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徐云栖大婚这一日,上京城的晚桂零落一地。 至黄昏,风雨晦暝中,喜轿由礼部官员迎着进了熙王府。 徐云栖要嫁的正是熙王府三公子,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的裴沐珩。 随着人影幢幢裹挟进王府的,还有那些明是恭贺实则奚落的喧嚣声。 “三公子可是陛下最宠爱的嫡孙,年纪轻轻便观政六部,陛下十几位皇孙中,除了东宫的皇长孙,也就三公子能入奉天殿听政。” “谁说不是,犹记得十三年前国库空虚,大兀三十万铁骑兵临城下,大兀使臣立在金殿之上耀武扬威,是七岁的三公子刀剑胁身不退,引经据典喝退傲慢的使臣,这一份胆魄,令人称赞至今。” “这算什么,两年前三公子参与科考,不声不响夺了个进士第一回来,才真正叫人惊叹呢。” “文武双全便罢,偏偏三公子还生得冰姿雪魄,轩然霞举,真真世间独一份....” 这样独一份的人物,却被迫娶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户之女。 喜宴间流转几分尽在不言中的惋惜。 “这徐娘子真是好命。”有人嗟叹。 “什么好命,”有妇人小嘴一撇,低低哼道,“那日宫中寿宴,银雀台烟花绽放,台上台下那么多官宦女,怎么偏生是她被挤得立在三公子身侧,我看她哪,是故意的。” 这话一落,无不苟同。 一月前,中宫寿宴,阖朝五品官宦女眷入宫拜寿,彼时苍穹如洗,夜星似萤,皇帝领衔一众文武朝臣并女眷荟聚银雀台,台上灯火煌煌,银树错落,五彩烟花如银河倾泻,惹得看客惊艳连连。 其中一束烟花绽在玉桥上空,恰恰映出裴沐珩如玉生华的那张脸,而在这时,一身着月色长裙的女子翩跹入画,一个郎艳独绝,一个霞姿仙韵,天如墨,繁花如雪,雪落双肩化作清霜,衬得那二人如谪仙降世。 醉熏的老皇帝看着那对风采涤涤的璧人,福至心灵,摇手一指,便给二人赐了婚。 醒来再问女子家世,得知徐氏云栖乃五品工部郎中之女,少时养在乡野,近岁方接回京城,品性如何不知,才情如何亦是不闻,门不当户不对,皇帝愣在当场。 君无戏言,婚事就这么定下来。 旨意传遍京城时,换谁不说一句徐云栖好心机。 徐云栖确实是主动踏上那座玉桥的,只是她为的并非裴沐珩。 细雨如烟携着湿润的桂香裹入室内,秋寒忽至,将徐云栖鼻尖冻得通红,她独自坐在偌大的婚床上,等得双腿发麻,眼眶生涩,凝坐片刻,轻轻掀开喜帕,置于一旁。 入目的是红光摇曳,满室奢华。 徐云栖未及细看,耳畔传来丫鬟银杏一抽一搭的哭腔, “奴婢方才去茶水间要水,听得那婆子唠叨,说是王妃看上了隔壁荀阁老府上的大小姐,原是等皇后娘娘寿宴一过,便去荀府提亲,将那如花似玉的荀二姑娘讨来给三公子做妻,如今陛下赐了这门婚,王妃算盘便落了空。” 银杏躬身立在塌前,眼巴巴看着徐云栖,满目焦切,“那荀二姑娘与三公子青梅竹马,定是情深义重,您瞧,这都快子时了,三公子还不曾回来,莫不是不愿入洞房吧?” 徐云栖尚未适应房内璨然的光亮,视线有些模糊,揉了揉眼,转过眸来,见银杏眼底蓄了一眶泪,遂安抚道, “不会的,陛下赐婚,他定会露面,再说了,即便不来,也不妨事。” 她语气始终平和淡然。 银杏看着婚床上楚楚动人的徐云栖,再扫了一眼冷清的婚房,心头涌上一腔酸楚。 自今日入了这王府,便闻熙王妃病下,府中婚宴乃大少夫人谢氏操持,整个婚宴严谨有余,喜庆不足,寻常人家成亲,族里亲坊均要来闹洞房,再不济,也有未出嫁的小姑子作陪。 熙王府倒是好,将人送至洞房便礼成了,姑娘在此枯坐,也无人问津,外头的排场是做给皇帝看的,府内诸人均不待见这门婚事。 这些便罢,如今等了快两个时辰,始终不见姑爷踪影,这才叫人愁煞眉头。 坊间微词,夫家冷待,徐云栖不曾道一声委屈,她眉目始终含笑,温声劝丫鬟道, “你先斟一杯茶给我吃,咱们再等等。” 徐云栖正要揉酸胀的胳膊,听到廊庑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脚步轻而稳,是男子的步伐。 徐云栖朝银杏使了个眼色,银杏会意,悄然退至一旁。 徐云栖扶着玉笏坐定,等着裴沐珩到来。 少顷,门扉被人推开,晕黄的灯色铺进来,与红芒交织,光影绰绰,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入。 紧接着一阵寒风灌入,一室暖溺一扫而空。 红烛扑朔,雨雾更重,风款款拂入,掠起徐云栖青色鸾凤纹衣摆,徐云栖身上冷意更甚,打了个轻颤,玉笏面向来人方向,起身施了一礼。 耳畔传来细微的响动声,云纹黑底赤靴停在珠帘下,片刻,风声忽然淡了,屋内静的出奇。 那人脚步停了一瞬,慢慢踱进,周身携着冷沁的霜意。 徐云栖轻轻瞥去一眼。 墙角迷离的焰光在他清隽立体的五官投下一片轻影,他深邃的双眸隐在那团阴影下,目光居高临下在徐云栖身上扫过,未做任何停留,只淡淡回了一礼,便在屏风下的剔红云纹太师椅坐下,浓长的眉睫轻轻一掩,透着些不易察觉的倦怠。 徐云栖示意银杏给裴沐珩斟茶,再让其退下。 夫妻二人相对无言,好一会儿都无人开腔。 裴沐珩剑眉低敛,对那杯茶视而不见,目光不经意一抬,落在摇曳的烛火,有一瞬的晃神。 此间屋子他住了有二十年,眼下却处处充斥着陌生的气息。 陈设焕然一新,原先阔气敞亮的东次间添上不少女人家的用具,诸如红木透雕嵌宝石梳妆台,堆着各色嫁妆盒子的紫檀贵妃榻.....还有那怯生生坐在婚床上的生疏面孔.....裴沐珩按着隐隐作疼的头额,阖目不言。 裴沐珩不说话,徐云栖也不做理会,怀抱玉笏,悄悄打起小盹,直到迷迷糊糊听得那头传来他不紧不慢的声线, “既是入了王府,今后便是皇家妇,所言所行皆代表我熙王府。” 指节分明的手骨轻轻在额角画圈,袖口处露出一截瘦劲手臂,朦胧的光线勾勒出流畅的肌理,眉目低低阖着,捕捉不及他的情绪。 徐云栖愣愣看着他,视线渐渐清明。 裴沐珩目光依旧没有投过来,腔调却慢慢变得郑重,甚至含着几分清冽, “我平日公务甚忙,无暇顾及府内,后宅诸事你学着料理,遇事可请教母亲,”似想起什么,语气顿了顿,补充道,“我书房乃府中要地,等闲勿要去前院寻我,有事遣人递个消息便可。” 徐云栖明白了,这是生怕她缠人。 掌中玉笏慢慢垂下,她看着素昧平生的丈夫,轻轻嗯了一声。 寂静的深夜里,这一丝轻嗯倒像是拂过湖面的软风,听出几分嘟哝的意味。 裴沐珩素来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此刻也没有半分反应,只继续道, “在家侍奉双亲,端方守礼,在外谨言慎行,勿骄勿躁,夫妻一体,你的一举一动皆是我的脸面,可明白?” 这是与她约法三章。 徐云栖明白得很,清透的双眼定定看着他的方向,颔首道, “我明白。” 裴沐珩见她应承得这样干脆,心中那份躁意散了些,修长手臂倾垂,指腹捏住天青色茶盏,浅酌一口,这才漫不经心睁开眼,朝她看来, “你呢,若有要求?可事先言明。” 且不论她那晚是有心还是无意,既已成亲,该给的尊重要给,他能立规矩,她也能提要求。 二人目光越着朦胧的灯色相望,短兵相接,谁也没落下风。 徐云栖想不起对这名义上的丈夫有何期许,遂摇头,“没有。” 裴沐珩目光移开,不再多言。 沉默半晌他起身道,“我尚有要务,你累了一日,先歇着。” 随后挺拔的身影越过珠帘,去往西次间。 徐云栖默默看着晃动的珠帘,不置一词。 他心中不喜她,自然没有圆房的兴致,徐云栖也松了一口气,转身招来丫鬟伺候, 银杏气鼓鼓迈了进来,一面伺候徐云栖更衣梳洗,一面愤愤不平道, “还以为等来姑爷圆房,不成想却是被立了一通规矩,还当咱们乐意做这皇家妇...” 银杏话未脱口,被徐云栖用眼神制止,她轻轻搓了搓手帕子,宽慰愁肠百结的丫鬟, “不圆房有不圆房的好,那种事总该水到渠成。” 银杏扶着徐云栖穿过层层帷幔,将她送至空荡荡的喜床,低声嘟囔, “会有水到渠成的一日吗?” 徐云栖愣了愣,笑着不作答,晚风将她眼底那片柔和吹散,只剩一抹淡漠嵌在瞳仁深处。 裴沐珩心有所属,她亦自有安排,本来毫不相干的人却被老皇帝硬生生强扭在一起,可谓荒唐。 ------------ 2 第 2 章 ——“谁说不荒唐呢!” 夤夜,熙王府的正院依旧灯火通明,一身着绛红缂丝褙子的貌美妇人倚在引枕,眼泪簌簌扑下, “可怜那灵儿,硬生生病了一场,赶在珩儿婚前,避去了青山寺,听闻已是瘦骨嶙峋...” 荀云灵与裴沐珩青梅竹马,日日来熙王府请安,熙王妃对她视若己出,心里早就拿她当儿媳,哭了一阵,想起裴沐珩痛失良配,甚是不甘,咬牙恨道, “陛下十七个皇孙,所娶者不是望门贵女便是重臣之后,独独咱们珩儿...屈就一五品主事之女...”她越说越气,眉峰蹙成一抹愁云,浓得化不开,“你是没瞧见今日那些个妯娌,个个幸灾乐祸,绵里藏针,我这辈子都没像今日这般窝囊!” 每每想起那徐家渊源,熙王妃心口呕得作疼,一口气喘不上来, 徐家祖上本是商贾之家,后来发迹捐了个官跻身官宦,依旧为当地名流所排斥,直到徐父高中进士,徐家方才渐渐在荆州站稳脚跟,而后徐主事在太子与秦王党争中捡了个漏,被调至京城为官。 这样的出身,委实配不上熙王府门第。 坐在她身侧的熙王,深知妻儿委屈,轻声喟叹,默了片刻,他抬袖替妻子揩了泪水,半是开解半是劝诫, “旁人糊涂笑话咱们王府,你怎生也糊涂了,你当真以为陛下是酒后失言?” 熙王妃微愣,长睫犹然挂着泪珠,哑声问道,“何意?” 熙王捋了捋胡须叹道,“陛下年事已高,近来防备犹甚,他老人家定是见你我为珩儿择阁老之女,心生忌讳,遂借着酒劲给珩儿定了一门婚,名是酒后乱点鸳鸯谱,实则是敲打熙王府。” “你呀,怨了一阵也够了,新人已进门,无论如何不能再使性子,不得再惹陛下不快。” 熙王妃嘴唇轻颤,哑口无言。 裴沐珩着实是皇帝最器重的嫡孙,只是皇帝准许裴沐珩崭露头角,却不许他脱离掌控,近来朝中风起云涌,太子与秦王斗得如火如荼,眼看龙体垂危,裴沐珩也是想借婚事,试探皇帝对熙王府的态度,如今已见分晓,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西次间灯火缭绕,时不时传来翻书的响动,想必裴沐珩在处理公务,徐云栖却睡得踏实。 她半生颠沛流离,养成沾枕即睡的习惯,即便是兵荒马乱的一日,竟也一夜好眠。 翌日醒来,雨过天晴,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朝气。 徐云栖看了一眼陌生的房间,拂去心头的怔忡,由着银杏服侍起床,隔着珠帘,听到堂屋传来动静,愣了一瞬,连忙收拾停当,绕屏风而出,却见裴沐珩早早坐在堂屋正中等她。 修长的男子换了一身绛色常服,端坐在桌案后,在他面前摆着十多样朝食,玉蝶簇簇,色香俱全,均是徐云栖叫不出名的珍馐。 她来到裴沐珩对面坐下,抬眸看着他,轻声唤了一句三爷。 裴沐珩眉目低垂,信手摆弄面前的银箸,听得她柔软的腔调,慢腾腾抬眼看向徐云栖, 他素来有择床的毛病,过去一直睡在东次间,昨夜在西次间将就一宿,睡得不算好,他尚且如此,初来乍到的姑娘,一朝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王府,想必睡得也不踏实,于是温声问道, “初到王府,可还适应?” 徐云栖眼底带着不在意的笑,“一切都好。” 裴沐珩只当她客气,便轻轻点了头。 二人并不相熟,话题就此打住。 待会要去正院敬茶,夫妻二人默不作声用膳。 听得裴沐珩昨晚的语气,生怕她纠缠,徐云栖牢记规矩,自顾自用膳,也没有去在意裴沐珩饮食习惯,裴沐珩更不可能关心徐云栖爱吃什么。 二人填饱肚子相继搁下筷箸。 徐云栖念着已为人妻,该有的礼节不可废,遂抬袖主动去替裴沐珩斟茶,裴沐珩过去一直是贴身小厮伺候,如今后院多了一位女主人,小厮不便进来,他又不爱使唤丫鬟,便只能亲自动手。 不经意间,一只玉臂伸过来,不约而同握住了错金银壶手柄。 温软柔腻的肌肤与他微凉的手背相撞,有濡湿的触感。 徐云栖所料不及,立即收回手,裴沐珩顿了一下,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被她碰触之地仿佛起了一层疙瘩,他向来不喜人碰触,尤其是女人。 忍着心头不适,裴沐珩神色如常倒了一杯茶,只是指节分明的手指握着茶盏,半晌也没有入口。 徐云栖并不知裴沐珩的心思,等他斟完茶,连忙替自己倒了一杯,抬袖做遮去饮茶时,余光诡异地发现裴沐珩用湿巾不着痕迹地擦了擦她碰触的地方。 徐云栖:“.......” 秋光明澄澄地铺在廊下,给徐云栖的裙角镶了一层金边,熙王府轩峻瑰丽,不是一般的阔气,沿途亭台相接,翠玉华轩,自不待言,徐云栖亦步亦趋跟在裴沐珩身后往正院去,有了方才的经历,徐云栖刻意离他远了些,勉得冲撞了这位金尊玉贵的王孙。 前不久通州发生了大案,案情瞬息万变,裴沐珩心里盘算这案子背后玄机,压根没意识到小妻子在疏远自己。 大约是裴沐珩住的偏僻,这一路人迹罕至,直到越过一佳木葱茏的阁楼,便见前方华庭在望,飞檐插空,庭前秋菊锦簇,浮尘也无,一排衣着不俗的仆妇侍候,皆屏气凝神,垂首不言。 这等排场,必是熙王和熙王妃所在的锦和堂。 裴沐珩也是在这时方从凝重的思绪回过神来,见徐云栖离了自己五步远,负手立在廊下等她过来。 徐云栖慢慢从长廊里走出,清透的秋光一点点从她裙摆漫上眉梢,将她眉目衬得过于皎然,那一瞬,裴沐珩才发觉这张脸似曾相识,仿佛在哪儿见过。 徐云栖跟着裴沐珩进了锦和堂。 熙王和熙王妃端坐在明间主位,熙王身姿奇伟,神采奕奕,熙王妃则神色冷淡,自始至终不曾往徐云栖看上一眼,二人左右侍立着王府众人,徐云栖来之前母亲便交待她,熙王府有三房。 长房裴沐襄是裴沐珩一母同胞的亲兄长,站在他身侧那位神情冷肃,端的是不苟言笑的少妇怕是其妻谢氏。二房裴沐景则是高侧妃所生的庶子,他性情寡淡,小心谨慎地瞥了一眼徐云栖便垂首不语,倒是他身旁的二少奶奶李氏好奇地打量她,在徐云栖朝她看过去时,她甚至露出一丝俏皮的笑。 熙王妃瞥见庶子媳妇的小动作,脸色顿时拉下, “行了,敬茶吧。” 裴沐珩与徐云栖一一跪下给熙王和熙王妃行礼。 熙王见儿媳妇姿容清丽,相貌不输儿子,颇为欣慰。 “男才女貌,陛下眼光果然是极好的。” 这话一落,无人搭腔。 徐云栖跪在裴沐珩身侧,也没有半分反应。 大公子裴沐襄很想替父亲解围,瞅一眼面罩寒霜的母亲,悻悻当了个耳背。 熙王尴尬地咳了一声。 除却兄弟妯娌,还有两位小姑子,敬茶礼倒也很快结束。 徐云栖出嫁前夕,王府便遣人来交待无需准备敬茶礼,大约是怕徐家寒碜,准备的贺礼上不了台面,恐丢了裴沐珩的脸,徐云栖今日的敬茶礼均是熙王妃亲自代劳。 此事王府众人心知肚明,拿着那份敬茶礼倒也无甚欢喜。 反倒是徐云栖分文未出,还得了几箱子见面礼。 在长媳谢氏看来,这是婆母在变相贴补小儿子。 二少奶奶李氏目光在徐云栖身上逡巡,暗自琢磨,这三弟妹莫不是个榆木疙瘩,婆母不叫她准备敬茶礼,她便当真空手而来,但凡激灵些,必定亲自绣些物件一同奉上,聊表心意。 偏生她是个蠢笨的。 来了这么一个弟媳,往后有好戏看了,她这样想。 熙王并不知女人家这些官司,和颜悦色看着小儿子夫妇, “时辰不早,快些入宫给你们皇祖父和皇祖母请安。” 裴沐珩作了一揖,看了徐云栖一眼,示意她跟着自己离开。 裴沐珩所住的清晖园只有两名老婆子伺候,其余均是他的心腹长随,个个嘴皮子严,无人知晓二人不曾圆房。 熙王妃目送他们一前一后跨出门槛,泪意湿了眼眶,等人走远,方克制着哭出声,“我儿命苦...” 熙王见她当着媳妇儿子们的面哭,眉头皱起,“行啦,我瞧老三媳妇温顺乖巧,是个顶好的,进了门,往后便是自家人,谁也不许慢怠她。”这话是跟几个晚辈说的,谢氏等人齐齐屈膝道是。 早有宫车在王府门口相侯,有内监在场,裴沐珩即便不想与女子同乘,也不得不将就,徐云栖倒是了然他的毛病,上车后,将自己塞在角落里,尽量不打搅裴沐珩。 夫妻一个靠左,一个挨右,当中足足可再容二三人,裴沐珩神情慵怠不知在琢磨何事,徐云栖靠在车壁假寐,谁也不瞧谁。 不过一刻钟,夫妇二人便入了宫墙,大约午时见了皇帝皇后,比起熙王府,皇宫里的帝后倒是很满意徐云栖,皇后甚至夸赞徐云栖身上有一股别于京城贵胄的空灵之美,想是给徐云栖撑腰,赏赐比过去那些皇孙媳妇要多一成。 徐云栖注意到,也就是入了宫,裴沐珩俊脸才挂上笑。 晚秋,天色暗的快,待应酬完回府,已是薄暮冥冥。 皇帝准了裴沐珩三日假,命他在府上陪着新婚妻子,裴沐珩不敢违拗,这一路默不作声随着徐云栖回到王府,刚踏入清晖园前方的斜廊,便见陈管家匆匆上前行了个礼, “三爷,通州皇庄的年例提前送来了府上,单子搁在书房,请您过目。” 裴沐珩当年胆魄非常,挫了大兀使臣威风,危机化解后皇帝论功行赏,破例赏了裴沐珩一个庄子,这个庄子收成极好,当时裴沐珩年纪小,庄子收益都捏在熙王妃手中,裴沐珩十五岁后,方交还与他,只是裴沐珩孝顺,这些年每每得了年例,除了银两留下,其余年货均交予王妃处置,这么多年从无例外。 裴沐珩不假思索道, “按旧例办。” 陈管家正待转身,裴沐珩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亭亭玉立的新婚妻子,神色微怔。 今时不同以往,他已娶妻,无论他欢喜与否,徐云栖嫁给他已是既成事实,后宅诸务该由妻子决断。 于是他招手示意陈管家留步,负手看向徐云栖,斜廊下光影绰绰,桂枝颤颤,她纤细的身子倚在廊下,在晚风里显出几分玉柔花软来,裴沐珩正待开口,恍觉不知她姓甚名何,唤她徐氏过于生疏,直呼其名,他尚且做不到这般亲昵,权衡一番,他正式接纳徐云栖妻子的身份,淡声开口, “庄子送来的年例进了府,夫人瞧着该如何安置?” ------------ 3 第 3 章 一声“夫人”将徐云栖从混沌的思绪里拉过神来。 这是在唤她? 灯色烟煴,风拂过,有簌簌清霜从瓦间扑落。 徐云栖回忆方才的景象,迎上男人漆黑平静的视线,整暇问道, “三爷方才说是依旧例处置,敢问旧例该当如何?” 徐云栖遇人素来三分笑,说话轻而缓,听在旁人耳里便只剩下温柔,再配上这般绝色姿容,便如水中月镜中花,让人不敢大声说话,恐吓坏了她。 裴沐珩慢声解释。 徐云栖听完,心下思量,既然已搭伙过日子,裴沐珩的私产便是三房的产业,再交给王妃自然是不合适的,遂道, “先送去后院,待我整理造册,再挑些好物孝敬母亲。” 如此甚妥。 裴沐珩吩咐陈管家跟着徐云栖去料理,自个儿回了书房。 刚踏入门槛,便见一暗卫已侯在屋内,双手奉上一份文书, “三爷,通州的案子有消息了。” 裴沐珩立即接过信札绕去案后拆开,一目十行掠过,眸色微凝,修长的背脊往圈椅里靠了靠。 前不久他接到一份极其古怪的求救信,信中言明通州粮仓的漕粮被人以次充好,信笺上沾了些河泥,裴沐珩怀疑是河工所写,连夜遣心腹前去通州,更诡异的事发生了,他的人赶到通州粮仓,便见粮仓发生大火,以次充好的霉粮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各地粮仓发生火灾本也不稀奇,但裴沐珩还是觉着蹊跷,每每过冬,大兀缺粮总要南下掳掠,每当这时,朝廷会提前拨粮往北境御敌,裴沐珩侍奉帝侧,得了机会将取粮的文书遣去通州,恰闻通州大火,将几十万担粮食烧了,圣上震怒,遣人彻查此事。 去的正是裴沐珩心腹,七品御史刘越。 刘越密信回复,火灾原因已查明,守仓的将士夜里寻欢作乐,不小心打翻了油灯,恰恰漕粮堆积发酵,火势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 当真是这个缘故? 通州粮仓乃京畿附近最大的粮仓,此地粮食一来备用中枢衙门与皇宫,二来备用军粮,恰恰是备用,每年真正开仓的机会并不多,是以反而成了各路牛鬼蛇神偷鸡摸狗的战场。 若没有那份求救信,裴沐珩便信了这个结果,可既然真正的漕粮被盗换了,背后定有玄机,通州毗邻京城,什么人能在这等要地瞒天过海?想必官衔不低。 年轻的男人,捏着信札慢慢靠近桌角的银釭,油黄信札遇火,很快发出呲呲声响,他眼底的浮光凝在一处, “让刘越暗查通州知府陈明山。” 饵已下,就等着钓上一条大鱼,不,兴许是两条。 裴沐珩慢悠悠将掌心积落的灰拍却,眼底闪过无情的冷笑。 * 徐云栖赶回清晖园后院,陈管家已着人将礼单送了来,少顷,十几个箱子被抬着搁在清晖园廊下,一晚上,徐云栖带着银杏并两位老嬷嬷忙着整理年例,核对礼单,以防庄子管事瞒报错报。 通州皇庄送年例的消息自然没能瞒住熙王妃。 过去裴沐珩的内务桩桩件件均是她这个当娘的料理,瞧瞧,新媳妇才进门一日,便做起儿子的主来,熙王妃心里那口气呕得不上不下。 二少奶奶李氏伺候熙王妃饮了一碗安神汤,不着痕迹开口, “三弟妹不懂事,母亲莫要气坏了身子,没准明日她便挑了好的送来孝顺您。” 熙王妃瞪了她一眼,“我稀罕?” 她难过的是,过去庄子年例均交到她手里,她如何分派,从无人置喙,如今她却插不上手。果真应了那句“有了媳妇便忘了娘”。 李氏讨了个没趣。 一旁的大少奶奶谢氏想起一桩正事, “母亲,弟妹过了门,身边定缺人服侍,您看,是不是得拨一些婆子丫鬟去清晖园。” 谢氏执掌中馈,府中大小事均归她料理。 论理熙王妃是该拨人伺候徐云栖,只是裴沐珩十二岁那年,有丫鬟衣衫不整意图勾/引他,裴沐珩动了怒,着人将那丫鬟重打二十板子,再发卖出去,自此再也不许人近身,是以熙王妃有顾虑。 委屈媳妇不能委屈儿子,“珩儿不喜热闹,人手的事便作罢。” “再说了,那徐氏不该带了些陪房么,她不缺人伺候吧?” 谢氏脸色一言难尽,“母亲,她嫁妆单子还在呢,身旁只一不经事的小丫鬟。” 熙王妃神色就更难看了,忍了半晌,嫌弃道,“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上不了台面。” 想起知书达理的荀云灵,熙王妃又是一阵心碎,“罢了罢了,随她去。” 翌日回门,徐云栖清早便去锦和堂请安,顺带挑了些上好皮子敬献婆母, 哪知主仆二人行至穿堂时,守门婆子晦涩地告诉她, “三少奶奶,王妃头风犯了,免了晨昏定省。” 徐云栖微愣,正犹豫着要不要请婆子代劳,瞥见大少奶奶谢氏搭着丫鬟的手,不紧不慢从庭内跨了出来, 谢氏视线落在那些鲜艳的皮货,顿时了然。 徐云栖便明白,熙王妃并非犯病,而是不愿见她。 既如此,也不必勉强。 徐云栖朝谢氏稍一颔首,转身离开了锦和堂。 熙王妃虽不待见徐云栖,却是个极要面子的,吩咐谢氏准备了丰厚的回门礼,整车侯在侧门。 只是徐云栖主仆在马车内坐了有两刻钟,依然没等到裴沐珩。 银杏本在熙王妃出受了气,眼下忍不住抱怨, “王妃也太过分了,您是圣上赐婚,又不是眼巴巴求着嫁过来的,她何故如此刁难您?” 徐云栖脑海不知在想什么,闻言神色浅浅看过来,“她哪里刁难了我?” 银杏嘟囔道,“她不是将您拒之门外吗?” 徐云栖豁达道,“她只是不待见我,谈不上刁难,瞧瞧,这回门礼不是准备得很丰厚么,旁人不喜欢咱们,咱们不凑上去就是了,你又何苦庸人自扰,别忘了我们进京的目的,切莫在小事上分神。” 熙王妃不喜欢她,有不喜欢的好,瞧,她不必小心翼翼伺候婆母。 银杏原想辩驳,听到后面一席话,眼皮往下耷拉,不吭声了。 半个时辰后,裴沐珩带着王府长史现了身。 回门是大婚最后一项仪式,非同小可,自有王府长史出面操持。 比起昨日二人同乘不同,今日裴沐珩不必委屈自己,独自乘了一辆马车,他没有任何解释,徐云栖也不在意,一行人缓缓朝南驶。 熙王府坐落皇城附近的澄清坊,徐府却远在南城的崇北坊,徐家在荆州当地虽小有名气,到了权贵遍地京城,属实不够看,能在京城任官落脚,已然是族中骄傲,遑论如今攀上皇亲贵戚。 是以清早,徐主事吩咐徐母在后宅张罗宴席,自个儿领着阖家老小等候在门前,生怕失了礼数,陪着徐父迎客的是府上的大公子,二公子与二小姐。 二小姐徐若年纪最小,也最是刁蛮,等了半日不见马车踪影,便炸炸咧咧骂了起来, “长姐嫁给蒋公子不好,偏生要攀那水中月,天上仙,那名动天下的三公子岂是咱们能肖想的?瞧瞧,隔壁梅姐姐出嫁时,夫妇二人早早便回了门,咱们日头都快等偏西了,也不见人影,何苦受这档子窝囊气!” 徐主事素来温和,一向疼爱子女,今日听了这话,却拉下脸色,“你胡说什么,你长姐是被人挤去那玉桥上的,与她何干?” 徐若犹自不信,这些日子,邻里街坊哪个不在她耳边嚼舌根,奚落徐云栖心比天高,攀龙附凤,徐若听多了,只道徐云栖败坏了徐家女名声,害她将来难以议亲。 徐主事看着不谙世事的小女儿,摇头不已。 