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001 二月下旬,龙行山东岭的山巅还覆盖着皑皑白雪,山脚一带已有了春日复苏的迹象,处处可见斑驳新绿。 越是那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越是枯得晚,醒得早。 佟穗循着记忆来到一处向阳的地段,尚隔着一段距离,便看到了一小片嫩绿的葱苗,有的才冒出褐色土皮,有的已经长了拇指来长。 小葱不是野生,是佟穗特意种下的。 前几年战乱频发,佟穗第一次跟着家人逃进东岭深处时还光顾着害怕,等一年跑了五六趟,佟穗虽然还是害怕,却也陆续生出一些小心思。 干粮是家里常备的,一旦遇到兵乱全家人装上干粮拎起包袱就能马上动身。可是光吃干粮也难受,佟穗便趁太平的时候,提前在山里各处洒了些蔬果种子,譬如掐上一把直接卷到饼里增味的小葱,譬如清脆可口的青瓜。 佟家是猎户之家,对儿女是一样的养法,佟穗又是个乖孩子,娘亲送她去私塾读书认字,她学得比男孩子都认真,父亲带她去山里铺设陷阱教她拉弓射箭,佟穗也学得有模有样,单论弓箭准度,她半点都不输两位哥哥。 跟着父兄跑多了,东岭就成了佟穗的另一个家,她特意把小葱、青瓜种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夏秋逃难时需要用了,她偷偷跑过去采摘,既不会被流民、匪兵发现,又能帮一家人改善一下伙食。 去年战乱算是平定了,据说至少能坚持一二年的太平,那么今年也就不必再倚仗这片小葱。 家里的小葱要等长大了再吃,舍不得贪嘴,佟穗决定从山里挖些回去,晌午吃点新鲜。 专挑拇指来长的挖,葱身青翠,地下还能挖出一段水水嫩嫩的葱白,统共挖了二十多株,够做一盘小葱煎蛋了。 将锄头放进篮子,佟穗起身,朝与二哥约好的碰头点走去。 “阿满,兔子!往你那边去了!” 远处传来佟贵的洪亮叫喊,兄妹默契让佟穗第一时间放下篮子,迅速从背后箭袋里抽出一支木箭搭在弦上,视线在早春开阔的林地间一扫,很快就发现了那只被佟贵追赶得仓皇逃窜的灰兔。 在灰兔转身窜向南边的短短功夫,佟穗一箭射出,正中灰兔颈部。 “好阿满,素了这么久,总算又有肉吃了!” 佟贵大步跑过来,拔出灰兔颈间的木箭随便擦擦丢进箭袋,再拎起还在抽搐弹腿的灰兔绑好拴在腰间。 收拾好了,佟贵抬头。 他目光明亮一脸喜意,佟穗受其感染,也笑了。 将近晌午,明媚的阳光暖融融地洒落下来,佟贵眼中的妹妹,虽然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虽然背着弓箭提着篮筐,那白皙柔美的脸上却无半点乡野气息,倒更像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处处透着一股乖巧文静,箭啊筐啊都是她临时帮人拿的。 这样的妹妹好看是好看,可瞧着也很容易被人欺负。 想到萧家人明日就要过来下聘了,佟贵眼中的喜意一散,对着妹妹叹了口气:“这可能是咱们兄妹最后一次一起进山吧。” 佟穗很想安慰哥哥,可嫁期越来越近,家里的喜服还没绣完,她确实不好再往山里跑。至于出嫁之后,就算逢年过节能回家里探望,也不可能丢下久别的家人而去进山。 “二哥,你看。” 佟穗靠近哥哥,举高手里的篮子。 佟贵瞧见筐底右侧的一小堆青葱,果然又笑了,大手揉了揉妹妹的脑顶:“就你贪吃。” 因为贪吃,所以无论日子多艰难,都会想办法让自己吃得再好那么一点点。 “走吧。” 兄妹俩并肩下了山。 桃花沟是个小村子,一共五十多户人,因为山脚下地势起伏,村里的百姓也都是挑平缓的地段盖房子,高处几家矮处几家,错落疏散,不像平地处的那些村落,家家户户都是挨着盖房,一排排整整齐齐。 山下的小河旁,还有些妇人在浣洗衣裳,一根根捣衣杵次第敲打在衣物上。 佟穗一溜看过去,见母亲不在,便收回了视线。 那些妇人们也看到了佟家兄妹,等兄妹俩走远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灵水村离咱们桃花沟有二十多里,萧家老爷子以前做过千户,算是世袭的武官子弟,虽然现在不当官了,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大老远跑咱们这边给他孙子挑媳妇来了?” “这有啥稀奇,咱们村虽然偏僻,可阿满长得好,美名早就传出去了,男人好色,都想娶漂亮的媳妇。” “不光这样,方媒婆透露过口风,说萧老爷子先听说阿满特别能跑,这才跟她打听佟家的。” “哈哈,阿满确实能跑啊,那年我亲眼看见一队小兵追着阿满进了山,十好几个呢,连阿满的影子都没捞着。” “话说回来,我还以为阿满会嫁宋进士的儿子,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多般配啊。” “连着两届科考都废了,才有个屁用,还不如一身好力气实在,萧家那么多男丁,个个习武,听着心里就踏实。” “就是,皇帝都能被人拉下龙椅砍头,何况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谁能让我多活几天我就嫁谁!” . 今日佟家的午饭算得上非常丰盛了,光是一道红烧兔肉便让香气飘进了左邻右舍,令人羡慕。 周青特意盛出半盘兔肉,再补上半盘小葱炒蛋,与三块儿大饼一起装进食盒,扫眼女儿,她对侄子道:“阿贵,趁菜还热着,你往私塾跑一趟,给宋先生送去。” 佟穗的大伯母去得早,两个堂哥都是母亲周青带大的,情同母子,使唤起来也自然。 佟贵爽快地应了,接过食盒便跑了出去,早去早回好吃肉。 佟穗默默地摆放着碗筷。 与萧家定亲之前,给宋先生送饭的活儿都是她的,现在不一样了,要避嫌。 吃过午饭,佟贵去处理兔皮了,佟有余坐在东屋炕头剥花生,留着开春播种。 佟穗与母亲在西屋继续预备她的嫁妆——一套喜服、四季新衣、四床喜被。 亲事是年后才定下的,时间仓促,家里卖了积攒好久的皮毛才预备全布料、棉花。 这世道百姓都穷,很多人家连托媒这一步都省了,男方稍微出点彩礼,就可以把姑娘娶回家。 佟家的日子在桃花沟算是好的了,爹娘又疼她,不然不置办嫁妆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午后阳光温暖,母女俩偶尔聊两句,气氛很是悠闲。 东屋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佟有余原本是很强健的身子骨,充军期间在一场战事中瞎了一只眼,从此便经常染病,可能够活着回来便是幸事,像佟穗的祖父、大伯都死在了外头,大哥佟荣至今音讯全无,生死难断。 “你先缝着,我去看看你爹。”周青皱皱眉,放下针线出去了。 佟穗望着微微晃动的门帘,听父亲不咳了,才重新低下头。 东屋。 佟有余喝过水,放下粗瓷海碗,问妻子:“被子缝的怎么样了?” 周青闲不住,盘腿坐在盛着带壳花生的簸箕另一侧,一边剥一边道:“还剩一床半,出嫁前肯定能弄好。” 佟有余点点头,又叹了口气。 周青瞪过来:“阿满的喜事,你叹什么气?” 佟有余瞅瞅身后的屋门,压低声音道:“萧家听起来是厉害,可咱们谁都没见过,阿满嫁过去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委屈,哪有嫁给宋知时好,知根知底的,对阿满也是真心实意。” 周青听了这话,手上力气一重,那花生壳裂开的声音都比刚刚要脆上几分:“知根知底,那你怎么没看出来,宋先生根本没想过要跟咱们做亲家?光他儿子满意有啥用?也是,人家毕竟是进士出身,倒霉没遇到好时候才暂且避到穷山僻壤,哪里是咱们这寒门猎户能高攀的。” 佟有余愣了一下,随着宋先生宋澜温润谦和的面庞闪过脑海,他下意识地道:“许是咱们没露出想结亲的意思,宋先生顾虑他们还要倚仗你帮忙做饭,不好意思提?” 周青面露讽刺:“宋先生可是人精,我之前总叫阿满去私塾送饭,他不可能不懂。算了,过去都过去了,念在他全心教导小山读书认字的份上,以后大家继续和和气气地过吧。” . 早晚还很冷,天也黑得早,佟穗泡了一会儿脚便钻进了被窝。 可她睡不着。 明天萧家下聘,她那位未婚夫萧缜肯定也要来的,一个服了六年兵役还能平平安安从战场活下来的男人。 方媒婆将对方夸得天花乱坠,什么眼如丹凤俊朗非凡,真那么好,怎会放着近处的女子不娶,非要往远了找? 不过萧老爷子萧千户的骁勇远近闻名,战乱期间提一把大刀守在家门口,震慑得那些山匪、散兵无一敢靠近。 “当当当。” 夜深人静,忽然有人轻叩窗棱。 佟穗心头一紧,手已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祖父生前特意送她护身的匕首。 那人继续叩着,小心翼翼。 佟穗冷静下来,抓紧匕首靠近窗户,顿了顿,冷声问:“谁?” “阿满,是我,宋知时。” 不用他自报姓名,光听声音佟穗已经辨认出来了,霎那间,相伴六年的许多回忆掠过脑海,最终又被眼前的清冷夜色驱散。 “这时候来,有事吗?”佟穗依然攥着匕首,语气也不温柔。 窗外的人沉默片刻,然后下定了决心一般,紧紧贴着窗缝道:“阿满,我喜欢你,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跟我走吧,我带你远走高飞,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我的地方,我可以收学生赚束脩养你,等时局稳了还可以考取功名,总之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佟穗笑了,她是什么出身见不得光的女子吗,必须要一个书生以私奔的方式才能娶她? 还远走高飞,宋知时连一个比他瘦弱的逃兵都打不过,一旦路途遇到歹人,他如何保护她? “我不愿意。” “就算你不在乎宋先生,我在乎我爹我娘,不想他们因为我被乡邻指点嘲笑。” “你走吧,就当今晚没来过,我也没听过你那些荒唐话。” 宋知时还想再说,却听见里面的脚步声,知道佟穗离开窗边回了被窝。 但今晚是最后的机会,等佟家真收了萧家的聘礼,这事就不好善终了。 宋知时抬起手,刚要重新叩窗,一只更大的手倏地从后面攥过来,铁钳一般紧紧夹住了他的手腕。 宋知时惊骇地回头。 佟贵像一座小山般将他堵在了屋檐下,面色冰冷,手也越攥越紧。 宋知时疼得冒出冷汗,自知事情败露,不想再做无谓的辩解。 佟贵也没想将事情闹大,那样只会坏了妹妹的清誉,甚至误了与萧家的亲事。 他松开手,戳着宋知时的额头道:“滚,别再让我看见你踏进我们家门一步,否则我把你丢进山里喂狼!” 宋知时来时一片热血,全是宁可牺牲名节也要与心上人比翼双飞的豪情,如今被心上人拒绝,还被她的家人抓住把柄,宋知时宛如大冬天里被人泼了一身的冷水,只剩满心羞愧,哪还敢多说,脚步不稳地狼狈离去。 防着他去而复返,佟贵板着脸跟了上去。 佟穗坐在被子上,听着两道脚步声陆续消失,想到二哥震慑宋知时的话,这才藏好匕首,重新躺下。 ------------ 2 002 尚值农闲,桃花沟的男女老少吃过早饭后,陆续都往佟家这边凑了过来,等着看萧家下聘的热闹。 往年光景好的时候,办红白喜事的人家都会设宴招待村人,战乱过后家家都穷,禁不起这般折腾,能省的就都省了,村民们来看热闹不必送礼,主人家也无需浪费钱财款待。 佟家算是体面的了,预备了一大桶红枣甜汤,一大袋炒瓜子,来客了每人舀碗汤抓把瓜子,算是添了喜气,当然,碗都是村民从自家带来的。 如此简单,村民们也都喜气洋洋,男人们尽量帮忙做些力气活,媳妇们去灶房帮周青预备午饭,小姑娘们则涌进西屋,兴高采烈地打趣待嫁的佟穗。 “阿满姐姐这么好看,萧家哥哥肯定会喜欢你。” “听说萧家特别有钱,姐姐嫁过去顿顿都能吃到肉吧?” 佟穗穿着一身红衣坐在炕头,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些十二三岁甚至才七八岁的小女孩,都是瘦瘦的,像种在山里的青瓜,因为没有施肥而长得细细小小、可怜巴巴。 但她们还不是最可怜的,最可怜的是那些与她年龄相仿却被兵匪祸害了的姑娘们,有的直接死了,有的变成了疯子,有的被人掳走再无音讯。 不光未嫁的姑娘,年轻点的媳妇甚至略有姿色的婶子们都经历了类似的事,佟穗能有惊无险地活下来靠的是一双擅跑的腿以及对东岭的熟悉,母亲周青靠的是祖父、父亲、二哥的前后庇护。 这世道,男人不易,女人更难。 情爱算什么,活着才重要。 . 距离正午还有一个时辰,一前一后两辆平板骡车出现在了桃花沟村南的土路上。 第一辆车上坐着男方家里的长辈,祖父萧穆、二叔萧守义、二婶贺氏。 两家离得远,大婚前长辈们总要见见面以示郑重,下聘日便是最佳时机。 第二辆车上坐着准新郎萧缜、其胞弟萧野,再加上方媒婆以及几样聘礼。 桃花沟的村民占据地势居高临下地眺望那两辆骡车时,萧家一行人也在打量整个村子的大致情况。 贺氏越看越嫌弃,瞄眼坐在车板中央仿佛闭目养神的老爷子,她小声对赶车的丈夫嘀咕道:“这么个又偏又穷的小村子,能出美人?哪有我那外甥女靠谱,真不知道咱爹是怎么想的。” 萧守义立即往后看了眼,见老爷子一副没听见的模样,再瞪向妻子:“父亲自有思量,你少说闲话,等会儿到了佟家,更不可有任何轻慢。” 贺氏撇嘴:“知道知道,我又不傻。” 后面车上,萧野眺望几乎近在眼前的连绵山岭,眼里全是兴奋:“二嫂家离山这么近,打猎真是方便。” 他一脸喜意,比新郎官还像新郎。 方媒婆打趣道:“今日只是下聘,你这声二嫂叫得太早啦。” 说完,她看向左边辕座。 那里坐着真正的准新郎,侧坐着,目视前方,只露出一个宽阔挺拔的背影给她。 只是一个背影,便让方媒婆骄傲地挺起了胸。 为了赚媒人钱,她确实哄骗过一些人,故意把丑男往俊了夸,或是故意将丑女往美了编,等新郎新娘真正见了面,失望之下免不得要咒骂她几句,次数多了让她的名声也不那么好听起来。 唯独这次,方媒婆心里一点都不虚,因为她敢拍着胸脯子保证,男女双方都是远近村镇一顶一的好皮囊。 “二哥,紧张不?” 萧野凑到兄长身边,嬉笑问。 萧缜握着鞭子的右手随意搭在腿上,恍若未闻。 在方媒婆的指路下,两辆骡车很快就转到了佟家所在的小街,一共三户人家。 方媒婆指着佟家右边的邻居介绍道:“这房子也是佟家的,六年前宋进士携子搬过来,自此一直租住在这边。宋进士可是大学问人,佟姑娘跟着他读书识字,才气不比县城里的闺秀们差呢,毕竟就是官宦之家,也不是人人都能请到进士来教导子弟,对不对?” 她嗓门不小,萧家众人都朝宋家那边看去。 巧得很,宋家父子也因为街上骤起的喧哗出来观礼了。 宋先生宋澜四旬年纪,一身布衣难掩儒雅风度,面上带笑地看向渐渐行近的两辆骡车。 宋知时身形清瘦面容俊秀,只是此时一脸郁气,不看萧老爷子也不看满车的聘礼,只直勾勾地看向身穿红袍的准新郎。 其他村民没心思去留意一个同村书生,被宋知时含怨直视的萧缜却瞬间察觉了这书生的愤懑。 萧缜并未理会,将视线移向佟家那边迎出来的诸人。 骡车停好,方媒婆第一个跳了下去,欢天喜地地说些吉祥话,再帮两家介绍起来。 村民们没人听她聒噪,惊叹地打量着萧家一行,最先夸的竟然是老爷子萧穆。已经七十岁的人啊,那身子骨居然比一些年轻人还要健硕,腰杆挺直,布衣隐隐勾勒出宽厚结实的脊背与臂膀。除了身形,老爷子还长了一头黑发,面容肌理紧致,说他才五十岁都不会有人怀疑。 有这样的老爷子,萧守义、萧缜、萧野的挺拔身形就不足为奇了。 这时众人才细细端详起准新郎的容貌,见他果然如方媒婆夸得那般剑眉星目英俊威严,越发羡慕佟家结了一门好亲。 “阿满那孩子,早就看出来是个有福的了。” “还是她娘会起名,穗、满,长得满满鼓鼓的穗子,多喜庆。” “哎,新郎官的弟弟还没成亲吧,也是个香饽饽呢。” 在此起彼伏的欣羡声中,萧守义、萧缜、萧野将聘礼一样样地取了下来。 这时节大雁还没北上,萧家预备了一双肥鹅代替。 接下来是一张鹿皮、两只成年山羊、四坛酒以及八样茶果。 除了茶果,其他任何一样都是现在村落间少见的贵重聘礼了,萧家居然一口气预备了这么多! 观礼的村民眼睛都要看直了。 萧二婶贺氏摸了一把那带着漂亮斑点的鹿皮,眼里掠过一丝不舍,然后笑眯眯地对佟有余夫妻道:“这是去年我们家老二亲自去山里猎到的,瞧这皮毛多完整多华丽,老爷子当时就说了,不要卖,留着娶媳妇当聘礼用,这不,真给亲家送来啦!” 说到最后,多少还是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佟家是猎户,周青也知晓行情,这张鹿皮品相上佳,拿到县城能卖十两银子,这还只是战乱过后的贱价! 所以,她能理解贺氏的贪婪,可那鹿是准女婿猎到的,由萧老爷子做主送来做聘礼,这说明萧家很看重女儿,贺氏一个二房婶子,有什么资格阴阳怪气? 忽略贺氏,周青诚心对萧老爷子道:“您太客气了,我们小门小户的,根本用不上这么好的皮毛,不如……” 萧穆摆摆手打断她的话,笑着道:“世道再艰难,礼不能废,但凡我们有条件就得把婚事办得周到体面,再说你们养大一个女儿也不容易,哪能轻易就叫我们娶走了,往后都是一家人,就不要客气了。” 老爷子长得魁梧勇猛,说话却叫人身心舒泰,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 周青便不再推让,指挥侄子佟贵帮忙搬聘礼,她与丈夫将众人引去东屋。 萧野拎着四坛酒走在兄长身后,瞅瞅不时传来女子笑声的西屋,悄悄拿肩膀撞了下哥哥。 萧缜回头。 萧野朝西屋窗户使眼色。 萧缜看了一眼,木窗只开了上面一层透光,哪里能看见屋里的人。 西屋。 几个女孩子挤在门前,透过门缝窥视陆续进入堂屋再拐去东屋的萧家男人们。 佟穗无奈地看着这一幕。 只她自己的话,她肯定也会偷窥,好瞧瞧未婚夫君容貌如何,现在这么多人,她真去挤,定要被一通笑闹。 没办法,佟穗只能忍着心痒稳坐不动。 “阿满姐姐,萧哥哥长得真俊!” “是啊是啊,比宋先生还俊,方媒婆这回没作假!” 得了这两句,佟穗的好奇心就被满足了一半,夫家保命的能力已经确定了,男人又不丑,只要性情不是太糟糕,她便别无所求。 约莫过了两刻钟,贺氏作为男方的家里人,在周青的陪伴下来西屋看准新娘了,除了认脸,也是验验方媒婆有没有骗他们。 “去,你们先出去玩。”周青笑着劝走了一屋子的小姑娘们。 贺氏随意扫了眼,便朝炕头瞧去。 准新娘今日只需要端坐炕头任宾客围观就好,不必下炕招待,见地上的陌生夫人看了过来,佟穗脸上微热,回了腼腆一笑。 她平时都穿旧衣方便做事,今日特意换了一身红色细布衣裳,又坐在透过窗的暖阳当中,就成了玉做似的人,脸颊莹白泛光。 就好比生来十分美色,因贫寒打扮减损了两分,光晕竟把那减损的给补了回来。 贺氏是抱着挑剔的小心思过来的,却一下子被这份意料之外的美貌惊住了,愣愣地盯着佟穗,半晌没出声。 周青也不提醒她,笑着瞧着。 贺氏回过神后,先把佟穗夸了夸,跟着便问佟穗读过哪些书平时都做些什么。 佟穗照实答了。 贺氏拉过小姑娘的手,发现手心果然有层常握弓箭留下来的茧子,她笑了笑,用长辈的语气提点道:“姑娘家最重要的是温柔贤淑相夫教子,以后嫁过去了,弓箭这些还是少碰,打猎的事有男人们呢。” 佟穗扯扯嘴角,把手从对方手中抽了出来。 周青看得出贺氏不是个善茬,找个借口将人带走了,她们一走,守在外面的小姑娘们又蜂拥进来,倒省得佟穗有功夫胡思乱想。 东屋,贺氏二人一回来,萧野先望了过来。 贺氏瞅着萧缜笑:“老二好福气,阿满长得比媒人夸得还俏。” 萧缜垂眸。 方媒婆:“哎呦,二爷还害羞了!” 萧野嗤笑,害羞?二哥明明是不想搭理你们。 . 晌午佟家一共摆了四桌席面,请了村里德高望重的几位老人以及交好之家来陪客。 女眷们在西屋吃的,人来人往,导致佟穗还是没有机会偷窥萧缜,只偶尔能听见一道音色清冷沉稳的声音,每当这声音一起,屋里的妇人们都笑着看她,由此证明开口之人正是那位未婚夫君。 散了席,西屋终于只剩下自己了。 佟穗悄悄凑到门缝前。 两家人正在东屋商议成亲的日子。 萧穆:“下个月就要春耕了,忙完春耕天紧跟着就要热起来,办酒席的菜肉不好放,亲家公亲家母不介意的话,咱们把婚期定在三月初五?之前翻看黄历,那是个好日子。” “对对,大吉之日,宜嫁娶宜出行。”方媒婆带了黄历来,展开给佟有余夫妻看。 家里大事其实都是周青做主,佟有余看向妻子。 周青笑得有些勉强:“是不是太赶了?” 其实在这世道不算赶,只是周青是嫁女儿的,总不能太让男方家里如愿,且她也担心萧家是不是急着娶女儿回去做牛做马。 萧穆笑道:“确实是赶了点,主要是想趁农忙之前集中精神专门办场喜事,大事办好了,接下来老二他们几兄弟下地耕种,媳妇们在家做饭洗衣,不用再操心其他了。对了,亲家公这边地多不多?多的话我叫老二带着阿满先回来帮忙,反正我们家人手足,不差他们小两口。” 佟有余脸一红,忙道:“不用不用,我们家就两亩薄田,我跟阿贵、小山足够了。” 萧穆:“一个女婿半个儿,你不用跟老二客气,该做的都得做。” 萧缜也表示春耕时必定过来。 祖孙俩的意思就是,萧家不会把娶回来的媳妇当牛当马,反倒会回送佟家一份男儿劳力。 周青顿时放心了,松口应了三月初五的婚期。 方媒婆:“定了就好,定了就好,哎,都这时候了,我们也得回去了,路上走一个半时辰,回家天刚好擦黑。” 东屋便响起众人起立板凳挪动的声音。 佟穗的心咚咚地跳,怕门缝太大被对面的人发现她在偷窥,转身又躲去了炕上。 南面的窗户分两层,上层开着,但佟穗不能冒头,于是她忍着一丝愧疚将下层半新的窗纸戳了一个花生米大小的洞,贴上一只眼睛去看。 萧家一共来了四个男人,唯独萧缜穿红。 佟穗紧紧地盯着那道颀长又挺拔的背影,可惜直到未婚夫君彻底脱离视线,也没瞧见他的正脸。 ------------ 3 003 外人都走了,佟穗换回旧衣,出去帮忙收拾碗筷。 弟弟佟善也跟着忙活,迫切地分享消息:“姐,姐夫是我见过的最俊的人,长得又壮,你嫁他肯定不亏!” 佟穗将桌面上的空碗摞在一起,提醒道:“还不是姐夫,别乱叫,外人听了笑话。” 这时,门帘晃动,佟贵把先前放在外面的酒、果提了进来,瞥眼妹妹微红的脸,笑道:“阿满不用担心,今日见了萧家人,乡邻们都是夸的,羡慕还来不及呢,绝不会笑话你。” 佟穗脸更红了,瞪眼兄长,抱着一摞碗去了灶房。 佟善一手抓一把筷子追出来:“姐,萧老爷子问我想不想学武,想的话可以搬去萧家住,说他在家里也收了附近很多孩子教授武艺,刀枪棍棒他都会。” 佟穗一愣,看看才十二岁的弟弟,再看向锅边弯腰刷盘子的母亲。 周青头也不抬:“人家客气而已,你还真上心了,老老实实给我在家读书,少想那些用不着的。” 佟善:“读书才没用,宋先生高中进士还不是搬来了山里,习武好歹能保护家人。” 周青神色平淡:“世道不会一直乱下去,总有太平的时候,难得遇到宋先生这等大才,你当珍惜。要学武,你爹你哥都能教你射箭。” 佟贵拍拍自己健硕的胸膛,劝弟弟:“是啊,我这身板可一点都没比萧家男儿差,你留在家里既能读书又能学武,两不耽误,真搬去那边,寄人篱下,束手束脚。” 佟善终于被说服,只是依然有点失落,跑去后院看山羊跟大鹅了。 周青看向侄子:“屋里的活不用你,去帮你叔扫院子吧。” 佟贵抓起扫把就出去了。 周青这才转向女儿,眼中露出笑意,那是由衷的满足:“说实话,以前我也担心方媒婆糊弄咱们,这次亲眼见着人,我总算可以放放心心地把你嫁过去了。萧缜虽然面冷话少,瞧着却是个正派的,不是那种粗人莽夫。” 佟穗蓦地心酸起来,抱住母亲道:“太远了,我舍不得。” 从小到大,她不是待在桃花沟就是待在山里面,从未去过其他地方。 佟穗知道自己早晚都会嫁出去,之前定下亲事也觉得日子很远,如今婚期一定,只剩半个月了,佟穗顿觉时间紧迫,离家的愁绪与搬去陌生夫家的不安让她居然恐慌起来。 周青温柔地拍着女儿的肩:“没事,想家了就回来看看,萧家有两头骡子代步,比步行探亲方便多了。” 佟穗抹抹眼角,好奇问:“那两头骡子都是他们家的?” 她还以为是临时借用的。 