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荒唐纨绔,不堪重富 啪! 啪! 啪! 眼神迷离的人轻敲着节拍,富有韵律的击打声,在红烛昏罗帐中旖旎响起。 影影绰绰的人儿,起起伏伏的曲线,欢笑与喘息,挑逗与躁动,被拨弄的琴弦和人,如水般流下的酒液和钱,填不满的欲望沟壑,一起绘就出令人血脉贲张的狂欢盛景。 一曲舞罢,斜靠着凭几的身影,从脂粉堆中慵懒地扬起一只手臂,“赏!” 在门口昂首致意了许久的亲随,闻言从怀中掏出一把银票,眼中带着几分不舍,动作却十分熟练地将它们甩向空中。 于是,莺莺燕燕翠翠红红一点都不融融洽洽地尖叫着上前争抢。 年轻的贵公子挑眉看向身旁仅剩的姑娘,“你怎么不去?” 姑娘微蹙着双眉,“许是闷着了,胸口有些不舒服。” 贵公子将信将疑,伸手揉了一把,“挺舒服的啊?” 年轻貌美的花魁登时霞飞双颊,眼似秋水,轻咬朱唇,如嗔似怨,那是每个男人都无法拒绝的娇羞。 按照常理,这一夜,接下来,就将是玉峰**,碧水**的故事,但房门却在此刻被人不解风情地轻轻敲响。 当两扇房门打开,仲秋渐起的寒意涌入,猛然冲散了几分屋中的温暖旖旎,也让那位正感慨着此乐何极的公子恢复了几分清醒,冷眼看着这位敢打搅他好事的府中护卫。 “大公子,老爷命您即刻回府,有要事相商。” 一个【命】,一个【要】,让这位贵公子颇为无奈地缓缓起身。 挺拔萧肃的身形,俊秀非凡的容颜,再加上脸上那几分沉溺酒色的苍白病恹,让谁看了都会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夸”上一句小白脸。 “父亲有说何事吗?” 走向马车的路上,他开口问道。 报信的护卫摇了摇头,“老爷只是吩咐让小的速速找到公子,告知公子不论在做何事,都请即刻回府。” 年轻人眉头微皱,没有再说,坐上了宽敞舒适的马车,回府而去。 当抵达府邸,跨过门槛,便立刻有乖巧俏丽的婢女端着温度正好的热水和布巾给他温柔地擦拭酒意,并且奉上一盏热茶漱口醒酒。 再度感受了一下封建主义的腐朽堕落之后,他大步走向正堂,不料又被府上管家直接拦住去路,“大公子,老爷在祠堂等你。请随小的过去。” 走向祠堂的路上,年轻人的眉头紧紧皱起。 作为一名曾经的小镇做题家、五好新青年、社会优秀骡马,毫无背景的他辛勤努力多年,也终于成为了一名合格的政治掮客,算是小有所成。 这份努力到了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就是当初阎王叫他三更死,他二更就去了,就为了给阎王留个好印象。 而似乎这一招也起到了效果,当他从黑暗中睁眼,他的面前,竟不是十殿阎罗或者端汤孟婆,而是雕梁画栋、锦衣玉食、奴仆如云的理想之所。 沃川郡公认的首富,商家家主商九思便是他很争气的父亲。 他的身份正是商九思的嫡长子,商慎之。 原主自小父母放纵溺爱,行事荒唐,又有着如此雄厚的家底支持,纨绔之名遍传沃川,让他来到此间弄明情况之后便不由感慨,哪个干部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我辛劳了一辈子,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什么忠心为国的【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这不废话吗?当然是进进退退之间! 于是,来之后整整一月,在不能引起别人怀疑的自我攻略和借口下,不堪重富的他几乎天天都醉生梦死,日日是崭新花样。 但,这一切,似乎要在今夜遇到点变故了。 因为,以他在多年勾心斗角中积累锻炼出来的敏锐洞察,他从那位管家的眼中,瞧见了几分大厦将倾的惶恐和茫然。 思忖间,祠堂到了。 商慎之望着眼前的建筑,深吸了一口气,迈步向前。 自己的起步已经比那些先驱们好了太多,没有一贫如洗,没有一无所有,更没有深陷绝境等死,有啥好怕的。 商家一向也算是奉公守法,还能莫名其妙就被抄家灭族了不成? 他推开房门,却见幽暗而肃穆的祠堂之中,父亲商九思正坐主位,六位族老分坐两侧。 随着他打开房门,天光自他身后亮起,照得他们的神色晦暗难明。 寒风席卷而入,将几盏烛火吹得飘摇明灭,飘荡盘旋在那些牌位上,像是祖宗魂灵无可奈何的鼓噪和叹息。 一道道朝他看来的目光中,包含了许多的情绪:慌乱、迷茫、忧虑、凝重...... “先坐吧!” 一片让人不安的沉默中,商家家主商九思缓缓开口。 商慎之倒也没客气,按照既往人设大剌剌地坐下,仿佛看不懂情形般随口问道:“这是出了何事,这般着急忙慌的。” 商九思看了他一眼,并未计较他的无礼,开口道:“方才为父收到朔荒郡密友来信,今年北境大旱,屯田收成大减,好不容易求来的朝廷军需又被层层克扣盘剥,所剩无几,士卒怨声载道,身兼守土之责的云麾将军武元靖在僚属鼓动下,打算对三郡之地的部分富户出手,寻机抄家以充军资,为将士们购置冬衣、军粮、器械等,我商家便是首当其冲,你既是嫡长子,此事也当共议。” 商慎之闻言一愣,然后恨不得当场扇自己一个大嘴巴。 乌鸦嘴,猜得真准,下次别猜了...... 美丽新世界眼看就要宣告完结,满怀依恋的他当即全力开动脑筋,翻开了脑海中那些记忆和传闻。 开府、云麾将军武元靖都督三郡诸军事,权势颇盛,就连御州行台府也不会轻易招惹。 而商家,以前的确是有靠山的,因为父亲和郑王妻兄乃是同窗,所以攀上了郑王的高枝,但谁也没想到身为实权皇子的郑王,在他所支持的新政被废止之后,在储位之争中败给了晋王,彻底失势,商家这份家业自然也失了保护。 他轻哼了一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这八个字戳中了众人心头的痛,登时引出一连串颓然的叹息,他们本就不好的脸色愈发难堪起来。 有钱又如何?所谓的世家名声又如何? 看起来繁花似锦,却缺了足够的保护,一个边郡将军便能一言灭族,就如同手无缚鸡之力又误入男人窝的美娇娘,只能将安全的希望寄托于别人心中的操守,但奈何对方在面对这样的情景时,心里往往根本没有守。 商九思也叹气道:“为今之计,一是打算让你带着几个同辈弟兄一起出去避避难,如果情况不对,就不用回来了,将军府只要财想必不会太麻烦。其二我们几个打算想个出路,去寻寻有哪位大人能够提供些帮助,至少,能帮忙与武将军说项说项,看看能否破财免灾。” 商九思的话,引来几位叔伯的点头附和。 商慎之看着这帮便宜长辈们垂头丧气的样子,忍不住暗自摇头。 这事情还没发生,你们就已经认命了; 面对难关,连冷静地分析关键都做不到,这个官欺负你就想着找那个官来作个和事佬,就这点水平,真怪不得人家会挑你们下手啊! 哦不对,你们就是我们。 商慎之轻轻搓着手指,毕竟商家待他也算不错,若是绝情地袖手旁观,那些过往的温情和慷慨的宠溺算什么?总不能只算别人记性好吧? 自己虽然泡青楼,睡花魁,花钱如流水,但还是个好男孩啊! 想到这儿,他轻咳一声,先是吸引来众人的注意力,然后站起身,“父亲,各位长辈,恕我直言,你们就算花费巨大的代价,在三郡之内,是找不到能够阻拦这位武将军的人的,就算找到御州行台一样没用。” 众人闻言一愣,看着这位纨绔之名传遍整个商家和沃川郡的商家大公子,疑惑的目光仿佛在问: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刚在青楼把脑子也射出去了? 商九思也皱着眉头,却没有直接反驳,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问道:“为何?” 商慎之平静道:“武将军乃是开府,手下是有不少幕僚的,这些人自然会帮他完善首尾,尽量做得滴水不漏。” “至于御州行台那边就更简单了,武将军为何要这般行事搜刮军需?还不是因为朝廷没给足所需,又要他履行职责。牺牲几个没有根基的富户,来安抚这帮兵痞,来保住自己辖区的太平,这笔账他难道不会算?甚至说咱们就是去告御状,或许陛下都会理亏的。” “至于所谓的遣散子弟、破财免灾,那更是可笑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动手了,岂有做一半的道理。抄家和灭族,自然都是一体的,斩草除根这种农夫都知道的道理他们会不懂?” 他的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劈碎了众人的希冀也劈得他们身子一软肝胆俱丧。 一个族老喃喃道:“难不成我们就只能等死了吗?” 商慎之在这关头,竟微微一笑,“谁说的,出路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众人登时焦急地看向这位纨绔的后辈,目光中全是期盼。 “大郎,都这会儿了,咱们就别藏着掖着了!” “是啊,快说啊!你看我们都快急死了。” 商九思看着儿子,第一次发现儿子的脸上除了英俊这一个正面形容之外,竟然还有了诸如沉稳、明锐之类的气质,也不由缓和了几分语气,“大郎,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参详吧!” 商慎之轻笑着吐出三个字,“武将军。” ------------ 第二章 抽丝剥茧,单刀直入 ??? 武将军? 一时间,商家众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感觉就好像是皇帝将充盈国库的任务交给知名的贪官,青楼女子将从良过安稳日子的愿望寄托于常来的嫖客,听起来是那么的荒唐。 这武将军不就是罪魁祸首嘛,他怎么能是出路呢? 而且,这和商慎之方才所言也对不上啊,人家都要将他们抄家灭族了,商家还能用什么打动他? 一个族老无语地摇着头,收回目光,看向商九思,“家主,咱们还是继续聊聊正事吧。” 言外之意,仿佛商慎之还不如继续在青楼喝花酒呢,净添乱! 商慎之不为所动,既然决定了要帮一手,自然不会就因为这样的话而放弃。 “诸位长辈请想一想?武将军与我们商家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我们于死地吗?” “没有。” “那他为何要对付我们呢?” “缺钱了呗!” 商慎之轻轻敲了敲掌心,“他只有将我们抄家灭族这一条路可以搞到钱吗?” “那当......” 众人的回答忽然停住,面面相觑,似乎抓到了什么灵光。 商慎之也不卖关子,分析道:“他的目的是要搞到钱来补军需的窟窿,来安抚士卒,不是要弄死我们!所以,如果我们能够给他提供额外的办法,让他解决掉这个问题,他有什么理由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杀了我们?这才是解决这个问题最根本的办法!” 众人的脑海中,登时如拨云见日般清晰起来。 是啊!我们跟武将军又没私仇,他无非就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如果我们能够帮他解决这个问题,他的确没必要非得弄死商家上下啊! 不对! 这他娘的不还是回到破财免灾的老路上了? 算了,能够破财免灾也是好的啊! “你们是不是在想,赶紧主动把家产拱手奉上,送给武将军,买个平安就好了?” 众人霍然抬头,震惊而懵逼地看着开口的商慎之。 “亲爱的长辈们,咱们能不能有点追求?不要有点风吹草动就直接就吓得跪地求饶了,他需要军需,我们便想办法帮他筹措到军需,届时不仅能够保全商家,说不定还能攀上一颗高枝呢!” 听了商慎之的话,众人又陷入了思索,一位爷爷辈的族老看着商慎之,“大郎,看你的样子想来已经有了想法,你就直说吧?” 商慎之在脑海之中已经有了个初步的计划,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确认了没问题之后便低声将这个法子与众人说了,然后道:“接下来,你们就按照我说的去做些必要的准备和联络。眼下这都是我的猜测,具体情况要到了朔荒郡,和武将军谈了才知道。” “嗯。”商九思下意识地点头,然后猛地一愣,“和武将军谈?” “当然啊!你不会以为我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吧?” 商慎之笑了笑,看着父亲,“找几个人陪我去朔荒郡将军府走一趟。” 说完他看着面露迟疑的父亲,无奈道:“快点吧,再晚城门就关了,耽搁一天,我们都伸长脖子等死吧!” 商九思连忙起身,吩咐管事,然后又一咬牙拿了足足两万两银票,让商慎之用作打点所需。 面对这几乎是商家账上半数现银的巨款,商慎之也不客气,拿过银票放进怀中,又问商九思要了两个能够在求见武将军这事情上使得上力的中间人的名字,转身就走了。 将商慎之送出门,众人又慢慢回到祠堂坐下,脑子这才慢慢恢复过来。 不对啊! 怎么说着说着他就带着人走了? 他们甚至都没察觉到,就在商慎之方才慷慨陈词之时,他的身上忽然就多了种莫名的气场,让人在面对他的时候,忍不住跟着他的言语走,并且相信于他。 “大郎此行,会不会有问题啊?” “素闻武开府刚毅勇猛,寡言少语,他这么直愣愣地过去,不会被一刀砍了吧?” “想多了,我担心他都见不到人家那样的大人物。” “行了!”商九思叹了口气,“大郎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更何况,他虽素来纨绔,但值此危难关头,能主动为家族效力,还不辞辛苦,连夜赶赴朔荒,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这份辛劳,我们要记得的。” 一个族老迟疑道:“话虽如此,我们还是做两手准备吧,至少先继续把要遣散保护的子侄名单筛选出来?” 众人默默看向商九思,商九思沉吟一下,无奈地点了点头。 祠堂中,烛火的烟如同祈愿的香,上升、盘旋、萦绕不散。 ----------------- 当真正的策马扬鞭时,商慎之才感受到自己这幅身体的孱弱,感觉腰子都在随着马儿上下颤抖颠簸。 果然骑马这事儿,还是假的好。 好在以前的他,为了应付各种场合,花过大价钱付出大精力请了不少专业人士学过许多技能,其中自然也包括大佬们常玩的马术,所以在短暂的适应之后,至少能挺得住。 稳住之后,他便开始在脑海中琢磨了起来。 别看他在祠堂里说得信誓旦旦的,但那都是长久养成的分析本能和言语气场,至于这件事情到底如何,还需要综合更多信息。 武将军的需求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力量推动他做出当下这个决定的? 现在已经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是真的想要抄家还是刻意放出风来等着自己这些家族因为害怕主动上钩? 自己贸然入局需要面对哪些阻力? 设计的解决办法能不能起到作用? 这一系列的问题,都要等到了朔荒郡,面见了那位武将军之后才知道。 至于单刀直入这种事情,商慎之已经很轻松了。 多年的经验汇总成了六个字:大人物,也是人。 在马背上起伏的他,心如止水,望着眼前的秋色,也从这一个月旖旎的幻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身在这样的世道,在这样的社会规则下,还是要有权傍身才安稳啊! 好在,这正是他所擅长的。 ----------------- 翌日,下午。 朔荒郡,将军府。 大虞皇朝依旧以州、郡、县三级管制天下。 在这之外,军事上,往往以某个军事地理单位为划分,建立都督区,比如这朔荒、玄冥、沃川三郡,在军事地理上便被视为一体,以朝廷的开府、云麾将军武元靖都督三郡诸军事,将军府就设在三郡之中最富庶的朔荒郡。 此刻的将军府正堂之中,一个儒衫老者正神色激昂地对着主位上,一个身着劲装的魁梧男子开口,“将军!此事万万不可啊!如今趁着还未施行,犹有挽回之地,一旦行动只恐悔之莫及啊!” 魁梧男子的两条眉毛又黑又浓,此刻正拧在一起,如同两头黑蛟打架,似乎也颇有几分犹豫。 而不等他答话,堂中就有其余僚属出言驳斥,“张主簿此言荒谬至极!此举有何不可?时至仲秋,天气已凉,屯获军粮仅够数月之用,朝廷的戍边补助、军需、器械,通通未至,士卒已是怨言声声,将军身负戍边安民之责,麾下士卒一旦哗变,该当如何?元伯兄你身为主簿,对这些情况再清楚不过,当知两害相权取其轻之理!” 儒衫老者面带怒容,“你也知戍边安民乃是将军之责?那岂有侵吞无辜之家以供军资的道理!这些富户,并无过错,就算有罪也当交付有司,岂有将军府行抄家之事的道理!未来一旦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只恐将军辩无可辩啊!” “张主簿!我等既为军旅之事,当知军旅之中,不务虚,只求实。你既口口声声说着此法不对,那敢问你可有良策献上?” 儒衫老者面容一滞,无言以对,最终无奈地一甩袖子,坐了回去。 堂中众人,支持此事的人面露得色,不支持的人也只得幽幽一叹。 因为这就是最近数日关于此事争论的常态,支持方只要拿出这个问题,就是绝杀。 云麾将军武元靖坐在椅子上,默默揉着眉心,他何尝不知此事之风险,同时也有悖于他一贯的操守,但他是真的没办法了。 原本戍边屯田,是可以勉强自给自足的,但是今年大旱,收成骤减。 向朝廷求了好几次,最终只得到一点点拨付,更没想到如今执政的这些狗东西,连军资都敢贪墨! 每月一两银子的戍边补助将士们已经一年没收到过了,至于什么衣物、军械这些就更不用提了,手底下将士们都快怨声载道,沸反盈天了。 好不容易凑了点钱吧,郡中这些商户们居然还敢坐地起价! 但偏偏也因为大旱,北疆草原诸部也是压力不小,临近深秋,已经开始陆续有侵掠之事。 想要马儿跑,又怎能不给马儿吃草呢? 左右都是难,就只好如这些属官和幕僚们所言,两害相权取其轻,自己的本分毕竟还是外防敌寇、内镇乱民。 他刻意放出风来,其实也是希望这几家富户能够“知情识趣”主动献上家产以保平安,这就是他能做的仅有的转圜。 若是这几家富户看不懂也舍不得,那就只能走到那最后一步了。 只能怪你们有钱又无靠山,就当为黎民百姓做了贡献了,反正草原诸部若是杀进来,你们也是死。 就这么办了,不想了! 想到这儿,他松开手,正打算吩咐,门外便传来一声通报,“将军,郡中刘参军求见。” 武元靖皱了皱眉,旋即点头,“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绿袍小官便带着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开府,此人乃是下官一故友之子,言说有天大之利害与开府进言,下官不敢怠慢,便将其带了过来,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无妨。”一贯沉默寡言的武元靖摆了摆手,看着他身后那位风尘仆仆却不掩俊秀的年轻人,“何事?” 商慎之振袖一拜,“素闻将军忠勇过人,一直无缘一见。如今将军丢官去职,身死族灭在即,草民只恐再无机会,便斗胆前来一拜!” 此言一出,或站或立待了十几人的场中,登时鸦雀无声。 ------------ 第三章 面陈机宜,喘息之机 这他娘的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在场的将军府僚属们一时间都傻了,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 带商慎之进来的那个参军则是一边十分干脆地跪地磕头求饶,一边在心里骂开了娘。 你他娘方才不是说你是来求饶告罪的吗? 你他娘的不是差点就要哭出来了,说商家全族性命都在此一举吗? 我看你他娘的这是要把老子这一族也拉下来陪葬啊! 一段含娘量极高的腹诽在心头滚滚而过,他无比后悔,自己怎么就会信了这个乳臭未干的狗东西的邪,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的祸事。 他这一求饶,也让那些下属和幕僚们反应了过来,纷纷出言,以表忠心。 “好胆!竟然诅咒将军!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哪儿来的狂徒,来人啊!乱棍叉出去!” “放肆!将军为国为民,忠勇无双,岂容你这般咒骂!你到底是何人!” 面对着纷乱的呵斥,商慎之神色从容,镇定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坐在主位上的那个魁梧汉子。 还是那句话,大人物也是人。 是人,他就有七情六欲,他就可以被攻略。 同时,对一个习惯了众星捧月、阿谀奉承的大人物来说,你若想引起他的注意,端着杯子毕恭毕敬地敬他一杯酒的效果一定没有直接将他的酒杯扔了好,但前提是你要在后续为你的行为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与收尾。 其实这也就是所谓纵横家和江湖惊门常见的套路而已。 “好了。” 就在堂中一片喧嚷,就在持着军棍的卫士即将把手按在商慎之的肩上之时,一直沉默地与商慎之对视的云麾将军武元靖终于开口。 商慎之在心里长长地松了口气。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武元靖缓缓开口,就好似将刀从鞘中缓缓抽出的响动,声音本身没有任何的情绪,但谁都能感觉得那股浓郁的杀气。 商慎之拱手一拜,“将军虽位高权重,都督三郡诸军事,又加开府,但既为朝廷将军,便有安民之责,如今却行抄家充军之事,日后定遭朝野非议、政敌攻讦,而得陛下降罪,身死族灭亦为不远。此乃显而易见之事,非是在下危言耸听。” “哈哈哈哈!我本以为你口出狂言必有高论,谁知道竟还是这等迂腐浅薄之言!” 一个将军府的属官一听又是这等话,登时来了兴趣,出言驳斥道:“为政者、为君者,皆需明白自身职责所在,将军之责,在护卫边疆,在守卫国土,只要能保边疆安稳,便是大功一件,陛下和朝堂也知将军之难,几家富户、些许草民,死了也就死了,他们不死,外寇入侵,便会死更多的人!以小换大,以少换多,有何不可!” 商慎之闻言,没有搭理此人那得意洋洋的嘴脸,而是看着已经渐显不耐烦的武将军,沉声道:“将军,有的事情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但一旦上称,一万斤都打不住。在下只问一句,你有绝对的信心让它不上称吗?你有绝对的信心这朝中就没有想要把你拉下马的政敌吗?” 武元靖的面色瞬间凝重,两条眉毛缠斗得愈发激烈,手指也开始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见到自家将军似有所动,全力支持抄家之事的下属便站出来,故技重施道:“如今将军麾下将士,缺衣少食,怨声载道,一个不慎就是哗变崩盘的下场,届时外有强敌入侵,内有乱兵肆虐,三郡之地,贻害无穷,将军同样是个死,还是板上钉钉的死,不行此计,你还有良策?” 商慎之当即断然道:“当然!” 对方也是立刻回应,“那就请阁下说出来让我等长长见识!” 他冷冷看着商慎之,等着这个年轻人说出那些向御州行台、各郡求援的屁话。 因为这些路他们早都试过了,压根就走不通! 但他不知道,他的这些盘算都在商慎之的预料之中,这些显而易见的出路用脚指头都想得到,武将军早就试过,而商慎之的倚仗也根本不在于此。 他直接朝着武将军拱手,“将军,小人确有一计,可解此困,但事关重大,还请将军屏退左右。” “明公不可!” “将军小心!” 商慎之的话,登时引来在场众人的一致反对,武元靖却只是稍作沉吟,便淡淡道:“他若能杀了我,我这辈子便算是白活了,都下去吧。” “将军......” 武元靖只是沉默眯眼,众人便立刻识趣闭嘴,纷纷退下,足见其治军之严。 很快,原本拥挤的大堂中,就只剩下了武元靖和商慎之二人。 武元靖看着商慎之,“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你可以不用死。” 若是换了旁人,听见这样的话,估计吓得舌头都要打结了,但商慎之是什么人,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他知道,这并不是危险的信号,反而是即将成功的标志。 他面色从容,轻声道:“大人之难,难在士卒,士卒之难,难在军需,所以,症结是在军需之上,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必要有足够的财货,同时即使凑够了银两也容易被人坐地起价,这个问题也需解决。大人定然已经与各方想尽了办法无果,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冒着天大的风险也要将士卒安抚下来,卫戍疆土,此等忠勇实在是难能可贵。” 这算是废话,但却是与武元靖建立共鸣的必要言论。 果然武元靖虽然默不作声,却并未打断他。 “但是大人却忽略了一点,大人这支军队本身,便是一座宝山。这个麻烦,其实只要略施小计,便能很轻松地解决掉。” 武元靖悄然坐直了身子。 商慎之压低声音,将自己的盘算小声说来。 武元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身子前倾,目光灼灼。 等商慎之说完,他的眼中已然亮起了希冀的光,但旋即又多了几分迟疑,“需要多久?” 商慎之道:“至少需要旬日,多则半月,定能有所成效。如若小人没做到,沃川商家之财货悉数自愿献与将军,至少可暂时缓解将军之难,而将军亦可免遭言官之非议,横竖将军不亏!” 而实际上,破财消灾本就是商家的底线,如果成了却能抱住武元靖的大腿。 对两人来说,这都是【你可能会赚,但我永远不亏】。 武元靖缓缓开口,“害无辜之民,敛百姓之财,实非吾愿。” 他看着商慎之,认真道:“此事,便由你全权处置!只要功成,本将定向朝廷举荐,少不了你一个检校郎中!” ....... 正堂之外的院中,将军府的僚属们三三两两地站着,但都默契地避开了一个人。 刘参军。 在他们的眼中,这位将无知狂徒带到将军面前的人,待房门重新打开之后,必将迎来他悲惨的结局。 虽然将军府的剑斩不了太守府的官,但自家将军一句话,让这位刘参军在朔荒郡的前途断绝那是轻而易举的。 此人唯一的翻盘希望,就是那个莽货真的能够说服自家将军。 但这,可能吗? 他们这些人中龙凤商议这么久都没法子的事情,这等乳臭未干之人若都能想到良策,我等还活不活了? 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刘参军的肩头,让神色凄凉的他又多了几分萧索。 他方才曾试着与那些往日多少有几分交情的故旧攀谈几句,要么被无视,要么被敷衍,他便也只能识趣地认命。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现在就是很后悔...... 老子真的是瞎了眼怎么信了这么个货啊! 先前在武元靖面前据理力争的那位儒衫老者也望着房门,眼神中带着几分希冀。 他不是希冀于这个少年能给出什么好的办法解决此事,毕竟那是整个将军幕府都束手无策的事情,他只是希望对方这个显然反对向无辜平民下手的态度,能够让将军有所迟疑,从而搁置此事。 这便终究是个好的结果。 而方才与他对喷,极力主张抄家的两个僚属悄然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 “怎么样?这小子会坏事不?”“放心,应该不会!” 漫长的等待过后,房门忽然被人拉开。 当望见门内的情形,众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只见武元靖亲切地把着商慎之的手臂,一起走出。 “萧司马,你速速遣几支队伍,追上上午出发的士卒,让他们停止行动,整队回营!” “张主簿,接下来你配合商公子,军府一应物资,皆可由其调配!” “其余诸位,需全力配合,不得从中作梗,否则本将决不轻饶!” 说完之后,武元靖看向如鸡立鹤群般孤独的朔荒郡刘参军,满意地点了点头,“刘参军是吧?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这个人情本将记下了!” 一道道惊讶的目光中,刘参军悄然挺起了胸膛。 老子真他娘的有识人之明啊! ------------ 第四章 树倒人散,力挽狂澜 沃川郡,商家。 距离商慎之离开已经过去了一天两夜,商家五长老坐在房中,硕大的黑眼圈就像是凝如实质的忧虑。 新纳的美妾那双原本他最受用的手按在身上,只带来一阵阵烦躁。 脑子里纷繁的念头像是疯长的野草,惹得人不悦到了极点。 他起身一把将对方推倒....... 一阵颤抖,那些烦躁和不悦都被尽数清空,他的内心也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宁,有了理智滋生的空间。 美妾幽怨地看着这位众所周知有一匹神骏宝马的商家五长老,当初他要纳她为妾的时候,她就听说他的胯下之物很快,她还以为说的是那匹马....... 五长老当然不知道小妾的心思,此刻他的大脑一片清明,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便起身整理好衣衫,朝着正堂走去。 “去将少爷叫来。” 当五长老在正堂坐下片刻,他的好大儿也来到了堂中。 “父亲,您找我?” 五长老看着自己的儿子,低声道:“族中或将有变,为父思忖良久,还是要为你多考虑一二。” 他十分留恋地摩挲着手中的一个盒子,“这是一万两银票,和几张地契,都是为父这些年私攒下来的,你拿着,去骑上我那匹骏马,悄悄离开,先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安顿下来,如果族中真的出了事,就千万别回来了。” 他的儿子震惊地看着自己这位在族中以铁公鸡之名著称的父亲,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一万两、地契这些词。 他一个月的月钱都只有十两啊! 身为三房长子,其余各房尤其是长房的兄弟们随便在天香楼一哆嗦,都够他存上好几个月的! 他望着父亲手中那个盒子,不敢想象父亲口中的事情到底有多大,能让他做出这样违背本性的决定。 他迟疑地伸出手,结果盒子,但发现父亲还留恋般地不肯放手,一向孝顺,不想让父亲为难的他一个发力,直接抢了过来...... 心如刀绞,仿佛被割了一块肉的五长老下意识地就要发怒,但旋即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五长老的儿子欠了欠身,走出正堂回到自己房间检查了一下银票和地契无误之后,立刻收拾了一点行头,毫不犹豫地出了府门。 开什么玩笑,能把自己父亲逼得割肉了,那真是天大的大事了! 多犹豫一个呼吸,都是对自己父亲吝啬习性的不尊重。 类似的情况,在昨日、在今日,在商家各房,以不同的方式悄然上演。 宽敞大气的商府正堂,商九思坐在主位上,府上管家站在一旁,向他低声汇报着各房的动向。 “三房辩之少爷离府出了城,二房想要将他们手上的十几个铺子折半价跟我们换成现银......” 听着那些各自为计的行动,商九思没有破口大骂,甚至没有愤懑不平,只有树倒猢狲散的凄凉。 生死之际,他能责怪这些叔伯弟兄什么呢? 更何况,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这个家主又还剩几分权威呢? “由他们去吧!” 商九思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吩咐你办的事情,去办了没?” 管家闻言却是面露迟疑,“老爷,这.......” 商九思扭头看了他一眼,缓慢却很坚定地道:“他们几房怎么做是他们的事,到了这个份儿上,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他们。但对我这个商家家主而言,在我没想到办法的时候,大郎给了办法,我就不能放弃,哪怕就只是微弱的希望。” 他忽然笑了笑,“再说了,大郎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连夜赶赴朔荒郡,义无反顾地去闯将军府那等龙潭虎穴,我这个做父亲的,难不成还能在背后撤梯子?我虽无大才,但总得有个做父亲的样子不是。” 管家重重点头,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表情,快步离开。 时间一晃就是三四个时辰,雕梁画栋的正堂前,商九思负手而立,头顶是碧云天,眼前是黄叶地,他曾经最喜欢的秋色残阳,此刻看来,却满是萧索和日薄西山的落寞。 雍容风韵的商夫人缓缓走来,与他并肩站着,微笑道:“夕阳残照,秋叶漫天,当真好看得紧,难怪夫君向来喜欢秋日暮色。” 就是不知道还能否瞧见明年的秋色残阳了......商九思暗叹一声,扭头问道:“你觉得大郎这个孩子如何?” “大郎?”夫人愣了愣,有些尴尬又带着几分不明就里的紧张道:“除了好玩了一点,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鉴于商慎之自小荒唐纨绔的事迹,她作为商慎之的生母,也实在没法昧着良心夸得出口。 “别紧张,我只是觉得,大郎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怠惰不堪。” 商九思轻声一叹,“但这副担子对他也的确太沉了些啊。” 夫人听了前半句放下去的心在听完后半句又悬了起来,正要询问,就见管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 “老老老......老爷!不......不好了!外面来了大批的官兵,把咱们府上围了!” 商夫人闻言大惊失色,“哪儿来的官兵!围我们做甚?我们商家一向奉公守法,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连珠炮般的问题彻底彰显了她内心的惊惶。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商九思颓然一叹,伸手握着发妻的手,温柔地帮她将鬓边的头发挽到耳后,“苦了你了。” 当一位着甲持刀的军官率着军士来到正堂外的空地,商九思陪笑上前,“这位将军,在下及族人向来奉公守法,不知这是何意,这当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那一脸的谦卑和讨好,哪里有半分沃川郡三大世家之首,沃川首富的气势。 那位军官平静地看了商九思一眼,“奉武将军之令,沃川商家私通外贼,谋反作乱,着令查抄商家,肃清内奸!” 军官的话,登时引得在场不知情众人的一阵骚动,站在商九思身后的族老们,虽然有所准备,但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他们彼此对望一眼,眼神中有着大难临头的惶恐,同时也有着几分庆幸。 幸好已经早做了安排,没有将希望全部寄托在素来纨绔的大郎身上。 虽然他们也是损失惨重,但好歹也留了血脉后路。 只是可惜了这百年基业,富贵烟云啊! 商九思看着面前披坚持锐的甲士,心头也生出一阵无力。 这偌大的商府,雕梁画栋、奴仆如云,豪奢富贵,但此刻,这些种种,在眼前这些人面前,全无还手之力。 因为他们不仅有着权力,还有武力。 那军官见他一言不发,心头虽然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些人是被冤枉的,但却没有任何的迟疑,举起右手一挥。 “动手!” 身后甲士应声齐齐迈步。 府中亲眷奴仆的尖叫声登时杂乱响起,商九思的眼角抽搐,握手成拳,却无能为力。 但就在这时,一声高呼自门外响起。 “住手!” 拄刀而立的军官皱眉扭头,旋即面色一变,“萧司马?” 旋即抱拳,“末将见过萧司马!” 匆匆而来的将军府行军司马萧子明伸手扶住对方,借机稍稍喘匀了几口气,然后道:“刘参将,赶紧先把这边停了,不得伤害商家。” 刘参将猛地瞪大了眼睛,萧子明微微眯眼,刘参将心头一凛,立刻对亲卫道:“速速传令,收兵!” 商家刚起的骚乱便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又消停了下去,弄得绝大多数嚎到一半的商家人都是一脸懵逼。 甚至就连刘参将也是一头雾水,若非眼前之人乃是将军帐下行军司马,绝对的心腹,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假传军令了。 他忍不住开口道:“萧司马,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包括商九思在内的几位族老也都齐齐看向萧子明,心头涌出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不会真的是大郎力挽狂澜了吧? 萧子明笑了笑,看向商九思,“贵府是否有一名公子唤作商慎之?” 商九思连忙出列,恭敬道:“正是犬子。” “这可不能是犬子啊!”将军府司马萧子明笑着道:“令公子单骑入将军府,当面向将军陈说利害,坦陈情况,终于洗清了贵府通敌的嫌疑,将军便命我带人飞马前来,以免酿成无辜冤案。” 这番说辞,是说给外人听的,对于知晓内情的众人,听话听音,自然也就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商家众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着激动和难以置信! 真的是大郎?!!! 这个素来以纨绔之名传遍郡中,隐隐为商家之耻的长房大公子,竟然真的在商家最危难的时候,救下了阖家老小的性命,救下了祖宗数代的基业? 咚! 一声闷响忽然响起,只见商府五长老仰面倒了下去,众人连忙一阵忙活,又是泼冷水又是掐人中,好不容易救醒了过来。 只见须发皆湿还在滴水的五长老凄凉张口,喃喃自语。 凑得近些的人依稀听到他好像在念:我的钱,我的地,我的马啊...... 而二长老则是扭扭捏捏地凑到商九思身边,“家主,咳咳,那个,我们之前说的商铺......” 商九思直接无视了他,腰背挺直,握着身旁还惊魂未定的夫人的手,柔声道:“夫人,你给商家生了个好儿子啊!” 回想起得知消息时的六神无主,对比起此刻的境遇,商九思终于在心头相信,他的儿子,不是外人以为的那等不学无术的纨绔,而是超出他们想象的大才! 旁观了片刻商家众生相,待商家众人稍作平复,萧子明便对商九思道:“商员外,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这些将士们跑了这么远,能否辛苦商员外命府上人帮忙提供一些餐食,让将士们都休息一下。” 面对这几乎是送到手上的人情,商九思不接那就是傻子,闻言当即慷慨道:“大人言重了,在下这就亲自去办,一定要让诸位将士们吃好喝好!” 萧子明却摇了摇头,“此事商员外安排一下旁人操持,在下还另有要事,需与员外商议,请员外借一步说话。” 商九思和商家族老们一听就知道,多半是大郎离开之前交代的那个事情了,旋即紧张起来,这两日自己压根就没把那个当回事,不会耽误了吧? 商九思让几位族老亲自忙活,然后便将萧子明请到了议事厅中。 萧子明坐下之后,喝了一口茶,便直接道:“令公子与我家将军定下了帮助将军府解决军需之事,商员外可知此事?” 商九思暗自庆幸自己的决定,同时也识得其中厉害,不敢坑了好大儿,连忙道:“犬子离开之前,就已经向我们吩咐了相关准备,请大人放心,此事已经准备妥当!” 萧子明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事不宜迟,就请商员外与我一道出发去办吧。” “已是饭时,不如用了饭再走?” 萧子明摇头道:“公务之事,能早些就早些,劳烦商员外命人准备些干粮带上咱们路上充饥吧。” 商九思也被这份紧张感染,立刻下去吩咐,同时叮嘱了一番族老们。 不多时,他和萧子明,以及各自的护卫,快马离开,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 第五章 访市走巷,布局之始 当商家家主商九思在为族老们各怀心思的谋算叹息时,商慎之正悠闲地漫步在朔荒郡城的街头。 一身绣着暗金条纹的黑色长袍,将原本稍显阴柔俊美的气质衬托得多了些沉稳刚毅,洗去了风尘的脸上,尽显贵公子的出众气质。 朔荒郡作为三郡之首,郡城比起沃川郡要繁华不少。 若是换了往日无事,商慎之多半就会带着狗腿子勾栏听曲。 但如今只是暂时不用死,头顶的剑只是抬高数寸还未离开,所以即使在这朔荒郡中他也有好几位知阴,但也没有去找她们草草了事。 他来到将军府外,一位穿着官袍的老者已经等在了门口。 “小子来迟,还请大人恕罪!” “是老夫来得早了,无需多礼。”张主簿笑着将他搀起,然后满意地打量了他一下,认真道:“老夫希望你能成功,” 武元靖看似粗犷,实则心思颇为缜密,张主簿乃是他的僚属之中对抄家之事最为反对的,地位也算拿得出手,让他陪着商慎之最合适不过。 商慎之似乎完全不知晓此事的重重困难,笑了笑,“我也希望。” “哈哈哈哈!”