自徐云栖被圣上赐婚,他在朝中地位水涨船高,他这辈子点头哈腰看人脸色惯了,如今却尝到了被人奉承的滋味,徐主事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结了这门亲,徐家不说挤入京城权贵行列,至少也是响当当的门户了。 “你还小,哪里晓得这里头的门道。”担心她口无遮拦,寻了桩事将她打发离开。 片刻,前方巷子传来小厮通报声, “老爷,来了来了。” 徐主事喜不自禁,整了整衣冠,翘首以盼。 不多时,两辆奢华的马车停在阶前,裴沐珩与徐云栖一前一后从马车出来。 徐主事看着长身玉立的裴沐珩,下意识便要行礼,王府长史笑眯眯上前拦住他, “徐大人,该咱们三公子与三少奶奶给您行礼。” 徐主事忐忑地抹汗。 秋阳炽艳,清透的光被树梢筛过,支离破碎打在二人肩头,徐云栖迎着父亲生疏又小心翼翼的眼神,走到裴沐珩身侧,与他一道施礼, “父亲。” “岳丈大人。” 徐云栖不想家人担心,刻意离得裴沐珩近了些,裴沐珩瞥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有了王府长史在场,便无需裴沐珩应酬,他慵懒地坐在客座,慢条斯理喝茶,徐主事一面谨慎打量他的脸色,一面小心跟长史周旋。 徐云栖则带着银杏往后院去,她来徐府时日不长,府上婆子与她并不相熟,徐云栖也不喜陌生人跟着,吩咐婆子去收拾回门礼,独自往母亲所在的正院去。 京城纸贵,徐府祖上虽是经商,这些年在官场也耗了不少家底,只置办了个三进的院子,比起轩荣的熙王府,徐府院落称得上逼仄。 刚行到垂花门的夹道,瞥见雕窗外人影重重,三两婆子躲在角落里嗑瓜子,嘴里唠着闲话。 “瞧见没,王府送来的回门礼可丰厚了,抵得上大姑娘的嫁妆。” “这话怎么说?我不是瞧着前日接亲时,嫁妆如流水抬出了门么?” 对面那嘴角嵌着黑痣的婆子冷哼一声,“你懂什么?那些都是王府用来撑场面的,凭咱们老爷,怎么够得上王府的排场?” 另外一人不以为然,“我看不见得吧,府上大公子迟迟不娶亲,二公子与二小姐还小,将来要开支的地儿多得去了,大姑娘毕竟不是老爷亲生的女儿,老爷又如何舍得掏出家底?” 嘴角嵌痣的婆子听得她后面那句话,吓得面色一白,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天神哪,这话你可不许再说了,若叫王府晓得了,恐捅出大篓子。” 银杏慢吞吞跟在徐云栖身后,看着她高挑秀逸的背影,双目泛湿。 徐云栖嘴角的笑意淡了,被秋风一卷,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母章氏等在正院廊庑,等到女儿走近,慢慢露出了笑,徐云栖对着她行了大礼,章氏拉着她进了内室,又将人一并遣了出去,留下母女俩说体己话。 章氏带着她在罗汉床上坐定,先是打量一番女儿神色,瞧不出端倪,便问道,“在王府这两日可还好?” 徐云栖握着母亲细软温暖的手,笑吟吟道,“我在哪儿都过得好。” 章氏闻言泪湿眼眶。 当年为了不被夫家嫌弃,将那么小的她扔在乡下,起先她还哭,后来每每回去看她,她脸上便挂了笑,再也没见她红过眼。 别问,一问就是她很好。 “娘对不住你。”章氏垂眸哽咽,晶莹的泪花落在徐云栖手背,徐云栖脸色正了几分, “娘,您没有对不住我,您被负心汉抛弃,就该寻找自己的幸福,难道被女儿拖累一辈子不成?您好,女儿才能好。” 章氏听得徐云栖开解的话,泪水越发止不住。 每回她都是这般说,好像她是不需要关心的那个。 章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您瞧,您现在多好,生了弟弟妹妹,在徐家站稳脚跟,女儿得嫁高门,您在徐家可挺直腰板过日子,再也没人敢瞧不起您,也不会有人欺负您。”徐云栖如是道。 章氏将女儿抱入怀里。 “娘什么都没为你做,你却处处为娘着想。” “若叫我选择,我宁愿你不嫁去熙王府,娘只希望这世上能有个人疼你....”章氏双肩发颤,哭得不能自已。 至于那裴沐珩,章氏见过一回,神仙一般的人物,不食人间烟火,又怎么会疼人呢。 徐云栖双眸亮晶晶的:“为什么要别人疼,我可以自个儿疼自个儿。” 恰在这时,门被人从外重重推开,露出一张稚气未脱却气势汹汹的小脸,在她身后,还跟着一满脸犯难的管事嬷嬷。 徐若雄赳赳闯进来,一把将徐云栖从章氏怀里拉起,凶巴巴瞪着她质问, “长姐,外头的人都骂你不知廉耻,刻意勾引三公子,是也不是?” 章氏闻言眼泪都忘了擦,怒声斥道,“若儿,你岂可出言不逊,污蔑你长姐?” 徐云栖头疼看着妹妹,不在意地笑道, “三公子名动京城,倘若随意一个女人能勾引得了他,想必他早就成婚了,还轮得到我?” 徐若想了想也是。 徐云栖抚了抚妹妹的脑勺,提点道,“旁人嫉妒咱们徐家,是以出言诋毁,你是个聪明人,岂能中了他们的离间之计?” 正当徐云栖以为说服妹妹时,却见她秀眉紧促,满脸狐疑地盯过来, “可是那晚,我亲眼瞧见你提着裙摆,主动奔向三公子。” 徐云栖顿时愕住, 屋子里静极了。 大家都看着她。 婆娑的光影穿过窗棂斜斜落在她眉梢,恰到好处模糊了她眼底的复杂。 那一晚人声鼎沸,她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桥下,冥冥之中有一道熟悉的,却又久远的醇和嗓音,仿佛拨开汹涌的人潮,从尘埃深处钻出来,涌入她耳郭。 她情不自禁循着嗓音的方向追去,却又在那一刹那,烟花绽放,繁华落尽,那道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浮生一场梦。 是啊,他已经死了,早在她四岁那年便死了,又怎么可能出现在皇宫。 比起勾出母亲的伤心事,徐云栖不在乎自己被人误解,无奈解释道, “是,我听闻三公子貌若潘安,故而想凑近瞧上一眼。” 窗外,天光明朗,徐主事领着裴沐珩前来给岳母章氏请安,一行人无声越过穿堂,为首的男人顶着一张英挺深邃的俊脸,面无表情往窗棂方向投去一眼,状若无闻迈上台阶。 ------------ 4 第 4 章 阳光明晃晃映着她乌黑发亮的杏眼,徐云栖很坦然地将裴沐珩迎入堂屋,裴沐珩沉肃的目光从她红润光泽的面颊掠过,跨过门槛给章氏见礼。 堂屋内,大家分主宾落座,很默契地没提方才那桩尴尬事。 与裴沐珩和徐主事一同进来的,还有徐家长公子徐鹤与二公子徐京。 徐鹤是徐主事前头一个妾生子,比徐云栖年长两岁,他生得一双桃花眼,形容懒懒散散,看着不太是个好管教的,自徐云栖出现,眼神便有意无意往她身上使。 二公子徐京则是徐云栖同母弟,性子随了徐主事一样温吞。 章氏中规中矩招待裴沐珩,客气有余,亲切不足,她心里没法拿裴沐珩当女婿看, “倘若云丫头有侍奉不周的地方,还请三公子原谅则个...” 裴沐珩眉尾轻垂,眼底情绪看不分明,“岳母严重了。” 略坐一会儿,一行人离开。 男客在前院吃席,章氏带着两个女儿在后院用膳,徐若害姐姐丢了个大脸,心里愧疚,这会儿便老实多了,徐云栖也没有跟她计较,反而捏着她软软的脸蛋, “少爷们喜欢看漂亮的姑娘,姑娘看看长得俊俏的男子没什么打紧,算不得勾引。” 徐若反而被说了个脸红,害躁地离开了。 等人离开,章氏又将徐云栖往房里带,悄悄塞了一袋银子给她, “回门礼单我瞧了,抵得住徐家给你的嫁妆,你在王府用银子的地方多,切莫被那些丫鬟仆妇看轻了。” 徐云栖不肯收,将香囊反握在她掌心,“娘,我的事你别担心,女儿自有成算。” 章氏嗔了她一眼。 徐云栖说一不二,章氏拿她没辙,“但凡缺银子一定告诉娘。” 徐云栖颔首。 章氏又不放心,凑近她耳边低声问,“圆房了吗?” 徐云栖早料到她会问这些,面不改色回道, “新婚之夜哪有不圆房的道理,母亲多虑了。” 章氏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她手背,“这就好,话说回来,你别怪娘多嘴,你得赶紧怀个孩子,待生了一儿半女,便在王府站稳了脚跟,你婆母那头也无话可说。” 徐云栖笑吟吟堵她的嘴,“女儿正是这么打算的。” 章氏彻底放下心,眼看时辰不早,依依不舍送她出门。 母女二人行至垂花门,徐云栖便让章氏止步,绕过垂花门抱鼓石,往东侧过夹道便可至前厅,想必裴沐珩急着离开,徐云栖遂加快脚步,哪知走到夹道口,一道黑影突然罩了过来,拦住了徐云栖和银杏的去路。 大公子徐鹤捏着下巴,狭目似笑非笑盯着徐云栖,一步一步往她逼近, “好妹妹,都怪哥哥当初轻浮,言语间惹恼了妹妹,害妹妹义无反顾去攀裴沐珩的高枝,只是你也知道,齐大非偶,你这门婚事,面上风光,里子难看,裴沐珩哪里懂得疼人,你若委屈了,便与哥哥说。” 言辞轻佻之至。 银杏恶心坏了,飞快拦在徐云栖跟前,扶着腰骂道, “你个混账东西,我家姑娘已嫁了人,你还敢招惹她。” 银杏这话反而勾起了徐鹤的猎奇心,桃花眼始终落在徐云栖身上。 早在他第一次见徐云栖,便对她动了狎昵心思,毫无血缘的兄妹关系,如酒香入巷,刺激又上头。 徐云栖神色淡淡,腔调也柔和,“兄长多虑了,三公子对我很好。时辰不早,我要出门,还请兄长让开。” 徐鹤看着软绵绵的妹妹,越发动了调//戏念头,撑开双臂堵在夹道,吊儿郎当道, “我不让,你又当如何?” “那我就陪兄长在这里耗着。”徐云栖脸上甚至挂着笑。 徐鹤喉咙一堵。 耗下去,裴沐珩定遣人来寻,事情不好收拾,裴沐珩他还得罪不起。 徐鹤早知道这位大妹妹沉得住气,颇为扫兴,僵持了一会儿,败下阵来让开路。 徐云栖目不斜视从他身旁走开,待出了夹道,绕去廊庑转角,将银杏拉去一旁, “上回叫你准备的药粉,备好了吗?” 银杏脸上怒色难消,气鼓鼓从袖下掏出一个香囊,悄声道,“晓得今日回门,奴婢防着他,早备好了呢。” 徐鹤轻佻也不是一回两回,徐云栖早就计划收拾他。 “你现在想法子下去徐鹤的酒水里,我在正厅东边的敞轩等你。” “好嘞!”银杏闪身而出。 目送徐云栖离开,徐鹤慢悠悠踱步去垂花厅喝茶,他不愿看到裴沐珩那张臭脸,早早寻了个借口离席,立有丫鬟上来替他捶腿捏肩,一杯碧螺春被美人儿喂到他嘴里,他闭着眼纵情声色。 大约不到一盏茶功夫,他腹部突然传来一阵绞痛,紧接着额头渗出大颗大颗的虚汗,须臾,一阵恶臭从他裤/裆传来,丫鬟们捂着嘴连忙躲开。 徐鹤羞愤难当,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往恭房躲去。 连着拉了三趟不止,他已虚脱得前胸贴后背,最后整个人气若游丝倒在恭房外的矮墙下。 徐鹤贴身小厮急急忙忙追来,瞅见主子这等行状,唬得打颤,紧忙上前去搀他, “大公子,您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矮墙外的树杈上传来银杏清脆的笑声, “大公子,滋味好受吗?” 徐鹤倒在小厮怀里,耷拉着眼皮盯着她,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小厮见主子被折腾去半条命,痛哭流涕, “大公子,小的早就劝诫过您,这对主仆打乡下来,怕是学了些三教九流的招数,咱们惹不起,您非不听,今日栽了大跟头吧。” 徐鹤只当徐云栖柔柔弱弱好拿捏,不成想却是个厉害的。 腹部绞痛不止,不太像巴豆粉,不知徐云栖给他下了什么药,徐鹤心里头发慌。 “你家主子是干什么的....” 银杏从树上跳下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耀武扬威道, “我家主子的本事不是你能料想的,大公子,你好自为之吧。” 丢下这话,她便施施然寻徐云栖去了。 不说硬话,不做软事。 徐云栖一次叫徐鹤吃到教训,不敢生出妄念。 * 耽搁了些时辰,徐云栖出徐府大门时,裴沐珩早在马车内等候,显然是迫不及待要离开,徐云栖都没机会跟他说话。 回门仪式结束,想必裴沐珩便要投身公务,他们夫妻见面的次数就更少了。 徐云栖想起自己的打算,赶在下车时,连忙提着裙摆跟在裴沐珩身后, “三爷,我在院子里做什么都可以吗?” 徐云栖家中生了变故后,她被母亲送到外祖父身边教养,外祖父是当地有名的郎中,她打小跟着外祖父上山采药,师承外祖十几年,直到去年外祖父寻药跌落山崖,尸骨无存,她方被母亲接回京城。 徐云栖想在后院种些药材。 裴沐珩立在门槛内,回眸看向那个娇滴滴的姑娘。 徐云栖眉目生得格外柔软,即便不笑,看着都像是带了三分笑意。 新婚之夜约法三章,徐云栖答应得痛快,礼尚往来,裴沐珩不可能不应允。 “你是三房当家主母,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扔下这话,裴沐珩便离开。 徐云栖高兴了,回到清晖园稍稍收拾一番,便带着银杏在后院忙碌。 早在昨夜,她便发现裴沐珩这后院有一个花房,一年四季温暖如春。 徐云栖进京旁的没带,就带了些药种,其中有几颗种子是外祖父爬山涉水方寻到的宝贝,对种植环境要求很高。 原先徐云栖在徐府试了几回,没能成功,眼下王府有现成的花房,温度适宜,她正好试试。 主仆二人打小干活,袖子一挽,利索地在花房内刨出一块土地,洒了些许种子。 陈管家的妻子陈嬷嬷是清晖园管事之一,也是裴沐珩的心腹,今日银库送来这个月月例,陈嬷嬷便收着前来寻徐云栖,哪知到后花园,便看到徐云栖将裴沐珩的花房给锄了,她唬了一跳,赶忙知会陈管家,陈管家也吓得不轻,立即去书房通风报信。 “少爷快些去后院瞧瞧,少奶奶不知在折腾什么呢。” 裴沐珩只当徐云栖闯了祸,匆匆披上外衫,来到后院。 初冬的晚风很冷,寂寥地穿过树梢,发出低沉的呼啸声。 花房内两道单薄身影忙得热火朝天,原先错落有致的花架被拥挤地堆在角落,花房东面靠玻璃窗的位置,则被挖出不少坑坑洼洼。 裴沐珩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当即愣住。 “你在做什么?” 他语气沉而厉。 少女显然被吓了一跳,抬目怔怔看着他,额角黏着湿漉漉的鬓发,小脸白如玉,双颊因出汗的缘故,现出一层薄薄的红晕,倒像是生在山野间一朵柔韧的白花。 徐云栖察觉他脸色不好看,连忙解释,“我在撒种子。” 裴沐珩脑筋突突发炸。 清晖园的后花园是他特意寻一江南的匠师精心雕琢过的,这间温室也是他花重金打造,确保一年四季,姹紫嫣红,冬日可延请几位好友,在此烤鹿脯吃梅酒,夏日坐在藤架下听雨卧风,别有意境。 裴沐珩素来钟爱此地。 不想却被徐云栖垦得面目全非。 眼看他脸色越来越黑,徐云栖纤手搭在锄头,小声提醒, “您答应过我的。” 裴沐珩顿时喉结微滚,想起午后所言,眼角绷着的那抹凌厉慢慢褪去。 他素来重诺,岂可言而无信。 熟悉的院子被硬生生挤进来一人,二人出身不同,习性迥异,日后少不得碰撞。 罢了,他裴沐珩岂是苛待妻子的人,随她闹吧。 他忍了忍,声线恢复如常,“你继续,”话落转身离开。 徐云栖看着他清峻的背影,弯了弯唇。 银杏踮着脚往裴沐珩离去的方向探去一眼, “姑娘,姑爷好像不高兴...” 徐云栖自然看出裴沐珩在迁就她,“我知道。” 银杏轻轻哼了一声,“嫁了人就是不一样,规矩甚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想当初在荆州,姑娘想种什么便种什么,哪里需要看人脸色。” 徐云栖失笑,眼底波光流转,“你也知道如今嫁了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银杏以为徐云栖要妥协,睁大双目,“那咱们怎么办?不种了吗?” 徐云栖眉目弯弯,洒脱地笑着,“自然继续种,开春还要把这片园子种满。” 即便她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王府也不见得待见她,何苦用他们的规矩束缚自己。 讨好裴沐珩与种药,自然是后者重要。 忙到天暗,主仆进了后角门,银杏唤婆子烧水伺候徐云栖沐浴,待更衣,又帮着她坐在炭盆旁绞干湿发,银杏想起下午的事,感慨道, “姑娘,奴婢想了想,发觉姑爷也不错。” 徐云栖用牛角梳慢腾腾梳发,“嗯?怎么说?” “您瞧呀,即便姑爷不高兴,却还是让着咱们。”银杏往铜镜里的人儿瞥了一眼,乌发雪肤的少女,腰身纤细婀娜,笼着一层温柔的光晕。 “姑娘生得这般貌美,姑爷能不喜欢吗?” 徐云栖晓得银杏误会了,“他事先答应了我,不好失信于人。” 银杏有些泄气,想起二人至今没有圆房,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外头一点动静也无,顿生懊恼, “姑娘这般模样,换做任何男人,怕是早就捧在手心怕掉了,哪像他,是个榆木疙瘩,面对美色无动于衷。” 徐云栖擦了擦指甲粘上的尘灰,老神在在笑道,“这也好呀,表明他不会轻易为美色所惑。” 银杏俏眼嗔嗔,“姑娘就这么相信他?” 徐云栖不是相信,她是不在乎。 * 亥时三刻,书房灯火通明,小厮黄维正在伺候笔墨。 即便裴沐珩参与过科考,却碍着皇孙身份,并不能正式授予官职,饶是如此,皇帝却破例许他在奉天殿听政,且时不时交与他一些差事,譬如前不久皇帝命他清点军屯数目,以备来年军粮筹集。 裴沐珩花了一月时间,摸清底细,连夜写了一封奏折,打算明日呈奏皇帝。 黄维见他神情专注,纹丝不动,眼底生了几分急色。 旁人不知新人底细,他却是明白的。 裴沐珩压根没碰新夫人,这如何了得。 皇帝准了裴沐珩三日假,明日销假,以裴沐珩的秉性,一月有大半都在宫中文书房伴驾,夫妻不同房,孩子能凭空冒出来? 好不容易熬到裴沐珩落笔,黄维一面递去茶水,一面壮着胆子清了清嗓, “三爷,今夜去后院吗?” 除了新婚那夜在西次间睡了一晚,裴沐珩再也没去过后院。 裴沐珩将笔搁在笔洗,没搭理他。 黄维知道他那些毛病,再道,“陛下给您赐婚,是盼着您绵延子嗣,您总不能一辈子不碰女人吧?” 裴沐珩听了这话,脸色稍稍变了变。 黄维见状,趁热打铁,“少奶奶今日在徐府那番话,您可听到了?” 裴沐珩慢慢将奏折拾起,搁在一旁晾干,这才冷冷淡淡朝他看来,“你想说什么?” 黄维苦口婆心道,“主子诶,人家姑娘眼巴巴盼着您,您还晾着她作甚?” 裴沐珩忽然挑眉看着他,徐徐笑道,“你觉得她盼着我?” “难道不是?今日少奶奶都当众承认了。” 裴沐珩此人心思细敏,一个女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还分辨得出,不会误会徐云栖对他情根深种。 至于徐云栖为何说那番话,他没兴趣知道。 成婚前,裴沐珩确实对徐云栖出现在玉桥存疑过,婚后短暂相处,徐云栖从不往他身边凑,他认定徐云栖是无辜的。 既然是无辜的,她兴许与他一样,不一定满意这门婚事。 “我需要时间。” 他需要时间接受与女人肌肤相亲,他也不愿勉强徐云栖。 ------------ 5 第 5 章 翌日晨光熹微,裴沐珩一早进了宫,徐云栖也在一片寒霜中伸起懒腰。 她跟随外祖父行走江湖多年,奔走利落,身上除了一简单包袱,便是一个医箱,再无多余之物,如今嫁了人,光嫁妆箱子便堆了一屋子,晨起,徐云栖吩咐银杏捯饬花房,自个儿则领着陈嬷嬷去了库房。 这两日她已将清晖园周遭摸了个遍,清晖园坐落在王府西南侧,前前后后共有五个院落拱卫,从正门有条斜廊过来,斜廊往南是裴沐珩的书房,往北则是后院,左边靠王府中轴线有一衔石抱玉的瑰丽厅堂明玉堂用来待客,往右则有一临水的抱厦,平日可供主人悠闲赏月。 三房的库房就嵌在书房与抱厦之间,是一个四合院,左右两排矮房均堆满了裴沐珩的家底,徐云栖的嫁妆箱子犹搁在廊庑下。 熙王妃虽然不喜徐云栖,听闻她身边无人伺候,到底还是拨了些人手过来,两个相貌寻常举止本分的粗使丫头并两个清扫庭院的婆子,徐云栖吩咐此四人,将徐家给她陪嫁的金玉财帛搁入库房,其余四个大箱子,则抬回后院。 这里头装得才是徐云栖真正的“嫁妆”。 徐云栖通岐黄之术,擅制药针灸,外祖父上了年纪后,眼神不怎么好使,便将毕生绝学授与徐云栖,每每行堂坐诊,均是徐云栖掌针。 箱子送到之后,徐云栖便将人遣开了。 清晖园三开大间,左右各有三间主室并衔着一耳房,耳房做净室,梢间则安置平日用不着的衣物体己,俗称小库房,徐云栖并无什么体己,她着人将耳房内红木嵌象牙的竖柜收去库房,只留下一黄花梨品字栏格架,她亲自将四个嫁妆箱子里的药盒给拿出,分门别类搁在格架上,再将原先东次间一小长几搬来,只消一日功夫,她便循着荆州旧屋的惯例捯饬出一个小药房出来。 徐云栖一来喜静,二来不喜嬷嬷指手画脚,是以当初拒绝章氏给陪房,到了王府亦是如此,银杏熟知她脾性,扶着腰立在廊下,教训那些婆子丫鬟, “平日都去后罩房廊下待着,各行其事,各司其职,没有少奶奶的吩咐,谁也不许入这正屋来。” 听着窗外银杏趾高气昂的腔调,徐云栖站在梢间门口,看着案头摆放整整齐齐的医书医案,闻着熟悉的药香,露出怡然一笑,她也算是“安家”了。 裴沐珩这一去便是五日,整整五日,熙王妃以头风为由,免了晚辈的晨昏定省,谢氏与李氏倒是不敢托大,每日按部就班去锦和堂请安,徐云栖明白这是熙王妃不乐意见她的借口,是以也不去讨嫌。 只是到了第六日,也是冬月初八这一日晨,徐云栖带着银杏一早赶来锦和堂。 嬷嬷们看到她有些惊讶,却也不敢拦驾,客气地将人引入西次间, “少奶奶稍候,王妃头风犯了,尚未起身。” 徐云栖看了一眼日头,却有些急了。 她今日要出门。 “嬷嬷,能否烦请您帮忙通报一声,就说我想出门一趟,还望王妃准许。” 原来如此。 郝嬷嬷看着貌美娴静的徐云栖,露出怜惜之色。 郝嬷嬷是王妃四大管事之一,平日管着熙王妃饮食起居,她皮肤白净,眉眼细长,是个出了名的好性子,一个姑娘孤零零嫁到王府来,不被人待见,难免让人生出同情。 郝嬷嬷温声道,“少奶奶稍侯,奴婢这就替您请示王妃。” 徐云栖朝她道谢。 不消片刻,郝嬷嬷满面笑容回来,说是王妃请她过去,徐云栖便跟在她身后跨进东次间。 熙王妃覆着抹额由人搀着坐在罗汉床上,她眉尖蹙紧,神色不虞靠在引枕。 在她身侧,大少奶奶谢氏正在打湿帕子,打算伺候她净面,二少奶奶李氏则捧着一碗粥膳,等着熙王妃享用。 徐云栖进来时,无人在意,只有李氏悄悄朝她露出一笑。 徐云栖颔首,目光不由看向她手里那碗药膳,徐云栖行医多年,对药香格外敏感,闻得这药膳里有川芎,赤芍,天麻等物,看来熙王妃着实犯了头风。 众人有条不紊伺候熙王妃净面漱口,徐云栖默默站在李氏身侧。 只是在丫鬟取去熙王妃抹额时,悄悄瞥一眼她面庞。 熙王妃左侧头额阳白穴附近现出几分青色,此处肾经爆出,气血不通,再瞧她面色白净有余,红润不足,是多年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之故。 这样的病,可不仅仅是喝些川穹通血汤便能善了的。 徐云栖沉吟不语。 片刻,众人服侍停当,熙王妃喝下一碗药汤,人才稍微有了些气色,她搭着嬷嬷的手臂,面露不耐看向徐云栖, “你寻我何事?” 众人这才将视线投到她身上, 徐云栖越出人后,头也不抬,朝她屈膝行礼,“回母亲的话,儿媳想出门一趟。” 熙王妃轻轻嗤了一声,瞧,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虽说她是免了晨昏定省,可老大老二媳妇雷打不动过来请安,徐云栖倒像是个榆木疙瘩,没有半点机灵劲,王妃心中不喜。 人便是这样,一面嫌弃对方,一面又恨不得对方贴上来讨好。 熙王妃身子不舒服,也不欲跟徐云栖纠缠,只有气无力摆摆手,“去吧。” 徐云栖无声退出。 不一会,熙王妃将其余媳妇均遣开,只剩下贴身嬷嬷伺候,这个时候,面上痛楚之色再不做遮掩,她扑在嬷嬷怀里难受得落泪, “范太医的药已吃了几副了,起先效果显著,如今收效甚微,疼得止不住了。” 老嬷嬷搂着她又急又忧,“我的大小姐诶,您听老奴一句劝,放宽心吧,先前范太医也说了,头风乃痼疾,与饮食起居心情佳否关联甚深,自三公子订婚,您眉头便没舒展过,如今木已成舟,您还耿耿于怀作甚?” “三公子人中龙凤,无需岳家助力,照样能飞黄腾达,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谁能料定面前这个徐氏不是个好的呢,该三公子的,老天爷就不会薄待他,您且看吧。” 熙王妃终于被这番话劝得心情开解了些,她默默拂去眼梢的泪,竟也长长吁了一口气, “也罢,瞧她这几日安安静静,不像个作妖的,只要她不缠着珩儿,这府邸就容得她。” 