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 ------------ 1 一 “这个游戏我一定会玩下去!” 李秀丽对她的父母说,啪一声关了门。 随后,将抢到了开放世界游戏《道种》最新一批内测资格的消息发在朋友圈,屏蔽了父母,收获了一片羡慕、嫉妒、阴阳怪气、祝福,还有询问她愿不愿意转卖的,自称愿出高价。 李秀丽拉黑了阴阳怪气的,嘴角上扬,回复了想买的:“绑定个人指纹,独一无二,只认人,卖不掉!” 开服前三分钟,她准时准点登录了游戏页面。 页面风格简陋,像平时她一眼就会叉掉的弹窗修仙页游,充斥着“一键直升999级”、“神装爆满地”等拙劣广告。右上角是在线人数,显示着在线人数:三万。左上角则是一个小小的黑白计数栏。 “丽丽,开门。妈妈有话跟你说。” “丽丽,爸爸给你烤了你喜欢的蛋挞......” 门被敲响。 李秀丽充耳不闻,暗数: 五、四、三、二、一...... 劣质页面的屏幕瞬间空白。 空白页面上“砰”炸裂出无边的浩瀚星空、茫茫宇宙。 璀璨星河映入眼帘,敲门声戛然而止,她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她正以肉身,站在这片煌煌宇宙之中,置身群星。 李秀丽讶然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双手互掐了一下,跳了起来,欢呼:“会疼,是真的!真的啊!他们没有骗我!” 她兴致勃勃地环顾四周时,冰冷机械的提示音在宇宙间响起: 【您好,尊敬的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请尽快匹配你的初始世界。】 她的面前浮出一个半透明的游戏面板。风格跟之前页游的类似,只是简陋许多,那些繁琐的包裹、坐骑、宠物、法宝、装备、商城等选项消失无踪。只剩下了人物栏、论坛、卡库。 卡库还没抽卡,目前是空的。她熟悉了几个月的论坛现在也打不开。 她打开人物栏,发现人物栏也发生了变化,数值数据大都消失无踪,只留下了基础属性,如魅力、力量、精神等。而站在人物栏里的,也不再是粗制滥造的页游角色,而是3D版的李秀丽本人,只是在投影的头顶,额外多了匹配、抽卡等按键。 基础数据都是锁着的,她点了一下,就有说明:【请您解锁了人物卡,再行查看】。 此时,抽卡键是灰色的,只有匹配亮着。 李秀丽按下匹配键,霎时群星列仗、星河作雨,呼啸着向她打落。 七彩色。 玫瑰红、漆黑、天蓝、草绿、乳白,还有的是金色闪光的......缩小的星球们迎面撞来,带动的气流吹起李秀丽的马尾。 她下意识去挡,它们却与她擦肩而过。 最终,漫天星雨渐行渐远,停在她跟前的是只有一颗星球。跟地球相似的蓝绿相间,并不出奇。 她看到的奇异星星,一颗都没匹配到。 李秀丽颇为失望,拨了拨它,想把它拨到一边去。这颗星球却一动不动,似乎赖定了她。 提示音显示确认:【您匹配到的初始世界为:大夏】 她人物面板里的初始世界,立刻变成“大夏”二字。 【请您开始抽选身份卡:0/3】 大夏,听起来像是个古代侧世界。 论坛上说,古代侧世界遇仙几率更低。 李秀丽更失望了。但还有抽卡。 匹配完初始世界,抽卡键就亮了起来。 在《道种》里,每个玩家都有不同的身份,需要抽取身份卡来决定。而不同的身份卡,代表着不同的仙缘。 仙缘,也是作为一个修仙类开放世界游戏,最核心的玩法。 每个玩家有三次抽卡的机会,可以选取其中的一次,作为游戏的开局身份。 无论是哪个初始世界,只要能抽到金卡,就是生而必有仙缘。 紫卡,那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遇仙。 她搓了搓手,抽了第一张身份卡。 一道蓝光闪过,一张背景底色为浅得近灰的蓝色卡面,凭空出现,缓缓旋转。旋转到正面,卡面上显出一个身着类似古装衣裙的年轻女子。 女子挽着乌黑垂鬟,发簪芙蓉花,耳点明月珠,腰系绿罗裙。挽长帛,纤腰一束,绰约逸态;微垂头,极柔顺婉转。只是面部却是一片空白。 卡面名为:李家三小姐。 卡面下方注释:大夏一百四十七年,石城,李家,诗书之族,礼教重之,系当地的名门,但已有两代无人为官,正在没落,仅有一个捐来的员外郎。李员外有八个孩子,她在姐妹中排第三,年十五,自小端庄自持、贤良淑德,颇有美名,父母爱若明珠。 李秀丽大不满意:“蓝卡,颜色还这么淡。” 据论坛的说法,金卡必有仙缘。 紫卡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能得仙缘。 蓝卡却只有百分之十到三十。据说其中深蓝近紫的卡,逼近百分之三十的几率。但像这样颜色浅到近灰蓝的卡面,那就只有可怜巴巴的百分之十了。 论颜值......她看了看李三小姐柔美绰约的身形仪态,更不喜欢。 “再来!”她划过蓝卡,让它化作流光,飞入自己的卡库安静待着。迫不及待地再次抽卡。 抽卡键一闪,连个光也没有,就这么平平地转出了一张黯淡到透明的灰卡。 卡面上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瘦小伶仃的乞丐,布条衣衫,手里还捧着个缺了口的破碗,拄着根拐杖,一只脚微微蜷着。因为太过脏污干瘪,难辨男女。面部同样空白。 卡面名为:刘狗剩 注释:大夏一百四十七年,柳城生人,铁匠之女,父母双亡,流落江湖,行乞为生。因偷吃财主给狗的食物而被打折了腿。唯一身家是豁口破碗,住在破庙,睡稻草堆。 灰卡……李秀丽双手一抖。 灰卡据说也是卡池量最大的卡片。但是仙缘却只有百分之一。可谓终生碌碌,老死凡尘,超脱无望。 何况这张灰卡实在太差了,连普通百姓的身家都没有。自己那张成色不好的蓝卡跟它一比,都是天壤之别。 而抽卡栏显示:【请您开始抽选身份卡:2/3】 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心沉到谷底,她咬紧牙关,将双手搓了又搓,合十,三拜。 双手有点发颤,第三抽! 第三抽,卡牌未至,金光先到。 万丈金芒从虚空照出,凝成了一张闪闪的卡牌。卡面是一个在华丽襁褓之中的婴儿。 金卡。 李秀丽捂住胸口,狠挥一下拳头,喜得甚至有点心梗。 她几步冲过去,将脸几乎贴在卡上,一字一字地看卡面的所有文字。 卡面名为:无名婴儿 注释只有简单的一行字,甚至没有写明卡牌的具体身份: 降生之日,祥云漫空,紫气东来,仙人垂爱。她是红尘遗腹子,注定超凡脱俗,举步飞升。 一般来说,身份卡和玩家本人的年龄不会相差太大。但也有成年玩家抽到了婴儿、幼童或者是老年人的卡牌。这种情况下,玩家进入游戏时,在初始世界的身份,会随卡面而调整。 李秀丽也想过,变成婴儿或者幼童,多不方便。更有老年人行动迟缓,皱纹满脸,更是不行。 但这是金卡!金卡啊!当个婴儿又怎样?就算遇难,也必定呈祥! 跟金卡的必定仙缘、大吉大利一比,其他的不方便又算什么? 她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读那行简单的文字,揣摩:“‘红尘遗腹子’,难道这个身份是仙人之后?哇!” 机械提示音催促她开始下一步:【请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选择身份卡】 三张卡排成一列,在她面前等待。 李秀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金卡“无名婴儿”。 既然有金卡,谁会去选蓝卡和灰卡? 论坛里说,蓝卡和灰卡就算有撞大运碰到仙缘,也十分残酷,多的是坑。 面板上跳出了确认键:【您确认选择该身份卡?】 她点了确认。 “李三小姐”、“刘狗剩”逐渐淡去,隐没。 只留“无名婴儿”卡,飞入了她的个人面板栏。旋即,婴儿空白的面部则一笔一笔勾勒出五官来,赫然是李秀丽长相的缩小版。 勾画即将完成之际,游戏面板却忽然剧烈震荡起来。 那还剩下嘴巴尚未被描出的婴儿迅速黯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一道黑色的影子。随之而黯下去的,是卡片的金光。 就在一瞬之间,这张稀世的金卡变灰了。 游戏提示音不断发出警告: 【选择完成......选择完成......请玩家进入游戏......请......系统错误!系统错误!身份卡不可用......滋滋滋......身份卡不可用】 过了大约十几秒,机械音稳定下来; 【抱歉,您的金卡发生未知的系统错误,已经回收。接下来,会有人工客服联系您,为您解答疑问,提供补偿。】 游戏面板的金卡上已经被打了一个大大的“叉”,显示不可用。 李秀丽傻眼了。怎么会这样?论坛里没说过身份卡还能作废啊? 这时,一个冷漠的女声取代了游戏系统的提示音:“你好,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我是客服005号,为您服务。” “鉴于未知的系统错误,您的金卡已经作废。为表歉意,《道种》将额外为您开通一张身份卡的权限。您可同时持有两张身份卡进入游戏。具体的身份卡,以您卡池中的现有卡面准。” 李秀丽绷不住了。 她卡库里有什么卡?一张浅得近灰的蓝卡,以及一张垃圾得不忍直视的灰卡! 要这种两个身份卡有什么用?一万张灰卡能抵得上一张金卡的珍贵吗? 论坛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游戏的神秘,更从未有人听说过有“客服”。 她实在不甘心,试探着询问:“就没有别的补偿了?” 哪怕是补偿她一张紫卡也好啊! 客服说:“公司定下的补偿就是这样。如果您实在不满意......我可以为您开通捏脸权限,仅限于灰卡。” 捏脸啊! 李秀丽心动了。 她年不过十五岁,也是爱漂亮的年纪,想起那风格让她不喜欢的蓝卡,再想想那蓬头垢面的灰卡。 论坛的经验贴里,从没有人说过身份卡还能捏脸的,大家都是用自己的容貌进去的。而且容貌短时间是改不了的。哪怕是一张灰卡,能捏自己喜欢的长相,这也是极大的乐趣。 最重要的是:《道种》游戏公司极其强势霸道,定下的事情,从不更改。玩家的呼声他们也一向视而不见。 敢于呛声、威胁他们的玩家,很快就会再无声息。 论坛里有常年挂着的热帖,就是猜测那些约定一起抗争《道种》公司的上一批内测玩家的莫名失踪。 算了,没有紫卡就没有。好歹她还有一张蓝卡。 而且身份卡是可以升级的。她可以靠努力把身份卡升级。 看出李秀丽的心动和犹豫,客服道:“请您尽快决定是否接受补偿。” “我接受补偿。”李秀丽说。 哼,等她得道成仙,一定要回来扬了这个游戏公司,祭奠她的金卡! 她话音刚落,两张本已隐去的身份卡,重新进入了李秀丽的卡库。 其中灰卡“刘狗剩”浮在她跟前,乞儿的空白脸庞附近出现了一个游戏栏,列着各色各样的头发、眉毛、睫毛、眼睛、鼻子、嘴唇......还有可以现场调整的五官数值。 真跟她玩过的捏脸游戏一模一样!不,精细无数倍! 李秀丽兴致高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挑选她喜欢的五官。 每一个五官,她都往下拉了上千种,竟然还没拉到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可选。 客服等了一个小时,冷漠的语气愈加冰冷:“您选好了吗?” 李秀丽想,她玩捏脸游戏的时候,挑睫毛就能挑半小时! “选好了。”她手指轻触“刘狗剩”已经大变样的脸庞。八分满意。 哼,等她得道成仙,一定要回来拿下这个游戏公司,随便捏多久的脸! 客服说:“现在,请您选择一张身份卡作为主卡进入游戏。剩余一张将作为副卡待命。” 李秀丽毫不犹豫:“主卡为‘李三小姐’,副卡为‘刘狗剩’。” 她精心捏出来的这张灰卡虽然好看,但是灰卡这东西,作为副卡都还嫌晦气。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客服:“主卡默认玩家绑定信息的姓名。您可以修改副卡的昵称。” 李秀丽把副卡改名为“刘丑”。 客服:“需要切换身份卡时,请您打开人物栏。” 现在的人物栏里,站着面容已经跟李秀丽一模一样的李三小姐,右上方则是多了二字“切换”。 点“切换”,人物栏立刻就换成了刘丑。 指导她捏完脸、修改昵称,学会切换,客服旋即褪去。 那机械的提示音重新出现:【人物卡绑定完毕,请玩家进入游戏】 李秀丽站着的这片茫茫宇宙中,打开了一道巨大的漩涡,走过去,就登陆游戏了。 她迈步而前,大步,头也不回。 只听到身后传来那机械而冰冷的祝福: 【祝您游戏愉快,早日得道。】 ------------ 2 二 石城的李小姐,不爱笑。 李家是石城的大族,上数几代,为官做宰。 只是,如今,最大的“官”也不过是捐来的员外郎。 李员外有七八个子女,其中三个女儿。两个已经出嫁。 李小姐是最小的那个女儿。除了不爱笑,什么都好。 但女子本就应该应该谦恭、腼腆,不把时间浪费在嬉笑上。人人都说,她是个真正的淑女。 十月下旬,秋将尽,风已有肃肃之寒。 庭院里,那棵枯荣已经九次的树再一次凋了。 李小姐也终于一十五岁了。 人们推了一扇又一扇的门,跨了一进又一进的门槛。 小院的锁开了,二门的锁开了。绣楼的楼梯门锁开了。盖板的锁也开了。 丫鬟们斜着身子,推开盖板,从那狭窄陡峭只容一人通过的楼梯上,抬着一个个箱子上来。 喜气洋洋的族妇招呼:“快快快,把东西都抬上来!” “三小姐,赵家抬来了定礼,摆开了半条街。夫人叫我们送上几箱,让您看一看。” 她拨开帘幕、拨开帘幕,再拨开帘幕,如走过重重烟云,才看到李小姐。 李小姐彼时正坐在铜镜前理妆,黑发及踵,一下又一下梳着头发。 闺房的镂花窗开着,外映一方寸寸的天、几缕薄薄的云。以及一叠又一叠的飞檐。 李家的曾曾祖、曾祖父、曾祖、祖父、父亲与叔父,一辈子又一辈子攒下的光荣,叠成了层层飞檐,深深宅门。 绣楼的飞檐,是其中最低的一层,在最深处。 当阳光穿过落进二楼窗户时,只剩小半片,恰够照亮绣棚一方、铜镜半侧。 自从生母病逝后,五岁的李小姐就提前被送上了绣楼。 十年来都住在这深院锁重门的绣户里,闲来无事,不是做女红,就是学几个字,读女戒之流,连二楼都几乎不下,平日里衣食等琐事,全赖丫头、婆子送来、处理。 世人便说,这才是真正藏珠般的娇娇女啊,贤良淑德,堪配良才。 于是十五岁,笈礼这年,李小姐订上了婚,是另一城大族的嫡系男丁,家里近亲在朝中做了很大的官。高嫁。 只是,都订亲了,李小姐还是不笑。 见族妇这么高兴,她问:“嫂子,他是个什么人?” 族妇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赵公子是个才子!年纪轻轻就是秀才,以后大有前途,否则老爷也选不中他,人才没得挑的......” 李小姐打断了她,重复:“他是个什么人呢?” 族妇楞了楞,说:“是个读书种子,绝好的姑爷!否则夫人也看不中他。” “可是,他是个什么人呢?”李小姐却还是问:“他喜欢什么?会喜欢女红吗?会喜欢刺绣吗?他认多少字?” 族妇沉默下来,有些不知所措的张皇,嗫嚅着,终于说了些不一样的:“三小姐。男人怎会与闺阁女儿有一样的喜好?” 李小姐看出她的为难,换了个问题:“听说他是大族子弟,我配得上他吗?” “谁人不知我家的小姐们个个贤淑,哪个良才堪配不得?”族妇说。 “我这样,就是贤淑吗?” “当然,你的两位姐姐也都是这么过来的,都嫁得极好。” 李小姐却想起两位姊姊。 大姊,二十五岁,留有一子,前年已然去世。姊夫已经续娶。 二姊,自从出嫁,回门时垂眉顺目,此后再无音讯。 李小姐又问:“他家的宅院,是怎么样的?” 族妇不知道,但时下的夫人、小姐大都住得差不离,深居绣户。便说:“小姐放心,赵家也是大族,女眷们住的定不比夫人的差。” 李小姐“噢”了一声。 母亲的住处,她知道的。就在更外一层的院子里,母亲倒常下楼,只是从不出二门。 那,到赵家去。跟她这十年,也差不多。 她依旧不笑。 族妇为让她高兴,又忙打开一个箱笼:“您快来看这妆匣。这套头面是城里手艺最好的匠人,花了足足一整年才打磨出来的......” 匣子装满了灿灿的金钗珠饰。 李小姐果然看过来,一样、一样的数。 这些,将换得她将来一辈子,在另一个陌生的院子里,另一幢逼仄昏暗的绣楼里,一辈子。 像数石子般,脸上并无笑意。 但除了她以外,小院里都已洋溢起喜气,人人都说:“小姐福气真好,婆家看中她的美名呢!” 但第二日,喜气又戛然而止。 婢女们来为她送饭菜时,在楼下窃窃私语:“......命,怎么这样不好。” “可惜了......好端端的......” 没人敢在李小姐面前谈论,但她总要知道。 嫡母李夫人来过,也是小心翼翼的:“姑爷,出了意外,没了。” 五岁上绣楼,十年耗光阴。订婚的次日,未婚夫婿暴卒。 所有人都支支吾吾。 爹娘骂着:“年轻,轻浮啊!” 丫鬟说:“姑爷他......喝醉了......” 婆子私下说:“在男人常去的地方。” 族妇说:“死在肚皮上咧!” 这一次,李小姐终于破天荒地笑了,为这不光彩的死。 旋即,她又哭了。 第二天,李夫人悲戚地亲自为她送来麻衣、素服,让她为夫守孝。 李家是诗书礼教之族,最要脸面。从无二嫁之女。 李小姐成了望门寡。 很快,她病了,半个月不到就病势恶化得很重,却不许人关窗,更不许人赶走窗外飞檐上停着的雀鸟。 一定要叫曾经服侍过她的小丫头过来:“人死了,真的会变成鸟吗?” 服侍她的,乡下来的小丫头,五岁也跟着她住进了绣楼。因为与她说乡野传说,被看守院子的族中寡妇发现,给赶了出去。 没想到十年前,偶尔与年幼小姐说起过一次乡里的传说,小姐竟一直还记得。 这么久远了,小丫头也不敢肯定:“大约是的。” 李小姐的脸色苍白得厉害,透着隐隐的青黑,双眼却亮晶晶的。她靠在床头,说:“那,到我死前,都不许关窗。” 因她病得太重,李家商量了半日,还是延医。 大夫是外男,李家不许进院子,更不让上绣楼,“悬丝诊脉”,竟然从楼上拉了根线下去,由丫鬟口述病症,既无望闻,又无问切,胡乱开了些吃不死人的药。 倒来了些医婆,看了一看,又说什么“心病引身病”的话,让李员外夫妇大不快:“不许再请。三姑六婆,尽是脏污。别沾了小姐的干净身子,坏了小姐的名节。” 遂至病势沉重,药石难医。 李小姐吃什么,吐什么,大半时间都在昏沉。她知道,自己终于快死了。 生命的最后,短暂的一生,几乎从来不笑的她,凡有清醒的日子,反而是整天整天地有微笑,快活得惊人,常招那出身乡野的丫头来作伴,听说些“魂灵儿轻,能穿墙,能飞天”的村俗昏话。 念她病重,李夫人也由着她去。 连赵家老爷都听说了她的病,登门拜访,擦着眼角说:“李兄,小弟有一不情之请......” 那一日的黄昏,李小姐呕了大口的血,面如金纸,忽然有力气抬起手,指着窗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猫......赶走......不要伤了......雀......” 丫鬟本守在床边,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骇然地看到,果有一只皮毛虬结的黑猫坐在窗上。便立刻去赶。黑猫立刻蹿走了。 一回头,看到李小姐双手垂落,一动不动,脸上似有隐约的笑意。 一探她的鼻息,丫头吓得两股战战,立刻奔下楼去,直叫:“夫人,小姐、小姐好像没气了!” 李员外夫妇正在外间院子的堂上,陪坐赵家夫妇。 一听此言,赵家二人面露喜色。 李夫人则擦了擦眼角的泪,忙吩咐:“快把小姐扶起来梳妆,亲家在堂下等着了。” 丫鬟愣住:“梳妆?可是,小姐,小姐已经......” 她这才看到,大堂里竟然停了两座棺材,挂着白与红交缠的帘幔,布置香案,香案上摆着瓜果点心,两侧设红烛与香烛,挂白灯笼,上有大大的囍字,似灵堂又像喜堂。 其中一座棺材是空的,盖板开着。 李夫人见这乡下丫头笨呆呆的,也不理会,只叫身后:“快,上楼去为小姐换衣梳妆,扶将下来。” 她身后一列十几仆妇,个个手里捧着托盘,上有嫁衣、头饰、盖头、红绸,一应俱全,闻言便入院上楼。 丫鬟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跟了上去,却被拦了下来。 过了一两个时辰,竟见她们将小姐两边驾着,硬是“扶”了下来。发髻已盘,珠翠满头,一身惨绿嫁衣,脸上扑了苍白的粉,涂了赤红的胭脂,唇也滴血一般,竟果然是新娘装扮。 只是,李小姐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死者当然不会动。 赵家夫妇打量李小姐相貌,愈加满意。 刚刚没气的,新鲜。爱颜色的儿子应不会嫌弃。 新娘打扮的李小姐被放进了那座空着的棺材,新郎新娘手持的红绸,就挂在两座棺材之间。 二人早就做好的牌位,也缠着相连的红线,各自放进了棺材,意味着即使死去,灵魂也羁绊一起,不得脱飞。 赵老爷拭泪,对李员外说:“我本知道这是野俗,汝家诗书之族,这是不应之请。但,请仁兄怜我一片爱儿之心。我儿年轻夭亡,死时不瞑目。怎忍见他泉下孤独,因此,至今停灵,只待觅着一个合适的去陪他。令爱与他本就是未婚夫妻,女儿家年少而亡,更是凄凉可怜,连祖坟都进不得。想来,李兄若疼爱女儿,也不忍叫她做孤魂野鬼。倒不如,他小夫妻两个,正式拜了堂,合葬,在地下也有个伴。” 他作揖:“以后,定当实成亲家来往!” 李员外被这声实成亲家暖透胸怀,忙去扶他,说:“亲家多礼了,等到半夜,再行礼,入葬合婚。我们先去外堂坐。让他们夫妻两个相处一会。” 李夫人嘱咐下人们:“都给我好好守灵。晚上还要送亲。”便也招待赵夫人去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黄昏落尽,天彻底黑了。四周极安静,寒风愈大,吹过狭窄的门,吹出呜呜的凄声。红烛摇曳,照着两座漆黑的棺材,拉出长长而扭曲的影子。 仆妇、婢女们战战兢兢地在堂外守着。无人敢进停棺的屋内。 忽然,一个婢女叫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浑身白毛汗。 为首的管事仆妇斥道:“叫什么?若是惊扰了小姐和......和姑爷,没你好果子吃。” 那女婢哭丧着脸,上下牙打嗑颤,头也不敢回看堂内:“小、小姐的影子、坐、坐、坐起来了。” 大家都毛骨悚然。 管事仆妇忍着恐惧,回头看了一眼,见没有异常,立刻将堂屋的门掩上,轻轻退了出来。然后松了口气,抚着鸡皮疙瘩,狠狠瞪那年轻婢女一眼:“小姐今晚新丧,就、就算有什么,也没那么快。何况三小姐是多贤淑温顺一个人,老爷夫人是为她九泉着想,她肯定感恩,岂会惊吓我等?你再胡说,我立时回了夫人去。” 于是,所有人都害怕,但均不吱声,个个如坐针毡地守着。 夜色已深,终于到半夜的时刻。 两家的父母喝完酒席,来为儿女主持婚礼。 推开门,他们抬头,四双眼睛,对上了一张脸。 掀起的红盖头,惨白的脸,漆黑的眼,血红的唇,烛火下,幽绿的嫁衣。 生前不爱笑的李小姐,坐在香案上,喜服垂在棺材上,正咧开嘴,从未有过的,畅怀大笑。 ------------ 3 三 夜色已深,停灵的堂内只有幽幽烛光,照着白色的囍字灯笼,两具黑棺的影子一晃一晃。 刚刚死去的新娘,穿着喜服,披着鲜艳的盖头,坐在香案之上。 她惨白的脸咧开血般欲滴的唇,环顾左右,饰明珠的绣花鞋悬在半空,也在棺材上一晃一晃。 