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番外 ------------ 1 傀儡开局1 天幕低沉,鹁鸠鸣急,风卷枯桑。 入秋时芳华零落,暮色西斜,越过碧瓦飞甍、桂宫柏寝,卷起御花园满地杏黄残叶。 淡金华盖,天子龙旗,青衣宫人远远垂首侍立,屏息无声。 “陛下。” 一袭淡紫官服的男人微笑着俯身,漆黑幽暗的目光贴近綖后摇晃的两道珠帘。 他盯着面前的少女。 少女垂袖静立于华盖下,玄色交领袖衣配龙纹朱裳,广袖迎风而展,日月龙章于曦光中若隐若现,玉犀簪导、玉衡朱紘。她肤色冷白,天生一双细长的柳叶眉、上挑的丹凤眼,端庄婉丽,分明才十八九岁,却通身带着浑然天成的威仪。 是大昭女帝,姜青姝。 下朝不久、因君后有恙而径直来后宫的女帝,此刻被兵部尚书谢安韫截在了这里。 对方还故意凑近她的天子冠冕。 好似挑衅。 姜青姝后退一步。 “谢卿请自重。”她冷冷道。 若是细看,便会发现晃动的珠帘旒玉之后,少女锐利的凤眸里,已经满是烦闷的情绪。 为什么烦躁? 因为姜青姝发现她穿了,穿进游戏里了。 她玩的游戏名叫《女帝》,是一款乙女策略向游戏。 在这个游戏里,玩家需要扮演一个女帝,面对世家独揽大权、朝中人人结党营私的现状,一边防着文臣武官篡位,一边增强国力、扩充国库、打压邻国。 但以上,都不是这款游戏的主要卖点。 这款游戏的精髓在于,女帝可以让男人怀孕、不用亲自生孩子的设定,以及可以无限制的当海王。 不仅可以到处随便撩男人,让他们怀孕,事后还可以不负责。 上至文武百官,下至贩夫走卒,甚至包括和尚、官奴、伶人,只要立绘喜欢,全都是她的掌中之物。 忠诚低、政略高的少年英才,撩到手之后就可以让他一直为自己心甘情愿卖命。 乾坤独断、一手遮天的权臣,对女帝爱得死去活来,宁可放弃仕途进后宫与女帝厮守。 清心寡欲、影响力极高的佛寺主持,愿意为爱还俗一心追寻女帝。 …… 总之,姜青姝第一次接触这款游戏时,就沉迷上了。 乙女游戏而已,那自然是到处撩撩撩,腻了就下一个,不用负责,甚至还可以通过搞大男人肚子的方式架空他们手中的权力,还不用掉忠诚度,简直是不要太爽。 女性的天堂好吗! 遇到某些比较厉害的玩家,在游戏里十年之内生五六十个生父不同的孩子,都一点不夸张。 就当集邮啦。 但,姜青姝很快就玩腻了这种,因为她发现单纯谈恋爱还是会亡国,国库一直都是空虚状态,朝中废物关系户满地走,经常放眼望过去都是一个家族的人。 只搞男人不搞政治,通关失败还会关小黑屋! 可恶,男人有什么用? 姜青姝迅速开了二周目。 什么?谈恋爱?谈恋爱当然是为了搞大你肚子架空你啦;娶你进后宫?小可爱,娶你当然是为了制衡你的家族,秋后就通通问斩哦;给钱让我赦免你的父亲?钱照收,下个月再问罪哦。 贪污腐败?杀。 渣男劈腿?杀。 长得很丑?杀。 姜青姝一顿杀杀杀,成功优化皇都人口结构,并且,她还做了在优生优育上做了良好的美人基因筛选,成功让国库金钱+99999,世家和立绘难看的丑人无影无踪。 总之,她不做人。 阎王见了都得服。 当然,姜青姝也不是完全不谈感情,也有过为之倾倒的白月光。 譬如年轻有为文武皆满的贵公子,风仪秀美、温润如玉,曾在狩猎之时赠送她新狩得的猎物,也曾在灯会上亲手送她花灯。 深夜缠绵悱恻,他会用漂亮纤细的指骨握着她的手腕,在她耳侧说:“请陛下放心交给臣,不会有其他人发现的。” 她与他闲谈对弈,他跟她提及朝中见闻,说着说着,忽然凝望着她,“臣和陛下。” 他在她的注视下平步青云,门生无数,名满天下。 那段时间,姜青姝很喜欢他。 只是他背后却站着两大世家,他的支持者都是她的心腹大患,抄家的诱惑实在是太强烈了,姜青姝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决定拿他的家族开刀。 一夕之间,翻天覆地。 他的爱慕依然是满的,忠诚却掉到了-100。 她召见他,想赦免他的罪,再给他做官的机会,却看见昔日明珠一样高贵清傲的公子已跌入泥泞,爱恨交织地凝视着她。 他对她冷笑道:“陛下真的不怕臣杀了您吗?” 第二次召见,他拔出了匕首,朝她扑过来。 刺杀未遂,她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被侍卫死死地按在地上,临死之前他抬起头,眼睛猩红地盯着她,一字一句说:“就算我做了鬼,也会生生世世地缠着你,绝不会放过你。” “你也休想忘了我。” 他就这么死了。 他刚死时,姜青姝心情平静,游戏时间三年后,姜青姝忽感无聊空虚,捧着手机翻他的过去履历,决定在商城买小道具让他投胎转世。 她看着他重新长大,渐渐变回昔日的模样,举手投足皆风流自成、文采惊艳四座。 但这一世他是布衣,转头爱上了其他人。 御书房中,面对她若有若无的亲近撩拨,他矜持有礼地后退一步,垂首道:“蒙陛下错爱,臣已心有所属,此生之娶她一人。” 啊,原来她来晚了。 那就算了吧。 姜青姝有点沮丧,但也仅仅只是沮丧,游戏数据而已,何必那么真情实感。 后来她就专心搞事业了。 男人照撩,储君照生,但她懒得再跟纸片人走心。 做个搞事业的无情女帝多好,管他是谁,不过是池塘里的一条鱼而已!其他男人不香吗!攻打邻国让他们送金发质子过来不香吗!域外白毛美少年不香吗! 姜青姝不觉得自己的玩法有什么不对,经过她整整六周目的各种钻研,她甚至玩到了第十五代女帝,还在各个平台里分享攻略,得到无数游戏同好的点赞。 然后她就穿了。 上一刻刚关掉游戏,下一刻便眼前一黑。 她陷入了昏迷。 昏迷的时间漫长且痛苦,好似沉溺于暗无天日的深海之中,她竭力聚拢意识,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就是头顶的明黄色承尘,四周烛影森森,隐隐映照出富丽堂皇的紫宸殿后室。 她恍惚了一下。 差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就听到周围的人呼天抢地地喊着“太好了,陛下醒了”,随后,她就稀里糊涂地被换上朝服,被推着上朝去了。 直到坐上龙椅的刹那,姜青姝耳边“叮”的一声。 眼前垂旒摇晃,一行行金色文字缓缓浮现。 【女帝游戏正式开始】 【玩家名称:姜青姝,身份:第五代女帝,时间:瑞安元年】 【年龄:18】 【仁德:80】 【武力:14】 【政略:62】 【军事:60】 【声望:55】 【影响力:5200】 【特质:天定血脉,聪慧,美貌】 姜青姝:“……” 哦,穿了。 还是熟悉的游戏。 问题不大,穿书文她看过很多,虽然当皇帝996且全年无休,但这可是乙女游戏,应该没那么夸张,姜青姝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迅速浏览了一番自己的属性面板,看向下方乌泱泱的臣子。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手持玉笏,为首之人紫袍金玉十三銙,上纹鸾衔长绶、鹤衔灵芝。 她调开了国家的数据。 然后就眼前一黑。 首先,国库入不敷出。 其次,三省六部廉洁度低于40%,效率低于60%。 最后,满朝忠诚度基本上保持在三十上下,甚至有好几个负数的。 三大世家并起,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全部权臣,忠诚度不超过30。 【皇权18,稳定度60,治安50,民心50,兵力50,生产力32,国库300万两,岁入301万两,岁出380万两(高亮预警!当前国库处于入不敷出状态,易亡国!)】 死亡开局。 姜青姝:“……” 不是,这也太地狱了,不带这么整她的吧,就这数据,开局不亡国都没有天理! 姜青姝内心有点崩溃,再淡定的高玩,真用身家性命来玩这游戏,还是个傀儡女帝,只怕都有点吃不消。 她端坐御座之上,面上毫无表情,底下臣子说了什么也没听清,反正已经没有比这更烂的数据了,再摆摆烂也无妨。 先交给权臣玩儿了。 她需要缓缓。 待到退朝之时,她终于深吸一口气,接受现状,起身离开,千牛卫大将军[1]薛兆紧跟其后,挡住她的去路。 “陛下还有政务处理,此刻不宜乱走,请陛下回御书房。” 薛兆身着银甲,俯首行礼,语气却很强硬。 千牛卫作为御前掌刀护卫、天子近卫,几乎将女帝性命捏在手中,按理说应该只听命于天子,但很显然,眼前的人根本不听她的。 薛兆招呼侍卫:“送陛下回宫。” 姜青姝几乎是被他们“押”回御书房的。 一路上她注意观察四周内禁军的属性,北衙禁军戍守皇城,但忠诚度多数都在三十上下,显然听命的另有其人。 姜青姝在御书房里呆了很久。 几乎一举一动都会被过问、无法行动,除了来为她传授课业的太傅谢临,几乎无朝臣见她,无论她用什么借口想离开宫殿,都被拒绝。 没有人听她。 除了先帝留下的御前女官秋月[2]忠诚度超过80以外,内侍省总体忠诚度不过50,侍卫不听调遣,人人都只是表明上的恭敬。 姜青姝:“……”真的玩不下去了谢谢。 所以这是汉献帝体验卡?她是不是应该也弄个衣带诏什么的?不对,汉献帝有一帮忠心耿耿的汉朝老臣都没办法反抗曹操,她能干什么? 这些,姜青姝改变不了。 她暂时忍了。 直到今日下朝,来了一个机会。 ——后宫来人,声称君后抱恙,请女帝过去探望。 姜青姝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有个皇后,八成也是世家那边的人,她不好奇,但能借此机会出去转悠转悠了解一下情况也好。 薛兆这次没有理由阻拦,她成功出去了。 谁知路过御花园,便遇上了眼前这人。 ——兵部尚书,谢安韫。 御花园碧茵如翠、锦团花簇、朱楼碧瓦,远处有飞鸟长鸣,晃动的垂旒后,男人那双深黑而锋锐的眼睛正盯着她。 谢安韫长得相当俊美,长眉入鬓,桃花眼勾魂摄魄,犹如国漫建模。 但来者不善。 一行字从他的头顶的缓缓浮现—— 【姓名:谢安韫,身份:正三品兵部尚书,太傅谢临之子】 【年龄:27】 【武力:80】 【政略:80】 【军事:70】 【野心:83】 【声望:70】 【影响力:8212】 【忠诚:-10】 【爱情:25】 【特质:风流,狂悖】 影响力比她高。 要知道,在游戏设定中,影响力大于女帝的臣子便会成为独断专行且无视女帝指令的权臣,不仅会在朝政上为所欲为,甚至还可能欺君造反。 她就知道,敢在御花园堵她,绝逼是个权臣。 但最引起她注意力的,是这个人属性栏上重点标红的“忠诚-10”。 姜青姝:“……” 她迅速后退一步,想退到薛兆身后去。 对方却跟着她上前一步,以目光斥退一边欲上前阻拦的薛兆,唇角挑着戏谑恣意的笑,盯着她压低声音:“陛下这是在怕什么?臣又不会吃人。” 有麻烦了。 在《女帝》设定里,忠诚这个数值,无论高低,只要是正数,那都在安全可控的范围内。可一旦是负数,角色十有八九会策划造反、勾结乱党,甚至当面行刺。 要是有爱情度,造反动力直接翻倍,附加小黑屋大礼包。 她之前玩的时候,就经常在架空一个角色之后,故意把他们的忠诚度打压到负数,然后诱逼他们行刺,再一举拿下,以行刺之名诛九族,直接一窝端。 ……前提是她也得端得动。 眼前的人别说一窝端,说不定真敢弑君,毕竟她真是只是个刚登基的傀儡皇帝QAQ 不太妙。 姜青姝深深地皱起眉。 四下静谧无声,赤乌西坠,人影绰绰,唯有清风徐来,吹动少女沉重冠冕下的乌发。 尚且稚嫩的小皇帝眼前乱荡着旒帘,被男人漂亮的指骨缓缓拨开,露出那双天生上挑的锋利眼尾。 这么大逆不道的举动,他却做得懒洋洋的,十足有恃无恐。 【忠诚:-10】在他头顶闪烁。 ……忍住,她忍! 姜青姝冷眼盯着他。 谢安韫凑近她耳侧,犹如抓着一只弱小无法反抗的猎物,低低笑道:“陛下就这么急着去找君后?臣还有要事想禀明陛下,这可怎么办啊?” 姜青姝用余光扫了一下四周,谢安韫明明在当众欺君犯上,偏生周围的宫人好似没有看到,一律垂首恭立、屏声敛息。 薛兆持剑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似乎并不惊讶,仅仅只是提醒了一句,“谢尚书,不可无礼,适可而止。” 是适可而止。 不是不能放肆。 ——似乎他们只需要这个女帝活着,至于她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姜青姝袖中的手越攥越紧。 冷静,冷静。 她现在是傀儡女帝,不能乱来。 ……滚啊!!谁爱忍谁忍!!! 姜青姝猛地抽袖后退,反手拔出薛兆腰侧佩剑,对方始料未及,便见女帝抬剑直指谢安韫脖颈,一双凤目映着雪亮剑光,竟无端令人发冷。 “你放肆!” ------------ 2 傀儡开局2 御花园一片死寂。 谁也没想到女帝会如此。 刀剑无眼,薛兆面色骤变,上前欲夺剑,谁知姜青姝早有准备地右撤一步,剑锋却依然稳稳指着谢安韫。 薛兆平声道:“陛下,刀剑无眼。” 姜青姝偏不动。 谢安韫被剑指着,倒是颇有些意外地一挑眉梢,他猜到女帝会反抗,就像他屡次对她无礼进犯之时,她都会用那种愤怒又不敢发作的眼神望着他一样。 今天倒是敢用剑指着他了。 小皇帝胆子见长啊。 他悠然一扫跟前的剑,非但没有因为那句“放肆”而退缩,甚至还觉得她有点好笑。 “哎呀。”他笑了起来。 那双风流桃花眼上挑着,懒洋洋地觑着她。 “几日不见,陛下怎么变幼稚了。”他抬手拨了拨剑,嗤笑:“以为臣会怕这种小把戏?” 姜青姝:“……” 这人不吃这一套。 姜青姝和他对视着,很快冷静了下来。 游戏里一切都靠数值说话,权臣的影响力高于皇帝,想对付这种人,只有一个办法。 ——等降低他的影响力之后,再拿他开刀。 现在不能硬刚。 她蓦地抬手,反手“铿”然一声,长剑没回薛兆腰侧铁鞘。 她微笑道:“朕方才,只是跟谢卿开个玩笑,谢卿身为朝中重臣,至关重要,朕怎么会真的伤害谢卿呢?” 她态度又变了。 能屈能伸,好像刚才拔剑的不是她。 谢安韫含笑扫了薛兆一眼,后者当即退到一边的树下,唯恐女帝再来夺剑,他不紧不慢地掏出帕子,握起女帝的手腕。 她挣了一下,没挣动。 谢安韫含笑盯着她:“陛下金尊玉贵,怎么能碰这种危险的东西?玩笑也该适可而止,万一伤了龙体,臣的罪过不就大了?” 云锦制的丝帕,轻轻擦她掌心被粗粝剑柄磨过的肌肤。 “……” 姜青姝眉头皱得简直可以夹死苍蝇了。 她再次调出属性栏,扫了一眼这个人的特质。 【特质:狂悖,风流】 姜青姝:“……”果然。 《女帝》这个游戏中,有一部分角色会带有特质,比如说“高傲”之人清高傲慢、拒人千里,难以讨好;“才高八斗”顾名思义,意味着天生政略高于常人;“狂悖”之人十斤反骨,不惧人言,你越不要我干什么我越要干。 而“风流”特质,就有点意思了。 拥有这种特质的人轻挑浪荡,喜欢流连于烟花柳巷不说,更酷爱拈花惹草、移情别恋,八成是个处处留情的海王。 玩游戏的时候,姜青姝从来不碰拥有多情特质的人。 首先她有洁癖,其次,只有她当海王的份,哪有池塘里的鱼反过来渣她的份?她一点也不想在头上种草谢谢。 狂悖加风流。 双重负面buff。 她又再次点开此人的基本介绍。 ——【出身名门,位极人臣,谢氏门楣清贵风雅、以君子之风传名于世,偏生此人悖逆礼法、浪荡不羁,常以惊人狂放言论被人批判怒骂,不惧史官文人,堂而皇之地游走烟花柳巷,堂而皇之地做奸邪佞臣。】 ……不好搞。 君子畏惧人言,但他不是君子。 她在思索,对方却久久得不到她的回应,冰凉的手指微微探上她的脸颊,道:“怎么了?被臣吓着了?” 这动作,够轻挑!够浪荡! 真不愧是经常游走烟花柳巷的人。 她回神笑道:“怎么会?不过朕突然想到,君后有恙,朕还急着去探望,谢卿有事的话,改日再来见朕吧。” “不好。” 谢安韫指尖抬着她的下巴,笑道:“臣现在就想跟陛下说话。” 本来,谢安韫只是想来御花园随便逗逗她。 犹如往日一样,享受把小皇帝捏在手心里的感觉,就好像将这天下最尊贵的东西也踩在脚底下,这对谢安韫而言,就是做权臣的一大乐趣。 天子又如何? 不也得听他的? 但今日女帝的反应,让他觉得有点不一样了,就好像养了一年、摸透胆小脾性的金丝雀,突然敢啄人,眼睛里多了丝冷静和沉着。 谢安韫兴趣大涨。 【谢安韫爱情+3】 和提示声同时响起的,是男人戏谑的嗓音,以及手腕上陡然沉重若铁钳的力道。 他说:“臣要去拜见谢太妃,陛下也跟臣一起吧。” -- 女帝被截走了。 凤宁宫那边迟迟等不来圣驾,焦灼难耐,谢太妃那儿倒是热闹了。 谢太妃名为谢延,是先帝侍君,谢太傅幼弟,以仁善谦逊、风雅多才受人称赞,为先帝诞下过一位皇子,先帝驾崩后,便闭宫门而不出,终日抚琴烹茶。 谢安韫把女帝带来时,谢太妃大惊起身。 小皇帝不情不愿,谢太妃跟她也并不熟,也属实是没什么需要她探望的,谢延当即让人扶着女帝去内室歇息,叫小侄出来。 谢延说:“你做的太过了。” “那又如何?” “公然挟持帝王,传出去让人怎么说?” “我的名声早就不好了。”谢安韫懒洋洋地说:“小叔是怕我有辱谢氏清贵忠君之名,不过就这小皇帝,当真没什么忠的必要。” 这话狂悖傲慢,谢延骇然,连忙令他止住,回头看了一眼内室的方向,低声说:“那她也终究是陛下,有天授血脉加身,便该我们这些臣子效忠。” 众所周知,这个天授血脉,是上天选定的帝王的象征。 据说这种血脉来自于开国女帝,拥有这种血脉的人,容颜不老,精力异于常人。 并且,从初代帝王开始,每代帝王只会有一个子嗣继承天定血脉,而且只传给皇女,所以只有女帝,没有男帝。 继承血脉的皇女,自出生时起,就被视为上天授意的下一代帝王。 这血脉也有弊端,那就是每一任女帝寿命都不长,极易在四十五岁以后崩逝,所以现在的小皇帝虽是第五代君王,大昭国祚却不长。 但即使如此,本朝不同于前朝,崇尚神权信仰,人人都信天命之说,血脉论也早已深入人心,没有人质疑这种血脉的合理性。 “擅伐帝星,必遭天谴。”这也是为什么,世家权臣虽只手遮天,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也没有谁贸然踏出改朝换代的这一步。 此外,这个天定血脉还有一点与众不同。 ——可以让男人怀孕。 这也是无人质疑女帝临朝原因之一——若女帝三番四次怀孕,自然不能专心处理国事,还会损害龙体康健,上天赐予女帝如此能力,想必是为了让她更好地治理国家。 外间在说什么,姜青姝不知道。 她坐在长榻边,手指抚着炕桌上的瓷杯,悠悠地品茶,气定神闲。 本朝不似前朝,女帝临朝,为了避免后宫侍君和女子有染,故而宫中侍奉的并不是只有宫女,也有男子,此刻谢太妃宫中那些男性宫人们垂首而立,看着女帝悠然饮茶的举动,心底都颇为惊异。 之前人人都传,小皇帝性格懦弱又娇生惯养,只会哭闹,毫无君威。 谁知道她神色冷淡,举止从容,仿佛不是被硬掳来的,也丝毫不惧权臣会对她做什么。 谢安韫从外入内,笑着看女帝饮茶,“臣小叔珍藏的茶,是价值千金的凤凰单丛,陛下喜欢么?” 她抬眼瞥他,“谢卿还要把朕拘在这儿多久?” “陛下严重了,怎么能叫‘拘’?臣真是惶恐啊。”谢安韫笑着,看向左右,“你们说,我这是在拘着陛下吗?” 众人纷纷跪地摇头。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些喧哗声,像是有人来了。 是君后的凤宁宫宫令[1]许屏。 许宫令身穿朱红色女官服侍,姿态端庄沉稳,气质冷淡,被千牛卫拦在殿外,扬声道:“君后听闻陛下在此,亲自前来寻圣驾,顺便问谢太妃安。” 无人应答。 谢太妃头疼得很,但也知道此时也先把君后的人搪塞回去再说,正要派人打发,又听到一道清朗如流水、宛若松木飒飒的嗓音。 “什么时候谢太妃闭门谢客,连我也求见不得么?” 谢延:“……” 谢延听得这一声,便立刻起身而出,只见一个披着狐裘的年轻郎君端立于树下,分明是转暖的春季,却穿得还似寒冬。 他脸色透着一点病态的白,却不掩如松似鹤般的气质,容颜清俊出尘,端得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身后是重重宫人侍卫。 谢延立刻抬手,对此人作深揖,对方淡淡一笑,也抬手回礼。 “我是来找陛下的。” 对方开门见山。 …… 屋内。 姜青姝听到外面的响动越来越大,搁下杯盏,抬眼笑,“那看来是朕误会谢卿了,不过,朕也就一个,掰不成两个用,但今日显然……朕很忙。” 她整理了一下衮服袖摆,起身,从谢安韫面前过去。 端的是不慌不忙。 姜青姝其实不怎么关心君后是谁,她只是猜测君后跟谢安韫不是一党的,否则谢安韫不会这么不给他面子。而君后,只要不是个懦弱性格,应该不会放任她就这么被劫走。 外面来人了。 她猜对了。 谢安韫冷笑,笑意尽没,“陛下,还没结束呢,何必着急。” ……不急还等着你又干什么疯批事吗? 连皇帝都照截不误,忠诚还是-10,原游戏里的这种疯批是真的可能当场弑君的! 姜青姝预感不好,走得快了些。 脚下忽然一绊。 她提防谢安韫的举动,余光是盯着他的,谁知道对方手段特别简单又低级,直接伸脚一绊,华服碍事,她居然整个人朝着他扑了过去。 靠靠靠! 姜青姝人都要傻了。 不带这么玩的吧!我靠这男的是不是太没脸没皮了! 对方微微张开手,促狭地笑一声,预备好了接受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姜青姝恨不得顺势拎起一边的茶壶哐当砸他一脸血。 但来不及啊! 跌倒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少女身量娇小一截,晃动的垂旒后的那双眼睛瞪大了,裹挟着淡淡梳头水的香味逼近,一刹那姝色逼人。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手捏住了她的手臂。 但她摔落的惯性是很难拽起来的,除非是习武之人,那人应该是试图以巧劲把她扳歪个方向,但他似乎忘记了她的腿是卡在裙摆里面的。 姜青姝:“……” 她落在谢安韫怀里了。 ------------ 3 傀儡开局3 这是什么低级的物理权谋。 小学生打架吗? 姜青姝非常不悦,也非常狼狈,但帝王衮服的袖子裙摆都太长了,她一时没有办法站起来,气得她即使是个现代人,也恨不得诛了谢安韫的九族。 啊啊啊啊啊啊! 等着吧,朕事后非杀了你不可! 而在被她记恨的谢安韫,却压根不跟她在一个频道。 他的大脑中,反倒是不合时宜地蹦出了八个字。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书中美色,无外乎如是。 【谢安韫爱情+5】 【谢安韫忠诚度-2】 两则提示几乎同时出现。 翻译过来大概是“我很喜欢她,但我更不想让她当皇帝了”。 姜青姝:“……” 这人有病。 姜青姝挣扎着要爬起来,听到身后传来清淡温和的声音,扶着她的小臂,低声说:“陛下小心,别又跌倒了。” 声音很好听。 清清泠泠的,像珍珠叮叮咚咚砸落在玉盘上的声音。 她勉强借着那人的力道站稳,瞥了一眼来人。 微微一顿。 年轻的郎君站在她面前,正微微俯着身,一手关切地托着她的小臂,一手细致整理她的衣摆,俊逸如玉的侧颜浸在暗光里,从高处俯视时,便见又长又密的睫羽,还携有一丝浑然天成的贵气与风仪。 咦…… 有点好看。 也不是有点,是很好看,好似明珠一般。 还很年轻。 姜青姝看到他的头顶浮现出“赵玉珩”三字。 简短的人物介绍随之浮现。 ——【大昭君后,赵氏三郎,体弱多病,天妒英才。少年时尝与名儒清谈,风骨眼界皆为上筹,以才略策论惊艳于世,十七岁赐婚于皇太女,自此隐于人前。曾有人称其:“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1]”。】 好个赵家三郎,赵玉珩。 人如其名。 明明这时节已经很暖和了,他却还裹着厚重的狐裘,看起来甚为虚弱,一边弯腰亲自整理她的衣摆,一边低低地咳嗽。 外间的谢延听到动静,快步进来,见气氛诡异、女帝衣衫有些凌乱,顿时头皮一麻。 虽还没弄清楚什么事,他还是连忙对女帝道:“臣这侄儿行事狂悖,若有对陛下不敬之处……” 赵玉珩就在这时站直了。 这一站直,甚至比谢延还高了一截,气质猛地拔高起来,雪领映着冷玉般的脸,更显双瞳清明湛黑,杀意毕露。 他冷声说:“谢尚书可还有为臣之道?” 上来就兴师问罪。 女帝尚稚嫩,但君后不是。 周围的宫人对方才那一幕也看傻了,此刻君后一开口,他们才纷纷回神,惶恐地跪了一地。 谢安韫眯眼盯着来人,不紧不慢地起身,倒也抬手行了臣礼,“君后殿下。”他居然还有心情笑,不紧不慢地说:“君后在说什么,臣不知道,陛下跌倒,臣不过是接了一下,或许有无礼之处,但谈不上没有为臣之道。” 这个游戏里的权臣,真的是嚣张得没边。 在原游戏中,有时女帝参加臣子举办的宴会,会碰到权臣,往往系统提示是【你来到花园,看到XXX在此处等候已久,他为你整理了披风,并问你要不要一起散步。】 这时,玩家是没有“是”或“否”的选项的。 系统会自动蹦出下一句—— 【拒绝一个权臣的邀请很不明智,你只能留下来和他一起度过了一段时间。】 姜青姝深呼吸。 她再一次的,冷静下来了。 无论是玩游戏还是看书读史,被架空的傀儡帝王都憋屈得要命,什么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但她故意在御花园说出“君后还在等我,我要去找他”的时候,不就是故意想要现在这种效果吗? 让谢安韫得罪君后。 让谢赵两家对上。 “狂悖”特质的人很容易飘,也最易得罪人,在游戏里树敌多了,等犯下大错,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姜青姝冷静地笑了笑,说:“谢卿的确无礼,不过朕方才也没小心,此事便算了。” 赵玉珩深深一皱眉。 他似乎要说什么,姜青姝却看向一侧的谢延,“除却探亲,朝臣不得入后宫,太妃是喜欢清净之人,想来谢卿已经见过太妃了,以后便不必如此频繁会亲了吧?” 谢延哪里想惹事,他只图个清净,无端端地被他这侄儿拉出来遭殃,当下立即道:“臣明白。”他对谢安韫使了个眼色,谁知道这小侄儿还在咂摸着方才那一抱的滋味,见他使眼色,才不紧不慢道:“臣这就告退。” 姜青姝叫来薛兆:“宫内路况复杂,你送谢卿出宫。” 薛兆犹豫片刻,领命出去了。 等薛兆和谢安韫都走了,姜青姝这才看向赵玉珩。 他就站在那面烟霞泉石玉屏风前,看着姜青姝说话,眸中似有克制的寒意,从袖摆从伸出一只漂亮修长的手来,道:“陛下。” 姜青姝把手递给他,对他扬唇一笑。 “君后身子弱,先歇息片刻。容朕稍整仪容,再摆驾去凤宁宫。” -- 帝王仪仗还停在殿外。 外间守候的少监秋月快步入内,去内室给女帝整理仪容。 姜青姝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略显稚嫩的少女面容,心道怪不得镇不住人。 不干一些实事的情况下,单凭几句“放肆”,谁怕啊? 换她她也不怕。 甚至还会摸鱼偷懒,顺便背地里聊聊八卦,吐槽这个皇帝真软弱无能啊。 姜青姝整理好仪容,重新出去,谢延还守在外头,她负手跨出宫门,目光扫过游廊、抱厦,正要离开,忽然注意到角落里一个内侍似乎在跟人说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 她认出这是方才内室伺候过的。 她若有所思地瞧着那人,微笑着跟身侧的谢延说:“方才的事,太妃应该不会传出去吧?” 谢延点头,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像是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女帝说:“此人,杖毙。” --- 消灭一个游戏数据,很简单。 消灭一个数据防止数据全面下滑导致游戏失败,就很有必要了。 被杖毙的宫人未必是在聊女帝跌倒的事,但怎奈皇帝要面子又多疑,君威不容侵犯。 谢延虽万般不忍,却深知此事已经得罪小皇帝,杀一个宫人将此事揭过去,已算是最好的情况。 他叹息一声,挥手命人将那宫人拖出去杖毙。 一声声的惨叫中,血流了一地。 谢太妃宫中人人噤若寒蝉,无人再敢提那日女帝的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吩咐完将那宫人好好安葬后,谢延负手伫立在殿前,看向御驾离去的方向,神色复杂,喃喃道:“这小皇帝,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而姜青姝那边,已经回到凤宁宫了。 因为君后体弱,屋内被熏得十分温暖,太医院院首秦施匆匆而来,半弯着腰,恭敬地为君后诊脉。 姜青姝坐在一侧,指尖悠悠拖着茶碗,轻呷一口茶水。 【系统提示:仁德-2,影响力+30】 看来那边行刑结束了。 姜青姝心里并没有太大触动,既然要好好玩这一场“游戏”,自然不能心慈手软。 她放下茶碗,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目光复又看向不远处的君后,调开他的属性面板。 【姓名:赵玉珩,身份:大昭君后,上柱国赵文疏、淮阳大长公主之孙,左武侯大将军赵德元之子。】 【年龄:21】 【武力:45】 【政略:90】 【军事:50】 【野心:60】 【声望:90】 【影响力:3320】 【忠诚:55】 【爱情:50】 【特质:体弱,温和】 很好,终于有个影响力比她低的了。 军事武力不高,忠诚度勉强在安全范围内,爱情度可观,特质“温和+体弱”,看起来很无害。 就是,政略好高啊,背景……背景是不是太离谱了?! 开国功臣之后,上柱国和大长公主之孙,父辈兄弟还手握兵权…… 怪不得谢太妃不拦他。 就算不是一党,这份面子也该给。 不过这种背景威胁真的很大啊!他不是权臣,但他家人是权臣,这搁宫斗剧里面,怎么也得整点欢宜香什么的吧! 此人绝对不能碰! 万一生下个天定血脉,杀了她当太后,她就彻底完了。 她正琢磨着,跪在地上诊脉的太医忽然一脸喜色地跪了下来,拜道:“恭喜君后!贺喜君后!是喜脉!” 姜青姝:“……” 她眼前一黑。 ------------ 4 傀儡开局4 怕什么来什么。 姜青姝已经感受到这个游戏对她深深的恶意了。 问:如果你今天新见到一个惊为天人的帅哥,跟人家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就得知他怀了自己的孩子,是一种什么心情? 姜青姝心情……很复杂。 而且按照游戏设定,只有女帝可以搞大男人的肚子,也就是说,只要有男的怀孕,一定是她的种。 赖都赖不掉。 别吧。 而且这不太对吧?这真的是可以怀孕的吗??原主真的就这么放心地宠幸了他吗?心这么大吗?真的不怕被噶吗? 救命!谁教教她怎么不动声色地打胎啊! 姜青姝沉默了。 她放下茶盏,一时未曾开口。 气氛微妙。 坐在榻边的赵玉珩听太医这么说,也有些惊讶地怔住了,下意识抬眸望向她,也迟迟没有开口。 只有隔在他们中间的秦太医,还在不停地喊着“是喜脉!恭喜君后!恭喜陛下!”,嚷了半天发现空气安静得近乎诡异,声音又渐渐消弭下去。 半晌。 姜青姝笑了一声。 她起身,缓步走到碧纱橱槅扇前,看向地上秦太医,吩咐道:“既然如此,你便安排一些固胎益气的汤药来,君后身子弱,若有差池,拿你是问。” 日光下移,斑驳碎金穿透窗棂,斜斜拓落在女帝下巴与颈间,那双凤眸浸在暗处,深不见底。 秦太医当即领命,正要出去,又听赵玉珩道:“慢着。” 秦太医立刻停住,恭敬地弯腰问:“殿下有何吩咐?” “此事先别声张,不可让旁人觉察。” 秦太医一滞,下意识看向女帝,见女帝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恭敬地欠了欠身:“臣遵命。”说着退到外间,去写方子。 赵玉珩又看向女帝,姜青姝也正好看过来。 他含笑对她伸手,“陛下。” 姜青姝把手递给他,目光落在他被衣袍遮挡的腹间,眼神有些古怪,想起他方才的吩咐,倒也不避讳,直接问:“为什么不声张?” “对陛下不好。” “哪里不好?” “陛下难道觉得好么?” “很好啊。” 两个人好像在打哑谜,说着说着,见姜青姝还是一副装傻的样子,赵玉珩无奈地笑了起来:“非要臣把话说的那么直接么……臣的父亲兄弟身为外戚,皆官居要职,纵使忠心耿耿,也难免会有旁人多想,若是给陛下添麻烦便不好了,臣如今能做的,只是让陛下安心。” 免得她以为,他想杀了她摄政。 他笑起来甚为清隽好看,手掌摩挲着她柔嫩的手背,嗓音转低:“臣是陛下的夫君,夫妻一体,陛下心之所向,便是臣心之所向。” 姜青姝心里颇为诧异。 这个赵玉珩真的很通透聪慧,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顾忌和处境。 君后怀孕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原本手握兵权的赵氏一族更是要上天了,朝中只怕天都要变了。 他真的在为她考虑。 换了别人说不定都要感动死了呢。 我老公人长得这么帅又温柔又贤惠,还能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谋划,他肯定爱我超过爱他的家族,我这是嫁给了真爱啊呜呜呜呜! 但是吧。 姜青姝作为游戏玩家,是切实体会过温柔刀的。 温柔刀,才刀刀致命。 她二周目的时候,曾遇到一个角色,政略全满立绘好看,而且影响力低,声望负数,是她曾经抄家的世家后裔。 这种因罪被贬的罪奴,声望一旦成了负数,影响力每个月都会自动倒跌,很难成为权臣。 这种人用起来没什么顾虑。 姜青姝当即心动,赦免了他,利用各种赏赐提拔让他的忠诚度涨到100,再让他爱情度涨满,给他安排了个五品官练手。 然后她发现,在朝中人人结党行贿的时候,这位落魄公子却无欲无求。 要么是“XXX在湖边垂钓,无人打扰”,要么就是“XXX新得了喜爱的孤本,在家中静静地看了一整天”。 有人针对排挤他,故意在政务上栽赃陷害他,他也毫不反击、宠辱不惊。 偶尔来找她,也只是“XXX向女帝表达了思念”“XXX亲自下厨,为女帝做了一盘鱼,味道和宫中不同,却意外好吃”“XXX送给了女帝亲自雕刻的发钗”。 多温柔啊。 多贤惠啊。 姜青姝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加上数值不会说谎,她信他、提拔他,让他坐到了尚书的位置上。 结果呢? 她的皇女被刺杀,妃子中毒暴毙,连她自己也遇刺了一次,还好被她所宠爱的侍君挡了下来。 刑部调查结果说是他,她压根不信。 但她排除了所有人,只剩下他了,抓起来一审,发现真是他。 姜青姝人都傻了。 面对她的质问,他道:“臣只是想要您身边只有臣,这不对吗?” 她问:“为什么要刺杀朕?” “那个啊。”他笑了笑,说:“因为臣发现,您身边的人太多了,杀不完,那还不如直接杀了陛下,这样到了地府里,陛下就是臣一个人的了。” 姜青姝:“?” 姜青姝当时被他这句病娇味十足的话吓得不轻。 然后她去论坛微博各种地方搜,才发现,这个游戏的每个角色,都有一个不会公开的隐藏数值,叫做黑化值。 这个黑化不单指爱情,如果这个人从小备受欺凌、原生家庭不好,也会黑化值很高,从而干一些超出常理的事。 低忠诚的人如果黑化值低的话,他可能只是个天天发牢骚抱怨老板的社畜,不会做出什么实际性的报社行为,但要是黑化值高的话,即使现在忠诚很高,也不代表他不会结党营私、欺上瞒下。 毕竟这个忠诚值,只是单指该角色对玩家一个人的忠诚度,而且还是他自己理解的忠诚,就像和珅对乾隆忠心耿耿,这也不妨碍他贪污受贿。 所以吧。 社会险恶,恋爱脑达咩。 谁知道别人心里在盘算什么呢?就像她一边温柔地抓着君后的手,一边在心里盘算怎么让他流产一样。 姜青姝深深地注视着赵玉珩,温暖的小手掌心包裹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迎着光抬起乌黑明亮的眸。 “君后为朕考虑,朕自然明白,如今朕身边没有几个值得信任亲近之人,今日要不是君后来,朕还在太妃那无法脱身。” 她的目光有意地在对方腹间扫过,抿起唇笑了笑,因颊侧软肉鼓起而显出几分稚气与活泼来,“朕相信你,不介意的。” 女帝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却好似是喜欢极了这个孩子,又好奇又期待,才这样目不转睛。 “朕定会好好照顾你,让你们母子……不对,父子平安的。”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 薛兆送完谢安韫出宫,已经折返。 姜青姝听到外面有走动声,察觉到是卫兵靠近,无声对外间的秦太医使了个眼色,对方用力抿着嘴,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守口如瓶,然后起身告退。 赵玉珩看出门道,“陛下很忌惮薛将军?” 姜青姝听他问及,便立刻露出了委屈神色,一双明眸中含着水雾,似是又气又急,无处可宣泄,“这个薛兆,占着千牛卫大将军的位置,却屡屡对朕不敬,朕被谢安韫欺负,他竟然也袖手旁观……朕身为皇帝,却屡屡受制于他,半分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她越说越难过,眸子里的水光委屈得快要溢出来,只是强忍着,不甘道:“像这等居心叵测、目无尊卑的之徒,留在朕的身边,简直是心头大患。” 赵玉珩何其机敏,听她这样一说,眸光微微一转。 他抬眼看她。 眼前的小皇帝侧身望着外面,说话间,细细柳叶眉蹙起,乌黑的眸子满是潋滟水光。 全然不似玩弄权术的帝王。 反而还像个不谙世事、心性纯稚的皇女。 朝中人人轻视这刚继位的小皇帝。 当年先帝十年生了五位皇女,却无一个继承天定血脉,正当王朝后继无人之时,先帝最宠爱的贵君血崩难产而亡,留下这位带有天定血脉的幼女。 先帝当即册她为皇太女,视其为掌上明珠,百般溺爱,不忍苛责一丝一毫,甚至为了让她得到朝中两大世家的支持,亲自给她指了学识渊博的谢阁老为太傅、又定下赵家的亲事。 但还没来得及让她参与朝政、树立威望,便猝然驾崩。 刚刚继位、青涩稚嫩的小皇帝,当然镇不住那些自恃功高的老臣。 但凡此时换一个皇帝,赵玉珩便会觉得,皇帝刚才的话是在暗示他,想借赵家之力打压薛兆,但少女这副细眉微蹙、语态娇蛮的情态,看起来只是在发泄受到的委屈。 小皇帝好像根本没有那个心机。 她只是被别人刁难了,在跟自己的夫君抱怨。 赵玉珩反倒温柔地笑了,白玉般的手指擦拭她眼角溢出来的水渍,像夫君在安慰自己的妻子:“区区薛兆,怎配令陛下落泪?恶犬之所以咬人,不过是狗仗人势。” 说到此,女帝微微抬头望他,“君后……可是有法子?”她渐渐平复情绪,望着他的乌眸隐隐绽出光彩。 赵玉珩对上她满是期待的双眼,微微一笑,道:“如今最紧要的是,陛下的安危不能交于这些居心叵测之人手中,臣这里有个远方表亲,这几年调入了千牛卫,或许能助陛下一二。” 姜青姝:“?” 好家伙。 赵家也在千牛卫中埋了人。 -- 对于君后自爆自己也有人这种事,姜青姝只能找出一个理由。 ——作为傀儡女帝,她在别人眼中,大概自带点“天真无邪(贬义)buff”。 行吧。 这也算对她有利。 现在她知道自己的贴身近卫里有两方势力的人了,保不准还有第三第四方势力,当务之急就是尽快从身边人入手,想办法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再徐徐图之。 姜青姝后来在凤宁殿里用了午膳。 窗户半敞着,有清风徐徐而入,行走的凤宁殿宫人状似捡东西,在一个轻甲束发的少年将军跟前停了停。 【姓名:霍凌,身份:千牛卫中郎将】 【年龄:17】 【武力:90】 【政略:40】 【军事:78】 【野心:30】 【声望:10】 【影响力:210】 【忠诚:50】 【爱情:0】 【特质:强壮,军事天才】 “军事天才”四个字太晃眼,姜青姝眯了下眼睛。 游戏设定,拥有军事天才特质的人,军事才能上涨速度惊人,满值是早晚的事,武力居然上90,比薛兆都高。 野心还这么低。 是个人才。 姜青姝摆驾回紫宸殿,路过时淡淡瞥了他一眼。 那少年将军眼睫又密又长,低低垂着,双目只看地面,只露出瘦削苍白的下颌、微抿的薄唇,腰侧所佩剑鞘漆黑笔直,而他的站姿却比剑还要直。 沉敛,安静,如一把没开刃的刀。 从始至终,他没有抬头。 不敢直视天颜。 待回到紫宸殿,姜青姝在龙椅上坐下,瞥向正要退到殿外的薛兆,忽然开口。 “薛兆。” 薛兆一滞,停住,“陛下有何吩咐?” 她指尖握着一只狼毫,很熟练地转着笔,目光斜斜睨来,语气懒洋洋,“今日在御花园,你觉得自己……是否失职?” 女帝突然发难,薛兆怔了一下,不卑不亢道:“臣负责护卫陛下安全,今日并未觉得陛下有难,不明白陛下所指是什么。” 这也就是死不承认的意思了。 薛兆以为姜青姝还会继续不依不饶,谁知女帝摆了一下手,淡淡道:“哦,那你退下吧。” 薛兆:“?” 这就没了? 薛兆一脸茫然地退出去了。 随后,姜青姝随手拿了一本书佯装看了起来,实则眼睛盯着虚空,调出了系统的菜单界面。 忘了说,虽然她的现状比较困难,但金手指还不赖。 比如,上帝视角。 这个上帝视角和原游戏有点区别,原游戏的金手指更厉害一点,不仅每个月月末结算时,她可以看到关于所有官员这一个月来的重要之事。翻他们个人履历,还可以查看他每天在做什么,以及过往履历,包括跟谁交好、给谁送礼、刁难了谁。 穿越后就不行了。 她现在只能看到最近三天的,而且内容有限。 【听闻女帝要去探望君后,兵部尚书谢安韫进入御花园,与女帝制造偶遇。】【君后赵玉珩来到谢太妃处,同谢安韫发生龃龉。】 这是刚刚发生过的。 还有她不知道的: 【谢安韫离开皇宫后,仍回味于方才女帝的容姿,再次把兵部的事务扔给了兵部侍郎李俨,翻墙去寻芳楼找头牌。】 【谢安韫本想找头牌,却被舞姬柳语的琴声吸引,和柳语在房间抚琴饮酒,好不快乐。头牌站在屋外,气急败坏地撕烂了手帕。】 “……?” 姜青姝地铁老人看手机。 玩的真花啊。 还翘班把事情丢给下属,这是什么品种的纨绔混子。 她想起自己刚被这浪货抱了,顿觉自己不干净了,皱着眉头继续往下看。 【君后赵玉珩派人传信给左武侯大将军赵德元,随后赵德元兴奋地与族兄商议了两个时辰。】 八成在密谋什么。 【吏部会试结果发榜,孙元熙为榜首会元,京中权贵纷纷出手笼络。】 等等?春闱发榜?怎么又没人告诉朕! 【齐国公王之献因儿子王楷出言不逊,严厉管教了他。】 这是小事。 …… 【千牛卫大将军薛兆见到尚书左仆射张瑾,向他打了女帝的小报告。】 嗯? 姜青姝目光一凝。 薛兆打她小报告?好你个薛兆……不对,什么叫皇帝被臣子打小报告啊?还有,薛兆不是就在外面吗??? 与此同时,紫宸殿外。 身着鸾衔长绶紫色官服、身佩十三銙金玉带的男子,已经缓步来到殿外,原本持刀而立薛兆一看见他来了,立刻面露恭敬之色,抬手行礼。 “见过张相。” 这位年仅三十已被满朝恭敬称作“张相”的人,气质清贵、不苟言笑,此刻仅仅负手立在此处,便比料峭春寒更冷三分,无端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他双瞳漆黑,眉眼如墨玉裁过,深不见底。 冷淡颔首之后,便要入殿。 “大人。” 薛兆微微压低声音,继续道:“今日君后突然有恙,陛下去探望的路上,被谢大人截去了谢太妃处,而后君后亲自赶过去,把陛下带走了。” 张瑾脚步微顿。 薛兆继续一五一十地汇报:“末将守在外面,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知女帝出来后,杖毙了一个在里面伺候过的宫人,似是在封口。” 张瑾皱了一下眉头,终于开口,嗓音冰冷,“陛下下午在做什么?” 薛兆答道:“陛下在殿中看书。” “没做别的?” “是。” 张瑾心里已有计较,推门进殿。 殿门开阖,官靴踏入金砖地面,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响声。 姜青姝迅速关了系统。 她抬眼,和正好走进来的男人对上视线,打算露出一抹假笑来,对方却先一步开口。 “陛下。” 张瑾说:“书拿倒了。” 姜青姝:“……” ------------ 5 傀儡开局5 听到对方这么说,姜青姝小小地窘迫了一下,却没有低眼去证实手中书的正反——事实上,她到底有没有在看书,根本不重要。 她索性一合书本,放在御案上,然后微笑道:“张卿来了,朕今日神思不定,的确看不进去什么书。” 张瑾抬手对她拱了拱,算是臣下的一礼,随后淡淡道:“臣嘱咐过,让陛下多待在紫宸殿静心养神,看来收效甚微,不过无妨,朝政上有众臣辅佐,陛下大可安心‘休养’。” 静心养神? 打着这个名号软禁她才对。 她说:“朕本来养得差不多了,谁知道今日,薛兆眼见朕被冒犯却无动于衷,还想从朕手中夺剑,太过狂悖无礼。” “薛将军一介武夫,行事莽撞粗心,实则并无冒犯陛下之意,陛下多虑。” “粗心?”她支着右颊,指尖敲着桌面,说:“身为朕的亲卫,哪天再粗心,朕的命就要没了,而且朕方才问他,他也毫无自省之意。” “你说,朕说的对么?” 她忽然一指角落里守着的少年,那名叫霍凌的千牛卫小将军微微一怔,抬起一双漆黑的眼瞳,发现女帝真的是在看他,便迅速跪倒在地,低声道:“陛下说言,皆是事实。” 张瑾没有看他。 他只是拢袖立在那儿,挺拔的身影拓落一片阴影,淡淡道:“千牛卫听命于陛下,陛下若觉得薛将军该罚,罚便是。” “好。”她使唤角落里的霍凌:“叫薛兆进来。” 片刻后。 薛兆大步入内,犹豫片刻,单膝跪地。 女帝道:“薛将军今日失职,就打二十军棍吧。” 薛兆一惊。 “陛下?” 他抬头,目光却是看向张瑾的,然而张相神色冷淡,袖摆上的仙鹤无声而动,仿若振翅欲飞。 薛兆只好低头道:“臣知罪,这就去领罚。” 他默不作声地起身,退了出去。 姜青姝看着薛兆这一系列动作,明明白白地看出来了,薛兆这个配刀持剑的武夫,很是畏惧张瑾。 哪怕对方不表态,他也会主动察言观色,好似一只经常被责打得乖驯的狗。 不过也是。 谁不怕张瑾? 姜青姝是第一次单独见张瑾,在此之前,她都只能在上朝时看到他。 一身淡紫朝服,腰系金鱼袋、十三銙金玉腰带,身姿挺拔,上朝的时候面无表情,基本上不笑,甚至严肃到有点凶,不管群臣因为什么事而激烈争吵,只要他一开口,所有人就同时噤声了。 此人十五岁入仕,二十九岁拜相,任从二品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1];同年先帝驾崩,恰好中书令崔蹇因病逝世,在其运作下再拜检校[2]中书令。 年仅三十,便已将中书、尚书二省握于手中,暗中培植党羽无数,朝野人人称之为“张相”。 每天早上姜青姝的日常,就是看张班主任怎么训小学生吵架。 然后她只负责“嗯嗯”“啊对对对”“爱卿说的是”。 当一个无情的附和机器。 她也查看过张瑾的属性面板。 【姓名:张瑾,身份:从二品尚书左仆射,检校中书令】 【年龄:30】 【武力:50】 【政略:100】 【军事:90】 【野心:95】 【声望:98】 【影响力:25198】 【忠诚:20】 【爱情:0】 【特质:高傲,才高八斗,聪慧,专情】 当时的姜青姝:“???” 假的吧。 这政略,这军事,这影响力,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好、好大一个权臣。 姜青姝从来没见过如此离谱的影响力,当即目瞪口呆,要知道,就谢安韫他爹,一品太傅谢临、两朝元老,影响力也没这么高。 在今日之前,她猜过薛兆到底听命于谁,每次她问薛兆,这人只会谨慎地回答:“陛下说笑了,臣只效忠陛下。” 结果是张瑾。 还是君后告诉她的。 在她用膳时,赵玉珩一边给她夹菜,一边暗中给她指了廊下站着的霍凌,低声说:“薛兆深受张瑾恩惠,又是张瑾一手埋下的人,对其忠心不二,陛下可以随意对薛兆,但在张瑾跟前,一定要谨慎。” 姜青姝听他语气,似是忌惮这个张相,心念一转,问:“薛兆是张瑾的人?” “是。” 赵玉珩说:“陛下不知道么?十六卫[3]之中近半数,都是张瑾的人。” 嘶。 这么恐怖。 赵玉珩看她面色骤变,淡淡一笑,宽慰道:“张相虽暗中掌握这些兵力,但还有北门四军[4]与之制衡,只是千牛卫如今在他手里,无异于控制了陛下,陛下的一举一动都无法瞒过他的眼睛,且中书、尚书二省握于他手,陛下无法越过他下达政令。” “但不必忧心,臣的家族可为陛下驱策。” 外戚,在某些程度上,也是皇帝的助力。 姜青姝当时就装出一副“你对我真好,我相信你”的样子,满是信任地望着君后,惹得对方淡淡一哂。 殿中静谧无声,殿外出传来沉沉的打击声。 是薛兆在挨罚了。 天光倾斜入殿,张瑾背对着光源,俊挺的容颜沉敛在暗处,越发如冰似雪,他将几个折子递给一侧侍从,缓声道:“此乃吏部有关会试名单。”说罢,侍从恭敬呈上御案。 ……可算是通知她了。 姜青姝细细看过去,果然发现这次会试上榜的,又有一半的世家子弟。 还好是一半,不算太离谱,要知道她之前玩游戏的时候,经常一个平民都找不到。 放眼望过去,简直是对这个国家感到绝望。 这次第一名会元名叫孙元熙,平民出身,就是还没见到人,不知道数值和人品怎么样,说不定可以培养培养。 姜青姝这样盘算着,又见左右呈上中书舍人草拟、张瑾亲自筛选的几则政令。 姜青姝极快地扫了一眼。 一是关于殿试的筹备,早就不需要她这个女帝过问,就已经拟好了。 二是部分官员进行擢升和贬谪。 都是不小的事。 她未曾一言,一边的侍从已然递上朱笔,默认了她不会驳回,直接按照以往流程让女帝朱笔画敕。 她略一犹豫,便听静立殿中的张瑾淡淡道:“政令紧要,关乎国家,还请陛下不要耽搁,尽快批复。”待她一个个写完敕字,对方才象征性地抬手,“臣告退。” 外面打击声停。 张瑾出去时殿门大开,正好正对着殿外跪地谢恩的薛兆。 薛兆背后渗血,脸色煞白,跪地道:“臣已知罪。” 姜青姝道:“薛将军回去好好养伤。” “谢陛下。” 张瑾一顿,广袖迎风,从薛兆身侧不疾不徐掠过。 -- 下午那二十军棍,是千牛卫亲自打、御前女官亲自监刑,薛兆一顿打挨下来遭了大罪,在她面前是收敛多了。 姜青姝继续刷实时通报。 【女帝责罚了千牛卫大将军薛兆,薛兆怀恨在心,忠诚-10,跟自己的同僚暗中抱怨了此事。】 姜青姝冷笑。 果然还是不服啊,不过她只想借张瑾的手,让薛兆老实一点。 【兵部尚书谢安韫喝醉之后,忍不住回想起女帝在御花园中的一颦一笑,顿时觉得眼前的美人毫无韵味,天还没黑就离去了。】 这个又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姜青姝拳头硬了。 不过理智还是占了上风,白给的男人不用白不用,她又点开菜单栏左上角的“国家概况-势力列表”,琢磨了一下局势。 归纳一下,目前朝中几个势力比较鼎盛的家族,大致是:荥阳郑氏、清河崔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还有开国元老赵氏一族。 除了君后背后的赵氏,其他家族基本都是历经几朝几代仍然兴盛不衰的大族,各自出过几任帝师和宰相,影响力甚至不输于皇族。 比如说如今的正一品太傅谢临谢阁老,年过六十,身居尚书右仆射之位,这是先帝为了让她获得谢家支持,特意为她挑选的老师。 张瑾虽然权倾朝野,但他并非出身世家。 相反,他家从前是被革职问罪的开国元勋,他出生时就已是奴籍,后来被先帝看中,脱籍入仕,步步往上爬,一贯与世家不和。 此人算是清流之首,能力极为强悍,扶持了平民出身的官员,帮先帝打压了不少世家势力。 也不算太糟。 姜青姝怕的是权臣,但一群权臣却胜过一个权臣,所谓党派相争,一方独大都不太行,想做任何事都会毫无阻力,现在让他们互相制衡,将来打起来的时候她坐收渔翁之利就好了。 但现在的皇权、生产力、兵力、各部效率都太低了。 她要是不动这些世家,放任他们继续贪污受贿、安插废物的话,她真的没几年就要亡国了,所以,她绝对不能输。 后来几天,姜青姝又相继见了太傅谢临、礼部尚书严滦等老臣,对待他们谦逊有礼,朝政上的事不懂就问,太傅谢临没想到短短几日未见,女帝变化这么大,抚须欣慰道:“陛下如今比之从前,要认真许多。” 对方离开时,她还特意起身,以学生之礼抬手作深揖,“学生恭送老师。” 【谢临忠诚度+2】 很好。 然后,姜青姝又以担忧君后的病为借口,隔三差五地去探望赵玉珩。 她现在的后宫,只有赵玉珩一人。 一是因为女帝年纪尚小,且刚继位一年,不急着选秀。 二是因为历代皇帝虽然都是女帝,但天定血脉的坏处就是容易短命,是以大昭国祚并不长,即使有不少女官相继被提拔起来参与政务,但整个社会还是以男性为主,女帝后妃过多总会有朝臣非议。 其实原游戏是没有太多讲究的,姜青姝养多少个男妃都没问题,随便乱来,就当集邮了。 但妃子多了的确会烦,没背景的妃子还好,但凡有点背景的,就需要端水了。 还有数不完的宫斗事件。 还记得一周目的时候,她收的妃子实在是太多了,天天被妃子求见就算了,偶尔还会碰到他们互相下毒、诬陷陷害,跑到她跟前来告状。 什么“甲妃诉乙妃苛待自己、给自己下毒”“甲妃无故落水,指控是乙妃干的”“甲妃身体不适,怀疑乙妃给自己下毒”。 光互相打小报告,就可以刷屏整整好几页。 她每次就面无表情地点叉。 对此,被她拉入坑的闺蜜,作为资深乙游爱好者,还谴责她太无情,明明妃妃这么奶狗这么可爱为什么要对妃妃这么无情嘤嘤嘤。 姜青姝:谢谢,XP不同不相为谋。 撩朝臣可以让他们996打工,一边打工一边自我洗脑“加班是福报,我爱工作我爱陛下”,后宫不能干政,她也不知道养妃子图什么,图他们天天吵她的眼睛吗? 现在就很好。 她只需要安心宠君后一个,狂刷他爱情度。 姜青姝几乎每天都去凤宁宫打卡,比上下班都准时,还特意让人挑了一些进贡的珍稀补品带过去,摆满了对方的宫室。 赵玉珩啼笑皆非。 他站在槅扇边,眼睫微抬,看向正在使唤侍从搬东西的女帝,淡笑道:“臣虽体弱,但能照顾自己,陛下不必如此。” 她笑:“那还不是因为担心你,要是别人,朕才不管呢。” 正说着,宫人将熬好的养生粥捧了过来,她亲自接过,吹了吹勺子里的粥,递到赵玉珩面前,“夫君,张嘴,啊——” 少女的眼睛剔透明亮,望着眼前人。 赵玉珩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称呼自己,不禁垂睫沉默片刻,修长的手指扣着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喝了这一口,才道:“陛下怎么可以叫臣夫君。” “不行吗?” “不合规矩。” “那朕也没叫错,你依然是朕的夫君。” “是,但更是一国君后。” “在这个小房间里,谁管你是不是君后。”少女笑睥他,懒洋洋道:“私下里的事,不让别人知道就好了。” 他的手指沿着她的手背下滑,夺了她握着的勺子,淡淡道:“那夫君就不客气了。”他作势要喝,却又递到她唇边,眼底藏着几点笑意,“是燕窝碧粳粥,夫人尝尝?嗯?” 姜青姝:“……” 怎么,怕她下毒吗? 姜青姝和他故作亲密,一成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好看,与美人亲近倒也不算什么,至于剩下九成,不过逢场作戏,倒是没想到对方会这样从善如流地与她调情。 喝就喝,谁怕谁。 她坦荡一笑,倾身凑过去,对方又兀自拿起勺子自己喝了,望着她瞬间瞪圆的乌黑眼睛,微微一笑道:“夫人亲自让人备的粥,为夫实在舍不得共享,还是自己消受了。” ------------ 6 傀儡开局6 女帝好几个晚上都歇在君后宫中。 后宫宫人悄悄议论起来。 “陛下和君后的感情真好,之前每月中才见一回,这几日却日日在一块儿。” “像君后那么清俊好看的男子,哪个女子不心动?当年的赵三郎鲜衣怒马……” “嘘……那事你也敢提,不要命了?!” “……” 说话的小宫女捂着唇,又嘀咕道:“陛下虽是天子,但也是女子。” 边走边聊天的宫人路过凤宁殿,见薛大将军率几个千牛卫负剑守在门口,便立刻噤声,埋头匆匆过去。 薛兆耳力绝佳,微不可觉地皱了一下眉。 他早已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女帝和君后感情好? 他嗤笑。 未必见得。 上回谢大人那么一闹,女帝便又是杖毙宫人、又是对他发难,借罚他敲打千牛卫,薛兆这一年几乎摸透了小皇帝的性子,他觉得女帝只是一个装腔作势的纸老虎,也根本不认为女帝敢动他。 定是这个君后在背后教她。 毕竟这个赵玉珩,朝野上下何人不知,当年三郎诗赋策论洋洋洒洒、举世皆惊,连先帝都赞不绝口,文人学者政客皆对其侧目,寄予厚望…… 薛兆沉思片刻,回头唤来亲信,低声耳语了几句,对方沉声领命,离开了。 而不远处的宫墙边,背脊挺直如竹竿、目不斜视的中郎将霍凌,突然朝这边看了一眼。 …… 凤宁殿中。 赵玉珩立在碧纱橱边,一边听内侍禀报,一边将角落里的香炉熄了,瞳色至始至终冰冷如雪。 “下去吧。”他道。 内侍告退。 随后,男人扼袖点燃身侧的九龙烛台,持烛穿过西内室,放在伏案写字的少女一侧,“薛兆一介武夫,果真沉不住气。” 姜青姝也看到了。 实时里面刚刚刷新:【薛兆听到宫女们私下里的讨论,也认为女帝和君后走得太近,暗中派人找尚书左仆射张瑾。】 她觉得好笑。 还真是一条忠心的狗啊,什么都要问主子。 她往前翻过一页书,懒洋洋道:“随他去,反正张瑾管朕管得够严了,还能对朕如何?把朕锁起来不成?” 说完,她指了指书册上的一行字,仰头道:“这个不懂。” 赵玉珩笑了,俯身去看,耐心给她细细讲解起来。 这几天,姜青姝表面上是留宿凤宁宫,其实是在找赵玉珩开小灶,君后怀孕不能行周公之礼,简直是正正好。 赵玉珩政略90,太高了,吊打一群朝廷重臣,这数值不去前朝打工简直太可惜了,这要是她以前玩游戏的时候,别说进后宫,退休都想都别想,必须在工作岗位上给朕干到入土! 所以先帝是真会挑啊,挑了个这么好的苗子进后宫。 令人扼腕。 不过开小灶就方便了! 姜青姝来自现代,虽然接受了高等教育,但有些方面是真的被古人吊打,治国的学问绝不是看看古装剧就能学会的,无论是经史、策论、兵法,还是地理律法政治农耕土建,皆要通晓。 这就够她受的了。 谢太傅乃是朝中大儒,学问深厚,老师的好感度应该怎么刷?当然是做一个勤奋、好学、悟性高、而且次次考试都能拿满分的好学生! 谢太傅对她提出的问题,她留着请教赵玉珩,第二天做出的解答让谢太傅抚掌赞叹。 “陛下真是天资聪颖,臣心甚慰。” 【太傅谢临忠诚度+5】 完美。 姜青姝认真地坐直了,听赵玉珩逐字逐句地讲解。 赵玉珩的初始爱情度有五十,这并不算高,在游戏里甚至还没有到可以自愿侍寝的程度,可居然有孕了,真是奇怪。 并且,他对她的态度虽温柔体贴,却又疏离矜持,有一种微妙的距离感。 姜青姝也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对不对,但这并不妨碍她刷眼前人的好感,无论怎么样,眼前这个人都是看着最好相处的一个了,她装也得装出一副信任喜欢他的样子。 赵玉珩虽为君后,但凡她所问,无不通晓,末了,他哂然叹道:“陛下这么努力,定是想好好做个明君的。” 明烛跳动,落在男人漆黑的眼睛深处,像两缕烧不灭的星火。她没有看他,垂睫认真地在旁边记下笔记,十分确信、又坚定地回:“那是当然。” 她必须赢。 如果能穿回去的话,按照常规也得通关才行,如果不能穿回去,那她更要赢了,毕竟命就只有这一条。 【赵玉珩爱情+5,忠诚+5】 姜青姝眼前突然闪过一行字。 嗯?怎么突然忠诚和爱情一起涨了?刚刚好像没做什么呀? 姜青姝还在愣神,忽闻宫城内梆子声远远响起。 一快两慢。 竟已经三更了。 她回神起身,连忙推他手臂,“不早了,君后快去歇息,你可是有孕之身。”她表现得极为紧张赵玉珩的身子,反而让对方一时哑然,随后又温和地朝她点点头。 “好。陛下明日还有早朝,也勿要太过操劳。” “朕再看一会书就睡。” 等赵玉珩绕过屏风,去歇息了,姜青姝又披衣挨着窗牖继续读书。 读到困的时候,她背靠着炕桌、支着脸颊昏昏欲睡,眼前猛地闪过的一行字,犹如鬼影,吓得她一个激灵,清醒了。 【谢安韫爱情+5】 姜青姝:“???” 啊? 什么情况? -- 关于三更时分谢安韫为什么突然涨爱情度,姜青姝感到非常费解。 他疯了吗? 怎么放在一边不管,几天不见面,爱情度都还能自己涨的? 这大晚上的,不会是梦到她了吧? 姜青姝:“……” 别吧。 这种大半夜还被人惦记的滋味实在是有点瘆得慌。 第二天上朝时,她就隔着旒帘,盯着谢安韫瞧,谁知下方身着官服的男人竟然突然抬眼看她,两道探究的视线猝然一撞。 彼此愕然。 竟好似谁也没料到。 对视不过一瞬,谢安韫微微一笑,又垂眼盯着手中的玉笏。 【谢安韫爱情+4】 姜青姝:“……” 不是吧不是吧,你还涨??? 姜青姝不懂,但大受震撼。 她眨了眨眼睛,再次打开实时翻一下发生了什么,但并没什么跟她有关的事,只有【齐国公世子王锴邀请表兄谢安韫去寻芳楼,谢安韫欣然而往。】 所以这是为什么,他一边欣然前往寻芳楼,一边对她加好感? 神经病吧。 姜青姝是真心觉得这个人多少沾点毛病,很像系统出故障了,就在她思考要不要去卡bug把爱情度刷满时,这个bug倒是主动来找她了。 与他一道的是户部尚书崔令之。 还有张瑾。 紫宸殿内,女帝挺直端坐,注视着下方的人。 崔令之大衍之年[1],长髯和双鬓皆微微泛白,字字却中气十足,道:“臣用时半月,多加筹算,合计军械、军马、俸禄、衣粮供给及转输等,外加安葬抚恤、招募民夫,今年军费较之往年已增加三十万两,数目实在惊人。 何况千里负担馈饷,率十馀钟致一石[2],而今西北府兵人数过多,耕地不足,战事又不频发,臣以为,以当前国库情况,急需削减军费、遣散部分士兵。” 他言毕,身侧谢安韫抬手道:“臣也有奏。” “臣近来在兵部整理案卷,自陛下登基,战事已停,朔三镇牙军十五万大军调度过于频繁,节度使曹裕父子私德有亏,多次调兵不报兵部,藐视君威,恐有大患。此外,还有左武侯统属的神策军,规模已至十万,臣以为并无必要。” 姜青姝皱眉。 这个节度使曹裕,因为是地方势力,她倒是没怎么听过,但是裁撤神策军就有点意思了。 赵玉珩告诉她,张瑾把持大半十六卫,培植亲信,与武将私交甚密,已经威胁到了她,但碍于北衙禁军尚未擅动,如果她削减神策军,不就是给了张瑾机会? 谢安韫和张瑾一党她知道,但崔令之也是?崔家也加入了张瑾一党? 她不动声色,继续扮演没有主见的小皇帝,故作无措地望向张瑾,征求意见。 “张卿以为呢?” “臣以为,崔谢二位大人说的有理。” “唔,连张卿都这么说,那便是有理的,但兹事体大……”她犹豫道:“朕还要时间想想,再问问君后。” 她这么一说,下方几人皆是暗惊——他们多少在后宫都有眼线,最近都听说了小皇帝跟君后走得近。 “陛下,后宫不得干政。” 谢安韫不悦道:“况且君后出自赵氏一族,其父曾掌神策军,瓜葛颇深,更该避嫌。” “可是——” “陛下。” 张瑾蓦地开口,姜青姝便立刻打住了。 张瑾抬起乌黑透冷的瞳,平声道:“国库空虚,刻不容缓,梅雨时节将至,南方恐生水患,朝廷还需要留有后手,陛下身为国君,更不可儿戏。” 真有气场啊…… 姜青姝暗叹。 无论何时,只要张瑾开口,旁人便好似插不得嘴,也无力驳斥。她故作为难地纠结片刻,点头道:“那便听爱卿的吧。” 其实这事吧,姜青姝早就知道,她还没这个本事驳回张瑾的意思。 就像游戏里经常有提示:【女帝想要提拔XXX,却被权臣驳回了】【权臣直接越过了女帝,私自判处XXX革职监禁】 私下里找权臣说,性格好一点的还会戏谑地反问:“陛下您觉得,这种事您说了算吗?” 遇到脾气差的,直接一声冷笑,“呵。” 在这个游戏里,官职都次要,影响力才是第一。 姜青姝当然没那么不自量力,相反,她还要反过来谢谢张瑾肯找她走个过场,正经地说一下这件事,没直接越过她。 她用余光扫了一眼角落里伫立的小将军霍凌。 可看清楚了,刚刚朕已经在尽力争取了啊!朕这么爱君后,和赵家是一条心,已经明摆着是在袒护赵家了!是他们不让的! 朕这么弱小可怜又无助,这可怪不了朕,你们赵家要记恨就冲着张瑾来吧! 姜青姝现在别的不会,拉仇恨她是认真的。 那几人奏完事,目的达成,便开始告退。 姜青姝蓦地出声,“谢卿留步。” 谢安韫一顿,回身看她一眼,忽然笑了,“是,陛下还有何吩咐?” 殿门一开一阖,崔令之随着张瑾出去,姜青姝暂未答话,而是朝角落里的霍凌道:“你,去送送张大人。” 霍凌一怔抬首,猝然对上女帝乌黑清亮、犹如秋水生波的双眸,又惶恐俯首,“是。” 少年峻拔的背影消失在殿中。 待把他支开,姜青姝才亲自起身。 绣满章纹的玄金大袖掠过描金扶手,明丽的双眸映着金煌煌的宫室,深处漾着一层暗晦的笑意。 谢安韫看着她款款走近。 延颈秀项,皓质呈露。明眸善睐,瑰姿艳逸。 真好看。 比之寻常女子,少一丝柔媚,多一丝锐气。 他意味深长:“陛下还敢单独见臣?” “你还想做什么?” “臣怎么忍心再让陛下受惊?臣可是个斯文人,再绊倒陛下,给陛下留下一个登徒子的印象,多不好。” 佳人似乎有些恼了,看了他一眼。 “朕不会再被你绊倒第二次。” “好好好。”他像是在哄寻芳楼里的佳人,温柔地说:“臣会收敛的。” “谢卿的态度像是收敛?” “陛下还在记仇吗?” “记仇又如何?” “让美……陛下记仇到现在,臣真是罪大恶极,不如让陛下出出气吧。” 姜青姝:“……” 她刚刚应该没听错吧?他是想说“美人”,中途改成了“陛下”吧? 她“呵”地一笑,眼底嘲意昭然,“出气?谢卿这话,好像是朕在小打小闹一般。” “不是吗?” 他的语气如此不正经,态度如此散漫,就好像是在逗一只漂亮但还没有养熟的金丝雀,还在新鲜期,所以被啄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种态度更可恶。 如同敷衍小孩,你跟我闹,是因为我抢了你的糖果,那我就给你再买很多颗糖吧,你再闹那就是你不听话了。 这要是姜青姝以前玩游戏的时候,这种人直接杀,不用犹豫。 真生气。 她只恨自己是傀儡。 她也只能用小孩子要糖果的方式发泄痛恨,朝他走近一步,他见她过来,眉梢倒是一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姜青姝蓦地抬脚,踩在他的乌皮六合靴上。 谢安韫:“……” 她足下用力,神色冷冽,“既是小打小闹,谢卿想来也不会计较吧。” 话一说完,就有系统提示。 【谢安韫爱情+2】 姜青姝:“……” 姜青姝松开脚,暗骂他神经病,谢安韫看着靴上沾染的污迹,叹息道:“陛下可真是毫不留情啊。” “陛下御赐脚印,臣回去要供在正堂,日日膜拜,铭感陛下恩宠。” ------------ 7 谢风流1 别试图报复一个神经病。 因为脑回路不正常的人,可能会把踩脚这种行为理解成打情骂俏,就好像是你在大马路上多看了一个男的一眼,遇到有些普信的,就会想“她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不要太有病。 姜青姝不想跟他纠缠这个问题了。 在实力悬殊的前提下,她所做出的任何抵抗行为,在对方眼里都像是一只猫在伸爪子,不仅没有危险,甚至还会觉得还有点可爱、有点好笑。 被踩脚有什么好笑的啊??? 姜青姝再次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乌瞳映着外头正午的曦光与树影,很快便归于沉寂。 “秋月。” 她淡淡开口,掌事宫女秋月闻声端着一方木盘上前,其上放着一方檀木雕花长锦盒。 姜青姝揭开搭扣,露出里面的东西。 “三日后便是谢太傅大寿,朕不便出宫道贺,太傅素来喜欢齐大家的画作,此乃先皇当年珍藏的失传真迹,后来被朕要了去,想来太傅会喜欢,便劳烦谢卿转交了。” 谢安韫一怔,道:“如此厚礼,家父定会爱不释手。” 姜青姝这几日可半点都没闲着。 要知道,在游戏拉拢臣子,有个办法,便是在臣子生辰之时赠予礼物,以示君王的器重恤下之心。 这个时候臣子的忠诚度涨得比平时多。 她亲手将盒子关上,交由谢安韫,一边走回御座上,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谢卿的生辰是何时?” 谢安韫望着女子清丽挺拔的背影,想问臣过生辰时,陛下难道也会如此用心吗?但他也只是轻笑一声,悠然念了句诗,“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寒冬腊月。” “是,臣出生那日,据说天降大雪,冻死了很多庄稼,是以有人以此隐喻臣,说臣若为官从政,或许也要祸害万民。” 姜青姝头一次见人这么说自己,站在高处回身,睥了他一眼。 她说:“天寒而麋鹿常游,日暮而牛羊不下[1],卿生于这样艰难的时节,如今为政,焉知不是上天在提醒爱卿谨记民生多艰,造福万民?” 谢安韫一怔,笑容淡了一丝,看着她不语。 “或许吧。” “不是或许,定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姜青姝在龙椅上坐下,拿起桌案上有关几日后的殿试折子,微笑道:“好了,朕要看奏折了,谢卿下去罢。” “臣告退。” 姜青姝没有抬头。 --- 谢安韫那边。 刚踏出殿门,便遇着一个有宫女拎着食盒匆匆要入殿,走得太急,不小心撞到谢安韫身上,吓得噗通跪了下来。 “大、大人恕罪,奴婢……” “毛毛躁躁的,急什么。” 谢安韫正要离开,无意扫了一眼半开的食盒,看到里面微微倾洒出黑汁的碗,顿住问:“陛下龙体有恙?” 那宫女跪在地上,支支吾吾着,“是……” “何处有恙?” 宫女答不上来。 谢安韫倏然抬起手指用力掐着她的下巴,逼她高高仰起头,冷笑道:“认得我么?” “认、认得……” “你想清楚,是得罪我,还是被陛下罚?” 那宫女哆嗦了一下,谢安韫手段阴狠,连宗室都杵他三分,即使禁宫深廷也无人不知,他们怕谢安韫胜过怕女帝,连忙伏跪在地,实话实说:“是、是陛下给君后备的安胎药,陛下让我们熬制了,等会过去凤宁宫时一起带去……” “安胎?” 谢安韫神色骤寒,猛地松手甩袖,“愚蠢!” 这一声愚蠢也不知骂谁,那宫女抖如筛糠,谢安韫冷冷睥着她,神色喜怒不明,“进去吧,今日我问你之事,敢说半个字,就不用活了。” 那宫女忙不迭收拾好食盒爬起来,快步入了殿。 姜青姝正在看奏折,听到声响抬眼,瞥了一眼宫女裙摆上沾染的尘土。 【实时:兵部尚书谢安韫在紫宸殿门口撞见端着安胎药的宫女,得知了君后赵玉珩有孕的事。】 【谢安韫忠诚-5】 很好。 他知道了。 少女悠然翻过一页书,心情很好地微起唇角。 --- 谢安韫这个人,很多人都捉摸不透。 有人说他放浪形骸、傲慢无礼;还有人说他是奸邪佞臣、党同伐异,有辱谢氏百年清名;甚至有人说他形貌俊美,玉面蛇心,心肠歹毒。 时间久了,居然没人说他风流之事。 因为他值得被骂的地方太多了,所谓食色性也,男人通病,反而被衬得不值一提了。 何况,能在朝堂中站稳脚跟,怎么可能真像表面看起来那么不务正业呢? 实时: 【兵部尚书谢安韫和齐国公世子王锴在寻芳楼待了一整日,乐不思蜀,深夜方归。】 看起来好像没有问题对吧? 来来来,我们来换个人查监控。 查这个齐国公世子王楷。 【齐国公世子王楷筹办诗会,邀请京中文人学士、无论身份门阀,皆可前往,不少新科考生皆欣然而往。】 这是提前笼络官场新人。 【齐国公世子王楷邀请户部侍郎之子郭胥、大理寺卿之子伏敬出城赛马,而后又邀请中书舍人的堂弟周同出城郊游。】 这是结交朝中大员的亲属。 【齐国公世子王楷于茶馆结识孙元熙,赠送对方传世孤本。】 这是拉拢未来的状元。 这就很明显了。 监控是很好用的,但这监控只能显示最近三天,有时候姜青姝无论是用膳时、还是半夜醒来,都能看到他们在活动。 真的很拼。 这群人要是把这个精力花在忠君爱国上,她得省多少心啊。 姜青姝大多在殿中的时候,都在一边刷实时,一边提笔记下官居要职的大臣名单,再根据实时通报,把不安分的人的名字一个个划掉,用排除法找出几个正直清官。 她比较冷静。 只是看到王锴拉拢孙元熙的时候,不由得深深皱起眉头。 党争乱象,恰恰起源于此,越是背景清白的学子,越是容易为了早日冒头而被党派拉拢,而一旦染上权谋,纵使一开始心有抱负想做清官,也再也无力挣脱泥沼。 而今殿试在即,各方都在押宝,都想把前三甲弄到手。 姜青姝正沉思见,忽然又看到两条消息弹出来。 【会元孙元熙受王锴所邀,从后门进了寻芳楼。】 【兵部尚书谢安韫在寻芳楼花魁房中喝酒。】 姜青姝:“……” 姜青姝微微偏首,询问身侧宫人:“君后在做什么?” 宫人答:“今日君后生母乔郡夫人入宫,殿下正在接见。” “摆驾凤宁宫。” -- 寻芳楼中正是热闹。 最中央的高台四角,京城最好的乐师齐奏乐曲,丝竹之声悦耳动听,六名舞姬随着节奏翩跹而舞,舞姿轻盈,长袖在风中如云雾般流动,身上素色云纱在光下流光溢彩,粉白相映,如同漫天下了一场唯美的桃花雨。 如斯美景,引得满堂宾客激动起身,纷纷叫好。 而后,六名舞姬忽然一甩长袖翩然退下,只见一女子手持长剑旋身而出,她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秋水剪瞳,身段窈窕,腰肢纤细如水蛇,柔婉秀美,与手中寒冷笔直的长剑格格不入,却又柔婉与刚硬并济。 这便是花魁韶音。 大昭民风开放,喜好柔婉之美,更爱豪放恣意之风,韶音擅舞剑,柔婉之外又平添肃杀之意。 传言千金难买她一舞,京中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皆想一睹舞姿,偏生韶音性情清傲,只有谢尚书召她才肯献艺。 今日,正是谢尚书亲自来寻芳楼的日子。 韶音特意献上精心准备的剑舞,然而此刻坐在楼上雅间、最该欣赏舞姿的谢安韫,此刻却没有看那处。 男人喝得有些醉了。 他曲着一条腿,懒洋洋倚靠于长榻上,广袖及地,纱帘在暖光下如云雾般流动,有风徐徐贯入,混着初春微雨,尚余几分隆冬寒梅香,滴落在男人的指腹上。 角落里青烟缭绕,香屑落了一地,水色琉璃灯映着玉屏风,荡起一片银花雪浪。 他却兀自晃着手中的琉璃杯盏,望着杯中映入的皎皎月色。 好似女帝跌倒时一晃而过雪色秀颈。 握着杯盏的手顿时收紧。 他掀起眼帘,盯着下方正在舞剑女子,神色莫测。 而一楼的茶水间里,姜青姝一手托腮,也瞧着这凌厉萧杀的剑舞。 她也戴着面纱。 明霞青罗裙、月白衫、绯色帔子,云鬓朱钗,眉心一点梅花红钿,在这遍布美人的寻芳楼里并不惹眼。 今日借赵夫人出入宫廷的机会,她在赵玉珩的协助下瞒过禁卫,扮作赵家侍女,顺利地混了出来,随后来这里换了装。 赵玉珩不能陪她胡闹,但是那个叫霍凌的小将军可以。 他武力值高,野心低,姜青姝干脆把他也一块儿拉下水了。 “孙元熙,在哪呢……” 她的手指轻点桌面,目光在韶音身上落了落,又移开了。 ------------ 8 谢风流2(大修) 霍凌背脊挺直,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 他眸色低敛,面无表情,实则全身的警惕性和洞察力已提升到了极致,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时刻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这副沉凝内敛的样子,与周遭热闹的气氛格格不入。 完全不像过来寻欢作乐的。 姜青姝轻敲桌面:“放松。” 哪有人来青楼还正襟危坐的? “是……”少年回神,僵硬地把背弯下,姿态别扭得还不如坐直了,年轻俊秀的脸庞落在一片交织的灯光里,薄唇抿成一线。 姜青姝见他这般不自在,好笑地扬了扬眉梢,不再为难他。 君后派给她的这小将军,性子过于内敛了。 但没关系。 能打就行。 高台上的韶音终于舞完了一曲,赢得满堂喝彩,韶音倾身朝众人一礼,便盈盈离去。 姜青姝迅速点开实时。 【兵部尚书谢安韫坐在寻芳楼最大的雅间,一边冷眼看着韶音跳舞,一边独自饮酒,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想起女帝。】 【兵部尚书谢安韫想起君后有孕之事,万万想不到女帝竟敢让君后怀孕,内心极为恼怒。】 【经过这几日与女帝的相处,兵部尚书谢安韫对女帝稍微改观,以为她变聪明了,现在又觉得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愚蠢,居然敢让君后怀孕。】 姜青姝:“……” 你才愚蠢。 等她羽翼丰满了,第一个宰的就是你,看你还傲不傲慢得起来。 【花魁韶音舞完了一曲,兵部尚书谢安韫派人叫她进雅间侍奉,再让齐国公世子王楷叫上那些打算投入谢氏门下的学子过来。】 【齐国公世子王楷来到一楼,叫上事先越好的那几个学子。】 就是现在。 姜青姝环顾四周,果然看到有一个华服锦缎的年轻富贵公子走过来,与一边圆桌上的几个布衣青年低声说话。 她眼前浮现了两个不同的属性。 【姓名:王楷,身份:齐国公世子】 【年龄:26】 【武力:30】 【政略:59】 【军事:28】 【野心:81】 【声望:30】 【影响力:810】 【忠诚:16】 【爱情:0】 【特质:风流】 【姓名:孙元熙,身份:布衣】 【年龄:26】 【武力:22】 【政略:79】 【军事:61】 【野心:65】 【声望:10】 【影响力:91】 【忠诚:38】 【爱情:0】 【特质:无】 就是他们了。 若不是为了查看孙元熙的数据,姜青姝也不至于亲自跑这一趟,谁叫这个游戏的挂有限,她只有当面见到人才能查看属性栏呢? 好在,值得。 这个会元孙元熙,政略还是很不错的。 她现在不能放弃任何一个培植自己人的机会,世家背后利益盘根错节,非朝夕可笼络,这种毫无背景的臣子最好收为己用。 姜青姝立即起身,霍凌也随之起身,她指着孙元熙压低声音:“你去想办法截住他,拖延时间,别让他被带到谢安韫面前,必要时直接把人掳走,搅乱寻芳楼。” “那陛下……” “我去接近韶音,不必担心。” “是。” 少年微微低眸,应了一声,右手抄起桌上的酒杯,朝着那群人走去,身影很快就淹没在人流中。 姜青姝转身,朝着反方向而去。 霍凌那边,尽管演技不算优秀,但那群正在说笑攀谈的人并未注意到迎面而来的少年,霍凌便在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假意将酒泼到孙元熙身上。 “哎呀。” 霍凌看着对方洇湿了一大片的袖摆,连忙道歉,“方才注意到,实在抱歉。” 孙元熙微微皱眉,正要说无妨,他身边的王楷却先炸了,“搞什么呢?走路没长眼睛啊?你知道小爷我是谁吗你就敢撞过来?” 霍凌低头哈腰,一遍遍的给对方道歉,低声道:“在下方才没看路,没想到会冲撞了二位,多有得罪,在这里给二位赔礼道歉了。” 王楷火大的很,但他明显还在着急别的事,便直接打发霍凌快滚,压低声音对孙元熙道:“那位贵人还在等着,孙兄还是快些去吧,别让贵人等急了。” 孙元熙看着湿透的衣裳,叹息道:“王兄,在下仪容不整,就这么拜会是否太过无礼……” 王楷一想也是,脑海中灵光一闪,回头叫住要走的霍凌,“喂——你!对没错,就是你!你过来!”他抱着臂,上下看了看霍凌身上的衣裳,“既然你把他衣服泼湿了,是不是应该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赔给他?” 霍凌连连点头,“是是是,我身上这件也不值钱,这位郎君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交换衣裳……” 事实上,霍凌身上的衣服虽然比不上达官贵人价值连城的丝绸,但也比孙元熙这身粗布麻衣昂贵得多。 孙元熙哪里好意思,连连推辞,但拗不过王楷和霍凌,几个人一起把他推到不远处房里更衣去了。 孙元熙与霍凌在里头更衣。 他们终于单独相处。 少年谨记陛下事先的吩咐,尽管沉默寡言、不擅社交,也还是在竭尽全力发挥自己可怜的社交能力,压低声音问身侧的孙元熙:“方才听那位郎君叫阁下孙兄,阁下如此年轻、气度非凡,难不成就是外面传的会试榜首孙元熙?” 孙元熙很是拘谨,不欲多言,但见对方问了,也依然有礼地回:“在下正是。” “原来真的是孙兄!久仰!” 霍凌佯装激动,当即朝他施礼一拜,“在下裴朔,也是这次春闱的学子,不过在下只是区区末名,在孙兄面前自愧不如,仰慕孙兄已久,没想到如此有缘!” ——裴朔这个名字,是姜青姝之前无意间从实时发现的,据说此人谁都不搭理,有人想结交他,结果吃了闭门羹,在外头大骂他区区末名狂什么狂。 想必孙元熙不认识。 正好借个身份来结交,后面再坦诚身份。 孙元熙道:“裴兄过誉了,在下得榜首,不过是侥幸而已。后面的殿试才是重中之重。” 霍凌:“我看好孙兄!孙兄之前的诗词文章写的那可真是好啊!此次前三甲必是唾手可得!” 孙元熙:“兄台过奖了。” 霍凌:“没有!孙兄不要谦虚!” 孙元熙:“也不是谦虚……其实裴兄的文章我也看过,裴兄之才更是……” 霍凌:“不!你才更厉害!” “……” 气氛甚是尴尬,霍凌一介武将,着实不擅寒暄,好在似乎也是个内向的性子,还不算太尴尬。 少年话头一转,很快进入正题:“对了,孙兄看起来不像是喜女色之人,今日怎么会出现在寻芳楼?” 孙元熙颇为窘迫,似是也觉得出入这地方不妥,低声道:“在下只是……随便来看看。” “哦,我懂。” 霍凌故作神秘地凑近,用手臂拱了拱他,“不就是那档子事嘛?” “裴兄何意,在下不明白。” 孙元熙被他百般追问,语气不由得冷了下来,似是已经不耐烦了。 霍凌见他心生防备,似是要中断谈话,索性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在下此次来寻芳楼,实则是为了结交一些朝中大员,孙兄想必也是吧?” 孙元熙面色微变。 “孙兄贵为春闱榜首,想来拉拢孙兄的贵人定是不少,不过兄台可要小心,这寻芳楼里的达官贵人虽然多,但暗中盯着的眼睛也不少。” “还有啊……我听说,朝廷里的谢尚书,这不是最喜欢来寻芳楼吗?不过这个谢尚书可不得了,虽然势力滔天,但那为人也……” “良禽择木而栖,走对了便是一步登天,这要是走错了,可就是万劫不复。” “在下只是随口胡言,就是不知孙兄是怎么想的……” “……” 这边在攀谈,实时也立刻反馈到了姜青姝面前。 【千牛卫中郎将霍凌故意泼湿布衣孙元熙的衣服,借着和他单独相处,主动聊起孙元熙来寻芳楼的目的】 很好。 霍凌得手了。 因为姜青姝已经亲眼见到了孙元熙,并打开了他属性面板,系统自动记录下了这个角色,实时也刷新了孙元熙的动向—— 【布衣孙元熙经过齐国公世子王楷的劝说,知道如果不攀附权贵,他一定没有在朝中崭露头角的机会,纠结数日,才决定来寻芳楼见兵部尚书谢安韫】 【布衣孙元熙被千牛卫中郎将霍凌当面询问来寻芳楼的目的,不禁心虚,本能地排斥自己攀附权贵的事实】 看来此人的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攀附权贵。 寒窗苦读的学子,都一心报效国家、名留青史,若不是没有门路,谁又愿意走上这一条路呢? 这是个可用之才。 只要捞上一把,就不会误入歧途。 姜青姝很满意,她此刻正极快地在寻芳楼内游走,追寻花魁韶音离去的背影。 这个人算是谢安韫的身边人。 她想从她这里问些什么。 姜青姝看准了时机,趁着韶音进入屋内更换衣裳、门外无人把守时,忽然推门进去。 “是谁?” 韶音听到动静,猛地回头。 却见是个年轻女子,瞧着有些面生,像是新来的,韶音不由得冷声说:“谁叫你进来的?还不退出去!” 姜青姝却含笑靠近她,笑着说:“姊姊勿恼,妹妹是新来这寻芳楼的,方才一见姊姊您的舞姿,实在是惊艳万分,更是羡慕姊姊的舞姿这般好看。这才贸然前来打扰,想向姊姊讨教一二。” 韶音看她瞧着年纪不大,眼神清澈,似乎真是前来学习的,而沦落此处的女子大多身世凄惨、无依无靠,她对她们素有同病相怜之心,不会为难。 韶音的语气不由得缓和几分,“眼下我有要事不得耽搁,你若想学我的舞,明日再来找我吧。” 姜青姝又问:“姊姊可是要去伺候谢大人?” 韶音凝眉,冷声道:“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姜青姝故作抹泪,小声说:“实不相瞒,小妹来了寻芳楼多日,一直不得接客,更莫谈侍奉这些达官贵人,到了如今,连那些贵人的面都没见过一次,倘若姊姊方便,可否透露一二这些贵人的身份,妹妹也好打听喜好,将来……” 韶音见她又要学舞又要问那些贵人,往上爬的心思藏都藏不住,不由得叹息道:“你其实不必这样。伺候那些贵人,也未必是好事……” 她话只说了半头。 多余的不便透露。 世人不知,寻芳楼花魁韶音,本是一介孤女,是当年的谢家郎君,如今的兵部尚书谢安韫救了一命,才得以入了这寻芳楼安身。 而所谓沉溺其美色的谢尚书,时常来此扮演她的恩客。 韶音在谢大人的庇护下,这些年得以保留清白之身,但她也深知,谢大人其实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对她也算不得多温柔,当年之所以救下她,其实是因为瞧中了她这一双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像谁。 只是谢大人时常抚摸着她的眼睛,笑容轻漫风流,意味深长地说:“若那个人有这般柔婉乖顺,当有多好。” 韶音不明白,大着胆子问过一次那人是谁。 谢大人那时说:“当今皇太女。” ------------ 9 谢风流3(大修) 听到“皇太女”三个字,韶音震惊不已,这样尊贵的人物,她连提都不敢提,但谢大人却敢这样语气玩笑般提起,还拿她这样低贱的身份与皇太女做对比。 未免太…… 谢大人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说:“你知道么?掌控你没什么意思,骨头太软,横竖一捏就死了。只有掌控皇太女那样的人,才有意思。” 韶音心跳如擂鼓,不敢回答。 “可惜。” 男人又自顾自地冷笑道:“身份是顶尊贵的,性子却懦弱怕事,谋略和能力也都差些,终究还是不那么有趣可爱。不过没事,看她几时坐不住那个位置,也是一桩乐事。” “若是个刚烈的性子才更妙。”谢大人冰冷的手指来回抚摸着韶音的脸,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眯起,又低头在她耳侧说:“从今以后,你就学剑舞,莫要做些柔婉可厌的姿态。” 韶音想,谢大人也许把她当成了当初的皇太女、如今的陛下的替代品。 狼子野心的谢尚书喜怒无常,韶音在他身边侍奉,也总是战战兢兢的,她看了太多这些贵人暗中的腌臜交易,时刻心惊胆战着。 她甚至想,谢大人如此胜券在握,可万一有一日他败了呢? 也许她也会身首异处。 与这些官员为伍,并不算好事,韶音抓住了姜青姝的手,柔声劝道:“妹妹,听我一言,过好安生日子才是要紧,何必去招惹那些贵人呢……” 姜青姝发现韶音是在发自内心地劝她,可见她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只是迫于现实才委身侍奉谢安韫。 韶音约莫不敢透露什么。 看来今日问不出了。 姜青姝正思索着,就在这时,外头忽然有人敲门道:“韶音,你怎么还在里头?快快收拾好,谢大人亲自过来了。” 屋内二人同时一惊。 韶音忙应道:“马上就好。”她急急拿起钗环装饰发髻,对身边的少女道:“妹妹还是快走吧,稍后要是冲撞了谢大人,后果不堪设想。” 姜青姝只好作罢道:“多谢姊姊。” 姜青姝迅速离开了韶音的屋子,只是她离开的背影恰好落入男人的眸中。 谢安韫是临时想过来的。 王楷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请个人居然还能耽搁,谢安韫正好喝得有些醉了,便出来走走。 他心里反复翻滚着女帝在紫宸殿内瞪他的模样,也说不清最近怎么就老念着她。 他便来瞧瞧韶音。 谢安韫收留韶音,的确是抱着影射女帝的想法,早在女帝还是皇太女之时,还未官至三品的谢大人穿着深绯官服高踞马上,便远远地在猎场嘲笑那个拉不开弓箭的皇太女。 他跟同僚说:“瘦小孱弱,天真烂漫,无当今圣上之一分威仪,待她践祚[1],岂不是社稷之危?” 同僚让他小声点,他却嗤笑一声,狂傲道:“便是听到又如何!你觉得这位皇太女殿下,有胆量与我做对么?怕是抓来只小兔子,都能把她吓一跳。” “还不及寻芳楼里的美人,好歹会那么几个才艺。” 这种有辱皇室的不敬之语,也就谢安韫敢说了。 而一旦想到寻芳楼里的美人,脑海中便禁不住对比螓首蛾眉、楚腰蛴领,又惊觉那少女长得可真真是好看,好看得直直戳进了他的心底。 忠这样的君,真是晦气。 谢安韫想。 这种漂亮的小美人,应该抱在怀里疼惜才对,她坐在上面谈论国事,他却在注视她流光潋滟的眸子。 所谓持心不正,所见即是色与欲。 色-欲与权势,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但一旦色-欲染上无上权势,则更令人欲罢不能。 女帝就是这样。 从前谢安韫只有掠夺占有的心思,倒也不会一直惦记着,最近却老是想着那小皇帝。 她还踩他的脚。 会伸爪子的猫才有意思,谢安韫是越来越觉得她很好玩了。 他一路走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 正好看到拐角路闪过的女子背影。 谢安韫骤然眯眼。 很眼熟。 但这里不该有那人。 韶音的一双眼酷似女帝,难道又冒出个身形背影像她之人? 谢安韫登时拐了弯,朝那边走去。 “大人?”身边随从愣了一下,心说韶音的屋子也不在这边,但也不敢阻拦。 姜青姝一边在前头走,一边注意到身后似乎有人追来。 谢安韫这人眼睛真毒,这都能瞄见她? 因花魁献艺,寻芳楼今日出奇得人多,姜青姝脚步灵活地绕开那些人,一边利用拐角试图甩脱他,寻芳楼内满是衣香鬓影,重重叠叠交错的人影几乎迷了人眼,令谢安韫时而能捕捉那抹熟悉的身影,时而又看不见。 酒意上头。 他都怀疑自己是眼花了。 就在此时,那女子的身影又出现了。 谢安韫眯起眸子,再次追上去。 姜青姝见拐了无数弯都甩不脱他,索性也不甩了,她瞄了一眼实时,霍凌此刻差不多完事了,正在朝约定会和的地方走着。 她便故意引着谢安韫往那处。 路过有些席位时,还特意抄了一只酒壶在手——她早就看不惯这人想给他点教训了,等会有机会就砸。 谢安韫追寻了一会,失去耐心,命人赶走此处碍事的男客,又继续搜寻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心里也浮起一个荒谬的念头:若是别的寻芳楼女子,不应该这样不断地躲闪,难道真是她? 小皇帝敢来这里? 这可是他的地盘,她怎么敢来的,如果是她的话,来了可就没那么容易走了。 谢安韫忽然发现事情朝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变得格外有趣起来,他认识她这么久,还从未有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感觉。 对。 就是惊心动魄。 他此刻浑身血液都开始变得滚烫,眼底燃起一丝变态般的兴奋。 直到那女子再次出现,他便大步追了上去。 “哐当”一声,拐角处的少女毫不留情地将酒壶朝他的脑袋砸过来,谢安韫敏捷地偏头去躲,但仍被重重一磕,发出一声闷响。 男人猛地朝一边歪倒过去,眼前有一瞬间的失明。 “走。”霍凌发出短促的单字,把手递给身边的少女。 等谢安韫的侍从赶来时,便看到谢大人脸色苍白,一手扶着墙缓缓站起来,一副刚被袭击的样子,吓得他们大惊失色。 “大人,您怎么了……” 殷红的血缓缓从男人额角渗出。 谢安韫睁开双眸,一刹那冷冽无比,杀意毕露。 “抓住他们!” 他沉声下令。 --- 京中昼夜巡逻的是金吾卫。 兵部尚书谢安韫遇袭,几乎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金吾卫便以抓捕行凶歹人、扰乱京城治安之名迅速地冲入了寻芳楼,其速度之快简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君后赵玉珩早已暗中知会其任职金吾卫将军的兄长,在外蛰伏已久。 寻芳楼在京中根基深厚,亦是达官贵人寻欢作乐之地,虽说朝廷官员作风铺张奢靡、沉溺酒色并不好,御史也会弹劾他们的私生活,但平时大家都心照不宣。 也没谁那么不长眼睛,在这里扫各位大人的兴,得罪朝中大员。 结果金吾卫这么一闹,众人直接傻眼了。 金吾卫喊的是抓歹人。 什么歹人啊?哪个歹人混入了寻芳楼啊?你们金吾卫搜捕歹人搜到青楼来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 正搂着美人、喝得上头的一众官员吓得酒都醒了,而正追着姜青姝和霍凌的侍卫,正好和金吾卫冲撞到了一起。 一个要逮人,一个非要搜查,彼此都不听对方说啥。 双方自然也起了冲突。 而某些京中贵人见状不妙,意欲离开,却被金吾卫拦在里头,争执之下局势越发失控,寻芳楼很快就彻底大乱了起来。 这也是姜青姝的目的之一。 寻芳楼几乎已经成了这群官员私相授受的窝点了,虽然她拿谢安韫没办法,但朝中还有宰相张瑾的势力与之不合,她何不趁机搅翻寻芳楼,自然有反对谢党的人来弹劾他们。 寻芳楼内一片混乱,打斗尖叫声此起彼伏,姜青姝跟在霍凌身后奔跑,急急问他:“孙元熙那边如何?” “此人心有动摇,属下已看着他离开寻芳楼。”霍凌一脚踹飞几个拦路的侍卫,一边沉声对姜青姝道:“属下探听得知,此人家境清贫,母亲重疾在身,为了替母治病养活弟妹,这才不得不接受王楷的好处。” 姜青姝笑了,“做的不错。” “属下应该的。” 人越来越多,过道狭窄难以后退,霍凌握紧姜青姝的上臂,低声道了一声“属下冒犯”,双脚利落地一蹬围栏,衣袂凌空翻飞,半抱着她从楼上一跃而下。 姜青姝:哦豁!好身手! 她随少年直落一楼,朝四周一瞥,果见一片乱象,有人抓人,有人惊慌失措,有人淡定如初,有人眉头紧锁。 还有人一边喝酒一边……拍着手叫好的。 “打得好!打得妙!哈哈哈哈,你们都没吃饭吗!这样打是打不死人的!” 这又是什么鬼啊! ……这个时候趁机拱火真的不怕被打吗! 姜青姝往那边无意一扫,没看清那人面容,只看到一只熟练转着坠玉扇柄的手,好不风流潇洒。 随后她便跟着霍凌跑了出去。 赵家人早已在外接应,姜青姝回到皇宫之后匆忙更衣,赵玉珩站在外间,听霍凌详细讲述前因后果。 “陛下砸了谢安韫脑袋?” “是。” 赵玉珩亦始料未及,半晌无言。 室内,姜青姝重新换上玄金深衣、宽大衣裾,再一一卸去朱红口脂、眉心钿妆,突然就看到眼前划过一道系统提示。 【谢安韫忠诚-20】 她眼皮蓦地一跳。 尚未反应过来,便又看到紧接着闪出的一行字。 【谢安韫爱情+25】 …… 与此同时。 寻芳楼中,一片乱象。 本是一片平和景象,自那神秘女子出现袭击谢安韫,随后侍从抓捕不得,金吾卫又横插一脚,谢安韫便是再傻,也发现这背后有人设计他。 王楷正愁着去找突然不见的孙元熙,想不到谢表兄这里又出了乱子,等他急急忙忙跑过来时,登时被眼前这一幕吓得不敢吱声。 谢安韫盛怒未熄,额角淌落的血迹殷红刺目,好似血海里杀出的修罗。 脸色阴得好似要滴水了。 “上哪去了?”他冷声问。 王楷顿时一个激灵,忙道:“我……我本是要等孙元熙换好衣服过来,谁知不知怎的,孙元熙换好衣服便改口说有事,我要拦着他,没想到也被人泼了一身,我这不就耽搁……” 不等他说完,谢安韫便狠狠一闭目。 孙元熙。 近来中会元的学子。 他明白了。 那女子熟悉的背影,结合先前那如梦似幻的醉意,他只觉四肢凝滞的血液骤然滚烫,好似要烧起来,燎得他眼底俱是火意。 是她吗? 也只有那小皇帝才讨厌透了他、敢这么砸他吧。 他猛地闭了闭眼睛,拂袖转身,临走时只抛下一句。 “收拾好残局。” ------------ 10 谢风流4 姜青姝觉得,谢安韫猜出是她了。 虽然女帝亲自跑到青楼来这事,换成一般人都不敢想,也猜不出来。 但谢安韫不一样。 他是初始就对她有爱情度的。 他早就注意她很久了。 此人本就精明,就算当时因酒劲而不太清醒,但敢砸正三品兵部尚书的人有几个?事后能全身而退的又有几人?再查一查皇宫当天夜里的出入名册,以及她留宿在哪个宫,就能看出一二了。 对于这种忠诚暴跌的情况,姜青姝是有心理准备的。 用忠诚值换学子,如果孙元熙的数值够好,后期回报率绝对远远大于付出。 值得。 不过她是真没想到。 谢安韫掉了二十忠诚,又涨了二十五爱情度? ??? 这不对吧。 她可是用酒壶砸了他啊! 踩他脚涨爱情,用酒壶砸还涨爱情,他是不是有一点不为人知的隐藏属性,比如说……他其实是个m? 姜青姝:“……” 别吧。 会玩这么变态的吗。 越不忠就越爱是什么鬼,谢安韫难道是喜欢虐恋情深、相爱相杀那一套? 真是矛盾啊。 姜青姝点开谢安韫的属性面板。 【忠诚-37,爱情69】 忠诚度她已经放弃刷了,这个人都想抠她眼珠子了,可见不必指望能化敌为友,直接视为敌人就好。 而在忠诚一路暴跌的情况下,爱情度越高反而越危险,他很可能再次对她做什么疯批事。 心腹大患,不除不快。 姜青姝神色微冷,关掉属性面板,起身回紫宸殿,临走之前,她站在宫门口,双手紧紧抓着赵玉珩的袖子,乌黑的眼珠子望着他,欲言又止。 赵玉珩知道她要说什么,微微一笑道:“陛下这回知道外面有多危险了吧?” 她却狡黠一笑,“好歹砸了谢安韫,不亏。” “陛下还真是……” 赵玉珩无奈叹息,拢紧大氅,单薄的身躯迎着萧瑟寒风,雪领在风中簌簌飘摇,嗓音转低,“后面的事情,臣会处理好的,金吾卫既然搜查寻芳楼,自然也要查出一些东西来,这寻芳楼里的龌龊事不少,封停几日,暂时绊住他们的手脚,倒也不难。” “他们会注意赵家吗?” “自然,但陛下不必忧虑,他们裁撤神策军,便是早已想削减臣家人手中的实权,无论有没有此事,他们皆不会放过臣和臣的家族。” “那……孙元熙……” “陛下这么在乎这个学子?” 她点头。 赵玉珩叹道:“既然他家境贫寒,臣会让人去给他送一些银两,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不必为了金钱而舍弃本心。” 说着,他微微抬袖,咳了咳。 姜青姝也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可惜朕拦得住一个孙元熙,却拦不住这天下千千万万个孙元熙,如今虽开放科举,但朝中人人结党,刚正不移、直言不讳者被视为异类,有多少人本着建功立业之心,最后却不得不随波逐流?” 夜色寒凉,仅仅是站在这里吹了一会风,赵玉珩便咳嗽得极为剧烈,听她说完,他微微抬睫,眼底似因为咳嗽而蒙上一层水光。 他说:“陛下说的是,所以陛下需要努力的地方还有很多啊。” 不知为何,姜青姝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很深沉,带着一层无法言说的深意,好像在透过她注视着什么,只是一刹那过去,便归于沉寂。 姜青姝对赵玉珩的感觉很复杂。 这个君后,总给她一种可靠可信、又与世无争的感觉,仿佛是那股朝堂激流之外的旁观者,不牵涉其中,却又洞若观火。 但偏偏,又因为背后站的是赵家,而无法彻底置身事外。 长得这么好看,心思缜密又温柔体贴,其实真的是个理想的君后啊。 就是好可惜。 要是没有怀孕就好了。 看到他,姜青姝总是会想起之前游戏里的那个角色。 那个出身高贵、明珠一样夺目、最后却跌入泥泞刺杀她的公子。 虽出身世家,又何尝不是世家的牺牲品? 大厦将倾,焉有完卵? 算了。 不想了。 姜青姝回了紫宸殿,开始一边批那无聊的些请安折子,一边刷实时吃瓜—— 【左金吾卫将军赵玉息率人围了寻芳楼,并和兵部尚书谢安韫的侍卫发生冲突。】 【金吾卫搜查整个寻芳楼,意外发现了几个朝中官员私相授受、暗中交易的证据。】 【布衣孙元熙回到家中之后,听闻寻芳楼生乱,顿时后怕不已,随后一个人在屋内思索了很久。】 还有一些比较离谱的: 【御史房陈早早蹲守寻芳楼中,寻找可以弹劾的大臣,没想到被混乱的人群绊倒,扭伤了腰。】 【工部虞部主事黄绥瞒着夫人在寻芳楼寻花问柳,看到被绊倒的御史房陈,吓得翻窗而逃,却被金吾卫当做可疑人员抓住。】 【听闻自己的丈夫跑去青楼被抓,黄绥的夫人李氏决定让他自生自灭。】 此外,还有关于谢安韫的最新动向: 【兵部尚书谢安韫被人砸伤脑袋,暴怒不已,事后听到齐王世子王楷的话,猜出是女帝和赵家联手在背后捣鬼。】 【兵部尚书谢安韫调取了皇宫出入名册,对赵家的印象大大恶化了。】 【兵部尚书谢安韫连夜邀请左右监门卫将军入府一叙。】 【尚书左仆射张瑾在家中研究棋局,拒绝了几位朝臣的深夜拜访,对外面的动乱毫不在意。】 抓人却扭到腰的御史,心虚翻窗的大臣,隔岸观火的宰相,恼羞成怒的谋臣。 真是精彩啊。 姜青姝猜,谢安韫这次一定是被激怒了,要么直接对她下手,要么断她羽翼,拔除背后帮她的赵家。 后者极有可能。 而赵家呢? 【坏了谢安韫的好事,金吾卫赵玉息和其父赵德元暗中得意,认为女帝已经彻底信任君后和赵氏一族。】 【赵玉息忠诚+5】 【赵德元忠诚+4,野心+5】 姜青姝托腮翻着奏折,听到系统提示时笑了一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御前女官秋月处理完内侍省诸事,回到殿中,在她身侧磨墨,看到她笑,也笑着问:“陛下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 “喜事谈不上。”她打着哈欠,懒洋洋道:“说不定是坏事呢,也许明日朕就有麻烦临头了。” “陛下不怕吗?” “怕又有什么用?该来的总会来。” 秋月疑惑地瞧着她,过了须臾,扑哧一笑道:“不知道为什么,这几日总感觉陛下和从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只是瞧着陛下从容的样子,臣总是会禁不住想起当年的先皇。” 就在此时,外间有沉重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是禁中宿卫换班。 姜青姝又看到一则消息: 【左监门卫大将军派人入宫,调派皇宫内各宫室宿卫人手。】 --- 姜青姝再一次被“软禁”了。 起因很简单。 先是宫中有宫女被黑影惊吓,随后监门卫发现有刺客,一路声势浩大的抓捕之下,发现刺客逃到君后的凤宁宫附近,就神奇地消失了。 监门卫大将军当即要求搜查君后宫殿。 但搜宫乃是大事,何况是一国君后的宫殿,岂能想搜就搜? 那一夜,赵玉珩就披着一件单薄长衫,神色冷淡地站在那儿。 无人敢闯进分毫。 但随后,后宫就有流言蜚语传开了,说刺客和君后有关,所以君后才不让搜查。 姜青姝被顺理成章地禁止私见赵玉珩,说宫中刺客还没抓到,为了龙体安危,陛下最好别四处走动,就乖乖待在紫宸殿等他们抓刺客。 至于这个“刺客”到底存不存在,什么时候能抓到,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 此外,他们还以“保护君后”为名,在凤宁宫外增加守备,严格审查出入宫门的所有人,企图切断君后和宫外赵家的联系。 外加谢安韫已经知道君后有孕之事,这一次,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打起来打起来! 姜青姝蹲在紫宸殿吃瓜,当然,这不代表她就很闲了。 她的任务也很重的。 ——比如在殿中撒泼打滚、大吵大闹。 “什么刺客!好端端的哪里来的刺客?!你们就是在针对朕,朕现在要去探望君后,谁都不许拦着!” 没有心机、蠢笨天真、一心倚重赵家的傀儡皇帝闹了一晚上,大喊大叫着要去见君后,却被薛兆堵住去路。 薛兆神色冷漠,“请陛下不要为难臣,臣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着想。” 她愤怒地望着他,将一只价值连城的三彩花釉梅瓶朝他扔了过去,薛兆险险躲开,花瓶砸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四分五裂。 姜青姝怒骂:“你们这些人都是串通好的,朕才不会信!滚开!朕非去不可!” 小皇帝提着裙摆要冲出去,侍卫们不敢碰她,只好紧闭殿门。 少女一把扑到殿门上,双手拼命拍打着,大喊:“薛兆!朕命令你开门!” “上回军棍还没打够吗,你敢这样关着朕!朕定饶不了你!” “来人啊!开门!” 里头的女帝失态地大喊大叫,守在夜风中的霍凌不动声色地朝里一望,随后垂眸缄默。 大殿正门处,薛兆冷冷按剑而立,充耳不闻。 殿外的灯笼拓落一道冰冷坚硬的影子,男人身上的软甲被照得锐气森森。 无人开门。 过了许久,一道清脆刺耳的破裂声又再次响起。 “哗啦——” 像是气得又在砸花瓶了。 众人:“……” 真能闹啊。 但无论宫室内何等吵闹,无人敢理会女帝分毫,直到半个时辰后,殿中的声响渐渐消失,只余夜风断续的呜咽声。 小皇帝闹腾累了,再没了动静。 薛兆眉峰不动,仿佛习以为常——在女帝登基之初,他总会三天两头应对这样的事,起初,小皇帝还会把威胁的话挂在嘴边,后来发现无人理会,便只会用砸花瓶这种手段,可笑地闹一闹。 由此可见,女帝近日看似稳重不少,不过是君后暗中指点而装出来的假象。 离了君后,还是那个懦弱无能的帝王。 薛兆心底轻蔑。 怪不得谢大人于信中告诉他:“陛下受君后蛊惑颇深,自今日起,不计手段,切不可再让陛下私见君后。” 待到三更,殿中灯烛熄了大半,薛兆又面无表情地挑了几人入殿,霍凌主动上前,半跪在地,抬手沉声道:“属下愿意为大将军效力。” 薛兆扫他一眼,突然想起什么,道:“上回是你给我送的药?” 上回薛兆被女帝打二十军棍,有人暗中留了金疮药给薛兆,让薛兆很是意外。 少年点头。 “送药为何不留名?” 少年又飞快摇头,压低声音。 “陛下上回责罚将军,毫无道理,属下只是为将军感到不平,何况只是区区伤药,属下若是故意留名,怕是会让将军觉得属下别有居心。” 薛兆细细端详他片刻,倒也没多想,伸手重重拍了拍少年的肩,“起来吧,进去看好陛下,有什么事及时汇报。” “是。” 少年起身入殿。 ------------ 11 谢风流5 这一夜。 很多人都无法入眠。 紫宸殿里的小皇帝扔花瓶扔得胳膊酸痛,即使她专挑看似便宜的砸,但皇宫里的花瓶每一个都价值连城,每砸一下她都心痛得滴血。 最后她累趴在龙床上,让秋月给她按摩胳膊,听到霍凌进来的脚步声,她撩起帘帐探头看他,压低嗓子悄悄问:“君后如何?” 女帝柔顺湿软的墨发在肩背上散开,微微露出半张稚嫩清秀的脸蛋,满溢着对夫君的担忧。 霍凌不敢抬头看她,也悄悄回:“君后尚安,陛下放心。” “你怎么进来的?” “按陛下上次吩咐,属下给薛将军送药之事被他留心了。”他低声说:“薛将军相信属下了。” “那你小心些。” “属下明白。” “嗯。”她放下帘子。 殿中变得寂静。 少年背靠着紫金雕花木柱,望着冰冷地砖上倒映的冷光,时而看着自己仿佛残留余温的掌心,不知在想什么,竟有些出神。 …… 谢府。 男人负手立在窗棂前。 他背影修长而挺拔,好似一柄切金断玉的刀,将光影利落地切成明暗两面,半张脸隐在暗处,无端透着寒意。 他负手注视着窗外的婆娑树影,听闻下属来报,说监门卫已将事情办好,才冷淡“嗯”了一声。 “女帝如何反应?” “听说一直吵着要见君后,在殿中大哭大闹,砸碎了好几个花瓶,闹了整整大半个时辰才消停。” 谢安韫闻言,倒是微微阖眸,道:“四年夫妻淡薄寡恩,最近倒是喜欢的死去活来了,我当是她无非是被逼得紧了,故意拉着赵家装样子给我们看,也算有点小聪明。” 说着,他“呵”地冷笑一声,语气竟有些咬牙切齿,“想不到蠢到假戏真做。” 连孩子都要了,真是愚蠢。 谢安韫一直在宫中埋有眼线,打从很久以前,他就十分清楚彤史[1]可造假,即使记载案卷记载君后侍寝,也无非是向天下人展示帝后和睦。 姜青姝没碰过赵玉珩。 小皇帝再笨,这一点也是懂的,她怕和史书里那些皇帝一样,有了更好控制的孩子之后就被杀了,她善待尊重赵玉珩,但她一点也不敢靠近那个危险的人。 谢安韫知晓的时候还觉得好笑,想着如斯美人,只能看不能碰,硬生生被逼到不敢和任何人有肌肤之亲,生怕会有孩子,多可怜、多可惜啊。 结果赵玉珩就有孕了。 谢安韫让人查彤史,女帝和君后一个月之前的确有过一次,他无法分辨真假,但细节处都对得上。 谢安韫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他只觉得胸口积压着什么,沉沉闷闷的,那是一种说不出上来的愤怒,一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滔天怒火。 可明明,他跟女帝毫无关系,没有立场愤怒。 愤怒,讽刺,厌恶。 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恼羞成怒。 就好像是自己的东西被人偷走了,他看了那么久的东西,好好地摆在那、每天都会反复欣赏的东西,怎么会在他不知道时候,被人悄悄地动过了?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明白。 如果说尚在怀疑君后是否假孕设局,今日这寻芳楼一闹,便是坐实了她跟赵玉珩的亲近。 谢安韫静立不语。 他身后侍从皆紧张垂首,噤若寒蝉。 他们都知道郎君这些日子心情不好,特别是几日前,郎君入宫那天,拿了女帝赠予郎主的寿礼回来,脸色便极为阴沉骇人。 他一日比一日阴晴不定、阴沉暴戾。 今日去了寻芳楼回来,也不知被谁砸出了血,气场肃杀得宛若地狱里的修罗。 不提女帝也罢,一提女帝,他又动了怒,字字句句皆带杀意。 “我昨日让你去找神医,找到了么?” 他问身后的人。 那人恭敬答:“属下问了,神医说平生只会救人,从不害人,不肯答应郎君的事。” “抓了他的家人,再问他一遍。” “是。” …… 张府。 管家端着浓茶推门进来,放在男人案前,借着灯烛看着未完成的棋局,笑道:“郎主又整夜整夜的下棋,外间现在可都吵翻了天,一个个全想求见郎主一面。” “不见。” 张瑾拢袖端坐,面朝双陆棋盘,修长的手指端起瓷盏浅抿一口,光下年轻俊美的侧颜神色寡淡,“当如何就如何,那群酒囊饭袋有胆子天天闹腾,便该自己承担后果。” “金吾卫和谢尚书起冲突,郎君怎么看呢?” “干我何事?” “谢尚书被视为和郎主一党。” “谁说的?” “啊?难道不是……谢尚书先后同与郎主一起打压曹裕父子等人,又与薛将军走得近,旁人早就如此认为……” 张瑾笑了一声,手指拨了一下羊脂白玉棋子,嗓音比这清寂夜色都冷,“各取所需罢,这话你拿去问问谢安韫,他若肯听我差使,我倒是能勉为其难收他做党羽。” “啊?” 管家一头雾水,“所以此事……” “谢安韫狂妄惯了,随他去。” “那陛下那边……” “与我无关。” 男人冷漠地落了黑子,白子尽输,他拂袖扫过满盘杀伐之局,起身入了内室。 …… 凤宁宫。 赵玉珩端坐榻前,披着大氅,手里拢着铜花小手炉,低低咳嗽着,安心看着手中的书,内侍笑道:“殿下怎么又在翻这本书,四年了,还没看够。” “闲来无事罢了。” 赵玉珩咳了咳,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层层人影,低声说:“明日便闭殿罢,以后凡是送进来的东西,皆要查验毒性。” “您不争取争取,去见陛下吗?” “见陛下做什么?” “呃……奴才也不知道,就觉得陛下那般喜欢您,如今或许会很担心吧?” “喜欢?” “是啊,您难道看不出,陛下可喜欢您了吗?” 赵玉珩翻书的手一顿,想起少女临别时拉着他的袖子,望着他目光的犹带担忧和不舍,忽然笑了笑,“也许是吧。” 他再次翻了一页书,眉目沉寂在火光里,外间肆虐的西风拍打着门窗,吹不进屋子,也吹不散一室不变的冷清。 -- 翌日上朝,姜青姝见证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朝臣请假。 谢安韫是脑袋被砸故意不来,御史房陈是扭到了老腰,有几个翻墙跑的时候崴到脚了,还有几个被金吾卫当成可疑人氏抓了。 然后还有一些在家里好端端呆着的,因为听到风声又不知道该站队,干脆直接称病不来了。 朝堂就这么空了三分之一。 姜青姝:“……” 她血压飙升。 集体罢工?朕又不是压榨你们的资本家,需要你们用这种方式来维护权益?这几个意思?下马威?给朕看的? 若真是给朕看的倒还好,就怕这群人是为了别的,这刚发生了寻芳楼的事,一个个的就同时请假,难道全是心虚想逃避责任了? 姜青姝深吸一口气。 她忍。 至少谢太傅和张瑾这二人,身为尚书省的左右二相,皆还站在朝中。 此刻能站在朝中的,除却心虚的、故意的,便只剩下不牵涉党争的清正之臣,以及与谢安韫处在对立面的大臣。 她面色平静,抬眼望过去,看到了几个年迈却依然笔直地站在朝堂上的臣子,有年迈的也有年轻的,暗暗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她道:“朕听说,昨晚金吾卫闯入寻芳楼,是怎么回事?” 金吾卫将军赵玉息就等着这一句,当即出列,一一禀报昨晚的事。 提到搜到几个大臣私相授受之时,立刻有几个文臣出来反驳,指责金吾卫办事野蛮粗暴、不合章程,且证据未必真实,不可轻易污蔑朝中大员。 姜青姝点头:“是啊,赵卿你做的也太过了,以后不许这样了,快把人都放了。” 赵玉息跪地道:“是,是臣鲁莽……陛下,那臣搜到的那些证据……” “彻查。” “是。” “抓歹人之事交由京兆府,贪腐由御史台负责纠察……咦,御史大夫怎么也告假了?那就交给御史中丞吧。” 御史中丞宋覃忠诚度有60,野心只有10,在这位置上干了十来年,也是不怎么站队的臣子之一。 闻言,他出列道:“臣领命。” 一边有官员见女帝不处罚金吾卫,还欲出列,姜青姝却抢先一步看向谢太傅,“太傅以为,朕这样安排如何?” 正欲出列攻讦的官员:“……” 谢太傅是兵部尚书谢安韫的父亲。 亦是谢党之首。 寻芳楼的事,虽说主要在谢尚书,但谢太傅定然也是知晓的,否则今日朝会不可能一言不发、气压亦不会如此之低,像是被那个莽撞的不孝子气得够呛。 谢太傅素有清正之名,哪怕为党派主心骨,此刻面临天子如此发问,他也并不好直接反驳。 况且昨夜,君后那闹了刺客。 与谢氏一族私交甚密的监门卫大将军限制帝王行动,小皇帝已经被逼得砸花瓶闹出那么大动静了,再逼下去,当是失了人臣之礼。 谢太傅垂首道:“陛下安排的极是。” ——有太傅开口,好似一个信号,众官纷纷噤声。 【系统提示:】 【影响力+321,皇权+1,仁德-1,民心+1】 【谢安韫影响力-100,声望-8】 【太傅谢临忠诚-5】 【赵元德忠诚+5,赵玉息忠诚+10,赵家全族忠诚额外+3】 姜青姝今日动作如此之大,亦是故意的,她就是要让他们觉得她是偏向赵家的,她又特意看了一眼张瑾。 ——此人却是一副“随便你们怎么搞,与我无关”的态度,面无表情。 她就说嘛,一山不容二虎,何况张瑾和谢安韫这两大权臣,一个冷漠一个狂妄,横看竖看都不像会好好合作的。 这样就很好。 姜青姝放心了。 至于那些见风使舵持心不正的臣子,以后估计也指望不上。 她扬声道:“既然这么多爱卿病了,朕心甚忧,稍后便由御医们一个个登门治病,希望各位爱卿能早日痊愈。” “若是病得严重,朕也不是不近人情,就给他们放个长假好好修养吧,朝中事务换别人代劳几日。” 翻译过来就是:能干干,不能干拉倒,朕可以找别人替你们干。 到时候养病养着养着,实权被分到别人手里了,可就没那么好拿回来了。 御前女官秋月领命而去,其他站着的大臣神色微凛,垂头望着手中的玉笏,暗暗庆幸,还好他们没有请假。 秋月动作很快。 散朝之后,御医就开始一个个登门治病了。 这些太医按照天子嘱咐,还特意把方子誊抄两份,一份交给下人抓药煎熬,一份还要上呈御前。 看起来是要较真了。 八成以上的官员都被吓了一跳,纷纷表示:“昨晚不小心吹了点冷风,刚刚感觉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谢谢陛下体恤,臣明日便上值。” 效果很好。 【朝堂效率+2%】 然后,姜青姝还无意间发现了一件事。 御史大夫告假,现在御史台主要由御史中丞宋覃管理,御史台的效率居然一下子从15%飙升到了37%! 姜青姝:我靠,原来这个御史大夫是毒瘤吗? 这个宋覃可以啊!事情交给他他是真办啊!怪不得御史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他是凭本事在二把手的位置上干了十年都升不上去啊! 姜青姝挖到宝了,有点不想让御史大夫回来了。 这个时候,就需要用上太医院院首秦施秦太医了。 这个给君后把出喜脉的太医,至今口风都很严,而且一看就是赵氏一党、 姜青姝决定直接把秦太医派去给御史大夫治病,让他暗搓搓的加点料,随便开点失眠腹泻头晕乏力的方子,让御史大夫一直在家里躺着,最好别回来了。 秦太医:“?” 秦太医听到命令的时候,怀疑自己在做梦。 他一生治病救人,第一次被陛下逼着干这种缺德事,不过他也看御使大夫那老东西不爽很久了,趁这个机会,不加双倍泻药都过不去。 反正是陛下让他干的。 女帝功德-1。 然后还有一个人。 ——那个在寻芳楼扭到腰的御史房陈。 鉴于这个人大半夜还在青楼加班当卧底,精神十分可贵,一看就是个称职的好御史,姜青姝给予特殊关照,让人抬着他上下班,让他可以一边养伤一边工作。 得知消息的房陈:“?” 房陈入仕二十多年,一直默默无闻,从来没有被陛下如此单独关照过,他受宠若惊之余,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当前御史台效率54%,廉洁度61%】 姜青姝:朕真是个小天才! 女皇陛下满意了。 ------------ 12 谢风流6 御医到处送温暖,效果显著。 ——仅限于普通大臣。 对于影响力高于女帝的权臣,那不叫装病躲风头,而是故意罢工,甩脸子给皇帝看。 去谢府的御医触了霉头,回来时灰溜溜的,满头冷汗。 无功而返。 姜青姝知道时,很是担忧地说:“看来谢卿伤得很重啊,谢卿身居要职,在朝中举足轻重,现在没了他可怎么是好。” 她说着站了起来。 薛兆见女帝作势踏出紫宸殿,立刻上前,意欲阻拦,女帝悠然觑他一眼,红唇弧度加深,似笑非笑,“薛将军,不要这么紧张,朕不去后宫,也不见君后。” “陛下……”薛兆似是有些尴尬,眉头紧皱。 “摆驾,朕要出宫,去谢府。” -- 朝臣生病,帝王亲自出宫探望,那是何等的恩宠? 今日谢尚书就是如此。 明明上午早朝时,女帝还让御史中丞一个个彻查寻芳楼,口头斥责了和谢尚书起冲突的金吾卫,对其过错轻飘飘带过,明摆着对谢安韫一党很不满。 结果一转眼,她就大张旗鼓地去了谢府。 彼时谢府热闹得很。 寻芳楼作为京中贵人的温柔乡、销金窟,逐渐成了权贵才能进的特殊场所,这些年大家都是心照不宣,连京兆府办事都是绕着这里走,唯恐得罪上头的贵人。 是以,平时若是私下里私相授受、做什么交易,大家也是首选此地。 毕竟,有美人、美酒、美景,外加丝竹管弦。 人高兴了,自然好办事。 越放纵、越肆无忌惮、越有恃无恐。 那就越容易翻车。 好几个大臣这次被金吾卫抓了把柄,装病不成被硬逼着上岗,又怕被御史台纠察出来大祸临头,正跑到谢府求助呢。 虽然各部尚书有六人,但大族出身、影响力高、党羽众多的只有谢安韫,正一品太傅、位居右相的谢临,也就只有谢安韫这一个儿子,其他同为三品的尚书只能管得到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也都巴望着他能庇护一二。 谁知道女帝来了。 一群人懵了。 什么情况?陛下居然亲自出宫……来谢府了??? 清凉绣阁外树影婆娑,屋内几个正坐几个大臣面面相觑,皆看向上首临窗而倚的谢尚书,“您看这……” “我们这位陛下,打的可是一手好算盘。”谢安韫侧颜冷漠,把玩着玉佩的手指微微攥紧,“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上朝偏宠赵党,下朝来我谢家,两边倒是都给了面子,都不得罪。” 众人暗自忖度,突然发现这小皇帝也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单纯无知。 “行了,今日就散了吧,改日再说。” 谢安韫掷开玉佩,挥了挥袖子,“陆方,带他们从西侧门出。” 屋外的青衣侍从上前,“是,郎君。各位大人请随我来。” --- 而另一边。 姜青姝穿着玄朱交领宽袖衣,端坐于四面织金的四轮通幰车内。 她一边透过软烟罗望着外面三街六市、人群熙攘,一边看到实时通报里那些人狼狈逃离的窘态。 这群人,还真是一群苍蝇,嗡嗡嗡嗡的,四处乱蹿。 属性也不好。 这些人她迟早全给换了。 很快,车架在谢府外停下,谢府内家丁主人慌忙出来跪迎圣驾,姜青姝下了车,双手扶起正欲跪拜的恒阳郡公谢钊等人,微笑道:“不必拘谨,朕只是来看看尚书,再拜会一下老师。” 谢钊而立之年,虽已袭爵,在朝中却无官位,几乎没有见过新帝。 此刻看到年轻貌美的女帝,他怔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被身后的夫人无声踢了一脚,才如梦初醒地弯腰。 他俯首长拜:“是,臣的叔父听闻圣驾而来,此刻也正在往这里来。” 至于他那个堂弟谢安韫。 谢钊素来跟他不是一路,也怕极了那活瘟神,此刻绝口不提。 姜青姝微微一笑,在侍从的带领之下踏入府中。 她先是以师礼拜见了太傅谢临,谢临见女帝如此,倒是颇为惊讶,连忙抬手扶起她。 本因早朝时积攒的些许不满,终究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臣大概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为国君,本不必如此,犬子肆意妄为,是臣教子无方之过。陛下明察秋毫、且对谢氏一族如此厚恩,倒是老臣辜负了陛下,实在惭愧。” 女帝早朝之时没给谢家面子,此刻亲自登门,何尝没有亲自给老师道歉的意思? 让天下都知道,女帝无论做什么,都是礼重师长的。 这是人君该做的表率。 也是要稳固谢氏一党,传递出一个讯息——虽然这次朕偏重赵氏一族,但也是尊重你们谢家的,希望你们也要知道分寸,点到即止。 损失几个党羽不重要,伤了君臣感情才不好。 不要玩的太过火了。 朕已经在给你们面子了。 姜青姝知道,谢太傅的野心值并不高,如今拜相名列三师,清风亮节、威望素著,论及这方面,谢安韫远不及其父。 但谢太傅已年迈,谢安韫曾带兵领过军权,如今的谢太傅的确无力管他。 姜青姝含笑道:“太傅切莫多心,朕都明白。今日朕也仅仅只是探望谢卿,兵部没有谢卿,恐怕案卷都要堆积如山了。” 【谢临忠诚+10,谢氏全族忠诚额外+2】 【谢临当前忠诚值:75】 姜青姝与谢临说了一会儿,便起身出去,向东而走,只见青松拂檐,玉兰绕砌,琳楼绰约,偌大谢府可谓锦绣堂皇,好不华美绣致。 谢安韫住在东南方的清净楼阁里,虽与谢府相连,但更像独自成府,草木错落,清净幽森。 侍从在阁外停下。 姜青姝令秋月及护卫停在外面,负手缓步进去。 屋内幽凉,正对一扇山水玉围屏,她的目光在上面停了停,便听一道慵懒散漫的声音,“陛下竟然亲自来了,臣还真是受宠若惊啊。” 她转身。 正好看到跽坐在壸门式茶桌前的男人。 他伤的是头,整个人倒是好端端地坐着,慢条斯理地掖着广袖,白玉青花茶盏在漂亮的指骨间摇晃,撇去浮沫,悠然一倾,满室清香。 屋内无旁人。 “恕臣有伤在身,不便起身,陛下既然如此体恤臣,应当不会计较这些虚礼吧。”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将一杯新煮好的热茶往前一推,抬起双瞳,似笑非笑,“陛下坐。” 还是那副散漫的样子。 此人表里不一,是个活脱脱的笑面虎,在她跟前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在寻芳楼的时候却那般阴沉狠戾。 她缓步过去。 广袖一扬,裙摆微敛,她在他对面坐下。 她端起茶盏浅尝一口,“好茶。” “陛下对臣真放心啊。” 他含笑盯着她,“就不怕臣下毒吗?” “……?” 姜青姝差点呛了一口。 他神经病啊!在这里对她下毒? “谢卿说笑了。”她抬袖擦擦嘴角,镇定地抬起眼睫,淡声道:“朕来探望谢卿,与谢卿无冤无仇,谢卿怎么会想害朕呢?” “这可不好说。” 他说:“陛下有所不知,臣前天夜里被‘刺客’砸了脑袋,这刺客的身形和陛下相似,臣一见到陛下,就总是想到那不知死活的刺客。” 她倒是冷笑起来,清亮双瞳直视着他:“那这刺客还真是笨,明明可以刀刺,却要用砸的,还没砸死。” “是啊。” 谢安韫微笑着凑近:“臣也很不解,她为什么要砸臣?” “谢卿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为人一世,谁没做过几个亏心事呢?陛下没有吗?” “朕可没有见不得人的想法。” “见不得人的隐秘,自然是要永远地藏起来,可是偏偏有人非要把它打开,让臣藏不住了,这让臣可如何是好?” 姜青姝还欲再说,忽然感觉到有些晕。 ……不会吧。 这个疯子……他还真敢下药? 他疯了吗?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定住,他扼袖伸手,指尖在她下颌处流连,低声说:“臣这几日一直在后悔,后悔那一日,没有揭开那刺客的面纱。” “上天不让臣藏住秘密,那不藏,也好。” 他的手蓦地用力擒向她的下巴。 姜青姝在他跟前警惕得很,笑话,负忠诚的臣子随时可以刺杀的好吗?何况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突然袭击了,她敏捷偏头,躲开他的手。 鬓角散落的一缕乌发从他掌心滑过,带起微微的痒。 掌心好像被挠了一下。 谢安韫缓缓攥紧手指,指骨咔嚓一响。 一次没有得逞,他也不抓了,反而笑了一声收回手来——其实女帝的人就守在外头,只要她叫一声,外面的人肯定会冲进来,他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仅仅只是想下药,想抓她而已。 很想。 那就做。 她不会叫的。 这傀儡皇帝不想撕破脸。 何止。 他发现自己低估了小皇帝,她又一次超乎他的意料了,他听人回报说她在紫宸殿中砸花瓶时,脑海里想象的是:懦弱无能的小皇帝被吓坏了,被薛兆关在宫里,可怜地哭闹撒泼,只有君后才可以哄好。 结果好像不是这样。 难道她并没有那么喜欢君后? 这个猜测让谢安韫再次兴奋起来,本来,既然捅破了窗户纸,他就不打算再对她维持表面上的君臣之礼了,还想着这几天先准备准备,过几日就对她下手,也不必顾惜她怎么想,反正他已经是彻底的乱臣了。 她却自己就来了。 女帝就端坐在他的对面,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尊贵雍容,不可亵渎。 漂亮姑娘坐在那儿,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笑,只是安静地让人瞧着,便令人心生欢欣。谢安韫明明已经见过她那么多次了,但最近总觉得每一次都很新鲜。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他甚至可以和赵玉珩一样和她成婚的。 那时候的赵郎是整个京城最耀眼的少年之一,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见过皇太女,美则美矣,毫无新意,和寻芳楼的美人一样。 可但凡他仔细瞧瞧她,觉察出今日的三成美来,他应该都会答应了那个婚事。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1]。 ------------ 13 谢风流7 姜青姝打听过谢安韫的过去。 起初,打听他过去,只是想从他的过往经历判断他的隐藏属性“黑化值”到底高不高,直接篡位逼宫的概率大不大。 结果有点出乎意料。 君后告诉她:“臣倒是从小便认识他,不过性情不和,未曾结交。” “谢尚书自幼叛逆孤僻,虽为太傅独子,但其母在他幼时亡故,彼时太傅任颍州刺史,他被养在京城谢家,并未被太傅亲自教养,性子与其他士族子弟不同,颇不合群。” “不过,此人于诗书兵法之上,甚为聪颖,即便怠于读书,却依然强过许多人。” “太傅被调任回京之后,他与太傅父子不和,日渐张狂乖张,屡次惹事,频频气得谢太傅在祠堂以家法打他,时常打得他半个月下不来床,但每次一好,他便变本加厉,甚至开始流连于寻芳楼这种地方。” “后来,王谢两族联姻,将王家六娘许给了他。” 姜青姝:“???” “他娶过妻?”当时她很惊讶地问。 赵玉珩未摇头,也未点头。 只道:“三书六聘,八字相合,只待成礼。可惜迎娶前夜,王家娘子因疾暴毙,两家商量,依旧以妻礼入谢家安葬。” 还没过门便暴毙,死得不明不白。 这真是……很难让人不得不猜测其中内情啊。 当时赵玉珩也看出她的想法,微笑道:“当时,众人都在揣测六娘死因,不过世家之间利益纠缠,杀机四伏,谁又说得清?或许有人是有意破坏王谢两家联姻。” “甚至有人猜测,是谢尚书不欲娶妻,亲手杀了这个未过门的妻子。” 姜青姝又拿这件事去问秋月。 如果说,赵玉珩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客官陈述,秋月却显得更为兴致盎然。 她道:“陛下,您当年还小,不知道谢尚书,但臣很久以前就听说他了。” “当时的谢郎啊,可招京中女郎喜欢了。” 因为他人长得好看呀。 桀骜不羁的少年打马过街市,春衫飞扬,何其令人注目? “连先帝都很中意他,当年秋猎他拔得头筹,先帝龙心大悦,曾对谢太傅戏言,要将某个皇女赐婚于他呢。” 结果呢? 那少年一个都不要。 当时适龄的皇女有好几个,他都不喜欢,后来拖到皇太女到了许婚的年纪,彼时谢郎已经入仕,依然未娶,先帝挑来挑去,目光又绕回到他身上。 豆蔻年华的皇太女虽未及笄,但当时已瞧得出,将来定是个十足的美人。 她还是储君。 “谢郎不喜欢当时的陛下,大家猜测到的原因有三。” “一是此人志不在此,不想断送大好仕途。” “二是此人桀骜轻狂,认为陛下年岁太小,瞧不起陛下一身稚气。” “三是……此人太风流,当时或有了旁的红颜知己。” 总之,谢郎就是拒婚了。 谢郎爱憎分明,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连多看一眼都厌烦,还屡屡泡在花楼里夜不归宿,就等着先帝嫌弃他,收回成命。 君后的位置这才落到了当时十七岁的赵三郎身上。 当时人人都猜测,连皇太女都看不上的谢家郎君,最后会娶了谁,又是哪家女郎能好过金尊玉贵的皇女? 谁知王家六娘嫁是嫁了,却只嫁了个牌位来。 人人唏嘘不已。 却没有人想过,如果当时的谢郎答应了先帝,和皇太女在一起,又会是什么景象? 谢安韫想过。 他现在就在想。 “谢卿对刺客念念不忘,究竟是因为她撞破了你的秘密,还是砸伤了你呢?”姜青姝坐在他对面,清亮的眼瞳直视着他。 对面,那双眼睛愈发炙热滚烫,仿佛要把她活吃了。 他的笑意越来越浓:“谁知道呢,或许都有呢,其实臣是很怜香惜玉的,不会轻易对女人动手,那小刺客要是胆子大一点,乖乖出来自首的话,臣或许还会好好待她呢。” 那你还真是大度呢。 姜青姝与他说到这个地步,已无异于明牌。 她本来也不是来跟他装傻的。 “谢卿。” “什么?” “朕好像猜到了,那小刺客为什么不用匕首,仅仅只是用酒壶砸。” 少女忽然微微一笑,琉璃般的眸子潋滟流转,整个人蓦地前倾,从玄金袖摆之中伸出一只细白小手,指尖点在他胸口。 “因为谢卿长得甚为俊美。” “谁家女郎,不爱谢卿这般俊美风流的男子?” 谢安韫一怔。 男人俊朗的脸在光翳中晃动,长睫一落,定在她戳着锦衣的淡粉指甲盖上。 他伸手想握住,却被她再一次敏捷避开。 她哼笑,“放肆。” 【谢安韫爱情+1】 谢安韫忽然心潮起伏,心底热热的,血液都在奔涌着冲破血管。 他望着她,说:“别人家的女郎都不好,臣想要那个小刺客,陛下肯把她赏给臣吗?” 姜青姝“嗯?”了一声,上翘的眼尾觑着他,托腮笑盈盈道:“这个倒是可以考虑,谢卿用什么来换呢?” “陛下想要什么?” “朕想要好多。”她掰着手指数:“想要百姓和乐、天下安宁、为官者秉公廉洁、英才遍布满朝、没有勾心斗角……” 谢安韫倒是有耐心地听着她说,仿佛在瞧一个找心上人撒娇索要东西的小姑娘,无论她说什么,他也只会宠溺地看着她。 好像在说“只要你想要,就算是月亮都给你摘下来”,一下子温柔得都要滴水了。 可真是阴晴不定啊。 明明上一秒还在对她说“我对你下了毒”,现在却可以收敛全部锐气,只是因为她有意地表现出来了一点撩拨之意。 撩人,姜青姝会。 但不算太会。 玩游戏的时候,她可以直接点“调情”按钮,同时撩十个都不带慌的,穿越之后就得亲力亲为了。 一想到游戏里的【XXX被女帝在御书房里做了一些亲密举动】,她就有点羞耻了。 可恶。 总觉得有点油腻猥琐啊。 什么叫亲密啊?拉手算吗?还是要尺度更大一点?她刚刚就是故意戳他胸口,好像有点用诶,这个人好像突然恋爱脑上头了一样,开始对着她笑了。 不错。 再接再厉。 少女嘟囔着数完想要的,双手手指交叉,托着下巴望着他,“怎么办,朕都想要,为了那个小刺客,谢卿会满足朕吗?” “陛下这算盘打的真响。” “你换不换?” 她伸手扯住男人的袖子,一点点往自己的方向拽,广袖碰到茶盘,弄翻瓢扚滓盂,被洇湿一片,她却还在不管不顾地扯着他。 谢安韫也不恼,他甚至笑得更开心了,女帝这样很合他胃口,“陛下今天是来耍赖的吧。”他也扯了一下袖子,好像想隔着茶桌把她抱到怀里来,但她又松手避开了。 她掩袖格格笑起来,就是不给他轻易地抓到,只给他施舍了一只宽大的衣袖,让他的掌心触摸到上面金线织就的天子章纹。 她高贵又矜傲的样子,像暗夜里发光的明珠。 真漂亮。 【谢安韫爱情+1】 她知道,他已经挪不开视线了。 “明日谢卿来上朝吧,兵部可不能没有你。”她一点点从他手里抽出袖摆,盈盈美目,泛光红唇,一刹那又转过身去,故意不给瞧了。 “紫宸殿里有很好的金疮药,就看谢卿来不来了,小刺客也想将功折罪。” ------------ 14 少年恨1 帝王御驾自谢府回宫,千牛卫中郎将霍凌骑马随行,忽闻女帝轻敲车轩。 笃笃笃。 三下。 霍凌神色一凛,渐渐放慢速度,落在车驾之后,来到薛兆身边。 “将军,小的忽然有些内急……” 少年面色赧然,声音压低了,语气焦急又窘迫,薛兆瞥他一眼,笑道:“你小子……去吧,眼下快日暮了,放你早些下值也无妨,陛下那边不会怪罪。” 霍凌立刻欣喜道:“多谢将军!”说着故意落到人群之后,很快就拐了个方向。 霍凌进了永平、嘉会两坊间的深巷里,迅速卸去甲胄兵器,换了身朴素青衣,就去找了孙元熙。 这两天,孙元熙一直在住处,没有任何动静,见霍凌第二次来找他,他颇为惊讶地迎霍凌进来。 他小心地关上门窗,回身对霍凌抬手。 “裴兄。” 霍凌回礼,然后从袖中掏出一袋银两来,“上京赶考路途遥远,你有母亲弟妹需要照料,这些银两你先收着,也是那位贵人的意思。” 孙元熙推拒不成,只好为难道:“上回若不是裴兄提醒,在下只怕早已误入歧途,如今兄台又送银两来,在下实在是……” 霍凌:“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那位贵人的意思。” 孙元熙虽然不知道那位贵人是谁,但他打从上次在寻芳楼看见霍凌,便隐隐能感觉到,霍凌虽自称裴朔,但这少年不仅年轻,而且身材挺拔、气度不凡,丝毫不像一个文弱的读书人。 更像个习武之人。 他背后那位贵人只怕来头不小。 孙元熙更不愿意了:“裴兄,你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在下这几日深思熟虑过了,朝中局势复杂,世家争权夺利,互不相让,在下既然不投谢尚书,也断不会投其他党派。” 霍凌挑眉,反而按照女帝教他的话,试探道:“孙兄这么说,有没有想过,背后没有靠山之人,可能终其一生只能被打压排挤,永无出头之日。孙兄读圣贤书几十年,甘心么?” 孙元熙:“正是因为在下饱读圣贤书,才深知以民生为重,宁可饱受打压的直臣,绝不做揽权纳贿、枉法营私之人。” “得罪我背后那位贵人,孙兄就不怕连累你的家人?” “为吾一人小家,而对不起天下大家,又怎能安心?” 霍凌笑了起来。 孙元熙以为他是要翻脸,看他笑起来,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那只是试探,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裴、裴兄……” “你放心。” 少年迎着窗外阳光的笑容潇洒明媚,脑海中回闪起陛下在殿中安静读书的样子,很是笃定地说:“那位贵人待人谦逊、礼重英才,不喜欢窃弄威权、以私废公,不是你想的那样,之所以看中孙兄,就是需要像孙兄这样的清臣。” 孙元熙怔了怔,“真、真的?” 霍凌点头。 “那在下何时可拜见——” 霍凌轻笑一声:“等时机成熟,自会见到的,兄台只需安心准备殿试,不要让她失望。” 孙元熙微微一震。 这惶然不安的布衣书生,第一次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抬手作深揖道:“在下明白了。” -- 后来几日,姜青姝继续忙于朝政。 谢安韫来上朝了,其他臣子也纷纷回来了,大家都站得满满当当,只有御史大夫因为腹泻不止而一直来不了。 实时有点好笑: 【御史中丞宋覃彻夜不休地加班,令朝中被查的官员惶惶不安,怀疑不上朝的御史大夫王奇是在逃避责任。】 【御史大夫王奇在家中腹泻一日,对于大家的议论感到委屈,解释自己真的是在腹泻,不是故意不上朝。】 姜青姝:慢慢拉吧,不着急,你能上朝朕就跟你姓。 御史台纠察百官,其实没有实权,也调动不了刑部提审不了别人,其实姜青姝并不指望宋覃他们真能干出个什么来,就算能查出个什么,她也不会亲自来贬那些官员,白白掉一大波忠诚。 要知道,原游戏是可以查一个人的三族的,她以前玩游戏的时候,只要贬斥一个人,那个人的家族成员以及亲朋好友都会全部一起掉忠诚。 那场面非常壮观,以及恐怖。 吸仇恨的事,她不干。 现在也不是大换血的好时机。 她只是要让他们查,而且不是刑部查,是御史台查,以宋覃、房陈为首的专业文官喷子团队,就算不实质性的给你贬点官,多少也能喷你个狗血淋头。 最好骂到他们怀疑人生。 这个时候大家的忠诚就算掉,也不会掉很多,因为只是挨骂而已。 但是心灵的折磨也是折磨,大家依然会担心女帝是否真的发难,不仅上班的时候自然不敢摸鱼,会夹着尾巴认真点。 然后她再轻飘飘地揭过去,温柔地表示“那天朕只是在气头上,其实朕还是很看重你们的”。 这个时候就会涨忠诚了! 御史台和赵家唱黑脸,她唱白脸,多好啊。 完美! 这几□□堂上简直是跟闹剧似的,几个老臣置身事外,隐隐看出小皇帝不过虚晃一招,不是真的要开刀,倒也都安静地做个旁观者。 下了朝,沐阳郡公杜如衾同张瑾一道出宫。 杜如衾如今年过七十,本是上上任女帝在位时通过选拔的御前女官,后来因为聪颖能干调出内侍省,进入前朝之时才三十余岁,而后屡屡立功,在上任女帝在位时已官封郡公,也嫁入了崔家,如今是崔家最有影响力的老臣之一。 提及朝堂上的事,她笑道:“陛下往日畏首畏尾,连在朝堂上大声说话都不敢,最近的行事作风,却是越发令人看不懂了。” 张瑾:“看似小打小闹,实则隔空敲打,收买人心。” 杜如衾叹息:“这回总算是稳重了些,陛下是几位皇女中最小的,能力也着实差距甚远,可惜那血脉……不过好在,今日看来,陛下已经有了点长进……小瑾,你也不管管,真不怕陛下无法收场?” 张瑾:“郡公说笑了,为人臣者,怎么好管国君?”他一副冷淡正直的样子,倒真像是公正无私的一国宰辅,杜如衾欲言又止,见他走远了,又看见自己的儿子户部尚书崔令之出来,对他叮嘱道:“陛下年幼,但你千万不要学谢家大郎,不可轻视怠慢。” 崔令之敷衍道:“母亲,你都说过多少回了,孩儿自有分寸。”说着就行了一礼,转身去追张相的车驾去了。 杜如衾无奈地看着,此时谢太傅过来,两人对视一眼,俱叹了一口气。 比起杜如衾,太傅谢临才是最头疼的。 他那不孝子又去紫宸殿了。 华美空旷的宫室里,女帝将坚硬的奏折抵上男人的胸膛,对上对方含笑的桃花眼,她低声念道:“无君无父,为禽兽也,有君有父仍不敬从,禽兽不如也。” ——这是宋覃在奏折里骂人的话。 宋覃文采绝顶,连骂人都引经据典、擘肌分理,洋洋洒洒数千字,朝堂里找不出第二个敢跟他一样直接骂谢安韫的人来了。 谢安韫被奏折坚硬的边角抵着,轻笑,“陛下还要当面骂臣禽兽不如?” “谢卿不是吗?” 她把奏折拍在他胸口,好像美人柔荑轻轻打了他一下似的,谢安韫也不恼,看着她继续翻奏折。 她又骂:“谢尚书藐视君威,其心可诛……” 另一个奏折拍到胸口。 他接住。 “流连花楼,秽乱荒淫,掩袖工谗,党同伐异……人神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又是一个奏折。 她一边骂一边拍,谢安韫被她用半是打量半是轻蔑的目光看着,只觉心底那股热热的感觉又回来了。 滚烫灼热,像是要喷涌出来。 他完全没仔细听她到底在念什么。 他就是被骂着长大的,也不在乎世人怎么骂他,况且别人骂他,和喜欢的美人骂不一样。 她笑起来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好听,骂骂也就无妨了。 他不计较。 谢安韫听过不少烟花柳巷里的淫词艳曲,此刻用来形容女帝太过孟浪,但有一句他少年时读过的词,很好地契合他此刻所想。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1]。” 写词之人定是个风流才子。 谢安韫接了好几个奏折,似笑非笑,“陛下还没骂完?” “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她瞥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坏呢?” “陛下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臣是个什么人了。” 她起身走过来,谢安韫又想捞她的袖摆,这一次他得逞了,柔顺如水的缎子触摸在指腹上,冰凉丝滑,比皮肤的温度要冷多了。 姜青姝任由他牵着广袖,把他扯得绕过画屏,回头朝他笑了一下,一下子蹿进紫宸殿的西内室里。 谢安韫觉得有意思极了。 “陛下,臣可以进来吗?” “不可。” 女帝的声音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在翻什么。 谢安韫就在原地等候。 他倒是丝毫不慌不忙,就像是逗笼子里的金丝雀一样,还是全天下最高贵美丽的金丝雀,当然应该用多一点的耐心慢慢来。 她飞不出这个牢笼,也飞不出他的掌心了。 别人也休想染指。 谢安韫想起方才下朝会时,他往紫宸殿的方向走,和侍从陆方说的话。 陆方说:“郎君,奴已将神医的夫人和三个儿女绑了,今日他松了口,愿为郎君驱策。” “君后如何?” “监门卫送来的消息是,赵家无异动,君后闭殿不出,不碰所有汤药,甚为谨慎,可能找不到机会下手。” “找不到机会,不会制造机会?” “郎君的意思是……” 谢安韫转身看了他一眼,陆方忐忑垂首,听到男人冰冷狠戾的声音,“后宫中还有一个‘刺客’至今没找到,既然君后不喝药,那就给他制造必须喝药的条件。” 陆安一惊。 “奴明白了。” “还有,那碗给君后的药,必须借陛下的手送上去。” 谢安韫当时说完,就进了紫宸殿。 他的心是冷的,能一边算计女帝一边和她说笑,但也是极致的热的,如果不是那么想要她,他才懒得这么费尽心思地害她。 把她害得只有他一个人可以依靠了,才好啊。 少女拿着瓷瓶从里面走了出来。 “上等金疮药。” 她把瓷瓶递给他,仰头朝他笑,谢安韫也笑了,他在想,女帝和君后独处一室的时候,是不是也笑得这么好看? 【谢安韫忠诚-5】 她看到一行提示,淡去的黑色字体后,男人双眸灼热痴迷。 “臣多谢陛下。” ------------ 15 少年恨2 又过几日,临至三月。 姜青姝贬了几个谢党官员,又赏赐了几个新入官场谢家年轻子弟,再罚了金吾卫,两边各自敲打,上次的事就算落幕了。 经过那么一闹,似乎没人想得起来,一开始只是女帝想抢个学子而已。 也没有人再有闲心注意那个学子。 殿试将至。 此次殿试题目由中书、门下二省拟定,再交给姜青姝过目,题目涉及经义儒学、赋税律法,甚至涉及土农工商等提高农业产能等工科类问题,都比较务实的问题,角度极为刁钻,非常有水平。 很有难度。 大多数学子只是闭门苦读纸上谈兵,都能答上来的估计没几个。 感觉不在最下面的基层干个几年,看到这些问题都会直接傻眼,连姜青姝都看呆了,问了一下主要出题人是谁,得到的回答是张瑾。 “中书省送过来的时候说,几位阁老都过目过了,张大人出题风格多变,在这方面也绝不放水,也最能考出学子水平。”秋月笑着说。 姜青姝:“……” 不愧是他。 张瑾,两万五的影响力必然伴随着惊人的能力和政绩。 这人最近甚至懒得来见她,虽然也有谢安韫三天两头来骚扰她的原因,好多事情张瑾就自己安排了,完全没把她这个皇帝当一回事。 姜青姝:行叭,至少人家是在干活。 她忍! 殿试那日,前来应试的学子浩浩荡荡,御驾亲至紫薇宫无极殿。 这是女帝继位以后的第一场殿试,也是新帝第一次正式出现在百姓面前,让天下百姓接受新的君主,在民心层面至关重要。 她必须要亲自主持。 本来那些老臣是不在乎女帝得不得民心的,甚至有人希望女帝能继续默默无闻下去,当个谁也见不着的傀儡就行,是姜青姝一直抓着不放,据理力争,才让张瑾松口。 天子仪仗,街道警跸,女帝身着玄金冕服出现,垂袖站在上首。 晃动的旒帘遮蔽天子那张年轻而意气风发的容颜,四周气氛庄重肃穆,广场上站立了数百个学子,无人敢抬头直视天颜。 孙元熙也在其列。 隔得太远,孙元熙是看不清天子的脸,但是他看到了霍凌,并且大受震撼。 这这这…… 这是裴兄??? 什么学子裴朔,这身穿飞熊服、脚踏虎头錾金靴、身佩千牛刀……这明明是御前带刀千牛卫! 孙元熙惊呆了。 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但他又觉得自己的那个猜测实在是太过于大胆,觉得那种事情应该不会光顾到自己身上。 ——“兄台只需安心准备殿试,不要让她失望。” 霍凌的话犹在耳边。 孙元熙立刻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 殿试因为人太多,按照计划需要考试整整两日,姜青姝坐在华盖之下,安然地注视着这些学子,仔细观察。 有人镇定自若奋笔疾书,有人不停地抹汗,还有人直接摆烂了。 甚至有学子因为过度紧张直接晕倒,直接被拖了下去。 姜青姝一个个扫这些学子的数值,看的眼花缭乱。 但她能时不时看到系统蹦出来的【民心+1+1+1】【影响力+10+10+10】,以及一些不认识的名字在涨忠诚。 女帝临朝几代,前几任女帝雷厉风行,积威甚重,天下人对姜氏皇族的敬畏几乎深入人心,为君者无须多做什么,仅仅只是露面表示一下关心,那些学子就可以感受到了。 不知道孙元熙考的怎么样。 她有意扫了一下,由于人太多,她居然没找到孙元熙。 日落之前,弥封官将考卷送由掌卷官,再呈至中书门下省,由几个德高望重的阁老大儒开始评阅。 时间紧凑,大家都很忙。 姜青姝晚上回到紫宸殿的时候简直是要累倒了,沐浴的时候打着哈欠刷有没有漏掉的实时,却被一道消息给吓清醒了。 实时: 【兵部尚书谢安韫抓了神医娄平的妻儿,威胁其下隐秘之毒害人,娄平妥协了。】 谢安韫要动手了。 然后紧接着。 她收到消息,说后宫里躲藏的刺客出现了,那个刺客刺杀君后之后被生擒。 刺客找到了,薛兆不再有理由拘着姜青姝,姜青姝当即更衣起身赶去后宫,步履如风,边走边冷声问:“君后可有受伤?” “……” 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都不太好。 姜青姝心里一沉。 赵玉珩不能死。 至少现在不能死,她还要用赵家牵制谢家。 夜晚的凤宁宫灯火通明,外头层层围着禁卫,姜青姝抵达时,便一个黑衣刺客被五花大绑地押在地上,监门卫大将军樊聪远远看到御驾过来,也丝毫不慌,还慢条斯理地上前行礼,“陛——” 姜青姝直接从他身侧掠过。 夜风将广袖震起,灌满了冷风,少女的声音冷若碎冰,“敲碎那刺客的牙,别让他自尽。” 樊聪一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看见女帝身后的千牛卫中郎将霍凌快步上前,一手掐开刺客的下颌,直接用剑鞘狠狠一敲。 “啊——” 惨叫骤起,鲜血四溅。 周围众人听到这一声惨叫,神色惊疑不定,唯有姜青姝气场冷淡,毫无所动,振袖快步入了屋子。 目光所及,先是一大片跪在地上的宫人,全都伏在地上抖若筛糠,随后是一具被一刀毙命的尸体。 是个宫人。 像是被替君后挡刀而死。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袖中的手死死攥着,又快步往里奔去。 赵玉珩就在里面。 她看到他虚弱地坐在一边,依然裹着厚重的貂裘,乌黑的发散落肩上。 她目光触及他苍白的脸色、微颤的眼睫时,反倒安心下来——还好他没有死。但她随后就看到了他几乎被鲜血浸透的大半个袖子。 殷红的鲜血沿着指尖滴落下来,形成一汪血洼,不知道源头何处,触目惊心。 姜青姝惊怒交加,怒喝道:“太医何在?!” 众人忙不迭答:“回陛下,太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片刻后,秦太医提着药箱小跑着进来,包扎的包扎,熬药的熬药,殿中一片兵荒马乱。 赵玉珩因为失血过多而头晕,几乎已站不稳,揭开袖子露出的伤口深可见骨,包扎时也剧痛无比,额上起了一层冷汗,只是他素来隐忍,从不喊痛。 意识模糊间,他看到少女握着他的手蹲在他跟前,眼里满是关切和担忧。 很多天没见了,她看起来很疲倦,却强撑着。 赵玉珩想到别人说过的话。 ——“您难道看不出,陛下可喜欢您了吗?” 她急得像是快哭了,眼睛红红地看着他,如果不是没有力气,赵玉珩都想伸手为她擦擦泪。 别哭。 皇帝是不能随便哭的。 这年轻俊秀的郎君想扯唇笑一笑,还是没有力气,他也许是从这时候开始相信帝王之爱,不过爱不爱的,对一个本就病入膏肓之人而言,意义本不大。 很多人都退了出去,只有女帝和宫令许屏、太医秦施留在里间照看赵玉珩。 熬好的药也被人送了上来。 姜青姝心跳急促,连续数日的劳累,加上方才之事惊魂未定,让她此刻看起来颇有些脆弱无力、眼睫泛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担忧君后所致。 而实际上,她的大脑还在飞快运转。 ——她虽借谢安韫的手借刀杀人,但她只是想除掉那个孩子,不是想杀赵玉珩。 谢安韫也该是选堕胎而已,谁会疯到直接杀君后? 赵玉珩现在死了,对她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她不能输。 姜青姝用命在玩这个游戏,心也无异于悬在钢丝上,她想起那个为赵玉珩挡刀而死的宫人,下意识认为谢安韫的招数就是用刺客杀人。 药端上来的时候,她都来不及多想,直接让人喂给赵玉珩。 ……等等。 如果是刺客的话,谢安韫威胁神医做什么? 不对。 哪里不对劲。 会不会刺客只是幌子,这个药才是…… 姜青姝猛然一惊,浑身冷汗乍起。 黑黢黢的药倒映着她苍白的脸,她猛地伸手把那碗药抢了过来,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下,想也不想,直接喝了一口。 “陛下?!” ------------ 16 少年恨3 姜青姝很冷静。 现在有三种情况。 一、无毒。 二、堕胎药。 三、可杀人的毒药。 这药经了她的手,跟谢安韫毫无关系,后面两种情况,都直接会让赵氏一族的仇恨到她身上。 如果是堕胎药,她喝了问题不大,如果是毒药,那更好了,既然谢安韫敢下毒,她就趁这机会好好演一波深情。 ——【兵部尚书谢安韫抓了神医娄平的妻儿,威胁其下隐秘之毒害人,娄平妥协了。】 划重点:隐秘之毒。 神医下毒必然高明,至少不会是那种能让太医轻易察觉异常、喝一口就会死的剧毒,就算她真的押错了,只要谢安韫现在脑子没问题,都不会挑这时让皇帝驾崩。 不管怎样,都好过看着赵玉珩死。 殿试其间君后暴毙,皇室脸面难以维持,民心必然狂掉,朝局也势必会混乱起来。 “陛下!” 姜青姝才喝了一口药就被扑过来的宫令夺了碗,秦太医看傻了眼,想呼天抢地地喊出来,却被女帝冷静地抬手制止。 “都噤声,慌什么。” 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双目微阖,静静感受了一下。 片刻后,不适感加深。 “过来。” 秦太医忙不迭过去,倾身给她把脉,神色变幻了一阵,猛地跪倒在地。 “果然有问题。”姜青姝立刻明白了,一阵后怕,明明喝了毒药,她反而还庆幸起来,语气轻松地问:“朕应该不会死吧?” 秦太医:“……” 陛下是不是过于淡定了? 秦太医从来没见服毒之后还如此从容的,对这小皇帝的印象大为颠覆,抹着汗道:“这药……应是被下了极其巧妙的堕胎之毒,虽不会伤及性命,但终究也有毒性,还是会伤及陛下龙体……” 他说着,端过药碗,以手指沾了一点尝了尝,低声说:“此毒极难察觉,臣事先以银针试过,也未曾察觉异常,可见下药者极其高明,若非陛下今日亲自试药,只怕今日……” “此事保密,不许声张。” “是。” 姜青姝有些不适地按了按额角,睫羽微垂,眼神冷静地注视着眼前受伤的君后,冷声道:“先给君后重新煎药,你亲自盯着,要是君后有事,朕拿你是问。” 秦太医连忙起身去煎药,姜青姝又叫来了秋月,让她搀着自己走出殿外。 外间。 夜色浓郁,刀光反射清冷蟾光,透着凛然杀意。 霍凌半蹲在外头,已经敲碎了刺客的全部牙齿,右手上满是鲜血,少年俊秀的脸庞却毫无表情,透着几分凛冽寒意。监门卫大将军樊聪还踌躇不安地站在那儿,看到皇帝出来,强按捺下不安,走上前去。 “陛、陛下……” 姜青姝垂袖立在夜色中,冷冷看着他,沉声道:“樊将军身为监门卫,戍守宫殿,负责宫禁安全,却连一个躲藏多日的刺客都迟迟无法发现,该当何罪?” 樊聪猛然一惊,跪了下来。 “陛下,臣这几日一直在搜寻,但是这刺客躲的隐蔽……” 他意欲找借口,姜青姝却冷冷地笑了,“是么?原来樊将军不是失职,而是无能。” 樊聪一时无言以对。 “既是无能,那这大将军的位置便换个人来做吧。” 樊聪猛地抬头,难以置信,“陛下?!” 他不敢相信,手里几乎没有实权、懦弱无能的女帝居然要拿自己开刀?她怎么敢动他,他背后可是谢氏一族……她就不忌惮…… 只是当他抬起头的一刹那,他对上少女浸冰带霜的双瞳,锋利的眼尾微微上挑,如一柄薄刃,激得他颤了一下。 陛下绝对是认真的。 她被激怒了。 她仿佛已经不在乎这会对朝中局势有什么影响,直接甩袖转身,冷漠下令:“监门卫大将军失职仍不悔改,罚军棍三十,连降三级,罚俸一年。” “带下去!” 监门卫面面相觑,无人敢动,女帝又偏头冷冷看了一眼薛兆,似是警告。薛兆权衡再三,还是挥了挥手,让人把樊聪押下去。 樊聪恨恨咬了一下牙根,被带走了。 【樊聪忠诚-25】 【皇权+2,女帝影响力+301】 等众人都散了,姜青姝突然身子晃了晃,薛兆和霍凌同时一惊,下意识都要扶,离女帝最近的秋月已先一步托着她的手臂,“陛下?怎么样?” “没事。” 姜青姝压低声音,转身进去,“朕进去歇一会,不必紧张。” 姜青姝走近内室,掀开帘子,仔细瞧了一眼昏迷的君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没大碍,才放心在一边坐下。 长夜漫漫。 风潇雨晦,月落乌啼,宫室灯火昼夜长燃,袅袅药香扑面而来,又热又闷。 赵玉珩失血过多又体质孱弱,昏迷至丑时转醒,双瞳微睁,只看到头顶暗沉沉的蒙尘。 他撑手坐起,掀开帘子,看到不远处伏在桌上的少女。 她的脑袋枕在臂弯里,满头乌发散开在肩背上。 一动不动。 似乎很不舒服。 赵玉珩面上忽明忽暗,目光如一层轻薄的雾,拢着女帝单薄的身形,久久不动,灯烛火光摇晃,不及他眸底泛起的光泽。 先前他意识昏沉,无力阻止,此刻一清醒过来,如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在帮他试毒。 他强忍着痛起身,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陛下啊。” 她真的喜欢他吗? 成婚数年,他们彼此都知道不靠近才是最好的,现在怎么忽然就喜欢了呢? 赵玉珩忍着痛,第一次把女帝如此紧紧地抱进怀里,这一次,连自己都不知是否发自真心。她身量纤瘦,此刻闭着眼睛靠着他的颈窝,散开的乌发满溢在他的臂弯间,和他散开的发缠绕在一起。 赵玉珩眸色渐黯,坚硬的手臂微微用力,把她打横抱到卧榻上去,给她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又低头咳得撕心裂肺。 凤宁宫宫令许屏正好进来,见状连忙倒了一杯水来,“殿下,润润嗓子吧。”赵玉珩接过,掩袖喝了一口,起身走到槅扇边望着外头,嗓音微冷:“谢安韫坐不住,果然难成大事。” 许屏说:“殿下真是料事如神。” 早在宫中闹刺客、樊聪包围凤宁宫时,赵玉珩就知道他们要对他下手了,樊聪不会保护他的安危,背后定是有人。 他索性让他们下手。 这刺杀,是针对他赵玉珩,但更是针对陛下,究其根本,不过是要彻底断了女帝身边赵家这条臂膀。 这些倒无所谓。 但是谢安韫太疯了,他差点害了女帝,甚至不顾这几日的殿试,对有些人来说,已经碰了底线。 赵玉珩望向不远处,月色下薛兆还在焦躁不安地来回行走,他说:“张相此刻该知道了。” “想必是的。” “此事之后,张相必不会再让薛兆帮谢安韫。” “是。” “自断臂膀,无异于自寻死路。”赵玉珩走回床榻边,又咳了咳,微凉的指尖抚摸着女帝的睡颜,“本想等着张相出手,把樊聪收拾了,没想到陛下居然自己动了手。” 许屏笑道:“您是不知道,陛下今日发好大的火呢,可担心您了。” “我知道。” 他虽然昏迷着,但意识尚存。 赵玉珩突然想起去年,先帝驾崩的前两日,还来看过他。 先帝曾对他说:“朕知你傲骨难折,一心踏入仕途施展抱负,不肯困居深宫,但七娘……是个善良单纯的孩子,与你在一起,对你、对你的家族都好。” 赵玉珩当时冷冷说:“陛下应该杀了臣才对,臣说不定哪日就杀了她。” 先帝只是笑了笑,也丝毫不生气,只是临走前笃定地留下一句:“你不喜欢七娘,但绝不会伤害她。” “过慧易折”这四个字,当时经常被人用于赵郎身上。 他太聪慧了。 可是先帝就是很好地拿捏了他的秉性,他不会杀了唯一的天子,眼睁睁看着整个大昭陷入无法挽回的大乱。 敌国环伺,帝位空悬,势必民不聊生。 赵玉珩也沉默了,片刻后他对许屏说:“这真是意料之外,不是吗?” 许屏笑了笑,说:“陛下很好。” 说完,她便退了出去。 殿外,身披铠甲的少年伫立在凄清夜色中,脊背挺直,仿佛一动不动的木桩,耳侧却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他看到端着药碗的女官走出来,站在殿外叹了口气。 少年看着许宫令满脸忧色,剑眉紧皱,想问一句:陛下方才看起来有些虚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君后还好吗? 怎么连平时对陛下冷漠的薛将军,面色都看起来那么凝重?方才薛将军似乎还让人出宫传消息去了,是不是刺杀的事还没解决? 霍凌想问,但碍于身份,并未擅动。 他不能表现出太忠君。 薛兆还看着。 这小将军抿紧薄唇,垂睫望着眼前的地砖,心绪有些起伏。 霍凌对女帝印象,本是极为模糊,他出身寒微,得以活到今日、学习武艺、选入千牛卫,受的都是赵家和君后的恩惠,他并无太多追求,只求报答君后之恩。 君后令他保护陛下,霍凌就会竭尽全力护陛下周全。 也仅此而已。 本以为,仅此而已。 但打从寻芳楼那一次冒险后,霍凌就发现,女帝才不像外界传的那么无能懦弱,也绝不是那些人私下里说的是个摆设,她其实也有努力的,只是很多人看不到而已。 这几日他跟在陛下身后,看得太明白了,那些人都是怎么联合起来爬到陛下头上的。 陛下尚不满二十岁,初登大宝,旁的贵族世家子弟在这样的年纪,尚在花天酒地、豪奢放逸,终日沉迷于享乐,陛下却处在权势斗争的漩涡中心,与之暗中相搏。 已是不易。 然而,就是这样处境艰难的小皇帝,在君后遇刺之时也依然及时赶到,为了君后,不惜发难樊聪,得罪谢党。 霍凌心中微微一凛,垂下眼睫。 【霍凌忠诚+25】 系统提示的时候姜青姝还没醒来,少年望着空荡荡的宫殿,侧颜冷峻,看不出想法。 …… 与此同时。 谢府。 陆方得了宫中传来的消息,忧心忡忡地穿过长廊,来到郎君的书房,甚至不敢抬头看郎君的神色,低声说了宫中的事。 当时郎君正在画画。 宣纸之上的人乌发柔软、蛾眉细长,笑靥盈盈,他如同为心爱的女子描眉一般,替她描绘那双熠熠生光的眼瞳。 听到消息时笔锋一顿,他抬起头,冷冷说:“你再说一遍。” 陆方紧张道:“陛下……陛下她看到君后遇刺时大发雷霆,不仅对樊将军发难,还把那碗药喝了,我们也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秋太监不许人靠近,又有秦太医亲自盯着,内给事童大人再没找到机会下手……” 谢安韫神色变幻,眼底霎时惊怒交加。 “她——” 他想说,她是蠢货吗?她疯了吗?她就这么爱君后吗?她这是又要与他撕破脸为敌吗?话到了喉间,却都没说。 谢安韫垂眸看了一眼案上冲自己笑的少女,嗓音听不出喜怒,“她……身子还好么?” 陆方摇头。 “似乎……不太好。” ------------ 17 少年恨4 姜青姝睡了一觉醒来,浑身都热得慌。 因君后畏寒,屋内还烧着火盆,又熬了汤药,水汽闷在屋子里,平白捂出了一身汗。 她抬起袖子抹了一下汗,发现自己的外裳也脱了,只着一层单衣,梳好的头发已经散开了,松松地耷拉在单薄的肩背上,碎发被汗黏在额角。 姜青姝伸手掀开帘子,正好外间也有人在掀,两只手无意间碰到了一起。 那人一滞,轻笑着拨开帘帐,露出一双清湛的双眼,“陛下醒了。” 她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没了帝王装束,少女瘦削的脸蛋平添了丝无辜稚气,她坐在床上,甚至还要仰头去看衣着齐整的赵玉珩。 ……什么情况。 受伤的是他吧,为什么她脱了啊??? 姜青姝有些茫然。 君后见她赧然神色,轻笑一声,用帕子擦她鬓角的汗,“是秋少监为陛下宽衣,寝宫闷热,怕陛下闷坏了。” “原来如此……” 赵玉珩脸上还是没有血色,她握了握他冰凉的手背,拿过他掌心帕子自己擦汗,一边擦还一边往床榻的方向扯他袖子,“你受伤了,你躺着才对,哪有朕躺的道理……” 她发誓,自己只是客气地拽一下。 ……然后拽开了外衫。 姜青姝:“……” 他穿的是不是有点松了! 好吧受伤的人也不能把衣服穿太紧,她攥着衣袖的手突然像发烫似的,连忙要给他拢回去。 赵玉珩抓住她的手腕。 “陛下。”他嗓音低沉喑哑,神色很是无奈,“……臣自己来。” 她登时松开手,缩回床里,看着他忍着伤蹙眉拢衣服,活像是被她轻薄过的良家妇男……救命,不能这样想,快打住。 她正要挪开视线,又听到一声系统提示。 【赵玉珩爱情+1】 嗯? 她突然愣了一下,想起什么,连忙打开实时。 【监门卫将军樊聪被女帝重罚降职,故意向兵部尚书谢安韫侍从陆方抱怨,殊不知这在对方的意料之中,樊聪已为弃子。】 ……啧。 果然谢安韫对自己人也是用完就丢的态度。 【尚书左仆射张瑾正在熬夜处理政务,突然收到传信,得知后宫之事,对谢安韫大为不满。】 好耶。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家赶紧联合起来对付谢安韫! 【兵部尚书谢安韫得知自己失手,对女帝的聪慧感到惊讶,爱情+1】 姜青姝:? 下面一条。 【兵部尚书谢安韫听闻女帝为君后服了毒,大为震惊,爱情-10】 【兵部尚书谢安韫在家中画女帝的画像,看着画卷上的美人,一想到她和君后在一起,忠诚-15,爱情-5】 姜青姝:“……” 这人又在发癫。 她心里嗤笑一声,继续翻。 【女帝昏睡,君后赵玉珩在床边守候,悉心照料。】 【当前赵玉珩忠诚:80,爱情:85】 ??? 姜青姝惊呆了。 文字渐渐淡去,拢好衣衫的年轻郎君再次抬首,望着床榻内有些愣神的少女,温声开口:“这么热,要喝些水吗?” 她还沉浸在他数值飙升的震惊中,迟疑地点了点头。 赵玉珩唤宫人进来,倒了一杯凉水递到她跟前,她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喝,在杯沿留下浅浅水渍,散开的碎发往前滑落,快扫到水里了。 赵玉珩见了,给她拢了拢。 动作温柔。 好似鹣鲽情深。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姜青姝发现,像谢安韫那种人,但凡任何风吹草动,他的数值便会上下波动。 而赵玉珩呢? 她之前无论怎么努力演戏、嘘寒问暖,他的爱情度都一动不动。 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她认真读书,跟他聊到要好好做个明君的时候。 第二次,是她为他喝了毒|药。 姜青姝喝完水,望向窗外的天色,微光乍起,东方将白。 今天还有殿试。 她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了,挣扎着起身,赵玉珩看着少女单薄的身影,问:“陛下今日一定要去?” “必须去。” 她张开双臂,让宫人服侍她更衣,朝他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君后好好养伤,朕留霍凌在此处守着你,忙完再来看你。” 赵玉珩没有说话。 他起身走到她跟前,伸手亲自她系衣带,漂亮的手指打着结,“陛下下次不要再涉险了,臣也是会担心的。” “不。”她低声说:“没有下次了。” 监门卫大将军樊聪被她借机降级了,她当时绝不是冲动,她就是仗着别人觉得她没什么心机故意闹的。 监门卫和千牛卫一样关乎内宫安全,心腹大患不除不快,她要安排一个既不会被权臣收买、也能服众的人站在这个位置上,这个人选非常难挑,但必须选好。 谢安韫一次不成,还可能再来一次。 她想借谢安韫的手除掉君后的孩子,谢安韫也想借她的手打胎,她当时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君后出事,赵家忠诚全线下跌,她就彻底沦为谢安韫操控的人偶了。 姜青姝一想到此,神色就泛起冷意。 她抬睫望着赵玉珩,借他给她系衣带之际,扯扯他的袖子,他意会凑近,听她小声说:“朕身边的内侍省至关重要,却唯有少监秋月一人可信,此番下毒,君后若确定凤宁宫人知根知底,那朕便怀疑是内侍省之中安插的眼线。” 赵玉珩眸光微暗,“除少监外,内谒者监、内谒者、内寺伯等皆无机会下手,唯有内常侍六人、内给事十人,其中或有奸细。” “是。” 她仰头望着他,光影没入乌黑的瞳孔的深处,迤逦出淡淡光彩,“朕这几日忙于殿试,还望君后替朕留意,但你要先以身体为重。” “好。” 他似乎想抱她,但发之情止乎礼,最终只是怜爱地摸摸她的发,微笑道:“有臣在,陛下放心。” 姜青姝朝他扬唇一笑。 她换好华美厚重的天子冕服,起身出去,待走远之后,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秋月。 秋月心神领会,悄悄端来昨夜那碗剩下的毒\\药。 “陛下。” 秋月直言不讳:“不管是为了什么,您身系江山社稷,都不该伤害自己的龙体,先帝留臣在您身边服侍,也是让臣照顾好……” 姜青姝说:“你放心,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说完,将那晚已经凉透的药一饮而尽。 接下来。 是她和谢安韫的较量了。 -- 第二日殿试,女帝依然在亲自主持。 她其实很不舒服了,秋月甚至暗中叫了太医随时待命,防着意外发生,但令秋月感到心惊的是,陛下居然硬生生地撑了过来。 姜青姝昨夜会昏睡也有劳累一天的缘故,仅凭意志,她能撑着。 当然,她的这一番反应是瞒不住身边的那些耳目的,比起秋月,最担心的人反而成了薛兆——他虽对天子有不服之意,但张相交给他的任务不单是监视控制小皇帝的一举一动,更是确保其安全。 为臣为相,纵权势滔天,但仍以国为本、以天子为尊。 这是一种微秒的平衡关系,君权落没,相权如日中天,但,相不可无君。 小皇帝太倔了,明明不舒服,还不肯歇着。 张相这次定会发怒。 薛兆谁也不怕,唯独怕极了张瑾,他从昨夜就开始焦灼不安,想着今日绝不会再许谢尚书私见陛下,陛下昨夜还对樊聪发难,今日难保不出乱子啊。 怎么都要等张相从中书省过来再说。 结果呢? 薛兆被支开了。 支开薛兆是姜青姝安排好的计策之一,紫薇殿位于宫外,日暮时分御驾回宫,涉及街道警跸、仪仗护卫,诸事繁多,秋月身为伴驾少监,想随便弄点差错支开薛兆不难。 也就是薛兆离开的这一会儿,谢安韫来了。 谢安韫还带着几分未消的余火,神色冷得骇人,一路见了他的人都退避三舍。 守在外头秋月远远见了他,神色似乎有些异常,连忙迎上来,“谢尚书来做什么,今日陛下——” “让开,我要面圣。” 他径直往前走,秋月急急忙忙地要拦,一直在说:“大人!大人留步!您不能进去,陛下此刻还……” 谢安韫要是强行要见女帝,谁能拦得住他? 秋月也并不打算真拦。 他直接进了殿,殿中昏暗,连通的暖阁内一片寂静、死气沉沉。 谢安韫在外面叫了一声“陛下”,隔了一会儿,听到少女故作镇定却带着慌乱的声音,“谁许你进来的!” 嗓音颇为低哑。 谢安韫干脆直接过去掀帘子,一只手却在里头也扯住了帘子,不许他拽开,他顺着触摸,摸到她掌心满是濡湿的汗,显然难受不是装的。 心跳漏了一拍。 他压低声音,“陛下,臣担心你。” 他慢慢掰开她的手,她根本没有多少力气,虚虚地隔着帘子说:“那毒是不是你的人下的?” 谢安韫不答,只问:“陛下为何要喝?” “你知道君后有孕的事?” “陛下那么爱君后?” 她突然猛地掀开帘子,从被褥下探出一只脚,狠狠地踢他一下,“君后以为只有朕知道他有孕之事,他当然会怀疑朕是想防止外戚专权,自导自演。朕若不喝此药表明真心,被他怀疑是朕派刺客下手欲杀他又如何!” 谢安韫愣了一下。 他被这猝不及防的美色所擒,目光映着她雪一般的细颈,又看到少女那双乌黑凤眸,此刻满是被委屈激起的泪光。 她又狠狠踢他胸口,“滚开!” 谢安韫被她踢得心坎一软,突然怜惜心疼极了,什么嫉妒、愤怒、恼羞成怒,被她这带着愤怒和虚弱的一声骂冲毁了。 他这回……的确是完全没有考虑她。 算计了一切,唯独没算她会反应那么快,而且还倔到把药自己喝下去。 他本以为她是纯粹因为喜欢君后,如今听她一说,原来是怕被赵玉珩怀疑。 原来如此。 小皇帝还真是孤立无援啊。 谢安韫被她赤足蹬着胸口,那一截玉足在暗室内犹如生光的宝石,足心摩挲着胸口绣着的象征正三品尚书的对雁图案,是在拼了命地把他从龙榻上蹬开。 美人恼了。 还是这么好看。 他突然完全不生气了,甚至还怜惜得不行,他一点也不舍得伤她的身,他可是很怜香惜玉的。 谢安韫突然笑了,目光灼灼地望着胸前的玉足,却抵着她的力道靠近龙榻,“陛下这么虚弱,就不要乱动了。” 姜青姝冷冷望着他。 他怜惜地抚她的脸,“臣不会再伤害你一丝一毫……”他的胸膛十分坚硬,被她蹬着也巍然不动,这是曾从军习武之人才有的健壮,被宽大官服掩盖得彻底,她这一蹬却完全感觉到了。 她飞快地收脚,却被他抓住那一截雪白的脚踝。 她蹙眉:“谢卿要趁人之危么?” 谢安韫很愉快地笑了起来,他还真想趁人之危,他俯视着美人湿漉漉的额角、颤动的眼睫,一时找不出什么诗词来形容这一刹的惊心动魄。 她怎么这么好看。 他简直是喜欢得要疯了。 【谢安韫爱情+10】 又涨回来了。 呵。姜青姝无声冷笑。 就知道他好这口。 见色起意的男人。 真贱。 ------------ 18 少年恨5 姜青姝故意把霍凌留在君后宫里,美其名曰保护君后,也是不想让霍凌看见这一幕。 对付谢安韫,自然要攻其弱点。 他太肆无忌惮了。 那么她就再给他一次肆无忌惮的机会,最好肆无忌惮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姜青姝几乎是没怎么太反抗,就被谢安韫抱在了怀里。 她是“柔弱女子”,却更是一国帝王,是威严不容侵犯的天子,被臣子下了毒又被对方轻薄,此乃蔑视、侵犯帝王的尊严和安全的行为,为“大不敬”。 按大昭律,“大不敬”为重罪十条,亦十恶之六。 当诛。 谢氏满门清贵,出过几任宰辅,门生遍布天下,便是位高权重如谢太傅,身为天子之师,也未曾对小皇帝有丝毫怠慢。 偏偏教出谢安韫这个大不敬的悖逆狂徒。 可他真喜欢她啊,喜欢得明知是以下犯上,也依然紧紧地抱着她,在龙榻上欺负女帝是他早就想做的事,从那日她跌在他怀里时就一直在想。 今日得手了。 她不仅是个难得的美人,更是九五之尊、是天子、是帝王,亵渎天子,便是将这皇权、礼法、君臣伦理、纲常法度通通踩在脚下。 谢安韫很沉迷。 她就是他可以触摸到的权势和欲望。 “陛下……” 他抱她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耳朵哑声说:“全都交给臣吧,臣会处理好一切的……” 这是游戏里偶尔会触发的一句台词,一般在权臣侍寝时出现。 姜青姝半阖双目,没有回答。 然而实时已经告诉她,张瑾来了。 除了张瑾,还有一个人。 ——谢太傅。 时间都是算好的,殿试结束的时间正好是尚书省下值时间,任何朝臣要见她,都会集中在这段时间。 与此同时,紫微殿外。 被支开的薛兆刚一折返回来,就听说谢尚书已经觐见了陛下,当即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来,就远远地瞥见一抹身穿淡紫色官服的身影逼近,肩袖上象征宰辅的仙鹤图腾振翅欲飞。 他眼皮子猛地一跳。 完了。 他快步上前,“张……张大人。” 张瑾走得很快,径直往殿中去,冷声说:“陛下呢?” “在殿内,还有……谢、谢尚书。” 张瑾脚步一停。 他回过身来,双瞳倒映着这蔼蔼暮色,却毫无暖意,薛兆不等他开口,便主动垂首道:“这次是下官疏忽,办事不利。”他头皮一阵发紧,也想不通怎么就这么一会,又把谢尚书放进去了?此刻懊恼得恨不得撞墙。 他垂首片刻,依然没有听到张相回应,微微抬首,发现张相并未看他,而是在看……他身后? 薛兆愕然回头。 那里停了一辆车驾。 谢太傅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下车。 张瑾笑了一声,嗓音却凉津津的,“今日真是热闹,你瞧,皇帝自己能脱身,无须我出手。” 薛兆琢磨着张相的话,暗道:难道是陛下料到谢尚书会来,所以故意把太傅叫过来的?不对啊,陛下怎么知道谢尚书会进来,他不是会拦…… 难道说…… ……陛下是故意支开他的? 薛兆后知后觉地“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不远处,谢临已经匆匆朝这边走了过来。 张瑾同他互相抬手长揖。 “太傅。” “张仆射。” 谢临并非是女帝叫过来的,他是在下值回府的路上碰见了要入宫的上柱国赵文疏,对方甩了他脸子,他这才知道那孽子又造了什么孽。 谢临年轻时堪得起忠义二字,却得知昨夜宫闱刺杀之事,心下惊骇万分,此刻几乎是匆匆来到紫薇殿外。 尚书省左右二位仆射,自古便有左右相之称,论实权张瑾不输于太傅,但论资历辈分与品阶头衔,张瑾须得礼让三分。 张瑾微笑道:“谢老德高望重,事关陛下,由谢老出面更为妥当。” 谢临一看张瑾也知道了,险些气撅过去,当即黑着脸甩袖入殿。 殿门几乎是被狠狠撞开的。 混乱的脚步踩着冰冷的地砖,几道凛冽的影子被烛影照着,朝着暖阁延伸而来。 谢安韫几乎是在瞬间就感觉到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刹那,两道目光交汇,女帝微微一笑,挑衅般地问:“谢卿还要继续吗?” 他盯着她,明白了什么:“陛下料到了?” “早就跟你说了,朕不能碰,如果朕给你在后宫安排一个侍君之位,你才名正言顺——” 她的嗓音压得很低,很快就被急促的脚步声盖住。 谢安韫猛地松开手,伸手去扯帘帐,只来得及挡住她虚弱的身形,下一刻薛兆已冲了过来,将他用力拽开,以剑抵着后颈,狠狠按倒在地。 谢太傅上前就是一耳光,“孽障!谁给你的胆子如此大逆不道!” 谢安韫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谢太傅双膝跪地,面朝着姜青姝的方向大拜道:“陛下!老臣有罪!是老臣教子无方,纵容不孝子如此目无君上、藐视皇威!对陛下如此冒犯,实乃大不敬,万死不足以谢罪!” 谢安韫冷笑,他偏过头,没有看暴怒的谢太傅,又冷冷地看着那垂落的帘帐。 少女虚弱地伏在里头,甚至连整理被他弄乱的衣衫都没有力气,声音却一派淡定从容,“谢卿的确有些失仪,不过只是因为听闻朕身体不适,关心则乱,太傅不必紧张。” 谢临愣住。 他没想到女帝会为谢安韫说话,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女帝的嗓音却带了笑,说:“昨夜君后遇刺,事发突然,朕不过是昨晚去凤宁宫时吹了点冷风,结果今日就听到外头在传一些谣言,说什么朕身子不适是被人所害。眼下殿试关口颇为紧要,上回寻芳楼之事后,针对谢家枉口拔舌之人太多,太傅还要操劳于殿试评卷、为朕选贤任能,可不要轻信了这等荒诞传言。” 在场几人同时一怔。 薛兆是知道来龙去脉的,这根本不是什么“谣言”,陛下怎么一副不但不追究,还要反过来要掩盖这事的样子? 薛兆不懂,但谢太傅却立刻体会到了女帝的话外音——若是以前,按照小皇帝的脾气,她是一定要计较的,就算闹不出个什么来,有张瑾在场,谢家也不会好看。 但是她这次不计较了。 女帝在话里话外特意提及了上回寻芳楼的事,提醒谢临,自己已经给过谢家面子了,这一回又闹刺杀之事,不管刺客是谁安排的,她都只发落了樊聪一个,甚至连自己中了毒的事都盖过去,对谢氏一族可谓是仁至义尽。 可帝王怎么会白白让步呢? 谢临要想收下她这个人情,作为交换,殿试之事他就必须好好监督,包括之后的挑选翰林、授官,他都不可施加阻力。 这是个很好的买卖。 谢临没得选。 再气这不孝子,他也就谢安韫这么一个独子。 谢临心念百转,一边惊讶于女帝的冷静聪慧,一边叹息道:“是老臣……听了那些话,信以为真,方才过于激动了。” “臣一定好好评卷,为陛下遴选英才。” 姜青姝虚弱地咳了咳,嗓子已经有些哑了,“太傅不必多礼,秋月,扶太傅起来。” 秋月身为天子近臣,受先帝栽培,此刻神色异常冷静,过去扶起谢太傅。 谢临慢慢起身,只觉虚惊一场——小皇帝虽根基不稳没有实权,但除非谢家有反心,否则惹君王猜忌忌惮,他日待帝王羽翼渐丰,势必拿谢氏一族开刀。 他慢慢站起身来,再恭敬拜道:“谢陛下,老臣告退。” 谢安韫被人押着跪在地上,眸底讽意浓重,冷笑不已,他还真是小看了这女帝,原来方才对他半推半就,打的是这个算盘。 他被她狠狠算计了。 谢太傅又看了一眼这不孝子,见他神色依然轻慢冷漠,气得脸色又是一黑,让薛兆押着他一道出去了。 等谢氏父子离开,外间一直站着的张瑾才拢着袖子入殿,一字一顿道:“陛下不适,归结为内侍省照料不周,纵容谢尚书擅闯紫薇殿惊扰圣驾,今日把守殿外侍卫全部杖责三十,内侍省凡伴驾者,各自罚俸一年。” 姜青姝:“……” 姜青姝本来身子缓和不少,险些被他这句呛得一口气没提上来。 女帝身边的所有人这次都要受罚,小皇帝给谢家面子,没代表张瑾要给小皇帝面子。 张瑾临走时只冷淡抛下一句:“陛下日后行事不可再如此儿戏,若为君者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为人臣者又如何尽忠?” 说完才离开。 等张瑾走了,秋月才连忙过去扶着陛下起身,拿起玉梳给女帝梳发。 她低声说:“陛下遭了这么大罪,怎么不借此机会,治谢尚书一个大不敬之罪?” “你以为朕能治么?” 姜青姝靠着身后的椅背闭目养神,淡淡道:“大不敬之罪,于先帝自然是抄家灭族之罪,但于一个傀儡皇帝而已,算得了什么?太傅是朕的老师,他就这么一个独子,朕才登基,根基不稳,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都不能这般抓着不放。” 这么简单就搞掉一个权臣,不可能。 所以,她一开始就是想借机展现仁德宽宏的一面,不计较。 然后,借着这个“人情”,她再顺理成章地与谢太傅做交易。 彼时张瑾就在外头,谢太傅一生清名,极重声誉,不会不答应她的条件。 正说着,秋月已经给女帝戴好发冠、也换好衣裳了。 姜青姝睁开眼睛,眼前再次闪过几行字。 【太傅谢临严厉管教了儿子谢安韫,在祖宗牌位前,用藤条将其抽得浑身是血。】 【兵部尚书谢安韫不服于父亲管教,心底对父亲的怨怼加深了。】 【兵部尚书谢安韫回忆起紫微宫中发生的事,觉得自己被女帝算计了,忠诚-20】 【兵部尚书谢安韫刚刚抱到了心上人,却被心上人算计,对女帝又爱又恨,咬牙切齿。】 贱男人。 活该挨打。 姜青姝关掉实时。 她打了个哈欠,望着窗外的暗下来的夜色,心情很好地笑道:“走吧,朕该去探望君后了。” ------------ 19 少年恨6 此时此刻,太傅府邸气氛压抑。 屋脊下的风铃急急乱鸣,混着下人婢子们匆忙来回的脚步声,四下连呼吸都被放得静悄悄的,春风送来潮湿的杏香,依稀残留着一丝血腥气。 陆方拿着伤药和水盆推门进屋,听到男人冷峻的嗓音,“出去。” “郎君……” “聋了么?” 陆方深吸一口气,看着榻上坐着的男人,他身侧燃着一盏孤灯,映着全身斑驳交错的鞭痕,道道深可见骨,支零破碎的衣衫几乎快和肉黏在一起,触目惊心。 而他神色阴鸷,好像感觉不到痛一般坐在那,目光盯着一处。 陆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恰好看到郎君昨夜画毁了那副丹青。 ——是皇帝。 那一瞬间,陆方感觉到郎君盯着那画的眼神,好像是在盯着女帝一样,湿漉漉的、冰凉凉的,阴森幽暗,像阴沟里的野兽,压抑着凶狠噬咬的欲望。 片刻。 他又闭了一下眼睛。 “把药放下,出去。” 陆方默不作声地把药放下,对于这种情况,陆方已经很熟悉了,郎君并不是第一次被太傅在祠堂鞭笞。 不过上一次打的这么狠的时候……还是在四年前。 四年前,郎君被逼着娶王家六娘的晚上。 那一日,除了谢府极少数的下人外,几乎无人知晓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他们只知谢郎很快就答应了迎娶王娘子,不知谢郎衣衫下全是血迹淋淋。 谢太傅以德高望重闻名朝野上下,却万事为了谢族荣耀。 对其子,也要求其以家族为先,为了谢氏一族世代兴盛不衰,是以王谢两家联姻势在必得,不可推拒。 陆方记得,那一天郎君几乎被打掉了半条命,第二天他拖着病体上朝,因为长时间没有换衣服,肉和衣衫都几乎长在了一起。 随后他答应了。 再后来,王六娘暴毙。 世人众说纷纭,自然也有怀疑到郎君身上来的,不过再来一顿鞭笞,郎君可能性命不保,谢太傅虽也怀疑是他做的,但也没有去问。 这是第二次伤这么重了。 又是因为女人。 一个是他不想娶,一个是他太想要。 这次陆方就站在外头,看着谢太傅在祖宗祠堂里打他,硬生生抽断了三根鞭子,大骂他不忠不孝,骂他专权跋扈,骂他罪业深重。 他都认了。 就在谢太傅抽断最后一根鞭子,决定罢手时,双手撑地的谢安韫突然抬首,脸色苍白,尽是冷汗,那双黑黢黢的眼睛里只有冰冷的讽意,“那父亲呢?流于表面的伪君子罢了。” “你!” 谢太傅又挥起木杖,狠狠打了下去。 “唔!” 谢安韫被打得咳了血,幽幽的烛火在他乌黑的眼睛里跳动,比嘴角的血迹还猩红。 又是这样。 一言不合就打。 嫌他败坏家风,嫌他有辱名声。 明明可以杀了他,却又由得他在朝中植党谋权,拉拢党羽,因为谢氏一族这代,委实是没什么可用的后辈。 朝中几方制衡,一方若是势弱,便会被迅速打压出局。 谢安韫早就看透了,大家都是流于表面的虚伪、沽名钓誉,无论是父亲、将他养大的叔父、他的族兄弟们,在外面都是刚正不移的君子,实际上算计的是什么只有他们知道。 他低笑:“父亲……你这次怨的是我对陛下有意么?你不早就猜到了?就像我幼时你不曾管我,后来却又怨我不受教养,你怨的分明是少了个谢家的……”又是一杖下来,打得他软倒在地。 谢太傅高举着木杖,冷冷骂:“孽障!你还敢口出狂言!” 谢安韫看着以温润仁德之名著称的父亲面目扭曲,就觉得好笑。 最后他被打晕了。 还好族内其他人及时赶到,拦了谢太傅,一干仆人又把人抬到常住的院子里,陆方守了片刻,才见郎君转醒。 醒来就一直盯着那幅画看。 陆方把手中的伤药放在桌上,又把水盆巾帕端进去,这才默不作声地退下,临走时,他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那幅被墨迹浸透的绝妙丹青。 这是九五之尊啊。 龙椅上坐着主宰江山的那个人,岂是轻易可以染指的? 陆方无声叹气,退了出去,仅留一盏昏暗的孤灯照着男人冰冷的侧颜,他睫毛微微垂着,扣着炕桌的骨节泛白,近乎出血。 一夜难眠。 - 和谢安韫不同,姜青姝当夜心情很好。 她和君后秉烛夜谈,二人共同翻阅内侍省名册,一个个勾划,筛选可信之人。 不得不说,两个人干活的效率就是高,她对内宫之事并不了解,也不熟悉那些人,有赵玉珩帮忙,她能很快筛选出几个背景清白、不牵扯朝中势力、能力和忠诚都可观的人出来。 有男有女。 当夜,姜青姝就暗中召见了他们。 其实她当时已经很困了,赵玉珩约莫看出她不适,让她去歇息,但她却拒绝了。 “趁着今夜无人有闲工夫监视朕,事情最好办妥,明日朕要忙于殿试之事,恐怕没有时间。” 她不爱拖延,一旦有什么事就一定要立刻办好,否则她心里不安。 很快,秋月传唤来了那几个内侍省的人,几名男女拘谨地跪在她跟前,不敢抬头望着上首的天子。 姜青姝温声说:“抬起头,看着朕。” 他们伏跪着,瑟瑟发抖,过了许久,才有人陆续抬头,怯怯地望着上方坐着的年轻稚嫩的帝王。 他们一怔。 陛下……没有想象中的冷酷威严。 姜青姝拢着衣袖,靠坐在软榻上,冲他们和善地微笑,“别紧张,朕召你们来,绝非是要为难你们,相反,朕今日听少监奏报,发觉内侍省有一些人勤勤恳恳做了数年,却未曾得到升迁提拔,遂叫你们来见上一面。” 跪在右侧的女子俯身拜道:“为陛下效劳,是臣的本分,本不该奢求其他。” 姜青姝问:“你叫什么名字?” “邓漪。” “看着很伶俐,从八品下掖庭丞?你做了多久了?” 邓漪一惊,没想到女帝会记得自己任职何处,连忙答道:“回陛下,臣十六岁便选入内侍省,十九岁被调入掖庭局,如今二十一岁,已经五年了。” 不错。 她刚刚仅仅只是问了一下话,就发现此人忠诚又悄悄上涨了两点,现在忠诚是76。 姜青姝又问另一年纪稍大的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臣刘康,是内府局典事,任职三年了。” “你呢?” “臣叫向昌,是奚官丞,任职五年。” “……” 姜青姝一一问完,又多问了几个问题,她发现邓漪比较伶俐一点,凡是提问,她都会率先回答,看起来似乎很想出头。 君后已经调查过,这个邓漪本来在掖庭局默默无闻,只是最近家中似乎出了一些事,如果能得到皇帝赏识,当然是最好的。 姜青姝指了指邓漪:“朕瞧着你不错,日后便到紫宸殿来伺候吧,正好内给事有个空缺。” 邓漪顿时呆住,其他几人也是一惊,没想到邓漪从一个从八品的掖庭局小官一跃成为从五品内给事。 邓漪回神之后连忙叩首,“谢陛下!臣日后定会为陛下竭尽全能地效力!” 姜青姝看向秋月,“朕看她衣衫有些破旧了,你去安排一下,给她换件干净的官服,再给些赏银。” 秋月领命。 邓漪瞬间有点飘飘然,整个人好像在做梦似的,又连连磕头谢恩。 【邓漪忠诚+10】 其他几人原本有些忐忑,也不敢太冒头,但一看邓漪一飞冲天,便也纷纷抓着这个机会主动表现,姜青姝乐意看他们如此,微笑着跟他们说话。 “你在内府局做过,向来对宴饮礼仪之事很了解吧?” “是,臣非常了解。” “陛下,臣虽然愚钝,但是臣力气大身体好,臣……臣比别人都能吃苦!” “那你也不错。” 赵玉珩披着厚重的大氅端坐着,安静地看着女帝游刃有余跟他们说笑,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眼底有些笑意。 陛下还是真是不一样了。 懂得怎么收买人心,怎么让分辨身边的人才,便已是一个明君的开始。 姜青姝大概忙到二更,催促赵玉珩先去歇息,随后她又给其他几人安排了职位,力气大的刘康被调去做宫闱丞,看起来最内向胆怯的向昌也被调到了内给事,让他和邓漪互相较量着。 此外,还有监门卫大将军一职空缺。 这个位置品阶太高,必须由中书省下达圣旨委任,姜青姝暂时搁置,打算试探试探张瑾的意思再说。 临睡前,她又吩咐秋月:“明日一早送些伤药去谢府。”秋月还不知道谢安韫挨打的事,一头雾水地应下了。 - 翌日。 殿试第三日,读卷。 众官员如火如荼地阅卷,日暮时分,姜青姝拿到了一份名单。 前三甲是几位阁□□同定下的,吏部拟定名单后,再给女帝过目。 状元不认识。 榜眼不认识。 探花……也不认识。 姜青姝:“……” 姜青姝扶额。 她猜到过这个情况发生的可能性,不过真发生时,还是有点无奈。 毕竟考试也是看发挥的,试考的好不代表殿试就能过。 而且文章才华也不代表治国理政,整个社会重文士轻技工,严重阻碍生产力的发展,选考题的时候,她特意把诗词歌赋给叉掉了。 然后就导致考完之后,考生在实时里不同程度地发疯崩溃。 不过好就好在,孙元熙还是进士及第了。 姜青姝扫了一下名单,对大多数名字的印象都不深,沉吟片刻,对吏部尚书郑宽说:“把孙元熙的卷子调过来。” 片刻后。 拿到卷子的姜青姝沉默了。 孙元熙……很有点偏科啊。 历法、商税、军事方面的他略懂一二,但说的都是空话,但是农耕方面,他居然还能侃侃而谈,提出一点自己的见解。 会种地好啊,社会发展怎么能忽视农业呢。 还行吧。 姜青姝想挥手让吏部尚书退下,突然无意间扫到了最后一个名字。 裴朔。 ——她让霍凌冒充的名字。 当时她记得这个名字就是因为,这个人似乎很不合群,给好几个人甩了脸子,在上百条实时消息里分外扎眼,以及他还是会试名单的最后一名。 ……所以这人什么情况? 会试吊车尾之后,殿试还能吊车尾? ------------ 20 少年恨7 姜青姝决定留意这个叫裴朔的学子。 若有空闲,也当会会这个裴朔,按照她玩游戏的直觉,这人能在实时里那般扎眼,绝对也不会是什么路人甲。 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姜青姝不动声色,挥手让吏部尚书郑宽退下,就在此时,秋月从殿外进来,悄悄在她耳侧道:“臣已经把伤药送去了谢府,果然如陛下所料,昨夜太傅打了谢尚书。” 她神色淡淡,并无触动,“横竖也打不死,依然是朕的心腹大患。” 那天给他抱了一下,挨这顿打算轻的了。 秋月笑了笑,“说来,这谢尚书在族中人缘并不好。臣打听到,昨夜他在族中受罚,恒阳郡公等人很是得意,也没有去探望过他。” 恒阳郡公? 她回忆了一下,“谢钊?谢尚书的族兄?” “正是。” 也是那日她亲临谢府时,前来出来迎接圣驾的男子,似乎只是承袭爵位,并未入仕,当日她就注意到,提及谢安韫时,此人神色似乎有些不忿。 姜青姝暗暗记下,淡淡道:“你再去调查一下这谢钊,查得越详尽越好。” “是。” 秋月领命而去,临走时邓漪前来奉茶,姜青姝扫了一眼低着头的邓漪,知道她把自己的话也听进去了。 翌日,殿试第二日。 天气正好。 黄榜一大早就张贴于皇城外,人潮拥挤,学子们竞相围观,在黄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有人欢喜有人愁。 孙元熙站在人群中,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名字,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儿,身边有人认出他来,连忙冲他道贺:“恭喜孙兄进士及第,金榜题名。” 孙元熙连忙抬手回礼,心底却在苦笑——那位贵人那么看中他,应是想让他中前三甲的,如今仅仅是上百名进士之中的一人,恐怕要让那位贵人失望了。 他……已经尽力了…… 一回想到那日的考题,孙元熙都觉得有些恍惚,他真的很少看见这么离谱的题目,问的都是他不知道的。 只有跟务农有关的他懂一点。 毕竟……他家中三代务农,他也时常干点农活。 孙元熙苦笑。 读书数载,最后居然是种田起了作用。 真是讽刺。 孙元熙大脑混混沌沌的,慢吞吞往客栈的方向走,路上忽然听到有人朗声笑道:“裴兄,你这回真是好险,怎么又是最后一名?这未免也太巧合了罢。” 裴? 孙元熙一怔,随后听到一道清爽明朗的声音响起,语气透着点潇洒恣肆,“能过就行。” “你还真是心宽,其实愚弟以为……以兄之才,那状元之位你该是唾手可得……” “那又如何,我不稀罕。” 那人语气颇为清傲。 孙元熙微微一震,猛地回头。 只见人潮攒动,前来看榜的人太多了,他只隐隐看到一抹挺拔的淡青背影一晃而过。 -- 姜青姝开始关注关宴。 “关宴”,顾名思义,是在关试之后举办的宴会,也是所有新科进士在进入官场之前的最后一场大型宴会。 在这一点上,游戏借鉴了现实古代,宴饮地点位于曲江之西的杏园。 这场“关宴”,成分很复杂。 首先参加的是未来的官场新秀,这些人的需要尽快在京中站稳脚跟、结识一些人脉的,有党派来趁机拉人的,有公卿之家想趁机想挑几个能干的女婿的,还有单纯看热闹的。 此外,由于本朝民风开放,女子无须足不出户,甚至有女子亲自去挑夫婿的。 总之很热闹。 姜青姝也想去。 上回会试结果出来时,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皇家没有办“闻喜宴”,她在想,这一次的关宴要不就让皇家来举办好了,她也顺理成章地露个面刷刷脸。 这个想法被张瑾驳回了。 张瑾说:“陛下可出资承办,只是宴会不同于宫宴,未设门槛,且人员流动不在案册,千牛卫难以确保陛下安全。若陛下非要亲临,届时出警入跸,兴师动众,还令他们大为拘束。” 翻译一下就是:你可以出钱,但是你不许去,你去了他们会不自在。 姜青姝:“……” 好像也是。 她又想问能不能微服私访,张瑾又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淡淡睨她一眼,“寻芳楼既已关停,便再无第二个,陛下想让臣直言吗?” 言外之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上次偷偷跑出宫的事,我没跟你直说,是在给你面子,你还想把杏园当成第二个寻芳楼随便闯?没门。 姜青姝:“……” 可恶。 张瑾好凶哦。 姜青姝能跟别人讨价还价,但张瑾不行。 因为张瑾脸上就明明白白地写着“能干干,不能干就退位滚蛋”,真的让她哑口无言,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真的很不务正业的错觉。 怎么办? 她真的想出去看看呜呜呜呜! 姜青姝只好求助其他人。 谢安韫就算了,一旦踏出宫门,她可能马上就会成为失踪人口,第二天江山就易主了,姜青姝决定去找她那温柔亲切的君后。 赵玉珩当时正在临窗看书。 许是因为伤口总是裂开,为了不让血迹那么显眼,他那日一改往日的寡淡,穿了一身明亮又张扬的红衣。 这年轻郎君的身姿挺拔,若凛凛的寒竹,被日光罩着,更显得俊朗翩然。 如神仙中人。 听到她的话,他微微一笑,抬起那双温柔澄澈的眼瞳:“陛下当真想去关宴?” 她点头。 但又觉得他现在身体不好,有伤在身又怀了孕,还要操心她,不由得说:“朕只是想去看看那些学子,若有作风清正之人,便在提早留意……若君后不便,那就……” 赵玉珩倒是笑着摇摇头,伸手抚她的发,“夫妻之间,何须客气。” 她眼睛一亮,“你会帮朕?” “嗯。” 他略一沉吟,“其实,张相所言虽有理,但关宴之上达官贵人众多,这些人平时都有仇家,亦怕有刺客混入,所以守备森严,并不危险。” “但陛下毕竟是天子,不可心存侥幸。” 赵玉珩搁下手中的书,淡声道:“杏园西侧有一处清净白蘅苑,一般由高品秩官员单独接待前三甲之处,陛下不去里面,倒也不那么容易被认出来……东侧临湖,倒是多为学子游玩吟诗之处,也有一些女郎会去,陛下可以混入其中,不会太引人注目。” 她好奇:“君后对杏园这么熟悉,难道去过?” 赵玉珩一滞,长睫在日光中微微一落,不知在想什么,守在一侧的宫令许屏神色担忧,欲言又止,听到君后淡淡道:“年少时去过一次,已经很多年了。” 姜青姝看着他冰凉的侧颜,有些迷惑地继续问,赵玉珩却又抚了抚她的发。 自那夜之后,他就很爱摸她的头发。 就像摸一只可爱的小猫,怜爱得忍不住,却又怕吓着它。 姜青姝很放得开,对赵玉珩也并不排斥,觉察到他的亲近之意,索性顺势往前一伏,半倚在了他身上。 男人一僵。 她靠着他,手指勾了勾他的小拇指,“君后,你不必跟朕那么拘谨的。”赵玉珩偏头看了看她亮晶晶的眼睛,失笑地捏了下她挺翘的鼻尖。 然后他把她抱进了怀里。 抱得满满当当,让她坐在他的腿上,枕着他的肩膀,他衣袖间清淡的寒竹香笼罩下来,嗅着令人心安。 许是君后体弱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姜青姝平时只觉得他弱不禁风,生怕他磕了碰了出了什么事,她不好跟赵柱国交代。 但如此一靠,却发现他的身材还是很健壮的,也有肌肉,至少抱她是轻轻松松的。 该有的都有,才不是瘦弱的竹竿儿。 她舒舒服服地靠着他的肩,伸手戳了戳他的胸口靠近腋窝的位置,“伤口不会碰裂开吧?”赵玉珩捏住她作乱的手指,无奈道:“陛下,别这样。” “你疼?” “……不是,是痒。” “哦。”她又戳了一下。 他被她戳得没忍住,笑了起来,看得她有些目不转睛。 他明明长得这么好看,却很少笑得这么开怀。 她说:“君后多笑笑啊,朕喜欢看你笑。”整天闷着有什么意思呢,感觉就算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要不跟他找几本书来看看?他不是很喜欢看书吗? 正好前段时日谢太傅给了她几本书,让她没事多看看好修身养性,她还愁没时间翻呢,可以让他看了讲给她听。 她正入神地想着。 “陛下。”他低声在她耳侧喟叹:“……臣很庆幸,陛下是陛下。” 这句话没头没脑,一边的宫令许屏却听懂了。 ——进入帝王家没得选,成为君后没得选,但若陛下不是眼前这个令他在意的陛下,君后的心或许会黯淡许多。 ------------ 21 少年恨8 关宴当日。 姜青姝换了身清爽的窄袖长裤胡服,头戴幂篱,同霍凌一同策马去杏园。 本朝为图出行之便,除了身份贵重的达官贵人,大多数人不喜车驾,骑马出行,况且车马填塞,实在是空前盛世。 不过这一次,霍凌不必隐瞒身份,她也有了个正正当当的身份。 ——霍凌的妹妹,霍元瑶。 霍凌的确是有这么个妹妹,今年及笄,已是出阁的年纪,不过霍凌双亲皆亡,兄长做千牛卫无法照顾她,便被养在赵家,鲜为人知。 两人很快到了杏园外。 从四品千牛卫中郎将,论品秩没人敢拦,姜青姝跟在霍凌身后,好奇地东张西望,“阿兄,这里真热闹啊。” 被这一声“阿兄”喊得愣住的霍凌:“……” 陛下总是入戏这么快。 其实霍凌如今才十七,比姜青姝还要小一岁,他不自在偏头咳了一声,耳根无端有些红,“是,妹妹莫要乱跑,此地人多,别跟丢了。” “好的阿兄。” 霍凌:“……” 霍凌带着“小妹”一路进去,路上碰到几个文臣武将,大家都在互相寒暄,有人问及他身后的女郎是谁,霍凌皆笑道:“这是家妹,非吵着闹着要过来看看,正好今日宫中我不轮班,便带来她开开眼。” 众人笑了起来,都心照不宣,想来这也是个来找夫婿的,如今民风开放,不少贵女都喜欢自己挑年轻才俊,哪怕是有了驸马的长宁公主,今日也来了。 姜青姝上面有三个姐姐,她研究过,那三个皇女能力都不错,但也许是先帝怕她坐不稳皇位的缘故,先帝驾崩前就一直在打压她们,甚至明令她们不许参与政事。 姜青姝: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先帝好像玩家啊。 她以前玩游戏的时候,也经常这么干。 然后就导致虽然小皇帝坐不稳皇位,但其他三个皇女都各自浪去了,大家有权有钱有地位,都比姜青姝过得快活,反正延续姜氏皇族的重担不在她们身上。 姜青姝:“……” 可恶。 为什么只有她备受压迫! 姜青姝跟随霍凌往里走,一路东张西望,瞧着那些年轻朝气的进士互相攀谈、称兄道弟,好不春风得意。 即便是考了几十年才成为进士的中年人,未经过官场打磨,眼神也很干净,踌躇满志。 姜青姝不往西走,而是朝着临湖的东边小苑走,果然如君后所说,东侧多女郎,吟诗作对,投壶抚琴,气氛更为活跃,好比大型相亲会。 能考中进士,已经在数值上进行了一波筛选,但这些人到底有什么所长,她还要亲自来试探。 姜青姝索性寻了处清净的地儿。 她头戴幂篱,笑吟吟与那些进士问答。 旁的女郎问的皆是“郎君家中是做什么的?”“郎君可有家室?”“郎君此番排名第几?”“郎君可会琴棋书画?”而姜青姝问的不太一样。 她问一人:“郎君可会务农?” 那人愣了一下答:“在下家中并非农户。” “那会什么?畜养?桑蚕?懂采矿吗?会不会炼钢?” 那人:“?” 那人愣了很久才答:“在、在下精通丹青……” 那不要。 姜青姝迅速pass,立刻下一个,效率之高好比某招聘软件上的HR,继续一个个面试。 “你觉得你性格上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谈谈你对加班的看法?” “未来五年,你有没有什么职业规划?最想去哪个部门任职呢?” “你选择考进士的理由是什么呢?” “如果此番你进入官场却得不到上级赏识,你会怎么做?” “……” 霍凌:“……” 霍凌不懂,但是霍凌大受震撼。 原来这就是日理万机的天子吗?果然是不放过任何一个选拔人才的机会啊,他都觉得那些学子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的样子有点可怜了。 姜青姝却很失望。 她大概面试完了十几个人吧,这些人大多数非常自信,觉得自己能拜相,但只有三个口齿伶俐对答如流的,八个还算有特殊技能的,剩下的都是只会写文章的。 大概是她问的太猛了,而且完全不像是来找如意郎君的,朝她这边来的学子都少了很多。 像是有点怕她。 就在她派霍凌去寻孙元熙过来时,不远处传来喧闹声,本来稀少的女眷迅速多了起来,护卫装束也不太一样了。 “是长宁公主!”有个进士激动地说。 姜青姝:“……”不是,你在激动什么啊,投靠公主也没用吧?上赶着做面首? 姜青姝走出去,混入那波人群。 她戴着幂篱随着人群进入临湖的别苑,这儿坐的大多是跟随长宁公主看热闹的贵女,有几个女郎也不管姜青姝是谁,直接拉着她过来一起八卦:“今日长宁公主好像有目的而来呢,正眼都不瞧别人一下,只拉着那个裴朔不放。” “裴朔?就那个最后一名?” “是啊是啊,本来我也瞧不上,我爹说了,我要嫁就嫁前三甲,可我方才无意间瞥到了那个裴朔的正脸,可真俊啊。” “能有多俊?殿下那么多面首,不都很俊吗?” “这个不一样,你去瞧一眼就知道了。” “那你跟我一起去。” 几个贵女说笑着,互相娇羞地推攘起来,有个贵女自告奋勇地起身,还拿团扇点了点姜青姝,“这位姊姊要不要一起?” 姜青姝也起身:“好啊。” 四周丝竹管弦声犹如天上来,花团锦簇,杏香沾袖,蝴蝶纷飞。 女郎折得殷勤看,道是春风及第花。 长宁公主坐在那临湖的亭台中,姜青姝来到湖边的围栏处,那贵女正在张望亭子里的郎君,就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嘈杂的热闹声像波涛自远处盖了过来,原本说笑的人们都纷纷站了起来。 姜青姝回头看去。 “快看,是状元郎!据说如今二十七,尚未娶妻呢。”她听到有人说了一句。 赤乌高悬,清风飒飒,一抹鲜亮的红被人簇拥而来,于朝晖之下如此夺目张扬,姜青姝愣了一下,抬首望去,去看那年轻的状元郎正脸。 话本子里的状元郎当是极为好看的,望着那么惹眼的红,姜青姝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以前读过的一句诗。 “最爱就中红一朵,似状元,得意春风殿[1]。” 得意是得意了。 可惜她也看到了数据,野心90政略73忠诚20,并不是她想要的那种人。 长得也平平无奇。 还不如昨日她那着红衣的君后。 姜青姝忽然想起昨夜,她回到紫宸殿之后询问秋月,秋月告诉她的一桩大家都不会再提及的隐秘往事。 “君后啊,他可是当年名满京师的赵三郎呢。” “如今的状元算什么呢?当年的君后才真真是骄傲无双,十七岁便连中三元,成了众望所归的新科状元。” 当时的赵家郎君才华横溢,令天下才子望尘莫及。 传言当时全天下最有名的画师,画下他高中状元入杏园赴会那一日,身着红衣策马过街巷,衣袂在风中飘摇,何其风光耀眼。 朝中阁老赏识他,天下人仰慕他,大儒学士赞叹他,所有人都等着他进入朝堂施展抱负,以其家世才能,拜相不过是早晚的事。 结果呢? 一道赐婚圣旨从天而降。 那少年郎夭折在了最是骄傲得意的年纪,从此无人再敢提及一句,只剩下朱红高墙里身披大氅的年轻郎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眸底却冰封千里。 只有昨天才开怀地笑了笑,笑起来可真好看。 姜青姝托腮靠着围栏,兴致索然地望着远处的繁华喧闹。 她想:君后昨日穿红衣那么好看,若穿这一身状元服,一定也很好看。 论容姿。 谁也比不过赵家三郎。 ------------ 22 求不得1 被状元打了岔,姜青姝回头再看向亭子时,原本坐在那儿的裴朔已经不见了。 那红衣状元来亲自拜会长宁公主了。人潮拥挤,她的视线被那些人挡得死死的,放眼望去只觉得眼花缭乱,更别提找人了。 姜青姝慢慢后退,脱离人群,在僻静处和霍凌迅速会和。 霍凌将孙元熙带来了。 要见那位贵人,孙元熙心底很是紧张不安,心里把朝中所有大员轮番猜了个遍,唯独不敢想龙椅上的那位。 看到自不远处款款而来的女郎时,他狠狠震了一下,呆呆地瞪大眼睛。 “陛、陛陛……”他结巴了一下,回头看向霍凌,见对方无声点头,连忙要跪下行大礼, &34;草民拜见陛——&34; 姜青姝快步上前,伸手将他托住,“朕是微服来的,不必多礼。”孙元熙听着少女温柔的嗓音,垂着头不敢直视圣颜,但是隐隐觉得这声音很耳熟。 哪里听过呢? 孙元熙费劲地回忆。 难道是……那天寻芳楼,霍将军身边跟着的小娘子?孙元熙的心跳猛地加快。 那是陛下7他何德何能,竟让陛下屈尊至此…… 孙元熙不由得想起去年,他家良田被人侵占之时,那是新帝刚登基之时,本该是一番新气象,很多地方无辜百姓却备受欺压。 底层百姓无人关心新帝是谁,大家耕作的耕作,织布的织布,只想图口饭吃,只有他们这些—心考取功名的学子,才时常愤慨激昂。 孙元熙那时最大的感触便是,新帝登基这一年里,那些当官的越发肆无忌惮地欺压百姓,百姓过的是越发艰难。 不禁对新帝有些不满。 只是来了京中之后,他才发现,朝野上下只知张相和王谢赵郑等世家,几乎无人不结党,无人不私相授受,无人提过这个稚嫩的少帝,他偶尔在与人清谈时提及,却被人嘲笑“毫无志向,不懂时局”。 有些事,并非少帝一人促就,也并非是少帝想看的。 而是压在百官上头雷厉风行的先帝驾崩了,他们便明目张胆地开始贪污了。这些想法,孙元熙一直藏在心底,不敢与人言,唯恐惹祸上身,而今日见到这年轻却谦和的女 帝,便更 加印证了心中所想。 【孙元熙忠诚+25】 姜青姝笑了。 &34;日后入朝为官,希望孙卿能好好做事,造福百姓,无论境况如何,都要宠辱不惊,和朕一起努力。&34;她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 “朕继位一年,根基未稳,很需要你们。&34; 孙元熙抬头,清澈的眸子微微颤动,望着少女带着笑意的双眸。&34;草民……臣会的。&34; &34;好。&34;她嘱咐好了,打算离开,转身道: “孙卿日后便是朕在朝中的眼与耳,若有结识的清流名士,只要持心正、人品佳,都可以引荐给朕,朕也会派人照顾好你的家人,让你没有后顾之忧。&34; &34;臣谢陛下。&34; 孙元熙抬起双手,对着天子的背影深深一拜。 姜青姝又开始寻找那个叫“裴朔”的学子。 她真是越来越好奇此人了。 前天她注意到这个名字之后,怀疑其有心藏拙,便没明面上让郑宽调他的卷子,以免让其因帝王的过度关注而被六部官员注意到。 她故意往后捱了一日,在发榜那日,不经意向前来授课的谢太傅提及想看新科考生的卷子,学习一二,让秋月再去中书省一趟, “随机”拿了二十份考卷。 裴朔的卷子就在其中。 谁知谢太傅对裴朔竟印象深刻。 谢临说: “此人目空一切,言辞大胆,锋芒太过,无文人学士应有之谦和稳重,过刚易折,不适合在朝中为官。&34; 姜青姝便仔细瞧了一眼。 字迹飘逸潇洒,铁画银钩、柳骨颜筋,文章也洒然脱俗,就是言论太过于锋芒毕露,很是大胆妄言。 属于是考官看了会眉头紧皱,让他挂了又觉得可惜的那一类。 怪不得能拿末名。 朝中几位阁老定是不喜欢这等官员的,太有自己想法的不好掌控,但能让他进士及第,约莫也有几分对才学上的认可。 会试前三除了孙元熙,其他两位都没能进士及第,更遑论排在后面的举人?明明是会试榜末,希望渺茫,这个裴朔却还能精准掌握评卷官的心思,将自己的位置控制在最后一个。 明明最该无人在意,却又被长宁公主看上,讨论度还这么高。 怎么说呢…… 有点像主角配置啊。 按照里的剧情来说,一般最高调嘚瑟的都是炮灰,真正的大佬都会故意暴露点儿缺点,让自己低调起来,要么是喜欢清净,要么是喜欢玩扮猪吃老虎那一套。有些比较逆天的学霸,有时候不是也会玩什么精准控分之类的吗? 她怀疑这就是。 要真是能在张瑾出考题的情况下还精准控分的大佬,政略怎么也得上九十啊!必须抓住。 此时此刻,整个杏园都闹哄哄的,随着状元郎和几位重臣的到来,整个关宴都涌向了最热闹的高潮,很多朝中举足轻重的阁老也陆续而来,都想瞧一瞧这风光无限的前三甲。 丝竹管弦犹如仙乐,乐姬临水而坐,演奏起了琵琶。人们开始朝西侧白蘅苑的方向走去。 姜青姝记得赵玉珩说过,不要轻易进入白蘅苑。 因为那里有很多手握实权的朝中大员,并且每一个都见过皇帝。被认出来就尴尬了。 姜青姝本想先用实时看一下有哪些人,但是今日实在是太热闹了,实时里突然爆发式多了千条动态,还在不停地往下滚动,完全看不过来。 行叭。等她回宫之后再一个个扒,这群人这么活跃,八成又是在结党。 现在就是有个问题。她要怎么安全且名正言顺地进入白蘅苑? 霍凌是从四品千牛卫中郎将,在一品二品多为虚衔的情况下,在朝中品阶并不低。但御前侍卫和朝臣不一样,侍卫只负责皇帝安全,手中没有实权。 若是先帝近臣,想必巴结之人众多,但他偏偏跟的又是傀儡女帝。那些当官的平时都不带霍凌玩儿。 霍凌不好进去,姜青姝也并不想再找赵家,就当她正在摸着下巴思索之时,一群人流突然朝她和霍凌涌了过来,一下子就将他们冲散了。 姜青姝背对着那些人,身子被撞得踉跄了一下。 纤细的腰肢撞上围栏,险些重心不稳地落到湖里,还好她险险扶住栏杆,待她回头想去找霍凌时,幂篱上的薄纱却被一簇花枝勾住了。 姜青姝:&34;… 幂篱不能摘,她只好伸手去扯那簇花枝。 而 另一边。 霍凌在被冲散之时,下意识就是踹开那些挡路的人,去找陛下。结果一只手将他拦住了。 他一怔,抬头时,对上一张玩世不恭的脸。——齐国公世子王楷。上回寻芳楼那家伙。 霍凌眼皮一跳,面色骤寒,再看四周,视线却被挡的严严实实——这群人方才故意涌过来,便是故意将他围住。 王楷右手摇着折扇,率先先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哎哟,我当是谁呢,还真的是你啊。”他上下打量霍凌的装束,笑容冷了一丝, &34;原来还是个当官的?上回是故意针对小爷,什么泼酒是假,是来搅局对吧?&34; 王楷永远记得那天。 一男一女坏了事,谢表哥还被砸了头,事后那寻芳楼也开不成了,他还失了谢表哥的信任。 早知会那般,那天小美人他便自己留着享用了,何必献给表哥后又白白闹出乱子?王楷还记得,那小美人最开始便是跟在这人身边的。 杏园还能碰上,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看到他腰侧鱼符,王楷便更为笃定了。这是个官儿啊。 他和那小美人定是一伙的,他定然知道那美人的下落。 若是被他抓到那美人儿,先自己好好享用一番,再把她送去给谢表兄,谢表兄定会对上回他的办事不利既往不咎。 某种程度上,王楷虽是国公世子,但委实无地位无实权的,能当个谢尚书的跟班、被利用来笼络朝臣已是便宜他了,失信于谢安韫之后,他也的确无处得知那小美人的身份。 他就这么过去拦住了霍凌。 &34;怎么?上次得罪了我,这回还想走?&34;他活像是街头混混来找人打架的,一脸欠揍。 霍凌: &34;……&34; 霍凌面无表情: “滚。”别逼他揍人。 &34;滚?”王楷折扇一合,指着自己, &34;知道我是谁不?我可是齐国公世子,看你装束应该是个将军?金吾卫?还是别的?&34;他上下打量,冷哼一声: “我齐国公府要整你还不难……&34; 霍凌根本不把这种京城纨绔放在眼里,他此刻心沉沉的,只想尽快找到陛下。但这王楷难缠得很。 若是王楷一人还好,偏生他带了好几个 狐朋狗友,几个人都围了过来,霍凌一招就能被他们全部撂倒,但此地特殊,不能生事。 &34;本世子也不是想为难你,就是想向你打听打听,那天跟你一块儿去寻芳楼的小美人呢?&34;王楷咂摸着回味道: “那日一见,实乃惊为天人。本世子就是想认识认识,你要是能把人交出来,上回的事本世子便与你一笔勾销……&34; 霍凌:贵女谈不上,但绝对你是跪下来舔都舔不到的。霍凌已经没耐心了。就在他要出手之际,一边解开了幂篱上薄纱的少女已经过来了。 她很利落地推开一个挡路的,笑着挡在了霍凌的跟前,正对着眼前的王楷,双手挽起纱帘,露出一双波光流转的眼, &34;原来是你呀。&34; 幂篱之下的脸依然带着面纱,但那双眸子天生上挑,令人印象深刻。王楷呆了一呆。 “你……” 真好似从天而降。 这年轻的女郎穿着利落胡服,腰身纤细,姿态曼妙,仅仅一双眼睛便好像会说话似的,又瞅他一眼, &34;怎么?上回吃了亏,要拿我去兴师问罪?那可不巧了,我并非奴籍贱籍,你抓不了我的。&34; 王楷被她一瞅,好似百爪挠心,连气势都弱了下来,低咳一声道: “也、也没有……” “上回那事都过去了……我表兄也没提了,我还抓着不放做什么呢,方才跟这位兄台说话语气冲了些……&34; 姜青姝笑: &34;是吗?那你拦我们做什么呢?&34; 王楷尴尬支吾道: &34;这不是……想跟这位兄台打听打听小娘子你……&34;&34;你想知道我是谁呀?&34;她笑着问。 王楷点头。 &34;偏不告诉你。&34;她斜斜觑他一眼,娇声道: “我是来找裴郎的,可不是来找你的,凭什么告诉你我的身份?&34; 王楷身为世子,平时也少有人不给面子的,谁知道这小女郎竟如此不给面子。 裴郎? 朝中可没有什么贵人姓裴。 他嗤笑: “哪个裴郎?能有本世子的一半好?你若能跟本世子在一块儿,将来齐国公夫人的位置 她打断他,鄙夷道: “当然比你好, 你是世子又如何,你也不曾参加科考,裴郎这回可中了举人呢。&34; “你说的是裴朔?” &34;怎么?你认识?&34; &34;本世子当然认识,那小子模样长得还算不错,可惜性子古怪,不知得罪多少人了,我看他入了官场也做不长远,你稀罕他做什么?&34; “我才不信,你无非是嫉妒他进士及第,才这样说他。我早就听闻裴郎美名,这一回就是来见他的。&34; 霍凌站在一边,听这二人你来我往,一开始甚为不解,渐渐的便听明白了陛下的意图。 陛下看出这人对她有意,加上此人身为京中纨绔,向来是极为好面子的,便故意在用激将法给他设套,引王楷带她去找裴朔。 很危险。 很大胆。 但,的确很妙,这王楷在京中各家游走惯了,跟谁都不如跟他一起。 少女游刃有余地说笑着,说到“嫉妒”二字时,王楷果然已经被激怒了,恼火地说: “本世子嫉妒他?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白衣,不过会写几个文章罢了。&34; 她悠悠地说: “白衣未必不成卿相,如今的尚书左仆射张大人不也是从下面爬上来的吗?世子若当真认为你比裴郎好,不若带我去见见那传说中的裴郎,我就知道传言是否为真了。&34; 王楷冷哼, &34;你以为我会中招?&34; &34;怎么?世子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吗?&34;她笑道: “不若我再加个砝码,只要世子这回做个君子,带我去会会那裴郎,事后我便告诉世子我是谁家女郎,如何?&34; 王楷倒是对这个颇感兴趣。 他也觉得新鲜极了,很少有人跟他如此打赌,这小娘子瞧着就气质不凡,一颦一笑都好似名门教养出来的,或许是某个朝中重臣的千金。 他心痒难耐,却还是说: “只知道身份算什么?等关宴结束后,小娘子敢不敢把面纱取下来让我瞧一眼?&34; &34;成交。&34; 她非常爽快。 姜青姝唤霍凌“阿兄”,和他约定好一个地方等候,临走时又笑着跟王楷打趣道:“我阿兄可是就在这儿,你要是敢把我拐走了,回 头我阿兄上折子参你一本。” 王楷心道他倒是想拐了这小娘子,直接把人绑了带回家,不过既然有家室出身的,他当然要放着眼光长远些。 他道: &34;放心吧,本世子也算个君子,小小一个杏园,还能把你拐哪去?&34;说罢,他便和姜青姝一同往白蘅苑去了。 杏园的景色无疑是绝美的,越靠近白蘅苑,临水山石便愈发错落有致,西府海棠垂丝翠缕,葩吐丹砂,点缀满园杏花,蝶舞蜂飞,香气袭人。 白蘅苑主要是为前三甲而设,能进去的进士不多,闲杂人等更是想都别想,但打从王楷把她往白蘅苑的方向带开始,姜青姝就知道自己又猜对了。 这裴朔有本事让长宁公主看中他,也有本事进白蘅苑的。 她跟在王楷身后,看到里面坐了很多人,远处上座的确有好几个着紫穿绯的官员,隔得远看不清,但属性界面弹了出来,她迅速扫了一下是哪些人。 吏部尚书郑宽,户部尚书崔令之,户部侍郎郭奚,礼部尚书严滦,大理寺卿伏岳等………上柱国赵文疏和沐阳郡公杜如衾也在。 人真多啊。 基本都是三品及以上的。 但张瑾和谢太傅都不在,若尚书省左右相在场,只怕这些人都要拘束许多。 那状元一身红衣可真显眼,站在花池边吟诗饮酒,几个身姿曼妙的舞姬为他斟酒,可谓是全场的焦点。 榜眼如今不惑之年,和探花郎也过了三十,在一边倒是有些逊色了。 姜青姝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笑盈盈地扫了一眼,便没什么兴致地挪开眼,推了身侧王楷一把,脆生生问: “我不要看他们,你带我找的裴郎呢?” 王楷: “别急啊,裴朔不在这儿的话,应是在阁楼里面。”他召来一个小厮问了问,笃定道:&34;没错,他进去了。&34; “那我们快进去吧。 “等一下。” &34;还等什么呀?&34; 姜青姝委实是不想再这外头多留,此刻娇嗔着催促,一副没耐心又娇蛮霸道的样子,王楷简直是迫不及待想看她的模样,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 ”我去同我表兄说一声。&34; / 谁? 姜青姝的脑海里下意识就蹦出“谢安韫”三个字,但是谢安韫不是被打得很惨吗,应该不是这个表兄……吧? 她的目光追寻着王楷,回过身去。 恰在此时,丝竹管弦已经奏完了一曲,四周变得很安静,原本被乐声掩盖的说话声也就变得格外清晰—— &34;你今日怎么一动不动?怎么感觉你脸色不大好?&34;“我没事。” 两个男子侧对着她坐着,一人举着一杯酒,坐姿皆意态风流,面朝着另一簇盛放的杏花花枝。 身着淡紫官服那人声音低低的,透着点儿哑,像是不太舒服,他身侧那人继续笑道: “我听说你最近颇爱画丹青啊,可是有喜欢的女郎?&34; 姜青姝一怔。 她已经瞧出那人的背影了,连忙扶着幂篱要转过身去。 偏生那王楷也是风风火火的,远远地便喊了声表兄,侧对着的二人同时回头,恰好就朝着姜青姝的方向看过来。 姜青姝: &34; 她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适时有风而来,卷着一地红白杏花花瓣,掠动佳人幂篱垂落的薄纱。 男人何其敏锐。 他几乎是立刻就盯住了她。 因为受了鞭答,他的脸色很是苍白,漂亮风流的桃花眼深不见底,盯着她的眼神一瞬间阴沉无比。 他说:&34;有。&34; &34;我很喜欢她。&34; &34;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一定不会放过她。&34;姜青姝看到谢安韫头顶浮现出来的一行数字。 【忠诚:-100】 ------------ 23 求不得2 姜青姝:&34;?&34; 不是吧…… 谢安韫忠诚到下限了。 许是她这几天太忙,系统提示又太多,以致于她没有注意到谢安韫忠诚是在什么时候暴跌的。现在她面朝着对方站着,看到这个数字之时,心跳便骤然加快起来。 糟糕。 谢安韫认出她了。 《女帝》这个游戏中,负忠诚臣子的弑君事件,是可以sl[1]的,也就是说,几乎每一个负忠诚的臣子都可以弑君。 穿越后她不知道这个设定变了没,但以她和谢安韫几次相处状况可见,谢安韫很喜欢她,不像会杀她的。 但-100就不一样了。 -1到-99区别都不大,一旦跌倒了最底部的-100,那个人搞事情概率会直线上飚。 不妙。 姜青姝想拔腿就跑。 丝竹管弦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弹奏的是低缓的乐调,抑扬顿挫、声动梁尘。 她看到王楷过去,同谢安韫说了什么,她又听不见具体内容了,只知道谢安韫一直在盯着她看,眼神骇人得仿佛要生吞她,根本没怎么理会王楷。 然后他猛地一掷酒杯,站了起来。 姜青姝后退一步。 草。 今天太傅为什么没来啊! 她转身就跑。 &34;钦?&34;王楷愣了一下,下意识顺着谢安韫的目光回头,发现那小美人跑了,顿时也朝她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嚷: &34;我不是让你等等我吗,你跑什么啊?&34; 姜青姝跑得飞快。 废话,再不跑等着被他报复吗! 正好那个裴朔在阁楼的方向,那边人少,姜青姝直接往那边跑去,一边跑一边飞快地观察四周。但她忘了,这具身体是养尊处优的女帝,并非是穿越前时不时晨跑健身的她。以致于她跑得不快,且体力不支。 踏入门槛时身子晃了晃,又正好撞到一个人,那人往后踉跄了一步,伸手扶住她, &34;小心。&34;她闻到极淡的梅香,仿佛裹挟着雪一样的凉气。 那人扶着她,她扶着幂篱,来不及看这人是谁,急 匆匆地迈进门槛里,连道谢都来不及就想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人反应也极快,指着一处说: “那里。” 姜青姝迅速缩了进去。 王楷随后便追了来。 &34;突然跑什么跑啊,想食言不成……&34;王楷也是纳罕得很,一路追着进了阁楼,正要找那小娘子,结果看到站在门口的男子。 此人长眉入鬓,鼻若悬胆,气质悠然,此刻笑盈盈的,如沐春风。 &34;裴朔?&34; 王楷骤然眯起眼睛。 躲在角落里的姜青姝也一愣。 裴朔?刚刚扶她的人? &34;原来是齐国公世子,幸会幸会。&34; 裴朔两眼弯弯,笑露出一口白牙,不怎么用心地抬手朝他拱了拱,揶揄道: “怎么?上次追学子,今日追美人,世子这一天天的,可真忙啊。&34; 王楷瞬间黑了脸。 &34;那小娘子你看见了?她人呢?&34; 裴朔说: “啊,看见了啊,这儿的小娘子不是很多吗?”他指了指周围来来往往端着酒壶的婢女们,折扇一开,掩面轻哂, &34;怎么?都不是世子想要的?&34; 王楷上回被裴朔气得不轻,如今一看到裴朔便觉得呼吸困难,额头突突地跳: &34;裴朔,本世子警告你,别在这儿装傻!&34; &34;你要找就找,我又不曾拦你。&34; 裴朔懒洋洋地瞥他一眼,眼神仿佛在说&34;多大人了,你是眼睛瞎了还是腿瘸了不会自己去找&34;慢吞吞地让了开来。 王楷知道,那小娘子就是冲着裴朔来的。 虽然不知方才她为何要跑,但裴朔人就在这儿,他何必还大费周章地往别处去?王楷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回头。 &34;表兄?&34; 日光下,谢安韫垂袖而立,神色却一片寂冷。 他本来是受了伤,那些纵横狰狞的伤痕便是他最为狼狈不堪的一面,被绷带一层层缠住,藏在象征富贵权柄的官袍之下。 若是旁人伤成那样,只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下不来床。 偏生谢安韫是个疯子,他哪怕是四肢尽断,还剩一口气,也要拖着病体残躯出来,站在这最耀目的阳光下,令旁人看不到他那些腐烂发臭的阴暗面。 女帝来了。 她总是这么爱乱跑。 谢安韫追过来的速度不快,短短这一会儿,他背后又开始撕裂流血。但他神色冷漠地立在那儿,暖阳仿佛被一层膜阻隔在他背后。 &34;她人呢?&34; 他寒声问。 王楷又是一懵,心里迷惑起来,表兄也是在追她?刚刚那小娘子跑那么快,不会是在躲表兄吧? 不会吧…… 虽说小娘子和表兄上回在寻芳楼见过了,而且还闹的很不愉快,但看那小娘子的打扮,便是熟人都未必能一眼认出,表兄怎么知道这是砸了他的人? 王楷一头雾水,谢安韫神色森冷,裴朔笑意盈盈。 阁楼里头,长宁公主的邑司令[2]出来了。 邑司令是位女官,远远见这三人在一处,倒是有些惊讶,随后抬手朝他们拜道: “见过谢尚书,王世子。我们公主在里头设宴,令下官叫裴郎君进去,不知二位可要同往?&34; 虽说本朝民风开放,但前朝宗室有别、男女之间也止于礼节,长宁公主又有驸马,索性转而换了在阁楼里单独设宴,也是避免与外头那些朝臣发生冲撞。 王楷心念百转,知道那小美人是来找裴朔的,便立刻一口答应,还自作聪明地谢安韫使个眼色。裴朔看在眼里,眉梢微扬。 谢安韫神色冷漠,只是强忍着摇摇欲坠的眩晕感,袖中的手攥得死紧。这三人便入宴了。 躲在角落里的姜青姝:&34;…&34; 还好。 她松了口气。 虽说长宁公主是她同母异父的亲皇姐,但姜青姝没有原身记忆,不能确定长宁可不可信,索性躲在角落里偷瞄。 问题不大。只要能瞄到裴朔的数据就行。 这个游戏在这方面太不智能了,她想查属性还得见到人才可以,否则她何必费这么大的劲呢?阁楼里落座几个女眷和宗室,还有极少数的新科进士,乐声低缓,倒是悠然自得。 / 她悄悄溜出来,抓着幂篱上的薄纱,隔着几面围挡的山水写意玉屏风,悄悄往宴厅里头看。她先是看到脸色苍白、垂睫不语的谢安韫,还在东张西望的王楷,随后是……一只风流转着扇子的手。 手法太熟悉了,以致于她的眼皮跳了跳。 …不是吧。 寻芳楼里拱火的那家伙? 随后一张潇洒俊逸的侧颜映入眼里,对方正在轻哂,一条腿微微曲起,端得狂放不羁。 【姓名:裴朔,身份:布衣】 【年龄:24】 【武力:50】 【政略:95】 【军事:90】 【野心:30】 【声望:30】 【影响力:190】 【忠诚:100】 【爱情:0】 【特质:聪慧,高傲】 姜青姝: &34; 啊? 这什么玩意儿??? 姜青姝看愣了。 她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呆呆地望着这个逆天属性,抬手揉揉眼睛,又看到那个“忠诚100”,属实是被这天降惊喜砸懵了。 果然上天给她关了一扇门,必然给她开一扇窗对吗?继谢安韫忠诚暴跌到底之后,又空降满忠诚人才正负抵消??? 姜青姝开始兴奋了。 好耶!白送的满忠诚人才!都不需要她攻略了!她宣布这就是她的人了! 那人并没有看向这边,还在笑吟吟地跟长宁公主说话,笑容一成不变,姿态不卑不亢,对方多次主动表示亲近,他都毫不所动。 连许多倒酒的婢女都在偷偷瞄他。 他突然凑过去,对长宁公主说了什么,惹得对方掩唇笑得花枝乱颤,他看起来好像还漫不经心的,又一展折扇,半遮俊颜,好不潇洒。 没有人知道他说了什么。 只有裴朔自己知道,他说的是:&34;难道这皇族女子,都好似殿下这般美貌吗?&34; 长宁公主就知道他嘴甜,掩唇轻笑,道:“实不相瞒,本宫与几个姊妹,长得的确都 像先皇,裴郎问这个做什么?&34; 裴朔但笑不语。 瞄到了裴朔的属性,姜青姝觉得今天可以提前下班了。 事不宜迟。 她撤了。 白蘅苑的路她大致明白,趁着谢安韫现在看起来还没缓过来的样子,她悄悄遛出阁楼,谁知王楷那厮阴得很,早猜到她会如此,提前让人在门口捉她。 姜青姝: 你妈的。 真阴啊。 王楷自个儿心里也打着算盘,他知道表兄完全是冲着这小娘子来的,一旦这小娘子被抓到,依表兄的性子,别说今日她回不去了,八成还要掉一层皮。 她那阿兄估计也会真的上折子弹劾齐国公府。 王楷当然不会闹到御前,也不会把她交给表兄,要交他一开始就交了,何须等到表兄发现她呢? 他就是打定主意要弄明白这小美人的身份,这回能碰见,下次又不知要何时了,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待下属回禀说捉到了他,他便借口尿遁出来,不紧不慢地走到假山后头,看着姜青姝。&34;怎么样?跑不掉了吧?跟小爷我躲,我看你往哪儿躲去。&34; 王楷得意洋洋地撩开她的幂篱, &34;别怕,有你阿兄在外头,本世子当然不为难你。我今日倒是奇怪得很,你未免也太惹眼了,怎么我表兄那么远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是谁?&34; 姜青姝:废话,让你爹来认我,保证你爹也能马上认出来。 每天上朝都见面的好吗! 姜青姝冷静地看着他, ”我不会食言,你现在跟我一起去找我阿兄,我马上就告诉你我是谁。&34; 王楷见她冷脸,笑道:“别生气啊小娘子,回头咱们若是门当户对,没准儿我能让我爹上你家提亲,届时与我王氏一族结为姻亲,何乐而不为呢?&34; 姜青姝倒是被他这句话给逗笑了。 &34;好啊。&34; 既然他这么想要,她可以勉强给他封个妃子当当。 王楷此刻上头得很,哪里知道眼前之人的身份,脑子里已经开始幻想着提亲娶佳人的梦了,所以当他把姜青姝带回到霍凌跟前时,他对霍凌的态 度也变得分外友好且客气,毕竟这以后可能就是他的内兄了。 霍凌: &34;?&34; 霍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少年将军刚刚联系上巡城的金吾卫,也跟宫门那边打过招呼了,此刻虽然不解,但也只是皱着眉头不曾多问,也不想搭理王楷这种纨绔。 他已在外头备好了车驾。走出杏园,他恭敬地撩开车帘,见王楷还紧跟不舍,不由得皱眉, &34;你做什么?&34; 瞧这王世子的架势,难不成他也要跟着一起回宫不成? 姜青姝倒是无所谓,她踩着杌凳上车,回首瞧王楷,”世子怎么这般猴急?当真要随我归家?这可不合礼数,世子可要三思了。&34; 霍凌压低声音, &34;陛…小妹,他……&34; 少年很是不解,但当他抬头,瞧到女帝在西坠的赤乌下的一双笑眼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陛下这回是没有任何利益考量的。 十八岁的女帝还青春年少,她不过玩心大起,想收拾这个横行霸道的纨绔了。 叫他色胆包天。 叫他随便掳人。 正在上头的王楷毫无所觉,很是大方地登上了美人的车驾。 他还在想孤男寡女同乘不便、有辱名节,结果这小娘子比他开放多了,显然也是喜欢他的。他还颇有点儿沾沾自喜,殊不知和可使男子怀孕的天子同乘,有辱名洁的该是他自己。 马车缓缓行驶。 王楷近距离地看着揭了幂篱的美人,她拿着帽檐扇了扇风,姿态优雅,眼风扫他一下,说: &34;世子总是这般轻浮,随便拉着个女郎便想着求亲么?&34; 王楷笑道: “哪里,本世子也不是个随便之人,实话告诉你吧,平日我虽出入那寻芳楼,那可都是为了办正事,并非一直在寻欢作乐。&34; “哦?那还真是稀罕,我头一回听说青楼也能办正事的。”“那是你不懂这其中关窍,能办的事可多了。” “是么。” 她手指一勾,揭开了面纱。 王楷瞧到她脸,先是小小惊艳了一下,随后便觉得有一丝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却想不起哪里见 过。 他迟疑着问: “我以前……可是哪里见过你?你到底是谁家女郎?” 话正说着,马车已停。 她朝他莞尔一笑,不紧不慢地起身撩开车帘,一边将手递给车驾下守候的秋月,一边淡淡道:“世子出来瞧—眼便知道了。” 王楷面露疑窦,跟着她出来,谁知一抬首便是巍峨皇城,和肃然林立的宫人。 搀着少女的秋月低眉道:“陛下。“ 陛下? 王楷杲若木鸡。 在姜青姝转身看过来之前,他已经下意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34;β生陛些陛下?!” ------------ 24 求不得3 想不到这人平时挺嚣张,居然是只禁不起吓的纸老虎。 姜青姝被秋月扶着手,缓缓转身,看着地上抖若筛糠的王楷,故作疑惑地问:“你不是要跟朕回家吗?还想向朕提亲?朕倒是在苦恼,给你封个什么位份好呢?&34; 王楷伏在地上,简直是想哭, &34;不……不必了……臣有眼无珠,没认出陛下,还冲撞冒犯……&34; 他服了。 他真的服了。 这小娘子是皇帝?哪个皇帝跑到寻芳楼砸尚书的啊??怪不得以表兄那睚眦必报的性格,事后居然都没提那事了。 他还以为傻乎乎的以为,表兄是好面子不想提。原来他早就知道是陛下啊? 王楷觉得自己要被坑死了,这绝对是他自作聪明跌的最惨的一次,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会碰到女帝,还会被带到皇宫里头来。 他还能回去吗?不会真的要被扣下来当侍君……吧? 别吧。 他爹非得打死他不可。 虽说嫁给皇帝对家族好,但是因为女帝的侍君要怀孕,很多世家子弟都觉得面子上无法接受。短短这一刻,王楷心念百转,简直是万念俱灰。 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姜青姝笑盈盈地看着他,弯腰凑近: “别紧张啊,朕又不吃人,世子先想想要什么位份吧,齐国公劳苦功高,朕不会亏待你的,朕去同君后商量商量,明日就给你封怎么样?&34; 王楷大惊失色: &34;不不不,多谢陛下厚爱,臣——&34; &34;知道感恩就好。&34; 姜青姝打断他,直起身来,冷淡吩咐身后侍立的内给事: “暂且给世子安置一下,朕去梳洗更衣,晚间让王楷来凤宁宫一块儿用晚膳吧。&34; 王楷伏在地上抬头,只看到女帝离开的背影。 他张了张嘴,还想急着说什么,但一看到周围这些肃然而立的宫人,又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暂且安置这位齐国公世子,是邓漪和向昌被擢升为内给事以来接到的一个任务。 陛下方才出宫去了,这是机密,只有他们这少数几个近侍知道,谁知道带回来一个看起来很傻的国公世子,齐国公这爵位并不低, 还是很有几分影响力的。 邓漪很伶俐地吩咐宫人给王楷整理仪容,以免晚膳时御前失仪,见王楷魂不守舍地坐在椅子上,好似还没回神,不由得出声: “陛下仁慈,世子不必担心。” &34;当真?&34; 邓漪说:&34;陛下若真要为难世子,方才便为难了。&34;反观向昌,却一直默不作声地安排其他事。 像邓漪这般擅自揣测上意,还随口说出来,早晚惹祸上身,向昌胆小,但更多是见惯了宫廷隐私之后培养出来的谨慎小心,断不会像邓漪这般随意。 他本来不欲理会邓漪,但看她有些没了分寸,此事是他们二人一同负责,届时他也要受累,不由得暗中用手碰了碰她,示意她噤声。 待到出来后,向昌道:“以后做事便是做事,不要乱嚼舌根子,陛下仁慈与否绝非你我能妄自胡言的。&34; 邓漪不悦道: “我说陛下仁慈,是在旁人跟前赞扬陛下圣明,这也说不得?” “当然说不得。” 说话也要忖度好时机,向昌低声道: “你当着陛下的面赞扬陛下圣明,陛下自然龙心大悦,但在别人跟前如此说,万一陛下是想敲打那人怎么办?你坏了陛下的事,明天就脑袋落地。&34; 邓漪被骇得噤声了。 向昌说:“你我既然被陛下亲自提拔,但也不可因此沾沾自喜,越是侍奉陛下,越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谨慎小心,你别看秋少监在陛下跟前畅所欲言,那是因为秋少监是先帝留下来的老人了,陛下对她自然信任非常。&34; 邓漪仔细想了想,开始懊悔方才的言行,又对眼前的向昌有了一丝意外的改观——她本以为向昌那日面圣时唯唯诺诺,完全比不上她,还不理解为什么陛下要把他和自己放在一个位置上,今日却发现此人也很聪明。 如此一想,陛下看人果然比她厉害多了,早就看出向昌也可靠了。 她问: “你为什么要提醒我?”他们非亲非故的。 向昌说:“你我共同侍奉天子,当事事以天子为先,而不是以勾心斗角为先,你做错了事,我又岂能吃到好果子?你好好想想,我言尽于此。&34; 说完,向昌便转身出去了。 紫宸殿内 。 姜青姝正在更衣。 听到秋月禀报说了向昌和邓漪的动向,她笑了一声, &34;这个邓漪急着往上爬,太过急功近利,以为逢人就拍朕马屁就好了,的确不如向昌更通达。&34; 秋月说: “陛下圣明,把他们二人放在一起,正好互相比较,弥补缺点。” 