周青重新忙起来,边刷盘子边解释:“是啊,之前萧缜他们也都去充军了,战事结束,朝廷迟迟发不出军饷,他们叔侄四个就领了两匹战马充当补偿,回来后又把战马换成骡子,多余的银两拿来置办家用修盖新房,总之萧家日子不错,但也没有别人想得那么有钱,顿顿吃肉更谈不上。” 烂朝廷,强行招兵的时候还每人给三两安家费,后来人死了连个棺材本都没有,失信失德,早晚要亡。 佟穗懂了,她也没奢望做富家少奶奶,能吃饱穿暖就行。 屋里屋外都收拾妥当,一家五口坐在东屋,齐齐观摩那张鹿皮。 佟有余:“是好东西,可好东西都遭贼惦记,留在家里不踏实。” 佟贵:“妹妹出嫁时带过去,冬天当层被子盖,暖和。” 周青:“想得美,萧家既有个老爷子,又有个贪心的贺二婶,老爷子为人大方,但阿满是小辈,真带回去,哪有不把好东西孝敬年迈长辈的道理,就算老爷子不要,贺二婶也会想方设法地索取,阿满给了憋屈,不给就得口角不断。” 佟穗:“我不带,爹怕冷,留着给他用吧。” 佟有余:“我有兔皮垫子,用不着。这样,我跟阿贵去趟城里,把鹿皮卖了换银子,给你添两样嫁妆,剩下的银子你带过去,好歹有点私房钱以防万一。” 有了主意,第二天佟有余就去村里借了两头骡子,故意大张旗鼓,让村人都知道他们要去县城卖鹿皮。 “鹿皮是稀罕物,能卖十几两银子吧?你们可是发财了。” “行情不好,也就卖十两,我去看趟郎中,再给阿满添套箱笼,转手就没了。” “……你们对阿满可真好。” 打发完村人,叔侄俩快骡加鞭地出发了。 佟穗心神不安地守在家里,战乱短暂结束,老实人踏踏实实地种地营生,却有一拨人继续做着那打家劫舍的无良行当。 她担心父兄路途被抢。 县城离得远,黄昏时佟家叔侄才回来,因二人皆是背弓猎户的扮相,身强体壮,一路算是有惊无险。 有心思难测的村人一直在村头晃悠等着,见佟有余手里提着一摞药包,佟贵怀里抱着两匹花布,两头骡子则分别驮着崭新的樟木大箱笼,就猜到佟家真把鹿皮卖的钱花得七七八八了,只能心情复杂地离去。 “爹,二哥!” 佟穗高兴地将父兄迎进家门。 佟贵卸下东西,先去还骡子。佟有余坐在一个樟木箱笼上,一边擦汗一边看着女儿笑:“给你买俩大箱子,带过去后摆在西炕头,放衣服放被子都方便,这箱笼带锁,私房也可以藏里面。” 佟穗心里酸酸的:“他们家条件好,可能都预备了,您留着银子养身体多好。” 佟有余:“我身体没事,你多带两样嫁妆,在夫家腰杆也能挺直点。” 父女俩说着话,佟善从私塾回来了,佟有余笑着把那一摞药包递给女儿:“都是城里的糕点,拿去吃吧,也分你们娘点,她爱吃这个。” 佟穗这才知道,父亲是一文钱都没花在他自己身上。 . 半个月匆匆而过,转眼就到了三月初四。 上次是下聘,可以简单操办,这次女儿出嫁,佟家置办了几桌席面宴请交好的村人,佟穗的外祖父一家更是提前一日从县城赶了过来。 村人们送了各种绣活儿做添妆,有大红枕套,有帕子鞋袜,还有送木梳、木簪、木盆的,零零总总一小堆。 外祖父周景春是个老郎中,略有家底,送了外孙女一支莹润剔透的玉镯,千叮咛万嘱咐:“除非真的太平了,不然先别外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佟穗知晓财不外露的道理,笑着谢过外祖父。 舅母送的是一匣子胭脂水粉,还有一面照得很清楚的梳妆镜:“听说萧家不用媳妇下地干活,那你该打扮就打扮起来,精精神神的更招人喜欢。” 那个人当然是指萧缜。 佟穗就被舅母逗红了脸。 表哥送了一套文房四宝:“咱们虽不是读书人家,可平时也有需要写东西的时候,屋里有就不用跟人借了。” 是一份想不到却很实用的礼物。 表妹送的是一套绸缎夏装。 佟穗很喜欢,但还是劝道:“我们在村里穿不上这个,妹妹还是留着自己穿吧。” 年仅十五的小表妹笑盈盈的:“这是按照姐姐的身高请绣娘做的,我没姐姐高挑,留着也没用。” 佟穗无奈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热闹又忙碌的添妆日一晃而过,傍晚天黑了下来。 周青在女儿屋里待了很久,临走前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葫芦,像小孩子们玩的。 “这是压箱底的东西,看了你就知道圆房是怎么回事了。” 看看一脸懵懂的女儿,周青笑着走了,从外面带上门。 佟穗手里还握着那精致的小葫芦,愣了会儿,她跪在床头伸手放下门闩,再重新研究木葫芦。 试了试,木葫芦竟然分成上下两截,取下盖子,里面藏着两个栩栩如生的小瓷人。 佟穗低头细看…… 这一晚就没睡太好。 . 春风徐徐,天空晴朗,佟家这边又围满了村民。 迎亲队伍踩着吉时而至,新郎萧缜骑着黑头骡马走在最前,另带了三个弟弟陪同,都骑着骡子。 后面跟着四个壮汉抬着的大红花轿,方媒婆与两个唢呐手走在旁边。 “这兄弟四个怎么都这么俊,我都不知道该看哪个了。” “我喜欢最小的那个,大的都有种杀气,怪凶的。” “那是因为哥哥们都上过战场,小的没历练过。” 上过战场的萧家几兄弟都不怯这样被人围观的场面,来到佟家门前,齐齐下马。 佟家设了三道关卡考验新郎,佟有余负责弓箭,佟贵负责掰手腕,小舅子佟善负责文关。 萧缜乃习武之人,前两关轻松通过。 只剩佟善这里,十二岁的小舅子被众人看得红了脸,视线乱转间,忽然对上了人群中间的宋知时。 宋知时面露鼓励。 佟善记起宋大哥的指点,仰头朝萧缜笑道:“我引诗经中一句,你能诵出下句,便算过关。” 周青脸色一变,怎么变成对诗了,她明明教儿子猜个简单的灯谜的! 站在萧缜身后的萧野三兄弟神色各异,有的疑惑,有的皱眉,还有一个傻乐的。 萧缜顺着小舅子方才的视线往后扫,发现曾经见过一面的宋家书生神色有异,心中有数,对佟善道:“我读书不多,暂且一试,万一答不上来,可否请贤弟另换一题?” 佟善就觉得这个面冷的姐夫还挺温和的,想了想,改口道:“那我们猜灯谜如何?” 虽然宋大哥说那两句诗经是祝贺新婚佳句,可照顾姐夫的面子更重要。 萧缜笑道:“先对诗吧,输了再猜灯谜。” 佟善不知道姐夫是自信还是豁达,便配合地咳了咳,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没读过书的村民们:…… 萧缜摸摸小舅子的头,声音不高不低:“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佟善眼睛一亮,对这位姐夫更添了一份敬佩。 三关已过,新郎等人正式进门,开始吃午席。 吃饱喝足,方媒婆扶着新娘子走了出来,与新郎一起拜别父母。 佟穗盖着红盖头,看着爹娘的衣摆与双足,泪珠便不受控制地滚落,尽管强忍着,肩膀的颤动还是让众人知道新娘在哭。 周青偏过头,憋回眼泪后,对只见了第二面的女婿道:“世道是难,我们阿满命好,暂且还没有吃过什么大苦头,如今又嫁了你这样有勇有谋的好儿郎,我们别无所求,只望你好好待她,无论什么境况都带上她一起,莫丢下她自己。” 萧缜看眼旁边的新婚妻子,俯身叩首,承诺道:“岳父岳母放心,只要我萧缜有饭吃,必不会让阿满饿着,只要我还剩一口气,就必定会拼命护阿满周全。” 周青顿时泪如雨下。 佟有余眼圈通红:“好,好,我们信你!” 拜完父母,方媒婆扶起哽咽出声的新娘,交由佟贵背去花轿。 从东屋到院门外,佟穗的眼泪把兄长颈后一片的衣裳都打湿了。 佟贵低声逗妹妹:“二哥还要陪你去萧家吃席,弄成这样,人家还以为我多爱出汗。” 佟穗登时笑了出来。 佟贵继续走向花轿:“这才对嘛,你是去夫家过好日子了,有啥好哭的,真受了委屈,跑回来找我,二哥不怕他们,保证替你讨回公道。” 佟穗:“别说了,再说我又要哭了。” 佟贵赶紧闭嘴,慢慢将妹妹放进花轿。 知道轿帘要放下了,佟穗忍不住抬起盖头,看到近在咫尺尚未退出花轿的哥哥,也看到了家门口并肩而立的父亲母亲,看到了被母亲抱在身前的弟弟。 溢满眼眶的泪水再次掉落,如溪水决堤。 而这一幕,恰好也被随意扫过来的新郎萧缜、站在他身侧的堂弟萧延收进眼底。 “好啦好啦,该出发了,莫耽误了吉时!” 随着方媒婆的一拉一拽,大红轿帘落下,挡住了新娘的泪眼,也挡住了轿外众人情绪各异的注视。 ------------ 4 004 迎亲队伍把新娘接走了,佟家这边的乡邻们并未散去,聚在一起对萧家四兄弟津津乐道。 有人提到了宋知时。 “从开席时这小子就不见了,心里还难受呢吧?” “岂止是难受,小山考验他姐夫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宋知时巴不得新郎官快出丑,结果人家不但功夫好,学问也不错,那么文绉绉的诗张嘴就答了上来,看得宋知时目瞪口呆,脸都是灰的。” “确实比不上啊,除非宋先生回京当官,不然在咱们这地方,才华真比不上一具壮实身板。” “回京?朝堂全是一堆贪官污吏,宋先生不肯同流合污才归隐山林的,除非……” 后面的话就有些危险了,大家重新聊起眼前的婚事来。 佟家隔壁,宋澜推开西屋的门,就见儿子手脚摊开仰面躺在炕上,眼神空洞脸色枯黄,一副心灰意懒之态。 宋澜只觉得好笑,走到炕沿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儿子:“一个佟穗而已,也值得你如此?” 归隐之前,他们父子居住在繁华之都,儿子见过的美人该当不少,为何对佟穗如此痴迷? 宋澜委实想不明白。 宋知时翻个身,背对父亲。 宋澜知道儿子的心结,宽解道:“为父不会一辈子都蛰伏此地,待我宋家重回当年飞黄腾达之景,环肥燕瘦任你挑选,你何愁娶不到高门美妻?” 佟穗确实美貌,是个讨人喜欢的邻家姑娘,可惜出身太低,不足与他的儿子相配,能嫁那萧家儿郎已是幸运。 宋知时听着父亲仿佛一切成竹在胸的语气,慢慢地回过头,直视那张儒雅清隽的脸,问:“待您飞黄腾达,是不是也会重新娶个高门美妻?” 宋澜脸色微变,想到了死在乱世中的妻子。 宋知时知道父亲对母亲是有情的,他重新躺下去,闭着眼睛道:“再多的美人,只有一个是特别的,阿满于我便是如此。” 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初见佟穗那一幕。 彼时他刚随着父亲搬到这偏僻的山沟村落,只觉得哪哪都苦日子再无盼头,然后,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突然从远处跑了过来,白皙的脸颊乌黑明亮的眼,像连日阴雨过后第一缕穿透云层的暖光,照亮了周围所有的景。 六年青梅竹马,只因父亲的门第偏见,最终她还是嫁了旁人。 . 桃花沟与灵水村隔了二十里地,普通百姓光靠一双腿,要走上一个半时辰。 此时的迎亲队伍中,萧家兄弟骑骡,方媒婆坐在佟贵借来拉嫁妆的骡车上,都算轻松,只是四个轿夫抬着花轿走不快,中间还要停下来歇息,一路算下来,刚好能在黄昏时抵达萧家。 轿夫们抬得再稳当,花轿都是有些晃的,佟穗坐在里面,就觉得还不如自己走来的舒服。 离家的强烈不舍暂且已经压了下去,佟穗捡起方媒婆放在轿子里的一个小铜壶,打开盖子,用帕子沾些清水,默默地擦拭脸庞。 知道自己肯定要哭一场,早上梳妆时她特意没有用胭脂水粉,反正这几年百姓们办喜事都草率简陋,很多新娘想化妆都没条件,素面朝天地就嫁了。 擦完脸,确定自己的仪容没问题了,佟穗忽然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她凝神倾听外面的动静。 轿夫们脚步沉重地走着,抬轿很累,他们没有力气闲聊,两个吹唢呐的师傅也是经过村子时才吹一吹。 拉嫁妆的车在后面,方媒婆很善谈,正在打听二哥想娶什么样的媳妇。 二哥不太耐烦的回应让佟穗笑了出来。 至于萧家兄弟…… 新郎肯定要走在花轿正前方的,他带来的三个弟弟倒是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去后头跟二哥说话,骡蹄声来回往返。 路途太远了,又是暖融融的午后,无所事事的佟穗索性靠着轿板打起盹来。昨晚没睡好,今天起得还早,她真的困了。 花轿前方,萧野凑到兄长身边,小声怂恿道:“二哥,长路漫漫的,你去陪二嫂说说话?一个人在里面多闷啊,正好提前跟她熟悉熟悉。” 萧缜:“不合规矩。” 萧野扫视左右,除了远处的荒山就是近处的荒树林:“就咱们一行人,你别瞎讲究了,二嫂怕是第一次出远门,心里正慌呢,你赶紧去安抚安抚。” 萧缜不为所动。 萧野一拽缰绳,作势要往后转:“你不去我去。” 萧缜斜了他一眼。 萧野顿时泄了气,他没见过这位二嫂,不知晓她的性情,也怕自己的热情被误解为轻浮。 见他们在聊天,萧延、萧涉这对儿萧家二房的亲兄弟俩也从后面追了上来。 萧延问:“说什么呢?” 萧野哼哼:“我让二哥去陪二嫂说说话,他非要讲规矩。” 萧延瞅瞅萧缜,摸着下巴笑了:“二哥就是这样的人,他真不讲规矩,你三嫂嫁的就不是我了。” 去年夏天,他们兄弟离开军营回乡路上,偶遇一行车队被山匪所抢,主人家几乎被杀光了,只剩一个妙龄小姐跟她的丫鬟险遭侮辱。他们兄弟冲上去一阵砍杀,赶走山匪救了那小姐跟丫鬟。 小姐长得十分美貌,无家可归只能投靠他们,萧缜的意思是将二女送到附近村镇安置,萧延舍不得,征询过小姐的意思后当晚直接把人睡了,带回家当了媳妇。 四兄弟里,萧缜行二,本就为长,性情也能镇住三个弟弟,如果他当时对那美人小姐有想法,根本轮不到萧延成就好事。 萧野想到家里的三嫂,再看看后面的花轿,心想如果二嫂不如三嫂好看,二哥岂不是亏了? “少说几句。”萧缜制止了三个弟弟关于旧事的更多议论。 萧延挑眉:“二哥是怕二嫂听见,心里吃味?” 萧缜反问:“无媒而合,你很光彩?” 萧延:“……” . 佟穗浅浅地睡了一阵,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 她挑起盖头,凑近西侧窗帘,微微挑开一丝缝隙,就见红日偏西阳光明亮,大概还要再走半个时辰。 “歇一刻钟。” 随着萧缜的话音落下,轿夫们停下脚步,稳稳地将轿子放到地上。 佟穗一边听外面的人语声,一边悄悄地捏着快要坐僵的双腿。 有脚步声往这边靠了过来,是佟贵。 他看看坐在斜对面的萧家四兄弟,低头问妹妹:“阿满,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佟穗:“我没事,二哥呢?” 佟贵瞥眼走向萧家兄弟的方媒婆,脑仁一阵疼:“那婆子太能说了,听得我想把她撵下去。” 佟穗笑:“快到了吧,你再忍忍。” 佟贵:“知道,你大喜的好日子,她就是住到我耳朵里我也忍她。渴不渴,里面有水吗?” 佟穗有点渴,只是不敢喝水,到了萧家还要忙活一阵,那么多人盯着,总不好提出去茅厕。 佟贵关心完妹妹,见萧野朝他招手,便走了过来。 萧野主动将兄长身边的位置让给佟贵坐,从身上掏出一块儿干饼:“贤弟饿不饿?吃点东西垫垫?” 佟贵今年二十,萧家四兄弟里,萧缜二十六,萧延二十四,萧野二十三,只有萧涉比他小两岁。 好在佟贵长得人高马大,被健硕挺拔的萧家兄弟围住也撑得起场面。 “你吃吧,我晌午吃的够饱。”佟贵道,看了眼萧缜。 萧缜:“还有几里地,到家了再好酒好肉地招待贤弟。” 佟贵笑得真诚了些。 萧野拍了一把他的膝盖:“贤弟,咱们两家离得远,彼此不熟,现在二嫂嫁过来了,你先给我们讲讲她的脾气,平时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们了解了,以后照顾她也方便,免得不小心惹恼了二嫂。本来想叫二哥直接去问二嫂本人,二哥非要守规矩。” 萧涉:“对对,我嘴笨,经常惹我三嫂生气,可不想再得罪二嫂。” 佟贵心中一动,玩笑似的问:“你都做什么惹到你三嫂了?” 萧涉摸摸后脑勺,举例今早刚出的一件事:“迎亲队伍来我们家等着,我见三嫂盯着花轿看,问她是不是想坐,三嫂脸色就变得特别差,肯定是生气了。” 萧延弹了弟弟一个爆栗:“叫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萧缜朝萧野使个眼色,萧野忙催促佟贵开口。 佟贵想了想,爽朗道:“我妹妹性子静,手脚勤快,只要你们待她如家人,她就很好相处,没啥明显喜恶。” 萧野乐了:“跟我二哥一模一样,我二哥也是话少能干,等闲不发脾气。” 佟贵记住这些,动身前又去花轿前找妹妹说话,猜测道:“之前方媒婆说,萧三哥的媳妇是他在外面娶的大户小姐,八成不是明媒正娶,没坐过花轿。” 佟穗:“嗯,知道了,多谢二哥替我费心,马上出发了,你快过去吧。” 佟贵见萧延频频往这边张望,拍拍花轿走了。 后半程佟穗十分清醒,当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变暗,迎亲队伍终于来到了灵水村外。 唢呐师傅们卖力吹奏起来,四个轿夫大幅度地晃动起花轿,为的是叫乡亲们看得尽兴,喝彩声越大,喜气就越足。 佟穗双手撑着两侧花轿,脚底也紧紧蹬着地,好在她只是面相乖柔,臂力腿力都远胜寻常姑娘,便也抗住了这番颠簸折腾。 随着一阵爆竹声响,花轿再次落地。 佟穗快速整理一遍头上的红盖头,双手放下来时竟隐隐发抖。 “新郎官踹轿门喽!” 花轿轻轻一颤,下一刻,方媒婆挑开轿帘,说了一堆喜庆话,笑眯眯地将佟穗扶了出去。 簇拥在萧家门口观礼的村民们一个比一个激动,那喧哗声仿佛就响在佟穗耳边。 不知是谁推了搡了,方媒婆朝佟穗撞了过来,佟穗看不见,傻傻地站着,随即一只手稳稳扶住她肩背,将她与方媒婆隔开了。 “哎,新郎真会疼媳妇啊,没进门就护上了!” 佟穗惊觉贴在自己背上的居然是萧缜的手。 与此同时,那手马上撤走了。 重新站稳的方媒婆笑骂一顿,继续主持新婚礼。 萧缜父母双亡,端坐堂屋的是老爷子萧穆。 盖头挡着,佟穗没去费事地观察诸人的腿脚,由方媒婆扶着与萧缜完成了三拜。 “礼成,送入洞房!” 当初说亲时方媒婆就提过萧家的三座院子,中院住着萧老爷子,大房在东院,二房在西院,其实就是并排盖了三户房,中间院墙全部打通,平时吃饭都在老爷子那边。 佟穗跟着新郎从中院走到东院,再拐到新郎居住的东厢房,也就是今晚的新房了。 乡下喜事没那么多礼数,男女客大人孩子都往里挤,将屋里炕下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只留新郎身边略空些。 萧野三兄弟伸着手护在萧缜身后,既是帮忙挡着看客,也是急着最先一睹二嫂的风采。 闹闹哄哄的,方媒婆把秤杆递给萧缜:“新郎官,快掀盖头吧!” 萧缜接过秤杆,扫眼新娘搭在膝盖上不安攥动的纤白手指,顿了顿,往上一挑。 盖头飞落,露出新娘子未施脂粉的脸,细眉乌眸,微垂的脸颊红如晚霞。 佟穗根本不敢抬头,不敢去看离得最近的新郎,也不好意思去面对那乌泱泱的一片人。 人满为患的屋子里出现了片刻静寂,后面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美啊”,众人才又热闹起来。 “好了好了,让新娘休息休息,大家伙去外面吃席吧!” 新房礼走完之后,萧家几兄弟招呼着宾客们出去了。 宛如风暴过境,新房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方媒婆与四个年龄不等的妇人。 佟穗当然不认识,方媒婆笑着给她介绍。 四旬年纪面带英气的是萧家姑母。 杏眼桃腮的温婉女子是萧缜亲大哥的遗孀,也就是佟穗以后的大嫂柳初。 一看就是大家闺秀的美人是萧延的妻子林凝芳,佟穗的三弟妹。 挨着萧姑母的精明女子乃是丧夫后搬回娘家居住的萧延亲妹萧玉蝉。 佟穗一一喊了人。 萧姑母体贴地问:“累不累?南屋有水,先去洗个脸?” 怕佟穗害羞,萧姑母热情地把人带去了东厢房的南屋,佟穗进来一看,发现里面居然摆了一个小恭桶。 萧姑母退到门口,笑道:“姑母是过来人,都懂的,你快洗洗吧,我在外面等着。” 佟穗心头涌上暖意,虽然她这会儿真的没需要。 洗过手脸,佟穗打开门,与萧姑母一起回了北屋。 大家让她坐在炕上。 因为每个人都在端详她,佟穗基本都是红着脸垂着眼的模样,新嫁娘嘛,刚嫁过来都这样。 没多久就开席了,有帮忙的妇人端了饭菜上来,萧姑母几人正是今晚新娘子的陪客。 有鸡有鱼,再加上几盘素菜,乃是佟穗这么多年都没吃过的丰盛菜色。 萧玉蝉有些酸溜溜地道:“二哥娶了二嫂,祖父高兴,银子跟水似的往外洒。” 萧家的事,方媒婆没搀和,只管飞快地夹着菜。 佟穗往萧玉蝉那边瞄了眼。 萧姑母嗔侄女:“就你话多,忘了当年你出嫁的时候,家里也是同样的席面了?快吃吧!” 萧玉蝉撇撇嘴,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观察这位二嫂。 吃过饭,天也黑了,萧姑母等陆续离开,真正只剩佟穗自己。 佟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短暂地歇了会儿,一个眉眼机灵的小丫头提着一桶热水过来了,笑嘻嘻地道:“二太太,我是咱们大房的丫鬟阿福,给您送热水来啦。” 萧家的条件还没好到专门买丫鬟,阿福是战乱年间逃到这边的,被萧老爷子收留,做些扫地洗衣的事。 二房那边也有个叫阿真的丫鬟,是林凝芳带来的,至此两个丫鬟就分别伺候一边了。 佟穗第一次被人伺候,很不习惯,奈何争不过阿福,硬是被小丫头伺候着洗脸漱口,直到她要擦拭身上,阿福才退到门外守着。 东院里的男客们还在吃席,佟穗就听着那些声音,颤巍巍解开衣襟,飞快清理了一番。 再没有其他事了,佟穗坐到新房炕头,忐忑地等着。 “入洞房喽,入洞房喽!” 终于,新郎官还是被众人推送了过来。 佟穗紧张地心如擂鼓,看着突然跨进来的男人,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萧缜猛地转身,一手按住即将被人推开的两扇门板,一手迅速放下门闩。 外面那些男人啪啪地拍着门,高声起着哄。 萧缜眉头微皱,看向炕上。 佟穗慌地低下头。 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地听着,尴尬无比,幸好那些人并不是真的要闯进来,没闹多久就散了。 萧缜看着羞答答始终不敢抬头的新娘,低声道:“我去把外面的门关了,再去收拾一下,你,先歇下吧。” 佟穗点点头。 萧缜出去了。 佟穗看眼叠放的整整齐齐的大红被褥,配合地先铺好被子。 方才匆匆一瞥并没有看清楚萧缜的模样,只知道眉眼有些凌厉,没顾及分辨丑俊。 越是陌生就越慌,反正他叫她先歇,佟穗就真的钻进被窝,没脱衣裳。 慌慌乱乱地等着,依稀能听见南屋那边的水声,他也在漱口吗?他也会擦拭身上吗? 脑海里突然冒出藏在木葫芦里面的两个小瓷人,佟穗只觉得自己要着起来了。 当萧缜带着沐浴过后的潮气折回来,宾客们已经都告辞了,只有萧家自己人在收拾桌椅打扫院子。 外面不时传来些声响,新房里倒是安静得针落可闻,地下红漆木柜上摆着一对儿红烛,灯火摇曳。 萧缜关上门,目光落在被窝里躺着的只露出头顶的新婚妻子。 他明媒正娶,从二十里地外大张旗鼓接回来的妻子。 萧缜直接上了炕,掀开被子钻进去,再把蜷缩着的姑娘掰正躺着。 呼吸瞬间重了起来,佟穗紧紧地闭着眼睛,如火的身体热度隔着两层喜服传到萧缜的掌心。 傻姑娘一动不动,任夫君打量。 萧缜:“不认认脸?” 佟穗睫毛一颤,结巴道:“刚刚,看过了。” 萧缜确实话少,见她也不像想跟他聊聊的样子,便开始解她的衣裳。 她似乎想拦,手刚刚抬起来一点,又贴回了褥子,直到只剩最后一层,才偏过头,双手并用地遮掩。 萧缜就从她的肩头亲起。 他如铜墙铁壁束缚着她,佟穗躲无可躲,也没道理躲。 这一晚,她只抽搭着重复着两个字。 轻点,轻点。 ------------ 5 005 外面还黑着,佟穗早早地醒了。 新婚的夫妻俩睡在挨着灶房的这边炕头,佟穗躺在里面,正对着墙。 身后是男人绵长的呼吸,怕惊醒他,佟穗身子保持不动,只静静地打量咫尺之遥的墙壁。 就着仍在摇曳的喜烛烛火,佟穗看得出来,这边厢房是新盖的,屋里墙的表面涂了一层细细的泥巴漆,里面掺杂着些压扁的麦秆,点缀在平整细滑的墙面,像湖水里面荡漾的一只只柳叶扁舟。 