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一章 “哎迟拓,那不是你发小么?”同桌是个长得很着急的少年人,留着几根代表沧桑的胡子,用手肘戳了戳旁边低头写试卷的男生,压低声音,“她怎么在大太阳底下跑步,他们十一班都高三了还有这种体罚吗?” 被唤作迟拓的男生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又低头开始做试卷。 暑期下午自习课,同桌显然不是坐得住的性格,他挪着板凳往迟拓这边靠:“你们以前不是关系很好吗,怎么这两年翻脸了?” 他冒着两颗青春痘的年少老成脸透着八卦和兴奋:“真像他们传的那样,初中你俩谈恋爱到高中就分手啦?” 迟拓看了他一眼。 同桌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秒,有些不爽地搓鼻子:“我就随便开个玩笑嘛,不用拿这种眼神看人吧。” 他被迟拓揍过。 原因也是迟拓这个漂亮发小,有次他看到迟拓那发小经过他们教室门口,忍不住吹了声口哨,说这胸这腿这腰,就这么一句话,后面的感叹还没出来呢,就被迟拓一拳头打中肚子。 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迟拓当时就是这眼神。 他还记得迟拓当时说的话,他说:“嘴巴放干净点。” 其实他还没开始嘴巴不干净呢,虽然心里的确是那么想的,于是哼哼唧唧,倒也没有把这事闹大。 主要迟拓这人本身就不太好惹,一直在学自由搏击,高二的时候有次和学校后门的一群小混混狭路相逢,他一个人打了对方四个,对方全趴了,他脸上就只是轻伤。 监控调出来对方全责,他属于见义勇为,因为那四个混混正在敲诈他们学校的学生。 而且迟拓这个人,总有些说不上来的阴森,和他留胡子装老成不一样,迟拓这个人的气场不用留胡子就能唬住人,明明长得白白净净看着挺好看的长相,可就是瘆人。 平时话不多,一言不合就眼睛黑黝黝地盯人。 同桌把板凳挪回到自己位子上,讪讪地不说话了。 迟拓站起身,打了个报告说要去厕所,走之前又看了窗外一眼。 望城一中高三占了两层楼,二班在第五层,角落里有个厕所因为没窗户没通风,暑假补课这种大热天几乎没有人去,迟拓走进去,拿出裤兜里的手机给置顶的人发了个问号。 等到全身闷出一身汗,消息回了过来。 一个穿着毛茸茸猫耳朵的卡通小鹅头像发来了一串语音。 迟拓贴着耳朵点开,对方一边喘一边说:“我中午吃多了,晚上回去腰围变大又要被我妈念叨,所以趁着自习下来跑两圈。” 迟拓打字:【太热了,会中暑。】 卡通小鹅回了一个捏住嘴巴太啰嗦的表情包。 小鹅:【我跑完了,马上回|教室了。】 小鹅:【今天晚自习结束怎么说?】 迟拓:【老规矩。】 小鹅:【你今天不用去医院陪外婆?】 迟拓:【嗯,不用。】 小鹅:【兄弟你的强迫症越来越严重了你发现没,你现在不是三的倍数是不是都不会发消息了?】 迟拓:【。】 锁了屏,因为闷热,他额角的汗已经顺着脸颊往下滴,他却还是在里头站了一会,估算着时间出了厕所,正好能看到女孩跑上楼的背影。 *** 迟拓发小的名字叫安久久,望城一中的名人,因为长得太漂亮,初一运动会木着脸扛着班旗在操场上参加开幕式的照片出了圈,被星探看中拍了一个青少年运动鞋广告。 虽说那只是个税后到手只有六千三百多块钱的广告,但是对于望城这个江南小城来说也是件大事,此后望城一中所有的文艺汇演大小运动会安久久都会被要求上台当主持人,慢慢地学校里的人也就都认识她了。 安久久和迟拓就是在这之后开始往人后发展的。 他们俩是真正意义上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关系,同年同月同日在同一个医院的产房里生的。 安久久的父亲安怀民和迟拓的父亲迟定邦都在市自来水厂上班,本来一个是业务部门一个是研究部门两边没有什么交集,可因为年龄相仿凑巧在同一届办了集体婚礼,办完婚礼后搬新房又凑巧搬到了同一个小区,两新娘子还前后脚怀孕了,于是一起建卡一起产检,最后居然一起胎动入了院,迟拓是凌晨生的,生完了就听说安久久的妈妈王珊珊就在隔壁产房等开指,等到当天中午,安久久也生了。 根据迟拓妈妈张柔说,住院的时候两人在一个病房,两个小婴儿刚生出来一个满脸红一个满脸黄,丑成两颗丑橘子,并排放床上,就打起来了。 张柔说是迟拓先挥的拳头,王珊珊说是安久久先动的脚。 反正这俩孩子因为这个缘分从小就玩在一起,从在意谁大谁小的小萝卜头打打闹闹地长大到手牵手上幼儿园,习惯了做作业的时候身边永远有一个人,习惯了每次大打出手哭哭啼啼之后半个小时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啃饼干。 他们的童年没有孤单过。 岁月漫长,两人的妈妈先后离开了职场做了全职主妇,安怀民被调职到了其他城市的水厂,迟定邦升职做了办公室主任。 他们俩也从无知幼儿长成了懵懂少年。 安久久因为拍了那个广告在学校里在路上在小区里都有了知名度,一直和她形影不离的迟拓就开始变得突兀。 十三四岁的小孩,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对于那些路人奇怪的指点十分敏感,班里学校里也开始有了奇怪的谣言,一开始说安久久和迟拓是双胞胎,父母离异各带走一个小孩,后来谣言逐渐开始变得离谱,说安久久和迟拓两家结了娃娃亲,两家住在一个小区,等着法定年龄到了就结婚。 旁人的目光从奇怪变得意味深长,看到迟拓一个人的时候会问他你那个小媳妇儿去哪里了,看到安久久他们不会问,只会笑得非常猥琐。 迟拓和那些散播谣言的人打过架,后来发现拳头敌不过嘴巴,这种离奇的毫无根据的谣言传播速度快得离谱,他们两个只要在一起,就根本堵不住别人的嘴。 而且随着他们年纪变大,那些谣言也变得越来越龌龊。 终于有一天,安久久不再和迟拓一起上下学,两人在学校里也不再一起吃中饭,哪怕走廊上面对面遇到,也各自别过脸。 于是当然有了别的谣言,说两人分手的,说两家闹掰的。 但安久久和迟拓都不是那种合群的孩子,他们除了彼此没有什么能谈心的朋友,于是猜测都只是猜测,因为两人不再提供新的话题,跟他们有关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淡了。 只除了安久久文艺汇演穿着租来的小礼服上台报幕的时候,迟拓班里会有人起哄。 被迟拓冷脸看了几次,也都讪讪地过去了。 高中生活太忙碌,久而久之,这些谣言就变成了历史,本来就没人在意真假的东西,过了时效以后也就失去了传播的动力,逐渐被大家遗忘。 所以没有人知道,表面上互不往来的两个人在高一那一年有了自己的秘密基地,他们会在晚自习结束后或者周末跑到秘密基地里待一阵子,做作业聊天帮安久久把掉段的游戏重新打上来。 其实做的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事情,但是因为偷偷摸摸,反而多了一丝诡异的新奇感。 那个秘密基地就在他们小区,教迟拓练自由搏击的老师在这个小区里有一套一楼一居室用来当作小仓库堆放杂物,迟拓高中以后学业忙没时间去练拳,老师就把这个仓库钥匙给了迟拓,让迟拓没事可以去那边练。 这老师后来去了别的城市,这个仓库的钥匙却一直没收回来,他让迟拓别忘记练拳,让他帮忙打扫仓库,别让仓库里的沙袋拳套蛀虫。 他们俩的妈妈也都知道这地方,可能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两人又真的没有别的朋友的关系,安久久和迟拓的妈妈对他们两个得避嫌这件事并没有那么敏感。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现在的家庭情况让两个妈妈忙得都没有时间敏感这些事情。 所以这秘密基地,算是他们两个一起做作业的地方,就在小区里,两人的妈妈也都放心。 不过迟拓今天来晚了十分钟,白色校服T恤上头沾了灰,下巴下面有擦伤。 “打架啦?”安久久的眼睛形状有些像猫,很圆,眼尾微微上翘,惊讶的时候看起来就圆溜溜的。 “没。”迟拓话不多,坐到安久久旁边,伸手,“试卷。” 安久久撇嘴,从书包里掏出了自己暑假第一次模拟考的试卷。 迟拓盯着上头的分数,好半晌没说话。 “……”安久久挺担心地看着他,“你别气撅过去了……” 迟拓:“……” “我真的……”安久久一言难尽,“我妈对我一模成绩都没有你那么在乎,我给我妈看这成绩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唯一的压力全在你这里了。” “你的数学……”迟拓真的快气撅过去,“怎么能考出这种分数的?” 他天天给她讲半个小时数学,上个月押题基本都压到了,她怎么还能考出九十几分的? 安久久缩着脖子抱着膝盖,蓝色校裤遮住她半张脸,眨巴眨巴眼睛,嘿嘿笑。 迟拓一言不发地拿过安久久的书包,从她包里抽出两本小说,一本……剧本。 他无视这些东西,执着地拿出了错题本。 安久久发现他手指关节上也有几块红肿。 “你真跟人打架啦?”她皱眉起身去拿仓库里的医疗箱。 “路上碰到两个虐猫的混混。”迟拓不想多谈。 其实还有个原因是他最近心里总是有股无名火,遇到这种人正好给他发泄。 都是欺负弱者,起码他欺负的有理有据。 “你高三了。”安久久仰头给他下巴擦碘酒,“万一出事你妈会疯。” “你也高三了。”迟拓怼回去,“不能因为你妈不关心你成绩就放任自己烂下去。” “……我分数线够了啊,上次老班都跟我妈说我这成绩再稳一稳明年艺考肯定没问题了。” 什么叫烂下去…… 她这都能算高分了好吗。 迟拓头往后仰,避开了安久久再次戳过来的棉签,闷声不响地开始给安久久弄错题本。 安久久耸肩,丢掉了手里的棉签,拿过了那本试镜剧本。 仓库里老旧的空调声咔吱咔吱,两少年就这样心照不宣别别扭扭地并排坐着,固执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安久久知道,迟拓因为拍广告之后遇到的那一系列事情并不希望她走艺考这条路。 迟拓也知道,安久久妈妈把所有一切都押在女儿身上,她妈妈希望安久久能成为明星。 谁都说服不了谁。 “喂。”安久久标记笔在某一条台词下面划了一下,递给迟拓,“这词是不是错别字?” 迟拓看了一眼:“是。” 安久久笑眯眯地把剧本拿回去,在上头一笔一划写上了正确的写法。 “喂。”这回是迟拓,“这题我跟你说过四次了。” 安久久微眯着眼睛看过来,然后往后旁边挪了一屁股,低头继续看剧本。 迟拓:“……” 有些事情,很难公平。 就像他永远都不会不理安久久,但是他知道安久久没有这个永远。 就像他知道,安久久最终一定会去考艺校,因为她正一点点地切断她其他的可能性。 ------------ 2 第二章 安久久初一那年广告拍完以后就一直在断断续续的做和演艺圈相关的工作,拍拍平面,接一些龙套角色。她家是很普通的三口之家,没人脉没靠山,这些工作机会都是她妈妈王珊珊每次在片场发名片发出来的,不算正经的圈内工作,工作地点都在望城附近,价格不会太高,更不可能遇到太好的角色。 但是总归能赚点钱。 安久久的爸爸安怀民在她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外调到了别的城市,之后也就逢年过节回来几天,每个月按时往家里转家用。这么多年了,他在外地的工资据说一直没怎么涨,每个月转过来的钱一直都那么多,交了学费之后,她和她妈妈王姗姗日子逐渐捉襟见肘。 还好她还能赚点钱。 这样断断续续在演艺圈边缘打了五年零工,上个月,她得到一个很好的机会。 上个月王姗姗帮她接到的平面拍摄是老熟人推荐的,就是最开始拍广告给她化妆的那个化妆师谢琪,五年前的谢琪还只是个刚入行没多久的化妆师,在这行摸爬滚打五年后,谢琪已经能接触到一些一线艺人的工作机会,当然不可能是主化妆师,平时就负责给人打打下手,非主要造型的时候会让她来做而已。 谢琪这个人对化妆这件事很有点执着,她喜欢收集那种特别上镜特别适合化妆做各种造型的脸,安久久就在她的收集名单里。 当时只有十二岁的安久久因为性格安静配合度高脸部条件特别优越让谢琪一直把她记在心上,以后凡是有适合的工作或者她要参与的工作,她都会给王珊珊打电话。 一来二去,安久久好几个工作机会都是她介绍的,王珊珊每次都会给对方分一点代理费,虽然不多,基本都是安久久收入的百分之二十。 这样认识了五年,谢琪发现安久久的五官长开,身材高挑纤细,整个人已经开始有了些明星相,能接触到的资源也越来越正规。她觉得这丫头迟早会成名,顺水推舟的开始给她介绍一些圈子内的工作,这次平面拍摄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个古城旅游项目,要找一群男男女女从这座古城存在开始一个朝代一个朝代拍下去,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文化旅游宣传,全部请明星成本太高,所以只找了几个关键时间点用了明星,项目负责人的想法是其他时间点就找一群表达力出众的模特来拍,成本控制一下,价格不要太高。 在里头负责给模特化妆的化妆师之一谢琪就给项目负责人看了安久久的平面照,她确实出众,在一众候选人里是第一批被选入的。 这算是安久久除了那个运动鞋广告以外接的第一个正经工作,当时正好是暑假,她和王珊珊一起去了那座北方古城。 负责人给她安排的角色是九十年代的大学生,造型师给她搭配了黄色卡通图样的短袖T恤和宽大的牛仔背带裤,白色球鞋,长发披肩。 平面照的动作也没什么新意,阳光下鼓风机吹着,她双手捧着杂志长发飞扬顶着烈日眯着眼睛笑。 算上明星一共六十个模特,有很出彩的古装造型也有非常吸睛的现代造型,但是安久久就凭着这么一张造型一般动作一般构图一般的照片,被杨正谊导演看上了。 杨正谊是电影导演,五十几岁正当年的年纪,这十年拍的电影几乎每部都能拿大奖,他手上有个筹备多年的悬疑电影,缺一个女主角年轻时候的扮演者,看到安久久的那张照片以后就辗转联系上了王珊珊。 王珊珊其实没有看过杨正谊导演的电影,但是她知道让女儿演电影这句话的分量,于是忙不迭地接下了这场试镜。 也就是安久久现在手上拿着的那本试镜剧本。 其实很薄,前面都是保密协议,真正的内容就后面几页,但是安久久反反复复的看了很多遍。 这是她第一次摸到剧本这种东西,以前剧组跑龙套都是按天结算的那种,当天过去工作人员指着地上的叉叉说你一会站在这里,走到那里,或者倒在这里或者听到信号就把自己身上的血包捏爆之类的工作,这么正经的给了一个月时间准备的试镜是第一次。 她很想把这份喜悦传递给迟拓,但是明显迟拓不太想接。 剧本在他面前塞了好几次了,他愣是一次都没有接过去看。 到最后还逼着她把错题题型全都重新做了一遍,她捏着鼻子耍赖,他拧着眉瞪。 所以安久久有时候会想,迟拓可能是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爹,因为她亲爹基本缺席她的成长过程,所以老天给她生了一个爹。 当然这话安久久不敢当着迟拓的面说,她到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做完了题,看了眼时间,晚上十一点十分。 她妈妈在这个过程中居然一个电话都没给她打过。 迟拓也没有,他手机也一直黑屏。 “我妈今天不会又去影视城了吧?”安久久不可置信,“不是说了要给我留一个月时间准备试镜的么!” 离望城五六十公里的地方有个影视城,王珊珊平时没事就爱去那边晃荡发名片,有时候遇到工作机会当天晚上就住在那边。 这种晚上十一点多还不联系她的,很有可能就在影视城。 “我爸不会这个月又没给家用吧……”安久久蹙眉。 “我妈没联系我是因为她今天在医院陪床。”迟拓打断安久久的胡思乱想,看了眼时间,也微蹙眉,“没事,别怕,我送你回去。” 暑假准高三生补课,晚自习一般是八点钟就结束了,他们到小区最多也就十分钟,所以作业通常做到十点最多十点半也就各回各家了,今天那么晚了王珊珊一个电话都没有,这让迟拓也有些忐忑。 在外头不方便肩并肩,迟拓跟个变态似的戴着鸭舌帽推着自行车跟在安久久后头,还好这个点小区里基本没什么人,几分钟就到了安久久住的22幢。 他们也就都明白了王珊珊为什么没有联系安久久。 安久久家住三楼,老式多层建筑没有电梯,楼层不算高,打开窗户的话吵架声能传到一楼。 安怀民回来了,并且在和王珊珊大吵特吵。 晚上十一点多了,楼上楼下窗门紧闭,只有她父母丝毫不担心扰民,持续稳定输出。 “演戏演戏演戏!!!”安怀民声音听起来暴跳如雷,“你就那么想做明星妈妈?你也不看看你这几年都在忙些什么,五年了,混出点什么名堂?读书读书读不好,想当明星只能拍几张破照片,现在好不容易混到高三,你跟我说要去拍电影?你这哪里有点教女儿的样子?你出门问问!有没有你这样的妈!!” “你也知道五年了?”王珊珊应该哭过,声音沙哑,“你外调多少年你自己算算,一年到头回来几天你掰着指头算算!不是说升职了吗?不是说跑到好业务线了吗?钱呢?十年前一个月寄回来两千块,十年后还是两千块,你知道你女儿现在个子有多高吗?一年学费服装费生活费多少钱吗?你知道读个大学学费要多少钱吗?” “要是没有你女儿拍那点破照片,你以为我们娘俩能吃得饱?”王珊珊有些声嘶力竭,“我是不怕出门问的,你有种你出门问问,有没有你这样当人爸爸的?你有什么资格教我怎么养女儿?我教女儿哪里有问题?!什么叫读书读书读不好?你以为一中那么容易考进去的?你以为电影学院那么好考?……” 砰得一声,楼道里的感应灯一下子亮了三层楼。 安久久抿着嘴站在楼道里,迟拓陪她站着,两人都没作声。 “老子辛辛苦苦上班供你们吃供你们穿!”安怀民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你跟我说我没资格教女儿?!” “我安怀民今天就把话放这里了,你要是敢带她去拍电影,我他妈的就弄死你!大不了这日子不过了,娶了你这个婆娘我还不如不过日子!” 