姜青姝当时想的其实很简单,这两个人虽然在宫内做了很多年,但官阶太低了,突然提拔会导致二人野心滋长,说不定会沾沾自喜做事浮躁,能力上也不能立刻就适应内给事的位置。 所以,她挑选了野心高忠诚高的邓漪,和忠诚中等野心低的向昌,让他们互补。 邓漪行动力强,势必会影响到不爱出头的向昌;向昌也会提醒贪功冒进的邓漪,以免她失了分寸。 姜青姝微微阖眸,抬起双臂。 宫人安静垂首,服侍少女换上帝王常服。鈕窠霞子、银丝囊网,珠翠结云龙。红袖小裙外着玄衣,白青袜带,赤舄踏地。 她垂袖,缓步出去,看了一眼今日千牛卫轮值之人,正好,不是薛兆。她登上天子步撵,来到凤宁宫。 赵玉珩身披貂裘,拢袖立在凤宁宫的庭院中,听提前过来的秋月提及陛下出去一趟,似乎还有什么意外收获,正有些疑惑,便听到外面通报,说女帝来了。 他抬眼,看到走进来的女帝,莞尔道: &34;陛下看起来心情颇好,事情想来很顺利。&34; &34;很顺利。”她笑: “还有个意外收获呢,有个人上赶着给朕做侍君。&34; 赵玉珩: &34;嗯?&34; 姜青姝径直进了殿中坐下,也不拿赵玉珩当外人,支着下巴笑: &34;家室也还不错呢,追着朕在杏园里跑了一路,还上赶着要上朕的车驾,朕便把他带回来喽。” 赵玉珩微微蹙眉, 他立在那儿,眸色遽暗,盯着那毫无所觉的少女,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嗓音已经微微发冷, &34;陛下,不可儿戏。&34; 姜青姝的神色漫不经心,未曾注意到君后神色,脑海中一直在在思量着要怎么好好戏弄这个王楷。 她看向秋月: “把他叫过来吧。” 秋月悄悄瞄了一眼君后冰冷的 侧颜,心里不停地叹息,陛下平日里精明得很,怎么这会儿变迟钝了。 她领命下去,片刻后,那王楷被悄悄带到。 &34;臣拜见陛下,拜见……”王楷弯着腰行礼,悄悄抬眼扫了赵玉珩一眼,又飞快地垂头, “拜见君后。&34; 赵玉珩冷淡地看着他。 &34;原来追着陛下非陛下不嫁的人,是王世子。&34;他轻嘲一声。 王楷:&39; 王楷心道他一点也不想嫁人,他现在只想回家找他老爹。这里太可怕了qaq 赵玉珩冷淡地笑着,缓缓走到女帝身边落座,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茶递给女帝,目光却好似罩了一层冰雾,冷冷打量着王楷——他自然是认得王楷的,京城纨绔也就那么几个,况且当年他还与这人有过节。 那时他被赐婚入宫,甚为悲愤,消沉数日,还被此人嘲笑。 此人嘲笑他纵使有才又如何,纵使身有傲骨不也得被摧眉折腰,还要跟个女人一样怀孕生子,一生做个讨好女帝的金丝雀,还故意说谢家表兄推了婚事,谁叫他倒霉,做了替死鬼。 到头来。这王世子倒是自己上赶着要做陛下的侍君了。 还是个妾。 “呵。”他又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饮茶。 王楷垂着头,被他这一声冷笑笑得头皮发麻,恨不得刨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姜青姝一手支颐,倒是意外瞧了一眼君后,又扫了扫王楷,有点回过味来了,这俩人果然是认识的,而且君后似乎还很讨厌他。 讨厌没关系。 她就是故意来欺负王楷的。 她拿起玉箸,一边体贴地给君后夹菜,一边淡淡对王楷道: “王世子不必拘谨,过来一同用膳罢。既然日后同住后宫,自然是要与朕的君后也熟悉熟悉,以后你为侍君,可要好好侍奉君后。&34; 噗。 姜青姝自己都快说笑起来了。她强行绷着脸不笑,指骨曲起敲了敲桌面, &34;过来呀。&34; 王楷: 王楷真的不想过去,这还不如把他杀了来得痛快,当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34;陛下,是臣无礼犯上——&34; 姜青姝却根本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扫了一眼秋月,秋月便让人上前,利落地把他拽了起来,往这边推。 他被强行按在了凳子上。 姜青姝慢悠悠地用膳,说: “不要动不动跪的,朕不喜欢这一套,你学学朕的君后,日后若是没有君后一半的温柔知礼,可是得不到宠爱的。&34; 赵玉珩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 这张桌子上,三个人委实是气氛微妙,站在一侧的宫令许屏表情诡异,看不懂这一出,秋月却抬手掩面,忍俊不禁。 王楷不敢动筷,他若当真用了这顿膳,他就真的再也别想回家了。 到时候哪里还有什么世子,他庶出的弟弟们随便来一个继承世子之位,他自己只能做一辈子的侍君。 美人也不美了,就算女帝是天仙下凡,也不带这样的啊。姜青姝又说: “秋月,念一下明日册封之礼的安排。” 秋月上前道: “陛下为王世子定下的位份是侍君,本来以世子家世,位份封高一些也未尝不可,但世子在宫外多有顶撞陛下,实属大不敬,陛下念在世子不知情,特意赦免世子之罪,便只封侍君。&34; &34;待侍君诞下龙子后,自会再升为贵君,明日辰时侍君行册封礼,侍君需亲至凤宁宫,行六肃三跪三叩……&34; 王楷额上开始滴汗。 他唇动了动,眼神变得很是可怜无助,看着女帝, &34;陛下……臣真的不想……&34; &34;不想什么?&34; 她笑吟吟的,温声细语地安慰: “朕知你心里不安,但没关系,你父亲齐国公是个忠义之臣,朕赦免你在宫外大不敬之罪、以及在寻芳楼私相授受,私联朝臣结党营私之罪,这些罪加起来虽是要抄家灭族,但你若真心侍奉朕,也可将功补过。&34; 王楷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毕竟没怎么混过官场,他方才真的以为女帝只是纯粹要册封他,连秋月念过一遍册封流程之后也没反应过来,此刻再听女帝半斤拨八两地一说,瞬间浑身出了身冷汗。 不是要册封。 是在隐隐暗示他,他在宫外替谢党做了那么多事,落在天子手上便是该杀,侍君也好,抄家灭族,都少了一个选项——回家。 /他知道女帝偷溜出宫去杏园,也知道女帝混入寻芳楼。身为帝王,她怎么会放他回去? 王楷身子微微晃动,再也坐不住了,整个人再次跪了下来,因为跪得太猛,险些撞翻了面前的碗筷。 &34;陛下!&34; 他流着汗道: “臣知罪,求陛下饶了臣!臣在宫外做那些,全都是……全都是谢尚书!是谢尚书威胁臣的……臣身为王氏之子,不得不这么做……臣又不进官场,横竖都是为了他们的权势鞍前马后,对臣自己又没有半点好处……&34; 他真是疯了!他疯了才去招惹这个女帝! 本以为是个有些机灵的小娘子,但方才短短几句话间,王楷便深刻地意识到,再傀儡的皇帝那也还是皇帝,能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便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无论谢表兄私下里如何轻视女帝,那都是谢表兄。他王楷……根本不是女帝的对手… 姜青姝看着跪在地上抖若筛糠的人,笑容微敛。她慢慢放下玉箸,叹息一声说: &34;朕都赦免你了,你还求什么呢?&34; &34;臣知道陛下没有……求陛下放过臣,不要让臣入后宫……”王楷哆哆嗦嗦道:“臣,臣可以将功折罪,陛下若是想知道什么,臣都可以说……臣发誓不会把陛下出宫的事说出去的!&34; &34;哦?可是朕不信。&34; &34;臣会回答陛下的问题,这些事若是让我谢表兄知道了,他定会视我为弃子,甚至会不择手段杀臣灭口。”王楷大脑飞快地转,双手撑着地面,仰起头望着上面坐着的天子, &34;如此,陛下手中也有了臣的把柄……&34; 姜青姝含笑看着他,在他充满希冀的凝视下,摇了摇头。 他面露绝望。 &34;陛下还想让臣如何,才能放过臣……&34; 其实,姜青姝虽懂男子多不愿入后宫,但也没想到王楷居然抗拒到了这个地步,看来整个大昭虽以女帝为尊,男尊女卑依然是不可撬动的根源思想,这些男人不愿意成为附属品,并被视之为耻辱。 有好吃好喝供着,养尊处优,只需闲暇时争争宠,讨好妻主欢心。 他们却无法接受。 可见,这些男人一边要 求女子如此,一边在内心也明白,做个被精心豢养的鸟儿有多不好,他们宁可冒着失败的风险搏出一番天地,也不愿意如此屈就。 姜青姝看着他如此紧张地哀求,慢慢起身,绣满天子章纹的华美衣摆迤逦在他眼前,他望着眼前出现的那一双赤舄,听到女帝轻飘飘的声音: &34;这就想换你的命?那太不划算了。&34; 她冰凉的指尖勾起王楷的下巴,打量着这张平平无奇的脸,轻“啧”一声。“放你回去,也不是不可。” 王楷大喜,连忙道:“陛下有何吩咐,臣一定……一定会听的,不会再为谢族做事了。” “不。” 姜青姝松开手,淡淡睥着他:“朕要你继续再为谢安韫做事,他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但不可透露半点进过宫的事。你要记得,现在你这条命是被朕捏在手里的,任何有关你知道的谢党的一举一动,你都要汇报给朕。&34; &34;此外,这些年来你联络过的朝臣名单,无论拉拢成功与否,都要详尽地写下来。&34; “你若答应,为了保险起见,朕便让人伺候笔墨,让你写一封认罪状来,盖印签字,扣留在此处。 &34;只要你好好办事,这封认罪状便永远不见天日。&34; 王楷浑身发软,已经渐渐瘫软在地,满脸灰败,眼神空洞。姜青姝也不急,安静地等着。 赵玉珩坐在那儿看了全程,神色从头到尾都甚为冷漠,打从他知道女帝带回来的人是王楷后,他便明白,陛下不是真的要收他为侍君,毕竟……陛下的眼光没那么差。 他索性当看个笑话,看女帝步步逼近,让这王楷溃不成军,狼狈得像一条落水狗。 而一侧的宫令许屏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垂头望着眼前的地砖,心里却暗道:女帝真是肉眼可见一日比一日成熟稳重,方才那些话若是换个朝臣未必奏效,但拿捏这个没有入仕的纨绔子弟正好。 秋月却微微笑着,含笑望着陛下。 宫室内寂静无声。 良久,王楷缓缓地垂头,在地上磕了磕头, “臣……遵旨,臣会好好为陛下效劳。” 姜青姝非常满意。 她温柔地说: “很好,起来吧,朕随后让人送你出宫。不必紧张,这个时候弃暗投明, 总好过跟着他们一路走到死的好。&34; 王楷抹着汗起身,连连弯腰领命,秋月带着他退下,去拿笔墨纸砚,让他去写认罪书。 待到这些人都退下去,姜青姝才重新施施然坐下,很是悠然自得拿起玉箸给赵玉珩夹菜, &34;来,君后怀孕了就多吃些。” 赵玉珩没有动筷。 他只是一瞬不瞬的瞧着她,神色晦暗,眸光里似是闪烁着什么, &34;陛下。&34;她看向他, “嗯?怎么?” 赵玉珩欲言又止,终究只摇头: “罢了。”她却有些后知后觉。 “君后方才一直不曾开口,难道是吃醋了?&34;她狐疑地望着他,乌眸明亮,笑了起来, &34;放心好了,朕的后宫只有你一人,他们都比不上君后。&34; 说完,她还非常好色地摸了摸他的脸,像是想凑过去亲他。 当然,是逗他玩的。 谁知赵玉珩看似内敛,但并不羞怯,并不吃她这一套。 他蓦地低头,微凉的掌心扣着她的后脑往前微微一推,反倒是把她吓了一跳,感受到掌心的阻力之后他轻笑一声,与她额头相贴,密密的睫毛扫着她的皮肤,有些痒。 他喟叹一声: &34;“陛下。&34; &34;嗯?&34; 他想说什么呢? 让她莫要胡来,莫要乱逗人,还是莫要不喜欢他?这终究是个帝王,并非赵三郎娶的妻。最后他温柔地理了理她额角的发: “没什么。” ------------ 25 求不得4 王楷的认罪书很快便写好了。 这人是不禁吓,但凡姜青姝所问,他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但他也不傻,有些姜青姝不知道的,他当然也不会那么主动地交代出来。 写完所谓的“认罪书”,他便被秋月送出了宫。 直到被送回杏园的那一刻,王楷都依然惊魂未定,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仿佛做了一场可怕的梦。 此时此刻,杏园已空。 按照本朝惯例,那些新科进士在关宴宴饮之后,便会去隔水相望的大雁塔题提名,留下自己的字和及第时间,期待他日成为卿相宰辅改为朱笔。 王楷是没有什么心思再去掺和了。 他呆呆地站在园子里,国公府的小厮远远看见他,一边喊着“世子”一边小跑过来,王楷甚为烦躁不耐,语气也恶劣了几分, &34;嚷什么嚷,本世子还没死。&34; 那小厮屏息望了一眼他身后,唇动了动,便垂下头屏息不言。王楷皱眉,又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道冰冷轻嘲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34;你去了哪里?&34; 王楷吓了一跳,猛地回身,看到谢表兄就垂袖立在那儿,他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但比起苍白更多的是冷冽,即使站在这一片日光下,也尤为骇人。 王楷心道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刚送走一个瘟神就又来一个,面上却赔笑道: “我……我刚刚碰见一个朋友,就和他们……&34; &34;碰见了一个朋友,连公主的宴请都溜了?&34; &34;不是,我……&34; &34;她人呢?&34; 王楷: &34;… 王楷故作不解地挠头: “那小娘子,她她她……她我不知道啊,她跑了吧,弟方才也在找她……”谢安韫冷淡地睥着他,那双眼睛太锐利了,盯得王楷毛骨悚然。 谢安韫平静道: &34;你大抵记性不太好,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你的世子之位是怎么来的?&34; 王楷一听就腿软了,险些给他跪了,满脸惊恐。没有人知道,他本是庶出,之所以能成为齐国公世子,皆因一场四年前的事。 而那件事中,他为了保全自己,自私 地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六娘。 本该嫁入谢家的六娘。 世人皆知成婚前一日王家六娘无故暴毙,无人知晓那一夜的王楷有多么惊恐慌乱,才被后来的谢安韫觉察出端倪。 当时的谢郎身居侍郎之位,穿着绯色官服,懒洋洋地坐在那喝酒。 他晃着手中的酒壶,语气淡得仿佛是在聊天气: “死便死了,人活着的时候尚可转圜,既然被你杀了,那就要让人不能白死。&34; 王楷当时迷茫绝望极了,哆哆嗦嗦地问: &34;谢表兄……难道不怪我坏了你的亲事……&34; 谢安韫讽刺地笑:“你放心,这事凭你可坏不了。人死又如何,他们便是搬个牌位来谢府,也会促成两家姻亲。&34; “不过。” 谢安韫站起来,漫不经心地盯着他: &34;你既然做都做了,不拿下世子之位怎么行。&34; &34;表兄的意思是……&34; “我暗中教你如何登上世子之位,从此之后,你便为我所用。” 王楷后来回了齐国公府,便是演了一出好戏,又是当众抱着妹妹的棺椁哭得撕心裂肺,甚至还当众说出怀疑是谢安韫杀了六娘的言论,实则又伪装证据,将杀人之事栽赃到了当时嫡出的齐国公世子身上。 兄杀妹的丑闻,齐国公当然不可能公布出去,且如果这样的话,那便是他齐国公府主动破坏结亲,不仅颜面尽失,以后也无法立足。 王楷继续故意散播是谢安韫杀人的谣言,将过错过于谢家身上。 齐国公也是默认了,甚至还觉得自己这个庶出的儿子也算有胆识,能为他分忧,殊不知王楷背后,是谢安韫在教他如何对自己泼脏水。 毕竟,谢安韫不在乎。 他早就一身污名。 可这件事给王楷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为从那时起,王楷就知道得罪谁都不要得罪谢安韫,这个人深知世家大族内里的阴私倾轧,与之对抗又与之为伍,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况且一个连自己都能下手栽赃陷害的人,还能怕什么? 王楷恐惧地垂着头,不敢说出女帝。更不敢说自己写了“认罪书”的事。 他咽了咽口水,苦笑道: “表兄莫要为难我了,我 今日也只是偶然碰到她,还想问她是哪家……”他话还没说完,一抹寒光反射着落日,刺得他眼皮一跳。 谢安韫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来,放在掌心轻掂着,每掂一下,王楷的心脏就猛地抽动一下。他笑:&34;给你两个选择。&34; “要么老实交代,要么就在这里,自行了断。” 姜青姝料到了王楷不好控制。想在谢安韫身边埋眼线,没那么简单。 虽然谢安韫对身边人的态度是用完就丢,但他能用那些人,想必都是抓有致命的把柄,她仅凭把王楷拐到宫里威逼利诱,是很难完全撬开他的嘴的。 怎么可能就寻芳楼里喝喝酒送送礼那么简单? 官场可没那么干净。涉及党争,诬陷、栽赃、刺杀、下毒、甚至偷天换日、假传圣旨,什么龌龊事都做得出来。 但她不会追问。 有些人被逼急了便会心生不安,容易做出一些超出控制的事,她只想让王楷觉得他把女帝糊弄过去了,那王楷不是傻子,虽嘴上答应,未必会全力帮她反谢安韫。 在王楷心中,谢安韫说不定比女帝更不能得罪。 这些姜青姝都不在乎。 她就是想要结党名单而已,所谓的以后让他做内线传消息,不过虚晃一招,那王楷连她是女帝都不知道,可见谢安韫并未什么都告诉他。 说不定,他早已是谢安韫的弃子。 所以王楷写完认罪书之后,姜青姝便吩咐秋月把人送出去,她当时依然与君后在殿中闲聊,少监不在,向昌正要捧着“认罪书”进去,却被邓漪拦住了。 邓漪说: &34;陛下和君后一处,此刻也没心思看这东西,等陛下回了紫宸殿再送不迟。&34; 向昌更习惯听命行事,这也是最不会出错处事原则,陛下没有直接说让他们去紫宸殿再呈上,他只怕耽搁了惹天子不悦,依然要进去。 邓漪拦住他: “你就听我的吧。”她压低声音: “君后毕竟是君后,后宫不能干政,陛下怎么愿意在君后跟前处理国事?&34; 向昌: “陛下时常与君后讨论。” 邓漪: &34;那也不一样,陛下可以主动,那自有陛下的思量。我们这些做臣下的,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君后可以参与国事。≈ 34; 这样不仅对他们不好,对君后也不好。君后会惹帝王猜忌的。 邓漪读过一些史书,所以她很擅长揣测上意,很多时候她认为自己想的是合理的。而向昌却认为,为君者最忌讳被人揣测心思,如果猜错了还好,猜对了那更是大难临头。 天子都是多疑的。 两人陷入了分歧,一个要送,一个要拦,竟然僵持了很久。 好在姜青姝没有在凤宁宫待太久。 这几日君后的刀伤还没好,姜青姝方才留在里头看秦太医给他换药,无意间大饱眼福——赵玉珩的身材真好啊,皮肤又白,还有微微隆起的肌肉。 不是很健美的身材,却恰恰好。姜青姝目不转睛地瞧了一会儿, 赵玉珩: &34;……&34; 她也不害臊。 赵玉珩偏过头,散落的乌发散在背上,更衬得皮肤有种玉质的冷白,他低头咳了咳,姜青姝便坐过去拍了他的背,哇,手感也好。 她拍的很笨拙,拍着拍着,赵玉珩便反手攥住了她的手指。 “别闹。”他说。 碰过小手炉,她感觉到对方的掌心温度烫得很,她用被攥住的食指轻轻挠了一下他手掌心,他攥得力道更紧了些: “陛下。” 姜青姝: “好啦,朕不闹你了。” 她托腮靠在一边,实在没东西盯了,决定转而去盯给君后上药的秦太医,秦太医被她盯得压力很大,完全不能安心上药。 姜青姝发现自己盯谁,谁就不自在,她的压迫感有那么强吗? 罢了。 她不在这儿碍事了。 姜青姝打了个哈欠起身,懒洋洋道: “朕先回去啦,君后早些歇息。”说着便摆驾出去。 外头还在僵持的邓漪和向昌二人连忙一惊,垂首后退,等女帝回了紫宸殿,邓漪这才立刻奉上王楷写的“认罪书”。 她拿起看了看,淡淡问: &34;几更了?&34; 邓漪:&34;回陛下,三更了。&34; &34;原来已经这么晚了。&34; 她抬头看了一眼邓漪和向昌,看见他们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倦色,便微 笑着说: “今日你们也辛苦了,朕让御膳房送些夜宵来,有些小食你和向昌便和底下人分了,随后便下值去歇息吧。&34; 二人连忙谢恩。 &34;还有,这几日诸位阁老忙殿试的事也辛苦了,明日一早,你们知会内府令送些赏赐给礼部、吏部以及中书、门下二省,尤其是尚书省二位仆射,再多赐一些进贡的宝物。&34; &34;是。&34; 邓漪和向昌退出去后,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邓漪说: &34;你瞧,陛下赏了我们,说明没把东西呈到君后跟前是对的。&34;向昌叹了口气,只道君心难测。 殿中,宫室内燃着一盏孤灯,火光莹莹。 姜青姝独自坐在御座上,一边安静地借着火光看着名单,一边翻着实时去对这些的动向,先没急着看官员,而是去找那些新科进士。 果然。前三甲中,状元是谢党的人。 能在张瑾出题的前提下考中状元,那状元很有些能耐,但以她那日看到的数据,此人似乎并不出类拔萃,难道是经验比较多的实干型人才? 而且此人无权无势,之前也并无才名,据她了解,也并非是这次春闱中的贡士,而是几年前通过会试,进士考了两次才上的。 这样的人,勾搭上谢党,谢党居然也要了?还真让他们押中了个状元? 姜青姝托腮思索,想了半晌,没想出其中关窍来,索性不想了,又开始操心翰林院的选拔问题。 翰林院,作为一个独立于朝廷的部门,属于是天子私人机构,有时可以近距离起草机密诏令,替代中书舍人的一部分职权,某种程度上能分割相权。 但,在游戏里的大昭朝,这翰林院用的并不算多,这里面的人多称为“翰林供奉”,而不是“翰林学士”。虽因距离天子近,很多学子以进入翰林院为荣,但主要是用来安置各种擅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文人的。 俗称:养闲人。 唯一的好处:里面的臣子会涨忠诚。结合这些特点,姜青姝决定合理利用翰林院。 经过第一轮全范围殿试、第二轮小范围杏园实地面试、第三轮谢党人员大筛查,以及抽样调查部分卷子,她已经大概分出了三种可以被她丢去翰林院的人: 1忠诚极端低的。 ——翰林院俸禄不高,她可以通过控制俸禄防止他们私下受贿,杜绝这类人结党,等他们忠诚涨高了再说。 2忠诚很高的。 ——这种人当然就用来当成亲信培养啦,能不能力的不重要,主要是忠心,她下达的一些命令能认真办好就行。 3出身世家的。 ——翰林院既然名声不错,又象征着天子亲信,那她当然要接机收买一波世家的人心了,反正也没什么实权,影响力高的世家子弟通通进去好吗! 姜青姝一顿操作猛如虎,只差最后的按数值核实人名环节了,她抬头看了看窗外,原来已经天亮了啊。 她干脆不睡了,一边喝着浓茶提神,一边翻翻实时。 【兵部尚书谢安韫威胁齐国公世子王楷,王楷肝胆欲裂,将女帝逼自己做眼线的事全盘托出,但隐瞒了认罪书的事。】 就知道这人禁不起吓唬。 还好她并不是真的要他做眼线,她知道,王楷不管怎么交代,他在谢安韫这里是彻底失去信任了。 能破坏一个关系是一个,谢安韫可靠的队友越少越好。 【尚书左仆射张瑾在尚书省通宵到深夜,用了早膳之后,又入宫去中书省处理公务。】 姜青姝:哎哟。 发现一个和她一样通宵加班的。 张瑾同时兼任中书令和尚书仆射,一个人打两份工还没有加班费,这都这么认真,简直是资本家看了要落泪。 身为老板的她真是既欣慰又担心。 这个人太卷了,怪不得影响力这么高,最近谢安韫的影响力已经在缓慢地跌了,但张瑾还在涨。可恶。这个人到底要怎么搞啊! 张瑾完全不掺她和谢安韫的事,焉知不是故意作壁上观,这种人才是最为谨慎冷静,很难被拖入局中。 也是最难动摇的。 姜青姝才卷一晚上已经哈欠连连,她将名单折好揣入袖中,起身走到殿外,抬眼朝外面望去,正好看到宫中禁卫换班,薛兆披甲佩刀,刚刚入宫。 远远看到天子立在那儿,他有些惊讶,这个时辰衣衫齐整,难道陛下一夜未眠? 女帝什么时候这么勤勉了 ?他上前拱手行礼, &34;陛下。&34; 打从谢安韫那事之后,薛兆这几日对她的态度恭敬多了,不像之前那般轻视傲慢。她微笑:&34;正好薛将军在,又没到上朝的时辰,陪朕走走罢。&34; &34;是。&34; 穿过紫宸门,抵达太极殿,东西两侧便分别是中书门下的内省。步行过去并不远,姜青姝慢悠悠地往东走,薛兆就安静地跟在她身后。 今日是放榜第三天。 朝会之后,新科进士需要入宫谢恩,再去国子监下的太学行释褐[1]礼,仪式流程都有鸿胪寺和吏部的人安排,姜青姝只需要露个面,给他们拜一拜。 又是行程满满的一天。 她如今已是一天比一天忙了。 女帝一边拢袖慢慢走着,一边漫不经心的问薛兆: &34;你可知,张相入仕多久了?&34;薛兆低声说: “十五年。” 咦? 张瑾这么早就入仕了?? 她很是惊讶,怪不得他这么年轻就能成为宰辅,别人还在死活考不上功名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干活了 果然没有一步登天的道理。 她说: &34;若朕没记错,张瑾是楚国公之孙?&34; &34;是。&34; 这个楚国公,是指袭爵之后的楚国公,第一任楚国公是开国功臣,爵位传了两代,便因功高震主居功自傲而皇帝抄家了。 问罪抄家之后罚为罪奴,到张瑾这代才赦免除籍,允许重新为官。能单枪匹马地爬到这个位置上来,的确不简单。 姜青姝进了中书省,正在忙碌的中书舍人诚惶诚恐地过来行礼,张瑾看见她,微微蹙眉,随后起身朝她抬手一拜,&34;拜见陛下。&34; 姜青姝嘘寒问暖一下,发现张瑾的表情始终冷漠,看着她的眼神毫无波澜,一副“你来干什么妨碍我办公”的表情,俨然是那种上班时嫌弃老板过来查班的打工人。 姜青姝: &34; 对不起是朕妨碍你了。她说:“快到常参时辰了,张相和朕一同去紫宸殿罢。” 天子亲自来接臣子去上朝,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她 这样做,也体现了对张瑾的器重和厚爱,换别的臣子定然是忠诚暴涨,受宠若惊。 但张瑾冷冷淡淡地抬手, &34;是。&34;这就没了。 显然,她和张瑾气氛并不融洽,很像是两个没有共同话题的人被强行凑在一起,姜青姝是大大低估了他的高傲。 摆驾回紫宸殿的路上,他们只能尬聊。 这是表达关心: “张相身居宰辅之位,平时当好好保重,朕看你眼下青黑,不要太过熬夜操劳。”&34;臣不累。 这是聊国事: &34;近来天气晴朗无暴雨,想来地方上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吧?&34; &34;没有。&34; 她还想继续说话,就收到系统提示。 【尚书左仆射张瑾被女帝亲自接去上朝,一路听女帝说话,认为女帝是太闲了,忠诚-1】 姜青姝:???算了,爱咋咋地吧,这个人的数据她刷不了。 姜青姝去上了朝。 虽然张瑾本人对她做的表面功夫并不感冒,但天子如此礼遇张瑾,诸位朝臣看在眼里,都心思各异。 谢安韫亦在朝参之列。 他冷冷注视着姜青姝,她坐在上首,并不避讳他的目光,反而朝他坦然回视过去,上挑的眼尾弧度冷峭,挟着几分傲慢睥睨。 看啊!看啊!你以为朕还怕你吗! 她冷笑,她就喜欢看谢安韫想弄她又弄不了的样子,之前对她为所欲为,如今却看得见摸不着。她最是知道如何激怒他了。 谢安韫目光幽暗,望着上方美丽而尊贵的天子,握着玉笏的指节用力到微微泛白,只需闭眼,便能回想到之前种种。 她把袖摆甩给他摸的样子,她躺在龙榻上给他抱的样子,以及她那日戴着幂篱,远远站在杏花纷飞中瞧过来的样子。 谢安韫便一直这般入神地想着。 朝会结束之时,便是众进士入宫谢恩之时。 谢安韫回神时那些进士已经进来了,他冷冷地伫立着,和为首的状元目光极快地擦过。他们恭敬地下跪拜天子。众臣和天子看着这些进士。谢安韫在看女帝。 而队伍的最末端,原本跪在 地上的裴朔突然抬头,双瞳淡淡扫向站在文臣之列的谢安韫,果然看到他在注视天子。 一些记忆极快地回闪而过。 裴朔垂眼。他永远记得,前世被谢安韫囚禁的女帝,是如何死的。 那是皇宫被攻破的一日。 当时,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帝拿剑架着自己的脖子,明明怕极了,却咬着牙目光坚毅地对他说:&34;裴卿,君王死社稷,我不能逃。&34; 裴朔不喜拘束、更不爱朝堂,功名不过随手一考,绝不为权贵折腰。 临到最后,他蹲下身来注视着躺在血泊中、已经断气的女帝,抬手为她阖上了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 【裴朔忠诚+100】 ------------ 26 求不得5 瑞安三年,尚书右仆射谢临因病逝世,其子谢安韫接任尚书右仆射之位。瑞安四年春,女帝染疾,不理国事,朝中局势再次天翻地覆。瑞安四年秋。秋狩。 女帝及朝中重臣皆不在京中,返回帝京途中,兵部尚书谢安韫假传圣旨,诱骗神策军及金吾卫,实则暗中调度其他禁军,发动宫变,在郊外将重臣和女帝围住。 谢安韫屠杀反对的大臣,又逼女帝写下罪己诏,向天下人表示自己无德无能,禅位于他。三日后,谢安韫登基为帝。 然而,篡位之人既非天授血脉,又非民心所归,而是明晃晃的谋反。天下人口诛笔伐,坐镇地方的节度使不服,暴动频生。 而那女帝呢?裴朔一共在宫中见过她三次。 第一次。 是在冷宫。 衣衫单薄的女子披着发,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宫纱,曼妙的曲线分毫毕现,她坐在空荡荡的宫室中,偏头望着窗外。 没有伺候她的人。 她的双手被缚在身后,连嘴里都堵了防止咬舌自尽的丝帕,淡金色的铁链从纤细的脚踝一路延伸到床角,防止她逃跑。 之所以防着她自尽,是因为新帝还要以她的性命为筹码,去挟制那些各地以拯救天子为名义起兵的叛军。 可她冷啊。 她轻轻发着抖。 窗外有一簇盛开的梅花。 那是这里唯一的颜色。 她盯着那簇寒梅看了很久,如同一尊美丽的雕塑,察觉到有人来了,才好似受惊了一样,回头看向裴朔,眼睛微微睁大。 她认出他了。 这是几年前那位状元。 但只要不是谢安韫,她似乎都会很好多,眼底的惊惧消散些许,垂着睫毛缩回角落里。 这就是天子。昔日殿试之后,裴朔曾在金殿下跪拜过的九五之尊。 裴朔当时只是误入此地,他见惯这官产脏污,无论新帝还是废帝,一个无能一个暴戾,他皆毫无敬意,留在这官场不过整日混日子摸鱼罢了,冷眼看这一出闹剧。 你方唱罢我登场,无论谁坐这宝座,天下皆民不聊生。 真腻味。 新帝似是看出他越来越轻漫的态度,加之他在朝 中屡次谏言不给新帝颜面,言行狂悖无礼,跟谁说话就呛谁,满世界树敌。 渐渐的,他干了几年,官位居然又被贬回刚考上状元时封的翰林院修撰。别人都笑话他。说他兜兜转转几年,都白混了。 裴朔心里却在嗤笑,他觉得这群蠢货才是有意思得很,在这样的朝廷还能捏着鼻子混下去,真是一群粪土,互相不嫌对方臭。 这回,他又顶撞了新帝,被从宫中撵出去的路上,才在被修葺的冷宫里看到这个被囚禁的女帝。 帝王最后的颜面皆被碾碎踩入泥泞里了,还被昔日的臣子看见,裴朔仅仅立在门口看了一眼,便这位废帝的眼底看出了羞愤与绝望。 她精神萎靡,竭力偏过头,躲避外来的目光。 裴朔脱掉身上的外裳,走过去披到她身上,做这个举动时,他一直克制地转开视线,没有冒犯地多看她的身子一眼。 做完这一切,他抬手对着她行了一礼,转身出去。出去时听到外面守门的侍卫在闲聊。 &34;这个废帝也真是可怜,寒冬腊月的,内侍省也不送衣物来,不会把人冻死吧?&34;&34;你都说了是废帝了,谁还管她死活?&34; “唉,其实废帝长得这么美,陛下看起来对她挺感兴趣的,不过她性子太刚烈了,死活不肯主动献身,陛下之所以把她关在这里,有心磋磨她这一身硬骨头吧。&34; “唉,也不知道都到这般田地了,还在倔个什么,她要是肯主动邀宠,说不定陛下还能给她封个位分。&34; &34;估计还在做着皇帝梦吧。&34; 裴朔神色微冷。 虽说对这位帝王谈不上多忠心尊敬,但他也知道什么是正统与纲常,如今王朝腐朽,礼崩乐坏,才真是到了末路。 第二次见她。 是在行宫。 已被贬为翰林待诏的裴朔奉旨入宫,却冷冷站在帘外,他看到男人把那神寒骨清的美人按在榻上,好像按着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欣赏她簌簌落了一地美丽羽毛。 少女偏着头一脸隐忍,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滴泪。 裴朔黑眸微沉。 这暴君却捏着美人的下巴,转过她的脸,让她看看昔日的臣下是怎么看着她的,她闭着眼睛不敢睁眼,咬着帕子发出呜咽,双手死死攥着男人的袖子,像是在恳求他不要如此。 可惜。 无人同情她。 这个暴虐的帝王,只想摧毁她所有为帝的尊严,让她心甘情愿地低头献媚。 &34;求朕。&34; 他取下她堵嘴的帕子,无情地命令: &34;朕要你开口,求朕。&34; &34;你杀了我啊!&34;少女绝望地哭道。 一边。 裴朔冷冰冰地看着帝王。 眼前这个暴君姿态风流,轻笑道: “裴卿何须如此愤懑,这天下早已没有女帝了,怎么?你还在忠这个无能的君么?&34; 裴朔冷笑, &34;臣不忠这个君,也不想忠陛下这个君,陛下不如罢了臣的官吧,臣真是看一眼就恶心得慌。&34; 当夜。 裴朔再次被连降三级,还被打了二十板子,他拖着伤回到府中,一边喝酒,一边痛骂新帝暴虐昏庸。 据闻,当日裴府隔壁的几个官员府邸都听得见这位狂傲的裴大人在骂皇帝,全都噤若寒蝉。 裴朔第三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 南北同时反了。 南方,张瑾以清君侧之名挥师北上;北方两位节度使与赵家联手,亦反对新帝。 此外还有一些未被屠戮干净的姜氏皇族血脉,打着正统的旗号开始起兵,其实也是想分一杯羹。 天下陷入战火,敌国也蠢蠢欲动,总之,皇城破的那一日,只有裴朔去救了这个被锁在冷宫里、绝望等死的废帝。 他给她披上衣物,劈开了她的铁链,带她离开这里。 但她不逃。 她只是找他要了一把剑。 当时她站在火光中,冷静极了,静静地看着他,单薄的身躯迎着寒风,单薄的脊骨依然挺得笔直。 二十余年的帝王家生活塑就了不同于常人的气质与仪态,即使满身脏污、受尽屈辱,也不掩从容。 指尖抚摸着那把剑,她眼睛里含着泪,强忍着悲愤说: “江山基业毁于我手中、百姓因我而饱受战乱,即便苟且偷生,余生又岂能安宁?&34; 然后她就把剑横在了自己颈间。举剑自裁,血溅三尺。 临死之前只留下那句决绝的&34;裴卿,君王死社稷,我不能逃&34;。言犹在耳。 此时此刻,同样的声音,紫宸殿最高处的御座上,少女俯视着下方,尊贵无双,天子垂旒的目光冷静且从容。 她微笑着说: &34;卿等日后在朝为官,当报效国家,朕等着看你们大显身手。&34; &34;是。&34; 众进士齐声答。 这一道声音仿佛才将人拉回神智,将可怕、扭曲、残忍的过去通通撕开,轰然碎裂,回归现实。裴朔双眸恢复清明。 没有战火与硝烟,没有屈辱和哀求。——眼前只有宽阔辉煌的大殿,以及尊贵不容侵犯的天子。 按照礼仪流程,殿试前三名为一甲,可当场授官,其他进士如果没有被天子亲自授官,便由吏部铨选之后再——决定去向。 姜青姝端坐龙椅上,重新审视了一下前三名的属性。 她昨夜通宵时就已经思虑好了,前三名的属性如果和她猜想偏移不大,她就按照惯例封为翰林学士,这样,看似成为天子近臣备受宠信,实则是不让他们手中有实权。 然后她话锋一转。 &34;赐孙元熙任工部屯田司主事,赐邹睿才任户部度支司主事……康承志、邱彦、彭信…等十三人,为翰林供奉。&34; 众臣微微讶异。 “主事”这个职位,只有从九品下,是个无关紧要的位置,连朝参面圣都没有资格,在他们心里,是远不如靠近天子的翰林供奉。 这些大臣在朝廷里耳目多,之前早就从吏部尚书郑宽那儿听说,陛下调了哪些人的卷子,对孙元熙这个人也有留意,都估摸着小皇帝是想培植自己的亲信提拔提拔。 结果……从九品? 就这? 认真的吗??? 而且这个屯田司,虽然表面上说是掌管全国屯田、诸司公廨田等事务,实际上如今田地管理上颇为混乱,官侵民田都成了见怪不怪,这个屯田主事根本闲简无事。 r /个别臣子心里暗暗在想:难道陛下在查阅试卷后,对那个孙元熙并不满意?还是说查卷子只是虚晃一招,其实她并没有看中那个孙元熙? 是他们弄错了? 而孙元熙恭敬地跪在殿中,听到天子的话,面色宠辱不惊,心里早就对这样的安排有了预想。 霍将军早就跟他说过: “陛下践祚不久,羽翼尚未丰满,固然需要委以孙兄重任,但凡事皆要徐徐图之,孙兄或许一开始的官位会很低,但孙兄切记,无论官位高低,陛下都是看得到你的。&34; 初入官场,每个人都有一腔抱负,难免人心浮躁。 霍凌提前跟他打声招呼,也是怕他急功近利,如果觉得被天子看中就能一步登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孙元熙明白陛下和霍将军的深意,只道:&34;在下明白,在最底层做事,又何尝不是在磨练心性?请将军替在下转告陛下,臣一定会竭尽全力的。&34; 能进六部做事,便是个很好的开始。 所以,当孙元熙得知自己只有从九品时,他面色毫无变化,仅仅只是磕头谢恩。但其他人便心思各异了。 前三甲跪在殿中,皆心思各异,有进士自恃家室心生轻蔑,更加看不起孙元熙;有人认为这孙元熙能进六部做事,至少还有用处,还有人只能等吏部铨选,此刻更加忐忑不安。 上方,姜青姝微微一笑,仿佛已经洞悉了他们所有人的心思。她念到了今日要封的最后一人。 “赐裴朔——” 她微微抬眼,目光穿透旒帘,伏跪在下方抬头的男子恰在此时抬头看来。一刹那。目光相撞。 果然,这个长得也好看。 希望他能禁得住考验。 姜青姝红唇一弯,不紧不慢道: &34;……赐裴朔刑部司员外郎一职。&34;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裴朔也微微一怔。 姜青姝说: “退下罢。” ——她就是要给裴朔最显眼的官位,既然这个人政略忠诚全满,她倒是想看看,他到底能有多大用处,又能抗住多少压力。 有御史觉得这样安排太过于荒谬,出列谏言: &34;陛下,这裴朔不过区区末等,如此提拔,实在有些偏颇,还请陛下三思。≈ 34; 其实这些进士有一部分家世好的学子,无须在及第之后拉拢,从一开始进入国子监开始,便作为同窗和部分阁老的门生而暗暗有了派系,极少数没有的人里面,就有一个裴朔。 他们当然要反对了。 姜青姝但笑不语。 御史中丞宋覃立刻出列,自从上次寻芳楼事件之后,他就隐隐开始倒向女帝,此刻扬声反驳道:“员外郎不过从六品,正好有一个职缺,虽说的确提拔过度,但朝中没有任何一个规定命令说了不可如此。&34; 那出来的谏言的御史无言以对,看向周围,希望能有个帮手出来附议。 谁知,太傅谢临微微皱眉,本欲阻拦,但一想到前几日的事,倒也只是叹了口气,不曾多言。谢安韫也没有动。 张瑾垂袖而立,神色冷漠,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气氛过于安静。甚至安静得近乎诡异。 那御史站不住了,只好连忙道: “是,是臣欠缺考虑。”姜青姝淡淡拂袖,示意他回位置,随后宣布退朝。 退朝之后,以朝中重臣为先,那些进士等众大臣出宫之后,也陆续出宫去了。谢安韫却留了下来。 他私下见女帝,自然是做不到的,薛兆拦在姜青姝面前,看着一步步走近的谢安韫,沉声道:“谢大人,您现在该出宫了。” 谢安韫的目光却越过薛兆,直直盯着姜青姝。 姜青姝懒洋洋地站在华盖下,掩袖打着哈欠,不紧不慢地开口道:&34;薛兆,检查一下他身上有没有藏兵器,若没有的话,便让他过来罢。&34; 谢安韫眼睛微微一眯,倒是不紧不慢地张开双臂。 薛兆低声道了句“得罪”,上前去探他衣襟袖口,一点点顺着往外捋,检查得非常仔细,片刻之 后他退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安韫缓步上前。 他轻嘲道: &34;陛下还真是谨慎啊,就这么怕臣刺杀你吗?&34; &34;自然。”她微笑道: “虽说朕上回也不想让太傅打谢卿,但谢卿终究是因为朕挨了那顿打,朕又不能保证谢卿的人品,万一卿记仇呢?&34; / &34;是么。&34; “当然。” 他微微倾身,挡住她面上照过来的阳光,望着那双上挑的漂亮眼睛,压低声音说: “臣上次差点就得到陛下了,可惜被人打搅,真是太遗憾了,为此挨一顿打又算得了什么呢?日后若有机会,臣甚至还想再好好弥补一下遗憾呢。&34; 他又开始了。 看来那一顿打还不够疼。 姜青姝心道你就非要生孩子是吧,一次没成功还想来。 他真这么想的话,她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赏他一个种,现代女性怀胎十月休产假就面对职场危机,他想体会一下这种艰难的处境,她当然要成全了。 等他生完孩子再想回朝廷,朝堂可就没有他的位置了。 她也不亏。她无非爽一次,就能让他痛苦十个月。 如果能去父留子那就更好了。 姜青姝非常恶劣地想着,眼睛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突然抬起手来,轻笑着用食指戳他胸膛,&34;也不是不行啊,不过谢卿和君后不一样,你可是没有名分的。&34; &34;名分?&34; 他冷笑说:&34;当初若不是臣不愿意,岂能轮得上赵玉珩。&34;她看着他,亦是冷笑。 谢安韫比她高很多。 他眯起眼睛,凝视着明明纤细弱小却气场雍容的女帝,发现她真真是不一样了。 他早该觉得的。那日她在谢太妃那里杖毙宫人,他就应该察觉到,这个女帝不一样了。 原本的那个女帝懦弱、胆小、徒有善良,禁不起恐吓,眼睛里时时刻刻都有愤怒和想反抗的心思,却从来没有底气付出行动,谢安韫只需杀她身边几个宫婢,就能让她因为害怕连累身边人而不敢乱来。 这样的帝王,怎么能成事呢? 谢安韫不知道,原先那个女帝纵使因为过于善良而能力不足,但也会因为国破而绝然自尽,再温柔软弱的人被逼到极限时,都有决绝的一面。 其实眼前的姜青姝也是。 她又不是真的古人,仅仅只是玩个游戏而已,刚穿越过来时也很崩溃绝望,只不过作为经历过一些工作上的勾心斗角以及各种打压的社畜,姜青姝的抗压能力一 向很好。 有些事只能自己在内心调节,没有人会救自己。 她深谙此理。 姜青姝眼尾弧度冷峭,轻蔑道: “那是你自己不要,现在后悔了也没有用,给了别人的东西,就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况且你就算想要——&34; 她戳着他的那根手指微微用力,把他推得往后一步, ”——也已经不配了。&34; 谢安韫心底猛地一悸。 他目光急遽涌动,仿佛有什么情绪呼之欲出,猛地闭了闭眼睛,袖中的手越攥越紧,眼尾甚至微微泛红。 像是在竭力忍着什么。 这一刹那,姜青姝甚至觉得他恨不得把自己撕碎,如果现在他们转换一下身份,她估计拿的就是虐文女主剧本,要被他折磨到死。 可惜。 姜青姝目光平静,转身道: &34;摆驾,去凤宁宫。&34;她正要离开,身后的人却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姜青姝微微偏头,侧脸冷峭, &34;谢安韫,你真是放肆!&34; 谢安韫却有些扭曲地笑着,固执地说: “臣不喜欢别的公主,只喜欢陛下,如果陛下当年不是皇太女的话,臣或许会和陛下在一起。&34; 他居然还在说这些有的没的。 姜青姝发现他真是个恋爱脑,她冷漠地盯他一眼,嘲讽道: “若是朕嫁了你,焉知不会和王家六娘一样,活成一个牌位?&34; 谢安韫一怔,没想到她会提这个。他想解释说王娘子不是他杀的,那不过是他让王楷散播的谣言。 他的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解释,因为他也想起来了,在所有人的眼里,他的确就是这样心狠手辣、连杀妻都毫不犹豫的人。 连她也这么认为。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眸底涌动着碎光, “可是陛下跟别人不一样,臣就算手染鲜血,也不舍得……&34; 姜青姝已经不想听他说话了,她猛地抽出手,沉声道:&34;薛兆!&34; 薛兆迅速上前,横剑挡在他们之间。 姜青姝背对着谢安韫,冷淡道:“谢尚书,若有国事上奏中书省,自有审议,日后如无必要,不必见朕。&34; 说完,她将手 臂搭在秋月手上,在宫人侍卫的簇拥下离开。留谢安韫站在原地,神色晦暗。 新科进士走马上任,很快,国家数值就发生了一点微妙的波动。姜青姝查看了现在的国家概况: 【皇权26,稳定度65,治安50,民心69,兵力50,生产力34,国库293万两,岁入302万两,岁出362万两】 总体上变动不大,只有一些数据发生了10以内的上涨。 皇权比之前高了,之前可是15的,稳定度和民心也上升了一点,生产力和岁入没有什么变化,岁出减少了18万两。 这个岁出减少,多半是因为张瑾近日在裁撤军权,让军费减了。 前面提过,之前张瑾和谢安韫、以及户部尚书崔令之一同上奏,主张削减神策军及节度使曹裕手中兵权,当时她没有能力反对,认为张瑾主要是针对和神策军关系密切的赵家。 但现在一看岁出,的确军费是减了不少,稳定度也上升了5。虽然国库还是入不敷出。 姜青姝也很想着急,快点发展发展生产力,什么改良农作物修河道发展工农商业一条龙,但能推行这些政令的前提是权力在她手中,否则银子拨下去,就会被下面的人瓜分了,根本办不成任何事。 况且,她现在连自己的人身安全都不能完全得到保障。 薛兆是暂时不会对付她了,也不会限制她的行动,这是因为最近张瑾不怎么管她,也乐意看她跟谢安韫斗。 然而她最忌惮的人不是谢安韫,是张瑾。 这个人太懂得怎么置身事外了。 试想一下,就算她解决了崔赵谢王四家,那剩下的朝臣势必要在她和张瑾之间站队,张瑾的影响力还会进一步涨,她根本控制不住,到时候连找一个制衡他的都做不到。 到底要怎么削张瑾? 自古以来,分割相权都是很多皇帝要考虑的事,有些朝代甚至为了君权集中而不设宰相,而本朝和唐代很像,宰相数量有七八个都不夸张,也属于一种变相的多人共同理国了。 但无论是哪一朝,无论是没有宰相只设内阁的明朝,还是宰相有很多个的唐朝,遇到张瑾的这样,都能被他玩成一言堂。 所以她必须要把翰林院利用好。 姜青姝午后在君后宫中用膳,一边 暗自琢磨着这些事情,一边透过虚空翻着实时,就在此时,她突然感觉到眼前的界面产生了一点波动,愣了一下。 怎么说呢。这种波动,就好像电视屏幕突然收到信号干扰,出现了雪花一样。 嗯?什么情况? 卡了? 这玩意儿还能卡??? 那雪花也只是出现了一秒就恢复如初,快得几乎像是产生了幻觉,姜青姝继续在系统界面上点点戳戳,想看还会不会卡顿,眼前却蹦出一个弹窗—— 【检测到异常磁场干扰,已解决。】 啊? 【请玩家放心游戏,继续通关,此世界由本系统为核心,不会被任何外来情况干扰。】 啊?? 7 姜青姝满脑子只有&34;?&34; 搞什么呢,什么叫外来情况啊?你倒是说清楚啊。 ……不会有别的玩家吧?穿越者?重生者?还是还是修仙的?开直播了?出现历史人物卡?姜青姝:“……”我真的很想骂这个鬼系统。姜青姝捏紧玉箸,努力冷静。 适时,邓漪已从中书省折返,拿来了翰林院名单条陈——她看中邓漪的机灵,有意栽培她的野心,便将跑腿的活教给她做,果然看见邓漪的忠诚和野心都在同步增长。 高野心不是坏事。 只要能控制好,那她就能成为天子手中的刀。邓漪恭敬地弯腰,双手奉上条陈,姜青姝接过,一个个仔细看,甚至忘了面前的饭菜。 和她同坐一桌的赵玉珩早已吃完,之所以还坐着,无非是在等她,见她又三心二意起来,不由得蹙眉。 他微微叹息,挥袖命人把饭菜撤下去热一热,等女帝饿了再呈上来。他又看了一眼姜青姝。 少女太认真了,似乎连宫人撤走饭菜都毫无所觉,目光从头到尾没有移开过一丝。赵玉珩拢袖走到殿外,看了一眼刚刚出来的邓漪,对她招招手。 邓漪心底有些暗惊,没想到赵玉珩会找自己说话,她是天子近侍,按理说和君后也该保持距离。但陛下爱重君后。她犹豫片刻,过去倾身, &34;君后殿下。&34; 赵玉珩迎风而立,清冽的嗓音微微压低,问道: “陛下这几日都如此么?饭也不好好吃,晚上可有按时歇息?≈ 34; 邓漪迟疑: &34;陛下操劳国事,臣……臣无法左右陛下……&34; “那就是没有好好歇息了。” &34;……是。&34; &34;每日是几更睡的?&34; “四、四更。” 太晚了。 赵玉珩紧紧皱起眉头,俊秀的容颜一片冰冷,双瞳好似笼着层冰雾。他不说话,但邓漪俯首在他跟前,竟无端觉得有点紧张。他说: “我知道了,下去吧。”邓漪躬身退下 春季多雨,这一日,还未到酉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黑云低矮,电闪雷鸣,狂风急雨席卷着偌大皇城,急促的雨滴形成无数根水线,从碧瓦飞藁间漏下。 宫令许屏命人关了窗户,衣袖和裙摆上都不免被雨水溅湿,不由得道: “这会子突然就开始下雨了,雨这么大,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34; 秋月撑着伞站在外头,急忙地招呼内侍省的人,奈何风也太大,伞都快挡不住风,更遮不住多少雨水。 没多时,秋月全身都湿透了,其他人也好不狼狈。 姜青姝垂袖站在窗前,望着外头的雨幕,微微皱眉。 赵玉珩过来给她添了一件衣裳,温声道:&34;这么大的雨,何必还回宫,陛下今日就歇在凤宁宫吧。 &34;好。&34; 姜青姝也不想为难底下人,上回内侍省的人全部被张瑾罚了,这回她要是吹风淋雨生病了,张瑾八成又要罚他们。 她让邓漪唤秋月进来,掏出干净的帕子递给秋月, &34;不必准备仪仗,让他们都去避着雨,你也歇歇。&34;秋月受宠若惊地接过帕子,连连道:“臣没事,谢陛下关怀。&34; 姜青姝: “别淋湿生病了。”她看向许屏: “凤宁宫这边应能拿些干衣裳让他们换上罢?再备点热水,让他们每个人都暖暖身子。&34; 许屏立刻点头,去安排了。 姜青姝又吩咐道: &34;去收拾一下西侧殿,朕今日留宿凤宁宫,再去把紫宸殿的奏折拿——&34; 她还没说完,便听到赵玉珩忽然道: &34;不必,就歇在主殿罢。&34; r /&34;啊?&34; 她茫然转头,朝他看去。 就一张床啊。 赵玉珩眸色清淡,犹如种水极好的冷玉,望着她的目光中并无旖旎,却一本正经地说:“臣今日跟陛下一起睡。&34; 姜青姝: &34;?&34; 姜青姝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瞧着他,仿佛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但这性情剔透温和的郎君从不开玩笑,依然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半晌才迟疑道: “可是你怀孕……” 他轻哂, &34;仅仅躺在一处。&34; &34;朕还要批奏折。&34; &34;那陛下今夜就为了臣,把奏折放到明日,今晚不熬夜了。&34; “不能么?” 能。 能的确是能,但是她…… 总觉得,有点………嗯…… 姜青姝也绝非害羞,他们在清醒的时候抱过,她只着单衣的样子他也瞧见过,除却行房她完全不记得以外,他们如今的相处便与寻常夫妻无异。 但总觉得哪里要差那么一些。 姜青姝的个性是比较凉薄的,或许这与她在现代时从小寄宿、父母放养有关,过于独立反而导致她感情上的漫不经心,玩归玩,撩归撩,久了以后,面对如此的一本正经,反而会无所适从起来。 但她也记得自己的人设——一个爱君后爱到可以服毒的小皇帝。 她伸手牵住赵玉珩的袖子,赵玉珩展颜一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发,像是怕吓着她似的,低声解释: &34;臣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念陛下,想跟陛下躺在一处。&34; 眼前的少女长得极美,神寒骨清,乌发如墨,体态纤细修长,眼睛更是明亮有神,令任何男人瞧了都喜欢。 这样的美人,若是遇到不珍惜她的人,或许会生了掠夺的心思,把她强行夺走伤害她。 赵玉珩又问: “可以吗?” 姜青姝轻轻点了一下头。 ------------ 27 风波起1 窗外暴雨滂沱。 雨声被门窗隔绝,显得沉闷而急促。 姜青姝裹着宽松的龙袍,淡绯色的裙衫及地,白净纤细的脚踝随着走路而若隐若现,长到小腿的乌发铺了满背,随着走动而微微荡起。 宫人一路撩开纱帘,又吹熄了几盏灯。酉时了。 赵玉珩正垂睫坐着看书,密密的睫毛打落一片阴影,听到声音时倏然扬起,看见她时目光下移,落在她赤着踏在地砖的一双玉足上。 &34;怎么不穿鞋。&34;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起身过去,揽过美人纤细的腰身,直接把她抱了起来。 姜青姝:“诶?” 她被他很轻松抱到了床上,她不好好吃饭,他这回抱她又觉得她轻了一些,明明都是一国之君了,却单薄到碰一碰后背,都能觉察到酪手的蝴蝶骨。 赵玉珩的动作很是自然,并无扭捏,也无其他轻薄的意味,姜青姝被他像抱小孩子一样面对面地抱起来,不禁有些赧然,说:&34;火道熏得地热,朕只是觉得这样凉快,他们又拖过地了……&34; 赵玉珩把怀里的人放在床上后,一边扯过被褥,将她的双足拢进被子里暖一暖,一边淡淡听她解释。 待她说完,才抬眼道:“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底下人左右不了陛下,陛下任性,他们也不敢阻拦。正因如此,陛下才更应该自己管好自己,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34; ……怎么他开始教育她了? 语气还这么像授课时的谢太傅,每天就是“陛下要巴拉巴拉,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为了刷太傅忠诚,她每次都乖乖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实则心里却在想:为了江山社稷,求求你先管管你儿子谢安韫吧。 姜青姝打着哈欠敷衍:“知道了。” 赵玉珩知道她没听,微微沉眸,似乎还想继续提醒她,姜青姝飞快地跪坐在床上蹭过去,扯扯他的袖子,&34;君后,朕困了,我们安歇吧。&34; 赵玉珩顿时没话了。 真可怜,他自诩也不是个性子软和的人,甚至偏向于外热内冷,偏偏是最近就是被小皇帝拿捏了。 / “罢了,歇息吧。” 他也不喜说教,以免惹人厌烦,索性偏头吹熄蜡烛,把手中的书卷阖上,开始宽衣。 姜青姝往里头挪了挪,侧躺下来,睫毛如蝶翼般喻动两下,便缓缓阖上,她能感觉到一阵淡淡的风扫过面门,随后是衣料摩挲声。 然后是男人身上很淡的寒竹香。 她的脸颊贴着玉枕,手指摩挲着身下的床褥,感觉到身边一沉,一具较为陌生的躯体靠近了过来。 ——他说想跟她睡。 姜青姝没有怀疑这个动机,因为君后现在的爱情度有90,原游戏高于70就愿意侍寝了,现在这么高,别说只是躺在一起,想做一点不可描述的事都正常。 他怀孕了,她也不担心别的。 ……最多就是给他抱抱嘛。 抱就抱呗,他都说想念她了,而且每次望着她的眼神都这么专注认真,就好像是压抑着什么似的,她怎么忍心连抱抱都不给呢? 被他这种大美人抱着睡,一时都说不好到底是谁在占谁的便宜。 但是…… 她等了一会儿。 咦?他怎么不碰她? 姜青姝睁开眼睛,借着月光,瞄向赵玉珩俊挺的侧脸。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没反应,又戳他的侧脸,男人的睫毛终于颤动了一下,蓦地掀起,露出一双寒潭般的玉瞳。 他捏住她乱戳的指尖,声音无奈:“陛下,您睡不着么?” 她问:&34;你不抱着朕?&34; 赵玉珩:“嗯?” 赵玉珩先前所谓的&34;想念陛下&34;,不过是随口让她留在主殿的借口。不被她提起,他都没反应过来,原来她还真以为他是可怜地在想着她么?见他哑然,姜青姝才发现他还真没有这种想法。 真尴尬,原来是她想多了啊,她倒也不扭捏,大方解释道:“君后先前说想念朕,看来是朕理解错了,你不要介意。&34; 不抱更好,她可以睡了。 赵玉珩不动声色:“陛下未曾允许,臣怎敢随意冒犯。” &34;啊?你在等朕允许吗?&34;她想了想,很干脆无畏地说:“你想的 话,朕当然不会拒绝。” 赵玉珩在黑暗中笑了一下。 他微微转身,也跟她一样侧躺着,面对面看着她,捏着她那根手指的手微微往前探,攥到她的掌心、手腕,然后触及她的宫纱袖口、小臂,最后抵达肩膀。 然后他用力一按她的肩。少女就直接滚到他怀里了。乌发倾洒满床,两相交缠,犹如浮动的水藻。 姜青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埋、胸、了! 她的鼻梁撞到对方坚硬的胸膛,磕了一下,双手抵着他薄薄的单衣,耳根瞬间绯红,赵玉珩微微倾身把她后背空出的被角压紧,以免她受凉,然后安抚一般摸摸她的后脑。 “呵。”他喉间发出一声笑。 他压低声音,像说悄悄话一样凑到她耳边:“陛下不会以为,臣是不好意思吧?臣都怀了陛下的孩子了,怎么还会不好意思。”说完,他捉着她抵着他胸口的一只手,隔着衣衫,放在自己平坦的腹部。 时间不久,还未显怀。 但有她的种。 姜青姝:&34;……&34; 一家三口齐全了是吗。 姜青姝掌心蜷缩了一下,缩成一团,像个鹌鹑,声音闷了起来,“朕也没有不好意思啊,就是……就是……”她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脑子费劲地转了很久,&34;……君后你抱得好紧。&34; 赵玉珩淡淡道:“那是因为臣太想念陛下了。” 姜青姝:&34;……&34; 可是你的语气听起来又是另一回事飲。 他坚硬的手臂又在她的腰肢上收了收,另一只手又从后面托着她的脑袋,让她好好枕着自己的手臂,低声说:“都这么累了,乖乖歇息吧。” 角落只燃着一缕昏黄的烛光,晕入他黑沉沉的瞳孔深处,好像天地明昧时的一抹霞光。 姜青姝定定看他片刻,阖上眼。 赵玉珩也缓缓躺下,虚虚抱着她,明明揽着她腰的手臂应该放在她身上的,但是姜青姝却能感觉到他在有意收着力道,像怕压到她。 就像她以前吸猫的时候,会小心收着力气。他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姜青姝突然回想 起沐浴之时,邓漪悄悄告知她,君后私下问了她最近就寝的时间。 难道…… 难道突然要一起睡,是因为不想她熬夜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为什么不直说呢?虽然直说了她也只会是口头答应,不会真的听他的,不过他只要关心到了就可以了吧,换别人都是这样的。 谁会这么较真的非逼着她睡觉呢。 上一个逼她早睡的人,还是她妈妈呢。 姜青姝闭着眼睛,这几日她的确很累,动脑的时候不觉得,一旦歇下来才感觉到那种疲乏的困意如波涛般涌了上来,眼皮霎时变得无比沉重。 窗外雨声渐止。 一夜好梦。 这段时日,被授官的众进士渐渐已经开始走马上任。 不过,这些新科进士初入官场,都较为稚嫩,特别是翰林院众人需要在帝王跟前侍奉,不得大意,官服腰带鱼袋等东西制作、礼仪学习、登记名册以及安排衙房等,都需要忙活好一会儿。 不像明清这样的朝代,想位极人臣必须以翰林院为踏板,有“非翰林不得入内阁”的说法,本朝翰林的地位要轻多了,主要以“天子私人”为主,完全没有触碰到权力中枢,陪皇帝就得了。 是以,翰林的办公地点是在宫内,有时他们甚至可以歇在宫中。 原本那些翰林甚至有一些并非科举手段、直接由皇帝钦点、真的只是用来画画作诗的文人,姜青姝都遣散了,从现在开始,她要给翰林提高门槛,至少要做到非进士不得入翰林。 然后她接见了新上任的翰林们。 这次的状元名叫沈雎,二十七岁。榜眼周辽,四十五岁;探花崔嘉,三十一岁。 沈雎布衣出身,周辽的父亲是地方八品小官,崔嘉是大族崔家之子。 除了他们三个是严格定义的“翰林学士”,其他的都是听起来比较闲的“翰林供奉[1]”,她需要 近距离考察考察他们,再把他们进行第二波分流。 一大早,待众人各自安定后,内侍省少监秋月便来了翰林院。 远远看到这位天子身侧的女官,探花郎崔嘉有些得意地说:“连秋大人都来了,看来陛下这一次很看中我们。&34; 世家子未必人人能及第,大多数过了会试之后就授官靠家里了,这次崔嘉能考中探花,也算是给崔家长脸,此刻好不意气风发。 周辽不认得什么少监,但他深谙伴君如伴虎之理,在宫内更是要小心谨慎,便没有接话。 而状元沈雎,此刻也故意没有接茬——不过和周辽相反,他虽然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样子,细看却很轻松,看起来一副游刃有余自信满满的样子,好像已经确定自己会得女帝赏识。 秋月跟其他官员说完话,朝里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笑道:“这次科举前三名,看来都是各有千秋,以后或许会有新气象了。&34; 话说这样说,但秋月笑意未达眼底,她识人老辣,方才那话也就过过嘴,心底到底多看得上几分,谁也不知道。 那官员讪笑着附和。 秋月唤了三位翰林学士,叫他们再去单独面圣。 紫宸殿内。 小皇帝正在逗鸟。 她一手支颐,神色漫不经心,任凭那只内府局送来的进贡小鹦鹉在她指腹上蹭,意态慵懒。反倒是那三位整肃仪容、紧张万分的翰林学士,进来时瞧见这一幕,都看得愣了一下。 “臣拜见陛下——” 他们同时下跪叩拜。 “三位爱卿来了。” 姜青姝又顺了顺鹦鹉漂亮的羽毛,才转头看向他们,面上露出一丝微笑,&34;不必如此多礼,快来瞧瞧这只朕今日亲自从内府局挑选的小鹦鹉,好看吗?&34; 十八岁的女帝语气轻快,竟是出乎意料的活泼亲切。无甚威仪,也没摆架子。三人都一愣。 沈雎身为状元,也是最为自信的一个,此刻率先笑道:“陛下好眼光,这只鹦鹉羽冠竖起,可见健康活泼,羽毛靓丽如翠玉、胸腹点金,双足踏雪,尾羽比寻常鹦鹉要长,斑纹对称,可见是鹦鹉中极品。&34; 姜青姝看了他一眼,笑眼弯弯道:&34;沈爱卿原来还懂这些,说得不错。&34; 沈雎连忙拱手:“陛下谬赞,臣也只是略同一二,臣如此拙见,远不及陛下万分之一。”真会拍马屁。天生的官场料子啊。 “那你们呢?” 姜青姝又看向另外二人。 周辽神 色紧绷。 头一次和天子这么近,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像沈雎那样轻松自如地回话,还能逗得天子一笑。 与沈雎不同,家父浸淫官场饱受打压之后教给他的道理是——这样的问话,更像是天子的考验。 考验他对于天子逗鸟的态度是什么。 周辽在口才上较为笨拙,他不敢说太张扬的话,与其冒险试探君心,还不如笨一点,便低声道:“此鸟甚美,陛下眼光极好。” 然后没了。 姜青姝又看向第三人。 一崔嘉。 这个崔嘉,出身崔氏一族,应该算是张瑾一党。 出身好果真是不一样,比起另外二人看起来更为气定神闲、从容自若。 崔嘉抬眼,对天子抬手一拜,然后笑道:“看到这只鹦鹉,臣不由得有感而发,心中抒怀,想现在就作一首诗来。&34; 姜青姝好奇:“哦?爱卿说说看。” 崔嘉慢悠悠地吟道:“常贵西山鸟,衔恩在玉堂。语传明主意,衣拂美人香。缓步寻珠网,高飞上画梁。长安频道乐,何日从君王[2]。&34; 空气安静了片刻。秋月的神色有些惊讶,其他二人皆扭头看过来,似乎都被这句好诗给震撼到了。 姜青姝:&34;……&34; 好诗是好诗。但这不是唐诗吗,欺负朕没有背过唐诗三百首是吗? 所以他是穿越者啊? 姜青姝其实只是随便用一只鸟来试探试探这三人的性格,没想到意外收获是,发现了一个疑似穿越者的人。 只是疑似。 因为这个游戏是女帝游戏啊!要穿也该是穿玩家吧,穿npc是什么鬼? 她事后一见完他们,便立刻派秋月去调查这个崔嘉,把他的所有事打听得清清楚楚,连他十三岁时狩猎被一只野狼吓得尿裤子都没放过,严格对比他从小到大的言行差异。 看不出来。 怎么看都像土著。 姜青姝倒是奇怪了,难道这个崔嘉的诗是从哪听来的?还是说这个游戏制作的过程中不仅参考了现实设定,还将一部分唐诗收入了数据库? 姜青姝沉思良久。 br /想不出来。 罢了,先放一放。 她问秋月:&34;这几日裴朔也该去刑部任职了,朕让你打听的他的情况如何?&34;想起裴朔,秋月的神色倒是有些怪异。 &34;怎么了?&34; 她扬眉,笑道:&34;这才初上任,难不成便出乱子了?&34;秋月低声:“乱子倒是谈不上,只是……” 只是前些日子,秋月差内府局的人去刑部送东西时,便听人回来说,那刑部员外郎裴朔,已经在刑部出名了。 事情回到五日前。 裴朔上任的第一日。 刑部尚书汤桓和刑部侍郎季唐等人,皆为尚书左仆射张瑾一党的人,对这个天子钦点、布衣出身、殿试末等的裴朔,自是毫无耐心。 裴朔就毫不例外地遇到了下马威。 上头的不待见,不派活,只让他干坐着,下头的不听命行事,几乎全都在打太极。 新人嘛。 这样也正常。 若是旁的官场新人,或巴结长官,或夹着尾巴做人,再徐徐图之。 但裴朔不干了。 他直接开始写折子,要上御前告状,说被刑部排挤了,他干不了活。 众人:&34;?&34; 刑部侍郎季唐倒是觉得此人一根筋,如此刚硬,可见也不是什么聪明人,既然他要干活,那就让他一个干个够好了,季唐给他安排了很多复杂的活,并且要求他在三日之内完成。 他闹也闹过了,届时若是完不成,季唐便顺势参裴朔一个“冒进贪功但能力不足”,直接把他从员外郎这位子赶下去。 新人上任,本就有考察期。 谁知。 当天晚上。 刑部众人已经开始陆续下值了,桌上堆满数不清案卷的裴朔还在忙碌,别人见了都暗自嘲笑,觉得他一定是做不完了。 有人语气嘲弄道:“裴大人,该下值了,明日再来罢。” 裴朔冷淡道:“我不下值。” 那人:“啊?” 然后。 众官员就看着裴朔从桌子下面掏出了一个枕头 ,一床被子,在衙房内打好了地铺,然后继续忙。 众人:&34;?&34; ------------ 28 风波起2 很多人不了解裴朔。 若是前世,若有人向各部官员打听这位裴状元,他们便会说:“裴大人?那可是个六亲不认的硬茬子,你惹他干嘛……赶紧能有多远躲多远,千万别招惹他。” 顶撞上司?他干过。 骂上司傻逼?他干过。 上值时打架?他干过。 ……当面骂天子?他依然干过。 至于为什么这么嚣张他还能混得下去,当然是因为他能力超绝、滴水不漏,提出的政见的确很优秀,若非要给他扣个罪名,也很难真找出什么错处来。 是以那么多年,他被贬官的理由大多数是——顶撞皇帝。 而本朝不限制言官,天子不杀谏臣,就算是暴君想杖毙他,也都有几分忌惮。 当然。 这些,只有前世的官员们知道。 眼前,刑部的这群人,裴朔大半都能认得,并且还非常清楚都是群什么货色,可惜的是,对方并不认得他,还以为这么点活儿就能把他赶走。 加班,裴朔是认真的。 事实上,裴朔没什么钱,他在京中也住不起什么客栈,更别提住宅了,先前科考的时候都是靠帮人写诗住在别人家蹭吃蹭喝的。 主打的就是一个四海为家。 非常潇洒。 上任第一天裴朔就带了枕头被子打算睡在刑部,不过因为是第一天,为了让自己的形象不像前世那么糟糕,他还尽量含蓄了点儿,没直接睡在衙房里头。 现在活多了。 很好。 他以后可以正大光明地睡刑部了。 于是乎,裴朔在刑部众官员看奇葩的诡异眼神中,继续忙碌起来,还从刑部库房里拿了一大堆免费油灯、免费茶叶、免费笔墨纸砚,非常惬意地继续忙。 至于干活?干活很难吗?很痛苦吗?很可怕吗? 裴朔不觉得。 第二日刑部众人上衙时,发现这位裴员外郎还在忙活,他面前的卷宗已经由一摞分成了两摞,并且新处理好的那些摆放地整整齐齐。 刑部侍郎季唐惊了。 季唐狐疑地走过去,拿了其中一个新整理好的陈 旧卷宗,发现此人字迹工整、条理清晰,连格式都极为规范,挑不出任何错处,完全不像一个官场新人。 季唐把此事告知刑部尚书汤桓,汤桓也惊了。汤桓:&34;???他为什么不下值?&34; 季唐挠头:“裴朔说……他愿意把自己奉献给朝廷,以后刑部就是他家,谁都不许阻拦他报效国家,否则他就参谁。&34; 汤桓:&34;?&34; 不知为何,汤桓一听到裴朔这似曾相识的卷王劲儿,总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那种好几年前被支配的恐惧又来了。 上一个让他有这种感觉人已经位列宰辅了。 张相。 汤桓:&34;……&34; 别吧。 千万别又来一个。 限时三日,约莫两日半时,裴朔便完成了任务。 他有点无聊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转着手里的扇子,懒洋洋地看向一侧在忙碌的员外郎,&34;这位同僚,要帮忙吗?&34; 对方:&34;…啊?&34; 裴朔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不必客气,请我去醉香楼吃顿饭就好了,三荤一素。”他见对方愣住,没有拒绝,便走过去,抱起他案上的一堆案卷放到自己的位置上来。 真好,今天的吃和住又解决了。 众人:&34;……&34; 于是乎。如此好几日后,裴朔出名了。 何止是刑部人人都对他印象深刻,连大理寺、御史台、京兆府等部门的官员,前来交接事务时都悄悄听说了,这个女帝钦点的裴员外郎是有多变态。 哪有人自己抢活干的? 哪有人天天找同僚蹭饭的? 吃饭不花钱,住宿不花钱,办公用品白嫖,俸禄照拿,他活着怎么一点儿成本都没有??? 起初他们都对这个裴朔毫不在意。 如今看来,天子的眼光果然毒辣,这刺头挑的可真精妙。 紫宸殿中,姜青姝听秋月细细讲了前因后果,掩袖笑出声来,“果然,朕没有看错人,这个员外郎的位置他何止当得起,还能做得风生水起。&34; br /不愧是满政略。 果然强。 秋月却神色忧虑,叹息道:“只是,此人锋芒太过,过刚易折,才上任便已如此高调,只怕以后得罪人就危险了。&34; 就算明面上动不了裴朔,刺杀下毒可以吧?那些人什么龌龊手段使不出来? 姜青姝背靠着龙椅椅背,微微阖眸,手指轻点着描金扶手,淡哂道:“那就要看此人心志是否坚定、所求的是什么了,若他只是单纯想要功名利禄,未必会主动触碰那根红线,倒也无人会急着动他 秋月:“但凡他聪明些,都不该闹事。” 姜青姝:“可惜,朕的朝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朕只想要笨一点的忠臣直臣。”秋月听到女帝的话,暗自思忖起来。 ……如果是户部工部这样的部门,裴朔若真有才,或许能做出什么改善民生的政绩来,但偏偏是刑部,陛下把这么性格这么刚硬的人安排在刑部,似乎就是想指望他闹点事来。 但秋月想不通的是,从头到尾陛下都没有私见过这个裴朔,也没有和他说过话,怎么委任得如此干脆?陛下是怎么笃定裴朔可信的? 秋月年少时就跟在先帝身边历练,也是从内侍省很小的官位做起的,在皇帝身边久了,自然能非常精于分辨各种不同的人,那科举前三名,她看一眼心里便有了个大概。 甚至连帝王心术,她都琢磨出了些许门道。 偏偏,她越来越捉摸不透小皇帝在想什么。 这位陛下,最近成长得可真是迅速,果然天授血脉定非池中物,先帝遗留下来的皇女,怎么可能完全继承不了半分先帝的智慧? 短短这一刻,秋月心念百转,心里对天子更加敬佩了几分。 【少监秋月忠诚+10】 【当前秋月忠诚度:95】 姜青姝一直阖着眼睛假寐,忽然问:“孙元熙呢?” 秋月答:“孙元熙倒是没什么动静,上任时没有人为难他,毕竟只有九品,且他与裴朔风格大为不同,都以为他是陛下的弃子。&34; 姜青姝唇角泛起冷笑,“这些人啊,脑子里想的都是党争的那些事,这样也好,朕并不打算让孙 元熙参与党争。他能安心做事便是,以后自有让他施展拳脚的地方。≈34 ; 秋月笑道:“陛下思虑周全,臣实在是望尘莫及。” “去把那个崔嘉叫进来吧。” &34;是。&34; 秋月退了下去。 崔嘉近日风头很盛。 首先是御前临时作诗夸鹦鹉,得女帝青眼,随后又屡次被叫过去伴驾,一会儿被使唤着为花写首诗,一会儿又被要求夸夸湖里的锦鲤。 崔嘉都能轻松地念出好诗来。随便一首,都令人拍案叫绝。 不过都是唐诗。 姜青姝是越来越觉得他有意思了,索性频频叫他来,还与他聊起家常来,比如问他家中双亲是何官位,与户部尚书崔令之是什么关系,平日里和谁最为亲近。 崔嘉说:“臣只是旁系子弟,按理,该叫崔尚书一声大伯,不过,臣是这几年才来京城的,与尚书大人走动并不密切。&34; “那卿可有京中志趣相投的朋友?” “回陛下。”崔嘉笑道:“臣打从来到京城,就一心准备考取功名,崔氏一族此代子孙皆奋发努力,臣也不想被其他兄弟比下去,是以一直闭门读书,若非说要比较欣赏哪位……&34; 他沉吟一下道:&34;臣倒是很欣赏裴朔裴大人。&34; 姜青姝慢悠悠喝茶,“是么。” 她发现,这个崔嘉真是会投她所好,她提拔裴朔,周围的人除了秋月,皆不敢在她跟前提裴朔,但是崔嘉却敢。 崔嘉这几日因为一直伴驾,还抢了个修撰国史的好差事,十分志得意满,此刻更是畅所欲言:“最近裴大人在刑部做的极好,臣虽身在翰林,可早就听说了,臣当年便听说这位裴大人行事作风别具一格,对谁都不卑不亢,颇有风骨……&34; 姜青姝但笑不语。 等崔嘉退下了,她才含笑看向身后的秋月。秋月摇头道:“他还不够聪明。” “是啊。”姜青姝拨了拨茶盖,说:“朕问他欣赏谁,可不是要听他表现自己在朝中的消息多灵通,翰林院在宫内,这几日朕留他在宫中留宿,六部的消息又是谁告诉他的?&34; 多说多错。 这崔嘉头几天还行,这几日最先抢到活,又最春风得意,一下子就飘到乱说话了。姜青 姝也不管他,打算就这么放任自流。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的,有些风向的确开始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大家或许还会说崔嘉身为探花郎,家室又好,才学也不错,简直是前途无量,崔氏一族也会很满意女帝对他的优待。 但时间久了,那些和他同时进入翰林院的人没有抢到机会,又一直坐着冷板凳,就会心生极度不满,渐渐的,就会有人说他在朝中关系密切,女帝偏重世家子弟而对平民出身的翰林不闻不问,或许是忌惮崔氏一族的朝中势力。 若是一直这样风光倒也好。 但他但凡出一点纰漏…… 这日。 姜青姝正在紫宸殿由谢太傅亲自传授课业,便听到有人来报,说崔嘉犯了错,宏文馆学士请求面圣详细汇报此事。 谢太傅皱眉,&34;崔嘉?可是新科探花?&34; “是。”传消息的人说。 姜青姝让他们候着,等结束了授课,她直接当着太傅的面将人传进来,一问才知道,崔嘉这一次做事粗心马虎,不把编书等事放在眼里,居然因为一时疏忽,让烛台烧毁了几个重要的案卷。 那火着得蹊跷,说是崔家离开的时候忘了吹熄烛台,但只有崔嘉位置上的案卷被烧了。 有些案卷存档于翰林学士院,也是至关重要的绝密,烧毁非同小可。 姜青姝叹息道:“文澹这次怎么这般粗心,此事的确有些严重。” 文澹,是崔嘉的字。 谢崔两族关系并不好,谢太傅神色淡淡,姜青姝看向他道:“太傅以为朕如何处罚呢?”谢太傅说:“依以往的规矩惩处即可,这次错处重大,陛下切切不可轻罚。”姜青姝便罚崔嘉降职,停下手中的所有事务,暂时不可伴驾,且罚俸一年半。等谢太傅离开,姜青姝按着眉心道:“这崔嘉果然是着了别人的道。” 先捧杀,让他拉仇恨,再引人陷害。 虽说现代人最好别小瞧古人的智慧,别以为自己穿越就能碾压全局,但穿越者怎么也得看过几本电视剧吧,怎么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没这么笨才对。 / 朝中人人见风使舵,平时就算有机会,也会是崔嘉最先受到关照,就算抢到了他手里的机会,也会因此得罪崔氏一族。 只有崔嘉出事,其他人的机会才会自然而然地降临。 这一招还挺高明。 姜青姝心念一动,“秋月,你派人再去探探崔嘉的口风,最好问出来,他这几日作的诗到底是谁写的。&34; &34;是。&34; ------------ 29 风波起3 姜青姝又开始查实时。 随着她关注的人越来越多、要做的事越来越多,待查看的实时消息也越来越多,实时查看起来也越来越费劲了。 上百条消息看得她眼睛疼,等她翻到一点蛛丝马迹时,发现那正好是三天前快消失的一条消息—— 【翰林学士崔嘉风头太盛,其他人都从他手中抢不到任何机会,周辽、康承志、彭信……等人对他暗中产生嫉妒之心】 两日前: 【沈雎听到同僚们私下谈论崔嘉,并未参与讨论,只是埋头整理陈旧的案卷。】 【内给事邓漪根据女帝吩咐,给夜里忙碌翰林们送宵夜,只有沈雎暗中给了邓漪送了银两,邓漪对此人的关注加深了。】 昨日: 【趁着崔嘉暂时离开,彭信悄悄溜进崔嘉的衙房,故意打翻了他的油灯。】 彭信? 原来是他啊。 姜青姝印象不深,好像他也是平民出身,纯粹是因为高野心低忠诚被她发配到翰林院来的。 今日: 【内给事邓漪将崔嘉停职的消息第一个暗中知会沈雎,沈睢赶在内侍省来宣旨之前,先一步暗中准备抢夺机会。】 【听闻崔嘉被女帝降职惩处,翰林院众人暗自窃喜。】 【崔嘉对自己被陷害之事耿耿于怀,认为是有人在故意陷害自己,向宣旨的内给事邓漪请求面圣诉冤,却被邓猗拒绝了。】 姜青姝查看到这里,抬睫扫了一眼殿中侍立、谨小慎微的邓漪。她已经渐渐的,开始享受作为天子近侍的好处了。 姜青姝故意让秋月歇着,派邓漪行走三省六部、宣旨、分发赏赐,就是想看会不会有人巴结邓漪,邓漪会不会有培植自己势力的心思。 果然随着野心增长,邓漪开始动念头了。 姜青姝倒也不戳破,由着她去——邓漪的权势越重,她对天子的依附也会越强烈,因为她和那些拥有实权的六部官员不一样,她所享受到的一切都系于天子,只要她的影响不超越帝王,她就会更加忠诚于女帝。 身边的鹰犬咬人越狠,君威也就更重。 有向昌盯着互为掣肘,邓漪也不敢不忠于她。 姜青姝想着,忽然掩唇咳了 咳,邓漪见她咳嗽,连忙端了一杯热茶过来,小声关心道:“陛下龙体为重,莫要太劳累。&34; 姜青姝咳了好几下,才端起茶润润嗓子,邓漪小心观察着天子的脸色,没有看出什么病态,心底松了口气,又说:“陛下处理政务也累了,不若出去走走吧。” 姜青姝一想也好,正要起身。眼前的实时又倏然刷出一条新消息。 ——【崔嘉利用崔氏一族的权势四处逼问,发现着火当日只有彭信进过自己的衙房,当即怒火中烧,去找彭信对峙。】 … 崔嘉真是要气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被小人暗算,现在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甚至当着他的面嘲讽他靠着崔氏一族的名望得到女帝赏识,偏偏能力不足,保不住这份宠信。 他怎么可能放火烧翰林院?! 都怪彭信那个小人! 崔嘉火冒三丈地跑到彭信面前质问他,谁知彭信见了他,非但毫不心虚,甚至还笑着说:“是我又怎么样,你要去陛下跟前告发吗?&34; 崔嘉冷笑:“自然!像你这样的小人,我一定要去陛下跟前揭发你。” 彭信说:“那你可要想好了,要是真闹到御前,你的欺君之罪可就掩盖不住了。”崔嘉一愣,&34;什么?&34; 彭信不紧不慢道:“你自以为滴水不漏,可惜你偷沈雎诗集那日,正好就被我路过看见了,你掌着沈雎作的诗去御前表现,沈雎不敢揭发你,那是因为他不敢得罪崔氏一族,但你要是敢去御前说火是我放的,那就别怪我们鱼死网破。&34; 崔嘉冷笑,&34;你口说无凭,你说我偷沈雎的诗,那你去叫沈睢来问问,他自己会不会承认?&34;彭信:“你还真是蠢啊。” 崔嘉一愣,随即怒火中烧,“你说什么?!” 彭信:“……正是因为沈雎不敢承认,等以后他再找个机会让陛下知道真相,他可以解释说自己受你威胁,才不敢揭穿你的欺君之罪,陛下又岂会责怪他?到时候你就是非但欺君、剽窃、威胁同僚,三罪合一。&34; 崔嘉猛地一震。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层,此刻一听彭信这么说,才幡然醒悟,浑身发凉。 彭信轻蔑地看着他,他根 本看不起这个出身世家的崔嘉,现在之所以告诉他,不过是想挑拨他和沈雎而已。 他说:“你可能不知道,沈雎早就暗中投了谢党,你们崔家霸占户部又依附张相,你以为沈雎会放过这个好机会?&34; 崔嘉唇动了动,无以言对。 彭信:“你想清楚了,你还要拉我去御前对峙吗?我要是你,这一次就当吃个教训,你真正的威胁可不是我,而是沈雎。&34; 崔嘉袖中的手攥得死紧,眼神越来越阴沉,彭信得意地拍了拍他的肩,悠然而去。 等彭信离开后,崔嘉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却正好看到来找他的秋月。 他一看到秋月,便想到彭信所说的“欺君之罪”,魂不守舍地抬手弯腰。 &34;少监大人。&34; “崔大人。” 秋月和他见礼。 秋月亲切地微笑着,道:“陛下器重崔大人,特意让我来安慰安慰大人,崔大人不必气馁,此事并非不可挽回。日后崔大人小心做事,还有机会。&34; 崔嘉一听女帝如此关心自己,心中更加惭愧,愈发恐惧万一欺君之事被揭发,女帝会不会对自己万分失望生气? 他勉强笑了笑,“下官无事……” 秋月试探道:“那火……当真是大人一时疏忽造成的?” 崔嘉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暗暗咬牙,“是,都怪我粗心大意,让陛下失望了,以后定会加倍谨慎小心。&34; 秋月仔细打量崔嘉的神色,只觉得这个崔嘉心事重重、气场阴郁,虽然他竭力掩盖,但依然逃不过秋月的眼睛。 这件事八成有隐情。 秋月点到即止,并未追问,面上笑意不变,只提点道:“崔大人,初入官场,难免人心浮躁,有时陷入淤泥而无法抽身,也是在所难免,在下侍奉两代帝王,也算是见过不少例子了。&34; “我便在这里说句逾距的话,有些人互相倾轧,看似成了赢家,实际上他们却忘了……若没有那下棋之人,一颗棋子又算的了什么呢?&34; 崔嘉听着秋月的话,感觉好似受到了点拨,又好像没有完全想通,还想再追问,秋月却不欲再多言,转身离去。 崔嘉就安安分分地做起了小小的翰林供奉。 本是探花、家世又顶好,别人不理解崔嘉为什么能忍得下这口气,连彭信都做好了看他和沈雎狗咬狗的准备,偏偏崔嘉什么动静都没有。 没有人知道,崔嘉回到家中,跟大伯户部尚书崔令之说了白天之事,崔令之闻言思忖片刻,说:&34;没想到陛下会专程派秋少监来提点你,也还好提点了你,不然你要是真去对付沈雎,那才是中了招。” 崔嘉不解:&34;为什么?&34; 崔令之说:&34;沈雎明知你有把柄在他手上,他当然会防着你,说不定有后招等着你,就等你伺机而动。损失一个小小的沈雎,对谢党而言算不了什么,但你身为我崔族子弟,你若因抄袭、伐害同僚而获罪,有损我崔氏一族之名。&34; 崔嘉实在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是乖乖点头,决定听自己的大伯。 崔令之却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他抚着胡须走来走去,自言自语道:“这次陛下为什么要帮我们崔族?&34; 难道女帝是想卖个人情? 他们崔族最近也没什么事,需要女帝给面子啊…… 等等。 难道是……那个裴朔? 崔令之和刑部尚书汤桓私交密切,因为他们都唯张瑾马首是瞻,而裴朔就在汤桓手底下做事,前段日子还被针对了。 说不定还真是因为这事… 崔令之琢磨着,越想越觉得关窍就在这里,突然猛地一拍手掌,叹息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君心难测啊!”反而将一边的崔嘉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自己大伯,不知道他琢磨出什么来了。 当时正是深夜,再一次被君后逼着早睡的女帝,并不知道别人在背后是怎么琢磨她的。 她只是单纯地想挖出那个穿越人士。 而第二日早朝散了之后,崔令之便悄悄拽着汤桓爬上了张瑾的车驾,彼时张瑾正在闭目养神,看到这二人鬼鬼祟祟地凑过来,黑眸冷淡地脾着他们。 “什么事?” 这二人都不约而同地紧张。 r / 崔令之讪讪:“我这不是有急事,就长话短说了。”他把昨夜从自己侄儿那听说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张瑾闭着双眸,又长又密的睫毛沉浸在黑暗中,慢悠悠捋着手指上的扳指,神色冷淡,不兴波澜。 汤桓:“陛下这是要……用崔嘉换裴朔?” 崔令之:“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 汤桓凉凉道:&34;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想多了?小皇帝真有那个心机谋略?&34; 崔令之宁可信其有,他可不敢拿自己侄子在翰林院的地位开玩笑,他这次的确也是有私心,想让汤柜帮帮忙 崔令之于是看向张相。他就知道汤桓会呛他,所以他才把汤桓拽到张相的马车上来。 “张大人,您看……” 一直闭目养神的张瑾终于睁开眼睛,露出那双冷淡平静、总是毫无情绪的黑眸。 他冷淡开口,声音也毫无波动,&34;先帝之时,三法司分权制衡,而今大理寺和御史台都跟谢族密切,好在御史大夫王奇至今还在休假,便只剩下一个大理寺。&34; 汤桓和崔令之互相对视一眼。 汤桓小心道:&34;您的意思是……就看看那个裴朔……&34; 张瑾冷淡道:“近日京中治安不好,大理寺案卷复审任务过重,可适当放松限制,让裴朔放手去做。&34; 汤桓抬手领命:“是。” 车驾轱辘往前,汤崔二人在不同路口下车,张瑾继续闭目养神,清隽的脸沉浸在黑暗中,仿佛一尊冷淡冰凉的玉像。 很快便抵达了张府。 他负手走下车驾,管家笑着出来迎接,&34;郎主今日居然回来了,看来这几日朝中不那么忙了?&34; “尚可。” 女帝自己能处理的奏折变多了,不需要张瑾全部帮她包揽,他当然轻松了不少。 “小的为郎主去打热水来,郎主三日没回府了,正好今日小的收到二郎的信,二郎说了,过段时日便归京。&34; 张瑾解去披风,听到这句话,才终于抬眼,“是么。” “是啊,二郎在信中反复提及郎主,说很是挂念阿兄。” /世人皆知,张家如今满门皆亡,只剩下两位遗孤,一个是张瑾,一个便是张瑾的弟弟张瑜。 瑾瑜二字,皆为美玉。那是他们的母亲在临终前,为他们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成为像美玉般纯洁而高尚的君子。 可惜天家寡恩。 如今唯有兄长张瑾立足于庙堂之上,而张瑜少年心性,早已投身于江湖之中。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竟有三年未见了。 张瑾把披风挂在架子上,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那棵早已衰败死去的树,春时的寒意从地底漫上衣袂,却化不开一身冷意。 “哦?张相今日终于肯下值了?” 御花园临水的亭子里,女帝正与君后对弈,听到有人提及中书省那边的事,笑着落下一子,“张相师长百僚,日理万机,偶尔还是要放松一些的,忙坏了怎么办。&34; 此刻满园桃李争妍、天光云影、锦鲤争游,阳光穿透凉亭照了进来,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崔嘉被降级,今日负责轮值伴驾的翰林是女帝钦点,沈雎。 沈雎远远候在一侧,静观女帝和君后下棋。 与帝王对弈,为了君王的颜面,大家都默认会主动输棋让步,不过……女帝的棋艺实在是太烂了。 就算是不懂棋的人,见君后落子的速度,约莫也能看得出来,君后当真是很费劲地在思考怎么让她赢。 偏偏女帝还不配合。 赵玉珩思虑良久落下错误的一步,她当作这一步定有深意,直接把他那一子丢开,无比干脆地说&34;这一步朕宣布无效,你重新思考吧。&34; 赵玉珩:&34; 众人:&34;……&34; 赵玉珩扣着那颗白玉棋子,沉默良久,又换了一处落子,姜青姝认真地落了黑子,赵玉珩淡淡提醒:“陛下,这是禁着点。” 姜青姝:“那朕下旨,宣布它可以下。” 赵玉珩:&34;……&34; “快下啊。” 赵玉珩头一次遇到下棋还要下旨的人,哑然失笑,他真是被她逼得不知道怎么下了,又随意落了一子,她却啧啧摇头:“赵卿啊,想不到你聪明一世,也能这么失策。” 她得意洋洋 地落下黑子,“吃。” 赵玉珩沉默地看了一眼眼前的“残局”,以及被女帝扔得到处都是、被迫悔棋的“白子”,他保证,这个世上没有人能下嬴她。 让她? 她哪需要让。 他这个昔日三元及第的状元才子,已经完完全全束手无策。 赵玉珩放下棋子,对她拱手:“陛下是高手,臣甘拜下风,愿意归降。” 姜青姝笑了起来,笑得开心极了,“不可以。”她说:“卿归降了,那卿的妻子该怎么办呢?城中妇儿,尽数为我军所俘。&34; 赵玉珩望着眼前明媚好看的“妻子”,清澈的瞳孔满是笑意,“那臣就誓死守城,就算死,也要死在夫人前头。&34; 姜青姝想了想,驳回:“那也不好。” &34;那臣该怎么办?&34; 女帝缓缓起身,右手往后挥了挥,示意周围随侍之人纷纷退到亭子外,等他们都离开了,她才负手踱步到赵玉珩身边。 赵玉珩安然端坐,长睫轻颤,不含情绪地望着她,双瞳清澈。 她突然伸出手指,捏着赵玉珩的下巴,往上一抬。 迎着这刺目的日光,她弯下身,端详着这郎君的俊秀漂亮的脸。 此时此刻,她犹如一个女暴君,在他耳侧低语。 &34;郎君长得这么好看,战死多可惜,若当真想要你的妻子活命,不如委身于朕……&34; 她对着这样禁欲高洁、不可亵渎的一张脸,说着最恶劣的话:“朕一定会好好对你,等郎君怀了朕的龙种,肚子大了,朕就把你还给你的妻子,就是不知道,你的妻子还要不要呢……&34; ------------ 30 风波起4 赵玉珩:&34;?&34; 赵玉珩神色镇静,仿佛对如此羞耻的言语不为所动,清亮的双瞳倒映着她的脸:“陛下,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34; 可真是君子端方啊。 从容,淡定,如白玉无暇。 ……如果不是他的耳根此刻已红透的话。 姜青姝一手抬着自家君后的下巴,一手摩挲着他流畅的下颌线,又凑近了点儿,鬓角两缕碎发滑落,轻轻扫过赵郎的脸颊,惹得他睫毛扑簌了一下。 她近得像是要亲到了。 她轻笑,笑颜艳开一片,犹如春日草长莺飞时节纷飞的桃瓣,眸中清亮,熠熠生光。&34;朕知道啊,朕贪恋赵郎的美色,而且朕就喜欢强抢有妇之夫……&34;赵玉珩:“陛下,您再说一遍。” 她骤然一挑眉梢,故意拉长声音,再强调一次,“朕喜欢赵郎这样的有妇——”话还未说完,男人骤然抓住她的手腕,往怀里一拽,她层层叠叠的裙裾随着动作轻轻一扬,整个人就落在了他的腿上。 赵玉珩抱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大掌扶着她的后脑,又说:“陛下再说一遍。” 姜青姝:&34;……&34; 她不说了。 &34;臣心里只有夫人一人,宁死不屈。&34; 他垂下的眉目是那样温和,额头相抵,鼻尖相碰,四面风吹纱帘,送起一阵潮湿的花香,&34;不过……陛下和臣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臣一看到陛下,就想起臣那美貌温柔的夫人。&34; 红霞渐渐攀上她的脸。 姜青姝嘟囔一声,&34;什么美貌温柔,朕哪里美貌温柔了,一国之君怎么也该威武霸气………&34;赵玉珩低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可是我们谈论的是夫人,不是么?” 又不是陛下。 他也不算是君后。 他凝视着她,就像是看着自己的夫人,春风与朝阳包裹着二人,空气中弥漫着旖旎的意味,他清淡温和的眉目仿佛一束暖光,被她的目光所捕捉着,一点点暖到四肢百骸。 “在想什么?”他问。 “我在想,你更喜欢陛下一点,还是喜欢夫人一点。” /赵玉珩淡哂一声,扶着她的肩,让她换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他的肩,伸手摸着她的后脑,清声问:&34;臣喜欢哪个,陛下能便给哪个吗?&34; “那我需要考虑考虑……” &34;臣喜欢七娘。&34; 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排行老七。 他把她抱在怀里,缓缓道:“无论七娘是想做赵郎的夫人,还是做一国之君,只要是七娘自己的选择,臣都可以接受,不存在七娘做了君王,便没有资格再做妻子。&34; 姜青姝笑了。 她喜欢这样的回答。 从她刚穿过来时起,赵玉珩就总是这样,能给她无限的安全感,他好像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么,最想听的话是什么。 但偏偏,她不是很能看得透他喜欢什么。 或者说,他曾有热爱且能为之献身的事物,却被无情剥夺了,以致于如今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34;郎君。&34; &34;嗯?&34; “既然朕是七娘,那你又何尝不是赵三郎呢?”她低声说:“反正后宫也只有你一人,朕不会拘着你,你想做谁便做谁,不必遵守那么多的规矩。&34; 赵玉珩没有说话。 姜青姝望着他冰凉的眸色,其实隐隐明白,她并不能许诺他什么,赵玉珩这个人也远比她想象中要坚强冷静,并不需要她刻意的怜悯,这样对他而言,反而会成为一种侮辱。 况且天子的许诺本就不可信,就连她都无法确定日后会发生什么。但她依然希望他能开心。 姜青姝伸手抓住他的袖子,赵玉珩垂睫看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拢到大掌里暖了暖,拿起一边放着的小刀和苹果,慢慢给她削水果吃。 她就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漂亮的指骨在阳光下慢慢动作。 隔着不远。亭子内的说话声虽传不过来,但依然能看见女帝和君后亲密的举动。 众人静谧无声,霍凌始终注视着亭子的方向,秋月望着远处那二人,对许宫令笑道:“有君后在,陛下这几日心情当真是不错,我猜今晚,陛下又要歇在君后宫里了。&34; 许屏笑道:“是啊。” 沈雎站 在那儿,听她们说话,也不由得抬眼,看了一眼那亭子的方向,眉头微微皱起。 女帝和君后感情好? 不对吧? 沈雎自认为对很多重要人物的信息已经了如指掌,但是他打从中了状元之后,直到今天,他都总感觉哪里都不对劲。 虽然系统跟他说了,剧情有偏移很正常,因为个别角色的行为偏差,可能会产生一系列的蝴蝶效应。 比如说那个裴朔吧。 在刚穿越过来时,沈雎就通过系统浏览了一下“待发生剧情”,得知了这个时代背景,以及裴朔会成为状元、谢安韫会篡位成为新帝的后续走向。 而他身为有金手指的穿越者,这个状元之位他当然就要抢了! 首先他就通过未卜先知,成功巴结未来会称帝的谢党,然后用系统开挂考中状元,按理说,他接下来应该和原定的状元裴朔一样,再兼一个从五品郎中吧? 结果,封官那天什么也没有,女帝只给了他一个翰林。 谢党也没有提议为他加官。 当时沈雎就非常迷惑,在心里叫出了系统:“什么情况?你不是说,我完成了被谢党看中的任务,就能去尚书省任职吗?&34; 系统:【最近监测到了一点异常波动,宿主,原定轨迹发生了一点扭转,女帝和谢临达成交易,谢党这一次不会无视女帝的命令私自追加官职了。】 沈睢:&34;??你这破系统还能出bug?&34; 系统:【……宿主,这个世界很不稳定,请您稍安勿躁。】 沈雎:&34; 沈雎本来是个普通的游戏爱好者,如果不是发现一款号称“从寒门学子一路平步青云成为重臣,邂逅各种各样的红颜知己,甚至可以让女帝对自己情根深种”的权臣养成游戏,他也不会穿到这个鬼地方。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行。 反正像他这种带系统的,还拥有一堆现代知识,绝对是走某点大男主路线,青云直上开后宫,看他吊打这群无知的土著。 他姑且认为没有去六部任职是个bug,因为系统告诉他:【监测到一个重生人士,裴朔。】沈雎一想,怪不得裴朔这次突然从状元变吊车尾,还能巴结上女帝去刑部,原 来是重生的啊。重生的哪有他穿越厉害?沈雎开始默写唐诗三百首。 故意钓鱼,让崔嘉吸一波仇恨,成功借刀杀人铲除碍事的崔嘉,沈睢非常得意,还懒洋洋地跟系统说:“放心吧,吊打这些人还不简单?” 系统却很不安:【……宿主,你小心点,我总觉得这个世界还有未知威胁。】沈雎不以为然。 他今日到女帝跟前侍奉,近距离地打量这个原剧情里会亡国、被囚禁、甚至被当成玩物折辱的女帝,觉得她长得好看啊,适当英雄救美也不错。 这个游戏的女性角色福利真不错的。 然而沈雎不知道,姜青姝已经彻底锁定了他。&34;把那个叫沈雎的翰林叫过来吧。&34; 当时,女帝指腹摩挲着黑玉棋子,漫不经心地吩咐侍从,那双上扬的锋利眼睛却凝视着实时。 ————【翰林学士沈雎勤恳做事,不参与旁人对崔嘉的讨论,成功受到上级赏识,将崔嘉的差事抢了过来。】 【崔嘉暗中焚烧了从沈睢那里偷来的诗集,毁灭自己盗窃的证据。】 是沈雎。 若是旁的游戏,或许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现代人对现代人是最没有敬畏之心的,而身为统治一切的帝王,姜青姝想要通关,最需要的是畏惧、臣服,是至高无上的君威。 一山不容二虎。 她的世界,不需要第二个穿越者。 姜青姝慢悠悠地下棋落子,与君后说笑调情,到了晚间,她与君后一同用膳时,果然又看到实时刷新。 沈雎下值后,悄悄去了谢府。 午后女帝与君后你侬我侬、搂搂抱抱的画面,被沈雎一五一十地口述出来,谢安韫的神色已冰冷阴沉至极。 &34;她当真与君后和抱在了一起?&34;站在窗前的男人转过身来,冷冷道。 沈雎说:“是,不过谢大人不必忧心,女帝和君后的感情肯定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好。”他的语气非常笃定。 谢安韫冷淡地扫了他一眼。 &34;为何?&34; 沈雎心道,为何?当然是因为他知道剧透,女帝对赵玉珩根本没有感情,她害怕赵家外戚专权,得知赵玉珩怀孕后,那段时间的确是对赵玉珩嘘寒 问暖。 但那只是为了找机会下毒而已。 后来小皇帝权衡再三,真的下手了。 赵玉珩从小体弱,被她险些害没了命,那一日赵家有了反心,但因为有赵玉珩压着,赵柱国并没有谋反,而是亲自进宫质问天子,几乎有逼宫之势。 小皇帝吓坏了。 那段剧情里,小皇帝对君后哭诉自己的苦衷,说只是想保住姜氏江山,而男人只是背对她看着窗外,平静道:“陛下,臣很失望。” &34;君后……&34; 男人拂开她的手,墨黑双瞳仿佛千年不化的雪,冰冷道:“陛下日后最好还是不要来见臣了。” 赵玉珩对小皇帝并无耐心,他本就是被先帝强行逼迫委身于小皇帝的,他怨恨之人本是先帝,不曾迁怒于小皇帝。 但那一瞬,他对她再无耐心。 以致于后来小皇帝越来越孤立无援,君后自请离宫,愿意为先皇守灵,图个清净。 被谢党篡位之时,君后已因多年沉疴奄奄一息,他强撑身子,成了赵氏大军攻打皇都的幕后军师,等赵氏大军攻入皇城时,只找到了女帝冰冷的尸体。 最后赵玉珩无非也只是让人收殓了她。 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 所以,沈雎觉得女帝和君后今日是在做戏。演的可真像啊。 沈雎非常笃定地说:“陛下如今之所以接近君后,不过是在寻找下毒堕胎的机会,大人何须急着对君后下手?只需要坐山观虎斗,届时女帝自然会失去赵家的支持。&34; 谢安韫倒是多看了沈雎一眼,想不到此人消息倒是灵通,居然知道君后有孕的事。说来,这个名叫沈雎的布衣,很是有意思。 当时口口声声要投他谢党,说他谢安韫有为帝之相,愿意辅佐追随,还顺便把小皇帝贬了一通,说小皇帝如何如何愚蠢无能。 谢安韫眉峰不动,俊美的容颜隐在暗光下,闻言笑了一声,指腹互相摩挲着,却想起那日她甩开他手时冰冷凌厉的模样。 她说:“谢安韫,你放肆!” 愚蠢? 无能? r / 他闭了闭眼睛,手指悠然地触摸着茶盏边沿,听这个沈雎继续滔滔不绝。 沈雎说:“在下以为,大人若想成大事,而今最应该解决一个人。” &34;谁?&34; “裴朔。” 刑部。 刑部尚书汤桓一改之前的态度,亲自叫来刑部侍郎季唐,询问裴朔的近况。 季唐说:“那个裴朔啊?下官最近按照大人的吩咐,没有把最紧要的事安排给他……此人实在是个疯子,下官就没见过比他还能干的……他已经把十年前流刑以下旧案卷宗整理的都差不多了……&34; 季唐一说起这个,就真的头疼,裴朔最近满刑部蹭饭,把刑部司的蹭了个遍不说,都官司和比部司那边的人也开始蠢蠢欲动,都悄悄问裴员外郎最近的饭安排满了没。 结果裴朔那小子倒好。 他说:“排到后天晚上了,请饭要预约。”季唐听说了之后,满脑子都是&34;???&34; 好家伙。大家还排着队请他吃饭是吗? 季唐觉得这样下去,整个刑部的风气都要被带歪了,迟早被御史台盯上参一本,他又想给裴朔多加一点活干,最好忙到这个姓裴的没时间帮别人,结果裴朔却说他是在针对他,给他派的活太多了,不合规定。 季唐:???不是你抢着干活吗?你现在又不干了是吗??? 季唐想起来就头疼。 而且这还不是最头疼的。 最头疼的是,裴朔这个人太较真了,他梳理案卷时发现一些于律法上说不过去的地方,换旁人便睁一眼闭一只眼,他居然还亲自过来找他,要求解释这条法理。 季唐:“这都是十年前的旧案了,当时的主审早已调任,况且此案是大理寺裁决……” 他话还没说完,裴朔便冷笑一声,道:“下官身为刑部司员外郎,复查案卷岂能敷衍了之!我朝律法条条严明,律以正刑定罪,令以设范立制,格以禁违正邪,式以轨物程事,若如大人所言,才当真是视法之为无物!&34; 季唐:“……”他说不过他。 季唐为官生涯里,就没见过这么难搞的下属。 他向尚书大人抱怨了 一通,谁知汤桓听了,非但没有皱眉,还笑了。 &34;很好,很好。”汤桓连连点头,抚须欣慰道:“这样的人,正是我们刑部现在稀缺的啊。&34; 季唐:&34;……啊?&34; 您前几天可不是这么说的! 汤桓记着张相的吩咐,非常和蔼可亲地笑着,对季唐语重心长道:“你啊,也不要对新人有偏见,平时要多多关照着他,他要做什么,就放手让他去做……还有,别再让他整理那些没用的旧案了,你明日就让他去参与复审大理寺案,一定要重用他。&34; “重用”这两字,他还加强了语气。 季唐:&34;?&34; 季唐一脸茫然地告退了。 随后刑部众人如火如荼地继续忙活,裴朔慢悠悠地走到内堂,在看到大理寺最新案卷时怔了一下,随即笑了。 “下官一定会好好干的。”他一字一顿、意味深长地说。季唐:&34;……&34;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这个裴朔说的好像不是干活,而是干架。 他跟大理寺没仇吧?怎么感觉让他查大理寺的案卷,他兴奋地跟要杀仇人似的呢? 季唐猜的没错。 裴朔这次第一个要动的,就是大理寺。 作者有话要说: 装朔:磨刀霍霍向谢党。 ------------ 31 风波起5 大理寺每日处理的案子繁多复杂,和刑部、御史台并成为三法司,互相制衡,但本朝大理寺职权远压刑部一筹,许多案件的直接调查审判皆由大理寺进行,刑部只行使复核之权。 包括金吾卫破获的案件审理,都是由大理寺直接接手的。 有些案件较为简单,但涉及凶杀命案等,就比较复杂了,且根据当事人的情况所做出的审判也不同,是以能参与到复审案卷的官员,皆是资历较深、且对大昭律烂熟于心的。 裴朔是里面最年轻的。 他在衙房的角落里坐下,背脊挺直,坐姿端方,清俊侧颜冷漠从容,开始干活。这一次,他没有再如之前那般懒散。很是认真。 季唐暗暗观察他,越发觉得这个裴朔非池中物,女帝的眼光当真不错,此人之所以这般特立独行,也是有与之相匹配的底气的。 如此约莫忙了两日。 裴朔渐渐发现了一些不太合规之处,但都是一些细枝末节,他以墨笔圈出,放在一侧,有同僚路过时瞥了一眼,暗自心惊这个裴员外郎当真是较真且细致。 到了下值之时。 众人陆续离开,也无人打搅还在忙碌的裴朔,季唐亲自去准备了一些饭食,送到衙房内放在他案边,打趣道:&34;裴大人如此认真,向来离高升之日不远。&34; 裴朔微微蹙眉思索着问题,神色冷淡,没有理会他。 季唐已经适应了他的性子,笑了笑,又转身出去。 又过了一日。 裴朔发现了一个案子的蹊跷。 这是一桩凶杀案。 案件始末并不复杂,大致是说半夜有人杀人埋尸,却被人意外撞破,金吾卫巡夜时发现惊慌乱蹿的贼人,将其抓获,而后大理寺定下杀人之罪,由刑部和门下省复核之后,便可秋后处斩。 但此案经不起细致推敲。 裴朔捧着案卷,亲自去找刑部尚书汤桓,平声道:“此案评议、定判皆过于仓促,时间上不合规,案件证词虽有,但并无直接目击证人,仅凭金吾卫当夜巡逻抓获此人,无法定下嫌犯杀人之名。&34; 汤桓细细看过去,道:“这案卷证人、证词、证物皆在,倒是十分完备,依照流程,迅速结案,并不算太过违规。&34; br /裴朔直接说:“案件有疑点。” 汤桓抬眼看他,男人一身深绿官服、银带九跨,双瞳漆黑,深不见底。 他淡淡道:“死者亲属传讯未果,经查皆已惨死家中,故而认定为犯人为了报复而杀其全家,随后埋尸,有人目击案发当晚犯人出入被害人家中,但为何无人听到惨叫声报官?如何能排除不是旁人为了栽赃陷害而杀人灭口?&34; 汤桓心知肚明,却有心装傻,笑道:“我们刑部复审案件只着重于流程审理,并不负责案件细节,凭你一个小小的内给事,难道还想翻案不成?&34; 裴朔眉梢轻扬,倒是轻笑一声。 “当然要翻案。” 他说:“刑部与大理寺关系这么不融洽,大人就不想没事使使绊子?”汤桓:&34;本官可没那么爱折腾。&34; 裴朔但笑不语,不紧不慢地翻过那案卷一页,指着证词那一栏,“这个证人。”&34;什么?&34; &34;左威卫大将军之郜威之子,郜远。&34; 汤桓抬头看着他。 “武将之子,散漫浪荡,最喜寻欢作乐,左威卫大将军郜威为西北军出身,七年前曾任谢尚书麾下校尉,而后屡立战功,自今上继位,已位列十六卫大将军,遥领二十二折冲府,麾下囤积兵力足有两万。” 随着裴朔开口说话,汤桓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不见,他下意识坐直了,眯眼盯着眼前的裴朔,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敢大胆妄言的小小员外郎。 裴朔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向汤桓。 &34;大人,还感兴趣吗?&34; 刑部翻大理寺的案,也不是没有先例,但是大家一般不会这么干。 因为分权制衡,刑部和大理寺分别主审的案子,都是交给对方复审的,今天你找我晦气,明天我就找你的不痛快,谁都想好好过日子,到时候大家甩锅互殴,谁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但汤桓这一次上折子了。 反正是裴朔挑起来的,汤桓就全把锅往裴朔头上甩,虽然折子是他上的,但字里行间都在夸裴朔,变相表达“与我无关,都是陛下提拔的那个裴员外郎发现的,你们要怪就怪他”。 &34;这个老油条。&34; 姜青姝看到折子时笑了一声,一边用朱笔做批复,一边说:“真不愧是张相的得力助手,可见平时是没少甩锅。&34; 她算是摸清这些人的风格了。 赵家满门将领,最惹君王忌惮,自然是走低调忠君路线,伺机而动,平时都是隐身状态,当然,这也有君后在背后的出谋划策。 谢氏一族最为活跃高调,军政皆有干涉,玩的就是一个野。 王崔郑三族日渐没落,如今主要是站队当跟班,虽然私底下也比较活跃,影响力也很高,但是他们都比较擅长猥琐发育。 而张党是最稳的。 具体表现在别人甩锅甩不到,自己甩锅一甩一个准,看似都是勤勤恳恳做事的好官,实际上都是圆滑的老狐狸。 平时坐山观虎斗,适当落井下石,能在各种事情发生时隐身,又能及时参与朝堂决策。 很像打游戏里,偷偷蹲草丛时不时过来在放个大,在别人团战完了之后出来慢悠悠收残血的狗队友。 姜青姝被自己的脑补逗笑了。 比如现在。 他们就想让裴朔先上。 到时候若是翻案翻成了,功劳是大家的,没翻成,罪过是裴朔一个人的。 “朕好不容易提拔人,也就这一颗独苗苗,怎么就这么可怜呢。”她支着下巴,想着孤立无援的裴朔,越想越觉得这个人好有意思。 她甚至到现在都没有私下里和裴朔说过话,只在那日杏园匆匆撞见,他就自动开始干活了歘。 这是什么全自动打怪机器? 满政略真好用啊呜呜呜,这是什么天降大宝贝。 姜青姝将朱批完的奏折交给秋月,慢条斯理地端起热茶,一边喝茶,一边翻开下一个奏折。 “噗……咳咳。” 一眼看过去,她差点呛了。 秋月走去过去拍背,无奈道:“陛下这是看到什么了,怎么如此激动?” 姜青姝扶额:&34;……你自己看。&34; 秋月偏头看过去,随后也怔了一下,然后笑出了声来。 奏折上洋洋洒洒,引经据典,一会提江山社稷,一会提祖宗礼法,无非是想表达一个核心思 想。 选秀。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开枝散叶,请速速选秀。 ——落款:御史中丞宋覃。 宋覃,一个干了十年都没有升迁的御史。 他现在非常忠君。 也恰恰是因为太忠心,上这个折子的动机也非常简单——陛下现在后宫只有君后一个人,那怎么行呢?为了让赵家受到牵制,也为了让陛下笼络更多的朝臣,一定要速速选秀啊!一定要把每家的年轻郎君都搞回家啊! 后宫热闹了,前朝也会随着后宫的风向而动,这多好啊! 宋覃不知道君后怀孕了,他甚至额外强调了一下君后的身体问题:君后和陛下成婚四年肚子都没有动静,他是不是不行啊?陛下要不要找太医给他检查检查?还是说陛下不行?有问题要早点检查,千万不能讳疾忌医啊! 就算君后和陛下都没有问题,那也要早点做打算。陛下一定要广撒网,千万不能在一颗树上吊死啊! 即使透过文字,姜青姝也能感觉到,宋覃是真的很关心她,在认真琢磨她的床帏之事。 姜青姝:&34;……&34; 果然干御史的就是很闲,管天管地管皇帝。 宋覃你飘了是不是,是不是朕给你脸了。 而且文臣的社交能力是巨大的,姜青姝后来又接连翻了好几个奏折,大概私下里都跟宋覃通过气的,大家的措辞都出奇得一致,要求她选秀。 姜青姝:???你们这些老狐狸,说得真轻巧,你们知道后宫端水的难度有多大吗? 她开始——批复。 回复第一个人:哦。 回复第二个人:嗯。 回复第三个人:阅。 翻译一下就是:啊对对对,听你的算我输。 后来看到小皇帝回复的大臣们都无奈地笑了,他们绞尽脑汁地写了这么多,陛下居然就回一个字,明摆着是不耐烦了。 女帝年纪小,批奏折的时候有脾气也正常。这些且不说。 刑部那边,随着女帝重新审查案件疑点的命令下达,复审的案卷被送回大理寺,裴朔便开始干活 了。 他前去大理寺,大理寺卿伏岳冷着脸出来,看了一眼这 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官。 &34;你就是刑部的裴朔?&34; 裴朔神色淡静,抬手一拜,“下官正是。” 伏岳冷哼一声,“我大理寺审案合理合规,绝无错处!裴大人年轻气盛,才入官场难免想邀功,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这方法用错了,只会自寻死路。&34; 裴朔抬起清亮的黑眸,神色不卑不亢,轻笑道:“大人做大理寺卿数载,为官之道自然比下官清 楚,下官只知道一个道理:既然问心无愧,自寻死路的该是别人才对。&34; 伏岳脸色阴沉地盯着他。 &34;好你个裴朔,真是伶牙俐齿。&34; 裴朔又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下官的牙口的确很好,什么都啃的动呢,尤其是像大人这样又硬又老的骨头。&34; &34;你!&34; 伏岳脸色黑如锅底,气得拂袖而去,裴朔唇角噙着一抹笑,眸底却轻蔑森冷,不慌不忙地撑了个懒腰,转身往大理寺外头走。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 天色有些晚了。 &34;啊。”他好像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苦恼地摇了摇折扇,叹息道:“今天忘了找人约饭,晚上又要饿肚子了。&34; 他说着,倒也不恼,反而心情很好地摇着折扇徒步而行,慢悠悠地朝刑部走去,也不管自己这一身官服会不会招惹旁人的目光,沿路赏着这繁华的京城街市。 无车无马,天朗气清。 真是悠闲。 暗中埋伏的刺客便是此刻瞄准他的。 裴朔在刑部寸步不出,杀他的人蹲守几天,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手,否则哪里会给他发现疑案的机会?今日裴朔好不容易出来了,还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是下手的好时机。 那沈雎告知谢安韫,裴朔将会是最大的威胁,紧接着裴朔便闹了这事,上头对刺客下了死令,一定要解决掉裴朔。 必须杀了他。 刺客扮成百姓,随着人潮缓慢地靠近裴朔,袖中刀光乍现,反射着刺眼的曦光。裴朔蓦地回头。 扇柄一摇,正对着近在咫尺的刀尖,对方蓦地一惊,另一个人挥刀朝他后心袭来,然而就在 他刀尖要没入他的一刻,一把长剑唰地朝他们面门扫了过来。 唰! &34;啊!&34; 剑势带起轻微的破空声,卷着冷风擦过裴朔的官服,少年将军眉目冷凝,一剑之后又飞起一脚,直接将那几个刺客踹飞出去。 &34;天子脚下当街杀人,找死!&34; 少年抬剑指着他们,一步步靠近,乌黑的眼睛反射着剑光,凛然肃杀。 那几个扮作百姓的刺客面露惊骇之色,见有人拔刀相助,纷纷对视一眼,连滚带爬地要逃,少年却冷笑一声,蓦地一挥手,街巷角落便涌出一群官兵,将他们围住。 是京兆府的人。 “带下去!”为首的京兆府尹沉声一喝,将那几个刺客抓获,随后满脸堆笑着小跑上前。 “霍将军。” 他对霍凌行礼,又看向裴朔,面露难色,似是一时没认出来这是谁,少年将军擦拭着手中染血的剑身,沉声道:&34;大人去忙吧,今日这刺客危害京城治安,当好好审问。&34; “下官一定会的。” 京兆府尹转身告退,待所有人离去,霍凌才转身看向裴朔。 对方悠闲地摇着扇子,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方才遭遇了刺杀,居然一点惊色都没有,还优哉游哉地看完了全程。 “霍将军?可是如今天子身边的千牛卫霍凌将军?”他问。 霍凌抬手一拱:“正是。” 裴朔轻笑道:“霍小将军好身手,只是不知方才那是凑巧,还是提前料到会有刺客?”霍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下只是奉命行事。”他抬头,朝上面看过去。 裴朔顺着他的目光回过身去,抬头望去,正好看到路边酒楼二楼,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安然端坐,侧影纤细姝丽,正悠然品茶。 &34;裴大人。&34; 霍凌压低声音:“陛下有请。” ------------ 32 风波起6 是女帝。 裴朔摇着扇子的手顿住,夕阳下的眸色微微一黯。 他其实早就想见她了。 只是前世目睹太多血腥、肮脏、不堪的场面,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这个年轻稚嫩、尚未遭遇大变的天子。 她的谋略、秉性、才能,皆不足以令裴朔效忠。但她的德行可以。 为帝王,精于权谋,那便是谢安韫那样的,即使能通过玩弄权术登顶至尊之位,心里没有黎明百姓,也依然毫无用处。 他需要追随的是一个不擅长权术、却仁慈善良、有底线的君王。 况且。上次殿中授官,裴朔就隐隐感觉到,女帝不一样了。 她比前世更为聪明。 明明两个人没有见过面,一个高坐龙椅之上,一个身居朝堂之中,他却能和这位君王达成某种默契,并与此时此刻,此地相逢。 裴朔笑了。 &34;原来是个美人啊。”他慢悠悠地往酒楼里去,“佳人相邀,如何都拒绝不得的,正好我还没吃晚饭,这不是巧了吗。&34; 霍凌:&34;?&34; 霍凌眼皮跳了跳。 这小将军就没见过明知道是陛下还这么随意的人,一时看呆了,眼见着裴朔直接往陛下跟前去凑了,连忙追上去。 姜青姝正在饮茶。 成功阻拦实时里策划的刺杀,她神色平静,目光透过纱帘,遥遥地和楼下的裴朔对上一眼。裴朔上来了。 她跟前是新湖好的几壶不同的名贵之茶,还摆放着几碟精美的小菜,自己却纹丝不动,显然是为裴朔早已备好的。 这年轻人一上来,看见满桌子的菜,转而又露出笑容,对她抬手一礼,“方才,多谢小娘子相救。&34; &34;大人请坐。&34; 裴朔一撩衣袍,在她对面悠然落座。 “霍凌,去屏风外面守着。”她吩咐。霍凌沉声一应,转身出去了。里面便只剩下姜青姝和裴朔二人。 姜青姝不动筷,只摇晃着手中的茶盏,她今日着一身鲜亮的鹅黄襦裙,绯色帔子沿着裙摆一直垂落到地面上去,又被风吹得与帷帽薄纱交缠在一起。 柔顺 轻薄的袖子沿着手腕滑落,露出一截皓腕。姝色逼人。 但,裴朔却只盯着她眼前的菜。 &34;这些菜,都是娘子为在下准备的?&34;裴朔笑道。 她说:“大人刚从大理寺回来,想来是还没有用过晚膳,不知大人晚饭可否约了别人,但现在赴约可来不及了。&34; 她言语之间,竟是对裴朔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裴朔:“那就巧了,恰好今夜无约,在下正愁没饭吃。”他撩起袖子,拿起筷子夹菜,将一块肉喂到嘴里。 倒是毫不拘束。 上回杏园里,姜青姝躲在暗处看他赴宴,便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不对。甚至更早。 早在寻芳楼打架时,她看到他转扇子拱火时,就知道,这个人很有点意思。 傲慢,却不似张瑾的冷酷。风流,却没有谢安韫的浪荡。 还是让贵女们娇滴滴喊着的裴郎。 姜青姝看着他吃饭,浅笑道:“大人刚刚遭遇刺杀,如今却能安然用膳,委实非同常人。” 裴朔垂睫夹菜,嗓音平淡:“该来的总会来,说不定以后天天都有刺杀,在下难道要吓得连饭都不吃么?&34; “天天都有刺杀?”姜青姝惊讶:&34;怎会如此,大人是得罪了什么人吗?&34; “是啊。” 裴朔抬起清澈的眼瞳,望着眼前打哑谜的女帝,眸子倏然一弯,“在下得罪了不少人,以后还会得罪更多的人,但为了现在这一顿饭,在下得罪那么多人也值得。&34; 他话里有话。 姜青姝支着下巴微笑,“大人还真是油嘴滑舌,不会在长宁公主面前,也这样嘴甜吧?” 裴朔说:“那要看人。” 他又夹了一块肉,悠悠道:“对女郎们,在下说些好听的话,也无伤大雅。对公主殿下,在下嘴甜些,公主高兴了,能赏顿饭吃,也算不亏。&34; &34;那对别人呢?&34; &34;对自私宵小,在下说话毒舌,时常跟人吵架。&34; &34;对我呢?&34; “对您。”裴朔抬 眼,瞳仁里倒映着这一抹倩影,“诚惶诚恐,又心生敬意,每一句话都是实情。&34; 这人……嘴巴仿佛会开花,听得人太舒心了。 帷帽下的姜青姝掩唇笑得开心极了,她想起那一日,长宁公主在他面前也笑得花枝乱颤。 可见,此人在朝中到处得罪人,并非是情商低不圆滑,不过是懒得跟那些人浪费时间罢了。 她笑道:“大人很会说话。” 适时一阵风来,临栏而坐的佳人被风掀起轻纱,明丽的容颜若隐若现,被夕阳洒满暗金碎光。一刹那惊鸿一瞥,美得惊心。 裴朔看着眼前的天子笑意嫣然,垂睫喝了一口茶。清茶润喉,整个人也心旷神怡了几分。 忽然就想起一些久远的事。 前世,他从没见她笑过。 被篡位之前,她只是个傀儡皇帝,大多时候孤立无援,如同惊弓之鸟,后来她大病之后闭殿不出,偶尔祭天仪典时露面,看起来不过是个死气沉沉的木偶。 被篡位之后,她更没有笑过了,那双眼睛里时时噙着惊恐的泪水,愤怒又绝望。 奇怪, 到底哪里不同了? 他微微垂睫,长睫之下的眸光暗沉,眼前凭栏凌风的女郎蓦地抬起右手,卷起纱帘。 她的那双眼睛,明亮有神、锐利如刀:“言归正传,大人去调查那个案子,究竟是为什么呢?”她不打哑谜了。 裴朔也不再遮掩,缓缓道:“此案疑点甚多,涉及杀人埋尸案,结案却如此迅速,又有左威卫大将军之子作为证人,被害人全家被杀,手法残忍,不像平民所为,而这左威卫大将军曾是谢尚书部下,大理寺卿与谢族走得极近,焉知不是在故意掩盖?&34; 她垂睫思忖:&34;大人怀疑这是权贵杀人,栽赃陷害?&34; “有金吾卫亲自抓到的替罪羊,再随意找几个证人证据,定罪何其简单?这些人会如此做,并不稀奇,既身在此位,想必平时没少大开方便之门。&34; “翻案重审,需要铁证,卿去何处找?” &34;臣会亲自调查审问。&34; &34;卿如此笃定?&34; &34;这世上没有不透 风的墙。&34; &34;即便翻案成功,大理寺可以解释为当时调查遗漏,或是推个替罪羊出来惩处,依然不能撼动谢党根基。&34; “若是闹大呢?”裴朔抬眼,反问:“若是此案迟迟结不了,遇到阻力,最后惊动御史台,干系到司法公正呢?&34; 姜青姝眸色微沉。 &34;卿真是胆大。&34;她说。&34;不惧刺客,不惧生死。&34;他答。 姜青姝伸手放下纱帘,无声地笑了一下,没有再开口。 该问的她都已经问了。 本来,她还没有到一定要和裴朔见面的地步,还可以再远远地观察他一番,谁叫今天预知到有刺客,便顺便来聊一聊。 还不错。 他对答如流。 裴朔又夹起一道菜,喂到嘴里,吃得津津有味,等到差不多吃饱了,他放下筷子擦干净嘴角,笑问眼前的少女:“所以小娘子相信在下了吗?” “信,为什么不信?就算大人失败了,那也是大人一人承担后果。” 她整理裙摆起身,裴朔见她起身,立刻也站了起来,比她高了足足大半个头。 他垂睫望着她面前飘荡的薄纱,&34;小娘子还真是无情。&34; 她仰头朝他嫣然一笑,&34;这世上有很多人,有人淡泊名义,有人徐徐图之,有人剑走偏锋,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代价,大人失败的代价很严重,但好处也是无限的。&34; 他抬手一拜,“受教了。” “我会派人保护你。” 她摇了摇随身带着的铃铛,外面的霍凌便快步进来,她转身要走,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回身道:&34;对了,裴大人等会走的时候,记得把账结一下。&34; 裴朔:&34;……&34; 裴朔:&34;……啊?&34; ???他听错了吗? 裴朔愣了一下抬头,看到少女狡黠地笑了笑,理所应当地说:“小女子可没有说要请裴大人吃饭,听说裴大人最近在兵部蹭吃蹭喝,想必省了不少钱吧,一顿饭钱应该没问题……哦对了,这酒楼也是可以赊账的,没钱可以从俸禄里 扣。&34; 裴朔:“我……” 裴朔瞬间石化,张了张口,便看见这少女提着裙摆,如一阵风儿似的蹿了出去,一溜烟就没了影。 跑得比兔子还快。 就没见过这种皇帝。 裴朔整个人都不好了,站在那儿呆若木鸡,简直是晴天霹雳,他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感受到,以前那些人被他被骗吃骗喝是什么感觉。 他扶着额头长叹一声,“果然不可大意……” 另一边,姜青姝跑出了酒楼。 她一边忍着笑,一边跟身边的霍凌说:“霍卿,你方才瞧见没,方才那裴朔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34; 还以为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呢,方才滔滔不绝何其淡定,还说自己不怕死。原来怕的是请客吃饭啊。 活该。 叫他薅兵部的羊毛。 四舍五入也是薅国库羊毛了,作为一个抠门老板,不让他全吐出来怎么行? 姜青姝笑得停不下来,连腰都快直不起来了,霍凌站得笔直如竹竿儿,无奈又不解地望着乐不可支的少女,“陛下,就这么好玩吗?” &34;好玩儿呀。&34; 她抬起头,瞧到少年一本正经绷着的脸,顿时觉得有趣,踮起脚捏他的脸颊,“小将军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怎么还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呢?&34; ……那不叫不苟言笑。 而是这少年天生性情内敛腼腆,作为贴身侍卫,太爱笑的话,会显得很不称职。 大街上人流涌动,霍凌猝不及防被少女捏到脸,耳根骤然爆红,无措地偏头,凳角几缕碎发扫落,挡住他惊惧又茫然的目光。 【霍凌爱情+5】 姜青姝瞪大眼睛,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 ……不是吧。 她就随便一捏啊。 【当前霍凌爱情值:5】 ------------ 33 大理寺案1 霍凌开始心神不宁。 那一瞬间的心跳是如何都掩盖不住的,几乎要冲破这皮囊的桎梏,好在他死死攥着剑鞘,才没有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惊慌失态。 这少年再懵懂,也知道自己方才是真真慌了。 为什么慌? 不过是捏了一下脸。 陛下捏他脸,或许是半开玩笑的意思。 陛下看似是九五之尊,实际上年纪也不大,顽劣活泼一点也是正常的,她刚刚笑得那么开心,不过是想让他陪她一起笑。 ……是这样吧。 一定是这样。 他紧张,他慌乱,他忐忑不安,一定是因为这是尊贵的女帝,这只是臣子对帝王的敬畏。少年睫毛狂颤,眸子里惊色褪去,只余迷茫和无措。 一阵极淡的风擦着他的手臂而过,他抬眼,看到少女的帷帽薄纱掠了过去,身影很快没入人流。他连忙追了过去。 她没有说话。霍凌亦步亦趋,也没有说话。 心有惶惶焉,不知身在何处。 目之所触,唯此一人。最后,她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外停下,微微抬起下巴,清淡道:&34;这便是齐国公府了。&34; 霍凌这才过神来,看向那扇紧闭的宅邸大门,压低声音:“齐国公一定认得陛下,陛下不宜露面。&34; &34;所以,你去。&34; 她沉吟道:“我们绕到后门去,朕就在外面等你,以霍卿的武力,翻墙溜进去不难吧?你直接去祠堂找王楷。&34; 她刚刚从实时里监控到,王楷今天被他爹罚跪祠堂了,不知道又闯了什么祸。一天天的,也不安生点儿。真是妈见打。 霍凌:&34;……是。&34; 首先,要绕到后门去。 这齐国公府实在是庞大,正门和后面之间有好一段距离,足足需穿过一两条街,步行许久,才可以抵达后门。 好在姜青姝今日不着急。 今日与往常不同,她出宫特别顺利,在外面多滞留一会儿,也不会有人管她。因为今天,千牛卫不是薛兆轮值。霍凌本在家中轮休,是被她硬拽着出来的。 最主要的是,张相这段时间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居然不加班了,姜青姝各方面都变得比较宽松。 首先中书省扣押的折子变少了,御前的折子变多了,最近包括大理寺案等一系列的事件,都是她直接下诏处理的。 张瑾人不在,也没驳回她的诏令。 其次,薛兆见张相不在宫中,也没有额外找她麻烦,到了下值时就直接出宫了,和她比较相安无事。 总之。 她最近自由了不少。 其实最开始,姜青姝怀疑张瑾是故意在钓鱼,先放松约束任她蹦趾,就像刑部挖坑给裴朔一样,等某种目的达成之后再跟她翻脸? 很有可能啊。 张瑾想管她,随时都可以,现在无非是没有大事,她又明显跟谢安韫过不去,他才不那么针对她了吧? 要知道刚穿过来时,她几乎是被他半软禁在紫宸殿,连吃饭睡觉都不能做主。姜青姝并未放松警惕,直到秋月告诉她,张瑾这几日的确是有事。 “臣去中书省时的时候,听到那边的舍人说了,张家的小郎君近日回京了,兄弟多年未见,张相便暂时放下堆积的公务,留在府中与小郎君团聚。&34; 她疑惑:&34;小郎君?&34; 张瑾有弟弟? “是。”秋月说:“二郎单名一个瑜字,与张相一母所出,也是张相如今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张相对外冷酷淡漠,唯独疼爱这幼弟,据说,当年若非为了幼弟,张相也不会毅然入仕。&34; 长兄如父。 张氏一族只剩下这两个遗孤,倒也可怜。 姜青姝得知此事之后,才稍稍放下了戒心,既然张瑾亲弟弟归京,估计张瑾一时顾不上她。 来到齐国公府的后门处,姜青姝寻了棵粗大的树靠着,对霍凌吩咐道:“快去快回,注意安全,只需将朕的话带到便可。&34; 她跟裴朔说了,会保证他的安全。实际上,她自己能使唤的侍卫都不多,拿什么去保护他? 那当然是……让王楷这种现成的两面派来了。 br / &34;考虑到他还在谢安韫跟前不能暴露,故而全部过程和手段,朕都不过问。&34;&34;朕只看结果,裴朔若是死了,他也别想活了。&34; 王楷这种两面夹着的中间党,又怕得罪谢安韫又怕得罪女帝,定是要两头都糊弄好,肯定会尽心竭力。 如果谢安韫把派刺客的活交给他做,那就更好办了,他大可以养两拨人,一拨人刺杀一拨人营救,自导自演。 反正,裴朔交给他了。 霍凌没想到陛下让他传话的内容是这个,顺着她的话一想,顿时觉得这个王楷世子也是可怜,自古两面派最不好当。 他抬手,“遵命,属下去去就来。” 说着,这少年以轻功轻松一跃,上墙犹如足踏平地,顷刻间消失无影。姜青姝看着他离去。 她一垂长睫,安静等待。 霍凌的武力值很高,能在寻芳楼这种地方出入自由,又能一脚踹飞几个刺客,混入区区一个齐国公府简直是易如反掌。 即使齐国公很大。 没有女帝,加上轻功辅助,这小将军几乎是没有任何阻碍,就找到了祠堂。 他从瓦片上一跃而下,利落地敲晕几个守门的下人,然后一脚踹开祠堂大门,跪在祠堂里昏昏欲睡的王楷听到声响,浑身一个激灵,看到霍凌的脸时,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跪久了产生了幻觉。 &34;你,你你你——&34; 怎么又是你啊! 这个霍凌好嚣张,他甚至不蒙面! 王楷跪在蒲团上,活像见了鬼似地瞪着他,霍凌面无表情地在他跟前蹲下,一拽他的衣领,低头凑到他耳边,把女帝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 王楷:&34;……&34; 王楷挠着头,为难道:“这个活啊……这真的不好做啊,我那表兄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坏他的事……&34; 霍凌打断他,冷冽道:“陛下不是在同你商量,这是命令。”王楷立刻噤声。霍凌说:&34;如果不完成,就杀了你。&34; 祠堂内光线暗沉,只有四周点着无数白蜡,少年冷峻的脸映着幽幽火光,漆黑的眼睛犹如出鞘的刀刃。 王楷望着眼前不过十 七八岁的小将军,心下胆寒无比。 女帝身边的这个千牛卫中郎将……居然能无视整个齐国公府的守备而肆意出入,这是何等的厉害? 试想一下,若女帝要他的命,也不过易如反掌。王楷手脚发冷,那种熟悉的恐惧感又重新泛上心头。 他忙不迭点头答应,“好好好,我一定做,我这就派人保护那个裴朔。”霍凌这才松开攥着他衣领的手,转身出去。 不过一眨眼,他就消失不见。 姜青姝靠着树吹着风,很是悠闲地望着这条街中来来往往的百姓,扫视着他们的数值。 忠诚度虽不算高,但比朝堂里那群人要好很多。 但从他们的举止神态也看得出来,百姓生活的幸福度不高,这与京城治安、官吏清明、民生赋税直接相关, 京城尚是如此,更何况是地方?看来她要做的事还是任重道远啊。 日薄西山,天色将暗,行人渐渐变得稀少起来,姜青姝抬头望了望天色,眼前又蹦出一条实时提醒。 【千牛卫中郎将霍凌闯入齐国公府的祠堂,将女帝的命令告知了齐国公世子王楷。】 很好。 霍凌已经把话带到了。 他现在应该在迅速往原路返回。 姜青姝拨了拨眼前的纱帘,朝齐国公府的方向看去,等待霍凌的出现。 她远远地看到一道纤细挺拔的身影飞檐走壁而来,最后上树翻墙一气呵成,无比潇洒地落在了地上,拍了拍手。 是霍凌? 她正要上前,看到那人蒙着面的侧脸,顿时停住。 不对。 ……霍凌不蒙面啊! 这是哪位?刺客?刚从齐国公府跑出来的刺客? 谁派的?来杀人寻仇的?齐国公府得罪了什么人?她不会是撞到了什么世家大族恩怨密辛了吧?姜青姝一时看愣了。 那蒙面人落地之后潇洒地拍了拍双手,扭头正要走,却发现姜青姝在直勾勾看他,愣了一下,和她对视。 姜青姝:&34;……&34; 蒙面人:&34;……&34; 两人都没吭声。 /气氛有点诡异。 姜青姝盯着他,身子有点僵硬,心道:这可是正经的蒙面刺客诶,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这人应该还带刀吧,不会杀她灭口吧?霍凌怎么还没出来? 气氛太紧绷,她不禁悄悄地往后挪了一步。 她望天:&34;刚刚好像有什么鸟飞过去了,哎呀我眼睛花了,我什么都没看见……&34; 蒙面人:&34;…&34; 这蒙面人似乎没忍住,噗地笑了一声。然后他索性抱臂靠着墙,端详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娘子。 姜青姝:???你笑什么笑,你一身夜行衣蒙着脸站在这里,还不赶紧跑吗? 姜青姝脖子都仰得有点酸了,有点演不下去了,她想离这人远些,但不敢背对着他,索性倒着往后走。 对方出声提醒:&34;后面有颗石子,别摔了。&34;声音竟年轻又好听。 姜青姝:&34;……&34;我谢谢你。 她脚后跟踩到那颗突起的石子,红色的绣鞋碾着石子往前一滚,用脚尖往他的方向一踢,对方轻抬脚尖,很敏捷地踩住了那颗石子。 然后,他又把那颗石子朝她踢了过来。 姜青姝又踢过去。 他又踢过来。 ……真幼稚。 她朝他觑了一眼,看来这蒙面侠没有恶意,便直接问道:&34;你是刺客?&34; 对方毫不遮掩:“是啊。” &34;那你不跑?&34; “我为什么要跑?有人看见我吗?你看见了?”他气定神闲,朝她笑。 她凉凉道:“哦,我没有看见,刚刚就看见一只鸟路过,还有一只猴子翻墙出来,很有意思。”蒙面人:&34;… 这小娘子的嘴真伶俐。 对方也不恼,反而很开怀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很年轻的嗓音显得轻快又活泼,“你真有趣,比我见过的其他女郎都有趣。&34;他想了想说:“要不你跟我回家吧,你嫁人了吗?&34; 姜青姝:“哈?” 不是,哪个刺客出来行刺还顺带相亲? 她戴着帷帽呢,这人连她的脸 都没瞧见,连她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就要带她回家了?未免太随意了。 姜青姝微微一扬眉,只觉好笑,她与他三言两语、你来我往,此刻见气氛缓和,终于得空查看他的属性面板。 她意念一动,调出属性面板。几行漆黑的字浮现在空中—— 【姓名:张瑜,身份:江湖侠客,尚书左仆射张瑾之弟】 【年龄:19】 【武力:95】 【政略:60】 【军事:75】 【野心:10】 【声望:70】 【影响力:301】 【忠诚:0】 【爱情:0】 【特质:专情,强壮,武学天才】 姜青姝本想查看数值,看到这个名字的一刹那就愣了。 张瑜? 不是吧这么巧 这是……张瑾的弟弟?! 张瑾的弟弟大晚上蒙着面跑到齐国公府行刺?出来遇到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娘子,还要把人家带回家? 张瑾那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居然有个这样的弟弟吗她看向那“蒙面人”的眼神立刻变了。 对方还笑盈盈地看着她,即便蒙着半张脸,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也好看极了,眼神干净,气质潇洒明媚,精神气极好。 与这京中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大为不同。他说:&34;你想好了吗?要跟我回家吗?&34; 跟你回家?跟你回家,你家兄长只怕是要活活气死,明日朕就别想干这个皇帝了。 姜青姝拒绝:&34;不要。我嫁人了,我夫君很好,我不跟你走。&34; 这少年听了,点点头,还很有礼貌地说:&34;好吧,那我先走了,有缘再会。&34;说完,他又再次一跃而起,跑得比兔子还快,很快就没了影。 姜青姝:&34;……&34; 还真是来去如风啊。 此人性格还真是干脆利落呢。 正想着。 霍凌出来了。 他来到姜青姝身边,低声道:“陛下,王楷答应了。” &34;好,回宫。&34; ------------ 34 大理寺案2 姜青姝回了宫。 今日宫外收获颇丰。 不仅与裴朔当面探讨了一番大理寺案,让他把薅的羊毛吐了出来,还意外碰见了张瑾那多年不在京中的侠客弟弟。 ——张瑜。 此人真是有意思极了。 哪有人天还没黑透,就蒙面跑进齐国公府的?一看就是个外行刺客,出来碰见一个姑娘,竟然还与她闲聊起来,问她要不要跟他回家。 也不怕被巡逻的金吾卫逮到。 不过,若是张相的弟弟,那些人也是不敢抓的。 只是不知,张瑜此人不是常年在江湖么?齐国公府是怎么惹到他的?他潜入齐国公府,又是为了什么?张瑾知道这件事吗? 姜青姝在心里思索着。 回宫的路上,她都在分析张瑜的属性,此人武力值甚至比霍凌还高,武学天才这属性实在是太稀有了,张家的基因还真是强大啊。 若是别人,或许可以一用。 但张瑜的忠诚是0。 姜青姝想起,先前她与薛兆聊过,张氏全族都因皇族家破人亡,到张瑾张瑜这一代,才被先帝赦免罪奴之身。 这也是张瑜不愿意在京城待下去的原因吧。 姜青姝回紫宸殿更衣,宫人屏息垂首,小心给她整理衣衫,她抬眼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向昌,忽然问:&34;怎么今日也是你?邓漪呢?&34; 向昌躬身答:“回陛下,邓大人和臣换了班,方才去中书省送东西了。”向昌一边说着,心里却一边思索,果然邓漪这几日不在御前侍奉,被天子注意到了。 邓漪在做什么,向昌都看在眼里,他们同为内给事,在外头行走自然是更好的差事,这段时日巴结邓漪的人也多了起来,邓漪当然尝到了甜头,提出和向昌换班时,向昌心里明白她想干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 邓漪的野心太明显了,向昌认为这是坏事,既然邓漪白送这个机会让他贴身侍奉陛下,他自然来者不拒。 比起邓漪,向昌认为自己看得更为透彻,只要侍奉好了天子,任何恩宠都是自然而然的,何须他自己去争? 他说完这话,便听女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她倒是能干。”向昌心道:这句“能干”,看似夸赞,或许是别的 意思。很快,姜青姝换好了帝王常服,乘天子御撵前往凤宁宫。此时此刻,君后已经用膳结束了。君后生活简朴,体弱多病,素来只食清淡小菜,到了天黑时才迟迟用膳。 姜青姝来时,只见桌上饭菜未撤,除了一些主菜以外,还摆放了好几盘精致的甜点心,有鲜花饼子、煎饼果子,还有一些帮助消化的药羹。 那些,都纹丝未动。 姜青姝预料到今晚回宫会很晚,早已吩咐秋月转告君后,不必等她一起。但看到赵玉珩才放下玉箸的举动,便知道他还是等了。 何止等了。 她无奈:“三郎,都说了不用为朕准备了,朕在宫外吃过了。” 赵玉珩抬眼:“是吗?” 他语气平淡,那双眼睛不含情绪地看着她,直看得她有些心虚,只好承认道:“好吧,朕只是喝了点茶。&34; 赵玉珩轻笑一声,掖袖伸手,拿起一块桃花糕,“来。”姜青姝凑过去,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 真奇怪。他怎么就这么笃定她不会好好吃饭呢? 她嚼着桃花糕,顺势挨着他坐下来,赵玉珩喂完糕点,又亲自倒了一杯水递到她唇边,“慢些吃,别噎着。”她又低头喝水,喉咙里发出小小的吞咽声。 这副模样,无端显得可爱。 赵玉珩伸手摸了摸天子的发,像摸一只正在进食的幼猫,伺候她用夜宵,他很是乐在其中,等到她吃得七分饱时,她还想再吃一口糕点,赵玉珩却命人撤下那些糕点。 “很好吃。”她说。 赵玉珩把最后一碗羹汤放在她跟前,低声说:“好吃也不能吃太多,已经这么晚了,吃撑了对胃不好。陛下,把这碗汤喝了,是暖胃的。&34; 姜青姝:&34;……好吧。&34; 在君后跟前,姜青姝的健康问题,是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 其实她大可以不理会,对他冷言冷语,斥责他多管闲事,完全不领情,但对方悉心照料至此,她又怎么好如此? 姜青姝又捧着小碗,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待到喝完最后的汤,胃的确很舒服,既不饿,也不撑,赵玉珩抬着她的下巴,要细细给她擦嘴。 她甚为别扭,红着脸偏过头,去抓他 手里的帕子,“这点小事,朕自己来。”她极快地擦干净嘴,朝着他转了转脑袋,让他检查。 “君后满意了吗?” 赵玉珩笑了,“很好,很乖。”姜青姝也笑了起来。 随后,二人在凤宁宫的庭院中慢悠悠地吹着风散步,权当做消食,姜青姝望着天上的一轮上弦月,问道:“三郎平时有想念过宫外吗?” 他说:“想过,不过也无甚可想。”&34;为什么?&34; “臣十七岁入宫时,每日都想离开此地,时间久了,渐渐明白,宫内宫外无非皮囊所限,便是去了宫外,又能做什么呢?&34; 世家子弟骑马、狩猎、宴饮,那些皆不是赵三郎所爱。就算出宫又能怎样呢? 赵玉珩说:“臣如今已经开始慢慢接受了,其实每日这样看着陛下在前朝努力,臣心里也很高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实现夙愿的方式?&34; 她可以实现他的夙愿。他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理想。 姜青姝偏头看他,轻轻一笑,“三郎和朕有同样的心愿,既然如此,那三郎就一直看着朕吧,不要离开。&34; “臣会好好看着七娘的。” 赵玉珩在月下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怀里来,远远侍奉的许屏看着这一幕,心中只道好一对璧人,可真般配啊。 他摩挲着她的耳后,观察着她的脸色:&34;陛下困了么?&34; &34;咽。&39; 这几日每天都被他逼着早睡,现在她的生物钟真是被硬生生扭了过来,到点就困,想熬夜都熬不了。 就算是穿越之前,她的作息也没有这么健康过。跟赵玉珩在一起,真是养生到了极点。 姜青姝又与赵玉珩说了一会儿话,便转身去沐浴更衣,随后就歇息了。 翌日。早朝时分,有大臣奏报了三件事。 首先是青州丹柏县连降暴雨,庄稼冲毁,百姓房屋被毁,大量灾民涌现别的县。 张瑾冷淡道:“户部尚书即刻准备赈灾事宜,着令青州刺史安顿流民,抚恤农户,谨防地方暴动,待水灾停歇,重新统计人口,不得有隐户。&34; 户部尚书崔令之连忙出列,“是。” 张瑾又道:“有旱涝不报,主司应言而不言,令当地县尉杖七十,革职问罪。流民逃蹿,郡守或失察、或隐瞒不报,罚俸一年,允许将功补过。&34; 吏部尚书连忙应道:“遵命。” 在处理地方灾情这方面,张瑾已经很有经验,安排得有条不紊,姜青姝在这方面反而不是很懂,看着他安排,暗暗记下他方才的话。 随后便是御史台谏言。 宋覃果然对女帝的床帏之事十分执着,再次提议女帝选秀。 宋覃言辞激动:&34;如今后宫空虚,君后体弱,陛下膝下并无子嗣,宜尽早遴选合适的官家子弟,为陛下开枝散叶。&34; 姜青姝:“……”真的是够了。 姜青姝:“此事不急。” 宋覃:“陛下!这不仅仅是陛下家事,涉及皇储,更是国之大事!君后既然四年无法被陛下诞育子嗣,陛下便要尽早选秀,切不可敷衍了事。” 姜青姝眼皮子跳了跳。 赵柱国今日来上朝了,此刻已经有些不满,冷哼道:“陛下还年轻,岂能耽于后宫!宋中丞大可不必如此着急。&34; 宋覃身为十年都得不到提拔的御史,可谓天不怕地不怕,冷静回怼:“赵柱国此言差矣,君后体弱,若皇室血脉延续皆系于君后一身,也不知君后可否担得起?&34; 谢党有大臣开始动女帝后宫的心思,连忙出列道:“臣附议,宋御史所言极是。”话音刚落,便看到谢尚书在瞪自己。 那大臣:&34;……&34; 对方一头雾水地摸了摸鼻子,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能给女帝后宫塞人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谢尚书看起来有点生气了? 其他几个世家也纷纷出列,发表自己的看法。 大多数人是赞同的。 毕竟如今女帝后宫只有君后一人,实在不利于局势平衡,有时枕边风的效果还是很重要的,谁都不希望这便宜让赵家独占了。 姜青 姝听得简直脑仁疼。 果然,每个皇帝都受不了大臣插手后宫之事,但是每个皇帝或多或少都要经历这种场面。 最后她折中道:“众爱卿所言,朕已明白。可而今国库空虚,朕忧心地方涝灾,无心选秀,礼部尚书可先将选秀事宜列出条陈,容朕仔细斟酌。&34; 礼部尚书一拜:“是。” 随后,便是第三件事。 吏部尚书郑宽再次出列奏报,对于监门卫大将军空缺一事,吏部参考兵部职方司提供的名册,已经拟出了几个待选名单。 郑宽心里明白,从天子最近的举措也可以看出,天子并不想任由世家的人,于是他推举的名单大多是背景清白的白身,看起来都无可挑剔。 姜青姝没有答话。 虽然她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数值如何,但她更确信郑宽不会完全推举背后没有支持者的人,她更想培植自己人,并不想这么早定下人选。 但张瑾没有给她机会。 张瑾站在那等郑宽念完名单,便淡淡道:&34;范高寒,此人可以委任。&34; 郑宽习惯性地把张瑾的话当成谕令,闻言就要领命,还没来得及弯腰,便听上面的女帝说:“不行。&34; 众人微微一惊。 这是姜青姝第一次在朝堂上公然反驳张瑾,众臣面面相觑一阵,都默不作声,郑宽也僵在了原地,悄悄观察张相的脸色。 张瑾神色毫无波澜,淡淡道:&34;范高寒身家清白,且为人忠心,亦立下过功劳,当年为武举第一,可堪大任。&34; 姜青姝说:“有关人选,朕还想再考察考察。” 张瑾皱眉,抬眼,眸色微冷,“陛下。” 姜青姝不想退让,监门卫为内军,不选好这个位置,将来或许会有第二个刺杀事件,她好不容易将身为谢党的樊聪撤职,绝不能让张瑾安插自己的人。 她和张瑾远远对视着,尽量克制紧张,用缓和的语气说:“此事不急,任用贤才自然要多方面考察,郑卿方才推举的其他人未必也不行。张相就让朕再斟酌一二,可以吗?&34; 张瑾冷淡地看着她。 殿中此刻鸦雀无声,连掉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姜青姝袖中的手紧紧攥 着,她知道,张瑾并不稀罕给她面子。 她对上他,显得太无力了。 就在她想如何再开口时,一直旁观好戏的谢安韫倒是笑了一声,“陛下说的有理,监门卫大将军品秩极高,又直接关乎宫禁安全,仔细挑选挑选,也是极好的。&34; 姜青姝忍不住看了谢安韫一眼。 这个人居然帮她说话了。 谢安韫的行为不难理解,刚被撤职的樊聪是他的人,谢安韫当然很是不悦,但与其安插张瑾的人,他更乐意看女帝去争夺这个人选。 “张相以为呢?”谢安韫语气挑衅,笑道:“张相这么急着敲定人选,该不会有私心吧?”&34;谢尚书慎言。&34; 谢安韫捧着玉笏出列,拜道:“张相素来公正,陛下想要多考察几日,亦无可厚非。” 张瑾乌黑的双瞳仿佛蒙了一层冰,甚至不屑于去多看谢安韫一眼,仅仅安然地立在那儿,便赫然令气氛紧绷。 他似是在思忖,片刻后平静道:&34;既然陛下执意如此,那便再考察几日。&34; 姜青姝微笑:“好。” 她看起来毫无不悦之色,甚至还很体贴地对张相说:&34;这几日人选考察,朕还是要劳烦张相。&34;张瑾抬手拜了拜,也算尽了臣下的礼。 散朝之后,众臣不由得对朝参上的事议论纷纷,姜青姝看着张相离开的背影,微微眯起眼睛。 虽然天子神色并无不悦,但秋月却看出她是在努力克制,在她耳侧小声道:“陛下不必为此动怒,张相向来如此,其实陛下今日能在早朝上争取到让步,已比之前强上许多。&34; 姜青姝闭了闭眼,“那是因为谢安韫开口了。”党派制衡,谢安韫开这个口,也不是为了她。 “张瑾肯让步,无非笃定即使再过几日,监门卫大将军的人选依然不会变。”她头疼不已:“朕这几日一直在找人选,当真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朝中可用之才几乎被他们尽数瓜分。&34; 秋月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客官地提议道:“有些事只能徐徐图之,陛下切莫操之过急,若实在无法定下人选,不如便让步张大人,与张大人之间的关系切不可过僵。&34; 姜青姝:“朕明白。” 为君 王不可任性,亦不可轻易展现喜怒,不能让臣下以为,这个皇帝会轻易因为一些小事而斤斤 计较。 姜青姝右手敲着桌面,沉吟道:“秋月,你吩咐御膳房准备一些羹食,在今日张相下值之前送过去,顺便犒劳犒劳中书省诸位,再给今日负责涝灾的吏部和户部各送一份。” 秋月微微一笑:“陛下圣明。” ------------ 35 大理寺案3 裴朔已开始着手查案。 因刑部对大理寺案有所质疑,此案大理寺需要避嫌,故而刑部派来了几个官员重新核查此案细节,裴朔也在此列。 想杀裴朔的人自然在伺机下手。 姜青姝在君后宫中喝茶,看着实时上面时不时蹦出的王楷动态,神色冷静:“希望那个王楷能聪明点,能瞒过谢安韫的眼睛。&34; 赵玉珩问:“陛下觉得,值得吗?” “那要看能得到什么了。”姜青姝说:&34;为了一个大理寺卿,并不值得。&34; 大理寺卿是文官,手中没有兵权,治国理政她可以徐徐图之,如今最重要的是坐稳皇位。赵玉珩何其聪明,瞬间便明白她的意思,&34;为了左右威卫?&34; “嗯。” 姜青姝指腹摩挲着白玉瓷盏,低声说:“左右威卫大将军,作为外军,各自遥领二十二折冲府,折冲府上府一千五百人,中府一千,下府八百,合计共五万兵马,是朕的心头大患。&34; 赵家手中也握有兵权。 按理说,这种话题比较敏感,但她却对赵玉珩直言。 赵玉珩如何感受不到女帝的信任,他也听说了今日早朝的事,文武百官要求女帝广开选秀,被女帝顶着压力暂且压下了。 其实她完全可以直接告知百官,他已有孕的事。 但这必然会引起很多事端,而且还会将他置于危险之中,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其他人或许也会和谢安韫一样对他下手。 若是从前,赵玉珩当知帝王无情,只会从利益方面去考量此事,并不会认为这是陛下为了他着想。 但如今,他肯信。正如他对她,除却君臣之外,更多的是身为夫君的爱重。 赵玉珩沉吟道:&34;为了避免王世子失手,臣会让家人暗中照看裴朔,金吾卫那边也会说一声……让他们尽量配合刑部调查,但愿陛下没有看错人。&34; 姜青姝笑了起来,“三郎总是替朕分忧。”满园春色逼人,苍翠欲滴、草长莺飞,隔着一带翠嶂,身穿盔甲的薛兆按剑来回走动。 霍凌原本守在那儿,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笑声,清脆婉转,好似檐下摇晃的风铃般动听,是来自青春年华的少女,便不禁抬头,悄悄望远 处瞧了一眼。 女帝正与君后说笑。 佳人与郎君,举案齐眉、伉俪情深,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声般配。一个为另一个怀了孩子,一个为了另一个甘心服毒。 君后肯定很喜欢陛下吧,君后素来性情淡漠、深居简出,却只有在陛下来时肯出来晒晒太阳,他肯逗陛下笑,男人只会有耐心逗喜欢的女子笑。 更何况……心甘情愿地为她生孩子。 而陛下呢?陛下这么好的女子,这么好看、这么尊贵,也只有明珠一般的君后才配得上。 其他人得了她,似乎都是一种亵渎。 霍凌这样怔怔地想着,却又无端想到她捏自己的脸一刹那,明明他很冷静,耳根却好像着火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地烧了起来。 被春风一吹,才冷静了几分。他克制地闭了一下眼睛。 大理寺重新传唤了那杀人案的几个证人。 刑部的官员根据大理寺提供的证词,重新依次询问当日的情况。裴朔官阶不高,只能作为旁听,且询问过程中不得插嘴。 事后裴朔觉得疑点太多,又亲自去问了这些证人,只是此刻不在衙门,他们说的话无法作为有效证词。 首先是那左威卫大将军之子郜远。 对方不知道大理寺审了一遍为何又传唤一遍,被问完话之后便急着离开,却被裴朔叫住。 “干什么啊?该说的我都不说了吗?&34;那人很不耐烦,“我还要去赴宴,没时间跟你们在这儿耗时间。&34; 裴朔道:&34;当日还有一些疑点,在下想问问。&34;“是你问的,还是刑部?”“是在下。” 郜远上下打量裴朔的官服,“就你?我凭什么要配合你?该走的流程我已经走过了,别在这碍事,滚开!&34; 说着一扬马鞭,风风火火地离去了。 好不嚣张。 其次是金吾卫。 那金吾卫中郎申超早已被人提前打好招呼,对这位官阶不高的裴大人很客气,对他拱了拱手,&34;裴大人有什么疑问,尽管问。&34; 裴朔问话,不像刑部和大理寺只是走流程,反而极为细致:“你们每日晚上什么时辰开始巡逻?&34; /申超:“每日申时换值,分为五队人,我这一队是从酉时开始。”“可否详细介绍路线?” &34;从金光门到延兴门,路经群贤、延寿、太平、光禄、兴道、务本……最后从东市过升平坊,向东过升道坊,抵达延兴门[1]。&34; &34;你们发现嫌犯时是戌时三刻,按照距离计算,应早已过了东市,为何会在平康坊发现嫌犯?&34; 申超微微一惊,想不到这个裴朔这么缜密,居然会根据时间推算距离。 他正色道:“裴大人有所不知,这个平康坊紧邻皇城,从北门进,北、中、南巷便是最著名的三曲,先前被天子下令查封的寻芳楼,便是此间最受欢迎的青楼之一。&34; “无论是达官贵人、名流雅士,都喜欢流连此地,南曲、中曲多教坊官奴,亦是官员宴饮助兴之地,而北曲仅为接待富家子弟、平民白衣之处。由于过于鱼龙混杂,金吾卫也会着重巡逻此处的北曲,有时会遇到行为鬼祟之人。&34; 裴朔抚着下巴沉吟,“那日遇到了?” “是。”申超答:“我们巡逻到北曲之时,有见到一道人影过去,一路追踪,却跟丢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耽搁了时间。&34; &34;耽搁时间之后,就正好碰见那一身是血的嫌犯跑出来?&34;申超点头。 说到此,申超也觉得奇怪,“说来,我也怀疑先前那人影是否与这次命案有关,但嫌犯身上有血,且有其他人为证。&34; 裴朔问:“你抓到嫌犯之时,可觉得有其他蹊跷之处?” 申超回忆了一下,摇头,只道:“那嫌犯表情惊恐,若非说有什么蹊跷,一般人被发现杀人之后,应急于否认罪过,但他却什么都没说。&34; 裴朔想起,那案卷上明明白白写了,凶手作案的原因是情杀。 因情杀人,死者是一个歌伎,这一点看似合情合理,但若说是冲动杀人,被抓到时表情惊恐是正常的,但为何歌伎的家人也被尽数屠尽?若是预谋灭门,应当也早已制定好了潜逃的计划才对,就算自首,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也不会如此慌乱。 裴朔便打算离开。 他临走时,问申超:&34;申将军要一起吗?&34; 申超:“啊?我?” 他指了指自己,表情迷茫:“我去干什么?” 裴朔:“刷脸。” 说刷脸,就真是刷脸。 申超身为管理京城治安的金吾卫,大多数京官表面上也给他几分颜面,裴朔这张脸去哪里都不顶用,但有申超这个金吾卫中郎将在,就很管用。 申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莫名其妙就从证人变成了跟班。 不过好在他今天沐休,赵将军又吩咐他关照这个裴朔,这个裴大人又很有趣,他也乐意结交,顺带去刷刷脸。 首先去的是刑部监牢。 裴朔和侍郎季唐打了一声招呼,就亲自见了那犯人一面,他隔着牢门朝里面看,只觉得那犯人很年轻。 他的目光微微一落,看到那犯人的双手。 “此人是杀猪的,经常握刀,能同时杀死几个人,也很合理。”有小吏说。裴朔没有多言,只是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那犯人的双手,随后起身,“走。”申超好奇:“这就完了?” “完了。” &34;你不问话?&34;这些文官不是都很婆婆妈妈的吗? 怎么裴朔这么利落? 裴朔负手慢悠悠地在前面走,闻言轻笑一声:“该问的别人都问过了,我再问又有什么意义?自然是发掘一些……嘴里说不出来的信息。&34; “走,去件作坊。” 春季一日比一日炎热,尸体放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些开始腐烂发臭。裴朔掀开白布蹲下,看到那些尸体神色毫无变化,开始蹲下验尸。申超捂着鼻子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34;裴大人,你还懂验尸啊?&34;裴朔平淡道:&34;以前无聊时看过几本医术,想来知识都是互通的。&34; 虽说如此,但他的手法却很是娴熟,仔细检查尸体身上的每一个创口,甚至连尸体的头发和牙齿 都不放过。 申超看得眼皮子直跳,忍不住跑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过了一会儿,他看到裴朔在水盆里净手,不由得问道:“查出什么了吗?” 裴朔说:“有问题。” &34;什么问题?&34; “伤口。” “伤口?”申超捂着鼻子凑过去看了一眼,除了那 几个大的刀伤,没看到有什么稀奇的,“你再说明白点儿。&34; 裴朔扫了他一眼,有些似笑非笑,“申大人就这么好奇?”申超微微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他带着走了,一时啼笑皆非。 他心道:这裴大人人格魅力当真是不一般,官阶虽小,但仅仅站在那儿,便让人不自觉地信服。申超说:“裴大人要是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34;方便啊。”裴朔慢条斯理地说:“申将军请我吃饭,这几天一直陪我刷脸,我就告诉你。&34; 申超身为武官,平时几乎不和文官来往,也不知道裴朔在刑部的名声,一听只是吃饭,当即豪爽道:&34;小意思!&34; 然后两个时辰后。 申超破财了。 申超:&34;……&34;这辈子没见过这么离谱的事。 酒楼里,申超把裴朔喂饱了之后,才听到这相貌清隽的文臣摇着折扇,轻笑道:“其实很简单,那些尸体身上有搏斗的痕迹,也有打斗导致的小伤,还有致命一刀,并且每一刀都是一样的手法,都是用右手,且刀口由深至浅,可见凶手杀人时体力渐渐不支。&34; 申超:“这不是天衣无缝吗?” &34;恰巧相反。&34; “哦?” 裴朔说:“试问中郎将,若是你杀人,对方是不会武功的普通百姓,你与他们打斗,可会逐渐疲软?&34; 申超想了想,摇头。 “便是对上十来个练家子,只要不是常年行军之人,短时间内我也不会。”申超说。金吾卫都是千挑万选的,申超习武多年,最清楚这些。 裴朔微微一笑,“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们设计好了制造完美的杀人场面,却忘了被栽赃的这人,和中郎将一样,曾是行军之人。&34; 申超一惊。 他脱口而出:“行军之人?!那不是个杀猪的吗?” 裴朔问:&34;杀猪用的是什么工具?&34; &34;放血刀?剥皮刀?剔骨刀?我对这个也不是很懂。&34; &34;和你拿剑的手法是一样的吗?&34;&34;应该不一样?&34; br /“那茧子是一样的吗?” &34;……也不是。&34; 申超被问着问着,顿时醍醐灌顶,整个人腾地站了起来,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裴朔。 “你……”他猛地一拍手,恍然大悟道:“我说你去刑部监牢又不用我刷脸,叫上我干什么,原来是故意把我叫过去,用我手里的茧子跟他的茧子作对比?好你个裴朔!你当真是——” 当真是,查案如神。 申超今日委实是涨了见识,满是敬佩地看着他,裴朔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黑眸深处一片冷静,偏头望着这城外来来往往的百姓。 最终一合折扇,轻叹道:“区区不才,能体察这冤情,也不过为这天下无辜百姓,聊尽微薄之力罢了。&34; 由霍凌作为中间人,姜青姝很快就收到了裴朔查案的最新进展。那是裴朔亲自所写的密信,字迹龙飞凤舞,如铁画银钩,将目前查到的细节—一说出。 姜青姝看得无比仔细,看完一遍甚至又看了一遍,连一边的秋月都忍不住笑:“陛下,这上面写了什么?怎么看了这么久?&34; 姜青姝将密信用火点燃,乌黑的瞳映着火光,掠出淡淡笑意,“只是很惊讶,这个裴朔居然这么聪明,这么快就找了几个帮手。&34; “哦?”秋月问:“他找了谁?” “找了金吾卫中郎将。” &34;还有呢?&34; &34;还有……&34;她一顿,微笑:&34;……朕。&34; 秋月面露惊讶,看着天子缓缓敛袖起身,指尖的灰烬簌簌而落,被赤舄碾入足底。 女帝淡淡道:“他在密信中要求朕帮他一个忙,也是有趣,朕第一次被一个臣子要求帮忙,只是这忙颇为棘手……便是朕,也有些犹豫。&34; 她语气苦恼,但既已起身,便是决定帮了。 “摆驾,朕要去一趟兵部。” ------------ 36 大理寺案4 听闻天子要摆驾去兵部,秋月很是惊讶,第一反应便是劝谏。 “陛下。” 秋月堪堪开口,便见女帝抬手制止。 姜青姝朝她眨了眨眼睛,笑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君王老是闷在宫中也不好,偶尔也要去亲自去下面看看,体察一下臣子的工作。&34; 可那是兵部 虽说天子去尚书省也不算多危险,但秋月总是觉得有些不妥,若是户部刑部倒还好,偏偏又是兵部,这个最棘手的部门。 姜青姝也懒得更衣,直接叫了外头轮值的薛兆进来,&34;不必准备太隆重的仪仗,尚书省就在宫外不远,你派人清一下道便好。&34; 薛兆皱眉。 他奉命看着天子,虽说近日和女帝还算和谐共处,但若放任小皇帝乱跑,事后可能会被张相问罪,便直接开口拒绝:&34;陛下,您不宜出宫。&34; “张瑾说了不可吗?” &34;臣……&34; “张相同时忙于尚书省和中书省的事,实在是太繁忙了,朕去尚书省,也仅仅只是慰劳一下臣子,若是能碰见张相,顺带再与他说说选拔监门卫的事。&34; 姜青姝一再表示自己没有别的意图,再不给天子面子,便显得薛兆有些不知好歹了。 但偏偏,薛兆是个死脑筋,在他的概念里,只有“张相吩咐了的”和“张相没有吩咐”这两类事 也正是这样的死脑筋,才最好用来监视天子。 姜青姝说了这么多,谁知这薛兆还死死地拦在那儿,她本来有些不悦,此刻倒是觉得好笑了。她站在身材健硕、个头高大的薛兆跟前,显得很是瘦小可欺,气场却不输于他。 她抬头望着他低垂的眼睛,又耐着性子说:“薛将军,便是张相此刻在朕的面前,朕若执意要出宫,他也未必会拦。&34; “早朝时分,朕与张相有分歧,此事满朝皆知,有心人难免会揣测朕与张相不和,这样的揣测自是无中生有,但终究影响不好。今日你若执意阻拦朕,少不得坐实这谣言,张相或许还会落了个独断专行、专权欺君之名。&34; “张相素来勤恳为政、名声极好,你想替他决定,败坏他的名声么?” /&34;相反,你若跟朕一起去尚书省,朕的一言一行,你皆可以事后全部转告给张相,他也不会怪罪你。&34; 闹是没有用的。 姜青姝经过早朝时那一气,已经彻彻底底地冷静了下来,她必须正视自己的处境,摆正自己的位置,而不是在羽翼没丰满的时候就直接硬碰硬。 张瑾,可不是谢安韫。 她所谓的“帝王尊严”,在他眼底都不值一提,她不过是一个象征皇权的摆件,和一块玉玺、一纸诏书没有区别。 这样一个象征物,要么听话地做傀儡,尚有活动空间,一旦过于闹腾,就会被出手镇压。 就像她刚穿越时被拘束在寝宫一样,那时正是原身闹完不久。 等着吧。 她会让张瑾后悔轻视她的。 她微笑着和薛兆说话,没有像以前一样大喊大闹,也没有砸花瓶,仅仅扮演了一个意图简单、温顺安分的傀儡小皇帝,薛兆这才有所松动。 他微微抬眼,对上女帝的眼睛。 “是。” 他迅速垂首,侧身让开。 出宫城,往东南,第一个街区的最南端便是尚书省,临靠承天门街。 天子亲自出宫,仅仅主街道肃清,也未曾用过于铺张的仪仗,怕打扰他们做事,更没有派人主动知会尚书省众官员迎驾。 她仅仅步行,尚书左丞尹献之忙碌过后,远远看到外头有千牛卫,这才猛然一惊出来迎驾,正要跪拜,姜青姝却说:“爱卿免礼,既然你来了,便给朕引路罢。” 尹献之连忙躬身问:&34;不知陛下大驾,可是有何要事……&34; &34;不必紧张,朕只是来看看。&34; 她掠过尹献之身边,兀自走近衙房,远远就看到好几个忙碌的身影,但都不是紫色官服,便问:“太傅和张卿不在么?” 尹献之道:“张大人今日下值早,太傅方才去户部了。” 她看了一会,偏头笑道:“氛围紧张,各司其职,可见朕的左右二相平日里御下严明,无人敢偷懒。&34; 尹献之躬身,不敢接话。 女帝又说:“带朕去兵部看看。” 尹献之虽 然心里讶异,不知道女帝去兵部干什么,但还是在前头带路,他用余光扫了一眼女帝身后紧跟着的薛兆将军,微微放下心来。 虽然尹献之很谨慎,但方才他那一眼,姜青姝也注意到了。 她大可以挑薛兆不轮值的那一日来,底下的千牛卫就算要拦,也没有薛兆那么难缠。但她就是故意带薛兆来的。 薛兆在,就会显得她此举是张相默认的,也是侧面说明张相和女帝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僵化。 而且去兵部这种地方,带别人她还真不放心。 谢安韫此刻就在兵部。 兵部近日囤积的事务不多,较为得闲,听闻天子亲至,他怔了一下,随后就轻笑了声。 &34;真是稀奇。&34;他放下手中的案卷,语气轻嘲,“我们这个陛下,还真是时时刻刻给人惊喜。”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 那双风流的桃花眼,此刻看似镇静,却又隐隐夹着一丝说不上来的兴奋,很快就锁定那个站在衙房之中的纤细身影。 “陛下。” 他一步步靠近,抬手行礼,明明人在弯腰,眼神却是直勾勾盯着她的。 姜青姝:&34;……&34;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见这个疯子。 姜青姝没有直接和他对视,而是展目看向四周,淡淡道:“朕来兵部看看,诸位宵旰忧劳,委实辛苦。&34; 众官员纷纷表示自己不辛苦,谢安韫笑道:“臣等哪有陛下劳累,陛下又要处理政务、又要抽空来关心臣下,这几日还瘦了,看着都让臣心疼。&34; 谢尚书一开口,众人都垂首,不敢接茬。 姜青姝这几日的确瘦了,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更衣时侍从给她系的裙带变长了,侧面说明她的腰身又细了一点点。 但不明显。 至于谢安韫为什么能看出来……因为。 他抱过。 正常人搂过一次腰,是绝对记不起来的,但若抱过一次后不断回味,他比谁都清楚她的腰身到底有多细。 他也的确在看她的腰。 好在薛兆适当上前一步,阻隔了谢安韫的目 光,无声护住了身后的女帝。 谢安韫收回目光。 他拢着袖子,笑着看向不肯和他对视的女帝,心想:虽然腰身细了,可是她的神态看起来更加有神了,眼睛更亮了。 她又变美了吗? 也许是错觉,是他好几天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她了,那种热情消弭了几天,看似沉寂下去,一看见她,那种惊艳得移不开眼的感觉又统统奔涌回来了。 这样的美人,为什么不能夺、不能要? 见如斯美色而不心生霸占之心,才真真是暴殄天物。 但谢安韫也想起来,上回他和她闹得不太愉快,他还无意间惹她生气了。这一回,他要耐心一点,不能吓坏她,如果她更喜欢温柔的那一套,他也是可以适当装装温柔的 她那么亲近赵玉珩,不就是因为赵玉珩表面看着温柔体贴,最能让女子放松戒备吗?谢安韫垂眼望着,笑问:“陛下亲自来兵部,是要查看臣等工作进度吗?” 姜青姝走到一个案前,随意翻了翻上面未完成的文书,站在那案前的官员紧盯着她的动作,紧张得汗流出来了,唯恐被女帝挑刺。 谁知她只是看看,便把那文书放了下来,微笑道:“是啊,朕只是来瞧瞧,诸位继续忙,不必理会朕。&34; 谢安韫说:“臣带陛下走走?” “那就劳烦谢卿。” 两人客客气气,仿佛和睦的君臣。尽管她是为裴朔而来,他也又一次刺杀裴朔失手。 谢安韫走在前头,带她参观兵部四司,为她仔细介绍兵部四司的职能以及近日事务,又带她去了放置文书的处所。 里面的文书分类详尽、摆放齐整,上面都有额外标注,条理分明,一部分已经受潮泛黄的陈旧文书刚被单独整理出来,放在一边,似乎等待重新誉抄整理。 姜青姝没有乱碰,而是看向身后的秋月。 这些文书都太老旧,秋月为了避免书页散开,小心翼翼地双手托起,呈举在天子面前。 姜青姝看了一眼,“朔北军?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是五年前先帝裁撤的一支军队。” / &34;那为何裁撤?&34; “时任吴州都督兼节度使姚蒙执掌此军,但朝中难以满足边军后勤供应,只好放权地方军屯粮食,但此措致使姚蒙军政大权过重,久则生变。&34; “于是,先帝便撤了此军?” &34;姚蒙年末入宫赴宴,于礼仪上过于僭越,此事被指为拥兵过重无视君威,后来在几位重臣的共同弹劾谏言之下,先帝问罪姚蒙,再将吴州军事划分给毗邻二州,撤除朔北军,二十万大军重新分配,部分遣散。” 姜青姝细细思索,觉得此举措倒也合理,节度使实授旌节,权力过重,真的很容易生变。 她伸手翻了翻页,细细看了看,又说:“这朔北军镇守漠北二十年,军中老将领只怕只知统率,不知帝王,陡然遭此裁撤,只怕心生不满。&34; 五年前。 并不是很久远。 裴朔在信中说,那个嫌犯看似是个屠夫,手中的茧子却表明他曾是个持剑习武之人,本朝实行府兵制,按照规定,成年男子若二十一岁从军,退伍便是六十岁,无故不得退。 所以裴朔认为,那嫌犯是被朝廷所裁撤的。按照年龄推算,近十年裁撤的军队,也只有吴州的朔北军。 而裁军,朝堂一般会给予补偿,甚至会赐予勋官名号,能在乡中任职,可以自己谋得生计。吴州当地的士兵按理说不会千里迢迢地跑到京中来。 怕是有什么隐情。 其实姜青姝有一些觉得裴朔过于缜密,甚至是想的太多了,谁查案还会对嫌犯的背景深挖细究?但她依然选择相信裴朔,替他走这一趟。 她突然说:“当时裁撤的士兵都是如何安置的?可有名册?” 谢安韫说:“有。” “朕要看看。” 谢安韫没有动。 她偏头看向他,发现他深深地盯着自己,“陛下这么关心这朔北军是为何?”她毫不避讳地回视,“天下百姓,皆为朕之子民,为何不能关心?” 谢安韫倒也不为难她,回身吩咐小吏,片刻后,昔日的文书被呈了上来,这一批是已经誉抄好的,上面的墨迹还很新鲜。 姜青姝很快地翻看,果然印证了裴朔的猜测,当时军队人口趋于饱和,军费过重 ,先帝并没有扩建府兵规模,甚至还大大削减了,老兵被安置在吴州当地,伤亡者还额外分了田地。 她心里暗叹。 那嫌犯怕是冤上加冤。 姜青姝只是粗略地扫视了一下重点,她没有注意到,谢安韫一直在看她。等她看完之后抬头,恰好对上谢安韫放肆大胆的视线,不由得皱眉。 &34;谢卿自重。&34; 谢安韫看着她,慢条斯理道:“臣方才只是在想,陛下今日一身常服,头上也没有戴什么东西,着实太素了。&34; 姜青姝:“哦。”多管闲事。 谢安韫突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只坠着流苏的琼台凤尾簪来,金丝绞着凤首明珠,熠熠生光。 &34;臣觉得,这只簪子适合陛下。&34; 姜青姝:&34;……&34;上班随身带钗子,别告诉她,他不会天天都带在身上想送给她吧?她并不想收谢安韫的礼物。 她看了一眼那簪子,委婉拒绝:“朕身为君王,当以身作则行节俭之事,不当戴如此浮夸华丽的簪子。&34; 谢安韫神色微冷:“陛下不要?” “不要。” 你还是给你外头养的其他美人吧。 谢安韫眸色暗沉沉的,没说什么,突然咔嚓一声,他直接把那只发簪掰断了,价值连城也毫不心疼,看得姜青姝眼皮子一跳。 他将其掷开,冷声道:“既然陛下不喜欢,那此物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姜青姝:&34;……&34; 由此可见,这个人的性格很容易走极端。 拜托你搞清楚,女生拒绝一个男人的礼物,嘴里可能是各种各样的理由,那也不过是委婉地给你一点面子,但究其根本,就是不喜欢你,不想接受任何礼物给人希望。如果这是君后送的,她是会要的。 他掰簪子有什么用啊? 姜青姝皱起眉头,她身侧的秋月察觉到气氛不对,连忙拾起地上的簪子,笑着道:“这做工倒是罕见的精细,谢大人的眼光委实不错。&34; 秋月时时刻刻都在操心小皇帝的安危,以忍字为主,但对谢安韫,姜青姝却不给面子,直接道:&34;谢卿好意, 朕心领了,日后莫要再如此铺张浪费。&34; 谢安韫:“陛下说这话,真是狠心啊。” &34;狠心?&34; “臣被拒绝,简直难过得连心都要快碎了。” 谢安韫又上前一步,却被薛兆眼疾手快地拦住,他看了一眼薛兆,嘲讽道:“这一幕真是似曾相识啊,陛下打算以后每次见臣,都带上薛将军么?&34; 话如此说着,他的目光却陡然森冷了下来。 这温柔才装了片刻,便又装不下去了,他果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啊,谢安韫在心里暗叹,目光却依然死死地攫住她。 姜青姝含笑看了一眼保护她的薛兆,说:“未尝不可。” 谢安韫:“薛兆也未必比臣安全。” &34;那还是谢卿更危险一些。&34; 谢安韫听到她毫不犹豫的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了起来,笑容中却带着自嘲的意味,“臣算是明白了,臣现在的形象完全没办法挽回了,就算变得和君后一样,陛下也独独对臣有偏见,不喜欢臣。&34; 姜青姝:&34;……&34; 这话怎么听起来又酸又哀怨,完全不像谢安韫的风格。谢安韫有很多眼线的。 最近,无论是那个翰林沈雎、还是内侍省的内线传来的消息,他们无一不在跟谢安韫提及,说女帝和君后感情极好,日日同床共枕,白天时常下棋赏花,二人说说笑笑,简直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 他甚至不敢听细节。 谢安韫快忍不下去了,他太想她了,如果早知道下毒之事会导致她和君后走得这么近,他那日一定不会派人下毒。 年少时,谢安韫奚落赵玉珩仕途断送、困于深宫,而他春风得意,无比逍遥。如今却尽是意难平。 他本可以娶她的。 她本来就是他的。 ------------ 37 大理寺案5 好在放置文书的处所此刻没什么人,谢安韫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并没有很多人听见。 秋月神色变幻,双手捧着断裂的簪子,垂首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而薛兆,只是面无表情地按剑而立。他身材健硕,如同一堵宽大的墙,就这么大刺刺地挡在女帝和谢安韫之间,也没有任何不自在。 他对谢尚书说的这一番话毫无反应,也对谢尚书求爱不得的心思不感兴趣,甚至觉得他有点无聊。 他只是时刻防备地盯着谢安韫的动作。 只要他敢上前一步。 只要他敢动一下女帝。 谢安韫自然没有动,他只是看着薛兆身后、气定神闲的女帝。 &34;好了。&34; 姜青姝仅仅只是轻笑一声:“谢卿身为朝臣,当建功业、扶社稷,如此站在这里自怨自艾,才当真是弄不清自己的位置,徒徒落了下乘。&34; 她神色安然自若,仿佛方才无事发生,可越是如此,越显得方才他那番剖白可笑至极。 她啊,并不在乎。 谢安韫看着她,眸子仿佛蒙上一层水光,波动起伏,潮湿晦暗。 姜青姝示意秋月把文书放回去,理了理袖摆道:“时辰不早了,辛苦谢尚书了,朕也该回宫了。&34; 谢安韫后退一步,抬起手行了一礼,&34;是。&34; 姜青姝从他面前施施然走过去,广袖掠起的风隐约带着御前特供的熏香之气,萦绕在鼻尖。守在外头的尚书左丞尹献之见到女帝出来,连忙躬身相送。 &34;恭送陛下。&34; 姜青姝返回紫宸殿后,亲自写了一封密信,折好交给身侧的秋月,让她寻机转交给霍凌,顺便扫了一下秋月的数值——忠诚98。 如果说,秋月的初始忠诚度是因为先帝所托,如今的她才真正算是姜青姝的心腹。 自她穿越后,秋月虽在她跟前殷勤忙碌,对她的命令也次次遵守,但终归只是被动行事,不曾主动。 譬如她在御花园被谢安韫截胡时,秋月是不曾相护的。 此外,秋月也时刻恪守规矩,几乎不与她说笑。 但有过设计谢安 韫、敲打王楷、让秋月掩护出宫等一系列事件后,秋月已经能感觉到女帝的充分信任,如今在御前偶尔会发表自己的看法,与女帝说笑。 方才谢安韫掷开那簪子时,秋月主动去打圆场。 姜青姝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一看数值,果真如此。 她突然说:“阿月这几日也辛苦了,今日便早些下值歇息吧,朕桌前这一盘桃花糕味道不错,你便与底下人分食了罢。” 秋月惊讶地看向她,随后连忙行了一礼,低声道:“那不过是臣的本分罢了,臣能力有限,许多事不能为陛下分忧,才是惭愧,怎么可以再要陛下的赏赐?&34; “你在想什么呢?”姜青姝含笑看了她一眼,伸手托了托她的手臂,“朕今日没胃口,这糕点放着岂不是浪费了?正好你没尝过,这一回御膳房新厨子做的糕点甜而不腻,很是可口,你也来尝尝。” 她这副轻松散漫的口味,就好像只是一个青春年华的活泼少女,在和身边亲近的人分享喜欢的甜食。 秋月笑了笑,也不再推脱:&34;多谢陛下。&34; 【秋月忠诚+2】 很好。 最后再一推动,就满了。 等秋月下去之后,姜青姝又继续翻奏折。 而宫外。 裴朔第二日一大早,就收到了密信。 他展开密信,迅速扫了一眼便已记下,以火烧毁密信,随后便起身去了刑部。 “大人。” 他直接求见刑部尚书汤桓,开门见山道:“下官想调取荆玮过往的全部记录。”荆玮,便是那个嫌犯。 汤桓颇为惊讶。但他既已支持裴朔,只要裴朔能证实大理寺此案的确有失偏颇,他便不吝援手。 汤桓当即让下属开始查卷宗。但由于刑部每日处理的事务太多繁杂,荆玮又不是什么特殊人物,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裴朔又道:“查近五年,平康坊。” 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很多。 大概只用了一个时辰,有小吏翻到了案卷,居然还有好几起,虽说都不是大事,但能被刑部记录 在案的,几乎都涉及达官贵人。 也都与死者歌伎有关。死者身为教坊 官奴,也时常会赴达官贵人的宴会,表演助兴。 裴朔仔细看了记录,便大抵明白了。 &34;敢问裴员外郎看出了什么?&34;侍郎季唐甚为好奇,试探地问裴朔。 季唐这几日一直在观察这个官场新人裴朔,对他的态度从一开始的轻蔑打压,渐渐变成了“没事别招惹”,如今裴朔在悄悄查这案,季唐一边看戏,一边居然产生了“这次裴朔折腾的终于不是我了”的庆幸感。 裴朔平淡道:“荆玮与死者相识已久,且情谊甚深。” 季唐:&34;……就这啊?&34; 这不是都知道的事么?这叫哪门子发现?那荆玮的罪状就是因情杀人啊! 裴朔并没有心思跟季唐解释,他又想到了什么,抬手草率行了一礼,又急匆匆地离开了刑部。随后,他又极快地转遍了京中各个铺子。 从当铺、胭脂水粉铺子、丝绸锦缎铺子,到药房,全没放过。申超一头雾水地跟在他后头,问:“又有什么发现吗?” “荆玮几乎每个月都会来抓药,为御草堂常客,所抓取的药方除了极少部分是用于女子,更多是针对年迈体弱之人,药方和症状能与死者母亲对上。&34; &34;所以荆玮不仅是和死者关系密切,与死者一家子也极为亲近?&34; “是。” 裴朔冷静道:“且相比于为死者家人抓药,荆玮很少为死者买东西,无论是胭脂水粉、还是发钗饰品,都几乎不曾送过。&34; “那他倒不像是会因情而屠人满门者。”申超摸着下巴道。裴朔又去了平康坊。 申超一晃眼的功夫,又差点跟丢裴朔,这裴大人可真是来去如风,想他从四品武将,居然跟在区区六品官的屁股后头像个跟班……正想着,申超又大叫道:“景才!你等等我!” 景才,是裴朔的字。 相比于夜晚,平康坊大白天十分清冷萧条,并没有什么人。 发现死者的地方为平康坊北巷最深处的一个小别院,据郜远的证词,可知当时发现荆玮时,此人正在处理尸体。 证词上写:是前来行乐消遣的郜远路过,看到有鬼鬼崇崇的人影便大喊了一声,荆玮这才受惊而逃,却被金吾卫擒获。 因 为发生命案,这小别院的其他歌伎皆已调到别处,只有几个嬷嬷还在。 无论裴朔问什么,对方都咬死了一句话,和证词一模一样。 裴朔却笑了。 他拢着袖子站在那儿,凉凉嘲讽道:“此案从案发距离今日,少说也有半月了,半个月前你们是这样的说辞,过了半个月还能说得一字不差,倒真是稀罕。&34; 那几个老嬷嬷神色躲闪。 申超没耐心,直接按着剑鞘亮出剑光,沉声喝道:“再敢撒谎,便是妨碍公事!我看你们又几条命担待得起!&34; 申超身材魁梧,浑身煞气,稍一冷脸,便无比有威慑感。 那几个嬷嬷当即吓得面色发白,有一个着实撑不住,不安地开口道:“我们也不知道太多事情,只知道沁儿和那个荆玮……关系是不错,荆玮时常过来照看她,不过这段时日……荆玮来得倒是不多了,反倒是那个郜公子……&34; 那几个老嬷嬷支支吾吾地说着,像是顾忌着什么,裴朔便问:“事发当夜,和死者沁儿一同演奏的其他歌伎呢?&34; &34;她们近日被调去了南曲。&34; “可有与沁儿关系好的人?” “倒有个叫曲素的丫头,不过她前几日病了,今日才好,这才刚收拾包裹去了那边……”有个老嬷嬷说了大概,裴朔黑眸骤然一冷,快步朝着南巷方向奔去。申超追在他后头,这一回他福至心灵,并未问为什么,而是直接说:“这个曲素可能有危险。” &34;是。&34; &34;会不会是陷阱?这几个嬷嬷就这么说出关键证人了?&34; &34;呵,当然不会。&34;裴朔冷笑道:&34;你知道此案为什么这么不禁查么?&34; 看似天衣无缝,证词证人皆有,但实际上只要像裴朔这么细致地一个个调查,便能立刻查出来,证人也禁不起敲打。 申超:“为什么?”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拐入了南巷子,申超对此地轻车熟路,还认识不少熟人,仅仅随意一打听问路,便迅速到了那个曲素养病的后院。 裴朔在门口停下,闻到风中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冷笑道:“因为他们太肆无忌惮了。” br /“权势滔天,横行无忌,只有无数次擅长瞒天过海、欺压良善之人,才会对自己的权势如此自信。&34; 他们根本不觉得刑部会扣住此案。 也根本不认为会有人为一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翻案,还敢得罪他们。 裴朔说:“申将军。” “在。” &34;砸门。&34; 申超后退一步,直接一脚猛地踹过去,木头材质的院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咯吱声,从中间轰然大开。 烟尘飞扬。 春风送暖,却混着一丝清晰的血腥味,院落中残留着不少打斗的痕迹,一道蜿蜒的血迹直直进入了屋子里头,里面躺着几个一刀毙命、横七竖八的死尸,看起来像是刺客。 似乎是刚刚被杀的。 没有死尸。 裴朔在尸体跟前蹲下,从申超腰侧拔出佩剑,依次割开尸体的衣物,一层层检查。最后他发现了尸体腰侧的腰牌。 “齐国公府。”他语气一沉。 齐国公府为什么会派刺客,这真是个有意思的问题。 经过裴朔查,发现那一日和郜远一起来寻欢作乐的几个富家子弟里面,就有齐国公世子王楷。 绕了一圈。 居然绕到了王楷身上。 王楷真的觉得自己冤死了。 “我保证!我真的跟那个郜什么……哦,郜远是吧?我跟他没关系!他什么身份啊,区区武将之子,既不是三省六部、又不是五寺九监,家中连个爵位都没有,我好端端的跟他结交干嘛!我跟他压根就不是一路人!&34; 靠近官员住宅的布政坊中,一间隐蔽的屋子里,光线昏暗,气氛压抑,王楷双膝跪地,满脸难色。 而他的不远处。 女帝正一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王楷心道他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人在家中坐,锅还能从天上来,他随便出门一趟,还能又被那个霍凌掳来兴师问罪。 那个裴朔到底什么来头啊? 女帝居然为他亲自来了。 王楷跪坐在地上,双手撑地,焦急解释道:“……再说了,那个姓郜的想巴结着我都没门呢,他爹 是左威卫大将军不错,那也是我那谢表兄一手提拔起来的,他该巴结着我们王谢两家才是,哪有我王家反过来巴结他的道理……&34; “那日晚上,我的确是赴宴了,谁叫那个伏敬设宴叫我啊……当时那么多人,伏敬说是新发现了几个美人儿,我都急着看人听曲呢,谁有那个闲工夫注意郜远……&34; 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 姜青姝阖眼听着,用手中的团扇敲了敲椅子扶手,“说重点,为什么你的刺客会在那院子里?” 对于这个突发情况,王楷自己也很是迷茫,他抬头道:“陛下!您不是让臣派人去保护那个裴朔吗?近日谢表兄屡屡失手,已经开始怀疑了,我便派了自己手底下的两拨人去,一拨人故意带着我齐国公府的腰牌,佯装替表兄铲除裴朔,另一拨人便出手阻拦。&34; “那日,我那前一波刺杀的人一路追踪裴朔,到了那院子外,趁着那南巷便于施展,那个金吾卫申超也在,便决定在那埋伏下手。&34; &34;谁知道还没下手啊,那裴朔都还没入局……就碰到个厉害的。&34;姜青姝摇着团扇的手一顿,微微眯眸。 &34;厉害的?&34; 王楷连连点头。 王楷一直对自己的人手颇有自信,唯独那一日,那几个死里逃生的刺客,一身是血地跑到他跟前跪倒,说碰见了意料之外、身手极好的敌人。 剩下的那些没回来的,几乎被那人一剑斩杀,手段狠绝利落得令人心惊。王楷当时听闻,就满脑子&34;???&34; 谁啊?打扰他的人演戏。 他招谁惹谁了??? 王楷一说到那个不速之客,话里话外也颇有些含糊不清,因为他自己也没搞清楚是谁在坏他的事 但他再三保证:“陛下!臣无论如何都不敢欺瞒陛下!那桩杀人案当真与臣无关!臣若与那案件有瓜葛,最开始便不会答应陛下保护裴朔,求陛下明察!&34; 他急得满头大汗。 看这样子,并不像是装的。 姜青姝以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漆黑幽暗的眼睛,审视着地上的人。 片刻后,她语气平淡地开口:“无论你有何种缘由,那几具尸体既已出现,你便已经 被拉入此案,并且因为那腰牌,此时你的嫌疑最大。&34; 她未说信他,也未说不信。 王楷怔了一下,随后一脸哀色,垂着头喃喃道:“臣真是无妄之灾……臣也终究是听陛下命令行事……&34; “你在怪朕?” “臣不敢。” “便是牵扯此案又如何呢?”她轻哂一声,“朕相信裴朔会明察秋毫,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亦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罪之人,世子若想快些把自己摘除出去,可以祈望他快些找出真正的真凶……&34; 关于真凶,王楷心里约莫琢磨出了个人,但他心有顾忌,此刻闭口不言,只是面色灰败地跪着。 姜青姝心里也约莫猜到了真凶。 其实此案细节查到此处,真凶真的很好找。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惊世奇案,无非是一个因势欺人栽赃陷害的故事。但是,没有证据。 裴朔手里几乎没有任何直接证据。 嫌犯荆玮本人绝口不提自己曾从军之事,仅有茧子和刀口无法定论,只能作为推测,除非是调刑部的征兵名册,但本朝单士兵便有数十上百万人,精准地查到荆玮身上必然要花上很长时间。 而那些嬷嬷、那些店铺掌柜的话,以及刑部记录的旧案,能作为案件疑点,但并未指认凶手。唯一的直接证人——死者生前认识的曲素,已经不见了。若说此刻谁嫌疑最大? ——反而是无故派杀手的王楷。 杀手随身带腰牌这种事只存在于话本中,王楷没那么蠢,白白给人把柄。而他之所以让手底下的人带腰牌,不过是演给谢安韫看罢了。 谁知道这腰牌成了铁证。 时运不济,大概说的就是王楷。 但王楷哪里是个愿意替人背锅的主?他固然受制于女帝,又在谢安韫跟前战战兢兢,那是因为他斗不过这二人。 但这不代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爬到他头上来。他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 王楷眸底闪烁着狠意,撑在地上的双手微微攥紧。 姜青姝三言两语,权作提点,见王楷垂首不言,团扇掩映下的唇角微微一弯。行了。 到了这个份上,王楷自己也该懂了。 有王楷 这个京城恶霸出手,裴朔至少要省力一半。她也终于可以作壁上观了。 ……裴朔下次可别再找她帮忙了,她一个皇帝天天帮他跑腿,也是要收费的好吗!这不找裴朔请十顿饭都觉得亏。 她正要起身。守在一侧的霍凌神色遽然凛冽,&34;唰&34;地拔剑出鞘,如雪剑光映着半边脸,顷刻生寒。 “有人。”他压低声音。 姜青姝一怔。 这小将军对于危险的敏锐度,几乎是出类拔萃的,当年选拔千牛卫的比试之中,霍凌便是远远碾压所有士族子弟的头筹。 少年乌黑的眼睛冷得像黑曜石,笔直雪亮的剑光划过眸底,他低声说:“陛下先寻个地方躲好。&34; 随后他便冲了出去。 外面传来了清脆的剑击声。 剑光如飞虹,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剑势破空声,如此急促,仅听声音,便觉用剑之人狠练老辣、身手绝世。 姜青姝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 第一次见霍凌与人交手。 她神色镇定,冷淡立在原地。跪在地上的王楷微微抬头,神色惊惧,满眼惶惑,似乎正急速在记忆中搜寻自己可有哪个仇家。 ------------ 38 大理寺案6 霍凌与来者打得很激烈。 剑锋如虹,清光湛然,日光被如雪剑光反射,极其耀目,划过人的眸底。久久未曾结束。 霍凌的武力足足有九十。平时这小将军内敛低调,从不显山露水,但若认真起来,即使是薛兆也无法与他棋逢对手。 但外面那人却丝毫不输。 但听剑势碰撞声,便觉得愈演愈烈,一时竟不会停歇。 姜青姝镇静地站在屋内,长睫一落,细细思索。 霍凌的武力值有90,能让他一时无法打败的人,武力至少上九十。 这种人很稀少。 也绝不会是针对她。 很少有人知道她出宫,被她安插为宫闱丞的刘康如此越来越熟练,只要薛兆不当值,但凡车马出入宫闱,他做的几乎滴水不漏。 王楷却不一样。他派出的杀手被一个高手截杀,而现在,外面的人也是高手。 姜青姝迅速点开实时——【蒙面刺客跟踪齐国公世子王楷,意欲将其绑走,却发现王楷被人带走,一路追踪过去。】 蒙面刺客。 再联想到那日,她无意间撞见的蒙面侠张瑜。 会是他吗? 张瑾的弟弟? 姜青姝还记得这是个乙游,既然是乙游,游戏机制对一些高属性人物是默认偏爱的,这些人物的出场率和搞事率都会很高。 短短时间,姜青姝心念百转,她看向地上的王楷,压低声音:&34;想出是谁了么?&34; 王楷迷茫地摇头。 啧。这人还真是……连什么时候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平时作风得是多招人恨? 姜青姝琢磨了片刻,对他做了个手势,王楷看着镇定的女帝,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弯腰凑到她跟 前。 她淡淡道:“那人想来也是针对你的,等会若是霍凌落败,那人闯进来,你就先顶着。” 王楷:&34;……&34; 王楷一脸欲哭无泪,欲言又止,&34;陛、陛下……&34; 这少年天子含笑看了他一眼,又说:“他不会杀你的,霍凌出入你齐国公府如过无人之地,若此人武 力在霍凌之上,想杀你岂能让你活到今日?他应是有别的意图。&34; &34;而朕。&34; 她想了想,用一种轻松而顽劣的口吻说:“朕就假装跟你不认识。” 王楷:&34;……&34; &34;怎么?不愿意?&34; “不……”王楷哭丧着脸,&34;能为陛下献身,是臣的荣幸。&34; &34;放心。”她伸手拍了拍王楷的肩,语重心长道:“齐国公劳苦功高,对江山社稷有功,朕自然不会害了他的儿子。&34; 王楷心道,您上回在君后宫里也这么说。 王楷算是看明白了,无论是他表兄,还是眼前的女帝,都是表面上温和的笑面虎,一个狠辣无情杀伐果断,一个扛着傀儡皇帝之名却根本不是善茬,坑他的时候一点不手软。 姜青姝朝外头瞧了一眼,便收回手,施施然地走入这破旧屋子的隔间里去。 而外面。霍凌几乎用尽全力咬牙支撑。 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难缠的对手,此人用剑如神,身法灵活得堪称捉影无形,剑招厉害与否且不论,但此人的实战经验几乎远在霍凌之上。 剑锋一挑,此人回身一脚,霍凌以剑格挡,整个人骤然往后踉跄数步。“让开。”那蒙面少年说。 他悠然挽了个剑花,高束的马尾在风中飞扬,姿态依然轻松。 霍凌死死抿紧唇,双瞳漆黑,浓郁得如化不开的墨,再次握紧剑冲了上去。—他不会让! 陛下在里面,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 霍凌剑势越来越凶猛,几乎成了豁出命的打法,两道人影再次纠缠,衣袂翻飞间,那蒙面少年惊讶地“咦”了一声。 他旋身躲他剑招,近距离地看着这小将军冷冽的眼睛,很是不理解地说:“你为什么这么认真?&34; 霍凌不答。 “我劝你别拦路,否则,我就认真了。”蒙面少年微微沉眸,说。 霍凌说:“阁下若执意闯入那屋子,在下也会全力以赴。” 真是执拗。怎么会有这么执拗死板的人? 那蒙面少年挑了一下眉梢,上扬的眼尾藏着几分冷意,不再 客气,再次用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唰! 双剑上下纷飞,犹如交织的清光。 霍凌渐渐不敌,被他一剑刺穿肩膀,他身形晃了晃,脸色瞬间发白。 那蒙面少年懒得耽搁时间,趁着霍凌受伤便冲向那屋子,负伤的霍凌捂着渗血的肩膀,紧追在后头,二人快到几乎不给人反应余地。 王楷只觉得一阵冰冷的风掠过面门,随后颈边便是一凉。一把剑,横在他喉间。 蒙面少年露出一双镇静又漂亮的眼睛,轻蔑地瞥了一眼浑身僵硬地王楷,偏头对霍凌说:“你身手还不错,但是为这个人卖命至此,不值得。&34; 霍凌抿紧唇。 他没有答话。因为他环视四周,没有看见女帝的身影。 只有一个王楷,被剑架着,满脸惊恐、双腿发软。 &34;这、这位侠士。&34; 王楷面上堆笑,战战兢兢道:&34;不、不知在下是何处得罪了侠士……我们是不是有误会……&34;蒙面少年嗤笑了声,“误会?你做过什么,自己不记得了?”王楷:&34;……&34; 真的见了鬼,这一个个的,怎么都问他这话。 王楷是真的不记得了,他做过的事太多了,哪知道他是为了哪件事?他心知对方怀着目的而来,也不欲申辩,开口便是求饶:&34;侠士息怒,这刀剑无眼的……&34; 他悄悄伸手去碰那剑锋。 蒙面少年冷笑,将剑锋贴得更近,&34;原来你怕死。&34; 王楷浑身一抖,被迫仰着头,浑身的注意力都汇聚在喉间,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34;侠、侠侠……侠士……&34;他紧张道:“你想要什么,你尽管开口,只要是在下能做到的……全都给你……&34; 王楷吓得肝胆欲裂,余光求救地望向一侧负伤的霍凌,希望这个千牛卫小将军能别在一边干看着,赶紧救救他。 但霍凌只关心女帝。他右手还紧紧握着剑,左手捂肩,血染红了大片衣衫,又沿着指缝渗透出来。 就在气氛有些紧绷时,一道纤丽的人影从隔间款款走出。这三人同时看了过去。是姜青姝。 姜青姝在里头确认 了来者身份,便戴好帷帽,不急不忙地走了出来,径直望着那蒙面少年,笑道:“我当是哪个不速之客,原来这么巧,又是你。” 张瑜。 另外二人同时一怔,霍凌有点茫然,王楷也是颇为惊诧,目光游移不定地在女帝和蒙面人身上来回。 张瑜扬了一下眉梢。 “是你。” 他右手稳稳地握着剑,身姿颀长,露出来的一双眼睛大辣辣地打量着姜青姝,“真巧,你怎么在这里?&34;俨然一副和她很熟识的样子。 姜青姝说:“和你的目的一样。” “来教训他?” “是呀。” 姜青姝撩起纱帘,挂在帽沿,露出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悠然扫了一下王楷,不紧不慢道:“此人作恶多端,时常欺压无辜百姓,我前几日蹲守在齐国公府外,便是想寻找下手的时机,今日正好他出门了,我便让护卫将他抓过来揍一顿,谁知还没来得及揍,就遇到了不速之客。&34; 她说着,盈盈瞧了张瑜一眼。 这话中的不速之客也正是在说他。 张瑜别扭地咳了一声。 “他也不早说……”少年嘀咕了声。 姜青姝听到了,只是笑了笑,偏头看向一眼受伤的霍凌,道:“看来,我的护卫打输了。” 霍凌低声道:“属下无能。” &34;不怪你。&34; 姜青姝把手绢递给他,让他捂一捂伤口,偏头看了一眼张瑜,意味深长道:&34;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已经很厉害了,只是这世上总有武功高强之辈,有时路遇强者,并非坏事,好在咱们今日运气好, 碰到的是位心地仁善的侠士,没出杀招。&34; 她话里话外皆在毫不吝啬地赞扬张瑜,那少年束着马尾,露出一双白净的耳朵,此刻竟隐隐有些泛红。 可惜面巾遮盖了下半张脸,看不见全部的表情。 &34;既然也是教训这王楷的人,便算我伤错了……喏,伤药。&34;张瑜也不扭捏,直接爽快地承认了错误,从衣领中掏出一个瓷瓶,轻轻一抛,扔给霍凌。 霍凌抬手接住。 姜青姝却不依不饶: “我的护卫伤这么重,侠士就给个伤药打发了?” “那你要如何?&34;张瑜想了想,提议道:“那跟我回家?我家中有更好的药,可以帮你的护卫包扎,保管好得快。&34; &34;今日不成,我今日还有别的事呢。&34; &34;那明日?&34; “明日也不可。”她嫣然一笑道:&34;不知侠士告诉我,你是谁家郎君,改日小女子登门造访?&34;“那不行,万一你登门时我不在,你碰到我阿兄了怎么办?”&34;怎么,阁下的兄长会吃人?&34; &34;很多人都怕他。&34; 短短片刻,二人你来我往,语速颇快,话题倒是聊得越来越偏。全然忽视了被剑指着的王楷。 姜青姝慢条斯理道:&34;侠士越是这样闭口不说,小女子就偏要知道侠士的身份。&34;张瑜听她这么说,颇为好玩地挑起眉梢。 “那你猜猜看。” 姜青姝:&34;…&34; 这个人真幼稚,这么拐弯抹角,以为她真不知道他是谁吗? 她轻哼一声,像是来了脾气,一放帷帽纱帘,转身便朝这废弃小屋外头走,霍凌默不作声地跟上。 她正要提着裙摆跨出门,就听到那少年郎在后头笑着问:“喂,你真这么要想知道的话,我们交换一下也可以,你告诉我,你是谁家娘子?&34; &34;不要。”姜青姝也学着他的语气说:“你猜。&34; 张瑜眉梢一挑,眼睁睁看着她出门去了。 等屋内变得安静,只剩下他和王楷二人,他才笑了起来,觉得那有脾气的小娘子真好玩。&34;喂。&34; 他看向被剑架着的王楷,&34;你知不知道她是谁?&34;王楷:&34;……&34;知道是知道,但我哪敢说啊?王楷咬咬牙道:“不知道。” 而屋外。 姜青姝还没有走远。霍凌跟在少女身后,听到她压低声音问:“伤得严重吗?” 霍凌:“属下无碍。” &34;如实回答。&34; 霍凌的睫毛颤了颤,&34;…… 不算致命伤,只是有些伤到筋骨。&34; &34;朕给你放假几日,你好好养伤,不要伤到根本。&34;霍凌抿紧唇,没有作声。 他其实想说自己的伤也不算很严重,还是可以跟在陛下身边继续保护她的,他一点也不想休假,如果陛下嫌他武功太差,打不过方才那人,他便加倍努力。 总有一天……会赶上的…… 但霍凌也听出少女语气中的温柔关切,犹豫片刻,还是低声应了,“是。”他抬头看向四周,忽然发现,姜青姝走得很慢。慢到仿佛在等着什么。 姜青姝也的确是在等。 虽然她不是百分百笃定那个张瑜一定会追过来,不过她非常确信,自己勾起了他的兴趣。她不便出宫,下次见面可就不知何时了。 这可是张瑾的弟弟。 一方面,若张瑜能参与到此案中来,事情便全然不一样了;另一方面,如果能通过他弟弟拉近和张瑾的关系,对日后朝中行事有利。 姜青姝尽量走得不快。果然片刻后,她听到一道好听的嗓音从头上悠悠响起—— &34;你走得这么慢,是怕我跟踪你回家吗?&34; 她抬起头。 只见眼前的一颗海棠树上,少年半靠着树杈,双手枕在身后,一条腿直起,一条腿半曲起,好整以暇地睥着她。 那面巾已经取了下来,露出他本来的脸。 唇红齿白,鼻梁高挺,配着那双含笑的眼睛,好似一汪映着阳光的波光粼(《的湖水,清澈而耀目。 四月的海棠争相绽开,点染着那张漂亮至极的脸,却统统化为了可怜的陪衬。 端得是明媚张扬。 ------------ 39 大理寺案7 一阵温暖的春风吹来,满树垂丝海棠轻轻摇晃,大团海棠簌簌而落,犹如一场缠绵的春雨。 空气中弥漫着这个时节特有的香味。海棠花砸落在姜青姝的帷帽上。 姜青姝静立在那棵树下,抬起头,娇蕊花瓣沿着帽檐滑落,落在她的肩膀、袖口、裙裾间,更添一抹说不清的姝色。 “喂。” 她仰头扬声道:&34;你刚刚说什么?我怕你跟踪我?&34; 张瑜笑:&34;不是吗?&34; 她瞧树上那少年一眼,&34;当然不是,我才没有这么胆小。&34; 张瑜眉梢轻快地一扬,被佳人直接否认,也丝毫不觉尴尬,反倒嬉笑道:“看来我低估你了,是小娘子身娇体贵,本就走不快,竟和乌龟有的一拼。&34; “……” 这人,嘴也挺会讽刺的。 姜青姝明明是在故意等他,此刻却偏不承认,听他这样说,眼珠子极快地一转,点头道:“是呢是呢,那小女子继续慢吞吞地走我的路了,侠士请便。&34;说着便要继续离开。 那少年见她真不奉陪了,反倒“诶?&34;了一声,诧异道:“你真不留下来跟我说话?” 她轻哼,语气嘲讽,嗓音清脆:“我只见过猴子挂在树上不下来的,我才不跟猴子说话。” 张瑜:&34;……&34; 又来了又来了。 这小娘子上回说他猴子翻墙,这回说他猴子上树。 &34;好吧,那我下来。&34;这少年撑了个懒腰,然后微微坐直了,从树上利落地一跃而下。 霍凌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护住姜青姝。 少年落在二人面前,高束的马尾在身后轻快地甩了甩,漂亮的眼睛凑近俯视着她,“那这样呢?你还要同我说话吗?&34; 霍凌眉头紧皱。撇开此人的身手不谈,他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随性、太散漫了,一点该有的礼数也没有。 还有……怎么可以这么跟陛下说话? 姜青姝此刻隐藏身份,倒也不恼此人的无礼。 她抬头望着少年逆着光、却极为明媚漂亮的脸,一边心道这张家兄 弟果真是祖传的好看,一边故作矜持,不紧不慢,&34;姑且可以。&34; 她语气高傲,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像只骄傲又漂亮的小孔雀。在张瑜眼里新鲜极了。 张瑜眼睛一弯,“那我们可以认识了?”她道:“我说过,想知道我是谁,你猜猜看。” 张瑜抱臂围着她转,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不紧不慢道:“观小娘子衣着,看似朴素,实则绣纹低调华美,举止镇静,谈吐不凡,雇得起身手不错的护卫,又在这大街上行走自如,难道家中是做官的?&34;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反而笑盈盈地说:“我排行老七,是家中幺女,家人疼宠,故而吃穿住行都极为优待。&34; “既然行七,那叫你七娘如何?” &34;嗯?&34; 她微抬眼尾,身边的霍凌眉头皱得更紧,那一声“放肆”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34;别误会,我可没别的意思。&34; 张瑜笑了一声,很是坦然地解释道:“既然你我都想隐瞒身份,自然要先要彼此有个称呼,唤闺名太唐突,那便叫你七娘吧。&34; 说着,他又非常流畅地自我介绍起来:“在下家中行二,同理,你可以叫我二郎,也可以叫我的小名阿奚,我阿兄就是这么唤我的。&34; 阿奚? 奚者,奴也。 姜青姝知道古人素来有取个贱名作小名的习惯,也有好养活之意,何况张氏兄弟幼时本为奴籍,不过……对不熟的外人说,是不是太大方了点儿? 这人还真是个社牛… 她浅笑道:“好啊,阿奚。” 张瑜的耳根一下子红了。 他轻咳一声,偏过头。 心底却直犯嘀咕——他方才故意说自己小名儿逗她玩,听说这京城的小娘子都最讲究礼数,不应该只是礼貌克制地叫他“二郎”吗?怎么还真叫他阿奚了。 不过…… 她的声音真好听。 比他阿兄叫他时温柔多了,阿兄每次唤他,语气皆是一成不变的平静淡漠,总让他怵得慌,以为自己又闯什么祸了。 这样也不错。反正她不害臊,那他还害羞什么。 张瑜故作沉稳地应了一声:“那我们就算认识了。”随后他抬头看了看天色,&34;时辰不早了,我知道有个不错的酒楼,七娘要不要赏个脸同去?顺便……我们说说王楷的事。&34; 这个时辰,姜青姝该回宫了。 但她的确对张瑜很感兴趣,便在心底斟酌利害,霍凌想提醒陛下,张瑜却慢悠悠看了他一眼,提议道:“你的护卫既然受伤了,不如让他先回府上包扎,等会再来酒楼接你。放心吧,有我在,没有人能伤害你。&34; 谁知话音一落,霍凌心跳骤快,想也不想就开口拒绝:“不行!” 空气有片刻的安静。 张瑜双手抱臂,挑眉道:“你这护卫,倒也忠心,都伤成这样了还寸步不离。”姜青姝也有些惊讶地看向霍凌。 霍凌睫毛颤了颤,神色有些不自然。 他感受到女帝疑惑的目光,极快垂首,慌乱地掩饰眸底的神色,嗓音压低,“对不起……是属下方才失礼了……&34; 姜青姝只当这小将军性子内敛害羞,今日可能是太担心她安危了,才会如此。她并不计较,微微一笑:“无妨。” 说罢,她又看了看霍凌的伤处,若有所思道:“他说的对,你的伤需要立刻处理,你先回府上包扎,等你好了,再来酒楼接我吧。&34; 这个&34;府上&34;,她知道霍凌会懂,那是赵府。 她看着霍凌的眼睛,语气温柔而宽和。 霍凌紧张地绷着脊背,只觉神思混乱,几乎不敢看陛下那双清澈透亮、直击人心的眼睛。片刻后,他只是低声说了四个字。 “……属下遵命。” - 京中酒肆极多,各家自有特色,但最大最热闹的酒楼仍然是位于东市的云水楼。 这云水楼,足有七层,里外皆精美堂皇,满楼悬挂红灯楼,远望如仙鹤展翅,近看是雕梁画栋,乃是整个大昭王朝昔日繁华的象征。 碧琉玲珑含春风,银题彩帜邀上客。 姜青姝在第六层临栏落座。 远远一望,何止偌大繁华东市,视野所及,甚至能囊括平康、宣阳二坊。张瑜就翘着二郎腿坐在她对面。 这少年一进酒楼, 倒像成了大爷似的,叫来店小二点菜,明明此人才回京不足一月,他却对云水楼的菜品特色非常熟悉,报菜名是信手拈来。 “来一份炒珍珠鸡、一品官燕、五香仔鸽、白扒广肚菊花里脊、杏仁豆腐……嗯,主菜这些差不多了,再来一份冰壶珍、酥琼叶当小菜吧……&34; 店小二也认得这个最近频频光顾的贵客,奋笔疾书地记下菜名。少年又敲了敲桌面,问姜青姝:&34;小娘子可会喝酒?&34; 姜青姝:“酒量尚可。” 他又咧嘴笑了起来,眼睛一弯,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这么特别,肯定会喝酒”。 然后他使唤着店小二,跟阔大爷似地一挥手:“再把你们这儿酿得最好的醵酒、桂花醋各来两坛……算了,七娘不能喝太多,还是两壶吧。&34; 店小二连连点头:“客官可还有什么吩咐?” &34;没有了,下去吧。&34; “是。” 店小二连忙退下了。 姜青姝取下帷帽,露出面纱之上眼尾上挑的清亮双眼,笑道:“阿奚好品味,方才报的两种酒,可是如今风靡京城的珍稀佳酿,价值连城。&34; &34;你知道?&34; “我家中有人喝过。” 其实是这些酒实在是太出名了,也曾被宗室及官员上贡御前,她虽不常饮酒,但因其又香又昂贵,便差少府赏赐给一些官员过。 很快,小二便将两壶酒先端了上来,给他们甄满。 姜青姝在现代的酒量其实很不错,但她不确定这具身体的酒量如何,便姑且浅尝一口,却发现果然浓香甘醇,眼睛不由得一亮。 对面的少年观察着她的反应,表情骄傲极了,像是在说“看吧看吧,真的很好喝”。他怎么连这都能骄傲啊… 姜青姝心下觉得好笑,却又很是新鲜,此人虽然偶尔有点幼稚,但却又有一种京中世族子弟所所没有的神采风貌,令人感觉无比舒服。 她便也放松了几分,又拿起另一杯酒尝了一口,&34;这个也不错。&34;张瑜笑道:&34;好眼光!&34; “来。” 两人竟互相品起了酒,随后,好菜也呈了上来,可 谓十分下酒,临栏坐在这整个京城最繁华的酒楼里,竟有一丝说不上来的韵味。 姜青姝偏头,望向下方重新热闹起来的平康坊,酒意冷静几分,支着下巴问张瑜:“所以你针对王楷,究竟是为什么呢?&34; 张瑜:“因为他横行作恶,欺压良善。” 随后张瑜便说了他盯上王楷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少年身居江湖,自有一番侠义心肠,初入京当日正是夜晚,他寻个了小酒肆歇脚,正好看到那王楷在欺负人。 于是他直接把那个王楷揍了一顿。 原以为这事便罢了。 谁知第二日,那家酒肆直接被查封了,据说好几人都被京兆府不分青红皂白抓了。 只手遮天至此,张瑜当时便王楷的印象差到了极点,随后又知,这王楷原来是国公府的世子,虽然没有入仕,但暗地里走动,人脉颇广。 张瑜想着,若不是他揍了那王楷一顿扬长而去,也不会牵连无辜之人,他怎么也得把人救了。 于是他便潜入了齐国公府,想再把那王楷揍一顿,横竖用剑架着他,也逼他把人放了。 酒肆老板没犯案的证据? 他懒得找。 去京兆府指认王楷? 那群人官官相护。 总之。 张瑜的办法最简单粗暴。 也是典型的江湖作风,问就是武艺高强后台硬,管他的,直接干就是了。但齐国公府太大,他并未像霍凌那样迅速找到王楷,出来时还碰见了姜青姝。不过意外收获是,他发现齐国公府养了几个不像兵的江湖人士。想着总归不是什么正当角色,他干脆跟踪了那一波人。&34;所以,平康坊中的刺客尸体,当真是你做的?&34;姜青姝问。 “刺客?”少年表现得比她还惊讶,嗤笑着道:“那群连剑都拿不稳的乌合之众,也算刺客?” ……行吧。你厉害,你武艺高强,人家在你跟前,连刺客都不算了。 这少年喝完了一壶酒,一个人在桌上玩了起来,将另一壶酒倒在这个空壶里,两个壶颠来颠去,不亦乐乎。 他的语气也随意极了,“我蹲守了一段时间,本来打算今天就把王楷绑去京兆府的,谁知道就碰到了你。≈34 ; 姜青姝酒意上袭,托腮靠在桌上,双瞳映着暖红灯笼,透着几分湿漉漉的暖意。 她说:“所以,那个曲素,是被你救走了吗?”张瑜点头。 &34;你知道她?&34;他奇怪地问。 &34;……你不知道那个杀人案?&34; “嗯?&34;张瑜朝她看过来,也学她的样子,用手支着下巴凑近,&34;什么杀人案。” 他看到她的睫毛在光影中簌簌一落,像一只踹跹的蝶。 两人趴在桌上,明明隔着一张桌子,两颗脑袋却凑得很近,。 她悄悄对他说:“平康坊的杀人案,你当时杀的那群刺客,针对的就是调查此案的刑部官员。”随后,她便将那平康坊的案子简单地说了。 谁知这少年听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冷哼了一声:“果然,这京城中全都是一群以势压人的狗东西,可见这朝堂皆是贪官污吏,那龙椅上坐着的也不是什么好……&34; “皇帝”两个词差点骂出来,少年冷着一张脸,继续坐直了,转酒壶。 姜青姝:&34;……&34; 姜青姝有点无辜:“这个……我很难评。” 张瑜看她神色不自在,摘去面纱的小脸清秀漂亮,在光下异常动人,不由得安慰道:“我不是说你,你紧张什么?我是说一部分当官的,不过嘛,连当官的都这样,皇帝肯定也很……&34; 他一时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又嘀咕道:“我也不知道我阿兄为什么要效忠那个差劲的皇帝。” 姜·差劲的皇帝·青姝:&34;?&34; 那个……你阿兄也没有效忠朕吧…… 真要说差劲的话,你兄长才是真的差劲好不好!他都把朕架空成这样了,有本事他反贪反腐啊!他还不是在结党! 借着酒意,她抬手捂着额头,心里叹息一声。 朕的风评居然这么差。 真是令人郁闷。 br / 姜青姝双手托腮,点点头,“是啊。” 真是烦人。 这也是最大的难题。 “此案虽为杀人案,但大理寺每日处理案件无数,此案并不起眼,便是翻案了,外加刑部暗中推波助澜,也依然差了那么一点效果。” 若是能再闹大一点就好了。 张瑜却冲她眨眨眼睛:“我有一个办法。” ------------ 40 大理寺案8 张瑜对朝廷了解并不多,问姜青姝:&34;如若闹得最大,会是什么局面?&34; 她沉吟道:“惊动御前,由天子下令三司会审,朝野关注,百姓皆知。” “那需要什么条件?” &34;牵涉朝中重臣及其亲属,要么是谋反、贪污等重大罪行,要么是民怨沸腾、群情激愤。&34; &34;这样啊。&34; 张瑜转着空酒壶的手一顿,抬眼望向姜青姝,眼睛里满是笑意,“你懂的真多。”然后他很干脆地说:“那就这么办吧。” 姜青姝:&34;?什么?&34; 张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一脸“你怎么还没反应过来”的表情,理所当然道:“三司会审啊。” &34;?? 2 姜青姝瞬间瞪圆了眼睛,张瑜瞧着这小娘子呆呆愣愣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玩,&34;怎么?你不相信我?&34; 姜青姝:&34;……&34; 看他揍王楷的行事作风,她还真不太信。 总觉得他把那几个主审官绑来揍一顿吏真实呢。正说着,霍凌处理好伤口,赶来了云水楼。太阳彻底要落下去了。 东市市令击钲三百,以示闭市,东市中许多商铺开始陆陆续续关门,众人纷纷散去。 随后,金吾卫便会开始巡逻,此乃本朝闭市宵禁的规矩,自开国女帝时期便定下。 开国时期,政局不稳,无论是交易还是出行,皆严格管控,若有百姓夜间无文书而出行,被金吾卫抓到以后,杖二十都是轻的。 如此制度令京城治安极好,且也是皇帝维持稳定和封建统治的一种手段,更能令百姓出入、交易有序。 只是随着时间发展,到第三四代女帝时,宵禁便一日比一日宽松。 到姜青姝在位时,东西二市依然按时开市闭市,所谓“日午击鼓则开,日入击钲则闭”,但各坊宵禁的时辰往后推移,除了各坊酒肆必须在亥时之前关闭以外,百姓夜间出行并不会被处罚。 这也是为什么,平康坊案件是在夜间发生的。 如今的京城治安和前几任女帝时,简直是不能比,作奸犯科的人也多了很多,无论是基层的京兆府 ,还是刑部和大理寺,都非常忙碌。 姜青姝听到击钲声,便戴上帷帽,同张瑜一同起身,朝云水楼外走去。霍凌的马车便在楼外,她踩着杌扎上了车,进去时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张瑜望着马车上的少女,&34;不知七娘,下次什么时候可以再见?&34; 她想了想:&34;等这案子结束时。&34; &34;不能出来玩儿吗?&34; “不行。”她拒绝:“我家中规矩甚严。” 本朝民风开放,很少有人乘坐车驾,况且这车精美低调,看起来便是出自鼎盛大族。 她的家世定然极好。这么伶俐又见多识广的小娘子,也定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受过很好的教养。 虽然她说过家中有夫君,但单独出行、会见外男、又口口声声说家人管得严,哪里看都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 张瑜看破不说破,这少年懒洋洋地甩着身后的马尾:“那就说好了,等案子结束,我在这里等你。&34; “你为什么要见我?”她觉得好笑。 云水楼满楼灯笼依次熄灭,最后一缕暖光掺杂着初升的夜色,给少年乌黑的瞳底浸上一层光。 他饮过酒,白皙的耳根和脸颊都掺着淡淡霞色,在这暗处看不太分明。 “到时候再告诉你。”他说。 又卖关子。 姜青姝笑了声,走进马车,放下了外头的帘子。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应下。 坐在车外的霍凌一扬马鞭,驱车离开。 … 陛下归宫甚晚,薛兆已提前换榜上值,觉察到了不对。 他意识到小皇帝可能偷溜出宫了,但盘问内侍省众人,皆说女帝是在君后宫中,他便直闯凤宁宫,声称有要事求见女帝。 凤宁宫宫令许屏拦在凤宁宫外。 她说:“陛下和君后歇得早,有什么事,还请薛将军明日再奏报。”许屏身为君后身边的得力助手,对外气场也甚为刚硬,此刻敢只身拦这些带刀千牛卫。 区区宫令,薛兆却根本不放眼里。男人一手按着剑柄,目光倨傲,瞥了一眼神色肃穆的许屏,冷声说:“滚开,我要见陛下!” 许屏说:“陛下口谕,任何 人不得擅闯。” 她越阻拦,薛兆越笃定这其中肯定有鬼,他嗤笑一声,往前沉沉迈了一步,许屏张开双臂拦着,目光坚定无畏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本将军为左千牛卫大将军,你区区一个宫令,怎么有胆子拦我?”薛兆微微俯身,盯着眼前的许屏,一字一句道。 许屏冷笑:&34;将军如此硬闯,就不怕陛下和君后怪罪吗?&34;巧了。薛兆还真不怕。 薛兆只怕张相一人,他现在一定要弄清楚女帝出宫了没有。 他蓦地,偏头示意身后的侍卫,有两个侍卫快步上前,直接动手按住许屏,许屏被反扭着双臂挣扎着大喊道:&34;薛将军!你不可——&34; 薛兆完全无视她,旁若无人地跨入凤宁宫。院中宫人皆不敢拦。 就在薛兆要直入正殿时,门却被人从里面推开了。是赵玉珩。 他身着单薄中衣,外披厚重雪氅,冷冷淡淡地立在那儿,看向混乱的庭院。正在挣扎的许屏看到君后出来,这才安静下来。 &34;薛将军。&34;赵玉珩的目光从许屏身上扫过,又落在薛兆身上。 对方身份在此,出于规矩,薛兆犹豫片刻,还是抬手对赵玉珩行了一礼,随后沉声道:“末将有要事求见陛下,还请君后行个方便。&34; &34;陛下在安歇。&34; “末将就进去看一眼。” “薛将军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赵玉珩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讽笑,“陛下圣体尊贵,且为女子,岂你这等为人臣下者可轻易冒犯的?&34; 薛兆绷着脸,目光黑沉,强硬道:“君后殿下如此阻拦,可是心虚?是不是陛下真的不在宫中?君后到底是不想让末将看,还是不敢?&34; 他话音一落,赵玉珩便瞬间冷了声色。 “放肆!” 君后嗓音如冰,砰然坠地刹那,周围的宫人惊得纷纷匍匐在地。 薛兆面无表情,毫不畏惧地直视君后,触及赵玉珩漆黑冰冷的双眼,竟也有那么一刹那,心生恐惧退意。 但一想到张相,他再次又恢复了强硬的态度,沉声说:“末将身为左千牛卫大将军,须贴身护卫陛下安危,君后 若再阻拦,休怪末将无礼。&34; 赵玉珩冷淡地拢着袖子,庭院中寒风朔朔,树影摇晃,也吹起男人披散的乌发,将那张原本毫无温度的脸吹得吏寒冽几分。 他说:“你可以闯一下试试。”让一下,算他输。 他明明极其体弱,立在这儿,却令所有人不敢靠近。 薛兆开始犹豫不定,他对那些宫人下手毫无不犹豫,但赵玉珩毕竟是一国君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他心机太深,虽然弱得不堪一击,却根本让人不敢小觑。 薛兆甚至可以想象到,如果他今天动了他,等着他的,轻则军棍鞭笞,重则贬职问罪。 但如果真放任小皇帝出宫了… 张相不知道还好。一旦他知道了,或是女帝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薛兆内心万分挣扎,最后他咬咬牙,猛地冲上前去,就在此时,他看到一道纤细单薄的人影扑了过来。 是姜青姝。 她衣衫单薄,赤脚踩着地,头发散着,直直扑到了赵玉珩的背上,赵玉珩一怔回头,看见她这副样子,连忙把她裹进宽大的氅衣里,按着腰扣紧在怀里,不让风吹到她。 她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没动了。 薛兆隐约看到女帝淡绯色的侧颜,身影一僵,猛地后退,跪地道:“是臣冒犯,还请陛下恕罪。&34; 她没有说话。 赵玉珩抱着怀里的女帝,心里直叹气,看向跪在地上的薛兆,冷冷道:“薛将军满意了?” &34;还不退下!&34; 薛兆垂着头,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赵玉珩把怀里的人面对面举着腋窝抱了起来,像抱着个孩子,直到把她抱回床上,才无奈地说:&34;不是让陛下别出来。&34; 她埋头在他颈窝里,小声说:“朕没醉。” &34;没醉还这么黏人?”他低头贴着她的耳朵,“陛下,你知不知道桂花醋后劲最大?&34;约莫是一盏茶的功夫前。 许屏还在外头拦着薛兆时,霍凌便走凤宁宫后面的暗道,把女帝送了回来,赵玉珩一接到自家夫人,便发现她喝了酒,虽然口齿伶俐且意识清醒,但目光湿漉漉的,含着醉意。 和霍凌一起还好,一看见赵玉珩就扑了过来。 赵玉珩有些不悦,姑且按捺着怒意给她宽衣,谁知道她变得如此黏人,双臂搂着他的胳膊不放。外面乱哄哄的,薛兆在闹,她烦躁地蹬腿:“朕要出去骂他!”赵玉珩按着她:&34;……陛下这个样子,就别露面了。&34; 天子醉酒,被人瞧见多不好。 她听到他这么说,便乖乖地任由他使唤宫人宽衣,湿漉漉的双眸瞅着他,像无辜的小狗眼睛。给她换好寝衣,赵玉珩亲自出去拦薛兆了。 她在内室坐着,垂着脑袋打哈欠,又偏头看了一眼被风吹得乱摇的树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么大的风,君后怎么能出去? 她便赤着脚追了出去。 赵玉珩把她抱回来之后,将她整个人拢在自己的大氅里,暖她一双冰凉的玉足,她搂着他的脖子,脸颊贴着他的颈窝。 这么近的距离,连他都有些心热,偏头一看,却发现她在一瞬不瞬地瞅着自己。也不知在看什么。 两个人对视着。 她忽然歪了一下脑袋,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睫扑簌两下,舒服地闭上了。 就像小猫在信任的人面前,会舒服地敞开肚皮,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赵玉珩真是拿她无可奈何,见她半睡半醒,便无声地做了个手势,让侍从把殿中的灯都熄了,只留下一盏灯,随后又低声说:“去熬点醒酒汤来,再把陛下的朝服送过来,明日上朝前备着。” “是。” 宫人纷纷退下了。 赵玉珩安置好怀里的人,拿起床头的一盏烛台,慢慢走出内室。借着昏暗的光,他看到垂头站在角落里的霍凌。 他淡声道:&34;今日陛下归宫稍晚,你不在,薛兆势必怀疑你。&34; 霍凌垂着头,唇抿得很紧,“属下知罪。” “知罪?”赵玉珩缓缓走到他面前,烛台照亮少年的脸,他凝视着他:“知什么罪?”&34;属下没能及时劝谏陛下不要去饮酒……&34; &34;不对。&34; 霍凌有些疑惑地抬眼。 赵玉珩的双瞳里倒映着两道跳跃的烛光,嗓音压低,像是怕吵醒里面睡觉的人,&34; 这不是你的错,为人臣下,切忌以自己的看法随意劝谏主君,你非谋臣,既是护卫,便尽好护卫的职责。今日陛下的确因为饮酒险些误事,但焉知饮酒不是为了更重要的事?&34; 霍凌不明白君后为什么这么相信陛下,甚至不问他陛下是和谁饮酒,便笃定陛下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 他想了想,问:“那……属下应该怎么做?” 赵玉珩沉吟片刻:“明日起,你便告假请罪,说身体不适才未曾上值,趁此机会,在家中多歇息几日,尽快把伤养好。&34; 君后和陛下说的是一样的。 陛下也让霍凌告假。 霍凌是真的不想休假,但他素来是听话的,便失落地应了一声——在陛下跟前,他不敢表现失落和沮丧,但在赵玉珩跟前便会不自觉流露真实情绪。 赵玉珩看着他垂着头一脸沮丧,完全没了在陛下跟前竭力装出稳重成熟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一声,安慰道:&34;不必沮丧,来日方长,前几日陛下还同我夸过你,说你做的很好。&34; 霍凌抬头,眼睛有些亮了起来,&34;真、真的吗?&34;赵玉珩淡淡一“嗯”,“我怎么会骗你?” 霍凌呆呆地望着君后,眼睛瞪大了,很是受宠若惊。原来……陛下还夸他…… 他今日却一直在觉得自己没用,总是自责输给那侠客……甚至觉得自己不配保护陛下…屡屡受挫的沮丧忽然荡然无存。 霍凌的手不自在地蜷了蜷,乌眸重新聚光,轻声道:“属下知道了,属下会好好养伤的,不会让君后失望……还有陛下。&34; 姜青姝睡了很舒服的一觉。 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梦到了穿越前的日子。 那时的她,每日朝九晚五,下班之后便只需打打游戏、健健身,再牵着狗出门散步。每到周末,她还会睡到十点再慢悠悠起床,画个精致的妆,去和朋友们聚会。 何其惬意呀。 只是当天色未亮,宫人鱼贯而入,将她从睡梦中唤醒时,她望着头顶的承尘、华美的宫室,咸鱼梦终于夏然而止。 果然是梦啊。 遥远得简直令人恍惚了。 成为女帝后,每日的生活都太过真实,反倒让她觉得从前的自己 变得遥远起来,竟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姜青姝静静立在宫室内,漱口洁面,梳发更衣。 她太安静了,眼皮子蔫蔫地耷拉着,全无前一夜饮酒后的黏人,赵玉珩看出小皇帝是还没睡醒,让人把醒酒汤呈上来。 她乖乖地任由摆布。 等朝服整理完毕,凤宁宫外备好的帝王仪仗远去,姜青姝走在寂静空荡的宫中长廊里,被冷风迎面一吹,才陡然清醒了些。 她好像才终于进入了角色。 &34;薛兆。&34;她平静开口。 薛兆心底一紧,心道该来的果然会来,垂首上前,&34;…臣在。&34; “昨夜的事,下不为例。” 她回身,垂旒下的双眸冷冷地看着他,&34;朕知你到底想干什么,平时朕可以与你相安无事,但你若再敢如此大闹凤宁宫,还敢动君后,朕便是当着张相的面,也定饶不了你!&34; 女帝的语气甚为阴沉。 薛兆昨夜的确理亏,但他后来一仔细回想,仍然觉得有几分疑窦,譬如女帝滴酒不沾,昨夜为何突然想饮酒了?为何那些人那么拼命地拦着? 但他到底什么都没发现,女帝也的确无事。 薛兆单膝跪地,垂首道:“臣昨晚太过担心陛下安危,是臣冲动,陛下恕罪……” 姜青姝俯视着他:“既然知罪,朕便免你顶撞君后、枉顾朕的口谕之罪,只治你一个不守宫规、御前失仪之罪,去打十五军棍、答一百,小惩大诫。&34; 薛兆一僵,低声道:&34;……谢陛下。&34; 果然。 女帝还是秋后算账了。 薛兆自认倒霉,他已经不是被女帝第一回借机发难了,上回便已经警惕万分,结果这次还是轻率了。 他心下暗道:看来,以后盯着这小皇帝的方式得改一改了,不能硬碰硬,对方一日比一日手腕强 硬,他虽说没有发现什么,但心底总是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姜青姝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继续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而去。 薛兆是一定是要罚的,昨夜那一闹 ,发没发现她出宫不是重点,就算发现了,她大不了继续被限制行动,他们也不会把她如何。 重点是薛兆那么做,当真是视宫规皇权如无物。 今日朝参无事,下朝甚早,随后,姜青姝照例宣翰林伴驾,再让内侍省送几个好玩的东西来。 打从科举筛了那些个翰林之后,姜青姝只要自己有闲暇时间,又不去凤宁宫探望君后,便会召那些人来刷刷忠诚度。 她召人很是随机,几乎是要把他们全都轮流见一遍,要求也比较随机,时而让他们即兴作诗,时而对弈,时而作画抚琴。 若是碰巧遇到个特长对口的还好,若是完不成皇帝的要求,虽说女帝不会怪罪,但也意味着下次没什么机会了。 有崔嘉被宠信在前,这个机会如果把握的好,就能在皇帝跟前露露脸。 所以这份差事,最吃香的成了御前行走的人。 本朝的翰林,只待诏,无实权,偶尔能分分修撰文史的活,但说白了就是讨皇帝欢心的官职。 要讨皇帝欢心,自然是要提前打听。所以这一回,又有好几个翰林拦住了前来宣旨的内侍省官员。 “邓大人,不知这次陛下是要做什么……”邱彦笑着拉住前来传旨的邓漪,暗暗从袖中塞几个银两进去。 邓漪不动声色地收了,淡淡道:“陛下今日赏玩进贡的鹦鹉,你们小心伺候着。” 邱彦连连称是,心里却在暗忖,上回科举前三名在御前被问及鹦鹉如何,这次陛下应该不会再问了罢? 其实这些称得上行贿的行为,都已经被实时监控到。 姜青姝用完一顿午膳,便看完了一场“考前押题”的好戏,既觉得好笑,也觉得可笑。她看了一眼跟前还在勤恳侍奉的向昌,淡淡道:“你倒是轻松,跑腿的累活都让邓漪做了。”向昌头皮一紧,一时居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分辨不了天子的意思。 若从语气分析,女帝好像在调侃他&34;老是在御前轻松做事,已经显得有些懒惰了&34;。但如果深层分析,又好像有几分别的深意,更像是针对邓漪。 向昌张了张嘴,还没回答,又听到女帝反悔道:“朕突然不想玩鹦鹉了,送回去罢,朕今日要去 御花园钓鱼。&34; 于是后来。那些奉旨 侍奉的翰林,一个个全在御花园钓起鱼来。 擅文的学子,倒真没几个是钓鱼好手。 姜青姝拿着团扇卧在榻上,欣赏他们手忙脚乱的窘态,笑了。 邓漪躬身侍立一边,看到这一幕,手心里皆是汗,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她今日失策了。 不知陛下这突然是何意…… 姜青姝又拿刀亲自削了个苹果,小口啃着,笑吟吟地欣赏这些人备受煎熬的神情。 她这副模样,倒是昏君样十足。 哎,反正朕的风评不好,在阿奚的心里可是彻头彻尾的昏君呢。一想到那个张家小郎君,她又不紧不慢地点开实时。 让她瞧瞧,宫外现在是什么情况。 n 宫外,裴朔已经和张瑜碰面了。 张瑜这人行事直接彪悍,直接把王楷五花大绑地丢到裴朔跟前,然后又将舞姬曲素叫出来,看得金吾卫中郎将申超眼皮子都是一跳。 就,一口气,人全了? 张瑜懒洋洋地靠着柱子,非常爽快潇洒地对裴朔说:“查吧,你还缺什么人,我去绑过来。”裴朔挑眉。 申超:“……”他身为金吾卫,好想说这样是不合规的。这叫绑架吧。 不过申超一想到这案子,硬生生把话憋回去了——管他的,人是这位侠士绑的,跟他又没关系。裴朔开始依次问话,王楷依然是一问三不知的状态,曲素却说了许多。 “沁儿已经被郜远纠缠了很久,那郜远声称能帮沁儿脱籍赎身,要娶沁儿为妾,但沁儿宁死不为妾,也不喜欢那郜远的做派,自然绝不答应。我们身份低微,不过是低级伎者,哪里反抗得了郜远……&34; “后来,那郜远恼羞成怒,便故意在一日酒宴上刁难沁儿,让她出丑,又将她献给大理寺卿家的大郎伏敬……&34; 曲素说着,还怯怯地看了一眼被堵嘴捆绑的王楷,小声说:“当时,王世子也在场,他还在起 哄。&34; 王楷:&34;……&34; 裴朔拢袖站着,凉凉地看了一眼王楷,“继续说。” “沁儿自然不肯答应,她不小心摔碎了酒杯,惹得伏敬发怒,险些因此迁怒郜远,郜远 不敢得罪伏敬,心里暗恨沁儿不识好歹,沁儿后来悄悄同我说,郜远离开之前,还威胁了她一句,说给她三日时间反省,否则休怪他无情。&34; 申超皱眉:“那混账就这么把人杀了?” 曲素低声道:“后来的事……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一日,沁儿回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的,两眼无神,袖口还有血迹,我问她话她也不答,只看见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一把刀,然后她让人转告郜远,说她答应嫁给郜远为妾。&34; “我察觉到不对,那天晚上想留下来照看沁儿,谁知管事嬷嬷突然叫我去南曲赴宴,我回来的时候,就听说发生了命案。&34; 曲素说着,跪了下来。 &34;几位大人。&34; 她低泣道:“我们虽为官奴,此身微贱,却从不做害人之事,沁儿定是被人逼迫,才会想拿刀杀了郜远,可她哪里是郜远的对手……&34; 申超暗骂一声:“真是混账。” 裴朔神色凝重,一边旁听的张瑜也站直了,神色认真起来。如果曲素说的是真的,那案子的来龙去脉便很简单了。裴朔又问:“你可认得此案被指认的凶手荆玮?” 曲素点头,“我听沁儿说,这个荆玮是三年前来京城的,当年他饿晕在城外快死了,是沁儿的家人救了他,后来他在京城安顿下来,以杀猪为营生,也是为了报恩。&34; “但是这个荆玮……”曲素说:“我曾无意间听到他和沁儿说话,他留在京城,似乎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是因为别的事……&34; 申超摸着下巴,说道:“现在唯一一个疑点,就是这个荆玮又是为什么不辩解,甘心顶罪呢?”裴朔眸色一暗,心道,八成是和五年前的裁军之事有关。 这种官宦子弟,也只能欺压欺压普通百姓,郜远也只是个小角色,荆玮到底是从军过的人,不可能这么容易被陷害,除非是有什么人和事在威胁他,比如郜远的父亲……左威卫将军郜威。 很好。 裴朔托申超去通知刑部的人来,暂时将曲素带去刑部安置,便站在原地,开始细细沉思,如何筹划全局。 他看向一侧懒洋洋的少年:“劳烦阁下,将齐国公世子带回。” 张瑜踢了踢王楷,奇道:“他派人刺杀你,你不想计较?”裴 朔微微眯眼,不动声色,“与本案无关,在下无暇计较。” 张瑜却笑了起来,“无关?那可未必。”他轻松地一拎王楷的衣领,在对方呜呜乱叫的惊恐注视下,恶劣地说:“看我的吧,我有办法。” 