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楔子 楔子 一道星辉自穹顶划过,与玉山上的神碑交相辉映。 看着神碑上出现的“沧海”二字,有神君笑着说: “新神飞升,尊号沧海,真是气魄十足,不知是怎样的性情。” 神界空寂,一群成神之人每天除了各司其职就是串门聊天,穷极无聊到星星都数腻了,难得来了新人,众神从各处飞到了登天台。 在登天台上,一个女人和一只鹅紧紧抱在一起,用惊诧的目光看着四周。 各位神君也用惊诧的目光看着她 ——一个带着鹅飞升的凡人。 凡人?! 凡人?! 就算她在登天路上已经被神力灌体成就神躯,这些神君们也一眼能看出来她和他们的不同。 “嘎!嘎!”鹅叫了两声,大概是觉得安全了,立刻挥舞一双大翅膀在女人的身上扇得噼里啪啦。 “别打了,别别别打了!我不吃你了行吧?我就想开个荤做只烧鹅,怎、怎么就飞升了!当神仙吃鹅犯法吗,当神仙不吃饭了吧?” 从鹅的翅膀下艰难逃生的女人小心走下台阶。 鹅瞪着黑黢黢的小眼睛看了一圈儿,紧紧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人走一步。 鹅晃三步。 神君们这才看清了这位“沧海神君”的长相,没有神界人均都有的冰肌玉骨,五官相貌甚至不能说是秀丽,只能说是眉目端正,又有种异样的神采。 是与“神”和“仙”都无关的神采,只会出现在努力求生的凡人身上。 她左半边的脸上之前戴着一个大红的木头面具,刚刚被鹅打落了下来,被她拿在手里,虽然看着有些怪异,也是属于凡人的粗陋手艺。 总之,这位新来的神尊处处都透着属于凡人的“平常”,又在此时此地显得格外不平常。 “这位……”女子踌躇片刻,才终于想了个称呼出来,“这位神女,请问,我要是想回去,怎么走呀?” 回去? 什么回去? 回哪儿去? 神君们面面相觑。 “沧海神君你要回去哪里?” “当然是回去我来的地方呀。”说起自己的故地,女子笑了,“我是从九陵界的凡人境来的,我们那九曲江上还差两个水渠,图都画完了,我可得回去带着人赶紧挖完。做不做神的无所谓,我也没做过,活儿不能扔啊。” 贴着她的腿,鹅扑棱着翅膀叫了两声。 女人弯腰摸摸它的头:“鹅呀,咱俩也算一起经历了一遭,我不吃你了,回去喂你小鱼。” “嘎。” 鹅满意了。 在一人一鹅期盼的目光下,神君们却有些许慌张。 “沧海神君,你既然已经飞升成神,就回不去了。” 怎么会有人成了神却还要回去做人呢? ------------ 2 天劫 九陵修真界最近迎来了一件大事。 乾元法境之主,修真界万年来最有可能举霞飞升成神的清越仙君终于修得大乘圆满,即将历劫飞升。 巍巍群山,浩浩海境,重云层列直入九重,骤风破石其势难挡。 天劫还没来,乾元法境周围已经变得险恶非常。 天威之下,三千里之外元婴难守,五千里之外金丹发抖,万里外,一群刚刚入了仙途的小修士们仰头张着嘴看着天上的奇景,只觉得自己斩凡修仙若也能有这样的一日,那真是…… 那真是…… 云散了。 风去了。 蓄势了许久的天劫,它没来。 一天,又一天。 看热闹的修士们买了不少治颈椎的膏药守着,守了整整三个月,天劫一直没来。 半年后的某天深夜里,月华凝露,青光遮天,月暗星垂之时,一片巨大的竹叶出现在了乾元法境之上。 “法相!居然是法相!”一个趁夜溜出来几千里买膏药的元婴修士大喊出声。 “清越仙君法相已成可见是功成神满,势必要飞升呀!” 听着他的话,修士们左右张望。 天劫,还是没来。 青竹叶法相映在东天上,天道仿佛瞎了一般不知道这世间有个大乘圆满要举霞飞升的修士。 淡青色的光辉代替了月华,把东洲的夜晚都照得比平常亮了许多。 还在等一个飞升热闹的修士们渐渐少了,倒也不是因为买膏药得花灵石,而是因为这青光所照之处生机勃发,灵谷灵草都长得比从前快了不少,远处的飞升是别人的,近处能赚到的灵石可是自己的! 清越仙君还没飞升。 他所在的东洲地价飞升了。 据说有青竹道院的女修们带头一口气包下了万亩灵田,一群铜筋铁骨的女人每天甩开膀子拼了命地种灵谷和灵药,赚了个盆满钵满,听得一些小宗门和散修实在是羡慕。 法相亮了整整三年,就在四大宗门都在大张旗鼓跑来东洲圈地,把地价抬升了十倍之后,一朵乌云出现在了那片青色的竹叶上,天雷对着那竹叶狠狠地地劈了几下,那竹叶闪烁片刻,渐渐生出了更多的绿意,竟然就和天雷缠斗了起来。 缠斗了几日,还是天雷更强横些,硬生生把竹叶劈出了裂纹。 劈完了就走,既没有什么飞升的霞光,也没有什么迎神的仙乐,仿佛单纯看那片竹叶不顺眼。 等到竹叶湮灭在天际,所有人都知道,清越仙君的飞升失败了。 法相消失,东洲的灵植也不再加速生长,地价的飙升戛然而止。 “仙君的运气不太好。” “仙君运气不好也是仙君,大乘修为,那些倾家荡产在东洲高价买地的才是真到了大霉了!” 没赶上买地的修士们劫后余生般议论着,成群结队地离开了东洲。 法相有损,飞升失败,坐在法座上的清越仙君一挥手,整个乾元法境重新隐匿在了重重云海之中。 过了几年,穿着青色衣袍的仙仆小心走到了法境的后山: “尊上,四大宗门都传信过来,他们之前在东洲圈了不少地,现在愿意折价转手……” 浓雾之中无声无息。 等了一柱香的时间,仙仆只能小心翼翼地退下。 山巅法座之上,穿着白色锦袍的男子面色苍白,根本不像是已经修养了几年的样子。 看着手心中渐渐显现的青色竹叶,他眉头微微皱在了一起。 “吾的法相,怎会是一片竹叶?” 一缕清风吹过,竹叶仿佛被风吹动,不染凡尘的仙君恍惚间似乎想起了一些琐碎的过往,可他一眨眼,那些过往就被他此时的困惑所掩盖。 竹叶上突兀出现了一道裂纹,转瞬间,整片叶子都碎裂不见。 身子一震,他双手撑在法座上,向前吐出了一口污浊的黑血。 鲜血溅到了他的衣角上,从来有些洁癖的仙君也顾不上了。 法相乃是他元神的身外显形,天雷劈在法相上和劈在他的元神上并无差别。 手上筋络的暴起,他努力守心纳气,却仍然觉得力不从心。 抬起头看向白雾尽头的天,被世人尊称一声“天下第一修士”的法境之主轻轻抬手拭去了自己唇角的血。 “不让吾历劫飞升,又不让吾吸纳灵气,你莫不是以为能这般就能把吾困死在这九陵界?” 雾气流散,四下无声。 单手结印,他面前的雾气中凝出了一只羽带辉光的白鸟。 随着他指尖一点,那白鸟穿过重重雾霭飞向了远方。 过了片刻,那白鸟飞了回来,点点灵光闪过之后,它竟然口吐人言。 “禀告仙君,这几年九陵界中渡劫时没有天雷出现之事共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六十三年前,观鹤门的金丹长老洛永城以三灵根入道九百多年,突破元婴之时天劫没来。以金丹修士而言,他资质平平,寿数也剩的不多,突破元婴失败才是寻常,故而无人在意。” 男人的手指轻轻敲在法座的扶手上。 “第二次是五十六年前,灵宝玄清宗的元婴修士第五鸿身怀天火灵根,早就成就七品丹师。为突破化神,他耗费百年搜罗天下灵药炼制了能提升神魂的‘大涤丹’,可突破当日虽有劫云却无天劫,就算他连吃了两颗‘化神丹’也无济于事,还被灵力伤了经脉。” 凝成了雾的灵气缓缓流淌,男人轻轻吸了一口气,神色也没有舒缓下来。 “接着说,第三次。” “启禀仙君,第三次是四十七年前,这次的人是九天济度斋的剑首宗佑。他在枯寒极境修炼百年,将《奕剑诀》修炼至第九重,想要将六角雪蛟练成第九剑魂,可天劫迟迟不来,剑魂在牛首山飘了三个月,体内其他剑魂也都被惊动,宗佑耗费了百年修为和心头血才把八道剑魂重新归入体内,为了替他护法,济度斋甚至使出了万魂剑阵。” “《奕剑诀》也可看作是化神境界,除了那些想要感悟天剑合一的老家伙,宗佑也算是剑宗的门面了。” 这话从清越仙君的嘴里说出来绝对可以说的上是对宗佑的赞赏,只可惜除了风和云还有面前的“鸟”,这世上并无旁人能听见。 沉吟片刻,他说: “你可知道这三人从前有什么纠葛?” 白鸟仿佛呆滞了下,一瞬之后才继续张嘴: “启禀仙君,曾有传闻说宗剑首与第五鸿在四百年前结怨,宗剑首几次对第五鸿动手。” “一个剑修追打一个丹师,两人也都不是寂寂无名之辈,他们二人的仇怨你会不知道?” “回仙君,我曾让人去探问过,那宗剑首只打人不说话,那陈丹师也是高傲倔强之人,被打得满地找牙也不肯说其中缘故。” 清越仙君再次敲了敲扶手,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 “罢了,问你这半通不通的百事通,吾还不如直接去问因果镜。” “仙君,虚无山深处的因果镜虽然可以探查天机,想要开启却耗费甚巨,不仅得耗损数百年修为,还需引三滴心头血……还望仙君三思。” 三思? 男人的眸光看向无边的穹宇。 “法相受损,不得飞升。若是落在这般境地吾还要三思,只怕也修不到如今,早成了天道豢养的庸碌猪狗。” 他话音未落,法座之上已经空了。 被留下的白鸟眨了眨眼睛,化作一团雾气消融不见。 十万里之外的北境虚无山,以清越仙君如今的修为也不过是片刻可达。 号称能观照天机的因果镜立在山巅,濯风蒙尘,仿若一块顽石。 白色大袖一卷,半座虚无山都被一阵清风扫过,看着变干净的因果镜,男人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心头血滴在了上面,以灵气催动这玄妙之物。 一阵金光闪烁,石头上突兀出现了一面镜子,正照着他的脸,滴在上面的血渐渐凝成了字: “褚澜之,年一千九百一十九,生于九陵界东洲,父褚元,母微生琴……仙法精妙,人以清越仙君称之,不知仙君有何事相问?” “吾要问,吾为何不得飞升。” 九岁入道,十二岁入乾元法境,修行一千九百一十年,三灾从天而降,九难应运而起,他都一一度过,世间无人可阻他仙路,世上无事可成他劫难,分明已经修到圆满,为何却不能飞升? “吾为何不得飞升?” 山风扬起,云影疏淡。 九陵界万年来的第一修士、清越仙君褚澜之看着因果镜,只想知道自己如何能破了此时的困局。 因果镜上的金光闪了闪,之前的字渐渐淡去,镜子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模样。 褚澜之眉头微蹙,他看着这女子看了片刻才轻声道: “你莫非是要告诉吾,吾之所以不能飞升,是因为她?” 镜子上浮现新的字迹: “七百年前,仙君在凡人境与凡人秦四喜有过一段姻缘,你她白首相携,又许她世道太平,与她的种种皆是你欠下的因果。旧债不还,仙君你如何飞升?” 看着红色的字笔画勾勒,褚澜之的唇角有了些许冷淡的笑意。 他穿着一身白色法袍,在光下如雾似幻,面色还有几分苍白,越发显得眉色深重薄唇浅淡。 认真说来,这位法境之主的眉目比寻常男子秾艳许多,只是嵌在一身玉质仙骨之中才不显轻薄。 他此时冷笑,在仙君威势之外,隐约有几分寒霜凝结时的绮艳凄丽之色,又转瞬即逝。 “你的意思是,吾,堂堂仙君,因为与凡人境女子的一段旧日纠葛就不得飞升?要被困在此间?她既然是凡人,便是生老病死入轮回,人死债消,与吾无干。天道用她来困吾,简直是笑话!” “非也。” 恰逢天上流云被风梳洗过,一缕天光照入因果镜中,使它一时间金光大盛: “仙君以为她死了,便觉是天道不公,以她之名阻挠仙君飞升。殊不知,这秦四喜她不仅一直活着,还在一百七十六年前飞升成神。” 镜面上,那“神”字笔画银钩,一道长竖如剑一般划出。 飞升,成神? 谁?秦四喜? ------------ 3 神债 不管褚澜之心中如何震动,镜子里的字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渡劫突破也罢,飞升成神也好,你们想要在修行之路上再进一步,唯一可用之法,就是将她从神界请下来将旧债一一还清。” 看着这些字,清越仙君的脸色又有了些许异样: “我……们?你是说,此间欠她之人不止吾一个?那些人又是何人?他们又身在何处?” “那些人自然是秦四喜从前的父兄丈夫。” “丈?夫?”清越仙君眉头一挑。 “秦四喜她嫁过三次,仙君,你是第三个。” 第二个“三”字还写得略有点儿大。 与此同时,在三千里外虚无山的另一头,青竹道院掌院蔺无执蹲在地上咔嚓咔嚓地啃果子。 一个身高膀子粗的小姑娘拿着个果子过来挨着她蹲下:“师祖,咱们在东洲种了好多灵谷嘞,恁咋不高兴嘞?” 张大嘴啃了两口,蔺无执叹了一口气: “幸好咱们地买的早,不然现在哭都没地儿哭去,东洲地价动荡,大宗门强压着散修不准卖地,你以为这是好事儿?” 突然,她站起身,看向了遥远的北天。 “因果镜一开,这九陵界又要不太平了。” “师祖,恁可别吓俺。”小姑娘拿着果子都忘了往嘴里送。 “我吓你做什么?有人用了咱们后山的因果镜。那因果镜啊,凡是照过的人,都有心魔。不对……” 啃完了最后几口果子肉,蔺无执用脚挖了个坑,把果核扔进去埋上,“应该说,执意要来照这因果镜的,都是有心魔的。” 小姑娘急了:“那、那……”那可咋整嘞? “那什么那?”蔺无执摸了摸下巴,“你看着吧,不出两三百年,这九陵界里都得出乱子。告诉你师父,咱们多攒点灵石,到时候闭门过自己的日子。” 她说得笃定,九陵界的乱子却比她预想的来的还要早。 举世皆知他飞升失败的清越仙君并没有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养精蓄锐百来年再战天劫,而是在一个并不幽静也不月黑风高的夜晚莅临了灵宝玄清观的山门。 那时的灵宝玄清观也正乱着呢,因为他们的元婴长老第五鸿头顶上突然出现了几个字 ——“欠三斗六升” 这是个啥玩意儿?!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去找第五鸿借灵石的另一位元婴长老,能在人人都会炼丹画符的玄清观混到了要跟人借灵石的地步,可见他是个肠子比药杵还直的主儿,只见他一声暴喝,提着法器就拆屋而出: “哪来的邪魔外道,作祟到了我灵宝玄清观头上?还不给我速速现形!” 他这一声吼得痛快,被惊动的其他人跑过来就看见了第五鸿头顶的字。 倒不是第五鸿也跳出来了,主要是他屋子被拆了,他也没地儿躲。 整个宗门立刻被搜了个底儿朝天,却一无所获,什么邪魔、什么外道都没找见,倒是被人发现了几个趁着夜色偷偷去别人田里给灵草偷肥料的外门小弟子,全部罚了去后山种灵药。 灵宝玄清观既然以灵宝为名,无论符篆、丹药、法器那都是深有研究的,观主带头儿,一群长老围着第五鸿看了半天也没在他头顶看出来半丝邪气,只是这几个字遮也遮不掉,去也去不了,像是盏灯一样照得第五鸿的头上绿光森森。 是了,这字儿还是绿的。 绿得色儿还挺正。 “若不是邪魔外道所为,又会是谁使出了这等怪异手段?第五师弟,你可曾得罪过什么异士,这上面写着三斗六升,是不是有人欠了你钱?哪有人记账记在别人头上?” 第五鸿在宗门内是出了名的为人冷淡心高气傲,见旁人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头顶,他手中一个黑色药鼎骤然出现,旋转在他的周身,遮挡着别人的视线。 “此事怪异,我自会查清,各位同门就不必再围在此地了。” 他话音刚落,一阵可怖的威压突然出现在了灵宝玄清观,护山阵法霎时亮出,把夜色照了个透亮。 “贵门派中可有一人叫第五鸿?让他出来见吾。” 这语气,这气势,若非大乘修士又怎么可能瞬间激发了灵宝玄清观的护山大阵? 整个修真界又有几个大乘修士? 第五鸿神色倒是如常,他手指一勾,一件天蓝色的绣纹法袍从他那半截房子里飞出来,披在了他的身上。 “在下第五鸿,见过清越仙君,久闻仙君风采……” 其他人还没等反应,就见刚刚还站在自己身边的第五鸿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再抬眼望天,那令人不敢妄动的云舟也已经不见了踪影。 和第五鸿不同,济度斋剑首宗佑此时并不在宗门之内,自从上次突破失败,他就回到了极北的寒渊之中打磨自己的八个剑魂,察觉到有人在千里之外窥探他的时候,他剑意正盛,唤出一把飞剑使过去,本想给对方一个提醒,没想到他的剑却如泥牛入海,竟和他断了联系。 心知是来了强敌,宗佑双手结印,背后七把长剑列阵而出,剑鸣声铮铮,入耳尽是滔天战意。 “道友可愿现身与我一战!” 他话音未落,眼前一晃,人已经沉入了密云之中。 云中还站着一个人,穿着蓝袍法衣。 看见他,宗佑眉头一皱,手里的已经握住了剑:“第五鸿?这又是是你搞的鬼?你头上是怎么回事?” 第五鸿看了一眼他……的头顶,嗤笑了一声:“多年不见,宗剑首的一双眼还是只看旁人不看自己。”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将你我带来此处的人是清越仙君,他要做什么,你我等等便知。” 看了一眼宗佑头上的“欠二斗二升”,第五鸿转开视线,不再说话。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第五鸿和宗佑二人双脚终于落到实处,才发现自己身边竟然还有一个人,是个穿着褐色法袍的金丹修士,这修士看起来修为平平,和他们这两个天骄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他的头上也有绿光大字 ——“欠四斗三升”。 嘿,比他俩都多! “尔等从前可是去过凡人境,遇到了一个女子,名叫‘秦四喜’。” 听见云雾深处的声音,知道自己已经身在乾元法境的三人都许久没有说话。 宗佑看向了第五鸿。 第五鸿看向了那个褐袍修士。 片刻后,第五鸿低笑了一声:“我看道友有些面善,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当年我与秦四喜在凡人境成婚时候曾见过你。” 他又转头看向了宗佑: “宗剑首,你从前总说要替秦四喜讨个公道,追着我打了一百年,竟不知道她也是被人卖给我的么?我可是曾经口口声声听见那秦四喜喊了此人叫‘爹’的。” 洛永城连忙说:“第五长老,秦四喜是我在凡人境收养的女儿,我将她从七岁养到十五岁,又为她寻了一门好亲事,又哪里对她不起了?偌大修真界,如第五长老这般的天骄才俊又有几个?能在你驾前伺候数年,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 观鹤门是个南洲的小门派,名为宗门,其实内里都是盘根错节的一家人,所有人都沾亲带故,每日的勾心斗角不知多少,能在这样的地方修成金丹混成长老,洛永城自觉之论心眼子是要比这大宗门的天骄强多了。 见第五鸿不说话,洛永城又对宗佑行了一礼: “这位想必是济度斋宗剑首,您与小女四喜曾是相识?” 宗佑没有立刻回答,怀里抱着一把大剑,他自下往上打量着洛永城,冷冷的目光最后停在了洛永城的脸上。 “你别与我胡搅蛮缠,婚嫁是婚嫁,买卖是买卖,你们这些人明明已经是修道之人,却畏惧三灾九难,偷偷跑去凡人境跟凡人借身份渡劫,不仅把那些凡人称作‘化劫引’,还如药材灵宝一般买卖……” 冷冷的眸光又转到了第五鸿的脸上。 宗佑嗤笑一声:“卑劣至极。” 第五鸿一敛法袍大袖,也笑:“宗剑首总是义正辞严,也不知你身为济度斋剑首又如何去了凡人境,与一个凡人女子相识。” 他微微抬眼:“宗剑首,难道秦四喜她就不是你的‘化劫引’?” 二人还要争执,一道威压犹如实质一般压在他们的头顶。 他们两个人在威压下还能支撑,只有修为最低的洛永城后退几步,猛地吐出一口血跪在了地上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鲜血滴在了白玉雕琢的地上,一滴又一滴。 这般寂静了许久,云雾之中终于传来了人声。 “化、劫、引。” 伴随着这三个字,洛永城的膝盖直接压碎了地上的白玉砖石。 威压益盛,第五鸿的脸色渐渐苍白,宗佑紧握着自己的剑努力支撑。 浓雾深处,身为乾元法境之主的褚澜之轻弹手指,打断了身侧被点燃的“真言香”。 原来秦四喜在遇到他之前,已经被三个人当作了‘化劫引’。 褚澜之单手撑着头,面色深沉。 在他头上,也有五个绿光璀璨的大字: “欠六斗八升。” 他耗费了数百年功力,终于问清了该如何“还债”,不过是多问了一句如何才知道自己还了多少债,那因果镜竟然就在他身上做了这等手脚。 “六斗八升……一斗债是多少,一升债又是多少?” 高坐在法座上的仙君大人回想起第五鸿和宗佑两人头上的记数加起来都没自己多,眉头轻轻一挑。 “秦四喜……难道在你心中,吾竟欠你如此之多么?” 比这两个用你渡劫又将你抛弃的男人都多么? ------------ 4 请神 乾元法境连同灵宝玄清观和济度斋一起发出了诏令,向整个修真界召集一千名阵修。 整个修真界都为之震动起来。 乾元法境地位超然,灵宝玄清观和济度斋皆属四大宗门之列,三方联手要做的必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很快,数不尽的灵石和珍宝被这三家的修士搜罗出来送往了一座海上孤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个原本连让人歇脚都被嫌弃简陋的小岛渐渐变了样子。 有好事之徒专门跑过去看了一眼,回去就跟旁人说: “雕梁画栋,真是修得仿佛天宫一般,感觉和乾元法境也不差什么了,也不知道这三家联手弄出这么大排场是要给什么样的人住下。” “说不定啊,真的是给神仙住的呢。” 说话的人是茶摊卖茶的小二,见说话的人多,他磕着瓜子跟着围了过来: “前几天有个人路过,说他的表妹的师姐的三师叔是个金丹阵修,被乾元法境招去了那孤岛布阵,已经去了十多年了,听他说,那岛上的阵法是用了极品的灵石加上金叶梧桐的汁水一点点画的,光是极品阵石就用了万枚。这般阵仗、这般手笔,除了神仙,连清越仙君也住不起吧?” “给、给神仙住?” 喝茶磨牙的人都呆住了。 难道说,清越仙君是真的要把神尊从神界给请回来?! 一界之地到处都是鼓噪之声,褚澜之全然不在乎,他道心坚定,既然要还了债才能飞升,他将秦四喜请回来收债就是了。 第五鸿和宗佑两人一个会炼丹,一个是济度斋的下一任掌门,他自然不会放过他们,指派了不少细务,让他们整日都为了请神一事忙个不停。 难得有点闲暇,第五鸿看着渐渐成型的神台,突然有些怔愣。 “那么一个不爱说话的小丫头,竟然成了神?莫非沧海神尊是流落此界的神君血脉?” 宗佑操纵着自己的剑拉着重逾万斤的灵石路过,听见他的话也停了下来。 “不爱说话?你怕不是记错了?四……沧海神尊挺爱说话的,还爱笑呢,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你们这等人,被你们磋磨得有些胆小。后来她陪我爬山过河打老虎,胆子才大了不少。” “她胆小?宗剑首,我看你才是记错了吧,她胆子可大得很。” 两人争执起来,宗佑抬手一指,剑飞到了在背着灵石的洛永城面前。 “你说,她是爱笑还是不爱笑,胆大还是胆小?” 洛永城默然片刻,才赔笑说:“剑首恕罪,我实在记不得了。” 七百多年了,对于一个金丹修士来说是大半的寿数,他根基平平,天分平平,努力求生都来不及,哪里能记得那一点短暂的过往? 自从知道了秦四喜竟然已经成了神,洛永城的心里就只有怕,人也战战兢兢起来,短短几年就没了从前金丹长老的样子。举止间畏手畏脚,看着让人生厌。 千里外的海上,褚澜之恰好也在想着同一件事。 当年的秦四喜,是什么样子? 他的面前云雾变幻,渐渐映出了热闹的凡间景象。 锣鼓遍地,人群熙攘。 道路中间,半面戴着面具的女子穿着花袍踩着高靴走在迎神队伍的最前面,手中花棍翻舞,伴随着一个又一个翻起来的跟头,实在是威风凛凛。 旁人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她,她也毫不在意。 唯有到他摊子的时候,那个女子的眼睛突然亮了,花棍挑开了他头上的草帽,探头到他的面前。 “今日过节,你怎么还在这替人写信?” 笑意盈盈,眼中有光。 他呢? 他说了什么? 云雾散去,褚澜之看向即将完工的请神台。 他什么都没说。 凡人秦四喜在山海镇遇到的人是一个哑巴。 相识五年,成婚三载,她没有听见过他说一个字。 一枚竹叶悄然出现在他的指间,又无声碎去不见。 历经六十九年,高耸入云的请神台终于修建完成。 这才只是请神的第一步。 接下来还要祭神发愿,就是向神送上祭品请神下来。 第一次发愿,清越仙君奉上了无数灵丹妙药,东西没了,没了就没了。 第二次发愿,他奉上了各种珍宝法器,东西没了,没了就没了。 第三次,他干脆不提自己的价码了,只问那高高在上的沧海神尊到底如何才肯回来收债。 这次,神台上终于有了动静。 几个头上绿光闪烁的欠债之人围成一团,看着轻薄纸张上的几个字: “百万极品灵石。” 其他人齐齐看向被云朵包裹的宝座,几十年来,一直无人能得见飞升失败后的清越仙君真容。 第五鸿沉思片刻:“百万极品灵石,在下能拿出一万,已经是全部身家。” 他是有钱,可再有钱也是一人之力,百万极品灵石,他炼丹得炼十万年,真是炼到死都不够。 宗佑想了想,坦率说:“这仙,不修也罢了。” 为了养剑,剑修都是穷鬼,这么多钱,把济度斋卖了都凑不出来个零头。 洛永城没有说话的资格。 能拿出这笔灵石的只有清越仙君,只看他的成神之道到底值不值百万极品灵石。 “好,吾应了。” 褚澜之对着祭坛说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的背后巨浪滔天云碎风飞。 人们都知道,那是仙君的怒气。 就在修真界上下都眼巴巴等着看清越仙君凑齐百万极品灵石的时候,请神台上发生了一件小事。 洛永城疯了。 被宗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的一条手臂和一条腿砍下来放在了神坛上。 “够不够?还债够不够?嘿嘿嘿,你是神,我是什么,我是一只虫子!虫子!” 鲜血从神坛上淋漓流淌在白玉地上,他真的像个虫子一样在地上爬行。 金丹修士没那么容易死,宗佑召出五把剑,把三份“洛永城”都送到了第五鸿面前。 第五鸿看也不看:“宗剑首,你就不嫌弃这人脏了你的剑?” 宗佑看向他:“他既然亏欠于神尊,生死也得神尊来定夺。” 第五鸿却摇头:“宗剑首,你竟然还把沧海神尊当成了从前的秦四喜?她是神,为什么要定夺一个蝼蚁的生死?” 海风吹得他身上的法袍猎猎作响。 “不止是他,你我,在神威之下也只是蝼蚁,生也好死也好,不会被她放在心上,请她回到九陵界收债,怎么收?收多少?你想过么?” 终于转头看向昏迷的洛永城,第五鸿抬手一指。 “高高在上的神尊曾被这么一个人当成化劫引,你说,我们要是杀了他,是不是就能还债?” 宗佑沉默片刻,身后的剑团成一圈,护在了洛永城的身前。 “我不会让你杀他。” 第五鸿冷笑:“修仙之道步步都是与天相争,你以为清越仙君就是什么善人?他耗费百万极品灵石都要请神回来,他到底欠了神尊多少你可知道? “如今我们身在局中,只怕早被他当做了与神尊博弈的棋子,你以为他不想杀了我们吗?