老嬷嬷见她想开,露出欣慰的笑,“这就对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公子这门婚事,您就别想了,如今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养好,依老奴看,不如换个太医再给您看看?” 熙王妃脸上露出倦色,“我这病十多年了,太医院哪个太医没瞧过?左不过那些方子,吃来吃去,已无甚用处。” 老嬷嬷不知想起什么,突然遗憾地叹了一声。 熙王妃揉着头额问她,“这是怎么了?” 老嬷嬷苦笑,“王妃不知,三十多年前太医院有位太医,姓柳,针灸之术使得出神入化,自他病逝后,无人承他衣钵,若他老人家在世,您这病便是手到擒来了。” 王妃听了这话没什么反应,这世间沽名钓誉者多,人活着不一定真有本事,死了便吹得神乎其神。 王妃又喝了几口参汤,恹恹睡过去了。 彼时徐云栖已出门,马车行至闹市,徐云栖便将随行的仆妇与车夫打发去茶棚喝茶,自个儿则带着银杏进了一成衣铺子,铺子的女掌柜是个熟人,像是早料到她要来,一面迎着她进去,一面探头扫了一眼王府随行, “姑娘放心去,我替你善后。” 徐云栖道了一声谢,进了后面雅间褪下艳丽的对襟锦衣,换上一身素白的裙衫,发髻上的金珠翠环均也卸下,只用一支白玉簪子束发,清清爽爽一身从夹道出铺子,进了隔壁药铺的角门。 早有一小厮等在角门,见她出现,利索迎上来,陪着笑道,“娘子可来了,病患已等了半个时辰。” 徐云栖淡淡颔首,顺着木梯上了楼,推开雅间,便见一三十多岁的妇人侯在里头,那妇人瞧见她,喜笑颜开迎过来,露出感恩的笑,“可算等到徐娘子您了,您上回开的方子见效甚快,我如今身上已利索多了,您约了今日面诊,我便迫不及待来候着。” 徐云栖与她寒暄几句,坐下给她把脉,几息之后,她松开手含笑道, “是好多了,舌苔也淡了,原先给你的苍附导痰丸继续吃,附加益母丸,早晚各服一颗,一月之后再来复诊,切忌勿着凉,勿忧思...” 那妇人又絮絮叨叨问了平日饮食需注意之事,徐云栖均耐心作答。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了,方喝下一口润嘴茶,这时门被人从身后推开,来人一身对襟宽袍,身量高大,捋着黑长的胡子,慢悠悠踱步进来。 “你来作甚?我先前便传信于你,叫你死了这条心,人怕是没了,你别再找了。” 徐云栖慢慢从桌案站起,转身看着他,唇角的笑意收得干干净净。 两年前外祖父前往西州采药,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 久久没等来外祖父回信,徐云栖便打点镖局的人前去西州寻人,两月后,得到外祖父跌落山崖而死的消息,徐云栖的天塌了。 她与外祖父相依为命十几年,几乎是朝夕不离,外祖父这一去,她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惶惶不知何处,抱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信念,徐云栖只身背着行囊前往西州寻外祖父。 爬山涉水半年,一无所获,母亲章氏劝她接受事实,再三遣人接她回京,徐云栖彼时心若死灰,人如木偶,便任凭母亲的人把她带回京城,兴许是冥冥注定,抑或是天意昭昭,她竟然在京郊发现了外祖父留下的信号。 是祖孙俩约定的求救信号。 徐云栖热泪盈眶,入京后,她想方设法联络外祖父的故徒旧友,四处寻人,可惜一年下来,杳无音讯。 徐云栖凝立片刻,渐渐露出怔惘之色, “胡掌柜,我这几日辗转难眠,突然在想,或许我们的方向错了。” 胡掌柜微微错愕,“何意?” 徐云栖双眸如同拨云见日,格外幽亮,“在京郊留下信号,不意味着人一定入了京,兴许歹徒将他掳去附近别的城镇也未可知。” 胡掌柜啧了一声,露出惊异之色,旋即沉吟道,“京畿之东是通州,之西是燕州,当时师傅留下的记号可有朝向?” 徐云栖摇头,“没有,不过你可遣人去通州或燕州打听。” 胡掌柜闻言微顿,看了徐云栖一眼,旋即露出难色,“师妹,并未我不愿,实在是如同大海捞针,徒劳无功啊。” 胡掌柜与章老爷子有过短暂的师徒情谊,念着这份情谊,这一年来,他出钱出力帮了徐云栖不少,让他在京城打探消息尚还可考虑,去通州或燕州,委实超出了胡掌柜的能耐范围。 徐云栖自然知道他顾虑什么,往前一步,斩钉截铁道, “我再帮你坐诊一年,我分银不取。” 胡掌柜喉咙一哽,戚戚然看着这位小师妹,咂了咂嘴没吭声。 这一年徐云栖帮着他的医馆博了不少名声,让他渐渐在南城打开局面,也让他见识了这位小师妹的本事,只是这些还不够。 徐云栖见他始终不搭腔,猜到其意,抿着唇,仿佛做出一个巨大的决定, “一年,一年为期,只要你帮我寻找外祖父,我便将外祖父当年留下的针谱给你。” 胡掌柜眸光顿闪,一抹喜色被抑在眼底,默了片刻,很快又装出一副无奈之状,“哎,师妹这么说,倒叫师兄我情何以堪,罢了,我再帮你一次,明日我便遣人去通州....” 徐云栖不敢久留,一刻之后回到成衣铺子,购下一件冬袄作为掩护,便回了府。 到了清晖园,银杏伺候她用膳时便问, “姑娘,您真的要将老爷子的针谱给胡掌柜,依奴婢瞧着,胡掌柜的没安好心。” 徐云栖脸色倒是寻常,“天下熙熙皆来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求他办事,不给好处怎么成?外祖父在世,也不愿自己一身本事绝于后人。” 又隔了两日,到了一病人约定复诊之日,徐云栖打着回娘家的旗号,再去请见王妃。 这一次王妃没有见她,却是与老嬷嬷埋怨道, “瞧瞧,也就安分了几日,日子一长,本性就露了出来,她当我们王府是菜市,想来就来,想出门就出门?” 老嬷嬷见熙王妃动了怒,哭笑不得劝道,“您当初刚嫁进来时,还不是日日闹着要回娘家,三少奶奶年纪小,想亲娘也是情理当中。” 熙王妃不喜徐云栖,却也不能刻薄她,拦着不让她出门,深吸了几口气,吩咐丫鬟道, “去告诉徐氏,往后出门寻她大嫂报备,别来我跟前说道了。” 徐云栖于是转去议事厅寻到长嫂谢氏,表明自己要回娘家,谢氏也不可能为难她,准了她出门。 又这么过了半月,离着她与裴沐珩大婚快一月。 自那日裴沐珩离开,徐云栖再也没见过他。 近来大兀频频侵扰,朝中又为军粮之事一筹莫展,皇帝责怪户部,户部尚书自然把锅推给通州粮仓,裴沐珩日日侍奉帝侧,帮着皇帝佐政文书房,参机要,忙得是脚不沾地,已然忘了家里有位新过门的小娇妻。 徐云栖则隔三差五早出晚归,渐渐适应在王府的日子,也快忘了自己还有个丈夫。 她在王府过得还不错,王府伙食很好,每日按时按点送来各色佳肴,徐云栖本就不挑,吃什么都欢喜,不仅如此,前两日,王府针线房来给她量体裁衣,又给她做了几身冬衣,与她过去风餐露宿的日子相比,俨然是进了富贵窝。 此外,她还不用侍奉婆母。 唯一令她头疼的,就是出行不便,每每出府,必须去谢氏处报备。 今日要回娘家,明日要去市集采买,借口都快被她找遍。 冬月底的一日午后,徐云栖收到门房送来的一份急信,城阳医馆来了一位怀胎五月的少妇,少妇腹痛不止,且已下了红,点名要医馆的徐娘子看诊,徐云栖收到信笺急从心起,连忙吩咐银杏道, “不管你寻什么借口,帮我去跟长嫂说一声,我先出府。” 徐云栖拾起斗篷,快步往门口去。 这一日,细雪飞扬,路上结了些冰渣,熙王府的门前已铺了厚厚的红毡,管家正在指挥仆人清扫庭前雪迹,以防主人滑脚。 徐云栖穿着一身素裙裹着厚实的斗篷跨出门槛,雪沫子随风扑入,钻入她薄薄的眼睑,她避了避风头,再抬眼,门前突然停下一辆马车,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掀帘而出。 四目相对。 夫妻俩都愣住了。 许是太久没见到徐云栖,裴沐珩对上那张煞白的小脸时,第一时间竟没认出来。 徐云栖倒是认出了这位便宜丈夫,当下心中犯难。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当口回来,不是堵她的道儿么。 徐云栖绞尽脑汁寻借口,以期说服裴沐珩答应她出门。 裴沐珩脸色很快恢复如常,开始打量面前的小妻子,她生得纤细袅娜,一张小脸陷在那白绒绒的兔毛里,显得犹为可怜娇怯。 裴沐珩看出她要出门,这个时辰了,她不留在家里,反而外出,必是有急事。 裴沐珩大步跨上台阶。 细雪落在他肩头,如有清霜,衬着那张被雪雾缭绕的隽脸,如同画里走出的天人。 徐云栖看着浑身罩着压迫气场的丈夫,抑住心头的愁色,如常笑盈盈给他屈膝,“三爷回来啦。” 许久没听到她的嗓音,软软的倒像是羽毛扫过耳尾,有些不适应,裴沐珩也不由压低了声线,温声问,“你这是要出门?” 徐云栖正要搭话,这时银杏火急火燎从门槛内冲出来,嚷嚷道, “少奶奶,奴婢已回禀大奶奶,大奶奶准咱们出门了....” 徐云栖扭头看了一眼咋咋呼呼的丫鬟,飞快朝她使眼色。 银杏这才发现裴沐珩回来了,连忙刹住脚,一头藏在徐云栖身后。 徐云栖抚了抚额,转眸去瞧裴沐珩,却见这位丈夫脸色忽然变得阴沉,心中暗道不好,怕裴沐珩发作,急忙解释,“三爷勿怪,事出有因,丫鬟性子急了些....” 裴沐珩压根没在意徐云栖说什么,脑子里不停回旋银杏那句话。 徐云栖出门,需要大嫂谢氏准许? 谢氏算什么,能做徐云栖的主? 他与妻子不熟是事实,甚至他已快忘了徐云栖长得怎般模样,但夫妻荣辱与共,他绝不准许徐云栖看人脸色过日子。 裴沐珩压下怒色,问徐云栖,“你出门,为何要去寻谢氏讨主意?” 徐云栖喉咙哽住,茫然看着丈夫,后知后觉裴沐珩注意点偏了, “母亲犯了病,免了我的晨昏定省,说是我若出门,便问大嫂....” 这种事没必要瞒,也瞒不住,徐云栖拿不定裴沐珩是什么心思,只能据实已告。 裴沐珩何等人物,从这短短一席话便辨出端倪,阖着目给气出一声笑。 母亲是什么性子,他岂能不知。 他抬手往自己马车一指,“你乘我的车去,家里的事我来料理。” 徐云栖觉得裴沐珩神色有些古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她无暇他顾,想起医馆里危在旦夕的孕妇,二话不说冲下台阶,奔上马车。 裴沐珩目送她走远,眼底温色一收,转身往锦和堂方向迈去。 ------------ 6 第 6 章 下午未时三刻,熙王妃午睡刚起,这两日换了个新方子,头风缓解许多,熙王妃面色也舒展不少。 不一会外头嬷嬷来报,“王妃,三公子回来了。” 熙王妃闻言喜出望外,目光不由往门口探去,“可算回来了!” 裴沐珩高大的身影从紫罗兰翡翠云屏后绕出来,他身上披着一件墨色的大氅,毛绒沾满霜雪,闲庭信步走来时,眉梢间含着几分风雪亦褪不去的清越风采。 他唇角含着笑,上前施了一礼,“儿子给母亲请安,这段时日太忙,不能侍奉左右,给母亲赔罪了。” 看着这么优秀的儿子,熙王妃眼梢的笑快要化成水,“我的儿,听你爹爹说,你这次写的军屯折子很合你祖父心意,朝中更是交口称赞,为娘自豪呢。” 自古慈母疼幺儿,裴沐珩在熙王妃这里,一直是无可比拟的存在。 熙王妃长子裴沐襄在众多皇孙中并不起眼,甚至习书不如庶子裴沐景,这让熙王妃消沉好长一段时日,直到裴沐珩七岁喝退使臣,大大长了熙王妃脸面,熙王妃在丈夫和皇室当中,也挺直了腰杆。 熙王妃最疼裴沐珩,裴沐珩心里最亲的人也是熙王妃。 母慈子孝,为人称道。 老嬷嬷亲自上前替裴沐珩解了大氅,亦有丫鬟端来圈椅搁在熙王妃跟前,裴沐珩坐下。 熙王妃又问,“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裴沐珩向来早出晚归,午后回府并不常见。 裴沐珩深深看着母亲回道,“陛下捎儿子去皇后娘娘宫中用膳,娘娘交待了些事,儿子故而回府一趟。” 熙王妃闻言顿时露出异色,语气紧了几分,“皇后说什么了?” 熙王妃近来身子不适,已许久不曾入宫请安,裴沐珩这么一说,她下意识以为皇后责怪她。 裴沐珩看出母亲顾虑,解释道,“娘娘听闻母亲身子不适,关切非常,嘱咐儿子回府探望,娘娘最是宽宏仁厚,岂有责难之言?” 熙王妃心思被儿子看出,面露尴尬,她没去请安,皇后却关怀她,实在惭愧。 裴沐珩又问,“母亲头风如何了?” 说到这里,熙王妃面色转柔,“多亏你替我请了名医,已大好了。”见他身上携霜带寒,顺手将怀里的手炉塞到他掌心,裴沐珩接过来笑道,“这是儿子应该做的。” 裴沐珩抱着手炉往背搭上靠了靠,不疾不徐开口,“儿子方才在门口遇见徐氏...” 熙王妃闻言微愣,旋即嗓音拔高,“她出门了?她怎么又出门了?” 熙王妃正想跟儿子数落徐云栖近来行径,却听得裴沐珩道, “风雪欲重,她这个时辰出门,定是有急事。” 熙王妃不以为然,“她能有什么急事?” 裴沐珩听得母亲这语气,心中喟叹,可见母亲对徐云栖偏见甚深,“母亲不是她,又怎知她没有急事?她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兴许有关怀的老母,有在意的亲朋...” 熙王妃慢慢意会出他话里的维护之意,意味深长觑着儿子,盯了他一会儿,幽幽笑道, “哟,我的珩哥儿也懂得维护媳妇了?” 裴沐珩很坦然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儿子维护她是理所当然。” 熙王妃低哼一声,酸溜溜道,“常言道有了媳妇忘了娘,我儿亦不能免俗。” 裴沐珩早料到她这么说,将手炉搁下,见旁边有一丫鬟端着一杯参汤侍候,便招来,亲自拾起参汤奉给母亲,“娘,她年纪轻,有不妥之处,您做婆母的教训她,是人之常情,儿子半字不言,只是,若是让她日日在大嫂跟前伏低做小,看人脸色行事,儿子却不准许。” 裴沐珩没有说“不高兴”,而是“不准许”。 他用极平稳的语气,表达了自己鲜明的态度。 熙王妃忘了接他的参汤,愕然看着他,“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只是不想见到徐云栖,故而把她打发给谢氏,如今被裴沐珩这么提醒,也觉出不妥来。 只是儿子为了个女人,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熙王妃心里不得劲。 裴沐珩不给熙王妃生气的机会,慢声道,“她有事求到您跟前来,您就是骂几句,她只有垂首听训的份,只是别叫旁人作践她的面子,自然若真到母亲跟前,我想,以母亲之宽宏仁厚,也断不会为难她...” 熙王妃发现话都让他说了,她无话可说,又联系裴沐珩方才赞皇后“宽宏仁厚”,再不明白裴沐珩来意便是傻子了,遂指着他骂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了这些油嘴滑舌的把戏?明着哄我,实则是怕我欺负你媳妇...” 裴沐珩先是提到皇后,再抛出徐云栖之事,便是在提醒熙王妃,以己度人,将心比心。 熙王妃这才接过他递来的参汤,叹道,“罢了罢了,你都这般说了,我能奈何,往后她去哪儿知会郝嬷嬷一声,便随她去吧。” 裴沐珩等熙王妃喝完参汤,又徐徐开口,“儿子明白,您为儿子婚事操碎了心,让您受累了...您不喜欢她,儿子不强求,却要看在儿子面上宽厚于她,她是儿的妻,她的脸面便是儿子脸面,府中和睦惬意,儿子也无后顾之忧。” 熙王妃明白裴沐珩是不想娶徐云栖的,如今却为了婆媳融洽来她跟前说这些话,心中越发为儿子委屈,也很受撼动,他在外头已经够累了,当娘的哪里还能让他费心,于是揩了揩眼角的泪意,深以为然道。 “是,为娘心里有数了。” 母子俩皆了解对方,很多话点到为止。 陪着熙王妃说了半晌话,裴沐珩又退了出来,跨出门槛,却见熙王手里不知提了什么,鬼鬼祟祟在外头听墙角,裴沐珩无语地看着父亲,熙王却满脸佩服上前, “还是你有法子,我劝了这般久,你母亲是油盐不进,你一出手,她便释然了。” 裴沐珩不想与他理论这些,只淡声道,“通州案子有新的进展,父王得空时记得唤儿子一声。” 熙王颔首,见裴沐珩要离开,又拉住他, “诶,开导你母亲头头是道,你自个儿呢?” 裴沐珩眸色一顿。 熙王讥讽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待她好些,比什么都强。” 扔下这话,熙王提着一物,大摇大摆跨进门槛,豪爽的腔调都快戳破天, “王妃,我回府了,瞧,我给你捎什么来了?是你少时最爱吃的荷叶包鸡嗳...还记得当年,我翻墙去你府上时....” 裴沐珩摇摇头,大步离开。 * 未时四刻,徐云栖匆匆赶到城阳医馆,赶车的是裴沐珩的近卫,训练有素,纪律严明,将徐云栖送到后,便立在马车处等着,不多瞧一眼,也不多问半个字。 徐云栖赶到楼上,却见那少妇躺在塌上全身抽动,喘气不匀,俨然有衰绝之状,她解开斗篷大步上前,净了手给女子把脉,银杏则有条不紊将她随身携带的医囊给摊开,徐云栖施针,她便递针,主仆二人相处多年,已十分默契。 耗了两刻钟,总算是稳住了少妇的脉象,身下血已止住,又当即开了安胎药,嘱咐医徒熬药喂她服下。 再过一刻钟,少妇悠悠醒来,环视一周,见一从容娴静的女子坐在塌侧,面露微笑,猜到她是有名的女医徐娘子,眼眶不由蓄了泪, “多谢徐娘子救命之恩。” 徐云栖安抚道, “好生养着,切不可再动怒。” 徐云栖把脉断出她是急火攻心,少妇闻言顿时泪水涟涟。 银杏十分好奇,一面替徐云栖斟了茶,一面瞅了瞅那垂首掩泪的主仆二人问道, “好端端的,怎么弄成这样?” 少妇哽咽不言,倒是身侧侍奉的丫鬟迫不及待带着哭腔解释, “娘子容禀,今日上午,我家老太太听闻姑爷在外头赌场输了银子,遂破口大骂,我家姑娘见婆母动怒,好心劝解,叫她老人家莫要伤了身子,哪知道老太太不领情,拿自己儿子没辙,便将气撒在我家姑娘身上,将姑娘推了一把....言辞间羞辱非常,还说什么,自从姑爷娶了家我家姑娘,她老人家插不上儿子的事,骂姑娘蛊惑姑爷,将她这老子娘扔去一旁....姑娘何时做过这种事,当真气得不轻,遂动了胎气....” 银杏瞪大了眼,义愤填膺道,“你家主子怀胎五月了,她还敢动手?那姑爷也是,也不知护着自己媳妇?” 少妇在这时,面露凄色,含着泪接话,“他哪里会护着我?平日在他娘面前畏首畏尾,马首是瞻,自过门便劝我要孝顺他母亲,我处处伏低做小,忍辱负重,可我也是个人哪,私下便唠叨他娘太苛刻了些,他却是说,他娘只是性子急,没有什么坏心眼,让我别与她计较.....” “可那个没有什么坏心眼的娘,却处处背着儿子,欺负我,怪我抢走了她儿子....” 徐云栖不惯听这些家里长短,默声喝茶,银杏却是顿生感慨,“你这样的我见多了,我问你,你家夫君是不是独生儿?你公公是否过世了?” 少妇立即露出讶色,“可不是?我家公公早在十多年前便过世了,我家婆婆带着儿子做了小本买卖,如今在南城也算有一席之地...” “这就对了!”银杏一副见多世面的模样,“你家婆婆与儿子相依为命,你骤然嫁过来,眼看儿子疼媳妇不疼老娘,老娘心里自然过不去,遂是日日寻你麻烦....” 少妇瞠目不言,可见银杏给猜中了。 徐云栖又行了一轮针,待少妇胎像彻底安稳后,方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临行前嘱咐道, “动气伤身,没有什么事比你身子更重要,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丈夫定会续娶一媳妇,依旧犬马声色,而你只是一个孤魂野鬼,亲者痛仇者快,有什么事,等生下孩子,再慢慢筹划...” 徐云栖的话字字珠玑敲在少妇心上,她咬着唇,渐渐露出坚毅之色, “徐娘子放心,我明白了。” 徐云栖点到为止,带着银杏离开了。 出了医馆,天色骤然暗沉得厉害,细雪变鹅毛。 风一程,雪一重,呼呼漫过少女剔透的眸眼,徐云栖仰眸望了望乌沉的天际。 银杏搀着她上马车,神色间有点颓丧,“也不知道姑爷会不会责骂咱们?” 徐云栖面色平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酉时初刻,徐云栖赶回王府。 茫茫灯色在雪雾中显得格外迷离,雪花纤纤而落,在羊角宫灯下丝毫毕现。 徐云栖迎着漫天风雪踏上台阶,管事的早恭敬候着,迎头请安,徐云栖浅笑颔首,越过正厅往斜廊方向去,裴沐珩马车内没有炉子,徐云栖一路冻得不轻,又顾念裴沐珩在府上,脚步不由急快,不知不觉绕过月洞门,提着裙摆上了廊庑。 陈嬷嬷侯在门口亲自给她打帘, “三奶奶回来了...时辰不早,您恐饿了,可要摆膳?” 屋内暖气迎面扑来,拂化了她眉梢的霜雪,徐云栖跨过门来朝她露出笑意, “我着实饿了,便摆膳吧...” 话落却见灯火通明的明间内,悄然坐着一人。 他换了一件月白绣云纹的锦袍,悠闲的靠在背搭上假寐,大约是听到脚步声,他霍然抬眸,眸清而睫浓,眼底分明清澈,没有半分倦色。 “回来了。”他声线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 徐云栖讶然看了他一会儿,有些不适应自己住了一月的屋子骤然冒出一个男人,后知后觉他才是这间屋子的男主人,徐云栖默默抚了抚额,转身将斗篷取下交给丫鬟,上前与裴沐珩打招呼, “三爷也在....” 这是一张长方黄花梨桌案,裴沐珩坐北朝南,徐云栖便挨着他右下首落座,桌面上搁着两杯茶,一杯在裴沐珩跟前,还有一杯离着徐云栖更近,徐云栖方才马车内假寐了片刻,醒来口干舌燥,看到那杯茶,下意识以为便是给她准备的,抬手便拾起茶盏往嘴里去, 裴沐珩看着她的举动,脸色闪过一丝僵硬。 徐云栖一口喝完,杯盏尚捏在指尖,不经意间发觉对面丈夫脸色不太对,而在他身后,那手揣几册账簿的陈管家则愕然盯着她的杯盏... 徐云栖心咕咚一下,沉入湖底。 糟糕,这怕是裴沐珩喝过的茶。 心底顿时涌上一股怪异之色。 空气凝固了似的。 陈管家责怪地看了一眼妻子,陈嬷嬷也懊恼不已。 方才裴沐珩落座时,陈嬷嬷亲自给他斟了一杯他惯爱喝的峨眉毛尖,裴沐珩嗅觉敏锐,觉出这峨眉毛尖并非今年新品,将茶盏推开,陈嬷嬷又取来新进的峨眉毛尖换上,方才听到脚步声,陈嬷嬷急着去迎徐云栖,忘了收茶盏。 事实上,裴沐珩方才并未喝这杯茶,只是茶盏入嘴时,闻到了茶香,觉得不对劲便立即推开,但二人毕竟共用了杯盏。 裴沐珩目光在她唇上落了落,很快挪开。 喝都喝了,徐云栖不是矫情的性子,装作不知里情将茶盏搁下,顺带问裴沐珩, “三爷今日怎么回来了?” 裴沐珩一贯不动声色,也不可能表露端倪,顺着她的话回道, “今日陪着陛下在皇后娘娘宫中用膳,娘娘托我带些糕点给你。” 话落,便将搁在一旁的食盒推到她跟前。 徐云栖发觉裴沐珩说这话时,陈管家表情有些无奈, “多谢娘娘赏赐,也辛苦三爷跑一趟。”她笑得很客气。 裴沐珩听了这话,唇角微微牵了牵。 事实是,皇后听闻他在宫中连住了半月,特意将他召去坤宁宫训斥了一顿,责怪他忽略新婚妻子,顺带便将御膳厨敬献的糕点让他捎回,皇后本意是让他以自己的名义抚慰新婚妻子,裴沐珩做不到欺瞒,便据实已告。 即便裴沐珩不坦白,徐云栖也不会误会是他的心意。 不一会,裴沐珩让陈管家退下,看样子是要在这里用膳,徐云栖便吩咐陈嬷嬷传膳,等待的间隙,夫妻俩相对无言。 片刻,裴沐珩想起方才锦和堂之事,便嘱咐她, “我方才已与母亲言明,往后你要出府无需请示旁人,只消让丫鬟知会母亲身旁的郝嬷嬷便可。” 熙王妃不喜徐云栖,裴沐珩不会强求她们相处,只能想这个法子,不束缚了徐云栖,也以示对母亲的尊重,两厢便宜。 徐云栖闻言眼神发亮看着他,“果真如此,那太好了。” 她笑眼弯弯,恬静无害的笑容仿佛昭然着她是被娇养长大的花朵,不曾经历任何风霜。 裴沐珩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生动,“先前母亲行事有些不妥之处,我代她向你道歉,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 徐云栖微愣,大约不太相信裴沐珩会替她出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看来这位丈夫明辨是非,不会盲目偏袒自己亲娘,如此这日子也有盼头。 她洒脱笑道,“三爷言重了,其实我能理解母亲,没有怪她。” 定好的儿媳妇人选被人顶替,换谁都不会高兴。 徐云栖眸子很干净,清透明亮,不是畏手畏脚奉承讨好,是当真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明事理,温婉大方,万事不上心,这样的妻子日后也好相处。 裴沐珩颔首道, “用膳吧。” 离开的时候,他回首望了望清晖园柔和的灯火,换他喝了徐云栖的杯盏,心中定是不快,以己度人,他觉得徐云栖今日在他这里受了委屈。 