赵公子的棺材盖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她绣花鞋悬空,正好悬在他头部的上方。 他死了已经一个月多而未下葬,即使是十月下旬,天气已经够冷,棺木又封得及时,但仍已开始腐烂,周身膨胀。一身大红的喜服衬托下,那变形的面部甚是可怖。 新娘却用绣花鞋尖,轻轻踢那腐烂的脸:“这模型真丑啊。这就是我的新郎倌?” 鞋尖尖的明珠上便沾了尸骸面部的脓水,她却毫不在意,嘎嘎直笑,似觉新奇。 此情此景。赵夫人发出尖叫,白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其他三人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喊人,屋外的婢仆在看到新娘的那一刻,却早已跑了个空。 “哎?跑什么?”新娘从灵案上跳下来:“别跑啊爸爸妈妈,哦,爹娘、舅姑。哈哈,古代的称呼真怪。”她唤他们,琢磨一下,自觉怪异,便又自己咯咯直笑。 见大堂内外俱已无人,新娘无视了死鬼新郎,兴致勃勃地在堂前转悠起来:“我从前只在恐怖游戏里见过冥婚呢!” 一会举起红烛瞧瞧,一会伸手去够白灯笼,捞起牵红丢丢,拿起灵牌看看,还念:“爱女李氏三娘......咦?” 李小姐早已提前做好的灵牌上,本写着她的名讳——李三娘。 时下的女孩子大多没有正经名字——也用不着什么名字,即使是李家这样的家族,也多不过是按家族的排行,便叫大娘、二娘、三娘而已。 但此刻,在新娘的注视下,那敷衍的名讳,在灵牌宛如被无形的手一字一字抹去,变成李秀丽三字。 这时,门外响起一个颤巍巍的声音:“三、三、三小姐......” 新娘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五官长得参差不齐的小丫头,看起来瘦弱矮小,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双腿抖得像筛子,还坚持在原地站着,手里还拿着把剪刀。 她一回头,看清新娘的脸,那小丫头瞪大了眼:“你、你不是三小......” 话刚出口,神情一恍,小丫头很快就回过神来,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小姐,我、我来为您剪、剪断红线!” 新娘问:“剪什么红线?” 小丫头说:“灵牌上的红线!您别生气,我、我来为您剪断这线,您就不会被绊住,就不用被留在躯壳里尸变,就能飞走了......” 她还记得小姐病逝前说的话,一定是因为小姐不得脱飞,才会不得安宁。 夫人不让她来看小姐。她就揣了把剪刀,趁他们都跑光了,来为小姐剪开羁绳。 新娘低头一看,看到被自己捧在手里的灵牌上果然缠着红线,另一头系在那死鬼新郎的灵牌上。 小丫头步步走近,双腿越抖越厉害,鼓足勇气,一剪刀下去,红线垂落。 但新娘仍站在原地,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并未化烟飞鸟。 小丫头傻了眼。 距离近了,却看到新娘口里呼出一口暖气,遇寒而升白雾。 她胆大包天地伸手去摸新娘的脸。 新娘奇怪地看她一眼。 温的。热的。温热的!! 小丫头大喜,腿也不抖了:“小姐,你是热的!小姐活了!小姐活了!” 她出身乡野,从小在李家也干惯粗活,吃得也多,嗓门中气十足,一喊惊了半个院子。 李家人也壮着胆子回来了。 李夫人叫一个仆妇去摸,摸到新娘身上是温热的,而新娘只是嫌痒躲了一下,也没有暴起伤人,所有人终于都松了口气。 但为李小姐化妆换衣的仆妇、婢女,可都是亲眼见到她没了气息,亲手摸到她身体渐冷的。这死而复生太古怪,何况她复生后举止异样。 谁知道活过来的到底是三小姐,还是什么东西,抑或孤魂野鬼? 李员外只得叫一列健妇,把三小姐架到绣楼去,暂时先关着。 然后就星夜加急,也顾不得诗书之族的脸面、避讳,准备请道士、和尚、神婆都来做法驱邪,连黑狗血、活鸡都叫备上了。 闹了这一出死而复生,这不知是被什么附体的李小姐还当着未来舅姑的面,以鞋踏面,羞辱夫婿的遗骸,说什么“魔星”、“真丑”。这亲自然也做不成了。 等被吓昏的赵夫人苏醒过来,赵家人就连夜悔婚。要回庚帖、生辰八字,抬走聘礼和棺材,立刻逃回柳城,连生气都顾不得,唯恐走慢一步就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李秀丽刚从登陆游戏的兴奋和新奇里回过神,整个人都还懵着,就已经被关在了一幢连楼梯都有锁的阁楼上,楼下的小院子里站满了手持大刀的健壮妇人,足足十几人! 而院子外,佛、道各据一方,设神龛,摆祭坛,开法场。 耍剑的、写符的、诵经的、喷火的,一应俱全。 “砰”,盖板被解锁,两个紧绷着脸的健妇,直奔阁楼,抓住李秀丽。 一人抓住她,一人拿起手中浸泡了符咒灰的碗,往她嘴里硬灌。 李秀丽挣扎,“咳咳咳”地拼命咳嗓子,试图把这味道十分恶心的水呕出来。 又被人兜头一桶液体,她摸把脸一看,黏糊糊的,一股血腥味! 而院外,现杀了一条黑狗、一只大公鸡。 然后又来一个浑身皱巴巴的瘦弱老太婆,身上沾着鸡毛,阴森森的,挂着铃铛,围着她跳舞,时不时就朝她洒一把香灰,朝她身上抽一竹条,哎哎的:“吾神~吾神~” 李秀丽劈手去夺神婆的竹条,没夺动,反而被抽得更狠了! 等所有招数都用尽,李夫人冒险登楼,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李秀丽。 李夫人期期艾艾地问:“三......秀丽?” 李秀丽抹一把血,叉开双脚,往拔步床上一屁股坐下,浑身都疼,阴沉着脸,应声:“是你爹!” 坏了!大家想,没驱邪成功! 也不敢在阁楼久留,硬是指令几个丫鬟哭丧着脸,两腿兢兢地留下看守,都跑了。 坏了!李秀丽想,这什么破游戏,啊,身份卡注释还带骗人的?这就叫掌上明珠啊?这就叫掌上明珠啊! 阁楼上被各种驱邪手段搞得一片狼藉。 她打量周围,这阁楼,是李家所有的阁楼建筑中最矮的一栋,窗口的视线被其他建筑的飞檐挡得严严实实,只留半片天。 室内也很矮,还有垂下的挡板,一米八、九的男生进门就要考虑会不会撞到头。 有几扇窗。那窗口“大”得连个纤细的半成年少女都很难爬出去。 一张相对占比特大的木床,像个小空间,但也因此把其他东西都逼到了角落。 桌子、椅子、梳妆镜、妆匣。大多镶金边,饰银点翠,倒是精致。 门外还有一个房间,是绣房,里面还有一把琴。 房间的视野都特别昏暗。整体来看,很是逼仄,住久了,人都要萎了。 李秀丽在网上看到过监狱的宣传视频。她对这座据说时下很规范豪华的、千金小姐的闺房,评价:不如现代监狱的犯人住得敞亮。 选择身份卡登陆游戏后,她就是李小姐,身份卡过去的经历、记忆,也全都归她了。经历写在面板上,记忆呈现脑海中。 李秀丽翻看了一下身份卡乏善可陈的经历和记忆,匹配注释,深觉被诈骗。 十年困锁阁楼上,身死还要配冥婚。身份卡注释上,居然管这叫“掌上明珠”! 根本没人可讲话,重复单调机械的生活,导致得了抑郁症不爱笑,居然被叫做“端庄自持”! “颇有美名”,于是得了个年轻秀才,但是留恋章台、死于马上风的贵婿! 难怪这张身份卡虽然是蓝卡,色泽却浅得近灰。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院重楼住着的深闺女子,寻常男子连靠近她外院的外院都不能,小院常有族妇守着,什么不认识的人,一概别想进来。没有任何家庭之外的社会关系,像个“隐秘人”。 连去求神拜佛,想出去外面的佛堂道观,那都是嫁出去后,有丈夫陪着,才偶尔行得。 等到老得不行了,没有生育能力了,子孙在侧,倒是稍多一些自在。那时候修仙也修不动了。 这样的人,一辈子哪有什么仙缘?指望她读女戒悟道,靠女红成仙啊?还是相夫教子,等子孙得道,捎她一程? 李秀丽气得狠狠砸了一下屋内的木桌。 这身份卡,总得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吧? 她点开人物面板的属性,一看之下,呆了。 姓名:李秀丽 性别:女 力量:1(原3) 精神:3(原6) 智力:5 魅力:6(原4,时代加成) 她的力量和精神不增反扣! 难怪之前她劈手去夺老神婆的竹条,根本没抽动! 她看到属性面板下的注释时,差点气梗: 【为让玩家有更真实的游戏体验,原有身体素质、属性,将根据身份卡的具体情况进行删减调整】 【注1:你从小打广播体操,每天早上被学校安排跑操十分钟,体育考试满分,一顿能吃三碗饭。每天三顿鱼肉蛋从不落下。 但李小姐自幼生长深闺,从不运动。被迫每餐吃几根青菜、几块豆腐、小半碗饭以保持男子喜爱的弱柳扶风,一天两餐。 力量-2】 【注2:你从三岁就开始上学。学校的填鸭教育,你随波逐流,中等水平,但依旧被硬塞了上下几千年的知识,懂天文地理,知生物物理。 但李小姐自幼在阁楼做女红,读的只有女戒,认一些做账的数字,识不满三位数的字,认识不超过五个指头的人。 精神-3】 【注3:你和李小姐都是各自时代的普通人,平平无奇的蝼蚁。不笨也不聪明。 智力不变。成年可达6】 【注4:你长得还可以。 但在本世界,大多数人都营养不良、瘦弱矮小。你的长相水平对本世界的普通人来说,已经可以称之为美女。 你不喜欢自己的长相风格,你的长相风格却被本世界的士大夫所认可。 魅力+2】 只有一个数据涨了,还是她最不喜欢的数据。 她愈发怀念自己的金卡。 李小姐这样风吹就倒的身体素质,面对满院子的健壮成年人,偌大一个李家,怎么跑得出去? 不跑出去,怎么寻求仙缘? 论坛里说过,像蓝卡这种只有百分之十仙缘可能的身份卡,要不断地尝试,到处去碰,才偶有所得。 百分之十,可不是简单的、尝试十次就能中一次。 而是终其一生的各种尝试,每一次都只有百分之十的概率,而且撞大运碰到,也常是擦肩而过。 大部分蓝卡,终其一生,仙缘渺渺似掌中沙。 所以大部分人抽到蓝卡后,都采取了同时进行的办法: 一边努力在世俗提升自己的身份地位,尝试升级卡片。一边查访所有可能跟超凡等核心玩法相关的信息。 可是李小姐这样的身份卡怎么办呢? 深闺女子,科考、做生意等等手段,对她来说,都是不适用的。 要从婚嫁上入手?妻随夫贵? 古代侧的世界,婚嫁最讲身份等级,不由自主,私奔为贱妾。女子尤其被动。 要嫁紫卡的王公贵族,李家这样的落魄门楣,还远没有资格。 何况“李小姐”刚闹了这样一出冥婚现场死而复生,接下来还不知道会被怎么处理呢! 古代侧世界真麻烦。 怪不得论坛里有前辈科普,说女性如果抽到古代侧世界,寻仙的难度程度会直接翻倍上升。 对了,论坛! 李秀丽打开论坛页面,又啪地合上。 论坛里的“瑛”前辈说过,可以分享一下通用的经验,但不要把任何涉及自己真实身份的信息说出来。 李秀丽绷着小脸蛋,深沉地想:毕竟这么多玩家,人心难测。 还是先自己想想办法吧! 死而复生的“三小姐”,先是转来转去,两眼无神瞪着虚空,双手凭空指指点点,嘴里念念有词,几个丫鬟缩在一个角落,气都不敢喘大声。 过了一会,“三小姐”往椅子上大大咧咧一坐,手指着她们:“你们......我饿了,给我送饭!还有,把这满地的鸡毛、狗血,都给我收拾一下。” 但她眼睛一转,实在分不清这几个丫鬟的脸,她们偏还穿着一样的衣服。 都怪这该死的游戏公司,明明人人都知道你不是正经的游戏公司,居然还像模像样地遵循“未成年人保护法”。 作为尚未成年的未成年人,李秀丽在注册游戏账号的时候,必须签署“未成年人游戏协议”。 签了这个协议后,她的眼睛就被《道种》公司屏蔽过了一遍。 虽然周围环境看起来是真实的。 但,除了她自己外,所有人在她眼里,通通都是分辨率不高的像素小人。顶多认得清人的眼睛、鼻子、嘴巴的大概位置。 至于具体模样? 方脑壳的像素小人,除了衣服外,不都一个样? 她看到的血,也根本不是红色,而是彩虹的颜色。 她一睁开眼时,发现冥婚的现场,棺材里躺着一个脸部一团青紫糊糊、身形有些膨胀的像素人,那就已经是她看到的,足够丑的“建模”了。 挑了半天,李秀丽挑中了一个丫鬟——虽然衣服相同,脸部在她看来也差不多。 但这个丫鬟,她有印象。 因为她的建模实在是太参差了。 即使是像素人的程度,也能看得出眼睛大小明显不一样,嘴巴的位置也是歪的。 就是冥婚现场为她剪红线的那个丫头。 小环被三小姐准确地指住了:“你,你过来,你们其他人去拿饭,你过来打扫卫生。” 其他丫鬟如蒙大赦。 虽然三小姐身上发生了怪事,但她始终还是小姐。而且夫人命令她们看着她。 现在能借着拿饭菜暂时躲一下,再好不过。 她们慌里慌张撇下小环,赶紧锁了下楼的盖板。 独留下惴惴不安的小环,面对“三小姐”。 李秀丽翻了翻记忆,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喂,你,小环?坐下说话。” 小环不敢坐。 李秀丽说:“叫你坐就坐,烦死了!” 小环只得坐下。 李秀丽凑过来:“你帮我逃走吧?” 小环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干脆砰砰磕头:“饶命、饶命!” 她敢帮死掉的小姐剪红线,不敢帮活着的小姐逃跑。 前者,是在她能力范围之内,最大胆的好心。悄悄的,谁也不会注意。 后者,她是真的会被老爷、夫人打死! 李秀丽说:“给你银子?” 小环,砰砰砰。 李秀丽:“给你金子?” 小环,砰砰砰。 李秀丽站起来,把那妆匣打开,里面大把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一洒:“这些都给你?” 小环,砰。磕晕了。 李秀丽很失望:“哼,那就打扫完快滚出去。” 接下来几天,她尝试着跟所有人接触。其他丫鬟、守院的健妇、甚至还遥遥地喊过小院外的人。没有任何人肯帮她,甚至连她的话也不听一句。 她尝试着半夜翻窗,差点没把自己肋骨挤断,才翻了出去。却立刻就被看守的健妇逮住了。 就李小姐这可怜的力量,根本反抗不得,就被抓回了绣楼,三大碗香灰水当即被摁头灌下。 因为其间李夫人来过一次,跟李秀丽各种试探,李秀丽用记忆完美地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 李家又怀疑,这大概是真的三女儿,只是不知怎地中了邪,复生过来。大约是觉得棘手。暂且还没商量出如何处置她。 因此尚且好吃好喝地给她——指仍如旧时李小姐的饮食,青菜、豆腐、茶水,米饭。吃得李秀丽面有菜色。 李秀丽冥思苦想,谁会帮她?怎么离开这宅笼? 但思来想去,李小姐,在社会上根本是个隐秘人。 没有社会关系,一个等同于根本不存在的人,谁会违抗李家来帮她? 赵家?赵家巴不得李小姐赶紧死掉。一雪前耻。 姊姊妹妹?大姊已死。二姊同在笼中,连消息都收不到,谁能救谁? 这个身份卡真的太烂了。连乞儿都至少可以自由活动...... 连乞儿都......等等,李秀丽忽然眼睛一亮,立刻打开了人物面板。 “李小姐”没有外面认识的人,可是她有啊! 乞儿刘丑是柳城人,柳城就在石城隔壁。像赵家就是从柳城来的。 虽然乞儿身份卑微,但至少可以试一试。 她立刻摁下了身份卡上的切换按钮。 百里外的柳城。 一个破庙中,一个乞儿睁开了双眼。 ------------ 4 四 柳城城东的郊外,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 残破的门,歪斜的牌匾,字迹已模糊不清。 香案上,神主牌不知所踪,神像沾满蛛网灰尘,彩漆落尽,只得大致看得出是位女仙。 案下的狭小空间里,垂下的桌布挡风,烂蒲团混着稻草,搭了一个小小的窝。 一个蓬头垢面、布条衣衫的乞儿蜷缩其中,忽然睁开了了双眼。 她面目脏污,身材干瘪,男女不辨,唯有眼睛十分明亮,黑白分明,像是被点活的漆,绘出赳赳的神采。 寒风从破门里呜呜吹进,李秀丽切换完身份卡,一坐起来就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好冷啊!” 环顾左右,她拿起身边豁了口的破碗,拄着木棍,艰难的站了起来:“好破啊。” “好痒啊。”她一挠头发,竟从鸟巢似的蓬头里揪出了虱子。 刚走一步,脚一扭。砰,摔倒了。 “刘丑”果然是个跛脚。 李秀丽从小上蹿下跳,还没尝试过如此行动不便的滋味。 李小姐的身份卡,用的还是她自己的身体,除了被《道种》公司强制削弱了一波力量、精神外,别的都没问题。 不像“刘丑”这个身份卡,一登入,就好像被套进了一个不合适的模子。 适应了好一会,她才能正常走路。只是比普通人的速度慢。 柳城到石城有百里左右,换算成公里数,大概在五十公里,相当现代的一个县到隔壁县的距离。 以这个速度,大约要走两天,才能到石城。 李秀丽又查看了一下这个身份卡的基础数据。 姓名:刘丑 性别:女 力量:5(原3) 精神:6 智力:0(特殊因素) 魅力:5(原7,时代原因) 出乎她意料的是,刘丑的基础数据,竟然比蓝卡李小姐要好得多。 力量甚至比她原本的身体素质还好两点,够得上现代健康强壮的成年男性水平。精神也没有扣减。 只是“刘丑”基础数据下的一系列解释,让李秀丽一头雾水。 【注释1:够硬!力量+2】 “够硬”是什么意思?就两个字的解释? 【注释2:特殊因素。智力归零】 还有这智力是怎么回事?李秀丽盯了那个鸭蛋半天。 就算是智障儿,智力也不至于为零。 而且她现在用这个身份卡,转动脑筋,一切都正常? 所谓“特殊因素”到底是什么? 最后的魅力,让她更不高兴了。 【注释3:她身份卑微,但亲手捏出来的脸,你怎么会不爱呢? 虽然符合你的审美,但并不符合本世界对女性的审美。魅力-2】 这些有眼无珠的土著! 这张灰卡的数据大不正常。 但也没有人会为李秀丽解答。 《道种》游戏号称开放世界。但玩家都心知肚明它其实是个什么性质的“开放世界”,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客服、引导精灵之类为玩家解答。 如她登陆游戏时,出现的“人工客服”,都已经是论坛里前所未闻的了。 也或许有人遇到过,但总之,没有人提过。 她只得愤愤地合上面板,决定马不停蹄地赶去石城,想办法营救主卡。 乞儿是柳城本地人,石城的路怎么走,她混了十五年,记忆里还是有的。 “刘丑”推门而出,见山中气萧森,天高蓝若洗,远处苍山绵延,隐约有一城池。近处溪水潺潺,火红的枫叶顺水而流。 乞儿还挺会挑地方,记忆里,这座破庙落座山腰,位于柳城城郊,离城中不算远。 因风景不错,城里富贵人家经常来远足,因此山中的虎豹豺狼野猪等,早就被清理一空,而附近的乡野农夫,都被禁止来此。 山顶有道观,会为来远足的富贵香客提供住所。 这座半山腰的破落庙宇,来远足的都看不上。但附近就是上山的必经之路。 为了香客们的观感,山顶道观的道士,也时常来驱赶窃据破庙的流浪汉、乞丐,免得他们蹿入山路,惊扰客人。 只乞儿小心谨慎,瘦弱而灵巧,自以为藏得好。 道士们其实知道她,但看她年纪不大,又乖觉,从不往上山路上蹿惊扰香客,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她网开一面。 乞儿就时常就躲在破庙里休息,当成了常驻地点。 她走到庙旁的一棵树下,从树根的一个小洞的位置,刨出了被藏起来的一个包裹,层层破布裹得严实。 解开布囊,里面是乞儿“刘狗剩”千辛万苦乞讨到的几个干饼。 记忆中显示不好吃,嚼起来像在啃树皮、咽石灰。但已经是“刘狗剩”珍视万分的财产了,是她接下来十几二十天,万一讨不到吃食时,唯一的救命粮草。 她怕自己出去乞讨的时候,饼子被偶进破庙的其他乞丐摸走,还特意寻了树洞藏起来。 看了看这干硬掉渣,粉末连蚂蚁都不屑一顾的干饼,“刘丑”十分嫌弃,动作却麻利地把它重新裹起,绑在了腰间。 路上走两天,总得有吃的,否则根本扛不住赶路消耗的体力。 这就是她赶路的干粮了。噫,幸好她当初选了李小姐,虽然也有千种不好,但至少一开始不用啃这种东西! “刘狗剩”珍视的,打算十几天的伙食,在大大咧咧的“刘丑”这里,瞬间变成了两天就消耗掉的赶路粮草。 这时候,“刘丑”才想起来,翻了翻身份卡的经历,想看看“刘狗剩”是怎么死的。 一般只有死人,才会变成游戏玩家的“身份卡”。 没翻到。“刘狗剩”是怎么死的,记忆中和面板上的经历,都没有显示。 有点奇怪。但“刘丑”没有多想。 谁在乎一张灰卡是怎么死的? 反正她已经摸索了一遍,在成为她的身份卡后,这个身体重置到健康时了。无病无痛也不饿。 真要猜测,根据“刘狗剩”的经历,大约不是喝了脏水、脏食,患病死的;就是小偷小摸吃食,被人乱棍打死的;也可能是怎么都好,随随便便就死了。 这时代的灰卡,大都是贫民百姓,性命不值几大钱。 “刘狗剩”这种连贫民都算不上的,更是灰卡中的垃圾,堪称命如草芥。 “刘丑”对着那座破庙说:“不过,如果我知道你的死,有仇人可以追溯的话,我会为你报仇。” 随后,她拄着拐杖,跛着脚,扭头离开,向山下而去。 多走了几步,彻底适应了这个身份卡后,刘丑却忽然惊奇地“咦”了一声。 * 山下的路,并不好走。 自古都说“行路难”。 大多数时候,这是字面上的意思。 如今换季时节,冷雨一场接一场,大多是烂泥路。 有一些铺石子的好路,却是豪族自家修的,轻易不许路人踩踏。 更多时候,郊野里连路也没有,逢山过山,遇河淌河。穿过半人高的野草,拨开长刺的灌木,砍下挡路的树枝。 也有时候运气好,要去的地方修了相对平坦的官道,就走上一程,只要避开道上的官员车马即可。 “前面就是石城了。”三个客商结伴而行,从更远的城来,三人共用一条驴,驴背一部分货物,人背一部分货物,走了半个月多,总算快到目的地了。 瘦客说:“一路走来,也没卖出多少货。” 胖客说:“到了石城就好了。石城富庶啊!三十年来从没有闹过旱灾洪灾,人人手里都有余钱。” 老客说:“三日后就是立冬,今天正是石城的热闹时候。都少说闲话,快快地走,我们的脚程恰能凑上热闹,酒水、食物有的吃咧!” 三客说话间,一条影子忽从官道侧前方的山林里过去了。 瘦客揉了揉眼,竟看到一个乞儿,拄着拐杖,跛着脚,踏着山间又软又塌的泥路,几下子就滑一般地上坡去了,转眼就是几丈,翻山越岭如寻常,直如奔跑。竟比他们三人走平坦的官道都还要快得多。 他怔地想再去看,但呼吸之间,那乞儿早就消失在山坡后,林里只剩风声。 同胖、老二客说起,他们也不以为然,取笑:“这样的天气,还在山里跑?刚下过几天的雨,山路连熊、彘走了都跌跤。人哪能有这等速度?还是个跛子?你怕不是瞧见了山精。” 瘦客也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只得作罢,嘴里还嘟囔:“分明是人......” 而在他们前面的小山坡上,刘丑也停下了步子,惊奇地打量着自己这具躯体。 本以为是个跛子,即使柳、石二城相邻,也得有好几天才能走到石城。 没想到,适应之后,这身份卡出人意料的敏捷、轻灵。 即使在寻常人难以行走的、软泥沼泽般的山路,也能如履平地。拖着跛足,翻山越岭,健步如飞! 本以为要走好几天的路,她从清晨出发,取直径,直接翻山,到如今黄昏时分,一天就给赶完了,眼看前面就是石城......五十公里路,甚至没觉得累,连口水都没喝。 她搜索记忆,记忆中的乞儿,又分明是个寻常的肉体凡胎。 难道是变成她的身份卡时,这躯壳发生了什么异变?还是被游戏公司做了什么手脚? 管他呢,眼前暂时是好事!有这好处,她营救主卡的成功率就更高了。 即使是这张灰卡副卡发生了神奇的异变,但主卡可真的完全是她自己的身体啊!