又是呯得一声,刚刚灭掉的感应灯像是受惊一样闪了一下马上又亮了。 王珊珊嚎啕大哭,家里噼里啪啦响声一片。 安久久抿着嘴跑上楼,推开家里大门。 她父母就站在客厅里,地上是碎的七零八落的锅碗瓢盆。 “别过日子了。”安久久在父母的目光里出奇的冷静,“都一起去死好了。” 她声音淡淡的,表情也淡淡的。 “我要不要拍戏要不要考大学跟你有什么关系?”她看着安怀民,“我小学升初中,你嫌我分数不够没进重点班,把我妈骂了一顿。” “初中升高中,你又说我成绩只够进十一班,女孩子就是没出息,又把我妈骂了一顿。” “你一个月就寄回家两千块钱,现在学生一个月伙食费就一千块了,你出去打听打听,你那两千块钱够我们两个吃什么穿什么?” “我不承认你供我吃供我穿,所以你最好也不要教我。” 安怀民暴怒,冲过来扬起手对着安久久的脸就是一巴掌,他冲着安久久和王珊珊骂:“你他妈就这么教女儿!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安久久的头被打的偏向一边,迟拓从下面阶梯冲上来,把安久久拦在身后。 安怀民愣了愣,笑了。 “操。”他啐了一口,“这就是你跟我说的女儿上补习班去了?跟他?十一点半了,你管这叫补习班?” “你听没听到别人在背后都是怎么说他们两个的?”安怀民的话越来越难听,“就你这样的还想培养你女儿做女明星?跟个破烂研究员的儿子半夜三更混在外头,我说呢,这成绩怎么就是上不去,心思都在这上头了!” 安怀民一边说一边想要动手拉安久久,王珊珊在后头披头散发的要过来拉安怀民,一片混乱里,迟拓握住了安怀民的手腕。 他嘴里挺冷静的,说:“叔叔,很晚了。” 手里却用了劲,安怀民整个胳膊都往外翻,痛得嗷一声。 “你他妈的撒手!”他另一手想上来扇迟拓。 迟拓避开了,手里更用力。 安怀民痛得冷汗直冒,另一只手徒劳的甩,一边甩一边骂:“你这小子要打人是不是!他妈的不报警吗?小混混都冲上门来揍人了!救命啊!杀人啦!” 他真的不怕丢人,喊得整幢楼的人都开门往外看。 “够了没?”安久久闷着头,两手握拳,半边脸颊肿着,盯着安怀民。 王珊珊在那一瞬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拽着安怀民的手松了一点,有些仓皇地看向女儿。 她女儿没看她,只是看着自己的亲爸爸:“你自己心里脏,别把其他人也想的那么脏。” 她知道这话不能说,王珊珊曾经捏着她的手说,她还没有满十八岁,不能说。 但是她此刻脸颊生疼,她妈妈脸上也有和她一模一样的五指印,她这个生理意义上的爸爸趾高气昂的站在她们家里,还揣着一家之主的架子,说的那么难听的话。 她控制不住。 所以她把话说完:“是你在外头的小三终于怀孕了,还是她拾掇着让你跟我妈离婚?” ------------ 3 第三章 整幢楼都安静了,打开门出来想看热闹的想劝架的都停下了动作,看着301那个很少会出现的男主人此刻脸上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颗鸵鸟蛋。 惊恐又困惑。 王珊珊颓然坐在地上,表情空洞麻木。 这本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她很早就知道,安怀民在外头有女人,那女人就在安怀民调过去工作的那个城市,离望城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他们住在一起,安怀民在那个城市有自己的家。 安怀民一直没离婚的原因她也大概能猜得到,他还在自来水厂工作,还要面子,而且那个女人一直都没有生孩子,安久久仍然是安怀民唯一的孩子。 安久久是在高一的时候知道这件事的,出轨多年的男人其实也并没有特别用心的隐瞒这件事,大年三十各大家族群工作群都在发红包,安怀民在搓麻将没时间抢,就把手机丢给了安久久,让她多抢点,抢到多少分她一半。 他惯常这样糊弄安久久,所以安久久也没有抢得很用心。 安怀民的手机比安久久的性能好,安久久索性就拿着这个手机下载了游戏开了高画质玩,然后就看到了那女人发给安怀民的消息,那女人说,怀民你年初二能回来吗?我想你了。 安久久当时简直傻了,木木呆呆地点开那条消息,看到了他们的往来信息——安怀民甚至懒得删历史消息,所以他们之间所有的能给孩子看的和不能给孩子看的消息都被安久久看完了。 最后是王珊珊发现女儿不对劲拦下了女儿想要冲过去质问的动作。 王珊珊给的理由很实际,离了婚安怀民可能连每个月那两千块钱都不见得会按时给她们,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 这房子最初是自来水厂的福利分房,后来搞了完全产权,大概要花四万多就能把房产证办下来,安怀民是望城本地人又是家里长子,安久久爷爷奶奶就说这好歹也算是家里第一套商品房,这四万多大家各自凑一凑,他们两个老人也出一点,要求房产证写他们两个老人的名字。 安怀民是孝子,劝说王珊珊,说他是家里长子,按规矩这两老的以后也是要由他们家照顾的,等老人百年了,继承的东西肯定也会比他的弟弟妹妹多一份,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如就听了老人的话,别让老人寒心。 那时候安久久才两岁多,夫妻两人还是蜜里调油的阶段,天真的王珊珊几乎没有过多考虑就答应了。 所以如果把安怀民出轨这层窗户纸捅破,真到了闹离婚的地步,安久久还未成年,王珊珊没房子没工作,安怀民现在只有安久久一个孩子,肯定会跟她争抚养权。 到时候就得费时费力的打官司。 所以她跟安久久说,我们等到你成年,等到你考上大学。 安久久忍了两年,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谁……谁……”安怀民愣怔了好久才抖着嘴唇瞪着女儿,憋半晌憋出来一句,“谁他妈教你这么说话的?” 这种时候了,他还能站在当爹的道德制高点含沙射影的说王珊珊不会教女儿。 安久久几乎要被气笑,她也真的笑了,带着和安怀民有些像的戾气问安怀民:“还要在门口继续叫吗?” 这一刻,站在门内的安怀民在他女儿眼里看到了和他发狠的时候一模一样的表情,他以养家糊口为由离家多年,他看不起家里头发蓬乱眼角堆纹的发妻,其实也不太看得上自己的女儿。 也不知道怎么遗传的,小小年纪就长了一张狐媚子的脸,偏偏他那个无知的老婆还想让女儿去当明星。 百般嫌弃,每次回家都各种挑三拣四。 结果今天他才发现,安久久长得跟他其实很像,尤其是浑身戾气的时候。 血脉相连这个词在这一刻突然出现在安怀民的脑子里,他后退进了屋,眼底的情绪出现了一刹那的恍惚。 *** 那天晚上那场闹剧最后很虚无地收场了。 迟拓在他们进屋了以后就走了,安久久还把他送到楼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对方家里有点什么破事心里都门清,走的时候,迟拓没避着众人,弯腰看了看安久久的脸,让她晚上一定要冰敷。 安怀民也连夜走了,走之前也没有再和王珊珊吵安久久准备试镜的事,他只是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你们都老实点过日子至于让老子上班请假回来吗! 色厉内荏的,没人理他。 王珊珊在客厅坐了一夜。 第二天的高三暑期补课,安久久请了假,迟拓在上学的时候连续给安久久发了好多条消息都没有得到回复。 晚上八点多,迟拓晚自习结束去医院陪护时接到了安久久的消息。 小鹅:【我睡着了。】 迟拓:【???】 小鹅:【好困啊,昨天晚上睡到现在才醒。】 迟拓:【???】 小鹅:【不行了,我继续睡。】 再之后哪怕迟拓突破强迫症给她发了不是三的倍数的消息,也一点回复都没有。 第二天,安久久还是没来上学,迟拓倒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看到了王珊珊从教师办公室走出来。 “阿姨。”迟拓跑过去,“安久久怎么了?” “啊,拓拓啊。”王珊珊看起来有些疲惫,看到迟拓倒是温和的笑了起来,“正好我还打算去你班里找你。” “久久有点低烧,在家休息。”她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特别困,这孩子你也知道,从小就特别能睡。” “她昨天也睡了一天?”酷暑天热,迟拓跑过来一头的汗,嘴唇抿起的角度让他看起来比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严肃,“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王珊珊看着面前的少年。 其实昨天安怀民暴怒说迟拓是补习班的时候,她是真的有点心虚的。 她这几年忙着帮安久久找进演艺圈的门,印了整打整打的名片,听到哪里有导演或者需要平面模特的项目就往哪里钻,确实对安久久的教育忽略了很多。 主要安久久也懂事,成绩一直不算差,平时她没时间做饭安久久会早起把一天的饭菜都做好放冰箱分装起来,每次家长会老师对安久久也几乎都只有夸的,夸她懂事乐于助人,夸她聪明乐观性格好,虽然班主任偶尔会非常委婉地说安久久这孩子对谁都笑眯眯的但是其实没什么朋友,中午晚饭都一个人吃,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很多感情好到可以手拉手一起上厕所,但是安久久似乎没有这样的朋友。 她小学倒是有过一个好朋友,叫岑颖,就像班主任说的那样,会手拉手一起上厕所的关系。但是升了初中以后两人在不同的学校,再加上她拍了个家喻户晓的广告,岑颖性格内向,每次和她出去玩都会被人盯着看,一来二去的,就自然而然的疏远了。 安久久从此也对交新朋友这件事情失去了兴趣。 所以严格来说,安久久的朋友其实真的只有迟拓。 王珊珊不是没有想过男女有别这件事,这个年龄的孩子,他们小区都有好几个会偷偷摸摸手拉手躲在草丛里的少男少女,她也想过最坏的可能,万一这两孩子朝夕相处处出一点别的感情,那她该怎么办。 她倒不是不喜欢迟拓这孩子,可……早恋总归是不好的。 而且以她女儿的外在条件,留在望城这个小地方太可惜了。 只是迟拓太稳了。 这小孩从小到大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早熟得一塌糊涂。 大概四岁吧,有次迟拓爸妈不在家把迟拓放在他们家,她脑子里还觉得这两孩子还都是婴儿阶段,晚上睡觉前洗澡,她就准备和以前一样把两娃衣服脱光往水盆一丢。 结果迟拓拒绝了。 他说阿姨我是男孩子不可以和女孩子一起洗澡了。 她当时都惊了,跟张柔说,张柔也惊了,以为幼儿园老师教了点什么,结果幼儿园老师说这是下学期的教学内容。 可能是那次太震撼的原因,王珊珊对迟拓的印象就一直处在他自己肯定能把握好的阶段。 他也确实能把握好,和安久久在一起也玩游戏也会打闹,但是她观察了好几次,似乎从十三四岁开始,他们的打闹就仅止于嘴炮了,几乎没有再有过什么肢体接触。 她还看到过安久久拿了别的同学塞给她的情书被迟拓教训的场景,迟拓说,这种年纪的男孩子所谓的暗恋不值钱,别收人家礼物,也别被人家甜言蜜语骗了。 “不用去医院,她那个犯困就连着睡几天的老毛病犯了。” 王珊珊最终还是把想拜托迟拓的事说了出来,主要是实在找不到人了,安久久这一睡不醒的毛病她心底总觉得有点不正常,不太愿意让外人知道。 “拓拓,你今天晚自习放学能帮阿姨回家一趟吗?” “阿姨今天得去一趟你安叔叔那边,晚上不一定回得来。”王珊珊说,“久久真要开始犯困估计连吃饭都懒得吃,你帮我看看我放冰箱里的吃的她有没有拿出来吃,如果没有,你就把她叫起来盯着她吃一点。” “她班主任刚才还给我这一叠东西,你一起帮我交给她。”王珊珊把手里的试卷袋递给迟拓。 迟拓接过,应了声好。 没有太过急切,也没有勉强。 王珊珊顿了顿,声音轻了一些:“阿姨这次去找你安叔叔为的就是那些破事,最迟明天晚上就回来了,我给久久留了字条也跟她说过,但是她犯困的时候容易不记得事,万一她闹起来,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别让她吃太多碳水和油腻的东西,这孩子吃得一多脸就肿。” “她这毛病你也知道,之前带去医院看过,医生说可能和压力太大有关系,有些孩子压力大了会逃避,久久犯困应该就是逃避的一种。” “但是前天晚上事闹那么大,肯定还是得解决……” 后面的话对着个孩子实在难以启齿,王珊珊断断续续的。 “我知道。”迟拓打断了王珊珊,“她这两天如果醒了我会跟她说的。” 平平静静。 稳如泰山。 ------------ 4 第四章 安久久饿了。 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老旧空调轰隆隆的吹着有些潮热的冷风,她手机因为长时间没充电已经自动关机,床头柜放的那杯水也已经见底。 安久久挣扎坐起身,忍着头晕目眩下了床,拿着水杯打开房门,在开着灯的客厅闭着眼睛喊了一声:“妈,我饿了。” “过来吃。”有人应她,“我给你下小馄饨。” 不是她妈,是迟拓。 安久久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在客厅了待了两秒钟,她睡太久了,脑子木木的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发出一个单音节:“咦?” “你妈去林城了。”迟拓自动扩展了这个咦字的意思,“她怕你睡太久饿死,让我过来看一眼,顺便把这两天发的试卷给你。” 安久久还在原地站着,鸡窝头晃了晃,先趿拉着拖鞋去茶几上拿了空调遥控器把客厅的空调打开,再晃晃悠悠晃到餐厅。 “你先去换件衣服。”迟拓一直没看她。 安久久挠挠脖子,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着清凉的吊带背心和短裤,不清不楚地唔了一声,又趿拉着拖鞋进了房。 过了五分钟,终于穿戴正常的出来了,眼睛也能对上焦了。 “你来多久了?”她走到迟拓对面,盘坐着,等着迟拓给她下馄饨,“多加点紫菜。” “刚做完一张试卷。”锅里的水刚煮开,迟拓在给她弄汤料,一回头看到她脑门上的枕头印还没下去,一个哈欠打得五官乱飞,很嫌弃,“你刷牙了没?” “刷了,洗了。”安久久趴在餐桌上,举着调羹等放饭。 “还发烧吗?”迟拓弄完汤头,转身从书包里拿了个体温计给安久久,“测一下。” “本来就没烧。”安久久咕哝,还是把体温计夹在腋窝下,继续趴回到餐桌上。 餐桌另一边凳子上放着迟拓的书包,半张桌子摊着试卷和错题本,旁边是她妈妈做饭太热放着备用的电风扇,开着最小的风,转着风扇头,每次转过来,试卷就会被吹起一个卷边。 厨房里油烟机开着,迟拓往煮开的水里头放他晚上放学顺路买来的小馄饨,旁边白瓷汤碗里头热气腾腾的放着调好味的汤头。 小馄饨煮透了以后有一股好闻的食用碱味道,这个客厅两天前被砸的一片狼藉,现在却在食物的香味里隐约的透了点岁月静好的味道。 安久久闭上了还有些困倦的眼睛,直到一碗热气腾腾带着虾皮紫菜的馄饨放到她面前,她动动鼻子,嗅了嗅。 “没放白胡椒。”迟拓抽走了她腋窝下的体温计,“我在冰箱里只找到一根朝天椒,切了全放进去了。” 估计是漏网之鱼,在冰箱角落里很落寞地待着,迟早就把它拿出来碎尸万段物尽其用了。 36.8℃。 确实没发烧。 “只有一根啊……”安久久颇有些遗憾,先喝了一口汤。 迟拓把朝天椒切的很细,所以汤头还是辣的。 满意了。 安久久开始埋头苦吃。 半碗馄饨下肚,她才算是活过来了,嚼着紫菜探头看迟拓手里的试卷。 数学试卷。 …… “这是你的。”迟拓从书包里抽出安久久的作业,“我看了下我们班的进度跟你们不一样,我这些课堂笔记你应该能用得上。” 一班二班这些尖子班高三的课早就上完了,安久久这种中位班的最近还在收尾,迟拓之前的笔记正好能用上。 安久久艰难的咽下了最后一口馄饨,站起身把碗和锅洗了,回身认命的开始做作业。 她其实很分得清,她会因为游戏掉段打不上去死赖着让迟拓帮她上分,也会因为吃的馄饨里汤头不够辣嘀嘀咕咕嫌弃,但是迟拓成绩比她好那么多,学习进度也比她快,她却从来没有哪怕一次让迟拓帮她做作业。 她很清楚自己应该要做什么不应该要做什么。 这似乎是不幸福家庭孩子的通病,早熟,甚至最亲近的人之间的打闹都默认在边界范围内。 *** 迟拓学霸的课堂笔记记得比安久久的有条理太多,落下两天的作业做起来倒也不是特别费时间,安久久半小时做完英语试卷,刚才吃下去的馄饨带来的饱腹感和作业快做完的成就感终于让她的心情好了一点,咬着笔头用脚去踢迟拓的拖鞋。 迟拓作业早做完了,正在玩手机,看到桌下的动静,他先伸脚把拖鞋护在脚下,看完那一页手机,才抬头看了安久久一眼:“干什么?” 他刚才一直不敢跟她对视,因为这人梦游一样出来的时候,身上那件宽松的吊带睡歪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走光,还在客厅里趿拉趿拉地到处走。 吓得他差点把手当成馄饨下到烧沸的水里头。 刚睡醒的她对他太不设防了。 “你在看什么?”她探身过来看他的手机,“表情苦大仇深的。” 一个全是字的网页,最开始是一段英文,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中文,看起来很专业。 “嗜睡研究?”安久久感兴趣了,整个人都快趴在餐桌上,“有没有像我这样症状的研究?” 安久久偶尔会嗜睡,和一般人每天想睡觉那种犯困不一样,她会整天都在睡眠状态,叫醒了也能马上睡着,短的时候两三天,最长一次睡过半个月。 发作的倒不算频繁,一年大概一到两次。 也去医院看过,但是望城只是座江南小城,三甲医院的医生都看完一轮了,因为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发作的时候又没什么规律,只说可能是发育期嗜睡,跟压力或者生理期有关云云。 