但凡是新的都叫人喜欢,这墙又刷得这么漂亮精致,佟穗作为女主人,心里就一阵欢喜。 就在她悄悄伸出一只手想摸一下墙壁时,身后的夫君突然靠了过来。 佟穗还以为他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下一刻,游移过来的大手登时叫她的呼吸又紊乱起来。 已是春暖天,喜被特意做了比较薄的,饶是如此,最热的时候,萧缜还是将整床被子都掀到了旁边。 风卷花枝,大开大合。 佟穗绝不曾预料到那样的新婚夜,这样的新婚清晨。 她的力气算大的了,却撼动不了萧缜分毫。 一直到枕头被蹭落在地,她的半个脑袋也悬出榻沿,萧缜才又将她拉了回去。 佟穗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眉峰如剑,凤眸狭长,上挑的眼尾无端带着一种睥睨审视的凌人气势。 她立即偏开头,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对视。 不知过去多久,萧缜总算尽了兴,一手抱着她躺回褥子中间,一手扯过被子胡乱盖住两人。 佟穗兀自喘着气,双颊通红,额头汗珠一颗接着一颗地滑落。 萧缜的下巴抵着她凌乱的发,呼出的气息掠过她头顶。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揉来捏去,仿佛仍在回味。 等她不喘了,萧缜问:“见也见了,做也做了,对我你可还算满意?” 盲婚哑嫁洞房花烛,一看脸二看身板,他都给她验了。 佟穗脸上一阵发烫,顿了会儿才点点头。 萧缜:“那就好,我看你也很满意,以后咱们就踏踏实实过日子。” 佟穗还是点头。 “昨晚二婶姑母她们你都见过了,等会儿再见,能认出来吗?” 佟穗回忆一番,长辈里面,贺氏白面皮有些瞧不起人的倨傲,萧姑母英气爽朗很好分辨。三个同辈,大嫂柳初瞧着亲切,三弟妹林凝芳美貌又贵派,小姑萧玉蝉像一朵娇艳跋扈的蔷薇,性格分明也都让她印象深刻。 她点点头:“应该能的。” 萧缜:“嗯,到时候我也会再给你介绍一遍。大嫂膝下有个女儿,叫绵绵,玉蝉那边带个儿子,姓齐,叫耀哥儿。姐弟俩一个八岁一个四岁,都是孩子,不用你费心应酬,知道有他们就好。” 佟穗在心里默念:侄女绵绵,外甥齐耀。 萧缜:“祖父二叔的年纪摆在那,都好记,只我下面三个弟弟你可能容易记混。” 佟穗:“没事,昨天同行一路,我已经能分出他们的声音了,三弟的沉哑,四弟的清亮,五弟讲话有点瓮声瓮气的。然后四弟是你亲弟弟,三弟、五弟都是二叔那边的堂弟。” 单双数,二四一房,三五一房。 萧缜有些意外:“你耳朵倒是好使。” 佟穗笑了笑,她自幼跟着祖父父亲学习打猎,耳力眼力都练出来了。 不知谁家的公鸡在打鸣,外面渐渐也透出一丝光亮来。 佟穗:“起来吧,我还得收拾收拾屋子。” 萧缜嗯了声。 结果夫妻俩谁也没动。 佟穗用后肘推他:“你先穿。” 萧缜这才坐了起来,佟穗悄悄歪头,对上他袒露的结实腰背,随着他的动作牵动里面的肌肉线条也跟着伸展收缩。 佟穗及时收回视线,暗暗咬了咬唇,嫁他就是图他习武能护人,没想到这强壮先用在她身上了。 萧缜穿的很快,站到地上,对依然严严实实躲在被窝里的新嫁娘道:“我先去拾掇院子,就在外面,你慢慢来,有事喊我。” 佟穗:“好。” 萧缜拨开门闩,大步出去了。 佟穗听着那脚步声一直跨到院子里,才抱着被子坐正,目光一扫,找到小衣,悉悉索索穿好。 胳膊腿都有点发软,佟穗缓了缓才开始叠被。 这一床就摆在炕头了,另一头还摆着她带过来的嫁妆。 佟穗将两个大樟木箱子挨着墙壁并排摆好,一个箱子放两床厚厚的冬被便满了,佟穗扶着箱子,扫眼紧闭的窗户,迅速将藏在被子里的一个钱袋子翻了出来。 里面装着外祖父送的玉镯以及五两碎银,还有一个碧色的小钱袋,装了一百二十多文铜钱。 碎银连同冬被一起锁在箱子里,钥匙放在小钱袋中,单独拿出来。 另一个箱子放春夏两床被、花布以及佟穗的几套新衣,佟穗同样挂上锁头,免得有人跑过来乱翻。 炕面整齐了,还有木盆、木梳、镜子、文房四宝等物件,佟穗下了地,先把崭新的柜子擦拭一遍浮尘,再把东西一一摆在合适的地方。 新房里本来就备了两条落地柜一张衣橱,之前柜面上比较空,现在满满当当的,顿时有了家的样子。 萧缜提了一桶水进来,就见小妻子站在打开的衣橱前,正在端详他的几套衣裳。 瞧见他,她慌慌张张关上柜门,红着脸解释道:“我,我就随便看看。” 萧缜:“以后这就是你家,随便看,你的衣服也放进去吧。” 佟穗把这两天要穿的留在了外面,就在炕上,萧缜放好水后,捡起衣裳帮着挂进衣橱。 佟穗把她的小钱袋埋到衣橱角落,对看着这一幕的丈夫解释道:“里面有些铜钱,箱笼里装着最近穿不上的新衣服新被子,怕客人乱翻,钥匙我挂脖子上了。” 萧缜注意到了,她脖子上多了一条红绳。 他低声解释道:“咱们没分家,我之前赚的银钱都交祖父掌管了。” 佟穗理解,富足时候家里人多了可能还惦记分家,现在活命都难,谁有心思折腾那个,一家人一起使劲活命机会才更大。 交代完自己明面上的嫁妆,佟穗刚要关上衣橱,萧缜突然拦了下,佟穗就看着他弯腰,从他的一件旧衣袖袋里掏出一个灰扑扑的钱袋。 佟穗惊讶地仰起头。 萧缜看着她道:“这是我攒的私房,加起来大概二两银子,跟你的放一块儿收着吧。” 佟穗心虚,避开了他的视线。 虽然嫁过来了,夫妻之实也有了,可她并不熟悉萧缜这个人,不知道他是否贪财好赌酗酒,不知道他的家人是否正派,万一哪方面严重不合,她肯定要离开萧家的。所以佟穗决定先藏着她真正的嫁资,机会合适了再告知丈夫。 没想到萧缜居然直接把他的二两私房露了出来。 “这么多,放衣橱怕被偷。”佟穗下意识地道,随即又补充:“我不是怀疑你们家人,是怕外面来贼。” 萧缜:“明白,银子你锁箱子里,铜钱放外面。” 佟穗:“行,哪天你要用了再跟我说。” 她当场把里面的碎银分了出来,让萧缜合并铜钱,她爬到炕上,打开外侧那只樟木箱,将萧缜的钱袋塞了进去。重新上锁,佟穗将钥匙塞进领口,一歪头,发现萧缜维持着刚刚的姿势,正神情莫测地看着她。 佟穗捏了捏手里的红绳,垂眸道:“要不,钥匙给你拿着?” 萧缜:“我没看钥匙。” 佟穗困惑地抬起头。 萧缜背过去放铜钱了。 屋里都已收拾妥当,天气好,佟穗将上层窗户撑了起来,开第二扇时,对面西厢房里走出一道挺拔身影,四目相对,对方眼神明亮,热情地朝她招招手:“二嫂起来啦,我是老四萧野!” 亲兄弟,五官有些相像,只是萧缜瞧着更沉稳,萧野跳脱些。 佟穗回了个笑:“四弟早。” 打过招呼,萧野摸摸头,四处看看,问:“我二哥呢?” 佟穗往后指了指,继续撑窗,撑完见萧野愣愣地站在那瞅着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佟穗再笑笑,转身走开了。 萧缜在欣赏柜子上的文房四宝:“平时经常用?” 佟穗:“没有,是我表哥送的添妆,说家里不定何时会用上,免得跟人借了。” 萧缜:“祖父那边有间书房,家里谁想看书了都可以过去看,你若有兴趣,吃完饭我带你去转转。” 佟穗知道萧家曾经是世袭的千户,哪怕在萧老爷子年轻时断了,几代下来肯定攒了一份家业,银子能花干净,藏书基本不会挪动。昨日萧缜去迎亲,随口就能背出诗经的一句,可见小时候也读过书,且读得非常好。 佟穗此时不想看书,更在意另一件事:“家里在哪做饭?我现在要不要过去帮忙?” 萧缜:“厨房也在祖父院里,咱们两房轮着来的,今日该二婶做,玉蝉给她打下手,明天就该大嫂了,到时候你跟大嫂一起准备。阿福不会做饭,只管扫院子洗咱们这边的衣裳。” 佟穗:“那,我以后除了做饭,还要做什么?” 萧缜想了想,道:“跟着大嫂学吧,基本没什么事,家里男人多,地里的活计不用你们。过来,洗脸吧。” 一盆清水,佟穗先用,萧缜再接着洗。 佟穗趁机站在柜子前梳头,将曾经垂在身后的长发全部绾了起来,用木簪定好。 第一次这样打扮,佟穗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有一丝陌生。 “在想什么?”萧缜挂好巾子,问。 佟穗回神,摇摇头,打开一盒桃花香的面脂,十分珍惜地挖出豆粒大的一团,抹匀涂在脸上。 萧缜看看柜面上巴掌大的精致盒子,猜到她这是好东西,提醒道:“用完就收起来吧,这两天你这边女客多。” 厚脸皮的男人会贪别人的酒,自然也有同样喜欢占小便宜的女客惦记她的好胭脂。 萧缜都能想到这点,佟穗更不会傻大方,立即将面脂盒子放在了下面的柜子里。 萧缜再指着门后边的一个藤条小篓道:“有换洗的衣裳放这里,等会儿阿福会来收。” 佟穗瞄了眼炕头的被子,昨晚垫在褥子上的棉布薄垫还藏在里面。 母亲说了,每天都洗褥子太麻烦,专门为她缝了个小垫子。 短短一夜萧缜贪了那么多次,小垫子她真拿不出手。 新嫁娘脸蛋通红,萧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跪在炕边,一手撑炕一手伸进被子,将她单独卷起来的小垫拿了出来,放进篓子。 佟穗对着他的脚,提醒道:“你,检查一下吧。” 昨夜的小垫子除了偷懒的作用,还有一层含义。 萧缜:“不用,我知道。” 别说他感受的到,就算她不是,那也是这世道的错,她只是一个可怜姑娘,不该成为夫家诟病的地方。 “走吧。” 佟穗就跟着他出去了。 萧野、柳初都在院子里了,一边等他们一边说着话,还有一个模样酷似柳初的小女孩。 佟穗先唤大嫂。 柳初笑着应了,扶着绵绵的肩膀叫女儿喊人。 绵绵有点害羞,声音倒是软软甜甜的:“二婶母。” 佟穗瞧着喜欢,送了她提前准备好的一条红色发带给绵绵。 晨光明亮,柳初又细细端详佟穗一遍,朝萧缜笑道:“弟妹长得这么好,二弟真是好福气。” 萧野不由自主地点头,先前他还担心二哥因为太讲究错过了三嫂那样的大美人,白白便宜了三哥,如今见过二嫂后,萧野这颗心总算放回了肚子。二嫂或许不如三嫂出身高,但这清水出芙蓉的美貌反倒胜过三嫂一筹的。 佟穗低眸,轻声道:“大嫂谬赞了。” 萧缜:“一家人就不客气了,咱们去见祖父吧。” 四大一小便穿过两院中间的通道,来到了萧老爷子居住的中院。 二房众人、萧姑母夫妻、留宿一晚的佟贵已经到了,正陪萧老爷子说话。 佟穗一一喊了人,再与萧缜一起跪到老爷子面前,敬茶。 老爷子萧穆才是真正第一次见到二孙媳妇的脸,本以为一个擅跑的猎户侄女会长得粗糙一些,没想到佟穗不但长得白净,模样也是万里挑一的标致。 “好啊,你这孩子我一看就投缘,合该嫁到我们萧家。” 萧老爷子取出一支玉簪递给佟穗,感慨道:“你们祖母生前攒了些首饰,我留着也无用,便替她送给你们这些孙媳妇了,只盼着你们夫妻和和美美,在这乱世平平安安的,白头到老。” 玉簪质地莹润,瞧着比外祖父送她的玉镯还要珍贵,佟穗觉得烫手,见萧缜示意她不用客气,这才郑重谢过。 “起来吧,跟着老二好好过,有什么委屈都可以跟祖父说。” 萧缜扶着佟穗站直了,顺势将那根玉簪插进佟穗乌黑浓密的发髻。 佟贵在旁边瞧着,面露笑意,视线一转,瞥见那萧家小姑抿着嘴角,幽怨地望着萧老爷子,似乎很是不满。 佟贵在心里哼了哼,这萧家兴旺是因为人多,可人多是非也多,不知妹妹能否对付。 再担心,吃过早饭佟贵都要回去了。 佟穗站在萧家门口,眼巴巴地看着哥哥赶着骡车越走越远。 “好啦,回门的时候还能见着呢,走,咱们去屋里说话。” 贺氏亲昵地挽住佟穗的胳膊,带着佟穗往小夫妻俩的新房去了。 都是女眷,萧缜不好跟着,随老爷子回了上房。 萧穆将其他孙子撵走,摸了摸胡子,低声问二孙:“你娘临走前交给你的几样首饰,可都给阿满了?阿满年纪小,你千万嘱咐她藏好。” 老婆子跟着他过过富贵日子,手里有批首饰,人又大方,陆陆续续分了女儿、老大媳妇、老二媳妇七八成。 女儿、老二媳妇的都藏着,老大媳妇的分成了两份,一份赏了大孙媳妇,一份病重时给了二孙子保管。 萧穆没惦记那些,但他心里有数。 萧缜答道:“还没给,总要先摸清她的性子。” 萧穆看着这孙子,摇头笑了:“你倒是谨慎,不像老三,见到个美人骨头就软了。” 萧缜瞥向窗外。 世道艰难,金银都是能换命的东西,他不会轻易给才嫁过来的美人,只会给真正能信得过的屋里人。 ------------ 6 006 佟穗带着萧家的诸位女眷来了小两口的东厢房。 厢房一共三间,南北屋都是居室格局,南屋留着给日后的孩子用,现在空着,可以放些杂物,也可以当浴室。 中间的堂屋设了两口锅,分别连通南北屋的大炕,因为萧家上下都在老爷子那边用饭,各房的小灶基本只是用来烧水烧炕,临时做些小吃。 粗瓷大水缸、闲置的矮桌与板凳、摆放碗筷盆碟的腰高橱柜,再加上一套室内用的扫帚簸箕,堂屋里的东西几乎都摆在明面,一眼就能看全。 贺氏跟进了自家似的,打头往北屋去了。 萧玉蝉紧随其后。 佟穗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发现大嫂柳初略显担忧地看了她一眼,那位同属二房的三弟妹林凝芳对着贺氏的背影微微皱眉,人则站在柳初身后,等着佟穗这个主人先进。 佟穗看向另一位长辈:“姑母,进去坐吧。” 萧姑母笑着拍拍她的胳膊,进去了。 佟穗走在最后,进来先往门板后面的小篓子看,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应是阿福拿走的,悄悄松了口气。 贺氏、萧玉蝉站在屋子中间,正在四处打量。 说起来,萧家大房、二房两院的厢房都是去年几个儿郎回来后新盖的,为的就是备好房子娶媳妇。 四个孙子,萧延自己从外面带了一个媳妇回来,林家父母亲戚都死了,这就直接省了繁琐的婚礼,相应的,林凝芳也没有什么嫁妆填满新宅,只有一个丫鬟阿真。 萧野、萧涉尚未议亲,无从比较。 总之,在贺氏、萧玉蝉看来,萧缜这新房怎么看都比萧延那边的好,为啥好,还不是老爷子偏心多给填补了? 想到那张鹿皮,贺氏跟割了自己的肉似的,指着北炕头那两只崭新的大樟木箱问佟穗:“下聘那日我去你们家还没看见这俩箱子,是后面又新买的嫁妆吗?” 佟穗笑着默认。 贺氏:“这箱子看起来就结实耐用,还有那铜镜也是值钱的好东西,莫非你们把鹿皮卖了?” 佟穗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啊,我爹说那张鹿皮太打眼,留着村里有人惦记,不如卖了省心。” 贺氏眼珠一转:“那鹿皮怎么也能卖十几两,你爹都花你身上了?” 眼前这些东西可不够十几两,贺氏想套套话,看看这侄媳妇是否带了银两过来。 佟穗一愣,有些茫然地看向其他几人,仿佛没料到贺氏能问出这等直白无礼的问题。 小媳妇瞧着就乖巧好欺负,萧姑母已经忍了贺氏几句,此时直接把佟穗拉到自己身边,不悦地瞪着贺氏:“嫂子是替县衙的户房办事了吗,打听得这么仔细。” 百姓越穷,官府越想着法子盘剥百姓,这几年县衙那边经常派差役过来,凡是交不足苛捐杂税的就翻箱倒柜搜索家产,能扒一层是一层。 萧姑母话说的平和,却登时叫人将贺氏与差役横行霸道的刻薄嘴脸对上了。 贺氏被臊成了猪肝脸,瞥眼萧姑母身后不知在偷笑还是怎样的新媳妇,贺氏哼了哼,给自己找补道:“我就随便问问,想着如果亲家公真把卖鹿皮的银子都给了侄媳妇,那可真是疼女儿了,天底下难得的好爹娘。” 萧姑母:“那是必然的,阿满带过来的嫁妆跟嫂子当年给玉蝉预备的都没差多少。” 贺氏:“……” 她心虚地看向女儿。 萧玉蝉埋怨地瞪了母亲一眼,佟家的条件能跟自家比?偏偏她遇到一个抠门老娘,好东西都不肯给她。 贺氏接连被怼,转身把气撒在了亲儿媳身上,阴阳怪气地道:“这世道,父母双全就是好的,就算不给备嫁妆至少还能给嫁出去的女儿撑腰,不像有的人,一样嫁妆都没,连爹娘也没了,那才是真正地可怜,你们这些有爹娘护着的且知足吧。” 这话太戳人心肝了,佟穗看向单独站在门口的林凝芳。 林凝芳一身农家妇的布衣打扮,只是那脸那身姿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面对婆婆的话刀子,林凝芳不怒不悲,神色平静地朝贺氏笑了笑:“儿媳确实可怜,可若非我家破人亡,三爷怎么娶到我这样的高门小姐,您就偷着乐吧。” 偷着乐? 贺氏的火气一下子就窜天了,指着林凝芳连珠炮般数落起来:“我乐个屁!你除了会念几句酸诗还会做什么?到我们家快一年了,一顿饭都没给我做过,一件衣裳都没给我洗过,处处要我当婆婆的伺候你,早知道高门小姐都是你这样的,我宁可不要儿子也不许他带你回家!” 林凝芳仍是那副淡漠模样:“第一,我是没伺候您,可我身边的阿真没少被您差遣。第二,是三爷非要娶我为妻,您有任何不满,回头跟他说去。” 婆媳俩你来我往唇齿交锋,佟穗站在萧姑母身边,默默地看着戏。 萧姑母却不能任由嫂子在新侄媳面前丢人现眼,直接抓着贺氏的胳膊往外推:“行了,大好的日子你瞎嚷嚷什么,一大家子人呢,赶紧跟我预备午饭去,让他们姑嫂几个待着吧。” 贺氏话里带着哭腔,一边回头一边诉苦:“我容易吗?别人都是当了婆婆享儿媳妇的福,我却天天被她甩脸子,我当姑娘时都没受过这份气……” 萧姑母:“你福气够好啦,凝芳出自书香世家,祖父做过宰相,人家愿意喊你母亲你还有啥不知足的!” 姑嫂俩迅速走远了。 屋里还静着,佟穗毕竟是女主人,主动担起待客的职责来,惊讶地看向林凝芳:“三弟妹的祖父,莫非就是人人称赞的林相?” 贤相林远鸿,曾经辅佐武宗皇帝励精图治造福国民,可惜武宗命短,继承帝位的禧宗皇帝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昏君,驱逐贤臣重用奸佞,祸害得民不聊生,最终自食恶果,诸侯相继造反,亦有民间群雄起事,战火四起,朝廷的江山也越缩越小,只剩北地各州郡。 林凝芳上下打量佟穗一遍,淡淡道:“是又如何,林家已败,我与你们一样都是草芥,甚至还不如。” 至少佟穗是萧家正经娶回来的,她连嫁衣都没穿过,直接在荒林里与萧延做了夫妻。 忆起那不堪的一晚,林凝芳半点交际的兴致都没了,转身道:“你们聊,我先回去了。” 不等佟穗送,林凝芳快步离去,佟穗追到堂屋门口,只瞧见一抹纤细如柳的单薄背影。 “别理她,嘴上说着跟咱们一样,其实依然自命清高,整天躲在屋里,除了一日三餐连面都难见。” 萧玉蝉跟过来,对着林凝芳的背影一脸不喜。 这是二房的事,佟穗犯不着搀和,继续招待萧玉蝉与柳初。 萧玉蝉简直就是贺氏的翻版,一心套佟穗的话,佟穗半真半假地都敷衍过去了。萧玉蝉见佟穗嘴巴严手也紧,只端了一碟剩下的瓜子出来,她渐觉无趣,吃完瓜子就走了,徒留一地散落的瓜子皮,其中八成都是她嗑的。 佟穗出去送客,再折回来,就见柳初手执扫把正帮忙扫地。 这是跟她同住一个院子以后要长长久久打交道的亲大嫂。 人分远近,佟穗卸去在贺氏、萧玉蝉等人面前的客气疏离,伸手去夺柳初手里的扫把:“大嫂快歇着,我自己来。” 柳初笑:“一点小事,这两天你也挺累的……” 她是真心想帮忙,打定主意要守住扫把,未料佟穗看着脸嫩柔静,力气居然颇大,直接就将扫帚抢去了。 柳初:“……” 佟穗一手将她推到炕边示意她坐,一手轻轻挥舞扫帚,转眼就把那些瓜子皮扫到角落拢成一堆。 柳初看着她去洗手,想了想,轻声道:“你刚嫁过来,咱娘也不在了,我做大嫂的,简单给你讲讲家里人的性情,当然都是我自己琢磨的,未必对,你听听就是,也不用完全当真。” 佟穗将擦完手的巾子搭在洗漱架上,走过来挨着柳初坐好,感激道:“谢谢大嫂,我正愁跟谁都不熟呢。” 柳初就从萧老爷子开始讲起。 佟穗听了一阵,发现了,在柳初眼中,萧家众人都是好的,包括贺氏那样的也得了“有点小气心眼不坏”的评价。 佟穗自己觉得,其实是柳初性子温柔,不愿背后说别人坏话。 初来乍到,佟穗不着急探听佟家的私密,只打听跟自己有关的:“听二爷说,咱们两边轮流做饭?” 柳初:“对,做饭刷碗、喂鸡喂牲畜都是一起的,轮着来,这样大家都有休息的时候,反正不用咱们洗衣裳,比别人家的媳妇轻松多了。” 说了好多话,柳初提议道:“我带你去后院看看?” 佟穗刚要点头,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妯娌俩一起站了起来。 过了会儿,萧缜从外面挑开帘子,见到柳初,客气道:“大嫂在啊。”人并未往里走。 柳初有些紧张。 她刚嫁过来的时候,与萧缜、萧野这俩小叔就不算熟,新婚才两年,朝廷强行征兵,公爹兄弟、丈夫五兄弟都去了战场,期间公爹、丈夫死在了外面,过了漫长的六年萧缜几个才回来,全都长高了长壮了,农家儿郎淳朴的气质也变成了士兵的凌厉凶悍,令人畏惧。 再加上她是寡嫂,更得刻意与小叔们保持距离。 “二弟回来了,没事,我正要走呢。”一紧张,柳初就忘了与佟穗的约定,只想自己先溜。 佟穗几乎本能地抓住了柳初的手腕,垂着眼对门外的高大男人道:“大嫂说要带我去四处逛逛,熟悉一下。” 别看她嫁的是萧缜,可此时此刻,她更想跟柳初待在一起,而不是跟一个一大早就压着她做那事的强壮男人独处一室。 萧缜瞥眼她的手,挑着帘子给妯娌俩让路:“去吧,这边也没什么事。” 佟穗立即半推着柳初出去了。 离开东厢房,柳初放松下来,见佟穗脸颊有些红,她低声揶揄道:“见到二弟很紧张,是不是?” 佟穗并未否认。 柳初心里只有羡慕,她跟丈夫也有过又羞又喜的新婚阶段,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现在都快想不起亡夫的样子了,陪着她的只有女儿与无尽的漫漫长夜。 “慢慢来吧,习惯就好了。” 妯娌俩从上房这边的堂屋穿过去,来到了萧家后院。 三户连在一起的宅子,前面还搭了墙隔开,后院没修墙,视野顿时开阔多了,约莫一亩半的地。 北面墙根下分别盖了柴棚、骡棚、猪圈、茅房、鸡舍,剩下的空地都留着种地种菜。 别说村子,就是放在镇子上,萧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 柳初回忆道:“早些年家里日子还要更好,后来战乱,地里的粮食还没收上来就被兵爷土匪抢了,去外面买米药油盐样样都贵,日子渐渐变得紧巴,去年二叔二弟他们回来后才又恢复了些元气。” 佟穗苦笑:“家家都这样,祖父有功夫还能守住宅子,我们都是丢下房屋逃到山里,每次回来家里都跟进了贼似的,连破被子都给搜走了。” 柳初顿时怜惜地抱了抱她:“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以后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佟穗看着棚子下的两匹大黑骡,再看看猪圈里两只大猪与一窝猪仔,心里也怀着希望。 妯娌俩从东走到西,再绕回东院的时候,萧野、萧涉从前面跑了过来,前者手里攥着两串糖葫芦。 “大嫂二嫂,原来你们在这!” 萧野几个箭步冲过来,一个嫂子分了一串:“最近老张头每天都会来,我吃过饭就去村头守着了。” 柳初尴尬道:“你们吃了吗?” 萧涉:“我们又不馋这个,嫂子快吃吧,绵绵、耀哥儿的都给他们留着呢。” 柳初知道两人是想跟新来的二嫂套近乎,便没有再拒绝,劝佟穗也吃。 盛情难却,佟穗向两位小叔道了谢,然后把糖葫芦举到面前,刚张开嘴,余光瞥见萧野、萧涉都直勾勾地看着她,佟穗哪经历过这种架势,白皙的脸颊立即红了两团,继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柳初笑,提醒小叔们:“知道你们热情,但别把二嫂吓到了。” 萧野摸摸后脑勺,拉着萧涉坐到了旁边的木头上。 柳初也拉着佟穗找地方坐了,吃着小叔们送的东西,总不好立即就走。 萧野笑着问佟穗:“二嫂,听说你会打猎?” 佟穗擦擦嘴角,解释道:“射箭摆陷阱都还行,遇到猛兽我肯定打不过。” 萧野:“已经够厉害了,遇到野狼豹子我也害怕。” 萧涉:“我不怕,多来几只才好,狼皮值钱。” 萧野:“一边吹牛去。” 萧涉:“谁吹牛了,征兵的时候我年纪太小,不然让我上战场,我保证杀的人比你还多。” 两人斗起嘴来,萧涉瓮声瓮气的还特别执着,把萧野弄烦了,撵他:“找你嫂子去,别在我们这边碍事。” 萧涉:“大嫂二嫂也是我嫂子,你再那么说我告诉祖父去。” 