总不能把自己的肉身留在李家,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样的遭遇。 之前,因为担忧自己切换身份卡的时候,主卡会不会突然昏迷,她还切换回去看过。 主卡“李小姐”在她切换身份卡期间,据那个叫小环的丫头口述,并无异常,只是什么话都不说,只吃饭、睡觉、解决生理问题,旁的时候,就躺在床上,双眼无神,一动不动,宛如偶人。 这个游戏居然还有最基础的“系统托管”。 但根据描述,这个“托管状态”宛如梦游,只有最基本的解决生理问题的本能。一旦面对稍复杂的事态,就什么都做不了。 因此一路上,刘丑半点也不敢歇息,埋头狂奔,生怕在她赶路期间,主卡那面出了什么系统托管无法应对的异常情况。 所幸,紧赶慢赶,总算到了石城。 此时,太阳西沉,天已昏黄。照理,都快到关城门的时候了。出入的也该少。 但石城仍然洞开城门,甚至从城中到城外,挨挨挤挤的都是人,一排排,举着火把的,提着灯笼的,蜿蜒着橘红色的长龙。 热闹的场面,所有人都看向一个方向。 城中的中线大道上,正一顶接着一顶,朝着城外,抬来肩舆轿。 每轿都由前后各两,共四个青壮抬着。 轿上饰以结婚挂的红布,每舆都坐一穿嫁衣、披盖头的女子。 大路上站满了维持秩序的壮年男子,不许人们冲撞肩舆轿。 每辆轿旁都有执戟的护卫。 三客忙牵驴到一旁,伸着脖子也去看。 老客哎呦一声:“可赶上了这热闹!” “什么热闹?” “河神娶亲的热闹啊!”老客说。忽又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扭头去看,却只见人潮涌动,一下子把他往后一挤,根本没见着说话的人。 这时,胖客激动地拉了他一把:“来了来了,花轿过来了!” 老客便不再寻,也仰着脖子去看新娘们。 在轿子经过他们时,人们便可清晰地听到,这些新娘打扮的少女竟然在哭泣。泪珠打湿了衣襟,却无法擦拭。而嫁衣下,却有麻绳。她们的双手和双脚,竟然都是被捆住的。 当轿子经过人群时,人群中时不时就爆发出一阵哭号。 有衣着褴褛的中年男女试图冲向轿子,嘴里喊着“我的儿啊——” 都被两边的护卫拦住,刀戟一亮,只能停住步子,原地干嚎。 也有一两家不肯干休的,宁肯往刀上撞,也要去扑轿。都被拉了下去。 “真可怜。”见此,瘦客想起听说的石城传闻,顿时面露不忍,深深叹息。 胖客不以为然,甚至有点羡慕:“装腔作势。石城可都是给够了这家人钱的。他们寻常嫁女儿,还远拿不到这个数呢!可惜我既不是石城人,也没有姐妹、女儿。” 一旁站着的还有个长衫的青年读书人,看不下眼,嘴里嘀咕着:“淫祀、淫祀.....” 他的同窗赶紧捂住他的嘴:“三十年了,就你知道可怜?要是被莱河水神听到,你家的地还要不要庇佑了?连县太爷都不管,你一个县学生多什么嘴?” 刘丑混迹人群中,游鱼似的,东听一嘴,西一听耳朵,才知道这是做什么。 原来,三十年前,石城正闹旱灾,整整几个月,滴雨未下,流甲一方的莱河竟快干涸。 忽有一夜,城中大户、大族、以及当地县令,都得到托梦。 梦中有一男子,自称莱河水神,言称可以庇佑石城,保当地风调雨顺,再无洪涝旱灾。只是需要每逢立冬之时,选十二位少女,投入河中,嫁与他为妻。 次日,水位降低许多的莱河忽涨洪波,缓解了许多旱灾。夜里,水神又托梦给石城人,称报酬已预付,今来索妻。 这一次,不止是大户,许多百姓也听说此事。 当时的石城县令是位儒家的正人君子,闻言大觉妖孽,自然不应。还下令禁止民间擅自祭祀。 不料次日,神鬼不知,县令竟然被发现淹死莱河中,浮尸都已经泡胀了。而其住处,只有一长条的水痕,地上有细碎的鳞片。 第二任县太爷也不肯服输。不信邪。同样下令禁绝。 下场又是在莱河中当淹死鬼,住处发现了巨大的蹼印。 第三任县令不敢轻忽,当即禀告朝廷,请了一队驻军,带着火器,沿着莱河,要搜捕、围剿妖孽。 熟料半个时辰之后,莱河忽震荡,发大水大浪,卷走半队士卒,火器也掉进了水里。 而跟着一起巡逻的县令,明明出身江南,水性极佳,却还是当场淹死莱河。 连续淹死三任县令之后,后面再赴任的,便不敢再触碰“河神”相关的任何事宜,任由石城乡老自行其是,只要平安熬到卸任就好。 朝廷算了一笔账,从此也默契地就当石城不存在——能交税就好。 反正石城风调雨顺,税从来是足额交的。 不过是每年一县多死十二名女子,实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犯不着兴师动众。 哪个县城每年各种原因死的,不比这多? 于是,石城大户、豪族商议之后,还是搜罗了十二名乡野女子,给她们的父母以重金,称作聘礼,又将这十二名女子装饰以绮罗绸缎,吹吹打打,于立冬之日,送嫁莱河。 十二女子入水之日,莱河凭空泛起大波澜,河中隐隐有一车轮大的鱼眼珠闪烁。 石城人十分骇然,这才彻底相信,莱河中多了位异类。 祭祀之后的一年,果然风调雨顺,别的县有什么旱涝的,到了石城这里,就风浪自平,雨水得当。 河神欲壑难填,却再次托梦,给全城人。说十二个还不够。下一次立冬之日,要二十四人,而且必须都是父母珍爱的女儿,不能是些野草般的丫头。 城中哗然,民意沸腾,石城人试着拒绝了这一要求。次年没有祭祀。 熟料,立冬之日,莱河忽然洪波泛滥,淹没了大片的良田。一巨鱼乘水而来,一尾就有二层阁楼之高,在水中兴风作浪。 石城县令组织乡民齐齐朝水中射箭。 那鱼的鳞片却似金石,未伤分毫。 投以火箭,入水即熄,鱼亦不惧。 石城人无法,只得再次选了二十四名少女,俱是父母珍爱,投入河中。 大鱼背女摇尾而去,大水顷刻而退。 从此之后,石城便年年祭祀。 石城的大族、豪绅,为了安抚民心,自掏腰包,出了每年的祭祀费用,还给每年“嫁女”的二十四户,各一笔嫁妆。 这些家庭,大多是些贫户,或者是普通百姓,至多是小富之家。 女儿嘛,本来就不值钱。民间本来就多得是溺女的。即使养大几岁,嫁出去得到的聘礼,多也不过是几贯钱。 贫家虽然爱女,到底要生活。河神娶妻,大户、豪族出的嫁妆,远比把女儿嫁给凡人划算得多。 于是,嚎归嚎,恨归恨,拿了钱,也就没什么风浪了。 实在有不服的,就举家搬离石城。或有刚强的,暗中前去要除掉河神为女报仇的,都有去无回。 最重要的是,送上新娘之后,足足三十年,石城确实风调雨顺,再无洪涝旱灾,安稳得远近闻名,已经是附近诸县里最富庶的一个了。 不过是一年死二十四个女子,换得一城富庶,就算是许多痛失爱女的人家,心下有时也暗觉划算。 甚至有些人家,还巴不得自家的女儿被选中。 更有可笑的,怀着随便养养,就能献女、得嫁妆的念头,有些人家还少溺死了几个女婴。 于是,三十年来,石城也渐渐对此习以为常,以为素习。 难过者,无非每年被选中的二十四家,或者说,二十四个倒霉蛋而已。 小乞儿好奇地问一位正望着新娘们唏嘘的石城老人:“难道这些被献出去的女子,就从来没有人反抗过吗?” 老人叹息:“有啊。当然有。即使是娇弱女子,哪有真甘心去送死的?” “有志气的,任旁人哭哭啼啼,她就一声不吭。当时看送亲的都觉稀奇呢!怎地不哭? 谁知,此女竟然藏刀衣裙中,等到祭祀之时,割开绳子,要与河神拼个你死我活!” “回来了?” “唉,可惜。还是横死。” 老人说:“三十年来,有志气的不止一个呢!但是,没人回来。” 石城祭祀河神三十年,当地埋没女骨七百零八具。 被祭者有哭哭啼啼的,有持刀而往的,无一生还。 “嗤,那是她们没用。”小乞儿说。 “啊?”老人回过神,那脸庞脏污,但眉宇特别有神采的乞儿,便转瞬消失在了涌动的人群里。 “刘丑”潜入石城,正撞上二十四新娘出城,听了一耳朵“河神”以及过往的事迹,因为倒霉的主卡而阴霾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如果这个河神真不是什么装神弄鬼,石城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就终于、终于有超凡痕迹的一鳞半爪了! 而且,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就在石城! 还疑似是......鱼妖! 难怪“李小姐”这样的身份卡,都困锁绣楼十年了,眼看将来也要继续困锁宅门,却还能被判定为蓝卡。 因为距离她最近的石城,可能就有明显公开的超凡痕迹! 她这才想起来,在李小姐的记忆中,似乎也隐约有过“祭祀河神”几字,是丫鬟、仆妇们偶然说起过只言片语。 毕竟这是石城的一件大事,连深宅的妇人,都会偶尔提起。 但根本没人会和李小姐多说。 平民女子被送去祭祀河神,跟李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有什么关系? 李小姐虽然人身遭到禁锢,十年困锁绣户,被折磨出了抑郁症。 但若非全城女子死绝,祭祀河神这件事,大概都轮不到她。 因此李小姐只以为是祭拜龙王、拜灶神之类的普通祭祀活动。这也误导了当时查看她记忆的李秀丽。 她一路沉思着,边走边问,找到了李家的府邸。 今天是送河神新娘出城的日子,李家也是石城的大族之一,按照全城的约定,他们也得出人去看护现场,组织娶亲的仪式。 因此,今日李家能出去的家丁都去了,李员外等作为石城豪绅之一,也出门主持此事了。 看守院门的家丁格外的少。侧方的小门更是只有两人在,也都有点心不在焉,纷纷伸着脖子,听大街上的热闹。 其中一个,正跑开一些,在转弯处看新娘们的肩舆,忽然看到附近有个乞儿在徘徊,不耐烦地挥手驱赶:“去去去。走开!不要脏了我家门前的街!” 但赶得也很不认真。 此情此景,刘丑立刻改了主意。 她现在已经到了石城。看目前的情况,怪不得李家一直没有对李小姐的处置后续,原来是还有这么一桩事绊住了手脚。 看起来主卡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事,不过多吃几天的青菜豆腐而已。 而且主卡身娇体弱,倒不如,先用灵敏强健的副卡探一探这河神的究竟。 看看这所谓的河神,到底是她曾学过的“西门豹治邺”之类,还是真正的超凡生物! 刘丑舔了舔一整天滴水未进而干裂的嘴角。 如果真是鱼妖...... 恰恰,她知道如何应付此类超凡生物。 说不定,仙缘当真就在其中。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扭头,不再管主卡,随着人群,像脚步依然轻盈的跛足猫咪,悄悄尾跟上了出城的那一列轿子。 ------------ 5 五 黄昏渐沉,送亲队伍出城时,已经入夜。 夜色方降,便已经黑得异常厉害,如墨。 石城的四面八方被深沉的黑暗所笼罩,唯有清晰的涛声从其中传来。 那是莱河的波涛声 石城建在山下。山下,城外,流经一条汹涌大河,唤作莱河,是附近几个县,一方地区共同仰赖的水源。过石城时,因经过地势险要的山峡,而水深浪急。 出城一段距离之后,石城大部分看热闹的,也都不再跟随。 送亲队伍的火把依次亮起。 苍茫黑暗中浮着几点橘红色亮光,像随时会被熄灭的微弱喘息,照着人们森冷的神情,也在新娘们的嫁衣上投下幽影。 到河边,水流、涛声愈加清晰。 河旁,有一条山道。 送亲队伍抬着肩舆轿子,举着火把,沿着这条山道上了山,很快,到了一处山洞。 洞外,几丈之后,就是一处低矮的凸出山崖。崖下就是涛涛河水,浊浪不停歇地拍着山壁。 山洞又高又深,靠近洞口,刺鼻的浓重腥臭气息就钻入鼻中,好些青壮都差点呕出来。 洞口设有祭坛,挂着结婚用的牵红,设有香炉、神主牌。牌上写着“莱河水神”四字。但红布已经发黑,染透了腥液,不知是血还脓。 肩舆陆续停在洞口,青壮们将新娘拉扯下轿,逐个推入洞中。 其中为首的豪族家丁,对那些被捆住手脚,哀泣不已的女子说:“这三日,你们在这里静心待嫁。三日之后,河神就会来迎娶你们。期间的吃食,每日我们会定时拿上来。” 又对其他人说:“这三天,哥几个轮流上来看着,城中各大家出钱,鸡鸭鱼肉敞开了送来!随便吃!” 听到“待嫁”二字,新娘们当中,立刻又有人哭号声更大,甚至还有咒骂。 家丁眉一皱,上去就冲着那咒骂的女子一记窝心脚:“嚎什么?河神老爷愿意娶你们,那是你们的福分!再嚷嚷,连这三天鸡鸭鱼肉的日子都没得过!” 早前,还有人敬畏这是河神要娶的妻子,又有感念她们为石城而死的,也对这些女子至少生前客客气气。 各大户、豪族,道貌岸然地也说,要对这些河神新娘奉以嫁女之礼,河神来迎亲之前,需好饭好衣地供奉。 但时长日久,三十年下来,石城谁人不知她们不过是河神的饵食?到了这洞中,就是砧板上数着的日子。 因此,送亲的差事就成了美事。该被这些女子享用的美食,到最后大半都进了送亲人的肚子,对她们的态度也多是连打带骂。 反正也不会有人活着回去告状。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得让她们在河神到来之前活着,以及,家丁说:“你们几个,上手占占便宜也就算了,谁敢坏了她们的清白,惹怒河神,我可不饶!” 虽则没人认为河神会真与这几个女子成亲,但最起码的表面规矩得有。万一惹怒了河神,就不好了。 闻言,颇有几个青壮便面露心照不宣的□□,嘿嘿的。一看就是被说中心思:“那是,那是。我们最多就摸摸。” 也有几个嘀咕:“都是黄花闺女,十四五岁的,送给鱼吃?多浪费啊!” 家丁上去罩着头就是一掌:“下贱胚子,就算浪费,那轮得到你?下年你家不许来参加送亲!” 这下才没有人说些什么了。 新娘们没料到,自己要为石城而死,还要受此侮辱,一时都悲不可禁,但又怕挨打,压低声音,一片呜呜咽咽,在洞中幽幽远传。 在占够这些可怜少女的便宜后,来送亲的青壮大多恋恋不舍地撤走了,只留下了十五六人看守。等明日晚上,才会有人来替换。 火把就插在洞中的石缝间。 这个洞中,因三十年来惯例,所以有些桌椅、烛台、插火把的固定石台。 过了一会,有人探头往石城的方向一看,大喜:“哟,酒菜送来了!” 便一拥而下,去取酒菜。 因山洞附近的气味实在让人作呕,影响食欲。他们打算就在山下找块空地,弄点篝火,吃饱喝足,再送些残羹剩菜上来,让这些新娘填肚子。 只留下三人看守这些被严实捆扎的弱女子。 留下看守的三人,一个是麻子,一个是哑巴,一个是癞头。他们是队伍里家境最差,地位最低的,因被排挤的,才会被留下干吃力不讨好的苦力,凑不上酒菜热的时候。便也懒得认真。 麻子靠着洞壁打起呼噜,癞头挑拣着最漂亮的几个少女说闲话,哑巴嫌洞中实在腥臭难耐,转去附近玩去了。 新娘们为自己的命而悲泣不止,癞头百般逗弄,动手动脚,她们也只是哭泣,或麻木地不说一字。 癞头颇觉无趣,就出去撒尿了。洞中只剩下麻子震天响的呼噜声。 刚出洞不久,溜达到附近的小树林,癞头的脖颈就一痛,人事不知地倒在了灌木里。 林子里蹿出来个蓬头垢面的纤细身影,她手上还拖着一个人——正是出去玩耍却一去不回的哑巴,也翻着眼晕着。 她将哑巴往癞头身边一丢,看看自己跟鸡爪子一样干瘦的双手:“原来以前按照网上练的打晕人的技巧,不是没用,而是我以前力量不够啊!” 做了一个劈晕人的手势,自得地嘎嘎直笑:“这具身体,果然,够硬实!这力气真不错!” 便朝山洞而去。 洞中诸多新娘还坐在地上,在黯然垂泣。因洞中本就十分黑暗,即使点了火把,也仅仅多了些幽光。因这昏暗,她们余光看见洞口出现个黑影,只以为是哑巴或者癞头回来了。 等那人影一步步走近,才有人惊呼一声:“你、你是谁?” 等走到火把的光能照清身形的位置,她们才看清楚,来人根本不是哑巴、癞头,而是个子不高,身形纤瘦,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陌生人。 这人手上还拖着个死猪般,生死不知的麻子! 新娘们吓了一跳,往里蜷缩一圈。 那人把麻子往地上一丢,环视一圈,径直就往其中一个新娘走去,比那些青壮还胆大,直接就动手就剥她的衣服! 被剥衣服的新娘是其中年龄较小的几个,只有十三岁,今晚本就受够惊吓,见此,以为遇到歹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走开,走开,我是河神的新娘,河神会吃了你的!” 那人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不高兴地说:“嚷什么嚷!”已经剥下了她的嫁衣外套。 然后,披在了自己身上。 新娘的哭叫声戛然而止,瞪圆了眼睛。 那人却还毫不客气地去扯她头上的盖头和头花,也往自己那鸟巢脑袋上簪。 偷、偷衣服的贼?贪图这嫁衣值钱,还跟到这来偷? 新娘正瞠目结舌时,那人解开了她脚上的麻绳,又把她手上的麻绳也解开,推了她一把,说:“快滚!” “滚、滚去哪?” 那人不耐烦:“随便!绕过第二条岔路的小道,那群人在那条道旁边的空地喝酒。” 声音挺好听的,只是略沙哑低沉,只能听出年纪不大,但听不出男女。 新娘恍然大悟,感激涕零地跪下:“恩公,谢谢你来救我!” 周围的新娘见到此,也都纷纷激动起来,叫着:“也请您救救我!” “救救我!” 也有好几个人在哭泣:“可是我就算跑下山,又能去哪里呢?入了城,一定会被捉住,我爹妈也收了钱。不入城,附近都是荒郊野岭......我的命好苦哇!” 她们七嘴八舌,现场吵得像一大群鸭子。 那人觉得耳朵疼,大叫一声:“都闭嘴!谁说我是来救你们的!” 他背对着洞穴深处,一边将一把勉强算有个剑形状的木料取下,用布条绑在背上,用嫁衣掩盖,一边没好气地说:“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他话音一落。所有新娘都鸦雀无声,不错眼地盯着他。 那人把眉一拧:“看什么看,你们......” 还是无人应声。 那个被他解开了绳索的十三岁新娘,站得离他比较近。 火光里,她的眼神,慢慢从他肩头移到了更深远的,背后。 然后,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空洞。 下一刻,所有新娘都弹了起来。 她们明明被捆住了手脚,却那么直板板地,僵硬地,像偶人般,违背生理基本动作地,弹了起来。 她们不再说话,神情呆滞,无声无息地,将他围在中央。 从洞穴望不见的幽深处,响起了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某种生物不熟练的呼气声。 幽闭的洞穴忽然起了风,吹到他背上,湿气浓重,而带着极臭的腥气。 不远处的崖下,莱河的浪骤然急切,洞口祭坛上的神主牌呼啦倒下。 一个像喉咙里含着痰的声音,断断续续,以奇异的发音方式,在洞穴回荡,似在耳边,又似在脑海响起: 【谁......要......带走,我的、新娘?】 一个弹凸出来,巨大如车轮的眼睛,在幽暗不尽的洞穴深处,睁开,盯住了刘丑。 ------------ 6 六 腥风呼呼地刮来,间杂黏液,像脓又像鼻涕,喷洒到新娘们的嫁衣上,地上、洞壁、桌椅,有一股死水发臭的气味。 洞内燃烧的火把被这黏液熄灭,陷入完全的黑暗。 但这黑暗,却没有影响非人之物的视线。 那车轮大小的眼珠子,弹凸在幽暗深处,偶尔木木一转,发着一点蓝光,没有眨眼。 看起来,就像是鱼眼珠。 它在洞内左转一圈,右转一圈,似乎在寻找闯入者。 而众新娘以僵尸般的姿势,逐渐围拢,互相嗅探。 那十三岁的小新娘当时离刘丑最近,几乎是凑在她肩上嗅着。 刘丑一动也不敢动,右手握紧木剑,左手捏住一个竹筒,屏住呼吸。 木剑是她随手借用个农户的砍柴刀,劈了几下树枝削的。 木筒里装着火折子,吹之即燃。是她趁那些青壮在山下吃酒时,在他们点火时,仗着自己敏捷,直接拎了他们装火折子的竹筒。 她在心中默念:木剑蘸火,攻其腮下......木剑蘸火,攻其腮下...... 但随着眼珠越放越大,腥臭的气息越来越重,索索声,每响一下,洞穴微震,尘土从洞顶被震落,那物似从洞穴深处往外爬来。 而那些围拢互相嗅探的新娘,几乎已经将她挤住,组成了人墙。 刘丑的额头也逐渐渗出冷汗,一种发自人类本能的颤栗感顺着脊椎往上爬,提醒她有异常的生物在靠近,继承自祖先的预警,在尖叫着快跑、快跑、快跑! 但这一霎,因为恐惧,她先是有拔腿就逃的欲望,随即又激起了强烈的攻击欲。 便要拔出剑来,要吹起火折子,攻击!消灭威胁! 不等她动作,忽然,洞外的漆黑夜里,传来一声清晰的猫叫。 喵—— 喵—— 猫叫声极其凄厉尖锐,划破黑夜,震动耳膜,竟如泣如诉。几个呼吸之间,就由远及近。 洞穴深处的那物一僵,动静立止。 它开始反方向,朝着洞穴更深处快速退去,黑暗深处竟有莎莎的爬行声,洞穴震得更厉害。 水声哗啦一下之后,那轮眼珠瞬间消失,腥风也止住了,徒留满山洞的脓般黏液。 它退去了。 方才还以一种鱼打挺般的姿势弹起来,僵硬麻木地围来的众新娘们,也噗通一声,各自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刘丑站在瘫倒一地的新娘中,良久才回过神,缓缓收回按在木剑上的手,将另一只手的火折子也慢慢放回竹筒里,舒了口气,这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小腿肚竟然在抖。 她恶狠狠地敲了一下自己颤抖起来的腿:“抖什么!我又不怕!” “呸,都是这乞儿的身体,胆小如鼠!” 她深呼一口气,却险些“哕”出来,洞穴里到处是腥臭难言的脓样黏液,比刚开始更臭了,像静放几十年的死水,也像烂了不知多久的死鱼。 “怪不得山洞这么臭。” 说着不怕的刘丑,快步滑出山洞,顾不得深呼吸一口洞外的新鲜空气,就眼珠子一转,左右环顾,四下夹着声音叫:“猫猫?猫猫?” “喵喵?” 她刚才在洞里听得很清楚。那疑似是河神的东西,听到了猫叫声才退走。 她“喵”了好一会,忽然余光里撇到灌木丛,灌木后,似闪过两点幽绿的鬼火。 她定睛一看,她找了半晌的猫,正静静地蹲在灌木后,用幽绿发光的猫瞳凝视着她,蹲姿十分文雅。 猫一直就蹲在那里,只是她并没能一开始就发现它。因为这是只黑猫,几乎隐在无月无星的夜里。 它难道在等她? 深知猫这种生物极为警惕灵敏。 她小心地朝它走了一步。 黑猫没动。歪了一下头,它似乎在打量她。 她又走了一步。 黑猫依旧没动。圆圆的眼睛盯着她,竟发出一声“喵?”,那声猫叫里,竟然能清晰地让人听懂其中的疑惑。 她快靠近灌木了。 “喵!”黑猫却忽然拱起背,毛一耸,扭身一跳,几个起落,轻灵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小猫咪!”她叫道。 “喂!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刘丑背后响起纷乱的脚步声,男人怒喝。 看守新娘的人已经吃喝完了,一上来,就发现一个穿着嫁衣的女人站在洞外,似乎在张望着什么。而麻子、癞头、哑巴都躺在地上。 反正已经以超出她预料的方式确认了超凡生物的存在,这个身份卡虽然力气堪比现代的健壮成年男子,也足够敏捷,但要面对十几个手持刀棍的青壮围攻,仍是不够。 刘丑一听到他们的喝声,扭头就跑! “都给我追!别让这小娘皮跑了!” 杂七杂八的脚步声紧追着刘丑,一路穿林过丛。但他们时不时有被树根绊到的,有被树枝勾住衣服头发的,穿着宽大繁杂嫁衣的刘丑,却反而在山林里灵巧异常。 十几个人举着火把追她,却反而被她逐渐甩在了身后。 然后,刘丑随手将那没用了的醒目嫁衣一甩,几步一滑,就是丈余,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的山林中。 “都别追了!”