安久久家里经济条件一般,检查身体指标没有异常以后就没有再去管过这个病,就是发作的时候她妈妈会用发烧或者生病这样的理由帮她去学校请假。 因为这个,迟拓也开始在网上关注一些和睡眠有关的研究。 但到底都还只是未满十八岁的小孩,见识不多,似是而非的资料查到不少,但是大多都有其他身体指标异常,安久久这样的,迟拓一次都没看到过。 “没有你这样症状……”迟拓抬头,说到一半的话吞了回去,默了半秒钟,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错题本抬起来遮住安久久下巴以下。 安久久:“?” 她刚才换的T恤也是家里穿的旧衣服,洗了很多次,领口松了,她现在趴下来迟拓那个角度确实什么都能看到…… 刚才睡得迷迷糊糊穿着吊带就出去的时候也一样,她回房间换衣服发现自己离走光大概就差两毫米。 她倒是不怎么在意,把衣服往上拉了拉还能很自然的问他:“这样就看不见了吧?” 迟拓:“……嗯。” 大概是他脸上无语的表情太明显,安久久还嘀咕了一句:“又不稀奇,大家都有。” …… 说得也是没错。 迟拓不再理她,低头继续看手机。 安久久又抽出了数学试卷,低头看了两眼觉得头晕,又开始扒拉迟拓的拖鞋。 迟拓啧了一声,放下手机:“快点做作业,做完了我要回去了。” “你说……”安久久生无可恋的扒拉出草稿纸,“我爸……安怀民为什么那么不愿意我去演戏?” 她改了口,对这个从小到大没见过几次面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亲情血脉上的眷恋,只觉得荒唐。 他对她的付出只有每个月那两千块,这还是她妈妈为了照顾家里不得不辞职后他作为家庭里唯一一个有收入的人给的生活费。 然后他就拥有了指手画脚的权力,每次回家不是嫌弃家里太脏就是嫌弃她成绩太差,把她妈妈的工作数落的一无是处,仿佛自己做了多大牺牲受了多大委屈。 可明明这人在家里的时候连洗脚水都得让她妈妈给他倒过来。 她想不明白。 她对于读书这件事其实并不擅长,她做不到像迟拓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安安静静的先把作业做完,成绩永远稳定。 她在读书上的天赋仅限于能努力让自己成绩一直在中游,她就是个普通人,自制力一般智商也一般,没办法像迟拓那样深入学习。 如果正常读书考大学,她整个高三悬梁刺股,估计也就能够上985学校一些冷门专业的尾巴,毕业出来以后就业其实堪忧,他们家的经济条件也明显不可能再供她继续学习,考公的话,望城这个小地方竞争有多激烈可想而知。 所以对她来说,走演艺圈的路反而会比正常考大学这条路更宽广一点,虽然确实冒险,但是成功的话收益也大。 她不知道安怀民那么强烈反对的原因。 于是她就想到了同样也不太赞成她走这条路的迟拓。 “他不是不赞成你去演戏。”迟拓笑笑,“他只是单纯找茬罢了。” 哪怕王珊珊说女儿接下来要去考清华北大,安怀民也能找出吵架的理由。他就是想找一家之主的存在感,不满意王珊珊擅自做决定。 可能还带着点自己在外头有人的心虚,回家发现没人在意他的想法后,心虚变成了恼羞成怒。 一些男人的劣根性。 安久久似懂非懂:“那你呢?你不也不赞成我去演戏吗?” 迟拓放下手机,脸有点臭。 她居然把他和安怀民放在一个立场了。 他俩能一样吗! “你第一次拍完广告就在家里睡了一个礼拜。”迟拓面无表情,“后来广告火了,我们小区门口那个公交站台换上了你的照片,你每天宁可早起半个小时绕一个大圈都不要去那个公交站台。” “这几年你拍了那么多平面,那些照片你哪次会拿出来看?” 迟拓觉得这家伙太没良心了,他和她爸爸能一样吗?! “后来你妈为了让你再接点类似的工作,被人骗了一千块钱,你又闷头睡了十天。” “我不是不赞成你去拍戏。” “我只是觉得这行太复杂了,真要入行了,压力只会比现在更大。” 这也不是安久久真心喜欢的事情。 他只是担心。 不想和安怀民这样的人放在一个立场,所以他话比平时多,语速也比平时快。 安久久听完想了很久,补充:“可是,演戏能赚钱。” “我不想我妈再睡在影视城旁边招待所里发名片了。” “我也不想住在这个房子里了。” “所以我得赚很多钱,才能让我妈离开安怀民,才能让我妈有住的地方。” 她不想她妈妈再忍气吞声给安怀民端茶倒水了。 迟拓安静的看着她,半晌,点点头。 “好。”他说,“那我帮你。” 安久久挑眉:“怎么帮?” 迟拓:“你去拍戏落下的课我帮你补课。” 安久久:“……我谢谢你。” 迟拓:“我以后做律师会专攻文娱这块,到时候你妈就不会再被人骗了。” 安久久:“……哦。” 迟拓顿了顿,说:“我也不会像岑颖那样的……” 安静。 半晌,迟拓听到安久久很轻的嗯了一声。 嘴角翘起,他抬头,然后再次面无表情地往安久久下巴下面竖起了一本错题本:“……你这件衣服丢了吧。” 领子旧到里头还能再塞进一个人。 还在兢兢业业转着头工作的电风扇此刻正好吹到餐桌这边,没有错题本压着的试卷被风一吹,慢动作一样散了满桌。 混乱中,安久久捂着胸口的领子忿忿不平:“你不看不就完了么!” 迟拓:“……你自己怼到我面前的。” “闭眼不就行了!” “……你还做不做作业了?明天不上学了?” “你好烦!” 因为父母郁闷了好几天的安久久终于恢复了鲜活的模样,张牙舞爪哼哼唧唧的开始啃自己的数学试卷。 迟拓留在这里陪她做完最后一道数学题,打着哈欠嫌弃她木头脑袋却又不厌其烦的把公式拿出来一遍遍的演示给她看。 所以安久久想,她有迟拓就够了。 安怀民、岑颖甚至还有那些走近过她又毫不犹豫掉头就走的过客,都不重要。 她身边有迟拓。 十八年了,永远站在她这一边的迟拓。 足够了。 ------------ 5 第五章 其实迟拓这个人倒也不是二十四小时都稳如老狗的性格,他有些很诡异的强迫点。 比如跟人发消息他会把字数卡在三的倍数,只要不是正式考试他就会忍不住去算客观题的分数,哪怕放一道是非题也要把客观题总分控制在三的倍数。 不过这些都不算太大的问题,有急事的时候他能克服自己发不计字数的消息,正式考试的时候他也能忽略客观题的总分。不会影响生活,最多就是被知道内情的安久久拿出来嘲笑罢了。 迟拓有一个隐秘的、真的会影响生活的强迫点——他对承诺有强迫症,只要答应了的事情,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做到。 安久久印象最深的就是小学的时候,那会安怀民刚刚外调,她妈妈王珊珊一个人带孩子操持家里手忙脚乱经常出现出门忘记带钥匙或者送孩子上学半路想起来家里是不是没关火这样的事情。 那时候迟拓的妈妈张柔就会来搭把手,有时候王珊珊实在是脱不开身,张柔就会送两个孩子一起去上学。 王珊珊很感激张柔,所以会主动在俩孩子放假的时候把他们带出去玩,给同样艰难学做家庭主妇的张柔放个假。 那年天很冷,俩小屁孩放寒假,市少年宫搞了一个人造冰宫殿,很多孩子都去玩过了,安久久也吵着要去玩,可门票紧俏,王珊珊用了之前工作还残留的一些人脉关系给人送了两箱苹果才好不容易搞到了两张票。 结果到了人造冰宫殿,人山人海,大部分都是爸爸妈妈带着一个孩子来的,再不济也是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带着娃,像王珊珊这样一人带俩孩子的勇士几乎没有。 江南长大的孩子很少见到这样大面积的冰墙,冰墙里头游乐设施多,一群孩子到处疯玩,安久久更是泥鳅一样钻进去抓都抓不到。王珊珊让两人别走散喊得嗓子都劈叉了,最后还是没敌过人群推搡,低头看了眼手机的功夫孩子就不见了。 最后还是迟拓把人找回来的,安久久这娃一抬头发现妈没了就随便跟了个穿着差不多衣服的女人走了,要不是迟拓发现揪了她一把,王珊珊就得去广场广播那边寻人了。 所以回家的路上王珊珊拉着两个孩子的手,笑着跟迟拓说,要不以后就由你来保护久久吧。 她真的就是半开玩笑半夸奖迟拓懂事的意思。 没想到这小男孩严肃着一张脸想了一分钟,点点头:“好,我以后保护安久久。” 誓言一样。 当然,那时候谁都没把迟拓的承诺当真。 只是八岁不到的迟拓当天晚上回去就说自己要去练拳,他也不知道要练什么拳,只说要打架厉害的,张柔本着强身健体的想法把他送到少年宫,他看了一圈看上了自由搏击。 那天之后,迟拓每天上学放学也都会等安久久,一本正经地让安久久走在马路靠里的那一边,遇到那种流里流气的小流氓也会站到安久久前面挡着对方的视线。 他会跟她说:“没事,别怕,我在。” 他就这样在谁都没有在意的年纪里许下了人生第一个承诺,守了十年。 十年后,他又给安久久一个承诺,他说他会帮她。 这一次仍然像十年前那样,说出要求的人只是一句玩笑,而应下的那个人,认了真。 *** “……这是什么?”秘密基地里,安久久很疑惑的接过了迟拓递过来的一叠纸。 居然不是数学试卷。 “杨正谊导演的资料,还有他这五年找的女演员的资料。”迟拓翻到最后两页,“后面我做了总结。” 最后还有图表。 图表还是彩色的,有卡通标志,主打一个严肃又活泼。 这变态每次给她划数学考试范围的时候都是这个画风,所以安久久警觉的把凳子往后挪了一点才翻开开始看。 “杨正谊导演主要是拍悬疑电影的。”迟拓说,“基本一年半播一部电影,通常都有国内版和国外版,我昨天翻了几部拿了国外大奖风评很不错的电影,尺度……挺大的。” “他的电影有未成年人虐杀成年人的镜头,血腥暴力的镜头也不少。” “不过比较好的一点是,他电影里对女性的描写还蛮全面的,不会像一些商业片,女性只负责尖叫调笑做气氛组。” 安久久愣愣地看着最后一页后面的表格,迟拓详细的列出了杨正谊导演片子里女性角色的人设造型影评人对这些角色的评价等等,尤其是演技那一块的评价,被他用红彤彤的卡通对话框单独列出来一列。 她为了试镜最近把杨正谊导演所有的电影都翻出来看了一遍,因为是悬疑片,就像迟拓说的那样,血腥暴力的镜头不少,基调基本都是压抑冷色调,她看完了印象最深的是故事内容,并没有那么系统的把东西都列出来。 列出来了,就意外的变得直观。 “他电影里所有的主角在影评人评论演技的时候,都会提到导演很少使用表情特写。” 有评论演员造型好,有评论氛围到位,也有评论演员台词功底深厚的,但是确实都提到了导演很少使用针对某个镜头的表情特写。 迟拓指着其中一段影评人的话:“杨正谊导演会用长镜头去表现剧情或者展示氛围感,但是很少会像其他导演那样用长镜头去展现一个演员的演技,这可能和这位导演非常喜欢起用新人有关。” 迟拓说:“他的电影有固定的配角团队,但是几乎每一部的主角都是新人。” 安久久已经听入神,下意识问:“为什么?” 一个五年前就在圈边缘晃荡的半个圈内人问一个从没关注过这些内容的圈外人,问得理直气壮。 迟拓:“……” 他还真的研究过。 “这是杨正谊三年前的一个访谈。”迟拓拿出手机点开了那段访谈,“有很多访谈问过他这个问题,杨正谊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但是四年前他拍的那部杀人酒馆大爆,主角几乎把国内所有演技大奖都拿了一遍,可那次之后这主角又接了一部电影一部电视剧,都是大制作,却被人批没有演技。” “那次访谈的主持人是在电影圈里挺有地位的作家,杨正谊在这次访谈里说的很多话感觉应该是最接近他的真心话的。” 访谈里头,他说一部电影从开拍到放映是一段很漫长且昂贵的过程,请一个叫得上名字的演员就意味着更昂贵的成本,片酬再加上这些名演员的档期都会无形中增加制作难度,他的电影不是特别深刻的文艺电影,不需要演员表演有多娴熟多细腻,他可以通过运镜灯光布景甚至配角来拉高新人演员演技上的短板。 所以从制作上来说,他选择新人演员会比选择名演员更划算一些。 那个主持人问杨正谊,他选择新人演员的标准是什么。 杨正谊导演回答:“适配人设并且听话。” 他不在意新人的演技,一个好的演员是能透过屏幕把情绪感染给观众的,这东西很玄学,不管演技是什么流派,很多老演员演了一辈子戏都很难用语言把这东西说清楚。 所以杨正谊说,他为了保持自己作品的完整性,在各种加减法之后,选择了放弃找一个有演技的名演员。 他只需要一个外形适配度非常高并且听话的新人,演技不够可以用镜头语言凑,一个档期足够长价格足够便宜的新人也会有足够的时间在剧组一点点的打磨自己的演技。 一场两个小时的电影,花半年时间一个镜头一个镜头打磨,气质本身就适配角色的新人也能脱胎换骨。 只是,很短暂。 离开杨正谊导演,这些新人大多都只是昙花一现,他们起点很高,却没有了陪他们一点点打磨演技的剧组,悟性差一点的,就只能从电影咖掉到电视咖甚至网剧咖,悟性好一点的,在经历一段时间的磨难后也能成功。 久而久之,杨正谊的电影是精品,演了杨正谊电影的新人演员在电影里的表现不代表他的真实演技水平这件事,已经成为了圈内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 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像杨正谊导演这样的地位,能不需要知名演员的流量加持,能在剧本都没有成型前就拿到投资,能有这样的底气搞那么长的制作周期。 所以杨正谊导演培养新人的方法,只有杨正谊导演能做到。 安久久半张着嘴,把那段视频链接发到了自己手机上:“你一个个访谈去找的吗??” 离他上次说帮她也就过去两天而已! 杨正谊出道三十几年,访谈无数,他怎么找到的? 学霸果然真的就和普通人不一样吗? “带着问题去找会简单很多。”学霸迟拓传授秘诀。 安久久:“……哦。” 学霸永远都不会知道,普通人其实连问题都想不出来。 普通人只会想:哇!这是杨正谊导演的电影哎!哇!我居然有机会去试镜哎! 但是总结她还是会的:“所以参加这场试镜,我最主要的重点是要做到适配人设?” 听话这点都不需要花太多精力,她没资源没背景,一个纯新人,给她一百个胆子她都不敢不听话。 “嗯。”迟拓拿出了最后一个空白表格。“这场试镜,及格分是适配人设,高分是适配人设并且有演技天赋。” 安久久眨眨眼。 迟拓说:“杨正谊之前访谈遇到新人演员这个问题都会用春秋笔法搪塞过去,但是三年前那个访谈却放开说了。” “这是有原因的。” “当时演杀人酒馆的那个演员被人骂得很惨,因为演技太差,有人说他是杨正谊式的演技,当时和杨正谊合作过四五部剧的一个编剧在论坛里说,其实杨正谊选的新人都挺可怜的,杨正谊能力强,他要画一个正方体,会找一个最像正方体的人把人塞进去,让那个人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正方体,但是这个正方体离开杨正谊就什么都不是了,因为没有了框架,那个正方体会连正方体都演不好。” “这种说法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杨正谊后来想面试新人演员的难度变高了。” 谁都不想变成杨正谊式演技。 杨正谊为了作品放弃的短板最终还是成为了杨正谊拍戏路上的绊脚石。 “所以如果有一个适配度高并且有演技的新人,绝对会是他的第一个选择。” “那我……”安久久问得小心翼翼,“要怎么做个有演技天赋的新人?” 迟拓把那些资料理整齐,放在安久久面前,拍了拍,宣布:“你本来就有。” 安久久:“?” ------------ 6 第六章 “我本来有什么?”少女晶亮的眸子里头全是困惑。 迟拓前头的分析听起来那么唬人,结论怎么能那么儿戏,跟烂尾了似的。 “天赋。”迟拓重复,“你有演技天赋。” 安久久:“从……哪里看出来的?” 迟拓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又开始在手机上捣鼓,这次拿出来的是安久久之前在那个北方古城拍的平面照,也就是被杨正谊看上的那张九十年代大学生打扮的照片。 安久久本人很不喜欢这张照片,她觉得这张照片很奇怪,把她的眉毛画的太粗,鼻子阴影打的太重,唇线又画的特别明显,当时拍的时候太阳很大摄像师还弄了个巨大的鼓风机对着她脑袋吹,她眼睛都快要睁不开,所以笑得也勉强。 “你拍这种赚钱的平面照和平时的生活照状态完全不一样。”迟拓说,“从小就是这样,你平面照看起来很……” 学霸难得卡住想了一下形容词:“很像我们课本上面画的人。” 安久久眯着眼:“画的人?” 他这表情肯定不是夸她漂亮! 迟拓随便找了本语文课本,随便指着一篇文言文,指着上头的老子像:“这种。” 安久久:“??” 她也顾不上尊重古人了,几乎要跳起来,气得喊了一嗓子:“这画的甚至还是个秃头!” “不是长得像。”迟拓觉得自己的语文不够用了,“就是像印在纸上的人,没有情绪,是空的。” 安久久:“……” 她叹为观止:“哇迟拓你现在骂人好高级。” 高级的她都不知道怎么怼回去。 迟拓叹口气:“我没有骂你,空对演员来说可能是好事。” 安久久:“你懂个屁!” 迟拓:“……” 安久久:“哼!” 安静了三秒钟。 安久久拿手里的笔杆去戳迟拓的手背。 迟拓斜斜的睨了她一眼。 安久久笑得甜甜蜜蜜,鼻子好看的挤出了几条笑纹,孩子气地翘着她形状精致的下巴。 迟拓别开眼。 如果是以前,他能对着这张脸讲出半小时煞风景的大道理,他最喜欢和安久久讲道理,她崩溃的样子很好玩,平时跟她说什么她都能怼回来,唯独大道理,她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只能把一张漂亮的脸皱成苦瓜。 现在,他对着这张脸心软的连这样的捉弄都做不出来。 “我看了一些演技特别好的演员的访谈。”迟拓伸手把这张笑靥如花的脸推远一点,面不改色继续他的分析,“有些演员特别能聊,说起演技来一套一套的,有些演员话不多,问他为什么会这样演,他们就会跟你分析剧情人设。” “你不太像是能一套一套说理论的人。”迟拓说,“你更像是后面那种,胡诌半天都说不上来原因但是能演好的那种演员。” “因为空,所以能融入任何灵魂的那种演员。” 安久久歪着脑袋,一边想他刚才好像又骂她了一边觉得他这段听起来高深玄妙的话可能还真的有点道理。 “当然……”迟拓低头,转了下笔,“我就是个外行,我懂个屁。” 