萧野:“……” 佟穗、柳初都笑。 这时,萧玉蝉来后院取柴,视线一转看到柳初、佟穗手里的糖葫芦,萧玉蝉登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萧野、萧涉骂了起来:“好啊你们俩,为什么给大嫂二嫂买糖葫芦,我就没有?” 萧野戳萧涉。 萧涉:“有啊,三哥拿了两串,没给你?” 萧玉蝉一听,转身就往二房的西院去了。 萧野拉起萧涉:“走,看戏去!” ------------ 7 007 萧延攥着两串糖葫芦,蹑手蹑脚地靠近了自家夫妻居住的西院东厢。 阿真跟阿福去河边洗衣服了,母亲妹妹在中院做饭,使得西院这边静悄悄的,都能听到隔壁传来的说话声。 萧延在窗下等了会儿,没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他才踮着脚往里走。 挑开门帘,发现里面门闩横着。 惊喜送不成了,萧延只好推推门:“开门,我回来了。” 炕头有人坐了起来,从旁边拨开门闩,动作快到萧延隔着门缝连只手都没瞧到。 他推门进去,偏头一看,就见妻子林凝芳又躺了下去,面朝墙壁,眼睛闭着,莹白的脸颊一片清霜。 萧延笑着趴到炕头,将两串糖葫芦凑到美人鼻尖下。 林凝芳能感受到阴影晃过,也闻到了一股酸甜气息,她皱皱眉,睁开眼睛,看到两串红晶晶的糖葫芦。 萧延讨好地道:“天暖了,老张头说这是最后一批,下次想吃也得等到冬天。” 林凝芳重新闭上眼睛:“你自己吃吧,我那串给阿真,她爱吃这个。” 萧延:“我不吃,你跟阿真一人一串,来,你先挑,不然你不吃,阿真也不敢吃。” 林凝芳听了,这才坐了起来,也没挑,随便拿了一串。 大家闺秀,唇红齿白,吃起糖葫芦也跟弹琴画画一样透着一股雅致,萧延看得目不转睛。 林凝芳侧了过去。 萧延回神,努力找话聊:“二嫂刚进门,大嫂肯定陪着,你怎么没去?” 他一直都希望妻子能真正融入这个家,而不是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没病也能憋出病来。 林凝芳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萧延知道她最近都不怎么痛快,两人的事办得草率,之前还不明显,乱世里无媒而合的事太多太多了,可这次二哥成亲办得热热闹闹,又是花轿又是宴请的,换谁都要泛酸。 他握住林凝芳空着的那只手,低声保证道:“放心,等我攒够银子了非得给你买一身大红绸缎,让你穿回绸缎嫁衣,比大嫂二嫂他们的好上千百倍。” 林凝芳看着他宽大的手背,心头窝了几天的火忽地就散了。 怨谁呢? 当时山匪杀了她的家人,如果不是萧家兄弟出手,她与阿真被掳去匪窝,大概会生不如死。 萧缜正派也狠决,不愿带上她们主仆这对儿累赘,真把她们随便安置在哪个村落,还不是要被人觊觎? 为了活命,为了有个看起来还算靠谱的依靠,林凝芳不得不接受萧延的提议,做了他的人。 他是急色粗鄙,却做到了对她的承诺,给了她与阿真温饱。 “我没羡慕那个。”缩回手,林凝芳澄清道,“我是不舒服,但跟嫉妒无关。” 她只是在感慨自己的命,小时候金尊玉贵的,哪怕祖父失势林家依然是名门望族,她注定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儒雅君子,谁曾想一朝风云变幻,少时无忧无虑的岁月竟仿佛只是一场梦。 萧延不懂这般敏感的女儿心事,认定她就是羡慕二嫂,刚想再说点好听的,外面突然响起蹬蹬蹬的脚步声,毋庸置疑地奔着他们这边来了。 林凝芳一脸漠然,仿佛萧家出了何事都与她无关。 萧延站了起来,还没往外走,门帘一挑,萧玉蝉旋风似的冲了进来,看看炕上的林凝芳,再看向萧延手里的另一串糖葫芦,隐忍着火气道:“三哥,这串是给我的吗?” 林凝芳也看向萧延。 萧延笑得十分自然:“这是我的,你那串我让四弟五弟带过去了,怎么,他们俩偷吃了,没给你?” 窗外屋檐下,萧野朝萧涉使个眼色。 萧涉马上道:“三哥你不要冤枉人!我们一共拿了四串,大嫂二嫂两串,留两串给绵绵耀哥儿,姐姐那串明明在你手里!” 萧延:“……滚!小孩子不在家就没有,赶紧把那两串拿过来!” 他怎么有这么个蠢弟弟,看戏不嫌事大对吧? 萧玉蝉已经听出来了,她自然不会抢侄女儿子的那份,只盯着萧延手里:“我就要这个!你个大男人吃什么糖葫芦,该不会娶了媳妇忘了妹妹,两串都要给三嫂吧?” 她眼里喷火地瞪向林凝芳。 林凝芳只是笑,甚至还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山楂果子,比外面的两个小叔更像看戏的。 萧玉蝉气得直跺脚! 萧延怕妹妹闹大,赶紧把手里的塞给她:“行了,这串给你,我不吃了!” 萧玉蝉比较了下两串糖葫芦的大小,又把糖葫芦塞回去:“我不要别人挑剩下的,你去给我买新的!” 萧延不惯着她:“你嫂子根本没挑,你要吃就拿着,不吃我吃。” 说着就举高糖葫芦,作势要咬一口。 萧玉蝉急忙将糖葫芦夺回来,瞪瞪眼睛,转身走了。 萧延心累,回头见妻子淡淡地看着自己,马上道:“放心,我再去给阿真买一串。” 林凝芳:“算了,叫人看见挨骂的还是阿真。” 这时,萧野哑着嗓子模仿萧涉的声音,在窗下道:“三哥偏心,我也要吃!” 萧涉:“你学我干啥?” 萧延眉峰猛跳,一边撸袖子一边往外冲,要去揍两个兔崽子。 萧野、萧涉早撒腿跑了,回到佟穗柳初身边,绘声绘色地学了一遍。 萧野:“要我说这事就怪三哥,给三嫂送完马上给玉蝉送去,啥事都没有。” 萧涉:“三哥自己想吃吧。” 佟穗、柳初都是安静的性子,谁也没有试图分析。 萧野当二嫂对那些事不感兴趣,想了想,主动讲起自家二哥来:“二嫂你不知道,我们家五兄弟,最厉害的就是二哥,就说刚上战场的时候,大哥都有点怕,是二哥冲在前头最先杀了几个敌兵,这才把我们的血性都激了出来。” 佟穗飞快看了眼柳初。 萧野反应过来,连忙朝柳初赔罪:“大嫂,我不是故意提大哥的,我……” 柳初笑笑:“没事,都过去这么久了。” 萧野机灵地不再提大哥的部分,只往狠了夸二哥萧缜:“有一次我们小队立了大功,其中八成功劳都在我们兄弟身上,但二哥就是不许我们去争,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冒领功劳,结果怎么着,上头也想独吞这份功劳,见那人不识趣,找个借口把人弄死了,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二哥早把上边那些将领的心思都摸透了。” “六年啊,单二哥的战功至少能封个千户什么的,确实也有这种机会,二哥没要,他说朝廷没几个真正做实事的,与其搀和其中勾心斗角,不如回家种地,所以我们才都跟着二哥回来了。” 柳初点头道:“二弟确实心细,思虑周全。” 现在的朝廷,做好官要被陷害,只有贪官恶官才能站稳脚跟。 佟穗想到了生死不明的大哥佟荣,长了一副小山似的健壮身躯,人却老实巴交少算计,虽然她希望大哥另有际遇,但八成…… 如果大哥当时能跟萧家兄弟在一起该多好,或许能捡回一条命。 余光里有人出了堂屋,佟穗偏头,看到了萧缜。 她垂下眼帘,一串糖葫芦还剩四颗山楂果。 “二哥,过来坐啊。” 萧野招呼道。 萧缜还真过来了,坐在萧野旁边,斜对着佟穗。 听弟弟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萧缜打断他道:“少编故事。” 萧野:“谁编了,哪件不是你真做过的,再说了,管它真假,二嫂爱听就行。” 萧缜看向新婚妻子,她穿着一套红色的细布衫裙,坐在阳光里,脸是粉的,唇瓣嫣红。 被弟弟打趣,她急着要分辨,对上他的眼睛马上又躲开了。 这么一次简单的眼神来往,萧野萧涉都没留意,柳初却感受到了男女间的暗潮涌动。 她笑着站了起来:“我去给二婶姑母她们帮忙,四弟五弟,你们去看看各屋水缸,少了的都打水满上。” 萧野懂了,朝二哥眨眨眼睛,拉起萧涉一起离去。 佟穗:“……” 没有旁人,那一道视线变得更加明显,被人这么盯着,佟穗是吃不下了,低着头将糖葫芦递过去:“我吃腻了,这些你吃吧。” 萧缜:“你吃,我去骡棚看看。” 他一走,佟穗放松下来,用更快的速度将糖葫芦吃完,嘴角有些黏,她也没等萧缜,单独回了东厢房。 一个人就是自在,佟穗擦擦手脸坐到炕上,回想这一上午的应酬。 佟家人少,佟穗不是帮母亲做饭洗衣就是去山里地里帮忙,很少得闲,也很少与外人来往。 外面有人来了,哼着小调。 是萧野,许是料定屋里没人,萧野只是在堂屋待了会儿,检查完水缸就走了。 萧野的来去自如让佟穗感到不安。 包括萧延萧涉,萧家这三位小叔都长得过于威武,而乱世里强壮的男人本身就是一种威胁,像野兽,不定何时突然就会发难。 萧家的大门也太多了,院子连通,随时会有村人过来串门。 佟穗宁可被人嘲笑过于小心,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大意而遭遇危险。 想到这里,她将屋门插上了。 才插好没多久,外面又有人来,佟穗盯着门板,屏气凝神。 萧缜推了推门,道:“是我。” 佟穗心中稍安,移到炕头帮他拨开门闩。 萧缜进来后,并没有问她为何关门,也去洗了手,再在炕沿坐下,看着她问:“累了?” 佟穗摇摇头,垂眸道:“没什么事做,干脆回来了。” 萧缜:“我也是最近准备婚事才闲着,等陪你回完门,我们兄弟会进山打猎采药,直到春耕。” 佟穗好奇道:“你们也打猎?” 萧缜:“嗯,多赚一点是一点,将来四弟五弟成亲也都需要银子。” 佟穗明白了,其他百姓不会功夫,冒然进山危险重重,只能靠种地过日子,萧家兄弟个个身手了得,进山很容易有收获,当然比闲在家里强。 “我看你们这边离山有点远。” “骑骡子,五里地,快跑一会儿就到。” 佟穗心中一动,问:“去我们家的话,要多久?” 萧缜:“赶车慢行要一个多时辰,骑骡跑的话两刻钟左右。” 佟穗默然。 萧缜:“会骑吗?” 佟穗摇摇头。 萧缜:“下午我教你,到时候来回都方便。” 佟穗:“在哪学?” 萧缜:“后院也行,去村外的路上也行。” 佟穗:“还是后院吧。” 她刚刚嫁过来就拉着丈夫去外面学骑骡,村人肯定会去围观指点。 屋子里又沉默下来,佟穗四处看看,忽然注意到自己的细布裤子,崭新崭新的,便改了主意:“还是回门之后再学吧,等我把家里的旧衣裳带过来再说。” 她怕学骑的过程中磨坏了新裤子,浪费好东西。 萧缜:“也行。” 佟穗努力找事干:“你有破了的衣裳吗?趁我闲着帮你补补。” 萧缜还真有一条外衣的袖子破了,事情多一直忘了弄。 他去衣橱里翻了出来,正好佟穗的嫁妆里有一套针线,省了去找阿福或柳初借用。 挑了灰线引进针眼,佟穗将袖子翻了一面,从里面缝。 萧缜起初坐着,很快就改成躺着了,双手垫在脑后,斜眸看着炕头认真缝补的小媳妇。 佟穗有正经事情做,就没在意他看不看的。 等咬断线头,她再去看萧缜,发现这人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 应该也累了吧,昨天迎亲路上就是一天,傍晚与乡邻应酬,夜里接二连三的…… . 快到晌午,绵绵、耀哥儿从学堂回来了,一人举着一串糖葫芦坐在中院的屋檐下,吃得美滋滋。 萧缜去书房见老爷子,佟穗来了灶房。 萧玉蝉在烧火,贺氏、萧姑母一个切菜一个炒菜,柳初在盛饭摆碗。 瞧见佟穗,贺氏重重地嗤了一声:“来这么早做什么,也学你三弟妹,等所有菜都炒好了直接过来吃多好,一个个都是千金大小姐的命。” 萧姑母:“就你事多,咱们这边这么多人,阿满来了也没她下手的份。” 柳初歉疚地看向佟穗,其实今天就不该大房女眷下厨,是她之前为了撮合二弟夫妻才找了来这边帮忙的借口,现在反倒连累佟穗被贺氏挤兑。 佟穗已经知晓贺氏的脾气了,只当耳旁风并不理会,径自去帮柳初。 萧玉蝉喊她:“二嫂,我去喊三嫂过来吃饭,你来看会儿火。” 萧姑母:“不用你,耀哥儿,去看你三舅母,就说马上吃饭了。” 因为有糖葫芦吃所以很愿意帮忙的耀哥儿脆脆地应了声,撒腿就跑了。 萧玉蝉:“……” ------------ 8 008 萧家人多,午饭摆了两张矮桌,男女分坐。 因为办喜事还剩了些鸡肉猪肉,趁新鲜都做了,饭菜显得很是丰盛。 耀哥儿吃得满嘴是油,问萧野:“四舅,你什么时候娶媳妇?我还想吃席。” 萧野端着碗笑:“等着吧。” 三位嫂子都生得如花似玉,他也要给自己找个好看的媳妇,宁缺毋滥。 女眷这边就安静多了,佟穗坐在柳初、林凝芳中间,默默地夹着面前的菜。 有萧老爷子在旁桌镇着,贺氏没再阴阳怪气地找茬,只把一双筷子舞得飞快,专挑肉吃。萧玉蝉也是一样的吃相,不过她除了给自己挑肉,还要照顾坐在身边的耀哥儿。 柳初看看女儿,试着去夹一块儿肉。 筷子才伸过去,贺氏的视线就投过来了,锐如猛禽,柳初心一惊,像被烫了一样改变方向,帮女儿夹了一根酸白菜。 萧姑母看不过去,连着给绵绵夹了三块儿肉,再招呼三个侄媳妇:“快多吃点,瞧你们三个,一个比一个苗条。” 柳初笑笑,林凝芳神色淡漠,依然只挑素菜吃。 佟穗瞥眼一圈的碗筷,给自己夹了一块儿肉。 佟家日子再穷,因为是猎户,还是会经常吃顿荤的,家里也没有重男轻女的习惯,有肉大家一起分着吃。 佟穗不是馋,只是不想一开始就顺了贺氏的意思,默认自己就不该吃肉。 她不管柳初、林凝芳怎么想,她以后肯定会承担自己该做的差事,跟贺氏母女差不多的差事,既然出一样的力,贺氏母女可以吃的,她便也能吃,且吃得心安理得。 眼瞧着佟穗脸不红心不跳地夹了肉,贺氏笑了,朝着男人那桌夸道:“还是阿满大方,一点都不认生,不像柳儿跟凝芳,嫁过来这么久了,吃菜还得我们劝着,客客气气的。” 明着是夸佟穗,其实是在暗指新媳妇厚脸皮。 老爷子萧穆仿佛没听见,继续吃自己的。 萧守义瞪了妻子一眼。 萧缜见佟穗坐姿端正,神色并无异样,也就收了视线。 饭后,因为萧姑母也在帮忙收拾碗筷,佟穗便与柳初一起留了下来。 萧玉蝉盯着林凝芳翩然离去的身影,对佟穗道:“二嫂你看看,三嫂还把自己当相府千金呢,我哥哪是娶的媳妇,分明是请了尊菩萨回家。” 佟穗没应声,把手里的碗筷放在灶台上。 贺氏立即把最方便刷碗的地方让了出来。 没想到佟穗一转身就去擦桌子了。 两张桌子,她跟萧姑母一人一张,擦完了,萧姑母递了佟穗一个眼色,再对贺氏道:“等会儿我们就回镇上了,我再跟阿满说说贴己话。” 说完,萧姑母带着佟穗走了。 佟穗跨出灶房时,萧玉蝉正脸笑嘴甜地将刷碗布塞进柳初手中,而柳初只是默默接过,半点犹豫或不满的情绪都没露出来。 萧姑母也看见了,来到东院后,萧姑母叹口气,低声对佟穗道:“有些话其实我不该说,说了有挑拨你们关系的嫌疑,只是你婆婆走得早,往后东院这边全靠你跟你大嫂操持,你大嫂性子太软,别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提醒了也不管用,现在你进门了,我就盼着你硬气点。” 佟穗:“姑母是为我们好,我明白的。” 萧姑母:“按理说,老二他们哥四个都是我侄子,我对他们应该都是一般好,可我大哥大嫂先后没了,老二老四成了没爹娘疼的孩子,那我肯定会更心疼他们一点。他们都是爷们,做婶子的不会直接欺负到侄子头上,却又惦记着占便宜,可不就针对你们俩妯娌了。” “我在这儿的时候能帮就帮,我走之后,只能靠你自己应对,老二他们打仗种地都是好手,家里这种琐事反倒不好搀和,毕竟那边是长辈,包括老爷子,哪有当公公的天天给儿媳妇讲规矩的,除非闹大了他才会管一管。” 佟穗点头:“我懂,姑母放心吧。” 萧姑母又问了问小两口相处的如何,估摸着灶房那边应该都忙完了,萧姑母才带着佟穗回了中院。 萧姑父家在南边的镇子上,离灵水村有六里地,不算远,夫妻俩走着来,如今又要走回去。 “阿满,你姑母跟你说啥了?” 老爷子回房后,贺氏随意地问道。 佟穗看眼萧缜,垂眸道:“姑母嘱咐我好好跟着二爷过日子。” 贺氏哼了哼,转过身往西院去了,一边走一边揉着腰念叨:“唉,年纪大了,刷几只碗都腰酸背痛,别人家婆婆都有儿媳妇孝敬,我没那个命啊。” 萧延尴尬地看向林凝芳。 林凝芳望着萧姑母夫妻远去的背影,等贺氏不见了,她才朝西院走去。 萧延朝萧缜等人笑笑,大步跟了上去。 萧野嗤道:“三哥只要闲着,肯定要黏在三嫂身边,寸步不离的。” 萧涉也很瞧不上三哥这样,看着萧缜道:“二哥,咱们去山里吧,待了好几天了,我手痒。” 萧缜:“你们去吧,我歇两天。” 萧野:“……” 不过二哥刚刚成亲,跟三哥的情况不一样,能够理解。 萧缜带佟穗回了东厢房。 佟穗是真的有些累了,底下也隐隐不适,即便看不见,也知道他比那男的小瓷人壮硕多了。 见萧缜落下门闩,瞧着要歇晌的意思,佟穗从被卷里翻出两个枕头。天气暖和,歇晌而已,不盖被子也行。 她背着他躺下。 萧缜仰面躺着,过了一刻钟左右,他转个身,手臂搭在了佟穗腰上。 佟穗本来就在防着他,这下子全身都绷紧了,抢在男人做更多举动之前小声道:“我困了。” 就算不困,白天做那个也不合适。 短暂的沉默后,身后那人道:“抱一会儿,没别的意思。” 佟穗:“……嗯。” 萧缜就贴了上来,手臂纹丝不动,语气平稳:“会不会冷?” 佟穗摇头。 萧缜不再说话,抱一会儿就松开了。 佟穗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睡醒,窗外天都暗了,身上盖着被子。她往后看看,萧缜不在,再看门板,合着,居然落着闩。 佟穗愣了一会儿,随即反应过来,萧缜应该是在出去后,利用细树枝或其他东西插./进门缝,一点一点将门闩给拨上了。 他也怕有人会趁她睡着偷闯进来吗? 窗外忽然传来孩子们喊二叔、二舅的声音。 萧缜:“回来了,今天先生都教了什么?” 耀哥儿不想提这个,跑了,绵绵乖乖地答话,答完问:“二叔,我娘呢?” 萧缜:“在帮忙做饭。” 谈话至此结束,绵绵应该是回上房了。 佟穗一边听一边叠好被子,下炕后先打开门闩,再去洗漱架前洗脸。 她梳头时,萧缜进来了。 佟穗想探探他的态度,故作疑惑地问:“之前你说我们跟二婶她们轮流做饭,明天该我们,怎么今天大嫂还要去?” 萧缜看她一眼,没什么特别情绪地道:“二婶喊她了。” 佟穗:“以前轮到大嫂的天数,二婶会去帮忙吗?” 萧缜:“不会。” 佟穗:“那岂不是二婶一直在占大嫂的便宜?” 萧缜:“嗯。” 佟穗咬了咬唇,放下梳子道:“要是没定轮着来的规矩,她是长辈,每天都让我去帮忙做饭也没什么,可既然定了这规矩,大家就该一致遵守,你说是不是?” 萧缜:“是,一开始就是大嫂受累最多,祖父才定了这规矩,让两边轮着来。” 佟穗:“既然是祖父定的,那我就听祖父的,不该我的日子,二婶喊我我也不去。” 萧缜:“就怕你跟大嫂一样脸皮薄,不好意思拒绝。” 佟穗:“跟脸皮薄厚没关系,我只讲规矩。” 夫妻俩正聊着,阿福来了,在窗外道:“二爷,二太太,我把晒干的衣服拿过来了,其他的还要再晾晾。” “一声”二太太先把佟穗的脸喊红了,土生土长的乡下姑娘,真不习惯这种大户人家的称呼。 萧缜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红扑扑的脸。 佟穗去外面见阿福。 阿福抱着几件叠好的衣裳,都是昨晚新婚夫妻换下来的单衣里衣。 佟穗接过来时,注意到阿福红通通的手背与手指,一看就是冬天长过冻疮的,哪怕天暖了也没有彻底痊愈。 佟穗前几年也长过,兵荒马乱根本没机会也没有钱去买面脂或油膏,直到战乱结束才又有条件讲究这个。 萧家人多,阿福负责洗老爷子跟大房这边的一堆衣裳,沾水太久,即便用了面霜多半也不管用。 阿福察觉到二太太的视线,再看看自己的手,笑道:“二太太别担心,我有油膏的,每天都涂呢。” 油膏是用猪胰与药油混合制成的,卖相不佳,比均匀细腻的面脂便宜,乡下百姓常用。 虽然洗衣辛苦,可阿福已经很知足了,要不是萧家收留了她愿意给她一份差事,她早已横死街头。而且老爷子心善,以前贺氏还想把刷碗筷的活计也都分给她与阿真,老爷子瞧见她们手上的裂口,叫她们只管打扫院子、洗衣,不用管灶房的事。 . 晚饭简单多了,一大锅苞米粥,再把晌午的剩菜热一热。 萧穆年纪大身子骨却硬朗,饭量也大,光喝粥根本喝不饱。 萧守义叔侄几个也是一样的,萧守义瞧出老爷子不太高兴,歪头数落贺氏:“怎么没烙几张饼?” 贺氏自有道理:“这么多剩菜,我以为光吃菜就够饱了。” 萧守义沉着脸。 贺氏赔笑道:“行了,明天多做点,反正烙饼能放,柳儿阿满,你们直接做三天的量。” 柳初哎了声,佟穗也点点头。 贺氏得意地跟女儿对个眼色。 萧玉蝉也很高兴,做饼可比蒸饭煮粥费事多了,又要揉面又要擀,烙的时候还要翻个,忙完一通铁定腰酸。 男人们吃得快,放下碗筷先出去了。 佟穗端着碗,见柳初吃好了,她喝完最后一口,十分自然地按下柳初想要帮忙收拾碗的手,虚心道:“大嫂,我厨艺不太好,你先教教我怎么烙饼吧?” 柳初笑道:“好啊。” 佟穗:“那行,咱们回去说,你给我细细讲讲。” 她也不去看贺氏母女是何脸色,拉起柳初就走了,绵绵见了,高兴地跟在两人身后。 贺氏、萧玉蝉大眼瞪小眼,林凝芳则多看了佟穗一眼。 东院上房,柳初请佟穗坐到炕上,真要传授弟妹做饭的技巧。 佟穗笑道:“大嫂别急,绵绵,你去跟二叔说一声,告诉他我等会儿再回去。” 绵绵就出去了。 佟穗这才低声对柳初道:“大嫂,普通饭菜我都会,只是不想你留在那边帮忙刷碗才拉你回来的。” 柳初愣住了。 佟穗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心甘情愿被他人压榨的老实人,无非是为着各种原因宁愿委屈自己罢了。 佟穗也不想给柳初讲什么自己要硬气的话,萧姑母肯定都说过,她只道:“大嫂,我知道你勤快又热心肠,可我是个懒的,该我做的我尽心完成,不该我做的,除非实在没办法了,那我真的不想做。你看,今天该二婶他们做饭洗碗,你我歇着那是符合规矩,可你去了,我却没去,岂不是显得我又懒又不孝顺二婶?” 柳初脸色大变,急着解释道:“弟妹,我不是故意的,我真没想到这层!” 她是个寡妇,一个没能给丈夫留下传宗香火的寡妇,萧家不用她种地不用她洗衣,她跟别人家的媳妇比起来简直就像个吃闲饭的。这样的世道,萧家为何要留着一个白吃饭的? 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用,柳初才会明知道贺氏的心思却甘愿配合。 她用辛苦换心里的踏实,这是她自己的事,没影响别人。 如今不一样了,她多了一个同房的弟妹,如佟穗所说,她再那么做,会给贺氏挑刺佟穗的借口。 “弟妹,你放心,我以后肯定按规矩来,再也不会坏规矩!” 柳初像是犯了滔天大错,恨不得对天发誓给佟穗看。 佟穗笑道:“大嫂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那明早咱们何时起来开工?” 柳初目光温柔:“你刚成亲,多睡一会儿吧,差不多了我再叫你,反正我都习惯一个人做饭了。” 佟穗挑眉:“被祖父知道,岂不是要误会我故意偷懒?” 柳初:“……” 佟穗没再逗她,得了起床的时辰,见外面天色已黑,绵绵也回来了,她便告辞了。 来到东厢,发现萧缜坐在堂屋的北锅这边,锅里烧着水,边缘已经浮现一圈小气泡,即将沸腾之势。 春暖后大家都直接喝凉水,烧水的话,只能是为了洗澡。 佟穗红着脸去了北屋。 一阵脚步声后,那人隔着门帘提醒她:“南屋那边兑好水了,你先洗?” 佟穗蚊呐似的应了声。 翻出替换的里衣单衣,佟穗挑开门帘,目不斜视地穿堂而过。 南屋里燃着一盏油灯,屋子中间摆着一个崭新的简朴浴桶,不大,一次只能洗一个人。 佟穗看了两眼,回身把门关上了。 她脸皮确实不厚,做不到新婚第一天就放夫君进来看她洗澡。 ------------ 9 009 佟穗洗完时,浴桶里的水已经不怎么温了。 她系好右衽的衣带,摸摸发烫的脸,提前做出神色如常的样子再打开门。 堂屋里没人。 静悄悄的,对面北屋的门帘突然被人挑开,惊得佟穗一阵心跳加快。 “我,我好了,你再兑点热水吧。” 让开南屋门口的地方,佟穗轻声道。 萧缜:“没事,我不怕凉。” 他从她身边经过,佟穗悄悄斜眸,视线与他的右肩……右上臂持平。 