然后这少年直接轻松地扛起王楷,一跃上了屋顶,顷刻间就消失得没影。 刑部的人来带走曲素,裴朔一同回了刑部交代来龙去脉,刑部尚书汤桓乍然听闻裴朔的重大突破,心中大喜,很是欣慰地拍了拍裴朔的肩,“你小子真是不错!” 裴朔抬手一拜,&34;大人谬赞。&34; 汤桓说:&34;下一步,你当如何?此事还是缺点火候……&34; 的确。 裴朔想到那神出鬼没、连身份都不知道的少年,不由得皱眉,暗忖那人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很快。 大概一个时辰后,裴朔知道了。说来也是荒谬,裴朔还是从汤桓那儿知道的。 当时汤桓紧急去了大理寺一趟,回来时便是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还喃喃道:“真是活见了鬼……这叫什么事儿啊……&34; 裴朔便问:&34;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人怎么如此为难?&34; 汤桓急得团团转,正在思忖怎么向上头汇报此事,一听裴朔发问,想起裴朔素来聪明,便想让他出出主意:&34;你是不知,今日有人在大理寺外击鼓,口口声声说要自首,声称自己杀人了……&34; 随后大理寺将那自首的人盘问一番,才知道他杀的是齐国公世子派来的刺客。那人一边说,还一边把齐国公世子本人绑来了。大理寺卿伏岳:&34;?&34; 再一深问,又问出了涉及了王楷刺杀裴朔未果的事,紧接着就牵涉出了那桩杀人案,以及前段时日京兆府审的那个酒肆老板案。 这事牵涉人员太复杂,大理寺直接把刑部尚书汤桓、齐国公王之献、京兆府尹等朝廷官员一口气全叫去了。 汤桓去的时候,本来也没想太多,反正不是他刑部的案子,他就当看个热闹呗。 谁知。当他看到那自首的人时,眼前一黑。 张瑜。 张相的亲弟弟张瑜!!! 汤桓前天夜里 刚刚拜访过张府,与张相交谈时,偶然瞥见过那位张家小郎君。 汤桓印象极为深刻,一是因为这少年青春年华、明媚漂亮,当时便在张府的庭院中练剑,身手令人惊奇。 二是因为,素来神色冷峻、令人畏惧的张相,仅仅只是朝窗外看了一眼,目光便柔和了几分。他温声道:“阿奚,今日天凉,练完剑记得擦擦汗,莫着凉了。” 那少年一个旋身,利落地收剑入鞘,笑道:“知道了阿兄!我又不小了。” 这对兄弟感情极好。 汤桓当时深有感触,便立刻奉承道:&34;原来这便是那位久不在京中的小郎君?今日一见,身手真是了得。&34; 张相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结果今日。在大理寺,汤桓看到了这没事跑来自首的张瑜。 京中认得张瑜的人微乎其微,那大理寺卿伏岳还在逞官威,私下里商讨时,他有意巴结齐国公,说:“世子肯定是无心之过,先将那自首的小子定个罪再说。” 汤桓:“……”求求你可闭嘴吧。 所以,他到底,要怎么通知张相呢? ------------ 41 大理寺案9 这件事在大理寺卿伏岳眼里,就是“突然来了个不识好歹的臭小子,居然敢把朝廷官员都扯进来,真是找死”。 在汤桓眼里,则是“张瑜好端端的想不开跑到大理寺自首,八成是仗着自己是张相的弟弟就乱来,到时候还得靠我们给他擦屁股”。 然而。在张瑜眼里,却是“现在算闹大了吧?我要不现在就遛?” 这少年站在大理寺里,被衙役押送去监牢的路上,在抬头琢磨周围的墙高不高,屋檐排布如何,用轻功能遛多快。 他根本就没打算被审。 首先,他对皇帝不抱希望,对这个充满贪官污吏的朝廷也不抱希望,更不觉得能靠自己无罪释放;其次,他本来就不打算在京城多待,大不了远走高飞,谁能抓他? 这事换任何人,都没底气这么干。 但张瑜敢。 张瑜只在阿兄跟前很听话,因为他知道,阿兄之所以留在朝廷,是当年为了保全他而心甘情愿做出的妥协和牺牲。 人人都说他阿兄只手遮天,但只有张瑜知道,阿兄早已将自己牢牢困在局中,置身高处,牵涉太多,一旦跌落,就是粉身碎骨。 所以阿兄才给他全部的自由。除了兄长,任何人都休想限制张瑜。 张瑜敢这样做,也是仗着京城知道他身份的人微乎其微,除了那个刑部的官员,谁也没有在张府见过他,他也不会连累到阿兄。 就是成了通缉犯之后,见那个小娘子要麻烦点儿了,不知道他都做到这个地步,她会不会感激他呢? 衙役正要把张瑜推入大牢,谁知这少年双手一挣,腕上的铁链应声而断,整个人利落地一跃,直接上了屋顶,在所有人惊呆的目光中侧身回头。 那张漂亮的侧脸,神态冷漠又轻蔑。 &34;我自首,又不是要坐牢,有本事来抓我。&34; 随后扬长而去。 大理寺和刑部都被张瑜这一出给弄懵了。 何止这二司。 京兆府也很头大,因为这牵涉了前几日已经勾案的酒肆案,这个时候翻出来,不就是说他失职吗? 齐国公脸色也黑得如锅底,没想到自己这不孝子好端端的会派人刺杀刑部官员,这就算了,他居然还失手了!暗杀 朝廷命官可是大罪! 而最重要的是。 这件事牵涉了好几个党派。 首先,齐国公是谢党的人,刺杀朝廷命官其实谢安韫给王楷私下的命令,这事自然不能揭到明面上,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其次,被刺杀的裴朔是女帝看中的人,近日和裴朔私交甚密的申超,是金吾卫将军赵玉息的人。 再者,在所有人不知道去情况下,刑部尚书汤桓,已经可以想象到张相会如何发怒了。 此外,那桩杀人案真正牵涉到的幕后真相,甚至牵涉到了五年前的朔北军。 这已经是大案了。 谁都无法冷眼旁观的大案。 刑部之中。裴朔垂袖静立,听汤桓说了来龙去脉,清俊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愉快的笑容。 汤桓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撞墙,看到裴朔还在不厚道地笑,只觉得额头青筋抽了抽,“你还笑!你怎么笑得出来,若不是你搞出这个案子,如今又岂会如此!&34; 裴朔抬起手一拜,“下官笑,是因为此事的确不算坏事,当恭喜大人。”&34;恭喜?”汤桓皱眉,“什么意思?&34; 裴朔轻哂:“此事一闹,自然有人比大人还着急,不管那自首之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他所说的杀了王楷派出的刺客&39; ,是我和申将军都能作证的事实,那些人赖不掉。&34; &34;所以呢?&34; &34;所以,只怕此刻,最着急的人是谢党,这不正是大人想要的吗?”裴朔直言不讳道:“如此效果,才真正能将对方一击即溃,张相的弟弟在这案子中并不关键,何况杀刺客乃是保护朝廷官员之举,届时其中只需简单申辩,非但无罪,反而有功。&34; 汤桓顺着他的话仔细一琢磨,神色变幻一阵,越想越想觉得有理。 他双眼微亮,来回急促地踱步着,抚须喃喃道:&34;的确……的确……我心急什么,那些人应该比我还急才对。&34; 裴朔站累了,很是自然地找了个地方坐着撑了个懒腰,还自顾自地倒了汤桓桌案上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嗓子。 随后,他又不紧不慢地说:“大人去禀报张相的时候,大可以换一个思维,不要一上来就跟奔丧似的哭喊着‘您弟弟入 狱’了,张相自然会不悦了……而是要聪明点。&34; 汤桓一转头,看到裴朔坐在他的位置上喝着他的茶,眼皮子一条,心道:这小子,还真是不把自 己当外人啊,真是狂得很。 不过此刻有裴朔出谋划策,汤桓也不和他计较,又问:“我该怎么说?” 裴朔:“您就一脸喜色地过去,先告诉张相谢党吃亏的事,随后再将这功劳嘛……都推到他弟弟身上,说若非他弟弟如此英勇正义,此案也不会有这样的额外收获。&34; 汤桓连连点头,如醍醐灌顶,“有道理……”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汤桓琢磨完,又看向坐在他的尚书位置上的裴朔,看着他的目光终于由对轻狂后生的轻视利用,变成了真正的赞叹。 果然,这裴朔真不是一般的聪明,原先他还自作聪明地认为,此人太过锋芒毕露,非长久为官之道,如今看来,这官场的人情世故,裴朔懂的未必比他少。 知世故,但他却不愿世故。 这样下去,只怕这尚书之位,早晚都会是他的。天子年少,识人用人的眼光居然如此厉害。 御花园中,宫人林立,气氛肃穆,天子咬完最后一口苹果,微微敛起的双瞳,也将这些尽收眼底。 果然宫外已经一团糟了。 她唇角无声掠了掠,不紧不慢地将果核放置在玉盘里,拿帕子擦干净手指,又展目看向湖边钓鱼的几人。 &34;钓到多少了?&34;她笑问。 那几个人闻言,紧张地起身,宫人上前,检查他们身侧的竹篓,发现都不超过五条。 特别是那个邱彦,连一条鱼都没钓到,可谓是彻彻底底的外行。 邱彦紧张地伏跪在地上,“臣……无能,还请陛下恕罪。”他一边惶恐地请罪,一边暗道,邓大人明明说的是鹦鹉,怎么变成钓鱼了?害得他毫无准备。 姜青姝笑道:“无妨,朕不过找你们来助兴,钓不到也没关系。” 天子言笑晏晏,邱彦安心了几分,不过下一刻,他就听到天子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道:“你先下去吧。&34; 邱彦心底一紧。 看似好像只是天子玩够了,可她却只让他一 个人下去,没有让其他翰林供奉一起退下,可见天子虽然嘴上说着不怪罪他,实际上却觉得他很扫兴吧? 一想到此,邱彦开始剧烈地不安起来,只怕这次下去之后,以后天子就不会召他了,他没机会再露脸了。 翰林供奉若不得帝王赏识,几乎便成了摆件,走到头了。 天子让他退下,邱彦忽然双手撑地,紧张道:“陛下,臣……臣只是不会钓鱼,臣会的很多,还请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臣会抚琴,还会作诗……&34; 姜青姝望着他,不语。 邓漪知道,女帝这是有些不悦了,让他退下却还不退下,还在说一些有的没的,邓漪连忙上前驱赶,“邱大人,还不快退下!下回陛下想起你了,自会再召见你。” 邱彦却是个急性子,一看到邓漪,想起自己本就俸禄极低,好不容易借钱贿赂这位邓大人,却什么都没讨到,成了个笑话。 他抬头盯着邓漪,邓漪心里暗道不妙,更加着急地驱赶,殊不知自己已经显得有几分做贼心虚了。 她听到女帝淡淡道:“会作诗?把朕的鹦鹉拿来吧。”邱彦和邓漪同时一怔。 连向昌都怔了好一会,意味深长地看了脸色苍白的邓漪一眼,才转身命人去内府局拿鹦鹉了。 片刻之后,那鹦鹉仿佛认得姜青姝一般,飞到她的肩上,她偏头抚了抚鹦鹉的羽毛,微笑道:&34;作诗吧。&34; 邱彦心里越发不安,总觉得气氛诡异,好像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只好跪在地上好好表现,将自己之前筹备的尽数表现出来,比钓鱼要出彩许多。 姜青姝:&34;赏。&34; 邱彦叩首:&34;谢、谢陛下……&34; 姜青姝又在御花园玩了片刻,其间,她看似毫无不悦,但邓漪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待到天色微暗,姜青姝屏退随行宫人回了寝宫,邓漪才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 她抚摸着手臂上的鹦鹉,微笑回身,“你跪什么?”邓漪微微颤抖,“臣……有罪。” &34;哦?&34; 邓漪知道,女帝不可能这么傻,方才御花园邱彦表现得太明显了,陛下看似毫不发作,那一番举动却大有深意。 她想了 一路,终于决定认罪。 “臣……臣自作聪明,以为陛下今日要赏玩进贡的鹦鹉,又私下里收了邱彦的银子,提前将之告知,并让他今日来陛下跟前侍奉……&34; 姜青姝长睫一落,俯视着她,神色并不惊讶。 她将鹦鹉交给侍从,不紧不慢地走到御座坐下,嗓音冷淡:“还有呢?” 邓漪咬咬牙。在帝王跟前,任何的隐瞒与小心思,都是自寻死路。 她额头触地,嗓音颤抖,继续道:“还有……臣这几日有意与向昌换班,争取去各部行走的机会,想尽早熟悉这些事务和关系……有时也会收下部分官员的贿赂……告知他们陛下的动向……&34; 姜青姝索性支着脸颊,歪头望着她。 邓漪又连忙补充道:“但臣万万不敢背叛陛下!臣没有透露任何重要之事,臣最多将陛下此刻心情好坏、神态如何转告他们,以便他们体察圣意……有时他们无事也主动巴结臣,臣经受不住诱惑,这才……&34; 姜青姝敲了敲桌面,发出两声沉闷的“笃笃”声,邓漪的心脏仿佛随之猛跳了两下。 &34;经受不住诱惑。”她慢慢重复邓漪的话,笑了一声,&34;你的确经受不住诱惑,朕让向昌与你一起做事,便是让你学学他的宠辱不惊,你却想着趁机揽权受贿。&34; 邓漪又重重磕了一下头,悔恨道:“臣一时糊涂!臣罪该万死!”“起来吧。”姜青姝突然说。 “……啊?”邓漪迷茫地抬头,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安地从地上爬起来,额头上还有刚磕出来的新鲜血迹,她紧张地垂着头,不敢直视天子。 自古以来,天子近侍干涉朝政便是大忌,邓漪读过史书,更加明白,前朝之所以覆灭,就是因为当时负责整个内侍省的宦官专权,几乎架空天子。 这是大忌。 也是死罪。 此时此刻,邓漪万念俱灰,觉得天子杀了她也不为过,让她站着,比跪着还难受。 姜青姝仔细观察她的神色,不紧不慢道:“不过,你也不算无可救药,敢主动在朕的跟前交代,总好过朕亲自来戳破你,若朕亲自戳破,你今日便该拖出去杖毙。&34; 邓漪浑身一抖。 她紧张得大脑混乱,却又听出一 丝讯息——陛下说,亲自戳破?难道陛下早就知道她做这些事了? 邓漪自认谨慎小心,没有人能抓到她的把柄,即使向昌有所怀疑问过她几次,也不能确定她真的在做什么。 却没想到,完全没有瞒过陛下的眼睛。陛下未免也太… 她心里大骇,手心里满是汗,垂着头道:&34;原来陛下……都知道……&34;她瞬间产生一种自己是跳梁小丑的感觉,如果不是被女帝亲自提拔,她到现在都只是一个备受冷遇的末等小官,连家人都会因缺钱而死…… 她却自作聪明,妄图得到更多… 短短一刻,邓漪的心路历程不可谓不天翻地覆。 姜青姝说:“抬起头来。” 邓漪颤颤巍巍抬头,望着女帝。 姜青姝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懊悔、自卑、沮丧、恐惧、臣服……诸多情绪出现在这张清秀的脸上,可见此人内心的痛苦懊悔。 很好。 姜青姝前几日刻意放纵,便是在慢慢养鱼,任她野心膨胀,任她享受这种权力带来的被所有人巴结的快感,再瞬间收网,毁了她的一切。 她要让邓漪知道,谁才是主子,这一切是谁给她的。 她可以野心勃勃,可以受贿结党,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天子默许。她自以为聪明的举动,不过是天子不想跟她计较。 永远别想欺瞒天子。 姜青姝支着脸颊,定定地看了邓漪一会,看得对方已经快坚持不住了,才不紧不慢道:“既不算无可救药,便罚你杖四十,打完朕就不计较了。&34; 杖四十,大有门道。 这与受刑人的身体、行刑侍卫的手法有关,若是身体好一点的,就能挺过去,身体差的话,再加上刻意打重,便会一命呜呼。 生死由命。 邓漪闻言,却如释重负,伏在地上重重一磕头,“谢陛下开恩!臣的命从此就是陛下的,以后一定诚心竭力服侍陛下,再也不会自作聪明辜负陛下!&34; 【邓漪忠诚+20】 侍卫上前,将邓漪带了下去。沉沉的打击声在殿外响起。 姜青姝闭目靠在椅背上,慢慢地听着,直到有人进来通传道:“陛下 ,大理寺卿和齐国公求见 这两人最先按捺不住啊。 她说:&34;宣。&34; ------------ 42 大理寺案10 大理寺卿伏岳和齐国公王之献私下商议,决定抢得先机,先一步面圣。若是让刑部的汤桓先来,指不定得把他们说成什么样。 虽说女帝目前管的事不多,国事多半是由太傅和张大人全权处理,但也不能掉以轻心。谁知他们刚到紫宸殿外,便看到有人正在挨打。 是女帝身边的人。 伏岳和王之献心下一骇,互相对视一眼,看来……小皇帝今日心情不太好,这是刚刚动完怒,居然把人打得这么狠,像是要当场杖毙。 他们愈发谨慎万分,等到内侍通传,便小心地入殿。 &34;臣拜见陛下!&34; 二人同时行跪拜礼。 却嗅到一丝隐约的饭菜香。 ——女帝刚从御花园回来,此刻刚刚传膳,居然被他们碰见了。 “二位爱卿免礼。”姜青姝起身走下台阶,伸手虚虚托了托他们,二人连忙站直了,听见陛下说:“二位爱卿用膳了吗?” 他们一怔,伏岳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时辰,斟酌着答道:&34;……臣刚从大理寺而来,还未曾用膳。&34; “正好。&34;姜青姝说:“朕刚刚传膳,二位爱卿若不嫌弃,与朕一同用膳罢……秋月,再准备两副碗筷来。&34; 秋月垂首一应。 姜青姝走出紫宸殿,往西边的含象殿走去,伏王二人甚至还没来及奏报是什么事,就被天子打了岔,只好恭恭敬敬地跟在她身后。 往常皇帝独自用膳,为图个方便,都是在紫宸殿内传膳,虽说紫宸殿前堂用以接见朝臣、日常办公,但内室却是皇帝的私人起居之地。 但毕竟,皇帝为女子,男女有别,起居之地不便男性朝臣擅入,加上……可能陛下还有别的意图,突然就换成含象殿了。 进了含象殿,御膳已摆放完毕,姜青姝落座,伏岳和王之献也相继坐下,姜青姝说:&34;朕素食清淡,这些小菜,二位爱卿莫要嫌弃。&34; 王之献起身,恭敬拜道:“陛下如此关怀,能与天子同桌用膳,臣万分惶恐。” 姜青姝温和地看他一眼:“都说了不必如此拘谨,朕登基不久,诸事不通,在经验上不及二位爱卿这样劳苦功高的老臣,平时还需要二位爱卿好好替朕分忧。≈ 34; 皇帝越是将他们抬得高,他们越是紧张至极,不好开这个口,王之献更是不知道该怎么提自己儿子的事。 还是伏岳咬咬牙,突然起身要拜,“陛下,臣有事——”他才说了五个字,便听到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内侍。 内侍道:“陛下,刑部尚书汤桓求见。” 又来一个。 伏岳的话就这么卡住,张了张嘴想继续说,姜青姝却没给他机会,直接说:“宣吧。”片刻后,汤桓匆匆入殿,因为走得太急促,衣袂生风。 他迅速注意到伏岳和王之献的身影,心下冷笑,两个老匹夫,动作倒是快,看他不狠狠让他们难堪。 “陛下!” 汤桓目的性极强,直接跪下,扬声道:“臣有要事禀奏!”姜青姝照例慢悠悠地问:&34;汤卿吃饭了吗?&34; 汤桓愣了须臾,随后语气刚硬道:“臣没有用膳,实在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让臣实在内心沉痛万分,实在不像伏大人和齐国公二人,明明做了亏心事,还有心思在这里陪陛下用膳!&34; 汤桓这张嘴,直接激得那二人也纷纷站了起来。 &34;汤桓!”伏岳当先骂道:“你少此信口雌黄!……陛下,臣今日求见陛下,要说的正是——&34; 他看向女帝,才说了一半,汤桓直接直起身子,打断他道:“伏大人,你敢说你完全没有责任么!&34; 在伏岳脸色发黑、满眼怒色时,他又迅速看向女帝,缓缓道:“陛下,臣今日要禀报的事,正是之前陛下下令彻查的杀人案,此案如今已有新的进展!刑部已经找到了新的人证,可以证明原判清白!而就在两个时辰前,有人击鼓自首,指认齐国公世子王楷派人刺杀刑部的裴朔,这莫不是做贼心虚想杀人灭口?!如今伏大人和齐国公来面圣,难道是想恶人先告状?!&34; 汤桓在路上早已打好了腹稿,许是跟裴朔待了太久,汤桓自认平时脾气还算不错,此刻竟连珠带炮地直接炮轰二人。 伏岳在听到汤桓说“找到新的人证”时,脸色就已经变了,听到后面,整个人直接跪了下来。 “陛下!”伏岳说:“今日有人击鼓不假,但此人武艺高强,随后便逃不见了,臣连此人身份都没查明 白,焉知此人不是居心回测故意诬陷齐国公世子?臣今日叫齐国公来,便是想当着陛下的面,让陛下裁定此事!&34; 齐国公也连忙开始趁机喊冤:“陛下!犬子虽行径张狂,却定然做不出刺杀朝廷官员这等胆大包天的事!臣以为此事蹊跷,定是有人陷害,还请陛下明察!&34; 姜青姝脸上风平浪静,心里却暗道:让王楷派杀手的幕后主使就是朕呢,你倒好,还跑到朕跟前喊冤了。 张瑜杀刺客的事,委实是个意外。 她也不想这样。要怪只能怪王楷命不好。 姜青姝微笑道:“三位爱卿看着都很激动,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容易着急上火,先来用膳罢……秋月,再添一对碗筷来。&34; 小皇帝还没吃。 这事讨论起来,也着实需要一点时间,三人心思各异,都抹着汗站起来,谁知都还没坐下,又听到有人通传。 &34;陛下,太傅求见。&34; 姜青姝正要夹菜,又是一顿,眼睛微微眯起。 太傅居然来了。涉及谢党的事,多数由谢安韫操持,能惊动太傅,也许就不是小事。 而太傅为天子之师,他的话,姜青姝就算不想听,也要礼重师长,给予几分面子,不可当面反驳。 “今日朕的这顿饭,吃得真是热闹。”姜青姝索性放下筷子,“快让太傅进来。” 话音一落,太傅谢临便缓步入内,对天子一拜,“老臣见过陛下,打扰陛下用膳,老臣惭愧。” 她亲自起身,扶起谢临,微笑道:“老师见到朕无须多礼,朕今日也甚为奇怪,怎么三位爱卿急匆匆入宫觐见,连老师也亲自来了,难道是为了同一件事吗?&34; 谢临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三人,低声道:“臣的确听说了下午大理寺的事,那击鼓之人名为自首,实为告发,又公然绑架齐国公世子,将事情闹出之后又越狱而去,如此行径,前所未闻,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心生联想,觉得这背后别有目的。&34; 姜青姝叹道:“含象殿并非议事之地,朕原本想先用膳,再回紫宸殿听三位爱卿详细奏明细节,既然太傅如此急切,朕就先听诸位爱卿细细道来。&34; 紧接着,汤桓、伏岳、王之献,轮流补充各自知晓的细节,将 此案—一说来。 那些细节,姜青姝比他们都清楚,她却装出一副初次听说的惊讶模样。 同时,她也听出这些人是在避重就轻,伏岳和王之献着重将此案回归案件本身,生怕牵扯到别的事,王之献又故意将击鼓的张瑜说成是党争,说是有人成心害他。 只有汤桓在竭力将此事往大了说,要求彻查。 伏岳冷哼道:“按本朝规矩,涉及死刑,本应由三司反复复核,最后由门下省定下死刑,此流程本已与三司会审无异,汤大人一开始就抓着此案不放,声称大理寺审错,如今又如此死抓不放,究竟是为了此案,还是其他?&34; 谢临抚须,沉声道:“涉及司法判决,本不在老臣职权范围,老臣今日来此叨扰陛下,只是想尽人臣本分劝说陛下,万不可被有心之人搅乱朝堂,此案若三司会审,恐有损朝廷威信,也是侧面于陛下名声有损。&34; 汤桓再口齿伶俐,也禁不住他们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何况太傅开口,就算是女帝,也忌惮几分 汤桓心底暗骂:三对一,好不要脸。 太傅不出面,那就单纯是查案。太傅一出面,就涉及朝廷影响力和党争的问题,女帝也不敢轻举妄动。 姜青姝微微沉眉,眸色暗了一寸,心里冷笑,一个个都是老狐狸,闻风而动。 她不会退让,但也不会直接驳了太傅的颜面,只折中道:“太傅所言,朕明白了,朕会仔细考虑此事。&34; 谢临还欲开口,又听到有人进来—— &34;陛下,尚书左仆射张瑾求见。&34; 几人神色俱是一紧。 汤桓心底一松。 姜青姝抬眼。 很好。 最重要的角色来了。 她倒是从未像现在这样期盼过张瑾救场,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谢太傅,笑道:“今日真是巧了,快让张相进来罢。&34; 片刻后。 张瑾缓步而入。 男人乌发雪容,三品以上的紫色官服袖摆以凤池点缀,行走间衣袖掠动,带着几分寒色。 分明无人开口,那汤桓等三人一看见张瑾,全都不约而同地弯腰,抬手行礼。 /谢临也抬手见礼。张瑾抬手,对着谢临回礼,随后再拜姜青姝,“陛下。” 姜青姝安坐如初,笑道:“朕本是要用膳的,先是三位爱卿来了,朕便叫上他们一起,随后太傅与张相又相继而来,不知张相用膳了没?&34; 对于小皇帝这言笑晏晏打太极的态度,张瑾眸色冷淡,只道:“既然四位已至,臣便直言,大理寺案,臣请三司会审。&34; 这正合姜青姝的意。 其实无须想,张瑾也会料到她会如何,但他既然亲自来,也是料到了谢临会对女帝施压。 对上谢临,小皇帝镇不住。 张瑾素来埋头做事,许多争端皆置身事外,此刻他亲自出面,仅仅站在那儿,气场便令人十分望而生畏。 谢临已经年迈,纵使历经几朝,位列三师,竟也被他压下去一分。 张瑾垂袖静立,双瞳如浸霜覆冰,继续缓声道:“此事关乎大昭律法,高祖曾言, 便是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39;,民心所向,无非民生与公义,所谓国不可无司法,有司法而不善与无司法等。若要整肃朝廷、树立皇威,令天下人心悦诚服,陛下更不可避之不谈,此事非但要查,还要彻查。&34; “臣请查三件事。” “一者,彻查齐国公世子刺杀刑部官员裴朔一事。” “二者,彻查由大理寺主审的杀人案,以及断案前后一切流程。有无包庇、如何勾案,嫌犯为何不申辩、证人由何人收买,皆不可放过。&34; “三者,彻查半个月前,京兆府查封酒肆之案。” 张瑾说着,再次一拜,“此三案查明,才可整肃纲纪,以正礼法。” 张瑾的嗓音清冷平淡,语气平静从容,却有如一道道冰锥掷落,四分五裂,砸得人心肝乱颤,遍体生寒。 殿中几人,一时都找不出驳斥之语。 姜青姝注视着眼前身形挺拔、冷峻肃然的张瑾,一刹那竟是在想,他和张瑜真的是亲兄弟么?这两人,不管从哪里看,都毫不相关。 一冷一热,一文一武,一内敛一张扬,一庙堂一江湖。 但也许,正是因为张瑾活得过于冷峻淡漠,如同一尊无情无欲、不染世俗的雕像,只能立在最高处睥睨众生,才会放纵张瑜那般自由活泼 ,仿佛一团火般直接而奔放。 姜青姝稍微走了一下神,随后她抬眼笑道:“张相说的很有道理,太傅一心为朕,张相却心怀大局,二者相权,朕以为的确当彻查,不可有所忌讳。&34; 她这么说,既偏向张瑾,又尽量给谢太傅面子,谢临神色颇为不悦,但还是尽量在女帝跟前表现得和颜悦色,“陛下说的是。” 姜青姝说:“朕今晚再斟酌一二,明日早朝时降旨,齐国公也无须担忧此事,朕相信若世子有冤,必会查明真相、洗清冤屈。&34; 齐国公笑容苦涩,&34;是。&34; 姜青姝又看向秋月:“饭菜也凉了,你命人重新送几个热菜来,五位爱卿肯定都没用膳,便一起吧。&34; 秋月目睹全程,此刻方才暗暗松了口气,屈膝一礼,正要转身去准备,谁知张瑾刚和女帝统一战线没多久,此刻依然不给面子,直接拒绝道:&34;多谢陛下好意,臣家中还有事,便不留在宫中用膳了,臣告退。&34; 说完他就走了。 姜青姝:&34;……&34; 家中有事?你家中能有什么事,一无妻二无妾,上无父母下无孩子,你急着回去揍你弟吗? 第二日,为五月初一。 朔望朝参,在宣政殿进行。 平时的常朝,一般只有五品以上官员于紫宸殿上朝议事,低品秩的官员无法见到皇帝,且礼仪从简,并不隆重。 而朔望朝参,则是真正的文武百官齐聚。 殿上设黼展、熏炉、香案等,御史大夫领属官至殿西庑,浩浩荡荡,依次传呼,百官于宣政殿就位,裴朔和孙元熙等人也在其列。 人多,就很好。 其实姜青姝穿越前,如此大朝会,女帝是比较怯场的,众臣也只是走流程,有什么奏报皆看尚书省的左右二相,但现在渐渐的,女帝敢在朝堂上发言,大家也在慢慢适应。 按照职权,大理寺卿再次上奏昨日击鼓之事,姜青姝只需要顺手推舟,这次有张党的鼎力支持,非常顺利。 既然三司会审,便要定一个主审。 r / 随后,调查开始进行。 后来几日,姜青姝都很是悠闲地在观察实时,对调查进度颇为满意。&34;谢党此番是吃了大亏。&34; 御花园中,赵玉珩静坐在姜青姝身侧,手把手教她穿好钩饵,此钓竿以茧丝为纶,甚为精细,他按着她的手,教她如何用技巧提竿。 两人一边惬意地钓鱼,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案子。 本来姜青姝也不是真的对钓鱼感兴趣,毕竟她也只是外行,上回不过寻由头为难那几个翰林,谁知君后听闻,反而对她笑言:“陛下可愿意与臣一起垂钓?” 然后他们就来了。 日光西斜,宫人远远侍奉,只看见紧密相贴的两道人影,姜青姝半靠在赵玉珩怀里,仔细看着湖面上的钓浮,认真地说:“朕忍耐谢党许久,之前一直有所顾忌,如今既然有了时机,朕非得动几个人不可,即便他们对朕有怨,朕也不会罢手。&34; 就算忠诚度和影响力狂跌,她也要动。 在游戏里,每次抄家一个家族,那个家族的所有成员以及他们的朋友、师生,都会狂跌忠诚,女帝的影响力必然还会跌,但只要能拔除毒瘤,涨回来并不难。 “陛下有刮骨去毒之决心。” 她偏头,看了看赵玉珩好看的侧颜,笑道:“君后会支持朕吗?” &34;会。&34; 她又笑了。 一阵寒风吹来,她忽然咳了咳,赵玉珩抬袖替她挡了挡风,皱眉道:“陛下这几日似乎一直在咳嗽。&34; 她心虚道:“可能……是薛兆闹凤宁宫那夜,不小心着凉了……” 应该是一点小感冒。 她并不在意。 “陛下龙体,不可儿戏,既然在咳嗽,今日这么穿这么单——唔,咳咳……咳……” 赵玉珩还没说完,结果他自己似乎也没忍住,掩袖咳了咳,一咳完,就看到少女清凌凌的双瞳,笑眼弯弯地瞅着他。 &34;你还说朕,你自己不也是。&34; / 赵玉珩:&34;……&34; 赵玉珩眼露无奈。 少女纤细的手掌遮住男人的半张脸,只露出那双清冽好看的双瞳,如微凉的湖水,在人心尖流淌而过,带着微凉却柔和的触感。 她望着望着,忽然心念一动,凑近望他的眼睛。 “君后,你——” 她想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不是谢安韫那种风流桃花眼,也不是张瑜那种明媚漂亮活力四射的眼睛,更非张瑾的冷酷凛然,而是如玻璃种的翡翠一样,越在黯淡之处,愈发暗自生光。 像明珠一样好看。 姜青姝又凑得更近。 她的手依然在捂他的唇,睫毛相触,微风卷着碎发,浅浅挠他的颈边,很痒,要痒到人的心底去。 克制,有礼。 那是平时的君后。 但身份规矩在外,君子礼仪在内,他依然为心上人所倾心,不由自主地倾身想靠近… “唔。” 她的唇撞到了自己的手背上,眼睛微微瞪大,疑惑地看着他。赵玉珩垂睫。 隔着手背。 也算一个极其浅淡的吻。 ------------ 43 大理寺案11 事后,赵玉珩又私下里找了秋月。 秋月恭声道:“陛下这几日的确一直在咳嗽,不过陛下胃口和精神都极好,臣也仔细查过陛下的饮食,应当只是风寒。臣说让陛下召太医来瞧一瞧,但陛下自个儿却不在意。&34; 赵玉珩眉目微沉:“你在陛下左右,这些细节必须时时留心,不可马虎大意,除却日常饮食、起居所用之物,包括茶盏、碗筷、玉梳、衣衫、枕被,全都要筛查一遍,内侍省之中有不少世家安插的眼线,明枪易躲,暗箭难防。&34; 秋月屈膝一礼,垂首道:&34;多谢殿下提醒,臣会留心的。&34; 赵玉珩颔首:“有劳少监。” 趁着女帝还在与君后一起,秋月便立刻点了几个人,回紫宸殿检查陛下平时需要用到的物件,向昌今日不轮值,邓漪受杖责卧床不起,内给事童义见状,主动上前。 &34;少监大人,让下官也去罢。&34; 秋月看了他一眼,心知这是在内给事位置上做了三年的老熟人,便道:“你去罢。”童义抬手一礼,转身去了。 后来的查验结果便是,女帝起居所用物品,全都是正常的,太医院的秦大人趁着给君后摸脉,也顺道给女帝把了把脉,也说没事。 姜青姝倒是有点无奈了:“朕早就说过,没什么大碍。” 这话,但凡换了任何一个从小在宫廷长大的皇子皇女,皆不会说出口,恰恰是因为姜青姝来自现代,或许在政务和制衡上更为用心,反而忽视那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 她自己也不是没有感觉到周围人的不满,尤其是秋月,已经不是第一回说她不注意龙体了。但姜青姝一日比一日懒散大意,也有被君后宠出来的缘故。有个事无巨细悉心照顾的夫君,当真是会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去。 怪不得自古以来,温柔杀人最致命,有时候她靠在君后肩头,感受到对方的手在脊背间抚动,甚至在想:如果赵玉珩此时从袖子掏出一把匕首来,一定能将她一刀毙命。 而内侍省中,近日众人皆在忙碌,邓漪不在,向昌既在御前侍奉,也得了传旨行走的活,可谓是吃香。 邓漪反倒是有些失宠了。 她挨了四十杖,被周围的人视为“得罪天子,以后再也不得出头”,众人 一改之前的奉承讨好,避之如蛇蝎,邓漪能下地之后,居然还屡屡受到排挤冷眼。 反倒是向昌,来给她送了饭。 邓漪脸色苍白地扶着墙,站在小隔间内,看着向昌将食盒里的清粥小菜——摆出来,低声说: &34;别人都不敢靠近我,你居然还敢给我送饭?&34; 向昌淡淡道:“你已经挨完四十杖,如今是无罪之身,我为何不敢?” “陛下或许已经厌弃我。” 向昌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嗤笑道:“陛下真厌弃你,就不会让我来送这顿饭了。” 邓漪微微一震。 向昌低声说:“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旁人如何以为,那是旁人的事,陛下对你的安排肯定有道理,你先好好养伤。&34; 邓漪垂下眼睫,注视着地面,想要仔细地揣摩那位天子的意思,可内心竟涌起一阵说不上来的恐慌感——好几次猜错上意之后,她竟本能地对女帝感到了恐惧。 君心不可测。 这五个字,之前向昌也对她说过,如今她才深刻地明白其中的含义。 这一顿打,挨得她是痛彻心扉,却也大彻大悟。 不可测,那就不测了,她以后再也不想那么多了,如何的恩宠风光,都是陛下赏的,那还不如好好让陛下满意。 邓漪低声说:“我明白了,劳烦你替我向陛下谢恩。” 【邓漪忠诚+10】 随后她迅速吃完饭,收拾好食盒,向昌提着食盒离去,临走之前还给她留了一瓶上好的伤药,邓漪静静站在屋子里,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有几个同僚进来了。 他们看邓漪虚弱苍白,一脸阴沉郁色,私下里讨论道:“这个邓漪如今被陛下罚这么重,颜面丢尽,说不定还暗中记恨陛下了。&34; “陛下应该把她降职,此人留在御前侍奉,以后也不会尽心竭力。”&34;她应该还没吃饭吧?&34; &34;你管她做什么?此人迟早会被赶走的。&34; 邓漪只是双手接过,佯装感激道:“多谢童大人。” 另一边。 三司审理案件,将曲素严格保护看守,并且收集了新的证词。于是郜远被刑部迅速捉拿入狱。 进了刑部大牢,郜远还在拼命喊冤,他指望着大理寺的人能救他,刑部的季唐看了他一眼,吩咐道:&34;先打他二十鞭,给他松松骨头。&34; 郜远被打得哭喊不已,浑身是血,吊在刑架上发抖,甚至吓得尿了。 &34;还指着谁能包庇你?&34; 季唐冷哼道:“告诉你,进了我刑部大牢,可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今日就算是他伏岳的儿子在这里,齐国公世子被关在这里,本官也照打不误!&34; “来人!继续审!” 季唐转身出去,身后是郜远的惨叫声。 酒肆老板的冤情非常好调查,京兆府尹乃是小官,因为上头压着无数京官,平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根本扛得住这阵仗。 很快,京兆府尹便主动写了奏折请罪,言明自己是受齐国公世子胁迫,这才失职。姜青姝罚其降职,命吏部重新举荐合适人选。 京兆府尹一职,短短一年,居然换了七任,这职位品秩低又容易得罪人,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随后,裴朔为了撬开那荆玮的嘴,又去见了他一面。 提及朔北军,那个荆玮的表情果真是藏不住,裴朔屏退衙役,蹲下身来,凝视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无论你受到什么胁迫,或是为了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会帮你。你也不必害怕郜威,我们已经将他的儿子抓到刑部来了,就在你隔壁牢房。&34; 荆玮张了张嘴,神色灰败,只是摇头沉默。 裴朔见他不说话,便开始说自己的猜测:“五年前,吴州大都督姚蒙被先帝以大不敬之名治罪,若我没猜错,你与姚蒙有瓜葛,对吗?&34; 荆玮垂着头不语,被铁链束缚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捏成拳头。 裴朔又说:“你来京中,一是因为吴州待不下去了,接管吴州的官员也并不容你,二是因为姚蒙被革职下狱后,明明先帝赦免其死罪,他却死于牢中。&34; “荆玮非你本名,否则你无法装成普通屠夫。” &34; 郜远为什么能让你顶罪?或者说……是郜威知道什么?救命恩人被杀,有什么事是让杀恩人的凶手得到惩罚,还要让你在意?&34; “还有。”裴朔又从袖中掏出另一张案卷来,说:“我调查得知,沁儿遇害当夜,郜威在家中遭人刺杀,是你么?&34; 裴朔猜得极准。 那荆玮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唇动了动,终于哑声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真的能帮我?” 裴朔点头。 随后。姜青姝收到裴朔的另一封密信。 她展开细细一瞧,有些惊怔,沉吟道:“这个荆玮,居然是姚蒙之子。” 信中说,姚蒙下狱之后,其副将之中,选择另寻出路者各有前程,为其鸣不平者纷纷被杀,连荆玮也险些遭到毒手,后来荆玮只好隐姓埋名,只身入京蛰伏,查明父亲死因。 而郜威,正是当年在姚蒙之事中立过功的。 瓜分朔北军兵力,对其他几党也有好处,姚蒙只有死了,朔北军才算是真正散了。当时郜威受谢党提拔,在其中出过不少力,让将姚蒙死在狱中。 沁儿被杀,属实是郜威的儿子郜远自己太过嚣张导致的意外,郜远至今不知荆玮行过军,而他所制造的杀人现场,本来是打算随便陷害一人,偏偏被荆玮撞上了。 那夜,荆玮浑身是血,因为刺杀郜威未曾得手,身受重伤,他潜入义妹沁儿住处,本是想让沁儿帮忙止血包扎,却正好撞见沁儿被杀。 他重伤无法打过郜远,只能选择逃离,却被巡逻的金吾卫抓到。因为不能说自己的身份,更无法解释这一身血的由来,于是被定为凶手。 他也不想认下这杀人的罪名,更不想为郜威的儿子顶罪,但后来,郜威为其子拜访大理寺卿伏岳,后来去监牢,认出荆玮,威胁他若将此事说出去,便将他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届时姚蒙身后之名还要再受玷污。 其实就算不威胁荆玮,仅仅靠荆玮一人申辩,这杀人之名也洗脱不了。 姜青姝定定地看了密信许久,直到赵玉珩拿着书走近内室,唤了她一声,她才回神。赵玉珩问:&34;怎么了?&34; 她沉声说:“这个裴朔,好生大胆。” 赵玉珩走过去,她犹豫片刻,还是将手中的密信给他看了,赵玉珩看到最末一行 ,也顿了片刻,淡淡道:&34;的确大胆。&34; ——裴朔在信中说,姚蒙之子可堪监门卫大将军人选。他越权了。 区区一个刑部六品小官,胆敢越过职权干涉皇帝选拔武将,不知是仗着女帝的恩宠而得意忘形,而是过于对女帝的仁慈过于自信。 姜青姝冷笑,“是朕对他太好了么?屡次三番让朕帮忙、尊卑不分就算了,如今还敢干涉此事来了!&34; 换个暴戾的帝王,早把他砍了。 天子选谁,那是天子的事,只要天子不主动问臣下,人臣也不可随意操心皇帝该操心的事,以免招来猜忌。 这个裴朔真是胆大。 姜青姝还是有点不满,她其实并非一个脾气好的君王,不过因为需要,大多时候表现得宽和仁慈罢了。 从她对付邓漪一事,她身边的人便隐隐能看得出来,女帝更偏好彻底驯服一个人,以手段令其敬畏、不敢违抗分毫,树立绝对的君威。 裴朔忠诚100,那也不行。 他太狂妄了。 她还在想着找机会敲打敲打那裴朔,一抬头,赵玉珩却摸了摸她的脑袋。 &34;此人性情张狂,虽说越权,但从诸多细节来看,此人当是有话直说的直臣,陛下可以不与他计较。&34; 赵玉珩斟酌道:“以他信中所言来看,他是真心在为陛下着想。” 她抿唇:“朕知道。” 就是不那么尊敬罢了。 赵玉珩见她生闷气的模样颇为可爱,忍不住捏捏她的鼻尖,说:“那我们不理他,陛下继续生气,别采纳他的建议,其他人一样能胜任监门卫一职。&34; 姜青姝被他捏得偏过头,睫毛颤了颤。 听到他故意说&34;不采纳”,她神色有些别扭,开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嘀咕道:“那倒也……没有被气到……不采纳的地步……虽然此人越权,但说的是在理……朕也没有那么斤斤计较……&34; 她心里也知道裴朔的提议不错。 她垂着头叹了口气,又重复地强调一遍:&34;对,朕是大度的明君,才不跟他计较。&34;这么说,反而像小女孩故意在逞能了。 赵玉珩微微一笑。 在赵玉珩跟前,她很少表露作为天子的一面,刁难翰林、处罚薛兆、杖责邓漪皆是在君后不在的时候,一到他跟前,就成了任由摆布的小绵羊。 其实不是。 这只不过是表象罢了。 只看周围人对女帝日益恭敬畏惧的态度,赵玉珩就不难明白,眼前的女帝不过是正在长大的猛虎,绝不可以小女孩的眼光看她。 宫令许屏甚至私下跟他说,女帝越发有先帝的影子了。 先帝极其擅长玩弄人心、调教下属,惯会用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的手段,表面是个仁慈和善的明君,实则借刀杀人于无心,当翻脸时也极其冷酷无情。 先帝也曾亲手赐死自己的君后。 赵玉珩不喜先帝,也明白许屏善意的提醒,他日日瞧着七娘,能感觉到这只猛虎正在长大——且是他亲手喂大。 少女忽然低头咳了咳,赵玉珩回神,立刻倒了杯水递给她,她低头喝完,抬头朝他一笑,两靥梨涡浅浅,尤为漂亮无害。 &34;多谢三郎。&34; 他在亲手喂大这只能咬死自己的猛虎。 并且。 万分清醒。 ------------ 44 大理寺案12 又过了五日。 大理寺案中,荆玮突改口供,指认郜威之子郜远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并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真实身份全盘托出,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再结合曲素等人口供,以及刑部大牢中郜远不堪受刑所招认的口供,此案算是真相大白。事情闹得太大,大理寺根本无法干涉,郜威一心救自己儿子,甚至暗中求去了谢府。而谢府之中,此刻一片寂静压抑。 郜威垂首立在屋内,浑身紧绷,犹如一根僵硬的木桩,他不敢抬头,只听得盏杯互相碰撞、火炭刺啦迸溅的声音,烧得沸腾的茶水咕噜噜顶着瓷盖,无端令人紧张不安。 不远处,那位谢太傅独子,如今的兵部尚书谢安韫正在煮茶。 他仪态悠闲,长长的睫毛半垂着,面色不含情绪,仿佛全身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手中,在对方快站不住时,才冷淡开口:“保你,容易。” 郜威正要松一口气,又听他说:“你的儿子不能保。” 郜威大惊抬首,一脸难以置信,随后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地,嗓音颤抖道:“谢、谢大人……谢大人救救我的远儿吧……&34; 日光下移,半入茶室,春风卷着茶香,侍从陆方静立一侧,望着地上狼狈哀求的将军。 谁也料不到在外嚣张傲慢的郜大将军,在谢府却是这般卑微胆怯。 闲散坐着的男人本在专心煮茶,倏然抬眼,露出那双冰冷狠戾的眼睛。 “真是个废物,我养你有什么用。” 他直接用手中那柄长一尺三寸、饰有勾缫的火夹抬起,抬起郜威的脸,熟铜被木炭烧得灼烫,登时让对方烫得浑身颤抖、额头生汗,却不敢躲。 谢安韫注视着他,冷冷道:“管教不好自己的儿子,那便该他杀人偿命,你若想把自己这条命搭进去也行,我不拦你。&34; 郜威唇动了动,面色灰败。 他垂着头不语,谢安韫也懒得管他,兀自拿起漉水囊、嵯簋、纸襄等器具——滤水、救沸、杓泡沫,盛熟盂。 他颇有闲情逸致,气氛安静,只有茶水咕咚声,滚热的水带着水蒸气,熏得郜威面红耳赤。郜威知道,谢大人在等自己抉择。 是生,是死。 皆由他。 /这回已经不是小事了,若单是小皇帝出手,不足为惧,但张党那边的人在虎视眈眈。不知道过了多久,郜威的额头碰了碰地面,低声道:“下官……下官求大人保下官。” “嗯。” 谢安韫薄唇微掀,“那便保你,舍伏岳。”郜威猛然一惊。 &34;本朝有律法,亲亲相首得匿[1],你包庇你的儿子乃人之常情,并不算大罪,你便把案件始末的责任都推给大理寺卿伏岳,说他暗中行使职权诬陷荆玮,并买通证人,伪造口供。&34; 谢安韫慢条斯理地说着,又道:“至于你五年前设计姚蒙之事,也并非主犯,此事不仅是你之过,更涉及先帝,小皇帝不敢细查计较,你随便上个折子认罪,便算过去了。&34; 他一言一语,皆像下棋,保谁舍谁,轻描淡写。郜威有些不确定,&34;如此……便没事了吗……&34; 谢安韫冷笑,猛地一掷手中之物,“舍一个伏岳救你,还待如何!”“砰”的一声巨响。 他神色遽然满是戾气,连一边的陆方都吓得一颤。 大理寺卿伏岳,位居三法司,和刑部尚书汤桓互相制衡,其实是谢党之中极其重要的一个角色,如今的局面是,此案必须有个人出来担责,不是郜威就是伏岳。 司法权与兵权,自是选兵权。 弃郜威手中兵权,得意的是女帝,舍大理寺,得意的是刑部和张党。 谢安韫不可能放弃兵权,他在此时上过分轻敌了,他对沈雎并不彻底信任,杀裴朔无非只是随[一下令,甚至连结果都没太多过问。 而早在女帝来兵部时,他就应该警惕的。没有目的的话,她会来见他吗? 她那么讨厌他。她避他唯恐不及。他若早些警惕,断不会给他们暗中联合起来捣鬼的机会。 谢安韫如何不气?如何能甘心? 他这几日气得想杀人。 但他也很冷静,女帝这一次依仗的无非是张瑾,折损一个伏岳不算什么,关键是,事情得控制住了,不能继续让他们占上风。 郜威连连叩首,道谢恩情,谢安韫强忍着怒意,又沉声问:“那个荆玮,当真是姚蒙之子?” 郜威连连点头。 “那个荆玮没见识,以为帝王家 不容他……我先前便故意诱骗威胁他,本来要成功了,都怪那个裴朔……&34; 那个裴朔,硬生生撬开了荆玮的嘴。谢安韫闭了闭眼睛,俊美的容颜浸在袅袅水汽之中,却仿若浸了一层冰霜。 “女帝只怕是看中他了。” 郜威一愣,&34;…啊?&34; 监门卫大将军,还是个空缺。 他若是女帝,一定会立刻拉拢这个人,此人背景清白,身后没有任何世家,易于掌控。 他这是非但折损一人,还给女帝送了个好用的人才。 谢安韫不语,郜威却还没绕过来,只以为这个荆玮有威胁,又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要不要………找个人,杀了他……&34; 杀他? 早杀还好。 现在杀,就正中他们下怀。 谢安韫委实不想跟眼前这个蠢货说话,闭了闭眼睛,冷冷道:“陆方,送客。” 案子审理到最后,郜远被判了杀人罪,秋后处斩。 姜青姝当然不可能动王楷,她若把王楷逼急了,王楷或许当真要连她一起抖搂出来,于是,被刺杀的当事人裴朔表示,他并不知道有刺客针对自己之事,那腰牌并不能完全作为证据。 如此,也是卖齐国公一个面子。 当然,刺杀朝廷命官的罪没了,王楷欺压百姓的罪还在,京兆府尹被判革职,王楷也被判处杖刑五十,其父齐国公以管教不严之名,同样被罚俸。 此外,就是大理寺卿。 紫宸殿中,姜青姝一身轻薄玄衣,缀朱纬,墨发简单地挽起,以一根竹钗松松固定。随着天气渐热,宫室内门窗大敞用以透气,有风卷着桃香徐徐而入,吹动男人绣满凤池的衣袂。 张瑾垂袖立在阶下。 二人相对无言。 姜青姝手持朱笔,——在中书省拟好的谕旨上画敕,目光在明黄色的绢缎上扫过,微笑道:“大理寺卿失职,连降三级,贬入地方,御史大夫告假至今,在大理寺卿空缺之时,汤爱卿是有得忙 了。&34; 张瑾不言。 姜青姝搁下笔,直接拿玉玺盖印——按理说,还有门下省一道流程,不过门下侍中郑孝郑阁 老年逾七十了,近日又告了假,且大多数政令都由张瑾拟定,郑孝不与之争锋,有没有这道流程区别已经不大了。 一侧的向昌连忙上前,将御案上的圣旨收好,快步走到张瑾跟前,让他过目。张瑾扫了一眼。 &34;臣即刻令尚书省执行。&34; 说完,他抬了抬手,转身便要走。姜青姝却又先一步说:“张相留步。” &34;这些事结束了,还有一事,朕明日朝参时提及,恐怕与张相意见相左,如今便想跟张相讨论一番。&34; 她亲自站起身来,柔软丝滑的绸缎滑过龙椅扶手,一步步走下走去,来到张瑾身后。 张瑾微微回身。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毫无波澜,又密又长的睫毛一落,冷淡地垂目看着女帝。 女帝年轻而稚嫩,身高比他矮许多,仰着头,背脊挺直,像是在鼓起勇气与他谈条件,“监门卫大将军一职,朕心里已有人选,既然司法之权给了张相,这宫禁守备,便让朕自己做主如何?” 张瑾不答,只问:“委任官员,如何流程,陛下可知?” 她回想了一下从书上和太傅那儿学的课业,缓缓斟酌着道:“若是流外官,先须通过吏部考公司考课,考察其是否清谨勤公,勘当明审……符合四善二十七最,便可升迁委任。若为武将,当先由兵部司评品、选授,论断其是否有资质军功……&34; &34;还有呢?&34; “监门卫把守宫门、判入判出,为内府军,偶有内侍省兼领,也从武举、士族子弟中筛选……”姜青姝大致说了一番自己知道的,不知为何,居然有一种在太傅跟前考校课业的错觉。张瑾这股班主任的气场,不去教书可惜了。 她还颇有点紧张。 张瑾拢袖站着,阖眸淡淡听着,随后一颔首,&34;陛下既明白,便按规定行事,臣自然无异议。&34;她心下一松,点头道:&34;好,朕既为国君,自会令流程合乎礼法。&34; 张瑾看了她一眼,突然说:“陛下当真是长大了。” 他突作此语,委实让她惊怔了一下,她一时无法分辨他话中的意思,甚至觉得他还有些无礼冒 犯。 但那双乌黑沉冷的眼睛,并没有任 何足以让她窥探的情绪。他又弯了弯腰,“臣告退。”随后转身离开。 姜青姝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扭头看了一眼一侧的秋月,莫名其妙道:“他方才说什么……说朕长大了?&34; 他自己也没有很老吧?怎么他的语气这么老成,还跟太傅一样呢? 秋月想了想,笑道:“或许是因为……张相入仕早,初次在东宫瞧见陛下时,不过也才十五岁,那时,陛下还是梳着双髻、连走路都会摔跤的小女孩呢。&34; 很少有人知道,现在权倾朝野的张相,被先帝委任的第一份职位,便是司经局的太子洗马。太子洗马掌经籍、出入侍从。 当年,十五岁的少年冰雪聪明、孤傲坚韧,总是格格不入地立在人群中,冷冷地望着眼前这个垂髫烂漫、整日向自己要糖吃、摔倒了要抱抱的皇太女。 姜青姝听秋月这么说,若有所思。 难道在张瑾的眼里,她一直都是不懂事的小女孩? 又过了几日,等案子约莫到尾声之时,姜青姝又出宫了一趟。 因上回薛兆闹事,她与薛兆双方各自加倍警惕,出宫的难度也大了许多。霍凌也还在休假。 姜青姝这次便决定改变策略,扮成赵家人出宫肯定会被重点盘查,她要假扮成内侍省女官,用正规的腰牌混出去。 她继位不满两年,宫城守备每日轮值,认得皇帝的人还是少数,只要提前调查好当日出入宫禁的人员和守备,就会顺利很多。 对于陛下的胆量,秋月是万分佩服的。 女帝年纪轻精力旺盛,在宫里就是坐不住,虽然她每次都说是有事,但秋月偶尔还会听她提及,说宫外有颗海棠树生得又大又漂亮,还说云水楼的饭菜多好吃。 秋月:&34;……&34;真怕她把心玩野了。 所以,到底是谁,在宫外带着陛下吃吃喝喝?要是带坏陛下。让她知道了绝对饶不过那人。 秋月很是头疼,这一日,她又看着小皇帝跑出去了,神色担忧得活像是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咳嗽还没好呢。 陛下今日可别饮酒了。 姜青姝出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和裴朔碰面。 裴朔刚从刑部下值,换了身简单的常服,折扇 一拿,气质便赫然从严肃查案的刑部官员,变成了个举止文雅的风流才子。 连日忙碌多日,他也终于得闲。 这是姜青姝第二次在宫外与他会面,第一回他是一副吃不起饭的寒酸样,今日倒是格外不同。她仔细打量他这身色彩鲜亮的衣衫。 这人相貌清俊、气质洒脱,穿成这样,居然还怪好看的,好像当初杏园那个令公主侧目、被诸多女眷偷偷围观的裴郎又回来了。 果然,人打工时难免邋遢随意,这正经一收拾,就是俊朗好看。 &34;裴卿买新衣裳了?&34; 裴朔摇着折扇,笑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俸禄还没发,多亏陛下赏赐,发了点儿奖金。”他这是把她的赏银穿身上了。 姜青姝也笑,&34;裴卿日后多多立功,莫说赏个衣裳钱,便是送你个京城地段好的宅子又何尝不可?&34; &34;这可是您说的,京城的宅子………那得多贵啊。&34;“金口玉言。” 她转身,裴朔在她身边带路,君臣之间,此刻倒也有默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陛下这几日都不来找臣,臣还以为您看到臣的密信生气了呢。” 还真让他猜对了。她真的生气了,当然,她是不会承认的。 她若无其事:“朕是这么不大度的人吗?” “陛下是明君,自然大度,是臣小肚鸡肠了。”裴朔轻笑着,笑盈盈地看着她:“陛下现在不是来了吗?臣在宫外等得望穿秋水,差点以为自己失宠了。&34; “裴卿如此逾距越权,失宠也活该。” “陛下若是失去臣,那可就是陛下的损失了。”“大言不惭。” &34;臣是认真的,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这世上约莫找不出比臣还要忠心的臣子了。&34; ——忠心到他可以为了她做一切事。 裴朔是认真的,原本他混日子过了一世,到头来,庸庸碌碌,毫无所成,既未青史留名,也没为天下百姓做什么事,最后好不容易趁乱带着女帝逃跑,也没能阻止她殉国。 这辈子从刑部开始做起,每日查查案,还挺充实。 就是……说来好笑。 他第 一回找小皇帝帮忙时,她回信时语气尚还平静,第二回便直接写“裴卿再找朕帮忙,罚请饭十顿”,看得他都眉梢一挑,忍俊不禁。 真是为难她了。 裴朔还记得前世,小皇帝是连上朝都不敢太大声说话的,让她鼓起勇气去刑部对上谢安韫,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也侧面证明,这一世的女帝不一样了。她会不会也是重生的? 想到此,裴朔偏头看了她一眼,她安静地行走在街上,风掠纱帘,若隐若现的容颜清丽出尘,可以预见数年之后,她还会出落得更美。 那暴君得了美貌的废帝之后,虽说待她并不温柔,眼里却再也看不上别人。 一想到从前,裴朔神色骤暗。 就在此刻,他忽然听到姜青姝咳了咳,猛地回神,皱眉问:“陛下最近着凉了?” 姜青姝说:“朕无碍。”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拐弯入了永宁坊,人潮稀少,街巷凄清寥落。 裴朔压低嗓音,“陛下当以龙体为重,日常起居,所用器具,皆要慎之又慎,身边的人也要细细筛查。&34; 他和君后的说辞一样。 姜青姝应了声,来到一间屋外,裴朔望着她冷静的侧颜,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推开了门。荆玮,原为姚蒙之子,名启,字子孝。 姚启这些日子,一直在忙于为恩人一家操办后事,他心知杀父仇人正是郜威等人,如今除了保全自身性命,并不能手刃仇人。 同时,裴朔将他带去祭拜了姚蒙,姚蒙当年死于刑部牢狱,便是姚启隔壁的那间牢房,死后收殓从简,只在京郊后山外有个无名小墓,此事也只有极少人知晓。 裴朔还问他,想不想以后报仇。 如果想,那就投靠女帝。 先帝固然手段冷酷狠绝,但这并不能代表如今的陛下,如果他不想,也可以远离京城和是非,只是他从此以后都只会是一个普通人,无法继续从军,也不会再有报仇的机会。 二选一。 姚启选了投靠女帝。 姜青姝来见他,并不是来感化他,也不是因为他父亲之事来对他做什么安抚,毕竟皇帝用人,个个都这么费劲,那她真是忙不过来了。 她仅仅只是要看一眼 属性面板,来确认此人到底能不能用。 万一委任错了,那就适得其反了。 &34;罪人拜见陛下!&34; 姚启恭候多时,待到女子身影出现的刹那,便跪地行大礼。姜青姝眼前浮现属性—— 【姓名:姚启,身份:前吴州都督姚蒙之子】 【年龄:30】 【武力:77】 【政略:51】 【军事:80】 【野心:46】 【声望:-10】 【影响力:21】 【忠诚:71】 【爱情:0】 【特质:复仇】 她垂首盯他片刻,说:“起来吧。” 属性还不错。 果然父亲是镇守边境的大都督,此人受到父亲影响,属性也不会太差,再培养培养,还可以更好 姚启恭敬地起身,不敢抬首,姜青姝又缓缓道:“你的事,朕听裴卿都说过了,你若想为朕效力,复仇之事只能徐徐图之,平时你当万事以朕、生民、国家为先。&34; “是。” &34;好,接下来你先准备兵部考核,随后再定下职位,至于最终你是将军,参军,还是区区一个卫士,皆看你的表现。&34; 姚启再次一拜:&34;罪人谢陛下恩典。&34;此人礼仪行得极为规矩。 姜青姝并没有直接说她需要监门卫大将军的人选,这一职位太过机要,如果现在就告诉了姚启,难免让他懈怠。 还不如先降低期待,让他以为自己只会是区区一个小兵。 裴朔站在一侧,安静旁观全程,见女帝毫不心急,也没有为了拉拢人心而刻意表现得无比信任,心下颇为认可。 现在还不能操之过急。 姜青姝只露个面,便转身出去,开门时巷子里起了大风,风沙迷眼,裴朔眼疾手快地挡在她跟前,无奈地叹息道:“陛下下次出来时,多添点衣吧。” 姜青姝:&34;……今日明明很热。&34; &34;捂着也比着凉的好。”裴朔让开身子,又回去 找姚启借了一把伞,“晚间或许有雨,陛下收好 姜青姝无论在何处,身边的人皆小心翼翼、操心不已,好似她是易碎的花瓶,连走路都会磕着碰着。 起初,她会再三强调自己没事,让他们不要操心,后来发现他们下次还是照旧这么紧张,她索性就放弃挣扎。 还不如顺着他们。 “那便多谢景才。” 她骤然唤裴朔的字,裴朔握着伞的手一顿,随后很自然地垂睫,双手郑重地将伞递给天子。 “陛下保重。” 如裴朔所言,不到半个时辰,京城便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草木被洗刷得聪翠茂盛,湿润的空气泛着淡淡花香,粉白花瓣被雨滴打落,大片大片地砸在她的雨伞上,又从伞沿滑落。 她又路过了那棵海棠树。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少年站在海棠树下躲雨,他束着高马尾,一身利落劲装,脑袋顶上落满了花瓣,背对着她似乎在捣鼓什么。 嗯? 姜青姝唤了一声,“阿奚?” 少年闻声回头。 映入眼帘的是个兔子面具。 姜青姝一愣。 少年戴着兔子面具,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漂亮眼睛,促狭地朝她笑了笑,然后像小狗抖毛一样甩掉满头的花瓣,一下子钻进了她的伞下。 “我就说吧,等案子结束,我们会再见面的。” ------------ 45 春日游1 张瑜虽不是案子核心,但也算半个通缉犯。 这少年这次不蒙面了,改成戴兔子面具,平添几分滑稽可爱,凑到伞下躲雨时,姜青姝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浓烈花草香。 由于味道太浓,姜青姝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阿嚏!” 张瑜愣了一下,随后疑惑道:“你着凉了吗?那更要小心了,我来帮你打伞吧。”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抢过伞柄,一边主动帮她撑着伞,一边为她挡了挡身后的寒风。 伞面朝她那边倾斜,倒是颇为照顾姑娘家。 姜青姝一阵无语,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嘀咕道:&34;才不是着凉,是你身上的花香太刺鼻了。&34;说完,她又没忍住,再次打了个喷嚏。 “阿嚏!” 少年无辜地眨眨眼睛,还真的低头认真地闻了闻自己,&34;好像真的有。”他咧嘴笑了起来,“哈哈哈,那可能是因为我钻花草丛时不小心沾染上的吧,没事,一会儿就散了。&34; 没事钻草丛? ……他是小狗吗? 她偏头瞧了一眼这活力四射的少年,他大半个身子都淋湿了,发梢也滴着水,衬得那双乌黑剔透的眼珠子也湿漉漉的。 却很利落地甩了甩身上的水珠,一副“年轻人怕什么淋雨”的随意态度。 真不愧是强壮属性。 姜青姝揉揉发痒的鼻尖,好奇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张瑜:“当然是等七娘啊。” 她挑眉,&34;你知道我今日会路过这里?&34; &34;不知道。”他姿态懒洋洋,却又很是胸有成竹地说:“反正京城就这么大,你又跑不了,我每天都出来溜达,总能看见你的。&34; 这小子倒是心大。 姜青姝想起他前段时日大闹大理寺,成了半个通缉犯,还敢这样招摇过市,可真是嚣张得很。朕的皇都怎么能有这种法外狂徒? 而且大街上戴着个兔子面具,比蒙面看起来还奇怪吧?这路过的人看着他的目光都很是古怪,他自己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姜青姝突然伸手戳了戳他脸上的兔子面具,戳得面具歪了一点儿,差点露出那张脸来,他偏头躲开 ,笑着说:“别闹,小心被别人看见。” 姜青姝偏要戳。 戳着戳着,少年的耳根红了一丝,他实在是忍不住了,悄悄取下面具,露出半张漂亮俊秀的脸,无奈道:“你要是也喜欢面具,我再去给你买一个。” 姜青姝:“嗯?” 他的逻辑怎么是这样的?姜青姝还没说什么,就被他抓着手握住扇柄,呆呆地看着他一溜烟地蹿没了影。 片刻后,他又从天而降,手里又拿着好几个漂亮的面具。 &34;喏,喜欢吗?&34; 姜青姝好奇地看了一眼,试着挑选了个可爱的小狼面具,很是迟疑地罩在自己的脸上,她是小狼,他是小兔子,两个人奇怪的人站在大街上,更加引人注目了。 她戴了没一会儿,就因为行人的目光,耳根红红地摘了下来。太奇怪了。好幼稚,她幼儿园的时候才这么玩。 张瑜却还没看够,十分兴奋地说:“别摘啊,你怕别人看的话,我们就去没人的地方。”说着他说了句“冒犯”,一手揽过她的腰,带着她一跃而起。 耳边风声呼呼一响。 帷帽险些被吹掉,冰冷的雨滴拍打在脸上,冷风灌进衣袖里,眼前层层屋脊急遽变幻,眼花缭乱。 太快了。 她下意识攥紧张瑜的袖子。 最后,他带着她直接跳进了云水楼的五楼厢房。 看了一眼身边少女镇定的神色,他还颇为欣赏地说:“你看起来胆量不错,方才都没有尖叫,我 带别人第一次用轻功的时候,那些人都吓得哇哇大叫。&34; 姜青姝:&34;……&34;不是不怕,是被吓麻了。 她的手紧紧攥着裙摆,浑身僵硬,作为帝王养成的习惯,让她即使怕也忍着,不会太失态。 少女的脸色平白有些难看,瞪了张瑜一眼。忍不住说:&34;……你平时对别的女子也这样吗?&34; 那你真的注孤生。 张瑜却摇头,“女人的话,我只带你飞过。&34;他还特意摆出一副得意邀功的样子,好像在说&34;怎么样,我对你好吧!&34; r / 姜青姝很想建议他没事带他的兄长飞一飞。看张瑾不把他揍扁。 果然这人上蹿下跳惯了,自己不觉得什么,居然还以为姑娘家也会喜欢这种刺激的玩法。姜青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揭开帷帽,放在一边,那双上挑的眼睛不高兴地瞅着他。 张瑜却很喜欢看她这副气呼呼的样子,不过嘛,小娘子毕竟是被他惹生气了,他想了想,推门走出厢房,不知道又去干什么。 很快,他一手拎着热水壶、一手拎着方巾回来,把方巾递给她:“擦擦水,别着凉。”她犹豫一下,拿过方巾。&34;好吧。&34;她勉为其难。 民间客栈的方巾自是材质粗糙,比不上御前价值连城的锦缎,她撩开乌发,轻轻擦着颈边的雨水,雪亮的肌肤微微泛光。 擦完雨水,他又殷勤地递上来一杯热茶。她接过,瞥他一眼,垂睫喝了一小口。 她坐姿端正优雅,动作从容不迫,连喝水都是小口慢饮,连一丝声音都没有,还用袖子半掩着面容。 张瑜挑了挑眉,在她对面的桌边坐下,支着脸颊笑吟吟地瞅着她。 他看得津津有味,活像是观察着一只正在打理羽毛的漂亮雀鸟,心里还在疑惑地想:原来京城里世家大族的小娘子,都是这副仪态吗? 动作虽慢,却很养眼。 就像……一只娇贵的猫。 等她喝水暖了暖身子,张瑜又递过帕子给她擦干嘴角的水渍,但她这一回不接了,而是从袖口兀自掏出一方小丝帕来,一边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瞅着他,一边自己擦。 不知为何,张瑜觉得她也在打量他。 片刻后,她出声问:&34;这几日,阿奚可有回家?你家中人知道大理寺的事吗?&34; 张瑜:“知道。” “可有责怪你?” 张瑜歪头,笑,&34;七娘是在担心我吗?放心吧,虽然人人都说我阿兄很凶很不好惹,但是他对我是很好的,才不会计较那么点儿事。&34; 姜青姝刚在心里感慨,原来张瑾在朝堂上不假辞色,却对他弟弟这么宽容啊,就听到他紧接着说:“无非罚我扎马步十七个时辰而已。” 姜青姝: ??? 十七个时辰?扎马步? 这叫对你好??? 其实张瑾对他这位弟弟,的的确确极为宽容,张瑜之所以被罚了十七个时辰的扎马步,并不是完全是因为他大闹大理寺。 主要是他太皮。 时间回溯几日。 张府。 张瑾一连多日,面色阴沉地回到府中,随行侍从说,近日郎主如此,连带着中书、尚书二省都气压低迷,蔓延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压抑恐怖的氛围。 底下官员都战战兢兢,唯恐触了霉头。 而张瑜那小子,迟迟没出现,管家知道那小子又故意躲着了,好几次他大半夜看见屋顶上有黑影飞过,都吓了一跳。 张府守备森严,暗中有高手埋伏,不会是刺客。 只有可能是小郎君。 管家向郎主提及,谁知在案前忙碌的男人头也不抬,嗓音平静道:“随他去。” 管家说:&34;小郎君定是想见郎主,又不敢直接来,才悄悄在暗处观察。&34; “我知道。”张瑾执笔的手不停,冷淡道:“他这几日,一直在偷偷掀我瓦片。” 管家:&34;……&34; 还真是那小子干得出来的事。 暗中观察是吧。 也亏得郎主沉得下心,也不声张。“要逮吗?”管家忍不住问。 “不必。” 张瑾一顿,冷淡道:“把他掀瓦片的次数记下来。” 随后,管家暗中派人埋伏在府中几次,只想去找神出鬼没的小郎君。 跟逮贼似的。 那少年每偷偷掀一次瓦片,管家就在小本本上记一次,没日没夜地蹲守几日后,管家也是觉得稀罕得很,这小子怎么一天到晚精力这么旺盛?大半夜还不睡觉? 白天又往外跑。 整个人活像是放养在外的小野狗,一撒欢便没了影儿,也不知道对京城这么不熟悉,整日能在外溜达个什么。 回自己家还鬼鬼崇祟。 每次都是翻墙进来,整个宅子的院墙都被他翻了一遍,就硬是没见他走过大门,明明特别想见他兄长,却又怂得 蹲在屋顶。 江湖人士都喜欢这么鬼鬼祟崇的么?! 大概记录到了第十七次掀瓦片时,这小子自己也累了。 他悄悄拦住管家,挠着头问:“周管家,我阿兄到底生气了没有啊?我这几天悄悄观察,他好像都不笑。&34; 管家:&34;……郎主本来就不爱笑,他只是看见你才会笑一笑。&34; 张瑜:“啊?是吗?” 管家苦口婆心地说:“小祖宗,你可是误会郎主了,你可是郎主的亲弟弟,就算你做了杀人放火的勾当,他也不舍得生你的气。你想想,打从你回京,郎主有责怪你一句吗?&34; 张瑜摸着下巴,将信将疑,&34;真的?&34; “真的!”管家竭力哄骗这小子,&34;郎主可疼你了,这几日都在担心你,昨日还跟我说,若是看见你,一定要转告你不用害怕,最好晚上和他一起用晚饭,你这么躲着郎主,多让他伤心啊!&34; 张瑜一想,好像也有道理。 管家见他神色松动,连忙鼓动:“你快去书房见见郎主吧,郎主看见你肯定高兴,定然不会怪罪你的。&34; 张瑜犹豫片刻,在管家的哄骗下进去了,没十句话的功夫,他就哭丧着一张脸出来。 管家一瞧,登时乐了。 一看他就是被罚了。 叫他皮。 少年瞪了管家一眼,表情很是受伤,仿佛在说“我这么信任你,你怎么可以骗我,我阿兄明明很凶”,闷声不吭地开始扎马步。 管家笑吟吟地看了一会儿乐子,转身进了书房侍奉,便见男人负手立在窗前,淡淡道:“日后添一条家规,他每掀一次瓦片、每翻一次墙,就扎一个时辰马步。&34; 管家恭敬道:“是。” 十七个时辰的马步,就算可以中场休息,一般人也受不了。 但张瑜根骨绝佳,说是武学奇才也不为过,十七个时辰的责罚勉勉强强把他累瘫,他却只歇息了半日,又跑出去没影儿了。 甚至为了不被府上下人发现,他还钻了花丛。 所以,他今日才一身花香凑到喜欢的小娘子跟前,惹得她打了好几个喷嚏。而张府内,管家咂摸着, 总觉得不对劲。 他夜里为张相送刚沏好的浓茶,低声道:“这府外,恐怕是有什么人令小郎君惦记了,会不会就是鼓动小郎君击鼓闹事的人?&34; 蟾光寂静清冷,透过窗棂,徐徐落在案前,泛出一丝珊珊月影。 张瑾孤寂的轮廓被冷光浸透,犹如一尊玉砌的雕塑。 他回身,露出那双布满杀意的眼睛。 “查。” &34;若是如此,便直接杀。&34; 张府暗中培植的眼线遍布全京城,张瑜即便能飞天遁地,也依然会留下痕迹。 怕的不是张瑜交新朋友。 只是担心那少年心思纯净、从不干涉朝局,会因为兄长的身份,被卷入到这纷争的朝堂斗争来,从此再也无法置身事外。 张瑾必须保护好他。 任何胆敢将他拉入局中之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与此同时,京城某坊内,申超家。 因女帝临别时暗中吩咐,裴朔事后没有回刑部,而是去拜访了这位因查案结识的友人,申超。 申超一直做他免费的刷脸工具人,乍然看见他造访,颇为受宠若惊地笑道:“裴大人怎么有空光顾寒舍了?哟,买新衣服了啊,真俊啊。&34; 裴朔直接说:“帮我一个忙。” 申超:&34;……&34; 果然,他高估他了。 这个人是无事不登门啊。 裴朔低声说:“我有个朋友,今日出来得匆忙,我担心会有危险。你帮我护送一程。”申超挑眉,抱臂靠着墙,“朋友?你还有别的朋友?” 裴朔平时尽管故作散漫,一遇正事却很认真:“别废话,事后我请你吃饭,你即刻动身。” 申超更为惊讶了,毕竟裴朔平时可是一毛不拔的,近日得了赏钱是一回事,能舍得花出来请客就又是一回事了。 他越发好奇那个能让裴朔请客的“朋友”是什么人了,能和裴朔做朋友,或许也是什么值得结交的能人异士,便一口答应:“没问题。” 随后他便立即去了。 申超没见过姜青姝,但按照描述和他平日积累的三教九流的关系,在京城找个 人简单得很。 彼时,姜青姝刚与张瑜分别。 上回来云水楼,她回去就醉了,还让君后担心,这一回她是怎么都不喝了,与张瑜独处片刻,就起身告别了。 &34;雨停了,我该回家了,阿奚也早点回家吧。&34; 她起身拿帷帽,给自己戴上,身后的薄纱和系带纠缠成了一团,张瑜伸手帮她整理。 少年的嗓音蔫蔫的:“天还没黑。” 她偏头瞧他一眼:“我是独自出来的,回去晚了,家人会担心的。” 张瑜:“也对。”他绕到她面前来,微微俯身,认真地望着她,“那七娘下次什么时候出来?我们约个时间好不好?&34; 姜青姝已经没有出宫的必要了,望着灯影下少年晶莹水润的眼睛,一时犹疑。张瑜认真地说:“我想带你回家,想带你见我阿兄,他肯定也会喜欢你的。” 那可不见得。 张瑾会气死还差不多。 姜青姝和他只见了三面,第一面是偶然,第二面是她故意为之,第三面是他在等她,就算不查看属性,她也已经看出来,张瑜是喜欢她的。 张瑾啊张瑾,你在朝堂上只手遮天又如何?你视若珍宝的弟弟,却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喜欢上了朕。 她偏头,拿起桌上的小狼面具,朝他笑了一下,“你喜欢参加宴会吗?” &34;什么?&34; 她将小狼面具虚虚罩在自己脸上,笑着朝他一歪脑袋,“再过几日,是长宁公主的诞辰,京中贵女都会赴宴的,我也会去。&34; &34;你要是这么想见我,我就勉为其难,给你这唯一的机会。&34;张瑜眼睛微亮。 &34;好。&34; 随后,她就转身下了楼。 云水楼外,申超隐隐觉得四周气氛不对,怀疑有埋伏,心生警惕,暗中摸到了自己的袖刀,却看到那个戴着帷帽的少女。 是她。 裴朔的“朋友”。 申超意味深长地笑了。 怪不得他很早就听说过,当初裴朔被长宁公主殿下看上,对方屡次对他示好,为他一人铺张设宴,甚至在知道他住不起客栈时,邀 请他去公主府小住,他都拒绝了。 会不会是因为有这个年轻美貌的小娘子呢?申超走上前去,拱手道:“在下申超,受朋友之托,来护送娘子一程。” 姜青姝偏头看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原来他就是君后暗中安排的帮助裴朔查案之人,属性还不错。 她颔首道:“有劳申将军。” 申超惊讶极了,他今日穿的是常服,也不知这小娘子是怎么看出他的身份的。他没有多问,只向她拱了拱手,“请。”姜青姝转身离去。 而就在她身后。那些暗中蛰伏的眼线,在看到张小郎君接触的女子与金吾卫申超认识之后,汇报了周管家。 “果然不是寻常女子,大理寺的事定与她有关。”周管家沉声吩咐道:“我去禀报郎主,你们盯紧了,她下次再靠近小郎君,若无法活捉,就直接杀了。&34; ------------ 46 春日游2 姜青姝能从实时里看到,张瑾派人暗中跟踪张瑜,甚至注意到了自己。 速度真快。 肯定是怀疑了吧。 如果她是张瑾,也会怀疑张瑜是不是被谁给利用了,才跑去掺和大理寺的案件,并会立刻解决那个搅局之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毕竟,身居高位,任何变数都可能致命。 何况是他的亲弟弟。 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别看张瑾此人作风和谢安韫不同,好像除却重要的军政大事,他总是神隐幕后,让人觉得他好像只是在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毫不参与党争。 有这种错觉,无非一个重要的原因——他已经足够一手遮天了。 权势之上已然登峰造极,两万五的影响力摆在那,只要没有篡位之心,他还需要做什么呢?但一旦惹怒他,此人也一定会比谢安韫下手更狠。所以姜青姝绝不敢对他掉以轻心。 她原本打算直接用女官腰牌回宫,看到那一条实时之后,便故意借口要买胭脂水粉,带着申超在京中溜弯子,申超虽觉得奇怪,但也没有出声过问。 等到她在实时看到那群人撤了,才与申超分开。姜青姝迅速回了宫。 女帝孤身出入,胆量着实惊人,秋月担惊受怕了一日,侍奉陛下更衣时,摸到她泛着潮气的裙摆,叹道:“陛下今日是淋雨了吗?” 姜青姝心虚道:&34;……不小心淋了一点点。&34; 毕竟这还是位天子,秋月就算很想说她,也还是忍住了,她吩咐侍从去准备热水来,服侍女帝脱下那身衣衫,还从摸到了一个物件,疑惑地拿出来看了看。 是一个小狼面具。 姜青姝:&34;……小心收起来吧,别让旁人看见了。&34; 秋月很想问什么,但没有问,她越发怀疑外头真有人在带坏陛下,或是陛下近日又遇到了什么人。 她小心地把面具收回匣子里,一回头,看到女帝又在咳嗽,不由得皱眉唤道:“陛下!” 姜青姝:&34;…… 不要这么严肃好不好,朕一个皇帝都不敢在你们跟前咳了。 姜青姝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秋月拿这小皇帝没办法,索性拿衣裳将她 一裹,半抱着这单薄少女,低声叹息道:“臣真是太担心了。” 姜青姝起初不以为然,但今日开始,她也觉得自己咳嗽得有些频繁了,嗓子总是痒痒的,还有些痛。 她不敢太声张。 她垂睫沉吟片刻,仰头望着秋月,“今日朕不去凤宁宫了,明日也不去,君后若问及,你就说朕政务繁忙。”随后她接过热茶润润嗓子,又道:“再去传太医来,不要传太医令秦施,不要声张,千万不要让君后知道。&34; 秋月望着少女晶莹的眼睛,心情稍稍平复了些,轻轻道了声“好”。好在,陛下有时任性,但终归是谨慎冷静的。 女帝身体不适,的确得避着君后,虽说君后主动提醒过秋月小心女帝日常起居,但秋月只盘查过紫宸殿,没有盘查过凤宁宫那边。 万一是君后做的呢?君后腹中的孩子还在一日日长大,如果这个时候女帝出事了 ……后果不敢想。 秦太医虽然医术最高明,但既然他负责为君后保胎,说明此人和君后关系密切,陛下这方面考虑得非常周全。 也很清醒。 没有被情爱蒙蔽双眼。 秋月后退一步,屈膝一礼,“陛下圣明。” 说完,她转身出了殿,决定亲自去太医署走一趟,临走时吩咐向昌关好殿中门窗,不要让陛下吹到风。 姜青姝披着暖裘靠在榻上,静静闭目养神。 须臾。 太医来了。 秋月很会识人,一挑便挑了个年轻却忠诚高的女医来,只说是为女帝请平安脉,那女医垂首站在一群太医署男医官后面,居然是第一个自告奋勇的,让秋月多看了她几眼。 &34;你是新来的?&34; “下官戚容,原是医科医师,刚过月试,升为医正。”从九品下的小小医正。 太医署这种地方,资历与医术尤为重要,看她好似才二十出头,能从医师升为医官,倒也有几分出色。 秋月偏头看了她一眼,说:“随我过来。” “是。 入了紫宸殿,戚容隔着纱帘,远远地金砖铺就的地砖上,姜青姝睁开双眸,扫了一下她的数值,才命她靠近。 戚容垂首,以一层丝帕相隔,将指尖搭在女帝腕脉上。 “陛下。” 戚容恭声道:“陛下脉象平和,迟而有力,此乃沉脉,象征寒邪为患、阳气虚弱。平日受凉或是邪风入体,皆可能导致咳嗽头昏乏力。&34; 听起来还是很感冒没什么区别。 戚容又低声道:“陛下平日勿要操劳过度,臣为陛下开一些调理的方子,陛下每日饮用……”姜青姝半阖双目,神色平静,&34;不必。&34; 戚容一怔,第一次听到拒绝得这么果断的,加上眼前的女帝太年轻,她从医多年,第一反应竟是女帝不喜欢喝药怕苦。 姜青姝却不想多废话,挥手道:&34;退下罢。&34; “是。”戚容只好退下。 姜青姝继续闭目小憩,至始至终都没有睁眼,秀丽的小脸隐在暗光下,神色莫测。 秋月站在原地,回身看了看陛下,还是不够安心,又出殿叫住了戚容,让她重新里里外外检查陛下用过的东西。 秋月做这一番动作,底下人也看出了几分端倪。 向昌埋头做事,从不多问,觉察到陛下可能身体不适,便让底下的陪侍官员不用入殿侍奉,送入紫宸殿的羹食也在殿外拦截了,亲自送进去。 见向大人如此,旁人也越发谨慎。 而邓漪那边,伤已经结痂,可以正常下地行走,只是太重太累的活干不了。 女帝只是杖责了她,并没有将她革职,按理说,她应该正常上值轮班,但谁也不敢揣摩天子到底是什么态度,上头的内常侍没有收到秋少监明面上的表态,也不敢贸然放邓漪进殿侍奉,唯恐陛下看到她会不悦。 邓漪虽还坐在那个位置上,却已经大不如前,竟已经被冷落得无事可做。童义时不时悄悄给邓漪送饭。 “邓大人,你不必心急。”童义安慰道:“这俗话说的好,伴君如伴虎,我们这些内官本就低人一等,比不上前朝参政的大人们,最多也是照顾陛下、讨天子欢喜罢了。陛下年轻气盛,有时候脾气来了打打我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34; 邓漪安静地坐着,垂睫不语。 童义的话看似是安慰,其实也透着一些自怨自艾的意思,在反复提醒她只是身份卑贱的奴婢,是天 子发怒之时就能随意打死的玩意。 邓漪闭了闭眼,&34;你说的对,除了忍,还能如何。&34; 童义说:“你也不必太悲观,想当年我侍奉先帝的时候,比当今的陛下还要时刻小心,还不是熬过来了。”说着他叹了口气,突然压低声音,悄悄道:“说来,去年……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内侍省大换血,七品以上都有自愿辞官出宫的机会,我本来也该走了,可惜家人急需银子,我还是选了留下来。&34; 邓漪睁开眼睛,像是头一回听说这种说法。 她若有所思,童义又说:“邓大人若想早些上值,再等一等罢,我平时与内常侍汪大人还算有些交情,或许能帮你一二。&34; 又过了好几日,这段时间清净无事,姜青姝只过问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大理寺案子的收尾情况。 门下省最后过完了审批,由中书省转交内侍省,上呈到御前。 姜青姝看了一下,大致和她猜想的没有错,谢党这次吃了大亏,大多数人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暂时夹着尾巴做人。 她便趁此机会,下令金吾卫加紧京城夜间巡查,加派巡查班次,凡有作奸犯科者,一律严惩,狠狠地杀一杀这京城的治安。 伏岳背锅,大理寺少卿郭宵填补了大理寺卿的空缺——这个郭宵背景特别,他父亲只是国子监内清闲文官,但母亲,却是秦晋大长公主。 姜青姝亲自召见他,以表兄妹之名,在麟德殿太清阁邀请他共同用膳赏花,并关切他母亲近况,郭宵——诚惶诚恐地回应,不知道女帝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是怎么回事。 但姜青姝仅仅是做个样子。 既然郭宵没有明显站队,那她就让别人以为他这次和她“私下说了什么”,让其他想拉拢郭宵的人也有个顾忌。 同时,也是在提醒郭宵,不要步伏岳的后尘。 郭宵临走时,姜青姝特意吩咐:“秋月,去备帛五十匹,赏给郭卿,顺便把近日新得的人参等各拿一些,姑姑年纪大了,正好需要一些。&34; 郭宵越发头大,连忙叩首拜谢,&34;谢陛下恩赐,臣一定歇尽全力做事。&34; 随后第二件事,是姚启兵部考核之事。 属性摆在这儿,姚启只需好好 准备,各方面资质考核都能轻松合格,姜青姝很快就收到了他的“成绩单”,大致浏览,认为此人可行。 原本的监门卫大将军樊聪,也并不是什么能力德行出众之人,不过是被世家提拔上来的,就算姚启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才,也比樊聪强上一万倍。 姜青姝便决定直接授官了,中书舍人已开始拟旨,就等走完三省流程,直接执行了。 第三件事,就是水患。 张瑾亲自处理,非常可靠,但梅雨季节水灾频繁,古代也没有合理的排水系统,庄稼总是被冲毁,安抚灾民镇压暴动劳民又伤财,甚至祸及周边许多区域,一时竟难以平复。 凡遇大灾,除却救济事宜,亦有上天震怒之说法,钦天监和诸臣直言上书,帝王理应虚怀纳谏,姜青姝念及自己民心和声望都不高,决意效仿前几任帝王的做法,易服、避殿、减膳、撤乐。 并下令阖宫上下节省开支,行节俭之风。意为与民同苦。 朝会之时,女帝亲自提出,倒是让几位老臣同时惊讶了一番,为这个小皇帝的决心和毅力刮目相看。 毕竟女帝才十八岁。 太年轻了。 就算是帝王,也难免娇生惯养、贪图享乐,锦衣玉食惯了,真是一点苦都吃不得,之前也不是没有先例,并非每个皇帝都受得了的。 但姜青姝态度很严肃。 她平静地说着,看向一侧的太傅谢临:“太傅以为如何?”太傅说:“陛下心怀万民,水患定能早日平息。”姜青姝又问:“张卿以为呢?” 张瑾淡声道:“陛下圣明,臣会安排司农寺、太府寺等筹备相关事宜。”姜青姝颔首,&34;既然二位爱卿皆赞成,那便即刻施行。&34;众臣下拜,口呼万岁。 散朝之后,众臣陆续离殿,张瑾正要拂袖离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断断续续、虚弱低哑的咳声,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谢安韫几乎和他同时停住。 只有谢安韫回头看了,他回头时女帝正好被侍从扶起身,他的目光越过重重碍事的侍从身影,一瞥而过少女苍白的侧颜。 她病了。连上朝都在强撑。 呵,原来她可以倔到这个地步,带病上朝,多么令人感动的明君啊,明明以前是会哭会闹的,如今却一日比一日变得让 他感到陌生了,陌生到他也被那股陌生的情绪折磨了许久,竟然又生出一分怜惜。 绝色美人的皮囊,总是让人恨不起来,就算她骗他了、害他了、拿刀子捅他了,他看见她的那一眼,居然还是可笑的“真想把她抱在怀里怜惜一番”。 ……怜惜? 可他根本就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他也不希望是。谢安韫盯着女帝的目光阴暗黏腻,犹如化不开的浓墨,恨不得将她层层裹在其中。但种种念头也仅此一刹,他便垂睫自嘲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而张瑾抬起漆黑的眸子,看着谢安韫离去,目光无声掠向一侧,薛兆觉察张相目光,垂首过来:&34;大人有何吩咐?&34; “照看好陛下。”张瑾说:“自今日开始,凡宫婢侍从、内官朝臣,只要陛下见过,皆——留意汇报。&34; 薛兆闻言就是一惊,心道不是吧,他怎么又疏忽了,下意识抬首望向陛下的方向。 张瑾见了,眸色讥诮,冷冷道:“你的日子倒是越发好过了。” 总是这么心大。 让他看着小皇帝,却比谁都迟钝,改天人跑了都不知道吧。薛兆心底叫苦不迭,连忙俯首,只再三保证道:“下官一定守好陛下,大人尽管放心!” 女帝的民心与声望遇到大灾会下降,经过她的一系列举措,已经开始缓慢回升。 只是皇帝以身作则,斋戒沐浴,减少用度,并于宗庙为民祈福,可苦了近日身体不适的小皇帝。姜青姝咳嗽得越发厉害了。 秋月次次入殿侍奉,都看见她披着厚厚的褥子,静坐着看书,时不时闭目休憩,仿佛疲倦至极。 她想起,近来君后多次过问陛下近况,都被她搪塞回去了,再这样只怕是要瞒不住了。 距离女帝上次出宫,已近半月。情况却一点也不见好转。 姜青姝静静坐着,忽然掀起眼睫,朝左侧屏风处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在添香炉的邓漪,冷不丁开口问道:“伤如何了?” 邓漪怔了一下,惊觉陛下这是在问自己,连忙转身叩首,“回陛下,臣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如今能服侍陛下了。&34; br / 她静了片刻,温和开口:“起来吧,不必紧张。” 邓漪应了一声,垂着头拘谨起身,继续转身拿起银叶香箸等物件,摆弄香炉。 邓漪是这几日才终于熬到侍奉的机会。这还多亏童义帮她上下打点,讨好了内常侍汪喆,对方这才肯给她安排近身侍奉陛下的机会。 此时正是午后。用完膳的女帝昏昏欲睡,很快便卧在软榻上午休。 往常,女帝只午休半个时辰。 按照女帝午睡前的吩咐,未时,翰林学士沈雎应诏而来,只是女帝迟迟睡醒,沈雎就在殿外硬生生站了很久,看到邓漪出来,便问:“邓大人,陛下还在午睡么?” 邓漪点头。 沈雎微微皱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再到申时,太府寺卿也来了,女帝终于起身接见,沈雎这才得以入殿。 太府寺掌造官尺、征收金帛府帛、营造器物,近日陛下禁奢靡与玩乐,太府寺的许多事务被张相勒令暂停,如今入宫只是为了向天子汇报一些最基本的日常用度之事。 太府寺卿低声汇报,姜青姝就支着额角,慢慢地听。 宫室内光线昏暗,沈雎悄悄抬眼,看到少女冰冷又苍白的侧颜。沈睢在心里唤:&34;系统,女帝这是什么情况?和原剧情对不上啊,你确定没有异常bug?&34; 【目前没有监测到异常。】 “女帝生病了?” 【提醒宿主,因本世界存在重生等不稳定因素,剧情可能会因为微小改变而产生蝴蝶效应,目前检测到女帝的状态是正常的。】 也就是说,是剧情变了。 沈雎开始细细琢磨起来。 他知道裴朔重生之后,就竭力鼓动谢安韫去铲除他,可惜,他还没有完全得到谢安韫的信任,以致于裴朔没死成,谢党吃了亏。 难道这件事对剧情产生了重大影响? 原剧情里,这个时间点,女帝的身体还是健康的,至少在两年之后,她的身体才会因为慢性毒药而突然不行了,随后一病不起,再也不见朝臣。 她病了几年后,谢安韫才发动宫变。 至少还有好几年啊。 沈雎琢磨着,想不通是哪里出现 问题了,他仔细观察着上首安静得如画一般的天子,又忍不住感 慨:这游戏的建模是真美啊。 这女帝,要是放在他穿越前的游戏宣传页上,至少会个吸引男玩家的人气npc。 要是姜青姝知道,这个和她一样作为穿越人士的沈睢,在心里是夸她是游戏建模脸,只怕是要笑了。 她这几日闭目养神,不是吃就是睡,任凭身子恶化,也是在暗中观察四周。实时说明了一切。 其实早在十日前,本在请假养伤的霍凌,有一日突然带伤进宫轮值,只是为了向她传递一张裴朔亲手写的密信。 ——“还望陛下保重龙体,臣以为陛下并非只是感染风寒,可能是身边之人下毒暗害,陛下徐徐图之,切莫打草惊蛇。&34; 裴朔直言不讳。 与女帝分别之后,他便一直在回忆前世种种,很快就想起来,在彻底沦为谢安韫的禁脔之前,女帝重病过很长一段时间。 他不曾告知女帝自己是重生的,他只是第一时间提醒她。他也相信,这一世的女帝,有能力自己解决。 姜青姝闭着眼睛,抬抬手,命太府寺卿退下,随后她掩袖低咳着,喘息愈烈,眸底逐渐蒙上一层颤巍巍的水光。 沈雎站在一侧,见女帝咳嗽剧烈,正在思索要不要把握这个时机,忽然看见侍从快步入内。 “陛下。” 那侍从说:“君后来了,在外面求见陛下。” ------------ 47 春日游3 君后。 听到这两个字,沈雎怔了一下。 君后怎么会来看女帝? 他记得原剧情中,自君后有孕,他和女帝的关系就降至冰点,就算偶尔会装出帝后相和的模样,那也是女帝主动靠近,而且深层目的,只是为了杀死君后腹中的孩子。 君后从来没有主动过。 整段剧情,从始至终,他冷淡如初,冷眼看她示好,犹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洞悉一切,既不戳穿,也不曾入戏,对她态度温和的唯一理由,无非是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他已有责任,无可更改。 所以,最后,他会尽丈夫的义务,为女帝收殓。仅此而已。 可是今日,君后来了。 沈雎很是惊讶,他下意识去看女帝的反应,看见那原本咳得撕心裂肺的少女陡然顿住,她微微抬头,冷静的眸底竟多出一丝慌乱。 然后她压低声音,“请君后进来吧。” ——这个反应,才是正常的。 原剧情里,女帝一直都很怕君后,不管有孕与否,君后态度如何,女帝都时时刻刻担惊受怕,怕极了这个背景强大的君后会下手谋害她。 沈雎心里突然有点得意,心道,他猜的果然没错,上次女帝和君后在御花园中浓情蜜意,都是演的。他甚至还跟谢尚书说了,谁知谢尚书对他信任不足,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这次被他看出来了吧。 正想着。殿门开阖,一阵细冷的风吹动烛台上九盏灯烛同时晃动。 宽大柔软的天青色袍角徐徐掠进殿中,荡起一阵冷冽的竹香,颀长人影逆着光,因走得太快,袖袍刮起一阵冷冽的风。 她仰起头。 &34;君后……&34; “衣服。” 赵玉珩淡淡看着她,嗓音微沉。 她一时居然被他的目光唬得定住,他的话却是对着一侧的宫人说的,那宫人犹豫片刻,将厚重柔 软的狐裘抱了过来。 “殿下。”宫人低声唤。 赵玉珩接过狐裘,亲自抖开,走到她面前,将她整个人裹好。 姜青姝仰头望着他,触及他冷冽又深黑的眉眼,察 觉到他有些压抑的愠怒。他冰凉的手指勾着她颈边的系带,慢慢收紧。 一边打结,一边冷声说:“臣跟陛下说过多少次,要照顾好自己,陛下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又怎么顾得好这江山?&34; 这话说得有点重了。 姜青姝注视着赵玉珩的眼睛,身子往后微倾,似是想躲开他这锋利声色,男人的指骨却紧扣着她的衣领系带,仿佛将她的后颈扼住,让她无法乱动。 赵玉珩冷冷说:“秦太医,进来。” 她一怔,看到太医令秦施垂着头抹着汗,快步进来。 “臣拜见陛下。” 秦施躬身行了一礼,上前给女帝诊脉,赵玉珩改为半抱着她,不许她乱动,按着她的左臂,让秦施仔细检查。 姜青姝在他怀里动了动。 “陛下。”赵玉珩在她耳侧压低声音:“都这样了,你还想病得更重么?” 姜青姝不动了。 她心里无奈地叹气:这叫什么事儿啊,早知道君后会直接闯紫宸殿,她就提前派人给他打声招呼的。 她整个人都被赵玉珩钳制在怀里,偏头将脸埋在他胸口,另一只手勉强能活动的手钻进他的袖摆里,挠了挠他的手臂。 赵玉珩坐姿端直,死死按着她的手臂,神色隐在暗光处,冰冷剔透,毫无反应。她又用力挠了一下。 他垂睫看她,看到怀里的少女仰头,苍白小脸俱是病态,那双水光潺潺的眸子却殷切极了,满含着暗示。 怕他看不懂,还朝他眨眼睛。 赵玉珩“呵”了声。 他知道她是何意。 女帝生病,一连多日避开他,一方面是让故意其他人觉得女帝在提防怀疑他,一方面也是真的在提防他。 如果她已经提防他的情况下还越病越重,那就可以侧面说明与他无关,为他洗清嫌疑。 这一点目的已经达成了。 接下来是第二点。 ——不管是不是有人下毒,是不是他下的毒,她都会一直表现得防备极了他,最怀疑他,那么真正在背后动作之人,就会放松戒备,露出马脚。 很巧妙的计策。 但赵玉珩完全不赞同,哪有皇帝 次次以身涉险的? 他身为饱受病痛折磨之人,最能明白这其间的痛苦,他日日妄想摆脱这样的苦痛,她却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 他如何不恼?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他偏过头,双目紧紧一闭,被她再次一挠胳膊,已经感受到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他声色俱冷,不为所动。 她又用力挠了一下,已有几分奋力挣扎的意味,只是那一挠力道未收,尖尖的指甲划得深了些,已隐隐有些发肿。她暗暗一惊,又连忙给他揉揉。 这一揉。 心坎也揉软几分。 一点点揉,冷硬的心脏便一点点放软,最后蔓延上了寒冽的眉心,渐渐抚平怒色。 罢了。 赵玉珩复又睁眼,看向一侧站立的沈雎, &34;陛下今日召你?&34; 沈雎一怔,抬手对上那双清澈却不掩不疏离的眼睛,下意识垂首,&34;……是。&34;“陛下召你为何?” &34;臣……臣还不知……臣刚入殿不久……&34;&34;不说?&34; 这已经有些管得太多了,天子的事,哪里该他一个人后宫中人来管?赵玉珩似乎根本不信这个沈雎来了什么都没做,又冷声说:“近日陛下略感风寒,需要静养,区区翰林,不必来打扰陛下清净。&34; 说着,他一挥手,两侧宫人竟是要把他沈雎逐出去。 沈雎暗惊,看向被君后钳制的小皇帝,就听见她咬唇说:&34;不行,朕就是要召他……你放开朕。&34; 秦太医把好脉,后退一步,示意宫人端上药来,她挣扎得更加厉害。 &34;放开!&34; 赵玉珩抚了抚她的额角,眼底压下疼惜之色,继续装出一副强硬的样子,“陛下不可胡闹。”她猛地挥开他的手,他却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按在一侧,示意宫人端药过来。帝后两人,气氛越发僵滞。 沈雎僵在那,心里已经看出女帝对君后的不信任了,君后虽然举动过于强势,看起来却好像的确是想为女帝诊脉,不过在陛下眼中,却以为是在害她。 也是。 小皇帝不信任君后,毕竟她若死了,君后是最大的 得利者。所以她一定以为他在害她。 那碗药是事先准备好的,秦太医诊脉确认之后,就直接让人喂给女帝,她埋头在赵玉珩怀里呛得直咳嗽,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赵玉珩抱紧怀里的人,冷声说:“带出去。”沈雎被宫人请了出去。 离开紫宸殿,他还有些惊色未定,回头看着紧闭的殿门、殿外立着数个宫人、肃穆把守的千牛卫,为方才看到的种种感觉惊讶。 他又稍微一联想,等天色稍晚,就出宫又拜访了一番谢尚书,将自己看到的悉数告知。谢府暖阁内,谢安韫听他细细述说,笑意微冷,“是么。” 沈睢说:“那看起来真不像装的,陛下只怕是认为君后在害她,当时被强行喂药时,神色很是抗拒。&34; 谢安韫闻言笑了一声,伸手拨弄眼前正燃着的沉香,厚重醇实的香味吸入肺腑,像吸食致命毒药一样,令人神智迷离。 沈睢望着他手中摆弄香铲,脑海中下意识闪回紫宸殿中的紫金貔貅小香炉。 女帝染恙,近日提倡节俭,殿中不生火炭,不烧地炕,只能以熏香小炉添几分暖意。难道说……沈雎忍不住问:&34;敢问陛下染恙之事,大人可否……&34; &34;不该管的事,就别管。&34;谢安韫嗓音渐寒,“你继续在翰林待着,该用到你的时候自会用你。&34; 而紫宸殿中。 赵玉珩抱了姜青姝许久。 她在所有侍从都离开之后才安静下来,靠在赵玉珩怀里,被呛得还有些没缓过气来,随后又是一 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赵玉珩伸手轻拍她的背,等她顺过气来。 “这是最后一次。”他说。 姜青姝扯扯他的袖子,贴近他耳侧:“三郎还记得吗,那次你遇刺,朕给你喂的那碗药里有毒。&34; &34;嗯。&34; “朕当时是临时赶到凤宁宫,秦太医也行色匆匆,当时场面混乱,所有人都没有准备,能又快又准地将毒下在那碗药里的人,一定是非常熟悉朕身边的一切,且手法高明之人。&34; 那个人,一直没有挖出来。 “陛下怀疑还是那个人?” &34;极有可能,如果 是那个人,就一定是谢安韫在背后下手。&34; “万一错了呢?” “也不排除其他人,他们都有可能害朕,所以朕才必须引出这个人。”她突然望着他,笑:“总之,朕已经先排除了你。&34; 赵玉珩抚着她苍白的脸,叹息一声,&34;不,臣若要杀七娘,机会太多了。&34;他微凉的指腹在她唇上缓慢拂过,眼神暗沉沉的,&34;比如现在,臣的袖子里可能藏了匕首,手上可能涂了毒药。&34; 姜青姝望着他:“你不会的。” &34;为什么?&34; “因为一心想入朝为官、想施展抱负造福万民的状元赵三郎,是不会杀死女帝,让天下陷入割裂的局面的。&34; 赵玉珩不语。 她这话,和先帝说的一模一样。 当时的先帝就是这样看着他,面对他杀她的威胁,无比笃定地说:“不,你不会杀七娘的。”果然和许屏说的一样,她是越来越像先帝了啊……把他这一点看透了 只是除了这个原因,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赵玉珩没有多说,只是抱紧她,埋头在她的颈窝,“是,七娘说的对。” 她咳了咳,气力渐渐疲乏,又哑声说:“朕也相信三郎的真心。”他一怔。 他没有说,她却说了。 【赵玉珩爱情+5】 【赵玉珩当前爱情:90】 赵玉珩呼吸微窒息,环着她的双臂越发紧绷,她因为虚弱而眼皮微阖,感觉到眼上一丝柔软的触感,如清冽微风,一触辄止。 姜青姝忍不住睁眼瞧,只见男人下颌弧度流畅,面色安静如初。好像错觉。 后来几日,姜青姝每日都喝秦太医亲自熬的汤药。 帝后二人,一个体弱多病,一个突然染恙,都是金尊玉贵需要小心伺候着,秦施忙得不得了,姜青姝又亲自点了那个女医戚容,去做秦施的副手,帮他煎药。 也是暗中盯着秦施,让戚容再验一遍。 其实姜青姝的症状,不止戚容没有看出太大端倪,只能诊断为风寒,便是秦施,也只能察觉出一丝微弱的异常,甚至不能称之为病。 这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是陛下饮毒那回 。 如果不是陛下亲自试药,秦施也察觉不到那么高明的下毒手法,暗中有医术那么出神入化的人,秦施对自己的用药都不能抱有绝对的信心。 好在,女帝的咳嗽渐渐好了。 毫无征兆的,她不再那么虚弱,稍稍有了力气去见朝臣,薛兆近日自请不下值,没日没夜地盯着小皇帝一举一动,每次听她咳嗽,都听得心惊胆战。 姜青姝见他次次欲言又止,倒觉好笑。 他该盯着的时候没盯好,让她可以遛出宫,好在她近日不出宫了,否则他一下子这么认真,才真是让她无计可施。 很快。 连日的暴雨终于停歇,地方上的流民也逐渐被安顿好,只是因灾情所耗费国库颇多,户部工部都上呈了折子。 姜青姝看一眼上面统计的财产损失,就颇为肉疼。但安抚百姓是重中之重。 姜青姝请教太傅过后,又亲自去中书省与张瑾商讨,最后根据张瑾的意思,着重养恤百姓、蠲缓赈贷。 张瑾命中书舍人拟好了旨,她看过,说:“除了修建临时收容之所,临时分配田地以外,按死伤人数赐每户葬钱。此外,因民饥而鬻子者多,凡有申报者,令州府县为其赎子。&34; 如此开销,实在太多,中书省众人面面相觑,张瑾倒是多看了她一眼,随后沉吟片刻,缓声道:“陛下心有万民,值得褒奖,但臣以为,此举措应先统计好,再一次集中发放。” 姜青姝疑惑:“何解?” 张瑾嗓音平缓,敛眸道:“救济灾荒,根本在于‘恢复’二字,为避免过度赈济,灾民被动等官府救济、坐吃山空,若一次发满,百姓则可提前展开生产经营,且分批发放灾款易致使层层贪腐,如此不易致使贪污。&34; 原来是这样…… 姜青姝自觉考虑太少,颔首一笑:“确实如此,是朕考虑欠周。” 张瑾没有与她多言,仿佛他耐着性子与她一介稚子解释,已是用够了最后耐心,他拂袖兀自走到案前,两侧官员连忙铺好镇纸笔墨。 张瑾提笔,开始拟草案。 屋内墨香浅淡,阳光铺洒。 r / 她强行忍住,专心低头看张瑾勾撇流畅、行云流水般的字迹。 瘦劲清峻,朴茂工稳。如这个生得金相玉质的人,漂亮又不失严谨,方圆规矩自在心中。 与张扬随性的裴朔倒是截然不同。 姜青姝回殿,又见了刑部尚书,换了大理寺卿、加强巡查之后,京城的治安立竿见影,刑部的案件数量与日俱减。 姜青姝扫了一眼国家面板,民心和治安都有上升。 且因为这几日姚启到监门卫上任,大理寺大换血,皇权也有所上升,大理寺的廉洁度和效率都各自涨了20,连刑部的效率也提升了10。 她拥着手炉坐在殿中,昏昏欲睡,殿中一片寂静,只有宫人屏息放松的脚步声,角落里的邓漪跪坐在香炉前,正仔细添香。 秋月进来,俯身提醒女帝:“陛下,五日后便是长宁公主生辰了。” 无实权的宗室生辰,帝王没必要亲自赴宴,但这毕竟是亲姊妹,女帝也不能完全无视,会显得亲情淡薄。 “说来,朕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长姊了,如今趁着生辰,正好与阿姊亲近亲近。”姜青姝微笑着吩咐:“长姊生辰,朕要亲自赴宴。” ------------ 48 春日游4 邓漪即使能入女帝跟前侍奉,也始终不得器重。 秋月出殿之时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邓漪,出声道:“你的伤还没痊愈,先下去吧,换向昌进来。”话里虽是为了她的伤考虑,但语气冷淡,并无多余的关切。 邓漪垂首:“是。” 她缓慢支起上半身,盖好香炉炉盖,垂首退了下去。 她出去之后不久,向昌进去了,两人擦肩而过,并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交流。他们同时被女帝看中,提拔到身边侍奉。 当初,一个拘谨畏缩,一个机敏能干。如今,一个备受恩宠,一个无人问津。 帝王宠信,一朝能将人捧上云端,也能一夕之间让人永堕深渊,这个道理,邓漪是越发明白了。 她怔怔地立在原地许久,回了内侍省休息的住处,童义见了她,疑惑道:&34;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34; 邓漪不言。 童义观她神态,明白了什么,叹道:“没事,侍奉天子,自然是要慢慢来,最近陛下不出殿,你也没什么表现的机会。&34; 他一边说一边收拾物件,不小心弄掉了一包东西,慌忙拾起,邓漪偏头看他一眼,突然说:“你给我的药包,我已经全部放在香炉里了。&34; 童义压低声音道:“所以陛下没有咳嗽了,你放心,等时日一长,陛下自会发现你暗中用心良苦,定会褒奖你的。&34; 邓漪看着童义,问:&34;这对陛下的身体真的没有害处?&34; 童义:“你不用担心这么多,你不也看见了吗?陛下都没有咳嗽了,至于其他……你放心,这香料乃高人所配,就算是太医令亲自查验,也查不出蹊跷来,说不定还会觉得这是个好方子。&34; 邓漪抿紧了唇,心底惶惶然,总有些不安。 但她想起近日总总,攥着裙摆的双手越收越紧,又突然道:“我方才听到陛下与少监大人对话,陛下说,五日后的长宁公主诞辰,她会亲自赴宴。&34; 童义动作一顿,眸底闪烁着什么,随后笑道:“长宁公主向来铺张,宴会何其热闹,那时你若能争取到随行出宫,或许能借此机会翻身也说不定。&34; 邓漪说:“你有办法吗?” &34;有 。 五日后。 五月二十一。当今天子同母异父的长姊,长宁公主姜青苑生辰。 在姜青姝还未继位之前,大公主姜青苑虽为女子,却德才兼备、机敏勤勉,是朝中呼声最高的皇女,因为连生数个皇女皆无天定血脉,朝野上下甚至都起了册立皇长女为储君、破例让无血脉者继位的说法。 只是随着姜青姝出世,这种呼声便被先帝用雷霆手腕彻底镇压。从此,先帝下诏,除储君外,任何皇女皇子皆不得参政。这一切都是为姜青姝铺路。 姜青姝刚穿越时,能感觉到有些大臣对她不满,就连实时里,也有人在私下谈及皇长女未曾继位的可惜,姜青姝知道这样很正常,就算是现代社会,一胎和二胎也经常被放在一起比较,更不要说皇家了。 差的那一方,总会受人轻视。 有心人或许会觉得,如今的女帝会无比忌惮长宁公主,会让其备受冷遇打压,但姜青姝已经不是当初原来那个姜青姝了,她并不觉得她会比姜青苑差,自然也不需要这些白白让自己显得小气的做法。 天子出行,亲登公主府,一路上街道警跸,天子车驾出宫门,内府禁军包围长宁公主府。宴席初开,听到外间通传,众人皆惊,姜青苑也眯起了眼睛。她起身,挑眉道:“真是稀罕,我这位皇妹居然亲自来了,天子大驾,如何敢不迎接。” 说着,她扬一扬织满金丝、缀满珍珠的华美广袖,笑看一侧风流的男子,“裴郎是陛下亲信,与本宫一道迎驾吧。&34; 裴朔轻笑,&34;自然。&34; 姜青苑走出公主府,阖府上下所有人恭敬列在两侧,千牛卫刀光凛凛,向两侧而开,年轻的女帝在御前内官的牵引下缓缓走出。 “拜见陛下。” “免礼。” 众人起身,在场有许多是京城贵女、少年纨绔、还有一些世袭爵位之人,平日都鲜少有机会面圣,都在悄悄观察这个从未见过的天子。 真年轻。许在场许多年轻男女年岁相仿,甚至更小些。 但气质雍容冷淡,面上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威严。别人在打量姜青姝,姜青姝却望着眼前这个一身珠宝华丽、张扬惊人的长姊。 忠诚31,政略83,军事70,野心43。 野 心不高,大抵是真的觉得自己和皇位无缘了,但可能还残存那么点儿不甘,但比她想象中好。 她心里暗道:这个姜青苑在杏园排场大,生辰又如此铺张,还穿成这样,真是个将奢靡日子摆在明面上了。 不过……她这身衣服真好看啊…… 姜青姝都要看得目不转睛了。 女孩子爱美是正常的,天子不能穿成这样,否则会被御史弹劾说有失体统,她又一次羡慕起这个姐姐来。 长宁公主起身,看到这个与自己不相熟的妹妹盯着自己的衣服看,笑道:“陛下觉得这一身好看吗?这可是裴郎亲自为臣选的。&34; 长宁承认自己有点恶趣味。 她为裴郎设宴多次,又知道他没钱,给他送不少许多金银财宝,裴朔倒好,除了吃饭赏脸以外,其他的一律不要,一扭头就成了天子提拔的亲信。 长宁公主心里怎么都有点酸酸的,这个时候也得膈应人一下。 谁知裴朔还没回话,她这个刚登基的幼妹倒是真心实意地说:“………好看,裴卿查案如神,眼光也如此不错。&34; 长宁语塞。 裴朔摇着扇子,轻笑了一声。 姜青姝偏头看向一侧的秋月,秋月意会,将天子准备的贺礼—一搬上来,在场众人纷纷探头张望,看到里面的赏赐时都睁大了眼睛。 长宁认出其中一物,怔了怔,“这是母皇赐的……” 姜青姝说:“此乃先帝当年赐给朕的锦绣团凤羽衣,听说皇姊音律舞姿为天下一绝,便将此物赠予皇姊。&34; 姜青姝从秋月那里打听得知,三年前,她十五岁及笄那年,先帝得了这件织造极为繁复华美的羽衣,日光晒之,犹五彩纷呈,如神光降临,当时先帝便将此物作为彩头,让众皇女比试。 长宁喜欢跳舞,极为想要此物,藏拙数年的她当时使出浑身解数,就想赢过皇太女。 但,先帝并不单纯是为了让她们比试。而是以此物由诱饵,测试她们的心性,测试她们对皇太女到底有没有为臣之心。 如果现在为了一件羽衣都如此,日后她们是不是也会皇太女争夺皇位? 长宁本来喜爱极了,一时忘形做过了头,险些在先帝跟前酿成大错,被亲信提点之后,才忍痛 割舍此物。 如今,姜青姝继位,把此物作为生辰礼送给她。 &34;还望皇姊不要嫌弃朕的一番心意。&34;她微笑着说。 长宁神色怔怔的,许久收敛起那些久远的回忆,低声道:“臣很喜欢……多谢陛下。” 【长宁忠诚+8】 长宁让开路来,“请陛下入宴。”姜青姝进去,在最主位落座,丝竹管弦声再起,众人依次落座。 裴朔这才好好端详了女帝的脸色——她这次略略用脂粉掩盖,看不出苍白虚弱,但走路时虚浮无力,可见并没有好转。 没有咳嗽了。但不咳嗽,或许是从表皮入了内里。 裴朔目光微冷,执杯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目光又直接大胆地审视女帝身边的那些内官,最后在千牛卫刀锋反射的光落在他眉间时,缓缓敛目。 邓漪站在女帝身后,安静如初。 姜青姝饮了少许酒。 她记得自己中毒,记得君后嘱咐,记得与阿奚的约定,还记得很多政务朝堂上的事……冷风灌入衣领,平白有点发冷,她无声拢紧了袖子里藏着的镂花小手炉。 邓漪俯身说:“陛下醉了,臣扶着陛下去歇息一下吧。” 长宁看向女帝,有些惊讶她的酒量怎么这么差,明明才饮了一口……她沉吟再三,还是关切道:&34;往西穿过花苑,便是歇息的暖阁,陛下可以去醒醒酒,若是累了,便歇歇吧。&34; 姜青姝点头,&34;好,多谢阿姊。&34; 她起身。 众人见天子离席,纷纷起身一拜,原本紧绷畏惧的神色这才缓和不少,继续宴会。姜青姝出了设宴的阁楼,一路被冷风吹,丝毫不觉得清醒,反而更昏沉起来。还没到暖阁,已是有些站不稳了。 秋月被支开了。 邓漪跟着女帝,向左右示意退下,然后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女,说:“陛下快去休息吧。”随后将她送入了屋内,扶到床榻上,又退了出去。外间暗中守着几人。邓漪一出来,就迅速环顾四周,转身匆忙离去。 而她身后,那暗中蛰伏的几人探出头来,一人跟在邓漪身后,一人朝西侧小路而去,剩下的把守屋外。 屋内。姜青姝在 邓漪离开之后,便睁开了眼睛。 她并无表现出来的那般昏沉,秦太医事先给了她特殊丹药,让她适当时含在舌下,能有应急奇效。 她扶着墙壁,从头上抽出一根簪发的钗子,狠狠一刺手臂,更加清醒几分。 窗外传来“咔嚓”一声。 ——刀剑劈开窗子的声音。 是霍凌。 姜青姝走过去,那小将军站在夜色中,望着眸色混沌迷离的少女,惊怔万分,随后将一个包裹递给她。 姜青姝接过包裹,合上窗户,迅速更衣。等她卸下女帝服侍,换好寻常贵女的裙衫,再次推窗,霍凌便朝她伸手。 “陛下。” 姜青姝将手递给他。 她没什么力气,被他半拉半抱着出了窗。 做完这一切动作,这小将军的耳根脖颈都蔓延着滚烫的绯色,他偏头不敢看她,只闻到她发间浅淡的梳头水的清香。 春风知意,吹起少女雪颈上散落的发。 【霍凌爱情+2】 真是要命。姜青姝大脑昏胀,还在看系统在她眼前烦人地乱闪。 霍凌低声:&34;禁军已经安排好了。&34; &34;好。&34; 姜青姝被少年半扶半抱,往其他方向带去,只是不知何时,这暖阁四处已经暗中围满了人,察觉到异常,纷纷持刀朝着二人飞速砍来。 “铿!”刀剑相击,霍凌狠狠咬牙。他的肩伤还没好,护着怀中少女俨然有些吃力。 看来这一次,对方是真的要针对女帝要下狠手。 女帝身边的内奸,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宫禁森严,任何党羽要安插人手,绝非一人可以完成整个消息传递的流程,这样一旦暴露后果严重,何况将一切都押注在一个眼线身上,绝对不是聪明的做法。 世家眼线,真的是比她想象的多很多。连公主府内都有眼线。 秋月看似已经被支走,实际上已经拿着象征天子的信物,去调遣北衙神策军,她从最初的“认为女帝照顾不好自己的身子&34;,到现在彻底坚定、甚至佩服女帝的胆量。 女帝现在敢孤身出入宫门,也敢绕这么大一 圈去挖出身边那一条内线,永绝后患,看来天子彻底肃清内宫的决心势不可挡,谁也无法阻碍她分毫。 霍凌艰难护着姜青姝。 刀光交错,那些人都是练家子,霍凌的右手挽剑去挡,左手手臂还护着少女,用血肉给她挡了好几招。 那些人似乎并不想害女帝性命,却招招狠辣地朝霍凌身上招呼。 再撑一撑 霍凌肩上的伤没有好,他想着再撑一撑,很快自己人就会赶过来了。 &34;唔。&34; 他后心突然剧痛。 有人用刀刺破了霍凌的脊背。 血雾喷洒,倾洒一片芳草,霍凌身子晃了晃,唇色突然发白,姜青姝瞪大眼睛,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惊声道:“霍……” 她也才吐出一个字。 霍凌身后,那些人再次举起刀。然而一片迅疾的剑光如飞雪般洒落。 月光像流水,而那剑光便是流水中淌着凌厉寒光,又冷又亮,肃杀凛然,令人不自觉战栗畏惧其锐气锋芒。 只此一剑。 血落,剑止。 江湖纷争,乃刀尖嗜血、披血而行,是你死我活,是一剑毙命。 那少年也曾在某一日,一剑击杀那些蛰伏的刺客。 姜青姝今日亲眼目睹,雷霆剑光之中,那些持刀的人无声倒了一地,戴着兔子面具的少年习惯性地甩了甩马尾,回身朝她看来,那双映着月光的漂亮眸子仿佛还残留着冷冽煞气。 只是在看到她时,愉快地弯了弯。 “七娘,我又找到你&34; ------------ 49 春日游5 霍凌唇色发白,衬得一双眼睛漆黑如浓墨,无端惨白如鬼,他的剑锋深深地插入泥土里,右手死死支着剑柄,痉挛的指尖滴滴淌着血,触目惊心。 夜色如浓墨。浓烈的血腥气充斥鼻腔,霸占肺腑,一瞬间散发着铁锈刺拉的痛意。 满地尸首横七竖八地躺着,毙命一剑薄如蝉翼,横于喉间,死尸筋脉膨胀、死状凄惨。 霍凌垂睫看了一眼那些死尸,又抬头,看向月光下负剑而立的少年,兔子面具平添几分滑稽可爱,但方才倾世一剑如此杀意逼人,是霍凌都觉得心惊肉跳的地步。 他怎么……这么强…… 霍凌从未遇到如此令他心悸的对手,更何况是第二次……是第二次,他差点没能保护好陛下 他不甘地抿起唇。 眼睛里满是失落与惊惶,攥着剑的手不断地收紧,一时心乱如麻,甚至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干净的帕子。 是陛下。 &34;快止血。&34; 她将自己的帕子按在霍凌的伤口上,偏头看向一侧的张瑜,急急问:“阿奚,你带药了吗?” 张瑜抱着剑,一挑眉梢,从胸口掏出一瓶药来,扔给她。 姜青姝抬手接过药,想先紧急帮霍凌处理一下,霍凌见状却比她还惊慌,他区区侍卫,怎么可以麻烦了陛下,便下意识伸手去拿她手中的药瓶,“我自己……” 被血染红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洁净无瑕的手,留下一点触目惊心的红,他的瞳孔狠狠一缩,好似被烫到似的,飞快地收回手。 他偏过头,低声说:“我自己来……” 姜青姝见他这一系列奇怪的举动,有些疑惑,却也没时间多想,“我先帮你紧急止血,然后你去找接应的人。”她兀自打开瓶塞,不由分说地帮他洒上药粉,霍凌闷哼一声低头。 凳角的碎发滑落,挡住他惊惧又迷茫的目光。 张瑜就在一侧,姜青姝不好与霍凌交流太多,以免暴露身份,便草草处理一番,示意霍凌先走,霍凌欲言又止,抬头时看到少女身边的张瑜。 张瑜懒洋洋地冲他说:“你放心,你家女郎交给我,没事的,再来一百个我都能打。” 霍凌只好 低声道:“那劳烦侠士,一定要照顾好她。” 等霍凌走了,张瑜才一脚踢开地上那些碍事的尸体,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姜青姝,姜青姝接过擦拭指尖的血,听到他问:&34;没事吧?他们为什么要针对你?&34; 她说:&34;这些人不是针对我,是我撞破了他们的秘密。&34; &34;秘密?&34; 她抬起清亮的眼,撒谎时毫无异色,平静地瞥了一眼那些尸体,说:“我不过是赴宴途中出来醒醒酒罢了,谁知会撞到这群人鬼鬼崇崇,也不知是他们是在计划什么、又是针对谁。&34; 张瑜琢磨道:“我来的时候看到外面有很多士兵,还听到有人说,女帝来了。” 她抬眼看着他。 这少年一脸“跟我无关”的表情,甚至还带着点儿幸灾乐祸,懒洋洋道:“说不定是刺客来杀昏君的,话本子里不是经常有这种情节吗?昏君让天下民不聊生,侠士入宫刺杀皇帝,为民除害。&34; 昏君本君姜青姝:&34;……&34; 她把手上的帕子扔回张瑜怀里,扭头就走,少年“诶”了一声,连忙跟在她身后,问:“七娘,你怎么了?&34; 她不理。 他紧追不舍,像只甩不掉的小狗,“七娘,七娘,你理理我啊,七——娘——”声音拉得长长的,带着促狭的笑意。 她又蓦地回头。 原本凑得很近的少年下意识往后一仰脑袋,看到她戴着的小狼面具时,又扬唇笑了起来,“果然,七娘这么好,怎么会生我的气。&34; 这个人,好死皮赖脸。 嘴还挺会说。 姜青姝登时没了脾气,还有些觉得好笑,故意气呼呼地伸手弹他脑门,“谁说的,我就是生气了。&34; 他敏捷地偏头躲开,趁着她不备飞快地钻到她身后,在她回头时又一下子溜到左侧,哈哈大笑出声。 可恶, 她抓不到他,有些恼了,一回头却发现他又凑了过来。 挨得好近。她甚至可以看到他密密的睫毛。 少年微微敛了笑意,俯身望着她洒满月光的眸子,认真道:“七娘,我已经半个月没瞧见你 了,我们去亮堂的地方,让我好好看看你,好不好?&34; 姜青姝眼前,少年的模样逐渐分出重影。她又开始头晕了。 这一次,她将自己幻想成幕后之人,一步步为自己布局。 既然那些人敢对她下手,她便赌他们不会放弃在公主府下毒的机会,毕竟,长宁公主是一个非常值得利用的好棋。 长宁公主本与皇位失之交臂,说她有谋逆取代之心,非常合理。等女帝在公主府出事,他们就立刻以谋逆之名杀了长宁,一举两得。 而她,假意入局,喝下邓漪为她下的最后的一点毒药,让他们以为自己的计划无比顺利,殊不知一半神策军为赵家所调遣,已经在外埋伏,此时此刻,就等那些人开始入局了。 她只需要保护好自己。 而张瑜,也是她顺势设计好保护自己的一环。她望着他的眼睛,问:“阿奚,你会保护好我吗?” &34;会。”张瑜郑重地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34; 姜青姝把手递给他。 张瑜带着她腾空跃起,瞬息蹿上了房顶,视野瞬间变得开阔无比,这一次,她非但一点也不害怕了,反而望着眼前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公主府,将身子逐渐放松下来。 张瑜感觉到她的放松,无声笑了一下,心里越发高看她一分。 她果然,胆量惊人。 他喜欢。 少女用钗子草率地固定了打散的天子发髻,此刻微微被风吹得散开,挠过登角,像小猫的爪子在心尖挠了一下,痒得抓心挠肺。 ……又被清淡的杏花香冲得心猿意马。 薛兆是在天子醉酒离席后不久,察觉到异常的。 首先是秋月。 秋月行色匆匆,不知去做了什么,薛兆身为持刀护卫只在宴会阁楼外守候,每隔一刻钟便会进去确认天子身影,却发现她突然离席,未曾知会自己。 薛兆这一次反应比平时都快。 他当即调遣公主府外卫兵入府,长宁公主身侧的邑司令见状,提出用公主府府兵护卫陛下,被薛兆一口否决。 薛兆冷声道:&34;本将军负责护卫陛下安全,任何人不得阻拦,违者格杀勿论。&34; br /薛兆直闯,邑司令敢怒不敢言,只好放行。 薛兆快步走向天子休息的暖阁外,却看到迎面而来的邓漪。 邓漪说:“陛下在里面休息,还望薛将军不要扰了陛下清净。” 邓漪神色镇定,从容自若,她万分笃定薛兆不敢乱闯,上一次他乱闯凤宁宫又被女帝处罚之事还历历在目。 果然,薛兆闻言迟疑,并未擅动,而是命千牛卫远远守候。他这次学聪明了点儿。一边守在那里,一边点了几个可靠亲信。 “你立刻送信去张府。”薛兆指了一人,又指其他几人,“你们几个,巡查这四周,看有没有可疑之人出没。&34; 张府和谢府几乎同时收到消息。 谢安韫坐在庭院中一杯杯饮酒,饮得有些醉了,那张风流俊美的脸透着淡淡绯色,唯有一双眼睛冰冷如初,眼尾猩红。 他听着眼前跪着的下属禀报—— “回禀大人,女帝今夜已经饮下了那杯毒酒,虽然只有一口,但足以将她放倒。”那人说:“我们已经派人去附近暗中守着,不会让人逃出来,就等大人下令,将女帝活捉。&34; 陆方站在一侧,心底暗惊,袖中的双手至今都在微微颤抖。 太冒险了,这是谋逆。 是连太傅都不知道的谋逆。 原本郎君认为已脱离掌控,意欲下狠手直接放倒女帝,令其日益缠绵病榻,最后无法治国理政,神不知鬼不觉,天下人也只会以为是女帝身体不好而已。 但自从知道女帝要来公主府,郎君便不知怎的,突然产生了更为疯狂、更为大逆不道的想法。——他想直接活捉女帝。 以如今京城掌控的兵力,宫变自然不成,但若营造一个长宁公主杀女帝的局面呢? 放一把火伪造尸体,诛杀“凶手”长宁,死无对证,再将换出来的女帝永远囚于府中,如今的小皇帝根基不稳,她就算“死了”又怎么样? 大不了拥立更好控制的新主。 连谢太傅都不会知道。 疯了,真是疯了。 陆方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看不懂郎君了,他明明应该是那么冷静、狠辣、果断的人,却自从喜欢上女帝,好像一日比一日疯,一日比一日丧失理智。 他不再是夜夜留宿青楼的风流谢郎,不再在风月场上逢场作戏,也不再去见他特意收留的替身慕淑,每夜都只是盯着女帝的画像出神。 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他今夜为什么饮酒。 明明喜欢的姑娘快到手了,尽管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尽管下了毒、让她难受了,但他马上就要得到她了不是吗? 那他还为什么饮酒呢? 他应该高兴不是吗? 就算她哭、她闹、她恨不得想捅死他,她一辈子都不会再笑盈盈地叫他谢卿,那他也不后悔。 就这样吧。反正她喜欢谁,都独独不会喜欢他。 谢安韫饮完最后一杯酒,闭了闭眼睛,酒意被夜风吹得越发清醒,他冷声说:“动手吧。” 张府, 男人一手支颊,在案前微微闭目养神,烛火在那张冷漠的容颜上晃动,给高挺的鼻梁拓下一道深深剪影。 周管家进来,唤了声“郎主”。 “什么事?”张瑾睁眸,露出一双清隽冷漠的眼睛。 周管家恭声道:“小郎君消停了十日,方才又跑出去了,出去得太急,还……和府上守卫交了手,看起来颇为急切,想必又是去见那女子。&34; &34;查出身份没有?&34; 周管家摇头:“那女子神出鬼没,上回我们因申超没能下杀手,还跟丢了,这次她又出现得毫无端倪,颇像有意为之。&34; 张瑾不语。 周管家观察郎主神色,小心翼翼道:“属下已经派人去追踪了,这次派出去的人手极多,只要找到合适的时机,不管那女子是谁,小郎君便是武艺再高强,我们也一定能掌下她。&34; 张瑾起身,走到衣架边,拿起悬挂的玄色外裳,冷淡道:“阿奚性子倔,不服任何人管教,你们强行当着他的面拿人,只会逼急了他。&34; 周管家犹疑道:“那……” “我亲自去。” 周管家一时噤声。 张瑾掸开外裳,披上,整理一番,抬脚便要出去,周管家却还僵硬地杵在那儿,像还有话没汇报完,张瑾路过他时朝他淡淡扫了一眼,“说。” 周管家连 忙道:&34;还、还有……方才薛将军传消息来,说怀疑长宁公主府有异动……&34; 张瑾皱眉。 最后,张瑾还是以弟弟阿奚为重,并未去长宁公主府。再大的异动,也无人会往谋逆上思索。 况且长宁,不过区区宗室罢了,并不入张瑾之眼。 但入仕十五六载,张瑾于朝中嗅觉何其灵敏,只冷淡吩咐了一句:“去查,今夜南衙府兵和北衙禁军是否有调度。&34; &34;是。&34; 须臾,张瑾端坐于车驾之中闭目养神,听到车外传来低低一声:“回禀大人,今夜神策军暗中有调度。&34; 神策军。 他屈指轻敲,神色冷寂如霜,“赵柱国的人。” “是。” 那便说明,女帝无事。 甚至可能是女帝设的局。 &34;通知薛兆,如有异动,可疑之人直接格杀,直闯暖阁带走女帝,不得有误。&34; “是。” 听命行事的人来去如风,夜色再次恢复岑寂,刀光映曜,泛着刺骨寒意,风掩车辙之声,穿过重重街巷,又随着少年衣袂的上下纷飞。 姜青姝已经支撑不住了。 她猛地抬手,揭开小狼面具,那张清丽的脸。 那张脸施过脂粉,却被薄汗冲刷掉三分颜色,于月色下,显露出本来的惨白萎靡。张瑜怔了怔,&34;你……&34; 她状似才发觉异常一般,左手紧紧扣住张瑜小臂,不断攥紧,弱声道:“我好像……中毒了……”说着气息愈弱,就要往下滑落。 张瑜呆呆地瞪大眼,乌黑的眼珠子倒映着少女惨白的脸,看着她如一朵凋零残败的花朝下委顿而去,心跳漏了一拍,连忙伸手揽住她。 他咬牙,&34;没事,别怕。&34;她心悸睫颤,被他半背起来。 张瑜虽清瘦,背却坚硬宽阔,高束的乌发扫在她的脸上,散发着清淡的兰麝香。他开始寻找医馆。 但此时入夜,近日京中治安严格不少,坊间巡查加派人手,虽然百姓夜间出行受限不多,但也几乎没有医馆在夜间开张。 张瑜以轻功漫无边际地 飞了半晌,感觉到背上之人逐渐无声无息,一阵着急上火,直接用脚踹开 了一家医馆的门。 &34;砰- 一声巨响。 医馆大夫大晚上被吓了一跳,眼看着那门四分五裂,惊骇异常,还以为来了个什么大力神人,就看着一个纤瘦漂亮的少年背着个女子进来。 他张了张嘴,正要驱赶,就看着少年不耐烦地从袖子里掏出满满一袋银子,&34;给她治。&34; 大夫头疼道:&34;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城内夜间禁止交易,东西坊都关了,这生意在下…&34;不敢做啊。 不管是医馆,还是当铺、饭馆等,都只能在规定时间交易。这是本朝规矩。 &34;万一被巡查的看见……&34;大夫为难道。 张瑜沉声说:“那我帮你打跑他们,总之你治,责任我来担,大不了你就说是被我持刀胁迫的。&34; 大夫:&34;啊?&34; 大夫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 张瑜不再看大夫,兀自将背上的少女放在床上,小心地用袖子给她擦拭额上的汗,又伸手抓着她冰凉的手,无声安慰她。 那大夫偏头一瞧,见这少年果真携带了染血的刀剑,心里琢磨再三,叹了口气,上前搭脉。张瑜偏头问:“怎么样?” 大夫细细看了片刻,轻声倒吸了一口凉气,凝重道:“……这……有些复杂,你且等等,我再细细检查。&34; 他伸手去拨少女的眼皮,她似乎残存意识,受惊般地一动,被张瑜按住手,“别怕,七娘,我在这里。&34; 她又安静下来。 大夫仔细看诊,张瑜按捺不住,也在这探头看来看去,两颗脑袋险些撞到一起,那大夫觉得这小子颇为碍事,完全无法静心,索性道:“郎君且出去守一下,帮我看看有没有巡查的人。” 张瑜只好起身。 他一步三回头,再眼巴巴地瞧了一眼姜青姝,这才关上那扇被他踹得摇摇欲坠的门。长街空荡冷清,凉风吹面,月光照亮屋脊瓦片,拉长这一缕孤单人影。张瑜站在夜色中,偏头展目,望向远处。 街巷深处,一片浓黑。以他敏锐的听 觉,却能听到车辕逼近之声。 随后,一辆华美的马车缓缓逼近,双马并驱,黑檀为辕,漆黑的帷幕罩下,四面銮铃随风微微清响,在这空寂的夜晚散发着令人脊冷的寒意。 如此规制,非富即贵。 张瑜抿紧了唇。 念及屋内有人中毒,少年避无可避,只能眼看着马车缓缓靠近。最终,在跟前停下。 驾车之人一身玄衣,面容肃杀,帷帐晃动,沉香浅淡,唯有一道磁性又冷漠的声音缓缓响起一——“阿奚,为何出府?” 字字如冰。 果然是他阿兄。 张瑜下意识攥紧手指,冷静回道:“阿兄,我只是见一个朋友。” “是么。” 车内人端坐如初,犹如一尊冰冷无欲的雕像,冷淡道:“医馆夜间不得开张,你为了什么朋友,闹了大理寺之后,又要连累大夫?&34; 张瑜道:“跟她无关,这些都是我自愿的。” “那我问你,此人是何身份?” 张瑜一时语塞。 他还在和小娘子玩阿奚和七娘的猜谜游戏,哪里知道她是谁?不过就算不知道她是谁,也不妨碍什么吧…… 喜欢就是喜欢。 和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 车内的张瑾闭了闭目。 &34;把人带出来。&34; 阴狠五字,无端透着杀意。马车外,两侧侍从闻声便要上前。 张瑜静立不动,蓦地横剑决然一挡,冷冷道:“阿兄,现在不行,她现在受伤了,等她好起来了,我自然会带她来见你。&34; 那两个侍从被小郎君挡路,右手按向剑鞘。 一时剑拔弩张。 张瑜扬声:“阿兄!你不能这样!” “呵。” 车内一声冷笑。 车上马夫掀开帘子,张瑾的外裳被夜风吹过,露出那双冷肃清寒的眼睛。明明才三十出头的年纪,族内为兄,朝野为相,已令人畏惧万分。 远远对上兄长深不见底的双眼,张瑜便已浑身僵硬,暗暗咬牙。张瑾起身下车,两侧侍从让开,在张瑜跟前停下。两相对视。 少年那双向来清澈无垢的眼睛,此刻却焦急惊怒,殷切地望着他,又软声唤:“阿兄………你再等一会好不好,等她好一点……&34; 等她好一点又如何呢?张瑾并不会允许一个牵涉党派之争的女子,染指他的亲弟弟。 他淡淡注视阿奚,这少年幼时被兄长养大,如今也只听兄长的话、最信任兄长,他知道兄长在朝中不易,知道这一切兄弟分离的根源。 又如何能因为刚刚萌芽的喜欢,而违抗为自己牺牲的兄长? “阿奚,收剑。” 张瑾再次道, 张瑜慢慢放下手中的剑,眸底之光如微火跳动须臾,彻底熄灭无光。张瑾从他身侧掠过,推门而入。 张瑜知道,兄长此刻既然来了,定是很不喜欢七娘,会伤害她。 他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为了暂时保护七娘,只好咬咬牙,豁出去道:“她怀了我的孩子。&34;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张瑾刚往里走了几步,少年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躺在那里的女帝。张瑾:&34;……&34;张瑾:&34;……你再说一遍?&34; ------------ 50 春日游6 再说一遍? 张瑜还沉浸在“保护七娘”的心绪之中,听到兄长如此说,颇有些不明所以。他还真的乖乖重复了一遍:“阿兄,她怀了我的孩子。” 张瑾:&34;……&34; 张瑾盯着屋内躺着的人,如刃薄唇冷冷抿起,目光瞬间幽暗,沉淀着冷冽杀意。那少女的侧颜如此熟悉。 他没有看错。 是女帝。 女帝躺在这里,女帝就是阿奚想保护的人,阿奚不知道她的身份,否则他也不会可笑地说出这样的谎话。 这孩子本来从不撒谎的。 张瑾闭了闭眼。 “阿兄。” 张瑜见张瑾迟迟不动,连忙进来,挡在张瑾的面前,急切道:“你不要伤害她,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本来……&34; 这少年支吾了一下,他其实根本不擅长撒谎,睫毛颤了颤,清澈的眼瞳不自觉注视着角落,红着耳根,嗓音渐弱:“……我还没来得及娶她,这种事……毕竟对女子名节不好,我会对她负责的,阿兄你先不要说出去……&34; 张瑾没有说话。 他袖中的手不断地攥紧,手背上竟浮起了青筋,那张冷漠寡情的脸太过平静,以致于无人知道这一瞬间,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是注视着张瑜,冷笑道:“是么。” 而张瑜,已经开始感到愧疚。 兄长对他这么好,他不该欺骗兄长,可兄长雷厉风行,只有这种话才可以救下七娘。 事后他会解释清楚的。可是现在,他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就在此时,那正在施针把脉的大夫听到张瑜的话,愣了下,下意识开口:“这位小郎君是不是搞错了,这女郎她没——&34; “没有怀孕”四个字差点说出来,少年眉心一跳,想也不想就打断道:&34;她没事是吗?!&34; 大夫还没反应过来:&34;不是,她……&34; 少年一边挡着自己的兄长,一边忍不住回头,悄悄瞪了那大夫一眼,那大夫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悻悻地闭上嘴。 张瑜不知道阿兄看出端倪没有,他忍不住又看向床榻上的少女。她的唇毫无血色,冷 汗打湿登发。 看起来很可怜。 他忍不住担忧地问:“她怎么样了?” 大夫说:“我医术有限,只能勉强确定这是一种特殊之毒,下毒的人手法不一般呐……我现在试试给她放一放毒血,看会不会好一些。&34; 大夫说罢,继续施针。 夜风如鬼哭,沿着大开的门卷入内室,扑向大夫案前的烛火,将熄将灭。屋内昏暗,视线受阻。 张瑜顾不得兄长,连忙过去,双手小心护着灯烛,为大夫打光。 火光在少年的眼睛里,沉淀着融融暖色,他垂着密密的长睫,认真地看着昏迷的七娘,看到她因为施针蹙眉的时候,忍不住说:&34;小心点,她疼。&34; 大夫无奈地叹气:“……我自有分寸。” 不要紧张成这样,妨碍他施针。 张瑜也知道自己有点碍事,施针而已,他连刀伤剑伤都挨过,自然知道施针是微不足道的疼,但他听说京中的娘子都很娇弱,他怕七娘会疼。 他忍不住看着七娘,心绪难停。 她醒来该生气了吧。他居然撒了个那样的谎,对她的名节不好。 如果她生气,他便任她发泄,如果她愿意,他也可以娶她……他虽然不太懂夫妻间的许多事,但是他知道,他以后要娶的那个人,也一定会是他深深喜欢的。 他很喜欢七娘的。 他愿意娶她。 只要她肯答应。 而一侧。 张瑾静静地站在那儿。 玄黑的衣袖被风吹得鼓起,男人身形挺拔,却如同一尊瞬间没了生气的玉雕,双瞳冰冷,晦涩莫名。 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如此小心地护着女帝。 他突然说:“阿奚,你若要和她在一起,有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卷入到朝局之中?”张瑜抬眼,望着自己的兄长,“我想过,我不愿意。” 张瑾攥紧指骨,正要说出她的身份,就听到这少年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她啊。&34; 张瑾面色又寒了一寸,抿唇不言。 张瑜不敢注视自己的兄长,只是低声道:“阿兄,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违抗过你什么, 只有这一次,我求你别伤害她。&34; 是啊。 阿奚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违抗过自己兄长。 虽然他淘气,总爱不长记性地爬树翻墙,但只要是张瑾说过的话,他都会听。只有这一次。 可唯独这一次,最是不可以。 张瑾闭了闭目,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竭力压抑冷静的声音:“来人,把她带回府上,请府上的大夫诊治。&34; 张瑜一怔,眼睛亮起。 &34;多谢阿兄!&34; 张瑾转身出去。 男人漆黑的广袖被呼啸狂风吹起,转身刹那,那张脸冰冷得像是要杀人。周管家从来没有看见郎主如此可怕的神色。 他看到那被带回府上的女子,虚弱美貌,被小郎君紧紧护住,不由得暗自吃惊,刚想问郎主接下来的打算,触及那双冰冷骇人的眼睛,一时噤若寒蝉。 灯雾迷离,星月蟾光撒落飞檐,夜风摇晃着檐下风铃,叮铃铃催人心扉。 那一夜。张瑾伫立于书房,一动不动,任凭寒意漫上衣襟。 而小郎君的房里。 炭盆烧得满屋子温暖袭人,张瑜脱去外裳,挽着袖子,认真地照料着昏迷的姜青姝,给她喂药。 因为是第一次照顾人,他的动作很笨拙,也很小心。 然后他趴在桌面上,托腮望着沉睡中的少女,时不时歪头,看着她好看的睡颜,心里喜欢极了。 一切喧嚣无声远离,风吹不来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与血腥气,也没有人在意,远处的长宁公主府发生了什么。 阿奚从不关心时局。 这一夜,只有他守着她。 天边无声无息地泛白,窗外春杏灼灼绽放,鸟雀于枝头欢快啾鸣,伴随着第一缕天光静静洒入窗棂,姜青姝才终于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陌生。 她安静地躺着,睫毛颤动,再次闺上双眼。实时在眼前迅速展现—— 【张瑜夜间将女帝带入医馆,被兄长张瑾亲自抓包,得知哄骗弟弟的人是女帝,张瑾怒不可遏。】 她眼皮一跳。 /心跳如擂鼓,她下意识紧张起来。 紧接着却是:【为了从兄长手中保全心上人,张瑜谎称对方怀了自己的孩子。】 姜青姝:&34; 啊? ???什么鬼? 【尚书左仆射张瑾面对弟弟明显的谎言,深陷在是否揭开真相的痛苦纠结中,决定暂时忍住,徐徐图之,将女帝带入府中诊治。】 好家伙。 姜青姝惊呆了。 原来……还可以这样吗……张瑾那种人,居然能忍住不宰了她……所以,她现在是在张瑾家里? 【张瑜将心上人带回府中之后,悉心照料了对方一夜。】 她悄悄睁开眼睛,偏头,目光穿过半透明的纱帘,看到趴在桌上支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少年。张瑜, 她再次闭目,迅速浏览了一下公主府的实时情况,确认局势还在自己掌控中之后,便复又睁眼。 她稍稍动了动身子,姑且判断四肢还算有力,便撑手缓慢地坐起身来,乌发沿着单薄肩头滑落,散了满背。 她揉了揉额角,心道,这进度,实在是太快了。 她属实是没想好怎么面对张瑾。 好在,张瑾没有告诉阿奚她的真实身份,阿奚不喜欢女帝,张瑾想必是很在乎他弟弟的感受,不忍心让他知道真相而难过。 如此,也算好办了。 姜青姝突然咳了咳,原本在打盹的少年蓦地惊醒,看到她醒了,眼睛便是一亮。 “七娘!你好些了吗!” 他几乎比她的反应都快,一下子就蹿了过来,险些吓了她一跳。意识到自己好像太激动了,张瑜摸了摸脑袋,偏过头,耳根微微泛红。 姜青姝轻声说:&34;……我没事,谢谢阿奚。&34; 他睫毛如受惊的蝴蝶,飞快地抖了抖,抬眼露出那双清澈乌黑的眼珠子,触及她鲜活明丽的容颜,他一怔,也弯眸笑了起来,&34;没事就好。&34; “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34;没关系。&34; 张瑜其实想说,他才是该道歉,撒那样的谎,对女孩子家太不好了……但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跟她说“我昨晚告诉我兄长,你怀了我的孩子”? 还是跟她说&34;为了让我兄长先不伤害你,你先配合我假装怀了我的孩子&34;?这也太……奇怪了… 七娘会觉得他有毛病吧。 况且,昨夜大夫特意交代过,说七娘的毒中得颇深,深入五脏六腑,还需要好好调养,情绪也不能波动太过,否则也容易引发昏厥。 他现在说,怕吓着她。 万一把她又吓病了呢? 张瑜真是纠结死了,他素来坦荡磊落,长这么大就没有做过亏心事,又骗了阿兄,还要瞒着七娘,还怕把七娘气得再也不理他了。 简直两头为难。 而姜青姝,也状似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笑盈盈地望着张瑜。就在此时,有人疾步而来,在外面轻敲房门,&34;小郎君。&34; 是周管家。 张瑜立刻拉紧帘子,小声说了句“等我”,便起身推门出去,反手将门带上。 “什么事?”他问。 周管家站在那儿,下意识瞧向小郎君身后紧闭的房门,心底暗暗道:小郎君还真是护着这个女子,也不知道此女到底是什么身份,惹得郎主如此震怒。 他此番也是带着目的而来。 他听说,那女子怀了小郎君的孩子,还身中剧毒,也不知为何,天色一亮,还没到上朝的时辰,郎主就吩咐他带着大夫过去,给小郎君诊脉一番。 而且郎主还强调,无论诊出什么结果来,都不可泄露出去,也不可告诉小郎君自己。 周管家当时听闻,简直一头雾水。 他不明白,小郎君武艺这么高强,能有什么事?怎么还要连带着给小郎君也把一把脉呢?还不能泄露?很严重吗? 难道小郎君也中毒了? 应该不会吧? 但郎主的命令,周管家不敢耽搁,他看了看身后的大夫,示意对方上前,压低声音道:“郎主吩咐,小郎君也把一把脉吧。&34; ------------ 51 春日游7 张瑜:&34;啊?&34; 他把脉? 张瑜也一脸莫名,摸了摸后脑勺,“可是……我现在没感觉有什么问题啊……”难道阿兄担心他也中毒了? 周管家觉得这小子活蹦乱跳的,也着实是不像会有问题的。 大夫抬起手来,示意小郎君把手给他,打算就在这屋外速战速决,即可回去复命,张瑜刚把手腕伸出来,谁知屋内突然传来女子急促的咳嗽声。 他神色一紧,又转身推门进去了。 &34;七娘!&34; “砰”的一声,这小子进去时还反手关了门。 周管家:“… 大夫:&34;……&34; 周管家站在门外,望着紧闭的门板,只觉额上青筋跳了跳,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他算是明白了,郎主为何那么生气,这就算是个身家清白的普通女子,小郎君如此紧张地护着,也颇有种自己家大白菜被人拱了的感觉。 而跑入屋内的少年紧张地掀开帘子,发现正在咳嗽的少女已经没有咳嗽了,她微微抬起头,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阿奚,方才……是谁来找你?” 张瑜:“你别怕,只是府上的管家。” 她眼睫落了落,轻声道:“我一介女子,来你家中留宿,实在于礼不合,我一夜未归,家人寻不到我也难免着急,况且你家中还有兄长,实在是太……&34; 张瑜知道她的顾虑,立即道:“你放心,昨夜之事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等你好些了,我就送你回家。&34; 她说:“我现在就好了很多。” 可是现在还太早了。 天色不过微薄的亮,窗外一片暗沉沉的,才五更而已,只有上朝之人才需要起这么早,张瑜觉得她大可以辰时以后再起身。 但姜青姝有急事。 真要睡到辰时,后续会有大麻烦。 秋月那边,也不可能拖到那么晚,既然张瑾已经在她昏迷时见过她了,再加上薛兆肯定已经向张瑾汇报过公主府的异动,她就根本没必要跟张瑾打太极了。 事实证明,有些事情上的敏锐度,张瑾和她是一样的。 她尚在思索 怎么跟张瑜说,就听到外间的脚步声远去。 片刻后,周管家再次折返。 这一次,对方的态度不如方才轻松随意,而是万分拘谨地隔门道:&34;小郎君,郎主来了。&34; 张瑜一僵。 这少年的背脊几乎是瞬间紧绷起来,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垂眼看着眼前的少女。七娘双眼清亮,无辜地回望着他。像是毫无防备。 或许她以为……他的阿兄,不过是一个寻常人家的普通兄长吧,她不知道那是权倾朝野的张相,不知道阿兄有多冷酷严厉。 张瑜也不知道怎么说。 他自诩潇洒随性,今夜让他焦头烂额的事却太多了,琢磨半晌,笨拙地对她说:“七娘,你别紧张,有我在,等会无论我阿兄说什么,你只需要躲在我身后就好了。&34; 姜青姝心里有些好笑。 “好。” 她说, 张瑜稍稍放心下来,就转身去开门了。 姜青姝拢紧外裳,安坐在床榻上,望着少年的背影,无声地挑了一下眉梢,看着那一道凛冽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张瑾转身,抬眼。 一刹那。 目光交汇。 男人穿着一身淡紫色的朝服,一如上朝之时冷淡孤傲的模样,静静地看着她,双眸漆黑,无声带着压迫感。 仿佛此时此刻,不是在少年的卧房,而是在紫宸殿。 而床榻之上,少女安静如初,在看到他时眼里微微流露出讶色,仿佛才知道张瑜的身份。但她依然镇静。她毫无畏惧地回视张瑾的目光。 仿佛在反问“张卿,他居然是你的弟弟?你的弟弟怎么来招惹到朕了?你是怎么管教你弟弟的?&34; 好个贼喊捉贼。 好个反客为主。 张瑾目光越来越寒冽,盯着她,袖中的指骨再次攥紧,仿佛恨不得掐死她。 眼前的君王却冷静地看着他,甚至还掠唇笑了下,轻声说:“原来你就是阿奚的兄长。”张瑜回身,发现这二人在对视。 怎么说呢…… 气氛很是诡异。 特别是阿兄,怎么直勾勾地 盯着七娘看,目光锋利如刀,活像是盯着个犯人,恨不得活剐了她一样…… 张瑜快步上前,大刺刺地挡在二人跟前,直接介绍:“七娘,这就是我阿兄,我阿兄是朝中的尚书左仆射张瑾……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姓张,单名一个瑜字。&34; 张瑾突然开口:“你叫她什么?” “七娘啊。” 张瑾的脸色越发冰冷。 她唤他阿奚。 他唤她七娘。 这二人还真是浓情蜜意! 七娘,真亏得这小子喊得出口,天子行七,普天之下唯有君后敢叫她七娘,这女帝和他到底到了哪一步?! 张瑾冷声道:&34;能下地么。&34; 这话却又是冲着姜青姝问。 张瑜眉头紧皱,侧身挡住身后的女子,不赞同道:“阿兄,你别这么凶,不要吓到她。”张瑾:&34;……&34; 张瑾嗓音陡厉:“我没问你。” 张瑜张了张嘴,脑袋往下一耷拉,哪怕是他,也此刻怕极了这样的兄长,但即使是怕,他还是悄悄地往七娘那边挪了挪,把她护得更紧。 被护在身后的姜青姝心里想笑。 张瑾啊张瑾,原来你也有没辙的时候。就问你气不气。 趁着张瑜背对着她,她悄悄歪了一下脑袋,冲张瑾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又很怂地缩了回去,继续可怜巴巴地躲在张瑜身后,还伸手牵住张瑜的衣角。 张瑜察觉到七娘的小动作,耳根红了红,低声说:“别怕。” 张瑾闭了闭眼睛。 若说昨夜,他气得快要失控弑君,经过一整夜的冷静考量,他便不该再如此失态。再如何,她都是君,他是臣。 是他疏忽。 他算尽一切,唯独算漏了变数最大的阿奚。他冷静下来,目光微微转开,平声道:“来人。”外间有侍女缓步而入。 “服侍她更衣。”张瑾拂袖,负手转身出去,“衣服换好之后,再来前堂见我。” 他振袖走出了屋子,夜风兜头而来,卷起宽大的衣袍,只遗留下一片冰冷的风。侍女纷纷上前,姜青姝裹紧身上的外裳,看向一侧站着的张瑜,“阿奚,你先出去一下吧 。” 张瑜看她神色镇定,并没有被阿兄吓到,这才道:“好,我在外面等你,然后陪你一起去见阿兄。&34; 说完,他就出去,抱着臂守在屋外。 另一边。 张瑾穿过庭院拱门,来到前堂,薛兆依然一动不动地半跪在那里,听到脚步声,再次急切地抬首:“大人……” 今日天还没亮,薛兆就立刻来了张府。 他这回还算反应敏锐。从女帝醉酒离席时就察觉异常,后来把守在那暖阁附近不久,收到张相指示,便直接横冲了进去 结果,正好逮到几个鬼鬼崇崇的贼人,直接将其拿下。谁知如此一来,彻底打草惊蛇。 对方并不是少数贼人,人手是出乎意料地多,并且,有很大一部分刻意扮成了长宁公主府兵,直接与千牛卫动手。 本朝公主,仪比亲王。非但招募府兵,府中亲兵甚至能逾千人之数。 如此一来,俨然便是一副长宁公主要谋逆的架势。 薛兆当时还真不知道什么情况,他见公主府府兵出动,直接认为长宁公主打算弑君篡位,又见暖阁燃起了大火,当即不顾被火海吞噬的风险,一脚踹开了暖阁的门。 里面没有人。 何止无人。 不远处的草丛里还发现几个一刀毙命的尸体。当时薛兆只觉得脑海内如惊雷炸开,轰然一声,震得他神魂俱飞、手脚冰凉。 与此同时,外面提前蛰伏的神策军冲了进来,迅速封锁整个公主府,以雷霆之势将府中乱象迅速镇压,拿下所有作乱之人。 当日宴会上所有人,无论身份贵贱,一律收押。 而薛兆,则迅速生擒内侍省中邓漪等人,以酷刑向其逼问天子下落。无人知道天子去了何处。 千钧一发之际,只有秋月从容缓步而出,双手呈上天子亲笔诏令,暂时稳定乱局。 &34;将所有人收押,肃清公主府。”秋月面色平静,沉声道:“陛下谕令,善待长宁公主,不得伤任何人,一切等陛下亲自裁决。&34; 秋月并没有说女帝去了哪里。 薛兆一夜都在焦头烂额地忙个不停,好在局面暂时稳住了,秋月如此表态,他稍稍安心下来,但令他无比纳罕的是——他 一直派人守得那么严实,小皇帝是能飞天遁地不成?为什么又脱离了他的视线? 随后,他又亲自来张府,汇报来龙去脉。他又一次看丢了女帝。张相俯视着他,只是冷笑了声。 那一声冷笑,直接笑得薛兆毛骨悚然,他看着张相负手离去,对方没让他起来,他甚至都不敢贸然起身。 他就静静地跪在此处,揣摩张相深意。 片刻后,张相又回来了。 他冷淡道:“你即刻入宫,叫秋少监过来。”薛兆:&34;啊?&34; &34;暗中行事,不可声张,带上天子朝服。&34; 薛兆:&34;……&34; 薛兆更加迷茫了,心道不是吧,不会是他猜的那样吧……他丝毫不敢拖延,当即大步飞奔出了张府,直接一路扬鞭策马,冲进皇宫。 而秋月和薛兆带着两名服侍天子更衣的宫女前来之时,梳妆齐整的姜青姝已再次来到前堂,与张瑾碰面, 她的唇色还有些发白,脸上也没有血色,身侧的少年小心地搀着她,像扶着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来的路上,张瑜还是没忍住,向她坦白了。 他告诉她,他阿兄现在以为,她怀了他的孩子。 张瑜以为她会恼,谁知她听闻之后,反而轻松地说:“没关系,阿奚这样撒谎,也不过是为了保护我,我还没谢你救命之恩,又怎么会对你生气呢?&34; 张瑜一怔, 随后他抿了抿唇,很认真地说:“七娘,你要是生气的话,就直接说出来,不用顾忌我的感受。&34; 他想好了,他现在就可以去和阿兄解释清楚,反正现在七娘已经能下地行走了,那他可以直接带着她闯出府去,等把她送回她的家,他再回来向阿兄请罪。 他一个人担着。 既不让阿兄伤心,也不让七娘受伤。 这已经是这少年想到的唯一两全其美的办法,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她却直接地反问道:“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再也不能随便见面了吧?&34; 是哦。 张瑜的眼睛低落地垂了下来。 他暴躁极了,走来走去,纠结得恨不得抓乱自己的头发,她 瞧他片刻,故作思索地托腮道:“那就缓兵之计,先继续装怀孕吧。&34; 张瑜:&34;… 张瑜不知道她是怎么这么坦然地接受“怀孕”的,虽然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办法……就是…… 就是… 这不好演吧…… 男未婚女未嫁,突然之间,他就成了她腹中孩子的父亲。他也的确有那么一丝隐秘的、想成为她未来孩子父亲的念头,只是现在 少年摸着后脑勺,不太好意思瞧她,便偏头望向墙脚一簇灼灼盛放的花丛,红白娇蕊竞相开放,披着清晨的寒露,无端显露几分娇柔可怜来。 春意盎然,总教人心猿意马。 他瞧着瞧着,这一夜反复踟躇的心倏然平静下来,回想起昨夜一开始,他翻入公主府去找她的缘由。 他本就是为追求她而去的。 喜欢她,觉得她很好玩,想带她回家,想天天都看见她。所以,才去找她。 &34;喂。&34;她仰头问他:“你觉得可以吗?” 张瑜放下手,转身看向姜青姝,大大方方地应道:“好。”“你放心,就算是演,我也会注意分寸的。” 张瑾负手站在前堂,看着自己的弟弟扶着他的心上人出来。倒是一副小心她身孕的模样。 张瑾心下嘲讽,并不戳破,他曾经也不是没有想过,待阿奚长大,究竟会喜欢怎样的女子。 他这一生奉献于朝堂,孑然一身足矣,并不打算娶妻生子,只希望阿奚能娶个他真心喜欢、愿意相守一生的女子。 哪怕那女子出身卑贱。 哪怕那女子无知怯懦。 就算是牢狱里的死囚,他也能给阿奚救出来,只要他喜欢。 唯独眼前这个 不知不觉,东宫里只会找他要糖吃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她在龙椅之上总是展露温顺无害的一面,却如此放肆地扶着他弟弟的手,抬眼望着他。 张瑾那股无端的怒火又来了。 但是弟弟在看他。阿奚已经是第无数次追问了:“阿兄,你肯接受七娘了吗?” 张瑾没法答。 他冷淡道:“我暂时不动 她,你先回去反省,我带她出去一趟。” “去哪里?” “昨夜公主府异动,涉及谋反之事,她身中剧毒,定是在公主府误饮毒酒,此事必须查明原委。&34; 张瑾轻阖眼帘,不过三言两语,便替她圆了那些谎,“你在公主府见她,说明她是赴宴的世家女,昨夜所见所闻,皆是重要证词,暂时与谋逆案洗脱不了瓜葛,我带她进宫见陛下。&34; 张瑜也想起来,昨夜她的确说自己是撞破了什么勾当,才被一群人围攻。 姜青姝配合张瑾,适时开口道:“阿奚,此事的确需要我,我去去就回来。” 张瑜还是不太放心,活像一只护食的小狗崽,不肯让人轻易碰她,问张瑾:“那、那阿兄还会把她带回来吗?&34;不会一完事就带走杀了吧? 管家已备好马车,张瑾正要抬脚出去,闻言顿住,回身看他,半是嘲讽地笑了一声:&34;放心,不会弄丢你孩子的母亲。&34; ------------ 52 春日游8 马车已在张府外备好。 薛兆守在车外,看见张府大门从里面打开,姜青姝跟在张瑾身后,提着裙摆,慢慢地走了出来。他顿时眼皮一跳。 还真是她……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女帝和张相关系很好吗?她到底是怎么跑到张相这儿来的啊?! 难道他又失职了? 这一瞬间,薛兆的内心当真是五味杂陈,眼角剧烈地抽搐了两下,僵在那里,待到姜青姝走近,他才正要下跪行礼。 “陛——” &34;不必。&34;姜青姝压低声音打断他,垂睫提起裙摆,当先上了马车,“张相稍等。” 说罢,她掀开帘子,钻了进去。马车内,秋月及两名宫人正在等着。 看见陛下进来,秋月的目光在她脸上迅速停留三秒,并未多说什么,吩咐宫女给姜青姝重新梳妆更衣。 玄衣红裳,朱衮旒冠。 满头乌发打散,再次一丝不苟地束起,垂旒落下,平添几分威严。 她微微闭目,任由宫女给自己整理衣摆,低声问:&34;情况如何?&34; 秋月说:“陛下料事如神,对方果然是用了公主府府兵,意欲营造谋反假象,以千牛卫兵力未必能平息,还好陛下让臣提前去调度了神策军,及时将乱子平息,未曾酿成大祸。&34; 她颔首,淡淡道:“如此便好。” 秋月压低声音,“……此番张相虽也提前料到有异变,但从头到尾未曾露面,陛下让臣不告知薛兆,但薛兆倒是早几刻察觉异动,情急之下冲入火海寻找陛下,看起来并不想幕后害陛下之人。&34; 秋月认为不是张党要下手。 姜青姝心里已经知道是谁了,如果对方仅仅是为了权力想要她的命,她未必那么好猜幕后之人,但那一夜,那些人明显是不想杀她的。 他们更想活捉她。那么问题来了,在世人眼里已经被长宁杀了的女帝,他们留着还有什么用? 是谁,既野心勃勃想要夺位,又舍不得她死? 是谢安韫。 -100的忠诚度,但爱情度又那么高。 真是个疯子。 姜青姝觉得他 实在是有些极端可怕,隐隐有往病娇黑化的趋势,大概是君后、兵部的事接连刺激他,后来大理寺的事又让他被刺激得不轻,聪明人应该暂时韬光养晦徐徐图谋,这个人却越来越坐不住了,居然直接对她下毒。 但他尽管作吧。 他的影响力已经在迅速下跌了,相继折损好几个左膀右臂之后,他这样只会把自己送上死路。 姜青姝安静地闭目养神,待到宫女为她整理好鞋袜,低声唤了声“陛下”,她才淡淡挥袖,命她们出去。 帷帘再次被人从外面掀开。 她坐直了,睁开眼睛。 张瑾进来了。 按照规矩,官员车驾不得入宫门,但张瑾当年备受先帝恩宠,先帝当年仅仅给他一人可以乘车入宫门的特殊恩典,可谓是风光无限、绝无仅有。 车内甚为安静。只有残留衣襟上的极淡沉香徐徐荡开,清冷透骨,萦绕鼻尖。 张瑾坐姿端正,侧颜隐在黯淡光线下,清俊之中透出极致的冷感,如雪砌玉雕,十二跨玉带横于腰间,鹤纹展翅欲飞。 端得是寡淡无情。 如果不是今日刚看见他发怒的样子,姜青姝都要怀疑张瑾是不是不会发怒了。 其实吧…… 这对兄弟长得很像。 鼻梁高挺,长眉入凳,连眼睛都生得同样的漂亮,下颌线极为流畅,于俊秀之中透出一丝凌厉冷感,若仅仅只看五官,是可以猜出是亲兄弟的。 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张瑜用剑杀人时尚有冷色,平时却少年感十足,甚至有几分孩子气。而张瑾,才三十出头,一举一动却给人一种老成持重之感。 何止旁人,就算是她,都下意识将他和谢太傅视为同辈。 车辕轧过地面的声音清晰入耳,姜青姝微微垂睫,听到他突然说:“陛下不解释么。” 姜青姝说:“昨夜朕身中剧毒,多亏阿奚出手相救,公主府之事,的确是朕为了引出身边内奸而将计就计,但中毒是真的。&34; 张瑾冷淡道:“陛下还记得,臣之前在紫薇殿和陛下说过什么?”姜青姝怔了一下。 她回想起来,当初殿试结束,紫薇殿中她诱谢安韫入局,太傅和张瑾撞破谢安韫大不敬的行径, 事后张瑾杖责她身边所有侍卫,所有内官悉数受罚。 当时张瑾临走时,只说了一句:&34;为君者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为臣者又如何尽忠?&34; 他当时就是在警告她,不许再做这种荒唐事,不许将自己的身子当成儿戏。 她固然是傀儡,但傀儡也有存在的意义。 姜青姝其实怪委屈的,又不是她自己对自己下毒,她只不过多忍耐了几日罢了,如果她不一口气肃清身边的人,以后绝对还会有下毒的事发生。 秦施身为太医令,已是医术顶峰,他查不出她体内的毒,无非是因为谢安韫身边的制毒之人是神医。 神医娄平。当初给赵玉珩的毒也是出自此人之手。 防不胜防。 事不过三,姜青姝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发生第三次了,她并非没有脾气,只不过大多时候不会表露出来罢了。 但她并没有和张瑾争论,只是说:“朕记得张相的叮嘱,张相就当朕年轻气盛罢,朕已经胡来了,这件事必须有个收尾。&34; 张瑾阖眼:“陛下何止此事胡来。” 姜青姝看着他冷淡的侧颜,心里笑笑,她一点也没有挖了他墙角的尴尬羞耻,反而很坦荡地说:“张相有个好弟弟,阿奚和朕性情相投,很合得来。” 言外之意:你说朕胡来,那你弟弟不也是胡来?你不看好自家顽劣的弟弟,怪她有什么用呢?她固然有几分利用了阿奚,但一觉睡醒躺在张府,可不是她的本意。 张瑾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他说:“还望陛下隐瞒身份,不要让阿奚知道。” &34;其实张相大可以自今日开始,将朕锁在宫里,朕就再也见不到阿奚了。&34;“他会误会。” “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张瑾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攥紧,他偏头看向她,冷冷道:“试问陛下,若不知晓阿奚是臣的弟弟,笃定他对臣的重要性,昨夜敢被阿奚带走吗?&34; 她不敢。 / &34;陛下如何保证?&34; &34;朕发誓。&34; 张瑾注视着她,眼前这个年轻的少女穿着天下最尊贵的帝王礼服,无比从容地看着他,还未完全长开的眉眼已逐渐快与先帝重合。 他的脑海中却瞬息回闪过昨夜少年那句“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她啊”。 帝王无情。 她最不值得阿奚喜欢。 张瑾微微落睫,平静地说:“那便劳烦陛下亲手斩断这一段感情。”正说着,车驾过了宫门,宫人撩开帷帘,她起身出去。 车外,已经乌泱泱跪了一地的宫人和禁军。 为首的是正二品神策军大将军,赵德成。也是君后赵玉珩的大伯,上柱国和淮阳大长公主的长子。 赵德成看见女帝自张瑾车上出来,微微皱了一下眉,但依然垂首恭敬道:“臣拜见陛下!看到陛下龙体无恙,臣方才安心。&34; 姜青姝将手递给秋月,在对方的搀扶下缓慢下车,走到赵德成跟前,双手虚虚托了托,“昨夜赵将军护驾有功,朕会重赏。&34; 赵德成沉声道:“护卫陛下安全,乃臣职责所在,臣不敢居功!” 姜青姝淡淡道:“论功行赏,朕绝不亏待功臣。”她看了看天色,“快到上朝时辰了,昨夜之事颇为重大,事涉谋逆与朕的手足,你去替朕传话宗正寺,善待皇姊,再将昨夜抓到的那群人押到正殿来,朕亲自审问。&34; 赵德成连忙应了,起身去办了。 而即使天还未亮,谋逆之事发生在夜间,神策军调度、公主被抓、帝王出行被下毒这一系列大事早已飞速传遍整个京城。 很多官员清晨听闻消息,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发生得太快了。他们甚至连暗中商讨的时间都没有。 朝会之前,百官在殿外等候,一凑到一起,就开始私下里讨论此事,大多数人都是一头雾水,连一些风声都不曾听闻,连那些贼人是谁安插的都弄不明白。 最终他们讨论的结果,更倾向于此事是女帝故意自导自演,想要以谋逆罪铲除长宁公主。 否则,为何女帝和长宁公主从来不亲近,昨夜却会亲自赴宴? 而且神策军早有准备,就说明女帝是有备而来。 自古以来,任何帝王,无论是昏君还是明君,越是手腕铁血之人,越是容不下那些可能威胁到皇位的手足。 皇家没有亲情可言。 他们越是这样认为,越是暗自心惊于小皇帝的狠辣,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涉及皇位之争,他们上朝之时也不敢大意,都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态度。 只是当朝会开始之时,他们看到脸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模样的女帝,心里都暗暗一惊,对传闻中的下毒之事都有几分信了。 真的有人下毒? 众臣面面相觑。 对于这些大臣的想法,姜青姝约莫猜到了,相信的确有人谋逆也好,觉得她是残杀手足的暴君也好,她都不急。 她开口道:“去把人押上来吧。” 片刻后,被五花大绑的一干内官、以及长宁公主府上当日负责斟酒上菜的仆役被五花大绑押了上来,跪在殿中。 其中,邓漪凳发凌乱,脸上和身上都残留着一些伤痕,可见昨夜没少受折磨。此外,有一人并未被绑,而是穿着内官官服,作为证人入殿。——童义。 姜青姝看到他,心里觉得好笑,看着他恭敬地垂首,然后主动指认邓漪。 “臣近日察觉邓漪行事鬼崇,便假借为其送饭之名暗中观察,发现此人床下的行李之中藏有一些奇怪的药粉,且此人暗中将此药掺在给陛下的熏香中,实在可疑。&34; 童义匍匐在地,扬声道:“陛下可以派人前去搜查!一定可以找出证据!”邓漪闻言,震惊地瞪大眼睛,霍然扭头看向童义。 童义眼底却颇有些得意。 ——他昨夜留守宫中,趁着邓漪随女帝前去公主府,完全将毒药藏在邓漪卧房。姜青姝没有发话,薛兆挥手,命千牛卫前去搜查。片刻之后,药粉被呈了上来。 太医令秦施查验过后,低声道:“回禀陛下,的确是毒,且症状陛下之前吻合,若长期服用,必然深入肺腑,危及性命。&34; 姜青姝道:“朕如今症状如何?” 上朝之前,秦施已经为姜青姝诊脉,此刻答道:“毒已深入陛下肺腑,余毒未清,陛下龙体虚弱,必须好好调养。&34; 姜青姝又传另一个太医 令来。 太医署的太医令共有二人,另一位并不是天子亲信,为女帝诊脉之后,也是如此说辞。众臣一片哗然,震惊万分,都没想到女帝真的被下毒了。 而且这么严重… 这真不像是演的,如果女帝当真是为了铲除长宁公主而对自己下毒,哪里需要下手这么狠? 姜青姝观察大臣们神色,姑且洗白了一下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暴君”印象,又看向有些得意的童义:&34;你继续说。&34; 童义道:“臣料想,邓漪定是对陛下之前杖责之事怀恨在心,这才暗害陛下!臣有罪,发现邓漪可疑之后无法确定是否下毒,这才没有及时揭发,没想到邓漪竟会勾结长宁公主,企图弑君。&34; ——无论他们这一次活捉女帝成功与否,都会将责任完美地推到长宁公主身上。 虽说长宁公主无缘帝位,但终究是皇长女,朝中不乏有偏向公主的大臣,尤其是沐阳郡公杜如衾。 杜如衾当年是先帝身边的内官,也是看着长宁公主长大的,与之感情颇深,如何不知长宁性情。 她听这个童义口口声声指向公主谋逆,忍不住激动出列道:“陛下!仅凭此人一面之词,无法证明邓漪害陛下,更无法证明她与长宁公主有关!&34; 其他几个大臣也纷纷出列附议,要求女帝明察秋毫,千万不可冤枉公主。 而群臣之中,张瑾神色淡静,谢安韫却眼露嘲讽。 姜青姝颔首,&34;的确,仅凭童义一面之词,并不能断定。&34; 童义早有准备,当即道:“陛下,臣若不确定,也不敢在殿中如此指认,臣还有证人!” 紧接着,童义又说出了一系列名字,其中有一些是内侍省的内官,一些则是扫洒宫人,还有一些童义声称认识的公主府仆役。 那些人——指认,根据他们的证词,很快就完美地还原了一场公主买通内官,企图杀女帝的惊天阴谋。 就连当日出手的公主府府兵,也是众目睽睽的事。 这一系列证据非常完美。 几乎无可置疑。 杜如衾身子晃了晃,连忙下跪道:“陛下!长宁公主绝无不臣之心,公主为陛下手足,纵使有罪,陛下也断不可……≈34 ; 姜青姝神色冷淡。 她只道:&34;杜卿年事已高,不必如此跪,崔卿扶你母亲起来。&34; 户部尚书崔令之连忙伸手去搀扶,但杜如衾执意跪着,恳求女帝手下留情。姜青姝便不再管她,看向跪在地上的邓漪,&34;你可有话申辩?&34; 邓漪俯首道:“臣……无话可说。” 任何被陷害利用的人,应该都会急于解释,童义已经准备好了一系列被邓漪指认后的完美借口,原以为邓漪会立刻反驳自己,没想到她居然认了。 童义怔住,产生了一丝说不上来的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上首的天子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把童义及这些指认之人悉数拖下去,即刻问斩。&34; 这一句话太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杜如衾也愣住了。 童义一怔,等千牛卫前来要把他拖出去,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撕心裂肺地大喊道:“陛下!陛下何故杀臣!臣冤枉啊!明明是邓漪害陛下……&34; 其他人原本也只是应诏前来作证,没想到要被诛九族,吓得拼命大喊求饶。 殿中一时混乱起来。 原本匍匐在地的邓漪直起上半身,看向失态挣扎、目眦欲裂的童义,淡淡道:“陛下此前早有身体不适,我奉陛下密令佯装不满,实则暗中引出下毒之人,童大人,你想祸水东引,怕是打错了算盘。&34;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童义彻底愣住,手脚冰凉。 邓漪轻轻一动,便轻易地解开身上的绳索,她若不装出这一副饱受拷打的样子,也不会让童义觉得自己栽赃得逞,主动出来指认。 她站起身来,再次以臣子之礼下拜,道:“陛下圣明,小人妄传谣言,企图挑拨长宁公主与陛下的亲情,殊不知公主殿下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无反心!听闻陛下受小人所害身中剧毒,不惜以自身为饵,引出这些狼子野心之徒!&34; 此话一出,整个朝堂都微微哗然。 群臣都是一愣,原本安静阖眸、冷眼旁观的张瑾,倒是转身看了过来。谢安韫眯起眼睛,盯着邓漪,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骤然阴沉。 杜如衾直起身子,神色怔怔,好似还没反应这突然的反转,颇有一种魂飞天外、手 脚发软的感觉。 &34;这……&34;她一时竟然找不出什么话来。 原来方才,女帝是故意的? 她故意诱这个童义叫出一堆证人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局? 何止杜如衾,就连搀扶母亲的崔令之都愣住,其他大臣也已经开始懵了,等他们反应过来之时,内心皆是震惊与佩服——所以女帝既不是故意要铲除手足,是真的被人下毒,她将计就计,联合长宁公主一起演了这一出戏? 这未免也…… 这需要何等的料事如神,如何提早谋划,才能把所有人都瞒过去? 所有人的表情,姜青姝坐在最上方,自然看得清清楚楚,与此同时,杜如衾等亲近长宁公主的老臣的忠诚度不断地上涨,系统提示在她眼前闪烁个不停。 其实,她并没有提前和长宁串通好。 诚如别人所想,她和这个皇姊的关系的确不太好,对方也怕姜青姝假戏真做下杀手,这事提前串通,十有八九都做不成。 还不如她直接做,事后再赐恩安抚,白送长宁一个功劳,也正好通过这样的手段震慑立威,还能杀一杀朝中那些依然暗中偏向长宁公主的老臣的决心。 姜青姝说:“带下去,即刻斩首。此事幕后必有主使,传朕诏令,凡昨夜主动参与此事之人,首犯招认同党可免除死罪,否则一律斩首示众、夷其三族,不知情从犯酌情论处。&34; 童义面色灰败。 被拖下去的最后一眼,他下意识看向朝官之列的谢尚书,唇动了动,却想到什么,只能默默闭上眼睛。 等所有人都被拖了下去,哭喊声渐远,紫宸殿恢复死一般的寂静。 连掉根针都听得见。 群臣俯首,心思各异。但再也没有人出声提出异议。 姜青姝又依次说了一下此次立功之人的封赏,又命宗正寺卿释放长宁公主,将其带入宫中来,便宣布退朝。 这一次朝会尤为漫长,从天色未亮开始,足足到未时才结束。 姜青姝没有用早膳,眼下也过了午膳的时辰,已经感觉到隐隐有一种类似于低血糖的眩晕恶心感。 加上余毒未清,下朝的时候,她简直一下子就趴在了御案上。好累啊。 /&34;秋月,朕好饿。&34; 她捂着空空的肚子,一脸委屈地瞅着秋月,无端透出几分可怜巴巴的小女儿情态来,秋月心里好笑,忙道:“陛下再等一等,臣已经吩咐御膳房备膳了。” &34;怎么还不来,朕好饿好饿好饿……&34; “快了快了。” 姜青姝脸一垮,将下巴搁在桌上,可怜极了。然后她就感觉到一束凉飕飕的目光。 是张瑾。 姜青姝愣了一下,扭头一看,这才发现张瑾并没有离去,而是安静地垂袖立在那儿。若是往常,他一句废话都懒得跟她说,早就走了。 但今日,显然这位兄长还记着阿奚的“你别拐跑我的小娘子”,头一次在紫宸殿留下来,目光凉飕飕地望着她。 就看她趴在桌上对秋月撒娇了好一会儿。 姜青姝:&34;……&34; 真是尴尬。 她并不知道,方才她那副耍赖说饿的样子,无端端地勾起了张瑾的一些极为久远的回忆。 那时,那小丫头也总是拉着他的袖子撒娇。 其实那时十五六岁的少年,并不是不会带孩子,他家中便有一个与皇太女年纪相仿的幼弟,弟弟顽劣,也时常抱着他的腿要糖吃。 只是那时,刚被除去奴籍的少年太贫寒了。 他只能用那微薄的俸禄,托人去从外面带一点糖葫芦,悉心用纸包好,预备晚上带给自己弟弟吃。 可是皇太女抱着他的腿,也和阿奚一样撒娇。 少年的袖子里明明藏了糖,被体温捂得快化了,但是他依然冷漠地俯视着她,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 他说:“殿下,臣没有。” 小丫头懵懂地望着他,其实她并不是饿的,锦衣玉食的皇太女怎么可能饿呢?她只是觉得好玩,小孩子天真无邪,喜欢美的事物,自然也喜欢缠着这隽秀漂亮的少年。 他说他没有糖。 她想了想,转身哒哒哒地跑走了,她也不知去干了什么,片刻后拿着糖跑回来,伸着短短的手臂 递给他。 &34;给你糖。&34; ------------ 53 春日游9 这是十五岁的张瑾,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 却是一个无知稚子。 也许正是因为是稚子,她的举动才不掺杂任何算计与利用,在备受折磨打压的少年眼里,这压抑得要吃人的宫廷中,反而最为触动人心。 少年沉默了。 小女孩眼睛亮亮地望着他,她找别人索要来的糖,必然是他买不起的、昂贵的,也会是阿奚喜欢的。 但片刻后,少年却依然冷漠地说:“殿下,臣不需要。” 人命贱如浮萍,纵使得了好物,也没有本事留住,反而会生了不属于自己的心思。那不如不要。 他冷静且克制。 即使是一颗糖,不属于他,他也不会去碰。 只有靠他自己,只有他亲手夺来的,牢牢握在手中的,别人想夺也夺不去。 也是因为这少年与常人不一样的坚韧心性,先帝才尤为重用他,不属于他的、轮不到他碰的,他不献媚,亦从不逾距,成了先帝手中极为好用的一把杀人之刀。 刀身浸满鲜血,若刀锋卷刃,他便是弃子。他只能自己把自己打磨得愈发锋利。从里到外,都冷如坚冰。 张瑾自十五岁入仕,就抱了必死之心,送走阿奚之后,他便再也无所顾忌,他为先帝肃清朝堂,遭过贬谪,入过牢狱,受过酷刑,满身伤痕却毫不怕死,孤身站在世家的对立面。 先帝驾崩,方有如今只手遮天的张相。 年轻稚嫩的小皇帝镇不住他,她连看他都不太敢,眼神总是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他一个不高兴就篡位似的,当年他任职太子洗马时她还小,小孩子大多是没有什么记忆的,她约莫不记得他曾照顾过她。 张瑾微微垂睫,冷淡道:“陛下用过午膳之后还有事做么?” 姜青姝怔了一下,托腮想了想,说:“朕要先安置好皇姊。” 虽然先帝下旨,不许宗室参政,但姜青苑的数值那么好,这不用起来多可惜呐。 她也记得阿奚的担忧,但没办法,她是皇帝,皇帝也要工作的,张瑾总不能把她抓回去陪弟弟,放着国事不管吧? 就在此时,宫人进来道:“陛下,君后求见。” 姜青姝:&34;……&34; 张瑾 :&34;……&34; 诶诶诶诶?!脑子被带歪了老想着阿奚了,差点忘了她还有这么大一个正牌夫君呢!这才是她明媒正娶的君后好吗! 奇怪,怎么有一种被人催着出轨还马上要被发现的心虚感,明明她也没玩什么真格的……她也仅仅只是……昨夜睡在了张府而已…… 催她赶紧去找弟弟的人还在这儿站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在无声嘲弄着什么。 这个时候君后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尴尬。 姜青姝下意识要起身,外面却传来一声清淡的嗓音。 “陛下龙体还好吗?” 殿门开阖,男人缓步而入,素氅雪绒镂金炉,乌发雪颜,神色温淡。 她迅速坐了回去,抬头看过去。 赵玉珩身后跟着宫令许屏,许屏双手提着食盒,隐隐透出饭香,赵玉珩神色从容,看到张瑾在此,抬手朝他一礼,“张大人。” 张瑾抬手回礼,“臣见过君后。” 赵玉珩直起身,乌瞳清澈如水,淡淡望着张瑾,温声道:“我已经听闻昨夜之事的来龙去脉,陛下身中剧毒,好在今日龙体尚安,今日张相亲自带陛下回宫,想来昨夜是张相在照料陛下。&34; 张瑾道:“不过尽臣子本分。” 赵玉珩温和如初,但侧颜却生生出一种凛冽之感,他平静道:“张相亲口说人臣本分,那还望张相无论何时,都时刻谨记这四个字。&34; 姜青姝:&34;……&34;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到君后是生气了。 不愧是朕的君后!就是硬气!不涉朝政,没有实权,但当着张瑾的面说话就是这么不客气。 张瑾微微抬眼,面无表情,也是一如既往地没把对方放在眼里,冷淡道:“臣自然谨记,不过陛下正与臣要讨论国事,君后身为后宫中人,理应回避。&34; “陛下还没有用膳。” 赵玉珩挥了挥袖子,身后的许屏走上前去,将食盒中的饭菜—一摆出来,香气霎时弥漫满殿,他看向姜青姝时神色温和了几分,“一切以陛下龙体为先,若是饿着肚子,如何能处理国事?张相何必急于这一时,还是等陛下用完膳再说吧。&34; 说罢,赵 玉珩转身朝姜青姝走来。 她面上毫无血色,安安静静地望着他,赵玉珩目光在她脸上滞留片刻,才放心移开目光。 他兀自掖袖,拿起玉箸,亲自为她布菜,温声道:“臣特意命人在粥里加了一些药材,制成滋补暖胃的药膳,没让他们准备荤腥油腻之菜,也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34; 气氛很是微妙。 姜青姝轻轻“嗯”了一声,见他亲自舀了一勺粥递过来,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味道甚好。”“尝尝这个。” &34;这道菜也不错,君后费心了。&34;&34;那陛下便多吃点。&34; 赵玉珩旁若无人地为她夹菜,时不时用帕子为她擦拭嘴角。 殿中静谧,两侧宫人屏息垂首,秋月与许屏侍立一边,神色都各有微妙。姜青姝小口吞咽着,悄悄抬睫,目光朝张瑾的方向游离。张瑾静静伫立着,双目低垂,仿佛一尊雕像。 其实张瑾也没有用早膳和午膳,但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是铁打的一般,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出于对臣子的体恤,姜青姝还是吩咐道:“来人,给张卿赐座。”宫人搬来一把椅子,张瑾抬手谢恩,随后拂袖落座,继续看着她。这架势,俨然就是要等她吃完。 姜青姝:&34;……&34; 救命。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这种状况,被盯得很是食不知味,只好将目光又转向身边的赵玉珩,赵玉珩抬眼迎上她的目光,眼底有些嘲意,像是在说“陛下你好端端地去招惹张瑾干什么?” 因为需要提前知会神策军大将军赵德成,公主府的计划,她是与他商量过的。 没有张瑾这一环。 她却在张瑾府上过夜了。 赵玉珩又抬手,掖了掖她登角的发丝,指尖被手炉烘过,触感干燥而温暖,见她不曾躲开,便掌心微落,贴向她冰凉的脸颊。 微微摩挲。 “还是不舒服吗?”赵玉珩用掌心暖了暖她的脸颊,把怀里的小手炉递给她,她紧紧把手炉抱在怀里,仰头朝他笑了笑:“别担心,朕已经好多了,君后昨夜很担心吧?” “是。” “那朕亲口告诉你一遍,朕没事的。” “臣听见了。”他抚了抚 她的发顶,平静道:“只是臣安居深宫,无非就这么点念想,陛下就当臣是太闲了、多虑了。&34; 她怔了一下,有些赧然。 &34;君后哪里是多虑……&34; 碍于张瑾在场,她没有和他行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只是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赵玉珩反手扣住她的手。 大掌温暖,力量沉稳。 令她心底一时安定。 见她不再用膳,赵玉珩让人撤下膳食,一转身,看见张瑾依然安然端坐。 此人定立极佳,便是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仅仅坐在那里,都让人无端心生寒意。 赵玉珩多看了他一眼,又道:“让张大人久等,看来所谈之事甚为机要,才令张相亲自等了这么久。” 张瑾道:“君后慎言,勿要探听朝政,此乃大罪。” 赵玉珩轻哂一声,“朝政?”他感觉到握着自己手的指尖紧了紧,小皇帝似乎是怕他联想到什么沉疴往事,他却平静地说:“张相说的是,不过,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我究竟干涉朝政与否,也只能由陛下来断定。&34; 说着,他从姜青姝手里抽出手,抬手对她一拜。 &34;臣告退。&34; 姜青姝见这二人针锋相对,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君后慢走,朕晚些再来看你。”她看向一侧的秋月,秋月意会,上前去送君后一程。 赵玉珩离开紫宸殿,约莫行了百步,秋月见左右无人,才低声说:“不瞒殿下,臣也是今日一早才知道陛下到了张府,此事实属意外,陛下与张相事先并无联系,并非故意隐瞒君后。&34; 赵玉珩顿住,回身看向秋月,淡淡反问:“少监以为我在怀疑陛下?” 秋月一怔,心里却反问:难道不是吗? 秋月事事都为女帝考虑,在殿中之时,自然也在悄然观察君后,看出君后对张相的几分明显排斥之意。 公主府之事,张相突然掺和进来,并非是陛下与张相商议却故意隐瞒君后,秋月无法确定君后是否在因为此事介意,特意提一提,也是怕君后认为女帝隐瞒他、对他不够信任。 毕竟,君心难测,臣子也怕被帝王忌惮利用,事后卸磨杀驴。 秋月叹息 :“看来,是臣妄自以小人之心揣度君后了。” 赵玉珩说:“张瑾此人,看似沉默内敛,实则心如铁石,狠辣不亚于谢安韫,陛下到底稚嫩,我不过是怕她被利用。”他闭了闭眼睛,眼角眉心胀痛不已,便抬手轻轻摁了摁,又说:“若论为臣之心,便是谢家都远比张家可信,张瑾是何等出身,被驯化的忠犬与啖肉饮血的野犬,到底不一样。&34; 别人家的子弟,自小读圣贤之书,有礼仪法度教化,一些想法根深蒂固。 而张氏兄弟,父母双亡,天生不受教化,是野生野长的恶犬。 只不过,先帝以雷霆手段打断了他的骨头,让他得以忠犬的姿态匍匐在地,让他咬谁就咬谁。一旦骨头长好,那驯犬之人已逝,就一发不可收拾。 小皇帝能像先帝一样驯好这只恶犬吗?很难。 秋月听他的话,暗暗心惊,&34;多谢君后提点,臣会时刻提醒陛下。&34;赵玉珩颔首。 秋月又送了他一程,才转身折返。 而紫宸殿中,君后刚走不久,就有人禀报,说宗正寺的人便将长宁公主带来了。 虽在宗正寺待了一夜,险些成了谋逆弑君的罪人,但姜青苑毕竟是皇长女,并没有太多狼狈的姿态。 她来的路上已经宗正寺的官员说了白日朝会上的事,对方真以为她是事先和女帝串通好的,过来释放她时诚惶诚恐,宗正寺卿还亲自对前一夜的无礼赔礼道歉。 姜青苑怔了怔。 她很快就明白,女帝这是在白送她一个功劳。 怪不得昨夜那些人来抓她时,她惊怒交加,大喊着是女帝要杀她,如何也不肯束手就擒,裴朔却冷静安抚她,说:“殿下不必害怕,暂且随他们走一趟,您会没事的。” 姜青苑盯着裴朔,愤怒道:“你是她的亲信,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裴朔说:“臣不知。” 姜青苑更加觉得可笑,“那裴郎还让本宫不必害怕?你如何笃定她不是要铲除我!” 裴朔叹了口气,按了按额角,说:“如今的局势,殿下便是心有冤屈殊死抵抗又能如何呢?殿下就算是天子亲姊,再这样拒捕下去,赵将军也完全可以以拒捕反抗之名,将您先斩后奏。&34; 姜青苑身子晃了晃,一下子跌坐 在椅内。 烛火摇曳,被栅格割裂成无数影子,在公主灰败的脸上诡异地晃动。 一片混乱的喊杀声中,唯有裴朔的声音平静如水,“陛下不是这样的人,残害手足,对陛下的名声并无好处,殿下就信臣这一次。&34; 长宁公主从见到裴朔的第一面,就赏识极了此人的眼界与风骨,尽管她已经无心帝位,但还是抑制不住爱才之心,竭力结交此人。 其实,她并不明白,裴朔为什么最后投了七娘? 但她相信,裴朔是个君子。 他不会骗人。 现在,结果就摆在眼前,还真和裴朔猜想的一样,姜青苑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这位幼妹大为改观。 前来迎接长宁公主的人,是陛下身边的内给事向昌。 他并没有急着带着狼狈的长宁公主面圣,而是将她先安顿在偏殿,让她沐浴更衣用膳,让她整顿好仪态。 这也是一种尊重。 长宁不禁放松下来,甚至对女帝心生几分好感。她主动问:“陛下昨夜中毒,身子还好吗?” 向昌微微一笑,答道:“陛下无碍,昨夜让殿下受惊了,殿下先在殿中安歇,不必着急,陛下会晚些亲自来见您。&34; 长宁打量着眼前的向昌,她常住宫中,对内侍省的官员也算眼熟,尤其是先帝身边伴驾的那几个,眼前这个内给事一看就是女帝登基后亲自提拔的。 看起来很不错。 她这个皇妹,的确是会用人。 长宁温和地点点头,就在此时,她看到殿中的桌上摆放着新鲜的糕点,不由得又怔住。这些……正是她幼时最爱吃的。 自从她有了驸马出宫居住,就很少吃到宫中这些最爱吃的糕点,尤其是母皇驾崩之后,她有意退避新帝,入宫次数屈指可数,更是从未再尝过了。 向昌注意到她的目光,笑道:&34;这是陛下吩咐的,不知殿下可喜欢?&34;长宁眼睛一热,点头,“喜欢。” 【长宁公主姜青苑忠诚+20】 姜青姝收到系统提示时,刚和张瑾一道出宫。暗中护送的人是薛兆。 薛兆近日的任务稀里糊涂地变了。突然就从“盯着女帝不许她乱跑”,变成了“保 护女帝隐蔽地出宫”。 薛兆:&34;……&34; 薛兆就很不理解。 到底是他失忆了还是怎样,他好像也没有错过什么很重大的事件吧,怎么就一夜之间,女帝和张相就凑到一起了呢? 再联想到昨夜女帝留宿张府,张相又不是那种随便的人,他平时也没给小皇帝面子。 ……这就很难不让人想歪。 张相该不会是喜欢陛下吧? 薛兆一有了这个念头,等马车在张府外停下,他忍不住频频打量张相神色,企图看出点儿端倪来,他以后也好见机行事。 张瑾没有回头,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薛兆。”薛兆面色一紧,“末将在!” “我脸上有东西?” &34;……&34;薛兆尴尬挠头:&34;……没、没有。&34; ------------ 54 春日游10 张瑜在家中如坐针毡。 周管家就眼看着这小子活像是浑身长了跳蚤一般,一会儿上蹿下跳,一会儿原地打转,他也不明白,这小子到底在急个什么。 郎主固然行事冷酷,但素来说到做到,还不至于背着弟弟偷偷拐跑个小娘子。 再说了。 那小娘子涉嫌谋逆案入宫,听起来是很严重,但就算她参与了又如何?以郎主之权势,要在女帝跟前保一个人,不也是轻而易举? 张瑜折腾累了,趴在桌子上支着脸颊发呆。 头顶的落花不知不觉洒了满身,少年丧丧地耷拉着眼皮子,只是偶尔抬抬睫毛,乌溜溜的眼珠子朝头顶扫去,像是在观察天色。 &34;唉……&34; 他悠长地叹了口气。 周管家:&34;……&34; 这就开始害相思病了? 就这么爱吗? 周管家心里翻了个白眼,懒得管这情窦初开的臭小子,慢悠悠地转身去安排其他事了。约莫申时,自宫中而来的马车停在了府外。 张瑜一直坐在距离大门口最近的院子里,耳朵灵敏得很,立刻站了起来,直接往外蹿,&34;七……阿兄!&34; ——为了不显得自己太在乎七娘而让阿兄难过,他硬是改了称呼。 姜青姝刚提着裙摆走下马车,就听到那么一声,眼前的大门还未被下人从里打开,一道身影硬是直接上了院墙,从天而降。 是阿奚。 薛兆乍见人影,只感觉到一道冰冷的风擦着面门而来,凌厉且迅疾。 他心中一惊,暗道此人武艺好生厉害,难道是什么隐藏的高手,下意识去按剑,却看到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稳稳跃下,笑容灿烂。 “阿兄!你终于回来了!”他甩了甩身上的落花,一边嘴里叫着张瑾,目光却直勾勾地望住了他身后的姜青姝,还冲她眨眼睛。 张瑾:&34;……&34; 这吃里扒外的小子。 有了心上人就忘了阿兄。 男人面容冷峻无情,仿佛毫无波澜,也并未应答阿奚,兀自拂袖入了府。 姜青姝回头看了一眼 薛兆,以眼神示意他别跟上来,转身看向张瑜,“让阿奚久等了,宫中一切顺利,我们进去罢。” &34;好。&34; 张瑜朝她露齿一笑,与少女并肩入府。 而薛兆听到这一声“阿奚”,终于从震惊中回神,暗道原来这就是张府那位素未蒙面的小郎君,小小年纪,轻功造诣却令他这个大将军都自愧不如。 这若再过几年,只怕是…… 真不愧是张相的弟弟。 且方才看他们相处融洽,这小郎君也早就见过陛下了,难道陛下和张相的进展已经……薛兆微微回神,心里越发觉得离谱,再抬眼时,少年少女的背影已消失不见。 张瑜和张瑾都没用过午膳。 周管家早已备好一桌子膳食,因张瑜强烈要求,还特意备了些大补的羹汤,给刚中毒过的小娘子补身子。 但是,姜青姝已经吃过了。 君臣同桌而食,着实于礼不合,哪怕事急从权,张瑾也并不欲和女帝共同用膳,奈何张瑜一直拉着她,生怕小娘子饿着。 姜青姝:&34;……&34; 姜青姝并不好解释自己为何吃过了,于是她只好假装没有吃过。 三人就这么坐了一桌。 饭桌之上,气氛安静。 姜青姝握着筷子,有些苦恼地望着满桌子大补的菜。 还有一部分加入羹汤中的药材,与君后给她备的重合了。 就很补。 大补。 这么个吃法,非得上火不可。姜青姝抬睫,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的张瑾。 男人端正坐着,眉间皆是寒冽,并未抬眼看她,兀自慢条斯理地夹着菜,好像根本不想管她的死 活。 姜青姝:&34;……&34; 她灵机一动。 她拿起筷子,夹起眼前的一大块以黄芪煮好的鸡肉,放到身边少年的碗里,“阿奚昨夜照顾了我一整晚,你吃。&34; 张瑜一怔,呆呆地看着碗里的肉,无措中又带着些受宠若惊,抬睫看她。 姜青姝朝他温柔一笑。 少年睫毛狂颤,攥着 筷子的手紧了紧,连忙垂头望着眼前的碗。 心里却想:七娘居然为他夹菜了诶。 有点开心。 他连忙大口吃了那块肉,姜青姝趁着他吃,又飞快地夹其他菜,“来,还有这个。” &34;这个菜也不错。&34; &34;还有这块肉。&34; 少年眼前的碗里,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张瑜呆呆地望着自己的碗,被突如其来的关心砸得有些有点迷茫了,不明白七娘怎么突然这么关心他。 但他也不能老顾着自己吃,这些滋补的菜可都是为她准备的,他连忙也舀了一勺当归人参羊肉汤给她,&34;七娘,你余毒未清,还怀有身孕,这是益气补血的汤,你尝尝!&34; &34;阿奚也吃,你可是孩子的父亲,也要吃饱才行。&34; 站在一边的周管家神色诡异。 这二人,你一句还有身孕,我一句孩子他爹,互相夹菜秀恩爱,简直肉麻得不行。可怜了郎主。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也没人给他夹菜。 张瑜倒是悄悄地瞄过阿兄好几次,也想关心一下兄长,但是兄长的神色简直冷得快结冰了,看得人怵得慌。 饶是张瑜,都不太敢招惹他。 阿兄都带七娘进过宫了,按理说他应该能接受七娘了…吧?怎么还生气呢? 待到吃完饭,周管家命人收拾好出一间僻静的别院来,本欲让小娘子暂时在里面歇息,但阿奚在屋顶上蹦了几个来回,说:“不行,这里离我那里太远了,我要挨着的。”要是出什么事,他也能及时赶到。 周管家:&34;……行。&34; 随后周管家又草草收拾了一间屋子,这女子自己有家,自然不可能长住,也不必准备太多,权当有个歇脚处。 若不是男未婚女未嫁的,瞧小郎君这架势,恨不得把人藏自己屋里。对于张瑜的黏人,姜青姝也觉得无奈,今晚若她想悄悄遁回宫里,只怕是有得折腾了 管家又派了大夫来,给姜青姝请脉,张瑜全程坐在一边,瞅着大夫的一举一动,像是生怕他弄疼了七娘。 只是瞧着瞧着,他又开始端详起七娘的侧颜来,心想,七娘真是好看啊 ,看到她活生生的样子,他就放心了。 那目光太炽热,她微微偏首,却看见桌前的少年一只手支着下颌,半翘着二郎腿看窗外,姿势懒洋洋的,好像压根没有瞧她。 唯有发间透出的耳朵尖,白里透红。 看看。 暴露了吧。 她无声翘翘唇角,又重新扭过头去,阿奚用余光瞟着她,也缓缓转回脑袋,继续观察她,眼睛缓慢地眨动了一下。 大夫诊脉的结果,也仅仅只是说要调养。 这调养,更着重强调了不可耗费心力过度,不可大喜大悲,只需每日保持愉悦即可。要怎么讨她开心呢? 张瑜想了想,翻院墙去取了自己的剑来,对她笑道:“我不像我阿兄,不会书画丹青,只会用剑,七娘想看我舞剑吗?&34; 姜青姝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他的目光清澈:&34;好呀。&34; “那你看好了。” 少年拔剑出鞘,雪亮笔直的剑身透着淡淡寒意,宛若一泓秋水,映着天边燃烧的落晖。随着他开始舞剑的刹那,便分割出无数交错的清光。 风动云卷。 檐下金玲晃动,风送春香,漫天杨絮因风而起,渐渐飘落在少年乌黑的发间,好似纷飞的大雪。莫道青衫不识愁,情窦初开始少年。 姜青姝托腮看着,清澈的眸子倒映着阿奚的身影。 少年每每更换招式,总会朝她的方向看一眼,见她双眼弯弯、如此认真,他剑势加快,越发卖力地舞剑给她看。 江湖侠客,剑招亦是保命绝学,轻易不可如此示于人前,他习惯最利落地杀人方式,此生更是很少舞剑给旁人看过。 除了阿兄,便只有她。 天色将暮,宛若黑云压低,风雨欲来。 张府东南角小院内一片情意融融,隔了一条街外,那巍峨堂皇的谢府之中,却是一片压抑。谢氏祠堂内,又跪着那一道笔直挺拔的身影。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发生,闺府上下皆胆战心惊,没有人胆敢多插嘴一句。 祠堂大门朝外大开,香火熏得人肺腔俱烈,祖宗牌位前烛火晃动,仅仅盯久了,眼底都好似被灼伤似的,令人禁不住闭眼。 谢安韫 沉默地跪着。他身侧,放置着三根长短不一、却根根粗糙坚韧的、甚是骇人的鞭子。 &34;孽子!给我趴下!&34; 谢太傅一声暴喝,周围的谢氏子弟皆抖了三抖,谢家二房长子谢旭冷漠地看着,三房长子恒阳郡公谢钊神魂震颤,一阵手足发寒,而其他谢氏女眷,皆有些不忍心看。 而火光中,谢安韫安双手撑着地面,缓缓俯身。 他面上并无多余的表情。 鞭身落在他跟前。 谢太傅冷冷道:“我问你,给陛下下毒,公主府内企图弑君谋反,是不是你所为!” 童义是谢族埋入宫中的暗线,不仅听命于谢安韫,谢太傅也知道此人。 早朝之时,谢太傅看见女帝斩杀童义,便一阵惊怒交加。 如果不杀,会怎样? 严加审问此人,撬开他的嘴,说不定可以挖出背后的谢安韫,便从区区的“内官企图弑君”演变成“谢氏一族妄图谋反”。 女帝直接杀,是点到即止,是警告,也是震慑。 再傀儡的皇帝,也无法容忍臣子弑君,此举若逼得小皇帝不计后果都要铲除谢家,那后果…… &34;谢氏终究是臣……&34; 一道鞭子狠狠落下。 血花四溅,伴随着皮肉割开的闷响,雷霆暴怒的声音划破众人耳膜,“你这个乱臣贼子!你狼子野心,你到底想如何!如今敢背着我们对陛下下毒,你是想害得谢氏全族悉数覆灭才甘心吗!&34; 谢安韫死死咬着牙,双手紧紧攥着拳头,喉间滚动,额角青筋毕露。 他忍着疼冷笑,“毒下就下了,父亲还真是敏锐,这么快就察觉异常。” 啪! 又是一鞭打落。 谢太傅气得浑身战栗,握着鞭子的手不住打颤,“你这个……你这个白眼狼,狼心狗肺的逆子!怎么,你以为你官拜尚书,暗中罗织党羽无数,我便管不住你了?!我看宋覃骂得好,你眼里无君无父,禽兽不如!&34; 第三鞭。 啪! 谢安韫咳出一口血,闭了闭眼睛。 他不想反驳。辩驳没有意义,不需要辩驳,也确 实无可辩驳。 他就想害女帝,他就是夺她,就是想行这种大逆不道禽兽不如的事。 这些人自诩为臣,罗织党羽之时却又想着如何权倾朝野,不也受名利所驱使?! &34;父亲若当真坦荡无私,何不在早朝之时……&34;他唇角的血淅沥而下,嗓音像铁锈割破大理石,嘶哑而凄厉,“在早朝之时揭发我不就好了,父亲身为太傅,本朝崇尚尊师重道,女帝自然不会拿父亲如何……要我说……无非是……父亲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大公无私……&34; &34;你还说!&34; 谢太傅听他这么说,瞬间大怒,抖着手指了他片刻,猛地掷开手中的鞭子,抄起一边的木杖狠狠地打了下去。 &34;唔!&34; “大伯!” &34;父亲!&34; 周围几人同时出声呼喊求情,那一杖对着脊骨,彻底将谢安韫打得伏在了地上,他牙关战栗,眼前一片模糊,更多的木杖接连打落,几乎割裂他的意识。 眼前天旋地转,好似闪回昨夜,昨夜他等着人送来他心心念念的美人,却终究是落了个空。 又一次落空了。 他知道,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肯定又被她以某种方式破解又反击了,早朝之时他还在看她虚弱的脸,心疼不已。 有些人当真是可怜,用尽手段都得不到,连自己爱的东西都快毁了,也还是得不到。他自己也快毁了。 他指尖痉挛,呼吸里都是血气,耳边充斥着谢临怒不可遏的咆哮声,意识模糊间,他听到自己那堂兄谢钊还在趁机落井下石,“您看,他还是毫无悔改之心!我看他一心想谋反,三番四次对陛下下手,只怕是有自己为帝之心!&34; 谢钊此语,实在是惊人,传出去都是大逆不道抄家问斩的罪,但谢临却一阵齿冷,再次猛地挥下一杖。 那一杖打得毫不收力,谢安韫浑身痉挛,再次俯下身去,浑身抽搐。 &34;郎君……&34;陆方远远地跪在地上,不忍地看着一幕。 春风潮湿且温暖,将祠堂外的桃花花瓣卷了进来,最后的意识间,谢安韫下意识攥住外面被风吹进来一片花瓣。 /花艳如血。 他微微闭上眼睛。 张府内。 那少年舞完一剑,回身甩了甩马尾,笑着看向石凳上的姜青姝,&34;七娘,你喜欢吗?&34; “喜欢。” 她两眼弯弯,真心实意露出了笑容,“阿奚武艺超绝,今日一见,真是大饱眼福!” “你喜欢的话,我天天舞剑给你看!”张瑜抬了抬下巴,露出流畅的下颌线,他骄傲地说:“我还会骑马、射箭,打猎我也在行,等有空了,我悄悄带你出城去玩儿好不好?&34; &34;好呀。&34; 此刻,一片桃花花瓣无声落在她的额发间,红艳似血,如女子眉心的钿妆,端得娇艳。 张瑜看着看着,忽然就移不开眼。 他剑锋一伸又挑,轻轻扫过她凳边,她一怔偏首,看到剑尖托着一片花瓣,轻轻一抖,落在她掌心。 &34;连花瓣都知道占七娘的便宜。&34; 他嘀咕一声,坐到她身边来,她满不在意地将花瓣抛落,瞥他一眼,“我却不及阿奚,每次出现的时候,都满身花香,一身春色。&34; ------------ 55 女官1 长夜寂静。 谢府之中,婢子往来匆忙,又是同样充斥着血腥气的一夜,这一切,总是循环往复,不得摆脱。 长廊之中,灯火幽暗,陆方的说话声刻意压低了,显得断断续续,听不连贯,“今日这情况……明日无法上朝……去拿伤药来……还有娄神医……&34; 垂首听吩咐的下人转身去了,陆方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回首看向屋子的方向。 屋内一片死寂。 陆方心底五味杂陈。他真是想问郎君一声,值得吗? 韬光养晦多年,积攒权势多年,明明可以徐徐图之,成就大业,如今却为了女帝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出筹码,值得吗? 明明这些年与太傅父子关系缓和,却又为了夺得女帝而遭到两顿毒打,差点死了,值得吗? 明明慕淑娘子温柔体贴,对他也有真心,他却只喜欢冷酷寡恩的女帝,值得吗? 郎君被谢太傅叫去祠堂的路上,陆方便问了他这句话。 &34;郎君,您觉得值得吗?&34; 当时郎君背影冷漠决然,一步步走向那间令人窒息、犹如吃人深渊般的祠堂,他神色有些恍惚,微微偏头,望向远处那簇灼灼娇艳的桃花。 他说:“或许不值得吧。” 毕竟,她一点也不喜欢他。 她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他。 陆方见他侧颜恍惚,又不禁道:“那郎君为何还要执着?您从前不是这样,不会为了这些儿女私情就……&34; “呵。” 谢安韫喉间发出一声冷笑,回身反问他:“我从前是怎样的?” 不择手段?阴狠毒辣?自私自利? 还是……渴望亲情却连乞求都求不到,像个天真的可怜虫,到头来看清一切,故意放浪形骸,谢氏一族越在乎清誉名声,他便越是要人人唾骂、越是要成为背负骂名的权臣? 他就是喜欢看那群人的丑态。 喜欢看他们明明嘴上说着不屑于与他这等无耻肮脏自私的人为伍,却又因谢氏子弟无人可用,不得不用他来收揽权势,那种恶心至极、却不得不强忍着恶心的丑态。 既要权力,又要忠臣之名。 呵 。 真可笑。 谢安韫就是如此叛逆,有时候陆方觉得他仅仅是为了女帝,可他亦是在和太傅对抗。 不,或者可以说,对女帝动心思,本就是与世不容的。 他根本不在乎世人容不容。 家法结束之后,陆方抬着一身是血的郎君回到住处,他阖着眼帘一动不动,血肉与衣衫几乎粘连在了一起,往往下滴滴躺着血。 只是进屋刹那,他忽然虚弱睁眼,偏首看向桌上那一只崭新的素色簪子,眸光有一瞬间涣散。 &34;朕身为帝王,不当戴如此浮夸华丽的簪子。&34; “陛下不要?” —— &34;不要。&34; 他当场毁了那只她不喜欢的簪子,又掏空心思为她准备了这只素色簪子,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可惜没有机会送出去。 而隔着重重院墙,其他谢氏子弟尚在安抚怒火难平的谢太傅。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谢安韫说情,只有谢钊突然说:“给天子下毒这样的事,传出去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堂弟如此,日后还不知要惹出什么惊天乱子来,我们谢氏一族百年清名,如今却被他连累成了乱臣贼子。&34; 谢氏三娘连忙道:&34;大哥!你别说了。&34; 谢钊说:“我说错了吗?他若当真为家族考虑,就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君王,我们谢家被其他几党虎视眈眈还不够,还要养这么个随时拖累全族的白眼狼……&34; 他越说越激动,一侧的夫人李氏掩袖咳了咳,无声踹了他一脚,谢钊这才停下来。 李氏暗暗观察太傅神色,叹息道:“阿韫行事固然莽撞极端了些,但他毕竟在朝中是正三品尚书……按理说平时不会胡来,难道真是喜欢上了那位天子……&34; 李氏这拱火般地一提,谢太傅不由得想起紫薇殿那次,那不孝子险些爬到龙床上去冒犯女帝。狼子野心。着实是狼子野心! 他额角突突地跳,甩袖道:“我谢氏一族怎么生出了这等心思肮脏的畜生!家门不幸!逆子着实该死!&34; 谢太傅面色阴沉,眉宇间已隐隐有了杀意。 /几人心底同时一跳,面面相觑,俱不敢再出声。 待到深夜,谢钊与李氏在屋内浓情蜜意、正要把持不住时,李氏忽然想到什么,搂着夫君的颈问:&34;……郎君今日派人去跟踪陆方,可找到了那位神医?&34; 无人知晓,谢钊一直在暗中寻找机会。 谢钊一直没有入仕,虽承袭了父亲爵位,但一直闲散混日子,同为谢氏子弟,世人只知谢尚书,不知谢钊,谢钊的能力名声威望皆被这个堂弟狠狠压了一头,走到哪里都被人耻笑。 平时何止谢安韫根本不敬重他这个堂兄,就连那些下人,都没人正眼看他。 如今谢安韫被执行家法打个半死,心里最畅快的便是他。 叫他狂。他这个堂弟,真是活该如此! 正好近日谢钊突然察觉到陆方行事鬼崇,察觉到谢安韫暗中抓了什么神医,他一心想要谋求出头的机会,趁着谢安韫被谢太傅狠狠责罚,他便派人去暗中跟踪谢安韫身边的下人,先去找到那个神医。 不是说女帝还余毒未清么?到时候他找到神医,带去治好女帝,便是为谢氏一族将功折罪。 谢安韫只会拖累家族,而他会为家族立功。 烛光下,他搂紧李氏的腰肢,情动意乱,一口含住李氏的耳垂,低笑着说:“……夫人且等着吧,待我抓到那神医,我的机会就来了……&34; 实时: 【太傅谢临察觉到其子谢安韫行谋逆之事,在祖宗祠堂前狠狠责罚了谢安韫】【被父亲亲自施加家法,谢安韫重伤昏迷,一夜没有苏醒】 【恒阳郡公谢钊看到堂弟谢安韫受家法,心中暗自得意,故意落井下石,并派人跟踪谢安韫的侍从陆方】 清晨,姜青姝再次起身上朝。 看到兵部尚书的位置空缺,谢太傅神色阴沉、却屡屡向她表示关切,她眉梢微微一挑,觉察到了什么异常。 果然下了早朝之后一查实时,就看到这么精彩的故事。 她坐在龙椅上悠然翻阅实时,邓漪端着热茶而来,低声在她耳侧说:“陛下,臣昨日就已经派人散播了消息,让谢钊知道了神医之事。&34; 姜青姝眼皮未掀,淡淡道:“做的不错。” / 邓漪骤然听到天子夸奖,微微一怔,有些受宠若惊地垂首,尚未来得及开口,姜青姝又看了一眼她端着茶盏、伤痕累累的手,说:&34;朕故意冷落你的那几日,日子不好过吧?&34; 邓漪连忙跪地道:“臣没有不好过,臣明白陛下的深意,如此磨砺,也让臣那段时日沉下心来好好想清楚了,日后该如何侍奉陛下。&34; &34;哦?&34; 女帝冷淡垂眼,打量着跪地的邓漪。 邓漪微微抬首,认真道:“自作聪明,只会作茧自缚,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臣的命也是陛下的,日后臣愿意成为陛下手中的刀,只要是陛下吩咐,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34; 这一番堪称誓言的悲壮发言,倒是让姜青姝微微笑了。“朕不需要你肝脑涂地。” 她朝邓漪伸手,邓漪怔了一下,把手小心翼翼地递给陛下,被她慢慢从地上拉起来,她一时心跳加速,不敢看陛下的眼睛。 姜青姝温和地摩挲着她的手背,问:&34;朕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说自己读过书,是吗?&34; 邓漪垂首道:“……是,但臣读书不多,是臣家中弟弟从前去私塾读书时,回家时便会借我书看,就连字也不能认全。&34; &34;看来你很喜欢读书了?&34; “是。” “你很聪明,不读书也可惜了。”姜青姝若有所思,斟酌道:“朕年纪最小的皇弟如今才六岁,正到了开蒙的年纪,有些事务需要内侍省操持,便交给你去处理罢。你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去读一读经阁里的藏书。&34; 邓漪闻言大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头,&34;陛、陛下……这于礼……&34;&34;这是朕赐你的特许。&34; 邓漪原本站了起来,又猛地跪倒在地。 她双手颤抖,双眸微微闪烁着水光,片刻后才压抑着哭腔,哽咽道:&34;臣谢过陛下……&34;【邓漪忠诚+7】 【当前邓漪忠诚度:100】 姜青姝想不到,不过是给她一个读书的机会,邓漪便如此感念激动,看来这宫廷中的内官,看似近身侍奉天子,却饱受打压冷眼、不得尊重。 更遑论 邓漪家贫,读书更成了一直以来的奢望。 朝会之上指认童义、重新被重用、又得到天子特许之后,邓漪的地位再次狂涨,又再次成了女帝身边最为风光、最被人巴结讨好的内官。 但这一次,邓漪不再像从前那样得意忘形。 她日益谨言慎行、举止有度,后来认真读书、饱受启发之后,竟逐渐有了秋月少监的风范,被女帝一再重用提拔,甚至参知政务。 此乃后话。 当邓漪在处理小皇子开蒙之事时,姜青姝又去了一趟张府。与此同时,秋月也根据女帝临行时吩咐,去见了一番长宁公主。很少有人知晓,秋月与长宁公主如今同岁,亦是少年相识、志趣相投的朋友。 只是后来,长宁公主搬出宫外居住,秋月逐渐被先帝重用,官至少监,身份极为敏感,为了避免帝王猜忌,秋月刻意与长宁切断联系,犹如陌路。 这一次秋月会来,长宁公主惊讶,却不意外。 “你与裴郎,如今都是陛下身边的心腹了。”长宁叹道:“我倒像有些在做梦似的。”这个皇妹,到底太颠覆她的印象了。 秋月笑道:“殿下这些年可安好?臣甚为想念殿下。” 长宁说:&34;你不与我避嫌了吗?当年我托人交书信于你,你态度倒是决绝。&34; 秋月笑意不变,缓缓道:“有先帝诏令在此,你我若私交密切,先帝一会以为臣不忠,二会以为殿下有夺嫡之心,保持距离,对你我都好。&34; &34;那如今又为何不避嫌了?&34; &34;因为如今的陛下,要收回诏令。&34;&34;什么?!&34; 长宁霍然起身,有些难以置信。 她神色变幻,眸底风起云涌,片刻后仍然不太相信,泄力般坐下,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会 秋月静静地等着她,并没有说话,长宁坐在椅中定了定神,抬头望向站在光下的秋月,“我不是很明白,她当真不忌惮我?&34; 秋月反问:“殿下以为自己有威胁吗?” ——没有。 长宁若有能力篡位夺权,早在先帝驾崩之日,她就会出手。 但其实,纵然皇长女在朝中名 声更好,那些权臣想要把持朝政,都不会选择扶持更为成熟稳重的姜青苑,他们更偏向稚嫩的小皇帝。 姜青苑也都知道,那皇位不是看起来那么好坐的。 她皇妹的处境太艰难了。 就算是姜青苑成了女帝,她也不一定有把握与那些功高震主的世家周旋,也没有把握能守住祖宗基业, 长宁沉默不语。 宫室内一片寂静,秋月缓缓上前,坐到她对面来。 烛火在一侧晃动,两道年轻的女子身影被映在窗棂上,赫然与年少时秉烛夜谈的少女身影重合。 秋月直视着长宁公主的眼睛,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声道:“陛下让臣来先行告知公主,也是想知道您的态度。如若您不答应,陛下便没有再见您的必要了,臣可以保证,您若一心想要清闲度日,往后也定不会再被卷入朝局里。&34; 长宁垂眼,目光掠过秋月握着她的手,又落在桌上那一盘少年时最爱吃的糕点上。 她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我就知道,很少有人知道我最喜欢吃这个,定是你告诉陛下的。”秋月也笑,“殿下可别怪我出卖你,这是陛下主动问的。” “陛下需要我做什么?” &34;殿下想好了吗?&34; &34;你不说说看,我怎么知道要不要答应?&34; 秋月却摇头,她抬头注视着长宁那双与女帝相似的眼睛,说:“我了解殿下,殿下可以选择的, 不是吗?”她复又一字一句地问道:&34;殿下要和臣一起,为如今的天子效力吗?&34; 长宁沉默。 “真是输给你了,我那皇妹若是换一个人来说,我都一定会拒绝。”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我答应你了。&34; 秋月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来,“臣就知道,这些年来,殿下从未变过。”看到她笑,长宁公主不由得想起从前,眼睛又热了几分。 而后,长宁公主便起身出宫了一趟。 她去了崔府。亲自去见了沐阳郡公杜如衾。 姜青姝刷实时时,才偶然刷到这一条消息。 她知道,秋月那边成功了,果然无论是谁,都是年少时的友情最为纯粹炽烈,也最 是打动人心。 阿奚亦是。这少年如今精力旺盛的年纪,这边刚陪完她,又蹿去找他兄长了。 原因是:&34;七娘,我阿兄好像生我气了。&34; 她笑着说:&34;怎么会?你阿兄只有你一个亲人,他怎么可能生你的气?&34; 少年耷拉脑袋伏在桌上,乌溜溜的眼珠子瞅着她,她瞧了,忍不住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头。 他歪了一下脑袋,躲开她的手,耳根又红了一寸。 他支着下巴,苦恼道:“打从昨天用完膳之后,我阿兄就没搭理过我,今日我叫他来跟我一起吃早膳,结果他都不理我,直接去上朝了。&34;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虽然是护着七娘了点儿,但也……没做什么吧…… 姜青姝却心想:张瑾先是在紫宸殿君后伺候她用膳,又见了她和阿奚互相夹菜,这两顿饭只怕是把他膈应得不行。 要换成是她,只怕是看见饭就觉得闹心。 况且,养了这么多年的乖巧弟弟,昨天都没给他夹菜,只顾着哄女人去了。 但她才不会说张瑾可能是吃醋的原因,她眼珠子转了转,煞有其事地说:“也许是因为你阿兄还没有接受我吧,这样也很正常,毕竟在他眼里……我还未嫁给你就有了身孕,一看就是个很随便、不知羞的女子……&34; 张瑜当即瞪大眼,“那这更不对了!七娘怎么可能很随便,要随便也是——”……也是他随便吧。 是他说人家怀孕,也是他把人往家里带。 &34;不行。&34;张瑜越想越不妙,腾地起身,信誓旦旦道:“兄长对你有偏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七娘你说的对,兄长对你肯定有误会,我要让他知道你有多好。&34; 姜青姝:&34;?&34; 然后他就出去了。 姜青姝也不知道大半夜的,这小子是要怎么让张瑾放下对她的偏见,他能有什么办法?去给张瑾洗脑吗? 她支着脑袋坐在屋子里,一边漫不经心地猜着,一边拿起剪子,去剪烛台上露出的烛芯,让灯火再明亮些。 实时倏然刷新—— 【尚书左仆射张瑾正在书房忙 于事务,其弟张瑜突然破门而入,喋喋不休地向他说心上人的好话,张瑾不堪其扰,让人把他撵出去。】 姜青姝:&34; 还真是。 ------------ 56 女官2 张瑜是很认真地去找兄长谈心。 但显然,张瑾并不是很想跟他谈。 “阿兄,你是不是误会七娘了。” 少年站在书房前,抬首望着临窗的案前坐着的男人,低声说:“其实是我一直主动缠着七娘,我和她见面了几回,都是我去找她,我想和她认识,她并没有主动接近我。&34; 男人安静垂首,左侧烛火幽幽,将他的面容打上一层晦暗的阴翳。 他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双睫低垂,兀自用笔写着字。 张瑜见兄长不搭理,皱了皱眉,“阿兄!” 还是不理。 张瑜有点烦闷地挠挠头,唇抿了抿,又低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喜欢七娘什么,但是她和我见过的其他女郎都不一样,第一回我扮成刺客,她看见我居然一点也不怕,还同我说话。&34; 他风风火火飞檐走壁,一从墙上跳下来,就发现有个小娘子在好奇地端详着他。 她看见刺客,非但不跑、不躲,也不害怕。 不仅不怕,她还跟他聊起来了。 当时张瑜觉得新鲜极了,他本就是个自来熟又漫不经心的性子,瞧见个陌生人都能随便闲聊几句,平日里旁人不是招架不住,便是说他太唐突。 但是他却和她很聊得来。 &34;后来,我又发现,七娘她也很有侠义心,她和我一样,也想教训那些京城纨绔。&34;“我还和她一起去云水楼喝酒……” 少年喋喋不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张瑾写完字,将笔搁在笔山上,折好手中文书后起身,走到碧纱橱边添灯油。 张瑜见状,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继续说道:“我知道阿兄的意思,阿兄是怕我被人利用。” &34;我回京之后没见过什么人,七娘不可能提前知道我的身份,她怎么会利用我?&34; &34;大理寺的案子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事先没有跟她说过,并不是七娘鼓动我做的。&34; “我不想给阿兄添麻烦,当时只是仗着武艺傍身,就算捅出什么篓子来,大不了我就直接遛,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34; 张瑾添完灯油转身,见张瑜将路堵得严严实实,便抬眼淡淡 扫他一眼。 张瑜下意识让开身子,看着兄从他身侧路过,衣袖微微震起,带着一股冷风,拿到颀长身影绕过屏风,又去了东侧室。 他又急急跟了过去。 “阿兄……” 嗓音又丧又软,有点可怜巴巴。 “我来京城之后总觉得不自在,除了云水楼的酒很好喝以外,好像也没什么有趣的东西,更没办法像阿兄一样结交朋友,只有七娘不一样。&34; 这少年宛若一只蚊子,在耳边喻喻嗡叫个不停。 张瑾在东侧室的书架上翻阅文书,修长的手指在上方拂过,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他拿了书册,又绕过屏风回到案前。 “阿兄阿兄,你理理我啊。” 身后那条尾巴如影随形。 &34;你在听吗?你说句话好不好?你真的不喜欢七娘吗?&34; 张瑜跟着自己的兄长满屋子乱蹿,打从他进书房,嘴便一直未曾停过,一开口就是“七娘七娘&34;,听得人满脑子都是七娘。 平白听得人火大。 但张瑜自己却不觉得。 他认为兄弟之间,血溶于水,自然不能有任何的隔阂,一旦有不愉快就要说清楚,阿兄看似心硬如铁,却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什么都不在乎。 他只有这么一个阿兄,这是全天下最疼他的阿兄,不能让他失望。但七娘也很好。他也不想为了一个,舍弃另一个。 张瑜望着张瑾的方向,无比笃定道:“阿兄你现在不接受她也没关系,反正七娘这么好,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到时候你就会接受了。&34; 这小子。 如此信誓旦旦。 张瑾已重新在烛光下坐着,右手拿着书,清冷侧影将烛火割成一道凛冽分界线,一半昏暗,一边敞亮。 他未曾抬睫,终于冷淡开口。 &34;我明日派人送她回府。&34; 张瑜一怔。 他心里也不是不知道,七娘离家这么几天,就算有公主府谋逆案作为借口,她的家人也会担心,他不能这么一直把人留着。 这样对七 娘的清誉不好。 一切的私会、见面,都是须臾的,短暂的,只有他娶了她,和她是一家人,才可以每日都见到她,甚至可以和她更亲密…… 少年眼帘微垂,清隽漂亮的侧颜冰凉落寞,片刻后,才说:&34;……那阿兄能帮我提亲吗。&34;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提亲是一般是家中长辈安排的事,但父母双亡、长兄如父,此事只能让张瑾来。 张瑾:&34;……&34; 张瑾攥着书的指骨一紧,断然道:“不行。” 张瑾知道他这弟弟的性子,他一贯直白又干脆,说想娶就是真的打算娶,并且执拗倔强。张瑾这一刻,当真是想告诉他真相算了。 只要他再敢说出一句得寸进尺的话。 比如说,他若是敢继续重提之前那谎话,说什么“七娘都怀了我的孩子了,你忍心让我们张家的血脉流落在外吗?&34;,或者是“她过几个月就要显怀了,不娶她的话你让她怎么面对家人&34;。 他要是敢如此扯谎,那便彻底是为了女帝而变得会撒谎、会道德绑架兄长了。张瑾便不想再忍了。 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届时无法割舍,不如此刻狠狠一刀,哪怕鲜血淋漓,亦能早日愈疗。 但这少年到底是心怀愧疚的,谎言哪能再提得出口?张瑜垂着脑袋沉默半晌,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只说:“可是我想娶她,阿兄怎么样才能帮我提亲呢?” 这话,又绕回到“接不接受她”的问题上来了。 张瑜再一次抿紧了唇。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兄长这么难说动。 他甚至在想,像七娘这样的小娘子,早就到了出嫁成婚的年纪,她家室好,长得美,举止端庄有礼,又有侠义心肠,哪里看哪里好。 向她提亲的人只怕是踏破了门槛。他都怕晚了一步,让她被人抢了。 张瑜这样想着,也不自觉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等他回过神来,便看到兄长已经转过身来,双瞳冷冷地盯着他。 “阿兄……” &34;滚出去。&34; 张瑜:qaq 张瑜就这么被撵了出去。 周管家又 守在外头,听这对兄弟在里面聊了许久,不,与其说是“聊”,不如说是张瑜在单方面喋喋不休,听得人耳朵都要生茧子了,他还没完。 郎主对他的忍耐度可真高。 看到那少年灰溜溜地被赶出来,周管家心道总算结束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34;夜深了,小郎君快回去歇息吧,郎主心里自有打算,你如此纠缠,也无济于事。&34; 张瑜站在一片凄清月光下,肤色白皙得犹如玉雕,唯有一双眼睛乌黑剔透,&34;周管家觉得七娘怎么样?&34; 周管家斟酌了一番,说:“那女子的确不错,仪态容貌皆是上佳,温和知礼,举止有度,谈吐也有一番大族出身的气度与胆量,若是娶回家,定是极好。&34; 张瑜听到周管家夸她,面上沮丧阴霾一扫而空,终于扬唇笑了起来。 “你眼光不错,我也这么觉得。”他说。 可算有一个人认同他了。 如今若有谁在他跟前夸七娘,他甚至爱屋及乌,对那人也心生好感,此刻他就觉得坑他扎过马步的周管家也顺眼了许多。 周管家:&34;所以,来日方长,小郎君不要心急,须知用力过猛,反而会适得其反。&34; &34;好。&34; 张瑜这才安心离去了。 但一想起明日七娘就要回家了,他下次也不知道能不能把七娘约出来,他便很是不舍,也睡不着觉,怕吵醒了七娘,便悄悄地坐在她的屋顶上。 少年双手撑着瓦片,抬首望着月亮。 屋内,姜青姝吹灭了灯烛,佯装自己已经睡了,和衣靠坐在床头,在黑暗中闭目养神。她在等张瑾来找她。 她有些奇怪,张瑾的人怎么还没到?因为她体内还有余毒的缘故,君后近日也关心她也实在频繁,好在她不在宫中的时候,秋月勉强帮她拦过去了。 但她今日也不打算在宫外歇息,最晚四更之前去凤宁宫。 实时虽然能监控一切,但并不能把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完全记录详细,否则她每日要查看的实时消息没有上万也有上千。 br / 好在,张瑾府上的护卫能引开张瑜。 姜青姝终于等来动静,一道沉闷响声敲击门板,笃笃两声,不疾不缓,她起身拉开门,看到垂袖立在夜色中的张瑾。 玄衣宽大,被风吹得鼓起,她一时不备,对上他的眼睛。 张瑾微落长接,目光睥睨着被月光照亮的少女,神寒骨清,眼波如远山之雾,迷蒙氤氲,却又明亮有神。 是个会让弟弟心动的美人。 他的目光停留瞬息便移开,侧颜淡静,只有月光将睫毛拓落阴影,神色半隐,看不分明。 他并不是登徒子一般的谢安韫,会放肆大胆地盯着好看的女子瞧,何况再美的女子,也无法令张瑾心生恻隐之心。 张瑾身量清瘦挺拔,本就高姜青姝大半个头,在她眼前一偏首,便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和突起的喉结。 倒是好看。 她也迅速移目,笑了笑,“宫门下钥,朕这个时辰想入宫,也只能仰赖无所不能的张相。” 这句“无所不能”,带了几分讽刺的意味。 要知道宫门紧闭的情况下,只有皇帝亲下命令,且特殊情况才可开宫门,但张瑾却可以轻易做到。 某种程度上,他的的确确是架空帝权了。 张瑾听女帝此言,淡道:“陛下亲自提拔左监门卫大将军,出入宫禁自然简单,何须臣来为陛下分忧?&34; 说罢,他让开身。 姜青姝从他身侧走过,张瑾紧跟而上,两道身影极快地从夜色中过去, 而张府外,薛兆已在等候。 三更半夜的。 简直不让人睡好觉了。 薛兆坐在车前,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又困得眼皮子打架,撑了个懒腰。 女帝申时入张府,此刻子时归。 他非常不理解。 这出入的时辰怎么看怎么奇怪,而且还偷偷摸摸的,回去了还要再去见君后,还不让旁人知道…… 怎么看………怎么有情况啊…… 不是偷情吧?也不对,要偷在紫宸殿偷就不好了,玩这么麻烦… 薛兆越想越歪,就在此时,那两道身影出来,二人一前 一后,神色皆冷淡平静,仿佛一路上毫无交流,尤其是张相,神色清冷如初,并无暖色。 此人仿佛与尘世毫无瓜葛,无情无欲,让人根本想象不出他会有感情的样子。 薛兆便有些打消这个念头了。 ------------ 57 女官3 诚如张瑾所说,姜青姝新提拔的那位左监门卫大将军姚启,确实可靠可信。 监门卫掌宫殿门禁及守卫事,那夜正是姚启当值,右监门卫负责审查出宫人员,而左监门卫负责入宫事宜,深夜下钥宫门重新开启,张瑾的马车入宫门,却被姚启率人拦住。 “车内何人?可有陛下召?”姚启沉声问。 车内,正在闭目养神的姜青姝微微睁眸,张瑾静坐不动。 驾车之人正是薛兆,与姚启同级,身为天子贴身千牛卫,他在此足以表明一切,认得他的将领都无人敢拦。 唯有姚启死抓不放。 姚启一身银甲,右手执锐,神色冷肃,不卑不亢地朝薛兆抱拳道:“例行检查,还望薛将军配合。&34; 薛兆沉声道:“车内是尚书左仆射张大人。” 姚启毫不退让,抬头看向车上密不透光的帷帘,再次扬声重复一遍:“此时开宫门不合规矩,敢问张大人此时入宫所为何事?可有陛下召?&34; 车内静谧无声。 姚启语气加重,冷冷喝道:“若无陛下诏令,任何朝臣不得擅入!此时尚未到早朝时辰,还请张大人两个时辰后再入宫吧。&34; 说着,他猛一挥手,身后将士顷刻间围了上来,将路堵住。 薛兆神色微寒,冷声警告道:“姚将军,你新官上任,对诸多事务尚不了解,不要过于狂悖,失了分寸。&34; 碍于女帝在车内,薛兆还没有将话说得太直接。此刻敢拦张相车驾,明日姚启这刚上任的大将军就会坐到头了。 姚启身后的士兵面面相觑,有些踟蹰,已经心生退缩之意,姚启却面无表情,右手按剑上前一步,冷声道:“末将职责在身,多有得罪。” 薛兆说:“若今日非要入宫门如何?” “无召擅闯宫门,视为谋逆!”&34;你!&34; 薛兆额上青筋跳了跳,姚启再次上前一步,眼看气氛剑拔弩张,车内传来女子温和平静的声音:“是朕,让开吧。” 这个声音…… 是陛下。 姚启一怔,迅速回神,退到一边,单膝跪地,“臣遵命!”宫门大开,马车轱辘辘往前行进,四角銮铃微微晃动,发出清凌 凌的声音。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撩开帘子,少女借着月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将军,微微一笑道:“姚将军尽忠职守,不畏权贵,令朕欣慰,赐帛十匹,再赐钱八千,今夜辛苦守宫门的众将共享。&34; 说罢,她便放下了帘子。 姚启心跳骤然加速,连忙垂首谢恩:“谢陛下,臣职责所在,日后定尽心竭力!” 车内再无人回应。 马车声渐行渐远,他静静在风中跪了半晌,抬首望向马车远去的方向,挥手命下属重新关上宫门。 马车内。 姜青姝静坐如初,抬手掩唇,悄悄打了个哈欠。方才对外一副赏罚分明的样子,殊不知马车内的她已经困极累极,哈欠一个接着一个。 张瑾淡淡道:“陛下不遮掩了?” “朕日后出入宫禁,总有被抓包的时候,倒不如明着来,最多被御史骂两句,但张相与朕同乘,想来,敢乱说的御史也不多。&34; 她打完最后一个哈欠,眸底噙着两滴困出来的泪,衬得本就迷蒙的眸子更是水光盈盈。不紧不慢地说完,她又含笑看向张瑾,“卿觉得朕方才的行径如何?” 张瑾没有与她对视,淡淡颔首,嗓音平静:“与其被认为身为君王却率先犯禁,陛下及时表明身份,再施以赏赐收买人心,此举甚好。&34; “能得到张相夸奖,看来朕也算有进步了。” 姜青姝话头一转,“说来,近日朕与皇姊见过一面,皇姊欲向朕推举几名才学上佳的女子入六局或内侍省,朕与皇姊谈及女官遴选,意欲再征召一些女子入宫任职。&34; 张瑾道:&34;按制,女官选拔,多为推举与宫女擢升。&34; &34;的确如此。&34; 姜青姝缓缓道:“因多为内宫职事官,又沿袭前朝旧制,女官选拔虽偏重才能,但家室与色貌亦占比极大,非士族出身女子,不得入宫。朕的意思是,减少条件限制,扩大选拔范围,上至士族,下至平民、寡妇,凡三代以内无作奸犯科,皆可入选。&34; 张瑾微微抬眸。 她话有条理且想法清晰,可见腹稿早就打好了,是提前想好再与他商量。 之所以会与张瑾提,是因为姜青姝觉 得他不会拦。 她研究过了,原本只有六尚局以女官为主,内侍省多为男子任职,但从如今内侍省中男女比例来看,前几任皇帝倒是很大幅度提拔过女官了,但选拔条件上还是没有放开。 除了个别极为出类拔萃的女子来自民间以外,选拔女官还多局限于仕宦之家。 且必须要“容貌中上、身家清白、没有嫁人、未曾生育”的女子才可入选。 因为涉及侍奉皇帝和侍君,所以这方面也依然被世家把持,而且民间读得起书的女子并不多,光是才能选拔环节,也依然会把她们筛选下去。 而张瑾家室清白,并非世家子弟,她想在这方面有所改变,动的主要是谢王等大族利益,并不与张瑾冲突。 而且,肯定会有大批朝臣反对。 君权天授,女子为帝本就颠覆所有人的观念,虽然已经传到第五代,有时为了维护朝局和宗族稳定,女帝也鲜少动作过大来动摇他们的利益——这一点姜青姝可以理解,就算是她穿越前的现代社会,也没有完全做到男女平等。 男女平等虽已被人人挂在嘴上,也享有一样的法律权利,但因一些原因,社会各处也依然存在不少对男女的刻板旧观念,且职场对女性并不友好。 更何况这依然是封建社会? 姜青姝只是想慢慢扩开选拔条件。 先从民间开始做起。 她想过了,一方面,女官增加有利于民风开化、也利于促进生产,另一方面,女子处境不易,对同性往往天然所有认同,对女帝的忠诚度定然更高。 姜青姝在亲自举办殿试、撤职大理寺卿、改善京城治安之后,现在的民心相对来说虽然比之前要高,但依然不太行…… ……如果从这方面着手呢? 她一个人对抗肯定不够,但如果张瑾答应…她望向张瑾。 张瑾侧颜冷清,只说:“此事重大,陛下初登大宝,切忌操之过急,反受其害。”翻译一下就是:你才登基多久,就已经在想着先帝在考虑的事,不要步子太大扯到裆了。想让他帮忙这个盘算是不错。 但是,他凭什么? 姜青姝突然说:“几日前沐阳郡公上奏,为孙女求旨赐婚于宋家子,朕正要下旨,此女正好与朕年纪相仿,若断阿奚心思,令阿奚误以为朕是崔家 女便可。&34; 张瑾:&34;……&34; 张瑾:&34;好。&34; 这就答应了。 但紧接着—— 【张瑾忠诚度-5】 姜青姝:&34;???&34; 喂喂喂喂!!!你答应就答应,减忠诚度是几个意思啊!觉得朕是在用阿奚胁迫你吗?大可不必这样,他想拒绝她还愁没有办法吗! 姜青姝打从认识阿奚以来,不仅没能把张瑾的好感刷上来一点点,反而还掉了,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思路错了。 张瑾是不是不可攻略角色啊? 姜青姝不知道,张瑾方才一听她提阿奚,原本平静下来的脑海中瞬间闪回的,是弟弟喋喋不休的声音。 那少年七娘七娘地对他叫了那么久,以致于此刻声音好像还在耳边。 七娘。 七娘就那么好?好到让他不停地念着她的好,好到让他大半夜不睡觉蹲在她的房顶? 而她,却明显不如阿奚的喜欢。 他闭了闭眼睛,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自觉地缩紧。 “陛下和阿奚没有……发生过什么吧。” 他冷不丁开口: 她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这么直白,随后她似笑非笑道:“如果有,张卿怕不是要杀了朕?”&34;臣不听如果,还请陛下直接回答。&34; &34;没有。&34; 无比清晰的两个字,伴随着低缓的车辕声,顷刻停止。马车一时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外头薛兆的声音率先打破宁静,“陛下,到了。” 张瑾一霎那松开扣着衣衫的手指,双瞳霍然睁开,眼中一片冷冷清清。 “臣知道了。” 他说:“臣去中书省处理事务,先行告退。” 他说罢,一掀帘子便起身下车,她紧跟着跳下车来,侧身挡住他要去的路。 姜青姝在月光中毫不避讳地抬头,注视着男人的眼睛,他被她盯得皱眉,微微偏首,露出寒冽的侧颜。 “陛下。” 他问:“可还 有事?” 她注视着他,不紧不慢开口:“无论卿信不信,朕之所以愿意配合卿如此大费周章,与张卿的想法是一样的,不忍心令无辜者卷入朝局。&34; 所以,他不必以为她会用阿奚胁迫他。 她不会仅仅因为政务上遇到阻碍,就直接告诉阿奚自己的身份,告诉他,他的兄长和她联合起来骗了他。 同样是割断感情,揭晓她的身份,或是用其他方式让阿奚恨她,这样都太残忍了,只有让他误以为她成婚了……伤害最小。 她和张瑾都明白,阿奚固然洒脱不羁,却是个正直又知分寸的孩子,他不会纠缠一个有妇之夫,让她的清名受到玷污。 说来。 她也没想到会这样。 她一开始有意逗阿奚时,没想到他会如此真诚又炽烈地喜欢,喜欢到连她都心生不忍,怕会伤害他。 &34;不忍心?&34; 张瑾并不相信天子所谓的不忍心,他看着她的脸,冷哂一声,“陛下是天子,理应事事顺应法度纲纪,莫要再作这等可笑之语。&34; 这回她反而笑了,“可笑?” 你在说你的弟弟可笑吗?还是你以为,天子无情,天子谈情就是可笑? 也许他是对的,他太聪慧、也太冷静了,以致于完全不能从他弟弟的角度出发去看待这一切,只能一眼看透她对阿奚并没有太多的男女之情,他看到的仅仅是一个帝王是如何在欺骗朝臣的弟弟。 远远的,秋月带着宫人快步过来,看见她与张相说话,并未近前,而是远远守候。 薛兆也没有靠得太近。 广场四面开阔,微风徐徐,漫天无星,一泓孤月拉长那两道细长的影子。 她说:“朕不觉得这是可笑,但是张相既这样确信,那就请张相一直坚定今日说的话吧。”说完,她转身将手搭在秋月臂上,转身而去。 而她离开之后。 张瑾侧身看向女帝的背影。 只此一眼,他又闭了闭眼,冷漠地转身离去。 凤宁宫中灯火通明。 赵玉珩没有歇息。 昨日午时,女帝随口对他说,晚上再来看他,他便一直静坐等到深夜,因 体弱又怀有身孕,四更时分,才在宫人的劝谏下睡了。 今夜他又没有歇息,就坐在窗前看书,等女帝是否过来。 许屏侍立一侧,小心观察君后神色,他看起来只是在认真地看书,可侧颜总透着一丝清冷孤寂的意味。 他没有对于女帝昨夜的爽约,表达过任何的不满。更没有派人去问过,陛下这两日在忙于什么。 好在今夜四更前,女帝到了。 姜青姝自个儿心虚,路上都匆匆忙忙,一进来就扑进了赵玉珩的怀里,他全身冷冰冰的,她反而奔出一身薄汗来,仰头看着他,“是朕的错,让三郎久等了。” 赵玉珩抬袖给她擦汗,&34;不必这样急,你如今体弱,出了汗反而容易受凉。&34;他朝周围扫了一眼,宫人立刻起身,去关紧门窗。 姜青姝朝他笑了笑,“朕没事。”一边说,她一边仔细观察赵玉珩的神色,没有看出任何的冷漠与不悦。 心里不由得暗叹:这个人实在是太不露声色了,他要是发点脾气,她反而还自在些。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游移,赵玉珩却安然自若,牵起她的手,转身往内室走。 屋内又准备了她喜欢吃的糕点。 还是热的。 但太晚了,姜青姝这几日太累,只想快些歇息了事,便表现得兴致缺缺,赵玉珩见了,直接一拂袖子:“既然陛下今日不想用夜宵,就都撤下去罢。” 许屏看了看女帝,欲言又止,想直接告诉陛下,这糕点是君后担心陛下没有好好用晚膳,特意让人反复热了七八个来回的。 就这么撤下去,也太…… 但赵玉珩素来不喜欢多言,更不喜欢将自己做过的事拿出来说,许屏不敢多嘴,只上前将糕点全撤了下去。 沐浴更衣后,帝后二人直接熄灯就寝。 今夜赵玉珩的话不多,姜青姝也没什么精神缠着他说话,凤宁宫比往日更为寂静,静到近乎冷清。 姜青姝闭上眼睛睡了,后半夜不知为何,又突然被冻醒,近日分明是晴天,凤宁宫又比其他宫殿更暖和,但她却感觉到那股发自骨头的寒意顺着漫上来。 怎么捂着被子都冷。 / 一只温暖的手探了过来。 &34;冷了吧?&34;他温声问。 身侧的人明明与她盖的不是同一张被子,却及时醒了过来,他的掌心暖和得异常,她不自觉地凑近,听到他一声叹息。 “陛下,过来。” 他掀开被子,把她连人带被子抱进来,又重新盖上自己身上那张被子,他的手在她背脊上拍了拍,又问:&34;还冷吗?&34; &34;……还有一点。&34; &34;许屏。&34; 外面值夜的许屏闻言惊醒,连忙进来,又添了一床被子。 