眼睁睁看着她绝尘而去,为首的豪族家丁咬牙切齿,拦住已经上头的其他人:“赶紧回去看看其他小娘皮!” 他们回到山洞,举着火把清点人数,一进洞,先是被熏得受不了,立刻就有几个冲出去开始呕吐起来。 剩下的人撕了衣服,掩住口鼻,勉强才能忍受,一看,新娘倒了满地。 挨个数过去。 他们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个个的面色又都阴沉起来。 绝大部分新娘都还在,只少了一个人。 但跑了一个,已经是大过了! 离河神娶亲的正日只剩两天,先不说河神能不能饶过他们,光是城内的豪族、大户,就饶不了他们! 这些新娘可不是随便选的,必要是父母疼爱的少女。时下的民间,大多重男轻女,视女子如草芥。何况以石城的情况,真正疼爱女儿的,能逃的,几十年间,早就举家逃离了。 剩下的,要选出个按照本朝的标准来算,算得上疼爱女儿的家庭,并不容易。 何况,光是父母疼爱还不够,这三十年来,河神越来越挑剔。 一开始,随便弄些乡野丫头就行。 到如今,奉献河神的新娘还必须五官端正,身体相对健康,至少不能歪嘴龅牙,也不能有什么恶病。 时下大多数平民,无论男女,多的是烂牙坏脸、瘦弱不堪,癞头之类的更不稀奇,身上或多或少有病,不少人有恶病。都是常态。 而女子,无论贫富妍媸,因看病不易,更容易得一些“女人家”的病。 将这些条件筛选下来,符合的就更不容易了! 有时候,实在没有合适的,他们甚至还要悄悄把主意打到外城去。 弄丢这一个,找新的,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但是,仍只能硬着头皮回去上报。否则,等到三日后,献不出足数的新娘,河神震怒,定会水淹石城! 立即就有人回奔城内,去禀告这个噩耗。 剩余的人则叫醒了新娘们,准备连夜审问她们,让她们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石城。 李员外正在和其他的王老爷、孙老爷们,聚在一处上等勾栏,灯火通明,饮酒作乐,妓子弹着靡靡的琵琶,喝得醉醺醺的。 忽然,闯进来个家丁,惶惶然地大叫:“老爷,出事了,出事了!” 李员外在这些本县的豪绅里,虽然是捐来的官,但到底有个好听的官身。其他豪绅明面上都奉承着他,此时正拥着妓子熏熏然。 被那灰头土脸的家丁惊扰了雅兴,颇为不悦。一看他,是自家的家丁,便更觉不悦:“不是让你去看着点那些贼皮,免得他们没轻没重,太过轻薄新娘吗?你跑回来干什么?出事?是哪个贼皮不听话,又把人玩弄伤了?” 除了这些不老实的贼皮,还能出什么大事?依往年的例,无非就是男人那点劣根,见了这么多还算平日里见不到的端正少女,就起了贼心思,连河神的腥都敢偷。 家丁咽下一口唾沫:“跑了!” “新娘跑了一个!” 李员外手里的酒杯砰地掉在了地上,粉碎。 他的酒瞬间醒了一半:“去追啊!” 家丁的头更低了:“没追到......”又抬起头:“您不知道,那娘皮跑的很快......” 噗地,他滚出去一圈,李员外照着他的心窝就是一记窝心脚,死力气。就像他踹那新娘一样。 “王八蛋!臭贼皮!窝囊废!近百青壮,十几个看守,没看住一个弱女!” 其他豪绅、乡贤的酒也瞬间被这消息吓醒了,纷纷起身,七嘴八舌。 “怎么跑的?那么多眼睛,总有人看到吧?” “跑的是哪一个?拿花名册来对!” 李员外说:“大家伙立刻发动全城,先给我封锁了县城,各家再带上家人,去石城乡下搜!再一个去通知县太爷,就说我们封城找人,叫他也派衙役出来一起找。再叫一拨人,立刻拿着火把,去搜山!!这么些时间,人还跑不出石城的地界!” 其他豪绅也说:“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能跑到哪里去?无非是躲进亲朋家中。我们立刻取了花名册,每家撰写一份,按名册去搜。如果得知跑了的是哪一个,看住她的父母、亲戚。” 事关祭祀,就是石城第一等的大事! 这下,没人坐得住喝酒了。 这里坐的都是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所有人都各自回家,立刻调派全部人手,准备锁城封山,全县搜捕。 就不信这天罗地网,网不住一个毛丫头! * 山林中。 “喂。不许叫喊。”刘丑单手捂着一个小少女的口,语带警告:“叫起来我就打晕你。” 少女呜呜地点头,刘丑慢慢松开手。 少女果然不叫也不跑,小声地说:“恩公。” 虽然黑灯瞎火的,也认不清像素人的脸,但刘丑听到这声有点眼熟,想了想:“你啊。” 是那个被刘丑“借”了嫁衣的十三岁新娘。 “恩公,他们还在山上,这里危险,你怎么还留在这里?” 少女醒转后,先是听到了那些人去追恩公的动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昏睡过去,本想趁机解开其他姐妹的绳子,大家一起逃走。但怎么也叫不醒其他人。看守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又已经往回来了。 少女害怕又内疚,不敢久留,就跌跌撞撞地,趁他们回来之前,跑进了山林。却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撞见了恩公! 刘丑说:“那你呢?你这个方向,是要去哪里?” 少女说:“我回家。恩公,要不然,你也去我家里躲一躲吧?” 刘丑没动:“回你家?等着被抓?” “啊?” 刘丑抱着胸,斜睨这个像素人:“你能被送来这。你确定,你爹妈爱你,爱到接下来,冒着全家老小被大户抓住惩罚的危险,去保护藏匿你?他们又能藏你多久?” 而且。 刘丑随手一指:“你看,亮了。” 她们站在正对石城城门的这座山上,居高临下,能清晰地看到,城门洞开,城中亮起许多亮点,是火把。而更多的的亮点,以县城为中心,正四散向乡野。 乡野也散着许多幽幽的光,如鬼火逐次亮起,在等候着自投罗网的猎物。 少女明显地看到有许多火把,是冲着自己那个乡去的。 她慌了:“那、那怎么办?” * “蓬头垢面?瘦小,外来口音,像乞丐?” 留在山洞里,审问那些新娘的人面面相觑:“也就是说,实际上,是跑了两个人?一个听口音是外地人,蓬头垢面,像个乞丐模样,帮另一个新娘跑了?” 剩下的新娘醒来时,痛哭流涕,一是被逼问,禁不住挨打。二是怨恨,明明可以一起救她们的! 因此,全说了。 “快,快去禀告城里!”立刻就有人说:“是那新娘勾着个外地人帮她跑了!要严查外地的来的,瘦小的男子!” * “那、那我们能去哪?”少女慌了。 看着深夜慌乱的石城,刘丑说:“是你要去哪。你去哪不关我的事。撒手!” 少女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乞儿那破烂的衣服根本不禁拉,一下子就被拉破了半截袖子。 刘丑向后退了一步,十分不耐烦:“你是个累赘。别妨碍我。” 即使是这样的夜里,也能看到,那双杏眼里大约是泪光闪闪。 但少女一声都没有吭。既没有哀求刘丑,也没有诉说自己的悲惨。只是这样含泪凝望着看不清面容的恩人,然后,慢慢撒了手:“......好,恩公。小莲无以为报,来生,希望为您结草衔环。” “您一定要逃出生天。” 便转身,仍朝着那虽然爱她,但无可奈何,沉默地让她走上花轿的家去。 但她刚一转身,就觉得后领一紧,惊叫一声,被人拎了起来。 刘丑单手拎起她,说:“‘弩下逃箭’,听说过没有?” 少女没吭声。 刘丑自言自语:“嘁,文盲。九年教育都没读过。知道你听不懂。” “不许那样看我!为什么像素人的眼睛还要特意绘出眼泪啊?烦死了,你们。”她说:“抱紧我的脖子。摔下去就不管你。” 黑夜中,谁看得清像素人的表情? 只那少女忽然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埋在她肩头,竟然不顾那丐衣的脏臭:“好!” 刘丑差点没被她勒死:“轻点啊!” 然后,她抱着少女,以异乎寻常的敏捷速度,绕过那些光点,在夜色的遮掩下,反而直奔石城。 趁着所有人都集中城门口,正拥挤嘈杂的时候,像个影子一样,从最偏僻低矮的那一段城墙外,蹬着凹凸不平的墙皮,像她之前蹬着小山坡突出的石头那样,宛如羚羊,几下就跳上城墙,跳入城内。 溜着根,与所有人相逆的方向,朝着此时反而最静悄悄的县城中心区域而去。 那里,此时倾巢而出。 刘丑带着少女,直奔最中心的李员外府! ------------ 7 七 深夜,李家。 绣楼。 咯吱、咯吱,盖板锁被打开,一个略年长的丫鬟提着灯,站在狭窄楼梯上,轻声唤:“小姐......小姐......” 最里面的那间闺房,垂下的重重床帘内,传来一个不高兴的声音:“大半夜,鬼叫什么?” 粗鲁的语气,仍如过去几日,这“邪”是一点儿也没好转。丫鬟却反而大松了口气:“小姐,今晚要我们守夜吗?今晚石城不安稳,听说有歹人窜入县中,各家都打着灯火在抓那个歹人。府里的也都出去了。怕歹人闯入而不知,夫人担心您,叫我们过来守夜。” 三小姐冷笑:“担心我?是担心我跑了吧!别咯吱咯吱地踩楼梯,吵着我睡觉了。” 按照富庶人家的惯例,守夜的丫鬟要睡在小姐拔步床的脚踏上,随时待命。 只是,自从三小姐中了邪,她嫌半夜有人睡在自己床下,每到入睡时分,就不许她们上二楼去。 加上丫鬟们也都害怕,怕这个中了邪的“三小姐”。就顺水推舟,服侍到晚上,等小姐洗漱完毕,就各自到小院一楼的其他屋子去睡了。 晚上能好好地睡在床上,谁会非要去睡那又窄又硬的脚踏呢? 只是今晚,石城出了大事。因是要搜捕女子,加上这几天小姐除了吃,就是睡,并没有什么出格和奇怪的事。所以,连看守小姐院子的那十几个健妇都被派了出去,进一些小富之家,略有些地位的人家,去搜查他们女眷的住所。 夫人不放心,打发她们来看着小姐。 现在小姐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那当然是最好,谁都不用操心。 大丫鬟应了一声,重新为盖板上锁,打着呵欠回自己屋子。 过了一会,夜更深了。小院一楼两侧的厢房,均响起细细的鼾声。 床上的李小姐立即坐起来,麻利地打开二楼的窗户,随即坐回床上,原本灵动的眼睛,又变得无神,表情呆滞。 然后,打开的窗户,先是爬进来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只这窗实在略窄,她的腰卡了一下,背后有人狠狠一推。 少女就爬过了窗,艰难地落了地,一抬头,刚好对着两眼无神的李小姐。 她吓了一跳,差点没叫出来。 身后,从镂花窗爬进来的刘丑立刻制止:“别叫!别吵醒院中人!” 他们趁李府空虚,翻墙溜了进来。刘丑直奔绣楼所在的小院。 李小姐的小院中,那些持刀的健妇果然都不见了,只留二三丫鬟。 这些丫鬟的作息,李小姐也很清楚。 刘丑二人在院外的一个偏僻角落,等到夜深,这些丫鬟都睡了,当即翻进院中,准备从二楼窗户爬进绣楼。 刘丑挟着少女小莲,从不太平整的墙,攀着那些木制榫接的结构。踩着一楼的挡板,几下一蹬,也就上来了。 “李小姐”作为主卡,虽然被《道种》公司强制削弱了素质,但她的身体是李秀丽本人的。 在现代吃喝不愁,锻炼得当,医疗完善,非常健康,十五岁就已经发育得很好。爬这窗户,需得硬挤。 但乞儿在这里贱如草芥,从小风餐露宿,同样是十五岁,却是那种半包骨头的瘦。爬镂花窗,倒是顺溜。 少女小莲十三岁,尚未发育,也很瘦弱。 她们两个要翻进来,倒比“李小姐”翻出去简单。 被刘丑一喝止,小莲立刻捂住嘴,定神,这才发现,这位被他们闯了闺房的千金小姐,既未叫喊,也未说话,就这么双眼无神地坐着,一动不动。 在李小姐面前晃手,她也没有反应。简直像个偶人。 小莲压低声音:“恩公,李小姐是个痴儿?”这呆滞的样子,让她想到街坊里的一个痴儿。 没想到,在石城颇有淑女之名的李家千金,竟然是个痴儿。 刘丑翻个白眼:“不是。你话怎么这么多?不是你让我救你吗?让你躲这就躲这,先躲过今明两晚!” 这接二连三地,实在太过刺激。 到这时,刘丑才觉得身上累得厉害,似乎耗费了大量体力。 也是,先是一整天,奔了百里到石城,然后是闯入山洞,跟那鱼怪对峙,接着又是带着个大活人玩大逃杀。即使是这副卡疑似被游戏公司改造过,这时候也应该累了。 现在带着主卡和小莲这两个累赘跑,不是好时机。还是先让副卡休息一下吧。 便嘱咐小莲:“我已经很累了,今晚我要大睡一场,你一切都听‘李小姐’的。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什么?恩公?” 但小莲没有等到回答,便见她的“恩公”,竟然堂而皇之地掀开床帘,钻进李小姐的床榻最里面,倒头就睡!眼睛不睁,但口鼻呼吸,胸口微微起伏。 小莲吓了一跳。 男子擅闯绣楼,本来就是当下坏人名节的大忌,恩公居然还直接睡到人家小姐的床上去了!这这这!哪怕小姐是痴儿,这欺人暗室也太过! 谁知,下一刻,更大的惊吓来了。 本以为是痴儿的李小姐,那对眼儿一转,忽然“活”了过来,有了生动的神情。她叉着腰站起来,对着床上已经睡过去的“恩公”,嫌弃地扇了扇鼻子:“哇,这身体,臭死了!都是腥味!” 无视了讶异的小莲,李小姐直接到二楼另一间的净房。那里有一整小缸的水。丫鬟们每天会提水上来,为小姐备用。 她拿了装水的脸盆,一条巾子过来。 然后,然后,李小姐,竟然、竟然直接开始解恩公的衣衫!! “哇!”小莲一下子就转过身去,捂住通红的脸,口中说:“李小姐,你、你、你怎么......怎能,解、解恩公的衣服......” 谁知道李小姐说:“你在说什么?不解衣服怎么擦身?这乞丐,身上都臭得快结块了,还有跳蚤呢!不但要擦,还要洗头。” 李小姐当真解开了恩公的衣服,把那发臭的烂衫随意丢掷在小莲脚边,一边拧水,一边嘴里还抱怨:“在柳城的时候,早就感觉臭了,又痒,又来不及擦洗。” 语气竟是极熟络的,像抱怨极亲近的人。 身后传来莎莎声,杳杳声,李小姐似乎当真在为恩公擦身。 小莲头也不敢回,连耳朵都羞红了,整个人成了一块木头,脑子却在胡乱地转着: 难道恩公与李小姐,竟然是旧相识,是、是那有情人?那倒也说得通,为什么恩公直奔绣楼来藏身,李小姐又是这样不顾名节的亲近态度。 可是,一个乞儿打扮,一个深闺小姐,怎么会有交集?难道就像戏文里演的那样...... 她开始在心里编戏文故事。 过了一会,李小姐娇柔婉转如莺啼的声音传来:“这脸蛋,越看越不错。不愧是我亲手选的。我就是喜欢这样的长相!” 小莲脑海里的话本故事开始编得更厉害了。一边脑海里编故事,一边没忍住,悄悄地回身一看。心想,就看一眼,一眼。 悄然回头,竟看到,李小姐整个人半趴在恩公身上,翘着脚,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恩公的脸。 而恩公的长相......长相......小莲一下子傻住,脑海空白一片。 一直蓬头垢面的恩公,此时被李小姐打理得干净了许多,头发包洗了一遍,脸上的脏污也被擦干净了,只是半袒胸膛,沉沉睡在锦床香被中,竟生得英眉凤目,皓齿鲜唇,瘦削脸颊,居然是个极有英锐之美的美少年! 此时,似乎睡得沉了,李小姐戳他的薄唇,他便微露虎牙,条件反射地在她手上轻咬一下。 “原来被托管后,还有一些生理学条件反射.......”李小姐被一咬,还在喃喃自语些听不懂的话:“还有,虽然发育不好,但是,这也真的,太平了吧......一点性征都没有......” 忽然听到砰的声音,她回头,警告小莲:“干嘛?小声一点,别弄出这么大动静。” 李小姐乌黑漆发,肤色白皙,生来垂眉柔目,像春来的碧波,有粼粼之美。 她半靠在恩公身上,二人容貌对比更是鲜明。 虽然恩公的容色更胜一筹,但二人是不同的方向。一个英锐气,一个柔美态,竟像是天生一对。 小莲的脸却快烫熟了,从脖子到手指也是红的,她转身,竟直出门外。等到了闺房门外,才捂住砰砰直跳的胸口。 又暗恨,狠锤一下自己:恩公与李小姐,愿意庇佑你,一对郎才女貌的菩萨心肠。记住了!这才逐渐摁下了快跳的心。 一回头,又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李小姐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扶着门框,奇怪地看她:“锤自己那么用力,不疼?” “很晚,你也去睡吧。你身上的这件外套也臭。脱了再上去睡......” “我、我、我......”小莲的舌头又打结了,脸上的热度又上来了:“怎么能......睡、睡......” 她慌乱地阻拦李小姐三人同眠的好意:“我、我还是睡地上吧!” 同时,李小姐说完了剩下的话:“再上去睡脚踏。记得别脏了我的脚踏。” 四目相对。 李小姐说:“看什么看!你以为我给你睡床?我的床只能我一个人睡!至于你上脚踏去睡,还是睡地上,随便你。有问题吗?” 语气很像恩公。像到一样有点......讨人厌的劲。 小莲:“好的。”她舌头不打结了。 李秀丽打个呵欠,就往回走,心里还想,这初一年纪的小妹,还挺识相。 于是,号称床只能一个人睡的李小姐,往恩公身边一躺,理所当然地使唤小莲:“帮我放下床帐!” 只踹了一床被子和一个垫被下去,就不理睬小莲了。 小莲睡在坚硬的地上,眼睁睁地瞪着厚厚的几重床帐,隔绝了里面那二人。一夜未眠。 其实,李秀丽没她想的睡得那么香。她一直枕着副卡的胳膊在刷论坛。 她兴奋地打开论坛,压抑不住炫耀之心,本想发个贴炫耀自己才登陆没多久,就以灰卡和蓝卡的身份撞到了超凡之事。 但最后,还是点开没几个名字的好友栏,先给人私信留言: 【瑛前辈,我已经在古代侧世界找到仙缘了!明确发现了超凡生物!大概是个鱼妖!】 便简叙了一番自己在山洞里的遭遇。 最后说:【出乎我意料,我本来只是想冒充新娘。这三天先观察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到祭祀的时候就溜走。没想到刚去就撞上了本尊。可是那是山洞,鱼妖怎么能上岸?】 瑛前辈半夜竟然在线,秒回:【你说它上岸了?还说了话?它是怎么说话的?】 李秀丽:【是,就是不怎么熟练,像人憋了一口老痰。不像是在耳边说,好像是直接在脑子里说。】 “瑛”那头显示“正在输入中”,过了一会,竟打了一长串过来:【你太鲁莽了。鱼妖能上岸,还能有这种说话的本事,虽然不是用真正的喉咙说出来,说明它已经快进入真正的修行境界。不是普通人能对付的。你当时带的火折子和木剑,对它已经没用了。】 此时,李秀丽看到自己极信任的“瑛”前辈说,如果鱼妖能上岸,论坛里说的火折子和木剑可能已经没用了,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也略有后怕。连忙问道:【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它?】 瑛:【你还想对付它?以你目前所述,这已经不是普通凡夫的手段所能对付的妖孽了。鱼妖的特征之一,就是一旦修行,鳞甲先成,刀枪不入,又有天然的水法,可以依仗江河。你在的古代侧世界,想拿粗劣的火器水平、冷兵器去对付此妖,无异于痴人说梦。而针对它五行特征的,木剑蘸火,普通的凡火和凡木,对它也早已不够格了。】 李秀丽说:【我还是想对付它。瑛前辈,我现在的身份卡真的不太好,一旦错失目前的机缘,很难说下一次遇到超凡,是什么时候了。】 超凡生物,比如鱼妖等,它们能踏入修行之路,而非同于等闲,必定是有什么机缘的。 这机缘,往往就是入道的契机。 她必须得有斩杀,或者。至少是制住这鱼妖的手段,这样才能从鱼妖身上,找可能的入道机缘。 等了一会,对面的瑛说:【......好,我帮你想办法。但是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为你参详。你刚刚说,最后是一声猫叫,然后河神退去?】 李秀丽很开心。不愧是瑛前辈,果然是频频被道种公司封号,却还能在论坛玩家里有口皆碑的大好人! 也是她最信任的前辈,没有之一。 李秀丽立即说:【对,那是一只黑猫。】 瑛:【黑猫啊。】 对面似乎沉默了好一会。 瑛:【秀丽,你应该是在古代侧世界——大夏吧?】 李秀丽颇诧异。她还什么都没怎么说呢,瑛是怎么猜到她在“大夏”的?古代侧世界听说也不少。 但对方是“瑛”,从她接触这个论坛以来,就帮了她很多次,也帮了很多玩家。有口皆碑,但是十分神秘博闻的好人。 如果是对方,她倒不是很怕被其知道自己的初始世界和一些真实身份。 她肯定了瑛的猜测:【对,我所在的这个初始世界,叫做‘大夏’。】 瑛:【你该感谢那黑猫,是它救了你。你把这鱼妖河神相关的事迹,都详细地说一遍。】 李秀丽应下,开始为瑛讲述自己在石城,关于河神的所见所闻。 这一夜,除了她和小莲,无眠的人很多。 比如,李员外。 他熬了快一宿,全城出动,却一无所得。 他年纪大了,实在有些撑不住。正昏昏欲睡地等新一波人的消息时,忽然,窗外闪过一团影子,一声清晰的“喵——”响了起来。 余光,他瞥到,一只黑猫,站在打开的窗外,正用幽绿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被吓醒了。 黑猫,石城怎么会有黑猫?! 二十年来,因河神的指示,石城的黑猫,不是都已经被他们暗中扑杀殆尽了吗? 但那黑猫似乎只是路过,幽绿的瞳孔似含嘲讽,瞥他一眼,便一跃而起,消失在夜色中。 ------------ 8 八 第二天,石城人都很沮丧。 他们倾城而出,找了一天一夜,附近的山上也搜了又搜,始终没有找到逃脱的河神新娘。 连其他新娘口中,那个拐带新娘的外地乞丐,也没有人见到过。 豪绅大户们都惊怒,抓了逃跑新娘的父母,拷问:“你女儿到底在哪里?” 逃跑的新娘唤作小莲,王姓。 她的父母是乡间的小农,还兼着木匠、接生婆的活,攒下了一点家业,一些薄财。二人无子,育有三女。大姐招赘,二女出嫁,剩了个小女儿,却被大户带走,说要去祭祀河神。 王家老夫妇哭成个泪人,面对着惊恐的女儿女婿,面对着手持利器的大户家丁,忍泪吞声,还是将小女儿送上了花轿。 此时听到小女儿竟然逃脱的消息,王家老夫妇,又喜又惊又忧又惧,哭着说:“小人不知,小人真不知!” 他们如实说,女儿根本没有回来过,自己也不知道女儿现在哪里。 但还是挨了打。 豪绅们余怒未消,当即把小莲全家都关了起来,并放出话去,说小莲如果不回来,她全家都讨不了好。 即使是传了几重的话,那“讨不了好”四个字,仍是咬牙切齿。 豪绅大户们家中,平时对交不出租子的佃户,就没少做打死打伤,乃至剥皮抽筋的事。死几个乡下人,族法宗法在上头,胡乱报个理由,连县衙门都不管。 如今王小莲家,一个小小的木匠之家,拿了他们的“聘礼”,却还敢纵女私逃。若不叫她全家付出代价,他们大族的脸往哪里放?真当他们是泥菩萨? 其中更有一族,名义上是王小莲的本族,都姓王。虽然王家跟小莲家已经是隔着好几代的,关系早就疏远,仍算同族。 王家听说跑了的是远方族亲,更觉脸上挂不住。当场拿了王小莲的大姊夫,吊在城门口示众。 但王小莲暂时还是没出现。而再过一日,就是立冬,也就是河神娶亲的吉日。 三十年来,河神都要求他们,必须在立冬之日送嫁少女。否则,哪怕是耽误一日,他也不肯饶恕,必定水淹石城。 石城大户们商量过后,决定,还是得先再选出一位新娘来,以待后日。便去请在他们当中颇有分量的李员外。 谁知,李员外来到厅上,神色凝重,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昨夜三更,看见了一只黑猫。” 