萧家兄弟个个都高,都得佟穗仰头才能看见他们的脸,其中萧缜又是最高的,家里二哥八尺一,萧缜大概能有八尺二。 这种体型差距带来的胁迫感在独处的夜里尤为明显。 佟穗神不守舍地来了北屋,发现被子已经铺好了,大红被面,两个枕头。 洞房时的龙凤喜烛已经撤掉了,柜子上摆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听着南屋哗啦啦的水声,佟穗吹了灯,摸黑钻进被窝。 母亲为她准备了两个小垫子换着用,上一个阿福洗了还没干,另一个在衣橱。 今晚八成是要用的,可佟穗不想由她来预备,好像她很期待一样。 胡乱想着,那边萧缜洗好了,稳重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佟穗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外面的灯都熄了,萧缜从一片黑暗跨进另一片黑暗,倒是能看清些朦胧的轮廓。 他关上门,来到炕上。 因为战事耽误,萧缜今年都二十六了,放以前这个年纪的男人孩子都送到私塾读书了,可佟穗才刚刚十八岁,正是村里姑娘出嫁的好年纪。 她在姑娘里个头算是偏高的,到了萧家,被男人们衬托得却像个小姑娘。 昨晚烛火亮了一晚,初为新郎的萧缜也有不自在的地方,此时黑漆漆的,他也更放得开。 掀开被子,萧缜将紧张得要僵掉的佟穗抱了起来,放在腿上。 佟穗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不好意思问。 才系好没多久的单衣被扔到了一旁,佟穗将脸埋进他的胸口,身子渐渐放松不再僵硬,却止不住地颤了起来。 “垫子,在衣橱里。”被他放回被窝时,佟穗撑住他的肩膀,及时道。 萧缜声音发哑:“今晚还要用?” 佟穗恼羞成怒地想,他自己有多少东西心里还没数? 真正说出来的话却软绵绵的:“吸汗用。” 萧缜这才下了一回地,回来后略显粗鲁地将垫子往她背后一塞。 佟穗还在试着将垫子往下扯扯,萧缜山一样倾了下来。 . 萧缜寡言少语,佟穗也是安静的性子,还在娘家的时候,她十天可能都说不上今天一天说的量。 这会儿萧缜也没跟她聊什么,佟穗的喉咙却不受控制地应着他,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真怕声音传到同院居住的萧野或柳初耳中。 其实是她“做贼心虚”,就她那性子,已经刻意藏着了,怎么可能传出那么远? 她要是放得开不管天不管地,萧缜反倒会收着,毕竟他也不想让弟弟嫂子听见自己屋里的动静,可佟穗藏得很好,除非有人躲在北屋窗外才能听见,萧缜又怎么会克制? 他故意看着这姑娘着急又无可奈何,仗着夜色让她看不见他眼中的劣与欲。 小垫子功成身退时,大半面都是湿的。 . 黎明时的鸡鸣没能叫醒佟穗,萧缜伸过来的手把她弄醒了。 恍惚了一会儿,佟穗忽然记起今早该她与柳初做饭,立即将那只手拨了开去,逃也似的坐起来:“我要去做饭了。” 萧缜知道,方才也是打算逗逗她,没有真要来的意思。 屋里还黑着,萧缜只穿着一条中裤下了地,摸到火折子点亮油灯。 昏黄的光晕无声扩散到炕上,佟穗迅速穿好裤子,转身对上男人强壮的胸膛,她立即垂了眼,默不吭声地穿鞋。 萧缜走到炕沿前,捡起衣裳往身上披。 佟穗这才又看过来,一边梳头一边问:“你不再睡会儿?” 萧缜:“睡够了,给你烧点热水洗脸?” 佟穗:“凉水就行。” 萧缜就去外面缸里舀了半盆进来。 佟穗洗脸时,他站在旁边瞧着。 佟穗没往上瞅,随便擦擦手就往外去了。 上房三间屋都是黑的,但柳初刚好从堂屋走出来,瞧见佟穗,她柔声道:“弟妹你先去灶房,我去柴房抱柴。” 佟穗:“一起吧。” 到处都是黑灯瞎火,她对萧家也没有那么熟悉,一个人走有点慌。 说实话,佟穗不信鬼怪,不怕山里的寻常小兽,唯独怕人,那种不知道何时会突然冒出来的人,无论男女,怕他们因为饥饿而变得近似食人猛兽的眼神。 妯娌俩刚要穿过堂屋,萧缜出来了,手里提着一盏灯。 他大步走过来,将灯交给佟穗,低声道:“你们去灶房,我去搬柴。” 说完人就走了。 佟穗下意识地望着他的背影。 柳初反应过来,又意外又是笑:“二弟居然还挺会疼人。” 佟穗听了,暗暗咬牙,真会疼人的话,他昨晚就不会折腾得那么狠,搬柴的举动更像是一种补偿。 “走吧。” 中院这边,老爷子萧穆已经起了,每当儿媳妇孙媳妇们做饭的时候,他都去书房待着。 柳初在算数:“昨晚祖父他们就没吃饱,咱们先把早饭这顿的饼烙出来,爷们一人一整张,女人孩子两人分一张,嗯,一共是十张半,做十一张吧。” 佟穗:“……” 人多嘴多,消耗的粮食更是惊人,幸好萧家有家底,再加上萧缜几兄弟都能养家了,不然光吃饭都是个大问题。 粮食放在老爷子这边的西屋,平时都是锁着的,老爷子起来后会打开,吃过饭他再亲自锁上。 佟穗跟在柳初身后走了进去,发现里面的存粮并不多,至少与萧家的大户名声不符。 看出她的疑惑,柳初欲言又止。 佟穗明白了,萧家肯定另有地方藏放粮食,只是柳初不确定能不能告诉她。 按照朝廷的腐败乱象,以后肯定还会有战乱,粮食就等于命,萧家必然不会轻易透露给一个刚嫁过来的媳妇。 佟穗也不着急,她恢复神色,若无其事地从苞米袋子里舀出今早煮粥的份量。 “够吗?”第一次给这么多人做粥,佟穗拿捏不准,问柳初。 柳初又添了一大勺。 佟穗端着盆子出去了。 柳初松了口气,萧家的地窖是个大秘密,孩子们、林凝芳、阿福阿真都不知道具体位置,没有老爷子的授意她断不敢告诉佟穗。不过,如果佟穗好奇这件事回头去问二弟,二弟应该会告诉她?佟穗一看就是愿意在萧家安生过日子的,跟林凝芳不一样。 佟穗简单地又刷了一遍锅,柳初在另一头和杂粮面。 萧缜提了一捆干柴过来,山上捡回来的细树枝,耐烧。 帮点了火他才离开。 柳初瞅着佟穗笑。 佟穗只当没瞧见。 . 一顿早饭就要十一张饼,一天就是三十三张,三天的量凑整的话,足足有一百张。 收拾好灶房喂完牲畜,佟穗妯娌俩就继续和面、擀面、烧火、烙饼。 量太大,萧野、萧涉都跑来看热闹了。 萧野瞪眼萧涉,替嫂子们打抱不平:“二婶她们就是故意的,每次轮到她们,她们都想方设法偷懒,再把这费事的吃食推给大嫂。”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萧涉也为亲娘、姐姐的偷懒耍滑感到丢人,见二嫂要去添火,他忙道:“我来,我会烧火。” 佟穗:“……行吧,你看着点,小火就行,大了容易烙糊。” 萧涉:“好!” 有人帮忙烧火,佟穗准备给锅里正烙着的饼翻个个。 萧野:“这个我来,二嫂你只管擀面,该翻哪个你尽管指挥我。” 佟穗笑笑:“好吧,今天事情确实多,就麻烦你们帮忙了。” 柳初羡慕地看了眼佟穗。 小叔们对她也很照顾,可她就做不来佟穗的大方,恨不得小叔们别凑过来攀谈,免了她拘束一场。 佟穗和着面,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嘿”、“嗬”之声,好奇地问萧野:“那是什么声音?” 萧涉抢着道:“是祖父、我爹在教人练武。” 萧野:“对,祖父他闲不住,当年刚搬到灵水村没多久就开始收徒了,十里八村的乡亲们慕名送孩子们过来,最多的时候祖父一起教了一百多个。前几年战乱断掉了,去年不是又安生了,祖父重新收徒,乡亲们交不起束脩,他不收钱也要教,这下子不但孩子们过来学,大人们没事的时候也跑来学几招,热闹不输从前。” 柳初叹道:“大家都怕了,学点功夫傍身,下次再被征兵了活下来的机会总比没学武的大一些,留在家里的也更有底气应对兵匪。” 佟穗这桩婚事是老爷子促成的,她对老爷子本来就有种亲近感,现在又添了一层钦佩:“武艺在身,危难时能够救命,祖父这是在尽力帮大家保命啊。” 萧野:“是啊,祖父也是这么说的,能活一个是一个。” 佟穗不由加快了速度,忙完了好去亲眼瞧瞧众人一起练武的盛况。 贺氏过来看热闹,发现亲儿子居然在烧火,以为是佟穗妯娌俩故意占儿子的便宜,气得喊萧涉跟她走。萧涉不听,贺氏就来拧他的耳朵,娘俩闹成一团。萧野嫌烦,没好气地撵萧涉,萧涉这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老娘回了西院。 萧野朝外面呸了口,再看看佟穗,担心道:“二嫂,你该不会跟大嫂一样,以后就任由那边占你们便宜了吧?” 佟穗看着手里的杂粮面,道:“可一不可二,第一次我敬她是长辈,出些力气的事不跟她争,下次她还想这样,那就是她故意欺我,闹起来我也占理。” 萧野眼睛一亮,对柳初道:“大嫂听见没?就该二嫂这么想,你也学学!” 柳初苦笑,她一没男人撑腰二没能替萧家传宗接代,自然没有底气。 . 午后,柳初抢着刷了最后一只碗。 佟穗直起腰,用袖口擦了擦额头脸侧的汗,人丁兴旺说出去好听瞧着也好看,只苦了宅子里负责饭菜的女人。 这幸好萧家还养了阿福、阿真帮忙洗衣服,不然以佟穗的身子骨可能也要吃不消。 眼看着柳初扶了一下腰,佟穗关心道:“累到了吧?快回去歇歇,剩下一点我来收拾。” 还要把碗筷放回橱柜,把废水倒进泔水桶晚上做猪食用,最后清理下灶台。 柳初摇摇头,坚持陪着佟穗弄完了。 妯娌俩并肩回了东院,各自回屋。 佟穗拿胳膊垫着脑袋,趴在炕头。 她倒没有柳初那么虚,可是早午饭加上那一百张烙饼,连着忙了一上午,她的肩也隐隐发酸。 快要睡着时,屋门被人推开了。 佟穗懒懒地看过去,见是萧缜,她只将不太雅观的趴姿改成侧躺,重新闭上眼睛。 萧缜上炕,帮她取了一个枕头出来。 佟穗背对他躺着。 萧缜:“趴着吧,我给你捏捏。” 佟穗想到他昨晚的那些坏,心安理得地改回趴着,要他伺候。 没想到萧缜刚按上她的肩膀,佟穗就叫了一声,比夜里还响! 萧缜还愣着,就见这姑娘的耳垂变戏法似的红了个底,连那细长白皙的脖颈都透着粉。 他沉默片刻,问:“弄疼了?” 佟穗点点头,眼睛看着面前的枕头边,只恨不能把刚刚那一声收回来。 萧缜略收力道:“这样?” 佟穗:“可以了。” 萧缜:“下次还做一百张饼吗?” 佟穗:“……” 萧缜:“二婶打你骂你,我能管一管,这种话里的小算计我不便搀和,只能靠你驳回去。” 佟穗:“我知道,昨天祖父在,我不想刚嫁过来就当着祖父的面跟她争执,让祖父为难。” 她在老爷子面前让了贺氏一次,证明自己不是斤斤计较的孙媳妇,下次她不让了,老爷子则会知道她不是柳初那样逆来顺受的孙媳妇。 她尽了该尽的礼数,至于老爷子喜不喜欢她这样,那就与佟穗无关了,如果老爷子宁可她学柳初来保证萧家的内宅安宁,佟穗绝不会委屈自己。 萧缜:“你这么替祖父考虑,怪不得他喜欢你。” 佟穗心中一喜:“祖父跟你说的?” 萧缜:“不用说,祖父看你的眼神跟看大嫂、三弟妹都不一样。” 佟穗试图回忆,然而老爷子不笑的时候也是威严模样,看众人的眼神好像都差不多。 萧缜按完她的肩背,双手来到了她腰间。 佟穗顿时一僵,忙着避开:“好了,没那么酸了,我睡会儿。” 萧缜:“睡吧,我在旁边看书,等你醒了再商量明天给岳父岳母带什么。” 无非是酒水、茶果这两样,佟穗只管睡了。 许是怕她太累回门时精神不对让岳父岳母担心,这晚歇下后萧缜老老实实地睡在旁边,并没有碰她。 次日吃过早饭,萧缜备好一辆骡车,带着佟穗出发了。 ------------ 10 010 灵水村是这一带很大的村子了,有三百多户百姓。 萧家当初算是外来户,房子建在西北角,回佟家的话要从西穿过村子,走上村东的一条土路。 萧家在村子里的人缘应该很不错,骡车经过的地方凡是遇到百姓,那些人都会笑着跟萧缜打招呼,与此同时,他们也会好奇地打量坐在车板中间的佟穗,想瞧瞧萧家的新媳妇长何模样。 这都是人之常情,佟穗出发时就做好了准备,每当萧缜给她介绍对方的时候,佟穗便笑笑,随着萧缜的称呼唤一声张叔、李婶之类的。 不是善谈的开朗性子,但也没有过于拘束。 当骡车走远,几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聚在一起点评起来: “小媳妇长得真好看,瞧着是个老实的。” “白净,我好些年没见过这么水灵的姑娘了。” “这萧家的儿郎们还真是有福气,三个媳妇没一个丑的。” “这是自然,没看看萧家是什么条件,也就是萧千户不争,不然咱们村的里正早换人了,哪会一直被孙家霸占。” 因为老爷子萧穆做过千户,附近百姓们提到他时还会敬称一声“萧千户”。 骡车上,佟穗笑了一路,眼看着就要出村子了,她总算松了口气。 萧缜偏头看看她,再往自己身边使个眼色:“坐近点?” 佟穗先将手边的两坛酒、一支熏猪腿以及两包茶果往车辕那边推推,再挪了过来,背抵车边的尺高护栏,与萧缜一个面朝西,一个面朝东。 别人家夫妻赶车时挨着坐是为了方便说话,结果佟穗坐了一会儿了,招呼她过来的男人居然一点聊天的意思都没有。 佟穗也不好再挪回去,只默默打量即将离开的灵水村,打量对面的广阔田地。 去年秋天种下的麦苗蛰伏一冬后又变得绿油油了,空着的田地则留着过阵子种苞谷、花生或红薯。 乡下百姓看见平整的田地跟看见爹娘一样亲切,佟穗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哥们在村里疯跑的快活光景。桃花沟位置偏僻,百姓比其他村子是要穷点,可大家都能吃个温饱,不用去惦记别人家的米粮,也不用担心家里男人被朝廷征走,担心女人们被兵匪祸害。 土路坑坑洼洼,骡车偶尔会颠簸一下,佟穗依然怔怔地望着那片田。 萧缜也随意地看着远近的房屋庄稼,直到骡车拐上东边小道,几道或蹲或坐的身影忽地闯进视野。 萧缜微微皱眉,眼睛看着那几人,低声提醒身后的小姑娘:“里正孙家的人,跟我们不太对付。” 他刚说完,对面已经有人不太客气地起哄了:“萧二,陪新媳妇回门啊。” 那声音听起来就是来者不善。 佟穗歪头,视线贴着萧缜姿态松弛的腰背朝前一扫,就见四个高矮不一的布衣男人从路边站了起来。前面的两人身形挺拔壮硕,五官周正酷似,神色跋扈倨傲,后面那俩瘦了一圈矮了一截,一看就是跟班。 四人同时瞧向佟穗。 佟穗垂眸,身体微微后仰,借萧缜挡住自己。 四人排成一字挡在路中央,萧缜只好停了车。 孙典走到萧缜旁边,盯着佟穗看了几眼,吊儿郎当地笑道:“萧二,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萧缜对佟穗道:“这是里正的长子孙典,那是次子孙纬。” 佟穗朝两兄弟笑笑,微抬唇角的那种。 离得近,她注意到孙典右边眼角外有道明显的疤痕,狰狞如蜈蚣,孙纬比哥哥白一点,显得要文气些。 孙典围着骡车绕了一圈,时不时瞟佟穗一眼:“行啊,没想到咱们这边还藏了这么一个漂亮姑娘,大郎他娘死了好几年了,方媒婆都没给我介绍弟妹,反倒便宜你这个刚从战场回来的。” 一个跟班嬉笑道:“典哥别冤枉方媒婆啊,人家知道你心有所属非对方不娶,给你介绍别人不是自讨没趣嘛。” 孙典呵呵两声,重新回到萧缜身边:“萧二,你现在有媳妇了,该知道被窝里有多快活,怎么,就许你媳妇被你……” 他没说完,萧缜突然跳下车辕,一拳挥在孙典脸上,直砸得孙典连退数步,若非孙纬及时拉住他,孙典非得栽倒土路与田地中间的道沟里。 “你敢打我典哥?” 两个跟班撸起袖子要冲上来。 “滚!” 孙典喝退这两个肯定打不过萧缜只会丢人现眼的,随即他抹把鼻子下面的血,瞪着萧缜道:“当年咱们两家一起向柳家提的亲,你大哥长得比我好看,柳儿选他我愿赌服输,后来我也娶了媳妇,跟柳儿各过各的,相安无事。如今你大哥都死了好几年了,我也成了鳏夫,你们萧家把柳儿嫁我又怎样,非得让她独守空房?” 萧缜:“大嫂真想改嫁,我们绝不拦着,是你配不上她。” 孙典:“我哪里配不上了?除了你们萧家兄弟,方圆十里我比谁不强?” 萧缜:“无法让她喜欢,便是你不配。让开。” 孙典不让。 萧缜拿起放在车上的马鞭。 孙典这才带着三人退后,等骡车过去了,他巴巴地跟在骡车后面,对佟穗道:“弟妹,萧二他们都不讲道理,你是女的该明白女人当寡妇的苦,回头你替我多劝劝柳儿,你真能帮我达成心愿的话,要银子我给银子,要出力我出力,我孙典绝无二话!” 车上的小媳妇面朝前方,除了随着车板的微微晃动,一点反应也无。 孙典停下脚步,突然发出一声嗤笑:“行啊,公木头娶了一根母木头!” . 骡车走出好远,佟穗才回头看了下,孙典四人已经不见了。 萧缜像是能听见她的动作,道:“这事不用跟大嫂说,你也不必跟大嫂打听什么。” 佟穗才没那么嘴碎:“知道。” 也不用打听,来龙去脉孙典自己都嚷嚷出来了。 萧缜兄弟都这么俊,那位战死的大哥萧崇必然也是仪表堂堂,柳初选择萧家真是再正常不过。 当寡妇确实有不如意的地方,可萧家男人们都算靠谱,那孙家不知道具体是何情况,柳初改嫁过去未必真就比待在萧家舒服。 这是从过日子考虑,男婚女嫁还要考虑是否看对了眼,若柳初不喜欢孙典那样的,那么纵使孙家有金山银山,柳初肯定还是不愿意。 佟穗才嫁过来,跟柳初的情分尚浅,有些旧事心里清楚就好,不必过问也不必搀和。 二十里路,越靠近桃花沟这边越人烟稀少,远望是巍峨连绵的龙行山岭,近处是一片片小山包与野树林。 佟穗密切观察着两边的树林。 萧缜无意间回头,见她这样,默默收回视线。 临近午时,骡车进了桃花沟。 这回轮到萧缜被桃花沟的百姓们围观了,佟穗笑着给他介绍诸人。 “前面拐个弯。”佟穗没忘了给萧缜指路。 萧缜:“来过两次,记住了。那家是你们村的私塾?” 私塾位于桃花沟中间的位置,是一个鳏夫老头去世后留下的老房子,村人商量过后将其改成了私塾,请村里的一位老童生教孩子们读书识字。后来宋澜携子来桃花沟归隐,老童生主动退位让贤,宋澜对孩子们也很尽责,但凡太平的时段都会来私塾坐馆。 此时,私塾里正传来一阵郎朗的读书声。 佟穗点点头,望向私塾里面,试图辨认出弟弟佟善的声音。 萧缜:“要去找小山吗?” 佟穗:“算了,他晌午散学了自会回家,提前回去白白耽误功课。” 萧缜便继续赶着骡车从私塾门前经过。 到了佟家这边,佟有余、周青夫妻俩以及佟贵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明明才分别三日,可看到父亲憨厚母亲温柔的笑脸,佟穗的眼睛居然有点酸。 也不等骡车停下,佟穗提前从后面跳下车,一路小跑过去,直接投到了母亲怀里:“娘……” 周青一边朝着女婿笑一边数落女儿:“枉我还夸你够稳重,怎么还跟孩子似的,把姑爷自己落后面了。” 佟穗垂着眼,藏好了因为见到家人而泄露的对萧缜的一点点怨气。 这人哪哪都好,就是夜里太坏了,非把她弄哭了才肯罢休一样,力气又大,她想推都推不动。 “让岳父岳母久等了。” 身后,萧缜停好骡车,双手分别提着回门礼走了过来。 佟穗转身,眉眼低垂,又变成了柔静乖巧的小媳妇模样。 佟有余见女婿竟然还提了一条熏猪腿,无奈道:“你们回来就行了,怎么还带这种好东西,你们家人多,明日带回去吧,留着自己吃,阿贵总进山打猎,我们这不缺肉。” 萧缜:“阿贵是阿贵,这是女婿的一份心意,岳父就别跟我见外了。” 佟有余笑着摇摇头。 周青:“来,咱们都进来说话,阿贵你把骡车牵进院子。” 佟家是三间屋的格局,前院东边盖了厢房给佟贵、佟善住,周青夫妻住上房东屋,西屋是佟穗的闺房。 佟家院子不大,西边搭了棚子放柴禾耕具、晾晒兽皮,一应物件摆放得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后院用木栅栏围着,养鸡种菜。 周青夫妻带着女婿简单逛了一圈,一家人便移步东屋了。 周青、佟贵都算擅谈的,佟穗坐在母亲旁边暗暗观察萧缜,发现这家伙只是不喜欢或是不习惯主动找话题,真与人应酬起来倒也算能说会道、游刃有余。 “行,你们聊,我跟阿满去准备午饭。” 招待得差不多了,周青拉着女儿来了堂屋。 女婿登门,周青当然要准备些稀罕吃食,特意跟着佟贵去山里挖了一篮子嫩生生的野菜混着五花肉做成馅儿,苞米面也和好了,娘俩面对面坐在堂屋北面的矮桌旁,一边捏包子一边悄声聊天。 周青最关心女儿在夫家的生活。 佟穗:“挺好的,有俩丫鬟专门洗衣服,我跟大嫂隔一天做一次饭,贺二婶有点精,我不听她使唤就是。” 周青听了一通,道:“你大嫂好相处,那个弟妹如何?听说原来是相府千金,没瞧不起你吧?” 佟穗:“没有,她都不怎么出门的,就在自己屋里待着。” 周青:“家里那么大变故,又没干过烧火做饭的事,能理解,萧家人都默认她这做派,你也不用管,咱们做好自己该做的,心里踏踏实实比啥都强。” 佟穗笑了:“娘放心,我不会跟她比的。” 周青和了很多面、调了一大盆馅儿,娘俩都是手快利落的,很快就捏了满满一面板的苞米饽饽,一排八个,一共五排,旁边还多出一个特别大的,那是因为面不够多了,便把剩下的馅儿都塞了进去,鼓鼓囊囊。 周青拍拍手,一脸满意:“今天吃两顿,剩下的明天你们带回去,哪怕一人吃一个呢,也算是份回礼了。” 做媳妇的只会从夫家往娘家带东西,会被人嫌弃。 佟穗知道爹娘兄弟都疼自己,也没说客气话,帮忙去烧火。 周青从另一个锅里红烧了一只兔子,怕光吃苞米饽饽噎得慌,还煮了一盆蛋花汤。 当苞米饽饽散发出香气时,佟善跑着从私塾回来了,进门就高兴地喊姐姐、姐夫。 家里变得更加热闹,吃饭时,佟贵拎了一坛酒出来,对萧缜道:“我们平时都不喝酒,这还是二爷送来的,来,今儿个我们陪二爷好好喝喝。” 萧缜比他大六岁,佟贵叫不出“妹夫”,干脆称他为“二爷”。 萧缜笑笑,举起酒碗,跟佟有余、佟贵碰了下,仰头便灌了起来。 佟穗还是第一次看他喝酒,男人的脸被海碗挡着,只瞧见他的喉结随着吞咽一滚一滚。 再去看自家父亲跟二哥,学萧缜那样豪迈的姿态,嘴角却洒了酒水出来,惹得母亲一脸嫌弃。 “喝不惯就少喝点,别等会儿耍酒疯。”周青分别又给三人倒了一碗,然后便把酒坛拿开了,“想喝晚上再喝,自家人犯不着拼酒伤身。” 萧缜:“岳母说的是,在家祖父也管着我们,不许多喝。” 吃了兔肉他夸一句岳母的厨艺,尝过野菜馅儿的苞米饽饽再夸一句,且用词文雅不带重复,逗得周青笑容就没断过。 “爱吃就好,以后有空多跟阿满回来,我挑着花样给你做。” 萧缜:“您别嫌我们回来的太勤就好。” 周青笑开了花。 佟穗:“……” 怪她跟哥哥弟弟嘴笨,从来没把母亲哄得这么开心过。 ------------ 11 011 萧缜也会进山打猎,所以与佟有余、佟贵叔侄俩还是有很多话可聊的。 佟穗陪母亲收拾完灶房,悄悄凑到东屋门口,听见父亲正在问萧缜服兵役那六年的经历。 佟穗也好奇这个,人就定在了门外。 周青抬头见了,纳罕道:“想听就进去听,在那站着做什么,做贼似的。” 她是正常说话的声音,屋里人也能听见。 萧缜的讲述忽然就顿住了。 佟穗被母亲闹了个大红脸,恼羞成怒地去了西屋。 周青:“……” 她追进西屋,见女儿赌气似的歪着头靠在炕边,露出来的侧脸仿佛被火烤过,周青笑了,压着嗓子问:“都一个被窝睡了三晚了,这点事还值得羞?换成我,想知道什么,早在这三天追着他问完了,再说,你们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车,路上就没聊天?” 佟穗嗔眼母亲,攥着袖口道:“他不爱说话,我也不爱,路上说的加起来也没超过十句。” 其中还包括他问她“渴不渴”这样的短话。 周青往外面看了眼,意外道:“真没看出来,我还以为姑爷挺能说的。” 佟穗:“都是礼数,他在家也话少,三个兄弟饭桌上说得热闹,他只管吃饭。” 周青:“别说姑爷,你不也这性子?” 佟穗想到孙典那句“公木头母木头”,恼意再起,连母亲也不想理了。 周青抱住女儿哄了一阵才哄好,趁机问问小两口夜里是否和谐。虽是私密,但姑娘出嫁那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姑爷又是那样的身板,万一只知蛮干让女儿空受罪没趣味,弄成天长日久的折磨,周青作为母亲,能不心疼? 佟穗不肯说,好不容易才将母亲推了出去,迅速落下门闩。 周青隔着门低笑:“行,娘知道了。” 佟穗捂着耳朵躺到炕头。 . 午后悠闲,佟贵带着萧缜去村里、山脚逛了一圈,两人回来时,周青正坐在堂屋门口日头晒不到的一侧做针线,招呼萧缜道:“去西屋歇会儿吧,赶半天车也挺累的,你岳父酒量不行,才喝两碗就醉了,在里面呼呼大睡呢。” 