安久久:“……” 她端着小板凳哐哐地往迟拓旁边靠,正打算顺顺这位炸毛少年傲娇的毛,手机就响了。 王珊珊的。 让她今天十一点前就回家,回家之前先去小区门口的馄饨店带点生馄饨回来。 安久久挂了电话,突然就没了玩闹的心思,焉头巴脑地把迟拓给她的资料拿出来一张张翻着看。 迟拓做完自己今天要做的作业后才抬头问安久久:“怎么了?” 十点半了,他们也就只有十几分钟聊天时间了。 上次安久久当着整栋楼的人的面捅破了安怀民已经半透明的窗户纸,王珊珊去了安怀民工作的那个城市,见到了那个女人。 她们俩见面倒是比想象中的平静,那女人也是来这个城市打工的,在劳务市场注册过,洗碗工洗菜工保洁什么都做,比王珊珊年轻,长得其实并没有王珊珊好看。 她怀孕了,见到王珊珊的时候肚子已经显怀,四十岁的女人挺着大肚子,身上穿着的孕妇服带着油污,看到王珊珊之后只是惊恐的护着肚子,其他的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她说她最开始并不知道安怀民已婚,在一起三年后有次她看到了安怀民手机里安久久给他发的生日照片她才知道安怀民已婚,还有个那么大的女儿。 但是她不想离开安怀民,因为她没固定工作,没城市户口,没房子,没钱。 她觉得自己没错,和安怀民在一起十年都没有要孩子,直到最近安怀民开始考虑在这个城市买房了,她才有了肚子里的孩子。 她说她也有牺牲,没有在最好的时候生孩子。 太荒唐。 最后王珊珊什么都没说,她把安怀民单独叫出来,说我们离婚吧,女儿归我,房子可以卖掉,按照市价我们一人一半,久久大学毕业之前你还是每个月给我转两千块钱,其他的我都不要。 她说完这些就回了望城,打电话跟老家的父母说,安怀民在外头的女人有了孩子,她想离婚。 王珊珊的老家在海边一座挺封闭的小渔村里,女人离婚这种事等同于天塌了,所以娘家很快就来人了。 “你外公外婆来了?”迟拓问。 安久久摇头:“我舅爷爷来了,七十多了,坐火车来的,昨天晚上我妈接到电话吓得魂都快没了……” 迟拓:“……舅爷爷?” “据说这种事得娘舅来做主。”安久久也觉得荒谬,“他说我和我妈两个女的会被人欺负,过来给我们撑场面的。” 后面的话安久久憋着没说。 这位舅爷爷生活不讲究,上大号不冲水,随地吐痰,一天喝三顿酒,每顿都必须五菜一汤。 她一会去买的生馄饨肯定也是给这位舅爷爷带的。 “离婚这种事和电视里演的一点都不一样。”安久久说,“离婚好可怕。” 电视里头的男男女女穿着光鲜亮丽在法庭里盖章出了法庭就可以分道扬镳,现实生活里准备离婚的王珊珊起早贪黑的伺候舅爷爷,因为房产证上没有自己的名字能不能分到一半财产还得看男方良心,良心不够他们就得上法庭。 现实可怕的多。 “而且……”安久久看着迟拓,“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我爸妈居然是恋爱结婚的。” 王珊珊之前是在传呼台做话务员的,这工作在九十年代中期也算是个稳定的好工作,安久久的长相有百分之六十遗传自王珊珊,所以可想而知,王珊珊年轻的时候也很好看,追她的人很多,当年那个传呼台所在的大楼现在变成了某手机运营商的大楼,门口看门的大爷至今都还记得当年的盛况,他说,王珊珊当时可是小伙子排着队追的人,大冬天的晚上门口那一排小伙子一大半都是在等王珊珊下班的。 最后王珊珊选了安怀民。 一方面年轻的安怀民长得一表人才,工作稳定,还是本地人,另一方面,安怀民是那么多人里对王珊珊最好的那一个。 他对王珊珊几乎言听计从,送早饭送夜宵生病时候端茶倒水陪她逛街买东西不管什么节日都记在心里送她各种小礼物,所有安久久在言情小说里看到的桥段她爸爸都在她妈妈身上做过。 最终结局当然是公主和王子结婚了,王子还在婚礼上承诺会爱公主一辈子。 结果她才十八岁,她爸爸已经出轨十年了。 “好可怕。”安久久感叹,“童话故事里从来不写婚后果然是有原因的。” “不是结婚的问题。”迟拓说,“是人性本来就经不起推敲。” 安久久咬着笔杆看他。 迟拓笑:“我爸妈也是恋爱结婚的,你看看现在……” 安久久啊了一声。 迟拓家庭其实也不幸福,只是他不幸福的时间比较早,时间久了安久久也就忽略了。 迟拓父母都是望城本地人,爸爸迟定邦是个读书人,水厂里的研究员,拿的工资不会比业务部门的奖金多,但是胜在稳定。 迟拓妈妈张柔也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学的汉语言,出来以后被分配在本地报社做记者,可张柔性格腼腆不善言辞,记者这行并不适合她,迟定邦为了张柔走了很多关系才把她调成了内勤,平时在报社里做做校对,工资也不高,但是也稳定。 两人结婚的时候是真的情投意合天作之合,婚后那两年也琴瑟和鸣,本来就都是文化人,聊天的深度都够,也算是灵魂伴侣了。 可迟定邦在迟拓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瞒着张柔给他当时一个出去做生意下海的朋友做了债务担保人,两年后那个人带着一百多万的债务跑了,迟定邦作为担保人受到牵连,法院判定迟定邦需要偿还六十万的债务。 迟定邦上诉,维持原判。 最后迟定邦只能卖掉了迟拓爷爷在住的老房子,带着爷爷和他们挤在了一起。 那段时间迟拓跟父母睡在一个房间里,父母睡大床,他缩在一个白天可以折叠起来的钢丝床上,晚上只要假装睡着就能听到父母低声吵架的声音。 迟拓爷爷有挺多的慢性病,高血压糖尿病心脏还不太好,有一次迟定邦和张柔吵架没收住,夜里两点多张柔突然情绪崩溃,带着迟拓说要回娘家去。 迟拓爷爷老年搬家再加上半夜刺激,突然撅了过去,送到医院没多久人就没了。 爷爷的葬礼办完以后,迟定邦就很少再回家。 他父母甚至比她父母还要糟糕,连架都不吵了。 这也是迟拓小时候把愿望定成律师的根本原因,安久久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对婚姻爱情的看法比她还悲观,他直接就否认人性了。 安久久宣布:“我从今天开始就是单身主义了。” 迟拓笑笑,没接话。 没等到接话的安久久戳了戳迟拓:“你以后还是打算结婚生子的呀?” 迟拓想了想,没回答是也没回答不是,只是说:“以后我们俩如果一直单身,倒是可以像现在这样,搭伙做个伴。” 他语气随意,说话的时候肩膀却绷得很直。 安久久笑出声:“哇,你这个梗好老套。” 青梅竹马是不是肯定都会说出这句话。 迟拓肩膀一下子松了下来,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收拾东西准备走了,我陪你去买馄饨。” 安久久把迟拓给的资料理整齐放书包里,抬头,有些郁闷的嘀咕:“今天的话题都没说完呢,你下次得跟我讲讲我怎么适配那个角色。” 迟拓:“嗯。” 安久久:“要不我下次演给你看看?” 安久久:“但是好像有点肉麻……” 安久久:“哎呀,要不我演了拍个视频给你看吧!” 迟拓:“演给我看吧。” 安久久:“你不怕肉麻?啊你好变态。” 迟拓:“……” ------------ 7 第七章 安久久和迟拓都没想到他们说的下次会被无限后延。 最开始是迟拓家里出了事,他外婆尿毒症好多年,这两天下了病危通知。 迟拓外公在迟拓妈妈张柔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外婆只有两个孩子,除了张柔还有一个已经移民新加坡的舅舅,他舅舅两三年才回国一次,平时照顾他外婆的事情都是张柔在操持,这回他外婆的身体急速变差,张柔在外婆入院后就通知了他舅舅。 他舅舅张成林前两天回国,刚落地,迟拓外婆就像突然有了感应一样,一直昏昏沉沉睡着的人睁开了眼睛。 情况变得更差,张成林到医院以后就没有再离开过,迟拓这两天除了上学还要负责给医院里的妈妈和舅舅送饭,到了晚上就带着作业去病房外头走廊守着。 大家心里都清楚,外婆油尽灯枯,估计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迟拓很喜欢外婆,他父母都是沉闷的性格,经历了爷爷那次事情后,家里更加一点人气都没有,所以他小时候除了和安久久混的时候能快乐一点,剩下的快乐就是去他外婆家。 他外婆会存着秋天的桂花给他做糖年糕,他外婆家门口院子里都是来讨食的流浪猫,都有名字,脖子上挂着他外婆做的名牌。寒暑假的时候,他外婆会招呼他把桌子板凳搬到院子里,他一边做作业一边和流浪猫抢笔,院子里那棵银杏树结果的时候很臭,但是银杏叶很美。 医院走廊晚上阴森森的,张柔让迟拓回家睡,迟拓拒绝了。 他最近很怕手机响,那些明知道一定会砸下来的大石头此刻就悬在半空中,他害怕砸下来的那一刻。 很累的时候,他会给安久久发消息。 安久久会给他看流浪猫的照片,她周末坐公交车去他外婆家门口,在那棵银杏树下喂猫,拍下照片发给他。 有些安慰是实质的,像温柔的风。 他外婆是在凌晨走的,那时候他趴坐在医院走廊里,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很轻的碰了下他的头,然后病房里就传来张柔歇斯底里的哭声。 他从来没有听过张柔这样的哭声,坐在那边半天不敢起身。 他经历了他人生中第一场需要他操持的葬礼,在望城破旧的殡仪馆里跟着张成林跑前跑后的办手续买丧葬的东西,而他的爸爸迟定邦,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停灵三天,第三天的时候王珊珊带着安久久来了。 安久久给迟拓外婆上了香,坐到迟拓旁边。 迟拓根据习俗给她递了一颗糖。 老人八十多了,算喜丧,葬礼办的并不悲伤,三天停灵放着佛经,张柔和张成林坐在遗体旁边,迟拓在远一点的位置,听着旁边安久久窸窸窣窣的拆糖纸。 他们什么都没说。 纸钱烟熏火燎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 安久久就这样安静的贴着他坐着,陪他看着那些来葬礼上悼念的人来来往往。 隔壁厅去世的是个年轻人,父母哭得撕心裂肺。 迟拓的眼睛于是也变得有些湿。 安久久轻轻靠在了迟拓的肩膀上,一只手半搂过她,拍了拍他另一边的肩膀。 *** 迟拓在外婆去世后三天才去学校,手臂上挂着黑色绸布。 安久久不在,他给她发消息她也等到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才回。 安久久这几天过得也兵荒马乱,一开始离婚谈的都挺好的,安怀民是过错方,在王珊珊那七十多岁的娘舅面前还收着脾气假装唯唯诺诺。 他们离婚主要争议的地方就是这套写着安久久爷爷奶奶名字的房子,按照市价卖掉一人一半也合理,所以安怀民本来是同意的。 结果那小三找人私下找人做了胎儿性别鉴定,出了结果说是个男孩。 安家马上就翻脸不认人了。 王珊珊没经历过这些事,一开始安怀民同意的时候也没让他签任何纸质文件,现在安怀民不认了,安久久爷爷奶奶也不认了,说这房子就不是安怀民的,就是他们的。 说安怀民哪里有什么财产,有的都跟王珊珊分了,说安久久还有一个月就成年了,成年了就不用付抚养费了。 一开始谈好的条件全崩了,安怀民最后打算让王珊珊带着安久久滚,一分都不给。 安久久七十多岁的舅爷爷气傻了,高血压去了两趟急诊室,后来王珊珊实在是害怕,连夜把人送上飞机。 安久久经历了比荒唐更荒唐的事,她那个一开始就很少在她生活里出现的亲爹,因为有了个还是胚胎的男孩,就不准备认她了。 他们吵架的时候她甚至听到安怀民说谁知道你女儿是跟谁生的,他说他们安家没有这样狐媚子的脸。 王珊珊当时直接疯了,拿着菜刀要和安怀民同归于尽,闹到邻居打了110,安久久赶到派出所的时候王珊珊手上缠着浸血的纱布,安怀民一根毛都没伤着被她爷爷奶奶搂着哭天喊娘说王珊珊杀人。 那一晚,安久久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孤儿寡母。 “我陪我妈回老家了。”安久久在电话里和迟拓说,“舅爷爷回去就病倒了,老家这边有个亲戚认识律师,我妈这两天都在跟她聊。” 她还有心情开玩笑,语气苦口婆心:“我现在终于知道律师的重要性了,你以后一定要当律师!” 电话背景乐嘈杂,迟拓想起安久久形容过的王珊珊的老家,每年都会被淹一次的海边小渔村,穷且闭塞,安久久很讨厌那个地方,她说每次回去她们家有个亲戚的儿子都会盯着她看,怪恶心的。 他有很多话想跟安久久说,比如望城也有不错的离婚律师,安怀民属于过错方,和人同居十年对方还怀了孩子,打官司的话安怀民肯定不可能一分不给。 但是那房子毕竟写了爷爷奶奶的名字,安怀民混子一样真就一分钱都没有存的话,财产分割也确实很吃亏。 他自己平时没事看的那些法律知识到底不是系统学过的,能说的就只有那么多,能帮上的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这种无力感让他不安,所以他只能隔着一层纱的让她注意休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帮她去拿了这几天的作业帮她做好大纲。 安久久这一次去了一周,回望城已经八月底,学校都快要正式开学了。 她一个人回来的,王珊珊带着亲戚介绍的律师直接去了安怀民所在的那个城市。 王珊珊说安怀民也有软肋,他最在乎的就是他在自来水厂的工作,要不然也不会出轨那么多年都藏着掖着,她打算直接去自来水厂闹。 安久久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在老家又听了很多她妈妈和安怀民的爱情故事,王珊珊是飞出山窝窝的凤凰,长得好看性格利落,大家都以为她会去城里面会有大出息。 后来王珊珊的大出息就变成了嫁给一个城市户口的男人,那男人来渔村跪着给王珊珊的父母磕头,说以后一定会对王珊珊好。 新女婿上门的时候,全村人都来喝了这顿喜酒,男人被灌的烂醉如泥,却还记得拉着王珊珊的手把她往身后塞。 渔村的人看人看酒品,都说王珊珊嫁对了人,这男人看着就是个好的。 也不过十八年功夫,人人艳羡的婚姻被碾得一地鸡毛,安怀民出轨十年还自认对得起这个家,回家不是教训妻子就是骂女儿,被捅破出轨又因为小三怀的是个男娃,连脸皮都不要了。 望城的这房子地段虽然不错,但属于老破小,学区一般,望城也不是什么大城市,八十几平米的三房一厅小房子挂牌价格七十万不到,对半分每人也就三十万。 那个酒品不错看着就是个好的男人,为了三十万,对着发妻女儿图穷匕见。 安久久三观尽毁,上学的时候坐到自己熟悉的位子上的那个瞬间,居然觉得上学真好,那些永远都看不懂的数学题真好,老师在上头唾沫横飞听起来居然是真心在关心他们前途的感觉真好。 *** 临近正式开学,暑假补课内容开始收尾,前三的尖子班早就模拟考结束了,就剩安久久他们中等班的考试都凑在这两天,一整天模拟考完,晚上晚自习试卷昨天做的试卷就发下来开始做错题解析了。 忙碌的高三生连吃饭都只能在学校食堂里随便应付一下。 晚饭结束,安久久坐在操场上仰头看天。 迟拓今天没来,他们两个人最近变成了传说中的不见其人的关系,忙到彼此发消息都得等半天才能等到回复。 迟拓外婆去世以后张柔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张成林现在不是中国国籍,很多事情办理起来不方便,外婆身后事处理一直都是张柔在做,最终还是身体没撑住,晕倒了。 医生说她有重度焦虑中度抑郁以及营养不良,需要住院治疗。 屋漏偏逢连夜雨,迟拓在医院里陪护,电话那头声音都是哑的。 “没什么大事。”他说,“之前太累了,医生让住院两天,正好做个体检。” 安久久躺在草坪上,晚上可能要下雨,已经起风了,天上飘着大团大团的乌云:“你晚上还来晚自习吗?” “赶不上了。”迟拓说,“我妈晚上还有个检查,出结果估计都得七点了。不过医生说不用陪床,结果出来我就可以回去了。” 操场上有精力旺盛的高三生吃了饭在跑圈,还有些已经疯掉的拿篮球当足球踢,笑闹声此起彼伏。 “要下雨了。”安久久说,“你带伞了吗?” 迟拓笑了一声,应了个嗯。 两人就都没有再说话,安久久没挂电话,把手机调成了免提。 操场上笑闹声和风声带着活人气儿,传到迟拓的耳朵里,让他无端的松了一口气。 ------------ 8 第八章 晚上七点多,外头酝酿了大半天的云层终于开始发威,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还在晚自习苦哈哈分析错题的学生们被炸雷吓得一激灵,大雨倾盆而下。 雨滴太大,间或还有米粒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地在楼下的车棚上,声音盖过了老师的讲课声。 班里有一瞬间的躁动。 窗外宛如世界末日的暴雨景象刺激了少男少女的肾上腺素,英语老师在讲台上用麦克风喊了两声没压住,索性让他们来玩接龙,每人来一句跟雨有关的英文句子。 高三生应该是全世界最希望世界末日的群体之一,路上随便溜达一个喝醉了酒的大汉到他们嘴里就能被传成丧尸围城。 英语接龙肯定比分析错题有意思,班里同学在暴雨里兴致勃勃,笑声不断。 这样的暴雨持续下了十几分钟,风停了,暴雨反而更加倾盆,雨滴打在教室窗户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像打仗。 二十分钟后,年级主任在广播室宣布,今天的晚自习提前下课。 接下来就是各种安全须知,让大家不要在学校里徘徊,到家以后都在班级群里签到。 全年级都炸了,明明只是少上了一节半课,大家却像提前毕业一样疯了,年级主任在广播里广播了八百次尽快回家不要在班里逗留,都没有赶走这群短暂快乐的学生。 安久久也短暂地快乐了。 哪怕家里没人,哪怕最近破事一堆,她还是被快乐传染,久违的给迟拓发了个果冻抖抖抖的表情包。 迟拓那边肯定在忙,没有马上回她,她也没有被影响心情,回家的路上全身湿透还在哼着不成调的歌。 