张主簿大笑了几声,“需要老夫做什么,商公子直说便是。” “不急,我们一起去街上逛逛。” “逛逛?”张主簿一脸懵逼。 商慎之笑着点头,“对,逛逛。” 张主簿看着眼前这张笑脸,一时不知道这人是心大还是压根就没心。 他忍不住提醒道:“商公子,你可知咱们当下最大的难题是什么?” “知道。一是没钱,二是商户坐地起价。” “还有第三点,本郡没这么多物资,从外面买我们没门路更要当冤大头。” “没事,都一样。” 商慎之淡淡一摆手,就像随手驱赶着一只无足轻重的苍蝇。 ...... “这个米怎么卖的?” “您要多少?” “要的可多了,少说几万斤,你先说价!” “粟米七百文一石,粳米九百文一石,白面十二文一斤。” “呵呵,你人还怪好的。” “公子说笑了。” “明明可以直接抢钱,还附赠米面。” ...... “这个棉花怎么卖的?” “客官您要多少?” “几万斤吧,你先说价钱!” “这个货好,一百二十文一斤。” “这样吧,两百文一斤!” “???客官您是在说笑吧?” “是你先说笑的。” ...... 跟着商慎之一路走一路怼,张主簿看乐了的同时也看懵了,待他们一行又从油铺出来,依旧一个子儿没花,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商公子,这看了问了却一样不买,是何用意啊?” 商慎之笑着道:“大人请稍候,过几天自然知道了。” 二人聊了几句,便又带着随行之人,浩浩荡荡地到了一家布行。 “哟!张大人!” 这家布行档次不低,掌柜的识得厉害,亲自迎了出来。 张主簿却只点头回敬一下,便侧身将商慎之让了出来,“商公子,这家算是城中比较大的布行了。” 掌柜的登时知道看错了主子,丝滑地弓腰侧身笑望着商慎之,“商公子,您想看些什么?” “来了你这儿当然是看布了,还能看花魁娘跳舞不成?” 商慎之拿出纨绔作风,先怼了一句,然后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一匹棉布,“你这棉布什么价?” 掌柜的看了一眼这位将军府的主簿,微微一笑,拿来算盘在上面打了个数,递了过来。 其实看得懂的商慎之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挥手拍乱算盘,“说话!” 掌柜的也不生气,收回算盘,小声道:“每匹三百二十文。” 商慎之眉头一挑,“你这布是从妙玉坊红玉姑娘身上扒拉下来的?” 掌柜的茫然地眨了眨眼,商慎之轻哼一声,“既然不是原味,棉布市价顶天两百六十文,谁给你的脸卖三百二十文?” 张主簿也眉头紧皱,“胡掌柜,前几日我们来问时才三百文,怎么就涨了这么多?” 掌柜的和过去的借口一样,陪着虚伪又得意的笑,“哎,张大人,您也知道这是前几日。咱们三郡偏远,东西少,这用量一上来,价格自然就高了,小人也是随行就市罢了。” 商慎之没搭理这些话,直接道:“这价格没得谈?” 掌柜的笑着问道:“商公子您要多少?” 商慎之哼了一声,“你问这个问题,就是质疑我们将......质疑本公子!” 他伸手环指一圈,“本公子要的,你这儿包圆了都兜不住!” 掌柜的登时眼前一亮,“商公子,那您还个价。” 商慎之淡淡道:“方才我随从说了两百六十文,本公子也懒得计较,那就两百六十文。” 掌柜的面露为难,果断摇头,“商公子,这个价真的太低了。” 商慎之直接转身,“那就走吧,我们再看看。” 眼见大主顾要溜,掌柜的瞬间急了,连忙拦住,“留步留步,三百文,我亏个本,每两百匹再饶您十匹,您看成不?” 商慎之看着他,“行,那就先来一万匹吧,送去将军府。我还要再去看看,有没有比你货更好更足更便宜的。” 一听真的要买一万匹,掌柜的登时激动了,连忙吹嘘道:“商公子,不是我吹,在这郡城,没有比我家更大的了。” 但是商慎之却压根没打算搭理他,直接出了门,只留下了几个随从在此付钱交割。 待交割完成,商慎之的人走掉,掌柜的连忙叫来一个心腹伙计,“速速去通知东家,将军府要有大动作了!” 从布行走了出来,张主簿又不懂了,“商公子啊,老夫虽不通财货,但也知晓,这三百文一匹的棉布,是远高于市价了啊!你这不是还是被宰了嘛!” 商慎之笑着摆了摆手,“无妨。大人等着瞧便是。” 见他如此成竹在胸的样子,张主簿也不再多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商慎之笑了笑,“今日劳烦大人陪我走了这么多路,想必大人也累了,要不我们去听个曲休息一下?” 张主簿看着商慎之,目光中满是疑惑,我累了?累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不过去勾栏听曲的话,倒也不是不能累。 于是向来不禁女色的他点了点头。 妙玉坊,朔荒郡中最好的青楼。 商慎之和张主簿坐在房中,愉快地听着曲子。 身边是千娇百媚的柔软姑娘,眼前是翩翩起舞的云袖柳腰,鼻端的脂粉香气怡人,耳畔的靡靡之音吐气如兰,端的是人间至乐。 商慎之瞥了一眼张主簿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陶醉模样,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做着姨太万千的美梦。 当着外人,也不可能让一旁的姑娘坐他边上,商慎之便一杯一杯地喝着酒,渐渐酒意昏沉,便开始拉着张主簿,跟他做起了兄弟。 “老哥,你放心!此番将军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这十五万两我一定给他花得明明白白的!” 商慎之醉眼朦胧地拍着胸脯,吓得张主簿酒都醒了,连忙伸手捂向他的嘴,“商公子啊!你醉了!” 商慎之却给他一把拨开,摆着手,“我没醉!这也不是啥秘密,过两天就都知道了,无非就是看哪家准备得充分钱挣得多些而已!对咱们又没损失,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张主簿看着他,无可奈何地一跺脚,“行行行!反正将军是让你全权处置此事,我就是个帮手,你怎么说都行!” “这就对了嘛!”商慎之嘿嘿一笑,身子前倾,挤眉弄眼,“你放心,到时候也少不了老哥你的好处!” 张主簿闻言登时脸色都变了,连忙放下酒杯,“你真的醉了,好了,你们扶商公子下去歇息!” 商慎之又胡闹了几句,终于垂着头,被姑娘们扶进了休息的房间。 而张主簿在又自娱自乐了片刻之后,也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等走出妙玉坊,回到自己的房中,他的眼神在霎时间恢复了清明。 他慢慢踱着步,神色之中满是担忧,因为情况的确很是严峻。 如今营中不算民夫和其余人,光是在册士卒就是足足一万。 今岁大旱,屯田收入大减,米面粮油肯定是要补充的; 朝廷的戍边补助已经欠了快一年了,要想安抚至少得先给半年,每人每月一两,半年就是六万两; 冬衣去岁就该换了,他们核算过,最低需要四万两左右; 再加上将军先前为了安抚士卒,承诺并拖延了许久的屋舍修缮、军粮改善、军械维护的支出也要至少两万两; 不算别的都已经超过十二万两了,商慎之上哪儿去变这么大一笔钱? 而且今日整整一日,除了在城中瞎逛,除了一万匹棉布,并没有任何收获。 虽然方才配合商慎之演了一出戏,放了些消息出去,但结合种种,他始终还是看不到能够破局的希望。 他沉吟良久,又起身走出了房门,径直去往了将军府。 刚走进大门,就碰见了一位同僚。 “张主簿,不是听说你今日在陪那位公子哥逛街喝花酒吗?怎么来这儿了?” 张主簿看着这位度支曹官,微微皱眉,“刘度支,今日方运了一万匹棉布到营,而且本官也派人知会了你后面还有许多物资送达,你为何不到营中去主持?” “主簿大人放心,该安排的下官自会安排,你们真要有那个本事办成了事,下官自然不会拖了后腿,就怕你们没那个能耐啊!” 说完他竟径直离去,显然对张主簿和商慎之此番的前景没有半点看好。 张主簿心头下意识地升起愤怒,但旋即又被浓浓的忧虑压下,叹了口气,朝着府内走去。 府中护卫自然识得他,连忙前去通报。 但很快,护卫回来了,一脸歉意地对张主簿道:“张大人,将军说了,让你全心配合商公子便是,无需多虑。” 张主簿无奈离开,当站在将军府门前,他扭头看了一眼将军府的牌匾,恨恨地一跺脚,快步离开。 真不知道这小子给将军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将军这么信任他! ----------------- 翌日清晨,当商慎之和张主簿在将军府前再度重逢,商慎之看着对方的黑眼圈,一脸真诚不似作伪的关心,“大人,来日方长,还是要节制啊!” 我节制个......张主簿强压下瞧见商慎之这幅吊儿郎当模样的无语,直接问道:“咱们今日做什么?” “张大人昨日不是嫌我只看不买嘛,今日咱们就去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的大和粗!” “啥?”张主簿一下子都听懵了。 “财大气粗啊!你以为呢?” 张主簿:...... 商慎之哈哈一笑,豪气干云,“走,扫货去!” ------------ 第六章 城中撒币,群情汹涌 走在朔荒郡的街头,商慎之虽然不是什么江湖高手,但在他有心的留意下,还是发现了不少坠在身后的目光。 他嘴角微微翘起,来吧,不怕你们来,就怕你们不来! 他一身黑衣,走在青石板的路上,仿如一条误入碧水的黑鱼,搅乱了此间的宁静。 “哎哟!商公子,张大人,您又来了!” 一家米面店门口,掌柜的恭敬迎了上来。 商慎之直接道:“昨日说的白面十二文一斤?” “是的。商公子要多少?” “你这儿有多少我买多少!” 掌柜的闻言愣住,呆呆地看着商慎之。 商慎之一挑眉,“不卖?” “卖卖卖!肯定卖!” 说着掌柜的立刻就吆喝了起来,招呼伙计,打包装车。 吩咐下去,掌柜的忍不住问道:“商公子,你们还缺什么不?你看看我这儿有的,您说话,我给您个底价!” 他娘的,这种不讲价、量又大的冤大头可是千载难逢啊! 商慎之皱着眉头,“你这儿......张大人,他们这儿还有咱们缺的了吗?” 张主簿伸长脖子左右看了看,摇头道:“也没什么别的了。” 商慎之朝掌柜的歉意地摊了摊手,“这就没办法了,不过也别灰心,像什么棉花啊、棉布啊、药材啊、铁器这些,我们倒是还要买很多,那些才是此番的大宗,你要有门路,可以试试联系联系,别说我不照顾你生意!” 掌柜的登时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千恩万谢。 商慎之留下一个随从拿着银票在此交割,又和张主簿一起去了城中另外的米面商行。 而后,如法炮制,直接将他们所有的白面都给买了。 一圈下来,几万斤白面装在板车上,跟归营的大军似的,浩浩荡荡地转过街头巷尾,然后进入了城外的驻军营地。 自然而然地,满城轰动。 城中众人议论纷纷,而不少尾随在商慎之身后的人,交头接耳几句,悄然快步离开。 花了半日,买完了东西,商慎之直接就和张主簿再度去往了妙玉坊。 身旁的姑娘美丽不失芬芳,文雅不失端庄,顾盼之间,就像是欧阳失了偏旁,但二人此刻却仿佛没瞧见一般,光顾着喝酒吹牛逼。 “商公子,你这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啊?” 看着一脸好奇的张主簿,商慎之笑着道:“别急,先喝一杯,听我细细道来!” 张主簿摆手,“我不喜欢这个细字,换一个。” “好,那听我娓娓道来。” 张主簿:...... “哈哈,开个小玩笑。”商慎之一脸轻松,“你看咱们这事情办得多顺利,这才区区两日,将军开出的单子,七样东西,我就已经办好了一样了!有什么好担心的嘛!” 张主簿却摇了摇头,“老弟啊,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像米面油这类的东西,有了钱都好办,平日这些商行也都有存货,你这么一扫基本能够凑齐,也就多花了一点钱。但剩下的那些呢?一万人的冬衣,满营待修缮补充的军械,炮制伤药的药材,你怎么办?” 商慎之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怀里,满是自信,“这十五万两银子已经到位了,还能怎么办?咱有的是钱还怕买不着东西?” 这话说完,商慎之不露痕迹地扫了一眼屋中的姑娘们,嘴角噙着轻笑。 ----------------- 夜色中,城中某处酒楼的雅间之中,几个穿金戴银,衣衫华贵的中年男人正围坐着,一阵脚步声响起,众人齐齐扭头。 待瞧清来人面孔,登时起立,“怎么样?什么消息?” 来人缓缓坐下,朝着众人拱了拱手,“齐某在此恭喜诸位,此番要发大财了!” 立刻有人焦急道:“齐兄,什么情况,你快说啊!” 但来人却只默默端着茶杯,端详着里面的茶汤。 有人登时反应过来,立刻直接从怀中掏出一整锭银子,“齐兄,您放心,绝对不让您白忙活!” 其余众人也恍然大悟,纷纷掏钱。 这钱一到位,就像是触动了某个机关一般,来人一下子活了过来,“此番将军府一共十五万两的额度,买七样东西,除开今日的白面,还有米、油、棉布、棉花、铁器、药材。方才那位商公子亲口说的。” 吞口水的声音悄然响起,十五万两,在这边郡小城,可是一笔难得的大生意啊! 众人之中,倒也有老成持重的,皱着眉头,“不过,将军府怎么有这么多钱的?” “不是听说去抄家了嘛。” “但我又听说被喊停了啊!” “那就更合理了啊,因为通过别的路子找到钱了,所以不干这种冒险的事情了啊。” “我觉得你们想多了,这钱只要我们光明正大地从将军府给他挣到手,有问题也是他将军府的问题,还能从我们身上拿走?” “这倒也是,不过咱们可得说好,此番还是要联络好各自的那块,同气连枝,要把价格给他抬上去!” “放心吧,这都是咱们做熟了的事情,将军府又如何,不照样被我们拿捏!” 正说着,房门外,忽然跑进来一个随从,“老爷,不好了!城门处有好些行商带着货进城了!小人瞧见还有玄冥郡最大的布行东升号的人!” “什么?” 原本还老神在在甚至有点犹豫的众人纷纷面色一变,其中的布商更是直接站起身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各位,我先行一步,调货去了!” 众人也纷纷起身,带着一丝不能让生意被抢了去的紧迫感,匆匆离开。 ----------------- 次日,商慎之又起了个大早,带着张主簿在城中一顿大撒币,将整个城中的米买了个大半。 看着那一袋袋米装着板车,排着长龙,进了军营,所有人再无疑虑,纷纷前去安排调货。 而周边郡县的也听闻消息,一车车的布,一车车的铁,一车车的药材,都卯足了劲儿,运来了朔荒郡城之中。 晚了,冤大头就买齐了!就不赶趟了! 城楼上,朔荒郡守看着这一派繁盛,啧啧感慨,“想来当初后夏鼎盛之时的贞观盛世,此地便是有如此繁华吧?盛况不再已是三百余年了啊!” 云麾将军武元靖站在一旁,负手看着,冷冷道:“听说城中有商户提议将行商都赶出去?” 朔荒郡守笑着道:“些许风言风语,武开府不必在意。” “本将只是不愿意与地方起冲突,但如果觉得本将好欺负,想骑在本将头上拉屎,那本将也只好让他试试本将的宝剑是否锋利了!” 说完,武元靖直接迈步走下城楼,留下眯着眼,神色不悦的朔荒郡守。 ----------------- 有了武元靖那句狠话,城中登时风平浪静,无人作妖,商慎之第三日的行动就更顺畅了些。 一天下来,又有大几百上千桶油进了军营。 看着眼前这一派忙碌的阵仗,远远站在一旁的张主簿面带忧色,“商公子,这几样下来,咱们花的钱已经比市价多出了两千多将近三千两了,这不是冤大头么!” 商慎之却毫不在意,“张大人,无需担忧,过几日便知道了。” 眼见着传闻中的“清单”上的东西在一天天勾画,剩下棉布、棉花、药材、铁器的商户纷纷加紧行动,而同时,行商们也在加快步伐。 又因为驻军“恰好”在这时候往朔荒郡四方演武,官道之上无比安全,行商们都纷至沓来,一时间城中客栈人满为患,到处都停着装满货物的马车。 但就在这关键时刻,负责撒币的商慎之却忽然停了。 妙玉坊中,他看着匆匆而来一脸疑惑的张主簿,搂着身旁的姑娘,笑着道:“昨夜滋滋不倦,实在是有些乏了,休息一日,那些东西又不会跑!” 张主簿一脸无奈,只好退了出去。 而消息也随着他的进出传了出去。 坐商和行商们都长出一口气,继续准备着明日的大赚特赚。 但是,第二天,商慎之却依旧没有出现。 张主簿再度迈着焦急的步伐,去往妙玉坊。 “哎呀!我的商公子,你怎么还睡着啊!这满街的坐商、行商都急疯了!” 商慎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们急疯了关我什么事?钱在我手里,我有说今天一定要买吗?强买强卖也不是这个道理吧?” 一句话给张主簿干懵了,你说得好有道理。 “这倒也是哈,我跟着急什么呢?” 商慎之笑着道:“对嘛,咱们又没跟他们承诺什么,钱在我手上,买东西不得看我心情啊!” 张主簿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是群议汹汹,对将军府的名声也是不利,只恐到时候将军怪罪啊!” 商慎之笑容缓缓收敛,显然这句话戳中了他的忧虑,他沉吟一下,“哎,既然如此,那这样吧,劳烦张老哥在将军府门口贴个告示,后日让城中剩下的棉布、棉花、铁器、药材这四个品类的商户,想卖东西给将军府的,都一起到将军府中来吧,咱们一次解决,一次交割,也省得他们再久等。药材的话,在告示上写清楚咱们要哪几味药。” 他伸了个懒腰,“不然咱们这一天天的忙活,真的累啊!你看我都累得爬不起来了!” 你那是因为那个累的嘛.......张主簿默默翻了个白眼,也同意了商慎之的提议,起身离去。 不多时,当那张告示在将军府的大门外贴出来,瞬间便让城中商户们安下了心,然后各自开始忙活起来。 商慎之又在妙玉坊躺了两日,在第三日的清晨,起身离开。 妙玉坊门口,他带来的随从已经等候在马车旁。 “公子,咱们上哪儿?” 商慎之抖了抖衣袍,坐进马车,淡淡道:“将军府,收网!” ------------ 第七章 一战而定,风卷残云 将军府中,一改往日的庄严肃穆,热闹得如同菜市场一般。 一个幕僚从一处廊下匆匆走过,忽然脚步一顿,扭头看向一间工房之内,“咦?信之兄,演武场那么大动静,你不去看看?” 屋内伏案工作的男人头也不抬,“注定是要令将军府颜面扫地的事情,傻子才去看呢!” 刚说完,他便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连忙想解释,但一抬头,已没了人影。 他顿了顿,自我安慰道:“得罪就得罪了吧,反正我又没说错!” 方才那位幕僚一边暗骂着【你清高你了不起】一边走到了演武场旁,找到了抱着手臂冷眼旁观的同僚们。 刚走近,便听见了愤然的议论声。 “一群不入流的商人!怎么能让他们在军府之中搞得如此乌烟瘴气!” 他当即附和,“可不是么!将军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同意那小子如此胡来!” 一个年长些的开口道:“说起来,我看那商家小儿这几日在城中搞得很是热闹,你们瞧出什么门道没有?” “什么门道,就是个人傻钱多被人当笑话看的门道!” “真的吗?就没一点可取之处?” “你要真细究起来,倒也不是说完全没有,至少吸引来了足够的货物。但是这他娘的我来我也行啊!” “哎,真不知道将军怎么想的,真想知道他给将军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也学着做做!” “多半是许了什么承诺,看着吧,今日这场闹剧结束,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在演武场的旁边,有一排房子,其中的一间房内,将军府的主人云麾将军武元靖正站在窗户边,平静地看着演武场中的乱相。 在他身旁,最倚为心腹的幕僚与他一道看着演武场中,略带几分忧虑地开口道:“明公,这位商公子几日以来,将整个朔荒郡搅得一团乱不说,如今更是将乱局引到了将军府中,这般行事,若是没个好结果,恐有损将军威名而遭人非议啊!” 武元靖平静道:“再大的非议,能大过抄平民之家,灭无辜之族吗?” 心腹幕僚叹了口气,“属下之意,是请明公早作绸缪,以免稍后无法收场。” 武元靖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先看。” 正说着,场中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而后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声音,从外传入,依稀听得那杂乱的喊声就是: “商公子来了!” 一众商户齐齐侧目,然后纷纷恭敬地问候起来。 商慎之一脸春风得意的微笑,四处拱手回礼,然后登上了演武场的台上。 待他上台,伸手按了按,在场众人便瞬间鸦雀无声。 瞧见这一幕,本就不屑他的将军府僚属们更是气愤,从鼻孔里发出几声对这狐假虎威姿态的不屑冷哼。 “小人得志!” 商慎之也懒得搭理他们,只是看着台下,朗声道:“今日将诸位都请来,是我们也知道诸位的忙碌和急切,一家一家地买,我们也费劲,你们也难等,干脆啊,就把事情一起办了,这样大家都能得个痛快,所以,多有劳累之处,还请各位海涵。” “商公子客气了!” “商公子爽快,我们就喜欢你这样的!” “我们感谢商公子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罪呢!” 众人叽叽喳喳地说着,惹得一旁的僚属们再度冷笑。 贪将军之功,成自己之名,这等狂妄小辈,已有取死之道! 商慎之仿佛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再度伸手压了压,然后笑着道:“既然咱们说了是要来个痛快,我也不与大家多废话了。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极其痛快的人,就请诸位将自己卖的是什么货物,愿意卖给将军府并且今日就能当场交付的量有多少,都写下来,我们汇总核算了,一起来定,如何?” 说完他又指着左右的两名书吏,“有不会写字的,便将情况告知这二位,由他们登记即可!来人啊,笔墨伺候!” 嘴上说着商量,但行动却是不容拒绝,一旁的将军府随从立刻奉上笔墨,众人也都只好被他的流程牵着行动。 不多时,各方的情况都统计好了。 商慎之拿着统计好的单子,啧啧感慨,“诸位还真是有魄力啊!这么短的时间,棉花共计九万斤,棉布十二万匹、生铁十六万斤.......” 他目光扫视下方,忽然沉默不语。 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就仿佛乌云在刹那间遮盖了天空,在场中营造出了一片压抑而紧张的气氛。 众人自己也没想到汇集起来能有这么大的量,见状心头都生出一个念头:这小子不会反悔吧? 如同度日如年的死寂之中,商慎之忽地大手一挥,高声道:“诸位这都是对在下的信任,在下也不能辜负大家,这些东西,我都收了!” 一句话如拨云见日,万物回春,瞬间引得众人阵阵欢呼掌声雷动。 “不过。” 商慎之话锋轻轻一转,面带微笑地看着众人,“如此大的量,这价格嘛,自然得议上一议了。” 不等他继续说话,下方坐在最前排的一个老者就抢先开口道:“商公子所言甚是,如此大的采购量,我们自然是要在价格上让步的,这样吧,棉布的价格就从市价的三百文,降到二百八十文,足足每匹二十文的降幅,也足显我等诚意了。” 有了他这句提醒,一众卖棉布的都反应了过来,连忙开口附和,试图抢占先机坐实此事。 如今棉布市价最高不过二百六十文,时常二百三十文,二百四十文都在卖,甚至有的小地方也有二百一二十文的,如今能够二百八十文的高价卖出这么多,也是大赚一笔了。 商慎之却微微一笑,看着众人,认真而缓慢地说出一个价格,“二百文。” 登时,满场哗然。 领头开口的老者面色一变,带着隐怒道:“商公子,若要如此还价,看来是没有诚意了。” 商慎之也不生气,依旧面带微笑,“这棉布在三郡之地的成本价不过一百五六十文,诸位将货物运到此间,扣掉运费和损耗及人力,二百文依然有得赚。” 他的话音刚落,当即有人冷哼一声,“有得赚?我们放着卖给旁人的二百六十文二百八十文不要,非要来赚这二百文?” 商慎之点了点头,“这倒是,但诸位想过没有,如此大宗的出货,如此迅速的交割,又能让诸位少费多少事?少积压多少银钱?你们手上的囤这么多货,回去单卖要卖多久?再运回去的话又要多少成本损耗?而且三郡之地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棉布,这价格短时间怕是上不去了!我买了诸位的东西,这是在帮你们!” 众人沉默不语,都是做老了生意的,哪儿能算不明白这个账。 此刻当商慎之露出真面目,他们才终于恍然大悟般回过味儿来,人家这是早早就丢下了饵,等着自己主动上钩呢! 他们把商公子当冤大头,却没想到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冤大头! 可这能怨谁呢? 还是怨自己贪心了呗! 他们当中的好些人可是连家底都给压在里面了,这一趟要是交割不出去,怕是难了。 说起来这商公子也是厉害,这一刀砍得刚好,若是亏本他们倒也能咬牙扭头就走,但偏偏就给留了那么一丁点赚头。 坐在最前排的那个老者闭着眼睛盘算了好一阵,睁开眼,“商公子,多少再给让点儿。” 商慎之笑容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比这深秋的天气还要冷得多,“一点不让,诸位,你们信不信,到了明日到了后日,这价格还得降!” “我信!”老者再不挣扎,“隆盛行,棉布两万匹,卖与阁下!” 一句话,满堂哗然。 这朔荒郡中棉布行里最大的龙头,就这么认怂了! 商慎之的随从激动地暗自握拳,一旁的将军府僚属们也看得目瞪口呆。 但商慎之却微微摇头,从面前的桌子上一摞纸中拿起一张,朝着老者亮了出来,“隆盛行可是写的三万匹,阁下觉得你方才所言合适吗?” 老者的神色彻底呆滞,微张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场中众人也在懵逼中反应过来,暗骂一声狗日的姓商的,这也太阴险了吧! 原本他们的算盘打得很清楚,既然如此,那就把大头卖给将军府,先保了本,剩下的就可以回去零卖高价,但没想到商慎之给他们挖了这么个大坑在这儿! 场中一时间喧哗声大起,商慎之一个眼神朝一旁的张主簿丢去,张主簿心领神会,对值守军官使了个眼神。 “肃静!” 四周的卫兵齐齐一声大吼,伴随着枪杆顿地的声音,众人忍不住身子一抖。 看着那披坚持锐的军士,众人猛然反应过来,这他娘的是在将军府啊! 要知道,这个数目可是他们自愿写下的! 若是一个寻常的生意他们可以反悔,但在将军府面前,到了这一步,在对方占理的时候,谁敢去捋一捋虎须,试一试武将军的宝剑是否锋利? 隆盛行的老者颓然一叹,“商公子大才,老朽甘拜下风。三万匹棉布,二百文一匹,今日交割!” 而随着他的认怂,其余棉布商也没有任何强撑的理由,纷纷认了输。 解决完了棉布,商慎之又看向生铁商,明明好看又阳光的笑容,此刻仿如魔鬼一般。 演武场旁边的房中,云麾将军武元靖端着茶杯站在窗边,扭头平静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心腹幕僚。 幕僚赧然低头,武元靖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捡到宝了。” ------------ 第八章 人如异宝,大放光芒 演武场中,商慎之的表演还在继续。 在苦心经营了将近七八日,洒下了几千两的鱼饵之后,他终于在今日迎来了自己彻底丰收的时刻。 七十文一斤的棉花,九文钱一斤的生铁...... 一项项达成的交易,不断冲击着旁边起初一脸不屑的僚属们的心绪。 对比起当初他们代表着将军府向城中大商户粗略询价时人家给的价格,商慎之这个价格简直跟明抢差不多。 但是偏偏,在场这些商户,虽然一脸的遗憾,但却没有多少愤怒。 他们这些自认为饱读圣贤大道高高在上的读书人虽然不懂什么叫压货成本、不懂货到地头死的道理,更不懂回款的重要,但并不妨碍他们震惊于商慎之的“魔法”。 只需要粗略一算,商慎之这一手,便至少为将军府节省了两万两以上的支出。 先前说他被人当冤大头,人傻钱多的话言犹在耳,像一记记耳光,扇得他们满面通红。 “同季兄,在下记得你方才说的,你上你也行?” “咳咳,我说了吗?没有吧,子华兄你听错了。” “我也听见了。同季兄你是说过。” “那子初兄你也听错了。” “难怪将军会如此信任他,这般本事,的确是值得信任啊!” “不过是些商贾之术罢了,不值一提。” 对于这样的嘴硬,大家都没有附和,默契地无视了。 人家能解决自己解决不了的事,还是这等大事,强撑着说什么不值一提只会拉低自己的格调,真要不服,今后在别的事情上找回场子才是正理。 张主簿站在演武场的台子旁,看着商慎之亮出底牌,大放异彩,也是不由自主地喜形于色。 亲历了全程的他对商慎之的谋划最是清楚不过,感受也是最深。 一开始的满城晃悠,放出消息,是在洒出饵料; 接着青楼演戏,又通过第三方之口不断取信于人; 再到后来连续三日的大采购,用真金白银让众人彻底相信,更用不讲价的豪迈让众人趋之若鹜; 关键是中途又将这些人晾了三日,更强化了他们的焦虑,让他们今日顾不得思考,一拥而来; 而后才有了今日的一战而定! 这份心计,这份谋划,真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能做出来的? 想来三百年前那位再造大夏的建宁王,在这个年纪也不过如此吧? 想到这儿,他不由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商慎之再厉害,又怎么比得上那位被后世传颂了数百年公认几乎完美的传奇男人。 不过,真的也很令人佩服啊。 演武场旁边的房间中,武元靖的心腹幕僚忽地皱起了眉头,“明公,此番虽暂解了燃眉之急,但是商公子如此行事,只恐会给将军府招来非议,今后谁还敢与将军府合作?” 武元靖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问题。” 幕僚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当即精神一振,“更何况,他此番购进这些东西,依旧要花费巨资,这些钱从何处解决,士卒的戍边补助依旧不够啊!” 武元靖扭头看着他,“之前那日商慎之与本将密谈,他说了一句话,本将很认同。” 幕僚拱手,“愿闻其详。” “他说,这一万人的队伍,不是累赘,本身就是一座宝山,只要运用得当,本不该有捉襟见肘的时候。” 幕僚皱着眉头,一脸不解。 演武场中,随着最后一项药材的谈妥,商慎之朝着众人作了个揖,“今日有劳诸位了,也多谢诸位对在下的支持。” 坐在前排的一位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商公子,我等认栽,你也不必如此作态。剩下的,让手底下人弄吧,告辞!” 说着便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而场中许多人也跟着起身,打算离开这个伤心地。 商慎之却忽然开口道:“诸位别急着走,请先听在下多说两句。” 他看着停住脚步的众人,微笑道:“我知道,此刻诸位的心里一定已经骂开了,若不是有在场这么多将士护卫,都恨不得冲上来将在下狠揍一顿出口气,对吧?” 众人诧异地看着他,不过这么一说,心情倒是好了点。 商慎之接着道:“更甚者,或许还有不少人在心里暗自想着,这将军府真的是太坏了,今后鬼才跟他们做生意!要联合起来让他们在三郡之地寸步难行!” 这一下,众人登时连忙摇头摆手,积极地表达着否认。 商慎之也没强求,微微一笑,“这个是人之常情,但是,咱们的武将军可不是那样的人。大家这么大老远地来支持将军府,支持咱们戍边的将士们,将军府自然也有回报给到大家。” 回报,就意味着利益。 利益,就能牵动这些商人的心。 原本还冷眼相对的众人悄然间坐回了位置,目光灼灼地看向商慎之。 虽然之前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这却是商慎之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公开表示他代表着武将军,代表着将军府。 商慎之微微一笑,“戍边安民,乃是将军府之职责,诸位行商四方,最担心的是什么?无非就是这路途遥远,货物安全。将军府深知诸位之痛,为感谢诸位此番相助之情,同时践行安民之任,决定派遣军伍,在将军府管辖的都督区内,护卫商队安危。” 此言一出,整个演武场中登时沸腾了。 以当下的交通条件,行商之事,颇为凶险,稍有不慎,便可能血本无归,甚至还搭进去不少的人手。 所以,镖局大行其道。 可即使是镖局,众人也不敢太过放心,毕竟镖局也有能力大小,真要亏了大的,这镖局也不够赔的。 此番若不是行情太好,行商多可结伴,而沿路恰好又有将军府的军伍演习,保障了沿途安全,他们也不太敢运送这么多货物来。 如果今后每一次都能有将军府的军伍同行,那这可太安全太方便了啊! 只可惜,商慎之接下来的话,就给他们浇了一盆冷水,“当然,将军府及营中将士自有军务在身,不可能随时随地,护送每一趟商队。但是......” 商慎之笑得像一头狡猾的狐狸,“将军府可以承诺五十次的护送任务,每次不少于三十名军士随行。以令牌为信物,诸位只要拿着令牌到将军府,便可在一日之内,得到三十名军士随行护卫。其实三十还是二十名军士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军府的旗帜,诸位想想,三郡之地,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劫将军府的东西?” “不可!” “荒唐!” 此言一出,还没等下方的商户们高兴起来,一旁的僚属队伍中,便立刻冲出几人,对着商慎之怒喝起来。 “黄口小儿!将军府囤兵边境,是为了防范外敌,岂是做商旅护卫!你这般折辱士卒,辱没将军府名声,你就不怕将军砍了你的脑袋。” 商慎之扭头平静地看着这些人,也不说话。 就在这时,原本陪在武元靖身边那位心腹幕僚走到了场中,神色复杂地看了商慎之一眼,然后对着那些同僚道:“将军有令,请诸位不得阻挠商公子行事。” 众人登时愕然,而商户们则是立刻兴奋了起来。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武将军真的认可此事啊! 商慎之重新望着他们,笑着道:“在场有这么多的朋友,为了避免分配不均,咱们就公开竞拍。五十次,五次为一组,拍十次。拍中者得五枚令牌,一枚令牌便可兑换一次护送任务。” 他拿起桌上那个一开始众人就不明所以的小木槌,开口道:“第一组五次,起拍价一百两,开拍!” 随着他慷慨激昂的一句话落下,满场寂静,无人开口。 只有一道道目光或迟疑或警惕或懵逼地看着他。 直到一声高呼响起,“二百两!” 商慎之满意地看了一眼人群中的自家亲随,而后便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三百两。” “四百两!” “五百两!” 张主簿在一旁看得嘴角直抽抽,你们难道不知道每次加价还可以五十两或者二十两甚至十两吗? 同时又为商慎之的心计感到震惊,他竟然连这些细节都算到了! 在将军府的赫赫威名下,在众人对往来行商安全的深重忧虑下,在商慎之安排的托儿的暗中努力下,第一轮五组的成交价竟然达到了两千二百两之巨。 最后拍下那人,在起初被气氛挟裹的狂喜之后,慢慢冷静下来,明显露出了悔意。 商慎之先微笑恭喜了一句,然后道:“两千二百两,五次,平均每次四百四十两,我看阁下好像有些后悔了是吧?” 商慎之这么直接说出对方的心思,让“敌我”两派都有些懵逼,搞不懂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但是,我要恭喜你。为什么呢,因为两点,第一,这个活动不会再有了,这是武将军的绝版,用一次少一次,这个东西未来的价值会越来越高,这令牌也没有署名,将军府只认令牌,应急的时候,或许有的是人花远超四百两的价格买阁下一块令牌。” “其次,诸位不要自己的思维被局限了。谁说军伍护送的就只能是货物?三郡之地就在边疆,关键时刻,这或许就是阖家老小的性命,诸位不妨好好想想,四百两一块,真的贵吗?” 原本还隐带悔意的那人瞬间神色大喜,明明手里什么都没有,却下意识地捂着胸口,如同护食一般。 而其余众人则是悄然眼神炽热,显然在商慎之的启发下,想到了更多或正规或不正规的妙用。 于是,第二组,三千七百两; 第三组,四千四百两; 第四组,四千二百两; 第五组,四千八百两; ...... 而到了最后一组,在再无后续的压力下,竟然被杀红了眼的几家,叫到了一万两的高价! 当商慎之最后一锤落下,武元靖站在房中,扭头看着身旁的幕僚,“多少?” 幕僚放下算盘,咽了口唾沫,“五万二千六百两。” “先前买那些东西一共花了多少?” “四万一千八百两。” “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自家将军大笑离开的背影,幕僚望着演武场台上那个长身而立的年轻身影,眼神中满是复杂。 ------------ 第九章 大功重赏,将军隐忧 演武场中,满场商户,有人兴高采烈,有人捶胸顿足,有人心服口服,但都没有一人,再将愠怒或愤恨的矛头,指向将军府,指向那个一身黑衣,丰神华贵的年轻人。 比起这些人情绪和神色中的复杂,站在演武场旁边本来准备看场好戏的将军府僚属们,情绪就要纯粹得多了。 他们都微张着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中的局势。 他们当中,不是没有胆子大的人,设想过商慎之有那么微乎其微的可能,能够完成这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也不是没有心系局势的人,怀着一丝仿如百亿富婆爱上我的期盼般,希冀着商慎之能够为当前的死局破开一条生路。 但是,即使他们当中最大胆的,最虔诚的,也完全无法想象到此刻这幅真实出现在眼前的场景。 那一个个的低到他们不敢相信的价格! 那远远超出他们所需的海量物资! 那一个个令人振奋的进账数字! 还有场中商户们,那几乎没有怨恨的情绪! 每一样,都在冲击着他们脆弱的心灵,让他们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如雏儿初入销精窟的震撼。 “算出来了吗?” 一个幕僚出言催促着身边的人,引来众人紧张又期待的注视。 原本这活儿该是刘度支来做专业又合适,但是这位掌管将军府度支的将军府属下在瞧见商慎之低价买下了这么多东西之后,就已经连滚带爬地冲去军营布置去了,哪里还找得到人影。 被临时“委以重任”的幕僚握着临时找来的算盘,突出的就是一个仓促而慌乱。 等他将最后一颗算珠拨好,看着上面显示的数字,咽了口口水,抬头看着众人,涩声道:“五万二千六百两.......” 嘶! 饶是众人已有准备,也不由被这个数字惊呆了。 将军府空口白话,短短这么一会儿?就搞到了五万多两? 握着算盘的幕僚小声地给众人的心上再扎了一刀,“方才所有购入的物资总共才刚到四万两......” 众人:....... 意思是,将军府一分钱没花,就把这么多物资备齐了,还倒赚了一万两? 相顾无言间,在这“荒谬”的结果下,一种懵逼和错愕在心头升起。 原本以为是局面太难了,结果到头来可能是因为自己太蠢了? 等众人从怀疑人生中缓缓冷静下来,看着那个站在台上,平静得如同做到了一件微不足道小事的少年,许多人的心头忍不住生出几分钦佩。 如果说最开始逼迫商户们低价卖出货物的手段还只是他们瞧不上的商贾之术,后面进行的拍卖,以及整个计划背后的周密、隐忍,所彰显出来对人心的掌握,对做事时机、度量的把控,那就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用得上的厉害本事。 此子,不凡啊! 就在众人的感慨间,场中商户已经有序离场,一个身影来到了已然空旷的演武场中。 这名武将军的心腹幕僚在众人的注视下,先来到了张主簿的面前,“张主簿,将军说,此番您辛苦了,他已经为您在城中准备了一栋新的宅子,一应下人都由将军府安排,另外,将军也会为您向朝廷表功,请您静候佳音。” 说完之后,他微笑拱手,“恭喜了,元伯兄。” 张主簿脸上方才因为兴奋和激动泛起的红晕还未消退,此刻又再度显露,甚至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 他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怎么当得起这样的奖赏呢! 但是将军府身为军伍所在,自有规矩,将军决定的事情,僚属也都只有服从的份儿。 而听见这话,瞧见张主簿的“熊样”,四周的僚属们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什么向朝廷请功,自家将军有开府之权,在军府之内的升迁皆可一言而决,张主簿这下子至少也能在军府之内迈出一大步了! 