也没想就进去了。 周景渊揪着他舅舅的衣襟,眉头蹙起,神色为难。 “怎么了?”傅朝瑜问。 周景渊包子脸上全是谨慎,因他发现这个铺子不管是外面还是内里都装饰得分外华丽,看着就很贵!他怕舅舅被坑,更担心舅舅没钱了,警惕地冲着傅朝瑜耳边道:“舅舅,咱们还是换一家便宜的吧。” 傅朝瑜乐不可支,自家崽就是可爱! “没事儿,舅舅用上回做的水枪稿纸跟他们换了个条件,往后在这儿订做玩具,不仅不收钱,还能赚钱润笔费呢。” 这也就是他们家在京城没有买商铺,否则这样的生意还能让别人沾? 这回傅朝瑜便是过来取上回定做的新玩具。上次答应了周景成送他一个玩具,傅朝瑜便画了个草图做了两个,想要留给他外甥跟周景成。 只是今日还多了一个孩子,傅朝瑜虽然不喜欢这位三皇子,却也解释了一句:“上回叫人做的时候只做了两个,且我也事先答应了要留一个给四殿下。” 周景成虽然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但是他已经挪不开眼了,跑上去摸摸碰碰,听到傅朝瑜的话下意识地回:“没事,傅舅舅不必介怀,三哥一向看不上你做的东西。” 周景文:“……” 傅朝瑜:“……” 四皇子是真的很会聊天儿,连成安在旁边站着的都尴尬了。 他怕四皇子在语出惊人,忙开口将人抱起来:“时辰不早了,奴才也该带着几位小殿下回宫复命去了,总不好让圣上与各位娘娘担心。” 周景渊立马紧紧地搂住舅舅,他不想回去。 傅朝瑜心里也失落,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在所难免,皇上放几个小皇子出来便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还能指望他外甥一直在宫外?傅朝瑜再三保证,很快就去看他,才勉强哄好了小家伙。 临走前,小家伙还依依不舍地确认:“舅舅你真的很快能来看我吗?” “很快,舅舅保证。”傅朝瑜摸了摸他的脑袋。 虽有了舅舅的担保,但是分开之后周景渊还是没了精神,懒懒地趴在马车里不肯说话,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缩在冷宫里的日子。诡异的是,周景文也竟然也闷不做声。 两人背对着,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心情一个赛一个绝望…… 成安看得不明所以,但是总归是能将这三个小皇子全须全尾地带回宫了。待安顿好了三位小皇子后,成安立马回去复命。 皇帝之所以派成安过去,就是因为成安记性好。等回了御前,成安还能绘声绘色地将今儿在国子监听的那场辩论复述一遍,虽不至于每一句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但也大差不差了,尤其是后面那什么自由辩,两边吵得不可开交连脸皮都不要了,可比朝中那些官员们吵架有意思多了,成安说得可带劲了。 皇上大为惊叹,再次后悔自己没能亲自过去听一听。 错过了这么精彩的辩论,今儿晚上都得少吃两碗饭。 成安也感慨:“圣上若是能亲临就更好了,今日的辩论真值得一观,结束之后更是掌声雷动。” “朕也想去啊。”皇上无奈,只是他作为皇帝不好参加如此敏感的争论。朝中文武之争由来已久,当然,这也有他刻意放纵的缘故,文武相轻不可怕,惺惺相惜才叫人寝食难安。若这两边犹如铁板一块,他这个皇帝估计也做到头了。如今有争执都无伤大雅,他能镇得住。况且别看这回辩论各方四个仿佛都同仇敌忾,但实则,文官内部与武官内部也是矛盾不断,正因如此皇帝才懒得插手。 不过得知傅朝瑜最后那番话后,皇上却尤为满意:“连一介监生都知道要和而不同,求同存异,朕的这些臣子们却只知道彼此倾轧。” 成安对五皇子这位舅舅赞不绝口:“这位监生实在厉害,不仅说话滴水不漏,事儿也办得几位漂亮,听说这回的辩论都是他一手操办的,要不是他,今儿这场面只怕也收不住。” 今儿的辩论是结束了,不过后头只怕还有的争,国子监这一步棋走得漂亮,往后一月都是京城众人的焦点。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傅朝瑜的功劳么? 