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涅槃 ------------ 1 第一章 昌顺十三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寒风顺着班房顶上的窗户呼呼往牢房中吹,逼得人都忍不住挤在一起,相互依偎取暖。唯独只有一个年轻女子,正低头着头,看着一位中年妇人从水桶里勺出水来,清洗着她手臂上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生得极美,看上去就十八九岁,五官清丽,肤色白皙,垂眸之间,带着一股弱柳迎风的娇弱姿态,正是时下人最爱的女子模样。 但这并没有打动为她清理伤口的妇人半分,妇人手上虽然温柔,但眉宇间却皆是恼怒之色,嘴里喋喋不休训斥着女子:“平日怎么教你的?识时务者为俊杰,那王七娘什么人你不知道?街上出了名的泼皮无赖,为了一文两文就能和人打个头破血流的,你同她发什么疯?她想要说我就说我,你有什么好计较?” 女子闻言,嘴唇微抿,似是不服,妇人用纱布给她绑上伤口,瞪了她一眼:“洛婉清,说话!” “我也是有自己考量,”洛婉清听到母亲训斥,压抑着了不安,低声道,“当初明明是她自己心疼诊费不肯继续看诊,现下非说是你医术不精害了她的手,若咱们不反驳,让人把这话传出去,别人质疑您的医术怎么办?咱们现下在班房里过得还好,全靠您为那些狱卒治些三病两痛的,要这些狱卒不肯信您了,咱们日子怎么过?” “有什么怎么过?”她母亲姚泽兰满不在乎,嗤笑出声,“我的名声靠她一张嘴吗?” “可是……” “终归在这里待不了多久,”姚泽兰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她的话,语气温和下去,“等少言在外面找到门路,还了咱们洛家清白,咱们就出去了。这王七娘就是街头斗殴进来,过一阵子也会出去,到时候咱们再同那王七娘算账,在这里同她争执,你能讨了什么好?看看你这手!”姚泽兰将绷带一拉,洛婉清因痛倒吸了一口凉气,姚泽兰心疼得又瞪她一眼,训她的声音不由得小了下去,“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都学会和人动的手?要不是你躲得快,她那瓷片就划你脸上了!” 洛婉清听着姚泽兰这话,没再出声,她知道姚泽兰说得也有道理,可她没办法,她太害怕了。 打从洛家因为贩卖私盐的罪责下狱,她和姚泽兰、她嫂嫂苏慧,还有侄女洛问水,就被分配到了这间班房。 监狱男女分押,班房是用来羁押还未确认罪名的疑犯,以及一些只犯了小罪的泼皮无赖的地方,相比正儿八经的监狱,班房环境要恶劣许多,几百号人挤在一起,人多的时候,找个躺下睡的地方都没有。 而且几百号人,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大房子里,就极其容易起矛盾,许多混混都是同自己的人一起进来,就拉帮结派,联手欺压那些势单力薄的人。 尤其是平日里他们根本接触不到的达官贵人,更是敲诈勒索,无所不用其极。 洛家是扬州富商,她母亲又是当地出了名的名医,进了班房,就是众人眼中一块肥肉,好在她母亲审时度势,早早和狱卒打好了关系,才让她们一家人的处境稍微好写。 可这也只是“稍微”,冬日寒冷,班房条件恶劣,她们打从进来,连衣服都没换过,这对于洛婉清来讲,早就是一种折磨。 只是好在,她还有一线希望,那就是早早和她定了亲的江少言还在狱外。 江少言是洛家五年前搬迁扬州时,在东都郊外救下的一个少年,救回来时失去了记忆,就留在了洛家,后来与她日久生情,定下婚事,打算等过了今年,明年开春就成婚。 他做事妥帖,又随着她爹学了一身好武艺,洛家做事一贯循规守矩,此番必定是受人陷害,以江少言的能力,他在外面,早晚会想办法让他们沉冤昭雪,救她洛家于水火之中。 因为有着这点期盼,监狱的日子对于她来说倒也没有那么艰难,一切忍过就行了,她需要做的就是忍耐和等待。 她等啊等,等了这么大半个月,昨天夜里,她突然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自己的未来。 梦里发生了许多事,大约就是最后江少言没有来,只派了他身边的奴仆张伯过来,同她说,他没有能力救他们,洛家完了,他唯一能做的,只能为她行个方便,赠她一把削铁如泥的防身匕首,又或者是一瓶见血封喉的致命毒药。 张伯说,虽然他们没有成亲,但江少言心里,已经视她为妻子,边境长路漫漫,他希望她能为他守贞。 梦里的她信了这话,也不能不信。 她软弱怯懦,完全不敢面对被背叛的可能性,于是她拿了毒药,还不忘让张伯转答,说她绝不会背弃他,会一直等着他。 然后她就流放去了岭南,在流放路上,她一一失去了她父亲、母亲、哥哥、嫂嫂、以及那年不过五岁的小侄女。 最后到达岭南,洛氏满门,仅剩她一人。 她看着岭南满山荒野,终于才听说,东都多了一位从民间寻回来的皇子,名叫李归玉。 这位皇子据说是被刑部尚书郑平生的女儿郑璧月找到的。 这位高门贵女与他原本青梅竹马,后来皇子失踪,郑璧月就一直在找他,直到朝廷要求她父亲到江南查私盐案时,她一起前往散心,终于在扬州见到了已经失去记忆的皇子。 皇子被一位富商收养,为报恩与其女定亲,圣上感念富商恩义,决定赐婚。结果没想到洛氏贪得无厌,品行不端,竟然斗胆贩卖私盐,数额巨大。 此等人家,怎堪为皇子良配? 念其功绩,将满门抄斩改为处死要犯,家眷流放,便是天恩浩荡。 于是富商死于牢狱,家眷满门流放岭南,皇子贵女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本是一个极为美满的故事,只是好巧不巧,那富商姓洛,那皇子,民间名为,江少言。 得知这件事那夜,她如梦初醒。 什么无力回天,什么没有办法,根本就是江少言害她! 郑璧月来了,他要和郑璧月双宿双栖,又不敢抗拒圣上赐婚,也怕污了他和他心上人的名声,于是就拿她洛家满门开刀,洛家有罪,他们就清清白白。 那一夜,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号啕痛哭,拿出那瓶江少言给的毒药,差一点就喝了下去。 只是嘴唇贴在瓶口那一刹,她突然涌起一种愤怒。 凭什么她要死? 凭什么是她死?! 于是她停了下来,开始用余生试图逃离岭南,回到东都,去找到那个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畜生,去问一句—— 凭什么? 洛氏有何对不起他? 就为了和郑璧月在一起,就为了他的名声,就要用洛氏满门的血,成为他们两这一场姻缘的垫脚石?! 凭什么! 可惜她一直没有成功。 她花了十年,在十年里想尽办法,听着他成为皇子、太子、甚至登基成为皇帝,听着他将把他辅佐登上皇位的谢恒千刀万剐,被第二任监察司司主秦珏拉入诏狱,几番博弈退位成为闲散太上皇,她都没能离开岭南。 直到最后,她满身病痛,握着他给那瓶毒药,死在一个炎热的夏雨之夜。 她死之前,甚至出现了幻觉,隐约听见他的声音,还像过往那样,低低唤她一声:“小姐。” 那声音出现那一刻,痛苦和羞愧一起涌上来。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杀了他。 活过来,站起来,杀了他! 这个梦太过真实,当她醒来时,甚至有种庄周梦蝶之感,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活了一遭。 她清楚记得她在梦里学的东西,比如种地,比如开锁,比如和人打架。 甚至于,她连性格都有了些改变。 这种变化让她很害怕,她不断安慰自己,这就是个梦,一个噩梦,不会发生,江少言会来的,她只要和以前一样,一直等待下去就好了。 可直到今天,王七娘进了班房,看见姚泽兰时,说了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话。 梦里毕竟过了十年时间,许多细节都记不清楚了。 可王七娘说出那句“要不是你把我的手医坏了,害得我天一冷就疼得没办法干活,我王七娘会有今天?”时,她却立刻想了起来! 她不仅想起了王七娘说过的这句话,还记得王七娘接下来说得每一句话,更清楚知道,接下来并不会像她母亲所以为那样,会出去,会离开,会没有人质疑她的医术。 恰恰相反! 马上,就在王七娘说完这些话的下午,张伯就来了,班房里所有人都知道了江少言抛弃了洛家,不会再有人为洛家出头,而很快狱卒也开始因为王七娘的话怀疑起她母亲的医术,稍微有任何问题,都推到她母亲身上,开始刻意为难她们。 洛家的处境变得异常艰难,正是这种极度交困,才让他们在流放路上断粮少药,备受欺辱。 面对这样的未来,恐惧布满了她的全身,所以在王七娘开口给姚泽兰泼污水时,她忍不住大声反驳起来,和王七娘起了争执,王七娘抬手就用藏在袖子里的瓷片划破了她的手臂。 姚泽兰和苏慧把她拉回来时,她一直在抖。 她们都以为她是被王七娘吓坏了,但其实不是,她怕的不是王七娘,是这和她梦境一模一样的现实。 她好怕,好怕真的会像梦里一样,江少言会放弃他们,她的亲人都会死在流放路上,只留下她一个人。 可这些话她都不能说出来,只能在稍稍冷静后,不断安慰自己。 一切是巧合,都是巧合,噩梦而已。 这样劝说着自己,洛婉清闭上眼睛缓了缓,让自己不要太过害怕。 那是她的少言哥哥,她不能用一个梦,就去怀疑他们的感情。 子不语怪力乱神,圣人之言,她当谨记。 洛婉清深吸一口,稳住心神,低头给自己吹了吹绷带上的灰尘。 旁边姚泽兰看着这貌美柔弱、似是不知世事的女儿,满眼无奈。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着急得脚步声,苏慧的声音殷切响了起来:“来了!娘,婉清!少言派人来看咱们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动作一僵,姚泽兰赶紧站起身来,高兴道:“谁?派谁来了?” “洛婉清!” 班房门口,传来狱卒一声大喝:“有人要见你。” 洛婉清不敢动,她僵着身子,满脑子都是那个梦境里的画面。 画面里,张伯满脸歉意看着她,无奈道:“公子说,判决已下,他无能为力,虽未成亲,但已将小姐视为妻子,边境长路漫漫,还望小姐,为他守贞。” “婉清!快啊!狱卒在叫你!” 苏慧的声音急急响起来,姚泽兰也上前推她,忙道:“婉清?你发什么呆?快去啊!” 洛婉清没说话,她克制着颤抖,用尽全力,逼着自己抬头看向大门。 大门前,一张带着忧虑的脸出现在她眼里,和她梦里一模一样。 她双唇微颤,不可思议唤出一声:“张伯?” ------------ 2 第二章 在那个梦里,她在狱卒叫她的第一时间,就站起来冲了过去。 这次她一迟缓,反而是张伯先向她行礼,恭敬道:“小姐。” “你还愣着做什么呀?” 见洛婉清不动,姚泽兰等不及,一把拉起她,高兴道:“赶紧走啊。” 洛婉清说不出话,她看着恭敬站在门口的人,感觉自己似乎是走向虎口深渊。 梦里的每个细节都在她脑海中反复,洛婉清站在张伯面前时,感觉自己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拖着她的姚泽兰察觉她异常,疑惑转头:“婉清,你怎么了?” “没事。” 洛婉清逼着自己镇定下来,抬眼看向张伯,压住所有恐惧,用梦里她的回应试探着道:“张伯,是少言让你来的?他人呢?” “公子事务繁忙,无暇抽身,特意命老奴前来探望小姐和夫人,”张伯笑着朝着姚泽兰行了个礼,一字一句吐出和洛婉清梦中一模一样的句子,随后看向洛婉清,“顺道给小姐递个消息,还望小姐做好准备。” 听着这话,洛婉清震惊抬眼。 张伯没有迟疑,他每一个动作都在洛婉清预料之中,他重复着梦境里的每一个细节,他先是拿出一个刚好握在手掌中的金瓶,又拿出一把通体黝黑的匕首,随后将两个物件一左一右拿在手中,递到洛婉清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 姚泽兰察觉不对,面上起疑。 张伯没有理会姚泽兰,他只看着洛婉清,眼中带了几分怜悯,叹息道:“公子说,老爷的案子他已经尽力,但铁证如山,他无力回天,如今洛家判决已下,老爷被判死罪,其余家眷流放,公子如今唯一能为小姐做的,就是多给小姐几个选择。这一瓶是剧毒,见血封喉,没有任何痛苦。” 和梦境中一模一样的话出来,姚泽兰睁大了眼,洛婉清却慢慢冷静下来。 张伯又将匕首探了探,递到洛婉清面前,继续道:“又或者是选这一把匕首,削铁如泥,小姐拿着,可作防身。” 洛婉清没说话,她静静看着这两样东西,只觉世事荒谬。 姚泽兰反应过来,着急开口:“张伯,这是什么意思?少言是不管我们了吗?张伯,你让少言过来,洛家没做这些事,我们还有回转的余地!你让他过来……” “小姐。” 张伯根本没有管姚泽兰,他看着一言不发、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洛婉清,语重心长:“您别太过伤心,其实公子心里有你,他给你这些,也是为你好。他让我为您转达一句话……” “在他心里,虽未与我成亲,但已经把我当作妻子。” 洛婉清径直出声,张伯一愣,随后就看面前这个清丽女子抬眼,眼里仿佛是压了火,咬牙一字一句询问:“边境长路漫漫,还望我替他守贞?” “啊……对!”张伯震惊点头,疑惑开口,“您怎么知道?” 她怎么知道? 恐惧彻底淹没她,她终于觉得这不是梦了,她忍不住死死抓住袖子,克制住自己过于激烈的情绪。 那个梦里,她就是信了这句话,拿着那瓶毒药,走了千里的路,一生困死在岭南,用这条命等了他一辈子! 等到家破人亡,等到自己疾病缠身,像冤魂厉鬼留存于人间,日日夜夜在等他江少言不得好死的喜讯! 可她等不到。 她一生都没能等到,甚至没能离开岭南,再见他一眼。 “我要见他!” 恐惧和愤怒一起涌来,执念脱口而出。 张伯无奈一笑,试图继续敷衍她:“小姐,若是能来见您,公子就来了,只是他的确事务繁忙……” 话没说完,洛婉清骤然伸手,从张伯手中一把抢过匕首。 众人大惊,狱卒瞬间拔刀,只是还没来得及出声,就看洛婉清拔出匕首,却是抵在了自己脖子上,与周边人拉开距离,大喝出声:“让我见他!” “小姐。” 看见她以命相逼,张伯却也不惧,仿佛是看一个孩子一般,无奈道:“你不要使性子了,把匕首放下。” 说着,张伯甚至将那瓶毒药往前推了一些,温和道:“您若要寻死,用这个,不疼。” “你说这什么胡话!” 听得这话,姚泽兰反应过来,怒喝出声,随后转头看着洛婉清,小心翼翼道:“婉清,你不要冲动,一个男人而已,你还有爹娘,别做傻事。把匕首给我。” “你去告诉他——” 洛婉清没有理会姚泽兰,盯着神色淡定得张伯,咬牙开口:“他江少言,五年前为我洛氏所救,我洛氏将其视为半子,从不曾有半点怠慢,我与他乃媒妁之言定下的未婚夫妻,如今我洛家判决未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应来见我。若他不来,我便当他移情别恋,心中有愧,无颜面见我。我今日便自戕在此,以告他寡廉鲜耻,忘恩负义,今日在场数百来人皆可见证,”说着,洛婉清骤然提声,“日后庙堂青史,他江少言都沾着我洛婉清的血,休想干干净净!” 听到这话,张伯面色巨变。 其他人听不明白,他却是清楚知道。 若江少言是个普通人,洛婉清这番话自然没什么分量。甚至可以说,没有什么逻辑。 可偏生,江少言是皇子。 现下这件事已经送往东都,江南高层许多官员都已知晓,说江少言见不到洛婉清,怎么都说不过去。而且现下江少言与郑璧月的确又已经见了面,日后或许还会成婚,洛婉清今日若是因为见不到江少言死在这里,日后这必定是政敌疯狂攻击江、郑两家的巨大污点。 毕竟洛家有恩于他,这一点确凿无疑,就连圣上都已经知晓。 张伯稍微一想,便知道这事儿他拿不了主意,忙道:“小姐稍安勿躁,我这就去找公子问问,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让公子进来见您。” 这话开口,洛婉清心中一沉,便知自己拿着梦里的信息赌对了。 “我只给半个时辰。” 洛婉清微微抬头,刀刃一抵,鲜血就流了下来,张伯脸色微变,就听洛婉清压低了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警告:“半个时辰,他若不来,我必以命污他!” 张伯神色一震,他不可思议抬头,不明白一贯温和的洛婉清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 看着面前女子笃定中带了几分疯狂的神色,他咽了咽口水,好半天,才慌忙点头:“是,老奴这就去请公子。” 说着,张伯同旁边狱卒打了个招呼,急急转身离开。 等张伯一走,洛婉清松懈下来,姚泽兰赶忙上前,一把抓住洛婉清握着匕首的手,急道:“你这是做什么呀?就算你气恼他,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顿,她抬头看着面前眼中带着责怪和忧虑的母亲,想起梦境里她倒在自己怀中的模样,嘴唇颤颤。 好久,她才沙哑开口:“对不起,娘,可我必须见他。” 她要见他。 是真是假,她都得见他。 是假的她要问清楚。 是真的……若是真的…… 洛婉清眼中闪过一丝狠意,她握着手中匕首,恨恨咬牙——她必手刃了他! 姚泽兰听着她的话,倒也没察觉她这百转千折的情绪,只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 她似想骂她,但又想到自己这女儿平日对江少言的心意,如今想必是难过至极,倒也不敢在伤口上撒盐,只能恨铁不成钢道:“不管怎么样,不能做傻事儿,知不知道?” 洛婉清没接话,抿了抿唇,姚泽兰还想说什么,就见张伯又急急忙忙走了回来。 “小姐,”张伯脸上带着喜色,高兴道,“您这边请。” 听到这话,姚泽兰一愣,有些不可思议:“你这就问回来了?” 说完,姚泽兰骤然反应过来,大怒道:“江少言就在这里?!” “夫人……”张伯讪笑,似是在思考怎么向暴怒中的姚泽兰解释,然而洛婉清却十分平静,她抬手按住姚泽兰,淡道,“娘,别生气。” 说着,她转头看了一眼狱卒,平静道:“开门吧。” 狱卒看了张伯一眼,张伯朝对方点点头,对方迟疑片刻,似是想到长官命令,终于还是给洛婉清开了牢房大门。 洛婉清将匕首合上,转头看向姚泽兰,安抚了一句“娘,别担心,我去问清楚就回来”后,便拿着匕首跟着张伯离开。 狱卒似乎早就得了信,并没有管他们,张伯给她引路,一面走一面解释:“公子也是刚到,我还说他来不了,没想到公子最后还是处理了庶务,赶着过来见您。您千万别辜负他一番心意误会他……” 洛婉清没把他这些话听进耳里,终归是骗人的话,以前她可能会信,现在却不会了。 处处是破绽……不,是敷衍。 可梦里的她,却就信了这份敷衍。 “小姐,到了。” 前方张伯止步,洛婉清顿住步子,抬眼看去,就见前方是一间开了门小房间。 房间里坐了个人,可以看见对方露出的衣角。 “公子已经在里面等您,老奴就不进去了,您请。” 洛婉清没说话,她握紧匕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才提步上前。 进入房间,她便觉寒风带着一股冷香而来,铺面拂过她的鼻尖。 她追着香味抬眼,长桌之后,青年坐在太师椅上,一身湖蓝色锦服,头发由玉冠半挽,恍若水墨勾勒的眉眼低垂,看着那颇为书生气的手上握着的茶壶。 茶水自壶中倾泻而下,在空中激起白雾。 “小姐。” 水声朗朗,他徐徐抬头,一双温和又平静的眼,仿佛是早秋清晨带着雾气的湖面,倒映着她的影子,遥遥轻唤:“您来了。” ------------ 3 第三章 这声音太温柔,看着对面人,洛婉清有一阵恍惚。 她和他分别的时间不算长。 从她入狱以来,她每天都会在墙壁上刻下一横,今晨她刚数过,已经六十一道。 六十一天,也不过就是两个月,但现下她见着他,观摩着他的眉眼,她却惊讶发现,她好像已经隔了大半辈子没见过他。 他的面容在她记忆中都有模糊了,直到此刻看见,才一点一点对应在那几乎快要消失的轮廓上,将她的记忆骤然唤醒。 她这才想起来,这是江少言。 “坐吧。” 江少言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茶水。 洛婉清听得提醒,这才收回思绪,握着匕首,故作镇定坐到江少言对面。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上一世无数信息和这一世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人陷入一种极端的混乱中。 她低头没有说话,江少言垂眸看着舒展开的茶叶,轻声道:“方才张伯同我说,今日小姐与以往大不一样,现下见到,竟当真如是,小姐在这里受苦了。” 说着,江少言抬眼询问,神色平静:“不知小姐见我,是想说什么?”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听着这话,洛婉清抬眼看他。 他静静看着她,琥珀色的眼里仿佛是笼了什么,让人看不真切。但她确定,他很平静,没有任何追问她的意愿,甚至连这个问题,他或许都不在乎答案。 这是相爱的人吗? 以前他见着她,别说像如今这样狼狈消瘦,哪怕只是磕碰,他都会着急担忧,哪里会这么镇定,不疼不痒说一句“受苦了”? 她细致观察着他所有变化,江少言等了一会儿,终于才提醒她:“小姐?” “你为什么不着急?” 洛婉清脱口而出,江少言动作一顿。 洛婉清盯着他,语速极快,不断质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却不见我?你说我受苦了,你为什么不难过?不担心?不想着为我做点什么?” “小姐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江少言似是明白过来,他抬眼看她,目光无悲无喜,平淡解释:“少言无能,不敢面见小姐,洛家的案子……” “别骗我了!” 洛婉清厉喝出声。 她整个人颤抖起来,那十年——那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苦等着他死讯那十年迅速占领了她的脑海,她死死盯着面前人,牙关打颤:“你不是不能救我洛家,你是不想救,对不对,三殿下?” 听见“三殿下”这个称呼,江少言动作一顿,他似是克制住什么情绪,抬眼盯着洛婉清,语气微冷:“谁告诉你的?” 他没有否认。 最后一点侥幸破灭,洛婉清竟是不敢说话了。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江少言是不是骗她,乃至江少言这个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都不重要了,现下最重要的是,将她家里人救出来。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她绝对不能让她家里人再走向流放岭南、死在流放路上的命运! 而现下最可能改变这件事的人,竟就是江少言。 他之所以要陷害洛家,无非是因为圣上赐婚,他想攀附郑氏,担心她情根深种,想借着圣旨闹事,又或者是不想背上忘恩负义之名,损了他的“清誉”。 那只要解决这件事,或许洛家的案子,就有回转的机会。 他能把洛家送进来,就能把洛家捞出去,只是一介商贾,生死也不过只是他一念之间。 所以她不能和他翻脸,此刻她再恨,再怨,再想杀他,都不能和他翻脸。 意识到这一点,哪怕她已经满是拔刀的冲动,却还是稳住心神。 她克制着情绪,逼着自己抬手拿了面前茶盏,轻抿了一口,借着这档口脑子飞速运转,将梦里所有还记得的消息都过了一遍。 等她捋清思路,整理了措辞,她才放下茶盏,故作冷静道:“谁告诉我的不重要,总归我已经知道了你和郑璧月的事,我也知道陛下想要赐婚你我,所以你才这么忙着向洛家下手。其实不必如此,”她抬眼,“这件事有更好的解决方案。” “更好的解决方案?”江少言重复了一遍,似是明白什么,了然询问,“小姐是想怎么做?” “我来退婚。” 洛婉清脑子将梦里的信息拆解分析,平静道:“如今监察司在这里,你和郑平生陷害我爹,你以为就没人知道吗?做事总归会露出马脚,你求的不过是干干净净攀上郑氏,你放心,我自知齐大非偶,只要你将我家人放出去,我立刻寻个人嫁了,绝不会多做纠缠。” “寻个人嫁了?” 江少言听着,不置可否,低头抿了口茶,淡道:“有我这个皇子在身前你不要,临到头随意寻个人嫁了,陛下不会信。” “那我就说我心有所属,”洛婉清立刻出声,“我和你就是父母之命,我根本不喜欢你,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如今得知你身份,我不愿拆散佳偶,这个理由不够吗?” “喜欢的人?” 