他得想法子弥补她。 ------------ 7 第 7 章 裴沐珩回到书房,赶车的暗卫在门口回禀, “属下将少夫人送去了城阳医馆。” 裴沐珩轻轻嗯了一声,只当徐云栖有要紧的亲友患病,并不曾多想,也没有多问,他心里装着更重要的事, “去请父王过来。” 酉时末,鹅毛大雪嗡嗡地往下落,不消片刻,书房外的庭院已覆上一层薄雪。 裴沐珩低磁的嗓音隔着琉璃窗缓缓传来,“已查出通州知府陈明山,暗中将发霉的粮食送入粮仓,将新运的漕粮替换出,流入市面。” 熙王坐在南窗炕头,双腿盘在炕上,手中捏着一方小印皱眉问,“那些霉粮哪里来的?” 裴沐珩修长的身影立在桌案前,眸光漆黑深长,“通州当地粮庄,牵涉的粮庄有十几家,目标太分散,刘越身负皇命查案,被人盯得紧,不方便施展拳脚,我已遣人暗中助他。” 话落他唇角微微一掀,露出一丝嘲讽,“陈明山以极低的价格将霉粮购入粮仓,再高价将漕粮售给当地粮庄,从中赚取巨额差价,那些粮庄掌柜一来讨好了当地父母官,二来呢,也减少一部分损失,两厢皆得了好处,是以瞒的死死的。” 熙王出身军旅,曾是战场上号令三军的主帅,平日深受缺粮短银的痛苦,最见不得朝中鼠蚁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听了这番话脸色发黑,“只要是人做的,便能寻到蛛丝马迹,珩儿,务必将此案查清楚,给前线将士一个交代。” 裴沐珩目光复杂看向他,盯了他一会儿,无奈问,“父皇当真以为陈明山有胆子在京畿要地做这等欺君罔上之事?” 熙王参悟片刻,心里顿时透亮,旋即眉头皱死,重重拍了拍小案, “这些杂碎!” “大兀铁骑在城下耀武扬威,边关十四州百姓水深火热,他们却只顾窝里斗!” 裴沐珩似乎不屑听这些发牢骚的话,只道,“陛下年事已高,恐也就这两年了,底下人动作多也寻常。” 熙王问道,“你觉得是谁?” 薄光打在裴沐珩棱角分明的侧脸,拖出一片残影,他深邃的双眸幽微难辨,“我觉得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拿出证据来,年关将近,六部转如陀螺,通州的事恐慢慢淡出朝野...” 熙王不待他说完,急道,“那可不行,必须将此案昭然天下,以儆效尤,绝不许寒边关将士的心。” 裴沐珩修长手指轻轻搭在桌案,语气无波无澜,“既如此,我便投石问路。” “你打算怎么做?” 寒气从窗缝里滋滋往里冒,沁入裴沐珩的双眸,他语气却是清缓温沉的,“冒其中一粮庄之名,指认陈明山欺压商户攫取利润,来京城敲登闻鼓,登闻鼓一响,天下皆知,这个案子谁也盖不住了....” 熙王深吸一口气,担忧地看着儿子,裴沐珩那张清隽的脸始终没有什么表情,甚至还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悠闲, “珩儿,熙王府在朝中没有奥援,此事你务必手脚干净,决不能叫人查到咱们头上来,你晓得,你皇祖父不待见我,一点风吹草动,为父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裴沐珩被这话挑起了一些情绪,语含嘲讽道,“朝中十几个皇子,哪个都比咱们熙王府有权有势,东宫那位怀疑到谁头上都不会是你我!” 话落,他目光灼灼盯着熙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您被皇祖父所厌弃?您还不肯说吗?” 裴沐珩自出生,便知皇帝十几个儿子当中,最不待见熙王,即便熙王勇猛善战,为大晋立下汗马功劳,皇帝依旧对他不咸不淡,是以朝中大臣纷纷站队,却无人来烧熙王府的冷灶。 后来直到裴沐珩崭露头角,入了皇帝的眼,熙王府处境方有改善,可也好不了多少,裴沐珩不死心,暗中查其渊源,却发现早在熙王十岁那年便得罪了皇帝,是何缘故,至今无人知晓。 三十年前,一个十岁的少年能犯什么事,让一代帝王含恨至今? 裴沐珩眼看一贯豪气干云的父亲面色慢慢变得颓然却始终一言不发,他失望地叹了一声。 烛火呲呲作响,书房内沉默了好一阵,许久,熙王抬起眸,看着儿子讪笑,“珩儿,是为父连累了你。” 如果不是他,皇帝也不会为了防着熙王府,而随意给裴沐珩指一门不起眼的婚事。 皇帝欣赏裴沐珩,却是要他做纯臣。 熙王怕儿子生出妄念,劝道,“你才华出众,深受皇帝器重,不管是太子还是秦王,都想拉拢你,将来你必是一代干臣...” 裴沐珩听了这话,面色没有半分反应,“时辰不早,父王回去歇着吧。” 他亲自将父亲送出院门,又折回书房,立在廊庑下久久没有进屋。 寒风穿过树林,发出飕飕的啸声,仿佛是暗沉天际下的一丝孤鸣。 黄维提着一盏琉璃风灯,躬身立在他身侧,劝道,“主儿,风大,您进去吧...” 裴沐珩一动不动立在廊柱侧,揽了揽宽袖,露出一截干净有力的手臂,伸出来去接那大片大片的雪花,雪朵触手即化,寒意慢慢沁入掌心,他自岿然不动。 黄维眼睁睁看着他手臂慢慢冻得发白,急道,“大雪漫天而落,您屈屈一臂,如何横臂挡车?” 裴沐珩一手负后,反而将手臂抬得更高,眼底的锐芒似要划破头顶那片阴霾。 他偏要扭转乾坤。 * 大雪连着下了三日,直到腊月初一方放晴。 每月初一十五当去锦和堂请安,徐云栖也不例外,裴沐珩上回既然替她张目,她也得有个态度,不管熙王妃见不见她,今日她得去一趟锦和堂,以尽礼数。 这一次倒是出乎徐云栖意外,王妃身边的郝嬷嬷笑盈盈将她请了进去,跨入东次间时,大嫂谢氏与二嫂李氏也在,徐云栖来的晚了一些,便在末端为熙王妃请安。 熙王妃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浅浅嗯了一声,后来见徐云栖站着不动,又道,“坐吧。” 徐云栖坐在李氏下方。 谢氏拿着一手账目正在讨熙王妃示下,李氏便回过眸来与徐云栖说悄悄话, “我真是羡慕三弟妹,三弟在王妃跟前为你说话的事都传开了,瞧,咱们出府一趟不容易,你却是来去自由,说到底,还得是男人能干。” 徐云栖自然听出李氏话里话外的酸气,她无意于跟任何人结怨,也不屑于与她们逞口舌之快,她语气和软, “实在是我娘亲前段时日身子不适,我十分担忧,遂出了几次门,往后也会注意,当然,若二嫂平日有需要捎带的,可以告诉我,我顺路时便可帮你捎回来。” 李氏神色一亮,方才那点妒忌化为喜色,“果真?” 熙王妃将老大老二压的死死的,连着她们这些做媳妇的也讨不到好。 徐云栖笑着点头。 李氏再一次打量徐云栖,徐云栖面上总是笑吟吟的,很好欺负的模样, 还真是个傻子,她在酸她她都不知道。 李氏有一种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反而没了兴致,索性亲昵地挽着徐云栖的胳膊,“成,那下回你出门,知会我一声。” 关系无形就拉近了。 李氏心里想,那谢氏端着架子,嫌她是庶子媳妇,平日不爱与她来往,她便跟徐云栖交好,这么一想,看着徐云栖便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徐云栖其实不惯与人这般亲近,“二嫂,你箍得我有点疼。” 李氏看着徐云栖软软的模样,不疑有他,连忙松开她,“我是高兴坏了。” 谢氏将这个月开支预算交给熙王妃,淡淡瞥了一眼李氏和徐云栖,没有吱声。 恰在这时,珠帘外传来一道敞亮的脆声,紧接着一道轻盈的俏影闪了进来, “娘,娘,外头有大热闹看呢。” 众人的目光被她吸引去。 徐云栖认出来人,一袭海棠红的粉裙,外罩一件茜色绣金凤凰的鹿皮短袄,模样玉雪可爱,端的是天真烂漫,正是裴沐珩同母妹妹裴沐珊,裴沐珊蹦蹦跳跳进来,冲到上方罗汉床边,一把抱住熙王妃的胳膊,“娘,我要出府看热闹。” 熙王妃被女儿一摇,手中账册险些晃落,谢氏不着痕迹接过,默默退去一边。 熙王妃头疼看着女儿,“什么热闹?” 裴沐珊神采奕奕,“有人敲登闻鼓啦,皇祖父治下清明,这登闻鼓已多年未响,今日却是闹哄哄的,隔壁韩姐姐都去看热闹了,您也许我去。” 敲登闻鼓可是大事,可见朝中又要起风波了。 熙王妃虽然不问世事,却也晓得轻重,叱女儿一声, “你不许去,在家里好生待着。” 裴沐珊又央求了几回,熙王妃无动于衷,继续与谢氏看账,裴沐珊只得气恹恹地退下来,忽的抬眸一眼看到徐云栖,脸色蹭蹭亮了起来, “三嫂!” 徐云栖看着旋风般刮过来的少女,茫然站起身。 她胳膊再一次被人紧紧搂住,身侧少女满脸乖巧又好奇地歪在她肩口, “上回敬茶礼,我一眼就喜欢上三嫂了,当日便要寻你说话,可惜母亲不许,将我送去了外祖家,呐,我终于回来啦。” 徐云栖尚在愣神中,裴沐珊复又站直身子,仔仔细细端详她,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呢,过去我还以为荀姐姐够漂亮了,不成想新来的嫂嫂比她还美,嗯,嫂嫂脸蛋真好,又滑又嫩,气色就更好了,一看便不谙世事,心无旁骛,哎呀,嫂嫂身量也高,比我还高半个头呢,这么标致的人儿,难怪被皇祖父选中给我哥哥做媳妇....” 上头熙王妃听不下去了,重重咳了一声。 裴沐珊沉迷于徐云栖的美色,置若罔闻。 李氏见徐云栖被弄得满头雾水,悄悄覆在她耳边解释道,“五妹妹瞧见漂亮的人,便走不动路...” 徐云栖明白了。 裴沐珊看脸说话。 裴沐珩不苟言笑,不成想妹妹这般闹腾。 徐云栖遂也大方道, “五妹妹若不嫌弃,随时可来寻我玩。” 裴沐珊就更高兴了,硬生生插在徐云栖和李氏当中,把李氏挤去一边。 徐云栖被裴沐珊缠着,午膳就在锦和堂用的,倒是午后,熙王妃把女儿拘束在身边,徐云栖终于得以脱身,回到了清晖园,银杏便兴致勃勃与她解释, “奴婢方才打听了一遭,府上五小姐也是名声在外,听闻有一回她在西市逛铺子,瞧见一西域人生得碧发蓝眸,便被绊住了脚,非要将人请来府上做客,无奈那人不懂中原话,只当五小姐要抢劫,吓得嚷嚷乱跑,后来是咱们三爷闻讯赶到,方把五小姐收拾一顿回了府。” “坊间传言,幸在全京城最俊美的男子生在熙王府,五小姐平日有哥哥养眼,不至于看得上旁人,如若不然,怕是难以着家咯...” 徐云栖只当趣闻听听,过耳便忘了。 绕去东次间,歪在罗汉床上小憩片刻,恍惚间有人将她摇醒, “姑娘,姑娘,快看这是什么?” 徐云栖迷迷糊糊睁开眼,明晃晃的天光下,一片华丽炫目的色彩如水波一般在眼前浮动,徐云栖一下看愣神了, “这是什么?” 银杏惊喜道,“这是三爷方才遣人送回来的皮子呀,奴婢再三问了,是给您的!” 徐云栖怔住了,这才在罗汉床上坐起身,打量面前这块皮子。 这是一块流光溢彩的孔雀翎,针织细密,尾羽晃动,栩栩如生,一看便价值不菲。 陈嬷嬷随同银杏一块进来的,笑着解释道, “少奶奶,这是三爷特意在市面上替您寻的,他吩咐老奴交给您,说是冬日天冷,您可以做一件厚厚的皮袄,平日出门也不冻着了。” 事实上,裴沐珩只交待底下人给徐云栖买一件最好的皮子,其余的话都是陈嬷嬷私下杜撰,为得便是增进两位主子的感情。 徐云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太相信是裴沐珩所为,陈嬷嬷见她不信,甚至还把库房出账的凭证给她瞧了,“是从三爷私账走的,这上头还有三爷印信呢。” 银杏瞥了一眼,足足三千两,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大手笔,越发叫徐云栖心里犯嘀咕。 左思右想,想不明白裴沐珩为何这么做,最后归结于他定是被长辈敲打了。 华灯落幕,徐云栖早早裹进棉褥中歇着,银杏看着徐云栖独自睡在偌大的拔步床上,心中叹息,轻轻推了推托腮假寐的主子, “我的姑娘诶,来而不往非礼也,姑爷花重金买皮子给您,您是不是也得有所表示?” 徐云栖其实也在思量这桩事,先前无动于衷是因着,裴沐珩在洞房之夜约法三章,她只当裴沐珩心里有人,如今他愿意放下身段,她也不必端着,夫妻俩总不能一直这么冷下去。 “可是,我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她一无银钱挥霍,二不会针线活,唯有的一技之长....嗯,总不能盼着裴沐珩生病吧。 银杏眼珠子幽幽一转,很快想到一个主意,“五年前,咱们老爷子做寿时,您不是做了一道九九朝阳的药糕?那药糕可增强体魄,延年益寿,送给姑爷最好。” 徐云栖听到“九九朝阳”四字,面色浮起一阵尴尬。 此药糕最适宜男子服用,老人家可祛病延年,年轻男人嘛,便有壮/阳之嫌。 徐云栖还做不到面不改色给裴沐珩送这种药膳,她改良了方子,翌日便亲手做了一道健脾养生糕,交给陈管家,陈管家吩咐暗卫马不停蹄送去皇宫。 ------------ 8 第 8 章 徐云栖这道药膳一共用了十八种药材,诸如茯苓山药芡实,念着裴沐珩朝务多思,又添了酸枣仁,百合以助眠,附加莲子山楂调适口感,小火慢炖两个时辰,熬出来的药糕如同脂粉般细腻,最后又切了些梅花丁撒在其上,落梅点点,颇有意境,是道色香味俱全的药膳。 药膳被通传的内监送到黄维手里,黄维早些年净过身,可行走内廷,平日便是他跟着裴沐珩入宫伺候。 时值正午,檐角的积雪犹未化,衬得金碧辉煌的殿宇在阳光下泛着锋刃般的银芒。 御膳厨的掌事太监已来问过几次了,文昭殿内依然没有传膳的动静。 登闻鼓一响,整个官署区为之震动,登闻鼓由都察院和禁卫司共管,禁卫司直属皇帝,都察院想将事情压下去却不能,又牵扯到通州粮仓一案并知府陈明山,兵部尚书闻讯,气汹汹跑去皇帝跟前闹,最后皇帝召集内阁大臣并各部堂官在文昭殿议事。 殿内正中,一身明黄储君服的太子,躬身立在蟠龙座前,与皇帝缓声道, “父皇,大晋律法有言,诉讼不可越级上报,越一级笞五十,若不行管束,恐日后司法乱套,此案应交予直隶按察使司来审理。” 凡军民诉讼,须自下而上陈告,依州县,府,按察司,两京直隶等层级上述,通州粮庄这个案子显然是逾矩的,事实上,每每来敲登闻鼓的,十有八九皆越讼,全看朝廷怎么处置。 年过六十的皇帝额发稀疏,双眼却依然矍铄,他斜倚在软软的明黄靠枕上,淡淡瞅了太子一眼,目光移至台阶下垂首漠立的秦王。 “秦王,你说呢?” 秦王闻得皇父垂询,先抬眼望了望皇帝,又觑了一眼太子,随后越出躬身而答, “自魏以来,历朝历代皆设登闻鼓,《魏书》亦载‘人有穷冤则挝鼓,公车上表其奏’,有宋一代,许平民百姓敲登闻鼓诉冤,以示诉讼清明,我朝因父皇严正明达,各级司法全备,登闻鼓已鲜少奏闻,” “正因为此,此番鼓响,非同小可,诚然粮庄掌柜有越讼之嫌,可他要告的正是本地父母官,来京城登闻鼓亦是情理当中,登闻鼓多年未响,此一响,天下皆闻,还请陛下严查。” 太子听到他这番话,扭身狠狠剜着他,唇角擒着冷笑,“他告的是父母官无疑,可陈明山之上,还有直隶按察使司,照秦王老弟这么一说,父皇治下的官吏皆官官相护,政不通达是吗?” 太子今年四十有四,乃先皇后嫡子,也是皇帝嫡长子,皇帝向来寄予厚望,早些年便许太子监国,到底坐堂几十年,太子很快抓住秦王话里的漏洞。 秦王眯起眼一笑,往殿外朗朗天光一指, “正阳门外民意沸然,边关数十万将士皆看着呢,太子殿下当如何处置?” 太子微微一哽。 偏生最近大兀动作极多,来年怕有一场大战,朝中紧急调粮,将通州粮仓的事给爆了出来,通州那一把火已烧到了他猴子屁股。 太子见皇帝朝他投来狐疑一眼,心思一转,立即叹道,“案子自然是要查的,都察院派了一名七品御史还不够,可再调一名佥都御史过去,我的意思是,敲登闻鼓此人必须受鞭笞,以正视听。” 秦王还要说什么,上方皇帝幽幽看了一眼殿中臣子, “杨都督你觉着当如何?” 五军都督府右都督杨康乃太子岳丈兼舅舅,眼看太子意图压下登闻鼓之案,猜测此案与太子有关,而他麾下几十万将士都等着朝中粮食过冬呢, 杨都督权衡片刻,拱手道,“臣以为,尽快查出案子真相,并调粮前往边关。” 太子眉心一紧,轻轻瞪了一眼杨都督,杨都督垂眼没理会他。 皇帝眼皮耷拉着静静看了杨康一会,嗯了一声,最后看向内阁首辅燕平, “燕阁老,你的意思是?” 燕平乃秦王的亲舅舅,燕贵妃的嫡亲兄长,以内阁首辅之尊领吏部尚书之职,平日便与太子和杨都督分庭抗礼。 燕平不疾不徐上前施礼,“臣以为,律法不可废,敲鼓之人自当按律处置,通州案子也刻不容缓,需尽快查明真相,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皇帝含着笑,这才慢慢扶几坐起了些,倾身问,“那依你之意,该如何查?” 燕平看了一眼上方面色黑青的太子,淡声回,“遵太子殿下谕旨,遣一佥都御史前往通州。” 底下不知何人轻轻哼了一声,“一碗水端平,不愧是老狐狸...” 燕平直起身退去一旁,置若罔闻。 皇帝却看了那人一眼,正是皇三子陈王。 秦王见舅舅被人当庭奚落,正要斥陈王,被燕平用眼神严厉制止。 眼看皇帝就要答应燕平,立在皇帝左侧扶手之下的裴沐珩,慢慢拾级而上,来到皇帝跟前轻声道。 “祖父,已是午时三刻,您朝食便没用多少,眼下不急着议案子,先用了午膳再说,您身子可比什么都要紧。” 年轻的皇孙侧脸瓷白如同上好的精雕品,完美得寻不到一丝瑕疵,清冽般的嗓音如珠似玉,仿佛能荡涤殿内弥漫的硝烟。 皇帝视线移到他身上,神色稍缓,抬起手任他和身旁内监扶起,朝殿内扫视一周,“先用膳。” 裴沐珩搀着他去左侧殿用膳,其余大臣留在文昭殿正殿吃堂食。 皇帝一走,秦王和太子便是唇舌交锋,谁也不给谁好脸色。 侧殿内,裴沐珩与司礼监掌印刘希平一同伺候皇帝用膳。 皇帝慢悠悠喝了一口参汤,看着裴沐珩问, “珩儿,你觉得遣谁去通州合适?” 裴沐珩慢慢在一旁将太监试过的菜,夹到皇帝面前的小碟,让他一一品尝,听了这话,神色没有半分波动,只退了一步躬身道, “孙儿年轻,不懂政事,跟着皇祖父长长见识,写写文书,不敢妄议朝政。” 皇帝一边夹菜一边笑,“朕许你说,你就大胆说。” 裴沐珩面露苦色,撩袍跪了下来,“殿内太子殿下与秦王王叔争执不下,您却在这侧殿刁难孙儿,让孙儿惶恐万分,您如果非要责难孙儿,那就干脆让孙儿去吧。” 任谁都知道,裴沐珩这是被皇帝逼得无可奈何,说的气话。 皇帝却突然深深看着他,漆灰的双眸闪烁精光。 若依太子而言,遣一佥都御史,恐雷声大雨点小,而照秦王意思,那是唯恐天下不乱。 两者都不是皇帝想看到的。 当裴沐珩说让他去时,皇帝突然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 片刻,皇帝下旨,让十二王裴循前往通州调查此案。 十二王裴循乃当今继后唯一的儿子,在朝中金尊玉贵,以逍遥王著称,他平日游手好闲,从不参与党争,既不会偏袒太子,也不会依着秦王,由他去通州最为合适。 旨意一下,殿内喧哗戛然而止,皇帝回奉天殿午歇去了,留下裴沐珩与司礼监掌印宣读旨意,十二王裴循接了旨后,撩起袖子上前就来揪裴沐珩的耳郭, “是不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坑了我?我好端端的在京城过年不行,你非得害我去通州?” 这时,太子和秦王皆把狐疑的眼神投过来。 裴沐珩自知侍奉帝驾,朝中各党对他多有瞩目,为洗脱嫌疑,当众苦笑道, “哪里,陛下问我的意思,我岂敢多言,便跪下说‘皇祖父若是刁难我,便干脆让我去罢’,皇祖父大约觉得我不堪重任,便选了王叔您。” 十二王裴循自然明白皇帝深意,拿着圣旨轻轻叩了叩掌心,对着裴沐珩哼了一声, “这笔账先记着!” 目送众臣走远,裴沐珩脸上的情绪收得干干净净,这才负手往文华殿隔壁的文书房走去。 黄维已在廊下等候多时,赶忙迎了上去, “我的主儿,饿坏了吧,瞧瞧,少奶奶特意送来食盒,给您填肚子的。” 午时刚过,太阳已偏西,文华殿与文书房之间隔着一小小的庭院,红墙绿瓦,映得裴沐珩面颊格外白皙,他愣了一下,看着黄维手中的精致漆盒,“夫人让送来的?” “可不是?” 裴沐珩便知这是徐云栖给他的谢礼。 事情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裴沐珩心情不错,带着黄维过了角门来到文书房,文书房正北有三间值房,值房旁有一夹道,沿着夹道往后去,有一间小院,院中植了两颗月桂,桂枝尚还茂密,给凛冽的寒冬添了几分绿色,平日裴沐珩便在此处寝歇。 早有宫人在桌案摆满了膳食,黄维特意先将徐云栖的食盒搁在前面,将里头的一盘梅花糕给端出,裴沐珩见是糕点,皱了皱眉,他不喜甜食。 黄维瞧见是糕点也有些遗憾,未免冷了徐云栖一番心意,还是劝着道, “您试一试嘛。” 裴沐珩念着徐云栖一番苦心,便夹起一块搁在嘴里,入口那一瞬,他愣了愣。 就仿佛有一块浓浓的脂膏在唇尖化开,不甜不糯,细腻可口,舌尖还萦绕一股淡淡的药香。 再瞧盘中糕点,状似玉盘,红梅点缀,末梢不知用何物做了一枯枝,既有诗意,也有禅意。 原来她也是个精致的女子。 裴沐珩向来克谨内敛,吃了三块便搁下了,余下两块被黄维收在盒子里,带到前面值房,预备着裴沐珩再用。 未时二刻,户部来人将裴沐珩请去,黄维跟着一道去了,至晚边回来,裴沐珩腹中饥饿,下意识便想到了那块糕点,却见桌案前的食盒空空如也。 裴沐珩有些纳闷,他看向黄维,黄维也满头雾水,连忙唤来当值的小内使,当即喝了一声, “哪个胆大包天的混账东西,敢动三公子的糕点?” 小内使连忙跪下来,哭道,“小的们怎敢?是申时初刻,陛下来文书房,闻着味好,便将两块糕点给吃下了。” 黄维大吃一惊,回眸看向裴沐珩,裴沐珩神色五味陈杂。 年关在即,官署区各部日夜通明,每日有无数卷叠送来司礼监,司礼监先把折子过一道,随后交给文书房草披,有些重大之事,便由裴沐珩与司礼监掌印一同送给皇帝批阅,有些则依照内阁草拟披红,裴沐珩几乎没有功夫回府。 只是偶尔在御膳房送来糕点时,难免想起徐云栖那道梅花糕。 大约是不太熟悉,他不好意思开口,想着,没准徐云栖会再送,可惜等了三四日,也不见食盒踪影,裴沐珩不贪口腹之欲,只能就此作罢。 腊月初八,俗称腊八节,宫里给各王公大臣府邸赐了一道腊八粥。 味道过于甜腻,徐云栖没喝,悄悄交给喜爱甜食的银杏喝了。 这一日早,徐云栖给熙王妃请完安,便出门了。 今日有一重症病人要施针,临行前,她吩咐银杏检查医囊,准备出府。 哪知待徐云栖换好出行的衣裳,却见银杏焦急地在梢间寻什么, “怎么了这是?” 徐云栖披着厚厚的缎面羽袄,立在门口探头一问, 银杏急哭了,转身过来回道,“姑娘,医囊内那个小香囊不见了。” 徐云栖脸色登时一变,那里头放着她给病人开腹或缝合伤口的专用针具,她很快冷静下来,温声问,“自上次救那孕妇回府,咱们再没出过门,你想想,这段时日,你将医囊放在哪里?” 银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回来便把医囊搁在梢间药房里,这几日都没动过,”她抽了抽鼻子,“会不会落在医馆?” 徐云栖眉间微蹙,最好是落在医馆,若是落在裴沐珩的马车内就麻烦了。 “先去医馆。” 依旧先赶到成衣铺子,这一回,徐云栖并未换衣裳,只是坐在成衣铺子,吩咐银杏去隔壁医馆寻那小香囊,今日那病患非开刀不可,没了那香囊不成,片刻,银杏一脸菜色回来,徐云栖便知大事不妙,招来成衣铺子女掌柜, “你帮我去一趟隔壁,就告诉胡掌柜的,我医具落府上了,得回去取,倘若下午申时没赶回来,便让病人先回去,明日再诊也不迟。” 女掌柜应下了。 徐云栖出了铺子,带着银杏登上马车,吩咐车夫道, “去皇城。” 裴沐珩长年累月住在皇城,马车安置在午门内,徐云栖进不去,幸在门口有王府暗卫候着,见徐云栖寻来,立即遣人给裴沐珩送信,裴沐珩彼时在文书房看各地撘子,听闻徐云栖来了,下意识以为她来送吃食。 ------------ 9 第 9 章 巍峨的城楼挡下了一片炽阳,午门下风声赫赫,徐云栖裹着件兔毛镶边赤羽缎面披袄立在墙垛下,浩瀚无垠的红墙铺在身后,映得她面颊粉白如玉,人翩如蝶。 裴沐珩出来时,便见小妻子鼻尖冻得发红,双眸清澈地望着他,寒风拂乱她的鬓发,她轻轻拨了拨发丝,朝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身后炫目的红墙,肩上娇艳的斗篷,丝毫没有压住她夺目的容色。 裴沐珩目光扫视她周身,她双手交握在腹前,冷得有些发抖,却是空空如也,再瞥一眼她身侧的丫鬟,满脸惧色,掌中也未提一物。 裴沐珩倒也没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淡声问,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不仅不应该是这样的时辰,更不该来皇城这样的地,徐云栖晓得今日怕是犯了他的大忌,赶忙屈膝行礼, “三爷,告罪了,我并非有意叨扰您,实在是我有重要东西落在您的马车上,可否容我去寻一寻?” 