姜青姝这才舒展了些许,下巴抵着赵玉珩的肩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四肢的寒意渐渐褪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没有睁眼,在黑暗中唤:“三郎。” “嗯。” 声音清明。 他果然没有睡。 姜青姝枕着他的手臂,突然低低地说:“朕昨夜爽约……” &34;不必解释。”他说:“陛下自有陛下的安排。&34; 她默了默,又说:“三郎总是等朕这么晚,下次朕要是三更还没到,你……”&34;臣是自愿等陛下的。&34; 她又没话了。 片刻后,她突然说:“三郎。” “臣在。” &34;你有没有发现,方才朕一直叫你三郎,但是你一直在叫朕陛下。&34;而不是,七娘。 赵玉珩一怔,这一次,他竟被她说得有些哑口无言了。他其实并未与她置气,他不是敏感脆弱斤斤计较之人,也断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反复胡思乱想, 相反,他为人处事甚为干脆,该做什么就做,仅此而已。 他已经不会想什么“牺牲” “委屈” “孤独”,别人以为他赵三郎心里应该特别酸苦、在宫中应该特别煎熬,纷纷都替他来可怜他。 其实很多余。 他并不需要。 但他今日确实是一直在叫她“陛下”,为什么呢?他现在想来,觉得这是叫给他自己听的,不过是在下意识提醒自己,这是陛下,不能将他个人 的自私和占有欲,牵扯到她身上来。 不是要吓唬她。 他语气放温和了几分,“七娘。” “再叫一声。” “七娘。” 她渐渐不冷了,被他抱得浑身都暖呼呼的,轻声说:“三郎今日少叫了多少声,都要补上。”&34;七娘,七娘,七娘……&34; 他不紧不慢,一声声唤着,黑暗的目光渐渐放空放远,也不知道是第多少声了,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 怀中的人抬头看他,“三郎现在还觉得……” 他突然打断,“臣可以亲陛下吗。” &34;嗯?&34; 她疑惑抬眼,她看不清他那双幽深的眼睛,只是听到这么突然、有好似竭力压抑着什么的一声。 &34;好。&34; 她答应。 赵玉珩的手从被子里拿了过来,在她颊侧抚了抚,随后探到下颌处,抬起她的脸。他俯身,带着凉意的唇瓣缓缓落了上去。起初是唇角,像试探,一点点触及唇瓣。最后他认真地加深了这个吻。 ------------ 58 女官4 宫室幽暗。两道人影交叠在一起。 月悬中天,蟾光被窗棂切成无数道碎光,铺洒在榻前冰凉的地砖上,室内旖旎,清冽的寒竹香交缠着徐徐吐纳的青水香。 赵玉珩微微附身,喉间微微滚动,额角薄薄溢着汗。 他一手扶着她的后脑,一手扣着她的下巴,一寸一寸、缓慢地加深这个吻,每一寸皆是试探,感觉到她没有退缩勉强的意思,才继续加深。 他从未这样怜惜且小心地对待一个人。 年少时,十七岁少年身着喜袍,与她携手拜过天地宗庙,他知道这是他余生唯一的妻子,却从未想过会真的动情。 但人皆是如此,未曾经历的时候,皆不以为然、轻描淡写。 只有自己经历过只有自己真的动心了,他才知道,喜欢是何种情不自禁的感觉。 就像今夜头脑一热,他就想吻她。 成婚多年,他第一次这么想。 赵玉珩喉结滚动,背脊紧绷,被她的气息引诱着,不断地沉沦,抬着她下巴的手微微下挪,抓住她撑着床褥的手,十指不断地扣紧。 他白皙的手背上,有青筋不断地绷起,还在竭力按捺克制。姜青姝呼吸凝滞,越是黑暗,越看不到他动情又隐忍的神情,只任由他予取予夺。 也不知是谁的掌心出了汗。 更不知是谁更紧张。 姜青姝的手指被他扣着,脑袋仰不住,一点点往下落,他也随着她俯身,直到她平躺着,散落的乌发顺着肩落在她的脸颊上,被他用手拨开。 赵玉珩轻轻离开她的唇,她喘息愈急,双眸含雾,望着他不说话,他看了又心动,又一次俯身下去。 “唔。”她哼一声。 他身子一顿,又骤然后退,以为把她弄得不舒服,借着月光仔细看她,她睁开双眸,望向近在咫尺的俊颜。 沉重的呼吸声交织,伴随着那张原本清俊矜持、却染上欲色的脸。 无端令人心痒。 她骤然凑过去。与他不同,她是蜻蜓点水,却令他心悸一刹。 &34;陛下。&34; 声音还有些沙哑。 &34;朕只赐三郎亲一次,三郎却亲了两 次,第二次自然需要朕讨回来。&34;她摸着他脸颊的轮廓,无声牵了牵唇角,&34;没关系,来日方长。&34; “嗯。” 来日方长。 他原本想着,能活过一日便是一日,如今却希望与她白头偕老。赵玉珩重新躺了下来,她钻进他的怀里,二人墨发交缠,无声入眠。 天色将亮,宫人鱼贯而入,侍奉女帝更衣。 赵玉珩披了个宽大的外裳,亲自帮她整理衣衫裤脚,从头到尾,两人皆没有说话,只有偶尔的视线交错,许屏站在一侧,总觉得一夜过去,帝后之间的气氛融洽了不少。 “朕先走了,君后再歇一会。”她临走时回头,看了看他的腹部,&34;月份渐大,越是要小心,前朝那边,只怕是快瞒不住了。&34; &34;臣无妨。&34;赵玉珩淡淡一笑:“御史若强逼陛下选秀,陛下可直接以此事驳回他们。&34; 姜青姝摇头,&34;不急,不到万不得已,朕也不愿将三郎推到风口浪尖上来。&34; “好。” 姜青姝又望了他一眼,才转身离去。这一次早朝,长宁公主身为“护驾有功”的宗室,也在朝会之列。 姜青姝先是大肆赏赐,随后问及其他,长宁公主便主动带起话题,再由沐阳郡公杜如衾等人附议,提及扩大女官选拔范围之事。 姜青苑果真说动了杜如衾。 杜如衾本是宫女,后为内官,曾先历任“右台御史”等职位,又封“楚国夫人”,再加“沐阳郡公&34; 其夫崔源前几年过世,她也是如今崔氏一族主掌话语权的老夫人,不仅在族内有话语权,在朝中更是中流砥柱,只不过因为年纪也大了,许多事都已交由子孙。 有她做主,张瑾默许,崔令之附议,纵使太傅等人反对,但此事也算勉强通过了。 朝会之后,姜青姝在御花园清池阁设宴,亲自见了长宁。 “臣生辰的事,已经过去了。”长宁公主说:“陛下如今在朝中一番举措,臣看在眼里,陛下知人善用,内有秋少监、邓内给事、姚大将军等可靠之人,外有裴朔这等清正之才,将来定能将天下治 理得很好。&34; 姜青姝淡淡一笑 :“世人皆说皇姊如今豢养面首、花天酒地、不涉朝局,却将朕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34; 她提拔了谁,亲信是谁,长宁公主都看得清清楚楚。 天子这话,有几分猜忌的意思,并不是什么夸奖,好像在质问“你表面上不务正业了,却这么关心朝政,到底是想干什么呢?&34; 若换了别人,或许该紧张了。 但长宁却坦然道:“实不相瞒,臣虽纵情声乐美人,却依然无法做到完全不关心朝局………陛下践祚不久,朝中一片乱象、为官者欺压百姓,臣无法完全视若无睹。&34; 姜青姝了解过,长宁为了避免有“收买人心”的嫌疑,曾暗中将银两交由别人,委托旁人在民间兴办学堂、救济灾民。 不过,因为没有公主直接出面,许多事无法顺利进行,就连粥铺都曾被当官的打砸。姜青姝让秋月说动她,其中一个条件,就是以后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做这些。不必藏着掖着。 非但可以兴办女子学堂,亦可扩大书馆,堂而皇之开设诗会文会,召集天下文士,推举贤人。长宁如何不心动? 她也相信,会允许她做这些的天子,也并不是猜忌多疑的君主。 姜青姝没有作声,像是在审度长宁的话,周围的宫人听长宁公主这么直接坦荡地回答,纷纷紧张屏息,唯恐陛下不悦。 但须臾过后,姜青姝却宽和地笑了笑,“皇姊如此直言,朕能感觉到皇姊的信任。” “我们毕竟是骨肉血亲。” 长宁抬眼,含笑望着眼前最年幼的皇妹,“臣曾嫉妒过陛下,也不信什么所谓的天定血脉,不明白为何要用血脉来定输赢?但如今想想,若臣来坐这个位置,或许还没有陛下做得好,也许这冥冥之中,当真是一种天命。&34; 一侧,邓漪听闻此惊天之语,频频变色,不禁看向长宁公主。 她暗道:这位公主当真率直,是笃定了陛下有容人之量,不会因为只言片语就降罪么?长宁又微微闭目,叹道:“若母皇上天有灵,看见七娘已经变得如此沉稳,想来会无比欣慰。”姜青姝:“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朕要做的还远远不够。” “来日方长。” 满桌美味佳肴,美景美酒美菜,清风拂面,如此惬意舒爽。长宁微微偏 首,看向那远处的御花园美景,忽然说:“幼兽长成猛虎,总需要些时日,说来,陛下当年年幼可能不记得,臣当年在此处第一次见如今的尚书左仆射时,也从未想过,他会在母皇驾崩后如此声势惊人。&34; 一说到这话题,姜青姝顿时有了几分兴趣。 “是吗?” 她抬眼,顺着长宁的目光,掠过层层纱帘,看向远处的青石子铺就的路,两侧花枝掩映,生机勃勃。 长宁说:“那时母皇也是在此地设宴,他就跪在那边石子路上,跪得膝盖上都是血,母皇也没有叫他起来。&34; 她印象太深刻了。因为当时先帝神色冷淡,对那个清瘦却好看的少年毫不理睬,任由他跪着。 十五岁的长宁看不下去,问母亲为何要罚他跪。 先帝却说:&34;你看他的脊背弯下来了吗?&34; &34;好像……没有。&34; 先帝说:“宁折不弯,心气极高,这样的人,要么就让他跪到死,要么让他自己学会匍匐下来,学会怎么乞食。&34; 后来,长宁听说,那少年跪了整整三天,终于弯下了脊背。如此狼狈、卑微、可怜,长宁一度认为,母皇手段太过狠辣。 后来,有一日夏日午后,母皇与她生母贵君在清凉殿之中对弈,谈及朝中那个被构陷入狱、却生生靠着一口气熬过来的张瑾。 母皇说:“脊骨不弯,傲骨不折,那是直臣清臣。张瑾走得便不是这条路,朕不提前掰弯他的骨头,他根本熬不过来。&34; 贵君说:“但这样的恶犬,最易噬主。” “是啊。&34;母皇按着额角,说:“此人不能久留,一旦脱离掌控,就会成为最可怕的权臣,七娘无法驾驭此人,所以在七娘登基之前,朕会先行赐死他。&34; 当时屏风后偷听的长宁公主闻言大骇。 帝王无情。 所有人都是棋子。 长宁后来每次看到张瑾,都会想起那日午后母亲的话,心里在想:他如此努力拼命地成为女皇手中的刀刃,结局却早已被定好,他甘心吗? 他自己知道吗? br / 那一段密辛,如今说出来太过骇人听闻,长宁自然不会告诉现在的天子,她只是说:“陛下身侧虎狼环伺,一定要好好保重啊。&34; 此时此刻,霍府。 “我告诉你,他再这样受伤,我下回就不给他找大夫了,让他病死等了!” 一道年轻的女声在院中响起,旁人无奈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女郎心急,但也没有办法,郎君这不听劝……&34; &34;他当然不听劝,我看他最近是中邪了。&34; &34;女郎,女郎您慎言……&34;&34;有什么好慎言的?&34; 那女声越来越近,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大门被一股蛮力从外头骤然推开,一个身着淡青襦裙、月白帔子的少女叉腰站在门口,堂而皇之地对里面的人说:“阿兄,你再不听郎中的话好好静养,还悄悄拿着剑比划,我看你这个中郎将的日子做就到头了!&34; 屋内,少年肩背胸口皆缠着绷带,有微微血迹从里面渗透出来,他坐在床榻上,脸上毫无血色。 他骤然听到声音,下意识扯过衣衫遮住,低声道:“瑶娘!出去!” 霍元瑶,也便是霍凌的亲妹妹,猝不及防看到兄长身上的伤,眼睛红了红,跺脚骂道:“三表兄究竟给你指派了什么任务,这几日老是带伤回来便罢了,还伤得越来越重?&34; 霍凌被亲妹妹如此逼问,偏头抿唇,闭了闭眼,颇为窘迫道:“此事不能与你说,你快出去,在这里成何体统。&34; “就不出去。” 霍元瑶还在喋喋不休:“到底是什么,让你明明受伤了还惦记练剑?阿兄的武艺难道还不够高吗?! 霍凌没有说话。 原先,他也以为自己武艺不错,当年在武举之中夺得第一,很少遇到敌手,也曾为之沾沾自喜。 直到,遇到那个人…… 第一次他与那人交手输了,陛下让他在家中静养,他在家中待着惶惶不安,总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于是按捺不住,带伤参与公主府保护陛下的任务。 却又险些没能保护好陛下。 / 或许,陛下是想招揽他吧。陛下身边要有更为厉害的高手了。 霍凌这几日皆在家中休养,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每每孤独地坐在案前,望着角落里落了灰的剑,都忍不住伸手抚摸着剑柄。 抽剑出鞘,寒芒四射。 他稍稍挥剑,伤口就开裂,再一挥剑,血就流了下来,好像又回到那一夜,他盯着滴血的手,有些恍惚。 这一幕却正好被来探望他的妹妹看见。 气得霍元瑶直接收拾行李,从赵府搬到了霍府,要贴身盯着他。 “你再这样,我就把你的事全部告诉赵夫人,让她转告三表兄。”霍元瑶一边使唤郎中进来,一边收拾屋子,说:&34;你不听我的,总会听三表兄的话。&34; 三表兄,便是赵玉珩。 霍凌睫毛一颤,猛地回头,“不行!” 霍元瑶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这么激动,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霍凌却偏头躲避妹妹探究的目光。 他心乱如麻,闭目道:“我以后……不会碰剑,你别说出去,不能让君后担忧。”也不能让陛下知道…… 霍元瑶望着少年苍白的侧颜,欲言又止,只好继续为他收拾屋子。 霍凌的卧房非常空旷朴素,连花瓶瓷器都没有,除了一把剑、几件衣裳、几本翻得陈旧的兵书就没有其他。霍氏兄妹并不富裕,就连这座不大的宅子,都是赵玉珩在霍凌入选千牛卫后之后送给他的。 霍元瑶将那几本兵书—一整理好,放在案上,下意识道:“我记得阿兄从小就喜欢看兵书的,三表兄送你的兵书都被翻坏了,怎么现在只顾着练剑了?难道你日后没有别的志向了,只想做区区一个千牛卫吗?&34; 霍凌缄默不语。 ------------ 59 女官5 姜青姝如约与张瑾演了那出戏。 张瑜那屋顶上待了一整夜,直到天亮,里面的小娘子不曾踏出屋子,他也不曾偷窥与硬闯。张瑾把这个弟弟无疑教得很好,他可以掀兄长的瓦片,却断不会这么无礼地对待一个姑娘。 管家叫小郎君去歇息,说:“那女郎体弱,许是要多睡会儿,说不定午时才起,那你便守到午时去吗?&34; 张瑜:“我……” 他可以。 管家:“那人家一觉醒来,发现你蹲在屋顶,唐不唐突?无不无礼?等郎主下朝回来,发现你没用早膳,郎主又会怎么想?&34; 一句话把张瑜问住了。 张瑜只好垂头丧气地回自己的院落歇息,临走时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周管家,依依不舍道:“那七娘若醒来,你便让人来叫我。&34; &34;你放心。&34; 周管家可算是哄走这个小祖宗了,心里松了口气,他如何不知张瑜为何如此,因为郎主今日说要送走那小娘子,他怕他一觉睡醒,小娘子就不见了。 就像小孩子喜欢新得的玩具,睡觉也要抱着,生怕被人抢走了一样。可是,小郎君啊,你越是这样割舍不下,郎主帮你割断的决心便越坚定。周管家微微叹息。 今日早朝结束得早,姜青姝结束早朝后又设宴接见长宁公主,即便如此,出宫时也才堪堪午时。她顺利地回了那间屋子,又佯装成刚醒来的模样,推开门。 “七娘!” 须臾,张瑜又一次从天而降。 金乌高悬,大片刺目的阳光自他身后打落,给少年的轮廓打上一层暖洋洋的金边,她仰头望着他,假装没睡醒一样揉眼睛,随后弯唇一笑:“阿奚,早啊。” 少年眼下有淡淡倦色,被那股蓬勃的精神气掩盖住了,平添两份慵懒。 他伸手摸摸后脑,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扭头道:“已经午时了,你饿了吗?随我一起去用午膳吧。&39; &34;好。&34; 两人一同去了上回用膳的地方,这次依然是三个人一起用膳,但三人各自揣着心思,没什么交流。 张瑜望着满桌佳肴,却食不知味,饭桌上远不如先前那般热闹。 一想 到七娘要走了,他就心里酸涩难过。 这顿饭好像格外短暂。 他下意识看向七娘,又忍不住看向神色冷峻的兄长,好几次欲言又止,但一想到七娘也没有主动留下来的意思,他也不好自作主张地挽留。 只好耷拉下脑袋继续吃饭。 没几口就饱了。 这小子素来闹腾,这次突然安静得出奇,即使他表面上竭力装作无事发生,还状似轻松地转着筷子,故意不想让他们看出来,但张瑾和姜青姝心里都有几分明白。 他们也不约而同地心照不宣,并没有戳穿短暂的和谐表象。午膳过后,马车就已经备好了。 张瑜送姜青姝来到车前,把自己的披风罩在她身上,笨拙又小心地为她系好系带,又拿起帷帽给她戴上,为她理好薄纱。 做完这一切,少年漂亮的指骨绕着薄纱,把她轻轻扯住,嗓音压低,“你只是回家一趟,还可以出来的吧。&34; “嗯。” “那……”他微微抬眸,乌黑的眼珠子定定望着她,&34;你会想我吗?&34; 周围管家听见这肉麻的话,不禁咳了一声,偏过头去,下意识瞄向郎主寒冽冷漠的背影。郎主好像没听见一样。 但姜青姝知道,张瑾肯定能听见,她没有正面回答张瑜的话,而是轻轻反问:&34;你会想我吗?&34;他怔住。一抹霞色攀上少年耳后。 他目光游移了一下,随后笑了笑,坦然又坚定地回:“我会的。” “我会想你,会特别想。” 趁着兄长还没回头,他忍不住悄悄撩开她帷帽上的纱帘,俯身钻进她的帽檐下,和她乌黑的眼睛对视,压低声音悄悄道:“你明天能出府吗?后天呢?我每天都去那棵海棠树下等你,好不好?” 他现在还不知道她是哪家小娘子。 兄长肯定是知道的,但兄长还没告诉他,不过没关系,他等会会悄悄地跟在马车后保护她,一直到她平安进入某座宅邸为止。 姜青姝也悄悄说:“你阿兄知道我是假孕了。” “我知道。” 她是把过脉的,就算他威胁郎中不许说,也不可能完全骗过兄长。阿奚心知肚明,兄长明知道他撒谎还这么配合他,已是对他用了极 大的耐心。 “那你……”她想问,他是怎么打算的呢?他其实可以不这么执着了。 “七娘。” 张瑜认真地说:&34;如果你愿意,我……&34; 他会想尽办法向她提亲的。 无论有多困难。 许是日头太烈,神魂被灼烧得太热,被反复纠缠的神思撕扯到混沌不清了,他险些要说出一些在心里酝酿很久的话来,然而还没说完,一道极清极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阿奚。” 像冰水浇下,脑内金钟轰鸣,刹那将许多思绪震碎。少年猝然放下纱帘,回头看向兄长。 张瑾冷冷淡淡地望着他,那双清明又锐利的眼睛直面少年惶然踌躇的神色,像一面令人无所遁形的明镜,让人心生愧意、无所遁形。 “我平日如何教你行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得行事如此无礼孟浪。” “……是。 张瑜把手背到身后去,眼睛却还是巴巴地看着姜青姝。 &34;她是谁?&34; “是……是七娘。” &34;她与你什么关系?&34; &34;没有关系……&34; &34;是你的,你可以看,不是你的,那就不要看。&34; 张瑜闭了闭眼睛。 姜青姝看着眼前的少年,皱眉看向张瑾,觉得他有些太凶了。 但张瑾管教自己的弟弟,从来由不得外人置喙,他耐着性子说完,看向周管家,“带小郎君回去。即刻启程,送这小娘子回府。&34; 周管家连忙过去吩咐车夫动身,又悄悄拉了拉张瑜,&34;小郎君,走吧。&34; 张瑜又依依不舍的望了一眼姜青姝,这才转身回去。他一回去,就拿了自己佩剑,以轻功上了屋顶。那马车入了崔族大门。 崔氏一族兴于清河,乃是仅次于谢氏一族、历朝几代的名门望族,其府邸亦是极为气派巍峨,如今入朝为官的崔氏子弟虽分家立府,但也挨的极近,甚至只有一墙之隔,远远望去,便是纵横跨越几条街。 但此时此刻,崔府的大门正敞开着,车马盈门,人来 客往。起因是门下省左散骑常侍为其子求娶崔家幺女。 那崔娘子乃是极受宠爱的幺女,提亲之人踏破了门槛,崔家精挑细选迟迟不嫁女,都过了适婚年纪捱到今日,才看中了左散骑常侍家的嫡长子宋珥。 两家纳其采择之礼,问名过后又合完了八字,八字相合,两家长辈便一同上奏御前请求赐婚,今日早朝过后,圣旨便直接下了。 圣旨前脚到,男方后脚便将聘礼送了过来,放眼望去,聘礼用红布盖着,有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彩缎丝绸,还有牛羊等牲口。 一眼望不见尽头。 &34;这聘礼好生多,看来宋家郎君很重视我们女郎。&34; “那可不。” 门口闲聊的婢子笑道:“听说啊,去年庙会之上,宋郎远远见过我们女郎一面,就一见倾心了,后来一直念念不忘,只是苦于没有功名不好提亲。一直捱到今年考上了会元,这才立刻来提亲了。&34; “听说那宋家郎君一表人才,又是长房嫡出,其父又是从三品官,的确是个良配。” &34;这可是老夫人亲自敲定的婚事,怎么可能委屈我们女郎?&34; 门口凑着一堆婢子,一边看热闹一边闲聊。 张瑜从屋顶上飞过时,也听到了那些杂乱的交谈声,他有些愣住,顺着她们的话站在屋顶上往下看,果然看到浩浩荡荡的聘礼。 那么多。 那么气派。 他第一反应没有想很多,而是在想:如果是他娶的七娘的话,他也会要这么多的聘礼。毕竟那是他喜欢的人。 随后他就听那些人说了一番,宋郎在庙会上对崔娘子一见倾心的故事。张瑜站在凛凛的风中,回头望了一眼那马车消失的方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里似乎是七娘的 家。 七娘,会不会是崔娘子?崔娘子是幺女,七娘也是幺女。 有些想法是后知后觉的,尤其是出现得太突然的时候,人就会一时懵住,张瑜也是,他那一瞬间当真是有些发懵,没有难过,没有愤怒,只有茫然。 他并不相信这种话本子上才有的荒谬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回去找了兄长。 张瑾并没有亲 自去送女帝,毕竟他和她之间也要避嫌,姜青姝离开之后,他就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下面送上来的文书。 书房的门就这么被直接撞开了。 “阿兄。”张瑜风风火火地冲进来,直接就问:“你今日把七娘送回家,是因为她要成婚了吗?&34; 目的达成了。 他这弟弟,果然这样以为了。 张瑾曾在朝中做过无数次恶人,手染鲜血亦毫不动摇,但他其实并不喜欢做弟弟眼里的恶人。他平静地说:“你既已跟去,便不必问我。” “七娘事先没跟我说过。” “你如此纠缠,她怎么忍心与你说?” “可是……&34;张瑜喉咙一哽,望着兄长冰冷的侧颜,突然说:“可是,你要是早些答应帮我提亲,她也可以是我的。&34; 今日才下的圣旨。 如果早一天呢?是不是七娘也可以是他的?张瑾握着文书的手骤然扣紧,他冷声说:“阿奚!不过是一女子而已,你何必如此。” 张瑜的眼尾有些泛红,双手攥得死紧,却倔强道:“阿兄会这样说,只是因为你不喜欢她,如果你也喜欢一个人,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34; 张瑾:&34;……&34; 张瑾确实是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他也无法理解向来听话的弟弟,怎么就总是这件事上这么固执。这或许与他的童年有关。 幼时无依无靠,出生后母亲便病逝,在打压下姑且活到了四五岁,免了奴籍,尚没和兄长过几年安生日子,便在九岁那年被强行送走。 后来十年,都是他一个人长大的。 张瑜很独立,很懂事,很省心。 刚把他送走时,负责照看他的人送信回京,在信中说,阿奚只在第一天晚上哭了一整夜,随后就再也不哭、再也不闹了。 他很懂事,并不会给别人添麻烦。 唯一一次失控,是他十三岁那年,他养的小兔子被人弄死了,他气得眼睛发红地拔了剑要找人拼命,还好被拦住了。 那时他还小。 后来,别人都以为他长大了,就忘记了。 但是周管家给他收拾屋子时,看到那只可爱的兔子面具,就知道他没有忘。 阿奚童年得到的温暖太少,是以那么一点暖意,他都会一直记得。 可是。 没有人教过他,如今又应该怎么办? 张瑜怔怔地站在书房里,张瑾坐得端直,没有看他,但神色也冷得可怕。 兄弟二人都没有说话。 这是张瑜第一次对兄长说话的语气这么激烈冲动,他又是难过愤怒,又是懊悔沮丧,望着张瑾冰冷的侧颜,双手被攥到快失去知觉。 许久之后,他睫毛落了落,低声说:“是我太激动,我不怪阿兄,从小到大,阿兄都是为了我好,把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只是……我已经长大了。&34; “我可以决定一件事,不管什么后果,都是我自己选的。” 可是小兔子死了就死了。 他无法复活一只兔子,同样的,如果失去七娘,他以后总有一天也会好起来的,可是他还是会一直记得,记一辈子。 张瑾听到他这么说,唇抿得更紧,面容笼上一层寒意,犹如冰雕。 兄长向来都这么冷漠,张瑜也不指望他会说什么,他说:“弟先告退了。”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当天晚上,张瑜没有用晚膳。 是张瑾一个人在吃饭。 他也没有吃几口,便搁下玉箸,平静地吩咐管家:“让厨房备些菜,用炉子一直热着,免得他夜里饿。&34; 管家叹息:&34;郎主这么关心小郎君,小郎君应该会明白的。&34; 张瑾淡淡一笑,并未说什么,而是反问:“你觉得我残忍么?” 管家一怔。 他同小郎君一样,只以为那女子是崔娘子,斟酌道:“其实……小人以为,若小郎君真那么喜欢,那女子也未必娶不得,但郎主如此决定,自有郎主自己的考量。&34; “那便是残忍了。” 管家无言。 张瑾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我这双手,亲手杀过贩夫走卒、杀过卑贱蝼蚁、也杀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任宰辅, 罪孽深重,或许活该孤寂一生。&34; 或许不该让阿奚回京。 到底是留了那么一点念想,还想见一见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才让他回来,可是身居此位精于权谋,总会不经意流露出残忍狠绝的一面,已经不适合再跟这种干净纯粹的少年相处了。 张瑾自嘲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去。 寒风料峭。日光下落,黑云层层攒动,将天色压得晦暗阴沉,无端令人心悸。 姜青姝入崔府,私见沐阳郡公杜如衾,与之聊了片刻。 有公主府的事在前,又有长宁公主事先说服、今日早朝之上的巧妙配合,杜如衾对这位并不熟悉的少年天子已经极为改观,早早听闻她要微服私访亲自来崔府,已经准备好迎接。 今日圣旨下来,崔家接旨之后就在忙着收聘礼订婚之事,人多繁杂,女帝寻这个时候过来,也不易被人发觉。 杜如衾一看见女帝,就跪了下来,深深地行了大礼。 姜青姝倒也未曾阻拦。她安静地站着,注视着杜如衾。 趁着杜如衾行礼,她认真地查看了一下她的属性面板。 【姓名:杜如衾,身份:沐阳郡公,户部尚书崔令之之母】 【年龄:73】 【武力:6】 【政略:87】 【军事:54】 【野心:37】 【声望:91】 【影响力:5231】 【忠诚:72】 【特质:无】 忠诚有72。 果然很好。 姜青姝记得,一开始杜如衾的影响力也是略高于她的,毕竟她开局影响力只有五千二。 但在培养提拔几个亲信、拉拢一波人心、打压了谢党之后,姜青姝的声望和影响力持续上涨,如今她的声望已经有72,影响力已经破六千五了。 反观其他人,谢太傅的影响力断断续续减了一千,谢安韫的影响力更是直接减了一千五,已经快被她追上了。 谋逆案她杀了不少人,一部分主犯抄家灭族,虽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虾米,还没搞到什么大鱼,但国库也增加了十万两。 加上监门卫换了,裴朔在刑部越发如鱼得水,稳定度和效率也上涨了。 局势可观。 当初,杜如衾的开局忠诚仅有30上下,现在已变成了72,说明姜青姝拉拢她的方式用的很对。 在杜如衾行完叩拜大礼之后,姜青姝伸手,将对方扶了起来,“卿年事已高,日后不必行此大礼。 杜如衾道:“礼不可废,陛下是天子,身系天命,臣行此大礼无可厚非。” 话虽如此,眼前的小皇帝却依然稳稳地扶着她,并没有任何松开的意思,杜如衾无法推拒,只好顺着陛下的力道坐了下来。 方才是君臣,现在则是长者与晚辈。 杜如衾侍奉三代帝王,当得起刚刚践祚的小皇帝如此礼遇。 姜青姝扶着年迈的郡公坐好,才在她对面落座,缓慢道:“朕今日来见杜卿,是想要与卿聊一聊近日民间选拔女官之事,卿在朝中德高望重,于诸事经验颇丰,朕有意将此事交由卿全权主持。&34; 杜如衾面色肃然,“陛下请说。” 姜青姝便将自己的想法—一说了,她经验有限,想法也不成熟,大多见解囿于表面,这方面的确不如杜如衾这样的老臣有高瞻远瞩,杜如衾安静地听她说完,也提出一些疑问。 一道政令的推行,要考虑很多方面,比如说伦理、宗亲、民心,还有这中间的官员是否有利可图,若有利可图,是否会在其中牟利?如果无利可图,又如何让他们尽心竭力做事?最后招纳的人又如何保证是完全清白的? 二人足足畅聊了一个时辰。 张府的人负责将女帝送至崔府,前来崔府的接应的人则是薛兆。很快,外间传来通传声,声称薛将军造访,姜青姝便起身,以师礼一拜,“朕明白了,多谢卿指点,此事便全权交由杜卿,其间若有难处,卿可直接入宫见朕。&34; 杜如衾没想到小皇帝如此谦逊诚恳,慌忙弯腰还礼,郑重道:“陛下放心,臣会好好完成这件事 姜青姝微微一笑,杜如衾连忙又起身走在前面,为女帝带路。 外间那些吵吵嚷嚷送聘礼的人已经离去,崔府上下已回归寂静,但从来往的仆人脸上也能看出显而易见的喜色,姜青姝笑问:&34;不知婚期定在何时?&34; /杜如衾道:&34;幺娘年岁不小,两家都无意拖延,如无意外,婚期便定在下月初九。&34; &34;也好。&34;她沉吟道:“朕若有空,也当亲自登门祝贺,沾沾喜气。” 杜如衾连忙道:“若圣驾得以光临,乃是幺娘之幸,臣必携崔府上下随时恭候。” 二人说着,穿过拱门,来到水榭楼台边。 不远处,薛兆正临湖而立,他身材高大壮硕、周身带着格格不入的杀气,令周围崔府仆从莫敢靠近,尤为扎眼。 见女帝与郡公漫步而来,他上前拱手一礼,“陛下。” 随后,他附耳靠近姜青姝,极快地说了句什么。 姜青姝目光微闪,不动声色,转身与杜如衾告别,然后上了薛兆的车驾。 其实薛兆与女帝不算一路的。 先前他们的关系还比较恶劣,但打从女帝出入张府之后,薛兆便不可避免地被拉下水,成了接送女帝出入宫闱的工具人。 但,今日之后,若阿奚那边能断干净,她和张瑾又会回归之前的疏离。 而薛兆,自然又要开始盯着她。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不影响姜青姝今日利用他办事。不是对付张党,又是女帝要求,薛兆到底身为臣子,就算对女帝不那么恭敬,也不好拒绝。 ——她让薛兆去留意谢府。 她想得到神医娄平。 神医现在还在谢安韫手中,先前她利用谢钊与谢安韫的恶劣关系,故意让谢钊知道谢安韫手中有神医,谢钊一心立功,自然暗中派人去跟踪陆方。 就在方才,已经有了进展。 谢安韫受杖伤得过重,已经昏迷多日,陆方要请神医来为谢安韫诊治,谢钊的人就跟踪其后。但陆方早有准备。 谢钊被反将了一军。 就算谢安韫只剩下一口气,以这个人的心思城府,谢钊也不是谢安韫的对手,陆方直接引蛇出洞,谢钊自以为夺得了神医,沾沾自喜地去见,却发现神医不翼而飞。 只有谢安韫坐在那院子里。 满园枯枝败叶、芳草寥落,四周透着一股压抑的死寂之感。 他安然坐着,拢着宽大的衫袍,平时被束起的乌发完全披散下来,挡 住眉宇间几分凌厉戾气,俊美无俦的脸被落下的乌发衬得更没有一丝血色,却也因为过于惨白,而显得不像活人。 ……像是吃人的恶鬼。 谢钊大骇,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34;你你你……你不是还在昏迷吗?&34; 谢安韫冷冷说:“是啊,我还在‘昏迷’ ,如果堂兄现在死了,想来没有人能怀疑到我。” ------------ 60 女官6 谢安韫虽是谢家人,却是人人口中养不熟的白眼狼,冷血且孤僻,对于谢氏子弟更没什么亲情顾念。 他说要杀谢钊,便是真的要杀。 哪怕他袭了郡公的爵位。 哪怕他是自己的亲堂兄。 谢钊被人按住,用麻绳五花大绑,吊在了院落中的树上,他拼命挣扎着,表情惊恐,全身都在抖,连说话都语无伦次,&34;阿韫,弟弟,我是你堂兄啊!我们是亲人啊,有什么话好好说,我们是不是有误会……我从你手上抢神医,只是想帮你戴罪立功……啊!&34; 他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肩膀被一把刀直接刺穿,疼得他冷汗狂流,全身颤抖。 身后的侍从又猛地抽刀,谢钊浑身抽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谢安韫嘲讽地看着他。 “真是聒噪。” “亲人?&34;他攥着丝帕的手指攥紧,将沾血的丝帕揉成一团,冷笑道:“你们把我当成过亲人么?兄在祠堂对我落井下石的每个字,我可都听清楚了呢。&34; 既然敢说,为什么不敢认?这个时候,又要跟他提什么兄弟情了? 谢钊惊恐又绝望地望着他,唇动了唇,又是一刀狠狠没入他的另一侧肩膀,直接痛得他狠狠一搐,仰头痛呼一声,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他垂着头,身上的衣袍被血浸透像一具被悬在空中风干的尸体。陆方挥了下手,一盆冷水冲着他的脑袋狠狠一泼,又再一次将人泼醒。 &34;想要解脱么?&34; 谢安韫缓缓问。 他的声音阴阴冷冷,在这草木残败枯萎的荒凉庭院中,像索命的鬼哭声,听得人透心凉。 谢钊抖若筛糠,急遽瞪大的双眼泛出大片眼白,狰狞血丝弥漫其上,犹如白日见鬼。 他从未像今日这么恐惧,往日他只知道这个堂弟为人阴狠、睚眦必报,心里却并不以为然,以为他能走到今日,无非靠着他那个太傅爹。 今日他才意识到自己想的有多简单,谢安韫根本就是一个疯子!怪不得谢族上下,无人能拦得住他,就连太傅谈及这个不孝子,都只剩愤怒与叹息。 他甚至能杀自己的堂兄! /谢安韫心情很好地端详着他惊恐的神色,像是看着什么稀罕的美景,瞧得够了,才缓缓阖掌,闭目道:“杀了吧。” 杀了吧。 极其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谢钊只觉胸腔被堵死,额角青筋暴突,目眦欲裂,整个人疯狂地挣扎起来,却被麻绳紧紧捆着,只能看着那柄刀尖缓缓地靠近自己。 死也就是一刹那的事。 他猛地闭上眼睛,双耳嗡鸣,灵魂仿佛要被割裂,痛觉尚未直达大脑,一道惊喊声却好似从很远的天边响起,瞬间拉回了他的灵魂。 &34;郎君!不好了!&34; 有人撞开院门跌跌撞撞进来,语无伦次道:“外面来了一拨人……他们……”谢安韫眼神骤冷。 那人话到了喉间,还没说完,另一道身影不紧不慢地踏入院子,嗓音沉凝,毫无起伏,“谢尚书。&34; 是薛兆。 薛兆持剑踏入院子,随后侧身,另一道纤丽身影缓缓走了出来。&34;杀自己的亲堂兄,谢卿还真是心狠手辣。&34; “哐当”一声,由于过于惊惧,陆方持刀的手率先脱力,刀身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极为突兀。谢安韫却没有看陆方。 这一刹那,他的目光中只有一人。姜青姝。她又来了。 他紧盯着突然出现的少女,突然扭曲地笑了,“陛下,您还真是胆大呢。” 姜青姝负手而立,慢慢踏入院中,目光扫了一眼奄奄一息、神智不清的谢钊,又看向脸色苍白、披发端坐的谢安韫,淡淡道:“他再如何阻碍你,也罪不至死。” 谢安韫嘲讽道:&34;抢我的东西,就得死。&34; &34;有些东西不属于你。&34; &34;那又如何。&34; 他盯着她,眸底闪烁着晶莹碎光,“我想要的东西,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会夺。” 许是他的目光太阴冷、太有侵略感,连薛兆都忘了谢安韫此刻伤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下意识挡在了女帝跟前,阻断他的目光。 姜青姝出声:&34;薛兆,退下。&34; &34;是。&34; 薛兆又后退一步, 让开身。 姜青姝缓步上前,慢慢走到谢安韫跟前,谢安韫看着她,没有动作,周围的人也都屏息望着这一幕。 她抬头看了一眼里面的屋子,“进去说吧。” “好。” 谢安韫也没问她想说什么,或许他能猜到,女帝无端端地来见他,也许是跟兵部那次一样,打的温柔牌,实则是温柔刀。 这破败的院落弃置许久,屋内也结满了蛛网,下人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姑且可以暂歇。 谢安韫带着伤坐在缺损的破木桌前,微微闭目,手指下意识去摸袖子,却发现今日出来得匆忙,他平时日日随身携带,唯独今日没有带为她准备的那只簪子。 罢了。 他再次睁开眼,望向进来的女帝。 “陛下是想找臣要神医?” “是。” &34;可惜,臣不会给陛下。&34; 他也看出她体内余毒未清,此刻步履虚浮,并不好受,他强行忽略心底那么一丝疼惜之意,淡淡说:“陛下如今夜里睡觉,是否会突然手足冰冷,被生生冻醒?余毒残留于肺腑,陛下的身子只会日渐衰弱,最后药石无灵。&34; 姜青姝说:“你就这么想杀朕?” 谢安韫突然咳了咳,背随着咳嗽微微弯曲,宽松的衣衫下,交错结痂的鞭痕在苍白的肌肤上若隐若现,分外狰狞骇人。 他低喘道:“臣现在也是半人半鬼,和陛下一起死,好像也不错呢。”姜青姝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神医在他手里,他宁可和她一起拖死,也不愿意让她得到神医,这个人就是自私薄情,嘴里说着喜欢她,其实他还是以自己为先。 日光下斜,天色昏沉。 风卷枯桑,鹧鸪腾飞,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谢安韫灼灼地望着她,突然说:“其实陛下和臣是同一种人,满口言爱,实则心硬如铁,臣之前 以为陛下真的喜欢君后,如今看来,不过如此。&34; “臣和赵玉珩最大的区别,无非是臣不愿让谢族为陛下所用,而赵玉珩,他知道怎么让陛下信他。&34; “但若有一日,赵氏一族开始展露不臣之心呢 ?”&34;陛下对他,又会比臣好多少?&34; 姜青姝并不想听他说这些,谢安韫说对了,她就是冷酷之人,为了皇权可以不择手段。 不过赵玉珩和他有本质的区别。谢安韫自己太钻死胡同了,满眼只有利用和算计,长在这样尔虞我诈的环境中,他连自己的族兄都能杀,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情的滋味,才看不透罢了。 姜青姝近日体力不佳,站了一会儿,便寻了个地方坐下,手指懒洋洋地绞着绦带,道:“说这些有意义吗?&34; &34;没有意义,所以陛下请回吧,臣会立刻杀了娄平,陛下体内的毒,永远都不会解。&34; 姜青姝偏头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好”,居然真的起身要往外走。 她走至门边时,谢安韫突然又好似突然发疯一样,笑了起来。 她顿住。 身后,他笑声低沉又冷,近乎不甘地嘲讽道:“陛下和臣都是倔强的人呢,其实陛下心里清楚,您说什么,臣会心软,然后将娄平交给你。” 但是。 她却宁死都不说。 他故意说要杀了娄平,她都要无药可救了,她却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态度,真是如他所料,却又这么令人心痛。 谢安韫自嘲地想着。 姜青姝却在此时回身,看向坐在一片阴影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男人,突然说:“朕却没有谢卿倔强,谢卿伤得这么重,明明可以让娄神医为你医治,却为了让朕不得到他,宁可自己也不治伤。&34; 谢安韫不言。 她原本落在门上的双手收了回来,转身朝他走了几步,放柔声音,“那日太傅下手很重罢?”谢安韫依然没有说话。 他盯着她,有些出乎意料地愕然,看着眼前的美人一步步靠近,直到他闻到她衣袖间残留的极淡的沉香。 她居然……顺着他了? 他刚说她是宁死也不会给他好声色,她就突然改了态度,狠狠打了他的脸,却又这么让他不知所措。 &34;陛下……&34; 他喃喃着唤了一声,却又陡然清醒起来,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快掐出血,冷笑道:“陛下走罢。&34; 他闭上眼睛, 深吸一口凉气。 袖子却被她一攥。随后,她慢慢卷开他的衣袖,露出那些狼狈的、不堪入目的伤痕。 她又问:“疼吗?” 从来没人问他疼不疼。 那些人,只会在他跪在祠堂挨打时,表面上一声声求着不要打了,心里却得意至极,冷眼看着他角匐在地上,露出最下贱的丑态。 其实挨打多了,也该习惯了。他十几岁时也时常挨打,那时是被父亲打手板、罚跪,再后来演变成用藤条、用带倒刺的皮鞭抽,最后,变成了直接敲打脊骨的木杖,要把他直接打死。 因为他行事越来越张狂,轻微的惩罚已经镇不住他了,他们打得越重,越说明他们的无力,只能用这样的手段来掩饰自己的恼羞成怒。 谁会管他疼不疼? 就算问他疼不疼,也是虚伪的,另有所图。 谢安韫猛地抽出袖子,却被她按住手背,他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抬头,看着她,姜青姝垂着眼睫,却没有回视他的眼睛。 她什么都没说,而是再次拉开他的袖子,从自己袖中掏出一瓶上好的伤药来,慢慢涂抹上去。——这是她本来给霍凌备的药,想让薛兆顺带转交来着,后来一忙就忘了。 “你一连多日告假不上朝,朕就料到你伤得很重,特意为你准备了伤药。”她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温和地说:“太傅年事已高,又极为看中名声,你若不那么倔强,他未必会下如此狠手。” 他咬牙不语。 姜青姝微微抬睫,眸底噙着抹玩味笑意,目光极快地在他强行忍耐克制的面容上扫过,又轻笑道&34;你也不必和君后比,在朕心里,君后是独一无二的,你也是。&34; 独一无二的乱臣贼子。 她姑且给他上好了右臂的药,又去拉他的左臂,帝王屈尊降贵这样温柔,简直是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谢安韫竟也安静下来。 他睫毛颤动,望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突然产生一种极其阴暗的想法——他希望外面有人放了一把大火,将他和她一起在这里烧死,烧到尸骨纠缠,无法分辨,也无法分葬。 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得到了,以免百年之后帝后合葬,便宜了那个赵玉珩。谢安韫突然说:“陛下和去年判若两人。” /&34;哦?&34; “臣之前想占有陛下、摧折陛下,是因为陛下长得美,但究其根本,无非是群人总是把忠君挂在嘴边,越是如此,臣就想越把他们忠的君当着他们的面狠狠磋磨,把这象征着皇权、尊卑、礼法的陛下,抓在手里。&34; 字字诛心。 姜青姝神色不变,“是吗。” “但臣现在……已经变了。” 他动情了。 谢安韫自暴自弃地享受着此刻短暂的温柔,一腔爱恨无处宣泄,在心里横冲直撞,胀得他胸腔都要爆裂。 他再也不能忍,突然猛地反手攥住她的手,用力之大,是她完全挣脱不开的,她下意识抬头,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眼睛。 太清澈平静的眼睛,倒映着他激烈动情的眼神。 犹如嘲讽。 他以为她宁死都不会放软态度,却是高看了自己,但实际上,她根本对他没有什么恨意,才能这样用温柔刀慢慢杀他。 他又猛地松手,苦笑道:“每次臣以为够绝望的时候,陛下总能用更无情的方式报复臣呢。” ------------ 61 女官7 姜青姝扬了下眉梢。 她好像什么都没干吧?他却又是一副受伤的表情。 要论心肠硬,姜青姝觉得这群权臣一个个都不比她差,谢安韫和张瑾在某些方面杀伐果断,甚至地更其 现在倒好。 他们反过来说她心狠。 “你错了,朕不会报复任何人。”她收回手,端详着谢安韫苍白又俊美的脸,说:&34;身为国君,凡事不能讲究私心。&34; “陛下毒入肺腑,都要死了,讲讲私心又何妨。” &34;朕是要死了,不是大昭要亡了。&34; 她淡淡道:“君后有孕,朕也已经拟好了昭告天下的诏书,若上天有眼,自会给那孩子该有的血脉,君后会扶她继承朕的江山,朕死也瞑目了。” 她太懂怎么扎他心窝子了。 谢安韫冷笑出声,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厌倦地闭眼道:“陆方。”守在外面的陆方连忙推门进来。 &34;郎君。&34; &34;把娄平带出来。&34; 陆方悚然一惊,怀疑自己的耳朵,&34;郎君,这……&34;他急切地看向谢安韫的脸,但对方却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他张了张嘴想劝,听到女帝说:&34;你这下属,倒是忠心,生怕你自弃筹码、自寻死路。&34; 谢安韫冷笑,“看在臣这么自寻死路的份上,陛下日后应该不会鞭臣的尸吧。” “何止,朕还会赐你全尸。” “那臣倒是要谢陛下隆恩了。” 这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太过惊悚,陆方僵立在那儿,迟迟不愿意去带娄平过来,但他稍一抬头,就看到那年轻的天子一边在笑着说话,一边用那双锋利的眸子在审视自己。 陆方头皮发紧。 郎君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啊…… 陆方仅那一眼,都能感觉到那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这就是羽翼渐丰的天子,仅仅十八九岁,却已经这么心思深沉,等日后… 陆方不敢想。 “愣什么神。”谢安韫冷冰冰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陆方连忙躬身应了,转身去带娄平了,姜青姝踱步到门 口,远远望了一眼院子里已被松绑、陷入昏迷的谢钊,说:“谢氏子弟日益仰赖家族荫蔽,的确只有谢卿有真才实学,若能为朕所用,将来也能成为青史留名之臣。&34; 可惜啊。他并不想跟她成就什么千古君臣佳话,他只想做不可告人的淫/秽阴暗之事。 片刻之后,陆方将娄平及其妻儿全都带来了,姜青姝把袖子里的伤药留下,吩咐薛兆派人去安置娄平妻儿,随后转身直接上了马车。 女帝离开之后,谢安韫还扶着门框站在那儿,久久未动。 他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天色,突然说:“陆方。” &34;郎君,奴在。&34; “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太阳了吧。” 陆方无言,想说今日其实是大好的晴天,正午时日头可烈了,只是两个时辰前天色突然变差了,郎君也是那时候,才从连日的昏迷中醒来。 谢安韫没有再看天,他忍着疼艰难地抬剑走过庭院,看也不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人一眼:“走吧。&34; &34;那谢钊……&34; &34;不杀了。&34; &34;您不怕他回头去跟太傅告状……&34; &34;告状?随他去。”男人讽刺般地笑了一声,“我都快被打死了,父亲还能怎么罚我,你以为他当真有底气舍弃我这个棋子?&34; 不会的。要打死,前几日就打死了,岂能由他苟延残喘到现在呢? 马车入皇宫,姜青姝更换完帝王服饰,这才正式召见了娄平。 娄平只是一介布衣,之所以有“神医”之名,是因为其曾治好了无数疑难杂症,医术确实极为了得,且济世救人侠义心肠,无论是乞丐还是妇人,他都愿意为其诊治,且不收穷苦之人的诊金。 且有一个不能打破的规则——不治任何当官的。 如此,他在百姓之中名望渐高,树大招风,一次偶然,就被谢安韫的人盯上了。 他不事权贵,但谢安韫对付人的手段非常狠辣,据说被威胁之初,娄平曾动过自戕的念头,但也不知被如何威胁,连寻死都不敢。 如今的娄平近乎心如死灰。 被他们带走时,他也不作他想,无非是新一轮 威胁罢了,谁知下了马车之后,他被一群着装皆与民间不同、举止严肃拘谨的人带去整理仪容,走进这巍峨肃穆的宫室。 带他进去的人说:“稍后面圣,行跪拜礼,不必紧张。”娄平愣住了。 面、面圣? 那人又说:“别抬头,不许四处张望,陛下问你什么就答,不许多言。” 娄平连忙垂首,却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有些弄不清楚这是什么。 他随人进殿,宫室的几个角落里还烧着炭火,将阁内熏得热乎极了,明明要入夏了,但女帝近日因毒畏寒,殿中门窗紧闭,刚一进去人就冒了汗。 娄平看到那炭盆,神色若有所思,他跟着引领内官走到内室,在一面屏风外跪了下来。 “草、草民拜见陛下……” 他俯身跪拜,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不敢抬头。 里面一片寂静,片刻后,一道极为年轻的女声说:“娄大夫是吗?你的家人皆无恙,朕已经命人安置好了,稍后你便能与他们团聚。&34; 娄平连忙道:&34;多、多谢陛下……&34; &34;过来,给朕诊脉。&34; 娄平犹豫了一番,他早在从医之时就已经立誓,不会为任何权贵诊治,自然也包括皇帝,那位谢大人是强逼他违背誓言,想来这个皇帝也… 强权之下,什么誓言都显得可笑,只要他想活命,就没有抵抗的资格。娄平心底苦笑。 女帝见他迟迟未动,嗓音带了几分笑意,“怎么,娄大夫坚守‘不为官员诊治’的规矩,连亲自下毒所害的人,也不肯救治么?&34; 娄平闻言大惊,猛地抬头,“什么!难道说……” 陛下是他亲自下毒害的人? 谢大人逼他下毒,害的是皇帝?! 这一句话,就骇得娄平魂飞到九霄云外,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忘了反应。 女帝不再说话,一侧的邓漪适当替陛下出声道:“下毒弑君,可是抄家灭族之罪,陛下仁善,念 及你是受人胁迫不予追究,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还请娄大夫为陛下解毒。&34; 娄平这才道:“这是草民应该的。” 邓漪示意他起身,带着 他绕过屏风,她抬手卷起纱帘,露出榻上裹着狐裘安静坐着的女帝,娄平无意间瞥到了一眼,心里暗道:这位九五之尊原来这么年轻,看起来竟与他女儿一般大。 都是一样的青春年华。 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也感到了稍许愧疚。他抬起手来,邓漪卷起女帝的衣袖,露出一截手腕来。 片刻后。 娄平说:“症状比草民想象的要轻,毒虽进肺腑,却不致命,草民这就写点方子,陛下只要一日按时服用三次,最多半个月就会痊愈。&34; &34;不致命?&39; “是。”娄平垂头说:“那个大人逼草民下毒时,要求症状厉害,却不害性命。”可是方才在那破院子里,谢安韫却口口声声说她会被毒死。 吓唬她的? 姜青姝还真信了,谢安韫倒算有自知之明,笃定这么说她会信,他若说自己不想害她,那毒没有后遗症,她反而还会以为他是在骗她。 她一时无言。 娄平又细细把了脉,说:“此外,陛下平素操劳又缺乏锻炼体魄,需要悉心调养。” &34;好。&34; 姜青姝淡淡道:“劳烦娄大夫了,这几日朕会派人保护你和你的家人,不必担心起居与安全,待朕痊愈,另有赏赐。&34; 娄平一惊,从女帝的话中听出来了控制与软禁的意思,心底苦笑,果然他一时半会还是回不去从前的平静生活。 但这毕竟是皇帝。娄平心里也明白,只是叹息。 姜青姝如何看不出此人的心思,同时,她也看到此人的特质上写着罕见的“妙手回春”tag,自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 笑话,看到好数值不用,她傻吗? 邓漪挥手,让人拿了纸笔来,让娄平跪坐在地上写方子,姜青姝待他快写好时,略一沉吟,又缓缓道:“娄大夫一共下过两次毒,是么。” “是。” &34;第一次下毒,是堕胎药。&34; &34; 是。 娄平握着笔的手开始抖,头越垂越低,没想到女帝全都知道,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那一次险些害死朕的皇嗣,还好朕及时发现,自己将 那碗药喝了,却险些耽搁了殿试。” 娄平:&39; 娄平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女帝是无须怀孕的,但“谋害皇嗣”这事,听起来也极为骇人听闻。 姜青姝缓缓开口:“这一次下毒朕不计较,娄大夫若能让朕痊愈,也算扯平,只是朕中毒两次,其间也耽搁不少朝政国事,朕即便为平民,依本朝律法,娄大夫也须受责。&34; 女帝说罢,稍稍静了静,偏首看向一侧的邓漪。 邓漪朗声道:&34;按大昭律,凡谋害性命者,不管受害者是否死亡,首犯皆须凌迟,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其妻子等虽不知情,罚流二千里。从犯加功者斩首,但其财产、家口不罚;不加功者,首犯减轻一等,斩首且流放亲族。&34; ——这几日,邓漪被女帝特许读书,但她最先读的书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大昭律法,女帝方才有意看了她一眼,也有考校之意。 娄平听闻邓漪的话,惊骇异常,猛地放下手中的笔抬首:“陛下……” 一侧宫人叱道:“放肆!不许直视圣颜!” 娄平又再次垂首,身子却抖个不停。 姜青姝淡淡看着,心里叹息,这么把人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谢安韫一样,威逼利诱人家做伤天害理的事。 她放缓声音:“法不可废,但朕可以让你功过相抵,朕记得太医署尚有职位空缺,娄大夫若能为国效力,朕赐你太医令之位,又何尝不是一个好去处?&34; 娄平却痛苦闭目,强忍着恐惧咬牙道:“陛下,草民……草民从医之初就曾立誓言,怎么可以余生都在宫中……还望陛下不要逼迫草民……&34; 唉。 果然没这么好说动啊。 想收服一个神医成为亲信太医,没事就用用,委实有点难。 姜青姝也不想太强人所难,她单手支额,闭目叹道:“无妨。既然娄大夫如此抵触,朕也不强求。但朕身侧属实缺乏医术高绝之人,不如朕寻一人代替,大夫将医术尽数传授,再许朕一个承诺,如何?&34; 这也是个蛮横无理的要求。 毕生绝学,按理说不外传,还外加一个承诺,这个承诺也没说是什么。姜青姝又说:“朕保证,此承诺,合乎道德礼法,断不会逼 你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女帝已经再三/退让了。 作为皇帝,已经没人能做到像眼前的天子一样这么好的脾气,娄平心里明白,他再坚持,就真是不知道好歹了。 他俯身一拜,&34;草民……答应陛下。&34; 随后,邓漪又亲自去太医署走动了一番。 先前那个被叫去给陛下诊脉的女医戚容,正在太医署里忙活着。 此人年岁不大,心思纯净,谦逊又勇敢,忠诚度也很可观,在同龄人中属于是悟性绝佳的佼佼者,只是因为太年轻,医术上差好些火候,最适合成为神医的学徒。 戚容被叫去了紫宸殿,向女帝行了礼,随后看到了娄平,这才得知自己被女帝看中、即将跟着这位大夫学医之事。 她一时又惊又喜,连忙拜道:&34;谢陛下恩典!臣定不辜负陛下的栽培!&34; 【太医戚容忠诚+10】 ------------ 62 尾生抱柱1 往后几日,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天子有意放开女官限制,这象征着往日只有出身官宦世家、才貌双绝的贵女才有资格入宫,如今却成了只要有德有才,连民间的寡妇都可以报名,实在是令天下许多文士大为评议。 有思想陈旧保守的大儒认为,此举太过荒唐,寡妇为官,有违三从四德等的人伦纲常,特意写文章大为驳斥,指责女帝年幼、推行政令欠缺考虑,长此以往将令宗族秩序混乱。 也有偏重实干之人,认为此举有利于开化民风,且天子从民间选拔女官,也是为了广开言路,势必更能体察底层民情,于国于民皆大有裨益。 但这道政令依然顺利地推行了下去,由德高望重的沐阳郡公亲自操持,长宁公主也率先推举了好几个德行上佳的民间女子,这不由得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风潮。 关于这道政令,众人看法不同,一时随处可见文人学士肆意畅谈,各种有趣的观点也随之涌出。 那时,刑部员外郎裴朔裴大人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下值之后邀请好友申超,在茶楼里听旁人高谈阔论。 当然,茶水钱是申超付的。 申超一连听了好几日,总算是有些听明白了这里头的讲究,说:&34;所以说,陛下是想提拔平民,削弱世家宗族的影响力?&34; 裴朔:“也算是这个理。” 申超挠头,“但就算如此,还是世家精心教养出的贵女更为优秀吧?这选拔前几甲,依然得被他们占了去。&34; 裴朔一手端着瓷盏,另一只手指轻点桌面,落睫淡淡道:“所以,长宁殿下往日在民间出资兴办学馆,也是要发挥作用的。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若一次便能选出诸多民间女子,令世族捞不到半分利益,他们便会急了,届时反而会招致失败。&34; &34;有道理。&34; 申超摸着下巴,点头,“先能招一个是一个,至少得让民间百姓都看得见希望,得等这道政令彻底稳固的时候,再大刀阔斧地继续,到时候就没人能反对了。&34; &34;申兄说的极是。&34; “那你呢?”申超突然看向他:“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殿下又邀请你去赴宴了吧?你怎么又不给人家面子?&34; 自 从公主府谋逆案发生后,长宁公主三番四次派人去请裴朔,说是想答谢他那日点拨之恩。 如果没有裴朔在危急时刻冷静提醒,长宁或许会以为女帝想杀她而殊死一搏,那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如今的结果,长宁想答谢他。 但裴朔这个人很是古怪,如果是去请他白吃白喝,他立刻就厚着脸皮欣然前往;但这种正经设宴 答谢,他反而不愿意去了。 申超不理解,这要是他肯定会去,人家毕竟是当朝公主、天子长姊,裴朔放着公主府的豪华宴会不去,天天找他蹭吃蹭喝算什么理? 裴朔不紧不慢地喝完杯中剩余茶水,才慢吞吞地抬起眼睫,对上申超八卦的脸,他莫名其妙道:&34;人家长宁殿下是有驸马的,我天天往人家公主府跑算什么回事?&34; 申超:“你就扯吧,我看你是别有心思。” &34;嗯?&34; &34;裴兄老实交代,你真的没有喜欢的小娘子?&34;裴朔眯了眯眼,“什么?” 申超还记得上回,裴朔托他保护那陌生小娘子的事,看见裴朔这反应,只觉得这人平时就喜欢扮猪吃虎,此刻肯定也是在装傻。 他一脸“你不用解释,兄弟我大概都懂”的表情,对着裴朔挤眉弄眼,看得裴朔眼皮子一跳,手指沾了茶水弹向他的眼睛。 “哎哎哎!裴兄!你这就没意思了吧。” &34;少想些有的没的。&34;裴朔沉声说:&34;不许乱说。&34; 申超发觉这小子的态度突然正经严肃起来了,原来他在这方面开不得玩笑,不由得用袖子擦擦脸上的茶水,轻咳一声坐直了。 裴朔却突然整理了一下衣摆,站起来身来,用扇柄敲了敲桌面,&34;结账,走了。&34; &34;啊?去哪?&34; “去城外。” “去城外干什么?” “城外不是很热闹么。”裴朔淡淡一笑,&34;地方水患,两万流民,也有一部分到了京城外,最近城外搭设粥棚的人也不少,我们正好过去帮帮忙、凑凑热闹。&34; 申超听闻,心底直嘀咕:帮忙?能出银子的只有他吧?你裴 朔最多算个凑热闹的。再这么跟裴朔结交下去,他怕是也要穷得喝西北风去喽。 如此,又过了好几日。 自得到神医后,姜青姝就不曾出宫过了,朝堂之中暗流涌动,打从阿奚误会以后,张瑾与她之间的关系便重新变得生疏冷漠,宫外也未曾有什么消息传来。 她查看了实时,每天只重复刷新那一句话。 【张瑜在海棠树下静静等了一日,什么都没等到,深夜方归。】 他没有等到她。 他喜欢她,犹如尾生抱柱,一日日等着水涨,溺死方休。 可她却有天下需要治理。 有时紫宸殿中,她的目光穿过垂旒,望着站在百官之首、神色冷漠的张瑾,很想问问他,阿奚如此,你当真不管一管吗? 张瑾或许能察觉到女帝的目光。 有时朝臣于内阁奏对议军国大事,压抑的气氛之下,二人的目光无声交错,彼此皆不动声色。 这次议的是地方节度使之事。 近日地方奏报,曹裕父子公然用超出规格的物品祭祀,不臣之心昭然,遭到满朝文官弹劾,要求下狱彻查。但曹裕手中掌握十五万大军,虽略微被张瑾削减压制过,却依然是大患。 且近日漠北两国蠢蠢欲动,屡犯边境,恐有战事,朔三镇牙军把守重要关隘,此时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但曹裕父子公然藐视皇权,对天子无礼,若不惩处,无异于狠狠地打小皇帝的脸。君威不可侵犯。 姜青姝最近在为此事头痛。 这事不管怎么解决,都不尽如人意,首先战事紧要,她完全赌不起引起逼反曹裕父子的后果,此人一旦联合漠北夹击,便会导致凉、云二州失守。且就算成功杀了曹裕父子,那十五万兵力又归于何人? 武将背后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着实没有完全可信之人,就算是上柱国赵家,她也无法彻底放心。 张瑾推举之人,屡遭太傅反对。 今日又是殿中争执不休的一日,群臣自早朝时分到申时,不曾进食饮水,吵到个别老臣已经体力不支摇摇欲坠了,姜青姝才拂袖叫停,说明日再议。 朝臣陆续告退。 姜青姝念及他们都饿了肚子,出声道:“诸位爱卿今日劳 累,一日未曾进食,朕已命人备了膳食,诸卿用过后再去离宫不迟。&34; 众臣连忙道:&34;多谢陛下。&34; 姜青姝让秋月带他们过去,但张瑾却不喜在宫中用膳,直接谢绝好意,打算离去。但姜青姝早有预料,“张相留步。”张瑾脚步微顿。 她还没继续开口,却听到低低的脚步声,一抬眼,是邓漪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邓漪时刻关心女帝的身子,熬好的药被热了一次又一次,此刻才寻到机会进殿,快步上前让女帝服药,姜青姝就这么被打断,按着发痛的额角,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汁面露难色。 真苦啊。娄大夫让她一日喝三大碗,这委实不是人受得了的。 她闭了闭眼,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一口将苦涩的药汁饮尽,喝完时不小心时呛到了,连忙捂着嘴拼命咳嗽。 她咳嗽愈烈,满眼泪花。 邓漪下意识端水给皇帝顺气,张瑾却蓦地出声:“不能饮,抚背。” 邓漪这才连忙收回手来,帮陛下拍背,片刻后,姜青姝将气管里的药汁咳了些出来,抬首笑了笑,&34;让卿见笑。&34; “陛下若怕苦的话,日后喝药时可备些饴糖蜜枣,甘草煎药也可能缓解。” ——阿奚幼年时生病不爱喝药,他便是这样哄的。 张瑾一想到阿奚,眸色又黯淡了几分。 她却笑了笑,&34;朕喜欢甜食,只是近日体弱,大夫让朕不可嗜甜,但朕记得,阿奚也喜欢吃甜食。”她说着,拂袖让人将两盘菜送了来。 都是御膳房仿着云水楼样式做成的两盘菜。 她说:“阿奚近日若没有食欲,这两道菜他应会喜欢的。”他会明白的。 张瑾不知女帝从何得知阿奚近况,垂眸扫了一眼那两道菜,表情虽依然未变,眼中寒冽却到底还是融化些许。 先帝磋磨他的锐骨,曾断他水食,令他罚跪数日,令他甘愿匍匐于地舔祗雨水求生。如此雷霆手段,才彻底折了他的骨头,断了他的念想。 他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摧折阿奚,张氏子弟性情皆倔强刚烈,但也绝对拥有扛住磋磨的坚韧,剧烈的疼痛过后,这会让阿奚更强大。 但到底不忍。 他抬手一拜,“谢陛下。” 姜青姝又低声说:“不必做得太明显,与其他菜放在一处,阿奚也不会多心,不会联想到是朕准备的。&34; 女子的心思,总归是细腻些的,能体察到少年敏感的心思,是张瑾所不能及。 张瑾不由得想起管家私下说过的话。 管家当时说的时候,自以为郎主不在,是叹息着同其他人说的,不知道张瑾正好路过听见。 ——”那小娘子进退得体、形貌姝丽、性情温柔,又讨小郎君喜欢,像这样的女子,任何人家娶回去,都会疼惜爱重、视若珍宝吧,可惜就唯独郎主不喜欢、不赞成。&34; 张瑾当时刚听到,第一反应竟是:不是他不喜欢,是因为她的身份是……… 等等。 随后他打住了。 若是平常女子,她不会活到今日,哪里由得他无聊地思索喜不喜欢。总归,张瑾是断不会喜欢任何女子的。 他无非是姑且为阿奚忍耐罢了。 短短须臾,姜青姝看不出张相那张清冷寡欲的脸上的想法,等他拜谢离去,她才问宫人道:“今日是乔郡夫人入宫之日罢?&34; 乔郡夫人,正是赵玉珩之母,镇军大将军赵德元的夫人卢氏,四年前被先帝册为郡夫人。宫人道:“是,郡夫人午时入宫,想来此刻还在凤宁宫。” “正好。&34;姜青姝起身,&34;朕也去见见,摆驾凤宁宫。” 圣驾到达凤宁宫之时,卢氏正与赵玉珩交谈。只是气氛甚为冷清压抑。 赵玉珩打小便话少寡言,心性成熟、性情寡淡,此刻仅仅安静拢袖端坐,长睫半敛着,侧脸浸一片西斜的日光下,泛着近乎透明的剔透冷意。 卢氏分明是他的生母,在他跟前也倍感局促,不敢作大声语。只是母子间该谈的家长里短,到底还是要谈的。 卢氏尽量表现得热情,与儿子聊起近日家中之事,笑着说:“说来,瑶娘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凌儿那孩子如今在千牛卫任职,也算是前途无限,只是瑶娘性子与她兄长不同,甚为倔强,不许我为她寻亲事,反倒是整日往城外陪跑。&34; &34;是么。&34; &34;她在城外搭设粥铺救济灾民,还特 地搬去了霍府,说是贴身照顾她兄长。&34; “瑶娘一向心善。” “只是,她到了婚假年纪,却如何都不肯我为她说亲,还嚷着要去报名什么女官……”卢氏说着,摇头叹道:&34;这孩子,如今总有自己的想法,当年她倒是最听你话,三郎若能帮我劝劝……&34; 赵玉珩眼睫微阖,嗓音平淡地打断她:“母亲不必干涉,她如此决定,未必不好,陛下近日看中 此事,她若入选,也堪大用。&34; 卢氏笑了笑,“说的也是。”气氛又有些凝滞下来。 许屏侍奉在一侧,垂着头默默无言,卢氏心中也暗叹,三郎如今虽依然与家中联系,但来往书信之中只谈要事,绝无亲情问候,只有生疏与礼节。 如今母子见面,竟也无话。 四年宫廷生活,将这本就冰雪塑就的三郎变成了更为冷清的人,好像谁也无法走近他跟前。就在此时,外头忽起喧哗,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 “陛下驾到。” 卢氏保证,那是她四年来,第一次看到冷清寡言的三郎露出不同的神情,不是冷淡疏离,而是一种不一样的、好像看到什么极为喜爱之物的神情。 他起身出去迎接。 女帝没穿朝服,穿的是一身轻便的常服襦裙,外面罩着偏厚的绛红披风,披风上还绣着华美的青鸾章纹,被风吹得上下翻飞。 她朝着他奔过来,像一团火被他捧在了怀里。 他眼底刹那冰雪消融。 ------------ 63 尾生抱柱2 赵家世世代代出武将,卢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郎如今是金吾卫将军,二郎是妾室庶出,但也在军中做了个参军,唯有三郎自出生时就体弱多病,与族中其他儿郎格格不入。 是以从小旁人都骑射狩猎,他却只能在屋中静坐养病。 寒舍,雅居。 仿佛一门之隔,任何喧闹都与他无关。 那些年轻活泼、放纵不羁的世家子弟,都不爱去找赵三郎玩,一是瞧不起他那孱弱的体质,二是认为此人太过安静沉闷,性情不投,话不投机。 在士族子弟奢靡享乐的风气之下,三郎反而喜欢收集名帖孤本、研经释道,关注家国之事。偶尔题字成文、随口一句见解传出去,都让人大为惊叹叫绝。 渐渐的,三郎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民间甚至有人为他作诗写词,称颂他的德行才能,夸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但卢氏心里依然觉得亏欠这个小儿子,见大郎等人很少与他来往,以为他遭人孤立,会特意去他的居所寻他。 却发现那少年安然静坐,仿佛是水铸玉砌的雕像。反倒将卢氏衬得格格不入来。 再后来。卢氏去寻夫君,听朝中其他人与夫君说:&34;将军家中三子,堪为相才。&34; 世代武将,出了个惊艳世人的相才。 卢氏其实一直很不安,她虽是一介妇人,不参与朝政,却也知道文臣和武将向来泾渭分明,何况父亲赵柱国在军功之上几乎已登峰造极,如何还能再出相才? 后来卢氏的感觉果然应验了,三郎这孩子一直都命不好,幼时因疾自囚于清净雅居,年岁稍大时名满京城,初次科举便三元及第,结果就入了后宫。 当时十七岁的少年性情刚烈,又一心实现心中大志,听闻先帝旨意,如何都不肯入宫。 他父亲对他说:“三郎,皇命不可违!我们家纵使不想,也不得不接受。与皇太女成婚,虽委屈了你,但我们赵家于军功之上已经功高震主,今日牺牲你一人,若他日你能成为君后,放眼将来,全族上下都会大为受益。&34; 少年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站在那儿,任凭细碎的春雨从树梢间飘落下来,打湿他的眼睫。只有卢氏看到他眼底的挣扎和痛苦。 br / 原本这孩子从小就很少受到关爱,一直在养病,如今却又成了牺牲品,没有人能替他分担那些苦 痛,他也从来不会怪罪为难身边的人。 这四年,卢氏每次入宫,明明是亲生母子,却总有些相对无言。 而自从今年知晓他有孕之后,卢氏甚至不敢再注视三郎的眼睛,原本微薄到近乎可以断绝的亲情,仿佛一下子被风吹散了。 只有今日。 卢氏跟在君后身后出去,刚行完礼抬头,就看到他正温柔地把一个女子抱在怀里,她披着有些厚重的绛色披风,他抱着她,就像捧着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是女帝。 卢氏几乎没怎么正面见过这位陛下,连忙道:“臣妇拜见陛下。” 女帝还年轻,与赵家幺女五娘差不多大,笑盈盈地望过来时,一只手却还和君后十指相扣,好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有情人。 她偏头看过来,便露出了几分属于帝王的威严气质来,那双漂亮又锐利的眼睛在卢氏身上扫了扫,笑道:&34;不必多礼,夫人是君后生母,也算是朕的母亲。朕本欲早些过来,谁知朝政耽搁了,现在来也不算太晚罢?&34; 卢氏慌忙否认,赵玉珩却淡淡一笑,没有回应天子方才的话,而是问:“陛下才忙完?” “嗯。” “那肯定又没有用膳。” &34;所以朕懒得让御膳房备了,干脆来君后这儿蹭吃了。&34; 他闻言,禁不住笑了一声,大掌握着她的手腕,很自然地把她拉到屋子里去,她乖乖任由他牵着,坐到里面的矮榻上,被他喂了一块糕点。 &34;臣这里也没有备什么热菜,只有糕点压压肚子。&34;“好吃。”她嘴馋,还想去拿一块,却被他抬袖拦住,&34;不能多吃。&34; “好吧。” 她的表情瞬间沮丧,他瞧着她委委屈屈的乌眸,笑得很是无奈,又温柔地哄道:“陛下不能嗜甜,那就忍一忍,等会再吃红豆熬煮的甜粥如何?也算甜的。&34; “那也不错。” 卢氏跟进来,正好听到他们二人非常轻松亲昵的对话,又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的糕点。 br /她记得三郎打小就不爱碰甜食。 眼前这些糕点虽不算太甜,但都稍微以花香蜂蜜制出一些清淡又不腻的甜味来,应是迎合了陛下的口味。 三郎不是个会违心献媚邀宠的人。 所以他当是无比喜欢女帝的,喜欢他这个夫人,很多人都觉得日久生情是无稽之谈,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但他如今却喜欢了。 何止喜欢啊。 她还看到三郎伸手摸了摸女帝的发,但碍于有自己在场,不曾做得太出格,仅仅发乎情止乎礼。但仅仅从这样细微的举动就可以想象到,深夜之时他们会如何浓情蜜意、交颈相贴。 周围的宫人好像都习以为常,没有人露出惊讶的神情。 卢氏心里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她望着眼前的少年夫妻,想起自己年轻时刚出嫁那会儿,也差不多是这样,满心满眼只有对方。 不似假的。 就在此时,内官使唤宫人抬了几只大檀木箱子进来,女帝抬眼看向卢氏,笑着说:“赵氏一族为国效力,劳苦功高,近日岭南等地上贡了一些很是稀罕的时兴蔬果,朕记得上柱国与赵将军祖籍便在那儿,这些绸缎与蔬果便一道带回去罢。&34; 卢氏连忙起身拜道:“多谢陛下赏赐。” “快起来,何必这么拘谨呢。”女帝无奈地笑道:“若是因为朕的到来,打扰了君后与夫人母子叙旧,才是朕的不是了。&34; 卢氏:“陛下哪里话。” 赵玉珩这才开口说:“陛下才是客气,何须备这些赏赐,徒显铺张浪费。” 卢氏一惊,下意识瞄向女帝的脸,却没看出什么不悦之色,她很自然地说:“朕平时想送你一些什么东西,都实在是想不出来送什么好,送一些金银器物、珍稀古玩,又觉得太俗气,配不上君后,只好多赏赐君后的家族了。&34; 赵玉珩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可是臣也没送过陛下什么。” “哪里没有。” 她伸手去抚他的腹部,“君后这么辛苦,这就是最好的礼物呀。” 已经三个多月了,尚未显怀,他伸手捉住她的手腕,手指无端扣得有些紧绷,姜青姝有些惊讶地瞧了他一眼,不知道这突然是怎么了。 r / 女帝又坐了一会儿,与君后气氛融洽地说笑了一会儿,后来那加了红豆红枣、被煮得微微发甜的热粥被端了上来,女帝被又因为政务没什么时间喝了,起身要离去。 &34;外面起了大风,马上有暴雨,君后就不要出去吹风了。&34; 她没有让赵玉珩起身送她,一边自己系着披风的系带,一边回眸朝他笑笑,“朕自己出去,晚一些再来探望君后。&34; 风声大作,屋檐下的铜铃互相碰撞摇晃,清脆又急促的铃声阵阵入耳,像是在催促她快些离去。 赵玉珩站在原地望着她,又温柔地叮嘱,“陛下慢些。”说着,还让许宫令掌手炉和雨伞过来, 手炉是现在暖着手,雨伞是在路上备着。 恩爱的夫妻二人又站在门口这样互相关心了一会儿,才终于分开。 女帝一离开,赵玉珩才突然开始咳嗽,发白的唇色被咳得有些泛红,俊秀的容颜泛着不似活人的苍白。 好像方才一直在忍着。 卢氏看了全程,终于相信了那些帝后情深的传言,也终于明白,今日她临行前,为什么郎主嘱托她要跟三郎提那些事。 她心中酸涩,却也不得不提:“三郎,你月份渐渐大了,过段时日或许就该显怀了,既然陛下与你感情这么好,不知陛下可有意早日昭告天下?&34; 越早一点昭告天下,就能阻止最近文臣频繁奏请的选秀之事,更重要的是,有了怀上龙种的君后,赵氏一族在朝中也能行事更加便利。 赵玉珩神色却忽然冷了,他抬头看着她,&34;什么?&34; 卢氏张了张口,艰难道:“你也知道,张相一党那些人总是在朝中使绊子,屡屡针对赵氏一族,有了你这一助力,才会…&34; &34;呵。&34; 赵玉珩直接冷笑出声,上前一步盯着她,“怀孕之事我尚未跟你们算账,如今却连这几个月都坐不住了么。&34; 卢氏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 &34;三郎,那件事不是我……&34; “不是母亲,不是赵氏一族,但你们又何尝不是推动者。”他闭了闭眼睛,嗓音愈寒,嘲讽道:&34;将我当作棋子,利用得倒是彻 底。&34; 卢氏不禁唤道:“三郎。” 许屏见势不妙,连忙招呼宫人退出去,紧闭门窗,宫室内很快只剩下两道身影,一道凄惶欲解释,一道却冰冷阴郁。 卢氏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她只是尽量在如今的局面中寻找安慰,“可这未必是坏事,不是吗?三郎已经喜欢陛下了,那就算有孕也不是那么……&34; “母亲!” 赵玉珩冷声说:“你可知何谓尊重。”卢氏哑口无言。 他喜不喜欢女帝,他愿不愿意为女帝生孩子,与他是否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迫作为棋子怀孕,并没有联系。 断没有别人来算计他的道理。 “轰隆——” 狂风愈烈,天地间轰然一声,从天穹顶上劈过的惊雷划破天空,闪电照亮了这幽暗的宫室,也瞬间照亮赵郎半张冰冷的脸。 暴雨随之浇下。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暴雨滂沱、雷鸣不歇,四面八方皆是飘摇的风雨声。 潮湿的寒气漫上袖摆,赵玉珩微微闭目,脑海中回闪过那一切,仿佛看到那日,摇曳的烛火下,少女那张被闪电照亮的、惊惧又动情的脸。 那烈性的药会摧毁一切的理智与隐忍,将圣人也拉下神坛。 事后,他不记得。 女帝也不记得。 只是事后两个人,两张惊怒的脸,就这么相对无言。 小皇帝平素最怕碰他,因为她忌惮外戚,不想被夺走江山;他也根本不想碰她,因为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可四年的躲避就这么毁于一旦。 药效残留,神智涣散,小皇帝比他清醒得慢一些,几乎被人扶着仓皇而逃,据说事后,她在紫宸殿昏睡了很久,醒来后又被听命于张瑾的薛兆软禁在殿中。 而赵玉珩弯腰扶桌,按着发痛的额角,双眼猩红。 那夜,所有值守的宫人都被杖责撤换。 那是赵玉珩成为君后以来,第一次发怒狠责宫人。 他与女帝很久都没有再见。 帝后仅剩的和谐表象被撕裂。 太不堪,太荒唐,甚至连看对方一眼都心生厌恶,会想起那一夜纵使没有记忆、 却可以幻想出无数细节的种种。 事后他仔细回顾,又如何猜不出这其中算计? 但。 赵玉珩有孕了。 他有孕之后第一次见到女帝,就是她被谢安韫带去谢太妃宫中的那日,彼时他已经冷静下来,也知道这并不是小皇帝的错,不该苛责她一人,才亲自去帮她解围。 但他在忍耐。 他想,女帝也在做戏。 他们并没有那么情深,那个孩子也并非在期待下诞生,即使后来他喜欢上了女帝,很多次少女抚着他的肚子那样说时,他都无法确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是否真心喜欢这个孩子,还是在纯粹哄他?可惜他分辨不出。那他只好当真了。 ------------ 64 尾生抱柱3 半路遇暴雨,女帝回殿之时又淋湿了衣袍。 邓漪命人给女帝更衣,一边出去挥袖命人紧闭门窗、燃香熏去潮湿之气,再唤宫人备热水、金盆、巾帕和干燥的衣物来。 姜青姝净了净面,又慢悠悠拿帕子擦干手上的水渍,任由宫女站在身后,为她拆掉天子发冠,绞干沾湿的发尾。 随后温热的羹汤便呈了上来。 她抬手饮了一口。 温度适宜。 她边饮边抬眼,扫了眼一侧的邓漪,后者已经忙活完了,此刻安静地立在福扇边,女官制服勾勒出纤细又挺拔的身形,神态稳重,姿态端庄。 方才那一系列安排,倒是有条不紊。 往日这些事,都是秋月负责,这几日女帝差秋月频繁走动公主府和其他宗室之间,留邓漪伴驾侍奉,想不到经过锻炼,邓猗也越来越有秋月往日的风范了。 姜青姝喝完羹汤,邓漪又命人呈上几个饭后爽口的小菜来,姜青姝食欲一般,只看了一眼便道:“阿漪今日也不曾进食,这几日又做事周到,这几盘菜便赏你了,可与下面僚属共享。” 邓漪冷不丁听到女帝这一声“阿漪”,悚然一惊,第一反应不是被女帝信任的得意,而是恐惧与自愧,有一种德不配位的惶恐。 她连忙拜道:“臣谢陛下恩典!” ——原本眼高手低、野心极高的邓漪,在经过几次敲打磨砺之后,如今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 姜青姝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片刻后,秋月冒着雨回了殿,跪在姜青姝跟前道:“大雨倾盆,臣来不及整理仪容,请陛下宽恕臣失仪之罪。&34; “无妨。” 姜青姝问:“事情如何?” 秋月俯首道:“陛下远见,政令推行阻力颇多,六部态度皆惫懒,有意互相推脱责任延缓进度,且民间有人蓄意生事,凡主动报名女子,的确或多或少家中有农田、或是亲属遭受世族报复,致使其他还在观望的女子止步不前。&34; 民风开化度不够,推行这种政令,社会层面出乱子是不可避免的,姜青姝道:“令京兆府尹近日多盯着些,无论作奸犯科之人是何身份背景,一律严惩。&34; 秋月点头:“臣走动各个衙署,——敲打过了。” &34;皇姊那边呢?&34; “殿下近日办了好几个女学馆,还设宴品评天下诗文,不限男女,臣也去赴宴了两次,风评都极 好。&34; 秋月是御前的人,代表女帝,她四处走动,在文人百姓面前代表着女帝的态度,而百官吏要顾忌女帝的面子。 姜青姝淡淡“嗯”了一声,便抬了抬手,秋月立刻起身退出去,殿中再次变得一片寂静。 邓漪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没看见什么大臣进来面圣,心里疑惑道:方才陛下突然离开凤宁宫,不是说有事么?难不成只是为了见少监? 她又等了一会儿,依然没见有什么朝臣求见,女帝已拿起案上的奏疏看了起来。分明酉时,近日天暗得晚,大雨却将天色压得晦暗阴沉。雨势稍弱,狂风依然肆虐不已。 秋月换好干净得体的衣裳,折返回殿,说:“臣还以为,陛下今日要歇在凤宁宫。” “朕原是这样打算的。” 姜青姝头也不抬,嗓音也没有起伏:“但显然,乔郡夫人有话要说,朕不走,怎么给他们说话的机会。&34; 秋月猜测道:“臣猜,许是跟近来选秀之事有关?” 朝中大臣逼得是越发紧了,想让女帝早日选秀广纳侍君,尽早开枝散叶,即使女帝三番四次打太极推了回去,那群人也没有放弃上奏。 如果女帝的后宫进了别人,这对赵家是万万不利的。 如今陛下偏信赵家,一大半是君后的缘故,如果有了新人,谁知道会如何? 姜青姝并未开口,而是执笔将手中的奏疏写了批注阖上,又拿了一封新的奏疏,又写了几个字,往边上轻轻一拍,轻笑一声,“他们倒是较起劲来了。” 陛下将奏折放到那儿,就是准许看的意思,秋月凑过去仔细浏览,发觉果然又是一个请选秀的折子,末尾还在说赵氏一族身为外戚,仗着女帝的宠信还想在近日北方战事上横插一脚,居心叵测。 刚看完,又是一封奏疏搁了过来。 这个倒好,直接表示有形貌俊美、温润知礼的适龄男子,想献给陛下。 秋月忍俊不禁:“先前接连几件事,让他们看到了赵家作为陛下亲近得的好处,这便都想来分一杯羹了。&34; 如果是个毫无实权的傀儡皇帝,急着往后宫塞人的人并不多,毕竟这枕边风吹了没用。 势微者送子入宫,就算诞下天定血脉的皇女,也不过是落得个去父留子的下场;若是像赵玉珩这样的家世背景,则连怀孕的机会都极少。 但近日女帝明显有主见多了,虽然并未彻底展露锋芒,但公主府谋逆案就已是个流血的征兆。 大家就都盯着陛下的枕边了。 姜青姝偏首,看了看窗外的婆娑树影,“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甘为棋子,争着要进朕的后宫,有人心有大志却毕生难求。&34; 就连她的皇姊长宁,与驸马感情并不好,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她已经这天下最幸运的女子了。 秋月听女帝这样说,心思不由得飘忽了一下,一想起怀孕的君后,就不由得联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一夜。 那一夜,秋月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怕且荒唐。 当时是郑太妃寿宴。 陛下亲自为太妃贺寿,且恩准太妃家人及命妇等入宫庆贺,殿中十分热闹,只是暴雨来得突然,她就和其他内官一道守候在殿外。 谁知薛将军突然就率人包围了的晏英殿,并将里面几个衣衫不整的男歌伎直接拖了出来,一刀直接斩于殿前,暴雨冲刷着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 当时很多不明情况的宫人当即就吓得腿软了。 然而杀戮还没有停息。晏英殿外,哭喊声不绝,却被雷鸣暴雨所掩盖,不为人知。 那一日值守的宫人又被君后下令杖毙,盘查结束后,秋月才被允许单独进殿,进去之时,被守在殿外薛将军提醒了一句:“不可泄露半分,违者格杀勿论。” 不明情况的人,譬如郑太妃和当日赴宴的其他人,皆以搜寻刺客之名遭到了严格盘查,薛将军我行我素,素来不给世家面子,口风也极严,不给人丝毫窥探的机会。 只有秋月看到了床榻上昏迷的女帝,瞬间心惊肉跳,险些没站稳。 小皇帝脸色惨白,衣衫不整,整个人发着高热。 君后当时还算清醒,只是脸色亦不对,闭目道:“把陛下扶回紫宸殿,秘密召太医过去。”陛下回去之后,一直没醒来。 连彤史女官都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派人过来询问女帝是否临幸君后,秋月没办法 唤醒陛下,且当时薛将军脸色难看,奉命封锁紫宸殿,任何人不得入殿。 女帝“临幸”君后,其实彤史记载过几回,但秋月知道是假的,只有那一回,是真的。 但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秋月只知道,被当庭杀的男歌伎们,本是荥阳郑氏一族的丹阳郡君为贺太妃生辰宴,而从民间招募请入后宫的,且因女帝幼时曾在那位太妃膝下养过几年,女帝也亲自赴宴为太妃贺寿。 且不知怎么的,君后也被卷进去了。 再深挖那歌伎的背景和进宫流程,背后甚至不止郑氏参与,更像是女帝沦为了他们博弈的工具,其中细节令人不敢深想。 最后是赵家赢了。 因为龙种“阴差阳错”成了赵家的。 女帝昏迷几日还没醒来,秋月放心不下,暗中打听,只知道那药极为烈性,能令怀孕的几率大大上涨,但如果服用过量,甚至能摧毁人的神智。 那些人不在乎龙体,只在乎一次能不能得手,所用剂量实在是太多了,远远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程度。 昏迷几日后,陛下苏醒。 她刚醒来时,精神虚弱萎靡,靠在榻上一动不动,秋月照顾着她,与她说话,也不曾得到什么回应。 秋月甚至都开始担心,陛下莫不是当真被那药弄得神志不清了?这倒是更合了那些专权跋扈的权臣的意,毕竟痴傻的皇帝,才最好操控。 只有太医说脉象正常。 秋月不信。她认为太医是受人指使,刻意忽略陛下的病。 好在没过多久,因女帝苏醒,朝参重新举行,陛下某一日下朝之后,精神好像突然恢复了,开始主动与周围的宫人交谈。 她出乎意料地平静,主动询问了许多事,唯独不曾提那一夜,平静得让秋月怀疑她是不是忘了那一夜, 且行事稳重许多,不再在薛兆跟前大吵大闹,实在奇怪,秋月便想:也许是遭人算计一回之后,陛下痛定思痛,一夜之间成长了。 眼前,女帝平静地问:“秋月,你觉得朕若此事昭告天下,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秋月思索着答:“选秀之事或许能暂时搁置,但是……” 但是,不会。 他们只会更着急罢了。人急疯 了的情况下,也说不定又要做出什么来。 姜青姝继续批阅奏折,一直到三更时分,风雨都停了,外面一片风平浪静。她搁下笔,抬首道:“传沈雎。” 皇帝有诏令,一般是传中书舍人,或是传检校中书令的张大人商议,但现在已经很晚了,这个时候姜青姝传平时伴驾的翰林,虽然不完全合规,但也没人能说什么。 沈睢第一次晚上被女帝召见,跪在地上拿着纸笔,奋笔疾书。 姜青姝双眸微阖,嗓音不疾不缓。 &34;…君后虔恭中馈,内兴宗室,外辅朕躬……今君后有喜,逢此涝灾平息之际,实为上天之赠朕心大悦……凡今岁水旱去处,从实踏勘实灾,租税即与蠲免……&34; 女帝终于要昭告天下了。 沈雎心里暗忖:这个朝代的翰林院职能太低,一般不涉太多政务,最多修撰一下文史国书,但今日女帝深夜召他拟招,开了这个起草诏书的头,只怕是大有讲究。 要知道,翰林身为天子近臣,如若越过中书省频繁参与起草诏制之事,定会分割一部分中书省的权力,于相权上有一定制衡。但如今朝中张瑾兼任中书令,女帝与他抗衡显得太势单力薄,此举也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试探雷池。 且女帝召他起草,是什么意思? 沈雎自认为算计崔嘉做了靶子之后,自己隐藏得还不错,至少童义那些内官被连根拔出时,动静那么大,都没人发现他是谢党的人,女帝对他的态度还是如常,甚至因为她病中时他在紫宸殿中对峙过君后,而更加信任他了。 不过沈睢发现,现在剧情偏移已经越来越严重了,谢安韫此时丢弃的筹码远远超过了既定的剧情,沈雎隐隐有了一种危机感。 他原本选了个最稳妥的办法,也就是早投谢党,得到谢安韫的信任,到时候谢安韫登极为帝,他也能搏一个从龙之功,成为新帝的左膀右臂,在朝中叱咤风云。 现在他甚至开始怀疑,以这样的趋势下去,谢安韫真的能篡位成功吗? 这女帝看起来段位不低啊。 而且下毒失败了,内侍省的眼线也被拔了不少,连关键剧情人物神医娄平也被女帝夺走了,沈睢越想越觉得不稳妥,想谋求别的路子。 不能只在谢党这一棵树上吊死。 但上 了贼船就不能轻易下来,沈雎表面上还是要对谢安韫忠心耿耿,但女帝既然召他来起草诏书,是不是代表比较信任他? 如果他再刷一刷女帝这边的好感,两头押注呢? 作者有话要说:沈雎:这个股不行,换股。 ------------ 65 尾生抱柱4 沈雎自认为自己有很大的优势。 比如说提前知道后续剧情,手握权臣系统,还拥有一大堆现代知识,文能背诗,理能做火药和肥皂,还对农业商贸等都知道一些。 哪是这群土著能比的? 他现在是在女帝跟前故意藏拙,如果他大显身手,想跟那个裴朔一样得到女帝器重,不也是分分钟的事? 这样想着,他也就这样做了。 草拟完诏书,宫人正要让沈雎退下之时,他突然抬首唤道: &34;陛下,臣近日有一个想法,臣以为于国有利,想禀报给陛下。&34; 随后,沈雎详细说了一番改良农业灌溉工具的想法。 说到一些技术层面,宫人拿纸笔过来,让他在上面作图细说,“据臣所知,本朝南方输水灌田多用筒车,但效率有限,臣以为用此法可将筒车加高至十八丈,如此水力强劲,更利于灌溉。此外,以风力驱动水车,能更好地排水……&34; 沈雎侃侃而谈,自以为自己这一番见解定然会令女帝惊艳无比。 姜青姝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笑了一下。 果然。她故意表露一些信任之意,这人便坐不住了。 大家同样是穿越的,她最了解这一类现代人的心态,自认为拥有得天独厚知识贮备的他们,往往到了古代最喜欢卖弄这些。 这个沈雎还算坐得住,至今只干了些文抄公的事。 她起初还有些不确定,在想这个沈雎不会只读完高中就穿了吧,不会只会背一硫二硝三木炭吧?那些基础知识换她也行啊,要这个人何用?这要是来个硕士起步专业对口的,才姑且算是好用点,若是博士学位,那她也可以酌情考虑放过此人。 打工没绩效,还暗中勾心斗角害同僚、背叛老板投靠对家,留他何用?不杀都不足以泄愤。 姜青姝淡淡听他说完,命人收了他画的图纸,说: “卿所言令朕甚为惊奇,想不到爱卿有此等才能,术业有专攻,明日朕会召工部尚书入宫,你再与之详细探讨可行性。&34; 沈雎心里暗喜, &34;臣遵命。&34; 沈雎退下之后,姜青姝拿过那张图纸瞧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 秋月道: “这个沈大 人,平日臣单知道他擅长作诗,想不到居然有这方面的才能,还如此有底气,敢直接在陛下跟前提议。&34; 姜青姝平静道: “或许有用。” “只是臣不明白……”秋月压低嗓音, &34;陛下今夜召他,究竟是器重之意,还是有意令他成为靶子……&34; 秋月起初跟在姜青姝身边,不会想太多,毕竟陛下年轻,再怎么稳重,也不会老辣到什么程度。但她近日发现,已经逐渐快跟不上女帝的思路了,有时候若不细细揣测,则无法体察陛下深意。 天子的深意,做臣下的并不需要揣测得太明白,以免犯了忌讳触了逆鳞,但天子近侍的态度也象征着陛下的态度,若完全不察觉、或是猜测反了,也会大难临头。 此刻虽然很晚了,但中书省内衙离紫宸殿并不远,也并非也没有值夜的中书舍人,陛下不召中书舍人而召沈雎,让人不由得揣测是是不是在有意避开张相,秋月觉得,这个沈雎看似是得意了,实际上会成为女帝抛出去的靶子,被架在火上烤。 得罪谁都不好得罪张相。 姜青姝听秋月这样说,轻轻笑了下, &34;二者皆有。&34;她又要用此人,又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既然沈雎想做两面派,想在她这里讨些好处,不付出些代价怎么行呢? 翌日。女帝昭告天下,君后有孕,并大肆赏赐君后和赵氏一族。 朝野上下震动不小,此事在谢安韫张瑾等权臣面前,早已不算秘密,但一旦昭告天下,势必意味着赵氏一族会因为君后有孕而一时春风得意。 本来这事或早或晚,只要君后不流产,都迟早会昭告天下。 但这个节骨眼上,北方隐隐有战事,若真需要调兵遣将,赵氏挂帅便是首要选择,此刻君后又有孕,一旦赵氏手中再握兵权,则会非常耐人寻味。 若姜青姝事先与张瑾讨论过昭告天下的事,张瑾十有八九会驳回,但这昭告天下的诏书是沈雎秘密拟出,直接越过了中书省,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张瑾静立在殿中,殿中窗户大开着,雨后的冷风裹挟了淡淡的草木气,灌入袖中。 薛兆垂首立在一侧,神色紧绷。 他区区武将,自然心思不如秋月活泛,在这方面敏感度欠缺,那夜女帝召沈雎,他虽然奇怪却 也没有多想,也不觉得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要汇报张相。 谁知道女帝又在折腾事。 他今年仕途不顺,就没讨到过什么好处,甚至开始自暴自弃地想:既然每次失职的都是他,每次都没来得及汇报一些事,干脆以后不动那个脑筋了,连女帝吃饭睡觉都汇报得了。 只要张相不嫌他烦。 但此时,显然气氛不佳。 张瑾双眼微闺。 他静默片刻,说:“陛下没有什么要跟臣说的吗。” 姜青姝正在饮茶,命人赐座,顺带也给张瑾来一杯,慢悠悠地抛出了一句: “朕不过是告诉天下人,朕的君后怀孕而已,区区家事,朕自然不劳烦张相,私自做主了。&34; &34;陛下之家,亦为国事。&34;&34;所以张相是要管朕的家……国事吗?&34; 她有意在&34;家”字上停滞了一下,舌尖一转,硬生生扭成了“国事&34;二字,张瑾却听得清清楚楚。 不等他回答,她又扶案起身,俯视着他道: “朕听过一句话,不齐家,何以治国平天下,张相想来是将自己的小家治理得很好,才来治朕的国。&34; 张瑾眸色—寒。 这句话别人听来,最多算是阴阳怪气,但落在他耳中,却直白且攻击力十足——你自己的弟弟管教好了吗,却来指点朕的&34;家事&34;? 怎么?你不许你的弟弟喜欢朕,朕也答应你不把心思花在阿奚身上了。 都这样了,你还不满意吗?你还不允许朕向着君后? 张瑾额角微突,血脉膨胀,指骨下意识攥紧。 明明女帝只说了那么一句话,他却好似瞬间听到了那一迭声的诘问。尤其是,这话还和入宫之前阿奚的声音重合了——“阿兄,厨房里准备的那些菜……与七娘有关吗?”明明她说阿奚不会察觉到。 &34;我问过厨子了,他们说不会做这道菜式,所以这果然是阿兄从外面弄回来的吧?&34;他怎么忘了这一层。 “我不是故意在跟阿兄较劲,也不是要绝食,我只是没有胃口,阿兄你别管我了,我消沉几日就好了。&34; 张瑾彻底无言。 少年说这 话时,那双漂亮的眼睛已经黯淡了许多,衣衫也仅仅只是半干,像只湿漉漉的小狗。 约莫是昨夜在大雨倾盆下,在外头淋了一夜的雨。事后管家也告诉张瑾,阿奚的确淋了雨。 他一连多日,都在海棠树下等七娘。 他其实也不想生病,因为生病了会让兄长担心,还会影响接下来见七娘的事,所以他也带了伞,想照顾好自己。 只是暴雨滂沱、大风肆虐,他没有办法不淋湿。 其实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以他的武功,直接潜入崔家府邸,就可以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但他也记得送她回府时,他站在马车边,郑重地告诉她会在海棠树下等他。 七娘不是扭捏的性子。 如果她想见他,自然会来。如果她不想,他不顾七娘意愿闯入待嫁女子的闺房,多不好,还会让她生气。 只是。他一直没有等到与他约定的女子。 雨水把他淋得湿透,湿漉漉的额发紧贴在脸颊上,他垂着头,任由被雨水打落的残花落了满身。昔有尾生与女子约定桥梁相会,久候女子不到,水涨,乃抱桥柱而死。 他也如此倔强。 张瑾也记得那一日马车边,他看似在与旁人交代其他事,实则有意背对着他们,不欲看那一对少年少女纠缠不休的模样。 治国,只需才能、智慧、谋略,适当辅以血腥残忍的手段,震慑肃清朝纲内外。 但治家呢? 看似简单,实则需要耗费的心力也很多,弟弟在九岁之后就不在身边,以致于他不擅表达情感,更无法体察弟弟的内心。 但,不能松口。 女帝的诏书也如同一记警醒,他不无冷静残忍地想:做都做了,那就要断干净。 责备不了自己的弟弟,只好将仇恨与怒火对准龙椅上的女帝,然而少女双眸澄澈平静,一句话就能让他想起阿奚。 女帝太明白了,阿奚是他的软肋。 但她也只能仅此而已,因为她不能再骗到阿奚,且不能做主太多政务,只能用这种方式堵他的话。 他竭力收敛话中的情绪,冷静地说: “臣不希望这件事再发生,沈雎,此人身在翰林,却仗着陛下宠信,妄图在御前越权指点工部之事,罚 俸一年,以示警告。&34; 姜青姝没有说话。 一侧侍立的中书舍人躬身,连忙应下。&34;薛将军。&34; &34;末、末将在!&34; &34;2十有八九弱,日后晚间须早歇息,酉时过后,任何人不得面圣,白日四品以下官员不得打扰陛下。&34; &34;……是。 薛兆忍不住悄悄抬眼,瞟了一眼女帝的脸色。 姜青姝重新坐了下来,一手支颊,仿佛早有预料,非但不怒,还笑吟吟道: “张卿说的是,朕—定‘好好静养’。 说着,她还很有闲情逸致地将案上由宫人抄录一分的图纸,递给一侧的宫人,示意交给张瑾看看, &34;虽是这样的道理,张相不妨看看沈雎设计的灌溉农田之物,朕以为推行下去,大有裨益。&34; 张瑾却没有多看一眼,拂袖而去。 出了紫宸殿,薛兆快步追上张相,在他身后悄声问: &34;大人,要一直看着陛下吗?&34; &34;废话。&34; &34;下个月也看着?&34; 他停下,冷淡瞥了薛兆一眼, &34;你没有长脑?&34; “可是……”薛兆还是不得不问出那句话: &34;不是说下个月初九,陛下要出宫赴宴……&34;那是崔娘子的婚礼。 张瑾一顿,他背对着薛兆,猛地闭了一下眼睛, &34;除那日以外。&34;&34;还有初七,那日是七夕,按照常理来说,陛下要去君后宫中过七夕……&34; 张瑾着实忍不住,猛地回身,盯着薛兆,双瞳冷得骇人。薛兆被他盯得心虚垂头,听到他冷笑一声道: &34;不过不行?&34; &34;……行,当然行。&34; 薛兆非要问清楚才放心,挨骂就挨骂吧,总比出事了担责的好,他这无辜的军棍都不知挨了多少下了,再打屁股都要长茧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瑾:你没有长脑子? 张瑾嘴硬不了几章了~ ------------ 66 尾生抱柱5 兜了一大圈,姜青姝又喜获“软禁”。 不过这一次,她并不着急,甚至为了解闷,特意在殿中主动寻一些乐子。比如,在殿中玩投壶。 &34;阿漪好棒!这一下甚准!&34; 小皇帝惊喜雀跃的声音隔着门也能听到,带着些青春年华特有的朝气。守在门口的薛兆: &34;……&34; 内官邓漪和向昌都在陪着皇帝玩耍,何止如此,紫宸殿中侍奉的宫女们也被一起邀请加入这个投壶游戏,紫宸殿内吵吵嚷嚷的,哪里像个内朝议事的地方。 薛兆捂着额头,叹了口气。 殿中,姜青姝与众人玩得尽兴,额角出了薄汗,还特意更换了轻便的淡青色裙衫。 虽然古代娱乐项目有限,但好歹人多热闹啊,和众宫人一起玩耍,也有利于刷刷忠诚度,而且古人投壶居然也有那么多技巧,她还跟着学了一手。 天子在殿中与宫人投壶,虽算不务正业,但也不算太荒唐。 投壶源于射礼,在本朝士大夫之中颇为风靡,常于正规宴饮之中助兴,曾有大儒言:投壶可治心、修身、为国、观人,夫投壶者不使之过,亦不使之不及,所以为中也。不使之偏波流散,所以为正也。中正,道之根底也。[1] 殿中游玩从简,无司射乐工,也不分主宾,更无需三请三让。姜青姝正坐主位,向昌奉矢于前,这矢以柘木制,异常精美漂亮。姜青姝瞄准不远处的一尊壶,轻轻投过去。没中。 几轮下来,她倒是输了。 她倒也不恼,直接说: &34;朕输了,那朕便自罚。”说着要饮酒,邓漪慌忙来夺,说道: “陛下,您余毒未清,不能饮酒。&34; 周围的宫人见邓漪直接拦,嬉笑之色尽敛,神色都有紧张,唯恐天子发怒,女帝却洒然一笑,将那酒搁下, “那朕便以茶代酒。”又端起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天子的性情,竟是意外豪爽。 紫宸殿内侍奉的宫人平时皆谨言慎行,不敢有任何怠慢,唯恐遭受责罚,起初他们只需要畏惧薛将军、张相等人,而后连女帝也要一并畏惧,尤其是邓漪遭受杖责、数个内官被满门抄斩之后,他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 唯恐一步行差踏错,就也落得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但今日,女帝叫他们一起来玩耍。 无论男女、无论官阶高低、无论贵贱,皆一起玩乐,这简直是……荒诞至极。 众人本来惶恐又紧张,丝毫不敢放肆,但连被女帝施加过杖刑的邓大人都能放松下来,他们渐渐的也放开下来。 尤其是那些平素不得近女帝身的宫女,原本惊慌不安,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此刻望着年岁并不大的陛下,也逐渐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也是个与她们年纪差不多的少女。 陛下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陛下的性子也很好…… 姜青姝正与人说笑,眼前又闪过一堆忠诚度上涨提示,她微微一滞,随后继续笑着饮茶。 紫宸殿内气氛一片和乐融融,待到张相抵达中书省上值时,收到的消息便是女帝继在殿中投壶、玩六博之后,又开始打双陆。 玩到酣畅淋漓时,中途还换了身衣裳,一直玩到申时,又去小憩了。 传话的人还抱来一大摞奏折,转述女帝对薛兆的原话: &34;朕‘需要静养’,这些奏折无暇批阅,转交中书,劳烦张相全权处理。&34; 张瑾: &34;… 她还玩上了是吗? 【张瑾忠诚-5】 【张瑾当前忠诚:9】 张瑾于是又下了禁令,不许宫人陪陛下嬉戏,以免玩物丧志,违者杖毙。 姜青姝得知,倒也不再拉着宫人玩闹,不过她发现,她无论做什么,张瑾对她的忠诚度都还在持续下跌。 她一整日都用来睡觉。 【张瑾忠诚-1】 她不睡觉了,改为一整日用来看书,完成太傅留给她的课业。 【张瑾忠诚-1】 她也不看书了,改成一整日吃吃喝喝。 【张瑾忠诚-1】 姜青姝想了想,干脆什么也不干了,一整日都用来坐着发呆——实际上却是在刷实时。 【张瑾忠诚-1】 姜青姝:&34; 好嘛。 合着她呼吸都是错的呗。 看她不爽就直说,与其这样一点点地掉忠诚,还不如一下 子给她个痛快。说是因为她召沈雎拟招之事,她才不信,张瑾这多少夹带了私人感情的。 姜青姝看了几日的实时,何尝不知道阿奚每日都去海棠树下等她,她并不相信张瑾如表面上那样心如铁石、无坚不摧,他越是如此,越是代表他已经乱了阵脚。 攻伐人心,他并不是个行家。 -- 又过了好几日。 周管家正在收拾张瑜的屋子,张瑜的住处并没有什么杂物,只有几件衣裳几把利剑,如他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仿佛随时可以浪迹天涯而去。 只是从枕边摸到了只小狼面具。周管家怔了怔。狼和兔子,当真耐人寻味。 小郎君的兔子面具还摆放在一边的桌案上,若周管家没记错,这小狼面具则是那女子遗落的。 先前周管家没看到,许是此物放在匣子里,如今却已经被拿出来放置在了枕边,其中之意,不言而喻。 仿佛是留着念想。 周管家叹息了一声,不敢动小郎君的心爱之物,原封不动地放好,转身出去。此刻天色正暗,四面又起了大风,乌云如滚滚江水自天边奔涌而来。 又要下暴雨了。 他看到郎主披了一身玄色羽氅站在廊下,过去唤道: &34;郎主。&34; 郎主站在屋檐下,微微抬眸,双眸倒映着暗沉的天光, &34;已经半月了。&34; 管家明白郎主在说什么,微微沉默了一下,低声说:“再熬一熬,也许就过去了。”&34;过去?&34;张瑾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管家望着郎主俊挺却冷淡的侧颜,突然想起多年前,郎主遭人利用构陷,从诏狱之中爬出来、一身重刑之后惨不忍睹的样子,后来郎主亲手勒死了与他互相扶持多年的友人,就变得冷淡寡言、满身寒霜,可见所谓的“过去”,并不是那么好熬过去的。 就算皮肉长好了,心里的疮痂也依然还在。 管家说: &34;郎主一直贯彻自己心中正确的原则,那便不必动摇。但郎主与小郎君终究不同,过于管束,灾祸且不论,郎主只会给自己招致恨意,伤了兄弟感情。&34; &34;你也以为应该纵容?&34; &34;至少那女子……≈ 34; &34;她是天子。&34; 管家一时瞠目结舌,久久未吭声,张瑾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仿佛能透过管家的脸,看到届时阿奚知道真相的反应。 震惊?难过?愤怒?还是其他? 张瑾冷笑了声,转身欲走,周管家却又叹息了一声,说: &34;郎主是畏惧天子么。&34; &34;你说什么?&34; &34;奴记得很多年前,郎主从诏狱出来时昏迷了很久,醒来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这世间神鬼妖魔皆可杀,天子,也不过如此’。&34; 张瑾沉默。 诏狱九死一生,让他彻底意识到就算是九五之尊,也不过如此,只会用那些翻来覆去的手段来驯服他,剥去那一身华丽衣袍,那也不过是个精于权术、冷血无情的操盘者,他受够了被当成犬驯,他也想做驯犬之人。 若想成为万人之上,只需要比帝王更加擅权、冷血、杀伐决断。 别人都畏惧那一身天子冠冕,他能克服这一层畏惧,才能活着走到今日的位置。先帝驾崩的前一夜,赐死的密诏就已经来了张府。是他抗旨。 他私调军队,与内府禁军对峙,耗磨着时间,听话的恶犬终于露出了爪牙,终于熬到先帝断气那一刻,亲自焚毁了密诏,并带刀入宫,秘密斩杀了当时唯一知情的贵君。 “我不畏惧。” 张瑾背对着管家,冷冷说。 管家问:&34;既然无畏,那女子有天子身份又如何?郎主在怕什么?&34;诛心之语。 他怕什么?怕小皇帝利用阿奚,让阿奚反过来对付他的亲兄长? 阿奚不会的。 那他怕什么?怕小皇帝长大?怕小皇帝羽翼丰满?先帝他尚且丝毫不惧,他会怕现在那个高座龙椅之上、年轻稚嫩的少女? 张瑾静立许久,沉默不语。 满庭狂风卷残叶,如同张牙舞爪的野兽,翻飞的衣袍立在暗沉天色下,玄衣几乎与压低的黑云融为一体。 &34;郎主想清楚罢。&34; 管家知道自己方才的话或许说动了什么,叹了一口气,转身要告退,走了几步又道: “要下雨了,奴派人去接小郎 君,他定然不会回来,郎主要不要亲自去一次?&34; 说完就退了出去。 张瑾静静站了很久,直到第一滴雨水落在脸上,他回神,才拿起地上的伞,起身出去。阿奚还是守在那儿。 临近六月,海棠早该谢了,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那儿,垂头望着地面,也不知在想什么。张瑾走过去,将伞掩在他头上。 &34;阿兄……&34; &34;还没等到。&34; “嗯。” 张瑜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阿兄,你不用来的,你可以先回家。” 张瑾垂睫道: &34;家中也独我一人,算什么家。&34; 张瑜怔了怔,偏头看了兄长一眼,突然笑着说: “周管家总说,阿兄年少不小了,也该给我娶嫂嫂了。&34; &34;你听他胡言。&34; &34;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兄长身边如果有一个人,才会知道……&34;&34;住嘴,我不会娶妻。&34; 少年也不恼,反而扬起一抹亮如星火的笑容,身子微微后倾,从伞沿垂落的一串水珠滴落在额头上,又沿着英挺漂亮的侧颜淌落。 他说: “阿兄,你回去吧,万一七娘这个时候来找我,看见你来,兴许就要被吓跑了。” 张瑾沉默片刻,问: “就那么喜欢?” &34;嗯,很喜欢。&34; &34;万一以后发现她不值得呢?&34; “那也是我眼下自己的选的。”少年偏头看着他,反问: “兄长做事的时候,会想过以后会后悔吗?&34; 不。 他不想。 张氏兄弟后天因经历导致个性截然不同,骨子里很相似,都是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的人。 言已至此,张瑾没有再陪他,他转身回了府,雨停之后薛兆正好在宫中下值,亲自来府上向他汇报: &34;今日陛下杖责了一个奉茶的内官。&34; “因为何事? &34;因为勾……勾引陛下。&34; 张瑾手一顿,薛兆猜测道: “许是选秀的路堵死了,有些人又见君后怀孕了眼红,见陛下整日在殿中不出去,就起了趁机勾引上位的心思,人已经移交宫正司了。&34; 张瑾说: &34;直接赐死。&34; &34;是。&34; 薛兆正要离去,张瑾又突然说: &34;日后不必再拘着陛下。&34; &34;啊?好……&34; 薛兆顿了顿,有些诧异地领命,下意识说: “那正好,这几日末将不知拦了凤宁宫的人几回了,这下终于可以——&34; 他这一多嘴,张瑾突然又反悔,冷道: &34;还是继续关着。&34; 薛兆: &34;???&34; 不是,他怎么反复无常啊? 紫宸殿内。 姜青姝人不踏出殿门,却对外界的动静了如指掌。那奉茶的内官便是个例子。 【工部侍郎卢涣意欲安插人进女帝后宫,指使内侍省主事丘颖借奉茶时机,勾引女帝。】她能上钩才怪。 卢涣。 出自已经没落的范阳卢氏,从前也是极为鼎盛的大族。 除了这个姓卢的,妄想进她后宫的人还很多。撇开那些臣子暗中想献的人、在御前勾引的人以外,近来还有好几个宗室想入宫见她,比如说三皇姊嘉乐公主就声称新得了一个乐伎,极擅研谱,能弹奏失传的乐曲,想邀陛下一同鉴赏。 姜青姝还没答应,秋月当先变色,似在忌惮着些什么。好在这种无聊的事,薛兆帮她拦去了一大半。 姜青姝近日成了香饽饽,她甚至不无好笑地在想:如果她此刻去御花园溜达一圈,会不会和宫廷剧里演的一样,有一堆男人整理仪容、等着跟她“偶遇”呢? 当然,这些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乐子。 姜青姝更多时间,都在关心其他要事——六月二十八,御史再弹劾翰沈雎。 六月二十九,女官初试名单已出,经过吏部和尚宫局复核,由杜如衾将名单上呈御前,前三名之中有两人都是世家女,剩下一个为官员亲眷,名叫霍云瑶。 / 七月初二,千牛卫中郎将霍凌伤病痊愈,重新上任。 七月初四,门下侍中郑孝身体渐康,重回朝堂参知政务,并筹备贺礼给其即将迎娶崔娘子的外孙左散骑常侍之子宋珥。 初六,天气愈发炎热起来,宫室窗户皆大开,徐徐凉风穿帘而入,太医戚容跪在屏风外,将自己近日向神医所学所得总结于纸上,呈给陛下浏览。 姜青姝看过,笑道: “不错。” 戚容得了天子夸奖,不卑不亢道: “都要仰赖于陛下栽培。” 姜青姝说: &34;你聪明伶俐,且好好学,医术亦能兴国,他日卿必堪大用。&34;“臣遵命。” 姜青姝看向一侧的邓漪, &34;你呢?近日读书如何。&34; 邓漪穿着淡蓝色女官制服,长发束起,背脊挺直,闻言躬身上前,不疾不徐道: “臣已将大昭律背完两遍,最近正在抽空研读《论语》和《孝经》。&34; 姜青姝颔首,就在此时,外面骤然起了一片喧哗声,似是守卫禁军拦了什么人,正在外头争执。 邓漪不等陛下过问,率先出去询问,随后进来回禀道: “陛下,君后身体不适,说是午时险些晕厥了……&34; 姜青姝霍然起身。 她大步出殿,守在外头的薛兆这几日体察张相的意思,拦得愈发宽松,见女帝亲自出来,犹豫片刻也不曾拦,只是点了一人前去禀报张相,随后快步跟了上去。 姜青姝边走边问: “君后现在情况如何?” &34;太医令秦大人已经去了,目前情况稳定……&34; 入目即是漆瓦金柱、深红宫墙,日头阳光太烈,她匆忙赶入凤宁宫时,额头已经覆了一层薄汗。赵玉珩就坐在东侧室的屏风后,她快步进去,看到男人苍白的脸时,微微一滞。 “三郎。” 他眼睑正低低垂着,闻言抬眼朝她笑了笑, &34;陛下来了,恕臣暂时不能行礼。&34;他的说话声平缓温柔,却透着一股虚弱。 姜青姝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伸手过去,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发。 赵玉珩一怔。 他仰首,露出光洁的额角,眸底一片清润宁静。她用绣满龙纹的袖子轻轻帮 他拭汗,低声说:&34;不必跟着朕了,朕今夜就留在这里陪君后。&34; 这话是对身后的薛兆说的。 薛兆张了张嘴, &34;陛下……&34; &34;怎么?你要把朕绑回去?&34;她嗓音骤冷。 薛兆哪里敢,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请天子回宫这样的话,他只是想起今日凌晨,常参之前,文武百官尚守候在殿外时,张相交代他的话。 张相说: &34;自初七开始,便不必拘着陛下。&34; 薛兆应了一声。 张相说罢,又从袖中拿出一物来,交给薛兆。 是一个面具。画着可爱小狼的面具被身穿二品官服的张相拿在手中,肃穆威严之下,平添几分滑稽。 张瑾微微垂睫,声音似乎有些无力,闺眸道:“这是陛下先前遗落之物,明日一早,你再亲自交由陛下。&34; 这已是最大的让步。剩下的选择,便交由他们自己。 薛兆:“末将遵命。” 薛兆悉心收好那小狼面具,随后他想着明日便不必这样守着了,今日就也随意了一些,谁知君后那边突然就来了事。 今日陛下要留宿凤宁殿,但张相让他明日一早送面具。 还是说,明日他来凤宁宫送面具? 那面具看着不像什么跟朝政扯得上关系的东西,更像是……定情信物一般,这样的东西,怎么好当着君后的面呈交? 但交晚了,时间就错开了。 薛兆犹豫了一会,还是暂时退出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身看向紧闭大门的宫室,明窗洁净、赤乌西移,临窗的两道影子在树影蝉鸣下交错着,仿佛拉扯不开。 那面具,当真不知道该怎么送。 ------------ 67 尾生抱柱6 赵玉珩此刻很虚弱。 姜青姝招呼身侧随行的御前宫人来照顾,又亲自帮他拭汗,帮他将茶炉里的水兑温,天气太热,赵玉珩握了握她的手,压低声音说: “陛下歇一歇。” 她满手握住他满是冷汗的手,疾声问一侧的太医令:&34;君后到底怎么样了?&34; 秦施说:&34;殿下本就体弱,胎儿又满四个月了,有不适症状也是正常……&34; 她直接打断: &34;不适症状就是‘险些晕厥’?&34; 秦施顿时哑口无言,沉默片刻直接跪了下来,又要开口,赵玉珩却先一步打断:“你先下去吧。 秦施望了望女帝,又望了君后。最终还是起身出去。 等他出去后,赵玉珩又低低咳嗽了起来,姜青姝连忙扶着他的肩凑近,他抬头朝她笑了笑,&34;陛下终于肯来啦?&34; 话里并没有责备之意,仿佛是揶揄。她微微一顿: &34;朕这段时间被张……&34;“陛下没有这么傻。”否 她沉默。 是。 她没这么傻。 她召沈雎,怎么不知道犯了张瑾的忌讳?她就是故意这么干的。 她昭告天下之事对赵家有益,赵家人只会对她感激涕零,但借沈雎惹怒张瑾,张瑾如若将她禁足,就是告诉其他朝臣,女帝正受制于张瑾,如此,张瑾在北方战事上有任何刁难赵家的事,都与她无关。 这个恶人是张瑾当,她既在赵家跟前当了好人,又能摘得干干净净。此外,还有一点。 和之前君后遇刺一样,女帝假借薛兆控制自己之名,不来探望君后,如果昭告天下之后君后成为众矢之的,他出了任何事都与女帝无关。 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揣测,也是最诛心的揣测。 君心难测。君心到底有几分有情,又分无情,谁又知道呢? 姜青姝直接道: “朕没想害你。” 她习惯有话直言,绝对不会留任何被人误会的机会,直接握紧他的指骨,望着男人清冽的双瞳 说: &34;三郎神机妙算,能懂朕的筹谋,那你信不信,朕没有想害你。&34; 赵玉珩笑了笑, &34;信。”他摩挲着她的光滑细腻的手背,温柔地说: “陛下不要紧张,臣不会把陛下往坏处想,只要陛下说,臣就信。&34; 姜青姝: &34;那你告诉朕,你怎么了?&34; 赵玉珩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或许有一些暗中想害臣的人,秦太医查出少量毒素,但并不严重,他也不想惊扰陛下。&34; 姜青姝直接回头吩咐邓漪: &34;去把娄大夫叫来。&34; 邓漪踌躇:“陛下是要使用那个诺言吗?” 娄平答应女帝,会无条件帮她做一件事,但仅此一次,以这人倔强的性子,也绝对不会去做第二次。 除非她跟谢安韫一样,用那些残忍可怕的手段,逼他就范。那她本质上和谢安韫也是同一种人了。 姜青姝正要说“要”,赵玉珩却又勾了一下她的手指, &34;不要了。&34;她顿了顿,还是说: “要。” &34;不要。&34; “要。” &34;不要。&34; “就要!” 邓漪看了看陛下,又看了看君后,一脸莫名。 这两人在干什么呢?较劲也不是这么较的吧? “不要了。” 赵玉珩忍俊不禁,把勾着她的小拇指轻轻一拽,另一只手又摸了摸她的暨角, &34;怎么,臣就说了这么一句,陛下就非要急于证明在乎臣?&34; 姜青姝不吭声了。 她望着两根互相勾缠的手指,手慢慢被他拉进怀里,她又抬头看了看赵玉珩。 那双美目太清亮有神,像一斛泉水,潺潺流过被灼伤的心。 他情不自禁,伸手触碰,指尖在她侧脸上流连。 邓漪见帝后之间气氛和缓,暗暗招呼宫人退出去。 屋内。 赵玉珩把她半抱进了怀里,干净修长的指骨压在绣工繁复的龙纹上,明明贴得这么紧,他却好似 一块冰凉的玉珏,并不会让她感觉到燥热。 碍于他是病患,她任由他抱着,没有挣扎。 但他也仅仅只是抱了一会。过于放纵欲望 ,只会平添内心自扰的情绪,他松开手,扬声道: “许屏。” 许宫令进来,福了福身子, &34;殿下有何吩咐?&34;&34;去把那把七弦琴抱过来。&34; &34;是。&34; 许屏转身去了,姜青姝怔然抬头: “君后想抚琴吗?” 他明明身子不适,却站了起来,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去,身上宽松的天青色轻袍被徐徐暖风吹起,衬得身形越发端直笔挺,如松似鹤。 他道: &34;自从入宫,臣就不再碰琴了,今日忽然有了些许雅兴,技艺生疏,臣在此献丑了。&34;她笑: &34;朕听人说过,三郎非但通晓九经,四艺亦是世间一绝。&34;他笑了笑,许屏已在殿外的青柏下摆放好了琴案。炉香四散,松影聞瑶墀。 琴匣打开,那把七弦琴被小心置于案上,琴身浑圆,漆墨灰胎,龙池、凤沼之上饰以桐木,虽可看出有些陈旧,却依然精美。 他指尖轻抚琴案,道:“本朝风靡琴谱,素有阳关三叠、风雷引等,今日既然陛下在,臣便为陛下弹奏一曲《雉朝飞》罢。&34; “雉朝飞?” 姜青姝并不懂琴。 但侍立一侧的许屏却知晓,此曲极难,指法吟猱皆繁复,其音精妙,当世能奏出精髓者少之又少。 雉之朝飞,无非男女之情,且此谱有一典故,相传卫女殉情而死,她的褓母在墓前哀伤地奏起她生前抚弄的琴,忽见两只雉鸟双双飞去。 许屏叹息。殿下抚此曲,究竟是一时雅兴,还是想借机表达什么呢? &34;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1]” 赵玉珩笑着,拂袖坐了下来,指尖轻拨琴弦。丝丝琴音流泻而出。 七弦古琴之声,安静雅致,时而松沉旷远,时而清冷出尘,萧疏清越,细微悠长,松紧有度,在这四方天地、深深宫墙之中,却又一种旷远缥缈的意境。 姜青姝安静伫立,注视着庭中抚琴的男子。 四周一片寂静。 所有人宫人皆垂首安静聆听,远处守候的千牛卫被悠扬琴声吸引,刚上值没有几日的霍凌微微偏首,看到君后抚琴身影,有些恍惚 。 他也很久没有听过君后抚琴了。 这小将军此生也听君后抚琴过几回,赵三郎风骨孤高,极少献艺,从不为人抚琴,偶尔有闲情雅致才会动琴,故而当时有个说法,是“千金难搏赵一曲,其人风流不可攀”。 其实没有那么多玄妙的说法,世人将赵郎捧得太高,如果知道如今的他仅仅是为了心爱的女子重新抚琴,或许又该嗟叹了。 但他很愿意。 这首曲子颇长,姜青姝即使不懂琴,听完前八段的轻快悠扬之后,忽觉曲调下落,趋于哀凉,不由得出声: “就到此为止吧。” 赵玉珩抬眼,指尖一顿,手掌按住琴弦, &34;好,就在停在这里。&34;&34;很好听。&34;她说。 他望着站在檐下的少女,淡哂, &34;陛下喜欢就好,如果以后还想听,臣还可以日日为陛下演奏。&34; &34;你单单是为了朕想抚琴吗?&34;&34;为了陛下,不够吗?&34; 她约莫想象不到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赵玉珩笑着起身,示意许屏收琴,对她道: “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故伯牙为子期弹奏高山流水,陛下于臣,也是如此。&34; 姜青姝笑了起来,提着裙摆扑过去,他展臂一把将她抱住,结果她扑得太猛,将他撞得微微往后一倾,她好似吓到一样往后弹了一步,又连忙拉住他的手臂,反而被他紧紧箍在了怀里。 她一时安静下来,任由他箍着身子,闻到他衣袖间淡淡的香气,药香已经冲淡了原有的松木香,徒留几分病疴的伤意。 当夜,女帝留宿凤宁宫。 夜里赵玉珩睡着了,但在睡梦中也不受控制地在咳嗽,姜青姝四更时醒来,听着殿外清冷的更漏声,借着月光起身,又倒了一盏热茶来。 但她也未曾叫醒他,只是把热茶放在案头,谁知寇寒窣窣的衣料声依然惊醒了他,他在黑暗中摸到那一截光滑纤细的皓腕,低声说: “陛下在做什么。” &34;朕在想,你嗓子痒不痒,是不是想喝水。&34; 月光下的少女满肩散着长发,乌发柔软,眉眼温和,朝他笑了笑, “你且睡着,朕有些热,就在门口透透气。&34; 他望着她,目光渐暖 。 &34;嗯,记得披衣。&34; &34;好。&34; 她起身,拿起架子上的披风出去,原本守候在外头的邓漪正有些昏昏欲睡,见天子四更就出来,立刻惊道: &34;陛下?&34; 姜青姝的神色已经冷了下去,低声说:“传宫正司,内仆局典事文焰杖毙。”&34;什……&34;邓漪骤然听到这话,背脊突然发冷。 &34;去办。&34; 只有两个字,简言意骇。 帝王生杀予夺,要杀一个人,并不需要那么解释。如果是别人,约莫不敢就这么突然执行,但邓漪已是天子身边值得信赖的犬牙,闻言便去了。 【仁德-1】 【影响力+20】 约莫过了三刻,邓漪回禀: “陛下,人已经处置了,只是宫正托臣询问陛下,此人是以什么罪名处死?&34; 姜青姝微微阖眼,&34;毒害君后。&34; 内仆局典事文焰,是下毒的人中的其中一个。 能伴驾的内官都被肃清过一次了,但内仆局掌中宫车乘,可以近距离靠近君后,这个人毒害君后未必得逞,但是最近因为昭告天下,动歪心思的人太多,甚至有些乌烟瘴气。 不杀一儆百,无法震慑宫闱。 邓漪暗暗记住女帝的话,只觉得眼前披着长发、只着单衣的女帝,看似柔和的轮廓下平添了几分冰冷锋利之感。 姜青姝又继续在浏览实时。 她突然说:&34;七月初九,崔家女郎要嫁的宋珥,与门下侍中郑孝一家倒是来往甚密。&34; 邓漪时常在女帝身边侍奉,对朝中臣子的关系也耳濡目染,记得一二,便说: “宋珥之父,是郑侍中的外孙,臣猜想,也正是如此,以崔家的眼高于顶,才会拒王家等大族的提亲,反而看中看似清贵之流的宋家。&34; 姜青姝看了她一眼, &34;阿漪有何看法?&34; 邓漪连忙道: &34;臣见识有限,不敢妄议朝政大事。&34;“但说无妨。” “臣以为……崔郑素来毫无瓜葛,继卢氏落没之后,郑家在朝中看似还有一席之地,不 过依仗郑侍中,但侍中年迈,若……再过几年,侍中去了,那郑家的势力将大不如前……”邓漪小声说: “崔族 如今以张相马首是瞻,郑家若想长盛不衰,投靠张党无疑是最好的选择。&34; 姜青姝不置可否。 邓漪: &34;所以陛下……是不赞同那婚事吗?&34; &34;士族之间一贯互相通婚,但门第兴衰,几时又是全然靠姻亲维系起来的?&34;她笑了笑, &34;初九朕去赴宴,当日若出意外,兴许会有人往朕身上揣测。&34; &34;意外?&34; 是啊。 又有事要发生了。 姜青姝在实时监测到了一些人的动向,不难推测出他们是想破坏崔宋的婚礼,这些人到底在不安什么呢?越惧怕,越容易露出马脚,越容易自找灭亡。 姜青姝转身进殿,进入内室,绕过屏风,躺下歇息。天亮之后,就是七夕佳节。 先帝时每逢七夕,时常在乞巧楼众君设宴,并邀请各命妇女眷,姜青姝凌晨时刚杀人见血,又顾念君后体弱,一切从简,只和赵玉珩在宫中晒书晒衣。 晒书床上摆满了书册,风吹页动,犹如一片翻飞的雪浪,伴着淡淡墨香。 薛兆来了一次。 他来回踱步,似有些焦急,问一侧的霍凌: “陛下和君后一直在一起?” 霍凌: “是。” 薛兆挠了挠头,悄悄往里头瞄,不由得咂舌, &34;君后的藏书也太多了……&34;不愧是当年考中状元的人。 霍凌心道,是啊,君后都送了他几大箱兵书,居然还有这么多藏书,还有很多是罕见的孤本字画呢,薛将军想等陛下晒完书再进去,只怕等到后天也不够。 不过这小将军没吭声,他并不是很欣赏薛兆,他更喜欢看陛下和君后在一起的样子。 很赏心悦目。 这少年读的大多是杀伐的兵书,不怎么读孔孟之道,有些感觉也形容不出来,只知道君后和陛下一凑到一起,就变得很松弛。 br / 霍凌不能体会到太多,那种感觉若非要具象化,就像是他每次拿着刀刃跟在陛下身后时,都会主动将剑锋的方向偏向自己,以免误伤陛下。 但还是护不周全。 霍凌觉得自己不算一个称职的护卫,他疯狂练武,期待和那位侠士一样一剑杀十人、剑剑过不留影,但瑶娘托赵夫人告知君后之后,他伤好回宫的第一日,君后便叫了他来。 当时他非常窘迫,君后仿佛能一眼洞悉他的内心,却没有责备他。他告诉他: “阿凌,能杀一人不算本事,护一人而杀万人,才算本事。” 少年愣了愣,抬首道: &34;…什么?&34; 除了一直不断地习武,他暂时没有想到如何&34;护一人而杀万人&34;。 护一人而杀万人。 万人。 赵玉珩当时在喝药,袖子往下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瘦削的手臂。 窗外的树影落在他的脸上,那双眼睛平和宁静,说出话却带着铮然杀气: “以笔能杀万人,以口也能杀万人,但以剑却杀不得万人。&34; 那句话,霍凌悟了许久。 他开始不再那么拼命地练剑。 于是伤好得更快了。 脆弱的伤口好了,结成了更厚的伤疤,不那么容易撕裂了。这小将军安静地站在宫殿外,望着里面晒书的帝后,这几乎是他除了妹妹以外,如今在世上最想守护的两个人 霍凌心里,唯有一片安定之感。薛兆却依然很急。 他等到午时,借着帝后用膳之际,想进去拜见陛下,但邓漪又拦住了他, &34;将军,陛下口谕,今日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将军究竟因何事着急,不如让下官代为转述?&34; 薛兆哑口无言。 &34;我……&34; 他心道:让你代为转述?要让你们都知道张相想给陛下送定情信物,张相丢了脸,他明日官位也不保了。 张相这两个字,万万说不得的。 他咬咬牙道: “我、我有个东西,想亲自交给陛下。”邓漪: &34;啊?&34; ------------ 68 尾生抱柱7 姜青姝得知薛兆想见自己时,神色仿佛并不惊讶。她一边整理书页,一边淡淡道: &34;让他候着。&34;邓漪说: “薛将军说………他很着急。” 邓漪也觉得莫名其妙,七夕女帝和君后一起过节,关他薛大将军什么事?还因为个人私事要见陛下,不知道的倒以为是后宫人在争宠。 他薛兆有什么立场和资格见天子?姜青姝明明白白地说: “朕不想见他,扫兴。” 邓漪便原封不动地把“扫兴”两个字回给了薛兆,离开之时,邓漪看着他的眼神还有些微妙,有些鄙夷。 像是在说“你看看你,怎么好意思动那种心思啊?” 薛兆: &34;……&34; 薛兆真是想骂声脏话。 私闯凤宁宫的事,薛兆做过一次,当时被打了军棍,还被警告再有下次就没那么简单,所以这次他有些忌惮,没有贸然闯进去。 但女帝也不愿见他。 要不明日再交? 万一误事了怎么办。 再闯一次? 不好吧。 薛兆先派人去回报了张相,彼时,张瑾正在尚书省审查六部呈上来的条陈,闻言动作滞了滞,似是有些出神。 &34;大人,怎么了?&34;尚书左丞尹献之察觉他神色有异,开口问。 张瑾神色如常,却捏了捏手指,&34;无事。&34; 她不要就不要吧。 不要也好。 张瑾已经有些后悔将那面具给她了,这种主动的行为显得他很可笑,就好像是……他在为弟弟主动求女帝垂怜。 他固然能决然反驳管家那句“你惧不惧天子”,但却不能细想阿奚对自己的影响。不像他静如一潭死水,只知杀伐和权势,阿奚敢爱敢恨,直接又勇敢。他的无情,对比阿奚的坦然,都相形见绌。 阿奚在这方面比他勇敢。爱人才有软肋,阿奚却不惧软肋。 张瑾这段时日想了很多,他并不想体会阿奚的心,但的确没有资格剥夺,不能要求阿奚和他走同一条孤家寡人的路。 但仅此而已。 是夜。 姜青姝与赵玉珩同坐 窗前,她拆了发髻,看着铜镜里不施粉黛的自己,说: “万一画丑了呢?” 许屏正端着托盘进来,将螺黛放在铜镜边,闻言笑道: “陛下放心,君后极擅丹青,哪里会把陛下画丑。&34; “画画与画眉,是不同的吧。” &34;是不同,不过若长久画一人肖像,再画此人眉……&34; 少女微微回头, &34;嗯?”了一声,赵玉珩已绕过屏风进来,叱道: “许屏出去,叫你多嘴。&34;许屏连忙住嘴,眼睛里却有笑意,目光在帝后二人身上转了转,意味深长地出去了。 若说先前看到帝后恩爱,许屏是一脸愁容,唯恐君后将杀自己的刀完全递给了别人,现在却已经有些信了女帝的真心。 赵玉珩边走边道: “陛下不要听她胡言。” “哦。”她托腮望着他,双眸明亮, &34;你没有偷偷画朕的丹青吧?&34; 赵玉珩: &34;……&34; 赵玉珩倒是真画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很平静地拿起茶盏, &34;陛下渴了吗?&34;&34;三郎,你转移话题的手法真拙劣。&34; 赵玉珩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偏头望着灯烛下披头散发的女子,无奈笑道: “臣的确画过,只是频频撕毁,到现在也未能完成一副丹青。&34; &34;为什么呀?&34; &34;因为无论如何画陛下的眼睛,都好像少了些什么。&34; 他画不出那双复杂的眼睛,温柔不对,冷酷不对,稚嫩也不对,越是得以深入了解的人,越有很多让他想留下的一面。 太难以下定义,就干脆不画了。 赵玉珩走过去,掖袖拨开她的乌发,拿起螺黛,她配合地仰起脸,慢慢闭上双眼,感受到眉上传 来的痒痒的触感。 他凑得很近。 鼻息铺面。 但率先耳朵滚烫的,却是他自己,好在她并没有睁开眼,看到他略微动情的神态。 他不着痕迹地勾勒眉尾,另一只手把她的下巴往上抬了抬,指腹挠过下颌,有些痒,她忍不住抿着唇笑。 /笑什么?&34;&34;痒啊。&34; “陛下也不是第一次画眉。” &34;宫人也不像你这样,挑着朕的下巴,像是要亲……&34; 她笑着就要睁开眼睛,他下意识伸出手掌蒙住她的眼睛,睫毛扫过掌心,他也一下子痒到心尖去了,眸子里暖光四溢,浓浓的深情就要溢出。 还好眼疾手快,没让她看见。 他说: “那真的亲一下,可以吗?”&34;啊?可……可以啊……&34; 赵玉珩微微俯身,亲过去,唇瓣落在她的唇角,轻轻蹭了蹭她软软的脸颊。 终于碰到了,他却没有更好过,目光变得更加幽深,撤手之前还说: &34;七娘,别睁眼。&34; &34;为什么?&34; &34;……不为什么。&34; &34;你是不是脸红了?&34; “没有。” 他声音清冷平淡,好像没有一点旖旎的意味,实际上却显得很刻意。 实时不合时宜地弹了出来——【君后赵玉珩在为女帝描眉,一时情动意乱,不能自持。】 姜青姝心里好笑,但她装傻。 “那朕不睁眼。” &34;嗯。&34; 男人微微撤开蒙着眼睛的手掌,一边继续给她描眉,一边平缓地呼吸着夜里的凉气,让面颊与颈上的霞色加速褪去。 两道画眉的影子被灯烛映上窗棂,成了一幅令人羡滟的闺中画卷。 殿外守候的宫人和侍卫,皆能看得清清楚楚。 薛兆还守在外面。 他看着那两道人影,不由得心底生寒,一时不能判出几分真情与假意,也无法去想最该忌惮是赵家势力,还是女帝的真心。 真心。他们觉得女帝很爱很爱君后。 无论事先信的,还是不信的,今夜之后,都开始深信不疑。 姜青姝是初八下早朝时,才看到那小狼面具。 薛兆跪在地上,双手高举面具,低声说:“张相说,这是陛下先前遗落的……” 她本来也没想带走它。 当断则断,这话不仅是要送给阿奚,也要给她自己,她想:眼下有两条路,若是主杀伐局,他日她要彻底剿除张党,就不要因这面具而想起阿奚。 但张瑾把面具送来了。 这不像他。 或者说,这不像那个冰冷孤傲、胜券在握、无懈可击的张瑾。 这段时间,看似是她和张瑾达成统一决定共同斩断,实则也是一场他们之间无声的较量与博弈,搏的就是人心,然而临门一脚时,张瑾还是输在了弟弟的事上。 殿中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薛兆双手托着那个面具,双臂酸软,久久没有得到陛下的答复,不禁想抬头观察陛下的神色。 却看到女帝起身。她走下玉阶,从袖中伸出一只手,慢慢拿起那面具。 姜青姝摩挲着上面的小狼图案,唤邓漪来: &34;准备普通女子衣物,帮朕更衣,薛兆护驾,朕要出宫。&34; 张瑜还在海棠树下守着。 只剩下最后半日了。明日,便是七娘嫁给别人的日子。 昨夜是七夕佳节,无宵禁,民间有着空前热闹的灯会,那是张瑜入京以来最热闹的一日,平时最喜欢凑热闹的少年却一点兴致都没有。 河岸上皆漂浮着数不清的花灯,结成一片翻滚的红浪,远远地看过去,就像崔府外悬挂的红绸一样,喜庆又刺眼。 怕七娘来的时候没有花灯,他也去买了一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 所有人都在嬉笑着过节。 只有那少年没有笑,他孤零零地捧着花灯,眼睛纵使被烛光照着,也好像蓄了一层湿漉漉的水光,随时会被浇灭。 天亮了。 手中的花灯熄了。 这少年忽然有些后悔,那一日,送七娘回家的那一日,他都站在马车边掀起她的帷帽了,为什么没有好好地多看她一眼。 哪怕就一眼。 哪怕被兄长斥责,也要好好地看看她。因为以后就看不到了。 她嫁为他人妇,会对着别人笑,会怀别人的孩子,和别人一起饮酒,一起做许多他还没来得及带她做的事,若那是个武夫,别人也可以舞剑给她看,也可以逗她笑。 br /七娘生得那么好看,性子也好,又那么聪明、有见识,她将来的夫家定会很疼爱她。张瑜落寞地想着。 可是他好难过啊。 没有什么比将要失去更难过的,五脏六腑都好像在被灼烧,尤其是理智压抑着本能,让他不要冲过去做一些荒唐的事。 张瑜等到夕阳西下。 最后一晚了。 那辆马车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四角悬挂的銮铃发出清冷的碰撞声,张瑜似有所感,猛地回头。 不远处,戴着帷帽的少女一边提着裙摆下车,一边撩起纱帘,朝他看过来。长风过天际,卷起少女柔软的发。是七娘 少年睫毛微颤,像是有些不敢相信,随后他扬起唇,终于露出一抹亮如星火、明媚至极的笑来。 ------------ 69 尾生抱柱8 “七娘。” 姜青姝下了马车,朝他望过来,看见少年明媚的笑,也不由得笑得弯了弯眼睛。 “阿奚。” 她抬脚朝他走过来。 张瑜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 他等了那么久,每日等,从白天等到黑夜,等到最后真的什么都要没有的时候,她突然又出现了,仿佛上苍悲悯,被他在溺死前一点微薄的施舍。 风动纱帘,又卷裙裾,少女暨角额发轻扫,那张脸逐渐在他的眼底一点点鲜活起来,也逐渐燃起他眸底的光。 只是不知怎的,少年那双漂亮明艳的眼睛里,竟有些闪烁着星零水光。 他猛地闭了闭眼。 又再次睁开眼时,她还在。 &34;怎么了。&34; 她靠近他,伸手戳了戳少年的眉心, &34;在走神吗?&34;他回过神来,睫毛飞快地扑簌了两下,垂睫望着她,&34;七娘……&34; “我来了。” &34;嗯。&34; &34;你一直在等我吗?&34; 张瑜没有吭声。 她仰起脸朝他笑了笑,又捧起他手中已经熄灭的花灯,盈盈笑道: “是送给我的吗?真漂亮。” &34;……嗯。”他望着她手中的花灯,低声说: “已经熄灭了,这个不好了。&34; &34;谁说的?只要是阿奚送的,那就很好。&34; 是吗。明明七娘好,连熄了的花灯都不嫌弃。 张瑜低眼望着她,她真的来了,他反而一时心里乱糟糟的,好像被无数双手在撕扯着,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 她见他有些怔怔的,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却被他下意识抓住手腕。 结果一碰到她,他又好似被烫到似的飞快收手,手指在身侧蜷了蜷,移开目光,低声说: “七娘……&34; &34;嗯?&34; 张瑜又沉默了。 他望着长街远处承接的黯淡天光,心知太阳再次升起之时,或许就是另一番光景,深深地吸入一口凉气,又回头看向她,说出了 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我喜欢你。” “我知道呀。” 他一时语塞,摸了摸后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情绪差点儿泄了气,有些无奈地望着她。 像只委屈的小狗。 她见了,又忍不住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 &34;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猜不到你喜欢我呢。&34; “那为什么……” &34;可是在这个京城生存,喜欢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34; 她回望着他:“阿奚,你阿兄说的对,我们是不合适的,门第、权势、地位,在真心面前都不值一提,每个人都会身不由己,一旦被卷进来,就没有办法抽身离去了。&34; 他又顿住,盯着她,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说: “可是我想跟你一起,我会好好保护你,就算 就算什么? 他想了很多话,他不懂朝政,无法承诺太大的话,便直接道: “就算是跟那个皇帝有关,我也不怕。如果是皇帝下圣旨逼你,我就求我阿兄进宫说情,如果阿兄也不愿意,我就混进宫劫持皇帝……逼她收回成命……&34; &34;以我的武功,就算不能全身而退,只要把握好时机,也有机会得手……&34; 只要,能留住七娘。 可是这傻小子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连皇宫那种守备森严的地方都敢闯,却没有想过,他眼前的人就是帝王。 姜青姝笑了笑,已经感受到了阿奚对她的情谊,怪不得张瑾输在了这一场博弈之上,易地而处,她也会无可奈何。 所以张瑾才又把自己的这根软肋交给她。且是亲手。 做哥哥的已经尽力了,阿奚将来的命运,只能由他自己承担了。姜青姝抬起脸, &34;你就这么喜欢我呀。&34; &34;嗯,喜欢。&34; 阿奚耳朵尖有些红了,他抬头看着头顶尽数凋谢的海棠树,低声说: “我在这里等了近一个月,总是在想一些事……我可能没有跟你说过,我幼年养过一只兔子,那只兔子陪了我很久很久,每次我感觉很孤单,没有人跟我说话时,就会同跟兔子说话解闷。&34; ≈3 4;后来那只兔子被人杀了,我第一次体会到失去的感觉,照顾我的阿翁告诉我,这是因为我还没有能力守住自己的东西,就像阿兄把我送走,不是因为他不要我,而是因为他当时还没有能力保护我。&34; “现在我想,既然我已经拥有一身武艺,至少面对喜欢的、想留住的人,就不能像以前一样不能守住。&34; 少年的眼睛大而明澈,灼灼地望着她。 薄暮消逝,更黯淡的云层压低,街市两侧的灯光都徐徐燃了起来,渐次照亮他漂亮的眼睛。 “七娘。” &34;嗯。&34; &34;你不用为难。”他认真地说: “我可以…一直等你。&34; 他还年轻,才十九岁。兄长而立之年都未曾娶妻,他也不着急,他可以一直等。 他深深地喜欢她,也知道她或许没有他这样的喜欢,没有到非要在一起不可的喜欢,但只要有,他就很高兴了。 姜青姝垂睫看了看掌心捧着的花灯, “昨晚等了一夜吧。” &34;……嗯。”他默了默,说: “昨晚,很多人都在河边放花灯,这是我选的最好看的一盏,本想和你一起放。&34; 他微微低头, ”我们现在放……好不好?&34;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她拒绝。&34;好。&34; 张瑜又开心地笑了, &34;好嘞!那你等我一下!&34;他拿起花灯,转身一溜烟没了影,片刻后拿着重新添了灯油的花灯回来,明亮的火光在他掌心跳动,红艳艳的,恰似一颗在跳动的心。 他牵起她的手, &34;跟我过来。&34; 少年拉着她到了河边。 姜青姝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看着少年在风中翻飞的长发。 凉风徐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气。河水无声翻滚,岸远处是一片明亮的万家灯火。 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蹲在岸边。 张瑜托腮望着姜青姝,看着她双手托着花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水里。火光照亮少女清丽温柔的侧脸,他看得甚至有些失神了。 “阿——” 她刚要说话,却突然落入了一个怀抱。 阿奚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 姜青姝怔住。 他把她抱得好紧。 这不像他。 帷帽被撞得歪了,她想抬手去扶,想看他的神情,却都做不到。 独属于少年身上馥郁而鲜活的香气笼罩住全身,他紧紧抱着她,像是实在是克制不住了,压在她脊背上的手臂却在颤抖,像是紧张所致。 &34;对不起。&34; 他一边说对不起,还一边用力地抱紧她。&34;对不起,对不起……&34;&34;你别生气。&34;“我只是……想抱一抱。” 他的脑袋搁在她颈边,嗓音透着湿漉漉的潮意,自觉冒犯,也怕把她弄疼,却又情不自禁,接着又沉默了很久。 姜青姝心里叹息。 少年人的感情,最为真挚炽热,如果她不是帝王,或许她真的会被他打动,抛下那些锦衣玉食,跟着他离开。 她也打听过张氏兄弟的过去,知道阿奚从小就是个孤单可怜的孩子。从九岁开始,无父无母,也没有兄长,就像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他抱着她,她一时也没有推开,用目光逼退远处企图过来的薛兆,又抬手,摸了摸阿奚的头。 &34;不用道歉。&34; 她低叹:“我才应该说对不起,其实一开始,我直接狠狠心拒绝你就好了,就不会让你等这么久了。&34; 张瑜立刻放开她,飞快摇头, &34;不行,那我宁愿等!”他又笑起来, &34;与其一辈子都等不到,至少我今天等到了,我很高兴,不管明天如何,至少你心里……还是有一点我的吧。&34; &34;你这样……让我不知道怎么回答。&34; &34;那七娘就不回答。&34; 她沉默。 他也学她,摸了摸她的头, &34;让我自己这样以为就好了。&34; ------------ 70 无耻之徒1 姜青姝是酉时乘上马车回宫的。 薛兆一直在远处默默等待,他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却可以看到陛下在河边被张瑜抱住。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人,情窦初开,真挚而炽烈,远远地看着如此美好,让人不忍心拆散。薛兆认出那少年的身份了。 是张瑜。张相府中那位武艺高强的小郎君。 张大人让他转交面具、陛下出宫,原来都是为了他?薛兆便沉默了,许是张相的亲弟弟爱上女帝的事对他的冲击有点大,他还需要缓缓。 姜青姝知道,薛兆不会说出去的。 事关张相,没有人的口风比他更紧,这也是这次她让他护驾的原因。 天色越发晚了,是时候回宫了,其间薛兆三番四次地打手势暗暗提醒女帝,但他们不知在说什么,竟有些难舍难分。 薛兆: &34;……&34; 薛兆抱着剑靠着墙,摇着头直叹气。他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他现在就在想,到底是张家小郎君喜欢陛下,还是张相和他弟弟都同时喜欢陛下……如果是前者的话,以张相那煞神般的性子,居然能容忍弟弟对陛下动心? 要是后者,那更荒谬了,兄弟两个同时喜欢女帝,可是女帝只有一个,他们是要竞争还是打算一起…… 而且陛下还有一个怀孕的君后。这还不算之前试图爬龙床的谢尚书。 薛兆: &34;……&34; 好乱啊。 不行,要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了。 薛兆深吸一口气,企图甩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但即使他努力克制,看到女帝朝自己走来时,还是忍不住悄悄观察陛下的神情。 姜青姝没有什么表情。 她只是上了马车,撩起竹帘坐下,车内传来清淡一声: “走吧。” 回了皇宫之后,她就又是那个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而不是一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由得臣下窥探的小姑娘。 秋月此刻已在紫宸殿恭候。 她持御前腰牌,近日一直忙于女官选拔之事,代天子在前朝衙署、宗室与六尚居之间走动,将紫宸殿掌事之责暂交邓漪之手,也不过早天子半个时辰回宫。 太医戚容也早已侯在紫宸殿后堂, 全程目不斜视,见天子回来,她只垂首行了一礼,没有抬头多看一眼陛下的装束。 姜青姝从她身侧过去,绕过屏风,展臂由宫人服侍更衣。秋月便低声将自己得知的消息说了。 &34;你也辛苦了。&34; 姜青姝看了看有些风尘仆仆的秋月,微笑道: “还没用膳罢,朕让御膳房给你送几道菜过去,朕还命御膳房多做了些长姊喜欢的糕点,下回你出宫时,一道给她捎去公主府罢。&34; 秋月恭声: &34;谢陛下,陛下如此关心殿下,殿下想来也更能体察陛下的心意。&34; 姜青姝淡淡道: “都是自家姊妹,血浓于水,朕久居皇宫,也闷得慌,只希望皇姊不要与朕生出嫌隙来,多进宫来走动走动。&34; 秋月也笑了起来,道: “殿下听闻陛下政务繁忙,这才不敢贸然打扰,实则也很有亲近陛下的意思。&34; 若换一个帝王,比如在生性多疑、雷厉风行的先帝面前,秋月是万万不敢提长宁半个字。 但她如今侍奉新帝日久,渐渐有些明白,眼前这位陛下是真的心胸宽阔、仁慈宽和,她知人善用,绝不会因为对方有能力而忌惮,也拥有绝对的自信,坚定秋月不会背叛她。 她越是如此放任秋月和长宁走动,秋月便能体会到陛下对自己的信任,越发敬佩陛下的心胸。也对陛下越发忠诚不二。 所以,秋月才敢在女帝跟前畅所欲言,表露最真实的想法。 &34;对了。&34; 秋月趁着女帝还在更衣,又轻声道: “臣听邓漪说,今日陛下刚离宫不久,嘉乐公主又请求面圣,被邓漪挡了回去。&34; “是么。” 嘉乐公主,三皇女姜青绫。 姜青姝对她没什么印象,她不出紫宸殿的那段时间,这位嘉乐公主就来求见过,声称新得了技艺极佳的伶人,想邀请陛下一起听曲,却被挡了回去。 这一次不成,今日又来了。 估计是别有图谋。 此刻殿中煮的茶水好了,秋月说完,就转身绕过屏风去沏茶了,姜青姝换好衣衫落座,一侧守候的戚容连忙过来请脉。 趁着把脉的功夫,姜青姝打开实时,着重查看嘉乐的动 向。 这是昨天的: 【驸马堂弟王钧私下拜访了嘉乐公主姜青绫,与之独处了很久。】 【嘉乐公主姜青绫召见了伶人胡安,悄悄将逍遥酿交给对方。】这是今天的: 【嘉乐公主姜青绫在日暮时分专程入宫,欲邀请女帝赏乐,却再一次被女帝身侧的宫人回绝,暗暗不甘。】 逍遥酿? 姜青姝在前几日查看实时时,也看见了这个名词频繁出现,不过并不是在嘉乐这儿,而是在崔宋两家。 这两家明日就成婚,暗中动心思的人也不少。要知道,原游戏之中,像婚礼、寿宴之类的,简直是吃瓜圣地。 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比如“xxx在宴会上散布关于xx不好的谣言,众人对后者的印象变差了&34;、 &34;xxx在宴会上故意给了xxx难堪”、 “xxx与xxx在别人的婚宴上发生了口角”。 这还算好的。 稍微恶劣的一点的,有“甲设计将乙推下池塘,乙在众目睽睽之下衣衫湿透,声望大大地降低了&34;、 &34;乙不慎落水,被丙所救&34;。 也有玩的很刺激的,比如: “甲(未婚男)和乙(有夫之妇)在婚宴的隔间小房间里偷偷私会,被人发现,这等惊世骇俗的丑闻令世人所不齿,二者的声望大大降低了&34;、 &34;丙得知自己的夫人乙和甲私会,五内俱焚”、 “丁得知自己爱慕的男人甲与乙私会,黯然神伤”。 就很狗血。 堪称吃瓜大会。 这些姑且还算在“瓜”的范畴里。但也不免恶性事件。明日就有。 【宋璋的兄长宋朗得知弟弟要迎娶心爱的女子,内心万分痛苦,起了邪念。】 【工部郎中王钧得知宋朗对崔娘子爱而不得,故意拿着“逍遥酿”向宋朗出谋划策,企图在婚宴新娘的酒水中下药,让崔娘子和宋朗生米煮成熟饭。】 狠毒至极。 虽然依然是这两家联姻,但如此恶性的事件一出,纵使崔娘子被迫改嫁新郎的兄长,以杜郡公对孙女的疼爱,定不会忍气吞声,且崔家这样的望族,也绝不会容忍这样的奇耻大辱。 而郑侍中,定是袒护宋家的。 而这个王 钧。他先后将“逍遥酿”给了宋朗和嘉乐公主。 姜青姝不得不留意此物。 戚容正垂首给女帝把脉,突然听见陛下问: &34;逍遥酿是什么东西?&34; 戚容一惊,尚未来得及开口,就突然听见“哐当”一声响,像是茶盏打翻落地的声音。姜青姝抬眼看过去。 秋月方才正奉茶过来,此刻已经跪了下来,她的衣衫裙裾上皆是深色的水渍,打翻的杯盏碎片散落在地砖上,她俯身认罪: “陛下恕罪。” 姜青姝皱眉, &34;你平日没有这么冒失的,今日怎么了?&34; 秋月双手撑着地面,头埋得低低的, &34;臣……臣许是太累了,方才走神了。&34;姜青姝盯着她,手指曲起,轻敲桌面, &34;说实话。&34; 秋月一颤。 秋月垂着头,双手微微攥紧,还是没有吭声。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姜青姝冷淡地看着她,又看向神色有异的戚容, &34;你先说,那逍遥酿是什么东西?&34; 戚容俯身道: “这逍遥酿……其实是很上不得台面的淫\秽之物,臣也是年少时在民间问诊时,才得知勾栏里常用将此物用于官奴伶人助兴,据说只须一滴,便能令人……欲|火焚身。&34; 秋月猛地抬头,微微变色,叱道: “戚太医,御前慎言!”戚容猛地瑟缩了一下。姜青姝冷声: &34;说。&34; 戚容踌躇着,小声道: “据说一旦中逍遥酿,无论男女,即便是圣人也会丧失理智、无法自控,且此物有一个好处,便是如若剂量太多,还会导致令人记忆缺失,故而也时常用于一些……”戚容说着一顿,斟酌用词道: “……阴谋诡计。” 姜青姝懂了。 是烈性春\药,且还是个很厉害的药。 能断片,的确是个“好东西”,比如说用于迷\奸什么,事后当事人还会忘记细节,甚至连侵犯自己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若对方强行指认成是你情我愿,受害者也无法辩驳。 下这种药的人,也够阴毒。 姜青姝按了按额角: “朕今日脉象如何。” 戚容: &34;陛下今日脉象稳定,滞留体内的残毒已经不多了,再过几 日就可以彻底痊愈。&34;“下去吧。” “臣告退。” 戚容小心退了下去。 姜青姝拂了拂袖, &34;都退下去。&34; 殿中侍奉的宫人闻言,悉数退了下去,殿中霎时变得空荡荡,只留下跪在地上秋月和榻上坐着的天子二人。 姜青姝沉眉低眼看她, &34;现在,可以说了吗?&34; 秋月猛地抬头,一双水光颤动的眸子定定地望着眼前的天子, &34;陛下当真全忘了吗?&34;“什么?”姜青姝对上她的眼睛,很是不解。 什么叫她全忘了?她应该记得什么吗? &34;这逍遥酿……&34; 秋月喉间微哽,着实难以开口,片刻后才说: “陛下和君后的那次,便是被人用这下作手段所害,他们妄想得到陛下临幸,事后陛下失忆缺失,便能顺理成章谎称是陛下酒后临幸,以此谋求后宫一席之地。&34; 这话若传出去,便极为惊世骇俗。算计天子,对天子下这种药,乃是诛九族的大罪。 只是当时的小皇帝太无力,被人算计又如何,事后也仅仅只是处置了当时知情的所有宫人就不了了之,并没有深挖背后的主谋,因为她无力抗衡那么庞大的世家势力。 赵家不计较,因为阴差阳错是他们得了好处。 而张相那些人,就算知道,也不会因天子被算计而做什么多余的事,他们只想要个傀儡皇帝而已,至于这个皇帝有没有尊严,并不重要。 只有秋月,亲眼目睹陛下昏睡,倍感绝望。 后来陛下醒来后再也没提过,许是忘了,秋月想:陛下忘了也好,身为帝王,那一段记忆太过无能为力。 秋月说完很久,姜青姝都没有说话。她眸色暗沉,袖中的双手无声攥紧。 她猜到过或许是与君后有孕有关,但没想到是这样的前因后果。 怪不得她每次抚摸君后腹部的时候,他的望着她目光那样复杂,似乎有着她无法窥见的深意。怪不得她一穿过来就是被薛兆看守的状态。 怪不得。 她闭了闭双目,突然压低声音, &34;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朕。&34; ------------ 71 无耻之徒2 夜色晦暗如浓墨,巍峨皇城内,紫宸殿灯火长燃到深夜。 秋月跪坐在地,垂着头将知道的细节——说出。 每说几句,她总是下意识抬首,观察陛下的神色,不知此刻陛下是否动怒。 陛下支着额角安静地听着。 她没有说话。 秋月看不出她神色上的怒意,但那也绝非什么好脸色,眉心甚至拢着一层极具压迫感的冷意。而此时此刻,凤宁宫中。 一阵风吹来,宫室内的灯火陡然灭了几盏,少年有些分心,却听不远处身着宽松轻袍的男人敲了敲桌案,“专心,阿凌。” “是。” 霍凌连忙垂首。 今日趁着侍卫换班,霍凌来君后处汇报近日的事,又聊了许多,直到深夜。 霍凌很喜欢和赵玉珩说话,君后一向温和宽容,又博古通今、聪慧至极,当年他能在人群中一眼选中霍凌,对他施以栽培,又看着霍凌从十二岁的小男孩一点点长大,对霍凌而言,他是表兄,亦是恩师。 如今的他,即使困居深宫,千里之外的世事也自有一番通透的见解。这是才十九岁的霍凌可望不可即的。 霍凌是个执拗的性子,一旦钻牛角尖,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每每如此,都是君后亲自开导他。这几日,君后总是时时叫他过来,倒也很少问陛下的动向,只是关心他的伤,又问他以后的打算。 霍凌其实很迷茫。他其实一直没有想那么多,从进宫之时,脑子里只有保护君后的念头,如今又多了一个陛下。 “保护。”赵玉珩念着这两个字,微笑着问: “阿凌知道,深官之中明枪暗箭,我为何能安居一隅,活到今日吗?&34; 霍凌说: “那是因为您如此聪慧,身边都是值得信任的人,没有人能害到您。”赵玉珩淡淡一笑,只是摇头。霍凌顿时迷惑起来, &34;那是什么?&34; 赵玉珩沉默须臾,他其实并不想这么早跟霍凌谈及这样的话题,他注视着少年纯净的眼睛,叹道:“因为赵家。” “他们不管想怎么暗害我,都不会下真正的杀手,因为现在还不是动赵家的时机。” 就这么简单 用一百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日夜看守他,都不及一个手握兵权、随时 能掀起兵变的外戚。 霍凌沉默了。 这少年将军沉默着思索了许久,又认真地说: “可是,就算没有赵家,陛下也会保护您的吧。” 这少年心思简单,他已经认定了陛下是很好的陛下,他认为陛下和君后感情这么好,简直是他见过最般配的夫妻了,陛下肯定会好好保护君后的。 赵玉珩轻笑一声,目光无声掠向窗外, &34;或许。&34;或许吧。 霍凌: “殿下不信?” 赵玉珩: “信,但无论是你、我、还是陛下,情都并非是全部,我和陛下既为夫妻,也是君臣。&34; 霍凌立刻道: “臣与陛下也是君臣,臣与您也是君臣。”少年抿着唇,认真地想了想,郑重地抬头直视赵玉珩: “臣也想像赵家一样,这样保护您和陛下,做你们背后的‘赵家’,让他们想起臣,就不敢欺负你们。&34; 少年一身轻甲立在光下,背脊挺直,侧颜坚毅。他信誓旦旦。赵玉珩一怔,不由得笑了,只是笑得有些急了,又掩袖咳嗽不止。 待咳嗽稍缓,他也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而是拿起榻上翻得有些破旧的一本书来, “来,阿凌,我考考你兵法。&34; “是。” 其实赵玉珩于军事之上才能普通,当年他考校尚是小男孩的霍凌,尚能为他指点一二,只是没过几年,那少年表现出了惊人的军事天赋,便让赵玉珩感到讶异了。 那时,赵玉珩的父亲,意欲让霍凌直接随他从军,征战沙场,不出几年,定是一名战功赫赫的优秀将领。 但赵玉珩却拒绝了。 “让阿凌在我身边再呆几年。”他劝父亲: “赵家已经不缺这样的将领了,如今已有功高震主之嫌,多一个阿凌,于赵家和他自己,都只有害处。&34; 况且,杀伐出来的将领,太过冷硬。 兵法运用,也关乎人心,霍凌看似沉默内敛,所用兵法却过于凌厉,少了圆融和变通。 文士固然不懂征战,却能谋定而后动,且前方战事往往也仰仗于后方朝廷的支援,不了解朝中那群文官是如何想的,在乱世尚可立足,在太平之事则会被人卸磨杀驴、沦为工具。 br / 二人一直聊到亥时。 在这期间,霍凌偶尔会走神,这少年讷口于言,许多事心里有了直觉,却无法表述出来,只是望着不远处怀着孩子、虚弱苍白的赵玉珩,他总是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痛惜。 虽说赵家栽培了霍凌,但当初的霍凌带着妹妹穷困潦倒,是被逐出过赵府的,许多时候,都是赵家这位三郎君亲自过来保他。 甚至在大雪天里,衣衫单薄的赵郎,也曾把他从雪地里扶起来。霍凌至始至终只认赵玉珩这一个恩人。 赵家如何,对霍凌来说,并不重要。 霍凌心不在焉,中途被赵玉珩点破几次,赵玉珩瞧着他的模样,如何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索性停了下来,静默须臾,又换了个彼此更为轻松的话题: “近日陛下可好?” 霍凌点头: “陛下很好,臣听每日来诊脉的戚太医说,陛下体内的余毒已经清得差不多了。”说到此事,他也放松下来,露出一抹笑容。 赵玉珩: &34;近日可有什么人来求见陛下?&34; 霍凌想了想, “今日不知为何,薛将军不在,我守在殿外,除了戚太医以外,只有嘉乐公主来过。&34; “嘉乐公主?” &34;对,公主说要想邀请陛下赏乐,已经来过两次了,这一次被拦,还险些和邓大人起了争执。&34; 只是嘉乐公主声色俱厉,邓漪不卑不亢,二人立于紫宸殿外,居然剑拔弩张。 纵使邓漪只是内官,也丝毫不让,嘉乐几次想以公主之名惩处邓漪,邓漪却冷冷回视道: “我是天子身边的内官,奉旨司掌紫宸殿,除了陛下,我看谁敢动我!&34; 嘉乐竟然退缩了。 秋少监不在,邓漪区区内给事,敢以一己之力拦住三皇女,可见陛下将邓漪调教得极好。赵玉珩长睫一落,黑眸陡暗。 三皇女行事嚣张跋扈,极为重利,然心思简单,看似活动最多,却反而是所有皇女中城府最浅的人,极为容易被人利用。 且此人驸马乃是王氏一族的旁支子弟。 他说: &34;有蹊跷。&34; 霍凌惊讶抬眼,不知道君后是怎么看出来的。 赵玉珩唤许屏进来,许屏附耳 过去,听他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便趁着夜色出去了。片刻后,许屏回来道: “回禀殿下,嘉乐公主昨夜私见了王钧。”“查出是什么事没有?” &34;没有。”许屏只道: “但那个伶人……有些蹊跷,此人原是阳郡人,家中突生变故才被迫入京,因其相貌俊美若女、身段风流,在平康坊甚为出名,不知怎么就成了嘉乐公主的入幕之宾,若单 单说擅于琴乐,也不尽然。&34; 许屏说着,也有欲言又止。 &34;想到什么了。&34; “臣……臣只怕,他们又要故技重施。” 赵玉珩沉默。 霍凌听不懂他们的哑谜,抬头望着君后,不知为何,竟觉得方才还温和的君后陡然变得冰冷无比。 “阿凌。” &34;在。&34; “明日开始,你跟随陛下身后,不计任何代价,都不许陛下碰任何酒水。” &34;是。&34; 翌日。是崔娘子和宋璋的成婚典仪。 士族婚姻,门当户对,且崔氏一族在朝中门生众多,影响力庞大,京城之中的名流士族、王公贵族皆亲自来赴宴道贺,热闹非凡。 无论立场与党争如何,表面上的面子都要过得去,尚书省两位仆射都亲自来了,此外郑阁老、六部尚书等,以及那些不入仕的清流学者,皆齐聚于府上。 而皇家之中,长宁和嘉乐二位公主也赴宴了,准备了丰厚的贺礼。长宁公主是和女帝一起来的。 陛下亲临,无异是给了崔氏一族极大的脸面,以户部尚书崔令之和沐阳郡公杜如衾为首,宴上众人纷纷出来跪迎圣驾。 姜青姝直接免了他们的礼,笑道: “朕也只是来沾沾喜气,诸卿自便。” 崔宋两家此前已行完五礼,如今只剩最后的迎亲,本朝婚礼,奉行“晨迎昏行”,众宾客入宋府宴饮,新娘拜猪枳和炉灶,待到日暮时分,便可举行拜天地的仪式。 流程复杂,人流众多,因天子在此,所有出入人等皆受禁军盘查,左右千牛卫带刀随侍陛下两侧,以防有人意图不轨。 霍凌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陛下,自从他进入宋府,看到宴席之上有谢安韫等人之后,神色就一 直紧绷着。 而秋月,则一直在沉思昨夜之事。 昨夜陛下听她说完之后,丝毫没有发怒,反而吩咐了句: “明日若嘉乐再邀请朕,就不必再拦了,此外,明日让长姊进宫一趟,与朕同去。&34; 秋月隐隐预感到什么,但没有多问。 今日赴宴,长宁公主与女帝一同在后堂竹帘后落座,嘉乐远远看见,与驸马王铮一同上前来行礼,笑道: “臣参见陛下,想不到长姊也在。” 驸马王铮拜道:“臣叩见陛下,见过长宁公主。” 长宁饮着茶,不着痕迹地与陛下对视一眼,面上露出一抹温柔如春水的笑来, “许久未见三皇妹,这几日陛下还同我提过,皇妹心心念念要面圣,只可惜陛下政务繁忙,没来得及见皇妹。&34; 嘉乐闻言,面色稍微缓和,昨夜那邓漪可是把她气坏了,今日长宁也算是给她找回了几分颜面。 嘉乐笑盈盈道:“可不是啊,臣平时就喜欢观舞赏月,好不容易得了个琴艺绝佳的伶人,就急着想邀请陛下共赏,陛下可不要因为臣玩物丧志,而耽误了朝政。&34; 姜青姝淡淡一笑: &34;自然不会。&34; 她拂了拂袖,命秋月给嘉乐和驸马准备座位,嘉乐落座之后,小心观察着女帝的脸色,心里想着这个皇妹一段时日不见,总感觉气质上不一样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糊弄。 长宁看着嘉乐这一副有心事的模样,心里却嗤之以鼻——她这三皇妹平时看似最为跋扈,实则一颗心都扑在了驸马上,为了驸马的王家当真是什么都不顾了,居然敢对陛下动心思。 当真是觉得陛下好欺负。 也是。先前那一回,闹到最后,也不过是杖毙了宫人,防止消息泄露出去。 但若因此以为皇帝软弱可欺,以为不过是献个伶人而已,即便事情败露,也不过是个奴才爬床的小事,女帝顾忌名声不会对手足下手,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长宁这样想着,又瞥了那嘉乐一眼。 果然。 她又在看驸马。 / 还不如她家那口子,虽说性情不讨喜,也好歹能在卫尉寺谋个少卿的官位。 也不知这嘉乐看上他什么了。 长宁心里嗤之以鼻,斟酌着笑道: “今日陛下酉时回宫,我与陛下商量好了,晚间一起在清凉阁用膳,三皇妹可想一起?&34; 嘉乐闻言暗喜,连忙道: “自然愿意。” 她说着,看向一侧的驸马: “我与皇姊与陛下有话要说,你先下去吧,代我为崔尚书道贺。”王铮立刻起身,朝着最上座的陛下一拜,这才告退。 王铮离开之后,出来与众宾客闲聊攀谈,王钧远远瞧见他,招呼他过来,不知悄悄跟他聊着什么。 崔令之与刑部尚书汤桓等人正殷勤地缠着张瑾。 谢太傅正与诸多出身命门望族的名士大儒交谈,还将几位自己的门生引荐给了他们。 武将们大多出身并不高贵,与文臣泾渭分明,被冷落在角落各自闲聊饮酒,主动结交几位金吾卫将军。 宋家人纷纷在迎接门下侍中郑孝,而宋朗望着这喜庆热闹的场面,一想起自己的弟弟即将迎娶崔娘子,便黯然神伤。 诸如种种。 皆在姜青姝的眼里。 婚宴就是热闹,趁机巴结拓展人脉的、互相引荐门生的、争风吃醋的、明争暗斗的,都忙个不停。 还有【人群之中突然传出一片喧哗声,原来是御史大夫王奇家的千金不慎落水,却被翰林崔嘉所救。】 姜青姝: 得了。 这个王家千金,多半得爱上崔嘉了。 王崔乃是政敌,这还八成是个家族不允许的虐恋。——不。应该虐不起来了。 姜青姝不会放过这一次敢对她下手的人。 秋月说她不曾记得,是药性过重,然而只有姜青姝自己记得,那时她刚穿越时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如何挣扎都无法醒来。 ——与秋月口中的“昏迷”对上了。 她不知道那时是她自己,还是原主,也不知道原主到底是“死去了”,还是原主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原主”,会不会仅仅只是她所穿越的游戏角色的背景设定。 但无论是什么。穿越以来,她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处处皆是把自己当成女帝,来应对这一切明枪暗箭。 一方面固然是为了“通关游戏”,另一方面,她并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回去的机会,既来之则安之,姜青姝是个做事极其认真的人,至少在游戏中的每一刻,她都要彻底进入角色。 既然她已经接手了这具驱壳,她就是女帝。 这小皇帝的过去、未来,她通通接受。对她有利的,都要用;侮辱过她的,都要杀。该流血了。 ——“当时是郑家想往陛下的后宫塞人,但臣以为,丹阳郡君或许单单只是想献人,并未计划下药,因为下药之事一旦败露,他们可是首当其冲,郑家在朝中的势力不足以承担这些后果。臣猜想,或许是有人早就知晓郑家图谋,刻意将之当成靶子。而君后事后暴怒,并不像演戏,君后可能并不知情。&34; 当时,秋月是这样说的。 秋月说完,还补充了一句: “其实那企图勾引陛下的歌伎……背后之人原是可以查出来的,但薛将军未曾审问便直接杀,恐有灭口之嫌。&34; “你觉得背后是谁。” “陛下,臣不敢妄言。” “朕赦你无罪。” &34;臣想……既不是赵郑两家,要么是张党,要么是……王谢两家。&34; “为何?” “因为郑崔赵三家皆卷了进去,唯有王谢两家清清白白,太过干净。” 秋月说的对。 越做得干净,越可疑。 秋月又说: “那日,张相知道以后,只是令薛兆封锁紫宸殿、杀了当日的宫人,陛下昏迷的那些日子,张相亲自指派的太医来看过陛下,态度却极为敷衍,好像只是要确定陛下会不会……驾崩。&34; 张瑾。 就算他不是真正下手之人,但他冷眼旁观,又何尝不是在侮辱蔑视君王的尊严。 当然。 也不是不能理解。 人性,就是这样,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永远不会感同身受。他不忠君,对她也没有男女之情,平时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说一句,表面上和和气气已经不错了。 除非当时有利可图,否则,他又怎么会帮她报仇? 刀子不落在自己 身上,是永远都不知道疼的。 这种下春\药的行为,实在是太下作、太恶心了,因为她是皇帝,且不用怀孕,才说得好听点叫“爬龙床”,实际上和迷\奸有什么区别? 尊严问题,爽不爽不重要,和器\大活好的绝世帅哥都不接受,谁强迫我谁就该死。 就算是和君后也不行。 怪不得赵玉珩那么膈应。赵玉珩和她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 姜青姝甚至还要庆幸那药过量了,不然万一她穿过来有意识,还恰好撞到那场面,她会气得当场发疯,真的。 她会疯到不分对象地创死所有人。 玩个鬼的游戏。 直接毁灭吧。 好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能过审的问题,这个游戏系统还是做人了。但依然不能原谅。 姜青姝正想着,帘外陡然响起喧哗声。 是新娘来了。 所有人纷纷朝那处看去。 那崔娘子穿着一身印有鸟形图案的大袖对襟,红绿相间,梳着高髻,金钗摇晃,满头珠翠,远远一瞥而过,身段极为好看。 她双手以扇掩面,此为本朝的“却扇礼”,只是隐隐露出的侧颜,却可见是个极为美貌的女子。 众宾客皆朝那处而来,女帝也含笑起身,众人纷纷恭敬地让开。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汇聚在那儿。 自然也无人注意到有人暗中动手脚。 实时: 【宋朗趁着所有人不注意之时,悄悄将逍遥酿抹在新郎事后与众宾客饮酒将用的酒杯杯口。】 ——是的,宋朗改变主意了,他舍不得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下手,决定不亲自上阵,而是直接让新郎和其他人睡。 但是这个人吧,第一次干这种下药的亏心事,很没有经验。 虽然这个下药的时机挑的不错,但是他做起来还是太明显了点儿,怕事情没办成,王钧还悄悄再给他善后。 【王钧暗暗注意宋朗的动向,在宋朗下药之际,故意支开差点过去发现的下人,并躲在暗处悄悄观察。】 姜青姝端坐尊位,看着那一对新人在乐声中靠近,先拜天子,随后再行拜天地父母之礼。 她微微抬眼。目光极快地在所有观礼之人上扫过。 有张瑾。 但是……嗯?谢安韫没来?她明明在实时里刷到过他啊?就在此时。实时再次一弹。 【兵部尚书谢安韫被女帝伤过心之后,并不想看见女帝,独自走到寂静无人处,却看到鬼鬼祟祟的王钧。】 姜青姝: &34;?&34; 不是,你搞清楚,到底是谁不想看见谁啊??? 紧接着。 【兵部尚书谢安韫撞破了王钧暗害宋朗之事。】 另一边。王钧正悄悄在那观察,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冷不丁一声, &34;你在干什么。&34; 嗓音寒冽。 这个声音…王钧微微一抖,回过身来,果然看到站在那儿、目光阴冷的谢安韫。 ------------ 72 无耻之徒3 谢安韫其实很不想来参加这个婚礼。 崔谢两族算是党派不同的政敌,无非是同朝为官,彼此面子上要过得去而已。他虽平时也戴着一副假面,却极为讨厌那些名儒文士的虚伪面孔,这样的场合只会令他恶心。 这还是婚礼。 敲锣打鼓,礼乐红轿。 结两姓之好,成一家之言。 那么喜庆。 有情人成眷属,失意人便显得格外形单影只,尤其是爱而不得者,譬如那宋朗,总幻想着迎娶崔娘子的人是自己。 谢安韫原是对这种困于情爱的人嗤之以鼻的,就像他当年即将迎娶王家女郎一样,那人不是他喜欢的,便是死了也没有所谓,娶个牌位回来也不在乎,他不信鬼神,不信情爱,只信他自己。 困于情爱者,最易作践自己。 而自轻自贱者,最易受人利用、不得好死。多么愚蠢啊。 结果他居然有对宋朗感同身受的一天。 他喜欢一个人,那个人美貌、聪慧、胆识过人,却是全天下最高不可攀的人,在这礼法森严的京城,连直视她的容颜都是一种冒犯,更遑论是触碰到她。 原本他和她也应该有一场比今日更盛大的婚礼的,可是他拱手让给了别人。 本来他也可以看到她掌着扇子、身着凤冠霞帔的样子。 谢安韫惯会伪装,因为越不在乎,越能装得风流纨绔、漫不经心,越是游刃有余,但这婚礼之上,他连假笑都笑不出来。 人群那边闹哄哄的,新娘子过来了,陛下也从那边出来了。 谢安韫却没去。 他看见她就愤怒,看见她就难受得心都要裂开,恨不得掐死她。他不想看到她。他想离她远一点。 谢安韫逆着敲打声传来的方向走,越走越僻静,吹着四面的冷风,酒意才终于消退一点——其实他重伤刚愈,至今都有些伤筋动骨,大夫反复叮嘱让他少喝酒,但他这一个月来就算是喝药,中间也会夹着喝酒,像是不想要命了。 酒醒了一些,他展目望去,却正好看到王钧在鬼鬼崇祟。 王钧是宁国公的第三子。 宁国公和齐国公,算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都是王氏子孙,王钧和王 楷算是堂兄弟的关系,谢安韫的生母是王氏女,也算王钧的表兄。 王楷那个没用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谢安韫几乎不用他了,本来他也不怎么看重他,只是利用此人拉拢官宦子弟,王楷那个蠢货自以为自己很重要,还总是来烦他。 这个王钧也不知是在搞什么鬼。 &34;你在干什么。&34; 谢安韫冷冷出声。 王钧浑身一抖,猛地回过神来,看到谢安韫又是一个哆嗦,活像是看到了煞神,随后满脸堆笑道: “谢、谢表兄……”他刻意压低声音,像是怕里头的人听到。 谢安韫直接往前走一步,抬眼扫过去,正好看到鬼鬼崇崇在下药的宋朗。 &34;逍遥酿。&34; 他一眼就认出了。 王钧笑道: “谢表兄好眼力,这个宋朗就是想下药,我这不是撞见——” &34;不是你教唆的?&34; “当然不……” “宋朗师承国子监许阁老,以作风清正为名,从来不踏足平康坊,会知道逍遥酿?”他微微回身,冷笑, &34;还说不是你?&34; 王钧见瞒不过他,顿时头大,硬着头皮道: “这宋朗自己动了邪念,弟只是顺水推舟给他此物,届时破坏崔宋的关系,岂不是我们得渔翁之利……&34; &34;你好大的胆子。&34; 王钧干笑两声。 谢安韫又说: “你以为崔家会善罢甘休?逍遥酿来源不难追查,今日陛下在此,崔家若紧抓不放执意——审查,未必调查不到你身上。&34; 王钧笑道: &34;原本弟是有这个顾虑,不过陛下应该是自顾不暇了……&34; &34;什么?&34; 谢安韫骤然眯眼。 王钧顿时察觉到失言,连忙改口道: &34;没、没什么。&34;话音一落,衣领子骤然被狠狠拽起来。 谢安韫力道极大,从过军杀过人的人,即使受了伤也极难对付,一手就快将王钧整个人拎起来,王钧面露惊恐,拼命想挣脱他的手,却被他直接拽到偏僻花丛之中。 他冷冷说: “ 你最好别糊弄我。” 王钧不知道哪句话惹怒了他,连忙惊惧哀求,但话里话外还在遮遮掩掩,谢安韫俯首盯着他,那双漆黑的眸子越来越冷,突然冷冷说: “陆方。” 不远处,陆方突然出现,朝他一拱手, &34;郎君。&34; &34;挖他一只眼睛。&34; 王钧惊恐地瞪大眼睛,眼看着陆方直接过来把他按住,真的要挖,吓得大喊道: “我说!我说!是……是陛下那边,今日嘉乐公主要给陛下献人……” 陆方顿时停下,谢安韫拢袖冷冷看着他,听他语无伦次地把所有计划全盘拖出。他们居然又敢对女帝动心思。 无非是几个月前的那一回,王家利用郑家当幌子,暗中在里面安插自己的人,丹阳郡君意欲在寿宴上给献女帝献歌伎,那歌伎表面上是郑家的人,实则暗中效忠于王氏一族。 他们派细作在其中下药,若成,则在女帝后宫安插了亲信,若失败,则也是郑家背锅。 结果失手了。 事后也没什么严重后果,甚至连郑家都没受到什么惩罚,也是,那傀儡小皇帝,哪里敢对世家发 作? 王钧就想再来一次。 这件事,他父亲宁国公也暗中有授意,只是逍遥酿的计策是王钧想出来的。那好处断不能被赵家得了,既然选秀被女帝驳了几次,不狠一点怎么能成事?王钧一直在语无伦次地说,陆方在一边听得心惊肉跳,悄悄观察郎君的脸色。郎君神色阴得要杀人。 完了。 陆方心道。 陆方忍不住呵斥道: “你们未免也太胆大了,真以为陛下如此好欺负?!第一回是你们运气好,当时若不是张相要与郎君共谋削赵氏兵权之事,也不会卖你王家这个人情!真是一群蠢货!得了便宜还卖乖!&34; 那一次,薛兆直接奉命斩杀所有宫人,断了线索,实则是在给谢党一个人情。以此为筹码,削减军费,裁撤神策军规模。 这个王钧,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如今女帝早已和之前不一样,他还敢这样算计!陆方简直是气得头疼。 郎君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这般喜欢陛下,只怕不会坐视不管。果然他话音一落,谢安韫就突然转身离去。“陆方。” br /他只冷冷留下一句: &34;把他绑了。&34;王钧面露惊恐,张口预言,却被陆方掏出帕子一把堵住喉咙。 陆方领命: “是。” 实时: 【兵部尚书谢安韫从王钧口中问出全部计划,并让侍从陆方绑了王钧。】 姜青姝: &34;……&34; 行吧。 又卷进来一个。 今天还真是热闹,每个人都没闲着。 新郎新娘礼成,入了洞房,稍后新郎便会出来向宾客敬酒,姜青姝看向远方,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去了,红灯笼渐次燃起,一侧的秋月俯身道: “陛下,快到酉时七刻了。” 酉时七刻。 是她与阿奚约定的时间。 昨日河边,她与阿奚互相分别时,少年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七娘,你明日真的要嫁人吗?” 姜青姝仰起脸笑: &34;如果我要嫁人,你会来吗?&34; “我……”他垂睫,唇紧紧抿起,还是很诚实地说: “我怕我忍不住把你抢了就跑。” 若是看到她穿嫁衣的模样,他会受不了的。 姜青姝又忍不住笑起来。 她越笑,少年漂亮的眼睛里越是写满了委屈,像是在说“你就欺负我吧”,姜青姝踮起脚凑近他的耳朵,悄悄道: “我们做个约定吧。” 她呼出的气喷洒在耳侧,痒呼呼的。 他痒得一偏脑袋,近距离地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什么?” &34;酉时七刻,你帮我一个忙,我就告诉你一件事。&34; 实时: 【宋朗刚给宋覃下完药,突然意识到这样并不会让他得到崔娘子,于是还是决定把药下给崔娘子。】 阿奚是个真诚善良的人,连心上人叫他来参加婚礼,他都不忍心拒绝。男人啊,一百个里面能有一个阿奚就很好了,剩下的全是自私自利、只知道占有的。 姜青姝可没有看别人婚礼被毁的兴致,如此宾客云集、高朋满座,对于一对新人是重要的日子,为什么要让小人得逞呢? 那就爽快地解决了吧。 br / 姜青姝对秋月说: “去吧,你知道该怎么做。”秋月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姜青姝慢慢呷了口茶水,便搁下茶盏,预备起身。她本也不急,得知谢安韫知道下毒之事之后,也不敢继续坐下去了——她怕谢安韫那个疯批现在就过来截她的胡,坏了她的事。 她起身与长宁嘉乐会和,这就预备回宫了。 女帝摆驾,众人纷纷恭送,府邸外的团团包围的千牛卫如潮水般撤去,守备霎时松懈了不少。张瑜就是此刻来的。 这少年很听七娘的话,说酉时七刻,就真的认真地在更漏下发呆到酉时七刻,随后施展轻功飞去了宋府。 他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街道警跸,帝王乘坐的车驾华丽而宽阔,停在宋府外。 是天子摆驾了。 张瑜对那车驾里的帝王一点都不好奇。 反而因为所有人都要恭送的圣驾的缘故,他更好轻易地潜入了府中,直奔新娘子所在的洞房。外面没有什么人守。 张瑜其实有些迷茫,他有点不明白七娘叫他来干什么,难道新娘子要在新婚夜悄悄见别人的男人吗?他也不好就这样翻进洞房吧……… 他正犹豫,就看到一个鬼鬼崇祟的男人摸进了洞房。 张瑜:??? 喂喂喂!你谁啊! 这少年其实是个暴脾气,一看见有人要欺负新娘子,瞬间火气就上来了,直接踹门进去,飞起一脚把那欲行不轨的男人踹飞,在对方一脸惊恐又迷茫的目光下,利落地抽了他腰带,用他的腰带直接把他绑在了柱子上。 其他人也是此时冲进来的。 是新郎宋覃及一干人等,还有带着衙役的大理寺卿郭宵。郭宵大喝道: “大胆贼人!敢在此作祟!” 郭宵是听御前秋少监传陛下口谕,前来蹲守擒拿对崔娘子欲行不轨的贼人,一看见这屋内乱象,那衣衫凌乱的人竟是宋家大郎,当即傻眼。 郭宵:我去,好刺激的瓜,兄弟二人抢一女? 郭宵忍不住瞄旁边的门下散骑常侍大人宋栎,还有郑阁老。这二位的脸都黑了。 这还不是最刺激的。 他这个月业绩要爆表啊! 郭宵干咳一声,大喝道: &34;给我掌下!通通拿下!&34; 衙役涌上前去。 然而少年连剑都没拔,滑得像只泥鳅,就是让人逮不住,随手啪啪啪几下,衙役就倒了一地。然后他来到了新娘子跟前。 那是一张美丽却陌生的脸。 他一怔,随后扬起唇笑了起来,终于明白七娘要告诉他什么了。——她没有嫁人。 她果然和阿兄串通好了在骗他,就是为了让他放弃七娘,让他不要再惦记七娘,但七娘还是心软了,到头来,是她来告诉他,她并没有嫁人。 说明七娘是在乎他的感受的。 他很开心。 也就除了张瑜比较好过。 其他人都没有那么好过。 首先,刚上任一个半月的大理寺卿郭宵,一边吃瓜一边面对着世纪难题——这种丑闻他是直接公事公办呢,还是给宋家一个面子呢? 不给面子好像很得罪人,到时候崔宋两家都要怪他,给面子的话……陛下那边会不会觉得他处事不公啊? 外面还有那么多宾客,都还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还是掩盖一下比较好吧?崔宋两家都是极好面子的,肯定也想私了。 但是…… 崔尚书得知之后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衣衫不整的宋朗愤恨道: “就算不走大理寺,就是这个宋朗,究竟是如何弄到那药,又是为何以如此下作手段坑害我儿!今日不管用什么手段,必须给我审清楚了不可!&34; 否则就御前见吧,谁怕谁。 宋朗直接被摁在祠堂罚了家法,一顿暴揍之下禁不住拷打,供出了背后的人: “是王钧!那个药是王钧给我的……&34; 很好,王钧是吧。 又是宁国公那老狐狸在背后破坏他们两家。 崔宋两家当天晚上就开始疯狂写折子,非要出这口恶气不可。 此乃后话。 而张瑜闯宋府、被大理寺卿撞见之后,虽又成功溜走没被人逮到,但张瑾也极快地知道了此事。 朝堂之中任何风吹草动,素来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刚刚得知 此消息,薛兆便命人代女帝转交了一封信给他。 字迹龙飞凤舞,转折处刚劲有力、力透纸背。这却是一个女子的字迹。 是女帝亲笔。 ——&34;卿自交软肋,朕便顺势引阿奚入局,卿若爱弟心切,此刻便入宫来见。&34;随后又是四字。 “敢是不敢?” 如同挑衅。 张瑾将纸攥得发皱,神色冰冷,随后起身入了宫。临走时他吩咐身侧侍从, &34;去把小郎君寻来,让他去书房等我,任何地方都不许去。&34; 姜青姝那边,已在清凉阁落座。 清凉阁隐在一片毫无遮拦的花红翠绿之中,藤萝翠嶂,飞檐插空,水榭清泉,皆在花木之中欲藏还露,明明位于巍峨压抑的皇城之中,却清幽雅致,为避暑绝佳之地。 嘉乐所说的那个伶人,是个相貌极秀气、身段瘦削的男子。肤白,清瘦,长袍广袖,身段柔软,一口唱腔也柔柔弱弱的。说是男生女相也不违和。 前朝男子好柔美之风、常敷脂粉,本朝却更加崇尚骑射练武,这样的人属实是少见了,但模样的确是很不错的,作为男宠面首什么的也别有一番滋味。 怪不得嘉乐这么有自信。 嘉乐来命人上了两坛酒,笑着对姜青姝道: “陛下,这是臣珍藏很多年的佳酿,还请陛下赏个脸,来品尝一二。&34; 说罢,亲自起身,要给女帝满上。 姜青姝但笑不语,轻轻摇晃酒盏,霍凌却突然单膝跪地,紧张道: “陛下您的身子,最近不适合饮酒。&34; 嘉乐呵斥: “区区一个侍卫,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退下!”霍凌倔强地跪在原地,不肯动。君后交代过他了,不可以让陛下碰任何酒杯。 姜青姝偏首,对上他关切的目光,笑了笑道:“无妨。” 说着一仰头,就将酒饮了。 她动作太快了,一下子就把酒饮了下去,烈酒入喉,下一刻手中的酒杯就被人拍落脱手,哐当一声,少年已经被人死死摁着跪在了地上,倾洒的一半酒水泼在龙袍上,洇湿一大片。 姜青姝一怔。 薛兆怒呵: &34;放肆!你好大的胆子!&34;少年跪在地上,却置若 罔闻,抬首急切地望着她,脸色发白。 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碍于这样的场面不好开口,只不停道: “陛下,您不能饮 酒……”薛兆不给他说完话的机会,挥手命人把他拖下去,沉声道: “御前不敬,拖出去杖五十!” 霍凌被人扭着双臂,拖了出去。 姜青姝扫了一眼地上的酒杯,又抬睫,望着霍凌被拖出去的方向,眸色微暗,约莫猜到了什么。 但到底顾念他身上的伤,她温声开口: “不是什么严重的罪过,他也是出于好意,只是冲动了些,就罚他在外面跪两个时辰罢。&34; 薛兆: “是。” 一旁的嘉乐公主趁机开口: “陛下身上衣裳湿了,先去换一件罢。” 姜青姝: “也好。” 她起身,吩咐身侧的邓漪去紫宸殿拿更换的常服来,趁着邓漪离开,嘉乐便暗中示意那伶人跟上,意味深长地压低声音: &34;好好侍奉陛下。&34; 更衣,才是最好的时机。 清凉阁西侧堂。 外面,霍凌被人绑着,脸色苍白地跪在地上,眼睛却死死望着女帝所在的方向,无论他怎么说有人要害陛下,周围看守他的禁军皆不为所动。 他神色惶然,只能在内心祈求,希望君后一定要过来。 凤宁宫那边的确是得了消息,只是清凉阁位于皇官西北角,极为偏远,偌大皇城,来回需要一定的时间。 而宫门口,左监门卫大将军姚启早已收到女帝谕令,拦住企图入宫面圣的谢尚书。 且只拦谢尚书。 张相检校中书令,衙署本在宫内,出入宫禁畅通无阻,早已先一步入宫。 阁内,女帝展臂而立,由宫人服侍更衣。 那伶人端着一壶酒进来,斟满一杯,正要借机邀宠,便听见一声通传, &34;陛下,张相求见。&34;姜青姝此时已经换好了宽大的外袍,双臂一落,便直接端坐下来,淡淡道: “让他进来。”那伶人发觉女帝并未理会他,无措地立在原地,御前宫女退下之前,示意他跪到一侧静候,不得出声。 须臾。 张瑾快步而入。 &34;陛下 究竟是何意?!&34; 男人面色肃然,双瞳冷如薄刃,进来便是兴师问罪。 夜色愈黑,殿外远处宫灯映过来些许光亮,如无孔不入的金丝,穿过细缝,徐徐洒在一坐一立的两道身影上。 姜青姝端坐如初,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 “朕说错了吗?阿奚是卿的软肋,卿再这样下去,小心满盘皆输。&34; 张瑾冷漠地看着她。 &34;卿不必着急,坐着聊罢。&34;阁内无旁人,姜青姝又抬了抬手,示意角落里跪着的伶人, &34;你来,给张相倒酒。&34; 那伶人闻言一抖,暂时未动。 “怎么?”女帝嗓音微沉。 那伶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哆哆嗦嗦地又倒了一杯酒,双手奉给张瑾,此人双手都在抖,一副出身低贱、在御前手足无措的丑态。 张瑾冷然端坐,目不斜视, &34;多谢陛下,臣从不沾酒。&34; 姜青姝: &34;这是朕的三皇姊为朕特意带来的好酒,张相不喝,便是不给朕面子。&34;张瑾这才将目光落在了那杯酒上。 姜青姝并不了解张瑾,这个人平时隐藏得很深,也甚少出手,所以无法像谢安韫那样摸清他的路数,唯独确定一点。 ——他一定很自负。 先帝养虎为患,遭他反噬,君王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手下败将,连先帝都能斗嬴的人,又如何会把她放在眼里? 如果他不自负,他也不会允许她见阿奚,更不会明目张胆地让薛兆杀光那日的宫人,并且丝毫不怕她记仇。 身为傀儡的小皇帝也不敢反抗。但姜青姝敢。 片刻后,张瑾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73 无耻之徒4 姜青姝看着这一幕。 奉酒的伶人神色惊惧,忍不住开始抖。 而张瑾。 纵使喝这种烈酒,他依然坐得笔直、刚硬,如一棵不为风雨摧折的松,冷漠如初,突起的喉结微微滚动,仿佛饮的不是酒,而是茶水。 很快,他将酒杯放了下来。 “陛下可以说了么。” 姜青姝但笑不语,命那伶人到一边候着,后者神色惊慌,有些意识到已经酿成了大祸,全然忘了自己是来邀宠,连站着都战战兢兢的。 礼节委实上不得台面。相貌、身形、举止,都透着一股上不得台面的低贱。 张瑾甚至从头到尾都吝于赏他一个目光,冷淡道: “陛下身份贵重,不可与此等低贱下流之人为伍。&34; 她笑了笑, “出身卑贱,在平康坊那种地方谋生,谁又是心甘情愿地低贱如泥呢?若有一飞冲天的时机,想好好把握,也是人之常情。&34; “是谁带到陛下跟前来的。” “是三皇姊。” 张瑾微微眯眼。 “嘉乐公主。” “是啊。” 他何其聪明,瞬间能反应出来其中些许关窍,手指猛地一缩,目光骤冷。 她端详着他的神情,问: &34;卿是想到什么事了吗?&34; &34;陛下在跟臣装傻。&34; “朕好像明白一点。” 她道: “只是那件事,朕没什么记忆,周围的人也不敢跟朕提及,只隐约明白……是有人对朕下药吧。 “不会那么巧吧。”说着,她一手托腮,偏头看向那跪坐着的伶人,笑着问: &34;喂,你有没有下药呀?&34; 那伶人本就紧张,此刻被直接一问,心理防线直接崩溃,直接跪了下来。 &34;陛下,奴……奴……&34; 他双手撑地,战栗不已,说不出一个利落的句子来, &34;都是殿下吩咐……奴没有别的选择,求求 陛下饶奴一命……&34; 还真是。 一个帝王,两次被人下药,明明第一次 险些丢了性命,却因为无力反抗,导致他们还敢来第二次。 忍让不会让他们收敛,只会让他们更加没有敬畏之心,更加变本加厉。 姜青姝笑容渐渐没去。 窗外,月光投落树影,张牙舞爪。屋内空荡荡,唯有二人对坐无言。 她端起面前那杯酒,轻轻摇晃着,笑容有些泛冷,叹了一声:“这就是朕用阿奚骗爱卿此刻入宫见朕的原因,不管卿信不信,朕只是想……自保而已。&34; 说罢,手腕一倾,将酒水洒在地上。 陈酿启封,酒香浓郁,浓烈又刺鼻的味道刹那充斥鼻腔,平息之后,又蔓延开火辣辣的热意,将冷静的大脑瞬间搅得混浊。 张瑾已经察觉到了不对。 他猛地起身。 他冷声说: “陛下,恕臣告退。” 说罢就要出去。但手掌一推门,却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落了锁。 出不去。 身后,女帝一指那伶人, &34;把全盘计划说出来。&34; 那伶人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 “是……是殿下让奴趁着陛下更衣的时候,趁机引诱陛下,如果陛下不中招,便奉上那酒……若陛下不饮酒,还有迷香……他们会锁上门,直到得手为止……&34; 还有迷香。 这是一个周密的局。 这种大胆的事,要么不做,要么一举得手。 少女一面听着,一边仰头,望着张瑾冷峻肃杀的背影,笑着说: “看来横竖都是要交代在这儿了,与其朕中药,不如是卿。&34; &34;有张相在,朕也倍感心安。&34; &34;爱卿定力惊人、不近女色,朕相信你,不会对朕做什么冒犯的事吧?&34; 张瑾闭了闭眼睛,睫毛猛颤,置于门上的手掌缓缓攥紧成拳。 一股隐秘、陌生的热意正在和酒水一起发酵,把呼吸都带烫了,像骨头被锉刀狠狠磋磨,一寸寸发疼发痒,丝丝牵动筋脉,钻进了搏动的心脏里去。 情和欲,是最没用的东西。 但它一旦发作,就算是无情无欲的神,也要被拉下神坛,沾染污秽。而那污秽一旦沾上。就 再也洗不掉了。 男人的指甲已经深深掐入了肉里,掌心如火烧,骨节泛白,广袖遮蔽了坚实有力的臂膀,其上纵横攀附着暴起的青筋,有滚烫的血液在里面横冲直撞。 而那张冷酷的脸,依然死死绷着,没有表情。但他忍得眼角在轻轻抽搐。 他背对着她,就像一尊玉雕,任由穿过窗牖的月光洒了一身,月光没有温度,无法驱散燥意,反而让一些罕见的窘态更加肆无忌惮地暴露出来。 很可耻。 很可笑。 姜青姝平静地看着他,明知故问地开口: “张卿还好吗?” &34;为什么要背对着朕?&34; 他很羞耻吗? 他怕她看到什么? 欲望,是人都有,没有什么可耻、可遮掩的,但是此时屋内三人,除却尊贵的天子,还有一个低贱卑微、以色艺侍人的伶人,跪在那里看着他的窘态。 像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与羞辱无异。 他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一句: &34;但愿陛下不会后悔今日之举。&34; 嗓音阴鸷,语气却已经失了平静。 他此刻连杀了她的心都有。 滚烫的火意还在燎着理智,一滴就能令圣人低头的逍遥酿,用在权倾朝野的宰辅身上,也依然会粉碎他那多年来塑就的傲慢,变得比平康坊最低贱的伶人还不如。 她事先了解过,逍遥酿从下肚,到发作,最多一炷香的时间,正常人也最多一刻钟就失去理智。 张瑾却撑了这么久。 他依然清醒。 连姜青姝都有些惊讶了,张瑾的意志的确远超常人,怪不得多年前,他能在诏狱受得住皮肉上的 磋磨, 但很快。一股极淡的香气荡入了屋内。 ……有人在暗处燃起迷香了。 空气被熏得更热一筹,人就会头晕目眩,姜青姝闭了闭眼睛,突然听到脚步声。 张瑾回头,来到了她的面前。 一刹那双眸相撞。那么近,令她都瑟缩了一下。 他眼底混沌与清醒交杂,唇死死抿着,几乎渗出了血,冰冷的侧颜 绷得太紧,手掌却是对着她一侧案上的酒杯。 &34;砰——&34; 一声清响,酒杯碎裂。 碎裂声令她脊背微微一绷,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他兀自俯身拾起碎片,手掌紧紧一攥,深深地将之扎入肉里,血瞬间沿着指缝汹涌而出。 他在用这种方式保持清醒。 但很徒劳。 他屈膝半跪在地上,两手都死死攥着碎片,在混沌之中生出一丝无力又愤怒的清醒,令他想起跪在御花园中、被先帝逼得弯下脊背的那一年。 他以为永远摆脱的桎梏,又好像再次锁在了他的四肢上,让他没办法站起来。 女帝的声音变得很远,她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细软的嗓音像水鬼从湖底伸出的双手,拉着他往下坠去。 令他瞬间想掐死她,想掐断这声音。 别开口。 不准开口。 但是她在他面前半蹲了下来。 张瑾的双眸已浸满血红。 少女吸了迷香,眼神也变得很迷蒙柔软,没有那么刚硬倔强,一副神寒骨清的皮囊,她的手掌又凉又软,贴在他的下颌处,用了很大的劲,才掰起他的下巴。 他还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跪在一边的伶人却听得很清楚。女帝问伶人: “回答朕,迷香效果如何。” &34;这迷……迷香只是助兴用的,不会让人丧失理智。&34; &34;想不想戴罪立功,让朕赦免你的死罪。&34;&34;奴、奴想。&34; “那就把衣衫脱下来。” &34;啊?是……&34; “撕成布条,等他完全没了理智,你就过来,把他绑起来。” &34;……是。&34; 那伶人心惊胆战,脱下外面的衣衫,跪在地上撕了起来,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室内格外清晰突兀,一声声磋磨着男人,让混沌的神智产生一丝迷乱,再次丧失对当前情况的判断力。 那伶人看到张相猛地抓住了女帝。随后一拽,将她按在了地上。 她的登发被撞歪,一只朱钗掉了下来,然后散了半边发髻,纤细 的手腕被宽大的手掌攥着,像被烧红的铁钳夹着,快要折断。 她忍不住皱眉,低低道: &34;张瑾,你确定要对朕下手吗?&34; 你确定吗。 他当然不愿意,他的弟弟那么喜欢她,可是他一点也不会喜欢她。此时此刻,甚至是痛恨。 【张瑾忠诚-10】 她心跳如擂鼓。 【张瑾忠诚-10】 【张瑾忠诚-10】 【张瑾忠诚-10】 [】 她一遍遍看着眼前的字在闪,和字一起闪动的,是张瑾剧烈痉挛的手指。 扑面而来的呼吸让他无地自容,他没有看她的眼睛,欲\\色却攀上了那张天生冷漠的脸,喉\\结在反复滚动,他终于不再面无表情。 取而代之的是极端的痛苦、隐忍。 “啪嗒”一声,他的汗砸在了她的脸上,就像美人流出一滴泪。 【当前张瑾忠诚-100】 他想掐死她。手指触及凉沁沁的喉咙,又骤然崩溃,催生出一丝隐秘的渴求。 【张瑾爱情+50】 姜青姝: &34;……&34; 这比他暴跌忠诚还可怕。 【张瑾爱情-50】 【张瑾爱情+60,忠诚+100】 【张瑾爱情-60,忠诚-50】 数据错乱了起来。 与之一起错乱的,是外头突然剧烈的风声,将乔木吹得左右乱晃,如此坚硬的枝干,好像要折断一般。 后来的一切,张瑾都不知道了,他只记得自己听到过清晰的裂帛声、触及过冰凉光滑的什么,看到一抹莹光,也许是月光催生的幻想,让艳鬼入梦。 那伶人把他双手扭在身后,把他绑了起来,却几乎钳制不住对方,她的手掌按在这象征朝廷重臣的官服上,把他狠狠往后一推,又抄起酒壶敲向他后脑。 男人瞬间泄力。 那伶人面露骇色。 就在此时,从远逼近的火光穿透了门缝。 有人劈了外面的锁。 ≈ 34;陛下!张大人!&34; 是薛兆。 霍凌挣扎到快脱力时,君后才赶来,直言让薛兆软禁嘉乐公主及其侍从,长宁与邓漪也相继出来,薛兆惊惧之下又想到张相来了,一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拦了所有人,命禁军包围此处,亲自冲过来询问。 屋内的伶人手一顿,听到女帝压低声音说: “不用绑了,出去告诉为首持刀的将军,就说是张相吩咐,不可擅入。&34; “是,是。” 屋内一片燥热。 那伶人也咽着口水,恐惧足够压抑所有的想法,他慌慌张张地出去,刚一跨出去,就被刀剑架住了脖子。 一段极低的说话声后,连惨叫都没有,屋外的血腥味就涌了进来,掩盖过了迷香。 屋内,姜青姝拢了一下散乱的发,睫毛一落,看到自己的身上全是斑驳的血迹,来自张瑾掌心的伤,血流满了手掌,又一路留下艳红的手指印。 她的脖子上也是。 她的手掌也有些抖,长长呼出一口气,冷静下来。 明日天一亮,他就会以为是他张瑾对她做了那些事,薛兆为了张瑾的颜面,依然会像上次那样封口,但张瑾,则再也没办法冷眼旁观、置身事外了。 这浑水,他不淌也得淌。 她抬袖想擦一擦脖子上的血,突然实时一弹。 【得知女帝临幸了张瑾,君后赵玉珩暗自神伤。】 【得知女帝被下了药,千牛卫中郎将霍凌自责万分、五内俱焚。】 【一想到女帝即将临幸别人,兵部尚书谢安温站在宫门外,愤怒得想杀人。】 ------------ 74 无耻之徒5 从外面看,那女帝更衣的阁内越发安静,隐隐透出不好的预感。 薛兆斩杀那传话的伶人,命内禁军把守在外,最终没有闯进去,而是转身出去,走到清凉阁正殿外。 那里。 宫人内官林立,手提灯笼,照亮这一方。 君后一身白袍,垂袖而立,双眸冰凉,在这蔼蔼夜色之中,犹如一块捂不化的坚冰。而长宁公主也被禁军控制在不远处。 她方才正在和君后说话,两人气氛似乎不太好。 长宁说: “有薛将军在,你我此刻都见不到陛下,君后身体这样弱,不如先行回宫。”赵玉珩冷冷道: &34;不劳长公主费心,我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34; “赵——” 长宁神色难看了一分,压低声音, &34;你如此机敏,又怀有身孕,吹了风如何了得,不要独独在此事上犯了糊涂!&34; 许屏站在君后身侧,也面露无奈——其实来之前,她早就劝过了,但越提君后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越是在提醒他回忆起那一夜,中过逍遥酿的他,如何能忍心女帝再受一次那样的折磨? 就算很可能……女帝这一次并不会任人鱼肉。 但君后没办法置之不理。 长宁顾惜的只是龙种,只是她与陛下事先的计划不能被破坏,她不好明说,只是话中隐隐透出“会没事的”暗示。 她无法明白,素来机敏近妖的赵三郎,怎么这么倔强,他站在这儿有什么用? 能扭转局势吗? 不能。 这个时辰,八成已经得手了。 然而,赵玉珩之后并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伫立在那儿,他并非不知里面此刻是何情况,漆黑的眸子逐渐裹上一层黯淡的水光,像浸了水的丝绸,潮润润的。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明是最尊贵的身份,却无能为力。 除非再早半个时辰。 只要再早半个时辰,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调神策军入宫,他也敢。但此时此刻,他要顾念的还有君王的颜面。沉沉的脚步声响起。薛兆从远处大步流星过来,身上的甲青隐隐沾血。 他对赵玉珩和长宁微一拱手,冷声道: “臣已枭首居心叵测的贼人,无陛下口谕,任何人 不得打搅,还请君后暂回凤宁宫。至于长宁公主殿下,暂不得出宫,委屈住在偏殿接受调查。&34; 这话,就已敲碎了最后的希望。 赵玉珩猛地一闭眼。 “我不会回去。” 他闭着双目,唇色发白,却强行冷静着吩咐身后的许屏, &34;你去叫太医令………算了,叫戚太医过来待命,并去知会秋少监,明日一早,陛下身体不适,罢朝一日。&34; “是。” &34;薛将军封锁清凉阁周围,不要让走动的宫人与侍卫靠近,违者杀无赦。&34; 薛兆看见君后还这么冷静,倒是有些讶异,但触及他在夜风中清瘦挺拔的身形,总觉得此人是在硬撑。 他琢磨了一下,挥手吩咐身后千牛卫, &34;依言去做。&34; 赵玉珩掩袖咳了咳,又哑声道: &34;薛将军再派人去嘉乐公主府,活捉驸马带入宫来,并派人盯准王氏一族,以防有人畏罪潜逃。&34; 薛兆现在就是一板一眼听令行事,不敢自作主张,但他知道赵玉珩擅谋、冷静,且赵、王、张三家各自没有利益纠缠,这样做也没有坏处,想了想便道: “好。” 他转身便要走,但听到身后断断续续的咳声,无端令人心悸,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行到外头时,薛兆看到邓漪抱着女帝的氅衣站在那儿,便低声说了句什么。 邓漪踟蹰片刻,还是斗胆走了进去,来到赵玉珩跟前行了一礼,将怀里的氅衣抖开: &34;夜里风大,殿下为了龙种着想,先披一下吧。&34; 这陛下的衣裳。 只是氅衣做得本就宽大,赵玉珩也披得,他垂睫望着它,抬起手掌轻轻在上面触摸,仿佛也能感受到女帝残留的体温。 只是能感受到那人的体温,却依然无法明白,她的心究竟是怎么想的。 天□亮。 稀薄的日光穿透清晨的薄雾,徐徐洒入屋内,照亮一地狼藉。 混沌的意识伴随着身体的热意,渐渐要消退,只是头痛欲裂,眼皮重若千斤,想睁眸醒来,指尖都在颤抖。 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一场由艳鬼、欲念、血泪,交织 而成的诡梦。但手指无意一触,似乎碰到了什么柔软的肌理。 如雷击中般,张瑾骤然僵住。他霍然睁眼。 双眸如利刃出鞘,却一刹那划过少女修长白皙的玉颈,他瞳孔骤缩,死死盯着她,大脑如惊雷炸响,白光弥漫,神魂俱散。 张瑾活了三十余岁,从未经历过如此荒唐、可笑的事。 但就是发生了。他骤然起身,却因为动作过猛,而猛地捂住剧痛的后脑。 已经散开的乌发在暨角垂落,他惊怒交加,无暇去想头痛的来源,眼前却骤然闪过许多记忆,药效将之切割成无数破碎的片段。 他抱住了女帝。 他扣着她的手腕,在她的挣扎下,把她按在了地上。他带血的手去掐她的脖子,却又不受控制地扯散了她的外衫。 喘息愈急,记忆与眼前雪肌玉骨相交映,他缓缓抬眼,蜷缩在一侧的少女被吵醒,睁开清亮的眸,安静地和他对视。 她身上还没有整理,他流血的双手在她身上留下了斑驳凌乱的证据,殷红的手指印触目惊心。 凄惨,凌乱。 又甚美。 张瑾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那张冷峻的脸紧紧绷着,犹如不可击碎的坚冰,但他披发而坐,敞露着坚实的胸膛,再做出这副禁欲无情的样子,就显得甚为可笑。 没有朝堂上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她静静瞧他片刻,很平静地开口: “看来卿的定力并不怎么样。”张瑾冷道: &34;陛下算计臣,算计得开心么。&34; &34;算计?&34; 她嗓音骤软,很是无辜地说: “明明是别人算计朕,朕只是不想再第二次……被算计又无力反抗,连反抗之力都没有。只有这样,张相才不会与他们串通一气,对朕的遭遇冷眼旁观了罢?&34; 她的语气很委屈。 她又说: “昨夜,朕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就像是在说“我一个弱女子,被你们联起手来三番四次地欺负,昨夜你虽中了药,但被你欺负的可是我”。 她好像很可怜一般。 但张瑾内心无比清晰地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天子,算计得很缜密,她能提前布 局引他入宫,就说 明她完全有机会不被下药,但是她偏偏就要只身进那困局,把他也一起拖下水。 他彻底失策。他聪明一世,输在……一时轻敌。 张瑾后脑抽痛,去拾地上自己贴身的单衣,却摸到一手冰冷黏腻,动作滞了一下,紧紧抿住唇。她见他穿衣,说: “帮朕拿一下抱腹。” 张瑾: &34;……&34; 张瑾不认得女子衣物,压抑着心口汹涌的情绪,勉强问: &34;哪件?&34; &34;你右手边那件青色的。&34; 他拾起此物,给她。 她的身子被外裳紧紧裹着,伸出一只手臂接时,露出一片莹白之色。他却偏着头,没有看。 “陛下还有羞耻心么。”他禁不住冷笑。 她反问: “那你呢?你有吗?你把朕从椅子里拖到地上时,就像一只发了情的公狗,丑态毕露。&34; 她还敢激怒他。 张瑾手猛地一攥,指骨咔咔作响,几乎从齿缝里蹦出二字, “姜青姝。” 瞧瞧。 都气得直呼大名了。 &34;你明知道,我指的是什么。&34;“阿奚?” “你对得起他么。” “那你,对得起他么?” 她感觉到他沉默,笑了一声,说: &34;朕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朕是帝王。&34; “而你——” 她安然自若地背过身去,双手绕在身后,去系抱腹的带子,淡淡道: “昨夜,是朕幸了你。” 帝王,临幸多少个男人,都无所谓。被她临幸,才是他们的荣幸。 那么多人拼了命的想进她的后宫,爬她的龙床,妄图怀她的储君,却都是痴心妄想。 譬如谢安韫,身居尚书之位。却连触碰她都不配。 少女乌发散着,露出窄肩细腰,挺直的背白皙无暇,像一块会发光的冷玉。 这样坦然直接,反而令心生低俗之念的魑魅魍魉自惭形秽,而不敢直视。张瑾终于回头,直视她的脊背。 任何输局,都 是从畏惧开始的,他绝不受她挟制,越不敢看,越不敢面对,越是懦弱者的做法,越是赢不了她。 他企图平静又冷漠地审视她,但看久了,脑子里又勾起昨夜细碎的绮念。 是药效。 一定是。 他闭了闭眼,转身去穿衣。 那些黏腻的衣服被他勉强穿在身上,他整理发冠,又恢复了那副孤傲冷漠的样子,推门出去。 薛兆守在外头。 看见张相出来,他连忙迎上前去,目光却控制不住在观察张相的神色,企图从冷漠的外表下看出一夜放纵的端倪。 张瑾平声道: “拿帕子、水盆过来。” &34;啊?是……&34; 薛兆急急忙忙去吩咐,片刻后,又看见张瑾亲自拿着水盆帕子进去。姜青姝看他折返,倒是挑了一下眉,看他亲自把帕子浸了水绞干,递给自己。 &34;把血擦去。&34; 女帝这副样子,实在不适合被别人看见。 她接过帕子,仔细去擦,待到丝帕上浸满了血,她又重新递给他,由他洗去污血绞干,再递回来。 两个人都没说话。难以想象,他们都会这么冷静地收拾残局。 也是,犯不着哭天抢地,白白落了下乘,就算他在乎,也要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才可以,否则这都三十岁的人了,会被她嘲笑的呀。 姜青姝真的很想知道,张瑾冷静的外表下到底在想什么。 在想事后怎么对付她? 她突然说: &34;宫外有人正在待命,这件事如果你不想让阿奚知道……&34;&34;臣生平最厌恶受威胁。&34;&34;你不是很擅长做这种交易吗?&34; 同样的一件事。 上次,是他冷眼旁观,与人交易,保王家。这次,是他亲身受辱,受她威胁,杀王家。 &34;替朕灭了王氏一族,朕要灭得,干干净净。&34; 他冷笑了声,再次把拧干的帕子递给她, &34;可以。但是陛下不要得意的太早。&34; 他盯着她,看她手指绞着丝帕,擦去了最后的一点锁骨残留的血,没有回答他的话, 仿佛真被他这句话吓着了似的。 是表象。 每个帝王都擅长伪装。 张瑾起身出去,衣袍掠起一阵冷风。 片刻之后,外头把守的内禁军如潮水般撤去,邓漪带着宫人急急忙忙进来,服侍陛下更衣。她安静由她们梳发,说: “今日之事,不必让彤史记载。” “可是……”邓漪压低声音: &34;若张大人有了陛下的……&34; “他不会有。” 邓漪心念一动,心想:到底是不会有,还是就算有了,以张大人傲慢孤高的性子,也不会允许自己有? 只有姜青姝知道,都是假的。她闭目养神,平静地问: “长宁和嘉乐如何。” “二位公主都暂时被拘在宫中,昨夜薛将军还闯了公主府,将嘉乐公主驸马押了过来。” “是么。” 她奇怪: &34;薛兆有这脑子?&34;反应这么迅速,立刻就知症结所在。 邓漪面色诡异,压低声音, &34;陛下,是……是君后,让薛将军做的。&34;她一怔,突然睁开眼睛。 她张口欲言,邓漪已整理好陛下的衣冠,后退一步,她似有所感,偏头看去,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34;给陛下诊脉。&34;他的嗓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身后是早已待命的戚容,闻言在女帝跟前跪坐下来,姜青姝没有动,也没有把手腕递给她,而是径直看着赵玉珩。 他就站在屏风边,望着她,双眸苍凉而冷寂,眼下有淡淡青黑,像是一夜未眠。&34;你有什么想问朕的吗?&34;她突然说。 他点头。 &34;有。&34; 他一步步靠近她,看着她同样也有些疲倦苍白的脸,突然问: “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怕么?” 她没想到他问这个,迟疑着点了下头。 其实她怕。 威胁、下药、与张瑾对峙,任何一个环节错了,她都可能满盘皆输。 在与嘉乐饮酒时,她怕自己估错了嘉乐,对方会提前在酒里下药;逼张瑾饮酒时,她又怕张瑾不会进她的圈套;张瑾中药后,她又怕张 瑾真的会对她做什么。 但她是帝王,不能表现得怕。 —旦她怕,豺狼虎豹就会扑过来撕碎她。 “现在呢?“ 她摇头。 “好。” 他温声道:“臣让人取消了朝会,又备了膳食,陛下吃饱之后,好好休息一下吧。&34; ------------ 75 无耻之徒6 没有质问,也没有责怪。也没有在她跟前表现出伤心与失望。 姜青姝确实很累,但她依然想好了怎么分出精力来安抚君后,谁知对方只是有条不紊地帮她善后,问她累不累。 她累,她太累了,精神一放松下来,就又饿又困。他都安排好了。 姜青姝突然伸手,拉着他的袖子,用力把他一点点拽到身边坐下,示意戚容先给他诊脉,赵玉珩怔了怔,&34;陛下。&34;她说: &34;朕觉得你也比朕好不到哪去,别乱动。&34; 赵玉珩沉默。 他垂睫,看着她把他的袖子撸起来,露出白皙清瘦的手腕。 戚容把完脉,低声说: “君后该好好休养了,胎气不稳,气血不足,长此以往对胎儿……不太好。君后以后至少要按时休息进食,避免忧虑过度。&34; 赵玉珩叹了一声。 “陛下真会反客为主。” 她笑了笑,双手掰着他的脸,让他好好看着自己,&34;你觉得朕像有事的吗?&34; 他注视着她乌黑雪亮的眸子,企图从里面看出什么来,却只看到自己清澈的倒影,好像满心满眼都装着他,吸引着他沉醉其中。 这是一双会骗人的眼睛。 他不是不信帝王之爱,也不是不信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一切正义的道,只要沾染上权谋,都容易迷失其中,那些杀戮与血腥一旦沾染,就越容易反噬自身,回不了头。 他昨夜是想质问她。 但静静想了一夜,他想到了她第一次中药的样子,那么惊恐可怜,连他身为男子,都留下了一些屈辱的阴影,她只会比他更为痛苦崩溃。 他们都是受害者。 能克服这样的痛苦来反击,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决心。他还怎么忍心苛责? 不同的时局,需要的是不同的道,他所学多为定国安邦的计策,在如今却倍感捉襟见肘,而她的道或许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局势下,才是唯一的办法。 赵玉珩摇了摇头, &34;陛下有自己的分寸,但愿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34;&34;不会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屏退身边的人,低声问: “霍凌……是你事先吩咐的吗?&34; /&34;是。&34; &34;他还好吗?&34; 赵玉珩笑了笑, &34;他被杖责后,跪在外头一夜了,现在还跪着。&34; 她皱眉,正要说让他快起来去歇息,赵玉珩却好像知道她的想法,又淡淡道: “就让他跪着罢,他只有跪着,心里才好受些。&34; 否则,以那少年执拗的性子,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他又会钻牛角尖了。 又一次没能护住陛下。 姜青姝抿了抿唇,想起昨日,那少年被人按着跪在地上,那双眼睛里满是惊慌和哀求,就这样望着她。 他的眼神太清澈。她一下子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没有必要自责,朕若想做什么,岂是他能阻止的。”她叹息, “若是私下里也罢了,昨日他当众如此冲动,朕就算明白他的好意,也无法直言,只能先处置了。&34; 赵玉珩紧了紧她的手,又帮她理了理衣衫,端起一侧宫人端过来的糕点,递给她。“关心则乱罢了。”他摸了摸她的额角, &34;臣能理解他,因为臣也是。&34; 姜青姝食用了一些糕点,暂且压压肚子,随后便吩咐左右,先扶君后回去歇息。她则起身,去了紫宸殿。 她暂时没有召见嘉乐等人,而是翻阅中书省呈上来的奏疏。 女帝偶尔繁忙时,会允许身边的秋月翻阅这周奏疏,将之归类。今日的奏疏太多,已由秋月亲自归类为左中右两摞,左边的是请安折子,中间的是一些杂事,右边则是弹劾王家的折子。 啧。 右边这一摞,还挺多。 姜青姝拿起几封看了看。 最上面的几封奏疏各自出于崔、宋两家。 一个是户部尚书崔令之弹劾宁国公王陵,称其曾纵容家仆侵占良田;一个侍中郑孝弹劾宁国公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一个是御史中丞宋覃弹劾宁国公家风不正;最后一个,是门下左散骑常侍上奏弹劾宁国公纵容其子欺良霸市。 简直是在拼命地找茬。恨不得连宁国公早上吃了两个包子都一起弹劾。 奏疏墨迹新鲜,显然是连夜所写。 那下药之事,彻底把这两家得罪完了,若不 是今日天子以身体不适之名罢朝,只怕他们还要在朝会上当面弹劾。 但他们不会提下药之事,因为这件事对风评影响太大,届时两家人都会抬不起头,所以他们只能拼命地找别的错处,但这些错处除了郑孝弹劾的“贪污&34; &34;结党”以外,别的都切不准命脉。 此外。还有几封弹劾王家的奏疏,出自不同的人。 比如说大理寺卿郭宵。 他弹劾宁国公三子王钧违规售卖逍遥酿等禁物,触犯律法。 本来此人还想提一下阿奚的事,但是他想了想没敢,因为他和这逃犯面对面都没逮到人家,在皇帝跟前提,无异于找骂。 而镇军大将军赵德元出手弹劾,直接是奔着要搞死对方的心态去的,直接说王家意图谋反,大逆不道,其心可诛。 这应该是君后连夜传信所致。 这些,都在姜青姝的预料范围之内。 她这次就是一定要对王家开刀,她最主要的计划,就是顺利让崔宋郑联合起来对付宁国公。但这样还不够,宁国公只是王氏中的一支。 所以,她被下药是第二步棋,逼张瑾顺着宁国公这条线,将王氏一族连根拔出。党派之间互相有牵扯和把柄制衡,张瑾肯定不愿意这样动,这样也会动摇他自己的利益。 当时她与秋月讨论,秋月说: “张大人性情孤傲,以往与太傅等人政见不合,亦从不妥协,陛下若不切中他的命脉,很难过他那一关。&34; 命脉? 他的命脉是什么? 仅仅是用阿奚威胁? 不,不够。 姜青姝问: &34;你还记得那一夜……君后是什么反应吗?&34; 秋月说: “臣从来没有见过君后发那么大的怒火,君后素来仁慈温和,平时若宫人犯错,他都尽量宽容,不会严厉训斥。但那一日,却命宫正司大开杀戒。&34; 连赵玉珩那样温和的人,都无法忍受那样的屈辱,何况是性情傲慢、不能容忍沦为棋子的张瑾呢? 他被激怒,只会杀尽一切参与这件事的人。 不管王家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敢动到张瑾头上,张瑾都不过放过他们。 但他势必也能猜中姜青姝 的意图,不会甘心就那么被她利用成铲除王家的棋子,所以她再提阿奚的事,也算是双管齐下,逼他动手。 计划是这样的,引嘉乐上钩很简单,让阿奚去救崔娘子也很简单,提前通知郭宵带着两家人去抓人也很简单,最大的变数是张瑾。 好在……姑且算赢了。 姜青姝翻着那些奏疏,召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入宫,郭宵和宋覃是早有准备,刑部尚书汤桓却还有点儿懵。 汤桓昨日在婚宴上喝得尽兴,回家之后就呼呼大睡到天亮,清晨迷迷糊糊爬起来上朝时酒还没醒透,听说朝会取消了,又跑去衙署,一边工作一边打瞌睡。 还是裴朔给他端了一碗醒酒汤,说: “大人昨晚喝这么大,还不醒醒酒,就得挨骂了。”汤桓: &34;???你说什么?谁敢骂本官?!&34; 裴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朝着天指了指, &34;这位。&34;天子。 随后宫中就来了人,说陛下召。 还得亏那一碗醒酒汤,让汤桓姑且不算御前失仪,但他消息委实滞后,因为饮酒过度,也未曾察觉到牵引内官压抑肃穆的神情。 跨进紫宸殿时,他都不知道这顿酒一喝,天就要变了。 直到天子把那一大摞扔过来。 汤桓: &34;……&34; 好、好大一摞。 他一个激灵,瞬间就清醒了。女帝冷声说: “三位爱卿,先好好看看这些。” 三人手忙脚乱地捡起奏疏,互相传阅起来,汤桓越看越心惊肉跳,心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大家联合起来攻讦王家了?王家这是干什么了? 崔令之那老东西,昨天婚宴上只知道给他灌酒,没听他说要弄王家啊? 还有。 这宋覃和郭宵也写了弹劾奏疏?所以大家都知道,就他不知道?他这是被孤立了?怎么没有人带他玩啊?? 汤桓正琢磨着,就听见身边的宋覃当先出声道: &34;这些绝非空穴来风,臣请调查。&34; 女帝说: “由刑部主理,全权交由你们三位,凡奏疏所陈,悉数彻查。” 三人一同抬手长拜: “臣领旨。” 除此之 外。 宫正司将当日清凉阁所有值守的宫人带走审问了,势必找出那日暗中点燃迷香、将陛下锁在屋内 的人是谁。 宫正司审讯手法极为残酷,不肖半日,便交出了几个人。姜青姝这才召了嘉乐公主姜青绫。 嘉乐这段时日被困在宫里,与世隔绝,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但她还心存侥幸,驸马早就跟她说 过,第一次下药时女帝就不敢计较,第二次……女帝也不会有底气处置她。 姜青姝来见她时,她还委屈地抹着眼泪,哭诉道: “陛下,臣一时鬼迷心窍,但真的没有谋害陛下之心,那药只是给那低贱的伶人用的,臣与陛下血浓于水,万万不会算计陛下……&34; 姜青姝说: “你的驸马,朕已经交由了刑部。” 嘉乐一怔。她沉默许久,嗫嚅着道: “陛下,驸马他………不知情。” “是吗。” 姜青姝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手端着茶托,慢慢呷了一口茶,平静道: “具体知不知情,要看刑部呈上来的供词。&34; 嘉乐咬唇, &34;可是,刑部那种地方……惯会用严刑拷打,驸马他向来文弱,便是屈打成招又……&34;“皇姊。”天子冷淡抬眸, &34;你在质疑朕吗?&34; 嘉乐对上这位妹妹的锐利冰凉、仿佛洞悉真相的眼睛,突然感觉到一股说不上来的畏惧,忍不住移开目光。 她眼泪簌簌而下,掩面抽泣道: “臣已经说了,都是臣一时鬼迷心窍……驸马并不知情,是臣买通宫人,那药也是臣命人弄的……&34; 她哭得好不凄惨。 姜青姝淡淡审视着她,想起长宁私下里跟她说,这位三皇女,向来势力,也惯会伪装可怜。 她生父身份卑贱,她从小到大备受欺凌和冷遇,因而势力、虚荣、唯利是图,一心想要在众皇女之中出头,但偏偏又缺少一些谋略。 且她表现得越傲慢跋扈,则越是自卑于出身。 但唯独,喜欢她的驸马。 当年先帝还在时,她就哭着闹着非驸马不嫁。姜青姝扫了一眼她的属性。专情。 / ------------ 76 无耻之徒7 多情和风流不一样。 风流是到处拈花惹草当海王,实则对任何人都不动心,像谢安韫那种人,翻脸甚至比翻书还快。而多情,则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左一个白月光,又一个朱砂痣的。专情对多情,注定是一个悲剧。 游戏里,遇到这种属性的夫妻,姜青姝通常是重点关注吃瓜,男方往往会在各种不同的场所对不同的女子倾心,如果男方不得已被外调到地方,和女方分开,几乎很快就会和别人堂而皇之地花前月下。 怪不得嘉乐会被她的驸马鼓动。 都到这个地步了,她自己命在旦夕,还毫不知分寸地袒护自己的驸马,想一个人承担所有后果,也许她的驸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放心让她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姜青姝大可以去调查驸马有没有养在外面的外室小情人,直接向戳穿她驸马出轨的事实。 换成别的角色,或许会很干脆利落地要求和离,当场斩断情愫。 但嘉乐是专情。 专情就是,别人在“死渣男给爷去死”的时候,她在“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宁可陷入爱恨交织的虐恋,都没法断干净。 就算驸马挖了她的肾给了他的白月光,她也能爱恨交织地拉扯一段时间,然后在他浪子回头的时候和他he。 典型的虐文女主。 姜青姝: &34;…… 就,咱也不知道,咱们的母皇妈妈那么心狠手辣雷厉风行,为什么会姜氏还会出恋爱脑啊!! 不说在这种家风的熏陶下各个都是女枭雄吧,至少咱是高贵的公主啊!公主就不要自轻自贱了啊! 瞧瞧长宁。人家这个长公主当的多潇洒啊。 长宁提及嘉乐的时候,还说了句: “她之所以如此,或许与她生父早逝有关,虽为皇女,却备受冷落,越是缺少关爱之人,越是渴求被爱,那王铮别的招数没有,惯会花言巧语、故作深情。&34; 姜青姝审视着眼前的衣着华美的公主,她轻咬着红唇,掩面擦着泪,衣摆落在满地清霜之上,那双眸子也蒙上一层水雾。 她抽泣道: &34;陛下……臣愿意一人承担这些后果,只求陛下放过驸马吧。&34;一人承担? 姜青姝微微偏首,看 向一侧的邓漪,邓漪上前,平声道: “如若罪责皆在殿下一人,按律,除谱牒,废黜殿下为庶人。&34; 嘉乐闻言,惶然地抬首。 邓漪又道: &34;殿下的子嗣,也会沦为庶人,如若他日王氏一族定罪,身为庶人的殿下也会被牵连,轻则沦为官奴流放,重则枭首。&34; &34;殿下想好了,要承受这些后果吗?&34; 嘉乐忍不住颤了颤。 她突然泄力了一般,瘫坐下来,像是完全没想到后果会这么可怕,她很快就抓住了邓漪话中隐含的信息,惊惶地抬头看向姜青姝, &34;什么叫……王氏一族定罪?你要做什么?&34; 姜青姝平静回视,并未作答。 嘉乐又掩面哭了起来,哀哀道: “我明白了……陛下早就想动王家是吗?你如今来见我,是要做什么呢?逼我将一切都推到驸马身上,以便陛下更加方便地铲除王家吗?&34; “我不会的……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他一起死……” 女子的钗环簌簌掉落,叮咚落在了金砖上,她垂着头咬着牙,倔强地说。 姜青姝叹息。 果然,恋爱脑没这么好劝。 姜青姝之所以来见嘉乐,是想给她一个和王氏一族斩断关系的机会,显然对方并不领情,还把她视为恶人。 她起身出去以后,拢袖站在阶上,展目望向天边滚动的流云,淡笑道: “朕果然不适合用怀柔之术。&34; 邓漪站在女帝身后,闻声说: “无论背后受何人鼓动,这下药之事嘉乐公主的确是做了,陛下对她已经很仁慈了。&34; &34;她是朕的手足,又有两个无辜的孩子,朕若杀她,会有损民心。&34; 邓漪突然说: “臣有点好奇……” &34;说。&34; “陛下既已想好如何定案,又何必要特意来见嘉乐公主一面?无论她选什么,结局都已经注定了。&34; 据邓漪所知,此时此刻,秋月已经去了刑部大牢。 女帝并不会耐心地和他们磨,这样太浪费时间,也会夜长梦多。她来见嘉乐,并不指望嘉乐能拿出什么证 词指认驸马,扳倒王家的关键也不在嘉乐身上。 但她还是给了嘉乐一个选择,问她是愿意一起死,还是斩断与驸马之间的感情。可惜啊。她还是没选对。 那就让她来替她选吧。 姜青姝平静道: “朕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一定要下手那么狠?若嘉乐能看得开主动配合些,朕也不必做的太绝。但今日见了嘉乐之后,朕越发确定,王铮必须死。&34; 说罢,她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秋月刚刚抵达刑部监牢。驸马王铮,是刑部侍郎季唐亲自审讯。 因为事情涉险宫闱密事,季唐知道的细节并不多,但仅仅是那一点点消息,就足以令他们万分惊骇——嘉乐公主居然敢对天子下药,简直是疯了。 至于后来天子中药与否,那伶人又如何处置,最后天子可否临幸了旁人,这些都是宫禁机密。前来押送驸马的薛将军只说:“此事以弑君案秘密审理,不可对外泄露半分。” 季唐从来没接手过这么棘手的案子,事关陛下、公主、驸马,关乎皇家尊严,他也怕失了分寸,更怕审出来的结果让陛下不满意,到时候自己还得倒霉。 他思来想去,多要了一个人, &34;敢问将军,下官想要一个人协助下官审理……不知可否通融?&34; &34;谁。&34; &34;裴朔。&34; 薛兆沉吟片刻,答应了。 裴朔是天子器重的人,这个人能干又聪明,季唐打从上次大理寺案开始,就基本上确定这是个香馍馍,凡事扯上裴朔,准没错。 随后,季唐开始审讯驸马王铮。 这个人好审得很,八成是出事当晚,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应对审讯,季唐轻松写了一大摞状纸,以为可以交差,但裴朔看过之后,却一直皱着眉头。 季唐: &34;你有什么想法?&34; 裴朔冷声道: &34;此人不能活。&34; 季唐叹息: &34;你这小子……是有所不知,这驸马是宁国公之子,嘉乐公主是陛下的手足,若罪责在公主一人身上,尚能保全双方性命,且公主深爱驸马又是众所周知的事,你要判驸马死罪未免也……&34; 裴朔不客气道 : “正是大人的想法,才助长他们无视君威,敢谋害陛下的气焰。”正说着,宫中来人,说是天子身边的秋大人来了,径直来了大牢。 “见过秋大人,不知陛下可是有什么指示……”季唐忙不迭笑着去迎。裴朔跟在后面。 秋月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拿起案上的状纸,大致浏览,叹道:“果然,殿下在拼命保驸马,这 位驸马却只想着将罪过推到公主一人身上,保全自身。&34; 季唐干笑两声。 秋月回头,冷冷打量着季唐,沉声道: “那就是季大人失职,大人审出来的都是假供词,陛下不会满意的。&34; 季唐一惊,没想到真被裴朔说中了,连忙道: “下、下官……下官问出来的就是这些,若是陛下不满意,那可以再审……&34; “不必了。” 秋月冷漠打断他,挥手命周围跟随的衙役都下去。 监牢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潮湿与血气,裴朔站在季唐身后,视线落在秋月身后的两位侍卫身上,看到他们手中拿着一个锦盒。 角落里,刑讯用的炭盆烧得噼里啪啦。 秋月拿起那一摞供词,将之扔进炭盆之中,火舌“呼”的一声腾了起来,顷刻间将之烧成灰烬。她说: “来人,把人绞了。”裴朔眉心一跳。季唐也猛地抬头,瞠目结舌,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秋大人,这这……这可是驸马……”他张了张嘴,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完全没反应过来。他还想说什么,但身后的裴朔暗中推了推他,示意他噤声。 秋月略一扬手,身后两个侍卫立刻上前,打开锦盒,拿出里面的白绫,走向那间牢门。 很快,里面就传来王铮惊恐地呼喊声, &34;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你们不能杀我!我可是驸马!我要见公主,救我……呃!&34;他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好似被截断了一样,逐渐嘶哑痛苦。 很快,再也没了生息。 只有人体倒地的闷响。季唐亲眼见着那人被活生生绞死,惊骇异常。 秋月微微一笑,缓缓道: “驸马对嘉乐公主用情至深,不愿牵连公主,在监牢中认下一切罪状后畏罪自戕,从此以后,王家之罪与嘉乐公主及其子嗣无关。&34; /“事涉天家颜面,不得有误,二位听明白了吗?” 秋月看着他们。 季唐还沉浸在惊惧中,没回过神来,裴朔当先上前抬手: “臣明白。”身边的季唐如梦初醒,连 忙跟着俯首道: “是,是,请秋大人和陛下放心,下官会尽快写好罪状……”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抹汗,想着:这裴朔怎么又说中了,他刚说王铮该死,女帝就来杀人了。那是宁国公之子。 这无疑是一个信号,看来这一次王家,真的要惨了。 季唐心里对这位陛下的印象也彻底颠覆了。 往日陛下处理政务,皆按照规定的流程和律法处置,不偏不倚,循规蹈矩。 也因此,其中可操纵的空间甚为巨大,他们接到命令是一回事,暗中怎么做又是一门学问,总之又要平衡好各方的利益,又要给小皇帝一个表面上的交代。 以往他们都是这么打太极的。 但这一次,女帝直接派秋少监来杀人,委实是狠狠震撼了季唐一把,季唐惊惧之下也开始换个角度思索—— 撇开王家不谈,陛下如果处置嘉乐公主,会对民心有一定的影响,且下药的丑闻不好对外宣扬,会惹人非议。 如果杀了驸马,就只需要以弑君之名立刻结案,非常干脆,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于是季唐不敢再有任何异议。 秋月见人死了,便转身打道回宫,裴朔主动送她出刑部衙署,突然问: “下官可否问大人一件事?&34; 秋月仔细打量这个被陛下倚重、曾三番四次让陛下帮忙的裴大人,对他的印象倒是极为不错,便微微一笑, “请问。” “陛下龙体可安好?” “陛下无恙。” &34;陛下这次的目的是什么。&34; 裴朔清晰又直接地问。 秋月暗暗一惊,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问,不由得斥道: &34;放肆,不得妄自揣测君心。