江少言动作一顿,他抬起眼眸,琥珀色的眼中带了薄凉的杀意:“小姐有喜欢的人了?” 看见那眼神,洛婉清心上一惊。 一瞬间,她脑海中突然就浮现出了梦里那一句话——边境长路漫漫,还望小姐守贞。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抬眼,愣愣看着江少言,没有再将话接下去。 江少言却明显比她更有说下去的欲望,探究道:“是给你递消息那个人?还是借着求医的名义天天装病那个书生?又或是每天在医馆门口卖糕点那个贩货郎?” 江少言细数着她完全已经忘记的人,观察着她的情绪,似乎是打算从她的情绪中自行推断出答案。 看着他的样子,洛婉清想起他平日做事的风格。 他很少让人接近她。 他来到洛家后不久,就因为是她所救、且身手了得,成为了她的贴身侍卫。 一直以来,她所经过的物品,她所见过的人,几乎都是他亲自递过来,亲自筛选,哪怕他不在身边,他都会让丫鬟事无巨细禀报。 最初的时候,她有过埋怨,江少言就一板一眼告诉她:“属下是为小姐安全着想。” 那时候她极不高兴,直到身边友人劝她,这里哪里是为她安全着想,这分明是吃醋喜欢。 她听这话,面上不显,心里却舒坦了许多。 后来门口那家日日卖桂花糕的卖货郎送她糕点,江少言直接退了回去,她也没斥责,只摇着扇子道:“少言哥哥,我听说人喜欢一个人,就不想让人靠近他,连一口吃的,一口喝的,都不愿经了别人的手,这是真的吗?” 她说这话,旁边少年面色不动,却是瞬间红了耳根。 洛婉清瞧着,心里有些得意,转身道:“要不还是回去把那桂花糕接了吧,一番心意。” “小姐,”一听这话,江少言连忙握住她的手臂,洛婉清回眸瞧他,就见少年故作镇定道,“是真的。” 洛婉清半张脸藏在团扇后,歪了歪头,笑道:“什么是真的?” 江少言目光不敢看他,侧脸着道:“有些人喜欢一个人,一口桂花糕都不行。” 一听这话,洛婉清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样好听的话,谁不喜欢呢? 所以后来她也随他。 过去她一直觉得,这是因为江少言爱她,可现在她却慢慢反应过来。 这是爱吗? 如果爱她,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到这一步,无动于衷吗? 在他心里,她或许不过是他的私人物件,所以要严加看管,以他的意志来生活。 “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要我活?” 洛婉清想着那些细节,喃喃出声,江少言想了想,轻声道:“小姐莫问了,就这样吧。” “不,”洛婉清赶紧收回自己有些强硬的语气,她带着乞求看着对面人,急道,“少言哥哥,我们还有谈的余地。你到底是怎么想,你可以同我说,我们肯定还有更好的办法,你不可能做得干干净净的,何必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风险,日后万一有人针对你,拿洛家当刀怎么办?” “小姐。”江少言听着,抬起眼眸,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垂眸看她。 面前女子急急仰头,露出她清丽绝美的五官。 她生这样美丽,美到这么噙着眼泪抬头那一瞬,就差点动摇他的心智。 他神色微凛,凝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我与小姐,已无回头可言。” “怎么会呢?”洛婉清强撑着笑容,她捏着扶手,克制住杀了这个人冲动,不想放过任何商谈的机会,“如今判决未定,你我……” “你爹死了。”江少言打断她,洛婉清僵住,江少言目光轻颤,但很快止住,他似是想要彻底打破什么,平静描述,“就在昨夜,我给他的陶片,他用陶片刺进这里——” 江少言说着,抬手摸上她脖颈一侧,然后用指尖指甲缓缓划向另一边:“然后一点一点割过去,好多血涌出来,他疼了,就……” “别说了!” 洛婉清嘶吼出声,她死死捏着匕首,喘息着抬头看他。 她知道她爹死在牢里。 在梦里,她和她家人流放第一天,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只是她不知道,他是自尽在昨夜,更不知道,自尽的那块陶片,是江少言给的。 她一直以为他是因为严刑逼供,又或是监狱苦寒病逝。 她从来没想过是因为江少言。 她爹被他杀了。 他不可能好好留下他们,斩草除根,这是江少言的做事风格。 他们没有任何和谈的可能性,而他也根本不想要这种可能性。 “为什么?!” 意识到强颜欢笑根本换不来什么,她当即放弃,一把抓住江少言的衣领,将他拽到身前,疯狂追问:“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我爹待你不好吗?我对你有愧吗?我洛家欠你什么,你要做到这种程度?!” 江少言没说话,他们贴得很近,呼吸缠绕在一起,江少言盯着她,好像是要把她的模样一点点雕刻下来。 他似乎有很多想说,但却都死死压住。 好久,他只笑了笑。 “我记得,小姐曾说过,少言是小姐心中最重要的人。” 他语气很温柔,洛婉清不可思议瞪大了眼。 江少言抬起手,轻轻握住她撕扯着他衣衫的手掌,他力气不大,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将她的手一点一点从他衣衫上拉下来,他注视着她,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我所求不多,爱也好,恨也罢,我只想当小姐心里最重要那个人,岭南路很长,”她的手被他拉扯下自己衣衫,握在手里,他语气中终于有了几许波澜,“小姐一定要记得我。” “无论爱恨,”他看着她的眼睛,叮嘱她,“都好好记得我,等着我。” 说完,江少言放开她,他直起身,似乎有些克制不住,转身欲走。 洛婉清坐在原地,她满脑子都是他方才的话语。 等着他。 在岭南日日夜夜,她苦等了十年,无论是他的死讯还是他的人,梦里那个洛婉清,一生都在等着他。 如今他还要她等他? 做梦! 做梦!! 愤怒和怨恨冲垮了她的理智,她听着江少言转身,听见他唤人,就在他提步刹那,她猛地拔出匕首,朝着江少言就扑了过去! 江少言下意识想回头,她察觉他的动作,干脆却张开双手,假作拥抱,从身后一把抱住他。 江少言动作一顿,也就是这片刻迟疑,刀刃就干脆利落没入他腹中。 洛婉清下意识想拔刀再刺,江少言立刻反应,急急按住。 血流入两人指缝之间,江少言背对着她,气息乱了一瞬,随即又有些宽慰,语气中带了笑,沙哑道: “这好似小姐第一次主动抱我。” “放开!” 洛婉清用尽全力挣扎,想将刀刃再拔出来,然而江少言纹丝未动,他垂眸看向两人染血交握的手,他们一起握着那把匕首,深深扎在他的腹间。 “这是我师父送我的匕首,我第一次杀人,就是用它。”江少言语气没有半点起伏,他握着她的手,将匕首一点一点拔出来,喘息着叮嘱,“你拿着,记住杀人的感觉。日后,谁若碰你,就这么杀了他。” 说着,匕首彻底拔出来,江少言握着她的手腕干脆利落将她往地上一甩,捂住伤口退了一步,抵在小桌上。 她重重撞砸在地面,听他低唤:“惊蛰。” 音落,一个少年随着声音像猎豹一样破门而入,将正翻爬起来的她一把按回地面。 “放开我!”洛婉清和那少年撕打,那少年手似逾千斤,一动不动。 洛婉清被他按着脑袋压在地上,只能不断咒骂宣泄着情绪:“江少言,你不得好死,你千刀万剐,我早晚要杀了你!杀了你!” 听着她的话,江少言没有理会,他就站在不远处,捂着伤口,简单上药包扎,随后由侍从伺候着起身,从容披上狐裘披风,一面穿衣,一面吩咐:“把这把匕首给她留着,谁也不准碰。好好照顾她,别让人死了。” “小姐,”他穿好披风,转过身,站定在她身前。 牢狱里的灯火成了他的背景色,他像是这地狱的主宰,像是不可攀登的高峰,高耸在她眼前。 她仰视着这个仿佛无法打败的恶魔,看着他目光被灯火照耀,听见他告别:“我们下辈子见。” 说着,他转过身去。 房门打开,他咳嗽着道谢,周边人声鼎沸,都围绕着他。 他们咒骂着她不知好歹,吹捧着他宽和仁善。 说着要将她流放远点,让她吃尽苦头,一生永不相见。 她不能让他这么走。 她要杀了他! 江少言! 江少言!! 她趴在地上,看着那个远走的身影,猛地爆发,竟从狱卒手中挣脱开去,拿着匕首朝着江少言就是一刀。 “按住她!”察觉她的动作,一声大喝从周边传来,她感觉有人冲过来,将她猛地扑倒在地。 她不在乎,她在地上,爬行着想往前。 “快!踩住她的手!” 许许多多人冲过来,她动弹不得。 “江少言……” 她身若泰山压顶,见他不停步,大喝:“你不是问那个人是谁吗!” 听到这话,走在前方青年一顿。 “是谢恒!” 洛婉清笑起来,她感觉自己是疯了,大笑着攀咬:“那个告诉我消息的、我喜欢的,就是谢恒。当年我在东都就喜欢他,如今我还是喜欢他,你不过是我将就而已!你等着,你就在东都好好等着我,等我回来,拿你的人头,祭我的喜酒!” 这话出来,所有人安静下来,大家都明显感觉到,这个一贯温和的青年气质骤凛。 “别说胡话,好好留在岭南。” 他说着,在洛婉清的大笑中侧首。 昏暗灯火勾勒出他略显冷峻的线条,与他平日一贯温润的气质截然不同。 “若你敢来,” 他神色微凛,带了上位者独有的高高在上,语气郑重,“我必杀你。” ------------ 4 第四章 “来!你来杀了我!” 听见这话,洛婉清疯狂挣扎着想要扑过去,她什么都没想,她完全放纵自己情绪,用尽全力嘶吼:“江少言,你回来!你来杀我啊!” “按住她!手镣!锁上!给她锁上!” 完全没想到一个大小姐有这样的力气,旁边狱卒赶紧涌上来。 “堵上,把她的嘴堵上!拉回班房去!” 周边人疾呼着,按手的按手,堵嘴的堵嘴,钳制住完全失去理智的洛婉清。随后几个人一起将她抬起来,穿过漫长的甬道,将她抬到班房大门前,拉开铁栏门,直接就将她整个人都扔了进去,随后赶紧锁上铁链,转身离开。 洛婉清在地上滚了几圈,立刻翻身起来,攀爬着冲到门口,在众人好奇、震惊的神色中,抓着铁栏疯狂摇晃,嘶吼。 “开门!放我出去!让我见监察司!” “我洛家冤枉!我爹没有贩盐!我要上告御史台!大理寺!监察司!是江少言陷害我洛家,我洛家冤枉!” “放我出去!你们这些狗官!放我出去!让我见谢恒!开门!我要告状!这是冤案!” “婉清,你怎么了婉清?” 她崩溃嘶吼间,姚泽兰和苏慧急急冲了上来,两人拉扯着她,洛婉清却忽然不觉,不断试图朝着铁栏冲去,旁边洛问水被她吓得哇哇大哭,周边人开始窃窃私语,直到最后,姚泽兰忍无可忍,怒喝出声:“洛婉清!” 被母亲这么一喝,洛婉清动作顿住,一时间,她好似三魂七魄终于归来,愣愣抬头,看见姚泽兰满是担忧的眼睛。 姚泽兰见她回神,赶紧上去,将她抱在怀中,安慰道:“没事了,婉清,娘在这里。” 听着这话,洛婉清握着匕首的手渐渐放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感觉是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一瞬间翻涌上来,她紧咬着下唇,靠在姚泽兰身上,浑身颤抖着,仍由泪珠如雨而落。 她低声啜泣,旁边苏慧瞧着,忧声道:“娘,先扶着婉清回去吧。” 姚泽兰点了点头,她诓哄着洛婉清,同苏慧一起扶着洛婉清一起回到了她们的位置。 班房一个大房间,住着百余人,大家各自有个自己的地盘。 洛婉清跟着家里人回到位置上,坐着哭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回了理智,旁边苏慧抱着孩子,瞧着她镇定下来,这才忧虑开口:“婉清,怎么了?” 洛婉清听得问话,动作一顿,一时不知该不该将真相说出来。 她记得上辈子她母亲听闻父亲死讯那日,一夜就半白了头发,她心中不忍,迟疑了片刻,删删减减道:“江少言说,咱们家案子太大,他没办法。” “还有呢?”姚泽兰不信只有这些,紧盯着洛婉清,“江少言怎么回事?” “他另外有人了。”洛婉清低着头,不敢说实话,“他要和人家成亲了,来同我告别。” “他这混账!” 姚泽兰怒喝出声,随后意识到周边有许多人瞧着,她忍下愤怒,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洛婉清的手,压着声道:“无妨,婉清你也别太过伤心,你父亲在外还有其他好友,我也有些人脉,不指望他。等来日咱们出去了,娘重新给你找个好人家,让他后悔去吧!” 洛婉清不敢说话,只点头应是,暂时安抚下姚泽兰。 旁边女囚都悄悄打量着她们,见一家人安静下来,班房里边开始活跃起来,大家窃窃私语,不用故意听,就知道是在议论洛婉清。 姚泽兰又恼又恨,却也无可奈何,想起来洛婉清才是最难过的,正想要宽慰,就听洛婉清道:“没事的。” 姚泽兰一愣,洛婉清转过头,靠在土墙上,平静道:“娘,不是大事。” 不过被人说几句,对于她而言能是多大的事? 在她那个梦境里,很快,狱卒就不会再管她们,放任班房里的人欺负她们,然后她们会去岭南,会一个一个死在流放的路上。 这才是真正的苦难。 想到未来,洛婉清闭上眼睛,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发泄过后,一切都该回到正轨。 同归于尽毕竟是冲动,江少言她杀不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她家人。 她本来指望可以说服江少言救她家人,可她爹一死,他们便没了什么回转的余地。 她不可能就这么放着江少言好好活在这世间,所以江少言绝不会放纵她洛家有任何翻身的可能。 江少言指望不了,刑部与他同流合污,如今在这扬州监狱中,能改变洛家案子结果的,只剩下一个官署,监察司。 监察司这个官署,由皇帝亲设立于五年前,直属天子,独立于三司,掌天下刑罚,上查王侯百官,下纠冤假错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民间甚至有百姓将监察司使视为鬼神,用以供奉。监察司司主的权力,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在那个预知梦中,后面监察司的权力不断膨胀,尤其是监察司司主谢恒辅佐江少言上位后,江少言更是一度成为谢恒的傀儡,只是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谢恒竟就死了。 还是千刀万剐。 但他死后,监察司势力一直不减,这才给了第二任司主秦珏在她死前废了江少言帝位的权力。 那个梦中,谢恒是江少言的伯乐,他们是最好的搭档,或许正因如此,她才会下意识用谢恒来刺激江少言。 以江少言的心气,哪怕他不在意他,如今对谢恒应当都多了一丝不喜。 如果江少言再冲动些,对谢恒动手就好了。 洛婉清闭眼缓了缓,一想到谢恒要是能宰了江少言,就感觉自己血都沸腾起来。 但显然这只是她的幻想,无论现在或者未来,不走到最后,江少言都绝不敢轻易向谢恒动手。 而现在江少言刚刚恢复皇子身份不久,和谢恒应当还没有什么联系,并不是梦中的盟友。 监察司,也就成了洛家翻案唯一的突破口。 可她拿什么让监察司替她翻案? 洛婉清思索着,江少言在她家,她父亲一直将他当做半子看待,这么多年生意从不避讳他,他要栽赃嫁祸,那再简单不过。 可如果作成了铁案,为什么江少言要去见她爹、提前给她父亲陶片,让她爹自戕? 洛婉清一遍一遍回忆细节,思考着自己可以利用的所有信息,想了许久,等到她睁开眼睛,已经是深夜。 众人沉沉睡去,乌云遮天蔽日,黑压压的一片。 洛婉清从铁栏外看着天色,心里也和这天色一样,压抑而浓稠。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头被锁在铁笼中的困兽,拼命挣扎而不得。 她没什么证据,如今唯一能撬动监察司的,只有她父亲离奇的死亡。监察司可查,亦可不查,端看监察司人的态度。 但江少言是皇子,监察司一般人怕是不敢查,唯一有这个胆量的,只有谢恒,所以她要告状,只能告给谢恒。 但谢恒什么人物? 出生六世高门望族,开国功勋之后,三代宰相,累世公卿,幼时由皇帝亲自抱着进入的朝堂,从此没有离开,年不过二十三岁,便一手创立监察司,成为监察司司主,天子孤臣。 这样的人物,来江南就已经是罕见,她一个普普通通商贾之女,且不说江少言肯定让人防备着她,就算江少言什么都不管,她又哪里来的资格,见到谢恒? 偏生谢恒是她唯一的指望,除了谢恒,整个扬州监狱,又有谁能与江少言、郑平生等人对抗,救她洛家于水火? 无论如何,她要见到谢恒。 去赌一把,谢恒到底愿不愿意救她洛家。 她开始搜索着梦里所有关于谢恒在扬州的信息,梦里她一直困在班房,所知不多,对谢恒唯一知道的,似乎就是监狱里混进了刺客,这些刺客听说是江湖第一刺杀组织风雨阁的人,他们要在监狱中杀一个人,具体杀谁不清楚,但最后都被谢恒设伏抓捕—— 除了一个叫柳惜娘的女人。 为了抓捕那个逃脱柳惜娘,当时监狱里翻了个底朝天,尤其是女监班房,更是被狱卒来来回回搜了好几遍。 因为跑了的那个刺客,之前就是一直暗藏在班房。 那个刺客长什么样? 敏锐察觉这是一个可用之人,洛婉清立刻开始回想,只是刚一思考,就被外面有节律的鸟叫声打断。 众人睡得安稳,这鸟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洛婉清却直觉不对。 寒冬深夜,那里来的鸟?还叫得如此有规律? 她正想着,便听见人群中传来窸窣之声,她抬头看去,见不远处的墙角,一个似乎受了重伤的女子撑着自己站起来,步履踉跄朝着专门用来方便的后院走去。 看见那个身影,洛婉清一瞬间反应过来。 是她! 那个刺杀谢恒跑了的刺客,那个脸在刑讯过程中被狱卒烫烂了的私盐贩子。 那场刺杀就在今夜,方才那声鸟叫是他们动手的信号,现下她就准备离开动手,如果再不拦她,她就见不到这个人了。 想到这里,洛婉清也不再迟疑,她赶紧起身跟上,跟着那个女人就走出了班房,只是刚到后院,便觉一阵凌冽掌风疾驰而来,对方一把掐住她脖子,将她猛地抵到墙上,冷声询问:“跟着我做什么?” 洛婉清没说话,只觉冰冷的手指紧掐着她的气管,令她呼吸不畅。 她微微仰头,看清面前女子模样。 这女子脸上都是烫伤,根本看不出原貌,只能从那双带着杀意的笑眼中看出几分原来的轮廓,应当生得不错。 是柳惜娘。 洛婉清确认。 她打量着对方,对方也盯着她, 察觉面前人杀意,洛婉清心跳得飞快,她微微仰头,尽量让呼吸轻松一些,故作冷静:“ 想请柳姑娘帮个忙。” “什么忙?” “带我一起出去。” 柳惜娘要去的地方,谢恒已经在原地设伏,她过去虽然有被当做同党一起诛杀的风险,但是这也是她唯一见到谢恒的机会。 她愿意用命搏这一个机会。 只是听她的话,面前女子却是误解了她的意思。 柳惜娘手稍稍放松,无奈道:“我不是越狱。” “我知道。”洛婉清冷静回应,“你是杀人。” 柳惜娘闻言,面露诧异:“你都知道?” “是。”洛婉清盯着她,半真半假威胁,“你若不带我走,我立刻上报给狱卒。你也歇了杀我封口的念头,我来之前已经和人打过招呼,若我没发出安全信号,一刻钟后,她就会去检举你。” 听到这话,柳惜娘面露震惊,她似是想了想,随后想明白什么,她点了点头,认真道:“我明白了。” 说完,她竟直接松开了洛婉清,转头就朝班房里走去,摆手道:“行,那我不去了。” “等等!”这话惊住了洛婉清,她一把抓住她袖子,皱眉急问,“你不去了?你们谋划这么久,你为此潜伏在此处,受了这么多刑罚,说不去就不去了?” “潜伏在这里都是任务,又不是我想的。”柳惜娘说得无奈,还是耐心分析给她听,“但你想,这么大的事儿,连你都知道了,我要杀的人能不知道?风声走漏得这么离谱,我还去,岂不是白白送死?我又不傻!” 这一番言论将洛婉清打得手足无措,她呆呆看着对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 柳惜娘见状,同情看着她,想了想后,她叹了口气,抬手放在洛婉清肩上,安慰:“你叫洛婉清是吧?我叫柳惜娘。以后咱们在这班房,也算半个朋友。这次多谢你通风报信,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事可以找我,虽然我不一定帮忙,但还是可以给你一点言语上的安慰,也算是一种支持,怎么样?” 洛婉清不说话,她低头似乎是在思考。 柳惜娘想想,尴尬笑了笑:“那个,天挺冷的,咱们先进班房吧,那里人多,热闹。” 说着,柳惜娘放开她,就想趁洛婉清不注意,赶紧溜走。 只是她一动,洛婉清就开了口,固执道:“我要见谢恒。” 柳惜娘脚步停住,震惊回头。 洛婉清抬起一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看向她,认真开口:“我若见不到他,我就检举你,立功见他。” 柳惜娘没说话。 她看着面前这美若琉璃的女人,那一刻,她觉得天太黑了。 和洛婉清的心肠一样黑。 ------------ 5 第五章 “你这姑娘……” 柳惜娘听着这话,痛苦回头:“你是真的不怕死啊?” 洛婉清回视她,神色决绝:“我不怕。” 柳惜娘抬头扶额,她最怕这种什么都不懂突然决定要做什么的大小姐,因为这种人认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你可能不太了解监察司,”柳惜娘见她油盐不进,开始试图和洛婉清说明情况,“我只是个小喽啰,就在最下面跑腿那种。你就算把我检举了,也是见不到谢恒的。要是见谢恒这么容易,我们阁主早就把下面人宰了去刺杀谢恒了,轮不到你。” “我知道。”洛婉清没有半点动摇,“但我想试试。” “用我的命试试?!”柳惜娘抬手放在胸口,震惊开口。 洛婉清点头,面上露出认真又坚定的歉意:“抱歉,你要不帮我想办法,这就是我唯一的办法。” 柳惜娘哽住了。 她想了想,双手叉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碎碎念叨起来:“我这是什么命格,会遇到你这么个大宝贝?我要能让你这么轻松见到谢恒,我能混成这样?说到底,”柳惜娘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洛婉清,“你到底为什么要见谢恒啊?” “我要告状。” 洛婉清实话实说,柳惜娘一愣,想了想今日洛婉清闹那一出,她眼珠子转了转,想明白了:“你觉得你家是冤案,你想救你家里人?” “是。” “那你也不是非得要找谢恒告状嘛,”柳惜娘松了口气,“冤假错案,监察司人都能管,我帮你找其他……” “我洛家是皇子联合刑部尚书一起陷害,”洛婉清抬眼,柳惜娘笑容僵住,洛婉清平静询问,“除了谢恒,其他人能管吗?” 柳惜娘说不出话,好半天,她尴尬道:“你……你们家怎么会招惹上这么大的人物啊?” “江少言是五年前流落在民间的皇子。” 洛婉清这话出来,不用多说,柳惜娘便东拼西凑猜出来了一个大概。 五年前,边境北戎求和,三殿下李归玉自请为质子前往北戎,结果北戎却在签订盟约大夏开始撤兵后突然发动奇袭,年仅十六岁的李归玉在动荡中不知所踪,他青梅竹马的郑家嫡女到处找他这件事,也算是天下皆知。 只是谁都想不到,五年后,这位名满天下的皇子归来,干的第一件事居然就是把自己恩人下狱,以成全自己和郑氏女的姻缘。 这种案子,的确不是谁都能管。 柳惜娘想了一会儿,明白洛婉清这个决定是现下她没办法的办法,也是性价比最高的办法。 洛婉清只需要想办法见到谢恒,谢恒管,那洛家就可能重新好好生活,谢恒不管,她也再坏不到哪里去。其他任何的办法,都是苟且偷生。 明白洛婉清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劝说不动洛婉清。 这时外面乱起来,明显是风雨阁的人开始动手,柳惜娘立刻认真许多,她思考了一会儿,冷静道:“我不是不想帮你,的确能力有限。今夜咱们谁都不能过去,去了就是同党送命,你是给你家人求一条生路,不是自己去求死路,告状这事儿,本来成功的把握就没多少,你也只是搏一搏,筹码不能加这么大,好歹得留条命,准备后路。” 洛婉清听着,便知道她是说动了柳惜娘,她一双清瞳静静注视着柳惜娘,柳惜娘明白她是要她做点什么,便抓了抓头道:“见谢恒太难了,你不如提点我能做的要求。” 洛婉清没有立刻出声,她知道柳惜娘说的是实话。 若见谢恒这么容易,谢恒怕是早死了一万次。 她低着头,想了许久,终于才道:“这次你们要杀的人是谁?” “这你也关心?”柳惜娘有些意外。 洛婉清皱起眉头:“不能说?” “倒也没什么,反正不是我的任务,只是你估计也不认识,他叫秦珏,是一个官员的儿子。” 听到这个名字,洛婉清一愣。 在梦里,这就是监察司第二任司主,也就是那个把江少言拖进诏狱的人。 没想到这个时候,他竟然在扬州? “你们杀他做什么?” “不知道,”柳惜娘摇头,“不是我的任务,我就是被吩咐来帮个忙。但我知道,阁内对他下的是天字令。