原来如此。 裴沐珩心里一时咂摸不出什么滋味。 天际慢慢聚了些云团子,阳光渐渐淡了些,裴沐珩唇角微不可闻叹了一声,抬手往里一指,“随我来。” 徐云栖见裴沐珩并未盘问责难,心中松了一口气,将银杏留在城墙外,跟在裴沐珩身后小心谨慎不敢说话。 至午门下,裴沐珩掏了腰牌给守门校尉查验,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校尉便恭恭敬敬放了人。 马车就停在午门内神宫监后面一条巷子里。 沿着神宫监与宫墙之间的甬道走,密密麻麻的寒风忽然裹上前,吹得裴沐珩皱了皱眉,他扭头,却见妻子无声跟在三步之外,那双杏眼清凌凌看着前方,发现他时,眼风瞬间染上几分忐忑和内疚,软软的如同挠人的小尾巴。 裴沐珩心情难以言喻,他确实不喜家里女人寻来官署区,但看着温软的妻子,他破例道, “我没有怪你。” 不消片刻,裴沐珩将她带到马车处,徐云栖赶忙提起裙摆钻入马车,寻自己的香囊。 折腾半晌,终于在锦杌旁边的壁缝里寻到了那个香囊,大约是马车颠簸时不小心掉进去的,徐云栖将香囊藏在腰间兜里,这才高高兴兴出来,刚要下马车,却见一只宽大的手掌横亘在眼前。 指骨修长白皙分明,在阳光下,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好看。 徐云栖愣住了,余光注意到那道深邃的视线落在她面颊。 既然是他主动,她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只是念着他有洁癖,徐云栖便压着自己的袖口搭了上去,以防肌肤相碰。 细长的手臂落在他掌心,裴沐珩才知女人家的手骨如此纤细柔软,恐一用力便折了去。 裴沐珩小心将她搀下,待她站稳,二人不约而同迅速收回了手。 徐云栖待要迈步,却见裴沐珩背对着马车,面朝奉天殿的方向张望,没有立即走的意思。 徐云栖急着去医馆,只得催道,“三爷,时辰不早了,您送我出去吧。” 裴沐珩闻言,负手回过眸,淡淡看了她一会儿,温声问,“年关朝中事务繁忙,我不得空回府,你在府中可有烦难之事?” 徐云栖不知他为何问这些,摇头道,“没有,一切都好。” 好得不能再好。 日日整理医案,研制药丸,除了裴沐珊偶尔来串门,无人打搅她,过着没有婆母管束,没有丈夫需要伺候的悠闲生活。 徐云栖发现,她话一说完,这位丈夫的眼尾稍稍往下垂,折射出分明的冷感。 不高兴了? 裴沐珩察觉出妻子眉宇含着急促,终究什么都没说,送她出了宫。 黄维与一位小内使远远躲在廊庑下瞧着,小内使指着徐云栖离去方向问,“上回府上少奶奶送来的食盒,三公子明显喜欢,您回府时怎么也不提醒少奶奶,让她再送些来。” 黄维捏了捏小内使的鼻尖,神神秘秘地笑道,“我凑什么热闹,这种事就得三爷亲自开口才成。” 徐云栖这厢没有功夫去猜裴沐珩的心思,于午时赶回医馆,忙着给病患施针。 待忙完,成衣铺子女掌柜送她出门时,便悄悄往侯在路边王府的车夫指了指, “上回的事给我敲了一记警钟,我想着您时不时要出门,遂悄悄安排了个人去王府,正巧碰见王府缺使唤人,便叫他混进去了,往后您出门,也有个照应。” 女掌柜的名唤秀娘,早前嫁了人,去年丈夫在外头偷腥,被秀娘抓了个正着,对方不仅不悔过,还伙同那外室一起殴打秀娘,被徐云栖撞见,徐云栖与银杏救下了秀娘,不仅如此,还帮着她请了讼师,离了那一家混账,后徐云栖为了掩人耳目,便用多年盘缠买下这间铺子,给秀娘及她女儿一个落脚之处。 徐云栖晓得她担忧什么,解释道,“你放心,我已跟婆母言明,你这里是我的嫁妆铺子,他们不会起疑。” “那就更好了。” 往后这段时日,裴沐珩偶尔回府,夫妻二人或立在廊下浅浅交谈几句,或一道在锦和堂用膳,徐云栖被王妃要求帮着谢氏打下手,裴沐珩暗中布局通州的案子,裴沐珩没提那道药糕的事,徐云栖也没有再做,夫妻始终不曾打破那层窗户纸。 直到除夕前两日,十二王裴循的折子被秘密送到奉天殿,此事本瞒的极紧,可惜,当日傍晚,传来裴循在通州被人刺伤的消息,陈明山盗窃漕粮一案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被抖落出来,陈明山素来与太子来往密切,一切矛头指向当朝太子。 群情激愤,将士哗然,秦王裹挟着民意威逼皇帝查出幕后黑手。 朝中上下称得上是风声鹤唳,人人噤若寒蝉。 彼时,太子跪在奉天殿外战战兢兢,痛哭流涕,内阁四位辅臣并六部堂官也在文昭殿等消息。 至腊月二十九,除夕前一日,裴沐珩奉召前来奉天殿送各地年终邸报。 进去时,东配殿内熏了一室檀香,大约是熏了一夜,闻着有些刺鼻。 裴沐珩目不斜视进来,恭敬地将邸报呈送在皇帝案前, 皇帝裹着一件玄青的大氅靠在明黄引枕闭目养神,身侧司礼监大珰刘希平正在给他捏肩,皇帝抬手捂在额前,任裴沐珩站了一会儿,方睁开眼看着他, “珩儿来啦....” 他缓缓推开刘希文的手,慢慢坐正了些,目光在裴沐珩的邸报上落了落,又挪至另一侧用描金红帖包着的匣子上,漫不经心一指, “珩儿,可知这信里写了什么?” 裴沐珩垂首漠然,“孙儿不知。” “那你打开读给朕听听...” 裴沐珩猛地抬起头,见皇帝微垂着眼,不曾看他,便将视线瞥向刘希文,刘希文这个时候装死,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 裴沐珩露出难色,“皇祖父....” 皇帝再次抬了抬手。 裴沐珩便知避无可避,深吸一口气,上前将匣子打开,拾起里面的信封,信封上亲笔写着“十二子裴循启奏”的字样,裴沐珩自来跟十二叔交好,读书狩猎皆由十二叔所授,对他的字迹再熟悉不过。 裴沐珩再次看了一眼皇帝,皇帝脸色没有半分变化,清瘦的身子始终颓然坐在御塌上,等着裴沐珩读信, 裴沐珩用指尖将封蜡化开,取出信札,定睛一览,洋洋洒洒上千字,皆详细叙述陈明山一案始末,裴沐珩一字不落读来, “臣叩请皇父圣安: 承蒙陛下信赖,委臣以重任,臣殚精竭虑,一日不敢倦怠,明察暗访,耗时二十日,终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裴循全篇不曾提太子一言,却在信末附了一张文书凭证,凭证写的是太子授意陈明山倒卖粮食的手札,上头亦有太子私信。 裴沐珩看到这张凭证,面色微凝,他轻轻将此二物重新交给皇帝。 皇帝仿佛早料到是这个结果,脸上除了疲惫已看不出旁的情绪。 裴循的意思很简单,要不要处置太子,全看皇帝一念之间。 裴沐珩不得不佩服十二叔玲珑心思,人如今被“刺伤”,正躺在通州养伤,避开朝中旋涡,又将烫手山芋扔给皇帝,不做恶人,这份本事,朝中无人能及。 不过十二叔藏首,他便打算露个尾巴。 他躲不开了。 果不其然,上头皇帝手搭在信封上,矍铄的双眸忽然直勾勾盯着裴沐珩,看清他那一瞬,又恍惚在透过他看着别人,神色沉重又恍然, “珩儿,你说,朕该怎么处置太子?” 裴沐珩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皇帝见裴沐珩一言未发,忽然冷笑了下,慢慢扶案起身,踱步至窗口,目光顺着窗棂往外望去,远处奉天殿的白玉台阶浩瀚地延伸至午门外,那里烟波浩渺,人影重重,看久了,眼也迷糊了,就仿佛有鼎沸人声汇成滔天巨浪,一阵一阵啪打着城门。 “边关十四州的百姓正冒雪举家难逃,从榆林至宣府上十万将士不畏严寒,正与大兀浴血奋战,国家大事,在祀与戎,这个节骨眼,太子不顾江山危难,只图一己之私,窃国之柄,谋取私利,这样的人,配做江山的主人吗?” 老人家嗓音低低沉沉,似许久不曾拨动的古弦,发出旷古琴音,慢慢回荡在东配殿中。 御书房内青烟袅袅,无人应答,唯一回应他的大约是正殿外隐约传来的太子哭声。 半晌,皇帝回眸看着跪得笔直的孙儿,语气加重再问,“珩儿,你说呢?” 裴沐珩挪着膝盖转向皇帝方向再拜,“还请陛下恕孙儿妄议之罪。” 皇帝这回没有像过去那般宽厚,而是拂了拂掌心的尘,神色幽深,“你先说来听听。” 寒风骤起,拂动门口两侧宫灯转个不停,天色愈加沉了,映得裴沐珩双目如同静水深澜,幽不见底,他沉吟片刻,仿佛下了决心,伏地再拜, “臣以为,陛下此时不宜将太子罪行公布于众。” “为何?”皇帝负手在后,锐利的眼神投过来。 裴沐珩抬眸与他视线相交,眼眶甚至泛着一片深红,“陛下,边关大战在即,将士人心浮动,不宜易储,此其一,其二,太子殿下自十岁起被立为储君,至今已有三十余载,他在朝中根基稳固,拥趸甚众,一旦太子出事,朝中动荡不堪,各党倾轧,您想过后果吗?” “故而,臣冒死进谏,恳求陛下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百姓安危,压下易储之议。” 修长的脊梁拱起,将瓷白如玉的额点在地上,字字铿锵。 御书房内安静得出奇,连着皇帝的呼吸也未闻,只有冷冽的风声穿过耳畔,落在御书房案头的折子,发出的飕飕响动。 皇帝看着这位已经不能用智慧绝伦来形容的孙儿,半晌没有吱声。 半个时辰后,十来位三品以上朝臣奉命前来奉天殿,还未行到廊庑,却听得里面传来皇帝暴怒声, “满朝文武无人敢替太子申辩,便是他那岳丈也闷声不吭,偏生你这个小兔崽子,敢在朕跟前大言不惭,说他只是监察之失,不许朕处置太子,是,没错,他是坐了三十年太子,难道还委屈了他?你简直是胆大包天,来人,将这不知好歹的混账,拖下去,杖责三十板。” “再将太子送回东宫,让他闭门思过....” 秦王听到“闭门思过”四字,抬起的脚步猛地晃了下,人险些跌倒。 只是闭门思过? * 除夕前最后一场大雪不经意间笼罩整座上京城。 裴沐珩全身是血地被抬进了熙王府。 皇宫早递了讯出来,熙王夫妇并徐云栖等人皆焦急侯在廊下。 眼看儿子被打得奄奄一息,熙王妃打了趔趄,心疼得差点问候皇帝老娘,当即便要扑过去, “我苦命的儿...” 人还未碰着裴沐珩,被熙王皱着眉拦下,“行了,别哭了,先将人送去书房,着人请太医...” 他话音未落,却见侧旁一道温软娴静的身影,从容上前来,指着清晖园后院的方向,几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 “将他送去后院西次间。” 既然裴沐珩不许她去书房,她便只能将人带去西次间诊治。 抬着担架的侍卫看了一眼徐云栖,又看了一眼熙王。 熙王眨了眨眼,看着比他还淡定的儿媳妇,愣神颔首,“依他媳妇的。” 妻子照顾丈夫,理所当然。 昏迷的裴沐珩就这么被送去了清晖园西次间。 熙王夫妇要跟进去,被徐云栖拦在门口, 平日风一吹就要倒的儿媳妇,温温柔柔立在风中,和和软软地说道, “明日下午来探望吧,此前他不宜见人。” 熙王妃看着拦在跟前的徐云栖,满脸不可置信,正一肚子气没地儿撒,要寻徐云栖开涮,熙王果断把人一抱,径直给带走了。 “儿大避母,你就消停些。” 不仅熙王妃夫妇,便是黄维与裴沐珩一并侍卫,皆被银杏给赶走。 临走前,黄维实在不放心,扒着门框不肯放,眼巴巴望着徐云栖, “少奶奶,少爷伤得地儿不是很妥当,还是老奴来处理吧...” 他倒是盼着徐云栖能跟裴沐珩好上,只是欲速而不达,若是叫徐云栖处置裴沐珩的伤口,他怕裴沐珩醒来会砍了他。 徐云栖立在廊下,温柔地笑着,“你能保证你家少爷不留疤吗?” 黄维眼底的泪要落不落,巴巴地不敢吱声。 徐云栖道,“我能。” ------------ 10 第 10 章 雪嗡嗡地下,四寂无声。 清晖园仅有的几名仆从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徐云栖吩咐银杏先去准备一碗安神汤,也俗称迷魂汤,一来,恐裴沐珩不配合,二来,她要在十二个时辰内给他上三轮药,这段时间内,他不能醒来。 给病人准备麻沸散或迷魂汤是银杏拿手好戏,将人赶走后,她便去梢间的小药房配药,径直往后院去了。 徐云栖又让两个粗使婆子抬来屏风,围挡在床榻外侧,又格外点燃了四盏宫灯,将西次间照得透亮透亮的,随后无关人等全部退下,徐云栖挽起袖子,准备处理伤口。 行医多年,救死扶伤已是本能,更何况面前这人是自己丈夫,是以徐云栖毫不犹豫接手。 裴沐珩趴在软塌上,修长的身影占据了大半个床榻,露出的半张脸极是苍白,一点血色也无,额尖犹渗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浓密的眉睫紧紧蹙起,似在承受剧烈的痛楚,徐云栖先将他外衫给剪去,动作熟练又轻快。 等她剪得只剩下素色中衣,银杏轻手轻脚端了一碗安神汤来,主仆俩费了些功夫,喂裴沐珩服下,裴沐珩仿佛闻到了不同寻常的香气,本能生出防备,恐牵动他伤口,徐云栖只得避开,好在等了一会儿,他整个人彻底失去意识,重重跌在软塌。 徐云栖一面帮他擦拭汗水,一面吩咐银杏道,“去取玉肌膏来。” 这是徐云栖的独家秘方,能最大程度平复受伤的肌肤,帮助伤口快速愈合。 银杏不一会取来三个极小的棕色瓶子,看了一眼高几上黄维捎来的各色药膏,鄙夷地哼了一声,一股脑子全部兜在怀里给捎走了。 徐云栖将药瓶准备好,一手持刀,一手小心捏住裴沐珩沾血的内衫,开始给他清理伤口。 银杏早避去外头,双手环胸靠在西次间门口,将外头好奇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这种跌打损伤,最难的并非是上药,而是清理伤口,能不能最大程度恢复肌肤,全取决于伤口是否处理得天衣无缝。过去徐云栖陪着外祖父看诊,见惯场面,有人被毒蛇咬了,有人被热油烫伤,更有刀伤跌打损伤,不计其数,她皆是信手拈来 看着裴沐珩那块血肉模糊的伤口,徐云栖神色没有半分波动,素手纤纤,专注细致,一丝不苟。 大约耗了整整一个时辰还多,徐云栖帮着丈夫将溃烂的皮肉给清除干净,先洒了一层冰冰凉凉的玉肌水,此药水无色无味,迅速渗透肌肤,原先红彤彤的血肉仿佛被安抚,渐渐没有那般触目惊心。 等这层药水干透,她又用自制的棉签,涂了一层乳胶状质地的无色药膏上去,待处理完毕,已是夜深了。 为防裴沐珩半夜发高热,徐云栖这一夜睡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好在一夜安稳,到了次日巳时,徐云栖再次查看他的伤口,伤口鲜见愈合得很快,已无明显红色,徐云栖又吩咐银杏打水来,亲自给裴沐珩擦拭身子,帮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最后上一层生肌膏,将薄褥一盖,便不管他了。 下午申时初刻,按捺不住的熙王夫妇,匆匆赶来清晖园。 徐云栖恭恭敬敬将人迎进明间,又着陈嬷嬷奉茶,熙王妃哪有心思喝茶,迫不及待往里间去,绕过六开的花鸟屏风,便见儿子神色和缓睡在软塌,那张毫无瑕疵的俊脸褪去一切锋芒,无声无息睡得正熟,儿子长了这般大,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头,熙王妃泪水夺眶而出,捂着嘴悄声退了出来。 虽说有些不满昨日徐云栖的专断,熙王妃对着照顾儿子一夜的儿媳妇,也难得给了好脸色,她手持绣帕拭了拭泪,沙哑道, “昨夜辛苦你了。” “应当的。”徐云栖脸上始终挂着笑。 熙王妃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儿媳妇,当初冷落她是如此,如今她亦是如此,称得上宠辱不惊,心下高看她了一眼。 熙王趁着她们婆媳说话时,溜进屋子。 外头,郝嬷嬷搀着熙王妃坐下,熙王妃抹干眼角的泪,顺带便问, “我昨夜送来的药膏,你用了吗?那是太医院掌院范太医的药,京城千金难求。” 徐云栖笑着答,“用了,确实挺好。” 熙王妃显然不信任她,解释只会徒增麻烦。 银杏在一旁两眼瞪天。 熙王妃果然放心了,她昨夜一宿难眠,这会儿见儿子好转,便按着头额,闭目养神。 里头熙王端着锦杌坐在裴沐珩塌前。 等了片刻,裴沐珩在一片昏昏沉沉的光色中睁开了眼,来不及看清是何处,便对上父亲愠怒的神色。 熙王低斥他了一句, “你太放肆了,竟敢妄议储君废立!” 裴沐珩趴睡太久,颈骨有些发酸,抬手揉了揉,那张俊脸被晕黄的灯色映如明玉,双目半睁半阖,嗓音略生暗哑, “父王,十二叔的折子搁了两日有余,陛下心如明镜,倘若他真想废黜太子,那封折子便早早交给了三司,他老人家之所以留中不发,便在等一个台阶下,儿子不过是顺圣心而为,替陛下分忧罢了。” 熙王轻哼一声,“即便如此,你也不必为了讨皇帝欢心,挨这顿打!” “我自有深意,”裴沐珩抬眸看着他,眼底锋芒分明,“您想一想,我劝陛下压下废储之议,秦王当如何?秦王心中一定恼恨非常,我要的便是激怒秦王,眼看废黜太子差了临门一脚,秦王一定想方设法捏造罪证,将太子置于死地,届时便是一箭双雕。” 皇帝是个手掌极权的明君,能容忍秦王牵制太子,却绝不愿看到秦王擅动废立,秦王将太子拉下马那一日,离着他倒霉怕也不远了。 熙王深深看着运筹帷幄的儿子,忽然间长叹一声, “你呀,还是不听劝。” 裴沐珩神色淡漠, “父王屡屡南征北战,替皇祖父打下半片江山,您难道就甘心吗?” 皇帝不喜熙王是事实,可朝中擅长领兵的皇子也仅仅只有熙王,这几十年来,最难啃的骨头都是熙王拿下的。 熙王咂摸了一下嘴,没有接这话,而是道,“你哪里是一箭双雕,我看你是一箭三雕,昨日陛下虽是打了你,心里指不定疼你,回头待你痊愈,恐有旨意下来。” 思及儿子年纪轻轻,便在官场爬摸打滚,熙王心头发酸,“伴君如伴虎,倒是为难你了,”话落,温声问他,“还疼吗?” 裴沐珩这才想起自己受了伤,可如今那一处却是冰冰凉凉,察觉不到痛意,遂摇头,“儿子不觉得疼。” 熙王意味深长笑了笑,起身道,“成,那你继续养伤。” 熙王带着熙王妃离开了。 徐云栖送至院门口。 这个空档,黄维捧着裴沐珩惯看的几册书溜进了清晖园,绕过屏风进了西次间,便见自家主子满脸茫然看着四周。 “我怎么在这?”裴沐珩撑起半个身子,皱着俊眉问黄维。 这明显是清晖园的西次间。 黄维不意外他的反应,赶忙上前来替他紧了紧滑落的薄褥,解释道, “这是少奶奶的意思。” 裴沐珩愣在当场, 黄维忙替自己洗脱罪名,“昨日少奶奶连王爷面子都没给,坚持让人把您送到这来。” 裴沐珩盯着他,脸色时而青,时而白,最后大约是忍无可忍,沉声问, “也是夫人上的药?” 黄维看着他眼底沉沉的暗色,吓得趴跪在地,战战兢兢解释,“您别怪老奴,少奶奶是主子,她要服侍您上药,谁也拦不住呀....” 裴沐珩闭了闭眼,手撑额,俊脸隐在暗处,没有吱声。 黄维琢磨不出他的心思,跪着没动,半晌倒也没等来预料中的怒火。 裴沐珩起先是有些恼怒,他不喜女人碰他,只是转念一想,那个人是他妻子,平日徐云栖规规矩矩不行错一步,关键时刻表现出妻子担当,照料受伤的丈夫,他能怪她? 虽多少有些尴尬甚至窘迫,裴沐珩很快也没当回事。 他告诉自己,这是夫妻义务,无可指摘。 黄维看着主子面色转而云淡风轻,心里佩服他的城府。 看来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裴沐珩嫌屏风挡光,吩咐他挪开半边,黄维照做,刚摆好,听得廊庑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显而易见是五姑娘裴沐珊过来探望裴沐珩,黄维只得侯去门外。 少顷,裴沐珊亲昵地挽着徐云栖进来。 裴沐珩趁着间隙,已给自己披了一件苍青的袍子,面朝外侧身躺在软塌,手中搁着一本书册,看神情,倒也与寻常无异。 裴沐珊见兄长模样不太像是挨了板子的,满脸惊奇凑过去, “咦,哥,你不是挨了板子吗?是不是皇祖父没舍得打你,做给外人瞧得?” 裴沐珩不耐地盯着妹妹,心情一言难尽,余光注意到那道身影慢慢走近,语气淡淡道,“好些了。” 徐云栖离得不远不近,不着痕迹打量他一眼,见他神情并无恼色,便笑问,“三爷,要喝茶吗?” 裴沐珩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无其事颔首,“多谢。” 徐云栖便转身朝银杏示意,随后便在一侧陪坐。 裴沐珊看着默不作声的哥哥,瞥了一眼温婉娴静的嫂子,恍觉气氛不对劲,她突然眨巴眼问道,“哥,昨夜谁照料你的?” 裴沐珩手中书册一顿。 徐云栖倒是早料到裴沐珩怕不高兴,不愿接话茬,忙开口道,“是我。” 府中诸人不知二人未曾圆房,裴沐珊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看哥哥脸色不错,可见嫂嫂昨夜费心了。” 徐云栖嗓音清脆,“应当的。” 裴沐珩听了她坦然的语气,缓缓朝她看来,妻子温柔地坐在高几旁,大约因着今日是除夕,她穿了件海棠红的对襟长袄,个子高挑,并不显臃肿,反而勾勒的那纤腰楚楚婀娜。 “着实辛苦夫人了。”他正色道。 徐云栖笑了笑,没有在意。 裴沐珊视线在夫妻二人当中流转,明显察觉他们相处客气疏离,看着嫂嫂那张温柔无害的面孔,裴沐珊只能把缘故归结在哥哥身上,于是很不客气拆台,“一句辛苦便完事了?” 裴沐珩眯起眼,闲闲地看了妹妹一眼。 他眼神沁着冷意,令人不寒而栗,裴沐珊平日也有些觑这位哥哥,吐了吐舌。 徐云栖怕他们兄妹俩吵起来,提议带着裴沐珊去东次间玩,裴沐珊起身道,“今夜除夕,母亲心情不佳,吩咐我帮着大嫂打下手,我便不久留了,对了,待会除夕家宴,嫂嫂会去吗?” 熙王妃的意思是让徐云栖留下照看裴沐珩,裴沐珊却觉着这样冷情冷性的哥哥,还不如不要。 每年除夕,都是徐云栖最冷清的日子,她并不习惯那些喧哗,便道, “我就不去了。” 她也得留下来照看裴沐珩。 裴沐珩在这时抬眸看着她。 夫妻俩视线有短暂的交错。 裴沐珊有些失望,“那待会我先送些好东西来给嫂嫂吃。”临走时朝裴沐珩做了个鬼脸,裴沐珩没搭理她。 徐云栖送小姑子出门,裴沐珊立在珠帘外,回眸看了一眼面容倦怠的兄长,不由暗叹,兄长一心扑在朝务,这辈子也不知有没有动心的时候,可怜花容月貌的嫂嫂白糟蹋在不近人情的兄长手中。 她悄声挨着徐云栖,“嫂嫂,若是哥哥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徐云栖回想方才裴沐珩一眼制住妹妹的场景,弯唇一笑,“一言为定。” 心想,熙王府无人拿捏得了裴沐珩。 送裴沐珊离开后,徐云栖独自折回西次间。 莹玉灯芒下,男人专注翻阅夹在书册的邸报。 裴沐珩昨日才受了刑,身子很是虚弱,此时不宜伤神。 徐云栖劝道,“三爷,您脸色不太好,还是歇一歇吧。” 裴沐珩正聚精会神思量公务,没把徐云栖的话当回事。 对于这种不服管教的病患......徐云栖端起一把锦杌,靠近裴沐珩,笑眯眯陪着他一道看。 一股熟悉的药香扑鼻而来,裴沐珩从未跟女子离得这般近,抬眸看向她。 四目相对。 徐云栖朝他露出个有恃无恐的笑,“我陪三爷。” 裴沐珩自然察觉妻子言外之意,无奈地将书册合上。 这时,银杏端了一碗药过来,徐云栖亲自试了温,递到裴沐珩跟前, “三爷,喝药吧。” 裴沐珩只当太医院来人看诊过,并不知是徐云栖所为。 裴沐珩接了过来,一口饮尽,后知后觉口中苦涩,皱了下眉,与妻子商量,“夫人,我要净面漱口。” 身为他的妻子,徐云栖倒是愿意服侍他,俏生生问,“我帮你?” 裴沐珩倒是不介意让她服侍,只是如今的他趴在这里,多少有些不文雅,他不愿被徐云栖看到。 “唤黄维进来。” 徐云栖也不勉强。 很快入了夜,天色如同倒扣的锅,依旧暗沉,怕是还有一场大雪。 今年朝中徒生变故,太子被禁东宫,朝野人心惶惶,连着除夕也少了些欢愉气氛。 皇帝心情不好,免了今年的除夕大宴。 熙王府就更加冷清了,府上三公子挨了廷仗,谁也不敢张扬,就连谢氏和李氏的孩子也都被拘在院子里不许去放烟花。 后来还是熙王发话,准了孩子们闹除夕,府上这才渐起喧嚣。 清晖园就像是被世人遗忘的净土,安安静静的恍若无人。 徐云栖挨个给婆子丫鬟发了压岁钱,准她们回去与亲人团聚,整个清晖园只剩银杏和黄维在挂花灯,廊庑外时不时传来几句争议声,衬得疏阔的院落越发静谧。 屋内,徐云栖背对着裴沐珩在罗汉床叠衣裳,裴沐珩手执书卷,目光落在妻子忙碌的侧影。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过去裴沐珩不习惯面前有个女人晃来晃去,如今瞧着安安静静的徐云栖,倒也没觉得不适。 裴沐珩昨日在雪中挨打,受了些凉,时不时轻咳几声,徐云栖忙完亲自斟了一杯清热解毒的药茶来给他,裴沐珩道谢接过,徐云栖便坐在一旁陪他。 