皇上又来了兴趣,要不,下回他单独召见一下这傅朝瑜? 彼时,傅朝瑜仍留在国子监里,他将今儿辩论写进了文章里,打算放在第二期的文刊上。写完之后,傅朝瑜便苦心冥想如何出头,如何进宫找他外甥。 费劲儿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头绪,然而待傅朝瑜看向桌案上的书之后,忽然来了主意。 国子监这么多藏书,不如鼓动先生建言,新办一座图书馆? ------------ 25 往事 种植油菜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且傅朝瑜也不知吕相与杜尚书究竟有没有将自己的文章拿去朝中讨论,若没有,他则真做了无用功了。那本给皇上揽财的《西游记》,书才刚印好尚未开卖,只怕皇上也没有记他的功。 至于辩论赛,虽明知会引起热议但热度总有消减的一日,只怕日后也没多少人记得他的功劳,唯有这图书馆,若能办成才算真正的惠及民生。 傅朝瑜埋头,灵感迸发,文思泉涌,不过片刻又写好了另一篇鼓吹图书馆的文章。 翌日一早,天儿还未亮,周景成便兴致冲冲地从床上爬起来,匆忙用过早膳便带着他的小车去跟他五弟汇合了。贤妃已经提不起告诫的心思了,反正她再如何阻拦,这臭小子还是会巴巴的赶过去跟五皇子厮混在一起。 贤妃只恨儿子不争气,从前是三皇子的小跟班,如今又成了五皇子的应声虫,他为何就不能独当一面有点主见呢? 翠微殿中,周景渊也早早地拿着自己的小车在院子里扭来扭去。周景成赶过来后,二话不说坐上了车加入其中,两个小孩儿围着院子玩得一头是劲。 若不是周景渊不敢出门,周景成都恨不得带着他去御花园里威风威风。 他们俩现如今骑的正是昨儿傅朝瑜送给的小车,车子底盘很低,下面有很多小轮子,瞧着十分的矮,不过胜在样式好看,周景渊的车头是一只老虎,周景成的车头依旧是小鼠。且这车跟别的不一样,不用脚瞪,不用人拉,只要转动方向盘便可以左右摆动。 两个孩子头一次玩这种好玩的玩具,简直高兴坏了。 周景成如今对五弟他舅舅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甚至打定主意以后一定一心一意跟着五弟,跟着三哥啥也没有,跟着五弟后好吃的好玩的一样不缺,太快乐啦! 不同于这两个孩子,周景文昨儿回宫之后便郁郁寡欢,连贵妃也不愿意不愿搭理了。 因为昨儿没睡好,所以今儿上课时,因为神思倦怠不出意外地又被先生教训了。 周景文欲哭无泪。 他母妃总说自己聪明,从前周景文信了,可是自从知道舅舅是倒数第一后,周景文便对他母妃的话存疑。母妃时常夸舅舅,但是舅舅却愚笨不堪,自己这该不会是随了那不争气的舅舅吧? 他以后会不会也是倒数第一? 今日的三皇子依旧绝望。 国子监内,傅朝瑜一大早便与众人商量一番,而后才将自己昨儿写的稿子与他先生看。 得益于王纪美的指点,傅朝瑜如今写文章越发得心应手起来。 王纪美看到第一篇,便知道这应当是傅朝瑜准备放在文刊上的文章,因为他不仅写了辩论,还鼓励学生畅所欲言,多多往国子监投稿。 王纪美迟疑:“你们想要扩大投稿范围?” 傅朝瑜点点头:“国子监有才学的人并不多,若是一直以国子监的监生投稿为主,要不了多久只怕就得江郎才尽,不若对外征稿,凡是文章写得好的都可以征用,如此才能保证每期文刊的水平。” 只是这样以来,审稿的活儿就多了好几倍了,王纪美问:“你们能做的好吗?” 他家弟子等可都是结业班的学生,年底有个结业考,明年还有春闱呢。 傅朝瑜挠了挠头:“所以弟子琢磨着,要不要将这文刊转交给国子监,让孙大人另派一批人专门负责文刊运作。” 这段时间太忙,陈淮书跟周文津都有些吃不消了,傅朝瑜觉得热闹一场扬了名就够了,没必要耽误他们准备春闱。文章可以继续写,但是收稿、审稿、排版这种非技术性的活儿还是交给旁人吧。 王纪美颇为惊讶,这文刊他可是亲眼见到这些学生们辛辛苦苦弄出来的,才刚打响了名声就要让给国子监? 这对国子监当然是好事,还能带来一笔额外的收入,但是,王纪美总觉得委屈了他弟子。 “你们决定好了?” 傅朝瑜点点头,没多久又老实道:“其实弟子将文刊交出来,还有一事相求,先生看看这篇吧。” 王纪美接过,上下一扫,却是一篇关于“图书馆”的文章。 