天字令的单就是非死不可,一次不成,就有二次,一直到他死为止,这个单才会取消。风雨阁建阁以来只有两个天字令,”柳惜娘竖起两根指头,“一个谢恒,第二个,就是这个秦珏。” 听这这话,洛婉清脑子转得飞快,把所有信息一联系,便领悟过来。 这些杀手刺杀秦珏,谢恒亲自设伏,之后秦珏考入监察司,成为监察司司主,可见秦珏和谢恒关系匪浅。 如果是这么重要的人,谢恒不可能把案子交给别人,那些抓不过来的杀手,他必定是要亲自审问的。 “你有监狱地图吗?” 想到这里,洛婉清立刻出声,柳惜娘干笑了一声:“这东西我哪儿……” “那就去弄一份。” “我有!” 柳惜娘一听要增加她的任务量,赶紧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方帕,递给洛婉清,满脸认真:“这是我们风雨阁通过探子在牢房待了好几个月才绘制出来的地图,绝对没有更详细的。” 洛婉清没理她自夸,将地图拿过来,认真看了一会儿。 这地图绘制得极为详尽,详细标注了每一个房间的作用以及大小。 “你们这次有多少人?” 洛婉清找出地图上所有刑讯室的位置,询问柳惜娘。 柳惜娘迟疑片刻,含糊道:“挺多的。” “有三十个以上吗?” “有吧……” 柳惜娘不敢答得太细,洛婉清也没再问。 三十个人以上。 从牢房到刑讯室,犯人都是就近关押,所以周边牢房太小太少的刑讯室不会用。 这些都是杀手,关押地点必定远离普通人,周边人太多的刑讯室不会用。 谢恒出身世家大族,必定爱洁,无论清洗还是用刑,对水要求极高,狱卒犯懒,不会安排距离水源太远的地方…… 一番取舍,洛婉清目光落在西北角上的刑讯室。 柳惜娘看着她有了目标,暗中打量她一眼,随即又凑过头来,赶忙道:“怎么了?你想到办法了?” “谢恒大概率会亲审被抓住的刺客。” “你想让我当诱饵?!”柳惜娘震惊开口。 洛婉清哽住,好半天才道:“我没这个想法,我的意思是,这条路,”洛婉清点在地图上,“如果他选择这个刑讯室,那这就是他的必经之路,只要我们能等在这条路上,或许就可以等到他。” 听着她的话,柳惜娘面露惊讶,赶紧抓了地图来,看了半天后,才道:“你怎么知道他会选这个刑讯室?” “赌一把。” 洛婉清没有多解释。 柳惜娘直接跳过原因,也不多问,只继续思索着:“这个地方距离咱们班房挺远的,监狱四角都有瞭望台,但凡没有屋檐的地方,活动就会被看到。今晚是阁主先派人杀了瞭望台上的人,才让我们动手,只有咱们两的话,你怎么过去?过去后,又怎么在那里一直埋伏?” “这里,”洛婉清点在必经之路对面一条道上,“这里水牢,隔十丈就是谢恒一定会走的路,如果我们能进水牢,想办法从水牢上开一个墙洞,就可以在那里等谢恒。” “我明白了。” 柳惜娘一击掌,随后满眼遗憾道:“但是你不会武功,我武功低微,就我们两埋伏谢恒,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我是去告状的,”洛婉清将地图塞回柳惜娘怀中,提醒面前这个完全没搞清状况的杀手,“不是去刺杀谢恒,你要真把他杀了,我还得救他。” “放心吧,”柳惜娘无奈,她将地图塞回怀中,安抚道,“我杀不了他,我就陪你凑个热闹。” “你就两个任务,带我去水牢,在墙上开墙洞,”洛婉清捋清思路,略带担忧看着她,“能做到吗?” “小事。”柳惜娘闻言,拍了拍胸口,“你放心,明天早上,我就带你去水牢挖洞,这可是我的强项!” “只要我见了谢恒,你的事儿我就烂死在肚子里。” 洛婉清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她抬眼看向柳惜娘,认真道:“我绝不会卖你。” “好姐妹。”柳惜娘抬手拍在她肩上,满眼感动,随后询问,“这班房里,你看谁最不顺眼?” 洛婉清一愣,她迟疑许久,慢慢道:“王七娘吧……” 这些时日,就王七娘找她们麻烦最多。 她是街上横行霸道多年的破皮无赖,和几个老姐妹在街上斗殴被抓了进来,以前洛家没有失势时,她尚且还敢带人来事,更何况如今? 那个梦里,也就是王七娘带着人欺负洛家女眷,她母亲怕打起来一直忍让,最后让人觉得她们好欺负,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虽然梦境还未发生,但这些天王七娘冷嘲热讽所作所为,也足够让洛婉清厌恶了。 她不知柳惜娘为何突然问起这个,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明天等我的消息,”柳惜娘眨了眨眼,“为了见谢恒,努力一点!” 洛婉清茫然看着柳惜娘,柳惜娘却没多说,转身道:“走了。” 转过身去,柳惜娘神色便淡了下来,垂眸摩挲着手指,似乎是在想什么。 想了片刻,她低头轻笑。 见谢恒啊…… 两人定好计划,就一前一后悄悄又回了班房。 回到班房时,大家都还在熟睡,洛婉清坐下来,姚泽兰察觉,迷糊着睁眼:“婉清?” “没事,”洛婉清拍了拍母亲的肩头,温和道,“我去方便了一下。” 姚泽兰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多想,靠着她继续睡去。 洛婉清给姚泽兰拉扯了一下外套,让外套盖住姚泽兰,将母亲往怀里搂紧了些。 她低头看母亲头发里的银丝,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从今日大喜大悲慢慢抽离,靠在墙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隐约间,她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似乎是又回到第一次见江少言的那一夜,那时候她十四岁,还居住在东都。 那天她同她娘去上香,结果遇上了流匪,她被流匪所劫,逃窜到一间竹屋,匪徒欲行不轨之时,一支短箭从屏风后破开屏风而来,匪徒应声而倒,她睁大了眼,一个低哑的少年音从屏风后响起:“别回头。” 她僵着身子,对方咳嗽着,提醒她:“不该看别看,雨停就走,尸体我处理。” 她不敢动,梦里的她被惶恐笼罩,僵着身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颤抖着靠在屏风上,不敢出声。 屏风后的人似是察觉她害怕,沉吟许久,从屏风后塞出一个蚂蚱。 他声音里带着倦意,安抚着她:“这个蚂蚱送你,睡一觉吧,不会有事的。” 那是一只竹叶折的蚂蚱,和日常见过的蚂蚱不同,这个蚂蚱极为精巧,只要一拉后腿,头就会动。 她握着蚂蚱,突然就哭出声来。 她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是怎么了。 想想其实也知道。 梦里的她,是悔恨,是憎怨。 如果当年她没有接只蚂蚱,她就死在这个竹屋,她没有欠下江少言这份救命之恩,她就不会在第二日同家人一起搬离东都时特意来到这个竹屋,就不会看见满身是血的江少言,不会救下他,她洛家也就没有今日,她爹也不会死。 是她的错,她在现实无法开口,只能在梦中捧着那只蚂蚱,哭得撕心裂肺。 一觉睡了许久,她被喧闹惊醒,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脸上都眼泪。 她躺在地上,缓了片刻,才感觉周边都是争吵声,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回荡在班房里,伴随着激烈追逐打斗声音,利索道:“王七娘,你这不要脸的老泼皮,还真当我死了?连我的馒头都敢抢,看我今天不揍死你个老无赖!” 洛婉清一听这话,立刻反应过来什么,她赶紧翻身起来,见班房里已经围成一个圈,姚泽兰正在旁边拍着怀里还眯着眼睡觉的洛问水,见洛婉清醒了,解释道:“又有人打起来,你休息,不用管她们。” “我去瞧瞧。” 洛婉清没有理会姚泽兰的话,在姚泽兰惊讶的神色中站起来,慌慌张张挤进去人群,到了前排,就看见柳惜娘正和几个中年妇人撕扯在一起。 柳惜娘没有用内力,也没有用什么招式,就是一抓一拳,用最朴素的方式和几个女人在地上滚来滚去。 叫骂和撕打声交织在一起,洛婉清震惊看着柳惜娘在中间和那些女人扯头花。 柳惜娘察觉洛婉清过来,一脚踩着一个大娘,一手扯着另一个大娘头发,自己的头发被一个大娘绞在手里,扭头朝着洛婉清大喝了一声:“来个义士救我!” 听到这话,洛婉清终于反应过来柳惜娘意思。 进水牢是要犯错的人才进,在牢房里,有什么比打架容易进水牢? 柳惜娘的办法,就是让她和她一起找人打架。 她活了十九年,从来没和人动过手,结果柳惜娘一上来就让她打群架! 什么叫为谢恒努力一点?这是努力的事情吗? 这明明是让她去拼命! 但不管如何,柳惜娘已经上了,她不能让柳惜娘在那里挨打。 她咽了咽口水,心跳得飞快,看着打得动来动去的人群,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是先去拉人还是先去踹人,最后想了想,不管如何,她先冲再说! 她心上一横,不再多想,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猛地加速,朝着王七娘一头撞了上去! 王七娘被她撞得往前一扑,她整个人也失重往前一摔。 柳惜娘见她摔下来,抬手将她一捞一甩拖到身后,把扑过来的一个大娘一脚踹开,随后朝她竖起大拇指。 “义士,”柳惜娘扬起一个笑容,由衷称赞,“好头法,撞得好!” ------------ 6 第六章 这话夸得洛婉清一愣,随即两人就被如雨的拳头淹没。 洛婉清当即被砸懵了神智,下意识抱头再不敢动,柳惜娘见她被围着打,踹一个轮一个,一把将她从人群中拉出来,大喊:“动手啊!别停!闭着眼睛乱打!” 洛婉清被这一提醒,也顾不得其他,闭眼睛朝着周边就是一通疯狂捶打,也不知道打没打到人。 周边人太多了,你来我往,洛婉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打谁,在被谁打,只听隐约一声:“别动我女儿!” 随后听见姚泽兰和苏慧叫骂起来,似乎也加入了战局。 周边你一拳我一爪,你踹我一脚我掐你一下,打了不知道多久,在狱卒一声暴喝:“停下!”之后,洛婉清终于感觉身边空下来。 可她不敢停,她怕一停下来就被打得还不了手,就继续朝着周边疯狂拳打脚踢! 直到柳惜娘一把按住她,大喊了一声:“别打了!” 柳惜娘力气极大,按住她的瞬间,洛婉清就感觉身上宛若泰山压顶,让她不得不停下来。 “恩人,”柳惜娘充满感动的声音传来,洛婉清打得晕头转向,她茫然睁眼,就看见柳惜娘一脸痛惜看着她,“连累你了。” 洛婉清反应不过来,她下意识回头,看见地面上倒了一排人。 王七娘一群人早在狱卒来的时候就熟练躺在了地上,打着滚哀嚎。 而她娘和嫂嫂也身上挂彩,头发凌乱,护着洛问水站在她旁边,恶狠狠看着地上的王七娘喘着粗气。 狱卒站在一旁,铁青着脸看着两拨人,怒喝:“谁先动手的?” “我!” 柳惜娘立刻站出来,看着狱卒,豪迈一指洛婉清道:“大人,打人是我和洛大夫一起打的,事情是我们一起挑的,您要罚就罚我们,姚大夫年纪大了,洛少夫人还要照看孩子,您行行好,把刑罚都放在我和洛大夫身上,我们愿意一起承担!” 柳惜娘明显是对监狱里的规则轻车熟路,洛婉清还没能开口,就听狱卒道:“好,既然你主动领罚,本官也不是不通人情的人,那这水牢就你和洛婉清一起坐,把姚大夫苏少夫人的份一起坐了!” 说着,狱卒嫌恶看了王七娘等人一眼,挥手道:“这批拖到医署去看看,别打死了。把柳惜娘和洛婉清一起带到水牢去,关六日。” “婉清!” 一听这话,姚泽兰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赶紧上前试图抓住洛婉清。 柳惜娘却仿佛早就知道姚泽兰的意图,上前一步隔开姚泽兰和洛婉清,一面朝着洛婉清使眼色,一面抓住姚泽兰的手安抚:“姚大夫,洛大夫就交给我,您好好休息,你放心,六日后我们一定完完整整回来。” 洛婉清被打得头昏,柳惜娘拦住姚泽兰时,她整个脑袋嗡嗡的,完全是凭着本能,被狱卒拖着带了出去。 等走出班房,柳惜娘赶紧跟了上来,她走到洛婉清身边,拍了拍手,小声笑道:“搞定。” 狱卒走在她们前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洛婉清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一脸抓痕淤青,听着这两个字,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看向她道:“这就是你计划?” “是啊,”柳惜娘颇为骄傲,观察着周边,压低声回复,“你看,咱们这不就去水牢了吗?等一会儿我就给你拆墙,今晚一定让你见到谢恒。怎么样,”柳惜娘用手肘戳了戳她,露出一个“快夸我的眼神”,“我的计划,是不是完美?” 洛婉清没说话,她一言难尽看着柳惜娘。 她突然明白那个梦里,整个风雨阁,为什么只有柳惜娘一个人跑出来了。 这清奇的思路,谢恒怕不是对手。 “你好歹风雨阁的杀手,”洛婉清闭眼缓了缓,终究还是忍不住埋汰,“在监狱就没点其他人接应吗?” “我任务比较特别,能不和阁里联系,就不联系,”柳惜娘抛着手里的铁链,慢慢悠悠道,“咱们就只能靠自己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被拉着到了水牢,狱卒上前交接,拉开了大门,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水坑,直接道:“进去吧。” “好嘞!” 说着,柳惜娘率先往里一跳,随后转头看向洛婉清,好心伸了手:“来。” 洛婉清低头,看见水坑里全是污水,这些污水到人胸口高,若是夏日进入这水中还好,冬日进这水中,身体不好的,怕是要冷死。 她犹豫片刻,还是咬了咬牙,伸手握住柳惜娘的手,跳了下去。 冰凉的污水掺杂着冬日寒意,让她瞬间打了个激灵,她本来打算硬抗,但她只是一个哆嗦,就感觉一股暖流就从柳惜娘手中一路渡了过来。 洛婉清诧异抬头,柳惜娘咧嘴一笑:“这就是习武的好处了。” 听这话,洛婉清便明白,这大概是他们习武之人说的“真气”,她不由得好奇:“这是内力?这东西好练吗?要学多久?” “这不好说,”柳惜娘转头去敲打墙壁,一面摸索墙壁,一面认真回答,“有天分的人很快,没天分的人一辈子都学不会。还有些人没办法,只能用别人的。” “还能用别人的?” 洛婉清觉得不可思议,柳惜娘笑起来:“没听说那些话本子写的,什么气运绝佳少年遇到绝世高手,然后绝世高手将七十年内力直接打入对方体内,这也不是不行,只是很少有人这么做。” “为什么?” “谁会白白送人家几十年的功力?”柳惜娘看洛婉清一眼,“而且,就算有人送,也要看接收那个人有没有这个命,别人的终究是别人的,到了你的身体,不一定能受得了。除非是太急了,不然谁家舍得弟子这么搞?” “说的也是,”洛婉清抿唇,“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正途。” 说着,洛婉清终于注意到柳惜娘的动作,皱眉道:“你在敲什么?” “我在看拆哪里合适。咱们先把墙拆了,再复原,只留一块砖的位置用来观察,只要谢恒出现,”柳惜娘转头瞧她,做了一个‘推’的姿势,“你就一把推开墙面,然后跑出去!” “那你呢?” 洛婉清好奇,柳惜娘跟她到现在,完全没有管过风雨阁的人,如今来到这里,她去告状,要是被抓,或许会把柳惜娘牵扯进来。她没想明白,如果监察司顺着她查到柳惜娘,柳惜娘要如何应对。 然而柳惜娘似乎早就想好了办法,抬手指了一旁高挂着的铁链道:“等会儿我就把自己捆上去装晕,你出去后就说你把我打晕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你自己干的。” “好。” 洛婉清点头,这时候,柳惜娘摸到了一条石缝,她用手指扣了扣,高兴道:“好了,就这里吧。” 说着,她就开始用指甲磨缝隙里的石灰,洛婉清见状,从腰间抽出江少言给她的匕首,递给柳惜娘:“拿这个吧。” “好嘞,谢……”柳惜娘拔开匕首,话没说完,她就愣在原地。 她震惊看着匕首,洛婉清疑惑看她:“怎么了?” “你这匕首……”柳惜娘好似用了很大力气才压着自己冷静下来,艰难露出一个笑容,“哪儿来的?” “江少言给我的,”洛婉清有些奇怪,“怎么了?” “这是他的匕首吗?”柳惜娘继续追问。 洛婉清想了想江少言的话,倒也没有遮掩,直接道:“他说是他师父留给他的,这把匕首,当年我将他捡回来时就一直带在身边,这匕首有问题?” “没有。”柳惜娘赶紧摇头,面上恢复了笑容,解释道,“我就是没想到你会有这个东西。这种匕首与寻常不同,你看这里,”柳惜娘指了匕首的刀尖,“它的刀尖带着一个小小倒钩,这种倒钩在拔出人体时连血带肉,使用得当一刀毙命,就算不当,也会造成寻常匕首难以产生的痛苦。这种特制的刀刃都出自世家大族,你说他是走失在民间的三殿下,那他母亲就是当今皇后,出身四族之一的王氏,”柳惜娘分析着,垂下眼眸,淡道,“这该是他母族特制的匕首。” “或许吧?” 洛婉清并不在意,她只想着方才柳惜娘说,这匕首会产生极大的痛苦,她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快意。 她捅了江少言一刀。 他应该很疼吧? 她没有表露这种病态的情绪,柳惜娘拿匕首掂了掂,笑道:“拿来挖墙可惜了。” 然而这么说,她还是回头用匕首插入了墙缝,将墙缝里的石灰清出露出缝隙来后,她就用指甲掐着上下两端,捏着那一块石砖,稳稳当当抽了出来。 石砖抽出来,光亮立刻从外面照了进来,柳惜娘从石砖外往外看了一眼,确认没人,就继续往上抽砖。 洛婉清看着她这超乎寻常的指力,想起方才冰冷水中从柳惜娘手上度过来的暖流,她忍不住产生了一丝艳羡。 但凡她有柳惜娘的本事,江少言就已经是她刀下鬼了。 不过她要真有柳惜娘的本事,江少言大概根本不会让她近身,更不可能让她抱着捅一刀还放她走。 他就是欺她无用。 洛婉清看着污水中的自己,不由得嘲讽一笑。 石砖抽出第一块,剩下就好办了许多。 柳惜娘给洛婉清掏出了一个足够人翻出去的墙洞,她一面掏一面把石砖放回去以免让人发现,等彻底掏完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柳惜娘留了一块砖的位置空着,用来观察外面。这块砖刚好能看到对面去审讯室的必经之路。 做完这些,柳惜娘拍了拍手上的灰,开始邀功:“洛婉清你以后可得把我供起来,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另一个人为你这么挖墙了,这活儿太累了,我以后再也不干了。” “你辛苦了,”洛婉清将狱卒发的馒头递给她,笑起来,“日后要有机会,我请你吃饭。现下先请你吃个馒头。” 听着这话,柳惜娘一把抢过馒头,愤愤不平:“这本来就是我的馒头!” 洛婉清笑了笑,没有多说,两人一面吃馒头,一面借着砖头的空隙观察对面。 柳惜娘咬着馒头,突然想起来:“话说,谢恒要是不接你的案,你怎么办?” 听到这话,洛婉清动作一顿,她沉默不言,柳惜娘察觉自己戳到了洛婉清痛处,赶紧道:“我就随便说说,我听说监察司很正直,他肯定会接的,你放心!” “我不知道。” 洛婉清低声开口,她低低说着,像是描述着唯一的希望:“但是,我听说前两年,青州有个农妇状告广江王强占田地,监察司也管了,都是冤案,谢恒……应该不会不管吧?” 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少年咒骂之声:“这些人一个个脑子有问题,死都不说,再拖老子把他们皮都扒了!” 听到这声音,柳惜娘神色一凛,立刻道:“来了!” 洛婉清和柳惜娘一起凑过去,就看远处巷子,终于出现了几个人影。 那些人都是青年模样,统一金冠束发,一身黑衣劲装,腰悬横刀,配金缕白玉珠。 白玉珠在黑色衣服上格外显眼,随着他们的动作起起伏伏,柳惜娘和洛婉清凑在一块砖的空隙里,一人一只眼睛盯着这些人。 “这就是监察司的人了。”柳惜娘说着,就开始疯狂抽砖,一面抽一面急道,“这群乌鸦里谁是谢恒啊?” 话刚说完,一个身披白底蓝纱广袖鹤氅,头顶白玉莲花冠的青年被人群簇拥着出现在洛婉清的视野。 隔得太远,洛婉清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远远瞧见这人在人群簇拥间,身姿挺拔,如松如玉,举手投足带着世家百年浸润的优雅从容,似若孤鹤振羽,积雪山松。 “鹤立乌群,肯定是他!” 旁边柳惜娘抽出最后一块砖,随后一把抱起洛婉清,催促道:“快走!” 洛婉清没有半点犹豫,借着柳惜娘的力就从水牢里攀爬而出,出门时,柳惜娘将匕首一把塞到她手里,小声附在耳边:“藏好,朝下腹三寸处刺。” 洛婉清不明所以,但还是听她的话,将匕首藏在袖中,转头翻出墙面,就朝着谢恒的方向直冲而去,张口疾呼:“谢……” 话音未落,一只手从她身后骤然探出,捂着她的嘴朝着旁边急急拖去。她下意识挣扎,对方双手如铁,死死按住她拖行离开。 她的布鞋在地上摩擦挣脱,眼看着要被脱到暗处,洛婉清脑海中猛地方才柳惜娘的话语。 下腹三寸。 方才柳惜娘提醒的,就是这个人! 意识到这点,她翻出暗藏的匕首,毫不犹豫朝着对方下腹三寸猛地刺了过去! 这一刀果断利落,又猛又急,而这里恰恰是对方完全没有设防之处,竟真的被她一刀捅中。 刀刃入腹,捂住她嘴的人闷哼出声,恐惧淹没了洛婉清,她控制不住疯狂连刺几刀,在对方松手之际,狠狠撞开对方,随后朝着谢恒消失方向疾冲而去,大呼出声:“谢大人!!” 她惊叫声响彻整个监狱,谢恒骤然止步。 瞭望台尖锐的哨声划破夜色,台上看守擂鼓唤人,整个监狱狱卒听令,迅速点燃灯火,组织人马朝着洛婉清方向急奔涌去。 谢恒在夜色之中驻足抬头,就见一个美若女妖一般的女子,手持染血利刃,赤足散发,朝着他狂奔而来。 她绯衣广袖在风中猎猎翻舞,面上血色如花,灯火随着她步子一点点明亮点燃夜幕,一双秋水清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像是带着命运咆哮之声,如洪流一般,朝着他滚滚翻涌而来。 她用清丽的声线疾呼出声:“民女洛曲舒之女洛婉清,求谢司主为父伸冤!” “民女洛曲舒之女洛婉清,求谢司主,为父伸冤!” ------------ 7 第七章 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洛婉清一面跑一面喊,然而对方只是短暂停顿后,便转头离开,洛婉清睁大眼,急道:“谢司主,李归玉连同郑平生陷害我爹……” 这话一出,周边人脸色骤变,一个狱卒猛地扑过来,将洛婉清一把按到地上,捂住她的嘴,怒喝:“你胡说八道什么!” 许多人一下涌上来,按住洛婉清,堵住她的嘴,洛婉清不断挣扎,“呜呜”想要出声,双方坚持不过片刻,就听一个少年音在上方响起:“让开。” 所有人动作一顿,站在最前方的掌狱官谄媚笑起来:“那个,朱雀使,这就是疯妇……” “疯不疯我自己不会看?”少年冷声开口,低喝,“让开!” 听到这话,狱卒才迟疑着放手,洛婉清赶紧翻身起来,跪在地上,恭敬叩首道:“见过大人。” “方才是你在告状?” “是,”洛婉清掷地有声,“民女状告民女过去未婚夫江少言,伙同刑部尚书郑平生构陷我父亲洛曲舒。” “可有证据?” 这话问住洛婉清,洛婉清迟疑片刻,随后咬牙道:“民女没有,但我父……” “没有你告什么状?”少年打断她。 洛婉清急急抬头:“可我父亲……” “证、据!” 少年强调,洛婉清愣住,她仰起头,呆呆看着面前红衣少年,一瞬间意识到,他不在要证据。 他是在要她别告了。 “监察司不想接案是不是?” 洛婉清不可置信盯着他,少年面上露出一丝心虚,随后立刻又嚣张起来,带了官威道:“各司有各司的流程,你要告状,要么有实证,要么走流程,其他的,我们不管也不能管,你可明白?” 说完,少年没敢再看她,转头看向旁边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掌狱官,淡道:“这犯人怎么跑出来的?你们怎么看的人?这种事儿若放在诏狱,我非把你们一群人的皮都扒了! 把人带下去长点教训,当她没来过,”少年警告看了掌狱官一眼,“明白了吗?!” 听到这话,掌狱官略一思量,便明白什么,随后忙道:“明白,属下这就将她送回去,今日之事绝不外传,请大人放心。” 少年闻言,满意点头。 洛婉清跪在地上,听着少年离开的步子,脑子不断回荡着他方才的话。 监察司不打算接案。 没有证据,监察司根本不愿意接。 她脑子被这个念头盈满,惶恐和茫然萦绕她。 旁边掌狱官恭送少年走远,随即便三步作两冲上前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抬手就是一巴掌,怒道:“混账东西,你以为你跑到这里来就能让监察司管你的事儿了?!也不想想自己得罪的什么人,还真以为这世上有青天?!” 