恰在这时,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半空绽开,夫妻不约而同望过去。 恍惚想起玉桥那晚,两个人神色都有几分怔忡。 徐云栖是打算好好跟他过日子的,自然不希望丈夫误会她, “那晚,我是无心的。” 她这样说。 良久,身侧传来他低磁的嗓音,“我明白的。” 至此,关于赐婚的龃龉,算是彻底消除。 徐云栖心中挂念失踪的外祖父,无心守岁,裴沐珩也没有守岁的习惯,临睡前,熙王妃夫妇遣人送来了压岁红包,裴沐珩还没有给妻子准备压岁钱的觉悟,只顺带把自己那份给了徐云栖。 翌日大年初一,天还未亮,城中鞭炮四起,徐云栖早早被吵醒了,披衫打算去净室,忽然听得西次间传来动静,她赶忙裹好外衫过去,却见裴沐珩撑着凭几打算起身,她忙道, “你做什么?” 裴沐珩对自己身子还算有数,羽林卫廷杖看起来架势极大,实则留有余地,并未伤筋动骨,不过一些皮肉伤,“我好多了,躺了两日,想起来走走。”裴沐珩解释道, 徐云栖走过来劝道, “您这一走动,容易牵扯伤口,可能再次流血。” 裴沐珩已觉察不到很明显的疼痛,淡声道,“无伤大雅...” 裴沐珩真没放在心上,却听得那小妻子,收敛笑意,端正脸色道, “可是这样会留疤,留疤很难看的....” 裴沐珩下意识便觉着,留疤有什么打紧,他常年习武,身上疤痕不少,可转念思量妻子的话,清隽的面容罕见交织着几分难以遏制的窘色以及尴尬。 她这话什么意思? 她很介意他留疤? 想起那个位置....裴沐珩耳根微微发烫,脸色再也不复昨日的淡定。 裴沐珩的伤想要不留后患,至少躺足三日,徐云栖心想,这位矜贵的第一公子当不乐意留疤,果不其然,裴沐珩老老实实趴着不动,再也不吱声。 徐云栖轻轻弯了弯唇, “我给你倒茶。” 裴沐珩何等人物,辨出她语气里的轻快与揶揄,后知后觉他在这场交锋中落了下风, 他慵懒地靠着凭几,整暇看着妻子忙碌的背影,慢悠悠问, “我平日不在府上时,夫人都忙些什么?” 徐云栖端着茶迈过来,一面递给他,一面轻盈地回,“并未忙什么,不过是一些琐碎杂零。” 裴沐珩接过她的茶,只是语气状似不满,“倒是清闲。” 徐云栖愣住了,是嫌她不够贤惠,太悠闲了吗? 徐云栖心思活泛片刻,很快给自己找补, “平日里也会帮着三爷整理库房,打点些人情来往,还有....”徐云栖绞尽脑汁想了想,“嗯,还给三爷您做了几身新衣...” 针线房寻到她,她便吩咐陈嬷嬷去西次间取了他几件旧衣拿去量裁。 裴沐珩看着被盘问得满头雾水的小妻子,唇角微微勾了勾,忽然觉出几分兴致,“再没别的事了?” 徐云栖小脸露出苦色, “三爷,您有话不妨直说,妾身脑子笨,猜不到您的心思。” 她哪有功夫去猜男人的心思。 裴沐珩慢腾腾笑了一下,终于坦然开口, “你上次做的糕点很不错。” ------------ 11 第 11 章 这是成婚以来,夫妻俩第一次这般惬意地说话。 徐云栖稍有惊诧,立即回过味来,“那我今个儿给你做一道。” 天色犹暗,徐云栖手中擒着一盏灯,灯芒下的她,眼神明亮,姣好的肌肤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美。 裴沐珩却是摇头,“今日初一,你歇着,哪日得空了再做。” 徐云栖将灯盏搁下,面颊浮现一层温温柔柔的笑,“对于我来说,哪日都一样。” 扔下这话,徐云栖出去了,不一会黄维进来伺候裴沐珩洗漱出恭。 王府膳房准备了各色精致丰富的佳肴,徐云栖却只需裴沐珩喝粥,裴沐珩裹了腹,又喝下一碗药,独自在床榻看书。 也不知徐云栖给他喂了什么药,裴沐珩没多久便睡过去了,午时初刻,他被一阵药香给熏醒,睁开眼,却见妻子含笑坐在他跟前的锦杌,往旁边高几一盘新鲜出炉的糕点指了指, “尝一尝。” 她眼底是柔的,眼色也是淡的,面颊却是覆着一层亮眼的彤彩。 裴沐珩先是漱口,尝在嘴里,滋味与上回有了变化。 “换了方子?” “可不是?你如今受着伤,不宜用发物,我给你多添了些莲子山药,你伤了气血,又换了一味洋参,药味可能重了些。” 裴沐珩颔首,口感一如既往的好,柔软绵密。 “辛苦你了。” 一盘五块,徐云栖自个儿吃了两块,剩下三块裴沐珩全部用完。 裴沐珩趴着不便挪动,徐云栖亲自洗了帕子递给他擦拭,念着他洁癖的毛病,便要把帕子搁在凭几,让他自个儿取,哪知裴沐珩只当她径直递给他,便抬手去接,两个人的方向有错位,修长白皙的手指就这般插了过去,指腹轻轻碰触她掌心,拇指一端捏住了帕子边,看起来像是半握住了徐云栖的手。 两个人都愣住了。 徐云栖常年行医,免不了与病患有接触,她没有当回事,就是怕裴沐珩不喜。 徐云栖松手,裴沐珩神色不变把帕子接过来,随后慢慢擦拭唇角。 徐云栖以为他又要将手擦拭一遍,却见裴沐珩自然而然递了回来,不知不觉中,他已适应徐云栖的靠近。 空气里无端流淌一股缱绻的气氛,与之一起流淌着的,还有一抹挥之不去的药香。 裴沐珩率先打破沉默, “你懂药理?” 徐云栖将碗筷交给银杏,自个儿也净了手,回眸亮晶晶看着他,“是,我颇擅药理。” 裴沐珩明白了。 京城有不少世家贵女在闺中研习药理,有的制作香膏或胭脂水粉,更多的学些药膳用来孝敬长辈,药理深奥,不是所有人都能学好,每有姑娘擅长于此者,皆深受赞誉。 裴沐珩没料到长在乡野的徐云栖也深谙此道,看得出来,她做的极为出色。 裴沐珩颇为意外。 事实上,除了出身不好,徐云栖性子温柔乖顺,安静从容,懂分寸,识进退,是个极好相处的妻子。 他已经很满意了。 “我书房有几本古籍,上头记载不少古方,回头我让黄维送来给你。” 徐云栖有些意外,“你支持我?” “那是当然。”裴沐珩颔首,清冷的眼翳也含着几分温和。 徐云栖双手交握搭在双膝,腼腆地笑了笑。 不一会,熙王妃遣人来唤徐云栖,让她随王府众人一道入宫给皇帝拜年。 徐云栖留下银杏照料裴沐珩,换了一身殷红宫装跟了过去。 天色渐开,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洒下,街道两侧依然堆着厚厚的积雪。 早有负责巡逻的武侯卫,清出一条道供马车行驶。 她与裴沐珊同乘一辆马车。 车内,裴沐珊兴致勃勃给徐云栖讲述宗室人情世故, “待会我们先去坤宁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别看皇后娘娘正位中宫,她老人家平日不管事,宫务都交给燕贵妃娘娘打点,再有太子妃在一旁协理。” “太子妃呀,出身将门,性子却极是和善,我娘一向眼高于顶,却是从来很服太子妃。” “说到太子妃,那就不得不提秦王妃娘娘...”裴沐珊神神秘秘靠近她,压低嗓音道,“我跟你说,她可是我娘的死对头。” 徐云栖眨眼问,“为什么?” 裴沐珊先是叹了一声,再解释道,“秦王妃与我娘是同一日进的门,你也知道宗室成亲,无需亲迎,再者秦王嫌秦王妃不够貌美,成亲时兴致缺缺...” 徐云栖想起她大婚时,来迎亲的便是礼部侍郎,而不是裴沐珩。 “但是,我娘是我爹求之不来的,成婚时不仅排面大,甚至主动骑马亲迎,两相比较,秦王妃落了下风,自此跟我娘便是针尖对麦芒,你晓得,我娘这个人,谁的面前都不服输....” “哎,待会就有好戏看了...” 徐云栖抱着手炉,一面听,一面笑而不语。 熙王府离皇城近,一刻钟后便抵达东华门,由东华门去往坤宁宫,大约要走两刻钟,念着天冷下雪,便有宫人准备了小轿,以备王妃享用。 熙王带着裴沐襄和裴沐景早早往奉天殿去了,熙王妃便携三个儿媳并两个女儿,前往坤宁宫。 好巧不巧,在东华门内撞见了秦王妃。 秦王妃与熙王妃年纪不相上下,她穿着一件湛蓝缂丝厚褙,披上一件同色绣兰花纹的大氅立在宫道一侧,静静等着熙王妃过来,她身量高,容貌只称得上寻常,比起依旧貌美如花,走在儿媳当中,丝毫不逊色的熙王妃来说,便像是高了一个辈分。 熙王妃早就发现了她,慢腾腾由谢氏搀着走过去,捏着绣帕笑问, “给嫂嫂请安,怎么,瞧着眼下一阵黑青,莫不是没睡好?” 秦王妃面容带冷,她自然不会告诉熙王妃,太子被皇帝重拿轻放,秦王心情不好,昨夜在府中大发雷霆,连着她也吃了好一顿排揎。 “不过是守岁晚了些。”随后目光轻飘飘往熙王妃身后一寻,落到陌生的徐云栖身上,仔细打量她一番,笑道,“这便是珩哥儿的媳妇?生得可真是俊俏,跟当年的你,不相上下。” 熙王妃听了这话,心中一阵气闷。 秦王妃一句“当年的你”,便是告诉熙王妃,她老了,容华不在。 二则,故意戳熙王妃的痛处。 熙王妃是何等出身,祖上兰陵萧氏之后,家中父亲是银雀台十八名臣之一,兄长任四川总督,为一方君侯,她自小养尊处优,一辈子没看过人脸色。 而徐云栖呢,一个长在乡野的小小五品官之女,名不见经传。 秦王妃拿她们婆媳做比,便是故意给熙王妃气受。 都是千年的妖精,谁还怕谁呢。 熙王妃心里不待见徐云栖,却不会在外头显露出来,“嫂嫂谬赞,我家的几个媳妇旁的不说,相貌个顶个的好,走在哪儿,也不至于被人笑话像个男人,当然,相貌嘛,犹在其次,夫妻和和美美的,比什么都好。” 秦王妃脸色一阵黑青。 秦王不喜秦王妃,待她诞下嫡长子,便歇在妾室,如今秦王妃膝下只有一个嫡子,余下王府庶子却数不胜数。 秦王妃日子并不好过,只是她很快沉住气,笑着朝徐云栖招手,“云栖啊,过来。” 这是连徐云栖闺名都给打听到了。 徐云栖眼底闪过一丝讶色,上前施礼,“给秦王妃娘娘请安。” 秦王妃无视熙王妃恼恨的眼神,从腕间退下一个翡翠镯子,递给徐云栖, “初次见面,我看你面善,很投眼缘,来,这个镯子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带在手上玩。” 秦王妃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她手上这个镯子通体翠绿,水头极好,一看便价值不菲。 徐云栖必定不受熙王妃待见,她便正好拉拢徐云栖,打熙王妃的脸。 还真是王妃打架,她们这些做媳妇的遭殃。 徐云栖面上不显,心里却哭笑不得,孰轻孰重,她还拧得清,她不可能帮着外人来气自己婆母,尽管她与熙王妃不算融洽。 她和气笑道,“您一番心意,论理晚辈不该推辞,实则是您的镯子太贵重了,晚辈承受不起,不若您换个旁的,晚辈接在手里,心里也踏实。” 秦王妃要给什么,徐云栖左右不了,但她必须给熙王妃一个态度。 熙王妃见儿媳妇识趣,没有入秦王妃的毂,心中顿时舒坦,只是她很快眼光流转,施施然迈过来,对着徐云栖嗔道,“傻孩子,长者赐不敢辞,还不收下?” 她就得让秦王妃赔了夫人又折兵。 秦王妃脸色一僵,只是说出去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遂硬着头皮,将翡翠手镯给了徐云栖。 徐云栖接了过来,无奈地叹了一息。 两位妯娌在东华门前小小交锋了一次,方先后上轿。 两位王妃能乘轿,晚辈们却是不能,徐云栖自小行走江湖,走这么一段简直是家常便饭,一路脚步轻盈,脸不红气不喘,其余这些皇孙媳们便有些承受不住,个个娇喘吁吁,徐云栖最后还掺了裴沐珊一把。 待至坤宁宫外,却听闻皇后着了些凉,午歇刚起,让大家稍候。 徐云栖等人便进了侧殿,进去时,太子妃与其余几位王妃都在。 众人相互拜年行礼,秦王妃瞥了一眼徐云栖手中的镯子,计上心头,与上首的太子妃道, “太子妃嫂嫂,这位便是珩哥儿的媳妇,您瞧,俊不俊?” 太子妃与秦王妃打交道多年,哪能不晓得这位妯娌的脾性,只消往徐云栖手中的镯子一瞥,便知那是秦王妃心爱之物。 论理,身为太子妃,给的见面礼只能比秦王妃更为贵重,秦王妃这是自己吃了亏,也想拉上她垫背。 只是太子妃却有些头疼了。 年前太子刚因收受贿赂,敛财得利,为皇帝责罚,她这会儿若是给出比翡翠镯子更贵重的见面礼来,少不得被人诟病。 秦王妃哪,果真是时时刻刻都不叫人好过。 太子妃毕竟是太子妃,抬手往发髻一摸,寻到一只赤金双股镶点翠的金钗递给徐云栖, “好孩子,这只金钗是我成婚那年,母后赏赐于我的,我一直随身携带不敢离,珩哥儿替太子受了罪,我心中过意不去,便把我最珍爱的金钗赐予你,望你与珩哥儿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既是皇后赐给太子妃的头钗,别有一份贵重,压了秦王妃一头。 秦王妃笑得有些勉强。 余下几位王妃便没有那般计较了,依着与熙王妃关系远近,适当给了些见面礼,徐云栖都交给宫人用一个紫檀锦盒收着。 太子妃将熙王妃叫过去询问裴沐珩的伤势,李氏和谢氏也各自与交好的妯娌攀谈,裴沐珊不知去了何处,徐云栖被落了单,她独自坐在人群后喝茶。 身后时不时传来一些闲言碎语。 “她便是珩哥儿的媳妇呀,长得倒是貌美,可惜出身不好。” “她不貌美,也不会被陛下相中呀,除了貌美,她还有什么?” “哎,我当初还打算给珩哥儿说一门亲,谁知被陛下抢了先。” “哟,快别这么说,熙王妃看上的可是人家荀阁老的女儿,她又怎么愿意要你家那侄女?” “哼,当初我与她说亲,她哪知眼睛瞧不上,如今栽了跟头吧。” 徐云栖淡淡地将茶盏搁下,置若罔闻。 * 不多时皇后宣众人进去。 大家齐齐朝皇后行了跪拜大礼。 皇后年过五十,面容细瘦,眉长眼柔,是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老人家。 她身子素来不大好,当年生十二王裴循大出血,落下病根,往后再也没怀过孩子,徐云栖行礼时,悄悄打量了皇后一眼,皇后面庞消瘦,气血两虚,该是身子亏了多年,一直没能养好。 不过从眉眼瞧来,皇后年轻一定是个大美人。 陪着王妃们一道觐见的还有各宫嫔妃。 徐云栖在这里,也见到名动京城的燕贵妃。 燕贵妃是秦王之母,内阁首辅燕平嫡亲的妹妹。 比起消瘦的皇后,燕贵妃气势凌凌坐在下首,眉峰藏着一抹严厉,反倒是比皇后看起来更像六宫之主。 秦王妃到了婆婆跟前,倒是收敛不少,低眉顺眼站在燕贵妃身后。 宗亲人众,暖阁内坐不下这么多人,皇后便将姑娘们遣去外头玩雪,只留媳妇们说话。 十二王裴循还在通州养伤,不曾回京过年,有宫妃关怀皇后,便问起, “王爷伤势如何了?” 皇后眉间含忧,“我也不知道,他们只管哄着我,说是没有大碍,可若是没有大碍,怎么不能回京过年?” 朝中局势也牵连后宫,自有宫妃四下站队,各自寻靠山。 那位开口的宫妃是燕贵妃一脉,便轻飘飘的瞥了太子妃方向一眼, “恐是歹人凶狠,将王爷伤得不轻。” 在旁人看来,是太子为了阻止裴循查案,派人刺杀裴循。 可事实是,裴循遇刺后,案上文书被人翻过,随后陈明山一案大白于天下,于秦王有利。 太子妃在宫中经营多年,早有宫妃拥趸,于是立即有人出声反驳, “可不是嘛,那贼人简直可恶之至,竟敢偷盗朝中文书,眼里还真是没有王法。” 宫里最没有王法,最嚣张的便是燕贵妃。 燕贵妃眼皮抬都没抬,语气淡漠,“大过年的,你们别让皇后娘娘伤神了,本宫问过陛下,十二王伤得并不重,元宵之前定能回京。” 心里想的是,太子和秦王都不可能蠢到在这个时候对裴循动手,十二王伤得蹊跷,恐是他自伤,以避开朝中争端。 皇后不耐烦听她们争吵,眼神往殿内扫了一圈,便见熙王妃在摆弄手中茶盏,神色极为悠闲,她好笑地问, “老四媳妇在想什么,这宫里宫外,就属你心宽。” 熙王妃立即起身答话,“哪里,儿媳是觉着娘娘这宫里的茶好喝,媳妇都喝了三杯了。” 一旦牵扯朝争,熙王妃向来不插嘴。 皇后喜欢她这张扬又通透的性子,“我看你们一路累了,还不到晚膳光景,便用些点心吧。” 宫人收到旨意,立即去传膳食。 不一会有内侍端来一锦凳并小几,安置在各位女眷跟前。 徐云栖安安静静坐在末尾,传膳的间隙,方才的话题揭过,大家唠家常。 大多是几位王妃与有资历的宫嫔说话,像徐云栖这等媳妇,个个缄口不言,一贯嘴碎的李氏入了宫,也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四处乱看。 熙王不被皇帝喜欢,若是在宫里犯了事,谁也保不住她。 不一会,宫人捧着缠枝红漆盘,鱼贯而入。 最先搁在徐云栖眼前的,竟是一碟冰糖葫芦,徐云栖一下子怔住了。 很多年前,冰糖葫芦一直是她的执念。 记忆深处总有个模糊的身影,清瘦如竹,站在小桥流水旁,高高将她举起,宠溺地哄着她, “我的囡囡最乖了,爹爹下次回来,一定给你捎冰糖葫芦吃!” 然后她等啊等,等到春花秋落,朝去暮来,桥下的池子干了,盘在藩篱的葡萄藤枯了又绿,她蹲在门前的石墩,眼看夕阳在远山尽头抖落着最后的余晖,却再也没等到他回来。 有人说他死在上京赶考的路上,有人说他被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捉回去做上门女婿了。 不管怎么样,在她这里,他已经死了.... 有人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小声提醒, “三弟妹,别犯傻了,快回娘娘的话...” 徐云栖茫然地抬起头,殿内无数视线落在她身上,个个咄咄逼人,她不知端倪地站起身,却见燕贵妃目带寒芒看着她。 徐云栖迅速冷静下来,屈膝道,“臣妇失礼,还请娘娘恕罪。” 耳畔传来一些宫妃小声的奚落。 “不愧是小门小户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娘娘问她话呢,她竟然身都不起。” “熙王妃一世英名,算是毁在这个儿媳妇身上了。” “换我有这样的儿媳,我也抬不起头来...” 直到上方皇后轻咳一声,压下所有嘲弄。 燕贵妃再次开口, “本宫方才说什么了?” 徐云栖眉心一凝。 * 一墙之隔的乾坤宫。 四位内阁大臣正陪着皇帝用点心。 想是猜到皇帝心情不好,几位阁臣谁也没提朝事,竟是谈起各自在民间的见闻。 内阁首辅燕平双手搭在膝盖,看着摆在跟前的围炉道, “陛下可还记得,臣曾在岭南一带做过监察御史,当地人过年哪,便是罩着这样一个围炉,炭火烧的旺旺的,再将肉挂在上方梁下,炉烟将那肉熏得黑乎乎的,啧,这肉还怎么吃,偏生当地百姓都喜欢,臣起先不喜,后来吃习惯了,倒也还好。” 皇帝歪在铺着绒毯的躺椅上,神色间十分感兴趣,笑问,“这便是书里说的熏肉?” “可不是?南方人都喜欢。”燕平指着温文尔雅端坐在下首的荀允和道, “他是南方来的,您问他,那熏肉是如何制成的?” 皇帝视线很快落在对面荀允和身上,“荀卿,你说。” 荀允和时任户部侍郎,是内阁最年轻的大臣,当年他进京时,以一首《山阳赋》名动翰林,次年春闱,考了进士第一,被皇帝钦点为探花郎,荀允和才貌双绝,政绩斐然,在朝中一直备受关注,更难得的是,他简在帝心,有人说,皇帝有意将他当做燕平的接班人来培养,将来是要执掌内阁的。 这样的人物,皇帝不许他被任何一位皇子沾染,是以当初熙王妃想让裴沐珩娶荀云灵时,皇帝断然阻止。 荀允和一身绯袍,端得是容貌俊雅,气质清和,笑着回,“臣离开荆州很多年了,实在不记得那肉如何制成的?只恍惚觉着,那肉粘牙,臣不大喜欢吃。” 身侧礼部尚书郑阁老闻言,顿时一笑,指着他与皇帝道, “陛下不知,咱们这位荀阁老,旁的不喜,就好一口冰糖葫芦!” 皇帝闻言将薄褥拿下,直起身道,“朕也有耳闻,今日特意吩咐御膳厨给他备好了,来人,给荀卿上一碟冰糖葫芦。” 荀允和神色微微恍惚,唇角挂着几分不自在的笑,起身道, “让陛下见笑了。” ------------ 12 第 12 章 燕贵妃整暇看着徐云栖,细长的玳瑁护甲轻轻搭在高几,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徐云栖立着一动不动。 熙王妃断不可能看着燕贵妃为难自己儿媳,冷冰冰站起身,凉笑道, “娘娘关心珩儿身子,问我便是...” 徐云栖听了这话,立即反应过来,越过人群来到殿中,撩袍跪下道,“回娘娘的话,夫君伤势轻重如何,不敢妄断,只瞧着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燕贵妃并非真心在意裴沐珩伤情,实则是恼他替太子说话,坏了秦王好事,“本宫问你,陛下将你夫君打得浑身是血,你可生怨?” 熙王妃觉得燕贵妃有些没事找事,轻轻哼了一声。 徐云栖这厢却是露出笑意,镇定从容地回,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夫君是陛下的孙儿,孙儿犯了错,祖父责罚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常言道爱之深责之切,陛下杖责夫君,那是信重他,愿意匡正他,才费了这番心思,孙儿孙媳岂有生怨的道理?” 太子妃和燕贵妃听了这话,皆是惊了惊心。 那太子犯了这么大过错,可见皇帝责罚谩骂?没有,皇帝至今只让太子回东宫思过,连面都没见一回,如此这般,陛下是放弃太子了? 太子妃掌心掐出一行汗。 与此同时,燕贵妃却想,那秦王携民怨逼皇帝处置太子,以皇帝之英明,焉能看不出?事到如今,可见皇帝训斥一声秦王?没有,不仅如此,除夕当夜,秦王府的赏赐排在众府之首。 燕贵妃想明白这一层,忽然脊背生凉。 那锋锐的护甲慢慢捏紧高几边沿,连着人也坐端正了些,看着徐云栖忽然间就没了怒意,反而语气变得和缓,“起来吧。” 徐云栖起身谢恩。 燕贵妃又问,“方才你愣什么神?” 徐云栖腼腆地笑道,“臣妇瞧着那盘冰糖葫芦,便想起家乡路边的小摊,思乡罢了。” 到底是乡下来的丫头,哪里见过皇宫这等阵仗,没得吓坏了她,燕贵妃摆摆手,徐云栖退回席位。 至于那碟冰糖葫芦,一块也没动。 回府后,徐云栖以为熙王妃会数落她,哪知熙王妃跨进王府大门时,回眸看了三个儿媳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徐云栖身上, “老三媳妇今日不错,便是要这般不卑不亢,珩儿在朝中首屈一指,你可不能堕了他的威风,无论谁刁难,都不要怕,咱们熙王府没有畏缩之辈。” 熙王妃怕的就是乡下来的徐云栖唯唯诺诺,上不了台面,今日徐云栖没叫她失望。 待回了锦和堂,又遣郝嬷嬷去了一趟清晖园,用自个儿一个水头更好的翡翠镯子换下了秦王妃那只,熙王妃只是气气秦王妃,并非真贪她的镯子,回头寻个由头退回去。 坤宁宫的事自然也传到了裴沐珩耳中,徐云栖过去探望他时,他静静打量了妻子一会,对她有了新的认识,“让你受委屈了。” 徐云栖处变不惊,如此气度是良妻典范。 翌日大年初二,女儿回门,裴沐珩受着伤不便作陪,徐云栖独自去了一趟徐府,章氏少不得搂着她哭了一场,担心裴沐珩为陛下生厌,牵连自己女儿。 徐云栖又是一阵宽慰。 裴沐珩在后院躺了三日,便搬回了书房。 通州方向来的那份求救信,至今没有查出端倪,案子是大致明了了,可是写求救信的那个人始终没有寻到,裴沐珩总觉得有事情游离在他掌控之外。 裴沐珩离开清晖园后,徐云栖不便过去探望,只隔三差五准备些药汤和药膳,帮助他恢复伤口,滋补气血。 裴沐珩伤势渐好,慢慢能在府内行走,偶尔便去清辉堂看望妻子。 这一日正是元宵,徐云栖带着丫鬟们在廊庑下挂花灯,少顷,月洞门外绕进一道修长的身影。 裴沐珩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挺拔地立在廊柱旁,一盏盏花灯在薄冥中绽开,绚烂的灯芒撑开一片夜雾,映得那张俊脸清隽无双。 裴沐珩从黄维手中接过一册书递给她, “上回说好给你的古方。”他语气温和,唇角甚至挂着一丝淡笑,即便如此,丝毫没有削减那生人勿进的气场。 徐云栖迟疑地接了过来,大约是习惯照顾病患,对着受伤的裴沐珩反而更自在些。 “多谢了,外头风大,三爷随我进去喝茶。” 夫妻俩一道进了屋。 稳妥起见,徐云栖着人给他垫了一个软垫。 裴沐珩念着前段时日徐云栖的照顾,主动与她寻话题,他问一句,徐云栖答一句,全然没了除夕那几日的温和关切。 裴沐珩有些纳闷。 明明那段时日,她对他关怀备至,不仅主动给他疗伤,甚至给他做点心,熬药汤,千叮万嘱,如今他好了,她反而生疏了。 裴沐珩想不明白,只能直问, “夫人,你可是不高兴?” 徐云栖满脸惊诧,“没有呀。”原先悠闲搭着的双手垂下来,“三爷为什么这么说?” 裴沐珩总不能质问她为何变生疏了,他不习惯猜女人心思,未免以后发生类似的事,他与徐云栖商议, “若哪日我做了令你不快的事,你可否直言?” 徐云栖一头雾水,“三爷放心,我没有不高兴,如有,自会告诉您。” 小的时候,爹娘离开时,她哭过闹过,后来发现哭闹没有用,她便不哭了,娘来探望她时,高高兴兴迎她进来,离开时,客客气气送她走,慢慢的,小小的她明白,快乐是要靠自己给的,她整日上山掘野菜,挖花生,甚至偷偷在地里烤红薯吃,每日过得不亦乐乎。 