可有时候,老天总是看不惯已经身处谷底的人的短暂快乐,安久久到家刚和王珊珊打完电话报平安,家里就没电了,啪得一声整幢楼的人都在骂娘,安久久当时正一边烧水煮面一边玩手机,眼前一黑一激灵,手机哐得一声掉进了还在半开不开状态的水里。 安久久:“……” 她关了火,站在厨房里长久的安静。 那一刻她心底翻涌上来的烦躁让她想把整幢楼屋子里灶台的火全都打开,在漫天火光中喊一声恭喜发财。 可最终,她什么都没做。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隔着厨房的窗户看着外面的泼天大雨。 其实很吵,晚上八点钟是正热闹的时候,突然停电,楼上楼下都是咒骂声,这老破小的房子年久失修,顶楼的人在用满嘴问候语诉说自己停了电还得到处接屋顶漏水的悲惨遭遇,一楼的大妈则在用同样的问候语言慰问快要涌进楼道的积水。 雨仍然不知疲倦地下着,雨声和楼道里的人声一样震耳欲聋,只有安久久这里是安静的。 漆黑,安静,像是她每个嗜睡时期的噩梦。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觉得烦躁,压都压不下去的烦躁,觉得天气是狗屎,生活是狗屎,自己也是狗屎。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后,她盯着锅里面躺着的手机。 这个用了好多年的破手机掉到温水里头,用是肯定不能用了,但是不知道她如果开火继续煮会不会爆炸。 应该会的吧,里头有锂电池。 她手慢吞吞地伸到煤气灶的开关上,脑子被外头的吵闹声弄得酸胀疼痛,心里面想看爆炸的念头反而越加清晰。 她父母要离婚,她亲爸爸说她长得一脸狐媚相,她那个平时对她亲亲热热的爷爷奶奶因为一个还没生出来的男孩子,跟她妈妈说这房子就是他们的,让她妈妈别离婚,到时候把那男孩子接回家,一儿一女皆大欢喜,自古以来大房都比二房有底气。 他们家比外头这毫无预兆下的暴雨还要荒唐。 拧开煤气灶开关会有噼里啪啦的打火声,黑暗里,火星的颜色是湛蓝色的,最冷的颜色,最高的温度。 她家煤气灶是最便宜的那种,没有牌子,她妈妈在旧货市场淘的,每次都需要转好几次才能打着火,安久久抿着嘴在黑暗里认认真真地试。 近乎执拗地,看着煤气灶的打火头在黑暗里像烟花一样闪烁。 直到听到外头砸门的巨响和非常大声的一声安久久。 火花戛然而止。 安久久反应慢了半拍,回头。 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有些像被按了暂停键的视频,外头巨大的砸门声让她又被按下了播放键,适应了黑暗的视线急速略过了家里的摆设,她直愣愣的看着大门口。 精神被拉回现实,她终于能在暴雨声中听清门口的说话声。 应该是住在她家对门的那个老太太,操着望城本地方言。 “我看到这丫头进门的呀。”老太太的声音中气十足,“怎么没人应呢,要不要报警的啊?” “我打110。”迟拓的声音。 安久久一激灵。 跑到门口开门的时候还听到老太太在嘀咕:“她进去的时候还挺高兴的啊,还跟我打招呼了咧,也没见她出来,别真是出了什么幺蛾子事哦。造孽,摊上这么一个爹……” 安久久抿嘴,刷地一下打开大门。 大风夹杂着水汽蒸腾而入,带着更加轰隆可怖的雨声。 门外站着对门的老太太和湿淋淋的迟拓。 “我在家……”安久久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常,“刚才睡着了。” “哎呀你这睡眠质量真的是……”老太太拍大腿,“那么大的雨呐,你进去半个小时不到就睡死了呀?” “你手机打不通。”迟拓十分自然地谢过老太太,闪身进屋,用老太太听得见的音量说,“你妈让我给你带点蜡烛和吃的,顺便看看窗户有没有漏水。” 避嫌地欲盖弥彰。 换做平时安久久早就吐槽了。 老太太是老邻居了,一直都知道他们两家的关系,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边嘀咕着丫头心大啊就这样睡着了一边摇头进了屋。 安久久关上门,迟拓已经在客厅里点了蜡烛——他真的带了一包蜡烛,包在塑料袋里外头还包着雨衣。 只是雨太大了,蜡烛受了潮,烛光抖得人影摇晃。 安久久晚饭在食堂里吃得很少,回来以后就去厨房忙着给自己下碗面条,身上的校服还没来得及换,此刻还泛着潮意,头发也还是湿的,乱七八糟地贴在脖子上,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回家就睡着了的模样。 迟拓也很狼狈。 他站在烛光旁,半明半暗,头发身上全都湿了,浅蓝色的校服T恤被洇湿成了深蓝色,裤腿还滴着水。烛光太暗,安久久只能隐约地看到他一边的手臂很脏,裤子膝盖的地方被磨破了一块。 隔着客厅,他们像是两只被暴雨浇透的流浪狗。 “你怎么来了?”流浪狗安久久站在蜡烛照不到的角落。 “我从医院出来没多久就下大雨了。”流浪狗迟拓怕身上的滴水弄到地板,正拿着厨房纸试图把自己身上擦干净,“我本来想去学校接你,但是班级群里说今天学校提前放学,所以我直接从医院打车回家了。” 他也看到了安久久给他发的果冻抖抖抖表情包,心想她现在心情应该挺好的,以他目前的状态还是不要去找她了。 她最近难得有心情好的时候,别被他的差心情破坏了。 “到家以后看到街道在群里通知说变电箱因为暴雨短路了,我们小区有几幢楼停电,我看了下有你们家的,就想给你打电话问问情况。” 手机没打通。 他就过来了。 “我手机……”安久久抬手,又放下来,“被我丢锅里了。” 迟拓:“……” 安久久:“……” 迟拓脑门上的头发还在滴水,他只好继续拿厨房纸在身上擦,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安久久盯着他看了半天,问:“你带来多少蜡烛?” “小区门口买的,一盒。”迟拓看盒子包装,“五十支。” 他随手买的,跟老板说要那种能用很久的,老板推荐了一堆香薰和一包红白蜡烛,香薰蜡烛小小一个就要一百多,他就买了最普通的红蜡烛,五十支17块9。 停电一晚上都够用了。 安久久又沉默了一秒钟,走过去拿了几支蜡烛和打火机,每个角落都点了一支,又去卫生间点了两支。 “你别擦了,进去洗个澡。”她说,“我这里好像有你的衣服……” 迟拓抬头,一脸疑惑:“?” 安久久不自在的清嗓子:“给你买了一套……衣服,本来想等你生日送你的。” 房间里黑漆漆的,她又拿了一根蜡烛,窸窸窣窣半天找出来一个包装袋,她拿出来递给迟拓。 一套……带着个卡通猫猫头帽子的连体短袖睡衣。 荧光绿色的。 还是洗过的,上头有柔顺剂的香味。 迟拓:“……” 安久久:“生日快乐!” 迟拓:“……” 他和她同一天生日,都在九月底,他倒是不知道她那么早就把礼物买好了。 礼物风格他倒不意外,前面十七年她送的都是类似的礼物,他家的动物睡衣都凑够十二生肖了,怕他不穿,她向来是洗好了送给他的。 只是…… “为什么是荧光绿?”为什么是停电点着蜡烛的时候穿荧光绿。 安久久:“我算了下你家什么颜色的都有了,就缺荧光绿和死亡芭比粉……” 迟拓:“……你明年不要送了。” 安久久咬手指。 迟拓进卫生间的动作停住,迟疑地看着她:“我明年的你也买好了?” 安久久问:“所以你选芭比粉还是荧光绿?芭比粉是恐龙哦,也挺男人的。” 迟拓:“……” 安久久:“我就想着以后拍戏了怕没时间买,就先买好了放着……” 迟拓拎着衣服进了卫生间,关门的时候经过安久久,在她头上很轻地敲了个毛栗子:“你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他是带着笑意进去的,安久久捂着头也在笑。 谁都没提他其实不用在这里洗澡,毕竟他家离这里就隔着几幢楼,这里弄干净了再回去又得淋湿一次。 安久久不想让他走,她害怕了,她怕自己又像刚才那样被按下暂停键,外头的雨声太大太大,她没有信心在这样的天气里保持正常。 迟拓也没想着要走,进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要不然他不会欲盖弥彰的说那么一句给对门老太太听。 迟拓家里没人,他妈妈还在医院,他爸爸这种时候更不可能会回来。 今天晚上,他们都是一个人。 所以,谁都没想着要分开。 哪怕穿着那个荧光绿的流泪猫猫头。 ------------ 9 第九章 迟拓洗完澡,安久久也很自然地去浴室洗了个澡。 出来以后一身清爽,心情好了很多,回头看到迟拓穿着荧光绿的猫猫头在厨房煮面,厨房台面点了三根红蜡烛。 洗干净了他身上的擦伤就变得很明显,手臂那块有擦伤,连体裤边缘膝盖的地方也破了一大块,看起来像摔的。 “你摔了一跤?”安久久端着蜡烛去客厅找医药箱。 “嗯。”迟拓熟门熟路地找到午餐肉拆了一盒切片裹鸡蛋两面煎,“外头积水了,不小心绊了一跤。” 这种天气她的电话突然打不通,他过来的时候太着急,没看清楚路。 安久久这才有往窗外看的心情。 雨势并没有变小,楼下已经一片汪洋。这似乎已经不是普通暴雨的程度了。 安久久把医药箱放餐桌上:“迟拓你手机借我。” 煮面水已经烧开,迟拓随手指了指客厅茶几。 她自己那个湿嗒嗒差点爆炸的手机被他丢在餐桌上,用厨房纸包着,看起来可怜兮兮。 安久久给王珊珊打电话,告诉她手机掉水里了他们这幢楼停电了迟拓现在还在她家里,不过因为他也湿透还摔了一跤外头已经涨水这时候回去不安全,晚上就睡之前舅爷爷睡的小客房里,反正四件套刚洗干净。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条单独拿出来说,可能她也和迟拓进门的时候一样,想要强调一声他们正大光明。 长大了这点挺烦的,迟拓要是个女的就好了。 王珊珊很急,刚才在小区群里看到停电给安久久打电话打不通,望城新闻又一直在强调这次下雨已经快到特大暴雨级别,部分城区被淹,山区已经在组织疏散了。 她急得到处找车回望城,可惜距离太远,望城又大雨,根本没人会这个时候过去。 现在安久久电话来了,她放心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 迟疑了半晌,她说:“今天情况特殊,晚上不要睡太熟,一会社区如果通知你们涨水了要疏散你一定要跟着迟拓走。” 安久久没手机,停电,特大暴雨,这三个要素让她不得不忽略迟拓是个男孩子的事实。 但是,她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注意安全,晚上睡觉把房门反锁。” 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安久久觉得这话挺多余,随意应了两声再三强调家里没漏水他们小区地势高目前还没事后挂了电话。 迟拓煮完面正埋头用医药箱给自己伤口消毒,自从练自由搏击后他身上经常有伤,属于伤口处理熟练工。 下好的面条已经端上桌,热气腾腾的清汤面,上面放了三片午餐肉,六片青菜叶子。 …… 心情越不好,这人就会越懒得控制自己某些方面的强迫症,都从发消息发展到吃饭了。 “阿姨情况怎么样?”她挑了一口面,迟拓做饭比她做得好,只是她饿过头了反而没什么胃口,只能当作生命体征维持餐,一口面条嚼八百下才咽下去。 “还行。”迟拓吃的没安久久那么斯文,几口就吞完了面,“身体检查没太大问题,不过医生说她有抑郁症。” 安久久嚼面条的动作顿住:“很严重吗?” 迟拓放下碗,笑了笑:“接下来估计得吃一段时间药。” 他笑意没到眼底:“而且我得找迟定邦聊一聊。” 长期吃药的费用不低,他目前能赚到的钱太少,所以他不得不去面对他那个和安怀民一样管生不管养的亲爹。 安久久低头吃面。 迟拓妈妈张柔得了抑郁症这件事,其实安久久并不觉得意外。 张柔在她印象里就是个隐忍的人,说话细声细气温温柔柔,很骄傲,性子很慢,迟拓最皮最捣蛋的时候她也只不过用稍微大一点的音量跟迟拓说,你不可以这样的。 不是不可以,不行,而是你不可以这样的。 连安久久听了都能立刻变乖,被她这句柔和的话轻而易举的戳破那层叛逆的皮。 所以迟拓从小都没怎么叛逆过,被温柔的张柔教育成了一个情绪非常稳定的小老头。 但是张柔太骄傲了,不好的事情从来不会往外说,迟定邦离开家里快半年了,天天和张柔一起买菜的王珊珊才从安久久嘴里知道这事——因为小学的时候安久久和迟拓同班,有次命题作文的名字是我的爸爸,迟拓改成了我的妈妈,安久久才知道这件事。 她太能忍,过得并不幸福却努力让旁人幸福,眼泪都是自己吞下去的。 这两年,张柔越来越不爱笑了,哪怕迟拓每次都努力把成绩稳定在年级前五,也不能让张柔变得开心一点。 气氛压抑,烛光摇晃的安久久想把刚刚吃下去的面条吐出来。 安久久放下筷子,起身去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气势汹汹地放在餐桌上。 哐得一声,在哗啦啦的雨声里听起来像是打雷。 迟拓看着那两罐啤酒,应该是她舅爷爷来的时候买的酒,是望城本地的老牌子,包装土得一言难尽,他们这里一般只有大爷爱买。 “我们还未成年呢。”迟拓提醒她,先打开了自己那一罐。 “生日礼物都送了。”安久久也打开了自己那一罐。 举起来碰了下,易拉罐相撞,叮得一声。 没有祝酒词,仰头就往嘴里灌。 啤酒对于孩子来说太苦了,但是这两孩子小时候基于好奇多少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偷喝过两口,所以都只是皱着眉头苦着脸。 “我们俩是不是都没有青春期啊?”安久久咽下那口酒,嘴里又苦又涩的,“我十二岁就会自己做饭了,你十一岁。” 烛火摇曳,迟拓坐在对面看不清楚脸,只能看到被酒浸润后的薄唇。 “别人家小孩暑假寒假到处玩,你高一开始就接游戏代练赚钱,我初二就开始拍平面照养家。” “我叛逆期最叛逆的事情估计就是大冬天拍下水照冻感冒了考试交了白卷,你叛逆期最叛逆的……” 安久久喝酒,皱眉:“你有过叛逆期吗?” “有。”迟拓说,“我偷偷抽过烟。” 安久久的眼睛在烛光里突得变圆:“什么时候?!你怎么不叫上我?” “高二。”迟拓也喝了口酒,“这种事情叫你干什么?” 又不是什么好事。 “为什么……要抽烟?”安久久半天才说话,倒不是被震惊到了,而是迟拓刚才仰头喝酒的样子…… 他喉结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大了? “家里的事。”迟拓没细说,“就抽了半根,味道太难闻了,就丢了。” 唯一的叛逆期,在臭烘烘的厕所里抽了半根烟。 “什么感觉啊?”安久久问。 迟拓靠着椅背,手指敲着啤酒罐的罐身,没回答安久久这个问题。 安久久倒也不是真的好奇,喝了几口啤酒,酒意上头,外头的雨声听起来就没有那么可怖了。 “其实我们有青春期。”迟拓说,薄唇扬起了讥讽的弧度,“如果我们成年了独立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坐在这里发呆了。” 只有无用无力的青春期,他们才会被这些事情压得无法动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未成年而已,法律上他们还是被保护的孩子。 他又仰头喝酒。 他可能真的像安久久说的那样,是个小老头了,那么苦的酒在喝掉半罐以后居然开始回甘。 生活比酒苦多了。 安久久在摇曳的烛火里探身向前,手指抵在了迟拓仰起来的喉结上。 迟拓定格。 安久久也定格。 其实他们两个真的是很懂事的小孩,被人在背后偷偷议论说安久久是迟拓的小媳妇的年纪就已经意识到了他们之间需要避嫌,毕竟都长大了,男女有别。 所以哪怕偶尔打闹,也大多是隔着衣服,碰到的也都是肩膀后背手腕最多脑袋这种安全地带,肌肤相触这种事,已经起码有七八年没做过了。 酒意上头,烛光晃得人眼睛痛,安久久真的只是因为突然发现身边好友居然有那么大一个喉结这件事,没忍住上了手。 指尖轻触上去的那个瞬间,迟拓正好咽下了那口酒,于是喉结就上下滚动了一下。 安久久:“……啊。” 仿佛魔咒被解除,迟拓维持着仰头的动作,语气不善声音却沙哑:“……你啊个鬼?” 安久久还弯着腰:“它什么时候长那么大的?” 迟拓:“……你衣服要被蜡烛烧焦了。” 安久久:“……啊啊!” 火急火燎地退回去,她家居服T恤下摆已经被熏出了一块黑。 两人都没再提刚才那件事,各自一声不吭的又灌了两口酒。 窗外的雨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门外的楼下的大爷已经在骂娘,说水已经进楼道了,街道发的沙袋太少了之类的。 迟拓拿起手机看消息。 他们住的小区其实是望城地势最高的地方,平时放学回家骑自行车能顺带减肥的坡度,他们小区都淹到楼道了,那其他地方估计更加可怕。 “已经确定是特大暴雨了。”迟拓一边跟安久久汇报情况一边给张柔和王珊珊发消息报平安,“我们这个区不属于红色危险区,但是也禁止外出。” “电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 “学校通知,明天放假。” 多少有点干巴巴的,安久久拿过他的手机看消息。 小区群,各大本地新闻还有学校群班级群都不停的冒出红点点,这个晚上的暴雨来的猝不及防,整座望城都无心睡眠,而他们在这个停电的房间里被孤立成了岛。 迟拓放下手机。 “我陪你过一遍你的试镜内容吧。”他说。 得找点事情做,再喝下去他怕出事。 他的情况远没有安久久想象的那么稳定,他刚才岌岌可危的理智差点整条绷断,真的是亏得安久久给他买的生日礼物。 荧光绿的猫猫头,在安久久戳他喉结的那个瞬间,帽子扯了他一下。 扯住了他稳如老狗的人设。 ------------ 10 第十章 其实现在这氛围很适合试镜练习,房间里那么暗,外面那么混乱,他们又喝了点酒,晕乎乎的有种非现实感。 尤其适合安久久要试镜的那个角色。 就是对着熟人演戏这种事,第一次做真的很羞耻。 “你闭眼。”安久久指挥,“啊不行……我先跟你说说这个角色吧,让我酝酿酝酿。” 迟拓起身收拾掉啤酒罐,顺手把两人的碗洗了:“你说吧,我听着。” 安久久翻着那本她几乎倒背如流的试镜剧本。 试镜剧本内容其实不多,只有两场戏,其他的就是人设简介以及一些保密协议。 