洛婉清没说话,她抬眼冷冷看着掌狱官。 掌狱官看了一眼四周,怒道:“把她拖到刑房去,赏她几鞭长长记性,然后给她送回水牢去,搞清楚怎么出来的。” “大人,”一旁狱卒迟疑着,“还要送水牢?” “没听懂监察司的意思吗?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哪里来哪里去,”掌狱官瞪了一眼狱卒,“滚!” 狱卒闻言,赶紧应声,拖着洛婉清就往刑房走,狱卒一路骂骂咧咧,等进入刑房,将她绑上刑架后,其中一个狱卒便对另一个道:“老三,你去休息吧,我来教训她。” 被称作“老三”的狱卒一听能省工,颇为高兴,挥手道:“行,我打叶子牌去了,等会儿押送人再叫我。” “不用,一个大小姐,”说话狱卒笑起来,“我一个扛都能给她回去。” 两人说着,洛婉清便见那位叫“老三”的狱卒转身离开,而说着要给她行刑的狱卒在老三离开后,竟也跟着转身,退出了刑房。 刑房顿时空荡荡一片,洛婉清不由得愣住,她抬起头来,便见前方远处立着一扇屏风,这时她才发现,屏风后面,似乎坐着一个人。 “在下监察司使,奉司主之命前来审理此案。”屏风后面,男子明显是处理过的嗓音响起来,那声线听在人耳里,却留不下任何辨认的痕迹,但每个字音都极为清晰,认真道,“还请姑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到这话,洛婉清瞬间睁大了眼,她心跳快起来,颤声开口:“你们愿意接案了?” 对方没有理会她,镇定询问:“还请姑娘说明,方才您说您父亲,是怎么回事?” “对方是皇子和刑部尚书,”洛婉清却没有贸然开口,强调了一遍,声音微颤,“你们也愿意接案?” 对方沉默。 许久后,他继续轻声道:“你父亲洛曲舒贩卖私盐一案,证据确凿,昨日本应由监察司录囚,却于前日畏罪自尽于牢狱,他自尽所用陶片,为监狱食碗,从伤痕看,乃自行割破喉管,并无外力。” “他是被人逼死的!” 洛婉清立刻开口:“是江少言亲口对我说的,那块陶片是他给我爹的,他亲自看着我爹自戕,我爹根本不是自尽,他是被逼的!” “江少言为何这么做?” “我不知道。但既然证据确凿,哪怕你们监察司录囚,再审一遍应当也无区别,为何我爹要畏罪自尽,而不是等秋后问斩?江少言为何要提前逼死我爹?我爹录囚时可能会说出的话,便是你们监察司该查的事!” “除此之外,你可有还有其他线索?” “没有。”洛婉清艰涩开口,随即又辩解,“可我爹真的不是这样的人。他当年也是一方游侠,大族座上客卿,跟随崔氏为国征战,绝不会为银两行贩卖私盐!” 对方没有说话,死在思考,许久后,他语气郑重:“崔氏叛国,你父亲曾效忠崔氏之事,日后不必同他人说。” “可是……” “今日你当没见过我,你父亲之死你也烂在肚子里,今日你杀的人,司主已让人处理干净,日后你不必再想其他,按判令安心流放岭南,你爹的事,监察司会暗查。日后若翻案,再召回东都。” 听到这话,洛婉清皱起眉头:“为何要暗查?” “你可知,今日我司主但凡多停一步,你便活不过明日?” “为何?”洛婉清心中已经明了,却还是愤怒质问,“监察司连一个普通百姓都保不住?!” “监察司不是神。”对方语气淡淡,“今日你杀的,便是李归玉的人,对方既然留你一命,便没打算杀你,去岭南,是你保命最好的法子。” “然后呢?”听见‘岭南’,洛婉清语气激动起来,“我就在岭南等着?” “是。” “如果我死在岭南路上呢?” “稍后我赠你一些救命药物,”对方语气冷静,没有任何起伏,“你和你母亲都是大夫,我会让人盯紧章程,只要官兵按章程押送,你们不会有事。”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知道对方没有改变态度的意思,洛婉清不由得嘲讽笑起来。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洛婉清笑出声来,她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房梁,笑道,“大人,有些结果来得太晚,就没有意义了。” 就像梦里的上一世,或许她死后不久江少言就死去,但是对于那个梦里的洛婉清而言,也没有意义了。 “抱歉。”青年不为所动,只道,“但如今的大夏,不会因为一个平民之死,就牵动一部尚书乃至皇子。” “那广江王呢?!”洛婉清厉喝,“他侵吞田地,你们监察司不也管了吗?!” “那是他挡了监察司的路。”青年说得平静,“侵吞田地案,只是明面上的由头,权力之争,才是这些王侯高官倾覆的真正理由。” 这话让洛婉清睁大了眼。 对面青年毫不避讳:“如今的监察司,给不了你公正。” “那大夏,”洛婉清捏起拳头,“会有这个公正吗?” “或许吧。”青年似是遗憾,轻声一叹,“烦请小姐,等到那一日。” 洛婉清没说话,她盯着屏风,眼泪盈在眼眶中,身体微颤。 青年见她不语,等了一会儿,便起身恭敬道:“若无其他,在下告辞。愿日后能与小姐,东都再见。” “好,”洛婉清看着那青年身影,笑了起来,咬牙开口,“他年他月,我与大人,东都必再相见。” 青年没有多说,屏风后的人似乎行了个礼,随后打开刑房大门,踏月离开。 没有片刻,方才那个狱卒又回来,说了声“得罪”之后,从旁边取下鞭子,一鞭子朝着洛婉清抽了过来。 皮开肉绽的疼痛让洛婉清瞬间惊叫出声,然而疼痛中,她却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是她错了。 从一开始,她就错得彻彻底底。 梦里的洛婉清一直在等江少言,一直在期盼江少言来救她。后来又期盼着有人替天行道,能够替她杀了江少言。 明明做了那个梦,明明已经等过一辈子,如今她竟然又将期望放在了别人身上。 期望谢恒能为她沉冤昭雪,期望监察司能给她一分公正。 可这与期望江少言救她,期望别人杀江少言,又有何不同?! 这个人说的没错,是非公道从来无法定他们王侯高官的命,只有权力,唯有权力。 求人求神求佛不如求己,她不去杀了江少言,她不自救,谁又会帮她? 如今这位监察司司主安抚她,也不过是洛家这个案子,和那个青州强占田地的案子一样,若有一日监察司想要扳倒江少言,那洛家就会成为他们的一颗棋。 可他们若不想,那她就是像梦里一样,在岭南待上一辈子。 可谢恒和江少言未来本就是盟友,指望他们? 洛婉清嘲讽笑开。 这时她身上已经被抽打了好几鞭,都是血花。 狱卒将她从刑架上捞下来,暗中放了一瓶药在她身上,低声道:“这是大人给你的药,可做保命。” 听到这话,洛婉清抬起头,朝着对方扬起一个艳丽的笑容,喘息着道:“谢谢大人。” 狱卒一愣,只觉眼前人美得近妖,哪怕她是个女子,也不敢直视,慌忙挪过眼神,让人进来,将洛婉清抬去了水牢。 洛婉清躺在担架上,感觉血从自己指尖低落下来,她仰头看着漆黑的天和天上那一轮孤月,不断盘算着。 她不求人,她要自己去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要保护自己家人,她要爬到那权力中心,成为剑指王侯之人。 现下在狱中,她能想到最可行之路,就是通过监察司的考核,通过监察司特赦,进入监察司。 监察司每一年都会从狱中招揽能人异士参加考核,通过考核者,可以得到特赦,进入监察司,在监察司任职立功,洗清罪名,成为正式官员。 因为监察司考核大多九死一生,对于普通囚犯来说,参加考核无异于自寻死路,而且普通囚犯有其他特赦渠道,例如流放犯,到了流放之地,服役三年便可就地成良民,只是再也不得回归中原,因此监察司考核,只针对死囚,非死囚不能报。 上一世秦珏就通过这个办法,一路爬到了监察司司主的位置。 秦珏可以,她也可以,但凡她像秦珏一样拿到监察司,她必杀江少言。 可江少言不会给她任何往上爬的机会,她必须脱离江少言的掌控。 这唯一的办法…… 洛婉清脑海中猛地划过柳惜娘的面容。 她脑海中想起上一世,那些囚犯议论起的柳惜娘的结局。 “她呀,朝廷通缉她,风雨阁也通缉她,她从扬州监狱跑出去,就再没回风雨阁。风雨阁那地方,除非死,谁能活着出去?” “风雨阁为了杀她,派出了好多人,那天王老子也扛不住。” “她最后死在西北,听说,是一棵胡杨树下。” ------------ 8 第八章 洛婉清被抬到医署简单包扎后,她借机同医署里的医官要了些草药,随后便被送回了水牢。 她和她母亲在扬州杏林颇有些名望,医官对她十分同情,她要草药,医官便偷偷多给了几分,还让药童研磨成粉装在瓶中,以免在水牢受潮。 洛婉清带着药被人连人带药一起扔进水牢,一进水里,就被柳惜娘捞了来,柳惜娘关切道:“怎么样?见到谢恒没?怎么说?” 洛婉清闭眼缓了缓,柳惜娘见她的模样,目光下移,又见到她背上的鞭痕,一想便明白了结果,斟酌着道:“那个,监察司不管就算了,这日子还长,总有其他办法。流放……毕竟还活着嘛,”柳惜娘笨拙安慰着,“流放到岭南,过几年就可以恢复良民身份,然后在岭南你和你家里人继续好好生活。人一辈子嘛,总能向前看。” 洛婉清没说话,她靠着墙,似乎在思考什么。 柳惜娘抓了抓头,想转移话题,随后道:“你方才见到谢恒了吗?我刚才老远看着,他好像长得特别好。你不习武眼神可能没这么好,我可是瞧见了……” “惜娘,”洛婉清突然开口,柳惜娘赶紧停住,听洛婉清闭着眼睛,认真道,“你想离开风雨阁吗?” 柳惜娘一愣,却没否认,洛婉清便知道了她的意思。 她慢慢张开眼睛,轻声道:“我听说,你们风雨阁,入阁之后,非死不出,谁若想离开,便是叛徒。” “你……”柳惜娘意识到什么,她尴尬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啊?” “如果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走吗?” 洛婉清看向她,认真道:“如果我愿意代替你成为柳惜娘,你可以代替我,成为洛婉清吗?” 柳惜娘一愣,她不可置信盯着洛婉清:“你什么意思?” “你的脸是烫伤,我可以用一些药物延迟它的伤口愈合。很快我们家的流放判令就会下来,离开之前,我会烫烂我的脸,然后我们在医署见面,到时候你大夫应该会给你清理伤口,用药,然后缠上绷带,我也是如此。我们身形相仿,脸上缠上绷带后,找机会换了衣服,就不会有人辨认出我们。到时候你去流放,我代替你留在监狱。人烫伤结痂之后,肌肉皮肤都会有变化,只要我咬死不松口,”洛婉清抬眼,冷静继续:“从此以后我是柳惜娘。风雨阁不会找你的麻烦,你天高任鸟飞,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说话说得柳惜娘有些震惊,她愣愣看着洛婉清,片刻后,她笑起来:“你要代替我,怕是活不下来。我还有事要做……” “我知道。” 洛婉清打断她,肯定道:“你要杀谢恒。” 听到这话,柳惜娘神情一敛。 她看着面前面容清丽的女子,对方明明生着一张宛若瓷器一般脆弱美丽的脸,但在她的逼视下,却没有退让半分。 洛婉清平静回视着她,分析着她的行为:“作为一个杀手,我威胁你,你不仅不想着杀了我,还一直陪着我,我起初很感激,想着你是想帮我,你是个好人。但后来我仔细想,不是你是好人,而是,我要做的事和你一致,你借着我动手罢了。” “为什么这么说?”柳惜娘疑惑,“我做什么了?” “我告状回来,你问的第一句,是见到谢恒没有。”洛婉清盯着她,“你我相交,如果你真的是关心我,首先该询问的是我的情况。” “就因为这个?”柳惜娘轻笑,“你就觉得我要杀谢恒?” “我拦你那夜,你说那夜你们是去刺杀秦珏。但秦珏刺杀不成,你却一直没有离开监狱的意思,也没有再寻机会刺杀秦珏的打算。可见你的任务目标不是秦珏,待在监狱里,本就是你任务之一。” “然后?” “你只需要指点我一下,我就能杀一个人,可见你能力非凡,绝非普通杀手。” “还有呢?”柳惜娘轻笑。 “你贩卖私盐入狱,若我猜得不错,你贩盐的数量应当是死罪。你说你的任务和其他人不同,尽量不与阁内人联系,是因为你要保证这个身份的干净。一个顶尖级别的杀手、要当一个保证干净身份的死囚、对谢恒还额外关注——所以,”洛婉清得出结论,“你是想考监察司,然后刺杀谢恒,对不对?” “你这思路有些跳脱,但怎么说呢,”柳惜娘想想,倒也没有遮掩,点头道,“的确如此,所以你明白了吗,”柳惜娘看着洛婉清,认真劝道,“你和我换不了身份,我要做的事足够你死一万次。就算监狱认不出你我,你一动手,风雨阁就知道你不是我。” “我为什么要动手?” 洛婉清打断她,柳惜娘一愣,洛婉清盯着她追问:“柳惜娘是一个普通盐贩,一个普通盐贩该有杀手的身手吗?你说过,你和风雨阁不会随便联系,那只要我能考进监察司,风雨阁就不会主动接近我。等我进入监察司后,我再见机行事,脱离风雨阁。” “那万一你考不过呢?”柳惜娘皱眉,“你若考不进,风雨阁会立刻找你问责,你瞒不了多久。” “在风雨阁问责之前我会寻机自焚,只有一具焦尸给他们。”洛婉清答得没有丝毫犹豫,认真看着柳惜娘,“我生是柳惜娘,死亦是柳惜娘,绝不牵连你。” 这话让柳惜娘呆住,过了许久,她赶紧摆手:“不行不行,我不能让你去送死,你不用这么帮我。” “我不是帮你,”洛婉清闻言,垂下眼眸,看着污水中神色疲惫的自己,“我是帮我自己。我就一个要求,以你的身手离开流放队伍应该不难,走的时候带走我家人,帮我安置他们。” 柳惜娘没说话,过了许久后,她低声道:“如果我帮你安置家人,不需要你做什么,你还想和我换身份吗?” “换。”洛婉清答得肯定。 柳惜娘明白她的意思:“为了找江少言报仇?” “是。” “再等等呢?”柳惜娘带了些期盼抬眼,“或许这世上因果循环……” “那我就是他的因果。” 洛婉清打断她,抬头看向柳惜娘,每一句话平静又带着掷地有声的力量感,一字一句,冷静道:“这世上若有因果循环、神佛悲悯,我洛家行善一生,怎么会走到今天?所以我不望来世,只求今生。不期神佛,只问本身。我若不去杀了他,谁又会为我,为我洛家,讨一个公道?如果你愿意帮我,我拜谢你,但我,还是想去监察司。” 看着柳惜娘复杂的神色,洛婉清认真道:“监察司是我最快也最有可能获得权力的渠道,也是稍有能杀了江少言的地方。这是我洛婉清唯一的生路,不走此路,不杀了江少言,我一生难安。” 柳惜娘听着,神色微动,她靠到墙上,轻声道:“你让我想想。” “好。” 洛婉清应下声来。 柳惜娘靠着墙,沉默了好久,她似乎一直在想什么。 她思索着,将目光落在洛婉清腰间匕首上,神色微动。 许久后,她突然道:“延缓伤口愈合的药你带在身上?” “是。” 听到这话,洛婉清便知道,柳惜娘是应了下来。 “给我上药吧。”柳惜娘转头看她一笑,“我答应了,你可不能后悔。” “不后悔。” 洛婉清说着,拿出瓷瓶,涉水走到柳惜娘面前,从瓷瓶中拿出药粉,沾在指尖,下意识道:“会有些疼。” “我怕什么疼?”柳惜娘一笑,“我可是个杀手,超级厉害那种。” “我知道。”洛婉清忍不住笑起来,抬手给柳惜娘在脸上涂抹药物,好奇道,“今天拖我那个人,你早就发现了?” “发现了,不过他一直跟得很远。”柳惜娘解释着,“走的是王氏死士功夫的路子,下腹三寸是他们的命门,他不会对你一个柔弱女子设防,你杀他,他必死。” “王氏死士?” “就是皇后家的,”柳惜娘感觉疼痛,微微皱眉,随后又赶紧散开,解释道,“那肯定是江少言的人,他一直派人盯着你呢。” “我知道。”洛婉清涂好伤口,温和道,“方才监察司的人同我说了,他们说,他们把尸体处理了。” “要不处理,你还要加上一个杀人的罪。”柳惜娘立刻明白了监察司的意思,“他们不希望你是死罪?” “他们希望我好好流放。” “这些狗官。” 柳惜娘一听,便知道了监察司的打算,嫌弃道:“算了,日后你也要当狗官,我就不骂了。不过,话说,”柳惜娘抬眼,看着洛婉清,带了几分担忧,“未来的路,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好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柳惜娘伸展了一下,“那我就帮帮你。三个月,的确足够你拥有一个普通盐贩的拳脚功夫,但我柳惜娘这个身份,不仅是一个盐贩,还是扬州盐帮分舵小舵主,在道上有些名望。你要伪装我,必须要有这个实力,而且你要考进监察司,也得有这个实力,否则你进不了。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 柳惜娘竖起两根指头:“要么,你循规蹈矩,想办法慢慢来。但这样一来,你考入监察司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另一个选择?” “我给你一半内力,”柳惜娘说的认真,“但此法凶险,你不一定活得下来。而且是我强行将内力灌入你身体之中,用真气撑开你的筋脉,你是大夫,应该知道这个过程有多痛苦。” “我有得选吗?” 洛婉清苦笑。 “那好。”柳惜娘点头,“水里你怕是站不住,等一会儿我帮你用铁链拴起来,过程中必须保持清醒,引真气行周身筋脉,汇入丹田。” “好。” “过来吧。” 柳惜娘招呼洛婉清,洛婉清没有犹豫,走到铁索之前,由柳惜娘用铁索将她固定住。 “你有什么保命的药吗?” 柳惜娘抬眼看她,洛婉清当即想起那位监察司使赠送的药,她看了一下袖口,提醒道:“我袖子里,还有一个瓶子。” 柳惜娘闻言,将瓶子取出来,从中倒出一颗药丸。 药丸到了手里,柳惜娘和洛婉清都睁大了眼。 “九香凝神丸,”柳惜娘用食指拇指捻起药丸,忍不住称赞,“这可是好东西,谁给你的?” “一位大人。”洛婉清目光落在那药丸上,想起那屏风后的青年,轻声道,“一位必定会在东都相见的大人。” “那我动手了?” 柳惜娘没有多问她的话,抬手将药拍在洛婉清嘴里。 洛婉清含住药丸,柳惜娘走到她身后。 药丸的苦味在洛婉清嘴里弥漫开去,洛婉清静候片刻,就感觉柳惜娘一掌击在她背上。 一瞬之间,她感觉有什么猛地冲入她筋脉之中,宛若海水灌渠,筋脉一寸寸炸裂开来,疼痛从周身一路直冲天灵,洛婉清即将叫喊出声时,柳惜娘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不要出声。” 洛婉清下意识咬紧牙关,将痛呼死死压住。 柳惜娘在她身后,平静道:“我进入风雨阁后,学到第一课,就是自控。” “你要绝对控制你的声音,你的躯体,你的神智,你的言语。你不能因为疼痛喊叫,不能因为悲伤哭泣,不能因为喜悦大笑,你的一切,都应由你的意志主宰,而非本能。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隐匿自己,掌控自己。” “你需驯服你的身体,以此驯服你的精神。否则,同他人交手,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极端的疼痛令洛婉清不停颤抖,她紧咬着牙关,眼泪不自控从眼中一路滚落。 柳惜娘的声音像是山上冰泉,被人不停从上往下浇灌到她的身躯。 她的世界所有杂音都被屏除,只有柳惜娘的声音。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会白白获得,如果你要当柳惜娘,就要承受成为柳惜娘的代价,希望你别后悔。 听到这话,汗混着筋脉裂开后的血从洛婉清额顶滑落。 她艰难睁开双眼,沙哑开口:“我不会悔。” ------------ 9 第九章 真气冲入筋脉,运转周身,汇聚到丹田,一遍又一遍。 洛婉清强撑着意志,根据柳惜娘的提醒,将这些属于她人的真气汇聚压入丹田。 疼痛腐蚀了她对时间的概念,她觉得时间被无限拉长,一个字、一句话、一刻钟,都变得那么漫长。 好几次她感觉自己似乎是不行了,又有一股暖流从腹间涌上,强撑着逼着她继续下去。 那应该是那颗药的作用。 那颗药和柳惜娘,是她入狱以来,为数不多的好运。 她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终于才听见柳惜娘道:“好了,你休息一下吧。” 这话出来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闭上眼睛,便堕入黑暗。 这一次她没有做梦,沉沉睡了许久,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晨光从天窗落下来,洒在漂浮着杂质乌黑的水面。 “你醒了?” 柳惜娘声音传来,她朝着对面看过去,柳惜娘靠在墙上,正看着天窗外面,察觉她目光,柳惜娘转过头,笑道:“是个好天气。” “多久了?” 洛婉清沙哑开口,柳惜娘解释:“两天。” 洛婉清闭眼缓了缓,感觉手臂被铁链挂得发麻发疼。 柳惜娘越过水走到她面前,将她的手从铁链上取下来,手没了铁链的束缚,洛婉清脚下一软,柳惜娘一把扶住她,询问道:“还好吧?” “还好。” 洛婉清借着柳惜娘的力撑着自己起身,柳惜娘扶着她,说着和她现在的情况:“你身体没有任何习武的根基,底子太薄,昨夜筋脉怕是已经接近极限,随时可能破损,要不那颗九香凝神丸,你已经死了。所以我内力虽然给了你,但你不要急着用,等身体好起来再说。” “怎么算好?” 洛婉清知道,柳惜娘绝不会只是告诉她情况,柳惜娘见她站稳,打量着她的情况道:“参加考核前这三个月,你要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把你身体根基打好,就算没有内力,凭借身体肌肉的能力,你也要比普通人强得多。” “还有呢?” “其次,你要每天夜里打坐,修复你的筋脉,而后拓展,强化,你筋脉便是内力的河道,河道越宽,你能在一瞬之间爆发出来的力量越强。具体练习的方法,我这几日会教给你,你的判令昨日下来了,十日后流放。”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愣,柳惜娘看了她一眼,接着道:“我们时间很紧,所以我搞了点钱,买通了狱卒,我们会在这个水牢里一直待到你离开。这十日,我会将我所有过去、细节、知道的东西,统统教给你。之后你我换了身份,你进入死牢,那里就是你最好的练习场。学武最快的方法其实就是真枪实战,以死相逼,进入死牢之后,无论输赢,你能打多少架,就打多少架,打架先从被打开始,被打习惯了,你才不会因为身体的疼痛本能失控。” “好。” 洛婉清应声点头,没有任何犹豫。 柳惜娘见她这么听话,忍不住笑起来:“要挨很多打,怕吗?” 洛婉清摇头,她抬眼,认真道:“不怕。” 柳惜娘见她的模样,不由得上手捏了一下她的脸,感慨道:“这脸真嫩,真可惜。” 洛婉清一愣,柳惜娘突然出手,一脚扫在洛婉清腿上,高兴道:“这第一架,我陪你打吧!” 话音刚落,洛婉清整个人都砸进水里,柳惜娘的手立刻追着按了下来,抓着她头发就把她死死按在水里。 洛婉清下意识挣扎,随后就听柳惜娘大唤了一声:“双手握住我手腕,利用身体的重量,迅速下拉到底。” 洛婉清闻言,立刻照做,她虽然轻,但动作很快,柳惜娘手腕上折,瞬间到了极限角度,她立刻松手,洛婉清赶忙探出水面,柳惜娘一巴掌又抽了过去! 两人在水牢里,柳惜娘一面单方面揍她,一面在揍她的时候和她说起所有需要学习记住的东西。 “监察司实际分成两个部分,在东都的是总部,各地分支,人数加起来近三万人,都是精锐。每一个地方部门分成三级,分别是部主、四使、以及余下普通监察司的人。监察司所有人,统一称为监察司使,如果没有意外情况,你只要报这个名,谁都让你三分。” “监察司最强的人都在东都,东都总部,司主谢恒,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不过大家都猜想,他世家子弟出身,应该没有武功。他麾下朱雀、白离、青崖、玄山四使,除了白离外,每个人都顶尖高手。” “白离不算高手?”洛婉清好奇。 柳惜娘点头:“她论武力不算一流,但绝不算太差。据说她是监察司最强的探子,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这世上也没有她探听不到的消息。” 说着,柳惜娘一巴掌拍到洛婉清头上,重新按回水里:“好好听着,别打断我说话。” 柳惜娘一面教,一面揍,她揍不动的时候,就教着洛婉清站桩、打坐、运气等基本功。 恍恍惚惚过了十日,洛婉清感觉自己脑子里塞了无数东西。 她一遍一遍反复咀嚼这些内容,柳惜娘倒显得格外轻松。 离开前一夜,柳惜娘同狱卒要了一些酒,洛婉清看着柳惜娘拿着那些酒走过来,不由得睁大了眼,好奇:“你怎么什么都能搞来?” “打通人脉也是一种能力,”柳惜娘将酒递给洛婉清,挑眉,“会喝酒吗?” “不太会。”洛婉清如实道,“家里人不让我喝。” “那可惜了,”柳惜娘叹了口气,无奈道,“其实我该教会你喝酒,但我没时间了,以后你出去,寻个机会,一定要把酒量练起来,以免有些特殊时刻误事。” “好。” 洛婉清听着这话,便明白,分别在即,她和柳惜娘的时间都不多了。 她想和柳惜娘说许多,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想说一声谢谢,又觉得分量太轻,不如不说。 