&34; 裴朔说: “陛下是圣明之君,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还请秋大人告知,臣也好知道当如何配合陛下。”他微微抬首,那双乌黑精明的眸子映着落日,清隽的面庞镇静而从容,问道: “可是…要彻底抄了王家?&34; 秋月皱眉看着这个裴朔,终于明白,为什么陛下每次提及他的时候,语气都那般无奈了。这个人,聪明,也直接,不用可惜,过于重用……又总觉得他太嚣张了点儿。秋月没有正面回答,只道: &34;裴大人这么聪明,就自己按照自己的判断行事吧。&34;裴朔顿时明白了。 他笑了笑,双眸一弯, “下官明白。”秋月看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心里暗道:这个裴大人看起来有点兴奋,难道他与王家有仇? 整个朝堂近日都一片混乱。 最忙的当属三法司,最焦灼的便是谢党,但面对崔郑赵三族联名上书,且王铮伏诛、王钧下落不明,整个王氏一族都被禁军围住,犹如案板上的鱼肉。 便是谢氏一族,也不敢贸然搭救。 且,这一次谢尚书并没有什么动静。 那些以他马首是瞻的大臣,打算以谢安韫的行动为风向,但谢尚书却表现得非常心不在焉,迟迟没有一些动作,一副提不起劲、不想保王家的样子。 反而是谢太傅反复上奏。 却被张瑾堵了回去。 按理说,张党又可以隔岸观火,不必这样掺和,但张相这一次和女帝态度异常一致,若太傅欲以天子之师的身份对小皇帝施压,张相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堵回去。 且三法司审理结果三番四次地上呈,张瑾都毫不留情地打回去了好几次。 重审。 再重审。 起初刑部尚书汤桓不敢动作过大,后来觉察到了上头的态度,才开始下狠手。 而张瑾,那夜之后并未回府,而是连着两日留在中书省过夜,期间管家差人来说阿奚在书房等了他一夜,也仅仅只是吩咐管家照看好阿奚,便继续以忙碌政务之名留在宫中。 直到第三日,他终于还是回了府。周管家见郎主一脸倦色、神色冰冷,直觉发生了什么,却没敢问。 除此之外,张府的大夫最近也颇为莫名其妙的,因为从来不近女色的郎主,突然让他熬一碗避孕药来。 这事还不许声张。 特别是不能让小郎君知道。 大夫:&34;?&34; 大夫第一反应是小郎君在外面玩脱了,郎主要堕人家姑娘的胎了,他一边煎 药,一边想着小郎君可真是情路坎坷,摊上这么个天天棒打鸳鸯的兄长。 当夜,那药被送到书房。 烛火长燃,蝉鸣起伏。 张瑾负手站在窗前,侧影拓落一道凛冽的影子,他垂睫看着那碗药,薄唇抿得死紧。 那一日的记忆还总是时不时在闪现,令他头痛不已,每每忆起,都备受煎熬。 就当是一场噩梦。 他闭了闭眼。 正要端着药一饮而尽,屋外忽起风声,他颇为敏锐,立刻放下药碗,随后就见少年推门冲了进来。 “阿兄!” 他嗓音雀跃,兴高采烈。 明媚漂亮的少年从夜色中奔来,衣袂还沾着夜里的寒露,他似乎是刚听到兄长回来的消息就跑了过来,整个人都风风火火的, “阿兄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34;等我做什么。&34; 张瑾并未抬眼看他,下意识用衣袖略微挡住药碗。 少年没心没肺地笑着,摸了摸脑袋, &34;我是想谢谢阿兄,愿意成全我和七娘。&34;张瑾一顿, “什么?” 少年甩了甩身后的马尾,嬉笑道: “虽然七娘没有跟我说,但我知道,七娘那天晚上能来见我,定然也有阿兄的默许。&34; 阿兄能接受七娘,他很开心。这少年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张瑾的侧颜被烛火照着,影子晃晃悠悠,显得那张脸阴翳晦暗,他沉默地站着,没有说话。 若是之前,张瑜或许会打住。 但他和七娘解开了误会,这几日实在是太开心了,为了和兄长分享快乐,他硬生生憋了好几日,此刻非要说出来不可。 这少年从小到大皆是如此,一旦碰到什么开心的事,都会第一时间跟自己的兄长分享,今日也是,他一直在跟兄长喋喋不休地说他和七娘的事。 &34;那天,我带着七娘放了花灯。&34; “我去宋府帮七娘解围,七娘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我还一直提心吊胆的。”&34;谁知道那个秘密是,她并不是真正的新娘子。&34;少年一说到那件事,一双漂亮的乌眸瞪得又圆又亮,隐隐剔透生光。 他缠着兄长滔滔不绝,还兴致 勃勃地和张瑾聊起八卦来, &34;对了,那天我还撞了一件极为荒谬的事,阿兄你绝对想不到!就那个宋家长子,叫宋什么……宋朗?他居然觊觎自己弟弟要娶的夫人,还想和崔娘子生米煮成熟饭,简直是个无耻之徒……&34; 张瑾: ------------ 77 无耻之徒8 没有人不喜欢聊八卦。 尤其是这种罕见的丑闻。 张瑜知道兄长那天也赴宴了,那府上的主人兄长也认识,所以他更想跟兄长分享八卦了,便说:&34;兄长你是不知道,我当时看见那人鬼鬼祟祟,还以为是什么歹徒,谁知道这是新郎官的兄长,冲进来的那些人—看见他,表情可好玩儿了。&34; &34;后来我蹲在房顶上,听到他们说,新郎官的兄长,很早很早以前就喜欢崔娘子了。&34; “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同意他弟弟娶崔娘子?为什么又要在成婚这一天反悔,打扰别人的好事?&34; &34;真是稀奇了,怎么会有人喜欢弟弟的女人呢?”少年很是费解地说: “这不是有违人伦的事吗?&34; 张瑾: &34;……&34; 清寥人影映在碧纱上,馥郁的沉香徐徐吞吐,逐渐盖过了那突兀的药香。张瑾的袖子微微掩着药碗,听到那话,眼尾无声抽搐了一下,唇抿得更冷。他说:“她让你去你便去么。” 这话没头没尾。 但张瑜立刻就知道,兄长话中的这个“她”,是指七娘。 若不是张瑜去了,被大理寺卿撞见,张瑾也不会判断失误,被女帝以他为要挟引入宫中。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少年抬眼,直白道:“因为我相信她,七娘才不会害我。” &34;天真。&34; “我觉得我没有看错。&34;少年双眸清亮,很自信地说: “虽然七娘有时候也脾气,但她是个讲是非的女子,若是要算计谁,那个人肯定也是做了什么坏事,活该。” 活该的张瑾: &34;……&34; 男人面色更冷,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 &34;而且,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那个宋朗岂不是要得逞了。&34;张瑜还在说,语气非常固执: &34;能揭穿这种觊觎弟弟夫人的险恶之徒,我觉得我也不虚此行。&34; 张瑜古道热肠,最喜欢做这种行侠仗义的事,这样的事委实对他胃口,他甚至还有点儿后悔没有把那个宋朗多踹几脚。 呸。真不要脸。 对女孩子家下药,连人家的名节都不顾,这算哪门子喜欢? 如果是张瑜,他绝对舍不得这样对七娘,而且别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了他这几日,单是回想起那天在河边抱七娘,都情动心乱。 夜耿耿而难寐。 张瑜有些说累了,便拿起兄长书房的白玉瓷壶倒了一盏清水,仰头一饮而尽。而张瑾背对着他,听到他的话,愈发头痛欲裂。 他只觉一股火意在胸腔乱蹿,无法疏通排解,憋得五内俱焚,窗外摇晃的树枝落在他寂静的双瞳里,好似地狱里伸出的鬼爪,拖着他往漩涡里沉沦。 他闭了闭眼,不欲在这种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冷声说: “阿奚,你先回去歇息。” 少年润完嗓子,又委屈地看向张瑾,心道他等了他这么多天,怎么才唠了两句,兄长就要逐客了?他坐在桌前趴了下来,支着下巴眼巴巴地瞅着他: &34;可是我还想和你说话。&34; “听话。” “我们很久没好好说话了。” “我很忙。” “那好吧……”少年歪头想了想,关切道: “周管家说你这几日都很忙,兄长你也要记得好好休息,不要太劳累了。&34; 张瑾:“嗯。” &34;你每次都只是嗯,但事后还是不注意。&34;张瑜认真地说: “阿兄这么忙,还总是操心我的事,我虽然很喜欢七娘,但更担心你,周管家说你总是有话憋在心里不说,忙起来还老是一夜不睡。&34; 张瑾并不是擅长表露情绪的人,习惯以冷漠的姿态示人,但偏偏弟弟是一团滚烫的火焰,有时候即使不擅长,也不忍心完全无视他。 他面色稍缓,偏头朝他淡淡颔首, “我知道了。” &34;那我走了,不打扰兄长了。&34; &34;好。 少年起身,抬手朝兄长一施礼,随后往书房外走。张瑾见他走了,这才重新撤开袖子。 他垂睫望着已经冷却的药,深吸—口冰冷的空气,双手端起来要喝。结果张瑜又折返了。 &34;对了。&34; 那少年好像又想起什么事忘了问,又杀了个回马枪,兴奋地探头进来问: “阿兄,我 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七娘?我想她……咦?你生病了吗?&34; 张瑾: 他喝药的动作就这么被看见了。有那么一瞬间,张瑾倒当真是有些慌乱。 想他聪明一世,无论行善还是作恶,皆无所畏惧。善是坦荡磊落,作恶亦是无畏无惧,从来没有这样遮遮掩掩,好像见不得光过。 刚饮了半碗药的男人微微垂睫,勉强保持镇静,继续把剩下的喝完,把药碗放下来,以袖子擦拭嘴角,平静道: “最近有些受凉,不必担忧。” 张瑜的目光在那药碗上转了转,迷茫地“噢”了一声, &34;大夫看过吗?&34; &34;嗯,无碍。&34; 于是兄弟二人又无话了。 其实大夫并没有看过,不管怀没怀孕,才几天都是诊断不出来的,而且就算怀了,张瑾也不会让别人诊断出来,更不会允许自己生孩子。 那太荒谬了。荒谬的事,仅此一次就够了,他决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张瑜望着兄长,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兄长今天有点怪怪的,神色比平时要冰冷压抑很多,而且似乎还有点……疏远他? 是错觉吧。 可能是兄长太累了。 张瑜方才被打了岔,又想再问一遍什么时候可以见七娘,张瑾仿佛知道他又要开口,冷淡道:&34;你且等着,我让人给她传信便是。&34; 他立刻眉开眼笑,&34;好嘞,谢谢阿兄!&34; 少年的脑袋“咻”的一下缩回去了,他关上门,在夜风中撑了个懒腰,又哼着小曲儿溜达到小厨房,叮嘱厨子做了一碗安神汤,让人给兄长送过去。 随后他坐在七娘曾经待过的屋子屋顶,望着月亮,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个小木雕继续雕刻。 他想送七娘一些东西,但思来想去,觉得京城的小娘子们都锦衣玉食,应该什么都不缺,那干脆就送她一个雕刻的小像吧。 少年在屋顶上借着月光,雕得认真;而张瑾从书房回到卧室,看到阿奚送来的那碗安神汤,沉默了很久。 安神汤下面还塞着字条,丫鬟送来时特意塞的,却是阿奚的字迹——&34;不许熬夜。&34; 张瑾神色稍霁 ,淡淡笑了一声。 他按了按发疼的额角,却没有碰那碗药,以免里面有什么不知道的食材,与避孕药药性相克,只是脱去外衫躺在了软榻上,在黑暗中微微闭目。 阿奚到底还是孩子气,只知道对在乎的人好,也从来不记仇,心里也不会藏事。其实他已经快弱冠了,张瑾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很有城府了,别人都怕极了他,背后骂他是皇帝的爪牙。 不,再追溯远一点,张瑾十五岁遇到先帝时,就已经是个很残忍的人了。 当时掖廷的管事诬陷他偷东西,他站在雪地里,即使快被活活打死,也咬紧牙关,不肯认罪。奴隶就是低贱,就算被打死也没什么可惜。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死。 所以在快被打死时,瘦弱的少年猛地爆发力气,一口咬住了管事的手,死都不肯松口。 所有人都过来按住他,而他发狠地咬着,咬得伤口深可见骨,硬生生地咬断了对方的食指,骇得周围的人都不敢上前。 随后一双绣着龙纹的赤靴出现在眼前。 先帝看着那赤脚站在雪地里,满脸血、眼神阴狠的单薄少年,问他: “你就是张瑾?”少年不答话。 先帝又看向地上断掉的半截手指,说: “你咬掉他半根手指,他依然能轻易杀死你。” 少年冷冷望着先帝,往后退了一步, &34;奴下次会咬他的脖子。&34;如此说着,少年的眼神却犹如要吃人的狼崽子,好像就算是女帝,他也会狠狠地咬她一口。 当年那—幕,张瑾后来做梦时总会梦到,梦里先帝冷冷地俯视着他。 但这一夜,他却梦到了小皇帝。 小皇帝长得有几分像先帝,还小的时候就能看出长大以后的样子,张瑾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总是在想:刚硬冰冷如刀锋的女帝,为什么会生出个这么没用、这么娇气的小东西? 他二十多岁,小东西稍微大了点,看着依然很没威胁。 后来她登基了。看起来还是很没用,连处置个犯错的宫人都不敢下杀手。 上朝时都不吭声,只会悄悄瞄他。 张瑾: 张瑾原本准备了很多对付新帝的手段,后来发现只要让薛兆把她盯着就行了,偶尔能感觉到她变得活泼顽皮了点儿,比如 说大闹寻芳楼,把谢安韫诱到龙床上。 薛兆告状的次数也明显上涨了。 这小皇帝已经在谋算着亲政了,但是她用的办法一次比一次古怪,张瑾原以为她折腾不到哪去,完全没想到她这么荒唐。 荒唐。 荒唐得他想掐死她。 若是政治敌手,再强大也无法令他愤怒失态,偏偏她就能恰到好处地往他的心窝子上扎刀。 屋内寂静,灯影将熄。 张瑾闭目养神,渐渐睡了过去,梦里却还在反复回闪那一夜的荒唐,她被他抓着手腕按在地上,他的手掌碰过的地方都是血。 &34;你把朕从椅子上拖到地上时,就像一只发情的公\狗。&34; 带着嘲讽的声音猛地将他拉醒过来。张瑾睁开眼睛。 他霍然坐起身,黑夜中冷的双眸带着恼羞成怒的冷,太阳穴胀痛,清醒得完全无法入眠。 最终,他在黑暗中摸索到书桌前,把那碗阿奚给他的、已经凉透的安神汤一饮而尽。 【张瑾爱情-20】 姜青姝: &34;……&34; 又来了。 姜青姝已经是第无数次看到张瑾的数值波动,几天了,还没消停。 他涨涨跌跌,起伏不定。时而猛涨五十,时而猛跌六十。 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不就是破个处(伪)吗,这人的贞洁观这么强的吗?就当是打了个炮,没必要时时刻刻都在对她爱恨交织吧? 【尚书左仆射张瑾深夜梦到女帝,猛然惊醒,无法入眠,喝下了弟弟张瑜送的安神汤。】 做梦都是她。 好像她是穿上裤子就翻脸的渣男一样。 此外,姜青姝还通过实时,看到他回家去喝避孕药了,当时她正在陪君后用膳,看见那条实时时险些噎着。 怎么说呢。 有点解气。 让他狂,他也有今天。 但,避孕药也不是百分百就能解决的,比如君后肯定也喝过,但他还是中奖了,姜青姝估摸着,张瑾还是会一直忧心这件事。 ------------ 78 忍1 姜青姝刷完了张瑾的动态,又去观察别人。 因王家已经走到了末路,最近整个朝廷内外都很热闹,这千丝万缕的利益纠缠啊,有的已经经营了数十年之久,一旦崩塌,就需要有数不清的善后。 一旦引火上身,就是万劫不复。 自作聪明的,自以为找个靠山、或是灭口知情人,就能保全自己;再聪明一点儿的,主动写折子认罪,态度诚恳点,愿意检举旁人将功折罪,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但,王钧失踪了。 王钧其实才算是驸马案定案的关键证人,不过既然人已经绞死了,这个关键证人不要也罢。 “必要时刻,必要手段,若事事追求流程正义,则会便宜了那些企图钻流程漏洞的人。”她下令绞杀王铮之时,对秋月是这样说的。 秋月对王铮的印象不深刻,她只想起婚宴上那个站在嘉乐公主身边的驸马,看着还算一表人才。前几天还活生生的人,赐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姜青姝让秋月安排驸马的后事,继续软禁嘉乐,且将嘉乐的两个孩子接到宫中来,让他们陪伴母亲,权当安慰。至于嘉乐得知驸马死讯会如何痛苦悲伤,姜青姝并没有别的表示,只下令收缴—切利器,不许嘉乐自戕。 此外,姜青姝其实知道王钧去了哪。—一在谢安韫手里。 她也不指望能把王钧要回来了,因为谢安韫好像被惹急了,全尸都没打算给她留。 【兵部尚书谢安韫和左监门卫大将军姚启发生冲突,谢安韫被强行拦下,在宫门口站了一夜。】【兵部尚书谢安韫得知当晚见女帝的人居然张瑾,惊怒交加,难以置信。】 【兵部尚书谢安韫一想到女帝和张瑾的事,嫉妒和愤怒在心里燃烧,于是亲自折磨王钧,命人剜了他的眼睛,剁了一双手。】 谢安韫这厮是真狠。 所有人都披着道貌岸然的面具,只有他刀刀见血,从不手软。 【谢安韫把王钧喂了野狗,站在高处一边擦拭手上的血,一边冷眼看着对方断气,面无表情转身上朝】 早朝时分,天色阴沉晦暗。 两侧禁卫持刀而立,一排排宫灯悬于玉阶之上的殿檐下,映出金漆雕龙玉柱,肃穆威严。文武官员皆立于宣政殿外候朝,等候内官传唤,依 次踏入阁门。 近日朝中人心惶惶,除了那些不站队、职位清闲、平时捞不到什么好处的官员以外,几乎人人自 危,每日都有被停职押入刑部待审的官员,动静之大,便是先帝之时也少见。 趁着早朝还没开始,百官便忍不住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有人捶胸叹息,有人不动声色,还有人暗中观察着张相等人的神色。 张瑾手持玉笏,垂袖而立,十二跨环于腰间,淡紫官服上仙鹤绣纹栩栩如生,衬出挺拔如松、冷峻孤傲的身形。 便是往常,张相性情傲慢,也不爱与人闲聊。更无人敢上前与之攀谈。 而这几日,他神色冰冷,在朝中手段狠戾,每次早朝都会拿人开刀,令人无端生惧,于是更无人敢上前触这个霉头了。 张瑾正在思索那避孕药的事。 突然一道冰凉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夹杂着几丝嘲讽。“张大人这几日应该很愉快吧。” 张瑾转身。 男人负手走过来,狭长的凤目微微眯着,薄唇轻挑,笑容中却满是冰冷嘲意。是谢安韫。 谢安韫刚刚杀了个人,又看到张瑾,一时心头火起,禁不住出声嘲弄。 张瑾抬眼看了他一眼,不欲与此人多说废话,又冷淡欲转身,就听到谢安韫紧接着压低声音,冷笑着说了句: &34;世人皆说张相寡情禁欲,如今看来,也只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34; 张瑾一顿。他眉头紧紧皱起,眸色骤冷,平声道: “谢尚书,慎言。” &34;你我都心知肚明,装什么装?&34; 谢安韫又凑近一步,迎着对方冰冷审视的目光,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一丝不甘的狠意,咬牙切齿道: “张大人藏得可真深,平时可是半点都看不出来,现在趁虚而入得逞了,应该很得意吧?” 张瑾: &34;……&34; “呵。”张瑾喉间发出一声嗤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他觉得谢安韫有病。 他并不得意。也无法理解因为睡了一个女人就得意是什么心态,哪怕那是皇帝。 / 趁虚而入?装得真深?以为谁都跟他一样,一天到晚都在暗戳戳嫉妒君后,还想爬女帝的龙床么? 张瑾语气冷淡, &34;谢尚书自己心思见不得人,勿以此揣测旁人。&34; &34;哦,原来张相对陛下没意思啊。&34;谢安韫冷笑,阴阳怪气地嘲讽道: “想不到张大人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能被陛下强行劫色,被迫就范,真是单纯呢。&34; 只手遮天的一朝宰辅,而立之年,手腕狠辣,却被比他小很多的傀儡小皇帝强上了,他自己是完全不知情,是被逼的。 说出来有人信么? 就算是女帝被人下药,那跟张瑾有什么关系?谢安韫觉得那个时候张瑾入宫,绝非巧合,或许他就是想和当初的赵玉珩一样,占一点好处。 比如怀个孩子什么的。 虽然谢安韫也不知道怀孩子有什么好,但他看赵玉珩接受度还不错,就觉得张瑾说不定也好这 若能得到佳人死心塌地,忍那十个月又怎么了。 张瑾: &34; 张瑾确实是一时不察、栽了个史无前例的大跟头,他一连几日都因此而头痛失眠、噩梦不断,现在还被谢安韫胡搅蛮缠,当面嘲讽。 简直气得人心口疼。但他犯不着跟眼前这个神经病解释,跟脑子有坑的人掰扯,只会显得自己也脑子有坑。 张瑾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谢安韫,哪怕对方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了,他也一脸冷漠的神情, &34;谢尚书有什么不满,应是去找陛下。&34; 而不是来找他。 无聊。 &34;下官自是要面圣。&34; 谢安韫冷笑: “下官面圣的时候,可不会趁人之危,趁着别人下药来成事。”&34;自然。&34;张瑾颔首,冷淡回怼:&34;紫薇殿中公然爬龙床,谁有谢尚书光明磊落。&34;&34;比不得表面不在乎、暗地里进宫比谁都快的伪君子。&34; &34;是么。&34; 张瑾又微微侧身,用一种“你很羡慕啊,那又怎么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看,又孤傲地拢了拢袖子,背过身去。 伤害 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谢安韫攥紧了拳,手指捏得发青,眼神陡然阴沉得简直要滴水了,若非这是在宫中,他恨不得活剐了这个姓张的。 这二人,一个是当朝宰相,一个是兵部尚书,单独站在这一角说话,旁人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当是在讨论机要朝政,若是知道他们话中的内容,只怕是要大跌眼镜。 谢安韫还想继续出言嘲讽张瑾,就当此时,御前内官快步而出,传唤仪仗。 早朝开始了。 众官整肃队形,随之入殿,俯身跪拜。 &34;吾皇万岁万万岁……&34; 姜青姝在上方端坐,刚说完“众卿平身”,眼前就弹出一句实时—— 【兵部尚书谢安韫在早朝前夕出言嘲讽尚书左仆射张瑾,两人发生了争吵,对彼此的印象急剧恶化了。】 姜青姝: &34;?&34; 啊?什么情况?张瑾居然会跟人吵……不是,他俩刚刚吵什么呢?应该不是因为她……吧? 她下意识看向下方,正好对上谢安韫泛着红的双目,他手持玉笏站在那,长身玉立,端得俊美,一双凤目却冷冷盯着她。 又是一副对她恨得不行的样子。 姜青姝: &34;……&34;喂喂喂,求爱不成还恼羞成怒了吗? 谢安韫盯着上方的少女,红裙黑裳,龙纹盘踞袖口,细长的雪颈自衣领里伸出,风姿皎然,神寒骨清。 不知怎的,她突然认真地望了他一眼。 谢安韫心跳陡滞,目光犹如将要干枯渴死的藤蔓,渴求很久的雨水降临的刹那,就不受控制地野蛮吸收疯长,像是要把她活生生缠入其中,拆之入腹。 她却又转开了目光。 谢安韫不甘地抿紧了唇,望着她的脸,一想到前不久张瑾得到过她,就气得胸腔发胀、心口发痛。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只言片语能泄露出来,也不知是谣言还是真的,反正有人形容当时的情况是”陛下暨发散乱,衣衫也被撕坏了几件,手腕上还残留着发青的指痕,像是前一夜很激烈似的。&34; 那传谣的人还说了句: “不过像陛下这么好看的女子,谁不想多亲近、好好疼惜?也只有咱们君后最温柔 克制了,每次和陛下同床共枕,外头守夜的宫人什么动静都听不到。&34; 他们说着说着,就夸起君后来。 谢安韫: 谢安韫是个嫉妒起来会发疯的人,那几个传谣的宫人被他让人暗中弄死了,尸体抛在井里。&34;呵。&34;谢安韫站在井边冷笑。 女子似乎都喜欢这种同床共枕但不动手动脚的男人,觉得这是温柔克制,喜欢的是她们的灵魂而不是外表。 而谢安韫却觉得可笑,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喜欢就要放弃和成全”,他只知道想要就必须抢过来,否则就再也没有了。如果一个男人面对喜欢的女子却连搂在怀里占有的心思都没有,那就说明不够想要,不够喜欢。 他想要啊,他觉得没有人比他更想抢到陛下了。 如果他得不到,他就算是让她毁在他手上,也不愿意让她和其他男人恩恩爱爱。他们都不如他更爱陛下。 可最想要的,偏偏最得不到。赵玉珩可以,张瑾也可以,就是他没有得到。 ------------ 79 忍2 比起谢安韫,姜青姝的注意力更放在张瑾身上。 至于为什么?很简单。张瑾的影响力比谢安韫高太多了,威胁度也完全不一样。 前面说过,谢家一次次影响力下跌,姜青姝影响力缓慢升高,一个月前谢安韫的影响力就已经只略高于姜青姝了。 而最近,王家待定罪,姜青姝的影响力已经略超过他了。 以前,谢安韫能时刻知道她的动向、监视她的言行,出入皇宫和自己的家一样,但现在,谢安韫在内侍省没有眼线,故而不知她的计划,把守宫门的左右监门卫大将军都不算是他的人,严格遵循她的命令不许他进宫。 连逍遥酿事件都没办法阻止,她已经完全不惧他了。除非谢安韫起兵。 而张瑾呢? 他的影响力甚至还涨了。 姜青姝依然被他捏得死死的,她心知现在她偶尔敢挑衅他,仗的多半是君后的势,如果没有赵家这个外戚、以及阿奚保命,她不死也是个被长久软禁的下场。 她垂眸,仔细探究张瑾那张无情无欲的脸,自从那日他穿上衣服离开后,他依照约定对王家下手,但却没有来私下见过她一次。 表现得好像根本不在乎那一夜一样。 睡就睡了,不就是睡一觉,你以为我会在乎?还想靠这个拿捏我?那你未免也太天真了。-他想表达这个吧。 面对敌手,攻心为上,首先风格要无法捉摸,态度上不能露破绽,不能表现得出在乎任何东西,让对方洞悉弱点。 在不露声色这点上,他几乎无懈可击。 奈何她能作弊呀。要不是他的数值一直在波动,姜青姝都要信了。 她端坐上首,温声道: “近日三法司调查的结果如何?” 大理寺卿郭宵率先出列道: “陛下,臣最近令户部与工部屯田司协助彻查近日王家纵容族人侵占良田一案,知悉王氏一族旁支王邈、王元、王擢等人却有其事,其侵占田地足有数百亩,且私杀家奴证据确凿,按大昭律,应仗一百或徒一年,前京兆尹已承认被王家买通,未敢判罪。&34; 工部尚书因疾告假,由郭宵上奏请求,今日女帝特许协助调查的工部屯田主事孙元熙入朝奏对,孙元熙立刻出列道:“回陛下,郭大人所言不虚,这是臣拟好的田地分配条陈。 ” 他把手中条陈高举,秋月走下台阶,将其呈给姜青姝过目。 孙元熙端端正正地跪着,安静等候。 姜青姝仔细翻阅,发觉孙元熙这条陈做得极为清晰有条理,她展目往下看去,打量着这位许久没见的臣子。 他也算是她亲自从谢安韫手里抢过来的人,是她埋在工部的一颗种子,不同于裴朔的锋芒毕露,自殿试之后封官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消息。 但很踏实本分。 孙元熙在京中无朋友,只偶尔会去霍府见见霍凌,据霍凌说,孙元熙有时沐休,就会去城外救济灾民。 她把条陈递给秋月,示意她给张瑾过目,随后淡淡道: “按律法论处,以十分论,侵占田地一分笞三十,罪止徒一年,以此类推,即刻补刑。&34; &34;是。&34; 郭宵一面俯首,一面心道:这数量庞大,一起加起来,一个人要打百杖不止,陛下的意思大概和杖毙无异了。 这是真翻脸啊。 郭宵奏事完,紧接着又是御史大夫宋覃上奏,弹劾王家作风问题。 最后才是刑部。 刑部,才是重头戏。 本来,刑部尚书汤桓本就和王家关系不好,要查王家,也算是专业对口了,但奈何汤桓手底下有个一战成名的裴朔,他这个刑部尚书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衬托得没有存在感了。 这次也是。 但,不同于孙元熙被郭宵上奏申请御前奏对的机会,汤桓根本轮不到来为这位裴员外郎申请,人家不仅得长公主青眼,还和陛下关系好着呢。 陛下直接就召他来了。 裴朔穿着深绿官服,衣绣径一寸的小朵花,银带九鈴,缓步入殿。 他下跪拜道: “微臣刑部司员外郎裴朔,拜见陛下,以宁国公在内,王氏一族等贪赃枉法、藐视君威、有谋反之心,臣已调查出确凿证据。&34; 姜青姝平声道:&34;——奏来。&34; 裴朔应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摞文书来。是的。就是一大摞。 百官: &34;……啊?&34; 裴朔加班了几个晚上,就在干这事,汤桓已经习惯了 ,就站在那看着裴朔非常大方地撸起袖子跪在地上,把一大摞文书分类。 活像是来紫宸殿摆地摊了。 崔令之忍不住悄悄瞥了汤桓一眼,用眼神问:你手底下这人什么情况?不会误伤咱们吧?汤桓也不知道这人是哪里搞的这么多罪证,只无奈地耸耸肩,用眼神表示:裴朔背后靠山是陛下,你以为我拿他有办法啊? 只有裴朔自己知道,他这一大摞罪证是哪来的。——-他上辈子攒的。 上辈子谢安韫登基以后,王氏一族有从龙之功,最为嚣张,这人一旦飘起来,就会得意忘形,裴朔当时眼看着他们在朝中肆意妄为,愤怒不已,曾仔细调查过他们,挖出了不少旧事。 谢安韫是个猜忌心极强、极度暴戾的人,王家在他是臣子时,是他的左膀右臂,但一旦他登基,连谢太傅都被他逼死了,更何况王家? 当时裴朔凭着一腔孤勇调查势力庞大的王家,也有谢安韫暗中允许。裴朔记忆极好,近乎过目不忘。 于是,这也成了这辈子裴朔手中的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何其讽刺。 但裴朔知道,现在不能操之过急,必须给各个党派一些余地,否则王家就不能铲除干净。裴朔跪在地上,一个个把证据罗列好,开始依次上奏。 &34;这是前工部侍郎之子的证词,宁国公曾派人灭口其一家。&34; 内官来回走动,裴朔每说一个,秋月便上呈一个,让天子、太傅、张相等——过目,再由职权相关的六部过目。 所有人互相交换眼色,都在暗暗心惊。 殿中一片诡异的安静,只有裴朔不疾不缓的说话声回荡四周,嗓音清朗,句句掷地有声。姜青姝开始头晕了。内容太多,涉及面太广,对她来说有点超纲。 就算她当了一段的时间的皇帝,她也不得不承认,她经验有限,有些事还真得靠高政略的大臣。她抬手按了按额角,看向下方一左一右两位大臣, “张卿和太傅以为呢?” ——还是交给张瑾吧。 谢太傅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只是强撑着表面上的慈和,折中说道: “国有国法,老臣以为,如若这些属实,当按律处置。&34; 相比于他的窘迫,张瑾则波澜不惊。男人微微侧身,负手看向跪在地上的裴朔,冷声问: “你说宁国公贪污受 贿,账本何在?” &34;如若即刻抄家,必有证据。&34;&34;去年赈灾一事,你说王氏一族贪污赃款逾十万,但其间层层官吏如何运作?&34; “每十斤粟米,其中四斤换作麸糠,三斤换作沙子,掺于粥中赈济,那七斤米则落入地方官员私库,去年青州盛产盐矿,以私盐为交换回报上面长官。&34; &34;这是你审出的?&34; &34;不是,下官官位太小,职权有限,便是这些,也是由各部审批报备之后,按照调查结果猜测所得。&34; &34;证据不够。&34; &34;但这些足以说明问题。&34;裴朔直起脊背,坦然回道: “下官在御前不敢欺君,可用项上人头担保,这些证据全部属实。&34; 两人你来我往,对答极快。 姜青姝支着下巴,望着眼前这两个满政略的臣子,裴朔第一次面对张瑾,虽一站一跪,但态度不卑不亢、目不斜视,说话条理清晰,并没有因此而产生畏惧。 很好。 她眼里露出一丝笑意。 裴朔说着说着,忽然感觉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他微微一顿,抬眼看到气色很好的陛下,朝她笑了笑。 张瑾问完,转身对姜青姝抬手, &34;陛下,臣请查抄王氏,收集罪证。&34; 姜青姝道: &34;好。&34; 【系统提示:】 【王氏全族忠诚-100】 【太傅谢临忠诚-70】 【兵部尚书谢安韫忠诚-50】 【谢氏全族忠诚-55】 【左威大将军郜威忠诚-20】 【大理寺丞伏岳忠诚-10】 【户部尚书崔令之忠诚+12】 【沐阳郡公杜如衾忠诚+20】 【上柱国赵文疏忠诚+15】 【御史大夫宋覃忠诚+8】 【吏部尚书郑宽忠诚+9】 【礼部尚书严滦忠诚+5】 【……】 姜青姝: &34;&39; 虽然也不是没见过这场面,但刷屏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她缓了至少有半分钟,等刷屏的弹幕渐渐消失,才继续道: “那查抄之事,便交由刑部尚——” “臣另有人选。” 张瑾不等她说完,直接打断,沉声道: “臣请此事交由谢尚书,即刻执行。” 她一怔。 随后她反应过来其中关窍——让谢家人来查抄王府,也是变相给他们一个活路和余地,他们可以在查抄过程中销毁与自己有关的罪证,保全自身。 如果什么都查出来,让谢氏一族也要大出血,虽然这对张瑾有好处,但张瑾也知道步子太大会扯到裆的道理。 除非她现在想逼谢家兵变。 眼下这个时机,北方有战事,军方不可擅动。她立刻道: &34;好,那便听张相的,此事全权交由谢卿。&34; 话音一落,系统再次弹窗。 【太傅谢临忠诚+40】【谢氏全族忠诚+30】【左威大将军郜威忠诚+18】【大理寺丞伏岳忠诚+10】【上柱国赵文疏忠诚-5】【神策军大将军赵德成忠诚-5】【左武侯大将军赵德元忠诚-5】 【】 谢氏的忠诚度回升了一些。 虽然赵家的忠诚都在掉,但刚刚涨过一波了,正负抵消之下,还算是涨了,但不多。她又一次看向了谢安韫。 谢安韫一直在看她。他似乎料到他们会留有余地,唇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来,慢悠悠出列抬手, “臣遵命。” 王氏一族自前朝发迹,至今根基深重,门生遍天下,但百年望族也有一夕之间衰败的一日。 谢安韫高踞马上,冷眼看着士兵冲进去,将哭喊着的女眷和家仆拉出来。 风中裹挟着一丝浓烈的血腥味。 所有拘捕之人,一律斩杀。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想铲除灭口的人。 男人神色冷漠,那张俊美的脸被日光映着,却无端显得阴沉如地狱里索命的鬼,成了无数人心中的噩梦。 谢安韫依次查抄,一直到齐国公府,齐国公世子王楷远远地看见他,连滚带爬地朝他跑过来,拉 着他的裤脚 哀求道: “表兄……表兄救我,表兄你不能不管我啊!我为你做了那么多……” 谢安韫冷眼看着他, &34;裴朔查大理寺案的事,是不是你在其中搅混水?&34; 王楷此刻一心想保命,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语无伦次地将女帝如何逼迫他的事全盘托出,只求谢安韫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留他一命。 谁知下一刻,他惨叫一声,捂着脖子倒地抽搐起来。 他死死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神色冷漠的谢安韫,大股大股的血沿着指缝没入泥土里。 很快就没了气。 谢安韫用帕子擦拭着溅上血的手,微微迎着冷风闭了闭眼睛,心想:果然,是她在他身边安插了个内奸。 陛下还真是冷漠啊。 谁都可以利用。 也只有王楷这种蠢货,才敢相信她的话,以为他真的为女帝做些事,女帝就会放过他们一家,殊不知以他的立场、又做了那么多事,早就没了退路。 他们都没有退路。 ------------ 80 忍3 抄家。 ——姜青姝最喜欢的环节,没有之一。 玩游戏的时候,通过提升各部廉洁度和效率,可以提高岁入,但是国库增长的很缓慢,如果短期内需要修建医馆宫殿河堤之类的,好不容易攒的钱一下子就要用完了。 而国库一旦清零,就会进入亡国剧情,游戏结束。 这种情况,当然要采用最残暴又最直接的方式。——抄家。 越是根基深厚、门生众多的世家,平时贪污受贿越严重,抄起来就越爽。 此时此刻。 姜青姝眼前的系统弹窗,是前所未有的密集。 【齐国公世子王楷在抄家时向兵部尚书谢安韫求助,却被对方一刀割喉,当场死亡】【齐国公王之献在抄家时被人推下湖中,溺水而亡。】【王氏旁系子弟王邈不愿意被抓,因拒捕被人一刀枭首。】【宁国公世子夫人刘氏听闻要被抄家下狱,为了不沦为官奴受辱,悬梁自尽而死。】 [】 死了很多人。有被灭口的,有自杀的,有拒捕被斩的。 【系统提示:】 【皇权+1】 【皇权+1】 【皇权+1】 【仁德-2】 【仁德-1】 【声望+3】 【影响力+200】 【声望+4】 【皇权+1】 【国库+10万两】 【国库+7万两】 【国库+5万两】 【国库+10万两】 【稳定度+5】 【】 无数系统提示不停地弹跳出来,速度之快,几乎只留下残影,让人根本看不清。以王氏之家业,抄家工程量很是浩大,没个大半日几乎没法收工。 姜青姝又命神策军前去协助,刑部、户部、吏部分别负责善后不同的事宜,统计犯人数目及查抄出来的金银珠宝、涉事官员名单。 宫外和六部都忙个不停,内官来回出入宫门,传递消息,——汇报天子。 &34;启禀陛下,宁国公一家已悉数押入大牢 ,活捉共八十一人,七人拘捕斩杀,剩下家仆五十三人,妻妾子女二十余人,已分开收监。&34; &34;嗯,下去吧。&34; &34;是。&34; 出入殿中的内官跪在屏风后,报完就转身退下,全程没有看到里面的天子。 紫宸殿后堂,沉香如云,自紫金雕花貔貅口中吞吐,流泻在冰凉的金砖之上,又徐徐攀上金织银纹的裙裾一角,迤逦出馥郁浓香。 天气炎热,蝉鸣起伏。日光被婆娑树影切割成无数光棱,徐徐落在少女的下颌雪颈处。 姜青姝面前的方桌上,摆放着几盘御膳房新送来的龙井茶糕,以及两壶新煮好的热茶,香气四溢。 她右手端着茶盏,一边品茶,一边咬着茶糕,目光一直停留在窗外,看似在漫不经心地赏景,实则是在看实时。 而她不远处,张瑾敛袖端坐,目不斜视。 邓漪沉默侍立在一侧,小心观察着眼前诡异的情景,心里却琢磨道:按理说,天子接见朝臣议政,应该在前堂才对,后堂乃起居之地,平时几乎没有朝臣踏足,这次陛下居然连衣服都懒得换,直接让张相进后堂见她。 难道是那夜之后……陛下便不把张相当外人了吗? 女帝临幸朝臣,且彤史不记载,说是宫廷密辛也不为过,张大人身为臣子侍寝,传出去就是以色侍君,佞幸宠臣,会遭人非议。 邓漪近日读史书,知汉兴时有籍孺、闳孺二人,毫无才能,以婉媚贵幸,与上同卧,公卿皆因关说。 张大人权倾朝野,不是靠媚君上位之人,按理说不该碰这样的雷池。 若说他单单是对陛下有意,也不太像,眼前张大人正襟危坐,陛下穿得这样单薄简单,且容姿上乘,若是喜欢她的男子,难免动念,但张大人却目不斜视,宛若圣人,连看她一眼都不曾。 何止如此。他与女帝,虽同坐此处等候宫外的消息,却没有一句交流。 邓漪倒是看不懂了。 / 张瑾的面前也摆了一盏茶,一盘小茶糕。 往常天子与大臣阁内议政,为了体恤臣子,也时常赐给他们茶水糕点,就算臣子们这时不渴也不饿,也不能表现得太不领情,还是要装样子喝几下、吃几口。 但张瑾却一直没有碰。 他只是端坐着,八风不动,听她问话,便平淡答: &34;多谢陛下好意,臣不渴。&34; &34;是吗。&34; 她一边翻实时一边偏头看向张瑾,笑道:“王家之事,朕都仰仗张相,这段时日卿案牍劳形,今日自入宫又滴水未进,也不曾用膳,再这样客气,倒让朕有些过意不去了。&34; 她过意不去? 她明明坦然自在得很。 张瑾不曾抬眼,继续答: &34;臣说了,臣不渴,也不饿。&34; &34;也不是毒药,朕赐的,爱卿又不肯赏面子吗?&34; “臣没有食欲。” &34;哦?&34; 姜青姝右手托腮看着他,右肩因为这样的动作,微微耸起,脑袋轻轻一歪, &34;卿这么抗拒朕赐的东西,会让朕误以为爱卿上次是被朕吓着了,这回才说什么都不敢碰了。&34; &34;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34; &34;那卿怕朕吗?&34; “不怕。” &34;那你……&34;她唇角泛出一抹笑来, &34;为什么一直没有看朕?你在怕吗?&34; &34;直视天颜,不合规矩。&34; “爱卿真是冠冕堂皇呢,规矩口口声声挂在嘴上,但就算有规矩,张相也破过了。”这话与谢安韫先前嘲讽他的话一样,张瑾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终于不耐烦地掀起眼帘。但这一抬眼,身子就猛地一僵。 眼前。 少女头顶的天子发冠已经拆掉了,此刻满头乌发散在肩背上。 乌发衬得肌肤胜雪,身着一件薄宫纱,懒洋洋支着脸颊,依靠在榻上的方桌上。她望着他,眼角扬笑,唇边盈涡。 好似挑衅。 他眸光骤寒, 目光一寸寸从她的脸上扫过,落在她贴近耳后的颈侧。那里,还残留着指甲盖大小的淡青淤痕。是他按出来的。 他的指尖忽然发烫,好像还能回忆起残留在皮肤上的触感。 他第一次那般捏女子。 柔软、温热、脆弱,比所有男人都要柔软,肌肤包裹下的骨头细得可以折断,尤其是养尊处优下的身躯更显得不堪一击,不该是个生杀予夺的天子。 张瑾重杀伐,过冷、过硬、罪业过重,纵使厉鬼见了他也该绕道,故而刀锋鲜血酷刑都不会在他心里留下痕迹,唯独那么轻那么软的妖鬼,却得以钻了空子,伺机摄魂夺魄。 张瑾瞬间又想转开目光,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样无疑显得他在示弱,可是强行盯下去更显得有些在强装的可笑。 好在此时,外头有人来报: “陛下,刑部尚书汤桓求见。” &34;宣。&34; 姜青姝并未动。 邓漪见陛下不动,心里暗暗揣测圣意,牵引汤桓进来时,便只让他站在屏风外奏事,不让他看到里头的光景, “臣拜见陛下。” 汤桓在屏风外跪下行礼,才道: “查抄王氏之事已尽数完成,还待清点,臣会在明日之前写好条陈。除首犯凌迟、从犯枭首以外,其余人是要杀还是……&34; 姜青姝沉吟了一下: &34;不必,一律充官奴,近亲流放三千里。&34; 一边说着,她的手指还在懒洋洋地转着白玉壶,动作熟稔,将里面的清水倒在另一个壶里,两个壶颠来倒去,不亦乐乎。 张瑾骤然眯眼。 她这一番小动作,瞬间与他记忆中的少年重合。阿奚一个人无聊的时候,也喜欢翘着二郎腿靠在桌上,一边支着下巴,一边懒洋洋转着空酒壶。 少年本是侠客,规矩与旁人不同,每每做这样不羁的动作,总是自有一番潇洒与慵懒,却因为显得太不雅观,频频被兄长喝止。 结果眼前的天子也这样干。 张瑾的目光在她雪白的腕间停留,落在她灵活的指尖上,微微眯眸,她好像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被阿奚带坏了,还一本正经地问: “张相觉得朕这样判决如何?” &34;可。&34; /张瑾的嗓音很冷。 汤桓动作一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张大人也在这里,一直没走。 汤桓暗暗松了口气,心道方才邓大人让他直接进后堂面圣时,他还有点不知所措,毕竟礼数上不合,现在看到张相在就放心了……不过,张相怎么屏风那头? 汤桓只当是张相位高权重,小皇帝敬着他,自然不让他坐在外面,没有多想。 姜青姝等汤桓告退了,又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继续对张瑾说: “张相这几日,晚上应该睡不好吧?&34; &34;没有。&34; &34;是吗?&34; 她说: &34;可是朕总是睡不好,夜里总是做噩梦。&34; 张瑾: &34;陛下可以传太医。&34; 姜青姝: “哎,朕也传了,太医说朕身子很好,就是有些体虚。所以,朕就让御膳房做点养生的膳食,昨日朕吃了以后,晚上果然没有再梦见爱卿了。&34; 张瑾:&34;……&34; 所以噩梦是梦见他是吗? 张瑾听出眼前的少女在阴阳怪气,冷颜不语。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会梦到他,倒是他,每天都像魇着了一样,总在梦到… ……梦到一只艳鬼。 不远处的艳鬼转了一会壶,又伸手摸了摸盛饭糕点的瓷盘,看向邓漪, &34;朕记得君后喜欢清淡,正好这还有些热,就给君后送去吧,顺便问问这两日他身子如何,朕今日忙于查抄王氏,抽不开身,改日便去见他。&34;邓漪应了一声,上前把糕点端下去。 ——还是个滥情的艳鬼。 张瑾见过她关心君后,见过她与谢安韫虚与委蛇、勾得那个神经病不顾礼数神魂颠倒,也见过她与阿奚互相夹菜、说着悄悄话。 那只是他看到的。他没看到的,肯定还有很多。 她一贯滥情,姜氏历代的帝王似乎都这样,诱骗人时浓情蜜意,杀起人来毫不手软,先帝就曾杀了那么多侍君,就算是为她生下过皇女,也照杀不误。 如果说全天下那么多女子,非要张瑾来选一个,他都永远不会选女帝。 【张瑾爱情-20】 还 在波动。 姜青姝没想到她给君后送个糕点,张瑾的数据还要波动,她眉梢轻轻一扬,也不理他了,继续品茶。 都坐困了。不喝茶提神,她都要睡着了。 而后来,吏部与户部的尚书也陆续求见,汇报抄家之事,并将粗略统计的条陈呈上来,姜青姝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下——事实上,与其看这些东西,还不如看她属性面板来得快。 现在的弹窗稍稍消停了。 是时候查看属性了。 姜青姝把条陈递给张瑾过目,自己则点开属性面板。 【主控姓名:姜青姝,身份:大昭女帝】 【年龄:18】 【生辰:8月初三】 【仁德:55】 【声望:88】 【影响力:8210】 【特质:天命血脉,聪慧,美貌】 哎呀,影响力上八千了。 真不错。 当前国家概况: 【皇权48,稳定度55,治安71,民心72,兵力50,生产力50,国库1300万两,岁入260万两,岁出333万两】 姜青姝:!!! 我靠 抄了一千万两!!! 姜青姝自诩记忆力很好,而且她有段时间没事就盯着属性面板发愁,至今都记得开局属性。现在就来回顾一下—— 开局属性: 【皇权18,稳定度60,治安50,民心50,兵力50,生产力32,国库300万两,岁入301万两,岁出380万两】 王家一倒,皇权有了大突破,大抵是因为王家平时欺压百姓很多,她的民心继科举和女官选拔之后又涨了。 但不多。 这大概是因为,她的主要精力都耗费在收拢皇权上,还没推行什么改善民生的政令,百姓对她的印象依然很单薄。 这个不急,慢慢来。毕竟,没有绝对的皇权集中,想要推行任何改革都是天方夜谭。 国家稳定度下降,大概是因为王家倒了,人人自危,谢家蠢蠢欲动,且北方战事一触即发,这个也不慌。 /这个岁入和岁出下降了很多,就有讲究了。 首先,岁入就是国家收入,和官员效率和廉洁度息息相关。 效率取决于官员能力。 廉洁度取决于官员忠诚度。 按理说王家被抄应该涨,但王家根基太深,她抄的是三族而不是九族,王氏一族的一些远亲、门生,都还在好好地活跃在朝廷上,这些人的忠诚肯定是掉成负了。 以此影响到六部廉洁度,继而导致岁入猛烈下降。 很正常。 不用慌。 对于高玩本人姜青姝来说,这都是抄家必定流程,远亲之所以叫远亲,一个“远”字就是重点,血缘关系单薄得差不多了,要把那些人忠诚拉起来不要太简单。 所以,岁入上350绝对没问题。 至于岁出,即国家每年开支,少了层层贪污腐败、谎报灾情、高官厚禄,自然就减了很多。这些数据都不是让姜青姝最高兴的。 最高兴的是什么!当然是国库!一千万两诶,什么概念!按照岁入岁出的差值来算,没个几年都攒不到,结果她抄个王家就可以 了! 之前玩游戏的代入感还比较抽象,现在她是彻底明白嘉庆抄和珅的感觉了qwq 好多钱呜呜呜。 太棒了,一夜暴富莫过于此,朕的国家终于有钱了!姜青姝是非常高兴的,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开瓶酒庆祝庆祝。 前提是张瑾不在这里。 张瑾还坐在她面前。 他看那些文书的速度,自然比不上她直接刷属性面板,张瑾逐字逐句地看下来,极为细致,又起身走到案前,从笔海里抽出一支笔来,浸了墨,掖袖在上面勾划了几处重点。 姜青姝观他动作,日影割裂出飘摇的碎光,铺就在他的额头、睫毛、鼻梁上,拓落一层冷淡的阴翳。 他直起身,走出屏风,说: &34;勾划的几处,重点查,陛下要看详细记录。&34; &34;是。&34; 两位尚书应了一声,张瑾挥了挥袖子,命他们出去。随后他又转身,绕回屏风,径直朝着姜青姝走去, 姜青姝察觉到一道身影隔绝了头顶的光,微微抬首,看到 张瑾低头看着自己。 &34;陛下满意了吗?&34;他问。 他今日就是在这里陪她等结果,应自己那夜过后许下的诺言。 她想了想, &34;尚可。&34; 窗外忽起风声,树影下移,落在他微微压低的侧颜上。二人悄声说着话,屏风却骤起脚步声。 是刚从凤宁宫折返回来的邓漪。 邓漪亲自见过君后,将那盘糕点送过去,也转达了陛下的话,问过君后的身体状况。临走时,她压低声音对君后说: &34;陛下还有一层深意不曾明说,臣斗胆揣测,转告君后。&34;赵玉珩当时正临窗而坐,头发未束,披着宽大的外裳,像仙鹤所化,清俊孤寒。 闻言,他偏首看过来, &34;什么。&34; &34;陛下今日查抄了王氏。&34; ——当时陛下状似无意地说: “朕今日忙于查抄王氏,抽不开身”,但邓漪又记得昨夜,陛下对她说,这两次事件之中,除了她自己,第二个受害者便是君后。 第一次,他和她一样,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事后备受痛苦,无法面对;第二次,她在里面一个人面对,他则站在外面陪了她整整一夜。 邓漪说: “陛下说,请君后安心,从此现在开始,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该放下了。赵玉珩一怔,看着邓漪不语。 邓漪离开了。 邓漪还记得自己离开之前,殿下望着自己的目光带着看不透的深意,似乎在透过她望着说这话的陛下,眸中波澜涌动,温柔且带着隐恸。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了一眼那盘糕点,拿起来尝了一口。 邓漪想:这大概代表着安慰吧? 陛下怎么想的,她身为臣子,偶尔能体察出几分,但也不尽然。 比如说此刻。她回到紫宸殿,转过屏风,就正好看到张相微微俯身,贴近陛下。 邓漪一怔,心跳陡然加快。 张相这是喜欢陛下吗?那为什么他的喜欢这么不明显,就好像完全不喜欢她一样,但若不喜欢,又为什么要凑得这么近。 br / 她看到的刹那,男人刚刚说完,整个人直起身来,邓漪连忙后退一步,谨慎地垂下头,避开张相目光。 &34;那陛下更衣吧。&34; 她听到张相这么说了一句。 ------------ 81 忍4 邓漪乍然听到这话,有些惊异。 更衣? 陛下是要……做什么吗? 她看到陛下微微直起身来,笑着应了一声,然后看向邓漪,&34;去拿一件民间的女子裙衫来,叫宫人进来给朕梳妆。&34; 邓漪垂首: &34;是。&34; 一边应,她一边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是她想的那样,差点想歪了 不怪她想多,实在是此情此景,男子俯身欺近相貌好看的女子,与之轻声耳语,不像君臣,反而多生出一丝旖旎的意味,总让人联想到一些燕寝之事。 还好不是。 邓漪出去传唤宫人了。 女帝在后堂更衣,张瑾转身出去,负手立在殿外等候,守在外面的薛兆看见张大人静静地站在那儿,侧影冷清,上前道: “张大人。” 张瑾平静吩咐: &34;去备车,稍后陛下要出宫。&34; 薛兆拱手: “是。” 又要出宫。 至今陛下每次出宫,除了参加婚宴那次,都是与张氏兄弟有关。薛兆不禁有几分探究地望着张瑾,心想:自那夜之后,张大人和陛下之间到底是什么情况? 起初薛兆的确觉得张大人喜欢陛下,但后来,即使有种种迹象,薛兆也依然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认识张大人很多年了,以他的了解,张大人是个情感极其淡漠的人, “动情”二字放在他身上,太过格格不入。 但后来就发生了那一夜。 张大人和女帝睡了。 睡了就是睡了,不管有没有下药,是不是你情我愿,事实就是睡了,并且根据事后的反应来看,张相不像是在下面的那个,更像是陛下被他强行 薛兆:&34;…… 也许,可能,大概,他又判断错了吧。 毕竟打从女帝在张府过第一夜开始,薛兆就一直看不懂事情的走向了,再发生什么荒谬的事他都见怪不怪了。 薛兆忍下心里诡异的想法,转身去了。 很快,姜青姝梳妆好了。 她怀里抱着一个细长的黑匣子,从宫殿侧门出来,灵活跳上了马车。 /少女今日上身穿着窄袖衫,下着浅赭长裙,肩披绯色中帛,衣绣金凤花叶,束了一半的髻子,两股发辫绞着丝带垂下,端得活泼俏丽。 瞬间从威严高贵的帝王,变成了寻常人家的待嫁少女。 她说: &34;走吧。&34; 去张府。 适才张瑾与她聊的就是关于阿奚的事,因隔墙有耳,这件事不便在宫里提,张瑾才与她凑近耳语。 他说: &34;既然王家已抄,陛下满意了,臣希望陛下信守承诺。&34; 当时,男人鼻息喷洒的热气令她耳后根有些痒,她脊背退无可退,仰头望着眼前俯身的男子。他面容逆光,衣袖间残留着冷冽香气,不知是什么香料,闻起来又沉又淡,令人醒神。 &34;承诺?&34;她说: “朕可没有承诺你什么。” &34;陛下用阿奚威胁臣,以为臣受您威胁妥协一次,还有第二次?&34;他压低声音说。她不答反问: “你现在说这话,才是在威胁朕吧?” &34;不是威胁。&34;他又一顿,低眼望着她: &34;但,也可以是。&34; 就看她是什么态度了。 他已经没有耐心再陪她玩这种可笑的游戏了。 他们最初耳语时,邓漪还没有从后宫折返,宫室内虽有几个宫人,但都站在屏风的那一面,看不到这边女帝与丞相的动作。 张瑾眼底酝酿着寒意,耐心已磨到极限,她却镇定地仰头问了一句: “那卿想要怎么样呢?” 你要怎么样呢? 让眼前这个和自己睡过的女人去见自己的弟弟,和弟弟谈情说爱?然后大家都很默契地不再提那一夜,假装他们没有睡过?扮演成不熟的准弟媳和大伯哥? 还是说,又像之前一样禁止她见阿奚? 可那孩子已经以为兄长接受心上人了,这几日在家里特别听话,一日三餐都按时吃,也不翻墙往外跑了。 这是阿奚回京以来最开心的时候。 张瑾猛地闭了一下眼睛,沉声说: &34;就当做没有发生过。&34;她说: “可以,朕无所谓,只要你自己不膈应就好了。” 她说她无所谓。 br /张瑾望着眼前这张漂亮慑人、却有恃无恐的脸,一时禁不住气血翻涌。不知是气她这漫不经心的态度,还是气她太把阿奚当成筹码。 滥情之人。又是帝王。故而从不把别人的真心当成一回事。 她又扬睫望着他,凑近一点,在他耳侧说: “阿奚这件事上,朕就全听爱卿吩咐好了,你让朕做什么,朕就做什么。你让朕今天和他一起,朕就和他一起,你让朕不见他,哪怕朕正在和他花前月下,朕也立刻掉头离开。” 这样够配合、够有诚意了吧?张瑾的脸色已经降至冰点。 “陛下。” 她笑: “哦,看来爱卿还是不满意,所以呢?让朕自由发挥?那就是阿奚被最信任的兄长欺骗 呃! 她话未说完,蓦地被他扼住了后颈。 冰凉的手掌钳制她细嫩的颈子,让她受惊似地仰头。张瑾动怒了, 继那夜之后,又一次。 荒谬且罕见。 张瑾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会激怒他的人,字字如刀,剜心刻骨。然而,掌心温热的触感令他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好似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 梦魇本就已经甩不掉了,这种自找的反应让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梦魇的威力,杀意还没有宣泄出来,握刀的手已经不够稳了。 但他仍在强忍,手背上青筋突起,骨节寸寸发白,所用力道在竭力压抑忍耐的怒火之下,令她一时断了声音,望着他情绪翻腾的双眼。 与此同时,邓漪进来了。从邓漪的视角上看,就像是男人把眼前柔弱好看的女子搂在怀里疼惜。 他压低声音,字字冰冷: &34;陛下,不要逼臣做犯上作乱的事。&34; 张瑾很少表现出不臣之心,尽管他在朝政上一手遮天、嚣张、独断,他也极注重名声和后世眼光,表面上对君王该有的礼节皆尽到了,不会像谢安韫那样过于猖狂。 她望着他,没说话。 那双眼睛清澈晶莹,无辜极了,好像无声在问&34;你欺负我干什么?我逼你了吗?&34; 张瑾只是冷笑。她没逼。眼前的艳鬼临到现在,还在装出无辜的姿态。 她得利那么多。 王氏一族覆灭,谢氏大不如前,离小皇帝收拢 权利又进一步,而他……他甚至还不能确定会不会怀孕… 身后脚步声还在靠近,邓漪绕过屏风了,张瑾一寸寸松开手,冷峻的黑眸盯着她。指骨沉沉扣紧,他冷声道: “陛下今晚出宫一次。” “好。” 她摸着脖颈说。 邓漪走到侧面来了,看到他们正在耳语,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来,张瑾站直身子,冷冽地扫了邓漪一眼,才说: “那陛下更衣吧。” 现在她上了马车。 龙袍威严肃然,象征九五之尊,她不穿龙袍时,模样看着要年轻好几岁,尤其是今日梳了辫子、披着帔子,身着窄袖,更显得稚气了。 张瑾突然意识到她还小。 和阿奚还小一岁。 她双腿上平放着长长的黑匣子,一手按着匣子,另一只手一直在反复摸着脖子。 因为要看到阿奚了,张瑾先前下手时收了力,没留什么红痕,但她一直在不舒服地清嗓子,像是按到什么软骨了。 &34;疼么。&34; 马车出宫门时,张瑾突然问了声。她看向他,静了静,才小声说:&34;还好。&34; &34;方才……臣没收住。&34; &34;嗯。&34; &34;等会去府上,臣让人备—碗药粥,给陛下润润嗓子。&34;&34;嗯。&34; 他又补了一句: &34;陛下和阿奚一起用,以免他起疑心。&34; 她偏头看向车窗外,也不知是不是在置气,没有再理他。 张瑾抿紧薄唇,微微闺眸,也没有再出声。 一路无话。 没多久,马车抵达张府。彼时,张瑜并不知道七娘来了,还在庭院中练剑。 这少年穿着一身黑色窄袖劲装,束着长发,一人立在庭院中,远远的花枝后躲着好几个府中的婢女,皆在悄悄地偷看。 “哇,小郎君的身法真好。” &34;小郎君的剑使得这么快,原来这就是混过江湖的侠客吗?真厉害。&34; &34;废话,小郎君肯定是个武林高手,我听说啊,他飞檐走壁的时 候,就算是周管家也不能立刻抓到他。&34; &34;何止厉害,还很好看,小郎君和郎主长得这么像,模样都这么俊,但气质却截然不同。&34; 她们窃窃私语个不停。 张瑜的身法极快,手中剑光清亮,好似浮动在空中的白练,瞬息剑切碎了暖黄色的日光,透出凌厉肃杀之气。 听话花枝后传来的说话声,少年剑锋稍滞,握剑的手指不自在地蜷了蜷,心道:你们聊天的时候倒是小点声,他都发现她们在偷看了。 还在夸他。 不过本大侠武功盖世独步天下,当世少逢敌手,天天被各路豪侠夸上天,类似于这样的夸奖,耳朵早就听出茧子了。 不过 很少被女子夸。 少年懒洋洋地比划着剑,稍稍有那么一点点得意,漫不经心地想:她们和七娘一样,都是女孩子,既然她们觉得他这么厉害,七娘肯定也会这样觉得吧? 那他就多练练,这样七娘再见他的时候,肯定又有进步了。 这样想着,他掌心剑锋一转,衣袂翻飞,又使出了更为迅捷的一招。&34;快看快看!小郎君这招真厉害!&34;&34;好棒啊。&34;那边骤然爆发出一片惊呼。 这少年心里越发得意,更卖力地挥剑,剑身利落地一旋,又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34;这招也好妙!&34; 少年身形挺拔,利落地甩了甩马尾,又使出一招醉里观花。 &34;小郎君会的招式真多。&34; 她们越夸,少年越是得意骄傲,剑锋挥得唰唰响,好不潇洒厉害。姜青姝来时,恰好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那群偷看的婢女看得津津有味,未曾发现身后来人了,待到瞄到周管家的身影,才顿时噤声后退一步。 周管家皱着眉头,低声斥责了一声,才挥手命她们退下,随后转身赔笑道: “陛下莫要介意,小郎君喜欢在这里练剑,时不时会有下人过来偷看。&34; “无妨。” 姜青姝倒觉得很有意思。 她拨开眼前碍事的花枝,悄悄探头,也学着方才的婢女往那边瞧去。哎呀。阿奚真厉害。 r /虽然对张瑾有些怨气,但看到阿奚无疑是很件开心的事,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他练剑了,此刻欣赏得津津有味。 随后她回头,看向身后的薛兆, &34;带剑了吗?&34;薛兆点头, “臣带了。”“好,你去切磋一下吧。”姜青姝说。 薛兆滞了滞,下意识抬头看向远处剑势极凌厉的少年郎,如此武学奇才,世所罕见,的确令习武之人禁不住手痒,想要切磋一二。 但这是张相的弟弟。 薛兆踌躇许久,胜负欲更占了上风,抱拳道: “是。”他反手抽了身后的佩剑,以轻功掠去,瞬间加入战局。 &34;铿!&34; 剑锋相接。 凌厉剑气从右侧袭来,少年几乎不回头就轻松接了一招,剑锋几乎快速摩擦出电光,极为迅捷。少年眉梢一挑,利落旋身,迎上薛兆黑沉沉的眼睛。薛兆沉声道: “请小郎君赐教。” 随后两人缠斗起来。 薛兆从军多年,招式大开大合,偏于生死杀伐;而阿奚年少气盛,多一丝狂放不羁的凌厉锐气。高手过招,无疑令人眼花缭乱。 姜青姝在一侧认真地看着,忽然放下怀里一直抱着的黑木匣子,打开搭扣,周管家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一柄剑。 —柄玄铁铸就、通体漆黑、剑身细看却雕刻精细的极漂亮的宝剑。 她握紧剑鞘,腕上用力一抽。 冷剑寒光溅射,杀气凛然。 姜青姝彻底抽出剑身,轻轻─抛。 “阿奚,接着!“ ------------ 82 忍5 张瑜正与薛兆交手。 少年身法极灵活,短短几秒,剑影缭乱,犹如纷飞而下的凌乱碎雪。 薛兆自恃年长,从军后招式偏重实战,沉稳有力,认为这等年纪的少年剑势以花哨为主,灵活有余而威力不足。 然而,与这张小郎君交手之后,他才赫然心惊地发现,这少年身法灵活宛若游龙,且一把剑用得可谓是出神入化,圆融多变。 且招招凌厉肃杀,带着惊人的压迫感。 莫说实战经验,他应对能力甚至不属于薛兆,薛兆每招几乎都被他灵活避开,节节后退,化攻为守,细碎剑光之下,少年猛地一旋剑身, “铿”的一声剑剑锋相击,震得薛兆虎口发麻。 薛兆身为千牛卫大将军,可不想被这毛头小子给打败。 他强行沉心吐纳,肌肉紧绷,额角青筋暴突,猛地劈开一剑,少年挑着眉梢笑了一声。说: “你是 我阿兄认识的人吗?身手还不错,不过嘛——”他利落地挽了个剑花,懒洋洋道: &34;……不如我。&34; 唰! 少年矮身避开迎面一刀,剑身在掌心高速一旋,唰唰唰地朝他面门卷去。 薛兆暗暗一惊,本能令他后撤,但他心知如此下去,绝对战胜不了这小子,便蓦地一咬牙关,不顾中剑的危险逆向往前一迎。 &34;嗤。&34; 剑锋刺入身体的声音。 张瑜蓦地抬眼,对上薛兆咬牙隐忍的眼睛,血沿着薛兆手臂汨汨流下。就在张瑜晃神刹那。薛兆忍痛横剑,对着他的脖颈用力一劈。 &34;哗——&34; 张瑜灵活旋身,被他逼退几步,薛兆占得先机,一套连招直接使出,声如雷霆,势不可挡。 少年一边接招,一边心里纳闷:这些京城的人切磋,怎么一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上回七娘身边那个侍卫打起架来不要命,这回这个人也是。 就在张瑜后退之时,不远处响起一道熟悉的少女嗓音。 “阿奚,接着!” 是七娘! 少年惊喜回头。 一柄剑被扔了过来。 / 张瑜抬手利落一接,笑道: “是把好剑,多谢七娘!”既然七娘来了,他得认真打了。 张瑜看向薛兆,乌黑的眸子微微一沉,猛一震剑,再次认真地迎上,映着日光的剑身刮起一片雷霆雪光。 铿! 薛兆手腕猛地一麻,险些脱剑。 紧接着,游丝般的杀意随着少年荡开的乌发游走,剑锋如流泻天光,钻着间隙灵活滑向薛兆的空门。 清亮剑光映着少年冷峻的双瞳,带着无孔不入的杀意。 下一刻。 一抹极淡极冷的触感,轻点薛兆的喉咙。 “承让。” 张瑜笑道。 薛兆终于停住,他认真地抬眼,看着少年日光下散漫又明媚的笑容。 原来这就是张相的弟弟。 当真是武学奇才。 薛兆后退一步,不顾手臂上的伤,认真一拱手,沉声道: &34;阁下武艺高强,在下今日有幸切磋一二,甘拜下风。&34; 薛兆输了。 这是他成为御前大将军以来,第一次输,输得如此酣畅淋漓,且是被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 要知道,所谓江湖侠客,也不过是一群自成派系的习武之人,大多数人自称混迹江湖,却是一群不入流之辈,甚至很多都是本朝武举所淘汰出来、无法取得功名的人。 比之正统武学,比之千军万马厮杀,则略显得有些小儿科了。 薛兆身为三品大将军,更将这些三教九流乌合之众不放在眼里,然而眼前这位小郎君,则大大颠覆了他的印象。 他由衷感到佩服。 但又不由得感到奇怪,张相将他提拔到这个位置上,他原先也觉得自己堪当大任。 但现在,在见识过小郎君的武功之后,薛兆觉得此人若为朝廷效力,怕是前途无量,便是大将军之位也受得住,张相却放任自己的弟弟做个自由自在的江湖人? 薛兆不禁抬首,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位少年,待到看到他手中所持之剑,瞳孔蓦地一缩。 这是… 莹雪剑。 是太/祖当年的那把… “阿奚真厉害 。” 就在此时,少女抚着掌,笑着从另一边缓步而来。 张瑜看到她过来,眸光一亮,飞快地迎了上去, “七娘,你来了。”他咧嘴露出一抹笑来,掂了掂手中的剑, &34;这把剑很趁手。&34; &34;你喜欢吗?”她仰头望着他, &34;能配天下无双的高手,好剑才算物尽其用。阿奚要是喜欢的话,那就送给你了。&34; 一边的薛兆瞠目结舌。 这这这……这也能随便送……陛下这出手是不是太阔绰了一点…… 张瑜不知道这剑是什么来头,但这是七娘给他送的第一份礼物,他爽快道: “我喜欢,谢谢七娘,我以后会天天带着它的。&34; 阳光下少年的乌眸明亮如星,灼灼生光。他脑袋顶上又挂了碎花。 她踮起脚尖,伸手帮他摘了摘,少年睫毛簌簌一落,认真地望着她,微微倾身凑近,鼻尖都快要碰到她。 有点痒。 但七娘真好看。 越瞧越好看。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像望着最喜欢的珍宝,轻轻蹭了一下她的鼻尖: &34;七娘,你是我阿兄带来的吗?&34; &34;怎么,我自己不能来呀?&34;&34;那你自己来,是想见我吗?&34; 她朝他眨了眨眼睛, “你猜呀。”她收回手,转身就要走,少年伸手一牵她的衣角,似乎是想做什么,一边的周管家见了,用力清了一下嗓子。 张瑜:&34;……&34; 他这才发现周管家也在。 少年飞快收手,眼睛却还巴巴地追随着少女的背影,抬脚飞快地追了上去。 姜青姝知道张瑜会追着她。 他总是这么热情,像一只见了人就会摇尾巴的小狗,毛茸茸暖呼呼的,恨不得扑到她的身上来,只要看见他,她的心情总会变得很好。 他可比他哥哥讨喜多了。 她随意在曲径幽深的张府中走着,终于在偏僻院落一角被他追上,少年把她堵在一簇花从后,手臂撑在她身边,白鸽展翅重檐屋角,灿烂花影交织着青藤花架,虚虚掩映着二人身影。 少年忍不住凑近 ,压抑着紧张的呼吸。 她仰头望着他,伸手拨开他挡着眼睛的碎发,嗓音清亮地问: &34;怎么?你这是要亲我呀?&34;他耳根红了一下。 “不亲。” 他不太好意思亲她。 上次在河边抱了她,他就好几晚睡不着了,夜间一闭上眼睛,就老是禁不住回想起那夜。这要是亲了 少年克制地抿唇,喉结滚动,轻声道: “我就想……看看你。”好好地看一看。 那一夜,他看得不够,他还想再多看一看,看看他喜欢的人。 他微微低头,额头快要贴上,又密又长的睫毛扫在她的睫羽间,惹得她也轻轻扑簌了两下,一双剪水双瞳明媚澄亮,倒映着他的脸。 凑这么近,他甚至可以看到她脸颊上软软的绒毛,绞着发带的辫子落在颈后,无端有些娇憨活泼。 七娘真好看,什么打扮都好看。 他喉结动了动,小声说: “我……其实也给你准备了礼物。”“嗯?”她疑惑:“那为什么不拿出来?”&34;因为……&34; 她送他那么名贵的宝剑,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礼物拿不出手了。 送心上人的礼物,一定要用心,要郑重,不可以敷衍,他原本以为他足够用心了,但如今一比,只觉得那小木雕配不上眼前的七娘。 “因为那个不太好,我想送更好的给你,送世上最好的、最独一无二的东西。” 他凑近,像小狗一样,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鼻尖,她痒得一缩脑袋,好笑地望着他, “我不嫌弃。&34; 若非要等价,他可就送不出礼物了。她那把剑可是当年从私库里拿出来的,是开国女帝当年打天下用的佩剑。 莹雪,音似饮血。这是一把杀伐之剑。曾征战天下,抵挡千军万马,镇守数座城池,换得天下百年安定。 后面几任女帝再也不曾御驾亲征过,这把剑曾被第二任女帝赠予平北大将军,后来将军战死,埋骨沙场,这把佩剑至此被封存百年,再也未曾见过天日了,早已成为传说之中的剑。 明珠蒙尘,岂不可惜? 她把这把剑拿出来时,秋月还跪着劝谏她很久,说这把剑于国意义太重,不宜送人。但她却不以为然。 r /&34;朕以为,剑无贵贱,当配正直侠义之人。&34;阿奚当得起。 “那也不行。” 眼前,张瑜认真地摇头: &34;不能随便送,我要给七娘最好的。&34; 少年固执得很,虽然他还没想好,到底什么对七娘来说是最好的。 可事实是,满足一个女子容易,满足一个帝王却是很难的,她笑而不语,抬手想帮他拢去碎发,却被他抓住手腕,乌黑的眼珠子定定地望着她。 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瞧的。但就是瞧不够。 姜青姝被他堵在角落里,四面都逃不掉,就被他这样认真地看着。 气氛忽然很安静。日光投落的花影撒落在少年肩上,风中花香四散,雀鸟声欢快起伏。 平时无人敢直视她,但总有那么些个狂悖之徒,胆敢盯着她看。 譬如上朝之时的谢安韫,望着她的眼神恨不得活剥了她的皮;张瑾平时不会正眼看她,但凡直视她,都是带着凌厉的压迫感;赵玉珩则是温柔与安抚,像是怕吓着她。 但阿奚,眼睛里只有纯粹的喜欢,是无关于任何身份和地位的喜欢。 &34;七娘。&34; &34;嗯?&34; &34;你也叫我一声,我想听。&34; “阿奚。” “再叫一声。” “阿奚,阿奚。&34;她捏了捏他红透的耳朵尖,凑过去喊:“阿——奚——” “哈哈哈,够了七娘。” 他被她呼出来的气吹得痒,伸手挠挠耳朵,漂亮的眼睛笑得弯起,情不自禁地蹭她额角,见她没生气,又压低声音说: &34;……好喜欢你。&34; 张府厨房里熬的药和药粥已经送去了书房。 药已经被喝完,另外两碗药粥已经放了很久,快要冷了。张瑾静立在案前练字,听到下人过来回报: &34;郎主,小郎君追着那小娘子,两人在杏园里……奴也不好打搅他们。&34; 张瑾笔尖一顿,淡淡道: &34;在干什么?&34; &34;多久了?&34; &34;得有……半个时辰了吧。&34; &34;去知会一下,莫要耽搁太晚。&34;&34;是。&34; 侍从转身离去。 张瑾神色冷漠,继续落笔,但因悬臂过久,狼毫积聚的墨珠甫一落纸,便成了一滩晕坏的墨迹,尤为刺眼。 这副字毁了。 他搁了笔,盯着那字半晌,面无表情地撕碎了纸张。 ------------ 83 忍6 姜青姝和张瑜在花丛中待了很久,少年才拉着她的手,从里头钻出来。两人来到前堂时,周管家下意识抬手掩了掩鼻,打了个喷嚏。 心道:好刺鼻的香味。 不用想,就知道小郎君又钻花丛了,那小子对府上各种隐蔽的小角落了如指掌,自己没事就钻不说,这回还带着陛下也钻了一回。 也真亏得他不知道她的身份……才敢如此放肆。 周管家对这女子的看法,前前后后经过了许多阶段。 最开始是丝毫不放在眼里,先入为主地认为这只是个别有所图的女子,一心想铲除;后来郎主将她带回府上之后,周管家便逐渐发现这女子和想象中完全不同。 她相貌上佳,举止有礼,不像势力心机之人,且换作寻常女子,乍然被带到张府,应当紧张不安,但她显然一点都不怕,就算是面对朝中人人畏惧的郎主,也好似家常便饭一样自在。 周管家对她的印象稍稍转好。但直觉也告诉他,此女来历不简单。 他猜测此女身份,率先想到的就是难道她是谢家女郎?或是王家女子? 把京中的名门望族挨个猜了一遍,独独没往龙椅之上那位想,结果就是,敢在郎主跟前这样冷静自如的女子,当真只有女帝。 今日周管家又重新打量了她。 打从知晓眼前之人就是小皇帝以后,周管家就不敢再怠慢丝毫,原先他对天子的印象极其淡薄,因郎主把持朝政,小皇帝的存在感被压一筹,容易被人轻视,但现在看来,也不像是什么善类。 但郎主对她,到底还要秉持几分臣下之礼,她又与小郎君走得这么近……再瞧瞧今日这小子拽着皇帝钻花丛的行径,周管家心里暗暗一叹。也不知是福是祸。 张瑾已经忙完了公事,端坐在那里静静饮茶,等着他们,少年很自在地拉着少女进来,两人脚步轻快,一路上还在说笑着什么,两张年轻的脸庞都笑得眸子弯弯。 瞧着登对极了。 张瑾微微掀起眼睫。 少年很喜欢自己的心上人,连走路都要紧紧地牵着,时不时回头瞧她一眼,生怕把她弄丢了似的。 因七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从花苑一路过来,两人的额角都有了薄汗。 少年牵着她 ,先是朝着自己的兄长行了一礼,随后拉着她一起坐下,还没缓口气来,又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侧身帮她擦汗。 少女比他矮上一截,在他跟前无端显得娇小玲珑,少年睫毛低低垂着,眸色认真,像是对着自己爱不释手的珍宝。 她睫毛一扬,也掏出自己贴身的丝帕,飞快地擦擦少年鼻尖上的汗。 他不自在地偏头。 &34;别闹。&34; “就闹。” 她咯咯笑起来,故意一般,继续给他擦鼻尖,他一愣之后恶劣地笑了起来,也去擦她的鼻尖,两个人就这样坐着打闹了起来。 像两个幼稚鬼。 &34;咳,咳咳!&34;周管家小心觑着郎主的侧颜,适当清了清嗓子。 郎主不曾看他们,只是在冷淡地饮茶,但周管家就是无端看出几分冷色,忍不住打断他们。 然而长兄早已成全,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彼此浓情蜜意,谁又有立场来指责什么呢?这本就是可以明目张胆、光明正大的事,没什么好遮掩的。 有此心上人,甚至是令人羡滟的事。 好在一侧的侍女早已等候多时,此刻端着药粥上前,张瑜诧异地回头,听到兄长淡淡说: &34;这是补身子的药粥,喝了对身子有益,阿奚平时要练武,更要好好补补。&34; 张瑜一听是补药,又看向身边的姜青姝。 &34;那七娘……&34; 这少年果然一有好东西,就会念着她,希望她也能有,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为女帝准备的药,却声称是给张瑜的。张瑾微微阖眸,心底冷嘲,说: “放心,她也有。” 少年眉开眼笑, &34;谢谢阿兄,阿兄你果然了解我。&34;做兄长的,的确是能时刻照顾好弟弟的需求,不需要他开口说什么,他也会知道。 但太了解也不是好事,譬如现在,张瑾竭力压抑着汹涌的怒意,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们,看那少年捧着自己那碗,咕咚咕咚两下就一饮而尽,然后把另一碗端过来,郑重地放到少女跟前。 她安安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动,他以为她不想喝药粥,还耐着性子哄: “七娘,现在已经不早了,你还没有吃晚饭,先喝这个填填肚子。&34; &34;好。&34; 她伸手要去碰勺子,他却抬手撤开碗。姜青姝: &34;?&34; “我想喂你。”张瑜望着她,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亮光。她: &34;…于礼不合。&34; “于礼合不合的,也只有我阿兄和周管家在场,周管家从来不会乱说,阿兄都成全我们了,更不会介意的。”少年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非常笃定地说。 姜青姝:???该说你是傻孩子呢还是太相信你兄长了呢,你看看张瑾,那叫不介意的样子吗?你该不会以为你哥哥天生就是这副臭脸吧?她还在琢磨怎么拒绝他。 张瑜又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又浓又密的睫毛往上扬着,露出一双如晶莹剔透如满月的乌眸,纯粹又好看。 少年嗓音微微放软, &34;七娘,好不好?&34; 姜青姝: &34;……&34; 行行行好好好,随你了,你想怎么喂怎么喂。谁叫你这么会撒娇呢。 &34;好吧,就这一次。&34;少女没忍住,被逗得微微笑了一下,像是很无奈,乖乖地将脑袋凑过去,张开嘴。 他眼睛一亮,瞬间来了劲,腾地一下坐直了,认真地给她舀了一勺粥递过去,动作笨拙又小心。 &34;啊——&34; 她红着耳根,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乖乖咽了下去。温热滋补的药粥入喉,将先前被掐出来的些许不适冲刷掉了,嗓子瞬间舒服了很多。 &34;好喝吗?&34; “嗯。 周管家: &34;……&34; 这两人黏黏糊糊的,腻歪得简直没眼看。反观郎主,依然冷淡地坐在那儿。 时间仿佛回到了上个月,那时他们同桌吃饭,明明大家都坐在一起,却偏偏好似划分出了两片截然不同的空间,一边温暖热闹,一边冷冷清清。 但这次比之上次,又好像有一些不同。周管家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同。 总觉得郎主自从参加崔宋两家婚礼开始,就一直很不在状态,像是有什么烦心事,但他又不说,若非日日都在他身边伺候的人,是绝对觉察不出那么一点细微的变化的。 真 是不理解,郎主明明已经成全了小郎君,按理说已经解开了心结,可他的心事却好像更重了。 难道是朝中有什么烦心事吗? “阿兄,我想带七娘出城去玩儿。&34;少年喂完了药粥,站起身来,转身对自己的兄长说: “七娘好不容易来找我一次,现在太阳还没有落山,我可以带她出去吗?&34; 她也偏头望向张瑾。 很奇怪,弟弟需要和心上人做什么,先要过问自己的兄长,而她要不要继续和他相处,也要先过问他的兄长。 毕竟她是提前同他说了的,他要是不愿意,她就不会继续跟阿奚相处了。不会这样碍眼地相处了。 少女被喜欢她的少年郎喂粥时,双手不好意思地拽着衣带,脸颊红扑扑的,眸光湿润柔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俏丽乖巧。 他们好像真的感情很好的样子。 张瑾侧颜清冷,瞳色平静,他坐在那儿,再弟弟眼里,依然还是一副稳重自持、值得信任的样子,他说出的任何话弟弟都会听。 张瑾抬眸,扫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虽然太阳还没有彻底落下去,但玩完回来肯定不早了,距离宫门下钥只有一个时辰了,且女帝现在不适合和阿奚的感情发展得那么深 他正要否定,少年紧接着又说: “我们会很快回来的,毕竟太晚了不方便七娘回家,阿兄也不用担心我们。&34;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张瑾皱了皱眉,依然还是想冷然拒绝。 ——会令人上瘾的东西,尝尝味道就好,倘若食髓知味而不知节制,只会让人越发深陷漩涡。他是在对阿奚好。无需置疑。 是公事公办的“不能”,而非“不愿意”。 不管显得是不是像有私心,他自己明白就好,张瑾闭了闭目,摒除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平静道: &34;眼下京城动乱,今日有人在被抄家,城内外皆是禁军把守,不适合出行。&34; &34;原来是这样。&34; 原以为弟弟应该会很沮丧,但他却出乎意料地不介意,扭头对身边的姑娘说: “我还想带你骑马狩猎,看来只能下次了,那我们去院子里,我舞剑射箭给你看。&34; 他们之间的相处 很随意,好像骑马狩猎是临时起意的,如果不行,那就舞剑射箭吧,想做什么都可以,毕竟他们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可以做呢,年年月月,朝朝暮暮,都做不完。 很简单,也很纯粹。 只是越是纯粹直白,越显得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不够坦荡。 张瑾无声笑了一下,笑意透着冷,又带着些说不上来的讽刺,他起身道: “我还有事要忙,你们自便。”说着就走了出去。 ------------ 84 忍7 凤宁宫清幽寂静,宫令许屏站在殿前的台阶上,和宫人一起清扫落花。 那小将军踏入这里时,许屏正偏首指导一个小宫女如何做事。 正说着,见到霍凌来了,许屏又低声说了句什么,让那小宫女先退下了,连忙迎上前来,低声说:&34;殿下正在召见六尚局的大人,霍小将军先稍稍暂避。&34; 霍凌颔首,转身来到偏门处,微微侧身,目光透过隐蔽的树影,看到那里站着数个女官,面色肃穆,手中皆捧着册子之类的物什。 看服侍,主要是尚宫局的人。 君后掌管内宫,六局掌宫掖之政,每个月月末皆要来向中宫汇报事务,但眼下并未到月末,尚宫局前来,八成是为了近日女官考核之事。 今日,是第二轮女官考核的放榜之日。 第一名,正是霍凌的妹妹,霍元瑶。 瑶娘夺得第一,一大早便在家中兴奋地又跑又跳,霍凌见小妹如此兴奋,今日趁着薛将军不在来见君后,也是想来报喜。 霍凌静静等待,许屏陪他在这里等候,与他闲聊起来: &34;内侍省的邓大人先前来了一趟,霍将军来的路上没碰见她罢?。&34; 虽说邓漪是陛下的人,但被她撞见霍凌和君后来往密切,到底是不好。霍凌摇头,问: &34;邓大人来这里做什么?&34; ”自然是代陛下送东西。” 许屏笑叹道: “陛下念着君后,总是时不时差人送东西来,只可惜,她人不来,送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34; 霍凌抿了抿唇,眸子微黯, &34;陛下今日应该很忙……&34;之所以话里有“应该”二字,是因为霍凌近日已经不在御前了。 这小将军本该贴身护卫女帝,但打从上次他掀翻酒杯之后,就被薛兆认为“御前失仪,目无尊卑”,而调远了些守着。 现在他只能在陛下上下朝的时候看见她,其余时间连陛下的影子都见不着。都怪他冲动。没能保护陛下。 现在更是连见到陛下的机会都没有了,陛下没有召他回去,或许也是觉得他不够沉稳聪慧吧。 关于那夜发生的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除了张相、君后、长宁公主等位高权重者,也仅仅只有天子身边贴身侍奉的内官 邓漪、秋月等知道实情。 霍凌那日跪在外面,本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许是见他一直魂不守舍,赵玉珩便直接召他来,亲口告诉了他。 赵玉珩当时并未直言,只说: “以嘉乐公主驸马王铮之死为信号,如今王家覆灭,便是那夜招致的后果。&34; 而能让一个百年世家大族荡平三族,一定是欺君大罪。霍凌跪坐在地上,低声问: “陛下现在……还好吗?” “她还好。” &34;现在都解决了吗?&34;“嗯。” &34;臣阻止陛下饮酒的时候,陛下是不是………看出了端倪?&34; 这少年终于转过弯来,领悟了一点门道,赵玉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轻轻“嗯”了一声。少年仰头望着君后, &34;可那日张大人也去了,为什么陛下会见张大人?&34; 他对党争知道不多,但知道张大人和君后并非是一路人,且张大人是可能伤害陛下的。他劝陛下不要饮酒,陛下不答应,张大人可能会伤害陛下,但陛下却见了。 “想不通吗?” 霍凌摇头。他心底微微一动,隐隐又有点悟出来什么。 赵玉珩侧对着他,微微颔首,轻声道: “因为陛下深知,身在其位,逃得过这次,也还会有下次,唯有彻底铲除罪魁祸首,才能永绝后患。避酒只是下下策,上策便是与张瑾联手灭王家。&34; 霍凌抿了抿唇。 “臣明白了。” 少年低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攥起,抿唇道: &34;臣位卑无权,所尽绵薄之力,在陛下眼里却什么都不是。&34; 赵玉珩笑了笑,转身离去。 只留下一句: &34;你还小,来日方长。&34; 霍凌望着君后的背影,沉默不语,慢慢地咬紧了牙根。 上次因输给了那侠客,他沮丧了很多日,现在想来,当真是愚蠢。这一次他不会再这样消沉了。 仅仅过了一夜,这小将军便很快振作起来,好好地巡逻宫殿四周。 &34;刘尚宫走了。&34; 许屏见那边的人走了,笑了笑,让开身子, &34;走罢。&34;霍凌抬脚进去。 他同君后说了这件事,赵玉珩正好听司簿汇报完名册,对此事并不意外,淡哂一声, &34;她也算得偿所愿,阿屏,把我那一副晴日帖拿来。&34; 霍元瑶早就惦记赵表兄那晴日帖很久了,这回权贺喜了,许屏把东西拿来,放在霍凌右手边的案前,笑道: &34;霍小娘子一向聪慧,这进了宫以后,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能崭露头角。&34; 霍凌说: &34;许宫令不知家妹脾气,以她的性子,不惹事就很好了。&34;他倒是有点怕瑶娘进宫了以后和人打架。谁知许屏却笑道:“略有耳闻。”那可不是善茬。 若说霍凌平时沉默寡言,他的妹妹霍元瑶则全然相反,个性那是泼辣刁钻到了极点,打小就令人头疼。 打小就喜欢爬树打架,别人惹了她就一定要惹回去,半点亏都吃不得,打不过就挠头发,头发抓不到就用牙咬,门牙磕坏了都不肯松口,像个不服输的小狼崽。 也是因为她这种性子,世家出身的女子多半嫌弃她,不爱与霍元瑶一块玩儿,霍元瑶也不稀罕她们,自己跑出去结交一堆来自五湖四海的“知己”。 她还时常语出惊人。 譬如她十四岁的时候,就曾言辞凿凿地说: “如果换我来当这个京兆尹,这京城治安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然后被一干人等嘲笑,说小丫头毛都还没长齐,就知道白日做梦了。 谁敢嘲笑她,她就要当场嘲笑回去。 要是当场没骂嬴,写文章也要把那群人再教训一遍,骂得他们面子挂不住,没法做人。不过莽撞归莽撞,瑶娘向来心善,时常救济乞丐,去城外搭设粥棚。 她最仰慕的人是长宁公主。所以长宁公主与沐阳郡公主张选拔女官,她是第一个报名的。 霍凌在宫中任职,时常见来往的内官与宫人,她们仪态高雅、举止从容、进退得体,一举一动都仿佛是经过最严苛的教导而养成,便是站在那儿,也端庄好看得如画中的人。 如果瑶娘进宫,和她们一样… 霍凌:&34;……&34; 他想象不出来。 他真怕瑶娘进宫之后,会干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来,还给陛下和君后添麻烦。霍凌说: “若瑶娘在宫中惹出事端,还望殿下多担待一二。”赵玉珩: “那孩子聪颖机敏,可比你圆滑。” 霍凌: &34;……&34; 霍凌噎了一下,半晌才抬眸望着男人,说: “殿下,臣可能………不适合待在宫中。”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想,自己到底适合做什么,好像除了这一身武艺以及从小看的兵书,便也没有其他了。他想,如果他真的想要变强,或许应该去试试更多的机会。 今日清晨,孙元熙应召入宫参加朝会指认王家,前一天还来他家中蹭了杯茶,还跟他说有点紧张。 不过孙元熙一边说紧张,一边又很兴奋地说: “我在工部干了这么久,总算是能做出一点有用的事来了!若这次能一举扳倒那个王家,我也不负陛下的栽培了。&34; &34;说来,我这次之所以能立功,还多亏陛下把我安插在了工部的屯田司。&34; 孙元熙说得口渴,将手中的茶一干而净,又滔滔不绝道: “我家中三代务农,就出了我这么一个读书人,我那些同僚出身都比我好,却都不如我了解这些田地之事,所以这次我才能抢到机会。&34; 霍凌当时很羡慕。 他想,连先前迷茫的孙元熙也有了方向,他也该做出些决定了。 &34;表兄。&34; 少年抬眼,这一次没有使用敬称,而是用从小唤的称呼,认真地说: “我想从军。” 姜青姝是临时离开张府的。 当时,她正托腮靠着坐在院子里石桌,看着薛兆和阿奚切磋箭术。薛兆自诩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但阿奚三箭齐发,依然技高一筹。比试了五六个来回,薛兆当先认输, &34;不比了不比了,还是你技高一筹,我认输了!&34; 真是绝了。薛兆还从来没有这么挫败过。 今天一回都没赢过,还是在陛下跟前,再这么比下去,他这个大将军的位置都要直接输给他了。 张瑜懒洋洋掂着弓箭,表情倒是没什么得意,还有点失望和不尽兴, &34;这就不比了吗?我还会五箭齐发呢。 薛兆:&34;……&34; 他懂了,他就是这小子在陛下跟前显摆的工具人。 薛兆心里直叹气,算了,他跟这种天才较个什么劲,不是他太菜了,是张相把这弟弟养得太变态了。 改天他非得把这小子拐到军中和其他人切磋试试,让他那些个武将同僚全被他杀杀威风。 不能只有他一个人被虐。 姜青姝托腮瞧着,把面前的瓷杯往前推了推, &34;阿奚,渴了吗?&34; &34;不…渴了!&34; 张瑜正要说自己不渴也不累,一看是七娘亲自倒茶,硬生生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飞快地放下弓箭蹿到她跟前坐下,乖乖喝水。 少年五官深邃,喝水时额发垂落,衬得五官愈发俊挺漂亮。 姜青姝支着额角,认真瞧着,心血来潮地摸摸他的脑袋,少年一滞,抬眼望着她,也学着她,摸摸她的脑袋。 她的头发都要被揉乱了,咯咯笑着去躲。 张瑜触摸到她柔软的发,只觉掌心也痒痒的,下意识蜷起指尖,企图捉住那丝残留的触感,少女伸手扶了扶脑袋上的发钗,噘嘴不满道:“你都弄歪了。” “那我帮你弄好。” 张瑜立刻站起来,绕到她身后。她把发钗抽出,交给他,指着脑袋的一处, &34;这儿。&34; 少年低垂着眼睫,左手抚上她的发髻,小心翼翼地把钗子对准,往里推。 才推了一截,她就吃痛地抽气了一声: &34;疼。&34;扯到头发了。张瑜立刻往外抽,小声说: &34;对不起。&34; &34;没关系。&34; &34;我会轻点的。&34; “好。” 能把剑玩出来花来的少年,此刻笨拙地捏着一只钗子,紧张得呼吸都要停了,一点点往里推,生怕弄疼她。 少女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腿上,绞着衣带等候。 就在此时,周管家快步而来,低声在薛兆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薛兆面色一肃,悄悄上前一步。他对姜青姝比了个手势。 ——有事发生。 他们 事先约好,如若有涉及军政大事需要她立刻回宫,便以手势提醒。姜青姝眸色微暗,突然说: “阿奚,现在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少年还没来得及给她插好钗子,闻言怔住, &34;什么。&34; 她已经站了起来,回身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发钗,抿唇一笑道: “那就罚你先学学怎么给女孩子戴发钗,下次再来给我戴。&34; 他紧紧捏着手中的发钗,抿唇不吭声,只是望着她。 &34;那我送你……出府门。&34; &34;好。&34; 姜青姝和张瑜一起走出去,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门外,看着少女走上了马车,放下帘子时还在冲自己挥手。 随后帘子一落。彻底隔绝了少年依依不舍的目光。 姜青姝笑容微敛,提裙坐好,偏首看向车内早已等候的张瑾。 “什么事。” 张瑾道:“西北传来军报,漠北举兵大军叩关,守将隗通被擒。” ------------ 85 忍8 近日诸事繁杂。 女官第二轮考核在前几日结束,今日是放榜日,且早朝时天子刚亲自下令查抄王氏一族,日暮十分,以符宝郎出纳银牌,自西北而传来紧急火漆军机密报,直接上呈中书省,直达御前。 当夜,监门卫重开宫门,女帝急召朝中大员入阁议事。 姜青姝在后堂迅速更换好天子常服、卸去脂粉、重新将发髻打散简单束起,便起身走到议政的前堂。 几位文武大臣早已等候多时,见天子出来,抬手对她一拜。 “拜见陛下。” &34;不必多礼。&34; 姜青姝走上御座,拂袖落座,沉声说: &34;发生了什么,诸卿应该已经知道了。&34; 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先前朝中因河朔三镇的节度使曹裕不敬天子、是否问罪的事争论不休时,其中一大难题,就是蠢蠢欲动的漠北数国。 本朝藩镇势力错综复杂,大多数虽不安分,但仍受中央管束,而先帝时期曾发生过一次地方藩镇叛乱,从那以后,魏博、成德和幽州三镇便隐隐有了摆脱朝廷控制的趋势。 且因募兵增多、且边境驻军增多,节度使同掌军权与行政权,故而当地士兵“只知使君恩威,不知上有天子”。 而曹裕拥兵自雄,□□一方,以赋税自私,与朝廷分庭抗礼,如虎狼环伺,随时可能导致国家颠覆,甚至不经过朝廷同意,曹裕就私定其子为下任节度使,想要首开“世袭”先例。 原先先帝之时,这个曹裕还算安分,时不时还会上表关心天子,但自小皇帝继位以后,此人就越发跋扈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从一开始张谢两党在此事上达成统一,想共同除掉这心头大患。 若漠北三年之内无异动,想问罪区区一个曹裕虽难,却并非做不到,但曹裕之所以敢挑衅小皇帝,就是仗着自己拥兵数十万于军事重镇,一旦碰到战事,内忧患外交加,极有可能失控。 姜青姝对这些地方政务了解不多,只能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储备去代入理解——大概类似于唐朝安史之乱后期,安史降将成为地方节度使之后,基本上就相当于割据独立了。 姜青姝趁着更衣的时候,抽空看过了国家概况。因战事起,地方稳定度突然断崖式下 跌。 乘马车入宫之时,张瑾在车内告诉她:“我朝与边境诸国屡有摩擦,按我朝兵力,漠北大军叩关虽为大事,但边境兵力充足,若合理统筹,便尽在掌控之内。&34; 所以,这个地方稳定度下跌,指的不是西北战事,而是河朔三镇。她思索片刻,说: “问题是曹裕。” &34;是。&34; 张瑾淡淡颔首:“河朔三镇之中,以幽州镇最为首要,漠北数国之中,瓦刺、回鹘、契丹等日益壮大,若要侵犯我朝边境,便以幽州镇首当其冲,这个时候,若曹裕举兵迎战、或是向朝廷求助,便还算在计划之内。但此人若敢与漠北联手,后果则不堪设想。&34; 且,如何在提防曹裕暗中使坏的同时,平息漠北战事,也是一个难题。 王家刚被查抄,朝廷人人自危,姜青姝还没来得及处理一些被波及到的负忠诚人员,眼下就到了用人之际。 唯一的好处是,国库已经没有那么空了。打仗需要不少军费。 紫宸殿内,灯影清幽,排列如阵,气氛肃穆压抑。女帝端坐上首,邓漪、向昌二人各自举臂,展开足有一人高的军事部署图,立于殿中。 谢太傅上前一步,抬手道: “陛下,老臣以为即刻命聂弘、孙戚各率兵十万,分两路出兵西征。&34; “臣以为不可。” 上柱国赵文疏年事已高,此刻沉声否决道: “聂弘此人年纪尚轻,阅历不足,且曹裕在后方虎视眈眈,若有意外难以应对,而孙戚……若我记的没错,此人与王氏一族成为姻亲,不可信任。&34; 谢临脸色黑了黑,赵文疏提这个孙戚与王氏的姻亲关系,实际上也是在内涵他谢族,孙戚之外祖母乃是谢氏女出身,也是因此,其远方堂兄弟才得以搭上王家。 赵文疏第一反应就是这次战事,不能让谢氏一族的人上。他话音刚落,其子镇军大将军赵德元上前一步,拱手道: “陛下,臣请出征!” “赵将军莫要心急。” 谢安韫偏头看了他一眼,冷笑着开口道: “此事关系重大,一旦河朔三镇出乱子,后果不堪设想,具体如何统筹,还要细细商议。&34; &34;军情紧急,刻不容缓。&34; 赵德元面色冷峻,双目 刚毅,并没有看谢安韫,而是抬首看向上方的天子, “陛下!按照驿站传信速度,守将隗通被擒已有一些时日,此人出身寒微,且家中已无老小,如若投效敌方,透露一部分兵力部署情况,后果也将不堪设想。&34; 谢安韫说: “臣倒是觉得,隗通不会降。” &34;谢尚书何以见得?&34; 谢安韫震了震袖摆,不紧不慢道: “隗通是平北大将军段骁麾下部属,早年受段骁恩惠,此人忠义,臣觉得他宁受死而不降。&34; &34;谢尚书也说了是‘觉得’。 右将军季冲冷哼道: “若当真出事,后果由谢尚书一人担待,只怕是一百个谢尚书的人头都不足以谢罪。&34; 谢安韫冷冽地看了他一眼,他未曾开口,身后的郜威已反唇相讥道: “怎么?季将军这么笃定我方兵力部署已经已经泄露,可有良策?&34; “我是没有,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稍有拖延只怕城池失守。”&34;莽撞行事,一旦军心动摇,反受其害,季将军行军多年,连这些道理都不知吗?&34; &34;你!&34; 两人眼看着声音越来越大,竟直接在御前直接吵起来了,守在殿中的薛兆高声一喝: “放肆!御前奏对,岂容尔等出言不逊!&34; 千牛卫掌执御刀宿卫侍从,也有提醒监督官员御前言行的职责。二人面色皆变,同时跪倒在地, “臣失礼,陛下恕罪!”姜青姝微微一笑: “无妨。” 她方才听了这些人吵了全程,心里大概明白了他们各自的想法。 上柱国的意思很简单,王氏前脚出事,哪怕左右威卫遥领折冲府兵力十万,适合出征,且他们亲近的谢氏此刻很安分,也不宜将机会给他们。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赵家人想要尽快出征平息此乱。 但赵德元身为国丈,他的儿子肚子里还怀有未来的皇嗣,影响力本就非常可怕。谢氏也怕赵家这种外戚再立军功,日后声势只怕就要难以估量。 姜青姝心里大概有数了,看向为首的张瑾, “张卿以为呢。” ——眼前这些吵架的人属性不一,还是问问军事九十的张瑾的意见。 张瑾一直垂睫不语,似乎是在沉思,听 她开口,才不疾不徐出声,嗓音清冽: “朔三镇外围淮西、泽潞等镇,与其余节度使关系较为孤立,曹裕图谋割据,若反,定有足够底气,否则得不偿失。臣以为,先敲打周边,断其盟友。” 他没有先讨论人选之事,而是先说分析此刻局势,随后缓步上前,走到部署图前。 姜青姝亲自起身走下台阶,见他抬袖露出修长的手指,指着一处,冷淡道: “此处乃兵粮必行之地,绕路而行则多拖延十日,臣建议先将此处围住。&34; 季冲见状,当即拱手附和: “张相所言极是,臣附议。” 赵文疏微微抚须,沉吟道: “劫掠当地豪绅、或是杀马杀人亦可冲粮,这一招又有什么用?” 张瑾转身说: “那便要请陛下拟旨了。” 当夜,因突发战况,天子及朝中重臣商议到深夜,紫宸殿内灯火长燃不熄。 姜青姝为旁听者,主要是由张瑾、赵文疏、赵德元等高军事属性的臣子发表意见,随后中书舍人入殿拟旨,当夜姑且拟定了初步计划。 但此事复杂,到底由谁出征,还是难题。 子时,众臣散去,因为太晚了,姜青姝直接吩咐秋月: “今夜众卿留宿宫内,去备些夜宵。” 秋月领命,众臣谢恩之后就陆续跟随内官离去,张瑾却淡淡拒绝: &34;臣就不必了,臣即刻去中书省,陛下给臣一杯浓茶即可。&34; 巧了,大家都是熬夜人。 姜青姝也正打算叫浓茶加班来着,闻言直接道: “正巧中书省的办公之物适才都被舍人搬过来了,邓漪,再抬一副桌案来。&34; 邓漪: &34;是。&34; 随后,紫宸殿前堂的屏风后,被摆好了一张长案,张瑾端坐其后,和姜青姝一起批起奏折来。还要做的事有很多。 譬如抄家之后的官员职缺任免、一些官员奏请赦免部分王氏族人、近期沐阳郡公上奏禀报的女官选拔,都需要处理。 殿中静谧,灯烛跳跃,玉质屏风坚硬精美,晶莹剔透,一道端直人影被映射其上。姜青姝想不到,他们白天还在为阿奚的事险些发生冲突,夜里居然一起加班了。夜色漫长。 内官与宫中禁卫已在陆续交接班次。 紫宸殿内的灯火还 极亮,站在这漆黑广阔的宫城里远远望去,犹如海上飘摇的一盏孤灯。霍凌远远值守,似有所感,正好看到薛兆路过,出声唤道: “薛将军。”薛兆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这小子,眉梢一挑, &34;什么事。&34;霍凌: &34;末将想问,陛下现在还在忙吗?&34; “今日军情紧急,陛下确实很忙。” 霍凌抬眼: “军情?” 薛兆此刻也精疲力尽,并不是很想和这小子絮叨,只当他是想趁机和自己套近乎,便拍了拍他的肩随意道: &34;不是你能打听的事,你小子虽然愚笨了些,意思我也明白,你先别急,好好干,等过些时日,我再重新把你调回到御前。&34; 霍凌:&34;……&34; 霍凌其实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真的只是想关心一下陛下近况,没别的意思。但薛兆此刻直打哈欠,又冲他敷衍地摆了摆手,往另一处去了。 寅时七刻。距离邓漪下值,已有一个多时辰。 殿内,姜青姝逐渐从正襟危坐,变为一手支着额角,然而眼皮子上下打着架,一杯浓茶见底,然而提笔之时仍然感觉眼前的字在晃。 真困啊…… 早知道今晚要熬大夜,她昨天就多批些奏折了,果然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拖欠作业都不是个好习惯。 而且今天真的很忙。就算是当惯夜猫子的姜青姝,也有点熬不动了。 天没亮就起来上朝,因要定罪王家,朝会开的时间比平时要多足足一个半时辰,已经严重超时了,等她下朝补了午膳,就一直在殿中等抄家的消息,也没来得及午睡。 好不容易查抄之事告一段落,她就出宫去见阿奚了,结果又撞上紧急军情。 姜青姝:真的要□口废了。 怎么可以这么忙啊!!! 她丑时七刻的时候抽空瞄了一眼张瑾,只看到屏风后露出的那一只握笔的手,稳健有力、运笔如飞,看起来状态非常好。 佩服。 不愧是有名的工作狂魔。 于是她也咬咬牙,继续坚持。 于是又坚持了一个时辰,寅时了。姜青姝支着额角,握笔的手渐渐慢了下来,睫毛越压越低。 &34;陛下,臣… …&34; 张瑾正遇到一处,正要与女帝交流,抬眸之时,却看到女帝伏在案上的身影。 她的脸枕靠在臂弯里,奏折被压在龙袍下,御案之上的九龙灯盏徐徐燃烧,将少女的睫毛无声无息地拉长,犹如蝴蝶扇落的薄翅。 她睡得正香。 趴在桌子上打盹的样子,竟也有几分阿奚睡觉的憨意。他微微一顿,看着她,顿时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面色如常,继续敛睫运笔。又过了三刻。案上的烛火猝然灭了一盏。 张瑾搁笔抬眼,本欲唤宫人添烛,但想起女帝还睡着,索性亲自起身更换。 只是起身添烛之时,不经意一抬眼,就看到她香呼呼的睡颜,以及一片狼藉的桌面。 她的睡相简直不能再放肆,更换睡姿时,还无意间将砚台和奏折扫下了御案,此刻凌乱到了极点。 张瑾: &34;……&34; 有洁癖的人看不得这些。 张瑾沉默片刻,起身走到龙椅边,弯腰帮她捡起来,——折好放在一侧。还有一封奏疏,被她压在身下。 张瑾本想试试能不能抽出来,却发现这小皇帝睡得太香了,胳膊下压着朱笔,他摸到一手的朱墨。 张瑾: &34;……&34; 张瑾神色骤寒。 他垂睫看着手背上一大片红,好似淌开殷红的血,竟与那夜的记忆再次重合,动作猛地一滞。他抿紧唇,面上神色剧烈波动了一下,极快敛去,再次变得面无表情,直接掏出帕子来擦干净。偏偏就在此时。 轮值的向昌推门进殿,禀报道: &34;陛下,君后求见。&34;姜青姝睡得虽沉,但心中惦记着事,一听到声响,几乎条件反射般地惊醒。 &34;什么?!&34; 她整个人腾地坐直了,揉了揉眼睛,就看到向昌欲言又止的神色。她顺着他的目光偏过头,就看到张瑾站在自己旁边。离得很近。 姜青姝: &34;?&34; ------------ 86 忍9 因为才睡醒,姜青姝还有点迷茫。 少女眸光迷蒙,仰头望着张瑾,定定地和他对视,暂时没动。 什么情况啊…… 张瑾怎么站在她旁边?她坐在龙椅上欽,身为臣子离皇帝这个距离……是不是有点过于近了啊?这合规矩吗?? 随后她目光下移,看到张瑾满手的鲜红。 有点惊悚。 姜青姝: &34;???&34; 张瑾: &34;……&34; 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站在下方的向昌背脊紧绷、神色有异,似乎也在暗中分析张相手上的是什么,他甚至还注意到陛下脖子上也残留着殷红的痕迹,一刹那脑子里甚至浮现出无数可怕的情况。 譬如,张相想趁陛下睡觉掐死她。 或者是张相随身携带了刀刃,这满手的血……他们都在脑补些什么,张瑾自然猜到了。 此情此景,也确实容易令人误会,若千牛卫不受他把持,此刻又不是深夜,单单他离天子这么近,就足以被禁军当场击杀。 张瑾右手一落,广袖立刻掩住满手的红墨,他神色镇定,微微低眼,和眼前的天子对视着,平静一指她面前的朱笔,&34;臣在帮陛下整理桌案。&34; 她这才扭头看到面前的一片狼藉,一封奏疏已经被她压得皱巴巴了,她神色略有些不自在,干咳一声,瞧了一眼奏疏落款。 哦。 是裴朔写的奏疏。 没事,自己人,她如常地把奏疏拨到一边,说: “朕方才太困了,小憩了一会,张卿莫要见怪。&34; 张瑾后退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平淡答:“无妨。” 她抬了一下手,无意撩了一下半散的发,露出颈子上被朱笔压出的一抹殷红,红色醒目,又瞬间令张瑾猛然一滞,想起那晚她脖颈上血淋淋的掐痕。 他不动声色,微微垂睫,将原本捏于指尖、准备用来给自己擦拭手背的帕子拿出来,淡淡道:“陛下擦一下。” 她疑惑地看向他, &34;擦什么?&34; 张瑾抿唇不语。 立在一边的向昌反应机敏,立刻上前接过帕子,又 拿了小铜镜过来,让陛下看清脖子上的痕迹。 她瞧了一眼,这才了然,不紧不慢地沾了一点茶水,将颈间的朱迹擦拭干净,一边擦一边问:&34;你方才说谁来了?&34; 向昌忙答: “是君后。” &34;什么时辰了?&34; &34;刚过卯时。&34; &34;唔……这个时辰,快上朝了。&34; 她偏头看了一眼窗外,依然一片漆黑,排列的宫灯垂落一片朦胧暗影,更深寒气四溢,不由得叹道: &34;这个时辰……也是难为他了,快让他进来吧。&34; 向昌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张瑾抬手道: “臣还未更换朝服,先行告退。” 姜青姝: “好。” 张瑾转身,朝外走去。他自然也碰到了正要进来的赵玉珩。 其实紫宸殿有小侧门,他们完全可以互相避开,但是一个是朝廷重臣,一个是一国君后,换谁走侧门都不太对。 于是就这么打了个照面。 赵玉珩内着宽松的月白袍,外披鹤羽大氅,袖面以金线织就庄重尊贵的绣纹,他身形挺拔颀长,背后是清冷夜色,暖黄宫灯映着俊美的侧颜,犹如日照雪山,剔透无暇。 张瑾从殿中缓步而出,对他抬手见礼, &34;君后。&34; 赵玉珩拢着大氅,冷淡站着,并未像往日一样回礼。 张瑾并未正眼直视他,姑且见完君臣之礼之后,就冷漠拂袖,从他身侧不疾不徐而过,衣袖带起一阵冰冷的风。 赵玉珩在他走了几步之时,突然道: “张相留步。” “何事。” “上次张相宿夜护驾,操心劳累,我还未向张相道贺。” &34;为君尽忠,何谈言谢。”张瑾冷淡道: “朝会在即,臣要先去更换朝服,前朝后宫有别,恕臣失陪。&34; 他还待往前,赵玉珩未动,身后的许屏却微微侧身,挡住张瑾的路。张瑾神色骤冷。 &34;放肆。&34; 站在殿外的向昌看着这架势,一时脑袋发懵,紧张起来。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另一边按 剑巡逻的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已经听到动静,往这边看过来。 此刻,薛将军下值不久,是梁亳当值。 梁毫是先帝亲自提拔的人,对先帝自然是十二分的忠诚,但对新帝不曾表态,现在虽与如日中天的张党关系日渐密切,但比起站队明显的薛兆,此人性格较为中庸,谁也不愿意得罪,平时做事也是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此人明显看到了君后和张相,踟蹰片刻,选择远远观察,暂时不动。向昌区区内官,看到梁毫都如此,自然也不敢上前。 那边。 许屏还挡着张瑾。 许屏虽为凤宁宫宫令,但一向只在内宫做事,最多与内侍省和六尚局打交道,第一次直面眼前这位冷峻的一国宰相。 一时双手发颤、内心发怵。 但她咬牙强装镇定,及时被呵斥,也丝毫不退。 赵玉珩缓声道: &34;中书内省离此处不远,时辰上来得及,张相何必心急。&34;他不紧不慢地转身,再次走到张瑾面前。殿外宫灯闪烁,龙纹金璧泛着幽光,无端压抑。 赵玉珩年岁并不大。 只是沉稳的气质,总会令人忽视他的年轻,十七岁便被世人说成是相才的少年,若非仕途断送,如今至少也该位列朝班、为朝中肱骨。 现在,二十出头的赵玉珩面对着张瑾,虽少一丝凌厉的压迫感,却并不显得退缩。 “我身为一国君后,与陛下夫妻同体,陛下所念,即为我心中所念,陛下所忧,便是我心中之忧,故而为那日之事答谢张相。&34; 赵玉珩双瞳冷清,平静地说着,话锋直转急下: “但,谢过之后,身为中宫,亦要行使相关职责。&34; “君后所言,臣不明白。” “张相很明白。” 张瑾抬眼,冷漠看着他。 依然是那副孤傲冷淡的姿态,仿佛赵玉珩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也是,赵玉珩虽是君后,但他的父亲、祖父,在几个时辰前还在殿中一同与他商讨军机大事。 只有对他的祖父上柱国赵文疏,张瑾才尚会给几分薄面。区区内宫中人,何以拦他? 如何敢在这里放肆? 赵玉珩再次上前一步,清声道: “皇家血脉贵重,彤史畏惧张相权势,不敢记录在册,但事情终究发生了,我身为君后,无论是前朝、后宫,还是民间,都不容有任何皇家血脉流失的风险。&34; 这话已经挑得很明白了。 ——你和陛下睡了,没有登记,不合规矩,现在我身为名正言顺的正室,需要管一管这件事,提防你悄悄生下私生子。 赵玉珩说话的声音不大,也唯有站在周围的几人能听得到,但此话一出,向昌身子晃了晃,险些骇得没站稳。 天呐。 太敢说了。 但还没完。赵玉珩紧接着又唤: “许屏。” 许屏闻言转身,从一边的宫女手中拿过食篮,揭开上面的红布,露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双手捧到张瑾面前。 赵玉珩说: “依我朝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张大人若无进后宫为侍君之意,眼下就只有两个选择。&34; “其一,由彤史记录在册,一旦查出有孕,便即刻上书告假,在家中休养,待产下皇嗣接入官中,由我抚育教导,且此子与张相再无瓜葛。&34; “其二,彤史不必记录,张大人即刻饮下这碗药,以绝后患,如此也能保证张大人日后的清誉。&34; “张相选一个吧。” 这碗药到底是什么,不言而喻。 君后在紫宸殿外如此对待张瑾,无异于羞辱。明晃晃的羞辱。 但一国君后,言行有理有据,一时居然真的让人抓不出错处。 赵玉珩话音一落,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许久也没人说话。 向昌头皮发麻,悄悄抬眼,发觉君后一面说着这样的话,神色却从容如常,他看不到张相的神情,但从其逐渐肃杀的背影看,也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 随后,向昌就听到张瑾冷笑了一声, &34;呵。&34; 若说方才张瑾还是傲慢敷衍的态度,现在他的神色已经彻底冰冷了下来,隐隐透着杀意。他扬声唤: &34;梁毫。&34; 远处,还想继续装傻的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34;……&34; 梁毫不知道他们方才在说什么,但从其神色也可以看出事情不简单,闻声硬着头皮上前,拱手行礼道:“末将在, 见过张相,见过君后。” 张瑾闭目,冷声道: “君后精神有恙,在紫宸殿外举止有失,毫无中宫威仪,需要即刻休养,你送君后回宫。&34; 梁毫“啊?”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气场肃杀的张相,又看了看君后。 他权衡许久,还是朝着赵玉珩上前一步, &34;君后,末将得罪……&34; 哪怕是陛下已经允许君后觐见,以张相的权势,就算把他拦了回去,皇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毫是这样想的。 但,赵玉珩并没有动,只平静道: “我看谁敢。” 他腹中还有皇嗣。稍有差池,任何人,都担待不起。 梁毫又顿住了。 若此刻值守的人是薛兆,只怕是不计后果,只要张相一声令下,哪怕君后只剩一口气,也要把人强行押回去不可。 但赵玉珩之所以如此敢在此对峙张瑾,又何尝不是算准了梁毫的性子,算准他不敢承担出意外的后果。 许屏双手托举着药碗,躬身静等。 其实张瑾已经喝过药了,虽然他并不能确定那一碗药是否真的起效,但眼前这碗由君后带来的药,他若喝了,才是真正的沦为笑柄。 张瑾极少发怒失控,他能赢先帝一筹,正是因为他心机深沉、极能忍耐,表面刚正不阿,实则将所有的阴狠收于深处。 此刻,赵玉珩就是在挑衅他的尊严。 张瑾袖中的手不断地攥紧。 眼看着这场面要失控,殿中又极快地走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来。是一个普通宫人。 那宫人上前屈膝一礼,缓声道: “陛下久未见君后,命奴婢前来催促,且陛下命奴婢传话,今日陛下龙体不适,朝参取消,张相不必更衣,陛下已命人备好车驾送张相回府。&34; 向昌心底暗道,陛下人在里头,按理说不应该知道外头的事,但这宫人来得及时,他立刻上前笑道: “今夜陛下通宵劳累,君后还是快进去罢,莫要让陛下久等。”说罢又对张瑾说: “张大人今夜也劳累了,陛下体恤张大人,张大人还是快快回府歇息吧。&34;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直打鼓。 / 再吵架就是不给陛下面子了。 向昌此刻紧张得不行,心里忍不住哀嚎:君后平时性情那般温和内敛,怎么今日好端端的突然发起难来,还惹谁不好,惹张大人。 向昌只擅长埋头做事,谨慎有余,机敏不足,结果这事好巧不巧就被他给撞见了,若是换邓漪来,应对这样的场面,应当更圆滑些。 向昌又朝梁毫使了个眼色,梁毫立刻反应过来,后退一步道: “末将护送张大人。” 张瑾冷笑一声,径直拂袖,掠过许屏身侧离去。 赵玉珩冷漠地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微微敛睫,抬脚入殿。 而殿中。 姜青姝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刷着实时,哭笑不得。 【君后赵玉珩带着避孕药,在紫宸殿外故意羞辱尚书左仆射张瑾,与之发生激烈冲突。】 【尚书左仆射张瑾被君后赵玉珩当面羞辱,对之产生了浓烈的杀心。】 【尚书左仆射张瑾对侍寝之事耿耿于怀,表面上对君后的行为感到无比愤怒,内心对避孕药的效果产生了怀疑,更加担心自己怀孕。】 【君后赵玉珩对尚书左仆射张瑾不满已久,得知张瑾和女帝日夜相处、通宵办公,今夜故意得罪张瑾之后,心中的怒意稍稍纾解。】 姜青姝: &34;……&34; 地铁老人看手机jpg ------------ 87 忍无可忍1 姜青姝发现自己其实不了解赵玉珩。 她一直以为君后温柔贤惠大度,永远不会生气来着。以致于实时刷新的那一刻,她的确是惊讶了一下,怀疑自己看错了。 君后羞辱张瑾??? 当初,谢安韫在早朝前当面嘲讽张瑾,都没有被系统认定为“羞辱”,今日实时用的却是“羞辱”二字, 一碗避孕药,胜过千言万语。太狠了。连她看了都说6 若非殿中还有宫女在,姜青姝吃瓜的心按捺不住,都想悄悄趴在门上偷听了。除了两位当事人剑拔弩张的氛围,实时里的其他人内心活动也很精彩。 【内给事向昌亲眼目睹君后赵玉珩刁难尚书左仆射张瑾,内心惊骇,对君后以往温柔的印象大为颠覆。】 【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一直以为君后赵玉珩温润软弱,今日被其气场震慑,对其大为改观。】 所以不止她惊讶。 是整个御前的人都很惊讶。 再反观凤宁宫的人—— 【宫令许屏斗胆拦住尚书左仆射张瑾的去路,万分紧张,双腿发颤,但咬牙强撑,坚信君后可以应对张瑾。】 所以问题来了。 为什么只有御前的人一致觉得赵玉珩是温柔可欺的形象?平心而论,这都赖姜青姝。 君后体弱多病,从前与女帝来往甚少,入宫四年,多在宫中静养,旁人对他的印象几乎为零。 而这几个月来,君后露面的次数却越发频繁。且都与她有关。 从御花园下棋钓鱼,到凤宁宫内共同用膳、同床共枕,再到抚琴晒书、共度七夕,御前的人每每在一边观望,以他们的视角都是“君后关心照顾陛下,对陛下总是非常温柔”。 还有“君后迟迟不用晚膳,独自等陛下到很晚。” “君后频繁叮嘱宫人留意陛下起居。&34; &34;君后因陛下身体不适前来探望陛下。&34; 甚至还有“陛下许诺晚上探望君后,爽约了之后君后也没有生气。” “陛下临幸了别人,君后并不质问陛下。&34; 久而久之。这完美贤夫的人设就立起来了。 以致于君后羞辱张相的时候,凤宁宫的人倒是没什么反应,御前的人却一个比一个惊讶。拜托,人 家再温柔也只是对自己的夫人,干嘛要对勾搭自己夫人的野男人温柔?都已经给他几个选择了。 要么进后宫来做妾,要么解决好肚子里可能有的孩子。这已经足够体现正室的大度了。 赵玉珩冷眼看着张瑾离去,即使周围的人都觉得敢得罪张相是疯了,他也神色如常,转身入殿。进去之后,赵玉珩便收敛冷色,平静地抬手行礼, &34;陛下。&34; 刚在实时吃过瓜的姜青姝端坐上首,此刻支着下巴,垂睫打量着赵玉珩。 她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倏然绽出一抹笑, &34;三郎有孕在身,不必行礼,怎么这个时辰来了。&34;赵玉珩直起身。 “臣听说陛下彻夜未眠,就过来看看。”他抬首,朝她温和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天子的倦容, &34;朝政之事永远都忙不完,陛下还是以身体为重。&34; 他说罢,走上前来,伸手帮她理了理压乱的登发,又很自然地帮她拭去颈边残留的红印。姜青姝: &34;……&34; 视角盲区,她刚刚居然没把墨迹擦干净。暴露了她偷偷睡觉的事。 赵玉珩见眼前的少女神色微窘,眸底微有笑意,她眼珠子转了转,又抓住他的手背,仰头望着他说:“你方才和张……” “无事。” 他平淡地截断。 赵玉珩知道她要问什么。他身处后宫,危机四伏,得罪张瑾,很是危险。 男人神色如常,不等女帝说完,抬手反握住她的手掌,平淡道:“既然陛下取消了朝参,现在就去后堂歇息吧,臣陪陛下。” 姜青姝一时哑然。她观察他的眸色,并没有从中看出任何隐藏的情绪。 唯有平静淡然。 与其说是“因为吃醋和不满,而不想在女帝跟前提及张瑾”,倒更像是“正室丝毫不将对外头那些莺莺燕燕放在眼里,甚至都不屑于提及。&34; 更别说是责怪夫人了。 他美貌温柔的夫人那么好,能有什么错呢,错的都是外头那些野男人。人心险恶,是他们居心叵测,都想来抢他的夫人。 张瑾身为臣下,妄图染指君王,何须陛下亲自来教训,他来教训就够了,她不需要过问。 ……她从他眼中读到的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姜青姝:qaq 这也太好了吧。 果然,她家正宫就是不一样,就算她现在纳一百个侍君来,他也不带虚的。 原先宋覃反复上折子请求选秀时,她第一反应还是君后会被欺负呢,现在想一想,这真是对他最大的误会。 但,赵玉珩越是如此,她倒是越发心虚了…… &34;走吧。&34; 他拉着她的手腕,把她牵去后堂。 姜青姝绕过屏风,在榻上坐下,宫女过来帮她拆掉发髻,脱去厚重的帝王常服,赵玉珩亲自拿起玉梳,在身后帮她拢着及地的乌发,梳掉那些打结的浮发。 梳得太舒服,她又有些昏昏欲睡,哈欠是一个接着一个。 赵玉珩见她眼睛快闭上了,笑了笑,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放在床榻上,她一惊睁眼,下意识看向他的腹部, &34;你怎么……&34; “这些力气还是有的。”他捏了捏她的手指, &34;没压到肚子,不必紧张。” 他抽身要起,她连忙拽住他的袖摆, &34;……真的没事吗?朕摸摸。&34; 赵玉珩哑然,还未应允,少女白皙的小手已经探了过来,在他衣服里寒寒窣窣的摸着,像个登徒子。 “陛下。”他无奈, &34;……别闹。&34; 又开始拿他寻开心了。 她仰头看他,狡黠地露齿一笑,把他的袖子拽得更紧,让他半伏在自己身边,侧身贴着他的耳,问: “朕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 &34;你觉得……西北战事,朕派谁去……&34;他沉默,微微扯袖子, &34;臣不便回答。&34; “三郎……” 她困倦地半眯着眼睛,像只打盹的猫,他听她这样一唤,心底陡然一软,抬掌轻轻抚着她的额角。 “三郎在。”他无奈,捏她鼻尖: &34;七娘想说什么,就说吧。&34; 她笑了一下,像是得逞了一样,咬着他的耳朵尖小声说: “军情方面的奏报……朕怕被张瑾截了一部分,今夜才有意留他和朕一起办公,实则 让邓漪他们搬运奏疏时悄悄检查了一下……&34; 她才不是想和张瑾一起办公呢。被张瑾盯着,那多不自在呀。“陛下很谨慎。” 赵玉珩以目光示意所有宫人都退出去,才对她说: “臣这边得到的消息未必准确,陛下想听吗?&34; &34;想。 她又扯紧了他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以右肘半撑着日益沉重的身子,以免压到她,低声说: “曹裕确实通敌,但他所求只是割据一方,借漠北之势让朝廷对他束手无策,从而自立为王,漠北借他之势,意欲先占妫、檀二州,再夺燕州。&34; &34;漠北多荒漠草原,缺兵甲辎重粮草,但其战马颇多,本朝以骑兵为主力军,双方若有交易,臣猜想,或许也有粮草和战马这一环。&34; 姜青姝原本昏昏欲睡,听他说着,渐渐又回过神来,喃喃道: “张瑾昨夜的意思是,粮草先行,曹裕多疑,会觉得朝廷是在试探他会不会劫粮草,势必不敢轻举妄动。&34; 但谁来押送粮草,若成则是功劳,倘若中途出差池,则难辞其咎。这是一个极难的差事。 那些武将更倾向于率大军出征,这样的活都不想接,周边节度使颇多,也难以确定曹裕是否有勾结的盟友,会不会背后放冷箭。 其实若论战功,此事交由赵家最为稳妥。 赵玉珩抚着她丝绸般顺滑柔软的发,白皙的指尖碾搓青丝,沉吟道: “臣的叔父很合适,陛下若想让他去,臣可以帮忙说服。&34; 她倏然抬起脑袋,瞅了他一眼,又重新躺下去。他失笑, &34;怎么了?&34; &34;朕还没想好选谁啊,你也不必提前想着为朕分忧。&34; 她翻了个身,脊背朝上,脑袋埋在被褥里,声音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眼皮往下一落,又快要睡着了。 他低头凑过去,在她登角轻轻蹭了蹭,柔声问她: “那陛下现在是在干什么?”&34;就想听听你的看法,三郎不像他们,他们都各有图谋。&34; 她闭着眼睛说。 “万一臣也有呢。” 他低头凝视着她。 “那……”她嗓音渐小, &34;你要是想吹吹枕边风, 也不是不行……&34;宫灯火舌跳动,倏然灭了三盏,宫室内又清幽了几分。 他眸光涌动,望着微弱烛火下的少女雪颈,抓着她发丝的五指倏然展开,抽出来,改为一下下抚着她的后颈,像抚着一只睡得正酣的猫,温柔而怜惜。 他说: “陛下,睡吧。” 她在他的抚摸下困意上袭,渐渐沉睡过去。 风声骤起,檐下铃声叮咚摇晃,乍起的天光掀起一片白浪,依次覆盖了整座皇城。赵玉珩坐在床边,指尖抚着龙榻上华贵的丝绸缎面,静静地望着殿外渐渐亮起的天色。 宫中派来的车驾送张瑾回府,天色还蒙蒙亮,骑马入官门、又收到今日免朝消息的一些官员本打算折返,听说了昨日收到了军机密报,就分别径直去了张谢两家的府邸。 入夏时天亮得早,大清早的,张瑜就坐在张府屋顶的瓦片上,衣袂上犹带晨露的寒意,一边擦拭着七娘赠予自己的佩剑,一边看着那些官员陆续进了张府。 看起来是要商议什么大事。 周管家盯着各处动静,想起小郎君喜欢到处乱蹿,为了不让他冲撞朝臣,于是让人四处找着,发现小郎君居然在自己院子里练了一通宵的剑。 ——这少年新得了心上人送的宝剑,像得了个宝贝似的,简直爱不释手。周管家见小郎君很安分,看起来不需要他提醒什么,就径直去厨房了。他还要煎药。 郎主回来时面色冰寒,像是压抑着什么怒意,只冷冰冰吩咐他再去熬一碗避孕药来,周管家虽然一头雾水,不明白这碗药是给谁的,但还是去照做了。 但今日气氛很不寻常。 那些朝臣与郎主在屋中聊了许久,久久也未曾散去,郎主向来不喜在府中筹谋朝政,今日居然也反常地在书房里待了许久。 周管家一直寻不得机会送药,只好一直在厨房用小火热着,中途后院奴仆之间发生了个小事,需要周管家去处理,他稍稍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就看到炉子上的药没了。 周管家心里一室,忙怒问一边的下人: “药呢?!” 那下人连忙垂着头答: &34;小……小郎君方才端走了。&34; &34;什么?!&34; &34;小郎君方才来厨房找吃的,看见这碗药就问了问,一听 说是郎主要的,就索性帮忙端过去了,还说自己轻功送药,跑得快……”那下人哆哆嗦嗦道: “小的以为小郎君送药也没什么,就让他端走了……&34; ------------ 88 忍无可忍2 因前方战事告急,除朝中军机重臣以外,大多数朝臣是在天亮以后才陆续收到消息,早朝取消,也不失为留给了他们反应的时间。 张府的书房之中,沉香透过菱格缓缓吐纳,攀上华贵的官服袍角,金玉带泛着淡淡冷光,与腰间悬挂的金银鱼袋相呼应。 风吹席幔,几位朝臣端坐,身影绰绰。气氛严肃静谧。 刑部尚书汤桓还在忙着抄王家的善后之事,今日未来,户部尚书崔令之坐在案前,正埋头翻阅案卷,低声说: “行军必要募集粮草,本朝千万农户,按每户一百亩计、一亩产两石计,行军到漠北,按照沿途折冲府路程折算,粮草也颇为紧凑。&34; 尚书左丞尹献之道: “这只是统计之中的一部分,大量土地隐于世豪手中,正好王家抄了,一些与王氏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豪绅,当开仓贡献粮草,方可自保。&34; 崔令之颔首: “确实如此,就是不知陛下那边态度如何,要谁来押送军粮?” 右武卫将军葛明辉冷哼一声,道: “陛下偏重,铁定护着,我看啊,这种不讨好的差事八成是得落到我们头上。&34; 左卫大将军闻瑞立即道: &34;小皇帝再偏重,下达政令也要过中书门下二省,不可不仰仗张相。&34; “照我看,如今王家倒了,谢氏如断一臂,照陛下这个倚仗法,等君后生了皇嗣,这赵家只怕要成我们最大的威胁。&34; &34;说到这君后,这赵家三郎,就算是入了后宫,委实也不是个省油的灯。&34; “谢氏这段时间收敛不少,我看趁此机会,要以压制赵家为重,至少这次战事不能让他们谋得先机。&34; “是福是祸还说不定呢。”有人嗤笑一声: “别到时候急着揽功,自己却死在了战场上,那曹裕狡诈多疑,也不是个好对付的。&34; 石青帐幔后,张瑾端坐饮茶,安静听着他们议论。 他面前的长案上,正摆放着一幅极为详细的舆图,标注了山川丘陵、河流峡谷、草原荒漠,并以朱笔标记在各地军事重镇,水陆行军路线一目了然。 他垂睫注视,未发一言。 崔令之当先发现张相今日神色过于冷冽,悄悄示意一边几个吵吵嚷嚷的武将收敛些,片刻后小心翼翼道: &34;不知张大人如何打算?&34; 张瑾冷淡道: &34;押送粮草之事,派给赵氏。&34; 闻瑞道: “可万一……” &34;九成败。&34; 众人一惊。 张瑾指腹摩挲着锦缎般光滑的舆图,说: “后方必有暗箭,曹裕看似被周边几州孤立,不过是展示给朝廷的幌子,否则绝非举事良机。&34; 赵家人骁勇善战,骑兵如神,擅长以少胜多,但越是如此,越容易被坑在地形不利之地,比如说必定途径的流沙谷。 崔令之暗暗思忖:原以为张相近日对赵家不曾表露什么敌意,提防赵氏并不是当务之急,但看这情况,当真要先防备一二了。 众官员约莫到戌时聊完散去,几人离去前,还督劝张相昨夜辛劳,今日多加休息。待他们离去,少年就从瓦片上飞掠而下,犹如轻盈的梁上飞燕,落地无声。 “阿兄!”少年稳稳地捧着碗: &34;你的药!&34;张瑾:“……”张瑾怔了一下,盯着那碗药,眸底刹那起火。 &34;谁让你来的!&34; 他呵斥。 &34;我方才去厨房找吃的,看到这碗药,厨子说是给你煎的,我就干脆帮他们送过来了。&34; 少年恍若未觉,以为阿兄担心他撞见那些朝臣,又得意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白的牙,端得没心没肺: &34;你放心吧!我方才蹲在屋顶上,他们都没有看到我!&34; 他以为兄长是怕这个。 说着又把手里的药碗往上抬了抬, &34;阿兄!喝药!&34; 张瑾眼皮狠狠一跳,胸腔恰似被一股气堵住一般,涨得他酸疼憋屈,太阳穴突突地疼。这一个个的。全都来气他。 张瑾冷冷抿紧了唇,看也未看那碗药,从少年身边径直又入了书房。 “诶?!” 少年疑惑地一歪脑袋,回身看着兄长的背影,又紧跟着他进去。 “阿兄,你的伤寒还没有好吗?”&34;嗯。 &34;可是已经这么久了,你老是不好,是不是因为你老熬夜……&34; “那你喝药吧。” “你放下。”垂睫整理桌案文书的男人下意识攥皱了纸张,没有回头, “我稍后喝。” 少年“噢”了一声,把手里的碗放下来,又留意到兄长手背上一闪而过的朱色墨迹,怀疑自己看错了,凑过去仔细瞧,张瑾看到这颗毛茸茸的脑袋越凑越近,要拽着他的袖子往上卷,面无表情地把他的脑袋推开, &34;你干什么。&34; 张瑜却顺势抓到兄长的手,看到他掌心结痂的伤, &34;兄长怎么受伤了?&34;这是他那日为了保持清醒,强行抓碎片划出的伤。虽然并没有起效。 张瑾被他这样一抓,好似被灼痛似的,猛地抽回手,甩袖冷声道: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我们是亲兄弟,你总是管我,我又怎么管不得你。”张瑜语气很镇定,也很执着,澄澈的乌眸直视着他的眼睛: &34;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34; 张瑾攥着纸张的右手再一次捏紧,一刹那,他都要因为这句话而失了镇定。 其实以他的聪慧,不难猜出张瑜问的到底是什么,他并非指男女之爱,可能只是想过问是不是有刺客,是不是受伤了瞒着他。 但,心里有鬼,所见一切即是魑魅魍魉,往往将自己魇住了。 不能失控。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赵玉珩、谢安韫那样的人,聪明一世,却与女帝牵扯不清,张瑾强行将自己与他们剥离开来,冷眼看着他们针对自己,只觉得可笑。 他不会为一个女人神魂颠倒,哪怕他们都会,他也不会。 他闭目,深吸一口浊气,语气稍稍平缓, &34;没事,勿要多想,只是事情太多,有些烦扰,等忙过这段时间便好了。&34; 张瑜说: “那你喝药吧。” 不然他不放心。 张瑾转过身来,看着那碗已经凉透的避孕药,心头顿时感到深深的疲惫和无力。甚至有些想笑。 什么叫作茧自缚,什么叫欲盖弥彰,自己辛辛苦苦地绕了一圈,反而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狼狈可笑。 他端起那碗药,在弟弟面前,一饮而尽。 冰凉又苦涩的药汁滚入喉咙,却像吞铁酷刑,从胃里泛出来苦涩的滋味,呛得他 微微咳嗽了一声,哑声道: “好了,你出去吧。” 张瑜担心地看着兄长,又倒了一杯清水来,放在他跟前,让他可以漱口润嗓。随后,他转身出去。悄悄关好了门。 后来几日,张瑜一直在主动过问兄长的“病”。 张瑾便又可笑地让人一日三餐地煮风寒药,只是最后,药汁都用来浇了花盆,明明满园花草长势喜人,但张瑾书房窗前唯一的生机,已经就此快凋谢下去。 夏季燥热沉闷,其间女帝似乎是想安抚张瑾,屡屡派人送一些解暑的膳食来。 张瑜见了,还对周管家说: “这个皇帝好烦,天天送些凉性的食物来,对阿兄的风寒也没好处。” 周管家: &34;……&34; 你要是知道那是你的心肝宝贝送的,看你还会不会这么说。 那小子怀里还揣着那把宝贝佩剑,晚上睡觉也要抱着,每天看着一把剑一只发钗,都可以傻笑一整天。 少年嫌弃了一番皇帝送来的膳食之后,就悠悠地走了。又去练他的剑了。 不像张瑾那般死气沉沉,张瑜每天都很开心。因为他可以给七娘写信。 写信这事,是上次七娘来的时候商量好的,兄长也答应了的。 张瑜每天都会写,再托兄长转交给七娘,这小子是个话痨,信上从自己研究新剑招的心得,再到昨天看到两只狗打架,芝麻大小的小事都要说清楚,再在结尾笨拙地表达对七娘的思念。 比如说“七娘,你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儿啊?&34; “七娘,我发现城外有个地方适合骑马,我带你去。” “悄悄告诉你,云水楼又有新菜了,味道有点酸,但很下酒。”“我昨天在院子里买了一坛酒,哪天我们一起挖出来吧。&34; 起初,张瑾是扣押了信件的。 但他大概是偷看过弟弟的信了,发现写的都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来就干脆全扔给姜青姝了。 随便看吧。 姜青姝: &34;……&34; 最近批奏折批得快走火入魔的女皇陛下,陡然一打开那信,还有点儿发懵。 这些信件夹在一堆奏折里,仿若一股清流,上一刻她还在看朝臣在奏疏里互相弹劾,下一刻就看到阿奚跟她说,京城哪家的 鱼做得最好吃。 他还信中说:“七娘你是不知道,最近我阿兄得了风寒,这就算了,他还不喜欢喝药。你说兄长他都这么大的人,悄悄倒药还不承认,我其实都看见了,但是我不说,免得他恼羞成怒。我决定了,这段时间我什么都不干了,先好好监督他喝药,等我阿兄病好了,七娘就来找我玩吧。&34; 姜青姝:&34;?&34; 啊? 张瑾病了? 不对吧,她每天都看见他,没听见他咳啊。 她一字一句地看到最后,随后一脸迷茫地去刷了实时,紧接着就沉默了。 阿奚啊,你是不是太相信你阿兄了,有没有一种可能……你阿兄倒药不是因为他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而是他根本就没病。 大概是阿奚的废话文学太多了,以致于张瑾没耐心看下去,恰恰就漏了这封。 姜青姝扶额失笑。 作者有话要说: 阿奚:有了心眼子,但不多。 ------------ 89 忍无可忍3 阿奚的信无疑是很令人放松的。 尤其是在处理繁重事务之后,瞧一瞧这满纸的牢骚话,她都可以想象到那少年像个猴儿一样上蹿下跳的样子。 但,笑过以后,姜青姝又将信折好放在一边,继续埋头于繁重的政务之中。 她近日是真没工夫理阿奚。 王氏一族抄家差不多尘埃落定,除了首犯斩首以外,那些被充为官奴流放的王氏族人在朝中人脉颇深,有不少大臣上折子请求赦免。 其实前脚帝王刚判决,后脚他们就求情,多少是有点不给面子了,也不太合理。 但这个游戏机制就是如此,玩家每逢抄家,大规模忠诚往下掉,这个时候的求情,与其说是和皇帝对着来,不如说是游戏设定上给玩家一个回拉忠诚、平衡局面的机会。 恩威并济嘛。 姜青姝对这事很熟练,操作起来也非常利落。 反正王氏已倒,即使赦免那些人,他们也会是毫无权势的平民,且还会被昔日的仇家打压,在声望负数的情况下,影响力还要一路倒跌到零,已经彻底不足为惧了。 但赦免谁,怎么赦免,也是门学问。 首先,那些昔日影响力就不错、门生众多、人际关系复杂的人,不能赦免。因为这些人就算已经沦为平民,也依然会四处活跃,会对皇权和人心造成影响。 其次,她可以多赦免那些八岁以内、政略天赋都不错的稚子,毕竟稚子尚未受到思想荼毒,且与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人忠诚依然会上升。 姜青姝仔细根据那些求情的奏疏筛查名单,先约莫赦免了二十余人,随后系统提示一部分人忠诚上升,效率再次上涨。 随后,她又在上朝之时,仔细核对那些与王氏有关系的朝臣属性。 经过她赦免之后忠诚依然为负的,直接打压贬职或者外调;忠诚已经起来了的,暂时不用动;高政略的先标记一下,再试试能不能单独拉拢。 她做这些的时候,太傅和张瑾倒是没太阻拦,毕竟他们都不太关心这些王氏族人,对于小皇帝这种故意拉拢人心的行为,理解但不支持,也不反对。 经过姜青姝连日的操作,效率和廉洁度开始回升,已经恢复到王家被抄之前的水准。随后,再是弥补职位空缺。 是时候论功行 赏,提拔自己人了! 首先,工部屯田司主事孙元熙,在收集王家罪证之上立功,姜青姝直接将其擢升为从六品上屯田司员外郎。 其次,原刑部司员外郎裴朔,也该升官了。 但四司郎中并无空缺,两名侍郎也毫无空缺,吏部倒是有个主事的职位适合他,姜青姝稍作考虑,还未敲定,便在一日议政之时随口问了吏部尚书郑宽一句。 结果,这可把郑宽吓坏了。 六部谁不知道裴朔难搞?郑宽一听说女帝想把裴朔调到他手底下来,当机吓了一跳,当晚一回家,就洋洋洒洒写了三千字的奏疏。 奏疏一再强调“臣手底下不缺人,像裴朔这种能干的人,应该为陛下创造更多价值,怎么能在臣的手底下浪费。&34; 婉拒了谢谢。 但为了不得罪陛下,郑宽又推举了正五品上门下省给事中一职,说门下省需要裴朔这样的人才。 门下省给事中分判省事,凡百司奏抄,由侍中审核之后,驳正违失,季末复奏大事,并裁定终审三法司案件。 某种程度上,由刑部司调到门下省,是直接从下级部门去了上级。 品级跨度不大,但职权却升了一大步,以后还可以朝着侍中之位奋斗,无异于培养未来的宰相苗子啊! 而且五品官可以位列朝班,办公地点也在宫内。 很方便。这样一来,姜青姝就可以每天都看到裴卿了。 她觉得很不错。 那就这样吧! 她立刻拟旨,最近三省效率都很快,圣旨很快就颁发下去了。得知消息的门下省众官:???啊?除了升官以外,姜青姝也还记得之前她出宫时,亲口对裴朔说过的话。 ———&34;裴卿日后多多立功,莫说赏个衣裳钱,便是送你个京城地段好的宅子又何尝不可?&34;&34;这可是您说的,京城的宅子……那得多贵啊。&34;“金口玉言。”_ 皇帝是不会开玩笑的,为了避免裴朔从刑部一路打地铺到门下省,她还是决定履行承诺。 不就是给他买个大房子吗?她现在抄家了有钱了,三环以内随便挑。 但表面上,皇帝当然不能直接给裴朔买房子,这恩恩宠实在是太过了,御史台知 道以后肯定会骂的。姜青姝直接换了个走账方式,给皇姊长宁公主赏了许多金银珠宝,再由皇姊出面,给裴朔买房子。 长宁得知时,无奈道: “陛下的算盘打的真响,臣给裴大人买宅子,也会被御史说成是拉拢朝臣 的。&34; 姜青姝微笑: “阿姊放心,御史弹劾阿姊,朕会全部驳回的。” 长宁: &34; …… 那我还真是谢谢你啊。 长宁公主虽然心中很是无语,但还是答应了,谁叫这是妹妹的委托呢?不过她还是要收点辛苦钱的,便道: “臣最近在排练音律舞蹈,陛下再让臣去挑两件的金缕衣吧。” 姜青姝笑道: &34;没问题,朕再命御膳房备好阿姊喜欢的糕点,阿姊回府的时候一并捎上。&34; “还是陛下爽快。” 长宁掩唇笑了起来,一双美目轻轻流转,倏然打趣道: “陛下既然对臣这么好,那要不把秋月也送给臣吧。&34; 一边侍奉的秋月: &34;……&34; 秋月无奈:&34;殿下,莫要拿臣开玩笑。&34; 姜青姝托腮望了秋月一眼,笑吟吟道: “这个不成,秋月留在朕身边,朕还有重用。”秋月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偏头看向陛下,不知陛下此言是戏言还是… 长宁又指邓漪: “那这位内官呢?看起来很是伶俐,臣也喜欢。” 邓漪吓了一跳,连忙跪下,伏在地上惶恐道: “殿下万万不可!臣只是区区一内官,只想毕生侍奉陛下,实在是有愧于殿下厚爱。&34; 长宁轻觑她们,轻轻扇了扇华美的广袖,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罢了罢了,这一个个的呀,全都对陛下死心塌地,臣就不勉强了。&34; 姜青姝笑而不语,示意邓漪起身。邓漪垂着头退到角落里,心跳如擂鼓。 随后,长宁很快就在皇城附近挑好了一处地段极好、方便上朝、又清净雅致的宅子,送给裴朔,令旁人大为眼红。 且裴朔升入门下省,又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一时家中门庭若市,许多官员登门造访,恭贺他乔迁之喜。 但即使得了豪宅,裴朔为人清廉,又无妻妾,依然很少回去住,后 来又时常因为御前奏对到很晚,而被女帝留宿宫中。 此为后话。 七月中下旬,天气愈发炎热。 君后这次怀孕,并不太显怀,四五个月穿着宽袍也不太明显,只是在凤宁宫待命的太医渐渐多了起来,连戚容都被女帝指派去了凤宁宫,白日随神医研修医术,晚上就按时给君后请平安脉。 但即使这样慎之又慎,赵玉珩也依然体乏虚弱,于是六宫事务被天子暂时转交给尚宫刘瑗全权处理,若无大事,不可打扰君后。 七月十九,经过遴选考核的新一批女官学习过礼仪之后,开始正式入宫。 一行人被仪官引导,从宫门进,直入后宫,入目是重檐庑殿、巍峨肃穆,宫道殿宇望不到尽头。 谁知突然迎面而来几个宫女,追着稚童在宫中横冲直撞,险些撞到了几人,刘尚宫呵斥道: “这是怎么回事?” 那宫女抓住那小男孩,忙道:&34;刘尚宫恕罪,这是小殿下……方才不小心让他跑出来了……&34; 刘尚宫一听是“小殿下”,立刻反应过来这男童身份,面色微变,当时低声命她们快些离开,随后继续行进。 新晋女官之中,有人留意到方才那一幕,对身边的人小声道:“方才那应该就是嘉乐公主之子了。&34; &34;驸马死于狱中,嘉乐公主又被软禁在宫中,那孩子也甚为可怜。&34; “整个王氏一族都被灭得干干净净,驸马又怎么可能幸免?我听说之所以把孩子送入宫来,也有为人质之意……&34; &34;听说嘉乐公主被软禁到现在,谁也不得探望,说不定这其中还有一些谁也知道不得的内情。&34; &34;你们懂什么?!&34; 一直站在她们身后的少女听了全程,忍不住出声反驳道: “要我看,陛下此举,不过证明了她仁慈。驸马弑君之罪当诛九族,本来就不可能活下来,嘉乐公主若执意保驸马,也仅仅只是赔上自己和两个孩子而已,也只有将其子送到身边来,才会让公主有所顾虑,不会酿成大祸。&34; 方才聊天的几人神色微变,又要反驳,刘宫令听到这边的说话声,呵斥道: &34;禁中慎言!不可放肆!&34; 几人顿时没了 声。 刘尚宫的目光在那几人身上转了转,大概知道这些人的身份,除了方才那说话最大声的少女家中背景一般,其他几人家中亲人都是朝臣。 按照以往做事的习惯,刘尚宫正想着要不要杀鸡儆猴,将那少女拖出去发罚一罚,就在这时,有人过来通报,说天子身边的内给事邓漪来了。 刘尚宫慌忙迎接。 邓漪是来传达天子口谕的,淡淡道: &34;今日陛下与朝臣议军机大事,君后身子不适,一切从简,不必拜见中宫。&34; 刘尚宫连忙笑着应了,转身示意司簿上前,说: “现在念到名字者,上前领取宫牌。”众人站在仪官身后,恭敬一应。 “阮嘉。” “在。” &34;郁千雁。&34; &34;在。&34; 邓漪含笑看着,人群中的少女悄悄抬眸,看了一眼刘尚宫身边气场端庄、服侍与旁人不同的御前女官,心念一转,暗道:这大概就是陛下身边的邓大人。 兄长跟她提过。 少女眸子明亮,暗暗抿唇,很快司簿就念到了她的名字, &34;霍元瑶。&34; &34;在!&34; 她应了一声。 邓漪正在查看名册,听到霍姓,稍稍抬眼,刘尚宫小心注意着这位御前红人的神色,闻言立刻说: &34;这个姓霍的丫头颇为莽撞,方才还险些与人起争执。&34; “哦?&34;邓漪笑了笑,翻看了一下册子, &34;她是这次考核的第二名,兄长竟是霍将军。” 千牛卫行走御前,按理说也该被敬重,但刘尚宫早已将这批女官家中调查清楚,当然也知道霍凌前些日子冲撞天子被罚的事,不以为意道: “正是,她家中无别的亲人,也只有这个兄长。” 邓漪笑而不语。 家中没有人别的亲人?不过是表象罢了,赵家暗中养大霍家兄妹,这一层关系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刘尚宫惯有点捧高踩低,丝毫不知道这个霍元瑶才是最不能得罪的人。 不过陛下和君后的意思,都是不必给予霍元瑶特别关照。邓漪也不曾表态,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回紫宸殿复命。 /紫宸殿内。女帝和朝臣从辰时下朝以后,一直议事到午时。 涉及战事,主要是兵部的事,尽管姜青姝并不是很想和谢安韫打交道,这几日也不得不与他朝夕相对起来。 但她不会单独见谢安韫。 就算事情简单到只需要和谢安韫单独聊,她也会召一堆无关紧要的人过来陪着,比如说召几个中书舍人、门下侍郎过来傻站着旁听。 人多了,谢安韫还会收敛收敛,不会对她发疯。 谢安韫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心底冷笑,冷眼看着她如此。就像看着一只伺机逃跑的猎物。 这只猎物本来是他的,现在想要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而且个个如狼似虎,张瑾并不会比他更收敛,前几天女帝不是还和他在紫宸殿通宵处理政务吗?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据说连砚台都被打翻了、奏折被揉皱了。 批奏折会批成这样? 谁知道是真的处理政务,还是在做什么激烈的事。 事后女帝还罢朝。 谢安韫不受控制地往那方面联想,想得眼睛都要红了,这几天他只要一看到她坐在那个御案后,都会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 他也想把她按在那张御案上。 防他防成这样,结果让别的男人得逞了,照他说,张瑾既不温柔体贴,又不会怜惜美人,更不会说好听的话哄着她,年纪大又不解风情,还不如让他来。 至少他会真的心疼美人。 张瑾那种不近人情之人,对她定然不够温柔。 赵玉珩也就罢了。谢安韫真是无法想明白,张瑾凭什么也可以? 他不明白。 每次他以为自己已经忍到底线时,她都能折腾出新的事往他心里再狠狠扎一刀。把他逼疯了,谁都别活。 谢安韫偏执地想着。 眼前,女帝还在垂睫查看他递上去的文书。 天气炎热,纵使宫室内摆放了许多冰鉴,也依然有股说不上来的闷热之意,她还穿着厚重的朝服,额角都是晶莹的薄汗。 秋月进来提醒时辰,女帝便直接道: “已经午时了,天气炎热,朕命御膳房备了解暑的凉粥,诸卿先去偏殿休息用膳,未时再议。 &34; &34;是。&34; 众臣抬手一礼,随后陆续退出去。姜青姝则起身,要进后堂更衣。谢安韫站在原地。宫人催促他离去,他也没有动。 现在只剩他了。 他看着女帝的背影,突然上前一步,她好似余光还注意着他似的,一见他靠近过来,就侧身敏捷地后撤一步。 姜青姝: &34;&39; 谢安韫其实并没有伸手拉她,他只是朝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但是他这样干了太多次了,以至于她现在异常敏感。 他笑了一声,低头盯着她的脸,嘲讽道:“陛下就这么怕被臣碰了?” 她冷声说: &34;谢卿有什么事,未时以后再奏,退下吧。&34; 他说: &34;那为什么肯给张瑾碰?&34; &34;…你在说什么。&34; &34;他看起来没碰过女人,居然能伺候得陛下很舒服吗?&34; 他好像压根没听她在说什么,自顾自地在问。 姜青姝下意识朝他身后看了一眼,还好那些朝臣都已经出去了,没人听到这种惊天言论。这个疯子。他说话能不能含蓄点! 她固然不能说那一夜的真相,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仅仅只是睡了一觉而已。帝王临幸一个男人而已。 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 就算是她昭告天下临幸了张瑾,那最多也只是得个风流之名。 她实在是不知道谢安韫又脑补了什么,这个人总是一副被她针对很愤怒的样子,好像她偏心所有人,就唯独不待见他。 就很离谱。 ……她也没有偏心别人吧?他嫉妒君后倒还合理,嫉妒张瑾就没必要了吧? 姜青姝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后退一步,拂袖要命人把他驱赶出去,谢安韫却好像很喜欢看她这种终于褪去威严、被他逼得有点尴尬有点恼羞成怒的神色,又压低声音说了句: “要不要和臣谈个条件?押送军粮之事,臣也可以为陛下举荐合适的人。&34; ------------ 90 忍无可忍4 如果是之前,谢安韫提出这样的条件,姜青姝真会心动。 毕竟那时候,她身边并没有可用之人,干什么都要靠跟权臣谈条件来完成,很怕行差踏错,无法收场。 但现在,她神色平淡。 &34;不必了。&34;她转身,嗓音冷淡: &34;朕心中已经有了人选。&34; 她还是打算派赵家。 她不知道此行是不是有坑,但军情刻不容缓,还是赵家军最为稳妥,况且张党那边咬得太紧,几乎没有给她什么选择的空间。 她前天还因为此事在头疼,总是在设想不好的后果,连看着赵玉珩喝药都心不在焉,他见她如此,只按着她的手背,对她温声说了句: “陛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京城距离漠北太远,没有人可以料定结果。&34; 他们料不准。 朝中其他人也未必能料准。 没有百分百的胜算,亦无百分百的败相。故而没什么可忧虑的。 当时她听他这样说,心里稍稍安定下来,他揽着她的肩,让她倾靠在自己怀里,下巴抵着他的肩,额头几乎贴着他的侧脸。 他低笑了一声,柔声道: &34;臣再给陛下吹个枕边风吧。&34; &34;嗯?&34; 她睁眸,疑惑地看着他。 他注视着她焕发光彩的眼睛,低声说:“陛下让霍凌也去吧,战场才是最适合他的地方,他对陛下的忠心无关赵家,日后可以为陛下所用。&34; 姜青姝当时有些怔愣。 不是对霍凌的能力和忠诚感到惊讶,而是对赵玉珩那句“他对陛下的忠心无关赵家”,。 她可以看到霍凌的属性,他有九十的忠诚,高武力高军事,加上“军事天才”特质,会让他在短短几年之内成为满军事的人才。 但赵玉珩和她不一样。 他看不到属性面板,他仅仅只是凭着自己的判断,真心地将一个如此好用的人推到她的身边。她怔愣之间,他用指尖刮她鼻尖, &34;陛下不信吗?&34; “信。” 她完完全全,信他。 姜青姝抱紧他的腰,将脸 贴在他的胸口,两人披散的乌发交缠在一起,好似难舍难分。她听着他缓慢的心跳,轻声说: &34;朕相信霍凌,更相信你。&34; 她陪着赵玉珩到了深夜,他在咳嗽下渐渐沉眠过去,她披衣起身,散开金丝结,用帘幕挡住宫室内的光景,起身走到殿外。 她走到庭中的柏树下,四下暗影绰绰,细碎的花草扫过玉阶,卷起淡淡芬芳。霍凌被内官叫过来,在素衣披发的少女跟前单膝跪地。 &34;陛下。&34; 霍凌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见过陛下了。 此刻这少年也不曾抬头,不敢直视陛下的眼睛,怕从她的眼中看到冷漠和失望。有风从西北而来,将洁白的裙角吹散在他眼前。她低头看着他,问: “朕问你,你真心愿意从军吗?”霍凌一怔,认真地点头。 &34;其实朕也有此打算。&34;她负手而立,微微侧身闭目,满月悬于中天,笼下一片清霜,她平静道: “只是值此多事之秋,结局未知,京中与前线都是杀机四伏,朕以为你更愿意留在三郎身边,保护他。&34; 霍凌道: “臣原是这样打算的,但殿下不希望看到臣这样,臣想了很久,还是更希望能达成殿下的期望。&34; 她没有说话,片刻后,问他: &34;你是几岁认识三郎的?&34;“十二岁。”霍凌静静地跪着,轻声说: “是殿下救了臣和妹妹的命,并悉心教导臣。” &34;三郎以前……身体也这般差吗?&34; &34;殿下是娘胎里带的体弱,吃什么药的作用都不大,臣记得,殿下身体最好的一段时间,便是住在城郊的竹园里时。&34; “竹园?” &34;对。”霍凌回忆道: “那里依山傍水,清净无人,殿下时常临湖抚琴,臣每次去那里,总是觉得……殿下就好像隐居在山间的谪仙。&34; 姜青姝顺着他的话幻想,十几岁的如玉少年端坐山间,是如何的不食人间烟火,她大抵也想象得出。 可惜她没有亲眼瞧见过。 她又问:&34;后来那园子呢?&34; &34;殿下入宫以后,那园子便荒废了,殿下不曾再提过,但臣偶尔也会……抽空瞒着殿下去打理。≈ 34; 这少年仰起头,悄悄跟她说了这个藏在心里的小秘密。 她低眼问: “你希望他能回去?” 霍凌点了一下头,又飞快地摇了摇头,睫毛颤了颤,低声说: “也许……是再也回不去的,但不管殿下在哪里,臣都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臣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34; &34;你不怕死?&34; &34;如果没有殿下,臣早就是死人了,所以臣不怕死。&34;他的语气坚毅又沉稳。 这少年才十七岁,就敢笃定地说自己不怕死。 若是许屏在,或许又要提醒霍凌留个心眼,怕帝王猜忌,让他不要表现得太忠于君后。但在这小将军眼中,陛下实在是太好了,他觉得陛下不会介意的。 姜青姝笑了笑,抬手示意他起来,霍凌一身轻甲泛着凛凛银光,在她跟前站得笔直,个头比她还要高一大截。 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34;此去危险,活着回来。&34; &34;臣明白。&34; 霍凌低眸注视着陛下,目光认真。 眼前,谢安韫还想和她谈条件。 姜青姝不想和他做什么交易,准确来说,作为帝王,天下都是她的,所有人只能等待她的选择,怎么可以用“交易”这个词? 作为无数臣民之中的一人,谢安韫只有等待她的选择,而非还用这种不敬的态度对着她。她不会容忍的。 姜青姝抬脚往前,身后,宫人拦住还欲往前的谢安韫,谢安韫眯眸盯着她,说: “陛下觉得赵氏能抗衡得了张党吗?&34; 她顿住,唇角笑意似嘲非嘲,不紧不慢反问: “那卿以为,自己可信吗?” &34;为什么不可?&34;谢安韫上前一步,不顾横在胸前的宫人手臂,眸光幽深地盯着她, “臣可那么爱陛下。&34; &34;哦?”她慢条斯理道: “朕现在随便召一百人来,人人都会说爱朕,爱卿又能排第几?&34;&34;臣什么都愿意做,陛下试试不就知道了。&34; 她用鼻腔发出一声冷漠的轻哼,好像一点也不信,抬脚继续往内室的方向走,谢安韫却站在原地,迟迟不走。 r /这种死皮赖脸的人,不给他满足,他是永远都不会罢休。 姜青姝从前单知道这人是个疯狗,却也没发现他能疯到连脸都不要了,既然他这么嫉妒、这么想要,那她就勉为其难地给他一个机会。 片刻后,里头的宫人出来对谢安韫道: “谢尚书,陛下让你进去。” 谢安韫快步进去。 后堂的陈设亦庄严肃穆,轩辕顶上悬着镶满夜明珠的白玉九龙玉石雕,四面金兽威严,金砖寒凉。 女帝已经褪去了最厚重的外裳,站在屏风前,宫人正要弯腰替她除去鞋袜。 他一进来,她便看了他一眼。 &34;什么都愿意?&34;她反问。 谢安韫: “当然。” &34;你们都退下。&34;她低眼呵退身边服侍的宫人,羽睫一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34;过来。&34;谢安韫眸光加深,喉间陡然有些发紧。 他在她的注视下,慢慢走过去,单膝跪了下来,双手捧着她的脚踝,她笑了一下,低头戏谑地望着他,逐渐放松脚上的力道,被他抬起右足。 谢安韫不曾伺候过女人,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被金线勾出十二章纹的天子赤靴,骨节弯曲,手背上的青筋曲张。 男人手腕轻动,将这厚重的靴子脱了下来,看到淡青罗袜,白色带子紧紧缠绕在纤细脚踝上方几寸。 轻轻一扯,便可散开。 他眼帘微垂,伸出手指要扯,她却猛一缩足,足心用力蹬在他肩侧,令他上半身微微后仰。他抬眼,双眸黑得犹如化不开的浓墨, &34;陛下。&34;她说:“还有另一只靴。” 谢安韫薄唇轻扯,她要放下那只踩着他的脚,谁知他掌心一抬,阻拦她的脚着地,掌心炙热的温度好似烙铁,隔着罗袜也将她烫得一缩。 他哑声道:“踩在地上就脏了,臣抱陛下吧。” 他攥着她的脚踝,不等她回答,官服之下坚实的手臂蓦地绷紧,绕过膝弯,直接把她抱了起来,放在了坐榻上。 姜青姝: “ &34; 一不留神,又让这厮抱到了。 谢安韫把她放开,又缓缓半跪在她跟前,指尖克制到发烫,又让她一只脚踩着自己的肩膀,双手捧着她另一只脚。 目光如狼,恨不得撕咬开这碍事的罗袜,触碰到里面的肌肤。 很快就脱掉了另一只靴。 他伸手欲扯罗袜,她双手撑在身侧,一再晃动双足,瞧着他这副捞不到的样子,咯咯笑了起来。她感慨道:“谢卿真是爱朕啊。” 他目光越发深沉,喉结滚动,目光追随着她的双足。 他好像一只被饿了很久的野狗,一看到食物就吡着牙双眼发红,干渴到长长的舌头吐在外头,气喘吁吁,却又躁动难耐,想把眼前这块不停晃动的肉叼在嘴里。 他咬着牙狠狠地笑了, &34;陛下在戏弄臣。&34; 她太恶劣了。 就是知道他这么渴望她,才这样恶意戏弄,对别人可不见得会这样。可一边觉得恼火,一边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冲动,让他喉咙一度发紧,呼吸滚烫。 她足尖一抬,卡着他的下颌,再蓦地一用力,挑起他的下巴,俯身盯着他说: “你不是喜欢朕吗?不喜欢朕这么戏弄你吗?&34; ------------ 91 忍无可忍5 谢安韫抬头望着她。 他肩宽臂长,肌肉紧实,就算是半跪着,也带着一股强烈的侵略感。 女子的罗袜贴着他的下颌,他喉结滚动,那张风流俊美的脸压抑着汹涌的情绪,许久,他大掌一台,握住她的脚踝,恨声道: &34;如果是别人这样对臣,一定活不过今晚。&34; 也就只有她了。 这么肆无忌惮地羞辱他。他说罢,指尖一扯,将罗袜的带子拆开。 一截雪白脚踝,好似剔透的玉石,被他珍之重之地捧在掌心。 姜青姝敛睫看他,心道这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变态,就算这样对他也愿意。 如果不是他心胸狭隘、嫉妒心太强,容易反噬她,这倒是一条极适合驯服的猛犬。 罗袜被扯下,白皙小巧的足被他彻底捏在掌心,她足心温度冷凉,踩在他的掌心,好像是踩在一块烙铁上。 他笑:“他们能甘心跪在这里,为陛下脱鞋袜吗?”她笑而不语。 谢安韫指骨收紧,手臂肌肉债张,宽松官服竟有些遮不住紧实的手臂弧度,他缓缓俯身,鼻尖贴着她绷紧的足背。 这副沉溺其中的样子,倒是看得她心头微抽。真是个变态。谢安韫低声喃喃: &34;看来张瑾和赵玉珩都不如臣……&34; 他眼睫微闺,睫毛扫在她的肌肤上,姜青姝猛一抽脚,双腿蜷起,盘在坐榻上,冷淡道: “你的手太烫了,捂得朕不舒服。&34; 他低笑,抬头盯着她,又缓缓倾身靠近她,双手扶在她两侧的榻沿上,问: “臣已经伺候完了这个,现在再伺候陛下更衣吧。&34; 谢安韫一边说,一边不无恶劣地想:这话一出,她肯定又要被吓着了。恶意戏弄他是一回事,她其实还是怕他的吧。 他望着她,明明比她矮一截,眼神却好似还在盯着猎物,亢奋至极,上半身一点点欺近,好像下一刻就会叼住她的喉咙。 她却镇定地回视。 “朕没让你动。”她说。 他一怔,有些愕然又有点好笑,又微微往回撤, &34;好,不动。&34;他的语气很无奈,就像是在哄一个发脾气的美人。 看得她想踹他一脚。 不 行,不能踹,踹了他说不定更兴奋。 &34;臣有些好奇一件事。&34; “什么。” “陛下在他们面前……也是这样的吗?&34;他目光暗沉地盯着她,话却越来越露骨: “他们这样摸过陛下的脚吗?张瑾还碰过陛下哪里?他有臣现在温柔吗?&34; 他问得无比执拗。 姜青姝皱眉,嗤笑:&34;碰过哪里又如何,没碰又如何?&34; 他继续笑着,那张精致的五官笑起来风流又好看,笑容里却带了几分阴狠,“那臣当然是要把少碰的地方补回来。&34; 姜青姝: &34;… 你们男人为什么都在奇怪的地方执着,攀比心这么重可不好。她倨傲地抬了抬下巴, &34;你这么想知道,不如当面去问他。&34;看张瑾会不会把他往死里怼。 &34;问他做什么。&34; 谢安韫说: &34;如果不能确定,那就全碰一遍都好了。&34; 姜青姝闻言,眉尾扬起,轻轻歪了一下脑袋,俯视着他道: “谢尚书倒是能会说些大话,没有朕的准许,你配碰朕吗?&34; 她说到后面,嗓音转低,犹如气音,表情却越发嘲讽。眼前的少女年纪轻轻,贵为天子,姿态是越发倨傲。 越是高贵无暇,越是将跪在地上的谢安韫衬得低贱如泥,好像仰望她都是施舍一样。 谢安韫对她这副目空一切的样子简直又爱又恨,她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这副孤傲的做派,令人看了就牙痒痒。 说完了,她便不再看他的神情,又拨了拨颈边湿热的乌发,不紧不慢道: “好了,朕乏了,谢卿可以退下了。&34; 谢安韫却没有动,还在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膝盖微动,跪在地上的那条小腿缓慢抬起,上半身升起,手却还是撑着榻沿,几乎还是能碰到她的足。 果然。 他是不会罢休的。 放他进来,就没指望这人能主动走,不过紫宸殿已经不是他能放肆之地了。 姜青姝又冷声唤了句: “来人。” 话音落地刹那,沉闷的脚步声就由远及 近,非常迅捷。是薛兆。 女帝唤人,按理说进来的应是宫女,而不是千牛卫,且反应也没有这么快。 但邓漪自尚宫局折返以后,听闻里头是谢尚书在单独面见天子,基于这段时日培养出的敏锐,她便直接提醒薛将军过来待命。 他们都心照不宣。 薛兆如今更是要比以前更护好女帝,若说从前他只是要保证天子安危,如今张相和陛下有了牵扯不清的感情,他更不能让谢安韫这种人做出什么犯上不敬之事。 此刻,薛兆一听到天子呼唤,就几乎是同一时刻立即推门,大步流星进来。 &34;臣在。&34; 他沉声道。 谢安韫眯了一下眸子,微微直起身子,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他神色变幻半晌,用一种有点咬牙切齿,又有点阴沉扭曲的语气说: “陛下都试出臣的真心了,怎么还要翻脸无情?&34; &34;真心就一定要接受吗?&34; 女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在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就不要这么幼稚了吧,刚刚就是在逗你玩的”,看得谢安韫骨节攥得发疼。 她又抬袖掩面,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 “薛兆,你送谢卿出去。”薛兆大步上前,抬起手臂拦在谢安韫和天子之间, &34;谢大人,请吧。&34;谢安韫深深地盯了她一眼,甩袖离开。这一次许是被气得狠了,连告退的礼都没行。 姜青姝习以为常,她就看透了,像谢安韫这种人啊,是绝对不会因为你放软态度就做出让步的,可能上头的时候,他会对她百依百顺,实际上说出的话一个字都信不得,事后该有的算计都会有。 她若和张瑾谈条件,至少张瑾还会真给她办好,并且办得非常妥当。但谢安韫,只会在她松懈之时猛放一只冷箭。 说此人恋爱脑,他却坚定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喜欢,该狠的时候对她也能狠得下手,绝不回头;说他不是恋爱脑吧,他却能随时因为她嫉妒而发疯。 所以,姜青姝非常清醒,逗一逗玩一玩他就够了,别的就打住吧,她消受不起。 她抬起手掩住唇,又困倦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随后挥手命宫人关紧门窗,暂时小憩。 有关赵氏子弟赵弘方为粮草督运 的旨意很快下达下来。 关于这个差事到底是好是坏,各党心思各异,张党有意设计赵氏,谢党则是隔岸观火。 倘若粮草中间被劫,就可以顺理成章参赵氏一个押送不利之罪,后面再派兵马驰援漠北,天子就不会再首要考虑赵氏,机会就会落到旁人手中。 这个赵弘方,是赵家军中一个较为能干的将领,也是赵氏旁系子弟出身,但没什么战功,但作为粮草督运按理说绰绰有余,前提是去的地方没设什么陷阱。 姜青姝派了他五百士兵。 五百,若是被劫,定是全军覆没的地步。 霍凌也在随军之列,他当时和姜青姝说:“人不必派多,若对方有心设伏,便是万人也会全军覆没,徒折损兵力罢了。臣以为,只需要五百人即可。&34; 这小将军说着一顿,又垂首看着舆图,沉声道: &34;曹裕如此,三镇周边节度使不管是否与曹裕勾结,定然也会揣测圣意,清白者担心被陛下猜忌,心中有鬼之人更是草木皆兵,若陛下只派少数人,也是相应地告诉他们:朝廷信任他们,让他们放松些许警惕。” 霍凌这一番论断,让姜青姝觉得很有道理,她接受了霍凌的建议,又命人在宫中设宴,邀请谢太傅、张瑾、上柱国等朝廷重臣一同用晚膳。 这些人都不是一条心的,她当然也不指望他们彼此之间能放下明争暗斗、好好沟通感情,这顿饭一方面是给其他人看,一方面是要表达一个意思——朕很看重这次的事件,希望你们都给朕一点面子,不要在背后耍手段,否则朕一定会记仇的。 天子与朝廷重臣共同用膳的那个晚上,霍凌并没有在宫中与妹妹告别,就直接出了宫。 孙元熙得知此事,邀请他去酒楼饮酒,为他践行。 &34;此去路远,霍兄为何不和瑶娘告别?&34;孙元熙问。 孙元熙和霍元瑶,是在城外搭设粥棚、救济灾民时结识的,得知那心善的小娘子是霍将军的妹妹以后,孙元熙还感慨万千。 霍凌握着酒杯,年轻的脸庞被灯笼照得黯淡,只道: “瑶娘与我,都不擅表达情感,告别徒增烦忧,她会明白的。&34; 他从紫宸殿退出来时,只最后去见了一眼赵玉珩。 此去路途遥远,等他下次回来,若快且顺利的话 ,也需要几个月,若慢的话,或许一年半载也未可知,那时君后早该临盆…… 他只怕君后出什么意外,他却不在身边。 霍凌强逼着自己不去往不好的方向想,反复提醒自己,像表兄这样的聪慧多才之人,任何人想算计他都不会轻易得逞的。 况且,还有瑶娘在。瑶娘还在宫中,她也会帮忙照顾好表兄。 踏出凤宁宫那一刻,霍凌回头看了许久,只见重檐庑殿、花木萧萧,笼罩在一片疏影之下的凤宁宫寂静清幽,仿佛要被这一片长势喜人的生机所吞没。 饮了一大坛酒,霍凌有些醉了。 少年自幼习武,作风甚严,往日是君后管着他,故而他从不饮酒,更不擅饮酒。如今他就要离开京城了,没有人管了,于是没几杯就被灌醉了。 孙元熙还惦记他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按着他的酒杯,皱眉道:“别喝了。”只是他好像还有心事一般,偏头望着这繁华富贵的偌大皇城。 少年睫毛颤了颤,有些迷茫。 孙元熙无奈: “你若担心你妹妹和君后,眼下宫门还未下钥,还可以再进宫一趟,再好好告个别。&34; 霍凌摇头。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他抿紧了唇,闭了闭眼睛, ”我没事。&34; 有些担心,是可以在明面上说出口的,有些却不可以。一辈子都不可以说。甚至不能想。 少年又喝下最后剩的一点酒水,吹着栏外的冷风,乌发和衣袂都在风中飞扬,一双乌眸清明了几分。 他站了起来,抬手与孙元熙互相作别,独自下了楼,打算回家收拾行李。 明天就要走了。 倒是有些舍不得… 东市还未闭市,此刻人群往来,热闹万分,少年逆着行人往前走,忽然注意到一家铺子开着。里头插着一株梅花。 一枝红艳,煞是夺目。 这个时节,应是没有冬日寒梅的,那一簇花枝却栩栩如生,霍凌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背对着自己,同那掌柜的笑道: &34;掌柜的,你这保存干花的祖传秘法何时能传授于我,我免费来帮你打工如何?&34; 那掌柜笑道: “我哪里敢劳烦裴大人,你小子与其在这儿油嘴滑舌,不如提笔帮我 写个匾额,他日做了大官,我这升斗小民也能沾点光。&34; 男人闻言一怔,随后哈哈大笑了起来,手中折扇一摇,端得潇洒俊朗。是裴朔。 霍凌即使见过他的次数不多,但根据那把折扇也认出来了。 裴朔与掌柜说笑着,一偏头也注意到了霍凌,眉梢一扬, &34;霍将军。&34;裴朔抬起双手,远远地朝他见了一礼。 霍凌连忙拱手还礼。 &34;裴大人。&34; 少年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还是抬脚走进铺子,裴朔道: &34;将军自请辞去千牛卫,甘涉险境,在下钦佩。明日将军就要启程了吧,此去遥远,还望珍重。&34; 霍凌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那一簇梅花。 走近了,才发现竟是干花。却保存得极为完美,可见制花之人极为用心。 裴朔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 “霍将军莫要见怪,这是在下的一些癖好,这时节没有梅花,便总是会提前折了一些风干,摆在窗前,作为装饰。&34; 裴朔或多或少听说过,这位裴大人先前在六部出了名,刑部衙署里他的位置上,总会插上一枝不合时宜的梅花。 他袖间也有着淡淡梅香。 &34;裴大人喜欢梅花?&34; “嗯,很喜欢。”裴朔笑意疏淡,摇着扇子,淡淡道: “看到梅花,总是会想起一些旧人旧事。&34; 这辈子他过得比上辈子舒坦多了,仕途顺畅令人羡慕,只是过于懈怠,总会忘记一些旧伤,总归需要一些东西,来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记。 唉。 还是不能忘记前世啊。 今生的女帝不记得上一世,裴朔也会替她记得。他永远记得那天。 那少女被锁在冷宫中,日复一日地望着那一簇梅花。 她应该是很喜欢梅花的。 若是心术不正的人,看到那样的场景,或许会心生摧残亵渎之意。 但裴朔眼中的女帝,那么孱弱,那么柔软,却又临霜不折,如此强烈又矛盾的感觉冲击着他,让他瞬间就感知到那股悲怆与绝望。 陛下是一个柔软的人。 只 是临风覆雪,一个人太冷了,如今他陪着她,又何尝不是在冒着被风雪侵没吞没的危险。裴朔望着那簇梅花,眸光略微转暗,又悠长地叹了口气。 霍凌问: &34;裴大人叹息什么?&34; 裴朔幽幽道: “要不是宫门森严,上次监门卫搜身给我搜出来没收了,我还想带一簇花进门下省摆着。&34; 霍凌: &34;…&39; 一边掌柜的闻言,打趣道:“裴大人不是在新宅子刚种了一片梅花林么?等树长好了,腊月时一口气看个够。&34; “那可不成。” 裴朔悠悠道: &34;梅林是要赏的,平时这梅花也是看的,这花整日放在掌柜的你这儿无人能赏,多可惜啊。&34; 霍凌抬眼,望着那一簇漂亮的寒梅。他说: &34;裴大人既觉得浪费,要不开个价,把这簇花卖给我。&34; 此言一出,裴朔摇着扇子的手着实顿了一下,侧身笑着看他,认真地问: “霍将军也喜欢梅花吗?&34; 霍凌轻轻“嗯”了一声。 &34;只是突然觉得,它很适合送给一个人。&34;他也不知为何,突然心生了这样荒诞的念头。 风干的寒梅是可以保存很久的,他想,等他此去归来,这一簇梅花或许也还在吧。 裴朔倒也不吝啬,直接将这枝无人欣赏的梅枝送给了他,为了不弄坏,还给他寻了匣子来,仔细放好。 翌日清晨。天刚亮不久,人马皆已在城外集结,少年一身鳞甲,牵着缰绳伫立在城门口。 辰时已至 该出发了。 这少年任职御前,多年来已形成了习惯,一想起辰时,又不由得联想起:陛下总是卯时上朝,辰时下朝。 此时此刻,或许她刚刚离开御座,进入后堂更衣。 姜青姝的确是在更衣。 今日气候微凉,殿中窗户大开,少女展开双臂让宫人服侍,只觉凉爽的风扑面而来,隐约挟着极淡的梅香。 她微微睁眼,看到她时常休憩的坐榻边,正静静地放着一枝漂亮的梅花。 她很是新奇,问: “这是谁放的?” /邓漪恭声答: “今日卯时,监门卫那边帮忙传讯,霍凌将军在宫门口托臣将此物……转交给陛下,臣请示秋少监,又命太医查验无毒,才送了进来。&34; 原来是霍凌。 那小子心思细腻,或许这是临别赠礼吧。 姜青姝不曾多想,只是笑了笑,瞧那梅枝漂亮,便让邓漪插在花瓶里。而城外,身穿甲胄的小将军翻身上马,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皇城的方向。他勒紧缰绳,头也不回。 ------------ 92 忍无可忍6 随着朝廷补给粮草的人马出发,西北战事如何调度,也在连着好几日的争吵之下大致敲定了。 好在敲定的这一日,气温终于下降了一些,连风都带着清凉的爽意,女帝嗅着案前淡淡的梅香,终于有了空闲时间,来处理一些杂碎之事。 工部尚书尹璋被皇帝召入宫中,又被详细询问了一番沈睢所提供的高转筒车建造进度。 时间已经隔得有些久了,连姜青姝险些都要忘了,那图纸,乃是沈雎第一次越过中书省草拟圣旨那夜所提供的,她召尹璋前来看过,尹璋大为惊叹着图纸设计的精妙之处,认为可以推行。 但当时,因越权之举触怒张瑾,沈雎被降职罚俸,这件事暂时搁置。 直到逍遥酿事件发生后,姜青姝在百忙之余重提了此事,正好孙元熙刚被升为工部屯田司员外郎,他参与其中,也算是做了姜青姝在工部的眼睛,可以亲自监督。 虽然专业不对口,姜青姝对这种灌溉设施不是很了解,但她很清楚,身为穿越人士的沈雎想要得她青眼,没必要提一个没用的建议,是百分百相信很好用的。 但孙元熙很是谨慎,为了测试高转筒车在南方田地灌溉的可用性,甚至去民间试行了。 这次工部尚书尹璋入宫觐见,孙元熙也与之随行。 &34;这半月来,臣借用农户良田共一百亩,仔细勘测成效,确认此筒车效率甚高,可以全国推行,尤其是南方。&34; 孙元熙恭敬地说完,又展开手中的条陈,详细地介绍了一下他实地观察所得,以及一些弊端和需要改良之处。 毫无疑问,孙元熙虽然考试上略逊别人一瞅,但能中进士,已经说明他是个饱读诗书、学识渊博的人才,偏偏做事和那些惯会纸上谈兵的人不同,较为讲究实际,这也与他农户出身有关。 倒是很适合工部。 姜青姝支着额角,仔细听着,随后又向一侧的向昌道: “去把沈雎叫来。” 时隔很久,沈雎被向昌叫来之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事,直到看到尹璋在此,他才沉下心来,认真地和孙元熙交流自己的看法,看是否还有可改良的余地。 工部尚书尹璋静静站着,听着沈雎侃侃而谈。 他面上不露声色,实际上心里大为惊异——这个沈雎明明这么年轻, 见识居然如此渊博,很多提出的东西他都没有听说过。 沈雎又拿了纸笔来,当场在殿中画下另一种风力排水设施的图纸,尹璋走过去细看,点头道:“臣以为可以试行。” 沈雎道: “本朝常用辘转,两广之地也有少量筒车,一日数千畦不在话下,但若如此推行下去,想必效率还能再提升数倍,于国大为裨益。&34; 姜青姝颔首,继续吩咐工部尚书继续研究下去,并给了三人赏赐,随后又留沈雎在宫中用膳。 沈雎不由得大喜。 如今王家被抄了,谢氏一党在朝中的势力已经急速下跌,虽然谢临自请降职几次,女帝也依然敬重他为老师,让他好好地做着太傅。 但这只是表象。 沈雎觉得,谢党的败相只怕是难以挽回了。 而且在查抄王氏之事上,女帝嬴得非常漂亮。小皇帝根本不可能斗得过谢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沈雎见裴朔又立功升到门下省来,姑且认为是这个重生的裴朔在作祟,但局势摆在眼前,改换站队之事刻不容缓,他正焦虑女帝还没有接受自己,结果机会就来了。 与天子共同用膳,这无异于是一种重视,沈雎拘谨地用膳,应对女帝的提问。&34;沈卿家中可有什么亲人?&34; “回陛下,臣母亲早逝,家中只有父亲和两位兄长,长兄务农,二兄去年刚过乡试,臣却只想为陛下效力,故而今年入京赶考。&34; “那沈卿如此坚定,又高中状元,属实难得。”姜青姝微微一笑,又吩咐一侧的侍从, &34;再赐一些锦缎金银。&34; 沈雎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谢恩。 姜青姝托腮笑望着他,双眸在烛火映照下显得亮晶晶的,笑靥明媚,认真道: “沈卿见识渊博,朕今日也是大开眼界,不知道爱卿还有什么本事呢?&34; 沈雎微微抬眼,对上少女笑盈盈的双眸,心底一动,连忙道: &34;臣……臣还会很多……&34; “哦?”她偏头说: &34;拿纸笔来。&34; 随后,沈雎又在姜青姝的鼓励下画了好几个建造图纸,还对如今社会各层推行的制度提了许多建议。 他每说一点,姜青姝就表现得很是好 奇,频频追问。“爱卿的想法甚好!”她笑。 向昌还未下值,邓漪和秋月已经进殿殿侍奉,几人站在一侧,都默默垂着头,神色很是惊讶。 向昌隐隐感觉不太对,但还没有想明白,下意识看向邓漪,只见邓漪侧颜冷静严肃,全程垂着头,仿佛一座木雕。 而那边,沈雎已经有点飘飘然了。 他单知道这个权臣游戏一开始宣传是可以攻略女帝,但还没往这边想过,今天女帝对他的态度如此亲昵,让他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兴奋得意。 果然,穿来的就是碾压一切,他随便卖弄卖弄,就足够让这群古代人惊掉下巴了。沈雎在心里问: &34;系统,我可以查看女帝的好感吗?&34; 系统: 【对不起宿主,暂时没有查询女帝好感功能。】 “啊?”沈雎皱眉:“我都可以看到其他党派的好感度了,为什么不能看女帝的?这个npc有什么特别的?&34; 系统: 【呃……因为一些技术原因,女帝的数据暂时没办法解析,请宿主自食其力。】 沈睢: 行,反正女帝才十八岁,放在现代也才刚成年,还比较稚嫩,沈雎当了多年社畜,自认已经是奔三的老油条了,对付这种小女孩还不简单? 于是沈雎就在女帝的鼓动下,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全说了。 姜青姝三言两语,配着满含崇拜的明亮双眸,无疑是一剂大兴奋剂。她一会问他如今的税务制度,一会问他炼钢方面的看法,差不多把自己专业以外的都问的差不多了,才故意看了看天色,说:&34;这个时辰宫门下钥了,沈卿就住在宫中吧,朕明日再召你。&34; 第二日,她就又召了沈雎。 向昌已经感觉到异常了,悄悄问邓漪: “你可知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突然要重用此人了吗?&34; 邓漪笑着反问: “重用?我倒觉得门下省那位裴大人也很能干,你可曾见陛下如此亲密地对过裴大人?&34; 向昌摇头。 &34;难道是……”向昌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压低声音, &34;陛下并不是宠信他,而是要把这个沈雎……&34;他抬起手,对准自己的脖颈,轻轻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邓漪点头。 向昌一惊,就在此时,沈雎已经从紫宸殿内出来,邓漪暗暗推了推向昌,小声说: “你去,路上多奉承奉承。&34; 向昌只好上前,带上女帝的赏赐,亲自送沈雎出宫。而出宫门不久,沈雎就碰见了入宫的谢安韫。另一边,邓漪进殿,姜青姝正神色平淡地饮茶。 秋月正站在御案边,低头翻着那些沈雎留下的草稿,邓漪听到陛下问: “沈雎说的那些,你可都听懂了?” 秋月点头, &34;臣大概都记清楚了,能清晰明了地转述给其他人。&34;&34;好。&34; 姜青姝放下茶盏,瓷青白底触碰到御案,发出一声令人心颤的声响。&34;此人没用了。&34;她淡淡说。 当日,她又相继见了谢安韫、崔令之等朝臣。 实时是第二日刷新的—— 【兵部尚书谢安韫听说了女帝器重翰林沈睢的事,认为沈雎背叛了自己,当面质问他,沈雎再一次对其表达忠心,并声称此举只是为了博取女帝信任,谢安韫没有追问,径直离开。】【翰林沈雎认为兵部尚书谢安韫放下了戒心,当晚前去东市,却被受惊的马意外踩死。】 【兵部尚书谢安韫无法容忍任何背叛,尤其是打女帝算盘的行为,派人截杀了翰林沈雎,并营造意外,杀了沈雎。】 【翰林沈雎死于马蹄下的消息传遍朝野,人人唏嘘不已。】 果然。谢安韫这种疯狗,见人就咬。 死了也好。 姜青姝是不可能用沈雎的。 朝局如此,沈雎两头押注,无异于自寻死路,姜青姝要么不用他,用了肯定是一次性的,所以她干脆就一次性地把他知道的全套出来,后面再一个个甄别。 “陛下杀伐果断。此举甚好。” 天子赐座,裴朔正端坐在殿中喝着进贡的好茶,神态悠闲,淡淡道: “这个沈雎心术不正,纵有经世之才,也万不可用,越早杀越好。&34; 姜青姝道: “朕本来还想着,既然他要做双面细作,那便让他做,朕还可以利用他向谢安韫传达一些错误的消息。&34; 裴朔笑了起来, &34;陛下,这太难了。&34; &34;是啊。”她叹息, &34;朕想想也觉得太麻烦了,人心最易变,也最是不可控,还是算了,直接解决掉也是少了一桩事……&34; 裴朔听到她那句故作老成的“人心最易变”,笑容加深,看向她案边那一簇清冷灼艳的梅枝。她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 &34;裴卿也喜欢梅花?&34; “喜欢。” 他很喜欢。 摆在门下省自己的案前,确实不如摆放在陛下的紫宸殿,想不到阴差阳错,他的花竟开到了陛下面前。 这本就是为她折的梅枝。 姜青姝看着男人清俊的五官、含笑的双眸,有些疑惑,问: &34;裴卿今日为何高兴?&34;裴朔轻笑着摇头。&34;没什么。&34; ------------ 93 忍无可忍7 在大昭,除了初一十五的朔望朝以外,官员起初是三日一常朝,也不算太劳累。 但后来,因为第二任女帝太风流多情,就改成了五日一朝。 但又因为第三四代女帝太勤政了,又被改回了隔日朝,最后甚至被先帝改成了每天都要上朝。 姜氏皇族,要么出后宫三千的风流浪子,要么出宵衣旰食的劳模,除了天定血脉影响,这大概也是每任女帝都活不长的因素之一,几乎没一个女帝是活过四十五岁的,传承至姜青姝这代,看似已经传了五代,实际上国祚并不长。 而这任小皇帝,明显也是工作狂。并且比前几任都还要勤快,才十八岁,通宵熬夜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这还是在宰相张瑾也是劳模、分担了不少事务的前提下。 所以,很多朝臣表面上不敢说,其实或多或少都思索过这个问题,觉得姜青姝说不定比先帝还短命,这也是为什么,在知道君后怀孕前,那些大臣铆足了劲上折子催女帝充盈后宫。 ——怕她挂了却没有继承人。 对于姜青姝熬夜的事,君后赵玉珩已经不止一次地想办法了,但除了每天盯着她睡觉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裴朔刚进门下省任职不久,已经亲眼看见姜青姝熬夜两回了,他也很是担心这个问题,今日便直接劝谏道: “臣觉得陛下还是不要太操劳了,有些事慢慢来就好,陛下也不必事必躬亲,只要做好势力平衡,凡事都交给臣下,他们也不敢乱来。&34; 裴朔这话,令一边的邓漪有些惊讶。 往常劝谏帝王不要太劳累的朝臣也有很多,但大多数是故意跟皇帝套近乎,或者是表面客套,态度也是毕恭毕敬的,但裴朔这区区一个五品官,居然这么自然地和陛下说熬夜的事。 好像他们熟到不需要客气一样。 随后,陛下的反应更令邓漪惊讶,她支着下巴打了个哈欠,说: &34;朕也觉得太累了,最近肩膀有些酸痛。&34; 裴朔笑道: “陛下叫女医来推拿推拿吧,适当出去走动一下,年纪轻轻的,可别闷坏了。” &34;改日吧……对了,你的宅子怎么样了?&34;&34;地段挑的很好,臣每日上朝很省事,连马都不用骑。&34; “那你该感谢朕。”≈3 4;臣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陛下的吩咐。&34; “油嘴滑舌。” 男人又愉快地笑了起来, “天地可鉴啊陛下,如果不是猜到这宅子是陛下送的,臣才不会收。”合着你只在朕手里薅羊毛是吗? 姜青姝轻轻瞪他一眼,眼神并无怒意,反而满是笑意,又问: “朕听皇姊说,你让人砸了几堵 墙?&34; “唔。&34;裴朔托着下巴,眼皮掀了掀,懒洋洋道: “臣就是觉得那些廊桥什么太碍事了,就干脆让他们砸了,腾出一大片空地来,正好用来种花栽树。&34; 他想种一大片梅林。 裴朔癖好独特,与旁人总是不一样,姜青姝见怪不怪,也没有多问,只是笑道: “等你那宅子修葺好了,朕改日可要去看看。&34; &34;陛下要来做客,臣一定备上好酒好菜等着陛下。&34; &34;这可是裴卿自己说的。&34; &34;自然。&34; 殿中幽寂,凉风徐来,隐有蝉鸣起伏。 君臣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明明也没有见很多面,却不似君臣,更似交心的朋友。 随后,姜青姝又与裴朔聊了军粮之事,与朝中大员有牵扯的豪绅之家颇多,却全都把私库捂得死死的,不肯为朝廷出力。 其中范阳卢氏一族在前朝之时,本与姜氏算是一家,直到本朝姜氏称帝,才渐渐分割开来,如今虽远离朝堂,势力落没,但依然在名望之上仅次于皇族。 如今的大理寺卿郭宵的祖母,正是范阳卢氏之女,郭宵之母身为秦晋大长公主,与卢氏来往较为密切。 秋月道: “近日秦晋大长公主染恙,大理寺卿郭大人已经告假两日,在家中侍疾。” 姜青姝有意前往。 裴朔沉思片刻,提醒道: “陛下最好再叫一人同行,卢氏远离朝堂已久,这次定能揣测到陛下的意图,未必肯给陛下面子。&34; 说的也是。 那么,请谁呢?姜青姝尚未决定好时,张瑾便又求见了。 张瑾这几日都未曾私下求见女帝,今日刚在中书 省结束忙碌,便将手中一些拟好的政令拿来,让女帝画敕。 这几日,薛兆依然和从前一样,向张瑾汇报女帝的近况,只是打从知道张相和陛下睡过觉后,往日那些陛下会有的举动,如今在薛兆看来,都会惹怒张相。 譬如,谢尚书亲自为女帝脱了鞋袜。女子赤足,不可轻易示人。她好像并不在乎。 谢安韫纵使跪着,也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少女被他围困在坐榻上,笑意泠泠地逗弄着这只猛虎,好像对危险一无所知。 张瑾听到时,面容依然是冷冰冰的,仿佛对这样的事毫不在意。 张相的耳目遍布朝野,自然也知道沈雎之事、还有女帝借长宁公主的名义,为裴朔赠送宅邸之事。 她总是在这些事上万分活跃,戏弄完谢安韫,又来戏弄沈雎,耍完便杀,还不忘笼络裴朔。 张瑾得知时,竟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的不是其他,而是一阵微妙的释然——她果然如他所想,是这种无情虚假的人,和先帝如出一辙。 他更没有必要,对她有什么怜惜和在意了。 当一个人太急于将他人推开时,总是会绞尽脑汁地在脑海中搜寻对方的缺点,以此求得心安理得。 心安理得,便可冷漠应对。 他依然冷冰冰地看着女帝,好像回到了几个月前的那个午后,他面无表情地将草拟的圣旨递到她面前,不给她任何犹豫质疑的机会,只将她当做把持朝政的工具。 那时,她甚至都还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但眼前,在案边铜灯的映照下,少女双眸清澈地望着他,认真说: “朕想出宫一趟,见见秦晋大长公主,张相可愿与朕同行?&34; ——如果拉上张瑾,卢氏应该够给面子了。 张瑾冷漠拒绝: &34;不。&34; &34;好吧。&34; 小皇帝被拒绝也不恼,给那些圣旨画敕盖章之后,就打了个哈欠,从一堆凌乱的奏章下拿出她偷偷藏的阿奚的信,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张瑾:&34;……&34; 她看了一会儿,抬头,很疑惑地问: “张卿怎么还不走?” 张瑾神色冰冷。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 故意的,在自己面前读阿奚写的信,好像是在得意地炫耀,亦或是报复什么?那些信他看过几封,多是一些肉麻又琐碎的话,满纸都是少年的那些小心思,直白得令人牙酸。他多看几个字都难以忍受。 “陛下的政务处理完了么。” 他平静开口。 &34;不着急。”她微微一笑,很是坦然道: &34;不是还有张相帮忙么,朕就先偷懒几天好了,对了,阿奚在信中说你染了风寒,爱卿身体可还好?&34; 张瑾: &34;……… 张瑾皱紧眉头: “臣还好。”他没想到阿奚连这个都提了,早知道把他的信全检查一遍的。 姜青姝点了点头,又没话了,继续翻着那些信件,张瑾微抬眼睑,看到上方的天子神色认真,一封信看了许久才翻下一封,甚至有些细致地看了两遍。 或许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她的唇角已经不自觉地扬了起来,笑得很是好看。 这么开心。 张瑾无法理解她为什么笑,就像他无法理解阿奚,为什么连多添了一碗饭都要跟她分享。 或许是年岁带来的鸿沟。 可纵使是十八九岁的张瑾,也依然沉闷、冰冷、毫无情致。他本身就是一个无趣之人。 纵使阿奚不在这里,张瑾站在此处,也自觉碍眼,便打算转身离开,偏偏姜青姝已经看完了,她一把放下那些信件,很兴奋地叫住他: &34;卿留步。&34; 张瑾一顿。 他回过身来。 少女眸光莹润,浅笑着望着他,认真地说: “朕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阿奚了,他想朕吗?朕今日反正无事,就去爱卿家里看看阿奚吧。&34; 张瑾缓慢地重复一遍: &34;陛下今日无事?&34; 她用力点头。 她好像是看完信有些按捺不住了,比先前说要去试探卢氏更为兴奋,那些压抑在少年皮囊下的朝气与喜爱,与这一身龙袍格格不入。 也让他觉得尤为刺眼。 他不再抬眸看她,谁知她还走下玉阶,伸手扯了他的袖子, &34;走吧,朕就去更衣。&34; 他低眼看着被她扯住的官服,下意识后退一步, 突然说: “臣陪陛下去探望秦晋大长公主。”她“啊?&34;了一声,诧异了一会儿,居然没有答应,而是说:“可是朕想看阿奚。” “陛下不想去探望长公主了?” &34;也可以改天,朕就是想看阿奚。&34;“阿奚今日不便。”&34;他能有什么事啊?&34; 她还在追问,张瑾握掌沉默,又冷冷地说了句: “陛下别忘了,臣让你和阿奚相处的初衷。” &34;不就是拖嘛,拖到最后又能怎么样……&34; 她不知道他语气为何突然这么差,用很小的声音嘀咕了一句,他听得清楚,眼尾抽搐了一下,垂睫看着她隐匿在自己影子下的容颜,一时居然不能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了阿奚。 那笑容很好看。 不像是装的。 她和阿奚,年岁相仿,性情相投,连很多习惯都尤为相似,这样的两个人彼此吸引,简直是天经地义 张瑾又一次强硬地说: &34;还望陛下注意分寸。&34; 她狐疑地瞅他一眼,好像妥协了,丧气地说了声: “好吧,那朕和爱卿即刻启程,摆驾郭府。” 秦晋大长公主染疾已久,一直不曾痊愈,女帝亲自前来探望,尚书左仆射张瑾随行,令郭家人大为惊惧。 其实西北有战事,天子此行究竟为何,郭卢两家约莫也能猜到一点意思。原本他们还能继续装傻下去,但天子都亲自来了,若是不表示一二,只怕是难以善了。 而且张相也在。这是不是代表,张党那边也是想将卢氏拉下水? 郭府上下人人惊惧,郭宵与其父郭淮从衙署赶回,和其他郭家子弟一起迎接圣驾,郭老夫人也亲自出来跪迎,但女帝却让他们免了礼节,和颜悦色地询问大长公主病情,全程都没有提半个字的朝政。 就连陛下身边的那位最令人忌惮惊惧的张大人,也好像只是在单纯伴驾,很少开口。 其意如何,委实难测。 “朕其实早该来探望了,只是这段时日朝政繁忙,今日才得闲。”姜青姝缓缓说着,看向几位女眷之后站着的两名稚童,笑着问: &34;这是郭卿的子嗣?&34; 郭宵忙叫他们过来,示意他们见礼,笑道: “这是大 郎与二郎,大郎为贱内所生,二郎是妾室所出。&34; 姜青姝对个子稍高、衣着更华丽的男孩招了招手,对方怯怯地上前,她微微弯腰,亲切温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的话,我叫郭奇。”男孩脆生生地答。&34;你最近在照顾祖母吗?&34; 男孩立即点头道: “我一直在祖母身边侍奉,每天都陪着祖母!祖母很疼我,娘说她看见我就会好得快!&34; 姜青姝笑了起来,周围几人也纷纷赔笑着。 &34;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郭卿教子有方。”她又问男孩: “那你祖母好些了吗?&34; 小孩子一贯没什么心机,见眼前的陛下长得这么好看,说话也温柔,胆子便大了许多,不假思索道: “祖母病得很重,已经很多天没有下过地了!昨天还咳血了!” 此话一出,周围几人面色率先变了。 一般来说,病情这种,只要不是隔日就要性命的地步,臣下都会往轻了说,毕竟说重了就有点像是在向皇帝卖惨或是索要什么,万一这滔天恩典降下来,无功不受禄,何况正值多事之秋… 下一刻,姜青姝便直起身来,一手抚着男孩的发顶,一边叹息着说: “想不到姨母病得这么严重,是朕疏忽,应该尽早来的。”说罢,她回头吩咐随行的邓漪, &34;把内府局的千年人参送两箱来,明日再把两位太医令都叫过来,为姨母会诊。&34; 邓漪: &34;是。&34; 郭宵和郭淮暗暗对视一眼,连忙谢恩。姜青姝又抬脚,继续往公主养病的院子里去。 为了回拉忠诚度,姜青姝近日一直在获罪的王氏族人之中挑挑选选,陆续赦免,这几日通过实时,查看了不少王氏罪人的近况。 她记得有几个人被她免除流刑的人,因为沦为平民还是奴籍,被京城几户人买为家奴了,其中就有郭家, 王郭两家,从前关系可不算好。自然也不存在什么雪中送炭,家道中落趁机折辱泄愤才差不多。 郭家人私下里也不知如何折磨他们,女帝驾临,他们自然也不会让这等罪奴污了圣上的眼,姜青姝一路过去,倒是未曾看见什么人。 br / 郭宵回答道: “近日大理寺棘手的案子比往日少了许多,杀人案几乎没有,京中治安也好了许多,百姓恪守礼法,井然有序……&34; 郭宵做事谨慎,何况有张相在此,他答话更慎重一些。 只是好似上天都要与他作对一般,就在女帝快要进入院落时,一道身影猛地从草丛里蹿出来,朝这里扑过来。 一切快得超乎想象。 姜青姝只看到一道被日光反射而出的寒光,那道光太亮太快,刺得她眸底如被针蛰,猛地闭了一下眼睛。 男人冰冷沉凝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34;护驾!&34; 是张瑾。 张瑾离姜青姝最近。 电光火石间,他的反应也最快。 男人几乎瞬间展臂,护在女帝跟前,在那人扑过来的一刹那,当先眸光一厉,伸手钳制住了他手中匕首。 宽松的官服能将人衬得清瘦文弱,然而官服下紧实肌肉爆发的那一刻,那刺杀之人握着匕首手柄,一时竟无法在男人的手掌下拔出。 一贯握笔的手清瘦又漂亮,指缝在迅速渗出血迹,然而骨节攥得发青,好似不痛一样,不松分毫。 “拿下!” 张瑾冷喝。 郭宵吓得肝胆欲裂,完全呆住了,下一刻,随行的薛兆已迅速飞起一脚,将那刺客踹飞出去,反扭着他的手臂将他死死摁在地上。 张瑾蓦地一甩袖摆, &34;哐当&34;一声,浸满血的匕首被掷落在地。他的身后,姜青姝终于睁开眼睛。 场面一片混乱,随侍的邓漪惊叫一声,连忙扑过来查看她是否受伤,姜青姝摇了摇头,偏头看向挡在她面前的张瑾。 他还背对着她。 背影挺拔,带着肃杀之意,挡在她身前,竟极有安全感。姜青姝正要开口问他是否受伤,但下一刻就被郭氏父子呼天抢地的告罪声吸引了注意力。 “陛下!陛下恕罪!臣对此事完全不知情,臣宅邸之中发生这样的事,臣难辞其咎,还请陛下宽恕……”郭淮伏跪在地上,神色恼恨, &34;是臣没有看管好这下贱罪奴………&34; 罪奴? br / 一个男子被侍卫死死压着,双手被反扭,跪在了一片脏污的泥地上。 他衣衫褴褛、发丝凌乱,衣领里隐隐透出狰狞鞭痕,狼狈,低贱,又脏污至极,但纵使如此脏污,也难掩玉质般的肤色。 被薛兆掐着下颌骨强行抬头时,露出精致俊美的五官,和那双猩红又好看的眸子。竟是个像玉般漂亮的人。 他刺杀未曾得逞,跪在地上冷冷凝视着女帝、张相,还有不停告罪的郭家父子。 薛兆当先认出他的身份,皱眉念出了他的名字: “王璟言?” 王璟言,昔日的怀永侯,人称小侯爷。如今的罪奴。 ------------ 94 忍无可忍8 上任怀永侯,乃是王氏一脉立下过战功的君后。 而其嫡长子王璟言,曾是个如珠似玉般的贵公子,十三岁承袭爵位之后,人人便称其为小侯爷,是个名声极好、也极聪慧的人。 大厦将倾,殃及池鱼。 无论你昔日是何等的尊贵,在皇权之下,一朝被捧入云端,一朝便能跌入泥泞。 纵使这一次首犯为宁国公等人,怀永侯几乎无罪,但其在朝中势力不够,依然难逃株连,这个昔日人人惊羡、尊贵无比的小侯爷,此刻也衣衫褴褛、满身伤痕地被薛兆押在泥地里,狼狈又屈辱地跪着。 姜青姝无意间对视上他泛红的双眸,怔了怔。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如果忽视他要杀她的话。 只是这种刺杀失败被按住的姿态、不甘又怨恨的目光,不知为何,竟令她心头一动,无端有种熟悉感。 她联想到了以前玩游戏遇到的那个角色。 爱上她,又被她抄家,于是爱恨交织地拿着匕首刺杀她,大概也是这样的姿态、这种怨恨的眼神,就连临死前,也要说下&34;我在阴曹地府等你&34;这种话。 当时给她冲击太大了,以致于她记了很久。 姜青姝定定地望着他,没有说话。跪在地上的郭氏父子连声求饶,只觉发生刺杀这种事无异于大祸临头,迟迟未曾听陛下表态,更加惶恐不安。 张瑾垂下右手,广袖滑落,挡住还在淌血的指尖,寒声道: “刺杀陛下罪该万死,拖出去,枭首。&34; 王璟言被按在地上,闻言低低冷笑了声。仿佛已经预见会被杀的命运。 薛兆应了一声,立刻扯过绳子潦草地将人扭着双臂一捆,随后把人拽起来,正要拖出去处理掉,姜青姝突然出声道: “慢着。” 薛兆一滞。 张瑾侧身看她,骤然眯眸。 姜青姝抬起右手,往下挥了挥,示意薛兆重新把人押跪下来,随后不急不慢地抬步上前,俯视着这个人屈辱又不甘的脸,问: &34;为何刺杀朕?&34; 王璟言冷笑: “陛下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34;那让朕猜猜看。&34; 她笑了笑,缓声道: “你成了罪奴,被昔 日的下属同僚欺辱,被买了你的主人家当作苦役日日鞭 答,或许生不如死?所以你急于报复,想刺杀朕,朕若在这里出事,连同欺辱你的整个郭氏一族也会获罪,你也算发泄了心头之恨。&34; 跪在地上的郭氏父子闻声一怔,郭淮当先往前膝行几步,大呼道: “陛下!陛下英明!都是这无耻贱奴蓄意报复……想要将臣一家拉下水,臣等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便是借臣一万个胆子,臣也万万不敢教唆人刺杀陛下啊!&34; 郭淮身后,其幼子郭铨也跟着大呼道: &34;陛下,臣郭家冤枉!&34; 他们从刺杀发生开始就一直拼命喊冤,吵得人头疼,张瑾不悦地皱眉,冷声叱道: &34;噤声。&34;嗓音寒冽,令人一颤。 张相一开口,几人瞬间没了声,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姜青姝没有看郭氏父子,而是继续伸出食指,抬起王璟言的下巴,端详他的脖颈上残留着的鞭痕,继续说: “可是这些伤算什么呢,朕已经给过怀永侯府恩典了,免了你们流刑。” &34;不知感恩,反倒变本加厉。张卿只想将你枭首,而朕,想将你们整个怀永侯府皆凌迟泄愤。&34;刺眼的日光从她的脑后投落下来,少女漆黑幽深的双眸隐在阴翳之下,令人胆寒。王璟言被迫仰着头,喉结滚动,乌黑莹润的眼珠子里倒映着她的脸。他脸色泛白,猛地闭了闭眼睛,气势竟弱了几分。 “奴一人所为,和家人没有关系,陛下要杀就杀奴一人……”&34;哪有这么好的事呢?&34; 他又咬紧了牙根。 姜青姝放开手,示意薛兆也松开压制他的手,薛兆迟疑着松开手掌,王璟言失了压制的力道,依然颓然地垂首匍匐,他的双臂被缚在身后,散落的登发挡住如玉般漂亮的脸,看起来屈辱狼狈,又透着一股被凌虐的美。 她见了,不由得轻啧一声。 她也没什么特殊癖好,不过这副样子,看着真是让人想折辱他。 真实代入进来,她算是有些明白了有些里折辱高岭之花的爽点在何处了,这种人羞辱起来,的确是比那谢安韫那种越羞辱越兴奋的变态有意思多了。 她猜,若先前公主府谋反之事她反应迟钝些,真被谢安韫掳走,成了他的禁脔,只怕是在谢安韫面 前也会落得王璟言这副样子,被他折辱取乐。 毕竟,谁会不喜欢呢? 在碰到她之前,类似的折辱,这个王璟言只怕是尝尽了。 她暂时没有表态,只示意薛兆把人押下去,又冷声吩咐道: “把他的家人一道收押,郭卿管教奴仆不利,刺杀也难辞其咎,待朕探望完姨母,再行论罪处置。&34; 郭氏父子闻声一抖,慌忙俯首道: &34;是。&34; 姜青姝理了理袖摆,又踏入了院门。 张瑾冷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随着女帝进去。他什么都没说。 邓漪还有些惊魂未定,偏头和身边的向昌对视一眼,又看向张相的背影,欲言又止。向昌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问: “要不要寻机提醒陛下?” 张大人方才护驾受伤了。 其他人是看得清楚,张相是如何徒手抓住那把匕首,及时护住了陛下,陛下原先似乎是想过问他情况的,只是被王璟言和郭氏父子一打岔,反而将张大人忘记在了一边。 张大人自己也没说。 血流得那么多,被广袖遮住,他竟能面无表情,好似没有受伤一样。 邓漪琢磨了一下,无法看透陛下和张相之间微妙的气氛,便摇了摇头,慎重道: “莫要多事,你我做好分内的事便可……与其干涉张大人的事,倒不如留意那个王氏罪奴……&34; 以她伺候陛下多日、对陛下的了解,倒是觉得陛下虽口头上那么说,实际上并不会凌迟对方。本就是低贱罪奴了,命薄如纸,杀与不杀,本就区别不大。 向昌问: “难道你觉得,陛下对那个王璟言——” 邓漪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悄声道: &34;不好说,我也只是推测,别忘了这次陛下来郭府,可不是为了兴师问罪的。&34; 而是为了军粮之事。 而另一边,女帝正在探望卧病在床的大长公主。 郭氏女眷小心侍奉在床前,女帝作为小辈,亲自喂了公主服药,嘘寒问暖,温言切切,没有提半个字的刺杀之事,但另一边,内禁军千牛卫又以护卫陛下安全之名,往郭府加派了人手,令全府上下战战兢兢,好似一把刀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 这种上下飘忽的态 度,倒令人难以捉摸,越发惴惴不安起来。 郭宵能混到大理寺卿的位置,到底心思活,如果说方才被刺杀吓懵了,此刻已经缓了过来,稍稍冷静下来一细想,就约莫悟出了什么。 且张大人没有叫刑部的人过来。大有私了之意。 等女帝探望好秦晋大长公主,踏出这居室,老夫人卢氏便携子孙迎了过来,率先拜倒在女帝跟前,请罪道: “臣妇有罪,仰承陛下重恩,却未能调教好家奴,险些令陛下遇刺、国祚不保,实为万死不足以谢罪!臣妇自知不赦,谨以携子孙免冠徒跣肉袒请罪,为表明郭氏全族并无谋逆之心,更愿为陛下分忧,说动族兄为陛下分解决西北军粮之事……&34; 这刺杀,说巧,也巧的很。 巧就巧在,正好碰上女帝要令卢家出手的时机,本来郭家人还能继续装傻下去,结果刺杀这事一发生,郭家瞬间有了谋逆的嫌疑,想要乞得女帝宽恕,低调盖过这件事,就只能把这件事当成筹码了。 前提还是,这任女帝是个仁慈的君王。 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先帝,不管前因后果如何,胆敢挑衅君威,动辄便是血流成河,毫不手软。 想来小皇帝全程没发火,也是在打这些主意。 姜青姝见卢氏如此自觉,倒是很满意,没想到借了这机会敲打了对方,得来全不费工夫,便心情很好,和颜悦色道: “朕并未受伤,念在此奴身份特殊,且郭氏子弟在朝中勤恳为政,朕相信你们并无谋逆之心。&34; 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了目的。 张瑾立在一侧,淡淡看着。 他这一次随行,几乎只有个刷脸的效用,实际上她已经很擅长独自应对这种事了,也知道如何对这些人攻心,不需要他来帮什么忙。 然而若有人注意到他,或许会发现,一贯仪态举止皆十分讲究、堪称严格的张大人,站立的姿势已经由双臂下垂,变成了拢袖站着,这在陛下面前稍微显得轻漫懒散了点。 事实上,张瑾的左手捏着巾帕,正用力按着还在流血的右手。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 其实臣子护驾,是忠心的表现,也算是大功一件,然而女帝当时只顾着盯别人,没有看到,他也懒得自提。 提了就略显刻意。 /受伤是偶然,但刻意说了,看似是在表露忠心,然而她心知肚明他不算什么忠臣,那么他强调自己受伤,就莫名有一种表达在乎、刻意卖惨的可笑意味在。 但反向一想,他为了这种可笑的想法忍着流血,痛到骨头里都不说,又好像更显得幼稚,好像在欲盖弥彰。 怎么都不对。他应对她时,这种自我矛盾的状态已经越发频繁了。 好在,血已经凝固在了指缝中,伤口也快不流血了。干脆算了。 张瑾拢袖站着,因失血略多,唇色略显得发白,更衬得侧颜冰寒。 那边,卢氏听女帝如此说,轻轻松了一口气,叩首谢恩。 &34;那罪奴……&34; &34;朕对卿全府既往不咎,这罪奴是在郭府上不能留了。&34; 姜青姝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就转身,从张瑾身边擦肩而过。 ------------ 95 忍无可忍9 陛下未曾说得太明显,郭家人面面相觑,随侍在女帝身后的邓漪已经听出了弦外音——不能活着留在郭家,自然是要么赐死,要么以另一种方式离开。 陛下不像是荒淫滥情之人,也不知道是否看上了这个昔日的小侯爷,像这种罪奴,身份低微,京中偶尔也有宗室喜欢收为脔宠,偶尔取乐。 其实早在刺杀之时,邓漪就注意到陛下看着那王璟言的目光,似是在透过他看着什么?总之,须得做好这方面的打算。 邓漪便私下里嘱咐薛将军把王璟言又提过来,并准备好鸩酒、白绫等,但除此之外,也备了干净的衣物。 屋内幽暗。 王璟言静静跪着,双手被捆在身后,全身都被折磨消磨了一圈,麻布破衫套在身上,弯曲的脊骨也分外突出。 清瘦孱弱,却又卑微至极。 这些日子他受尽苦楚,沧桑染满昔日尊贵肆意的眉眼,刺杀失败之后,只觉得死期将至,更没了多少生气。 姜青姝进来时,看到这一幕,倒是有些意外。 邓漪有些时候太能琢磨她的心思了,有时候很是贴心稳妥,有时候又会做得过度。……比如现在。 姜青姝的本意,其实不需要过度解读。 这个王璟言,虽说相貌好看,但她是真的想杀了算了,她都赦免他全家流刑了他还要刺杀她,就算她心软,君王的威严也不容挑衅。 但她既然对刺杀之事既往不咎了,自然也不能以弑君之罪杀王璟言,且她还是要立一下仁慈君王人设的,这话就说得隐晦了些。 ——朕仁慈,赦免他了,但王璟言不能活着留在郭家了,你们郭家人就私下里把他处置了吧。她是这个意思来着。 就,邓漪可能理解偏了? 姜青姝: &34;… 姜青姝站在门口,双手抱臂,借着幽暗的光,慢慢打量着这个她想处死的男子。 有那么一瞬间,此人清俊的外形竟与赵玉珩有些相似,都是如珠如玉一般的人,只是生于世家大族,无奈地被家族所拖累。 罢了, 那她亲自送他一程吧。她慢慢走上前去。 王璟言垂着头,微微闭着眼睛,听到脚步声,睫毛轻轻颤抖。 他 听到轻微碰撞的声响,随后,一只拿着瓷瓶的手,慢慢伸到了他的面前。 是鸠毒。 &34;朕赐你全尸。“ 少女的声音很平静。 他睁开眼,缓缓抬头,目光沿着那只白皙纤细的手腕,慢慢落到天子华美的衣袖上,最后近距离地对上她深晦的眸子。 十几岁的女帝,正冷漠地俯视着他。 王璟言仰着头,脖子往后弯折,须臾又偏首看向那瓶鸩毒,喉结滚了滚,抿唇道: “全尸?沦落至此,我本就不打算苟活了……&34; &34;你不堪受辱,然而受党争迫害、比你还要惨的人,还数不胜数。&34; 她打开瓷瓶盖子,轻轻晃了晃里面的液体,刺鼻的味道瞬间涌了出来,令他一瞬间眼尾充血,呼吸急促起来。 死亡的恐惧瞬间席卷大脑,他咬牙道: “只求陛下放过我的家人……” &34;死人没有资格求朕。&34; “陛下。”王璟言挣扎着俯身,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34;“奴恳求陛下……&34; 他突然这么放低身段,让她有些惊讶起来。 &34;只要陛下肯放过他们……奴临死前,以此贱陋之身,什么都能为陛下做……&34; 这样卑躬屈膝地磕头,早已成了家常便饭,男人痛苦地闭了闭眸子,像是隐忍着巨大的羞耻,语气哀求: &34;奴刺杀陛下,的确是想拉郭家下水……奴已经后悔了……若陛下不嫌弃,奴甚至可以服侍陛下……&34; 她俯视着他,缓缓眯起眸子。 谢谢了,虽然他长得好看,但她也不是很馋他的身子,毕竟身边也不是没有其他好看的人。 不过她有些好奇。 &34;很多人对你欲行不轨吗?&34; 她知道越是站得高的人,跌落下来越凄惨,但并没有详细打听过他的遭遇。 少女的嗓音清脆平静,像是纯粹好奇,然而她话脱口而出的那刻,地上的男人很清晰地僵住了,随后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自觉捏成了拳,淡青色的粗筋从脖子一路延伸到额角,分外狰狞。 他含恨道: “为了羞辱,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奴 拼死反抗,也姑且只能——” 他喉间一梗,随后又抿紧唇,垂落睫毛,再次伏低那张俊秀漂亮的脸。 &34;奴拼死保全,身子还算清白,奴愿意在临死前服侍陛下,用以谢罪……&34;他绝望地闭着眼睛。 实时陡然跳了一下。 【官奴王璟言自知死期将至,为了保全家人,拼命在死前对女帝邀宠,乞求对方的怜悯。】 姜青姝: 怪惨的。 她捏着掌心的鸠毒,看着虚空消退的字后,男人再次仰起的那张漂亮的脸。这是痛苦羞耻、委曲求全的目光。 &34;求陛下……奴也学会……怎么服侍人,求陛下不要嫌弃奴的身子……&34;他说罢,甚至往前膝行一步,用额头蹭她垂在一侧的指尖。姜青姝:???你不会吧,来真的啊?这给她一下子就整不会了。 其实,姜青姝但凡将实时往上多翻一翻,就会看到邓漪提点王璟言的消息。为了伺候好天子,内官有时候也会在朝臣面圣之前给予提示。这次也是一样。 邓漪担心陛下对这罪奴有意,对方却过于桀骜不驯惹怒陛下,于是她便提前提点了王璟言一番若他想活命,就乖乖放下尊严,主动一些,或许可以有转机。 他别无选择。要么带着全家一起死,要么做脔宠。 罪奴之身不能进后宫,但就算是做女帝的男宠,哪怕是最低贱的奴隶,也没有人敢随便打骂,在天子身边总比在郭府的日子好熬多了,若能把女帝哄开心了,说不定能让家人有摆脱奴籍的一日。 这可比死要划算得多。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道理,邓漪不需要和他多说。 但其实,邓漪当时并没有太抱希望,她从前在掖廷任职,这类事情见过的太多了,那些因祖上犯罪、生来就是罪奴的人,往往在拼命挣扎着活下来;而那些从前身份高贵的人,却最为脆弱,一般熬不了多久就会寻死觅活。 张相是前者。从天生卑贱到万人之上,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而这王小侯爷,约莫是后者吧。 屋外,邓漪和向昌守在门口,下意识看向张大人的背影,忽然想起她在掖廷时,曾听那些年岁大的老人说过张大人为罪奴的往事。 这位如今权 倾朝野,自然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嚼舌根子,他们都是偷偷地炫耀着说,什么以前的张大人就是跪在雪地里挨鞭子,不管是身份多尊贵的人,哪怕是王侯,进了那掖廷都一样。 那时他们抽鞭子,都是往死里抽的,从未把他们当人看,毕竟没有人能从掖廷里活着走出去。 谁知会打了未来的宰相。当年打张瑾最狠的那个人,后来莫名就上吊死了。 张瑾静立树下,回想着今日种种。 女帝低眼望着那罪奴、用手挑起那人的下巴时,那副清淡打量的姿态,当真令他回想起了初见先帝时的场景。 她很像先帝。侧影、语气、举手投足都那么像。 仿佛旧日重现。 只不过,他早已由跪在地上的罪奴,变成了洞若观火的旁观者,冷眼看着别人在这场可怕的噩梦里挣扎。 寻死觅活,懦夫行径,只有暂且低头,才能有机会反噬其主。 张相越发认为小皇帝和先帝很像了。不,她甚至更可怕。 虽手腕不及、魄力不及、狠辣不及,但以此速度成长下去,若不及时扼杀,她就会成为下一个先帝,甚至比先帝更有威胁。 他该庆幸自己眼光毒辣,早早就看出她的虚伪,并及时没有让自己被蛊惑。 “大人。” 薛兆从身后唤他,犹豫着看向那间屋子。 &34;只是赐死,何以进去这么久……&34;&34;等就是了。&34;他冷淡回,把潦草处理过伤口的丝帕扔给薛兆, &34;处理掉。&34; 薛兆欲言又止。他按着腰侧的佩剑,频频回头,凑近压低嗓音: “我看邓漪的意思,陛下该不会对那个王……” &34;那又如何。&34; 冷淡的四个字,堵得薛兆哑口无言。 薛兆挠了挠头,心道:当然不如何,他这不是担心张大人您嘛,您和陛下睡都睡过了,万一陛下收了男宠,你真不吃醋? 但观张大人侧颜,一如既往地冷漠,好像女帝再收一百个男宠都跟他没关系。 是是是,您不在乎。 您弟弟都能和陛下一起风花雪月,您要么特别大度,要么完全不喜欢陛下。薛兆在心里吐槽了一声,转身 走开了。 不过须臾,女帝便推门而出。“进去整理一下他。”她说。 那王璟言并没有死。 守在外头的内官心中了然,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净衣衫,进去安置了,人人心中都道:看来今后陛下身边又要多一人了。 张瑾回过神来,远远地看着那边忙碌的人、以及刚刚出来的女帝,眸中满是冰冷的嘲弄,不无讽刺地想:果真是滥情之人。 与如此滥情之人度过荒唐一夜,他念到今日,才是可笑。 她有哪里好的?天下任何女子,都比她好一万倍。 滥情的女帝已经要摆驾回宫了,但她突然吩咐了左右什么,随后独自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停下,偏头看着他。 她盯着他的脸,像是探究地在看什么,令他一度皱眉。然后她伸手,扯住他的袖子。 张瑾:&34;……&34; “陛下有什么事。” 张瑾欲往后退,将袖子迅速扯开,她却追着他又往前一步,双手拽着他的袖子,清亮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说:“爱卿别动。” 她的双手拽着他的袖子,往上麻利地一卷,露出他满是血的右手。她惊讶: &34;你真的受伤了?!&34; 张瑾:&34;……&34; 张瑾抿紧了唇,再也没了耐心,冷冰冰地要抽出自己的袖子,她却抓得死紧,因为他的力道往前踉跄一步,他又见她要跌倒,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上臂,随后被烫到似地迅速撤手。 “陛下!” 他嗓音骤寒,心头火起。 她好似习惯了他这种态度,根本不理他,麻利地打开一瓶金疮药,抓着他的手,轻轻将药粉撒上去。 他又要抽手。 &34;臣没事,不劳陛下关心。&34; 她却固执地揪着他的小拇指,用食指推着药粉,将其填满伤口,被刀割开的皮肉痛得抽搐,连带着心也跟着猛然一抽。 她有些奇怪地抬眸,瞧了他一眼。 “你反应这么激烈做什么。”她说: &34;朕只是帮你包扎一下,难道你想回家被阿奚看到这个样子吗?&34; ------------ 96 忍无可忍10 阿奚。 她又说是为了阿奚。 可她若当真把阿奚放在了心上,又招惹那么多人干什么?她对谢安韫若即若离,对赵玉珩关怀备至,又怜悯屋子里头的那个罪奴,甚至还对他…… 也就一张嘴惯会骗人。 好像她最无辜。 实际上,她和先帝一样,都是伪装出的仁慈,就像当年先帝对他伸出手的时候,十五岁的少年又冷又无助,却突然得到了干净的衣服、热腾腾的食物,即使少年表面上还倔强得像一只难驯的野狼,实际上心里又如何完全不触动? 结果呢? 他以为脱离罪奴身份将会是新的开始,实际上却是另一种万劫不复,这世上除了阿奚,一切对他好的人都是别有居心,不值得他动心动念。 尤其是她。 帝王这个身份,真是令他厌恶到了骨子里。 张瑾再一次撤回手,双瞳毫无情绪,冷漠道: “臣自己会包扎。”她没个好气,&34;你伤的不是别的地方,是手,一只手怎么给自己包扎?&34;&34;臣让薛兆来。&34; &34;像他这种大老粗,他会吗?&34; 姜青姝觉得很无语,这个人到底在犟个什么啊?连自己的伤都不在乎,她拉他他就甩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幼儿园小朋友,跟她闹脾气呢。 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连阿奚都不如,阿奚平时可乖了,她摸他头都不躲的。 姜青姝身为皇帝,要不是通过实时看到他因自己受伤了、且对她的爱情和忠诚又在莫名暴跌,她才懒得管他。 她又不由分说地扯住他的袖子,语气带了点儿凶。 &34;手拿来!&34; 张瑾: &34; 他眼睁睁看着她又把他的从宽大袖子里掏出来,然后掰开他的五指,掌心朝上,继续仔细地帮他上药,他稍微动一下,她就抬头瞪他: &34;不许动!&34; 张瑾从来没被她这么大胆地瞪过,一时哑然。他竟真的没动。 一边觉得,她对自己发怒的样子有些可笑,一边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先帝驯恶犬,从不会包扎。 r /她就好像是对付一只杀了也无妨的恶狼,明明把他打得只剩下一口气,却也不会管他会不会真的死掉。 反倒是他,还要可笑地拼着一口气跪在她的脚下,可怜地哀求她,向她保证自己不会死,求她不要放弃自己。 那段时日,他就像是被人打怕了流浪狗,看到人举起棍子,都会害怕。而眼前。 少女低垂着眼,睫毛落下一片阴翳,在脸上轻轻扇动,好似扑闪的蝶翼。 她的手,细腻柔软,触感温热。也是双养尊处优的手。 张瑾那只修长、苍白、常年握笔而布满薄茧的手,和她一对比,就略显得粗糙且宽大、历满沧桑,好像能将她的一双手都包裹进去。 她连手指都这么柔软,是他从未领略过的女子才有的软,如果现在握紧她的手,是什么感觉,他不敢想。 伤口的痛感已经在慢慢适应,但他适应不了她的手,因为这比刀刃带来的伤要可怕,伤可以痊愈,但有些东西不能。 被她这样抓着,他略显徒劳无力。 张瑾垂目看着,俊美的面容依然冷冰冰的,让人看不出他的脑子里此刻是怎样的念头。 “好了。” 她收好药瓶,又掏出自己随身的丝帕,慢慢折好缠上他的掌心,用力打结。但因为勒得太用力,他皱紧了眉。 她抬头问: “疼不疼?” &34;朕问你话。&34; “不疼。” 他气定声寒,冷漠地看着一边。 就算是疼,他也不会说疼,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坚持和倔强,他自己不敢深思。 她专心地包扎着,并没有多想,听他说不疼,就干脆勒得更紧些——没办法,丝质的帕子面料过于轻滑柔软,不勒紧就会散开。 张瑾又被她勒得眼角轻轻一搐,他忍着疼偏头看她,见她铆足了劲用力拽着帕子,生怕把他勒不痛一样。 随后,她灵活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34;大功告成。&34; 张瑾: 他指尖动了动,稍稍合掌,便无意间将掌心的那只蝴蝶收于掌心。碰到蝶翼的瞬间又迅速张开手掌,他抿紧唇,将手臂放下,以袖 子遮住。 &34;好了,该回宫了。&34; 她利索地拍了拍手,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回头嫣然一笑道: “记得别让阿奚发现,还有,伤口别碰水,不然会变严重的。&34;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宫人远远地守候在远处,始终不曾抬头朝这边张望,随着女帝离开,他们也如潮水般陆续跟上。张瑾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的方向。 目光晦暗,难以言明。 “张大人。” 薛兆过来,轻声提醒他该走了。 他回过神来,淡淡“嗯”了一声,拂袖转身离去。 女帝将一个王氏罪奴带回宫的事,并不算什么大事,起初也只有御前行走的人知晓。只是这罪奴,身份实在是太特别了。这可是……曾经的小侯爷啊。 早在去年年关之事,他还在宫宴之上谈笑风流,气度雍容,高贵又洒脱。 虽是闲散王侯,但年轻又俊美,不知有多少京中闺秀想嫁给他做侯夫人,就连宫中的女官们,当时都频频看着他。 谁知一夕之间,就如此了呢? 皇宫这种地方,王璟言其实已经来过无数了,再熟悉不过。他叔父本是先帝后宫的一位侍君,王璟言幼时时常入宫玩耍,后来又做了三皇子伴读,与皇太女姜青姝虽完全不熟,却也见过好几面,算得上半个一起长大的。 昔日的皇子伴读,如今的罪奴。 故地重游,还委身于新帝,王璟言极为屈辱,但这样的屈辱已是家常便饭,他从以前的激烈反抗、寻死觅活,到如今,已彻底麻木。 刺杀已经用尽了他最后一点反抗的力气。 无论那些宫人用什么样的目光打量他,他都始终低垂着眼睫,逆来顺受,任由摆布。 所幸的是,他一路而来,并没有看到那些认识他的故人,御前的人除了少监秋月,其他都是崭新的面孔,三皇子也早已就藩,不会再看到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内官带他去沐浴更衣,随后,便将他带去了紫宸殿。&34;奴叩见陛下。&34; 他双膝跪地,双手在身前交叠,缓缓俯身行大礼。 &34;抬头,看着朕。&34; br /姜青姝懒洋洋地靠在坐榻上,正在看书,见他进来,这才不紧不慢地出声。 王璟言伏在地上,缓缓抬头,四周八盏琉璃雕龙铜灯光芒粲亮,照亮男人干净清俊的脸,纵使姿态卑微,依然难掩自小养成的清贵气质。 他望着她,目光湿润,已经没有了在郭府时的那股不屈倔强。她见了,悠然问: &34;你想好了吗?&34;&34;回陛下,奴……已经想好了。&34; “既已被赦免死罪,朕若是你,之后宁可远离京城,而不是进宫。”她搁下手中的书,审视着他此刻的样子。 真屈服了? 她并不觉得。 这属性面板上,可一点爱情都没有,还是负忠诚。 王璟言再次伏跪下来,断开与她的眼神交流,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低声道: “奴吃不得苦,去哪里都是受人打骂的命,只有跟着陛下才有荣华富贵,何况……陛下样貌好看,又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奴怎么也不亏。&34; 他这话太直白了,让她微微挑眉。 &34;荣华富贵?&34;她支着额角,慢慢点头, “嗯,的确有可能,不过也可能是万劫不复。&34;&34;那也比苟延残喘好。&34; 王璟言又再次抬头,清润的眸子倒映着她一人的身影,好像她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34;奴一定,会伺候好陛下……&34; 姜青姝笑而不语。 她觉得这个人变得太快了,与其说是现在认清了现实,她觉得更多的是下定了一些决心,又或许有些图谋。 说真的,他是她计划范围之外。 纯粹是因为他与赵玉珩一样被家族所累,又那么拼命地抛弃尊严哀求她,还总是令她想到一些曾经的遗憾,她也不会在鸩毒快喂下去时,又决定放过他一条命。 反正他的确无关紧要,哪天她反悔了,想杀了他也轻轻松松。 至于带回宫……主要是没想好怎么安置,她都跟郭家人放话了,也不能收回,如果她不把人带走,郭家人也会杀了他。 那就先带回来再说吧。反正皇帝嘛,乙游里的皇帝嘛,带个男人回来也不是很大的事。 随后几日,王璟言皆在御前伺候。 虽 挂了内官的名,宫中礼仪上也绝对无可挑剔,但到底还是奴隶身份,他和邓猗她们不同,天子在前堂见朝臣之时,他都不得露面,只有在后堂休息时,他才可以近身侍奉。 但即使如此,有关于他的流言也陆陆续续传了出来。 刺杀之事并没有声张,有人说他是趁着陛下去郭府主动邀宠献媚,想借机攀附皇帝东山再起,而皇帝或许是对他念有旧情,又或许是很满意,才将他带回了宫中。 带回宫中之后,还贴身侍奉,大有狐媚惑主的迹象。众说纷纭。 甚至民间传起了流言,写起了话本子,茶楼酒肆里也有人在悄悄讨论女帝的风流韵事,甚至有人传谣—— “听说啊,小侯爷被人打得遍体鳞伤,一听说陛下来了,就冒着生命危险冲撞御驾,他是想求助,结果被咱们陛下拐到床上去了。&34; &34;不对不对,我听说的明明是,小侯爷只是无意间碰见陛下的!是女帝一看见他这么落魄可怜,就立刻心生怜意,临幸了他。&34; &34;听说小侯爷宁死不从,但迫于陛下淫威………只好从了。&34;&34;你们几个和我听的怎么不一样?明明是对方主动勾引女帝……&34;茶楼里,几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说得颇有些得意忘形了。 破天荒地应人邀请来喝茶的谢安韫衣着华贵,路过那张桌子时微微一滞,随后危险地眯起眼睛,表情阴沉。 “陆方。” &34;在。&34; &34;把这群嚼舌根的东西拖出去,狠狠地打。&34; &34;是!&34; ------------ 97 忍无可忍11 陆方一挥手,一群打手直接一拥而上,把正在喝茶聊天的几人按住,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下把他们拖了出去,动静之大,几乎引起整个茶楼的客人侧目。 &34;干什么啊?你们要干什么!?&34; 他们惊恐地挣扎,被几个壮汉往大街上一推,茶楼外来往的人群立刻朝这里看了过来,那几人挣扎着要爬起来, &34;你们是谁……啊!&34; 一拳狠狠砸在了脸上,那人发出一声惨叫。 随后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34;啊!不要打了!我们无冤无仇,你们是不是认错了……&34;&34;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怎么敢打人,还有没有把王法放在眼……啊!&34;&34;好汉饶命!饶命啊!&34; 那些人起初还在喋喋不休,后来被打得抱着头在地上乱滚,语无伦次地求饶,鼻涕眼泪一起流,好不凄惨。 陆方抱臂站在不远处,冷笑道:“王法?便是那京兆府尹在此,他也不敢管我们大人。”人群一片哗然,周围的人一边惊惧地看着,一边悄悄议论。见这架势,这打人者来头势必不小,也都不敢上前劝架。茶楼里所有人都在往外头看。 就在那一桌不远处,坐着一个束着高马尾的漂亮少年,他原本也在兴致盎然地一边嗑瓜子,一边听邻桌聊女帝的八卦,正听得正津津有味,还想着回家说给阿兄听。 谁知,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什么情况? 张瑜疑惑地朝外头看,看到那群人下手如此重,不由得皱眉。 大白天的,说打就打。 好大的威风。 又是权贵欺压百姓。 而外面,陆方挥了挥手,打手稍稍停了下来,陆方缓慢上前,一脚狠狠踩在其中一人的胸口,沉声道: “叫你们乱嚼舌根子,那些话也是你们配议论的?!” 那人哭嚎道: &34;大人饶命,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了……&34; 他们简直欲哭无泪,只能自认倒霉,明明这些天大家都在议论那些个风流韵事,还有人写话本编些风流野史呢,怎么独独就他们要挨打了? 陆方用鼻腔发出一声冷哼,又蓦地收回脚,对方以为打完了,正要松一口气, 就看见陆方不紧不慢地一挥手, &34;继续打!狠狠地打!&34; &34;啊!&34; 一群人上去,再一次对着他们拳打脚踢。茶楼里的少年轻轻“啧”了一声,嘀咕道: &34;下手真狠。&34; 他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住了,拿起佩剑以轻功掠了出去,剑未出鞘,剑鞘已将其中一壮汉的手肘轻轻一敲,随后右腿一踹,将他们轻松扫开。 他抱臂挡在挨打的人前面,俊秀的脸迎着阳光,双眸清亮,懒洋洋道: “我说,在大街上把人往死里打,你们未免也太嚣张了。&34; 陆方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有胆子拦自己,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看此人身手,应该还是个练家子。不过敢碍事,就是找死。 &34;不关你的事。”陆方冷声说: “臭小子,速速滚开,别在这里碍事。&34; 张瑜嗤笑: “我就不滚,这事儿我管定了。” &34;你找死么?&34; &34;对,你们有种上啊。&34;说罢,这少年还嚣张地对他们勾了勾小拇指。 好几天没有松松筋骨了,能把他们揍一顿也不错,少年展开双臂,悠然地撑了个懒腰,下一刻那些人抄了家伙朝他攻来,张瑜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连剑都不需要拔,就轻轻松松把他们撩倒在地。 “就这点儿本事?”他打了个哈欠,睫羽微微往下压着,笑意惺忪懒散,好似完全没过瘾。陆方目光一冷,蓦地拔了剑朝他冲来。 陆方身为谢安韫的贴身侍从,身手很是了得,被少年如此挑衅,当即挥出一剑朝少年砍去,张瑜戏谑地扬了下眉梢,握紧了剑鞘。 他本想用剑鞘轻松挡过去,但一想到这是七娘送他的剑,极为精巧,可不能如此糟践。 还是爱惜些好。 他握鞘的五指张开,瞬间改为握住剑柄,轻轻反手一抽,雪白剑身荡出的清光犹如白昼,只闻铿然一声,剑身迅疾如电,灵巧地挡回了陆方的攻势。 唰! 陆方虎口发麻,被少年单手击退数步。 r / 寒芒四溅,犹如龙吟。 陆方盯着那把剑,刚想开口,忽然听到一侧传来郎主冰冷的声音。 &34;这把剑是谁送你的?&34; 陆方立刻收剑后退,侧身让开一条路来,恭声道: &34;郎主。&34;张瑜抬眸,看向来者。 男人一身锦衣华服,凤目长眉,黑瞳深处敛着一点寒光,相貌是整个朝野皆知的俊秀风流,举手投足却透着倨傲与阴冷之气,一看就极不好惹。 不过,不及他阿兄。 张瑜上下把他打量了一遍,慢悠悠道: “关你什么事?”谢安韫盯着他手中的剑,目光越来越暗。如果他没有认错。这是…莹雪剑。 开国女帝当年所用,如今应该好好地被存放在皇宫中的那把剑。普通人绝无可能拿到这把剑,只有可能是 是她。 眼前这个相貌俊秀、身手极好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是她把这把剑送给他的吗?他认识女帝?还是说,这把剑是他用什么手段得来的? 谢安韫眯起眼睛,盯着他手中的剑, &34;阁下手中之剑,可否借我一看。&34;少年一怔,没想到他上来不是说打架的事,而是要看他的剑。 张瑜毫不犹豫,一口拒绝: “不行。”这可是七娘送的剑,绝对不能给别人碰。谢安韫的目光陡然阴沉了下来。陆方上前一步,喝道: “你小子,别不识好——” 张瑜不等他说完,就眉梢一挑,好看的眼睛里瞬间带了几分戏谑与轻嘲: “喂,到底是不识好歹?你们在这里欺压无辜之人,我不过仗义出手、伸张正义,既然你们都打不过我,那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34; 一缕轻细的碎发浅拂过他的脸,少年反手收剑入鞘,那双明亮粲然的眼睛微微一弯,说出的话却不是很友好。 &34;江湖规矩,打嬴再说。&34; 他人就在这儿。 江湖人一贯以武会友,打不过就乖乖闭嘴,眼前这京城权贵欺压百姓,张瑜对他毫无好感,愈发不会态度客气了。 &34;你!&34; 陆方简直是惊了,从来没见过有人在京城提什么“江湖规矩”的,这小子究竟是从哪来的? 他们没 动,张瑜便侧身回头,用足尖轻轻踢了踢地上还在发呆的几人,提醒道:“喂,快走吧。&34;对方如梦初醒,踉踉跄跄地起身,连道谢都来不及就立刻跑了。 张瑜又偏头看向谢安韫,漂亮的指骨摩挲着剑尾的青色剑穗,随风轻轻散开。 &34;到底打不打?&34; 他不耐地催促。 打? 怎么打? 方才这少年一招能轻松挑开陆方,可见他绝对是个高手,若是以谢家暗中养的那些高手敌之,才不会落下风,然而谢安韫此番出行,并未带那么多人。 