若不是我有意无意彰显你与神尊间的不同,你我今日也是道心崩毁的洛永城!” 所谓修真,说到底不过是一群不甘于命运的蝼蚁在谋生。 越是强大,越有可能摆脱命运。 越是弱小就只能被人利用如器具。 昔日的秦四喜被买卖被抛弃,今天的洛永城道心毁于一旦,明天呢? 他第五鸿会死在哪一天? 宗佑仍是让剑拦在第五鸿和洛永城的中间。 “第五鸿,你现在和洛永城有什么区别?他发疯砍自己,你发疯砍别人。” 一贯话少的剑修想了想,又说了一句: “如果让我们自相残杀才能还债,那沧海神尊就不是秦四喜。” 洛永城到底活了下来,只是神魂难救,成了个动不动就砍自己的疯子。 高坐云端的神君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自开始修建请神台算起已经过了七十年,从清越仙君飞升失败算起已经过了足足七十六年,终于,这一日,百万极品灵石堆满了整个请神台。 金纹白玉石砖雕琢的台阶上,修士们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 穿着一身白色的法袍,被无数修士敬仰的仙君褚澜之从他们的身边缓步走过。 “郁罗萧台,玉山上京。 上极无上,沧海神清。 渺渺劫仞,请临请境。 飞云丹霄,绿舆琼轮。 羽盖垂荫,流清玉光。 五色郁勃,洞焕太空。 诸天日月,星宿参林……”(*注) 随着他的祭文念出,穹宇之上的云霞逐渐流转变化。 隔着一个海看热闹的修士们第一个感觉是,风停了。 整个天空仿佛被人小心擦洗着,云朵一丝丝地消失不见,天色湛蓝深邃,有霞光聚拢旋转,姿态变幻,仿佛是神将天女周列在侧。 “那是天女在跳舞吧?” “我看见了霞光里有人骑着马!” “太美了!” “星星!大白天竟然有星星!” 请神之事,虽然只有几个宗门参与,也到底是整个修真界的大事,四大宗门都派人在海边护法兼拦人。 可越是这样,来看热闹的人就更多了。 尤其是一些生了孩子的散修,他们极少能见到四大宗门的修士,正好能趁机问问未来几年四大宗门如何收徒。 这对他们来说可是比请神重要得多的大事。 这些年修士们的日子真的不好过,求学难,地价涨。 丹师第五鸿因为没有天劫突破失败,吓到了不少人,他们都觉得法修吃丹药有风险,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学了剑修。 过了几年,身为剑首的宗佑炼化剑魂也因为天劫没来而失败,把自己孩子送去学剑的爹娘心都凉透了。 等到清越仙君飞升的时候没有天劫,着急的修士可就更多了。 为了保证自己突破的时候能成功被雷劈,很多修士都捧着灵石去求专门引天雷锤炼身体的青竹道院女修帮忙,女修们倒也是好说话,不管是八八六十四下,还是九九八十一下,只要灵石到位,不管天劫来不来,都能让这些修士们在劫难逃。 至于东洲地价引发的动荡,直接让一些没有根基的小宗门消失在了此界。 掺合过买地的散修们就更别说了,为了还债,都活成了人形牛马。 “你看前面那个穿灰的是不是青竹道院的?咱们一会儿问问她引雷的价钱?” “不如现在去吧,万一一会儿看请神的时候她换地方了呢?” 听见旁人的话,夕昔抬头向前看过去,果然看见了一个穿着灰色裙袄的女子。 青竹道院名为道院,俗家弟子占大多数,想要识别也不难——青竹道院是体修宗门,门下弟子习惯清贫度日,虽然都是女子却总是打扮得比散修都不如。 久而久之,修士们都知道,只要遇到乍一看和落魄凡人差不多的女子,多半就是青竹道院的女修了。 夕昔摸了摸自己袖里的储物袋,也有些心动。 就算她一个人请不来一个青竹道院的女修,先结识了她,再找几个人凑凑灵石一块儿“蹭劫”也好呀。 心里想着,她拿出了一包炒好的白蚕豆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这白蚕豆虽然常见,她炒豆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正好体修们不禁吃喝,用它们和青竹道院的修士们搭讪应该是错不了。 “请问这位道友……” 夕昔的话只说了一半。 霞光在天顶流转成一团,仿佛另一个太阳,下一刻,从那最光亮之处,天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一艘仿佛是霞光凝聚而成的大船披着星辉日月破天而出,虹霞翻滚如海浪,它行驶其上,如梦如幻如神迹。 可怕的力量从那艘神异的神舟上喷薄而出,远在几万里之外的修士们也都跪倒在地。 这是真正的神降之时,他们平时敬奉的天地在此时都摇摇欲坠,再无往昔风采。 夕昔当然也跪下了,手上失了力气,白蚕豆就要滚落进凝固的海水中。 下一瞬,她看见一只手接住了蚕豆。 那个“青竹道院女修士”站在那儿低头闻了闻纸包,说:“姑娘你这炒蚕豆用的火候可真好。” 笑容里透着些亲近,和对白蚕豆的向往。 几万里之外的修士们都难以承受神舟的威压,请神台上,直面神舟的所有人都受着五脏欲裂之痛。 在宗佑的身后八支剑飞出来护住,又被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第五鸿想要用药鼎护身却难调动法力。 突然,众人都觉得身上轻松了些。 褚澜之勉强撑起结界护住其他人,下一刻,他自己也跪倒在了地上。 原来,这就是神的力量。 “哒。” 神舟上似乎传来一声轻响。 “哒、哒、哒。” 是脚步声。 褚澜之强撑着一口气,缓声说: “九陵界上下,恭迎沧海神尊神驾。” “哒、哒、哒。” 脚步声停在了褚澜之的面前。 褚澜之微微抬眼。 看见了黄中带红的脚…… 黄中带红,三趾连蹼,后面还有一个短趾,分、分明是鹅掌! 褚澜之奋力抬头,只见神坛上,一只白胖胖的大鹅正神气活现地左右张望。 一双黑色带金边的小眼睛炯炯有神。 “那边和那边几块灵石的成色,太差。” 大鹅的翅膀下面夹着一个金色的算盘,它叼起算盘放在地上,雪白的大翅膀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算盘。 “加起来你还欠了三百四十七块灵石,赶紧换了,别想糊弄了本鹅。” ------------ 5 神威 煌煌神威之下,清越仙君被人一只鹅追讨三百四十七块极品灵石。 身为清越仙君本人的褚澜之笑了。 “吾,发愿请神三次,请的是沧海神尊。” 他的目光从鹅光洁的大白胸|脯转到它的头上。 “吾,请的从来不是一只鹅。” 站在神坛的鹅转了下脑袋,伸直了脖子俯视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鹅不用你请。”它伸展了下翅膀,“鹅是自己来的。” 下一刻,在请神台众目睽睽之下,九陵修真界第一人、乾元法境之主、世人仰望的清越仙君被一翅膀扇得撞在了白玉柱上。 “鹅是来揍你们的。” 请神台上的人都吓傻了。 鹅眼神不屑:“欠了六斗八升,嘎!” 鹅掌踩在金色的算盘上,大白鹅展翅从神坛上扑棱了下来,直接落在了宗佑的面前。 “二斗二升?嘎!” “啪!” 济度斋剑首飞的比乾元法境之主还远,在他几乎要掉下请神台的时候,他的剑好歹撑住了他。 下一个,自然就是第五鸿。 他们头上带着莹莹绿光的字简直就是靶子,上写“请鹅动翅”四个大字,有谁能逃过呢? 修为比另外两个人都低的第五鸿直接飞出了请神台。 骤风猎猎,请神台上寂静如死。 所有人都匍匐在地上,任凭一只鹅耀武扬威。 “嘎!怎么只有三个?九陵一界欠债三十斗,其他人都死了吗?”鹅抻着脖子四下张望,显然是还没打够的。 “哒哒哒”它甩开鹅掌走到了褚澜之的面前。 褚澜之已经撑着地半跪在了地上,看着这只极为嚣张又能打的鹅,他身子晃了晃,竟然还想要站起来: “吾请的是沧海神尊。” 说完,他身子一晃,嘴里吐出了一口污血。 鹅用翅膀挡着头,嫌弃地往后挪了几步。 随着它的步伐,请神台轻轻晃了晃。 一开始,晃得还不明显,下一刻,整个请神台都剧烈震动起来。 褚澜之手上流光闪烁,努力稳固请神台,他眼周微红,直直地看着鹅: “此间其他人只为目睹神尊风采,你要打要杀,只管对吾动手!” 鹅翅膀一展,飞到了半空:“关鹅屁事!你看看天!” 天? 勉励支撑的褚澜之,挂在请神台边上的宗佑,在法器保护之下从海里冒出头的第五鸿都抬着头,他们看向了天空。 极远之处的天空,裂开了。 和刚刚神舟出现之时不同,穹宇仿佛被人生生撕碎,缝隙之中有什么正在出现。 “那是什么?” 听见褚澜之的问话,鹅歪了歪头,黑黢黢的小眼神里满是鄙夷。 “你们以为,你们请神请来的只有神么?嘎!” 请神,难道请的不只是神吗? 遥远的海岸之上,原本是为了看热闹而聚集的人们已经被吓呆了。 片刻前天空上碧海凝澜一般的威严与盛大顷刻破碎,黑色的缝隙出现在他们的头顶,大地震颤,海面翻覆起黑色的波澜,霞影与星辉甚至还来不及消弭就被揉碎在了诡谲之中。 有修士下意识就要唤出法器奔逃,却只觉得体内灵气运转晦涩,连身体都变得沉重非常。 他们转身就跑,却被海边湿滑的石头绊倒在了地上。 “快跑啊!” 夕昔也想跑,可人潮像是墙一样挡在了她的逃命路上,看其他人都摔得七零八落,她赶紧脱了鞋袜,也没忘了自己身边的女人:“前辈,你修为高,能跑赶紧跑吧!石头滑也没事儿,脱了鞋也能跑!” “跑?嗯,你们往后点儿是对的。” 手里捧着白蚕豆的女人摆了摆手。 随着她这随意的动作,夕昔眼前一花,下一瞬,刚刚还在她面前的那个女修士已经离她很远了。 脚下不再是湿滑的礁石而是温热平整的土地,夕昔提着袜子怔了下才反应过来,不是那位前辈走远了,而是他们这些人都被送到了岸上。 这、这是什么神通? 遥遥的,那位前辈冲她挥挥手。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夕昔也觉得她是对自己笑,就傻愣愣地也举起手挥了挥,手上还提着袜子。 下一刻,她看见那位笑容和气、修为深不可测的前辈转过身去,仰头看着天。 天裂海翻,前辈渺小得像是一粒沙子。 “前辈!你小心呀!那、那蚕豆送你了!” “一、二、三……跟来了九只。”送走了那些看热闹的修士,收好了蚕豆,女人活动了下手腕儿,“是不是觉得我落单了就好对付了?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向前走了一步,正迈在海面上。 奔腾袭来的巨浪仿佛凝固了。 她一抬手,在天上挣扎碎裂的霞光和星辉仿佛受到了召唤,直直垂落,落在了她的身侧。 霞光浸入了她的衣摆。 星辉藏匿在她的发丝。 “云水一清,天色如旧,逐月神君,请借长弓一用。”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天空中的裂隙不再扩大,一轮圆月突兀地出现。 冷冷的月光倾泻而下,笼罩在她左手的指尖。 女人又往前走了一步。 “其势无竭,如日之升,照临神君,请借箭矢一用。” 黯淡的天空被太阳照亮了。 炙暖的阳光如风一般奔过了九陵界动荡难安的山海,缠绕在她的右手。 数万里外的请神台上,鹅扇了扇翅膀,把要飞向天空的褚澜之和宗佑都拍到了地上。 “嘎。”它还有空用翅膀拨算盘。 平静海面上,随着女人抬起手的动作,仿佛起了风。 霞光流转在她连散修都觉得落魄的衣服上,所到之处,将那衣裳的根根经纬都变成了炫目的霞。 星光散进她的长发里,又从她的发丝间飘忽而出,在她的身后缓缓凝结成。 月色流淌成长弓,阳光聚集成箭矢,她搭弓射箭的那一刻,红霞飘出九万里,九万里赤色斑斓是她的披帛,星光凝成星海高悬于天,成了她的昭昭战旗。 九道箭矢一齐射出的那一刻,九陵界陷入了从未有过的静默。 落叶滞,走兽停,蛛丝静悬,山林无风。 金色的箭射入了天空的缝隙,那些缝隙不甘地扭动了下,还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等人们从过于灿烂的天光中回过神来,一切好像都已经结束了。 “刚刚那到底是什么?” 听见褚澜之说话的时候,鹅正在用袋子装灵石,翅膀都快扇出残影了。 斜看了他一眼,鹅一伸翅膀: “欠的灵石呢?” 褚澜之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储物袋,从里面取出了一堆极品灵石。 鹅抻着脖子盯了一眼,翅膀一扇,灵石就不见了。 “嘎。”鹅叫了一声,继续装灵石。 褚澜之强忍着没有抚胸口:“你之前的意思是,刚刚那些诡异之相,是因吾请神而生?” “那是域外天魔,生于三千大世界之外,无形无相,以万物生灵幽怨惊惧为食,你向诸天请神,吸引了它们,在神舟破域而来的时候,它们就会沿着缝隙进到此间小世界。所以说啊,没事儿不要乱请神,麻烦太多了。” 听见女人的声音,褚澜之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震。 他面前的一切都沾染了微红,是霞光轻拢。 请神台上,修士们再次跪了一地。 如果说,之前,他们之前跪在地上是在迎请一个只存在于他们想象中的“神”。 此时他们跪的就是一个真正的神。 有形有貌,有赤霞作衣裙披帛,有星辉萦绕周身,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箭击碎天魔的力量。 褚澜之垂眸,看见了自己衣角的血。 眉头皱了皱,他转身面向那人,将那一角衣裳敛在了膝下才缓缓跪下。 “乾元法境褚澜之,携九陵界一众修士,叩拜沧海神尊。” 他是跪着的。 用剑支撑着身体的宗佑也是跪着的。 吃了两颗丹药换了一件法袍,好不容易从海里回到请神台上的第五鸿也是跪着的。 他们都跪着。 耳中响起了剧烈的轰鸣声,仿佛数百年岁月轮转回了起始,那时的他们可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跪倒在秦四喜的脚下。 秦四喜,此时的她,会想什么呢? 高高在上的沧海神尊一把薅住了撇着腿跑来跑去忙着收灵石的鹅。 “灵石的数对了吧?” “对了,对了。”鹅不耐烦地动了动夹着金算盘的翅膀,胖乎乎的屁股扭了下,“这些人以次充好,掺了好多不好的灵石,被鹅揪出来了。” 鹅看了跪在地上的褚澜之一眼: “三百四十七块。”鹅记得可清楚了。 女人轻轻摸摸它脖子: “换了就行了,一会儿带你吃鱼。” 鹅心满意足继续去收灵石。 “本座得天敕命,赐号沧海,你们称我一声沧海神尊倒是没错,你们请我回来,是要我……本座收债?什么债呀?说实话,本座都不记得了。” 女人说话的语气极为和气,可她越是如此,旁人心中只会越是敬畏和惧怕。 第五鸿和宗佑都没有说话。 褚澜之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才说: “神尊既然觉得吾等亏欠了您……” “我不觉得。” 沧海神尊打断了褚澜之的话。 “不让你们突破和历劫的九陵天道,觉得你们欠了债的是也是九陵天道,本座我在诸天神界吃着涮肉打着叶子牌,是你们一遍遍地请了我过来,怎么倒成了是本座先动手了?” 霞光做的披帛迤逦在白玉石砖上,星辉照亮了暮色将至的天穹。 褚澜之看着那一角红衣从自己的面前过去,他的手轻轻握成了拳。 “怎么欠下的债,欠了多少债,该怎么还债,你们该去问九陵天道。” 站在请神台的边上,看着远方的苍茫大海,秦四喜的脸上有了些笑。 “至于本座,只管等着你们来还债。” ------------ 6 血迹 秦四喜只是挥了挥手,请神台上就变得干干净净,跪了满地的人不见了,只剩下了还没收完的灵石。 鹅原本挥着翅膀在奋战,看见人都没了,赶紧招呼她:“快点收灵石!嘎!” “催我就催我,别骂得这么脏。” 环顾满地的灵石,秦四喜挽了挽袖子也赶紧走了过去。 “你看见我用了逐月的弓和照临的箭了吧,她俩的东西真是好用,真是贵。”秦四喜砸了咂嘴,”用一次弓一万极品灵石,一支箭两千极品灵石,哎呀,赚点儿灵石不容易,花的可真快啊。” “还有神舟。”鹅把算盘放在地上扒拉了几下,“扶风借你神舟是五万极品灵石。加起来一共是七万八,你才来一天。嘎。” 天上的神舟在天魔想要入界的时候就回去了。 鹅看着秦四喜,镶金边儿的小黑眼里写满了“败家子”。 秦四喜摊了摊手:“别骂了别骂了。我也没办法啊,不用神舟做饵,那些域外天魔又怎么会跟来?” 抬起头,看了一眼静默的天空,她伸手摸了摸鹅的脑袋。 “有人看着呢,鹅你给我点儿面子。” 是谁在窥伺降临此界一个神? 答案不言而喻。 秦四喜抖了抖自己的绚丽非常的衣服:“你看看这些霞光和星光,一会儿还得还回天上去,不然九陵天道也得记恨我。” 鹅“嘎”了一声:“天道小气鬼。” 秦四喜赶紧捏住了它的嘴:“跟你说了,别骂的这么脏,小心它记你的因果。” 天上几抹流云飞过,四下里只有海水拍打请神台的声音。 总算收完了灵石,秦四喜将神念探入纳须袋:“怎么多了几百块灵石?” “不是灵石。”鹅深沉摇头,“是男人无用的尊严。” 秦四喜:“……行吧,咱们既然之前明码标价了,也不占他们这个便宜。” 数出了多余的灵石,秦四喜抖了抖袖子,将自己衣服上附着的华彩都抖了下来。 灵石碎成飞灰,萦绕在她周围的赤色霞光和银色星辉都明亮了许多。 “没有了域外天魔,你们都回去吧。” 下一刻,西天上赤霞浸染半壁天野,天上渐隐渐现的星子也比平常明亮了许多。 脱去了光彩的沧海神尊站在白玉雕琢成的请神台上,十分格格不入,她仰头看天,神情有点得意: “有了这些灵气,再下两场雨,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 成神二百多年,凡人之身成神秦四喜还是很像个凡人,她很凡人地在请神台上溜达着。 “这是珠子晚上还亮呢,哎哟,这个纱挺好,鹅你说我把这个纱带回去,能不能抵了我欠花月的牌账?” 堂堂一个神君打叶子牌也欠账,鹅嫌弃地张了张嘴,宽大的鹅掌重重地踏在了地面上。 秦四喜还不知道鹅在偷偷骂自己,她掏出来了一包白蚕豆“咔嚓咔嚓”吃得香,还分了两颗给鹅。 “皮子都炒酥了,火候儿是真好。” 吃了两颗蚕豆没吃够,跟在她身后直接梗着脖子用嘴去叨,鹅摇着屁股问她:“咱们就住这?” “住这儿干嘛?咱们又不是什么泥胎石像,哪能在这吹风受罪挨日晒。” 秦四喜挑了一根白色的柱子拍了拍,然后皱起了眉头。 “这柱子怎么裂了?石料看着也不差啊。” 鹅偏了偏脖子低下头,罕见地沉默了。 嘴上嫌弃着,秦四喜还是一掌拍在了柱子上,顷刻间,整根白玉雕琢成的石柱变成一块块一尺见方的白砖。 “这地方既然是给我建的,那也算我的,不如咱们把这儿拆了,带到有人的地方盖房子去。” 鹅不怎么喜欢人,只支棱着翅膀看她干活儿,趁机又从她手里叨了好些蚕豆。 秦四喜看了它一眼,仿佛随口说了一句: “人多的地方肯定有人能做好吃的烤鱼。” 烤鱼?! 鹅的小眼睛亮了,翅膀一扇,拆得比秦四喜还快。 晚上会发光的珠子?拿走拿走! 花月神君能喜欢的纱?拿走拿走! 这是什么?会转啊!鹅叨了一口上面亮晶晶的小石头,一口没叨碎,鹅很满意:“一定是宝贝,带走带走。” 大白翅膀扇啊扇,白胖的屁股扭啊扭,鹅到之处,一毛不剩。 幽幽星光照着渐渐空旷下来的请神台,也悄悄窥着另一处的热闹。 “请神,还债。清越仙君,你花了上百万极品灵石,却连怎么还债都不知道……”第五鸿双手拢在袖子里,他语气平和,神态谦卑,却让人觉得他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都写满了嘲讽。 褚澜之没有说话,他今日被鹅打飞在地,除了让乾元法境上下人都看到了他人不如鹅,也让人看见了他头顶的欠债数字。 此时,那“欠六斗八升”熠熠生辉,照得他脸色发绿。 宗佑抱着剑站在一旁,配着他头上“欠二斗二升”的字,倒有几分“天塌了也是欠债多的人顶”一般的泰然自若。 没人搭话,第五鸿凉凉一笑:“如今我们三人也不必硬撑了吧?该调息的调息,该吃药的吃药,凡人有句话叫‘请神容易送神难’,养好了身子上的伤,才能想办法把债还了,把千辛万苦请回来的神送回去。” 说完,他的胸口又是一阵碎裂般的疼。 “神尊养的鹅也不一般,连仙君都难敌一翅之力,我这区区元婴修士,咳……怕是三五年是养不好了。”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开,膝盖一弯,他猛地跪在了地上。 抬头,他直直地看着褚澜之,连张口说话都带着血腥气。 “清越仙君,你是要如何?” 褚澜之坐在云雾凝成的宝座上,单手撑着头,遥遥地看向远处的海面。 “吾只是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他似笑非笑,毫无遮挡的苍白容颜流露出些许与“仙君”并不相符的冶艳: “既然要还债,就该知道如何欠下的债。吾要知道,你们都是如何欠下了她的债的。” 他看向第五鸿:“就从你开始。” 他话语未落,第五鸿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几乎要被压入石砖之中。 一双沁了血似的的眼睛看向高高在上的仙君,第五鸿笑了: “果然,总有人是蝼蚁。” 垂眸,他看见自己的手,在地上抓出了一道血印。 他忽然想起,几百年前这一幕曾发生过,只不过那时挣扎不得的人,是秦四喜。 “阿爹,你骗我。” 女孩儿的手也是这般,在黄沙地上硬生生抓出了血。 第五鸿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修真者“三灾九难五劫”,他正在“五劫”中的“病劫”,每日都觉得身衰力亏,若是从前,他寻一处闭关十年,怎么也就过去了,可是三年后就是“药谷秘境”大开之日,他之前机缘巧合得了秘境的地图,无论如何也要去搏一把。 斟酌许久,他还是决定到凡人境度过“病劫”,不仅耗时短,恢复起来也快。 只要两颗能提升灵根品质的“洗灵丹”,他就能换到一张与凡人秦四喜的婚书。 “你们之前可没告诉我‘化劫引’竟然生得这么小。” “凡人十五岁怎么也不算小了。”与他交易的修士低头赔笑,不是洛永城,是他的侄子洛子源,“该有的都有了,解闷儿足够了。” 窥见第五鸿的脸色冷淡,洛子源连忙找补:“您尽管放心,她元阴未失,我们既然是她的‘父兄’,就绝不做悖伦之事。” 在凡人境,洛永城两人都改了名字,叫秦城和秦源,住在一个偏远的村子里。 虽然身份是农户,他们两人的衣裳倒是干净齐整,小小的院落也井井有条,不是第五鸿以为的那么落魄不堪。 察觉到他的目光,洛永城低声说:“道友放心,在下养了她八年,虽说天资所限她到底不能跟女修们相比,也还是个懂事乖顺的。在下也是用心抚养,绝不会让她给道友惹麻烦。” 叔侄二人凑在第五鸿的身边,被他们讨论的凡人女孩儿推开院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只野鸡,笑得欢欢喜喜: “阿爹,我听隔壁婶子说家里来了客人,特意去山上抓了只鸡,用笋干炖了正好。” 第五鸿抬眼看过去,看见了一个穿着赭石衣裳的小姑娘,干干瘦瘦,手上脸上几乎没有一丝的赘肉。 这就是洛永城的“用心抚养”? 第五鸿嗤笑了一声,把女孩儿上下打量了一番,觉得她确实乖顺,才将装了丹药的瓶子放在了洛永城的手心。 “秦伯父,那这门婚事就说定了。” 洛永城攥着瓶子,欢喜之前溢于言表,连连说:“是是是,明日、明日你就来迎娶!” 又把小女孩儿招了过来:“四喜,为父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这位是陈郎君,以后就是你的夫君了。” 女孩儿的裤腿挽到了膝盖下面,她走过来的时候,第五鸿看见她的腿上有一道寸长的伤口正在流血。 她手里还握着那只野鸡,自己也像是一只被抓住了翅膀的稚鸟。 ------------ 7 他乡 “阿爹,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爹的意思是你明天就要跟着陈郎君到他家里去,以后就是陈家的人了。”一旁洛子源嘿嘿一笑,“明日红盖头给你一盖,我们对你也算是尽了心了。” 女孩儿惊讶地看向洛永城:“阿爹,你说过的,你十两银子让我给你当十年女儿,给你当完了女儿,我是要去京城寻我阿婆的。” 第五鸿懒得看这些纷扰闹剧,将婚书收起,他只给洛永城留了一句“明日我来迎娶”就甩手走了。 所谓的“化劫引”就是修真者在三灾九难五劫来临之时到灵气不通的凡人境渡劫,凡人境里皆是凡人,所谓的灾劫到了此地就比修真界轻微许多。比如死劫,修士之横死,功法逆行、同道谋害,凡人之死,最多不过是刀剑之利。 只要受了刀剑,再回修真界,这横死之劫不过是一颗丹药就能解决的。 凡人境既然是凡人之地,原本修真者们是万不能踏足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凡人境里的凡人有了关系。 比如父女、兄妹,又或夫妻。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凡人的“认”,若是凡人不肯认彼此的关系,向天道请愿,擅入凡人境的修真者必遭天谴。 那个“化劫引”被洛家叔侄如奴婢一般差遣了多年,也没生出叛逆之心,乖顺得让第五鸿十分满意。 他要度的是病劫,虽然在凡人境得的病要不了他的命,他少说也得病上半年一年,“化劫引”越是乖顺,他的日子也就越舒服。 第二日,他学着凡人筹备婚事的样子买了辆马车,在马车上戴了红花,又雇了几个人吹吹打打去迎亲。 到了洛永城处,就看见身上披着红布的女孩儿被洛子源拉了出来。 她生得瘦,被嫁衣笼着、被盖头盖着也不像新娘。 拜别了她的“父兄”,女孩儿自己坐上了马车。 马车晃了一个时辰,到了第五鸿在镇上买的院子。 拜过天地,第五鸿将雇来的人都打发了,他也不想跟一个凡女当了真夫妻,随手指了个偏房就让她去歇息。 女孩儿却胆子极大地抓住了他的袖角,说了与他的第一句话。 “你哪日带我回去?我爹说了,我嫁给了你,等我再回去,他就告诉我我阿婆在哪儿。” 第五鸿挣开了女孩儿的手,掸了掸自己的袖子,凉凉地看着她,说:“他们骗你的。” 第二日早上,他遍寻不到女孩儿,坐着马车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回到了那村子。 就看见她孤零零地跪坐在了人去楼空的院子里。 “你那阿父和兄长都是修仙之人,把你托付给了我,他们就回了自己该回的地方。” 第五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真话说出来,看着女孩儿纤薄的肩胛慢慢隆起,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般不得动弹,他也无动于衷。 凡人就是蝼蚁,让她早点认清了自己的命,他也能省些功夫。 黄沙地上被抓出来的一道道血痕,他看见了,也并不放在心上。 “清越仙君,你想知道我是如何对秦四喜的?也不过是你对我这般罢了。只要一时不如我意,就让她跪在地上。彼时她是凡人,我是修士,我所做的,不过是天下修士都会做的。” 