这他娘的,就泡了几天青楼,喝了几顿酒,逛了几回街,就能有这样的好处,这才是真的我上我也行啊! 他娘的,早知道自己就去拼命争取了! 张主簿也是一样的想法,在稍稍冷静之后,便对来人道:“多谢将军恩赏,下官自当竭诚任事,不负所托。” 而后他便走到了商慎之面前,朝着这个年轻人深深一拜,“商公子,此番因你之功,获益良多,老夫感激不尽,此情老夫定当铭记!” 商慎之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扶住,“老哥错了,这并不是我的功劳。” 他看着错愕的张主簿,认真道:“在下一介布衣,若非借将军府之威安能成如此之事。老哥你便是武将军借予在下的那柄令箭。你愿意相信在下,愿意无条件地配合在下,并且答应在下那些在当时看起来荒唐的请求,这便是你的功劳,换了别人,或许就做不到这些,做不到这些,自然也就成不了此刻之事。所以,将军英明,这都是你应得的,而非什么借我之功。” 一旁的僚属们闻言也慢慢冷静下来。 是啊,换了他们,能这么支持商慎之这个并未证明过自己的无名小卒吗? 可别忘了,即使在今日事定之前,他们仍旧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充满了怀疑和鄙夷。 一念及此,众人也熄灭了心头的悔恨,一个中年男人迈步而出,朝着商慎之拱手道贺,“商公子,恭喜啊!此番替将军立下如此大功,定有厚赏,日后在将军府中咱们多亲近亲近。” 卧槽,被他抢先一步! 其余众人也连忙反应过来,纷纷上前道贺,朝着这位注定会在将军府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年轻人示好。 虽然现在还没有确定最终封赏,但张主簿都这样了,商慎之还不得起飞了啊! 商慎之微笑着一一回礼,一脸谦虚地道:“诸位客气了,在下只是借着将军名声做了些不足挂齿的事,真正的军府重事,将军还得仰仗诸位,诸位才是将军府不可或缺的功臣。” 一旁武元靖的心腹幕僚看着不骄不躁,不居功,不自傲的商慎之,心头愈发感慨,这人真的只有十九岁吗? 他缓步上前,看着商慎之,十分礼貌道:“商公子,将军在那边房中等你,请随在下过去。” 商慎之也没推辞,回了一礼,“有劳。”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不远处的背影,众人那叫一个感慨又艳羡。 旋即,他们便瞧见了更令他们惊讶的一幕,一向威严沉稳的自家将军,竟然走出了房门,亲自站在门外迎接! 望着自家将军把着那个年轻人手臂,亲切地走入房间的样子,众人终于彻底麻了。 房间内,云麾将军武元靖和商慎之分别落座。 手边摆着三个木盒的武元靖看着商慎之,眉目已然尽皆舒展,嘴角噙着一丝轻笑,面露赞许,“我虽尽晓你的计划,但在事定之前,依旧有几分担忧,没想到你最终竟做得比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情况还要好!” 商慎之依旧谦虚,“没有将军的声望做底子,在下寸步难行。此事能成,皆因三郡子民信任将军,佩服将军,在下何敢贪功。” 武元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商家这种家庭,是怎么教出你这样的人的?” 商慎之心头微动,只能欠身不答。 武元靖本就是随口之言,自然也没深究,缓缓道:“此番之事,我自当重谢。只是你帮了我如此大忙,亦算是救了我的性命和前程,先前我还欲加害于你的家族,凡此种种,一个区区的检校郎中我亦拿不出手了。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我若能满足的,一定做到。”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证明诚意的话,“你若觉得不好开口,我便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了。” 商慎之微微欠身,“将军为国戍边,保境安民,能为将军排忧解难,是在下的荣幸,何敢以此邀功。” 武元靖摆了摆手,而后顺势抚了抚身边的三个箱子,从第二个箱子里取出了一封书信,“我欲直接升你为主簿,并且不以检校之名。但我虽为开府,这主簿之位还是需要颇费些周章。兵部右侍郎,乃我同乡前辈,我已经修书一封,请他帮忙在朝中运作一二,你看看,若无异议,明日便送去中京。” 商慎之并未伸手,而是直接起身一拜,“将军恩典在下唯有谢意,何敢挑拣。” 武元靖也不坚持,将书信放下,“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回去好生休息,静候佳音吧!” 商慎之犹豫一下,告辞离去。 看着这一袭黑衣出门离开,武元靖坐在座位上,伸手揉着眉心。 他的眉头再度皱起,仿佛方才那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于事无补。 此番变故,朝堂、御州行台、三郡郡守,如此齐心协力地断了自己的路,逼自己铤而走险,真就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贪腐可以概括的? 幕府之中,那些竭力鼓动自己行抄家之事的僚属,他们是真看不到背后的风险吗? 种种蹊跷,种种异样,由不得他不去深思。 可惜了。 虽然这少年足够聪明,但是终究还是少了些火候。 这些事情,终究只能自己一个人扛着,一个人应对。 房间之中,他坐在阴影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房门却被人轻轻敲响。 “明公。商公子求见。” 当房门再度打开,去而复返的商慎之站在武元靖的面前,拱手一礼,“将军,在下有一言,思来想去,还是想与将军言说。” ------------ 第十章 滔天之敌,同舟而济 简朴的房中,武元靖看着去而复返的少年,平静的神色中暗藏着一丝期待,“说。” “将军,您觉得此番造成这等被动局面是何缘故?” 武元靖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淡然道:“还能是何缘故,自是因我无能。” 听了这个回答,商慎之眉头微皱,看着武元靖,瞧见他一脸平静的面容上,眉头那两条压抑不住蠢蠢欲动的眉毛,忽然间恍然大悟。 好家伙!你丫其实什么都明白? 旋即他就是心头火起,老子本来都走了,就是想着已经被你扯进泥潭洗都洗不干净了,被迫回来,你居然还要对我藏着掖着?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对方一计不成,不可能善罢甘休。将军若真的想赢,哪怕只是自保,又何必拒人千里?” 这话一出,武元靖终于面色微变,看着这个年轻得让人下意识轻视的男人,目光之中,带上了几分郑重。 他竟然看出来了! 见到武元靖终于有了点反应,商慎之趁热打铁。 “从任何角度来看,我都已经证明了我与那些人是没有关系的,同时在那些人眼中,我也跟你脱不开关系了。将军应当信我,你我齐心协力,方能一报此仇!” 武元靖不置可否,轻哼了一声,“你还想报仇?” 商慎之一脸理所应当的理直气壮,“他们害你差点丢官去职,前路断绝;害我差点全族被灭,身死财消。不报仇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武元靖不置可否,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如今朝中,陛下年事渐高,晋王自从去岁在与郑王的储位之争中胜出之后,已无对手,虽未正位东宫,但已是权倾朝野,党羽无数。这当中,赵王袁符及其世子袁博,便是他的心腹干将。” “三郡之地,看似边远荒蛮,但作为朝廷的北境门户,既有精兵实权,又大有边贸油水。赵王曾经以都督恒、朔二州并三郡诸军事的身份出镇此间,故旧颇多。赵王世子恰好有一心腹坐镇临近的恒州。” 武元靖说完,若有深意地看着商慎之,仿佛在问:这仇你还敢报吗? 商慎之闻言也是眉头紧皱,他想到过此事背后可能有朝中大人物的暗中布局,但没想到大到这等程度。 他对此倒没有多少怀疑,因为这番话从动机、能力、事后获利等各方面都是说得通的。 “不对!” 他忽然摇头,然后在武元靖略带错愕的目光中开口道:“晋王既然已经占尽优势权倾朝野,就没必要做这样的事情,等到陛下驾崩,什么都是他的。所以......” 他扭头看着武元靖,“这应当只是赵王或者赵王世子的主意,晋王或许压根就不知道。” 武元靖不动声色,“有区别吗?” “当然。”商慎之深吸了一口气,“若是晋王,我们赶紧投降了事,但若是赵王和赵王世子.......” 说到这儿,他忽然住嘴,看着武元靖,再次一脸无语。 很显然,武元靖这个腹黑的人早就想通了这一层。 瞧着商慎之的表情,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武元靖忍不住极浅地笑了笑,而后感慨道:“我实在是想不到,你是怎么从沃川郡这个小地方练就这些能耐见识的。” 商慎之差不多算是摸到了这个浓眉大眼却一肚子坏水的家伙的脉门,当即哼了一声,“什么能耐见识,不也被将军耍得团团转?” 武元靖摇了摇头,“你误会我了。看得懂是一回事,有办法是另一回事。此番若无你帮忙,我可能真的要明知山有虎,也要铤而走险了。” 商慎之虽然摆出一副我信你个鬼的表情,但实际上还是相信了武元靖的话。 在赵王和赵王世子布下的这个局中,若非自己用非常手段破局,四面受敌的武元靖的确没什么腾挪的空间,每走一步都是死局。 朝堂、行台府、三郡郡守...... 他皱着眉头,看来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峻一些。 可如今,已经被绑上了战船,想下也下不来了。 他沉吟着问道:“赵王和赵王世子毕竟远在中京,他们朝三郡之地施加影响,必然是要通过这边的人。御州行台、三郡郡守,都是他们的人?” 武元靖语气平静,“三郡郡守不用说,是不是也不重要。关键是御州行台府,行台杨文山是个老狐狸,我一直把不准他的态度,此番之事,他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也很难猜。” 商慎之皱着眉头,“朝堂、行台、郡守,这三方中,我们最能争取的就是御州行台府,在民政上管辖三郡之地,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咱们周旋的余地就要大得多。至不济也要明确他们的态度,我们才好做出针对性的防备。” 武元靖眉头的两条黑蛟纠缠打斗着,“杨文山是个滑不溜秋的,最好拉拢的是行台左丞陆世仪,这人官声不错,为人清直。” “那就出手啊!” 武元靖露出一副【你以为我不想】的表情,“陆世仪榜眼出身,眼高于顶,尤重才华,我麾下这帮大老粗哪儿来大本事!”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摆了摆手,“我已经在物色文才出众之人了,相信会有进展的。” 说完他便不再纠缠这个显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话题,伸手从第二个盒子中拿出方才那封书信,轻轻一弹,“我本以为第二个盒子就算足够了,但没想到,你竟然再次超出了我的预料。” 商慎之微微一笑,“面对如此强敌,伙伴越强大,越有好处,不是吗?” 眼看火候差不多,悄然间,他便主动进行了身份的转换。 武元靖闻言并没有对这个新称呼表露出任何排斥,点了点头,将那封书信直接撕碎,从第三个盒子中取出了另外一封书信,看着上面的落款,神色之中颇有缅怀之色。 “我出身靖安卫,也因此时人多有讥谤,靖安卫的名声也不算太好,但是,卫公此人,实有惊世之才,亦有深谋大略。” 武元靖再次将信递给商慎之,“你若没有科举入仕的想法,靖安卫是个好出路。这是我写给卫公的荐书,另外我也会向他修书一封举荐。以你之才,在我这小小幕府之中,实在是委屈了。” 已经成功从准下属“晋升”为伙伴的商慎之看着武元靖手中的信封,依旧没有伸手,心头更有些凝重。 受限于原主那只对青楼姑娘如数家珍的见识,他对靖安卫这个名字并不算熟悉,听起来似乎像是锦衣卫这样的存在,这样的机构,能够成为他未来人生的出路吗? 别到后面最后,想要的是晋升,却搞成了净身,那就完犊子了。 武元靖又道:“而且,此番之事,若正如你我所猜测的那般,朝中除了卫公,怕是也没多少人能护得住你了。” 刚解决了一个生死危机,又面临着一个滔天大敌的商慎之闻言立刻伸手,将那个信封郑重地放进了怀中。 看着这个年纪轻轻却心思不少的年轻人,武元靖既欣赏又无语。 但无论如何,至少在目前,自己是亏欠对方的。 所以,他开口给出自己的回报,“接下来,那些多出来的军需物资,就劳烦令尊帮着处置了,所得之财,六四分吧。” 商慎之却微微摇头,“愿为将军效力,不过六四不合适,七三吧。” 武元靖微微一怔,便听他又道:“你七我三。” 武元靖终于大笑起来,指着他摇了摇手指,“你……可真是个妙人!” ------------ 第十一章 幕后小人,御州大佬(为文帝诛薄昭盟主加更) 将军府半日的喧嚣彻底宣告终结,以将军府大获全胜而告终。 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中,一位将军府属官喜气洋洋地哼着小曲出了将军府,回到了自己在城中的宅子。 进了宅子,他的面色便悄然一变,径直来到书房坐下,屁股才刚沾上椅子,府上近期为儿子所请的西席便走了进来。 瞧见对方,这名属官竟恭敬起身,主动问好,神态颇为谦卑,“鲁先生。” 对方竟也不谦虚,大剌剌地在椅子上坐下,“如何?今日之事后,那武元靖总该无计可施了吧?出来两个来月了,也该是回去给殿下报喜的时候了。” 属官面露迟疑,犹豫不敢言说。 对方见状,眉头一皱,“怎么?有话就说。” “鲁先生,今日之事没成,将军府大获全胜,军需难题全部解决,咱们的计划完全落空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伪装成西席的男人登时大手挥舞,坚决不信,甚至都忘了要低声说话,大叫道:“兵部、户部、行台府都不可能提供助力,朔荒郡守更是直接是我们的人!他武元靖凭什么能翻身!凭什么能解决!” 属官从他的脸上瞧见了如先前自己一般的盲目自信,而此刻却显得那么的无知和蠢笨。 他那当着武元靖撒谎忽悠都面不改色的老脸不禁一红,解释道:“鲁先生,今日将军府的事情,全是那商家小儿搞的鬼,他先蛊惑这些商户把货运来,然后吃准了他们不想运回去,便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了这些人手中所有的物资!” 同样对商贾财货之术不甚精通的鲁先生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信,“那些商户也愿意?” “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是好像他们也没办法,便都同意了。我就在当场,将军府还真没逼迫什么!” 鲁先生沉默着,喘着粗气,不甘道:“那也就是军需解决了,军饷呢!那才是大头!” 属官的眼神中已经带着一丝怜悯,“还是那商家小儿,用将军府未来五十次派出军士护送商队的名头,从这些商户手中收回了五万多两现银。” 鲁先生瘫倒在椅子上,属官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鲁先生,既然事不可为,要不......” “绝对不行!”鲁先生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儿,瞬间炸毛,“三郡门户,乃殿下大计,岂能半途而废!” 他站起身来,缓缓踱步,“既然想让武元靖自己犯错这条路行不通,那咱们就想办法栽赃,制造些罪名安在他身上,只要让他百口莫辩,殿下自然有办法让他没法在这个位置干下去!” “就这么办!”他一敲掌心,扭头看着属官,“你去想办法,办好这件事!” 属官懵逼地睁着眼,你是从哪泡尿里照出来我是能干这个活儿的货色的啊? 还你去办好这件事! 你咋不让我直接把武元靖干掉就行? 或者干脆把陛下噶了,把晋王殿下也噶了,送你家世子荣登大宝? 我他娘的反水跟你们是想要荣华富贵,不是来送命的! 但想归想,做归做,面对着地位的差距,他心里再是mmp,脸上也得笑嘻嘻。 他只好斟酌着语气,尽量用不惹怒对方的话语道:“鲁先生,先前世子殿下筹谋此事,亦花费了不少的精力,咱们是不是也从长计议?” 鲁先生倒也不是真的蠢货,斜眼一瞪,“你怕了?” “咳咳......怎么会!殿下威名远扬,区区武元靖自然可以轻松拿下,小人想的是,如何能将此事办得更完美,不至于影响到殿下。” 或许是这最后一句让这位暴怒中的鲁先生恢复了几分理智,他哼了一声,“你说的也不错,此事确实要细细斟酌,我去寻一趟赵郡守。” 说完他起身走出,绕到了郡守府的后院,走了进去,很快便见到了朔荒郡郡守赵北泽。 对方也赶紧将这位世子殿下的亲信迎进了书房,还不等他们说话,赵北泽的一个心腹就来敲响了房门。 “明府,方才御州行台府派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是行台左丞陆世仪陆大人亲笔,并且请您看后务必交给该收这封信的人。” 听着这莫名其妙的话,朔荒郡守赵北泽一脸疑惑,伸手接过信纸,拆开火漆,打开一看,登时面色一变,挥退了心腹,回到桌前。 “鲁先生,您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将军府的事情我已经知晓,既然让武元靖自取灭亡之策失败,咱们便再想个办法,栽赃给他,届时殿下自有后招!” 赵郡守咽了口口水,将信纸放在桌上,调了个方向。 鲁先生低头一看,那信纸上赫然写着: 【你家殿下的面子前事已经用尽,滚!】 ----------------- 朔荒城中,一个穿着素色长袍的老者和三位随从漫步在街头。 “大人,这朔荒城不愧为御州第一城,繁华更甚州城啊!” 素袍老者点头道:“这就是当初的烈阳关所在啊,想当年,一门两忠武,爷孙双军神的竹林姜家,都在此地打出过震古烁今的胜仗。姜玉虎更是在此地气吞万里如虎,一战打垮了北梁脊梁,北梁就此由盛转衰,这才有了后面的耶律代梁。” 随从一脸钦佩,“大人真是学贯古今,不愧为当代大儒啊!” “放你娘的屁!”素袍老者眼睛一瞪,“不知道大儒是骂人的话啊?” 一众随从对自家大人这番嬉笑怒骂性情中人的性格已经很熟悉了,闻言也不害怕,呵呵笑了起来。 谈笑间,一个身影快步追回了队伍中复命。 “东西都送过去了?” “已经亲手交给了郡守府中人。” 素袍老者点了点头,背着双手,“可一不可二,御州乃北境门户,可容不得他们真当成了自家肆意妄为的的后院了。” “大人所言甚是。” 一旁的随从闻着风中的脂粉香气,看着前方招摇的酒旗,提议道:“大人,朔荒郡妙玉坊大名在外,咱们既然来了,事儿也办完了,要不去坐坐?” 素袍老者脸一板,“本官身为朝廷命官,代表的事朝廷和行台府的形象,怎么能动辄出入那等烟柳之地呢!” 一旁的随从立刻道:“大人,那妙玉坊的诗文酒会,在御州文坛亦是颇有盛名,大人才名不凡,能够亲临,必是一段佳话!” 素袍老者满意地看了一眼这位随从,颔首道:“这倒也是,花魁什么的无所谓,主要就是想见识一下这诗文酒会。” ------------ 第十二章 清风狂士,跋扈公子(二合一) “没看错?” 将军府中,正和商慎之聊着一些朝中情况和细节之事的武元靖腾地站起,看着眼前来报信的亲兵,神色难得地激动起来。 亲兵重重点头,“绝对没有!将军这些日子命我们盯住郡守府的动向,我们今日不仅发现了胡铠曹的西席又进了郡守府,还碰巧发现了前来送信的行台府人员,而后小的亲自跟着他,意外发现了便装来此的陆左丞。” 将军府的事不是什么秘密,今日是最后一日收购的时间,商慎之也早就放出了消息,行台府那边来亲眼见证一下动向,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与此同时,他们要来亲自看,就说明还没有彻底选定某种态度,这中间就还有腾挪空间! 想到这儿,武元靖忙追问道:“陆左丞如今去了何处?” “妙玉坊。” 武元靖:??? 他娘的,会玩还得是你们文官啊! 亲兵连忙提醒道:“将军,今夜妙玉坊有一月一度的诗文酒会。” 武元靖面色一变,拧着眉毛沉思了一下,“你速速去请钱先生,让他直接到妙玉坊,本将先过去等他。等等,回来!” 刚刚转身的亲兵一脸懵逼地看着他,武元靖摇头,“还是我亲自去!” 他刚迈出两步,忽然反应过来屋里还有个人,扭头道:“一起?” 商慎之脑子急转,衡量了一下,没有推辞,迈步跟上。 为了掩人耳目,二人同坐了一辆马车,悄然出了将军府。 坐在马车上,武元靖主动解释道:“这位钱先生就是我花重金还托了关系才请来的才子,乃是清风书院的高徒。陆世仪素爱文才,若能得他牵线接近,再从中言说,兴许就有成事可能。” 商慎之点了点头,几乎是本能地随口奉承道:“能得将军如此看重,想来必是大才。” 没过一会儿,马车便来到了一处宅院外,武元靖亲自下车,叩响了门环。 商慎之跟在他身后,瞧见房门打开,开门的书童身后,走出一个神色傲然,约莫三十余岁的儒衫男子,朝着武元靖行了一礼,“武将军。” 武元靖认真回礼,然后道:“武某有一要事,请先生同行。” 儒衫男子淡淡点头,“好。” “请!”武元靖主动侧身,儒衫男子也是当仁不让,直接登上了马车。 待他上去之后,武元靖才上去,瞧见居中的位置被坐了便平静地在侧面坐了下来。 而等商慎之也跟着上来,那位儒衫男子的眉头登时微微一皱,略带不悦道:“武将军,这位是?” 武元靖微笑道:“沃川郡商家大公子,本将承蒙他相助,得过一难关,故而同行。” 儒衫男子目光从商慎之俊美的脸上掠过,眼底闪过一丝暗藏的嫉妒,淡淡道:“如果我没记错,沃川商家,是商贾之家?” 武元靖眉头微皱,但还不等他说话,商慎之就主动道:“钱先生见多识广,博闻强记,在下佩服。” 虽然按照性子,他很想直接给这货一脚,但身为一个成熟的人,他......默默将这一脚记下,并且开始计算起了利息。 伸手不打笑脸人,商慎之这般态度,又当着武元靖的面,这位儒衫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扭头看着武元靖,“武将军,今日所为何事?” 武元靖虽然对其方才的言辞态度心头隐怒,但毕竟是要求着对方,只好捏着鼻子道:“陆左丞来了,就在妙玉坊,今夜妙玉坊有一场诗文酒会,郡中乃至左近的文人墨客会有不少,届时就仰仗钱先生了。” 其余的事,武元靖事先已经知会过,这儒衫男子也懂,闻言淡淡一笑,“边郡之地,能有多少通晓文墨,才华出众之人?请武将军放心,今夜之事,自当手到擒来。” 武元靖嗯了一声,“有劳了。” 商慎之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 妙玉坊,比往日还更热情了几分的老鸨摆出问薪无愧的姿态,招呼着来客。 平日甚少出面的东家齐仁福则面带微笑地站在大门内几步的位置,不时向一些值得自己问候的客人点头致意或者笑着攀谈几句。 站在他身旁的亲随小厮瞧着自家老爷和城中显贵们言笑晏晏的样子,抽了个空,有些忧心道:“老爷,这次将军府的事情,城里那些老爷不会怪我们吧?” 齐仁福淡淡一笑,“他们想要听消息,我就给了他们消息,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个传话的,不怪自己傻却来怪我,有那样的道理吗?” 小厮点了点头,感慨道:“说起来,这商公子也真是厉害,把这些人都耍得团团转!” 齐仁福叹了口气,“这倒也是,听沃川的同行说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在青楼里都泡出褶子来了,如今看来,他那不是在出枪,而是在藏拙啊!” 小厮心头一动,“老爷,照您这么说,他会不会还有文采傍身,今夜也来凑这个热闹?” 齐仁福扭头白了他一眼,“你真把他当神仙了啊?” 旋即他哼了一声,换上笑脸,朝着一个锦衣佩玉,一看穿着就很能得体的富家公子哥迎了上去。 二楼的一处房间中,一身素袍的御州行台左丞陆世仪临窗而立,居高临下瞧着齐仁福的样子,笑着道:“看来这妙玉坊对这诗词酒会还挺重视啊!” 陆世仪私下一向如老顽童一般,随从也比较放松,站在他的侧后方跟着笑起来,“这青楼里,就那点事儿,这些东家要把价格抬起来,可不就得从这些地方入手。” 众人也都笑着点头,可不是么,大家都是开开合合进进出出,凭什么你要二两银子,我只能五钱银子? 装潢、酒水、服务这些固然是一方面,名气也是一个极其重要因素啊! 同样的长相身段,山野村花和豪门贵女,愚昧无知的村妇和誉满天下的才女,那能是一回事吗? 这诗词酒会,正是给青楼和楼中姑娘扬名的大好机会。 真要能出得了一两首佳作,这价格立马就能调一调了。 若是这佳作再是为某个姑娘所作,那,真是就如镶金了一般了。 “好教大人知晓,这妙玉坊一月一次的诗词酒会,规矩并不复杂。酒会主持人会从题箱中随机抽取一个题目,而后一众欢客作诗,若被推举为第一,便可花一文钱与楼中花魁共度良宵一夜。” “一文钱?”陆世仪挑了挑眉,“这是个什么说法?” 随从笑道:“减了绝大多数的价格是彰显爱才之心,留一文钱则是提醒白嫖可耻。” 陆世仪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有趣,这倒也真是个妙人。” “而且不管参不参与,今夜全场的费用都减半。既能显摆以安虚荣,又可一文而亲佳人,但凡肚子里有点文墨的都愿意参与一二,哪怕不作诗的也想来看个热闹,所以阵仗着实不小。” 陆世仪微微颔首,“这青楼东家看似代价不小,但本身来这么多人,也是生意,怎么都不亏。若是能出个佳作,那就更是喜出望外,大赚一笔了。” “大人一语道破,令小的佩服。” 陆世仪翻了个白眼,“行了,收收吧!我真要吹吹捧捧不知道请个姑娘来!” 众人哈哈一笑,房间中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而就在他们旁边的一间房中,武元靖也刚向这位清风书院的高足钱先生讲述了诗文酒会的规矩。 钱先生听完,微微颔首,“请大人放心,区区青楼之题,比起当初求学之时,师长的考较,那简直是不值一提。” 武元靖抚掌而笑,“钱先生不愧是清风书院的高足,有先生在此,今日大事可成啊!” 钱先生自矜一笑,“我清风书院身为大虞第一书院,便是与南朝的白云书院、鹿崖书院,也可分庭抗礼,钱某自不会坠了师门威名,亦不会让将军失望。” 武元靖笑着点头,然后他也没忘照顾同桌而坐的商慎之,扭头问道:“沃川郡中可有这个?” 商慎之点了点头,“天香楼每个月也有一场。” 武元靖挑了挑眉,显然是想问他有没有参加过。 商慎之回忆了一下,来了之后还真没参加过,至于之前......咳咳,原主的字典里就没有省钱这两个字,觉得这是在侮辱他的钞能力。 至于说作诗,那就直接是侮辱他的智商了。 见商慎之没说话,武元靖笑了笑,安慰道:“人生在世,哪儿有什么都会的。当初夏建宁那等雄才,领兵打仗也得靠姜忠武不是?”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商慎之暗自感慨:前辈,你这么优秀,我的压力很大啊! 说话间,时候差不多了,众人便见妙玉坊东家齐仁福登上了大堂的台子,朝着四周拱手,来了一段没有营养但也挑不出毛病的客套话。 而后他便笑着招了招手,从随从抱过来那个顶上开口的木箱子中,伸手取出了一张纸条,面朝众人打开,展示出上面三个大字:【秋日愁】。 “诸位俊才贤达,请以秋日愁为题,作诗词一首,在下静候诸位大作!” 这种命题诗文十分常见,众人闻言也不多废话,便纷纷闭目沉吟或抓耳挠腮地构思着。 商慎之所在的房间中,钱先生微闭着眼睛,傲然道:“笔墨来!” 武将军正待起身,商慎之已经主动帮忙端上了笔墨纸砚。 什么地位做什么事,他这样一个成熟的人从来不会计较那种可笑的自尊,只会默默在利息上多记一笔罢了。 钱先生挥毫动笔,一行行墨字在白纸上显露出来。 【秋日愁思三千丈,孤灯残稿十万张。寒露凝霜青丝白,艰难苦恨浊酒黄。】 他满意地放下笔,默诵一遍,自矜地看着武元靖,“将军,如何?” 武元靖对这些并不太懂,但不妨碍他一脸惊叹赞赏,然后立刻叫来一旁伺候的亲兵,让他给楼下送去。 此时下方的大堂中,一首首诗文也新鲜出炉,被在堂中穿梭的小厮送上台去,由齐仁福挨个念诵。 水平差些的,齐仁福也会客套地夸上几句,让他们不至于太难堪。 而至于那些水平高的,则不用她多说,自有人赞赏吹捧。 “哎呀,这句【风拂寒窗声泣泣,月照空房影悠悠】,意境不俗,可以一争今夜之魁首啊!” “这句【寒风无心吹落叶,孤雁有情向南天】也不错,今夜看来比起上个月要有看头啊!” 正当众人议论之际,齐仁福又拿到了小厮送来的纸条,念出了钱先生的大作。 众人听得不住点头,纷纷赞赏。 “这句【寒露凝霜青丝白,苦恨艰难浊酒黄】着实精妙,将寒秋之肃杀寂寥,喻比人生,妙啊!” “寥寥四句,便将一个半生落魄的读书人勾勒得淋漓尽致,大才啊!” “哎,想来老夫何尝不是如此,青丝已白,抱负犹残。” “在我看来,此句当为今日之魁首了!” “诶,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钱丰义,好像是清风书院守白先生的弟子啊,没想到他竟然来了我们朔荒郡!大家输得不冤啊!” 二楼房中,听着下方的议论,钱先生骄傲地挺起胸膛。 武元靖也带着几分喜悦,放心了几分,夸赞道:“钱先生果然大才。” 钱先生得意地显摆道:“只可惜这些人只懂其表,而不懂我之深意。将军是要结好那位陆左丞,在下便刻意作的此句,为的就是引动其心绪。想他榜眼出身,如今仍旧只是边州行台左丞,心头定然也有遗憾,如此稍后钱某与之结交也更顺理成章。若非如此,钱某还能作出更好的句子来!” 武元靖大喜,“本将能得先生之助,实在庆幸啊!” 在与他们相隔两三间的房中,也有随从怂恿着陆世仪,“大人,您文名远扬,不妨略微出手,也让这朔荒边郡知晓一下何谓中原文华!” “不错,大人当初乃是一甲榜眼,随便一出手,也能压服全场!那个什么钱丰义哪儿比得上大人半分!” 陆世仪摆了摆手,“罢了,都这把年纪了,去争什么,咱们就是恰逢其会,凑个热闹罢了。” 随从一脸遗憾,“哎,听说妙玉坊的朱颜姑娘,堪称国色天香啊!” 陆世仪捋着胡须的手登时一顿,“咳咳,说起来,老夫也有些日子没作诗了。” 一扭头,随从把笔墨都给他准备好了。 陆世仪:...... 就在下方在争论中,决定少数服从多数,推钱丰义之作为魁首之时,二楼的小厮又送下来了一张纸条。 等齐仁福念完,原本七嘴八舌,还有些意见不一的众人几乎是立刻便达成了统一。 “嘶!这句【独上高楼望明月,清辉冷照断愁肠】虽然用词不华丽,但其意境却着实上佳,将秋日之萧索孤寂,写得入骨三分!” “不错,再搭配上前两句的凄凉萧条,更为深远。” “先前那首【寒露凝霜青丝白,苦恨艰难浊酒黄】虽然厚重,但和这句比起来,堆砌太多,反倒失了韵味,比不过这句啊!” “是啊,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诗词之道也是一样,大道至简,大巧若拙,此句当是眼下当之无愧的最佳了。” 听着下方的议论,房中的随从们也纷纷向着陆世仪奉上马屁! “大人就是大人,这一出手,登时震慑全场啊!” “要我看,也就是大人此番是便服出巡,否则这妙玉坊东家知道您来了,就该直接把朱颜姑娘送到您这儿来!” “大人的诗才,如今愈发炉火纯青,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依小人愚见,怕是能直追当年夏建宁了!” 听着手下越说越不像话,陆世仪连忙打断,无语道:“你们不要脸,老夫还要脸!还直追夏建宁,老夫这辈子要能有一首夏文正公那样的诗作,老夫都死而无憾了!” 因为奉承而被斥责,众人自然都懂这不是真的生气,笑着住了嘴,并没有多少害怕。 而大堂之中,众人一顿议论之后,便有人好奇了起来。 “齐掌柜,这是何人所写,为何不唱名啊!” 话音方落,一个声音便傲然响起。 “因为这等三岁稚童都能写出来的破烂东西,谁会好意思署名呢!” 陆世仪的房中,众人脸上的笑容登时一滞。 而大堂内,一个汉子听见这等狂言,便当即一拍桌子,起身怒喝,“谁啊这么狂,知不知......啊,哈,赵公子,您吃了没?” 在看清说话之人的面目后,这汉子瞬间气焰全无。 其余众人望着那位锦衣公子,也默默将原本到了嘴边的呵斥都咽了回去,化为了无法出口的咒骂。 因为,这个说话的年轻贵公子姓赵。 他的爹正是朔荒郡守,赵北泽! 看着满堂寂静,赵公子右手拿着折扇,轻轻在左手掌心一敲,眉头一挑,“看这样子,怎么,你们不服气?” ------------ 第十三章 束手无策,力挽狂澜 面对着如此嚣张的赵公子,众人虽然摄于郡守府的威势,不敢公然说什么,但是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爽的。 而二楼之上,御州行台左丞陆世仪的面色瞬间冷了下来。 随从的脸上也没了轻松,取而代之的是恼怒。 “哼!口出狂言,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大人,卑职认得此人,乃是朔荒郡守赵北泽的独子,一向纨绔,哪儿有什么本事,到头来定会惹来耻笑,贻笑大方!” 随从们在愤怒,身为当事人的陆世仪却只是敛了笑,冷着脸,并不言语。 下方堂中,面对一时的冷场和众人沉默的抗议,赵公子嘴角轻轻勾起,敲着掌心缓缓念出了一首诗来。 “孤雁南飞人南行,细雨幽篁歌未停。黄花落尽秋光老,空庭独坐离愁新。” 大堂之中,众人齐齐面色一变。 虽然赵公子的言行跋扈,但众人也不得不承认,这首诗作得还真有点水平。 而且还真的比先前那些,甚至于那句【独上高楼望明月,清辉冷照断愁肠】高出不少。 这诗文酒会,终究是要落到诗文之上来的。 瞧见众人的反应,赵公子十分满意地微微一笑。 他的父亲朔荒郡守赵北泽,此番配合赵王世子行事有功,今日他若能借着这诗文酒会扬名,便正好顺势向赵王世子推荐,从而进入赵王麾下,进而抱住晋王的大腿,那就是未来的青云大道。 为此他已绸缪多日,终于迎来了收获的时刻。 他轻笑一声,身子微微前倾,得意地看着满堂众人,“你们,服气了吗?” 一阵沉默之中,一个年轻人愤然道:“诗文之道,确有高低,但需得是自己所作,你肚子里有多少墨水,郡中谁不知道?剽窃抄袭以邀名岂为正道!” 一个老头也皱着眉头,“赵公子,你身旁这位,如果老夫没认错,便是恒州那位十年前替人科考而入狱的才子方心智吧?” 赵公子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扭头看着身旁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文士,“方先生,他们说这首诗是你写的,是吗?” 山羊胡子连忙欠身,“公子才华惊人,在下何德何能,能做出此等佳作!” 赵公子旋即哼了一声,指着眼前的一老一少,“此二人因妒生恨,无辜诽谤本公子,诸位可都瞧见了?” 众人之中,不少人都默默低头不语,不敢直视赵公子的眼睛。 也有些则在权势的威慑下,昧着良心开口附和起来。 “赵公子说得对,这小子我认识,才疏学浅,比起公子如萤火之于皓月!” “这老头儿我也知道,自觉怀才不遇,素来愤世嫉俗,此番定是瞧见公子大放异彩,故而诽谤!” “我看这二人就是因妒生恨,嫉妒公子才学,公子都不稀罕与这等小人计较!” “都是些不曾见过世面的小人,仗着自己有几分识文断字的本事,就自以为是,如今遇到公子大才显露,自觉不敌,恼羞成怒罢了!” 赵公子狂妄的言行,墙头草的谄媚附和,让在场不少人都暗自攥拳,心头一黯。 这文坛的糟粕之风,竟然已经传到了青楼了吗? 偌大的天下,竟容不下一块凭借真才实学就可出人头地的净土了吗? 瞧见这一幕,二楼的房间中,已经知晓方才那首【独上高楼望明月,清辉冷照断愁肠】正是陆世仪所作的武元靖连忙看着钱丰义,“钱先生,此乃良机啊!陆左丞被人所辱,咱们若能作一首诗,一挫这赵家小儿的嚣张气焰,那不就稳了嘛!” 钱丰义却面露难色,“这个......这个.......” 武元靖面色微变,“有问题?” 钱丰义涨红了脸,“这赵公子的诗,显然是经过了精心准备,的确不俗,这仓促之间只恐难以稳压。” 武元靖两条浓黑的眉毛再度纠缠到一起,“你方才不是说,你还有更好的诗作吗?” 被他看不起的兵痞这么当面质问,一旁还有个不入流的商人之子旁观,钱丰义登时脸上挂不住了,只觉自己才子的骄傲受到了挑衅,当即道:“诗文之道,本就是妙手偶得,哪儿像你们的一身蛮力,说用就能用得出来的!” 你他娘的这不就是没真本事嘛! 武元靖气不打一处来,看着眼前这个大话不少,姿态不低,本事却不高的人,恨不得一脚将其踹出去。 这得是多难得的机会啊! 搞定了陆世仪,哪怕没法拉拢行台府,至少能明确行台府的态度,自己也好针对地做出布置,不至于浪费本就处在劣势的能量。 谁知道,这个寄予厚望的货色,竟然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武元靖捏着拳头,满心不甘。 就在这时,他的耳畔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 “要不,我来试试?” 他一扭头,瞧见了商慎之那张俊美从容的脸。 “你?” 武元靖有些诧异地看着商慎之,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开口提出这样的请求。 而一旁窝窝头翻跟头——现了大眼的钱丰义则冷哼一声,“诗文大道,不是你硬挤就能挤出来的,这赵公子的诗不管是不是他所作,其意境深远,言语凝练,等闲之作再献上去,只有贻笑大方!” 商慎之呵呵一笑,“能不能成,那总得试过了才知道嘛!至不济也就是跟钱先生你一样,说了大话又实现不了,丢人现眼而已,又能有什么损失呢!” 到这个时候,他也懒得再装,先把利息跟钱丰义算了。 钱丰义没想到他这样的名流雅士居然会被一个他素来轻贱的商贾之子当面嘲讽,登时面色一怒,挥拳就要砸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面门。 但他的手在挥出之后,便猛然一顿,而后手腕上传来一阵大力,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痛。 武元靖松手轻轻一推,平静之中带着几分冷意,“钱先生,都是自己人,何必如此。” 钱丰义捂着手腕,神色阴翳,“武将军,你愿意信一个商人之子,不愿意信我?” “他帮过我。”武元靖神色依旧如古井无波。 他没说出的后半句则是:而你没有。 “好!好好!”钱丰义面色酱紫之中带着几分狰狞,怨毒地看着商慎之,“我就要看看,你能写出什么东西来!” 武元靖也看着商慎之,目光之中,却带着几分询问。 商慎之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我给你磨墨!” 武元靖也不扭捏,直接动手帮忙。 虽然他压根不相信这位素来以纨绔著名的富家子能写出什么好诗文,但有着先前的事迹打底,他愿意相信对方不是一个莽撞而自大的人。 而一旁同样不信的钱丰义则面色阴翳,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在二人看着商慎之凝神、舔笔、提肘、悬腕,准备着墨之时,商慎之却忽然一顿,有些尴尬地指着一旁的书架,“咳咳,那个谁,能不能先帮我取一下那儿那本《夏文正公全集》?” 武元靖、钱丰义:....... 商慎之飞快地翻阅了一遍,悄悄松了口气,暗自感谢前辈厚道,没把路走绝,重新凝神,这一次终于落笔。 漆黑的墨汁在雪白的纸上,画出清晰的字形,一手近两百年风靡天下的夏体字映入二人的眼帘。 在一旁默默看着的二人,当看清了前七个字,瞬间便觉得头皮一麻,瞪大了双眼,惊讶地看向凝神写字的少年。 那张俊美而专注的脸上,此刻泛着他们未曾见过的神采。 ------------ 第十四章 一词惊堂,人前显圣 妙玉坊热闹的大堂之上,二楼,陆世仪所在的房间中,气氛却低沉得有些可怕。 众人都明白一个事实,如果此番真就这么被这位赵公子出言羞辱而不还击,此番行台府众人可是丢了大脸了。 不止是亲自作诗的陆世仪,怂恿他的这些随从们也讨不了什么好! 但人家嚣张归嚣张,毕竟是摆出了一首比众人都要好的诗,要想赢过,又谈何容易。 别说什么是不是他自己做的,这首诗是他当着众人的面拿出来的,羞辱的话也是他说出来的,这就足够了! 不能当场还回去,事后再怎么找回场子也改变不了这件事上的屈辱。 一个随从忍不住一拍桌子,“区区郡守公子,就敢如此嚣张,必须给他一点教训!” “不错,看他这张狂劲儿,大人,咱们索性就亮明身份,看看他还能嚣张得起来不!” “对!大人,依我说咱们就直接亮明身份,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陆世仪压着怒火,怒其不争地看着众人,“作诗不过就抬官位来压,你们是还嫌不够丢人吗?” 众人握着拳头,青筋暴起却沉默无言。 