历朝历代都有藏书楼,但是这些藏书楼或官办或私属,大多都是不对外开放的,或者只对特定的人开放。然而傅朝瑜提到的这所谓的图书馆,却是面向所有百姓,无论尊卑贵贱,只要愿意读书都可以进馆阅读。 这倒是个好事儿,王纪美看完颇为意动。 傅朝瑜继续娓娓道来:“学生写此文章也是基于如今的藏书楼虽然珍本繁多,但是藏而不用,不能惠及百姓。如今寒门子弟也可以科举入仕的机会。但民间尚有许多读不起书的人。若是朝廷能在京城率先兴建图书馆,各地想必也会仿效,届时,寒门子弟读书应当能便利许多。” “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傅朝瑜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弟子也是想着这事儿若能办成,往后说不定能再进宫看看外甥。” 王纪美替他心酸。他这弟子亲缘浅,也就只有宫里那位小皇子一个亲人了。五殿下他昨儿也见过,跟着傅朝瑜到处乖乖喊人,聪明伶俐又分外可怜,怪不得自家弟子时时念着想着。 王纪美最终将两篇文章都留下来了。 傅朝瑜又掐着点跑去学堂上课。 今儿出奇,没上课前竟有好几个出身不错的监生跑到他这儿来,期期艾艾地问傅朝瑜,倘使下回做事能不能带着他们一起。 昨儿傅朝瑜再次成为京城家长圈中的风云人物、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那般大场面,便是有阅历的官员也未必能坦然自若主持场子,偏偏傅朝瑜面对身份地位远高于他的竟能毫不露怯,还能在两方不和的前提下成功安抚众人。 此等心性,本就非常人能比。 家长们回去后少不得又要拿傅朝瑜跟自家孩子比较比较了,越比越心塞,两者差距犹如云泥之别,硬要比,无异于自取其辱。 这教育得多了,总能激发出一些从前没有过的羞耻心来。原来监生们浑浑噩噩过日子也就罢了,可是瞧见杨毅恬都能跟着助教身后迎来送往,他们心里便有了别的念头,总想做点儿什么,否则总不能一直混日子吧。 傅朝瑜高高兴兴地记下了每个人的名字,若回头图书馆能建起来,这些人就是免费的劳力! 不用白不用。 安阳侯世子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放心吧,有活儿少不了你们的。”傅朝瑜保证。 众人顿时觉得傅朝瑜太好说话了,也为当初瞧不上他而自我唾弃。看看人家多乐于助人,自己学习好就算了,还愿意体恤学习不好的,活该他出名! 这事儿传到别的班,又有好些人蠢蠢欲动,打算跟着傅朝瑜一块儿行事。 安阳侯世子直到回到座位上还在感叹:“傅怀瑾真是个好人呐。” 杨毅恬使劲点头:“我早你说了,只是你一直不信。” “现在信了,往后咱们跟定傅怀瑾了。” 杜宁默默远离了他们,结果扯着屁股再次疼得叫出了声。昨儿也不知道他父亲发了什么疯,到家之后就嚷嚷着他欺负了三皇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揍。 杜宁都快要冤枉死了,他总觉得自己最近倒霉,不是在挨打就是在挨打的路上,也不知犯了什么冲…… 不止国子监的学生这场辩论赛的影响,如今京城内外都在热议这场别开生面的辩论赛,就连朝堂上也就文武之争再次掀起讨论,除了傅朝瑜那番“求同存异”的论调被广为流传开,成为朝堂调节矛盾的金科玉律,参加辩论的众人不论输赢也都受到了莫大的关注。 拥文派与拥武派确实不会因为一场比赛就改变想法,他们只觉得台上的人说中了自己的心声,辩得慷慨激扬,大快人心。甚至准备去国子监问问还有没有下一场。若有,他们愿意上台辩论! 孙明达并未直接拒绝。 经历一次大朝会激情廷辩的孙明达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国子监的影响了。国子监虽然没有太大的实权,但若是愿意做事儿的话,真的可以影响舆论,进而影响朝政! 这一刻,孙大人内心涌现了万丈豪情。扩大国子监的影响力,这不就是他苦苦追求的吗,如今终于有了结果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孙明达不得不承认先前是他狭隘了,插班又如何,商贾出身又如何,只要能做实事出身并不是问题。 