毫不顾忌地将胸中的淤血吐在地上,第五鸿舔了下唇角。 “你问我是如何亏欠于她的,桩桩件件,那时那地,无人会以为是亏欠。 “操持家务洗衣做饭,难道不是她该做的?她是我的妻子,别说我与她仙凡有别,就算我是一个凡夫俗子,我又何错之有?更何况我还教她学医炼丹,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 说着说着,第五鸿就笑了。 “诚然,我教她辨药材,教她诊病开方,不是因为我真心要教她,是因为我病劫应身,要有人替我采药治病。可我不打她,也不骂她,最多也不过是把几十种药材的种子倒在一个笸箩里,她不捡完我不让她吃饭罢了。 “她起先是恨我的,我知道,可我对她说,她的父兄骗了她,这世上只有我还能陪着她。她就只能跟着我,她或许有过妄想,以为我也能长长久久地陪着她,这又与我何干?待我病劫一过,我就走了。” 地上的血迹渐渐凝固,第五鸿顶着愈发可怖的威压抬起头,与褚澜之对视。 “这些,宗剑首也大概都知道。还请,仙君,明鉴。” 褚澜之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片青脆的竹叶,隔着那片叶子,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第五鸿。 “你可曾对她有过许诺?比如……” 想起了因果镜说过的话,褚澜之心中一滞。 “比如,要与她,如何如何。” 如何如何,那又是个如何如何? 他意味不明,偏偏旁人都能听懂。 “并无。”第五鸿语气坚决,“若早知她会是神尊,我自然乐得如此,也省得今日被仙君你这般审问,可惜了,我错失良机。” 宗佑抱剑倚门,一直闷不吭声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听到这里,他突然抬起了头。 “第五鸿,对她,你确实有过许诺。” 第五鸿费力地转头,看见剑修的眸光中流露出了些许怀念。 “你病劫缠身,卧床数月,全靠她照料,等你身子稍好了些,你跟她说,等你好了,你可以写一本药书让她做天下第一等的药师。可你言而无信,身子好了些,遇到了你的同门,你就告诉她你也是来渡劫的修士,拍拍屁股就走了。” 褚澜之皱了皱眉头。 第五鸿难得诧异地瞪大了眼睛:“我竟曾说过这种话。” “说过。”宗佑语气笃定,“若不是你言而无信,我又怎么会打你三次。” “你不过是问了我一句可认识秦四喜就上来打我,一句多余之言都没有,我又怎么知道你们这些剑修脑子里在想什么!” 宗佑抱着剑,又不说话了。 第五鸿匍匐在地上,越想越气:“这种话一听就是哄人的,她怎么能当真呢?!” 其他两个人都不吭声,第五鸿觉得自己身上被加诸的威压撤去了,踉跄了几下,他才终于站起身。 “难道你们就没说过这种话么?嗯?我那时不过是在哄她!再说了,我背弃此诺,宗剑首也打过我了,怎么还能算作是债?我这三斗六升里定然没有此债!” 一个头顶“欠六斗八升”。 一个头顶“欠二斗二升”。 一个仙君一个剑首,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其实都在算自己有过多少类似的许诺。 要是早知道都会成了债,他们…… 第五鸿又磕出一口淤血:“你们二人一个是仙君,一个是剑首,不妨凭借乾元法境和济度斋之力找找哪里有能够观照前缘的法器,也看看自己是不是为了一时嘴上的痛快就背了债。” 一直老神在在的宗佑放下了握剑的手: “戏梦仙都有洄梦石,据说能让人看见自己的前尘往事。” 跑了一晚上的路,天亮的时候,夕昔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殊叶城外,城门开启,城中热热闹闹,一点也不受昨日天裂海崩的影响。 “天上的洞让神尊一箭就给射没了,咱们这些散修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来来来,看看我的卷绒草。” 门口卖灵草的妇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灵草上洒水。 “这是今天带着露水一起摘的,说不定还带着昨天神尊身上的仙气儿呢,上品卷绒草,三块下品灵石一棵,也就我这有这个价了,你往城里去,最少也要你四块灵石,还没我这个水灵呢。” 夕昔拿起一棵仔细看了看,有些心动。 卷绒草是北洲特产,在东洲开价五六块灵石也卖得掉,只是得看运气,不能让大宗门的药栈盯上。 “道友,买些灵草?” “这是灵草呀?能干什么用?” 虽然修为的天赋平平,夕昔却有一副常人难及的好耳朵,听见了有些熟悉的嗓音,她抬头看过去,就看见一个头上戴着巾帼的女子正在打量着隔壁摊子上的灵草,身边还跟了一只白胖胖的大鹅。 夕昔又惊又喜:“前辈!你也到了殊夜城!” 就算知道前辈是有大本事的人,看见她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夕昔也是由衷地庆幸。 秦四喜直到大鹅叨自己才知道那一声声“前辈”是喊自己的,她转头一看,也认出了昨天给自己蚕豆的姑娘。 “看来咱俩还真有些缘分。” 在袖子里掏了掏,秦四喜摸出了几块饴糖,分了几块给她。 夕昔有些不好意思,秦四喜摆了摆手:“昨天吃了你那么多蚕豆,我也该分你点儿好吃的。” 饴糖的甜在舌尖散开,夕昔不知不觉就跟在了前辈的后面,跟那只白胖的鹅并行。 “前辈,您想买些什么?这殊夜城我前几年来过,说不定能给您带路。” “别叫我前辈,你们修……”想起自己也已经活了七百九十九年,秦四喜顿了顿,“你说不定还真比我小。算了,你直接叫我名字吧,我姓秦,名字叫绿柳。” “是,秦绿柳前辈。” 夕昔正要给前辈介绍下殊夜城的风物,却见走在自己前面的女人停住了脚步。 秦四喜愣了好一会儿。 秦绿柳这个名字,她叫了几百年,直到她飞升上界,神碑上的名字是她的本名“秦四喜”,诸天神界自然也没有人叫她别的。 时隔二百多年,再次被人叫这个名字,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这样的错觉也只是一瞬。 看着两边摊贩售卖的灵草,她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还没有回到自己来的地方。 纵被念起故名。 他乡,仍是他乡。 回过神的秦四喜把想要冲向一家珍珠摊子的大鹅给拽了回来:“咱也不买,你去看什么呀!” 鹅被亮晶晶的珍珠吸引,扇翅膀蹬腿,好歹被她给拖走了。 ------------ 8 女装 拽着鹅往前走,秦四喜安抚鹅:“咱们就是想寻些吃的,再弄点被褥,要是价钱合适,能买个锅也行。” 拆了请神台那么多石头,她们还得找地儿盖房子安家呢。 跟在后面听到这么朴实的需求,夕昔越发觉得这位秦绿柳前辈就是青竹道院的高人。 半个时辰之后,她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我就说嘛,一床被子,怎么也不能卖我十个灵石,我给五块都多了,对吧?” 成功砍价的秦四喜得意洋洋,鹅跟在她的身后扭着胖屁股,是同款的趾高气昂。 夕昔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位一脸菜色的老板,心里一阵激荡。 如果现在不是在大街上,她真的很想跪下抱住秦绿柳前辈的大腿,大声高喊:“前辈,请教我砍价的本事吧!” 从棉价到天气,从做工到房租,亲前辈和老板唇枪舌剑大战三百回合最终得胜而归。 这本事,这气魄,什么点石成金、什么幻化秘术,夕昔到处闯荡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也曾经心动过,却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心神鼓噪。 这个本事要是学会了,省下的可都是灵石呀! 捂了捂胸口,夕昔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已经凝成了灵石的形状了。 “前辈,咱们还要买些什么?” 站在殊夜城的路边,秦四喜掰着手指算了算:“锅碗有了,被子也有了,暂时也不缺别的,找地方吃饭?对了,你要买什么?也该轮到我们陪你了。” “我也就是随便看看,要、要是前辈有时间,也可以看看这里的特产丹药和灵草。”夕昔有些不好意思,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在一家卖丹药的摊子前面停了下来。 拿起一个药瓶打开闻了闻,她问摊子的主人:“这凝霜丹是下品的吧?” “这怎么能是下品丹药?”摊主拿过药瓶,把丹药倒在掌心,“你看看这成色,凝霜丹是用雪霜树上的银霜入药,火候、分量缺了一点儿都没有这么好看的纹路。” 雪霜树和卷绒草一样都是北洲特产,秋冬天冷之时,雪霜树上会凝出银色的霜华,用它搭配其他灵草炼制的凝霜丹能让人不畏酷暑。 明年西洲有个秘境会开启,在那些有宗门的修士眼里那个秘境是个没什么好东西的鸡肋,还有滚滚岩浆很是危险,夕昔想去碰碰运气,自然得买点儿凝霜丹防身。 “一瓶凝霜丹多少灵石?” “五十块下品灵石一颗,你要是要一瓶,给我五块中品灵石我再送你一颗。” 一块中品灵石能换一百块下品灵石,下品灵石想要换中品灵石却要添上三五块灵石的零头才行,夕昔在心里盘算了下,觉得价钱也算公道。 “那我……” “丹药上的纹路可不光火候和材料的分量能做出来,像这样银色的纹路,在丹炉里添一种叫银星子的石头也能炼出来吧?” 夕昔和摊主一起抬起头看向说话的人。 秦四喜还在认真地看着那个丹药,又说: “中品灵丹的纹路应该是螺旋不绝,你这个纹路的螺旋有两处是断开的。” 夕昔看向摊主。 摊主张了张嘴,半晌,才吞了下口水说:“虽然不太到中品,这丹的药性是足够的,能让人半日都不受炙烤之苦,一块中品灵石,我给你两瓶。” 一块中品灵石,拿了两瓶二十二颗下品凝霜丹。 捧着装药的瓷瓶,夕昔差点儿忘了怎么说话。 看向又把鹅的脖子从珠宝上拧回来的秦前辈,她一溜烟儿跟了上去。 “前辈,没想到您居然对丹药这么有研究!” “研究?没有。”秦四喜摇了摇头,“我都是听旁人说的。” 街口有人在卖牛肉面,水汽蒸腾在有些凉意的晨风里,看着格外诱人。 秦四喜走过去,点了三碗肉燥面,挑了一张矮桌,她坐下,还把鹅抱起来摆在了凳子上。 “我以前认识一个丹师,他病了,躺在床上不会动弹,本来是个性子极差的人,怕我舍了他自己走了,只能变着法儿来哄我,这些都是他躺在床上当故事说了给我听的。” 说着说着,秦四喜自己先笑了。 也不是因为这些事多有趣,几百年过去,她早该忘了,只可惜成神之后脑子太过好用,不光自己干过的蠢事,别人干过的她也都记得。 捧着热腾腾的面碗,夕昔表情惊叹:“知道这么多丹药的诀窍,那一定是个极厉害的丹师!” 秦四喜想了想,说:“确实厉害,遇到不认识的草药,能三天三夜不眠不歇地研究药性,旁人都称他是天才,又哪里是天才那么简单的。” 夕昔听得心驰神往,这样厉害的丹师,一定是大宗门里的供奉,连这样的人得找秦前辈照顾、哄着秦前辈,那最厉害的还是秦前辈了。 年轻的修士万分笃定。 鹅在一旁抻着脖子,碗里的一根面从头被它吸到了尾,面汤它也没浪费,翅膀举着碗都倒进了嘴里。 看得其他食客目瞪口呆。 秦四喜也被鹅的豪迈吃相吓了一跳,看看那个被鹅捧着的碗,结账的时候她单独掏钱把碗也买了下来。 “我看这个碗大小正合适你用翅膀捧着。” 鹅抻了抻脖子,扇了两下翅膀,连屁股扭出来的弧度都写了高兴。 “前辈,既然到了北洲,我打算去戏梦仙都看看,您打算去哪儿?” 听见夕昔这么问,秦四喜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她的头顶,又垂下眼:“戏梦仙都?那是什么地方?” “怎么说呢,我觉得戏梦仙都是天下最有意思的地方。”年轻的修士捂着嘴“嘿嘿”笑了两声。 这么有意思吗?能让人笑成这样? “那我也去戏梦仙都吧。”刚刚到了九陵界不到一天的神决定去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大鹅扇了下翅膀表示同意。 从殊夜城去往戏梦仙都可以坐耳鼠拉的飞车。 耳鼠是一种生了兔子头和麋鹿身子的异兽,有一对极大的耳朵和长长的尾巴,能飞全靠那条尾巴。 秦四喜带着鹅坐上飞车的时候,那只灰色的耳鼠表情不屑地看了鹅一眼,秦四喜赶紧薅住了鹅的脑袋,生怕它跟耳鼠打起来——这种能飞的异兽,打死了可是得赔不少钱。 鹅“嘎”了一声,觉得秦四喜大惊小怪。 “鹅才不会跟它一般见识,鹅是坐车的,它是拉车的。” 鹅非常矜贵地抬了抬屁股坐好,两只鹅掌向前支棱着。 夕昔舍不得掏钱坐飞车,更不愿意让秦前辈替她掏了车钱,决定走三天的路去往戏梦仙都。 站在飞车外,她对着秦四喜遥遥地挥手,转身就往西边出城的路走了。 秦四喜看着她的背影,抬手点了点自己的下巴。 “四喜。” “嗯?” “你对她太好了。”鹅动了动自己的鹅掌,“再像凡人,四喜也是神。” 和神同桌而食、相伴共游,能冥冥中改变一个人的气运,因为神本就是因果的终点。 “嗯,我既然是神,所思所想就只是我想不想做,而不是别人会如何。”秦四喜笑眯眯地摸了摸鹅的头,“对吧。” 鹅不说话了。 驱使飞车向西去的人出身戏梦仙都,是个穿着男装的妇人,路上,她也没忘了向客人们介绍戏梦仙都: “咱们九陵界的东洲人杰地灵,有乾元法境镇着,那是仙君的地盘儿。 “南洲地方最大灵草最多,有四大宗门占着,走在路上都得小心。 “西洲极热极冷,秘境最多,妖兽多,小宗门也多。 “中洲一裂成三,成了三处绝灵境,也不是咱们能去的地方。 “唯有咱们在的这北洲,散修多,规矩少,还有戏梦仙都这样的神仙地方,想吃的想玩儿的,这里应有尽有,只是要大家守一守仙都的规矩。” “戏梦仙都还有规矩?什么规矩?”站在戏梦仙都门口,第五鸿看着高入云端的城墙,侧头问一旁的宗佑。 第五鸿虽然也是在宗门里摸爬滚打才成了天骄的,到底是大宗门出身,最熟悉的地方是宗门所在的南洲,其次是能探寻秘地的西洲。在他眼里,北洲这种散修云集的地方那就是不开化的蛮荒之地。 宗佑看了他一眼,这位寡言的穷剑修难得有些踌躇,片刻后,他打开了储物袋。 第五鸿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从里面抽出来了一条裙子。 “宗、宗剑首,你这是干什么?” 宗佑的脸偏向一侧,不去看第五鸿的表情。 “这就是戏梦仙都的规矩,想要进城,男女相易,城内不可行幻化之术。” 也就是说,男子要进城就要穿女装,女子要进城就得穿男装,用法术幻化出来的衣服都不行。 看着淡粉色的裙子在风中招摇,第五鸿的心里万马奔腾,在一地狼藉里只剩了两句话。 第一句:“难怪清越仙君不来,他老奸巨猾,肯定早就知道此地不善!” 第二句:“掏裙子这么熟练宗剑首你到底来过这里多少次啊!” 第五鸿扶了扶胸口,觉得自己的脏腑里的伤更重了。 ------------ 9 怪城 见第五鸿盯着裙子却不肯动,宗佑直接说:“要是不弄清楚和……她的过往,不论天道是否放我你我二人,清越仙君也不会放过你我。” 第五鸿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终于妥协:“裙子,有没有蓝的?” 还真有,宗佑不光递给了第五鸿一套蓝色的裙装,还给了他一条蓝色的面纱。 “这是干嘛?” “城内,若无女子相陪,男子不得以容貌示人。” 第五鸿忍无可忍:“宗剑首,你这般熟练,到底来过这几次?” 宗佑顿了顿,说:“此地的惩恶令奖励比别处丰厚一半。” 悬赏恶徒首级的惩恶令是九陵界剑修们赚取灵石的重要渠道,哪怕是济度斋剑首也不例外。 第五鸿:“……一想到堂堂剑首为了些灵石就穿着粉色的裙子经常往来此地,在下突然觉得心平气和。” 片刻后,两名“女子”相偕走进了戏梦仙都的大门,一个穿着粉色长裙,身姿异常高挑矫健,一个穿着蓝色纱裙,比自己的同伴略矮几分,步态扭捏,别有风味。 他们进城不久,大门前飞车降下,秦四喜带着鹅落了地。 “我得穿男装是吧?” 指尖轻弹,秦四喜头上的巾帼就变成了白色的发带,随着发髻散开又被重新拢起,她身上的衣裳也成了白色的书生袍。 张开手臂看看自己的打扮,她拿出了一把扇子捏在手上,已然成了一个有些俊逸的书生。 “怎么样,这身是不是和你正相配?” 鹅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脖子梗到了一边表示嫌弃。 秦四喜哈哈一笑,打开扇子扇了两下就带着鹅一起进城了。 传说中的幻术禁令,对她全然无用。 一走进戏梦仙都,秦四喜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夕昔说这里是世上最好玩的地方。 巨大的竹蜻蜓高悬空中,有男子身上只穿薄纱在从上面倒挂而下,身姿曼妙。 流淌的灯河兜转在云下,照亮了城中的每一处角落。 有杂耍,城中一时鲜花满地,一时琼枝玉树。 有戏曲,唱戏之人身形变换,一时唱的是男腔穿着轻容纱裙,一时唱的是女调又换了铁甲战衣。 秦四喜津津有味地看了好一会儿,非常佩服。 “这里不准修真者用幻术,换衣服换腔调靠的都是实在在的手头本事嘴上功夫。” 鹅贴着她的腿,看着到处都亮晶晶的,忍不住拿出了算盘。 “要是把这些都换成灵石……” “别算了,算也算不成咱们的,好好看热闹。”秦四喜把鹅抱起来,顺手给它收起了算盘。 往前走了几十丈,秦四喜突然闻到了一阵脂粉气,她循着香气来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群男子穿着白色留仙裙飞过楼宇之间,裙摆翻卷之间能看见他们寸草不生的结实小腿。 他们的脸上都描眉画目、胭脂轻点,见有人看他们就含笑抛了媚眼出来。 嗯,眼睛有点疼。 秦四喜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再抬起头,那些男子已经不见了,两条巨大的条幅从高楼上垂下。 “四技至绝,琴棋歌舞。” “七洲问道,剑丹玄法。” “各位道友,三日后就是戏梦仙都三年一度的斗法盛会,今年仙都掌事有令,奖励彩头更胜往年,无论是四技还是四道,能拔得头筹者之人都可入仙都宝库取一件至宝。” 说话的是几只仙鹤。 鹅不屑地看着它们,在秦四喜的怀里张开了翅膀。 “饿了没?咱们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做书生打扮的秦四喜任劳任怨地抱着鹅走进了一条小路。 高楼上,一扇窗被人抬手推开。 “今年来仙都的人,都是些歪瓜裂枣,看着就让人提不起兴致。”女人穿了一件宽袍倚坐在榻上望着窗外,身侧有两个只穿了肚兜和纱裤的俊秀男子喂她吃灵果。 吃了一个人手里的,手指又从另一个男子的唇下徐徐滑到他的咽喉,女人懒洋洋地转了眼眸: “幸好有宗剑首和第五丹师,我这盛会好歹有了些看头,只要你们能拿到一个魁首,凡是你们所求,我无有不应,如何?” 说话时,她的目光一点点地往上抬,到了宗佑的腰上臂上都兜了个圈儿,又转去了第五鸿的肩上,最后,到了二人头顶的绿字儿上。 宗佑身后一把剑冒了出来。 “弱水掌事,我今日与第五鸿来拜访你,是为了向你借洄梦石,并没有参加什么盛会的打算。” “啧。”弱水沉箫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身旁男子的长发,“宗剑首,在我戏梦仙都,我愿意称你一声剑首,是我给济度斋的脸面,脸面这种东西,我想给就能给,我不想给……” 她淡淡一笑,从榻上起身下来,走到两人的面前:“你也拿不走啊。” 宗佑的身后瞬时出现了六把剑,第五鸿连忙拦在两人中间。 “掌事,我们来此地只为了借宝,绝无生事之意。” “第五丹师倒是能屈能伸。”弱水沉箫看着穿着蓝色纱裙的男人,挑着眉笑了笑,“之前听说第五丹师不辞辛苦帮着清越仙君搭建请神台,神降之时连我这北洲荒城都能看见神舟破天的奇景。没想到今日就在这儿见到了第五丹师,怎么,可是请神台上神尊寂寞了,让你出来寻些乐子?” 女子后退了两步,坐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揽着他的脖子笑了。 “这也简单,把神尊请到戏梦仙都来,我保准她能在这儿玩个尽兴。” 单论容貌,弱水沉箫人若其姓,生了一副温柔似水的长相,穿着一身男子的宽袍,长发披散之下另有一种精巧纤弱的美。 只是,她看人的眼神让第五鸿极为不喜欢。 讥诮锋利,刻魂描骨,仿佛是要把一个血肉皮囊都一点点剖开了掂量。 “不如这样吧。”弱水沉箫又说,“你们带我去见见那位神尊,我就把洄梦石借给你们,如何?” “不必。” 宗佑直言拒绝了她。 他转头看向窗外,长长的条幅缓缓飘荡。 “这个斗法盛会,我们去,拿了魁首,与你来换洄梦石。” “好,宗剑首真是有些……”弱水沉箫语气玩味,“明知自己手上没有筹码,却偏要上桌再认输的气魄,这种气魄,似我这等俗人,喜欢称之为下贱。” 这话可真是难听至极,第五鸿连忙看向宗佑,却见他已经转身离去,竟然没有召出剑来跟弱水沉箫大战八百回合。 看着宗佑走远的背影,第五鸿的心中突然一动。 名满天下的济度斋剑首痴心剑道、行侠仗义,偏偏有把柄落在了戏梦仙都掌事弱水沉箫手里。 那个把柄,会是什么呢? 很快,第五鸿就没功夫去惦记宗佑的把柄了。 “你说什么?我不能报名炼丹的斗法?” “是。”负责为斗法盛会报名的女子笑着说,“道友你既然来了戏梦仙都穿着这裙子,总不会不知道这仙都里一切都跟外面反着来吧?在外面的四大宗门,总让女修士们表演琴棋歌舞,只有男修可以堂而皇之地比斗剑丹玄法,到了我们戏梦仙都,你们这些男人就只能穿着裙子唱着歌跳着舞了。” “胡言乱语!灵宝玄清观的谢惊鸿谢丹师炼丹术天下闻名……” “谢丹师的丹法天下闻名,为何这几百年出面替她接丹方炼丹的都是她的道侣王骥?” 第五鸿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气出裂纹了,他踏遍七洲,还真没见过戏梦仙都这般不讲理的地方。 “四大宗门里圣济玄门的门主百里蓁总是女子吧!” “百里门主能当了门主是因为她姓百里,真论起来她门中女子如何,不如看看她的几个天份极高的妹妹怎么都成了门中长老的夫人,从此数百年寂寂无名?对了,圣济玄门的少门主是百里门主的侄子吧?他在门中可是比百里门主本人还威风。” “歪理,都是歪理!”第五鸿身后,一个男人痛骂道,“百里门主和少门主为了圣济门殚精竭虑,门中上下协力同心,怎能被如此污蔑!” 第五鸿索性不再说话,看着这个圣济玄门的男人和其他人争吵起来。 “怎么,这些不要脸的事你们圣济玄门做得,我们戏梦仙都就说不得?女子出门要用纱挡脸的规矩就是从你们的玄水城里开始的。” “你、你、你们这戏梦仙都就是一个荒诞之地,本君早晚要请四大仙门来将你们一举铲平!” “铲平戏梦仙都?你先顾好你自己吧!身为男子竟然敢在身边无女子之时抛头露面胡言乱语。” 负责斗法盛会报名的女子手里拿起一个铜铃一摇,那男子立时僵在原地。 第五鸿见势不妙趁机退出了人群之外,那女子却还是盯上了他,他立刻使出术法,脚步腾挪间就到了另一条街上。 街上人潮涌动,他混迹其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个摊位前面。 “红丝馄饨,三块灵石一碗。” 第五鸿看了一眼锅里翻滚的粉色馄饨,立刻说:“麻烦给我一碗。” 这馄饨是用养神草的汁水和面做皮,玲珑血竭做了肉,能修养神识温补脏腑,他现在无暇化解体内的丹药之力,吃点儿这种粗糙的温补之物对他养伤也有好处。 谁知,他觉得这东西粗糙,人家店家也看不上他。 “你身为男子怎能孤身出门抛头露面买吃的?” 卖馄饨的妇人挥手:“赶紧回家找了你家的女人来。” 第五鸿气急,环顾四周,他看见一只鹅都正正经经地坐在凳子上一口一个地吃馄饨,他堂堂七品丹师,竟然连一只鹅都不如吗? 等等,鹅? 鹅?! ------------ 10 偶遇 第五鸿缓缓转头看向那只白皙肥胖的大鹅。 鹅的旁边坐着一个穿了白色书生袍的女子,捧着馄饨碗,也正好看见了他 ——此时此刻正穿着蓝色纱裙的灵宝玄清观天骄、七品丹师、秦四喜七百多年前的夫君——第五鸿。 第五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情境下再次见到秦四喜。 他可以在请神台上跪五百年,也不愿意穿着裙子与秦四喜四目相对。 尤其是在这种他连一碗馄饨都吃不上的时候! 秦四喜也很惊讶。 “怎么在这儿还能碰见欠我债的?三斗六升,谁啊欠了这么多?” 鹅对自己打过的人类记得比她准多了,咽下嘴里的馄饨说:“扑通掉海里的。” 秦四喜:“……啥?” 鹅看她。 她看鹅。 鹅想起来自己是偷偷揍人的:“嘎——” 秦四喜:“好我知道了,你别骂的这么脏,吃饭呢。” 惊讶完了,她低下头继续吃馄饨。 第五鸿却有些无所适从,手指捏了下裙摆,他知道,就自己头顶的这片绿,秦四喜不瞎就能认出他。 心一横,他直接坐在了秦四喜的对面。 “店家,我与她是相识,现在总能卖我馄饨了吧?” 秦四喜没说话。 很快,热烫粉嫩的馄饨被端了上来,清翠的芫荽叶点缀其上,有种桃花沉池草新绿的清雅之美。 摘了脸上的面纱,第五鸿吃了一颗馄饨,却觉得食不下咽。 他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秦四喜现在是沧海神尊,他知道她的身份却不行礼,会不会又被记上一笔? 一股气在撑着他,让他又吃了一颗馄饨。 罢了,此时后悔又有何用? 微微抬眼,他看见秦四喜在很认真地吃馄饨。 是,认真。 洛永城叔侄二人驯化她,身为修士,在凡人境想要赚取钱财轻而易举,他们却让秦四喜时时活在困窘饥寒之中,秦四喜从七岁跟着他们开始,不仅要养活了自己,还要时时出去打猎给他们两个活了几百岁的修士享用。 第五鸿看不起他们二人的行事,虽然也是不让秦四喜和他同桌吃饭,也是能让她吃饱的。 那时他就发现,秦四喜吃饭总是极为认真,如果在她吃饭的时候让她去做什么事,就会看见她先是放下了碗,然后仔细舔干净嘴角的饭粒,最后咽下嘴里的饭菜——一直到这三步做完,她才会去做他吩咐的事。 从前的第五鸿觉得秦四喜这样是小家子气,后来他周游各地,遇到了一个修士,每日醒来都要诵读一遍《颂恩经》。 第五鸿问他缘由,他说他修行千年一路顺遂,自以为乃是被气运所钟,做了不少任性之事,直到一次遭逢劫难,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每日能无病无劫地醒来都是幸运之事。 听了他的话,第五鸿又想起了认真吃饭的秦四喜。 她不曾辜负的每一餐饭食,在她心里是否也是幸运呢? 