厅内哗然。都说:“你怕不是看错了?” 李员外说:“怎么会看错?那两只绿招子,跟鬼火似的。我来迟了,也是为这件事。昨夜,我让家里剩下的人,都出去找猫,找了整宿,我连打个盹都不敢。” 王老爷说:“二十年来,我们城中虽有猫,却再没有黑猫。莫非是外面跑进来的?” “不敢大意啊!”李员外说:“再分一半人手,去找那只猫。” 孙老爷说:“最近怎么风波频生?先是跑了河神新娘,再是城里又现黑猫。” “员外,如今眼看着那个逃跑的丫头一时半会找不回来。却不知,县中临时还能找出几家符合河神要求的淑女?城中差不多的女儿,早就都嫁了。” 因每年都要祭祀河神,而河神只要未婚的少女。因此,石城颇有早婚的风俗。有些父母疼爱,又不好举家逃离的石城平民,早早地将十二三岁的女孩儿都嫁了人。 因此他们遴选的女子,平均年纪也越来越小。 像今年跑掉的这个,也就只十三岁。 李员外捋着胡须:“平民之家,现要挑选,实在不易。只能往更富庶一些的去找,请他们割爱了。城南的那家布店,不就有一个端正的漂亮女儿?听说那卖布的疼爱得不行,对着求亲人东挑西捡,长到十六岁了,尚未许亲。” 其他人会意:“他既不要凡人当女婿,那就与河神结亲!只那卖布的倔得像头驴,又略有家资,他要闹起来,怎么办?” 李员外说:“给他点钱,让他点生意。再要闹,有那不明是非的乡下小子,定会觉得都是他不肯献女,让全县才无法得到河神庇佑,无法丰收。那万一起了怨恨,他那老骨头,挨得住几下乱棍?” 王老爷大笑起来:“是极是极!乡下人愚昧!”他拱拱手:“惭愧是我王家出了个这样悖逆的族亲,此事,就交给我办吧!” * 小莲今天心神不宁。 她傻坐着已经很久了。 早上,丫鬟们上楼来送换水、拿衣服,都被李秀丽阻拦,就说今天心情不好,独自安静,不想看见任何一人上楼。 以往,定有人劝说,说蓬头垢面,早上赖床,是无有礼数。 但自从三小姐“死而复生”,脾气比以往坏了何止十倍? 府内的下人们一些寻常的古怪要求,都不去忤逆她了,只要她肯老老实实呆着,不试图逃跑就行。 中邪后的“李小姐”,竟反比过去十几年间温柔和顺的李小姐,更多了一些自由。 丫鬟们也乐得轻松自在,就在一楼浆洗衣服,做些自己的事,一边闲聊。 闲聊中,她们提到了逃跑的河神新娘,又说起城南布店家的钱小姐,说她可怜,今早被带走的时候,差点一头撞在柱子上,老父也急怒上头当场晕倒。 又说那王家的女婿被吊在城门,进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说是再找不到人,那老小都要被挂上去。 小莲当时听到那里,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想了一个早上,她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 “恩公,李小姐,我、我必须离开这里。” 此时,恩公躺在床上,虽然睁开眼,但是一直在发呆——她已经知道恩公叫刘丑。 李小姐正坐在铜镜前梳理头发,还嘀嘀咕咕:“还带改造头发的啊?怎么这么长,要不要剪了?” 闻言,恩公没有说话。李小姐侧过脸:“去哪?” 小莲的眼睛里浮出泪光:“回去。” “少了一个我,就又多一个人。” “我的爹娘,我姊姊姊夫,我逃出来,连累他们......” 泪珠终归是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 她忽地跪下,朝床上发呆的恩公,重重地三叩首:“救命之恩,来世再报,是我麻烦了您。今晚,我会悄悄地离开这里......” 李小姐不说话了。 床上传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 音色好听,但略低沉沙哑。 刘丑醒了,双手交叉垫在后脑勺下,翘着脚:“我才不要什么虚无缥缈的来生报答。要我救是你。送死也是你。烦不烦?就你那身手,半夜自己走啊?保准没走出院子就被抓住。连累我和主......和李小姐。” 刘丑:“早就说了,你这个累赘。” 十三岁的小莲被说的羞愧无比,抽噎不止,俯首而泣。 刘丑被她哭得心烦意乱,抓挠了一下头发,坐了起来,说: “哭什么?哭得真跟要来生一样。解决掉罪魁祸首不就行了?你去收拾东西。” 小莲说:“啊?”收拾什么? 刘丑一指梳妆台上,李小姐的那些匣子:“这些啊,还有拔步床下的还有一些,给我分类整理起来,包裹得厚实一点,就用——就用那些被褥床罩、床单、衣服,剪刀随便剪剪,整理成两个包裹。快点,天黑前要理好。” 小莲不解其意。 什么“解决罪魁祸首”?为什么要整理这些“包裹”? 她连想都没想过杀死河神的选项。 但她深觉亏欠恩公,言听计从。明明还在悲伤,却已经下意识地听从刘丑,开始整理李小姐的钗环首饰。 等到夜色一深,果然整理了三个中等大小的包裹出来,为防止钗之类的扎破包裹,小莲还细心地将这些钗子的尖锐一头都缠了起来,每个包裹也是厚厚一层。 等到深夜,李小姐正在床上沉睡。 刘丑叫醒也在打盹的小莲,说:“你背上一个包裹,在这里等着。等我回来。” 刘丑轻巧地从窗口爬了出去,从二楼几下跳到院子里,却没发出什么声音,环顾四周。这一夜,并无特别,两旁厢房里的鼾声仍清晰可闻。 刘丑按照“瑛”教她的话,对着无边的夜色,低声说:“小猫咪,出来吧。” 她等了一会。 没有反应。 她继续说:“你逃出冥府二十年,难道不想报仇?” 话音才落。忽然,两旁厢房的鼾声消失了。 夜色变得极静谧。一种超乎寻常的静谧。 在诡异的安静里,她似乎进入了一层不同的空间,但又能清晰地看到空间外的绣楼建筑。 四周的夜色开始凝聚,在极黑的一团,化出了一只黑猫。 这一次,没有灌木阻隔,刘丑看清了它的模样。 它皮毛虬结,又脏又乱,瘦骨嶙峋,似乎病得厉害,唯有一对猫瞳,幽绿明亮得像游荡的鬼火。 * 王家宅子。 柴房,几重大锁。 看守靠着门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柴房中,短短几日,王小莲的父母,头发就花白了大半。此时,二老未睡,相对而泣。 他们的女儿也在哭,两眼发直,嘴里念叨着夫婿的名字。 忽然,门外的鼾声消失了。 一时间,四下极静。 只是三人没有发现,仍沉浸在痛苦中。 直到,咯噔一声,锁开了。 门缓缓张开,他们才惊惶地看过去,以为又要被拖出去拷问。 门口站着的却并不是那五大三粗的守卫,而是一个十分瘦削的少年人。 他头发用丝绸简单地扎成一束,身上竟穿着女装,只是容色虽俊,却英眉凤目,颇有棱角,穿着女装也不显女气。 这穿女装的美少年,一看他们的眉目,就说:“看起来,你们是王小莲的父母和姐姐了,长得确实挺像。跟我走吧。” 王小莲之父惶惶然挡在妻儿之前:“您、您是哪位?有什么冲着我来——” 美少年说:“是王小莲让我来救你们。”他挑眉:“还不跟我走?” 王家老汉朝外一看,那守卫果然生死不知地躺在地上。 而屋内竟空无一人。虽不知这少年是谁人,但他立即叫上老妻,拉起女儿:“快、快走......” 一家人跌跌撞撞,跟在女装的美少年身后,朝外而去。 一路上,竟没有任何王家人来拦他们,除了四周特别安静外,就出奇顺利地出了城,一到城外,女儿就扑上去,与等在城外的丈夫抱在一起。 被吊起来的王家女婿,也被救了下来。 这时,一个不敢置信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爹,娘!” 王家老夫妇回身一看,小女儿小莲,背着一个包裹,正毫发无损地站在不远处,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 王小莲扑入母亲怀中,一家人顿时抱头痛哭。 这时,那美少年却不耐烦了,说:“要哭到别的城去哭。这种地方,也配你们为它流半滴眼泪?” 王小莲抬起头:“恩公?” 美少年——刘丑说:“你背后包裹里的钱财,我没算过,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物价。但应该还够你们在别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去柳城的路,那边搜查的人因为别的原因,现在全都回城了,目前无人看守。” 听明白他的意思,又解开包袱一看,里面竟然是些金银首饰。别说生活一段时间,买房置地,置办家业,绰绰有余。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不必陈述今晚的前因后果。此情此景,王家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当即全家跪倒在地,三个响头。 王小莲这才明白,恩公要她收拾包袱的用意。 她又是感激,又是惭愧。 泪流满面,喉咙哽着,半晌,却说:“让我爹妈和姐姐走就行。恩公,我如果走了,顶替我的那位姊姊却必死无疑.......” 刘丑浑身汗毛耸立!他拧眉:“你这种人,在游戏里都是圣母炮灰!” 但王小莲看起来是真心的。 他就说:“没人会死了,没人会死了,过几天,都不会死了。行了吧?松手,快滚。” 等接下来把那条鱼妖干掉,就谁都不必死了。 他一开始,在山上,就说她是累赘。 可是,他却一路相救到底。 即使是他这样听起来像随口的一句话。 王小莲也不怀疑。 恩公说没有人会再死了,那就一定如此。 她不再犹豫,拭泪,随着父母下跪,恭恭敬敬,磕头三拜。 刘丑也不阻止他们磕头,也没有道别,自己转身就往城内走,很快就消失了。毫不在意。 那少年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小莲明明逃出了生天,心中却反而异常的酸楚。 其父拉住她:“小莲,我们快逃吧,不要辜负了恩公。这位英雄的恩德,记在心中就行。大恩日后必报。” 一步三回头。小莲迟迟地,终于踏上离开之路。 等这家人逃向柳城的方向,刘丑才往回走。但有些生气! 她把小莲父亲的话听得很清楚: 恩公?副卡现在明明穿着李小姐的女装,这些土著什么眼神! 一路腹诽着回到了李家绣楼。 ——带着一只黑猫一起。 ------------ 9 九 黑猫始终没有找到。 李员外的情绪更加不安。比之前听说河神新娘逃走了时,还要惴惴。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石城祭祀河神已满十年,已经十年风调雨顺,颇享甜头了。 所有人都志得意满的时候,忽然,有一夜,河神满身都是血痕,出现在他们梦里,断断续续地说:【杀猫......杀猫!】 不断重复了一夜。 被托梦的人都惶惶不解,开始全城捕杀猫类。 猫的尸首堆积如小山,但河神还是托梦。 连续托梦三晚,一夜比一夜身上的血痕多。 直到第三晚,连梦中的人形都维持不住,直接变回了原型。 那条巨鱼喘息着,被黑猫紧紧咬住腮下的位置,凄厉至极:【杀猫......杀猫,黑色的......逃出来......祸!】 *** 论坛。好友私信页面。聊天记录。 【你是说,这只黑猫其实一直在注意着我?】李秀丽吃惊。 瑛回复:【是。如果我猜得没错,它一直在‘看’你。所以那天的山洞里,才能及时赶到,把你救下。】 【看我?啊,我想起来了。在我的身份卡病死的那一天,黑猫曾出现在她的窗前。难道从那时候开始,它就已经在跟着我了?】李秀丽说:【可是为什么呢?这只黑猫看起来就不是凡猫,而我的身份卡只不过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蓝卡,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翻遍记忆,也没有半点出格的举止。】 她很信任对面的这位前辈,疑惑之下,甚至连主卡的大体身份都脱口而出。 瑛却说:【不,它不是在关注你的身份卡。我说的是,它在看着‘你’。你本人。从你登陆游戏开始,它大约就在‘看着’你。】 李秀丽的手抖了一下:【、所以,那它出现在我身份卡正好死去的那一天,是?】 私聊页面的那头,显示“正在输入中”,然后,瑛缓缓地打了几句话。 瑛:【我想,应该在你的身份卡,那位小姐死去的那一刻,它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一个新的存在即将来到,也就是你。你即将要以这个身份卡登陆游戏。它提前发现了‘你’。所以,它才会提前等在那里,注视着那位小姐死去,等待你的到来。】 隔着一个论坛、无数世界,李秀丽这样胆大包天,看鬼片都不带眨眼的人,也在一瞬间毛骨悚然。 她立即追问:【可是,它为什么会发现‘我’? ------------ 10 十 绣楼被围了个遍,正抱着三小姐,想要跳窗离开的男子,被李家人堵了个正着。 但他速度倒快,力气也不小,竟一路踢开众女仆,抱着小姐,走壁如飞,闯到了李府外缘,众多李氏族人居住的巷。 李员外赶到,立刻指挥十几个练家子拿着棍棒围堵,更有族人助拳,总算将其拿下。 擒住时,看那男子身上竟还套着女儿的外裳,看那一张光鲜年少的脸,李员外怒极反笑。 仆妇捏着鼻子,拎来了一套破碎,但看得出完整时大约是男式的丐衣。从绣楼二楼的一个角落搜出,上面洒着香灰除臭,那腥如死水的臭味,却仍未消散。 李员外说:“乞丐?哈哈!贱人,我兴建绣楼,挑选佳婿,如珠似玉地教养你。你既不做地下的赵夫人,非要活过来,与地上的乞儿苟且。还不如死了。” 如今四周都是聚过来的族人,连族长都拄着拐杖,抖着烟枪,阴着布满褶皱的老脸,威严地朝着这里走来。 李员外想。本来,他只想等城中大事了解,悄悄给一碗药,再将女儿选个清净地方葬了,对外只说病逝,既全了最后的父女情分。自家也够体面。 但如今不成了。 族人众多,人多眼杂的,一定会传出去。 传到赵家耳朵里,他们得知李小姐灵前辱尸,不愿嫁给堂堂大家子,却活过来与乞儿私奔,必生勃然之怒。 这仇是结定了。 无非是怎么给赵家上门请罪,一个交代。 虽然两家已经解除婚约,但让女儿平平静静体体面面的死,赵家定然不饶。 依他所知的赵兄夫妇二人的脾性,都不是那等忍气吞声,全乎双方体面就行的人。 罢了,自家的清誉虽好。损一些,平那赵家的怒气,倒也值当。 他对族长拱手:“家门不幸,侄儿不敢徇私!来,将这对男女堵了嘴,捆了,送去与族长,任凭族法处置。” 族长咳嗽一声:“虽然,蒙羞族中。但毕竟是侄儿的家事,大家都散了。叫上几位族老,我们再议处置。” 李家只李员外最为富贵,其余大小族人都不敢多事,散去。 便议族法。 是活埋,还是浸猪笼? 几人挑拣了一阵子,有说活埋残忍,有说浸猪笼痛苦的,作为慈爱的长辈,都很不忍。 挑来拣去,族长翻了历,说:“今日不宜动土,会影响接下来的祭祀的顺利。还是浸猪笼吧。撒土要眼睁睁看着好半天自家的死期,未免不慈。水中,不过是一阵子。” 他说:“快些解决了,我家里的饭好了,老儿还要回去吃饭,家里炖了红烧肉。” 自从女儿不该地活过来,李员外这些日子也烦够了,叹了口气:“我有几位朋友,也要找我论茶。可惜了,这几日都不吉利了。” 便选了水刑。 此等之事,叫下人执行,也不适合。就叫上族中青壮,将一男一女装入执行族法常用的猪笼中,抬猪一样,抬到了偏僻的莱河边。 河水涛涛,一如既往的汹涌。 先将装有那少年男子的猪笼装入石块,然后,直接抛入河中,沉底。 一般来说,处置这等通奸。都是如此,先沉男方,让女方身心俱痛。 猪笼里的李小姐眼睁睁看着情郎沉河。 她果然想叫喊,但嘴又被堵住,竟怒目而视亲父,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大约是在咒骂。 这就是贤淑小姐?订亲大族子,却与贫贱男子私奔,如今明明心亏,却还敢对尊长横眉竖目。 族长、族老都纷纷摇头,幸好只叫了族人来,丢脸也还有限。 装了好些石头的猪笼,带着活人,沉得很快。 开始有些气泡,很快就没有声息了。 正将李小姐的猪笼也逐个装入石块时,李府来人,叫李员外:“老爷,王老爷那事,生变了。” 李员外说:“是卖布的老钱闹事,还是钱小姐怎么了?” 管事连忙摇头:“都不是。王老爷说要亲自告诉您,现正侯在府中客厅,等着您回去。” 李员外听家人耳语几句,对几位族老说:“大伯、二叔公、三叔公,我有要事。你们先容这贱人多活几个时辰。”抬脚就走。留下族人面面相觑。 李小姐本来双目怒瞪,毫无淑女情态,喉咙里咕噜咕噜个不停,似在骂骂咧咧。 李员外一走,她先是神态一呆,然后竟然面露喜色。大约是以为自己能逃过一死。 族人们忍不住轻蔑之色,互相嘀咕:“听说她将那不知来历的贱男子,藏在绣楼上两天两夜。幸而丫鬟机警,闻到了不对劲的臭味,暗中偷窥,亲眼目睹那男子攀爬窗户而入。” “现在才知道怕死?与人私奔时倒不知怕!失节之女,败坏门风!” 他们渐渐大声,几乎是当着她的面,唾沫横飞。 这时,李员外回来了。 他面色极难看。身后还跟着被仆妇搀扶着,头戴幂篱的李夫人。 夫妇二人到了当场,噗通一声,竟向族长跪下! 族长皱眉:“侄子这是做甚?” 李员外说:“本不该出尔反尔!劳累诸位长辈为我家事奔波。但如今,一城之事在前,侄儿与贱内,不得不厚颜相求族法宽恕,长辈息怒。” 李夫人哭着说:“都是我这个做娘的,教女无方!教出个贱人来,让阖族蒙羞。但如今,城中好女遍寻不到,河神指名道姓,却要李家的女儿祭祀!还请叔爷饶恕,让我们把这逆女带回去。” 族长吓了一跳:“怎么?拿她去献祭河神?侄儿,这本是你的家事,你女儿是土刑还是水刑,老骨头都听你一把。但这祭祀可不是玩笑。这私通之女,不干不净,如何敢拿去献给神灵?” 李员外也叹了一长声的气:“我本来已经托王老弟另觅淑女,选中了钱家小姐。谁知,刚刚王老弟打了一小盹,梦中就得河神托梦。河神怒气冲冲,直说我们为他娶亲的心不诚。” “哦?这是怎么说?” 李员外想起王老爷信誓旦旦的表情,再想起自己刚刚也试着小盹一场,河神的说辞。一言难尽。 “河神说,明明城中还有更好的候选,我们却偏弄个次品给他,是有意愚弄。 王老弟胆战心惊,询问河神看中谁家淑女。祂老人家却说,祂看见莱河边,有一淑女,站在囚笼中,尚且光彩夺目。问我们,为什么不献此女。试问形容模样,竟就是我这逆女。” 但河神只要未嫁之女。 李员外使了个眼色。 李夫人当即叫仆妇将猪笼打开,从中扯了李小姐出来,带到不远处一间村民的破草屋中,过了一会,仆妇出来,低声对李夫人说:“三小姐尚是完璧。” 闻言,心想这女儿果然还能用,李员外夫妇长舒一口气。 族长说:“其实,若不论这桩丑事。昔日,秀丽侄孙女倒确实是城中第一流的淑女,又是你掌上明珠。河神看得中,也不奇怪。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比明日的祭祀更重要?反正奸夫已死。族法也可宽容。把她带回去吧。” 李秀丽重新被带回了李家,再进绣楼。 李员外神态冰冷:“逆女,念你还有用,饶你一日性命。好好地在此待嫁。” 便叫李夫人亲自看管,用沉重的锁链锁住李秀丽的手脚,粗铁系在床柱上,命仆妇、丫鬟,与她梳洗换妆。 正好,那之前的嫁衣、盖头等等,仍好好地存放着,方便重新装裹。 只少了三分之一的首饰,遍寻不到。但河神往日也不在乎金银首饰,只要人到即可。 李夫人本以为,自己要劳累一整晚,好好看住这逆女。 不料,被带回来的李秀丽,竟出奇的高兴。半点看不出情郎被沉河的悲痛。 不同于复生前,连结亲都不笑一下的平静;也不同于复生后的粗鲁暴躁,被浸猪笼时的骂骂咧咧。 这时,她竟然极有耐心,反客为主,倒自己挑拣起首饰珠宝来了,还主动地对丫鬟说:“你给我选的这条禁步花纹不好看,换一条。” 传闻纷纷,都说李小姐被带去浸猪笼,却因为站在莱河边,反而被河神看中,指名聘女,偷得一日生天。 仆妇、丫鬟们知道她明日就要去嫁给河神。本来对她私通颇鄙夷,此时却也不敢露出不敬,都依她而选。 李夫人冷眼旁观,也不阻拦,只道:“让你嫁给赵公子,你不情不愿,宁死而复生与乞儿私奔。怎么,现在死了情郎,嫁给河神,倒是兴高采烈?” 李秀丽一边侧过头,看自己耳垂上的珍珠耳坠,一边又选了朵纱制的惟妙惟肖的芙蓉花,簪在乌发间,头也不抬,回她:“当然高兴!起码,河神不会得马上风,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噎得李夫人顿时说不出话。 高兴啊,当然高兴啊! 今天一天,先是惊吓,本以为逃出去趁献祭伏击河神的计划落空,没想到峰回路转。 不仅仅是副卡刚刚的那个惊喜。 李秀丽看着自己主卡页面上缓缓显现的那句话,就简直要笑出声来了。 她主卡的仙缘展示部分不再是空白的,多了一句话。 【仙缘: 十五岁,石城的李小姐踏出了锦绣的牢笼,却进了另一个牢笼。她狼狈地站在河边,袅袅当风。河神对她一见倾心。 她是它的新娘,她是它的祭品,她是它渴求的,新生蜕变的最佳调味料。 注:此是本卡命中注定的唯一仙缘。 得道之机就在其中,但殒命之险也在其中。请玩家好好把握,祝大道早成。】 蓝卡的唯一仙缘。 《道种》公司虽有千种可恶。但从不在仙缘展示上出错。 能在人物页面上显示出来的“仙缘”,那就说明,那鱼妖身上,必有可供凡人入道的机缘! 发挽鸦雏色,耳点明月珠,鬓簪芙蓉花,腰系绿罗裙。 李秀丽站起身来,裙上压的禁步就环佩叮当,绣鞋上镶嵌的白玉闪耀夺目。 朱唇皓齿。镜中人年华正少,青春正好,举手抬足间,已有绰约逸态,柔顺婉转的身姿。 李秀丽平时很讨厌自己作此类软绵绵的模样和打扮,此时,却全然不在乎,只用手点着镜子中,自己被胭脂染红的唇畔,咧开嘴,笑。 那孽畜,想要吞食她以获得蜕变的新生。 她又何尝不想? 河神当然不会如李小姐的上一个贵婿那样,得马上风,死在女子肚皮上。 但它会在死在她的剑下。被剖腹挖肠,供她新生。 李夫人审视着兴奋得异常的女儿。却见这愈发不熟悉的女儿转过身来,脚上的铁链一声脆响。 四周尖叫! “别过来!”把随手的金簪紧握,抵在脖子上,李秀丽说:“想活不容易。想死还不容易?你们再动一步。我就刺下去。你们快不过我。” 在河神明日迎娶她之前,她必须完好无损。 所有人止住。不敢赌。 李夫人霍然站起:“你又想做什么?” 李秀丽先是侧着头,似一个倾听的姿态,随后,笑着说: “我自愿献祭。只是,希望多三样嫁妆。” * 李员外很快就接到了妻子的消息。 “自愿献祭,但要一把木剑,一只病猫,以及困住她过的囚笼。”他正和其他老爷们坐在一起,闻言冷笑:“怎么,想要木剑和凡猫,去杀死河神不成?还索要那关过她的猪笼?莫名其妙。” 孙老爷端着茶,吹了口气:“员外何必动怒?明天就是祭祀的日子。好歹是河神的新娘,又是你的女儿,可以任性一点。她要,给她就是了。反正,木剑,只要不是柳木。凡猫,只要不是黑猫,又有什么所谓?” 李员外皱眉:“我只是觉得莫名其妙。不想节外生枝。” 王老爷道:“那就给她之前,检查一遍嘛。也可能是令千金听了什么传言,自以为靠木剑和猫,去对付‘鱼’呢。岂不知,河神早就不同于凡俗了。普通的猫,被祂老人家拿水一淹,就死了。” 这时,家人又来报,说李小姐还在跟李夫人对峙,那金簪下的脖子流出血了。 李员不胜其烦,想起河神指名要她,重重一放茶盏:“你回去告诉她,她要,我给她就是!去,随便弄一把木剑,一只野猫,再问族人,把那猪笼弄来。我倒要看看,她能玩什么把戏。” 反正自从二十年前。城中就既没有黑猫,也再不许种柳树了。也不是没有新娘持刀去刺河神,全都葬身河底。凭她? 如愿之后,李小姐果然不再闹。 而此时,客厅外,漫长的夜终于到了头,天空露出一抹鱼肚白。厅中的人都站起来,长长吐了口气。 历翻过一页,今日,立冬。 