陆世仪长叹一声,正待转身离开,忽然瞧见一个婢女快步下楼,将一张纸条递到了妙玉坊东家齐仁福的面前。 “东家,楼上又有一位恩客听闻此题,亦起诗兴,作词一首。” 众人闻言齐齐一愣,这时候还有人敢出头? 这是干啥?要跟赵公子打擂台啊! 难不成他不知道赵公子的身份? 更何况,赵公子的诗可不差啊,看着这首诗还敢继续献上来,这是对自己的文采多么自信? 陆世仪的随从们瞧见这一幕,虽然没有言语,但眼中都有着几分期盼。 只要这赵公子拿不下最后的胜利,他们的耻辱就要小上许多。 陆世仪的眉头依旧微皱,这边郡蛮荒,文道不显,哪儿那么容易一下子遇见那么多奇才佳作。 种种迹象表明,这赵家小儿分明是跟这妙玉坊掌柜串通好了的,今日就是要为他扬名。 故而这精心准备的诗的确有几分厉害,仓促之间,又有谁能挥手写就一首稳压的诗呢! 若是半斤八两,也一样没法起到应有的效果。 同样没想到这一出的齐仁福闻言也是愣了愣,伸手接过纸条。 那个婢女却接着道:“东家,那位恩客,还有一言,让奴婢转告诸位客官。” “说。” “恩客说,圣人教诲,诗文大道,当纯粹高洁,不当受权势玷污,他平生也最看不惯有些以权势玷污才华的人。” “你!”赵公子闻言,登时面色一变,就要发难,吓得小婢女连忙转身逃开。 齐仁福赶紧上前半劝半提醒,“赵公子息怒,这人也不是在说你,你也不是那种人不是!” 赵公子闻言只感觉胸口一堵,他娘的这话还真没法回。 当即冷哼一声,坐回位置,“口气不小,就不知道到底本事有多大!” 赵公子冷眼,众人心头却都带着几分期待,希望这人真能做出比赵公子更好的佳作,代表文学净土的青楼狠狠打压一下这些不学无术的权贵的嚣张气焰和歪风邪气。 但他们心头也知道,这很难。 “齐掌柜,这人口气如此之大,是什么佳作,快快念出来听听!” “就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瞧见众人那一脸希冀的样子,赵公子懒得搭理,阴沉着脸默默喝酒。 一旁的山羊胡子从容笑道:“公子请放心,在下的诗,岂会那么容易被比下去。” 台子上,齐仁福清了清嗓子,稍稍压下场中骚动,缓缓打开了纸条,旋即面色一变,愣在原地。 “齐掌柜,你做什么呢!念啊!” 看客的催促将齐仁福叫醒,他看了一眼赵公子,朝他递去一个无奈的眼神,然后在赵公子心头骤起的不安中,开口念道: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原本隐隐闹哄哄的场中,瞬间为之一静。 胜券在握的赵公子敲着折扇的动作,猛然一顿。 许多对今夜进展觉得索然无味的人霍然抬头。 好个少年不识愁滋味! 好个为赋新词强说愁! 许多已过青春之人,仿佛被这一句,不由自主地从现在这个满心忧愁又要装得若无其事地日子,拽回了当初那个无忧无虑却要装愁装深沉的少年时光。 就连在场诸多年轻人,虽然还颇有几分不服气,觉得自己并非是在强说愁,但也不得不承认,这几句,写得极好,极具韵味。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温姨,等待着后续。 看着众人的反应,齐仁福心头是又喜又忧,五味杂陈。 喜的是搞了这么多次诗文酒会,终于等来了一首绝对的佳作; 愁的事这下子搞砸了赵公子的交待,自己接下来可怎么在朔荒郡混下去啊! 但势已骑虎,他只好继续道:“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满堂安静...... 弹着曲子的姑娘也都识趣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以至于某些房间内那令人躁动的声音都隐约传入了众人的耳中,无人在意。 被这几句听得头皮阵阵发麻的众人默默地喉头滚动,杰作! 绝对的杰作! 先前一句句,加在一起,也不配给这首提鞋的! 它们在这几句面前,就如同稚子新学的板正之字与宗师大家之字,如充满匠气的作品和天马行空的天才之作,差别仿若云泥!压根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若要说放在此情此景之下有任何问题,那就是只写了愁,并未有秋,似乎不是那么切题。 可也仅止于今日的场合。 更何况,还有最后一句没出呢! 赵公子纨绔无知,但一旁的山羊胡子却是通晓门道,当即大声道:“今夜题目要的是写秋日愁,秋呢?偏题之作,谈何取胜!” 赵公子一拍大腿,“对!偏题了!” 齐仁福无奈地看了赵公子一眼,眼中甚至带上了几分怜悯,缓缓念道: “却道天凉好个秋。” 当齐仁福念出这最后一句,大堂之中,一片死寂。 赵公子微张着嘴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涨红了一张本就不那么好看的脸。 ------------ 第十五章 满堂喝彩,狂士扎心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当这一首词完整地展露在妙玉坊的大堂中,带给今夜所有观众的,是彻头彻尾的震撼。 尤其是当那最后一句从齐仁福的口中念出,像是一曲高歌最高亢的尾调,又如一场肉搏最后的冲刺,让人在头皮瞬间发麻脊背发凉中,慢慢地享受余韵。 他们要的秋来了,是用一句极致的顾左右而言他,看似洒脱实则含蓄地,将那些愁,那些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的欲说还休,写得更浓,更深,更淋漓尽致! 他们期待的最后一句也来了,没有烂尾,没有纰漏,甚至这最后一句,还生生将这首词的境界拔高了一大截! 过去无愁而硬要说愁,如今却愁到极点而没话说,甚至不能说,这强烈的对比,如同一柄利箭,精准地刺中了他们的内心。 同样被刺中的,还有二楼窗边站着的素袍老人。 凭窗而立的他,手僵在半空,揪断了几根胡须都不自知。 此刻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了方才那些面子和场子的思量,只剩下岁月的沉渣翻涌。 眼中波澜泛起,似有半生时光在其中掠过。 三十年前,他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中京花的新科榜眼。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也如那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一般,自觉身负一身经天纬地之才,便能效法先贤,一展平生意,致君圣贤,哪里懂得忧愁是什么! 三十年后,他是兜兜转转,依旧困于边州行台左丞之位的官场失意人。 这些年中,他兢兢业业,殚精竭虑,却因性情洒脱,不愿逢迎,不能同流合污而始终在宦海浮沉。 个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当历事越多,明事越深,便越感世事之艰,任事之难,也终于明白那些忧愁来自于何处,同时也愈发无力。 个人境遇不足为道,坎坷荣辱也已置之度外,可眼看着朝政风雨飘摇,国事日益艰难,振兴社稷的梦想遥遥无期,偏偏君父在上,不得妄议! 他很愁,他满心都是愁! 可若有人问他的眉头为何常常皱起,他也只能如这词中一般,欲说还休,望着天边秋色,感慨一句天凉好个秋! 他定定地望着下方大堂,齐仁福手中那张轻飘飘的纸,就仿如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胸口,让他几欲喘不过气来! 大堂中,当这首词一出,这场诗文酒会的结局便没有了任何的悬念,谁也没那个脸皮说其余任何一首比得过这首。 什么赵公子,都是狗屁! 装逼失败邀名无果的赵公子扭头看向一旁的山羊胡子,目光之中带着质疑。 山羊胡子的脸上依旧残留着震撼,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笑,“公子,这等传世之作在下若都能轻易压过,在下还会在此间吗?” 赵公子愤愤跺脚,带着几分怨毒地朝二楼看了一眼,带着人起身离去。 其余人则如梦方醒般匆忙询问起词作者的名字,齐仁福只是苦笑着将信纸展示给众人,“这上面并未署名,想来是这位恩客和先前那位恩客一样,并不想以此邀名。” 听见这话,刚走出几步的赵公子登时一个踉跄,扭头怒目而视。 齐仁福自知失言,瞬间吓得后背一凉。 但好在赵公子也没脸在这儿继续待下去,只能臊着脸快步离开。 于是,这场诗文酒会就这般在众人对那位神秘才子的吹捧惊叹中圆满收官,甚至还因为赵公子的“野心”与偷鸡不成,效果更好了不少。 不仅没有打击到众人对妙玉坊的热情,还收获了这么一首传世佳作,未来定当打响妙玉坊的大名。 齐仁福此刻心中也放下了纠结,事已至此,多思无益,至少收获是足够的! 他费心费力费钱地搞这个诗文酒会为了什么,不就是名气嘛,名气就是青楼最大的本钱,文人骚客就吃这一套! 如今这首词一出,妙玉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名气大大提升,连带着楼中姑娘的价格也能提一提,今日真是赚大了! 至于赵公子那边,平日里给你透了姑娘,这次还给你透了题,够意思了吧? 这次给你搭台子,全场都纵容你胡作非为了,你自己技不如人,总不能还厚着脸皮怪我吧? 这种纨绔子弟,回头再请他来玩点乐子,应该也就过了。 一念及此,他强撑着与众人客套了几句,便乐呵呵地走下台来,然后直接将方才送来诗文的婢女叫来,“那个恩客是在哪间房?” “甲三号房。” 甲三号房? 齐仁福一愣。 那不是武将军的房间吗? 我滴个乖乖,怪不得敢跟赵公子对着来呢! 不对啊!这武将军怎么会作得出这样的诗句! 他回想起先前所见,瞬间明白了过来。 于是立刻吩咐身边的小厮,“去跟账房说一声,今夜甲三号房所有花销全免,然后去将我珍藏的春水酿搬一坛来,另外跟朱颜说一声,让她准备准备。” 小厮领命而去,很快回转,齐仁福正待动身,一个身影却直接走到了他的面前。 “齐掌柜,在下这厢有礼了。” 齐仁福瞧见对方这气质,就知道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立刻起身回了一礼。 “我家主人想见一见方才最后那首天凉好个秋的作者,不知齐掌柜可否帮忙安排一二?” 齐仁福面露犹豫,对方见状便亮出一块御州行台府的腰牌,“齐掌柜尽可放心,我家主人绝无恶意。”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就不是他有资格拒绝的了,齐仁福也识趣,立刻道:“那可否容在下先去询问一下那位恩客?” “那是自然,齐掌柜请。” ...... 二楼的房中,商慎之平静地坐着,就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的面前摆着一本如今在大虞几乎是大族藏书必备的《夏文正公全集》,对面是脸上犹带震撼的武元靖。 以这位武将军一贯的腹黑和隐忍,都能在脸上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足见那情绪有多么强烈。 而一旁那位出自大虞顶级书院的钱丰义,则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他居然真的会写诗? 他居然能写出这样的诗? 当他亲眼见证着商慎之挥毫写下这首词的时候,他先前那些鄙夷、那些轻视、那些诅咒; 那些在武元靖和商慎之面前的高高在上、胜券在握、骄傲自豪; 都变成了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得他头晕目眩,面色涨红。 武元靖虽然不太懂诗文,但这首词已经好到了雅俗共赏的地步,便是以他的识文断字之水平,也能品味其中精妙。 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你居然真的会写诗?还写得这么好?” 这样的问题,在已经认可商慎之在商贾之术和时局分析上的能力之后,认同感就更不一般了。 商慎之没有自大,“那个赵公子实在是太嚣张了,再加上为了帮将军解决麻烦的渴望,和咱们这位钱先生的刺激,我忽然就来了兴致。” 再度被打脸的钱丰义嘴角抽了抽,这一次,却默默不敢还嘴。 毕竟你最强的能力在别人面前都不值一提,而那还只是别人诸多能力之中的一项,你还有什么脸皮嚣张? 武元靖闻言也是一阵无语,来了兴致就能做出这么好的诗词?你当写诗和逛青楼一样啊? 大虞虽然总体文华不及大江以南的大楚,但也很看重才学,商慎之若是还有如此出众之才,他的未来恐怕就不是自己可以预料的了。 就在武元靖浮想联翩之际,齐仁福在外敲响了房门。 “小人见过武将军!感谢武将军大驾光临。” 齐仁福得了准许走入房中,当即朝着武元靖恭敬行礼。 而后,他看了一眼商慎之和钱丰义,朝着钱丰义又是一拜,“多谢先生赐下大作,此作精妙绝伦,众人心服口服,实乃我妙玉坊多年来难得的佳作,先生不愧是守白先生的高徒,齐某感激不尽!” 钱丰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如果说商慎之的话是打脸,齐仁福这句无心之言,就仿如是朝他心尖上扎得一刀。 “噗!” 这位清风书院的高足,喷出一口鲜血,直接仰面倒下。 ------------ 第十六章 所愿终成,前路加一 等好一通忙活,终于将其救活,武元靖也不好再折辱这人,温声宽慰几句之后,差人将其送了回去,并且嘱咐为他请个郎中好生诊治。 而后,他才看着逗留不去的齐仁福,“齐掌柜可是还有事?” 齐仁福恭敬道:“御州行台府也有人今日恰逢其会,欣赏商公子的大作,想面见一番。” 成了! 商慎之和武元靖悄然对视一眼,眼底都藏着几分欣喜。 从当初的局势分析,到得知这个消息,再到今夜这跌宕起伏的经过,二人费尽心思的接近,终于迎来了重大的突破! 在赵王和赵王世子这两座大山的阴影下,任何微小的进展都能令武元靖和商慎之高兴,更遑论这等关键人物。 但也正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武元靖迟疑地看了商慎之一眼,仿佛在问:你能不能行? 商慎之没有犹豫,认真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武元靖虽然有些患得患失,但也没法子。 一来他根本不好露面,二则这是商慎之自己创造的机会,只好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自己悄然避让到了侧室之中。 片刻之后,得到了齐仁福准备回信的陆世仪抖了抖衣衫,带着一个随从,迈步出了自己房门。 他的神色之中,带着几分明显的期待。 朔荒郡这种地方,出一个沙场猛将,他一点不意外,因为这里紧邻草原,又是北境门户,遍地都是莽夫悍卒; 但出了一位可以写就如此传世之作的大才,实在让他有些惊讶。 而且还是阴差阳错地替他挽回了局面,这就让他更心生亲近。 同时,这位大才的词句之中,那几乎与他一致的悲愤与愁苦,又是从何而来? 是与他遭遇相通的朝中官员,还是怀才不遇的隐士高人? 带着这些疑惑与期待,他在齐仁福的亲自带领下,推开了房门。 然后,便陡然愣住。 只见房间之中,赫然站着一位丰神如玉的黑衣公子。 年轻和俊美,是对方最显著的特征,也是最让陆世仪疑惑的地方。 “沃川商慎之,见过尊驾。” 看着朝自己行礼的年轻人,陆世仪一边回着礼,一边心思急转。 一直关注着将军府动向,这一次还亲自前来朔荒郡城掌握第一手情况的他,自然是知道商慎之的,也正因此,他很快便在心头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这首词就是武元靖给他的奖赏。 但这个猜测也有两个疑点: 武元靖这种粗鄙武夫上哪儿弄到这么好的诗词? 既是扬名为何又不署名? 思忖间,他略带着几分审视道:“商公子便是方才那首却道天凉好个秋的作者?” “不才正是。” 陆世仪的眼中显而易见地带上了狐疑,神色也明显地冷淡下来,“商公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阅历,当真不凡。” 商慎之仿如没听懂其言语中的意思,微笑开口,“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昔年夏建宁年方十九,便能写出高处不胜寒,写出人有悲欢离合,在下这词句又有何不可思议?” “与再造大夏的建宁王比,阁下还真是心气不凡啊!” 听着这语气之中浓浓的嘲讽,商慎之轻哼一声,“阁下,颇费周折与在下一见,莫非就是为了质疑?” 陆世仪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居然敢这么跟他说话。 而还不等他回答,商慎之就已经继续开口了,“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够吗?不够我还有!” 看着商慎之那神色中的不悦,陆世仪脸上的表情登时一僵,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言语的确有些失礼了,连忙拱手,“老夫方才言行莽撞,还请阁下勿怪。” 商慎之一脸平静,“没什么好怪的,你我素昧平生,在下本也无需向阁下自证什么,只是今日之会实在是来错了而已。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他直接朝门外走去。 “商公子!留步!” 陆世仪赶紧开口并且跨出两步将商慎之拦下。 商慎之神色冷淡,“阁下这是要死缠烂打了不成?” 陆世仪振袖拱手,诚恳道:“商公子先前之作太过惊艳,老夫实在未曾想到作者竟如此年轻,太过惊讶,一时言语失当,轻慢了公子的才华,多有冒犯,实属不该。” 本就是故意拿捏对方情绪以图拉平地位的商慎之立刻缓和了面容,“阁下言重了。只不过身为读书人,被人作这等质疑,的确心绪难平,失礼之处,也请阁下勿怪。” 眼见冰消雪融,陆世仪竟有几分如释重负的庆幸,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商公子,咱们坐下聊聊?” “恭敬不如从命。” 等二人坐下,陆世仪随便起了个头,二人就聊了起来。 文学、政务、民生、财货...... 陆世仪的眼睛越说越亮,等到一番长谈结束,他甚至直接忍不住开口道:“商公子,实不相瞒,老夫乃是御州行台左丞陆世仪。” 商慎之装作刚刚知晓的样子,连忙避席起身,口称拜见。 陆世仪伸手将他扶住,一脸欣赏地笑着道:“此行我等并未声张,此刻表露身份,并非为了炫耀,而是另有一事,想询问于你。” “大人请讲。” “你可愿入御州行台府做事?” 商慎之愕然抬头,眼前是陆世仪那一脸认真的样子。 “你此番助武开府成事,我亦有所耳闻,其中之心计、巧思,皆是不俗。如今又知你有如此大才,对政务民生之事亦有不凡见解,行台府真的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许是今日跟武元靖打交道多了,商慎之对这行台左丞陆大人如此的实诚有那么点猝不及防,闻言微微一愣。 这一愣,落在陆世仪的眼中,却成了犹豫。 他便紧跟着解释道:“如今天下,想要入仕,科举的确是堂皇正道,但是因为南北对峙,军功派闯出了新的上升通道,整个朝廷也不再唯科举论,只要于国有功,皆可授官晋升,在这御州境内,行台府确是比云麾将军府更好的去处。” 商慎之并未拒绝,只是模棱两可道:“多谢大人抬爱,只是关于未来之事,晚辈还未深思,而且这等大事,也需与父母商议,不敢擅断。” 陆世仪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那你拿着这个,等你决定好了,可以拿着这个令牌到行台府,届时他们自会领你来见老夫!” 商慎之收下,“多谢大人。” “客气个甚!老夫在行台府等你!哈哈,朔荒一行,能遇见你,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 第十七章 一波又起,三日之约 当陆世仪离开,在一旁的侧室中暂避的武元靖掀帘走出,手上拿着行台府令牌的商慎之心头莫名升起了一种仿佛刚被夫目前犯之后又要单独面对丈夫的奇怪心绪。 “那个,你听我解释?” 武元靖自然听不懂这句半带着调侃的话,缓缓坐下,淡淡道:“陆世仪这人官声不错。” 商慎之把玩着令牌,微微摇头,“但是御州行台府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武元靖眉头一挑,扭头看着他。 商慎之耸了耸肩,“因为他拦不住赵王和赵王世子。” 武元靖的脸上露出笑容,“按照此间东家的话,那位朱颜姑娘还在虚位以待,你还不快去?” 商慎之反问道:“你呢?有没有哪个相好的?” 武元靖看了一眼窗外,“这地方,让我起色心的没几个,起杀心的倒是不少。” “你这就有点太煞风景了!” 商慎之瘪了瘪嘴,然后二人相视一笑,一种无形的默契在渐渐滋生。 没有跃马扬鞭想法的二人,便从后门走出了妙玉坊,朝着将军府走去。 没走出几步,一阵马蹄声忽然从不远处如骤雨般响起。 商慎之循声抬头,只见一队穿着青色劲装上绣白色虎头的人,骑着高头大马,手持火把,如探头的火龙,从街角骤然出现。 领头之人容貌英俊,气度不凡,在他身后,是如影随形的十余名属下。 他们如一道风,从商慎之等人的身旁掠过。 蹄声远去,虽然短暂,但那矫健的身姿,跋扈的气势,以及胸口那颗在火把光线中狰狞的虎头,都在冲击着商慎之的心绪。 “这就是靖安卫。” 武元靖望着那支队伍的残影,仿如回忆般说道:“上锁亲王,下拘豪侠,仅受陛下约束,稽查天下不法,靖民安邦,是为靖安。” 商慎之想起了先前武元靖说过的那场举荐,看向街角,抿着嘴唇,陷入思考之中。 “你会下棋吗?” 武元靖冷不丁问了一句。 商慎之不解道:“有何说法?” “卫公酷爱下棋,卫公七位义子,人人皆钻研棋艺,你若能下一手好棋,再加上我的举荐,在靖安卫中应该很好走。” 曾经长期接受战鹰熏陶的商慎之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会下。” 武元靖看了他一眼,“无妨,你已经足够优秀了,人不可能什么都会,什么都强,慢慢来吧。” 另一边,妙玉坊中,陆世仪也没有去一探朱颜姑娘的深浅,听了几首曲,饮了几杯酒,便兴尽而出。 回到客栈房中,随从好奇问道:“大人,今夜那首词作固然不俗,但值得您亲自去拜见?” 陆世仪摇着头,“不是那首词值得我去拜见,而是我庆幸能在当场,可以见证这首词的诞生。” 随从面色一肃,“这么厉害?” 陆世仪扭头看着他,“你不是今日吹捧我文采直追当年夏建宁吗?我告诉你,直追夏建宁的,正是方才那人。” 随从瞳孔巨震,旋即仿佛偶像被拉踩般下意识不服道:“当初夏文正公作明月几时有的时候才十九岁,可跟这人不一样。” 陆世仪微微一笑,没有再回答,而是望着窗外。 十九岁,谁不是呢! ----------------- 当夜,不用再在青楼之中花花草草,释放虚假消息的商慎之和随从们一起回了客栈。 心神紧绷数日,终于得了片刻清闲的他,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慢慢悠悠地起床,让随从端来早饭,孤零零坐着的他,忽然就有点怀念起家中那一个个温柔俏丽的婢女们。 正当他浮想联翩间,房门被人敲响。 那敲门声便透出一股焦急,而等他打开门,瞧见父亲那张脸,也确认了对方的情绪。 “这是咋了?” 商慎之有些不解地看着父亲。 昨夜他和将军府司马萧子明一道从玄冥郡赶回朔荒郡,按说肯定已经知道了昨日的情况,怎么还跟之前要被抄家时一样,一副臊眉耷眼的样子? 商九思叹了口气,“大郎你昨日大获全胜,帮助将军府解了燃眉之急,此事为父已经听说了,也很为你感到骄傲。” 你这表情多少有些配不上你这话,商慎之递给他一碗稀粥,“直接说但是吧。” 商九思下意识接过小瓷碗,然后一愣,“但是,眼下货物远超军需所用,萧司马找到为父,说一来这么多物资,库管吃紧,二来虽然暂且安抚了将士,但军饷还差着不少,所以,想让为父尽快帮忙处置掉多余的物资。” 商慎之嗯了一声,吃着小菜,吸溜着稀粥,“这话没问题啊。” 商九思看着儿子那一脸淡然的模样,无语道:“大郎,你能操持昨日之事,你还能不懂这货殖之道吗?如此多的物资,怎么可能在短期内处置掉啊!” 商慎之笑了笑,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随从的声音,“老爷、公子,将军府萧司马来了。” 商九思面色一变,“没完了是不,这怎么还追到这儿来了!” “知道了。先奉茶。” 商慎之开口吩咐一句,旋即将碗里的稀粥一饮而尽,擦了擦嘴,“父亲先好好吃饭,我去见见他。” 说完商慎之就起身走了出去,商九思看着面前的稀粥,哪儿有半分下嘴的欲望,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萧司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商公子!贸然到访,还请勿怪!” 时隔多日再见,二人之间的身份地位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萧司马还是那个萧司马,但商慎之却从那个即将掉脑袋的商贾之子,成为了深得将军信重之人,毕竟都一起去青楼了,这还用多说嘛! 所以,这才有了这番客套。 “萧司马前来,所为何事,但说无妨。” 和军伍中人打交道,商慎之便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直接开门见山。 而这样的态度,自然也让萧子明很欣赏,笑着道:“商公子果然爽快,在下确有一事,想与阁下商议。” 因为商慎之和武元靖眼下的关系,萧子明并未太过强势,斟酌着词句道:“承蒙商公子妙计,将军府的军需之难暂解,但是眼下又有了两个新问题,一是仓库的压力,二是将士们的戍边饷银缺口还是很大。商公子才智过人,当能明白在下所说的意思,在下是想,商家商路遍布三郡之地,商公子又是如此奇才,能否帮忙处置一二?” 这样的话,武元靖不好开口,张主簿也不合适,自然就是这位与商慎之没什么交道的将军府司马来讲最合适, 所以,商慎之也没磨叽,直接问道:“你们想在多久时间内处置完成?” 萧子明似乎也被商慎之的果决惊讶了,缓了一下才开口道:“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是能够在五日之内。” 商慎之微微侧着头,陷入了思考。 萧子明略带紧张地看着他,也立刻悄然琢磨着如果他拒绝或者要延长时间的话,自己应该如何答复。 但他没想到的事,片刻之后,当商慎之扭头看着他,却给出了一个他打死也没想到的回答,“五日太久了,三日吧。” “当真?” “不可!” 萧子明惊喜起身,而门外的商九思没忍住,冲入房中,开口阻拦! ------------ 第十八章 合纵以对,肥羊就位 面对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商慎之神色从容,先朝父亲递去一个【你放心我有数】的眼神,然后对萧子明道: “自然当真,武将军和诸位带领将士们护我边疆,保境安民,在下钦佩之极,但有驱驰,自当竭力。” 萧子明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下意识地生出些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的腹诽,但联想到他那神乎其神的战绩还在眼前,又不免带上了几分【他难道真的能做到?】的希望。 但不论如何,他今日的目的是达到了。 所以,他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地拱手,“商公子高义,在下必将如实禀明将军。三日之后,我等静候佳音,告辞!” 商慎之点头,“萧司马慢走!” 看着萧子明脚步欢快,仿佛生怕商慎之反悔般地离开,商九思急得直跺脚,“大郎!你糊涂啊!” 哪怕是这事儿他们必须得接,那也得跟将军府谈谈条件,增派些人手,宽限些时日之类的再说,岂有什么都不要,而且人家明明给了五日,还主动降低到三日的道理啊! 在他的心头,商慎之已经从一个【竟有这等才干】的好大儿变成了【略有小才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后生。 商慎之不急不躁,端起茶盏朝父亲道:“父亲,依你看来,此事我们有推脱的可能吗?或者说,推脱之后,我们还能深化和将军府的关系吗?” 商九思眉头一皱,思虑片刻,“但是,就算不得不答应,也可以跟他们谈谈条件,你这不是自断生路嘛!到时候成不了事,不也一样在将军面前讨不了好?” 他看着商慎之,十分忧心道:“为父今日从将军府出来,便悄然去探了探那些人的口风,人家刚被你割了那么大一块肉,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忙,这事儿决计成不了啊!” 商慎之淡淡一笑,“父亲,你不懂,此事有成的可能,但只能快,一旦慢了,多拖几日,反倒就真的成不了了。” 他站起身来,“眼下,需要父亲帮我个忙,先帮我拟一个名单,而后,去请他们,明日来此间,共议大事。” ----------------- 是夜,几辆马车陆续抵达了朔荒郡城之中的一处大宅。 马车上,走下数个身影,客套着进入了宅院之中。 宽敞的会客厅中,点着许多婴儿小臂般粗壮的蜡烛,照得整个厅堂十分明亮,也将各自落座之人的表情照得清晰可见。 “各位想必都收到商全行的邀请函了吧?” 此间宅邸的主人,整个朔荒郡或者说三郡之地第一大布商,隆盛行的东家,也是当初在将军府演武场中,代表一众布商和商慎之交涉的老者端着茶盏,看着众人,悠悠开口。 众人纷纷点头,同时开口表达着自己的立场。 “李老爷子,你放心,我们虽然收到了请柬,但是一切行动还是听老爷子您指挥!” “不错,老爷子,咱们三郡之地的布商,都跟着您的话行动!你说往东我等绝不往西。” “什么狗屁商家,也敢操持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还当是有郑王给他们撑腰的时候呢!” “老爷子,诸位,这话是没错,但在下有一个顾虑。” 一派义愤之中,一个人迟疑着开口,看着众人道:“商家背后虽然没了郑王,但如今毕竟攀上了将军府的高枝。咱们如果太不配合,会不会因此得罪将军府?” 众人闻言,如同被浇了盆凉水,气氛悄然冷静下来。 “多虑了。” 就在这时,坐在左侧第一位的三郡之地第二大布商,玄冥郡东升号的东家郑东升缓缓开口,“他商家有将军府,难道咱们这些背后就没有靠山了不成?将军府如果在规矩范围内行事,那还好说,真要胡作非为,咱们可不是无依无靠任人宰割的商家,这些年上供的钱可不是白费的!” “郑员外说得不错。”隆盛行掌柜李清远作为主人,点头附和,“那商家小儿侥幸赢了一局,就想随意拿捏我们,真当我三郡商贾无人否?” 两大龙头发话,这事情的基调便就此定了下来。 “老爷子,照您的意思,咱们明日便都不去了?” “去!怎么不去?当然要去!” 李老爷子却给出了一个让众人颇有几分意外的答案,然后缓缓解释道:“一来我等虽然不惧怕将军府,但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在座诸位里面,不少人都买了将军府的令牌吧?这份关系表面上还是要有的。” 众人闻言都微微颔首,将军府毕竟还是手握重兵,那些令牌毕竟也是他们花真金白银买来的,谁也不想真的把将军府往死里得罪。 “其次,昨日之事,老夫深以为耻。老夫也想看看,这个少年郎明日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这一次,咱们团结一气,可不会让他再得意了。” 定下调子,众人便齐齐点头,明确了明日行事的方向。 而几乎同样的情形,也在城中好几处宅子里上演着。 布行、棉行、药行等等暂时还没有离去的坐商和大行商们,齐聚一堂,纷纷定下了行事纲领。 作为沃川郡的首富,商九思多少还是有着不少人脉,所以这些隐秘的联络,私下的串联,并不算意外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得知消息,他连忙动身,匆匆敲响了商慎之的房门。 在房间中,他一脸焦急地将情况告知了自己的好大儿。 没想到伏案奋笔疾书的商慎之头也不抬,只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 商九思还想再说什么,商慎之终于抬起头,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父亲,我请你帮忙买的木盒都准备好了没?” “买好了。” “那就行,辛苦了,父亲早点睡吧。” 商九思看着一脸轻松的儿子,这些破盒子难道比这样的消息还重要吗? 但只是焦虑却没有办法的他,在自信而从容的儿子面前,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最后只得无奈地一跺脚,转身离开。 待商九思离开之后,商慎之看着眼前这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纸,长长地出了口气。 万事俱备,诸位肥羊,可千万不要令本公子失望啊! ...... 翌日的福来客栈,用餐的前厅直接被财大气粗的商家直接包场了。 一楼摆上条凳桌子,用作众人的随从休息等候; 二楼则在雅间外的大堂摆上了几十把椅子和茶水,以供各家掌柜坐着议事。 随着日头渐渐升起,深秋的天地之间,因为阳光和人声,少了几分肃杀,而多了一丝明媚和暖意。 一辆辆马车碾过地面,抵达了福来客栈。 商九思站着客栈一楼门口,主动招呼着众人,但从众人那一张张看似客套实则冷漠的脸上,他嗅到了一丝不安的味道。 他扭头看着被木板隔断的楼上,忧心忡忡。 等所请众人全部抵达,商九思匆匆上楼。 那坐得满满当当的二楼大堂,就仿佛一个横亘在他们前路上巨大的麻烦。 这么多人,这么多张拒人千里的冷脸,大郎啊,你能怎么说服他们啊! 在商九思忧愁的目光中,在一众商人的冷眼以对下,一身黑衣的商慎之从雅间中缓缓走出,来到了众人面前。 ------------ 第十九章 横眉冷对,奇计翻盘(二合一) 并不算拥挤的二楼大堂之中,许多双眼睛都看向了那个穿着黑衣,华贵而俊美的少年。 这些在三郡之地经营多年,各有所成,或老或少的商人,不论立场如何,都不得不承认,对方有着让他们都感到惊艳的实力和本事。 当初将军府演武场上,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单方面碾压,是他们不愿回忆的“耻辱”。 也正因此,他们此刻的眼神中,都带着几分防备。 并且暗暗打定主意,不管这家伙说什么,我们就是不信,就是不配合,你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商慎之仿佛没有瞧见这些人神色中的提防和戒备,微笑着朝着众人拱手,“诸位,咱们又见面了,大家可还安好?” 就是这样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客套问候,换来的,竟也是冷场和沉默。 这其中隐含的抗拒可见一斑。 好在毕竟都是商人,没那个习惯也没那个胆子,真的给谁甩脸色。 短暂的尴尬之后,布商龙头李老爷子就开口道:“商公子客气了,托你的福,大家都好着呢!” 那个【好】字清晰到近乎咬牙切齿的重音,让所有人都听得出其中的意味。 商慎之讪讪一笑,眼看感情牌打不动,便直奔主题,“今日请诸位前来,劳烦大驾,是因在下确有一事相求。” 这话一出,不少人的嘴角都微微翘起,噙着一丝报复般的冷笑。 李老爷子神色漠然,“商公子天纵奇才,我等或老朽,或愚钝,何德何能,敢劳商公子相求。” 还没开口说起事情,就被这么怼了一句,商慎之登时面露尴尬,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道:“李员外谬赞了,晚辈在诸位面前,只是一个小小学徒,路还很长。只是如今受武将军之托,不得已站在此间,想请诸位援手一二。” 他兴许也知道给这些人说话的机会,不知道会被怼成啥样,于是说完一句便立刻接着道:“承蒙诸位鼎力支持,将军府军需短缺的局面得到了极大缓解,辛苦戍边,保境安民的将士们,也得以有了过冬的储备,诸位之义举,必将传遍三郡,亦为后世传颂!在此,晚辈替将士们,向诸位表示感谢,亦向诸位致以崇高的敬意!” 说着,商慎之朝着众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样的话,让不少人的心头升起了些许涟漪,但很快就被抚平。 他们是商人又不是脑子不清醒的儒生,利益才是真正的关键,想凭着几句好话就让我们掏钱,梦呢! 眼见众人不吭声,商慎之只好继续道:“不过昨日交割完毕之后,如今城外的军营之中,军需堆积,远超仓库容量,而且,营中将士戍边之饷银,依旧欠缺,故将军府希望诸位,能慨施援手,将多余的军需折合成现银,以安将士之心,以护边境只宁。”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道:“诸位皆是前辈,有些话本不用在下这个晚辈多嘴,但是三郡之地就在边境,北方草原虎狼虎视眈眈,将军府及麾下将士们,也是在拿生命护卫咱们的周全。有些事情,咱们是不是可以少些计较和盘算,多一些体谅和尊重,毕竟,帮他们也是在帮我们。” 商慎之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落在众人耳中,却没有激起什么水花,毕竟如果大家都那么高尚,将军府也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更何况这支边军,是不是为了人民为了百姓的子弟兵,大家心里都有杆秤。 “呵呵,商公子所言的确很有道理。” 这一次,换做了东升布行的东家郑东升冲锋在前,淡淡一笑,先附和了商慎之这番让人不敢直接反对的话,然后话锋一转,“既然如此,为何贵府不直接将这些物资收购了?商家豪富,定是有这个实力的。而我等也必将称颂商家高义,商家说不定还能更博得武将军和麾下将士的欢心呢!” 一句话,直指着商慎之言论的软肋,登时引得众人连声附和。 “是啊,既然这事儿如此理所当然,商家就直接买了嘛,这样多简单。” “就是,商家又不是没这个钱。” “你商家自己不买,却拉着我们买,这是何道理?” 听着众人的喧闹,站在外围观望的商九思暗叹一声,眉宇之间尽是忧色。 萧司马的想法,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为何找到商家? 不是因为商慎之办了这个事情,所以想让商慎之收好尾,而是因为商家有钱! 商家只要答应了这个事情,要么成功做到,要么做不到就得自己拿钱买。 否则他萧子明不介意让小小商家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军令如山! 这样将军府也可以不用背负骂名!这才是他萧子明真正的算计! 只可惜自己的好大儿没看明白这一点,冒冒失失地开口应承,这下骑虎难下,才是真的脑袋疼。 罢了,罢了,族中尚有些余财,就当破财免灾了。 虽然可能要给个三四万两,但已经比起当初被抄家灭族的情况好了太多了。 而且那些物资总归是可以慢慢出清的。 不论怎么说,大郎也算是立下了一个大功。 而就在福来客栈的旁边,一间普通铺子的后堂,将军府司马萧子明安静地坐着,听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亲兵的汇报,自嘲地笑了笑。 “我也真是想多了,怎么会认为他可以办得到的。” 随从还是多少带着几分理性,或者是因为商慎之的话对这位年轻公子多了几分亲近,开口道:“倒也不是商公子的问题,就是那些商户太难缠,而且在商公子身上吃了一次亏,怎么还会吃第二次。” 萧子明看了他一眼,没有计较他显而易见的偏向,也对局势没有太过担心。 就如商九思的揣测一样,商家只要接了这个事情,这些多出来的物资必然是可以得到解决的。 只是那后果就只能由商家自己承受咯! 和商九思、萧子明的判断一样,二楼大堂之中的众人,都冷眼看着台上那个被怼得无话可说的年轻人。 这一下,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让你侥幸赢了一局,还真把我们当傻子了不成? 而果然,也不出他们所料,商慎之长叹一声,朝着下方拱了拱手,“诸位前辈,晚辈方才冒犯了。” “今日之事,晚辈的确是勉力而为,的确存了几分在武将军面前挣个脸面的意思,只可惜终究是没这个本事。” 商慎之的言辞恳切,“既然如此,再聊这个也不礼貌了。但今日请诸位来,却也有另外一件好事,要带给诸位。” 他环视众人,“不过,也允许晚辈说句冒犯的话,在座诸位,毕竟身份情况都不尽相同,这份好事,自然也不可一概而论。” 他指着距离众人最远,刚好就在楼道口的一个雅间,“晚辈已在房中,略作布置,咱们挨个聊吧。” 