他双眸寒冽地盯着他,突然冷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 “你以为你救了他们,他们就能轻易逃过一劫吗?&34; “什么意思。” &34;在这个京城,我不想放过谁,那人就绝对逃不掉。&34; 张瑜一怔,随后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34;是吗?&34;他扬起睫羽,直接问: &34;你是谁啊?&34; 他就是想知道,是谁这么嚣张,上一个这么嚣张的王家可已经被抄了,他阿兄在朝中势力鼎盛,都从未像他这样明着嚣张。 谁知谢安韫居然不回答他了,而是上前几步,慢慢拢着袖子走到他眼前,笑意冷冽之中带着阴沉算计,低声说: &34;你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我便告诉你我是谁。&34; 离得愈近,少年怀里抱着的剑鞘他在眼底愈发清晰。 看这少年的神态,或许他自己都看不懂这上面的图腾代表着什么,才敢将此剑随身佩戴,招摇过市。 不过也是。 人人都听说过莹雪剑,但如今见过此剑、能认出此剑的人少之又少,便是拿到朝堂之上去,能认出的朝臣也少之又少。 张瑜目光澄亮地望着他,说: “那我也不告诉你。”他才不会再给阿兄惹事了。 兄长风寒刚好了很多,这段时日又为了战事操心劳累,手上旧伤添新伤,虽然兄长没有把自己的伤给他看过,但阿奚最擅长爬屋顶掀瓦片,如若想窥探一个人,他有一万种方法。 再不济,就不停地去骚扰周管家,等周管家被烦到不行的时候,就会告诉他了。 自然也能打听到,阿兄因为护驾受伤了。 是为了保护女帝。 虽然很少听兄长评价现在的皇帝,但张瑜从小就很讨厌皇家人,兄长身上的旧伤都是先帝造成的,一想到兄长又是新帝的臣子,张瑜依然有些膈应。 他这几天都听了不知道多少个版本的八卦了,连这种权贵都能当街欺压百姓,可见新帝的治理并不怎么样。 张瑜迎着他的目光,突然弯眸一笑, &34;还有一种办法。&34; &34;哦?&34; “那当然是——”少年嗓音微顿。 一点冰凉的触感落在男人颈边,莹雪剑恰如其名,触感轻盈若雪,却能夺命于瞬息。少年的笑容明媚又漂亮,望着谢安韫,继续道: &34;——杀了你。&34; 也算为民除害。 江湖剑客做事,可全凭心意。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也能轻易杀一个坏人。 谢安韫身后的侍从瞬间紧张起来,陆方甚至失声唤: “郎君!” 谢安韫根本不怕,反而又笑了。 他觉得很可笑,这少年就算通天的功夫,也绝对逃不过四面八方的天罗地网,尤其是在京中这种地方,以绝对的皇权和世族势力所掌控,绝对容不得这些不入流之人威胁朝廷命官。 握剑的张瑜轻压剑身,在他颈边留下一道殷红的划痕,谢安韫恍若无感,垂眸盯着他,冷笑道:“看来你还是没明白啊,你手上这把剑是——” 他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高喝,截断了他的话。 &34;京兆府办事,民众让开,不得耽误公务!&34; 是京兆府的衙役来了。 为首之人穿着紫色官服,正是新上任没多久的京兆府尹李巡,一听说事涉谢尚书,就亲自来了。少年一滞,眯起眸子看到那些跑过来的当官的。 &34;谢大人!&34; 京兆府尹李巡小跑着过来。 谢安韫回头看过去的一刹那,就感觉颈边的触感骤然消失,随后那少年便趁机如风掠起,好似一缕云烟随风流散。 等李巡抹着汗跑过来之时,他面前已空空如也。 ≈ 34;谢大人,发生什么事了…&34; 谢安韫不答。 他偏首看着那少年离去的方向,眸色阴戾。 要在偌大京城调查一个人到底是谁,这或许有些难度,但对于眼线遍布的谢安韫来说,如果真的倾尽全力去查,是可以查到的。 谢安韫擅绘丹青。 以画像寻人,更为简单。 约莫一日后,陆方神色怪异,前来向郎君禀报那少年的身份。 那竟是张相的亲弟弟。 且经过调查,先前大闹大理寺的人身份也真相大白了,也是他。 至于裴朔查案,为何张相的亲弟弟会从中协助,这是个疑点。但联想到张相和女帝如今的关系,这似乎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还有那一夜。 公主府那夜,本来一切都很顺利,谢安韫马上就可以得到她了,却突然听人回报,说女帝消失不见了,那些被杀的尸体皆是被神秘高手一剑割喉。 桩桩件件。 一下子全部清晰起来了。 女帝并不是在逍遥酿事件之后才与张瑾合作,而是在更早的时候,早的难以想象,所以对付王谢两族,或许也是他们共同商定的事。 且她送那把剑给张瑜,究竟是讨好张瑾、爱屋及乌,还是对张瑜也有意思? 谢安韫不明白。 陆方禀报完了之后就退了出去,随后,谢安韫便独自在窗前站了许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晚间下了一场雨。 雨水迅疾地从檐角拍落下来,哗啦啦地冲刷着石青地面,打着湍急的漩涡,聚成无数浑浊的水洼。 陆方惴惴不安地守着,突然听见一道开门声,他连忙迎上去: &34;郎主。&34; &34;备车,我要进宫。&34; &34;郎主,眼下这个时辰……&34; 他望着雨幕,侧颜凉若雪色,又冷淡地重复了一遍: &34;备车。&34; 陆方只好转身去准备了。 片刻后,谢安韫撑着伞走入雨幕,被吹得乱舞的衣摆随着走动被雨水沾湿,染上斑驳的深痕。身后树影飘摇,细枝略显无力,好 似要被风摧断。 而此时此刻,张瑾也在屋中独自下棋。 窗外的树影大幅度地晃动,呼呼啸声敲击着窗棂,好似风雨之中叫嚣的鬼影,屋内却静谧暖和,清淡的茶香四散而开。 张瑜刚和兄长说了昨日的事。 起初,他只是在说和谢安韫之间的冲突,这少年不知谢安韫的身份,满口“那个坏人” “恶霸”,但张瑾消息何其灵通,早就知道那人是谁。 呵,谢安韫。眼下多事之秋,他还是这么冲动。 张党的御史闻风而动,早已在昨日便递交了弹劾谢尚书当街打人的奏章,张瑾慢慢品茶,听弟弟和自己分享趣事。 “阿兄,我这把剑有什么特别?他一直想看我的剑。”&34;这是一把绝佳的宝剑,那人或许是爱剑之人。&34; &34;是这样啊。&34;少年指尖灵活地转着茶杯,不曾多想。 就算是和兄长说话,他身边也放着那把象征天子的剑,无论他走到哪里,此剑已经形影不离,而五年前张瑾送他的那把佩剑,早已被他小心地收回了剑匣里。 他喜欢就好。 张瑾没什么可说的。 对于女帝送他剑的行径,张瑾也无法不令自己去深想,时而觉得是女帝别有所图,时而又觉得自己不过自欺欺人,是在寻找借口,用以否认她纯粹地喜欢阿奚这件事。 张瑾不知道自己何时如此纠结了。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也徒徒困扰了他许久。 昨日之事一发生,张瑾便觉得,至少还要为阿奚重新做一把不那么招摇的剑鞘。 正好薛兆认识京城最好的铁匠,改日就让薛兆来为阿奚置办一下,薛兆是个习武之人,自然也懂什么样的剑鞘最得阿奚心意。 张瑾喝完一杯茶,少年主动抬手,为兄长甄满。 “阿兄请。” 张瑾浅呷一口,又抬眼问: “你这几日怎么又往茶楼跑?” “听八卦。” 少年笑了起来,认真地说: “阿兄你日理万机,可能不知道,我最近听到很多有趣的风流韵事,不过,都是关于那个皇帝的。&34; ------------ 98 忍无可忍12 张瑾喝茶的手微微一顿。 &34;怎么了阿兄?&34;张瑜察觉到他一瞬间的变化,疑惑地问。 &34;没什么。&34; 他把喉间那一口茶咽了下去,平静道: “你少听外面那些流言蜚语,那些人只会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实际真相并非如此,你且安心练武,不要轻信了。&34; 张瑜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无辜道:“我没有说我信了,我只是想跟阿兄分享这些有趣的传言。”而且,他还没来得及说是什么流言呢,兄长怎么听都没听,就断定外面说的都是假的呢?好奇怪。张瑜挠了挠头。 张瑾神色未变,垂睫望着杯中半盏茶水,又淡淡道: “是么,那就好。” 张瑜又重新兴奋起来,隔着桌面好奇地凑近,悄悄问: “阿兄,我听到那流言说,皇帝和你一起去郭府那次,皇帝对那个叫王什么的……一见钟情,然后强行把他收成男宠了,这是真的吗?&34; 张瑾: &34;… 张瑾深深地皱起眉头,冷声道: “无稽之谈。” &34;那皇帝真的和外面传的一样,是个很风流的皇帝吗?&34; &34;不是。&34; ——她是。 她比谁都滥情。 “那她为什么要收男宠?&34;少年不解地支着下巴,认真地思索道: “虽然她是皇帝,肯定没人敢说什么,但为什么要收一个不喜欢的男人?&34; &34;陛下自有考量。&34; ——实际上,他也看不懂她的意思,当时见她对那罪奴心生怜意,只想发出一声嗤笑。 她会有怜意吗? 他并不认为。 他早已看穿她的技俩——擅于寻人软肋、擅于攻心威胁。就像他被威胁来对付王氏一族一样,她能费尽心机地灭了王氏一族,那么又会真的怜惜一个被她所害的罪奴吗? 张瑾认为她不会。 虽然还没有看透她到底想做什么,但他就是笃定她不会,她定然又是要利用那罪奴,即使他暂时还没有看透,那罪奴有何好利用的,但肯定也有他没有想象的价值。 一定是。 然而…… 张瑾藏在袖中的右手轻轻一攥,掌心带来的疼痛依然令人战栗。 若她单纯无情、滥情、别有居心,便也罢了。偏偏又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眼前的少年好奇地支着下巴,问: “阿兄,你每天都可以看到皇帝,那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对你好吗?还会像先帝那样对你吗?&34; 张瑾左手握着的茶水已经凉透。 他偏首看向外面飘摇的雨幕,一时没有回答。 因战事频繁,女帝早已下令凡涉军机政要的三品及以上大臣,入宫不必过那些流程,可直接在紫宸殿后等候召见。 兵部统筹全局,至关重要,谢安韫以政务之名求见女帝,当时还下着大雨,把守宫门的左监门卫大将军姚启见他冒雨而来,想必政务紧急,便并未阻拦。 谢安韫来到紫宸殿外时,邓漪将他拦住,温声道: &34;陛下此刻不便接见,谢尚书改日再来吧。&34; 谢安韫冷声质问:&34;有何不便?&34; 邓漪说: “这不是谢尚书该问的事。” 谢安韫冷漠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内官, &34;我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让开!&34; 他上前一步,邓漪便随着他后退一步,依然死死地挡在他的面前,她抬起眼,双目直视着谢安韫,沉声道: “此乃紫宸殿!谢尚书慎行。” 谢安韫眯眼盯着她: &34;就凭你,敢拦我?&34; 邓漪姿态谦卑、态度却不卑不亢,平静道: “还请谢尚书配合下官,下官只听陛下之令,陛下没有下令接见您,下官也没有办法。&34; 她再次后退一步,但依然没有让开。周围把守的内禁军已经在留意此处动向。 御前行事,倘若出差错,无异于授人把柄,那些想对付他的人就等着这一刻,随时准备弹劾。这不是个聪明的做法,所以每次薛兆拦谢安韫的时候,他都没有继续放肆。毕竟来日方长,想要把她抓于掌心,何必急于这一时?但今日不同。 谢安韫只觉得胸腔被积压的憋胀难忍,心头火意难以舒解,简直是想杀人。 只想见她。 忍无可忍。 br /他早就忍了那么久。 他蓦地抬手推开邓漪,邓漪毕竟是女子,力量上过于悬殊,猝不及防被他推得踉跄一步,险些摔倒在地。 她惊慌抬头,看到谢安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去,当即厉声道: “来人!快拦住他!”内禁军闻言,立刻要涌上前去。 谢安韫却没有看他们,而是继续快步往前走,抬手猛地推开了紧闭了殿门,却迎面撞见男子清俊的脸, 他猛地一滞。 男人站在殿中,猝然与他对视,也毫无不自在之色,露出一抹清淡的笑意,平静颔首道: “谢尚书,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谢安韫的拳头蓦地一紧,下颌绷紧。 其实他们并未很久没见,早在抄家那日,就已经见过了。 负责查抄王家的人是谢安韫,这个身上流着王氏血脉的人,冷漠地看着王家人哭喊求饶,甚至一个个亲手斩杀后患,毫不手软。 残忍又阴毒。 这昔日的小侯爷乌眸清润、容颜如无暇的白玉,只是淡淡垂袖立着,平静地看着他,在内禁军快要按住谢安韫的双肩、将他拖出去时,才淡淡开口道: “传陛下口谕,召谢尚书觐见,你们都退下罢。&34; 内禁军立刻停住,拱了拱手,就如潮水般退下了。王璟言拢袖转身, &34;谢大人,随我来吧。&34; 谢安韫盯着他的背影。 眼眸骤暗,水火交融。 这段时日,满朝都是流言蜚语。 纵使他不愿听她的那些风流韵事,也难免有只言片语传到耳朵里。 有说姜氏皇族皆风流,扯到长宁公主面首无数,却依然是个关心天下百姓的好公主;有说小皇帝对罪奴心生怜惜、一见钟情,她之所以不将王璟言纳入后宫,而是安排个内官的名头留在身边,是因为很喜欢他,想日日见着他。 很多人不理解女帝为何要留着他,文官上奏无数次,劝谏陛下不要沉溺男色,但宫禁之中,规矩森严,平时几乎没有朝臣可以看到这罪奴,女帝与王璟言究竟如何相处,也不过是各种各样的揣测。 眼前,王璟言穿的并不是内官的服饰,而是宽松的青袍,腰带也未曾束紧。 他不紧不慢地走进后堂,掀开纱帐,少女困倦地靠在榻上, 似乎才睡醒,还不太清醒,王璟言看到这一幕便笑了笑,压低嗓音,温柔地说: &34;谢尚书都进来了,陛下还不起来。&34; 她并未抬眼,清淡抛出二字: “候着。” 这话是对谢安韫说的。 谢安韫站在帘外,看着风吹纱帐,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男人温柔地托着她的肩,扶她起身,随后很自然地在她跟前跪了下来,为她穿上鞋袜。 同样的动作,谢安韫也做过。 谢安韫站着,隔帘定定地望着这一幕,双眸又沉又凉,隐约闪烁着晶莹的水色,彼时亲身经历之时有多兴奋,如今看到别人如此,便知道有多讽刺。 她施舍的,他视若珍宝。她能轻易给别人的,他求而不得。 他猛地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呼吸沉冷,手已经握得没了知觉,可是这一场爱上女帝的荒诞噩梦还是没有醒来。 &34;陛下,玩够了吗?&34;他突然冷冷问。 姜青姝没有出声,轻微的衣料摩挲声后,是王璟言温和地替女帝道: “谢尚书慎言,什么玩够不玩够,陛下岂是容得你如此质问的。&34; 谢安韫寒声道: “我跟陛下说话,你一个罪奴插什么嘴。”“是奴多言。” 王璟言已经为天子穿好了鞋,被如此训斥,也依然温驯地跪坐在榻前,仿佛傲骨已折,完全没有从前那骄傲的小侯爷的影子。 姜青姝垂睫看了一眼王璟言,审视这不着痕迹的乖顺,轻笑道:“人人都笑璟言低贱,殊不知人人将来都可能成为他,卿说是不是?&34; 说不定,现在的王璟言,就是未来的谢安韫。 谢安韫盯着她,眼中爱恨翻涌,一字一句道:“臣和他可不一样。” &34;的确不一样。&34; 她顿了顿,微微倾身,伸手拍了下王璟言的手臂,示意他起来,王璟言轻声说了句“多谢陛下”,便不再卑微地跪坐在那儿,而是垂首站到一边。 她又继续瞥向面色更阴沉的谢安韫,悠然道: “谢卿若是做了罪奴,肯定没有璟言这么恭顺又贴心,便是主动要给朕做玩物,那也定然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34; 这话就像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 美 人明明在望着他,笑意清浅,长又得那么好看,一举一动都令他挪不开眼,但谢安韫此刻盯着她的目光却怨恨不甘极了。 他说: “陛下说笑了,臣才不会有那一日,臣是什么人,陛下还不了解吗?”他是疯子。困兽在笼子里挣扎,要把囚他的人都撕成碎片,然而也将自己撕咬得鲜血淋漓。 不忠不义的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他也从来不惧会有什么可怕的结局。 他只是含恨盯着她,又上前一步,双手握拳,竭力压抑着冲动,冷静道: “让他出去,臣有话单独对陛下说。&34; &34;朕没有话对你说。&34; &34;陛下在心虚什么?&34; &34;朕没有心虚。&34; “那就让他出去!” 谢安韫的嗓音竭力压抑着疯狂,额角青筋跳动,而他的眼前,一行字正在迅速闪动。 【谢安韫忠诚-100】 【谢安韫忠诚-100】 【谢安韫忠诚-100】 【谢安韫忠诚-100】 【谢安韫忠诚-100】 他的忠诚其实早就已经是最低值了,不管怎么减,也依然还是-100,然而不断刷新的提示挡住他狠戾的眼睛,扭曲得令人汗毛倒竖。 像是恨不得把她活吃了。 姜青姝知道,她现在不能单独见他。谢安韫此刻极有可能杀了她。没开玩笑。 这种疯子根本不怕死,而且还是死都要拖着所有人陪葬的类型,他的数据本就最容易弑君,之前他总是被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吊住,然而遇见阿奚之后,他就已经要发疯了。 早在昨天,姜青姝就有了心理准备。 首先是,以御史大夫宋覃为首的一众文臣,弹劾兵部尚书谢安韫当街打人。随后,她查看了实时。 【兵部尚书谢安韫听到茶楼有人在聊女帝的风流韵事,愤怒之下命令侍从把他们拖出去殴打。】是因为她啊。 【江湖侠客张瑜正在茶楼听八卦,突然看见兵部尚书谢安韫派人殴打百姓,出手相助。】 【兵部尚书谢安韫看到江湖侠客张瑜手中的佩剑,认出这是开国女帝 所用的莹雪剑,大为吃惊,质问来历。】 【江湖侠客张瑜拒绝出示兵器,与兵部尚书谢安韫发生了口角,对谢安韫产生杀心。】当时的姜青姝: &34;…&34; 她家阿奚这么善良好脾气的一个人,也就只有谢安韫这厮能让他想当街了结他了。好在,京兆府尹及时赶来,制止了此事。 姜青姝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是掉马了,不过,实时接下来并未刷新阿奚的异常动向,所以她初步断定,阿奚还不知道。 以他的性子,要是知道,闯皇宫都干得出来。 这也是她赠剑给他的原因——当初在河边,阿奚亲口对她说,他愿意闯皇宫逼皇帝收回赐婚圣旨,也正是这样的话,让她预示到了未来阿奚可能真会做这样的事,这才将莹雪剑赐给他。 既然或早或晚,他都会知道真相,那她便也提前做个准备吧,为那少年的坦荡正直,也为他日复一日地为她写信。 见莹雪剑,如见天子。 宫中禁军不得贸然射杀。 如果某一日,他因得知真相而要闯皇宫见她,她也会赦免他私闯皇宫之罪。不过也仅限于阿奚了,除了阿奚以外,任何人都别想放肆。一个时辰前,实时再次刷新—— 【兵部尚书谢安韫得知了江湖侠客张瑜的身份,认为自己被女帝欺骗了许久,愤怒和悲伤席卷着他,决定入宫当面质问。】 谢安韫知道了。 愤怒和悲伤?有什么好愤怒和悲伤的呢?她本来就不属于他,她想对谁好、和谁走得近,都是她的自由不是吗?不过或许也恰是如此,他才那么想夺她的帝位,将她永远囚禁起来吧。 她瞧着眼前男人精致俊美、却阴鸷愤怒的脸,觉得好笑。&34;朕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没有必要问,朕也给不了你什么回答。&34; &34;陛下喜欢他?&34; “还行。” “那臣呢?” &34;不喜欢。&34; &34;他不知道剑的来历,陛下这么激怒臣,就不怕臣告诉他?&34;他双眸泛红,咬牙问。她淡淡反问: “哦,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阿奚知道又如何? 她抬手 掩唇,因为刚睡醒,还有点困困的,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才道: “你可以去试试,不过,可要带够高手,小心他杀了你。&34; 又是这样。她又是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谢安韫最恨的就是她这副慢条斯理、心安理得的样子,明明罪魁祸首是她,可她永远摆出这一副姿态,衬得他好像是在幼稚地胡闹。 他眸底火起雪融,水色晃动,映着宫室内排列的十二铜灯,恍如一滴泪光。 但他的神色依然凶狠而冰冷,似乎是用以强撑着瓦解崩溃的心,嘲笑道: “呵,陛下真是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已经这么多次了,臣果然不能对你抱有什么期待。&34; 姜青姝: 哈? 他还对她抱有什么期待啊? 她一时无言,扬起脸探究地望着他,然而谢安韫已经偏过头去,防止她看见自己眼角流泪的可笑样子。 他闭了闭目,那张冰冷的脸再也没透出过温情,只狠戾道:&34;陛下,臣真是后悔喜欢了你。&34; 然而,困兽犹斗。 他已经挣脱不出来了。 姜青姝觉得他现在很不对劲,她真的很想说你冷静冷静,现在禁军都在外面守着,随时能冲进来,虽然他现在动手的话她就有借口抄谢家了,但她还没做好准备呢。 她也不是故意要气他的。 她就是不喜欢他啊,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种事怎么可以勉强,他与其在她这一棵树上吊死,还不如去找喜欢他、会对他好的人。 何必呢。 姜青姝其实很费解。 每次她一有什么事,他比任何人的反应都来得强烈,其实真的没必要,他要是不这么恋爱脑,她抄王家也不会这么顺利。 她在警惕他突然冲过来要杀她,谢安韫上前一步,她立刻绷紧了脊背,他盯着她的脸,像是恨不得把她这副样子烙印进骨头里,随后转身说: “臣告退。” 他就这么走了。 只是背影看起来很是萧索狼狈,许是因为他冒雨而来,官服上还是未干的水渍。冒雨而来,报恨而归。 大雨滂沱,拍打在男人俊挺的面颊上,冲刷过了一切痕迹。雨霁之时,同一时刻,清净的素雅小院内, 兄弟二人相对而坐。 弟弟问女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兄长沉默很久,才缓慢地开口说: “陛下无情擅权,比之先帝,谋略虽少,却擅伪装,绝非善类。&34; 少年似懂非懂,关切道: &34;那阿兄要小心,我听说朝堂危机四伏,你更要小心。&34; 尤其是不要再那样徒手握匕首,不要命的护驾了。 兄长不会武功,就算身体强健,阿奚也很担心他,如果那不是高不可攀的皇帝,他说不定真气得要闯皇宫出出气。 反正女帝也不是什么好人,阿奚猜的。 张瑾受伤的掌心还在隐隐发疼,他微阖双目,轻轻应了一声, &34;不必担心。&34; “我就知道,这个皇帝肯定不怎么样。” 少年聊了许久,最终笑着弯起一双漂亮的眸子,非常骄傲地得出一个结论: “果然我的七娘才是最好的。&34; 呵,是吗?你的七娘骗了你啊,傻孩子。 这傻孩子,整天恨不得抱着七娘送给他的剑睡觉,一天写书信七八封,即使心爱的女子迟迟不来见他,他也可以自我安慰说是她不方便、她太忙了,然后继续开心地傻等下去。 他从来不会以最坏的角度去想他的七娘。 按他自己的话说,便是: “我既然都喜欢她了,当然是要完完全全地信任她,如果我对她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我何必喜欢她?&34; 天真的理由。 偏偏这样坦荡的话,张瑾一辈子也说不出来。张瑾偏首看向外面飘摇的雨幕,一时之间心绪起伏,烦躁难耐。 ------------ 99 眼前人1 谢安韫走后,姜青姝就没什么心情继续打盹了。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虽然系统并没有提示她有什么重大数值变化,但这或许是因为谢安韫的忠诚已经是最低了,在已经降到底线的情况下,他接下来的心境变化就已经不能用数值来呈现了。 他不对劲。 如果单纯跑到她跟前来发泄抱怨一通倒好了,但最后他克制住了。 越克制,越易反弹。 姜青姝觉得自己要做好一些严密的准备,防着谢安韫暗中发疯,至少在西北战事上,不能给他任何动摇自己决策的机会。 她披好外衣,对站在一侧的王璟言说: “去把秋月叫来。” “是。” 王璟言微微一笑,转身去了,片刻后,秋月入内行了一礼,温声道: &34;陛下有何吩咐?&34; 姜青姝走到案前坐下,一边翻起那堆涉及军情、被她着重挑选搬到后堂批阅的奏折,一边淡淡道: &34;朕记得,前几日南方又进贡些了夏季的果蔬?&34; 秋月滞了滞,似是在回想,片刻后点头: “是,是一些化州橘红、黄岩蜜桔、西瓜荔枝等,依照往年惯例,给诸太妃、君后以及宗室各送了少数,还剩多数,内府局都给陛下留着。&34; 这些被古人视为贡品的珍奇水果,姜青姝倒是不太稀罕,而且运输过程中大多口感丧失,味道简直是和现代差远了。 她道: “再备一些,加绢帛五十匹,分别为左右二位尚书仆射送去,便说是近日战事紧张,太傅和张卿师长百僚,定天下纲维,不可有失,凡事耗费心神,朕加以关怀。&34; “是。” 秋月领命,转身就要去办。 送赏赐这种事不同于颁旨,如果皇帝没有私下里对臣子的吩咐,让底下的内官去做就可以了,但秋月却亲自动身,姜青姝稍微留意到了,叫住她问: &34;邓漪呢?&34; 秋月解释道: “陛下有所不知,邓漪先前拦谢尚书,被推了一下,虽然没有跌倒,但脚却崴了。&34; 姜青姝皱眉。 &34;让她进来,再去太医署召个太医过来,要女子。&34; “是。” 片刻后,邓漪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神色颇为窘迫,抬手一礼,“陛下。” 姜青姝挥了挥手,命女医过去给邓漪上药,邓漪有些受宠若惊,但陛下所给的恩典臣下也不能拒 绝,只好僵在那儿任由摆布。 女医让邓漪坐下来,给她脱去鞋袜,仔细按揉扭到了的关节,并上了些药,邓漪重新穿好鞋袜,一言不发地跪到了姜青姝的面前,垂着头一动不动。 姜青姝好笑道: “阿漪怎么了?” 邓漪小声道:&34;臣方才没有拦住谢尚书,陛下非但不怪罪臣,反倒体恤臣这轻微的扭伤,臣心里有愧。&34; 现在邓漪在御前是意发越发受人尊重,但越是如此,她越记得是谁让自己能有今日的,但凡陛下当初不提拔她、不给她重新改过的机会、不让她读书,她也不会有今日。 所以,越是被重用,越感念陛下对她的宽容和仁慈,这次她没拦住人,结果陛下还让太医给她瞧伤,她哪里还顾得上扭伤,满心只有愧疚。 她要是此刻能做些什么,弥补一下也好。她突然说: &34;臣想代陛下去送赏赐……&34; 秋月站在一边,轻声呵斥: “你身为内官,行走在外象征天子威严,这一瘸一拐的成何体统,要丢陛下的脸么?!&34; 邓漪被斥得瑟缩了一下,伏在地上道: “是臣考虑不周。” 姜青姝却微微一笑: “是朕的人,就算是一瘸一拐,也无人有资格嘲笑。那派向昌去张卿府上,你去谢府一趟,太傅年事已高,你记得要替朕当面问太傅安。&34; 邓漪心下一喜,连忙道: “臣遵命。” “回来以后就好好歇两日,若是行走不便,就差人扶着,别让伤加重了。”&34;谢陛下关心,臣没事的。&34; 邓漪仰头望着上方的女帝,扬唇一笑。 等邓漪离开后,秋月也还是有些不解,陛下为何要派一个受了伤的内官去送赏赐?太傅毕竟是陛下的老师,这样难道不会显得不够尊重么? 然而。 片刻后,谢府之内,太傅谢临听闻宫中有内官赏赐来,并要慰问自己,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亲自出来见了。 “老臣多谢陛下厚爱。&34;谢太傅笑意慈和 ,对邓漪道: “近日衣食起居都甚好,请转告陛下,老臣没有什么劳累的,都是尽本分罢了。&34; 邓漪微笑颔首,对谢太傅躬身一礼,随后就走了。只是腿脚不便,分外突兀。 谢临眸色微微一暗,站在他身后的谢氏子弟走上前来,疑惑地问道: “叔父,这宫中来人就罢了,怎么还派了个路都走不好的内官来?&34; 谢临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事出突然,绝对有因,直觉让他去打听今天下午宫中发生了什么,随后他心里一沉——他那个不孝子又进宫冲撞陛下了。 陛下又没有治罪。 昨天那个不孝子当街打人被弹劾,陛下也没有治罪,当时女帝就是看在谢临的面子上,看似漫不经心在向他请教政务,实际上把那弹劾的折子当面给驳回了。 谢临愤怒拍桌道: “好个混账!他竟然又去冲撞陛下!还伤了御前内官,简直乖张至极、大逆不道!只怕陛下明面上是赏赐,实则是故意让我见见这跛脚内官,以此警告提醒我谢氏一族!&34; 谢氏子弟闻言一惊,面面相觑。 谢临又迅速召来府中几位幕僚,几人一同商谈,有人道: “如今王氏覆灭,我们被剪去了几个党羽,又被张党压得毫无呼吸余地,更宜低调行事,凡是最好都顺着陛下之意,不可露头。&34; 又有人道: &34;陛下登基未久,朝中各党势力不均衡,之所以如今反复给谢氏一族面子,在下以为,陛下是在忌惮张瑾在朝中一人独大。所以在这方面,太傅大可放心,除非有新势力得以抗衡张瑾,否则陛下不会彻底对谢氏一族下手。&34; 另一幕僚道: “话虽如此,但君威难容,太傅还是应该向陛下给出一个表示。陛下先前令谢尚书查抄王氏,就已经是卖了一个天大的人情,如今还这样容忍,须知君恩难受啊。&34; 君恩难受。有时候,赏反而是罚,罚反而是赏。 帝王没有无故的恩典,作为臣子,则要时时反思自己,考虑赏赐背后的含义,如果一而再再而三逼皇帝如此退让,就算是最仁慈的君主,也会彻底失去耐心。 谢临抚须来回踱步,神色忧虑,喃喃道:“对,说的正是……如今当以大局为重,保住手中之权最为紧要。&34; 他须得做些什么 来。 随后,谢临命人去把那个不孝子叫来,又在府中训斥一番,随后又一次“上表逊位”,言辞恳切地说自己蒙受圣恩,却几年来并无利国利民的政绩,实在有愧于太傅之位,自请罢去太傅头衔。 ——早在王氏被抄时,谢临便如此做过一次,不过当时也只是做做样子,女帝为了彰显尊师重道,自然将其提议驳回。 如今是第二次。姜青姝将奏折压了好几日,在谢临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再次上奏时,这才应允了。 如果谢氏一族能安然无恙度过这一次的危机,等到了合适的时机,谢临的太傅之位还会重新回来。 这是一招以退为进。 表面上谢临和颜悦色,恭恭敬敬,然而私下里,谢临也确实对谢安韫的行为万分上火,又在府中狠狠责罚了他,据说又打断了一根藤条。 并且,谢临警告他不得在兵部事务上添乱,更不得触怒女帝,否则整个谢氏一族都将被他所连累。 至于谢安韫本人的反应? 他自然嗤之以鼻,觉得父亲老了不中用,胆量也不过如此,历经三代帝王,居然怕起这个小皇帝了,如今为了保全家族不落得王氏一样的下场,还装起忠心老臣了。 谢氏父子的关系越发降至冰点。 谢安韫乖张不驯、我行我素,谢临比所有人都更清楚这个儿子,所以与其给这个不孝子继续乱来的机会,倒不如亲自把关。 后来几日,谢临明显变得繁忙许多,处处限制谢安韫,着重监督兵部的一举一动。 姜青姝觉得效果还行。 她很满意。 除此之外,前方战事又传来新消息,女帝近日一系列举措快准狠,非但削了太傅之衔,又立即说动了与卢氏一族有关的豪绅主动开仓放粮,支援西北,随后,姜青姝又派了第二批运送物资的军队,朝着西北进发。 “尚书右仆射此次若想低调,自然不会主动推举谢党武将,他若能好好压住谢尚书,也算少了很多麻烦。”既然削了太傅之位,称呼姓氏又容易混淆,裴朔便以官位称呼谢临,对姜青姝道: “若是如此,便是赵张之间的博弈了。&34; 姜青姝按着额角道: “如若赵弘方押送粮草出事,此事便会被张瑾彻底拿捏。”落到张瑾手上,她就别想干涉分毫了。张瑾真 的非常不好说话。 “是。 裴朔微微一笑,说: &34;不过陛下也不用悲观,臣觉得,未必会输。&34; &34;为何这样说?&34; &34;陛下此次派去的霍将军,臣之前在东市闲逛时,碰到了他。&34;裴朔提及此事时,下意识看向女帝桌案上的那枝梅花。 他并没有提及这件事,只是说: “臣与他随口寒暄了几句,提到了西北,唔……霍小将军在军事上的谋略,臣觉得还是很不错的。&34; 姜青姝: &34;… 都聊到军事了,你管这叫随口寒暄? 她瞪了一眼裴朔,裴朔好像对她非常有自信,一点也不觉得在皇帝跟前说这种话很忌讳,继续笑着道: “臣大概和他聊了聊此去的地形地貌、山川走势,对于此行,霍将军也不是全无准备,心里的想法是很明晰的。&34; 裴朔的军事有90,而霍凌的军事属性,因为“军事天才”tag的缘故还在飞速增长,现在是82。 两个高忠诚高军事的臣子在大街上就军事问题交换了意见,姜青姝觉得挺新鲜的,她支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着裴朔,突然说: “朕突然觉得,裴卿若是能带兵打仗,也不错。” 她这次选谁都出兵都有点弊端,要是选裴朔好像就没有那些烦恼了。她说完,居然还真的地在考虑可行性。 要不试试? 裴朔:&34;… … 裴朔扶额: “……陛下,西北苦寒,军纪严明,臣散漫惯了,吃不得这个苦。虽然臣自认为懂一点行军打仗,但臣不偏科,臣在京城更好些。&34; 是是是,你政略95,的确不偏科,政治比军事还高那么一丢丢。 姜青姝欣赏着此人瞬间瓦解的表情,好不容易看到裴卿吃瘪,实在是有点儿好玩,又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人都是要磨砺的,裴卿都还没开始吃苦,又怎么确定自己不能吃苦?朕可是很看好你的呐。&34; 裴朔道: “术业有专攻,臣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别说拿刀剑,别人一拳头就能抡死臣……”她道: &34;朕正好有认识的绝世高手,可以教裴卿一点武艺。&34;“陛下刚送了臣宅子,臣不住岂不是可惜……”≈ 34;你若从军,朕再送你三座大豪宅。&34; 还较上劲了是吧。 &34;唉。&34; 裴朔不跟她争了,叹了口气,勉为其难道: “如果陛下实在不知道用谁的话,臣就上吧,以此血肉之躯为陛下守卫疆土,哪怕饿得皮包骨头、被敌军剁成肉泥,也要拼着一口气冲锋陷阵,只盼来年清明陛下给臣上坟的时候能带点好吃的,最好把陛下送臣的宅子一起烧过去……&34; 喂喂喂,带好吃的可以,烧宅子是什么鬼啊!姜青姝幽幽道: &34;卿还真是贪心啊,左右都离不开宅子。&34; 裴朔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眼眸弯弯, &34;陛下送的宅子,臣就算是死了,尸体也要埋在里头的。&34; 哼。 油嘴滑舌。 姜青姝又瞥了一眼这人,一脸嫌弃,像是在说“你也不过如此啊”,裴朔依然唇角带笑,乌眸明澈。 周围侍奉的内官听闻这一对君臣如此对话,都面面相觑,觉得这位裴大人好生大胆,陛下的态度也是不可思议。 但这对君臣彼此心里都知道,他们只是在说笑罢了,开玩笑归开玩笑,姜青姝却也相信裴朔,如果有一天真的非他上战场不可,他是会去的。 转瞬,八月已至。 天气到达炎热的巅峰,君后本来就怀有身孕,更加受不了暑气,所以姜青姝参考臣下的建议,直接安排赵玉珩去京郊的行宫住一段时间。 这行宫是第三代女帝修建的,临山傍水,堪为避暑胜地,其中当属月华殿是最为通风、也最为清凉,自然安排给君后。 随后,姜青姝又命一干太医寸步不离地守候,每日都要请平安脉。 这样的举动,更加彰显了天子对君后的爱重,天下人在短时间地传了女帝的风流之事后,很快又开始感慨帝后情深,就连赵家人对此,也很是满意。 此外,姜青姝最近将每日的常朝,改为了上五休二。 也就是双休。 在一连好几个月的007之后,姜青姝终于开始受不了了。 生产队的驴都不带这样的。 她也不知道张瑾是怎么做到几年如一日的007的,反正她不行,她亲自提 出了上五休二,虽然古人没有双休的概念,但这项提议,继被张瑾驳回以后,居然让她的忠诚度得到了一波小涨。 张瑾: &34;……&34; 姜青姝: &34;……&34; 果然,是个人都想休假,没有人爱工作,除了张瑾。 被前几任老板压榨惯了之后,突然这任老板不要求加班了,要发福利放假了,百官还有点儿受宠若惊。 这项举措也不耽误那些朝中重臣,有要事呈禀,自可随时入官觐见,姜青姝又对着张瑾一阵疯狂地软磨硬泡,一会耍赖,一会说自己好累好辛苦想睡懒觉。 她也不知道张瑾是怎么松口的,反正她磨着磨着,就通过提案了。 如此一来,女帝虽并未在行宫居住,但一周都能抽出两日无朝会的时间来行宫探望君后。今日就是无朝会的一日,她很早就来了行宫。她来的时候,君后正在抚琴。 彼时天地初霁,山水间起了云雾,有鹤唳于云霄,琴声铮鸣,如山间清渠,叮咚而响,连山间野鹤听了,也落翅俯首。 赵玉珩真的很适合这样的地方。 连很少弹奏的琴都拿了出来,姜青姝就知道,他会喜欢这种清幽之地,这比奢华肃穆的皇官要好多了,适合静养。 少女坐在男人身边,晃动着穿了轻薄丝履的双脚,亲昵地靠着他的肩膀,懒洋洋道: &34;真好听。” 她笑容嫣然。 许屏立在一侧,看着女帝,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忧虑。 即使帝后像往常一样气氛融洽地坐在一起,看起来并无变化,许屏也依然有些担忧。 原因无他。 她见过那个王璟言了。 区区罪奴,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见正在养胎的中宫,君后并非不知此事,但至今没有和王璟言打照面。 但许屏半月前替君后来紫宸殿传话时,见到了他。那是个相貌很俊朗的男人。 金尊玉贵的小侯爷,骄傲肆意又不可一世,沦落为奴之后应是强烈不甘的,许屏猜想,他大概会和四年前的君后一样,那时,赵三郎一身难以摧折的利刃,冷漠又凌厉地看着这深深宫墙。 但许屏看到的是,温和、平静、谦卑。 很奇怪。许 屏不知这是否是刻意装的。 奴隶是没什么特别的,王璟言好就好在,他并非天生奴性、怯懦卑微,却又很懂如何伺候天子,他很聪明,且了解朝政,故而也知道何时让自己消失,何时应该出现,何时在女帝因政务心情不顺时讨她开心。 一举一动都太恰到好处了,以致于许屏都开始担忧了。 王璟言何尝不是另一个折翅的赵郎? 如今行宫之行,看似是陛下关心爱重君后,然而陛下和王璟言依然在紫宸殿朝夕相处,君后却离了宫,更像是一种迂回的排挤。 许屏见惯先帝后宫互相斗争的手段,不得不加以深想。然而她每一次跟殿下提及,殿下都打断她。 &34;她不会。&34;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她不会,可她是帝王,帝王可以今日宠这个人,明日就宠幸另一个人,自古以来,几乎所有皇帝都这样。 如今霍将军也不在。倘若霍小将军还在君后身边,或许能帮上一些忙。 许屏忧虑地走着神。 ------------ 100 眼前人2 &34;许屏,去倒杯水来。&34; &34;许屏!&34; 赵玉珩又唤了她一声,嗓音微沉,方才在走神的许屏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方才失态了,连忙俯首,&34;殿下有何吩咐。&34; 赵玉珩抬眼,冷淡地审视着她,尚未开口,身边少女已经笑了起来, &34;没关系,让朕来。&34;不等赵玉珩说话,她利落地起身,去一边倒了杯水,又提着裙摆飞快地跑过来。 &34;给。&34; 她递过去。 许屏愈发惶恐地跪下来,垂首道: “陛下,这是奴婢该做的事。” 赵玉珩没想到她会亲自如此,微微敛睫,看着眼前那只握杯的小手,神色倏然温柔几分,大掌一抬,抬起她的手肘。 “臣是让许屏为陛下倒水。”他抬起修长的手指,微微按着眉心,无奈道: &34;不是让陛下给臣倒水,陛下不必屈尊降贵。&34; 她一怔,随后扬唇一笑,“什么叫屈尊降贵呀?夫妻之间互相照顾罢了,诚如夫君怕朕渴了,朕也怕夫君渴了。&34; 她第一次叫他“夫君”,虽是半开玩笑的口吻,也惹得他眸色骤起涟漪。 随后她右手拿着杯盏,左手提着及地的裙摆,又重新挨着他跪坐下来,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 “三郎在这里还习惯吗?” “还好。” 他垂睫望着靠着自己的少女,抬起手掌,轻轻扶着她柔软的额发。 他们是临湖而坐,是时清风乍起,徐徐扫动少女颊侧的碎发,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感受着面颊上传来的温和而轻柔的力道。 她轻声说: “来行宫服侍的人,除了凤宁宫人,剩下的都是朕亲自挑选的人,他们都对朕都很忠心,这里也没有人能打扰你。如今你月份大了,留在宫中,朕怕有居心叵测之人下手。&34; “嗯。 &34;把守行宫的,是朕从神策军调来的人马,你大伯是神策军大将军,如此也好照应一二。&34; “臣明白。” “那你要是缺什么都要跟朕说哦。”她抬起手臂,搂着他的胳膊,脸颊蹭了蹭他的肩膀,又突然想起什么,仰头道: &34;对了,朕还把霍元瑶也带过来了!&34; 她想着,自己人留在身边,肯定还是会比其他人都用些的,虽然她还没有见过霍元瑶,但她大概问过秋月了。 秋月说: “臣去刘尚宫那问过了,这个霍元瑶……颇有些特别。”&34;哪里特别?&34;她好奇。秋月便同她说了六尚局里发生的几件事。 首先,是霍元瑶初被调去尚功局司计之时,因要时常在其他几局之中走动,她倒也勤快,并涉猎颇多,对什么事都懂个一二,时常去帮助其他几局的女官,人缘简直好得不得了。 刘尚宫秉承帝命,对这一批新晋女官多加考察,因为皇帝的意思是,她们以后都未必会都留在六尚做这些伺候人的活计,或许陛下有别的用途。 所以一段时间后,刘尚宫突然发现,其他人倒是本本分分在做自己的事儿,偏就这个霍元瑶,简直是走在路上碰到谁,都能热情地打招呼,并且叫出对方的名字。 刘尚宫: 刘尚宫没见过这么自来熟且擅长交际的人。 宫中做事,就是要本分,越是如此招摇,越是容易招人眼红,果然过不了多久,就有人发现霍元瑶在休息,故意去尚功那里告状,说她偷懒。 然后霍元瑶就把自己干过的活——罗列清楚,表示自己早就做完了,还反过来告对方一状。有人告发她私自贿赂他人,结果发现她只是在慷慨解襄帮人解决家中急事。 有人背后造她谣,她当场就去把那人打了一顿,事后自己跑去自首,领罚也十分干脆。有人诬陷她偷东西,谁知她早有准备,不过是引蛇出洞。 刘尚宫: &34;……&34; 这丫头着实是有些厉害。 口齿伶俐,做事利索,聪明又仗义,绝不忍下一口气,这要是官斗,都得是个佼佼者。姜青姝听说这些事,觉得颇有些有趣,问秋月: “那你,觉得她如何?” 秋月微笑道: “臣见过她一次,此女性子倒是……与霍小将军截然不同,看不出是兄妹,但胆量惊人,口齿伶俐清晰,时常堵得人哑口无言,便是在臣面前,也并不会表现紧张。&34; “好。” 姜青姝就命秋月把她带来了。 此刻,女帝说完,跪在地上的许屏便有些怔神,随 后女帝回头对许屏道: “你出去转告秋月,让她把人带进来。&34; “是。” 许屏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欠了欠身,转身出去。 片刻后,身穿淡绯内官服的秋月走在前头,身后跟着青色女官服的少女,她双手交握,背脊挺直,便是行走起来也颇有仪态。 &34;臣霍元瑶,叩见陛下,叩见君后。&34; 霍元瑶语气不卑不亢,咬字清晰,缓步走上前来,端直跪下,双手交叠于地面,俯身行大礼。姜青姝静静等她行完礼,道: “免礼,抬起头来。” 霍元瑶直起身子,仰起头,目光始终却低垂着望着地面,确保没有失仪地直视君王。很有分寸。 姜青姝微笑着,柔声道: &34;不必拘谨,此时不在宫中,你是君后的表妹,便当作是自家人见一见。&34; “回陛下。” 霍元瑶嗓音清晰,声调平稳,再次俯首道: “先国后家,臣既已入宫就职,便永为陛下之臣,正是因为臣身为君后表妹,更该时时自省,更不可借着此关系在礼节上怠慢。若臣今日如此做了,则旁人会以为陛下行事偏私、御下不严,这更是对陛下和君后的不敬。&34; 姜青姝: &34;……&34; 口齿是真的伶俐啊。 说起道理来,简直是头头是道,颇有御史谏言的那个味,一下子就怼得她这个皇帝哑口无言了。她扭头看向赵玉珩,朝他做了个无奈的小表情,像是在撒娇地说&34;怎么办啊,朕说不过她了&34;。赵玉珩眉梢染上几分笑意,轻轻捏她的鼻尖。 瑶娘就是这个性子。何止怼皇帝,便是霍凌从前在家中,也时时被这个妹妹教训。 随后,赵玉珩回头,看向地上跪着的霍元瑶。 他自入宫起,已有四年未曾见过她,看着眼前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颇有些感慨万千,清淡道:“瑶娘,臣可谏君,但君令不可违,陛下让你放松,你就放松些。” &34;是。&34; 霍元瑶抬起头,目光澄亮,直直望向眼前的帝后。 她先是认真地看向许久没有见的表兄,看到对方这副清隽绝尘、如鹤似松的模样,与四年前相比,少一丝凌厉,却多了许多沉稳 与内敛,却依然是她心中最干净、聪慧、如君子一般的人物。 随后,她看向君后身边的陛下。 阿兄受了很多次伤,都是因为没能保护好陛下,他那段时间疯狂地练剑,也是为了陛下。 就连表兄,如今与陛下也传了许多佳话出来。霍元瑶很清楚表兄的性子,他或许在四年前便有了作为丈夫对妻子的责任,有了作为君后对国家的责任,但也仅此而已。 表兄是个冷静、理智、性情冷清的人,不会跨越那道红线。 但现在,他已经跨越了。 这对他其实是不好的。 霍元瑶很早就开始好奇这位女帝,对她的情感也很复杂,一方面,她并不希望君后能爱上她,又觉得能让君后动心的女子,或许该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但另一面,她也听说了陛下在朝中的各项举措,惊叹她以怀柔之术敲打臣下、平衡党派的手段,更直觉这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 那到底是温柔善良,还是杀伐果断呢?霍元瑶仔细望着姜青姝。 年轻的天子,今日穿着简单的女子常服,柳眉凤目,笑意浅淡,就像那个很擅长琴棋书画的邻家姊姊一样,但纵使如此,仪态中又透出一丝与年纪不匹配的威严,让人不敢太放肆。 而且她生得真好看,是那种令女子见了也会很喜欢、挪不开眼的好看。原来这就是表兄的妻子。 好像和她想象中的都不太一样,既不是很冷酷的人,也不是温柔和善的人,霍元瑶暂时找不到吏贴切的词来形容此刻的感觉。 霍元瑶忍不住直勾勾盯着她瞧。姜青姝朝她莞尔一笑, &34;朕脸上有东西吗?&34; “没、没有。”霍元瑶居然耳根红了,但依然目光清亮地望着她,忍不住赞美道: “陛下很好看,令臣一时忘了分寸,陛下恕罪。&34; 夸皇帝长得好看,着实不算是什么太高明的奉承话,但被同性夸好看,是比被异性赞美更开心的一件事,姜青姝也不禁笑笑。 她说: “霍卿也很好看。” 霍元瑶睫毛一颤,眸光更亮几分,后宫女官和前朝参知政务的臣子不同,与其说是臣子,更多的被人当做是伺候人的宫女,她居然被陛下像唤朝臣一样唤作“霍卿”,很是受宠若惊。 / 【霍元瑶当前忠诚度:74】 姜青姝顿了顿,又缓缓道: “朕此次令你来行宫,是想着你与君后熟悉一些,你兄长不在,你若 是在君后身边照料,也更可靠些。”她看向身边的赵玉珩,问他: “三郎觉得呢?” 赵玉珩无奈: “陛下不必考虑如此周到,臣身边的人已经够多了。” “他们按令办事,总归不及霍卿。”姜青姝说: “平时朕不在的时候,也有熟悉的人陪你聊天解闷。&34; 陛下不仅安排这么多人照顾君后,甚至还担心君后会无聊,倒是让霍元瑶有些惊讶,她立即道:“陛下吩咐,臣自当竭力做好。” 赵玉珩便不再推辞,抚了抚姜青姝的长发, “那就依陛下的。” 他是在笑,但是笑意并未达眼底。 一边的许屏见了,暗自叹了一声。 其实对君后而言,只要不是陛下,谁陪他都一样吧,偏偏他明明最想要的是眼前人,却从来不开口挽留。 可是不开口,对方又怎么会知道呢? 许屏不明白,明明君后连得罪张相的事都做了,为什么能容得下那个王璟言?张相至少不能在明面上表现他与陛下的关系,陛下也未必喜欢张相,而王璟言,陛下却可以明着宠幸,甚至将来还可以将他纳入后宫。 许屏不知道是,恰是因为如此,赵玉珩才更不会去处置王璟言。 一个是可能威胁陛下、让陛下受欺负的权臣,一个却是陛下一时玩心而带回宫的罪奴,他之所以给张瑾下马威,不过是怕她被张瑾欺负而不敢还手罢了。 而处置王璟言,却是在和女帝作对。他不会。 赵玉珩并不想和别人一样,左右她、威胁她,将她视为自己的所有物。 罢了。 她凭自己的心意就好。 眼前人还挽着自己的手臂,靠在自己肩头,赵玉珩又亲自为她抚了一支曲子,她闭着眼睛听着,没多久就闭着眼睛打起盹来。 秋月欲唤,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压低声音: “此地寒气重,去拿我的鹤氅来。” 许屏去了,片刻后,赵玉珩展开鹤氅,将姜青姝裹住,把她扶到光软香净的紫茭凉席上躺着,宫人焚 起炉香,让她睡得更安稳些。 赵玉珩安置好了她,又低头望着她恬静的睡颜,看着她雪色的脖颈、丰润的唇、轻颤的羽睫,原本平静的心又起潮水,情不自禁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就好像瞬间吃了令人迷失的药,他又有些沉迷其中,又会贪得无厌,想抱一抱,摸一摸。 但睡梦中的她似乎不太安稳。眉头时不时紧皱,鼻尖轻耸,像是梦到了不好的事。 他俯身凝视着她半晌,无声叹了一声,起身继续坐回到琴前,白皙修长的十指按上琴弦,徐徐弹奏起来。 琴声和缓,犹如山间泉水发出的清鸣,逐渐抚平少女紧蹙的眉心。姜青姝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自己游戏通关失败了,被权臣篡位了,还是她最不希望的谢安韫。输给这个人的下场就是很惨,谢安韫的报复心很重,他开始像她羞辱他一样折辱她,逼她低头哀 求他,如果不,他就用手段逼她低头。 他还把她锁在宫中,时不时就过来羞辱她。 她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赵玉珩、张瑾、裴朔、阿奚全都不见了,没有人救她。 是的,这个游戏是有这种结局。迎合众玩家口味,游戏be结局的一种,就是被小黑屋各种酱酱酿酿。 姜青姝在梦里简直是要气炸了,无论她怎么反抗,都没有办法和对方抗衡,好在噩梦惊变,她睁眼时发现自己在现代,那些可怕的都只是做梦,她松了一口气。 随后她又开始朝九晚五,过着规律且普通的生活,既不需要担心会被权臣囚禁,也没有繁重的政务需要处理。 只是,梦中的她像往日一样在晨跑,忽然就独自穿进了一片陌生的林子里,回头时只有一片雾蒙蒙,再也看不到来时的路。 四周忽起铮铮琴声。 没有办法回头,她只能循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 眼前的路没有尽头,不知不觉间,待她回神之时,身上的衣衫已经变成了华贵繁复的天子服饰。她的情绪忽然平静下来。 琴声依然没停。 姜青姝睁开眼,看到赵玉珩的背影,终于安心下来,果然噩梦就是噩梦,她掀开身上的鹤氅,悄悄凑过去,展臂从后面抱住他。 琴声一顿。 /“陛下?”他问。 她说: “朕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朕被人关起来,你不在,没有人救朕,随后朕听着琴声醒了,还好你还在。&34; 他闻言沉默了一下,拍了拍她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轻笑道: “也许,臣不是不在,如果陛下梦中的臣还活着,臣应是正在想办法救陛下。&34; 其实这话换成任何一个人来回答,大概都是再三表示会保护她,毕竟她是帝王,没有人不会这样回答。 但是姜青姝就觉得他的话很可信,她的脸颊在他的背上轻轻蹭了蹭, &34;三郎,你怎么这么好呀。&34; 赵玉珩的睫毛在风中颤了颤。 &34;很好吗?&34; &34;是啊,很好很好……&34; 姜青姝还有些困,脸颊贴着他的背,又闭上眼睛不动了,片刻后又传来她浅浅的呼吸声。 ------------ 101 眼前人3 当夜,姜青姝在行宫留宿了。 但,出乎意料的,帝后并没有一起睡。 说来有些一言难尽。 赵玉珩一向作息规律、早睡早起,极重休养,不能有丝毫差池。尤其近日,起居坐卧在太医令秦施的日夜监督下愈发严格,就连何时用膳、用什么、用多少,都是严格算好的。 本来好好的。 女帝这一来,却是添了乱。 &34;陛下白日睡过,但君后没有,君后体弱,陛下为了皇嗣和君后着想,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了。&34;秦施作为大夫看不得病人熬夜,硬是把姜青姝堵在了门口,就差直接说&34;你别碍事,不许吵他,更不许带他熬夜”。 姜青姝: &34;……&34; 姜青姝认真地保证: “朕不吵,朕就进去看看。” 她偏头往屋里瞧,秦施又挪了一步,挡住她的目光,说: &34;陛下,请恕老臣无礼,君后舍不得把陛下关在外头,一看到陛下定然就心软了,老臣为了皇嗣着想,今日怎么都不能让陛下进去。&34; 姜青姝站在那儿,听秦施这么说,颇觉无辜,心道她也没有太吵吧?秦太医怎么防她跟防贼似的? 她自己是毫无所觉,但周围的人都是知道女帝习惯熬夜的,从前君后纠正陛下睡觉用膳的那段时日,看似有些成效,实则君后的睡觉时间还是推迟了许多的,偶尔为了等陛下一起用膳,也三餐也不准时了。 以前君后身体状况还行,自然没什么,现在是万万不行。 作息不同的两个人千万不能一起睡,尤其是陛下,君后总是没底线地惯着她,也从来不说她。秦施抬起双手一礼,语气非常坚定: “陛下,请回吧。” 姜青姝: &34;……&34; 真是奇了怪了,皇帝要见自己皇后见不着,还被嫌弃了。她无辜地摸了摸鼻子,颇有些讪讪。 任何时候她都能斥开秦太医,唯独耽误大夫给病人治病最是理亏,秦施身为太医署阅历最深的太医令,对待病人态度颇为严谨,在这方面坚决不肯让步。 罢了。 姜青姝无奈,吩咐身后的秋月: “再去收拾个宫殿出来,顺便把朕带过来的奏折搬过去。 ” &34;是。&34; 姜青姝又在夜色中站了一会儿,才提着裙摆走下台阶,回头看了一眼在灯火通明的宫殿,头也不 回地循着小路过去。 身后跟随的宫人连忙掌灯,为天子引路。 许屏刚服侍完君后喝药,此刻出来,远远看到草木掩映下那条小路隐隐有宫灯晃过的影子,不由得问道: “是什么人在那边?” 守在门边的宫女道: “回宫令,那是陛下。” “陛下怎么刚来又走了?” &34;是秦太医说君后体弱,不让陛下进去,以免打扰君后歇息,陛下便去换个地方歇息了。&34;许屏皱眉,心道秦施糊涂。 陛下最近忙碌,见君后的次数本就不多,如今身边又多了个擅长讨好的王璟言,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连日的疏离,那个王璟言近水楼台先得月,保不准会趁虚而入。 君后相信陛下,不代表底下人也要毫无作为,陛下好不容易来了,怎么还能赶走的?许屏心念一转,又转身回了殿。 殿中,赵玉珩正穿着宽松的青袍,正在掩唇轻咳。 铜灯映出的昏光自单薄的脊背拓落,像一缕孱弱的影子飘摇晃荡,他侧颜沉静,刚进来不久的秦施立在一侧,正在为他把脉。 看到她又折返,赵玉珩淡淡问: “什么事?” “没什么。”许屏不动声色地看了秦施一样,佯装不知情,恭敬回道: “方才臣听到外面有些动静,以为是宫人在闹事,就出去看了看,却发现是陛下。&34; “陛下在外头?” “已经走了。” 赵玉珩蹙眉, 秦施顿了一下,缓缓收回搭在脉搏上的手,直起身对赵玉珩道: “殿下这几日还要继续保持,身体不得儿戏,该喝的药一口也缺不得,眼下到了紧要时刻,臣明日再加几味药材进去,确保殿下能平安产子。&34; “有劳。” / 赵玉珩笑了笑,唇色发白,笑意却清淡而释然, &34;今日我多贪玩了一些,以后不会了,秦太医莫要气恼。&34; 他也没说是因为陛下睡不安稳的缘故,才多抚琴了一会儿,但秦施知道君侯素来克制,绝不会“贪玩”,如何猜不出是因为陛下? 他鼻腔不由得发出一声冷哼,沉声道: “陛下与您夫妻情深,自然是好事,只是眼下这重要时刻,绝不可感情用事。&34; &34;这不怪她,她不知道。&34; &34;殿下对她实在是太过……&34; 太过纵着,偏着,太没有底线了。她要什么,他都肯陪,也不管这身子吃不吃得消,好像能陪一日就陪一日。 秦施欲言又止,身为臣下,自然不能在背后说君王的不是,只好甩袖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声,喃喃道: “也不知是福是祸……臣按理说不该多这个嘴,但身为医者,还是想认真地奉劝殿下一句,这世上最难治的病人,就是为心所累的。&34; 为心所累。 赵玉珩如何不知。 病的不是这具躯壳,他没有办法对症吃药,因为无法克制地靠近症结的根本,清醒又无可奈何,看似甜蜜,又深知其能腐蚀灵魂。 许屏双手交握,立在一侧,屏息望着男人孱弱又挺拔风流的背影,听到他偏首笑了笑,那张俊美如初的脸依然沉稳得令人信服, “我很清醒,也很想活,秦太医的担忧我明白,你只管好好开方子,我会知道分寸。&34; “听殿下亲口这么说,臣才放心。” 秦施面色稍缓和,又转身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方子,转交给一侧的许屏,随后恭敬抬手行了一礼, &34;臣告退。&34; 他提起药箱,转身出去了。 赵玉珩等他一走,便吩咐许屏, &34;把我狐裘拿来,我要去见陛下。&34;许屏疑惑: “可是方才您不是说……”会知道分寸的吗?她险些以为经秦太医一说,君后当打消了念头。 r / 许屏闻言,心底一颤,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了秦太医的忧虑,也希望他不要去了。 君后太爱陛下了。越念着她,就越容易忘了自己。 夜色清冷,铜铃摇晃。 宫人在一侧掌灯,姜青姝低垂着眼,在烛光下熟练地批着奏折,偶尔遇到一些较为复杂的问题,则停下来思索。 近日,工部已将第一批水车已经建造完成,并且向全国尤其是南方推行,江南地方官将初步使用及作物生长、收成情况递交入京,由工部统一整理好了再呈上来。 成效颇丰。甚至令许多官员大大感到意外。 工部尚书尹璋在折子里一边陈述事实,一边以诸多溢美之词夸赞陛下英明,以此举可大大改善民生,毕竟本朝吃不饱的百姓还有很多。 提出此案、真正立功的沈雎早已死于闹市之中,姜青姝沉吟片刻,迅速提笔写了赏赐其家人。而沈雎死的前一日,她令秋月记下了那些沈雎提出的方案,也在—一试验推行。 毕竟任何一项政令的推行,都需要浩大的人力物力,与其试错,不如让专业人士先试验再推行,如此三省审议之时也更容易说服那些老臣。 这项任务自然是交给孙元熙,姜青姝还给工部又拨了钱款,以加快其进度。 孙元熙虽然性子内向、也不擅长阿谀奉承、勾心斗角,但这种人才也有相应的好处,他做事心无旁骛,只管埋头苦干,整颗心都扑在了皇帝交给他的任务上,俨然是这混浊官场之中的一股清流。 姜青姝看完孙元熙写的奏折,又拿起另一堆被秋月提前分类好的军政方面的奏折——为了提高她批奏折的效率,如今她会让秋月提前浏览奏折,按照紧要程度分类,必要时做好标记,以免错过重要消息。 虽说前朝内官专权导致误国,但姜青姝显然并不在乎这些,她认为,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情况,一方面是识人不清,一方面是皇帝眼和目皆被蒙蔽了。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显然在她这里,是不会有这种情况的。 所以她很放心地用秋月,甚至不避讳地与她聊政务,这样的行为,一方面是在提高秋月的影响力,俨然让其成为暗中参知政务的内相,另一方面,则是让那些身为内官的人看到她的态度,感激她的信任,对她更加忠诚。 此刻,即使已经很 晚了,姜青姝的目光依然清明有神,抬起茶盏喝了一口。 赵玉珩就是此时来的。 他远远看到殿中还燃着灯,就知道她并没有睡,没有让人通报,以免打扰她忙碌,径直走了进来。 姜青姝只觉得背后一暖,鹤氅的一角自肩头滑落,她抬头,倏然撞上一汪清隽温和的眸子。“更深露重。”赵玉珩说。 她惊讶: “你怎么来了?&34;她搁下笔,看了看外头,又说: &34;不是说你近日身体不好,要早睡……&34; “臣没事。”他把双手拢入广袖里,姜青姝眼疾手快地抓住,却被冰冷如铁的温度冻得轻嘶—声, &34;你还说没事?!……秋月。”她偏头唤守夜的秋月,说: “倒些热茶来。&34; 赵玉珩无奈, &34;陛下,臣的手一向如此。&34; &34;那让朕检查一下,你怀里是不是也这么冷。&34; 他瞬间哑然,看着她利落地扯开他披着的狐裘,把脑袋埋了进去,为了不碰到他的腹部,她的动作颇有些小心。 &34;唔。”她在他怀里深吸一口气,传出的嗓音闷闷的: “还可以,应该不算太着凉,朕今日就原谅你了,再有下次,朕必然重罚。&34; 他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又抬起手,把她整个人抱紧在怀里。 “那陛下呢,又通宵不睡,谁来罚你?”他轻轻捏她的耳垂。 &34;朕今晚也错。&34;她仰头望着他, “那就让君后罚吧,你想怎么罚?” 周围点着灯,许是因为窗户没关紧,一缕风漏了进来,烛火跳了跳,倏然灭了三盏。 她在黑暗中望着他,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睛了,也许是错觉,平时温和克制的双眼此刻显得有些深沉炽热。 “那就罚陛下——” 他冰冷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下巴,把她脸抬得更高些,整个人伏低下来,高挺的鼻梁压着她的鼻尖,唇都要碰到。 但他没有亲。 她可以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就像狼犬对着新鲜的肉吭哧呼气,贪婪,且蠢蠢欲动。她无端有些发燥,正以为他还是要亲过来,忽然感觉到下巴上的力道缓缓松开。“罚陛下……”他低笑一声, &34;不许 批奏折了。&34; 她心底微微一动,看着他明明可以亲到却又打住的行为,没有说话。随后,他们就一起解衣上了床。 他靠坐在床头,她就伏在他的膝头,闭着眼睛同他聊天,他的手指缓慢地在她细密的发间穿梭,听到她轻软的嗓音, &34;你来找朕,是不是觉得朕一个皇帝被秦施赶走,会感到委屈呀?&34; 被她说中,他也不遮掩,只说: “没有人能让陛下委屈。” “朕不委屈呀,他是臣,朕是君,他说的要是没道理,朕干嘛要听他的?”她偏着头,脸颊在他的腿上蹭了蹭,没有注意到他因为痒而瞬间绷紧的手指。 他移开目光,因为在忍着什么,下颌绷得有些紧。 &34;其实。”她枕着他的腿,又翻了个身,望着他认真道: “朕很担心你,看到你怀孕这么辛苦,朕甚至在想这个孩子来得对不对,朕还年轻,也不那么愁子嗣问题……&34; 他的注意力一半用来倾听,一边则被她不安分的动作所打散。她太自然,以致于赵玉珩不知道她到底是没留神,还是对男女之事太不懂了,才这样在他的腿上撒娇一样蹭来蹭去。 “陛下。”他忍无可忍,抬掌按住她的脑袋, “安分些。” “噢。” 她后知后觉,耳根一红,脑袋埋在被褥里,不动了。 ------------ 102 眼前人4 八月初十,前方战事终于有了进展。 行宫的那一夜终究短暂,从那以后,姜青姝就再也没有和赵玉珩度过那么静谧又温情的一夜。服侍君后的宫人尚且忧虑,担心帝后感情疏离,但赵玉珩似乎并没有很操心这件事,继续安静地养着病,闲暇时便抚抚琴、看看书。 赵玉珩有经世之才,在宫中之时他很少做些什么,但在行宫的日子里多了不少闲情逸致,便又写了不少诗文出来,还相继写了诸如玉藻帖、晴素帖之类的文稿字画出来。 这些作品,后来传去民间,亦是惊艳世人、流传百世。 甚至百年之后,后世有不少学者文人还特意研究了这一段时期,对其评价极高,更有人以模仿其书法走势、文章风格而自成一派。 此乃后话。 如今,赵玉珩的身体总是不见好,临盆的日子越近,御医们便越是焦急,秦施试了不少方子,姑且摸到了些许门路来,上报到御前,皇帝那边的意见都是以君后为主,除了派来照顾的人多了起来,也没有多余的关切。 主要是姜青姝太忙了。 自八月开始,她都处于一种高压且忙碌的状态,原本在万事上颇有些从容漫不经心的小皇帝,在八月之后逐渐裹上一层杀伐的外衣。 西北传来军报,粮草果然被劫。曹裕果然有鬼。 纵有提前准备,但几百兵士绝不足以抵御节度使手中兵力,粮草全部被劫,赵弘方重伤,携残兵二十七人向驻守蔚州的守将屈仞求助,屈仞是平北大将军段骁部属,确认其身份之后开城门收留。 而确认这二十七位残兵身份之后,向朝廷奏报的名单之中并无霍凌的名字。霍凌可能已战死。 姜青姝心底一沉,觉得这样的结果很是荒谬。 一方面,那么纯良真挚、英武勇敢的少年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实在是太令人心痛惋惜,一方面她又觉得,以其武力和军事属性,实是不应该死得如此轻巧。 她命人暂时不要告知君后,但又觉得赵玉珩消息灵通,这大概瞒不过他,便也作罢。但这件事,也没有对她造成很大的影响。 毕竟这本就是一场赌,她对赌输了也早有心理准备。 但赵氏子弟办事不利,接下来的主动权就自然落在了张瑾手中,她甚至不能确定张瑾是否早已料到必败,或许这是 张瑾早已挖好的坑,她有所预见,到底还是一脚踏进坑里了。 朝会散后,军机重臣悉数留下,紫宸殿内依然是一片肃穆压抑。 张瑾垂袖立在殿中,站于众臣之首。 当初尚书省两位仆射,左仆射张瑾看似检校中书令,实则就已将中书省握于手中,名为检校,实为实职,手中实权堪称恐怖;而右仆射谢临虽在实权之上略逊一筹,但其为一品太傅、几朝元老,为世家势力之首,门生遍布朝野,也不可小觑。 二人分庭抗礼,难分伯仲。 然而,自谢临被褫夺太傅之位之后,便不再能与张瑾分庭抗礼,且军务之事,以谢临为首的文儒皆不擅长。 此时殿中,便只回荡着张瑾一人的声音。 “臣以为,先率十万兵马自汾、岚、代三州方向行进,绕行至幽州镇附近易州,前方为平北军,后方是朝廷增援,幽州自不敢轻举妄动。&34; 张瑾神色冷淡,直视舆图,沉声道: “且易州守将袁毫、涿州守将祝文华与曹裕往日虽有少量来往,但其态度暖昧,未曾表态,想来是在观望曹裕与朝廷之间的胜算再行决定。&34; “袁毫胆小懦弱,难以经受朝廷施压,大军而来,势必开门相迎,而祝文华心思沉稳诡谲,臣以为,如此一来,可令祝文华误以为袁毫以投效朝廷,此为施压。&34; 姜青姝认真听着,问: “祝文华可有亲族在京中?”薛兆上前应道: “回陛下,其子及侄儿正在国子监就读。”“抓起来。”她道。谢临皱眉,抬首道: “陛下,其子无辜……且是学生……” 姜青姝正看着军报,闻言头也不抬,平静道: “卿猜,他为何敢送自己的儿子在京中?无非料定朕仁慈懦弱,不敢动手。&34; &34;陛下……&34; &34;薛兆,即刻执行。&34; 薛兆抱拳道: &34;是。&34; 众人面面相觑,颇有几分惊色。 随后,姜青姝又抬眼,俯视着下方众人,微微一笑道: “可告知祝文华,若其为反贼,其子为反贼之子,自然无法活命,反之,其若配合朝廷,战事结束之后朕会重重褒奖,并授予其子合适的官位。此外,朕对祝文华如此胁迫,对袁毫而言也是一种施压,袁毫不知祝文华 是否妥协,自会谨慎为上,多加配合。&34; 一片寂静之中,张瑾当先平静开口: “陛下此举考虑周到。” &34;好。&34; 姜青姝继续垂眼,翻阅面前的条陈,继续问: “十万大军,众卿谁愿前往?” 左卫大将军闻瑞早已准备多时,闻言抢先一步上前,单膝跪地道: “陛下!臣愿率军出征!” 谢安韫眉峰不动,余光淡淡掠向一侧的郜威,郜威立刻意会,上前道: “陛下,臣也愿意!臣早年曾在那一带作战过,自认为比闻将军更熟悉漠北,且那里荒漠较多,地形复杂,不适合骑兵作战, 臣以为臣可率步兵三万,分拨前往。&34; 闻瑞冷哼: &34;漠北不适合骑兵?是谁说的?若战术得当,依然能打。&34; 郜威反驳: “军情急迫,不可儿戏,闻将军自是自信,但若如这次赵将军一样出事又如何?” 赵德成闻言皱眉,不满道: “八百兵士迎战节度使曹裕,自然生死难测!此举本为试探,郜将军以此事来说,怕是不合理吧?&34; 郜威表情不屑,不再与他们争辩,继续仰头望着上方的女帝,再次道: “陛下,臣请率军!”姜青姝没想到谢党都这样了,居然还要抢这次机会,倒是有些意外。 她眯眼,看向谢安韫。 他静静地站在殿中,这一身官服衬得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姿态闲散,别有一股风流意味。没有看她。很反常。 自那日谢安韫大闹紫宸殿后,她为防止他暗中蓄意动手脚报复,便隔空敲打他父亲谢临,谢临事后就又在府中罚了他,并对兵部事务管得极严。 这样的事其实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并不觉得谢安韫这一身反骨,是父亲一顿毒打就能治好的,也不觉得他被她伤了心,就会知难而退。 但,谢安韫这几日有些不一样了。 往日,他总会直勾勾地盯着她瞧,目光直接、冒犯,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欲望,尤其是她带走神医娄平之后,他看着她的目光便是贪婪之中掺杂着愤怒与怨恨,以致于她总是觉得不舒服,刻意不和他对视。 但最近,这些情绪好像都消失了。一夕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她初遇谢安韫的时候。 br /那时,他对她感兴趣,但也没有那么离不开,他最看中的还是权势,看似言笑晏晏游走朝堂,实则是个狼子野心、心思叵测的笑面虎,冷血地算计着什么。 他这样,令她心里怪怪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若非属性上爱情度没有跌,她差点以为他是清档归零了。 她移开目光,继续道: “朕以为,十万大军不如分拨两批,一批为五万步兵,由赵德……元,率兵先行,闻瑞后率骑兵转折踵军五万绕路会和。&34; 在说赵德元还是赵德成上面,她略有迟疑,毕竟赵玉珩在孕中,派其父出征对他而言不太好,但最后,她还是依照自己的想法念了赵德元的名字。 张瑾却突然开口: “臣以为如此不好。” 姜青姝感觉到张瑾有些锋利逼人的目光,无端感到一股压迫感,她双手缓缓攥紧成拳,不曾看他,而是看向赵文疏,冷静且固执地问: &34;上柱国以为如何?&34; 于是,便又是漫长的争论。 姜青姝虽然在张瑾面前话语权太弱,但她依然是要坚持己见,尽量不让张党独揽军功,而且谢氏好不容易有些失势了,如若此番谢氏也立军功,等过了年关按例封赏,谢临又要重回太傅之位,距离谢氏落没又远了一步。 但在有些张党武将眼中,小皇帝便显得有些过于固执了,甚至是在故意防着张相。螳臂当车。 她和张瑾唯一算得上相同的意见,就是不派郜威出征。 殿中争论不休,隐隐有了剑拔弩张之气,周围的宫人皆屏息垂头,浑身紧绷。王璟言站在屏风后,没有朝臣可以看到他。 他安静地闭着眼睛,倾听那些对话,已经听出女帝和张瑾话中的杀伐之意。 一个沉稳、刚硬、冷酷,不容置喙,带着令人信服的绝对的压迫感,与之相比,另一道略显稚嫩的嗓音就显得不那么有冲击力,但是也语调清晰,毫无怯意,难以想象这是出自一个十八岁的少帝。 她方才说抓祝文华之子、若反则杀之时,那种利落而冷酷的语调,令王璟言印象深刻。 这就是帝王。 生杀予夺,毫不手软。 王璟言有些讽刺地在想:她下令抄王氏时,是否也是这样的语气? 是否也这样漠然、干脆,好像王氏全族、 百年门楣对她而言,就是一颗一举弃掉的棋子?一个她从未见过、不知善恶好坏的人,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地定下命运? 很快。 到底还是张瑾略胜一筹。 闻瑞即刻出征,面对这么错综复杂的局势,女帝依然不得不做出了妥协。那些大臣退了出去。 女帝还安静地坐着,按着额角,闭目养神,似是心情烦躁。 王璟言走到烧开的炉子边,倒了一杯刚烧开的热茶来,双手托着茶盏,缓步而出。&34;陛下该渴了吧。&34; 他垂着头,步履轻缓,语调恭顺,一步步来到御座边。 姜青姝并没有看他,也没有应答,似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继续提笔要写什么,恰巧王璟言正要把茶水放在那里,两只手猝然一撞,茶盏一翻,眼看就泼到她的手上。 &34;小心!&34; 王璟言蓦地用力将她一推,翻开的滚烫的茶水猛地泼到他的手臂上,痛得他闷哼一声,随后整个人伏跪了下来。 茶盏碎了。他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碎片上。 “陛下没有烫到吧?都是奴的错,奴没有端稳茶,还请陛下恕罪。” 他垂着头,脊背卑微地弯曲着,额角几缕碎发垂落下来,挡住漂亮俊挺的脸。 卑微而担忧。 姜青姝并没有被烫到。她依然端直坐着,扫了一眼溅上些许茶污的衣摆,用眼尾冷淡地睥了他一眼。 金尊玉贵的小侯爷,是做不来奉茶的活的,这段时间连秋月都在跟她说,王璟言私下里都在练习如何奉茶、如何伺候好她,好像急于讨她喜欢。 然而,忠诚还是负数啊。每日朝夕相处,他的爱情还是涨了,不过也不高,也就18而已。 姜青姝就这样冷眼看着他在身边伺候,用明晃晃的负忠诚表现出驯服的样子,其实她并不那么想留他在身边,碍事,也不利于她刷赵氏忠诚。 不过他越是如此,她越觉得有点新鲜,有什么是比看到一个明明根本不爱你的人努力表现爱更有意思的呢?她还没见过这样的呢。 她有些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伺机上位?让她爱上他然后报复她?还是从她这里寻找向谢家复仇的机会? 这副从高处跌落,明珠蒙 尘、深藏仇恨、努力压抑所受到的屈辱的样子,老是让她想到以前玩游戏时攻略过某个角色,那还算是她的白月光,不过因为刺杀她被她给杀了,实在是有点遗憾。 于是她就本着无聊又散漫的态度,玩玩看。 她很确定,至少现在,王璟言是不会刺杀她的,想刺杀的话他不会等到现在,她甚至还刻意给他制造过机会试探。 她没有开口。 王璟言便安静地跪着。 不过须臾,他的双膝渐渐漫上一片血色,是皮肉被碎瓷扎穿了。“疼不疼?”她问。王璟言点头,又飞快摇头,仰头望着她, &34;奴办事不利,是奴自找的。&34; &34;起来吧。&34;她叹了声, &34;不过是一点小事,朕不怪你,让宫人进来收拾,你去处理伤。&34; &34;谢陛下。&34; 王璟言朝她笑了一下,缓慢地站起来,伸手按了按膝盖,他说: “奴伤得不重,不必唤官人来,奴自己来吧。&34; 他说着,就开始收拾。 姜青姝也没有打断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去捞一片滚烫茶水中的碎片,那双漂亮又养尊处优的手,自从成奴以后,已经残破不堪、伤痕累累。 很快,他就收拾好了,看了看她衣摆上的水渍,又说: “陛下衣服脏了,进去换一件吧。” “嗯。 姜青姝看字久了,眼睛也累,正好想着歇一歇,便起身走近了后堂。王璟言跟随在她身后。 &34;什么味道?焚香了吗?&34;她突然问。 “是。”他解释道: “陛下下朝之后一直在议政,奴猜,陛下稍后应该会很累,便自作主张提前在殿中焚了一些凝神静气的香,陛下喜欢吗?&34;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细致。 至少有他在身边服侍的这段时间,姜青姝不需要在起居之上操任何心。 殿中站立着几个宫人,却都没有主动过来,许是默认王璟言已是女帝的脔宠,自然由他服侍她脱去厚重的外衫。 姜青姝只是最外层的衣裳湿了一点,倒也没什么,不过站着站着,她就有些犯困了,眼前的男人还在细致帮她整理领口,见她有些无精打采,轻轻抚了 抚她的脸颊,指尖微凉的触感让她有些舒服。 &34;陛下。&39; 他温柔地扶着她的手臂,上前一步,在她耳侧道: “既然困了,奴就服侍您歇息吧。” 她没应。 但越来越困,她也着实有了午睡片刻的打算。 军务刻不容缓,张瑾前去中书省亲自监督拟诏,随后又折返紫宸殿,让女帝画敕,再送去门下省。 只是折返时,就听到守门的邓漪犹豫着说: “陛下此刻应该……不便见张相,还请大人稍后再来吧。&34; 张瑾寒声道: &34;为何不便?&34; “陛下在午休。” 张瑾闻言,微微一怔。 他想到她连日操劳,虽然那些小动作,在他眼里都是可笑又徒劳的对抗,但的确该把自己累着了。 而且他们方才闹得并不愉快,依这小皇帝倔强的性子,只怕还在生闷气,看见他会更不高兴。 算了。 过一个时辰再来。 他转身就要走, 守在殿外巡逻的薛兆正好看到他,快步过来,朝他拱手, &34;大人。&34;张瑾颔首。 薛兆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紫宸殿的方向,压低声音凑近: “大人……末将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禀报……&34; &34;说。&34; &34;方才……不知是谁叫了彤史来紫宸殿……&34; 张瑾脚步猛地一滞。他猛地侧身,冷声道: “你说什么?” 本朝宫廷规矩,凡有侍寝之事,皆要由彤史记录操持,无故是绝对不会召彤史女官来的。 薛兆被张瑾盯着,也觉得压力大,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万一是他自己弄错了,这事产生误会了也不好,但与其弄错,也好过失察。 他直接道: “那个姓王的一直随身侍奉陛下,说真的,末将早就觉得他有点太殷勤了,不太对劲儿,今个儿我守在外头,就听到里面一声茶盏碎裂的声音,但也没叫宫人进去收拾,我就琢磨是不是……&34; 他话没说完,张瑾已甩袖转身,重新拾级而上。 ≈ 34;张相?你怎么……&34; 守门的邓漪看见张瑾又折返,上前欲拦,就听到他冷喝一声, &34;让开。&34;邓漪立刻懵了。 怎么继谢安韫闯紫宸殿以后,张相也来?但这二人完全不可相提并论,邓漪看到追在张瑾身后的薛将军,心知自己绝无可能拦张相,便强压住惊慌,冷静道: “大人,陛下此刻不——” “我再说一遍。” 张瑾乌眸冰冷,不耐道: “让开。”邓漪背脊一绷。 她还想说什么,薛兆已上前一步,攥着她的手臂把她用力拽开,邓漪惊慌地要大喊,却被薛兆一把捂住嘴,薛兆压低声音在她耳侧说: “别这么没眼力见,张相不是冲着陛下去的。” 邓漪惊惧地瞪大眼睛,心里七上八下,隐约猜到了什么。 &34;你懂了么。&34; 薛兆松开手,放开她,又小跑着追了上去。 那一边,张瑾已推开了紫宸殿门,快步走进了后堂,乌靴踏在冰冷的金砖上,荡起一阵冰冷的脚步声。 衣衫松散,正跪坐在龙床上的男子,闻声缓慢回头,看到他时,淡淡笑了, “这个时候,张大人怎么也来了?陛下明明下令不许打扰,张大人是不是抗旨了?&34; 张瑾冷峻地立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扫了王璟言一眼,又沉眉看向他身边的少女。 她正闭目依靠着床头。 漂亮秀美的侧颜满是倦色,一手支着额角,密密地羽睫往下压着,被角落的铜灯打落一片蝶翼般的影子。 双肩瘦削,肌肤雪白,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在王璟言的衬托下尤显娇小可欺。 有一瞬间他以为她中了药,心潮霎时猛地一乱,双手猛地攥紧,怒意随之翻涌而出,当即就要下令杀了王璟言。 然而,少女未曾睁眼,嗓音慵懒又冷淡: “一个个都喜欢闯朕的寝宫,张相又是所为何事?是敌军打到皇官来了么,如此焦急失态。&34; 她还是清醒的。 何止清醒,她还动了动右腿,张瑾这才发现,她的腿放在王璟言面前的,对方正跪坐在龙床上,为她按腿放松。 不是侍寝。 张瑾: &34;……&34; 追上来的薛兆: &34;……&34; 作者有话要说: 张瑾: (恼盖成怒)薛兆,我杀了你!!! 薛兆: (对手指) (移目) (望天)我也只是推测嘛… ------------ 103 眼前人5 薛兆颇有些讪讪。 他方才还在洋洋得意,觉得自己总算聪明机敏一回,没想到还是弄错了。 至于为何能误解成侍寝…… 谁叫彤史女官来了,加上这几天那个姓王的老是想着法子勾引陛下,殿中又产生异常的动静,让他不得不产生联想。 所以到底是谁好端端的把彤史叫来了?害得他误会。 这下完了。 薛兆表情尴尬,悄悄瞄了一眼张相阴沉如水的神色,忍不住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东张西望起来。 张瑾: &34;……&34; 张瑾静立原地,微微沉默起来。 短暂的怔神之后,他看着她安然无恙、甚至有几分享受的姿态,再反观自己唐突无礼、冲动妄为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可笑。 他居然做了这么荒谬的事,居然下意识认为那夜的事又要再上演一遍。 她怎么可能中招? 要中招,也只是别人中招。 原本,他逐渐克服那噩梦之后,这几日已重新收敛混乱的心绪,可以做到继续无情地面对她,朝堂之上分寸不让,也逐步立起刚硬的外壳。 结果现在,他站在这儿。 自诩不过是担心她,却不能深究,于是立刻尴尬到不知所措,好像他也成了谢安韫那样的人,对她有几分见不得人的肖想,才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争宠。 好像,他连日的努力一下子溃散。 张瑾攥紧手,缓缓深吸一口冷气,逐渐让眸中翻腾的情绪平静下来。 &34;内官通报陛下在午休,臣误以为陛下身体不适,误闯紫宸殿,这便告退。&34;他语调平静冷漠,说着抬手一礼,就要转身走。脚步略显急切。 “是吗?” 身后,少女斜眼看着他凛冽的背影,懒洋洋出声道: “明知朕在午休还闯,抗旨不遵,目无君威,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张相不愧是位列百官之首,连朕都可以不放在眼里。&34; 她这话说得阴阳怪气,与其极是讽刺不满,毫不遮掩,像是在发泄上午发生的争端。 br / 乃圣明之君,想来不会怪罪臣下护驾时偶然失礼。&34; 他三言两语,就把此事定性为了“护驾”和“偶然”,说完,又偏头冷声唤: &34;薛兆。&34; 薛兆连忙应了声: &34;……在。&34; &34;既然陛下要好好午休,现在开始守好殿门,任何人都不得打扰陛下,顺便,把这个罪奴押出去。&34; 薛兆闻言,低声道了句: “陛下,恕臣冒犯。”说完,大步撩起纱帘,走向龙床的方向。 王璟言始终安静地跪坐着,神色清淡平静,好像即将要被拖出去的人不是他一样,薛兆朝他伸手,但姜青姝却先一步拽住王璟言,整个人猛地一偏身,整个人挡住了他。 薛兆险些直接抓到她。他微微一惊,如触电般猛地缩手。 &34;陛、陛下?&34; 她盯着薛兆,乌眸冰冷。 &34;放肆!&34; 薛兆连忙单膝跪地,拱手道: “陛下恕罪,臣并非想冒犯陛下。” 张瑾听到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来,看到她挡在王璟言面前时,拢在袖中的手再一次攥得死紧,危险地眯起眼睛。 他缓缓问: &34;陛下这是要护着他?&34; 她直视着张瑾,一字一句道: &34;朕的人,你没有资格处置。&34; &34;看来,陛下很在乎他。&34;张瑾缓缓上前几步,直视着她的眼睛。 他的神色依然平静,但隐隐酝酿着狂风暴雨,语气骤然冷了好几度,带着可怕的杀意, “此人身份低贱,侍奉陛下本就不合礼法,却还将圣上蛊惑至此,为狐媚惑主、祸乱朝政的祸害,臣为了陛下和国家着想,需即刻斩杀此人。&34; 姜青姝一怔。他说“斩杀”二字太平淡利落,以致于连她都没反应过来。 &34;薛兆,动手。&34; 薛兆又再次起身,这一次,他的手按在了腰侧的佩剑上。 姜青姝认识张瑾这么久,是第一次看到杀气如此之重的张瑾,而且是彻底抛弃所谓的君臣礼节、不收敛权臣锋芒、当面对她发作的张瑾,瞬间一阵手脚发寒。 自古以来,无数权臣把持朝臣、架空皇帝,大概皆是像现在这样。她把他激怒了。 薛兆猛地抽出剑,她只觉眼角寒光一闪,那拔剑就直接从她身侧刺向王璟言。 王璟言平静地看着那把剑朝自己颈边砍来,分毫未动,只是唇角微扯,自嘲一笑。 他早有所料,仅仅依靠还未完全收回实权的小皇帝,是很难翻身的,稍有不慎就会身首异处,毕竟女帝身边,还盘踞着张瑾这样可怕的虎狼。 君权旁落,宰相一手遮天。如今是张瑾权势登峰造极的时刻。 他会死,譬如现在。 但他到底还是不甘,即使赌上一切也想复仇翻身,于是到底还是选了这条路。 死就死吧。王璟言并不惧死,或者说,他早就该在刺杀女帝时就死了,不过咬牙忍着一口气才活到现在。 他毫不躲避。 然而就在剑快落在他颈边的刹那,一只纤细白嫩的手,猛地攥紧了剑身。血瞬间沿着指缝流出。 王璟言猛地一怔。 “朕不许。” 姜青姝说。 她空手接剑,令在场几人全都大惊失色。满殿宫人见状,惶恐地跪了一地,气氛变得极为紧绷。 薛兆没想到会伤到天子,只觉寒意攀着脊背,瞬间冲向大脑,几乎下意识就要抽剑后退,然而这柄剑为玄铁打造,重如千斤,且刃开得极为锋利,如此一抽,反而入肉三分。 她疼得紧紧皱眉,唇色惨白,手臂发抖,握着剑的手却依然不松。 “陛下!” 薛兆焦急道。 她却死死攥着剑,偏头看向张瑾。 张瑾原本冷酷地旁观,没想到她会如此,瞳孔几乎被那抹红色刺得猛地一缩,冰冷的神色瞬间瓦解。 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又看到她扭头看过来时,露出的那张倔强又苍白的脸。 &34;朕没说能杀,谁也别想杀。&34; 她再次冷静地重复。 因为疼痛,少女的眼睛像浸了水的丝绸,湿漉漉,又倔强地咬牙强撑着,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张瑾。 他固然是权臣。但她既然是皇帝,她就绝对不允许被他这样冒犯,他 今日杀了她龙床上的人,明日他就能提刀进 后宫,杀了君后,杀了她身边的所有人。 王璟言可以死,但她的人,也只能由她来杀,任何人都不得僭越。很快,她额头渐渐起了一层冷汗,身子晃了晃。 “陛下。” 身后,王璟言连忙扶住她的肩。 张瑾看着她这副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护住别人的样子,里内气血翻涌,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翻搅在一起。 有那么一刻,张瑾当真有些是不理解她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为了这么一个罪奴如此豁出去,她到底在坚持着什么? 他曾为了保护她,也这样握过剑,深知有多痛。她却一转眼,也为一介罪奴如此。 张瑾眼尾抽搐,手指攥得发疼,看到她虚弱地被王璟言扶着,终于大步走了上去。 “来人!”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边回头喝道: “召太医!” 宫人见天子受伤,瞬间惊慌失措地朝外奔去,四周一片兵荒马乱,姜青姝咬着牙忍着疼,张瑾用力去掰她握剑的五指,却发现她攥得吏紧,血流得吏急。 “你走开。”她固执地说。 他一阵气急,冷声说: “陛下不要这只手了么?” “那也不要你管。”她望着他说: “你敢杀朕身边的人,那就也杀了朕。” 她被他惹得实在是太气了,好似气狠了一样死死瞪着他,眼尾通红,怨恨又防备,像一只呲牙低吼的幼虎,的和他这样徒劳地僵持着。 张瑾和她这样的眼神对视,竟有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慌乱。 他无暇去辨析那些细微的感受,强行深吸一口气,努力按捺着冷意,低声说: “臣不杀了,你松手。&34; &34;你说的。&34; &34;嗯,臣说的。&34; 她慢慢松开手指,掌心的一片血触目惊心,令他猛地闭了一下眼睛。 他骤然用双手扣紧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好似铁钳一般,令她猛地一惊,跪在地上的薛兆很快就反应过来,猛地将女帝身后的王璟言拽了出来。 &34;你放开朕!&34;她拼命挣扎着,提瞪着他,又惊又怒: “张瑾!你敢骗 朕?!” 张瑾死死攥着她,因为过于用力,紧实的双臂肌肉绷紧,他俯视着她,冷静道: “臣没骗陛下,不杀他,但不代表要让他现在留在这里。&34; 她唇一动,还想说什么,他又压低嗓音,沉沉道:“陛下要是一直这样,伤口不愈,臣不杀他,都没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姜青姝死死咬着牙根。 她真是要被张瑾气死了。 这就是权臣,这就是整个朝堂最大、野心最高的权臣,打着冠冕堂皇的借口,敢做任何欺君犯上的事! 她气急了,胸口起伏,默不作声地扭过头去,眼睛盯着床角。 张瑾微微垂睫,拿丝帕小心地按着她的伤口,防止血流得更凶,她到底还是气不过,猛地赤足踹了他一下,像是发泄怒意。 张瑾硬生生受了她这一踹,猛地抬眼,盯着她倔强的侧颜。他额角青筋跳了跳,但强忍着没跟她计较。 “陛下这么气臣。”他冷冷说: “可有想过,如此宠信这个王璟言,又意味着什么。” 姜青姝想说她没有宠信他,就是把他留在身边当个摆设而已,也就今天太累了,才让他帮忙按了按腿,怎么就成宠信了? 这些人整日吃饱了撑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猜她的床帏之事,她正牌夫君赵玉珩都比他们淡定,他们到底在急什么?? 有病。 她真想用这两个字骂张瑾,但身为皇帝的涵养没让她直接飚脏话。她冷笑道: &34;朕爱宠信谁就宠信谁,管卿何事?你未免管得太宽了。&34;张瑾抿紧唇,沉默片刻,又开口。 &34;那……阿奚呢?&34; 他下意识对“阿奚”二字有着说不清的抗拒,最终却还是提了弟弟,竭力伪装出一副只是单纯在为弟弟着想的样子,用以掩饰这次荒唐的行径。 如此,才不会显得自己过于局促窘迫。 她听他这样说,回头道: “阿奚?若是阿奚在这里,他——”她话还未说完,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太医赶过来了。 邓漪慌里慌张地领着太医奔进来,看到倚在床上虚弱苍白的少女,吓得脸色一白,太医抹着汗气喘吁吁,连忙躬身行礼, &34;臣拜见陛下。&34; 女帝迟迟未 应。 那太医察觉道气氛不对,小心翼翼抬头,看向一侧的张相。张瑾淡淡道: “速速给陛下包扎。” “是。” 太医放下药箱,快步上前。 两侧宫人端上水盆和丝帕,先给姜青姝清洗伤口。在忍疼一事上,娇贵纤弱的小皇帝,显然不如从小备受鞭答的张瑾。 她咬着唇,死死地偏头望着床内,脊背因为疼痛而直直挺着,时不时肩膀抽动一下,喉间溢出难忍的抽气声。 带着微不可闻的哭腔。 张瑾看不到她的脸,但他离她最近,可以隐约看到一抹晶莹水光,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被他惹哭的。 他并非没见过女子哭。 但猝然看到眼前的小皇帝被疼哭,却一时有些心颤起来,抓着她的那只手五指发麻,甚至下意识松了又松,怕捏太疼。 碍于这么多人在场,他不好说什么,只能徒劳又煎熬地沉默着。 有些时候,他当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好像自从那夜开始,心里就住进了一只心魔,反复折磨着他,他需要用尽一切力气,才能姑且保持从前高傲的姿态,实则皮囊下已是混沌不堪。 有时,他甚至不知是为何而忍。 为阿奚? 还是如周管家所言,他是在怕什么?怕那些曾经挥之不去的痛苦阴影,怕她是下一个先帝?怕她又让自己重回那些卑微不堪? &34;嘶……&34; 她又猛地抽痛挣扎了一下。 太医正在上药,见她这么疼,意发小心翼翼, &34;还请陛下忍一忍,很快就好了。&34; “嗯。” 她只能用鼻腔发出细微的声音,这样才不会暴露哭腔。很快,太医给她包扎好右手,起身告退,宫人也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没有人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子是为何会受伤,就像也没有人敢抬头看女帝,以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她还偏头望着床内,一动不动。 张瑾身上唯一的帕子,方才已经用来为她按住伤口了,他沉默很久,还是抬起官服的袖子,轻轻为她擦了擦流到下巴处、摇摇欲坠的泪珠。 /她一怔,睫毛下落,却没有回头看他。 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特别倔强好强,穿越前是,穿越后更是,小时候就算摔得骨折也会偷偷忍着眼泪,绝对不在别人跟前哭,如今成了女帝,则更讨厌让张瑾看到她这幅样子了。 张瑾也没打算让她回头。 与其直面她满脸是泪的模样,徒徒经受煎熬,不如就这样,他也算有个喘息的余地。 他沉默地用袖子帮她擦泪,动作轻柔,她则安静地坐着,任由柔软丝滑的官服在脸上来回轻扫,还碰了碰悬着泪珠的睫尾。 象征文官之首、绣满鹤纹的官服,逐渐留下一片突兀的水迹。 “还疼么。”他突然问。 她点头,又倔强地摇了摇头。 他看破也不戳破,又尽量放柔语气说: “那就不要再哭了。” 尽管他努力让自己显得温柔,但毕竟不是一个温柔的人,这样的话听起来也颇为笨拙僵硬。&34;你说谁……哭了。&34; 她尽量压抑哽咽,倔强道: &34;朕才没哭,你不许胡言。&34; 因为才哭过,她的嗓音孱弱软糯,带着一股子湿意,尽管她已经努力在咬着牙根说话了,却还是没什么杀伤力,还令人听了心软。 “嗯。” “你不许说出去。” &34;好。&34; 张瑾尽量顺着她。 近日他总是快忘了,她是曾经那个找他要糖吃、连走路都会摔跤的小女孩,不过那小女孩已经长大了,长了羽翼,会针锋相对了,有时沉稳地坐在龙椅上,也压得住场子了。 有时转念想想,她竟比阿奚还小一岁,他越来越和她计较,实在是有些可笑。她低垂着眼,揉了揉眼睛,突然又问:&34;所以,你到底为什么闯紫宸殿。&34;她又问了他最不想答的问题。张瑾下颌一绷。 他上一秒刚想着她年纪小不要计较,这一刻却又想径直撇下她离开算了。 说什么呢?说他误以为她在临幸王璟言,想前去阻止?那未免也太荒谬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太不可思议。 r / “嗯。 他偏头,淡淡一应。 &34;真的吗?&34; &34;臣没必要说谎。&34; 是吗?可是他的数据现在起伏得好快。 准确来说,也不是现在,而是他闯进殿的那一刻。 自从那夜之后,张瑾的忠诚和爱情一直在剧烈地上下波动,其间会有几天,要么稳定在中间值,要么稳定在低值,可方才,他的爱情却突然在五十上下快速波动。 姜青姝感觉有些微妙。 虽然她并不知是什么讯息传递出了偏差,以致于张瑾突然失态地闯了进来,三言两语之后,还要立即拿王璟言开刀。 但他到底还是动情了。他强行掩盖动情,掩饰得这么用力,可他不知道,自己早就在她的眼里无所遁形了。 以致于,她敢握住那把剑。 “好吧。”她说: “否则我还要差点以为……你喜欢我呢。” ------------ 104 眼前人6 喜欢? 她说……以为他,喜欢她? 张瑾稍稍顺着这四个字思考,便隐隐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他立即打住,目光凝视着宫室—角,竭力平静道: &34;无稽之谈。&34; 她说:&34;也是,你那么在乎阿奚,怎么可能背着阿奚喜欢朕呢?虽然我们已经睡——&34; &34;陛下!&34; 不等她说完,他猛地起身打断,冷声道: “事情已经过去,还请陛下不要再提这件事。”她仰头望着他极具压迫感的眉眼,非但不怕,还笑了声,&34;羞于启齿吗?&34; &34;既然你不想提,那就算了。&34; 男人突兀地立在那儿。 他垂眼,对上她试探又探究的目光,忽然怔忪,意识到她似乎已经更深地窥探到什么,对自己的反应开始感到懊悔。 越是这样激烈地排斥,越显得像是恼羞成怒,故作强势,实际上在欲盖弥彰。 就算本来坦荡,也说不清了。 此刻,她若趁势再追问什么,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好在,她即使意会到了什么,却也好像洞悉他的窘迫似的,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落睫望着受伤的右手,左手下意识摸了摸,又吃痛地轻轻抽气了一声。 &34;真疼。&34;她嘟囔道: &34;朕长这么大,还没有流过这么多血。&34; 一边说,她居然还在手痒似地扯着上面裹紧的细布,张瑾已经不想再注意她,却还是被她的小动作吸引目光,更深地皱紧眉头。 她说: &34;朕渴了。&34; 张瑾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她跟前。 但她迟迟没有接。 而是继续专注地看着自己受伤的手,兀自道: “你和薛兆,一个堂而皇之闯朕的寝宫、杀朕的人,一个用剑刺伤朕,这等行径,简直与造反无异。&34; 张瑾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男人手臂上紧实的肌肉致使手腕沉稳有力,即使保持很久,水面也纹丝未动。 br / “朕想杀了薛兆。”她仰头看着他,说。 &34;薛兆并无伤陛下之意,若非陛下主动握剑,也不会被刀刃所伤,他罪不至死。&34;&34;他不听朕的命令,是为抗旨。&34; &34;念在他多次护驾有功。&34;张瑾凝视着她,缓缓道: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令薛兆连降三级,罚俸一年,且再打七十军棍,生死由命,陛下以为如何?&34; 七十军棍。 军棍和廷杖不一样,打起来颇要人命,先前姜青姝打薛兆的那几次,都只是打二十军棍便够了。这七十军棍打下去……就算是体魄极其强健之人,也不能保证能活下来。这还真是下狠手。 再加上连降三级… 那就是直接从左千牛卫大将军,降为中郎将,也就是霍凌之前的职位。 中郎将通判卫事,虽然还是天子护卫,但实权定然被削减很多,若薛兆能挨过这七十军棍,此后也不能再随便限制她了。 降级、罚俸、军棍,三者同罚,姜青姝不知道张瑾是否要舍薛兆为弃子,但这样的结果,还算不错。 若姜青姝从小就受到君臣尊卑、礼法纲常的熏陶,或许连诛薛兆九族都难消心头怒气,然而此刻,她的心态还算平和,毕竟她主动握剑的确也是一种碰瓷行为,只要事后利益补偿合理,那就没问题。 但她就算心里满意,也不会表现出来。 &34;你还真是护着他。”她好像还在生气一样,斜睨他一眼, &34;朕可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但这也仅仅只是薛兆。&34; &34;罚完了薛兆,那爱卿呢?&34; 她话音一落,眼前悬空的杯中茶水倏然一晃,起了道道涟漪。水生微澜,心绪亦然。 她上半身微微直起,往前一倾,睫羽尚还有些湿意,毫无情绪地望着他, &34;别人欺负皇帝就要论罪,那你呢?你觉得自己有罪吗?&34; 水面渐平。 他看着她,静默片刻,唇角陡然起了一阵讥诮又傲慢的笑意, &34;陛下也想将臣革职问罪?&34; 她可以不用他,但是不用他,朝堂就会大乱,战事也会不可控。 很多时候,他替她震 住了太多不听话的臣子,奸臣和忠臣,用对了都能算良臣,甚至有时候奸臣的用途还更大些。 就像他陪她去郭府一趟,即使一言不发,只要他人在那儿,那些暗中窥探风向人就已闻风而动。 张瑾深知,没有哪个帝王敢贸然动他。 她当然也是。上头压着的虎狼一旦倒了,下面的魑魅魍魉只会一口气全跑出来。 他淡淡看着她,想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来,谁知她却突然低头,就着他的手,浅浅喝了一口杯中水。 他: 好不容易平静的水面,因为这突然的唇齿触碰,又乱了起来。 她润了嗓子,才轻声道: “朕猜朕也罚不了你,与其自取其辱,不如识相点,就罚你……喂朕喝完这杯水吧。&34; 张瑾一怔。 她每次说话好像都在他意料之外,比如他以为她该乖乖听话时,她要那么激烈地跟他作对,他以为她要继续和他拉扯时,她又突然说这么莫名的话。 见他不动,她又仰头,双眸清澈无害:&34;这也不行吗?&34; “行。&39; 张瑾表情不变,喉结却滚了滚,眼色转暗。 他往前走了一走,俯身靠近她,另一只手掖起袖子,亲手喂她喝完了最后半杯水。当日,薛兆就受了那七十军棍之刑。 听说,薛兆受刑完之后整个人几乎快丢了命,是一身是血地被人抬回去的,大夫给他医治了很久,好在他皮糙肉厚,才保住了性命。 只是后来半个月,他都不曾下床,姜青姝也没看见过他了。那一夜,除了薛兆,还有一人受了刑。——王璟言。 王璟言的廷杖,是被张瑾以她的名义,亲口下令执行的。一并被处罚的,还有一些御前行走的宫人。 姜青姝没有拦。因为事后邓漪告诉她,当日彤史来过。 姜青姝没有召过彤史。 而且彤史女官司掌皇帝床帏之事,一旦走动,势必引起各方察觉,少不得消息就传到中宫,传到前朝。 王璟言毕竟是曾经的小侯爷,太了解宫廷的生存之道,也懂怎么让紫宸殿侍奉的其他人产生误会,叫来彤史, 她稍一联想,再一查看实时,就全明白了。 r /也大概明白为何张瑾会突然闯紫宸殿了,而张瑾闯进来后,发现她根本就没有临幸王璟言的意 思,以他反应速度,立刻就猜到王璟言从中动了什么手脚。 所以,他动了杀心。 而且张瑾这个人,实在是太死要面子了,如若他如实说以为她要临幸别人才闯进来,她也不会阻拦他动王璟言,毕竟,她也不能容忍身边的人耍这些小心思。 但他偏偏就不肯暴露动机,一句话都不解释就要直接杀,以至于惹怒她,闹了后来那一出。 姜青姝事后知道时,望着自己无辜的右手,很是无语了一阵。 憋憋憋,憋死他得了。 承认在乎很难吗? 夏季的夜晚依然炎热。 申时,姜青姝的右手因被裹得太紧,而被捂出了汗,汗水令伤口剧烈疼痛,戚容便又跪坐在她跟前,为她重新清洗包扎。 殿外的廷杖声依然未歇。 一声又一声,沉闷而压抑。 王璟言起初从咬牙隐忍、一声不吭,到抑制不住发出凄惨的痛呼,然而惨叫声在喉间不成字句,他始终没有喊出任何求饶的话来。 戚容告退之时,廷杖终于结束了。 王璟言伏在刑凳上,脸色惨白,咸湿的汗水早已混着血浸透全身,他撑着一口气抬头,眸光涣散,眼前华美庄重的宫殿,好似高处俯视着自己、要吞噬一切的巨兽。 殿门敞开,夜风裹着血腥味,一股脑儿地灌了进来。 姜青姝坐在高处,缓缓抬眼,看到寂静夜色之中,男人苍白修长的双手紧紧扣着青瓷地面,双臂用力,拖着沉重的身躯,一点点、用尽全力地朝着她爬了过来。 他全身血红,已分辨不出衣衫原本的颜色,然而偏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却还在执着地爬向她。 姜青姝平静地看着他。得知彤史之事后,她就对他没有了怜意。然而,她为他握剑之后—— 【王璟言爱情+50】 王谢两家,一个王璟言,一个谢安韫,都是负忠诚高爱情,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又恨又无法自持的感觉,约莫只有局中人自己才懂。 王璟言气息紊乱微弱,慢慢爬上台阶,终于爬到了她的面前。 &34;陛下……&34; 他睫毛颤抖,低咳着唤她,在看到她被层层包扎的右手时,他眸光翻滚,忍着屈辱和疼痛,用伤痕累累的指尖轻轻碰她的手背。 &34;疼吗……&34; 所以此刻的动作,到底是负忠诚在演戏,还是爱情度在表露呢?连王璟言自己都不知道。 他喘息愈烈,卑微地垂着头,俊美的脸狼狈不堪,姜青姝抬起他的下巴,审视他道: “朕已经第二次救了你的命。&34; &34;是……&34; &34;你欠朕两条命了。&34; &34;奴……无以偿还。&34; &34;你王家被朕所抄,所以,朕也不要你偿还。&34;她松开手, &34;朕放你出宫,以你之才,可谋个生处,生死由命,朕不会管你。&34; 就在她的手要彻底收回去时,他却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左手。 用力极大,骨节泛白。 她顿住。 王璟言伏在地上,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就像溺水濒死之人抓着唯一的浮木,拼尽全力,无助又绝望,他仰着细长的脖子,血和汗滚落脸颊, &34;奴知错了,求陛下…不要抛弃奴……&34; &34;朕不留欺瞒朕的人。&34; &34;奴只是,想报仇……”他眸色痛苦,水光颤动,压抑着痛苦,失声道: “奴并没有想过害陛下……奴再不会如此行事……&34; &34;这样卑微地求人,很难受吧?”姜青姝猛地抽出手,说: “你既不喜欢时时这样卑贱,被所有人提醒着如今的低贱,为何不远离朕?&34; 他沉默。 王璟言垂着头,苍白的脸沉寂在一片光下,泛着几分苍白和茫然。他睫毛颤了颤,心头一团乱麻,心想:是啊,他为什么不远离? 越靠近这种权利的中心,越会被昔日的人折辱鄙视,就像今日,张瑾一句话就能直接斩他,早在半年前年关宫宴时,他却能含笑举杯与张相说笑两句。 只是不甘。 而且她为何要握剑……帝王为奴隶挡剑,倒让他会以为,他起初可笑地想勾引她喜欢他的想法,还真成 功了几分 不如就这样让他死。 解脱了也好。 可就是没死成,怎么会有人让一个奴隶死不成呢? 男人趴在少女跟前,如同一只被人虐待过后的凄惨饿犬,只有起伏的胸腔显示他还活着,只有那一只苍白的手,还执着地抓向她象征高贵的裙角。 【罪奴王璟言被杖责八十以后,跪在女帝跟前乞求他,内心感到万分灼烧痛苦,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让女帝留下自己。】 她见了,少许动容。 她抬起干净的手掌,又再次拨开他披散的发。他一怔。 【王璟言爱情+5】 她又拿出帕子,轻轻擦了下他高挺的鼻梁上的汗水。 【王璟言爱情+5】 几乎她每动一下,他的数据就涨一下,最后他迷茫地望着她,受宠若惊,又痛苦迷茫。喜欢与仇恨在他眼底挣扎。 “那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34;少女望着他,轻声: “希望你能还了欠朕的那两条命,而不是, 欠朕第三条命。&34; 往后几日。因为右手受伤,姜青姝无法写字,开始尝试使用左手。 然而她左手根本不协调,一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活像鬼画符。 她在纸张上练习了很久,自己起初嫌弃得不行,后来居然越看越顺眼,觉得应该还凑合,就先批复一些自己人上奏的简单奏折试试水,比如裴朔的奏折。 裴朔是盯着看了很久,才认出那是个什么字。 “陛下这手字写得,臣以为提神醒脑、令人记忆深刻,虽看似无形,意却在不言中。”裴朔后来跟她这么说的: &34;这绝对是古今第一值得收藏的帝王亲笔,臣回去以后就把它装裱保存。&34; 姜青姝: 别吧。 裴朔是真的觉得很有意思,说收藏绝对是认真的,没有人知道他在家中盯着那堪比狗爬一样的字,看一眼就想笑,到底是什么心情。 但这也不代表他不关心她的伤,只是她一直把右手掩在袖子里,他瞧不出好坏,只好问: &34;“陛下的伤还好吗?&34; &34;没事。&34; r /&34;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34; 紫宸殿内的事传不出去,所有人都死守口风,对于张瑾的亲信薛兆遭此重罚,实在是众说纷纭, 但知道真相的人少之又少。 姜青姝并未直言,只是摇了摇头。 在裴朔关心后,行宫那边,由赵玉珩亲自所写的书信也被人捎至紫宸殿。姜青姝在一个午后展开看。 “数日不见,不知陛下可还繁忙?托陛下的福,行宫清凉解暑,臣的身子近日转好了许多,陛下不必忧心。 只是,殿外新开的花撑了半个月,到底还是凋谢了一地,臣原想着与陛下共赏,想来只能等下次了。 但无碍。来日方长,我们总有一起赏花的时候。 言归正传,紫宸殿的事……臣已听秋月提及。张瑾入仕十五年,其根基稳固,绝非陛下登基一年所能撼动,且此人老辣狡诈,城府极深,陛下与他相处,要切莫小心,万事以忍为先,若暂输一筹,也不必气馁,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纵观历朝历代,凡治理国家、整肃朝堂,都非一蹴而就,有人甚至用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壮志未酬身先死者,数不胜数,这也并非他们无能。 陛下还这样年轻,定能实现理想。 此外,有一事,臣不得不叮嘱。 陛下虽身体康健,但终究是女儿身,上回中毒痊愈不足半年,如今又受了伤,一定要好生调养,不可马虎,也不可能逞强。 臣身体不便,不能亲自在陛下身边照顾陛下,但此心一直在陛下身边,若陛下有难处,可托人告知,臣会为陛下想办法。 也不必担心会打扰臣养胎,若能收到陛下的口信,臣会很高兴。只盼望,陛下能日日开心,不必烦扰,有什么烦心事,一定不要憋在心里。&34; 姜青姝认真地读完了这封书信。 赵玉珩的字,也是如雕刻的玉石一般,精致漂亮,她看着,仿佛可以想象到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好像他温柔清冽的嗓音就在耳边。 她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将信折好, 她对身边的秋月说:“哪日你再去行宫,便去告诉他,朕的手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已经不疼了。朕也很想他,等朕忙完,一定会去见他。&34; /秋月闻言,微笑着道:“陛下和君后感情这么好,又这么有默契,想来就算没有见到陛下,殿下心里也都明白的。&34; 姜青姝笑了笑。 也许吧。 每次看到他,她总会觉得很安心,次数多了,她无论做什么事,对他好像都有一种天然的安全感,觉得他不会生气、会理解她的。 对于那个孩子,姜青姝其实很不想要,并非是厌弃他们的孩子,而是现在的确不是个好时机,那个孩子的降临,或许会是祸害。 她的储君,应该在她手握皇权、四海归服的时候诞生。 但赵玉珩怎么可以这么好。她真的,一点也不想伤害他。 就算戚容向她呈上了不至于伤人性命、甚至能将流产伪造成意外的堕胎药,她也只是将那药放在紫宸殿的匣子里,始终不曾拿出来。 让她再想想吧。 话又说回来。姜青姝的手伤需要很久才能好。 在事先找裴朔试水过、又问了邓漪秋月等人以后,姜青姝觉得自己这字也确实会导致君威下降,终于还是放弃了。 但她不能不批奏折呀。身边的内官为天子代笔,被朝中那群文臣知道了,她肯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所以,谁造成的谁负责吧。 她直接把张瑾叫来了,让他给她批。 原先,奏折是张瑾批八成,她批两成,这两成还是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之类的。在她穿越后的一番争取下,变成了他六她四,并且他批复完的奏章,她偶尔也会打着“亲政不久需要学习”的旗号,索要过去当睡前读物。 现在就变成了张瑾全包。 张瑾并没有拒绝。 但他写归写,她肯定是要在一边认真监督的,否则她这个皇帝不就完全被架空了? 于是,局面就变成了,紫宸殿内,张瑾坐在案前写,她搬着一把椅子坐在旁边,时不时喝茶、吃糕点、伸懒腰、拨弄案边那簇梅枝,偶尔把脑袋凑过来瞄一眼。 偶尔还问:“这是谁?青州节度使?姓卢?哪个卢氏?难道也是范阳卢氏吗?”&34;为什么他要请求朝廷拨粮?青州这个地方农业不兴吗?&34; 张瑾: 很烦人。 小 皇帝对很多人事知道的不多,喜欢问来问去也是正常的,平时她批奏折时,遇到陌生的名字,也会询问身边的秋月,仔细考量那些世族之间的牵扯关系,再行决定。 但张瑾一贯喜欢清净,现在却莫名其妙做起她免费的老师来。他只求快些做完这些,别再看到她。 待他稍稍习惯她的聒噪以后,逐渐能心无旁骛地处理那些奏折,却发现紫宸殿内一片宁静,她已经伏一侧的桌案上,双眸紧闭,睡得正酣。 张瑾: 张瑾曾领教过她的睡相,尤其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有多不老实,他沉默片刻,心里已无声开始防备起来。 果然,后来发生的事,一片兵荒马乱。 奏折打翻了,笔架山掀了,砚台挥在地上了,她每弄乱一个,张瑾就默不作声地收拾一个,无数次他表情寒冽,想直接把她叫醒,却又在看到她包的像粽子一样的右手时打住。 于是,越收越多,越收越乱。 ------------ 105 眼前人7 眼前的兵荒马乱,诚如张瑾此刻的心情。 他没办法在她捣乱的情况下收拾好这一切,或许最好的办法是,叫醒她,直接告诉她,她弄乱了他的桌案。 她害他没法静心处理政务。 可他又不想叫醒她。 因为她醒来,他未必也能静心,或许还会被她吵得更乱。准确来说,问题的根源不是她醒不醒,而是她这个人,只要她存在,他就不能好好静心。 张瑾静静看着她,袖中的手掌无声一握,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选择捡起那些散乱的、还未被批复的奏疏,拿起笔墨,走到远离她的宫殿一角,将奏折平铺于地,整个人跪坐下来,就这样俯身在地上艰难办公。 至于为何,权倾朝野的一国宰相被小皇帝逼到这样窘迫的地步,他自己为自己给出的解释是:她太能耍赖,他只是不跟她计较。 就像她为了护王璟言不惜以手握剑,换成别人,就算废了手张瑾也不在乎,但他就是为她妥协了。 还不是因为她会闹、会耍赖。他只是不跟她计较罢了。 张瑾低垂眼睫,铜灯的光映着那张俊挺的侧脸,他继续快速运笔,殿中除了衣袖摩挲纸张发出的沙沙声,便只有她一人沉睡时发出的呼吸声。 也不知何时,呼吸声停了。 姜青姝睡醒了。 她先是揉了揉眼睛,看到凌乱的桌面,才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地霸占了整张桌子,而张瑾呢?她迷惑地环视一周,在角落里看到了他忙碌的背影。 姜青姝:? 所以……他是被她挤到那去的吗? 真稀奇。 这个姿势批奏折,腰不酸吗?胳膊不累吗?他这也能工作得下去? 为什么不叫醒她?做出一副恪守臣子礼仪的样子,平时可没对她客气。而且这样的姿势,写出的字也应该会很难看吧? 姜青姝摸着下巴,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居然觉得他跪坐在角落的背影有一点点可怜,就像是被她压榨欺负了似的。 她越看越觉得好奇,甚至还有点想凑过去看看。 真这么能干? 姜青姝站起身来,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朝着他走过去。 男 人背对着她,脊背微微弯曲,纵使坐得不够端直,背影也依然冷淡疏离。 夏季舒适的丝履踏地无声,唯有衣料摩挲的轻微声响。 他极为专注,毫无所觉。手臂依然沉稳地悬在空中,手腕随着落笔疾书,在飞快转动。 姜青姝来到他的身后,好奇地弯腰去看他写字。睡醒之后发髻有些散开,暨边两缕碎发落了下来,无意间扫在他的颈侧,带着些许痒意。 正在写字的人手猛地一顿。 随后他骤然松笔转身,几乎犹如弹起一样,扯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拽,另一只手掐向她的脖子,动作又快又狠,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她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整个人就被他拽得往前一扑,直接重重地跌在了他腿上。 &34;你——&34; 电光火石间,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 张瑾正要扭着来人的手臂扼住脖子,在意识到是她时猛地一滞,右手停留在空中,皱眉看着她。 &34;陛下,你在干什么!&34;他冷声发问,手中动作换成扶她的手臂,要把她拉起来。 他是跪坐着的,她就这么伏在他大腿上。 看似亲密。但这无疑,是一个方便掐死人的动作。 张瑾这么这么敏感?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快?力气也太大了,捏得她胳膊发痛。 姜青姝伏在他的腿上,耳根通红,一边手忙脚乱地要爬起来,一边恼羞成怒地骂道: “张瑾,你大逆不道,你又对朕——啊!&34; 话未说完,她又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摆,整个人又往下重重一跌。张瑾: 人摔倒时,总是下意识用手来缓冲受到的冲击,眼看着她受伤的手要碰到地面,张瑾眉心一跳,又继续用力把她的手臂拉住,不让她摔在地上。 但这样一来,她就几乎被他拉着撞进了怀里。冷香袭面。她和他,近乎面对面相贴。 姜青姝: 张瑾: &34;……&34; 这一刻,说不清谁更尴尬。 她面色茫然,很有些发懵,仰起头来,睁大眼睛近距离地望着他,张瑾只需一垂眼,就可以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他一手还捏着她的胳 膊,面色不变,鼻息忽地沉重起来,喷洒在她脸上。 以致于她的额发稍被风吹动,他便屏住了呼吸。 偏偏就在此时,极为不巧,秋月推门走了进来。 &34;陛下,方才传来军报——&34; 秋月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处理政务的桌案放在东南角,然而这二人都没有坐在那里,而是跑到了西北角抱在了一起。 秋月: &34;???&34; 这是什么情况? 陛下和张相居然…… 饶是冷静如秋月,此刻也瞠目结舌,忘了反应。 “出去!” &34;扶朕起来。&34; 张瑾和姜青姝,几乎同时开口。 话一出口,张瑾又是沉默,因秋月并不算他的亲信党羽,故而他下意识便是喝退她,然而,女帝却比他坦荡得多,居然叫秋月扶她起来。 如此一衬托,好像是他见不得人。可明明,他并未做什么。是她突然靠近。 秋月听到这两声截然相反的命令,稍稍一滞,便毫不犹豫地选择听从陛下,正要快步走过去扶人,谁知小皇帝又跟着张瑾改了口, &34;你………先出去吧。&34; &34;是。&34; 秋月连忙垂首退了出去,并小心关好了殿门。殿中又只有二人。张瑾低眼凝视着她,沉默半晌,冷声问:&34;陛下刚刚是在干什么。&34; &34;没干什么啊。&34; “臣明明感觉到了。” &34;……那大概是看你写字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你了。”她嘀咕: “谁知道你反应这么吓人,朕方才要是不叫一声,你是不是要掐朕第三回?&34; 张瑾抿唇不语。 涉足朝堂,自然是别人的绊脚石,有人想用明面手段打垮他,也有人选择暗地里除掉他,他遇到的刺杀数不胜数,这也是为什么,张府看似空荡无人,实则所雇顶尖高手皆在暗中。 他一向警惕。 她仰头看着他,动了动被捏住的手臂,&34;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3 4; 她像是在组织语言,不知怎么形容他把她往怀里扯的行为,张瑾微微偏过头,冷淡道: “臣只是顺手一扶。&34; &34;那你,为什么还不松手?&34; 因为注意力被转移,他几乎是没有意识到还抓着她,她这话一经出口,几乎激得他猛然松开手。姜青姝理了理裙裾,手扶上他的肩。 &34;借卿一用。&34; 张瑾一僵。 他巍然不动,微微闭目,好像一尊不染世俗的玉质雕像,她将他当做扶手,借力按着他的肩膀,慢慢站起来。她不坐在他面前,他终于可以正常呼出一口浊气。 随后,她开始拾地上奏折。 和他先前的兵荒马乱不同,她不疾不缓,从容有序,甚至还有心情观摩他的字,最后把奏折叠好,起身从他身侧拂袖掠过。 张瑾睁开眼睛,看到面前被她垒起的一摞奏章,双手将其抱起,把它放在御案上。 “秋月。” 她在龙椅上落座,再次唤。 秋月又立刻推门进来,看到已经整理好的二人,心里暗暗舒出一口气,尽量克制自己的目光不去探寻什么。 “陛下。”她躬身垂头。 姜青姝淡淡问: &34;方才你要禀报什么?&34; 秋月道: “前方传来军情,方才中书舍人程同前来汇报陛下,此刻就侯在外头,臣这便叫他进来亲自汇报。&34; 姜青姝猛地抬眼, &34;宣。&34; 片刻后,黄衣舍人程同快步入内,跪下行礼,随后奏报道:“军报刚由兵部收到,一刻前送入宫中,十万火急,臣前来呈报陛下,是……有关前段时日押送粮草之事。&34; “说。” 程同道: “陛下曾派八百兵士押送粮草,只余二十七人,而今易州节度使袁毫军传来军报,八百 兵士中人分出一百五十精锐,在遇袭之前便随霍凌将军提前绕行,于蔚、易、幽三州河流交界之山谷提前设伏,对方自恃截获八百人粮草如探囊取物,只委派三千兵力,霍将军率人自峡谷高处设伏反击,将其尽数诛灭,于十三日前,已将粮草押送至易州。&34; ≈34 ;你说什么?!&34; 姜青姝霍然起身,眸光骤亮。 霍凌?! 霍凌竟然真的没死! 粮草尽数入易州?她没听错吧?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姜青姝随即又疾声追问: “袁毫开了城门?!&34; &34;是。&34; 程同道:“袁毫于军报中自述,见霍将军领一百余人押送完整粮草,疑其有诈,犹豫半日,而后开了城门。&34; 然而袁毫这人根本还没站队朝廷,骤然看到朝廷本来要送去燕州城的粮草跑到了自己这儿,估计也举棋不定,所谓的犹豫半日,只怕是在拖延时间。 也不知霍凌用了什么办法,让其开了城门。 霍凌。 霍凌果真不错。 袁毫的事,大大超乎意料,如此一来,她就能立刻重新议定接下来的人马调派了,不必被张瑾完全把持了。 姜青姝胸腔起伏,这一瞬间,她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静立在那儿,久久未语。张瑾眉头一皱,显然也极是出乎意料。 “详细军报呈来。”他说。 秋月上前,接过程同手中军报,送到张瑾面前,张瑾将其展开,迅速浏览。随着他一行行看下去,神色已逐渐降至冰点。 竟是如此。 当真是出乎意料。 所谓提前挖好的坑,如今居然被他们以奇兵致胜,细致算一算时日,霍凌要晚上几日抵达易州,路上驿站传递纵使八百里加急,也至少需要十日,便是今日才收到军报。 张瑾猛地闭目。 他自诩料事如神,竟第一次如此超乎意料,且变数竟是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霍凌。 霍凌。 昔日女帝身边的千牛卫。 当初她突然说要调霍凌出宫,令其从军,他询问过薛兆,只当此人毫无特点,并未多想便直接应允。 如今一想,原来早有谋划。 ------------ 106 眼前人8 情况得到大反转,几乎无人不出乎意料,就连那些熟悉北方地形的武将,也大为吃惊,完全没有料到会有如此结果。 毕竟,才八百人。如何能成功完成使命? 但也正因为只有八百人运送粮草,才令人容易轻敌,就算敌众我寡,天然险峻地势便足以埋葬万人,若计策时机把握得当,便是区区一百五十人,也足够了。 女帝当即召军机重臣进宫议事。 原本事情已经议定好,由左卫大将军闻瑞率军十万,一面增援平北军对抗漠北,一面进驻易州,以后方挟制节度使曹裕,并给祝文华施压。如今,此事一出,霍凌已成功进入易州内,以袁毫心性,绝对不敢在此刻轻举妄动,易州反而不是重点了。 这样一来,计划就彻底变了。 赵氏一脉的武将开始极力争取,紫宸殿内,赵张二党一时相争不下,谢氏一派的武将从中搅混水,时不时也想横插一脚。 但姜青姝既然有了足够的理由派遣赵氏,是绝对不会再搭理谢氏一族,也不会给张瑾亲信的武将机会的,她微微一笑道: “既然如此,那便依照朕先前的想法,闻瑞与赵德元各率军五万,分两头而行,赵德元先行过易州,闻瑞骑兵后行,众卿以为如何?&34; 气氛稍稍安静。 上柱国赵文疏当先出列,拜道: “陛下圣明。” 侍中郑孝沉吟道:“二位将军骁勇善战,可当大任。” 谢临也道: “老臣以为,可以施行。” 随后赵德元出列领命, “末将定不辱使命!”闻瑞见这情况无可转圜,张相也未曾再表态,心里叹了声,只好抬手道: “末将遵命。” 这一次议政流程极快,中书、门下省下发圣旨的速度亦极快,兵部迅速执行敕令,调派府兵,大军即刻出征。 然而,各方表面上都显得很是干脆利落,实则每个人心思各异。 首先张党那边,议政结束后,前脚刚踏出宫门,几个武将便立即议论起这次的事件来,颇有些难以置信。 右武卫大将军葛明辉道: “这件事太巧了,那个霍凌才多大,怎可有如此胆识魄力?便是我们亲自去,也未必能保证不败。我倒是要怀疑,这是否是陛下早就料准了我们的想法,这才将计就计。&34; 左卫 将军许蹇摇头道: “虽说陛下手段了得,但连这都能料中,未免也太神了些。” &34;天子未必有这个能力,但可别忘了,陛下背后有什么人。&34;葛明辉压低声音: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看赵氏这趋势……只怕早就干政了,我们可要早早做好准备,现在都已经这样了,那日后等君后临盆……岂不是陛下偏心更重……&34; 如今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与其说女帝是在努力平衡朝中势力,不让任何一方坐大,他们更认为女帝是因为君后才如此,毕竟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会觉得现在生下储君对君王而言并非好事,而女帝肯定也知道,先前她死活不肯答应他们往后宫塞人,他们就已经认为,她是在故意对抗。 毕竟收人进后宫,根本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如果不喜欢,摆着当花瓶就是。但女帝如此坚持,就说明她对后宫前朝的牵扯极为顾虑,更不愿意给别人任何机会。 天子这样便算了,毕竟臣子没法强迫君主睡别人,但她偏偏,又在明知如此的情况下,还让君后去了行宫休养。 这对君后的龙胎简直是一种保护,很难让人不觉得,小皇帝已经听信男人的花言巧语沦为恋爱脑了。 其他人便可劲了眼红,一度觉得皇帝偏心,他们还没办法。他们甚至想让陛下醒醒。 可别信君后啊!大家都是玩党争的,心理状态其实都差不多,他们就希望陛下别这么偏重赵氏,不论是谁,只要权势一盛,势必直逼君王。 众人听葛明辉这么说,纷纷点头,有人道: “宜早做打算,一旦君后生产,赵氏若再立军功,只怕立刻趁势而起,到时候就再难打压了。&34; 而在这一局中,谢氏积极争取,但频频遭到冷遇,有些人心中有些忿忿。 左威卫大将军郜威出宫以后,等当日兵部事务结束,他便径直去谢府拜见刚刚下值的谢安韫,打算狠狠倾诉一番女帝处事不公,毕竟在他眼里,谢尚书更是睚眦必报、事事必争的性子, 早在一开始,谢尚书便让他争取此事,此事不成,谢尚书或许更为不满。郜威是这样想的。 谁知当他来到谢府,却看到谢尚书倚在水边的亭台上吹着风,悠然地饮着酒,神色漫不经心,非常毫无愠色,看起来甚至心情还不错。 郜威颇为纳闷,上前询问道:&34;大人难道不 恼今日之事吗?&34; 谢安韫丝毫未动,继续一杯杯饮着酒,指尖摩挲着瓷白的酒杯,侧颜被斑驳的树影斜斜盖着,她似笑非笑, “恼?有什么好恼的?” “下官和其他几位同僚已经尽力了,只是陛下太偏私赵家,那这些好机会全被他们……”&34;不派你去,才正合我意。&34; 谢安韫手指一紧,将酒杯往石桌上一放,酒水微溅,映着偏西的太阳,映出碎金迷离。 他睫毛低垂,旁人无法看到他的眼神,唯有水面映出他阴沉冷漠的双眼, “我让你们争,不过是料定这些人觉得我会争,我若不争才令人怀疑,权且争给他们看罢了,如今那群蠢货争嬴了,只怕还在沾沾自喜,以为我输给了他们。&34; 他“呵”地冷笑了声,又抬起酒壶倒满一杯,一饮而尽。 郜威暗自琢磨,若有所思,随后又抬眼望着男人,迟疑着问:“敢问谢大人,您是难道是有什么另外的打算?恕下官愚钝……&34; &34;你不必明白,等时机成熟,你自然知晓。&34; 谢安韫微微闭目,冷声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谢氏还没倒,那群人便已经开始沾沾自喜,殊不知越是如此,越是轻敌。女帝千方百计和张瑾互争,张赵争斗不休,目光尽不在谢氏这里,那便让他们继续争下去,最好争得两败俱伤,双方都讨不到多少好处,也可转移视线,给我机会。&34; 郜威毕竟是一介武夫,多年来习惯性了听从简单直白的军令行事,心思没太多弯弯绕绕,听了谢尚书这番论调,依然似懂非懂。 但至少,他安心下来了。 ——一开始他也担心王家倒了之后,谢氏影响力大大削弱,只怕日后难以为继,但看谢大人这番沉稳如初的样子,看来也有很大的把握。 毕竟,论心机与谋略,固然张瑾多智近妖、女帝心思难测、君后隐于幕后,但谢大人也绝非就输于他们。 只要他不再抛掉那些筹码。 只要他不再对她那般割舍不下,不再为了那个无情之人做什么失态的事。谢安韫无声攥紧手中的酒杯,稍稍一闭目,脑海中又再次浮现那少年明媚漂亮的脸。 呵。 人人都爱她,人人她都爱。 也不知那小子 得知她的身份后,又会作何反应?是不是会和他一样失态呢?还是杀了自己的兄长,质问自己兄长为何睡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他拭目以待。 谢安韫微微垂睫,眼尾挑起一丝讽刺的弧度,缓缓摇晃着酒杯,候然一饮而尽。 紫宸内,正在被许多人暗自揣摩的女帝陛下,实际上此刻却一点心思也没有。她正舒舒服服地躺在龙床上,睡觉。 ——对于一个在高压环境下长期工作加班的人来说,完成大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庆祝,也不是放松游玩,而是先是舒舒服服地补觉。 姜青姝以为的穿越后的女帝生活,会是美人环绕随心所欲,现实却是比穿越前还像社畜。 这个觉是必须补。 谁都不能阻止她睡觉。 但,对于御前的那些人来说,皇帝愿意放下手头的事好好休息了,反而是一件值得放鞭炮庆祝的大喜事,毕竟他们主要负责皇帝的饮食起居,比任何人都害怕陛下的龙体出现状况。 于是,对于这一次陛下休息,所有人都万分用心。 邓漪站在殿外悄悄吩咐宫人: “陛下这一次或许要睡上很久,睡醒后定会很饿,你去御膳房让人准备一些好吃的饭菜来,随时热着。&34; 那宫人领命去了。 邓漪又吩咐人去抓掉树上吵人的蝉,又看着外面来回走动的侍卫,认为觉得这些侍卫来回走动,脚步声会打扰到陛下安眠,便上前对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道:&34;还请将军让他们稍稍后退,陛下一向浅眠,极易被吵醒。&34; 梁毫略有犹豫: &34;话虽如此,但若有什么意外,陛下急召,我们来不及冲进去。&34; 邓漪笑道: “无妨,将军可派四名千牛卫守在这门口,不要走动发出声响就好。” 梁毫点头: “如此也好。” 随后,邓漪又亲自指点打扫的宫人快速清扫殿外,又吩咐底下人了一些事情,她一转头,就看到秋月站在门口,正含笑望着自己。 邓漪忙上前,唤道: “秋少监。” 秋月满意地打量着眼前仪态端庄、从容不迫的女官,她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那时邓漪姿态卑微,眼睛里写满了想要往上爬的欲望,虽然看起来机灵,但都是一些自作聪 明的小心思,这样的人放在御前,她认为是绝对不够格的。 但现在,邓漪显然已经看不出丝毫往日的影子,能在廷杖之后重新鼓起勇气爬起来,就说明邓漪是个能屈能伸、坚韧不拔的人。 秋月说: “你做得很好,紫宸殿自被你代掌事开始,陛下的起居皆滴水不漏。” 邓漪连忙谦虚道: “下官之所以有今日,全都仰赖陛下,更不敢沾沾自喜,日后还要多加努力才是。&34; 秋月见她有些紧张了,笑着安抚道: &34;不必紧张,陛下身边的人越来越能干,自然是好事,只不过……&34;秋月话语一顿,目光掠向一处,淡淡说: &34;能时时体察出圣意,自然是好事,只是服侍君王,一昧听从多了,也少不得有谄媚讨好主君的嫌疑。&34; 邓漪瞬间呼吸一紧。 她顺着秋月的目光,看到自那边拾级而来的男人。 身量清瘦,肤白若玉,天青宽袍,行走姿态贵气端直,犹如松柏。若说他是奴籍,估计别人都不信。 怎么会有气质这么好的奴隶? 甚至乍然一眼,邓漪甚至有些恍惚地看到了些许君后的影子,不过在她眼里,君后高贵,是陛下的夫君,自然不是这种人可以比拟的。 邓漪看了王璟言一眼,立刻就明白了秋月是什么意思。 ——秋月怪她那日,在觉察到陛下对这个罪奴感兴趣时,没有当机立断斩杀王璟言,反而有意顺着陛下促成好事,让陛下带他回宫。 一昧揣测君主想要什么,拼命地满足,就是谄媚逢迎,不是忠臣,而是大奸。 而事后的事证明,邓漪的确不该促成此人回宫,他留在陛下身边,间接导致了陛下的手受伤。 邓漪后知后觉,背后陡然起了一层冷汗,连忙道:“是下官考虑欠妥,下官当时的确是做错了,险些酿成大祸,多谢大人提点!下官再也不会如此了!&34; 秋月: &34;知道就好,接下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了。&34; 说完,秋月就转身走了。 邓漪揣摩秋月的深意,觉得陛下虽然留了王璟言在身边,但她为了陛下着想,定然是不能再让此人随意接触到陛下了,这个王璟言现在身份卑贱,她当即叫他过来,使唤他去清扫□□的 落叶,又给他加派了很多活。 王璟言能感觉到来自别人的恶意。 从前他们把他当成“男宠”,不给他派任何活,只让他时时陪在女帝身边,现在女帝还在休息,他们就已经针对起他来了。 王璟言对于这种程度的针对习以为常,只是忍着身上那些没有愈合的伤,慢慢干着活。 好几次伤口开裂,他都低头忍耐着,等缓过了痛意再继续,深夜,别人都已经休息,月悬西天,他也依然在独自清扫着落叶。 等他好不容易扫完,天色已经微亮,前来检查的内官神色倨傲地扫了他一眼,突然一脚将那一篓子的落叶全部踢翻。 有风吹来,好不容易扫好的落叶,瞬间又被吹散很远。王璟言冷冷抬眼:&34;你!&34; 那人讥讽道:“你就是这么干活的?扫了一夜都没有扫完,真是个废物!还不继续!”王璟言袖中的手越攥越紧,青筋浮现,他竭力压抑着愤怒,继续垂着头道: &34;………是。&34;他合该如此卑微。合该如此。 他忍着疼蹲了下来,正要重新拾起扫帚,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用这等手段折辱人,着实无耻。&34; 男人的手一顿。 身边的内官听到声音,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王璟言缓慢抬头,看到少女正穿着华美严肃的朝服,拢袖站在那儿,晃动的旒珠后,那双黑眸隐隐透着不悦。 &34;拖下去,杖三十。&34; 那内官哆哆嗦嗦地求饶起来,很快就被带走。王璟言重新站起来,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她问: “你扫了一夜?” &34;……是。&34; &34;你伤还没好,先回去休息,不必如此。&34; “是。&39; 她简短地说了两句,他简单应了,睫毛低低垂着,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她从他身边掠过,身后是随行的宫人,不远处是正在等候的帝王仪仗。 &34;对了,朕并未给你派活。&34; 她忽然觉得还是解释一下比较好,脚步顿住,回头对他说: “朕说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就是君无 戏言,绝非是以另一种方式折辱你。&34; &34;……嗯,奴明白。&34; 所有人都故意折辱他,唯她没有。 ------------ 107 眼前人9 事后,王璟言的忠诚度又涨了十。 这段时日断断续续地涨,居然都要上九十了,原来人到绝境时,仅仅不落井下石,稍稍关心一下,就能令人心生好感。 对此,姜青姝并没有太在意。 她按例去上早朝。 睡好了精神就是不错,上早朝时她稍稍走了一下神,检查了一下当前各部效率和臣子忠诚度,发现王家被拔除之后,剩下的文臣忠诚度和能力还算可观,但武将那边,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 首先是能力。 军事才能偏高的主要是赵家,但九十以上的也凤毛麟角,大多数人用兵依然是依靠传统方式和多年征战经验,至于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就别想了。 其余武将,大多数身居高位但军事才能都不高,相对来说高一点的好苗子,几乎都已经站队了。 忠诚普遍低。 武将不像文臣,能被女帝日常赏赐一些金银珠宝就拉拢,也容易被敲打,他们大多个性直接,朝廷少发了军饷、对于战功不予以褒奖、文臣自视清高排挤武将,他们忠诚就跌,就这么简单。 身居低位、军事属性可观、忠诚不错的武将,也不是没有。但常朝之中,姜青姝所见到的只是五品及以上官员,这部分还需要寻找。 好在,她有裴朔和霍凌。 事后,她召来裴朔问了一问,霍凌究竟是什么办法令袁毫开城门的。起初裴朔还和她装傻, &34;陛下说什么?臣听不懂。&34; 她说: “爱卿不是和霍凌谈及过北方战局吗?难道事先不知霍凌的计策吗?” 裴朔笑道:“臣只是将所知的地形、几州守将的关系、山谷隐道告知于他,霍将军有勇有谋,能想出这样的招数,臣也很意外。&34; 其实裴朔并不会随便与人谈论军政大事。 尤其是在对对方不知根知底的情况下,如此妄言,少不得惹祸上身,且对方也未必能经得拨,但,裴朔是知道是霍凌的。 前世,谢安韫称帝,赵家军与新朝交战,屡战屡胜,据说那从无败绩、名震朝野的少年主将,便是霍凌。 这一世霍凌与陛下走得近,裴朔自然也愿意暗中推一把,为陛下拉拢此人。这没什么好提的。 裴朔若在乎 名与利,这一世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便依旧会是他,但他向来懒得邀功,更怕麻烦。只要他的目的能达成就好了。 他摇着折扇淡淡笑着,端得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只道: “陛下得霍将军此良将,臣很为陛下高兴。&34; 姜青姝见他不愿多言,心里更清楚了几分,此事定然也有他的参与,但也不再追问。 她心里暗叹:贤才难求,毫无野心却殚精竭虑的臣子,更是可遇不可求,她身边能有一个裴朔,当真省心不少。 随后,兵部尚书谢安韫上奏,自薛兆遭降职后,左千牛卫大将军一职空缺,他根据兵部记载的军功举荐出了四个能用的人。 对于这种选人的事,姜青姝从前还会琢磨很多,如今却并不想拐弯抹角,她直接在殿上宣了那几人觐见,说是要亲自问话考量,实际上是要查看他们的属性面板。 第一位:忠诚50,政略61,军事53,武力57,野心51。 第二位:忠诚79,政略40,军事32,武力41,野心13。 第三位:忠诚21,政略70,军事33,武力77,野心86。 第四位:忠诚-10,政略21,军事76,武力80,野心84。 姜青姝: &34;……&34; 这一言难尽的属性值啊。 朕看了简直头疼。 首先,千牛卫这种贴身护卫,肯定不能选负忠诚的,军事和武力再高也不行,拉拢需要时间,万一她还没拉拢人家就被噶了呢? 所以四号pass。 政治嗅觉和野心太高双高肯定也不好,这种人就算现在没有党派,也最容易起一些不该有的心思,被人拉拢。 三号不行。 剩下两位里面,一号数据全都是中间值,非常平庸;二号忠诚高野心低,身家清白,布衣出身,服从性应该不错,但能力很差。 姜青姝: &34; 她严重怀疑谢安韫是故意的。 她若偏向忠心的就会选中能力最低的二号,着重考量对方能力就会选出负忠诚的四号,若都不偏向,就容易选出三号这种极易被拉拢的人,或是一号这种平平无奇的人。 &34;爱卿们以为谁 比较合适呢?&34;她姑且随便向那四人提问,就看向了底下的臣子。 结果是,一部分人极力推荐能力最强的四号,还有一部分人偏向三号,因为好拉拢。唯独二号和一号推举的人甚少。 姜青姝看向张瑾。 张瑾也选三号。 谢安韫不露声色,眸底却有着极淡的嘲意,抬手拜道: “陛下身边不可无人守卫,还请陛下速速定夺。&34; 姜青姝便干脆道: “那便任命……梅浩南。” 梅浩南,是一号。 ——忠诚可以后期拉起来,野心若引导适当,也可以转化为干活的动力,综合考虑下来,一号至少是强过二号的。 梅浩南一怔,没想到会是自己,很是受宠若惊,连忙谢恩。 在选好暂定的左千牛卫大将军之后,姜青姝就宣布退朝,却叫张瑾留下。“朕有一段时日没有见过阿奚了。”她说。 &34;好。&34; 张瑾不能对此置喙什么,毕竟他们确实很久没有见过了,他也并没有立场可以阻拦,只能平静地带她出宫去。 服侍陛下更衣时,秋月轻声问:“陛下今日不是打算去行宫吗,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姜青姝没有回答。 是,她的确是打算今日一得闲就去行宫探望赵玉珩,毕竟他父亲出征,刀剑无眼,无论是从君臣的层面,还是从夫妻的层面,她应该都应该好好地去陪陪他。 但是。实时里出了点事。 【兵部尚书谢安韫暗中派人接触江湖侠客张瑜,企图告知他手中佩剑的由来,让他得知心上人的真实身份是女帝。】 【兵部尚书谢安韫故意在江湖侠客张瑜时常出现的茶楼里,暗中散播尚书左仆射张瑾与女帝一夜情的消息。】 谢安韫,要对阿奚下手了。 怎么?他以为所有人都像他那样,得知她与别人有关系,就会那样发疯吗? 那他未免也太以己度人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样得不到只会毁掉的,姜青姝至今选择瞒着阿奚,根本就不是怕阿奚因爱生恨报复她。 若她怕,就不会送他剑了。 她只是不想他难过而已。 姜青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去见见 阿奚,她想知道阿奚会是什么反应,或许拖延至今,也不该再因为一时心软而耽误他下去了,与其他从别人那里得知什么造成误会,不如她亲自去面对。 她是这样想的。 只是事情的发展,远远地超乎了她的意料。 张瑜最近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为了七娘来找他的时候不扑空,他每日都好好地呆在家中不乱跑,最多去云水楼尝尝最新的菜式,又去茶楼看看有没有好玩的八卦。 却有人指着他的佩剑,非说是什么开国皇帝的佩剑。 张瑜: 张瑜眉梢一挑,嗤笑道: &34;你当我傻?&34; 七娘送给他的剑,怎么可能是什么皇帝用的剑?再说了,这把剑的剑身藏在兄长为他新打造的剑鞘之中,剑芒未露,剑鞘还被他爱惜地用布条缠住了,这群人是从哪里判断出来这是什么剑的? 那人说:“你若这么笃定,有本事把剑给我看看。” 张瑜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懒洋洋地掂着茶杯,支着下巴,用一种“你在开玩笑吗”的眼神望着他, &34;……我说兄台,你是头一回行骗吧?江湖骗子我见得多了,你怎么还用这种落后的招数?你把我的剑拿了就跑怎么办?&34; 少年说完,不等对方回答,又露齿一笑,漂亮的眼眸弯得像月牙儿,说出来的话甚为嚣张肆意:&34;不过你跑不掉,毕竟你打不过我。&34; 对方: &34;……&34; 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对方劈手要来抢张瑜的剑,少年敏捷地偏头一闪,那人一招落空,再次挥出三拳,少年却悠然抱这剑,好似鬼魅般瞬息闪身到了他身后。 他歪着脑袋,倏然露出一抹恶劣又明艳至极的笑容,伸脚一蹬他屁股。 那人惊叫一声,整个人往前一扑,摔在了桌上,瞬间杯盏碗碟七七八八地摔碎了一地。 有人在茶楼打架,茶楼老板很快便报了官,京兆府来人极快,甚至没有给张瑜施展轻功的时间。这自然也是计划的一环。 公堂之上,那人便开始跪下向京兆府尹自述,说早就看出此剑来历不凡,像是宫中的天子之剑,怀疑张瑜是从宫中偷盗而来,他让张瑜出示此剑只 是为了验证他是否偷盗,谁知张瑜做贼心虚,一直护着那剑不放。 宫中至宝突然出现在一个普通少年手中,自然令人匪夷所思,且若真是盗窃宫中之物,还是这样重要的东西,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京兆府尹李巡立即对那少年道: &34;还不速速出示此剑!&34; “不行。” &34;若能验证此剑不是宫中之物,也可证明你清白。&34; 张瑜依然冷冷看着他: “信不信随你们,就是不行。” “你大胆!” 李巡额角突突地跳,猛地用力一拍惊堂木,喝道: &34;不配合本官调查,那便是心虚!你若执意如此,那本官也只好叫人将你拿下了。&34; 少年戒备地抿起唇,无声地抱紧怀中的剑。他说: “谁都不可以碰它。”这是七娘送给他的,谁都不可以碰,何况是如此荒谬的指认。 这少年从来不怀疑这把剑的来历,就像他从来不怀疑七娘一样,如若有很多人跑到他面前来说一些奇怪的话,那也是他们错了。 李巡见他如此,蓦地一抬手,两侧衙役朝这少年走来。 张瑜其实来过京兆府。 那是在上任京兆府尹与王楷勾结陷害百姓时,他去为人作证时,但当时,张瑜并没有对这群当官的动手。 后来,那京兆府尹以贪污渎职之名被皇帝革职问罪,连带着一干一丘之貉的属官也被悉数撤换,如今的京兆府已经没有人认识他。 在衙门,胆敢公然抵抗,便是罪加一等。 若敢袭击执法官员,则为重罪。 几乎没有人敢这样顽抗。毕竟民与官斗,是斗不过的。 但张瑜就是不愿意,更不屑于和这些人解释,少年冷冷地站在原地,背脊挺直,看着那些衙役拔剑朝他逼近。 他在剑光之中闪身躲避,既不还手,也固执地不肯妥协。 那李巡见如此僵持不下,实在不知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但如此挑衅他的官威、视王法如无物,实在是不能容忍!他蓦地一挥手,令京兆府下左军统领刘奕率兵士擒拿此人,刘奕朝他攻来,少年以剑鞘迅速抵挡,薄唇抿得死紧。 姜青姝是根据实时,才找到阿奚的。 谢安韫着实阴毒,让京兆府尹亲自认出莹雪剑,自然是最有信服力、也最令人无可反驳的做法,而一旦京兆府尹发现此事后,以张瑾之弟偷窃宫中至宝为由上奏,她若想证实阿奚清白,则要亲口承认她与阿奚早就关系匪浅。 如此一来,满朝都知道了,君后也会知道,且朝野上下难免会有一些流言。 好在姜青姝提前能看到实时,这事不至于闹到朝中。她亲自赶了过去。 她原也做好了阿奚知晓一切的打算,谁知她如此姗姗来迟,却正好看到少年倔强地抱着剑,在士兵围攻之下只守不攻的样子。 “你们认错了。” 少年的衣袂在刀光剑影之中飞扬,他神色戒备地望着他们,怀中的剑被他护得极好, &34;这是我很重要的人送我的剑,我是不会给你们的。&34; 他咬字清晰,嗓音冷峻,透着决绝的冷意。 很重要的人。 京兆府外的马车内,张瑾与姜青姝都听到了这句话。一怔之下,全都哑然失语。 他就这样信任这个很重要的人,宁可固执地抵抗着所有人,也不愿意别人碰他的剑。这样,又怎么忍心摊牌? ------------ 108 眼前人10 最后是张瑾亲自出面,平息了此事。 其实张瑜完全可以直接说自己是张瑾的弟弟,他固然不知道七娘身份,但他兄长知道,到底是何来历,有本事让他们去张府自己问。 估计那群人也不敢上门问。 那京兆尹李巡也不必问,如若张相手中若有此剑,定是天子亲自送的,他没必要用偷的。 但阿奚却没有说。 因为他不仅要保护好七娘的剑,也答应过兄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外声张自己是他的弟弟,这样,兄长就不会担心他因为这一层身份,被卷入京城纷争了。 而这些。 张瑾全都看在眼里。 马车里的男人微微闭目,叹息了一声。 他一直希望,阿奚能干干净净地来京城,又潇洒自由地离开,像鹰隼一样翱翔于天地。可惜,与女帝扯上关系的人皆不见潇洒,连阿奚这样赤子之心的人,都难以摆脱。 这时他若不出面,只会让阿奚一直陷入这样进退不得的境地。张瑾突然说: “臣去解决。”他霍然掀开帘子,走下了马车。 他身后无随从,就这样孤身一人,走到京兆府衙门口,守门的衙役看着这相貌极佳、气质孤清的男人,还没问他是谁,就听到他拢着衣袖,冷淡道: &34;不必通传,我要见李巡。&34; 衙役: &34;?&34; 那衙役本想喝退此人,但京城贵人极多,看此人的气质、衣着不太好惹,还敢直呼李大人的名讳,一时想拦又不太敢,还犹豫着说: “您稍等一下,我进去通……诶诶诶?” 话还没说完,张瑾直接一振双袖,负手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而府衙内,那京兆尹李巡正在下令抓那不知好歹、胆敢抵抗的臭小子,忽然就听到另一边传来的动静,像是一群人要拦什么擅闯的人。 他定睛一看,看到一张熟悉又可怕的脸,他心肝一颤,活像见了阎王,又赶紧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他。 天,还真是张大人?! 这位怎么来了! 他赶忙迎了上去。 “张……张大人!下官拜见张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若是有政务,您直接派人来便是,这亲自光顾下官的京兆府,委实有些突 然,下官这……&34; 京兆府尹素来是更换作为频繁的官员,因为所处理的事最容易得罪京城显贵,最后丢掉乌纱帽,而李巡作为新任京兆尹,朝廷中无论是哪个党派,争取每边都给面子,哪头都不得罪。 此刻李巡恭恭敬敬地对着张相行了一礼,边说边不住地干笑,背后却直冒汗,不知道是这位得罪不起的大人是为何来。 还一个人都没带。 看来不是为了公差? 李巡悄悄抬眼,看到眼前人的张相并没有看自己,而是看向那边还在缠斗的少年。 他连忙解释道: “您看这并不是不巧嘛,小官正在处理个小案子,这臭小子做贼心虚不肯配合调查,下官这才…&34; “阿奚。” 张瑾突然朝那少年唤了一声,冷声道: “过来。” 李巡:&34;???&34; 那少年动作一滞,扭头看到张瑾,眼神还有些迷茫,随即立刻露出个欣喜雀跃的笑来,立刻一脚踹开眼前的人,轻功一掠,就像只滑泥鳅,一溜烟儿地蹿到了男人身后。 所有人顿时停住。 随后,这少年悄悄从张瑾身后探出个头,又冲着李巡做得意挑了挑眉,像是在说“你来抓我啊”。 李巡: &34;……&34; 见鬼了。李巡心道,他运气没这么背吧,这小子居然是张相的人? 张瑾神色平静,纵使不回头,单看李巡复杂的神情,也知道阿奚正在身后得意,他平静出声道:&34;幼弟顽劣,不知轻重,听说他犯了事被带来京兆府,我便顺路来看看,不知是犯了何事?&34; 李巡“啊?”了一声,没听说张大人何时冒出来个弟弟啊,他登时有点发懵,紧张道:“原来他是您的……弟弟?&34; 张瑾拢着双袖,微微颔首,侧身看向少年, &34;阿奚,你来说。&34; 少年立即道: “他们诬陷我偷窃,还非要夺我的剑,我不给,他们就来抢。” 张瑾又看向李巡: &34;请问李大人,不知是否有此事?&34; &34;误会,误会。&34; 李巡反应极快,登时换了个态度 ,弯着腰赔笑道: “是有人好端端报官,说茶楼有人斗殴滋事,随后又有人这小郎君怀里的剑是什么宫中之物,我只是想拿来检查一二,也不是非要为难小郎君 少年抱着剑,嗤笑一声偏过头去。 &34;无耻。&34; 他最讨厌这群见风使舵的官。 方才还在一口一个“本官”,非要拿下他叫他好看,现在他兄长一来,这群人瞬间就成了夹着尾巴的哈巴狗,改口说是误会了。 一群欺软怕硬的东西。要不是在京城,他就真把他们全揍一遍。 张瑜很是来气。 张瑾道: “阿奚,不得无礼。” 少年一僵,又扭头过来,又密又长的睫毛一落,眼睛盯着脚尖,反正就不吭声。 张瑾又看向李巡,冷淡道: “你有所不知,我弟弟常年四处游历,皆靠武艺傍身。武者交付武器,等同于交付性命,此道理是我亲自教于他,今日他不肯配合,责任在我。&34; “张大人哪里的话。” 李巡连忙抬起双手,弯腰一拜,压低声音道: “交付佩剑着实不妥,是下官考虑欠周,今日有张大人亲自出面解释,足以证明小郎君清白,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34;不行。&34; &34;大人的意思是……&34; 张瑾朝着少年抬起手掌,示意他把手中的剑给自己,张瑜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把剑递给阿兄了。 张瑾朗声道: “我张家子弟,不担污名,今日之事如此了结,传出去便是我以势令你李巡徇私包庇。此剑你今日看好,到底是否为盗窃之物。&34; 他右手一握剑柄,缓缓一抽,剑光如秋水映目,荡得人瞳孔一缩。李巡看得极其清楚。 这把剑……这把剑还真是……不会吧…… 张瑾盯着李巡:&34;此乃阿奚好友赠他之物,意义重大,李大人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仔细看看,到底是何来历,是否为失窃之物?&34; 李巡瞬间又冒出一身汗来。 张相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就是他想的那样,这就是那把象征着天子的佩剑。 见此剑者,如见天子。上可安疆定土、镇 守河山,下可斩杀奸佞、除暴安良。 这是当年某一任女帝把此剑赠给当时的大将军时,亲口所说。 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此剑已经很少被拿出来,也很少被人提及这一层隐晦的含义,但这把剑出现在张相弟弟手中,绝对不可能是张相偷窃来的。 毕竟张相如今位高权重,非但天子下达政令要经手于他,便是军机大事也由他牢牢把持,连皇帝都忌惮他几分,刚刚张相说的又是“好友所赠”,并未直接说是陛下,这或许就是陛下为了拉拢张相又想不让御史置喙,而私下里赏赐的。 李巡后知后觉,开始一阵后怕——方才他若真夺了这剑,只怕是要立刻绑了这少年写折子上奏御前,到时候直接没眼力见地冲撞到陛下跟前,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现在张相让他好好看清楚。 只怕是有另一层意思。 李巡脑子转得极快,忙又恭敬道: “下官看清楚了,小郎君的确清白,是方才那人诬告,下官这就秉公处理。&34; 一边的少年还毫无所觉,单手接过兄长抛来的剑,冷声道: “我早就说了,我才不稀罕偷别人的东西,你们偏不信。&34; 张瑾道: &34;既是误会,下次就不必闹得这样大,毕竟刀剑无眼,容易误伤无辜。&34; &34;是是是,是下官这次考虑欠妥……&34; 李巡立刻送着这兄弟二人,活像是送着两尊菩萨。等他们离开了,他才松了一口气,摸了摸额角的汗。左军统领刘奕站在李巡身后,方才看了全程,很是不解: &34;大人,那把剑明明就是……&34; &34;你懂什么!&34; 李巡回头道: &34;方才张相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这把剑就是陛下亲自送的,他让我看清楚,只怕就是明晃晃提醒我,得罪他,无异于不敬天子!你们记住方才那张小郎君的样子,日后一个个都机灵着点儿,若再碰上他,千万别声张什么,也定要绕着走,切莫得罪。&34; 众人没想到是如此,经这么一提醒,慌忙应下,心里都紧张了起来。而另一边。 张瑜跟着兄长跨出京兆府衙,就看到那停在外头的马车,他并未多想,十分熟稔地一掀帘子跳上去。 谁知这一跳上去,少女鲜亮 的容颜映入眼中。两人正好对视上了。 两双眼睛,一双笑得弯如天边的月牙儿,一双漂亮却又瞪得圆溜溜的,互相一瞬不瞬地瞅着对方。 少女微微一怔,正要对他打招呼: “阿——”“唰”的一声,帘子又被放了下去。张瑜又退下了马车。 眼睁睁看着弟弟冲进去又吓出来的张瑾: &34;……&34; 少年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脸,像是要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最后又深吸一口气,再次跳上车。 这一次,他的手紧紧抓着帘子,像是要紧张地去瞧什么宝贝一样,认真地看过去。 所幸。 那少女没有消失。 还是七娘,正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鲜活又好看,正安静地望着他。“七娘。”他怔怔地看着她。 她说: “我今日来找你,却听说了茶楼的事,才把你兄长叫来解围,你没事吧?”张瑜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们伤不了我。” 他一下子钻进马车里,下意识想坐在她身边,但隔了这么久不见,越珍爱、越难得,便越易生畏,他竟然开始有一点点不敢靠近她了。 便还是,与她保持了一点距离坐着。姜青姝注意到了,心里在叹息。张瑾还是没有摊牌。 她在实时里看得清楚,张瑾进去之后,直接借她之名向李巡摊牌,令李巡误以为莹雪剑是她赏赐给张瑾的东西,并提醒李巡,见此剑如见天子,日后再看到阿奚,不可再动他分毫。 然而她送阿奚这把剑只是为了让他在日后保命,并无这一层意思,张瑾此举,这无异于假借她的名义,直接给予了阿奚肆意妄为的特权,实在胆大包天。 但… 罢了。 阿奚三次与官发生冲突,第一次是为百姓洗清冤屈伸张正义,第二次是为了帮她查大理寺案,第三次则是为了护她的剑。 他不会乱来的。 张瑾其实可以完全可以借这次摊牌。她犹豫,是因为不忍心辜负阿奚的感情,那张瑾,又是在逃避什么? 只是这样下去,她不知道还能瞒多久。 很快,张瑾也上了车。 车夫一扬马鞭,开始驱车行进。车内的三人都异常安静, 心思各异。 “阿奚,我送你剑,只是觉得以你的武艺,配得上更好的剑,也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她忽然抬头看着少年,轻声说: &34;其实你也不用这么护着……&34; “可我就是想好好护着。” 张瑜偏头看着她,乌眸清亮,认真地说: “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很喜欢,不会轻易弄坏它们。”她无奈,抓着裙摆的手指无声地蜷起,攥着衣带,睫毛低低垂着。 他见了,忽然踌躇起来。 &34;七娘,我让你不高兴了吗?&34; 她摇头。她说:&34;阿奚,你很好,可是……&34; 如果早知道送给他的东西,他会宝贝成这样,她说不定就不送了,还省了这么多麻烦事。 真烦人。 身为皇帝,总是有那么多事要考虑,都无法纯粹地对一个人。 张瑜定定地望着她的侧脸,忽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来。 车内幽暗,但少年的那抹笑容灼亮如星火,好似漆黑死寂的暗夜里,那一轮被风雪吹亮的皓月。&34;我知道了,七娘是在心疼我对不对?&34; 她一怔。 张瑜还是没有忍住,一下子挨着她坐了过来,低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咧嘴笑着,半露的虎牙透着几分张扬肆意,&34;是不是呀?&34; 他就像一只正在拼命摇着尾巴的小狗,乌溜溜的眼睛里全都倒映着她,如此模样,让人简直无法忍下心来否认。 姜青姝偏过头,别扭地否认: &34;……才不是。&34; 他却不信。少年继续摇着尾巴凑近, &34;七娘,七娘,七——娘——&34; 他一迭声地叫着她,一声比一年黏糊糊,叫得她耳朵好痒,忍不住双手捂住耳朵,假装自己没在听。 他却又轻轻说: “那你就当成,我是在故意让你心疼我吧。” ------------ 109 眼前人11 虽然姜青姝正捂着耳朵,但依然听到了阿奚的话。 她却假装自己没有在听,继续捂着耳朵耍赖, &34;什么什么?&34; 少年笑起来。 他望着她,突然伸手,轻轻捏了下她的鼻尖,她眉头一皱,轻轻瞪他,他却笑得更灿烂。 他们对视着,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天真烂漫、真诚坦荡,好像有火花“砰”的一声,在他们之间噼里啪啦地炸开。 而车内的第三人,张瑾,全程就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在自己面前打情骂俏。 这两人都不避讳他。好像默认他是他们之间的见证人,好像笃定他会成全祝福他们。 长兄如父。没有父母之命,那成婚便该由兄长来安排。 阿奚甚至还问过很多次,他什么时候可以为他向七娘提亲。 张瑾心底一阵阵泛着冷,佯装闭目养神、毫不在意,不曾去看他们黏糊糊的举动,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也是。 本来就不该和他有关。 &34;七娘,你的手怎么了?&34;张瑜这才注意到她无意间伸出的右手,突然发问。 她一怔,看着已经不疼、却还被包扎着的右手,很是自然地笑了笑, “只是被不小心被扎到了手。&34; &34;真的?&34; 少年一边狐疑地问,一边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兄长。张瑾似乎是在闭目养神,侧颜浸在黑暗里,似被霜雪冰封,好像没有听他们说话。 这样的伤,阿兄手上也有。只是痂已经脱落,似乎已经看不出来了。 当初也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包扎,他最在意的两个人,相继受了同样的伤。 张瑜没有多问,又回头看向少女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碰了碰她手背上缠的布,问: “疼吗?&34; 她摇头,笑。 “已经不疼啦。” “那当时受伤的时候,疼不疼?” 她犹豫着点头, &34;疼。&34;一边说,也一边忍不住用余光瞄着张瑾。 始作俑者就在那边。也不知道他是听到了假装没听到,还是真在假寐。 /阿奚似乎很心疼,又小声哄她道: &34;没事,七娘,我小时候练剑的时候也受过很多伤,特别是手,也很疼,但好起来也很快的,也没有留下疤痕。&34; 那他可能不是疤痕体质吧。 姜青姝这具身子在此之前,是一点点伤都没有受过,她倒是没考虑过留不留疤痕的问题,虽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皮囊对于帝王而言,显然是最不重要的。 她甚至希望自己长得英武威严一点,而不是一副纤弱幼稚的样子,这样更有利于统治。但阿奚,只是把她当成一个普通女孩,怕她会担心留疤。她弯唇一笑, &34;谢谢阿奚,我没关系。&34; &34;这是利器所伤吗?&34; &34;嗯。&34; “那……处理刀伤我很在行,也知道些好得更快的办法,等回了府上,我再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好吗?&34; “好呀。” 他又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右手,像小狗忍不住想伸舌头为她舔一舔,但还是忍住了。 张瑾冷漠地听着弟弟关心她,就算不看,也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心疼。他心里……不禁怪不是滋味。 他受伤时,阿奚也关心过他,但也只是问一问,可没有心疼成这样,怎么一碰上这个还没娶进门的外人,就心疼成这样了? 他们两个倒是上赶着互相心疼,一个心疼对方会伤心,一个心疼对方的手,横竖他插在中间,像个多余的。 马车在缓慢地行进,明明这里离张府并不远,但张瑾却生生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之感。 终于。 车停了。 少年欢快地跃下马车,转身向少女伸手。&34;来,七娘。&34; 她望着他水光漾动的乌眸,把左手递给他。 双手交握的一瞬间,张瑜的耳根逐渐攀上绯色,望着她的目光却愈发明亮,好像在竭力憋着笑,以此让自己不显得太轻浮孟浪,可唇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 七娘的手,真柔软。他的五指稍稍合紧,就能把她的手完全包裹起来。 / 她痒得一缩手,指尖无意间挠下他的掌心,张瑜身子一僵,她抬眼看他时,正好看到他别扭地偏着头,睫毛在风中微颤。 于是她收回目光。偏偏,他又在同一时刻回头看她。 他以为她只是专注地望着脚下。&34;小心。&34;他提醒。 她左手扶着他,右手提着裙摆,轻轻跃下马车,随后,她想要抽出交握的手,但张瑜手指下意识一紧,握得更紧。 周管家前来迎接,张瑾已经兀自拂袖入府。 张瑜还和她僵持在门口。他不想松手,鬼使神差的,突然说: “我……就这么扶着你进去,好不好呀?” &34;为什么?&34; &34;你受伤了。&34; &34;……可是我受伤的是手。&34;不是脚。 她茫然地回应着他,少年脸一垮,有些无奈地望着她,像是在说“求求你,让我找个理由牵一下手吧”,她忍不住有点想笑,点了点头。 于是张瑜“扶着”姜青姝进去了。 他很快就找来药箱,帮她重新上药,又仔细瞧了瞧那剑伤,越瞧越心疼,不禁在心里想:都说京城里的女子连磕磕碰碰都少有,七娘看起来却好坚强。 她越是这副洒脱无谓、满不在乎的样子,张瑜越觉得稀罕。 虽说张瑜是习武之人,但在包扎上,手法的确比宫中的太医要熟练利落,宫中太医顾忌龙体,用药以谨慎保守为主,但张瑜用的是行走江湖的包扎手法,好起来会更快。 他低着头,认真地为她包扎,姜青姝垂着长睫,静静地瞧着他的动作。她查看了一下他的爱情值。 93。 而这段时间,许是因为送了剑的缘故,他一直在拼命练武,原本已经95的武力值,居然已经上涨 到了97。 真优秀。想必不需要多久,这个还没有弱冠的少年,就将独步天下。 可惜,他的身份注定不能为她所用,就算他不和她作对,也无法与他兄长彻底割席,除非将他收到后宫里,若她好好和他说,许以诺言哄一哄,他也未必完全不能接受入宫。 但以他这恣意顽劣的性子,一旦成为囚笼里的金丝雀,早晚会被磨灭本性,而 且她也很难保证将 来不会辜负他。 既然无法负责到底,那就不要为了一时的欢愉,而害了他一辈子。放他自由是最好的结果。姜青姝想得入神。 企图让张瑜知晓女帝身份的计划落空,而落空的原因,竟是那少年拼命抵抗、不信别人的话,只护着她的剑。 谢安韫得知消息时,只是冷笑了一声。 他嘲弄道:“张瑾那种心机深沉的人,居然养出个这么傻的弟弟,我倒是小瞧了她哄骗人的招数。如此信任她,可见将来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34; 他这话,仿佛是在谈论一个处处留情的渣女,任何听信她花言巧语的男人都不会有好下场,因为她根本谁都不爱。 传讯的陆方一顿,表情怪异,欲言又止。谢安韫扫他一眼, &34;你还什么话说。&34; “禀郎君。”陆方踌躇着,压低声音道: “张相后来亲自去京兆府解围了,据说他下来的那个马车里,后来走出来了一个年轻女子,看身形描述……很像陛下。&34; 所以,也不单单是张瑜一个人在那固执地犯傻。 而是,他的兄长和心上人都在担心他,为他解围,他们都很关心他,事后,女帝还牵着少年的手,和他说笑着走进府中。 张瑜为什么那么信任她?因为她也对他很好,并非他一厢情愿。一厢情愿的,只有谢安韫而已。 谢安韫动作一顿,他盯着手中的匕首,好似被定住了,久久没有说话。许久,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是么,那又怎么样。” &34;再深的感情也不过是假象,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善类,我不信那个张瑜能如愿以偿。&34;他不信。 他像是要强作冷静,但陆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攥着匕首的手越来越紧,连指骨都透着青白色,甚至发紫。 明明擦拭过一遍的匕首又被擦了一遍,像是竭力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最后他猛地一掷匕首,匕首擦着陆方的脸,带起一阵冰冷的风,深深地没入墙壁内。他甩袖离去。 与此同时,行宫内。 霍元瑶站在行宫门口张望了许久,那守门的侍卫见她今日一直在此徘徊,不由得问: “你在看什么?&34; 霍元瑶道: “我在等陛下的车驾,先前宫中传消息,说陛下今日会来探望殿下的。” 那侍卫说: &34;太阳都要下山了,陛下定是不会来了。&34; 霍元瑶也觉得是如此,但她还是有些不甘心,轻轻咬唇道: “陛下不是会食言的人,可能是有事耽搁了,我再等等罢。” 可她等到很晚,也没有等到陛下出现。 霍元瑶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说好了要来,为什么突然又不来了?她颇有些郁闷,转身回到殿中,秦施又在为君后的身体嘱咐着什么,神情明显比几日前轻松很多。 秦施说: “看来这个新方子效果极好,殿下近日也没有咳嗽了,便一直这样保持下去,定然可以顺利产下皇嗣。&34; 赵玉珩温声道: “这几日,秦太医辛苦。” “殿下严重了。”秦施叹了一声, &34;老臣只是希望殿下能安然无恙,以殿下的身体,实在是不适合诞育子嗣,好在情况好转,只要中间不出什么意外,殿下一定会好好的。&34; 再精湛的医术,都需要病人好好配合,令秦施欣慰的是,君后体弱多病,对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却并未放弃自身,还是想好好活着的。 这四年来,秦施一直在为赵玉珩看病,前三年君后的身子都好坏反复,他也并无什么求生欲,只说顺其自然便好了,全看天意,有时候让秦施也无可奈何。 今年虽然情况直转急下,但他却主动配合了不少,就好像心里突然有了挂念,想活得久一点,能多陪那人一日也好。 秦施很欣慰。他收好药箱,转身离开。 霍元瑶还站在不远处的雕花福扇边,虽然努力藏着心事,神色还是有些郁郁,赵玉珩偏头,唤道:“瑶娘。” &34;诶。&34;霍元瑶连忙上前,”殿下有什么吩咐。&34; “你怎么了?” “我……”她忍了又忍,趁着这里没别人,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陛下今天食言了,她没有来见你。&34; &34;她不会轻易食言,应是有别的事。&34; “陛下是个好皇帝,我也觉得陛下不是故意的。”霍元瑶直白道: “可是事有轻重缓急,表兄你也很重要,我不是说陛下不喜欢您。只是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表 兄你是不是太让陛下安心了……&34;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肉吃,最省心的那个往往才最容易被忽视。 霍元瑶都恨不得帮他去跟陛下说,其实他也没有表现得那么不需要她陪,有时候表兄会很想给她写书信,很想叫她过来,只是都忍住了。 可越不想打扰,对方越不会知道,他远没有他表现得那么冷静淡然。 ------------ 110 眼前人12 霍元瑶说的,赵玉珩何尝不知。何止是她?就连许屏、赵家人,全都是这样认为,希望他能够主动争一争,让在感情方面比较迟钝的女帝能更在乎自己。 赵玉珩并不傻。他依然我行我素,纵使所有人都这样催促他,他也只是笑一笑,并不理会。 霍元瑶直接道: “有什么都需要直接说出来,这样您和陛下的关系才会更好。陛下平时那么忙,您难道指望自己什么都不说,陛下就能体察到您的心意吗?&34; 赵玉珩淡淡问: “你为何会这样觉得?” 霍元瑶一时哑然。她有点茫然地想: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君后不想让陛下更喜欢他吗? 赵玉珩神色平静,展目看向窗外那一簇已经凋谢的花枝,平淡道:“若她不是皇帝,或是我并非姓赵,我自然什么都不会顾忌,但你瞧,仅仅只是这样,她已经力排众议重用赵氏武将,只怕现在,朝野上下人人都在议论她有多在乎我。&34; 霍元瑶沉默。 &34;您总是考虑的太多。&34;&34;总有人要操心,还是自己来安心些。&34; 霍元瑶不由得想起很早很早以前,民间对赵三郎的评价。 那时她才十岁,初次跟在阿兄身后见到表兄时,他已是整个京城最光芒万丈的少年,却又因为体弱多病,被很多人说成是“天妒英才,过慧易夭”。 赵玉珩淡淡一笑,仿佛并不在乎那些小事,伸手去拿桌上由赵氏亲信传来的密报,长睫一落,平静地看着。 这些年赵玉珩足不出户,但无非是从骄傲恣意的赵三郎,变成了隐于幕后的谋士,天下事依然尽在掌握中。 军功赫赫的武将在无战事时,大多数会被鸟尽弓藏,被削夺军权只是最好的结果,这一点赵家早就明白,尤其是张瑾崛起后,由张党网罗的密网,几乎可以杀赵氏于无形。 好在,有赵玉珩。 他是先帝钦点的君后,后宫前朝关联紧密,赵玉珩就像是赵家外面裹着的那一层薄弱又坚韧的屏障,劈不断,且紧紧将赵氏黏附在女帝身边。 虽然他厌烦至极,却不得不做。 三党制衡,平衡只要不被打破,就永远风平浪静。但依然还是起风了。 “许屏。”赵玉珩盯着手中的密报,眉头 越皱越紧,出声唤。霍元瑶欠了欠身,转身出去,守在外面的许屏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拜道: &34;殿下。&34; “兵部近日无异动?”他问。 许屏道: “是,谢仆射着重督查兵部事务,谢氏父子关系不睦,许是有父亲施压……谢尚书才没有暗中动什么手脚。&34; &34;此次调兵遣将,陛下可有调派与谢氏走得近的武将?&34;&34;不曾。&34; &34;外军调派兵力多少?&34; &34;先是十万关内道折冲府兵,随后陛下又相继调了八万,若漠北增兵战事不平,后续只怕还要继续调兵。&34; 赵玉珩眉头越皱越紧,他闭了闭目,说: &34;不对劲。&34; 许屏不解,赵玉珩缓缓道: “谢安韫过于安静,凡事反常必有妖,你速速知会大伯,令他去注意左威卫大将军郜威……近日可有什么动作,又私见了何人。&34; &34;是。&34; 九月时分,北方传来捷报。 漠北发起进攻,燕云两州同时被攻打,平北大将军段骁镇守云州城,乘胜追击,斩杀敌军副将,偏就在此时,燕州守将突然叛入契丹。 好在关键时刻,后方赵德元率军而至,险险挽救燕州,但与此同时,燕州城后方幽州镇内,节度使曹裕趁此时机发兵,彻底反了朝廷。 曹裕勾结漠北,似乎早已预料燕州之事,见后方赵德元出兵燕州,趁机发兵,其子曹肃为主将,率军向东直攻蓟州,蓟州失守。 朝廷再派援兵,势必剿除反贼,击退漠北,平定北方。 &34;蓟州距离檀州非常近,若檀州失守,燕州城三面被包围,势必危矣。&34; 紫宸殿内,看到女帝揉着额角,一副完全没睡好的样子,裴朔还是出言安慰: “臣觉得,陛下不必太过忧心,有赵将军在,要拿下檀州,没有那么简单。&34; 赵德元到底还是个战功赫赫的大将,虽然裴朔认为,如今朝中能用的武将各有一定的缺陷,有人自恃军功过于自负,有人骁勇有余而谋略不足,与之相比,节度使曹裕虽然行事傲慢,但却是个谋略与胆识兼备的人。 但裴朔记得,前世也是这个时候, 曹裕反了。 不过当时选派将领,并没有天子参与,有谢党将领率兵作战,且战事耗时数年,等到曹裕被杀、漠北被击溃时,国库已经被损耗得极为空虚,且很大一部分兵权落到了谢氏手上。 这也为后续谢安韫造反,做了很好的铺垫。 这一世,王氏没了,女帝也没有派遣任何和谢氏一族有关的武将,很好地遏制了谢氏借此机会掌 控兵权、恢复元气,看起来整个谢氏一族已经不是最紧要的心腹大患。 但是…… 裴朔斟酌片刻,缓声道: “臣以为,陛下不必太忧心战事,反而如今战事胶着,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转移,陛下反而更要提防一些不易被察觉的地方。&34; 姜青姝抬眼: &34;裴卿说的是谁?&34; &34;谢尚书。&34; 裴朔话音一落,一抹挺拔清瘦的影子,倏然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王璟言。 裴朔猛地一顿,眯起眸子打量此人。 王璟言好似什么都没有听,从头到尾垂着眼睫,没有和任何人有视线交流,仅仅只是进来为陛下奉茶。 每次姜青姝和裴朔单独说话时,都是比较私人的时间,所以严格来说也不算什么严肃的场合,但即使这样,王璟言也几乎没有见过裴朔,只有这次,君后回宫,邓漪他们都被女帝派去安排君后的事了,王璟言便自作主张出来送杯茶。 “陛下。” 他端着茶盏走来。 姜青姝知道他的爱情度已经上九十,便也没有把他赶出去,而是继续问裴朔: &34;裴卿说这话,是什么意思?&34; 裴朔顿了顿,收回肆意打量王璟言的目光,继续道: “关中府兵频繁被调离,京城随时可以被调遣的禁军有五万,而别的不计,单左右威卫便遥领府兵十万,非臣多心,臣觉得如此局面,很容易造成京中生变。&34; 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现象。 因为王家倒了,反而造成了谢氏一族已经没有威胁的假象,加上谢家父子最近都太低调,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在节度使曹裕、以及张赵互争之上。 听到裴朔的话,王璟言奉茶的手微微一抖,将头垂得更低,杯盏被 放在天子跟前,发出一声突兀的清响。 姜青姝没想到裴朔会这么说,眉头骤然一紧,盯着他道: “为何这样想。” 裴朔直言不讳: “谢尚书早有反心。” 说谢安韫想反她,姜青姝信,没有哪个臣子天天想睡皇帝的,连基本的敬畏心都没有,怎么可能甘心为臣?而且自从那次他闯入紫宸殿质问她之后,他就再也没了动静。 但裴朔是怎么看出来的? 姜青姝觉得,有些事上,裴朔过于料事如神了,好像能提前预知未来一样。最近有关谢安韫的实时,也的确是有些问题,他私下里见某些武将较为频繁,不过除了他,张瑾 和赵家人并没有比他好多少,这些党争人士私下里就没消停过,她就没有想太多。 但连裴朔都提了,她也不得不多做深思。 就在此时,邓漪自凤宁宫折返,回禀道: “陛下,君后那边已经安顿好了,殿下说……稍后会亲自来紫宸殿见陛下。&34; 姜青姝皱眉: “他身子弱,你怎么不拦着点儿?朕过去看他就好。” 邓漪一顿,面露难色, &34;回陛下,臣已经尽力劝阻过了,只是君后执意如此,臣也不能……&34;邓漪根本就拦不住。 裴朔闻言,觉得自己在这儿再坐下去,只怕是要围观陛下的家事了,干脆起身道: “陛下,臣先告退。&34; 姜青姝颔首, &34;去吧。&34;裴朔抬手拜了一拜,转身离去。 只是他刚刚跨出殿门,远远的就看到一群人在往这边过来。是君后,赵玉珩。这是两世以来,裴朔是第一次见到他。 前世,裴朔几乎前脚刚做官,后脚赵玉珩便流产,随后他出宫养病,再也没有回过宫,与裴朔彻底错过。 裴朔亲眼看着女帝在眼前自刎,没有能力带走她的遗体,后来他听说,是赵玉珩亲自安葬了她,至少没有让她暴尸荒野。 对于赵玉珩,裴朔信他是个君子。如今终于见到了。 隔着这么远,裴朔的目光与对方有一刹那交汇,他抬起手,遥遥地朝着君后的方向弯腰一礼,随后转身离去。 &34;那是何人?&34;赵玉珩在许屏的搀扶下走着,平静发问。 许屏答 道: “那是陛下提拔的那位裴大人,如今在门下省任职,臣听说,陛下时常召他单独谈论政务,很是信任此人,此人如今在朝中风头极盛,很多人私下里都说……&34; “说什么?” “说……郑侍中年事已高,这位裴大人再这样下去,只怕接任其位置、成为宰相也是迟早的事。&34; 许屏说到此,下意识悄悄看向君后的神色。 出身布衣,不为世家左右,为人刚正凛直,又得蒙天子信任、能入阁议事,如果小皇帝能继续掌权,这位稳稳站在天子身侧的辅臣,将来势必平步青云、前途可期。 这个裴朔如今所拥有的,正是殿下当年错过、又渴望的一切。许屏怕他听了难过,有些后悔自己多嘴。 “是么。”赵玉珩却只是平淡地笑了笑, &34;陛下身边有能用之人,也是好事。&34; ------------ 111 谋反1 赵玉珩进殿时,王璟言正要退下。 只是他没有多少地方可以退避,而且君后来得太快,他也只好垂着头,侍立一侧,俯身行礼: “拜见君后。&34; 王璟言和赵玉珩,其实并不陌生。 京城的富贵子弟,多少都互相认识,且王璟言并非什么纨绔子弟,少年时和赵玉珩也算有些交情。 如今他沦落至此,这么卑微孱弱,却让人感觉很是陌生,毫无从前的意气与风骨。 看到他在,跟在君后身后的许屏不由得皱眉。 陛下怎么还把这个罪奴带在身边?都已经这么久了,这人的手段好生了得。 赵玉珩静静地站在原地,视线好像一丝都没有落在王璟言身上,而是径直看着姜青姝, &34;陛下。&34; 姜青姝起身,缓步走下台阶,伸手拉着他的手,仰头问: &34;三郎,为何不等朕亲自过去?&34; &34;很久不曾见过陛下,臣不想多等。&34; 他从袖中伸出一截白玉般的手掌,反握紧她的手,手指掰开她的右手,将之翻转过来,垂眼仔细检查了一番她的掌心,低声说: “伤口愈合得不错。” 她抿着唇笑了笑,两靥酒窝若隐若现, &34;都这么久了……&34; 当然好了。 现在掌心仅仅留下一道很长的伤疤,不过掌心这种地方,就算留了疤痕也没人看得见,她倒是无所谓。 然而这么长的疤痕,可见她当时伤口多深多疼。 赵玉珩的指尖无意识地揉着她的伤疤,仿佛这样,就可以弥补她之前忍过的那些疼,她立刻痒得一缩手,咯咯笑了起来: &34;好了,朕已经好了……没事了……&34; 他压低声音,嗓音微沉, “陛下日后要长记性,不论是为了什么人和事,皆不可再如此冲动涉险。&34; 她满口答应, “好好好,朕知道错了,朕下次一定听君后的,再也不让君后这么担心了。” 她每次答应起来都这么干脆,就像是故意哄他似的,实际上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偏偏赵玉珩一看见她这副样子,根本没法和她斤斤计较。 他只好无奈地伸出食指,点了下她的眉心,纠正道 : “什么叫为了臣?” “是朕说错了,是为了朕自己。” 姜青姝连忙改口,笑盈盈地望着他, &34;朕都已经认错了,不知道三郎可还满意?&34; &34;认错的态度尚可。”他低眼,凝视着她: “那就暂时原谅七娘了。&34; &34;那就谢过夫君了。&34; 这件事就被她赖过去了。 赵玉珩心里叹息,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话是有多认真,绝非与她说什么夫妻间的玩笑话。不过有些话,只能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否则他也是逾距了。 他睫毛一落,又心疼般地捏了捏她的掌心,她立刻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手裹在暖呼呼的掌心,紧紧捂住。 “三郎还说朕呢,九月天气转凉,也不见你添衣。”她轻声说着,偏头吩咐王璟言: “去把朕的鹤氅拿来。” 王璟言原本垂着头站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帝后互相说笑。那些超出身份与礼法的称谓,他们却互相说得如此自然,可见彼此信任,好似寻常夫妻。 他不由得有些晃神,直到陛下叫他,他才下意识抬眼,却看到二人紧紧交握的双手。他眸光微颤。 他极快地收回目光,应道: “是。”说完,他便转身去了。 很快,他拿着女帝的鹤氅过来,不等她接过,许屏已先一步挡在他和陛下之间,接过王璟言手中的鹤氅,抖开为赵玉珩披上。 王璟言只好干巴巴地立在那儿,靠得稍微近了些,他终于可以看到陛下望着君后的目光。那是他自从在郭府见到她以来,这几个月间,从未见过的眼神。 明澈,温柔,欢欣。像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望着自己喜欢的郎君。 而不是她大多数在紫宸殿时,所露出的那种平静审视、冷静威严的目光。 他一直以为小皇帝少年老成、不喜玩乐,是个情绪深藏、心思难测的皇帝,最多在张瑾面前时才稍显稚嫩,今日才知,也不尽是如此。 只是那个人,一直以来隐匿于幕后,今日才来。王璟言黑眸微黯,一时恍惚。 &34;为何还不退下。&34; 赵玉珩突然冷淡出声。 王璟言登时回神,连忙后退一步,视线极 快地垂落在脚尖。赵玉珩对姜青姝道: “在陛下身边伺候,怎么能如此没有规矩。”她还未发话,王璟言便跪了下来,低声道: “奴知罪。” 姜青姝紧紧皱眉,正要下令要人把王璟言拖出去,赵玉珩却又冷冷道: “今日在我跟前无礼便罢了,若下回还在御前失礼,怎配继续侍奉陛下。&34; 王璟言抿紧唇,双眸蒙上一层阴翳,双手撑着冰冷的地砖,一言不发。 姜青姝也怔了一下。 王璟言在她身边待了有一段时日了,她平时把他也当个内官使唤,偶尔让他近身按按腿揉揉肩,一时居然还没反应过来在君后眼里,他似乎……是她的男宠啊。 赵玉珩是有脾气的。早在他针对张瑾时,姜青姝就很是清楚。 现在难道是吃醋?可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这醋意来得未免也太后知后觉了……她不禁探究地望着赵玉珩的侧颜,他却只是冷漠地俯视着地上的王璟言。 他冷淡道: “既然不知规矩,那陛下不如将他交给臣,由臣来教一教。” 姜青姝: &34;……&34; 不是,这个桥段,怎么突然就跳到宫斗文了? 而且王璟言拿的还是柔弱可欺小白花剧本,君后居然好像还是恶毒善妒高位妃剧本?这不太对吧…… 她一下子无话可说,一方面觉得王璟言方才虽走神失态,却也绝非他平时常态,不至于是连规矩都不懂的人,略微惩处便是;另一方面,她又本能地倾向于赵玉珩,在他跟前护另一个人,岂不是要有些过分… 她到底还是对王璟言道: “既然如此,那你便好好学一学规矩,记着这次教训。”王璟言伏在地上,闻言闭了闭眼睛。&34;奴遵命。&34; 他知道她是不喜欢自己的,正如留在她身边,也是他满身是血地跪在她脚边求来的。 此情此景,其实似曾相识,当初谢安韫站在帘外看着他服侍天子脱掉鞋袜时,想必也是这样的感受。 都是无可奈何。 那日,赵玉珩亲自将王璟言带去了凤宁宫,凤宁宫那边没有传来什么突兀的动静,只传唤了宫正司的人。 姜青姝知道,赵玉珩举止有君子之风,身为中宫处事,自然是合乎礼法流程,也不会裹挟太多私仇,她不觉得赵玉珩会 像宫斗文里的恶毒妃一样,对王璟言又是掌捆又是羞辱的,但还是忍不住悄悄用实时观察发生了什么。 【君后赵玉珩以王璟言御前失仪为由,将其带入凤宁宫调教,先让宫正司监督其罚跪一个时辰,再令其诵读默写宫规礼仪。】 【王璟言顺从地接受君后赵玉珩的惩处,安静地跪坐在案前默写宫规,一联想到自己卑贱的身份、帝后之间的恩爱,不禁黯然神伤。】 【王璟言默写完宫规,君后赵玉珩屏退宫人,与之交谈了足足两个时辰。】 灯影微弱。 一道清瘦的人影被烛火拉长,几乎与窗外摇曳的树影融为一体,在疾风中将折未折。 王璟言搁下笔,手指抚着这一叠抄写好的纸张,灯影隐约照出刚劲端直的字迹,可见也是师承名孺大家、教养极好才能练出的一手好字。 赵玉珩缓步从屏风外走过来,立在他身后,冷淡看了片刻,淡淡道: “所谓字显人心,你的字仍有风骨神韵,为何沦落至此?&34; 王璟言手指一紧,垂眼道: &34;京城皆知,殿下的字才是天下一绝,奴担不起殿下赞赏。&34; “是么。” 赵玉珩淡哂了一声,自他不远处的坐榻上坐了下来,平静道: “你我既是故人,也不必拐弯抹角,你我皆受困于家族,王氏之灭,你心有不甘,我并非不能理解。你原先妄图刺杀陛下复仇,如今又留在陛下身边,究竟是何想法?&34; 王璟言闭了闭眼,道: &34;不愧是赵三郎,人在行宫,却事事瞒不过你的眼睛,郭府之事陛下严禁别人声张,御前人人忠心,你是从何处知道?&34; “御前之人有人忠于陛下,无非是我令其忠心。”“看来……”王璟言苦笑, &34;我的一举一动,你也都知道了。&34; 赵玉珩俯视着他,淡淡呷了一口茶水,才道: “你刺杀过陛下一次,若非确定你不会再动手,我不会容忍你留在陛下身边,至于你讨不讨陛下欢心,那只是陛下的事……所以,你该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34; 为何第一次选择刺杀女帝,后来却又改了目标? 他想做什么? 王璟言觉得有些可笑,他原先虽然猜到君后不至于对他做什么狠毒之事,却也没想到,赵 玉珩把他带来,居然是为了问他这些。 还真是为陛下打算。 其实能有什么呢? 他竭力压抑着情绪,却依然难掩语气中的恨意,咬牙道: “因为一开始,我无非只是想发泄受到的屈辱和仇恨,而我能杀到的、覆灭我王氏的罪魁祸首,唯有她而已。&34; “但究其根本,到底是谁,我又何尝不知!” &34;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陛下赦免王氏大多族人死罪,又相继免除流刑,至少能留下性命,往后纵使为奴,至少也远离纷争。但谢安韫对我王氏一族过河拆桥,灭口我王氏数十人,谎称他们畏罪自杀,狠毒自私至极。&34; 甚至,任由他们暴尸荒野。王璟言的母亲、亲妹妹,也死于他手。 事后,王璟言受到了数次折辱,其中也不乏有故意与王家割席的谢氏子弟,昔日王谢两家紧密相连,如今反倒成了他们欺辱的玩物。 他有时被仇恨浸没,根本不知该恨谁,好像已经成了地狱里索命的厉鬼,能多拖一个人下地狱也好。 他刺杀女帝,想的就是,杀了皇帝,也拖郭府上下一起下地狱,谁也别想好过。但后来,他进宫了,想的自然更多。 “我若能报复谢安韫,才算死而瞑目。” 王璟言跪坐着,仰视着端坐在上方,依然犹如谪仙、不染尘埃的赵玉珩,目光中交杂着浓烈的嫉妒、不甘、绝望、欣赏,又说: &34;殿下问奴这些,绝对不仅仅是闲来无事吧?你又在筹划什么?&34; 殿外疾风愈烈,铜铃声越发紊乱,好似临上战场时急促的鼓点声。 赵玉珩手中的茶水有些凉了。 他把茶盏搁在一边,长睫微敛,清冷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 “我与你的目的,也算不谋而合,若论如今何人最了解谢氏一族,当非你莫属。&34; ------------ 112 谋反2 姜青姝平静地关掉实时。 她并不知道王璟言和赵玉珩交谈的内容,他们虽早已认识,但绝非朋友,能聊这么久,也不可能是在寒暄叙旧。 王璟言这个人,一直在被仇恨驱使,此时此刻最想做的事应该是复仇。 他应该恨极了谢家。她方才不避讳王璟言,王璟言听到她和裴朔的交谈,那一瞬间的反应,她也看得清楚。 不过,他会不会告知君后,那就不知道了。他们之间若有利益交换,无非也只是王璟言如今仅剩的价值——他对谢氏一族到底还是比别人更了解。 她抬起茶水喝了一口,又拿起御案上的几封奏疏,转身掀开纱帘,走到龙床边,找个了舒服的姿势卧靠了下来。 最重要的奏疏她白天就处理完了,还要和大臣们边讨论边下旨,剩下的这些提前被秋月择出来的奏疏,就是又长又不重要又催眠的这些了。 很适合当睡前读物。 她展开其中一封奏疏,对一侧的邓漪道: “掌灯。” &34;是。&34; 邓漪拿着烛台过来,剪去多余的烛芯,放在床头。 火光照着奏疏上的字迹,女帝身穿寝衣伏在床上,散开的乌发洒满肩背,衬得精致秀气的眉眼如清水芙蓉,却又透着一丝严肃与专注。 邓漪已经习惯陛下这么勤政,悄悄地退到外面守着。 姜青姝垂着眼睫,慢慢往后翻着奏疏,第一封是工部汇报农田所用的水车建造进度,第二封,是礼部侍郎董敬呈上的有关秋猎的奏疏。 君王四季狩猎,为很早以前就传下来传统,若细论,便分为春搜、夏苗、秋狝、冬狩。 前朝重文轻武,这样的活动很少举行,但本朝文武双重,民风开放,更盛行郊游,莫说男子,连女子也都喜欢骑射野炊,且历代君王虽是女子,在骑术上也都极为精湛。 先帝甚至曾在秋狩上双箭齐发,射落过天边的孤雁,可谓英姿飒爽、惊艳世人,令文武百官惊叹不已。 姜青姝: 姜青姝觉得自己不行。 别说射箭,她连弓都没拉过,最多骑个马,还不敢骑太快,怕摔了。 再说了,北方还有战事,她还跑去狩猎游玩不太好吧,还是算了吧,姜青姝 觉得还是驳回比较 好,但随后第三封第四封,皆是武将上奏,都是提议秋猎的。 奏疏之中提到:狩猎为历代皇帝都要举行传统,且除了游玩之意,也是一种意义上的军事大典,检阅练兵成果,且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并不算多,加上如今北方战事胶着、军心未定,作为天子,更该以此来稳定军心。 说得也不无道理。 姜青姝皱紧眉,心里依然不太愿意,继续往后翻。 又看到御使大夫宋覃在奏疏中说:自先帝上次举行秋猎开始至今,已快有四年没有举行过秋狩,如今陛下初登大宝,根基不稳,很多承袭爵位的宗室王侯对陛下的印象并不深,所以陛下更加应该多多举行这样的活动,来借以加深世族和宗室对她的印象,早一点取代先帝在他们心里的地位。 宋覃是明确不站队的臣子,一直以来都是站在皇帝和国家的立场考虑问题,虽然有一段时间,因为他频繁逼迫姜青姝选秀,以致于她看见他就烦。 直臣也有直臣的好处。 姜青姝摸着下巴,开始认真地考虑起来。 她暂时未曾决定,而是翌日询问张瑾:&34;不知卿觉得这一项提议如何?朕应该去秋猎吗?&34;张瑾沉吟片刻,说: “可以。” &34;那……&34;她突然身子往前一伏,双臂倚在御案上,双手轻轻撑着脸颊,压低声音悄悄问他:&34;那要是朕什么都不会呢,会不会被人笑话?有损君威吗?&34; 张瑾:&34;……&34; 张瑾顿了一下,才说: &34;没有人敢笑话皇帝,他们都会让着陛下。&34;谁会认真地跟皇帝切磋?这种事,最累的往往都是拼命放水的臣子,她越废臣子越累。 张瑾说得这么直白,完全不给她一点面子,姜青姝倒也不气,又很是苦恼地说: “可就算是装装样子,也得拉得开弓吧?&34; &34;臣让薛兆来教陛下。&34; &34;薛兆那种粗人,朕不想让他教,万一他记仇不好好教朕……&34;&34;那臣换别人。&34; “朕终究是皇帝,让朝臣知道朕想临时抱佛脚,那多不好?朕也没面子呀。” / 什么话都说。 张瑾抬眼: “陛下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其实,张瑾很想直接告诉她,她不用纠结这种问题,因为她在这方面很差劲,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早在她还是皇太女的时候,武艺方面就是所有皇子皇女里的吊车尾,何止平平无奇,简直是惨不忍睹,连先帝都倍感无奈,曾在私下里说: “七娘于武艺之事不像朕,若日后只专政事,也可。” 努力可弥补缺失的天赋,但资质连普通人都赶不上的话,便是学了也无用。不过,这种话,如今他说了,她定是要恼。他隐隐能猜到她打的什么算盘。 “阿奚他近日——” “不行。” 张瑾几乎在她开口的同一时刻,就断然打断。 【张瑾爱情-10】 姜青姝凝目望着他,唇角骤然掠了掠,支着下巴道: &34;朕觉得很行,毕竟阿奚最近被谢安韫盯上,若还放任阿奚无所事事地在京城四处行走,他们还会继续对阿奚下手。&34; “再说了——” 她弯了弯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令她开心的事。 “——朕一想起他这么护着朕的剑,忽然就明白,阿奚真是令朕欢欣,朕只要见了他,每日在紫宸殿内见到一些烦人琐事的心情,就会一扫而空,变得极好。&34; 烦人琐事? 事有琐碎,人又是谁烦? 她并没有指名道姓,但张瑾就是不可自抑地联想到自己,令她烦的人是他么?他与阿奚的性子截然相反,令人欢欣的反面,自然是令人厌烦。 男人清冷的双瞳覆上一层更坚硬寒冽的色彩,好似大雪封湖,起不了一丝微澜。他说: “是么。” 【张瑾爱情-5】 姜青姝说: &34;所以,张卿可一定要让朕见他,你要是一直这样阻拦朕见他,朕真的要以为你是喜欢朕了。&34; 张瑾“呵”地冷笑了声, &34;臣喜不喜欢,陛下心里清楚,无非是在对臣用激将法。&34; 激将法? r / 张瑾没有松口,在她出宫之时却也没有阻拦,任凭她又去招惹阿奚。他佯装不知,也没有与她一道。 这一回,他选了在尚书省继续忙碌,只是偶尔抬头时,见一只飞鸟落于窗外的枝丫上,停留片刻,又骤然展翅飞去,惊落一片落花坠入水潭。 秋猎的事就这么定下。 姜青姝用实时着重关注谢安韫一党的动向,虽然暂时不曾看到蛛丝马迹,但她可以很明显地从那些互相来往的人中,逐渐抽丝剥茧,深挖出更深一层的人员来。 比如礼部侍郎,董峻。 关于安排皇帝九月末秋猎之事,董峻是主要负责的官员之一,然而姜青姝发现,董峻看似是个平平无奇之人,然而上他近日新纳的妾室,曾是先前寻芳楼内的一位伶人。 寻芳楼,那可是谢安韫的地盘。 区区一个小妾,只需要一顶轿子从后门悄悄抬进府里就行,无须敲锣打鼓大张旗鼓,毕竟就算是在古代,纳妾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连满世界不分对象扫射、连别人喝酒说错话都照弹劾不误的宋覃,都没有写折子喷董峻纳妾的事,说明这事除了上帝视角的姜青姝,还真的很隐蔽。 这不能证明董峻会被谢安韫利用,但姜青姝稍微留了个心眼。除了她发现的意外,裴朔也很细心。 他在门下省任职,近日整理那些百官上奏的名单,从上谏劝女帝秋猎的人之中,发现有一部分是与谢党有关的人。 他特意罗列了个名单,姜青姝扫了一眼,问: &34;裴卿从何得知?&34; 裴朔说: “臣先前略有耳闻,陛下可能不知道,有时候从身边那些人私下的对话中,也能窥探出一二。&34; “真的?”她狐疑地观察他。 “自然是真的。”裴朔乌眸清澈,笑容可掬地望着陛下,犹如春风拂面。 ——其实是假的。 这些人,当然是裴朔根据前世的结果倒推的,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开始让他产生熟悉感了,不得不警惕。 前世,谢安韫就是秋猎时下手的。 当时女帝病重,很久不曾见到朝臣,却又恰好是在秋猎前后身子陡然好转,那时,大臣们都在上奏,说北方战事平息不久,国家需要这样的事来鼓舞民心,于是仁 慈单纯的小皇帝动摇了,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去了秋猎。 于是入了他们设下的局。 处理国家的能力先不论,单在权谋之事上,谢安韫极为厉害。 他前世篡位的所有计策环环相扣,周密、果断、又不失阴狠,首先,给女帝下的慢性毒药便是铺设数年的局,又借漠北战事壮大兵权,再离间皇帝和外戚之间的关系,一步步夺得至尊之位。 连裴朔都觉得自己逊他一筹。 但是这一世,时机太不成熟了,皇帝被下毒失败、比前世更不好惹,王氏一族倒了,帝后和睦,又有张相在侧虎视眈眈,谢安韫如果真的反,那简直是一条遍布尸骸的不归路,可能把自己送入万劫不复。 但他也不得不疯。 他被女帝步步紧逼,早就已经再无法回头了。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注定万劫不复。 ------------ 113 谋反3 谢府之中,谢安韫刚看完一封由亲信传来的密报。 他右手捏着密报,将之放在火舌之上燎成灰烬,窗缝吹入的冷风拂动他的衣角,他微微闭目,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陆方从外面进来,看见男人冷峻的侧颜,低声唤道:&34;郎君。&34; “什么事。” “皇帝刚出宫了。”陆方说:“她……又去了张府。” 谢安韫骤然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一片冷清,轻嗤一声道: “是么。” 陆方微微沉默。 &34;她为了护着那个小子,还真是煞费苦心。&34; 他转身,缓缓走到堆满木炭的火盆前坐下,地上凌乱地散落着一堆画像,都是来自同一个女子,然而有一部分已经随着火焰化为了灰烬。 谢安韫掖起袖子,随意从地上捡了一张画像,又慢慢将之丢入火盆中,冷静地看着火焰慢慢吞噬画像,吞噬那张熟悉的脸。 这些画像,陆方知道,从前郎主从不让他们轻易碰。 如今却亲手焚毁。 到底是焚毁以断情明志,还是亲手将从前那个傻乎乎、眼里只有她的谢安韫烧死?为情所困者,终将为情爱死,男女皆不能免于此。 然而,越是执着地焚毁,越说明在乎。因爱生恨者,则恨越深,爱也愈深,谢安韫盯着那火焰,明明白白地知道,再不拔除体内的这根刺,它早晚深深地会扎进自己的心脏。 他只是想自救而已。 一个溺水者可怜地想自救,徒劳且绝望,哪怕他爬上岸之后,会变得面目全非、不像自己,那也总好过溺死在水里。 “陆方。&34;谢安韫平静道: “你去知会右威卫将军茅季同,让他来见我。”“是,郎君还有什么吩咐?” “我记得……神策军参军项豪的儿子重病难愈,你带一些银两和珍贵药材,交给郜威,让他去试探此人可否拉拢,记住,不得让赵家人察觉,不可露出蛛丝马迹。&34; &34;是。&34; 陆方想到什么,又问: &34;那张瑜那……可是要放弃?&34; 谢安韫冷道: &34;不急,这份大礼,我迟早送给她。≈34 ; 他微微一垂目。 “我父亲那边的老臣,都已经试探好了罢?” &34;是,他们皆以为是郎主的意思,虽有人胆怯不敢为,却不得不做出个选择。&34; &34;等秋猎女帝启程之时,就不必瞒着父亲,让人将他控制住。&34; “您确定……要和郎主……”陆方有些犹豫。 &34;你以为他是什么君子?&34; 谢安韫冷笑, “无非沽名钓誉、道貌岸然之徒,满嘴都是那些君臣纲常,实则不过是为了谢氏一族兴盛不衰,腌膜事都是我来做,他倒像是个清清白白、满朝歌颂的君子。&34; 谢安韫的半边侧颜被火光映暖,好似一柄在烈火淬炼下的利剑,愈显锋利寒冽,毫无温和之色。 越提父亲谢临,他的神色则越透出一股阴沉恨意,又咬牙道: “他不愿背负叛主谋逆之名又如何?他不是想要谢氏兴盛不衰么?他越是不许我行谋逆之事,我偏要做给他看,让他亲眼看着,他不许我碰的,我全都能得到。我还真想看看,那时他到底是为了他‘忠’的君而自戕谢罪,还是为了谢氏妥协。&34; 陆方听着他这番执拗的话,心里明白郎君执着的是什么,微微叹息。 明明骨肉至亲,却彼此生恨,一个为了家族荣辱姑且容忍至今,一个自小渴望父爱,不断地忍受着父亲的利用与轻视,忍受抗衡至今,临到头来,却还是被他们唾骂不齿。 他们一身清白,他却满身泥沼。然而他做的那些,他们哪个不是坐享其成? 越是满身泥沼之人,才越容易爱上令那群虚伪之人都跪拜臣服的位置,只有站在最高处,他们对他的唾骂不齿,才全都会变成好听的阿谀奉承。 谢安韫又偏了偏头,寒声道: “再把礼部董峻安排秋猎的文书拿来,我要过目。”陆方连忙走到案前,在里面翻了翻,双手将一封文奉上。谢安韫抬手接过展开,微微垂眼,仔细浏览。 入秋之后天气凉爽,虽大多花已凋谢,但满庭落叶纷飞,在舞剑之时格外有一种潇洒韵味。 万叶纷飞,庭木飒飒。莹雪剑削金如泥,剑光反射着凛凛冷光。 少年穿着劲装,玄衣窄袖、马尾高束,俊挺漂亮的脸透出几分江湖侠客才利落与冷 意,他双手缠着布带,每一次挥剑都干脆利落,力如千仞。 她站在树下,认真地看着。 “铿&34;然一声,少年反手收剑,动作端得一气呵成、潇洒帅气,偏首挑眉,朗声问她: “七娘,怎么样?&34; &34;人真好看。&34; 她笑着说。 少年闻言,方才还有些高冷矜持的脸,瞬间一垮,乌溜溜的眼珠子移向一边,耳根却红了几分。 &34;七娘……&34; &34;剑耍的也好看。”她话锋一转,紧接着又夸道: “阿奚可是盖世大侠,剑当然不必说了,大家都夸腻了,所以我就只好夸人咯。&34; 她双眸弯弯,语气欢快。 他被她夸得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但还是忍不住低眼和她亮晶晶的双眼对视。对视越久,嘴角的弧度就禁不住越扬越高。 “七娘。” “嗯?” “我最近总有一些错觉。”少年密密的睫毛在风中踹跹,望着她的脸有些入神, &34;总觉得我们好像已经归隐山林了,然后我们住在一起,日日相对,没有任何人打搅,我每天都能教你武艺。&34; 这段时间,张瑜一直在教她骑马射箭。 起初,他很是受宠若惊,没想到七娘主动想让他教。她以为这是麻烦,可他求之不得。 武艺不传人,可是他可想亲自教喜欢的姑娘。 于是,从最基本的开始,就算她什么都不会,他也从来不会苛责她、嫌弃她,他甚至觉得,第一次看到七娘这么手足无措的样子,像一只笨笨的小呆鹅,和平时的样子完全不同,简直更加可爱了。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师,她是这世上最笨拙的学徒。 可是他很喜欢。 有时候他想,如果他能带着七娘远走高飞,大概也是过这样的生活吧。 这四四方方的庭院到底太憋闷没意思,张瑜望着她,突然说: “七娘,我们去城外吧。” &34;好呀。&34; 少年背好弓与箭,又拿起石桌上的帷帽,认真地帮少女戴上系好,随后牵着马走出府门,他翻 身上马,朝她伸手。 “来。” 姜青姝把手递给他,轻轻跃到马背上,背脊紧贴着少年的胸膛。她安静地垂着睫。 张瑜抿紧唇,半抱着少女,呼吸忽然一阵阵发紧,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衫传出来,他握着缰绳的双 手越发扣得死紧,蓦地收紧双臂,低头凑在她耳边问: &34;你介意吗?&34; 她一怔抬头,隔着薄纱和他黑沉沉的眼睛对视。&34;你这么喜欢抱我呀?&34; 他笑了起来,朝她眨眨眼睛,一迭声地道: “我喜欢啊,特别喜欢,最喜欢最喜欢七娘……那我这么喜欢,七娘肯给我抱吗?&34; “可以呀。” 她不介意的。 姜青姝每次拒绝别人都能干脆利落,唯独在阿奚面前一度心软,这些事,着实分人,有人侵略感太强,即使不抱她,连眼神都会令她感觉到不舒服,然而阿奚即使抱她,也这样小心翼翼。 好像小孩子突然得到了渴求已久的玩具,他笑得尤为灿烂。 &34;驾!&34; 少年一扬马鞭。 两人一路骑马过集市,直出城门,到达郊外。张瑜抱紧她,带着她一路轻功上山,来到山顶,只见眼前四面开阔,云汉渺渺,天朗气清。 他取下背上的弓箭,递给她,有了之前的指导,她已经知道怎么正确地搭弓了,只是力气还是很小,手指扣着箭和弦,用力地拉,也颇有些拉不开。 张瑜见了,无奈地从她身后伸手, “这样。”他手把手教她稍微用巧劲拉弦,又摆正她的箭,突然说:&34;放。&34; &34;咻!&34; 弓弦一颤,箭羽破空,却直直没入了泥地里。姜青姝垮了垮脸。 &34;好难啊。&34; 少年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哄小孩一样柔声说: “不急,我们再来。” 他再次抽出一支箭,再让她搭弓,姜青姝拉得胳膊酸痛,箭锋乱晃,迟迟对不准一棵树,她咬紧牙根,脸色涨得微微泛红,张瑜又抬了抬她的胳膊,亲自凑到她脑袋边,帮她对准。 “手臂要往上抬,气息要稳。”他 说完,偏头看了她一眼,被逗得大笑起来, “七娘,我不是让你憋气。&34; 姜青姝: “……噢。” 谁叫她真的很紧张啦,一紧张就容易忘了呼吸。 她原本想继续专注地射箭,谁知道张瑜在一边还笑得停不下来,越笑越大声,甚至直不起腰来,姜青姝瞥他一眼,伸脚轻轻踹了他一下, &34;喂,你还笑。&34; 给点面子行不行。说了不许笑她的呢!还笑这么大声! 少年一边乐不可支地笑着,一边嬉笑着躲开,一下子蹿到她身后,偏头望着她,漂亮的双眸灼灼生光, &34;七娘,你真是太可爱了。&34; 姜青姝: &34;……&34; 到底哪门子可爱啊,真是的。 她算是发现了,张瑜对她的滤镜简直有十米厚,她干什么他都觉得可爱,眼睛黏在她身上连抠都抠不下来;反观他兄长张瑾,她在他面前,简直连呼吸都有错。 你们张家兄弟真是两个极端。 张瑜和她打闹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笑够了,故作严肃地咳了咳,认真地提议道: “七娘。你就把那棵树,当成你最讨厌的人,想着射死他。&34; 姜青姝:懂了,把它当成谢安韫。敢算朕的位,朕射死你。 她努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倏然眯起眼睛,瞄准那棵树,专注得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单看这神情,不像射箭,反而严肃得像是预备着要杀人一样。 &34;咻——&34; 这一箭,勉勉强强碰到了树干。她再次抽箭,继续对准。 &34;咻!&34; 很好。 又比上一次有进步。 张瑜抱臂站在一侧,崖顶的风迎面吹来,吹起少年的衣袂和乌发,上下翻飞,他的双目被眼前散开的额发遮挡,不禁偏过头,认真地看着姜青姝一遍遍地挽弓搭箭,她心无旁骛,极为努力,脸上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肃杀神色。 这个模样,倒有些陌生。她似乎有很多面,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不曾见过。 但无论是活泼含笑的七娘、可爱笨拙的七娘,还是严肃冷酷的七娘,那都是她,张瑜都喜欢,他漫不经心地晃着脑袋, 忽然觉得,自己要是会画画就好了,能把这一幕画下来就好了。 可惜他不会丹青,只好在心里默默记住。 ------------ 114 谋反4 姜青姝跟着张瑜好好学了一段时日,被手把手如此耐心地传授,她的马术和射箭都有了长进。但同时,经过这段时日的锻炼,她也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体格委实是太差了。毫无肌肉,力气微弱,瘦得风一吹就能倒,随便来个人就可以把她撂倒。真的太弱了。 且核心不稳,自然是拉不好弓的,她有刻意去吃得多一些,平时稍稍再努力一些,只是连续几日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整个人蔫蔫地躺在了殿里,让秋月为她按摩。 &34;陛下身为天子,平时里忙于政务已经很心焦了,又何必在这种小事上也为难自己。&34; 秋月跪坐在龙床上,一边轻轻为少女按揉双肩,一边低声劝道:“秋猎只是游玩放松,陛下不必认真,大臣们也不会真的议论陛下。&34; 姜青姝伏在床上,下巴枕着双臂闭目养神,闻声淡淡道: “朕既然做了,便要做好,岂有将就敷衍的道理。&34; 对于天子这样认真的态度,秋月虽无可奈何,但也很是钦佩赞同,也许正是因为陛下对待每一件事都认真,她才可以在登基之后稳住朝堂,不让身边的人因为她年纪小而轻视她。 真正的君王,不会给别人任何嘲笑她的机会。 就这样,在她一日日的锻炼下,姜青姝已经逐渐可以做到稳稳地拉弓射箭,不会重心乱晃、动辄脱靶了。 甚至偶尔可以命中目标。 这样的进步,对于一个天赋不佳的人而言,堪称神速。这都是阿奚的功劳。 姜青姝每一次沮丧、每一次失败,都有少年在身边温柔地鼓励,他不厌其烦地纠正她的姿势,明明自己是个学什么都快的武学天才,却从来没有轻视她的意思。 偶尔她累了,两人便懒洋洋地坐在崖顶的草地上,望着西落的太阳,谁也不说话。她靠着少年的肩,微微闭眼,享受着微风拂面。 张瑜有时坐得腰酸背痛,想站起来活动活动,但碍于肩膀上的少女睡着了,他实在舍不得吵醒她,便僵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拔草玩。 等到面前的草都被他一棵棵拔秃了,他又无聊到数她的睫毛。 姜青姝有时被他吵醒,却还在故意装睡,等他数得入神时,她就突然睁开眼睛大叫一声,“哈!” 吓得少年整个人弹跳起 来,像只受了惊的小狗。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也不给面子地笑。 张瑜无奈地望着她,眼尾上挑,气得笑了, “七娘,你也学坏了。” 她坐在地上,眼尾上挑,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得意洋洋地望着他, “那我跟谁学的呀?谁老是拿我寻开心。&34; 少年闻言,高高地一掠眉梢,意味深长地打量她片刻,突然轻笑道: “你确定要和我较劲这个?那可别怪我不客气咯。&34; 姜青姝: “谁怕谁!有本事来啊!” 她倒是想看看,他还能怎么不客气。 少年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倒是又笑了,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容带着稍许恶劣与得意,像是突然想到了一个什么好玩又新鲜的点子。 &34;这可是你说的。&34; 他突然大步朝她走过来,一手把她拽起来,另一只手臂极快地揽住她的腰。&34;你干什么。&34; 她怔了一下,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双脚突然悬空,整个人顺着断崖的方向飞了下去。&34;——喂喂喂!!你干什么!张瑜!&34; 那是悬崖啊啊啊啊啊! 还能这样玩的吗?! 姜青姝惊呆了,以致于她被他用轻功带着飞起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在风中凌乱了。她惊叫一声,吓得双手抱紧身边的少年,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耳边充斥着他放肆的大笑声。 “七娘,你怕啦?” “快快……”她的声音细弱蚊蝇,紧张地抓着他的袖子, &34;快回去………&34;&34;有我在,怕什么。&34; 少年不屑一笑。 他薄荷般清冽凉爽的气息萦绕在鼻尖,用指腹轻轻挠了一下她红透的耳后,一边足尖踏着崖壁上横出的枝桠,犹如轻鸿点水,流畅地借风趁势而下。 古木沙沙,万叶千声。 风声呼呼作响,利落地冲刷着耳膜。 她悄悄睁开眼睛,首先看到少年修长的脖颈、突起的喉结,再抬头,便是他明媚朝气的侧颜。乌黑的瞳仁倒映着天边璀璨的霞光,灼灼发亮。 他好似这天地间毫无拘束的白鹤,任性地挥 翼翱翔,四周的风光是她久居深宫,从未见过的云海渺茫。 姜青姝只看了一眼,就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再看。 惊,惧,又心惊动魄。 又美得令人心神向往、难以自抑。过于美好。 纵使她坐拥江山,见过无数奇珍异宝,这天下又有几人见识过这样的风光?一生手握大权、乾坤独断,本没什么可怜之处,偏偏一些自由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在她眼前不断地晃动着。 而她只看了一眼,就克制地不去再看第二眼。她紧紧地抱着张瑜,一声不吭,他以为她真被吓到了,渐渐地收了笑,神色变得紧张起来。 他加快速度回落在了平地上,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哄道: “好啦别怕,我们落地了,没事了。&34; 她抬起头来。他以为会看到她哭得发红的眼睛,谁知道她的眸子湿润明亮,内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她只是望着他,不说话。 张瑜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低下头去,凑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问: &34;怎么了?&34;她轻轻摇头 “阿奚,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看到的这样,那你也要相信,我并没有任何伤害你的意思。&34; 他有些疑惑,却不假思索道: “我当然相信。” 姜青姝道: &34;你现在说相信,等到了那时候,也未必会相信。&34; 如果他知道,她是皇帝,一开始她故意认识他,只是为了利用他胁迫他最信任的兄长,后来她甚至和他兄长… 如果换作是她,她会很生气。 何止是一刀两断,她会恨不得要杀了那个人,就算再喜欢,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全身心信任的人利用欺骗。 那他呢? 张瑜无奈地笑, &34;那我怎么保证?给你立个字据好不好?&34; 她沉默地瞅着他。 张瑜和她对视着,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悸动,暖流沿着四肢缓缓汇聚到心脏,越发灼热滚烫,好像要把他焚烧殆尽。 他摸她脑袋,她没有反应,又轻轻捏她的脸颊,她还是没有反应,他又将脑袋垂得更低,睫毛飞 呼吸交错。 四周只余风声。 他喉咙发紧,一瞬间情不自禁,头越来越低。 最后,轻轻碰了碰她的唇。像蜻蜓点水,小心翼翼,温柔又珍惜。 他很想亲一亲喜欢的姑娘。 就一下。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少年心里积压的热意“砰”地炸开,绯色急遽攀上耳后,瞬间将他烧得通红,他无措地抬眼,对上她复杂深晦的目光。 &34;对、对不起……&34; 他忍不住想道歉。 他怎么就控制不住……张瑜忽觉懊恼,恨不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没关系。”她朝他弯了弯唇,眉眼弯弯,忽然又张开手臂轻轻抱了他一下,他瞬间僵立在原地。 “七娘?” “阿奚,谢谢你这么喜欢我。”如果她不是皇帝,或许早就要心动啦。 姜青姝松开手,笑盈盈地瞧了他片刻,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回头,看着她朝拴着马的树下走去。 【张瑜爱情+5】 【当前张瑜爱情度:100】他望着她的背影,呆呆地怔神了很久,突然又垂睫笑了起来,兴高采烈地朝着她的方向奔去。 王璟言曾试图在女帝身上寻找机会,让女帝爱上自己,故而对于那位年轻的天子到底在想什么,他试图猜想过很多次。 毫无例外,都以失败告终。 她看似有情,却又对每一个人都冷静到近乎无情,她能对谢安韫激烈的质问反应冷漠,又能在亲手握剑护住王璟言、让他怦然心动的瞬间,又平静地看着他被当庭杖责。 王璟言也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对赵玉珩说出, “这一切都不怪她”这样的话,王家于君王而言的确是大患,但他身为王家人,骨子里的血脉令他无法站在公正的视角去审判这一切。 被家族所困,这一生也就如此了。 好在,他也算有个伴。 赵玉珩也比他好不到哪去。 他问他: &34;殿下知道,陛下和谢安韫之间的事么?&34; &34;知道。&34; &34;那殿下可知道……她与张相, 并非赵家所看到的那么不睦。&34;“略知一二。” &34;殿下可曾想过还有其他人喜欢她?&34;&34;想过。&34; 赵玉珩毫不避讳,悉数承认,随后,他借着昏暗的烛火,俯视着王璟言自嘲的神情,淡淡道:&34;作为帝王,若她当真那般纯良无害,我倒是会多担心了一些。&34; 王璟言讽刺地笑出了声, &34;殿下啊,赵郎啊,你也算是会安慰自己,担心?那你现在算是放心了?你放心得下,然后呢?你聪明一世,世人都说赵三郎冷静聪慧,你该不会想着,你放心以后,就算哪天突然死了,也不会在黄泉之下操心了吧?&34; 王璟如今沦落成一个罪奴,已经很少这么说话了,突然和他剥开心肠、掀开假面对话,已经不在乎什么身份尊卑了。 大不了也就是一死。 他甚至,试图剥开赵玉珩的心,试图看到他看似尊贵的外表下,和自己一样狼狈不堪的心。这样,才不显得他这么卑微。 赵玉珩却很平静地饮了一口茶,淡哂一声,道: “或许吧,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结果。”&34;你——&34; 王璟言无言以对。 “我很清醒自己在做什么。” 赵玉珩一直都很清醒,清醒地被她接近,清醒地看着她为自己挡下堕胎的毒酒,更清醒地陷入这段情中。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怨怼的事,他的生活本就灰暗沉寂,至少这样,一看到她,会觉得这四年的深官煎熬有了短暂的救赎。 几日后, “学好规矩”的王璟言被带回紫宸殿,但姜青姝却亲自来了凤宁宫。她是来和他提秋猎的事。 礼部已经上奏,向皇帝确认参与秋猎的文武大臣、宗室王侯、士族子弟人员。 赵玉珩怀孕已满七月,孩子在腹中已经成型,这种时候,稍有差池便是一尸两命,姜青姝虽然对于冷落他非常抱歉,但权衡之后,还是说: “此去秋猎,路上不便,且人多眼杂,稍有差池便容易出意外,宫中有太医轮流值守,朕觉得三郎留在宫中养胎最为稳妥。&34; 他平静地听着,目光好似寂寞的凉风,徐徐掠出窗外,没入一片夜色中。 “可臣,已经很久不曾与陛下一起了。” 整个夏日,他都在行宫,如今好不容易回了宫,未与她独处几次,她就又要离宫这么多日。 她望着他清冷俊美的侧脸、苍白的唇色,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软声道: “三郎,这件事听朕的好不好?等朕回来。&34; 赵玉珩微微垂眼,望着女子婉娈清丽的脸,一如既往地温柔宽容,好像马上就要在她的撒娇下无条件妥协,却突然平静地说: &34;不好。&34; 姜青姝: 她第一次被他拒绝。 姜青姝顿了顿,又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34;朕是为了你着想,万一路上有什么差错,或者有人想害你……&34; “可是。” 他反手握住她扯袖子的手,把她柔软的掌心贴在自己的腹部,隔着薄薄的衣衫,她好像能感觉到那股令人悸动的体温,手掌蓦地抽动了一下。 她听到他凑近在耳边说: “可是这里,臣和臣的孩子,都舍不得陛下。”他说,舍不得她…… 赵玉珩很少这样直白,大多时候的隐忍克制,让他此刻突然直白的话变得尤为令人悸动。她抬眼,对上他清润柔软的神色。 他又问: “七娘真的要抛弃臣和臣的孩子吗?” 她: 她其实可以语气果断一些,直接下令不许他去,但行宫冷落两个月、派遣他父亲出征、又让他撞见王璟言,是个人总会伤心。 她也想稍微顾念他的感受,用温和的方式。 她目光稍移,盯着殿角的一盏精致镂花的铜灯,按在他腹部的手指蜷了蜷,轻声道: “朕会担心的。&34; &34;不必担心,臣会照顾好自己。&34;&34;你就这么想去吗?&34;&34;嗯,不想和陛下分开一丝一毫了。&34; 他按在她手背上的手紧了紧,蟾光朦胧,他的肤色润亮如瓷,倏然倾身过来,她下意识闭上眼睛,感觉到眼皮上传来凉凉的触感,转瞬即逝。 掌心忽然有什么轻轻动了一下。 她低眼看去,望着他的腹部。 怀孕因人而异,有人不太显怀,有人孕肚极大,赵玉珩是前者,若穿得宽松些,孕肚则不是那么明显,但也恰恰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他总是这么虚弱,以致于她总觉 得这个诞育在他体内的孩子,也非常可怜孱弱。 好像一不留神就要消失一样。 一个无辜的孩子,被她三番四次地动了杀死的念头,可那堕胎药终究还是在犹豫下错失了去子留父的最好时机,她至今想起,也依然懊悔,觉得自己不该如此。 但胎动的—刹,实在是感觉有些微妙。 “她在唤母皇了。”赵玉珩唇角微漾。 她心里瞬间柔软起来,忍不住悄悄弯腰,凑得更近些,将耳朵贴过去,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顺着她的发,她忽然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有些惊喜又无措地看着他。 “地真的动了。” “嗯。” 他垂着眸子,微微—笑,“臣和陛下的孩子,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孩子。” ------------ 115 谋反5 时间转瞬到了九月底。 秋猎将至。 虽说秋猎无非是打打猎、郊郊游,算是皇帝的私人娱乐活动,但春猎秋猎在本朝的盛行程度不容小觑,连普通百姓文人都极爱郊游,在官僚贵族之间则更为盛行,再加上大昭向来重视武将和骑兵,皇帝偶尔也会在这种场合选拔人才,也有过武将通过秋猎嬴得皇帝赏识、一跃冲天的先例。 渐渐的,帝王秋猎就被办得越来越正式。 与其说,这是一项娱乐,不如这是政治文化活动更贴切些,特别是对于刚刚继位的小皇帝,这是展现皇权和君威的重要时机,如果用的好,她可以整体上拔一波满朝忠诚度,把自己的影响力和声望都刷一刷。 但,谢安韫那边可能要出手。 谋逆这种事,就算还没有发生,就算她身边还有能用之人,姜青姝到底还是没有经历过,难免会有点紧张。 她不得不做多手准备。 首先,在这方面,张瑾至少是拥有绝对的安全感,历代不管是哪个奸臣篡位,都至少需要一个类似于“清君侧”的名头,如果要清姜青姝身边的人,那当然是清张瑾了。 张瑾虽然野心值很高,但他不是谢安韫这种做事毫无顾忌的疯子,这也正是张瑾的可怕之处——如今他在朝中一边一手遮天,一边有很好的名声和威望。 人人都说他勤政爱民,是个为了百姓呕心沥血的好官,就连京城的百姓,也只知谢氏这样的世家贵族欺压百姓,对于这位不与世家同流合污、手段铁血的宰相,印象反而不错。 特别是布衣出身的文人学子之流,对于张瑾的评价都是不错的。 以致于张党至今壮大,也有很多对世家所不耻、又想要往上爬的布衣出身的优秀官员主动投靠,为他们提供大显身手的空间。 权倾朝野,架空天子,那是皇帝眼里的张瑾,事实上,百姓和后世研究史书的学者,都只能看到这位官员在任的时候推行主张过多少改革、提拔过多少能人、对国家有没有贡献,根本没有多少人能站在皇帝的角度骂他不敬皇帝,除了吃饱了撑的大儒们、以及张瑾的对手。 姜青姝这样想想,也委实有些气恼。 但她也只能接受。 她深知张瑾的威胁,按照党派制衡的法则,她其实反而希望谢氏一族能多苟一会,至少 等她把张党削一削再反。 但既然,谢安韫反了。 她就不得不用张瑾。 如果谢安韫反,张瑾能趁机除了谢氏这个碍事的眼中钉,并且以护驾之名,再赚—波功劳,赢得忠君的好名声。 在这个时代,名声的作用可大了。 姜青姝这一次没有避着张瑾,而是主动和张瑾讨论了一番谢氏一族的问题,问他手上有多少可以调遣的兵马。 张瑾: &34;……&34; 对于女帝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说话越来越直接、甚至连装都懒得装的现象,张瑾颇为无语。 他并未领受军职,虽手中牢牢掌控十二卫之中的一大半,但那也只是私下的,掌到明面上来说就是结党营私、篡夺皇权。 结果她倒好,她直接问他能调遣多少兵马,换个直接一点的问法就是“你到底结了多少党,哪些是你的人?&34; 傻子才会答。 张瑾冷淡装傻:“十二卫皆是陛下亲卫,直属天子,臣区区尚书仆射,并无权力调兵遣将,陛下实在是说笑了。&34; 姜青姝冷不丁说: “朕觉得谢安韫要反。” 张瑾:&34;?&34; 她:&34;所以朕需要爱卿,咱们就提前商量一下,这个事情要怎么安排,到时候功劳都归你。&34; 张瑾:&34;……&34; 张瑾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做出的判断,他这边,也的确也察觉出一些异动,但隐晦到几乎不可察觉,并不能以此断定会有人行谋反之事。 前世,所有人察觉谢安韫的谋反的意图时,全都晚了一步,根本没有来得及阻止。 而这一世,姜青姝和裴朔一个开挂一个重生,几乎立刻察觉到了,此外,就只有前世早已流产离宫、如今却安居后宫的赵玉珩看出了端倪。 张瑾听她如此笃定的语气,对她的敏锐度有些惊讶。他睫毛微落,认真沉吟起来。 片刻后,他只回了一句很官方的话: “臣会加强京城守备,陛下尽管放心秋猎,臣会负责好陛下的安全。” 姜青姝说: “此次秋猎地点定在南苑,东南面连树林山谷湖泊,西北为宫苑 和进出道路,四面皆有重兵把守,约莫兵力一万五,朕再带随行一万禁军,两万五千人,张相以为如何?&34; 张瑾说: “在秋猎之上足够,但单左右威卫遥领折冲府,便至少能调八万人。” 这八万兵力,当然不可能全部隔空跳到姜青姝面前来,但这意味着,如果真打起来,对方能统筹的兵力是个大数目。 这也是为什么,北方战事,投靠谢党的武将几乎全部沉得住气,一个都没有出去。 姜青姝: 她深吸一口气。 随后她淡淡道: “朕相信张卿能保护好朕,那就麻烦爱卿了。”算了,反正张瑾会帮忙操心的,那她就不操心这么多了吧。 张瑾: 她不仅说话直接到不把他当外人,在这种事上,每次和他短暂地拉扯之后,都会逐渐呈现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摆烂现象。 反正他会管的。反正她就算什么都不干,他都不会看着她被篡位。 大概心态就是这么个耍赖的心态,张瑾微微怔然,抬眼审视着上方少女懒洋洋的神色,一时竟不知,她到底对他的为臣之心过分信任,还是因其他的,相信他不会伺机趁此机会也对她下手? 不过,姜青姝对张瑾这样表现是一回事,她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她又召见了左监门卫大将姚启,亲自鼓励了一番姚启自任职监门卫以来的办事,并告诉他,此番她想要他也去南苑狩猎。 姚启听女帝这么说,微微一怔,随机婉拒道: “臣多谢陛下赏识,只是……臣宿卫宫门,不可擅离。&34; “无妨。” 姜青姝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平静道: “此番,朕有心令你表现,左监门卫的职位暂由旁人代任,你父亲姚启当年统率大军、镇守大昭国土,当年何其骁勇,爱卿想必也继承了父亲骁勇与才能,朕想令你负在秋猎之上演兵操练一支军队,不知你可有胆量?&34; 姚启顿时愣住,猛地抬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虽然秋猎只是演兵,但那也已经足够…… 他立刻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沉声道: “臣明白了,臣愿意领命!为陛下效忠,臣义不容辞!”她微微一笑,示意他退下。 姚启起身告退,只是将踏出紫宸殿门槛时,忽然听得风中送来清淡一句:&34;姚卿身怀家仇,多年来不曾忘怀,这是卿的孝心。或许,时机该到了。&34; 姚启一直怨恨谢氏一族。 当初她在裴朔的举荐下重用他,就是因为他父亲姚蒙被谢安韫郜威这群人联手害死狱中,姚启深感帝王寡恩无情,不愿再为皇家效力,但她为他恩人一家查清凶手、又救了他一命、许诺给他复仇的机会,他才心甘情愿任职监门卫。 姚启抬在门槛上的脚猛地顿住,一刹过后,他面露坚毅冷色,大步流星出了紫宸殿。 距离秋猎只有两日时,整个京城中文武官员、宗室贵族都已经准备完毕,打算参加这一次数年未曾举办的秋猎。 甚至有一些觉得自己骑射俱佳的少年士族子弟,正踌躇满志,打算趁此机会大放异彩,一举夺得陛下赏识。 能被皇帝看中,赏识提拔是一种,当今天子又还这么年轻,相貌俊朗的适龄世家子弟若趁机刷刷脸,能入后宫也是不亏的。 宗室之中,除了三皇女嘉乐公主外,姜青姝的几位兄姊都会去,还有一些远点的皇亲国戚,几乎有八成参与此次秋猎。 尚书右仆射谢临本说是身体原因不打算去,但不知怎么的,突然又决定去了。 侍中郑孝因为年事已高,谢绝了陛下的邀请,和尚书左仆射张瑾一同留守京城,二相共同为陛下代理政务。 但最让人惊讶的,还是君后也会去的消息。 月份已经这么大的君后,按理说只应该好好待着养胎,怎么能和陛下一起去南苑秋猎?有人结合前段时间君后教训王璟言的事件,认为君后是因为王璟言的缘故,连自己怀孕都顾不上,就急着在陛下跟前争宠,生怕陛下更偏宠那个王氏罪奴了。 但不管怎么样,朝中以宋覃为首的御史都在不停地上奏反对。姜青姝毫不理会。 ——他们并不知道,皇帝本人也不舍得让君后去,只是扛不住君后的温柔牌。 平时最懂事省心、隐忍克制、什么都不索取的人,突然有一天会 主动索要什么了,非但不令人生厌,甚至会让人有几分怜惜心疼。 何况他怀孕那么辛苦。 就算是故意争宠,她也愿意纵着,何况他不是这样的人,或许真的只是太想念她了。 但为了保险起见,姜青姝几乎搬空了大半个太医署,让他们都随行照看君后,不得有半点差池。 皇帝出行当日。 包括士兵、宫人、官员贵族在内,路上浩浩荡荡数万人,空前壮观。帝后同乘一车,远远看去,车马延绵数里,马蹄阵阵,旌旗遮天蔽日,羽声翔翔。 为了不让君后动胎气,路面也被提前处理了一番,还算平稳,途中无聊,连秋月邓漪等人都有些躁意,长宁公主更是舍弃钗环裙衫,直接穿了身轻便戎装出京,早早由坐车换成了骑马,绛红色的衣摆烈烈飞舞,端得英姿飒爽。 &34;裴郎……不对,是裴大人。”她手握马鞭,对裴朔扬唇笑道: “要不要来与本宫寒马?&34; 裴朔: &34;……回殿下,臣不擅马术。&34; “那本宫教你?” “万万不可。”裴朔恭敬地拱了拱手,屁股都没挪一下,懒洋洋道: “臣坐在此处就好,” 长宁瞥了他一眼,看他摇着扇子坐在车内的样子,活像是悠闲的老年人,嗤笑一声,又兀自一扬马鞭,直接超越了一干车马。 姜青姝倒是头一回见皇姊这么兴致昂扬,连一直钦佩欣赏的裴郎都不爱了,反而更爱骑马。 而她一直在赵玉珩身边,与他说话。 说来,这也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行。 秋色盎然,天朗气清。外面一片喧闹,而帝王车驾之中却静谧温馨。 姜青姝靠在赵玉珩的肩头,微微闭目养神,她并没有睡,时不时与他说话,男人握紧她的手,指尖时不时在她掌心的伤疤上扫动。 侍奉在侧的御前内官们见到这样的情景,全都保持安静,不忍出声打扰。 ------------ 116 谋反6 侍奉皇帝和君后的人各自都明白,帝后平时各过各的时,都很是冷静通透。