石城祭祀河神,以求第三十一年的风调雨顺。 ------------ 11 十一 大夏一百四十七年。立冬。 石城送嫁新娘。 除了代表大夏朝廷的县令依旧称病,其余民众倾城而出,聚集河边,眺望山崖。 新娘们被赶出山洞,站在了崖前的祭台前。她们手脚被捆,三日就憔悴不堪,连哭也哭不出来,已经麻木。 祭台上,已放成亲时的礼节,点了龙凤红烛,放了酒水、肉食、花生红枣。还有二十四只杯盏。 一男一女,一巫师,一神婆,正站在两侧,充作引婚人。 二人颇为焦急,问一旁来督促成礼的县城中各家推选的代表:“新娘还差一人,您说已经找到人选,现在哪里?” 今年轮到孙家来督促成礼。 孙老爷说:“莫急,看,来了。” 他伸手一指,二人抬头看去。 正对着山崖的石城大门,轰然而开,欢快喜庆的乐声,随喇叭唢呐冲天而响,八个极健壮的青年男子用肩膀抬着一顶舆轿,步出城来。 舆轿同样四面无壁,但有遮挡风雨的伞状华盖。 伞顶是散开的莲花,中托明珠。四角翘起,垂银鎏金,雕刻着绕颈恩爱的神鸟。伞下则垂珠帘。 珠帘后,坐一浑身锦绣的新娘子。 新娘盖着描金的大红鸳鸯盖头,端庄地坐在轿中,玉手斯文地交盖膝前,绘鸾凤的蔻甲轻搭裙上。绿罗裙边散开,宛如莲叶,裙尾点缀了一圈细碎的珠,是莲叶上滚着的露。裙下一点绣花鞋,鞋尖镶嵌着耀目白玉。 轿两旁都是拿着红纱灯、绣球的端正女子,做侍女打扮,似是送亲。 花轿之后跟着一列列的民伕,抬着一箱一箱的箱笼。偶有颠簸,露出盖子下的绸缎来。 走在最末的三人,其中二人则抬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家伙,只是盖着红布,看不清是甚么。另有一人手里提着个笼子形状的东西,也盖着红布。 眼前场景,宛如有甚么高门大户,今日嫁女。 不知事的小儿们当真以为有人出嫁,竟跟着八抬花轿,拍着手笑闹:“噢,噢!花轿轿、红盖盖、绿裙裙、新娘俏!”被父母一把扯了回去。 人群中窃窃私语:“听说,这是李家的淑女......” “河神老爷亲自点名要娶的!这排场,面子做得真足,啧啧,不知情的人,真以为李家是要嫁女呢!” “据说,这李三小姐,是在浸猪笼的现场被河神老爷看上......” “嘘——!你要不要命?李家可不是吃素行善的!” 李家送嫁的队伍逐渐近了,乐声远扬河面,飘入两岸青山。 莱河此时无风起大浪,浊浪有规律地拍着岸,摇摇如奏,在和着喜乐。 大河摇摇,花轿晃晃,新娘的裙摆荡荡。 送亲的女子们曼声而唱,唱起石头城中,流传的嫁歌: “大河泱泱, 之彼君子。 我有淑女, 愿言配德! 大河泱泱, 之彼君子。 我有美人, 愿得于飞!” 这八抬的花轿,到了山崖下,莱河的浪已经十分的险急,几乎是要腾上岸来,但溅到轿边,又转缓,分外轻柔。点滴洒在新娘的罗裙上,倒像是要迫不及待地去亲吻她的指尖。 外人见了,一时当真有错觉,以为这河神爱慕李家小姐,这是一场真正的婚礼。 但李家送嫁的队伍,大多停在了山下,连箱笼也没有上山。 除了那顶华美的舆轿,只有队伍最后的,那一人多高,盖着红布的物什、和盖着红布的笼子,被送了上了去。 等到山洞口,民伕放下了那一大一小两个物什,转身逃似也地离去。 李小姐则缓步下了舆轿,绣花鞋踩上洞前的烂泥。她竟没有被捆绑着手脚。 而抬轿的八个健壮男子,也不走了,就站在一旁,面露凶光,但口中恭恭敬敬:“请小姐上站。” 李小姐掀起盖头,越众而出,直接站到了众河神新娘的最前方,外凸的崖边。 她跟前就是祭坛,祭坛之后,就是悬空,崖下的涛涛河水,澎湃咆哮,不停拍击崖壁,碎雪无数。 浪涛掀起水风,点点浪花,吹起她莲叶般的裙摆,飘飞了她臂膀间的帛带。 孙老爷捋着胡须,对巫师、神婆二人说:“二十四新娘已齐全在此。祝师可以开始祭祀了。” 巫师、神婆二人上前,先是敲着锣鼓,提起气,训练过的特殊声带,借着风,以一种抑扬顿挫、晦涩拗口的声调,向崖下的莱河,以及更远处的民众,宣告: “立冬日,阴仪,艮。嫁少女!” 各倒一杯酒,洒向莱河。 巫师说:“请新郎——” 噗通,噗通,河岸边的民众大片大片,跪在地上,头不敢抬。 莱河忽然平静了下去。 下一刻,河水像被煮沸般地翻滚,空气中弥漫腥臭气,河面是被拉开的帘幕,缓缓分开,露出了一只凸起的眼睛,足有车轮大小,布满血丝,像鱼眼,又类人眼。 然后,是张得极大,黑洞般的鱼嘴,长满锯齿,挂着脓黄的腥液,跳入五六个人,不成问题。 水下半露鱼身,鳞片在日光下反光,似是铜铁所铸,边缘极锋利,闪着更明亮的光。鱼尾若隐若现,像一把二层楼大小的巨型蒲扇, 巨鱼未现全貌,只在水下隐约露出一部分,已经足够骇人。 李秀丽心想,在电视和电脑上见过的号称世界最大的鲸鱼,也比不过它。 只是,莱河虽然是附近一大片区域的母亲河,是条又宽又厚的大河。但是,这样的巨鱼,平时是怎么藏在河水中,而不动辄显露行迹的? 巨鱼般的“河神”不再继续展露全貌,只在水下,张开大嘴,涎水从它的嘴里不断分泌,凸出的、布满血丝的似鱼非鱼的眼睛,盯着崖上身穿嫁衣的女子们。尤其是当头的李秀丽。鱼尾开始打摆,掀起一阵巨浪。 在它现身的这一刻,腥臭气弥散时,莱河掀起的浪花、水汽,似掺杂了什么无形之物,涟漪般的,往外一圈一圈扩散。 李秀丽察觉到了。但这涟漪撞了一下她的头,她就觉得,四下眩晕,天空竟像浪潮,一波波的翻涌,似悄然地进入了另一重世界。 低头再看,那水中狰狞的巨鱼,竟然逐渐在变幻。 鳞片缩成银衣的隐纹,垂在修长的身侧,站在莱河正中的,是个玉冠银衣,丰神俊秀的青年男子。他笑容满面,冲崖上的众女招手,望着李秀丽的目光,更是热切。 他身后,莱河河底,阳光耀目,迷了新娘们的眸。 河底朦胧如雾,中有一座全然水晶打造的宫殿,殿中珊瑚作湖石,金屑作尘土,玛瑙明珠不值钱地镶嵌壁上。奇珍异宝,数之不尽。殿门上牌匾写着“莱河水府”。 殿外的台阶上,站着衣着华丽的各类俊男美女,俱是侍从打扮,俯首:“恭候娘娘銮驾——” 银衣的河神款款温柔:“请爱妃到我水府,与小神同享长生富贵。” 奇异之景出现,而岸上的所有人,将头更低。 噗通,孙老爷和巫师、神婆、看守李秀丽的八个李家人,也纷纷跪倒在祭台边。 神婆低着头,语气却狂热:“请诸位娘娘,饮下合卺酒,入水府,成神婚。” 新娘们已被这三日折磨得不轻,见此情景,眼神呆滞迷离,逐次上前,将那二十四杯酒各自拿起。 李秀丽也拿了一杯酒。 神婆说:“神主珍爱李三小姐,请您先饮合卺酒,入水府,首婚之义,当居正位。” 河神渐渐已不看其他任何新娘,只专注地在崖下凝望着李秀丽,与寻常男子相比,略大的眼睛,痴痴地,似有恨不能将她含在口中爱怜的深情。 看她将酒杯,一寸、一寸抬起,渐至唇边...... 哗。灌了药的酒,泼了神婆满头满脸。 李秀丽说:“莱河是内陆河。长出珊瑚,好奇怪啊。” 她提着裙子,转身就往山下跑! 跑时,还不忘随手捞了那盖着红布的笼子,将那水府的奇异场景抛在身后。 跪下的李府八人猝不及防,竟被她跑出了包围圈。 他们又惊又怒,想要爬起来,但那涟漪还在不断地从莱河中扩散,他们一样头晕目眩,刚爬起来,就又跌倒在地,无法追击。 但比他们更急的是莱河中的河神。 眼看着到手的、三十年来最中意的“新娘”竟然跑了,它再也忍耐不住,一个扑腾,从莱河中跳出。 而在它从莱河中跳出的一霎,玉冠银衣的俊秀男子如泡沫幻影,消失无踪,竟现了真身。 一条房子般高大臃肿的鱼,浑身鳞片间挂着水草,水草间偶落几个惨白的骷髅头,似是女子的。 看品种,大约是鲤鱼。但它的鳍,已经全部变成了人手和人脚,插在滑腻的鱼身上。 这长着人手人脚的大鱼,直接从河中爬上了岸,它不太熟练,一种扭曲的姿势,手脚并用,飞快地往山上爬去。 夹杂着腥臭的水汽喷涌,山上阻拦它的树木,都直接被鳞铁撞断或者削断,鱼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锁定并逼近了李秀丽。 李秀丽的这具身体,完全模拟了李小姐。很快就越来越喘,逐渐跑不动了。 鱼越来越近。 那似人眼又似鱼眼的眼珠里的血丝清晰可见,她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它腮下的血肉中,似有一个与人无异的肺,正在开始一张一合,供给着它的呼吸。 含痰般的声音:【好香......好浓......你身上的......炁,好浓......爱......好香......】 喘得跟破气的风箱一样,那孱弱的人类女子跑不动了。 她站定在一片狼藉的山林,四周是被鱼碾倒的树,抬起脸来:“我真的有这么香?” “香到,你果然上岸来,送死。” 盖着笼子的红布早就不知所踪。笼中本是杂色的野猫,身上斑驳的颜色,逐渐褪去。 笼子里,坐了一只黑猫。 生着三十年来不散的病,虬结了二十年来不消的恨,唯有一点幽绿的火般双眸不散,从冥府,一直烧到再返人间。 ------------ 12 十二 笼门自开,黑猫一跃而出,轻巧地落在了少女新娘的跟前。 巨鱼的躯体高比绣楼,而黑猫甚至还没有少女的小腿高。 看到黑猫的一霎,生着人手人脚的巨鱼却手脚并用,往后退了好几米,激起一片烟尘,浑身金铁般的鳞片怒张。 但它没有像以往那样,听见猫叫就扭身而逃。 带血丝的鱼眼几乎黏在了少女身上,像在注视着自己还是小鱼时,在水下吃过的美味虫类,一分一秒都不愿转开。黑洞般的口张着,涎水如雨,流之不禁,滴答得一片腥臭。 少女周身环绕着充满爱意的“炁”,浓郁得几乎将她淹没。 这样的爱,在死亡面前会滋生出多少的忧怖? 它宁与黑猫对峙,也不愿意放过这个祭品。 鱼眼中早已映出昔日死敌的虚弱。 没有当年可供栖身的柳枝。附身的这只野猫,身上的毛色一会儿透出花色,一会又变回玄黑,闪闪烁烁,来回变换。 在现世之中,这就是不稳定的象征,代表着实力大降。 而此近莱河,鲤鱼随时可以奔逃下山,重新入河。 一旦它逃回莱河,野猫的肉身是凡胎,无法继续追入水中。而死敌如果以虚无的真身进入河底的另一重境内,自己占据地利,也更有优势。 用简单的大脑略作思考,巨鱼张开大口,不顾黑猫,直扑少女! “喵——”银光一闪,黑猫亮出利爪,几下就跳到了鱼头上,肉垫轻巧地避开锋锐鳞片,猫爪戳向鱼目。 巨鱼吃痛,在地上翻滚,碾断更多树木,激起遍地飞叶与飞尘。 最后实在无法忍受,竟人立而起,笨拙地用原是鳍的手,去抓在它身上作乱的猫。 但猫在它身上跳格子一般跳来跳去,动作比跳蚤还要灵活,连毛发都没被鳞片割断多少。 趁此之际,少女早就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只是她始终未曾真正离开,一直远远看着猫与鱼相斗。 而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个对“河神”来说无法拒绝的诱惑源,让它忍下了奔逃的念头。 几乎有若实质的炁,源源不断散发着堪比蜜糖的香甜气息。 只要吃下她,便已抵过它这三十年的修行! 鱼妖的双眼已被猫攻击得无法视物,刺痛不已。而鼻中还源源不断地传来少女的香气。 它发了狂,狠下心,张开大嘴,喷出湿润的水汽,成云组雾,一圈一圈,向左右四散开。 缭绕的云雾中,冉冉升起轮“明月”。似微缩的月升云海之景。不远处,山脚下的莱河猛起滔天之浪,足有数丈之高。 “明月”放光,光之所及,都有蒙纱感。 天上的太阳黯淡了。李秀丽听到了涛声。 她猛地抬头,发现天空竟变成了水底,太阳被“明月”取代,悬在碧波之中,照得水流透亮如银,大片鱼群在波中摆尾而游,身侧的山林变成了摆荡的水草。 而石城和岸上的人们都不知何处去了。 刚刚在河底看到的水晶宫,此时,近在咫尺。 甚至能看清那些阶前俊男美女们服饰上的花纹,看清他们青白的脸,咧到眼角的嘴,脸上的片片鳞。 原本被黑猫攻击得左支右绌的巨鱼,重又化为玉冠银衣的河神,就站在水府之前,双目流血,脸上遍布爪挠的血痕。 受此伤,他先是暴怒:“费我十年之功!看我将你彻底湮灭!” 黑猫落地,浑身炸毛,喉咙中发出威胁的声音。 但在这仿佛蒙了一层纱的世界之中,黑猫周身的毛发开始根根扭曲,最终,它被迫脱离了凡猫的躯体,变成了一团不断运动着的黑气。一张张青白色的女面,长发乱舞,在黑气团中闪现。她们腐烂的脸或被啃了一半,或被啃掉了下半张,发出或者悲苦、或凄厉、或痛极的惨嚎、哭叫声: “母亲,救我......” “父亲,帮帮我......” “我好痛......” “不要吃我......” 但这团黑气并不凝实,甚至不断在逸散。维持其不彻底散去的,是黑气正中两团幽绿色的火焰,与猫形的眸子一样的明亮。 这才是“猫”的真身,也是逃出枉死城的复仇之物。 见此情景,河神眼睛一亮,顿改主意。 “你与我作对二十年,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它不怀好意地说:“还是将你吃了罢。你们生前供我修行,死后也可补足我消耗掉的炁。” “与我的爱妃加在一起,正好助我真正迈入修行之路,修得人身。” 它伸出手,向前一指,四周就开始剧烈动荡,凭空凝出水牢笼来,砰地一下,将“猫”死死罩住。黑气无论怎么冲撞,都冲不出水笼。 河神这才转过头,精准地看向了站在那的少女。 她似乎被这一切吓坏了,一动不动,神情呆滞。 它露出了一个笑,似人,但弧度僵硬,向她一步一步走去:“爱妃,你跑什么?人吃鱼,天经地义。鱼吃人,便也天经地义。” “你骨头生得好。等我将你的炁与血肉都吃干净,必定同我其他的爱妃一样,将你的头骨用悬挂在水草间,装饰在鳞片上。就像,你们人,会用鱼骨制作一些首饰那样。” 为了防止这处处出鱼意料的新娘再反抗,它一边柔声说话,一边却从口中轻吐烟雾。 那烟雾四散开来,和着波光,涌入少女口鼻间,将为她编造出许多的迷梦。 一步、两步、三步......离少女只有咫尺之遥。 “河神”的头部忽然变成了鱼头,偌大的头顶在相对渺小的人身上,张开大口,深深一吸,少女周身浓郁的“炁”已经有一部分率先被吸入鱼口。 随后一口锯齿,咬向少女的脖颈! “硌”—— 锯齿穿透硬物,令人牙酸的声音。 鱼口咬在了一柄木剑上。 木剑新削,连毛刺都没剃干净。 执剑的少年猛然一拳垂在了鱼头的大眼珠上,趁它吃痛倒退,向下一拨,拔出了木剑。 将少女往身后一推,他取代了她的身位,在地上一蹬,持剑就刺向鱼头腮下的某个位置! 少年的速度奇快,力量也大,这一下冲来,宛如炮弹,木剑猛地穿过腮下的洞,扎向鱼类本不会长的肺! “铛——” 明明是木剑,明明是血肉之肺。 但当木剑扎到肺上,却发出了铁器击打金石的声音。 “河神”多出的那个肺,丝毫无损。它的腿部变回鱼尾,猛然一扇,少年就飞出数丈,压扁了一大片水草。 肺虽无事,少年的意图还是彻底激怒了河神:“木剑?野小子,谁教你的招数?可惜,肺乃金属,拿凡木来,愚招!” 少年还倒在水草上不起,他身受能轻易扇塌高墙的鱼尾全力一击,大约是受了重伤,但还有呼吸。 “河神”凝神,它再不顾黑气与少女,要先解决了这个敢于对它的“肺”下手的人类。全力催动悬在天上碧波里的“明月”,四面八方,要再凝水箭水墙。 全神贯注之际,那倒地的少年却忽然暴起,将手中的木剑朝一个方向投掷! 河神轻松躲过,狰狞地要将他毙命。 身后却响起少女娇柔婉转的声音:“小猫咪,来。” 少女捡起被投来的木剑,她的身侧,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猪笼,不知从何处拉出。 娇声落时,黑气便直接穿过了“困住”的水笼,重新化作了一只黑猫。 黑猫跳上猪笼,用肉垫一拍,猪笼竟自行解体,化回了无数柳枝,自动缠绕上了少女手里的木剑,将它层层裹绕,变成了一把另类的“柳木剑”。 柳木被砍伐,大户也说过要焚毁柳木。 大户虽然下令,但做这种苦力的,大都是普通的石城百姓。 石城人不舍木材浪费,许多人便将当年河边被砍下的柳枝柳木悄悄带走。 她们生前被献祭。死后,坟前所长的柳树,也被剥皮伐骨,被石城人做成了各色各样的小物件。 这沾了许多男女生命的猪笼,就是其中的一件。 河边柳虽被砍伐一空,城中柳木所制的各色物品,仍然存在。黑猫能存世二十年,在石城神出鬼没,与此也有干系。 柳木剑成。 黑猫随即猛然向剑上一跃,黑气四散,猫瞳,化作了一团熊熊燃烧的幽绿火焰。 火焰停在柳木剑上,却未点燃木剑。 直到,李秀丽轻轻一吹,她周身的“炁”随之有些许融入火焰,那幽绿似鬼火的火焰蹭地暴涨半丈。 鬼火照亮了她乌黑发间的芙蓉花。 她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去!” 那燃着熊熊火焰的木剑脱离她手,自行升空,朝着河神直射而来,速如流星! 这一切发生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河神察觉不对,心生恐惧,将空中的“明月”吸入口中,转身就逃! 迟了。 地上的少年一跃而起,一把将它幻化人身的腰部勒住,力气大得惊人,鱼妖竟一时挣脱不开。 与此同时,惊雷般,木剑从空中直坠而下,钻在入它腮下的血洞,燃着绿焰的木剑,像刺穿豆腐,直接扎穿了那与人极像的肺。 然后,它属金的肺,像易燃品,烧了起来。 顷刻之间,化作黑灰。 在鱼妖的肺化灰的下一刻,它忽然难以呼吸,窒息地扣着腮,变回真身,口中的“明月”吐出,滚在了地上。 “明月”从它口中滚出之时,蒙着周围的那层“薄纱”随之退去。 太阳重新高悬,周围又是山林,向下眺望,石城人还跪倒在河边。 人身的“河神”消失。巨大的鲤鱼,挣扎着它的手脚,拖着臃肿的鱼身,试图往莱河爬去。 但那木剑扎在它腮下的位置,它一路追赶少女,也走得有些远了,离莱河还有十分钟的路程。它越来越喘不过气,到最后,竟砰地倒地,溅起一阵灰尘,鱼目朝天,鱼尾颤抖。 它试图用手去拔掉那剑,但手根本抬不起来,抬起一看,竟退化成了鳍,意识也逐渐模糊,似乎在逐渐归于鱼类的懵懂。 它的修为之根,全然在肺。 肺破,就要回归凡类。 少女弯腰捡起那轮坠地的“明月”,发现,这是一颗拳头大小,闪着毫光的宝珠。 她捡起宝珠,游戏界面就开始闪烁提示: 【恭喜您,得到物品“鲤珠”。】 【恭喜您,得到修行经典:《诵世天书》】 少女喜不自禁,走到倒地的鱼妖旁,绣花鞋踩上它的鱼头,鼻孔喷气:“野妖怪,放心,等你死了,我就用你的鱼骨头做骨钗,让它永远陪在我身边。” 便要伸手拔出木剑,了结这孽畜的性命。 她小时候就帮奶奶杀过鱼。 这时,却传来一声大喝:“仙子,求您饶过河神!” 李秀丽回头一看,便宜爹、王老爷、孙老爷,以及一部分石城百姓,赶到了山上,见到她要伸手拔剑,便齐齐下跪,跪了一地。 他们刚刚发现不对,赶来的时候,只见到了最后的情景。以为河神变成这样,纯粹是李秀丽下的手。 他们畏惧李秀丽,但仍出面阻拦。 有一衣衫破烂的石城老妪,哭着对李秀丽说:“仙子,我知道您心善,是为了我们那苦命的女孩儿们,您是菩萨心肠,侠客之行!但,你救了那几个女孩儿,却毁了我们石城十万人啊!” 石城百姓也纷纷哀求她。 孙老爷说:“是啊,侄......仙子,这三十年来,如果不是河神庇佑,几次大旱,几次洪灾,我们石城一次都逃不过。哪有如今石城的富庶和民众的安居乐业?” 李员外说:“秀丽,不不不,仙子,你手下留情。我知道你是要除暴安良。但你看,这现场哀求你的人当中,也有许多女童、少女、妇人、老妪,难道她们就不可怜吗?杀了河神,天灾之中,她们有多少人要流离他乡,命丧九泉......” 他们字字不提自己的事,只拿石城的百姓,石城的妇孺说话。 谁知,穿着嫁衣的少女,嗤笑:“谁说我是为了救人?谁说我,是来行善惩恶?” 她手下毫不停顿,直接拔出了木剑,鱼血溅到了她的帛带、罗裙上。 鱼妖庞大的身形,开始急剧缩水,变成了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鲤鱼,死了。 李秀丽抛了抛手中的宝珠:“我只是为了自己求仙,加上,看这野妖怪不爽。其他的,你们接下来怎么样,关我屁事啊?” 石城祭祀了三十年的“河神”,死了。 所有石城人都变成了石像,呆滞地看着那条翻了肚皮的大鲤鱼。 终于有人暴怒而起:“你这妖女!我要你赔河神的命!” 许多石城人醒悟过来,面上全是愤怒,涌向李秀丽。 李秀丽转身就跑! 鱼妖奋力爬了一会,倒下时,此地,已经离崖边不远。 她跑到崖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跳! 风吹起了她的帛带,飘飘。 咚。入水。 石城人都傻住了。 然后,他们看到,河水中浮起了李秀丽。 她闭着眼,紧抱宝珠,浑身湿透地躺在一个美少年的怀里。 李员外差点没把眼睛瞪出来! 那是之前被浸猪笼沉河底的“奸夫”! 那美少年在水中,竟不会下沉一样,以一个水獭抱崽的姿势,抱着李秀丽,朝崖上傻眼的众人龇牙一笑,顺着莱河的激流,飞快地远去了。 ------------ 13 十三 河神被斩,消息传开,石城上下悲痛万分。 众目睽睽之下,那新娘子穿着一身锦绣嫁衣,鬓簪芙蓉花,耳缀明月珠,从鱼身上拔下木剑,血溅罗裙。而李员外,还叫她“秀丽”。 于是,当天,全县就都知道了,斩杀河神的少女,竟是李员外家的柔弱千金,李三小姐,闺名秀丽者。 李员外忙不迭地告示全城,称已将李秀丽从族中除名,断绝父女干系,此后生死无干。并忍痛出了一大笔钱,用于搜捕。 那些本来送去祭神的新娘及其家庭,本应被迁怒。但李秀丽当着众多石城百姓的面,曾亲口说出“不为救人,只为夺宝成仙”之语。 石城大户为示宽仁,就让各家将女儿都领回去,把此前所得的“聘礼”交还,便罢。 尤其是李家,为了弥补过错,甚至连聘礼都不要他们还了。 有一些人家,闻知李秀丽名讳,感激心上,暗中焚香祷告,祈祷恩人平安。 但大部分的石城人都被激怒了。如今又是冬闲时节,第二天,在豪绅们的组织下,倾城而出,开始沿河搜捕妖女与其姘头。 石城在莱河的上游位置。大部队浩浩荡荡沿河而下,拿锄头的、拿棍棒的,还有持刀的,不放过河畔的一草一木。动静大到连隔壁几个县都听说了。 他们刚一出发,刘丑就拉着主卡,从河神新娘们待嫁的山洞深处钻了出来。 刘丑远眺已经走远的巡河队伍,嘎嘎直笑:“我就知道,这山洞里有跟河系联通的水道。” 那天,她用副卡来山洞里想混进新娘队伍,查看几天河神的底细,却不料撞上鱼妖真身出现,被黑猫所救。 当时,她就听到洞的极深处,隐约有水声。鱼妖就是从水声传来的方向,在往外爬。 鱼妖听到猫叫,逃跑时,最终也是噗通的落水声之后,才消失在洞中。 她猜测山洞深处,一定联通莱河。只是随后一时没有找到机会验证。 一直到副卡被浸猪笼,抛入水中。 这一次入水,却给了她极大的惊喜。 她实在舍不得副卡被毁,一直没有切换,想看看能不能挣脱捆手的绳索,毁掉猪笼逃出,就一直到猪笼入水,都还没有切换身份卡。 本以为入水之后能闭气一小会,可能就不得不因窒息而切换回主卡。但那时,副卡也就彻底“死”了。 没想到,刘狗剩的身体不知道被《道种》公司做了怎么样的改造,她被沉入水中,先是忙乱了一阵,口鼻咕噜咕噜冒气泡,但很快却发现,进入口鼻的水,怎么进来,又怎么出去。自己并没有任何窒息感,甚至在水下视物如常。 猪笼里的大石头,拽着她一路下沉,最终沉到了河底。 莱河十分幽深。河面以及上流,水流湍急。但河底却十分平静。 这么深的河,阳光未免难以下沉,未免昏暗。 但莱河之下,阳光却奇异地穿透了洪波,照得幽深的水府也通明一片。河底水草生长得丰茂异常,鱼虾、河蟹在其中穿梭,简直像另一种森林。 刘丑骇然看到,在自己不远处,有一条高大到像房子的鲤鱼,卧在水草之中小憩。臃肿的鱼头赘生着若干肉瘤,身上鳞片若金铁,锋利到划破水流。它没有鱼鳍,取而代之的,是与鱼身格格不入的腻白人手人脚,简直像个奇形种。 