说完,他看着李老爷子,恭敬道:“老前辈,您是三郡之地的布业龙头,亦是此间最为德高望重之人,您先请?” 李老爷子皱着眉头看着伸手邀请的商慎之,又扭头看了一眼那个雅间,站起身来,昂首走了过去。 当着这么多人,他自然不怕商慎之耍什么花招。 商慎之也陪着走进,当他关上房门,数名商家护卫便紧紧守着房门。 而商九思虽然依旧不知道自己的好大儿到底要做什么,但却也老实按照他的吩咐,招呼着店中小二们忙上忙下地给众人送上点心茶水,他还亲自陪着众人聊起天来。 这番喧嚷,也让房间中的言语,彻底传不出来。 房间里,商慎之和李老爷子隔着一张桌子坐下。 看着冷面以对的李老爷子,商慎之叹了口气,“前辈,今日之事,的确是我商家迫不得已。您也知道,商家先前差点被抄家,这才被迫接了将军府的差事,如今虽然抄家之危暂解,但是局面依旧艰难,所以不得不再接下此事。今日冒昧劳动您的大驾,晚辈实在过意不去。” 李老爷子并不吭声,依旧面无表情。 商慎之继续道:“商家在三郡之地经营多年,也与诸位多有往来。沃川商家绝对无意站在大家的对立面。” 说完,他从身旁取出一个木盒,“先前之事,令前辈略有损失,此礼聊表歉意。里面有一点小礼物,和一千两银票,虽然不值什么钱,难入您老法眼,但确实是晚辈和商家上下的一片心意,还请前辈千万收下,先前得罪之处,也请前辈多多体谅。” 说着他将盒子双手递上。 在他这样谦卑诚恳的言辞下,李老爷子的面色终于有了几分变化,语气也不再那么冰冷,“知错能改就好,年轻人行事,要知道分寸,别把路走窄了。你若还是先前那般咄咄逼人,迟早要成为众矢之的。要懂得深藏锋芒,日子才能长久。” 他轻哼一声,“你们商家,当初有着郑王庇护,也不知道趁机多与各方结交。郑王倒台之后,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另寻靠山,此番遭逢大难,才知道病急乱投医,真是蠢笨至极。好在你还算识趣,否则,哼哼。” 他故意晾了商慎之一会儿,看着他还双手捧着盒子,淡淡摆手,“礼物就不必了,言尽于此,告辞。” 商慎之连忙道:“前辈,一点薄礼,还请您千万收下,否则就是您还是忌恨晚辈,这晚辈和商家上下,实在是寝食难安啊!” 李老爷子迟疑一下,商慎之又递了递,“咱们商人之间,一点礼尚往来,能有什么事情?对吧?” “也罢,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他接过盒子,商慎之提醒道:“前辈,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您德高望重,又是布商龙头,礼节自然不同,还望您不要向旁人透露。” 李老爷子淡淡一哼,“这还用你说!” 商慎之主动帮他打开房门,然后拱手一礼,“恭送前辈,前辈慢走。” 李老爷子脸上也终于挤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后好自为之!” “晚辈谨遵前辈教诲!” 李老爷子走出雅间,便立刻有提前得了吩咐的商慎之亲随将他引向楼梯口,“李老爷,您这边请。” 李老爷子一愣,旋即也明白了过来,商慎之这是怕别人问起,也怕说漏了。 这年轻人倒是谨慎...... 留在此间也无事的他,便远远朝着众人拱了拱手,走下了楼梯。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之间都颇有疑惑。 这到底是什么好事,李老爷子进去的时候都还是一脸冰冷,出来的时候竟有说有笑的。 而等李老爷子离开,一个商府随从便又听命将三郡之地第二大布商,仅次于隆盛行的东升行东家郑东升请入了房中。 隔着桌子坐下,郑东升看着商慎之,防备的面容下,心里也有些好奇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商慎之微微一笑,“郑掌柜,不知你对接下来你的生意有何打算?” 郑东升眉头微皱,面露警惕,并未回答。 商慎之淡淡一笑,“让我来为你说说吧!如今的情况就是,这几宗货物,就拿你的棉布来说,三郡之地的棉布,几乎都在将军府了。这时候,市面上的棉布存量已经几乎没有了,这样一个空虚的市场,如果谁能有货,谁就能吸引并且拉拢到更多的用户,那就是扩展自己生意的绝好机会。” “你们布行,肯定不只卖棉布,还有许多别的,但是棉布才是面向最广大百姓的,上到权贵下至平民,谁对这个都有需求,这就是吸引客户的利器。所以,当整个市面上的东西都在将军府的时候,这件事,本质上不应该是将军府求你们,而是你们应该敏锐地抓到这个机会,来求将军府。” 听了商慎之的话,郑东升哈哈一笑,笑容嘲讽而鄙夷,“你倒是确有几分经商之才,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他伸出手指点着桌面,“如果说,这天底下再进不到棉布了,再产不出棉布了,你这些话自然是对的,我们可能真的要跪着去求你给我们一些份额。但是,那他娘的是棉布啊!哪儿买不到?” 他冷哼一声,“我们完全可以去御州其他地方,去恒州、去朔州,去肆州,购进大量的棉布,到时候,你们的货就只能砸在手里,你们又没有销售的路子,只能血亏卖出,到那会儿,我们的生意不仅没有影响,还能从你们身上多赚一笔!我们会求你们?你真是会做梦啊!” “更何况,你先前低价收购了我们的棉布,如今还想高价卖给我们,传出去我们还要脸不要?” “你若是打的这个算盘,我劝你趁早消停,省得贻笑大方!” 听完郑东升一顿输出,商慎之并不生气,微微点头,“人各有志,在下也不强求。” 他从旁边拿出一个木盒放在二人面前的桌面上,打开盒子,取出两张纸来朝郑东升亮了亮。 “在下也不想多费口舌,如今将军府多出来的棉布,我最多能给你四成,哦不,只有三成的份额。如果郑掌柜愿意,就在这两张纸上画押立契,稍后便可交割。如果不愿意,那就请回吧!” 听了这话,郑东升当即站起。 商慎之神色平静,淡淡道:“郑掌柜方才所言,极有道理,但那是建立在你们所有人心思一致的基础上。但在下想提醒你一句,你这么想,这么坚定,你能保证别人也是跟你一样的选择吗?到时候,人家有,你没有,这三郡之地的生意,又将是什么局面?” 郑东升看着商慎之那张似笑非笑的自信脸庞,又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木盒子,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方才李老爷子拿着木盒匆匆离开的模样! 他登时后背一凉,悚然一惊。 ------------ 第二十章 大获全胜,将军之惊 在这一瞬间,郑东升忽然想明白了许多的事情。 为何李老爷子明明进屋之前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而离开的时候,就已经言笑晏晏了起来。 为何商慎之这么有恃无恐,自己要走就真的敢放自己走! 为何他要说只能给自己三成的份额,而不是忙不迭地将所有的份额都给自己! 他娘的! 姓李的,你真不是人啊! 你他娘的真的好狠啊! 商慎之的话,轻轻在耳畔响起,“做生意,利字当头,面子什么的,真的有那么重要?” 郑东升的心猛跳起来。 如果说先前他的拒绝是可以不赚,那现在,他的纠结就成了,他不能输! 那可是棉布啊,就如商慎之所言,这是布行最主力的商品! 到时候,别人有的他没有,他的份额,可就彻底被别人比下去了,甚至可能连带着输得更多! 至于棉布真的能不能有这么大的作用,他可以心存疑虑,但他赌不起! 既然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 他看着商慎之,咬牙道:“我要四成!” 商慎之面露为难,郑东升直接道:“否则不谈!” “罢了!” 商慎之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四成的字样,“如你所愿,两个时辰后,你可遣人持此文书至营中交割。但是,阁下应该知道规矩,否则我须不好交代。” 郑东升一喜,“好,你放心!” 他仿如生怕商慎之反悔般按下手印,然后将自己那份收好放进盒子里,“郑某定会准时!并且绝不与外人言!” 房门再度打开,郑东升和先前的李老爷子一般,拿着盒子,与商慎之笑着拜别,然后远远朝着众人拱了拱手,便匆匆下楼离开。 瞧见这一幕,众人人都傻了。 那屋子里是藏着朱颜姑娘不成? 怎么能有这么大的魔力! 当又一个大布商走入房中,商慎之的游说就要简单得多了。 那通说辞一聊,再将郑东升的文书朝着对方面前一摆,“给你十声的时间考虑。” “我要三成!” 那人果断开口。 商慎之却摇了摇头,“不可能,我也没那么多份额给你,看在你这么配合的份儿上,最多给你一成半。” 那人登时疑心尽去,“两成!贤侄,我与令尊相交莫逆,您可得帮一把啊!” 商慎之想了想,点头道:“好。” 很快,熟悉的一幕再度上演,这位也算三郡之地颇为知名的大布商,拿着木盒,直接下了楼梯,匆匆离开。 等到又有三名布商进来又离开之后,商慎之亲自将棉商中的龙头请了进来。 一通和先前对郑东升一样的说辞过后,他轻轻点了点手边的文书,“阁下不妨猜猜,他们之中,有没有人愿意做做这个跟布商关系密切的棉花生意?” ...... 当一个个的人,走入了那扇仿佛有魔力一般的屋子,然后又都统一地带着木盒离开,剩下的人心里那叫一个刺挠。 同时,也有一个更加好奇难耐的人,那就是亲眼目睹着这一切的商慎之父亲商九思。 等他陪着最后一人聊着天,并且将他送进屋子,看着他再次拿着木盒离去,他终于忍不住冲进了房间。 “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商慎之微微一笑,“父亲没看见他们走的时候都挺开心的吗?” “我哪儿是担心他啊!”商九思无语道:“你这把他们都放走了,将军府的事儿怎么解......决。” 商慎之将一摞契书放在桌上,瞬间让商九思的话从疑问变成了惊叹。 他惊讶地伸出手,翻动着眼前的契书,嘴巴越张越大,最后目光都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商慎之三言两语将情况说了,“所以孩儿跟父亲说,此事只能速战速决,一旦多拖上几日,便全无解决可能了。” 商九思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震撼,“所以你先前打死都不告诉我情况,就是因为怕我知道了让那些人看出端倪?” 被说中心思,商慎之义正辞严,“怎么会,只是事以密成,言以泄败,孩儿谁都没告诉!” 商九思没好气地看着他,这会儿知道维护老子的面子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儿居然还真给他办成了,你说出去,他娘的谁信啊! 他看着手中的一份份契书,久久无言。 ----------------- 将军府,武元靖忙完了军务,换了身便服,走到正堂,“萧司马呢?” “回将军,萧司马去了福来客栈。” 武元靖皱着眉头,福来客栈不是商慎之住的地方吗,“嗯?” 亲兵也习惯了武元靖的沉默寡言,立刻懂了他的疑惑,解释道:“今日商公子请了城中商户,商议军营多余的军需处置之事。” 武元靖拧着眉毛,他是让萧子明抓紧处置此事,可是,这怎么又牵扯到商慎之了! “去把张主簿叫来。” 很快,张主簿快步来到正堂,武元靖直接问道:“军需的事情怎么回事?” 张主簿愣了愣,旋即反应了过来,“是这样的,昨日萧司马先请了商员外前来,想委托商家代为处置这些军需,商员外当时没有答应。萧司马或是觉得商公子本事更大些,便直接去了福来客栈找到了商公子,提议在五日内解决此事,商公子却答复说三日。而后商公子就请了城中还未离开的商户们,今日上午于福来客栈商议此事。” 张主簿是个厚道人,对萧子明的举动也颇有微词,此刻言语之中虽尚公正,但隐隐也带着点自己的倾向。 “胡闹!” 武元靖听完这话,心头登时一阵火起。 以他的腹黑程度,当然一听这些话就知道萧子明打的是什么算盘。 若是普通的富户,他自然不会那么妇人之仁地拒绝,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的。 但如今的商慎之是普通的富户吗? 在这些手下眼里,或许是,但在他这儿,早就是同伴、伙伴的关系了! 更别提人家前日还刚帮他跟行台府那边搭上了线,立下这等功劳,将军府的司马还登门这般逼迫,让商慎之会怎么想? 一念至此,武元靖按住亲自前去的冲动,对张主簿道:“你速速去福来客栈,告诉萧子明,此事让他自己办,找商家帮忙得看人家的态度。至于之前说的什么三日之约,作废!” 张主簿愣愣地看着自家将军,你这什么时候转性了? “嗯?” “是!下官这就去办!” 张主簿匆匆而去,武元靖坐在堂中,无奈的扶了扶额头。 因为前日晚上的收获,他昨日一整天都在琢磨朝局和各方,希望能够在赵王世子这等大敌面前,多出几分胜算。 没想到一个不察,就搞出这些事情。 商慎之的武略暂且不提,文韬这方面可是绝对的人才,有他相助,自己才真的有信心去对抗赵王和赵王世子。 这样的人,萧子明怎么能把他当软柿子拿捏呢! 正当武元靖默默想着,这事儿之后要怎么跟商慎之商量的时候,张主簿却匆匆折返了回来。 “不是让你去福来客栈吗?” 张主簿面色古怪,“将军,福来客栈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你得告诉萧子明,让他不许逼迫商家啊!” 张主簿吞了吞口水,“商公子把所有多余的军需都卖出去了。” “卖出去了也要跟他说.......什么?” 张主簿同样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商公子将所有咱们用不着的军需,都重新卖给了那些商户,而且比咱们买进来的价格还要高,当场交割,现在萧司马已经赶去营中,在现场主持交割了。” 听了张主簿的话,心思深沉的武元靖也瞬间破功,眼睛发楞,下意识开口问道:“那些商户是傻子不成?他们怎么可能同意啊!” 张主簿同样不解,“属下也不清楚,但萧司马言之凿凿,并且让我赶紧向将军报喜。” 武元靖沉思了一下,猛地站起,“走,去福来客栈。” 张主簿一愣,“将军,福来客栈已经没事了啊!” “本将去请商慎之喝酒不行吗?” 张主簿一愣,迟疑道:“将军,这......这恐怕不合适吧?您毕竟是朝廷开府,岂有......” “你不懂,有人只是还没显露于世罢了。” 说完,武元靖大步迈出,面朝着渐渐升空的朝阳走去。 ------------ 第二十一章 环环相扣,后手绝杀 朔荒郡城,北郊三里,有一片屋舍和一片军营,正是镇守三郡之地的边军驻扎所在。 遥遥望去,屋舍俨然,军营之中,军帐整齐,军容严明,即使在没有战事的时候,该有的斥候、岗哨一样不缺,足见武元靖治军之严。 其实武元靖并不知道的是,商慎之当初去而复返,决定彻底与武元靖联手,固然有自己已经上了船的缘故,也有亲眼见到了这处军营,知晓了武元靖治军情况的原因。 如今因为没有战事,大多数的士卒都没有在营中,而是在营盘旁边的屋子里,在上官的指挥下,做着一些活计。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此刻的精神都颇为饱满,脸上也洋溢着几分轻快。 因为最近几日,营中来了海量的军需物资。 他们不用去管那些东西怎么来的,他们只需要知道,这个冬天,又会好过许多。 因为不少物资的制作发放都需要时间,眼下能体现出来的好处只是在伙食上,但这也足够让他们心生愉快。 那是确定的希望所带来的快乐。 可他们快乐了,有人就有些不快乐了。 这处营盘中,有一排建造得颇为宽敞的房子,被屋舍和数十名士卒守卫着,那便是库房的所在。 此刻的库房内外,甚至都还有许多物资没来得及分门别类,造册入库,抑或是压根就放不下,只得杂乱地堆积着。 诸多库房之中,有一间小屋,房中两个人在一张小桌旁,吃着饭菜。 “哎,只可惜,将军严令,这桌上无酒,终究少了几分乐趣啊!” 将军府中仓曹夹了一片肉,放进嘴中,惬意地眯起眼睛,然后越是惬意便越觉得少了点什么滋味。 负责度支诸事的刘度支面带忧色,“许兄,你还真有心思饮酒啊?” “为何没有?看着这仓库从空空荡荡变成满满当当,不得庆祝一下?” “萧司马昨日可是专门吩咐了你我二人,将多余的物资全部清点好,做好交割准备,你就不怕到时候交不出来?” “哈哈哈哈!”许仓曹大笑两声,“刘兄啊,你觉得可能吗?” 他伸手指着周围的这些物资,“你看看,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不正是从那些商户手里,巧取豪夺而来的吗?现在萧司马还想把这些东西又卖回给人家,价格还不便宜,你是真当人家是任由将军府拿捏的傻子啊?” 他敲了敲桌子,“咱们将军府在普通人眼里,是个惹不起的,但是在这三郡之地,却并不是生杀予夺的绝对霸主,否则之前会陷入那般境地吗?” 刘度支看着眼前人的模样,忽然想到了自己在先前面对张主簿时的态度,忍不住迟疑反驳道,“但是,萧司马说,这次是商公子亲自接了此事。” “商公子?”许仓曹先是冷笑一声,旋即在同僚面前也收起了几分狂妄,“是,他是挺厉害,之前在演武场,能把事情办到这个份儿上,的确是让人惊叹,但是他从这些商户手中近乎抢劫般地买来了这些物资,如今又想把这些东西又卖回去,你真的觉得能行?还是说在你心里,他是心想事成的神仙啊?” 刘度支其实心里也觉得此事完全是近乎痴人说梦,但因为商慎之在这之前给他留下的惊叹太大,印象太深,以至于多少带着点犹豫,此刻听同僚这么一分析,便也放下了心,“也是,倒是在下把事情想简单了。” 正说着,一个士卒匆匆跑来,“报,萧司马来了!” 二人登时站起,一边吩咐手下将桌上的饭菜藏起来,一边走出营房迎接。 许仓曹笑着道:“你看,这么快就回来了,说明这事儿果然是没成吧?” 刘度支也附和点头,“是啊,还得是许兄机智,不然咱俩可要白忙活好久了。” 说话间,萧司马策马而来的身影便出现在二人眼前,然后飞速接近,勒马停住。 他高坐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二人,第一句话就给二人问得脑子一懵。 “让你们准备的物资,都点好了吗?” 二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都瞧见了自己懵逼的样子。 许仓曹恭敬道:“萧司马,那个既然都没卖出去,这个物资就先不急着点吧?” 啪! 萧子明手中马鞭一甩,劈头盖脸抽在了许仓曹的肩上,“谁他娘的跟你说没卖出去!” “啊?” 许仓曹甚至顾不得疼痛,懵逼地看着声色俱厉的萧子明。 “所有超出份额的物资都已经卖出去了,只等着交割,尔等若是在商户们前来交割之前无法准备妥当,那就等着军法从事吧!” 萧司马厉声开口,朝着两人挥出了几下愤怒的鞭子。 片刻之后,刘度支同样带着肩上两道鞭痕,失魂落魄地忙活着,满心就一个念头: 我真傻,真的...... ----------------- 福来客栈,当武元靖在房间之中,见到商慎之,一时之间,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但对面那位看似纨绔,实则对人情通晓精通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年轻人却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尴尬发生。 商慎之主动开口,笑着道:“将军能够亲自前来,其中意思,在下已经明了并且十分感动。” 武元靖抿了抿嘴唇,“你信吗?” 商慎之微笑道:“这并不重要,在下敬佩将军治军之严,戍边之苦,故而愿意倾力帮助。但在下也需要告诉将军的是,这件事情不论起因到底为何,我也绝不会因此而心生隔阂。不过,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一番软硬皆得的话之后,他看着武元靖,“大敌当前,当和衷共济,您说对吗?” 武元靖认真点头,“一定!我向你保证。” 商慎之旋即展颜一笑,“过会儿在下就准备离开了,将军请千万保重。” 对这个决定,武元靖并不诧异,微微颔首,“每隔十日,来陪我喝顿酒吧!” 商慎之秒懂了对方的意思,笑着答应,“好!” 解释清楚了,武元靖也放松了些,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为何走的这么急,明日一早出发,不更合适?” 商慎之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不赶紧跑,万一穿帮了,有人找我对峙怎么办?” “呵呵!”武元靖以一种对他而言很夸张的笑容笑了笑,然后看着商慎之,“你是真不怕他们找来?” 商慎之正待说话,就瞧见一个随从焦急闯入,“公子,不好了,李员外和郑员外来了!老爷正在安抚,但他们似乎很生气!” 武元靖闻言担忧地看着商慎之,商慎之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此事,半点不慌,“直接将他们请到此间来吧。” 说完,他扭头对武元靖道:“将军且安坐,看场好戏。” 很快,三郡之地的布商龙头隆盛行东家李老爷子,三郡之地第二大布商东升行东家郑东升,前后走入了房间。 原本怒气冲冲的二人,在见到了房中的武元靖之后,登时面色一变,脸上的怒容迅速消散,恭敬问好。 但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明白,他们的心里定然更加恼怒。 武元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淡淡道:“本将只是恰逢其会,你们聊你们的,不必在乎本将。” 武元靖开口之后,商慎之便起身朝着二人行了一礼,“不知二位前辈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若是没有武元靖,二人兴许直接开始破口大骂了,但当着武元靖的面,二人终究不敢太过放肆,犹豫一下,郑东升开口道:“商公子,你替武将军办事,我等都愿意配合。但武将军如此光明磊落之人,你为何却要行那等坑蒙拐骗之事?不怕污了武将军的名声吗?” 李老爷子也冷哼道:“不错!年纪轻轻,却如此心术不正,行此欺瞒狡诈之术!武将军的坦荡名声都要被你败坏干净了!” 二人也不傻,既然你武元靖在这儿撑腰,他们就拿言语挤兑,武元靖总不能自认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吧? 面对着二人的指责,商慎之半点不慌,一脸疑惑,“二位前辈如此义愤填膺,可是为了方才之事?” “不错!”郑东升冷哼一声,“商公子还专门嘱咐我不要与旁人说起,原来竟是怕事情败露,端的是好手段啊!” “哎!” 商慎之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到郑东升面前,“郑员外,我且问你,我与你的聊天之中,可有一字一句,说过李老爷子已经答应购买军需了?” “怎么没......”郑东升脖子一梗,刚刚开口,便面色一变,呆滞当场。 商慎之当初的原话只是【你怎么保证别人跟你想的一样】,剩下的那些其实都不过是他自己的脑补...... 你可以说他的言语充满了诱导,但这并不能成为指责他的证据! 商慎之叹了口气,“二位虽然同为布商大户,但是李老爷子年事渐高,对在下本身也成见颇深,故而在下压根就没想过要劝说李老爷子,只是给他送了礼物。但郑掌柜你不一样,你正是年富力强之际,这些年带领东升行强势崛起,力图成为三郡之地的布商龙头,我觉得我们有合作的可能,故而劝说。二位,总不能我这样的做法,也叫阴险吧?” “至于郑掌柜所说的那句,我让他不要与旁人说起。”商慎之摇着头,看着郑东升,神色之中颇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意味,“你真的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有人没买,你买了,那他娘的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吗?你还与旁人嘀咕个什么劲儿!你们要真的关系这么好,那你的东升行干脆跟人家合并,换成同一块招牌啊?你还在这儿忙活个什么啊?!” 商慎之说到后面,语气陡然一高,说得郑东升浑身一震! 卧槽!对啊! 我他娘的在想什么呢! 这不正是完成老子毕生心愿的大好机会嘛! 他猛地站起,朝着武元靖和商慎之拱手一礼,“武将军,商公子,在下鲁莽了,告辞!” 说完,竟看都不看李老爷子,直接匆匆离开! 看着这陡然生出的离奇转折,李老爷子那颗日渐迟钝的大脑竟一时被整得像是有点宕机了。 武元靖平静地看着场中的变化,心头暗自松了口气。 这郑东升一走,剩下的自然也就无话可说成不了事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商慎之的表演,再度突破了他的想象。 三言两语劝走了郑东升的年轻公子走到李老爷子面前,声音也放缓了下来,“老爷子,隆盛行的龙头之位,可不能失在你的手里啊!” 李老爷子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商慎之,眼神复杂,“商公子有话不妨明说。” “虽然此番之事,晚辈问心无愧。但是晚辈还是那句话,商家不想站在各位的对立面,也不想介入诸位之间的纷争。” 商慎之顿了顿,“在下可以向武将军求个情,从军需之中,再给你挪一部分,跟郑家相当的份额出来。” 李老爷子的眼中登时露出希冀,商场如战场,这些棉布能不能起到那么大的作用其实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输不起,他可真不想真的被郑家借着这个机会超越。 商慎之转头面向武元靖,朝着他躬身一拜,“请将军准允。” 武元靖看着商慎之,然后便瞧见了他背对着李老爷子挤眉弄眼的表情。 腹黑的边将瞬间明悟了过来,然后在这一刻,飙起了戏。 他眉头一皱,两条粗黑的眉毛杀气腾腾,“这可是实打实的军需!是戍边将士们的保障!是保境安民的支持!” 他看着李老爷子,认真道:“得加钱!” ------------ 第二十二章 帝都中京,危机骤临 送走了割肉割得胡须都在颤抖的李老爷子,武元靖扭头看着身旁的年轻人,心头升起的,不止震惊,还有由衷的佩服。 复盘起方才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商慎之当场的灵活机变,还是他在最开始就算到了这后面的一切。 又或者,他在最开始单刀赴会直入将军府的时候,就已经谋划好了这件事所有的走向? 如果是后一种,这份心计简直恐怖到令人绝望。 但,亲眼见证了诸多事情发生之后,他又怎么能说,那不可能呢? 他缓缓开口,“要走了?” 商慎之笑了笑,还伸了个不那么礼貌的懒腰,“嗯,这下彻底无事,也该回家去看看了。” “我与你说过的靖安卫那边?” “我会考虑的。” “好!” “嗯。” “我给你调了十名亲兵,让他们沿路护送。” “多谢!” 短短数日,两人心眼都不少,但性格却颇为投缘的人,便磨合出了不小的默契,就如抬手就知道换姿势的一般,已经无需太多言语去阐述心头的想法。 片刻之后,商慎之站在客栈门前,朝着武元靖拱手道:“将军,十日后见!” 武元靖点头抱拳,“保重。” 看着那一行人牵马远去的背影,武元靖的心头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失去了依靠的惶恐,旋即被自己强行按下。 这么多年都挺过来了,岂能如此软弱。 不过,有这样的人帮手,真的是一件太过幸福美好,甚至于让人心生依赖的事情了。 他的目光,看向南方,似要穿越那重重山峦城池,瞧见那座雄伟的中京城。 卫公,如果他真的愿意去靖安卫,你或许能收获一个更好的衣钵传人,也算我这个不争气的属下回报您当年恩情了。 袁博、袁符,放马过来吧,不就是狗屁亲王和世子嘛,本将就在这儿等你! 他缓缓吐出一口郁结在胸中已久的浊气,对身旁的亲兵冷声道: “传令,明日全军大操演!” ....... 朔荒郡城中,商慎之和商九思并肩而行,身后是牵着马的十余名随从,以及武元靖从将军府给他调拨的十名精兵。 出城之后,众人上马,跑出了一段之后,在城外的一处凉亭中暂时歇脚。 商九思看着如同换了个人一样的儿子,十分满意,主动道:“大郎,你今后有何打算?” 商慎之抿了抿嘴,轻轻摇头,“还没想好,” 他这倒真没有敷衍,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当年读书时就不是个学霸,对如今经历了几百年发展愈发变态的科举压根就没有什么把握,更别提复制什么前辈连中三元的壮举了。 身为学渣的他甚至都觉得这个事迹,要么是历史记载进行了美化,要么那哥们的脑子真的不是人长的。 排除了科举这条最为堂堂正正的路,没有祖荫的他能走的路也就三条: 将军府的军功之路,行台府的幕僚之路,以及靖安卫的鹰犬之路。 鹰犬这个事情还是他的亲随说的。 当日他问起亲随听没听过靖安卫,对方直接一句那不是朝廷鹰犬嘛,当场给商慎之干自闭了。 军功这条路怎么说呢,用他习惯的梗来说就是:听起来难,实际上一点也不容易。 那都是提着脑袋换的。 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惜命点好。 剩下两条路倒是各自都有一些把握,但能供决策的信息不足,还是得好生斟酌一下再决定。 想到这儿,他扭头看着父亲,“您觉得靖安卫怎么样?” 在他看来,商九思毕竟是大族家主,见识自然比先前那浅薄的随从要深。 听了这个名字,商九思眉头一皱,“这他娘的不是朝廷鹰犬吗?” 得!一个样! 商慎之默然无语,商九思也发现自己的发言好像是有点浅薄了。 身为一个父亲,在儿子面临抉择的时候,发言应该深邃,而不是像方才那样半深不邃。 于是,他认真琢磨了一下,“不过他们虽然名声不太好,但实力还是毋庸置疑的,如果当初我们商家有靖安卫做靠山,想必将军府也不会将抄家的算盘打到我们头上。” 商慎之点了点头,经过这些日子的了解,他对靖安卫在大虞王朝的地位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和他印象中的锦衣卫差别不大,而且还没那么堕落,并不算一个完全不好的去处。 “但是儿啊,为父听说靖安卫可不是那么好进的,要求极高,普通人连门都摸不到。而且就算进去了,咱们家也没个门路,你今后想要发展,恐怕就很难了。” 商慎之笑了笑,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们商家唯一有的就是钱,但在真正的权贵眼中压根就不算啥。 进了靖安卫,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打拼,如果那是一个讲究论资排辈、人情关系的地方,那他的未来,可以说是前途无亮了。 “没事,我也没说一定要去,只是想到了随口问问。走吧,先回家!” 商慎之翻身上马,重新上路。 坐在马背上,他望着前方,仿佛瞧见了那座暂时还只存在于想象中的雄城。 曾经的天下第一城,如今也是大虞王朝当之无愧的心脏。 那里,是他的那位前辈书写下数百年神话的地方。 那里,兴许还残留着他当年的些许痕迹。 那里,也将是他未来的路。 那里,会有什么在等着他呢? 赵王党、靖安卫、天命皇权、王公贵族、黄紫公卿...... 是龙潭虎穴也好,是遍地繁华也罢,未来终究是要去闯一遭的。 他猛地一抽马鞭,“驾!” ----------------- 四日之后。 中京城。 这座屹立了数百年的雄城依旧如一尊令人望而生畏的巨兽,沉默地趴着,并不在意这些寄生在它体内的蝼蚁。 但对于这片天地其余的无数蝼蚁而言,这儿便是他们心中的至高。 城池,依旧耸立,但城池的主人,已然换了姓氏。 如今执掌大虞天下的,乃是袁氏皇族,而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年号武泰,御极已经十九年。 肃穆的宫禁之中,四十七岁的武泰帝刚刚打了遍棋谱,一旁的贴身太监就抱来了一摞奏折,“陛下,今日的奏折,您是亲自查阅还是.......” 武泰帝放下棋子,靠在软塌上,双目微闭,“念。” 虽然态度看起来有些敷衍,但若是知道之前的十多年,这位皇帝对寻常琐碎政事几乎极少亲自过问,那他最近半年能够坚持亲自听奏折,已经算是难得的勤政了。 “这一封是刘侍中举荐大儒马世贤担任国子监祭酒的奏折。” “这一封是中书舍人胡道兴上书,请派巡抚至各道各州,肃清新政弊病的。” “这一封是治书御史卢三立弹劾黄门侍郎程正宣不法诸事的。” “这一封是田相奏请尽快补充门下省、中书省缺员的。” “行了!” 这边正念得投入,武泰帝忽然睁眼,开口打断。 大太监手捧奏章,大气都不敢喘。 因为,方才上书的这些人,都有个共同特点:晋王党。 武泰帝沉默许久,“今日有些乏了,最近京中及各地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大太监先是说了几个,然后又道:“昨日,有一首长短句传入中京,引得众人争相传颂。” “哦?念来听听。” 拿出来汇报的自然要做足准备,身为贴身大太监,他当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于是便缓缓背了出来。 武泰帝默默听完,闭着眼睛沉默了片刻。 “却道天凉好个秋。写得好啊!何人所作?” “说是朔荒郡的一个少年。” “少年?”武泰帝睁开眼睛,有一丝和当初陆世仪如出一辙的诧异。 “是的,传言年方十九。天下奇人辈出,乃盛世之像,老奴恭喜陛下。” 武泰帝轻哼了一声,望着窗外,不置可否。 ...... “陛下,后宫之中那么多如花似玉的妹妹,您还是要雨露均沾才是啊,省得妹妹们怨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懂事了。” 一个时辰后,武泰帝的皇后笑着端上一碗甜点,笑着说道。 身为正宫皇后,又是多年夫妻,自己膝下无子也无需为子争宠讨好,这言语之间便自然地多了几分随意。 最近两个月才开始频繁前往并且留宿皇后宫中的武泰帝斜靠在榻上,“那些个,烦得很!还是你这儿好,清静!” 这份清静,我可不想要......皇后心头有些凄婉地一叹,别看她如今风光,待皇帝归天,新帝登基,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不过这些话她是万不能说,更不能表露出来,只好温柔地在一旁帮着敲敲腿什么的。 武泰帝默默地翻着手里的前朝史书,目光在那个反复出现的名字上掠过,悠悠一叹,“善哉,向使我得此人辅佐,岂有今日之劳乎!” 出身大户人家的皇后瞥了一眼,笑着道:“夏景昀确乃一世雄杰,可遇而不可求。不过陛下的朝堂上,也一样是人才济济的嘛!” 武泰帝摇了摇头,莫名其妙想起了今日下午所说的那个边郡少年。 夏建宁似乎也是十九岁横空出世来着...... 他旋即摇了摇头,自己这真是疯了,什么都敢想。 ----------------- 中京城,南城。 经历了数百年,西贵东富南穷的格局依旧没有改变,南城依旧是整个城中最为鱼龙混杂的所在。 南城的一条普通巷子,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两样,一样是各色店铺和居所错杂而列,若说有一点不同,便是整个巷子打扫得很干净。 一个身影缓缓迈步,来到了巷子尽头的一处宅子前,推门走了进去。 宅子中的院子里,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人,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普通而整齐的衣衫,膝盖上搭着一张薄毯,正坐在轮椅上安静地晒着太阳。 在他的面前,摆着一副棋盘,和一本翻开的棋谱。 来人单膝跪地,“义父。” 老人微微颔首,“坐下,来一局。” 来人闻言只得老实坐下,陪着老人对弈。 行至中盘,老人看着棋盘,摇头道:“心里有点小事,就如此心神不宁?” 来人登时起身垂首,“孩儿无能,让义父失望了。” “说吧,何事?” “朔荒郡那边,赵王世子的计划落空了。” “哦?” 等来人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老人挑了挑眉毛,“思若天马行空,精通财货之道,又如此洞悉人心,再加上还有几分布局谋算的本事,手段环环相扣,武伯晏这是捡到宝了啊!” “是的,我们都以为武伯晏此番在劫难逃,谁知道竟然还有这等本事。” 老人慢慢捡拾着这盘不值得再下的棋,淡淡道:“但这并不一定是好事。对武伯晏,对那少年,皆是一样。” 来人一愣,旋即陷入沉思。 ----------------- 此前稍早数个时辰,一匹快马至北面而来,从东门进入了中京城,径直来到了城中的赵王府。 在亮明身份之后,立刻被府上人引到了一处水榭外。 轻如薄雾的帷幔一重又一重,堆积如云,云中显露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仿如只可远观的神祗。 来人在帷幔外躬身,“小人鲁元定拜见世子殿下。” 过得一两个呼吸,帷幔中传来一声慵懒的答复,“回来啦!事情办好了?” 这轻飘飘的言语,就仿如床伴的一句【这么快?】一样,将他臊得满脸通红。 而比起那份尴尬,双方身份上的巨大差异带来的恐惧,更是如同千钧巨石,将他的腰杆又压弯了一大截的同时,额头也瞬间见汗。 听见这沉默,帷幔之中传来一声不悦的轻哼,“嗯?” 眼见主子不悦,来人也顾不得许多,连忙道:“回世子的话,事情没成!” 赵王世子显然从方才的反应中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淡淡道:“说。” 等来人将情况一一说了,帷幔之中陷入了时间不短的沉默。 “三郡之地,不允许有像武元靖这样的拦路虎存在。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吧!” 赵王世子轻哼一声,“去将古先生请来。” 很快,一个中年文士快步而来,显然他的地位比起鲁元定高得多,直接被请进了水榭。 “武元靖那边的谋划落空了,但三郡之地的军权,本世子势在必得,劳烦古先生各方走动一下,把此事办了。” 中年文士闻言也没犹豫,躬身应下,“世子,此事可有哪些禁忌?” “一个没啥背景的边将能有什么禁忌,你打点好各方就行。” “是。” 中年文士正待退出,忽然又被赵王世子叫住,“等一下。” “殿下有何吩咐?” “把那个帮武元靖的小子,也一并收拾了,什么浑水都敢趟,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是。” “尽快去办。” “在下明白,殿下放心。” ------------ 第二十三章 初见(二合一) 中京城的云诡波谲,暂时影响不到三郡之地此刻的晴空万里。 沃川郡中,风平浪静。 若说真有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无非就是商九思在回府之后,琢磨着这天香楼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怎么自己的好大儿在里面居然练就了这么一番让人懵逼的本事。 于是在他的默许甚至纵容下,对子侄去天香楼喝喝酒什么的,从原本的斥责变成了默许甚至引导,引得一干子侄欣喜若狂,阖府兄弟叔伯强烈反对。 对于这样的发展,商慎之也懵了,琢磨了好一阵才试着跟上了父亲的脑回路,不由哑然。 但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变化实在是有些难以解释,便也不好出面解释什么。 他干脆也懒得搭理,找着机会就开始恶补起关于这座天下各方面的消息,心头关于这座天下的印象也日渐清晰了起来。 八日的一晃而过,换做以前,这八日应该是一个计数的量词,但这一回,却只是一个单纯的时间。 这些时日中,朔荒郡那些神乎其神的故事被传了回来,再对比着眼前的所见,商家上下,以及整个沃川郡中,都对这位曾经盛名远扬的大纨绔这番变化产生了几分好奇。 这一好奇不要紧,商家的“诡异”举动就瞒不住了,传入了城中权贵们的耳中。 当商九思那背后的思量被传出,许多大族的主事人在极度错愕之后,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也跟随了商家的脚步。 天香楼的姑娘们,一时间井井有条,人满为患。 商慎之听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展开,愕然无语。 只能暗自祝福这些可怜的姑娘们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了。 至于那些兄弟们,男人嘛,出来混迟早是要黄的,他也没啥好担心的。 同时,看着父亲和叔伯们那如释重负并且满心期待着未来的样子,商慎之也没有将实情告知于他们。 无知,有时候,真的是福。 和武元靖约定的时间眼看就要到了,商慎之便跟商九思报备一声。 