当明白不要把期望放在别人身上时,她再也不会不高兴。 裴沐珩看着坦然的妻子,放心下来,他平日最不喜矫揉造作撒娇使小性子的女人,妻子性情平稳,日后也能少些麻烦。 裴沐珩彻底好全是在一月之后,这一日他写了一封请罪折子叫人送去皇宫,皇帝顺驴下坡,先是斥他性子浮躁,尚需要历练,随后让他照管都察院,将江南盐道上一桩大案交给他。 过去裴沐珩伴驾文书房,只是备议咨询,如今下放六部,则是给了实权。 圣旨由内阁送到熙王手中,熙王拿着圣旨高高兴兴来到裴沐珩的书房。 “圣旨上写明,让你连夜赶去扬州,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裴沐珩接过圣旨,凑在灯下一瞧,便将皇帝意思参透明白了。 “通州粮仓那把火一烧,可是烧着朝廷的尾巴了,军粮不继,归根结底是国库空虚,陛下让我去扬州查盐道,实则是为了清查国之蠹虫,为国库增收。” 盐道侵吞由来已久,其中牵扯不少朝廷大臣,以及既得利益的各地大族。 裴沐珩看着圣旨上那朱红御笔,苦笑一声,“陛下这是逼我做孤臣。” 纠察国之蠹虫,便是与权贵为对,裴沐珩若只想当一名干臣,那么便踏踏实实做陛下手中的剑,可他不是,他胸中藏有丘壑。 熙王轻轻骂了一句,“老狐狸,拿着对我的法子来对付你。” 皇帝用熙王,让他手掌三军为国征战,却又防着熙王拥兵自重,让他担任都督佥事,清查卫所屯田,肃清军中纪律,熙王为此得罪了一大票军中干将。 裴沐珩神色不变,捏着圣旨在书房内慢慢踱步,清冷俊逸的眼尾掩在浓睫之下,幽深难测, “无妨,我早有法子,既能帮着皇祖父充盈国库,也不会自绝于朝臣。” 裴沐珩就这么南下了。 他南下这两月,皇帝着手对付大兀,大晋国库不够充盈,无法久战,为了速战速决,号称军中第一谋士,有当世张良之称的文国公受命前往北境,一面放出大晋军中缺粮的假消息,引得大兀上钩,一面悄悄调兵遣将,布下天罗地网,趁着大兀纠集重兵猛扑大晋之际,来了个瓮中捉鳖,狠狠挫了大兀兵锋。 恰值阳春四月,皇帝万寿节在即,大兀脱脱卡尔大汗遣儿子前往大晋给皇帝贺寿,并商谈两国和谈之事。 这并不非大晋与蒙兀头一回和谈,朝中依照惯例将和谈地点定在宣府行宫。 宣府行宫去京城两百里,上了年纪的皇帝,想起年轻时意气风发,南征北战,引万国来朝的伟绩,突然豪兴大发,打算将万寿节挪去宣府行宫举办。 年迈的皇帝要出行,朝中闻风而动。 何人留守,何人随驾,都极有讲究。 太子一党,很快抓住这个机会,上书皇帝,请求皇帝将太子放出来,让他将功折罪,好叫皇帝安心去宣府巡视。 换做过去,每每太子有动作,秦王定要针锋相对,分庭抗礼一阵。 但这次,秦王没有。 忍辱负重三个月的秦王,暗中寻来心腹幕僚商议, “陛下之所以出巡,无非是给赦免太子寻借口,如此一来,太子便可名正言顺继续监国。” 大理寺卿见秦王并没有预料中恼怒,问道,“瞧殿下的意思,这次是要顺着太子了?” 秦王捋着胡须,双目盯着宣府山川地理图,阴沉一笑,“欲取先予,这三月来,我是日日不得寐,偏生舅舅劝我沉住气,不可轻举妄动。” 大理寺卿忧道,“首辅大人必定有他的道理,您还是三思而后行啊。” 这些话秦王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从桌案绕出到窗下负手而立,恨道,“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本王等不下去了,这次哪怕冒着得罪陛下的风险,本王也得赌一把,决不能看着太子顺顺当当坐上那个位置。” 大理寺卿见劝不动,只得问,“那殿下打算怎么做?” 秦王扭头,冷峻的面容浮现一层势在必得的狠戾,“这次出巡,便是最好的时机,本王要让太子万劫不复。” 同一时刻,御书房。 内阁辅臣荀允和坐在案后替皇帝拟旨,清瘦的老皇帝手搭在窗棂,一字一句嘱咐, “朕出巡之际,着太子监国,内阁嘛...” 皇帝负手慢悠悠踱步回来,立在荀允和跟前,“燕平和萧御随朕去,你与郑阁老留守,郑阁老这个人,耳根子软,不顶事,允和,朝廷朕就交给你了。” 荀允和起身施礼,“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复又坐下将皇帝所言,拟为诏书。 皇帝慢慢思忖片刻,转眸望向幽黯的天际,再道, “后宫,燕贵妃随驾,留皇后坐镇宫中,至于军中,右都督杨康跟我走,左都督崔振随你督守京城。” 荀允和面色不变,心中却明了,杨康是太子的岳父,将杨康带走,是防着太子生乱,又让秦王,燕平和燕贵妃随驾,则是将秦王一党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皇帝虽然年迈,底下那些人的心思却是看得透透的。 片刻,荀允和拟完旨,将圣旨捧至皇帝跟前,让他御览。 皇帝看完,没有说话,视线挪向窗外,喟叹一声,颇有几分忧心忡忡。 荀允和慢慢将圣旨搁下,看了一眼皇帝紧蹙的眉头,忽然开口, “对了,臣想起一事。” “什么事?”皇帝掀起眼皮淡淡觑了他一眼。 荀允和躬身一揖,笑道,“虽说此次北巡是为了跟大兀和谈,陛下也别忘了自个儿的寿辰,即便不是整寿,也得好好热闹一下。” 皇帝踱着步,立在他侧前,饶有兴致看着他,“什么意思。” 荀允和语气平静道,“准四品以上大臣官眷随驾,替陛下庆祝万寿节。” 皇帝闻言漆灰的瞳仁微的一缩,深深看着他, 不愧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肱骨。 总能恰到好处为他分忧。 四品以上官眷随驾,朝臣不敢轻举妄动,无论太子和秦王都翻不出大风浪。 如此,皇帝心中顾虑彻底消除,眉开眼笑拍了拍荀允和的肩,“就依荀卿说的办。” 太子收到消息,心里反而顺畅了。 他本也没打算做什么,皇帝能重新将他放出来,已是万幸,他决不能重蹈覆辙。 秦王却急得跳脚,“荀允和这个老狐狸,坏我计划。” 大理寺卿苦笑道,“殿下,‘简在帝心’四字,可不是说着玩的,否则那么多朝臣,回回让他拟旨?” 秦王气笑,宽厚的手掌紧紧捏着桌案,咬牙道,“无妨,本王还有后手。” 四月初一,随驾旨意下到各府邸,徐云栖也收到裴沐珩的家书,他即将回京。 她一面收拾行囊,一面问陈嬷嬷,“三爷什么时候回府?咱们明日便要出发了,他赶得上吗?” 陈嬷嬷回道,“径直去宣府,与您汇合。” 熙王没被准许随驾,熙王妃留下长媳谢氏打点中馈,带着其余儿孙前往宣府,四月的天,风暖气清,花团锦簇,正是春游的好时节,熙王妃将两个孙子也捎上,这一路可就热闹了,两位小公子时不时在马车内打闹,把熙王妃吵得头疼,最后一个塞给李氏,另外一个扔给庶女,熙王妃踏踏实实歇个晌。 裴沐珊寻手帕交玩去了,徐云栖独自在马车内翻阅医书,从上午巳时出发,至下午酉时抵达西北面柴河附近,将士们临水扎寨。 熙王妃安排裴沐珊与徐云栖睡一个营帐,二人的丫鬟婆子帮着将日用器具箱笼搬去营帐里,徐云栖东西少,很快落定,出营帮裴沐珊,裴沐珊抱着她心爱的梳妆匣正打算进营帐,却听得身后传来黄维雀跃的欢呼, “少奶奶,三爷回来啦,正在陛下营帐中面圣呢。” 徐云栖一愣,年轻的少妇款款立在晚风中,有些不知所措,她尚未回过神来,裴沐珊则怨声载道哎哟一声,“怎么这么快回来了,不是说好去宣府汇合吗?三哥回来了,那我睡哪?” 裴沐珩与徐云栖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定是要睡一起的,久别胜新婚,裴沐珊不可能坏哥哥好事,懊恼一阵,打算抱着梳妆盒往熙王妃帐中走,只是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神神气气耸了耸徐云栖的肩, “我就站在这等着哥哥回来,若是他捎了礼物给我,我再把嫂嫂让给他。” 徐云栖默默看了她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 13 第 13 章 火红夕阳给苍翠山岚镶了一道金边,湖面涟漪阵阵,映着倒扣的晚霞,似碎了一池星光,裴沐珊将梳妆盒交给丫鬟,倚着徐云栖站着,看向远处不紧不慢迈来的男子。 他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湛色窄袖长衫,正在湖边与几位官僚说话,斜晖歇在他眉梢,与那抹与生俱来的隽冷之色交织,融成一层淡淡的冷雾,将他天然地与周身那些人割离开来。 裴沐珊欣赏了一番哥哥美色,情不自禁感慨, “嫂嫂,若是今后我照着哥哥这般模样寻夫婿,怕不得孤老终生?” 徐云栖视线也落在不远处那鹤立鸡群的丈夫身上,有山风携着落英扑来,有的落在他肩头,有的沾在他衣摆,还有一丝嵌在他浓睫,他抬手一拂,仿佛拭去一缕人间烟火。 裴沐珩不疾不徐与那些官员应酬,无意间抬目朝这边看来,一眼对上徐云栖怔懵的神色,有个身影懒洋洋倚在她怀里,朝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裴沐珩皱着眉挪开视线。 裴沐珊半是打趣半是颓丧地挠徐云栖,“我也想像嫂嫂这般,嫁个出色的夫婿,嫂嫂,你实话告诉我,嫁给哥哥,你高兴吗?” 徐云栖抚了抚怀里女孩儿柔软的发梢,喉咙忽然黏住似的,半晌浅浅嗯了一声。 裴沐珊看着她剔透的眸子,笑了笑,直起身没有再问。 裴沐珩打发完那些官员,大步迈了过来,修长的身影落定在营帐台阶前,先是朝徐云栖颔首,视线落在妹妹身上, “你怎么在这?” 语气明显带着几分不耐。 裴沐珊大小姐脾气蹭蹭就冒了出来,扶着腰理直气壮道,“我本来就该在这!” 借着台阶的优势,裴沐珊觉着自己此刻气势应该不输人。 裴沐珩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后无视她,与徐云栖说话, “夫人可用晚膳了?” 徐云栖朝他屈了屈膝,笑着回,“还不曾,三爷您呢?” 裴沐珩摇摇头,随后一脸赶人的神色看着裴沐珊。 裴沐珊恼火了,将徐云栖胳膊往怀里一搂,“喂,我告诉你,娘亲吩咐我跟嫂嫂一个营帐,你突然回来打乱了计划,我不管,我今日就在这里,你自个儿寻个地方待着去!” 裴沐珩静静看着她,清隽的双眸甚至没有半分情绪。 黄维哭笑不得,弓着腰在一旁打圆场, “五姑娘也不怕被人笑话,还跟哥哥抢嫂子?” 裴沐珊有了台阶下,立马换了一副语气,居高临下睨着裴沐珩, “可给我捎了胭脂水粉?有的话,我就把嫂嫂让给你。” 裴沐珊说完这话,台阶下没有半分反应,俏眼瞪过去,对上裴沐珩耐心耗尽的眼色,裴沐珊下意识咕哝下口水,渐渐的,面颊开始生热,最后顶不住了,裴沐珊很是能屈能伸地转过身来,朝徐云栖道, “咳咳,那个我想起来了,爹爹不在身边,娘亲一人恐不习惯,我去陪娘睡。”然后狠狠剜了一眼裴沐珩,大摇大摆离开了。 黄维忍住一声笑,连忙从侍卫手中接过裴沐珩的衣物,悄声往营帐去。 徐云栖由着他们兄妹闹完,朝里一指,“三爷请进。” 裴沐珩拾级而上,进了营帐,徐云栖跟了进去。 营帐并不大,只三丈见宽,外间供人待客喝茶,屏风内则用白帷隔出两个小间,一间搁着张不大不小的木塌做寝室,另外一边做浴室恭房。 屋子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徐云栖伺候裴沐珩净面喝茶,待她收拾完盆巾回来,却见原先不置一物的桌案上放着一个长形匣子。 裴沐珩坐在圈椅里喝茶,抬眸朝她看来,随后指了指那匣子,“给你捎的,瞧瞧可喜欢?” 徐云栖一下愣住了,交握的双手缓缓垂下,慢慢捏了捏袖口,“给我的?” 那妹妹怎么办? 徐云栖面颊徒生一阵热意,不是害羞,是愧疚,让她怎么面对裴沐珊。 裴沐珩见她迟疑,将茶盏搁下,“怎么了这是?” 徐云栖坐在他对面,慢慢将匣子拿在手里,与他商议道,“三爷,我不缺什么,要不,这个给妹妹吧?” 裴沐珩看着通身素净的妻子,再回想那恨不得将满匣子首饰堆在身上的妹妹,神情一言难尽,“这是给你的。”语气不容置疑。 徐云栖不再多言,将匣子打开,里头是一对羊脂玉福镯,裴沐珩品味极好,这对镯子通体莹润,肉质如凝膏,是羊脂玉中的上乘货色。 面对丈夫好意,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很漂亮,我很喜欢。” 事实上徐云栖从不带首饰,一支简单的玉簪束发,再缀上一对成色不算很好的珍珠耳环,其余的便没了,她平日看诊行针,带着手环一类极其不方便。 裴沐珩见妻子高兴,将茶水饮尽。 上次皇后做主逼着他给徐云栖带食盒,这回他远行归来,主动给妻子捎礼物。 “戴上试试?” 徐云栖从善如流将两个镯子套在手腕,沉甸甸的,很不适应,乌溜溜的眼珠儿转悠半圈,小声道,“可不可以分一个给妹妹?” 裴沐珩:“.......” “两个妹妹,给谁?”他语气淡淡。 徐云栖眼一垂,不说话了。 裴沐珊上头还有个姐姐裴沐兰,只是裴沐兰性子内敛,不爱跟人说话,徐云栖至今也没见过她几面。 * 裴沐珊这厢气急败坏回了熙王妃的营帐。 好不容易清净的王妃看着女儿风风火火闯进来,脸色一变,“你怎么回来了?” “我来陪你啊娘。”裴沐珊将梳妆盒搁在桌案,一屁股瘫坐在罗汉床上,神情郁碎。 熙王妃很无情道,“我不需要你陪。” 裴沐珊这会儿是要哭了,弹跳起身,“三哥回来了...” 熙王妃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露出笑意,“珩儿回来啦?” 话音未落下多久,外头传来脚步声,不一会,裴沐珩带着徐云栖进来给熙王妃请安。 熙王妃眉开眼笑拉着儿子问长问短。 徐云栖站在裴沐珊身侧,尽量将袖子往下扯。 只是裴沐珊此人,眼神很毒,很快发觉徐云栖手腕飘来一抹莹润的光色,她歪着脑袋一瞧, 一对! 没她的份! 眼神跟刀子似的飕飕往裴沐珩身上戳, “哥,你太过分了!” 她咬牙切齿。 裴沐珩无视妹妹的控诉,简单地将自己在扬州的始末告诉母亲。 熙王妃瞪了一眼无理取闹的女儿。 裴沐珊转身委屈巴巴地看向徐云栖,徐云栖拉着她的手哄,“别难过了,嫂嫂下次给你买...”她小声道。 不一会,熙王妃吩咐传膳,留裴沐珩夫妇在她营帐用晚膳。 膳后,她打量着儿子,心疼道,“你可是瘦了不少,在外头两月,吃苦了吧?” 裴沐珩不在意笑道,“娘,这是儿子难得的机会,收获匪浅,值当的。” 他没告诉熙王妃,他在扬州两月,经历了十几次暗杀,次次凶险无比,皆是九死一生。 熙王妃目光挪至他身侧的徐云栖,小儿媳妇面庞白白净净,眼神透亮莹润,肌肤好得能掐出水来....丈夫不在家,她倒是把自个儿养得很好,想当初熙王出征,她夜不能寐,瘦得没眼看,瞧徐云栖这没心没肺的模样,熙王妃语气一沉,吩咐她, “你好好侍奉自己夫君。” 徐云栖不知自己怎么又得罪了婆母,无奈点头,“儿媳遵命。” 天色暗下来,熙王妃瞧见儿子眉宇间的倦色,问道,“待会还去你祖父帐中吗?” 裴沐珩摇头,“不必了,我昼夜星驰赶路,祖父嘱咐我歇着。” 熙王妃不说话了,摆摆手让他们夫妇回去。 裴沐珩与徐云栖一前一后回到帐中。 夜空如洗,繁星满天,晚间的山风微有些凉,吹在脸上,有一层淡淡的濡湿感,像极了当年在荆州乡下的光景,徐云栖在门口立了会儿,转身进帐。 远处传来侍卫巡逻的喧嚣,虫鸟啾啾,衬得帐内越发清幽。 裴沐珩喜静,银杏等丫鬟全部去帐外专供下人歇息的小帐待着。 徐云栖进去时,裴沐珩靠在圈椅里假寐。 看起来着实很疲惫。 她先去净室看了一眼,早有婆子准备了一大桶热水,还冒着腾腾热气,徐云栖回到外间,见裴沐珩坐着不动,便主动寻到黄维送进来的包裹,从里面翻出他的衣裳。 徐云栖看着那些衣裳,出了一会儿神,她从未正儿八经伺候过他穿戴。 不一会,徐云栖抱起衣裳搁在净室里的衣架上,转身来到外间, “三爷,沐浴吧。” 她嗓音又柔又轻,在夜色里摇曳。 裴沐珩睁眼,看着她。 她穿着件素色的褙子,楚楚立在屏风旁,晕黄的灯芒模糊了她绰绰约约的身影,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裴沐珩确实极累,在扬州这两月,枕戈待旦,不敢掉以轻心,回了京城,防备方松懈下来,他起身往浴室走。 颀长的身影与她擦肩而过,徐云栖站在屏风处,没有进去,她不知道裴沐珩需不需要她帮忙。 里面帘帐搁下,黑长的影子投递在白帐,也没有传来任何邀请的声音。 徐云栖回到里间,将两个镯子退下搁在锦盒收好,给自己梳妆卸钗,待净面洗净回到床榻,方想起裴沐珊将她那床被褥抱走了,而预先给裴沐珩准备的褥子还在马车上,这里只有一床被褥。 徐云栖勉勉强强将床铺好。 这个时候身后传来脚步声, 男人穿戴整洁出来了,鬓角梳得一丝不苟,沁着些湿气,漆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瞳仁深处仿佛有光芒在浮动。 徐云栖正跪在床榻,苗条的脊背划出优美的线条,袖子滑落,露出一截骨细丰盈的玉臂,不经意间回过眸,浑圆的弧度在他眼前一闪而逝,徐云栖有些尴尬,赶忙起身退下床榻。 裴沐珩错开视线,徐云栖进了浴室。 唤来婆子重新送桶水进来,她擦洗一番身子,又吩咐人将浴室清理干净,收拾停当已是两刻钟以后。 待她绕出净室,却见里间烛火被吹灭,借着外头余光瞧见裴沐珩安安静静躺在里侧,双眼阖着像是睡着了,被褥被他搭了一角搁在胸口,其余大半让给了她。 ------------ 14 第 14 章 恍惚记得裴沐珩寝歇时不爱点灯,徐云栖又绕去外间吹了灯火,这才慢腾腾摸进内室,轻轻掀开被褥躺了进去。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外头巡逻的动静也渐渐小了,只是大约时辰还早,时不时有些许细碎的说话声传来,尚不到亥时,平日徐云栖也没睡得这样早,实在是为了迁就补觉的裴沐珩。 营帐密密麻麻占据了湖边与林子间的一块草地,因着官眷人众,又是踏春的好时节,在原先的名额外又增补不少,位置不够,各家的营帐挨得极紧,躺下一会儿,隔壁二嫂嫂李氏的嗓音便清晰传来。 “今日晟哥儿抢咱们勋哥儿的拨浪鼓,你怎么就不吱一声?” 二公子裴沐景温声劝妻子, “多大点事,大嫂没来,孩子哭着想娘,咱们孩子让一让,也没什么。” 李氏坐在床榻冷哼一声,“大嫂没来,还有母亲疼着他,咱们孩子除了咱们,还有谁疼?你自个儿事事让着兄长弟弟,如今连咱们孩子也得低一头....” 李氏说着便嘤嘤啜泣。 裴沐景见状,声线明显有些发慌,“你别哭啊,这可是外头呢,叫人听见多不好...哎呀,我知道错了,下回一定替勋哥儿讨公道...” 李氏晓得他这不过是糊弄的话,越发恼了,抬手便去揪裴沐景,李氏素来也有几分风流劲,不去揪他的耳,偏偏往男人那硬邦邦的胸口挠了挠,裴沐景腹部便滋生几分热意,顺势将妻子搂在怀里...不消片刻,便有些不高不低的喘//息传来,只是二人到底是识规矩的,在外头不方便行事,很快又打消住念头。 “你个挨千刀的,在外头没甚本事,只管欺负我....”虽是责备的话,却也听出几分你侬我侬的缱绻意味。 徐云栖微微尴尬。 原来这便是常婶婶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裴沐珩就这么被吵醒了。 他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只是意识彻底清明。 徐云栖躺了一会儿便觉出不适。 她习惯将被褥掖紧,这样不容易着凉,如今二人当中隔了一条很宽的间隙,被褥被他扯去一角,风飕飕往里灌,徐云栖惯会保养身子,就没法踏实地阖眼。 让裴沐珩过来些? 显然是不可能。 自个儿挪过去....除非挪去他怀里,否则间隙一直会有,徐云栖脸皮还没厚到这个地步,权衡片刻,她稍稍转了个身,面朝裴沐珩方向侧睡,背后褥子贴紧,双手搭在胸口,也不至于着凉。 徐云栖就这么睡了。 听到身侧平稳的呼吸,裴沐珩缓缓睁开了眼。 余光往她的方向瞥去,徐云栖白皙姣好的面容陷在绸缎般的秀发里,乖巧地像个小猫儿,双拳搭在胸口,明显是防备的姿势,裴沐珩揉了揉眉棱。 半夜远山传来一声鸟啸,徐云栖本能地睁开眼,四下黑漆漆的,只瞧见面前横着一道山峦般的暗影,他合衣而睡,身上一片被角都没,虽说天气转暖,凌晨时分夜风还是凉的,徐云栖怀疑自己将他被褥卷走,连忙悄声将被褥往裴沐珩身上搭去。 霎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越过来,毫无预兆地钳住了徐云栖的手腕,那一下力道之大,疼得她差点叫出,“是我...”她低声轻咽。 徐云栖半个身子悬在他上方,女孩子柔软的呼吸几乎泼面而来,晶莹剔透的眼珠如蒙了一层水雾,盈盈看着他。 二人呼吸交缠,从未离得这般近。 徐云栖垂下眸,裴沐珩往侧缓缓吐了一口气,他近来经历太多刺杀,防备心极重。 到底是不习惯身边有个人。 扫一眼徐云栖的姿势,便知她要做什么。 裴沐珩起身将她扶稳,松手问,“弄疼你了?” 徐云栖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缓缓摇了摇头,重新躺下来,这下再也不管裴沐珩盖没盖被子。 裴沐珩见妻子不吭声,心生愧疚,到底是往她方向挪了挪,又将中间那截悬空的被褥掖紧实了些,方重新睡下。 翌日徐云栖睁眼,天光大亮,身侧那人早不见踪影。 裴沐珩清早来到皇帐请安,与他一道的还有十几位皇孙,皇长孙独自一人侯在最前,裴沐珩序齿列在第二排中,晨雾浓浓,雀鸟盘桓,有人肃穆井然,有人躲在后方打着哈欠,少顷,司礼监掌印刘希文笑吟吟出帐,手肘处搭着一尾拂尘,嗓音细沉, “陛下刚醒,正与几位大臣议事,宣皇长孙与皇七孙入账,其余人散了吧。” 皇七孙便是裴沐珩。 众人艳羡的目光在裴沐珩身上掠过,三三两两离开了。 裴沐珩跟在皇长孙身后进了营帐,皇帝穿着明黄蟒龙袍,正在桌案后看山川地理图,内阁首辅燕平与刑部尚书萧御分列左右,秦王,陈王与十二王裴循也在现场。 秦王和陈王均穿着绛红的王服,神态肃敬,独十二王悠闲地罩着件青色袍子,瞧见裴沐珩,便笑着朝他招手。 裴沐珩先朝皇帝无声施礼,来到裴循身侧。 “十二叔。”裴沐珩与裴循年纪只差了十岁,裴循少时见裴沐珩生得好,便时常捎着他上山游猎,裴沐珩的箭法也是裴循亲传。 “听说你在扬州受了伤?” “一点小伤无足挂齿,倒是十二叔,腿好了吗?” 裴循闻言顿露恼意,颇为颓丧道,“哪里?伤筋动骨,刮风下雨便疼。” 裴沐珩面色凝重,“请个太医好好看看。” 裴循摇头,“看过了,治标不治本,不过我的人打听到南城有个医馆,有位大夫针灸甚妙,回头我去试试。” 这时,上方皇帝抬起眼,二人忙收了声。 皇帝看了众人一眼,将地图合上,问燕平道, “大兀使臣已到了边境,你们内阁定了谁去接应?” 燕平拱袖一揖,“鸿胪寺卿文照与礼部两位郎中前去接应,只是对方来了一位王爷,咱们这边....”燕平往皇长孙与裴沐珩扫了一眼,“恐得遣一位皇孙出迎。” 裴循闻言,眼神立即往裴沐珩瞄去,笑悠悠道,“爹,就让珩哥儿去吧,他七岁喝退过大兀使臣,名声在外,让他去最合适。” 右都督杨康却立即接过话茬,“陛下,听闻对方来的是脱脱卡尔的嫡皇子,咱们怎么也得遣皇长孙去,方不失礼数。” 秦王在一旁笼着袖慢声辩驳,“皇长孙身份尊贵,不能太抬举了对方,我看就珩哥儿去吧。” 皇帝跟燕平对了一眼。 接迎使臣的人选,一要能言善辩,二要气势夺人。 皇长孙身份能压住对方,可处事不算机敏,恐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裴沐珩无疑是不二人选。 只是此事不好越过皇长孙。 皇帝将视线投向长孙,“乾儿,你看呢?” 皇长孙抬眸迎视皇帝,他虽然没有裴沐珩能干,心思却灵透,皇帝开口问他的意见,实则是希望他主动把机会让出来,保全自己的面子。 皇长孙立即回,“孙儿身为陛下长孙,理应替陛下分忧,无奈昨夜着凉,腹中不适,此事怕得辛苦七弟跑一趟。” 皇帝见孙子识趣,很满意,抬手往侧边小几指了指,“成,你来代朕拟旨。” “代朕”二字,给足了皇长孙体面。 皇帝一碗水端得很平。 裴沐珩奉旨前去边关接迎使臣,这一夜自然是没能与徐云栖同寝。 次日下午申时,帝驾抵达宣府行宫,内务司与禁卫军挨个将官眷送去指定宫殿落脚,熙王府被分在宣府行宫东面的永宁殿,离着皇帝所在的乾坤宫不算近,熙王妃没放在心上,将儿子儿媳安顿下去,早早便歇觉去了。 这一夜舟车劳顿,无人走门串户,倒也清净。 到了第二日,裴沐珊便耐不住寂寞,拉着无所事事的徐云栖去行宫四周转悠。 