女帝从容威严,君后矜持清冷,皆不像耽于情爱之人,然而他们一凑在一起,气氛就变得如此温馨和谐。 便是周围的人见了,也不由得心生暖意。 霍元瑶端着刚温好的热茶过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她顿了顿,看向赵玉珩,小声唤。&34;殿下 女帝动了动,似乎是要睁开眼抬头,赵玉珩手掌轻轻一拨,又将她要抬起的小脑袋摁了回去,示意她不必理会。 “放在一边吧。”他对霍元瑶说。霍元瑶应了一声,把茶水放在这车驾中的案几上。 她悄悄观察着陛下双眸微闺的样子,好似一只正在打盹的幼虎,收敛了令人畏惧的爪子和牙齿,只剩慵懒无害。 会让人忘记,这是一只将长成的猛兽。 而那抚摸猛虎之人,身陷危险而不自知,亦不怕被咬断手的危险,依然温柔地抚着身侧的人,毫无防备。 霍元瑶心里微叹,复又站起了身,展目望向帝王车驾外。 疏影婆娑,郊外莺飞草长,满山林木潇潇伫立,放眼望去,倒有几分自由的滋味了。 这处的草木,让霍元瑶想起多年前赵表兄在山间的那个小别院,那时她还小,时常跟着阿兄一起去那里找赵表兄,那时,在尚且稚嫩的她眼里,表兄就是山间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她问阿兄: &34;表兄为什么不待在府邸里,而是总跑到这种地方隐居?&34; 大妹妹两岁的霍凌小将军故作老成,告诉她道: “因为表兄身体不好,郎中说了,人只有一直在让自己开心的地方才能健健康康的,表兄他喜欢这里,住在这里就会一直平平安安的。&34; 与之相反,被朱红宫墙约束,便会被活活困死。 霍元瑶想,表兄要是始终能如今日这般自由自在,不回到那个沉闷压抑的地方就好了。但这只能是奢望。一国君后,永远不可能自由。 路上约莫耗费了足足快一日,抵达南苑后,所有人都开始安营休整。 南苑风景秀致,战马士兵停留在四面八方,微风拂面,云上月隐,偶有风扫树叶、马蹄踏地、铁甲金属碰撞之声传来,手握兵器的卫士四处巡逻,脚步声整齐肃穆。 姜青姝换了身玄 色帝王便服,缓步行走,沿途巡逻将士看见天子迎面而来,纷纷垂首行礼。 “末将叩见陛下!” 她随意拂袖,示意他们免礼,神色平淡地望着远方,就着四面帐外的火光,慢悠悠闲庭信步。姚启和裴朔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 姚启低声说: “臣已操练好甲士,又自作主张,自牧监借了三千匹战马来,抛弃仪仗马甲,头面、脖颈处最易受伤,马铠所用细鳞甲为朔北军所用制式,着重防止弓矢等利器打击,其余部位则弃铁甲换皮甲,以图作战时轻便灵活持久。&34; 裴朔拢着袖子,慢悠悠行走在夜风中,闻言朗声笑道: “姚将军不愧是当年朔北军中猛将,想法很好,仪仗铁甲固然威严庄重,适合这次秋猎演兵之用,但战事未歇,宜弃形式上的奢靡,一切当以实用为先。&34; 姚启扯了扯唇角, &34;裴大人谬赞,镇守边关,这些不过是最基本的。&34; “哦?” 姚启沉声道: “骑兵作战,战马的耐力体格速度才是决定战事成败的关键,不过那时,边关战马消耗极大,很多时候也只能用些孱弱病马,远不如陛下提供的上等马匹。&34; 他说着一顿,又看向陛下的背影,道: “如今臣得陛下赏识,得此机会,一定好好施展一二。” 他也已经研究好了地势。如果这一次谢安韫敢反,他仅凭这蛰伏的三千骑兵,就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裴朔继续代天子问: &34;南苑四周林木众多,姚将军可已熟悉地形?&34; 姚启道: “臣提前来了三日,已经悉数了如指掌,只是……有一面的山林连接着山谷,那山谷极深,视线被遮蔽,极其容易迷路,为了防止有人狩猎时追踪猎物误入深处不得出,有一部分路已被禁军封锁,臣以为这里或许有些门道。&34; 裴朔沉吟道:“里面易设伏兵。” &34;对。&34; 姚启说: &34;所以,如果要在秋猎时下手,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臣命二十名擅凫水的兵士游南面湖泊,意外发现这水路也通向山谷内一处隐蔽之地,对方完全从水路绕开禁军封锁,早早潜入其中,伺机动手。&34; 到时候狩猎有什么意外,谁也料不准。 裴朔抚着下巴,陷入沉思,片刻后道: “这次负责护卫秋狩安全的是赵大将军。”神策军大将军,赵德成。 谢党这次如果要反,如果得手,皇帝遇刺或重伤,他们就会把帽子反扣给赵氏,说他们护卫天子不利,在混乱之中没能保护好皇帝。 裴朔说: “臣以为,陛下不如将计就计。”他们正好走到了僻静无人处,随后,裴朔就低声说了一番自己的想法。 姜青姝停下转身,望着眼前一文一武二位臣子,微微笑道: “朕相信姚卿的能力。”她看向裴 朔: &34;裴卿稳重善谋,有你在身边,朕也倍感安心。&34; 裴朔望着眼前的女帝,乌眸微微一弯。 姜青姝与他们又聊了片刻,又召了赵德成前来,先是与他随便聊了聊,随后问他这南苑周围的布防情况。 赵德成道: &34;陛下放心,臣把守极为周密,安排了一日十二班次四十队士兵的巡逻,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姜青姝审视着他,负手淡淡说: &34;东南面的山谷……赵卿可有加派人手?&34; 赵德成不假思索道: “臣往里面增了五千人。” 其实好端端的,没必要往山谷加派这么多人,除非是察觉了异动,赵德成一开口,姜青姝就猜到他大概是听了谁的安排——赵玉珩果然也察觉到了谢党的异常。 所以 他这次执意与她一起来秋猎,还是因为担心她吗? 她这边做了一些安排,张瑾那边也做了安排,并亲自坐镇京城防止生变,而赵玉珩呢?他又打算做什么? 姜青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静了片刻,又道: “君后在莱漳宫歇息,朕正要去看看他,赵卿便与朕同去探望罢。&34; “臣遵命。” 姜青姝转身,朝着南苑里建造最华丽的莱漳宫走去。 赵德成抬头,看了一眼女帝纤瘦却挺拔的背影,心里对君王更多了几分满意与信服——虽然中间冒出来个碍眼的王璟言,但陛下果然还是真心在乎他那侄儿,不仅带着他一起来秋猎,现在都这么晚了,居然还要去探望他。 他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此刻莱漳宫中,太医令秦施刚为君后请完脉,刚退出来,就看 到逆着夜风、快步走来的女帝。“陛下。”秦施抬起双手,连忙下拜。 姜青姝示意身后的赵德成先进去,随后站在那儿,静静地注视着秦施的脸,两侧宫灯明灭,女帝的神色晦暗难明,秦施被她盯得心有忐忑。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34;君后身体如何?朕听说最近有所好转,是么?&34; 秦施忙道: “是,殿下身体情况复杂,老臣研究数月,已经研究出了合适的治疗法子,只要殿下一直好好服药,定能熬到平安生产。&34; “一定?” “一定。” 姜青姝眉心舒展,侧身不再看他,挥了挥手,身后的秦施自觉退下。 等秦施走了以后,她静静地注视着殿前明灭的灯火,似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正好此刻,霍元瑶从殿中出来,不曾想看到陛下伫立在殿外的身影,疑惑之外又有些惊喜,忙快步上前道: &34;陛下!陛下是来探望殿下的吗?您怎么一个人在此吹风,为何不进去……&34; 姜青姝转身,注视着霍元瑶,目光带着淡淡的审视。 霍元瑶一时顿住,她其实是个很讲究礼仪之人,但在表兄身边这一个多月有些自由散漫了,此刻连忙意识到自己的失仪之罪,后知后觉地行礼。 姜青姝倒是没有计较她的礼节,而是在审视霍元瑶的数据。 【姓名:霍元瑶,身份:尚功局女官】 【年龄:16】 【武力:41】 【政略:82】 【军事:67】 【野心:71】 【声望:30】 【影响力:224】 【忠诚:81】 【特质:聪慧】 姜青姝其实早就没有像刚穿过来时那样,一天到晚就研究别人的数据了,从前她孤立无援,连拉拢孙元熙都需要亲自遛到寻芳楼去,现在,她身边能用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那些人已经能充当她的眼睛,替她监视着方方面面。 她也早就有了君王驭人的直觉和判断力。但她现在,却格外慎重地看了看霍元瑶的数据。看起来能用。 &34;你随朕过来。≈ 34;她收回目光,背对着莱漳宫的方向,边走边道: “朕要交代你一些事,你替朕办好。&34; &34;是。&34; 霍元瑶心下疑惑,但没有犹豫,立刻抬脚跟了上去。 姜青姝深夜才回到自己就寝的宫殿。 秋月已将翌日皇帝要用的猎装、护具、弓箭等悉数准备好,姜青姝连试都懒得试,就随意搁置在了一边。 连王璟言在内的御前众人,见到她这么随意,都开始担心起来,有人甚至担心不擅骑射的陛下明日会从马背上摔下来,希望能有个大臣来劝诫陛下,别亲自涉险。 对于小皇帝的骑射技艺,没有人抱希望。 除了秋月邓漪,没有人知道姜青姝私下里已经恶补过了,那些朝臣宗室也不例外,有忠臣担心皇 帝龙体,也有对皇帝不太信服的臣子和宗室,想着看小皇帝的好戏。 毕竟,女帝曾经还是皇太女的时候,就已经在这方面出过丑,不是吗?连先帝都说她不是这块料。 也正是因为她当时骑射俱废、弱不禁风,四年前傲慢的谢家郎君才会瞧不起那个连骑马骑不稳当、徒有容色的少女。 他才会那么果断地拒了与她的婚事。 但这一次变了。 天色微亮之时,南苑纵横宽阔数里的平地围场上,年轻世家子弟和武将们纵马奔腾,来往肆意。谢安韫正握着缰绳高踞马上,与身侧一名武将正在交谈着什么。 一阵马蹄声忽然远远响起。 众人似有所觉,纷纷回头。 只见少女长发高束,一身鲜亮张扬的红衣在风中猎猎飞扬,身下骏马疾驰如电,荡起一片烟尘。谢安韫一怔,骤然眯起眼睛。 她就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直挺挺地闯入所有人眼中,猝不及防,瞬息之间来到了眼前。 姜青姝单手勒缰,轻“吁”一声骤然停下,她身后背着一柄描金雕弓,箭中白羽胜雪,映着骄阳下的桃腮粉面、柳眉漆目,端得是英气逼人、灼灼生光。 ------------ 117 谋反7 谢安韫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发紧。 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便变得极为复杂幽深,原本正在聊的话被打断,他一刻不落地盯着她。 看着她利落地策马而来,勒缰回头的刹那,如此惊艳灼眼。 就像一团热烈的太阳。 原本在说话的那位武将也在望着天子,惊讶地嘀咕了一句: &34;小皇帝的马术何时如此精湛了?&34; 是啊。 她的骑术是不好的。 谢安韫对她最开始的印象,就是骑在马背上手忙脚乱的小丫头,他对她嗤之以鼻,认为她连一只畜生都征服不了,又如何来征服这万里江山?真是毫无君王的魄力与威严。 可她今日不一样。 这身骑装明明普通,穿在她身上却那么好看,鲜艳如火,皎皎灼华,少了一分皇宫里养成的柔弱,多了丝飒爽张扬,被所有人的目光聚焦着,却丝毫不怯。 这份骄傲肆意,令人如此心折。谢安韫眸光烁烁,似有火在跳动。何止谢安韫,便是不远处高台上安坐的赵玉珩,也在注视着她。 姜青姝策马勒缰而立,裴朔驱马上前,瞬间便来到她身边,朗声道: “陛下骑术精湛,令臣今日大开眼界。&34; 她眉梢轻扬,轻道: &34;少拍马屁。&34; 裴朔低笑: &34;臣哪敢谄媚欺君?句句属实。&34; 她瞥他一眼,双脚一夹马腹,勒缰调转方向,又朝另一处行去,语气悠悠地道: “朕的皇姊曾说,卿一贯油嘴滑舌。&34; “那长宁公主殿下可是冤枉臣了。” 裴朔也调转马头,紧跟其后,沿途武将见陛下过来,纷纷从一开始的惊讶之中回神,在马背上拱手行礼。 女帝冷淡颔首,依然在与身后的男人说话。 &34;爱卿可会射箭?&34; &34;臣刚刚入门,可不敢在御前献丑。&34; 她蓦地抽出箭囊里的白羽长箭,双手搭弓,蓦地用力一拉弓弦,眯着双眸,瞄准了不远处的靶 子。 咻! 箭羽疾驰而过,稳稳扎入靶心。裴朔见了 ,不由得一怔。 她眼尾轻扬,把手中的弓朝他一扔,他下意识抬手接住,见少女懒洋洋地抱着臂觑着他,说:&34;来试试?射得不好,朕也恕你无罪。&34; 裴朔无奈,只好开始挽弓搭箭,但还没射出一箭来,身后陡然响起低低的破空声。 咻—— 一支黑羽箭几乎擦着他的耳边而过,带起一阵冰冷肃杀的风,稳稳地钉入女帝方才射中的靶心。 随后风中传来一声淡嘲: &34;裴大人射个箭都这么磨磨蹭蹭,这若是个会动的猎物,早就不知该跑到哪儿去了。&34; 裴朔骤然松箭,勒缰回转,看向高踞马上的男人。谢安韫。 他策马而立,身形挺拔,长发高束,相较于往日的傲慢风流,此刻多了丝沉凝冷酷。日光从他背面倾洒过来,整个人逆着光,看不大清神情。 方才那一箭,就是他射的。裴朔神色凝重,寒声道: &34;谢尚书放肆!陛下在此,敢如此放箭,难道就不怕误伤陛下?!&34; 男人慢慢抚着手中的弓,目光一寸寸从裴朔脸上扫过,嗤笑一声, &34;不过在秋猎猎场上射个靶子,裴大人倒是代陛下在这儿训斥起我来了。&34; 他说着一顿。&34;我的箭可稳得很,不会误伤陛下,只射该射的靶,只杀该杀的人。&34; 比如裴朔。 谢安韫驭马靠近,目光落在裴朔手中弓上,眼神越发阴森。 裴朔冷言回怼道:“像谢大人这么心急,得亏这是个死靶,若是个活的,可未必能射得这么精准。&34; 谢安韫沉眉冷笑,&34;裴大人好生伶牙俐齿,怪不得裴大人能凭着这张嘴,在朝中混到今日。&34;裴朔口气敷衍, &34;谬赞谬赞。&34; 裴朔实在厌恶谢安韫。 前世做他的臣子、每日容忍他干那些荒唐事,已经令他恶心得够呛,那时他就敢当面痛斥已经称帝的谢安韫,这一世更是不会跟他客气。 不配为君之人,就算是臣下拼了命的上奏谏言,也无药可救。 谢安韫对裴朔这人印象也极差,就是这个人,令他失了大理寺这一条左膀右臂,如今此人春风得意长伴女帝左右,简直碍眼至极。 等他此番得手,必要杀了他。 还有… 他转眸看向一边的女帝,好像才想起来君臣之礼似的,抬手朝她一拜, &34;臣拜见陛下。&34;少女端直地坐在马背上,双眸冷漠地看着他。 谢安韫收手抬眼,一对上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心底蛰伏的火种好似被风一吹,又要燎遍原野。尤其是看到她今日的模样。 他微扬马鞭,驭马逼近她,在她身侧低低道:“陛下……今日真是令臣刮目相看呢,不知是跟谁学会这骑射之术的?&34; 是张瑜吧。 她天天跟那小子私会。 一个天真单纯的傻小子,对她纵使毫无保留,也始终不及她身边那人,她连秋猎都要带着怀孕的赵玉珩,真是如胶似漆到令人恶心。 有些人心思阴暗狭窄,只要一开口就直冒酸气,姜青姝看也未看他,靴侧一磕马肚,拉缰转向,再次朝着裴朔伸手,接过那弓,又射出一箭。 又是正中红心。 她目视木靶,淡淡道: &34;自然是令朕信任之人教的。&34; 她再一次抽出白羽箭,像是在练习,一遍遍地拉满弓弦射出,每一箭都稳健有力,杀伐稳健。准头极好。若不是世上最好的老师,都教不出如此令人惊艳的学生。 周围有世族里的少年见了,驱马过来,远远笑着恭维道: “陛下的箭术真是棒极!臣等都望尘莫及。&34; 她淡笑,并不作答。 谢安韫看着她这副冷淡骄傲的样子,忽然笑了,嗓音里带着冰冷阴霾, &34;信任?那陛下就好好珍惜这来之不得的信任罢,毕竟有些东西,可不是长久的。&34; 若说平时,姜青姝只会觉得他只是在阴阳怪气地说着酸话,如今知道他可能要反后,他话里的深意就愈发昭然若揭、 ——好好珍惜现在吧,等你成了我的阶下囚,这些人可都要离你而去,你就只能受我掌控了。他说完,森然看了一眼裴朔,一扬马鞭,转身离去。姜青姝回头,眯着眸子瞧了眼他的背影,唇角冷笑了声,骤然抬起弓箭,对准谢安韫的后心。 咻! 箭势凶猛,刮起冷风,也险险擦过他的耳侧,没入他身前的泥 土中。 谢安韫一滞。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箭半晌,猛然再回头时,少女骑着马远去。 裴朔紧跟在她身后,唇角压着笑意,乐不可支道:“哎,臣还是头一回被人帮着出气,今天真真是太受宠若惊了,回去可得找个庙拜拜。&34; 姜青姝头也不回。 &34;你拜菩萨有什么用,是朕在帮你出气。&34; 姜青姝是护短的。她的人,无论是谁,都不能被别人欺负了去。 裴朔望着少女的背影,心潮动了动,又自顾自摇着头低笑了一声,继续跟了上去。 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射谢尚书一箭,看到的人不在少数,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不过围观者从远处看,都深以为陛下与谢尚书君臣不睦,这谢氏一族越来越不讨皇帝欢心了。 而臣子一旦失了君心,被宰杀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的确是不得不反。 谢氏一派的武将看在眼里,心底都有些忿忿,越发意识到这次若不反,来日他们势必会被天子逐一卸磨杀驴。 还未到正式开始比试狩猎的时候,负责狩猎的官员先放出了一些狐狸兔子之类的猎物,让在场的想要打猎的人随意热身,姜青姝纵马射空了箭囊,示意侍奉的内官去把箭拿回来——皇帝所用的箭羽乃卫尉寺特制,上面也印有标志帝王的印记,万不可落于旁人手中。 随后,姜青姝扔了弓给秋月,翻身下马,走上高台。 这边也正热闹。 除了互相社交攀谈的大臣,亦有趁着君王刚刚射了箭,趁机写诗赞颂君王英姿、使劲儿拍马屁的文人,此外,宗室贵族们之中,也有人坐在那儿饮酒赏景。 唯有两处地方,始终宁静得格格不入。 一处是独属于帝王的御座侧方,君后赵玉珩坐在那儿,并不与人攀谈,只是垂睫安静看书。很多年轻的贵族子弟对他感到陌生,只听说过有关于他的些许传闻,便频频好奇地偷看。 出身武将世家的高贵明珠,三元及第,多智善谋,曾令满京文人称颂其君子德行,种种溢美之词令人觉得不过是夸张,然今日一见,竟真令人在他跟前有些自惭形秽。 比起赵玉珩那边,王璟言那儿则显得凄清许多。 同样有许多不怀好意 的目光落在这位昔日的小侯爷身上,对他的外表品头论足。 当年他身份尊贵,别人便称颂他风仪俱佳、高不可攀,令满京城的贵女芳心暗许;如今他落魄,他们又开始诋毁起他的外表来,说他就是靠着这张脸对小皇帝献媚。 称颂他的,诋毁他的,皆是同一拨人。 从前,王璟言会悲愤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如今却依然冷冷淡淡地站着,已能从容面对这些四面八方的恶意。 正如陛下所说,嘲笑他的人,来日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他。他偏头,看向朝这边走来的女帝。 她看着他的方向,王璟言却心知肚明,她的目光实际上看着他身后的赵玉珩,在她走到他面前时,他很有自知之明地垂下目光,看着身侧掠过那一抹亮红的衣角。 一只手出现在赵玉珩的头顶,为他遮挡去少许阳光。男人抬头,淡淡一笑, &34;陛下?&34; “君后在阳光下看书,也不怕坏了眼睛。”她没收了他的书,迅速关上,背着手将之藏在身后,&34;不许看了。&34; &34;好,不看。&34; 他微微弯眸,完全顺着她。 她又握了握他冰凉的掌心,说:“等朕一会,朕去更衣。”说完,她又转身离去,随行的内官连忙小跑着跟上。 赵玉珩凝目望着她的背影,又淡淡看向一侧,那里,有个巡逻过来的士兵对上君后的目光,无声转身离去。 ------------ 118 谋反8 看似风平浪静的秋猎,实际上波涛暗流,一触即发。 赵玉珩已经对此番参与秋猎、镇守京城、以及京城周边的兵力了解透彻,明面上与谢氏一党勾结的武将,满朝都知道是哪几人,实际上暗中联系的又有一批。 这一批人,到底要如何甄别,则要靠最了解谢氏一族的王璟言。 若能确定是哪些人,便可逐一击破。 人,都是有弱点的。 早在一个月前,赵玉珩还远在行宫之时,就已经察觉到了谢党的反心,尽管彼时还不知对方要挑何时下手,却也还是未雨绸缪,埋下了一条随时可以牵动的暗线。 随后,王璟言告诉他,在女帝与裴朔的谈话中,二人猜测谢安韫要挑秋猎下手。 赵玉珩深以为然。 谢党在赵德成所统率的神策军中埋了内线,赵玉珩便在秋猎前三日,提醒赵德成一天至少分五次暗中弓箭盾甲、战马所用饲料、人员调度等问题。 终于在今日清晨,发现了备用武库中的弓箭不对劲。 他令赵德成不得声张,将计就计,让对方误以为神策军的确已经缺乏战力。 赵德成问: “三郎如何确定谢安韫的动手时机?” 赵玉珩道:“我若要反,自是挑狩猎开始之时,届时人员分散,无人会注意到暗中发生了什么,树林深处路径复杂,最易寻机控制皇帝。&34; 赵德成眉头紧锁: “可是,若是这个时机,我们也极为被动。” &34;那就逼他提前动手。&34; “三郎可有妙计?” 赵德成并不善谋。 这种事,为了防止出错,他不会贸然做任何决定,也习惯完全依赖这个稳重善谋的侄儿,全权听他的意见——这些年来,都靠侄儿出谋划策,才让整个赵氏一族顺风顺水,身负战功却不受君王猜忌。 赵玉珩偏首看了一眼窗外,那一道风中挣扎飘摇的树影,已备受磋磨、将折未折,他平静落睫,嗓音至始至终温和平静。 &34;放心,交给我就好。&34; 他有办法。 霍元瑶近日吃坏了肚子,总是腹泻不止,整日随侍在君后身边的人,便只剩下许屏。 /等霍元瑶再出现时,南苑的大猎场中,那些士兵正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进行操练演习,场面空前巍峨浩大,马蹄几乎踩得满场烟尘滚滚,震声轰隆如雷鸣,令人不由得心魂震颤。 天子端坐上首。 霍元瑶眼神锐利,仔细地观察着那些来回的骑兵,如此勇猛强悍,不由得望了陛下一眼,继而垂下头,双手交叠于腹前,小步走上台阶,来到君后身后。 她听到他淡淡问了自己一句:&34;怎么样?&34; &34;臣好多了。&34; 霍元瑶低声一应。 没有人在意这小小的女官。 秋猎第一日主要是自由活动和演兵展示,第二日则是正式的游猎活动。 按照往年惯例,每个人的箭羽都有着自己的标志,可自由追逐猎物,最后统计狩猎到了猎物数量来计分,像狼这种猛兽分数最高,一般也只有武将敢去争夺,而兔子狐狸水鸟之类,则是贵族子弟最常争夺之物。 皇帝会对拔得头筹之人给予重赏,要是表现得实在是太好了,甚至可以越过重重流程破格授予官位。 况且当今圣上如此美貌年轻,从她对君后的态度也可知,她并非薄情随便之人,便不乏有男子起别的心思,更加想展现自己孔武有力、勇猛帅气的一面。 众人皆踌躇满志。 姜青姝通过实时,可以看到有些人是真的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聚众八卦谈天说地,有人真心想要拔得头筹赢得赏识,然而,要动手的人已在暗中蓄势待发。 这次,她依然不能输。 也不会输。 她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只是前行几步后,忽然回头看了赵玉珩一眼。他还端直地坐着,眉目清隽,目如寒星,在天光下像映着雪的一段月色。一阵风掠入高台,便好似料峭的寒梅,在凛凛寒风中巍然挺立。见她回眸看来,男人眸光骤起波澜,温柔地朝她笑笑。 &34;去吧。&34; 他无声朝她做口型。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勒缰转身,直入树林深处。 &34;驾!&34; 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赵玉珩喉结滚了滚,莫名有些干涩难忍,袖中的手指已经紧绷到 发白。片刻后,他骤然松开指骨,闭了闭眼,清声对许屏说: &34;去召谢尚书过来。&34; &34;是。&34; 许屏垂首,转身而去。 因怀孕受不得凉,原本坐在高台上观赏秋狩盛况的君后,不多时便回到了莱漳宫歇息。谢安韫没想到赵玉珩居然要见他。 在这个节骨眼。 此时此刻,京城那边已由左右威卫等发起了兵变,而京城与南苑之间传递消息的士兵已被悉数斩杀,确保那边的异动不会传到这边来。 此外,按照谢安韫的谋划,他已派一队人马从水路凫水近山谷深处,在后方与神策军中投效他的项豪里应外合,解决把守的内禁军,活捉女帝。 待到活捉女帝,噶矢一发,这边便声称帝王遇刺有人谋反,以护驾之名直接动手,控制所有大臣和宗室, 而这边人员分散,一乱起来定是各自逃命,内禁军的武器已经被他换成残次品,而演武的人马根本就是奔着弑君篡位而来,早已暗中准备了真正作战的武器。 这次,他一定要赢。 嬴了她,然后再一个一个,宰了她身边那群碍眼的人。 第一个就是赵玉珩。马上动手在即,结果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赵玉珩居然要见他? 谢安韫一身玄衣,冷然立在风中,通身多了一丝杀伐之气,看着眼前不知死活来传消息的许屏,几乎要嗤笑出声来。 若非还有要紧事,他现在倒还真有兴致好好对付这个赵玉珩。他漠然转身,薄唇冷冷一掠, &34;不见。&34;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可装的了。 许屏见他这倨傲无礼,愈发笃定此人是要反,霎时心跳如鼓,面上镇定如初,不卑不亢道: “君后宣召谢尚书,还请谢尚书随下官去一趟。&34; &34;后宫之人要私见朝臣,不合规矩吧?许宫令。&34;谢安韫尚未开口,他身后的陆方已嗤笑着上前,冷言相对。 ——自古谋反者皆要打个用来糊弄世人的好听的旗号,譬如“清君侧”之类,谢安韫若想以护驾的名义谋反,此时便还要暂时扮演一下“忠臣”,不能与君后的人直接起冲突。 许屏又沉声道: “谢尚书今日不狩猎,兵部事务自有留京官员代理,现在在此地难道是有什么事吗?若无要事,又为何不见君后,难道是怕了?&34; 怕了? 谢安韫眉尾重重一搐,骤然回身冷笑。 &34;你说什么?我怕他?&34; 他会怕赵玉珩? 真是可笑。 谢安韫多疑善变,绝不受什么激将法,可那人偏偏是赵玉珩。 当年年少时,谢安韫离经叛道,最是厌恶世族行经,偏生那些人整日只骂他阴狠歹毒,反将赵玉珩捧成品性高洁的君子,那时他便觉得此人虚伪。 现在,就连小皇帝也一心偏向他,可明明若不是他提前退出,赵玉珩怎么会得到她? 谢安韫最听不得“他怕赵玉珩”这样的话。 去又何妨。 该铺的棋早已铺好,谅他赵玉珩本事通天,也耍不出什么花样。谢安韫说:“陆方,让开。”说完一拂袖,快步走向莱漳宫的方向。赵玉珩等候他已久。他太了解谢安韫的秉性,这个人争强斗胜,因为女帝发疯过无数次,定是会被激来。 谢安韫身后带了几个甲士,这在秋猎这种场合,是默认允许的,然而他冲进莱漳宫之时,黑袍捎带起一阵冰冷的风,好似聚成的一柄要杀人的剑,寒意直逼人眉心。 赵玉珩静静坐着,一手托盏,轻呷茶水,长睫微敛,侧颜冷淡。他坐在那儿,好似一副写意的水墨画。谢安韫看着他,目光愈寒, &34;君后要见臣?&34; &34;都退下。&34; 赵玉珩说。 殿中之人面面相觑,都犹豫着不敢动——她们受了陛下的命令,要好好照看君后,不得让君后离开视线丝毫。 赵玉珩一搁茶盏,瓷器发出不轻不重的清鸣,嗓音骤沉, &34;我让你们下去。&34;他声音不大,却声威意冷,令人莫敢不从。宫人纷纷俯首,陆续退下。殿中只剩下两人。赵玉珩平静地抬眼,看着谢安韫,平静道: &34;谢尚书果 然还是来了。&34; “你笃定我会来?”他冷道。 &34;自然。”赵玉珩淡淡一笑:“你最嫉妒、最视为眼中钉之人,不就是我么?我要你来,你未必会来,可你却无法容忍别人说你输我一筹。&34; 谢安韫嗤笑。 他看着这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容颜冷清,气质如松似鹤,可他的腹部已经隆起,身躯消瘦、脸色苍白,这副孱弱、狼狈、可怜的样子,就是谢安韫当年最排斥的样子。 他排斥成为这种弱不禁风、只能像女人一样挺着大肚子、依附别人而活的人,于是将赵玉珩坑害成这样。 可他的姿态为什么还这么平和坦然?为何丝毫不见窘迫? 现在他还说,他嫉妒? “我嫉妒你?嫉妒你什么?”谢安韫觉得好笑,扯了扯唇角,凤眸俱是讽刺的笑意。 赵玉珩平淡道: &34;年少时,你嫉妒我锋芒毕露,走到何处皆受人追捧,而你离经叛道、行事乖张无所顾忌,被文人孺者所痛批不齿。如今,你又嫉妒我与陛下在一起,嫉妒我和陛下有了的孩子,嫉妒陛下在乎我。&34; 谢安韫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他双手狠狠一攥,下颌绷紧,死死盯着他,像是要活剥了他的皮。 ------------ 119 死则同穴1 赵玉珩知道,谢安韫已经有些被激怒了。 但他在忍。 因为此刻对他而言,绝非是动手的好时机,嘴矢未发,天子那边尚未被得手,他此刻敢伤赵玉珩,莱漳宫这边传出动静,他就必须提前动手了。 提前动手,他就不再是打着护驾的旗号,而是直接坐实了谋反的名声。 他没那么傻。 但赵玉珩的话,于他而言,的确是字字诛心。 谢安韫这一生走在走一条没有人能理解的路,若论是何时错的,他自己也不甚明了。或许……是从他幼年时被人说是野孩子开始。 赵玉珩虽体弱多病,但他是家中幺子,自小受父母疼爱,母亲是名门闺秀,父亲为将门虎子,兄长们皆照顾他,就算他与周围那群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儿郎们不一样,他也依然过得平安顺遂,甚至可以平静地追寻自己志向抱负。 谢安韫的确嫉妒他。 他也曾想过,若他不是母亲早死、父亲早年抛弃他,若他也和赵玉珩一样得到过哪怕一丝别人的善意关心,他或许都还没这么无可救药。 而事实上呢。 他得来的只有冷眼排挤。 好不容易等来了父亲,父亲看着他的眼神里却只有冷漠,只会一次次为了家族逼迫他,他曾幼稚地做些荒唐事来吸引父亲的注意力,后来才发现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棋子。 从一开始的咬牙强忍,渐渐的变为毫无畏惧,他坦然地背负骂名,坦然地行走于朝堂,冷眼看着他们在背后痛骂他、当面却畏畏缩缩,欣赏他们想杀了他却做不到的样子。 骂吧。 谢安韫根本不在乎。 为什么要在乎他们?反正他们也不在乎他。赵玉珩呢? 若说谢安韫是地上的泥沼,赵玉珩就是天上高悬的明月。 他不受家族约束?那他就让他也沦为家族的棋子,被迫为了大局妥协。 他想毫无顾忌地施展抱负,想为国效忠、青史留名?那他就让他被困在深宫里,什么都做不了。谁叫谢安韫就是这么坏,坏得出类拔萃,坏得从不遮掩。 结果呢。 全京城最耀眼的少年郎被折断双翼、囚入深宫,高悬的明月终于跌落到了泥潭里,谢 安韫等着看 他的笑话,却等着等着,那个可笑的人又成了自己。 他此生就喜欢过这么一个姑娘,结果那个姑娘也喜欢上了赵玉珩。 谢安韫已经愤怒、痛苦、怨恨过了。他现在很冷静。 他盯着赵玉珩,忽然笑了,笑容阴沉而狠戾, &34;你在激怒我?&34; &34;呵,激怒?&34; 赵玉珩看着他,抬起茶水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口气冷淡, “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你若觉得这样一句话是故意激怒,那便是激怒罢。&34; 谢安韫盯着他,忽然而抚掌笑道: “真不愧是赵三郎呢,在宫里待了四年,还是这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一如既往地令人恶心。&34; 赵玉珩并不在意谢安韫骂他。 言语之上,最先愤怒之人,往往才被戳中了痛点。 然而谢安韫如此不甘,他也试图寻找赵玉珩的痛苦之处: “赵玉珩,你以为你嬴了?你以为女帝有多喜欢你?&34; &34;你以为她当初是被王家所害?不,她早就知道嘉乐要对她下手,否则也不会令姚启在宫门口拦我,她根本就什么都知道,根本就是故意让张瑾侍寝!她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让你以为她被欺负,让你心疼她,帮她灭王家,你根本就是被骗了。&34; &34;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她可一直在和别人在花前月下。&34; &34;你不知道张瑾还有个弟弟叫张瑜吧?那小子与她年纪相仿,爱她爱得不得了,偏偏至今都不知道她的身份。&34; &34;她甚至把莹雪剑都送给了张瑜,在我对付他时亲自去拦,费劲心思地保护他,生怕我伤了他。&34; “张家俩兄弟都和她牵扯不清,你以为你赵玉珩又算得了什么?你在宫里辛辛苦苦地怀她的孩子,实际上什么都不是。&34; 谢安韫明明是在讽刺赵玉珩,可却又那么像在说自己。 他的语气恶毒而阴狠,袖中的手不断地攥紧,眼尾逐渐染上一抹薄红。赵玉珩平静地听他说。 他微微垂睫,注视着自己那双,因病痛而逐渐苍白瘦削的手。 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不是没 有想过,要和七娘好好地在一起,做一对恩爱的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他并没有说。 他做不了这样的承诺。 就算这次能平安地生下孩子,以他的身体,往后又能活多久呢?一年?三年?还是十年?就算他还能活十年之久,可他死时,她也才三十岁都不到。 那她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爱得越深,才越发舍不得这样耽误,是以,他固然已经喜欢她喜欢到了想日日看着她的地步,可她若能随时抽身而去,那才是最好。 她终究是帝王。她能好好治理国家,能成为千古明君,也不枉费赵玉珩早已夭折的志向抱负。 赵玉珩并非不知她与别人的事,就算不知那宫外的少年是谁,他也约莫猜得出一二,他也试图去嫉妒愤怒,可每每看到她鲜活明媚的脸时,忽然就能想起一句从前听过的诗。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1]。 何必计较。 七娘看似冷漠无情,实际上是个很细腻善良的姑娘,她试图与他互相称呼七娘三郎,让他放下那些身份拘束,也尊重他的一切,会顾惜他的处境,不让他太为难。 她知道他喜欢清净的地方,让他住在行宫,知道他喜欢抚琴,提前吩咐人将他的琴也带去,知道霍元瑶与他熟识,便还把瑶娘也叫过去。 有时,她还会刻意地在他面前避开一些话题,以免勾起他伤心的回忆。种种不易察觉的细节,赵玉珩都看在眼里。 足够了。 赵玉珩再次抬眼,看着眼前愤怒的谢安韫,双瞳映着殿中的夜明珠,好似敛着一点清冷月光。 “谢尚书,你在怪陛下身边有别人,怪别人阻碍了你,但就算她身边没有任何人,她也不会喜欢你。&34; 这句话,最为一针见血。谢安韫阴冷地看着他。 症结所在,其实他自己最为清楚,赵玉珩毫不留情,字字冷漠:“因为你根本不配。”谢安韫笑容骤然一收, &34;你说什么。&34; 赵玉珩淡淡道: “你阴狠毒辣、草菅人命、不择手段,还妄图染指她,在我眼里,不过是毫无自知之明。&34; 谢安韫盯着他,眼神阴沉地恨不得要吃了他, ≈34 ;你再说一遍。&34; &34;再说一遍又如何?&34; 赵玉珩一笑,抬眼望着他,道:“你的亲人视你为仇人,却不得不被利益驱使与你共处,你没有真心的朋友,你喜欢的人亦不喜欢你,谢尚书,你以为你值得被爱吗?&34; 谢安韫喉咙一紧,嘴唇死死地抿着,额头青筋浮现。他在竭力压抑愤怒。 &34;你从未被人爱过,所以渴望有个人爱你,你试图用极端地行为逼迫他们,却只是将他们越推越远。&34; &34;你想占有陛下,自以为走到这一步都怪她不喜欢你,可她凭什么喜欢你?&34; &34;谢尚书,你根本不配。 赵玉珩话音落地的刹那,一抹寒光直逼他的眉心,仅余一寸。他不避不让,看着剑芒后男人扭曲疯狂的脸, &34;生气了?&34; 谢安韫冷笑, &34;杀你,不过是时间问题,你突然对我逞口舌之快,看来是早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34; 赵玉珩知道他要反。 谢安韫何其敏锐,立刻就从这滔天愤怒之中清醒过来,揭穿他的意图, &34;你想激怒我,逼我对你动手?逼我提前反?这殿中应该还藏有其他人吧?如果我这一剑刺下去,外面的人马上就会大肆宣扬,说我刺杀你,是么。&34; &34;为了她,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34; 剑芒再次逼近,戳上赵玉珩的眉心,点出一抹殷红,谢安韫俯身盯着他, “你认为我卑劣,我只觉得你愚蠢,得不到的,我宁可亲手毁了。&34; 他今日就是来毁掉她的。 什么爱,他不要了。 谢安韫死死地攥着剑柄,露出一抹疯狂的笑容, &34;你别急着死啊,反正今天不死,你明日也会死的。我不会中你的圈套,你想逼我现在对你动手,我偏偏不会。&34; “是么。” 赵玉珩抬手拨开他的剑,又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水终于见底。 谢安韫见了,眼神霎时幽深起来, &34;你还有心情喝茶。&34;赵玉珩说:&34;你猜猜看,茶里有什么。&34;谢安韫表情骤变。 有毒。 他居然自己对自己下毒???他疯了? 用计如用兵,不惜一切手段,皆不能输,赵玉珩一直在安静地等着毒药发作,与谢安韫说这么多,一则是最好逼他亲自动手,二则是保险起见,他需要拖延时间,等毒药发作。 算一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眼前的人表情彻底失控,赵玉珩笑了笑: “谢安韫,你现在就算不反,也不得不反了。” 马上,外面就会起乱子,谋害君后是死罪,谢安韫已经不能回头。说完,他就平静地闭上眼睛。 殿中瞬间安静地掉根针都听得见。 如果赵玉珩说的是真的,谢安韫不得不反,他现在就该立刻冲出去动手,但谢安韫并不知道赵玉珩是不是在诈他,如果是诈他的,他现在就不能中计;如果不是诈他,那他为何不捅他一刀泄愤再走? 可两人等了很久。 赵玉珩迟迟没有毒发。 赵玉珩缓缓睁开眼,眸色终于掀起剧烈波澜,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出声唤: &34;霍元瑶!&34;霍元瑶就藏在殿中。 听到殿下唤自己,她硬着头皮出来,不等赵玉珩发问,就默不作声地跪在了地上, &34;表兄,对不起,我不能听你的……我已经偷偷把毒药换掉了。&34; 赵玉珩冷冷看着她,第一次有些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34;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34;霍元瑶一颤,死死咬着唇,垂着头。 “我知道。” 她的嗓音很小, “我知道,这会耽误大局,如果你这次不能拖延时间,也许陛下会有危险,也许……整个大昭都会陷入大乱。&34; “可是。”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抬眼,望着赵玉珩的眼睛,坚定道: “是陛下叫我这么做的。” “什么?” 赵玉珩一怔。 就连一边的谢安韫,也转眸看过来,神色愈发阴冷。 “陛下那天晚上跟我说了很久的话。” 霍元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说: “她猜到殿下你可能会有什么计策,担心你这次跟随她来秋猎是有别的目的,所以让我看着你,如果你要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那就全都 不要听。&34; 那天晚上。 女帝静静地站在夜色中,对霍元瑶说: “朕清楚他的为人,他一定是在为朕着想,所以朕需要你来阻止这一切,他对你较为信任,那么你一定要阻止他做任何危险之事。&34; 霍元瑶固然不希望表兄出事,却不明白为何天子不愿坐享其成,问道: “可殿下若有计策,定是良计,谋反这样的大事……万一殿下的计划被破坏,陛下一个人应付不来怎么办?&34; 姜青姝转过身来。 月光之下,少女的乌眸冷静至极,注视着她道: “朕是皇帝,并非躲在他身后受他庇护的弱者,朕不会败,更不需要一国君后以自己的性命牺牲。&34; &34;你只需要知道,朕想让他好好的。&34; 固然这是一场游戏,可人在局中久了,这又何尝不是姜青姝最真实的生活? 她所看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有感情的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数据。如果他因为这件事死,姜青姝或许仅仅只会伤心一阵子,可她终究还是亏欠了他,她不喜欢欠一个人那么多。 终究无法完全冷漠地看着他出事。也没必要。 所以霍元瑶假装肚子疼,实际上是去偷偷换药下手了,如今,她坦然地跪在地上,直视着表兄的脸,认真地说: “表兄,你不要伤害自己,陛下并不想看到你这样,你如果出事,那你让陛下怎么自处?&34; &34;……胡闹!&34; 赵玉珩气得极了,猛地低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按在扶手上的手青筋浮现。 她 她竟然会这样选…… 赵玉珩心知肚明,自己腹中的孩子对她而言是个威胁,就算她想趁势铲除这个孩子,他也可以理解,或者说……有了这个孩子,赵家才真正成了帝王的心腹大患,赵氏一族的覆灭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失去孩子,既是保护她,也是保护家人。 受伤的只有他自己。 他都想好了。 甚至有时候还会想,既然她也并未喜欢得离不开他,她应该也不会太伤心罢?如果她出于心软对自己下不了手,那他就帮她来下手。 赵玉珩咳得厉 害。 喘息愈急,眼中愈热。 他咳着咳着,忽然猛地闭了闭眼睛。 【赵玉珩爱情+5】 【赵玉珩当前爱情度:100】 ------------ 120 死则同穴2 赵玉珩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拦。 正如他一直以来,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甘情愿地为她做这么多。 他这一生,看似风光无限、地位尊崇,可这世上有很多的事,并不是荣华富贵所能解。譬如,他也曾幻想能有个和正常人一样健康的身体,而非早早便被郎中断定活不久。 当时才十岁左右的男孩,永远记得当时周围的人悲悯的神情,尽管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却可以看懂他们眼神中代表的含义。 有人在惋惜: &34;世代出名将的赵家怎么会有个这么体弱的孩子?看来永远也上不了战场了。&34;有人在考虑利益:&34;看来他只能当一辈子的病秧子,家族是永远都指望不上他了。&34;还有人在嘲讽: &34;这孩子长得这么好看,看来中看不中用,真是给赵家丢人。&34;尽管竭力忽略,但这些议论近乎伴随着他未来的每一日。 早早就看淡生死的少年,被人当作是将死之人,亦从不说什么,在清净的院落里独修,这才养成了清冷淡漠的性子,亦养出一身惊艳于世的才能。 但这样又能如何?他的短命早已注定。 他熬啊熬啊,每一日都当作最后一日来熬,看淡一切,从不奢望能得到太多,想着以一种干脆利落、不带遗憾的活法熬下去。 这样死了,便不会不甘心。 偏偏天不遂人愿,好不容易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熬过了二十岁,大概快熬到头的时候,却忽然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有了牵挂,舍不得死了。 若说离不开她,倒也不至于,可偏偏,她又那么好,以致于往后的每一面都令他无比怀念,明明紫宸殿和凤宁宫相距不远,他和她的距离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好不容易等到了她来,却又总是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但他依然理智。 帝王和君后的身份,能压下他无数次头脑发热,他只要想着她还不够那么喜欢他,她身边还有别人,她或许也想杀了这个孩子,他就依然能将那个情动意乱的赵三郎与自己割裂开,继续冷静地对待所有事。 一个月前,赵玉珩见过王璟言。 当时他们商议的,乃是谢安韫谋反之事,王璟言将自己所知的、昔日与王家联系紧密的武将名单说出,王氏一倒,这些人越发依附谢家。 王璟言并非是一个性情温柔之人,当年他是富贵风流的小侯爷,也绝非好接近之人,赵玉珩极其擅于观察人心,便能从他的态度中,看出些许其他的迹象。 他喜欢陛下。 然而爱人者犹如刀尖行走,无非将性命托付于他人,王璟言约莫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问他: &34;你有没有想过,你腹中这个孩子…会让陛下无比忌惮?&34; “想过。” &34;那你为何——&34; 赵玉珩淡淡说: &34;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34;王璟言沉默很久,便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说,陛下的紫宸殿内,有一颗为他准备的毒药,可以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流产,并且不会怀疑其他人身上。 他说,陛下身边的人催促了她好几次,让她尽快下手,不要给君后生下皇太女的机会,但陛下一直都拖延,迟迟没有做下决定。 他说,陛下拖到了今日,如今月份大了,已经没法流产了,剩下的办法就是早产生下死胎,或者是一尸两命。 但是连流产都迟迟不下手的君主,真的能狠下心来让君后早产吗?不会的。 王璟言说: “所以,你尽管去放心地帮助陛下铲除谢氏一族,不必担心事成之后陛下会对你下手,往后你们赵家权势自会再上一层。&34; 赵玉珩平静地注视着他,倒是笑了, &34;你为何告诉我。&34;王璟言低声说: “我欠她两条命。 第一条命,是在他在郭府刺杀她,她亲自饶了他;第二条命,是她以手握剑挡在他面前,才让他没有被张瑾杀死。 王氏的覆灭是成王败寇,他可以怨恨,可他自己的债,却再也还不清。 &34;若能让你安心帮她,至少……我可以少亏欠她一些。&34;他这样说。 果然,又是一个以为赵玉珩会担心帝王猜忌之人,赵玉珩也并未说什么,只看着转眸望着窗外的树影,“嗯”了一声。 也多谢王璟言告诉他此事。 令他知晓,她并非是完全不忌惮赵家,只是因他而反复心软,下不了手。 他的七娘,在努力做一个摆脱世族控制的好帝王,只是骨子里太过善良仁慈,能将屠刀对准 其他人,却没有办法对准他。 没有关系。 七娘她还小,今后还会有很多时间慢慢长大,长成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他知道她对他还有真心,那就已经足够。 至于现在的她,实在下不了手,那便由他来吧。 本该冷酷斩杀后患的君主,选择了温柔与心软;而本该拼命保全自己的君后,选择了牺牲自己, 成全他的主君。 他们竟然倒过来了。 赵玉珩想过许多,知道她夹在他与皇权之中左右为难,且她身边还有其他人,并非非他不可,才替她做下这个选择,他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唯独没想过她早就已经选了。 她选了他。 她从来没有想放弃他。 赵玉珩胸腔颤鸣,咳得撕心裂肺,攥着扶手的指骨一再泛白,咳着咳着笑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 霍元瑶端直地跪坐在地上,双手交叠着按在身前,微微抬头,惊疑不定地望着第一次如此失态的赵玉珩。 &34;表兄……&34; 她失声唤。 赵玉珩闭着眼睛,侧颜在宫灯下略显得冷峻,眼尾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水光。 &34;呵。&34;他发出一声嘶哑如气音的低笑。 &34;她不该选我。&34; 选一个将死之人,而令自己陷入危局,纵使她有能力解决往后的那些困局,可那又该多辛苦、多艰难? 他的七娘,为了可以早日掌权,总是一整夜一整夜地不睡觉。他何其心疼。 她为什么还要在乎他呢?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让他临到头来,突然就这么放不下,好想再好好抱一抱她,好好地看看她的脸。 上天何其残忍,若他今日死了,也定是抱憾而死。赵玉珩紧紧闭着眼睛,连呼吸都在打颤。 而他面前,谢安韫也早已听完了霍元瑶的话,他神色已经从怔然,到难以置信,最后成为了咬牙切齿地恨。 他刚说她无情,她就对着另一个男人有情给他看。他又被她狠狠地打了一耳光,打得极其响亮,连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疼了起来。 谢安韫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抚掌道: “啧, 真是令人感动呢,好一个一个要死、一个不让死,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极为讽刺,笑容有几分失控与癫狂, &34;赵玉珩,你何必做出这副虚伪的样子,她费尽心机地不让你死,你是不是很得意?&34; 谢安韫已经要气疯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赵玉珩现在死不成,应该对他更有利才对,他为什么还要这么愤怒? 他越愤怒,他就越像个笑话。 像个跪在地上拼命乞讨,都得不到别人不要的东西的可怜虫。 谢安韫恨不得砍死他,赵玉珩平息片刻,抬眼看着他,忽然笑了, “谢尚书何必心急,你的败局已经注定。&34; &34;你什么意思?&34; 谢安韫惊疑不定地盯着他。 他还想干什么? 赵玉珩朝他微微一笑,突然从袖中掏出一颗红色的药丸。谢安韫面色骤变,眼疾手快地伸手想拦,但对方到底是快那么一步,迅速喂到口中咽了下去。 “表兄不要!” 一声惊叫陡然划破空气,一边跪坐着的霍元瑶猛地起身,不顾一切地往前扑去。然而她终究晚了一步,整个人重重地跌落在他脚边,只来得及扯住男人冰冷的手腕。 她仰起头,眸色惊恐不已,双手用力地抓着他,语无伦次道: “你吃了什么……那是什么……表兄你等我,我去叫太医……我去叫太医……&34; 霍元瑶急哭出了哭腔,一边说着,一边想从地上爬起来冲出去。但她实在是太慌张,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殿下手中还会有药?这又是哪里来的药?为什么她在他身边这么久,竟然完全不知道?! 霍元瑶万念俱灰,双手不住地打颤。 她辜负了陛下的嘱托,表哥要出事了,这一瞬间,她甚至无助到开始想念起远在边关的兄长,如果阿兄还在殿下身边,肯定比她能保护好殿下 “不必了。” 赵玉珩的嗓音嘶哑,低咳了两声,垂睫看着她泪流满脸的脸,平静道: “瑶娘,你认识表兄这么久,应该知道,但凡我要做的事,都没有人能拦。&34; 这颗药,自是他要求王璟言从紫宸殿中寻机偷换出来的。 王璟言以为他要换药,是为了以防万一,防止女帝还是要对他下手,可他们又怎么知道,早在他选择清醒地沉沦时,就已经将杀自己的刀交给了她呢? 情爱于人,莫过于毒。 赵玉珩渐渐感觉到腹痛,他的抬眼望着谢安韫,眸底酝酿着冷静的嘲意, &34;还不动手吗?谢尚书。&34; 谢安韫脸上的癫狂渐渐消失,他盯着赵玉珩,活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如果说,谢安韫是对着别人发疯的疯子,那么赵玉珩此刻在他眼里,就是另一种极端的疯,他冷静而理智,残忍地对着自己疯。 谢安韫不得不提前动手了。 他看着赵玉珩,冷笑道: &34;既然事已至此,那我便现在送你一程!&34; 他蓦地拔剑,剑身带出一道令人心惊的雪光,猛地朝赵玉珩的脖颈挥去,许屏惊叫一声扑过去,背后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她忍着疼,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 “快来人!来人护驾!君后遇刺!” 外面的人,早已等候多时。 许屏的呼喊声一响起,他们就猛地冲了进来,谢安韫一次未中,还想挥剑再砍第二剑,然而他的剑还没落下,为首的将军看到这一幕,猛喝道:&34;谢尚书刺杀君后,大逆不道,给我拿下!&34; 一拨人迅速挡住赵玉珩,另一波人朝着谢安韫冲去。 谢安韫冷笑一声,一个士兵持剑朝他挥去,却被他反手一剑砍倒在地,喷洒的鲜血犹如薄雾,顷刻洒满了殿中地砖,谢安韫冷笑道: &34;发信号通知他们,即刻动手。&34; 他带来的甲士与之缠斗起来,其中一人得令,迅速发出响箭。以此为讯号,暗中蛰伏待反的士兵听到动静,从暗中齐齐冲出。谢安韫提前反了。 ------------ 121 死则同穴3(修) 南苑发生动乱,一切皆与谢安韫的计划一样,蛰伏的士兵率先控制宗室子弟和文武百官,随后和内禁军缠斗起来。 但这已是纯粹的谋逆,而非所谓的“天子遇刺下的护驾”,后者能令对方军心一时全溃,自然要轻松简单得多,但前者… 赵德成身穿一身黑色盔甲,右手执枪高踞马上,对着身后的神策军们冷声道:“兵部尚书谢安韫刺杀君后和皇嗣,伺机谋反,大逆不道!尔等即刻拿下此叛贼,护卫天子,当居首功!&34; &34;是!&34; 众将高声齐应。 赵德成猛地一挥长\\枪,随后,他转头看向侄儿宫殿所在的方向,颇有些忧心忡忡,听闻他出事的消息,也不知他如何了。 而在高台那边,被兵士第一时间控制的官员,已经不敢轻举妄动。 谢党的官员,除了年纪较大只听从谢临的那几个,其余早已与谢安韫串通好了,谢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瞒在鼓里时,气得险些昏厥过去。 &34;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34; 谢临企图冲出去,却被士兵持剑拦住,他火冒三丈,大喝道: “你们也敢拦我?!我要见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让那个不孝子给我滚过来!&34; &34;父亲,就这么急着见我?&34; 谢安韫一袭黑袍,不紧不慢地在兵士簇拥下走了过来。 他双瞳阴戾,冷冷地注视着父亲,很是满意地看到父亲气急失态的样子,这一幕他已经盼望了很久了,他就是想看着这个满口忠君的迂腐虚伪之人,被逼得谋反是什么反应。 果然现在,父亲的反应可真大。 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周围其他官员和贵族子弟,都已经被士兵团团围住,不敢轻举妄动。 谢临胸腔剧烈起伏,身子被士兵用长\\枪挡着,只能隔着枪身,用手指着这个洋洋得意的不孝子,暴怒道: “你……你这个畜生……你怎么敢公然谋逆?!我谢氏百年清名,今日就败坏在你身上!&34; &34;败坏?不是早就败坏了吗?&34; 谢安韫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俊美风流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阴霾,笑容愈发扭曲,&34;父亲 几年前就知道我是什么人,还要用我,说到底,你们嘴里喊着的这些君子道理和名声,都比不上利益而已。&34; &34;你!&34; 谢临气得手指不停地颤抖,呼吸起伏,脸色发青。 &34;信口胡言!&34; “我胡言?&34;谢安韫一步步逼近,俯视着他,轻笑道: “父亲,事已至此,你已经没办法悔了,谢氏一族要么谋反失败被诛满门,要么就以我开始,成就千秋大业。&34; 他拨开面前挡着的枪身,微微俯身,凑到父亲耳边,低声说: “现在,父亲你选择的时候到了。&34; “你是想为了那些可笑的君子操守、谢氏清名,为了忠那个君,而甘愿带着全族几百口人一起认罪伏诛呢,还是……干脆抛掉这一切,取代姜氏,改天换日。&34; &34;父亲选哪个?&34; 谢安韫又放肆地笑起来。 谢临双手都在袖子里打着颤,唇动了动,惊骇地望着眼前这个疯狂的儿子。 “早知会有今日……我早该杀了你这个孽种!何至于令你如此兴风作浪!” &34;这话说的,好像父亲一直不想杀我一样。&34; 谢安韫紧咬牙根,嗓音低沉疯狂,一字一句道:“我这衣衫之下,全都是父亲亲手赐予的伤痕,父亲好几次都快把我活活打死,至今留我一口气,难道不是因为我还有用处么?我是不是该感恩戴德?&34; 谢临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一边,某一位谢氏子弟终于按捺不住,冲出来道: “谢安韫,你当真是令我们谢家上下蒙——啊!&34; 他发出一声惨叫,重重地倒在地上。 谢安韫的手指抚着滴血的剑身,冷笑道:“真是找死,以为同为一族,我就下不了手么。” 他的黑眸深处压抑着可怕的疯狂,愤怒至极,也兴奋至极,是破釜沉舟,也是鱼死网破,如果疯狂带来的是毁灭,他也不后悔疯过这一次。 看到他们这副恐惧的样子,他就高兴。 既然无法和他们好好地共存,那就让他们恐惧、战栗、臣服,谢安韫也想要绝对的万人之上,只有这样,才没有人再胆敢在背后议论他一 句。 就算他狠毒、低劣、暴戾、嗜杀,他们也只会跪在他的脚下,用全天下最美好的话来为他歌功颂德。 什么都是虚妄。 只有权力才是最好的。 帝王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孤家寡人,他从一开始就是孤家寡人,那么……他难道不是天生的帝王吗? 谢安韫慢条斯理地转身,下令让士兵好好看守他们,谁敢轻举妄动,就地格杀。 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唇角挑着疯狂又兴奋的笑,说: “父亲你可要好好看着,我现在就去解决 那个皇帝,把她抓回来。&34; 与此同时,丛林深处,姜青姝刚猎得一只麋鹿。 她仿佛完全不知南苑的动乱,此刻兴致颇高,一口气射中了好几个在林间出没的猎物,弓弦震鸣和箭羽破空的声音在林间格外清晰。 日光沿着树影扑落,愈发显得这少年天子神采英拔、气质沉稳。 女帝身后,左千牛卫大将军梅浩南笑着恭维道: “猎物行动灵活,极难射中,而陛下射艺超绝,近乎百发百中,臣真是佩服。&34; 她淡淡一笑,不作回应。 梅浩南又一挥手,命身后的中郎将薛兆去帮天子捡射下的猎物。 比起当年的傲慢轻率,如今受了杖责、又被连降三级官的薛兆可谓是过得水深火热,如今整个人都内敛沉默了不少,考虑到他的确武功高超极为骁勇,女帝这才听张瑾的,把薛兆也带在身边。 而距离女帝百丈以外,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带着精锐暗中守卫着四周,以备意外。 林间草木茂盛,草木遮蔽效果极好,地势也绝非平整,而是有山坡沟渠,这样的地势打起猎来挑战性颇高,但极容易利用地势安插伏兵。 梁毫神经高度紧绷,微微屏住呼吸,注意四周动向。 在狩猎之前,御前这几位将军和门下给事中裴朔几乎都暗中聊了一遍,这位天子跟前最炙手可热的宠臣裴朔,并非只是会讨好天子,而是真的有真才实学,他对局势观测明朗,对地势、人心分析透彻,且总结好了各种意外发生之后如何解决,令这几位将军纷纷刮目相看。 裴朔这次没有来。他选择留在南苑里,和那些不狩猎的官员和宗室子弟在一起。 r /因为,谢安韫若动手,势必会先控制这些身份贵重的人,控制他们就相当于控制错综复杂的利益网,手中握有筹码,谅也没有人敢反抗。 裴朔如果留下,也会陷入极端的危险之中,如果不是他再三保证自己胸有成竹、不会出事,甚至半开玩笑地说自己贪生怕死,姜青姝也不会允许他留下。 他认为自己只有留下,才能更好地控制局势。姜青姝问: &34;你打算如何?&34; 裴朔说:“陛下可别忘了,谢仆射未必知道谢安韫要反之事,谢仆射虽在朝中结党营私,但他如今年岁大了,更注重晚节与声名,臣以为可以利用一二。&34; 姜青姝倒是想看看裴朔在干什么,也想看看霍元瑶那边起作用没有——她并不确定赵玉珩会做什么,但是她很明确地告诉过霍元瑶,如果他给自己下药,那就调换毒药,如果他要用匕首自裁,那就夺匕首,总之无论用什么办法,必须阻止君后受伤。 她本想查看一下情况。 但是,现在实时刷的太快了。 自从秋猎开始,每个人都异常活跃, 【xxx在秋狩之中抢先于xxx猎得一只兔子,心中非常得意】这样的消息也要弹出来,混杂在那些重要讯息之中。 黑色的字滚动极快,几乎生出残影。 以致于,姜青姝看得实在是太累了,根本看不完。她又不可能停下来专心地刷消息,身边的人会以为她好端端地在发呆。 这就侧面说明,她逼自己逐渐摆脱对系统的依赖、事先做好部署是明智的选择。 一个必须依赖金手指的帝王,并不算是一个真正有魄力的帝王,她已经在考虑到在这个世界长久回不去的情况,那么她必须把自己锻炼成一个从里到外都能契合这个世界、有魄力的君王。 实时滚动的速度陡然加剧,姜青姝大概能猜到,谢安韫是提前动手了,她关掉实时界面,也就在这一刻,外面有了轻微的动静。 是马蹄声。 &34;谁?!&34;梁毫拔剑去拦,看到由远及近极快奔来的男人时,不由得皱眉。 是王璟言。 王璟言神色焦急,他身份低微,这一次自然没资格参与秋猎,这次他似乎是刚从南苑那边骑马奔出,身上还穿着宽松的衣袍,衣袂在风中飘摇。 他高声对梁毫道: &34;谢尚书谋逆!南苑那边已经兵变出事!还请梁将军速速通知陛下!&34; 他是来报信的。 他知道皇帝早有准备,但他并不确定她准备到了哪一步,于是在出事的那一瞬间,这区区罪奴仗着身份低微无人注意,冒着生命危险偷了一匹马,第一时刻赶来通知女帝。 梁毫皱眉,依然没有放他,而是派人去知会陛下。姜青姝说: “带他过来。”片刻后,王璟言被带到女帝跟前。 他出现显然是计划之外,且高声呼喊着“兵变”二字,引起了不小的动静,刚被押到姜青姝跟前来,还没来及细说南苑那边的局势,一支冷箭就倏然从暗处射了过来。 “陛下小心!” 王璟言瞳孔一缩,失声唤道。 距离皇帝最近的梅浩南猛地拔剑,挥落那支箭。 &34;护驾!&34; 也就在这一刹那,暗中蛰伏的人动手了。 梁毫早有准备,几乎一声令下,暗中藏好的精锐士兵立刻拿着盾牌冲出,团团围住天子,形成宛若龟甲般无坚不摧的安全屏障,将女帝保护在中间。 剩下的人与这些伏兵交战起来,这些人目标清晰,就是想直接劫持皇帝。 只要能抓到皇帝,局势定矣。 王璟言从地上爬起来,死死地护在姜青姝面前,竭力安抚道:“陛下别怕。”他以为,年轻的小 皇帝第一次遇到这种厮杀的场面会紧张害怕,可他没有回头看到女帝的神色。 姜青姝唇角始终挂着冷淡的笑意,手指轻轻捋着手中的箭羽,坚硬的羽毛刷过指腹,带着淡淡的痒。 他们要活捉她。 不自量力。 按照对方事先的计划,是先活捉毫无防备的女帝,那么只需要解决丛林里把守的禁军和左右千牛卫,人手不必过多,现在计划有变,女帝还没有被掌下,他们已经开始往这边源源不断地增加人手,想必后面有谢安韫的调度。 带头的人是谢安韫的贴身侍从,陆方。 / 风吹火涨,火势蔓延。 这样疯狂的行径,令所有人心惊胆战。 有人提醒他道: “大人早有命令,不可伤皇帝性命。” 陆方冷笑, &34;这件事成,皇帝的生死本就会变得无关紧要,眼下就算是得到皇帝的尸体,也可解释为局势混乱无法兼顾天子安危,总好过没捉到她。&34; 说罢,他亲自拉弓,瞄准远处缓慢撤退的女帝,对着她射了一箭。 &34;咻!&34; 射偏了。他又重新搭弓,眯着眼睛,再次寻找盾牌之中的孔隙。 ------------ 122 死则同穴4(大修) 南苑外圈都有禁军重重把守,按理说安全已经得到了保障,所以天子狩猎,为了不惊扰到丛林里的猎物,一般都不会带很多随行的护卫。 谢安韫也是利用这一点,料定女帝狩猎时最容易被下手,才在这里设置埋伏。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谢安韫会让人埋伏,姜青姝也会埋伏。 陆方环顾四周,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人逐渐多了起来,竟然和自己带的人不相上下,不禁冷笑出声,道:“真不愧是皇帝,原来是早有准备,怪不得我家郎君一直这么高看陛下。” 姜青姝淡淡道:“给朕掌下这群叛贼。”梁毫听到命令,猛地挥手,率人冲了上去。双方立刻缠斗在一起。 姜青姝静静地看着这厮杀的局势,神色完全不变,看起来极为具有天子的威仪与气场,然而,她的袖中的手却攥得很紧。 在穿到游戏之前,她连杀猪都没亲眼见过,更别说看到这么大规模的死伤场面,就算知道是游戏,她也看下去。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浓烈的血腥味,她竭力平复呼吸,让自己适应。 不能表现出怯。帝王若是犹豫、胆怯、优柔寡断,臣下们也都会跟着怯,士气就会涣散。 作为皇帝,战争、政治、灾荒,都会带来无数的伤亡,就算是万世歌颂的明君仁君,也无法杜绝这些。 她要让自己适应。 然而她的细微反应,被王璟言看得清楚,他用手臂紧紧护着她,忽然低声道:“陛下,奴会一直保护您,别怕。&34; 如此混乱的场面之下,那道声音轻柔得如同擦过耳边的微风。 姜青姝怔了怔,看了他一眼。&34;谢谢你。&34; 他竟然会冒着生命危险来通风报信,明明她也算是他的仇人,这一点上,她真是倍感意外。 虽然,她并不需要他报信。但出于君王对身边人的仁慈温厚,她还是会这样表达谢意。 王璟言怔了怔,陡然听到她亲口这样说,心底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漏了半拍,随后便是一阵酸涩难耐。 他微微垂睫,抿紧唇,并没有说话。 前面的场面越来越混乱。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对策,只要在叛军对皇帝动手之时反过来歼灭叛军,这件事便结束来了,但 出乎意料的是,谢安韫不仅提前动手,而且对姜青姝是势在必得。 他并没有选择最有利于自己调兵办法,而是在源源不断地朝这边增派人手。 渐渐的,姜青姝这边逐渐落于下风,化攻为守。 薛兆一剑砍落企图冲向皇帝的士兵,回头对梅浩南沉声道:“再这样磨耗下去,我们会愈发疲软,后方植被茂密利于掩护,按照先前计划,速速带陛下去高地。&34; 虽然薛兆现在品阶低下,梅浩南才是他的上级,但既是张瑾当年亲自选中的御前大将军,在真正的危急时刻,薛兆是比梅浩南要当机立断的。 梅浩南看到薛兆在陛下跟前对自己如此指手画脚,心下颇觉得没面子。 但局势危急,他按捺着不满,转身对女帝拱手道:“陛下!请速速随臣移驾。”姜青姝沉吟了一下,说:“好。”现在打不过,那就撤,现在对方一直在增加人手,万一谢安韫那个疯子派弓箭手过来就麻烦了。 然而,陆方见对方有逃离的意图,越发得意地笑了起来,下令道:“继续抓住他们!谁能活捉天子,当为首功,赐黄金百两!若谁能夺得天子尸首,亦算有功。&34; 尸首。 众将面面相觑,旋即越发拼命往前冲。 陆方这话,无异于表明,只要能得到皇帝,就算是一具尸体也无妨,他不像他家郎君,总是犹豫不决,舍不得对皇帝下手,即便当初好不容易狠下心来给皇帝下毒,也生怕用过量伤了她的性命。 他犹豫心软至今,谢家不也还是皇帝的眼中钉?皇帝不也对他毫不在意?有什么用?以往的教训还不够多么? 就连现在,郎君也依然没有下定决心杀了她,哪怕是一丝误伤的可能,否则陆方带来埋伏的就不会是一群带着刀剑的士兵,而是最能大规模杀伤的弓箭手。 成大事者,就不能有这些优柔寡断。郎君舍不得的,他来替他做。 陆方浑身血液沸腾,看着女帝一直节节败退,越发觉得快要得手了,更加兴奋地大喊道:“拿下皇帝,生死不论!谁能得到皇帝,必有重赏!&34; br/≈gt; 她咬唇说:&34;你休想!&34; 陆方说:“那就不怪我们不客气了。” 陆方越发得意,开始命人加快速度,王璟言见局势越发危险,翻身上马,对着姜青姝伸手,“陛下,手给我!&34;姜青姝伸手,被他用力拽到马上,被他牢牢护在怀里,率先往从里深处奔去。 姜青姝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紧紧护着她撤退。 陆方率人一路追着深入。 没有人看到,姜青姝上马背对着叛军那一刻,神色再次由惊慌变得冷静无比,她压低声音对不远处的薛兆说:“还有多远。” 薛兆说:“快了。” ——他们早对后方深谷地势了如指掌,那边也早已埋伏好了姚启事先安排好的伏兵,只要引他们过去,就能尽数扭转局势。 毕竟姜青姝不傻。她是皇帝,也是谋反成败的关键,对方要是一直抓不到她,更不会只派这么少的人了。 方才,梁毫所带领的那一拨埋伏人手不过是极少一部分,她就是要让他们以为,她已经拿出了全部底牌。 这样他们才会掉以轻心,随她深入。 南苑这边局势混乱,谢安韫面色凝重,他迟迟没有收到女帝被活捉的消息,亲自去了树林里。 那时,姜青姝已经被逼到树林的最深处,再往深处,则是超出南苑的地界,进入尚未被开发、地形复杂险峻的山谷深处,根本没有合适的路适合走。 瓮中捉鳖。 谢安韫来时,陆方还未得手,暗暗不甘地咬了咬,却也不敢说什么,他一挥手,几乎已将路堵死的叛军们立刻让开一条路。 谢安韫握着缰绳,缓缓靠近,凤目含笑地望着神色难看的少女,笑道:“陛下,你输了。” 她终于输了。 让她嬴了那么多次,他实在是太不甘心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如愿以偿地得到她了。姜青姝皱眉看着他,&34;谢安韫,就算你得到皇位,你以为你又能坐稳这个位置么?&34; “那就不劳陛下废心了。” 谢安韫笑意深深,嗓音低沉,近乎疯狂地说:“臣就算只能做一日两日的皇帝,能得到陛下这么短暂的一会,也会死而无憾的。大不了我们就一起死啊, 这样也可以做一对鬼鸳鸯,来世臣还能继续纠缠着陛下。&34; 这个疯子。 姜青姝对这个疯批完全不抱希望,也简直无法沟通。&34;陛下。&34; 他慢慢地靠近她,那些死死护在姜青姝面前的士兵蓄势待发,而谢安韫好像看不到他们,也不怕他们突然动手似的,离她越来越近。 他双瞳幽深,盯着她道:&34;你真的要反抗吗?&34; “朕不会认输。” &34;呵。&34; 谢安韫鼻腔发出一声轻嘲的笑,笑意深深地盯着她,瞳孔里酝酿着疯狂,&34;姜青姝,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就不领情呢?你以为,这一次我还会放过你?你要是顺从我,或许今后还有容身之地,否则你今天只能死在这里。&34; 她倔强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谢安韫望着眼前少女秀气好看的脸,越发觉得心潮翻腾,愤怒又痛苦,他从未这么喜欢过一个女子,喜欢到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她抱在怀里,偏偏她就这么倔强,从来不顺着他。 哪怕,她顺着他那么一丝丝,他或许都将丢盔弃甲。 他们就非要走到这一步。 谢安韫甚至分不清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哄她放弃,他又说:“死可是很疼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还能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还有一个选择。&34; &34;只要你现在,走过来。&34; 只要她肯放弃。 他可以把她好好护在身边,若是她不会逃跑,他也可以不把她看管得那么严,不管全天下人怎么议论,她就是他谢安韫唯一的妻子,他甚至可以学着像赵玉珩那样,好好地喜欢她。 谢安韫发现自己很可悲。 她都为赵玉珩做到了那个地步,赵玉珩服毒她都要拦着,可见是用了真心,他口口声声说不要这份感情了,可一对上她的眼睛,他就又控制不住。 一想到她会变成一具尸体,他就舍不得。 他究竟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把她硬生生从心里割舍下来? 尽管知道她大概是不会答应,但谢安韫还是这样期待地望着她。 四周静悄悄的。 br/≈gt;所有人都没有动。 姜青姝看着谢安韫,没有说话,袖中的手无声捏紧了第二支响箭,大脑飞快地运转——现在距离约好的地方还有一小段距离,但姚启那边应该听得到信号声,就是不知道动手的速度会有多快? 她注视着谢安韫的脸。 而谢安韫身后,陆方听到郎君说的话,猛地抬头,颇为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都到这个时候了,郎君居然还在说这样的话,他还是没法放下女帝!他简直是无药可救。陆方狠狠地咬着牙,眸底越发阴狠,无声地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尸体身上的弓箭。既然郎君没法狠心… 他无声地后退,悄悄弯腰,拿起了弓箭。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几乎都汇聚在谢安韫和姜青姝身上,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陆方的小动作,只有王璟言眼尖地注意到了。 他瞳孔一缩,出声道:“陛下小心!” &34;咻!&34; 一只冷箭猝不及防地射来。陆方的武功并不低,射箭也极准。 王璟言出声刹那,薛兆立刻反应过来,猛地拔剑欲挥落这支箭,只是王璟言比他更快,在他前一刹那紧紧抱住了姜青姝。 薛兆一滞,眼睁睁看着流箭没入他的身体。 &34;唔。&34;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哼。姜青姝骤然被他抱紧,听到耳边传来的闷哼声,瞬间怔住。她猛地扶住他的肩,抬头看到他毫无血色的脸,眸色遽然波动,唇动了动。 &34;你怎么……&34;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说。 王璟言望着她惊怔又漂亮的双眼,扯起唇角痛苦地笑了笑,眼前这个人,是他的仇人,是他一开始就想刺杀的仇人,在她身边的很多时候,他都在恼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上仇人。 可是,她从不像其他人那样轻贱他。 她甚至给了他继续站立的尊严。 上天何其爱捉弄人,让看淡生死之人有了牵挂,让心怀仇恨之人爱上仇人,自此以后,每一日都是在痛苦中煎熬,王璟言忍着剧痛悲凉地笑了,终于不必再顾忌罪奴的身份。 死对于他而言,早已成了一种解脱,他本就欠她两条命,不是吗? ≈gt;只是,若是再能摸一摸她的脸,或许他将死而无憾。然而那支箭刺中了心脏。 他竭力抬起的那只手停留在她暨角,终究脱力地垂落了下去。 姜青姝被他护在怀里,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听他说什么,就感觉到他的体重沉沉地压了过来,随后脱力般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薛兆猛地翻身下马,蹲下身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他神色复杂,抬头看着姜青姝,&34;陛下,他已经没气了。&34; 他……死了? 这么死了? 姜青姝望着王璟言苍白的脸,方才被他抱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有温暖的余温。她猛地闭了闭眼,袖中的手越攥越紧,疼到失去知觉。 她猛地睁眼,目光霎时冷厉如剑,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盯着谢安韫。&34;谢安韫,你休想让朕低头!今日只要朕活着,定要杀了你。&34; 她—字一顿,无比清晰。 谢安韫目睹了全程。 他不知道谁在放箭,看着王璟言为了救她而死,有些怔然,但随后又听到她如此决绝的话,他心里酸苦,更加讽刺地笑了起来。 &34;好、好,好得很………&34; 果然啊。他就不该在这个时候了,还抱有什么期望。 原本他想着,如果她听话,她就仅仅只是丢掉皇位而已。可惜她还是这么不领情,那么,女帝就会在混乱下重伤,随后会在临死前写下传位遗诏。 现在他不要了。 他再也不想要她了。 谢安韫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到眼角都有了泪光,随即盯着她,咬牙切齿地说:“早该如此了,你看,他们都爱你,甚至都愿意为你去死,可是你有看到过他们吗?&34; 她没有,她根本,就是个没有心的人。 谢安韫嘲笑着这些人,他嘲笑赵玉珩和王璟言,又何尝不是在嘲笑自己,时至今日,他终于亲耳听见,她要杀了他。 她可以对张瑜好,可以护着赵玉珩,但就是讨厌他啊,从一开始就讨厌。 一份情都没有,可他还抱有希冀。 他真可笑。 他笑容渐渐 癫狂,眸底潋滟着水光,映着这周围的火光,好似要滴出血来。 他咬着牙,双眸猩红,含恨道:“杀了她,给我杀了她!让她给我消失,彻底消失……我宁可不要她……我再也不要她了……&34; 她就是他一直无法治愈拔除的毒,现在,他宁可亲手毁了她。也不要看到她这么厌恶冰冷的眼神。 然而。 他话音一落,第一列的某个士兵突然惨叫一声,中箭倒地。众人纷纷抬头。 只见不远处的树枝上,少年一身利落黑衣迎风而立,树影拓落一片阴翳,衬得少年原本明媚漂亮的脸,此刻只剩凛冽的杀意。 他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 123 死则同穴5 这突然出现的少年,令所有人都惊了一下,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在这两方厮杀的紧绷场面下,他的出现就和风一样悄无声息。 不认识他的人,会吃惊于他的神出鬼没,不知此人武功多高,又是什么不速之客。 可谢安韫和姜青姝,在同一时刻认出了他。 ——张瑜。 他怎么来了?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张瑾怎么会放他过来?! 姜青姝神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却一时发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实在是无从解释,也没有在臣下跟前向他解释的机会,她心里叹息了一声,静静地望着阿奚。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他会怪她吗? 谢安韫望着树上突然出现的张瑜,眯了眯眸子,随后冷冷笑了起来,“想不到你来的这么快。” 少年冷声说:“是你,在设计这一切。” “只不过告诉你真相。” 谢安韫大笑道:“你看啊,当初我便没有骗你,咱们的陛下,可是苦苦隐瞒了好久。” “今天你知道了真相,可有什么感想?” “一直以来,你都被她利用了。” 少年眉目凛冽,冷冷盯着谢安韫,听到他这么说,抬眼看了一眼姜青姝。 被士兵护在身后的少女,今日穿着一身好看的骑装,但从所有人对她的恭敬态度上来看,她的身份不言而喻。 她是皇帝。 坐拥江山的皇帝。 他想过,七娘的身份会很尊贵。 否则兄长一开始见到她的时候,是不会那样坚决反对的,兄长迟迟不愿意告诉他七娘的身份,可他的权势都到了这个地步,这天下有什么人,是需要他再三隐瞒忌惮的呢? 张瑜并不傻。 他能隐隐猜到什么,只是他不问。 他总想着,无论她是公主,是敌对世家的女郎,抑或是个死囚、叛党,他都不会因为这一层身份而不喜欢七娘,只要七娘和他两情相悦,那么就算是为了她与全世界为敌,他也丝毫不惧。 可为什么,偏偏是皇帝? 这天下最不能轻易爱的人,便是皇帝。 张瑜下颌绷得死紧,握着弓箭的手指愈发用力,骨节泛白。 京城,是昨晚开始生变的。 生变之前,张瑜还独自在府中练剑,他去阿兄的书房找阿兄,却发现阿兄早已进宫,正要离开时,发现阿兄的桌案上突兀地压着一封信,信上却是写的是“阿奚亲启”。 ——七娘曾给他回过信,这信上字迹很像七娘。 张瑜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信。 信中人向他求助,说自己有危险,还求他不要告诉张瑾,说如今皇帝不在京城,张瑾一人独掌大权,为了趁此机会铲除朝中异党,现在要抓她全族,如果她的家人被抓,她也不会独活。 信中还说了具 体时间, 说就是今晚, 张瑾就会动手。 张瑜一时无法确定这信真假,兄长既然答应过他,他不觉得兄长会出尔反尔,又对七娘下手,只是,按照兄长的风格,如果信中说的是真,那么这封信的确是会被截下,不会让他看见。 如果他问周管家,无论真假,周管家都不会承认。 张瑜逼自己相信兄长,他怀疑这封信的来历,是不是有人趁着兄长不在故意将此信放在书房让他发现? 他不能受人利用。 但,万一是真的呢?张府守卫森严,有几个人能瞒过阿兄把假信偷放在书房?万一七娘真的要出事呢?阿兄一直不赞成他和七娘在一起,不就是因为七娘的身份并不合适吗? 张瑜越想越担心。 且刚到信中所说的时间,跃上屋顶的少年发现已宵禁的京城之内,远远有火光燃起。 大街小巷里全是举着火把的府兵,依次控制那些六部衙署、官员府邸。 一看就是有大事发生。 谢安韫知道,这小子既然不知道女帝的身份,张瑾肯定和她一起串通好了隐瞒,越是如此,越是容易利用他的担心,他这么喜欢她,那么一封真假难明的信,就足以让他上钩。 张瑜后来果然去找他的兄长了。 他必须要确定七娘没有出事,张瑾在百忙之中听说弟弟要见他,兄弟之间甚至起了轻微的口角。 张瑾看过信之后,冷声说:“这封信是假的,阿奚,不要受人利用。” “所以我才来向你求证。”张瑜紧紧盯着自己的兄长,认真道:“阿兄总要让我放心,不若直接告诉我,七娘到底是谁?或者……你要是不想告诉我的话,你就让我现在见见七娘,我只要确认她没事就好。” 张瑾:“不行。” “为什么不行?” “……” 张瑾没有办法回答。 少年越想越觉得奇怪,又上前一步,追问道:“阿兄到底在隐瞒什么?到底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张瑾抬手按着眉心,黑瞳深处一片冷冽,烦不可耐,他现在很忙,京城这边已经有叛党在伺机动手了,他们说话间,几个武将前来催促他快些离去。 张瑾不想再浪费时间说那么多,只道:“阿奚,我是在为你好。” “我知道阿兄一直在为我好,当初不赞同我和七娘在一起,也是在为了我好。” “……” 张瑾额头青筋跳了跳,没想到一向听话的弟弟现在倔强成这样,不由得嗓音微沉地呵斥道:“阿奚,别胡闹!” 少年被兄长训斥,抿着唇不吭声,只是望着他。 就在张瑾转身要走的那一刻,忽然听到身后的少年低声说了句:“其实不管她是谁,我都能接受的,其实从上次那群人非要夺我剑开始,我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你们自以为这样是在保护我,可是我能猜到很多。” 张瑾的背影一僵。 张瑜又说:“可是又 能瞒到什么时候?我自己不会去找吗?京城也就这么大。()” ≈ldo;()” 这个时候最是危险,他若乱来,则是让暗中之人得逞。 张瑾竭力压抑着失控的声音,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你听话,等过几日我自会告诉你,从小到大,阿兄有骗过你么?你相信阿兄。” 其实张瑾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静地告诉他,他大概也能猜到是谁又在暗中捣鬼,一定又是谢安韫,谢安韫深知张瑾的软肋,深知他与女帝度过一夜之后,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亲弟弟。 打蛇要打七寸。 张瑾可以冷静地镇压京城叛乱,前提是,事情不牵扯到他的弟弟。 张瑾已经很防着谢安韫了,只是纸包不住火,越是竭力掩盖的真相,越是容易不堪一击。 如今的少年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也不会只一昧地听兄长的话了,在少年心里,固然他的兄长永远都最疼他,他也相信兄长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可是他又知道,在别人眼中的兄长,是个手染鲜血、不择手段的人。 朝野上下,莫不害怕张相。 张瑜很想信他,但很难。 兄长为什么不说?除了要对七娘下手、怕他阻止以外,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什么不说的理由?究竟是什么理由,就那么难以启齿? 于是,一个不能说,一个无法想通,这兄弟一人就这样僵持了起来。 这短短的一会转移注意力,就足以令率兵攻入京城的郜威等人冲破皇宫南面,长驱直入。 这就是谢安韫的目的,让张瑜拖住张瑾,让张瑾转移注意力,从而失手。 张瑾听到下属禀报此刻战况,再也顾不得张瑜,命人将张瑜带回府中,转身要纵马入宫稳住大局。 张瑜听闻京城有叛乱,有些怔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妨碍了大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他看着兄长要离去,连忙挣脱了那些侍卫,拦在了张瑾的马前。 “如果你不曾骗我,那就让我跟你一起。”他仰头望着张瑾:“我也可以帮忙。” 张瑾无奈,闭了闭眼。 “好。” 那一夜的京城,几乎被火光照得亮如白昼。 张瑜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兄长身边,随着他一起平定京城的乱子,许许多多的人都看清了这少年俊秀漂亮的脸,他再也没有掩盖自己的身份,堂而皇之地面对那些文武官员。 京城内外叛军厮杀,流箭漫天。 张瑾部署周密,拢着袖子站在宫门的城楼上,代表着当朝宰辅的官服在夜风中飘摇,四周冷风肃杀,如刀剑刮过耳畔,血和火的味道充斥肺腑。 他俯视着下方的乱军,指挥他们一步步围杀那些叛军。 张瑜拔剑跃下几十丈高的城楼,莹雪剑刹那出鞘,雪光四溢,顷刻间杀落十人,剑上竟不见血。 ()天子之剑,本就是用来斩杀敌军,平定疆土。() ?本作者雪鸦提醒您最全的《女帝游戏攻略》尽在[],域名[(() 到最后,也无须张瑾再说什么,一些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因为那些人望着张瑜的眼神很复杂,有着惊讶、探究、羡慕、鄙夷、八卦,和那日京兆尹的眼神一样,代表了很多很多。 他上一步,那些人居然后退一步,对着他恭敬地行礼。 也不是对着他。 是对着他手中的剑。 张瑜垂睫,突然说:“我明白了。” 他突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少年眸底蕴着水光,突然抬起袖子擦了擦快要滴出来的泪,随后他用力地握紧手中的剑,咬紧牙关强撑着,看向兄长,“她在哪。” “你可以等她回来。” “不好。” 少年眼尾薄红,睫毛在风中轻颤,像是强忍着什么。 “我现在就要见她,谁都别想拦我。” 他没有说见她干什么,是去保护她,还是将这一切问个清楚、彻底了断、发泄怒火? 江湖侠客,从来就是快意恩仇,眼里揉不得一点点沙子,张瑜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他讨厌当今皇帝,皇帝养出了这么多贪官污吏,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也曾说过,他不喜欢别人骗他,行走江湖所遇到的居心叵测之人,早就被他给杀了。 可那人如果是七娘呢? 张瑜不在乎会不会因冲撞皇帝而获罪,他就是一定要见她。 于是,天边太阳初升时,这感情纯粹炽烈的少年骑着马,一路朝着南苑的方向飞奔而去。 近十月的晨风还捎着料峭寒意,少年身下的马蹄扬起一片烟尘,衣袂和高束的乌发在风中飒然飘摇,脸颊上还沾染着厮杀后残留的血迹,然而他的眼睛太过漂亮清澈,比天边的太阳还要灼热而刚烈,好像要将自己直接燃烧起来。 就这样,寻常人路上至少要走一日的路程,他却只用了大半日,正好赶上了南苑生变。 他也终于见到了她。 他来得很巧,正好看到她在危险中,谢安韫在和她对峙。 此时此刻,谢安韫看到这少年出现,好像很得意,他设计了这一切,笃定这世上没有人可以容忍被利用,就像他刚知道张瑜的存在一样,张瑜那么讨她喜欢,他又能容忍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吗? 不能吧。 否则他怎么会追到这里来? 谢安韫已经心生杀意,那他不妨让这一切更乱一些,他用一种近乎落井下石的语气说:“你还不知道吧,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张瑾之所以一直瞒着你,根本就是因为他自己喜欢女帝,你说他怎么能向你开口呢?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比你亲密多了。” 张瑜没有说话。 他一手握着弓箭,望着七娘。 她也望着他。 姜青姝一边很恼谢安韫在拱火,一边又感到极为沮丧,她真的没有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现在,阿奚会出 ()现。() ?雪鸦提醒您《女帝游戏攻略》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她的手攥得失去知觉,表情努力在镇定。 阿奚现在不会乱来的,以她对他的了解,她信他不会。 就在此时,她看到少年骤然抬起弓,箭搭在弓弦上,锋利的箭尖对准她。 三棱铁镞,寒光四溅。 她心底骤然泛冷。 耳边传来谢安韫失控的笑声:“哈哈哈哈,就是这样,恨她吧,她利用了所有人,她接近你,无非是因为你是张瑾的弟弟,她和君后都有了孩子,你以为你算什么?” 姜青姝脸色发白,却依然不避不让,静静地望着阿奚。 她不信,他会伤害她。 她和阿奚相处那么久,她相信她的判断,否则也不会亲手送他剑。 阿奚不是这样的人。 女帝固然镇定,然而她身边的梁毫已经惊骇无比,他几乎和薛兆同时上前,梁毫急忙左右挥手道:“快护驾!”士兵们举着盾,如潮水般聚拢起来,纷纷将天子护在身后。 可他们慢了一步。 就凭现在的局面,如果张瑜想杀谁,没有人能拦得住。 少年缓缓地拉满弓。 “咻!” 弓弦发出急促的气鸣声,箭羽唰地划破空气,反射着林间细碎的日光,犹如一道霹雳惊电,直劈而下。 然而箭锋一转。 ——正对着谢安韫的方向! 姜青姝怔住,谢安韫表情骤变,猛地后退一步,虽稍稍避过心脏,然而下一刻肩胛剧痛,痛得钻心。 “郎君!”陆方大喊道。 陆方惊慌地想冲上去,然而下一秒,少年再次搭箭,眯着眼睛瞄准谢安韫。 三箭齐发。 “咻——” “快!保护大人!” 对方阵型大乱,谢安韫一手捂着胸口,一手猛地扯过离自己最近的士兵,以对方的身躯作肉盾,挡住剩下几箭。 于此同时,少年足尖一掠,朝着少女的方向掠来。 “护——” 梁毫见状又要大喊。 下一秒,莹雪剑剑光唰地直逼面门,硬生生看得他眼皮子一跳,让他接下来的话被掐断了喉咙里。 张瑜没有看所有人,而是上前一步,对她伸手。 “手给我,我带你杀出去。” 姜青姝望着他清澈明亮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垂睫,望着他朝她伸出的手掌,少年的手指白皙修长,尤为漂亮,稳稳地伸在她的面前。 “好。” 她伸手。 他紧紧地握住了她。! () ------------ 124 死则同穴6 张瑜如今的武力值是98。 他带着她腾空掠起的瞬间,局势骤然改变,姜青姝紧紧揽着少年纤细有力的腰,对上谢安韫猩红的双眼。 他说:“追上他们!杀了他们!” 又是一个被情蒙蔽的傻子。 谢安韫捂着受伤的剑,几乎恼羞成怒,他的嗓子喊得近乎声嘶力竭:“弓箭手呢?弓箭手在哪里!让弓箭手来!别让他们离开,我要让他们今天都死在这里!” 姜青姝紧紧地埋着头,把脸埋在张瑜的胸口。 张瑜抱紧了她,“别怕。”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 少年揽紧她的后脑,趁着她没抬头看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把眼睛里的烫意逼回去,免得这么丢人地在七娘面前哭出来,他已经没出息地在兄长面前哭过了,现在不能再丢人了。 他不会伤她。 他早早就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永远都不会伤害她。 一开始在京城知道真相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很冲过来质问她,可骑马赶过来的路上,他的脑海中回闪过很多与她相处的细节。 初遇时,她就漫不经心地说过,她已经嫁人了,只是他当成了玩笑话。 后来,她不止一次地跟他说,他们可能不合适。 崔娘子成婚之前,她一直不肯见他,大抵是想让他死心。 后来她亲自送他莹雪剑,她和兄长一起去京兆府帮他解围,她的手受了剑伤。 种种迹象,其实都在告诉张瑜一个真相。 约莫她自己也知道快瞒不住了,于是,他教她骑马射箭时,她突然望着他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看到的这样,那你也要相信,我并没有任何伤害你的意思。” 他不假思索:“我当然相信。” 她却固执道:“你现在说相信,等到了那个时候,也未必会相信。” 其实她早就想说了吧。 只是她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也许,是他给她带来了困扰。 这少年并不是个自卑敏感的人,可他却越想越难过,因为一夕之间,本满心以为是自己的东西突然不再属于自己,他满心喜欢的心上人,早就已经是别人的妻子。 他幼时失去了一只小兔子,如今好不容易长大啦,他心爱的小兔子却又丢了。 少年紧紧抱着怀里的人,用尽全力的。 剑光环绕着少年周身,替她格挡开一切的危险。 他的怀里,最是安全。 姜青姝不是感觉不到阿奚的异常,一向性格顽劣、爱跟她说笑打闹的少年,今天突然就没有再笑过了。 他很难过。 她心里不是滋味,环紧他的腰,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胸口,想安慰却不知从何开口。 这世间,总有许多无法两全其美的事。 如果她最先遇到的人是他,如果 他不是张瑾的弟弟,亦或是她并不是女帝、不需要肩负责任、她的夫君并不爱她,也许她真的会爱上他,和他远走高飞。 她也舍不得让他难过。 否则,她何必隐瞒到今日。 姜青姝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也偶尔会为了有些人有些事感到开心和温暖,只是她一直在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要沉迷其中了。 太清醒的人,终究会伤害痴情之人。 姜青姝强行平复情绪,从袖中拿出一支响箭来,轻轻递给他。 “对着天空,把它射出去。” 张瑜接过箭,“好。” 他很快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放开她,对着天空射了一箭。 嘹亮清脆的响箭声,回荡在四周。 以此为讯号,埋伏在深谷之中的伏兵尽数出动。 后来的事,不必再说。 姜青姝计划周密,绝无可能给对方还手的机会,谢安韫又生生受了张瑜一剑,几乎败局已定,京城那边,张瑾也早已平复了叛乱。 只剩下南苑那边。 而那边,赵玉珩早已令赵德成安排周密。 对方误以为神策军这边的武器早已被撤换,连马匹的粮食之中都下了泻药,故而很是轻敌,赵德成的确是故意用损坏的弓箭演了一出戏,在对方完全松懈之事,突然又换上了杀伤力更为巨大的武器,一举反攻。 谢党的叛军,本来已经掌控了官员和宗室作为人质,如果其他人敢轻举妄动,那么他们就会杀了这些人,鱼死网破。 但出了一个变数。 那就是谢临。 裴朔和那些被控制的人一起,也亲眼目睹了谢临和谢安韫对峙的场面,虽然谢安韫拿捏了谢临的命脉,料定谢临不敢带着谢氏全族赴死,但裴朔知道,谢临是不想反的。 在前世,谢临身为太傅,虽也喜好揽权,也总是提拔无能的谢氏子孙入朝为官,却从未做过任何不敬君王之事。 他们受到礼仪纲常的熏陶,君臣尊卑,早已扎根在了他们的心里。 如今活到这个年岁,谢临早已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只求子孙兴旺、身后之名光明磊落,不会落得人人唾骂、遗臭万年。 也许他懦弱怕死,为了全族安危,没有在谢安韫谋反的那一刻阻止,然而谢安韫称帝后,他拒不承认谢安韫的帝王之位,绝不行朝拜天子之礼,甚至领着谢氏子孙与之对抗,最后被谢安韫软禁起来。 反抗谢安韫的谢氏子弟,相继被杀。 剩下的人,则尽数尊谢安韫为帝。 只有谢临还不肯低头。 没有多久,谢临粒米未进、滴水未饮,留书一封斥责其子不忠不孝不义,孤零零地死在了屋子里。 可见谢临最终还是看清了这一切,裴朔至今回想起来,也有些唏嘘,这一世谢安韫到底还是重蹈覆辙了,有些人野心勃勃,不惜牺牲掉一切,有些人却根本别无选择,只能沦为牺牲品。 可天下安定,有些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裴朔趁着那些把守的士兵没有注意,来到了谢临面前。 “谢大人。” 谢临已经被气得有些头晕,闻声抬眼,没想到居然是裴朔。 裴朔说:“谢大人是天子之师,下官相信谢大人是忠君之人,这一切皆是谢尚书所逼迫,其实,谢大人若要保全谢氏声誉,也并非无路可走。” 谢临怔然,“你说什么。” 裴朔微微抬起右手,将袖子往上拉了拉,隐约有寒光闪过。 这是一把匕首。 裴朔注视着谢临的眼睛,缓声道:“谢氏一族,曾有过数任品行贤德的宰辅,也曾有子弟上过疆场、为国尽忠,如今仅出一个乱臣贼子,何以掩盖这谢家列祖列宗的累累功绩,何以影响这百年来的声名。” “谢大人心里明白,该怎么做。” 谢临注视着那把匕首,没有说话。 也许,他心里隐隐有答案,可是时到今日,终究过于悲凉,难以接受。 裴朔又说:“下官只是区区门下省给事中,人微言轻,但下官可以向大人保证,只要大人能即刻立场,令在场的文武百官都看清谢大人的忠心,以陛下之仁慈,又如何会真的诛灭谢氏全族。” “如此,也能挽回如今的大局。” 谢临沉默。 许久,他叹了一声,闭目问:“你以何名义保证。” 裴朔说:“以天子之名。” 是天子亲口许诺过的。 谢临终于明白过来,“看来,陛下早已料到今日之事了,她……果真已经是个合格的帝王了。” 裴朔微微一笑,道:“陛下的确早有察觉,谢尚书败局已定。所以,谢大人今日之行,实属大义。” 谢临颤抖着右手,缓缓接过裴朔手中的匕首,握紧在手中,随后他扶着墙,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好几次差点跌倒,裴朔连忙伸手搀扶他。 他低声说:“如果陛下真的能饶过那些无辜的谢氏子弟一命,老臣去了九泉之下后,也会在心里感激陛下,死而无憾。” 裴朔笑容微微敛去,注视着谢临。 “下官向大人保证。” 谢临大笑了起来,连连道了几声“好”,随后拿着那把匕首走了出去。 那一日,在场的很多人,都亲眼目睹谢太傅是如何站在那里,对大昭历代帝王、谢氏列祖列宗代其子谢安韫向他们谢罪,连守卫的士兵看到谢临如此,都惊疑不定,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随后,谢临将匕首直直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血溅二尺。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有人声嘶力竭地哭喊,有人喊着救人,还有人痛斥这些胆敢谋反的叛军,这毕竟是谢安韫的亲生父亲,守卫的将领见谢临自戕而死,也彻底惊呆了,慌了神。 他们一乱,赵德成和姚启便合力击杀这些士兵,将被劫持的人尽数救出。 谢安 韫被活捉。 他终究是败了。 至此(), ○[((), 诸武将纷纷在马下单膝跪地,沉声复命。 “启禀陛下!金琮、孙辽等人殊死抵抗,臣已悉数斩杀!西边已平定。” “启禀陛下,南面已经平定,除了御史房陈等二位官员受伤以外,其余人安然无恙。” “禀报陛下,臣已重新巡查完四周,确认叛党已被肃清完毕。” “启禀陛下,京城与南苑之间的传讯士兵的尸体已被杀,方才京城已重新派人传讯,那边的叛乱已悉数平定。” “……” 他们一声一声,事无巨细地回禀。 姜青姝静静地坐在马上,看着地上遍地惨死的尸首,安静地听着他们禀报。 她的侧颜威严而平静,隐隐透着寒意。 “好,把剩下的叛党悉数下狱,由朕回京后再议定如何处置。” “是。” “整顿一下,朕要即刻归京。” “臣遵命!” 张瑜就站在远处,就静静地望着她,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七娘,这一瞬间,他好像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兄长的影子。 她和阿兄一样,只将最温柔的一面给他看。 但其实…… 这样的一面,他也是喜欢的。 他多喜欢七娘,喜欢到只要是她,他好像都不排斥,自以为讨厌和权力沾边的东西,可如果那是七娘……他似乎又没了原则。 张瑜心里难受,微微垂睫,望着手中的剑。 姜青姝吩咐完,偏头看向树影下独自一人黯然神伤的少年,他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她一时沉默。 她吩咐身边的人:“你们都退下。”等他们离开后,她翻身下马,正想要走过去,忽然听到一声急促的“陛下”。 那声音近乎是在嘶喊出来,凄厉无比。 她猛地回头。 只见霍元瑶满脸泪痕,近乎是朝着她连滚带爬过来,瞬间跪倒在了她面前,哭着大喊道:“陛下……陛下……求求你去看看君后吧,殿下他……”! () ------------ 125 死则同穴7 君后? 姜青姝闻得此言,蓦然一怔,低眼看着她,沉声问道:“他怎么了?” 霍元瑶伏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音断断续续:“他……他为了引谢安韫提前动手,果然不惜牺牲自己……臣听陛下的,换了药,本来拦住了,可臣没想到……他手上竟然还有毒药……” 姜青姝面色骤变。 他竟然…… 竟然真的会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她眼皮子狂跳不已,心中霎时好似堵了一口气,沉甸甸的。 霍元瑶哭着哀求:“求陛下快点过去……臣好怕……好怕殿下他……” 姜青姝闭目道:“好,朕这就过去。” 原本她想过去跟阿奚说说话,免得他太过难过,此时那树下的少年也听到这边的动静,抬眼朝她看过来。 两人的眼神隔空交汇。 他的目光在姜青姝和霍元瑶身上停留片刻,乌黑的眸子被树影笼罩着,顿时满是黯然,却迟迟没动,似乎是在看她过不过来。 姜青姝咬咬牙,转身而去。 张瑜顿时抿紧唇。 见她如此焦急地转身离开,少年黯然地抱紧怀里的剑,羽睫颤了颤,却还是下意识站直了,默不作声地追了过去。 他跟在她身后。 跟得很紧,好像生怕她把他丢了。 姜青姝脚步稍滞,却没有回头,他好似知道她要说什么,只低声说:“我跟你一起。” 兄长不在,他在这里没有其他熟悉的人。 她去哪,他就去哪。 她心尖骤软,轻轻“嗯”了一声,又大步朝前而去。 一路上,她一直在疾声问霍元瑶情况。 “太医可在?” “有……太医随时候着,秦太医也在,只是眼下这情况太严重……他们都有些束手无策……” “君后现在如何?” “殿下一直意识模糊,还吐了血……太医说……要是再这样下去,可能就真的凶多吉少……” 霍元瑶说着,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一声。 她硬生生替赵玉珩挡了谢安韫的一剑,此刻脚步有些蹒跚,却还是强忍着疼往前走,双眼憋得通红,话还没说完,眼泪便掉个不停。 姜青姝见了,示意侍从将她扶下去。 然而,越见霍元瑶如此,她心里也越是乱糟糟一片。 她令自己冷静,不要慌,可短短几步路,却好像变得极为漫长,那些担忧在心里越撕扯越深,好不容易来到殿外,远远就看到一群人在来来回回忙碌着,每个人的神情皆很慌张沉重。 秋月也在。 见她过来,她快步上前来行礼。 “陛下。” “不必行礼,里面情况如何?” 她径直从秋月身边掠过,衣袍带起一股冷风,秋月连忙转身跟上,急急道:“殿下他中了毒,臣已经 让戚容看过,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那毒……只怕是陛下手里的那颗……” 也不必秋月再说。 姜青姝已经看到了赵玉珩,她猛地停了下来。 她怔怔地立在那儿l,目光穿过那群忙碌的人影,看见了静静躺在床榻上的男人。 他长发散开,侧颜苍白,好似被雪冰封,双眸紧紧闭着,无声无息。 毫无生气。 她四肢百骸流动的血液瞬间好似凝固一般,梗在心里,呆呆地看了很久,迟迟没有动。 然而她才看了一眼,便有人立刻将她拦住,挡住了她的视线。 “陛下止步。” 许屏的脸色也很是难看,强撑着拜道:“里面情况混乱,还请陛下先莫要进去,太医们都在全力施救,以免血光冲撞陛下。” 姜青姝冷声道:“让开!” 许屏站得极稳,不敢让。 然而小皇帝已经压抑不住心头急火,有些冲动起来了,直接要硬闯,许屏连连后退,见实在拦不住,便急急道:“这也是殿下交代臣的事!” “……什么?” 姜青姝脚步猛地一滞,回头盯着许屏,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许屏不敢直视女帝的眼睛,双眸望着地面,嗓音越发低,“君后意识还在时,亲口吩咐臣……如果陛下中途赶来,就让臣一定要拦住陛下,殿下一向不喜欢狼狈,更不想被陛下看到他如今的样子……” 因为他知道,她看见会难过。 他不希望她看到他为了她落得如何凄惨,既是他自己的选择,何至于再折磨生者,令她看到那一幕,或许她会很久很久都无法摆脱那段阴影。 所以,别让她进去。 赵玉珩意识尚在时,一字一句,对着许屏说了这话。 这是他的请求。 请她成全。 姜青姝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要求,彻彻底底地呆在了原地,正在忙碌的秦施看到她,连忙过来道:“陛下。” 他似乎想说什么,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满眼哀戚,似乎已经放弃了希望。 “陛下恕罪,老臣实在是医术有限……” 秦施这一回,是真的没辙了。 如果赵玉珩一直听他的话,肯愿意好好养病,那么他还可以一直平平安安地活下去,秦施本以为不会再出乱子了,毕竟,他并非看不出君后如今的求生之意。 谁知道,谢安韫突然下手谋害他。 秦施一思及此,便恼恨痛惜,恨不得活生生掐死谢安韫,可这也换不回君后安然无恙。 除了知道内情之人,所有人都以为,是谢安韫谋害他。 姜青姝心里却最清楚真相是什么。 她似是没站稳一般,往后踉跄了一步,伸手扶着墙壁,攥着门框的手不断地用力,沉默许久,又近乎不甘心般地问:“他还能坚持多久。” “臣还在竭力用药引产,只是陛下一直昏迷不醒,这实在是不好下手,臣现在也不能保证皇嗣……()” ≈ldo;◢[(()” 秦施顿时哑口无言,他也是头一次听到皇帝当面斩钉截铁地说,她不要这个孩子,只要保君后。 自古帝王,大多更重血脉。 秦施内心五味杂陈,感动于帝后深情,却也着实没有办法,只好抬起双手,对着她倾身拜了拜。 “臣现在只能尽力用药拖延时间,至于其他,请陛下,恕老臣无能……” 姜青姝的双手不断地攥紧,沉默不语。 说罢,秦施叹了口气,转身回去继续忙碌了, 只留下姜青姝独自站在原地。 她看着忙碌的众人,真想进去看看,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或是唤一唤三郎,或许他听到她的声音,就可以醒过来了,可一想到许屏的话,终究还是心生犹豫。 她的身后,秋月已经小跑着追上来,看着陛下紧绷又黯然的侧颜,轻轻唤了声“陛下”。 她闭了闭眼,“跟朕过来。” 她拂袖转身出去,秋月跟随她来到殿外的一棵树下,她问道:“你说那毒药是朕手中那颗,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秋月见四周无人,这才上前一步,悄声道:“那药是戚容所制,戚容最为了解,臣听她这么说时,也极为惊讶,但臣只敢等陛下来了再说,不敢声张一句。” “立刻叫戚容过来。” “是。” 片刻后,戚容被秋月叫过来,不等女帝亲自发问,就直接道:“回陛下,臣为君后诊过脉,几乎可以笃定,这药就是臣给陛下的那颗,臣随师父日夜修习医术,此用药手法除了师父,几乎寻不出第二人,断不可能是巧合。” 那颗药明明应该好好地放在殿中,那么,又是谁做的? 姜青姝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名字。 王璟言。 她身边的所有人,除了他爱情高忠诚低以外,其他人的忠诚度早已被她刷到了九十以上,不可能违背她做这些事。 除了他还能有谁? 可他也已经死了,也是为她而死。 姜青姝一直都知道,王璟言和赵玉珩之间有过一些暗中交流,彼时她猜到或许他们要联手对付谢家,便故意装傻,实际上推波助澜、冷眼旁观。 可若是……王璟言把她藏起来的毒药给了赵玉珩…… 那么,赵玉珩早就知道那药的存在,早就知道她动过害他的心思,也知道,她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信任他和赵家。 那他为什么……还要如此? 若是换了别人,知道这件事后,第一反应难道不是生气吗?难道不应该失望难过吗?为什么他不这样? 明知她不够爱他,他为什么还要为她做到这个份上? 姜青姝想不明白。 可隐隐的,她又在潜意识中知道答案,赵玉珩对她似乎总 ()有着无限的包容,他若当真会因为这些事怪她,早在当初她设计张瑾与她发生那一夜之时,他就会出言苛责了。 但他从来没有。 那一夜,他虽难过,却也只是在外面静静地守了她一夜,帮她料理完所有后续之事。 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总是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可他也从来不会嫌麻烦。 姜青姝仰头望了望天,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 但身为帝王,终究不会再臣子跟前表现得情绪失控,她平复许久,竭力定了定神,再次看向戚容,嗓音有些哑,“你说,这毒药配方是你跟随娄大夫所学所得,那他能不能救。()” ≈ldo;⊙()_[(()” 只是娄平尚在京城。 姜青姝闭目道:“朕记得,他还欠朕一个承诺,去把他带来,用最快的速度,不惜一切代价。” 秋月闻言,轻轻唤了声,“陛下……” 其实,若是为女帝打算的话,秋月深知君后的做法没有错,若是此番君后和皇嗣都没了,才当是解决了女帝的一大难题。 如今谢党没了,赵氏一族又少了一大制衡势力,单单没了皇嗣,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毕竟,前朝与后宫相关联,赵玉珩身为中宫,满朝文武皆看得到女帝对他的情深义重,他在世一日,或许女帝会因为他而不忍为难赵家。 假以时日,就会彻底失控。 秋月很钦佩君后对陛下的情义,可她依然自私地希望,陛下如今还能继续狠狠心。 可君后为了她做了这么多,殚精竭力,毫不保留,甚至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舍弃,这世上又有几人,可以为了别人做到这个地步?如今才十八岁的小皇帝,如若这般年纪就已经能做到如此铁石心肠、漠视一切,那她也不会成为一个仁慈温柔的明君了。 秋月想劝,却不知道该怎么劝。 姜青姝要派最快的人和马去京城,正不知应该指派谁去,一直跟在她沉默不语的少年,终于出声道:“让我去吧。” 姜青姝回头,惊讶地看着他。 少年扬唇朝她笑了笑,乌眸带着稍许黯然,上前抬手,指腹轻轻擦过她有些泛湿的眼尾,柔声说:“别难过,别着急,我替你去。” “阿奚……” 他认真地说:“兄长送我的马,日行千里,跑起来是最快的,我可以替你做到。” 张瑜固然也吃醋难过,可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就是不想看到七娘焦急难过,何况是活生生的命。 即便她难过是为了别人。 但七娘就是七娘,她依然是他最喜欢的人,不是因为一件事就可以突然不喜欢的,这期间或许有诸多令他难过的事,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好好向她问个清楚,可她一伤心,他就又舍不得计较了。 也罢。 少年温柔地抚着她的眼角,不顾周围二人的目光,微微倾身,在她眼尾落下一吻。 她睫毛倏地一颤,伸手拉紧他的袖子,想说什么,却又全然哽住。 “你真的不必这样……” 少年努力扬唇,露出一抹明灿的笑来,笑容一如既往地明亮炽烈,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 他安慰般地摸了摸她的头。 “放心交给我吧,等我回来。” 于是,这少年又再一次骑上了马,明明与叛军厮杀、赶来南苑已让他精疲力尽,他却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再次为她奔波,义无反顾。! () ------------ 126 死则同穴8 张瑜离开后不久,姜青姝便收到了谢临自戕的消息。 她怔了怔,没想到裴朔所说的办法,竟然是这个。 谢安韫谋逆,谢临竟然会选择以死谢罪,以向她表明自己并无谋逆之心。 谢临虽在朝中培植了不少门生和党羽,可终究是她的老师,也曾传授了她不少学识。 在她与谢安韫的事情上,他至始至终是偏向她的。 三朝元老,天子之师,曾受先帝倚重,如今却被其子连累不能安享晚年,死得如此悲凉,实在是令人唏嘘。 裴朔也过于大胆了。 谢临能在他的说动下自戕,大抵是裴朔以她的名义许诺了什么,事先还没和她知会。姜青姝真是不知道是谁借给裴朔的胆子,连这样的办法都能想得出来,还真敢做,她砍了裴朔的脑袋也不为过。 但,姜青姝也明白,裴朔的确是在为她考虑。 谢临之死,不仅有利于当时,对她后续也有好处——谋逆虽是诛九族的大罪,但谢临却一直以来以君子德行而受人敬重,又曾对江山社稷有功,是她的老师,本朝极为注重尊师重道,如今登基不满两年的她,该如何处置自己的老师,实在是一大难题。 谢临自戕,则省了这些难题,她可以放过一部分谢氏子弟,以此彰显自己的大度仁德,甚至会让天下人对自己产生仁君的印象。 她自认为,还称不上什么仁慈贤德之君。 帝王心术罢了。 她本也只是个普通人,一个在正常环境下平安长大的女孩子,但融入这个世界、身处这个位置太久了,便也开始习惯于算计每一条人命,有时心里排斥,却不得不做。 姜青姝望着天空,闭了闭眼。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很多人是无辜的?可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帝王想要维护皇权统治,所杀的每一个人,并非都是因为他们该死,也许是为了杀一儆百,为了让他们的鲜血震慑朝纲、树立君威。 她没有对侍从说明对谢氏一族的态度,而是想起了另一个人,淡淡吩咐道:“好好厚葬王璟言,他护驾有功,待朕回宫以后,会除了他的奴籍,再善待他的家人。” 秋月倾身道:“是,臣这就去安排。” 如此,王璟言大概就可以瞑目了。 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个令他备受□□折磨的罪奴身份,以清白之身,体面地离开,他所欠她的两条命,至此也全部都还清了。 姜青姝静静地站在原地,忽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下意识扶住朱漆大柱,疲惫地揉了揉额角。 戚容担忧道:“陛下去休息一下吧,断不可劳累过度,君后这儿l,臣会时刻守着的。” 姜青姝摇头:“不必。” 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谋反刚刚平息,人心尚未得到安定,百官还没有得到安抚,眼下才是最需要她忙碌的时候。 很快,那些听闻君后遇刺消息而赶来赵家子弟,就已经守 候在了莱漳宫外。 有人在哭,有人担忧不已,有人在向宫人打听里面的情况。 姜青姝沉默片刻,从暗处缓缓走了出来。 “陛下!” 赵德成一看见女帝的身影,便带着赵家子弟猛地朝她跪了下来。 赵德成神色悲痛而担忧,伏在地上道:“臣已经听闻君后之事,臣那侄儿l这些年身体不好,也不见好转,如今好不容易怀有皇嗣可以为陛下延绵国祚,却不曾想遭受如此歹毒的暗算……臣实在是心痛……” 一群人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赵卿快请起。” 姜青姝上前一步蹲下身子,抬起双手,亲自拖住赵德成的手臂,要将他扶起来。 赵德成却抗拒着她的力道,迟迟不肯起来,只跪在地上俯首恳切道:“陛下!我赵氏上下对陛下忠心耿耿,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臣的二弟、殿下的父亲,尚还在西北征战,君后在陛下身边四年,这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是一心为陛下打算。” “先前殿下召见谢安韫,是提前察觉到蹊跷,想要劝说此人收手,可不曾想却遭到如此毒害,这些都是为了陛下。陛下……谢氏一族却害得君后如此凄惨,还请陛下一定要为君后主持公道!” 姜青姝眼神微寒。 谋逆弑君,要怎么处置,其实几乎是没有悬念的,但赵德成这样恳求,只怕是听说了谢临自戕的事。 顺便想用赵玉珩这次的遭遇,表明赵家对她的牺牲,博取她对赵氏一族的愧疚和同情? 姜青姝微微垂睫,嗓音很轻:“爱卿方才说……君后是提前察觉到蹊跷?” 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只知道谢安韫在谋反之前故意去毒害了君后,并不知道是君后主动逼反谢安韫。 包括女帝,在赵德成眼里,她也应该不知道。 赵德成听到她问及,便顺势道:“陛下,臣不敢欺瞒陛下……君后早已觉得这南苑有蹊跷,担心陛下的安危,这才不顾臣的劝阻执意要见谢安韫!臣实在是有罪,臣如今回想起来,若当时竭力阻止,也不会发生如此意外……” 他说完,眼前的小皇帝沉默了很久。 赵德成纵使垂着头,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陛下托着他的手在轻微颤抖,许久后,他听到她强行压抑难过的声音,“原来如此……他都是为了朕……” 小皇帝似乎一下子悲伤起来,嗓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清晰的哭腔,连扶起赵德成都没了力气,还在强装着镇定。 “朕明白了……这一次,多亏了赵卿与君后……” 其实事先,赵玉珩对赵德成说过,就算叛乱平息,也不要将他们之间的计划告诉皇帝。 不管他牺牲了什么,赵德成做了什么,事先又商量了什么,都不要透露一丝一毫,让皇帝认为赵家只是在尽忠职守就好了。 赵德成到底不甘心。 明明可以诞下皇嗣,若是继承血脉的皇太女,今后的朝局将翻天覆 地,哪怕只是个皇子,那也是陛下如今唯一的儿l子,是皇长子,对赵家来说依然是一大助力!() ?本作者雪鸦提醒您《女帝游戏攻略》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明明可以趁此机会,博取女帝的赵家的愧疚。 赵德成没有听赵玉珩的。 他对女帝说这样的话,其实心里也很紧张,怕弄巧成拙,一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嗓音,心里的巨石这才落下。 他抬头,清楚地看到小皇帝通红的眼睛。 看来奏效了。 他连忙垂头,低声说:“臣知道陛下对君后情深义重,陛下还要注重龙体,勿要太悲伤……” 她哑声道:“起来罢,谁伤害了君后和朕的皇嗣,朕绝不会放过。” 赵德成这才起身,“谢陛下。” 秋日寒凉,姜青姝立在长阶上,面朝凛冽的冷风,睫毛上挂着的泪珠被风吹得有些干了,其实难过是真的难过,只是在赵家人跟前故意哭出来的泪,到底还是令她的心冷了几分。 她似乎明白,赵玉珩为何一定要这样选择了。 后来,姜青姝便一边在安定大局,一边等待张瑜带着娄平赶来。 她命人收殓了谢临,控制谢家及其有关的所有人,亲自去安抚了宗室皇亲,又在姚启的陪同下,去探望这次因保护她而受伤的武将们,并拟旨抚恤那些阵亡士兵的亲人。 君主的存在,总有安定人心的作用,现在人心未定,所以她必须要在。 她一边在忙碌,一边让戚容每隔半个时辰,就要向她汇报一次君后的情况。 裴朔却对她说:“臣想知道,陛下到底是什么打算?臣斗胆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真的下定决心要保君后吗?” 她沉默。 “你也觉得朕不该留他。” “臣相信陛下明白臣的意思。” “朕明白。”姜青姝微微颔首,平静道:“人的野心,总是会随着手中握着东西越多而增长,赵氏日后,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谢家,但今日这样的谋反,朕不会再让它再发生第二次了。” 她冷静了一会,终于还是决定选择理智。 裴朔知道,陛下向来心软仁慈,必然会很难过,刚刚得知君后出事时,裴朔心中也是感慨唏嘘万分,前世他见了形形色色的人,每一个人皆在各自谋算,唯有君后赵玉珩,孑然一身、毫无所求,真正算得上是行走于世、问心无愧的君子。 他对得起任何人,对得起女帝,对得起家族,亦对得起国家百姓。 裴朔很钦佩此人。 被迫做选择,对于还这么年轻的陛下而言,或许也是成长为帝王所必须要经历的,裴朔看着她被烛火笼罩着的侧颜,头一次想好好安慰她,却不知从何开口。 窗外月色如练,殿中寂静无声。 姜青姝静静坐着,倾听着窗外细碎的风声,任凭寒意一点点漫上衣角,时间在每个呼吸间飞快 ()流逝,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对裴朔道:“裴卿,帮朕,朕要做一件事。”() ≈ldo;≈rdo; ◢本作者雪鸦提醒您最全的《女帝游戏攻略》尽在[],域名[(() 裴朔抬起双手,对着她倾身一拜。 他没有问是什么忙,但只要是她开口,他便会做。 …… 随后不久,女帝召见了许屏,似是问话。 到了后半夜,子时三刻,前去京城寻人的张瑜还没有回来,君后的情况突然开始直转急下。 莱漳宫哗啦啦跪了许多人,女帝一夜未眠,披着夜色匆匆赶到莱漳宫时,几乎已经摇摇欲坠,只是被秋月搀着,以许屏为首的宫人们整整齐齐地跪在外面,神色哀痛,泣不成声。 女帝强忍着悲痛,下令让所有人退离这里,不许打搅。 除了许屏、秋月等人,莱漳宫周围被千牛卫包围住,无人再能靠近。 所有人隐隐约约都明白,大概君后这一次真的挺不住了,帝后伉俪情深,分明几日前他们尚在如胶似漆、说说笑笑,如今却要做最残忍的离别。 陛下是要见君后最后一面,亲自与他诀别。 少年夫妻,成婚不过四年,本来还应该有大把大把在一起的时间,偏生上天让最残忍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天人永别。 那一夜尤为漫长。 在场的所有人,都永远记得这一日。 当第一缕霞光自天边冲起时,天光普照大地,万物再次再次从沉睡中复苏,生机勃勃,风中残留的最后一丝血腥气彻底在阳光中消散,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莱漳宫中,却响起了一声令人心悸的呼唤。 秋月跪在宫门外,悲痛高呼:“君后薨逝——” 君后薨逝。 所闻之人,无不哀恸。 女帝过于悲痛,在莱漳殿中抱着君后的尸身泣不成声、久久未出,她不许任何人进来,也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出声打破寂静,唯恐打扰帝后最后的独处。 想要为君后料理遗容的宫人入殿不得,悉数守在外面,南苑之中的文武官员也悉数跪在外面,恳求皇帝注意龙体、节哀顺变。 然而女帝始终未曾露面。 她不吃不喝,只是在殿中守着君后的遗体。 两方就这样僵持了整整一日,直到当日深夜,皇帝终于传唤御前亲信的宫人入内,她不愿意假手于任何人,执意亲自为君后整理遗容,用情至深,令见者纷纷感动不已。 是以,也无人看到君后的遗容。 实际上,子时一刻,姜青姝下令千牛卫把守莱漳宫外时,便早已让忠诚度被刷满的梅浩南做掩护,由许屏里应外合,将君后转移到了南苑内其他空置的宫室内。 子时一刻之前,张瑜早已带着神医娄平匆匆赶到。 耽误了半日的施救,近乎是在与上天争抢这一条性命,娄平一路上被马颠得呕吐不已,还未缓过神来,便被裴朔在南苑外截住——早在当初查大理寺案时,裴朔就与张瑜有过一面之缘,张瑜知道他是女帝 ()的人。 随后,裴朔带着一干人匆匆将娄平架走,给他换上了宫人的衣服,再将娄平暗中带到了另一处宫殿里,戚容作为助手等候多时,娄平立刻与她展开施救。 这世上很难有两全其美的事,若是换了别人,或许早已放弃,可姜青姝始终还愿意抱着一丝希望,去争取不要这个凄惨的结局。 既然被幽禁深宫的君后注定要消失,那么,她就让从前那个骄傲肆意的赵三郎活下来。 这已经是她所能想到的,对赵玉珩而言最好的结局。 可这是一场赌。 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 姜青姝已经两夜未眠,一直静静地守在屏风外。 烛火煌煌,药味弥漫满殿,少女两夜未眠的容颜满是疲倦,似乎仅靠一丝意志强撑着,才让自己没有倒下。 直到第二日将近子时,一道呼喊声才打破寂静。 “陛下!” 许屏急急忙忙冲了出来,一把跪倒在她跟前,姜青姝霍然睁眼,死死地盯着她,浑身血液逆流,“他……怎么样?” 许屏又哭又笑,“恭喜陛下!殿下的性命终于是保住了,神医……神医果真是医术高超……” 保住了…… 真的保住了。 姜青姝瞬间好似心脏被扯住一般,半晌才喘过气来,浑身霎时好像卸了力气一般,伸手扶住墙壁。 “好。” 她点了点头,立刻就拖着沉重的身子,要立刻进去。 “陛下,还有……” 许屏跪在她身后,望着她道:“……还有皇嗣。” 姜青姝霎时定住,猛地回头。 “你说什么?”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复又问了一遍。 许屏低声道:“皇嗣也平安降生了,只是……只是早产才不满八个月,还很虚弱,连哭都不会哭……娄大夫还在想办法……”! ------------ 127 死则同穴9 孩子。 她和赵玉珩的孩子…… 姜青姝没有想到孩子会活下来,站在那儿怔了许久,一时间无数考量下意识涌上心头,竟不知作何反应。 她转身,快步走了进去。 屋内血气弥漫,气氛却格外安静诡异。 戚容立在角落,怀中正抱着一个被绸缎包裹的孩子,用手拍着孩子的背,似是正在想办法,见陛下突然进来,她神色一时紧张又担忧,轻声唤道:“陛下……” 戚容亲自制作了堕胎的药,自然知道陛下是不想要这个身上流淌着赵氏血脉的孩子的,她忠于陛下,自然也绝不会动摇,甚至曾劝说过陛下早日下手。 只是她此刻,看着怀中这么脆弱可怜的孩子,一时竟也觉得心软不已。 这么可怜的孩子。 偏偏在这个最动荡混乱的时候降生。 姜青姝的目光落向戚容怀中的襁褓,面对任何人从来没有退缩过的女帝,竟第一次犹豫着不想上前。 她沉默片刻,问:“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戚容低声道:“是……皇女。” 姜青姝闭了闭眼。 戚容能察觉到陛下的心情,又低着头,抱着这孩子快步上前,将襁褓凑到她跟前,“小殿下生得很漂亮,像极了陛下和君后,陛下还是看一眼罢……” 姜青姝抿紧唇,抬眼看过去。 小小软软的一团,个头比寻常的新生儿要小许多,虽然刚出生有些皱巴巴的,却可以看出是个极为漂亮的孩子,睫毛又长又密,乖乖地窝在戚容的臂弯里。 她很虚弱。 不哭也不闹。 当真是有几分像他。 姜青姝竭力平复心情,点开她的属性面板。 【姓名:未知,身份:皇长女】 【年龄:0】 【武力:0】 【政略:1】 【军事:0】 【野心:0】 【声望:10】 【影响力:115】 【忠诚:100】 【特质:美貌,聪慧,才高八斗,早产儿,天定血脉】 这是个属性极好的孩子。 这样的外表、属性和特质,是她当初玩游戏时刻意去刷,都很难刷出来的。 但是…… 姜青姝的目光落在最后的四个字上,目光微寒,久久未动。 她真是没有想到,临到这个时候,本一切都该尘埃落定,上天又给她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戚容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医者仁心,到底会对这样脆弱无辜的生命心生怜爱,但她终究无条件忠于陛下,也清楚地知道,虎毒尚不食子,陛下能为君后做到这个地步,更非狠毒薄情之人,只是处在这个位置,才不得不做割舍。 早产的孩子极易夭折,尤其是君后孕期本就一直在喝药,孩子 还要更小一些,只要稍微不那么细心照料,或许这小殿下就真的挺不过几日。 现在,陛下没有发话救这个孩子,她也不曾对孩子做什么。 无论陛下怎么选择,陛下都是小殿下的至亲,陛下是第一回做母亲,她想让陛下好好看看自己的血脉。 但却察觉到陛下逐渐变冷的神色,不由得心底泛凉。 “小殿下还不会哭,也还不会睁眼。” 戚容道。 姜青姝一言不发,只是伸手,冰冷的指腹轻轻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小脸,“还这么小……很容易夭折罢。” “……是。” 戚容微微一凛。 她收回手,转头不再看孩子,轻声道:“你去把孩子带给裴朔,他会知道怎么做,切记,除了裴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是。” 戚容不禁心疼,却也没有办法,将小殿下放在篮子里,用黑布盖住,随后转身往外走。 姜青姝转身,缓缓来到床榻前,那里,赵玉珩正无声无息地躺着,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她凝视着他沉睡中的容颜,伸手握住他冰冷的大掌,放在掌心暖了暖。 他还不知道,他腹中的孩子已经顺利降生。 如果是他,他又会怎么选呢?姜青姝似乎不需要想就能猜到,他一定会舍弃这个孩子,就像舍弃他的命一样干脆。 娄平在一边看着,忽然小心翼翼出声道:“陛下,草民已经兑现了承诺,帮陛下救了人,陛下现在可以放草民一家自由了吗?” 姜青姝冷淡道:“朕一诺千金,自会放你,朕会为你和家人安排一个远离京城的好去处,但今日之事,即便是对自己的至亲之人,若你敢走漏一个字,朕定不会放过你。” 娄平连忙拜谢,又再二保证不会走漏。 姜青姝垂睫望着赵玉珩的脸,轻声问:“他这次活过来了,可会留下什么病根?” 娄平忙道:“禀陛下,草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救他,但是……他的身体实在太差,这么多年来都未曾养好,绝非一时用药所能弥补,草民就说个不中听的话,就算这一次救回来了,日后能活多久,这也不好说。” “不过,草民可以为他再写一个方子,若长期按时喝药调养,再加上修身养性、勿要操劳思虑过度,定是对身体大有裨益。” 姜青姝点了点头,又疲惫地按了按额角,人能顺利救回来,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尽人事,听天命。 至于别的,确实只能来日再说。 姜青姝挥手命人将娄平暗中带出去,随后又静静地陪了赵玉珩一会,直到裴朔带着人来催,她才回过神来。 “朕把他交给你了,别让他进京城。”她轻声道:“最好寻个……靠山临水、僻静安全的地方,暂且住着,朕会让姚启派给你几个信得过的守卫,等他醒来,再第一时刻向朕禀报。” 裴朔听她嗓音这么如此疲倦,不由得有些担忧,抬眼望了她一眼,才郑重道:“陛下放 心,臣会办妥。”() ?想看雪鸦写的《女帝游戏攻略》第 127 章 死则同穴9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随后,她就拖着沉重的身躯起身。 殿外,梅浩南还强自打起精神守着,见女帝终于推门出来,立刻拱手道:“莱漳宫那边无人闯入,没人发现陛下已经不在,臣这护送陛下暗中回莱漳宫,再派人转移君后。” “好。” 姜青姝疲倦至极,却还是微笑道:“今夜之事多亏有梅卿,回京之后朕有重赏。” 梅浩南沉声道:“臣惶恐,为陛下效劳,是臣的本分!” “薛兆和梁毫没有察觉吧?” “臣按照陛下的吩咐,事先令人支开了他们,他们不会察觉到蹊跷。” 要做偷天换日的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跟其他势力有关的人,就连赵玉珩身边唯一知情的许屏,姜青姝也打算之后安排她出宫去为君后“守灵祈福”。 “走吧。” 一路上,姜青姝几乎已强撑到极致。 历经狩猎之后又遭谋反,随后又一直未歇,紧绷着撑了两天两夜到现在,几乎已经到了身体和精神所能承受的临界点。 只是赵玉珩尚未确定平安,她便能一直强撑那口气,如今泄了力,才刚进入莱漳宫,她就眼前一黑,昏迷了过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有短暂的断片。 在莱漳宫外守候的赵氏族人、文武百官、宫人侍卫眼里,是女帝因君后薨逝而悲伤过去,直接难过到晕了过去。 好在,秋月等人一直随时待命,也考虑到了陛下支撑不住的情况,第一时间就妥善安排好了后面的事。 只是有个小变数。 ——阿奚。 这少年在听说陛下昏过去之时,就立刻不顾身份礼节要闯进去,若非是他之前救驾有功、怀里又揣着御赐的宝剑,无人敢对他动手,把守在外的禁军早就要动手将他击杀。 至今,也极少有人知道这少年到底是什么身份来历。 梁毫看着被禁军横枪拦在殿外的少年,冷声道:“此人来历不明,宜先将他拿下关入狱中,等陛下醒来再做处置。” 薛兆说:“这是张相的亲弟弟,张瑜。” 梁毫:“……” 梁毫瞬间噤了声,怂的。 好在此时,秋月从里面出来,见到这僵持的一幕,又看了看那被禁军拦住、始终不曾出剑伤人的漂亮少年,扬声道:“陛下事先有口谕,不必拦张瑜。” 梁毫一挥手,侍卫纷纷让开。 张瑜径直望着秋月,“七娘她还好吗?” 他带娄平从京城赶来之后,只知道裴朔带人把娄平带走了,随后就不知道是何情况了,虽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并未深想。 只是他当真信了,七娘因君后的死而伤心过度晕倒。 张瑜只觉得心里酸涩憋胀,怪不是滋味,有什么冲上眼角,一时之间,竟全然忘了计较她是女帝的事。 ()秋月微微笑道:“陛下不碍事,御前不得携带利器,小郎君若想见陛下,就把剑暂且交给他们保管,随我来吧。” 张瑜反手收剑,把剑利落地递给侍卫,大步跟着秋月进去。 后来,一直是张瑜守在姜青姝身边。 御前之人,除了秋月,其他人在此之前从未知晓张瑜的存在,陡然发现冒出来个这样的少年,一个个都颇为惊异,悄悄观察他,暗叹好一个俊俏小郎君。 秋月事先也仅仅只是听陛下提起过张瑜这个人、知道他曾写过很多信给陛下,如今对他多有留意观察,发现这少年对陛下几乎是寸步不离,小心翼翼地守着她。 偶尔他困了,也只是伏在一边的桌子上歇息,时不时又突然惊醒,抬头瞅她一眼,下巴搁在手臂上,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迷茫,呆呆地望着她出神。 也不曾做什么冒犯的举动。 秋月见了,心道:这般满心满眼都是陛下的样子,怪不得让陛下对他这么有耐心。 诸事未平,天子宜早日摆驾回京,姜青姝只是歇息了几个时辰便醒来下令,回京路上也近乎在昏睡,一直是张瑜守着她。 君后薨逝,是为国丧,满城缟素,禁宴乐婚嫁,帝王罢朝二日,以示哀悼。 尚书右仆射谢临自戕而死,谢氏全族被下狱,兵部尚书谢安韫尚待定罪处置,左右威卫造反,左威卫大将军郜威已被斩杀,一时之间,朝廷之中空置了无数个机要官职,皆需要帝王来亲自处理。 帝王却身体不适,迟迟未起。 整个尚书省以张瑾一人马首是瞻,张瑾又同时兼任中书令,门下省的郑侍中年迈,诸多职权之内的事无暇兼顾,一时之间,二省大权近乎全部由张瑾包揽。 张相权势至此,已令人心惊胆寒。 满朝上下都重新开始思考日后如何为官站队,甚至有不少曾经依附于谢党的官员在思索效仿裴朔,还是去登张府拜访巴结,但实际上,位居话题中心的张瑾,却并未有其他人所想象的春风得意。 张瑾静静立在紫宸殿侧门外,看着推门走出来的弟弟,眸色暗了一寸。 张瑜望着一身官服、气质肃然的兄长,说:“七娘她……还没睡醒。” “她还好么。” “她太累了,又很伤心,阿兄别打扰她。” 张瑾沉默,又直接问:“你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 张瑜是真的不知道。 他望着这四周的飞檐斗拱、朱漆玉柱,如此庄重威严的皇城,宛若盘踞的巨兽在高处俯视众生,任何一处皆象征着万人之上的权力地位,天下无人敢堂而皇之地站在这里,只能俯首叩拜。 而七娘,就是他们要拜的人。 张瑜不喜欢跟权力有关的一切,小的时候他在掖廷见过,丑陋、不堪、令人恶心,那些人趋炎附势、捧高踩低,可以露出最丑恶的嘴脸。 他最讨厌的地方就是皇宫,偏偏他在这世上唯一 亲近信任的两个人,都已经站在了这里。 站在了最高贵的位置上。 他真的不知道。 张瑜紧紧抿住唇,睫羽颤了颤,喃喃说:“我现在……只是想再陪七娘一会,或许我陪着她,她也不会多开心些……” 张瑾说:“她看到你,会高兴些。” “真的吗?” 张瑜睁大眼睛望着他,张瑾已是最了解弟弟的人,却也从未见过阿奚露出这样茫然可怜的神情,好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狗。 他沉默着上前,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亲自帮他理了理有些散发的鬓发。 “嗯。” 少年微微偏头,落睫注视着冰冷的地砖。 “阿兄和七娘认识很久了,对彼此很熟悉吗?” “……没有。” 他们并不亲近。 即使张瑾日日辅佐朝政在侧,与她相处起来也根本不算和睦,她以前怕他,如今胆子大了,便又爱故意呛他,还与他倔着作对。 他和小皇帝朝夕相对,却远远比不过她和阿奚多日才见一面。 偏生饱受噩梦折磨、至今不敢直视内心之人,还在安慰得到了最大偏爱的弟弟,张瑾的侧颜被穿透窗棂的天光镀上一层冷色,漆黑的双目看似平静无波,却又像隐忍着什么。 他平静叮嘱道:“阿奚,在这里就别叫七娘了,须改口叫陛下,行事不可逾距,以免落人口实。” “嗯。” “若陛下醒来,你见她也要行礼,不可莽撞。” “嗯。” “宫中不可舞刀弄枪,也不许随意用轻功跳上屋檐,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与别人起冲突。” “我知道了,我不会给阿兄添麻烦。” 张瑜轻声答应着,神色愈发黯然,安静得简直不像往日那个酷爱上房揭瓦的少年。张瑾其实想让阿奚先回府中,他本就是个活泼张扬的性子,皇宫这种地方不适合他。 但他舍不得走,也罢。 张瑾还有诸多事情要处理,便转身离去,临走时嘱托梁毫与薛兆二人照看着阿奚,别让他捅出什么篓子来。 姜青姝是申时醒来的。 她刚醒来,便下意识唤值守的宫人端杯水来,只是刚咳了一声,一只手便唰地掀开帘子,少年急急忙忙地端一杯水凑了过来。 “七……陛下,喝水。” 姜青姝望定他,“你叫我什么?” 少年望着她不吭声,睫毛往下落了落,只抿唇道:“水。” 她微微垂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望着杯中的水有些出神,她头一次听阿奚叫她陛下,实在是浑身别扭得很。 其实阿奚不必这么生疏拘谨,只是一个称呼罢了,但他在南苑时还不曾改口,现在突然开始改口,更像是有谁提醒了他,让他注意身份。 她便没有再提称呼的事,只是抬手,又像以前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张瑜僵了僵,垂着头,乖乖地任她摸着脑袋。 “阿奚,谢谢你。” “嗯。” 她望着他,语气认真地说:“朕不是故意要瞒你的,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我知道。” “虽然朕是皇帝,但也是你的七娘,所以不要哭丧着脸啦。”她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少年沮丧的脸被她扯得有些滑稽,被迫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笑一个呀。” 少女眉眼弯弯。 可惜,这少年实在是笑不出来,眼角抽了抽,忍无可忍地扭过头去,背对着她。 她伸手轻轻扯他的袖子,继续骚扰:“阿奚?” “……” “阿奚阿奚阿奚……”她在他耳边一叠声喊,喊得他耳朵痒呼呼的。 “……别闹七娘。” 她见他终于自在了些,又不自觉地恢复了对她的称呼,心里放松下来,又自顾自笑道:“阿奚,朕还记得你以前总说,很讨厌皇帝,朕那时就总是在想,万一你知道朕是皇帝,会不会也讨厌朕呀?阿奚这么好,朕一点也不想被阿奚讨厌。” “我永远都不会讨厌你。” 少年眼尾抽动,隐隐有些泛红,下颌紧紧绷着,忍了又忍,忽然回头望着她:“就是很难过。” “难过……什么?” “我再也娶不了七娘了。”! ------------ 128 死则同穴10 张瑜最想的事,就是娶七娘为妻。 若她喜欢自由自在,他便带着她去浪迹江湖、看遍天下美景,有他在,她永远都不会担心有危险;若她喜欢安定平静的生活,他就找个她喜欢的地方定居下来,与她一生一世、白头到老。 总之,没有别人打扰。 他可以一辈子好好地陪着喜欢的姑娘。 如今,第一个想法大概是不行了,她是皇帝,肩负着国家百姓的责任,不能与他远走高飞;而第二个愿望,即使她身边唯一的君后已经去世了,可帝王终有一日会充盈后宫,永远都不会只是他一个人的。 既是深深爱上的姑娘,怎么可以和别人分享? 在她睡着的时候,张瑜守着她,一直在发呆,想了很多。 他讨厌皇宫,又想,如果能看到七娘,也许也不是不能忍下来,说不定可以试试呢?他讨厌七娘和别人在一起,又想,只要七娘也喜欢他,也许这个也可以忍? 除了这两点,还有再也不能随意舞刀弄枪、被迫学习规矩、不得不勾心斗角等问题,甚至连大着肚子怀孕都想过,这少年皆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为了喜欢的人放弃。 可全部一合计,他就彻彻底底,迷茫了。 就像是一个小孩子看到了最喜欢的玩具,却因为家贫买不起一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然后亲眼看着别的富贵家的孩子买下了他最心爱的东西,他一辈子也许都要留下这样的遗憾了。 张瑜说完这话,身边还在哄他的少女沉默了很久。 她还拉着他的袖子,望着少年薄红的眼尾,彻底无言以对。 她干巴巴道:“朕不值得阿奚牺牲太多,还会有更好的……” 他说:“我就要这个。” 她沉默。 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他的袖子,睫毛轻落。 这少年望着有些不知所措的她,乌黑的眼珠子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漂亮摄人,又带着湿漉漉的潮意。 他眼角带泪,却倏然露出一抹明艳至极的笑来,说:“我不会给七娘带来麻烦,也不是要怪你。” 姜青姝当然知道,他没有怪她。 但越是这样,她心里越是堵得慌。 张瑾不会允许张瑜进她的后宫,就算他那边松动,姜青姝也不是很愿意。 他是张瑾的弟弟,将来总会夹在她和张瑾之间为难,以张瑾之势,势必不会允许弟弟受到任何委屈,张瑜至少会是贵君,甚至会成为继后,这对如今的张党来说又是一大助力,从利益的角度上考虑根本就不可取。 从感情上说,这样,无异于剥夺张瑜的一切,连赵玉珩这样出身世族、饱读诗书恪守礼法的人,进了后宫都能被磨灭少年意气,何况是眼前从未受过任何规训的少年? 她抬手,摸了摸少年冰凉的脸颊,他眼睫微垂,望着她。 “朕不忍心。” “对朕来说,阿奚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每 次朕一看到,就觉得又高兴又暖暖的,朕不想让太阳落下去。” 她捧着他的脸,认真地望着他:“所以不管将来如何,至少在朕的心里,阿奚一直都会是独一无二的。” 张瑜怔住,眸底有光涌动,“是么……” “嗯,不骗你。” 她仰头望着他,唇角扬了扬,笑容鲜活明媚。 其实她才是他的太阳,张瑜忽然忍不住,猛地抱住她。 姜青姝才睡醒,身上只穿着薄薄的寝衣,头发也只是披散着,突然被他这样紧紧抱进怀中,怔了怔,神色有些不自在。 只是一闻到他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忽然又觉得,这个拥抱不掺杂任何其他的意味,无比纯粹。 她稍稍放松,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四周静悄悄的,外头守着的宫人还没有发现她醒了。 “阿奚。” “嗯。” “你阿兄来过么?” “来过,听闻你还没醒,便又走了……他最近似乎很忙,七娘是不是也要处理很多朝政?” “嗯。”她静静闭着眼睛,在他肩头蹭了蹭,“但朕已经歇息好了,阿奚一直守着朕,现在才更累才对,等会朕处理政务的时候,你就去偏殿歇息歇息吧。” “好。” 少年轻轻捏了捏她鼻尖,惹得她抬头看他一眼,第一个敢捏皇帝鼻子的人在这里,还若无其事地低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柔软的发梢扫过脖颈,又轻又痒。 平时习惯于拿杀人刀剑的侠客,此刻却温柔成了一滩无力抵抗的水。 短暂的二人独处后,秋月便走了进来,看见陛下醒了,叫宫人进来为她梳洗更衣。 姜青姝展臂站在殿中,让宫人一一为自己换上属于帝王的衣服。 金丝银线勾勒龙袍,金银玉石碰撞作响,旒帘遮蔽双眼,瞬间高贵得令人不敢直视。 张瑜在一边看着,当初他在南苑救她之时,她是一身骑装,后来平息叛乱,也仅仅只是换了轻便的常服,今日他才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最为熟悉的七娘是怎么逐渐变成那个端庄威严的女帝。 姜青姝一边更衣,一边对邓漪吩咐道:“去传张瑾及六部尚书、以及兵部侍郎李俨,让他们即刻入宫觐见。” “是。” 邓漪躬身退下。 秋月出声问道:“陛下歇息其间,淮阳大长公主曾求见数次,陛下不先见么?” 淮阳大长公主,是上柱国之妻,也是赵玉珩的祖母。 他们有些过于急切了。 不用想便知是为何而来。 君后薨逝,赵氏一族的状态必然十分矛盾,既对未来感到不安,又急于在皇帝跟前缅怀君后、表达悲伤,深爱君后的皇帝看到已故的君后的家人,或许会为了君后的在天之灵,好好优待他的家族。 何止赵家,也许旁人也在这般琢磨,与谢党扯上关系的人,约莫这几日拼了命都想扯掉与谢 党的联系,重新洗白自己,而剩下的人,大概就在思考今后的朝局。 姜青姝按了按眉心,微微压低嗓音:“君后薨逝,朕心中悲痛,不便接见。” 秋月瞬间便明白了。 天子过于悲痛,只是强行打起精神处理政务,不敢再见与君后有关的任何人事,以免念及难过事,彻底荒废朝政。 这样说,倒也合理。 秋月是知道君后假死之事的,陛下虽难过,却没有太过悲痛,但她的真实情绪却不能这样明显得表现出来,周围的人在虎视眈眈,都妄图在从她的一举一动中揣测出她的想法,说不定有人已经开始琢磨着如何再逼陛下选秀。 现在,在别人眼里,陛下是一个连君后的尸身都抱着不放、悲痛得直接晕过去的痴情之人。 陛下越对君后痴情,赵家也越会安心。 秋月这样想着,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陛下的脸——陛下最近殚精竭虑,就算睡眠补回来了,脸色也是不健康的苍白,正好符合此刻该有的状态。 秋月轻声道:“臣再命御膳房备些清淡滋补的饮食,再传太医来候着,等陛下议政完再为陛下请脉。” “还是你考虑周到。” 换好衣裳,姜青姝又偏头瞧了一眼阿奚,朝他淡淡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 很快,几位大臣们都已在紫宸殿中聚集。 每个人心里约莫都清楚要做什么,虽然这几日皇帝一直不理朝政,但有张相压在上头,无人胆敢偷懒分毫,甚至因为这件惊天谋逆事件的发生,六部的工作量都已经翻了数倍。 六部一部分人叫苦不迭,一部分人心惊胆战,一部分人则尤为激动亢奋,一个个全忙到精神恍惚,但也都随时做好了被女帝传召的准备。 不过,他们对“帝大恸”的概念还是轻了些,在看到脸色苍白、明显清减不少的天子之后,他们皆惊了一下,心中都有所触动。 陛下看起来气色糟糕成这样,可见悲伤不是假的,却还强打起精神来处理朝政…… 吏部尚书郑宽对小皇帝好感大增,不禁出声道:“陛下身系江山社稷,还请陛下保重龙体,切勿伤心过度。” 姜青姝道:“多谢郑卿关心,只是国事堆积,朕无法安心歇息。” 郑宽道:“臣等皆在为陛下分忧,陛下不必忧思。” 姜青姝淡淡一笑,不作言语。 张瑾听到他们的话,也抬头看向她。 自她去秋猎后,他们这算是见的第一面。 张瑾知道她安排周密,谢安韫不会拿她怎么样,但终究是兵行险着,当得知她是一路半昏睡着回来时,张瑾就直接来了紫宸殿,只看到被阿奚护在床内、静静沉眠的少女。 有阿奚堂而皇之地陪着,他好像连多看一眼,皆显得有些不正当。 张瑾也就看了那么一眼,便没有再看。 现在,不是在起居的后堂,而是在堂而皇之地议论朝政大事,他才终于仔细看了她一眼,但 看到她的脸色时,便又微微沉默了。 他其实不信她会悲痛成这样。 她是个会四处的算计人心的滥情之人,如先帝一样,先帝独宠贵君数载,亦有无数佳话,临到头来弃之却毫不犹豫,若说她为赵玉珩而伤心,他信;若说她悲痛到极点甚至昏了过去,他不信。 但看到她这么苍白的脸色时,张瑾一时四平八稳的心,又有些轻微摇摆起来。 阿奚一直贴身守着,怎么还会如此…… 姜青姝不知道张瑾在想什么,先平静地对几位大臣说了一番这次谋逆事件的看法,随后一一询问了几位大臣,最近六部的事务可有耽搁。 五位尚书依次回答完,便是在场官位最低的李俨上前奏对。 这个平时被谢安韫死死压着、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刑部侍郎,已经意外暂代尚书职位处理兵部事务,虽然稍显得局促狼狈,但说话还算条理清晰。 她迅速扫了一下此人的属性,忠诚度80政略75,是个能用的,便直接道:“既然兵部尚书一位空缺,那便由你接任这个位置。” 李俨:“……啊?” 他没想到皇帝就这么轻描淡写地选了自己做兵部尚书,茫然中又带着点受宠若惊。 他愣了许久才回神,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些失礼,连忙跪下拜道:“谢陛下!” 她说:“北方战事还需兵部统筹调度,爱卿松懈不得,把最近的兵部事务整理好,事无巨细,明日早朝时呈给朕。” “是。” 姜青姝又看向吏部尚书郑宽:“明日朕一早,朕会封赏提拔这次的有功之臣,郑卿这边应当有名目。” 郑宽应了声。 姜青姝便点头,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只道:“汤桓留下。” 刑部尚书汤桓闻言,精神微微一振,他早已整理好谢党曾犯下的数个大罪,就等陛下什么时候发问了,他好大施拳脚。 果然,姜青姝道:“谢安韫谋反计划周密,必是蓄谋已久,只是谢临终究是朕的老师,早已以死彰显其忠心,不知爱卿怎么看?” “陛下!断不可因此事轻饶谢氏一族!” 汤桓抬手道:“臣明白陛下仁慈之心,只是谢家之罪何止谋反!臣这几日一直在调查审问,这些年来,谢氏一族与朝中诸多大员私相授受,以职权谋取一己私利,残害构陷忠良,甚至侵占无数良田、杀害无辜百姓,其罪罄竹难书。” 汤桓嗓音洪亮,字字激愤,话毕,将袖子里事先罗列好罪责的奏章递给了一边的内官。 姜青姝翻开他写好的奏章,仔细浏览,看得有些咋舌——最了解自己的往往是自己的敌人,这话说得没错,谢党做了什么,这汤桓心里是门清儿,平时有所忌惮,现在对方已经落到了自己手里,他只管落井下石。 姜青姝冷声道:“明日下朝后,由汤卿全权负责查抄谢氏一族,谢氏上下全部族人悉数下狱,若有抵抗者,杀无赦。” “臣遵命。” 汤桓拱手一拜。 姜青姝放下手中的奏章,慢慢起身,走到他的面前,汤桓连忙后退一步垂首,听到她低声问:“谢安韫还押在刑部大牢,近日你可有从他那审出什么?” 汤桓一滞,摇头道:“臣对他用过刑了,谁知此人骨头太硬,什么都挨得住,甚至根本不怕死,像个疯子一样还在猖狂……” 疯子。 越是穷途末路,越是在发疯。 此人兵败之时,被活捉着跪在地上,便是双眸发红、一副要同归于尽的骇人模样,甚至任凭肩膀上的箭伤流出越来越多的血,根本不在乎会不会死。 他如此决绝,却大概还不知道,他父亲已经因他自戕而死了吧。 姜青姝道:“朕要亲自去刑部一趟,”! ------------ 129 死则同穴11 对于女帝突然想要去刑部的举动,刑部尚书汤桓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又认为或许是因为谢安韫害了君后,陛下更想亲自去发泄怒意。 汤桓后退一步,抬手道:“是,臣为陛下引路。” 随后,姜青姝换了身轻便的常服,便由千牛卫设置仪仗警跸,与汤桓一同出宫,前往刑部。 皇帝亲自来刑部,原本正在忙碌的官员纷纷出来拜见,谁知天子只是抬了抬手,让他们各归其位继续做事,不必因她的到来而惶恐,她看向一边的汤桓,“朕直接去大牢见谢安韫。” 汤桓忙道:“是,只是地牢乃污秽血腥之地,恐惊了圣驾。” 姜青姝淡淡道:“无妨,朕连死人都见过,还怕去天牢不成。” 汤桓听到眼前的小皇帝口气平淡地说出这话,有些惊怔。 事实上,被养在深宫的皇帝即使要杖毙谁,也是都由宫正司拖下去行刑的,唯一一次有机会见到死人的机会,大概就是秋猎的叛乱上。 秋猎之上,尸横遍地。 女帝继位还没几年,还如此稚嫩年轻,就被迫经历了这样危险的叛乱,亲眼看到了如此残酷的杀戮与博弈,还能全程保持镇静自若,这份稳重与胆识已令人钦佩,想必如今的心境上,也大有磨砺改变。 这样的君主,假以时日,不可为之敌。 汤桓道了一声“是”,面色更加恭敬谨慎几分,随后叫来周围的刑部官员,想让他们去安排,姜青姝却突然打断道:“不必事先打招呼,朕直接过去。” 这就还有几分亲自考察刑部办事的意味在了。 汤桓的表情瞬间有些纠结古怪起来。 说完,姜青姝不等汤桓带路,就径直朝着大牢的方向走去——她曾听说裴朔说过,刑部大牢也有自己的一套潜规则,一般犯事,杖以下,皆由市官审理,若是进了刑部,一般都是徒刑以上案子,这样的犯人,除非家中有势力和银两打点,否则都要脱一层皮。 今日,她正好亲自来看看。 刑部大牢之中一片幽暗,姜青姝一跨进去,就感觉到一股压抑阴森之气扑面而来。 长道望不到尽头,两侧火光跳跃。 把守的狱卒正在打盹,被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惊醒,一抬眼就看到衣着华美的姜青姝,愣了一下,他事先没见过皇帝,一时拿不定这人是谁,正要出声驱赶,就看到尚书大人跟了上来,拼命朝他使着眼色。 那狱卒登时懵了,能令尚书大人如此慌张的人……他倏然一抖,跪倒在地。 姜青姝在他面前停了停,淡淡说了句:“汤卿治下之风,想必极为温和。”这话说的比较委婉,汤桓跟在她身后,连忙抹汗道:“是臣一时失察,今后必严加整顿。” 说罢,他狠狠瞪了那狱卒一眼,又连忙跟上。 姜青姝继续走着,四处打量着这四周,牢房偏向两极分化,有的干净整洁,有的脏污不堪,而关押在比较脏污的牢房中的犯人,大多 数遍体鳞伤、一动不动。 她想, 这大概是针对不同的人而设置的不同的待遇。 真正严格按照律法办事、对贵族与平民一视同仁的官员, 还是凤毛麟角,大多数都会有所偏重,刑部身为职权很重的司法部门,甚至不需要额外做什么,都自有人来巴结。 汤桓小心翼翼地跟着,时不时悄悄观察陛下的脸色,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些不悦,心里咯噔一下。 很快,姜青姝就来关押谢安韫的刑房外。 牢房内清冷幽寂,原本桀骜张狂、不可一世的人,此刻正穿着囚服,被牢牢绳索捆在刑架上,他无力地垂着头,脸色苍白,天窗落下的光照落下来,在高挺鼻梁上落下一片黯淡的投影。 他满头散发披散下来,身上满是交错的鞭痕。 听到有脚步声逼近,他没有动,嗓音沙哑虚弱,却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冷嘲之意,“再怎么审,我都不会说一个字,你们还不如趁早让女帝杀了我。” 姜青姝静静看着他。 她身后,汤桓看到他还没被解下来,忙解释道:“陛下,此人至今毫无悔改之意,臣这才不得不动了私刑……” 听到“陛下”两个字,被绑在刑架上的男人才猛然一僵,抬起头来。 却正好对上她冷漠的眼睛。 他呼吸陡然一重,定定地盯着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许久,才冷笑道:“原来是陛下大驾光临,看到我现在的样子,陛下应该很得意吧。” 姜青姝冷声说:“谢安韫,你真是无药可救。” “哈哈哈哈……” 他仰头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嗓音透着癫狂而扭曲,“我早就无药可救了!姜青姝,你不过是就赢在那些人傻,都被你利用还心甘情愿,要是没有张瑜和赵玉珩从中作祟……对了,赵玉珩服毒了,现在不会已经进阴曹地府了吧……” 汤桓听到谢安韫直呼皇帝全名,又提及君后的事,脸色不由得大变,上前暴喝道:“谢安韫!你休得无礼!来人,堵上他的嘴!休要叫这个疯子胡言乱语!” 姜青姝却骤然道:“不必,让她说。” 汤桓惊惧地回身,看着陛下,少女的双眸冷冰冰的,仿佛浸在一片雪中,似乎忍着怒意。 她说:“拿鞭子来。” “是。” 汤桓心惊肉跳,立刻去安排,片刻后,一根带着倒刺、被油浸过的鞭被人双手呈到她的面前。 姜青姝握紧鞭柄,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 她说:“他死了。” 谢安韫闻言怔住,随后又是冷笑,“是么,你心疼了?” “是你害的。” 她猛地一甩鞭子,鞭尾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随后猛地朝着他抽过去。 谢安韫浑身颤抖着闷哼一声,低着头吸气,散开的乌发盖住那张俊美苍白的脸,痛得额角满是青筋。 男人坚实的胸膛上,瞬间留下一道血淋淋的鞭痕。 触目惊心。 他明明疼得厉害,却还低低喘息着,忍着疼讥讽道:“这么生气……看来你真的喜欢赵玉珩,是来打我为他出气的么……” 姜青姝捏紧鞭子,说:“是,朕就是来出气的,谢安韫,朕要将你凌迟才足以泄愤。” 说完,她又反手狠狠抽了下去。 “啪!” 这种鞭子,和往年谢府家法的鞭子不同,这是真正用于牢狱拷问、能将人活生生抽掉一层皮的鞭子,就算不用力抽,也会特别疼。 她却毫不收力,每一鞭都用尽力气。 “啪!” “啪!” “啪!” 一道道鞭痕交错在胸口,囚服被打碎,露出胸前血淋淋的皮肉,腥咸的汗水滚入肉里,令疼痛加剧。 谢安韫垂着头,浑身紧绷,四肢的麻绳却深深勒进肉里,令他无法挣脱。 她打得可真疼,疼到钻心噬骨,谢安韫眼前一阵阵发黑,好像回到了跪在谢家祠堂的时候,疼起来那么无助,却宁可被打死都不肯低头。 他死命地咬着牙根,近乎从牙缝中挤出星零字眼,“……凌迟啊,好啊,你以为我会怕么。” “我就是化为荒野孤魂,我也会缠着你……” “姜青姝,你别想摆脱我。” 姜青姝胸腔起伏,满是恨意地盯着他,又是一鞭子抽下去,他痛得冷汗淋漓、喉结滚动,一时失声。 她冷笑道:“你做人朕都不怕你,还怕你做鬼么?谢安韫,你这种人自私狠毒,就算谢太傅以死来保谢氏一族,因你谋逆的举动,谢氏全族也不得善终。” 谢安韫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姜青姝闭了闭眼,“汤桓。” “……臣在。” “你说。” 守在牢房外的汤桓立刻站直了,走进来来到谢安韫面前,冷声对他道:“南苑动乱当日,谢仆射不愿就这样背负乱臣之名,甘愿当众以死明志,以全忠义!谢安韫,若非你如此大逆不道,你父亲岂会被你活生生逼到如此地步!” 谢安韫脸色惨白,喃喃道:“不可能……我不信……” 他不信,谢临那种伪君子……怎么可能会甘心自戕?他会为了忠义之名选择赴死? 谢安韫选择谋反,就是想看谢临被逼做出选择,想看这个口口声声忠君、实际上把他当成棋子、只顾着家族利益的人,是如何被撕下虚伪的面具。 打破父亲的一切,让他看看,父亲总是骂他大逆不道狼心狗肺,他自己又是什么东西?对亲生儿子如此无情之人,又能高尚到哪里去? 谢安韫就是想把所有人都拖下水,看他们同样丑态毕露的样子,这世上的人都是打着君子的名号,干着些龌龊勾当,那时候他们还有资格嘲笑他么? 可现在。 他们居然说谢临死了? 谢安韫不信,他根本就不信,他觉得姜 青姝就是想看他狼狈的样子,又浑身发抖地笑了起来,笑得满目通红。 姜青姝抬手命汤桓退出去,随后静静地看着谢安韫。 他知道,他其实心里已经明白了,只是在强撑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谢安韫从一开始,就把路走偏了。 他怨恨别人不在乎他,企图用离经叛道的方式引起别人的注意,可现实却令他一次次失望,他自以为不在乎,可若真正不在乎,才不会做出这些极端的事。 越是偏执,越是卑微。 但她没有什么好可怜他的,她从来不跟人玩什么用爱感化的把戏,什么给缺爱的人唯一的温暖,成为他心中唯一的救赎,用爱感化他。 不好意思,她从来不赌。 她也没有那么多爱泛滥,去讨好什么男人,求他能为爱低头。 你疯可以,想什么疯随便你,但是疯到她面前来,就别怪她不给脸了。 性格使然,姜青姝不喜欢谢安韫,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却偏要勉强。 她突然问:“谢安韫,你后悔吗?” 谢安韫怔怔的,听到她的话,又“哈”地笑了声,像是又要出言讥讽她,但嘴张了张,黑眸忽然变得迷茫起来。 他后悔么? 人不能往后看,否则只能无限沉湎于往事里,可若细细一想,他从不去想另一个结果,是不是就是怕另一种结果,就是那些他本可以得到的,只是他自己错过了。 就像没能娶她一样。 谢安韫看着石墙上燃烧的火把,睫毛颤抖,“后悔又有什么用,我这种人,就算做了鬼都无人祭奠,只怕是天诛地灭,上天连转世的机会都不会给我。” 他说着,倒是自嘲地笑了声,“赵玉珩死了又怎么样,依然还是便宜他了,百年之后你与他同穴而葬,我却只是个孤魂野鬼。” 她听到这话,又气得狠狠抽了他一鞭。 他咬着牙捱了,抬头望着她,“怎么?我一提他你就生气,姜青姝……要是我死了你也能为我流一滴泪,那我……” 她打断他,说:“朕笑还来不及。” 谢安韫没有再说,笑了一声,这么落魄凄惨,也亏得他笑得出来。 他微微仰头,后脑靠着刑架,喉结滚动,眼角的热泪没入鬓发,无人看得出来。 他什么都不再说,只问:“什么时候杀我。” 姜青姝平静道:“等朕查完你谢家全部罪名,再昭告天下,也就这几日。” “我还以为你迫不及待了。” “今日杀你,和明日杀你,对朕来说都一样,但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犯下的罪。你若这么急着求死,那就主动招供出一些东西来。” 她说完,扔掉了手中的鞭子,用帕子擦去掌心沾染的血,转身打算离开。 她不会再来见他了。 她和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他还有什么不甘,那就下辈子吧。 谢安韫忽然睁开眼,看着她的背影,眸中情绪剧烈翻涌,突然控制不止地出声:“……等等。” 她停住,回头看他。 他看着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印入心里、刻入骨髓,死了也要带到地狱里去,带到下辈子。 他每次说要得到她,她总是一副他要害死她的样子,可是谢安韫后来总想着,如果他做了皇帝,天下事由他来做,她只需要什么都不做,他会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面前,不会比赵玉珩对她差。 她就是不信。 若他仅仅见色起意,他能肆意掠夺、不择手段,根本不在乎她怎么想。 可他偏偏就认真了。 他看完她最后一眼,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姜青姝见他如此,也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 130 何去何从1 第二日的朝会,是谢家谋逆、君后薨逝之后的第一个早朝。 姜青姝 在此之前,朝中风云暗涌,每个人都各自盘算如何适应新的朝局,昔日站错队的人决定弃暗投明,或巴结赵家、或依附张党,这些依附惯了党派势力之人,背后若无靠山,则一日难安。 但,也不乏有目光更为长远之人,觉得一时兴衰荣辱不算什么。 “眼见他谢王两家起高楼,如今楼也塌了,趋炎附势者,又将瞄准张赵崔郑这几l家,可谁又能知,这些人又是否可以长盛不衰呢?” 卫尉寺少卿戚文礼正在家中与好友把玩着双陆棋盘,一边摆弄棋盘,一边随口道:“还是休要看眼前得好,此局看似张赵占尽风头,但能在幕后将这群猛虎牢牢控住,没让他们失控反噬,我倒是觉得咱们那位陛下啊,还是被他们给远远低估了。” 他的好友——膳部司员外郎董青,闻言笑道:“戚兄的意思,与其再投效别人,还不如做个孤直之臣?” “那裴朔不就是个例子?” “嗐,这世上能有几l个裴朔。” 董青浅抿了一口酒,一边琢磨眼前的棋盘,一边道:“不过你我,一个负责看兵器的、一个负责酒醴膳羞的,两个闲人罢了,琢磨这些也是无用,倒不如多饮些好酒。” “说的正是。” 戚文礼笑了笑,又抬起一边的酒盏,“来,你我今日不醉不归。” …… 【卫尉寺少卿戚文礼在家中与好友膳部司员外郎董青谈论朝政,二人闲聊之后,一致决定继续躺平混日子。】 以上,是姜青姝刷到的。 姜青姝趁着还没到上朝的时辰,开始恶补缺了好几l日的实时。 好久没看,一看就吓了一跳。 有躺平的咸鱼,有乱转的无头苍蝇,有八风不动埋头干活的,还有精打细算见缝插针的。 简直是群魔乱舞。 【兵部司郎中田堰见谢党倒台,心里万分慌张,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收到牵连,于是给赵家递了拜帖,想要赵氏一族做新靠山。】 【兵部司郎中田堰见赵家无人回应,着急之下又去了张府,偏偏此时赵家来人,发现此人正在巴结张党,气得拂袖而去。】 【兵部司郎中田堰得罪了赵氏一族,气得在家中捶胸顿足,又被张相拒之门外。】 姜青姝:“……” 地铁老人看手机jpg 党争还能广撒网?上一个想两边买股的人已经被杀了,这人到底是太无知还是胆子太大,居然还敢同时拜访赵张两家。 兵部以前是谢安韫的地盘,能长期在兵部做事、没被谢安韫打压走的人,要么是李俨这种从前几l乎被架空实权,但好在李家还算世代书香门第,能勉强保住官职的;要么就是或多或少已经唯谢安韫马首是瞻的人。 后者,她大部分都不打算留。 姜青姝 着重看了一眼赵家在做什么, 赵玉珩假死, 他的母亲兄长都很是悲伤,多日不曾外出,随后,他的母亲乔郡夫人又进宫去了凤宁宫,见了儿子的灵位,回想起这些年的种种,越发意识到他为家族牺牲了太多、也妥协了太多,心中更加愧对于这个小儿子。 他的母亲,在他的灵前落了泪,哭得无比后悔。 发现亏欠,却也晚了。 幼时懂事早慧,长大后独立孤单,属于君后的一生,可谓是为家族殚精竭虑,他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亏欠什么了。 至于赵家其他人,如今倒也没急着罗织党羽,武将靠的是战功和手中兵权,如今北方战事未定,他们最主要的担心,还是怕少了君后维系,赵家和帝王之间的关系会逐渐走向僵化,于是全族上下都在为君后哭丧,表达悲伤之情。 有些年岁小的赵氏子弟与君后并不熟悉、也没什么感情,还想着遛出门去骑马郊游,都被家中长辈严格勒令待在家中,必须装装样子。 她见了,也只是冷笑一声。 人心凉薄,都是如此,就算是她驾崩了,只怕满朝文武哭不出来都要使劲哭,实际上又有几l个人会真的哭一哭? 这一次实时中,最为令她动容的,不是赵玉珩的母亲,而是霍元瑶。 霍元瑶跪在灵前不吃不喝,几l日下来,生生晕了过去。 秋月已经在着手安排遣散凤宁宫宫人之事,过来回禀道:“霍元瑶并非凤宁宫人,如今还彻夜不眠地守在凤宁宫内,为殿下守灵,晕了被人抬回去,醒了又回来守着,谁也拦不住……” 姜青姝微微沉默,“她还在自责。” 秋月不由得叹道:“这孩子……从前臣单知道她能干,却没想到也是个重情义真性情之人,臣倒是觉得,她受过君后教导,比许屏可靠,陛下为何不选择告诉她,却选了许屏?” 姜青姝平静道:“朕把许屏留在三郎身边,一则,她照顾三郎时间最长,二则……朕若告诉霍元瑶真相,她与他兄长此生皆无法继续施展才能,正因霍家兄妹蒙受君后教导,品德能力皆过关,朕更希望他们能留在朝堂上。” 这一对兄妹孤苦无依,一直以来被庇护在君后的羽翼下生存,如今也该学着自己独当一面了。 身后的后盾,总有倒塌的那日。 秋月听陛下这么说,不由得感慨起陛下惜才的苦心,可是……眼前端坐龙椅上的少女明明在谈论霍元瑶,却忘了自己和霍元瑶是一样的。 她也刚刚失去了一个她所信任的人。 君后是赵家的君后,可有他在的每一日,她都很安心,不用担心赵家会造反,以后这宫中只会越来越安静冷清,再也没有人可以劝她早些休息,陪着她在孤灯下说话了。 秋月很心疼陛下。 所以有时,她身为极重规矩的御前内官之首,非但不排斥张瑜,反而更希望这少年能多陪陪陛下。 姜青姝忽然问:“张相此刻是否已经离宫?” “回陛 下,张大人已经走了。()” ≈ldo;?()_[(()” “臣遵命。” 一边守候的邓漪立刻动身,趁着中间的空当,姜青姝又翻了翻张党的动向。 ——这一局是她主动让张瑾得利,没有任何悬念,作为胜者,张党无须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坐享其成便好。 倒还安分。 而且张瑾看起来,好像心思在别处…… 这是她昏迷的时候: 【尚书左仆射张瑾和弟弟张瑜聊天,想问及女帝情况如何,好几l次欲言又止。】 【尚书左仆射看到弟弟张瑜在贴身照顾女帝,明明可以直接探望女帝,却因为心虚,不敢在弟弟面前看她,只说了几l句话就走了。】 【尚书左仆射张瑾在尚书省办公时走神,笔尖滴落的墨迹不小心弄脏了文书。】 她醒来后。 【尚书左仆射张瑾看到女帝因君后之死如此悲伤消瘦,心里有一股难言的滋味,想出言关心却还是作罢。】 【尚书左仆射张瑾得知弟弟张瑜留宿宫中,又一次独自回家,站在庭院里有些出神。】 姜青姝觉得,张瑾大概是真的意识到喜欢她了。 只是阿奚和他的关系抛到了明面上,如此纠结矛盾之人,反而不自觉令自己更见不得光。 很快,中书舍人过来觐见,姜青姝让其草拟圣旨,她要大肆加封功臣。 最首先的,就是加封张瑾。 天色灰蒙蒙亮,早朝刚刚开始,文武百官肃穆而立,姜青姝俯视着底下的文武百官,淡淡道:“此番叛乱,所涉及兵力已逾十万,左右威卫发兵攻打京城,令朕极为心寒。若非有张卿镇守京城、及时镇压叛军,后果将不堪设想。” “张瑾听封。” “臣听旨。” 张瑾神色平静,慢慢撩起衣袍跪下,缓缓俯身。 姜青姝缓缓道:“尚书左仆射张瑾临危不惧、力挽狂澜,稳住京城大局,平叛之上功不可没,朕特封你为定安侯,加司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愣,有些人脸色更是立刻变了。 平叛封爵,这倒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位居相位,很难再往上提拔,小皇帝不给个国公郡王的爵位也说不过去。 结果,还加司空? 司空,位列三公。 当朝正一品。 要知道,在本朝官位品秩都不高,最高便是张瑾如今的尚书仆射之位,乃从二品,其余的六部尚书与中书令等,皆是三品。 所以,三品以上几l乎全都是虚衔,除了曾为几l朝元老的谢临是太傅以外,三公三师大多为死后追赠。 张瑾才三十出头。 如今年轻就做到为官之极致,简直令百官羡慕又咂舌。 张瑾微微一怔,随后他平静俯身,清声道:“臣资历尚浅,不堪受此封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姜青 ()姝俯视着他,微笑道:“张卿虽在一众臣子之中算得上年轻,入仕却已有十五六载,资历并不浅,朕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 ≈ldo;≈rdo; ?想看雪鸦写的《女帝游戏攻略》第 130 章 何去何从1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姜青姝心道,你倒是会客气谦虚收买人心,实际上你张瑾怕过什么呢?还跟她玩三推三让?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禅位了。 她静坐不动,展目看向他身后的文武百官,忽而笑着问他们道:“那就让诸位爱卿来说说,你们觉得,张卿阅历与能力如何?又当不当起司空之位?”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有人小声交头接耳,神色都极为小心翼翼,皆不敢吭声。 就算有人心里不赞同,也没人敢说。 毕竟谁敢得罪张瑾? 就算是赵家人,此刻哪怕心里极为不满,也只能憋着,不能冲动。 崔令之向来唯张瑾马首是瞻,立刻大着胆子出列道:“陛下,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张大人当得起陛下如此看中。” 姜青姝笑道:“是了,众爱卿若谁不赞同,可以出列直言,若无人反对,那便是张卿当得起司空之位,这事就这么定了。” 百官拜道:“陛下万岁。” “臣谢陛下。” 张瑾领旨谢恩,缓缓起身,背脊挺直,继续站在离天子最近的百官之首。 随后,姜青姝又相继封赏赵德成、姚启等武将,在南苑平叛有功,赵德成加封骠骑大将军、封平武候,姚启加云麾将军。 这一次要封赏的人很多,除了官阶头衔,还有金银珠宝,姜青姝暂且封赏了最主要的几l人,即使如此,早朝也持续到很晚才结束。 下朝之后,刑部尚书汤桓领了圣旨,径直赶去谢府抄家。 姜青姝回到后堂换下朝服,出来时,却正好看到男人负手而立的侧影。 淡色朝服宽松,衣摆随着风悠悠晃荡,却恰好衬出挺拔如青松的身形,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有着一种任由风云搅动而波澜不惊的从容坦荡。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悠悠回身,嗓音淡缓不躁。 “陛下。” 是裴朔。 男人回身看着她,年轻俊朗的脸噙着点儿笑意,又变得些许不着调了起来,墨眉双瞳悠然直视,尤为大胆。 她习惯了他没大没小的做派,径直坐上龙椅,问:“朕交代你的事都做好了吗?” “臣已经办妥。” 她手一顿,抬头盯着裴朔,“他……醒了么?” “昨夜醒的,所以臣半夜启程,天亮时赶回来。” 她望着裴朔,一时无言。 裴朔和她已经有了很多默契,瞬间就猜到她想说什么,也知道她或许有些问不出来,便主动道:“君……不对,是那位郎君,得知是陛下安排了这一切之后,并没有排斥这一切,也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相反,他说……” “说什么?” “他说:‘君后既死,再无留念,三郎余生,只念七娘。’”! () ------------ 131 何去何从2 姜青姝曾听霍凌说过,赵玉珩曾有个用来养病的僻静小院,依山傍水,清幽隐蔽。 少年时的赵玉珩不喜欢呆在富丽堂皇的将军府中,更爱一个人住在山里。 当时那小将军明明都快要出征了,却总是放心不□□弱多病的表兄,悄悄对她说了这个小秘密:“那里依山傍水,清净无人,殿下时常临湖抚琴,臣每次去那里,总是觉得……殿下就好像隐居在山间的谪仙。” 姜青姝问:“后来那园子呢?” “殿下入宫以后,那园子便荒废了,殿下不曾再提过,但臣偶尔也会……偷偷瞒着殿下去打理。” 霍凌低落道:“也许……殿下自己也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吧。” 本该一生都被锁在宫中的人,从来没有奢望回去过。 更遑论是回到一模一样的园子里呢? 姜青姝一直记得霍凌临行前的话,便让许屏透露了小院的地点,让裴朔直接把赵玉珩转移到那里,那小院空置了整整四年,知道的人已是极少,里里外外打扫一番,便立刻就能住下。 假死是临时起意。 住进这里,也是应急之举。 然而,性命垂危之人悠悠转醒,看到小屋外熟悉的竹林、听到欢快的鸟叫声,竟恍惚了一下。 一时之间,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是灵魂太挂念从前的生活,才梦回这熟悉的小院。 可赵玉珩很快就知道,这并非是梦。 太阳已经落山,明月高悬于中天,投落一片霜色清辉,在这蒙蒙黑夜里,成了唯一一束刺眼的光。 他本该永堕深渊,是有个人用力地拉住他,怎么也不肯松手,最终成了那束照亮他的光。 赵玉珩的心底,好似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 百感交集。 他微微闭目,眼尾温度滚烫,裴朔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们都是聪慧之人,无须多解释什么,这一切已在不言中。 赵玉珩便只说了一句话。 “君后既死,再无留念,二郎余生,只念七娘。” 君后死了。 活下来的那个人,无名无姓,孑然一身,这世间的纷争再也与他无关,他此后多活的每一日,皆用来挂念七娘。 他曾经不敢爱她。 不敢令自己太爱,更不敢令自己表现得太爱,怕自己割舍不掉,又怕她割舍不掉,于是到了不得不离别时,都不曾对她有过这样直接的告白。 如今不需要了。 他只是想让她知道,他喜欢她,喜欢到无以复加,比自己想象的都要喜欢千倍万倍,喜欢到今后的每一日,他都会不留遗憾地好好想念她。 哪怕他们今后很难再见到了。 哪怕她身边,还会有别人。 赵玉珩安静地养着病,按时喝药,时不时下地走动,也许是因为山间空气极好、心境也轻松不少,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第二日便能下地走动了。 他没有开口询问问自己腹中的孩子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 他会提笔画丹青。 赵二郎曾在术法、诗文、音律之上惊艳世人,然而丹青上却稍逊一筹,这一幅要画个百八十遍,才姑且有了一点心里的神韵,若是传出去,世人怕也瞧不出这出自那位赵二郎的手笔,如此,他更是自在发挥。 画像成了,落款无名氏。 吾妻七娘。 那几日,宫中的女帝忙碌于清算抄家的事,整个京城几乎都被掀了个底朝天,被贬或下狱的人数不胜数,那些掺杂着血腥味的风吹不到山林间,也撼不动画像上少女笑意盈盈的眼。 男人画了一幅又一幅画,忽然一阵风吹来,将画案上的丹青吹到了地上,他弯腰去捡,却似有所感,抬头刹那,看到了她。 山林间雨雾蒙蒙,七娘安静地望着他,身上已不再是他最后一眼所见的如火骑装,而是一身淡青色的钗裙,很巧,与他画像中女子的打扮并无二致。 好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 他站在那儿,身姿挺拔,气质清雅,望着她的瞬间瞳孔开始放大,随后微微笑了笑,笑容中有着被雨幕洇湿的温柔暖意。 “七娘,过来。” 是七娘,不是陛下。 她突然朝他奔来,赵玉珩张开手臂,接了她一个满怀。 他的怀抱干燥温暖,她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这才听到活生生的心跳。 一下一下,如此有力。 因她而搏动的心跳。 她抱着他不动,赵玉珩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七娘,最近一切可好?” “我很好,你呢?” “见到了朝思暮想之人,自然很好。” 她赧然:“你几时……也这样直白了?” “从前我总是顾念太多,如今只需要顾你一人,自然不必拐弯抹角。”他低头望着她:“七娘……是不习惯么?” 姜青姝抬起头,和他漆黑深沉的双眼对视着,也笑了起来,“当然不是,相反,我希望二郎今后能一直这样,无论什么都不要在心里藏着掖着,一定直接说出来。” “这样,才可以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才可以长命百岁。” 他低笑,环在她背上的双臂微微下落,冰凉的指尖触碰上她的眼角,将她散开的额发拨在一边,又微微低头,轻轻碰上她的唇。 头顶的树叶被风一吹,簌簌落下一片水珠,又被阳光反射着,像光棱刺得人晕眩。 他眼底的浓黑不停地翻滚,星火迸溅。 姜青姝睫羽一颤,手抵着他的肩,被他轻轻半托着腰肢,无处可退,仰着头,被攫取剩下的空气。 他的气息如山倾来,强硬却温柔,并不令人排斥。 好像被柔软的云层层包裹起来,意识像丝线一点点被抽离 (), 让人轻易溺了进去, 她微微闭目,攥着他的肩头衣衫的手下意识攥紧成拳,却又在他的安抚下一点点松开。 许久未见的夫妻,历经生死劫难,总是难舍难分。 这世间最大的考验,也莫过于生死。 远处,许屏和戚容站着,望着这一幕,心中各自感慨万千,许屏念及君后这些年来的不易,如今有了这样的结果,更令她倍感动容。 只是,许屏还是念着小殿下,不知道小殿下是否还活着。 她下意识偏头,看向独自伫立于竹林那边、负手而立的裴朔。 是这个人。 处置了小殿下。 裴朔始终静静地站着,不曾看帝后那边一眼。 身为臣下,也不该看。 然而他不看也知,这将是如何的浓情蜜意,赵玉珩是位品行高尚、坦荡赤忱的君子,亦是裴朔两世以来最欣赏的人之一,这样的人能得到善终,才算是上苍开眼。 他还不知道,他和陛下有一个孩子,那孩子的眉眼有几分像他,也有几分像陛下。 那还是个坚强的孩子。 裴朔知道,陛下不打算留小殿下,一开始也是打算下杀手,然而他无法狠心对一个婴儿下手,动手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每个人望着这漂亮可怜的孩子,都面露怜悯之色。 最后,还是作罢。 早产儿易夭折,至今还没有哭出声的孩子,一般是有些问题,那便不救她,让她自生自灭罢。 只是过了两日。 那孩子从不会哭,变得会哇哇大哭了,它会用小手抓住抱她的每个人,像是在求救,本该凋零下去的小生命,却如此顽强地在和他们抗争。 戚容说:“小殿下或许很像陛下,都是不服输、不认命的性子。” 裴朔微微动容。 不服输,不认命。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一定的,何况因为朝局而对帝王血脉判下死刑,更是荒谬至极,这个孩子不是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死,只是为了大局,他们都选择放弃她。 可是不服输之人,往往可以破局。 裴朔回宫之后,将此事也禀报了姜青姝,她望着他,说:“听裴卿的口气,似乎想让朕留下这个孩子。” 裴朔说:“小殿下身上流着赵氏血脉,亦流着姜氏血脉,她是君后的孩子,亦是如今赵二郎的孩子,臣相信陛下的内心深处,也是想要留下她。” 她微微沉默。 “不瞒你说,朕怕弄巧成拙。” 她与裴朔很有默契,也总是无话不谈,裴朔就像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她也不遮掩自己的想法,说道:“朕无论将孩子交给谁,都好像把自己的软肋交了出去,即便对方值得信任,朕也会心中不安。” 裴朔闻言微微笑了,因为她这样说,就是代表他是她唯一值得托付软肋的。 他说:“陛下也很怕把软肋交给赵二郎吗?” 她点头。 情情爱爱,并不能阻挡她的理智。 裴朔却紧接着说:“可赵二郎的软肋,却是陛下。” 她沉默。 她还是无法迈出这一步,就算她完全信任赵玉珩不会伤害她,也总是担心有一日,他见到赵家落难,用这个孩子来要求她做出让步。 裴朔也不再劝了,目光望向那簇放在她案前数月的梅花,只道:“陛下若有时间出宫,可以去看看他。” 裴朔就是这样的人,凡她所想,他皆体察;凡她要求,他都办到;她若认真,他便佯装漫不经心;她若为难,他便暗中筹谋。可旁人为了利益权势金钱,都有所图谋,他却总是显得那么无欲无求,让人猜不透他到底想要什么。 就像他一直不曾告诉她,这一簇梅花本是他的东西。 姜青姝后来就出了宫。 看到赵玉珩的那一眼,她或许有些明白裴朔的意思了。 【姓名:赵玉珩,身份:布衣】 【年龄:21】 【武力:40】 【政略:92】 【军事:45】 【野心:0】 【声望:0】 【影响力:0】 【忠诚:100】 【爱情:100】 【特质:体弱,温和,生病】 他已是彻彻底底,是她一个人的赵二郎。! ------------ 132 何去何从3 一个人能勇于割舍,需要的勇气难以估量。 赵玉珩舍弃什么,似乎从来不犹豫,自己的命也好,腹中的孩子、君后尊崇的地位、赵家子弟的责任,总是能毫不犹豫地割舍。 光明磊落,又问心无愧。 是以,行走于世至今,他干干净净,不曾沾染半分污秽。 世人或贪婪胆怯、或能力不足,都无法拥有像他这样的底气。 裴朔也正是从他身上看出这一点,才动了救那孩子的想法,人生于世,总归是要无愧于心、不忘初心,若非到了不可破的死局,皆不要选择这样极端又违心的做法。 以赵玉珩的身体,今后他再也不会有孩子。 那孩子也无辜。 裴朔不希望属于至亲的鲜血染上陛下的手,那是一双干净的、仁慈的手,只需要用来励精图治、造福百姓,更不希望将来终有一日,陛下会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 所以,裴朔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劝了她。 姜青姝来探望赵玉珩,瞧见的便是已经野心影响力已经清零的他,她与他的初见还记忆犹新,那时他的身份后面有很长的后缀,是谁之子,是谁之孙,皆清清楚楚。 现在都没有了。 一介布衣,前尘尽灭。 姜青姝被他牵着手,跟着他进了屋子,屋内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便别无其他,她有些愕然地四处打量,说:“怎么什么都没有,我再让他们添置些东西来……” “金玉堆砌不过虚有其表,这些已经足够。” 他在床边坐下,微微抬头,望着站在面前的她。 他眼睛微微一弯,清润的双眼好似月下湖水,清冽而温柔,“七娘,坐过来。” 姜青姝低头注视着他的眼睛,感受到他的掌心微微松开,滑到她的腕间,朝自己的方向轻轻拉拽。 她上前一步。 “坐到我的腿上来,好吗?”他又问。 她又上前迈了一步,犹豫着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地坐过去,像是怕压着生病的他不敢用力,他却按着她的肩,轻声在她耳侧安抚。 “别担心。” 她渐渐放松下来。 “做得很好。” 她被表扬,抬眼望着他,他倾身吻了吻她的耳朵,又问:“吓到你了么。” “……没有。” “只是还想更亲密些,在外头让人看到不好。”男人揽紧她的腰,微微抬头,她可以看到他滚动的喉结,像是隐忍般地吸了一口气,随后手臂收紧了些,头偏下来,又贴着她的脸颊,说:“瘦了很多。” “还好。”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淡哂一声,“君后死了,你是不是在宫里没少哭?” 他话中带了淡淡笑意,她有些赧然,随后理直气壮道:“赵家这么麻烦,我需要装样子的时候当然要哭,但也不是要时时刻刻哭。” “可我想七娘,想得哭了。” “诶,你怎么……” 他怎么能一脸笑意地说这话?姜青姝用力捏了捏他的脸,可恶,怎么捏都长得这么好看?他垂睫定定地望着她,抬手握住她乱捏的手,十指交叉着握住。 他把她的手拉到跟前,冰凉的唇轻轻贴着她的手指。 ……轻轻碰了碰。 她指尖痒痒的,睫毛因为痒意轻轻扑簌了一下,定定地望着他亲吻手的动作,缠绵温柔而爱不释手。 她指腹微抬,在他的唇瓣间摩挲而过。 惹得他扯动唇角,笑了声。 她说:“我看出你想我了。” 今日的他,简直是对她亲了又亲,又是亲耳朵又是亲手指的,甜到发腻,真不像他。 她又认输般地说:“其实我也很想你。” 从前他在的时候,其实和现在差不多,二人只是隔三差五地见一次,最长的一次是快一个月未见,但他总归是在那,永远都在,她遇到任何烦心事都可以去见他,他总是很有耐心地听着她说。 现在,凤宁宫已经空了。 她再也不会去了。 斩断留念和依赖,大概是走上无情帝王之路必须经历的,姜青姝固然难过于离别,并不会因此而沉湎其中,她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又如常地上朝理政。 见到赵玉珩,反而是有些后知后觉的,突然就意识到,以后他真的不在身边了。 他似是看透她在想什么,眼角微动,低声道:“七娘不再需要我了。” “……” 她沉默。 可是不需要,才是最好的啊,他做了这么多,差点连命都丢了,不是想让她不需要他吗?他又温声在她嘱咐道:“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记得要按时吃饭,不许不睡觉,也不要太操劳,若是遇事不决,你身边也有了可信之人,他们都能为你分忧。” “面对张瑾不要冲动,切勿与之针锋相对。” “若是赵家让你头疼,尽量以党派之争挟制,让张瑾出面,霍凌与元瑶你可以放心用,他们虽在赵府长大,却是受我庇护才没被赶走,与赵家联系并不深。” 他交代仔细,又从枕头下拿出早已写好的名册,“这是我所知一部分可用之人,这些人大多为武将,虽各有各的关系,秉性却忠诚刚直,陛下仅需以明君姿态令他们信服,无须特意拉拢。” 姜青姝接过名册,却没有看。 她抿唇看着他,“那你呢?” “我隐居于山林,抚琴作画,读书练字,偶尔再想想七娘。” “万一我老是不来呢?” 那他只好想一辈子。 赵玉珩没有说话,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天光被窗棂割裂,映得他眸底的光清润明亮,“不若,七娘送我一个信物,发簪或玉珏,令我睹物思人。” 姜青姝抬手想去拔发间的玉钗,指尖碰到钗子,顿了顿,却又作罢。 “我送你一个别的东西。”() ?想看雪鸦的《女帝游戏攻略》吗?请记住[]的域名[(() 她终究还是选择听裴朔的,放过那个孩子。 这孩子周围都是满忠诚的人,若是保护得好,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至于她的朝局,那是她一个人的战场,若她没有能力坐稳这个位置,就算没有这个孩子,也依然会有第二个谢安韫。 这怪不了孩子。 也或许是现在的赵玉珩给了她最后的安心,她释然了,姜青姝让赵玉珩在屋中歇着,自己起身出去,吩咐裴朔将孩子带来。 许屏和戚容听了,皆面露喜色,许屏道:“陛下英明!臣就知道,陛下仁慈,断不会选择牺牲小殿下。” 裴朔派人去了,很快,那孩子就被抱了过来。 几日不见,起初皱巴巴的小脸已经变得光滑,白白嫩嫩、粉雕玉琢,只是一直在侍从怀中啼哭。 姜青姝还没有抱过她,有些僵硬地接过,那孩子一落在她怀中,突然就止了哭声,一动不动地酣睡起来,一边的戚容笑道:“看来小殿下天生就知道,这是她母皇。” 姜青姝低眼望着怀中的女儿,释然地笑了笑,转身走向屋子。 赵玉珩却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听到了外头的婴儿啼哭生,这才起身出来,远远的,他就看见了她怀中的襁褓,目光落在上面,久久未动。 “三郎。” 她笑:“你来瞧,这是我们的女儿。” 赵玉珩瞳孔微微一缩,眸底风起云涌,站在风中的身影静有了几分僵硬与无措。 他缓缓上前,低眼望着自己妻子怀中的女儿,那婴儿缩着小小的身躯,正安静乖巧地睡着,眉眼皆精致可爱,他抬掌轻轻抚着,那小婴儿似乎又感觉到父亲,在他的掌心轻轻动了动。 赵玉珩正要说话,忽见这小婴儿密密睫毛的一颤,倏然睁开了眼睛。 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乌黑漂亮。 只此一瞬。 姜青姝和赵玉珩同时怔住,却都看得清清楚楚。 像她,亦像他。 赵玉珩说:“我来。” “小心。”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用袖子紧紧地为她挡住风,护得滴水不漏。 这个孩子,是他和最爱之人留下的血脉,在最动荡的时候诞生,却被他这善良心软的妻子留了下来,作为给他的念想。 如此,他还有什么不知足? 赵玉珩眉心轻动,薄唇微弯,对她柔声说:“我会教导好她,七娘,你尽可放心我们的孩子。” 赵玉珩饱负盛名,德才兼备,会是最温柔严厉的父亲,也会是全天下最好的老师。 她没有告诉他这是天定血脉的孩子,但是,想来以他的教导,或许这个孩子将来就会成为人中龙凤,继承她的父亲志向抱负,再来继承她母亲的江山。 她望着他,轻轻点头。 …… 后来,姜青姝又回了宫。 ()少年夫妻,终究还是分居两地,后来她又让人找了个更隐秘、风景更好的地方,建了个一模一样的小院,让赵玉珩带着孩子住进去。() ?本作者雪鸦提醒您最全的《女帝游戏攻略》尽在[],域名[(() 裴朔偶尔入宫,会带来那边的消息。 比如说,三郎的身体日渐变好,那小殿下已经逐渐会爬了,而且在父亲身边不哭不闹,她父亲坐在榻上看书,她就趴在父亲膝头睡着。 她喜欢玩水捉鱼,喜欢望着山间的野鹤发呆。 除此之外,她还爱听她父亲抚琴,有时候晚上不肯睡觉,就总是在琴声中入眠。 姜青姝每次听说,都会莞尔一笑,有时候她能得闲出宫去见,也会带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偏偏这孩子不喜欢玩具,只抱着她不肯撒手,每每回宫,那孩子就得哭上一夜,连三郎抚琴都哄不好。 再后来,这孩子学会了喊父亲,也学会了喊母皇,学什么东西都极快,一学会就爱偷懒,很小就被三郎硬逼着写出了一手好字,没少挨打手板。 在父亲跟前她安分听话,一见了母亲,才会一股脑儿地告状,说父亲又打她。 原以为可以得到伸张正义,反而又挨了混合双打。 这孩子单知道父母许久才见一次,以为他们感情淡薄,却不知在父亲眼里,母亲是世上唯一可挂念的人,而她的母亲更是只会偏向父亲。 这些都是后话。 刚刚将孩子托付出去的姜青姝回宫以后,刑部尚书汤桓已经完成了谢氏全族的抄家,入宫觐见,姜青姝召集大臣,正式昭告天下,并下了灭族的圣旨。 只是顾念谢临曾为天子之师,忠心耿耿,于是将其厚葬,从灭九族变成夷其六族。 首犯谢安韫,三日后凌迟,以震朝纲。 随后,裴朔又主动上奏请命,负责监斩谢安韫,他要亲自看着谢安韫死,这也算是为自己的前世彻底做一个了断。 偏偏那时,紫宸殿外来了一个人。 秋月道:“陛下,霍元瑶在外面求见。” 姜青姝皱眉,她在与朝臣议事,霍元瑶此刻过来着实不妥,但霍元瑶向来是个守规矩的孩子,这一次只怕是有话要说。 “让她进来。” 很快,霍元瑶就走了进来。 这少女这几日也消瘦得厉害,眼睛也还红肿着,似是刚刚哭过,比起前几日的精神恍惚,如今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清明锐利,似乎有什么在其中剧烈燃烧。 她从容地走进宫殿,笔直地跪下,朝着上面的天子一拜。 “臣霍元瑶,拜见陛下。” 她字字清亮刚毅,一侧的裴朔转身,看着跪在地上、毫不怯场的少女。 “臣请监斩谢安韫!”! () ------------ 133 何去何从4 此话一出,姜青姝和裴朔同时怔了怔。 裴朔眯眼望着地上面色坚定的少女,姜青姝淡淡开口道:“朕已经下令由裴卿监刑。” “陛下。” 霍元瑶直起上半身,抬头望着她,急切道:“可否将这个机会让给臣,臣一定会办好此事……” 姜青姝道:“你资历尚浅,且事涉谋逆案,首犯凌迟,场面血腥,不适合你。” “臣不怕。”霍元瑶眸底翻涌着恨意,咬牙道:“如果不是谢安韫谋逆,殿下也不会死,如今殿下不在了,臣若不亲眼看着他断气,臣这辈子都无法甘心!” 说罢,她再次双手撑地,对上方的女帝俯首恳求。 “就当臣求求陛下……” “当年若非君后救了我们兄妹,也许今日,臣早就饿死了,或是沦为了街头的乞丐……他对臣有救命和教导之恩,臣就只有这一个请求,求陛下应允!” 霍元瑶说着,眼睛又渐渐红了,嗓音竟有几分哽咽。 在她心中,除了兄长是最亲近的人以外,平生最信任敬重的人便是赵家表兄,当年顽劣调皮的小姑娘,总是被人说成是乡下来的粗蛮丫头,气急了就跟人打架,好几次闯了祸都要被逐出将军府。 都是那芝兰玉树般的三郎君亲自出面,与人含笑说了几句,便留下了她。 他从不出言责备,只让身边的侍从带她去沐浴,换上新裙子,梳上好看的双髻,就像出身世族的女郎。 别人都唤他三郎君,他却应允他们兄妹叫他表兄。 连兄长都悄悄叮嘱她:“瑶娘,你不要再闯祸了,表兄身体不好,平时都在别苑静养,你别给表兄惹事。” 霍元瑶平时再皮再闹,一到表兄跟前,就不再闹了。 有时她会跑进表兄的书房,借他的书看,表兄的藏书许多都是失传于世的孤本,但他从不吝啬,还会耐心地解答她的困惑。 那时的小姑娘伏在案前,望着表兄的目光里满是敬重与仰慕,那少年低头翻着书,身影端直清雅,像画中的神仙。 即使他入了宫,几年不见,气质神态却也如故,只是重逢了没有多久,表兄却这样死了。 死的这样轻巧。 霍元瑶哭了很久,好几次在君后的牌位前睡着了,梦到了和兄长一起在将军府长大的日子,梦到自己悄悄偷看表兄,却被兄长发现,随后她和兄长一起蹲在角落的花丛后,偷偷瞧着在抚琴的表兄。 霍元瑶:“阿兄你听,表兄抚琴也好好听。” 霍凌:“表兄他特别厉害,好像什么都会!我特别佩服他!” 霍元瑶托腮道:“那你以后能不能和表兄一样厉害?” 霍凌耳根一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怎么能比得上表兄……” …… 霍元瑶甚至不知道,等阿兄从军过来,她该如何面对阿兄。 过于善良的人,总是会将错过归咎自己, 逼着自己做些什么才能安心, 凌迟这样的刑罚连姜青姝都不敢看, 霍元瑶又如何不是在逼自己。 姜青姝看了裴朔一眼,这里也有个人非要监刑不可。 这一个两个的,都抢着要去。 好像那是什么好差事一样。 她沉吟道:“朕已经下旨,此事断不可更改,但你若执意想去,朕可以特许你出宫一日,亲自到场观刑。” 霍元瑶抿了抿唇,神色黯淡了几分,“臣知道了,多谢陛下……” 她缓缓从地上起身,又斗胆抬头,望了一眼坐在上方的陛下,发现这几天陛下也消瘦了很多,最伤心的或许是陛下。 表兄若在,定是希望陛下能好好的,或许今后,她只能替表兄好好守着陛下。 她不禁出声道:“还请陛下节哀……” 姜青姝朝着她微微点头,“你也是,下去吧。” “臣告退。” 霍元瑶躬身退下。 姜青姝等她走了,才无奈地看向裴朔,裴朔叹道:“霍家兄妹皆是真性情人,兄长勇猛善战,妹妹坚毅聪慧,如今他们失了君后,可为陛下重用。” - 查抄谢府,委实是个浩大的工程。 王氏一族当初也是鼎盛大族,但这些年比之谢家在朝中的话语权,还是稍逊一筹,姜青姝记得当初抄王家就抄出了一千万两,如今谢家却比王家还要夸张。 单是统计谢家金银珠宝、宅屋田地,便耗费了数日之久。 还不论那些暗中来往的账目,贪污受贿所得。 直到第三日,姜青姝才查看系统提示。 【系统提示:】 【国库+2310万两】 【皇权+20】 【稳定度+18】 【民心+12】 【兵力-19】 【生产力+17】 …… 姜青姝点开总国家概况—— 【皇权68,稳定度73,治安72,民心84,兵力31,生产力67,国库3421万两,岁入271万两,岁出384万两】 兵力与岁出激增,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战争原因。 而岁入增加,一部分是因为查抄谢家导致贪官污吏减少,一部分则是之前她命孙元熙在工部制造了一些灌溉农田的水车,提高了生产效率。 不过…… 真有钱啊。 她看着这数字庞大的国库数额,甚至还有惆怅地在想,这要怎么花才花得完啊…… 钱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姜青姝一手托腮,漫不经心地点开自己的属性面板。 【主控姓名:姜青姝,身份:大昭女帝】 【年龄:18】 【生辰:十一月初十】 【仁德:60】 【声望:91】 【影响力:12010】 【特质:天命血脉, 聪慧, 美貌】 影响力破万了。 姜青姝穿过来不满一年,目前的进步速度她已经非常满意了,当初连踏出紫宸殿大门都不能由自己做主,如今的她已经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至于身边那两头酣睡的猛虎,日后徐徐图之便好。 天气一日比一日转凉,踏入了十月,殿外的乔木也已经开始簌簌掉着落叶,凉风徐徐而入,隐约捎着少年袖间清冽的香气。 那少年踩着微风,推门进来,这几日,殿外把守的禁军已经不会拦他了,他是张司空的亲弟弟,在后位空悬的今日,有许多人在背后猜测,这少年会不会成为下一任继后。 会吗? 如果他想,如果他主动向七娘和兄长提出来。 那么他一定会。 可这少年什么都没有说过,他只是在没有朝臣觐见的时候进来陪一陪七娘,与其说是陪她,更不如说是想让她陪陪自己,她身边实在是有太多人了,每个人都急切着想见她,每个人都想要讨好她,在这样的时候,见不见他似乎不那么重要。 张瑜问她身边的内官,他们都说,在陛下身边就是这样的,要等陛下传召,就算是君后也不能直接擅闯,只能在陛下无事的时候先在外面求见。 这少年听了,有些许的迷茫。 他问:“那我阿兄呢?” 他们面面相觑,皆是犹豫了一下,随后斟酌着道:“司空大人位高权重,国家大事皆经他之手,与其他人自然不一样,若他面圣自是有军政大事需要商议,自是……随时可以见的。” 这话说的委婉。 其中深意便是:普天之下唯独张瑾,是他们想见就见,进出宫闱如无人之境。 张瑜听了,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他明白了这些人看着他的目光为何带着意味深长的打量,这都是因为,他的兄长是如今权势最重的人。 他们不知道他是张瑜,只要站在这个宫闱里,他就不再是张瑜,只是张瑾的弟弟。 只有关上殿门的那一刻,他见到她,才好像变成了阿奚。 她看见他来,总是露出明灿热烈的笑容,企图站起来朝他奔过来,却被繁重华美的衣裙绊住了脚步,差点摔了。 “慢点。” 张瑜见了,主动过去扶住她,低头帮她整理衣摆。 趁他低头的时候,姜青姝伸手摸摸他的头,手指轻轻拨着他绑好的发带,少年今日用的天蓝色的发带,轻轻一碰就松开了一些,几缕碎发落在了额前。 他抬头,“七娘。” 她笑:“头发散了,朕帮你重新扎一下吧。” 他说了声“好”,被她拉着袖子带回就寝的后堂,她屏退宫人,拉着他坐在镜子前,利落地拆掉他的发带。 满头浓密的乌发顷刻间散落下来,半遮住少年清秀的脸,少了几分少年的锐气,多了几分漂亮无害。 这样看,这对兄弟生得真有几分相似。 只是一个过于成熟冷酷,一个少年气很重,好似热烈朝阳。 她拿起玉梳,慢慢梳着他的头发,阿奚的头发又长又密,一只手都握不住,额前的碎发却很多,怪不得平时看起来精神气那么足,却又有种毛茸茸的可爱。 所以总是忍不住想摸他的头,揉散他的碎发。 姜青姝忍不住笑了下, 少年微微垂眼,乖乖被她梳着头,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蜷了蜷。 她拿起发带,慢慢给他缠上去,一边问:“疼不疼?” “不疼。” “好。” 她非常熟练地给他扎发带。 结果发带太长,一只手握着这么多头发,另一只手就稍显得笨拙,怎么扎都松了下来,姜青姝试了好几次都扎不紧,一用力还真把这少年扯得头皮疼,张瑜原本还在兀自黯然神伤,被她扯得瞬间龇牙咧嘴了起来。 “嘶……” 他倒吸一口冷气,表情绷不住了,痛苦之中还带着点儿委屈,“七娘……” “你等等,朕马上就好。” “要不我自己来吧……” “没关系,你相信朕,这么简单的事,肯定难不倒朕。” 她还就不信了。 这少年捂着头皮,觉得这比挨什么刀剑之伤要可怕多了,居然还是七娘亲自上手,他哭丧着脸,一脸欲言又止,看着铜镜里的少女认真地琢磨怎么绑发带。 “有了。” 她灵机一动,突然低下头,用牙齿轻轻咬着发带的一端,另一只手用力拽着,两边用力往反方向拽,样子很是滑稽。 张瑜一边忍着疼,一见她这样子,表情顿时有几分古怪。 像是想笑,又像是疼得笑不出来。 “好了!” 过了一会,她利落地拍了拍手。 张瑜用力甩了甩脑袋,身后的高马尾也跟着晃了晃,紧倒是紧了,就是头皮有点儿疼。 她却满意自己的杰作,又笑盈盈地绕到他面前来,望着他。 “喜欢吗?” 喜欢吗? 不管有多疼,张瑜都不可能不给她面子,哭丧着脸就要点头,她却用力揉了揉他的脸,“不要不开心啦,朕今日正好忙完了,要不陪你出宫玩儿吧。” 他一怔。 她这话,倒是像在哄他开心一样。 ……难道给他扎头发,不是因为他头发散了,是在故意逗他开心?! ------------ 134 何去何从5 意识到七娘又在哄自己,张瑜心里顿时软成了一片。 其实他啊,并非是脆弱敏感,人素来是排解自己的,他即使再难过,渐渐的也就要接受了,只是皇宫,到底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地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爱笑。 再热闹的人呆在这里,都会变得沉闷无趣。 也许,她就不喜欢他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满心眼里只有他的心上人,为了成为皇帝的七娘不要忘记自己,他绞尽脑汁,一会儿想舞剑给她看,却被禁军不停地没收武器——连他随便捡的树枝都没收了,美其名曰他武艺高强,给他一根树枝都能伤人。 一会儿又记起她的御案边放着一簇梅花,也许七娘喜欢这些花花草草,便去摘些好看的花给她,可御花园的草地被拱了,花被他薅秃了,那些人都哭丧着脸求他手下留情,说这些万万不能碰。 他上树,他们说不合规矩。 他下厨,他们说陛下的御膳不能随便经外人手。 少年折腾了一圈,最后坐在御花园的水池边掂着石子玩儿,这位小郎君终于安静下来,暗中跟踪他的一群宫人都松了口气,谁知下一刻,一只鸟儿拍着翅膀从上方飞过,被这少年随手一抛石子打了下来,比暗器还要快准狠。 “……” 众人定睛一看,这是御花园养的一只进贡的水鸟,不由得眼前一黑。 好在这是司空大人的亲弟弟,谁会怪罪呢?就连陛下也是睁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过问他干了什么。 但张瑜即使再没心没肺,也能察觉到那些人看着自己的眼神,战战兢兢,又苦恼无奈,好像他的一举一动,在他们眼里都是那么可怕。 既然做不得,那不做就是了,但这样一来,他就什么都做不了了,他会变得更加无趣,更加不惹七娘喜欢了。 他多想让她喜欢。 就像喜欢那个君后一样。 可七娘居然又哄他。 头皮还有点儿疼,可这少年心底又暖暖的。 本来也不算不开心,只是太过贪恋她现在的温柔,便灵机一动,故意没有吭声,只是定定地瞅着她。 少年的乌眸明澈漂亮,笑起来眼尾飞扬、明灿有神;不笑时则显得无害委屈。 她见了,揉得越发用力,少年脸上的肉都要被她挤成一团,眼神更加可怜了。 “七娘……” 七娘也不擅长哄人。 她像是有些苦恼,绞尽脑汁地在想怎么逗他开心,当然,她还在尽量掩饰哄他的意图,眼睛欲盖弥彰地乱瞟,随后,像是突然玩心大起似的说:“阿奚,你好久没有带我飞檐走壁了,我们晚上悄悄上屋顶吧。” 张瑜努力忍着不笑,一本正经地说:“阿兄说,皇宫里不能这样。” “只要咱们悄悄的,就没有人发现。” “万一发现了呢?” “那也没有人敢管朕。” 她理直气壮地说完, 似乎又觉得自己身为皇帝这样不太好, 又凑到他耳边,小声补了一句:“当然,要不是为了阿奚,朕平时才懒得这么破例呢。” 少年乌黑的眼珠子望着她,这一瞬间,本来已经冷却了数日的少年的心,却又再一次因为心上人的关心而沸腾起来。 他忍不住笑了。 “好。” 后来她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在秋月担心的目光下,真的拉着这少年飞上了皇宫的屋顶。 下方是巡逻的禁军,她熟练地指着路,他带着她一路飞到皇宫最冷清西北角,来到冷宫的房顶,两人并肩坐在瓦片上,望着月亮。 碧瓦飞甍,朱漆红墙,皆在眼底。 她拎了一坛酒,上次他们一起喝酒,还是在京城东市的云水楼,当时他还不知道她是谁家小娘子,二人一边拼酒一边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如今回想起来,总觉得就在昨日。 她抱着酒坛,仰头喝了一口酒,递给他,少年接过,也喝了一口,抬手擦了擦唇角,“好酒,还是之前的味道。” “自从上次和你一起喝过,朕就再也没有去喝过了。” “我经常去。”阿奚猛地仰头灌了一口酒,说:“在家中的时候,只要我想你了,我就会偷偷去那里喝酒。” “然后呢?” “然后有一次我醉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被我阿兄派人逮回来了,他就再也不许我喝了。” 这少年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非常痛快,他很少在皇宫笑得这么大声了,姜青姝也笑了起来。 她说:“朕也是,朕第一次和你喝酒之后,回宫就醉了,把身边的人都吓着了,后来他们都不许朕碰酒了。” 这两人,一个是被兄长下令禁止,一个是身份使然不能饮酒,此刻终于又凑在一起,坐在冷宫的屋顶上放肆地喝了个痛快。 没有人管他们。 “来,再喝一口。” “真痛快。” 美酒入喉,带出辛辣如火的触觉,灼得人眼睛都红了,夜风吹不醒酒意,少年在凛冽的风中偏首,望着身边的人,看着她抱着酒坛两靥通红,一双眸子剔透明亮,像薄雾挡不住骄阳。 她说:“阿奚,你脸红了。” 他一愣,又笑了,“七娘,你的脸也红了。” “是吗?” 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他的脸,奇怪的是,自己的脸颊是喝醉的红,摸起来什么也没有,他的却是热的、烫的,好像被烧红的一样。 而且越摸越红。 她摸了又摸,有些撒不开手,又凑近了一点,近距离地望着他。 眼前少年的轮廓秀气漂亮,被月光照着,皮肤如玉石一般光滑白皙,但更亮的是他的眼睛,就像黑曜石一样。 她凑得这么近,连少年的眼睫毛都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同时,她也看到了他眼睛里的自己,真好看,干净无暇,如同她身后高悬 的明月。 于是,他抓住了他的月亮,趁着酒意壮胆,倾身小心翼翼地亲她的唇。 是第二次亲了。 他依然紧张。 偏偏此刻不巧,宫中的侍卫提着灯笼巡逻到冷宫,看到屋顶上坐着的两个人影,一时都以为眼花了,听说冷宫这里死过不少人,差点以为这是大半夜的活见鬼了,不由得颤抖着大喝一声。 “谁在那儿?!” 这少年刚刚酝酿着情绪,正要务必郑重地亲吻他的心上人,突然被人煞风景地打断,不由得恼怒偏头,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群侍卫看到这少年漂亮张扬的脸,俱是一愣,哪有鬼长得这么赏心悦目的?他们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可疑人员。 “形迹可疑,可能是刺客!” “快拿下他们!” “屋顶上的两人,你们在做什么!速速下来束手就擒!” 姜青姝一听他们叫喊,立刻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脸,脑袋往少年胸口一扎,生怕被认出身份,少年把少女腰肢一揽,抱着她撒腿就跑。 这小子轻功太好,遛得太快,以致于刚刚确定这是活人的侍卫们,又险些怀疑是碰到了鬼。 姜青姝身为皇帝,第一次在宫里被当成刺客,这简直太荒唐了,是传出去会被御史们上折子骂死的地步。 但其实,她也有一颗叛逆爱玩的心,只有跟阿奚在一起才会变得如此,此刻,她被他拉着手在皇宫里不停地奔跑,连心跳都快了。 她抬头,望着阿奚的背影。 在这个富丽堂皇的皇宫里,她已经没有别人作伴了,多谢他还愿意陪着她。 姜青姝喝了酒,又闹了事,跑出了一身汗,一口气干了平时想做都没做的事,莫名觉得开心,以致于偷偷溜回寝殿时,她还有些意犹未尽。 却看到站在侧门处的男子。 紫色官服配金玉带,肩袖纹以凤池,外加径五寸独科花,象征当朝一品,张瑾垂袖静立,眉眼如覆了一层寒霜,两侧的宫灯照亮他的脸,却融不开比夜色都凉的冷意。 他仿佛已经站在这儿,等了很久很久。 身后的内官们悉数垂着头,如临大敌。 张瑾看到玩够回来的女帝和弟弟,才抬脚走上前来,正要说什么,却闻到了浓烈的酒味。 “陛下饮酒了?” 他语气微沉。 她闻言,拉着张瑜的袖子,直把他往身后扯,张瑜却又拗着她的力气,反过来往她前面凑,两人居然互相推攘客气了起来。 张瑾立刻明白了,这两个人,说不清是谁带坏谁,却都不让人省心。 一个仗着自己是皇帝,一个仗着自己是他亲弟弟。 帝王的身份令人不能冒犯分毫,这原是谁也要遵守的规则,没有任何人可以例外,张瑾原先也是这样理所应当地叮嘱阿奚——不可以飞檐走壁,不可以随便叫七娘,不能随便打闹。 都破例了。 显得他 特意的叮嘱,好似在拆散他们一样。 “够了。” 张瑾闭了闭眼,忽然觉得无法忍受,捏紧了袖中打算递来的折子,对着周围的人冷声道:“日后谁再让陛下突然消失而不知下落,便治等人照顾不周之罪,一律革职重罚。” 众宫人垂首应是。 “去准备醒酒汤,服侍陛下沐浴更衣。” “是。” 两侧宫人上前,姜青姝却还是不想松开少年的袖子,张瑾又上前,对她抬起双手一拜,沉声道:“陛下,时辰已经不早了,还请歇息。” 她捏着少年袖子的手指渐渐松了力道,回头看了一眼阿奚,这才在宫人的簇拥下转身进了殿,留下少年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袖子怅然若失。 张瑾叫了一声“阿奚”,他才如梦初醒,默默跟在兄长身后。 兄弟俩一前一后,由宫人掌灯引路,朝着宫外的方向行走。 “阿奚,我叮嘱过你的话,你又忘记了?” “……没忘。” “以后不许这么胡闹。” “……” 张瑜一声不吭。 或许,他也意识到这短暂的放肆结束了,他们又变回了天子和张相弟弟,而不是七娘和阿奚,好像一切规矩和界限都照旧。 酒意上头,少年的唇角却一片冰冷。 如果她一直端着皇帝架子,那他也可以克制忍耐,可她还是七娘,他的七娘没有消失,今晚还陪着他喝酒了,他那么想抱一抱她,再亲亲她,就差一点点,如果没有被人打断,就可以亲到了。 他们都不懂,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来珍惜和她的相处。 “阿兄。” 张瑜突然出声:“你先走吧。” 张瑾脚步一滞,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张瑜抬眼看着他,认真又近乎执拗道:“我喜欢她,努力克制之后还是没有办法忍住,我想过了,我觉得我不能走,如果我今晚走了,以后一定会后悔的,我很清楚我想要什么,兄长你不要再管我了。” “我现在,要回去找她。”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 张瑾下意识抬手,一声要阻止的话卡在喉咙里,沉默地看着他坚决的背影,最后,他闭了闭眼睛,停在空中的手指一寸寸捏紧,最后攥紧成拳。! ------------ 135 何去何从6 汤池内袅袅冒着热气,女帝雪白的脊背靠着玉砌围栏,乌发如瀑,漂浮在水面上,如散开的水藻,水汽徐徐漫上眉眼,双眸微阖,似在闭目养神。 宫女跪坐在一边,时不时撩开长发,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洗肩背。 秋月在一边整理天子换下来的衣衫,闻到上面的酒气,不禁道:“陛下日后还是少碰酒。” 姜青姝微微仰着头,昏昏欲睡,没有应答。 秋月无奈,又兀自说:“张小郎君固然和您性子相投,但毕竟是在宫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您,今日司空发现您不在殿中,差点直接要了臣的命。” 姜青姝冷笑道:“你是朕的人,张瑾敢动你,朕和他势不两立。” 秋月笑了笑,她当然知道陛下护着自己,自从上回张相要杀王璟言,却被陛下以手握剑阻拦之后,张相似乎也怕她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尽量不和这小皇帝硬碰硬。 只是秋月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段时日,连长宁都觉得情况不对,私下里见她时,暗中问她张瑜的事。 秋月只答:“陛下很清醒,也会有所分寸,殿下放心。” 长宁笑道:“陛下不像是会耽于情爱之人,我自然放心,怕就怕为了此人,陛下少不得要与张瑾扯上关系,张瑾那边又是什么态度?” 张相的态度,秋月说不清,像是袒护弟弟,却又好像并非如外界想的那般想让弟弟入宫。 秋月放下衣物,缓缓走过去跪坐下来,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巾帕,亲自给她擦背。 秋月垂着头,动作仔细,语气温柔:“臣知道,不过以前有君后时时看着您,如今君后不在了,便只剩下臣等能多照顾照顾您,陛下更要保重自个儿。” 姜青姝不答,淡淡问:“张瑾大半夜来找朕做什么。” “应是有事要奏,这几日谢家的事落定,其他事又接踵而至……臣记得,陛下的生辰不是快到了吗?臣看礼部上了好几个折子,应该都在筹备陛下生辰了。” 姜青姝对过生日倒是没什么感觉,虽然这个身体的生辰和她现实生辰是同一天,但是天子诞辰,普天同庆,民间称之为“千秋节”,到时候势必又是要大肆举行什么宫宴的。 想想就麻烦。 到时候那些人八成又要不安分了,最近就有折子不停地再提先皇时期的事情,似乎是在旁敲侧击地试探她愿不愿意充盈后宫。 一国君后薨逝,尚不满一个月,然而别人看到的只是空悬的后位,只是难以估量的权力。她暂时能用“同时失去君后和皇子万分悲痛”来搪塞过去,也不能一直如此,已经没有理由再继续拖延下去了。 真烦人。 她这时倒是挺欣赏赵家,赵家人巴不得她多怀念君后一阵子,根本不催着她另立新后。 即使浴池里放了解酒的药材,姜青姝也依然有些酒意,头被蒸汽熏得发晕,不由得伸手拍了拍水面,溅起少许水花。 秋月似 是看出她有些不悦, 稍稍静了静, 又压低声音道:“邓漪为陛下四处行走,近来打探了些许消息,说是有人一直在暗中打探宫中的消息,似乎想往陛下身边塞人,又想知道陛下和张瑜……究竟是什么情况,是否有立他为后之意。” 邓漪如今看似是女帝身边的内官,实则也日渐被培养成了皇帝身边的鹰犬与耳目,为她四处传旨走动,也负责敲打大臣、留意着朝堂的暗流。 这原先该是秋月做的事,但秋月这几个月来除了出入宫禁走动长宁公主所设的女子书院、与沐阳郡公等人来往,便是为女帝分类整理奏章,已是干预了一部分朝政,女帝似乎对她另有安排。 姜青姝听了秋月的话,轻“啧”一声。 “多管闲事。” 说完,她身子微微放松,整个人宛若一条滑溜溜的鱼,沿着玉砌的池壁往下沉去,任由水面漫过双眼。 小皇帝一到这时,就喜欢没事整个人沉到水底,中断聊天。 对此,秋月已经习以为常。 这座紫宸殿东面的浴堂殿,其中以金玉砌好的汤池甚大,随便由着她玩儿,先前夏季天气炎热,女帝不喜泡澡,现在入秋转凉了,她时不时还会把奏折搬到这边来。 秋月见她一个人玩了起来,便也起身,正要撩开珠帘走到屏风外头,结果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随后一道人影直接闯了进来。 “七娘!” 是张瑜。 这少年刚刚想好要回来,跟兄长一说完就火急火燎地跑回来,眉睫间尚残留着着夜的寒气,被迎面而来的水汽一冲散,霎时转化成一片迷茫。 什么情况? 七娘……在沐浴? 这些日子,这小子在御前一贯进出自如、无人阻拦,也不曾发生过什么纰漏,他想也不想就直接冲了进来,一时尴尬极了。 他不由得挠了一下脑袋,转身就要退出去。 但偏偏此刻,秋月撩着帘子走出来,恰好和他对上眼睛。 “陛下在沐浴,小郎君别失礼,出去等候吧。”秋月无奈道。 “好——” 少年的眼睛尴尬地望着地面,正要转身,目光却不经意透过秋月手边的纱帘,看到里面的浴池,望到那冒着泡泡的水面,眼皮子猛地一跳。 “七娘!” 七娘沉下去了。 她喝了酒,该不会溺水了吧? 张瑜脑袋一热,整个人想都不想就冲过去,秋月“哎”了一声,连拦都来不及拦,就看着这傻小子整个人冲了过去,往水里一跳。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不是吧…… 秋月眼皮狂跳。 姜青姝正放松身子闭目养神,只听一道巨大的水花声,有人跳了下来,随即手腕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紧紧拽到了对方怀里。 她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水珠沿着眼睫鼻梁滴落,少年狼狈又担忧的脸映入眼中。 “你在干什么?”她问。 张瑜触碰到她光滑的腰肢,登时被吓到了似地一抖,烫得要松手,却又怕她沉下去,整个人僵硬在了那儿。 他扭头望着殿角,连脖子到耳根脸颊,全都红得熟透。 “我我我、我以为你溺水了……” 他干巴巴地企图解释:“你喝了酒,又在这儿泡着,我看到水面上没有人,哪有人洗澡洗着洗着沉下去的,还一点挣扎的水花都没有,我差点以为秋大人弑君了,还是你驾崩了……” 姜青姝:“……” 秋月:“……” 秋月急急忙忙追进来,一听他的话,也不禁气恼起来:“你这小子没规没矩!还在陛下跟前口无遮拦!惊了圣驾拉出去砍了都是轻的,倒反过来猜测起我来了,我在御前侍奉多年,还从未出过半点纰漏,唯独碰见你这个没规矩的小子……” 少年骂得睫毛一颤,无措地抱着七娘,下意识低眼看她。 却发现她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不由得大脑一片混乱,耳根更红。 姜青姝第一次被人撞到这种情况,其实也有些尴尬,不过她并不保守,尤其是看到对方比她还害羞,眼神根本不敢乱看,便更加觉得有意思。 酒意让人不清醒,眼前人的五官被水雾揉散,只有伸手才能看清楚。 她从水里抬起手臂,拨了拨他少年脸上溅起的水珠。 “都出去。”她说。 秋月欲言又止,神色变幻一阵,带着周围服侍的宫人一齐告退。 水池内一片寂静,只有水声。 她抬起手臂勾住张瑜的脖子,微微用力,把他往下拉,水漫过锁骨,也浸透了少年的喉结,他全身被水浸透,露出瘦却结实有力的腰身,大半束起的墨发都漂浮在了水面上,和她如瀑的青丝交缠在一起。 她问:“阿奚,你回来做什么呢?” 哗啦啦的水声,她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湿软模糊。 像是置身在软绵绵的云里,又像是被水妖勾着,一点点往水里沉沦,少年脸上的薄红已经大肆蔓延,心口被水波一下下撞着,越撞心跳越乱。 张瑜掌心托着她,滑腻到每根手指都不知所措。 他觉得他像登徒子。 这世上最卑劣、最无地自容的登徒子。 尤其是七娘问他,回来做什么。 他明明可以坦荡磊落地说“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想回来亲亲你”,可是现在在浴池里,他窘迫到怕说出来会更显猥琐。 “我……” 他睫羽抖了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鼓足勇气,压低声音说:“因为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所以每一次离开都会不舍,总怕这样的离开多了以后,就真的再见不到七娘了。” 她笑:“怎么会呢,朕一直在这里。” “会的。” 他收紧双臂,想抱紧她,但不敢用太多力气。 姜青姝能感觉到他的紧绷。() ?想看雪鸦写的《女帝游戏攻略》第 135 章 何去何从6吗?请记住本站域名[(() “七娘……” “嗯。” “我其实回来……是想亲你。” 是之前没有亲到的。 他一边问,却一边不敢低头看她,像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窘迫的是她,她却坦诚大方,他衣冠严密,却无地自容。 “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我这就出去……” 姜青姝不答,望着他的眼神炙亮慑人,整个人蓦地松开他,倏然又潜进了水里,像一条灵活的鱼游到他的身后,“哗啦”一声冒出来时,额角还在飞快地滴着水。 张瑜背对着她,站在浴池的中央,什么也看不见。 喉结滚动,下颌紧绷。 双手紧张地攥着,手臂上的肌肉绷紧了。 她一手撑着他的肩,身子浮起来了一些,另一条雪白的手臂缓缓绕过他的脖颈,蓦地掐住抬起少年的下巴。 她把他的下巴往上用力一抬,让他仰头看着自己。 她笑着说:“想亲朕?” 少年乌黑的瞳孔微微扩大,被捏着下巴,抬头仰视着居高临下的她,漂亮的眼睛映着头顶的八角宫灯,好似宝石一般晶莹剔透。 其间闪烁着汹涌的情绪,好似海浪将他湮没。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在她湿润的唇角碰了碰。 她没避开。 这少年眼角一热,怔怔望着她,心里瞬间有着说不上来的热意,又是受宠若惊的欣喜、又是心颤忐忑,更是发现自己已经越发难以割舍了。 割舍不掉。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像他曾经大言不惭说,他若喜欢谁,无论那是高贵的公主,还是牢里的死囚,是乞丐还是贵女,只要是她愿意,他都愿意带她远走高飞。 他从来不怕别人怎么想,也从来不会怕和任何人为敌,就像他单枪匹马去南苑找她时一样,哪怕被她因此而诛杀,他也要问个清楚。 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所以,不管以后怎么样。 至少眼前。 至少此刻。 张瑜抱紧了姜青姝,用尽全力的。 浴堂殿内灯火煌煌,外面守候的宫人已经等候许久,秋月来回踱步,邓漪神色古怪,但谁也不曾主动开口说话。 原本死寂的皇城内狂风骤起,吹乱一池湖水。 后半夜,雨水沿着屋檐一滴滴淌下,落在窗前的,积成一小滩水洼。 张瑾负手站在窗前,双手已经紧攥到凉冰冰的、失去了知觉,不知这样站了多久,才听到周管家快步进来的声音。 周管家神色惊疑不定,小声道:“郎主,小郎君他今夜好像……一直在紫宸殿内,没有出来。” 张 ()瑾猛地闭了闭眼睛(), (), 千防万防,可还是输了,因为这世上最难控制的就是人心,他连自己的心都无暇自控,又靠什么来控制弟弟的心? 可阿奚比他勇敢。 就像那少年决然地回头,对他果断地说出那句“我喜欢她,我就是要和她一起”的时候,张瑾明明有无数道理来拦住他,却发现都过于苍白无力,徒徒会显得他好像藏有私心。 周管家又小声试探着问:“郎主,小郎君他……日后还会回来么?” 张瑾不答。 他紧紧抿着唇,寒意漫上衣袖,就这么孤独地站了一夜。 …… 翌日无朝会,姜青姝睡了一个很好的觉。 天亮之时,龙榻之上的少年温柔地抱着她,望着她的眉眼,手指触碰着她散落在枕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捋着,仿佛抚摸着最喜爱的小兔子。 他曾有那么一只失去的小兔子,可难过一阵子也就接受了,可眼前这个,他无法想象失去的滋味。 他看着她,怎么都看不够,时不时凑过去低头亲亲她的眼角,又怕把她弄醒,动作小心翼翼。 只是这样频频亲她,她又如何不醒?姜青姝不动声色地闭着眼睛,在他又一次凑过来时猛地睁开眼睛,轻轻“哈”了一声,吓了他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张瑜一怔,气极反笑道:“七娘这么坏,信不信我挠你。” “到底谁坏啊——” 姜青姝轻轻踹他一下,瞪他一眼,这少年又狡黠地笑了笑,又凑过去压住她,低头要亲她。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进来。 “陛下。” 邓漪始终盯着地面,没有抬眼看龙床上正在玩闹的二人,低声道:“裴大人求见陛下。” 裴朔? 姜青姝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今日是谢安韫的行刑的日子。 裴朔负责监刑。 此时此刻,大概已经行刑结束。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起身道:“好,让他等一会,来人服侍朕更衣。” 邓漪应了一声,出去传令,姜青姝偏头朝阿奚笑了笑,说:“朕有事处理一下,你再休息一会。”少年眉梢一挑,安安静静地望着她更衣。 宫人端着衣物水盆鱼贯而入,一丝不苟地为女帝洗漱更衣、整理好衣冠。 姜青姝转身出去。 紫宸殿议政的前堂,裴朔一身渥丹色朝服,身姿颀长,静静地伫立在殿中,似等候已久。 见她出来,他抬起双手一拜,“陛下,行刑已结束,谢安韫已伏诛。” 她轻轻一叹,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 其实谢安韫但凡不那么偏激,他都并非一定会死,偏偏他做的太极端,还害了赵玉珩,律法和君威在此,她必须律法赐谋反者凌迟。 裴朔至今回忆起谢安韫行刑时的模样,心头依然被一股寒气缠绕,坏人临到头来或许会悔悟,可这人总是坏得连自己都心知肚明,至死也不曾悔改,甚至连一声求饶的惨叫都没有,只睁着眼睛一刀刀失血到断气。 只有一事。 裴朔上前,将手上的用帕子包裹的东西拿出来,双手递给她。 “这是?”她抬手,揭开上面的帕子。 是一只木簪。 形状精美,像是被人一刀一刀,精心雕刻而成。 上面蝇头小字,似是写了个“姝”字。 裴朔低声道:“这是行刑前,谢安韫让臣转交给陛下之物,因是临死遗愿,臣不曾拒绝。” 谢安韫曾说她更适合更漂亮的发簪,却被她屡次拒绝,当初她去兵部时,他当面折断了那只为她精心准备许久、却被她拒绝的发簪。 她曾说过喜欢素雅的,他便亲手雕刻了一只素雅精美的发簪,只是从来没有送过。 或许也是知道,她会拒绝。 毕竟她讨厌的从来不是哪只簪子,只是那个人。 但他已经身无旁物,只让裴朔把此物给她。 “她要收下还是扔了,都随她吧。” 谢安韫说完,就闭上眼睛。! () ------------ 136 何去何从7 姜青姝最终没有收下这只发簪。 她很早以前就和谢安韫说过,她不会收他的东西,他们之间并没有情,收下这样的东西,对她而言也只是一种负担,会让她时时刻刻想起有这么一个人,死于她的手里。 她低眼望着裴朔手中的发簪,忽然问:“谢安韫的后事,可有人安排?” 裴朔静了静,摇头。 “那场面太过……不体面,就算有人想收尸,也无人敢靠近。” 当年何其桀骜风流、权倾一时的谢尚书,如今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实在是令人唏嘘。 姜青姝沉默片刻,轻声说:“你去安排一下吧,不必让他曝尸荒野,把这只簪子一起下葬了。” “臣遵命。” 裴朔重新收好发簪,对着天子行了一礼,转身告退。 姜青姝站在原地静了许久,直到宫人出来,提醒她该用午膳了,这才转身进去。 当日,张瑜留在殿中,和女帝一起用膳。 邓漪站在一侧,为女帝布菜,却颇有些不知所措——这少年和陛下之间是一点都不客气,还频频为陛下夹菜,陛下还没动筷,碗里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压根用不着宫人伺候。 饶是如此,陛下也没有半点不悦之色。 似是已经习惯了。 似是看出邓漪的窘迫无措,姜青姝抬了抬手:“阿漪退下罢,不必伺候。” 邓漪只好放下玉箸,退到一边,看似谨小慎微,实际上暗中用余光观察那张家小郎君。 若是往日,邓漪不会在意这个人,因为经过王璟言之事,她已经彻底学会不要在陛下的私生活上自作聪明。 但经过昨夜留宿事件之后,性质就不一样了。 这相貌出众的少年,可能真会成为后宫的贵人。 邓漪也暗中留意了一下秋大人的态度,昨夜秋大人似乎对张瑜有些意见,这几l日也频频透露过一个意思——陛下对他感兴趣,无非是因为他们年纪相仿性情相投,加上陛下偶尔玩心重,看他性子好又长得好看,就算一时兴起临幸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先帝当年看中谁都能带回来临幸一夜,第二天就能换下一个,。 