萧缜见岳母手里的是件旧料子,猜测应该是拿岳父或佟贵的旧衣改的,问:“您是在给小山做夏衣?” 周青:“是啊,这小子长得快,去年的今年已经穿不下了。” 萧缜:“我跟四弟还有些少时的旧衣,您不嫌弃的话,下次过来我都带上。” 周青面露惊喜,女婿既然这么说了,那些旧衣肯定都还好好的可以穿,俩兄弟从十二三岁到十七八岁的衣裳加起来,能帮自家省太多布料了,也就相当于省了一笔银钱。 “方便吗?你们家还用得上不?” “我们兄弟都长大了,只一个八岁的侄女四岁的外甥,不用给他们留。” 周青:“行,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佟贵羡慕道:“小山就是有福气,我都是捡我大哥的旧衣穿,穿到最后都烂了,没几件能留给小山。” 萧缜垂眸。 佟贵想起萧家有个据说是被敌人一刀抹了脖子而惨死的大哥,意识到“大哥”于萧缜也是个伤心词,叹口气,拍拍萧缜的肩膀:“怪我口没遮拦,二爷别多想,进去歇会儿吧。” 萧缜颔首,去了西屋。 佟穗早就听见动静知道他回来了,提前拨开了门闩。 萧缜挑开帘子,发现屋里的姑娘在收拾包袱。 两人对个眼神,佟穗继续忙了,萧缜坐到炕头,不声不响地看着。 之前佟穗出嫁,带过去的嫁妆都是新的,这次回门,则是要把大部分要穿的旧衣带过去,平时穿旧做事,逢年过节或出门做客再穿新的,图个体面。村里人过日子,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一年四季,薄的厚的都有,佟穗拿旧床单系了两个鼓鼓的大包袱,鞋子之类则用绳子绑成一叠。 萧缜拿起一双七成新的鞋子对着自己的左手掌比了比,小姑娘的脚还没他手长。 他先有了动作,佟穗才问:“你们的旧衣不是哥哥传弟弟吗?” 若是如此,萧缜的给萧野,萧野穿不下的再给二房的萧涉才对。 萧缜:“那时候家里条件比现在好。” 佟穗:“……” 她抢过鞋子绑在这一摞的最上面。 衣物收拾好了,佟穗看向挂在墙壁上的弓箭。 萧缜:“想带就带上。” 佟穗有些犹豫:“用得上吗?”灵水村离山挺远的,萧家就两匹骡子。 萧缜:“有备无患。” 佟穗想想也是,就算住在萧家没机会去山里打猎,谁知道这世道哪天又要变? 论单打独斗佟穗绝对打不过一个强壮的男人,但只要能把距离拉开,弓箭就是保命的强力武器。 “我还有一把匕首。” 佟穗将藏在柜子底下的带鞘匕首取了出来。 萧缜还是放松的坐姿,拔出匕首看了看,见那刀刃锋利无比几乎没有划痕,问:“这个,见过血吗?” 佟穗:“没有,祖父送我防身的,还没用过。” 萧缜收刀入鞘:“最好以后也用不上。都带过去。” 佟穗默默将匕首塞进一个衣裳包袱。 叫萧缜自己歇着,佟穗出去陪母亲做活,明天就要回去了,她要珍惜所剩不多的时间。 黄昏时,母女俩在灶房准备晚饭,萧缜三人在院子里说话。 大门外传来佟善的声音:“先生,宋大哥,那我回家啦!” “去吧。” 没多久,佟善背着一个书袋子跑了进来。 佟有余又给女婿讲了讲隔壁的宋澜父子,感慨道:“宋先生也是时运不济,不然堂堂两榜进士,哪会沦落至此。” “身具大才者,机会一到便能鱼跃龙门。”萧缜简单附和道。 佟有余:“对,是这个道理。” 萧缜看看灶房里专心备饭的姑娘,问:“宋先生搬来这些年,一直都是岳母帮忙做饭?” 佟有余:“是啊,宋先生夫人早亡,父子俩不擅厨事,再加上还要去私塾坐馆,便托了我们供应一日三餐。钱他们刚搬来时就给了,教导小山也没有收我们的束脩。” 萧缜:“邻里互助,理该如此。” 佟有余:“看你学问不错,不如今晚我请宋先生他们过来同桌用饭?我跟阿贵都是粗人,只会讲些山里事。” 萧缜:“岳父客气了,我也是粗人一个,真能同宋先生同席亦是托了岳父岳母的福。” 女婿说话就是叫人爱听,佟有余笑笑,干脆带着女婿一起去隔壁邀请宋家父子。 眼看着两人走出大门,周青咬牙对女儿道:“你爹真是个榆木疙瘩,就知道敬重宋先生,忘了你跟小宋的事了?这不乱来吗!” 佟穗看着灶膛里的火,低声道:“我跟他没什么事,最多算得上相识多年的邻家兄妹。” 周青沉默片刻,叹道:“你这样想娘就放心了,姑爷长得俊,只学问不如真正的读书人,其他一点都不差。” 佟穗笑了笑。 隔壁院子,宋澜对着佟有余夸赞萧缜:“萧二爷英武不凡,贤弟真是找了个乘龙快婿啊。” 萧缜:“萧某一介草莽,实在当不起先生谬赞。” 站在旁边的宋知时发出一声冷哼。 萧缜看了他一眼。 宋澜摸着短须,惭愧道:“犬子才疏学浅却常常自命清高,让萧二爷见笑了。” 宋知时:“……” 佟有余不是很习惯这样文绉绉的交际,顺便也是帮宋知时解围:“走,咱们过去吧,饭差不多该好了。” 宋澜:“那就叨扰了。” 两个长辈走在前面,萧缜、宋知时走在后头,宋知时七尺六的身高,在人堆里也算是修长挺拔的俊俏儿郎,此时却被萧缜压了半头,任他面色如何冷漠拒人千里,气势都撑不起来。 佟穗正在摆放碗筷,瞧见走进来的几人,她神色自然地朝宋澜笑了笑:“先生来了,快这边坐。” 她很清楚宋澜瞧不上自己做儿媳妇,可宋澜的儒雅气度实在让人难以对他生厌,而且宋澜教过她几年,有问必答知无不言,是个很好的师长。 佟穗喜欢宋知时的温润体贴,如果宋家在萧家出现之前来提亲,佟穗自然愿意嫁。 可是,她从来都没想过非嫁宋知时不可,因此宋澜故作不知两人的情分,佟穗也没有多失望难过,便也谈不上对宋澜父子动怒生怨。 宋澜其实有段时间没见过佟穗了,他早出晚归在私塾坐馆,这孩子与萧家定亲后基本都待在家中。 他猜测佟穗是因为嫁入宋家无望才不得已选的萧家,猜测今晚佟穗见到儿子可能会泄露出姑娘家的哀思幽怨。 宋澜做好了应对这种场合的说辞,然后他就对上了佟穗那双明净水润的眼。 长在山沟里的姑娘淳朴简单并不奇怪,但在经历过六年战乱、为情所伤之后还能拥有这般清澈眼眸的…… 宋澜忽然意识到,他好像低估了佟穗这姑娘。 “阿满啊,这次回来准备住几天?”短暂的惊诧后,宋澜笑着问道。 佟穗看眼萧缜,道:“明早就走了。” 宋澜点点头,被佟有余招呼着坐下了。 佟穗忽略宋知时复杂的注视,把锅里热好的苞米饽饽捡了出来。 男人们喝酒畅谈,周青叫上佟穗、佟善姐弟俩在屋里吃了,省着宋知时那小子管不住眼睛惹女婿起疑。 佟穗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咬着饽,仔细倾听堂屋的谈话。 听着听着,佟穗发现萧缜开口的次数远比晌午陪父亲时要少,也不知是敬重宋先生,还是为别的缘故。 . 夜幕降临,佟穗兑了一盆温水简单地擦了擦,等她钻进被窝,萧缜才结束与父兄的谈话进来了。 “怎么没多陪岳母待一会儿?” 萧缜褪去上衣,打湿巾子擦拭着脸庞与胸膛,对着炕头的被窝问。 佟穗:“该说的都说了,没什么特意要陪的。” 离家三天,她想爹想娘想兄弟,真的回来了,发现也就那么回事,介绍完夫家的情况后又变回了原来一家人相处的样子,有事就聊,没事也不会硬找话题以示亲近。 萧缜嗯了声,改成背对她站着,解开裤绳,将里面也擦了两遍。 佟穗半张脸都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地没去看他如何清洗。 重新披上外衣,萧缜去后院泼了一次水,再回来的时候便把门闩落了。 家里没有多余的大被子,周青帮女儿女婿晒了两床单人被褥,一人一床。 萧缜上来后,直接掀开了佟穗的被子。 佟穗被他拉进怀中,因为个子小正好头顶抵着他的下巴。 这人嘴巴严,手却忙来忙去。 佟穗想着他只是解解馋,便都随他,等萧缜翻身压过来,佟穗才急了:“就隔了一间堂屋,你别乱来。” 萧缜扯过被子完全蒙住两人:“你声音小,那边听不见。” 佟穗还是担心,可他根本不给她商量的机会,单手攥住她两只腕子。 . 被子重新掀开时,佟穗像淋了一整场的春雨。 萧缜摸过褥面,下地拿回巾子,然后将她抱在臂弯替她擦了一遍,收拾好再放进他的那床。 佟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 夜色朦胧,她看着那人打开一扇大窗,再把被两人打湿的褥子挂到窗棱上,一半在外一半在内。 晚风徐徐,或许真能吹干? 明早她再洗一遍,就说下次回来还要很久,洗干净了好收起来。 做都做了,佟穗只能琢磨糊弄过关的对策。 等萧缜再次躺下来,佟穗哑着嗓音道:“明早别忘了收。” 萧缜:“知道。” 平白添出来的麻烦,佟穗还是忍不住埋怨他:“明天就回家了,你非要……” 萧缜:“喝了点酒,没忍住。” 平淡的解释,也没有要认错的意思,佟穗微恼地转了过去。 单人的被褥能有多大,她面朝萧缜躺着还能刻意保持一点距离,这一转,再收腰收腿该翘的地方还是翘着,正好萧缜伸手抱过来,两人就又挨上了。 眨个眼的功夫,新姑爷的火竟重新烧了起来。 佟穗:“……” 她避如蛇蝎地躲出了被窝。 萧缜:“……你睡这边,我不垫褥子也行。” 说完,他抱起一床被子躺去另一头了。 佟穗这才信了他。 有了那一番挥汗如雨,佟穗很快就睡着了,睡得沉沉的,忽然被一道尖锐的吼叫惊醒:“有贼啊!我们家的鸡被偷了!大家快来帮我们抓贼!” 佟穗本能地往枕头底下摸,摸空才想起匕首被她收进包袱了。 东屋已经传来佟有余夫妻起身的动静,萧缜也一跃而下,一边飞速穿衣一边对坐起来的佟穗道:“你先别慌,我出去看看。” 佟穗点头,抓起衣裳快速往身上套。 像桃花沟这样的村落,邻里之间或许会起争执,可一旦遇到外贼,整个村子都会一致对外,只有这样才能镇住那些宵小,叫他们不敢打桃花沟任何一家的主意。 男人们已经在院子里汇合了,佟有余对萧缜道:“我跟阿贵去帮忙抓贼,你留在家里守着。” 萧缜:“您身子不适,还是我跟阿贵去吧,我们跑得更快些。” 周青:“行,这么定了,快去抓贼,千万别让他跑了!” 这种贼,成功一次下次还敢来,只有抓到了才能震慑其他贼人。 佟贵立即带着萧缜出发了,两人出门时,瞧见宋家父子也走了出来,佟贵边跑边道:“我们去抓贼,宋先生你们帮忙照看下咱们这三户!” 宋澜:“好,你们小心!” 他的声音还没落下,那两道威武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前街后巷不断有人奔涌而去,点点火把亮如萤虫,宋知时被激得热血沸腾:“父亲,我也去!” 宋澜拽住儿子,淡淡道:“人贵自知,你的长处不在这上头。” ------------ 12 012 桃花沟北靠连绵险峻的龙行山岭,那是天然的屏障,保证村人不会后背受敌。 今晚便是村南的一户人家丢了鸡,两个贼人分别抓走两只,一路往南窜去。 失主家的爷们已经追出去了,后面陆续跟着闻讯而来帮忙的乡亲们,虽然人多势众,但能否追上贼人还要看跑得够不够快。 村里地势高低错落,大多数人都是沿着弯曲的村路往外冲,佟贵则仗着对地势的熟悉,直接从高处的坎一跃而下。萧缜紧随其后,因为抄短路,两人住得远却赶在了村人堆的前头,最先追上已经气喘吁吁的失主父子。 父亲郑大成四十多岁,唯一还活着的小儿子郑腾才十六,瘦瘦高高没几两肉,喘得比他爹还厉害。 郑大成一边追一边往后望,认出壮牛似的佟贵,他急着往前指路:“阿贵快点,叔家的鸡就靠你了!” 佟贵、萧缜如两股风自父子俩一侧穿梭而过。 郑大成快要绝望的心又升起希望,战乱过后家里好不容易又攒了一点积蓄,养窝鸡留着过年多卖钱,一共才九只,今晚竟被贼人偷了快一半,真追不回来,家里媳妇得哭死。 “爹,阿贵哥旁边的那人是谁?”郑腾一手捂着发疼的胸口,好奇问道。 郑大成:“阿满家男人吧,今天夫妻俩回门,白天我远远望见一眼,长得比阿贵还高。” 前面萧缜已经发现了两个贼人的身影,追的人累,跑的人也累,何况手里还抓着扑腾挣扎的两只鸡。 距离约莫三十丈,偷鸡贼忌惮后面的追兵,突然一个往东南方向跑了,另一个奔向西南。 萧缜朝佟贵比个手势,分头去追:“小心他们身上有刀。” 佟贵神色一凛。 一盏茶的功夫后,东南这边的贼人因为萧缜的快速逼近自乱阵脚,慌慌张张地竟踩进一处洼陷,整个人直接朝前扑去。这也是个狠人,摔成这样手居然没松,依然紧紧地抓着两只鸡的翅膀。 就在贼人手肘撑地试图爬起来的时候,萧缜及时而至,一脚踩上贼人弓起来的后背。 贼人惨叫一声,重新趴回地面,攥了一路的手终于松了。 两只鸡咯咯地扑腾起来,萧缜抢先抓起它们,免得跑进荒山还是叫郑家失财。 远处传来一声惨叫,另一个贼也被佟贵抓获。 萧缜一手抓着两只鸡,一手将疼得爬不起来的贼人浑身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凶器,便单手拎着对方的后颈领子,将人提到进村主路上,与佟贵汇合。 “这只鸡不行了。”用脚踩着贼人,佟贵很是可惜地将左手的鸡放在地上,那鸡立即歪倒过去,脖子软绵绵地贴着地,都是被贼人勒出来的。 萧缜审视二贼,见他们都是消瘦身形,头发乱如野草,衣衫褴褛,问:“你们是流民,还是逃兵?” 一个贼人仰起头,哭丧着脸道:“这位爷,我们是西边过来的流民,家里先是遭遇战乱再是闹灾,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干出这种事,求大爷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保证再也不会作乱,真的!” 佟贵冷笑,但凡做坏事被抓的,都能说出一段悲惨身世。 自己可怜就能去偷盗别人了?世人都这么想,岂不早就乱了套? “等着跟官老爷去求饶吧!”佟贵又踹了对方一脚。 萧缜扫眼远处黑黢黢的野树林,再次开口:“西边受灾,难道就你们两个流民?” “哪能啊,路上一波波的都是流民,我们俩听说城里难进,又不敢挑大村下手,才往这边来了。” 佟贵更生气了:“还不敢挑大村,我们小村就好欺负了是不是?” 二贼都被他踹得连声哀嚎。 萧缜沉默地看着。 过了一阵,郑大成父子俩终于带着一帮子乡亲赶过来了,见到偷鸡贼群情激愤,你一拳我一脚,要不是里正拦着,险些把人打死。 “丧天良的,这鸡还没长成你们也下得去手,白搭了我一只鸡啊!” 发现一只鸡已经快没气了,郑大成坐到地上哭嚎起来。 山里人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辛辛苦苦养的禽畜死了,心疼不输死了亲人。 里正劝道:“行了,大半夜的先回家吧,把这两人绑起来,明早再商量如何处置他们。” 佟贵将郑大成扶了起来,其他人联手将俩贼绑得严严实实,只留两条腿走路。 往回走了一段路,郑大成冷静下来,将那只半死不活的鸡塞到佟贵手里:“阿贵,贼是你们郎舅俩帮我抓到的,这鸡你们拿回去炖了吧,算我们的一点心意,别的叔也没有能拿出手的了。” 佟贵不可能要,但妹夫也出力了,他看向萧缜。 萧缜按下郑大成送鸡的手,道:“现在世道乱,谁家都有可能闹贼,大家一个村住着,出了这种事就该齐心协力对外,为的是整个村的安宁,不图这些报酬,叔再说客气话,那就是看不起我们。” 佟贵:“对对对,大家伙半夜跑出来只为抓贼,谁也没惦记别的,对不对?” 乡亲们都高声应着“对”。 郑大成眼眶一酸,滚下两行热泪,说心里话,一家人瘦骨嶙峋的都没杀过鸡吃肉,他确实舍不得外送。 一群人快走到村头时,有人高兴地大喊道:“抓到贼啦!大家伙都踏实睡吧!” 寂静的深夜,洪亮的嗓音传遍了小小的桃花沟。 佟穗与父母弟弟守在堂屋,方便盯着前后两院,都听见了随风飘过来的声音。 一家四口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周青看看女儿一直握在手里的弓箭,笑道:“收起来吧,我跟你爹在这儿等他们,你们俩回被窝躺着去。” 佟善:“我也要等。”他想听抓贼的过程。 佟穗刚要附和,忽然记起搭在窗户上的褥子,耳垂顿时一阵发热:“我,我先去放弓。” 她快速回了西屋,收褥子时暗暗庆幸方才大家都惦记着抓贼,又是半夜,谁也没有往窗户这边张望。 . 里正家住在佟家前面,隔了两条街。 萧缜、佟贵与里正父子同行了一段路。 里正年纪大了,还算擅长接人待物,跟萧缜并肩而行,替郑家又谢了一遍这位村里的新姑爷。 萧缜:“您不用客气,现在我倒是担心另一件事,方才听那两个贼人说从西边来了不少流民,今日有人盯上桃花沟,日后说不定还会有人寻过来。” 里正摸了摸下巴处稀疏的山羊胡,面露愁容:“萧二爷能想到这层,可有什么提防的法子?还请指点老夫一二。” 萧缜:“您老叫我萧二就是。换个村子我可能也没有好对策,但桃花沟占据地利,北面是大山,东面有险崖,西边隔了一条山涧便是丘陵,无论村里乡亲还是外人进出都只能走村南那条路,既如此,不如在村头路边搭个能防风避雨的棚子,每晚安排两人轮流值守。” 里正大喜:“好办法啊,到时候在棚子外面挂盏灯,贼人知道有人守着,可能直接打了退堂鼓。” 萧缜:“人少可行,人多了未必管用。” 里正苦笑:“人多便成匪了,到时就听天由命吧,就算打不过,有人预警我们也能逃几个进山。” 前方就是里正家,两伙人行礼道别。 佟贵这时才佩服道:“二爷,你真不愧是打过六年仗的,脑子就是比我们好使。” 萧缜:“你是个好猎手,无论设伏、防范应该都不差,只是以前没想过将狩猎的经验用在其他事情上,多来几次就行了。” 佟贵:“真的?” 萧缜:“嗯。” 佟贵憨憨一笑。 到了佟家这边,发现宋家父子居然站在隔壁门口,不知是一直没进去,还是才出来要打听消息。 宋澜:“抓到贼了?有几个?” 佟贵见萧缜没有开口的意思,兴高采烈地讲了一番。 宋知时得知真是萧缜抓到的贼人,暗暗握拳。 宋澜笑着又夸了萧缜一番,稀奇问道:“可知贼人是何身份?桃花沟地处偏僻,也不知他们如何找来的。” 依然是佟贵作答,才说完流民的事,萧缜忽然道:“岳父岳母还在家里等消息,还请先生恕我们失陪。” 宋澜:“应该的,快去吧。” 佟家那边很快就传来了关门声。 宋知时不悦道:“偷鸡贼而已,父亲为何如此上心?平白被人嫌弃耽误时间。” 宋澜神色凝重:“若是流民,便不可能只有这一波。” 宋知时左耳进右耳出,心思早不在这件事上了,目光阴郁地盯着佟家院子,一想到佟穗已经嫁了那人为妻,宋知时的胸膛便如火烧一般,长夜不熄。 佟有余、周青夫妻暂时没想宋澜那么多,知道是侄子女婿抓到的贼,夫妻俩都很骄傲,然后就催小辈们各去睡觉。 佟穗跟着萧缜回了西屋。 萧缜洗洗手,扫眼打开的那扇大窗,问她:“褥子何时收的?” 佟穗偏头,闷声道:“反正没人瞧见。” 萧缜看看又恼又羞的姑娘,再看看她靠着的炕边,转身将擦手的巾子搭上洗漱架。 被贼这么一闹,佟穗睡意全无,平躺着,悄悄将视线往另一边炕头斜,发现他也是平躺的姿势。 “怕了?”萧缜侧头看过来。 佟穗重新看向窗户,顿了顿道:“还好,就是我们这边很少闹贼。” 贼都往富裕的地方去,傻子才来这穷山沟,只有战乱的时候才走到哪祸害哪。 萧缜再没接话,他在想明天的回程,恐怕不会像来时那么太平。 . 吃早饭的时候,萧缜给佟有余夫妻讲了流民的事,提醒他们做好随时应对变故的准备。 佟有余眉头紧锁,周青想得开:“兵匪都经历过了,流民有何可怕的,人少了全村一起上,人多了就往山里跑。” 当然,她并非没把女婿的话放在心上,而是劝说丈夫不必忧虑过重惶恐度日。 佟有余重重地叹了口气。 佟贵见妹妹端着碗半晌没动,笑着拿筷子另一头点过来:“你只管安心跟二爷回去,家里有我呢。” 佟穗扯扯嘴角。 饭后,佟穗陪母亲收拾碗筷,萧缜随着佟有余叔侄前往里正家,看看里正打算如何处置那两个偷鸡贼。 里正昨晚都没怎么睡。 桃花沟离县城太远了,专门派人把偷鸡贼扭送到官府纯属白折腾,什么好处也捞不到。揍两贼一顿再把他们放了,还怕他们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到末路啥事都做的出来。直接杀了?偷鸡而已,不至于那么狠。 里正辗转反侧,最后决定召集村人一起拿主意。 萧缜等人过来时,里正的儿子也鸣起了锣。 这下子,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了过来,包括佟穗母女,宋澜父子也丢下学生们来围观。 里正站在门外的空地,将他的为难说了出来。 两个被五花大绑的流民哭得一脸泪,跪在地上朝乡亲们磕头,求一条活路。 最省事的办法是将二人送去官府,可送官一来没有赏钱二来路途太远,路上可能还会遇到危险,村民谁也不愿意跑。 嗡嗡的议论声中,一个头发灰白的干瘦老头走了出来,挑选货物似的围着二人转了一圈,捏捏胳膊捏捏腿,最后指着其中稍微强壮点的那个道:“我的亲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家里还有四亩地,我是干不动了,你要是想踏踏实实过日子,我就收你为义子,你勤恳种地养活咱俩,尽心尽力为我养老送终,等我死后,那四亩地都归你,倘若你心生歹意让我死于非命,乡亲们自会将你扭送官府,为我报仇。” 被他选中的流民听了这番话,热泪上涌,当场朝老者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爹!以后您就是我亲爹,我若有半点不孝顺您的念头,就叫我被雷劈死,被水淹死,不得好死!” 有屋子住,有田地营生,谁还想当流民! 老者请里正帮忙立个字据,只要他的死因有任何蹊跷,此人都别想继承他的房屋与田地。 里正写字据的时候,另一个流民看到希望,希冀地求其他村民也收留他,他做牛做马都可以。 半晌,一个眼神麻木的三旬女子走到他面前,愿意收此人为赘婿,同样有条件立字据的那种。 乡亲们立即炸开了锅,有人唾骂女子,有人高声反对。 佟穗认得那女子,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姓刘。有次佟穗往山里逃,回头查看追兵的情况时,瞥见更远的地方,刘氏被一个士兵扛到肩膀上冲进了旁边的院子。 山沟沟里的村民就真的个个淳朴吗? 至少佟穗就听见有妇人背后议论刘氏,有男人聚在一起对刘氏作侮辱之言。 就在义愤填膺的乡亲们快要用口水将刘氏淹没,刘氏的婆婆拄着拐杖走到儿媳身边,冷眼扫视那些村人:“怎么,怕她有个名正言顺的男人,以后你们欺负她就不方便了?都给我闭嘴吧,这是我们家的私事,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可在这乱世,家里没有男人,只会被人越发肆无忌惮地欺压,大白天就敢摸进来偷窃。 最终,里正也为刘氏立了招赘婿的字据,给那流民列了数条规矩。 解决了此事,里正将萧缜拉到身边,由衷地夸了一顿。 村民们也都觉得萧缜那办法好,这俩流民是没办法才收留的,其余的最好还是震慑得他们不敢靠近为上。 萧缜简单地说了两句场面话便跟着岳父一家离开了。 宋澜看着那道挺拔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当真不该小瞧任何乡野百姓。 ------------ 13 013 “这样也挺好的,他们两家有地没劳力,收个人能解决很多事,就看那两个愿不愿意过安生日子了。” 回家路上,周青低声聊着刚刚的事。 佟贵哼道:“他们敢不老实,咱们就再抓他们一次,直接打死。” 周青摇摇头,对女儿女婿道:“趁现在过来的流民可能还少,你们赶紧回去吧,路上走快点,早到家早放心。” 萧缜:“岳母说的是,那我们就不耽搁了,春耕了再回来帮忙。” 佟有余:“不用你们,我们地少……” 翁婿俩客气着,佟穗默默走进自家,去西屋拿包袱。 周青跟着帮忙,见女儿一脸的心事,她笑道:“不放心家里啊?没事,你爹你二哥都能顶事呢,小山也能当半个大人用了。”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佟穗就忍不住了,放下包袱抱住母亲。 以前再苦再难,一家人都待在一处,现在隔了这么远,家里真出事了她连消息都收不到。 “娘,你们千万保护好自己。” “知道,你也一样,记住,无论出什么事,活着最重要,能跑就跑,不能跑就忍,其他的啥也别想。” 娘俩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才分别提着两手东西出门。 