但是…… “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杨正谊导演找演员主要是看角色适配度吗……”安久久迟疑着,“但是我试镜的这个林洛,她是杀人犯哎,还不止杀了一个人。” 迟拓转身拿过那本试镜剧本,烛火晃了晃。 他刚刚洗完碗,手擦干以后指尖还是凉的,拿剧本的时候不小心擦过安久久的手背,安久久的手在黑暗中微蜷成拳。 喝了酒的原因,安久久觉得今天的气氛确实怪怪的。 外头的暴雨并没有让望城的夏天凉快多少,关着窗又点了蜡烛,两人虽然都才刚刚洗过澡,现在身上却也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迟拓坐回到餐桌旁边,在蜡烛下认真看剧本。 安久久就坐在他对面托腮盯着他看。 她一直都知道迟拓长得挺好,他们俩都属于经常收到情书的类型,迟拓这种长得好看身材高大体育还行成绩又好的类型,性格再不合群也总会有人会偷偷喜欢。 她其实也很短暂地喜欢过,十几岁的少年总是会有些毫无道理的荷尔蒙,她自己都忘记是什么时候,就记得那天是周末,也下着雨,迟拓在屋檐下面等她一起出去买东西,穿着什么安久久也都忘了,就觉得他抬头看她的那一幕很像少女漫画,雨滴都是闪闪发光的形状。 但那真的只是一瞬间,开口之后就回归现实。 就像现在这样,她很短暂地觉得,迟拓刚才喝酒的样子可能也会让她记很久。 那么明显的喉结!像个大人! “你睡着了?”迟拓抬眸,发现她维持这姿势很久了。 “没。”安久久放下手,说,“我等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就能适配一个杀人犯了。” 杨正谊导演的电影,剧本都挺反人类的,虽然这种试镜用的剧本大概只说了剧情的百分之一都不到,但这也不妨碍迟拓很容易就理解了安久久说的话。 因为林洛这个角色真的是个杀人犯,安久久作为扮演林洛少年时期的候选人之一,剧本的内容都是少年时期的内容。 内容虽然短,但是不简单,只有两个场景,不知道导演是不是希望拿到试镜内容的演员自己研究人设,还是其实剧本没有完全写完,这两个场景透露出来的信息并不全。 场景一是在警察局,主人公林洛披头散发地跑进去,抓着一个小警察慌慌张张语无伦次地说,她觉得她爸爸杀人了。 只有一句台词。 场景二是在城外河边,主人公林洛等着警察把尸体捞上岸,看着标注写明林洛青梅竹马汪璨的尸体,在人来人往的现场,蹲下看着尸体上的爬虫,轻声说,我还是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还是只有一句台词。 两个场景之外,只打印了一段背景提要,内容一目了然:林洛杀了继父和青梅竹马汪璨,设计报警提供不在场证明,并且在打捞出汪璨尸体的时候和她朋友做了最后告别。 内容很短,信息量巨大。 那么短的几句话,在这个点着蜡烛的闷热的夜里,看得人脊背发凉。 迟拓问安久久:“演林洛成年后的那个演员已经找到了吗?” 安久久点头,撑在餐桌上拿了迟拓的手机搜给他看:“女主角是最早定下来的,杨正谊导演联系我妈的时候说,这电影成年戏份和未成年戏份占比大概是六|四分,未成年就已经杀了两个人了,不知道成年后会变成什么样。” “应该是这个成年后的演员和角色的适配度高。”迟拓接过手机,说,“你进入候选,是因为和她长得有点像。” 成年林洛的扮演者也算是新人演员,叫乔问竹,今年二十八岁,之前只演过一部非常冷门的网络剧,也是长相精致那一挂的,和安久久有三四分相像。 迟拓又搜了几张那个演员的照片:“导演选少年演员肯定是按照这个演员的外形去找的,你照片里和她五官有点像,化了妆可能可以更像。” 安久久俯身过去看迟拓手里的手机,伸手过去,把那张照放大缩小缩小放大。 “适配度指的是我和这个演员的适配度?”安久久歪着头,“其实我觉得她比我好看哎。” 她把那一罐啤酒全都喝完了,难免有些晕乎乎,头左边歪晕了又歪右边。 楼上一声巨响,不知道是哪一户终于放弃对着天花板接水的工作,把铝制脸盆砸到地上,骂得非常难听。 安久久吓了一跳,又把头正了过来。 迟拓没跟安久久争论照片里的明星漂亮还是她漂亮,只是很耐心地跟她说:“你们脸型一样,眼睛的弧度很像,鼻子角度也有点类似,杨正谊导演给你这次试镜机会,肯定是和这些外在条件有关系的。” “但是这世界上长得三四分相像的人有很多,这只是敲门砖。你要完全适配的人是林洛,而不是这个女演员。” 安久久眨眨眼,抬头。 三根红蜡烛并不能提高多少能见度,迟拓为了给她演示她们两人五官的相似度,和她一样前倾着身体手肘撑在餐桌上。 她家餐桌只有一米长,所以两人就只能头对着头,小鸡啄米一样的姿势。 安久久一抬头,刚刚洗完还带点湿意的长发就落在迟拓伸过来的手臂上,额头擦过他下巴。 迟拓身体僵住,握着手机的手在黑暗里绷得青筋直冒。 他不能立刻往后撤,太明显了。 他今天晚上不适合再有任何奇怪的想法,他理智能控制一次,不代表能控制住第二次。 “你……”他语气不太好,“能不能往后面挪挪?” “停电了很热。” 语气嫌弃得仿佛她身上扛着个大火炉。 安久久咕哝着坐回餐椅,表面看起来还和以前每一次被迟拓嫌弃靠太近的时候一样,不服气不甘心地撇着嘴。 事实上,安久久也不自在。 迟拓刚才洗澡用的是她家里的沐浴用品,甜橙味的,连体睡衣用的是她家的柔顺剂,薰衣草味的,夹杂着刚才喝下去的啤酒苦味。 她平时对这些没那么敏感,今天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找到点当年雨滴闪光下迟拓的样子。 昏黄的烛光变成了最好的掩体,掩盖了少年们的青春悸动。 “明明你身上更热。”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安久久补怼了一句。 补的时机有些晚,有些怪。 但是没人再提这件事,迟拓很快把话题拉了回来:“你想试哪场戏?” “场景二。”安久久站起来,跑到房间里摸出了一张瑜伽垫,铺在客厅空地上,“你躺在这里。” 她指着瑜伽垫旁边的大理石地板:“这里是河岸,瑜伽垫是护城河。” 迟拓很配合,穿着那身荧光绿的连体衣躺在大理石地板上,按照安久久的指示把自己半边身体靠在瑜伽垫上。 “左手放这里。”安久久指着她在瑜伽垫上头放着的糖果盒,“右脚撑开一点。” “哎呀你不要那么直挺挺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自在,安久久试戏前的要求有点多,蹲在那里坚持要让迟拓摆出她搜出来的河边尸体的样子——半边在水里半边在岸上,一边的腿耷拉着,脸部对着天花板。 迟拓一开始特别配合,大理石地板很凉,他躺上去那个瞬间酒醒了一半,因为蜡烛燃烧有点缺氧的脑子也清醒了一点,那点暧昧就少了很多。 可安久久还在那里喋喋不休。 “……你为什么要穿着荧光绿这样看起来真的很不像尸体……” 迟拓:“……” 他面无表情地诈了尸,坐起来和蹲着的安久久对视。 安久久迅速认错:“哦,荧光绿是我的问题。” 迟拓:“……你要不要试试场景一?我来演警察。” 安久久:“可是我跟你眼睛对视我会笑场。” 迟拓把帽子翻出来给她看那个斜眉歪眼的猫头:“你对着这个就不会笑场了?” 安久久:“……起码你是闭着眼睛的。” 迟拓:“……” 他默然地继续躺平,躺好之后按照安久久提供的躺尸照片摆好,为了不让安久久笑场,他把猫猫头帽子叠了一下塞到脖子后面藏好。 安久久这回终于满意了,她安静下来,示意迟拓闭眼。 迟拓喉结很轻微地上下滚动,闭上了眼。 安久久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应该是在酝酿情绪,所以迟拓维持着一动不动的躺尸闭眼样子,怕破坏她的情绪。 这感觉很奇妙。 他半边身体躺在瑜伽垫半边身体躺在大理石,安久久蹲在大理石地板的这一边,按照常识,他应该会觉得大理石这边的身体更冷。 身体感受的确是这样的。 但是心理上,他身体靠近安久久的这半边正在一点点不受控制的开始发热,他能感觉到安久久的每一个动作,哪怕只是轻微的呼吸。 她在深呼吸,深呼吸了几次以后,她试图弯腰下来靠近他,发丝坠在他手臂上,有点凉也有点痒。 她应该在憋笑,因为靠近了好几次,他都能感觉到她马上弹回去立刻开始深呼吸。 演戏很难,她这样的门外汉为了赚钱为了让王珊珊不用那么辛苦一头就栽了进去,他想每次都这样陪着她。 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也十点多了,停电又不能随便外出,这幢楼的人逐渐地都从咒骂变成了安静,他已经能听清楼下漫起来的水被雨滴溅起来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安久久试了多久,她终于倾身过来,发丝滑过他的脸,她的手指在他的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她说:“我还是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贴着他耳朵说的,最开始是耳语一样的声音,后来她似乎有点忍不住笑场,最后两个字尾音带颤,所以呼出来的热气从他的耳垂一路蔓延到全身。 安久久说完就整个人往后倒,再也控制不住地笑了出来。 她说:“迟拓你眼睫毛一直在动好出戏!” 迟拓缓缓地睁开眼睛,坐起来,木着脸把身体往蜡烛照不到的地方挪了挪。 操。 他面红耳赤。 ------------ 11 第十一章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 迟拓猛然坐起身往后退的动作太快,所以他没看到安久久也跟着他的动作愣怔了一下。 他躲在阴影里,把身体反应也藏进黑暗里。 脑子里不合时宜的想起他那混不吝的同桌,那家伙会用看色|情片的方式解压,也会嘲笑他明明是十几岁的年纪却一点冲动都没有。 他有,被安久久吹了下耳朵就原地起立了。 迟拓狼狈地耙了下头发。 太慌了,所以根本没注意到安久久也很久没说话了,她甚至都没有再看黑暗中的迟拓,只是低头轻咳一声:“要不还是算了吧,我对着你真演不了。” “你对着我演不了对着导演就能演了?”迟拓的语气听起来还算正常,只是本来就哑的嗓子此刻听起来更低哑了。 “再试试吧。”他说,却没有再躺回到地板上,只是从沙发上摸了个抱枕下来,伸手放在他刚才躺着的地方。 “我在这里看你演。”他吹掉了两根蜡烛坐到沙发角落,黑得只能看到一个影子,“你就当我不存在。” 安久久瞪着那个枕头。 “试试吧。”迟拓说,“早就该陪你练的,两个人练总比一个人练好。” 最近两家的事情都多,连去秘密基地的时间都没有了,眼看着安久久试镜的日子越来越近,她却还是看起来不是特别有信心的样子。 “你把你最近想到的演法都演一遍,我琢磨琢磨人设。”迟拓又放了一个抱枕,拍拍地板,“来吧。” 几句话的功夫,刚才危险尴尬的气氛荡然无存,安久久抿嘴酝酿了一会,开始对着抱枕演戏。 她一个人认真练习过,短短的一句话她练习了好多种语气,尝试把重音放在不同的字上,尝试影视剧里杀人犯或者变态的演技,也尝试了一些肢体动作,比如撩头发,伸手摸尸体的嘴唇,贴着对方耳朵等等等等。 一开始她还有点放不开,但是迟拓在黑暗里安静得像个影子,她慢慢地也就放松了,把自己准备过的所有的都演了一遍。 “哪一种更好?”安久久就这样对着枕头练了一个小时,一句话反反复复地说了三四十遍。 “你最喜欢哪一种?”迟拓问安久久。 安久久坐在地上抱着抱枕想了一下,很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迟拓说:“我其实最喜欢你最开始的那个,贴着我耳朵最后笑场的那一次。” 他把尴尬的事情重新提起,用最平常的语气。 他说:“那一次最能调动情绪。”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会笑……”安久久这句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对啊,她肯定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笑,可那是林洛,林洛在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能笑? “已知林洛是个杀了继父和汪璨以后会跑到警察局报假案的疯子。”迟拓用解数学题的语气跟安久久讲解,“根据这个已知我们可以推断出来,林洛是个杀人凶手,林洛是个冷静的疯子,林洛有自信自己不会被抓到。” “第二点和第三点怎么推断出来的?”安久久打断,“她主动去警察局报案也有可能是因为汪璨父母找汪璨,她怕找到她头上,所以才在部署好一切之后去警察局报案的呀。” 试镜剧本空白内容太多了,她觉得什么方向都可以想象,无从下手,所以每个角度都演了一遍。 “你想得太多了,试镜的时候一般都只会让你演一遍,你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演一个小时然后问导演你喜欢哪一个的。” “这试镜的剧本本身就空白,你如果不把力气往一个方向使,很容易把两个场景演成不一样的人或者干脆变成台词朗诵或演技模仿。” “所以我们要把林洛按照这些空白的地方想象出来,想象出一个最合理的林洛,按照这个林洛来演。” 安久久看着黑暗里面的荧光绿,哇了一声。 他为什么可以那么聪明。 迟拓被这一声哇弄得哭笑不得,嗤了一声。 因为暴雨,因为停电,因为蜡烛又因为一罐啤酒带来的魔法终于在这一声熟悉的嗤笑里彻底消失,迟拓重新点亮了那两根吹息的蜡烛。 “我们就假设林洛是个冷静的坚信警察不会抓到她杀人证据的疯子。” 空白剧本里无数个假设中因果链最完整的一个假设。 “她在人来人往的打捞凶手现场对着刚刚打捞上来的青梅竹马,应该会是什么心情?” 安久久拧着眉。 这次她是真地代入到情境中了,不像刚才只是为了演戏练习,她想,她如果是林洛,她如果杀了人,她如果像迟拓这样聪明可以做到杀人了不被任何人怀疑,那么她看到汪璨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汪璨是林洛的青梅竹马,像她和迟拓这样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对汪璨说,我还是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死掉的样子,被水泡浮肿的样子,腐烂的样子,还是……安静的样子? 不管她为什么要杀汪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心情肯定是轻松的解脱的甚至带点喜悦的,因为他终于变成她喜欢的样子了。 “表面悲伤,其实松口气的样子?”安久久回答,答完又皱眉,“这要怎么演?” “你初二为了一个男歌手跟我吵架那次。”迟拓说,“你一定要去看他的演唱会,我说那人是个未进化的猴子你还打算拿给我买礼物的钱拿去买演唱会门票,所以我就把这事告诉你妈了。” 王珊珊就把安久久的零花钱都拿走了,安久久简直是暴怒,那次大概有十天没理他,把他送给她的礼物都给收拾出来丢还给他,说要绝交。 那次可激烈了,他们两人都哭了,迟拓哭了还不让她看到,揉着眼睛边走边哭还摔了一跤。 安久久嘿嘿笑,笑完又懊恼:“不是,你为什么这种时候跟我翻旧账?” 迟拓继续说:“后来我拗不过你,用自己的零花钱给你买了那个男歌手的演唱会门票,还帮你打投了一个月。” 安久久继续嘿嘿笑。 迟拓说:“你那天看完演唱会之后跟我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可能还记得,你也太记仇了!这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现在也不喜欢那个男歌手了啊。”安久久气哼哼,他们吵架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哪能每次都记得住。 而且脱离了粉丝滤镜之后她就发现其实那歌手确实有点像猴子,为了他花钱其实蛮冤的…… 当然这话她是坚决不会说出来的。 “你当时跟我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迟拓一点都不介意安久久说他记仇,说得特别流畅。 安久久:“……” 她就说她觉得迟拓身上的雨滴带着光芒这种事只是幻觉,少女漫画看多了罢了。 “林洛看到汪璨的尸体的时候,应该也是这个心情。”迟拓拉回话题。 安久久目瞪口呆:“我……我看个演唱会的事情,至于和杀人类比吗?” 迟拓:“情绪是一样的。” 他用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解释:“我觉得林洛看着汪璨的时候应该在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样子多好。” “所以我更喜欢你第一次练习时候说话的语气。”餐厅一直在燃烧着的那根红色蜡烛快要见底,迟拓又拿了一根新的,“汪璨毕竟是林洛的青梅竹马,语气应该要更亲密一些,像是我跟你说话时候的那种气氛。这本剧本信息那么少却特意指出了林洛和汪璨这层关系,我觉得应该挺重要的。” 迟拓最后总结:“你刚才每种演法吐词都很清晰,我能看出你想要在那些吐字里表达的情绪,所以我觉得只要押对林洛人设,你这次试镜问题不会太大。” 吐字清楚,和成年演员长相相似,再加上能准确表达角色|情绪,这三条安久久都能做到,所以迟拓帮她加了一条人设完整度,林洛对汪璨的尸体带着亲密和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得意,这种情绪演出来应该会很亮眼。 这就是学霸分析题干的能力。 安久久:“……” 安久久:“你这种能力,只打算做个律师会不会太屈才了。” 