他如今在商九思心头,早已从【让人无可奈何的不肖子孙】变成了【肩负家族中兴希望的好大儿】,所以商九思没有任何阻拦,当即答应。 但等到出发的时候,商慎之看着翻身上马的父亲,一脸疑惑,“你这是?” 商九思笑着道:“经过这次的事情,为父也想明白了,商家还是要多朝外走走,之前因为郑王殿下失势,我等心怀忧虑,收缩了起来,没想反倒成了软柿子,如今确是要改改了。”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放心,不会妨碍你的事情的。” 商慎之其实也无所谓,于是一对父子,加上几个随从和将军府的兵卒,启程赶往了朔荒郡。 众人一路疾驰,第二日便来到了朔荒郡城外。 “老爷,公子,前面有座凉亭,咱们歇口气,然后直接进城吧?” “好!那就在前面歇歇。” 连续赶路,商九思也是一脸疲惫,缓缓放慢马速,朝着前面凉亭行去。 忽然一个随从看着凉亭的方向,发出一声疑惑又惊讶的轻咦。 “怎么了?” “公子,你看那是不是范先生?” 商慎之瞅了一眼,“哪个范先生?” 随从当即露出一种【果然不是青楼姑娘问你也白问】的无奈,解释道:“咱们沃川郡的棋冠范天元范先生啊!” 商慎之望向凉亭,只见凉亭之中,一个穿着锦衣长袍,长须美髯,气度卓然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凉亭之中,身侧恭敬站着两个书童,面前摆着一张棋盘,正在悠然打谱。 走在后面的商九思跟上看了一眼,也惊讶起来,“嘶,还真是,范先生怎么会到这儿来!” 说完赶紧翻身下马,快步上前,站在凉亭外却没有走进去,恭敬行礼道:“沃川商九思,见过范先生。” 凉亭中的两位童子眼皮子都没抬,范天元轻轻看了商九思一眼,“商员外,有礼了。” 说着有礼,实际上连拱手都没做一下。 商九思也没生气,欠了欠身,回到了队伍。 商慎之心头不悦,低声道:“这等无礼之人,父亲何必如此。” “哎,你是不知道。这范先生,身为沃川郡棋冠,师从大国手檀道子,在三郡之地广有名声,能与他往来的皆是文人雅士,多少人登门求一对局而不得。我商家未来想要摆脱商贾身份,得与这些人多交好啊!” 商九思一边解释,一边看着凉亭方向感慨,“看这样子范先生是在等人下棋,能值得范先生专程在此等候的,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啊!” 商慎之心头暗叹,不平等的交际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结果,不要想着久而久之就能温暖谁,有些人的心就跟那啥一样,越舔越硬。 但这是自家父亲,商慎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冷冷看了一眼范天元的样子,便打算离开。 可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从朔荒郡城方向飞速接近。 三匹快马悍然闯入众人的视野,在然后在凉亭外停下。 领头之人翻身下马,身后的随从熟练地帮他牵住缰绳。 商慎之的瞳孔一缩,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大步走入凉亭中的身影,回想起了那个晚上,在他和武元靖面前呼啸而过的队伍。 虽然身穿便服,但这人,赫然便是那支队伍的领头人! “大郎,走啊!” 商九思催促的言语将商慎之从思绪中惊醒。 他望向凉亭,在短暂的权衡之后,在心头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扭头看着自家父亲,“你们先走,或者等等我,我......” 他看着凉亭之中已经开始猜先的两人,缓缓道:“我过去看看。” 说完,不等商九思反应,便翻身下马,朝着凉亭慢慢走了过去。 商九思不敢喧哗,低呼一声无果,犹豫一下,一咬牙,“你们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说完,下马也跟了上去。 真的闯了祸,自己这个当爹的还是得给顶上啊! 好在父子二人的担忧都是多余,商慎之的前行的确引来了守在凉亭外面随从的注目,但发现这少年识趣地在五步之外停下并且没有喧哗之后,也没有驱赶。 至于凉亭之中,已经开始落子的二人也没有在意,只是专注地看着棋盘。 初盘阶段,两人落子如飞。 但行至中盘,速度便悄然慢了下来。 这当中,尤其以这位沃川棋冠的行棋变慢得尤其明显。 而他的对面,那名容貌非常英俊,身形还颇为矫健的对手,坐姿却越来越放松。 商九思棋艺平平,只能看个大概,但一扭头发现自家儿子看得聚精会神,不由一愣。 他什么时候会这个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随着对手一子落下,范天元再度陷入了长考。 不过这一次,他在长考之后,却没有落子,而是无奈地放下了手中棋子,重新拿起两颗棋子放在棋盘一角,不甘又佩服地看着对方,“素闻贺大人棋艺不凡,今日百闻不如一见,范某自愧不如。” 这话一出,原本站在他身旁鼻孔朝天的两个书童登时面露震惊,难以置信地看向棋盘,似乎没想到自家先生竟然会这么轻易就输了! 身为范天元的书童,他们自然是懂棋的。 也正因为懂,就愈发震惊。 这一局才下多久? 所以,不仅是输了,还是脆败? 而范天元的对面,那位来自靖安卫的大人物却并未因为这一盘的胜利有任何欣喜,反倒微微摇头,“素闻阁下棋艺惊人,又有一郡棋冠之美誉,如今专程一见,却是大失所望,令人遗憾。” 一句毫不客气的话,让一向受人尊敬的范天元耳根子都瞬间通红,颇有种无地自容之感。 但眼前之人,乃是靖安卫三郡镇抚使,堂堂卫公义子之一,他压根就惹不起。 左顾右盼间,正好瞧见了站在亭外的商家父子。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那个目不转睛看着棋盘的年轻人,眉头微皱,若不是此人站在一旁,改变了风水气息,他说不定就能更专注些,说不定就能想到更好的妙手,就不会遭此羞辱,甚至胜负兴许都能有转机! 于是被靖安卫大人物当面嘲讽的他,带着迁怒的不悦,也带着几分转移话题的心思,朝着商慎之冷冷道:“无知小儿,你也看得懂棋?” 亲眼瞧见范先生丢人,又见范先生发怒了,商九思连忙扯了扯商慎之的袖子提醒他别莽撞。 商慎之咧着一口大白牙笑着摇了摇头,“看不懂。” 范天元冷哼一声,自觉颇有名士风度地甩了甩袖子,鄙夷道:“铜臭之家,也配窥探棋道?” 说完,就打算趁着这一打岔,向着眼前这位值得他大老远赶来的靖安卫镇抚使大人说上两句挽回颜面的好话。 但不料就在这时,商慎之却忽然开口,“我方才说看不懂,不是看不懂棋,是看不懂这位大人明明已经不再聚精会神,落子随意,你这所谓的棋冠为何却都还赢不了。” 说着他迈步走入凉亭,两名靖安卫正要阻拦,却被那位若有所思眼露期待的靖安卫镇抚使伸手止住。 商慎之站在桌旁,在范天元一时懵逼的错愕眼神中,从棋罐中夹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盘某处。 “棋有很多种下法,我的不一定是最好,但你的一定不算好。” “你......” 范天元终于从短暂的懵逼中反应过来,腾地站起,面带怒意。 商九思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冲进凉亭,却被门口的靖安卫拦下。 “坐下!” 就在这时,一直淡漠平静的靖安卫镇抚使却神色一变,一声冷喝。 范天元扭头看去,只见随着年轻人这一子落下,如同画龙点睛,棋盘上的格局瞬间一变,在左上角原本已经被切割围困失去作用的大片棋子一下子活了过来,而局势也随着这一子落下,而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范天元的黑棋居然隐隐占优了。 号称棋力冠绝一郡之地的范天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啊?” 靖安卫镇抚使则直接站起,看着商慎之,“本官靖安卫三郡镇抚使贺陆神,阁下可愿与我下完此局?” 瞧着这能把腰给闪断的转折,正要跪地求饶的商九思懵了。 他看向商慎之的目光满是疑惑和不解,以至于都显得呆滞了起来。 这天香楼里是到底有什么高人啊?怎么天天逛天天逛,逛出这么多本事来了? 可为何我商家其余那些子侄却只逛出些儿女,没逛出个名堂呢? 商慎之在心中暗自长出了一口气,被冷汗浸湿的后背闪过一阵凉意,朝着贺陆神微笑着点头道:“固所愿。” 贺陆神大喜,直接看着一旁手足无措的范天元,“阁下此行辛苦了,稍后本官自有谢礼相送,请吧!” 范天元看着取代了他位置的商慎之,心头蓦地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仇恨和嫉妒。 “贺大人,在下不求什么谢礼,在下也是爱棋之人,想看看二位对局,您不会不让吧?” 贺陆神看了这人一眼,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但人家大老远从沃川郡跑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所以,他点了点头,“你猜对了,不让。” 范天元:...... “你无非就是想看他也输给我,再大加嘲讽,以显示你不是那么无能,但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要这么做去外面等着去,现在给本官一个安静的地方下棋。” 贺陆神一番直击内心的话,让范天元本就羞得通红的脸几乎变得酱紫,但又不敢在这位执掌三郡靖安卫的卫公义子面前发火,只好在书童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又落寞地朝外走去。 贺陆神看着商慎之,伸手一让,“请。” 商慎之微微一笑,指着棋盘,“大人,该请的是你。” 贺陆神饶有兴致地看了商慎之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悄然变得严肃,看向了棋盘。 各自约莫十余手,贺陆神渐渐扳回了局面的劣势,神态也悄然轻松了不少。 商慎之夹起一枚棋子,看着贺陆神,“大人,请注意这一子。” 说完,他将棋子摆在了棋盘上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贺陆神眉头微皱,看向棋盘,却只觉得这一子平平无奇,并没有什么讲究。 商慎之微微一笑,“大人别急,这一子,要在十手之后才能起作用。” 此话一出,凉亭外的两名靖安卫都忍不住侧目看来。 贺陆神也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容貌不输于自己的少年,没想到在狂傲这一点上更是不输给自己。 算我十手? 这对自认棋艺不俗的他而言,已是近乎羞辱。 但他此番本就是想要磨炼自己的棋艺,以图在回京之后,在义父和其余弟兄面前崭露头角,因此一向行事狂傲的他竟强忍了下来。 他忍了下来,凉亭外的商九思却吓傻了。 他虽不懂围棋,却也知晓基本的规矩,这死孩子居然夸海口说算到十手之后,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这么说啊! 为今之计,他只有祈祷商慎之真的能够做到,那样至少他们爷俩不至于去享受靖安卫的大狱。 他默默看着贺陆神落子,在心头默数着。 第一手,第二手......第五手......第九手......第十手! 只见贺陆神夹起一枚棋子,却僵在半空,神色凝重地看着棋盘,迟迟无法落下。 ------------ 第二十四章 突变! 秋风轻轻将一片打着旋儿的落叶放到了贺陆神的肩上,但这个英俊高大的男人却没注意秋风的小游戏,只是微皱双眉,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棋盘。 十手! 真的就是十手! 不多不少的刚好十手! 十手很令人震惊,但不多不少才令人绝望! 当第十手落下,原本平平无奇的那一子,居然如画龙点睛一般,瞬间盘活了整个局面。 原本处于极度弱势的黑子也如蛰伏的蛟龙般暴起,在他的不防与不甘中,将他那看似胜利在望的白子死死压制。 以他的棋道造诣,已经可以清晰地判断出,自己眼下已经处在了劣势中。 虽然还不到一子改变胜负的程度,但双方的差距一旦拉平,而以对面这位少年郎所表现出的实力,他哪里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没想到,这么厉害的自己,居然会输。 而且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本以为这一年在这边郡之地的刻苦钻研,自己已经进步许多,没想到就被人当头敲了一记闷棍。 他方才心头对商慎之的装逼有多气恼,此刻心头的服气就有多真实。 眼前的年轻人,别说什么一郡棋冠,这等棋力,去中京搏一个棋待诏怕是都够了啊! 他虽然性情狂傲,却并非心胸狭隘到输不起的人,当即轻笑一声,投子认负,看着对面的年轻人,“再下就是愚蠢且不礼貌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落在凉亭之外的随从耳中,却不啻惊雷。 ??? 大人输了? 也难怪他们会惊讶,每年卫公寿宴,这些散落各方执掌靖安卫各地的卫公义子们都会回京贺寿,而后下棋决出个彩头。 这不仅是彩头,更是卫公的看重,所以大家自然也都很看重。 去年卫公寿宴,大人回京差点就能赢了公认义子棋力第一的陆大人,于是今年这一年完全没闲着,还专门找了不少所谓的高手对局,为的就是今年回京,一举夺魁的,结果就在快到又要回京的当口,就被这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少年教育了。 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商九思看着这局势的陡然变故,咽了口口水,心里开始琢磨回到沃川郡之后,要不要自己也偷偷去一趟天香楼,看看里面到底都教了些什么,自家儿子是怎么在天香楼里泡得这么厉害的。 商慎之这时候却不装逼了,站起身来,恭敬拱手,“对局如厮杀,心神忘我,以图胜利,难免有得罪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贺陆神摇了摇头,“对局如厮杀,此言甚妙。阁下与我上了一课,我当心生感激,又岂会有怨愤之心。” 他看着商慎之,“今日之对局,贺某受益良多,不知明日可否再邀阁下对弈?” 商慎之深知细水长流的道理,也并没有急吼吼地当下就要喂饱贺陆神,笑着点头,“明日未时,当可得空。” “好!”贺陆神也不是磨叽的人,当即嗯了一声,“明日未时,贺某在镇抚使衙门恭候大驾!” 商慎之行礼拜别,然后在门口两名靖安卫复杂的目光中走出凉亭。 看着自己的好大儿安然无恙地回到身旁,商九思的心头简直是五味杂陈。 既有着难以置信的震撼,也有着劫后余生的情形,还带着对天香楼“秘密基地”的好奇。 “大郎啊!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下棋啊?” 走向等候队伍的路上,商九思小声问道。 商慎之扭头看着一脸希冀的商九思,反正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既然你都那么想了,我就满足你吧。 于是他淡淡道:“有时候在天香楼闲来无事,就看看棋谱,再拉着人对弈一番,也不知道怎么就练出来了。” 果然! 商九思闻言在心头暗下决心,回去之后,要正式跟天香楼好好商议一下“商家子弟强基计划”了! 再度给族中兄弟们谋得了莫大性福的商慎之笑了笑,翻身上马,朝着城中行去。 先前的冒险得到了十分满意的回报,靖安卫这条路,也随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残阳如血,在此刻的他眼前,却如初升日头般,将前路照耀得一片光明。 道旁的林中,沃川郡棋冠范天元落寞地站着,目送着商慎之一行远去。 一旁的书童开口安慰道:“老爷,你看这人这么快就走了,多半跟老爷一样,没能入得了那朝廷鹰犬的法眼!” 范天元嘴角一抽,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 另一个书童连忙帮腔道:“老爷,贺大人棋力惊人,地位也高,咱们不好多说。但这乡野少年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折辱老爷,他们既是沃川郡人,不如咱们好好给他个教训!” 范天元神色微变,对这一句话似乎颇为意动。 就如此言,商家一个商贾之家,自己有的是办法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惹不起靖安卫,我还惹不起你? 就在范天元眼神渐厉之际,一人一马疾驰而来,望了一眼林中,下马走来。 “范先生,你的棋盘。” 两个童子正欲上前,范天元已经慌忙迈步,亲自上前接过,而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问道:“敢问阁下,方才贺大人与那商家小子......” 来人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家大人还有一句话托我转告你,商公子是他的座上宾,希望范先生不要一念之差,做出悔恨终生之举。” 说完,来人便一扯马头,直接离开,留下范天元捧着棋盘和棋罐在秋风中凄然而立。 另一边,经过了盏茶时光之后,朔荒郡城庞大的身影已经映入眼帘。 略显疲态的商九思看着前方笑着道:“这一回来这儿,终于是轻松愉快,心头再无忧惧盘算,舒坦啊!” 商慎之嘴角扯了扯,这种flag还是别乱立啊! 正当他思索间,一支约莫二十余人的骑兵队伍从城门中冲出,身上那醒目的大虞军服让四周行人匆忙避让。 商慎之也自然地看向那支队伍,然后面色一变,竟驱马迎了上去。 “吁!” 队伍中领头之人赫然正是云麾将军武元靖,他在瞧清商慎之后,便缓缓勒马,停在他的身前,而他身后之人则齐齐跟随,显露出强军之象。 “回来了?” “将军这是?” 武元靖平静道:“御州行台代为传命,命我回京述职。” 商慎之的面色猛地一变,目光之中满是担忧。 武元靖不动声色地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然后道:“你们去将军府寻萧子明和张兴隆便是,我都已经交代好了。” 说完,他看着商慎之,抱了抱拳,认真道:“等我回来。” 而后他便驱马前行,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官道之上。 密集的蹄声渐渐远去,但商慎之的脑海中,却如丧钟大作。 哪怕没有别的情况,边军大将,进京述职,这两个东西连在一起都是令人担忧的事情,更遑论如今还有个赵王和赵王世子虎视眈眈。 但这是阳谋,寻常人面对险境,还可以说【若一去不返?便不去!】,但身为边军大将的武元靖敢不去,那就正遂了对方的心意。 他说等他回来,但自己真的能等得到吗? “大郎?大郎?” 瞧见武元靖入京,商慎之心神俱震,但并不知晓内情的商九思却显得颇为开心。 “你想什么呢?武将军位高权重,你陪着他万一给得罪了,岂不是麻烦?如今他走了,你正好轻松逛逛这朔荒郡城嘛!” 商慎之看了一眼父亲,暗叹一声无知是福,敷衍地点了点头,“也是,走吧,进城!” 一行人依旧住进了城中最好的福来客栈,翌日,商慎之便和商九思一起,去往了将军府。 既然武元靖提前有了交代,商慎之得找萧子明和张主簿问问情况。 不过他昨夜在床上思考了一阵,又觉得以武元靖的心计,恐怕也不会跟二人讲什么太深的事情。 果然,将军府中,萧子明和张主簿却都没多说什么,只是将此番给商家的利润分红给了商慎之,然后告诉他有事尽可来将军府寻他们。 走出将军府,商九思笑着抚着怀中的银票,“谁能想到,这一番劫难不仅解决了,还附带着挣了钱,得了武将军的人脉,大郎,多亏了你啊!” 商慎之敷衍地附和点头,心中殊无喜意,望着前方,满目忧色。 就当他们准备离开将军府时,身后却追出两个身影。 “商公子,请留步!” 商慎之扭头,瞧见是将军府的铠曹和一名幕僚,便主动行了一礼,“二位大人有何贵干?” 二人并未托大,连忙回礼,然后那名幕僚便笑着道:“此番公子为将军立下大功,实在令我等折服,回想起当初差点害得将军行差踏错,我等实在是对公子感激不尽,我二人在八方食楼略备薄酒,以示感激,请商公子千万赏脸!” 看着二人一脸诚挚的模样,商慎之的心头却警兆骤生。 这么急不可耐地要朝自己动手了吗? ------------ 第二十五章 直钩钓鱼,愿者上钩 将军府的门前,商慎之心思急转,故作不察地挤出一丝笑容。 “二位大人客气了,此番皆是将军信重之故,亦赖将军威名远播,在下不敢贪功。所谓酬谢,愧不敢受。二位好意,在下心领,告辞。” 说完朝着二人一拜,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去。 “诶,商公子......” 其中一人还要挽留,却被身边人扯了把袖子。 “为何拦我?” “这小子心里多半猜到了什么,咱们劝不回来的。” “那......” “放心吧,既然此事已做了部署,在这朔荒郡城之中,又岂会只有咱们这一个准备。他逃不掉的。” 另一边,待商慎之走出十余步,满心言语的商九思扭头看了一眼还在原地的两名将军府僚属,终于忍不住开口,“大郎,你这是作甚?两位大人能够主动与我们结交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啊!你为何拒绝得如此干脆?” 商九思倒是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好大儿如今比自己的本事还是要大些,方才没有摆出什么父亲的架子来教训,只是问出了心头的疑惑。 商慎之很想跟父亲掰碎了揉开了将个中原因说了,但一来于事无补徒增烦恼,二来也怕事情泄露让敌人多了警惕,于是只好含糊道:“此事颇为微妙,我若答应了,岂不是有居功自傲之嫌?而且将军府僚属不少,我们也不知其中恩怨门道,贸然答应,只恐得罪旁人,还是置身事外的好。” 一番说辞在商九思听来,那叫一个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连连点头,“还是我儿想得周全,若是为父,只恐要犯了大错。” 说完再度在心头坚定,为了商家未来,天香楼强基计划势在必行! 商慎之强笑一下,继续前行。 没走出多远,又有一人行至面前,拦住了去路。 “商公子,可等到你了!” 妙玉坊东家齐仁福一脸惊喜,笑着行起礼来。 商慎之扭头看了一眼,将军府的大门还遥遥在望,甚至方才那两名居心叵测的僚属都还依稀可见,这儿就又出招了。 真就如此有恃无恐,不避人了吗? 他依旧装傻充楞,回了一礼,“齐掌柜有礼了。” “受不起受不起!”齐仁福连忙侧了侧身,然后抓着商慎之的手臂道:“此番承蒙商公子大作,如今我那妙玉坊,简直是门庭若市,日进斗金。在下也绝非那等忘恩负义之人,这些日子一直寻机想来致谢,但一打听才知道公子外出了。” 他指着将军府的方向,“这些日子,我就派人在这儿等啊等啊,终于今晨瞧见了公子的身影,这才连忙赶来。商公子,略备薄酒,聊表感谢。朱颜姑娘也已盛妆相候,当日商公子与武将军同行不曾赏脸,今日您可千万给在下这个机会,不然在下怕是要觉都睡不着了!” 你他娘的都日进斗精了,居然还想着害我...... 商慎之腹诽满满,摇头道:“齐掌柜,好意心领。不过你看,家父随行,岂有那等道理,改日改日。” 齐仁福仿佛这才瞧见商九思,连忙致意,然后道:“商员外也大驾前来,在下这酒就更得请了啊!这样,咱们喝个素的。” 商慎之一脸无奈,“家父从不踏足那些地方,齐掌柜莫要让在下为难。” 有了方才的经验,商九思虽然不知道商慎之的顾虑在哪儿,但听儿子的话就对了。 而且在同为商人的齐仁福面前,他也不用像面对那些官吏名流一般伏低做小,当即冷声道:“齐掌柜是吧?你这当着我这个做父亲的面,拉我儿子去青楼,真当我商家没家教不成!大郎!走!” 说着一推商慎之,商慎之趁机挣脱手臂,歉意地拱了拱手,朝前走去。 齐仁福作势挽留了几句,但商家父子及随从去意坚决,他便悻悻罢手。 而后,他看向了路旁的一处铺子,微微摊手,示意自己已经尽力。 铺子中,一个男人微微颔首,迈步离开。 商慎之走出数十步,不等商九思问起,便主动道:“父亲,这朔荒郡中,错综复杂,如今将军不在,我们万事当小心为上,不必要的麻烦千万不要沾身。” 商九思一脸肃然,连连点头。 好在接下来的一路上,众人并没有再遇见什么事情,顺利地回了客栈。 走入客栈,众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商九思开口道:“时候不早了,先吃饭吧,吃完了各自回房歇息。” 于是,众人和之前来此一样,走上二楼,正准备挑个雅间坐下,忽然便听见了一声巨响。 砰! 一个身影以倒飞之势撞破雅间脆弱的房门,在木屑纷飞中,砸在商慎之面前不远的地上。 原本端在手里的菜盘也飞落在地,盘子中的汤汁洒了一身,看上去煞是凄惨。 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目光鄙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客栈小二,缓缓收起脚,就像是踹了一脚道旁的野狗般不以为意。 壮汉身旁,一个肩上浸着一点油渍的锦衣公子缓缓起身,走到嘴角渗血的小二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当店小二,就要做好本分,端个菜都端不稳,是得给你长长教训了。你知道本公子身上的袍子,够你挣几辈子吗?” 店小二慌忙解释道:“赵公子,方才小人是被人碰了一下手,不是......” 赵公子冷笑一声,“这么说,这还得怪我们咯?” 店小二连忙挣扎着爬起来跪下,不住磕头,“是小人的错,是小人的手不中用,请赵公子恕罪!请赵公子恕罪!” 赵公子冷哼一声,忽然一脚踏出,踩在店小二的手指上,微微用力,“既然不中用,那就别留着了!” 店小二的惨叫应声响起。 商慎之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着这位曾经在妙玉坊的诗文酒会上见过一面的郡守府公子,微微眯眼。 这几乎是直钩钓鱼了。 傻子才会上当! 他直接转身,朝着楼下走去。 商九思反应再迟钝,也察觉出了几分邪门,擦了把额上的汗,匆匆跟上。 在他们身后,传来赵公子冰冷的声音。 “既然这双手没用,就挑了他的手筋扔到楼下去!什么狗东西,也配脏了本公子的衣服!” 随从沉声的应答,和店小二绝望的哭嚎清晰地传入商慎之的耳朵。 他停住了脚步,握住了拳头。 走在他身后的商九思面露疑惑,正要开口,便听见商慎之平静的声音响起。 “父亲,现在什么时辰了?” “午时三刻,快到未时了。” “速去将军府请萧司马和张主簿!” 商慎之说完猛然回身,朝着楼上冲去。 他娘的,这颗长在红旗下的心,终究过不去那一关啊! “住手!” 去而复返的商慎之一声高呼。 踩着店小二胳膊,手握尖刀,准备挑断他手筋的赵公子手下闻言狞笑一声,手中利刃没有丝毫迟钝,向下落去! ------------ 第二十六章 缉拿与救援 泛着寒光的匕首,带着一种视贱民如刍狗的漠然,残忍地朝着无助而不停求饶的店小二手腕落下。 他是别人心爱的儿子,他或许是别人依赖的丈夫,他或许是别人敬爱的父亲,但在赵公子一行人的眼中,他是无足轻重,可以任意践踏,随心摧残的草芥。 商慎之看着眼前这一幕,瞳孔剧震,一颗因为奔跑而剧烈跳动的心,在强烈的情绪下,几乎冲出胸腔。 他看着地上无助哭嚎的店小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一个普普通通的卑微的店小二,在他们的眼里,的确是无足轻重、可被任意践踏摧残的草芥,但在商慎之的心中,他是别人心爱的儿子,他或许是别人依赖的丈夫,也或许是别人敬爱的父亲,他是和他一样的人! 砰! 飞身而起的商慎之一脚踢在了护卫的胳膊上,将对方手中的刀踢飞了出去。 瞧见自己如此轻易地成功,他的一颗心猛地一沉。 果然,护卫并未反击,而是默默退到了一边。 赵公子缓缓上前,站在他面前,笑容得意又轻松,“你看,直钩有时候也能钓上来鱼嘛!” 商慎之还在试图做着最后的挣扎,他起身拱手,弓腰一拜,“此等卑贱之人,收拾他是脏了公子的手,公子衣衫的脏污,在下愿替他赔付,同时向尊驾护卫奉上百两纹银赔罪。” “你很有钱?” 赵公子凑上去,附在他的耳边,“可是,我要的不是你的钱,是你的命啊!” 他挥了挥手,一个护卫随手拿起一根木棍,猛地砸在了方才那名护卫被商慎之踢中的胳膊处。 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让那护卫脚下一晃,捂着胳膊额头见汗。 赵公子微笑道:“你伤我护卫,打断了他的手,这可无法善了了。” 商慎之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而不出他所料的,赵公子的话音方落,一阵脚步声急促响起,一队捕快腾腾腾地冲上楼梯,在一个捕头的带领下,将商慎之围住。 商慎之抿着嘴,站在原地,似乎像是被轮番的变故直接吓傻了。 赵公子冷笑一声,如同猎人看着已经得手的猎物般饶有兴趣地看着商慎之表情的变幻。 “你不是聪明吗?能够巴结上武元靖,你肯定很得意吧?但你不知道讨好了他这一个武夫,为你的家族得罪了怎样的敌人!” “你不是还会写诗吗?本公子的计划就这么让你破坏了,本公子很不开心啊!” “你看看,公仇,私仇,于情于理,本公子都会好好回报你的!” “你们商家的祖宗基业,家眷亲属,你所珍视的一切,我都会好好照顾的!” 他伸手拍了拍商慎之的脸,“能生出这么英俊的儿子,你娘的滋味一定很不错吧?” 商慎之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神中,终于露出了几分冷意,盯着赵公子。 “哎哟,不就是让你娘伺候一下本公子嘛,怎么还生气了呢!放心,本公子不会禁锢她太久,等本公子玩腻了就把她赏给护卫们,这种富家夫人,细皮嫩肉的,他们肯定会好好伺候的。” 身后的队伍中,响起几声附和地笑声,充满了猥琐和不堪。 商慎之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平静道:“所以,今日之事,注定无法善了了?” 赵公子冷笑一声,“你居然还做梦呢?” 商慎之嘴皮微动,似乎说了句什么。 赵公子眉头一皱,身子微微前倾,“你说什么?” 商慎之忽然一把抓住赵公子的肩膀,“我是说!那就去你娘的吧!” 说完他脑袋后仰,再猛然前甩,一记头槌,重重砸在了赵公子的面门上! 坚硬的额头,带着商慎之满心的愤怒和决绝,像是一柄狂舞的重锤,瞬间在赵公子的脸上开出了一朵血花! “大胆!” 一旁的捕头吓得魂飞魄散,一脚踹在商慎之的腿弯,将他踹跪在地,然后抬起脚就要在他脸上复制郡守公子的遭遇。 “住手!” 赵公子鼻涕眼泪和着血一块流着,却出乎意料地强忍着叫住了捕头,“带他回衙门!” 捕头不明所以,但也不敢违背,当即将商慎之拎起重重一搡,押回了郡守衙门。 等着商慎之被押走,赵公子看着一旁的手下,开口骂道:“你们他娘的愣着干什么!带本公子包扎回府啊!” 众人连忙手忙脚乱地帮着收拾,正准备下楼,那手绢捂着鼻子的赵公子忽然扭头,看着龟缩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店小二,“把他也带上。” ...... 抵达郡守府衙门,商慎之被两根烧火棍按跪在公堂之中,只得片刻,朔荒郡守赵北泽便出现在了公堂之上。 “堂下何人!所犯何事!” 捕头立刻道:“回大人的话,此人仗势欺人,在福来客栈殴打店小二,有仗义之士看不过眼,出言阻拦,竟被他打断手臂,而后更是伤及无辜!” “大人,这捕头说的是假话!我等亲眼所见,我家公子才是仗义出手的人!” 一个商家随从当即抗议。 “你又是何人?” “小.......小人是我家公子的护卫!” “这凶犯的护卫?”赵郡守冷哼一声,“你之言语如何可信!来人,将他赶出去!” “大人!大人!公子!” 随从立刻被架了出去,焦急无奈之下,呼喊已是语无伦次。 待清空了一个人证,赵北泽一拍惊堂木,冷声道:“竟有如此狂徒!伤者何在!” 随着他的声音,稍作包扎的赵公子迈步走进,在他身后,是捂着胳膊的护卫,和两腿抖如筛糠的店小二。 “见过大人!” 赵公子站在公堂上,如同逛自家后院一般自在。 咳咳,这还真就是他家后院。 赵郡守看着三人,沉声道:“实情如何,尔等如实说来!” 赵公子的护卫主动开口道:“回大人的话,当时我等在福来客栈吃饭,便瞧见这人殴打店小二,一问原因才知道说是店小二走路撞到了他,我家公子不小心被淋了菜汤都大度宽恕,故而我等实在看不过,便出言阻止。谁知这恶徒凶悍成性,竟直接抄起一根木棍朝小人打来,小人猝不及防之下,竟被打断了胳膊。” 说完护卫将胳膊袒露出来,只见上面一条青紫印记,看上去颇为醒目。 捕头当即插话道:“大人,依小人多年经验,这的确是棍击所致!” 赵郡守不置可否,看着堂下,“谁是店小二?” 正堂边上,缩着身子如鹌鹑般战战兢兢的男人被一个捕快推了出来,当即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本官问你,方才众人所言,可是真的?” 店小二身子一抖,却不敢开口。 赵公子的护卫冷冷道:“郡守大人问你话呢!哑巴了?” 那阴狠的声音,就仿佛先前的噩梦重临。 店小二颤抖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神色漠然的赵公子,看了一眼凶神恶煞目光隐带威胁的护卫,看了一眼围在四周的衙役,又看了一眼被两根烧火棍压着肩膀,跪在场中的商慎之。 最后,他看向自己前方,看着神色威严的郡守大人,目光最后落在郡守大人脑袋顶的牌匾上。 那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明镜高悬! 他的腰杆塌了下去,低下头,双眼流出两行泪水,从喉头发出一凄凉的答应。 “是!” 赵公子的嘴角无声翘起,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 商慎之依旧眼帘低垂,如老僧入定。 赵郡守继续问道:“殴打你之人,可是眼前跪于堂中这位!” “是!” “他因何故殴打于你!” “小......小......小人走在路上,不小心冲撞了他!” 带着哭腔的声音,如同绵羊的悲鸣,在虎狼环伺中响起。 “简直无法无天!” 砰! 赵郡守一拍惊堂木,正待开口论罪。 门口忽然响起一声大喊,“赵大人!” 众人扭头,只见将军府司马萧子明和主簿张兴隆匆匆而至! ------------ 第二十七章 捞人 看着将军府居然出动了这两尊几乎仅次于武元靖的人物,公堂之上的捕头和赵公子的护卫们面色登时一变。 但赵家父子却神色平静,郡守赵北泽更只是朝二人象征性地拱了拱手,“萧司马,张主簿,本官正在审案,有事不妨稍后再说?” 张主簿面色一沉,冷声道:“我等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赵郡守轻哂一声,故作好奇,“此人莫非也在将军府行凶作恶了?” 张主簿道:“什么行凶作恶,我等所知,分明是见义勇为!有些人张狂跋扈,欺压良善,商公子乃是路见不平,乃有阻拦,哪有什么行凶作恶之事?” 赵郡守冷哼一声,指着堂中,“被打的店小二,手臂上的伤痕,脸上的血迹,人证物证俱在,张主簿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么多人,都在说谎?就这位商公子是一朵洁白无瑕的白莲花?!”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也渐渐转厉,“你们俩也知道,这是本官的儿子,你们自己看看,他脸上的伤,难不成本官要把本官的儿子打成这个德行,来陷害这个什么狗屁商贾之家的贱民?他......配吗!” 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斥责过后,他冷冷地看着这两个将军府中的大人物,“还有,本官身为本郡太守,民政之事乃本官之责!你家将军还没加御州行台的职司呢!郡守府的事,轮不到你们将军府插手!” 赵郡守的爆发让张主簿一愣,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 毕竟对方说的也占着理,而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破局之法。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萧子明开口道:“郡守大人,商公子乃是将军府新任命的检校主簿,按照规矩,当由我将军府审理,哪怕地方官要介入,也得是御州行台府,你朔荒郡无权拘拿。” 赵郡守闻言丝毫不慌,冷笑着把手一伸,“任命文书呢?” 萧子明冷声道:“我家将军是开府,府中人员可自行任命。” “但除幕僚外的所有属官都需要加盖兵部印鉴!幕僚是没有豁免权的!”赵郡守声音一沉,“本官只认文书,若有加盖兵部印鉴的任命文书,本官立刻放人!” 萧子明微微眯眼,就听见赵郡守又轻笑一声,“本官提醒一下你们,伪造文书可不是什么小罪啊!” 萧子明深吸一口气,做出最后的尝试,“那我状告本郡太守之子闹市行凶,殴打他人!” 赵郡守笑容不变,“可以啊,那就请阁下去写诉状吧,先别妨碍本官审这个案子!” “赵大人,你真的要撕破脸皮吗?”萧子明声音蓦地一高。 “萧子明!”赵郡守面色也骤然转冷,“这是本郡公堂,不是你讲人情世故的地方!本官秉公执法,便是你家将军在这儿,本官亦是无惧!” 萧司马和张主簿看着赵郡守,神色俱是冰冷。 萧司马寒声道:“赵北泽,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赵北泽鄙夷一笑,一拍惊堂木,“来人啊!这两人若是再扰乱公堂,便给本官乱棍打将出去!” “二位,请回吧。” 就在这时,一只沉默商慎之终于开口了,他扭头看着二人,“将军府中,应该有更多的事情需要二位主持。” 张主簿还要说什么,萧子明却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猛然一变,朝着商慎之抱了抱拳,扯着张主簿转身走了! 走出郡守府大门,张主簿终于忍不住带着埋怨和愤怒开口道:“你这是做什么?商公子帮了我们那么多忙!难不成我们就不管了?” 萧子明叹了口气,“元伯兄,将军恐怕是回不来了。” 张主簿登时一愣,脸上怒气凝结不动。 “如今回想起来,当初抄家之议时便多有蹊跷,如今这赵郡守敢如此明目张胆地陷害商公子,并且丝毫不卖我们的人情,商公子想必已经看清了,这才出言提醒。” 萧子明的话让张主簿的心直坠谷底,他喃喃道:“那我们难道就不管他了?” 萧子明看着正在郡守府外不远处紧张踱步的商慎之父亲商九思,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最终却叹了口气,“爱莫能助啊!” 公堂之上,没有了将军府的闲人打扰,赵郡守在演完了戏之后,直接吩咐将商慎之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商慎之很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结局,老实听话地被押向了牢房。 原本热闹的公堂之上,很快就只剩下了一对父子。 赵郡守这才快步走下来,走到坐在椅子上的儿子身旁,一脸心疼地看着他的脸,“哎哟,没事吧?” “你说呢!” 赵公子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赵郡守恨恨道:“从小到大,你受一点伤为父和你娘都心疼得要死,那商家贱民真是合该千刀万剐!” “行了!先办正事儿!” 挨也挨了,赵公子懒得搭理自己父亲这种无用的心疼。 “对对对!” 赵郡守点着头,“此番你以身入局,居然真的成功引诱到他对你动手,还是这么醒目的伤口,接下来只要咱们把事情办好,你拿着罪状去中京报信,世子殿下瞧见你的样子,必然会给你好好记上一功的,到时候,一切就都值了。” 赵公子点了点头,起身伸了个懒腰,“一切都很顺利,接下来,就看本公子表演了!” 赵郡守站起身来,看着脸上凄惨的儿子,“真不用为父出面?” “别留下口舌。再说了,我去更能刺激他,管教他乖乖认下。” “那你小心点。” 赵公子无语地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将军府都护不住他,他还能翻起什么风浪?瞧你那点出息!” 赵郡守讪讪一笑,伸手让了让。 赵公子迈着胜券在握的步伐,大步朝外走去。 ----------------- 靖安卫在地方的镇抚司,大多都跟随着军事都督区的设置,在三郡之地的镇抚司也和将军府一样,将衙门设在了朔荒郡。 