只可惜他与傅朝瑜关系僵硬,傅朝瑜这厮也是个小心眼儿的,有什么事宁肯找他先生,也绝不肯对自己说半句。 真记仇啊,果然跟王纪美如出一辙。 心情澎湃之下,孙明达看到王纪美送来的两篇文章后,没怎么深思便同意了。 王纪美还颇为惊讶,毕竟先前他家弟子提什么意见,孙明达都得臭着脸摆好一阵谱,这回竟如此开明。 孙明达知道王纪美这个老东西在想什么,只是他这会儿高兴,王纪美的这点猜测他无所谓。经过这几次的事,孙明达已对傅朝瑜刮目相看,这人不仅才学兼备,还气运过人,凡是他想做的事总能做成。一时如此是幸运,一直如此便是有大造化了,兴许他们国子监还能出个大人物。 傅朝瑜一心为国子监着想,若他总还记着从前的恩怨,岂不是太狭隘了? 在弘扬国子监声威一事上,他与傅朝瑜并无分歧。 文刊一事好办,但是图书馆这事儿孙明达还得决定进宫禀报一番的。 孙明达对此事格外看重,这事儿若是办好,不仅民间对国子监的印象会彻底拔高。 但是皇上听闻孙明达的话之后,想的确实另一重: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此事若成,会直接影响各地官府的选择。只要朝廷支持,不怕底下的官员不跟风。到时候便真正能惠及寒门子弟了,科举选仕寒门子弟高中的几率兴许也会变大。如今的科举虽说人人可考,但是考中的十之七八都是权贵子弟、高官之后,他们拥有着最好的教育,占据寒门无法比拟的藏书,导致这科举看似公正,实则不公,连选人用人都受到了禁锢。 皇上早就想提拔寒门了,无奈没有机会,这回倒是可以借着国子监做一回文章。 他甚至向孙明达许诺:“你们只管去做,待来日国子监图书馆建成开业,朕亲自去观礼。” 圣上亲临?这是何等的荣耀。 孙明达又升起了豪情壮志,圣上如此看重此事,他更早带领国子监将这图书馆早日建成。 待他回去便召集人手商议此事,越快越好。 孙明达脚下生风离开宫中,皇帝却还拿着傅朝瑜的文章反复欣赏。 弟弟若有如此胸襟见识,姐姐会是恶毒之人吗? 一晃三年,皇帝其实已经记不清傅美人的长相了,毕竟他一向只在政事上留心,对于后宫女子不太关注。当初宠幸傅美人也是因为她个性温婉待着舒服。可陷害端妃流产一事证据确凿,皇后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对方,后宫同气连声无不在声讨傅美人。皇上见状也没多插手,只以为傅美人表里不一,这才引发众怒。 后来傅美人去了冷宫,皇上渐渐忘了这个人,如今想来只觉得有些违和。 傅美人当真是表里不一之人吗? 他记得,成安似乎对傅朝瑜印象格外的好,虽说只见过两次,可每回回来都得赞不绝口,又说才情过人,又说人品出众,什么好话都说尽了。 皇上问他为何。成安公公迟疑了一下,夸赞的话他说了那么多遍,再说也没有新意了。于是成安公公说了句大实话:“其实模样俊俏的人谁看了都喜欢,那位傅公子在国子监人缘这般好,不外乎是长的好看。等圣上下回见了他就知道了。五殿下倒是跟傅公子生得很像,不过总低下头,气质瞧着与他舅舅不同。像傅公子这样俊朗的人,奴才就没见过第二个。” 皇上也同样不记得总是不敢正眼瞧他的五皇子,但他不赞同成安的话:“长的好看的人,朕从前倒是见过一个,他若是长大了,肯定比你口中的傅朝瑜还要灵气逼人、清新俊秀。” 成安茫然,没听说过京城哪家容色出众啊。 皇上也没解释,只是脑海里想起了八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时为了攻打南蛮,他御驾亲征,可惜中途因为流匪而落难,与侍卫军失散。援军未至,流匪却时时在搜寻他的踪影,可怜他当时还身无分文,情况险急。就在他走投无路之际,遇上了一个离家出头去寻亲的小少年。 那小孩儿不过十岁,生得唇红齿白,灵气十足,眉眼格外出挑,旁人打听他家境时还会故意遮掩,不肯暴露丝毫,但因为年纪小没什么防备心,总能被他哄骗到,反应过来时又火冒三丈,怪好玩儿的。 皇上猜测,他应当是纪县里头大家族家的小公子。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孩子,且又因对方身上揣着不少银子,接济过皇上几次,他便对那小孩儿印象更好了。 