安久久:“迟拓啊,要不,我以后火了,你做我的经纪人吧,天天帮我过剧本人设的那种!” 迟拓:“……” 迟拓:“我做律师也能帮你过剧本人设,这事不冲突。” 安久久抱着抱枕挪到瑜伽垫上,下巴搁在沙发上,问:“你以后还会像这样帮我过剧本吗?” “不过这种空白剧本其实不多的,我是新人再加上对方是大名鼎鼎的杨正谊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妈妈之前问过化妆师,他们说一般比较大牌的明星给的剧本最少都有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剧情,那样你还会帮我过剧本吗?” 迟拓没看安久久,他低头给又发信息过来问消息的王珊珊和他妈妈张柔发了一切都平安的消息,才回答:“你需要的话,肯定帮。” 安久久:“万一你变成那种特别大的律师,很忙很忙很忙呢?” 迟拓:“帮。” 安久久:“为什么啊?” 迟拓:“怕你又发脾气,回头我又得哄半天,还得看你得意洋洋地问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安久久:“……” 她安静了一下,才问:“我们以后会不会分开啊?我演戏东飞西跑,你上大学工作了肯定也会很忙。” “而且长大了,说不定就开始谈恋爱。” 迟拓这次插话很快:“你不是单身主义吗?” 安久久瞪大眼:“单身主义也要谈恋爱的啊!” 迟拓:“……” 迟拓不吭气了,拿出手机怼着安久久的脸:“你妈说她明天一大早打车回望城。” 安久久坐直身体,拿走迟拓的手机给她妈妈拨电话,又一连串的保证,说现在雨势已经小了,让她不要赶路回来,先把那边的事情解决,不然又得来来回回跑。 迟拓就坐在那里看安久久来回走,说话的时候动作很多,情绪也饱满。 他们两家大人真的都是一堆糟心事,他们未成年就得学着保护自己,也学着保护家人,所以他们俩其实都早熟,就像安久久抱怨的,都没有青春期。 烦心事总是一茬一茬地韭菜一样冒上来,今天父母吵架了,明天家里没钱了,后天又有长辈生病了,因为两个人都差不多惨,小时候还没有那么在意男女有别的时候,王珊珊和张柔两人几乎是轮着把孩子丢给对方照顾的,处久了,就有些相依为命的味道。 所以迟拓只要心情不好,就会想去找安久久。 提一点烦心事,聊一点天南地北,怼一些不着调的话,难熬的日子就能过去,再积蓄点能量去迎接下一次。 但是,他们在长大。 身边在悄然改变,他外婆去世了,她父母离异了,她现在住的这房子可能得卖掉了,而他,还不知道他妈妈的医药费从哪里拿。 一成不变的生活在一茬茬的韭菜之后,百孔千疮,以他们现在的能力根本无法修复。 可他还是能从安久久这里找到平静。 安久久挂了电话回头,看他在烛光里盯着她,于是也盯回去,嘴型是干嘛。 迟拓笑笑,起身。 “洗洗睡了。”他说,“我明天一早得回家看看有没有漏水。” “这雨还没停。”安久久看着窗外。 “总会停的。”迟拓说,戴上了衣服背后那个流泪猫猫头,绿油油地进了房间。 进房间前又探出半颗头:“晚上别怕,我在。” 安久久:“……哦。” 她也是笑着进屋的,进屋的时候还在想,演戏其实挺好玩,跟解题一样,拿到最后唯一解了之后居然也会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比她家里那一大堆拉拉杂杂的事情好玩得多。 ------------ 12 第十二章 望城那天的特大暴雨下了整整一夜,整座城市变成了水中城,王珊珊找了一晚上还是没能找到愿意回望城的车,火车客运也全都停摆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给望城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可也给安久久这样的准高三生带来了两天假期。 两天假期里,安久久一直在练习怎样成为林洛。 迟拓那天晚上的分析帮她打开了新世界大门,平板的二次元纸片人只因为多了一个青梅竹马就长出了血肉,一句简单的台词多一点情感就多了一层故事,更神奇的是她对着镜子练着练着,突然在就在镜子里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人,五官明明还是她自己,可眼神和表情非常陌生。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是安久久却相信了迟拓的那句她有天赋这句话。 也让她对自己今后披荆斩棘赚钱养家这个愿望多了几分信心。 王珊珊和安怀民的离婚最终还是闹上了法庭,当初买房子产权一共花了四万七,安怀民父母出了七千,剩下的四万是安怀民出的,只是当时办理的时候是从三四家银行里取现凑出来的,没有银行转账记录。 律师说这案子还是有可操作空间的,毕竟这房子是婚后单位的福利房,再加上安怀民婚后出轨是过错方,就算分房子一半金额这个要求很难达到,但是补偿应该是会有的。 安久久最近回家听到的就都是王珊珊在和律师聊这些东西,钱啊房子啊证据啊,送走律师,王珊珊就会进安久久的房间,拉着她的手说久久你一定要争气,要拿下这场试镜,一场伤筋动骨剥皮抽筋的离婚官司,被伤得体无完肤的王珊珊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安心。 而安久久,就会去卫生间对着镜子演那两句台词,看着镜子里越来越清晰的林洛。 除了这个,安久久最近的生活倒是短暂的平静了下来,安心上课,守着试镜的倒计时,每天晚上又有了去秘密基地的时间。 迟拓妈妈张柔出院以后迟拓的生活也回到正轨,他那个舅舅张成林并没有急着回新加坡,最近也一直住在迟拓家里。 动荡的生活看起来似乎暂时都恢复了平静,只是有些改变悄无声息。 大雨之后,迟拓又开始和安久久一起上下学了,在学校里不会再假装没看到对方,出了校门,两人也再也没避着人。 当然会有一些奇怪的眼神和谣言,只是短时间都经历了一段家庭变故的两人都觉得现在这些谣言真的不算什么,反正都高三了,反正安久久如果试镜成功,可能一整个高三都得在拍戏了。 还有一个悄无声息地改变,就是迟拓变穷了。 应该说,更穷了。 以前两人在秘密基地做完作业都会去小区门口弄点吃的,便利店里的关东煮小吃店里的馄饨烧饼或者大夏天的芋圆红豆刨冰。 付钱方式基本都是各付各的,都不是富裕家庭的小孩,零用钱不多也不会吃太贵的东西,除了一起过生日或者考试进步排名进前十这些需要庆祝的事,也不会经常请客来增加彼此的负担。 但是自从张柔出院以后,迟拓连这些东西吃得都少了,安久久提了他才会去,去了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点双人份,按安久久的话来说,迟拓现在吃馄饨都不加烧饼了。 “需不需要我救济你一点啊?你最近看着都瘦了。”安久久吃着红豆刨冰看着迟拓面前那杯最便宜的绿豆汤,“你昨晚又给人代练到晚上三点多吧,我看你代练接单表格都快排满了。” 他眼底都是青色,早上在她家楼下等她一起上学的时候困得都不想说话。 “嗯。”迟拓两下喝光绿豆汤,靠坐在椅子上看街上的人来人往,“最近暑假代练单子多,等开学了就好了。” “你这样熬下去不会猝死。”安久久把自己的红豆刨冰分了一半出来,“吃不吃?” “不吃,太甜。”迟拓推开,“不至于刨冰都吃不起,就是最近月开销变大了,能省一点也是好的。” 张柔没有工作没交医疗保险,抑郁症的药和心理咨询都是一笔大开销,张柔这人对数字不敏感没有什么经济概念,迟拓十四岁以后家里就都是他在管账,这几年他家和安久久家差不多,也是迟定邦每个月固定给点饿不死的生活费,他自己代练或者帮人补习补贴一点,省吃俭用地存着一笔钱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张柔生病他不得不开始动这笔钱,没有安全感了以后外在表现就是他基本不用钱了。 “真不用我救济你一点?就当借给你的你给我欠条就行。”安久久再次提问,“高三了你肯定没那么多时间赚外快了,到时候你家怎么办?上大学又是一笔费用。” “不用,你也没比我富多少。”迟拓从书包里拿出来一个黑色塑料袋,递给安久久,“这个,给你的。” “什么?”安久久咽下红豆刨冰,打开这个黑漆漆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塑料袋。 塑料袋里头还有一个小袋子,没有外包装,拆开是一个猫耳朵造型的挂包链,是安久久头像上那个卡通鹅带着的那只猫耳朵,安久久很喜欢的一个周边。 东西不算贵,但是也要六七十一个,对于他们两个来说都属于奢侈品的价格。 “你不是穷吗!”这人早上都开始啃几毛钱一个的馒头配白开水了,“这不年不节的你送我这东西干什么?” 虽然她是真的很想要,想一年了。 “生日礼物。”迟拓解释,“我觉得你试镜能通过,怕九月底你就不在望城了。” 安久久捏着这手感奇佳的猫耳朵,瞪着上头被迟拓拆掉的商标:“你个败家子,都不能退了!这东西有仿品的,就几块钱一个!” “我们都那么惨了,生日礼物总要送点好的。”迟拓把手里装绿豆汤的一次性塑料杯捏得扁扁的,犹豫了半晌,问,“你什么时候去白港市试镜?” “下周四。”安久久咬着刨冰勺子,有些疑惑,“怎么了?” 迟拓这一周情绪都不高,他这人本来就不是活泼的性格,情绪好坏其实不容易看出来,但是他这几天表现的越来越明显,有时候聊着聊着他就看着外头发呆,有时候他欲言又止半天最后选择用笔戳试卷问她作业做完了没。 安久久一开始以为是穷的。 可她总觉得迟拓这人再拮据也不容易影响到心情,起码不会影响那么大,他这人向来是只要有办法就会奔着办法去,很少会让自己情绪低落。 他现在又这样欲言又止了,安久久捏着猫耳朵,没来由的开始心慌。 迟拓没回答她怎么了,只是捏着手里的杯子,半晌不说话。 安久久放下刨冰勺。 “久久。”两分钟后,安久久的红豆刨冰都快要化成水,迟拓才开口。 他没用喂,也没连名带姓地叫她,他叫她久久。 安久久手心开始出汗,她站起来:“很晚了,回去了。” 她不想听了,不想听那个连迟拓都说不出口的消息,那必然是个惊天动地的坏消息。 但是迟拓显然是打算今天把话说出来的,他仰头看着安久久,说:“你先坐下。” 安久久拧着脖子不动弹。 “我妈的情况不是特别好。”他还是开了口,“体检没什么问题,但是她抑郁症已经很严重,医生说有自杀倾向。” 安久久咚地一声坐回去:“吃了药也会这样吗?” 这个年代抑郁症已经不算是个新名词了,但是对于还没满十八岁的安久久来说,还是有点遥远。 “吃了药可以缓解,但是没办法根治。”迟拓又把那个稍稍鼓起来的可怜杯子捏扁,“而且,我和我妈不一定负担得起。” “需要多少?”安久久直接问了,“我试镜通过了的话,演电影应该能有一笔钱的。” 迟拓这回是真地笑了:“不是钱的问题,你后面要用钱的地方比我多,安怀民会给你们多少钱都还不一定,现在不是你做散财童子的时候。” “是人的问题。” “我妈这病,现在离不开人。” “所以,久久。”迟拓松开捏着杯子的手,看向安久久,说得很轻很慢,“我可能,要去新加坡了。” 这家的红豆刨冰加了很多糖浆,化掉以后粘稠的沾着煮透了的红豆,看起来毫无食欲。 安久久愣在当场,脑子里还没有解析完迟拓这句话的意思,第一个反应却是,我以后不吃这家的红豆刨冰了。 我以后再也不吃红豆刨冰了。 “什么……新加坡?”为什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国家名?他们之间最大的困难不是只有父母离异妈妈生病需要钱吃药吗? “我舅舅移民到新加坡以后开了一个做鱼丸面的小吃店,做了二十几年了,现在在新加坡开了四家分店,经济状况还可以。” “他当初去新加坡是为了结婚去的,结婚没多久我舅妈就重病去世了,这么多年我舅舅一直都是一个人,他这次回来除了来送我外婆,其实还想跟我妈商量让我们母子两个也跟着一起去新加坡。” “一方面他年纪大了,想找人帮着一起管理那些面店,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妈是他唯一的妹妹,这么多年迟定邦对她都不闻不问,他其实早就想把我妈接走了。” “现在我妈病了,望城也没有别的亲戚,医生的意思是说如果能换个完全不同的环境,对我妈的病情应该也有帮助。而且望城这个小地方的医疗条件,肯定是比不上新加坡的。” “所以我舅舅前几天就在跟我商量这个事情,新加坡的教学资源还可以,如果我还想读法律专业,新加坡那边的法律专业也挺好的,想要继续深造的话,美国英国那边法律硕士一年就可以毕业了,我就能更早的工作赚钱。” “他的提议很合理,我也考虑了好几天……” 迟拓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很多,安久久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问他:“那你爸爸呢?” 他们没有离婚的。 他家里比她家复杂多了,当年迟定邦乱做担保人把迟拓爷爷的房子卖了,后来又夫妻吵架导致迟拓爷爷气到猝死,这个仇,迟定邦都记到了张柔头上,他说如果张柔忍一忍,家里平和一点,说不定迟拓爷爷不会走。 这种莫须有的抱怨,迟定邦抱怨了十几年。 迟拓父母不吵架,迟定邦在外头也没有女人,他们是真的有仇,却打死不离婚。 “我没有爸爸。”迟拓的声音沉下去几分,也知道安久久为什么要问这个,“我们不是移民,先用探亲访友的签证,到了以后给我妈先办工作签证,我用学习签证,所以迟定邦有没有跟我妈离婚关系都不大。” 他连这个都考虑好了。 安久久抬起头,看着迟拓。 他考虑了好几天,权衡利弊,研究去新加坡的方式,等决定了,才告诉她。 这是迟拓稳如老狗的风格,她从来没有那么讨厌过迟拓的风格。 “那我呢?”安久久问他,“你说好了以后要陪我练习各种试镜剧本的。” 那她呢,他唯一的好朋友,从出生开始就在一个婴儿房里掐架的朋友呢? 迟拓不捏水杯了,他低着头。 他其实有些单薄,这几年个子抽高了所以看起来更瘦,肩膀倒是很宽,只是因为瘦,就显得很薄,校服穿在身上像是挂在衣架上。 因为瘦,手臂用力的时候,就会有青筋,很明显。 安久久就这样默然地盯着他手臂上的青筋。 “其实……”迟拓说,艰难地,“现在通讯很发达……” “所以我们可以视频,可以继续这样手机聊天,对吧。”安久久帮他把话接了下去。 她站起来:“我知道了。” 她说:“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这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他们得分开。 她都知道,但是她现在不想和迟拓讲话。 她甩着书包出了冰品店,头都没回。 所以她没看到那个单薄少年,低着头,在店里坐到凌晨关店。 ------------ 13 第十三章 安久久单方面和迟拓冷战了。 具体表现在早上他在楼下等她一起上学的时候她会当着他的面放弃自行车选择坐公交车多走十分钟路去学校;晚上晚自习放学,他在公交车站等她,她又选择路边找个共享单车骑回家。 秘密基地也不去了。 迟拓给她发消息她也已读不回。 她当然知道迟拓有多不容易,她也当然知道迟拓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现下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可她就是不爽。 不爽迟拓一直等到最后下定决心了才把结果告诉她,不爽他们为什么只能有这样的选择,不爽很多事情。 她总是这样无法自洽,小时候就知道吃糖对牙齿不好却总忍不住偷吃那点甜的东西,长大了知道自己拍平面地保持身材却总也忍不住晚上吃点夜宵。 理智和情感是两回事。 理智在线的时候,情感也是会离家出走的。 她总是忍不住想,迟拓不在她身边应该怎么办。 迟拓从来没有不在她身边过,除了过年跟着王珊珊回那个小渔村拜年之外,她和迟拓的物理半径从来没有超出过三公里——差不多就是小区到学校的距离。 她太习惯迟拓了,他就是她生活里的一部分,考试考砸了,没钱了,想偷吃夜宵了,游戏掉段了,甚至想要逛街买衣服了。 她没别的朋友,她只有迟拓,无话不谈,她第一次来生理期的时候是在学校,当时卫生巾都是迟拓去买的,买了各种牌子,从学校一楼的女厕所窗户丢进来。迟拓第一次早上起来洗短裤也是她发现的,因为那时候迟拓变声期,更年期一样特别敏感脆弱,所以安久久就给他查了一堆资料。 他们是比家人还亲的朋友关系。 可迟拓仍然说走就走。 她很难保持冷静,所以她选择了迟拓最讨厌的冷战。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会拿出手机看迟拓发过来的消息。 迟拓一开始是想和她讲道理的,他列举了很多事情,给她看了张柔的病历,给她解释新加坡那边的医疗资源,跟她说,他是独生子,有些责任是他必须得承担的。 安久久没理他,一个字都没回给他。 所以他又开始跟她展望未来,他说新加坡网速也不慢,跟国内还没有时差,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联系,而且有些话写出来比说出来更容易,他说他大学毕业了以后他妈妈应该也能比现在好一点,到时候他就能回国了,他说他一定会回国,正好可以做她的律师,因为现在的明星都很需要律师。 哄孩子一样的语气,所以安久久回给他一个句号。 最后,迟拓说,对不起。 他说,他知道如果这事找她一起商量,结局不会变,过程会更难熬。 所以,他先做了决定。 所以,对不起。 安久久盯着那段文字半晌,点了下迟拓那个默认头像,把他拉黑。 她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如果他去新加坡,她把他拉黑的话,他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懂。 所以那天之后哪怕安久久把迟拓从黑名单里头放出来,迟拓也再也没有说过话。 