不过和将军府稍有不同的是,靖安卫的衙门在朔荒郡城的东面,远离办公地点集中的北城,但占地又颇广,一个衙门比整个府衙还犹有过之。 这也正是靖安卫在朝中地位的写照:谁都不想跟他们打交道沾晦气,但谁都不敢轻视乃至忽视他们的存在。 两个身着白虎服,腰胯环首刀的靖安卫站在门口,凛凛威风之中,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 身后建筑的正堂之中,一身镇抚使制式白虎服的镇抚使贺陆神安静坐着,明明英俊阳刚的身子,却好似没长骨头般慵懒地斜靠在椅子上,托着腮,眉头皱起,显出一阵不耐。 “几时了?” “回大人。已近未时一刻。” 贺陆神的脑海中,回想起昨日与商慎之的那场初见,那个少年不论从胆识、礼节还是能力,都无可挑剔。 这样的人,会迟到吗? 敢迟到吗? “去客栈看一下,到底什么情况?” 身为执掌情报的靖安卫,商慎之的住处自然不是秘密,很快,手下去而复返。 “回大人,卑职去了福来客栈,客栈掌柜说,商公子和赵公子起了冲突,被抓进了郡守府。” 贺陆神身子陡然坐直,慵懒的眼神中凝出让人不敢直视的锐利,“怎么回事?” “卑职稍微作了打探,应该是赵公子故意设局。” “有意思,好久没有人敢抓我的人了。” 贺陆神站起身来,冷笑道:“备马!” ------------ 第二十八章 行台 八方食楼,朔荒郡城中最好的酒楼。 二楼的一处雅间之中,刚刚从中京回来,又在昨日赶赴朔荒郡,亲自代为传命,命武元靖回京述职的御州行台杨文山坐在主位上,缓缓放下了筷子,满意道:“这味道着实不错,比起昨晚在郡守府的那顿晚宴,简直是让人自在多了。” 行台左丞陆世仪笑着道:“你这自在可不是因为口味,而是因为这儿都是咱们自己人吧?” 杨文山看着他,无奈笑着道:“道威兄啊!你这张嘴,还是这么犀利啊!” 陆世仪摊了摊手,“没办法,脑子想什么它就说什么,这么多年也学不会拐弯。” 杨文山笑着举起酒杯,“学不会就不学,以你之才,何须去学那些。” 上司敬酒,陆世仪却并没有举杯相和,而是开口道:“下官先前与行台所说之事,行台到底是如何考虑的?” 杨文山和先前那些随从一样,也早就习惯了陆世仪的脾气,慢慢放下胳膊,“你是说你举荐的那位少年郎?” 陆世仪点头道:“当初武元靖欲行抄家之事,换了旁人多半吓得魂不附体,但他却敢孤身直入将军府,坦陈厉害,说动武元靖,这份见识胆略,可谓不俗!” “而后帮助武元靖化解难题,其中所体现出的财货之术、人心之术、心机之能,皆是可圈可点。” “更关键的是,此人之文才,简直惊人。挥手写就的那首丑奴儿,行台想必也看过,便是在中京城,也是能风行传唱一时的!” “如此有才学、有见识、有胆略的人,就在手边,行台正值用人之际,如今又恰好到了朔荒郡,他也恰好回了朔荒郡,难道不去争取一番吗?” 陆世仪说得激动,按着桌面,身子前倾,竟有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样子。 杨文山叹了口气,松开酒杯,看着房间内的随行人员,“你们先出去。” 众人连忙起身,出了房间,还帮他们关好了房门。 “道威兄啊,你不该不懂的。” 杨文山凑到陆世仪近前,压低了声音,轻轻点着桌面,“此番为何突然命武元靖入京述职?为何还要我亲自向武元靖传命?再联系上之前的事情,你还品不出其中滋味吗?” 陆世仪抿着嘴,“那又如何?武元靖是武元靖,我们说的是商慎之!” “你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杨文山无奈地看着他,“对方精心布下的局被这个少年破坏,以至于要用上这等明显后患更多的招数,以那位赵王世子的品行,和高高在上的地位,会放过他?” 他叩了叩桌面,“我有必要为了他,去得罪赵王世子,得罪赵王,甚至于得罪他们身后的晋王吗?” 陆世仪抿着嘴沉默,杨文山笑了笑,端起酒杯,“行了,喝一杯,喝完就回州城,别想这事儿了。” “有必要!”陆世仪忽然抬起头。 杨文山笑容一滞,“你说什么?” “我说有必要!”陆世仪的神色严肃,“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人才也是一样。一个好的人才,更是一笔绝对值得押注的宝藏。” 他认真地看着杨文山,“第一,他的才能值得让我们为他冒一些风险;第二,武元靖若是必死,那他现在就还算未投靠哪一方势力,我们有将他收入囊中的可能;第三,他现在才十九岁,甚至还未取字,我们若是这时候给他一些帮助,哪怕未来他天高海阔,这份恩情他也得念你一辈子;第四,若是他无依无靠,赵王世子肯定不介意弄死他,但若是他进了行台府,赵王世子或许便会算了;第五......” 陆世仪顿了顿,认真道:“你是御州行台,他是你的子民,如果他们真的要对商慎之动手,你难道就真的要坐视他们在你的辖地胡作非为吗?” 杨文山听完,陷入了沉默。 陆世仪前面为他分析的那些利弊得失,对他这个位置的人来说,并不算难,其实他心头也有盘算计较,只不过还是不愿意为了这样一个人去得罪赵王世子。 哪怕这个人或许只是被殃及的池鱼,哪怕赵王世子或许并不会太过在意,但他不想冒一丁点无谓的风险。 但是,陆世仪的最后一句话,就很要命了。 因为,那是他和这位行台左丞之间,通力合作的基础。 陆世仪出身清白,又是一甲榜眼,虽然不屑于官场弯弯绕绕,不愿同流合污,但能力着实不凡,他杨文山能够在御州坐稳,并且做出成绩,晋升在望,都是多亏了陆世仪在民政诸事上的殚精竭虑。 而且,他虽不愿招惹麻烦,渴求升迁,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丁点未曾被磨灭的初心。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老人,“道威兄,竟至于此?” 他说的,既是陆世仪对商慎之的态度,也是陆世仪最后那句话中所表露出来的失望和逼迫杨文山抉择的意愿。 陆世仪重重地点了点头。 杨文山深吸一口气,“劳烦道威兄带路!” 陆世仪终于双手举起酒杯,“我就知道,并未看错行台!” 杨文山无奈一笑,举起杯子,和他一碰,饮下了这杯略显苦涩的酒。 昨日就差人打听好了的商慎之一行住处的陆世仪带着杨文山,和几个随从一道,来到了福来客栈,然后,他们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你说什么?” “商公子已经被郡守府的人抓走了。” 陆世仪上前一步,神色焦急,“所为何事?” 那掌柜的张了张嘴,旋即摇了摇头,“小人不知,阁下若有需要还是去郡守府问吧!” 陆世仪和杨文山对视一眼,转身走出了客栈。 杨文山轻哼一声,“动作是真的快。” 陆世仪迟疑地看着他,杨文山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既已决定,岂有反复之理!” “我就知道,志高兄绝非那种食言而肥之人!” 陆世仪竖起大拇指,同时看着郡守府的方向,面露冷意。 ----------------- “进去!” 一股巨力推搡在商慎之的后背上,将他搡了踉跄,跌在了脏污阴暗又腐臭的牢房中。 捕头亲自盯着牢头锁好牢门,然后才转身离开。 走出牢门,他身旁的捕快迟疑道:“头儿,这人怎么也不说话,也不哭闹,不正常啊!” 捕头哼了一声,“你懂什么?这叫认命!” 他看着天空,“他一个商贾之家的出身,唯一的靠山就是将军府,将军府方才已经被大人打发走了,他不认命还能做甚?” 捕快点了点头,又不解道:“那既然不用忌惮什么,公子为何这么轻松就放过了他,也没用刑什么的,他都被打成那样了,这可不是他的性子啊!” 知晓一点点内情的捕快笑了笑,“你不懂,但很快你就懂了。” 说完,他瞧见了从前方走来的一道身影,连忙屁颠着小跑迎了上去,“公子!” 赵宝庆冷冷道:“去把人给我提到刑讯房!” “是!” ------------ 第二十九章 逆转 郡守衙门,朔荒郡守赵北泽正在后堂,指导着主簿和文书处理此事的首尾,务求干净完美。 事关自己和儿子的前途,那既紧张又忐忑的心情,让他仿佛回到了儿子虚岁生日的那个洞房花烛夜。 正忙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让他的心头微微一跳,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大人,杨行台和陆左丞来了!”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在这个紧要关头,忽然听见顶头上司的到来,赵北泽心跳都漏了一拍。 旋即抚了抚胸口,暗自安慰道:不会的,不会的,他们怎么可能关心这么一个无名小卒!肯定是为了别的事情! “哎呀!下官见过行台,见过左丞!公务繁多,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当从后堂走出,赵北泽的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真诚的笑容,谦卑恭敬地朝着二人行礼。 陆世仪对官场行事的默认手段也不陌生,这种时候当然是他这个副手冲锋在前,杨文山才好一锤定音或者白脸善后。 于是他淡淡道:“赵大人,行台府看中了一个人,准备聘为幕僚,听说被你抓了,我们来问问。” 赵北泽的心登时一沉,强撑着道:“还有这事?请左丞大人示下!” 陆世仪盯着他的眼睛,“沃川郡商家,商慎之!” 赵北泽的心彻底跌落谷底! 真的是商慎之! 行台府居然真的要保他! 他凭什么啊! 他的目光在杨文山和陆世仪身上打了个转,咽了口口水,想端起茶盏润一口,却发现袖袍中的手,已经在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行台府和将军府可不一样,武元靖的品级虽高他半级,但将军府只管军事,无权插手民政,他可以硬顶回去,可行台府,却是他绝对的顶头上司啊! 不过,他也不愧是能够执掌这北境重镇朔荒郡的人物,在这样的情况下,依旧残留了几分理智。 若是就此认怂放人,他将如何在殿下那儿立功? 事已至此,他若是作罢,岂非两头不讨好? 世子和行台,哪个大? 他缓缓吸气,手指的颤抖也缓缓平息,看着陆世仪道:“左丞大人,的确有这么一个人方才被缉拿到案。” 听见这话,陆世仪和杨文山都有些诧异,然后便立刻明白了赵北泽的选择,而后悄然生出怒意。 真觉得有赵王世子做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是吧? 杨文山面露冷色,陆世仪更是直接道:“所以,郡守大人这是不打算放人?” 赵北泽朝着北面拱了拱手,“下官受皇命管辖朔荒郡,当惩恶扬善,弘德安民,这也是行台大人和左丞大人时常教导下官的话。此番这位商慎之,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下丧心病狂人神共愤之大恶,下官只恐行台大人和左丞大人受其蒙蔽,如若私放人犯,恐有损大人清名,不如听一听案情再说?” 赵北泽这一番话,将陆世仪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原本他那句话的意思是给赵北泽一个提醒,以及给他一个最后的台阶,但被赵北泽这么一说,却成了他想要徇私枉法,赵北泽坚持正义了。 这位一向洒脱的老人气得差点没背过去,好在杨文山及时接过话头,淡淡道:“好,那就好好听听赵大人的案情。” 赵北泽装作没听懂杨文山言语中的恼怒,当即吩咐,“去将今日涉案人员都带上来,公子还在疗伤,就先别叫了。” 很快,公堂之上就重新站满了人。 陆世仪环顾一圈,“商慎之呢?” “左丞大人别急,人犯自然是羁押在牢中,眼下咱们还是先厘清案情,如果确定他无辜,下官自然将他全须全尾送出来。” 陆世仪还想说什么,杨文山轻咳了一声,“赵郡守,开始吧。” 而后,便是一通先前的重复。 杨文山的随从还上前检查了那护卫的胳膊,确定是钝器所伤。 人证、口供、物证,样样都对得上,陆世仪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他没想到赵北泽将事情办得这么无懈可击。 自己若是强行带走商慎之,怕是就留下了天大的话柄。 但若是带不走商慎之,以对方这番精心布置,商慎之怕是就要命丧此间了。 赵北泽心头暗笑,面上却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二位大人,您也看见了,且不说犬子那更触目惊心的伤势,但就这个事情,清楚明白,板上钉钉,又如此恶劣,下官若是徇私将其释放,未来损害的,是二位大人的官声和清誉啊!” 他看着杨文山和陆世仪那吃瘪的表情,心头已经抛却了先前的恐惧,只剩下得意和张狂如同迎风飙涨的火,气焰汹汹。 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冷冷响起。 “清楚明白?板上钉钉?本官......怎么觉得不像啊!” 伴随着声音,一个身影走进了正堂,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明明好看却十分危险戏谑的笑容。 瞧见那一身白虎服,气焰嚣张的赵北泽如被一盆冷水迎面浇下,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贺......贺......贺镇抚,有......有何贵干?” 这便是靖安卫恐怖的威慑力,无事不登三宝殿,主动登上哪个衙门,那个衙门里的官员便少有腿肚子不打颤的。 在下意识的恐惧之后,赵北泽忽然又瞪大了眼睛,看着贺陆神,心头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他不会也是为了商慎之来的吧? 贺陆神看着赵北泽,就像老朋友一般笑容温和又亲切,“赵大人,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北泽望着眼前这张脸,又看了看一旁的陆世仪和杨文山,心头在转过了成千上万个念头之后,决定豁出一切。 “贺大人,就如方才行台大人和左丞大人所见,商慎之逞凶伤人,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 “哎!” 贺陆神忽然长叹一声,如同养精蓄锐多日,去往青楼寻心心念念的花魁,却得知对方无缝衔接时一般怅然。 他一脸惋惜地看着赵北泽,摇着头,“给你机会你自己不中用啊!” 赵北泽登时心头警兆大作。 贺陆神忽然面色一冷,背负双手,昂然而立,如虎狼般的目光直视着赵北泽,头也不回,淡淡道:“出列。” 在众人疑惑的神情下,一个身影忽然从赵公子的护卫队伍中闪身而出,单膝跪地,恭敬道:“靖安卫三郡镇抚司乙等卫刘虎儿拜见使君!” 轰! 仿如九天之雷,轰然落下,直击在赵北泽的天灵盖上,砸得他脑中一片混沌,摇摇欲坠! 贺陆神冷笑一声,“你将实情说来。” “回使君的话,今日郡守公子赵宝庆带着我等提前到了商慎之居住的福来客栈等候,并且提前布置了捕头衙役等人在外听命,当商慎之一行回了客栈,他便当着商慎之的面,寻衅殴打客栈小二,并扬言挑断其手筋,商慎之本不愿生事已经离开,闻言于心不忍,回身阻止,赵宝庆便命护卫打断手臂陷害商慎之,而后提前埋伏的捕头衙役齐齐到场。在赵宝庆扬言将商家灭族并且侮辱其亲眷的挑衅下,商慎之愤怒回击,以额撞伤了赵宝庆,而后便被押回了府衙。” 这话一出,赵北泽的心彻底凉了,旋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猛变,就像是要去抓住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一般。 但却为时已晚。 瞧见自家队伍中出了叛徒,又听了这番揭露实情的话,上至捕头,下到那名失了良心的店小二,齐齐跪下。 “诸位大人,卑职也是被逼的啊!顶头上司的吩咐,卑职不敢不从啊!” “诸位大人饶命啊!我等只是奉命行事,都是那赵家父子逼迫啊!” “哈哈哈哈哈,我真是活该啊!哈哈哈哈!” 众人的齐齐翻供讨饶,让赵北泽再无任何翻盘的可能! 杨文山面露冷笑,“好好好!好一个爱民如子,公正廉洁的朔荒郡守!今日本官真是开了眼了!” 听了杨文山的话,赵北泽看着下方不住磕头的属下,看着一旁怒目而视的行台、左丞,看着冷笑不语的贺陆神,仿佛看见了赵王世子的不悦,看见青云大道的坍塌...... 咚! 这位方才还胜券在握的朔荒郡守,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倒了下去。 ------------ 第三十章 救人! 刑讯房中,商慎之笔直地站着。 如果身子和双手没有被绑在身后的木架上,感觉确实会比脏污潮湿的牢房里好上许多。 他目光环视,屋中的陈设让他有种回到了大学周边一些玩得很开的情侣酒店房的感觉。 如果他不会是这play中的一环的话,他应该会更惬意一些。 但很遗憾。 鼻端传来已经散不掉的浓重血腥气,一旁的炭盆里烧着三角铁,两个狱卒如同蜷缩起来的蛇,望向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吞噬的欲望。 商慎之终于有了一丝紧张。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担心自己对对方心理判断失误和时间衔接上的误差,导致自己受到一些无法挽回的损伤。 不过按照现在的情况,似乎这位赵公子的想法还在自己的估算之中。 “我看那小子怎么这么不顺眼呢!好像给他那小白脸上烙几个印子!” 旁边的一个狱卒看着商慎之,一脸嫉妒地愤愤道。 “你找死啊!公子亲自交代了,在他来之前,谁也不许动他!小心到时候你也被绑上去!你猜猜我给你烙印子的时候会不会留情。” 话音方落,房门被人一把推开,两个身影先后走入房中。 瞧清来人,两个小小狱卒连忙弹立而起,“公子!” 郡守公子赵宝庆看都没看他们,他身后的随从默默挥了挥手,两名狱卒便立刻识趣滚蛋。 什么职守,什么规矩,赵公子面前哪有那些玩意儿! 赵宝庆走到商慎之面前,随从便已识趣拖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你觉得,本公子会怎么跟你算这笔账?” 面上敷着药做着包扎的赵宝庆眼神漠然,看着须发凌乱,被绑在木桩上的商慎之,冷冷开口。 商慎之并未被这样的眼神和言语吓到,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答话。 赵宝庆对此并不意外,冷哼一声,笑容之中满是胜利者的嘲弄,环顾一圈,“这儿有二十七种刑具,本公子都会用,你放心,一定保证你不虚此行。” 商慎之的目光也扫向房中,看着那些林林总总的刑具,上面残留的血迹扭曲而夸张,如同封印着一个个哭嚎挣扎的灵魂。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而这一幕也被赵公子看在眼中。 “你是在等着将军府的人再给你搬救兵吗?” 赵公子嗤笑一声,“将军府的人已经回去了,你爹哭着求他们,差点都给他们跪下了,那场面本公子看了都觉得不忍,但他们似乎没有要再替你努努力的意思。” 商慎之的头默默低下,似乎有些黯然。 “怎么?觉得很伤心?你费心费力帮了将军府那么多,多少人的前程都是被你拯救的,结果在关键时刻人家却只是稍作尝试就把你当了弃子了!” 商慎之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道:“人力有穷,有心无力,他们来了,就足够了。”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厚道人啊?” 赵宝庆哈哈笑着,忽然语气一缓,“将军府你不怪,那福来客栈那个店小二呢?” 商慎之霍然抬头,对上赵宝庆似笑非笑的讥讽目光。 “你明明可以走掉,却为了救他不惜冒险,不惜得罪本公子,以至于自己身陷囹圄,但他呢?却是反咬你一口的毒蛇,是真正置你于死地的凶手,你不觉得讽刺吗?” 商慎之咬着牙,眼底是一阵阵难言的哀伤。 “所以,你看看,当好人有什么用?这个世道,是权力的世道。要想在这个世道活得好,就得不计代价地往上爬,你爬得越高,手上的权力就越大,能威胁到你的人就越少,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也会越少!什么狗屁好人,什么狗屁道德,都去他娘的吧!” 赵宝庆慷慨激昂地阐述着这个父亲教他的观点,自认为就如魔鬼的低语,能够将商慎之的心神动摇。 但他压根就想象不到,商慎之曾经亲眼见识体验过多少权力场上的激烈角逐,看过多少胜负之间的天堂地狱,又因为时代的红利,了解过多少权利顶峰的明争暗斗,此刻他那些话,落在商慎之的耳朵里,肤浅愚蠢得令人发笑。 不过,商慎之却并没有嘲讽,因为他的目的并非是激怒赵宝庆。 所以,他适时地流露出了几分黯然和动摇。 赵宝庆看着商慎之表情的变化,心头微微松了口气,然后缓缓道:“事到如今,你已是在劫难逃,无人可救,生死皆在本公子一念之间。本公子给你两条路。” “第一,继续负隅顽抗,冥顽不灵,那你会先好好享受一遍这儿的刑具,然后眼睁睁看着商家被灭族,本公子先前所说的话,也必定会做到。你可以想想,你还有没有任何可以阻止本公子的办法!” 他看着商慎之抿着嘴唇不言不语的样子,嘴角翘起,笑容张狂而得意。 “但是,本公子还可以给你另外一条路,一条生路!” 商慎之登时抬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眼神中透出希望的光。 赵宝庆朝着随从使了个眼色,随从便当即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展开在商慎之面前。 商慎之看着眼前的供状,洋洋洒洒的话,总结起来很简单: 商慎之因故被捕后,被大义感召,“如实”供述了他受武元靖之托,帮助武元靖与北边草原部落私下往来贸易、倒卖军需的事情,与此同时,还交待了他所知道的武元靖的其他罪行。 赵宝庆缓缓道:“在这张供状上,签字画押,而后,你便可以重获自由,如今你所享有的一切,都将如故。同时,你或许还能收获郡守府的友谊。” 商慎之沉默了,似乎在进行着良心和利益的纠结。 见状赵宝庆站起身来,走到炭盆旁边,随手拨弄着里面的三角铁,“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只有一盏茶的时间。” 随着他的动作,炭盆里的炭灰飞扬起来,在尘柱之中翻滚,冲进商慎之的鼻端,仿佛是他的皮肉即将被烧焦的味道。 “我想问个问题。” 仿佛是因为恐惧,他沙哑着嗓子,终于开口。 “说。” “你们努力拔掉了武将军,接下来是有什么计划?” 赵宝庆手中动作一顿,眯起眼睛,带着暗藏的警惕,“你问这个做甚?” 商慎之直勾勾地看着赵宝庆,眼中闪着野心的光芒,“若是真的要做下这样的事情,那自然是想要更多好处的。在这三郡之地,我也想跟着郡守大人和他背后的大人物,喝一口残汤。” 看着商慎之那毫不掩饰的雄心勃勃的样子,赵宝庆在心里充满了鄙夷:果然是个不自量力的蠢货,都到这时候了,还敢想这些事情! 等武元靖的罪行确定,你以为你还能活? 老子的鼻梁还在痛着呢,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你这个胆大包天的蝼蚁! 这间屋子里的刑具,他要一样一样地用在他的身上,听着你的惨嚎、哀求、扭曲、挣扎,方泄心头之恨! 但商慎之此刻愿意主动上钩,那就再好不过! “武元靖倒台,驻守的将军自然也会换人,会换成我们的人。到时候三郡之地,军政皆入我等之手,想要做什么就都很方便了。你家既有商路,兴许一些不便拿到台面上的东西,也不是不可以交由你家来处理,这当中的利益,是你想破脑袋都想不到的!” 商慎之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不信,如此劳动心神,却只为了图些钱财。” “浮财?呵呵,你真的太没见过世面了。边贸巨利,压根就是你不敢想的!更何况,还有军队在手呢.......” 赵公子忽然顿住,再度警惕起来,“其余的事情,多说无益,你也没资格再听了。本公子的耐心是有限的!” 商慎之立刻改口,“你们的背后是谁?别多心,我只是想知道我这条命今后为谁卖?也想评估一下你们此事能成的可能。”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什么秘密,赵公子也傲然道:“等拿到了你的供状,本公子就将亲自去往中京,将它献给赵王世子殿下。” 果然。 虽然八九不离十,但终于是彻底验证了。 赵宝庆挥了挥手,让一旁的随从取来画押的工具,然后走到商慎之面前,“该问的问题,本公子也给你答了,不要给我耍花样!” 商慎之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朔荒郡郡守之子,“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赵宝庆眉头一皱,“你不要给我耍什么花样,否则我不介意先让你受一次刑!” 或是眼看着谋划终于要得逞,脾气十分不好的赵宝庆竟没有直接动手,仅是厉声威胁了一句。 商慎之盯着他的眼睛,“如果那天我没回来,你会怎么办?” 赵宝庆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十分不爽,眉头皱起。 商慎之又问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没回来,那个店小二的手,真的会被挑断吗?” 赵宝庆的眉头皱得更紧,完全想不明白商慎之在这样的关头,问起这样一个蝼蚁的话题到底有何用意。 像那等卑贱如草之人,死了也就死了,扔给他几十两银子安葬,都是他这辈子得不到的巨款,修不来的福分了,得感恩戴德了,至于两根手筋,算个什么? “不然呢?做戏做全,难不成我还饶他一命?” 听了赵宝庆的回答,商慎之轻轻一叹,“你是真该死啊!” 赵宝庆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商慎之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说,你是真该死啊!” “你他娘的找死!” 赵宝庆直接一脚猛踹在商慎之的肚子上,剧痛之下,商慎之的脸上登时露出痛苦之色。 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却被绑住了手脚无法动弹。 赵宝庆上前一把抓着他的头发,厉声道:“你敢耍我?现在画押,本公子还能饶你一命!” 商慎之因为剧痛而颤抖的脸上,却顽强地露出笑容,“时候,到了。” 砰! 仿如咒语一般,牢门应声被人猛地撞开,强烈的光线涌入阴暗的房中,照亮了赵宝庆那张诧异的脸。 ------------ 第三十一章 以牙还牙 快步走进刑讯房,瞧见商慎之虽然头发凌乱,衣衫脏污,形容凄惨,但终究没缺胳膊少腿,带队前来的御州行台左丞陆世仪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怒喝道:“愣着干什么?解开啊!” “慢着!” 正要上前的几个行台府随从被赵宝庆拦住去路,这位郡守府的公子瞧见这帮敢在他地盘上撒野的陌生面孔,不悦地望向陆世仪,“你谁啊?” 陆世仪上前,毫不犹豫就是一个巴掌,“滚开!” 赵宝庆当即暴怒,却被一旁他的亲随连忙死死拉住,低声道:“公子,这是在郡守府。” 这话可不是什么鼓舞,而是警告。 言外之意便是,如果眼前之人不是足够有分量让赵郡守不得不低头,或者已经得到了赵郡守的授意,那便不可能如此趾高气扬地出现在此间。 而对方这嚣张的一巴掌,更是让后一种情况的可能几乎消除。 赵宝庆闻言也是心神一凛,双目喷火,握着拳,却只得默默后退几步,让出道路。 陆世仪冷冷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与这位不学无术且手段残忍的纨绔多废话。 在他看来,这人的死活比不上商慎之的一根手指。 哦,也不对,在他心头,已经给这位判了死刑了。 赵宝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商慎之的束缚被解开,如同蛟龙回到了大海,他知道机会可能不会再重来,自己辜负了父亲的期待,那份不甘让他的脸上露出明显的挫败,他悄悄握拳,暗道棺材还没盖上盖,你别笑得太开怀,我还有父亲和世子殿下在,胜负的悬念要等最后才能揭开! 他望着商慎之的背影,咬牙露出阴狠,你以为就这么算了吗?放心,你逃不掉的! 但就在这时,陆世仪却看向想要离去的随从,面露不悦地伸手一指,“你们没长脑子吗?这两人带上一起啊!” 赵宝庆面色一变,“你们干什么!本公子是朔荒郡守之子!” “嘿!找的就是你!” 一听这话,更机敏一些的亲随立刻意识到局面彻底出了问题,连忙将怀中的状纸一把塞向嘴里,准备吞了,却被一旁眼疾手快的行台府之人识破抢过,如获至宝般递给了陆世仪。 陆世仪打开一看,神色是既喜且怒,“好好好!原来如此!你们真是无法无天了!带走!” 从昏暗的刑讯房中走出,商慎之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手遮了遮。 自由和健康一样,总是失去过才知道可贵啊! 在他身后,被半推半押着走出牢门,赵宝庆的心头还仅仅是有着几丝不详的预感,但当他瞧见牢门口站着的两个身穿白虎服的身影时,整个人便瞬间后背一凉。 靖安卫! 不是,他们怎么也来了? 他紧急地在脑海中回想起他们父子这些年能够引动靖安卫的所作所为,然后就发现,事儿太多了,猜不到,根本猜不到! 不过他的疑惑并没等太久,当他走到府衙公堂,赫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此刻对方的头上没了官帽,正被押着跪在这座他本该是主人的衙门中。 爹?! 完了! 压根没想到事情竟然到了这种地步的赵宝庆当即双腿一软,就要向父亲致敬。 在他左右,眼疾手快并且经验丰富的靖安卫一左一右,默默伸手,熟练地架住了他,将他拖进了公堂。 不仅成功救下商慎之,还缴获了重要罪证的陆世仪兴奋上前,将手中皱巴巴的状纸递给了杨文山。 “行台,这是我等缴获的赵北泽及其子其属,意图屈打成招,并构陷武元靖的罪证!” 杨文山接过来只扫了一眼,便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签字画押,何足为信!” 说完竟直接将其撕碎,扔进了一旁的炭盆之中。 看着那忽然窜高的火苗,陆世仪面色大变,就要上前阻拦,却被商慎之悄悄扯住。 将重要罪证烧毁,杨文山扭头看着跪在堂中的赵家父子,沉声道:“朔荒郡守赵北泽纵子为恶,串供栽赃,身为地方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着摘去官帽,即刻其与同谋共犯等,皆押入大牢,待本官禀奏朝廷之后,再行处置!” 赵宝庆肝胆俱丧,登时跌坐在地。 赵北泽则梗着脖子,“杨文山!本官身为上郡郡守,你仅有管辖弹劾之权,并不得擅行罢免处置!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杨文山眯着眼睛,贺陆神斜靠着椅子,懒洋洋地轻哼一声,“说得有道理啊!那就跟我去靖安卫吧,靖安卫今年还没做过几桩大案呢!” 赵北泽身子猛地一颤,看着杨文山,“行台大人,下官,哦不,小人就是那么一说,您别在意。” 说完他着急地扭头看着左右,“你们还愣着做甚,快给本官绑上啊!” 当赵家父子都被绑上,即将被带走时,商慎之忽然道:“等一下!” 在众人的诧异中,他走到杨文山面前,拱手一礼,“行台大人,既然这赵家父子的栽赃之罪已然查明,那在下可是清白的?” 杨文山不解其意,但还是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多谢大人。” 说完商慎之迈步朝着赵宝庆走了过去。 看着商慎之的动作众人都面露不解,唯有赵宝庆在片刻错愕之后,瞪大了眼睛,大喊道:“快拦住他!” 但话音方落,商慎之便脚下用力一蹬,右脚猛然发力,踹在了赵宝庆的肚子上,将他踹飞了出去。 看着那道身影划过一道颓然的曲线,跌落在地,许多人的心里都是一个念头: 赵宝庆啊赵宝庆,你没事去惹他商慎之干什么啊! “行台!朝廷命官自有体面,岂能如此折辱!” 看着痛得蜷缩成一团的儿子,赵北泽心痛不已,涨红着脸,愤怒高呼。 “放屁!”商慎之抖了抖用力过猛有点抻着了的脚,呸了一口,厉声道:“他算个屁的朝廷命官,此人在先前无故殴打老子,老子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赵大人是要追究一下这个并无一官半职的人,是在哪儿行凶作恶的吗?” 赵北泽一怔,想到那些给自己罪加一等的话,登时嗫嚅不敢多言。 ------------ 第三十二章 征服(二合一) 眼见赵北泽不说话,杨文山叹了口气,挥了挥手,“押下去吧!” 等赵家父子和他们的手下都被押了下去,公堂之上,登时为之一空。 商慎之这时候,才向众人致谢。 他先与杨文山致谢,杨文山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而后,他便来到贺陆神身前,朝着他深深一拜。 这位他在与赵公子动手之前,真正考虑到,并寄予了希望的帮手,也果然没让他失望,如约而至。 贺陆神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多大的事情,对靖安卫而言,一个小小郡守,没太大的兴趣。 “我在靖安卫衙门等你。” 说完,他便直接起身,和杨文山等人极其敷衍地抱了抱拳,便起身离开。 而杨文山和陆世仪也只是象征性地拱手回礼,看来两边的互相不顺眼已经是明面上的东西了。 眼见此间只剩下了自己人,陆世仪便一个劲儿地朝杨文山使起了眼色。 杨文山无奈,便开口道:“商公子,久闻才名,咱们移步一谈?” 商慎之自然躬身答应,于是二人再加上陆世仪,便一起来到了公堂之后的一处房间之中。 各自落座,杨文山缓缓道:“今日之事,请商公子不必多想,赵家父子多行不义,本官身为御州行台,本就有卫护子民,处置不法之责。” 商慎之闻言依旧不减恭敬,“大人所行之份内之责,与在下对大人的感激,并不相冲。哪怕在下今日不是当事人,亦当感念行台大人及左丞大人,主持公道,救民于水火。” 对这番话,杨文山不置可否,不见喜怒,“自上次朔荒郡一见之后,陆左丞便屡向本官举荐,说朔荒有大才,今日想请教公子一二,不知可否方便?” 陆世仪略带紧张地看了商慎之一眼,机会难得,但他今日遭遇这等事情,大起大落,不知道还能有几分心神,几分精力? 杨文山这样的问题,虽说得委婉,但商慎之知道,这压根就不是什么询问,于是自然一口答应。 “请问商公子,如今我大虞与南楚,对峙已有数十年,你对此局势如何看?” “志高兄!”陆世仪一听这问题,登时面色一变,开口反对。 这等问题,岂是一个边郡年轻人可以知晓的? 当今天下,车马很慢,兔子都吃窝边草;经史不达,百姓难懂圣贤书。 对于未曾登过庙堂之高的绝大多数人而言,能够通晓一郡一县之事就已经很不错的才干了; 若能知晓一州之地的地理山川,风土人情,那就值得许多大人物拉拢; 若是了解数州之地,甚至如关中、河北、中原这等地域级别的文治、军务,那就是可以扬名天下的大才。 固然这些东西可以从史书上去寻,从前人的书籍中去找,但那都是顶级大族核心子弟才有的待遇,等闲百姓哪儿有那个机会。 在陆世仪看来,这一问,分明就是不想给商慎之机会嘛! 杨文山神色平静而坚定,陆世仪没猜错,他的确是不想给商慎之机会。 其一是此番之事,如果吸纳了商慎之,那几乎就是与赵王世子宣战了。 这对于一向不愿意卷入这等纷争的他而言,并不划算。 其二便是,商慎之居然跟靖安卫也有牵扯,出于堂堂文官的朴素道德观,他对商慎之的感官自然有所下降。 最后就是商慎之先前在公堂上那一脚,让饱读圣贤书的他,殊为不喜。 综合这三点,他只能让商慎之知难而退了。 但他却不知道,知难而退,从不是商公子的作风。 他的目光在二人面上转了转,眼见陆世仪还想说什么,主动开口道:“陆大人,行台大人此题,在下也颇感兴趣,欲抒拙见,抛砖引玉,继而向行台大人求教一二,以壮见识。” 商慎之愿意接招,杨文山自然开心,恰好这时候随从过来禀报说,外面郡守府属官闻讯而至,他便对陆世仪道:“道威兄,就劳烦你先去安抚一番。” 陆世仪无奈,给了商慎之一个自求多福的鼓励眼神,转身离开。 出来到了公堂之上,郡守府中郡丞、主簿、参军以及各房胥吏等已经齐齐抵达,正交头接耳地消化着方才听到的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陆世仪缓步走出的身影就仿佛消声器,让公堂之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下官朔荒郡丞卢锦雄拜见左丞大人。” 在郡丞大人的提醒夏,众人也明确了对面这个老者的身份,纷纷上前,问候起来。 陆世仪虽然不擅长官场逢迎,但基本的礼节还是手到擒来,和众人熟练地客套着。 “诸位,行台的确在此,但现在有些小事,待事情处置完毕之后,自会与诸位一见。” “左丞大人,下官冒昧问一下,大概需要多久?下官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安排晚宴住宿之类的。” 陆世仪扭头看了一眼后堂方向,心头有些无奈,叹了口气,“应该用不了多久。”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房中,起初不以为然以为此题必能叫商慎之知难而退的御州行台杨文山,看着坐在他对面侃侃而谈的少年,听着他那些话,早已经震惊得合不拢嘴。 先前陆世仪前脚出去,商慎之便直接开口。 “大人欲问南北之势,具体想让在下从何说起?” 看着商慎之那信心满满的模样,杨文山心头是半点不信,“便先说说这南北对峙之势的由来吧!” 商慎之微微一笑,朗声道:“自祖帝立,天下分分合合已数百年,然则数百年中,虽偶尔南方割据,但终是撮尔小国,不成气候,待中原归一便可轻松而定。然此番竟能据南而对,我大虞挟一统北方之威,满朝齐心之力,竟不能克,以至于对峙之势竟达百年,想必行台大人之不解便在此处?” 杨文山平静点头,“商公子有何高见?” “一国强盛,在明君、在吏治、在强军,但归根结底,在田亩、在人丁。要有足够的人口,有养活这么多人口足够的土地,才能支撑起一个强国。以往之南方,看似广袤,然千里之地,既少人丁,又乏田亩,物产不丰,瘴疠遍布,昔年所谓之割据,不过数城,虽号帝王,实不如一州州牧远矣。” “然,大夏年间,夏高阳行新政,开埠通商于南方诸城,以输海外之财;迁民拓荒于岭南之地,以丰南境之粮,此为南方腾飞之基。后,大夏内无叛乱,外无边衅,万民赋税畅通而达府库,天下之财源源而抵中原,是为旷古未有之极盛。在此情况下,天下之人丁在短短五十年间,近乎翻倍。如今提起那一段历史,谁不得夸一声贞观为历代盛世之首,夏高阳为古今第一权臣?虽然后来后夏灭国,开海经略四方之政也渐遭废止,但在那段极度的繁盛中,南方的人丁不断繁衍,田亩不断被开采,整个南方那些曾经的荒蛮之地,也渐渐多了人烟,兴了教化。” “等到后夏在数十年承平无事之中,盛极而崩,战火纷乱之下,无数世家大族举族南下,避祸江南,无数的流民也随之涌入,他们带来了北方的朝堂架构、学问、礼仪、和梦寐以求的劳动力,江南之地,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春天。而这时候的北方呢?各方势力征战不休,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他看着杨文山,“此消彼长之下,江南之地,如今比起北方,从田亩到人口,从赋税到商业,以及由此而衍生出来国家机器,哪一样真的比我大虞差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双方对峙数十年还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 杨文山听完,下意识微张着嘴巴,呆滞地看着商慎之。 对商慎之而言,这都是后来总结过的一些不算多么深奥的结论,但对于当下的杨文山而言,这却是他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高度与角度。 以往与人聊起,无非就是南朝有明君,本朝需休养,边将太无能,大江有天险...... 他从来没有听过谁能站在整个天下发展的高度,从最本质的土地人口的流动,来解释如今为何近百年都不能天下归一。 对于这样的观点,他不知道正确与否,但他只知道,自己无法反驳。 于是,他这一次,坐直了身子,以一种很认真的请教态度道:“那以商公子之见,南北双方对峙之局面,将如何发展?” 话刚出口,他便补了一句,“请阁下放心,此言不传六耳,老夫也绝不会因言而罪。” 你当我傻么,主动给你把柄....... 商慎之腹诽一句,杨文山真的会不会怪他不知道,但他肯定不会说犯忌讳的话。 