可惜后来追兵越来越厉害,为了逃难皇上不得已“借”走了他的钱,并下定决心找到侍卫之后要找到这孩子,给他加官进爵。 …… “那他后来找到你了吗,还你钱了吗?”学舍内,听傅朝瑜谈及往事后杨毅恬天真地问了一句。 傅朝瑜难得郁闷地翻了个身,裹着被子憋屈道:“没有。” 也怪他那会儿年纪小好骗,竟然真的相信他说的话,以为他是落难的贵公子这才将钱给了他。结果这人拿了钱后第二日便溜之大吉了,他找遍整个纪县都没找到这人。后来无意中瞥见一伙人拿着对方的画像找人后,傅朝瑜才知道这人恐怕是什么逃犯。 他吓得半死,庆幸自己没被这人连累。 再之后,傅家的管家跟家丁便找到了他,将他带回了家。从此之后,他便再没见过这个骗子了。这事儿给幼小的傅朝瑜带来极大的伤害,也是从那会儿开始,他头一次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 小孩儿的钱都骗,太不要脸! ------------ 26 相认(一更) ------------ 27 解释(二更) ------------ 28 父子 ------------ 29 还钱 ------------ 30 玩具 ------------ 31 战书(一更) ------------ 32 赌球(二更) ------------ 33 比赛 ------------ 34 初见 ------------ 35 孩子王 ------------ 36 评选(一更) ------------ 37 名次(二更) ------------ 38 周岁宴 ------------ 39 营销 ------------ 40 皇后 ------------ 41 练武 ------------ 42 主编 ------------ 43 开售(一更) ------------ 44 热销(二更) ------------ 45 廷辩 ------------ 46 恶事 ------------ 47 案件(一更) ------------ 48 审问(二更) ------------ 49 种子 ------------ 50 宫宴 ------------ 51 卖菜 ------------ 52 毕业(一更) ------------ 53 春闱(二更) ------------ 54 阅卷(一更) ------------ 55 放榜(二更) ------------ 56 曲江宴 ------------ 57 授官(一更) ------------ 58 土豆(二更) ------------ 59 封侯 ------------ 60 授官 ------------ 61 开园 ------------ 62 入职(一更) ------------ 63 修路(二更) ------------ 64 激将法(一更) ------------ 65 分工(捉虫) ------------ 66 建成 ------------ 67 剪彩 ------------ 68 出宫 ------------ 69 授课 ------------ 70 谋害 ------------ 71 下线 ------------ 72 丧礼(一更) ------------ 73 皇贵妃(二更) ------------ 74 案件 ------------ 75 外援 ------------ 76 复审(捉虫) ------------ 77 下场 ------------ 78 小学 ------------ 79 嫌弃(一更) ------------ 80 慈善(二更) ------------ 81 立威(捉虫) ------------ 82 监工(二更) ------------ 83 小学(捉虫) ------------ 84 端倪(捉虫) ------------ 85 贪污 ------------ 86 加官(捉虫) ------------ 87 成绩 ------------ 88 批评(一更) ------------ 89 生辰(二更) ------------ 90 建厂(一更) ------------ 