萧缜已经套好了骡车,大步走过来接走娘俩手里的重包袱。 周青越发满意了,这女婿一看就是会照顾人的,不是懒爷们傻爷们。 昨日进村,桃花沟的乡亲们看萧缜还眼生,这会儿出村,几乎遇到的所有人都热情地跟萧缜打招呼,仿佛萧缜才是熟悉的本村人,佟穗成了外来的小媳妇。 萧缜从容应对,佟穗保持着微笑,直到桃花沟彻底被骡车甩在后面。 佟穗面朝后坐着,目光留恋地望着这片故土。 出嫁时她坐在花轿中,视线被挡,那种离开的感觉远不如此时强烈。 萧缜回头看看,道:“坐近点。” 上次他说这三个字用的是提议的语气,此时却是命令一般。 佟穗满心都是离愁,怕被他看出来,便继续坐在骡车中间的位置,没动。 萧缜解释道:“路上未必太平。” 佟穗心头一跳,朝他看去。 情绪会影响气色,萧缜眼中的新婚妻子便是脸颊冷白,不如前几日红润。 他道:“我也只是猜测,没事最好,真出事了,你护好自己为先。” 说完,他继续看向前路。 桃花沟附近这一片还有些田地,再远处土路两侧便全是荒山野林了。草木新绿,回家探亲时满眼都是生机勃勃的春景,如今佟穗再看过去,最先想到的就是处处都适合流民埋伏。 有那么一瞬间,佟穗很想跳车回家,不跟萧缜走了。 可理智告诉她,万一根本没有危险,她这样算什么?不说萧家怎么想,自家爹娘就要数落她一顿。 冷静下来,佟穗翻出藏在包袱里的匕首放进袖袋,再背好装了十五支箭的箭袋,抓着长弓挪坐到萧缜身边,近到几乎要挨上他。 一个赶车一个靠着护栏,仍是面朝相反的方向。 萧缜伸出左手,拍了拍她曲叠的腿。 似是安抚的动作让佟穗稍稍放松下来,再怎么说,她还有一位英武强壮的夫君同行。 骡车安安稳稳地走了十来里路,再经过一个山头,前面便是平原地带了。 萧缜专就盯着那座山头,因为草木还没有到真正茂盛起来的夏季,当一道灰扑扑的身影从一处灌木后冲到下方的树林中时,自然没有逃过萧缜的眼睛。 他维持着稳坐的坐姿,只借着前方骡子的掩饰,右手摸向旁边的木板。 佟穗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刚开始还不知道萧缜在做什么,下一刻,就见他竟然翻开了中间一长条木板,从底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把剑身约长三尺的铁剑。 佟穗惊骇地望向那座山头:“你,你看到流民了?” 萧缜:“嗯,暂且还不知道有多少,三五个我能护你周全,若超过五个,你只管往前跑。” 佟穗:“我跑了,你怎么办?” 萧缜:“我能挡住,就怕他们抓你来威胁我。” 佟穗见过兵匪围人的路数,她若仗着萧缜功夫好死死躲在他身后,便只会害他瞻前顾后。 “好,到时候我在前面等你。” 商量好对策,佟穗准备好弓箭,萧缜若无其事般回头与她说话,在即将抵达流民藏身之处时,忽然重重甩了骡子几下,大黑骡立即撒蹄狂奔起来。 流民头子见了,咬牙道:“这汉子眼睛够毒的,动手!” 声音未落,几个人抬起一根腿粗的茂盛树枝猛地朝土路中间丢去。 突然而至的“庞然大物”惊得骡子高高扬起前蹄,临时调转方向朝西边的荒林跑去,很快就因为没路了而停下。 二十来个流民分成三股从前后东三面包抄过来,而佟穗在车板中间颠来晃去才刚刚稳住身形。 萧缜持剑跳下车,视线一扫,定在体型最为壮硕的流民头子脸上。 他一言不发,握剑的姿势却熟练无比,气势凛然。 流民们也算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萧缜绝非装样子唬人的庄稼汉,而是真正杀过人的狠角色。 胆小的几个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佟穗搭好弓箭跃下,贴着萧缜的背站好,将箭头对准包抄到林子一侧的一个流民。 “大哥,怎么办?” 一个小弟咽咽口水,靠近流民头子问。 流民头子一脸横肉,眼带凶相,上下打量萧缜一遍,嗤笑道:“双拳难敌四手,你不会以为光凭你们夫妻俩的一剑一弓就能吓退我们吧?” 萧缜:“或许吓不退,但真打起来,我死之前肯定能拉几个垫背的。” 立即就有几个小弟把自己归为了“垫背”之列,握着棍子的手都开始抖了,他们只想抢口饭,不想丢命。 流民头子“刷”的一声拔出腰间的大砍刀,瞪着那些有退缩之意的小弟道:“既然铁了心要干这一行,就别畏首畏尾的,真把他们放了,回头他们去通知官府,官府明天就会派兵过来剿匪!瞧瞧车上那俩大包袱,瞧瞧这头够咱们吃两三天的大黑骡,还有个水灵灵的漂亮妞,你们就不馋吗!” 有官府震慑,再有近在咫尺的骡肉、女人诱惑,一圈小弟们登时又馋红了眼睛。 早在他们决定占山为匪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打打杀杀吃酒喝肉,要么就继续像野狗一样乞讨为生,受人冷眼! 流民头子抓住机会,大喝一声:“杀!” 随着他冲向萧缜,其他小弟也都握紧棍棒攻了上来。 生死攸关,佟穗心一狠,将搭好的箭射向冲得最快的流民。 只是太近了,对方又防着她的箭,及时往旁边一闪便避开了。 佟穗还想再取箭,才把流民头子踹开的萧缜一剑刺入旁边一人腹中,拉住她手臂往前一推:“跑!” 佟穗回头,对上一双凌厉的眼,下一刻,他挥剑格挡其他流民的棍棒了,根本没有机会再说什么。与此同时,又有流民朝佟穗扑来。 弓箭在近处几乎无用,一把匕首也抵挡不住两三人的围攻,想到早就商量好的对策,佟穗凭借敏捷的身姿避开流民抓过来的大手,头也不回地朝南奔去。 “臭娘们还想跑,追!” 五六个流民一起追了上来,还有将手里的棍子往前扔的,希望能砸中佟穗。 佟穗能听见棍棒挟带的风声,她边跑边躲。 “他娘的,这娘们怎么这么能跑!” “不行了,再跑我的肺都要炸了!” “追,追上了我第一个办了她!” 有人真的跑不动了,有人被色心刺激得穷追不舍。 大概跑出那山头三里地后,佟穗身后就只跟着一个人了,且距离开始渐渐拉远。 春光明媚,追赶的流民前胸后背的布衣都被汗水打湿了,他知道自己要不行了,再看前面的姑娘仍然跑得带劲儿,流民气急败坏地嚎叫一声,终于放弃再追,双手撑着膝盖,垂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气。 喘着喘着,一道细细的影子突然飞蛇般贴地而来。 流民刚冒出困惑的念头,“嘭”的一声闷响,一支箭穿过褴褛布衣刺破血肉,射入了他右腹。 利箭裹挟的强劲力道让流民毫无防备地仰面跌倒在地。 撕心裂肺的痛苦让流民捂着肚子左右打滚,想起什么,他艰难地抬起头,果然看见前面那俏生生的小媳妇不知何时停了,正举着重新搭好箭的长弓对着他。她同样狼狈,额头沾着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盯着他的眼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儿。 流民很熟悉这样的眼神,他们这些人约好同干这行当时,眼睛里都闪烁着同样狠决的光——不想自己死,就去要别人的命! 太累了,太疼了,流民将脑袋躺回地上,对着那蓝汪汪的天又是笑又是哭。 百余步外,佟穗能看到殷红的血沿着那人腹部的箭伤蜿蜒淌到地上,也能看见对方急剧起伏的胸膛。 当时他弯着腰低着头挡住了心口,佟穗只能瞄准他的腹部,而腹部绝非短时间就能致命的伤。 因此,佟穗谨慎地站在原地,一边警惕这人暴起发难,一边顺着才跑过的这条路朝远处望去。 四个没追过来的流民有的在路边坐着,有的往回走了,有的因为撞见她射箭的一幕而愣在原地。 佟穗不怕这几个,他们再追过来,她也能继续跑。 她在意的是山丘之下,萧缜现在如何了。 .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条断臂洒着血飞落在地。 失去半条手臂的流民惨叫着倒在地上,叫着叫着突然发现那活阎王竟然已经走到了面前,流民顿时哀求起来:“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 萧缜一剑刺进对方胸口,断了剩下的求饶。 没再多看对方一眼,萧缜拔出剑,转身看向唯一还站着的流民头子。 流民头子半边脸都是血,攥着砍刀的手臂也伤痕累累。 一刻钟之前,他还是带了二十几个小弟的头目,如今除了去追那女人的五个小弟,剩下的居然都死了。 流民头子知道他选错了猎物,可事到如今,为了这口气他也要打下去!对方受伤同样不轻,他未必没有胜算! 刀剑相碰,震得附近山林的雀鸟都扑棱棱飞走了。 萧缜方才以少敌众,虽然赢了却也费了不少力气,只一个回合,流民头子便察觉到对方的抵挡削弱不少。 流民头子大喜,越战越勇,最后抓住对方露出来的一个破绽,一刀朝他的腰间横扫而去。 萧缜右脚退后一步折腰避开锋芒,流民头子拼尽全力的一刀扫空,整个人被刀势带了一个大转身,在他看不见的背后,萧缜如风过之后弹回来的韧竹,一剑刺入流民头子后心。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流民头子僵硬地占了良久,才难以置信地看向胸口。 那里,锋利的剑尖带着血露出了一掌来长。 没等流民头子回首,那剑忽地被主人抽了回去,流民头子踉跄一步,直挺挺倒在地上,转眼就断了生气。 远处传来脚步声,萧缜抬头,看见一个去而复返的流民,那人跑着跑着发现连头目都死了,临时又往先前藏身的山头跑去,速度快到仿佛有猛兽在后面追赶。 萧缜没有去追,随手将染血的长剑在流民头子的身上抹了两下,再将骡车牵回路上,快马加鞭地往前驶去。 走出这段山路,前面视野一片辽阔,萧缜最先看到了远处持弓而立的女子身影,然后才是三个东逃西窜的流民。 见她无事,萧缜放松下来,跟着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下。 佟穗可一点都笑不出来,刚开始还为看见萧缜活着出来而高兴,等距离近了,发现他一身是血,手臂、肩头都有刀伤,她也不管躺在地上的流民真死假死了,急着朝骡车奔去。 萧缜:“别急,我没事。” 他刹好骡车,从辕座上跳了下来。 佟穗紧张地看着他断裂的衣袖,看着里面血淋淋的伤口:“这还叫没事?” 萧缜语气随意:“皮外伤而已,那人死了?” 佟穗摇头:“好像还活着。” 萧缜闻言,持剑走过去,直接对着那人胸口补了一剑。 佟穗还以为他会检查一下,毫无准备地见到这一幕,浑身便是一哆嗦。 萧缜回头,见她脸色苍白眼里满是惊恐,漠然解释道:“你将他伤成这样,留他活着,他养好伤后极有可能会报复。” 佟穗:“……我,我知道,你做得对。” 她没有怪他心狠手辣的意思,就是他出手太快,她惊到了。 擦好剑,萧缜将流民的尸首搬回骡车后面,再对佟穗道:“还要回去一趟,将那些尸首埋了,你随我同去,还是在这里等我?” 从来没有杀过人的佟穗开始后怕:“你怕官府发现那些尸体,会查到我们头上?” 萧缜:“官府没那么闲,我只是不想这些尸体传播疫病,而且我们以后还要回来,眼不见为净。” 他言语笃定,佟穗下意识地就信了。 萧缜坐上车辕,一手握着鞭子,狭长双眸看过来,等她做选择。 佟穗攥了攥袖口,犹豫片刻,垂眸绕到另一侧车辕。 一个人挖坑太慢了,她去帮忙,多少都能快一点。 ------------ 14 014 骡车返回那片山头附近时,佟穗提前垂了眼。 萧缜在距离流民横尸之地百步左右的位置停了车,指着西边的荒林道:“一共十九人,你先去里面找找有没有适合的坑地,别走太远,我过去收拾一下。” 是收拾,也是收尸。 佟穗胆子算大的,可除非必要,她都不想亲眼面对那些。 她跳下骡车,想从远离“战场”的车后方绕过去,走了两步瞧见被萧缜搬上车尾的流民,顿时又转身,低着头绕着大黑骡走了半圈。 “拿着,以防万一。” 萧缜叫住她,将那柄铁剑递了过去。 佟穗想起刚刚还跑了四个流民,没有拒绝,提剑进了荒林。 荒林中光线暗淡,还好佟穗经常进山打猎,早已习惯这种情形,只需要提防可能隐藏其中的流民。 她沿着靠近萧缜的斜线往西北方向深入,林里地势并不平坦,走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真让佟穗发现一处能让七八人蹲藏的土坑,约莫四尺来深,从坑底到四周缓坡长满了绿生生的野草,甚至还开了几朵水灵灵的野花。 想到这坑的用处,佟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骨,她后退几步,回头,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干,隐约看见萧缜弓着腰,在将什么往林子里拖。 佟穗身上更冷,沉默片刻,她吹了一声猎户之间用来传递消息的口哨,清脆如同鸟叫。 萧缜抬头望来。 佟穗朝他挥挥手,再指指旁边。 萧缜回了一个手势。 十九个人,他自己拖起来太慢了,这地方佟穗一刻都不想多留。 她硬着头皮朝萧缜走去。 萧缜注意到她的靠近,从地上捡了两把锄头,然后走进林子将佟穗拦在半路:“你去挖坑,这边不用你。” 一群刚刚落山为寇的流民能有什么像样的武器,有的拿棍子有的拿锄头,只有两人带着刀。 佟穗感受到了这位寡言夫君的照顾。 她点点头,接过锄头折返回去。 佟穗力气还是很足的,萧缜拖着尸体一趟趟进出期间,她低着脑袋全心全意地挖着土,等萧缜全部搬完,她已经将这坑的边缘拓宽了,继续挖深就行。 萧缜拿起另一把锄头加入了进来。 连着挖了快半个时辰,佟穗的两条胳膊都酸了。 坑快好了,萧缜让佟穗去多捡一些碎树枝枯叶,他继续挖。 佟穗捡了一趟又一趟,萧缜不喊停她就一直捡,又一次回来时,发现之前堆积在旁边的枝叶都不见了,包括放在另一侧的她没敢多看的那些尸体。 佟穗下意识地看向坑里。 坑里堆满了碎枝枯叶,又被萧缜填了一层土,已经看不见任何衣角。 佟穗莫名想哭,怕萧缜见了误会,佟穗低下头,用锄头背侧将先前挖出来的土往坑里推。 萧缜手一刻没闲着,视线往她这边投了几次。 有大量的枝叶填充,这个坑最终只比四周的地面矮了一尺左右。 萧缜又去旁边刨了些土,再挖几丛灌木堆到坑上。 彻底毁了尸灭了迹,被佟穗刻意压下的所有惧怕、紧张、疲惫忽然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她强撑着站在原地,全身却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满是汗水的苍白脸上不知何时沾了污土。 这样的佟穗,让萧缜想到了盛夏夜雨过后,次日清晨开在路边的打碗花。薄薄一层雪白花瓣上沾着风吹过来的几点轻泥,也沾着潮湿的露珠。 那是乡下到处可见的野花,大人们不屑一顾,孩子们喜欢摘来玩,尤其是尚未开放的打碗花花苞,将卷状的白嫩花茎含在唇间轻轻一吹,前面的花瓣便会绽放开来,同时在口中留下淡淡清甜。 萧缜走过去,拿走她虚虚攥着的锄头,与他的那把一起扔进树林深处。 他握住她的手,更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颤抖。 萧缜便将人抱起扛在肩头,转身朝林子外面走去。 佟穗趴在他的肩上,眼泪连串地掉了下来,渐渐抑制不住哭声。 萧缜听了一会儿,快出林子时才道:“你这样,万一被人看见,还以为我在里面对你做了什么。” 佟穗哭声一顿,抬头朝路上望去。 一片寂静,除了停在路边的骡车,再无其他人经过。 但佟穗也没有更多的泪了,拿袖口抹抹眼睛,低声道:“放我下来吧。” 萧缜只管继续往前走,一直将她放进车板靠近辕座的地方。 佟穗先往车尾瞟了眼,没看见任何血迹,放了心。 大黑骡身上放了水袋,萧缜取下来,看着她问:“有帕子吗?擦擦脸。” 佟穗当然带着帕子,低头展开。 萧缜往上面倒了些水。 清清凉凉的,佟穗擦完脸更冷静了几分,飞快看眼萧缜,见他脸侧沾有血迹,忙把帕子递过去:“你也擦擦。” 萧缜:“沾血就难洗了,何必再浪费一块儿料子。” 说完,他用衣袖随便抹了抹,这件外衫的衣袖被砍破好几道,缝都不好缝,回家直接烧了了事。 这几年杀贼杀流民官府都无力追究,但凡事都怕万一。佟穗打开一个包袱,取出萧缜昨日换下来的待洗外衫:“换上吧,别让人瞧见。” 萧缜照做。 佟穗将染了血的那件叠好,塞在包袱与车板护栏中间。 萧缜灌几口水,坐上车辕赶车了。 “这事,要跟家里说吗?”佟穗紧挨着他问。 萧缜:“只说遇到流民,骡子跑得快他们没追上,其他的不用提。” 佟穗:“要么干脆都别提?”她还是怕被人刨根问底露出痕迹。 萧缜:“我要用此事提醒里正做些安排,不好全瞒下。” 佟穗懂了,又问他:“除了胳膊,你还有哪里受伤吗?” 萧缜:“挨了几棍子,都不严重,家里有金疮药,涂两天就好了。” 他语气实在轻松,佟穗便没那么揪心了。 耽误这么久,都快晌午了,阳光暖到叫人困倦。 萧缜饿了,让佟穗给他拿两个岳母准备的苞米饽饽,这种面食凉着也可以吃。 佟穗实在没有胃口,听着他若无其事地吃了两个饽。 一开始还觉得惊讶,后来想起他服过六年兵役,在战场上不定杀了多少人,也就很好理解了。 . 回到灵水村,因为要停骡子,萧缜直接将车赶到萧家大院的后门,从这边进的。 萧家众人听到动静,除了林凝芳,其他人全都来了后院。 贺氏、萧玉蝉更关心车上那些包袱都装了什么。 没等贺氏开口打探,老爷子萧穆神色凝重地问:“之前说午饭前能回来,耽误这么久,可是路上出了变故?” 孙子孙媳裤腿鞋面都沾了土,又不是帮亲家种完地才回来的,这绝不正常。 佟穗看向萧缜。 萧缜扫眼家人,沉声道:“半路遇到一波占山为匪的流民,费了些功夫才甩开。” 贺氏脸色大变,惊慌道:“咱们这边也闹山匪了?人多不多?” 早就听说龙行山西岭那边有帮势力颇大的山匪,官府剿了几次都没拿下,只是因为离得远,还不曾来祸害灵水村这边,至于那些十几、几十号人的小匪帮,轻易不敢来灵水村这样的大村。 萧缜:“看到的有十几个,不确定是否有其他同伙没下山。” 萧穆:“行了,你跟我去屋里说,玉蝉、柳儿你们帮阿满搬下东西。” 老爷子直接把儿孙们都带走了。 贺氏朝女儿使个眼色,她紧跟着追了上去,哪怕不能进屋,躲在外面听听风声也好。 佟穗并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回来,剩下的饽饽都是有数的,她直接把数量告诉萧玉蝉,再让萧玉蝉先把饽饽带去灶房放着。 萧玉蝉失望地走了。 佟穗与柳初拎着包袱去了东院。 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再次踏进这间还不是特别熟悉的小屋,佟穗竟也有了一种回家的踏实感。 柳初怜惜道:“看你这模样,吓得不轻吧?你在屋里歇会儿,我去烧水,洗个澡就舒服了。” 佟穗浑身都虚,只能麻烦她:“大嫂多烧点,二爷回来也得洗一下。” 柳初笑着应了。 热水烧好,柳初去东厢房后门外把浴桶搬了进来,帮忙擦擦又兑好温水。 考虑到萧缜随时可能回来,柳初先回了上房。 佟穗插好南屋的门,刚要脱衣裳,注意到双手指甲缝里都是泥土,费些功夫清理干净才开始洗身上。 泼了水,佟穗坐到北屋炕头,散着半湿的头发晒日头,直到此时,她才有了饥饿之感。 一头长发快要干了,萧缜回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碗,里面是两个冒着热气的苞米饽饽。 佟穗意外道:“你热的?” 萧缜:“让二婶热的。” 他们在屋里说话,二婶在外鬼鬼祟祟,萧缜想到佟穗还饿着,干脆请二婶帮忙热热饭。 他说的简略,佟穗却能想象出贺氏不乐意的样子,甚至会因为该热几个饽饽与萧缜讨价还价。 佟穗:“其实我吃一个就够了,那个你吃吧。” 萧缜:“一口气跑了那么远,多吃点。” 佟穗:“……” 她垂了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萧缜闻到了淡淡的皂角香,看看她浴后红扑扑的脸颊,再看向那一头乌黑蓬松的发。 男人站在炕边一动不动,佟穗能察觉到他的打量,是在看她吃东西吗? 佟穗挺不自在的,提醒道:“锅里还有热水,你也去洗洗。” 萧缜:“嗯,只是手臂上有伤,等会儿洗头时得你过来帮下忙。” 佟穗点点头。 萧缜一走,佟穗便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上午干的都是耗力气的事,两个饽饽吃下去刚好饱。 听着南屋的水声,佟穗对着铜镜扎好头发。 又在堂屋刷了碗,就听那边唤她了。 佟穗心跳有些快,推开南屋虚掩的门后,发现萧缜并没有如她以为的那般坐在浴桶中,而是坐在桶外的小板凳上,穿着长裤,只袒着结实健硕的上半身。 对视一眼,萧缜单手扶着浴桶边缘,将头探向桶内。 他手臂上的刀伤让佟穗无暇去羞涩什么,卷好袖子站到他旁边,先解开束发的布巾,再左手轻按他后颈,右手从桶里撩水淋到他头顶发上。 挖了皂角泥搓了一遍,用桶里的水冲一遍,再从盆子里舀干净的水又冲一遍,这便洗好了。 正要拿巾子帮他擦头发,外面响起萧野的声音:“二哥,我卸骡子时发现车板上有滴血,你是不是受伤了?” 因为关心哥哥,萧野的脚步很急,一边说着人已经冲到了北屋门口,挑帘见里面没人,疑惑地又喊了一声:“二哥?” 萧缜:“我在洗头。” 萧野的脚步声马上往南屋来了。 萧缜还低着头,透过湿哒哒垂下来的头发缝隙看见她紧张地绞手,及时道:“在外面等着,我马上出来。” 萧野刚想说“咱们兄弟还怕我看你吗”,忽地记起今日不同往日,二嫂可能在里面,不由嘿笑两声:“行,我去北屋等。” 佟穗暗暗咬唇,小叔子等就等,嘿笑是何意,好像她与萧缜在做什么不正经的。 有点恼,佟穗帮萧缜擦头时就不是那么温柔。 萧缜第一次让她帮忙,无从比较,只觉得她这力道已经够轻了。 擦好头发,萧缜站起来就要出去。 佟穗急着道:“衣裳!” 萧缜看她又羞又恼却不敢瞧他的样子,这才捡起放在一旁的干净外衣,三两下穿好。 北屋,萧野不客气地又把兄长才披上的外衣扒了,瞧见那几道刀伤,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在哪个山头,二哥你带我们杀过去,非替你报仇不可!” 萧缜:“已经杀了,你二嫂胆小怕官府追究,自己知道就好,别再往外传,包括自家人。” 萧野:“十几个都杀了?” 萧缜默认。 萧野很解气,笑着笑着一顿,低声道:“二嫂肯定吓得不轻,怪不得脸色那么差。” 萧缜:“没别的事你先回去,我还要上药。” 萧野:“那我帮你上完再走。” 萧缜瞥了他一眼。 萧野:“……哦,有二嫂了,就嫌弃我粗手粗脚了。” 萧缜:“以后找我就在外面喊,我自会出去,你别冒冒失失往里闯。” 萧野哼道:“就你讲究,大白天的,你要是老老实实,有何不敢让我撞见的?” 萧缜人高腿长,坐在炕沿双脚还稳稳地踩着地,闻言抬起一脚朝弟弟踹去。 萧野猴子似的往后一蹦,扭头朝南屋那边叫嚷:“二嫂,我好心关心二哥,二哥居然踹我!” 萧缜:“滚。” 佟穗其实都听见了,先是为小叔子的关怀感到心暖,又为他的口没遮拦生恼。 当然,佟穗也没忽略自家夫君的坏,明明小叔子都主动要帮忙了,他非要把上药的活儿留给她。 趁萧野还没出来,佟穗抢先道:“你们兄弟好好聊,大嫂刚刚叫我过去一趟,我去看看。” 兄弟俩就听着一道轻快的脚步声从南屋转移到了堂屋外。 萧缜垂眸。 萧野大笑:“得了,你自己上药吧,我也不管你,叫你不稀罕!” ------------ 15 015 萧缜自己上了药,把南屋的浴桶等物都收拾整齐了,束好头发就去寻老爷子。 祖孙俩一起去了里正孙家。 孙姓是灵水村的第一大姓,再与本村、周围村子的数代儿女亲家结起来,使得孙家成了远近有名的大族,女儿嫁得再远都不用担心被夫家欺负,不然回家一告状,孙家的爷们媳妇浩浩荡荡找上去,再强势的夫家都得怕。 孙氏的族长孙兴海也正是本村的里正,五十出头,既不算太老身体依然结实,又在处理家族、村中事务的十几载岁月里积累了足够令乡亲们信服的威望。 萧缜祖孙过来时,发现孙家这边里里外外围了一帮子乡亲,乃是孙兴海正在调节村里刚出的一场官司:李家养的狗跑去隔壁王家,把王家放在矮桌上的剩饭剩菜吃得一干二净。 