这样的人将来在陛下的后宫将数不胜数,过段时间就该被抛之脑后。 是这样吗? 邓漪觉得像,又不太像。 首先爱一个人是有许多蛛丝马迹的,譬如这少年一看见陛下就忍不住笑弯了眸子,眼睛里满溢着欣喜与温柔,她走到哪他就想跟到哪儿,连看她吃饭都可以看得津津有味。 相比于他,陛下就显得冷静很多,她会适当回应,但不会太主动。 但若说不在意,以陛下的性子,是绝对不会在不在乎的人身上浪费时间的,当初连谢尚书都不给半点面子,更遑论被迫与这少年独处一夜? 邓漪觉得还是再观察观察为妙。 “七娘,你都瘦了,要多吃肉。 ” 眼前,张瑜一手支着下巴,又夹了一大块肉给她。 姜青姝一边低头咬肉,一边悄悄在观察昨夜的实时,昨夜她没有刻意去遮掩什么,今日一早果然有消息传出宫去,有些人觉得她要立张瑜为后了,已经开始急了。 【神策军大将军赵德成听闻宫中的消息,在家中痛骂张瑾狡诈无耻,竟妄图让其弟趁虚而入,勾引女帝谋得继后之位。】 【金吾卫将军赵玉息听闻宫中之事,向大伯赵德成举荐其堂弟赵青卓入宫。】 【礼部尚书严滦听闻宫中传闻之后,又与其夫人柳氏讨论了让其子入宫的想法。】 实际上: 【司空张瑾听闻弟弟张瑜留宿紫宸殿,一个人黯然地在书房里站了一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瑜内心挣扎了数日,终于决定珍惜和女帝在一起的时光,鼓起勇气靠近心上人。】 比起闲杂人等的多疑揣测,当事人却是意外的简单纯粹,这群唯利是图的人,大概想破头也想不到,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到底是如何。 就像昨夜,张瑜在浴池里抱住了她,隔着湿透的衣料,肌肤相贴,分明最容易勾起欲念的情景,他的眼神却干干净净,好似种水极好的翡翠,被四面的铜灯照着,一触见底。 没有一丝侵占亵渎的心思。 若他有一丝贪婪、有一丝私心,她都不会接受他一丝一毫。 她讨厌一切的抢夺、占有、欺骗,哪怕是迫不得已,那也不行。这世上也唯有他,都到了这么纠结痛苦的时候,被她一问为什么又跑回来,还是会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喜欢你,我还想亲亲你”。 他就是喜欢她啊,能怎么办呢?他这么渴望她的喜欢,就像一只小狗可怜巴巴地隔着笼子望了她许久,如果她再不过去摸摸它的头,或许它就要难过死了。 于是她就去摸了。 姜青姝咬着筷子,注意到身边的少年正托腮观察她吃饭的样子,眼眸明亮,好像开心地快摇尾巴了。 他望着她的眼神好像有点不一样了,过了一夜,好像更加黏糊,更加认定她了似的。 还在傻笑。 他笑什么呢? 她想好好吃饭,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阿奚,你看着朕做什么?” 他扬起唇角,笑出一口白牙,“因为我的七娘好看。” 一边的邓漪:“……” 真是奇了怪了,陛下怎么就成了他的,他也真敢说。 姜青姝拿筷子敲了敲他的脑门,“你也很好看,行了,快用膳,朕等会还要批奏折呢,没时间跟你耽搁。” 张瑜笑了笑,老老实实地低头用膳,等二人用完了膳,他又黏糊糊地抱着姜青姝,把脑袋搁在她的颈窝,问她:“那你什么时候忙完。” 姜青姝数了一下面前的奏折,一个奏折算作十分钟,面前大概有三十封,那就是三百分钟五个小时。 她随口道:“三个时辰吧。” 张瑜:“……”() ≈ldo;≈hellip;≈hellip;≈rdo; ?雪鸦提醒您《女帝游戏攻略》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 “朕让他们把莹雪剑还你,你偷偷去朕的寝宫练剑,别搞破坏。” “不好。” 这少年蓦地站起身来,转身走了,姜青姝以为他自己消遣去了,正要垂头专心看奏折,谁知过了一会儿,他直接单手扛了一把椅子出来,往她的龙椅附近一放,翘着二郎腿坐着望着她。 一副“我今天什么都不干,我就专门陪着你”的架势。 姜青姝:“……” 御前其他宫人:“……” 但凡是其他的人,真的,但凡换个人,姜青姝就要忍无可忍轰他走了,但是……旁边翘着二郎腿的少年换了好些个姿势,从二世祖坐姿变成正襟危坐,最后变成懒洋洋地趴着,还特意倒了一杯水放在面前,朝她的方向推了推,然后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瞅着她。 她喝一口,他就往里添一点水。 然后继续瞅着她。 她没忍住,趁着换下一封奏折的空档腾出手去,趁机撸了一把脑袋顶。 手感真不错。 几l缕碎发被摸得散落下来,张瑜睫毛抖了抖,轻轻用嘴一吹,吹开挡住眼睛的碎发。 他下巴搁在臂弯里,百无聊赖地晃了晃脑袋,又惆怅地叹了口气,像是在说“你怎么还没忙完啊”。 姜青姝不知道别人,她反正是……不太能扛得住这种程度的撒娇。 于是,一个明目张胆地表达着爱意、肆意撒娇,一个不动声色地纵容偏爱。 她朝他招了招手,这少年就笑嘻嘻地凑过来,又一把抱住她,恨不得把她压在龙椅上亲一亲,当然,他不会真的在外人在场的时候直接亲她,只是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她的脸颊。 周围的人见了,都很无奈。 这若是让前朝的御史们看见了,准是要被骂成狐媚惑主的“妖妃”。 可其实,张瑜很怕给七娘添麻烦,都尽量不会打扰她,只是这样长久下去,他知道他会被活活困死。 人活着其实很简单,特别是时常在江湖里游历的少年,仿佛得天眷顾,年纪轻轻便已在剑道之上举世无敌,看惯人世愁苦,更不愿沾染半分爱恨离愁,风里来雨里去,潇洒得风过不留影,更不知半点愁滋味。 但上天,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潇洒的人之所以潇洒,只是因为还没有遇到割舍不掉的东西,一旦有了以后,失去它的每一天都会很痛苦,而得到它的每一天更是加倍痛苦,只因随时可能会失去。 也许今天还有,明天就再也没有了。 就像他们。 大概某一天,也会没有的。 张瑜不再想那么多了。 他陪着姜青姝,就这样参与了她全部的生活,陪着她看奏折、用膳、休息、玩乐,观察她思考问题时的小动作,看着她有时候明明没有生气,却因为一些原因故意板着脸,让 ()别人吓破了胆。 七娘故意冷脸的时候(), ?()?[(), 只有张瑜觉得她这样也可爱。 时间长了,张瑜和姜青姝这边安安静静,其他人却已经开始坐不住了,御案上的奏折越堆越多,除了少部分是关于战事的以外,剩下一半都是在举荐适合入宫的适龄少年,另一半则是在商量着女帝诞辰的事——实际上也想趁着诞辰举荐适龄少年。 中书、门下二省那边筛选奏折,倒是压了少许关于琐事的奏章,只要是关于请求选秀的,悉数没压着。 张瑾八成是故意的。 尚书省如今只有一位仆射,侍中又年迈,三省大权几l乎都快落到张瑾一人手上,所以对姜青姝而言,最紧要的反而是赵柱国上书的内容——尽快选出空缺的尚书右仆射,以免朝中独有一相,造成一言堂的局面。 按照资历和背景来选,姜青姝看中了吏部尚书郑宽。 ——郑侍中差不多已经快告老还乡了,郑氏子弟如今也没多少出类拔萃的,加上荥阳郑氏平时比较低调,再提拔一个郑宽,可以延缓郑氏一族的落没,他们也会对姜青姝涨忠诚,同时也能稍微制衡一下张瑾。 姜青姝召见了张瑾。 张瑾来时,发现阿奚也在。 这几l日,他并非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是一直不曾过问,也并未想好以什么样的态度和立场来过问。 如今,他终于避无可避地看到了弟弟,那少年注意到兄长冷淡的视线,也抿了抿唇,没有和他对视。 张瑾缓缓抬起双手,嗓音冷清,“陛下,臣与陛下所议为军政大事,兹事体大,尽管阿奚是臣的亲弟弟,国政当前,还请陛下让他回避。” 姜青姝微笑道:“阿奚为人,爱卿与朕皆心知肚明,并不会泄露半字机密政要。既是自家兄弟,张卿还不如朕信任阿奚?” 张瑾沉声道:“正是因为他是臣的家人,臣才更不愿因此坏了规矩,落得个徇私袒护之名。” “是朕让阿奚留下,他们要说也是说朕。” “陛下是天子,无论天子做什么,天下臣民也无人敢说陛下不是。” “爱卿是在反讽朕?” “臣不敢。” 张瑜知道阿兄生气了,想了想,还是道:“我要不还是——” “不必。” 姜青姝打断他,径直看着张瑾,“阿奚留下,朕说的。” “……” 张瑾抿唇不言,神色越发冰冷。 张瑜瞧了瞧七娘,又扭头瞧了瞧兄长,虽然不太理解他们为什么要争这种小事,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留下来了。 姜青姝之所以留下张瑜,当然就是笃定,有张瑜在一边旁听,她和张瑾讨论政事的时候,他不会在阿奚面前把她驳得不留余地。 弟弟平时知道哥哥权倾朝野,可知道归知道,到底是从来没有亲眼见识过。 或许他还觉得,七娘和阿兄的关系还不错吧。 ()随后的议政,诚如她所想,张瑾的气势有所收敛,即便她提出让郑宽做新任尚书右仆射,张瑾有所不满,也并没有直接说反对。 姜青姝又召中书舍人及二位门下侍郎,并且让邓漪传偏殿里早已被宣召入宫的郑宽。 张瑾的神色更冷。 “看来陛下是早有准备。()” ≈ldo;?()” 他双瞳冷淡,面无表情,“那臣真是谢过陛下。” 郑宽很快进来,他如今年近五十,精神气极好,六部之中当属吏部和兵部是重中之重,他能负责吏部多年,也的确是有些能力在身上,甫一觐见,就条理清晰地奏报这些年他在吏部的工作情况。 郑宽是侍中郑孝之子,二位门下侍郎之前都在郑侍中手下做事,自然对郑宽有所偏向,此刻认真地听着,连连点头。 张瑾微微阖眸,侧颜好似笼了一层霜。 但他不曾开口,冷眼看着这一幕,没有他松口,就算女帝怎么争取,郑宽想拿下这个位置绝不容易。 “陛下。” 门下侍郎历良才上前道:“郑尚书这些年做事认真,经验独到,臣以为,如今没有人比郑尚书更适合胜任右仆射一职。” 姜青姝微笑着问:“如若郑卿升为右仆射,继任吏部尚书之位又该是何许人也?” 另一位门下侍郎蒋延连忙道:“臣听闻工部侍郎崔珲能力超群、品德高尚,或许堪当此任。” 崔珲,是张党的人。 提拔一个郑宽,换一个崔珲担任吏部尚书。 从此以后,刑部、吏部、户部都是张瑾的亲信,这个买卖怎么算不亏。 姜青姝再次看向张瑾,“张卿觉得呢?” 张瑾静了静,似乎是在权衡思考,片刻后,他颔首道:“但凭陛下定夺。” …… 议政结束以后,姜青姝叫中书舍人去拟旨,再叫阿奚去送张瑾,最后让郑宽单独留下。 郑宽忐忑地立在殿中,垂首凝视着脚尖。 混迹官场多年,尤其是在吏部做事,需要比旁人更圆滑机敏些,对于小皇帝为何突然看中自己,他心里约莫是明白一二。 姜青姝先道:“阿漪,给郑……仆射,赐座。” 郑宽慌忙抬手谢恩,邓漪搬来一把椅子,郑宽连忙忐忑不安地坐下,听到面前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女帝从御座上起身,已经慢慢走到了他跟前来。 陛下一站起来,郑宽就不敢再坐,慌忙站了起来,却被她亲自抬手一按肩膀,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郑宽:“……” 姜青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微微上弯,嗓音悠然:“郑卿是朝中老臣了,资历深,朕虽身为皇帝,却继位不足三年,日后卿为右相,辅佐朕治理国家,朕也要多多请教爱卿。” ()郑宽简直如坐针毡,忙道:“陛下言重,这些是臣的本分。” 姜青姝笑了笑,压低嗓音,缓缓道:“郑卿今日也看到了,侍中年迈,朕不忍让其继续在朝中操劳,只是这样一来,原本三省四相,竟令张瑾尽数独占,连朕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若非信任爱卿,今日也不会费尽心思为卿争取右仆射之位。” 女帝竟然对自己说这种推心置腹的话,郑宽一阵心惊肉跳。 他自认没有和张瑾抗衡的能力,但为官多年,除了谨慎和圆滑以外,谁人又不曾有过位列相位、成为人上人的想法?有这种想法,又已经实现,若还继续夹着尾巴看人脸色,又隐隐有些不甘心。 但小皇帝怎么会看中他? 郑宽一边觉得受宠若惊,一边又琢磨着小皇帝这话的深意,还没琢磨个所以然来,就听见她突然问:“朕听说,爱卿长子去年成婚,近日刚得一子?” 郑宽:“……正、正是。” 女帝话题拐弯的速度,差点让郑宽没跟上来。 姜青姝笑道:“郑卿喜获孙儿,倒是一桩大喜事,待到满月宴之时,朕倒是要来沾沾喜气。听闻郑卿还有二子,不知可有婚配?” 郑宽:“……” 没有比皇帝问自己家儿子结婚没有更惊悚的事了,这很难不让人想歪,虽然郑宽最近也被人问过要不要送儿子入宫,不过他也没敢真想。 但陛下都亲口问了,万一真有这个想法,八成是为了制衡张党,听说最近很多张党官员上奏,有意推荐张瑾的弟弟张瑜入宫…… 他也不得不做些打算。 郑宽心思转得飞快,深吸一口气,答道:“臣、臣家中……二子尚有婚约,三子如今十七岁,倒还未定下亲事……” 姜青姝按在郑宽肩膀上的手微微松开,拍了两下,不再继续追问,只转身道:“邓漪,送郑卿出宫。” -- 另一边。 张瑜跟在张瑾身后,朝着宫门的方向慢慢走。 一路上,那些宫人侍卫路过,都会忍不住看向这对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年岁和经历上的差别造就了气质上的大相径庭,实际上单看眉眼,这对兄弟是非常相似的。 特别是现在。 极为相似。 因为二人都没有笑。 张瑾不笑,是因为的确是没什么可笑的,没有什么是看到女帝又用弟弟挟制自己更可恨的事,虽然这一切都仅仅只是攻心,她在攻他的心,因为她太懂他怕什么。 他愤怒到无力,又恨铁不成钢。 而张瑜,仅仅只是沉默于兄长没有主动和他说话。 平时兄长不管何时看见他,都会关心他的事,会叮嘱方方面面,今日却什么都没有说,也许是自从他上次不听话开始,就意识到,弟弟长大了,已经不再什么都需要兄长了。 这么多年,张瑜从来没有跟阿兄之间有过这样尴尬沉默的时刻。 他不想惹阿兄生气,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阿兄高兴。 或许,他又能感觉到一点答案。 “阿兄……” “什么。” “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让我喜欢七娘?”! ------------ 137 何去何从8 张瑾背影一僵。 乍然听到这样的话,宛若刀斧猛地剖开心脏,竟让他产生了一丝说不上来的慌乱,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他不该知道的。 他不该知道那件事。 那天晚上,知情的人有好几个,但唯一可能说出去的只有那么几个,比如说被堵在宫门的谢安韫、在外面守了一整夜的赵玉珩。 而这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死人是说不了话的。 至于剩下的人,张瑾都有把握让他们全部闭嘴,没有人敢说一个字。 谁会知道他张瑾和皇帝有过荒唐一夜?阿奚又能从谁的口中知道呢?他没有机会再知道了,而女帝在乎阿奚的感受,更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件事,这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那么,他就当做没有那件事,从前阿奚不在,他和女帝偶尔拌嘴时还会重提那事,如今阿奚来了,他们更该心照不宣,假装什么都没有。 本该是这样。 但心虚之人,听什么话都觉得另有深意,弟弟的一句“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喜欢七娘”,便已经足够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以为他是在问“你是不是也喜欢七娘,所以才不想让我喜欢七娘”。 张瑾没有说话。 冷风吹动象征正一品的官服衣摆,日光斜斜投落,拉出一道寒冽的影子。 身后的少年上前几步,继续分析兄长的想法:“如果我猜的没错,你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喜欢七娘,后来你松口了,我以为你是愿意我和七娘在一起了,但其实,你心里也一点也不情愿,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吧。” “因为我太喜欢她,所以你明明不想答应,却又怕我难过,才让七娘偶尔来见见我、哄哄我,这样拖延时间。你每次替我送信给七娘,其实也很勉强吧,只不过……从小到大,你都不忍心拒绝我。” 张瑜绕到了他的面前来,少年已经和兄长一般高了,和他对视着。 “阿兄你和七娘朝夕相处,不会不比我更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若我觉得她有五分好,或许你能看到的是八分好,你总说她不好,可你若真心觉得她那么不好,你又怎么会时而同意我和她在一起,时而又不想让我陪她,这么态度飘忽、犹豫不决。” 这少年字字诛心。 寻常人家的兄弟,即使朝夕相处、从不分离,也未必有像他们这么深厚的感情,但偏偏就是因为过于信任,连弟弟揣测哥哥的想法都变得如此简单。 张瑾为这个弟弟抛弃了一切。 就算他张瑾有所求、有所爱,他也认为自己的这些都不重要,他孓然一身到了这般年纪,前半生没有,后半生也不需要拥有什么。 只有阿奚才需要。 就算张瑾对女帝有感觉,他也会抛弃这微不足道的感情。 但为求安心,他总是告诫自己她不好,随后又将她的不够好,作为阻止阿奚的理由,却被眼前的少年驳了个彻底。 张瑾不知道说 什么好。 他沉默片刻,才淡淡道:“所以,你自己已经做了决定,不需要我来应允你什么。” 少年闻言,微微笑了,认真道:“我想得很清楚了,既然喜欢,为什么要藏着掖着?这并非见不得人。如果连自己的心都不敢面对,那才可笑。” “……” 张瑾觉得这话又像一根刺,扎到心里去了。 他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移目看着一侧,平静道:“好,但你必须知道,她快要纳别人入宫了。” 不管张瑜留不留在她身边,这已经是定局,朝中已有很多人在暗中挑选适龄的少年。 并且,绝非只有一个。 当初君后在时,朝臣们也在逼着女帝再多纳几个,不过被君后有孕的事给堵回去了,现在这事已经避不开了。 张瑜怔了怔,垂眼道:“我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的。 七娘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 张瑾不知道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其实,若是弟弟再任性胡闹些,干脆坚决地对他说:“阿兄,我想要君后之位,我想要独占她,你能不能帮帮我”,尽管张瑾很不赞同,但或许真架不住软磨硬泡,想办法替他实现。 但他也不对兄长提要求,自己心里藏着事。 兄弟俩相对着沉默了一会儿,这少年突然说:“阿兄,我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今天跟你一起回去吃晚饭吧。” “好。” 张瑾面色稍霁,抬手拂去张瑜肩膀上的落叶,“正好,家里每天都备了你爱吃的红烧鲟鱼,好些日子没吃了罢?” 少年扬唇一笑,“我就知道,从小到大,就属阿兄最疼我!就算我瞎胡闹,阿兄也从来不会真的生我的气。” 张瑾也不禁笑了,“也是把你惯坏了……走罢。” “好嘞。” …… 后来几日,姜青姝收到了北方传来的军报。 是捷报。 平北大将军段骁大破敌军,将敌军主帅斩杀,敌军溃逃,其率兵乘胜追击,一路把对方赶到了二十里外的沙漠里。 而曹裕之子,企图在后方与漠北里应外合拿下燕州城,却被霍凌率三千人围堵后方。 明明霍凌只带了五千人马,却因提前伪造辎重车辙痕迹,让对方误以为有数万大军等候在此埋伏,吓得慌不择路地撤退,却中途被困于埋伏好的深沟,死于乱箭之中。 霍凌又斩其首级,将其首级交给主帅赵德元。 赵德元将这首级扔在幽州城门外,令曹裕亲眼看到其子的首级,又大笑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尔等继续反抗天子,这便是你们的下场!” 曹裕勃然大怒,军心大乱。 姜青姝看到军报时,整个人从御座上起身,连连道了好几声“好”,裴朔见她如今高兴,不禁笑道:“曹裕在当地根基深厚,人马粮草充足,恐怕还能坚持一段时日,但按照如今局势发展下去,其败局已定。” 姜青姝一边按着眉心,一边笑叹道:“朕倒是没想到,捷报传来的这么快。()” ≈ldo;?()” 她选对了霍凌。 说到霍凌,那小子之前在她身边时,总是一副安静腼腆的样子,以致于姜青姝老是忘记他的军事属性,差点没用他。 姜青姝沉吟着,看向身边的邓漪:“去送一些金银绸缎去赵府,告知其捷报,便说是朕重赏。” “是。” “还有……”姜青姝看向裴朔,“朕记得,此番谢氏抄家之后,京兆府的录事参军一职,还有空缺。” 裴朔听她一问,便立刻知道她想做什么。 上上任京兆尹做了不到一年,就因为徇私包庇王楷欺压百姓而被罢官,新任京兆尹李巡倒是圆滑了不少,但也因为过于圆滑了,上次谢安韫派人诬陷张瑜偷盗莹雪剑,这李巡还在中间和稀泥,差点成了帮手。 这次谢安韫发兵攻京城,京兆府明明手握兵力,却似乎有些故意划水、想两边都不得罪的趋势。 无功,即是有罪。 录事参军是京兆府尹的属官,品秩不高,只有七品,在朝堂上极为不起眼,但负责的是京畿地区的衙门庶务,也有一定的监察职能。 霍元瑶是女子,陛下贸然提拔还要寻个由头,现在趁着其兄立功,安插在这种位置上也没有人会说什么。 能入前朝,便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裴朔笑道:“是,还有一个空缺。” 姜青姝当即传旨,赏赐霍元瑶,并且让秋月亲自去问她愿不愿意。 她万分笃定,霍元瑶一定会愿意。 因为,当年霍元瑶刚被选拔入宫时,赵玉珩和她提起过霍元瑶小时候的趣事,说那丫头小时候曾大言不惭地说过,如果她做了京兆尹会如何做事,还被一群贵女们笑话了很久。 为此,她还气得跟人打了一架。 果然,秋月去了不久,便回来复命,说霍元瑶得知兄长捷报之后又哭又笑,非但十分愿意出宫做官,还想亲自过来拜谢陛下。 姜青姝笑道:“不必了,等她阿兄回朝,她再和他兄长一起来见朕吧。” 秋月便又去传话了,正踌躇不安地等候的少女,听闻了秋月的话,不知为何,眼角竟有些泛红,秋月注意到她的情绪,笑着问道:“分明是大喜事,你哭什么?” 霍元瑶低声道:“只是想到这短短几月发生的事,有些伤怀,若是君后知道……我和阿兄都能为陛下效力了,或许也会很欣慰吧?” 秋月心里叹息,只道:“君后泉下有知,一定会的。” 何况,他并没有离去,只是一直暗处看着他们呢? 霍元瑶释然地笑了笑,随后撩起衣袍,正对着紫宸殿的方向遥遥跪了下来,认真地俯首行了一礼。 - 处理完霍元瑶的事,姜青姝便通过了礼部尚书的奏请——统计适合入宫的少年名单人数,早日充盈后宫。 对于未来无法避免的端水生活,姜青姝感到很是惆怅。 玩游戏时没什么,毕竟屏幕上戳戳点点就行了,让她一口气临幸十个八个都没问题,真要自己上场,从前连公司团建都讨厌参加的姜青姝表示:她真的不想被迫和这么多人相处。 再帅也受不了。 既然没办法避开,那至少主动权要握在自己手上,姜青姝终于在三日后,收到了郑宽孙儿满月宴的邀请。 当日,天子备了贺礼,亲自来了郑府。 郑宽升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了新任宰相,他的孙儿满月,前来趁机道贺参加酒宴的人自然极多,并且有人早已提前听到风声,猜到女帝会来,所以把自家儿子也一道带上了。 反正碰碰运气,万一谁家儿子运气好,就被陛下看上了呢?! () ------------ 138 何去何从9 郑宽剩下的两个儿子,二郎名为郑铉,妾室庶出,三郎名为郑澍,正室嫡出。 据说,皆是模样不错的郎君。 虽然,郑铉已经定下婚约,但是这对女帝来说并不算什么,强抢有妇之夫的事她玩游戏的时候都干过不少,别说郑家二郎,就算是大郎都没什么所谓。 做渣皇,讲究的就是一个随心所欲。 但她也不会轻易乱来。 人要合适。 姜青姝稍稍了解了一下,郑铉参加过科举,虽还没到殿试这一步,但这般年纪能参加会试也已算是前途可期了。而小儿子郑澍,据说比较放纵爱玩,性子也有些大大咧咧的,无论是心性上还是能力上,都远远比不上两个哥哥,但赢在比较不知天高地厚,干什么都还挺积极。 说白了,就是又菜又爱玩。 所以,对于天子亲自过问自家三郎这件事,郑宽很是纠结。 一方面,能有这个机会攀上陛下这门亲事,身为臣子应该又惶恐又荣幸,另一方面,自己这小儿子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怎么看怎么丢人,以陛下曾经喜欢君后的眼光,怎么也不像是会看上他的。 巧了。 姜青姝就是不想要聪明人。 越聪明的人越不安分,她只想要个存在感尽量低一点的后宫,别给她整出些宫斗大戏,天天跑到她面前告状,端水也很累的。 最好是什么笨蛋美人,只能当摆设的那种,最适合利用起来做工具人了。 如果不是,那就接着找。 所以,姜青姝的心态还算不错,当日,她换了一身简单又不失身份的天子常服,便在左右牵引之下,亲自去了郑府。 和之前崔宋两家成婚一样,听闻天子亲临,当日郑府上下和所有宾客连忙出来相迎,一大片人乌泱泱地跪了一地。 “臣叩见陛下!陛下今日亲自来臣府上,臣荣幸备至……” 郑宽跪在最前方,俯身女帝行礼。 两侧是朝臣宾客,在他的身后,则是郑府家眷,也包括他的儿子们——但郑宽颇有些焦头烂额,因为三郎刚刚不知道跑哪去了,他还没来得及找人,就听闻圣驾来了,只好慌忙来迎。 这没出息的小兔崽子。郑宽在心里暗骂,连圣驾都敢不迎,当真是被惯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而郑宽身后,有些从没见过大场面的内眷们屏息垂首,不敢直视圣颜,也有些少年胆子比较大,悄悄抬头想看看当今圣上是何模样。 在他们想象中,皇帝便该是庄重威严的,特别是在听闻女帝如何冷静平叛、清除谢党之后,在这些少年刻板贫瘠的想象中,那也该是个作风偏向男人、其貌不扬、不苟言笑、毫无女人味的女子。 毕竟,他们不认为长得好看、性子温柔的女人能成大事。 哪怕皮囊为父母所赐,并不是她们所能决定,而善良温柔更是可贵的品质,但在这等级分明的京城,这般印象,在许多自命不凡的 官宦子弟眼里, 却更为根深蒂固。 谁知抬头一看, 当今天子竟这么年轻,气质温和,长得甚至有几分好看。 有人不禁愣了。 姜青姝静立原地,视线凝视着离她最近的郑宽,微笑着上前,轻轻一托郑宽的手臂,“郑卿请起,朕今日为道贺而来,不必多礼。” 郑宽顺势起身,又恭敬地侧身抬手,“陛下请。” 姜青姝颔首。 她唇角噙着疏淡又温和的笑意,似是察觉到周围有些放肆的目光,临走之前微微转目,随意扫了一人,对方对上女帝清明锐利的双眼,慌忙垂头。 她淡淡开口道:“这位可是尹卿的儿子?” 一边的尚书左丞尹献之猝不及防被点名,瞬间愣了一下,也不知陛下是怎么认出来的,踯躅着上前道:“回、回陛下,正是臣家中长子……” 姜青姝微笑道:“朕还在想是不是认错了,爱卿之子与卿五官相似,可一眼辨出父子,只是卿温厚谦卑,其子倒是别有一番个性。” 说完,她就施施然走了。 留下尹献之杵在那儿,因为陛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懵了好一会,还差点儿以为陛下是看上他儿子了,才说他“有个性”。 直到有同僚用胳膊撞了他一下,露出意味深长又有些不太妙的眼神,他这才一拍脑袋,有点儿反应过来。 坏了。 不妙啊这是。 温厚谦卑的反义词,那不就是嚣张无礼吗! 陛下这是说他家风不严呢! 尹献之瞬间头大,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把揪住这个不孝子的耳朵,在儿子的哇哇乱叫中把人提溜起来,回家教训去了。 剩下其他人见了,连忙各自盯着自家那些不安分的小子,生怕也惹出什么差错来。 …… 姜青姝觉得,偶尔参加参加臣子举办的宴会,也颇有些意义。 她平时在宫里,所见的都是高品秩的朝臣和礼仪端庄的宫人,时间久了,总容易导致闭目塞听,自我感觉良好。 而像现在这样,偶尔出宫见一见那些平时见不到的人,观察他们看到自己的反应,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这会让她对自己给臣民留下的印象,有一个初步的判断。 比如以前她亲自去宋府、去长宁公主府,也有很多人前来迎驾,但那时敢抬头看她的人比较多,因为大多数人都觉得她是刚登基的傀儡皇帝,对她没什么畏惧之心。 但今日,敢抬头的人少了很多,就算有人架不住好奇心抬头,对上她的目光时也明显有些慌张,就说明她的君威也算是立起来了,也能震慑住他们。 其实她吧,长得一点儿也不凶。 平时无聊时对着铜镜故意练眼神,想和张瑾对峙的时候看着气场强一点,却根本没用。 后来她就悟了,气势汹汹之人说不定是装腔作势,而当一个人穿上龙袍、手握他们的生死时,就算你和颜悦色地冲着他们笑,他 们也会感到发自内心的害怕。 姜青姝慢悠悠地在满月宴上闲逛,因为想起自己也有个刚出世的女儿,还忍不住亲自抱了郑宽的孙儿,笑得无比亲切温柔,周围的人却很是毕恭毕敬。 “瞧瞧,这孩子看见谁都哭闹,唯独在陛下怀里最乖巧。” 郑家大郎的夫人钱氏笑道。 这当然是恭维的话,姜青姝笑道:“许是与朕投缘,既然如此,朕便给这孩子送个见面礼罢。” 说完,她亲自将腰间的玉珏取下来。 钱氏受宠若惊,连忙下拜,周围其他人暗中羡慕嫉妒。 这全程,那郑家二郎郑铉都安静地站在人群后,相貌清雅,气质如清风明月,温和有礼,看起来礼仪教养皆是上佳。 不过—— 【尚书右仆射之子郑铉在侄儿的满月宴上看到了女帝,想起父亲的叮嘱和心爱的徐家五娘,内心暗暗祈祷女帝千万不要看上自己。】 姜青姝:“……” 姜青姝本来对他没什么兴趣的,现在还真对他感兴趣了。 问就是逆反。 越不要,她偏要。 强扭的瓜有时候也格外甜啊,这种一看就是进了后宫以后还会忘不掉心上人,根本不会烦她的。 至于谈感情?不好意思,论同类型的,还是她家赵郎比较香。 姜青姝漫不经心地想着,又与人说笑了片刻,走去了后苑的花园里,另一边,郑宽还未找到小儿子在何处,正要叫了二郎过来私下里再拜见陛下一次,还未靠近,却看见一道冷漠挺拔的影子静静地立在那儿,映着潇潇林木,岿然又淡远。 郑宽顿住。 是张瑾。 男人似乎有所觉,微微转身,露出俊美却冷漠的面容,云袖飘拂,映着耀目日光,如一片化不开的千年白雪。 他看到了姜青姝,上前走来。 “陛下。” 他微微抬手。 姜青姝微笑:“张卿一个人在此做什么?” “臣不喜喧闹,亦不会饮酒,站在此处才清净。”张瑾不动声色地看了远处的郑宽一眼,淡淡道:“此处空气景色不错,陛下可与臣一起在此处赏景。” 他话音刚落。 姜青姝眼前突然跳出一个系统提示框。 【你在郑家的满月宴上闲逛,正好遇到了早早等候在此的张瑾,他邀请你和他一起赏景,是否同意。】 选项: 【是】 【否】 姜青姝:“???” 不是吧…… 要知道,这个提示框里的内容,是游戏里时常会刷出来的事件,但这是姜青姝穿越以来这么久,第一次触发。 触发这样的事件很简单,主控拥有爱慕者,并且正在别人举办的宴会上闲逛就可以了。 遇到这种等待自己的角色,如果同意独处,就可以加爱情值,如果不同意,爱情值就会反掉。 还有一 种情况, 就是遇到影响力高于自己的权臣, 虽然有“是”和“否”两种选项,但没法拒绝。 比如现在。 姜青姝试着点了一下“否”。 【拒绝一个权臣的邀请很不明智,你只能留下来和他一起度过一段时间。】 果然。 姜青姝沉默了。 “陛下还有别的事?”张瑾淡声问。 “没有。” “那便好。” 他微微侧身,目光落在池塘边一片姹紫嫣红上,淡淡道:“秋意甚浓,夏荷方谢不久,湖边的蓼花倒是开了不少,此花虽美,但陛下应是头一回见。” 她道:“的确。” 张瑾淡哂一声,平静道:“不名贵之物,自是入不了宫闱,也入不了陛下之眼。若是养于深宫御池,则格格不入。” 他似是意有所指。 和张瑾聊天,就算是聊花,也能聊出平时在紫宸殿议政的味道来,姜青姝敷衍道:“爱卿说的是。” “陛下看来不喜欢。” 张瑾偏首看她,站在一侧的少女眉眼惺忪,似乎没有太认真听他说什么,还想接着敷衍,张瑾又缓缓问:“喜欢梅花是么。” 他也早就留意到,她殿中一直放着一簇寒梅。 寒梅孤高凛直,过于高洁之物,张瑾少时喜欢,后来被迫手染鲜血满身污秽之后,就不再喜欢这种枝头落雪、不染尘埃之物,更喜欢看蓼花。 俗气、低贱、长在淤泥里。 就像他一样。 姜青姝顿了一下,“还好吧。”她这人爱好很简单,平时也不怎么赏花,只要看着顺眼就行。 更别说什么附庸风雅对物咏志了。 “朕更觉得,这些东西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就看赏它的人怎么想。” “……” 张瑾静了静,“是么。” 她微微抬眼,似乎看到男人冰冷的侧颜有些回暖,只是依然显得难以接近、难以捉摸。 姜青姝想过什么时候会触发独处事件,但没想过第一次居然是和张瑾。 这也并非无迹可寻,从前她很少参加宴会,就算参加也不怎么闲逛,几乎都是目标明确做完就走的,现在一时兴起闲逛一下,对她有爱情值的人少了两个,就轮到张瑾了。 但是张瑾…… 他怎么…… 他想跟她独处? 她睫毛微微垂着,不太专心地望着池塘,男人挺拔的身影被日光斜斜照过来,几乎把矮了一截的她整个人拢在阴影里。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突然浮现阿奚和他说过的话。 ——“你和七娘朝夕相处,不会不比我更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你总说她不好,可若真心觉得她那么不好,你又怎么会时而同意我和她在一起,时而又不想让我陪她,这么态度飘忽、犹豫不决。” 飘忽不定、犹豫不决。 这是弟弟对他的评价。 张瑾那天被这无比犀利的八个字骂了个清醒,却不自觉再次犯浑,就像现在,阿奚少有的没跟她一起,他居然在这里跟她独处。 “陛下。” “嗯?”她抬眼,听他要说什么。 张瑾却紧紧抿住了唇,抬手道:“臣还有事,先告退了。”! ------------ 139 何去何从10 张瑾来得毫无征兆,离开得也如此突然,姜青姝觉得他有些奇怪,却也没有挽留。 原本,郑宽也已经叫上了二郎郑铉前来拜见陛下,只是碍于张相立在那里,只是朝这里扫了一眼,眼神冷淡,却仿佛洞悉了他们的意图,看得郑宽心生退意。 他低咳一声,假装东张西望,没有上前。 郑家这几年不怎么参与党争,尤其是小皇帝继位后,便越来越低调,郑宽从前在张瑾手底下做事,如今就算被提拔,也不敢就这么得罪张瑾。 虽然,这也算不上得罪。 但郑宽谨慎惯了,加上张瑾还有个弟弟在日日陪着女帝,他献自己的儿子,还真有几分怪心虚的。 郑铉见父亲迟迟不敢上前,朝那边看了一眼,约莫明白什么。 这才弱冠的白衣青年很明白父亲叫自己来做什么,纵使万般不情愿,却也不曾违拗父命,只是后退一步,抬起双手,朝着父亲躬身深深行了一礼。 他神色恭谨,嗓音温沉:“父亲,既然陛下此刻正忙,孩儿便先去前厅招待宾客,稍后父亲若有吩咐,再唤孩儿前来。” 郑宽欲言又止,却不好对二郎直言什么,只叹了一声。 “你去吧。” 二郎微微直起身来,转身离开了。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张瑾结束了与女帝的独处,朝着这边走来,与郑宽擦身而过时,广袖带起一阵寒冽的风,郑宽神色一凛,连忙朝着女帝迎了上去。 “陛下。” 他在姜青姝身后唤了一声。 姜青姝正望着池塘,闻声回身,淡淡道:“劳烦郑卿,去唤秋月过来,朕想自己在这儿走走。” 陛下没有主动提别的,郑宽斟酌着道:“今日陛下光临臣府上,是臣准备不周,没有提前吩咐好二郎,才教他如此失礼,不曾出来迎接圣驾……眼下那小子不知跑到何处贪玩了,臣想着……叫他来给陛下赔罪。” 姜青姝闻言,笑了,“无妨,朕不是拘泥礼数之人,不过听卿所言,令郎当是个活泼的性子。” “犬子顽劣,是臣管教不周。” 郑宽谦逊地笑了笑,还想再提主动帮陛下叫二郎过来的事——他倒也不是急着推销儿子,主要是与其再找其他时机,还不如趁现在张相刚走,还能趁机逮着那不成器的儿子提醒一番,以免又一次失礼了,惹得君王不满。 但女帝拒绝了。 她似乎就想随便逛逛,并未说一定要干什么,或许,是对连这种连接驾都没出现的纨绔子弟失去了兴趣,觉得可以换下一个了。 又或许,只是单纯没什么兴致。 郑宽便退下了,须臾,秋月另一处笑着过来,她面上似乎藏着笑意,一到了无人处,便用袖子掩着唇笑道:“臣方才去晃悠了一圈,陛下今日真成了香馍馍,还有人在问陛下去哪了,想跟陛下来一出偶遇呢。” 秋月笑得很是开心。 姜青姝拢着袖子,沿着 湖边的长廊踱步,闻言,不紧不慢道:“朕从前也没被他们争着抢着,当初一个个把进宫当成奔赴刑场,现在倒是一个个抢着上了。” 秋月揶揄道:“那是因为咱们的陛下啊,非但比当年出落得更好看,也比从前更优秀了,这其中也有参加过秋猎的士族子弟,自上回见了陛下骑马时的英姿,便一直念念不忘。” “哦?” 姜青姝瞧她一眼,“他们对朕念念不忘,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当真不是你在这儿油嘴滑舌?” “臣可不敢欺君。”秋月笑。 其实变化这么大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些人在王谢倒台之后,意识到之前被他们轻视的小皇帝开始逐渐亲自执掌大权了,有实权在手,就算怀孕生子的是他们,也会有人争着给她生。 世人总说女子喜欢攀附金钱权力,其实换成男的不也一样? 姜青姝在这里悠然散着步,郑府环境清幽,和御花园的景致截然不同,别有一种风流雅致。 沿路有府上的婢子路过,见了姜青姝和秋月,皆纷纷垂首行礼。 姜青姝今日穿的虽是常服,但毕竟是出现于臣下面前,衣衫面料规格皆是皇家才穿得起的,便是看不懂门道的人见了,也只会认为这是府上来的贵客,不敢怠慢。 二人闲聊着,不知不觉穿过拱门,渐渐到了偏僻之地。 忽然就听见一片喧哗声。 “你这傻子怎么还活着,叫你滚出来碍眼!活该挨打!” “我们几个今日非要收拾你不可。” “教训他!谁这叫傻子不识好歹!” “……” 姜青姝走到一棵大柏树后面,悄悄探头,正好看到一群衣着华贵的少年正围在一起,不知在对着谁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得热闹。 而被殴打之人蜷缩在地上,捂着头,隐约可以看出穿着粗布衣裳,很是狼狈。 “别……别打……求求你们……” 那人的声音极小,有些木讷迟钝,含混不清。 而就在那群人不远处的巨石上,正坐着一个穿着鲜亮湖蓝色锦衣的少年,此人翘着一条腿,坐姿慵懒,飞扬的眉眼带着几分轻蔑与傲气。 “打。” 他手里漫不经心地掂着石子,冷哼道:“正好小爷我今天心情遭得很,怪就这傻子运气不好撞见了我,给我狠狠地打!” 他一发话,那群少年便打得更凶,便打边哈哈大笑。 无数拳脚落在那人身上。 秋月见了,不禁皱眉,压低声音道:“想不到郑大人为人谦和,郑府中却也有这种欺凌弱小之事。” 姜青姝也有些惊讶。 她微微眯眸,仔细审视了一眼那坐在石头上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少年。 【姓名:郑澍,身份:尚书右仆射郑宽之子】 【年龄:17】 【武力:41】 【政略:34】 【军事:2 9】 【野心:72】 【声望:19】 【影响力:211】 【忠诚:49】 【爱情:0】 【特质:无】 郑澍,郑家二郎。 原来是他。 不来见驾,连亲爹都找不着他,却是带着一群跟班跑到这儿欺凌弱小来了。 但这数据确实好低啊,低得让人咋舌,这么低的数值野心也敢上七十,怕不是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郑宽怎么会有这么草包的儿子? 姜青姝既觉纳罕,又觉得这是个考验的机会,眉梢微微一扬,出声道:“住手。” 嗓音清脆,却无比清晰。 那群揍人揍得正欢的少年们闻声一顿,齐刷刷回头。 却发现出声的是个衣衫华贵的小娘子。 面生得很,从未见过。 姜青姝缓缓从树后走出,步履轻缓,神色平静,那些少年看着逐渐走近的少女,不知为何,都不自觉地停下手来。 原本懒洋洋歪坐在大石头上的少年,一听到这声,便微微抬头,见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家,登时一个翻身坐直了,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你谁啊?” 他问。 姜青姝不答,淡淡反问:“你为何在此欺凌弱小?” “我揍他关你什么事?” 郑澍嗤笑一声,毫不在意,大手一挥,“接着给我揍!” 那群少年闻声又要撸起袖子动手,姜青姝却没有管他们,兀自转身看向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朝他伸手。 “起来。” 她一伸手,因气质冷淡,衣着不凡,周围的人一时被她所慑,又犹豫起来。 而地上的人,正披散着头发,蜷缩成一团轻轻发抖。 “起来。” 姜青姝又说了一遍。 迟迟没有拳头落在身上,那人抖得厉害,许久,捂在脑袋上的手才缓缓放下,悄悄抬头,露出一双乌黑漂亮如宝石,却呆滞木讷的眼睛。 也是个少年。 她怔住。 那双眼睛飞快地瞅她一眼,睫毛一扑簌,又怯怯地缩回去,没敢把手给她。 “哈哈哈哈哈……” 身后,那少年的笑声带着点儿幸灾乐祸,语气透着浓浓的恶意,“今天也是稀奇了,居然有人为个傻子出头,我说,你也省得脏了自己的手,这傻子心智只有几岁,连活着都碍眼,你救了他他也不记得你。” 姜青姝慢慢收回手,转身,凝视着郑澍道:“毕竟是一条人命,岂有随意打杀的道理。” “关你什么事?我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你出去问问,到底有没有人会管我?” “今日不就被我管了吗?” 她冷淡道:“你最好停手。” 郑澍偏不,他恶劣地笑了起来,手一挥,“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揍!” 姜青姝眉头一皱,还未开口,那地上蜷缩的少年痴痴傻傻,先前被人踢了数脚也不知道反抗,只知道呆滞地捂着脑袋,偏偏此刻,他突然往前一扑,跪倒在姜青姝的脚下。() ?本作者雪鸦提醒您最全的《女帝游戏攻略》尽在[],域名[(() “求……求你……” 他讷讷开口,声音笨拙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姜青姝被拽得回头,眉头一皱,身后的秋月已快步上前,低喝一声:“放肆!还不松开!”这一声又冷又厉,地上的小傻子没什么反应,反倒把周围的人都震得一抖。 姜青姝抬手示意秋月退下,又微微垂眼,和这小傻子对视。 他年纪也不大。 脸带着不健康的苍白,五官却带有一种具有冲击力的漂亮精致,如果那双眼睛不是呆滞木讷,难以想象当是如何灵秀。 见她在看他,少年迟钝地弯起眼睛,白皙的皮肤在日光下如惨白鬼魅,笑容如此僵硬,却透着傻乎乎的天真。 姜青姝冲他笑了笑。 她慢慢回身,抱臂看着郑澍,悠悠道:“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你们又是谁,但这里是郑府,我是受郑宽郑大人所邀前来赴宴的客人,尔等在这里闹事打人,按理说应移交衙门处置,若传出去,则是在败坏郑大人仁善清廉、以仁治家之名。” 她搬出郑宽来说,周围瞬间变得很安静。 安静得诡异。 郑澍打从昨晚听他爹说了入宫之事后就没睡好,此刻精神又差,又窝着一股无名火气,正好揍个傻子发泄发泄,反正从小到大这傻子就是他的出气包,也没人敢说什么。 结果今天就碰上有人多管闲事。 这就算了,还搬出他老子来了,郑澍登时一个激灵,清醒了。 他这回,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这陌生的小娘子,气急反笑,“你拿我爹压我?” “原来郑大人就是令尊。”她朝他微微一笑,“那更方便了,我正要去找你爹,就算你爹宠着你,眼下这么多宾客都在,相信他是会秉公处置的。” 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 身后众人,直接惊呆。 郑澍目瞪口呆,微微睁大了眼睛,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要去找他亲爹的,这人什么来头什么路子啊?杠不过就找他爹告状? “你给我站住!” 这小子整个人直接蹦了起来,急急忙忙追过来要拉她,却被秋月及时挡住,没碰着她。 秋月一边拦,一边也觉得额头的青筋突突跳着,颇有些火大——亏得陛下还想见见这个郑家二郎,这什么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举止还不如没规没矩的张瑜。 不堪入目。 真是不堪入目。 她若是陛下,直接拂袖就走了。 也亏得陛下脾气好,也才在这儿耍他玩。 姜青姝也确实对这个郑澍有些失望,就这,他是绝对做不了新任君后的,别说治理后宫了,就算做个小小的侍君,只也怕第一天就踌躇满志地要宫斗,结果没活过一集。 这样想想,太没心机的也不好。 眼前。 这小子生怕她跟他爹告状,又跑到她面前拦着她。 “你……你别想走!” 他今天就拦在这儿了,倒要看看,她怎么去告状。 还想告他的状!没门! “行。” 姜青姝嘴角噙着冷淡的笑意,直接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慢条斯理道:“那就不走了,等你爹亲自过来拜见我。” 郑澍:“啊??”! () ------------ 140 何去何从11 “拜见”这两个字,份量可不轻。 什么人能让刚刚位列宰相的郑宽来拜?就算是王爷公主,也没有这个底气。 普天之下,只有一人,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这话。 ——天子。 郑澍隐隐觉得不对,还想继续追问,但那群跟班少年之中也不乏有聪明机敏之人,此刻隐隐看出不对来,连忙上前把郑澍一拽,干笑着看向姜青姝。 但看这少女,衣衫华贵气质矜持,身上却没携带任何可以彰显身份的东西——其实原本有一个雕有章纹的玉珏,被她随手送了出去,现在就更看不出身份了。 但她没有,不代表她身边的秋月没有。 秋月执掌内侍省诸事,是天子身边最有威望的内官,自小就被先帝放在宫中不断磨砺,平时与之打交道的皆是御前议政的朝廷重臣,其气场是绝对镇得住旁人的。 郑宽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 且她衣衫也不同于旁人,腰间悬挂着一个制式独特的玉牌——时常出入宫闱的人必然认得,这是内侍省女官的腰牌。 所以她这样恭敬地侍立在这少女之后,越发彰显了这少女的身份。 那少年死死拉着郑澍,似是先把他拉到一边去,郑澍不耐烦地甩开他,“你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你快别说了……”那少年吓得心肝直颤,但不敢直接戳破,只是小声急切道:“这人你惹不得。” 他惹不得? 郑澍虽然也有些感觉到不对,但又觉得这样显得很没面子,便还强撑着心虚和害怕,冷哼道:“我怕什么?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又能怎么样?” 天王老子是没来。 他家老子来了。 他亲爹郑宽原本正在前堂与朝廷其他官员们热络地聊着天,忽然就看个小厮急急忙忙过来,对着他一阵耳语——他那没出息的三儿子真冲撞陛下了! 郑宽眼前一黑。 他气得眼睛瞪得像铜铃,连胡子都翘了,恨不得脱了鞋就对那小兔崽子的屁股一顿揍。 平时到处惹事就算了,居然惹到了陛下头上,他是不是缺心眼? 当然,在天子跟前,郑宽再气也不敢失了仪态,他匆匆忙忙地赶过去,正好看到陛下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周围站着一群跟三郎厮混的狐朋狗友。 郑宽脸色黑如锅底,吩咐家仆把那群小子都哄出去,然后一手揪住不肖子的耳朵,恨不得把他的耳朵都活活拧掉。 郑澍捂着耳朵哀嚎:“啊爹爹爹爹爹!!!疼——” 郑宽根本不理他,一转头,又满脸堆笑着,拽着这小子凑到陛下跟前。 “陛下,今日是犬子无状,冲撞陛下,臣管教不力,教出这个祸害来,万死不足以谢罪……” 郑澍一听,真懵了。 陛下? 她是皇帝啊??? 郑宽松开这不孝子的耳朵,一踹他的屁股,让这小子整个人 往前一扑,五体投地地跪在了陛下的跟前,少年又委屈又不甘心地捂着被踹疼的屁股,一抬头,对上少女居高临下的双眼。 她眼底有几分好整以暇的笑意。 像是在问“你怎么不嚣张了?被你爹揍的滋味又怎么样?” 郑澍:“……” 这少年这辈子没受过这种嘲弄,气得两眼发红,想站起来,结果又被他爹踹了一下屁股,疼得他泪花直冒。 姜青姝微微抬手,半遮唇角的笑意,意味深长道:“朕单知道郑卿的儿子活泼些,今日一见,却还是令朕倍感惊奇。” “是臣治家不严,臣有罪。” 郑宽也一把跪了下来,又猛地一扇这小子的后脑勺,喝道:“还快不认罪!” 郑澍梗着脖子垂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我不是故意……” 他长这么大,除了他父母爷爷和家里已经化成灰的祖宗,就没跪过其他人,尤其这还是个年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女。 他顿时羞耻到了极点,一股热意冲上脖子,烧得他耳根通红,又气又怕。 姜青姝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原本有些烦躁的心情,此刻稍稍好了些。 有些人啊,无忧无虑锦衣玉食地长大,在这充满算计的京城里还能养得这么没心机,可见他家人对他的疼爱呵护,没有逼迫他为家族牺牲什么。 这在世家大族之中,尤为少见。 比起旁人,他的命很好。 相比于他,角落里那个挨揍的小傻子,就显得格外绝望无助了。 姜青姝抬眼看向一侧,那少年瘦弱得好像风一吹就倒,乌发干枯凌乱,麻衣袖口探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上面遍布青紫伤痕,像是饱受虐待。 他一直缩成一团跪着,整个人轻微地发着抖,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指骨泛白。 整张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出表情。 顺从怯弱,木讷痴呆。 真可怜。 见眼前的天子迟迟未曾出声,郑宽困惑地抬头,顺着她的目光,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傻子,脸色猛地一变。 他忙道:“陛下!这……这只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是臣没有让人看管好他,让他跑出来了……” 她收回目光,问:“看管?” 郑宽眼神闪烁了一下,忙垂首道:“是,是,这小子从小心智如痴儿,还时常伤人……臣就让人把他关在别院里,免得……免得他跑出来冲撞了旁人……” 郑宽的语气有些急促,神色也不太自然,说话间吞吞吐吐。 姜青姝凝视着他,隐隐觉得奇怪。 若真是个无关紧要的傻子,也没有必要主动解释这么多。 她不再追问,只淡淡道:“今日,朕就是看到这郑澍在让人欺负他,这才出言阻止,朕认为,就算是傻子,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只要他当下没有作恶,便不可如此随意打骂,爱卿认为呢?” “是是。” 郑宽连忙应下,道:“臣定会好好教育犬子。”() ≈ldo;≈rdo; 10本作者雪鸦提醒您《女帝游戏攻略》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陛下说的是,是臣考虑欠佳。” “至于卿的儿子,朕就不插手了,还是留着卿自己管教。” 她整理衣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回身道:“郑卿孙儿满月,朕是来做客的,又何必计较这些小事?只是爱卿若不好好管教儿子,今日惹了朕,日后也保不准会惹到别人。” 说完,姜青姝就走了。 头也不回。 秋月跟随在天子身后,回头看了一眼那跪在父亲身后的郑澍,收回目光时,无意间扫过角落里的小傻子。 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抬头,一对黑黑的眼珠子,正盯着女帝的背影。 但秋月看到的瞬间,他又极快地垂下头,继续怯懦地发着抖,神智痴傻怯懦,可怜到了极点。 秋月皱眉,转身跟上天子。 - 姜青姝去了郑府一趟,也没什么惊喜收获。 郑铉聪明得体,是个儒雅温润之人,看不出什么错处,只是心有所属、抵触进宫。郑澍个性张狂肆意,这倒没什么大不了,可惜却有种自作聪明的愚蠢。 她需要的是能抗得住八方算计、还能制衡张瑾的人,不想分出精力来保护他。 说来,能符合条件的,从来都只有一人。 赵玉珩。 她最艰难的那段时间,都有他在后宫撑着,应对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箭,当初她出宫晚归,薛兆夜闯是凤宁宫,是他一人挡住薛兆拖延时间。 他敢为了她公然羞辱张瑾、对峙谢安韫,永远那么可靠。 念及这个名字,姜青姝忽然有些想他了,不知道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说来,他们的女儿也快要满月了,姜青姝也想亲自为她准备一个礼物。 在回宫的路上,她坐在马车内想着想着,便忽然吩咐了秋月一声,秋月笑道:“陛下最挂念的人,果然还是他。” 姜青姝轻声道:“他在宫里的时候,朕尚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他不在了,朕才知道一国君后,有多么不易。” 尤其是还是个傀儡皇帝的君后。 她好不容易稍稍强大一些了,可以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了,他就离开了。 秋月知道,陛下时不时就会想念君后一下,其实,秋月也和她一样,觉得还是赵玉珩好,尤其是看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儿郎后。 世上什么人都有,优秀的,聪明的,性格好的,相貌俊美的,唯独真心可遇不可求。 秋月柔声安慰道:“陛下和殿下心意相通,就算不在一起,也依旧可以守护着对方,如今陛下更该好好生活,等以后陛下变强了,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带小殿下回宫了。” 姜青姝闻言,笑着点头。 “你说的对。” ()她也并不是沉湎过去之人,只是这样小小地伤怀一下,便又重新振作起来。 回到宫中之后,等待她已久的少年又蹿了出来,笑着唤了声“七娘”,便紧紧地抱住了她,黏人得紧,她一偏头,入目是少年明艳肆意、眼尾飞扬的脸。 “你去了好久。”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轻轻地蹭,她痒得拨开他的脑袋,“你回家住了几日,和你阿兄相处得可好?” “阿兄当然不会对我怎么样,就是家里好吃得多些,还能随便练剑,但我还是更想陪七娘。” 她捏了捏他的鼻子,他也学她,捏捏她的。 她扑哧一笑,“好啦,朕去换身衣裳。” “我帮你。” 张瑜松开她,在宫女上前之前,去屏风后拿起她悬挂的轻薄裙衫。 这些日子,他寸步不离地陪着姜青姝,早就知道她喜欢穿什么样子的衣裳,喜欢吃什么菜,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习惯,都摸得一清二楚。 有张瑜在,紫宸殿内侍奉的宫人时常被抢活干,常常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姜青姝解开衣带,褪去外裳,张瑜伸手接过,看到上面有一道脏污的手指印,皱眉问:“这是……” 姜青姝随口道:“朕今日瞧见一个脏兮兮的少年在挨打,便顺便解围了一下,这也是他留下的。” “原来如此,七娘做得好。” 张瑜平时也喜欢打抱不平,要是他在场,铁定一脚一个把打人者踹飞,非揍得他们哭爹喊娘不可。 说起来,他已经好久没跟人打架了。 宫里的禁军倒是一个个会功夫,就是没人跟他切磋。 思及此,他手痒又沮丧,姜青姝换好衣裳后便没有再注意他,抱起桌案上累积了一天的奏折,吩咐人掌灯。 宫人又要上前,却又被少年抢先一步。 …… 姜青姝批完奏折,已快到子时。 秋月刚刚打听完郑府的事,回到了殿里,悄声对她道:“陛下,臣动用了好些人,这才暗中打听出来,今日陛下所见的那个傻子……身份特殊。” “有多特殊?” 她一边搁笔,一边问。 “他也是郑宽的儿子。” 姜青姝手一顿。 秋月悄悄道:“此子是郑宽一位已经过世的妾室所生,据说那妾室年轻时很得郑宽宠爱,被如珠如宝地护着,连正室地位都变得岌岌可危,只是后来,那妾生下这位痴傻蠢笨的孩子之后,便再不得郎君喜爱,前几年被人发现时……已经投湖自尽。” 那妾室死后,便只剩下这么一个痴傻的儿子,被人当小猫小狗似的养着,备受欺负。 反正没有人在乎。 他的兄弟蔑视他,父亲也厌恶他,连下人都避之如瘟神。 他的存在,甚至是一种耻辱。 身上那件脏兮兮的麻衣也不知穿了多少年,连裤脚和袖子都明显短了一截。 姜青姝想起那个小傻子,惊鸿一瞥的精致眉眼,令她当时看得怔住。 “他的母亲,生前定是个美人。”她道。! ------------ 141 何去何从12 对于那个偶然遇见的小傻子,姜青姝很快就把他抛之脑后,想不起来了。 毕竟她每日所见的人太多,不可能记得每一个人。 有些人生来如草芥,是咬牙挺住了九死一生,才能一步步立于人前,被世人所仰望。 而也有许多人,譬如那小傻子,注定一生都要卑贱地过活。 没有人认为一个傻子能改命,能踩在他们的头上,所以他们对他不假辞色,将最丑陋自私恶毒的面目暴露在他的面前,从不伪装。 毕竟这只是一个傻子。 一个傻子,能懂什么?就算他什么都看见了、都听见了,那又怎么样? 晚间的京城下了一场绵绵秋雨,天色被洗刷得晦暗幽沉,郑府之中灯火通明,仆从婢子撑着伞来回走动。 没有人注意到屋外跪着的小傻子。 似是习以为常。 少年垂头跪在泥泞里,任凭雨水一点点打湿苍白的脸庞,瘦弱的背脊因为寒冷而轻微颤抖。 屋内隐隐传来说话声。 “爹!我才不想进宫……就那个皇帝,你为什么要听她的?就今天那样子,回头进宫还不会整死我?” “你给我住口!休得对陛下无礼!陛下是君,我们是臣,侍奉君王身边乃是臣子本分,岂有你自己愿不愿意的道理!” “爹,你就是这么卖儿子的么?” “混账!你再胡言乱语!” 随后便是“啪”的一声。 清晰的巴掌声。 守在屋外的下人面面相觑,神色皆有些紧张。 这混小子被娇生惯养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还敢口无遮拦地顶撞父亲,郑宽在朝中素来是个低调温厚的形象,第一次动手扇这个正妻所出的嫡子。 偏偏郑澍性子倔,虽被这一巴掌打得不再吭声,心底却也有些不服。 他一想到今日跪在那儿丢了面子,便越想越委屈气愤,虽隐隐感到一阵后怕,但又觉得父亲明知道他得罪了女帝还逼他入宫,更是不在乎他这个儿子的死活,把他往火坑里推。 他还打算娶几个美人妾室逍遥快活,哪里想入宫给人生孩子? 郑澍冲出了父亲的书房。 少年俊秀的脸无比阴沉,带着要杀人般的寒意,守在屋外的婢女一见他出来,连忙撑着伞过来为他遮雨。 他走下台阶,靴底溅起的水渍溅起,有几滴污水落在小傻子的鼻尖。 小傻子睫毛颤了颤,没有抬手去擦。 郑澍在他面前停下,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嘲讽道:“真是个晦气东西,你今日也是运气好,遇到个为你出头的,哼,就你这种傻子,也配?” 那少年弯曲着纤瘦的脊背,好像听不懂一般,只是轻轻颤抖。 郑澍弯下腰,狠狠掐着他的脸抬起来,对上对方漂亮的眼睛,眸光涣散又惊恐,讷讷道:“求……求你……别打……” 郑澍盯着他, 似乎在想怎么折磨他发泄火气,撑伞的婢女轻声道:“郎君消消气,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今日若再打他,郎主知晓后又要说您了。” 郑澍松手站起身来,倨傲道:“也是,我今天就放你一马,等哪天我心情好了,非要活剥你一层皮,让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场。” 说完,他那只织金的华贵黑靴猛地一踹小傻子,将对方猛地踢入一团污泥里,又碾着少年苍白的手指,趾高气扬地离去。 少年捧着手疼得蜷缩成一团,张了张嘴,却只有从天而降的雨水灌入喉咙,雷鸣声吞没了他的哀嚎。 雨势渐大。 四周来来回回的人、无数的轻蔑嘲讽声、议论声,掺杂着风雷雨声,齐齐涌入他的耳朵里。 少年意识混沌,冷得直哆嗦,艰难地站起来,却发现因为跪久了,双腿酸麻得根本站不起来。 他只好双手撑着泥地,笨拙地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可以躲雨的地方爬去。 “真是个傻子。”一声轻蔑的嘲笑。 “阿远,别这样说。” 温润平淡的嗓音随后响起,少年呆呆地抬头,不知何时,二郎郑铉已经来到他面前。 青年白衣洁净,神色宁静,俯视着他。 他的小厮阿远说:“郎君还是太仁慈,管这傻子做什么,到时候三郎君知道了又要闹。” “终究,他还是我的……” 郑铉说了一半,嗓音又顿住,只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俯下身来,从怀里拿出一个尚留余温的包子来,递给他,“一天没吃罢。” 少年呆滞片刻,突然急忙伸手抢过包子,就着雨水狼吞狐咽起来。 他似乎好几天没吃了,吃得很急,好几次险些噎着,被雨水打湿的乌发紧紧地贴在额角上,冲刷出那张异常漂亮的脸。 如此容色,如他母亲一样。 惊艳绝伦。 若是在郑府待得久一些的老人,便会知道,当年这小傻子的母亲何氏是何等的倾国倾城,就算她毫无家室背景,也依然被男人捧在掌心里疼着护着。 可惜,当年有多爱,后来就有多厌恶。 这小傻子被人当个阿猫阿狗养着,偶尔喂喂剩菜剩饭,能活到这个年岁,属实超出所有人的意料,三日前,他因为冲撞嫡母被关去荒废的别苑,几个家丁守着,给他断水断食,要生生饿死他。 本以为他活不长了,谁知今日居然在看守下跑出来了,只是中途碰上了郑澍,还被天子撞见。 他是怎么跑出来的? 正常人都逃不出来,何况是一个傻子? 眼前,这小傻子大口大口啃着包子,举止神态无论如何观察,都不似正常人,郑铉稍稍打消疑虑。 雷鸣雨打声中,他冷不丁问:“今日,三郎因为你得罪了陛下?” 小傻子动作一顿。 他愣愣地抬眼,黑漆漆的眼珠子映着四面灯火,好似光照不进的无底深渊,一丝光彩也无。 他呆滞道:“他们打……打我……那、那个人……不许……” 郑铉柔声问:“是么。所以(), ?()_[((), 三郎吃了亏,所以方才又拿你发泄?” 小傻子似乎有些听不懂,眨了眨眼睛,才呆呆点头。 郑铉又问:“方才他们在屋子里说话,你听见了吗?” 小傻子不动。 郑铉便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小傻子这才怯怯点头。 “父亲是不是想让三郎去什么地方?” 小傻子点头。 “他不愿意?” 小傻子点头。 少年表情呆滞,讷讷道:“他不要……父亲生气,他、他说……要你……去……” 郑铉神色骤变。 他皱紧眉头,身后的小厮冷哼道:“三郎君明知道您有婚约,居然还对郎主说得出这样的话,从小到大,他总是把好处占了,不想要的都推给您。” 郑铉站起身来,温声道:“阿远,不得乱说,他神智如痴儿,或许是误会了。” 那小厮争辩道:“一个傻子怎么知道撒谎,明明就是……” “阿远。” 那小厮这才噤声。 郑铉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继续啃包子的小傻子,原本含笑的温润面容透着点冷意,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 礼部约莫用了五日,便呈上了适龄儿郎的名册,家中父母是谁、是何官职背景,皆罗列得清清楚楚。 满满好几页。 这只是初步筛选。 姜青姝仔细翻了翻,有几个是地方节度使的儿子,有些是世族子弟,还有一些是普通官员家的儿子,节度使掌握地方军事重镇,手中有兵权,分量很重,礼部特意将他们的儿子写在前面。 不过,他们送儿子的热情程度有些超乎她的意料。 大概是因为曹裕已逐渐呈现败势,有了曹裕作为反叛的先例,他们意识到手中掌握的军政大权有些过高,接下来女帝可能会逐渐削减节度使手中权力。 有了危机感,自然想主动和小皇帝拉进关系。 送子入宫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姜青姝确实也有几个节度使想解决掉,比如淮南镇,这种富庶之地油水多,但每年财政收入却只略高于周边,她也早就想动这边的官员了,不过这种一般是地方与中央互相勾结,她还想知道淮南镇背后的人是谁。 要动的人,把他们的儿子搞到后宫来也不错,到时候翻脸也有了个筹码,还可以暂时稳住他们。 姜青姝略微提笔勾划了一下,做了标记。 此外,她又注意到,赵氏一族也有几人在名册上,似乎怕她没有注意到,赵家人还额外写了折子,在折子里又奏了一遍,特意言明这几子从前与已故的君后相熟,感情颇好。 大概意思就是让她可以睹人思人,君后没了,但是她可以宠幸君后的堂兄弟们,还能偶尔和他们一 ()起怀念怀念君后。 多好啊。 姜青姝:“……” 嗯?? 替身文学? 其实她对替身的兴趣不大,一个人就算一直模仿另一个人,也成不了他,他们想在世上找出第一个德才兼备、温文尔雅的赵玉珩出来,是不可能的。 不过,为了势力平衡,她也并不打算拒绝,勉强意思意思,收一个吧。 至于继后的人选,有点为难。 她没找到合适的人。 皇帝不可贸然废后,若真选错了,也是个大麻烦。 姜青姝想了想,觉得要不先不立后吧,反正她立谁都会有人不满意,不立的话正好,就让那群人先在后宫争着,或者画个饼,说谁先生下皇女就立谁,然后她想办法怎么给他们避孕。 这样也不错。 姜青姝稍稍跟礼部尚书严滦表达这个意思,谁知严滦听了之后立刻变色拜道:“请陛下三思!国不可无后啊陛下!” 姜青姝:“……” 你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朕还信,没了君后又怎么你了?立个贵君执掌凤印代理六宫不也一样? 立后这种事,皇帝自是可以谁也不听自己决定,不过本朝言官在朝堂上骂起来真的很猛,特别是姜青姝亲手提拔的一群以宋覃为首的御史台喷子团队。 姜青姝觉得找个能附和她的人。 忠臣不行。 要不……张瑾? 张瑾会希望她立后吗?如果那个人不是阿奚,为了阿奚,他也不会愿意吧? 姜青姝沉吟片刻,问邓漪:“张瑾下值了没有?” 邓漪出去片刻,回来禀道:“回陛下,张司空还在中书省内衙,还未出宫,似是还在忙碌。” “待他忙完,让他出宫之前直接来见朕。” “是。” 邓漪不知道女帝是要找张相讨论什么,这几日陛下似乎一直在考虑后宫的事,邓漪对此也倍感心疼无奈,君后过世没有多久,这些大臣明知道陛下有多难过,却逼着她早日纳新人。 就算是每日陪在陛下身边的张家小郎君,每日和陛下一起,却也不曾提过半个字的后宫之事。 与其说像外界说的提早筹谋君后之位,邓漪更愿意相信张瑜只是在哄陛下开心,让她可以从紧绷的政务中放松下来,开心一些。 最近的政务并不轻松,谋反过去还没有多久,就算首犯已经被凌迟,但一直到最近,因谋反带来的后续影响都还在持续,那些参与谋反士兵虽然有罪,但不可能全杀,只能略微处罚,主将被赐死之后,军中详情还要仔细查探。 所以,比起严格的秋月,邓漪对张瑜并没有厌恶。 毕竟陛下看见他才会笑一笑。 邓漪一边思索一边踏出殿门,就看见那小郎君又踏着月色而来,他今日穿的又是湖蓝色的衣裳,月光流泻在衣袖上,泛着淡淡光泽。 他瞧见邓漪,笑着朝她打了声招呼,眼尾飞扬 ,端得潇洒,邓漪朝他点头,“陛下在里面,正好忙完了。” 张瑜笑道:“好,多谢邓大人。” 其实以邓漪的官位和张瑜如今在陛下跟前的受宠程度,他犯不着如此客气。 二人错身分别之后,邓漪又暗暗在心里感慨了一声:起初以为陛下有些识人不清,现在时间久了一看,这少年的教养和性子都极好,只是规矩上不契合宫廷罢了,果然陛下眼光独到,能被陛下亲自入眼的人,都是不错的。 那厢张瑜走入殿中,看到刚刚搁笔的姜青姝,她看到他来了,也依然坐在龙椅上,只是瞧着他,目光宁静。 他上前,摸了摸她的发,又把她抱进怀里。 少年修长如玉的手指泛着稍许凉意,摩挲着她在烛光下愈显莹白的耳后,嗓音低低的,“七娘还有半个月便要过生辰了。” “是呀。” “那我要送七娘一个礼物,你送我莹雪剑,我却什么都没有给你。”他微微俯身,凑到她的颊侧问:“七娘有喜欢的东西吗?” “朕喜欢阿奚呀。” 她漫不经心地笑答,张瑜笑了起来,“又乱说。”他抱着少女腰肢的手臂蓦地收紧,闻到她发间的浅香,她没有回头,伸手摸了摸他蓬松的脑袋顶,“你才乱说,朕要是不喜欢你,怎么会给你碰?” 可是,他们太不像一个世界的人。 她方才还在看礼部送来的名册,在张瑜进来的瞬间就关上了,也许是怕他难过,也许是在排斥什么,但是抚摸着他发顶的手却柔软轻柔,会让人不自觉沉醉进去。 他把她抱得又紧了些。 光下少女的脖颈带出秀美的弧度,白得像玉瓷,一尊抱紧了也捂不热的玉瓷,他真是太喜欢她了,喜欢得一再用力抱紧,就像信徒俯首在佛像下,被俯视众生的神明看到这副渴求的样子。 她背对着他。 也看不到少年潋滟的眸色。 满溢的都是爱意,越发割舍不掉的爱意。 姜青姝微微沉默,看到一行字。 【张瑜在紫宸殿内紧紧抱着女帝,享受着温存,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时间可以过得慢一点。】 这样,他就可以久一点,再久一点,独占她。 姜青姝戳了戳腹部环过的少年手臂,突然轻轻朝他一挠,张瑜本来沉浸在情绪里,立刻痒得后退一步,“……哈哈哈,别挠。” 她站起身来,笑意如春水浮动,“原来你怕痒啊?叫你走神。” 她又扑过去,作势要继续挠,这少年灵巧地闪开,又怕她被衣摆绊着脚,一直叫着“你慢点”,又要躲又要扶。 论你追我赶的游戏,张瑜和张府的暗卫不知玩过多少回了,他滑得像泥鳅,有武功的人都逮不到。 但唯独和她玩,他变得格外笨拙,想遛又不敢遛,怕她跌倒。 姜青姝眼珠子一转,故意“啊”了一声,作势要跌倒,这少年果然吓了一跳,连忙过来要扶她,却又被她顺势抱住 胳膊又挠了一下,得意地笑:“哈哈哈哈哈哈!看你怎么躲。” 张瑜:“…………” 张瑜觉得七娘要么安安静静的,每次主动闹他的时候,他都有些难以招架。 这少年根本禁不起撩拨,本就是活泼爱闹的性子,平时倒是能乖乖的安静些,一旦对方主动跟他闹,他也按捺不住玩心了,就想跟她闹腾个够。 少年乌眸晶亮,挠她的颈窝,“叫你闹。” 她捂着脖子笑着要躲,一溜烟跑得飞快,张瑜抓她她就反过来挠他,他若不追上来,她便故意蹿到柱子后笑着望他,朝他做鬼脸。 少年只觉一股热意蹿上胸前,烧得他心跳骤快。 两个人在殿中蹿来蹿去,笑声清凌凌如铜铃晃荡,四面的铜灯照出灯火如昼,分明是象征皇权、用来议政的庄重肃穆之地,她却活脱脱像个纵情声色的昏君,跟着他闹个不停。 她的帝王裙摆又长又华美,拖曳在地面上时微微扬起,金丝流动,好像颤动的蝶翼。 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 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张瑜起初喜欢她时,觉得她纵有十分好看,也不过看出七分颜色,如今成了深爱,便是一共只有十分好看,也能看出十二分容色。 她又笑着朝他扑过来,张瑜想着再躲一次,然后就抱住她好了。 她朝他奔来,靠着门的少年一闪身,她一下子要扑到门上。 偏偏此时,门开了。 张瑾静静站在夜色里,身上的一品官服衬出冷冽的身形,近乎与沉沉夜色融为一体,尚保持着推门的姿势。 她来不及停下,就这么一下子撞到他怀里了。! ------------ 142 生辰1 一切快到令所有人来不及反应。 正在同少年说笑打闹的少女,两靥上尚挂着明灿的笑容,乌眸晶亮,扑过来时衣袖翻飞,好似一只翩跹的蝶。 然而门开的瞬间,她微微睁大眼睛。 一边的张瑜反应过来,要伸手拉她。 但慢了一步。 他的指尖擦着她的衣襟而过。 随后便是“砰”的一声,她狠狠地撞到了男人的怀里,撞得对方往后踉跄了一步,就连她的鼻尖也被撞得一疼。 这个怀抱,过于陌生冰冷。 衣襟上残留着冷冽的香气,似一捧不化的雪。 令她猛然清醒。 姜青姝立刻想站稳后退,然而,男人在被撞的瞬间下意识收紧双臂,手臂因为用力而绷起的肌肉过于坚硬,竟令她一时没有推开。 “你……” 她抬头欲说什么。 却对上男人深潭似的黑眸。 对方正紧紧盯着她,瞳孔有一瞬间紧缩,眼底冰融火起,过于震惊,以致于浑身绷紧,薄唇紧抿。 而一侧的张瑜,看到七娘扑的人竟是自己的兄长,也彻底愣住。 他看了看阿兄,又看了看七娘。 在场二人的大脑都有一刹那空白。 按理说,此刻最该先动的人是张瑾,他是素来冷静克制的臣子,也是成熟稳重的兄长,世人觉得他断情绝爱、无欲无求,不应该冒犯他的君王,更不应该在弟弟面前抱着他的女人。 但,是她主动扑进他的怀里。 他没有一点防备。 她就带着扑向那少年的热烈真心,就像一团燃烧的太阳,向他投了个满怀。过于炽烈,以致于他眸底日益加固的坚冰被灼得崩裂,露出裂痕。 张瑾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扑向自己。 片刻前,他听人说女帝有事召他,就不假思索地过来了,就算猜到阿奚也在,他也早已令自己不要再去想和她有关的事,不要再为她和阿奚的事动心动念。 阿奚大了,这孩子长得好看又爱笑,说话做事都直白大胆,也无怪乎小皇帝喜欢他,和他玩得来。 他们彼此之间再合适不过。而阿奚在他跟前,就像一个孩子,仰望依赖着长兄,长兄如父,他从没见过爹娘,多依赖兄长一些也是正常的;至于女帝……她把掌权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在他跟前总是很紧绷,也与他没有什么可说的话题。 张瑾想起少年时下过的决心,他此生注定了是个孤独之人。 哪怕看到以前给他糖吃的小姑娘长大了,哪怕她已经不再让他轻视,他也确实看到她很好的一面,哪怕日日朝夕相处,除了她身边伺候的人,便剩他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他不可以。 可是…… 张瑾僵硬地还抱着她,抿紧的唇动了动,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他想立刻放开手臂,意识却已经脱离了躯体,于是拼尽全力。 他拼尽全力放开,手臂放开时动作过大,整个人又往后退了一步。() ≈ldo;≈hellip;≈hellip;≈rdo; ?本作者雪鸦提醒您最全的《女帝游戏攻略》尽在[],域名[(() 他捏紧拳头,抬手要行礼。 他显得失态。 只有心下沉得极快。 【张瑾爱情+2】 【张瑾爱情+2】 【张瑾爱情+2】 【……】 姜青姝被他放开之后,一边有些烦躁地看着眼前跳动的字幕,一边下意识想整理被蹭乱的衣衫,又觉得整理衣服这样的动作显得更怪了,便放下手,有点尴尬懊恼。 简直想锤自己两下。 搞什么呢? 玩着玩着怎么还玩嗨了,她第一次想挖个洞给自己埋了算了。 “七娘,你……没撞疼吧?” 最先开口的还是张瑜。 少年一直站在边上,望着她。 这少年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和自己玩着玩着,就跟阿兄抱在了一起,彻彻底底变得迷茫。本来她撞到别人怀里时他是又吃醋又恼的,在看到兄长的脸时就彻底变成了不知所措。 这样不妥。 对七娘不好,对阿兄也不好。 张瑜要过去拉开他们,但阿兄已经先一步放开七娘了,就是放开的动作有点太僵硬失态,表情也很是紧绷。 张瑜被阿兄抚养长大,从来没见过阿兄露出这样的神情。 就像是在竭力压抑着什么。 张瑜想,阿兄对七娘,或许是有臣子的敬而畏之、也有身为他兄长的稳重照顾,突然间弟弟的心上人撞到他怀里,这从伦理和礼数上都太荒谬了,就算是一贯冷静的阿兄,或许也觉得这样太唐突不妥,才这样不自在吧。 是这样……吧? 毕竟,兄长是不会喜欢七娘的吧? 兄长这么冷冰冰的人,他对哪个女子态度温柔过呢?莫说是女子,张瑜这些年总觉得他太孤独,希望他能早日娶个嫂嫂,偏偏这样孓然一身的阿兄,似乎不需要任何人靠近。 如果他喜欢弟弟的女人,那才荒谬吧。 就算抱了,那也是意外,就算在她撞入怀里之后用手臂抱紧了,那也是下意识的举动,不代表什么。 一个意外而已,张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就是控制不住。 他先选择关心七娘。 “朕无碍……” 她又后退一步,似乎有些被吓着了,朝他身边走了几步,殿外的人注意到突如其来的这变故,似乎要上前来询问,却见女帝抬手挥了挥,又退了下去。 张瑜帮她整理好衣摆,确认自己的心上人没有撞疼哪里,才偏头,看向一直沉默地立在夜风中的张瑾。 “这么晚了,阿兄怎么突然过来?” 张瑾抿紧唇,“陛下召我。” 姜青姝:“…………” 啊对对对,是她召的,别的臣子面圣之前都要先通传一声,也不至于撞到怀里,但张瑾偏偏又 ()是个进出随意惯了、无人敢拦的权臣(), ?()?[(), 她夹在这对兄弟之间已经仁至义尽了,白天在朝政上被哥哥呛,晚上还要哄弟弟,她就没对谁这么有耐心过。 张瑾一抱她就涨爱情值,又不是她逼他涨的,是他自己定力不好。 哥哥假正经,弟弟又太有礼貌,她能怎么办? 姜青姝轻轻磨了一下后牙槽,保持微笑道:“朕召张卿过来,是要商议一件事。” 张瑾收敛心绪,拱手道:“陛下请说。” “此时太晚了不方便,朕觉得还是明日再说吧。” 她又不想说了。 张瑾:“……” 张瑾姿势不变,睫毛微微下垂,注视着面前的地砖,低低应了一声,便收手站直了起来,平声道:“那臣便告退了。” 她没理他。 空气有些泛冷。 原本在笑闹的少年少女,一个不太高兴似的不搭理他,一个只是巴巴地怕心上人撞疼了,也都没有了继续打闹的兴致,好像都被他的出现给扫了兴。 至于撞在他怀里的那个热烈拥抱,该是阿奚的。 他好像偷偷尝到了阿奚该有的滋味。 这么好。 比他想象的要好。 因为得不到,才骗自己说一点也不好,甚至鄙夷那些得到的人,但这一抱之后,似乎自欺欺人不下去了。 抹了糖的刀刃诱人赴死,之所以令赵玉珩谢安韫相继为此丧命,皆是因为它够甜,够令人发疯。 这样的想法让张瑾觉得隐隐感到慌乱又可笑,他素来清高自傲,居然也有这么妄自菲薄的一天,又或许,在感情之事上他本就不如阿奚,不如他真诚直白。 他总记得阿奚是第一次心动,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姑娘家,所以应该不能太苛刻他,可是又忘了其实他活到这般岁数,也是第一次心念动摇。 不,不能想了。 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只怕是要酿成大祸。 张瑾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想转身离开,将要走时,又还是像往常那样淡淡地说了一句:“陛下终究是天子,言行举止当注意天子仪态,若是让外人知晓今日陛下在紫宸殿内如此嬉戏,定会惹起非议。” 说完,他又拜,“臣告退。” 他就这么走了。 张瑜看着兄长的背影,眸光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兄弟之间血浓于水、心意相通,他似乎隐隐能察觉到兄长的情绪。 他转身,看到少女在揉着鼻子。 “撞疼了?” “嗯。” 方才她还说无碍的。 天子在外人跟前是无碍,在阿奚跟前却喊疼,少年心尖软了软,过去给她揉了揉鼻尖,她轻声说:“要是不小心撞得流鼻血,朕今日可就糗大了。” 少年没忍住笑出了声,“叫你跑那么快。” “因为朕和你玩高兴呀。”姜青姝悄悄凑在他耳边,像是怕被人听到,只跟他一个人说:“你瞧你阿兄,平时教训你也教训朕,朕早知道就不叫他来了。” 张瑜其实是个很护短的人,以前若是听别人说他阿兄的坏话,一定会生气地争辩,可听七娘这么说,心里竟有丝不受控的隐秘的放松。 嫉妒、吃醋、多疑,本是因爱产生。 圣人也不能免。 少年心潮翻滚,忽然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她“哎”了一声,惊道:“你干什么?” “很晚了,你既然忙完了,我带你回后堂。” 他抱着她大步流星。 “这成何体统……朕自己能走。” “你不能。” 姜青姝:“……” 好吧,她知道他就是黏人劲又犯了,想抱抱她,便放松下来,手臂勾着他的脖子,额头贴着他的额角,被他慢慢抱到后堂,放在屏风后的软榻上。 他依依不舍地松开搂着她腰肢的手,一边注视着她,一边缓缓站直身子。 见她仰头望着自己,少年喉结滚动,眸色幽暗下来,到底没有忍住,又蓦地俯下身。 ……与她轻轻交换了一个吻。! () ------------ 143 生辰2 ------------ 144 生辰3 姜青姝觉得张瑾很莫名其妙。 她哪句话提了阿奚?明明她在跟他说不立后的事,他却在提阿奚,还说什么就算不立后也留不住阿奚。 这跟阿奚有什么关系? 不管有没有阿奚,她该纳的人都要纳,至于立后,单冲阿奚是张瑾弟弟这一点,她绝对不允许阿奚成为下一任君后。 这一点,她相信张瑾心知肚明,他张瑾已经到达了权势的顶峰,聪明人就该适可而止,别什么都妄图抓在手里,连君后之位都不放过,过于僭越,只会让她更加容不下他。 如果张瑾到了这般这个位置,还要逼她娶他亲弟弟做君后,那和架空汉献帝、送女入宫为后的曹操也没区别了。 在别人眼中,便是有取而代之之心。 姜青姝一直觉得这一点上,她和张瑾是有共识的,他们的关系很微妙,保持在某一个平衡上,谁也不会去贸然打破。 阿奚不能为后,更不可能伏低做小,既然如此,不管她喜不喜欢阿奚,她的后宫都和阿奚没有半点关系。 这是事实。 所以好端端的,张瑾为什么要提阿奚,还说这样的话?他到底是傻了还是有什么深意?还是单纯在阴阳怪气? 姜青姝疑惑地盯着他。 张瑾:“……” 张瑾抿紧了唇。 他不说话了。 心里越是想着什么,所见便是什么,以致于丧失冷静理性,就像她并没有提阿奚,他却觉得她句句是为了阿奚。 可这种心思,一旦不经意说出口,不管她有没有那一层意思,最先表露出来的人都会无比难堪。 空气又安静了。 姜青姝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跳过这个尴尬的话题,道:“君后之位,无论选谁,皆容易牵动前朝,朕不想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朕不立后,对卿而言也未必是坏事。” 张瑾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她不想立后,但是大臣们肯定会不停地劝谏,这个时候如果张瑾能表个态,就会方便许多。 姜青姝闻言,微微一笑,“爱卿明白就好。” 看来他是不推拒了。 张瑾微微抬眼,“礼部所呈的名册,陛下近来可有过目?” “啊那个……朕看了。” 她端起一边的茶水,微微呷了一口,淡淡说:“都是不错的人,朕倒是无须筛选什么,爱卿可有什么意见?” 她的语气很随意。 好像这个后宫,就算收一群品行不端的丑八怪进来,她也不在乎一样。 比起那些人本身,她更看中他们背后的价值。 她一直都是如此漫不经心,若真心想纳几个侍君来好好过日子,与他们花前月下,再生几个皇嗣,那才不像她。 就像她都临幸了阿奚,可是她依然让人给阿奚准备了避孕药,那小子也什么都不问,乖乖地喝了,怕给她添麻烦。 看似重情重义, 实则凉薄至极。 张瑾道:“臣没有意见, 陛下喜欢便好。” “喜欢?”她笑了一声,说:“朕不喜欢,一个都不喜欢,若非要说个比较喜欢的,那还是当属阿奚,不过你放心,朕不会纳他的。” 张瑾:“……” “他放心”这三个字,听起来总有些怪异。 他重新垂目,平静道:“阿奚知道么?” “朕没有跟他说过。” “……” 她看向他,抬起一只手支着下巴,问:“你说过么?” “……没有。” 他也没有。 他们两个都没有说,没有人直白清楚地告诉张瑜,他的七娘根本不打算娶他。 既然如此,不娶何撩?姜青姝却说:“阿奚他……很聪明,朕能感觉到,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那少年就没有糊涂过。 越清醒的人,才越是义无反顾,没有半点退缩犹豫,在旁人看来比谁都傻。 张瑾作为兄长,很多时候,他都想叫醒这个恋爱脑的傻小子,可清醒的人到底谁?糊涂的人又是谁呢?连张瑾自己都有些弄不清了。 也许,真正糊涂的人是他。 张瑾走出紫宸殿的时候,正好看到那少年迎面而来。 张瑜看到他,恭敬地唤了一声“阿兄”,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他似乎想说什么,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关切地问了声:“阿兄昨晚又忙了一夜吗?” 虽然只有几秒,但张瑾感觉到阿奚的犹豫了,他第一次在兄长跟前这么犹豫,显得有些生分。 他似乎感觉到了兄长的不满。 为什么不满?因为他昨夜和七娘嬉戏?又或许不仅如此。 “嗯。” 张瑾顿了一下,又尽量放缓声音,以免让他多想,“不必担心。” 张瑜松了口气,又牵起唇角,“那就好,阿兄要少熬夜,好好保重自己。” “好,你也是。” 兄友弟恭,客气疏离。 …… 姜青姝的生辰,是在十一月初十。 从前朝开始,历代帝王的生辰便被定为“千秋节”,有千秋万代之意。那一日,按照惯例,宫中会举办盛大的宴会,文武百官和宗室贵族都会参加,用以庆祝天子诞辰。 礼部将新人入宫的事定在了年关之前、诞辰之后,是以,这所谓的天子诞辰,也成了京官们在天子跟前展现自家儿子的好时机。 不过,天子本人没什么兴趣。 甚至还特意让礼部一切从简,不要太铺张,说是北方在打仗,朝廷军饷开销大,况且将士们生活苦寒、皆在为国效力,京中不要过度贪图享乐。 对此,朝中老臣感动不已,认为天子这么年轻就已经不贪图享乐、心怀天下,简直是圣明之君。 其实,作为君王需要体恤臣民是一回事,便是没有战争,她也不想 如此铺张, 宴会什么的, 群臣贺寿仪仗表演,想想就累,倒不如睡上一天呢。当惯皇帝以后,她也不缺这么点儿排场。 转眼间,已是十一月初七。 离生辰仅剩三日。 绵绵不断的雪已经洒满整个皇城,天地皆白,每个人皆穿上了保暖的冬衣,唯有那少年穿得利落单薄,在雪中肆意舞剑。 清亮剑光与茫茫大雪融为一体,少年矫健的身影宛若展翼的孤鸿,寒风卷着雪沫,吹上少年密密的睫羽,脸庞愈显得白皙如玉。 姜青姝身着玄衣纁裳,披着雪色狐裘,拢着手炉,静静望着雪中舞剑的少年。 邓漪笑道:“这么冷的天,他还穿这么少,真不愧是习武之人。” 习武之人自然抗冻,但就算是御前禁军,也暗暗在盔甲之中多穿了保暖的衣物,连剑柄上都层层裹紧了布条,因为冻手。唯独张瑜看见雪了反而更兴奋了,特意把莹雪剑取了来,要舞剑给她看。 好大的雪。 但这少年舞剑的风姿,令四周许多宫人皆看呆了去。 几丝寒风朝着姜青姝吹来,吹动她鬓角的碎发,风雪遮蔽了眉眼,但身形却巍然不动,少年反手“铿”地收剑,目光远远和她对视着,朝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他来到她的面前,低头,望着她冻得有些泛红的鼻尖,懊恼地说:“风太大了,你站在这儿也冷吧。” 她笑,“朕不冷。”她把手中精致的铜花小手炉递给他,说:“剑舞得很好看,奖励你的。” 他眼睛一弯,说:“我不要,想要七娘亲我。” 邓漪忍不住了,虽然这小子已经没大没小一个月了,但哪有这么得寸进尺的?得亏秋大人最近一直在门下省忙修文馆的事,若是在这儿看见,铁定又要数落他了。 少年说完,才特意低下头,凑到少女跟前,等她亲。 亲亲是没等到,被她轻轻揪了一下耳朵。 “哎……” 他轻嘶了一声。 他冻得通红的耳朵被她暖呼呼的手揪着,揪完又给他揉了揉,他触电似地抖了一下,乌眸瞪得圆溜溜的,惊奇地望着她。 她轻哼道:“没人的时候好说,现在不行。” 现在有其他人吗? 张瑜回头。 看到远处一抹人影逼近。 一身渥丹色官服,步履从容,踏雪而来,衣袖被凛凛寒风吹得鼓起,然而身姿挺拔翩翩如玉,衬出清俊雅健的风骨。 是裴朔。 姜青姝看到他来,便把手里的暖手炉递给邓漪,转身进了殿,邓漪知道陛下这是要议政了,连忙招呼身边的宫人。 进去之前,邓漪又把手炉塞进张瑜怀里,道:“喏,陛下给你的,快去添件衣裳吧,别让陛下担心。” 张瑜捧紧怀里的手炉。 掌心暖呼呼的,连心尖都暖了暖。 他垂睫望了一眼怀里的小手炉,睫羽上的雪花消融,悬在眼尾,眸光 一片潋滟。 裴朔走到了殿前,看见他,朝他淡淡颔首。 他们是认识的,当初大理寺案时,裴朔便知道这少年侠肝义胆、性情率真,尽管不喜他的兄长张瑾,但裴朔却分得清这兄弟俩。 二人互相打了一声招呼,张瑜便捧着怀里暖炉走了,裴朔拂去衣襟上的雪,缓步进了殿。 姜青姝坐在御座上,殿中摆着一把椅子——每次裴朔来面圣,只要没有外人在场,他便能一直跟她唠嗑个没完,几乎每回都要赐座,后来她干脆连椅子都提前给他备好了。 “陛下今日好兴致。” 裴朔一进去,先是恭敬地行了臣下之礼,然后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懒洋洋笑道:“张家二郎武功绝世,陛下难得看他舞剑,这份好兴致可没被臣打断罢?” 她不答,也不着急讨论正事,淡淡问:“这个时辰来,卿可否用午膳?” “臣还不曾。” 姜青姝闻言,揉了揉眉心,她就知道是这样。 她扬了扬手。 邓漪明白天子的意思,将殿中拜访的几盘糕点呈了上来。 裴朔笑了,“还是陛下好,那臣失礼了。” 说完,还真不客气地拿了一块梅花糕,吃了起来。 邓漪心里叹气。 ——要说最没规矩,除了张瑜,便是这位裴大人了,这人没少在紫宸殿里蹭吃蹭喝,有时因为陛下的东西太过好吃,还问过能不能打包带走。 陛下倒是从来没计较过,偶尔她没胃口,知道裴朔喜欢吃,还差邓漪送几盘糕点去裴府赏给他。 比如五日前。 邓漪亲自走了一趟裴府,发现陛下送给裴大人的宅子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只是令她惊奇的是,里面竟然种满了一大片梅林。 今年梅花花期较早,这个时节,已是开了一片,红艳艳的。 疏枝玉瘦,寒蕊濯雪。 美得令人心惊。 邓漪去时,正好看见这位裴大人兴致很好地站在雪里,对着梅林画着梅花。 他一手执笔,身影清雅,望着梅花的目光宁静而温柔。 仿佛是透过梅花,望着什么人一般。! ------------ 145 生辰4 趁着裴朔正在吃糕点,姜青姝支着下巴望着他,缓缓道:“朕记得近日无事,你此刻来见朕,可是有什么事?” 裴朔笑道:“臣近日在茶楼喝茶,无意间听说了一件事,臣觉得很有趣,想来与陛下说道说道。” “哦?” “奏章要先过门下省,臣若记得不错,陛下今日处理的奏章里应有赵将军递上的折子?” 姜青姝:“的确有。” 赵德成是弹劾郑宽。 这件事,说起来有些离谱。 门下侍中郑孝近日身体越发不济,已经向天子递了奏章,决意在天子诞辰之后便告老还乡。而他的儿子郑宽虽然已经拜相,但丝毫没有狂妄自大,而是十分谨慎小心。 左右二相,最理想的状态自是互相掣肘、保持平衡,将矛盾隐藏于暗流之下。但相对于张瑾,郑宽显然是弱势的那一方,他在尚书省做事兢兢业业,不敢出一丝一毫的差错,以免落了把柄在张党身上。 此外,将相不和。 不管是张瑾,还是这个新上任的郑宽,因近日北方战事已有胜利的征兆,为了避免军权过重,他们近日的主张都很一致——遣朝廷其他将领前去接任,以遏制赵氏军权。 赵家对他们都非常不满。 这是前情提要。 裴朔本来不知是什么矛盾,居然闹到了御前去,直到昨日,他和好友一起在茶楼喝茶听曲儿,就听到有人在谈论一件事。 “听说了吗?最近刚当了宰相的那位郑大人,想让他的儿子入主中宫呢。” “你说的荥阳郑氏一族?人家可是大官,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 “嗐,你们问我怎么知道?还不是听说郑家最近派人去求签……问郑家子可有入主中宫的机会,结果好巧不巧,这话恰好被人给听到了。” “嘶……不会吧,郑大人想送儿子入宫?我还以为这新任君后又会是赵家的……” “先君后在今上心里如此重要,肯定会朝局有所影响,这谁不想来分一杯羹啊……听说这郑大人最近不是在朝政上针对赵家了么……” “……” 裴朔把玩着手里的空酒杯,听得漫不经心。 他的好友,金吾卫中郎将申超,本就是金吾卫将军赵玉息的亲信,闻言神色有些怪异,压低声音冷哼道:“入主中宫?我看是痴心妄想。” 裴朔一合扇子,用扇柄敲了敲桌面,示意申超噤声,继续听着。 约莫就是郑家暗暗派仆从去相国寺求签,一心想要让其子这一次入主中宫,那仆从言行鲁莽,甚至说出什么“赵氏功高震主,当年因君后才得到天子偏信,现在君后薨了,天子岂还会继续给他们脸面”这样的话。 好巧不巧,淮阳大长公主来相国寺上香。 这话就被听见了。 公主年过七十,每日都会按时来上香礼佛,祈祷赵家子孙平平安安,特别是她那还在打仗的二儿子,结果, 正闭着眼睛默默祷告, 就听到有人一边说她最疼爱的孙儿赵玉珩死了, 一边又咒他们赵家被天子猜忌。 换成其他人,必然是不敢在相国寺里闹事,但淮阳大长公主出身皇族,是当今天子的亲姑姥姥,当即勃然大怒,让人把那说话之人捆起来。 然后郑赵两家就结梁子了。 赵家人觉得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君后薨逝不足两个月,天子对他们赵家还如此倚重,怎么到了他郑家家奴嘴里就成了功高震主气数已尽?一个家奴能有多少见识,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必然就是郑宽自己说的! 郑宽算什么东西?还想送子入宫分一杯羹?做梦! 一口恶气都咽不下去的赵德成,直接写了奏章去跟女帝诉苦。 大致意思是:“陛下您看这个郑宽他背刺我,他居然散播谣言,说陛下您不爱我们赵家了,君后尸骨未寒,臣和陛下之间感情深重,他这是在挑拨我们君臣关系啊!陛下您快来评评理,给我们主持公道。” 姜青姝:“……” 姜青姝看到折子时,属实是满头问号。 而另一边,郑宽又懵又冤。 虽然他的确是在准备安排儿子入宫,但他没派人去相国寺啊?赵家这是在搞什么?因为他最近的主张,实在是没地儿发泄了就故意找他茬是吧? 这是诬陷!纯纯的诬陷! 有本事他们去惹张瑾啊!他们怎么不去?就欺负老实人是吧? 老实人也很生气。 但,赵德成抓着郑宽不放,说的是他“散播谣言离间君臣、扰乱朝纲,因利而图谋后位,其心可诛”,此事极为严重,且证人乃是淮阳大长公主,天子又怎么会质疑自己的长辈? 这令郑宽有些慌张。 他很怕天子猜忌。 将相不合十分平常,但一方若落了把柄,便是致命。 这件事,往小了说,只是口角之争;往大了说,便是狼子野心、不敬天子。 姜青姝当时看到奏章时,便暗道一声不妙。 郑宽确实没做错什么,旁人未必看不出一向谨慎的郑宽是受人构陷,但此事妙就妙在,就算是这样,郑宽也没法自证那家仆不是自己指使。 臣子若表现出有所图谋,最容易让天子猜忌,如果郑宽想向天子证明自己没有这份心思,那唯一补救的办法,便是主动放弃送子入宫。 然而。 在姜青姝看来,赵家极可能是在自导自演。 他们想让郑宽主动放弃机会,为即将入宫的赵氏子弟铲除障碍,并因为这件事,在帝王心中埋下一颗猜忌的种子。 赵家有动机。 她将自己的想法,毫不避讳地告诉裴朔。 裴朔却似乎早有预料,闻言淡哂了声,道:“陛下日理万机,若无要事,臣也不想贸然打扰,但臣思虑再三,还是想跟陛下说说臣的看法。” 姜青姝好奇,“裴卿觉得朕看错了?” 裴 朔颔首。 “赵氏一族虽有理由这么做, 但有一种, 最易令人忽视。”他清声道:“赵家近来军功不断,陛下势必会给足面子,赵氏子弟入宫必受额外优待,此一点,便已不是其他家族子弟可以比拟。他们并无必要在此时闹到御前。” 没有必要。 姜青姝目光微动,若有所思。 “何况……陛下认为,如此计策,符合赵将军以往作风吗?” ——不像。 姜青姝隐隐也觉得不对。 赵家做事一贯直白,不像是如此沉得住气的,况且相国寺之事看似小事,实则是最毒辣攻心之计,意在离间君臣关系,稍有不查,可能会断送整个郑家。 若赵玉珩还在,暗中教赵家这么做,尚有可能。 可如今他们未必有这份城府。 她看向裴朔,隐隐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你是想提醒朕,此事另有其人?” 裴朔颔首,起身一揖:“陛下颖达。” “何人?” “臣只是揣测,但若无把握,绝不敢向陛下言明。”裴朔抬眼,俊秀的脸被照入殿中的日光切割成明暗两面,乌瞳幽暗一片,低声道:“……张司空。” 张瑾。 此二字,令她眸光微跳,眼底霎时寒了一寸。 “陛下提拔郑仆射,主动收郑氏子弟入宫,便是为了掣肘张司空,臣听说,陛下一月前去郑府参加满月宴,也曾偶遇张司空,或许那时他便已经留心了陛下与郑仆射暗中之事。” “郑赵相斗,若郑输赵赢,则世人皆会揣测赵氏自导自演构陷郑仆射,若陛下偏向郑仆射,则会令赵将军心生不满,认为郑仆射所言‘天子开始忌惮赵家’并非胡言,继而与陛下君臣离心。” “陛下以为,这其中最为得利之人是谁?而如此缜密高深之计,又有谁能如此洞若观火,并隐于幕后?”裴朔反问。 是张瑾。 姜青姝袖中之手猛地攥紧,霍然起身。 张瑾的城府有多深,她至今都没有一个具象化的认识。 因为需要他厮杀、争斗、铲除异己的时候已经过去,自她登基,他便只需要做一个万民心中一心为国的好宰相,平时装一装忠君的样子,所推行的政令也是利国利民。 此人高深之处就在于,见微知著、防微杜渐,真正的谋划皆于细小之处着手,杀人于无形。 她提拔郑宽,他是不满的。 但他不露声色,任由她委任郑宽,什么都不做。 她越是因为阿奚而不怕他,越是容易忘记,张瑾乃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相、年仅三十便位列三公。 连先帝都输给了他。 姜青姝感觉到一股难言的寒意。 裴朔见她明白了,便站直身子,望定她道:“陛下虽杀了谢安韫,但今后之敌,只会远胜于谢安韫。” 毕竟前世,谢安韫最终的下场也并不好。 他谋夺了江山,却无 力去守,最终也失了天下。 这天下最后逐鹿的二人,是张瑾和赵玉珩。 她闭了闭眼。 “朕知道了,卿能前来提醒,朕很是感激。” 裴朔笑了笑,笑意清疏如寒潭秋月,轻声道:“无论世事如何,臣永远都会站在陛下这边,陛下是久居宫闱的九五之尊,极难明察兼听,臣得遇陛下这般谦逊自省、擅于纳谏的主君,能有幸成为陛下的耳目,是臣之幸。” 这样的话,裴朔很少说。 无须多言,他与陛下之间本就有这样的默契。 但这话也是真心。 刚刚重生的裴朔,尽管决心此生择女帝为主,却也仅是在时局下的无奈之举,他不曾做过太多幻想,也并不了解这个殉国的君王。 也许她善良仁慈,却多疑无能,又或是气量小、见识短浅、从不虚心纳谏。 种种情况,都无法预料。 偏偏他遇到的,比他所想象的任何都要好。 那就值得。 很值得。 裴朔能感觉到,她和前世的女帝不像同一个人,他虽不知如何解释这样的情况,但冥冥之中,就像上天安排他重生一样,也许遇到她也是命中注定。 注定与她一同开创盛世。 裴朔退下了。 待他离开,姜青姝又翻出赵德成所呈的那封奏疏,仔细看了一遍,若有所思。 张瑾这一招太高明,或许从郑宽上任之时便已在筹谋,否则她为什么没有从实时里看出端倪?他不让她收郑家子入宫,也许就是明白她在想什么。 看来,郑家子,要该舍了。 也罢。 郑家那两位郎君,也确实并不那么理想。 她看向邓漪,“朕记得,今日御膳房还做了皇姊爱吃的糕点,你即刻亲自去长宁公主府走一趟,把糕点送过去。” 邓漪躬身道:“臣领旨。” “向昌呢?” “他在外头。” “让他去赵府一趟,赐死那个郑家家奴,此外……朕许久没见淮阳大长公主,颇为想念,请入宫中来叙旧罢,朕在凤宁宫等她。” “是。” 邓漪退下。 淮阳公主,是赵玉珩的祖母,亦是赵德成的母亲,了却这件事,还得由天子亲自出面能打打感情牌。 另一边。 长宁公主亲自去了郑府。 她贵为长公主,又时常举办赏花宴,与京中命妇们来往密切,此次收到皇妹暗中知会,便明白该做什么。 朝堂权谋,本就诡谲无常,对方下手根本不给郑宽活路。 郑宽自己也明白。 尽管宁死不承认那事是自己指使,他也已经决定上表请罪,言明自己看管家奴不力,奏请不再送子入宫。 其实郑宽近日也在纠结。 原本陛下看中的是三郎,但一个月前,三郎顶撞陛下,他便转而把心思放在 了二郎身上, 结果好巧不巧, 二郎又无故染恙,重病不起。 他只好又指望着三郎。 虽然不知,三郎可否适应宫闱。 这日,郑宽已经做好了天子问罪的打算,结果长宁公主来了,郑宽从公主口中得知陛下并未因此而猜忌自己,心里意外之余,更是感动得要落泪。 他连连叹道:“是老臣无能!是老臣无能啊……受奸人构陷,辜负陛下重用!” 长宁笑道:“并非郑仆射无能,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陛下为圣明之君,绝不容人陷害忠良之臣。” 郑宽闻言,也感慨于小皇帝的明察秋毫,赵家扣着那奴仆不放,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向陛下自证清白,但陛下却能体察到这一切背后的实情,这是何等的眼光与智慧? 遇到这样的君主,唯有尽忠,才是正道。 【郑宽忠诚+20】 【当前郑宽忠诚:95】 长宁觉得很是有趣。 郑宽生性低调,只想着自保,遇事易退缩,这样的人虽然很难有害,但很难令其全身心投靠效力,但眼前的郑宽,却似乎突然坚定了要为天子效力的决心。 长宁与郑宽说话片刻,便转身,打算离开郑府。 漫天大雪不止,郑家仆人皆在垂首扫雪。 长宁沿着抄手游廊慢行,目光淡淡扫向远处的湖泊。 大雪落满湖面,结了一层冰霜,若有人此时跌落湖中,撞碎了冰沉下去,怕是连施救都极难,必然丧命。 长宁刚想到此,就看到远处似乎有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身影。 一个身穿华服,一个粗布麻衣。 一个站。 一个跪。 站着的那个,似乎在打骂跪在雪地里的人。 长宁目光掠过去的刹那,上一刻还在拿脚踹人的华服少年似乎突然站立不稳,惊叫着要朝湖中跌去,长宁悚然一惊,正要出声,偏偏此刻,跪在地上的少年猛地抬眼。 ——目光与长宁隔空一撞。 隔得太远,长宁甚至看不清那少年半隐在暗处的表情。 只见他突然一改方才的冷眼旁观,伸手拉住要跌入湖中的郑澍,却被那股重力拽着往湖中扑去。 “砰”然一声。 人体双双砸落冰面的声音。 惊惶的呼唤声随之从四面八方响起—— “有人落水了!”! ------------ 146 生辰5 有人落水了。 这一切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得极快,就连长宁也没有反应过来,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然而,那远处的两个少年已经落水,惊慌失措的呼喊声远远传了过来,一干人登时大惊,纷纷冲过去救人。 “是三郎君落水了!” “快!速速禀报郎主!快救二郎君!” 冰面坚硬。 水是刺骨的冷。 明明落水的是两个人,然而那些家仆都只惊慌失措地要救那个身穿华服的少年,郑澍在水里拼命扑腾,冰冷的湖水齐齐涌入口鼻胸腔,身体在寒冷的刺激下开始变得僵硬,一寸寸失去知觉。 性命攸关之时,一个人最易丑态毕露。 郑澍死死摁着身边同样在挣扎的瘦弱少年,让他的头不断地沉到水面之下,企图借着他往上浮一些,一边被呛,一边拼命地喊着“救我”。 长宁静静地立在岸边,看着。 公主身后的侍女上前,轻声唤了一声“殿下”,催促她离去,长宁却微微抬手,低声道:“本宫还想看看。” 她想瞧瞧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群家仆口中唤着“二郎君”,她若记得没错,这就是郑宽那适龄的小儿子,原定要入宫参选之人,郑宽是天子提拔出来制约张瑾手中之权的人,他的儿子入宫,自然也带有几分朝政方面的作用的。 虽然今日临时决定取消让他入宫,但这也不妨碍长宁瞧一瞧热闹。 她觉得有点意思。 往日她去拜访谁,以她长公主的身份,谁家不是好生礼遇招待?就算府上有什么密辛,或者需要责骂什么犯错的奴仆,那也是他们府上私底下的事,绝不会冲撞到她面前来。 偏偏今日,她就看到这郑二郎在这种地方随意羞辱打骂别人。 看着,他品性不好。 就算没有发生郑赵恩怨,长宁看到此人作风如此,也会建议天子换人。 但这落水有些突然,甚至有几分蹊跷。 方才隔得太远,加上这漫天的雪容易闪花了眼睛,长宁不能确定自己看得对不对,决定再仔细瞧瞧。 那麻衣少年非常瘦弱,看着比郑澍无助多了,被按在水面下呛了好几口水,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微弱,渐渐往水底沉去。 像是快溺死了。 一干家仆已经把郑澍救了上来,紧张地围着他,没人去看另一个人。 长宁道:“救人。” 她一声令下,公主的贴身侍卫立刻跳下冰湖,去救沉入水底的少年。 “哗啦”一声,人被救出水面,被扔在了地上。 少年伏在地上,虚弱地吐着水,麻衣浸满了湖水,遍布鞭痕的四肢寒冷到痉挛,脸惨白得好似鬼魅,额发紧紧贴着脸颊,露出异常精致慑人的五官。 从长宁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又浓又密的睫羽。 长宁很是意外。 她喃喃道:“这相貌……着实不错。” 这样漂亮惊艳的脸,被水浸湿,好似被擒获的水妖一般。 就在长宁观察他之时,郑宽和其夫人许氏已经匆匆赶了过来,那许氏一见儿子的模样,直接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招呼婢女给他披上暖和的衣裳。 郑澍哆哆嗦嗦地靠在母亲怀里,昏迷前还不忘抬手指着那小傻子,说:“娘……是他害我……” 说完就昏死过去。 许氏一见儿子晕了,顿时呼天抢地哭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让郑宽杀了那傻子给儿子主持公道。郑宽起初也欲发怒,回头定睛一看,那小傻子居然已经被长宁公主救了起来,表情顿时有些异常。 他让下人带着夫人和二郎快回卧房,再叫大夫过来诊治,吩咐完了一切,才上前对长宁抬手。 他和颜悦色道:“殿下,臣府上发生这样的事,让殿下见笑了。” 长宁笑道:“大人严重了,本宫今日只是凑巧才碰见,能救下一条性命,也算是一桩功德。”她的目光落在地上虚弱发抖的少年身上,问道:“此人……可是大人府上奴仆?” 郑宽正要作答,就感觉衣摆被扯住。 那地上的少年奄奄一息,抬头露出涣散惊慌的乌眸,眼神不安惶然到了极点,苍白的指骨攥着郑宽的衣摆,就像扯着救命稻草的一样。 “爹……爹爹……” 他嗓音痴讷,像是从喉咙里挤出的破碎哀求,像可怜的小兽。 郑宽脸色遽变。 长宁眸光一转,笑容加深,顿时有几分意味深长了起来,这竟是郑宽的儿子?看来这郑府之中,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啊。 她今日是运气好么?连这样的稀罕事都能碰见。 回头,她可要与皇妹好好说道说道。 郑宽垂头死死地盯着这傻子,眼神里充斥着排斥与厌恶,像在盯着看什么恶心的蚂蚁,一抬头,显然有些慌乱了起来,保持镇定地笑道:“殿下莫要误会,他……不过是个心智失常的傻子。” 他可不能让长宁觉得他故意隐瞒这个儿子的存在。 上回女帝见过这傻子,说大了,他可是欺君。 长宁一脸“我懂”的表情,“此事是郑大人府上之事,与本宫无关,不过……尽管令郎声称是他害下水的,但本宫亲眼见了落水的过程,原本是令郎要落水,是他身上帮忙拉了一把,这才一同被带下水里。” 郑宽干笑:“是、是么……” 长宁觉得既然是傻子,反应定是很迟钝,没有道理那么及时地伸手去拉、继而被带下水,如果这真是郑宽的亲生儿子,那事情就有点变得耐人寻味了。 如果她方才没和他对视上,这少年会不会不会落水? 如果郑家没得罪赵家,郑宽依然要送二郎入宫,这回二郎病了,二郎又落了水,可就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了。 长宁仔细盯着地上跪着的小傻子,企图看出什么。 可惜,他一副痴呆迷茫可怜的样子 。 毫无破绽。 长宁突然掩唇一笑,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本宫既然是目睹了真相,自然是要亲自作证,他没有害令郎落水,反倒是令郎在打骂他,这冰雪天路滑,若是一不小心滑倒了,也是正常。()” ≈ldo;▇()▇[()” 他转身吩咐侍从,“快把他带回去……” 一干人上前,正要拖起这少年,长宁又先一步上前,微微俯身,抬起少年的下巴。 她慢慢道:“本宫瞧着,此子年纪轻,相貌又这般异于常人,便是本宫见惯了各色儿郎的……都禁不住心生怜意,若是换了本宫啊,就算他不是亲生的,就冲这一声爹爹,都要忍不住收为义子。” 长宁这话像是在暗示什么,郑宽皮笑肉不笑,目光微微闪动。 长宁心里却有了几分筹谋。 近来,秋月与她一同操持门下省的事,有时会提及如今朝中张瑾专权的现状,表达担忧。 长宁心里也明白,但她只是一个公主,就算天子不像先帝那般限制她参政的权力,她也被时刻盯着,不能做太多,如果被张瑾认为她挡了路,就算是她也难以自保。 对于天子想要郑家子入宫的想法,长宁也明白,这也是制约的手段之一,只是她觉得,就算郑家子弟能平安入宫,那也摆在明面上最显眼的靶子,会被所有人针对。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是个很聪慧的人,没有先君后的手腕谋略,也未必能在后宫那股乱流中生存下来。 倒不如换个方式。 恰好长宁正觉得自己处境艰难、如履薄冰,如果赌对了,她也日后也能有个依仗。 后来,长宁便开口索要了这个小傻子。 她今日发现了这傻子,又与天子姊妹情深,郑宽还需要她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不敢不给面子。 长宁说:“凭他唤大人一声爹爹,又是在大人府中长大,也算大人半个儿子,日后自是也与大人扯不开关系。日后他若能有所用,也有大人今日的一份功劳。” 郑宽暗暗忖度,这只是个没用的傻子,长公主要他能干什么?他隐隐猜到了一点,又觉得太荒谬,不敢相信。 长宁带了小傻子回府。 公主府的婢女让他洗了此生的第一个热水澡,给他清洗身体,治好身上的伤,梳好头发,换上干净的衣裳。 众人惊叹不已。 这少年,漂亮得就像个成了精的小妖。 长宁咂摸着,同身边的侍女道:“你觉得,他比之陛下身边那位张瑜,如何?” 那侍女答道:“论气质,自然远远不及,但论样貌,甚至更惊艳二分。” 长宁便满意地笑了。 她亲自给他取了一个新名字,灼钰。 灼烈如火,雪中寒玉。 长宁走到他的面前,那少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苍白的脸庞泛着玉质的光泽,黑曜石般的瞳仁隐在烛火照不到的暗处,幽暗得深不见底。 ()长宁一字一句,对他说:“本宫会给你一个接近这天下最尊贵之人机会。()” ≈ldo;?()_[(()” 这到底是不是傻子? 如果是,能隐忍至此,定非池中物,如果不是,那再杀了也无妨。 长宁想赌一把。 这高贵的公主自顾自地对着少年提点完,便带着一干侍女,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的少年抬起双眼,扯了扯薄唇。 “灼钰。” 他轻念这个新名字。 笑容里透着冰冷的寒意,满是阴冷戾色。 他自会把握好机会。 本来此生无望,自小为了活命便一直在装傻,母亲临死前对他最后的话,便是让他继续装傻,一辈子装下去,才可以求得一线生机。 他是阴沟里的老鼠,是人人可以践踏的蚂蚁。 从来没见过光,也不配见光。 只是那日,他快要被饿死了。 少年不想就这么被饿死,决定拼了命地逃出去,却被郑澍抓住一顿殴打,他只是想讨口吃的,为什么就一定要把他活活逼死?那小傻子绝望地忍受着拳脚,却看到有人出现解围。 少女把手递给他:“起来。” 她是帝王。 却也是他活了这些年来,在黑暗中所窥见的第一缕光。 这傻子被人打骂惯了,有时候,连地上的泥都能抓起来充饥,不知道要煎熬到什么时候,也许这辈子死了,尸体都会被他们无情地拿来喂狗。然而他不惜离间兄弟,逼二郎装病,不惜忍受加倍的拳脚也要在那日惹怒郑澍,不惜冒着死的风险,和郑澍一起跳下冰湖。 这一切。 最终让他在二日后,被长宁公主带去了皇宫。 他跟随着公主身后,站在在这辉煌宫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那身穿玄金冕服的少女缓缓出现,引得所有人俯首跪拜、口呼万岁。 少年抬眼。 果然是她。 他豁出一切、九死一生,终于有资格再次见到她。! () ------------ 147 生辰6 朝臣一列,宗室贵族一列。 长宁是长公主,自是在离天子很近。 众人叩拜完天子,齐刷刷起身,陆续落座,歌舞骤起。 年轻的天子朝这边看来。 她似乎没有看别处,只是与长宁公主笑着聊了几句,长宁说:“陛下今日就满十九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眼就是大姑娘了,陛下幼年的时候臣还历历在目呢。” 天子笑道:“朕倒是希望能快快长大,省得那些老臣觉得朕年纪小,看轻了朕。” “谁敢看轻陛下?” 长宁笑着,忽然回首看向角落里站着的少年,“还愣着干什么,过来拜见陛下。” 那木讷的少年似乎还不太记得自己的名字,直到被人推了一下,才怯怯地上前,用上在公主府训练了许久的礼仪。 长宁还教过他,让他行礼的时候,微微抬头。 这样,才可以让天子看到他的脸。 但不可以和天子对视。 一道平淡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 “这是?”天子问。 她似乎已经不记得他了。 日理万机的天子,根本不记得一个月前曾救过那么一个卑微的小傻子。 毕竟,一个人路过的时候随手施舍一只流浪猫,她会记得那只流浪猫是什么花色吗?她不会记得,可是,对于那只可怜的小流浪猫来说,这个给它吃食的人就是它的曙光。 长宁笑着,娇艳夺目的脸上仿佛笼着一层春水,轻声道:“他叫灼钰,臣前些时日收留的他,这次带他进宫,是觉得这般容色藏在府中太过浪费,倒不如带出来。” 女帝轻声念了一遍,“灼钰……” 少年微微低垂着眼,在她念到他新名字的刹那,眼睫如蝶翼般扑簌了一下。 “哪个钰字?”女帝又问。 长宁知道,她或许是想到了故人。 只可惜,此钰非彼玉。 但就算不是同一个,从前的那个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新的这个又为什么不能接受呢?陛下只要喜欢看这个新人、喜欢听这个新名字就好了。 记忆会褪色,时间久了,新人终究会占据她的未来。 长宁说:“是带金的那个钰字。” 天子:“原来如此,倒是个好名字。” 她语气平淡,似乎兴趣不大,似乎连多看那少年一眼都没有,又继续与长宁闲聊了两句,又看向了别处。 姜青姝的确是不记得了。 就算记得郑宽有个痴傻却长得漂亮的儿l子,那也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那日脏兮兮的小傻子,和眼前被打扮漂亮的少年相比,也丝毫对不上。 天子本不需要记得每一个人,但天子身边的内官眼光毒辣,在识人方面,早已被锻炼得过目不忘。 秋月认出了那少年。 看到长宁带他出现的时候,她大惊失色,紧紧皱着眉,欲言又止, 趁着陛下正在享受宴会,她走到长宁身边,着急地问:“殿下,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几时与郑大人家的这个……”() ≈ldo;≈rdo; ℡想看雪鸦的《女帝游戏攻略》吗?请记住[]的域名[(() 义子? 明明是亲生的。 秋月何其聪明,稍一琢磨,便知道长宁是想干什么,王孙贵族向君王进献美人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但是她偏偏献的是郑宽的儿l子。 叫她不要掺和陛下的私事,哪知道她也想来分一杯羹。 若长宁不是她的知己至交,秋月也不会如此着急,她压低声音道:“万一这小子靠不住呢?殿下不怕把自己搭进去么?” 长宁淡淡道:“世事哪有绝对,阿月,你知晓本宫没有争权夺利之心,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搏一把罢了。此举难道不是在为陛下分忧吗?” 郑仆射已经没法明面上送子入宫了,正好此子不为人知,可转于暗处,加上又是个没有背景的傻子,最不起眼。 傻子又怎么样呢? 傻子才最让人安心,不是吗? 陛下不想要聪明人,她只要听话的,况且,就算此子不被郑宽所承认,哪日他要是得宠了,郑宽也会主动承认这个儿l子。 长宁此举,自认为能为女帝分忧,日后要是小傻子得宠,郑宽还要欠她一个人情。 秋月见说不动她,长宁的考量又确实没错,只好叹了一声,转身回到陛下身边。 姜青姝正在饮茶。 她答应了阿奚,这次少喝些酒。 天子诞辰,这次宴席是专门设立在最宽敞的麟德殿,宗亲贵族和王公大臣都送了不少价值连城的贺礼,太常寺设乐,教坊进献舞蹈与杂戏,空前繁华热闹。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不得不说,虽然朝政党争严重局势混乱,随时可能因为一根导火索的引燃而分裂,但这个王朝总体上是比较繁华强盛的。 张瑾就坐在下首。 因为女帝比较亲和,生日宴会也不是一些肃穆压抑的国宴,有些品级较高的大臣也携带了家眷,一家人坐在一起,有些人频频张瑾那边张望,似乎也想趁机瞧瞧张相的弟弟是什么模样,不过很遗憾,阿奚不在。 那小子不喜欢在这种场合,姜青姝也不希望认得他的人太多。 其他人主要是说笑寒暄,按照官员品级,还有人依次上前为她敬酒说贺词。 她再看远点儿l,便是裴朔在埋头干饭。 姜青姝:“……” 好像都快吃完了。 裴朔周围坐着些门下省的官员,似乎想借机与他攀谈,不过这个人能来赴宴都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压根不想社交,拿起筷子就是一顿风卷残云,非常沉浸其中。 由于跟周围的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并且拒绝聊天,那些人连连叹息着摇头,一脸“这个人也太不上道”的表情,扭头和别人闲聊起来。 姜青姝见了 (),忍俊不禁。 她跟身边的邓漪说:“裴卿似乎很喜欢这次宴席上的菜,你让人再给他添几盘他爱吃的,朕记得他最爱吃糖醋鱼。” 邓漪朝那边看了一眼,表情古怪地应下了。 裴朔正吃着,突然看到宫人又给自己端了几盘菜上来,有些受宠若惊地抬头,遥遥地对姜青姝拱手示意,笑容清疏爽朗,眉眼弯弯。 姜青姝朝他微微一笑。 周围有人注意到女帝的视线,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裴朔,越发羡慕陛下对这位裴大人的独特恩宠。 此番生辰,除了表面上大臣所送的贺礼以外,姜青姝还会收到一些额外的礼物。 原游戏比较简单粗暴,凡是对女帝有好感的人会在生辰这日她写信送钱,而且只要对她有爱情度的人,除了目前条件不允许的,全部都会写信。 真心喜欢的,喜欢但不承认的,她没印象但是对方对她暗恋已久的。 全都有。 这就有些开盒的味道了。 姜青姝点开系统。 【户部金部司主事史昂给女帝写了信,庆贺生辰。】 ……史昂? 姜青姝往下扫了一眼,看到的是相貌清秀的青年。 扫一眼政略,72。 再一扫爱情,70了。 毕竟是乙游,加上她自带美貌tag,三天两头有人一见钟情实在是太正常了,不过大兄弟你这爱情值太高了,好好珍惜仕途千万别想不开啊! 姜青姝继续往下看。 【江湖侠客张瑜给女帝写了信,庆贺生辰。】 【司空张瑾给女帝写了信,庆贺生辰。】 【布衣赵玉珩给女帝写了信,庆贺生辰。】 【门下省给事中裴朔给女帝写了信,庆贺生辰。】 …… 什么??? 裴朔? 姜青姝突然表情奇怪地抬头,又看了裴朔一眼。 【爱情值:0】 没有爱情值,怎么会写信呢? 她有些迷茫,又赶紧翻了一下实时。 【门下省给事中裴朔在家中思考许久,决定以臣子和朋友的身份写一封信笺,为女帝庆贺生辰。】 【门下省给事中裴朔觉得就这样给女帝写信太唐突了,前来找内给事邓漪,想把信收回去,发现已经晚了,那封信已经被放在了女帝的案前。】 姜青姝让邓漪把信拿来。 信纸展开,隐约透着淡淡梅香。 ——“臣恭祝陛下生辰,希望陛下日日安康喜乐,这是臣陪陛下过的第一个生辰,希望日后,也能陪陛下度过将来的无数个生辰,年年岁岁,此心如初。” 很简单的一句话。 其实也不唐突,不过是朋友之间的问候,大概这是在系统机制之外吧,姜青姝没有多想。 姜青姝又依次去看剩下的书信。 首先是赵玉珩的。 “吾妻七娘(), ?()_[((), 今年本可以陪你度过,可惜世事无常,只能留你独自在宫中过生辰,但没关系,日后你若来见我,我再陪你补上这一次缺席。 自与你分别,所见一草一木,皆让我想起与你的种种,每每入梦,也总觉得你似乎还在身边。好在,我们的女儿l尚在身边,每每见到她,倒也能纾解几分思念。 听说,北方传来了捷报,瑶娘也被你派去京兆尹做事,那是个可以锻炼人的好去处,希望日后,他们能替我好好帮助你,也算全了我少时的遗憾。七娘若遇到什么难处,也可写信来告知我,尽管已经不再插手朝政,却也愿意为你思虑一二。 虽政务繁忙,你也要莫要太过劳累,若碰见了让你喜欢的人,也可留在身边,不必担忧我会难过,毕竟你我之间,绝非会因为旁人而改变什么。 最后,须得提醒七娘一二,待看完这封信,记得以火焚之,切忌露出破绽。 来日方长,我会一直陪着你。 三郎。” 姜青姝认真地看完整封信,不禁莞尔。 三郎。 每次看到他有关的一切,都如此令她心暖,他知道她会因为选秀的事为难,甚至信中安慰她。 她又展开下一封信。 张瑜的。 这小子写信的风格她早就领教过,非常洒脱随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七娘,生辰快乐啊! 你要过生辰了,虽然我琢磨了很久该和你说什么,但临到写信的时候,又觉得想说的话太多,根本写不完,还不如晚上当面跟你说,所以这封信你就随便看看吧。 本来听说你过生辰,我还特意买了几坛藏在家里,还想和你一起在屋顶看着月亮喝酒,可惜被阿兄发现没收了,没办法偷偷带进宫来。 其实我想和你一起做的事还有很多,除了喝酒外,还想一起去云水楼再吃一顿饭、再带你去骑马踏青、带你去看我曾经见过的风景。我十四岁便四处游历,去过很多很美的地方,现在一想到,这些地方都是七娘你治理下的疆土,我好像更喜欢那里了。 如果能和你一起去看,肯定很美好。 我很喜欢七娘,所以也喜欢和七娘有关的一切。 还记得我十岁时,住的茅屋檐上栖了一对燕子,连燕子都是成双成对的,我们下辈子要是能做那对燕子就好了,到时候你想往哪飞,我就跟着你,直到这一生都走完。 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祝你生辰快乐,对了,我的生辰是二月初三,你别忘了啊。我生辰的时候也想七娘给我写信,好不好? 你没说话就是答应了,七娘真好,我已经开始期待我的生辰了。” 还真是他一如既往的风格。 姜青姝看到最后的时候,已经抑制不住嘴角的笑容,这天下第一个找她预订写信的人大概就是他了,真是一点都不带收敛的。 二月初三。 她记住了。 出生在春天的少年,怪不得性子也跟春天一样生机勃勃。 姜青姝收好这封信,目光一落,放在最后一封信上。 张瑾的。 姜青姝:“……” 对不起,她实在是想不出来张瑾会给她写什么。 这实在有点惊悚。 这个别扭的人会给她写信?别是系统因为有爱情度强迫他干的吧?况且,他已经以宰相的身份给她写过贺表了,现在又写一封私下的? 出于好奇心,姜青姝还是展开了信。 信不长。 张瑾的字委实工整漂亮,和他写的奏折一样。 “陛下: 臣谨贺陛下生辰,陛下已至十九,年岁已不小,当愈发沉稳持重,不可再有小儿l心性。先帝在陛下这般年纪时,已为圣明之君,博览经史典籍、德行俱佳,令天下人心悦诚服。陛下德行之上虽无错处,但离千古明君所差甚远,日后还要时刻反省自身,切勿耽于享乐,一切以国事为重。 此事之上,陛下比之去年已颇有长进,但臣觉得陛下还可以做得更好。 当年先帝陛下亲点前右仆射谢临为师,教陛下治国理政,而今谢临已故,陛下更不可荒废学业。 今岁将尽,天气日寒,还望陛下保重龙体。 臣张瑾,恭贺陛下生辰。” 姜青姝:“……” 呸。 真扫兴。! () ------------ 148 生辰7 姜青姝想说,实在不想写信的话,可以不写。 真的没必要这么勉强。 算了。 张瑾扫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再观此人,正沉身静坐在席位上,双瞳清冷,四周皆是璀璨光彩,如浮光掠影般坠入漆黑的瞳孔深处,面容却不兴半点波澜。 他不碰酒。 也不赏舞。 如此坐着,就像一尊无情无欲的雕像,气质清疏得令人不敢与之交流。 但很明显,以他为中心,那些以他马首是瞻的大臣与赵党武将之间泾渭分明,彼此互不搭理,那些武将本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甚至直接对着他们甩脸色。 他们觉得之前的叛乱,这群文官一个个都手无缚鸡之力任人鱼肉,若非他们骁勇善战挽回局势,这群整天只知道纸上谈兵的文臣早就一命呜呼。 而以崔令之在内的文臣嘛,自是看不起这群没脑子的武夫。 姜青姝瞧了一眼崔令之身边坐着的少年,这应该就是礼部待选名单上写的那位崔四郎。 模样一般。 但胜在大族出身,气质出众,言谈举止都从容不迫。 如果张瑾要送弟弟入宫,这些张党的官员自然会避其锋芒,不过,张瑾聪明就聪明在不是什么都要,机会都给底下人了。 崔令之这人倒是儿女成群,上次嫁女,这次嫁儿。 酒过三巡,崔令之拍了拍身边的少年,端着酒杯上前,恭声拜道:“臣携四郎崔弈,恭祝陛下圣安,祝贺陛下生辰。” 那少年跟随在父亲身后,恭恭敬敬地行跪拜礼,礼节很是到位。 姜青姝微笑着端起酒杯——里面盛的是茶水,遥遥举了举,温声道:“爱卿免礼。” 崔令之直起身,很是满意地看到陛下在打量他身边的崔弈,崔弈性子温和腼腆,看似神态平静,实则耳根已经红透。 姜青姝道:“原来这位便是崔家四郎,颇有崔卿的君子风范。” “犬子不才,今日带到陛下跟前献丑。” 崔令之笑了笑,身后的少年又抬起双手一拜,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上方的天子,微笑道:“父亲是为陛下效劳的臣子,臣远不及父亲的一分学识与能力,只是当初南苑一睹,臣便难忘陛下风仪,今日才苦苦央着父亲带臣入宫,得以再见天颜,臣惶恐之余,又倍感荣幸。” 姜青姝闻言,轻轻扬了一下眉梢。 这人倒是能说会道。 她笑了一下,说:“日后还会见到。” 崔令之悄悄观察着女帝的神情,虽看不出有多喜欢,但很显然心情不错,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带着崔弈回到座位上。 其他人将这一幕看眼里,神色各异。 张瑾冷淡静坐,看着方才这一幕,看到她朝着崔四郎露出笑容,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有些发紧。 崔四郎也将进她的后宫。 形形色色的儿郎,这宫宴 之上的,没有出现在宫宴上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想看雪鸦的《女帝游戏攻略》吗?请记住[]的域名[(() 这一切的发展皆合乎他的心意,无论是谢党的倒台、赵玉珩的死,那些威胁阻碍都在他眼前不动声色地瓦解,剩下的人,在他眼底不过是一群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 唯独。 崔令之提到了皇嗣。 张瑾万分清醒,深知这是必然的结果,然而那时,他竟极罕见地走神了一下,觉得自己或许走了一步无可悔改、将来或许会失控的危棋。 他想要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故而要以雷霆之刀斩断一切阻碍,包括斩灭他自己的欲,然而从最柔软处下刀,又会不会砍到动脉,鲜血横流? 落子无悔。 张瑾垂睫,握着酒杯的指骨微微泛白,随后深呼吸,一根根放开手指。 女帝饮了酒,有了醉意,起身离开御座要四处走走。 不知道是真醉假醉,但她故意靠着秋月,瞧着几分像真醉,张瑾看了一眼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梁毫立刻主动上前,拱手道:“陛下,臣护送您。” 她说:“不。” “陛下?” 她指了指一边的梅浩南,“你过来。” 梅浩南立刻,梁毫迟疑着未动,朝张相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张大人不动,只好咬了咬牙,默默退下。 左右千牛卫大将军是平级,从前稳坐这两个位置的是薛兆和梁毫,薛兆是张瑾心腹,梁毫虽未明确站队,但那时薛兆压他一头,连天子都要看薛兆的脸色行事,久而久之,梁毫自然也主动向势大的张瑾示好。 见风使舵,是人之本性。 再后来,女帝降职薛兆,亲自提拔梅浩南,按理说,梁毫只要再听张瑾的话一点,就能成为昔日的薛兆。 但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 梅浩南才能不及梁毫,但已经成了女帝的心腹,明显更被重用,有时候风头还压梁毫一头。 梁毫早年从军,后来被先帝擢为大将军,在这个位置上做了数年,资历更深,以前被薛兆压一头就算了,现在还被梅浩南后来居上。 多少有些不甘。 姜青姝将梁毫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但是她就要明明白白地用自己人,让梁毫自己想想,到底是听她的还是听张瑾的。 她让秋月搀扶着,闭了闭眼睛,佯装醉意,道:“扶朕出去走走。” 阿奚还在等她。 张瑾抬眼时,她已经走了。 …… 天地间大雪纷飞。 姜青姝裹紧狐裘在雪中慢行,临到御花园外,便屏退宫人,让他们站在朱红院墙的那一边等候,自己独自提着一盏宫灯、踏着雪,走到了御花园的深处。 张瑜正站在一棵树下。 他手里拎着一个像食盒的东西,身着鲜亮的黄衣, ()束起的乌发显露出饱满的额头、明亮的眼睛,显得神采奕奕。 暖黄的宫灯迤逦出些许光亮,落入他的眼底,好像被一片霞光照亮。 风吹过来,吹动他的衣衫与长发。 姜青姝看到他时,他也瞧到了她,走过来。 “七娘。()” ≈ldo;()” 她仰头望着他,笑靥如花,暗香在四周浮动,带着寒雪的冷冽,簌簌扑向发梢袖口,少年抬手,为她温柔地拂去头上的落雪,又拿出手中的东西,“我在京城找了好几家酒楼,才勉强做出这个。” 这是一个盒子。 他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东西,一股裹着甜腻气息的香味扑面而来。 她仔细看过去,发现是个圆柱形的东西,直径约莫六寸。 瞧着……有点像糕点? 但又不完全是,哪有这么大的糕点? 一个词在她脑海中不合时宜地蹦出来,她有些不敢相信,迟疑着正要说出来,张瑜却先一步开口,认真地说:“我想了很久,要给七娘什么,可发现七娘什么都有了,所以,我决定陪你过这个生辰,陪你吃这个‘蛋糕’吧。” 姜青姝顿时愣住。 还真是…… 她之前跟张瑜开玩笑般地说过这个。 那是半个月前,他与她在紫宸殿独处的一晚,御膳房送来了宵夜,她不太爱吃,让人搁置在一边,自己用狼毫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圈,馋得吧唧了一下嘴。 这小子凑过来瞧了瞧,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她想逗他,便支着下巴笑道:“这是蛋糕啊。” “蛋糕是什么?” 她胡诌道:“是一种很大很圆的糕点,朕每到过生辰的时候都会吃。” “好吃吗?” “有些……鸡蛋味,还是甜的。” 他嘀咕道:“皇宫的人……过生辰就吃这个?” 女帝当然不吃这个,可是姜青姝喜欢。 是她自己。 她说了他们也不懂,就像她之前穿越前吃的饭菜,到了游戏里都很难吃到了一样,古今的食物差距实在让人难以恭维,加上少了许多调料,她穿越后频频被秋月说成“挑食”。 白天倒是还好,一到晚上便馋得不得了,她一回想起以前常吃的蛋挞火锅北京烤鸭什么的,就馋得直咽口水。 这少年默默地瞅她一会,看出她是真的很馋了。 他也记得,七娘喜欢吃甜食。 他抽出那张纸,瞧了瞧,横竖都看不出什么特别,纳闷道:“这个圆……很好吃?鸡下的蛋罢了,为什么要生辰的时候吃?” “因为……朕以前听过一个说法,如果过生辰的时候对着蛋糕和蜡烛许愿,或许能心想事成。” 原来是这样。 这少年在心里默默记下了。 有鸡蛋的味道,还是甜的,是圆形的,很大的糕点。 虽然他不知道七娘 ()形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但他只要不在紫宸殿留宿的时候,都会跑出宫去,她以为他是回家了,却不知这少年在京城的街巷里一家一家打听,就算是雨天也撑着伞,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这样的东西。 没有人听说过。 那就自己找厨子学着做一个吧。 她的生辰快到了,他一定要给她点什么。 只会舞刀弄枪的少年,在跟一家酒楼的厨子探讨许久后,笨拙地撸着袖子揉面团,学做糕点,失败了好多次。 不是太丑,就是不好吃。 就连那厨子都无奈地说:“哎,你这小子到底急个什么劲,不就是做个吃的……学不会也没什么吧?” 少年摇头,固执地说:“不行。” “为什么?” “因为……”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黯然地垂下眼睛,小声道:“我怕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最后试了很多遍,才终于做得差不多了,张瑜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食盒里,又对着阿兄软磨硬泡,才终于把自己亲手做的“蛋糕”带进了宫。 月光下。 这‘蛋糕’怎么瞧,也依然不像蛋糕。 倒有点儿像大号的月饼。 漫天白雪成了身后的点缀,少年的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睫毛微微耷拉着,笨拙地捧着这个奇奇怪怪的“月饼”,对她无比郑重地说:“姜青姝,生辰快乐。” 生辰快乐。 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姜青姝觉得这一幕有些滑稽,有点想笑,可还没笑起来,又抿紧了唇。 心里的滋味怪怪的。 她今日来陪阿奚,只是因为阿奚说想陪她过生辰,她没有想太多,更没想过阿奚会记着她曾说过的话。 其实……今天的确是她的生辰。 她穿越前的生日,也是十一月初十。 但不管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姜青姝都不是一个追求仪式感的人,她生活质朴,性格佛系,并足够知足常乐。 她也早已将自己当成了女帝,就像玩游戏,主控就是她自己,此姜青姝就是彼姜青姝,满朝文武、黎民百姓最隆重的方式为她庆祝完了这个生辰,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但阿奚,认真地对她说:“姜青姝,生辰快乐。” 不是陛下。 也不是七娘。 是她自己。 女帝热热闹闹地过完了生日,但她的生日却没有过完。 哪有人大着胆子连名带姓地喊她,祝她生日快乐的? 姜青姝抿着唇笑了一下,眸底隐约有水光闪烁,只是一刹那便努力平复下来,她仰起脸眨了眨眼睛,唇角扬起的笑容却更加惊喜灿烂。 “阿奚,谢谢你,朕……我……很喜欢。” 她很喜欢。 少年心里很忐忑,怕他的心上人不喜欢,怕他做错了糕点,但看到她笑得开心,这样的开心,连他都是第一次见她 如此模样, 他便也笑了, 知道这都是值得的。 值得,那就够了。 正如他喜欢她,也是因为她值得,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奢求过结果,但也许,没有结果,就是最好的结果。 就像他看似一点也不认真地写了一封信,实则字字皆是生平所渴望,他写,想和她下辈子做一对燕子,因为这辈子大概是不行了。 如果以后他过生日的时候,她也能给他写信,一年一封,遥寄思念,那便也值得。 张瑾得知弟弟要离开时,是女帝生辰的当夜。 宫宴散去后,他知道阿奚今夜或许又要留下来陪陛下,便没有等他便先回了府,周管家却急匆匆而来,悄悄告诉他,小郎君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什么?”他皱眉。 周管家便带他去看。 其实那少年也没什么行礼,除了衣物盘缠,便只剩一只兔子面具,一把剑。 他要走了。 如他出现时那般潇洒突然,他走也要走得干脆利落。 张瑾看到时,怔了许久。 以他对阿奚的了解,忽然就明白了。 怪不得这一个月来,这少年明知道女帝要纳新人,明知道自己的存在格格不入,明知道他不赞同他留在宫中,却这样一意孤行地留了下来。 怪不得那夜,阿奚选择回去找她时,对他说的是“阿兄,如果我今晚走了,我一定会后悔的”。 他从来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尤其是这世上最在乎的两个人。 他早就做好了打算。 迟迟不走,只是为了陪心上人过完生辰。 张瑾静静地看着那行李,忽然不知心里是何滋味,他这世上最亲的弟弟回来又要走了,是为了一个他不能宣之于口的姑娘,不管这些日子有多觉得他鲁莽、冲动,但这终究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那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极为听话懂事,张瑾十五岁那年,才四五岁的小男孩要被送走,那时的小阿奚还很懵懂,不知道“离开”是什么意思,以为兄长是不要他了。 可他没有哭,也没有闹。 过得穷苦的孩子,从小就早熟懂事,明明都要被兄长抛弃了,还特意钻到床底下,把自己珍藏的一堆“宝贝”拿出来给他——是偷偷藏着的糖。 就像是在交代遗物般,小阿奚用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巴巴地望着他。 “阿兄……要保重。” 当时的少年简直要落泪。 他当时的心,还是仁慈而柔软的,只是后来在你死我活地厮杀下变得坚硬如铁,就算对着亲弟弟也不再笑得出来。 论情理,他并不欠阿奚什么,可张瑾总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小被“抛弃”的缘故,阿奚才总是过分独立懂事,那么怕给人添麻烦。 张瑾站在雪中,静静地站了大半宿。 直到张瑜从皇宫回来。 他看到兄长站在自己住处门口,不必再问,就已经明白了什么,说起 来,张瑜这些年总是很愧疚,兄长为他舍弃了那么多,他却什么都没法为兄长做。 甚至,他的存在让兄长为难了。 兄弟二人相对着沉默,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张瑜睫毛落了落,沉默地从张瑾身侧擦肩而过,门板发出“吱呀()” ≈ldo;?()_[(()” 一片寂静中,张瑾突然开口。 “嗯。” “你若……实在舍不得,留下来也无妨。”张瑾说。 他会堵住其他人的嘴。 少年却摇了摇头,走到桌边,指尖抚摸着上面放着的小兔子面具,突然轻声问:“阿兄,你是不是喜欢七娘?” “……” 此话一出,张瑾瞳孔一缩,猛地回头。 “你说什么?!” 他嗓音骤扬。 张瑜却抬起了那个小兔子面具,轻轻覆在自己的脸上,只露出一双剔透又漂亮的眼睛。 这样,兄长就看不到他脸上的不舍和难过。 他说:“阿兄这么激动,大概就是承认了,上次阿兄抱七娘时反应很奇怪,那时我就怀疑了。” “其实在那以前,我还不知道七娘是谁时,就有人暗中告诉过我,说阿兄你和七娘发生过什么。” 只是,当时他一点也不信。 即使他不信,他也会选择离开,这本就无关其他。只是那夜七娘扑入兄长怀里后,他目睹兄长反应异常,才又开始怀疑了。 其实。 这样也好…… 阿兄喜欢七娘,这样阿兄就不会在他不在的时候,伤害七娘了。 他也可以放心地走。 “阿兄。”少年的嗓音忽然有些哽咽,强忍着伤心道:“如果你喜欢她,以后能不能像对我一样对她好……就把七娘当成是我。”! () ------------ 149 新人1 天色尚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姜青姝却忽然睡醒了。 她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头顶的承尘。 怎样都睡不着了,她坐起身来,掀开帘帐,值夜的宫人见天子醒了,上前道:“陛下。” 鬼使神差的,她问:“阿奚呢?” “张小郎君陪陛下过完生辰后,便出宫回家了。”那宫人小声说完,又问:“陛下可是要见他?” 那宫人问完,就见陛下久久未动,盯着虚空,似乎是在走神。 片刻后,她收回目光,睫毛低低垂着,低声道:“不必了。” 实时已经告诉她了。 他离开了。 与他兄长告别之后,便骑上马连夜出城了。 姜青姝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隐隐的,也能感受到那少年的离别之意,做好了随时与他分别的准备,只是,当这么一天真的到来时,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淡然。 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是真的很开心。 阿奚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从头到尾没有带任何目的接近她的人,旁人就算喜欢她,也会顾忌种种,只有他一心一意、从不畏惧,把整颗心都碰到她面前。 连他也走了,她又失去一个能说真心话的人了。 她有几分黯然。 这样也好。 至少他远离了是非。 或许帝王的宿命便是如此,瞬息的快乐抓不住,只能追寻权力的永恒,但不管怎么样,她依然很高兴能遇见他,也会记得阿奚陪她过的那个生辰。 也许哪天,他还会再回来的吧。 下朝之后,张瑾留了下来,将袖中的一封信递给了她。 “这是阿奚给陛下的,他说,离别之言当面说不出口,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告别。” 邓漪接过书信,走上台阶,双手呈上。 姜青姝接过书信。 张瑾静静地站在下方,身形孤寂,面容一片冷清,她无意间瞧他一眼,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此刻最能体会到她心情的人,竟然只有他。 只有张瑾。 他唯一的亲人远走天涯,纵使手握大权又如何,依然高处不胜寒。 亲情与权力,只能留一个。 而她,终于也体会到几分这种滋味。 她的指尖摩挲着书信,却没有打开,轻声道:“朕不看了。” 张瑾抬眼,问:“陛下不想知道阿奚说了什么?” “以他的性子,约莫是和朕解释离开的原因、让朕保重自己,说以后还会再见的吧。”她笑了笑,说:“既非永别,何必说什么离别之言,徒增感伤。” 她说完,又轻轻用手掌摩挲了一下书信,将它小心收好。 张瑾看着她的动作。 她又抬眼问:“爱卿应是知道阿奚去了哪里,也会时刻关注他的安危的罢?今后,就劳烦爱卿好好照看阿奚, 也带上朕的一份。” 张瑾一顿, 薄唇微微抿起。 片刻后, 他平声道:“那是臣的弟弟,即便陛下不说,臣也会留意他的一切。” 这两人,一个临行时让他好好照顾七娘,一个让他好好照顾阿奚,都到这个地步了,也依然在为着对方着想。 但其实,他们又需要什么照顾? 一个是举世无敌的侠客。 一个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偏偏最不相干的两个人,发生了最热烈的碰撞,张瑾夹在他们之间,常常深觉无力,他的冷静、理智、体面被撕扯到近乎碎裂,在快要崩塌的前夕,有个人率先退场,得以保全他最后的尊严。 他本该松了一口气。 弟弟挑破了他一直以来最不敢承认的东西,最折磨他的一道红线被剪断了。 不再有觊觎弟弟心上人的心虚,不再有格格不入的尴尬,不必害怕阿奚会成为软肋,更不用担心她心里还有谁占据位置,因为她喜欢的人都不在了。 她以前喜欢赵玉珩,赵玉珩死了,她后来喜欢上阿奚,阿奚走了。 只有他张瑾,日复一日,永远立在朝堂上,离她近到咫尺的位置。 本来,他也为阿奚的离开而失落。 可隐约的庆幸就藏在潜意识里,在惆怅至极时偶尔跳出来一下,提醒他的自私。在她方才抬眼、第一次注视着自己时,不知为何,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不那么排斥的情绪。 只是转瞬即逝。 她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好像刚刚只是错觉。 姜青姝抬手掩唇,轻轻咳了咳,嗓音轻得像一团抓不住的风,“朕有些累了,爱卿先退下罢。” 张瑾不动,“陛下病了?” 她摇头,“这几日天寒,朕只是有些受凉。” 张瑾却看向一侧的邓漪,“传太医令来。” 邓漪还犹豫着要不要动,姜青姝却皱眉道:“……不必麻烦了,朕没事。” 张瑾突然说:“阿奚说,让臣替他照顾好陛下。” “……” 她就不说话了。 姜青姝觉得自己没有生病,虽然她看着体质弱,有时候宽大的龙袍穿在身上显得她更瘦弱,其实她早就在学着注意身体、没有之前那么胡闹了。 但,或许是他搬出阿奚的缘故,她也没有说出那句“朕不要你管”。 换在平时,她会直接拒绝张瑾的。 太医很快就来了。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榻上,广袖被卷起,露出藏在里面的皓腕,张瑾瞧着如此脆弱纤细的一截,只觉得他只需要伸出手掌轻轻一握,就能折断似的。 羸弱,他一向不齿。 谁能想到,这具躯体里的灵魂,却如此令他踯躅。 太医秦施收回手,道:“陛下没有大碍。” 她就说吧。 就等秦太医这一发话,她的手就飞快地缩回袖子里去了。 张瑾收回视线。() ≈ldo;≈rdo; ?想看雪鸦的《女帝游戏攻略》吗?请记住[]的域名[(() 姜青姝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张瑾转身离开。 -- 天子诞辰过后十日,便是礼部选好的新人入宫的时日。 但因为女帝对此一点也不积极、这也并非全国范围的大选,只是临时选一些适龄少年入宫服侍,所以流程上也没有很复杂。 此番一共选了十人,在礼仪等方面筛选合格之后,姜青姝甚至连见都未见,便直接给他们赐了宫殿和位份。 君后之位空悬,位份最高的便是刚刚弱冠的赵家子赵澄,姜青姝直接册他为贵君,剩下梅兰竹菊的四君,她又依次封崔令之之子崔弈为竹君,楚州刺史之子容谊为梅君,山南东道镇节度使燕荀为兰君。 再往下一级,便是普通的侍君,譬如落没的范阳卢氏后人卢永言等。 后宫之中,最低的位份为侍衣,以前玩游戏的时候,被放在这个位份上的通常是她一时兴起想收的立绘好看的琴师舞姬等,这种人身份低贱,位份高了反而会导致其他人掉忠诚。 这一次进宫的都是有背景的人,姜青姝本来没打算册封侍衣,但长宁给她临时送了个人,还没什么背景。 ——灼钰。 姜青姝是真的没想起来这是谁。 生辰那日随便瞥了一眼,好看是好看,惊为天人的好看,但她实在是觉得麻烦,就算意会到皇姊的暗示也假装不知道。 但秋月提醒她了。 这是郑府那个小傻子。 姜青姝回忆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郑宽明面上无法送儿子入宫,正好有个没有对外公开的儿子,以长宁公主府的名义进宫,加上是个心智几岁的痴儿,不会引起所有人戒备。 别人只会觉得,此子不过是被长宁看中相貌,随便送入宫讨好女帝的一个小玩意儿。 可谓是化明为暗的一步好棋。 她便应允了。 赐了个侍衣的位份,让他住在最偏僻的眙宜宫里。 分封六宫的事完成了,那么,最难办的一件事来了。 ——翻牌子。 姜青姝:“……” 就是说,朕都顺从你们的意思收了这么多了,床帏之事就不要逼得这么紧了吧。 给赵家面子,她应该先去探望贵君赵澄。 还没见面,也不知道人怎么样。 但就算是天仙下凡也没有一见面就睡的吧,这是真人上啊!!有感觉的! 姜青姝硬着头皮拖延了几日,她拖延的方式就是声称政务繁忙,躲在紫宸殿中拼命批奏折,从早批到晚,前所未有的勤快,原本七天的量她三天就批完了。 “陛下还要和臣说什么?” 第四日夜。 张瑾站在紫宸殿中,这样问她。 没有奏折可以批了,她就把张瑾叫过来了,说要和他商议重要的事——实际上根本 ()没有重要的事,她只是在拖延时间。() ?雪鸦的作品《女帝游戏攻略》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张瑾惩处宫人手段一贯狠辣,当朝宰相与天子深夜还在讨论国政时,没有人会不知死活地打断他们。 然后问题来了。 姜青姝和张瑾,并没有那么多话可以聊。 若是换了阿奚,她可以与他闲聊一个晚上,从坊间有趣八卦聊到哪家酒楼的菜好吃,两个人都不会觉得无趣,甚至会越聊越兴奋。 但此刻。 姜青姝看着张瑾,张瑾看着姜青姝。 尴尬。 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她试图跟他尬聊—— “近日天寒地冻,大雪不止,不知地方上的收成如何?田地里的庄稼可有冻坏?” “回陛下,臣已看过户部的奏报,尚可。” “……” 沉默。 她又问:“爱卿眼下的倦色还未好转,这几日还在操劳吗?可要好好注意身体。” “谢陛下关心,臣不累。” “……” 又沉默。 姜青姝暗暗一磨后牙槽。 张瑾你小子油盐不进!朕已经在努力挑起话题了,你能不能别把天聊死啊! 张瑾似乎早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经过这几轮对话,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底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笑意,终于抬起手来,躬身道:“但有关于战事,臣有一些想法,还想向陛下汇报一二。” 她眼睛一亮。 “速速说来。” 张瑾便慢慢说了。 其实他也是在说一些没用的话,只是比她显得正经许多,冠冕堂皇许多。 两个没有共同话题的人强行凑在一处,或许只能用最无关风月的话题来掩饰尴尬,张瑾从前并不觉得自己会在意她,就像很久之前,她也曾这样试图与他聊天。 ——快到常参时辰了,张相和朕一同去紫宸殿罢。 ——是。 ——张相身居宰辅之位,平时当好好保重。 ——臣不累。 ——近来天气晴朗无暴雨,想来地方上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吧? ——没有。 那时,张瑾心无旁骛,还是傀儡的小皇帝在他跟前没话找话,明明不自在极了,却努力露出无害的笑容,想和他拉近关系。 他曾经的冷淡与不留情面,皆成了如今的对照。! () ------------ 150 新人2 那天晚上,因为张司空和天子彻夜长谈,负责内庭燕亵之事的彤史女官被生生堵在了殿外大半宿,她们茫然地面面相觑,守在殿外的内官们不动声色。 没有人敢主动进去催促天子,为了侍寝之事打断国政大事,无人敢承担后果。 于是,又躲过了一日。 她把他这当成了避难之地,甚至舍不得他走,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依赖,张瑾看破不说破,却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隐秘的满足感。 只是。 这样躲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是他亲手将她推到这个境地,在她不愿意纳新人的时候,他并没有阻止,不是吗? 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逃避也无济于事,姜青姝若一直不去后宫,前朝的大臣们也会生出一些想法来,所以,她不准备再躲了。 今晚便去吧。 只是从天亮捱到天亮,她竟有一种等待处刑的煎熬。 她看了一下实时,看看这几天后宫在干什么。 【贵君赵澄坚信女帝会首先来自己的景合宫,却迟迟没有等到女帝翻牌子,苦等到了半夜。】 【贵君赵澄暗中派人去紫宸殿外打听消息,顺便拉拢御前内官。】 【内给事邓昌婉拒了来自贵君的礼物,只说女帝是政务繁忙,等有空自会来后宫。】 【竹君崔弈召集侍奉的宫人,一一敲打,并向他们打听宫中的规矩、女帝的喜好,着重询问了女帝和先君后赵玉珩的往事。】 【竹君崔弈恩赏了东宁宫全体宫人,东宁宫上下对他皆有了好印象。】 【兰君燕荀千里迢迢来了京城,颇为思念亲人,写了几封家书想寻机送出宫。】 【侍衣灼钰坐在眙宜宫刨雪玩,眙宜宫的宫人都觉得自己时运不济,居然被分来伺候这个傻子。】 【竹君崔弈在御花园抚琴,却正好碰见闲逛的贵君赵澄,二人因为家族立场不同,很快不欢而散。】 【贵君赵澄碰见了梅君荣谊,给了其下马威,容谊表面恭顺,实则内心不屑一顾。】 【侍君卢永言审时度势后,主动去向贵君赵澄请安,言语之间暗示想要投靠赵澄。】 …… 姜青姝挑了一下眉。 还真是精彩啊。 早期就是这样的,表面和谐,实际上已经有了看不见的硝烟,等到了后期,他们就会下毒陷害栽赃全部来一遍,到那时,就是大型撕逼现场了。 单看实时,这些人出身不一般,也各有各的手段,并不是纯花瓶。 只有灼钰这个小傻子画风格外清奇…… 刨雪玩? 他是小狗转世吗? 姜青姝有点儿想笑,若非第一个临幸的人势必会成为全宫的靶子,她倒是想先翻小傻子的牌子,毕竟小傻子什么都不懂,相处起来一定很轻松。 姜青姝捱到天黑,刚用完晚膳,长宁公主忽然来了。 长宁公主金钗华服, 明丽秀美的容颜映着凤尾步摇, 宛若蒙上一层春水,姿态端得秀丽端庄,远远的,邓漪见了她,快步上前施礼:“长公主殿下。” 长宁莞尔道:“本宫是来为陛下分忧的,凡请通传。” 分忧? 邓漪立刻进去禀报,片刻后,长宁拖着绣满金纹的华美裙幅,徐徐入了殿。 长宁知道这皇妹经人事的次数不多,虽说先君后怀了孕,但那是被逼的,她这皇妹,明显对男女之事比较慎重,不轻易跨过那条界限。 长宁早就从她和赵玉珩的相处上看出来了。 赵玉珩和她成婚四年,虽然彤史记录每个月一次按时打卡,可第四年才有孕,显然前面那么多次都是有鬼。 哪怕喜欢如张瑜,也仅仅侍寝那么几次,并没有日日贪图鱼水之欢。 所以,陛下这么抗拒后宫,大概是有点迈不出去这个坎儿。 长宁自是喜闻乐见,她更想让灼钰得宠。 “臣家中的驸马,长相一般才华一般,也就个性老实本分,实在无趣。臣当初便是怎么看都不喜欢,奈何母皇亲自赐婚,无法抗命。” 长宁与天子聊起了往事,说着说着,忽然促狭道:“陛下猜猜看,臣成婚那夜是怎么熬过去的?” 姜青姝:“……” 这个不好猜吧。 她微笑道:“阿姊何必卖关子。” 长宁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方盒,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的一颗黑色药丸。 “这是?” 长宁低声道:“此药溶于水后无色无味,可令人神智迷乱,产生虚假之象,真真假假,难以辨明,可助陛下一臂之力。” - 酉时。 中书省衙署,一盏孤灯静静地燃在案前,将男人的身影投落窗棂上。 张瑾刚将手中的狼毫搁回笔架山,整理好文书,便听到同样在收拾案卷的中书舍人笑道:“大人今日这么早就忙完了,这个时辰下值,正好赶在宫门下钥前。” 近来天黑得早,才酉时,外面已是灰蒙蒙一片。 自先帝时,因受帝王倚重、又是宠臣,中书门下等内衙官员不得留宿宫中,但唯独张瑾时常被天子特许留在宫中过夜,甚至时常半夜宣召,秘密议政。 先帝驭下之术极为高明,令高位者有名无权,低位者有权无名,如此,高位者才能乖乖听话,低位者便成了世人常说鹰犬爪牙,这类人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官职,有实权却师出无名,随时就可以被他们的主子剥夺一切。 张瑾就是后者。 他很早就开始做宰相该做的事,但最高也只能做到尚书仆射。 本朝尚书次于中书门下二省,未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都称不上拜相。 不过,这只鹰犬在先帝驾崩后,就立刻给自己封了相位,摆脱了这些桎梏,而他可以在宫中过夜的惯例依然保留着,成了他一人的特权。 那舍 人见他这么早忙完,便笑着调侃了一句,以为他今夜不留宫中了。 张瑾却神色淡淡,并没有回应。 他在想着其他。 小皇帝现在还没派人来叫他。 他一边整理案卷,一边静静等着,片刻后,梁毫派人过来告知:“大人,陛下今夜翻了贵君的牌子。” 他皱眉,“是么。” 那人点了点头,“陛下此刻还在紫宸殿中更衣,就快摆驾去景合宫了。” 张瑾面色寒了一寸,抿唇不言。 他静静地伫立在那儿,过于冷清,令传话的那人垂首屏息、不敢言语,只觉得眼前的人好像化为了一尊没有生命也没有温度的玉像,许久,才听到他冷漠的嗓音,“我去见陛下。” 说完,张瑾就朝外走去。 他随手拿了一个文书,姑且当做借口,要以什么话题来拖延时间,对他这般理智聪慧之人来说简直是信手拈来。 但晚了一步。 张瑾来到殿外时,就看到殿外的邓昌急急忙忙走下台阶,迎了上来,对他道:“司空大人,陛下此刻不在,还请您改日再来吧。” 她已经走了。 张瑾袖中的手猛地一攥,神色更冷。 邓昌小心地说着,没敢抬头直视张司空的眼睛,不知为何,总感觉到一股异常胆战心惊的压迫感,眼前人通身气质已冷冽到了极点。 【司空张瑾听闻女帝翻了贵君的牌子,内心挣扎了一番,终于还是决定亲自去阻拦,但晚了一步。】 姜青姝端坐在御撵上,看到这条实时,倒是讽刺地笑了一声。 他张瑾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可这又怎么样?他党羽遍布朝野,他的党羽也送了人进她后宫,当初安排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么一天吗? 她抬眼。 景合宫就在眼前。 远远的,几个宫人已经提着宫灯恭敬地等候,见天子真的来了,纷纷露出惊喜又有些惶恐的神色,齐刷刷地跪地行礼。 夜风徐徐拂起华盖流苏,姜青姝下了御撵,负手缓步踏入宫门。 “臣赵澄拜见陛下。” 不远处,赵澄跪下行礼,他着青碧色衣袍,弱冠的年纪,肤白若玉,双瞳澄澈,如一碧如洗的天空,长发未完全束起,而以一根发簪固定。 宽大衣衫随着夜风流动,其上暗纹若隐若现。 【姓名:赵澄,身份:贵君】 【年龄:20】 【武力:60】 【政略:54】 【军事:43】 【野心:73】 【声望:49】 【影响力:1423】 【忠诚:53】 【爱情:0】 【特质:无】 姜青姝停下,静静地打量他,属性尚可,长得不错,眼睛甚至还有些几分像赵玉珩,可见赵家选人是动了心思的。 就在他们对视的这一小会儿,赵澄的爱情悄悄涨了五点。 【贵君赵澄被女帝翻牌,终于见到了自己一辈子要侍奉的主君,竟发现她比想象中要好看端庄许多,一想起今夜要侍寝,不由得有些忐忑又期待,爱情+5。】 她微微一笑道:“起来吧。()” ≈ldo;()” 赵澄起身。 姜青姝率先走进屋子里,边走边淡淡道:“赵氏满门皆为朕所依仗的忠诚良将,朕本来前几日便该来见贵君,但因政务繁忙深夜方休,便作罢,冷落了贵君数日。” 赵澄紧紧跟上,望着少女玄衣广袖的背影,淡笑道:“陛下说的哪里话,国事当然比臣更重要,臣既然进了宫,在臣的心里……陛下便是臣的夫人,夫妻之间岂有怨怼之理?今日能看到陛下便已经知足了。” 夫妻? 她可不是和什么人都是夫妻。 她眉梢微挑,无声露出一抹讽笑,悠悠转身,笑容又变得温柔和善极了,“贵君能这么想,朕真是令朕欣慰。” 宫室内布置华美,烛火幽幽,照着琉璃玉瓷等,迤逦开一片华彩。她在一只纯白邢窑瓷器前停下,一双柳叶眉下的面庞笑意淡淡,明丽得连价值连城的白瓷都压不住。 【赵澄爱情+5】 “陛下谬赞,这是臣的本分。”赵澄眼睫落了落,错开望着她的目光,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着,心跳愈快。 他原先还有些排斥入宫,今日终于有些明白,为何他那性子冷淡清傲的先君后堂兄,会如此钟情这位陛下。 入宫之前,叔父便告诫他,要收敛平时的气性,尽量在女帝跟前保持温和谦逊,更要温柔。 因为先君后是这样的人。 陛下喜欢这样的。 赵澄深吸一口气,露出一抹清淡又不失好看的笑来,说道:“陛下……臣来服饰您歇息吧……” 男人通常不知道什么是害羞,何况是出身将军府的赵澄,见到如斯佳人,目光更加热切,但又被她疏离矜持的气质、和这宫闱的规矩礼法所慑,才始终不曾太放肆。 “贵君的嗓子怎么有几分沙哑?” 赵澄一怔,“是、是么?” 他自己毫无所觉,她却一本正经地说:“是啊,许是这几日天寒地冻,贵君受了凉罢。” 她走到桌边,用手指碰着瓷壶试了试温度,确定是温热的,便不疾不缓地倒了一杯水,手腕轻轻一动,便借死角将藏着的药丸丢入水里。 遇水即融。 她将茶水递给赵澄,赵澄眼睛微微瞪大,受宠若惊般地接过这杯水,听到她说:“先润润嗓子吧。”! () ------------ 151 新人3 女帝昨夜临幸贵君赵澄的事,很快就人尽皆知。 那夜过后,天才蒙蒙亮,天子便起身去上朝,非但特许赵贵君不必早起服侍,还赏赐了许多金银绢帛进景合宫,令后宫其他人羡慕不已。 赵家人得知此事,也甚为高兴。 天子这般态度,便说明她对这个新送入宫来的赵家子弟很满意,虽然未必能有昔日君后的荣宠,但只要能维持君王的宠爱,保证赵家与君王关系的亲近,那便已经足够。 而对赵澄而言,昨夜属实是有些晕乎乎、飘飘然的。 恍惚间似乎与天子□□愉,温香软玉,耳鬓厮磨,好不快乐,但似乎又回忆不起她的神情,以致于有种不真实的惶惑感,醒来时还很迷茫。 浑身都累。 昨晚真的……累坏了? 赵澄还有怔忪,就看到宫人进来笑着道喜,说陛下离开时还吩咐要好好照顾贵君,看来是对贵君很是照顾疼惜,赵澄回想起昨夜女帝淡淡望着自己的神情,心中一动,唇角挑起了抹笑来。 “陛下自然是喜欢我。” 【贵君赵澄回想起昨夜承宠的种种,心里对女帝产生些许爱慕之意,爱情+5】 他没有怀疑。 【贵君赵澄收到了来自女帝的赏赐,感受到了女帝对自己的恩宠,认为其他人都是一群乌合之众,都不配和自己争。】 【后宫众人听闻无数赏赐涌入景合宫,纷纷羡慕不已,尚服局司衣有意主动讨好,给各宫提供绢帛时特意选了最好的几l匹去景合宫。】 【侍君卢永言前去景合宫拜访了赵澄。】 姜青姝面无表情地刷着实时,看到倒数第二条的时候顿了一下,开口道:“邓漪。” “臣在。” 邓漪立刻上前一步。 “这几l日,你去六尚局查查近日各宫用度,若有私自克扣用度或讨好行为,着令宫正司一律严惩。” “臣领旨。” 邓漪也不知道陛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不过后宫之中捧高踩低是常事,打从这些身份背景不一的侍君们入宫开始,后宫必然就会有争斗。 眼下没有中宫来镇住他们,也的确容易生出事端。 第二日夜,姜青姝又去了景合宫。 第三日,也依然是景合宫。 其他人惊呆了。 赵澄自己也惊呆了。 在外人看来,女帝是上来就要专宠这位贵君,可怜其他侍君们,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就开始面对这种专宠局面。 连着三日,姜青姝喂了这厮三颗药,把他的爱情度轻轻松松地刷到了五十,然后她指腹摩挲着药丸,有些迟疑地偏头问邓漪:“他吃这么多,不会吃傻吧?” 邓漪:“……” 邓漪思考了一下,“……可能会?” 不是,这种迷魂药谁天天喂啊!长宁公主给了您二十颗,您真就让人当饭吃是吧 ? 姜青姝抬手掩住唇, 慢慢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把手里的药丸往后一抛,精准扔回盒子里,淡淡道:“那算了,今晚朕换个人。” 主要是这个,她没什么感觉。 她喜欢温柔的不假,但赵澄这人,表面上看还有那么点意思,但从实时上看是个有点跋扈高傲的性格,还给人下马威呢,不就是个装的假温柔吗? 还好没给她来什么夹子音。 问就是以前打游戏的时候碰到过太多夹子,谁敢在她面前夹,直接打入冷宫好吗! 话又说回来,姜青姝也不是打算以后都靠着这药过日子,但她很挑剔的,你们这些男人想给朕侍寝,首先得讨朕开心才对吧?得让朕产生那个意思才对吧?不然上来就拉灯睡觉,到底是谁睡谁呢? 很快,姜青姝便碰到了。 那日,赵澄伴驾,她在御花园内赏雪,忽然听到了铮铮琴音。 万籁俱寂,落雪无声,唯有琴声似泉水叮咚,音淡声稀,曲意悠长,如置身云雾之间。 姜青姝停下来听了一曲,待琴声停下,才道:“去看看,谁在弹琴?” 邓漪立刻挥了挥手,派人去查看,片刻后有人回报道:“回陛下,是竹君。” 竹君,崔弈。 赵澄剑眉微皱,暗道这个姓崔的好算计,是料定今日陛下要路过这里,才故意在此抚琴吸引注意吧。 他忽然道:“陛下,臣觉得,这琴声好听是好听,但远不如臣从前听过的。” 他说这话,显得好像在针对崔弈,姜青姝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他,“哦?说说看。” 赵澄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面色伤感,望着她道:“是臣的堂兄……先君后之琴技,才是举世无双,只可惜……”他说着,忽然惊觉了什么似的,又垂眼请罪道:“陛下,臣无意提及先君后,勾起陛下伤心事,还望陛下恕罪。” 姜青姝:“……” 别装了,你这分明是有意的,故意让朕想起君后的琴声然后对崔弈失去兴趣是吧。 心机男人。 就在她还没表态时,另一边,崔弈已抱着古琴走了过来,远远看到天子,他似乎怔了一下,随后不慌不忙地过来行礼,“臣崔弈,拜见陛下,见过贵君。” 少年的嗓音清朗舒缓,纵使怀中抱着长琴,仪态皆从容雅致。 微风拂过,吹动少年额前的碎发。 他的长琴上落了雪,姜青姝瞧了一眼,道:“这般寒冷天气,贵君也出来抚琴。” 少年却爽朗地笑了笑,抬眼望着姜青姝,大大方方道:“臣今日所奏之曲,乃师旷所谱阳春白雪,琴弦濯雪,岂不应景。” 她道:“说的有理。” 少年清冽的双眸微微一弯,盈盈望着她。 崔弈与姜青姝见过,生辰宴时,他站在父亲崔令之的身后向她敬酒,亲口说自秋猎开始便已经倾慕姜青姝。 那时,姜青姝漫不经心地听着,不曾看过他的属性面板 。 【姓名:崔弈,身份:竹君】 【年龄:19】 【武力:33】 【政略:77】 【军事:43】 【野心:60】 【声望:71】 【影响力:1209】 【忠诚:66】 【爱情:30】 【特质:聪慧,亲切】 亲切之人,容易得到别人的好感,这类人通常会人见人爱,左右逢源。 姜青姝笑道:“竹君有雅致,朕今日得闻‘琴音濯雪’,也甚为满意。” 崔弈轻轻一笑,眼眸明亮几l分,很是高兴地说:“陛下能欣赏臣的琴声,那便也算是臣的知音了。” 一边的赵澄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了。 崔弈没有看他,又道:“臣先前命人收集了枝头的雪水,已用小火煮好了茶,陛下可要来品赏一二?” 姜青姝:“好啊。” 她刚说完,一边的赵澄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暗暗咬牙道:“陛下不是说还要和臣多走一会……” 姜青姝说:“你先自己逛着,朕晚点来看你。” 晚点也不一定来。 赵澄强颜欢笑,“陛下……” 姜青姝:“乖。” 赵澄:“……qaq” 姜青姝有点想笑。 其实她不是没懂赵澄的意思,但不好意思,当渣皇实在是有点爽,她看这个崔弈更顺眼,就要他。 宝贝,谁叫你不努力啊,让朕被截胡了吧? 崔弈抱着琴站在雪中,披风与长发迎风招展着,雪色毛领映着白皙的脸,唇角的笑容越发灿烂,完全不在乎截了赵澄的胡会不会得罪他。 他的眼里,只有眼前的天子。 好似望着喜欢的姑娘。 “陛下能去臣的东宁宫,臣真的很高兴,看来今日臣早起煮茶,没有白费。” 【竹君崔弈在御花园抚琴,截了贵君赵澄的胡,赵澄眼睁睁看着女帝离开,气愤不已,恨不得活剥了崔弈的皮。】 一个是将门之后,一个出自簪缨世家、名门望族。 抚琴算什么呢?崔弈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作为崔族的长房嫡孙,自小受到家族严苛教养,一举一动都被人注视着,赵氏旁系出身的赵澄,在他眼里并不算什么。 哪怕他是贵君。 那也不过是沾先君后的光。 崔弈轻而易举就将陛下哄到了自己的宫里,与她单独说了话,让她品尝了自己煮的茶,少年笑眼弯弯,手中把玩着一截新折下来的梅枝——是爹爹告诉他,陛下的御案上放了梅枝。 姜青姝不知道他为什么也喜欢梅花,说起来有点诡异,她前天随口问赵澄喜欢什么,赵澄也说喜欢梅花。 霍凌喜欢,裴朔喜欢,赵澄和崔弈也喜欢。 他们爱好是不是过于一致了? 到了晚些时候,崔弈主动问:“陛下不去贵君宫里吗?” 她瞧着他:“竹君希望朕去景合宫?” 崔弈认真道:“没有希望不希望,只是臣今天能见到陛下,已经很高兴了,贪心不得。” 他并不打算挽留女帝在这里歇息,因为这会让君王觉得他和那些邀宠的人是一样的。 他表现得好像,只要能瞧瞧她的脸、和她说说话,便心满意足了。 姜青姝说:“好啊,那朕走了。” 她转身就要走,但感觉到一股轻微的拉扯力。 袖子被轻轻拽住了。 她回头。 少年一只手勾着她,眼里有委屈和不舍,好像在说“陛下真要走啊”,她假装不解地看着他,见到他憋了半晌,突然露出一个笑来,只是笑得很勉强,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却不敢说似的。 他喉结动了动,放开抓着她袖子的手,轻声道:“还是贵君要紧,臣恭送陛下。” 姜青姝:“……” 不是,你这个欲言又止的样子,朕现在要是走了,好像就有点罪恶感了。 算了,渣皇做到底吧。 姜青姝想了想,问:“贵君可还会什么谱子?朕许久没有听琴声了,今日还想再听听。” 崔弈一怔,随后笑道:“臣还会很多。” 【女帝晚上没有去探望贵君,反而留在竹君崔弈的东宁宫内,东宁宫内琴声响了彻夜,景合宫的赵澄气得一整夜没睡着。】! ------------ 152 新人4 就这样,崔弈和赵澄结下梁子了。 竹君在御花园截胡女帝,无意间给其他人都带了个头,自那以后,御花园变得越来越热闹,其他至今还没见到陛下一面的人,一个个都开始在御花园待着,就巴望着能偶遇皇帝。 这个赏花赏景,那个吹笛作画,还有人吟风弄月。 万一就被陛下看见了呢? 万一他们就和竹君一样,正好被陛下欣赏到才艺,然后趁机在陛下跟前刷个好印象呢? 这些人在进宫之前,都是出类拔萃、饱读诗书的少年郎,就算不进仕途,也都是富贵风流的贵族子弟,若进仕途,也会因家族势力比其他人顺遂。 换在从前,只有女子为他们争风吃醋的份,他们是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有一个女子费尽心思争宠的一日。 但皇权面前,面对尊贵威严的天子、象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位,谁会不心动? 男人又如何,一样会放下那些虚无缥缈的自尊。 姜青姝就觉得他们很有干劲。 至少她是佩服的。 换了她可做不到,让她天刚亮就在御花园呆到天黑,这寒冬腊月冷风吹面的,她可受不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太能熬夜了,以致于他们都觉得她不爱睡觉?所以那么早就起床蹲她。 可大冬天的睡懒觉真的很幸福啊!如果不用上朝的话,她真的可以一直躺在被窝里不起来。 不过,她人不去后宫,不代表就消停了。 他们会来求见她。 赵澄总是会来紫宸殿见她,姜青姝以没空为由赶了几次,但次次赶人会显得过于冷漠,她便偶尔也让他进来。 赵澄总是一进来就说思念陛下之类的话,姜青姝就敷衍两句。 “天寒地冻,陛下要记得保重龙体,臣让人用小火煨着滋补的暖汤,改日给陛下送来一碗。” “你有心了。” “这都是臣应该为陛下做的……对了,臣宫中的山茶花也开了,很是好看,陛下要是有空,就来臣的景合宫瞧瞧吧。” “朕知道了。” 赵澄挽着袖子为她磨墨,还想与女帝再说几句亲近话,但见她侧颜冷淡,睫毛覆下一片阴影,目光只专注地落在奏折上。 他悻悻地住了嘴。 灯烛突晃,朱窗割碎射入的日影,寒气自地砖徐徐漫上,与四面雕龙漆金的木柱交映着,带出一片凛冽的色彩。 赵澄出身将门,就没怕过谁,但唯独面对女帝时会不自觉紧张忐忑,他发现,自己看不透眼前这个年纪相仿的少女的心思,尤其是看到她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上批奏折的样子,竟不自觉地噤了声。 赵澄快到午时离开,姜青姝用膳后小憩了一会儿,约莫未时,崔弈就来了。 比起赵澄,崔弈显然更会挑时候。 他打听过,早朝后天子一般还会继续忙政务,午后便正好会有些疲乏,他带了醒神 补气的热汤(), ?()?[(), 正好碰见了张瑾。 崔弈的父亲崔令之,正是张瑾的左膀右臂,崔弈遵从父亲,对这位张司空也很是敬重,远远见了,便上前抬起双臂,弯腰施礼,“见过张司空。” “竹君。” 张瑾略抬手臂,当做还礼。 崔弈虽是帝王的后宫中人,但他还不足以让当朝权臣弯腰行礼,崔弈见张瑾肯搭理自己,心底已是一松,随后语气谦和地淡笑道:“我想着这个时辰陛下或许该困乏,便备了醒神汤来见陛下,不曾想会碰到大人。” 张瑾的目光这才落在他身后的宫人身上,看到宫人提着的食盒。 “有心了。”他冷淡道。 少年面容干净清秀,笑起来带着几分明月清风般的疏朗,好像半分不好的心思都没有,说出爱的话却有些别的意味,“多花些心思是应该的,人人都在不择手段地往陛下跟前凑,但硬凑又有什么用?让陛下见到我便觉得轻松舒坦,日后才更喜欢去东宁宫。” 崔弈在张瑾跟前不遮掩,崔族送子入宫,自也是为了张党的利益。 “战事未平,陛下倚重赵家,我若去和赵澄相争给陛下添乱,才是愚蠢行径。” 崔弈继续说:“陛下喜欢听我抚琴,能偶尔在东宁宫歇几回,” 风夹着雪沫,徐徐落在男人绣了白鹤的官服上,却好似遇了更寒冷的冰,始终不化。 张瑾看着雪景,道:“竹君是聪明人。” 崔弈是崔族中几位郎君之中名声最好、最进退有度的,他聪慧机敏,心思百转,能从女帝的角度上考虑局势。 所以第一夜,他宁可就坐在那抚一夜的琴,也不曾主动邀宠侍寝。 这样陛下就不觉得他是在争宠了。 他好像只是纯粹地想陪着陛下。 每个后宫的人都会急着想侍寝,有人是想当君后,有人是为了家族,但目的性太强地争宠,是会让女帝厌恶的,尤其是他这样的家族背景。 等陛下对他越来越信任的时候,侍寝就会是水到渠成的事。 崔弈说:“大人放心,父亲送我入宫,我自然明白该做什么,如今只有赵澄侍寝过,但赵澄此人不足为惧,陛下想来过几日就会召我侍寝了。” “……” 张瑾在听到“侍寝”二字时,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那夜他没拦住她。 就像开了个头便一发不可收拾似的,难道她一开始的抵触只是不适应,过了一夜便发现还可以,然后就上瘾了?第二日第三日她居然还去,直接便专宠起赵澄起来。 张瑾是有些不悦的。 朝会开始前,崔令之和汤桓二人,还专程凑到他旁边聊这事。 “姓赵的送入宫的这个儿子,我之前听闻也没什么特别,陛下看上那小子了?其他人的牌子都还没翻呐。” “嗐,这?->>u杷挡欢ㄊ潜菹鹿室飧约铱吹模?br /> ()们那陛下啊,现在可没那么简单了。”() ≈ldo;≈hellip;≈hellip;≈rdo; ?雪鸦的作品《女帝游戏攻略》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你急什么?你还怕你儿子轮不上侍寝?” “我倒是不担心陛下会多冷落弈儿,就怕这赵家子先怀了……” “那就看谁肚子更争气喽。” “……” 这两个老家伙,一人一句,聊得起劲。 张瑾握着玉笏,身形浸在一片黑暗里,神情越来越阴暗莫测。 她到底在干什么?! 谁让她去后宫这么频繁了?她这么宠爱赵澄,过几天又被崔弈截走,好像谁都爱、来者不拒一样,就连上朝时也看不出是在装的,她怎么突然就接受了?她明明……前几天还拉着他不放,想躲的。 她喜欢谁,便亲近谁,她不喜欢谁,绝不会多给一分温柔。以前是这样的。 就像她无意间撞入他怀里时,她并没有来者不拒。 那她现在这样,到底是何意?为什么能让其他人侍寝,还是说她见过赵澄之后,就改成喜欢赵澄了?就算她不念着别人,她也不念着…… ……阿奚么? 张瑾的胸腔好似被一股火气填满似的,横冲直撞,无处可言。 眼前,崔弈似乎感觉到了张瑾的冰冷,以为这位张相一贯如此,不曾多想。 他又问:“大人来见陛下,是要商议国政?后宫不得干政,若是如此,我便先行回宫了,这汤用炉火热着,晚些也能带给陛下。” 张瑾冷淡一颔首,崔弈便又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守在殿外的邓漪,远远就注意到竹君和张瑾说了几句话,她低咳一声,故意转过身假装没注意,实则暗暗思索道:这崔弈与张司空能说得上话,果然也不是和表面上看起来一样,是全然心思纯净的善类。 那边说完两句话,张瑾朝这边过来,邓漪连忙笑着迎上来,说:“陛下午休刚起,先前有吩咐,司空来了直接进便是。” 张瑾不置一词,负手跨进殿中。 议政的前堂无人,只有四个宫人垂首站在角落,若是从前,张瑾或许就站在这里等候了,但鬼使神差的,张瑾往后堂的方向迈了几步。 宫人见了,也并不阻拦。 似乎也是吩咐过的。 张瑾不紧不慢走到后堂,殿角烧着暖盆,紫金瑞兽吞吐着安神熏香,熏得满屋暖融如炎夏。 白玉地砖上赫然踩着一对白皙小巧的赤足,刚刚睡醒的姜青姝坐在榻上,青丝如瀑,乌黑顺滑,完完全全地披散下来,长至脚踝,盖住瘦削的肩。 她只着单衣,松松披着外袍,眼皮子耷拉着,一手掩着唇,在慢慢打哈欠。 真是刚睡醒。 张瑾很少看见她这副模样,怔了须臾,第一个念头竟是——若现在进来的是崔弈,又会怎么样? 她已经用余光看到他,朝他笑道:“司空来了。” 他敛目,“臣出去等 ()候,陛下先更衣。” 他刚转身,身后就传来悠悠的一句—— “爱卿既然进来了,现在再退避,未免显得很假。” 张瑾顿住。 她双手撑在身后,抬直腿让人给自己穿上鞋袜,又懒洋洋道:“就像爱卿之前明明是逼朕扩充后宫的一员,后来又配合朕拖延时间一样,很假。” 他抿紧薄唇,黑瞳蒙上一层阴翳。 她看不见的地方,他闭了闭眼,平声道:“天子若不愿踏足后宫,自是可以不去。” “不去?” 她嗤笑一声:“朕又不能跟你过一辈子。” “……” “朕一天不生皇嗣,他们就要催朕一天,爱卿也不能帮朕生吧。” 刚睡醒的人好像没清醒,连说话都直白大胆了不少,她揉着眼睛看向他的背影,口气半是调侃,正在给天子穿靴的宫人却心惊胆战。 她在说胡话,却也是事实,张瑾当然不会给她生孩子,发现自己和她睡过之后,张瑾至少给自己灌了七八碗避孕药。 他不生。 但别人抢着生呢。 她说完就咯咯笑起来,张瑾沉声道:“陛下慎言。” 她抬了抬手,周围服侍的宫女便悉数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他们。 姜青姝说:“什么慎言不慎言的,朕说错话又怎么样,你这就要凶朕吗?阿奚才走了没几天,他要是知道她哥哥趁他不在又开始欺负朕,肯定会——” 张瑾转身,打断她道:“陛下还记得阿奚,又怎会沉迷后宫美色。” 她的眼神清亮坦然,定定地直视他:“如果是阿奚站在这,他不会怪朕,这世上唯一不想让朕勉强的人,大概只有他。” “……” 张瑾眉心一搐,袖中的手攥得死紧。 他想说不是,他也不想,但又不知该怎么言明,只是目光幽沉地看着她不语。 他忽然有些发觉,她不像亲近阿奚那样亲近自己,实在是因为他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让她亲近依赖的事。 这些年来,他习惯于杀戮和算计,习惯于把自己包裹得太冷太漠然,也无怪乎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冷,没有人会扛着那一层冷意来赌他的心是不是热的,因为在靠近的瞬间,已足以被冻得一身伤。 她说完了似乎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长发,要站起身来,披在身上的外袍却被什么勾住,从肩膀上滑落下来。 张瑾见了,过去拾起。 重新掸开,披在她的肩上。! ------------ 153 新人5 姜青姝顿住。 放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力道不重,却稳健有力,无意间触碰到中衣的薄料,体温似乎在一刹那传递到了指腹,引得他指尖轻轻一缩。 他依然站在那。 他急于想冲破冰冷的桎梏,但披完衣衫并没有让他疗愈什么,反而愈觉窒闷与空荡。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他不知道如何要、该不该不要、又何时要。 要了,又会不会作茧自缚? 会不会让他更加处于困窘无奈的境地? 毕竟她是只心思叵测的艳鬼。 姜青姝微微偏头,对上男人墨玉般的眼睛。 她笑了一下,“多谢爱卿。”一边说着,一边捋着头发的手没停。 那好不容易重新披在肩上的外袍,又因为这样的动作再次下滑,擦过他滞在空中的指尖时,又被他下意识接住。 她看着他。 眼尾弧度上扬,瞳仁裹着一层戏谑的光。 看他还给她披不披。 张瑾握紧衣料,沉默了片刻,又再次重复之前的动作,给她披上外衣,这一次,他按着她的肩膀,一时没有松开。 她晃了好几下,都没有让它掉下来。 这才罢休。 张瑾等她闹腾够了,垂睫淡淡道:“陛下,该更衣了。” 她不喜欢看他这个故作平静的样子,只会更想撕破这外表冰霜内里藏着心思的面具,于是恶劣地刁难:“放肆,谁许你碰朕的?” “臣斗胆触碰陛下龙体,请陛下恕罪,臣自愿罚俸一年。” 他这回答堵得她一噎,一时没吭声。这传出去倒是好听了,满朝文武听说权倾朝野的张大人因为碰了女帝被罚俸一年,这么荒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玩什么新的东西。 似乎感觉到她在瞪他,张瑾不曾抬眼,眼底却有了微不可查的笑意,再次重复一遍:“臣唤宫人进来,给陛下更衣。” 她坐了下来,不答话。 还故意扭头不看他。 张瑾掀了一下眼睫,静静注视着少女沐浴在暖光下的侧颜,她好像对他有些意见,也不太开心,虽然她只是一声不吭,并未直接发泄出来,但个中原因,他又心知肚明。 眼前,少女瘦削的脊背始终挺拔,秀颈晶莹,四肢纤长,好似柔韧的柳枝,无声撑起宽大的帝王龙袍,其中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然而一想到会有人把她抱在怀里,做着全天下男女最亲密无间的事,额角就一阵剧烈抽痛,不自觉地攥紧双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张瑾没有理由畏缩。 让他畏缩的根源早就离开。 他见她不理,又道:“陛下若不想叫人进来,那就请恕臣冒犯之罪,为陛下更衣。” 她还是没说话。 张瑾重新展开她的天子外袍,立在一边等候,她不动,他便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等她抬起手臂。 她静了片刻,抬起乌黑的眼珠子瞅他一眼。 “你服侍朕?” “臣服侍陛下。” “凭什么?” “于公,臣下该为主君分忧;于私,阿奚不在,臣该代他照顾好陛下。” 她触及到他的双目,他却没有看她。 【司空张瑾与女帝独处,禁不住情动意乱,想要迈出这一步,却选择先为她更衣。】 实时里的男人,情动意乱;眼前的张瑾,平静冷峻。 真虚伪。 怎么看怎么道貌岸然,是个衣冠禽兽。 还是打着弟弟的幌子,趁着弟弟不在妄图染指弟弟的女人的衣冠禽兽。 姜青姝觉得有点意思,他想迈出这一步,所以以更衣来试探她的态度?还是说,他在用更衣这样的事,给自己的靠近找一个虚伪的借口? 男人果然喜欢这样,一开始明明在气势汹汹地质疑她为什么去后宫,在她稍稍示弱、表现被逼无奈后,他们就会突然双标地改变态度,继而萌生一些心思。 她心里不屑,表面上神色淡淡,抬起手臂。 张瑾亲自服侍她穿上外袍,又一一拿过九环腰带、六合靴等。 冰冷修长的手指在衣料上摩挲,划过象征最尊贵的十二章纹,他心无旁骛,半跪下来帮她整理裤腿时,背脊半弯,头垂着,明明是卑微的姿态,却依然带着从容的冷意。 但这一分冷意,已被周围的暖炉消融很多。 他在尽量克制。 “臣去唤人进来,为陛下梳发。” 张瑾做好了这一切,起身时对上她莹润的眼睛,好像在从他脸上探寻什么,他顿了一下,复又转身出去,片刻后,宫人鱼贯而入,为天子整理发冠。 她自小留的这一头青丝太长,挽起来需要一些时间,张瑾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殿外站了片刻。 今日放晴,广场上的宫人都在扫着厚厚的积雪,巡逻了一圈的梁毫跺去靴上的雪沫,过来施了一礼,“末将见过司空。” 张瑾问:“这几日陛下见侍君的时间可长?” 梁毫回忆了一下,答道:“只有贵君和竹君二位,毕竟也只有这二位被陛下翻过牌子,竹君每回都是送些羹汤之类,约莫进去一炷香的时辰便离开,不过赵贵君一来……就至少要待上一个时辰,才会离开。” 张瑾拢着袖子,眉宇间一片料峭,回身道:“陛下白日操劳国事,不沉湎享乐,无论是谁,无诏都不得擅自打扰陛下。” 梁毫一凛,立即应了。 “末将下次定会拦住他们。” 张瑾静静阖眸,又在心里回忆了一番后宫那些人背后的势力,略微有了计较,又吩咐道:“近日天气严寒,夜里宫道路滑,为陛下龙体安危着想,着人去吩咐彤史,凡受陛下召幸者,皆来紫宸殿侍寝,不得例外。” 皇帝是想亲自过去探望后宫侍君们,还是让他们自己洗刷干净了被内侍们抬到帝王寝宫, 这个本来只看女帝自己的爱好。 张瑾直接以雪天路滑为名,不许女帝去。 虽然想不通张大人怎么突然过问内闱之事,但梁毫觉得,张大人必然有他自己的深意,说不定表面上是干涉侍寝之事,实际上又是在无形中拨弄朝局,其中大有文章,非他所能揣测。 却不知,张瑾只是在吃醋而已。 -- 御花园里连着几日都热闹,有人还巴望着能在此偶遇陛下,譬如兰君燕荀,每日就在这里吹吹竹笛,再赏赏雪景。 此外,还有侍君郭修元等人,也时不时出来溜达。 “那傻子这又是在干什么?” 郭修元身披狐裘立在雪中,隔着一簇花枝,远远地看着蹲下一棵树下的少年。 少年明明已经换上了符合宫中规制的锦衣华服,也已经成了贵人,然而他的披风已经散落在雪里,袖子和裤脚也因为过于好动半卷了起来,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发红。 他好像没有知觉一般,在树下捡着花瓣,津津有味地瞧着。 枝头的积雪“啪” 的一声砸落下来,正好砸中少年的脑袋顶,他呆滞片刻,甩甩脑袋,雪沫顺着脸颊滑落,衬得那张不常见阳光的脸越发白皙剔透,唇却红得灼艳。 郭修元刚为这少年的漂亮所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少年一把抓起地上的雪,熟练地往嘴里塞。 雪里裹了花瓣与泥,一下子把少年的腮帮子撑得鼓起。 跟在少年身后的一干宫人见了,纷纷叫了起来,赶忙劝着哄着让他吐出来,少年却捂着嘴戒备地望着他们,飞快地把嘴里的雪咽了下去。 “真是傻得可笑。”郭修元不禁嘲讽地笑了起来:“就这种蠢货……也配入宫?到时候在陛下跟前做出这副蠢样,可就有意思了。” 郭修元身后的侍从笑道:“只怕陛下见了他都要嫌他脏,也就皮相生得好点,但那又如何,连侍君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郭修元受了这恭维的话,有些轻蔑得意。 这傻子最近可不消停,不过他越闹腾,旁人越是把他当个乐子看。 听说这傻子进宫的第一日,就弄坏了眙宜宫里原本栽种的花花草草,还在雪地里滚来滚地玩儿,宫人想要阻止,好不容易拿好吃的哄得消停的,一不留神,人就不见了。 找了一圈,发现他跑到偏僻的小厨房里,蹲在那玩柴火。 夜里,守夜的宫人半睡半醒,又听得“咚”的一声,定睛一看,发现原本躺在床上的小傻子不见了,整个眙宜宫的宫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全部出动,大半宿提着灯笼在那找人。 因为宫中夜间禁军巡逻森严,这事自然也惊动了禁卫,若是好端端一个侍衣在宫中走失,那可真成了所有人都担不起的大事。 好在,最后在眙宜宫角落里的花丛里,发现躺在里面睡得流口水的小傻子。 所有宫女侍卫:“……” 经此一役,这傻子自然就出了名,眙宜 宫的人都成了全后宫都同情的对象——他们宁可去伺候老太妃,也不想伺候这种完全没法沟通的傻子,就怕哪天他把自己折腾死了,宫人们还得跟着陪葬。 但这还没完。 还有更离谱的。 有了之前的教训,宫人们开始轮流守着这个“傻子侍衣” ,但一群正常人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傻子精力充沛,总有人打个盹儿的功夫,上一秒还在呼呼大睡的小傻子又不见了。 灼钰去了何处? 他四处可劲儿地溜达,一会儿跑到御花园,一会蹿到冷宫,还循着香味摸到过御膳房,皇宫这么大,一干人抹着汗追在后头,时不时捡起小侍衣遗落的一只鞋。 这种傻子,无人正眼看他,郭修元忽然来了几分兴致,走到少年跟前,周围的眙宜宫宫人纷纷向他行礼。 郭修元端详这个傻子,嘲讽道:“按理说,我是侍君,他只是侍衣,灼钰侍衣见到我不行礼,怕是不合宫规。” 他话音一落,就有人上前按着少年的肩,要逼他行礼,少年受惊般地挣扎起来,奈何拗不过他们的力道。 直到他被强行摁着跪在了郭修元跟前,郭修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扬长而去。 心情不愉快,拿个傻子撒气也好。 不过几日后,同样的地方,却出了事——郭修元的玉佩遗落在了御花园里,夜里正提着灯四处寻找,身后猛地传来一股推力,整个人跌进了冰湖。 好在郭修元的宫人并未走远,听到呼喊声就连忙去救人,这才抢回一条命。 好巧不巧,那夜侍君苏倡的宫人形迹可疑,被禁军抓了。 内府局常有内官出入宫廷,侍君苏倡原是派亲信给内府局的人悄悄塞点银子,上下打点一二,送些书信出宫,不曾想竟被发现了。 郭修元从冰湖里捞出来,奄奄一息地指着苏倡,说他指使别人谋杀自己。 事关人命,这事惊动到了紫宸殿。 “陛下!臣冤枉……臣与郭侍君无冤无仇,怎会对他起杀心……”郭修元的寝宫内,苏倡伏跪在地上,不停地否认。 郭修元全身被冻得发抖,全凭一口气吊着,整个人虚弱得咳嗽不已,指着他声嘶力竭道:“少一个我,自然少一个阻碍!否则……咳咳……否则你的人怎么会深更半夜出现在御花园!还请陛下为臣做主!” 私相授受乃是大罪,苏倡脸色苍白,根本无法解释自己的宫人为何在御花园里形迹可疑。 他辩无可辩,一把扑倒在女帝跟前,仰着头哀求道:“陛下!臣实在冤枉,都是郭侍君冤枉臣……那宫人瞒着臣自己偷偷去了御花园,臣根本不知情,臣什么都不知道……” 姜青姝:“……” 姜青姝面色阴郁地看着他们。 这是她做皇帝以来,第一次大半夜被吵醒。 还是因为后宫这种破事。 她整个人精神状态都很差。 有人大半夜被推下水,说是另一个人干的,这事她 用实时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不过, 看不看都一样。 不管是游戏第几周目,姜青姝处理后宫的方式都一样简单粗暴。 ——先包庇立绘好看的,再包庇背景特殊的,剩下的人一律拉偏架,能冤枉的绝对不还一个清白。 经验而论,这种宫斗水平太低的,这次不死下次也会被针对,还不如早挂早省事。此外,如果是无辜者被冤枉、或是受害者无人做主,他们大概率会黑化或对陷害他的人怀恨在心,更加积极地参与到宫斗事件中,早日帮她淘汰更多人。 这样一来,后宫人口不就越来越少了嘛。 她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处理。 昏君模式,启动。 姜青姝冷淡道:“传朕令,侍君苏倡先回宫禁足,着令宫正司对那宫人严加审问,究竟真相如何,审了便知。” 几日后,那宫人咬死不说真相,竟生生熬不住酷刑,在宫正司咬舌自尽。 虽没有证据,但此事的确只有苏倡最有嫌疑,姜青姝便罚了他一个管教宫人不严之罪,禁足三月、罚俸一年,小惩大诫。 【侍君郭修元没想到谋杀自己的苏倡竟然只被治了管教不严之罪,一时委屈又愤怒,对苏倡更加怀恨在心,发誓一定要报复他。】 【侍君苏倡折损了一个亲信,还被郭修元指认谋杀惊动陛下,害得他被禁足不得出,心里对郭修元怀恨在心。】 梁子这就结下了。 很快,腊月已至。 这期间,加上张瑾的暗自阻碍,女帝翻牌子倒是日渐不积极,约莫每十天半个月才进后宫两三次,若非要在其间挑个最受宠的,依然是竹君崔弈和贵君赵澄。 直到腊月初九。 女帝终于翻了一个特别的牌子——眙宜宫侍衣,灼钰。 这次,又是经过秋月提醒才想起来,他是阿姊与郑宽一起安插进来的人,起初晾一晾他,只是为了不惹人怀疑,谁知晾着晾着就忘了。 她已经忘了他两次。 因是个傻子,姜青姝的态度很是随意,丝毫不曾当一回事。 她在寒冬的夜里,披着大氅坐在案前翻看奏折,那少年被洗得浑身干净又香喷喷,在宫人的牵引下,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过长长的宫道,最终踏入这最为辉煌威严的帝王寝宫。 雕金神兽悬在梁上,冷冷俯瞰着他。 殿中烟雾袅袅,一室沉香。 彤史女官这次异常紧张,唯恐灼钰侍衣心智不全,御前失仪,一路小心领着他,悄悄教了他许多遍,让他乖乖坐在龙床边,不许说话,也不许乱动。 少年便安静地坐下了。 他今夜异常乖巧。 帝王的影子就落在远远的缥缈纱帘后,倒流香沿着金貔貅往下落,形成一片云雾似的障,遮蔽了他幽深如渊的目光。 烛火边,只有奏章哗啦啦翻过的声音、笔尖摩挲的声响。 少年微微阖目,长睫成了一片薄薄的蝉影,在灯烛下 颤动。 “哒, 哒, 哒。” 有脚步声缓缓靠近。 他睫羽蓦地一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玄金色帝王常服一晃而过,与此同时,一只温暖纤细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他微微睁大眼睛,只觉一股酥麻烫意攀上脊背,身体如灼痛般地一抖。 “别怕,朕又不吃人。” 少女微挑着眼尾,戏谑般地睥他,端详着这张漂亮的脸。 她也就瞧了他一眼。 那一眼平静却锐利,好像能穿透灵魂,直击深处。 他呀。 推人下水的罪魁祸首。 她唇角挑着,露出抹松散慵懒的笑来。 “长得真好看,朕记得……你叫灼钰?”她擒着他的下巴,对着灯烛的方向转过他的脸,看得更清晰些。 小傻子平时是听不懂话的,可他却讷讷地点头了,眼巴巴地望着她。 清澈的乌眸一片莹润,好似打磨透亮的黑曜石。 她又笑了一下,揉了揉他的发顶。 少年散开的发一下子被拨得凌乱无比,她故作恶劣地逆着毛薅,小傻子还恍若未觉,几缕碎发落在了眼前,又呆又乖地望着她。 “哪有他们说的那么闹腾,这不是很听话吗。”她轻轻喃喃了一句。 说完,她就俯身吹熄了烛。 小傻子什么都不懂,连吃药都不需要,连最基本的防备都不需要有。 灼钰躺在了龙榻上,女帝就躺在另一边。 四周陷入黑暗。 是漫长无边的夜。 短暂地闭眼后,少年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幽深阴晦的目光穿透黑暗,定定地落在身边人轮廓上,眼神逐渐变得灼热无比。 她睡着了。 呼吸清浅。 少年宽大的手掌撑着身下的褥子,一点一点,以极轻极缓慢的速度缓慢蠕动,一丝丝靠近,蚕食她的气息。 心跳随着更漏,滴答滴答,慢慢流逝,鼻息间隐约回荡着帝王的气息,令他呼吸越发贪婪急促,像小狗嗅闻着触不可及的肉香。 好像回到了温柔的故乡。 他心里最温柔的故乡,就是初遇她的那一刻,是快渴死之人求到了一滴水,是地狱里挣扎的厉鬼窥见了一缕炽亮的微光。 不愿再放开。 黑暗中,少年的笑容越来越扭曲而疯狂,他在心里阴狠地想:等着吧,等我弄死他们所有人,就可以天天见到你了。! ------------ 154 新人6 那一夜,灼钰不曾合眼。 黑夜是最好的掩护,让他可以放肆地露出真面目,就像凶狠的野兽露出獠牙,用犬齿一遍遍抚弄着它的猎物。 她真好看。 身上这么香。 又这么干净,这么高贵,就像雪一样……不像在阴沟里长大的他,连站在阳光下都不被允许。 少年小心翼翼地窥伺着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既抑制不住胸腔内激荡的兴奋,又怕惊扰到她。 而天亮快亮时,她醒来了。 享受片刻自由的野兽缓慢地退回到黑暗里,他闭上眼睛,熟练地装出一副还在熟睡的样子,白皙无暇的容颜漂亮又无害,睫毛覆下一片阴影。 他听到耳边传来轻微的衣料摩挲声,她的气息一下子离远了。 宫人在伺候她更衣。 “陛下,侍衣他……” 有人开口,随后被女帝轻声打断:“让他再睡一会罢,等他醒了,便送他回去,昨夜他伺候得很好,赐他一些……”许是考虑到他是个小傻子,她沉默片刻,笑道:“送他些好吃的罢。” “是。” 她真好。 对他好温柔。 灼钰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好似快要渴死的流浪者,喉结急促地滚动着,放在软褥上的手指用力攥紧,心里在疯狂嘶吼叫嚣。 别走…… 再留下来一会,就一小会儿,他好想在她身边呆着。 可是她换好朝服,便离开了。 下一次见她,又不知道是何时了。 - 早在前一天晚上,张瑾已收到消息,女帝昨夜翻的是眙宜宫的侍衣。 那个傻子。 上朝之前,梁毫悄悄过来,低声道:“大人,昨夜紫宸殿内并无动静。” “好。” 张瑾颔首。 这一月来,自从天子改成在紫宸殿内召幸后宫之后,张瑾便能以国事紧急的由头打断,甚至有时分明人都已经在后堂等着,女帝却还在前堂议事。 原本被洗干净送来的人,又被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也没人敢说什么。 毕竟张相也在。 只手遮天,莫过于此。 然而,得知昨夜侍寝的是个傻子之后,张瑾倒是反应淡淡,随她去,即便彤史记录在册,她也不会真对一个傻子做什么。 除了明面上的党羽,张瑾的耳目遍布暗处,后宫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比如侍君郭修元被推下水事件,最让他安心的是女帝的处理方式——以她的能力,如果真要查出害郭修元的真凶,绝不仅仅让宫正司拷问宫人,还一不小心让人死了。 很明显,她就是在纵容后宫争斗。 她根本不在乎这些人。 张瑾一边觉得可笑,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情,若有谁对这样的女帝托付真心,也迟早会被她所害,一边又满意于她对 那些人的无情。 他也深知, 他和那些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权力。无论是谁, 他的政敌、依附于他的下属,只要被他永远压制,就算有怨气也只能乖乖听话,而一旦他们翻身,下属只会想着怎么顶替他,政敌只会想着怎么杀了他。 她也是一样。 等她崛起的那一刻,他在她眼里,就和后宫那些人再无区别。 张瑾极为清醒。 情爱是一回事,他不可能退,只要活着,就永远居于一人之下的位置,她的无情便永远对他隐藏。 直到他死。 这一个月,张瑾那颗浮躁不定的心渐渐沉了下来,他和她的独处,也逐渐不再那么窒息尴尬,时间果真能疗愈人,阿奚的离开让他越来越自在了,这种用手段阻碍其他人靠近、只有他能靠近她的滋味,简直令人沉迷。 尽管显得卑劣。 后宫波云诡谲,在背后势力的牵动之下,每时每刻都在明争暗斗,不过到底都没混过官场,就算有些心机,大多数都是一些低段位的宫斗戏码。 比如姜青姝偶尔会撞见一个人训斥另一个场面。 兰君燕荀比较心直口快,眼里也揉不得沙子,有一回卢永言提前得知女帝要和公主殿下一起来御花园,便故意说一些话激怒燕荀。 燕荀立刻教训了他。 卢永言算着时机,一被教训,便闭口不辩驳,忍气吞声。 这个时候,姜青姝来了。 上一刻还在言辞激烈的燕荀一看到女帝,顿时有些慌乱了起来,就算他问心无愧,也不愿让陛下看到他这般言辞激烈的样子,连忙解释道:“陛下,不是陛下方才看到那样……是卢侍君方才……” 不等他解释完,卢永言便轻声道:“兰君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燕荀:“…………” 燕荀瞪着他,气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心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你故意装出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就是故意让陛下觉得我欺负你? 有时候心直口快的人对上小白莲就是这样,燕荀越解释,只会越显得他在咄咄逼人,越显得一句话都不辩驳的卢永言很可怜。 燕荀越想越气,他越发急切地望着女帝:“陛下,臣真的没有故意卢侍君。” 姜青姝朝他淡淡一笑,“不必紧张,朕明白。” 绿茶招数嘛。 她懂的。 燕荀刚松一口气,就听到女帝紧接着说了一句:“朕许久不见卢侍君,便陪朕走走罢。” 卢永言狂喜,“臣遵命。” 燕荀:“?” 姜·从不明察秋毫·最爱拉偏架·青姝,就喜欢纵容小绿茶,让他们搞事拉仇恨,于是和身边的长宁公主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带着卢永言扬长而去了。 【兰君燕荀教训侍君卢永言却被女帝撞见,看着跟随女帝离开的卢永言,认为女帝被卢永言这个贱人所蒙蔽,开始厌恶卢永言。】 没一会儿,姜青姝眼前 就刷新了这条实时。 ……咦?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今天的实时怎么骂人呐。 …… 以上,是低级一点的绿茶。 稍微高级一点的,如果不看实时,连姜青姝都差点要被糊弄过去。 起初,是贵君赵澄在一次面圣时,故意咳了几声。 她随口问:“贵君近日是受了凉么?()” ≈ldo;?()_[(()” 虽然他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受了委屈但不说,你快问我”。 怕她不问,又故意咳了几声。 姜青姝:“……” 她眼底有了点笑意,忍着笑搁了笔,故意问:“是么?可朕听你咳嗽了好几声,你若不说,朕就传太医来给你看了。” 赵澄便顺势把自己私下排练了很多次的戏演了出来,他故意支支吾吾着不说,这时候就有一个忠心的宫女为主子打抱不平挺身而出,跟皇帝说了事情。 那宫女说:“是竹君最近抢了本该供给贵君的炭火,只留下那些差的木炭,贵君大度,想着和竹君同服侍陛下,便不与竹君争,但是那些差炭火烧起来太呛人,贵君便生生打算忍过去,这才染了风寒。” 赵澄呵斥宫女:“住口!御前不得乱说。” 他又看向姜青姝,整个人跪了下来,急切地解释道:“陛下,都是臣自己不注意,此事和竹君无关!陛下千万不要因此误会竹君……” ——卢永言最近有意攀附他,教了他这一招绿茶争宠手段。 姜青姝:6 说实话,赵家人的基因里大概就没有绿茶这个词,虽然尽量在演了,但是真的有点好笑。 赵澄用出的这招,还比较低级,但是崔弈接下来的操作便有些厉害了。 崔弈不知是从何处得知赵澄御前告状的事(姜青姝怀疑和张瑾有关),他也丝毫不辩驳,姜青姝若不问,便也不主动提及,但宫中渐渐有了流言传开,说崔弈恃宠而骄,抢了贵君赵澄的炭火,宁可自己用不完也不给贵君。 这流言越传越开,甚至传入到邓漪的耳朵里,最后上达天听。 姜青姝本来不想提这事,但流言实在是传的太开了,让她不得不去过问这件事——此外,她认为,是赵澄告状之后见她不处理,所以就故意用流言闹大,逼她不得不问。 她便随口问了崔弈一句,这件事是否属实。 谁知崔弈却立刻跪了下来。 姜青姝不解:“你这是何意?” 崔弈双手撑地,以额触地,轻声道:“臣的确做错了,是臣想独占陛下宠爱,想着贵君若生病便无法侍寝,陛下就可以独宠臣一个了,这才鬼迷心窍做了这样的事。臣与贵君往日并无嫌隙,如今旁人皆在说臣的不是,臣自请罚抄宫规,一定会好好反省。” 他这一番话,让姜青姝大为意外。 她以为他不会承认,结果他居然这么大方? 她倒是很少见到这样的人,一时对崔弈又是意外,又萌生些许好感。 毕竟,后宫争宠是正常的,越在意才越会吃醋,因为吃醋而做了错事,在皇帝眼里其实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这样大方承认,一来,体现他是真心喜欢她,二来,说明他从不欺瞒皇帝,比强行否认解释更让她生出好感。 这样坦荡承认,甚至衬得之前赵澄告状的行径有些小人。 姜青姝缓和了神色:“无妨,你知错便好,便罚你抄宫规二十遍,日后可不要这样争风吃醋了。” 崔弈抬眼,清澈的眼睛水光盈盈,满满倒映着她的影子,“谢陛下。” 当夜,姜青姝又召了他,听他弹琴。 第二天她瞥了一眼实时。 【竹君崔弈得知贵君赵澄御前告自己的状,故意散播不利于自己的流言,让旁人以为流言是赵澄散播的。】 【竹君崔弈故意在女帝跟前承认没有做过的事,果然得到了女帝的原谅,还让女帝对他好感大增。】 【女帝对贵君赵澄的印象变差了,竹君崔弈在心里嘲笑赵澄愚蠢。】 姜青姝:“………………” 行,他可真行啊。 连她也被耍了。! () ------------ 155 回朝1 崔弈比赵澄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更懂帝王的想法。 崔赵两家,一文一武,都受女帝器重,陛下收他们入宫不是急着和两家翻脸的,他可以和赵澄争斗,争出乱子来也无所谓,但若他下手过狠,逼得赵澄出了事,无异于也破坏了女帝和赵家的感情,女帝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但崔弈也势必会失去君心。 所以,被禁足什么的,太微不足道了,赢得君心才最重要。 崔弈很聪明。 他的计策也趋近于完美。 之所以说是趋近于完美,而不是真的完美,是因为这其中要有个前提——姜青姝没有上帝视角。 比起一时得失、是否得宠,崔弈犯了自古以来每个帝王都会有的忌讳。 ——他不该这么了解她。 所谓君心难测,君王需要对臣子建立起威严,没有君王喜欢被人窥探想法,而且还窥探得如此完美。 当然,除了裴朔。 裴朔不一样,因为她还是傀儡时,裴朔就一直在帮她成长,一路走来亦臣亦友,偶尔还有几分像她的老师。 布衣背景和满忠诚,也意味着她不用防备他。 但其他人,全都不行。 姜青姝欣赏聪明人,但不喜欢聪明人,于是她的态度在绕了一大圈之后,反而更觉得赵澄这种一本正经强行绿茶的感觉有几分傻得可爱,有时他的憨直、嫉妒、还有野心全都写在脸上了,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完全看不出,他是赵玉珩的堂弟。 果然整个赵家,都和朕的君后格格不入啊。 姜青姝越跟他们相处,越有些想念赵玉珩来,崔弈温润聪慧、也抚得一手好琴,原也是个不错的少年,可一念起更好的人,顿时被衬得滋味全无。 终究不及。 她晾着赵澄,又不太想见崔弈,几个侍君段位太低还咋咋呼呼,搞不死对方还在拼命搞,不太想见,梅君兰君各被翻牌过一次,都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被她鸽了,原封不动地抬了回去。 那就只剩那小傻子了。 就他吧。 距离灼钰第一次侍寝,又过了半个月,眙宜宫的宫人在短暂地高兴之后,又陷入了漫长的煎熬,他们好不容易熬到侍衣侍寝,以为是个好的开始,谁知侍寝之后又没了下文。 那傻子没心没肺,不知道着急,宫人倒是一个个犯了懒,对他的态度也日渐怠慢。 姜青姝就是在那样一个惺忪平常的午后,踏入了这偏僻的宫室。 门口打盹的侍卫睡得直流口水,突然被人拍醒,刚不耐烦地嚷了句“谁啊”,就看到了立在周围的重重宫人禁军,簇拥着华盖之下的帝王。 他一个激灵,扑通跪倒在地上,惶恐道:“陛、陛下……” 姜青姝冷淡瞥他一眼,径直抬脚进去。 跟在女帝身后的邓漪在门口停下,看向那瑟瑟发抖的侍卫,沉声道:“明目张胆地偷懒,把他带去宫正司, 按宫规处置。” 梅浩南冷冷一挥手, 内禁军上前架起那已经吓得瘫软的侍卫, 不给人哀嚎求饶的机会,直接堵了嘴拖下去。 姜青姝负手跨入院中。 只见眼前一片荒凉破败,满地枯枝落叶无人打扫,一派萧条冷清。 宫女打盹的打盹,闲聊的闲聊,一个个皆好似没睡醒似的。 姜青姝皱眉。 邓漪和梅浩南紧跟上来,一见这一幕,全都吃了一惊。邓漪只觉得眼前一黑,赶在陛下发怒之前上前喝道:“谁许你们在此偷懒的!宫规岂容得你们如此放肆!陛下驾临,还不速速见驾,你们侍衣何在!” 那群宫人也被呵斥得如梦初醒,一看居然是陛下来了,全都吓得不轻,哗啦啦跪了一地。 姜青姝俯视着他们,冷声问:“侍衣呢?” 为首的宫女双手撑地,不敢抬头,只哆哆嗦嗦答道:“侍、侍衣……就在屋子里头……” 姜青姝又推门进去。 那少年正蜷缩在床上。 谁知道,他冬日盖的被子竟还不如宫女穿的衣裳暖和呢?不过,这样的苛待已是平常,甚至比起在崔府的日子,已经好了太多。 少年早就被养出一身扛冻扛打的贱骨头,为了让自己能发烧,他有意在被子上泼了水,想要冻坏自己,让自己被烧得脸色绯红。 他每日都在装疯卖傻,看似四处发疯、到处游荡,实际上游走于皇宫各处,在暗处窥探每个人的消息。 他赌她这几天会来。 于是熬了又熬,终于等到了……少年烧得脸颊已是不自然地红,连脖颈锁骨都弥漫着一层薄霞似的绯意,头昏昏沉沉,时冷时热,蜷缩成瘦弱的一团,身躯在乌发下瑟瑟发抖。 听到脚步声靠近时,他迷茫地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到他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她终于来了。 他呆呆地望着她,好像望着从天而降的仙女似的,傻了吧唧的。一只冰凉的手贴上他的额头,好像滚烫的热油里被浇入了一捧雪,四肢的血液都开始滋滋乱溅、横冲直撞。 她垂眸望着他,朝他温柔地笑了笑,说了什么,他听不清,只看到她身后的人躬身退了出去。 很快,打板子的声音沉沉响起。 惨叫声此起彼伏。 紧闭的门窗将风雪与惨叫声隔绝在外,少女的神色温和平静,在床边坐下。 好、好近…… 少年近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 他垂着睫羽,不敢看她的眼睛,自惭形秽到恨不得钻回黑暗里,碎发挡住漂亮的眼睛,唯有乌发里探出的耳朵尖烧到红得滴血。 “朕记得……你叫灼钰?” “……” 灼钰没说话。 女帝身边的女官替他道:“是叫这个名儿,可惜是个痴儿,陛下问他话,他或许不知道答的。” 少女笑了笑,又问他:“认得朕吗?” 这一 次, 少年抬起眼睛, 烧得泛红的眼尾好似揉开的薄暮,秾艳逼人,如一只摄人心魄的水妖。 他咬字笨拙,艰涩无比道:“……认、认得。” “朕是谁?” “是……不、不许他们……打我的……人……” 她一怔,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郑府的事,一直记得是她救了他,可见这心黑手辣的小芝麻汤圆,还是懂些感恩的。 她却说:“不对哦,朕没有救过你。” 少年懵懂地歪了一下脑袋。 像是在问:为什么呀? 明明就是她。 郑府的事,自然不能再提,他是灼钰,不是郑宽的儿子,她伸出温暖干净的手指,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传进他耳朵里的声线温柔却不容置喙,“朕,是你的主君,这是你第二次见朕,弄错的话,灼钰就再也见不到朕了。” “要……要见……” 他顿时急了,伸手牵住她的衣袖。 少年仰头望着她,眸底潋滟,像快哭出来了似的。 “喜欢……见你……” 他每天都会梦见她,朝思暮想,深入骨髓,有时候发疯般地想叫她的名字,却又沮丧地发现,他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皇族姓姜。 那她就是…… ……姜姜。 是他的姜姜。 夜深人静,他在黑暗里一遍遍地喃喃着姜姜,是宣泄无法说出口的渴求,也是在恳求上天,让他再早点见到姜姜。 他不装得够疯,不让宫人都足够讨厌他,继而足够苛待他,也不足以引起她须臾的怜悯。 他喜欢姜姜可怜他的样子。 因为她的眼睛里一点嘲笑鄙夷都没有。 好像在说:“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呀?”然后温柔地摸一摸他,灼钰的心跳就立刻加快了,连呼吸都变得急促浊重起来。 他不要见不到她。 姜青姝听他这么说,笑容越发亲切温柔,她偏头看了身后的邓漪一眼,对方立刻出去,叫太医进来。 太医给他把脉,少年就乖乖地缩成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上,乌溜溜的黑眼珠子只巴巴地瞅着女帝。 连眼睛都不眨。 他这样子太乖,她伸手捏了捏他发红的鼻尖,他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又密又长的睫毛飞快地刷过她的手指。 她又好玩似的,拨拨他的睫毛。 少年乖乖望着她不动,这次又不眨眼睛了,反倒是正在诊脉的太医,因为这小子心跳过于急促,而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被看得怯怯缩手。 “不可以。”姜青姝说。 小傻子一颤,好像听懂了似的,明明不想给太医碰,还是委屈巴巴地伸手。 邓漪在一边看着,心里感到惊奇,听说这小傻子十分难缠淘气,在陛下跟前却这么乖?这倒是稀奇。 太医很快就诊好了脉,只说是普通的风寒 ,写了几张方子。() ?本作者雪鸦提醒您最全的《女帝游戏攻略》尽在[],域名[(() 他饿了。 姜青姝说:“给他弄些吃的来。” 邓漪正要去办,少年却忽然讷讷道:“有……有……” “有什么。” “……吃的……” 少年挣扎着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地上,急急地往外头奔去,姜青姝疑惑地跟上。 她跟着他,一路来到院子里的角落,那里有一棵大槐树,下面堆积着厚厚的雪。 少年跪在那,伸手在雪里刨了刨,邓漪上前想阻拦,却被女帝淡淡抬手制止。 他们就看着他在那刨雪。 刨了许久,连十根手指都冻得通红,才刨出一些糕点来,少年急切地捧着,给她看。 “你……给我的……” 已经坏掉了。 是半个月前,她曾下令赏给他的糕点。 少年捧着它,仰着头给她,雪沫簌簌从指缝落下,落在那张白玉般的脸庞上。 【侍衣灼钰高烧不止,难受得快晕过去了,强忍着寒冷刨出他埋了许久的糕点,只是为了让女帝心疼心疼他。】 少年朝她笨拙地露齿笑,唇红齿白,浑身冻得通红,像一团要在雪中烧起来的火。 然后他捧着这坏掉的糕点,猛地往自己的嘴里塞。 “哎你……” 连姜青姝都惊了一下,伸手去拦。 却晚了一步。 【侍君灼钰为了让女帝别那么快忘记自己,大口吃下坏掉的糕点,丝毫不怕事后会不会闹肚子。】 姜青姝看着那一行字,一时呆住。 疯了吗? “拦住他。” 邓漪挥手,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按住少年,不许他再吃,灼钰好像被侍卫吓到了一样,拼命挣扎,呜咽着望着她。 像只被夺了食的小兽。 好可怜。 眼睛红红地盯着掉落在地上的残渣,似乎还想爬过去吃。 就算知道他没有这么傻,当看到他这么疯狂时,姜青姝都忍不住会心软。 是什么让一个清醒的人做到如斯地步? 姜青姝无奈道:“罢了,让他先跟朕回紫宸殿。眙宜宫受刑的宫人全部遣散,阿漪,你再亲自去选一拨能干的宫人,送来眙宜宫伺候侍君。” …… 张瑾午后按例来找女帝议政,却扑了空,梁毫说她去后宫了。 张瑾皱了皱眉。 “去了多久?” “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张瑾交代了一番,若她回来再派人来知会他,便转身离开,偏偏就此时,女帝正好回来。 帝王仪仗,浩浩荡荡,身后是宫人侍卫。 张瑾还没来得及舒展紧皱的眉头,却猛地一眯眼。 她身边,似乎有一个陌生身影。 男人神色陡寒,脚步滞住,朝她走去。 “臣拜见陛下。” “爱卿免礼。” 张瑾抬手行完礼,才直起身。 目光径直掠向她身边的人。 那是一个异常漂亮的少年。 乌黑的头发披散着,裹着厚厚的狐裘,雪白的领子衬得那张脸如冰霜塑成,一双眼睛乌亮莹润,剔透得像浸在寒潭里的玉。 似乎被张瑾锐利冰冷的目光所吓到,他怯怯地往女帝的身后躲去。! () ------------ 156 回朝2(大修) 张瑾这样的人,就是什么都不做站在那儿(), ?(), 也足以令人退避二舍。 灼钰似乎很怕他。 不仅躲他,还悄悄牵住了女帝的袖子。 但这样的举动,只让张瑾眼神更加透冷,他冷漠地审视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少年,以他的聪慧,几乎在瞬间就断定了他的身份。 长宁送进宫的侍衣。 一个傻子。 长宁,区区闲散公主,近日却突然活动频繁,不止一次引起他的注意,上次赵郑之事闹得不可开交,事后女帝亲自出面平息,亦有长宁的一份功劳。 她还送这个傻子进宫。 是为了给不想去后宫的小皇帝分忧? 因为傻子只是幌子,不需要真的侍寝,哪怕长得漂亮也无用,这也是张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问的原因,不过……张瑾的目光落在灼钰牵着女帝袖子的手上。 她竟也任他牵着。 张瑾拢袖淡淡道:“想来这位便是侍衣?” “……” “侍衣的手,过于僭越。” 少年垂睫,假装听不懂,攥着少女的手越发紧了,可惜身边的人似乎也觉得这样拉着不太规矩,从他手中抽出了袖子。 灼钰看着空落落的掌心,眼底满是黯然。 “侍衣病了,朕刚惩处完照顾他的宫人,顺道带他来紫宸殿歇息片刻。” 她向张瑾随口解释完,偏首,温言安抚灼钰:“这是张司空,不必害怕。” 本就不必害怕。 哪有后宫侍君害怕朝臣的?她有必要安慰一个傻子? 这带有温柔的四个字落在张瑾耳中,却比牵袖子更让令他不悦,但诚如一个侍衣与宰相之间的鸿沟,灼钰就如一粒微小的灰尘,落在衣襟上,掸一掸就掉了。 不会令张瑾放在眼里。 作为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张瑾城府深,越算计,越于微小之处着手,令人难以窥探想法,就算不喜此人,也不会过于外露。 他收回目光,对姜青姝平声道:“臣来找陛下商议要事,不知陛下此刻可有时间?” 姜青姝微微一笑,“朕有空,爱卿等朕片刻。” “是。” 张瑾再次抬手一拜,侧身让开路来。 君臣和睦,相互敬重。 她对别人好像松散随意,一看到这个人就好像认真起来了。 躲在女帝身后的少年看在眼里,心里翻滚着嫉妒与阴暗的冷意,乌瞳暗了一寸。 姜青姝带着灼钰进了殿。 她传向昌来照顾灼钰,给他备些热水和吃食来,向昌躬身仔细听着,又看了一眼呆呆傻傻、容色如雪的少年,低声道:“臣遵命,陛下放心,臣会照顾好侍衣。” 灼钰还烧得厉害,趁着没人注意再次偷偷揪住她的袖子,怕她跑了,乌瞳湿润地望着她。 “要……要你……” ()她没有理会,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得宠的竹君也没能得到帝王的长久陪伴,何况是一个位分低的侍君? 不够。 远远不够。 灼钰也想让她一看到自己,就放弃所有事来陪他,就像对刚才那个人一样,灼钰以为自己只想每天能见她、得到她的温柔就可以,但刚刚疯狂的嫉妒几乎撕碎他。 他也想要。 他好想要。 那么,要站在什么位置,拥有什么样的份量,才可以赢得帝王心里的份量? 即使渴望至极,灼钰也只能小心地隐藏阴暗的占有欲,一步步来,不能被她发现,万一吓着她怎么办。 少年攥着衣袖的指骨因用力而泛白,最终还是松开,朝她露出一个又几分笨拙、却异常乖巧无害的笑容,就像一只摇着尾巴坐在原地,乖乖目送主人离开的小狗。 真乖。 这样漂亮的眉眼,惹得她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蛋。 “好好喝药。()” ≈hellip;≈hellip; ≈ldo;≈hellip;≈hellip;?()_[(()” 张瑾一个人站在这,脑子里在想这个? 不是大哥,你搞清楚,朕还没有接受你呢,你满意个球,你以为你得到朕了吗?天天站在她面前开会打卡,跟上班工位面对面差不多,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一看到他就知道该工作了,那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姜青姝觉得自己处于工作状态时,就是个苦逼的打工人,完全没有游戏里边工作边调情的体验感。但对方好像很沉浸在工作就是生活的氛围里,已经认为她是他的了。 真要在工作时挑个对象,她挑谁不好。 满朝文武那么年轻才俊。 裴朔都比他香。 姜青姝深深看他一眼,缓步走到御座前坐下,清了清嗓子问:“爱卿要奏报何事?” 张瑾从袖中掏出一封文书,道:“北方军报。” 她神色一凛。 一侧的侍从连忙过去,接过军报呈过来,姜青姝迅速打开,仔细从头看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 ()。 她神色微微放松,笑道:“曹裕的儿子全部战死,他自己已是穷途末路。()” ≈ldo;?()_[(()” 张瑾只提了平北大将军段骁,反而不提赵家军功。 而段骁是边疆守将,镇守边境十几年,拥兵自重,再赏也无非赏些虚衔,不可能再给他更大的兵权。 但无论如何,她登基以来的第一战,算是尘埃落定。 历代帝王要论功业,一看民生改革,二看开疆拓土、定国安邦。 这算是一步不错的铺垫。 姜青姝心里有数,微微一颔首,复又看了看军报,笑意愈浓。 - 燕州城大营外,一人一骑飞驰而来,沿途把守将士欲拦,一见令牌齐刷刷收枪,令其长驱直入,马蹄下踏出一片烟尘。 那是个身披银甲的少年将军。 少年翻身下马,原本白皙俊秀的脸已被晒成浅麦色,少了内敛腼腆,平添刚硬杀气,周围来往将士见了他,皆笑着招呼道:“霍小将军!” 这位新参军的小将军,明明岁数不大,只是被女帝钦定的押送粮草副督运,据说他曾是女帝的贴身侍卫,护卫和打仗是两码事,加上外表沉默腼腆,大伙都以为他没什么本事。 谁知道,他一骑上战马便异常骁勇。 一人一马,银甲长枪,势不可挡,连斩敌军数十首级,所过之处敌军溃散,宛若地狱来的修罗。 便连常年驻扎边境的老兵见了,也大赞不已。 好身手。 好胆识。 假以时日,这小将军必前途无量。 少年身姿笔挺,银甲反射着冬日的日光,散发着凛凛寒意,犹如刀光慑目。 他朝他们微微一颔首,大步流星地穿过重重营帐,掀帘入了主帅营中,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见过众将军!” 他双手托举一文书,嗓音迅疾: “启禀将军!漠北那边遣使而来,说此番全是误会,愿与大昭休战请和。” 帐中正站着几个年纪较长的将军,其中立在正中的男人,约莫四五十岁,眉眼锐利如鹰隼,便是立在那处,便是泰山不倒,威压慑人。 正是平北将军,段骁。 而正与他在一同看着舆图几位将军,正是赵德元、闻瑞等人。 赵德元闻言,连声说了句“好!”,闻瑞笑道:“外乱已平,内乱将息,待清理曹裕残余部属,便可班师回朝。” 段骁抬手接过军报,迅速浏览一遍,紧皱的眉头这才微微舒展,缓缓说道:“议和细节,还要请天子圣裁。你下去吧。” “是。” 跪在地上少年拱手起身,快步退了出去。 他刚一退出主帐外,肩膀冷不 ()丁被人重重一拍(), ≈ldo;≈rdo; 9()_[((), 见是赵弘方。 “赵将军。”他道。 赵弘方这些日子受了伤,一条手臂还绑着绷带,但笑容却异常灿烂,用另一条手臂用力勾住他的肩膀,笑着说:“咱们打小就认识,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叫我的字文荆就好。” “文荆兄。” 霍凌淡淡一笑。 赵弘方今日心情不错,凑到他耳边笑道:“方才见你主帐,应是好消息罢?” “嗯。” “我就知道,这回漠北只是虚张声势,那曹裕也不过是个纸老虎,没什么本事,咱们这才出来不到一年就杀得他们片甲不留!说起来,我们也快要回家了吧?” 少年点头,听到那句“回家”时,黑眸微微闪动了一下,迟迟未开口。 明明该高兴,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离开的时候,尚是春末。 那时,他还日复一日地呆在凤宁宫里,沮丧又迷茫,表兄悉心开导他,让他跟着自己的心走,他这才下定决心随军出征,只为了将来能好好守护表兄和陛下。 可是…… 还没等到他回去,表兄已经不在了。 那么突然。 霍凌甚至是在他死后两个月,才得知这个消息。 明明临别的时候,表兄亲口说,会等他回来,还等着看他建功立业的样子,看着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变成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霍凌闭了闭眼。 他不知道回去之后,还有什么家。! ()雪鸦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 157 回朝3(小修) ------------ 158 回朝4 ------------ 159 回朝5(大修) ------------ 160 回朝6 ------------ 161 回朝7 ------------ 162 回朝8 ------------ 163 回朝9 ------------ 164 回朝10 ------------ 165 梧桐半死1 ------------ 166 梧桐半死2 ------------ 167 梧桐半死3 ------------ 168 梧桐半死4 ------------ 169 梧桐半死5 ------------ 170 梧桐半死6 ------------ 171 梧桐半死7 ------------ 172 巡察使1 ------------ 173 巡察使2 ------------ 174 巡察使3 ------------ 175 巡察使4 ------------ 176 巡察使5 ------------ 177 巡察使6 ------------ 178 巡察使7 ------------ 179 巡察使8 ------------ 180 巡察使9 ------------ 181 巡察使10 ------------ 182 心有所属1 ------------ 183 心有所属2 ------------ 184 心有所属3 ------------ 185 心有所属4(修) ------------ 186 心有所属5 ------------ 187 心有所属6 ------------ 188 有孕1 ------------ 189 有孕2 ------------ 190 有孕3 ------------ 191 有孕4 ------------ 192 有孕5 ------------ 193 有孕6 ------------ 194 有孕7 ------------ 195 崔弈1 ------------ 196 崔弈2 ------------ 197 崔弈3 ------------ 198 崔弈4 ------------ 199 崔弈5 ------------ 200 崔弈6 ------------ 201 崔弈7 ------------ 202 崔弈8 ------------ 203 崔弈9 ------------ 204 莫嫌旧日云中守1 ------------ 205 莫嫌旧日云中守2 ------------ 206 莫嫌旧日云中守3 ------------ 207 莫嫌旧日云中守4 ------------ 208 莫嫌旧日云中守5 ------------ 209 莫嫌旧日云中守6 ------------ 210 莫嫌旧日云中守7 ------------ 211 莫嫌旧日云中守8 ------------ 212 莫嫌旧日云中守9 ------------ 213 莫嫌旧日云中守10 ------------ 214 犹堪一战取功勋1 ------------ 215 犹堪一战取功勋2 ------------ 216 犹堪一战取功勋3 ------------ 217 犹堪一战取功勋4 ------------ 218 犹堪一战取功勋5 ------------ 219 犹堪一战取功勋6 ------------ 220 犹堪一战取功勋7 ------------ 221 犹堪一战取功勋8 ------------ 222 对峙1 ------------ 223 对峙2 ------------ 224 对峙3 ------------ 225 对峙4 ------------ 226 对峙5 ------------ 227 对峙6 ------------ 228 对峙7 ------------ 229 沉沦1 ------------ 230 沉沦2 ------------ 231 沉沦3 ------------ 232 沉沦4 ------------ 233 沉沦5 ------------ 234 沉沦6 ------------ 235 沉沦7 ------------ 236 沉沦8 ------------ 237 沉沦9 ------------ 238 拂剑朝天去1 ------------ 239 拂剑朝天去2 ------------ 240 拂剑朝天去3 ------------ 241 拂剑朝天去4 ------------ 242 拂剑朝天去5 ------------ 243 错真心1 ------------ 244 错真心2 ------------ 245 错真心3 ------------ 246 错真心4 ------------ 247 错真心5 ------------ 248 错真心6 ------------ 249 错真心7 ------------ 250 错真心8 ------------ 251 赵玉珩1 ------------ 252 赵玉珩2 ------------ 253 赵玉珩3 ------------ 254 赵玉珩4 ------------ 255 赵玉珩5 ------------ 256 赵玉珩6 ------------ 257 碧落黄泉1 ------------ 258 碧落黄泉2(大修) ------------ 259 碧落黄泉3(修) ------------ 260 碧落黄泉4 ------------ 261 碧落黄泉5 ------------ 262 碧落黄泉6 ------------ 263 决绝1 ------------ 264 决绝2 ------------ 265 决绝3 ------------ 266 决绝4 ------------ 267 大结局(上) ------------ 268 大结局(中) ------------ 269 大结局(下) ------------ 270 皇女番外1 ------------ 271 皇女番外2 ------------ 272 if线:姜姜三岁半1 ------------ 273 if线:姜姜三岁半2 ------------ 274 if线:姜姜三岁半3 ------------ 275 if线:姜姜三岁半4 ------------ 276 if线:姜姜三岁半5 ------------ 277 if线:妒夫谢安韫1 ------------ 278 if线:妒夫谢安韫2 ------------ 279 if线:妒夫谢安韫3 ------------ 280 if线:妒夫谢安韫4 ------------ 281 if线:妒夫谢安韫5 ------------ 282 if线:妒夫谢安韫6 ------------ 283 if线:妒夫谢安韫7 ------------ 284 if线:江湖第一剑客1 ------------ 285 if线:江湖第一剑客2 ------------ 286 赵玉珩现代篇1 ------------ 287 赵玉珩现代篇2 ------------ 288 赵玉珩现代篇3 ------------ 289 赵玉珩现代篇4 ------------ 290 张瑾重生篇1 ------------ 291 张瑾重生篇2 ------------ 292 张瑾重生篇3 ------------ 293 张瑾重生篇4 ------------ 294 张瑾重生篇5 ------------ 295 张瑾重生篇6 ------------ 296 裴朔he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