而它的鳞片上,勾缠着水草,水草中挂着十几个雪白的骷髅,像是人类戴着项链、串着珠串。 她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河神”的真身! 而她离这怪物,不过数丈。 猪笼落在水草之中,因有柔软的水草作垫,声响并不大。但还是惊动了大鱼。 它朝刘丑的方向看来,那对鱼目之中,却好像并没有看到什么出奇的东西。 它狐疑地嗅闻,并用身侧的侧线感知水流,都无异常。然后,它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因为莱河上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还隐隐飘来一股极香的香气,竟然穿透河水,连在幽深水底下都清晰可闻。 刘丑亲眼看到鱼妖先是扫向自己,再是看烂木头似的转移了视线,视若无物——就跟那天在山洞里一样,它总是会无意中忽略刘丑。 虽然不知道原理是什么,但紧绷的周身总算略微放松。 鱼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河面之上。 它明明没有鳍了,水流却驯服地托起它,甚至比从前有鳍时更轻巧,托着巨大的鱼身,浮向水面...... 刘丑见此情景,立刻切换回了主卡的视角,刚好看到李家族人庆祝副卡的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众所周知的了。 这条鱼妖看中了被困在猪笼里的主卡,指名道姓,要她成为顶替的新娘。 他们却不知道,刘丑在他们带着李秀丽离开后,又看见河中的鱼妖往上一游,钻入河壁的一个大洞,不知去哪里了。 等鱼妖一离开,刘丑立刻滚倒猪笼,压住水草,随手穿过猪笼的缝隙,抓住一只耀武扬威的河蟹。 她残忍的磨秃了这只河蟹的大钳子,磨开了绳索最细处,然后拆开竹篾和柳枝编造的猪笼,逃了出来。 在逃离河底之前,刘丑还仗着这具身体能够在水下行动自如,悄悄去探了一下鱼妖离开的那条水道,确认它通往崖上的那个山洞。 鱼妖就是通过这条水道,在祭祀之前,暗中监视着它洞中的新娘们。 鱼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它死之后,这条水道就变成了李秀丽和刘丑逃避追捕的快捷通道。 昨日,刘丑抱着主卡一路顺流而下,在过一个转弯后,就重新扎入水中,揽着主卡游摸到了水道处。 水道不长,别说是刘丑,被削弱数值后的李秀丽也能憋气而上。 就算本体的力量、精神值被削弱了,那不代表她的肺活量和游泳技术也没了。 李秀丽的中考体育项目选了游泳,练了三年,满分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还能在中学生潜水比赛里拿奖。 他们在山洞里躲了一个晚上。果然,无论是谁,都没想到洞中还有如此秘密水道。 这有大半得感谢从前“河神”的淫威,没有人敢深入此洞探寻。 现在,石城人再次倾城而出,沿河而下,去搜寻他们的踪迹。李秀丽和刘丑反而安全了。 刘丑把主卡放在洞中的椅子上,自己摩拳擦掌。 如今,县城基本是一座空城,只剩了些不方便走动的老弱妇孺。正好方便她行动。她去李家走一趟,把她来不及拿走的金银首饰都捞出来! 她是十五岁,又不是五岁。主卡虽然被困在绣楼,但好歹称得上衣食无忧。 离开李家,出了石城,可就不是这样了。 古代侧世界,照样是无钱寸步难行。 刘丑拔出绑在刘秀丽腰侧的木剑,在光照下仔细端详。 她当时跳河时,不但拿着宝珠,其实也抱了木剑。 但自河神死去,木剑上的绿焰也熄灭了。 木剑本身完好无损,一点也没有烧焦的痕迹。唯独最外层的裹那层柳木,在鱼妖死后,就随着熄灭的绿焰化作飞灰。 昨晚,她试着对木剑呼唤数次,不见回声。 她在论坛上把经过告诉了瑛前辈,询问黑猫的结局: 【它还会再出现吗?】 瑛:【不,它再也不会出现了。支撑着它存在的,只有那团从幽冥烧到人间的火焰。火焰焚尽仇敌,它亦不存。】 李秀丽:【可是,它还没有复完仇啊?】 瑛反问她:【它还有什么仇?】 李秀丽不解:【难道,把她们送去祭祀的石城,就不是它的仇吗?】 瑛回她:【如果以此为仇,那它的仇,恐怕真的遥遥难报。】 李秀丽懵了:【为什么?】 她愤然道;【如果是我,即使是一城之仇,潜伏百年,我亦报之!】 瑛却说:【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应该问它。】 就不再回复。 但她茫然辗转,像思考试卷最后一道大题,想了半晚上,始终无解。 十五岁的少女看了木剑许久,深皱眉头,随手放下,算了,不想了。 刘丑向山下奔去。一个时辰不到,就探囊取物一般,从李家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她回到山洞时,却惊见一女子竟在为主卡换衣服。 “你是谁?!”刘丑飞掠过去,一把扭住了那女子。 那女子慌忙转过身:“是我,恩人!” 像素人的脸。谁记得谁啊? 刘丑神色不善,将她的手扭得更厉害了。 女子吃痛,眼角都挂了泪花。只得说:“我是之前的二十四新娘之一。您这么快就忘记我了吗?” 刘丑这才略微松了手:“你来干什么?” 女子说:“我只是想最后来这洞里看一眼......我当初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多亏了您跟李三小姐......” “却看到李三小姐睡在洞里的椅子上,鼻子发红,还打喷嚏,身上的衣服半干不湿......我、我绝不敢,也绝不会把两位恩人的行踪说出去!我只是,想为李小姐换一身干净清爽的外衣......” 刘丑挟着她,出洞环顾,果然四周并无动静。这女子是孤身来的。 而她身上没穿挡风的外套,果然披在主卡身上。 刘丑这才放开女子,不再睬她,只忙着把包裹缠在主卡背上,然后主卡背着包裹,自己再背着主卡,就可以离开这里。 但她手笨,缠了半天没成功。女子说:“恩人,我、我来帮你们吧......” 女子自小做惯各种活计,果然很快就缠好了包裹,刘丑切换主卡,站起来活动蹦跳,没掉。 然后,刘丑又切换回来,背起主卡,就要离开山洞。 女子知道她们的顾忌,先是局促地站在原地,眼看着刘丑迈出山洞,又忍不住叫她:“恩人!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刘丑回头:“要问就问。” 女子说:“您和李小姐,当时对河......不,对那鱼妖下手时,当真没有顾忌过半点石城吗?石城,也是您长大的地方。这么多年的安稳,也确实多亏......” 刘丑打断了她:“切,所以它做得到的事情,你们自己就做不到?” 女子怔住了。 做......当然做得到。其实,河神所做的,雨水多的年份,调节多出来的水;旱的时候,引来中下游或者别处的水。 但是,他们也可以多挖沟渠,多挖水库,涝时储水,旱时引水。大部分河神能做的事,他们确实也能做到。三十年前,没有河神的时候,其实也就是这样。 女子心里涩得厉害,忍不住喃喃想辩解,或者是自辩:“可是,有时候,大旱太厉害,人力难以解决......” 刘丑想起瑛评判的鱼妖修为,说:“那鱼的修为也远没有到凭空生水。它最多也只是运水。如果其他地方都没水,它也为你们变不出水。三十年前,它估计也只是借水系之变,从其他地方运来了水。你们平时没有防灾的粮仓吗?” 女子一颤,想起隐约听说过的,三十年前,石城西南方向,数百里外,有一湖的水位凭空下降的传说。 她撑着说:“我们以前劳力在县衙的安排下,被拉去服役做工,开渠挖道,多苦......没有工钱,大户还要......粮仓,豪绅与县衙拿坏米旧米,欺瞒......” 刘丑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听来听去,这都是人的事。你们为什么不找人去解决?但不管怎么解决,关神什么事?” “可是,它逼迫我们......水淹......我们都只是凡人,很难对付.......” “是吗?”刘丑说:“但二十年前,要杀它,并不难。” 女子怔住,心里忽然发麻,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二十年前,石城上下,主动地捕杀黑猫,跟着大户一起砍倒柳树。 是啊,如果不是他们选择了河神,二十年前,它早就该死了! 她仲怔之时,刘丑说着说着,却若有所思,忽然问她:“喂,既然你问我。那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恨不恨这座石城,恨不恨要你献祭的所有石城人?即使是其中你的父母,也未必没想过,等你一死,安享你们换来的风平浪静,富裕晚年。” 黑猫的真身之中,她曾看见许多女子腐败的面容。 这个如果献祭成功,本应该也是其中的一员。 问她,会不会有答案? 女子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会,终于,红着眼圈,回道:“或许,我恨。” “但是,”她苦笑道:“在我没有被选中的那十几年里,我也曾......曾是那些欢呼着河神带来的风调雨顺的其中一员,我也......享用了这三十年啊。” “如果不是这次我被选中,或许,我会平安地嫁人、生子,老去,终我一生,也还会继续欢呼下去。我也会是那跪在地上,求您放过河神的人。” “想到这里,我又没有办法去恨。更没有办法去深恨。因为想到最后,我会恨自己,恨更多的东西。” 说到最后,女子竟掩面痛哭。 刘丑听了,端详木剑片刻,插在了洞中。 这个位置,正对着开阔的崖前,可以看到石城的正大门。 她的答案,是你的答案吗?是你不再继续复仇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 但我将你伫立在这里,祝你有一天,能看到这座献祭了你的城,接下来十年、五十年、百年的模样。繁荣?破灭?荒凉? 无论是爱是恨,或是别的什么,沧海桑田,或终有一解。 那女子还在哭个不休。 刘丑——李秀丽却不再管她,背着主卡,逆着河流的方向,从山路而走。 一边走,她一边用意识打开论坛,发现瑛居然发了贴,标题就叫:【击杀鱼妖攻略2.0版】。 帖子写: 【很多人对鱼妖的理解是错的。会耽误你们性命的。我在这里更新一下各位的攻略。 鱼妖肺已成,能上岸,已经是另一个境界。用凡木和凡火,无法消灭。】 【肺属金,多忧伤。需用心火攻之……】 【极致的坚持与心愿,或生心火。但心火却难在阳世燃烧。它的载体,必须是与它同源之物;它的引燃之气,则必须是不曾犹疑的自我,对自己理应存世,并为人所爱的、理所当然的自信……】 【而且,坚定的自我意识与自信,还可以破除鱼妖的肺气吐出的迷惑之术……】 瑛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刚发完贴没多久,下面就有人来“崇拜大佬”。但很快管理员也随之而来,以“错区发帖”的理由又把帖子删了并迅速封了瑛的第一千六百二十一个新号。 李秀丽合上论坛。 在没入山林前,她最后回望了一眼石城,这个自己登陆游戏之后的第一个落脚点。 太阳将落,这座城的墙,是石头所铸,又冷又硬。铸造的人,希冀它屹立千年不倒。 多久的沧海桑田,冷硬的石头会变成一击即碎的沙尘? 或许很长。 她想。却丝毫不在乎,转身离去。 ------------ 14 十四 沿河搜寻了一天一夜,石城人找遍了莱河下游的几个县,始终没有发现妖女的蛛丝马迹。 反而在第二天,接到了石城快马加鞭送来的噩耗。 李家、孙家、王家等石城大户,在县城中的库房纷纷被打开,看守仓库的人被打晕,库中珍贵的大件物品一件没少,但其中的金银被洒得满街都是,已让人拾去了不少。 几位不辞辛劳,带头搜寻李秀丽二人的豪绅老爷,闻言当场双眼一黑,体弱的直接气晕。 李员外青筋崩起:“不好,臭丫头根本没走远!使了手调虎离山计!一定是她跟那姘头干的!她那姘头力气又大,速度又快,留下的大猫小猫三两只,根本拦不住他们!” 想起自家的库房,带头的豪绅们心焦如焚,立刻借口回去堵人,掉头回县。 其他石城人不知道出了什么急事,见带头的大户忽然齐齐回转。也有不少人跟着一起回去了。 一开城门,只见县城的街上,果然遍洒灿灿金银、累累铜钱,似乎有人一路从街头洒天花似的,洒到了巷尾,连污泥烂渠里都落了银子。 石城万人空巷,剩下的人全都在街上,正撅着屁股,红着眼捡钱。 看见此情此景,噗通,王老爷心痛如麻,当场栽倒。孙老爷没喘过气,两眼一翻。 而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返回县城的石城青壮,不知所以,但见遍地是钱,顿时轰然,一拥而上,潮水一般,涌入城中,也开始捡钱。 李员外和几个管事,站在城门处,急得大叫:“住手!住手!谁敢捡,要你们好看!” 但一城之人,乱哄哄的都在朝城门挤,声音嘈杂,他们几个人的声音淹没其中。更有城外的,听说有钱捡,也在往门里挤,谁听他的?连大户们的家丁,都有进去浑水摸鱼的。 李员外被无数双他看不起的脏手、沾土的手,甚至是女人的手,你推一下,我推一下。噗地一声,摔在了城门旁的烂泥坑里,还被踩了好几脚。如果不是管事拼命去护,恐怕脸上都得挨一脚。 钱一时半会是弄不回来了。 全城的人多半都捡了,他们再是豪横,也不能跟全城的人作对。没看见,连衙门的衙役官差、各大户家的族人,都悄悄混在人群里,正撅屁股捡钱吗? 李员外躺在烂泥里,虚弱地对管事说:“......去搜......马上,去柳城的方向搜......只有柳城,在我们的东面,不经过莱河,但要过山......” 大户们的人马依依不舍满地的钱财,还是被叫出来几个,忍痛又若无其事地将捡的几锭银子往腰带里一藏,往去柳城的山道搜,果然搜到了深浅不一的脚印。 拿李小姐的绣花鞋一对,参差仿佛。 他们就全往柳城去的山路附近开始搜寻,与附近满面惶恐,小心掩着手中金子的一位老农错肩而过。 莱河,中游,槐城。 莱河在石城段为上游。石城半依苍山,地势高,上游水流湍急。 但等到了中游往下,两岸的山势放缓,四周平原增多,视野宽阔,河宽增加,流速变缓。 自从石城出了位河神,不仅石城人基本尽弃渔业,连带中下游打鱼的也少了,只有航运还在偶尔运行,岸边一荒,芦苇就遍地长。 是日,天色高远澄蓝,浮光跃金,点缀河面,微波粼粼,两岸的芦苇如霜似雪。 一条小小的带蓬渔船掩映芦苇间。虽然船木已旧,船篷斑驳,却仍完好。飘在莱河上,十分悠然。 刘丑四肢瘫在船头,身旁安静地坐着主卡。二人都裹着从王家搜出的厚实外套,晒着冬阳。 一想到石城现在的情景,她就忍不住嘎嘎大笑! 他们一定往柳城的山路搜她去了! 可是她再次从山上错路折返,边走边清理脚印,只留下去柳城的那一截,再次绕山,沿着莱河向下游走,等过了石城地界,立刻顺手找到附近的打渔人家——因河神造的孽,石城附近早就没有人敢打渔了,陆陆续续全都改了业。新渔船放到了旧。 她留下钱,因不知道物价,顺手还留了一些金子,就将这艘岸边的旧渔船推下水,仗着副卡的大力气,磕磕绊绊地划着船,乘着激浪,一夜而下。 她噼里啪啦地在好友私聊界面说:【我从他们那几家的库房拖麻袋出来的!一路走,一路洒,哈哈,他们的金银财宝,我起码洒了五成!】 瑛关心地问:【你自己的钱财拿足了吗?大夏如今的年景也不好,你行走在外,更需要钱。】 倒没有问她的安全问题。 虽然她一直没说过自己的两张身份卡,但瑛总是那么料事如神,隐约地,就已经好像猜到了什么,只是默契地从不提起。 她回道:【他们库房的钱,我一分没拿,全洒了,哈哈!李小姐的嫁妆那些金银,我觉得已经够多了,以后不够用,以后再想。反正,我已经拿到仙缘啦,等我修行了,才不缺那点钱!】 瑛没有问她拿到的是什么仙缘,更没有半句试探。这位前辈总是很贴心的。只说:【等你能进修道区了,告诉我一声。有什么修行上的常识问题,也可以问我。还有,离你出生的城市远点,平时注意隐藏行迹容貌。你杀了鱼妖,大夏朝廷未必会与你计较,官府甚至可能褒奖你。但你洒了那些银子,可能又犯了律条,那些人家或许会联合上告官府来通缉捉拿你。】 她说:【知道了知道了。好烦啊。我都要修行了,居然还要被凡人官府通缉......】 瑛略带无奈:【秀丽,你不要小看大夏,大夏是.......算了,等你修行之后,会知道的。】对方话没说完,页面上就弹出了凡人区禁用词汇警告。 瑛:【论坛系统倒是进化得越来越敏感了......总之,你要记住,修行,并不是所谓藏在深山,脱离社会的修行。】 这句话之后,刘丑等了一会,但瑛没再说话,不知道是被暂时禁言了,还是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回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去凡人区发了一条炫耀的帖子:【哈哈,登陆游戏才一个月没到,我居然用灰卡顺利遇到仙缘,拿下入道的宝物!】,才关闭了论坛页面。 等炫耀够了,刘丑也懒得切主卡。 事实上,现在比起被削弱了身体素质的主卡,她更青睐能健步如飞,又力气颇大,甚至还能水下呼吸的副卡。 拿到鲤珠后,她就被一路追赶,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查看。此时才得了空,躺在船上,飘在芦苇荡间,懒洋洋地查看这颗放毫光的宝珠。 唤出游戏面板,仙缘栏已经出现了新的条目,李小姐的那条“唯一仙缘”的描述也随之变化了。 【仙缘: 十五岁,石城的李小姐踏出了锦绣的牢笼,却进了另一个牢笼。她狼狈地站在河边,袅袅当风。河神对她一见倾心。 她是它的新娘,她是它的祭品,她是它渴求的,新生蜕变的最佳调味料。 但,志得意满的河神并不知道,它,也是她的猎物。志在必得。 唯一仙缘:已完成 在这场互相捕猎中,恭喜第两万七千三百零一号玩家获得最终的胜利,修行之路,就在脚下。 掉落仙缘宝物:“鲤珠”、《诵世天书》】 刘丑最纳闷的就是这一点。 游戏提示,说是掉落了鲤珠、《诵世天书》两件。尤其是后者,当时的提示说这是修行经典! 可是,那鲤鱼身上掉出来的,明明只有一颗珠子,哪来的《诵世天书》? 天书天书,顾名思义,肯定首先是一篇书啊? 刘丑在现代看多了各种文艺作品,也曾不断摩挲抚摸鲤珠,试图摸出什么刻在上面的文字之类,可是,一无所得。 阳光下,她将这颗鲤珠高举起来,眯起眼睛,左看右看。 它乍一看,是拳头大小的珍珠,在略暗的地方,就有金色的毫光四射。此时拿到光下细看,又比珍珠更多一分琉璃般的剔透,表面均匀光滑,一点坑洼都没有。 那条鲤鱼妖是把它从肚子里吐出来的。难道她也需要把这颗珠子吞下肚? 掉宝物而没有说明书,《道种》公司全不心虚! 万一她吞下去了,却没有用,可怎么取出来? 万一她吞下去,有什么坏作用,比如变成跟鲤鱼妖一样丑的奇形种,怎么办? 而且到底是该用副卡吞,还是主卡吞啊? 想用副卡吞。又觉得这副卡大有用处,万一吞坏了可不行。而且仙缘页面上写,这是主卡的仙缘所得宝物。 会不会切回主卡,更能看出端倪? 刘丑切回了主卡。 没想到,刚切回主卡,便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头疼,胸疼,全身都极疼,喉咙也痛痒,周身烫得快熟了,风一吹,隔着大衣都冷得慌,直欲昏死过去。 李秀丽立刻又切回了副卡刘丑。 一切回副卡,那难受得要命的感觉暂时被隔绝了,她才觉得逃过一劫。 此时,刘丑才发现,一直安静坐着被托管的主卡,竟然脸颊粉得异常,她伸手一探:高温!发烧了! 主卡的身体素质被游戏公司强制削弱过,这几天,又是奔波杀妖,又是潜藏水中,又是一路几度奔逃,被冷风一吹,竟生起大病。 只是自己一直用着副卡的躯体。而系统托管主卡,却只管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只要不饿不困不想解决生理问题,就不动不言。以至于她匆忙赶路间毫无察觉主卡的情况。 刘丑吓出一头冷汗,哪怕是主卡孱弱,长相也不为自己喜欢,但这到底是自己的肉身。 论坛里很多玩家都说过,无论怎么样,即使《道种》公司许诺可以真如游戏一样复活,但千万千万不要死亡。 可是两岸茫茫,这里比石城开阔许多,入目所及的都是郊野田地,虽然偶尔有行人,但冬闲时节,也无人耕作。 再一探,主卡身上的温度都快烫熟了!就她现在的身体素质,别是烧成肺炎了吧! 她心急如焚,立刻扶坐起主卡,就往岸边划,打算上岸,到附近最近的城镇去找大夫。 但她顺流而下时,主要靠的是水流的方向,而不是自己那蹩脚的划船技术。此时越划,反而离岸边越远。 没有办法,将鲤珠装入随手拿的李小姐的香囊,系紧在主卡腰侧,挎起包裹,刘丑弃船凫水,将主卡尽量抱高,游到了岸边。随手抓了个田野边的村人,问了最近的城镇方位,就一路狂奔! 但她停船的这位置,离附近的城镇实在是有些远,等到了镇子,绕路忽略了索要路引的城镇守卫,她打听到医馆的位置,天都已经有些昏了。 她强行敲开小镇的医馆门,硬是塞了一锭金子,那山羊胡的大夫揉着眼睛接了诊,一看李小姐,再看刘丑的相貌,面露犹疑:“二位是大家里私奔出来的吧?” 刘丑二话不说,又塞他一锭金子。 大夫说:“先说好......我直接没有阻隔地为这位小姐诊治,日后您可不能怪我坏了小姐名节......” 刘丑差点没把金子拍他脸上:“屁话那么多,快点看!” 大夫一诊脉,看舌头,探了下额温,仔细询问这几天的经历,一边咂舌一边说:“这,病势已急......病人本来就元气不足,身体十分虚弱,这竟然两天整没有吃喝,又落水、着凉、摔落,吹了几天的冷风,甚至刚刚又沾了冷水......这情况,实在不妙......” 刘丑一怔,这才想起,主卡跟着自己,一路上,竟然是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一路苦行,难怪成了这样。 可是,刘丑这张副卡,甚至是三四天都没吃喝了啊?也同样是潜藏冬水,也是吹着冷风,为什么至今还行动自如,毫无虚弱感? 她语气发沉:“能不能治?” 大夫叹了口气:“医术有限。”竟将那两锭金子都推了回来:“不敢承诺,唯有尽力。” 他立刻嘱咐学徒去抓药熬药、还有熬煮热水,又让刘丑为主卡擦干身上沾的水,自己为主卡先行针灸。 药熬好了,大夫立刻让灌了下去。但等了很久,主卡的烧先是退了,随即又更加猛烈,整张脸都显着一种极可怕的衰败气色。 见此,大夫摇头,立刻又更改了一些方子,再换手段,但摇头得愈加频繁。 刘丑心沉如水!立刻敲了瑛,幸好,这时候前辈在线。 刘丑:【前辈,如果我的肉身在这里死了,会怎么样?游戏公司不是承诺过,可以复活吗?】 瑛秒回:【千万不要!绝对不要!不要相信所谓的“复活”!你现在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吗?】 这时,大夫无可奈何地收回手,垂着头,对刘丑说:“老朽已经尽力。剩下的,唉,今晚,看这位小姐的天命了。您,您要知,生死有命。” 此时,主卡面如金纸。 刘丑呆了,坐在那,半晌没说话。她没想到自己顾着一路肆意,却忽视了主卡,以至如此。 本想勉力回瑛几句话,问问对方有什么办法。 但是,瑛和她隔着不知道几重的世界,就算有什么办法,此时此地,又能如何? 正无策时,李小姐腰侧的香囊动了一动,在大夫、学徒等众目之下,一颗宝珠冲出囊中,直接飞向李小姐! 鲤珠此时全然剔透,毫光更盛,珠心,竟显化了一本微缩版的翻开书页。 