好久后,她才道:“你还没同我说过你以前的事。” “这不准备说嘛?”柳惜娘一笑,“你是要伪装我好久的人,这能瞒你吗?” “我不是怀疑你……” 洛婉清赶忙解释,柳惜娘抬手将酒瓶瓶口抵在洛婉清嘴上,堵住她的嘴道:“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不爱听。” 洛婉清被连着灌了几口酒,实在受不了,赶紧一把推开,扶着墙咳嗽起来。 柳惜娘笑眯眯瞧着,喝了一口自己手里的酒,思索着道:“要从哪里说呢……就,我以前其实不叫柳惜娘,我姓张,叫张九然,是扬州一位镖局镖头的女儿。” 洛婉清茫然抬头,思索着这个名字:“张九然?” “不错,以前我爹还给你爹压过镖。你爹刚来扬州那些年,就是我爹压的镖。” 洛婉清一愣,柳惜娘继续说着:“我自幼父母恩爱,对我疼爱有加,我有一个小我四岁的弟弟,当年就住在扬州城东,家里不算富有,但也算衣食无忧。以前我爹还在的时候,最希望我成你这样子,文文弱弱的,又漂亮懂事,但我不听,总是想跟着他习武。” “为什么?” 洛婉清听着,完全不理解。她看着面前的柳惜娘,觉习武比像一样柔弱无力,任人欺凌好太多了。 “因为那时候匪盗横行,我爹每次都是拼了命护住东西,才能赚点钱,我爹就觉得,过日子还得靠读书,打打杀杀不成。但我就不这么想,我就想当一个绝世高手,这样就可以保护我爹。可我爹不明白,看我习武就拿着我揍,最后还是我娘说,你不停手,女儿怎么停?于是他就金盆洗手,把我们家镖局给关了。” “然后呢?” “镖局关了,没钱,结果我十八岁那年得了怪病,大多数时候全身无力,卧床不起,怎么看都看不好,诊费贵,药钱也贵,房子都卖了也没医好。我爹为了给我筹钱,就又干上了老本行,接了个大单子,结果就死在了路上。那天我身体好些,我太想他了,就想去接他,老远听到声音不对,我就去叫人,等回去时候,我爹已经死了。” 柳惜娘说着,神色带冷:“他尸体的时候身体还是温的,肚子里带着一把断刃,我亲手把那把断刃从他肚子里剖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手上沾人血。然后我娘带着官府的人过来,看见我爹的尸体,哭得差点断气,弟弟也吓坏了。” “之后呢?”洛婉清又怒又惊,“凶手查到了吗?抓了吗?!” “没有。”柳惜娘语气淡淡,“官府来了,也被吓到了,我偷听他们说话,听到他们根本不想管,就私藏了那把断刃。后来他们问我有没有线索,我给了他们一把假的。隔了一阵子,他们发了通文,说没有任何证据,找不到凶手。而我给他们那把假的断刃,他们根本不承认出现过。倒是那些失了镖物的富商追了上来,说,人死了,但钱得赔,于是官府帮这富商占了我们的宅院,将我和我娘、我弟弟,一起赶了出来。” “你那时还病着吧?”洛婉清不可置信,“他们就这样?” “是啊。”柳惜娘苦笑,“那时候我病着,就和我娘我弟弟待在街上乞讨。我想这样不行,大家都得死,反正我那怪病也好不了了,不如把自己卖了,换一条活路,于是我就趁着我娘去讨那些救济粥的时候,在街上给自己插了根稻草,很快我就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可以买我,也可以给我医病,我能给他什么。我能给什么啊?我就说,我能给这条命。” “那是风雨阁的人?” “是,”柳惜娘神色微冷,“风雨阁阁主,相思子。” “那一年他用盐帮帮主的名义将我买了回去,明着是将我放在了盐帮,但实际上直接带回了风雨阁,回去之后,他和我说,我根本没病,是因为我天赋绝佳,修炼的功法太差,导致身体不相适应。他能将我变成最顶尖的杀手,他也找到了杀我爹的仇人,那个人,身份高贵,能力非凡,我只有成为最顶尖的杀手,才能杀了他。” “那是谁?” 洛婉清好奇,柳惜娘没答话,她想了想,轻笑一声:“其实我也不知道。但阁主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要成为最顶尖的杀手才能报仇,那我就当。阁主对我很好,他将对我娘说,要说带我去名门正派学艺,但终身不能下山,不能再有联系。我娘信了他的话,也没办法,就让我走了。然后阁主把他们安置好,手把手教我成为一个杀手。” “那你为什么还想离开?” 洛婉清听不明白,如果说相思子对柳惜娘这么好,为什么梦里的柳惜娘,还这么不顾一切离开? “我不想杀人了。”柳惜娘转过头,神色带了几分疲惫,“我每一年过年,都站在我家门口,远远看我家里人,吃饭,说笑,可我不能过去,我的身份太危险,会拖累他们。但我好想走过去,我想和我娘、我弟弟吃一顿饭,我想能安安心心走在街上,我还想好好睡一觉,想不杀人,想有所偿还。” “他救我没错,但不代表他一切都是对的。婉清,其实你走在一条和我很相似的路上,但我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 柳惜娘抬眼看她,认真道:“仇恨会随着时间变淡,不要为了报仇,去做违背你内心的事情,不然总有一日,你会后悔。” 洛婉清听着,胸口发闷,她很想做什么,说什么,却都不知道怎么开始。 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轻声道:“我记下了。” 柳惜娘瞧着她的样子,觉得气氛有些过于沉重,赶紧道:“怎么说越丧气?还是打起精神来,我同你说些重点,免得露馅。” 说着,柳惜娘便重新打起精神,和洛婉清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酒,然后仔仔细细说起自己过往的细节。 这么一说就到了第二日清晨。 五更天,打更声响了起来。 柳惜娘将酒喝完,摇了摇瓶子,扔到水里。 “要走了。”柳惜娘感慨,“这日子过得真快。” “嗯。” 洛婉清轻轻应了一声,随后问:“等一会儿我出去,会找机会把脸烫伤,江少言叮嘱过我,狱卒不敢让我死,会在第一时间将我送到医署包扎。” “和你聊完我就去叫狱卒,主动坦白,招供盐帮里的人,用来换去医署的机会。” 柳惜娘晃着手中酒瓶:“之前案子一直拖着就是因为我不肯招供我的上级,本来我是想当一个铁骨铮铮的舵主,没想到搞得太过火被这些狗官把脸烫烂了,”柳惜娘叹了口气,“要放以前我非杀了这狗官,现在不想杀人了,以后再杀吧。” “到时候我们在医署见面,”洛婉清思索着,“我撞了火盆,他们估计会有些惊慌,但这些狱卒很快会意识到,我如果死在监狱,是监狱的责任,如果死在流放路上,那就是流放官兵的责任,与他们无关。所以他们会给我开出一个轻伤的结果,然后逼着我上路。” “我和你换了身份,就直接离开扬州。”柳惜娘鼓掌,颇为高兴,“我一走,狱卒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到时候,狱卒就算发现我不是柳惜娘,她们也不敢说,因为她们找不到你,闹大了,丢帽子的是他们。”洛婉清笑起来。 柳惜娘想了想整个计划,忍不住夸赞:“完美。” “唯一只有一点遗憾,”洛婉清看着面前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女人,神色中带着克制不住的难过,在对方疑惑看来时,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道,“认识你的时间,太短了。” 柳惜娘一愣,片刻后,她尴尬一笑:“能遇到就是缘分,你我已经缘分不浅。” 洛婉清没动,她看着柳惜娘,只问:“未来你会回来看我吗?” 柳惜娘沉默不言,片刻后,她笑了笑:“不了,我爹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和我说他要带我西北看胡杨柳。” 洛婉清怔住,柳惜娘转头看向西北方,高兴道:“我打算去西北,就不回来了。” 西北,那个梦中,柳惜娘埋骨之地。 原来她是因为这个原因,最终选择去死在胡杨树下。 洛婉清愣愣没有出声,心上有那么几分不安。 柳惜娘想了想,最后叮嘱道:“之后的路就得你自己走了,我最后再叮嘱你两件事吧,第一件事,就是这次秦珏没死,如果消息没错,他也会北上去东都参加监察司考核,风雨阁肯定会再组织刺杀,或许阁主都会亲自过来,但他不会和你接触,考入监察司前,风雨阁不会找你。所以,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离秦珏远点。” “我知道了。”洛婉清听着,点头道,“第二件事呢?” “如果我消息没错,监察司考核,一开始都是组队考核,”柳惜娘思索着,“这一次扬州死牢里有一位高手,名叫九霜,我听说他是重伤入狱,你可以找机会接近他,如果能他组队,你进入考核的把握会更大。” “好。” “那,”柳惜娘迟疑着,抬眼看向洛婉清,笑着道,“我先启程了?” 洛婉清没有开口,这一次,她迟迟说不出那句“好”。 柳惜娘见状,叹了口气,只训道:“还是心智不坚。” 说着,柳惜娘转头,就开始拍铁门,大声道:“我受不了啦!大人!我招!我什么都招!让我去死牢待着吧,这水牢我待不下去了!” “我快死了,让我去医署看看大夫吧!只要让我看大夫,我什么都招。” “救命,救命,救救我!大——人——啊!救救草民吧!!” ------------ 10 第十章 柳惜娘一通胡喊,很快就把狱卒叫来,一番询问后,就将柳惜娘带走。 等柳惜娘走了,洛婉清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水牢里,才发现,这个地方,原来这么大,这么安静。 这种带着压迫性的安静感让洛婉清近乎窒息,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来打开水牢,冰冷道:“洛婉清,今日你该去流放了,上来吧。” 洛婉清闻言,跋涉过水,从水里攀爬上去。 这十日来,她身体灵便很多,肌肉也开始有力气起来,她轻松爬出水坑,随后跟着狱卒往外走去。 狱卒絮絮叨叨,叮嘱着她流放的事宜,带她先去换了一身流放犯穿着的囚服,随后领着她去了监狱大堂。 这次从清晨一起出发去岭南的人很多,朝廷清理私盐案,江南道抓了不少人,洛婉清才靠近监狱大堂,就听见喧闹的人声。大堂里男监女监的人都混在了一起,许多人都在寻找着分散开的亲人,洛婉清一眼看到了带着洛问水的姚泽兰和苏慧,赶紧冲过去,急道:“娘,嫂嫂!” 姚泽兰和苏慧都已经换上囚服,看见洛婉清,姚泽兰急急忙忙上前,上下打量道:“婉清,你没事吧?我听他们说你在水牢里又打架,一直关到现在。我每天都在担心你,你……” “我没事。”洛婉清安抚住姚泽兰,笑道,“这不过来了吗?哥呢?” 四处张望着,开始寻找她哥哥洛尚春。 姚泽兰见她没有大碍,也开始搜寻自己久未谋面的儿子。 几个人东张西望片刻,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大唤:“娘!阿慧!问水!婉清!” 对方一连喊了四个人,洛婉清和姚泽兰等人一起回头,就见到一个满身伤痕的青年拨开人群,欣喜看着她们。 这青年看上去高高瘦瘦,模样和洛婉清长得有几分相似,看上去带着书生气,生得极好。 “爹!” 洛问水最先反应过来,从苏慧怀中一挣,就朝着对方冲去。 苏慧赶紧跟上,洛尚春也朝着她们挤过来,弯腰将洛问水往怀里一抱,随后扭头看向苏慧和洛婉清等人。 他扫了一眼家里人,本有许多想说,但听见洛问水疑惑询问:“爹爹,你眼睛怎么红了?”时,又不敢再问,狼狈擦了一把眼泪,苦中作乐道:“可算见到你们了,这一路咱们一起走,就当去踏青了。” “这话你也说得出来。”苏慧低头擦着眼泪,“没个正经。” “我这是随遇而安,”洛尚春没有提洛曲舒,只扭头和洛问水开玩笑,“爹爹来,问水高不高兴?” “高兴!” 洛问水举起双手,随后又觉得似乎要摔倒,赶紧抱紧洛尚春,洛尚春抱着女儿亲了一口,转头看向洛婉清和姚泽兰,看着两个人的模样,眼神微动。 “儿子不孝,”洛尚春沙哑低头,“让母亲受苦了。” “这怎么能怪你呢?”姚泽兰摇摇头。 洛尚春转头看向包着绷带的洛婉清,似是不忍,却又不敢问,知道:“阿妹,哥哥来了。” “我没事。” 洛婉清看出洛尚春眼中的担忧,温和道:“先排队吧。” 狱卒正在招呼所有人往前方搜身的帐篷走去,每个囚犯都要搜身后才能走出监狱。 洛婉清招呼着姚泽兰和苏慧、洛问水一起走在前面,自己和洛尚春走在后方。 兄妹两并肩走着,洛尚春抬头看了一眼姚泽兰,又回头看向洛婉清,迟疑许久后,才小声道:“江少言的事,我有所耳闻……” “哥,”洛婉清知道洛尚春要说什么,她打断他,轻声叮嘱,“洛家日后就你照顾母亲和嫂嫂,你不能再光顾着读书,日后要多做一点,机灵一点。” 如今洛曲舒的死讯还未传到,洛婉清没有直接告诉洛尚春。洛尚春只知道父亲判了秋后问斩,他倒也没有奇怪,只疑惑:“你怎么老成了这么多?是不是被欺负了?” 这样的关心让洛婉清身体不觉一颤,感觉眼眶酸涩。 但她克制住情绪,只道:“娘有腿疾,每夜都觉肿胀,你要注意给她保暖,睡前为她按一按,她会舒服很多。” 洛尚春一愣,他过往很少理会家里细节,科举艰辛,他一心一意只在读书之事上,如今听到洛婉清骤然提起,想想也觉应该,点头道:“知道了,以后我多学。” “嫂嫂经常伏案算账,颈椎血脉不通,故而容易头疼,你若有空,也要多为她揉捏一下。” “问水尙小,不要拘于女儿身,若能学武,便学一些。” “一家人,能在一起最重要,其他名节之类的事不要放在心上,哥哥你当好好照顾母亲嫂嫂,凡是以她们为先……” 洛婉清压低声,把所有能想到的细节认真嘱咐。 洛尚春越听越疑惑,临到搜身帐篷前,他不由得笑了笑:“你怎么这么多要嘱咐的?不用一口气说完,咱们还有许多时间。”说着,洛尚春抬眼,看向搜身用的房间,“去吧,哥哥在外面等你慢慢唠叨。” 闻言,洛婉清睫毛一颤,最后她温和垂眸,没有多说。 男女搜身的帐篷是分开搭建的,两人就此分开,洛婉清走进帐篷,就看一个女狱卒上前来,将她周身搜了一遍。 她拿走了她所有东西,唯独对她的匕首视而不见,最后还帮她把匕首插到了腰上,小声叮嘱:“藏好了,路上被人发现可就留不住了。” 她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便知道对方是江少言的人,她静静盯着对方。 对方察觉她不动,皱眉道:“做什么?” “劳烦您和殿下带句话,”洛婉清看着她,突然温柔笑起来,“我与殿下相识五载,情深缘浅,还望殿下日后记挂,若我不幸殒命,求牌位一座,供奉于能日夜见到殿下之处,以免黄泉路冷,我找不到殿下来处。” “你说什么……” “郑氏是殿下权宜之计,”洛婉清知道,这狱卒不会白白做事,她微微弯腰,往前探了探,在狱卒耳边轻声道:“殿下至今还在关照我,你将我这话带去,日后,殿下必会记你一功。” 听到狱卒眼神亮起来,洛婉清微微一笑,行礼离开。 等她背身走出搜身帐篷,她眼神立刻冷了下来。 她知道江少言这个人,他狠毒,但他对她,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真心。 他不想她死。 所以哪怕她捅了她一刀,他也要关照她。 那她就要“死”给他看。 柳惜娘流放路上必定会制造死亡意外脱身,才能保证官府不再追查。 柳惜娘的死讯传给江少言,如果江少言愿意按照她说的,给她立上牌位,那郑璧月和江少言之间必然会有裂痕。 而且,人总是怀念永远失去的过去。 留了这一句“黄泉路冷,我怕找不到殿下来处”,那于江少言中,她至死爱着他。 他以为她会恨,结果她爱。 他以为她会活着,结果她死。 这样的意外,才能让人铭记于心,然后在那日夜相见的牌位见证下,一次次加深印象。当未来他人生路越来越难时,他就会越来越想念这个失去的人。 如果一切如她所想,那这份感情,就会是她的利刃。 如果没有,那也无妨。 洛婉清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微涩。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将感情当作算计,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会这样冷静思考着江少言与她的关系。 她从十四岁到十九岁,每日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嫁给江少言。 而现在,她最大的愿望,是杀了江少言。 她不由得苦笑,感觉这倒真如江少言所说,无论爱恨,她的一生,最重要的,似乎就是他。 洛婉清不甘心合眸,明白这就是江少言的阳谋。 可那又怎样? 她恨他一辈子,她也要江少言,把她的名字,一辈子刻在他的世界,让他想起洛婉清三个字,就是剥皮剜肉,恨不得永世不再相见。 想到这一点,她睁开眼睛。 前方就是大牢出口,出口出有个高台,站着一个官差,每个狱卒在排到自己时,就将手里的文书递给门口的官差,官差念出名字罪名,核对无误之后,女子带上铁镣,男子带上铁镣和木枷,一起送出去。 官差周边不远处,两边就放着火盆,用来给官差取暖。 就是这里了。 她定下来,抬头看向家人。 她只能送他们到这里,就要回头,去她该去之地。 她静静目送着洛婉清家人一个个走出去,最后终于轮到她时,官差高声道:“下一个,快些。” 洛婉清心弦一颤,她没有出声,提步往前,悄无声息抬手抚上腰间藏着的匕首。 她身体微微颤抖,目光紧盯着那火盆,匕鞘触感浸入手中,江少言的血在她手上的感觉犹存。 这冰冷的触感压制了她的恐惧,她步子越来越急,众人终于察觉不对,但已来不及。 她没有半点犹豫,在众人惊叫声间,朝着火盆一头撞了过去! 血肉绽开的剧痛间,洛婉清眼前浮现的是江南午后阳光下,江少言朝她扶剑轻笑的模样。 那一刻,疼痛都变得无关紧要,她压着自己滚在炭火里,感觉自己满口血腥气。 她感觉有无数情绪压在胸口,最后爆发成凄厉尖锐的嚎叫,响彻牢狱。 “啊!!!” “救我啊啊啊啊啊——!!!” ------------ 11 第十一章 这尖叫声太过锐利,瞬间惊到了所有人。 洛家人急急往监狱里冲来,官差立刻拉住,洛尚春激动起来:“放我们进去!那是我妹子,我娘是大夫!让她过去看!” “停下!在原位等着!” 监狱门口乱成一片,狱卒将在地面上滚了几圈的洛婉清从火盆边上拖开,怒道:“做什么!不想活了是不是?!” 洛婉清疼得意识朦胧,她蜷缩在地上,想碰脸又不敢,整个人在发颤。 她感觉脸上仿佛是扒了皮后血淋淋按在铁板之上,皮肉遇热“滋啦”之声还在耳边。 好在这些时日她被柳惜娘揍得太多,早就练就在疼痛中保持清醒状态的能力,忍痛用最后一丝理智开口:“医署——带我去医署——我好疼!好疼!” 领头官差见她痛苦模样,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挥手:“带她去医署!这是流放要犯,别死了!” 说着,洛婉清便被人抬起来,往监狱医署方向送了过去。 她听见姚泽兰的声音。 听见洛尚春的声音。 听见苏慧的哭泣声。 她努力睁开迷蒙的双眼,看见后方监狱门口的白光越来越远,人影越来越小。 狱卒急急忙忙将她带到医署,大夫见了洛婉清伤势,赶紧开始给她处理,一面处理一面道:“你们最近怎么回事?刚才送来一个烂了脸的,现在又送一个,都是姑娘家,你怎么总往人家脸上招呼?而且这种伤势,处理不好会死的你们知道吗?!” “不是,”狱卒赶紧解释,“不是我们干的,这是她自己撞的。” “胡说!谁会这么找死!” 大夫明显不信,拿着狱卒训斥。 洛婉清不说话,她喘息着,忍着疼扭头观察着周边的模样。 医署一个大房间,不远处靠窗是一排白布隔着,应该就是供病人休息的地方。听大夫的话,柳惜娘应该是提前到了。 洛婉清略一思量,等大夫处理好她脸上的伤后,她虚弱道:“大夫,我想休息一下。” “扶着她过去。” 大夫看了她一眼,面露同情,让药童扶着她去了旁边安置病床的地方。 这里的床用白布一块一块隔开,洛婉清看不清旁边病床是什么情况,她正思索怎么找柳惜娘,便听旁边传来窸窣之声,她警觉回头,就感觉有人一把轻轻按在她嘴上,低哑出声:“是我。” 洛婉清抬头,看见柳惜娘的眼睛。 柳惜娘身上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好,和她一样,绑得满头都是白纱。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囚衣,流放的囚衣和监狱里的囚衣不太一样,监狱里的囚衣偏白,流放的囚衣偏黄,监狱里的囚衣写着“囚”字,流放的囚衣却写这一个“流”字。 “换衣服吧。” 柳惜娘说着,立刻开始脱衣服,洛婉清也赶紧跟上,两人一面脱衣服,一面快速和对方交代情况。 “我方才已经招供了,当堂判了死令,过了一会儿会有人来领你去死牢,记住我说的,”柳惜娘把衣服递给洛婉清换上,一面强调,“远离秦珏,找九霜,在死牢多打架。” “监狱长官不想耽误流放的路程,而且烫伤易死,他们怕担责任,刚才我看他们的表现,应该很快就会来接你离开,你如果和我母亲哥哥在一起流放,他们发现了,”洛婉清抿唇,好久,才克制住自己落泪的冲动,沙哑开口,“就和他们说我重伤难愈,死前和你交换,死在监狱里了,别让他们找我。” “我刚才给你搞了点镇痛保命的药,还有这是我家祖传的刀法,”柳惜娘不敢看她的眼睛,低头交给她一本书,认真道,“好好练习,好好保命。” “这是江少言送我的匕首,和我给他绣的锦囊。” 洛婉清将匕首和锦囊交给柳惜娘:“你在流放路上,伪装成死逃走的时候,把锦囊留下给作为身份。匕首你带走,等你出去后,把它埋在东都护国寺山脚下那颗百年古树下。若我活下来,”洛婉清抬眼看她,“我自会去取。” 这话让柳惜娘一顿,过了许久,她终于还是取走匕首。 “我的床位往南再走七个位置,我过来时看过,中间没有人,你从靠窗这条路一路走过去即可。床铺我把被子堆成了一团放在朝窗户的位置,别弄错了。” 柳惜娘说着,将匕首插到腰间,抬头看见对面穿着自己原来衣服,握着铁镣的女子。 她们都用白纱缠绕着脸,宽大的囚衣下,看不出身形的区别,仅从身高来看,根本分辨不出两个人的差别。 然而双方清楚知道,她们会奔赴怎样不同的路程。 想到洛婉清的未来,柳惜娘不由得目光微动,只开口说得出一句:“珍重……” 洛婉清垂眸看着手中铁链,她不敢抬头,轻声道:“珍重。” 说完,洛婉清没有多说,转头就从帘后快步离开。 上一次柳惜娘说她心智不够,这次就让她先转身。 她不敢停留,带着铁镣从帘子后方快步往前,数了七个位置,便来到了柳惜娘做了标记的床位躺下,盖上被子,闭上眼睛,假作午睡。 没了一会儿,她就听外面传来狱卒的声音。 “柳惜娘,歇够了没有?” 狱卒说着,将帘子掀开,不耐烦道:“走了!” 洛婉清闻言,没有出声,安静站了起来,由狱卒将她栓上铁链,拖着她走向死牢。 她脸上的伤口一直在疼,按着柳惜娘的话,小心翼翼运转着内力。 按照柳惜娘的说法,习武之人,续命的就是这口气,它才是习武之人的根本,寻常的伤口对于习武之人难以致命,就是因为真气运转时会愈合伤口。 内力越强,那修复身体的能力就越强,对于顶尖高手,近乎活死人,生白骨。 虽然这也都是传说,但是,洛婉清明显感觉到,对于她脸上的烫伤而言,如果她没有这点内力依仗,她根本熬不过去,更不可能在这里伪装受伤已久的柳惜娘。 她安静跟着狱卒来到死牢,换上衣服,随后便被推进了一间巨大的房间。 这间房间大约有十丈长,足足关押着上百来人。她一进来,所有人就都看了过来,其中一个中年妇人坐在连着床榻上,她生得极为高大,粗腰圆臂,满脸横肉。 她正踩着一个格外瘦小、满脸泪的女人,瞧见洛婉清,她露出一口黄牙,笑着道:“哟,来了个不得了的夜叉。” 洛婉清没说话,明显感觉对方来者不善,她静静站在原地,看着那女人一脚踹开脚下瘦小的女子,站起身来,带着几个人走到洛婉清面前。 “新来的,带见面礼没?”女人打量着洛婉清,用手指挑起看着洛婉清带着鞭痕的手,“细皮嫩肉的,叫什么名字?” 洛婉清没有立刻出声,她脑子里响起柳惜娘的叮嘱。 这里是她最好的训练场,她要在这里将柳惜娘交给她一切用于实战,在这里锻炼练习外家基本功。 之前柳惜娘问她要打很多架怕不怕,她说不怕,但现在被这么多人包围着,她一个人站在这里,这一群都手里不知道沾过多少人命的人盯着她,她发现,其实她害怕。 “愣着做什么?”见她久久不言,那身材高大的女子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喝道,“说话!” 这一巴掌连同着烫伤一起,尖锐的疼痛直冲她头顶,激得她一个机灵。 这疼痛让她瞬间清醒,怕什么? 总归不过一死。 想到这,洛婉清收拾心绪,转过头来,抹干净下巴上的血,平静道:“冒犯了,你的见面礼,我这就给你。” 对方咧嘴笑开,只是笑容尚未彻底绽开,就见洛婉清捏着拳头,朝着她狠狠砸了过去! 她一拳重击在对方脸上,随后就拳头如雨一般朝着对方的脸疯狂暴击而下,扬声开口:“这就是我的见面礼,问我叫什么?” 旁边人一拥而上,洛婉清紧紧抓着那高大女子的头发,捶打着她的头,死活不放。 上百人都围过来,起哄大喊着“打!打!打起来”。 