尘封数百年的记忆渐渐浮现,偏偏在这种时候,第五鸿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想起来有什么用?难道他去腆着脸跟神尊叙旧,说他好歹让神尊当年没饿死? 哈,去对一个神说她的落魄过往,他又不是疯了。 突然,一阵邪风从不远处袭来:“你们这戏梦仙都分明就是妖异之地,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哈哈哈!” 第五鸿皱了下眉头,在风中他闻到了蛊雕血的腥气。 下一刻,他一振衣袖,从袖子里掏出了两颗丹药,他自己服下一颗,另一颗递到了对面。 “这风能让人癫狂。” “这风有问题?” 秦四喜毫不犹豫,连忙拍了下鹅的脑袋。 “扇回去。” 鹅脖子一抻,翅膀一张,第五鸿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鹅的翅膀上生出了一道气旋,那气旋最初时极小,却在离开鹅翅之后越来越大,等到了街口,已经成了一阵旋风。 视线跟着看过去,第五鸿就看见那个之前跟人争论的男人身子晃了几下,脸色涨红地倒在了地上,旋风到了他近前,又变成了一团气旋钻进了他的身体。 蛊雕之血,闻之使人生狂,多,则令人血脉倒涌昏迷难醒。 这下是真正“扇回去”了。 一群穿着甲衣的女子自墙上飞下,用绳索将闹事的男人捆了起来。 带头的正是刚刚在斗法盛会那里主持报名的女子。 “多谢这位道友的灵宠相助。” “小事。” 秦四喜摸了摸鹅的脑袋。 鹅乖乖任摸,小眼睛里写满了得意。 “道友放心,此人在戏梦仙都闹事,定会被严惩,过两日就是城中斗法盛会,道友不妨多留几日,这几日你和你道侣在城中的开销都可一应免去。” 道侣? 能占便宜的事儿秦四喜是肯定不会错过的,不该认的关系她也不会认。 只笑着说:“道侣没有,倒是有个朋友约好了与我过两日在这城里相见,我就替我朋友谢过你的款待了。” 第五鸿坐在原处,看着那个带头的女人转身要走,他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对方。 “你们戏梦仙都设下重重规矩折辱修士,险些酿出祸事,竟然没想过要改改那些规矩吗?” 那个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秦四喜,忽然一笑: “果然,你不是这位道友的道侣,你这般的人,可配不上光风霁月的道友。” 说完,这女子就走了。 第五鸿皱眉看向秦四喜:“神尊可知她那话是什么意思?” 秦四喜笑容满面地接过店家为了答谢送来的馄饨,放好,举起筷子,才说: “她的意思是,若是此事发生在戏梦仙都外的女人身上,没人会觉得是规矩不对,只会觉得是女人疯了。” 认真吃饭的神尊说得随意,第五鸿却觉得心中一阵颤动,他小心端详了秦四喜好一会儿,都没察觉出她有别样的意思,心里才渐渐安稳了下来。 “多谢神尊点拨。” 秦四喜咽下嘴里的馄饨,对着自己面前的碗轻轻一笑。 “本座也不觉得本座是在点拨,你也不必谢。” 吃完了馄饨,连汤也喝干净,再将碗放好,秦四喜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 在漫长的岁月里她明明早就忘了这张脸,成神却让她清醒地、准确地记住了一切。 她吃馄饨的时候,第五鸿一直在旁边等着,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 要知道,从前,她分辨药材的时候只是慢了一瞬,都是要挨训斥的。 “我还以为你们现在都在为了还债一事焦头烂额,没想到你们比我想的洒脱许多,还能在这儿穿着裙子逛街。” 听见秦四喜这么说,第五鸿的脸差点儿比他的头顶还绿,他生来就是舌尖生刺的刻薄人,就算在心里念了千万遍秦四喜现在是神尊,他还是没把自己的性子全然压下去。 “有些事只要想通了,也没有什么不能忍的,我如今已经是元婴圆满修为,寿数可达数千载,就算不能突破化神境界,我也过得比世上九成九的人舒服。” 两人中间隔了一张窄窄的木桌,第五鸿看着已经成了神的秦四喜,眼神仿佛恭敬,又有些不驯。 对面的秦四喜淡淡一笑: “从九陵天道记下了你们欠债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入了天道桎梏。就算悟道时候心有所感,也没办法通感天地灵窍,既不能顿悟,也不能入道,被世间灵慧之能所斥。就算是已经修炼了几千年,也不能组织蒙昧渐生,骄矜精明如你,也会变得举止粗野、头脑昏沉、记忆丧失、愚昧混沌不成人形。” 一瞬间,第五鸿脸上强撑出来的云淡风轻就云消风散了。 会变粗野、变愚昧,若是往后余生连人的灵智都不能保全,那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修真修真,一个畜生还修什么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就算百万极品灵石清越仙君也愿意掏出来。” 看着面前的女子,心神剧震的第五鸿终于问出了真正想问的话: “我对你的亏欠在如今的你眼里根本一文不值。天道让我我们还债,到底是要还什么?是命?是心?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如今的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尊,我们所有的一切在你眼中都是云烟一般,只有一条命,你要我们这些修士的命又有何用?” 他以为自己是大声地质问了神,可下一刻回过神,他才发现自己的眼前已经空了。 空荡荡的桌子上,只有店家在收拾吃过的碗筷。 有些惊慌地左右张望,第五鸿却只在人潮深处看见了一角白衣,还有那只胖乎乎的鹅。 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秦四喜竟然已经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最后说的话秦四喜有没有听到,可他也已经失去了再问一次的勇气。 回了落脚之处,第五鸿遇到了不知何时回来的宗佑。 堂堂的济度斋剑首穿着一袭粉裙在认认真真地舞剑。 “宗剑首,你不会不知道吧,在这戏梦仙的斗法盛会上,咱们这些男人不能去比什么剑法、仙法、丹术,只能去比那些琴棋歌舞。” “我知道。”宗佑手中的剑挽出了一朵剑花,“剑舞也是舞。” 第五鸿:“……” 剑舞也是舞,可宗剑首你这般杀气腾腾,跳的又是哪门子的剑舞?莫非配的曲名叫《我看你们谁敢一战》? 突然,他的心头一跳。 宗剑首,这不会是开始变傻了吧? ------------ 11 投诚 “上次我来戏梦仙都的时候没这么多人呀。” 戏梦仙都直入云间的大门口,夕昔两只手互相摩挲着,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生出了些怯意。 这么多人,她上哪儿去找秦前辈呀? “夕昔你来得倒是早。” 夕昔转头,就见她心心念念的秦前辈穿着一身男子的白衣,手里拿着两串烤鱼。 白胖胖的大鹅嘴里还叼了一串。 “秦前辈!”夕昔仿佛看见了亲人一般地奔了过来,“秦前辈秦前辈,我赚了灵石了!你在戏梦仙都的吃吃喝喝我包了!” 秦四喜把手里的烤鱼递过去一串,笑着说: “不着急,慢慢说。” “前辈,你不知道,我这一路上啊,真是踢了块儿石头都能发现灵石。”说到灵石两个字,夕昔猛地用手捂住嘴,一双眼睛左右看了看。 秦四喜被她逗笑了:“你既然这么有灵石我就不客气了,听说前面有一家炖的鸡挺好吃。” “好好好,我来请前辈吃炖鸡!” 夕昔一直想报答秦前辈帮自己低价买了丹药的恩情,就算是二十块灵石才能吃一锅的炖鸡她也毫不吝啬让秦前辈多吃点儿。 嗯,给鹅也多来个鸡腿儿! 鹅不喜欢吃鸡腿儿,叼着自己的碗用屁股对着夕昔。 秦四喜就哄它,跟它说好了,下午去街上带它看珠子,嗯,只看。 结账的时候,她往外掏灵石,却听店家说她们两个人是城里的贵客,吃喝住宿都不用掏钱。 “啊?”夕昔用崇拜至极的目光看向秦四喜,“前辈!我以为你只是砍价厉害,没想到你已经到了能白吃白喝的境界了。” 秦四喜也得意:“都是鹅的功劳。” 鹅是最得意的,站在椅子上都翘着翅膀。 戏梦仙都一日比一日热闹,看见一群男人穿着纱裙如飞天仙子一般从天上飞过,夕昔震惊地张大了嘴。 “前、前辈,我说的没错吧,戏梦仙都真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 秦四喜没说话,下一刻,那些男人落在了她们的面前。 “奴等见过秦仙君。” 他们身上的轻纱徐徐落下,堪堪遮掩住了他们健壮的大腿和肌肉结实的胸和腰。 仙乐响起,在他们的腰上、臂上甚至胸|前和腿上都挂着细小的金铃,随着他们的起舞而发出脆响。 夕昔一手捂着脸,一手疯狂拽秦前辈的衣袖:“前辈前辈前辈,这些不会也不花灵石吧!” “就算要花灵石,也不是咱们掏。”秦四喜看向一群男人的最后那个穿着蓝色裙子的身影,“你是想用这些还债?” “在下只是觉得满心愧意,现在只盼着您能事事顺意。要是能用这些小道,讨了您的开怀,在下夜半辗转,也能少几分自责之痛。” 身穿纱裙,面覆薄纱,头上插着玉簪的第五鸿步履款款,短短两日不见,他全然没有了当初憋着一口气的别扭样子。 他也是彻彻底底地想通了,之前他以为神债根本无从还起,清越仙君的执著飞升,一定会把他们的性命也拿去还债,现在他不在乎那清越仙君如何想了。 如何还债他并无头绪,讨好沧海神尊,让她愿意点拨自己,这才是他最该做的,就算到头来真的还不了债,他们三个蹲一处当畜生他也得当最聪明的那个。 秦四喜还没说话,鹅已经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它看向秦四喜,秦四喜点头:“是,这人就是这般能屈能伸,昨天还说自己不在乎还债一事,今天就能请咱们看艳|舞哄咱们开心。” 被秦四喜嘲讽,第五鸿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他一抬手,又有几个极为俊秀的男子穿着白色的薄纱走上前,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些一看就很贵的琼浆佳肴。 几个舞者取了酒脚下踩着鼓点儿就向秦四喜走了过来。 薄纱轻舞,一个男人直接跨坐在地,将酒杯奉到了桌前。 作为没什么见识的小修士,夕昔吓得直接跑到了秦四喜的身后。 这这这这种事情对她来说还是仅局限于妄想比较好。 “你要用这个讨好我,也有些不够格。”秦四喜摇了摇头,“想要讨好我,总该知道我喜欢什么。” 听到秦四喜语气玩味,第五鸿愣了愣,才叫停了这些男人。 “那不知,仙君喜欢什么?” 知道秦四喜的身份不能轻易暴露,第五鸿把她称作“仙君”。 秦四喜看着他,似笑非笑:“我喜欢什么你都能弄来?” “为了仙君,在下可肝脑涂地。” 在第五鸿低头行礼的时候,秦四喜看了眼他的头顶,又看向了别处。 “旁的也就算了,这男人跳舞,我看过的可比这个好千百倍,你肝脑涂地也弄不来。” 第五鸿连忙赔笑:“仙君的见识,远非在下能及,只求能得仙君一丝笑颜,就是在下毕生之幸。” 鹅在一旁抻了抻脖子,仿佛是要吐出来似的。 秦四喜被它逗笑了。 第五鸿没有等到秦四喜的回答,膝盖一弯直接跪在了地上。 “仙君一言所指,在下可担万死之难。” 偌大的食肆里,一群男人加起来都不齐一条裤子,他们挤挤挨挨地站着,看着雇佣了他们的阔绰仙师穿着裙子跪在地上。 谦卑又柔弱。 夕昔小心地挨着椅子,又有些不敢坐下,这位一看就修为高深的前辈对着秦前辈说跪就跪,她还真有些吓到了。 “前、前辈,要不我先退下吧,您和这位前辈慢慢聊?” “不用。”秦四喜笑眯眯地,抓了一把桌上的炒果仁往嘴里送,“有些人总觉得自己比旁人矜贵,跪一跪就什么都能得到,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 第五鸿双手撑着地,低着头。 他记得,这句话是七百多年前他说过的。 他教秦四喜看病识药教了几个月,凡人境那个小小的镇子上出了疫病,起先只是几家几户,过了半个月,几乎家家挂白幡,户户有丧事。 送魂声响,纸钱遍地。 本就是为了病劫来了凡人境,第五鸿格外避讳这些,连门也不让秦四喜出了,让她就靠着家里的存粮、菜园和一些积存的酱菜过活。 一天,他随口说起他囤了几种凡人境的草药能让人的疫症缓解。 那天,秦四喜就是像他现在这样低头跪在地上。 她没求他布医施药,只是想把她练习炼药后的药渣放在路上。 “哪怕能救了一个人,也是郎君您的功德。” 他冷笑,在修真界他可是四品丹师,就算他用剩的药渣也不是区区凡人配染指的。 “我还真不稀罕这些功德。你还能给我什么?” 瘦伶伶的小姑娘没有说话。 她什么都没有。 她只能跪在那儿。 于是他说了那句话,放任秦四喜在那儿跪着。 仿佛已经陈朽的心里有什么轰然倒下,溅起的飞尘是他微不足道的悔愧。 “夕昔。” “前辈。” “要是,你知道有个东西,你求不到,无论如何也求不到,你怎么办?” 年轻的女修士穿着一身褐色的短打衣裳,跟在秦四喜的身边像是一个书生身旁的书童,她认真想了想,说: “那、那就不求了。” 夕昔抬手挠了下自己的头顶:“要是那东西对我很要紧,我就自己好好修炼,攒灵石去买,买不到攒不够,也得认。要是、要是不要紧,我就不要了。人生在世,想要事事顺意不容易,想要让自己无愧于心还是挺简单的,反正我尽力了。” 说完了,她有点忐忑:“前辈,我说得对吗?” 回答她的,是递到她眼前的炒果仁儿。 “坐着吃。” “好的前辈!” 夕昔低头拈了一颗果仁儿放进嘴里,再抬起头,那个跪在前面的蓝裙修士已经不见了。 随手把第五鸿送走就像是送走了一团垃圾,秦四喜拍了拍手:“听说今晚上有什么斗法盛会,咱们一会儿去看看。” “好呀好呀。” 人来人往的街上,第五鸿突然出现,吓到了不少人。 缓缓站起身,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另外两个人,一个在想办法得洄梦石,另一个更是远在东洲,他们还不如我。” 想到褚澜之头上的“六斗八升”,第五鸿就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是有奔头。 就算都在变蠢,他也比清越仙君慢一步。 “神尊说她见过男子跳舞跳得极好,可我看宗佑的剑舞仿佛猩猩打架,难道是那家伙有意藏拙?” 自言自语,他缓步向住处走去,却被人拦了下来。 拦他的人是穿着甲衣的女子,戏梦仙都的守卫: “戏梦仙都城内没有女子陪伴男人不可说话。” 第五鸿深吸一口气:“……在下是在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也不行,你说是自言自语,谁知道你是不是借机勾引旁人,不守男德?” 第五鸿:“……” 变没变蠢他还没有感觉,变倒霉了他感觉很明显。 ------------ 12 开屏 “前辈,虽然戏梦仙都只准男人弹琴下棋唱歌跳舞,让女人去比试丹术剑法玄门道法,可是因为这儿给的奖励丰厚不输一些大宗门,所以很多有本事的散修甚至一些宗门里的高手都会来。” 夕昔跟在秦四喜身边,一边走一边掰手指头。 “潮音先生的琴弹得极好,之前就拿过一次魁首,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来。下棋的话,梅花五子很厉害,他们是五个人,上次盛会的时候听说他们四个人在台下一个人在台上,赢了一个南边大宗门来的棋术高手,那人还不服气,说他们是五个打一个。歌舞嘛……” 说起歌舞夕昔就想起了之前那些露大腿的男人,她卡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我也不懂什么歌舞的好坏,大概,也都差不多?” “那女子呢?是不是也会有什么厉害角色?” “女子啊。” 夕昔仰头想了想。 “女子的斗法看得人还是少了些,传出来的消息也少,来戏梦仙都的还是想看男人跳舞弹琴的多。之前有个五品丹师很厉害,不知道今年来不来,剑法嘛,之前有个练剑宗门出来的前辈,剑法高超,可惜前几年突破失败,就没了消息。至于玄门道法,大多是青竹道院的前辈们拿魁首。” “青竹道院?听着是一群道士。” “虚无山青竹道院是我们北洲最有名的门派了,门里有女道,也有俗家弟子,反正都是女的,而且大多是体修,我要不是因为有个三灵根,还真想去那儿。” 说起青竹道院,夕昔的语气里不乏敬仰之情。 敬仰完了,她回过神,看向秦四喜:“秦前辈,你不是青竹道院的吗?” “我?我看起来像吗?”秦四喜低头看看自己,她哪里看起来像个修仙之人? 过了这么些天,夕昔终于知道自己当初在海边是从一开始就找错了人。 “前辈,你……” “蔺无执!你给我站住!”不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传来,下一刻,秦四喜向后退了一步。 一只大手抓了个空。 “你找错人了!” “蔺无执,你别想骗了我!今日你不给我北游门一个说法,我定让你葬身此地!” “什么油焖?”看见这人纠缠不休,秦四喜有些不耐,“鹅。” “嘭!” 动手的男人被鹅一翅膀扇了出去,砸在了城墙上,墙上一层浮灰都落了下来。 看得秦四喜一阵胆战心惊,再仔细看看,还好,墙没坏,不用赔。 “蔺无执!你欺人太甚!” 人群之中,又有一道暗光袭来,秦四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下一刻,一把飞刀般的法器停在了她身前一尺。 又有一道流光袭向了夕昔,秦四喜一把薅起了鹅,直接迎着那流光扔了过去。 鹅“嘎”了一声,那道流光就被它吞下了肚子。 看向秦四喜,它展了展翅膀。 秦四喜笑着摸了摸它的脖子:“鹅你真厉害,明日带你吃你爱吃的。” 鹅满意了,没有骂人。 再看向其他人,秦四喜眉间带了丝火气: “向小辈下手,你们这些人就是修了个恃强凌弱专捏软柿子的道么?” 不用她吩咐,鹅张开翅膀直直飞入人堆里,很快,两个人越过人群被它用翅膀扇了出来。 “嘎。”鹅不光打他们,鹅还骂他们。 三个偷袭的人也没想到自己会被一只鹅给打得不得起身,想要使出灵力反击,却发现自己丹田内空空如也。 鹅站在其中人的头上,宽大的鹅掌在上面蹭了蹭。 戏梦仙都里穿着甲衣的卫兵们赶到,带头的还是秦四喜的熟人,没错,上次带人来抓人的也是她。 一看见秦四喜,她连忙行了一礼: “蔺掌院。” 秦四喜默不作声,她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自己身后并没有另一个人,又看向夕昔,夕昔比她还茫然。 她去看鹅,鹅还在那人的头上快乐地擦鹅掌。 被鹅踩着的人发出掺着痛苦的叫骂:“蔺无执,你身为青竹道院掌院,可敢与我们北游门四圣单独比斗!” 这人留了一把长须,偏偏身上穿了件嫩黄的纱裙,让秦四喜有些为难,她毕竟只长了一张嘴,想要说的话可真是太多了。 “一二三……你们三个人现在躺在地上,是被我家一只鹅围殴了吗?” 一撩袍角,她蹲下端详了了下这个叫骂之人。 “你、你看什么。” “看你怎么会落得如此地步,果然,这一脸倒霉相。” 意图袭击一个降临此界的神,这位什么北门挂四兽,以后的修仙之路算是到头了。 手指动了动,到底没有抬起来,秦四喜扬起笑脸,看向那个称呼自己是什么“蔺掌院”的女子。 “是不是有什么人要见我。” 女子大概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反应,愣了一下,才说:“蔺掌院,我们掌事想要见您。” “那就走吧。”秦四喜站了起来,让她在前面带路。 一直走到城中最高的楼下面,夕昔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前辈,您真的是青竹道院的掌院吗?” “怎么可能。”秦四喜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我就是一个在此间无牵无挂的散人。” 夕昔小声问:“那怎么他们都叫您掌院啊?” “因为……”秦四喜仰头看了一眼这座绿意荧荧的高楼。 北洲产绿玉,用整块玉雕琢成的高楼名叫戏梦楼,据说这楼里住的就是戏梦仙都的掌事。 “因为我来历不明,看起来又有点修为,还有点儿好说话,所以啊,就有人要把这个蔺掌院的身份扣在我的头上。” 跟在她身后的年轻女修士似懂非懂。 秦四喜笑眯眯地问她前面带路的女子:“我刚进城那天你们就盯上我了吧?现在想想,要是戏梦仙都里真的这么容易就出乱子,大概也没本事做什么男女互易,早就被人里应外合踏平了。” 女子没说话,只是表情有些心虚。 秦四喜也不再说话,手上的折扇转了个圈儿,被她背在身后。 鹅跟在她的后面,一人一鹅仿佛在悠哉散步。 长长的黑钢柏木造成的楼梯,只有三人一鹅的脚步声。 走到一差不多一半,秦四喜停了下来,她左右看看,又仿佛没事人一样地把自己手里的扇子递给了夕昔。 “你帮我拿着。” “是,前辈。” 夕昔接过这把看起轻飘的纸扇,入手才发现这扇子很重,就好像整把扇子都是用精钢打造的。 就在这一递一接的时候,一股风似乎是从楼上开着的窗子里吹了下来,夕昔深吸了一口气,骤然觉得身子比刚刚轻快了许多。 “之前丹凝说秦仙君脾气极好,依我看,秦仙君不仅脾气好,还真是个体贴人。你放心,我的戏梦楼里是凉了些,也不至于伤了这个小友的身子。” 楼梯顶端,一双脚踩在净黑的地面上,显出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白。 赤足披发,穿着一身男子的玄色宽袍,一名女子倚在栏杆上笑看着秦四喜。 她的容貌生得纤美娇弱,只是一双眼睛如隆冬时节被冰雪包拢的寒潭,又深又冷。 她对面的窗子是开着的,不带暖意的光和风将她照得与这幽深楼中极为不同。 “秦仙君,我是弱水沉箫,在戏梦仙都的几日,玩得可好。” “挺好挺好。”秦四喜点点头,“将世间不平收拢在一处,让人颠倒过来看,说是戏梦仙都,倒更像是把人从梦里打醒的地方,弱水掌事厉害。” 弱水沉箫扶着栏杆笑了。 “秦仙君可真会夸人,虽然不知道你是从何处来的,我总觉得和你有不小的缘分。” 说罢,她一抬手,手中就多了一把钥匙。 “今日戏梦仙都的斗法盛会,八种斗法能在一种里夺得魁首就能得一把戏梦宝库的钥匙,进去任选一个秘宝。这把钥匙是第九把,既然有缘,我就送给秦仙君了。” 哟,竟然有这种好事儿,看着钥匙从弱水沉箫的手里向自己飘过来,秦四喜张开手,任由钥匙落在自己的掌心。 “白送的?” 她问弱水沉箫。 问得有点过于直白。 弱水沉箫抬手理了下耳畔的长发:“秦仙君自然可以现在就去戏梦宝库,若是,还有闲暇,还请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今日的斗法盛会。” 秦四喜收起了钥匙:“我懂了,反正去你们这个斗法盛会的,就是那位蔺掌院。” 伴随着太阳西沉、夜色降临,戏梦仙都的斗法盛会正式开始。 宗佑看着第五鸿手里的红色长巾,神色有些困惑:“我已经换了最常见的剑,还欠了你十五块中品灵石,这又是干什么?” “宗剑首,你不会忘了你头上还有字吧?” 第五鸿冷笑一声,指了指宗佑的头顶:“你想让整个北洲的人都知道堂堂宗剑首顶着一头绿字儿在戏梦仙都穿着裙子跳舞?” 宗佑没忘:“此地也不能幻化容貌,这绿字也无法遮掩。” “解决不了绿字儿,你可以解决自己呀,那个面纱不顶事儿,你把整个头包起来就行了。” 沧海神尊此刻就在戏梦仙都,也定然会去那盛会看热闹,基于“至少比另外两个蠢慢点儿”的原则,第五鸿巴不得宗佑在她面前出丑。 本能地不想相信第五鸿,可宗佑想了想,也实在没想出好的办法。 “罢了。” 半个时辰后,戏梦楼下,一阵锣鼓声响,一个头上裹着红巾的高大男子一跃到台上,只见他凌空飞起,手中一把长剑气势如虹。 “铮!” 一声剑鸣,“舞者”看向了戏梦楼上。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不稳,竟然直直地摔了下来。 看客们还来不及惊呼,只见他背后出现了一把剑拽住了他。 不,不是一把剑。 男子的身后,八把剑依次出现,摆成了一个半圆。 八剑齐出,向来杀气腾腾。 此时,却如孔雀开屏。 ------------ 13 沾血 济度斋剑首宗佑,八把寄魂神剑名满天下。 他的剑不是剑,是他行走在外的八张脸。 第一剑名“来时路”长四尺三寸,银光粼粼,斩杀西洲恶匪一十八人。 第二剑名“去无归”剑宽四寸七分,长五尺,重剑无锋,一震破邪修布下的百里迷阵 …… 八百年前他炼成第七剑“散藤萝”,通体透明,剑诛镜山三千妖物。 三百年前又炼成第八剑“七情渡”,剑成之时大半北洲都看见剑光冲天,一把青色小剑如幻似影。 只是剑成三百年,从未听闻济度斋剑首用此剑杀生。 有人戏称此剑不该叫“七情渡”,而是该叫“不杀生”。 如今八剑齐出,众人未必知道宗剑首长什么样子,也已经认定了这个穿着粉色长裙又红红布裹住整个脑袋的人是天下剑道之首的宗佑。 有人痛苦地捂住了头,无论是“宗剑首出现在了戏梦仙都的歌舞比斗”还是“宗剑首穿着粉色的裙子跳舞”又或者是“宗剑首虽然穿了粉色裙子还包起了头可是他八剑开屏”再或者是“宗剑首头顶绿光身穿红裙头裹红巾还给我表演了一个八剑开屏”,对于把宗佑当作了自己剑道偶像的人来说,这些句子里的每个字都能像是刺,扎得他们脑子疼。 再一抬眼看见宗剑首终于稳住了身子,人们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见那巡狩四方诛邪除恶的七把剑依次消失,只留了下最后一把青色的“七情渡”。 持剑在手,宗佑再次看向戏梦楼顶,就看见穿着一身白衣的秦四喜在和弱水沉箫说笑。 剑光流转,从不见血的“七情渡”被他握在手中竟然有一丝缠绵悱恻之意。 “这宗剑首身份暴露竟然还要跳舞,这般不管不顾,看来他是真的很想要那块儿洄梦石。” 弱水沉箫凭栏而坐,手里拎着一壶仙酿,原本她身侧有几个男子伺候,看见秦四喜对男人不感兴趣,她就把人都挥退了。 “咔嚓。”秦四喜手里拈着几块酥糖,一块一块地往嘴里送。 她旁边,鹅在吃一种北洲特产的灵草丸子,用的是寒潭里特产的一种水藻,吃起来脆脆的,鹅非常喜欢。 一人一鹅吃得欢,看得弱水沉箫都忍不住放下了酒壶拿起了一块儿点心。 “秦仙君觉得宗剑首舞跳得如何。” 剑光四散之下,宗佑粉裙轻舞,步履刚健,秦四喜咬着酥糖想了想,说:“勇气可嘉,狗熊绣花。” “噗!秦仙君啊秦仙君,你这性情可真不像个修仙之人,若是下面的人听见你这般说宗佑,只怕能提剑打上来,你看看他们,现在都是一副道心破碎无颜面对苍天的样子,可笑,太可笑了。” 本来就不是修仙之人的秦四喜毫不在意: “这世上本就没人能让人人都喜欢,自然也没人能不被人说嘴,那些修士要是真为了我一句话闹事,倒该去问问道心,是不是生了魔障。” 