行宫之北有一处矮坡,名唤栖凤坡,他处的梅花早已凋谢,此地却开了漫山遍野的春梅,有朱砂,绿萼,江梅,雪梅,蝴蝶梅,品种奇多,色彩斑斓,立在某一处高坡放眼望去,只觉是上仙打碎了染缸泼在人间,层层叠叠如梦如幻,姑娘们穿着娇艳的裙衫穿梭其中,竟如同那蹁跹的彩蝶,衬得整座栖凤山灵动多姿。 “哎呀呀,咱们来晚啦,你瞧,萧芹那丫头竟登上了栖凤亭!” 裴沐珊拉着徐云栖便要往山上跑,徐云栖见她毛手毛脚,连忙拦住她,“你这般兴冲冲跑上去,必定是香汗淋漓,回头被山风一吹,寒气侵体,难免要着凉,咱们慢点走。” 裴沐珊到底要风度,便跟着嫂嫂不紧不慢上坡。 大约走了一刻钟,姑嫂二人各怀揣一些梅枝上了山。 徐云栖不爱折枝,怀里那些均是裴沐珊的杰作。 用她的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徐云栖只得依了她。 到了山坡上,果然人头攒动,原先宽敞的栖凤亭,竟也坐满了人。 既是四品以上官宦女眷,来的个个非富即贵。 徐云栖望过去,一个个花红柳绿,粉面含春,竟比那山花还要绚烂。 裴沐珊身份尊贵,又是个大大方方的性子,在京中人缘甚好,有姑娘瞧见她来,立即起身让座, “郡主,快些来这边坐。” 大理寺卿的女儿起身,把萧芹身边的位置让给她。 萧芹父亲正是当今内阁阁老,刑部尚书萧御,她手中摇着一方团扇,一眼就看到了裴沐珊身后的徐云栖,心中暗生鄙夷,对上裴沐珊时,又露出熟稔的笑意, “清晨我遣人去寻你,你怎得没个消息?” 裴沐珊牵着徐云栖过来,一面应承道,“有吗?我可不知你来寻我了?”一面扫了一眼石桌四周,见只让出一个位置,面色不虞, “嫂嫂,你坐这。” 萧芹脸色就不好看了,先一步起身,将裴沐珊拉着转过身来,朝她问, “二月底我去青山寺探望过灵儿,她还不见好,她问我,她年前给你绣了一对凤鸟帕子,你可喜欢?” 裴沐珊将脑袋一拍,“哎呀,我年前太忙,都忘了给她回礼了。” 过去荀云灵待她极好,整日嘘寒问暖,俨然拿她当亲姊妹看,裴沐珊也很喜欢荀云灵,而面前这个萧芹,便是荀云灵的手帕交,二人关系好得能同穿一条裙子,是以,萧芹瞧见徐云栖,便替荀云灵打抱不平来。 徐云栖何等人物,自然察觉出这些贵女对着她露出的敌意,没打算落座,而是慢悠悠四处赏景,至于她们嘴里的“灵儿”,她压根没想起是谁,也不在意。 萧芹这厢嗔了裴沐珊一眼,“你呀,还是这样的糊涂性子,对了,灵儿爱梅,我打算将此地的梅花折些回去,再制成胭脂,回京便去青山寺赠与她,郡主,你随我一起来折梅吧...” 这是要把裴沐珊拉走。 “哎哎哎,不行,我都折够了,你瞧我这怀里一堆呢,你让我歇会。” 萧芹把脸腮一鼓,明显不乐意。 身侧大理寺卿的女儿轻飘飘觑着徐云栖,挤兑道,“郡主,您这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新人,旧人,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裴沐珊脸色拉下来,皱着眉扫视这些姑娘, “还能不能好好赏花了,都何年何月的事,你们还提作甚?” 遮羞布扯开,大家也不必藏着掖着。 萧芹面露不满,“郡主,当初灵儿可是拿你当亲姊妹待,吃的玩的,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你,怎么,如今你就把她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裴沐珊无语,“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怎么就把她抛去九霄云外了?她人在养病呢,我娘还遣了几回人去探望,药材也送了,补品也送了,你还要怎样?” 萧芹委屈巴巴指着徐云栖,“那你理她作甚?” 裴沐珊满脸莫名,“她是我嫡亲的嫂嫂,我为什么不理她?我喜欢她呀。” 一旁一位小姑娘嘟着嘴插话,“我看郡主是见新嫂嫂更貌美,就变了心。” 裴沐珊没有否认,“是。” 萧芹很替荀云灵不值,“她去青山寺都快半年了,郡主一次都没去探望她,灵儿伤心着呢。” 裴沐珊叹气,“我不去探望她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我有新嫂嫂了啊。”裴沐珊理直气壮。 在她看来,荀云灵该要放下了,作茧自缚,谁也帮不了她。 萧芹气得彻底没脾气了。 裴沐珊见她们揪着旧事不放,怕徐云栖不高兴,转身拉着她要走,这时,萧芹朝人群中一仆妇使了个眼色,那仆妇正捧着一碗茶水,佯装不小心滑脚,腰粗膀圆的身子径直往徐云栖扑去。 眼看那碗滚烫的水要泼过来,徐云栖眸光一闪,单手携着裴沐珊迅速往后退,再侧身一让,那茶水便朝大理寺的女儿泼去。 徐云栖行走江湖,身子骨本就不是这些娇养的大小姐可比,她身轻如燕,脚步如风,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茶水顿时泼了那大理寺卿家女儿一身,烫的她嚎啕大叫,只觉浑身被千万只蚂蚁在咬,疼得栽在丫鬟怀里。 裴沐珊瞧见这一幕,脸色顿时铁青,那茶水若泼在嫂嫂脸上,后果不堪设想,她认定是萧芹作为,二话不说转身,一个巴掌响亮地拍在萧芹脸上。 萧芹本就被这场变故吓得不轻,裴沐珊一掌拍过来时,她脚跟没站稳,纤细的身子往后滑落山亭,胳膊重重摔在一颗尖锐的石头上,只听见一声尖叫戛然而止,徐云栖淡淡瞥过去,以她经验来看,该是骨折了。 半个时辰后,乾坤殿正殿人满为患。 皇帝手中捏着两国谈判的文书,神色难辨看着底下的姑娘们,几位伴驾的阁老重臣均坐在一侧,大理寺卿家的刘夫人抱着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另一头萧夫人则脸色发青盯着徐云栖等人。 裴沐珊面无表情跪在大殿正中,嚣张地回皇帝,“人是我打的,不关嫂嫂的事,孙女一人做事一人当。” ------------ 15 第 15 章 裴沐珊话音落下,殿内好半晌都无人吭声。 老皇帝按着眉心颇觉无奈,使臣即将抵达行宫,朝中尚有一大堆公务要料理,几个不成器的小姑娘却闹了起来,刘家的姑娘尚在其次,这个萧芹却是阁臣萧御老来女,向来宠得没边,此刻那萧御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在申诉, “郡主是君,我等是臣,君教训臣,无可厚非,老臣也不敢叫陛下给臣女儿做主,只是她尚不曾婚嫁,如今断了胳膊,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侧殿小室内,贺太医正在给萧芹接骨,萧芹哭声一阵盖过一阵,听得殿内诸人心绪沉沉。 一向护短的熙王妃,今日也罕见没说出一个字来。 萧芹在里面哭,萧御在外头抽噎,别看萧御贵为内阁阁老,他这个位置可是哭出来的,数年前刑部尚书空缺,朝中大选,廷议时,太子与秦王两党争执不下,一时没能定下人选来,是时任刑部右侍郎的萧御,当着众臣的面大哭一场,言辞凿凿自己在刑部熬了整整二十年,外放各州县巡按十年,整整三十年的刑诉生涯难道当不起一部尚书? 皇帝力排众议定下两党都不靠的萧御。 萧御上任后,果然没叫他失望,平反冤假错案,整顿人浮于事的风气,是位响当当的铁骨之臣,在朝中声望隆重。 然而今日,裴沐珊打断了人家女儿的胳膊。 皇帝耐着性子问裴沐珊, “方才听贵妃说,你与萧家那丫头素来亲厚,何以一言不合便动了手?” 裴沐珊学着男子拱手一揖,答道,“孙女打人缘由有二,其一,孙女是皇家郡主,嫂嫂也是皇家媳妇,她们这些做臣女的,以下犯上,胆大包天,意图伤害嫂嫂,我岂能不管教?” “其二,正因为我与萧芹情谊甚笃,今日才越发要教训她,好让她知晓,为人当坦坦荡荡,莫要做些偷鸡摸狗的腌臜事!” 不得不说,裴沐珊这番话很合皇帝脾气,这才是皇家郡主该有的气魄。 只是萧夫人却不依不饶,“郡主,容臣妇问您,您为何笃定是芹儿指使人泼茶,昨夜下过雨,栖凤山路滑,明明是那婆子不小心滑了一跤,您要处置可以处置那贱奴,为什么对芹儿动手?” “再说了,王府三少奶奶也不曾受伤,她倒是避得巧妙,伤得是人家大理寺卿家的刘姑娘!” 刘夫人立即配合地哭天抢地,言道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还请皇帝做主一类。 这回,燕贵妃就没给好脸色,对着刘夫人喝了一句, “茶水泼来,避开乃是人之本能,你女儿烫伤要怪也得怪萧家那婆子,怎么怨上了珩哥儿媳妇?” 说来说去就是欺负徐云栖出身低微。 甭说刘夫人,便是萧芹敢这么做,也是断定徐云栖不受熙王府待见,不会有人替她出头,只是她绝没料到,徐云栖避得那么快,更没算到裴沐珊会堂而皇之出手。 刘夫人努努嘴,不敢吱声。 裴沐珊眼神凉飕飕朝萧夫人扫去,“我从来不冤枉人,除了她,当场无人敢对嫂嫂下手。再说,这也算你们萧家驭下无能,我教训你们,有何错?” 萧夫人气结。 “朝廷有朝廷的法度,郡主这番话与都察院的大人们去说说,他们可接纳?” 裴沐珊将脸一撇。 这是此事最棘手之处。 方才燕贵妃已审问了那婆子,那婆子战战兢兢只道自己不小心之故,可以以死赎罪,此人是萧家家生奴,阖家上下都在萧家当差,又怎么可能指认主子,萧芹便是断定徐云栖拿不到证据,方敢明目张胆。 熙王妃扬声问燕贵妃,“贵妃娘娘,那个婆子如何了?” 燕贵妃冷笑,“那仆妇自知罪孽深重,咬了半片舌头,人昏过去了。” 燕贵妃这回替裴沐珊说话,是拜人所托,这个人便是内阁首辅燕平的小儿子燕少陵。 一次马球赛上,燕少陵对裴沐珊一见钟情,闹着非裴沐珊不娶,燕贵妃暗中试探过皇帝口风,皇帝至今没松口,此外,裴沐珊拿他跟哥哥比了比,嫌燕少陵不如裴沐珩俊美,毫不留情把他给拒了。 徐云栖跪在裴沐珊身后不远处,冷眼旁观片刻,心中已如明镜,她慢慢将膝盖往前挪了两寸,朝皇帝再拜,“禀陛下,可否容孙媳与萧夫人说几句话?” 萧夫人抬头朝她看来。 徐云栖是皇帝指婚的孙媳,皇帝不可能不给这个面子,遂颔首。 徐云栖起身朝萧夫人走来。 萧夫人面容冷峻盯着她,慢慢站起身。 萧夫人立在小室门口,里面传来女子气若游丝的呻//吟。 从洞开的窗户望过去,只见萧芹躺在塌上,胳膊被白色药膏缚住,人疼得昏昏沉沉,面上一点血色也无。 徐云栖视线挪至萧夫人身上,轻声道, “请夫人细想,将我毁了容,于萧姑娘有何好处?她冒冒失失替手帕交出气,得到了什么?那个婆子真的经得住审问吗?陛下万寿节之际,闹出人命,这个罪责你们萧家担得起吗?” 一连数问,砸的萧夫人脑门发蒙,她脸色数变,吃惊看着徐云栖。 徐云栖语气徐徐,“到头来,不过是为人作嫁衣裳,被人当枪使。” 徐云栖字字珠玑,一语中的,处处捏住了萧夫人的软肋,萧夫人脸色顿时清白交加,很快明悟过来。 徐云栖被毁容,受益的可是荀云灵,女儿心思单纯为人怂恿,这才遭了罪。 心口顿时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萧夫人咬牙片刻,硬生生吞下怒气,连忙上前,双手加眉跪在皇帝和燕贵妃跟前, “回陛下,回贵妃娘娘,此事也不能全怪郡主,是小女言辞无状,有错在先,如今还请陛下看着她伤重的缘故,免了她的罚。” 这是不欲追究。 参透个中真谛后,萧夫人决不能得罪熙王府,也不能再给皇帝万寿节添堵。 萧御面露惊愕,对上妻子凝重的眼神,终是未做反驳。 两国谈判在即,能息事宁人最好。 其余的,皇帝不想深究,也无心深究。 如何训导女眷,皇帝交给燕贵妃,离席时,他看了一眼徐云栖,徐云栖已回到熙王妃身边,垂首侍立,目光如水。 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与裴沐珩如出一辙。 皇帝兀自笑了笑,抚着衣襟离开了正殿。 燕贵妃各自敲打几句,将人挥退,最后留下熙王府一家,好奇地问徐云栖, “你方才与萧夫人说了什么?” 徐云栖腼腆地笑着,“我便是劝她,陛下万寿节在即,若是闹得难堪,对谁也不好,萧夫人是个拧得清轻重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燕贵妃也不知是信了她还是没有,笑了笑,不再多言。 回到永宁殿,熙王妃看了一眼女儿和儿媳,终究是什么没问,也没什么都没说。 饭后回房之前,徐云栖在廊庑角拉住裴沐珊。 裴沐珊过去与萧芹关系还不错,今日闹成这样,心情算不得好。 徐云栖看着张扬又可爱的小姑子,心情五味陈杂,她慢慢握紧她,“下次,别为我出头了。”她温柔道。 裴沐珊闻言立即不干了,“你胡说什么,你是我亲嫂嫂,我岂会看着旁人欺负你...” “不,”她摇头打断裴沐珊的话,温软的眼神清定几分,“我自己来收拾。” 裴沐珊明显不信,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算了,就你这温温柔柔的模样,我怕别人说你几句,你都要哭。” 徐云栖:“......” 银杏在一旁暗自眨眼。 她家姑娘能神不知鬼不觉弄死对方。 下午申时初刻,裴沐珩抵达行宫,先去乾坤殿复命,立即回了永宁殿寻到徐云栖。 徐云栖正带着银杏,将今日折回的梅插入梅瓶里。 妻子文文静静,面上甚至挂着笑容。 裴沐珩见她不像是受了伤,心里放心下来,“今日之事,我听说了。”他语气有些沉重。 徐云栖将梅瓶插好,交给银杏,银杏抱着梅瓶搁去里间,留夫妻俩在外间说话。 斜阳从西窗洒进来,泼了一地金晖。 一束金光横亘在二人当中。 徐云栖眉目藏在阴处,看着他笑,“我没事,三爷别担心。” 裴沐珩眼底幽黯不退,“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就不信撬不开那个婆子的嘴。 徐云栖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查出的结果无非是她受萧芹指使,萧芹已吃了大亏,陛下和贵妃娘娘心知肚明,事情已经过去了,再揪着不放没有任何意义。” 与其竖萧家这个敌,还不如借力打力,让萧夫人去对付荀云灵。 徐云栖说的在理,裴沐珩无话可说。 “你与萧夫人说了什么?” 他好奇他的妻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的。 徐云栖睇着他,今日萧芹对付她,他能站在她这边,他日换他那个青梅竹马呢。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一晃而过,就扔开了,她从不为没发生的事忧虑,更何况她与裴沐珩的感情远不到那个地步。 “那个婆子生死不明,皇祖父要过寿,这个空档死了人,萧家难辞其咎,萧夫人深知轻重,立即退却了。” 裴沐珩欲言又止看着她,“夫人这是打蛇打七寸。” 徐云栖总能出乎他意料,出乎意料的好。 方才与皇帝复命时,皇帝问他, “你还怪朕乱点鸳鸯谱吗?” 裴沐珩失笑不语。 片刻,王妃身边的郝嬷嬷来传话,说是萧侯府那边递来消息,今夜请王府众人去侯府用晚宴。这个侯府便是王妃娘家,兰陵萧氏的后裔。 徐云栖打算进去换身衣裳,一面问裴沐珩,“三爷是一起去吗?” 使臣已抵达行宫,徐云栖担心他有公务。 裴沐珩道,“外祖母到了,我还不曾去请安,待会引你去见她老人家。” 徐云栖明白了,这是要带她正式拜见萧老夫人。 裴沐珩都能推掉应酬去拜访老夫人,可见这个外祖母在他心中的分量。 裴沐珩刚回行宫,也要沐浴更衣,夫妻俩一前一后进了内室。 熙王妃向来偏宠小儿子,将整个西配殿全部给了裴沐珩。 推开一扇硕大隔扇门,里面是一间宽阔的内殿,东窗下摆着一张四方红木桌案,西窗下放了一张小小的罗汉床,靠北掀开珠帘进去则是精美繁复的千工拔步床。 夫妻二人箱笼就搁在拔步床边上的八宝黄梨木竖柜里,裴沐珩的衣物均是黄维亲自收拾,徐云栖并不熟悉,随意翻出三件袍子给裴沐珩选。 颜色有浅有深。 徐云栖并不了解裴沐珩的喜好,也不曾在意。 裴沐珩静静瞥了一眼妻子,信手拾起那件湛色的长衫进了浴室。 徐云栖总觉得那一眼别有意味,折身进了珠帘内,给自己换了一身海棠红的对襟褙子。 等了近两刻钟,裴沐珩收拾出来了。 夫妻俩相互看了一眼对方的穿着。 徐云栖极少穿艳丽的颜色,这件海棠红的褙子衬得她面容粉嫩,人比花娇,很符合老人家的喜好,裴沐珩颔首。 徐云栖才发觉,裴沐珩没穿过浅色的衣裳。 原来如此。 永宁殿离着萧侯府所在的别苑并不远,宣府行宫规模恢弘,主建筑群供皇室宗亲居住,左右别苑则安置给文武百官。 萧家人上午拜访过熙王妃,晚边熙王妃带着晚辈给母亲请安。 出永宁殿正门,往西折出一条甬道,出夹门,面前便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十几座院子错落有致,掩映在一片蓊郁当中。 早有人候着熙王府一家,将人迎去萧家的院子。 远远瞧见,萧家众人搀着一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立在台阶上。 熙王妃见母亲颤颤巍巍的,赶忙三步当两步迎过去,“母亲,这里风大,您出来作甚?” 萧夫人反而朝女儿微微屈了屈膝,“礼不可废,王妃随老身进屋说话。” 裴沐珊旁边挨着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颇有几分憨气,二人一左一右迎过来,裴沐珊揽着徐云栖问那姑娘, “我没骗你吧,我嫂嫂很美是不是?” 萧七姑娘探头望了一眼徐云栖,旋即抿嘴腼腆地笑,捧着脸颊很不好意思回,“是,你嫂嫂很美,你又赢了一筹,回头那瓷娃娃,我给你便是!” 上头一位面慈的太太见众人都进去了,偏她们仨还在这里闹,连忙招手,“芙儿,快些将客人迎进来。” 少顷,一行人跟着萧老夫人进了正堂,各自拜见行了一番礼,萧家二太太担心小辈们聒噪,主动领着裴沐珊等几位姑娘并孩子们玩去了。 谢氏和李氏晓得今日老太太是要见徐云栖的,也跟着萧家年轻的媳妇避去了外头。 最后正屋明间内,只剩下老太太,熙王妃,萧家大太太,并裴沐珩夫妇。 婆子搁了两个蒲团在地上,熙王妃往蒲团指了指,吩咐二人道, “快些来给你们外祖母磕头。” 萧老夫人连忙摆手,“不可,不可...这坏了规矩。” 裴沐珩先一步往前,从容地跪在蒲团上,“在外头论君臣,在屋内论亲疏,您是我的嫡亲外祖母,受得起这个礼。” 徐云栖也二话不说跟着他给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忽然湿了眼眶,伸出枯瘦的手,动容道,“快些起来...” 裴沐珩与徐云栖一左一右坐在老太太跟前锦杌。 老太太上了年纪,眼神不大好,朝徐云栖伸出手,示意她凑近些,徐云栖只得将手搭上去,老太太握着她不动,一面细细打量,“说到底还是陛下眼光好,我可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姑娘。” 熙王妃干笑着不说话。 老太太不理女儿,与儿媳妇说长道短,“陛下见惯大风大浪,世间魑魅鬼魉,没有能逃出他老人家法眼的,他挑的媳妇,老身我是一万个赞成。” 萧大太太立即附和,“您老人家眼光也是个顶个的好。” 老太太笑,回过眸来朝裴沐珩招手,裴沐珩也将修长的手掌递上去,老太太将二人的手交握在一处。 这是裴沐珩第一次将掌搭在她手背上,徐云栖明显感觉到他手僵了一瞬,不过很快,温热覆上来,他不轻不重顺着老人家的力道握住了她。 徐云栖垂下清澈的眼,在外头看来便是一副小女儿娇娇羞态。 老太太慈眉善目,和蔼地问他们, “成婚半年了吧,可有喜讯?” 猝不及防的诘问,令夫妻二人皆有一瞬的失神。 他们不曾圆房,哪来的孩子? 徐云栖明显察觉到他掌心有一些滚烫。 风声猎猎,夕阳渐沉,最后一抹余晖将裴沐珩眉目映得昭然,即便是跪着,那笔直的身姿依然如耸峙的山岳,给人一种难以撼动的沉稳。 他喉结上下翻滚,沉默着没有应答。 萧大太太瞥了一眼徐云栖绯红的面颊,连忙打岔,“母亲,这种事催不得,得顺其自然,想当初我不是一年多才怀上岳哥儿?” 老太太只当孩子们害羞,咧嘴笑开了,与徐云栖道,“我老婆子就是多嘴,你别介怀。” 徐云栖尴尬一笑,“孙媳明白。” 老太太放开二人,裴沐珩握着徐云栖的手也垂下来,徐云栖下意识便要抽开,这回,那个男人没有松手,一如既往从容清润笑着, “让外祖母费心了。” * 晚膳结束,熙王妃还要陪着母亲说话,早早将晚辈遣散了。 徐云栖跟在裴沐珩身后出了别苑,裴沐襄牵着孩子走在最前,李氏抱着熟睡的勋哥儿跟在裴沐景身后,夫妻俩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独裴沐珩夫妇沉默寡言。 待走至永宁殿前,天幕昏暗,华灯渐起,隐约有几颗星子在夜空闪烁,风更盛了,徐云栖紧了紧披风,裴沐珩转过身来,面朝徐云栖, “先回去歇着,等我回来。” 丢下这话,他便离开。 徐云栖愣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有些茫然。 这是他第一次交待这样的话,什么意思? 裴沐珩离开永宁殿后,在暗处招来侍卫,面色冷峻问,“萧家那个婆子怎么样了?” 暗卫答:“萧夫人怕她出事,连夜将人送回京城。” “你派人盯紧了。” 吩咐完,裴沐珩大步往招待使臣所在的邕宁宫去。 这一夜的行宫格外热闹。 朝臣与使节觥筹交错,姑娘少爷挤在内湖亭子里投壶喝彩,行宫四处烟火绽放,喧嚣不绝于耳。 独永宁殿西配殿是静谧的。 远处花灯绚烂,人声鼎沸,纷纷扰扰的人间烟火,与她无关。 徐云栖坐在东窗下桌案后,准备给裴沐珊调一套胭脂水粉来。 银杏在一旁帮她研药粉,一面研一面笑,“姑娘,您多调一些出来,回头自个儿也用用。” 徐云栖语气无波,“我不需要,好气色还是要靠养。” “但是男人好像都喜欢涂胭脂的姑娘呀...”银杏天真地嘀咕。 徐云栖有条不紊地忙碌,对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 也不知忙了多久,终于配好方子,徐云栖伸了个懒腰, “先收拾好,明日再继续,”话音一落,听到外间传来推门声。 隐约瞧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越过门槛。 知道是裴沐珩回来了,银杏抱着瓶瓶罐罐,沿着浴室的甬道去了后罩房。 内殿的门是敞开的,徐云栖迎过去,裴沐珩独自一人绕了进来。 隐隐闻到一丝酒气,他当是陪着使臣喝了酒。 徐云栖问,“要给您准备醒酒汤吗?” 裴沐珩摇头,径直往徐云栖方才坐过的位置坐下,“我没有喝酒,只是沾了些酒气。” 话落察觉坐垫犹有一丝余热,裴沐珩抬眸看着妻子,一动不动。 内殿灯火并不明亮,屋子里有一种朦胧的昏暗。 他从不这样看她,徐云栖面颊泛了一层红,又问, “那我给你备水?” 裴沐珩只当她嫌弃自己身上的酒气,一声不吭点头。 徐云栖先去后面吩咐一声,随后又去衣柜里翻出一件深色的长袍。 裴沐珩看着她手里搭着的衣裳,唇角微微勾了勾,大步去了浴室。 上回在营帐,他没有让她帮忙,徐云栖以为不需要,将衣物搁在长几上,体贴地帮他放下围帘,便退了出来,她往拔步床去铺床。 这回准备了两床被子,夜里可以睡踏实。 裴沐珩下午沐浴过,这一趟洗得并不久,徐云栖方坐下喝两口茶,那道伟岸的身影便折了出来。 起身望过去.....与上次穿戴整洁不同,他袍子肆意披在双肩,领口敞开,露出一块肌理分明的胸膛,隐约有水珠滑过尖锐的喉结落在衣裳里,无声无息。 徐云栖从未见过这种阵仗,耳根微微有些生热,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夜风穿过窗纱踱进来,将烛火吹得忽明忽暗,在这片晦暗中,男人修长手指撩起一截衣带朝她示意,狭目低垂,不动声色问, “夫人可否帮我?”低磁的声线分外清越。 这是一种信号的释放。 若接手,便是心照不宣。 ------------ 16 第 16 章 ------------ 17 第 17 章 ------------ 18 第 18 章 ------------ 19 第 19 章 ------------ 20 第 20 章 ------------ 21 第 21 章 ------------ 22 第 22 章 ------------ 23 第 23 章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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