洛婉清在对方一巴掌朝着她回来时,狠狠抬脚,用膝盖猛地砸断对方鼻梁,掷地有声:“我叫柳、惜、娘!” *** *** 死牢中闹成一片时,扬州监察司特置刑讯室中,血在地面蔓延开来,仿佛是水一般浸在地上。 伴随着一声惨叫,房间瞬间安静下来。 “公子,”正在行刑的红衣少年刀见人没了气,迟疑着转头看向椅子上正闭着眼睛养神的青年,小心翼翼道,“最后一个杀手也死了。” “朱雀,你们这手艺得练啊,”青年以手撑额,慢慢睁开眼睛,“人都弄死了,还没问出来,他们口中剩下那个来帮忙的杀手到底在哪里?” “他们也不知道。”朱雀有些心虚,小声道,“上下查了好几遍了这些杀手都只知道风雨阁要他们来刺杀秦公子,同时会有一个天级的顶尖杀手来帮忙,但都不清楚是这个杀手是谁,也不知道藏在哪里。” “那算了,”青年摆手,“那就别查了,守株待兔吧。他们要杀秦珏,无非是怕秦珏活着回到东都后,会抖露出一些不该说的。这次不成,必然会有下一次。” “是,”朱雀点头,随后有些不解,“那个杀手到底是怎么知道咱们设伏的?我查了好久,上下清理好几遍,都没查清楚到底是谁透露出去的消息。” “这也无关紧要了。”青年思索着,“重点是,指使风雨阁杀秦珏的,到底是谁。” “那现下怎么办?”朱雀皱眉,“风雨阁的人没有清理干净,秦公子如今在监狱里,伤势太重,还未完全康复,如果让他按照流程参加监察司考核,路上怕是太过危险,我们是不是要多安插些人手……” “风雨阁高手太多,光安排人手,怕是保不住秦珏。” 青年打断朱雀,懒洋洋道:“而且阵仗太大,让东都那边发现了,怕是圣上疑心。秦家牵扯是谋逆之罪,能给他机会从监察司考核得到特赦,都已经圣上给监察司的特权,若让圣上觉得监察司是在利用这个法子捞一些不该捞的人,会引起圣上猜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朱雀叹了口气,“那怎么办?” “现下只有一个办法。” 青年抬起色泽浓重的凤眼,露出几许笑意。 “你让秦珏假扮成我,护送他回东都,我替秦珏从扬州过去,到东都考监察司。” “啊?!”朱雀满脸震惊,“您去考?!” “是啊,”青年直起身,捋了捋头发,感慨道,“风雨阁派这么多高手等着他,这不欺负人吗?我来帮他会会,到让我看看,”说着,青年笑着的眼里带了几分杀意,“风雨阁,几斤几两。” ------------ 12 第十二章 “柳姐,这是您要的药。” 死牢监狱里,一个少女拿着一堆草药,恭敬半跪在洛婉清面前。 洛婉清坐在椅子上,翻找着里面的药材。 周边所有人都离她们很远,拿着草药的少女一直在竭力克制着身体颤抖的冲动,恭恭敬敬,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这是洛婉清进入死牢第十五天。 她前面十天几乎一直在打架,她打架不用内力,都是拳拳到肉,用身体和对方应杠,只有在受到致命伤害时,才会用内力挡一下。 她每天晚上会打坐修复自己的身体,等第二日又和死牢里那些早早进牢里的人斗殴。 死牢里真正的强者都不会动手,因为她们在等待监察司的考核,只有那些根本没有出路的普通人,才会在死牢里拉帮结派,作威作福。 这刚好给了洛婉清一个机会,如果真的是那些高手,她或许活不下来,这些擅长打斗的普通人,刚好是她最好的对手。 打斗是最简单的成长方式,这十天她几乎没有睡好过一觉,经常半夜就被偷袭,她便和那些人到隔壁小间去,不管来多少人,她都照收不误。 一次次死里逃生淬炼了她的体能、反应速度,虽然比不上正经学武出身,但是比起普通人来说,却也好了不少。 这样打了十日,终于传来监察司招考的消息,预计五日后开始报名启程上东都。 知道这个消息后,洛婉清便逐渐减少了打架的数量,给自己修养缓冲的空间,但每日打坐、站桩、炼体的基本功她始终没有放下,同时还借助之前十天打出来的名声,去找监狱里一些擅长搞各种货物进入监狱的“滑头”要一些必备的东西。 这么准备了几日,终于等到了离开死牢,跟随监察司上路这一日。 她清点了药物,将这些药都放在行囊中,等了一会儿,便听门口有了响动,随后就见狱卒领着一男一女走监狱,来到死牢门前。 这一男一女统一黑色劲装,头戴金色发冠,腰上别着一把横刀,悬着一把写着“监”字的缕金白玉珠。 他们身后跟着几十个男囚,这些囚犯都带铁镣,但没有一个敢有异动,都老老实实跟在四个人身后,显得极为乖顺。 “要去东都参加监察司考核的,都起身过来。” 为首的女子唤了一声,好几个人陆陆续续都站起来。 监察司考核在秋日之前,生死不论,基本去的,都是有去无回。所以能力一般的死囚,便宁愿待在死牢,能活一日是一日,运气好些等到大赦,或许也能免于一死。 敢参加监察司考核的,都是胆大有能力的,一个死牢下来,几十个人算多的。 洛婉清跟着人群走到死牢门口,排队走出去,到了门前,黑衣金冠的青年拿着册子核对了一下,抬眼看她:“柳惜娘?” “是。” “你的脸怎么了?”对方看着她已经结痂的伤口皱起眉头。 洛婉清平静道:“上刑的时候烫伤的。” 听到这话,青年露出几分不满,低低说了声:“乱来”之后,让旁边站着的女子给洛婉清上了铁链,便转身道:“走吧。” 说着,洛婉清便被开门的女子领着到了队伍后方。 两个人领着死囚们一起走出监狱,此刻天还没亮,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十个官差站在门口,还有一排用来装在囚犯的牢车。 看见两个监察司使,为首的官差赶紧上前,朝着监察司使行礼道:“大人,可点阅清楚了?” “人我已经记下了,”男监察司使冷着脸道,“到东都若是少了一个人,我拿你是问。” “大人放心,”官差赶紧道,“每年押送犯人都是卑职,不会有事。” 双方寒暄了一会儿,监察司的人便转身离开。 洛婉清目送着两人离去,想了想便知道,监察司不押送他们,一来人手不够,二来,赦免死囚这种特权,皇帝必然不会绝对放心,总要在各个环节安插自己的人手,用来监督监察司。 洛婉清思考着,便听一个官差大喝了一声:“排好队,五人一车,上车去!” 说着,官差便上前来赶人,洛婉清心中一思量。 五人一车,那大概率是男女分车,唯一可能男女同车的位置,就是男女排队衔接的位置。 按照柳惜娘所说,她此番前往东都,最好能和那个叫“九霜”的江南第一高手搭上线,在监察司初试中和他组队,能得到更高的胜率。 她在死牢里打探过,这个九霜是个男人,而且是个用剑的剑客,长相并不魁梧,更像个书生,是监察司出手抓捕,所以身受重伤。 如果想要接近九霜,自然是不能一直待在女囚的范围。 洛婉清想着,往队伍后面走了些,落单出来。 女囚都不想和男囚共乘,纷纷往前躲了老远,空出位置。 见洛婉清一个人站在队伍外,官差直接把她往男女队伍衔接之处一塞,催促道:“快点上马车!” 说着,官差扭头告诫大家:“你们都听好了,监察司考核设在东都,三个月后正式开考,咱们预计两个月行程,开考时只是刚好抵达东都,少一天你们都赶不上考核,赶不上,你们都是去死的命,听明白了吗!怕死就给我快点!” 听到这话,大家都加快了速度,很快,所有人都坐上了马车。 洛婉清这个牢车里坐着五个人,三男两女。 和她一起被塞进马车这个女人生得极为瘦弱,洛婉清稍有印象,她叫赵语嫣,似乎是她进入死牢当日,被那个挑衅她的女人脚下踩着的女子。 她在死牢里就经常被人欺负,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敢去参加监察司的考核。 现下和她同样在这个男女混在一起的马车里,明显是被人推过来的。 赵语嫣一进马车,就躲在了角落里,身子轻颤,似乎是害怕极了。 而另外三个男人,一个生得高大威猛,但看上去有些憨厚,另一个生得皮包骨头的瘦小,留着两撇细长的胡须,一双眼滴溜溜的转,倒显得极为精明。 这两个似乎是两兄弟,坐在洛婉清对面,占了马车一半的空间。 最后剩下一个男人,他从一开始就待在马车里,好像是被人抬上来的。 他头靠在牢车木栏上,气息微弱,血色从他白色的衣衫渗出来,一看便是重伤模样。 头发遮住他半张脸,但隐约可以看到,他生得还算俊朗,五官周正,肤色白皙,看上去似乎是个书生的模样,但他的手上,却长着薄茧。 这些茧子很薄,生在手指侧面和手掌边缘,长着这样茧子的人,大概率用剑。 用剑,身负重伤,书生气。 洛婉清不由得留了几分心神在这人身上,揣摩如何去试探对方身份。 她如今的实力和九霜相差较大,要和九霜结交,就不能让对方察觉自己功利的心思。 她如果贸然上前,不免太过明显,还是要寻个机会,慢慢来才是。 她思索着,便将目光挪开。 马车颠簸往前,行在土路上,没了一会儿,马车猛地一甩,那青年就被甩得东倒西歪,青年虚弱攀扶着木栏,急促咳嗽起来。 过了一会儿,马车转弯又一甩,眼看着青年失重往旁边扑去,眼看要撞到旁边瘦小男子身上,洛婉清立刻伸手一拉,就稳住了青年。 青年抬头,露出一双清润的眼,感激看着洛婉清,笑了笑道:“多谢……咳咳,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见到这双眼睛,洛婉清不由得愣住。 相比他寻常人的五官,这双墨瞳漂亮得太多,天生带着秋水一般的水意,凝视着人时,仿佛是有深情厚谊,满满要从眼睛溢出来。 洛婉清久久不言,青年有些疑惑,轻声道:“姑娘?” 听到这声唤,洛婉清这才反应过来,收敛心神,赶忙挪开眼睛,道:“方才见公子差点摔了,便拉了一把,失礼。” “该是我多谢才是。”青年声音很好听,语气温和,神色恭敬。 洛婉清被这不带半点戾气的态度搞得有些怀疑,这人完全没有半点江湖气,会是江南第一高手? 不对。 洛婉清突然又反应过来,这个人,从头到尾,看着她这张面目狰狞的脸,都没有半点波动。 她的脸虽然已经结痂,但是整张脸几乎烂完了。 寻常人,哪怕是江湖人士,在看见她这张脸时,都会有些反应,而面前这个人,看她和看一个美人没有任何不同。 要么是心智过坚,要么就是,类似的东西见太多,已经激不起他的反应。 这决不是常人。 洛婉清心里有了盘算,但见线下人多眼杂,倒也没有开口。 马车行到中午,狱卒就将所有人都叫下来去吃饭,青年身体虚弱,撑着自己起身,洛婉清立刻主动上前,轻声道:“我扶公子吧。” 青年身体被洛婉清扶住,他似乎也是撑到了极点,咳嗽道:“多谢姑娘。” 洛婉清点点头,扶着青年走到一旁树荫下,主动道:“公子伤重,我去替公子拿吃的。” 青年倒也没有拒绝,微微颔首:“姑娘好心。” 洛婉清去同官差拿了两人的干粮,走到树下,递给青年。 周边犯人三三两两坐下,都在吃东西。 洛婉清将干粮递给青年,青年拿着手中的馒头,叹了口气。 洛婉清抬头:“公子何故叹气?” “馒头复馒头,日日皆馒头,不瞒姑娘,其实在下以前也算是有些名声的人物,从未过过这样的生活,如今拿着这干冷的馒头,不免心生感慨,不知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洛婉清低头吃着馒头,分析着话里的信息,思索道:“听公子所言,过去应当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还好吧,”青年微微一笑,“江湖人给些脸面而已。” “我观公子并非常人,不知公子如何入狱?”洛婉清故作闲聊,随意询问。 青年倒也不甚在意,冷笑了一声,随后道:“还不是监察司,若不是他们,谁又能奈何得了我?” 听到这话,洛婉清猜测这人八九不离十就是九霜了。 能让监察司出手,除了九霜,还有几人? 洛婉清故作愣住,随后抬起一双震惊中带着仰慕的眼,愣愣看着对方:“莫非,您就是江南第一高手,剑客九霜?” 青年闻言,动作一顿,片刻后,他叹了口气。 “八月悲风九月霜,蓼花红淡苇条黄。”青年摇摇头,“这不是个吉利的名字,走到今日,什么高手不高手,莫提了吧。” “名字不过是代号,凶吉重在人为,”差不多确认身份,洛婉清不甚熟练说着好话套近乎,“之前江湖流传,说大侠不慎被监察司所伤入狱,我等极为愤慨。我仰慕九霜大侠已久,没想到能在这里相见,大侠果然风度翩翩,与传说别无二致。” “过奖过奖。”青年握着馒头摆手,“姑娘谬赞了。也是我做恶多端,武艺不精,才被监察司所擒拿。” “您太过谦虚了。”话说到这里,洛婉清也不打算藏私,温和道,“小女略通医术,带了些药材,不如让小女帮您看看?” 青年动作一顿,想了想,还是拉起袖子,坦然伸手道:“那再好不过了。我如今身体虚弱,这一路,就劳您照看。” “您放心。” 洛婉清抬手按上他的脉搏,青年脉搏沉稳有力,内力精纯,这让洛婉清彻底确信他的身份。 一个死囚队伍,有一个江南第一高手已经不易,哪儿还能找这么多高手出来? 种种迹象核对下来,面前这人必是九霜无疑。 那既然是他,那去东都这一路,她便要像水一样渗透这个人,于他有用,让他再也离不开她。 洛婉清认真通过脉搏、他的言语、行为,去猜测他的弱点。 这人有陈年痼疾,需要调养,而且经常头痛;肝气郁结,心思极重,应当是长期浅眠。 他过去很讲究,哪怕如今当囚犯,都尽量保持干净,嫌弃馒头饭食,应当是个注重享乐之人。 …… 洛婉清低头思考时,青年就靠在树上,笑着打量她。 他目光凝视得太久,洛婉清终于察觉,她抬起头来,好奇对上对方的目光。 对方目光坦坦荡荡,倒无半点狎昵,洛婉清对如今这张脸极为放心,到不担心对方是见色起意,于是不由得道:“公子在看什么?” “看你的眼睛。” 青年说着,凑上前来,凝视着洛婉清的眼睛。 他凑得有些近,洛婉清不由得僵直了身子,她逼着自己不要做出任何反应,以免落了下风,只问:“为何看我的眼睛?” “总觉得姑娘这双眼睛似曾相识。”青年开口,洛婉清心上一跳,下意识觉得对方发现什么。 但她仔细一想,又安心下来,九霜和她素昧平生,他过去绝不曾见过她。 就算见过,以她如今的模样,她母亲尚且不一定能认出她来,更何况一个外人。 她故作镇定让对方观察,对方凝神看了一会儿,又摇头道:“不过仔细看又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 洛婉清目光落在地面,思绪凝在青年脉搏上。 青年思索着:“那双眼睛燃着火,但有些稚嫩,清澈如鹿,对人间尚有期盼。而姑娘的眼睛,晦涩沉暗,心深似海,若说相似,大概就是一样执拗漂亮吧?” 说着,青年似是有了结果,扭头看向洛婉清握着他的手臂,轻声道:“姑娘,脉诊完了吗?” “嗯?” 洛婉清没理解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青年笑着放低了声音,语气中带了几分调笑:“姑娘诊脉,力发千斤,再诊一刻,我的手就断了。” 听到这话,洛婉清神色微僵,她收起手来,便见对方手腕上多了几道指印,她不敢多看,镇定道:“公子身体不错。” “然后呢?” “一些外伤,外加心思太重,浅眠头痛,这一路我会想办法找药帮公子调理,顺便,公子若不喜欢吃馒头,可有其他喜欢吃的?” “唔,”青年想了想,提了个简单要求,“我喜欢吃肉。” 洛婉清点头,认真道:“公子放心,我来想办法。” “姑娘真厉害,”青年笑起来,“小生这一路就靠着姑娘了,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柳惜娘,”洛婉清认真报上家门,“贩卖私盐入狱,日后劳烦公子多加照顾。” ------------ 13 第十三章 两人攀谈了一会儿,洛婉清给了她一些药,随后又道:“小女还擅推拿,大侠似有头痛之疾,若是用得上的,不必客气。” “那太麻烦姑娘了。” 对方客气婉拒,洛婉清察觉对方戒备,便没有强求。 九霜江南第一高手的身份天下皆知,但是行走江湖用的都是江湖外号,进入监狱都用的是本名,官府未免仇杀,都只会用本名称呼犯人。这也就是说,只要九霜愿意,他可以一直把自己藏下去。 而现下他自己主动隐藏身份,应该是也怕有人寻仇。可他不知道的是,一旦他身份为更多人知晓,那如她这样提前知道监察司要组队考核信息的人便会涌上来。 如今路程才开始,正是她把自己和九霜绑在一起的最好时机。 她要尽量让更少人发现九霜的存在,也要尽量让九霜更依赖她。 现下九霜还对她太防备,她需要一件事来破局,让九霜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主动和她绑定在一起,等未来到达东都,不说人情,就算是这一路的感情,九霜身体恢复,应当也不会丢下她。 洛婉清心绪几转,便有了思量,随后道:“大侠想吃肉,我这就去想办法。如今冬末,天寒露冷,我再想办法给您弄点枕被过来。” “你有办法?” 青年有些诧异,洛婉清一笑,温和道:“小事。倒是有一事,小女僭越,但还是要提醒一下大侠。” “您说。”青年语气很是谦和,似乎将她的话看得极为重要。 洛婉清神色认真起来,严肃道:“大侠行走江湖已久,如小女这般仰慕者有,但亦有心怀不轨之人,此番前往东都之路,人心叵测,还望大侠千万不要透露身份,以免有心人乘机落井下石。” “你说的是。”青年想了想,点头道,“那这样,以后我就化名阿恒,你叫我公子就好。” “这样最好不过。” 见对方听劝,洛婉清放松了许多,随后道:“那我去找官差想办法要点东西。” “多谢。” 青年颔首,洛婉清站起身来,去找了官差。 在监狱这些时日,她早把这些狱卒官差摸了个透,这种差事,大多都是些没有功名的寻头百姓来干的“脏活”,但因为这种活计十分关键,所以能成为狱卒官差的人,大多是要花钱去打点,才能得到这个职位。花了钱,他们自然要赚钱,所以监狱之中,只要有钱,一切好说。 洛婉清在死牢那些时日,打赢了别人,就从他们身上搜刮东西,倒是攒了不少银钱,就等着这时候来用。 她熟练来到官差面前,低声道:“大人,我这里有个朋友,身受重伤,天气太冷,怕是需要一个枕头被子,还有些肉食,还望大人行个方便。” 说着,她便将一块碎银从袖子里递过去,官差见了,瞧了一眼不远处闭着眼睛假寐的人,没有多言,默不作声收了,淡道:“被子有多的,你随我来。但肉得等见到城池,等今晚吧。” 洛婉清不敢多话,赶紧道谢,官差领着她到放置行囊的马车上,从上面取了一套被褥给她。 洛婉清在人群注视下拿着被褥回了车上,很快大家就骚动起来,有钱的便赶去贿赂官差买些东西,没钱的就在一旁干看着没有出声。 洛婉清将被褥枕头铺在牢车里“九霜”坐的位置,刚铺好,休息时间便结束,官差招呼着大家回到牢车,洛婉清便回到树下,将青年扶上牢车。 刚进牢车,他便看见了车上的被子和枕头,洛婉清扶着他坐下,青年露出感激之色:“柳惜娘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 “大……公子不必言谢,出门在外,大家互相帮助,都是应该得。” 说着,洛婉清一手扶着他,一手环过他,将软枕垫在他身后。 这个动作让青年少有一僵,他不由得一抬眼,目光恰恰就落在洛婉清纤长皓白的脖颈上。 她的脸极为可怖,可这颈子却与脸截然不同。 这脖颈的皮肤十分细腻,曲线优美,洛婉清低头时,刚好能将它最美的弧度展现出来,一举一动,明明只是自然照顾伤患,却莫名带了一种引人的姿态,让人不自觉便要卸下几分心防,软化许多。 青年不着痕迹挪开目光,感觉身后软枕调整到了一个合适位置,洛婉清退开来,笑道:“您试试。” 青年依言靠在软枕上,软枕隔开了后坚硬木栏,的确舒适许多。他将被子盖在身上,忍不住道:“真暖和啊,这一路能遇到柳姑娘,真是小生平生大幸。” 洛婉清神色不动,只道:“您能好好休养就好。” 她说着,目光落到不远处正朝着他们这个牢车走来的三个人身上。 那三人手里都没东西,应该是没有用钱去和官差交换。 赵雨嫣就罢了,另外那两兄弟明显不是善茬,没有换,见到“九霜”身上的被子,大概率是要抢的。 她给“九霜”备这么显眼的东西,就是为了让他被人抢。 九霜这样的顶尖高手,大概率从小就是天子骄子,他很难意识到,他有名望、有武功时,大家都会敬让他,一个枕头,一床被褥都不是大事。可当他落难,遇到阿猫阿狗,莫说被子,就算只是一个干馒头,别人都会欺他辱他。 一开始她拿被子来,还担心“九霜”在牢狱里已经见识过人情冷暖,不敢要。 但对方毫无芥蒂拿了,可见或许是因为武艺太高,在牢房里单独关押,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那她就让他看清这种处境。 这些阿猫阿狗必然是动不了九霜的,可他要养伤,要休息,依照他的身体,每一次动手,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损耗,所以他急切的需要一个能靠得住的帮手。 只要他意识到这一点,他就会知道,他需要自己。 那不需要她投靠,九霜就会想主动招揽。 洛婉清思考着,便见那三人陆续上了牢车,看见车上的被枕,大家神色各异。 赵语嫣只是扫了一眼,便迅速挪开目光,躲到了一遍。 倒是另外两兄弟,对视一眼后,身材瘦小的那个男人走到“九霜”面前,拉了拉被子,笑着道:“小白脸,被子哪儿来的?” 青年用被子盖子自己,闭着眼睛,扭过头去,仿佛是什么都没听见。 “不说话?”身材瘦小的男人冷笑,随即伸手拉扯被子,“那这被子就给爷爷……” 话没说完,洛婉清一把抓住男人的手,平静道:“这被子我给他的。” “哦?” 男人抬头,老鼠一样精亮的眼睛看向洛婉清,盯着她道:“你给的?那能不能给我呢?” “不能。” “为何不能?”瘦小男人皱起眉头。 洛婉清冷声道,“他病了,需要被子。你们两个大男人,要这个做什么?” “要不要可不是你说。” 对方看了一眼身后,淡道:“二弟。” 话音刚落,旁边一直坐着听话的高大男子突然起身,抬手一拳就朝着洛婉清砸了下来! 那一拳来得太猛,洛婉清下意识双手交叠身前,硬硬接下对方拳头。 只是那人力气大得不同寻常,哪怕洛婉清用整个身体力量去拼,却还是被对方一拳重击,猛地撞到了身后“九霜”身上。 青年“哎哟”叫了一声,洛婉清当即觉得身体上的力尽数卸去,只是她还是觉得胸口血腥气翻涌,她本能性往前一冲想要动手,又被身后人一把抓住。 “算啦算啦,”青年拉着他,将被子从身上扯下来,递过去给对方,“这两位可是江湖鼎鼎有名的黑白二煞,大哥白鼠,二弟黑熊,一个轻功上佳,一个力能扛鼎,柳姑娘,你身娇体弱,”青年把洛婉清拉着坐下,安抚道,“和两个粗人急什么眼?” “还是小白脸识相。” 听着这话,两兄弟大笑起来,拿过被子,盖在身上,坐在马车对面,笑着看着满脸怒意的洛婉清道:“母夜叉,找男人也要找个中用的,现下知道了吧?” “你……” 洛婉清假装还想再上前,青年赶紧拉住她,对方用手给她扇风,笑眯眯道:“不生气不生气,我们柳姑娘宽宏大量着呢。” “公子!”洛婉清急急开口,“难道你就让人这么欺辱你吗?!” 这话让青年一愣,面上露出几许无奈:“可这也没办法啊,我动手又打不赢他们,一床被子,算了吧。” 听这话,洛婉清明白“九霜”的意思,他不便动手,也不想暴露身份,便彻底示弱。 可他示弱,她却不行,她得表忠,她立刻道:“公子不必担心,此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被子我非为您抢来,有我在,必不会让人欺您!” “这不好吧?”青年迟疑着,“他们身后是有人的,你若为我动了手,日后咱们可就绑在一块儿了,我听说监察司初试是要与人组队,你要再与他人组队,怕是难了。” 听见“九霜”也知道初试组队之事,洛婉清心中不由得微沉,不知对方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意思。 这话是劝告,但更是试探,洛婉清立刻道:“那我便与公子组队就是。” “我如今武功低微,打不赢几个人。”青年疑惑,“你当真要与我组队?” “公子不必试探了,”洛婉清认真道,“我确认与你组队,绝无反悔之意!” “那好吧。” 青年立刻放手,屈膝盘腿,指了对面两人道:“那你动手吧,让他们坐角落里,我想躺着睡觉。” “黑熊,”旁边白鼠听他们一唱一和说了半天,冷笑出声来,“给点颜色他们就开染坊,为兄给你十招,把这母夜叉给我扔下去!” 话音刚落,洛婉清就见到那个身材高大男子猛地起身,朝着她一拳砸来。 洛婉清绷紧身子,正欲硬接,就被身后人一脚踹歪了身子,提醒道:“取空而攻,莫要接招。” 话音刚落,对方拳风就朝着洛婉清侧面擦过,身后人继续提醒:“蹲下!” 洛婉清下意识下蹲,拳风从她头顶路过,对方腹部便落在洛婉清眼前,洛婉清抬手直取对方腹部,对方立刻后退,身后青年继续道:“直起三寸,取眉心。” 洛婉清跟着青年的话语,抬手朝着对方眉心点去,对方见她袭来,也不躲避,干脆一拳砸来,以硬碰硬。 青年当即道:“向后弯腰,再取眉心。” 洛婉清照做,随后便见对方的眉心真的就到眼前来。 她不知道青年怎么做到,他所有命令,似乎都是预估对方动作后说出,她只要照做,都是提前等着对方送上门来。 她脑海中不停揣摩青年说的路数,双方在狭小的牢车你打得难舍难分,旁边白鼠脸色越来越难看,你来我往几十招后,洛婉清突然领悟到了什么。 面前这个黑熊力气太大,每次出拳拼尽全力,其实就很难真正控制自己身体的去势,她只要在对方力难以控制住的位置突袭,那几乎就是绝对的胜算。 想明白这一点,她开始借助这个人身材过于高大的空隙不断躲避对方,旁边青年轻轻“咦”了一声,随后便没再出声。 