只是还是照常在她家楼下等她,下了晚自习也会在教室走廊里等她,她在班里没朋友但是人缘却不算差,每天都会有人起哄,起哄了,她就知道应该是迟拓来了。 他们就这样别别扭扭过了四天,那天是礼拜一,安久久下晚自习的时候没有听到门口同学的起哄声,走廊里也没看到迟拓的身影,她愣了一下,看了眼迟拓所在的二班——已经下课,最后一个走的人正在关窗关灯。 安久久也忐忑,回家的路上一步三回头,五步看眼手机。 最后是王珊珊给安久久打的电话,王珊珊说她今天去医院看看张柔阿姨,晚上太晚了张柔一个哥哥一个儿子都是男生不方便,她今天晚上就睡在那边陪床了。 “张阿姨怎么了?”安久久嗓子有些发紧,有些无法发泄出来的情绪开始从这绷紧后的破缝里滋溜滋溜往外冒。 “一点小事。”王珊珊显然不想和孩子多聊大人的事,随口敷衍,“我让迟拓先回家了,现在这点应该已经到了,你给他买碗路口的皮肚面带回去,他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 “给他加块大排,这孩子太懂事,什么都憋着不说,我都怕他憋出病。”王珊珊挂了电话前又叮嘱女儿,“你做朋友的也劝劝他,新加坡各方面条件都比望城好,让他真的别再考虑了,要不是他舅舅张成林现在单身又没小孩,真还轮不到他们母子两个。” 王珊珊压低了声音:“真的,久久,你劝劝迟拓,你张柔阿姨这性格,离开望城才是她的活路,知道吗?” 安久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随意应了就挂了电话。 迟拓不爱吃皮肚面,他其实不爱吃面条米粉饺子这类面点,他偏好很古典,喜欢吃炒菜和白米饭,大人都不知道,因为面点做起来方便,迟拓大部分时间图方便也会选择吃这些。 安久久特意绕路去了望城夜市那边给迟拓买了个炒饭,加了一块大排,多炒了一份绿豆芽。 到了迟拓家楼下,安久久有些踌躇,一方面怕他还没到家,一方面还在纠结着两人还在冷战期。 她气还没消,哪怕已经完全理解迟拓的所有难处。 其实现在换成个感情普通的朋友,她早就踹着人屁股把他踹到新加坡了,可迟拓不是感情普通的朋友,她知道她现在的不爽,纯粹是因为自私。 可自私本身就是近乎本能的欲|望,她还没到可以完全压住这种欲|望的年纪。 她拎着盒饭,看着迟拓家四楼黑漆漆的灯光,决定先给迟拓打个电话。 迟拓手机铃声是她改的,是她最近挺喜欢的一个男团,迟拓的评价是主唱长得像熊,但是安久久给他改了,他就一直没换,只是每次接电话都免不了吐槽两句安久久的音乐素养。 安久久拨通电话,就听到身后熟悉的手机铃。 安久久回头。 迟拓住的小区86幢在小区最角落,楼道口就是一条长度快五百米的小区绿化带,贴着小区外头运河造的,夏天的时候会有人坐在河边乘凉,还算热闹。 迟拓从热闹的绿化带最黑暗的地方走出来,手里有没来得及灭掉的烟和一个闪了半天的手机。 安久久和他对视。 迟拓别开眼,径直越过她说了一句:“上楼再说。” 声音是哑的。 安久久和他认识多年,小时候泪腺失禁的时候两人一起在幼儿园手牵手哭着喊过我们要妈妈,长大后十一二岁的迟拓去找迟定邦要生活费的时候,因为太伤自尊也哭过,蹲在巷子里抱着膝盖抹眼泪。 迟拓这稳如老狗的家伙这辈子泪失禁前和泪失禁后的眼泪安久久几乎一次都没错过,所以她自然也能很快意识到,迟拓刚才是躲在绿化带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抽烟哭。 安久久:“……” 她那个瞬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堵了大团大团的棉花,因为迟拓赤红的眼睛和他沙哑的嗓子。 他走路很快,看起来没打算等安久久的样子,头都没回就进了楼道,单元门在他身后没什么停顿的就关上了。 迟拓单元门的密码安久久是知道的,安久久跟了上去,走到四楼迟拓已经开了家门进了屋,只是没关门,门口放了一双她的拖鞋。 安久久盯着那双拖鞋,这鞋子她买二送二买的,双方妈妈都买了一双,她自己一个人用的是赠送的那两双,因为是粉红色的,上头有猫猫头,她还在猫猫头上贴了星星眼的布贴。 她购物车里其实还有这种买二送二,王珊珊有点洁癖,居家拖鞋穿一年就觉得里头的味道散不掉就想换,这个任务就交给了安久久,安久久每年都会买新的,买完今年的就会把明年的加入购物车。 现在,好像不需要了。 她进屋,屋里只有玄关的感应灯,黑漆漆地看不到迟拓的位置。 安久久关门,打开客厅的灯,说:“我妈让我给你带晚饭。” 还是带着一点点别扭的语气,低着头说的,说完就站着没走。 迟拓居然也没进去,开了灯就看他站在玄关,等安久久关了门,他走近一步,乍然亮起来的灯光下,他眼底的水渍还没有完全消下去。 安久久仰头,还想说点什么,太尴尬了,她自己单方面的冷战,最后居然是她自己单方面解除的,他们之间吵架很少会有这种结局,大部分时候都是迟拓哄的。 小时候她自称是迟拓老大,迟拓得听她的。 长大了她说迟拓比她早几小时生出来,所以大的自然要让小的。 可现在,这个可以肆无忌惮发泄坏情绪知道对方一定会让着她的人,要走了。 “蛋炒饭,大排还有清炒绿豆芽。”她听到自己开始报菜名,语气干巴巴的。 迟拓很轻地吸了下鼻子,伸手把站在玄关无所适从的安久久拉过来,抱到怀里。 他说:“对不起,让我哭一会。” ------------ 14 第十四章 迟拓哭的时候会找东西抱,从小就这样,这人平时看不出来,真遇到破防脆弱的时候特像没有安全感的小孩。一个人哭会抱着膝盖,小时候哭会抱着公仔玩具,很朴素的习惯,随便找个东西抱这个需求太容易实现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在哭的时候要求抱过安久久。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俩除了小婴儿时期被父母恶趣味强行抱在一起拍过周岁照以外,好像似乎真从来没有拥抱过。 这是第一次。 所以难免生疏。 非常生疏。 迟拓抱住以后悲伤的情绪就有些卡住——他哭喜欢抱东西主要是为了遮住脸,但是安久久比他矮十几公分,他抱住之后,脸还在外面。 而且姿势也不太对。 他刚才拉过来的时候是一时冲动,基于本能,所以像小时候抱玩偶一样把安久久直接摁到他怀里,如果他持续这个姿势,他可能会把人闷死…… 所以他就维持这个蠢得不行的姿势卡在那里卡了一秒钟,迅速的放开了安久久。 蒙头蒙脑的安久久还挺意外:“这就哭好啦?” 迟拓:“……” 迟拓:“……我饿了,先吃饭。” *** 安久久给他带来的夜宵是望城夜市街上最出名的酱油炒饭,他们家有自家做的腊肉,炒饭里面会放一些,粒粒分明的米饭裹上秘制酱料、腊肉粒和豌豆粒,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之一。 可那家店要排队,离家里又有点距离,价格也比一般的酱油炒饭要贵一些,所以迟拓很少会去吃,偶尔放纵也都是因为考试成绩好庆祝一下这样的理由。 他并不好口腹之欲,平时大人们都觉得迟拓这小孩是不挑食孩子的代表,给什么都吃,而且不贪心,吃多少拿多少,绝对不会剩饭。 这个世界上能精准地知道他喜欢吃什么的人,只有安久久。 刚才被暂停的悲伤再次涌了上来,他有些食不下咽,明明东西还是那个味道,他却尝出了苦味。 安久久在安静下来之后还是别扭,坐在他对面在玩手机——她换了个新手机,比原来的那个便宜,二手市场淘的九成新同款。 迟拓戳着碗里酱香四溢的炒饭,说:“给我张餐巾纸。” 低着头的安久久头都没抬,抬手抽了一张餐巾纸递到迟拓面前。 迟拓没接。 安久久抬头。 他鼻尖还红通通的,哭过的狭长眼睛往下耷拉着,卧蚕的地方有些肿,平时毒舌的薄唇抿着,和眼尾一样耷拉着。 特别可怜兮兮。 安久久叹气,放下手里一直在玩消消乐的手机,问:“你这个学期就要走吗?” 迟拓接过餐巾纸,苦涩地笑了一声:“这好像是我们吵架你第一次主动服软。” 安久久仰着下巴瞪他。 他们都知道,已成事实的结局,以他们两人目前的能力都改变不了。 “下个月。”迟拓说,“这周办手续,高三开学我应该不会参加了。” “那么……快吗?”安久久呆住了。 “我舅舅那边的鱼丸面店不能长时间没店长,我妈的情况也不允许我再拖了。”迟拓声音轻了下去,“我妈今天白天去找迟定邦了,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就把之前藏起来的安眠药都吃了,吞了六十粒。” 安久久缓慢地僵在那里。 “还是你妈妈发现的,她今天有空想请我们吃饭,就给我妈打电话,结果一直没人接,她就来了家里。” 幸好他们两人的妈妈都有彼此家里的备用钥匙,幸好那次暴雨之后王珊珊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他那天晚上陪着安久久,好巧不巧今天有空就想着一起出去吃顿晚饭,想着先约好张柔再去学校找两个小孩。 一切都很幸好,所以张柔送医及时,洗了胃以后已经没有大碍了。 只是…… 他赶去急诊室的时候正好是张柔情绪崩溃的时候,他听到她哭着和他舅舅说,迟拓从小就在望城长大,高三是人一辈子最关键的时期,他为了读书一直很拼命,她这个当妈的不能这个时候把他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外国。 她说她是迟拓的负担,如果没有她,迟拓能活得更好一点。 她说她自己没用,小时候家里费了那么大力气培养她考上了大学,结果她现在没有钱没有工作还得了抑郁症,这抑郁症的药,吃了她老看到迟拓他爷爷在她面前晃,切菜都能切到手。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怎么都不同意去新加坡治病,所以她去找迟定邦,想告诉迟定邦迟拓现在已经高三,是最关键的时期,他们做父母的之前那么亏待孩子,她又在这种紧要关头生了病,她希望迟定邦可以在这一年搬回家住,帮帮她。 结果迟定邦只是冷冷地笑:“病了?我看你脸色挺红润的。” 就这样当着她面把门拍上了。 所以张柔回家一时没想通就打开了藏着的安眠药。 救回来以后张柔又在急诊室自残,说要是没有她她儿子能过得更好。 王珊珊和张成林焦头烂额,让站在急诊室门口变成石雕的迟拓先回家,先不要刺激他妈妈。 来得路上张成林给他打电话,说目前这个情况,张柔其实已经不能自己独立生活,就算给她雇一个二十四小时的保姆,待在望城无所事事的她也更容易产生自厌情绪。他们最好尽快离开望城,到新加坡以后张成林会给张柔找一个没那么忙的店让她管着分散注意力,精神科医生也是建议这种婚姻状况如果有条件暂时分开是对彼此都健康的方式。 张成林说新加坡也没有那么糟,以迟拓目前的英语水平到了新加坡考O水准进入初级学院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且新加坡是个很不错的留学跳板,读一年初级学院再考A水准,其实就和现在他准备高考的时间差不多。 张成林甚至说如果迟拓到了新加坡不适应,也可以直接加钱读私立预科,那里选择多,他的经济条件供他读书完全绰绰有余。 张成林说他只有张柔一个妹妹,现在膝下无子,在外面奋斗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点经济实力了,想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 张成林说得情真意切。 迟拓却在对安久久转述这些内容的时候,说得面无表情。 人的情绪很奇怪,在安久久来找他之前,他一个人窝在绿化带草丛里抽烟喂蚊子,看着隔壁邻居带着小孩的小破车在石子路上跑跑笑笑,都是看惯了的场景,他都不知道眼泪是什么时候流出来的。 他今天接到王珊珊电话往医院跑的时候,心里没有着急没有害怕,只是一片空白。 这是他活到现在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脑子一片空白,他知道王珊珊电话里头说得每句话的意思,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正在打车赶往望城医院的急诊室,只是再往后面的,就是一片空白。 连怎么办这三个字都没从他脑子里冒出来。 这种空白一直到他走进急诊室,在走廊里看到应该是车祸被送进来急救的病人,躺在担架床上盖着大半个身体,露出来的部分都是血。 明明知道这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也知道他妈妈已经洗完胃做完治疗目前没有危险,但他就是突然卸了力,整个人蹲在人来人往的急诊室大厅半天都站不起来。 他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半截,因为不敢去想怎么办这三个字。 直到看到安久久走到他家楼下,她穿着校服扎着马尾手里拎着一个食品包装袋,在他家楼下徘徊了两圈才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他那个一直在脑子里卡着的半截情绪就突然崩塌了,无助、疲惫、害怕、绝望这些他极力去避免的情绪一股脑全冲了上来,他根本无法控制。 直到抱住安久久的那一刻。 因为生疏因为身高差因为怕她闷死,他脑子里那一团黑色涌动快要爆炸的负面情绪就突然凝固了。 甚至把这些从头到尾和安久久说了一遍以后,他也没有续上之前的可怕情绪。 他终于,可以思考怎么办这个问题。 首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打了迟定邦。” 他之前情绪故障了,从急诊室回家的路上绕路去了迟定邦现在住的地方,在他打开门的那个瞬间一拳头抡了过去。 儿子打老子。 老子自然不好报警,捂着一脑袋的青青肿肿非常没有尊严地威胁了两句,迟拓一句都没听完就甩门走了。 安久久看着迟拓手掌关节处的伤,这伤她熟,迟拓打架最经常瘀青的地方就是拳头关节这个地方,打人打的。 看着迟拓手背瘀青的程度,她推测应该打得挺狠,所以她评价:“打……挺好的。” 迟拓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很难琢磨出情绪的夸奖之后,又往自己空空如也的胃里塞了好几口酱油炒饭。 “阿姨去新加坡会习惯吗?”她问。 毕竟异国他乡,她还有心理疾病。 “在哪都不会太习惯的。”迟拓说,“她对现在医院给的药反应不太好,但是望城最好的医生我们都找过了,要不就带她去大城市,要不就只能去新加坡。” “那你……”安久久放下手机,终于问出口,“那你呢?” 迟拓不说话了。 安久久:“饭都凉了你就不要再往嘴里塞了。” 迟拓:“我饿了。” 语气带着十二分委屈。 安久久把炒豆芽往他那里推了推:“吃点蔬菜。” “明明知道我讨厌吃豆芽。”迟拓一边说一边把豆芽往自己饭碗里倒,就着酱油炒饭吃下去。 “你又不挑食。”安久久说,“去了新加坡就更不能挑食了。” 迟拓:“……” 哽得慌,他起身去给自己和安久久倒了两杯水。 安久久喝了一口水,摸着耳朵问他:“周四我去试镜之前,你有没有时间陪我出去逛半天?” 她说得很平淡,像是闲话家常。 “做什么?”迟拓问得也很平淡,仿佛他也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他去新加坡前最后一次一起出门。 “打耳骨钉。”安久久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我十八岁成年愿望之一。” ------------ 15 第十五章 ------------ 16 第十六章 ------------ 17 第十七章 ------------ 18 第十八章 ------------ 19 第十九章 ------------ 20 第二十章 ------------ 21 第二十一章 ------------ 22 第二十二章 ------------ 23 第二十三章 ------------ 24 第二十四章 ------------ 25 第二十五章 ------------ 26 第二十六章 ------------ 27 第二十七章 ------------ 28 第二十八章 ------------ 29 第二十九章 ------------ 30 第三十章 ------------ 31 第三十一章 ------------ 32 第三十二章 ------------ 33 第三十三章 ------------ 34 第三十四章 ------------ 35 第三十五章 ------------ 36 第三十六章 ------------ 37 第三十七章 ------------ 38 第三十八章 ------------ 39 第三十九章 ------------ 40 第四十章 ------------ 41 第四十一章 ------------ 42 第四十二章 ------------ 43 第四十三章 ------------ 44 第四十四章 ------------ 45 第四十五章 ------------ 46 第四十六章 ------------ 47 第四十七章 ------------ 48 第四十八章 ------------ 49 第四十九章 ------------ 50 第五十章 ------------ 51 第五十一章 ------------ 52 第五十二章 ------------ 53 第五十三章 ------------ 54 第五十四章 ------------ 55 第五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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