弱水沉箫又笑了,她现在觉得眼前的秦仙君比外面的“狗熊绣花”好玩儿多了。 “我这人生平最厌憎的就是所谓的‘男人该如何,女人该如何’,这些人活在框子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当着他们的面把框子碎了,他们那可笑模样最合我心意。” 生了一副极为温柔的相貌,弱水沉箫说的话比她看人的眸光还要尖刻几分。 冷眼看着楼下众人的样子,弱水沉箫喝尽了壶中的酒。 “秦仙君,我这戏梦仙都里别的不多,唯独各种珍奇的法宝引得天下觊觎,宗剑首心心念念的洄梦石不过是其中之一。说起来,宗剑首也不是第一次来借洄梦石了,他上次从旧梦中出来,就是在我这戏梦仙都的外面祭炼了一只幻蝶,成了现在的‘七情渡’。” 瞥了正在下腰的宗佑一眼,弱水沉箫语气讥讽: “这些大宗门里的天骄从来不管不顾,八八六十四道天雷劈下来,我城外的山头儿下去了整整十丈,要不是我去请了人来帮忙分雷,城西的四百顷灵田也得被炸翻。秦道友你说他是狗熊,那不顾旁人死活的劲儿还真像。” 全然不提自己逼着宗佑穿了一百年的裙子在城里还债,她只管做出了一脸的苦主模样。 宗佑既然自诩是名门正派天下剑首,就活该被她用框子压着一面赚来灵石,一面供她取乐。 当年如此,现今又如此。 看着宗佑的剑舞迟迟不肯结束,弱水沉箫对秦四喜说: “我听说南洲有个宗门要建个群芳楼,里面的女子身上只穿轻纱,明年起,我们这戏梦仙都里的男人也不必穿什么裤子衣裳了。他要是明年来跳舞,说不定也能比现在养眼两分,至少他宗剑首身高筋壮,腰窄腿长。你说呢,秦仙君?” 秦四喜正在研究怎么用酥糖跟鹅换了那个灵草丸子来尝尝味道,听见她问自己,随口说: “他确实腰窄腿长,手臂也结实,只是灵气都在用剑上,其余的得旁人仔细教。” 弱水沉箫:“……”秦仙君你最好是真的在说跳舞。 将酥糖收在了须弥袋里,秦四喜抬起头看向东边的远方,拍了拍手上的糖屑。 弱水沉箫弯下腰逗鹅:“这种灵草丸子你喜欢,我再送你千斤可好?” 千斤! 鹅黑黢黢的小眼睛都要瞪成丸子大小了,它跟了秦四喜二百多年,还从没遇到过这么阔绰的请客。 鹅喜欢,鹅当然要! 它矜持地狂点了好几下头。 弱水沉箫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木盒,鹅展开翅膀把它接了过来,用羽毛小心护着。 真是馋嘴到让人没眼看。 秦四喜怕它太得意把脖子抻到天上去,提醒它:“你今日只是打了几个人,这礼太重了,你收了是要回礼的。” 回礼?那是人的规矩,跟鹅有什么关系? 鹅假装自己没听懂,低头耷脑跟在秦四喜的身后只等着往外走。 戏梦仙都东面,一群身形巨大的鹰成群飞来,遮天蔽日一般。 带头的巨鹰张开双翅约有五六长宽,它越过群山直入城中如乌云遮日,有人仰头看着,突然觉得脸上一湿。 “有血!” 惊叫声中,人们这才发现那巨鹰的爪子里竟然抓着人,鲜血从那些人的身上淋漓而下,如雨一般。 不少修士为了躲避这些污血飞身而起,城中上下一片狼藉混乱。 大鹰双翼微拢,落在了比武台上,一人自鹰背上翻身而下,眉头先皱了起来。 “赶路赶的匆忙,倒是忘了你们这儿的规矩。” 这人身上原本穿着件黑色的女袍,被她随手一扯扔在了地上,露出了血迹斑驳的中衣。 此时再去看那件被扔到地上的女袍,就不禁让人怀疑它原本不是黑的——是硬生生被血浸成黑色的。 大概是嫌弃有血,这人索性把中衣也扯了,筋肉虬结的上半身只留了白色的束胸,没有一丝赘肉的腰上系着黑色的裤子。 她是个女人,可她只是站在那儿,就有一种慑人之势。 环顾四周,女人一脚将被鹰扔在地上的人踢出去数十丈远,一张平实的脸上杀气腾腾: “前些年听说北洲有些小宗门脸都不要了,竟干起了鸨母的买卖,把有灵根的女子卖去东洲和南洲给人做炉鼎。我青竹道院也没想跟各家翻脸,只是略提醒了下有些灵石不该赚,没想到,反倒让一些人觉得我们青竹道院是怕了他们。” 被她踹出的人仰面躺在地上,已然不成人形,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这、这是北游门的掌门!” 其他的鹰盘旋在空中,此时也将它们爪子上抓的人丢了下来。 “这是浮云楼的楼主!” “道成散人!” “这这!守兰斋斋长?” …… 十几个人,每个人都是北洲响当当的人物,每个人都被打得支离破碎,连一个四肢俱全的都找不到。 好好的一场斗法盛会,此时如人间炼狱一般。 站在当中的女人一把抓起一人,单手举到了头顶。 “既然给他们的脸面他们不要,还敢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偷袭青竹道院,北游门、浮云楼、守兰斋……这十七家宗门也不必再留了。” 话语刚落,那两人就被她徒手掐断了脖子。 同样浑身是血的女修们从大鹰背后跳下,走到带头之人的身侧,同样脱了衣裳只穿着束胸,一个个臂粗背壮,悍然之气扑面而来。 偌大的城中一片死寂。 弱水沉箫浅浅叹气:“这蔺无执怎么把活儿干得这么脏?” 蔺无执正好抬头,看见了她。 “弱水沉箫,你旁边那鹅怎么生得那般肥?” 抻着头看热闹的鹅立刻缩了下脖子,秦四喜缩得比它还快些。 “不是,弱水掌事,我跟这位……杀神,是哪里像了?” ------------ 14 勾结 “哪儿像?那自然是……”弱水沉箫思索片刻,“气质。” 气质??!! 秦四喜看一眼蔺无执,又把鹅的头扳过来看自己:“你觉得像么?” 鹅摇头。 瞥见楼下那个女人还在看自己,鹅小小退了两步,低低“嘎”了一声。 戏梦楼下,有人大声说:“蔺无执,你青竹道院几时成了北洲霸主,屠戮十七个宗门你简直是入了魔道!” 那人是个元婴修士,穿着一身绿色的纱裙,秦四喜还记得他之前参加了琴技的比斗。 弹得鹅都想捂耳朵。 手持法器,叫嚷之人飞到了半空,在人群中精准找到了宗佑:“宗剑首!北洲十七门,今日被青竹道院和戏梦仙都联手所破,数百修士身死道消,此等恶事,九陵界万年来闻所未闻,还请宗剑首援手,为我北洲主持公道!” 第五鸿连忙看向宗佑。 沧海神尊现在可是和弱水沉箫坐在一处,要是宗佑在这个时候摆出一副济度斋剑首要主持公道的架势,说不定就要再得罪了沧海神尊。 哎呀,他想看宗佑比他还倒霉,可自己要是被迁怒了又该如何? 那边儿第五鸿还在心里转着那八百个心思,宗佑已经直截了当地说:“若贩卖炉鼎一事为真,这些人死有余辜。” 那人急了:“宗剑首!你怎能助纣为虐?看看这满地残肢,北洲这十七宗门素日里都是惩恶扬善守心修行的仁善修士……” 宗佑看向蔺无执,抬手行了一礼: “蔺掌院,你说北洲十七宗门参与买卖炉鼎,可有实据?” “我既然说了他们将人卖去做炉鼎,那自然是有证据的。” 蔺无执一抬手,一个高高壮壮一脸憨厚的姑娘就举起了手里的厚册子。 “这五十多年,俺们师祖带着俺们寻访整个北洲还没入道的姑娘,凡是有水灵根的,俺们都登记造册,还在她们身上都点了黑舌兰的花粉。虚无山的黑舌兰俺们这一百多年没有往外传出去一朵,可是俺们去了南洲和东洲的师叔和师姐都用黑齿蜂找到了被俺们点了花粉的姑娘,还有的只是找到了墓。五十年,找到了一百三十九人,还有七十二座坟。” 黑舌兰是虚无山特产,花粉无色无味,只有黑齿蜂能找到黑舌兰的花粉,不管是隔着多少年,又或者那人经历了怎样的水火摧折。 青竹道院的女修们行走天下引雷炼体,是一件极危险的事,这看起来无用的黑舌兰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让青竹道院的修士们找到自己死在外面的同门。 黑舌兰的花瓣,是她们的归乡凭证。 弱水沉箫讲解的声音极轻极缓:“为了查清此事,搜集证据,这百年间新入门的道院弟子都没有黑舌兰,年纪轻轻死在外面的,真正是魂散他乡。” 秦四喜和鹅都默然。 “一桩桩,一件件,救出来的人、救不出来的人,俺们师叔和师姐都记下来咧,恁光知道这些什么掌门、什么斋主的死了,他们都是体面人,难道旁人就不是人了?你们知道俺们道院死了多少人吗?被外头邪修害死的,被这些人害死的,还有、还有被人冤枉死的,俺们都不知道她们死在了哪儿!” 大概是想到了那些再也不能见到的同门,壮壮的小姑娘眼睛红了,她抹了一把眼睛,脸上的泪却更多了。 “俺青庭师姐为了救人死了,她救了十七个被卖去了西洲的姑娘,她自己却没回来,你们知道吗?!” 一只厚实的手抚在了她的头顶,蔺无执无奈地笑了笑:“让你说证据,你哭什么。” “呜呜呜!师祖,俺委屈。” “你哭了,这些人就信了吗?”蔺无执摇头,她重新看向宗佑。 “宗剑首,青竹道院从各处救回了被卖作炉鼎的姑娘,被这些人记恨在心,他们以为我带着人来了戏梦仙都,就合伙去屠戮我们青竹道院,除了这些首恶之徒,还有三百多人被囚在青竹道院,他们的供词也都在这儿。” 宗佑轻轻点头:“济度斋过些日子会来清查此事,若是查实,蔺掌院,济度斋会与贵派携手,救回其他遭厄女子。” 那个元婴修士却还是不依不饶:“宗剑首,你糊涂啊!青竹道院既然已经杀人成性,伪造证据又有何难,今日她们能构陷十七宗买卖炉鼎,明日她们做大,岂不是要随意说别人是邪修?” “邪修?你不是么?朱琴真人袁存善,有这么一个光鲜的名字,私下里做的不也是龌龊事?你以为本掌事允你进城,就不知道你和北游门四圣暗中勾结,想要联手刺杀蔺无执?” 高出传来一声冷嘲,一道流光飞过,将那个叫袁存善的修士紧紧绑缚在地。 半空中滑过一道清影,薄纱盖住了地上的血污,一双赤足落在了上面。 戏梦仙都掌事弱水沉箫罕见地离开了她的戏梦楼。 她站在众人面前,手指一转,便有灵水流淌,洗去了四处的血污痕迹。 “数万年前北洲还是荒原一片,是迁徙而来的折月一族女修在这里铺路开道,建起城镇。与魔族一战,折月一族死伤无数,为保北洲繁华,折月族长助西洲饱受妖兽侵害之苦的百姓迁居北洲,繁衍至今,才是我们北洲的修士。” 灰袍加身,长发披垂,女子神色泰然地坐在了被男人们端上来的玉制大椅上。 “北洲多散修,可北洲修士的心并不散,虚无山下,咱们在冻土上开荒,寒水池旁,咱们挖开冰层采集灵草,南洲产菱纱,咱们北洲的棉罗也不差,东洲有扶桑果,咱们北洲的蓝海棠果子人人都爱。东洲说是神仙地,北洲的散修们去了也不露怯;南洲有四大宗门,灵舟往来南北,谁也不低了谁。 “可偏偏有人看不得北洲的太平,他们眼红了四大宗门的排场,也要当了北洲的一地之主,实力不够,就把主意打到了北洲的女儿们身上。让咱们北洲的水灵根女儿们去给了东洲南洲那些龌龊人做了炉鼎,他们呢?赚了灵石装了好人,谁又知道他们脚底下踩了多少女孩儿们的血泪白骨?” 她一招手,那一本证据飞到了她的掌心,下一刻,一本巨大的书册出现在了戏梦仙都的天空中。 一页一页,都是证据中记载的种种。 “年份、人名、地方,都可详查,你们看看可有自己能对得上的亲眷朋友?” 人群鼓噪起来。 弱水沉箫神色如故。 自她下来之后,她看也没看蔺无执一眼,可是秦四喜知道她们两个人这般默契,肯定早就已经暗中联手,是定要在今日将那十七家宗门铲除干净的。 不知何时,第五鸿悄悄走到了宗佑的身边。 “戏梦仙都与青竹道院暗通款曲,此事你们济度斋可有耳闻?” 宗佑没理他,第五鸿看了他的一眼,顺着他的目光,他看见了站在楼上的沧海神尊。 第五鸿心中一动。 “宗剑首,你说沧海神尊此时在想什么。” 宗佑回他:“她或许会想,骗子总是骗子,一句话也做不得真。我从前与她说过,修真界定无欺凌女子之事,那时候我以为世上女修人人都如我同门一般生在大宗,仙途坦荡,还有宗门庇护,不让她们经历风雨。” 现在看来,真是字字玩笑,句句讥嘲。 玩笑的是他,讥嘲的,也是他。 宗佑握紧手里的剑,转身向外走去。 第五鸿连忙跟上:“宗剑首,你不要洄梦石了?” 宗佑头也不回:“弱水沉箫让我来比斗只是为了把你我二人也留在戏梦仙都,省得给蔺无执添了变数,现在大事已成,我们去借用洄梦石她也不会再刁难。” 他是性情直率,又不是傻。 看了他的背影一眼,第五鸿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当年在凡人境,秦四喜给宗佑做“化劫引”,莫非那时的宗佑渡的劫是情劫? 他们二人,是真的有一段旧情? 堂堂剑首,和一个凡人? 秦四喜,对宗佑可还有旧情? 戏梦仙都里的热闹一直到三日后的深夜都没停过。 要清查十七宗的余党,不仅青竹道院精锐尽出,弱水沉箫也派出了仙都甲卫。 所有人都忙忙碌碌,倒显出了秦四喜的清闲。 戏梦仙都外的流霜山遍地衔霜莹草,犹如星海,秦四喜背着手走在前面,鹅低着头,时不时就去叨一口那些亮晶晶的草。 走到山顶,秦四喜席地而坐,抱着膝盖看着天上天下银河相照。 热热闹闹、颠倒嬉闹的戏梦仙都,在两片银河之间,真的仿佛天上仙都。 “鹅。” 鹅头凑了过来。 “我借你一根羽毛用用。” 鹅头想要收回去,被秦四喜一把抱住了。 “嘎嘎嘎嘎!” “别骂别骂,你看,你拿了弱水沉箫那么多的吃食,上千斤的灵草丸子呢,总该回礼的,对吧?” “嘎嘎嘎嘎!” “就一根毛,我拔的小心点儿没人看得出来。” “嘎嘎嘎嘎!” “过几天我不是要进弱水沉箫的宝库么?要是看见了你喜欢的,我给你要过来,可好?” 鹅终于停止扑棱翅膀。 “说话算话?” 它看着秦四喜。 秦四喜看着它。 从秦四喜的怀里挣扎了出来,鹅看看自己的左边翅膀,再看看自己的右边翅膀,哪边都舍不得。 鹅的毛,每一根都是最好的。 秦四喜瞅准时机,从它的屁股上一薅,成功地拿到了一根毛。 鹅:“……” ------------ 15 聚灵 屁股上痛失好毛一根! 鹅气得彻底忘了说人话,张开嘴就要“嘎”上一百下。 秦四喜在它的嘴上点了下:“先别骂,别把‘人’吓跑了。” 鹅还是气哼哼地,把头扭到了一边。 秦四喜戳了一下它气咻咻的胸脯,它干脆拿屁股对着她。 想起来秦四喜会从自己的屁股上薅毛,鹅撅着屁股哒哒哒跑远了。 被单独留下的女人把玩着手里鹅毛,随意坐着。 她看看天,看看被风吹动的草,又垂下了眼眸。 那一刻,苍穹之上,一颗星星亮了起来。 “天宇垂清河,萤光万点星,迢迢兮幽冥,渺渺兮魂去,七洲百载听神语,灵聚。” 她面带微笑,说话时一只手仿佛拨弄着丝线,在亿万经纬中选择着什么。 语落之时,她捏着鹅毛的手指打了个响指。 霎那间,一道银光以她为中心,隐没向了四面八方。 晚风骤起,星河灿烂。 她看向戏梦仙都,看见了一道旁人看不见的桥自穹顶垂下。 修士以天地灵气为己身所用,一旦身死,便是道消魂散,唯有一缕灵念散落在星光之下。 青竹道院的女修们用脚丈量着九陵界的土地,戴着黑舌兰的花瓣,也不过是希望嗡嗡作响的黑齿蜂能带着那些远方的灵念回到故土。 连这样渺茫的渴望,都被她们留给了那些被卖掉的女孩儿。 一丝,一缕,又一丝,又一缕。 蔺无执坐在戏梦楼里,身上披着件男款的袍子,嘴里大口吃着肉。 弱水沉箫坐在她对面:“有宗佑在这,四大宗门的诘问也好应对些……” 忽然,蔺无执停住了动作,她看向自己的前方,好一会儿,她匆匆忙忙吐掉了嘴里的肉。 “红雾。” “青松。” “青莘。” “青庭。” 落在地上的星辉缓缓勾勒,成了一个个高壮女人的模样,她们的面上带着笑,生动得仿佛还活着。 弱水沉箫以为蔺无执着了魔,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她以为是自己和蔺无执中了旁人的幻术,可这里是戏梦仙都,除了她,没有人能用得了幻术。 “蔺无执?!这是怎么回事?” 能拧断化神修士脖子的手轻轻颤抖,刚猛强健的蔺掌院扶着桌子才能站稳。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她知道,那些死在了外面无可回乡的青竹道院子弟,她们回来了。 她们回家了。 距离戏梦仙都数百里外的村落,头上有银丝的女人抱着一件衣裳哭泣。 她错了,她不该贪图那些灵石,不该把自己的女儿送去了北游门,她以为自己女儿是无用的水灵根,去了北游门为奴做婢可以补贴家里。 那本厚厚的证据上,第一页就是她女儿的名字。 跟在她腿边长大的囡囡呀,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在十五岁的时候死在了南洲。 “囡囡,娘的囡囡。” “娘。” 女人猛地抬起头,她看见了自己的女儿小心走过来,抱住了她的膝盖。 窗外的星光如同浓雾,映照着囡囡稚嫩的脸。 “娘,我回来了,我回来北洲了。” “师父,我回来了。” “姐姐,我回来了。” 她们回来了。 她们的灵和念,在星光的指引下回家了。 在秦四喜的指尖,鹅毛渐渐碎开不见。 星子们温柔地照在她身上,见证着神不为人知的温柔。 为了让她们回家,这位慈悲的神,她问遍了天河里的每一颗星星。 看了一眼跑到远处在用翅膀打算盘的鹅,秦四喜手掌一翻,手中亮起了一团红色的光。 下一刻,天上的星辉仿佛凝固了。 秦四喜能感觉到,有什么从她的手腕上缓缓划过。 她笑了,只是笑容很淡:“名为修仙,却以别人的灵根为炉鼎,害了不知多少性命,本座此界成神,竟不能给他们些教训吗?” 手中的红光渐渐淡去,秦四喜仿佛无奈地叹了口气。 “既然不准我动杀念,就把那些还活着的女孩儿送回来。” 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在她的手臂上,秦四喜不为所动。 “不必多说,要么你送人,要么,本座杀人。” “别与本座论什么因果。” 她的手指抬起来,仿佛摸到了什么。 “你知道的,本座……” 十几万里外的南洲,一名女子躺在暗室之中,她在做梦。 她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她梦见自己看见了一扇门,她走了进去,就回到了遥远的北洲。 北洲是什么样子?她不记得了。 可她记得山上刮来的寒风,她记得在枝头摇曳的果子,记得她娘最后给她的一碗饭。 走过这扇门,她应该就能看见了。 这么想着,她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星星。 “这是哪儿?” 她看见了一个穿着裙子的男人。 “我是死了吗?” 山脚下的戏梦仙都好像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秦四喜伸了个懒腰,抱起了在地上睡着的鹅。 “四喜。”鹅醒了。 “醒了就下来自己走。” “鹅不要!鹅丢了毛,鹅赔本了!” 认命地抱着喋喋不休还在算账的鹅,秦四喜走到了山脚下。 “神尊辛苦了。”穿着蓝色裙子的第五鸿对她深深地行了一礼。 大概是因为心情好,秦四喜难得正眼看他:“鬼鬼祟祟跟着本座,是还想让男人给本座跳大腿舞?” 第五鸿姿态恭敬:“神尊说笑。在下只是觉得以神尊之胸怀,定不会坐视青竹道院的女修们灵念流落不得归乡。”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并不是那么笃定,在他记忆里那个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病人给他下跪的是十五岁的秦四喜,不是现在喜怒无定的沧海神尊。 可他赌对了。 抱着鹅的沧海神尊看向第五鸿的发顶。 “你深夜穿着裙子来见本座,就是为了来拍本座的马屁?” “在下只是想说,那些修士用水灵根的女修做炉鼎,丧心病狂,不配活在世间,在下愿替神尊将他们一一根除。” 趴在秦四喜的怀里,鹅翻了个白眼儿。 看着自己曾经的第一任“夫君”,秦四喜玩味一笑,尽管诸多过往她早就不放在心上,此时也觉得人世浮沉之中有些荒诞戏谑。 第五鸿,精明市侩,心高气傲。 她是凡人的时候,他连药屑都不肯施舍给病人。 她是神尊的时候,他义正辞严,仿佛找到了丢了几百年的良心。 成神方知好人多,凡人满眼恶风波。 “以本座之名去杀人,这就是你的还债之法?” 任由第五鸿在那儿弯着腰,她径直走了。 头搭在她的肩膀上,鹅看了一眼第五鸿。 “四喜,这个人不诚心,坏。” “无所谓。”秦四喜颠了下鹅的屁股,“他们的心不重要。” 一直到太阳升起,第五鸿才走回了戏梦仙都的大门。 一次次献媚,一次次失败……这本无所谓,可要是宗佑真的是用秦四喜渡过了情劫,这情势就极为不妙了。 宗剑首一看就是对神尊旧情未了,还起债来自然比他心诚。 有句话是“心诚则灵”,宗佑本就欠的少,要是还债还快,那以后就是宗佑看着他蹲在地上当猴子了! 想到这场景,第五鸿就有些不寒而栗。 修真路上,他不在乎有人天分比他好,可他不能接受大家起点差不多,别人的结局却比他好。 正在心里想着对策,第五鸿突然听见了一阵哀叹声,他抬头看了一眼,道旁就是戏梦仙都的药馆。 药馆门口,几个青竹道院的壮女修们垂头丧气。 “那药贵又咋嘞?咱们自己去采了,再找人炼了来!” “刚刚药师说了,炎神复灵草在西洲的秘境里才有,少说也得等到三年后,咱们去哪儿采?要是去跟南洲那些修士买,咱们整个道院卖了也换不来几颗药。” 炎神复灵草? 身为七品丹师,第五鸿对天下药草可谓是如数家珍,直接开口问她们:“你们是要炼制天元丹?给人复原灵根?” 青竹道院的女修们看向他。 像是一排黑塔。 最高壮的那个小姑娘点了点头:“对嘞,俺们就是要炼这个天元丹,恁有么?” 有是有,但是不多,而且,这些人也买不起。 第五鸿看着这些对丹药之学一窍不通的粗笨体修,淡淡一笑:“她们的灵根是被人采补了,不是被人用灵力直接毁了,根本用不到天元丹那种五品好东西。” 他语气嘲讽,这些女修们却只是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看着她们,第五鸿突然想起了秦四喜。 七百年前的秦四喜,他教她药方的时候并不怎么用心,偶尔她做错了,他就会这般嘲讽她,可她并不气恼,只会用像这般的眼神看着他。 她那时,在想什么? “被采补的女修修为定然都不高,灵根也不过是低品的水灵根,用你们北洲的九神果,配玄羊骨的粉,再加几味药材,能炼出一种丹药叫纳神丸,是区区二品的药丸子,把它用寒霜露送服,一天一颗,吃上十天,只要灵根没有全毁,就能自行修补,养上两三年,也就差不多。” 手指在空中写了一道丹方念诀,他直接打到了女修的脑海里。 “这方子简单的很,只要照着我的步骤一丝不错,就算是一品丹师爷能炼出来。” “谢、谢谢!” 体修粗笨,连道谢都冒傻气,第五鸿裙摆一转就要离开,听见女修们欢欢喜喜地说: “丹师恁可真是大好人!俺们上山打玄羊,骨头做药,肉给恁送去!” 我要肉干什么? 一甩袖子,第五鸿的人已经出现在了百丈之外。 “没有何首乌你就不会治疟疾了?青蒿你忘了吗?青蒿桃仁甘草,这么简单的方子还用我教?” “之前不是教过你一个方子能治风寒痹症?换成了秋冬时疫你就不懂了?麻黄麻黄!麻黄都不会用吗?” 七百多年前的一点过往像是晨霜一样砸在了他的额间,让他的脚步顿了一瞬。 那时,秦四喜眼中也似那些体修一般的明亮。 她也在欢喜吧? 她在欢喜什么? 深吸一口气,第五鸿在心里冷笑,七百年,凡人已然成神,他未曾讨好了如今的神,却更懂了一点过去的那个凡人,这可真是…… 晦气。 推开房门,在房中闭目养神的宗佑睁开了眼睛。 “你……” 宗佑皱了下眉头。 “你做了什么?” “什么?”第五鸿不解。 “你头上的债,少了。” 召出水镜看着自己头顶,第五鸿哑然许久 ——欠三斗五升八合。 他的债少了两合,头上的绿字又长出了一截。 ------------ 16 撕扯 安静的客栈里,济度斋剑首的成名剑“来时路”架在玄清观七品丹师的脖子上。 “你昨夜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为何你的债少了两合?” 低眸看看剑,抬眸再看看宗佑面无表情的脸。 第五鸿嗤笑了一声。 “不知道宗剑首关心的,到底是在下如何减了欠债,还是,在下到底与神尊发生了何事。” 顶着那把沾血无数的“来时路”,第五鸿向前缓缓走了一步。 来日都是树上猴,就算宗佑有八把剑也未必就能比他多得个果子! 宗佑目光冰冷仿佛看的是一个死人: “第五鸿,是我在问你。” “好啊,你问,我答了就是。昨夜我去对神尊自荐枕席,神尊觉得我伺候得甚是满意,便免了我两合的债。” 第五鸿又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真正的天之骄子。 单论皮相,宗佑无疑是极为俊美的,虽然风吹日晒让他的肤色不似寻常修真之人那般白皙清净,可微褐的肌肤越发显得他神采飞扬剑意凛然。 当年秦四喜在他离开之后又遇到了要渡情劫的宗佑? 他们是如何渡的? 那个听见一个药方子都能高兴到眼中藏星的小凡女,她遇到了宗佑又会如何呢? 宗佑离开凡人境之后见了他就打。 她对他说过什么?说他卑鄙无耻?说他对她不好? 哈! “我这答案,宗剑首你可满意?她是神尊,得她垂青我之幸也,自然要使出了全副的本事用心讨好。这般伎俩,这般手段,你羡慕么?你想要么?你想学么?” 第五鸿单手掐诀召出了自己的本命药鼎。 “可惜啊,宗剑首,你连跳剑舞的时候都不敢正大光明露出自己的脸给她看,你哪里学的了我这样的手段?更何况,你就算学了,她又肯受么?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用她渡了情劫之后也撒手走了的废物。” 剑锋抵在了药鼎上,第五鸿急退几步,又有另一支剑破空而来。 一个元婴圆满,一个已经炼成了八支剑的剑修,两人灵力冲撞之下,小小的客舍几乎瞬间被轰成了粉尘。 “第五鸿!” 在宗佑的怒斥声中,第五鸿大笑出声。 “宗佑啊宗佑,起先我还觉得你我同是还债人,对你多有容让。如今我才明白,你心里想的哪里是什么还债,你想的是谈情说爱,你念的是旧情重来,你看我的时候想得根本不是什么还债的同路人!” 随着他的话语,两支利剑与药鼎在天上连番碰撞,火星四溅。 见宗佑的第三支剑也已经出鞘,第五鸿冷笑,他掏出自己的储物袋往空中一抛,十几件法宝环绕在他周围。 他第五鸿的修为确实不如宗佑,可他有钱有灵宝有丹药。 这条命他耗得起! “带着我来找洄梦石,你心里快被醋泡透了吧?我与她的过往,你比我还上心,为什么?”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 “不就是因为我,第五鸿,我才是第一个!只有我,我见到了十五岁的秦四喜,我教她,我训她,我让她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连哭都不许哭,你可知道她是如何对我的?” 四剑齐出,七八件闪耀着斑斓宝光的法器难敌利剑之锋,被击碎落到了地上。 第五鸿的嘴角沁出了血。 可他笑得更开心了。 宗佑羞恼至此,因为被他说中了! “她背着我,她护着我,凡人以为我是瘟疫要烧死我,她把我藏起来,走几十里山路替我采药,她说我不该死,她救了我。” 第五鸿眼里的光和唇角的笑彻底激怒了宗佑。 济度斋剑首的第五件,通体黝黑,剑柄如嵌蛇鳞,名“断妄念”。 这剑一出,第五鸿就知不妙,可他今天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往回收也收不回来了。 