洛婉清没有再管周边一切,她全神贯盯着对方每一次出拳,计算着对方每一次力道,这个高大男人反复打不到她,便带了怒意,直到最后,他拼尽全力狠狠一拳砸向洛婉清,洛婉清一眼看出他将背后暴露出来,她毫不犹豫,从对方腋下往上钻上去,随后用手肘抬手朝着对方拱起的脊骨处狠狠往下击下! 那一击如果中了,面前这个人怕是一辈子都完了。 见她那一击,旁边一直观战的白鼠男人终于出声,惊喝:“停手!” 黑熊动作当即顿住,洛婉清见状,也收住去势,一脚踢到对方背上,对方狠狠撞在木栏上。 这木栏是特制,极为坚硬,被黑熊这样的体格撞上去,整个牢车都颤了颤,马车都差点翻了。 官差急急忙忙冲上前,怒道:“做什么?要死啦?!” “大人,”白鼠见官差过来,立刻道,“我和我兄弟坐不动了,想步行。” “步行?” 官差有些惊讶,做牢车至少还是马拉人,步行可就费力了。 但看着方才牢车的架势,这两人留在牢车里怕是要继续闹下去,官差也不想找事,便道:“下来吧。” 官差说完,便叫停了马,打开牢车大门,让两人出来。 见两兄弟下去,赵雨嫣也急道:“我……我也步行!” 说着,赶紧跟着下去。 牢车里一下只剩下两个人,青年看了洛婉清一眼,笑着道:“哟,这就宽敞了。” 说着他将床被往牢车一扑,整个人就躺着了上去,靠着枕头眯着眼睛道:“姑娘不是说擅长推拿吗?我头疼,劳烦姑娘帮忙按按。” 听到这话,洛婉清便知这是对方认可了她,她赶忙上前,跪坐在青年头顶,伸手去给青年按着穴位。 她手指触碰到对方穴位,没了片刻,青年便睁开眼睛,仰头看向洛婉清,他思索着道:“姑娘过去应该是个美人吧?” “一般吧。”洛婉清淡道,“也偶有几人夸过。” “那是他们不识货了,”青年弯着眉眼笑起来,“姑娘生着一身美人骨,当是人间绝色,好看得很。” “皮囊身外物,不足为提。” “姑娘如此境界,在下放心了。”青年笑着合眼,“看来姑娘不是见色起意,日后咱们还能长长久久合作下去。” 见色起意? 洛婉清闻言,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对方的脸。 这张脸倒还算周正,可比起江少言——的确是普通太多了。 见色起意,也轮不上他。 但嫌弃不能放在眼里,洛婉清思绪落在那句“长长久久合作”上,心绪稍定,明白自己这一番努力,到总算有了结果。 她认认真真给对方按着额头,对方起初明显极为戒备,但没多久,他整个人就放松下来,然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天黑时分,他们入了城,洛婉清轻唤青年:“公子,到了。” 青年瞬间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冷,但很快,他便冷静下来,面上浮现出几许疑惑。 洛婉清观察着他,心中稍定,评判着这个人的性格。 这是个极为警惕多疑的人,常年生活于生死攸关之境。 “到了?” 青年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面前客栈。 官差一一打开牢笼,将犯人从牢车中放出来,喝道:“都去后院!房间自己选自己睡,明天早上少一个人我就让你们进监察司的诏狱,都滚进去!” 说着,官差将所有人赶入后院,关上大门。 大门关上后,一群犯人面面相觑,过了许久,大家便自发去选房间,洛婉清领着青年选了一个中等房间,刚进门,就听身后传来一个男声:“这房间我们要了,你们滚去睡柴房。” 听到这话,洛婉清冷眼回头,就见一位脸上带着刀疤的魁梧青年站在门口,后面跟着白鼠黑熊两个人。 白鼠黑熊站在青年身后,趾高气昂,看上去来者不善。 洛婉清一想,便知道这两人是搬了救兵,她看了一眼坐在桌边悠然倒茶的青年,见对方不为所动,猜想此人应该不足为惧,便冷声道:“若我们不去呢?” “柳惜娘,我劝你识相!”旁边白鼠闻言,立刻跳出来,抬手指了旁边刀疤青年,“你可知我大哥是谁?” “呀,”洛婉清身后青年倒了两杯茶,端着茶来到洛婉清身边,分了一杯给洛婉清,靠在门边,悠悠道,“谁啊?” “大哥,告诉他们你是谁!” 白鼠退了一步,给刀疤男人让出空间,刀疤男人从身后抽出一把中间,往前“哐”一下放到身前,声音低沉:“吾乃江南第一剑客,九霜。” 听到这话,洛婉清旁边青年一口茶喷出来,喷到了对方脸上。 洛婉清震惊看着面前这个刀疤男人,又看看赶紧上前赔礼道歉给对方擦水的青年,下意识开口:“你不是九霜?!” “这个……”青年迟疑着回身,“我说过我是九霜吗?” “那你是谁?!” 洛婉清震惊开口,青年笑了笑,轻咳了一声,将茶杯放在一旁小桌上,抬手恭敬道:“忘了自我介绍,在下秦珏,江南秦氏第三子,见过姑娘。” ------------ 14 第十四章 听到这个名字,洛婉清睁大了眼。 秦珏? 这是秦珏? 是这一次风雨阁刺杀的目标,未来要成为监察司第二任司主的秦珏?! 洛婉清愣愣瞧着她,对方观察着她的神色,疑惑道:“姑娘认识我?” “不,”洛婉清回神,赶紧否认,“不认识。” 她不能让人发现她对秦珏有任何异样,否则日后秦珏一旦遇刺,她就是怀疑对象。 但说着,她还是有些不甘心,忍不住道:“你不是九霜,为何我叫你你要应?” “这……”秦珏没敢看她,硬着头皮道,“我也不过是顺着姑娘说而已。” “那你的内力呢?”洛婉清又敏锐想起来,一把伸手去抓他的手腕,一摸上去,就发现这个人内力极其微弱。 洛婉清诧异抬眼,就看秦珏神色无辜抬手,用另一只手放在手臂上,瞬间,脉象便显得内力磅礴起来。 洛婉清不可思议看着他,秦珏尴尬一笑:“一点江湖小技巧。” “你……” 洛婉清张口想骂,但一想面前人虽不宜结交,但亦不宜结怨。她咬咬牙,憋了半天,终于是忍了下去,没有理他,克制着怒气转头看向面前握着重剑的男人,行礼道:“抱歉,之前有些误会,大侠想要这间房,在下这就离开。” “算你识相!” 白鼠立刻开口,随后转头朝着九霜拱手:“多谢大哥。” 洛婉清脸色难看,她也没多说,回头就去房间里收拾东西。 秦珏见状,端着茶杯赶紧追进来,疑惑道:“惜娘,就这么让他们啦?” “你想住自己想办法,我自己住柴房。”洛婉清收拾好东西,转身就往外走。 秦珏赶紧追着出来,跟着洛婉清道:“惜娘,我怎么忍心让你一人睡柴房?你睡柴房,我肯定要……” “别跟着我!”洛婉清回头喝住对方,冷声道,“我找的是九霜大侠,与秦公子没有任何关系,秦公子欺骗在先,我且不计较,万望公子自重,离我远些。” “惜娘这样说话,真让人伤心。”秦珏叹了口气,“难道我不是九霜,你就不愿意帮助我了吗?” “你怎么能问出这种话?”洛婉清克制住动手的冲动,紧皱眉头,“戏弄我很好玩吗?” 秦珏闻言,笑意稍稍收敛了一些,认真了些。 他想了想,行了个礼,道歉道:“欺瞒姑娘,的确是在下不是,在下给姑娘道歉。但是,”说着,他抬起头来,劝说道,“姑娘所求,不过是有更大把握考入监察司,九霜能帮姑娘,在下亦能,而在下的确也需要一个人一路照看,我想你我是各取所需,这笔交易,应当可以继续下去?”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心中一思量。 九霜有没有进入监察司,她不清楚。 但秦珏未来的确是监察司第二任司主,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样,应当是有什么进入监察司的门路。 可是…… 秦珏能进监察司,不代表她也可以。 这个人身边变数太大,风雨阁盯着他,他和秦珏走太近,风雨阁或许会主动找她,她暴露的几率太大。 一旦她暴露,不说自己大概率必死,还会连累柳惜娘。 自己的死都没有太大意义。 洛婉清思索片刻,秦珏提醒:“姑娘?” “不用了。”洛婉清转身拒绝,“我不和骗子合作。” 说完,洛婉清便转头离开。 秦珏愣了片刻,随后赶紧跟上,继续道:“惜娘,你再考虑考虑。你想想刚才,我指点你动手你多厉害多威风!你不再想想吗?其实我不比九霜差,九霜就是个江湖莽人。我秦家三代高官,有钱有权,只是暂时落难,日后等我沉冤昭雪,我秦家重振声威,我绝不会亏待你。” 洛婉清没有理他,转弯走到柴房,秦珏在后面继续絮絮叨叨:“我有考监察司的门路,你信我,我这次绝不骗你!” 秦珏嚷嚷着,洛婉清一把推开柴房大门,抬脚进去,转身关门。 秦珏赶紧用身体抵住大门,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惜娘……” “出去。”洛婉清抬眼,“不然别怪我动手。” “那,”秦珏迟疑着看了一眼外面,“房间现在都分完了,你不让我睡柴房,我就没地方睡了。” 洛婉清动作一顿,秦珏赶紧道:“我保证不骚扰你,我就只是找个地方睡觉。” 洛婉清抬眼看他,秦珏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只是笑容还没绽放完全,洛婉清突然抬脚,一脚就给他踹了出去,猛地关上门。 “滚远点!” 她厉喝。 随后锁上大门,转身到柴房中寻了地方,靠着闭眼休息,盘算着之后怎么办。 她带来的药被这个秦珏吃了大半,为他花了银子,还为他和真正九霜的人起了冲突,如今再去投靠九霜,怕是靠不住。 而且,监察司初试组队的消息,看来已经是许多人知道,九霜也知道自己的优势,如今才第一天,就招揽了这么多的小弟,她想要依靠九霜进入复试,看来可能性并不大。 那如今她能依靠就是自己了。 她深吸一口气,也没再多想,按照柳惜娘给她的办法,闭眼打坐,引导自己内力运行起来。 柳惜娘留给她的内力极为磅礴,她的筋脉根本是勉力支撑,在死牢里的时间,她都很少用内力打斗,不仅是为了锻炼体能,而且她发现,只要她一运转功法,筋脉就会剧痛。 这是强行继承别人的内力的缺陷,而这个缺陷需要漫长的时间慢慢补足。 她思索着,引导着自己入定。 思绪刚刚平静下来,外面就传来“秦珏”的声音:“惜娘,官差送了些肉来,这是你帮我要的吗?太感谢你了,我……” 听着这话,洛婉清火气“噌”的又冒了起来,她完全没办法入定,站起身来,一把拉开大门,就看见盘腿坐在门口,端着一碗鸡肉的青年。 秦珏听她的话,扭过头来,亮了眼睛。 洛婉清冷冷看着他,伸手道:“把肉给我,这是我的。” “我知道是你的,我都没动。”秦珏笑着将碗里的肉递了过去,“但我还是多谢你。” 洛婉清没说话,她将肉拿到手里,立刻又关上门。 今天吃了一天馒头,她也饿。 如今要赶路,要练功,她每日都认真吃饭,肉能吃就吃。 过往她不这样。 她不喜欢吃肉,只喜欢吃些素食点心。 肉类对于她更多只是调味。 想到过去,她忍不住想到她家人,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也不知道柳惜娘到了哪里,他们是否和柳惜娘相见,又是否认出了柳惜娘? 如果他们认出来,那应该得知她死讯,他家人…… 应当很难过。 洛婉清一想,心里就有些酸涩。 她克制住情绪,低头抓起肉来,打算大口吃下去,只是肉到鼻尖,她立刻闻出不对。 是断肠草。 见血封喉的剧毒。 洛婉清动作顿住,立刻放下肉碗,赶紧用没有碰过肉的手打开大门,然后冲到院中水井旁边。 坐在门口的青年看见她动作,赶紧道:“你怎么了?” “你碰过那碗肉没?!” 洛婉清立刻询问,对方赶忙摆手:“你放心,我绝对没有偷吃,我……” “你碰过肉没?!” 洛婉清打断他,秦珏摇头,察觉不对:“怎么了?” “赶紧打水上来。” 洛婉清指挥秦珏,青年听话打水,洛婉清伸出手,指挥秦珏站在水碰不到的地方,让秦珏提着水桶冲洗她的手。 青年看上去颇为书生气,但力气却很大,水桶高举到半腰,他却十分轻松。 水一触碰洛婉清的手,就变成了红色,青年面露诧异:“这是?” “断肠草。”洛婉清解释,“杀人最快的毒药之一。现下我们没有其他解决它的办法,只能用水稀释。不然这里的土都会含着剧毒。” 说着,洛婉清冲了一桶水,立刻又道:“再来……” 话没说完,洛婉清就感觉一阵晕眩,旁边青年立刻扔了水桶扶住她,急道:“你怎么了?” 洛婉清没说话,这时候,她才闻见空气中淡淡的药味和血腥味。 方才太过紧张,她根本没有注意,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迷药。 这些杀手,在这个院子,大范围放了迷烟。 他们给秦珏放剧毒,给整个院子放迷烟,还有血腥味…… 洛婉清摇了摇头,用仅剩的理智思索着现下的情况,风雨阁要杀秦珏无疑,可这些迷烟,他们到底只是打算像官差动手,还是所有人? 只是洛婉清来不及多想,她的身体便开始发软,秦珏一把扶住她,急道:“惜娘,你怎么了?!” “跑……” 洛婉清撑着自己,咬牙道:“你快走。” 离我远点。 洛婉清没把这话说出口。 只是用行动去推旁边秦珏,但秦珏脸色却变得异常郑重,只道:“不行,要走一起走。” 说话间,外面已经传来人声,秦珏咬了咬牙,就将洛婉清一把抱起来,跌跌撞撞就朝着外面冲了出去,抱着洛婉清足尖一点,趁乱越墙而出,抱着洛婉清就往郊外密林冲了出去。 他武艺明显极差,一路半飞半跑,跑得跌跌撞撞。 洛婉清被他带离迷烟在的区域,她靠在他怀里,感觉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从青年身上传来,她缓了一会儿,便觉精神好了许多,身体也逐渐恢复,沙哑道:“你……你放下我,自己走吧。” 这里最危险的就是他,她得离他远些。 然而青年却皱起眉头,认真道:“不,惜娘,这时候我决不能离开你。” “不……” 话没说完,洛婉清察觉冷箭呼啸而来,她睁大眼,猛地抱紧青年,周身力气全部爆发,整个人往下一坠,拽着秦珏就滚到了地上。 也就是这片刻,两个黑衣人追上洛婉清和秦珏,提刀就砍。 秦珏把洛婉清往前一推,一个黑衣人手腕刚好露在洛婉清身前,洛婉清下意识抬手捏住黑衣人,猛地一折,抬手夺刀同时,瞬间将那黑衣人踹了开去! 另一个黑衣人追着秦珏砍过去,秦珏一路朝着树边滚开,黑衣人连砍数十刀,就是没砍到秦珏,随后一刀砍在树上,刀就卡在树中。 拔刀那片刻,秦珏趁机调头就跑,他跑得极快,转瞬就到了洛婉清身后。 洛婉清刚刚抓着刀站起来,就感觉身后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急道:“惜娘,都靠你了!” 这时,杀手也都赶了过来,围着他们两人,洛婉清提着刀,缓了心情,平静道:“各位,我和后面这位秦公子非亲非故,你们要杀他我绝不挡道,烦请留条生路。” “惜娘?”秦珏震惊转头,“我刚救了你,你就如此狠心?” 然而这话并没有打动来的杀手,他们看着洛婉清,只挥了挥手,领头之人冷道:“都杀了。” ------------ 15 第十五章 听到这话,洛婉清脸色微变。 秦珏站在她身后,斜昵她一眼,用方才顺手拽来的树枝戳了戳她的肩膀,提醒道:“听到没,他说都杀了,你跑不掉。” 洛婉清冷冷瞪了他一眼,秦珏马上露出闭嘴的表情,躲在洛婉清身后不再说话。 洛婉清握紧刚刚夺过来的刀,心中有些紧张。 除了江少言,她没有想过要故意杀人。 在监狱里毕竟有狱卒管束,打得再狠,那也只是斗殴。但如今这些人明显带着杀意,只要一个不慎,她就命丧黄泉。 最重要的是…… 如果今天这里的人跑出一个,她的实力风雨阁立刻就会知道,那她作为柳惜娘的身份马上就会有危险。 她不仅要杀他们,还得杀光他们。 可这怎么做到? 洛婉清呼吸略有些不平稳,她开始试图运转柳惜娘留给她的内力,但这些内力一过筋脉,就极为疼痛。 洛婉清忍着疼,抬手握刀,两相对峙间,在周边人动的刹那,她足尖一点,疾退开去! 杀光他们很难,但如果她能逃脱,那也还是有一线生机。 她退得极快,毫无预兆,众人皆是一愣,秦珏最先反应过来,他赶忙追了上去,急道:“惜娘,你怎么跑了?!” 洛婉清没有理他,只拼足全力,想要甩开身后人。 秦珏轻功看上去不是很好,连飞带跑,但奇怪的是,他却始终尾随着她,没有掉队。 后面杀手见他们一路狂奔,领头的吹了个口哨,洛婉清一听哨子便知道不好,柳惜娘教过她风雨阁各种暗号,这声音是在叫人,前面必定还有人! 洛婉清转头就朝另一边,然而这时已经来不及,三波人马从另外三个方向一起过来,同追着他们的人一起,将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怎么办呐?”秦珏和洛婉清背靠背被一群人围着,仿佛是看热闹一般感慨,“好多人啊。” 怎么办? 洛婉清根本没有废话的空间,迎面就是密密麻麻的刀光。 她屏住气息,完全凭着本能一刀劈了过去,和砍过来的刀锋交错在一起,震得她手臂发麻。 秦珏看了她一眼,嫌弃“嘶”了一声,弯腰一躲,刀便砍向洛婉清。 洛婉清察觉背后刀来,抬脚一踢,迅速推出两面受敌的包围圈,尽量保持着面朝前的状态,不断迎接着对方的进攻。 她不敢动用太多内力,一用就感觉疼,但是不用内力,她意识到她根本没有什么胜算。 这些人都是太过老道的杀手,那些在死牢里培养出的身体本能,都只能是保命而已。 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 洛婉清心中一横,瞬间将所有内力灌入手臂,一刹间,她手上皮肤仿佛是崩裂开,浸出血,血落在她的刀上,她暴喝一声,由上到下,猛地朝前一劈! 她动作太快,太猛,气势如山洪卷席,刀风猛地贯穿前方,对方完全来不及反应,刀就硬声而断,随后地上就出现了一个近三丈长的深沟。 这一招惊住了所有人,洛婉清喘息着抬眼,看向面前一动不动的人,不由得不安起来。 为什么没反应?是还没死吗? 然而不等她试探,面前人突然滋出血花,分成两半朝两边倒去。 血水溅了洛婉清一脸,洛婉清身体骤然收紧,睁大了眼睛。 也就是这片刻,一声呼唤响起:“柳惜娘!” 洛婉清下意识回头,就见刀光落下,她横刀一挡,就见秦珏高坐在树上,手放在嘴边,大声提醒她:“杀人少走神儿,做事儿得上心!” 洛婉清眉头一皱,没想明白这人到底怎么跑上去的,但她也来不及多想,周边刀光一个接一个来,她忍着筋脉爆裂的疼,一刀接一刀接。 秦珏远远瞧着她,目光微沉,片刻后,他抬手摘了一片叶子,一阵悠扬温柔的旋律响起,瞬间抚平了洛婉清筋脉中内力过于急湍所带来的疼痛。 洛婉清一抬头,就见月色下,青年倚着树干,吹着叶子,转头朝她挑眉一笑。 她当即明白,是秦珏这乐声在帮助她。 没了疼痛的压制,洛婉清也不再顾忌,凭借着柳惜娘给她的内力,蛮横砍向周边。 她不知道柳惜娘到底有多强,仅是一半内力,就让这些人完全无法招架。 她没有任何武学套路,全都是和人搏斗练出来的招数,然而加上柳惜娘的内力,她一阵乱砍,竟也砍得这些杀手完全招架不住。 最后一个人被她按在树上,刀抵着他的脖子,对方用手死死握着洛婉清的刀刃,忍不住道:“柳惜娘,已经有人去通知阁主,赶尽杀绝你疯了?” 洛婉清动作一顿,对方立刻一脚踢向她的命门,洛婉清在对方动作时,毫不犹豫,用尽全力往下一压,就将刀刃压入对方脖颈,将他整个头都斩了下来。 血溅了洛婉清一身,洛婉清站在原地,始终保持着防御的姿势没有动。 直到被人用树枝轻轻弹了一下肩头,她下意识挥刀而去。 刀锋凌厉,青年却不躲不避,洛婉清看清对方面容,刀刃猛地停住。 “哎呀,”秦珏抬手捏住洛婉清手中刀刃,看着面前满身是血的人,笑着看了一眼周边满地尸体,“杀气这么重啊?” 说着,他将刀刃稳稳从他脖颈移开,随后握住洛婉清手,带着慢条斯理将刀插入他捡回来的刀鞘中。 随着刀刃一寸寸入鞘,洛婉清感觉自己被开了刃的心也仿佛一点点收起来。 青年的声音很平和,在这瑟瑟风叶声中,带这一种令人心安的安稳,慢慢悠悠道:“会拔刀,就得会收刀。开刃容易收刃难,控制不住的刀,不如不要。” 刀被彻底收入刀鞘,秦珏抬眼,眼中带着笑意:“感觉怎么样?” 洛婉清不说话,她冷静下来,便想起今夜之事。 她不确定面前人知不知道那碗肉有毒,也不确定面前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他被追杀,但不管怎么样,她确定一件事—— 今晚的灾祸就是这个扫把星带来的。 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转过身,提着刀就往客栈方向走,一面走一面气道:“你自己爱去哪里去哪里,别跟着我。” “可是……” “我说了别跟……” 话没说完,洛婉清便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眼前一黑,便扑了下去。 秦珏站在后面,无奈开口:“可是你都为我筋脉破损成这样了,我这种大善人能放你走吗?” 说着,他走上前去,将洛婉清打横抱起来,仿佛是极为无奈道:“走吧,就当本公子日行一善好了。” *** *** 洛婉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就感觉有些颠簸,迷迷糊糊间,她隐约坐起梦来。 梦里好像是十六岁的时候,她和她母亲第一次到郊外义诊,那个村子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听说还经常有周边流匪打劫大户人家。 她本来有些担心,但江少言却安慰她,只道有她在,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于是她坐着马车,和姚泽兰一起离开扬州城,来到那都是病患的村子。 那一天非常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她给人看诊,江少言就在门口等着,等她看完了一屋子的病人,走出门时,却发现江少言不见了踪影。 她便带着人去找,走到一个巷子时,她闻见了浓重的血腥味,一抬脚,她便踩进了血里。 她惊叫出声,便惊动了巷子里的人。 江少言正用刀抵在一个人脖子上,听到她的声音,错愕抬头,手上却是没停,同时划过对方的脖颈,随后有些慌乱道:“小姐?” “退下!” 洛婉清反应过来,急急呵住跟来的家丁,她看着巷子里的尸体,六神无主,那些尸体手里都拿着兵刃,身着短衣,明显是打家劫舍的流匪。 她瞬间明白,这一路根本不是顺利,而是江少言扫平了所有阻碍,所以顺利。 两人在巷子相对无言,洛婉清半只脚踩在血水里,好久,她才镇静下来,克制着颤音道:“我找到江公子了,你们先退下吧。” 家丁闻言退开,江少言抿了抿唇,将刀收回刀鞘,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站在洛婉清面前,似乎是在组织言语,洛婉清垂眸看他还在滴血的手,想了想,终于道:“你没受伤吧?” 江少言一愣,他随即反应过来,似是有些高兴,又压着情绪,只道:“没有。” 说着,他意识到她脚上踩了血,赶紧转过身,半蹲下来,轻声道:“我带小姐回去换衣服。” 洛婉清爬上他的背,他背着洛婉清回了村里早早安排下的屋子,半跪着给她换了鞋,又去打了水来帮她洗脚。 她静静看着半跪在面前的少年,迟疑了好久,才道:“日后,若是这么危险的事,你就告诉我,我以后就不来了。” “这怎么可以呢?”江少言摇头,从旁边热水盆中舀水加入她的脚盆。 水温上来,江少言声音和这温水一样温和,“少言希望,小姐可以去这世界所有想去的地方,而我会为小姐铺平所有道路,”江少言仰起头,认真道,“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 听到这话,洛婉清愣住,江少言将她的脚抬起来,用帕子擦干。 “今日让小姐沾了血,是属下的不是。小姐放心,只要属下在,您这辈子都不会再碰这些脏东西。日后,您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您过您最好的人生,少言一直守着您。” 沾了血,是他的不是。 他会一直守着她。 转瞬,眼前便是一个人被斩作两节,血花飞溅。 她在梦中尖叫起来,咒骂,惊呼。 你在哪里? 江少言,你在哪里? 江少言…… “若你敢来,我必杀你。” 掷地有声的话骤然想起,洛婉清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激烈喘息着,全身痛得厉害,但是明显被人处理过伤口,统统都包上了绷带。 她平躺在地上,浩瀚的星空落进眼里,她一眨眼,就感觉有一滴积累在眼角的眼泪滑落下来。 旁边有着不正常的温度,带着噼里啪啦的木炭炸裂之声。 随后一个慢慢悠悠的声音响起来,带了几分无奈道:“终于醒了?” 洛婉清闻言,撑着自己起来,扭过头去,就见周边是一片旷野,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旁边是一个火堆,“秦珏”穿着流放犯的衣服,坐在一块火边一块石头上,正在火上翻烤着两只鸟。 这鸟烤得正好,看上去颜色焦黄,肉香四溢。 “方才你梦里哭得厉害,”对方半真半假说着,“我也不擅长哄姑娘。想着我烤肉的手艺不错,特意为你抓了两只喜鹊。” 说着,青年将一只鸟递给她,笑起来:“吃了这么吉利的鸟,高兴一些?” 洛婉清没说话,她垂眸看着面前明显大了一号的鸟身,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鸟毛,实话实说:“喜鹊没这么大个。” “嗯?” “它大概是只乌鸦。” 