王家媳妇:“我就去了一趟茅房,等着回来收拾桌子的,哪想到这畜生会钻空子,把我留着的晚饭都祸害了!你们家要么赔我一顿饭,要么把这贼狗抵给我偿命!” 李家婆子:“剩饭个屁!说不定你们把饭都吃光了,我们家狗根本就是帮你们舔了空盘,你欺负它不会说话污蔑它!” 一言不合,两人又要打起来。 两家爷们站在一边默不吭声,跟大多数村人处理鸡毛蒜皮时一样,自己好面子,习惯由女人出头。 孙兴海站在院子里,被两个妇人吵吵地脑仁疼,一抬眼瞧见萧缜祖孙,立即笑出来了,一边往外走一边招呼道:“萧千户,您老是稀客啊,快进来快进来!” 围着的村人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萧穆七十岁,够老了,可他跟萧缜一般高,身形甚至还更魁梧雄壮,腰杆挺直,经过时两边的村人都是仰着头看这爷俩。 “你先忙。”扫眼院中的情形,萧穆客气道。 孙兴海心思一转,做出愁容:“不瞒您说,我正愁着呢,这两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如您老帮我断断?” 李家婆子、王家媳妇一听,顿时抢着又朝萧穆争辩了一通。 其实这是个得罪人的事,替哪家主持了公道,都会被另一家嫉恨。 可里正就是官府安排协助治理村中事务的,次次都装糊涂不干事,影响的是长期的威信,毕竟还有更多的村民观望着。身为里正,只要能公允地解决纠纷,哪怕被一家记恨,将来其他村民家里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去请里正做主。 萧穆不知这孙兴海是真的没办法,还是故意让他去得罪一家,无论哪种,都是蠢。 “口说无凭,把那只狗找来。” 一句推诿客套都没有,萧穆直接要求道,什么世道了,不值得为这点小事耽误大事。 养狗的李家婆子急了,紧张问道:“找狗干啥?” 萧穆只看向李家男人。 老千户气势太足,李家男人一点违背的勇气都没有,嘴上应承着,人已经朝外跑去。 孙兴海使唤次子孙纬:“那狗没栓绳,可能会乱跑,你去搭把手。” 孙纬便也追了出去。 大概两刻钟后,人回来了,李家男人手里牵着一条临时绑了绳子的瘦黑狗。 萧穆看向狗肚子。 狗是瘦的,肚子一鼓便极其明显,要不是有根东西太扎眼,可能还会以为这是一只揣了崽的。 “好家伙,这是吃了多少啊。” 听到这种议论,李家婆子赶紧辩解:“我们家自己喂的,今天饭做多了,叫它也吃顿饱饭。” 这根本就是强词夺理,家家户户都爱惜粮食,心疼狗也不会喂成这样。 围观的乡亲们已经站到王家那边了,奈何李家婆子一口咬定王家没证据。 这时,萧穆对王、李两家男人道:“你们随我来。” 三人走得远了,不知说了什么话,又回到院子中央。 萧穆对着困惑的人群道:“刚刚我问了他们二人,王家的午饭是杂粮饭、酸菜炖粉条,李家的午饭是野菜饼、早上剩下的苞米粥,只要抠抠狗嗓子让它吐出来,它有没有偷吃大家一看便知。” 王家媳妇兴奋地一蹦三尺:“抠,赶紧抠!” 李家婆子脸色大变,恨铁不成钢地瞪向自家男人,之前王家媳妇都嚷嚷过饭菜样式,这蠢货怎么还说实话了? 眼看孙典、孙纬要去按住狗催吐,萧穆抬手制止二人,对李家婆子道:“既然东西都让狗吃了,吐出来也是糟蹋粮食,反正你们都是要赔王家的,不如痛快点舀他们一碗杂粮、一碗酸菜,这事就算了了,何必折腾狗。” 李家婆子一脸不愿意,她男人终于站出来了,灰头土脸的:“就按萧千户说的办,早先我们是真不知道狗吃没吃,不然早赔了,白白让大家看了笑话。” 对此,有人奚落,有人默默看戏。 随着李、王两家人的离开,围观的乡亲们也都散了。 孙家父子将萧穆、萧缜请进堂屋。 孙典笑笑,没正经地对萧穆道:“您老该不会突然发慈悲,愿意成全小子了?” 萧穆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孙兴海一巴掌拍过去:“滚,混不吝的玩意,这没你说话的份!” 孙典一听娶柳初还是没戏,哼着出去了,眉眼文气的孙纬继续站在亲爹身后。 孙兴海朝萧穆赔罪:“兔崽子混惯了,您老别跟他计较,这会儿过来可是出了何事?” 萧穆让孙子说,萧缜便将桃花沟流民偷鸡、半路流民占山为寇这两件事简要道来。 孙兴海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才刚太平一年不到,西地怎么又闹灾荒了,唉,流民,往年官府还会想办法遣回或就近收容,现在那些当官的都人心惶惶,恐怕没心思再管流民了。” 萧穆:“这几年村里男丁少了大半,很多户都只剩一些老弱妇孺,如果流民夜里潜进来,失窃损财是小,就怕闹出人命。” 孙兴海点头:“是个问题,您老的意思是?” 萧穆:“安排八人巡逻守夜,前后半夜各四人,登记村里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轮流值守。” 孙兴海看眼儿子,思忖道:“是个好法子,就怕大家不愿意。” 萧穆:“所以得靠你把道理讲明白。” 孙兴海叹口气:“行,我尽量说服大家。” 灵水村北面有条灵水河,村子里还有片近两亩的水塘,村里有大事要知会商议的时候,都在水塘边上的一块儿大石碾盘前集合。 孙兴海叫上俩儿子,与萧缜祖孙俩一起去了水塘。 锣声一起,闲着无事的村民们都靠拢过来,每家至少一人。 看人到的差不多了,孙兴海站到碾盘上,咳了咳,把萧家祖孙带来的消息讲了一遍,跟着就是提议巡逻守夜:“大家都知道萧千户见多识广,他这法子我双手双脚赞成,大家伙也都同意的话,咱们现在就列个名单,把每晚值守的人选定下来。” 孙纬坐在碾盘边上,面前铺了笔墨纸砚,煞有介事。 村民们一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以前咱们这边没怎么闹过贼啊,会不会太大惊小怪了?” “就是,桃花沟那么点人都能抓到贼,咱们这边就是真来了,大家一起上也能逮住,何必让爷们折腾半宿不睡觉。” “萧千户别的地方都好,就是喜欢把咱们当士兵们管。” 有成年男丁的家里更是有自保的底气,不愿意为了保护那些老弱妇孺之家而苦了自家,守夜一来辛苦,二来还要多准备一顿吃食,折腾半宿后肯定饿啊。 老弱妇孺之户倒是想支持,可是对上街坊们不满的眼神,也就不好开口了。 萧穆见了,再次提醒道:“流民若来偷窃,黑灯瞎火的可不会先看看哪家有没有男丁,遇到那心狠的,手里可能还会带着刀斧利器。” 这话唬住了一部分村民,奈何很多人都抱着侥幸心理,否决的还是占多数。 没有官府的明文规定,里正也不能强按着百姓听他差遣。 有人还哄人似的奉承萧穆:“您老放心,有您坐镇咱们村,那些流民绝不敢来。” 萧穆摇摇头,带着萧缜走出了人群。 . 傍晚吃饭时,萧穆老爷子的脸色不太好看。 萧延哼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他们不领情早晚吃苦头,祖父您就别管了,反正咱们家人多,来几个抓几个。” 萧野:“就是,每个人守半晚而已,瞧把他们懒的。” 萧涉:“要不咱们兄弟去守,二哥四哥守前半夜,我跟三哥守后半夜。” 萧延刚要骂傻弟弟,隔壁桌的贺氏先急了,猛地放下碗筷,瞪着小儿子道:“他们给你啥好处了你要替他们出力?真吃饱了撑的你去山里多打点猎物回来,气死我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憨货。” 萧涉委屈地看向祖父。 萧穆:“光靠你们兄弟能坚持几晚,这事就得全村人一起出力才能长久维持。” 萧涉:“那今晚来贼了怎么办?” 萧延:“全凭各家运气,咱们家又不是佛门,出言提醒已经尽了同乡之义,二哥,你说对不对?” 默默吃饭的佟穗往旁桌瞧去,就见萧缜简单地点点头。 萧涉见二哥都不同意自家人单独去守夜,这才歇了心思。 今天该大房这边负责饭食,饭后佟穗与柳初留下来洗刷碗筷、喂猪喂马。两人分头进行,佟穗觉得自己比柳初力气大,揽了喂猪骡的活儿,一手提着一个泔水桶去了后院。 后院很大,中间一排屋舍的昏暗灯光传不过来,佟穗本来心无旁骛的,却在视线扫过骡棚旁边的骡车时身形微顿,许多不愿回想的画面偏偏争着跳了出来。 幽暗中,两匹大黑骡一动不动地朝着她这边,倒是另一侧猪圈里的哼唧声稍稍转移了佟穗的心思。 她先去喂猪,以前是面朝猪圈,这会儿她侧站着,不时警惕地看眼骡棚。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佟穗手一抖,猛地回头,看见一道提着灯笼的模糊身影。 “是我。”那人将灯笼往高处举了举。 认出萧缜,佟穗放松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萧缜走近了才道:“白天不方便,趁黑去河边洗洗剑。” 佟穗眼前便晃过那把几乎被血染红的铁剑,确实要去河边冲洗才行,不然洗完的血水难以解释。 “小心点。”佟穗随口嘱咐道。 萧缜应下,拎走她身边的一只泔水桶去了骡棚,替她将两头骡子喂了。 佟穗拎着空桶走到中院的后门口时,萧缜才一手提灯一手持剑出了大院北门。 . 随柳初回到东院时,东厢房因为主人都不在,屋里是黑的。 佟穗在骡棚那边受了一场吓,此时不想自己待着,对柳初道:“二爷出门还没回来,我陪大嫂待会儿。” 柳初:“好啊,这两天你不在,绵绵还挺想你的,当着你的面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妯娌俩并肩去了上房。 才八岁的绵绵居然烧了一锅底热水,自己已经洗过脚钻被窝里了,提醒娘亲泡泡脚。 佟穗笑着看向柳初:“绵绵可真懂事。” 柳初一脸温柔,丈夫死了,幸好身边还有个贴心的女儿,不然她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来。 佟穗:“趁水还热着,大嫂快泡脚吧,我跟绵绵说说话。” 柳初便去兑水了。 绵绵仰面躺着,眨巴眼睛看看坐在旁边的二婶,小声问:“二婶,姑姑说流民都是坏的,会抢东西还会吃小孩,叫我们见到流民赶紧往家里跑,是真的吗?” 佟穗沉默片刻,摸着小姑娘的额头道:“确实有姑姑说的那种凶恶流民,也有不做坏事的流民,只是小孩子很难分辨出来,遇到了最好不要理会,这段时间也不要自己出门。” 绵绵点点头。 柳初端着洗脚盆进来了,娘仨聊起别的家常。 像是知道佟穗的顾忌,柳初洗完脚后又拿出了针线筐,表明自己还不着急睡觉。 佟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窗外忽然响起萧缜的声音:“大嫂,小满在你这边吗?” 佟穗心头一跳,他竟然叫她“小满”。 柳初笑着朝她使个眼色。 佟穗赶紧出去了,发现萧缜手里只剩下一盏灯,铁剑想必又放回了车上的暗格。 “四弟已经睡下了?” 见西厢房黑黑的,佟穗找到话题问。 萧缜:“在五弟那边,他睡得没这么早。” 佟穗:“他跟五弟不会偷偷跑去巡逻吧?”萧涉是憨,萧野则是个热情的。 萧缜:“四弟不会做这种事。” 说话间,他推开东厢房的门,等佟穗进来再落拴。 北锅里居然也烧了热水。 夫妻俩分别洗过,萧缜去泼水,佟穗上炕铺被子,铺完吹了灯,习惯地先躺进去。 想到上午的惊险,她觉得今晚萧缜应该不会有其他心思。 可事实证明,她要么是不了解萧缜,要么就是不了解所有的男人。 明明手臂带伤,他还不肯消停,甚至把她的一头长发都揉乱了。 被这么一个强壮的男人紧紧地搂着贪着,佟穗竟也忘了那些沉重的事。 当他掀开被子站到地上的时候,佟穗以为他是要去拿小垫子,没想到萧缜居然要她起来。 佟穗茫然地抬起头。 萧缜直接托住她腋下将人提了下来,让她面朝窗站在自己与炕沿中间。 佟穗的中衣可早就被他扔到了炕中央。 这是干什么啊? 她急得往回爬。 萧缜扣住她腰,在她耳边道:“这样不用垫垫子,省事。” 佟穗不稀罕,她宁愿费事,宁愿第二天自己去河边洗垫子! “不要,你放开。” 萧缜不放。 佟穗低头去咬他的胳膊,他有多坚持,她咬得就有多狠。 看她是真的接受不了,萧缜才又将人塞回被窝。 ------------ 16 016 “二哥,今天进山不?” “你们去,我再养几天伤,最近家里也要多留一个人。” “也不知道昨晚村里面有没有出事,我去打听打听。” “早点回来,快开饭了。” 兄弟俩的对话很短,但因为萧野的嗓门有点大,佟穗还是被惊醒了,入眼是窗边的一片明亮。 快开饭了? 困意顿消,佟穗赶紧坐起来穿衣,才把被子叠好,萧缜进来了。 都不用看他,佟穗的脸已经开始烧起来了,为他昨晚那荒唐的提议,也为后来被萧缜欺到神魂恍惚时发出来的那些胡言乱语。他倒好,始终一声不吭,沉稳得跟白天一样,只管使劲。 “醒了?我去给你兑水。” 地上的男人仿佛已经把昨晚的事掀篇了,去洗漱架前端了脸盆便走。 佟穗趁机穿好鞋子,走到铜镜前一看,头发乱如野草,也不知在他眼里是什么样,赶紧抓起梳子先通服帖。 没多久,萧缜端着冒着热气的脸盆回来了。 佟穗一边通发一边斜了他一眼:“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萧缜看过来:“今天不该你们做饭,可以多睡会儿。” 佟穗垂眸,小声嘀咕:“除了生病,我从来没起这么晚过。” 萧缜声音也不高:“我已经刻意收着了。” 佟穗:“……” 知道她不自在,萧缜又走了,夫妻俩再见面时是在老爷子那边吃早饭的时候,一个坐在女人堆里,一个坐在男人堆里,一个比一个话少。 萧野跟众人分享他打探回来的消息:“昨晚还算太平,没听说谁家出事。” 萧穆:“嗯,今天老三老四老五进山,别分开太远,也别耽误到天黑才回来。” 萧延三兄弟点头。 贺氏端着碗,瞅着坐在老爷子右手边的萧缜问:“老二不去了?” 她并不知道萧缜杀了十九个流民,身上也挂了彩,还以为萧缜仗着刚成亲想偷几天懒。 儿媳挑事的话萧穆基本都不搭理,二叔萧守义无奈地瞪向妻子:“防着流民,以后他们四兄弟轮流留一个在家。” 贺氏干笑:“这样啊,我还以为老二黏他媳妇舍不得出门。” 萧玉蝉:“娘想啥呢,二哥又不是三哥。” 萧延:…… 萧守义声音一沉,呵斥妻女:“吃你们的饭,吃饱了就去喂猪。” 母女俩这才闭了嘴。 佟穗悄悄看向林凝芳,见这位相府出身的三弟妹神色淡泊如常,丝毫不受影响,不由也生了几分佩服。 饭后,男人们各忙各的去了,林凝芳也一刻都没有逗留。 贺氏扶着腰,对柳初道:“柳儿啊,我早上起来时扭了腰,忙了一早实在坚持不住了,你帮我刷刷碗吧。” 萧玉蝉赶紧挽住老娘,看向佟穗:“我送娘回屋,二嫂先替我搭把手?” 之前佟穗跟着柳初老老实实地做了一百个饼,就让贺氏母女也把她当成了半个软柿子。剩一半硬没关系,多捏几次就彻底软乎了。 佟穗拦住抬脚要走的母女,道:“二婶实在走不动的话,我跟大嫂扶您回去,剩下这点事玉蝉自己也能做完,大不了多花点时间,左右家里也没有其他事要忙。” 萧玉蝉挑眉:“家里确实没其他事,既然如此,大嫂二嫂闲着也是闲着,帮我分担点怎么了?” 佟穗:“祖父定下轮流做饭的规矩就是为了让咱们都能干一天歇一天,真变成今天我帮你们明天你帮我们,都没休息的时候,岂不是辜负了祖父一片心意。好了,你快去忙吧,我们来扶二婶。” 说完,佟穗拉开萧玉蝉,搀住贺氏左臂,再示意柳初过来。 柳初确实是软性子,只是以前她愿意听贺氏母女摆布,现在她则愿意跟同房妯娌站在一边。 装病的贺氏不好摆冷脸,便道:“阿满扶我就够了,玉蝉笨手笨脚干啥都不利索,柳儿你还是帮帮她,免得耽误午饭。” 佟穗:“我小时候也笨,多练练就快了,二婶还是别太娇惯玉蝉吧。” 萧玉蝉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我娘愿意娇惯我,要你管?我现在请大嫂帮忙又不是请你,你瞎搀和什么?” 贺氏脸色也臭得很。 大家都不再装了,佟穗干脆松开贺氏的胳膊,站在柳初身边道:“二婶愿意娇惯妹妹,那就把该妹妹做的事全给揽过去,而不是自己不愿意动,一边心疼女儿一边使唤侄媳妇,传出去叫人笑话。” 萧玉蝉:“知道你厉害,我们可不敢使唤你!” 佟穗:“我跟大嫂一天做事,本来大嫂有十分力气,我们俩一人都出十分力,早做完早休息。可你们前一天使唤大嫂,第二天大嫂就只剩五六分力,害我得多帮她分担,这跟直接使唤我有何区别,又怎么与我无关?” 萧玉蝉:“……” 贺氏重新打量一遍佟穗,啧啧道:“方媒婆说亲时夸你能跑,没想到嘴皮子也如此厉害,模样长得这么乖,下聘那天我竟看走眼了,恐怕连老二都不知道你背着他还有跟婶母小姑犟嘴的能耐吧?” 佟穗笑了下:“二婶不用扯那些,当今世道什么样你心里清楚,这个月闹流民,下个月就可能闹兵匪,要防的事情太多了。咱们是一家人,就该各出一份力齐心把日子过好,哪天您跟玉蝉真有个头疼脑热,我与大嫂绝不会袖手旁观,可您若想偷懒光使唤我们,那我现在就告诉您,您找什么借口都不管用,不该我们做的我们绝对不做,您找二爷也好找祖父也好,我依然是这些话。” 佟穗想得很清楚,既然她不会顺着贺氏母女,不妨一次把话说透,而不是见招拆招地费心维持表面和气。 贺氏被噎得倒退一步,目瞪口呆。 萧玉蝉同样哑口无言。 “大嫂,咱们走吧,去村外给骡子割些草。” 佟穗从来都不是懒人,哪怕能让骡子吃好点她干活儿也带劲儿。 或许贺氏喜欢待在家里享清闲,让佟穗坐在炕头陪人聊一天的闲话,那是折磨。 柳初当然听佟穗的。 妯娌俩今天穿的都是旧衣,回东院锁好内屋房门,一人拿一套锄头与篮子从后院大门出发了。 萧家住在村子西北,西、北两侧都有一片田地。北面的田地延伸了一里左右,跟着就是灵水河,过河后有座小山头,一侧被村人开荒成了田地,一侧实在不宜耕种,成了历代村民埋葬祖先的坟地。 春耕尚未开始,田野、地边、河岸两侧、山头上下到处都长着野草野菜,疏密不同而已。 远远望去,已经有些媳妇孩子寻找野菜的身影了。 佟穗见那座山头光秃秃的,一棵粗点的树都没有,藏没藏人一眼可见,放了心,对柳初道:“大嫂,咱们去河边看看,那里草多。” 柳初有些犹豫。 佟穗道:“现在河边有很多人在洗衣服,咱们不过河,应该没事。” 柳初扶了扶挎着的篮子,难为情道:“其实,我好几年没出过门了。” 她的娘家人都死在了战乱,夫家只需要她烧火做饭,同村又有个惦记她的,柳初怕被人说闲话,便一直守在家里。 虽然佟穗才嫁进萧家五六天,可她已经把柳初的性子摸清楚了,猜到她是顾忌寡妇身份,便道:“那大嫂回屋去吧,早点把绵绵那件衣裳做好,我自己去也行。” 柳初哪里忍心? 如贺氏所说,佟穗的模样生得太乖了,面皮白嫩眼眸清亮,就像一个遇到生人只敢往姐姐后面躲的小妹。 纵使柳初亲眼见过佟穗振振有词镇住贺氏母女的一面,柳初还是担心佟穗独自在外被人欺负。 “还是一起吧,遇到村人我还能帮你介绍介绍。” 佟穗:…… 都几年没出萧家了,大嫂真能记住外面那些人? 但柳初坚持同去,佟穗只能带上她。 妯娌俩才跨出萧家后院的西北墙角,在西边空地准备等会儿教人习武的萧穆爷仨就瞧见了她们。 萧穆、萧守义继续检查自制的木枪木棍,萧缜往北走来。 他分明是有话说,妯娌俩停住脚步。 佟穗微偏着头,再无面对贺氏母女的从容,毕竟后者只会动动嘴皮,而萧缜能把她剥光吃透。 萧缜朝柳初唤声大嫂,再看着佟穗问:“去挖野菜?” 佟穗瞧着他长长的身影,道:“给骡子割些草,遇到野菜顺便也挖一点。” 萧缜:“别走太远。” 佟穗:“知道,最远到河边,篮子满了就回来。” 见他好像没别的话了,佟穗朝柳初使个眼色,转身往北走去。 . 暖光融融,佟穗专看着远近脚下,能吃的野菜几乎都被人挖走了,倒是能喂猪的苦麻子草剩了很多。 一路来到河边,佟穗的篮子居然被青草、苦麻子草装了两成满。 她去看柳初,意外发现柳初的额头居然冒了一层细密汗珠。 柳初不好意思地笑:“很久没走这么远了。” 佟穗也笑:“大嫂知道我为何跑得快吗?因为我从小就跟着我爹他们进山,每天爬上爬下,走得多就练出来了。” 像林凝芳、柳初这样的,万一哪天需要逃命,她们俩一定会被甩在后头。 柳初何尝不知道这一点,以前是一个人没机会,现在…… “那以后阿满出来做什么,我都跟你一起。” 佟穗:“好,正好我也多个伴。” 这时,蹲在河边洗衣服的阿福、阿真发现了两人,阿福直起身子,惊喜地挥手:“大太太二太太,你们怎么来了?” 河边一溜妇人姑娘都歪着脑袋望过来。 柳初别开脸,佟穗应道:“出来给骡子割草,你们洗完了记得叫我们。” 阿福:“哎!” 阿真还没怎么见过这位新嫁过来的二太太,等妯娌俩走开了,她轻声问阿福:“二太太性情如何,对你怎么样?” 阿福动作轻快地敲着衣裳:“挺好的呀,跟大太太差不多,又好看又温柔,我第一次喊她二太太她还会脸红呢。” 阿真颇为羡慕,她真正的主子林凝芳自然没得挑,奈何主子嫁给了萧三爷,贺氏那对儿母女动不动就使唤她做事,让她一天都不得清闲。 早知如此,当初姑娘就该去依附萧二爷的,姑娘那般美貌,稍微屈就一下,萧二爷能不心动?结果反倒给自己找了个糙汉子、恶婆婆。 . 灵水河两侧是宽阔的石滩,石滩边缘比相邻的庄稼地矮了一丈多,形成一片缓坡。 缓坡处的青草更为茂盛,佟穗、柳初聊着聊着就割满了两篮子。 “阿满快看,这有一片马铃菜。”柳初绕过一块儿大石头,惊喜地叫道。 佟穗提着篮子赶过去,果然看到密密麻麻一片,高兴道:“够做一顿包子馅儿了。” 马铃菜做馅儿带点酸味儿,极其鲜美,外祖父还说马铃菜清热解毒,常吃对身体有好处。 篮子满了也不怕,再把青草往里面按按就腾出地方了。 锄完所有的马铃菜,妯娌俩提着篮子到河边洗手,顺便歇歇。 水流清澈,可惜太浅了,最多有些指甲盖长的小鱼苗,抓回家也养不大。 柳初见佟穗蹲在那找鱼,笑道:“咱们村的水塘里有大鱼,不过都是别人家养的,要么花钱直接买鱼,要么花钱钓鱼,能钓多少全看本事。” 佟穗:“遇到钓鱼厉害的,那家岂不是亏了?” 柳初:“钓鱼收的铜钱更多,大多数人都是直接买鱼,二弟他们年少时花钱去钓过,几次算下来也是不如直接买鱼划算。对了,阿满你会打猎,有学过钓鱼吗?” 佟穗摇头:“我们那边没有这种大水塘,我都没钓过鱼。” 柳初扫眼阿真的方向,低声道:“听说三弟妹擅长这个,不过她是那时候家里有园子,钓鱼只为修身养性,不是为了钓来吃。” 阿真会跟阿福说一些林家的旧事,阿福藏不住话,无意中会跟她讲。 佟穗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幅画面,穿着绸缎衣裙的高门小姐眉目恬静地坐在自家池畔垂钓,钓上来了笑一笑,再把鱼儿放回水里。 这样的小姐,让她坐在村里水塘边为了口腹之欲钓鱼且任由村人们围观打量,想想都不可能。 ------------ 17 017 ------------ 18 018 ------------ 19 019 ------------ 20 020 ------------ 21 021 ------------ 22 022 ------------ 23 023 ------------ 24 024 ------------ 25 025 ------------ 26 026 ------------ 27 027 ------------ 28 028 ------------ 29 029 ------------ 30 030 ------------ 31 031 ------------ 32 032 ------------ 33 033 ------------ 34 034 ------------ 35 035 ------------ 36 036 ------------ 37 037 ------------ 38 038 ------------ 39 039 ------------ 40 040 ------------ 41 041 ------------ 42 042 ------------ 43 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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