他选择嘴贱到底:“宗剑首,她可也曾这般对你?想来是没有的,只有你,一厢情愿地渡劫,假作情真地怀念。” “铮。” 黑色的“断妄念”差一点就刺在了第五鸿的胸口。 是一只手拦住它。 指节分明的手上雷光闪烁,手的主人看看一边的宗佑,又看看另一边的第五鸿。 “宗剑首,你一动手,这戏梦仙都里连个能拦的人都没有,要不是我还在,今儿这城能被你们一条街一条街拆过去。” 三根手指捏住了“断妄念”,蔺无执的语气轻松,手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宗佑的心绪渐渐平复,看见周围的一片狼藉,他皱了下眉头,想起了自己空空如也的储物袋: “蔺掌院,我会想办法重建此地,补偿店家。” 徒手给两人拉架的蔺无执叹了口气:“宗剑首,依着戏梦仙都的规矩,是要关押起来做苦力的……” 天下就算有囚笼能关得住济度斋剑首,那地方也绝不是戏梦仙都。 “还请你和这位……” 她看向穿着蓝色裙子的第五鸿,就看见他吐出了一口血。 蔺无执:“……” 她刚刚是没拦住么? “在下灵宝玄清观丹师第五鸿,多谢蔺掌院从宗剑首剑下救了在下性命。” 说完,第五鸿惨淡一笑: “实不相瞒,蔺掌院,在下刚刚真的以为自己是活不过今日了,我与宗剑首同受头上欠债字样所困,来戏梦仙都也是为了查清一些过往线索,没想到,只因为我少了两合的债,宗剑首就对我严加逼迫,我稍有迟疑,他就对我痛下杀手。” 扶住胸口,他又咳出了些血沫。 “蔺掌院放心,城中祸事因我而起,我自然要赔偿种种损失,这里有十块上品灵石,且帮店家和住客们安顿下来,灵石有余就是给各位压惊的。至于其他,算清之后尽管来找我,我绝不推脱。” 蔺无执掂了掂手里的灵石,咂咂嘴。 要不说要是灵根好都想当法修呢,丹师、符师、阵师、炼器师,那都赚钱啊。 “你们住的这地方最多也就有几个隔音阵,你要是有多余的阵盘,帮他们重新摆一下,重建个客栈也不过几块中品灵石的买卖,加起来也用不了这么多。” 第五鸿仍是一脸的柔弱,他看向一处街口,声音又软了几分: “蔺掌院,祸端因我而起,您收下这些灵石,我也能安心。” 他说话时,宗佑一直冷冷盯着他,见他的目光有异,他连忙看过去,就看见了一个女子身后跟着一只鹅慢悠悠走出来,人背着手,鹅背着翅。 “第五鸿!你又要陷害我!” 第五鸿垂下眼眸,没有当即反驳,过了几息,他说: “宗剑首,无论您信与不信,我少的这两合债,无愧天地,无愧本心,绝无你以为的那些龌龊。” 说完,他又吐了一口血。 宗佑气急。 他一急,他直接御剑飞到了秦四喜的面前。 “你可信他说的这些?” 正在和鹅研究早饭吃点儿啥的秦四喜抬起头,就看见了宗佑泛红的眼眶。 宗佑虽然言辞上不如第五鸿,可他不是蠢人,今日第五鸿给他下套,就是要他与眼前之人之间生隙。 “第五鸿他行事取小道,你万不可信他,他说你和她……” 济度斋剑首毫无从容的匆忙话语停滞在了秦四喜平静无波的目光里。 他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千言万语,变成了一句: “你从前,总是信我的,这次也信我,可好?” 他小心翼翼,仿佛在他的面前有一朵冰晶凝成的花,他只要轻轻呼吸,它就要化了。 他面前的女人低头一笑: “从前?你如何与本座论从前?” 短短一句话,就让宗佑的忍不住想要后退。 是,他与眼前的人,真的有过从前吗? 他离开凡人境那日,她曾说过:“你我一别,此生再无牵扯,再相见之日,就是凡人秦四喜舍身赴死之时。” “咚。”心重重地落下,却像是一把剑刺穿了宗佑的脏腑。 他们,没有从前。 鹅不耐烦地往前走了几步,秦四喜也抬脚向前。 “还债是还债,自来只是还债,休要本座面前演一些无聊戏码。” 秦四喜擦肩而过的瞬间,宗佑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可到底是放下了。 第五鸿落在不远处,捂着胸口踉跄了两步看着秦四喜离开,转头又看向了宗佑。 许久之后,宗佑抬起头,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你说的对。我确实,是一厢情愿地渡劫,假作情真地怀念。” 八把剑从他背后出现,又渐渐隐去,仅剩了一把“七情渡”,宗佑把它拿在手里,修长的手指抚过剑身。 “当年,我第八把剑卡在情劫之上,偏偏乾元法境传来消息说褚澜之突破了大乘,可济度斋却连一个行走世间的八剑都没有。为了助我渡劫,我师门从聚宝行买了一缕凡人的青丝回来做法,让那凡人成了的我情劫应劫之人。 “那人,就是她。我去了凡人境和她朝夕相对三年,起先有些不甘愿,后面却真的动了心,动了情。我自以为我们是携手进退,浪迹天涯,我甚至自不量力去跟她说想把她带回济度斋,和她长相厮守,直到她斩断情丝将我赶出凡人境那一日,我才知道,原来我的情劫,就是对她相思相望不相亲。” 剑光流转周身,宗佑眼中的脆弱烟消云散。 他冲着第五鸿抬眉一笑: “我心有杂念,才叫你钻了空子,现在我想明白了,你第五鸿就算是曲意逢迎小心伺候,她又如何看得上?” 打量的目光从下到上一点点看上来,宗剑首摇了摇头,表情彻底松快下来: “她是成神了,又不是瞎了。” 第五鸿嘴角还带着血,却毫不示弱: “可惜,宗剑首你一番发作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如何减了债的,也能说些这样的酸话来自欺欺人了。” “哒哒哒”鹅的脚掌拍在石板地上,一声又一声。 一直走了好一会儿,鹅才抬头看秦四喜。 “四喜,那两只,嘎,他们不知道神在千里内无所不知吗?” “都要吃饭了,怎么又骂得这么难听。”秦四喜打了个哈欠,语气懒散,“他们要是知道了,估计打得更厉害。” “他们再打架,鹅就去收拾他们。” 鹅跃跃欲试地扇了扇翅膀。 秦四喜摆摆手:“不用,随便他们去打,他们斗起来,才会各凭本事替我做事。” 鹅似懂非懂。 一家食肆里热气蒸腾,飘出了包子的香气,秦四喜和鹅一起探头,一起咽口水。 “咱们去吃包子?”秦四喜问鹅。 鹅已经撇腿跑了起来,白胖胖的屁股几乎要扭出残影。 ------------ 17 敬神 大概是因为北洲天寒,人们饭量大,包子的个头也大。 秦四喜原本想要两笼包子,看了一眼那个头,最后只要了五个,两个素馅儿三个肉馅儿,一荤一素是鹅的,剩下是她的。 另外点了两碗麦粥,青色的麦粒熬煮出来,还带着特有的香气。 鹅很喜欢,一口气喝了一碗。 包子吃到一半的时候,一群膀大腰圆的男装女子走了进来,五个人,点了五十个包子。 她们生得高壮,往一张八仙桌旁边一挤,顿时显得整个食肆都逼仄了起来。 食肆的老板和她们大概是相熟的,先端了一大盆的麦粥来让她们分着喝。 一个年轻的女子转头,突然瞪大了眼睛: “师祖恁看,这鹅咋这肥咧?它还会坐着吃包子!” “是呀,这鹅可真肥。” 用两个翅膀尖儿夹着包子闷头狂吃肉馅儿的鹅停住了。 秦四喜微微抬了抬头。 在她对面,有个人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你这鹅我前几天就看见了,长得真好,想养这么肥得用不少粮食吧?” 单用粮食可养不出一只被神力灌体的鹅。 “还行吧,它聪明,会自己养自己。” 秦四喜实话实说,在诸天神界鹅就不靠它养,基本都是靠它自己从别的神尊那坑蒙拐骗,啊不是,是用体力劳动换了吃的自己养自己。 毕竟是神力灌体的神兽,又拒绝了幻化人形,所有的神力都用来强化身体,单论战力,看起来白白胖胖的鹅在诸天神界能一只鹅围殴七八个修炼出人形的神宠。 所以,鹅每天都惹是生非,然后蹲在那儿等别的神宠来合伙儿揍它。 他们来了,它就痛殴他们,再拖着去一家家告状,要是那些神尊不给它东西做补偿,它就当着面把他的神宠再打一顿。 神尊们修行修心自恃身份,也不会跟一只鹅计较,只能送出一堆好东西换回自家神宠。 鹅的此番做派可谓是极其蛮横,极其嚣张,极其不讲理,在它的衬托下,秦四喜的温善好说话就犹如天上的明月一般熠熠生辉,令人望之则喜。 她微笑,她道歉,她为了赔礼拉着神尊们打打叶子牌钓钓鱼散散心,她在诸天神界的好人缘儿,有一半是被鹅打出来的。 桌子对面,蔺无执瞪大了眼:“这鹅居然能自己养自己?” 她看向鹅的目光无比灼热:“我们虚无山上也养了些鸡鸭鹅,它们可没这本事,你这鹅能去教教么?” 鹅瞪着镶金边的黑色小眼睛看着秦四喜,生怕她嘴一快就把自己送去给别的鸡鸭鹅当了师父。 “它性子不好,不耐烦教的。” 秦四喜微笑婉拒。 挽救了虚无山上鸡鸭鹅的悲惨命运。 鹅满意了,收回了要扇秦四喜的翅膀。 蔺无执看着这一人一鹅,只觉得好笑:“没想到不光是诸天神界来的神尊有意思,连神尊养的鹅都这么有意思。” 秦四喜咽下嘴里的包子,把剩下的半个包子规规整整放好,又将筷子摆在了粥碗上,才再次看向蔺无执。 蔺无执“嘿嘿”一笑,仿佛完全不觉得自己面前有了一位“神”就应该恭敬或者提防。 “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知道?可今天谁让我拉架了呢?那个第五丹师装得像是要死了,那个宗剑首气得像是要炸了,一看见你就野狗撒欢似的往你那跑。我又知道他们头上的欠债与褚澜之请神一事有关,想来想去,能让他们这般的,也就只有神了。” 穿着衣服的蔺掌院笑容和气,双眼有光,一点也不像几天前那位又是洒血又是杀人的杀神。 秦四喜拿起包子继续吃了起来。 蔺无执声音压得很低:“神尊神号可否告知?咱们北洲现在也成了神降之地,几次三番得了您相助,又是灵念归乡,又是直接把人送回来的,来日这些事儿说起来也得让小辈儿们有点儿说头不是。” 知道了眼前的女人真的是神,蔺无执自然也知道了这些天发生的奇异之事到底是谁的手笔了。 归乡的灵念,归家的人……这位被褚澜之大动干戈请回来的神尊,真的是一位难得的善人。 吃完了一个包子的神随口说:“我神号‘沧海’,名字叫秦绿柳。” “沧海神尊秦绿柳。”蔺无执的手肘撑在桌上,摸了摸下巴, “秦绿柳……” “师祖!包子上桌了你快来回来,俺一个人抢不过师姐和师叔!” 一声召唤把蔺无执招了回去,等她两手各拿了两个包子,嘴里还叼着一个包子回到秦四喜面前的时候,秦四喜和鹅都已经快吃完了。 秦四喜又点了三个包子,让店家装起来。 她出来的时候夕昔还在睡,等她回去也差不多该醒了。 夕昔虽然是个修为平平的散修,也是个热心姑娘,自从十七宗门掠北洲的水灵根女孩儿去其他地方做炉鼎一事传开,这戏梦仙都就一直有人来,都是想要寻找自家亲人的下落。 尤其是有一百多个青竹道院没找回来的女孩儿凭空出现了在戏梦仙都。 如何安置她们,也得有人手去做。 夕昔就自告奋勇去帮忙,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回了住处倒头就睡,秦四喜自觉是个闲散人,有空就买点吃的带回去喂她。 “别急着走呀,隔壁那条街上有个卖杏仁儿豆腐的胡小手儿,她最会做的其实是洒了碎果子的糖酥酪,一会儿我带你去找她吃。” 洒了碎果子的糖酥酪。 秦四喜看鹅。 鹅看秦四喜。 她俩一块儿坐了回去。 反正把夕昔的包子放在须弥袋里也一直是热的。 蔺无执看在眼里,叼着包子笑个不停。 “神能凝聚灵念的本事我大概知道,那个开了一扇门直接把人送回北洲的本事可太厉害了,你要是愿意,以后就在北洲帮要去其他地方的修士开个门,那灵石啊,真是躺着都能赚。” 秦四喜眨了下眼睛,有点儿心虚。 能在星海之下找到这么多人还能把她们接回来,她要做成这事儿倒不是不能,只是没有威胁别人干来得方便。 她语气诚恳:“没那么容易,耗损太大。” 蔺无执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么难的法子你为了我们北洲那些可怜女孩儿也用了,以后你有啥要出力的活儿只管叫我,除了褚澜之那个妖孽玩意儿我打不过,旁人……”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砰砰作响,全是硬邦邦的筋肉。 秦四喜立刻又想起她随手掐死了两个元婴修士的豪迈。 说话也没耽误了蔺无执飞快地吃完了自己嘴里的包子,她一抹嘴,跟自己的徒子徒孙打了声招呼,就带着一神一鹅往外走。 店外已经是天光大亮。 街上人来人往。 蔺无执块头大,个子高,很是显眼,所到之处旁人纷纷避让。 到了胡小手儿的店里,她果然让秦四喜和鹅都吃上了洒了果子碎的糖酥酪,果子酸甜,酥酪香绵,秦四喜吃得头也不抬。 鹅的嘴伸进碗里“科哒科哒”吃个不停,抬起来嘴外面还有一圈的白。 蔺无执虽然爱灵石,对能让自己看见了自己弟子和徒孙灵念最后一面的秦四喜还是大方的,又点了两碗酥酪请她们。 “我看你真的不像个修士,你是修炼什么道法成神的?” 听见蔺无执的问题,秦四喜舔掉了自己嘴角的一块碎果子。 “我本来就不是修炼道法的修士。” 她说。 “我是在凡人境带人挖水渠建堤坝的凡人,挖着建着,就成神了。” 蔺无执瞪大了眼: “凡人?那,那你,你挖了多少水渠和堤坝?” “水渠一百六十七条,其中五条因为战乱和洪灾重新挖掘,堤坝建了二十九座,被人挖垮了四座,我飞升前又重建起来了,一共干了五百年。” 成神两百多年的沧海神尊依然记得自己挖过的每一条水渠,建起的每一座堤坝。 五百年,她以凡人之力走遍凡人境的每一寸土地,丈量水脉,通联沟渠,建堤防洪。 不休不止。 用过的木铲、推车、沙袋、绳索足以堆满一个仓库,穿坏的草鞋和用来包裹双手防止磨伤的布带如果团成一个球,也足以投江使江水断流。 流过的血和汗,见过的死与亡,远胜过诸天任何一个修仙成神的神尊。 凡人秦四喜,是以这样的方式成神的。 不像修士的神说话的语气浅这般淡,仿佛只是在说什么习以为常的事情,看在蔺无执的眼里,却让她惊叹。 和人们想象中的神相比,眼前这位神号“沧海”的神尊实在太过平凡,仿佛一个凡人。 可她坦然承认自己从前真的只是一个凡人。 她就成了这世上最令人惊奇的神。 无所不能的神,在修士眼里如蝼蚁一般走完一生的凡人,她们竟然是一体的? “挖水渠,用什么挖呀?”蔺无执的语气甚至有点小心翼翼。 “用手啊。”秦四喜用勺子挖了一大口糖酥酪放进嘴里,美得她眯了眯眼。 蔺无执看了看她的手。 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看了看她的手臂。 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神尊。” “嗯?”秦四喜叼着勺子看她,怎么这杀神突然客气了,是请客的灵石没带够? 蔺无执有些不好意思地摩挲了下自己的手:“你看啊,我们青竹道院呢,虽然说是道院,但其实是修心的,没有什么供奉的神灵,主要就喜欢种地,我把你的石像立在那怎么样?” 秦四喜:“……” 蔺无执双眼放光:“你当凡人的时候能一口气干活儿干五百年,我们道院种地缺的就是你这劲头儿!以后我们就供奉你了!你对祭品和金身有什么要求么?先说好啊,我们真的没啥钱,弟子都太能吃了,你觉得一天一碗灵谷饭一支清香怎么样?” 秦四喜:“……” 这是可以对神当面问的吗? 把自己的糖酥酪吃完,鹅抬起头看了看蔺无执。 给鹅灵谷丸子的女人说她和四喜像。 鹅,也这么觉得。 ------------ 18 好胖 一碗饭,一炷香,答应了这样的供奉标准,是不是也显得自己太便宜了? 秦四喜在心里掐着指头算来算去。 才当了二百年的神,她不知道其他的神会不会跟人为了供奉讨价还价,可是她当过人啊! 镇子上迎神送神,那都是摆了大猪头的呀! 一碗饭,哼,一碗饭能求了她什么? 见秦四喜不吭声,蔺无执抓了抓脸,求神这种事儿那也是你情我愿的,神不愿意让你拜,那就不拜呗。 一会儿她就就把沧海神尊用过的碗拿回去供起来,每天装饭正好,能蹭一点是一点。 “师祖,快去看看,西边闹起来了!” 高大的女修跑得惊天动地,秦四喜看见自己放在桌上的空碗都弹了起来。 “西边?不是说要把那些还没寻着来处的女子都安排在西边的灵水阁,怎么就闹起来了?弱水沉箫呢?她把事儿揽了去,怎么又兜不住了?” “不是啊师祖,不是那些女修士。” 秦四喜抬头看着急急忙忙说话的女子,和其他门青竹道院的女修一样,生得高高壮壮的,也还能看出三庭五眼的秀美,尤其是一双眼睛,藏了树荫下的泉眼似的,扫一眼就让人觉得通体清爽。 “不是那些女修?” “是男的。”女子察觉到了旁人在看自己,回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文士袍长相和气的道友,她也就笑了。 嘶,比糖酥酪还软还甜。 秦四喜不自觉也跟着笑了下。 女子继续跟蔺无执说:“师祖,那些被掠去当炉鼎的人里还有四个男的也被送了回来,西边的灵水阁说她们的差事都是给女子的,没有给男子干的活儿……按照戏梦仙都的规矩,灵水阁也确实没有能让他们干的活儿。” “嘶——”蔺无执挠了挠头,也觉得难办,“戏梦仙都两千多年的规矩在这儿摆着,倒也不能为了几个人就破了,要不咱们把他们带着,看看回虚无山的路上,找个地方安置了他们?他们都没有家人吗?” “四个人里面两个是被家里人卖了的,一个是自己走丢的,却不肯说自己的来处,剩下一个啥也不知道,偏偏还是个目盲的。师祖,十七宗的余孽还没除尽呢,单独把他们四个送去旁处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所以……弱水掌事……” 蔺无执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有个准备:“你说吧,弱水沉箫又干嘛了?” “弱水掌事说他们四个人生得都不错,腰细腿长,要把他们收了在戏梦楼做舞郎,两个被家人卖了的都答应了,另外两个里,不肯说自己来处的那个闹着要自尽。” “噗。”一旁竖着耳朵的秦四喜差点儿呛着,“前面我听着还是助人自立,怎么突然就逼良为娼了?戏梦仙都的男女颠倒还真彻底哈。” 蔺无执看向她:“若是在旁处,灵根平平的女子被人当了炉鼎,就算救回来也没什么好去处。那几个男子大可以离了城自立去,既然愿意留在戏梦仙都吃这苦,那也是图了此处繁华。” 这话倒是真的,九陵界何其辽阔,戏梦仙都只有一个,东南西北四个大门一出去,全是男人们的退路。 秦四喜点点头:“你这话说得清醒。” 她自己掏了灵石让店家再做几份酥酪和杏仁豆腐她带走。 本来想一样要三份,鹅在旁边仰头看她,小眼睛里亮晶晶的。 秦四喜知道它的意思,问了老板糖酥酪还能做十份,干脆就全要了,又要了十份杏仁豆腐,多余的以后慢慢吃,这酥酪是蔺无执带她们来才能吃到的,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呢? 收好了酥酪,秦四喜打算带着鹅走人,就看见蔺无执在看自己。 “干嘛?”她可没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有什么关系,顿了顿,她掏出一份杏仁豆腐给了那个笑起来甜滋滋的姑娘,又跟蔺无执说,“我给你徒孙见面礼了啊!” “我看你也就是在这儿吃吃喝喝的,跟我去看看热闹去!” 说完,蔺无执一把拉住了秦四喜。 秦四喜想要挣扎,眼前却浮现出了被蔺无执掐死的那两个元婴修士。 她看了一眼那只手,只能无奈地说:“我同你去看,别拉我。” “诶好!”蔺无执放开了她,一把抄起了鹅,“我步子快,抱着你走。好肥,这屁股,这肚子……好鹅。” 粗壮的女修随便掂了掂。 鹅:“……” 看着鹅被蔺无执叉着手抱着,还把头不屈不挠地从她的肩膀上探出来,黑黢黢一双小眼睛写满了气愤,秦四喜默默把头转向了一边。 戏梦仙都的灵水阁,顾名思义,就是炮制灵水之所,北洲灵泉匮乏,像戏梦仙都这种大城里都少不了这种地方,有水灵根的修士用灵力制出灵水,再送去给有灵石的高阶修士们享用。 这差事无趣,却能让那些身心皆受了磋磨的水灵根女子们暂时有了事做。 在蔺无执看来,人有事做,能养活了自己,那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坷。 此时的灵水阁前,几个穿着甲衣的女子当街站着,带头的女子脸色很难看: “我也不知道我们戏梦仙都在你眼里成了什么险恶之地,不愿意就不愿意,突然就寻死觅活的,岂不是要陷我们于不义?” 跌坐在地上的年轻男人将头偏到一侧,眼里满是倔强: “我们不过是一时困顿,你们就要我们以色侍人,这等乘人之危的事,你们敢做不敢认吗?” “你不想做自然可以不做。”蔺无执快步走过来,怀里还抱着鹅,“戏梦仙都能让男子谋生的地方少,正如外面让普通女修谋生的地方少,你呆不住可以出城去,坐耳鼠拉的车,半天就能把你送去别的城里。” 男人看见蔺无执,有些胆怯地往后缩了缩。 甲衣女子冷笑:“他现在想走也走不了,刚刚作势要自尽的时候可是伤了人的。” 蔺无执抬头左右看看,看见一个男子正坐在一旁,手臂上还绑着带血的布条。 男子的眼睛上蒙了一条白色的布巾,大概就是红药说的那个失了记忆还瞎了眼的男子了。 将鹅放在地上,蔺无执大步走了过去:“多谢道友今日相助。” 男子侧耳听了听,忽然笑了:“道友放下了好胖的一只鹅。” 正抬起鹅掌要去找秦四喜算账的鹅:“……” 秦四喜连忙拉住它的脖子把它薅过来:“别气别气,你这般英武姿态他看不见的。” 鹅抻着脖子:“嘎” 安抚了鹅,秦四喜看向那个男子。 男子入乡随俗,穿了一件白色的交领上衣,下面一条黑色石榴裙,此时坐在地上,长腿伸展,姿态闲适,仿佛受伤的人不是他。 与他的衣着姿态相比,他的外貌也颇为显眼,皮肤北洲极少见的褐色,比宗佑的皮色还要深两分,高鼻红唇,一头长发梳成了马尾样式,给这一张看不见眼睛的脸生生衬出了明丽模样。 怎么说呢,在那个哭闹男子的映衬之下,这位黑皮子的目盲修士真是一副大家美人风范。 手指摸了摸鹅的头,秦四喜轻轻挑了下眉头。 那人与蔺无执寒暄了几句,勉强站起身,手持一根木杖,向秦四喜的方向走了几步。 “我刚刚是不是有所失言?只是我之前所在之处也养了些鹅,才能听出鹅的脚步声,若有失礼,鹅主人在上,还请恕罪。” 他一站起来,身高竟然和蔺无执仿佛,越发显出了卓尔不群之态。 这样的人,会被人弄去当炉鼎么? 秦四喜瞄了一眼那人的发顶。 接下来,这两人的安排很快就妥当了,那个哭闹要自尽说自己是被戏梦仙都薄待的去了戏梦楼的浆洗房,干足了一年才能走。 至于这个目盲的修士,他说自己行动不便,做不了舞郎,也不愿意拖累旁人,等他养好了灵根的损伤就离开戏梦仙都去旁处谋生。 看完了热闹,秦四喜带着鹅往住处走。 人在前,鹅在后。 鹅叨了下她的衣摆: “四喜,你在这里有道场不好吗?其他神尊都有道场。那个壮女人,人好。” “我自然知道她是难得的好人,这样的好人,那个小世界都不多见。” “四喜也好。” 秦四喜停下脚步,俯身摸了摸鹅的脖子。 “那个酥酪你想吃也得明天,今天不能吃了。”所以讨好我也是没用的。 鹅的脚步一重,脚下的石砖差点被它踏出了一条裂缝。 “别生气呀,咱们下午再找点儿别的吃,一种东西一直吃,很快就吃够了。” 鹅定定地看着她:“你一直烤星河里的怪物给鹅。” 鹅展了展翅膀:“二百年。” 想起自己顿顿吃的都是被做成相似口味的烤怪物,鹅嫌弃地抻了抻脖子。 那些修士觉得它凶,怎么不想想它但凡能吃得像在九陵界这般痛快,又怎么会天天打架? 毛都打乱了。 秦四喜有些心虚:“你不是自己找别的吃了嘛,再说了,我除了钓鱼也没别的本事啊。我又不是食修,做饭也就那样,你也不是跟不祭神尊一起飞升的,你是跟我一起飞升的。” 鹅扭头不肯看她。 秦四喜叹了口气,她的语气很轻: “鹅,我就算觉得蔺无执人不错,弱水沉箫人也不错,我也依然不喜欢这儿。” 鹅扭头看她。 这位为了此间被掠去做了炉鼎的修士甚至不惜威胁此界天道的神,她很诚实地说: “我以神之身降临此界,所见之人有好有坏,可我还记得自己是凡人的时候来到这里所见的是什么。” 她不喜欢这里的人因为天赋就被分成了三六九等,低等之人低头叩拜,高等之人理所应当地获得一切。 她不喜欢这里明明已经是人人长生的修真地界,男女之间却仍有分界,就好像男尊女卑注定了万古长存。 她不喜欢这里的人轻描淡写,就能把凡人境的凡人当做了化劫引,生而无灵根,怎么就要成为别人升仙路上的垫脚石? 她不喜欢这里的人自诩是万物之灵,就将其他已经开启灵智的妖和灵轻易屠戮了性命好用来炼制丹药与法器。 “那时,除了这个北洲,此界的南洲和东洲我也都去过,我在南洲差点被人当成妖邪,世上最公正的剑几乎要把我刺穿了,在东洲……” 神回忆过往,唇角的笑像是北洲山野里吹来的风,没有悲喜,只有寒凉: “我的血洒在了乾元法境九千九百步的登仙台上,要不是文柳两次救我,我就死了。” “当神的时候,我能俯视这个世界看见善恶参差,当人的时候,我见到的全是恶,你说,这九陵界到底是善多,还是恶多?” 鹅低下头,“嘎”了一声。 “哎呀,都过去了,你别骂了。” “嘎!” 鹅用翅膀拍了拍秦四喜的腿。 这是鹅的安慰。 ------------ 19 记忆 雾海深深,清风习习。 在乾元法境深处,灵雾凝集成了一面水镜。 看着水镜里的洪水滔天,褚澜之的脸色没有什么表情。 “叔父!我怎么用不了灵力!” “你我还没找到‘化劫引’,正是天道压制最重的时候。” “可是这么下去,咱们就真的淹死在这里了!” 洪水湍急,还有倒下的木头被水冲刷而下,看着就惊险万分。 水里的两人慌忙躲避,少不了又被呛得要沉下去。 “阿婆!那边水里有人。” 听见清脆的说话声,泡在洪水里的两人也顾不得什么体面,连忙呼喊求救。 很快,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一棵伸到水面上的大树上。 “你们两个!抓绳子哦!” 将绳子的一头绑在树上,女孩儿奋力抛出了绳子。 那是一根只有人手指粗细的麻绳,顺着水流向下游飘过去,男人奋力抓住了绳子,又让自己的侄子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多谢。” 瘫在地上喘气,男人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儿。 女孩儿的脸黑黑的,只有一双眼睛是分明的澄澈。 “你叫什么?” “我叫秦四喜!你们可别在这儿睡,阿婆说雨一直不停,河水还会涨上来的。” 女孩儿的声音又嫩又细,偏偏底气十足,像个不知道怕的雏鸟似的。 “好,小恩人,可否让我见见你的阿婆?” “那我得去问问她。”女孩儿小小年纪,说话做事都利落,蹦蹦跳跳就往林子里去了。 男人身边喘着粗气的年轻男子气恼地拉开自己湿透了的衣裳:“叔父,你见那个凡人小丫头的阿婆干什么?” “干什么?刚刚我用了我那个观气的秘术,这个小丫头身上福缘不深,却总能枯木逢春先死后生,这样的命格可不好找,咱们两个人来凡人境,你是有死劫在身,我是有大限将至的老劫,都是到了绝地,要是能将她变成咱们的‘化劫引’,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小女孩儿的阿婆枯瘦老迈,坐在湿乎乎的树旁,自己也像是棵老朽的树。 