秦珏一愣,把木杆上的鸟举起来,认真看了一下,皱起眉头:“它是不是喜鹊中比较胖的那种呢?” 听着秦珏在努力证明这是喜鹊,洛婉清倒也不纠结,她垂眸接过烤好的鸟,低声道:“那就当喜鹊吧。” ------------ 16 第十六章 说着,她拿过鸟肉,低头想吃,一瞬又想起之前杀的人,感觉胃部翻涌起来。 过去行医,她不是没见过血,但是杀人终究是不同的。 她一面觉得腹中饥饿,一面又觉得恶心,煎熬片刻后,旁边秦珏突然道:“你刚醒是不是吃不下肉?要不要吃果子?” 洛婉清抬眼,就见秦珏白净的手递过一个小果子来,秦珏介绍着:“冬日没什么可吃,这野果你将就着吧。”li 洛婉清倒也没有挑剔,放下烤鸟,接了野果,轻轻咬了下去。 秦珏打量着她,试探道:“你第一次杀人啊?” 野果酸涩,但让洛婉清舒服了许多,她低头啃着果子,没有搭理秦珏。 秦珏知道这话,便闭嘴不言,只看着周边道:“前方再走五里就有一个镇子,明日我们一起去弄套衣服,然后一起去东都吧?” 洛婉清听着他的话,吃了果子,抬眼看了看周遭:“这是哪里?我昏迷了多久?其他人呢?” “这是距离客栈二十里外的荒郊野外,你昏迷了一天一夜,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 秦珏拿着手中的烤鸟,撕了鸟腿下来,撕咬着肉,漫不经心道:“你昏迷后,我就带着你回客栈,结果客栈被烧了,官差不见了,到处都是尸体,我怕那些杀手追上来,就带着你跑了。” 说着,秦珏似是想起什么,好奇开口:“昨夜你好像一直在甩开我,见到杀手也说给人家让路杀我,你怎么这么肯定对方想杀的是我?” “你问题这么多?”洛婉清不耐抬眼。 秦珏笑了笑:“我奇怪嘛,你好像知道很多?” “他们一直跟着咱们,我没这么厉害的仇家。” 洛婉清开口解释,秦珏听了点了点头,倒也接受了这个说法,认真道:“倒也是。” 说着,他皱起眉头,似是不解:“那他们真是来杀我的?” 洛婉清没说话,淡淡瞧他一眼。 她不太相信这人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在水牢里时,她把如今江湖朝堂名门望族的族谱都快背下来了,非常清楚面前这个人的身份。 江南秦氏,那是江南最大的世族,这一族当年与四大门阀之一的崔氏交往颇深,五年前,崔氏叛国,不战而降,将边境十城献给外敌,后来崔氏败落,秦氏也受到牵连,族中四品以上东都任职的子弟通通请辞回到江南,从此在朝堂没了什么音讯。 直到去年,御史台一封折子,状告秦氏私下屯兵屯粮,暗造兵甲,圣上大怒,以谋逆论处,将秦家子弟收押,秦家家主秦文宴押入东都受审。 这案子拖了很久,洛婉清入狱时,秦家的判令才下来,秦文宴一门,男丁处斩,女子入乐籍,其余族人因不涉及此事,网开一面。 可惜这时候,秦家人大多已经受不了监狱磋磨,去了个七七八八,只剩下秦文宴一支,只留下秦珏一个嫡子还活着了。 这样的人,若说他不清楚这些杀手来杀的是他,她绝对不信。 只是他不说,她也不点破,终究是与她无关的事情。 她休息好就和他分道扬镳。 她这念头好似表现得太明显,旁边秦珏似是察觉,回头看她一眼,小心翼翼道:“惜娘,都这样了,你还打算抛下我啊?” “叫柳姑娘。”洛婉清吃完最后一口肉,拍了拍手,提醒,“我和你不熟。” “别啊,”秦珏露出惋惜之色,“咱们好歹也是共患难的交情。” “我是被你拖下水,不是要和你共患难。” 洛婉清开始穿鞋子,一面穿一面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在拖累我,就别耽误我行程了。距离监察司考核只有两个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有缘再会。” 说着,洛婉清站起来,她没什么东西可拿,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星,隐约认出北斗七星来,便朝着指引的北方走去。 秦珏在她背后,看着她的方向,忍不住提醒:“惜娘。” “不见了。” “那是南方。” 这话让洛婉清僵住。 她站在原地,这才想起来,在监狱关久了,她都忘记了,她从来没有单独出门,更别提认路。 虽然梦里她在岭南活了十年,但是她一直活在一个区域,小到根本不需要辨别方向。根据星星看方位这种事,她只知道怎么,从未实践过。 她在原路站了一会儿,身后秦珏试探着道:“我这个人方向感很好的。” 洛婉清没说话。 秦珏继续道:“我做东西也好吃,还熟知各家功法,你刀法这么烂,不想有所精进吗?你看我教你打黑熊的时候,咱两配合多默契?” 洛婉清闭眼缓了缓,如果秦珏没有被风雨阁追杀,她或许还会心动一下这些条件,但是…… “哦还有,”秦珏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提醒道,“你要不要坐下运功感受一下,我给你修复的筋脉如何?” 洛婉清一愣,随后就想起昏迷前剧痛的筋脉。 她意识到秦珏说的是什么,赶紧盘腿坐下,她将真气运转一个周天后,诧异睁开了眼睛。 “感觉怎么样?” 秦珏拿着烤鸟绕到她面前,打量着她,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 洛婉清神色复杂抬眼看他,如实开口:“我有一段筋脉,真气通过时不疼了。” 这和她之前运转内力的感觉截然不同,她之前运转内力,真气所过之处,都会感觉到撕裂的疼。但现下却有一段筋脉,仿佛是被人修整过的河渠,格外通畅。真气徐徐流过,甚至还有了温热舒适之感。 “那就对了。”秦珏点点头,解释道,“你体内真气磅礴,但是你的筋脉却完全不匹配,你的筋脉仿佛是被强行撑开,所以已经烂得差不多,再像昨晚那样动用几次你的内力,你这人就废了。” 洛婉清没有说话,秦珏说的她都知道。 可她没有办法,不是自己的东西,终究会有代价,她活着都是靠监察司的人给她那一枚九香凝神丸,如今筋脉破损,也是正常。 “你想要什么?”洛婉清明白秦珏说这么多的意思,他能帮她修补一截筋脉,就能修补全部,他说这么多,必有所图。 秦珏见她问得这么直接,露出几分伤感:“怎么说得这么见外呢?你这筋脉是我帮你补的,只是补一次消耗巨大,你也知道我这身体,”秦珏说着,抬手抚上胸口,叹了口气,“不中用,要想帮你把这筋脉彻底修复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 “你想跟我一路?”洛婉清听明白他的意思,静静盯着他。 秦珏点头:“自然。” “去东都,考监察司?” “不错。” 洛婉清沉默下来,她静静思考了一会儿。 同秦珏在一起固然危险,但是她已经和风雨阁的人交过手了,如果风雨阁要问罪,很快就会来,如果风雨阁不来,那就是当她在执行自己的任务,估计也不会再来。 秦珏不会死,上一世没有,这一世也不会,而她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虽然风险很大,但是……如果秦珏能帮她修补好筋脉,那她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而且看秦珏的样子,就算她拒绝,他估计也要死缠烂打,她怕是很难甩开他。 洛婉清左右思量,终于还是决定搏一搏。 毕竟没什么逼增强自己,更令她心动。 但出于慎重,她还是再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你厉害啊,”秦珏半真半假道,“你也看到了,我武力不济,不靠你,我靠谁啊?” 洛婉清没说话,她把他的话过了一遍,便明白过来。 面前这个人,或是因为重伤实力不行,又被人追杀,去东都这一路,若不寻个帮手,着实危险。而他要人帮他,当然只能互利互惠,太强的他帮不了别人什么,太弱的帮不了他什么,只有她这样的,她图他能帮她修复筋脉,又有些武艺,而且,他估计也是看重了柳惜娘内力,双方各有所求,才让他安心。 莲花舌,七窍心,家中逢如此大祸,还能不动声色让人不看出半分,到的确是个人才。 想到他家的处境,又想到自己,洛婉清忍不住道:“那我把你带到监察司,你打算做什么?” “考入监察司,成为监察司里的人。” “然后呢?”洛婉清追问。 秦珏一愣,似是没想到洛婉清还问这个,他想了想,轻笑一声,仰头看向东都的方向,平静道:“为我秦氏,沉冤昭雪。” 听到这话,洛婉清心弦一颤。 她静静凝望着面前青年,只问:“你家是冤枉的?” “世家权势之争,”秦珏淡淡开口,“欲加之罪而已。” 说着,秦珏转头瞧她,又扬起笑容:“惜娘问这么多,是打算和我同行了?” 洛婉清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她道:“叫我柳姑娘。” “嗯?” “到东都前帮我修复好筋脉。” 洛婉清没有看他,起身走回火堆,拿起放在一边的烤鸟,重新放到火上温烤起来。 吃了一个酸果子压了一下,她的恶心感缓了许多,她不想纵容这种情绪所带来的生理不适,肉必须要吃,吃肉才能有力气,才能强健,才有更大的把握走完下面的路。 她一面烤肉,一面道:“我同你一起。” “唉?”秦珏有些意外,“惜……” “柳姑娘。” 洛婉清打断他,强调称谓。 秦珏无奈,只能顺着洛婉清的话,确认道:“柳姑娘这是答应了?” “嗯。” “那我就放心了。”秦珏颇为高兴,只是他想了想,又道,“姑娘怎么突然答应了?方才似乎还一点都不挨我的边呢?” 洛婉清没有立刻回话,烤鸟温好,她把烤鸟取了下来,淡道:“你知道和你相处最烦的一点是什么吗?” “什么?”秦珏不解。 洛婉清闻了闻烤鸟,适应了一下肉味,压着恶心感咬了下去,轻声道:“太过敏锐多疑,令人生厌。” 这话让秦珏一噎,明白是自己问题太多,让洛婉清厌烦了。 他迟疑片刻,尴尬轻笑了一声,随后道:“好罢,那日后我不问这么多问题了。但是——” 听到这两个字,洛婉清就冷眼扫了过去。 秦珏语速极快,在洛婉清打断他前,快速道:“最后一个问题!” 洛婉清动作顿了顿,终于道:“你说。” “你的内力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婉清抬眼,秦珏认真道:“我感觉,这内力,好像不是你的?” ------------ 17 第十七 章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洛婉清冷眼扫过去。 “要同行一路的人,”秦珏笑着注视着她,“了解一下?” 说着,不等洛婉清开口,秦珏继续道:“你内力深厚,但筋脉却破损严重,拳脚功夫也这么差。按理说你有这样的内力,应该是习武多年,怎么会像从没学过武的人一样,打斗来毫无章法?而且,以这样的内力,又怎么会只在盐帮当一个小舵主?柳舵主,”秦珏盯着她,似是审视,笑着道,“你太奇怪了。” 听秦珏的话,洛婉清便知道,再遮掩下去,会引起更多怀疑。 “这内力是我的。”洛婉清说着柳惜娘早就给她准备好的说辞,应付道,“我从小练功,但无人指引,可能是天资不佳,也可能是我修习的功法有缺漏,修炼了许多年,真气都无法运转,强行运转,筋脉不仅没拓宽,还被硬撑成了这样子。我拳脚功夫虽然不好看,但在盐帮这种地方够用就行了。” “原来如此。” 秦珏思索着,感慨道:“那你天资的确不行啊。” 听到这话,洛婉清冷冷扫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我倒不是说你不适合学武,”秦珏回头见她不悦,笑起来,认真道,“相反,你悟性极好。” 洛婉清不理会他,见她不说话,秦珏解释道:“我指点你与黑熊打斗,不过几招,你便悟出了路数。你没有师父,自己练习,也能有如此内力,实属天才。只是你天生根骨太差,筋脉不通,但这并非不可逆转之事。你放心,有我在,你成为顶尖高手,指日可待。” “哦。” 洛婉清听着他借着她的事吹捧自己,淡道:“你累了,该睡了。” 秦珏见她强硬转了话题,倒也不甚在意,点头道:“好罢,那我先睡,明日咱们一起进城,再寻个客栈好好休息。” “嗯。” 洛婉清应声,秦珏整理了一下身下不平整的土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背对着她就躺了下去。 洛婉清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没有忍住:“秦珏。” “嗯?” “我说内力是我的,你就信了?” “当然。”秦珏背对着她,“这世上有几个人愿意把命给另一个人呢?相比别人给你,还是你修炼无门更正常一些。” 听到这话,洛婉清一愣,不由得道:“把内力给另一个人,是把命给她吗?” “到也不说是给命吧,”秦珏闭着眼睛,随意答道,“内力给了,就是普通人,但习武之人,这么多年根基没了,不比被杀了还难受?” “不能,”洛婉清皱起眉头,思绪有些混乱,“不能一半一半给吗?” “又不是分大饼,”秦珏语气中带了笑,“哪儿能想分多少分多少?真气就是一口气,给了就给了,我从未听说有人能只给一半的。若有人同你这么说,那你别怀疑——” 秦珏说得笃定:“他肯定在骗你。” 这话让洛婉清心上一跳。 她想再确认一遍,但是又觉得这个话题问太多,暴露得太多。 可是,如果内力不是柳惜娘所说,可以一半一半分开给予,那柳惜娘等于是把一切给了她? 那她怎么逃出去? 而且柳惜娘与她非亲非故,给她一半内力,那是为了让她考监察司不要太快露馅,这是互利互惠。 全给…… 为什么?凭什么? 洛婉清想不明白,但她很快镇定下来。 面前这人不可尽信,况且,柳惜娘是风雨阁的杀手,秦珏也不过就是个世家公子,可能知道一些这些世家有的秘技,但是也并不是熟知天下所有事。 或许柳惜娘只是用了秦珏不知道的办法。 柳惜娘没有任何把一切给她的理由,这世上内力只给一半的办法肯定有,只是秦珏不知道而已。 洛婉清确定了这个想法,便没再想太多,闭着眼睛打坐了一会儿,等到天明,两人收拾了升火的痕迹,伪造了行踪,便一起离开。 往北方向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看阡陌横田,两人对视一眼,看见对方身上的流放犯衣服,洛婉清抿了抿唇,终于道:“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流放犯衣服太过显眼,见了人,必定会引起恐慌,若惊动官府,且不说可能直接暴露秦珏的位置,最重要的是,没跟上去监察司的队伍,地方官府肯定不会送他们去东都,但也不会让他们一个犯人走,最后大概率就被困在这里,等秋后问斩了。 秦珏明显知道她的意思,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晃着袋子道:“我藏了一袋金珠。” 听到“金珠”两个字,洛婉清睁大了眼。 莫说寻常人很少能有这么多金子,就算有,他居然能从监狱里带出来? “别问我怎么带出来的,仙人自有妙计。” 秦珏将金珠收回怀中,转身道:“虽然说不告而取谓之窃,但两套衣服换颗金珠,应该有人愿意吧?” 两人商量着,仗着功夫,悄悄潜入了一个农户家,秦珏留了一颗金珠在桌上,洛婉清快速摸了两套衣服和身份文牒,又悄无声息溜了出去。 他们找了个谷堆,各在一边迅速换了衣服,伪装成夫妻,便入了城。 进城之后,两人定下一间客房后,便分头采买。 洛婉清迅速买了一堆药材和出行必备的东西,随后就在客房制药等待秦珏。 等到天黑,秦珏终于转了回来,站在外面敲门:“惜娘,我进来了?” 洛婉清正在磨药,她花了一个下午处理各类药材,听见对方声音,她应声:“进吧。” 说着,一个白衣青年翩然而入。 洛婉清闻言抬头,便是一愣。 面前青年五官倒是普通,但眼睛极为漂亮,一身白衣春衫,衣角绣着桃花花瓣,头发用红白拼接的布带高束,腰悬酒壶,手握桃花小扇,看去风流潇洒,倒反衬得五官都有些俊朗起来。 洛婉清皱起眉头,忍不住道:“你去干什么了?” “买衣服啊。” 秦珏在她面前转了个圈:“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春日将近的感觉?我在牢里好久没换衣服了。我还替你买了几套,一套白的,一套粉的,一套黑……” “还买什么了?” 洛婉清打断他,秦珏思索着:“还买了酒,糕点,蜜饯,手帕……” “好了。” 知道没买正经东西,洛婉清打断他:“休息一下,你该告诉我如何修复筋脉了。” “乏味啊。” 秦珏叹了口气,将东西放在桌上,随后走到洛婉清面前来,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制药,方便携带使用。” 说着,洛婉清在旁边水盆净手,淡道:“但我做完了,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修复筋脉了。” “好吧,”秦珏点头,随后道,“那我就用通俗明了的说法和你说明一下。你筋脉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被强行拓宽后有了损伤,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用内力温养修补,做完这件事,你筋脉就可以修补。但是——” 秦珏强调,洛婉清抬起头来:“但是什么?” “但如果只是这样,其实你是没有办法真正运用你的内力的。” “为什么?” 洛婉清皱起眉头,秦珏顺手从旁边瓷瓶里取了一只开得正艳的梅花,敲打着手心,慢慢悠悠道:“因为你的根骨有问题。” “什么问题?” “我这么说吧,”秦珏拿着梅花走到她面前,轻点在她后颈上,梅花上还带着水寒,洛婉清不由得轻颤了一下,秦珏瞧着她的脊骨,顺着她的筋脉一路下滑,“筋脉流转于你周身,但终究还是与骨骼走向相伴相随,一般习武之人,自幼练习,会让自己的骨骼长得易于筋脉行走,真气像流水,筋脉是河渠,骨骼则是山川丘陵,河渠顺滑,你的真气运转才流畅。” 说着,梅花停在她腰间,秦珏抬眼看她,颇为遗憾:“然而你的骨骼与常人无异,所以筋脉存在许多转角崎岖之处,真气通过此处,便会堵塞淤积,所以就算我能修复乃至拓宽你的筋脉,根骨不佳,打斗时你还是很难正常使用。唯一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塑骨。” “怎么塑?” 洛婉清看出他卖弄关子,直接询问,秦珏收起梅花,淡道:“把你骨头一寸寸捏碎,再重新长合,长合的过程人为捏合成最合适的样子,这就是塑骨。” “骨骼捏碎还能重新长合?”洛婉清皱起眉头,“这不可能。” “寻常方式当然不可能,所以塑骨这一法一直是秘技,很少有人会,刚好呢,我略懂皮毛。” 秦珏说得认真,洛婉清思考了片刻后,她只问:“塑骨需要多久?” “至少一个月。” “监察司只有两个月就开考了。” 洛婉清提醒,秦珏点头,随后道:“那我就得说另一件事了。” “什么?” “其实监察司的考核,已经开始了。” “开始了?” 洛婉清没听明白,秦珏将梅花插回瓷瓶,轻声道:“每一年参加监察司考核的人都是重犯,想要顺利到达东都都不是易事。所以监察司第一轮考核很简单,就是能够按时到达东都。每年三月初一酉时,没有按时到达的,就算淘汰。路上想跑的,亦或是没有能力走到东都的,都不是监察司要的人。” “那万一跑了的呢?”洛婉清不明白这个规则,“这是死囚,就这么放过了?” “那就抓回来啊。”秦珏回头笑了一下,“抓回来,送太医署。那里可缺人试药,他们想跑,若能跑掉是本事,跑不掉,那就付代价咯。” 说着,秦珏回头看向洛婉清:“想好用哪个法子了吗?塑骨吗?” “不必。” 洛婉清扭头拒绝:“时间太长,考入监察司再说吧。” “唉?”这有些出乎秦珏意料,“我还以为你赌性很大呢?” “我赌性是很大,但也不是随便赌。” 洛婉清说着,拿了自己一套秦珏买的衣服,走到屏风后。 屏风后是方才她让小二放好的热水,她将衣服挂到屏风上,正准备脱衣,就想起外面坐着的秦珏。 迟疑片刻后,又想到柳惜娘的身份,若是真正的柳惜娘在这里,江湖儿女,她应该不会如此扭捏。 她抿了抿唇,便开始干净利落脱衣服,一面脱一面平静道:“我信不过你。” 听到这话,秦珏下意识回头想要反驳,入目便是屏风上正在脱衣服的身影,他愣了片刻,随后不动声色转过身,背对着洛婉清,继续道:“你还说我多疑,我看你这人,也是戒心太重啊。” “我不是什么都怀疑。”洛婉清步入水中,平静道,“我信了的,就不会怀疑。” “那你不相信的也太多了点儿。”秦珏背对着她,叹了口气,“惜娘啊,人稍稍天真些,会活得更快乐。” 洛婉清没说话,她坐在水里。 她好久没有这么泡过澡了,多久了? 她思考着,想着入狱前的时光,感觉仿佛是上辈子。 “我以前,总觉得世上都是好人,”她忍不住开口,想到江少言,她轻笑起来,“只要他说,我就信。我不怀疑任何人,我总想着官是好官,人是好人。” “后来呢?”秦珏听着,敲打着桌面,看着窗外明月,“为何不这么想了?” “我爹死了。” “怎么死的?” “被他人所杀,”洛婉清用着柳惜娘的过往,半真半假掺和着道,“我期盼过很多人,但都很失望。我没办法,就只能靠自己。” “然后进了盐帮?”秦珏追问,洛婉清点头,应道:“嗯。” “那你有告官吗?”秦珏想着,“你家应该就是普通人家,就算扬州无人管,那江南道应该有人,江南道无人,东都也该有人。你若当时坚持告官,或许会有一个人帮你呢?” 洛婉清听着,没有说话。 她想起她义无反顾冲向谢恒那一夜,站在屏风后那个青年,平静那一句:“如今的监察司,给不了你公正。” 秦珏又开始假设:“我听说监察司……” “你怎么笃定会有人帮我呢?”洛婉清打断他,将水泼洒到身上,冷声追问,“你又怎么知道,我没告呢?” 秦珏一愣。 他想了想,迟疑片刻,慢慢道:“前些日子,我刚遇到过一个姑娘,她想求我帮忙。” 洛婉清敏锐察觉不对,奇怪道:“你在死牢里,还能遇到姑娘?” 监狱都是男女分开,洛婉清完全不能理解,秦珏居然还能见到女囚? 秦珏声音一顿,随后解释道:“是刑讯审案,按案子分,不按男女。那姑娘求我帮一个忙,我当时拒绝了她。我并不是不帮她,只是想送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等日后,我们活着再见,我会给她一个结果。” “若死了呢?”洛婉清斜昵了屏风外的人一眼,笑他天真,“咱们这种日子,朝不保夕,你还敢想给人家一个结果?” “若是我死了,那是我尽力了,我不遗憾。”秦珏笑了笑,语气温和,“只要她别死了就行。” 洛婉清没说话,她想了想,倒也没打算扫秦珏的幸,只道:“有你这么惦念,也是她的幸事。” “我说这个,倒不是同你闲聊,”秦珏坐在外面小桌上,嗑着瓜子,“我就是告诉你,对人多些信任,可能会有好运。就像那个姑娘,只要她多信我几分,等一等,或许就会等到她要的结果。若她不信我,半路自尽或者做些傻事,那可就什么都等不到了。” “我没这样的运气。我要的,我自己不拿,等不来。” 洛婉清不为所动,语气淡淡。 她简单清洗了一下,见洗得差不多,便从水里出来,擦干身上水珠,穿上秦珏买的衣服,走出屏风。 秦珏正背对着她,低头思考什么,就感觉身后香风微动,姑娘声音伴随着香气一起朝他飘过来。 他正欲转身开口说些什么,身后女子却突然伸出柔夷,一把拥住他。 她的很白,带着和她平日截然不同的柔软,肤色细腻,像是拥无数羊脂香膏灌养。 秦珏一愣,也就是那片刻,素白手掌“啪”就给他拍了一颗药丸进了嘴里,给他一抬下颚,就逼着他吃了下去。 “这是七虫七花丹,一共十四种药材,按照不同的顺序调制,解药也是按照必须按照毒药的顺序来,错一味都必死无疑。” 洛婉清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按着他的头,将他抱在怀中,弯腰附在他耳边,冰冷道:“今夜修补筋脉,明日我们上路。你敢有异心,我让你死无全尸。” 秦珏没说话,他看了一眼旁边立着的铜镜中的两个人,片刻后,他突然出手,反手一掌就把一颗甜蜜蜜的药丸拍进她嘴中,顺着食道就滑了下去。 这动作太快,洛婉清反应过来时,脸色巨变,捏起秦珏脖子将他一把狠狠撞按在桌面,逼近厉喝:“你喂我吃了什么?!” 秦珏被压在桌上,张开双手,做着“投降”的姿势,无辜道:“这是由面粉、白糖、蜂蜜、芝麻、经九九八十一道工序制作而成的糖丸,但凡有一丝一毫不慎,就会不堪入口令人生厌。” 洛婉清愣了愣,秦珏扬起笑容:“柳姑娘赠我毒药,我还姑娘一颗糖丸,也算是有来有往,不失礼数了。” ------------ 18 第十八章(三更合一) ------------ 19 第十九章 ------------ 20 第二十章 ------------ 21 第二十一章 ------------ 22 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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