91 祸起(二更) ------------ 92 弹劾 ------------ 93 清白 ------------ 94 争取 ------------ 95 离别 ------------ 96 抵达 ------------ 97 火炕 ------------ 98 打脸(一更) ------------ 99 斗志(二更) ------------ 100 棉花(一更) ------------ 101 粮种(二更) ------------ 102 赏赐 ------------ 103 高价 ------------ 104 建厂 ------------ 105 水库 ------------ 106 古董(一更) ------------ 107 发掘(二更) ------------ 108 齐心(一更) ------------ 109 如愿(二更) ------------ 110 火爆(一更) ------------ 111 到达(二更) ------------ 112 相见 ------------ 113 博物馆 ------------ 114 订单 ------------ 115 摘棉花 ------------ 116 拒绝(一更) ------------ 117 告状(二更) ------------ 118 被打 ------------ 119 突厥 ------------ 120 修路 ------------ 121 合力 ------------ 122 观摩会 ------------ 123 民心 ------------ 124 邀请(一更) ------------ 125 惊喜(二更) ------------ 126 准备(一更) ------------ 127 御驾(二更) ------------ 128 提议 ------------ 129 阳关 ------------ 130 回京 ------------ 131 得逞 ------------ 132 捞钱 ------------ 133 生意(一更) ------------ 134 调查(二更) ------------ 135 惩罚 ------------ 136 武器 ------------ 137 筹备 ------------ 138 使臣 ------------ 139 热闹(一更) ------------ 140 接风(二更) ------------ 141 惊艳 ------------ 142 吵架(一更) ------------ 143 阅兵(二更) ------------ 144 挑拨(一更) ------------ 145 封禅(二更) ------------ 146 粮食 ------------ 147 离开 ------------ 148 副手 ------------ 149 建府 ------------ 150 追到 ------------ 151 上进 ------------ 152 瓜宴 ------------ 153 配合 ------------ 154 开战 ------------ 155 王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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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5 取名 ------------ 206 宠爱 ------------ 207 回归 ------------ 208 相认 ------------ 209 心动 ------------ 210 结局 ------------ 211 番外1 傅茵 ------------ 212 番外2 反穿 ------------ 213 番外3 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