听说他们两人要买了自己的外孙女走,头上包着巾帼的老妇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打量着他们。 “买走四喜,你们要花多少银子?” “十两银子,您要是觉得不够,咱们就再商量。您放心,四喜救了我,我以后把她当女儿一般对待。” 男人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一松,这老妇人也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兆,就算有秦四喜的命格相助,也未必能活多久,要是她不愿意…… “好,十两银子,拿来。” “阿婆,我不走!”小女孩儿冲过来要抱紧自己的阿婆,被老妇推开,“他们能拿十两银子出来,可见是有钱有粮的,你跟着他们过活,不比跟我强多了?我得了这十两银子就去京城找地方养老享福!” 小女孩儿却还不肯,老妇指着男人的侄子说: “你过来,将她带下去。” 女孩儿被带走了。 男人刚要说话,就见老妇人把银锭子递了回来。 “你说你会待四喜如亲女儿?” “是。” 雨下个不停,男人的声音伴着雨滴一同落了地。 “好,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好好待她,她一夜之间没了爹娘,只剩了我这个等死的老婆子,我将她托付给你是不想她陪我一起死,可你要是对她不好。她救过你的命,苍天有眼,必惩无义悖约之人!” 分明只是个六七十岁的老迈凡人,连他这筑基修士的一根手指都打不过,男人却在这一刻有些生畏。 “我秦城发誓,从此将秦四喜视如己出,若有违背,天人共弃。” “好,还请你出去,让四喜来见我。” 男人往外走,看见小女孩儿跌跌撞撞跑了过去:“阿婆,我跟着你!呜呜呜你别不要我!” 他走到了自己的侄子旁边。 “叔父,如何了?咱们得赶紧定契啊!” “不急,你忘了,咱们要的,是凡人心甘情愿。” 片刻之后,小女孩儿红着眼睛,从树后一步一顿地走了出来。 “我阿婆说,让我以后喊你爹。” 男人看了自己的侄子一眼,心里一松,知道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 看着女孩儿细瘦的手脚,男人心一横,将女孩儿背在了背上,在雨中走了两个多时辰,他停了下来,拿出了一张纸。 “来,在这里摁了手印,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摁了手印的纸在雨水中无火自燃,化成了一缕青烟飘向天空,男人长出了一口气,从他到凡人境以来一直紧紧压迫他的桎梏,到此,终于松了许多。 水镜之外,一团灵光莹莹闪烁。 要是第五鸿在这儿,他大概就会明白为什么洛永城那么轻易就疯了——因为有人取了洛永城的记忆。 搜魂取念这等秘法对人的神魂伤害极大,洛永城一个金丹修士神魂不强,本就有心魔,再受了这等秘法,不疯才怪。 镜中的画面定格在了女孩儿第一声喊爹的时候,褚澜之拨弄了下那一团萤光,画面飞转,很快,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就长成了十多岁的样子。 拨弄的动作是如此娴熟,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过了多少次。 “爹,你怎么了?” “我在看叶子,又一年过去了。” 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女孩儿有一头泛黄的长发,因为是跟着两个男人长大,她也不怎么会收拾,只是梳成了两根细细的辫子挽在了两边,柔软细碎的小小黄发飘摇在微风里,没多少肉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 男人看着她,心里在焦急。 快七年了,他在凡人境已经蹉跎这么久了,依然没有得到突破金丹之法,灵力被压制,灵识不可用,他被困在凡人境,犹如困兽。 绝处逢生,秦四喜你的绝处逢生之命,怎么才能帮了我? 女孩儿转身拿起扫帚清扫院子里的落叶,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目光。 男人移开了视线。 他自己就是水火木的四品三灵根,按说观鹤门最擅长的水火功法是与他相合的,可他灵根之中木系最浓,所以,在本族功法之外,他又想尽办法找到了一本地阶木系功法,名为《落叶诀》。 有了这本功法在手,一直到筑基中期之前,他的修炼都顺风顺水,虽然比不得大宗门里的天骄,也比自家同辈的兄弟们要出色一些。 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落叶诀》修炼进入了瓶颈。 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他不是没想过再寻找本适合自己的木系功法,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不成金丹,他最多再活二十年。 从沉思里惊醒,他看向树下的女孩儿。 “四喜,你在看什么?” “爹,你看,有一只螳螂坐着叶子从树上下来了。” 四喜举着一片叶子给他看,在叶片的背面,一只螳螂挥动着长刀。 洛永城对这点儿小孩子的把戏没兴趣,一抬手,他就要将树叶打飞出去。 “爹,已经秋天了,这只螳螂已经快死了吧?”女孩儿捧着树叶,抬头看着高高的树,“能在死前坐着叶子从树上飞下来,它一定是咱们村最了不起的螳螂。” 男人只觉得无趣:“它哪里知道什么叶落,只不过是凑巧罢了,凑巧爬上了一片要落的叶子,凑巧掉下来没死。” “乘叶而落,即使是无心的,在落下来的时候也远胜其他螳螂呀,最要紧的是它落了下来。” 最要紧的是它落了下来。 落叶,落了下来。 女孩儿不知道,她无意中的一句话就点破了男人修行之中数十年的瓶颈,她把螳螂放在了篱笆上,抱着扫起来的落叶进了灶房。 洛永城自觉自己突破在即,决定带着洛子源回九陵界。 过了几日,他深夜从外面回到居住的小院,就听见了刀砍在木头上的闷响。 细瘦瘦的秦四喜,拿着一把柴刀跟洛子源对峙。 月光凉凉的,女孩儿的眼神更凉。 “你以为你能逃得脱?我告诉你……” “子源!” 男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侄子:“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洛子源不再吭声,只是一双眼睛盯着秦四喜。 “叔父,她既然能帮了你,也就能帮了我,我就不该当她什么兄长!” “你住嘴!” 这一夜,男人打定了主意,为了不让洛子源纠缠此事连累他被天道察觉,他得把秦四喜这个“化劫引”卖给另一个修士。 “爹。” 晨光之中,男人走到院子里,看见秦四喜手里还握着那把砍柴的刀。 她唤了他一声,转头看着最后的落叶飘到了地上。 “爹你看,树上有一窝四喜鸟,小鸟都长大了。” “四喜啊……” “爹,我知道,阿婆让我跟着你,是怕我长不大,现在我已经长大了。” 小鸟长大了,它想飞走了。 水镜上的光影渐渐隐去,褚澜之隔空一点,那点灵光被他摄入了手中收了起来。 四喜鸟没有飞走,她被人抓着,摁进了另一个樊笼。 一只灵气化成的白鹿带着点点的星光飞到了他的手边,张嘴口吐人言: “启禀仙君,你让我查的两件事都已经有了结果。观鹤门子弟洛子源在七百多年前就已经陨落了,他生前是筑基前期,据说当时就是死劫将至,他想尽办法避劫,还是身死道陨,观鹤门内也不知道他到底死在了哪里。” 斜坐在法座上,男人垂着眼眸轻声问:“真的死了?” “是,他放在观鹤门内的命牌在一天夜里碎了,唯一与他亲近的叔父洛永城当时正在温养刚成就的金丹,待洛永城三年后出关,洛子源的死因已经无据可查。” 褚澜之没有说话,过了片刻,白鹿继续出声: “至于仙君您让我查修士用凡人做‘化劫引’之事。从前这种事确实多得很,尤其是一些小宗门的子弟,比起守心修炼避劫,他们觉得‘化劫引’要容易许多。毕竟,只要有一束凡人的头发就能把凡人变成自己的‘化劫引’,实在是方便,传说有那性情乖顺、气运略强的凡人,经常被多个修士共用。 “最近几百年这种事少了许多,因为修真者在凡人境放肆无度,天道对修士入凡人境之事更加戒备,据说之前几百年间去凡人境避劫的修士经常横死。济度斋一度专门派了人去查,也没什么结果。” 褚澜之抬眸看向灵鸟:“济度斋派了人去查?派的是谁?” “回禀仙君,济度斋派去凡人境调查‘化劫引’一事的修士是四剑剑修宗绪和宗染,宗染就是济度斋斋长宗照山的幼女,五百年前叛出师门去了青竹道院出家,如今改名青苇,至于宗绪,从凡人境回来不久也陨落了。济度斋在枯岛内海找到了他的尸身。” 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法座的扶手,好一会儿,褚澜之抬手让那只白鹿消散在了灵雾之中。 他低着头沉思许久,缓缓出了一口气。 “洛永城在洪水中得她救命,又被她无意中点拨破了劫难,数年间被她以年幼之身照顾,却欺她瞒她,把她又卖给了第五鸿……四斗三升债,就是这样欠出来的。” 想到自己头上的六斗八升,褚澜之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欠的比洛永城还多…… “绝处逢生,她有这个命格在身,到底当过多少次化劫引?只有三次么?那其他人呢?难道也都如洛子源一般死了?” 浓雾之外,有人小心传音进来:“尊上,济度斋传信过来,说想要联合咱们乾元法境调查东南两洲有修士买卖北洲炉鼎一事。” “允了,派几个机灵的,看看济度斋可还有别的动作。” “是。” “传吾法令,凡法境子弟,都要出山寻找头顶欠债计数之人,有所获者,吾重赏之。” “……是,尊上。” “你退下吧,吾要闭关些日子。” 浓雾之中渐渐恢复了寂静,法座上的法境之主缓缓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他呼吸停止,头歪向了一侧,仿佛人已经死去了一般。 ------------ 20 长离 尽管每天还有人从北洲各地来戏梦仙都寻找自己亲人的消息,戏梦仙都的歌舞戏法都已经重新铺排上了。 原本中断的斗法盛会也要继续举行。 按照弱水沉箫的话来说,戏梦仙都终究是让人做梦享乐之地,不是给人天天用来哭丧的。 夕昔之前那个每天帮忙安置寻亲人的差事也被撤了,她摸了摸装了工钱的储物袋,语气有些不平: “弱水城主之前还说北洲都是一家……” “一家人也没有只紧着几个人的道理。”客舍里,秦四喜用青盐刷了牙,又漱了口。 修士到了筑基之后就身不染尘,想买个刷牙用的柳枝刷子还挺费劲,她用起来也很小心。 吐掉嘴里的盐水,铜镜里她那张没有仙气儿的脸一闪而过。 拿起一旁的帕子,秦四喜一边擦嘴一边说:“事有轻重缓急,帮着找人固然要紧,让暗处的仇敌不敢妄动也很要紧。如今的戏梦仙都越是与平时一样,旁人就越不敢小看了这儿。” 夕昔点了点头,她好像是听懂了点儿。 总觉得跟在前辈身边儿,她不光运气好了,脑袋也比从前灵巧了。 看见秦前辈身上还是平时的那件白色书生袍,夕昔突然咧嘴一笑: “秦前辈,我昨天路过一家仙衣坊,给您做了件衣裳。” 她从储物袋里小心翼翼地取了一个包裹出来。 “我觉得您穿黑的更好看些,就自作主张给您定了,这些天您总是张罗着我的吃喝照顾我,我是晚辈,应该孝敬您才对。” 秦四喜接过包裹打开,忍不住说: “果然是修真之人做的衣裳,精巧。” 金银在九陵界修真者眼里都是寻常之物,稍有些家底的散修都会用金银线装点自己的衣袍,更阔绰些的宗门子弟,他们穿的那就不是衣服,而是用料讲究还绘制了各种秘纹阵法的法衣,再厉害些的,比如第五鸿、褚澜之那等人物,身上一件法衣就抵得上寻常元婴修士的全部身家了。 看见秦前辈夸奖自己买的衣裳,夕昔很不好意思,她是真的觉得那身书生袍太过于简陋了才买的这衣裳,也只能跟那件书生袍比比,根本不值得前辈夸奖。 “既然你送我了,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罢,秦四喜的手指在衣服上一点,用银线勾勒出了福寿纹的束腰交领袍就穿在了她的身上。 对着镜子看了看,将头上的白色书生巾撤去,从须弥袋里取了一根银色的簪子固定了头发,秦四喜转头看向夕昔: “确实比之前更利落。” 夕昔欢喜地拍了下手:“秦前辈,你穿黑的可真好看。” 鹅一直在旁边咔嚓咔嚓吃着灵草丸子,此时也抬头左右看了看她。 看完了,低下头继续吃灵草丸子。 要是觉得不好,鹅会梗着脖子嫌弃,没嫌弃,就还行。 两人一鹅走出客舍,直奔一家会做烧肉夹饼的食肆,一路上,夕昔都在跟秦前辈说这个饼有多好酥,肉有多香,虽然她没吃过,可她这些天在戏梦仙都认识的朋友吃过,吃过都说好。 刚走到一个巷口,夕昔的脚步顿了下。 “前辈,有人在吵架。” 夕昔的耳朵在听闲事儿的时候是最好使的。 突然,她脸色一变,连忙冲了进去,嘴里大声喊: “你这人好生不要脸,明知道人家看不见,还要人家替你捡地上的东西,我竟不知道戏梦仙都成了你们逞威风的地方。” 身为一个居无定所的散修,要是在旁处,夕昔是绝不敢与人这般冲突的,可这里是戏梦仙都,让女人能说话能管事的地方,夕昔就觉得自己比平日里多了许多的胆气。 对方是三个男人,身上歪歪扭扭穿着不怎么合身的裙子,看见是一个不入流的女修士来阻拦,他们不屑地笑了: “他撞了我们,这些上等凝霜草的根都被摔坏了,我们让他赔,怎么,你是要替他赔我们灵石?” 地上满是些晒干的的灵草根,早就干到掉须了,夕昔看一眼就知道根本不是什么上等凝霜草,这些人是故意在碰瓷的。 “你们别欺人太甚,此处是戏梦仙都,是有规矩的地方,你们以为那些坑蒙拐骗的伎俩还行得通么?” 一手扶着墙,一个男人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多谢道友仗义执言,我目不能视,行走时也十分小心,他们三人趁我过来的时候突然站成一排,将我绊倒在地,可见是就有了生事的心思,道友快些离开,千万别被我连累了。” 夕昔却叉腰拦在了男人的前面:“旁处也就罢了,戏梦仙都这般好,我不能看着它也如旁处一般成了男人可以恃强凌弱的地方。不过一时三刻甲卫们就要来了,道友别怕。” 站在石墙后面,秦四喜抬头看了看天。 年轻可真好啊,这么热腾腾的话都能说出口,不怕烫嘴。 “这话换我来说,我能到四更天都睡不着觉,想起来就懊悔到坐起来。” 她低头看鹅,鹅已经跃跃欲试准备冲上去干架。 秦四喜看它的翅膀都张开了,赶紧说:“算了还是我去吧,让你去我怕担杀孽。” 她转身走过巷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了一声惊呼。 “是蔺无执!快跑!” 什么都没干的秦四喜:“……我跟她有那么像吗?” “狐假虎威”到底是省了事儿,秦四喜很快就想开了,在别人眼里她是谁不重要,别耽误了吃烧肉夹饼才是要紧的。 夕昔也想起了烧肉夹饼,连忙拉住她的手臂:“前辈,咱们赶紧去吃饼,都怪我,怎么忘了正事儿!” “多谢二位道友相助。”被两人忘在墙角的男人冲着她们的方向行了一礼,“若是不嫌弃,还是让我请二位饱餐一顿以表谢意吧。” 听见鹅的走路声,他唇角露出了笑:“原来是鹅主人又助我一次,这一餐看来我是一定要请的。” 越过他的头顶看了一眼远处的天野,秦四喜点了点头: “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手中竹杖点在地上,身材颀长的男人穿着白衣黑裙,步履间倒是看不出目不能视。 一路上,他跟在秦四喜和夕昔身后,只偶尔跟她们搭几句话,倒是个不让人生厌的饭搭子。 夕昔问他的名字,他说自己失去了记忆,只记得成为炉鼎之后被人称作“阿五”,这个名字他不愿意再叫,就自称是“长离”。 长离的教养极好,夸夕昔的名字不俗,又夸“秦绿柳”这个名字生意盎然,听说鹅只是叫“鹅”,他也能说这名字自然。 到了食肆,他拿着烧肉夹饼,看着倒是比另外两人一鹅还要高兴。 “实不相瞒,自从来了戏梦仙都,我便极少出门,这城里男子出门要女子陪着才能买卖东西甚至说话,城中倒是安排了一名甲卫照顾我,可她事忙,我只能请她替我带了饭食到住处,像这样出门坐在食肆里吃饭还真是第一次。” 他说得自嘲自得,情真意切,秦四喜却没听见。 饼里夹的烧肉是先腌后煎再烧,香而不腻,浓汁粘唇。外面的饼是烤的,香香脆脆,一口咬下去,崩开的饼碎会从上颚弹开。 秦四喜吃得心满意足,鹅也很满意,用翅膀捧着饼,吃完了饼还要用嘴从羽毛间叨出饼渣吃掉。 看见长离真的掏了灵石结账,秦四喜觉得刚刚吃的几个饼更香了。 “长离,你这眼睛有没有找人看看?既然仙都修了,治好眼睛应该也不难吧?” 听见“秦绿柳”这么说,长离淡淡一笑:“刚到此地那天就有人帮我看过了,说我是先天眼疾,想要治好,除了吃六品以上的灵丹之外,就只能靠自己修成元婴重塑道体。” 两条路都很难,机缘、财宝缺一不可,长离的脸上却并没自怨自艾的苦涩:“如此,我只能尽力而为了。” “六品灵丹?咱们城里最近有个七品丹师在问诊施药,你要不要去问问?提前问好了材料也成啊。” 听见了说话声,低头帮鹅捡它身上饼渣的秦四喜抬起头,看见了正派的蔺无执站在桌前笑呵呵地跟自己打招呼。 “秦道友,我就说咱俩有缘分,吃东西都能吃到一块儿去。” 蔺无执抬头跟店家打了声招呼要了二百个烧肉夹饼,看看围着桌子坐的三人一鹅,最后决定把鹅抱在怀里自己坐在它的位置上。 鹅:“……” “弱水沉箫之前给你吃那个灵草丸子你喜欢对吧?”蔺无执从怀里摸出了个小盒子,“那是寒潭里的水藻做的,你尝尝这个水草干你爱不爱吃,我们虚无山上的水草是甜的,以前穷得没饭吃,我们天天啃这个。” 盒子打开,露出了黄澄澄的水草干,鹅叨了一口,瞪大了小眼睛。 “喜欢是吧?嘿嘿嘿,都给你了,你要是跟我去虚无山,我那还有小银丝鱼给你吃呢,就是吃这个水草长大的。” 沧海神尊秦四喜微微低头,抬手挡了挡脸,实在不忍心看鹅现在这副不值钱的样子。 收买了神的鹅,蔺无执又去看神本人: “我刚刚说的那个丹师就是第五鸿,别的不说,毕竟是七洲有名丹师,给出来的方子极好,我几个徒弟身上都有暗伤,从他那得了丹药,吃了就见效。他给的丹药都便宜的很,给丹方也不含混,现在戏梦楼下面那队排得可长了。” 戏梦楼下,第五鸿抬眼看一眼几乎看不到头的长队,心中益发烦躁。 他在这儿当了两天冤大头了,债一点儿都没减。 “这丹药根本和你不对症,去吃芜雪丹!” 他面前站着一个散修,低头哈腰,满脸苦涩: “上师,光是这个药,我已经掏光了家底……” “去找给你这个丹药的丹师,看手法是元丹门的凝丹诀,小宗门出身,四品丹师,修为不过金丹初期,你一个金丹后期就算有点血热症还打不过吗?打到他把灵石吐出来赔给你呀!” 被夕昔和蔺无执拉过来看热闹的秦四喜怎么听,都觉得第五鸿不是在做好事。 ------------ 21 狼窝 “上师,我中了冰蜥的毒已经三年了,寒毒淤积在手臂经脉之中。” “你是被冰蜥伤了,冰蜥旁边产的银朱果呢?” “银朱果……被我同行之人抢走了。” 第五鸿看了求诊之人一眼,片刻后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个药瓶扔到了桌上:“五块中品灵石。” 那人惊喜万分:“上、上师这药就能把我治好吗?” “不能。”第五鸿不耐烦到了极点,“银朱果一枚就值二十中品灵石,得用它做君材配成温脉丹才能解了你的冰蜥毒,我给你的药能让你暂时获得金丹修为,你去把抢走银朱果的人找到,打到他把银朱果交出来,让他再给你至少一块上品灵石。” 那人沉思片刻,苦笑了下,没交灵石,只是低着头走了。 又蠢又穷又没见识的散修,用脚就能诊治的伤病,连抢回自己财物都不敢的废物,一直没有变化的欠债,第五鸿开始后悔,他就不该说自己要看诊三天。 除了破财,还让宗佑那蠢货看他的笑话! 眼睛的余光瞥见秦四喜,第五鸿连忙坐正了身子,姿态语气都变了副样子。 来求医的散修在这儿等了这么久,早就知道这位上师脾气不好,战战兢兢把自己的手腕放在了桌上。 “上师,我从两年前开始就难以聚气修炼,经脉凝滞,求诊过几次,都看不出病因。” 第五鸿将手指在他的寸关尺处搭了下,脸上浮起了笑: “无妨,你修炼之初吃了太多的聚气丹,丹毒淤积于经脉之中,吃上一颗二……十下品灵石净脉丹就好了。你们北洲的人看不出来,是因为你们这儿的人极少吃那么多的低阶丹药。” 因为秦四喜就在近前站着,第五鸿将药价直接砍成了原价的十分之一。 他自以为自己和蔼可亲,他对面的求诊修士的腿都抖了。 “上、上师,我是不是没救了!” “我说了,不过是区区丹毒淤积……” “不是啊上师,刚刚那些人什么毒、什么药一听就贵重极了,总还是有救,您、您对我却这样,我、我一定是没救了!” 短短的一瞬间,名震七洲的七品丹师第五鸿想了许多,许多。 他想到了自己练出神药却不能突破化身境界的困顿无望。 他想到了自己修为不得寸进的这百年时光。 他想到了自己痴傻蒙昧呼啸着穿越在山林间的美好未来。 心有万千欲,亦是万千惧,他,忍了。 忍下杀心,他又是淡淡一笑,一副高人做派: “你唤我一声上师,自然知道我丹术一道上远胜旁人,多少疑难杂症没见过,多少活死人肉白骨的法子没用过?何必骗你一个区区散修?取灵石拿丹药,别啰嗦。” 短短一点道理讲完,第五鸿觉得自己被宗佑打出来的伤都要复发了,都是被胸中的气憋的。 一旁蔺无执看着,啧啧称奇:“这第五丹师还真是时时看你脸色,你一来,他还真是个好人模样了。听说他昨日还生生刻薄哭了一个求药的。” 夕昔自告奋勇去带长离排队了,蔺无执说话也没了顾忌。 “哎,神尊,你跟我说说呗,他们这几人到底欠了你什么债呀?放心,咱们说话,旁人听不见。” 秦四喜转头看她:“你怎么还掏了瓜子出来。” “我徒孙炒的,香得很,要么?” 秦四喜不止要,还分了鹅一把。 “细分起来,第五鸿应该是欠我两次救命之恩,还有些别的,比如拿我试药差点毒死我之类的,若是一条命算一斗债,他欠我三斗多也就说得通了。” 蔺无执叼着瓜子,都忘了磕。 “看他人模狗样……” “对你们这些修为比他高的修士,他自然人模狗样,对凡人,就是另一番嘴脸了。” 秦四喜磕着瓜子,回忆了下自己被第五鸿扣在身边的日子。 她起先是要走的,阿婆说在京城等她,她念了这么多年,怎么肯放弃呢? 可第五鸿在她身上下了药粉,不管她去哪里哪怕换衣服洗澡跳河,都会被他找到。 后来,化名陈鸿的第五鸿说要教她制药,秦四喜心动了。 她想养活自己,以后还要养活阿婆。 陈鸿并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对她这个凡人他只有厌烦暴躁,秦四喜从前跟着她养父,勉强学了几百个字,也只能说不是个睁眼瞎子,一下子就要背药方药典,极为吃力。 背不过就挨骂、饿肚子、甚至被打。 不是洛子源那种殴打,书本扔头上,熬错的药渣子扣头上,都是陈鸿顺手而为之事。 如此过了一年,瘟疫来了。 陈鸿高傲骄矜,不屑救人,秦四喜却发现左右邻居看他们住处的眼神越来越不善了。旁人都缺医少药,只有他们明明有药却不肯拿出来,天长日久,他们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就像是灾年里的田鼠,是会被急了眼的人掏窝的。 她想出了一个法子,用熬过的药渣换了旁人相助,陈鸿却不答应,还觉得她是天真。 他却不知道,她早就偷偷把他教的方子默写了出来,交给了心善的药婆。 后来陈鸿病倒,也是药婆传信,告诉他们县衙新来的老爷盯上了这一院子的药材,要把陈鸿当疫源烧了。 那天晚上,十七岁的秦四喜想了很久。 因为药材陈列,他们院子里连虫鸣声都没有,静夜之中只有在床上昏睡不醒的陈鸿,偶尔发出几声呓语。 她可以趁夜跑了,去找自己的阿婆。 但是陈鸿会死。 陈鸿凉薄狠毒,自大狂妄,他该死吗? 秦四喜抱着脑袋想到太阳都出来了,还是觉得他不该死。 这世上想要教训人法子很多,死,是恨意的极致,也是手段的极致。 不想他死,秦四喜就只能带着陈鸿逃走。 这一逃,就是整整五个月,她在山里跟猴子抢果子跟兔子比腿脚,跟野狗比呲牙跟老虎大眼瞪小眼。 她随身带了斧头和匕首,为了让陈鸿不在她出去找药找饭的时间被野兽吃了,她造了个树屋把他吊了上去。 结果防住了豺狼没防住猴子,她有天回去,看见一群猴子举着陈鸿的衣袍帽子甚至亵裤兴高采烈地走了,气得陈鸿气喘如牛,骂那些猴子骂得很难听。 秦四喜见他光着身子张牙舞爪,倒是挺像只猴子的。 就是毛少了点儿。 闹过这么一场,陈鸿的病更重了,秦四喜辛辛苦苦采来的药,总觉得治头牛也能治好,在他身上却效用极微。 如此,一日日拖到了冬天,秦四喜已经在找地方给陈鸿挖坟坑了。 一场大雪过后,她去查看自己放在山里的陷阱,回来的时候却见陈鸿缩在炉灶前面,灶上的锅里在煮着菜。 “怎么,我不过是饿了,可不是在等你。” 话是这么说,陈鸿舀了一碗汤给她。 细雪,炊烟,树屋下面的药庐里药香阵阵……秦四喜想,这般也不错,以后陈鸿死了,她也能称他一声亡夫,要是阿婆问起他们的过往,她就可以笑着说他在大雪天里拖着身子给她做了汤。 做得一脸黑灰,满头碎雪。 还不到十八岁的秦四喜并不懂到底什么是夫妻,她见过药婆大娘照顾她的丈夫,见过货郎打他的妻子,更小的时候她见过邻家的姐姐坐在牛背上,头上戴着一朵黄色的花,牵着牛的阿哥出门谋生,再也没回来。 邻家的姐姐哭哭啼啼,后来嫁去了邻村,再回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孩子,穿着新的衣裳,头上戴着一根银色的簪子,腕子上戴了银的镯子,旁人都羡慕得很。 她也笑,只是怎么都没有骑着牛那天笑得好看,哪怕她头上的花不到晚上就蔫了。 至于爹娘这对夫妻,秦四喜记得娘给爹掏耳朵,娘坐在床上,爹把头枕在娘的腿上。 这是她人生曲折过往里,对于“夫妻”全部的所知。 端着那碗汤的时候,她觉得可以在自己的脑袋里加上这一笔了。 她会跟阿婆说,她的亡夫还不错,用这一幕,她应该能让阿婆相信,她之前过得很好。 炭火快要熄灭的时候,秦四喜抽搐着倒在地上,疼到浑身打颤。 陈鸿用七种毒物制成了一种药,想要以毒攻毒治好自己的病。 为了确认制成的药不会让人死,他用秦四喜试药。 身上的冷汗几乎要被冻成冰,秦四喜冷眼看着陈鸿小心捏着自己的寸关尺。 过了一夜,她没死,躺在雪地里,她冷眼看着陈鸿自己服下了那个药。 蔺无执嗑着瓜子问他:“第五鸿拿你试药,那药他吃了就好了?” 秦四喜点头:“确实开始好转。” 蔺无执呸掉嘴里的瓜子壳:“你就眼睁睁看他好了?要是我,打断他两条腿扔狗窝里……” “山林里没找到狗窝,我把他捆了扔进了狼窝。” 