命运就如小兄弟,除开最信任的,千万不要交到别人手里。 “南北之势,对两朝陛下和庙堂诸公而言,定是要殚精竭虑,苦思其法,最终由吏治、兵制、人丁赋税以及一些天命的层面,影响到具体的战局上。但若是作判断的话,其实并不算难。南朝虽然坐拥大江天险,但其都城金陵,就在江岸,所以,大江是天险,也是最后一险,什么时候南朝的防线退到了大江一险,南朝就注定会失败的。” “而对我朝而言,我朝之雄兵强于南朝,骑兵更是雄壮远胜,无法速胜者,盖因地势而已。如果在下所料不差,双方之势如今当犬牙交错于淮泗之间,什么时候在此地分出了胜负,什么时候就是南北大势日渐清晰之际。” 杨文山咽了口口水,脑海中,回想起前些日子回京述职,和曹相等人聊起南方战局,如今正是酣战缠斗于龙首故地,也就是商慎之口中的淮泗! 这样的事情,对他这个御州的行政长官而言,都不算是耳熟能详的普通消息,他一个边郡少年是怎么知道的? 他莫非真能偏居一隅而知天下事吗? 听到这儿,杨文山已经彻底感受到了陆世仪当初的震撼,也完全改变了先前对商慎之浅薄的认知。 笃笃笃。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久等不见人的陆世仪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行台?” 杨文山眉头一皱,看着商慎之挤出一副笑容,“稍等。” 旋即他起身,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催什么催?你要我见,我这儿见了谈了你又来催,那你到底想不想我见?不就是一帮郡守衙门的属吏吗?怎么了?你这个行台左丞还不够资格吗?” 陆世仪懵逼地瞪大了眼睛,正想询问这到底发生了啥。 砰! 房门又被杨文山直接关上。 陆世仪摸了摸差点被撞到的鼻子,心里情绪复杂得一时都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郁闷。 等他走回正堂,那帮人便又围了上来。 “陆大人!行台大人怎么说?” “左丞大人?行台大人何时出来?” 听着这些人的话,陆世仪把脸一板,“怎么?本官在这儿招待你们不够资格是吗?” 众人:...... 房间内,杨文山又问了商慎之几个问题。 商慎之虽然和回答先前两个问题一样,只是浅浅回答几句,并未将自己的见解和盘托出,但那些在知识文字爆发时代能够成为共识的历史经验,也足以给这位边州行台无以复加的震撼。 他还想再问几句,但这时候,商慎之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杨文山这才反应过来,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屋子里都已经点上灯了。 于是,他传令外面送些酒菜进来,要拉着商慎之一起吃饭。 商慎之却主动道:“外间属吏皆在候着行台,行台若是避而不见,恐生非议,在下深感行台救援之恩,改日定当登门拜访,再与行台讨教。” 杨文山闻言也只好点头,把着商慎之的手臂,依依不舍地将他送了出去。 而等商慎之离开,杨文山自然也出面安抚了一下郡守衙门的这些官吏,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才将众人劝走。 房中就剩下这对正副搭档时,陆世仪笑着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会留他彻夜长谈呢,没想到你还舍得放人家走。” “道威兄,说实话,若非你一力举荐,我险些因为傲慢而错过人才啊!” 杨文山面露感慨,到现在依旧有几分啧啧称奇的意味,“此人一身所学,宏大精深,见解甚为独到精辟,更关键的是,为人又知进退,杀伐果断,有菩萨心肠,又有金刚手段,你看连靖安卫这些人都能搞好关系,这样一个有本事又有手腕的人才,难得啊!难得啊!” 陆世仪:...... 你之前不还觉得他嚣张跋扈而心生不喜吗?不还因为他跟靖安卫有牵扯而心头不悦吗?怎么这些现在还能成他的优点了? 还杀伐果断,菩萨金刚的,你这立场会不会太过不坚定了? “那你与他提了要请他进行台府吗?” “没有。”杨文山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然后解释道:“行台府太小,容不下他这等如腾蛟起凤的大才。” 陆世仪眉头一皱,旋即有些惊讶道:“你不会是想把他推荐给曹相吧?” 杨文山却再度摇头,“我也在犹豫,他的本事是够了,但你也知道,中京城可不是有本事就能成事的,那可是实打实的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啊!想要在那样的环境下出人头地,归根结底是要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才行。” 他看着陆世仪,“要懂谋略,要有机变,否则再大的才也只会被权力碾碎成泥。” 陆世仪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今日将我们缴获的那个供状烧掉,是不是就是为了不沾染赵王世子的阴谋,不至于引火烧身?而后稍显僭越地给赵家父子当众定罪,更是清晰地向赵王世子表态,表示自己公事公办,无意参与进他在背后安排的那些事情?” 杨文山诧异地看着他,然后笑了笑,“道威兄,没想到都到这个年纪了,你一下子开窍了啊!你以前不是最不屑于琢磨这些的吗?” 陆世仪平静道:“商慎之说的。他还说,如果他所料不差,你在向朝廷的奏章中也只会提今天提过的那些罪,并且明日便会将赵家父子放出来,软禁在郡守府中。同时会修书给朝中的好友,让他们帮忙争取朔荒郡守的人选,希望能得一个同道中人。” 杨文山再度疑惑,盯着陆世仪,“当真?” 陆世仪点头,“那是自然,亲口跟我说的,本来我还算去找你理论呢!” 杨文山稍作沉吟,“拿笔来!” “啊?” “我要给曹相,写荐书!” ------------ 第三十三章 他值得吗? 当商慎之的身影出现在郡守府的大门外,一道黑影快步冲来。 若非对方口中那一声情真意切甚至带着哭腔的【大郎】,商慎之差点就吓得一脚给他踹出去。 不过,等他借着微弱的光线,瞧见自家父亲那张疲惫又惊喜还带着几分后怕的脸庞时,原本以为可以很冷血的心头,还是油然生出一阵暖意。 一旁的随从也帮着邀功现眼道:“公子,你不知道,你再不出来,老爷都要带着我们劫狱去了。” 商慎之白了他一眼,然后挤出一丝笑容,对父亲道:“放心吧,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商九思连连点头,“听说是行台大人救了你?” 商慎之点了点头,“赵家父子如此倒行逆施,行台大人自然不能容忍。” “青天大老爷啊!多亏了行台大人居然就在朔荒,否则这可如何是好啊!” 商慎之听着父亲的话,并没有多解释,或许对于包括父亲在内的许多人而言,贪官被更大的清官收拾,自己因而得到伸冤和拯救,是他们最熟悉的逻辑,就让他们这么去理解,没必要硬去纠正什么。 他开口道:“父亲今日辛苦了,今夜也先别忙事情,跟我去一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瞧见儿子平安出来,商九思自然满心轻松欢喜,连连点头,“好好好,走吧!” 等走出一截之后,商九思皱着眉头,“大郎,这不是去妙玉坊的方向啊?” 商慎之愣了愣,“我什么时候说了要去妙玉坊了?” “咳咳......”商九思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那咱们是去哪儿?” “靖安卫。” 商九思的膝盖也仿佛忽然承受不起那微胖的身躯,但被商九思早有预料地搀住,“别怕,我们是去做客的。” 商九思吞了口口水,脸上的肉都不自觉地抖了抖,“那他们是不是还请我们喝茶啊?” 果然古今利剑都是一个借口,也不知道换点新鲜的......商慎之默默吐槽了一句喝茶梗,然后笑着道:“真的,因为今夜的城中,我真想不到除了那儿,还有哪儿能让我睡得更安稳。” 说着,他望着将军府的方向,冷哼了一声。 ....... 靖安卫镇抚使衙门中,一个端庄秀美,气质不俗的年轻妇人,端着一个托盘慢慢走入了一间房中。 房间内,贺陆神斜倚着一张软塌,依旧是那副没长骨头的模样。 瞧见美妇到来,也没动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美妇却不半点不动怒,将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亲自端起一碗亲手熬制的养生羹汤,走到他面前,细心地吹了吹,然后一勺一勺地喂着。 贺陆神大剌剌地躺着,当真是一副饭来张口的样子。 任谁见到他这个样子,或许都会以为他只是个贪图享乐没点本事的废物。 但美妇的眼中,却满是爱意和崇拜。 她的夫君,才不是那等废物。 在她瞧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他英俊外表下,所蕴藏的气质与能量。 所以,出自河北大族楼氏嫡支的她才会不顾族中反对,毅然决然地下嫁给他。 而他也没让自己失望,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懒懒散散的,但真做起事来,便如那下山猛虎,睥睨难当。 不论是哪方面的事。 进入靖安卫的五年中,他曾有不眠不休整整五日,期间数场恶战,最终缉拿天下巨匪田无双的强悍执着; 也有乔装打扮,混入青楼生生当了一个月仆役,最终拿到一位巨贪罪证的隐忍操劳。 也正是这样,他才能在这短短五年时间,从一个一无所有的贫苦年轻人,成为卫公义子,成为这个衙门之中威望十足的镇抚使。 而自己也证明了眼光,收获了族中父母兄长对这份爱情的认可与祝福。 “夫君,妾身听说你今日去救了一个人?” 朱唇轻启,声音虽温柔但却颇为大气,不似那等软糯扭捏的作态。 贺陆神张了张嘴,示意她再来一勺,吃完之后才满足地道:“有何不妥?” “夫君以为,会不会有些不值当?” “你说。” 美妇开口道:“以夫君之远见,自然能洞察今日那位商公子之事背后的隐秘。赵王世子的门客才从朔荒郡离开不久,这边武开府就被传去京城述职,赵家父子的今日所为,背后自然有赵王世子的影子。” 聪明的女人没有再说,自家夫君的聪明头脑自然知道她所说的意思。 贺陆神终于缓缓坐起,伸手拍了拍身边,美妇便温顺地坐上去。 “你可知对为夫而言,什么最重要?” 美妇微微摇了摇头,便听见贺陆神微笑道:“你。” 一双美目之中,登时如春回大地,春水初生,整个人也温柔地靠进了一旁宽厚温暖的胸膛。 “除了你之外呢?” 美妇想了想,想起了那个安坐大虞镇妖塔的镇狱明王,试探道:“卫公?” “不错。” 贺陆神点了点头,“赵王背靠晋王,赵王世子在中京也算得上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我虽得罪不起他,但只要义父还在,我就能当他是狗屁。可商慎之却能给我讨好义父的东西,你说我当如何选?” 美妇眉头微皱,“可是,一个边郡少年,虽在棋道上颇有造诣,但夫君能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毕竟有限,和救他的损失相比起来,你确定他能给你足够取悦卫公的回报?” “不能指望太多。” 贺陆神洒然一笑,神色之中并无落寞,“你想想,我们这是在哪儿?在北疆三郡啊!胡天柱、凌天生、周万景这些其他义子都在哪儿?他们能请到的都是什么人?他们能给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我有什么?” 他伸手抚了抚身边的美人,“除了你,也就一个勉强还算够用的脑子而已。” “夫君的脑子可不仅是够用而已。”熟知眼前人过往恐怖战绩的美妇一脸崇拜,幸福地开口。 “好了,先回去休息吧,估摸着那位商公子也该来了。” 话音方落,房门外便传来属下的通禀,“大人,商公子到了。” “夫君果然是神机妙算呢!” 美妇展颜一笑,忽然眼露狡黠,“夫君,让妾身也听听?” 贺陆神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商慎之站在靖安卫衙门的正堂之中,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心头升起的,是一种怪异的向往。 这就是自己未来可能的生活吗? “觉得此地跟外人口中的龙潭虎穴可有差别?” 贺陆神清朗豪迈的声音从后堂响起,然后身影走出。 商慎之当即深深一拜,“草民拜见贺使君。感谢贺使君搭救之恩!” “没有本官,你一样可以脱难,此事不值一提。” 贺陆神并未居功,爽快地笑着,展露着他惊人的人格魅力。 “对使君而言不值一提,但对我而言,性命攸关。使君之恩,必当铭记。” “要记就记吧,我只希望,你能够多在棋艺之上,指点一二。” “指点谈不上。”商慎之拱了拱手,“在下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想请大人斟酌。” 贺陆神在椅子上坐下,微笑道:“尽管说来。” 商慎之道:“今日纷忙,心神受扰,同时大人公务繁忙,在下亦非久居此间,故不如今夜各自养精蓄锐,明后两日在下与大人连下十局,大人可遣专人记录成棋谱,留存后用。” 后堂之中,贺陆神的夫人美目泛彩,瞬间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多余了。 而贺陆神的心头也猛然一动,想到了许多的可能。 如果这十局他能下出妙手,自可献与义父,以彰其能; 同时商慎之的不凡棋力,也可以得到展现,义父想必也十分喜欢这样的棋谱; 而且,这十局棋若能下出很高的技艺风采,二人皆可由此扬名; 最关键的是,这抄录棋谱的是他来安排,到时候愿不愿意献给义父,愿不愿意公之于众,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看着商慎之的眼神中悄然生出惊喜。 不愧是能做出那么多事情的年轻人! 不枉我今日走那一遭! 他笑着开口,“如此,甚好!” ------------ 第三十四章 没事儿少发誓 商慎之与贺陆神的十局棋,下得比想象中要久一些。 贺陆神虽为靖安卫镇抚使,又兼卫公义子,但在中京城中,靖安卫的名声毕竟不算太好,往往被清流所鄙夷,不愿沾染。 惹不起人家还躲不起吗? 平日他想得一棋道高手对局,往往不能如愿,而能够被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又大多实力不济,以至于空有天赋而不得磨砺。 眼下与商慎之对弈,便如宝刀遇见了顶级的磨刀石,实力进境飞速。 而对于商慎之而言,虽然全面占优,但此番也并非全是喂招和付出。 他也在接收着贺陆神所代表的当下围棋风格,与贺陆神自己的攻防技艺,取长补短,融会贯通,并且提升着过往的技艺。 他的想法也很明确,既然整个靖安卫棋道之热,蔚然成风,想来整个天下,定不会只有靖安卫孤芳自赏,圈地自萌。 锤炼提升一下自己的棋艺,当然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同时,这份棋谱若是最终达成所愿,固然是他贺陆神献与卫公的一片孝心,又何尝不是他商慎之递给卫公的一份见面好礼呢! 在赵王悍然朝他出手之后,他的出路除了靖安卫又还能有哪儿呢! 两人这一下,就是两日。 就当二人专心地下着棋的时候,一个消息,随着往来的商旅,从朔荒郡传入了沃川郡。 “你听说了吗?商家要完了!” “啊?怎么会!他们不是已经攀上了将军府的高枝了吗?” 听见对方这句问题,带来消息的人心头瞬间得到了满足,傲然自矜,“嗨!这你就不懂了吧!” 旋即声音一低,环顾一圈,“攀上将军府是事实,但谁能想到商家大郎居然胆大包天,得罪了赵郡守啊!将军府又如何?赵郡守的背后,那可是赵王爷!” “嘶!不是说那商家大郎如今改过自新,厉害得紧吗?怎么又会得罪赵郡守呢!” “厉害得紧?呵呵,估计也就天香楼的姑娘会这么觉得吧!我听说,正是他有眼无珠,自以为攀上了将军府就可以跋扈嚣张,谁知道人家郡守府压根不买将军府的账,直接将他押进了大牢!” “什么?都进牢狱了?” “你以为呢?不然我会这么说?如今商家大郎下狱,商家跟将军府的线自然也就断了,还得罪了朔荒郡守,你觉得商家还能继续潇洒吗?” “哎,这商家还真是命苦啊,还以为他们能够就此重振雄风呢!说起来,商家也没干什么坏事,怎么就这么背呢!” “就是因为没干什么坏事,才不长久啊!” ...... 消息飞快在沃川郡中传播,许多大族都接到了消息。 刘家,朔荒郡的世家之一。 和商家这种纯粹的商贾之家不一样,刘家这些年出过两三位朝中官员,在这边远小郡之中,地位颇高。 此刻刘家老太爷坐在府中,默默听完了管事的汇报,抿着嘴唇思量着。 刘家长子坐在下方,迟疑道:“父亲,今日可是商家五长老的寿宴,请帖早就送来了,这时候来了这消息,咱们今日还去吗?” 刘老太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为父实在是太失望了!” 刘家长子闻言面色一变,当即站起,一脸歉疚,“父亲,孩儿知错。孩儿并非那等冷血无情之人,只是担心影响家族,故有此问。父亲放心,孩儿稍后一定亲去商府,告诉商家诸位,我刘家以礼义传家,自有操守,绝不会做那等见利无情,遭人唾弃的行.......” “够了!”刘老太爷气得嘴都抽抽了,“老子的意思是,这事儿还用得着问吗?当然不去了啊!” 刘家长子闻言僵在原地,脸一阵青一阵白,手足无措地咽了口口水。 同样的对话,也发生在其余各家。 于是,当时间渐渐朝着中午走近,郡中大族却都无一人走出府门,去赴那一场早就说好的宴。 商家,大门口。 两个负责牵马迎客的小厮望着本该停满马车的门外,小声地嘀咕着。 “这是咋了,今日不是五爷寿辰吗?怎么都快午时了还没人上门?” “你小点声!不知道出事了啊!” “啊?出啥事了?” “听说大公子在朔荒杀了好多人,其中还有郡守公子,现在被下了大狱,等着秋后问斩了!” “什么?大公子怎么敢这么干!那咱们家岂不是完了?” “谁知道呢!况且什么咱们家,那是老爷们的家,你算老几,也配称咱们家!” “怪不得,我说怎么没人来呢!” 就在两人嘀咕的时候,身后响起一声冷喝,“没事干了是吧?在这儿乱嚼舌头!” 两人扭头,瞧见管家一脸冰霜地站在身后,登时面色一变,连忙分开站直。 “都给我站好了!再发现你们乱嚼舌头,仔细你们的皮肉!” 看着管家撂下狠话转身进门,两人默默瘪嘴,腹诽不已,商家都要完了,还牛气个屁! 在仆役面前气势十足的管家,进了府门,却立刻变得低眉顺目起来。 商府院中,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几张桌子。 正堂门口,商家的族老们站在阶前,望着空荡荡的庭院,面色皆是难看至极。 瞧见管家走进,一个族老忍不住开口问道:“还是没人来吗?” 管家欠了欠身子,并未答话,但其意不言自明。 那族老愤愤地一跺手中拐棍,“这帮狗东西,也太势利眼了吧!往日旧情是一点都不念了吗?这不是赤裸裸地打我们商家的脸吗?!” “这脸打就打了,又能如何?”另一个族老哀叹一声,“如果大郎真是犯下了那么大的错,咱们商家还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两说。” “大郎这孩子,也真是的,果然还是那副德行!好不容易撞了大运攀上了将军府的高枝,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还去得罪朔荒郡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烂泥糊不上墙!还连累整个商家!” “可不是么!我当初就觉得,这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改过自新,如今看来,就是踩了狗屎运!只是可怜我等皆要被其无端连累,可怜我商家数代基业啊!” 就在众人渐渐开始将矛头对准商慎之的时候,一个身影在一旁响起。 “哟!诸位这话,我可不爱听了!” 商家主母,也是商慎之的生母缓缓走来,雍容姣好的脸上弥漫着冷意,温婉悦耳的嗓音中也透出冰凉。 “先前商家无辜遭难,将军府大军抄家,是谁救下的你们?是孤身赶赴朔荒的大郎!当时你们一个个是什么模样?说的是什么话?!” “后来大郎帮助将军府解决疑难,带着将军府的谢礼和友谊回到府中,你们又是什么嘴脸?” “这会儿说大郎的不是了?他若真的犯了大事,连累了商家,你们该说就说,该骂就骂!但这会儿说什么早就看出来他没个出息,还讲什么烂泥扶不上墙的话,我听着犯恶心!他撒泡尿照照自己之前,你们是不是也该照照自己的样子?!” “胡说!”本就因为自己寿宴觉得脸面无光的五长老大怒,“大郎犯下的事情,难道不是事实?这空荡荡的庭院不是事实?满城士绅避我商家如蛇蝎不是事实?怎么你儿子犯了错就连说都不能说了?侥幸得了一次武将军青睐,就真以为他是什么天才了吗?他还是那个整日流连青楼不学无术的纨绔!” 商母闻言冷笑,“也比你那个卷着钱就跑路,派了几十个人抓了七八天才抓住的好儿子强!” 被戳到痛处,五长老再度大怒,“你一个妇道人家,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商母丝毫不惧,“我是商家家主夫人,商家主母,夫君儿子不在,我就是长房的代表,怎么?你是觉得长房也没资格在这儿说话?” “够了!”老一辈的族老一敲拐棍,“你们还嫌不够丢脸吗?!” 五长老冷哼道:“二叔,你可是瞧见的,不是我惹事儿,是有些人护犊子!” 商母哼了一声,“什么护犊子?眼下消息是真是假都不知道,我就看不惯有人在这儿咧着大嘴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消息都传遍了!还是真是假都不知道,当这空空荡荡的庭院是假的吗?” 商母面不改色,淡淡道:“万一单是你人缘不好呢?” “我......”五长老气得脸都紫了,理智也被燃烧殆尽,“要是假的,我......我......我那几间铺子都不要了,捐给族里!” 看着平日里一毛不拔的五长老竟然发下这样的“毒誓”,众人都知道这是动了真怒了。 一旁另一个族老便温声劝道:“大嫂,少说几句吧。你看把老五都气得失了智了,毕竟今天还是他的寿辰。” 商母哼了一声,没再反击,但是五长老却不依不饶,“不行!那你还没说,如果消息是真的,你怎么办!” 商母秀眉一凝,正要开口,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小厮,一脸喜色,“各位老爷、夫人,朔荒郡那边又有消息了,大公子是被陷害的,那赵郡守被御州行台大人当场摘了官帽,关进大牢,大公子被放出来了!” ------------ 第三十五章 靴子落地 “啊?” “什么!” “真的假的?” 站在堂前的众人纷纷面色一变,惊呼出口。 “消息可真?” “千真万确!好些刚从朔荒郡那边回来的人都在说!” “太好了!”一个族老开心道。 “别急,既然消息有变化,说不定后面还会变!” 说话间,一个身影又匆匆从门外回来。 众人一见来人,登时齐齐一惊。 因为那是常年跟在商九思身边的亲随,此番也随之去了朔荒郡的。 “商四,你怎么回来了?” 来人直接在商母面前单膝跪下,“商四见过夫人,见过诸位老爷!” 商母对商四这番姿态很满意,点头道:“二爷问你话呢,你且起来答话。” “是!回诸位老爷,是公子遣小人回来的,他说只恐先前的消息会在族中引发恐慌,便命小人连夜赶回来,向诸位报个平安。”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那赵郡守父子图谋不轨,欲陷害公子,靠着强权将公子押进了大牢,但是恰好御州行台府的杨行台和陆左丞就在郡中,得知消息,便秉公执法,而且靖安卫的镇抚使贺大人也前往营救公子,他们问明了案情,杨行台当场摘了赵郡守的官帽,将他父子和一干从犯悉数下狱,公子自然也重获自由。” 众人听完欢呼连连,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充斥心间。 “大郎不愧是大郎啊!居然能有行台府的关系!” “可不是么!我早就看出大郎的不凡!如今更是连靖安卫的关系都有,咱们商家有福了啊!” “是啊,想我商家,一个月之前,还是无依无靠,如今将军府、行台府、连靖安卫都有了关系,看谁还敢瞧不上我们!” “从一开始,我就没相信过大郎会犯那种错,肯定当中有蹊跷,如今看来,果然啊!” “大嫂,你放心,谁要再敢说大郎一句不是,不用你发话,我老三第一个替你收拾!” 一阵惊呼之后,众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齐齐扭头看向本该是今日主角的五长老。 商母微笑着看向商四,“这么说,先前那个消息,果然是假的?” 五长老面色一变,强撑着弱弱道:“这......这行台主持正义的事,怎么能说是假的呢!” 老一辈的族老冷冷道:“老五,你无故妄言,诋毁大郎,实在是不该!” 五长老面色一变。 “不过今日是你的寿辰,别的惩罚就算了,你方才说的铺子,就交给长房吧!” 五长老哆嗦着,祈求地看着商母,“大嫂,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一贯不是个东西,我知错了!” 他差点都要给商母跪下了,毕竟以他的性子,要了他的铺子,简直跟要了他的命一样! 商母哼了一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堂堂商家五爷,说话就这么没用?” “老五!君子当信!” 一旁的族老立刻沉声催促。 如今商家危难骤解,商慎之又攀上了行台府的高枝,据说连靖安卫都要帮他出头,这谁敢得罪? 什么烂泥糊不上墙,那自然都是老五一个人说的! 众人的压力之下,商家五长老哆嗦着写下了那几间铺子的转让契书,按下了一个手印。 那手印上的鲜红,就仿佛是他此刻心头滴落的血。 商母满意地拿着那份契书,轻轻弹了弹,然后将它又递给了五长老。 “今日你的寿辰,没什么送的,这几间铺子权作贺礼吧!” 原本一副如丧考妣模样的五长老登时愣住。 “怎么?不喜欢?那我换一个。” “喜欢喜欢!”五长老一把夺过来,深深一拜,喊出了这么多年最真心实意的一声问候,“多谢大嫂。” “行了,收拾一下吧,想必,那些称病的有事的客人,这病也快好了,事儿也快忙空了。妾身就回后院,不打扰诸位了。” 看着商母悠然离去的背影,众人心头都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这长房的运气是真起来了啊,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大嫂,居然能有这样的操作。 一文钱没花,给老五整得心花怒放,服服帖帖的。 而也正如商母所料,就在消息传开之后,沃川郡中,上演了一出让众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一个个大宅之中,一通鸡飞狗跳的忙乱之后,一道道身影匆匆出门,或者骑马,或者登上马车,或者干脆步行小跑,从郡城的各处朝着商府的所在汇集。 “哎呀,五爷,来迟一步,恭喜啊!” “五爷,今日抱病,本来还以为都起不来了,谁知道临近中午,这病它竟然好了,你说怪不怪?五爷真是洪福齐天啊!” “托五爷的福,今日我等少不了多饮几杯,沾沾喜气啊!” 沃川商家,一时间,门庭若市。 ----------------- 朔荒郡,靖安卫衙门。 当极其认真的十局棋下完,商慎之和贺陆神,竟都有一种身心俱疲的感觉。 两人靠在椅子上,望着对方,忽然齐齐一笑。 “商公子棋道造诣,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比起第一局,我自觉已经进步非凡,但没想到还是未能求得一胜。” “大人过誉了,正所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若非大人之进境非常,在下也不可能超常发挥,最后一局,已是赢得侥幸。” 贺陆神眨了眨眼,“你这话说得,让我很想再下一局啊!” 商慎之苦着脸,“那在下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算了算了!”贺陆神调侃一句,连忙摆手,“再下估计头发都要白了。” 他缓缓站起身来,认真地朝商慎之行了一礼,“承蒙赐教,受益良多,在下欠商公子一个大大的人情!” 商慎之也跟着站起,笑着回礼道:“比起人情,我更希望能收获大人的友谊。” 贺陆神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份爽快的笑容,“这更是我的愿望!既然如此,走,喝酒去!” 酒过三巡,贺陆神举着杯子,忽然道:“对今后,你有何打算?” 他相信,以商慎之如今所表现出来的智计,对武元靖的未来,已经有了十分清晰的判断。 商慎之抿了抿嘴,“尚未想好。但我想先等等。” 贺陆神微微皱眉,“等等?” “嗯。”商慎之点了点头,轻声道:“等等看武将军能不能逃过一劫。” 贺陆神神看着眼前年轻人那张凝重的脸,在心头轻轻一叹。 赵王世子既然已经朝他出手了,又怎么会轻易善罢甘休,除非他找到让赵王世子忌惮的靠山,否则武元靖一死,他也必死无疑。 他举起酒杯,“先别想那么多,喝酒。” 商慎之嗯了一声,举起酒杯,“今朝有酒今朝醉。” 又过了三日,一封急信,跟随着信鸽的振翅,抵达了朔荒郡中的靖安卫衙门。 开府、云麾将军武元靖,因私通外敌,倒卖军需事发,被缉拿入狱。 ------------ 第三十六章 镇狱明王 中京城。 一支庞大的队伍从皇城方向,慢慢飘出。 队伍的中间,孔武有力的护卫拱卫着一顶华贵的轿子。 精挑细选出来高矮相当的轿夫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将轿子抬得几乎没有什么摇晃。 平稳顺遂得,如同轿中人的仕途。 当轿子在相府门前停下,一旁的亲随伸手撩起帘子,一个美髯飘飘,穿着紫袍的老者缓步走出。 府门前的众人,齐齐躬身行礼。 而老者仿如未觉,迈步进府。 因为,他就是这座奢华府邸的主人,大虞丞相、录尚书事,曹良臣。 到了府中,自有侍女端上温度适宜的参茶,而后伺候老爷稍作洗漱,更换便服,卸下公务疲惫。 慢慢走到书房,便已有府上幕僚等候,将一日之内值得一说的情况,告知于他。 “哦,明公,还有一事。” 幕僚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御州行台府行台杨文山送来两封信,一封是弹劾朔荒郡郡守赵北泽纵子行凶,虐民残暴,并且包庇其罪,诬陷他人,被其当场识破,软禁于府中,奏章还等在城外,若明公觉得无碍,便呈交上去。” 曹相伸手接过,默默看了一遍,沉吟片刻,“杨文山这些年,长进不少啊!” 幕僚笑着点头,“明公所言甚是,大家都看得出来,赵北泽是在替赵王世子办事,这个涉案的少年似乎也与武元靖有些关系,很显然是赵王世子在幕后主使,但杨志高此番却仅仅咬着纵子行凶的罪过,半点没提背后的事情,算得上聪明。” “不止如此。” 曹相微微摇头,“武元靖已经下狱,赵王世子眼看着就要将三郡的军政大权捏在手里,这时候他出手拔掉赵北泽,是保证他这个御州行台不至于成了个光杆子,他等着我的回复,不是对我这个丞相有多尊敬,而是在与我做交换。” 幕僚一脸恍然之色,“赵王世子虽然背靠晋王,但这天下终究不是他一手遮天,如今三郡的军政两权,他若要了军权,这政权自然就不好再争也争不过,若是明公有意安排人到此,自然便会帮杨文山坐实此事。” 曹相淡淡点了点头,幕僚接着又不解道:“其实小人还是想不通,赵王世子为何对三郡之地这般执着,先前花了大力气拦下户部给那边的军需和饷银,一计不成,如今又不惜搞得人尽皆知地陷害武元靖,将其缉拿入狱。” “搞不懂便不需要搞懂,只需要去想他若是手握三郡军政大权,一定是本相不愿见到的就行了。去告诉杨文山的人,那个折子明日递上去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朔荒郡中耀武扬威的赵家父子的命运便就此定下。 “是!”幕僚恭敬应下,“哦,还有一事,杨行台向明公举荐一个年轻人,说其有经天纬地之才,请明公收而用之!” 说着他又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曹相接过,大略地扫了一眼,便随手放在一边,“刚夸完他,就露怯了。区区边郡之地能有什么大才。不过是与一些蛮荒边民斗了几回,就吹嘘成这般,我看这杨志高是在御州待久了,眼界也变得如此狭隘了。” 幕僚笑了笑,“久不历中京繁华,不见天下人杰荟萃,自是难免,明公也不必在意。” “更何况,武元靖既已下狱,此等边民怕已是被吓破了胆,哪儿还敢来中京。” “明公所言甚是。” “行了。说个正事,这些日子,晋王党那些人你要多盯着点,有任何异动立刻告知本相。” “是。” ----------------- 在距离相府不算太远的地方,另有一座府邸,外表足够大气,内里更是豪奢,但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对此提出太多的异议,甚至除开御史台那帮人之外,大多都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这儿的主人,叫陶必达,他是大虞的户部尚书。 当这位武泰帝的钱袋子,结束了一场灯红酒绿,带着满身酒气回到府上,便有府上管家殷勤恭敬地迎了上来。 而后数位美婢好一顿温柔服侍,洗面奶消解疲惫,冲击波舒缓焦躁,片刻过后,陶尚书换上干净衣衫,心无杂念地坐在椅子上喝起了茶。 心腹兼管家也走了进来,向他汇报了一些情况。 陶尚书默默听着,不时插几句话。 “老爷,还有个事儿,武元靖被下了狱,这事儿需不需要咱们做些什么准备?” “怎么?你觉得我还能去争一争三郡之地的军权?你信不信我只要伸手,明日靖安卫的鹰犬就会登门?” 管家连忙欠身,“是小的鲁莽了。” “不是你鲁莽,是你根本没看明白这里面的门道。” 陶尚书润了口茶,缓缓道:“武元靖一个开府,还是执掌三郡之地这等重要门户的,被告发这等罪过,没有对峙,没有申辩,直接就下了狱,你觉得这是赵王世子有实力办到的?” 心腹悚然一惊,“您是说?” 陶尚书摆了摆手,“不确定,不瞎猜。我们啊,就当好陛下的钱袋子,然后晋王也好,曹相也好,咱们别得罪,该亲近亲近,若是这天哪日真的变了,我这个官儿也就当到头了。” 心腹小声道:“晋王如今是板上钉钉的储君,老爷何不?” “我是陛下的臣子,只忠于陛下,此事无需再提。” “老爷高义!”心腹佩服地夸赞一句,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前些日子咱们在朔荒郡那边的人传来的消息,说有一少年,精通财货之道,老爷或许用得上。” 陶尚书挑眉接过,细细看了一遍,“此事我亦有所耳闻,当初赵王世子图谋武元靖,便请我助了力,原来武元靖是这般破局的。” 他轻轻抖了抖信纸,“不过这等手段颇为粗浅,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手段,反倒是他对人心的把握,更能值得称道。” 他沉吟片刻,“这样吧,你留意着点,若是今后还有机会遇见此人,便顺手招揽一二,你看着给他安排个活计,也不要寒了下面人的一片热心。” “老爷高义!” ----------------- 靖安卫,一座座牢狱和刑讯房的中央,有一座并不算高的楼。 与其说是一座楼,不如说是一座塔。 一座立于魑魅魍魉之间,压得妖魔鬼怪不敢动弹的大虞镇妖塔。 镇妖塔中,一位老者坐在椅子上,俯瞰着面前的一副棋盘。 棋盘之上,黑白分明,犬牙交错,如同这个中京城中的云诡波谲,在这位靖安卫卫公、大虞朝的镇狱明王眼中,一目了然。 脚步声谨慎而恭敬地响起,一个高壮的身影来到他的面前,然后单膝跪地,“义父。” “嗯。” 老者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就让这位在外人面前有着“怒目金刚”之称,杀伐果断的靖安卫大佬面露迟疑。 “孩儿想请义父救一下武伯晏。” 老者似乎没有一点奇怪,又或者这根本就是无法引动他情绪的小事,头也不抬,“为何?” “武伯晏当初曾经深受义父喜爱,离开靖安卫也未曾忘记过出身,多次给我们推荐人才。而且他治军严谨,在三郡之地立下功劳,也算得上于国有功。以他的品性,根本不可能做那种勾结外敌的事情,这纯属是赵王世子袁博的陷害!” 高大的靖安卫同知面露急切,“区区一个赵王世子,义父但凡一句话,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孩儿求义父莫要袖手旁观?!” 老者轻轻一叹,摩挲着一颗玉质的棋子,缓缓道:“一年前,郑王倒台,晋王独大,朝堂之上,党羽无数,声势惊人。” “半年前,十余年不问朝政的陛下,开始亲自阅览奏章。” “三个月前,晋王党上书,请以折冲都尉杜远景代武元靖都督三郡诸军事,无果。” “一个月前,赵王世子开始布局谋划,意图逼迫武元靖自己犯错。” “这条埋藏在千丝万缕之中的线,你看懂了吗?” 高大军官面色一变,“义父的意思是,此事并非赵王世子贪欲作祟,而是晋王在背后推动?” “他的心思我能猜到,但猜到归猜到,没有证据我却不能做什么。所以,还不能打草惊蛇。毕竟有太多双眼睛,盯着老夫的出手了。” 老者笑了笑,“你敢直言为武伯晏说话,很好。” 高大军官眼前一亮,“义父想来心头必有思量,我等该如何行事?” 老者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武伯晏当初的荐书,既然他如此推崇这个小子,这任务落在这个年轻人头上,也算是因果循环吧。老六正好在三郡之地,告诉他,让他将此人带入京城!” 高大军官傻眼,“他一介白衣,怎么可能!” 老者摇头一叹,“你这脑子,要有老六一半好用,恐怕这天底下都没几个人是你的对手。” “我看了看他的事迹,此子有些门道,且试试吧。” 老者挥了挥袖子,淡然道:“任他去闹,老夫在后面看着,翻不了天。” ------------ 单章聊聊 先跟读者老爷们汇报一下眼下的情况。 上上周星期天第一轮,上周星期天第二轮,截止到现在,将近两轮的推荐周期了,总收藏基本没动过。 最离谱的是第二轮,上推三天多了,收藏还降了。 既然没有新增流量,追读自然也是一样。 等于说经历了入库、第一轮、第二轮之后,追读跟开书的时候几乎一样。 依旧是上本书可爱又恋旧的读者老爷们在支撑着我前进,感激涕零。 同时,对这样的情况,彻底麻了。 问了不少朋友,有五级的有长约的,反正现在对起点新的推荐和给量机制都有点懵逼,被整不会了的一大堆,一问一个不吱声。 不过,怪官方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却没什么意义。 说它向番茄靠拢,自毁根基也好,说它怎样也罢,不照样有一大把的书能起来么。 【与其内耗自己,不如责怪别人】终究不适合现在的情况。 只能说我自己的内容出了问题,剧情也有一些情绪上的断点,不适合现有这套推荐机制。 说到这儿,读者老爷们别紧张,这个故事我准备了很久,大纲都好几万字,所以,不至于见势不妙就飞速切掉。 我的想法是,趁着现在字数少,将整个开头的剧情重新梳理一遍,它要快节奏,它要一直爽,那就只能去适应呗,彻彻底底大修一遍。 但是编辑的意思是,大修不如重发。 因为大修的话,读者也不知道你哪儿修了,都得重头看,而且推荐之类的东西都不会再重新给你排,还不如用同样的故事重新发一遍。 我思考了很久,有些犹豫。 重写虽然比直接切书好点,但同样也有些对不起读者老爷们的热情。 但如果按照现有的成绩埋头写,成绩是完全可以预料的,养家糊口都困难。 大家也知道,芒果虽然从里到外都略黄了一点,但还算一个要点脸皮的人,按照上本《第一权臣》的成绩,当时恰烂钱的话,磨个五十万字多挣钱个十几万一点问题没有,但还是想呈现一个精彩而不冗长的故事,所以果断完结了。 但不贪钱的同时,对基本的写作反馈还是有需求的,至少要能对得起长时间的付出。 所以,在再三权衡之下,我打算趁着这个五一节,将整个开头重新写一遍。 相信有部分读者老爷也都看出来了,这本芒果就是以宇文泰和高欢以及那段历史为原型的故事,整个故事会很精彩,也很跌宕,现在的开头都还没接触到那波澜壮阔的故事核心,所以,完全是可以期待的。 现有开头,可能会保留少部分的小桥段,主角还叫这个名,基本的人设也会保留。 总结一下,这本书就先更新到这儿,还是这个故事,芒果会立刻重写个新的开头,还是在这个笔名下发,五一节收假回来就跟大家见面。 or2! 希望在五一之后,能够呈现给读者老爷们眼前一亮的新开头。 希望在五一之后,读者老爷们还能继续共品这个故事。 希望在五一之后,咱们能一雪前耻,起飞成功。 最后,再嘀咕一句,这个新推荐和排名机制真的是****,太无语了。 就酱! 大家节日快乐,出入平安。 or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