蔺无执:“……” 徒手杀元婴的青竹道院掌院有些震惊,她捏着瓜子,转头看向秦四喜。 慈悲又温和的神垂着眼眸,一张怎么看都是好人的脸说着和她气质截然相反的话:“看他像个猴子一样挣扎,我突然意识到了,他也不过如此。” 让她无路可逃,对她非打即骂的陈鸿,也不过如此。 从她养父开始,他们一个接一个以为能掌控她的人生,就如同掌握一只被关在笼子的四喜鸟。 她在那一刻懂了,她不仅是鸟,能飞,还有喙,有爪。 再小的再寻常的鸟,也该飞到山里去。 它的喙和爪,是在保护它的翅膀。 ------------ 22 纯善 “那……第五鸿当时怎么也是金丹了吧?狼恐怕是咬不死他。” 别说是狼了,金丹法修就算不修体魄,身体在灵气淬养之下也不是凡人境的刀兵野兽能轻易杀死的。 看向还在问诊的第五鸿,蔺无执眯了眯眼。 “自从被猴扒了衣服之后,他的身上一直洒着防兽的药粉,那一窝狼和我往来了许久,也都熟了,大概是以为我在使诈,迟迟不肯吃他。他在狼窝里喊着说以后每天给我背医书还教我识文断字喊了半个晚上,冬眠的熊都快喊醒了,我就把他又拎了出来。” 秦四喜也想过把他扔在山上算了,陈鸿却拖着还虚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跟她回了住处。 暖和和不透风的树屋陈鸿是没得住了,就窝在下面的草棚里,他自己学着做饭、洗衣、打水、修屋……让自己活下去,大雪天里在地上写字教秦四喜……那时候秦四喜还很奇怪,为什么陈鸿居然没冻死冻伤,也没饿死。 经过那一遭,秦四喜只把陈鸿当成一只有点用处的猪狗,就算他再如何装出可怜样子,她也不会再中招。 “我本以为他开春就会走,可他没走,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每天背药书给我,还教我读文章。” 如果再长大些,或者说要是和其他人一样安安稳稳长大到了十八岁,秦四喜会知道那是讨好,可她不懂,有药方就背,有字就学,还时时防备着陈鸿。 “等我以为他要跟着我一路去京城找我阿婆的时候,他又突然告诉我他是灵宝玄清观的天骄,和他同门一起走了。” 秦四喜回忆起了当时的场面,有些迟疑。 “他好像觉得他挺着胸脯告诉我他是灵宝玄清观天骄的时候,我应该很……很卑微?很后悔?总之他很想看到我难过。” 蔺无执“嘶”了一声:“他想看你难过什么?莫非他觉得你应该求他带你一起来修真界?” “大概吧。” 秦四喜抓了把瓜子继续磕。。 蔺无执摇了摇头:“我这个体修和这帮子大宗门的人是真的,要是我门下有这样的人,我自己动手清理门户还得挂虚无山上警示后人。” 第五鸿突然觉得鼻子一痒,转头想看一眼秦四喜,却又怕她觉得刻意。 “道友可是丹师,我目不能视,烦请您帮忙看看。” 听见这人没称呼自己“上师”,第五鸿抬起头,就见一个面色微褐的高大青年坐在了自己面前。 稍一把脉,第五鸿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这身子里百脉淤堵,目不能视只是开始,继续下去,只怕要五感尽失。” “原来如此。”男子微笑点头,“多谢道友提醒。” 难得有个让他一时摸不准如何用药的求诊之人,第五鸿还真来了几分兴趣。 还没等他说什么,就见这男子对着一侧说: “秦道友,劳烦您和夕昔道友送我来就诊,只可惜我运道差了些。” 第五鸿转头,看见这个俊美男人正是在跟秦四喜说话,心里猛地一跳。 这人头上没有欠债,莫非是沧海神尊回了此界后结识的新欢? 他连忙说: “道友放心,你这病症虽然难办,在下也不是没有办法……” 男子微笑,一派光风霁月: “道友若是想靠给我看病讨好旁人,这病不看也罢了。初心不正,其术难成。” 第五鸿:“……” 这货哪儿来的? 名叫长离的修士从座位上缓缓起身,对着第五鸿拱手行礼: “多谢道友替我看诊,至于其他,就不劳烦费心了。” “等等。”第五鸿霍然起身,他就不信了,他连济度斋的剑首都能气个半死,还能斗不过眼前这个废人。 双眸一眯,他淡淡一笑:“道友,你这话,在下就听不明白了,在下不过说了你这病并非无药可救,你哪来这许多指责之词?初心不正,在下实在不知道在下是如何初心不正了。还是说,道友你讳疾忌医,听闻在下将你的病症指出,反倒恨上了在下?” 长离微微摇头:“道友,我是眼瞎,不是心盲,我们刚到这里时,你语气倨傲,后来又变和善非常,此等言行,可见道友心胸狭隘,为人多变,必是对旁人有所求才在这里行医卖药。我胆小怕事,实在不敢将自家性命交托给道友。” 说完,他又行了一礼。 嗑瓜子看热闹的蔺无执点了点头:“他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咔咔”在她旁边的秦四喜在嗑瓜子。 鹅也在嗑瓜子。 蔺无执看看这一人一鹅,心中一动,又看了一眼那个叫长离的修士。 第五鸿怎么也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一个当着沧海神尊的面儿给他拆台的,偏偏他又不能当场发作。 身后就是戏梦楼,他找弱水沉箫告状? 不行,他之前还跟神尊自荐愿为其刀刃,有事就告状的废物他决不能当。 “诚心?罢了。”第五鸿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这三日来我在戏梦仙都所得灵石都在此,听闻你们城中有一些被掠去做了炉鼎之人被救了回来,这些灵石就送她们了。” 一身蓝裙的第五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气凌然。 蔺无执只看着那个装灵石的袋子。 两眼放光。 “哎呀,第五丹师,您也太客气了。” 抖了下衣摆上残存的瓜子壳,蔺无执纵身一跃,从人家房顶上跳了下去。 是的,之前她们两人一鹅就是蹲在房顶上嗑瓜子说闲话的。 “她把咱们带上来的,她下去了,咱怎么办?” 秦四喜问鹅。 鹅伸了伸自己的翅膀:“鹅会飞。” 秦四喜:“……哦。” 凡人成神的秦四喜不会飞,她只会更高级一点的——出现在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只是这法子容易吓到人,吓到的也不只是人。 “那咱们再坐会儿吧,等没人注意咱们一起走。” 鹅点头。 一人一鹅在房顶上蹲着,继续嗑瓜子。 在第五鸿拿出灵石之后,长离就退到了一侧,他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头偏向了秦四喜的方向。 然后露出了极浅的笑。 就好像他自知讨了谁的开心似的。 戏梦楼里,弱水沉箫推开了窗子,赏人如观景。 “我们戏梦仙都最近真是来了许多的妙人,宗剑首,那位就是你的欠债之人吧。她是什么身份,想要猜到实在是不难,之前我唤她仙君,现在想想,还真是冒昧。” 弱水沉箫略微抬眸,目光从宗佑头上的绿字儿上划过。 宗佑没说话,他的背后出现了一把剑。 “宗剑首不必担心,我没想对付她,也没想过要用她来对付你,诸神居于九天之外俯视三千世界,不是我这种区区一个小城掌事能算计的。” 风从窗外飞进来,弱水沉箫将一缕发拂到了身后。 “我只是在想,这么久了,宗剑首头上的欠债一点儿都没少,第五丹师虽然折腾得让自己狼狈不堪,到底是有进展的,宗剑首,你一点儿都不着急吗。” 收回了背后的剑,宗佑看向弱水沉箫: “弱水掌事,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十年一次的七洲大会,戏梦仙都数千年来从没去过。” 何止是没去过,男女颠倒的戏梦仙都在北洲之外都被看作是歪门邪道的妖异之地,甚至不许出身戏梦仙都的女子报考各大宗门。 那些宗门防范戏梦仙都如防要挟,不许自家的女弟子到戏梦仙都乃至于北洲,在各位宗门长辈的言谈描述里,北洲都是凶神恶煞荒蛮无礼的贫瘠之地。 戏梦仙都则是妖邪横行的不善之地。 这样的戏梦仙都,却要参加七洲大会么? 宗佑默然片刻,说: “我虽是剑首,却极少过问斋中事务,你想要济度斋引荐你入……” “不只是济度斋。”弱水沉箫垂眸一笑,“我要乾元法境和济度斋共同替戏梦仙都作保,引荐我们入七洲大会。宗剑首要是能做到,我就能帮你,甚至你身后的清越仙君,还清你们的债。” 戏梦楼里安静了下来。 纱帐深处轻歌曼舞的男人们都忘了动作。 弱水沉箫看着面前的这个剑首,仿佛看着一个懵懂不知世事的少年。 “宗剑首,你亏欠的到底是什么?是金银财宝?是高官厚禄?她如今可不缺这些,若是别的,比如情,比如……命?如今的她也不必非要你们的。” 愿为一个神去死的人,比戏梦仙都冬日落的雪还要多。 至于会爱上一个神的人嘛,弱水沉箫语气悠悠: “她温文和气,心有大慈悲,不过偶遇我们北洲女子的些许挫折便心生不平,这样的神,她站在那儿,自有人如萤虫扑火。” 就像现在那个在和第五鸿争锋的男子。 宗佑默然片刻: “江河不可逆,岁月不可复,恩怨都在旧时,你怎会有办法替我们还债?” 在他身后悄然出现了一把剑,是青色的“七情渡”。 “宗剑首,你可真是个死脑筋。” 弱水沉箫的手一招,几个盒子缓缓飘了过来。 “戏梦仙都的灵宝多不胜数,除了能看清过往的‘洄梦石’,还有能编织幻境的‘牵魂引’、让人说出内心渴求的‘问君散’、助修士凝魂魄入轮回的‘阴阳册’、遮掩天机让修士能如凡人一般出入凡人境的‘断天因’……只要用心,我有百般手段。” 楼外,蹲在房顶的秦四喜将一枚瓜子仁儿弹起来,仰头长嘴去接,眼睛的余光正扫过了那扇开着的窗子。 “鹅。” 鹅听见四喜叫自己,叼着瓜子皮抬起头。 四喜在嚼着瓜子仁儿。 “晚上带着夕昔去吃涮肉锅子吧,她带我来了戏梦仙都这么个好地方,我得谢谢她。” 鹅用小眼睛看她,总觉得她在打什么坏主意。 不过戏梦仙都确实是好地方,有人送鹅好吃的。 鹅没意见。 秦四喜摸摸它的头,笑了。 打发走了宗佑,弱水沉箫又看了一眼窗外,那位神尊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宗佑说他要和清越仙君通消息,大概是答应了,秦神尊一看就是大善之人,想来不会在意我这点些微小心思……要不我过两日给她送上些北洲特产,还有那只鹅,再给它一千斤灵草丸子?” 在她身后,蔺无执拎着一袋灵石,慢慢摇头: “一个凡人,活了五百年,靠挖水渠建堤坝成神,你真觉得她是纯善好人?她可是十七岁就敢把第五鸿扔进狼窝里的。” 弱水沉箫微微一笑:“第五鸿那种人,刻薄寡情,行事自私,杀了他也算不上是坏人吧。” 那倒也是。 蔺无执将第五鸿给的灵石扔到了桌子上,又转身拿起了一本册子。 “这《缉恶册》上最近有没有什么新人?我那些徒弟徒孙一闲着就知道吃,快把我吃穷了。” “最近?四大宗门动作频频,也没什么人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你……” 弱水沉箫见蔺无执的手似乎呆住了,她抬脚走了过来。 “你这是看见什么穷凶极恶之辈了?” 青竹道院掌院忽然轻叹了一口气:“我就说,秦绿柳这个名字,我有些熟悉。” 展开的册子上,画着一张极为诡谲的人脸。 一半的脸上平平无奇,是寻常女子的相貌,另外半张脸则是红色的鬼面具,眉目斜飞,赤目墨唇,狰狞可怖,邪气森森。 “秦绿柳,半鬼半妖之身,功法不明,法宝不明,来历不明,六十三年间在中洲枯岛、西洲等地袭杀修士十九人,四宗设伏而不获。” 长长的死者名单上,有大宗门子弟,也有散修,有筑基修士,也有金丹修士。 每个都身家清白,越发显得杀他们之人是个残暴恶徒。 “纯善之人,在这《缉恶册》上呆了四百七十五年,价值十块上品灵石的——纯善、之人。” 蔺无执捏着册子,笑着看向弱水沉箫。 ------------ 23 针锋 ------------ 24 陷害 ------------ 25 借扇 ------------ 26 算账 ------------ 27 生意 ------------ 28 有报 ------------ 29 脸面 ------------ 30 算盘 ------------ 31 三撮 ------------ 32 南江 ------------ 33 破笼 ------------ 34 绿光 ------------ 35 猫猫 ------------ 36 价码 ------------ 37 认罪 ------------ 38 碎剑 ------------ 39 神祝 ------------ 40 覆雪 ------------ 41 神剑 ------------ 42 妹妹 ------------ 43 雪刀 ------------ 44 鬼歌 ------------ 45 送子 ------------ 46 惩处 ------------ 47 骑鹅 ------------ 48 有鹅 ------------ 49 祭神 ------------ 50 鬼将 ------------ 51 旧年 ------------ 52 我道 ------------ 53 叶动 ------------ 54 情种 ------------ 55 真心 ------------ 56 一瞬 ------------ 57 还价 ------------ 58 公主请登基(一) ------------ 59 公主请登基(二) ------------ 60 公主请登基(三) ------------ 61 公主请登基(四) ------------ 62 公主请登基(五) ------------ 63 公主请登基(六) ------------ 64 公主请登基(七) ------------ 65 公主请登基(八) ------------ 66 公主请登基(九) ------------ 67 公主请登基(十) ------------ 68 公主请登基(十一) ------------ 69 公主请登基(十二) ------------ 70 公主请登基(十三) ------------ 71 公主请登基(十四) ------------ 72 公主请登基(十五) ------------ 73 公主请登基(十六) ------------ 74 公主请登基(十七) ------------ 75 公主请登基(十八) ------------ 76 公主请登基(十九) ------------ 77 公主请登基(二十) ------------ 78 公主请登基(二十一) ------------ 79 公主请登基(二十二) ------------ 80 公主请登基(二十三) ------------ 81 公主请登基(二十四) ------------ 82 公主请登基(二十五) ------------ 83 公主请登基(二十六) ------------ 84 公主请登基(二十七) ------------ 85 公主请登基(二十八) ------------ 86 公主请登基(二十九) ------------ 87 公主请登基(三十) ------------ 88 公主请登基(三十一) ------------ 89 公主请登基(完) ------------ 90 无愧 ------------ 91 猴道 ------------ 92 祭祀 ------------ 93 故剑 ------------ 94 半鬼 ------------ 95 干净 ------------ 96 真相 ------------ 97 母亲 ------------ 98 孵蛋 ------------ 99 折月 ------------ 100 为妻 ------------ 101 乱战 ------------ 102 剑阵 ------------ 103 加债 ------------ 104 出路 ------------ 105 夜尽 ------------ 106 互惠 ------------ 107 戏梦 ------------ 108 纸鹅 ------------ 109 炸炉 ------------ 110 噬魂 ------------ 111 大雨 ------------ 112 破障 ------------ 113 人间 ------------ 114 铃铛 ------------ 115 姑娘请披黄袍(一) ------------ 116 姑娘请披黄袍(二) ------------ 117 姑娘请披黄袍(三) ------------ 118 姑娘请披黄袍(四) ------------ 119 姑娘请披黄袍(五) ------------ 120 姑娘请披黄袍(六) ------------ 121 姑娘请披黄袍(七) ------------ 122 姑娘请披黄袍(八) ------------ 123 姑娘请披黄袍(九) ------------ 124 姑娘请披黄袍(十) ------------ 125 姑娘请披黄袍(十一) ------------ 126 姑娘请披黄袍(十二) ------------ 127 姑娘请披黄袍(十三) ------------ 128 姑娘请披黄袍(十四) ------------ 129 姑娘请披黄袍(十五) ------------ 130 姑娘请披黄袍(十六) ------------ 131 姑娘请披黄袍(十七) ------------ 132 姑娘请披黄袍(十八) ------------ 133 姑娘请披黄袍(十九) ------------ 134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 ------------ 135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一) ------------ 136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二) ------------ 137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三) ------------ 138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四) ------------ 139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五) ------------ 140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六) ------------ 141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七) ------------ 142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八) ------------ 143 姑娘请披黄袍(二十九) ------------ 144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 ------------ 145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一) ------------ 146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二) ------------ 147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三) ------------ 148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四) ------------ 149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五) ------------ 150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六) ------------ 151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七) ------------ 152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八) ------------ 153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九) ------------ 154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 ------------ 155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一) ------------ 156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二) ------------ 157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三) ------------ 158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四) ------------ 159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五) ------------ 160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六) ------------ 161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七) ------------ 162 姑娘请披黄袍(四十八) ------------ 163 姑娘请穿黄袍(完) ------------ 164 多彩 ------------ 165 麻烦 ------------ 166 青藤 ------------ 167 抬头 ------------ 168 生烫 ------------ 169 天谴 ------------ 170 微雨 ------------ 171 故梦 ------------ 172 残愿 ------------ 173 钥匙 ------------ 174 薅秃 ------------ 175 丢人 ------------ 176 巫琴 ------------ 177 石头 ------------ 178 绝运 ------------ 179 石头 ------------ 180 判官 ------------ 181 后路 ------------ 182 旧友 ------------ 183 甩头 ------------ 184 星台 ------------ 185 认命 ------------ 186 魔界 ------------ 187 大局 ------------ 188 棋子 ------------ 189 可笑 ------------ 190 选择 ------------ 191 秘密 ------------ 192 缘尽 ------------ 193 新火 ------------ 194 来讨 ------------ 195 神道 ------------ 196 失道 ------------ 197 各路(正文完) ------------ 198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一) ------------ 199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二) ------------ 200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三) ------------ 201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四) ------------ 202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五) ------------ 203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六) ------------ 204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七) ------------ 205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八) ------------ 206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九) ------------ 207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十) ------------ 208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十一) ------------ 209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十二) ------------ 210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十三) ------------ 211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十四) ------------ 212 天命在你,山河在朕(十五) ------------ 213 完结章 ------------ 214 福利番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