以鲤珠为中心,以李小姐为中心,无数男女老少重叠着的声音,似从八方而来,响彻这小小的医馆! 声音响起的那一霎,刘丑头晕目眩,视角转换,竟然直接脱离了副卡,被动切入了主卡。 ------------ 15 十五 天已昏昏,室内黯淡。 香囊忽然飞宝珠,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转。珍珠般的乳白色褪去,渐渐剔透如琉璃,耀出金色毫光,照得满室洞明,最细小的微尘,都能用肉眼看到。 唯独几步之外的大夫、学徒等人,隐晦地成了模糊的影子,似被无形的纱帐隔绝在另一重天地,咫尺之遥,不可逾越。 琉璃般的鲤珠中。显化一本极精巧的微缩书页,指头盖大小,浮在珠心。 以其为中心,顺着毫光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乃至茫茫冥冥处而来的无数道声音。 老人、孩子、男子、女子......异样的音色,悬殊的语气,不同的语言,在不断陈说百转千回的人间曲直。咒贫穷,羡富贵;骂卑贱,渴权势。生之叹,死之惧;怨憎会,爱别离。 有掩不住的狂喜,有熏熏然的欢乐,有暴烈的雷霆之怒,有哀怨幽森的悲伤。 一时七情织天罗,六欲布地网,毫光穿梭如线,捕着万丈红尘。 千、万世音入耳,意识像被剧烈一锤,刘丑霎时呆坐在地,断了线一般。 李秀丽被动切换回了主卡,极端的痛苦骤然袭来,头似斧劈,浑身像置火海,滚滚焚身,更有心脏相绞之痛,肺部如被堵塞一般的窒息,意识逐渐冥冥。 她的痛苦,引来了鲤珠附近的三缕毫光。 第一缕。 “好痛,好痛......”女子被大鱼啃食,一点点看着自己的下身变成白骨,绝望悲伤:“娘......” “喵。”城中的一个角落,一只病怏怏的黑猫,看着新一年被抬走的新娘,以及跟在她们身后哭号的父母,低落地叫了一声。 “我们石城,完了,完了! ”乌泱泱的百姓跪在鲤鱼的尸体前,痛哭流涕。 悲。 入肺腑。 还原成了肉眼不可见,双手不可捕的纯粹精华,其中有一些似不属于她,想要蹿走,却被其他的一起逼入肺中,泪成涛涛之势,冲刷着被堵塞的肺部。 第二缕。 “儿啊!”母亲搂住了逃脱危险的十三岁女儿,全家痛哭,喜极而泣:“走,我们离开石城!” “恩人。”淡淡的香在隐秘的小房间里被点燃,木牌上写着一个名字,喜悦掩藏不住:“谢您除妖。” “喵——”望着三十年来的怨在绿焰中哀嚎,几百张脸交杂,呢喃,露出凄凉的喜笑。 喜。 入心窍。 清风一般,像柔软的双手,一遍又一遍抚顺绞痛的心脏。 第三缕。 “喵——!”她们从幽深的地下,冲破关卡,来到地上。她们化作雷霆一般的剑势,直插敌人的心脏。 “妖女!”空荡荡的库房,已经发干的臭鱼,无数人冲天而骂,挥舞刀戈。 怒。 入肝脏。 雷霆一般,打通了郁结的通道,净化。 三缕情绪各不同的世音,在入体时,磨去杂念,化作纯粹的精华入体,以无形之形,盘旋脏腑对应的位置。 随之,李秀丽身上的心口、两肺、肝脏处,蒸出几股恶臭黑气。 她体表的温度,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一点一点,褪去了憋闷的红色,金纸般的黄色,呼吸开始畅快,心脏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她的身体以一种奇异的速度在自我修复,已经冥冥的意识,逐渐清明。 李秀丽一清醒,就在那千、万世音之中,听到了愈加清晰可闻的游戏系统提示音: 【叮!恭喜您迈入修行的第一步,炼精化炁。漫漫道途,望玩家戒骄戒躁。】 随着她的醒转,鲤珠停止自转,缓缓落向她的掌心。 宝光自晦,世音顿静,天书隐去,剔透的珠身再染乳白色,看起来又是一颗大了些的珍珠。 周身苦痛大半消去。 李秀丽爱不释手地摩梭光滑的鲤珠,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得到的这部修行典籍,叫做《诵世天书》! 随着宝物自晦,毫光敛藏,蒙着医馆内的“薄纱”退却,山羊胡大夫和其学徒的身影重又清晰。他们回过神来,四下一看,吓一跳:只是走了一下神,须臾的功夫,那病若游丝的少女竟然自己坐了起来,看上去面色健康,气不喘,眉不皱,没事人一样把玩着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 唬得大夫立刻为她诊脉。奇了,奄奄一息的病人,竟然好了七八成,再修养几日,就是个能跑能跳的齐全样子。 他小心翼翼地问:“这位女郎,还有哪里不舒服?” 李秀丽眨眨眼:“我感觉很好。” 难道是他的药延后起了效? 大夫立刻转头找那疑似是少女情郎的美少年,准备索要之前退掉的诊金。却看见刘丑呆坐地上,神情呆滞。 怎么,一个治好了,另一个出问题了? 有学徒小心地叫了一声:“您还好吗?” 刘丑也眨了一下眼,活泛过来,从地上蹦起,取出几锭银子,数也不数地抛在桌上:“都好了!给,这是钱,我们走了!” 这医馆中的人,明明刚刚亲眼看到异像,怎么现在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 但不管,她急着找安静地方研究《诵世天书》以及论坛新的版面! 在旁人看不到的面板上,论坛页面飘出了一个红色的小点,显示有新的论坛区域可以进入。一定就是凡人区说过的“修道区”! 刘丑把鲤珠放回主卡身侧的香囊,拉着主卡,兴冲冲地,转身就走。 走出医馆没几步,山羊胡追了上来,叫住刘丑:“二位,等等! 刘丑说:“我钱付了。不够?” 大夫摇摇头,压低声音:“二位,我知道您们是谁。这几天,我们周边几个县,全传遍了。石城好大的阵仗!到现在还有拿画像和口传的石城人在到处找,都说带着拳头大的明珠,一对儿少男少女,私奔,官府通缉......” 他越往下说,刘丑脸上越是似笑非笑,手里的拳头逐渐捏紧。 却听这大夫郑重地说:“您们快走吧!我这馆里,没人会去告发。” 他拱拱手,虽不大喜欢二人私奔的做派,但行一礼:“谢二位除妖。” 刘丑松开拳头,奇道:“石城人都没多少谢我的。” 大夫苦笑:“或许我们是石城人,享了妖物好处,也不谢您。可我们又不是石城人?那到底是藏在莱河里的妖,莱河可不止在石城流淌。三十年前,我家本来是打鱼的,后来不敢出河——打鱼的都被那妖孽掀起浪淹了。又没田地。活活饿死了我弟妹。我家才举家搬到了镇上,父母打杂帮佣,我从学徒做起,挨打受骂,开始学医,整整三十年,不敢忘记当年之苦哇!” “我馆里的学徒,也有表姐是石城的,年少被献祭,姑母哭瞎了双眼,姑父去报仇而死。也有的,本就是这几十年间,不愿女儿献祭,从石城逃过来的。” 他身后的医馆里,学徒们叠着脑袋,探头探脑,见刘丑看来,就争先恐后地朝她咧嘴挥手。 山羊胡说:“还望您们轻易别进城镇来。其实,朝廷开始并没有通缉二位。石城豪绅去县衙,要求县令禀告朝廷,各地通缉。石城县令上报,朝廷发下来的文书,却说:虽散诸家之银,但除积年之妖,废绝淫祠。过不掩功。不予追究。” 他摇了摇脑袋,看刘丑身后的主卡一眼,叹道:“只是李员外并不甘心,竟敲鼓上告,只告李小姐忤逆。忤逆是大罪,朝廷也通融不得,便下了通缉令。如今各个城镇,都贴着李小姐的画像。更有石城大户私下出资,说交出二位的线索,就能得银十两。如果能捉到一个,给一百两;捉到两人,给二百两。” 刘丑评价:“看来我当时洒的钱还不够多。” 山羊胡大夫劝道:“二位还是再走远些吧。等到了远点的地方,石城大户们的势力碰不到,就好多了。如果有需要进城,李小姐也必要掩盖头面,改换容貌。虽则我知道,您们能杀妖,必定也不是凡人。但朝廷也不是吃素的。” 刘丑说:“我......李秀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偏堂堂正正来去。” 笑死人,她现在已经踏入修行之路,怕几个凡人官差?太没面子了吧! 少年人总是倔强的。大夫见劝不动,从袖子里取出两张贴:“我在这里行医多年,还算有点脸面。这里有盖了章的空白路引二贴,是通过看病的门路得来的。您们远行中应该用得到。” 山羊胡又嘱咐:“小姐的身体近日需要将养,千万不能再沾水受寒啊!” 瞎操心。主卡可是修行了,还怕那点病? 刘丑急着回去研究宝物和论坛,信手拿到,头也不回,一挥:“谢了,走了。” 等二人走偏门离开镇内,一直盯梢的几个衙役才往回走,边走边聊:“嘿,你们把门口石城搜人的那几个引哪里去了?” “引城西去了。听说这两人的船停在城东,应该是碰不到了。” “这当爹的可真不是个东西,满嘴礼义廉耻,做的都不是人事。把亲生女儿先弄去冥婚,再是献嫁给妖怪。女儿有本事,杀了妖怪。他还要告人忤逆,给安个大罪!” “我们先去报个线索,弄个十两钱花花。反正他们也没说,报的线索是错的就不能拿?” “嘘,嘘——声音低点。虽然也是县太爷的意思,但老人家只是暗示。还是少说点,免得引来麻烦。” 离开槐城下属的这个城镇,刘丑直奔河边。 芦苇丛里露着船篷一角,她的船还好端端地停在那。 虽然修行了,到底不敢让病刚好的主卡沾水。 她让主卡站在岸上,自己跳下河,把船拉近了,再抱着主卡跳上船。 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切了主卡。 李秀丽先看了一眼属性,发现主卡的人物属性并未改变,有点失望。但顾不得,直冲神往已久的论坛修道区。 打开论坛,她笑容满面地准备迎接眼花缭乱的新名词,新世界。 眼睛一扫修道区的帖子,她的笑意逐渐僵住了。 修道区今日飘着“HOT”的热帖:【新人水贴:哈哈,我神功已得,哼哼哼,看我修道成仙,拳打南山,脚踢北海!】 第一楼的回答是:【楼主说的神功,不会是《诵世天书》吧?】 楼主回复:【你......你怎么......】 二楼:【‘我怎么知道?’新人,这种烂大街的功法,谁拿到的第一本修行典籍,不是它啊?这爆率就离谱,我都怀疑是《道种》公司把所有新人的第一个仙缘爆宝都设置成它了。】 三楼:【楼上别胡说,有个紫卡新人的就不是。】 四楼回复三楼:【你也说了,紫卡新人。喝了几天的酒啊老哥,你敢配跟紫卡比?】 然后帖子下面的几百楼全是冷嘲热讽楼主的。 往下翻,第二热度的帖子是:【救命救命救命,为什么我又爆到了《诵世天书》,有没有人可以跟我交易一下?】 第四热的帖子是:【有人说《诵世天书》这种基础功法是可以一直修炼到练炁化神阶段,但也有说法,说这是个绝世天坑,绝对不能练。到底哪种说法是真的?】 首页的十个帖子里,有四个跟《诵世天书》相关。 李秀丽的脸僵住了。 所以,她跟河神打生打死,拼着送命危险,还因此生了重病拿到的仙缘,看成宝贝的《诵世天书》,是那种......那种......新手村阶段,有仙缘就送的、大众白板典籍? ------------ 16 十六 修道区分成三部分。 分别为初级版、中级版、高级版。 翻阅了论坛修道区初级版的连续十页帖子后,李秀丽不敢置信地确定了,自己拼死拼活拿到的这本修行典籍《诵世天书》,真的是一本平平无奇、只要有个仙缘就给爆的大路货。 甚至因为爆率太高,被不同初始世界的修道区网友吐槽。 在一个吐槽热帖中,足足有几千楼。 发言的玩家大部分是蓝卡,间杂一部分灰卡,偶尔闪过一张紫卡。初始世界各不相同,得到的方式也各不相同。 有的说:【我是在某种仪式上,杀死一个眷者后爆的天书。那个眷者收藏了一本会咬人会流血的人皮书,里还镶嵌着一本小书,看见我就冲了出来,然后我就被它绑定了!】 有的说:【我是在被巡逻队追杀逃命,躲进‘下水沟’的时候,碰到能思考有自主意识的异影,它正在吸食其他异影,被巡逻队一起无差别扫射了。等我苟出来,发现从那异影的残烬里,躺着一颗透明的心脏,心脏里有一本微缩的书页。】 有的说:【我的比较平平无奇。年景不好,官差逼税,地主逼租,我全家逃往他乡,路上死得只剩我一个,我没有办法,拿了根树叉子,就跟其他流民一起,上山当了强盗。还没抢到第一个人呢,我就因为同伙内讧,被推下山,没死,爬进一个山洞躲野兽。在山洞里捡到了一个死人怀里的这本天书。】 还有一个人气得要死:【我我我我我!我根本没出去寻仙!我指使着家里的势力,在外面寻仙求道,自己躺在家里享受平静的堕落生活!那天,我随手叫婢女,从书架子里抽了一本各地收集来的神仙传记的杂书,给我解闷。谁知道,我一打开其中的某本书,就被万千世音给冲晕了,醒来就进了修道区,强行被修炼了《诵世天书》!我才不要这种大路货!】 论坛ID会显示主要身份卡的颜色。 这个躺在家里,读杂书解闷,猝不及防被《诵世天书》送上门的,是个紫卡。 紫卡,根据玩家的研究,大概率是王公贵族,富贵滔天的那种。 能进修道区的,都是已经得到仙缘,并且还没有在残酷的仙缘遭遇中死去的玩家,已经迈入修行之路。 他们对自己的初始世界的大致方向、个人的一些不涉及关键的信息,都没这么警惕了。何况许多人拿到的都是一样的典籍,便争先恐后地抱怨。 还有一堆人回复那个抱怨的紫卡,全是谄媚之语: 【大佬,求抱大腿!】 【大佬,您怎么把老奴忘了?】 【大佬,你这听起来像是在古代侧世界,介不介意私聊,如果在同一个初始世界,我能不能给你看家护院?】 唯有一个人十分平静,认认真真地打了一长段: 【有什么好抱怨的?仙缘本就难得。而靠谱的仙缘更是少之又少。有多少人自以为遇到仙缘,结果却被各种妖魔异怪、魑魅魍魉,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作为灰卡,我本来跟二楼老哥一样,可能终其一生,或蝼蚁般的死去,或一辈子当碌碌凡夫,或为求仙缘发失心疯,葬送在某路邪魔或者恶人手中。而且,就算是侥幸活了下来,仙缘也不一定就爆出宝物,爆出宝物,也不一定是能够修行的典籍。 从这个角度来看,《诵世天书》简直像是来普度众生的。但凡有个仙缘,无论大小,无论是什么仙缘,它基本上都会出现。而且,它是主动绑定的,会自动根据你所获得的世音,炼精化炁,引你入道。 我统计过修道区的各位发言,发现,《天书》的爆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这就意味着,只要诸位能得到仙缘,基本就能顺利迈入修行之路。 就算是大路货,它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奇迹,是我能点进修道区的依仗。对于楼里侥幸入道,就反过来鄙夷《天书》是大众货的灰卡蓝卡,我只能说一句,做人不要太忘恩负义。】 这层昵称为“一飞冲霄”的玩家认真打了一长段,却立刻遭遇了众人的围攻。 一层:【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游戏公司设定的新人功法?大部分游戏都有这种必送的典籍。】 二层回复一层:【朋友,虽然我也不赞同这层主的说法,但是你这说法也很那啥。你也是新人吧?怎么到了现在还有人以为《道种》是真人游戏这种东西啊?放心,这游戏既没有指引精灵,引导员,更没有什么保底、必送那种东西。你但凡看一眼修道区的管理员置顶......】 楼中楼的二层被大量点赞。 修道区初级版,有一个管理员置顶帖。《道种》公司除了禁言、封号,很少在论坛出现。这是少有的该公司痕迹之一。 管理员置顶帖。帖子标题是:【澄清谣言】。 点进去,帖子里也只有一句话,杀气腾腾。 【管理员01:本公司从未设置过保底仙缘爆宝。《诵世天书》是各位玩家根据自身的运气,自然获取。再有造谣者,杀无赦。】 另有一层回复“一飞冲霄”的,也被帖子里的玩家大量点赞:【别拿忘恩负义的帽子扣我们。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来说去,根据隔壁中高级区的透露,《诵世天书》虽然便捷易得,却只能作为一个基础功法,最多只能修炼到炼炁化神阶段。除非你不想继续修行下去,或者是找死爱好者,想修炼到中后期就从里到外的物理爆炸。所以,我们为了自己的将来着想,想一开始就找个更靠谱的,或者是为自己晋升着想,提前找好更适合自己的法门,也很正常吧。】 “一飞冲霄”也回复了这层楼中楼:【没错,它不好继续修行下去。但作为基础功法,除了晋升更高等级时麻烦了一点,它不仅能够主动指引你修行入道,前期更没有什么副作用,带来的能力还普遍全面适用。等到需要时,转修他法毫无障碍,也不过稍微多费点功夫。这样一部宝典,对各位还不够仁至义尽?分明人家带给你的好处大于坏处,又何必这样嫌东嫌西?不过,既然你们都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观念不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不再回复这一贴里任何一人,包括骂他的人,也不再理会。 李秀丽看完这个帖子,虽然她也觉得《诵世天书》居然是个大路货,大众典籍。但她心里不爽!! 居然有这么多人,这么随便和相对轻松,就被动拿到了天书。 而她,她目标明确、积极谋划,努力到两个身份卡都差点赔上,才总算给本来几乎不可能有仙缘的主卡弄到了《诵世天书》。这群人居然还抱怨,居然还有随便就拿到的! 她心里不平衡,反骨上冲,于是给帖子里所有抱怨天书、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都点了“踩”! 唯独给“一飞冲霄”留言点赞。 “我独秀,我独美”:【给这位老铁点赞,楼里的都是不知道自己足够幸运的傻叉!】 然后给“一飞冲霄”发送了好友申请。 对方暂时没回,不知道是不是在现实里忙其他事情。李秀丽就关闭了吐槽贴,逛起了修道区初级版的其他帖子。无论是凡人区还是修道区,水贴的永远不缺。 初级版的大部分帖子,刨去一部分水贴。剩下的,要么是探讨修炼问题的,要么是吐槽《诵世天书》的,还有一些是炫耀贴。点进一看,是些紫卡和颜色很深的蓝卡,发帖炫耀自己仙缘不凡,人在家中坐,“仙缘”主动上门,得到了很不错的典籍功法——还都强调,绝对不是《诵世天书》这种大路货。 然后底下一大堆舔狗,在拼命地吹捧楼主,间杂着一些阴阳怪气的:“不就是抽卡运气好?” 想起自己登陆游戏时错失的金卡,李秀丽一看就心理更不平衡,啪地一下把贴关了,绕着这些帖子走:“搞什么?都修道了,凡人的身份还有什么重要的?呸!” 她翻了好一会,想找个修炼科普贴,翻了几十页,都还没找到科普贴,倒是十分疑惑地看见,初级版里,一大群已经获得仙缘的修行者,却如凡人,在比拼、诉说、埋怨着自己现世的苦闷,那种灰卡舔蓝卡,蓝卡围着颜色较深的蓝卡,所有人围绕紫卡的情况,十分普遍。 靠着毅力,又翻了几十页。总算在靠后的页面,如愿翻到了一个科普帖子,没有加精,没有“hot”,明明上千回复,却热度排在了百页后。 【修行常识科普:修行境界篇】 楼主:今天我大发慈悲,来为各位萌新科普一下修行境界。 众所周知,我辈的境界,分为五重。 分别为:炼精化炁、炼炁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阴神。 最后一重,阴神,是真正的得道者,也是我们所有修行人的最终目标。 而炼精化炁,就是我们初级版。等到这一重境界满了,突破到炼炁化神,就可以进入中级版了。炼神还虚开始,就是高级版了。 不同的境界,有不同的特征和阶段。鉴于大家的境界,这里只重点讲炼精化炁。】 什么是“炁”?什么是“精”?为什么要炼“精”,化“炁”? 在细讲这一段之前,先要为大家介绍几个前情提要。 我们的世界,不止是初始世界。是三千世界,宇宙恒河砂砾的无尽之地,都分为二重。 一重表,一重是里。 表者,我们称之为人间、阳世、明世,居凡人,升日月。阳世可以有很多,宛如恒河砂砾,数之不尽。 里者,唤为幽世、或幽界,乃神怪超凡所居,是诸表对应的唯一的“里”,宇宙之宇宙,中心之中心。 幽世与诸多人间,互相联系,又微妙隔绝。 幽世有大法力、大恐怖,虽不直接显神通于阳世,又为阳世之影、之镜。 明世煌煌,虽隔绝诸法,但又深受幽世影响。 虽说诸表一里,但某种意义上,阳世与幽世,又互为表里。 我们修行者,修炼的法力神通,其实应当归属幽世之中。我们修炼下去,必将逐渐超脱于狭隘而有限的各自人间,而归于幽世之中,从而超越诸表,成为唯一的一员。 好,我们现在继续说‘炁’和‘精’。】 下面的回复都是 【搬椅子坐等。】【虽然听不大懂,但大受震撼。】 楼主继续发表: 【炁,无形之形也。 炁必生于人体。人之元,方升炁。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 诸表人间之炁,云蒸霞蔚,通天达地,凝聚一处,而有幽世。 而我们想要超脱凡体,能够离却有限的诸表人间,就必然要吸收‘炁’,最终,得与幽世同质,真正成仙得道,长生不灭。 所以练炁修行,最终要归于幽世。 “精”,指脏腑,人类之精华,可以普遍指人体。但也是人类之沉重□□、是有限的诸表人间的代指。欲以沉重之人间,履轻盈之幽世,乃痴人说梦。 所以,我们要不断地将收集到的“炁”炼化入脏腑乃至我们的肉身,让它不断地充盈我们的五脏六腑,直到炁充脏腑,人轻如烟,肉身发生质变,才算真正跨过了炼精化炁阶段,初步站在炼炁化神的门槛前。】 说到这里,楼主就不再说下去了,后面没有了。 但玩家们意犹未尽,不停地追问: 【楼主,这些概念,我听不太懂,你能不能联系现实的事务,再具体生动地解释一下?】 【楼主,别理这些没见识的傻逼,我听懂了!但是,怎么把把“炁”化入脏腑?】 楼主一概没回。玩家倒互相怼起来了。 【还让人联系具体例子?自己去阳世悟。多挨点毒打就懂了。还详细讲,人是你爹还是你妈?】 【诵世天书在手,谁没经历过入道时的化炁入体?还要特意教?你是猪吗?】 楼主再没出现过,任由这些人在楼里互相怼了上千条,除了以上的两条,其他都是废话。 看到这里,李秀丽熄了想要打字的念头。 但十五岁的她也没怎么看懂这玄虚的科普。毕竟,一天之前,她还是个纯纯的凡人。 这时,她的好友页面又响了,是“瑛”发来的信息。 因入道而太过兴奋,刷了半天论坛的李秀丽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曾给瑛前辈发过问题,瑛还问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当时她还没回答,就因为被动切卡而失去了意识。 她赶紧切了好友页面,果然,看见瑛一连发了三十多条,都是问她情况如何的。 她心中温暖,立刻回道:【我没事我没事!让你担心了,我之前生病了,但被诵世天书引入修行之后,我的病就好得差不多了。】 瑛秒回:【那就好。】又详细地问了她当时的情况,以前现在的身体状况。 李秀丽如实回答。按捺不住兴奋,又问道:【对了,前辈,我刚刚看了一个科普修炼知识的帖子,我把链接发给你,你看看,这个人说得对不对,我有好多疑问!】 过了一会,大约是看了链接的瑛回来了:【这个帖子,大部分没什么问题。只是,其中漏掉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瑛说:【修炼到最后,并非是成就阴神,才算得道。还有与其并驾齐驱的另一种得道情况,唤作“阳神”。能修成阴神,或者阳神,都算得道。而修行体系,也是分阴阳的。】 【不过,古往今来,到如今的时间之中,还没有任何修士,能成就阴神或者阳神。这对你们来说,太过遥远。而在迈入炼神还虚之前,炼精化炁阶段或者是炼炁化神阶段,尚且无所谓阴阳之分。所以,这帖子的科普,也不能算错。】 听到这里,李秀丽一时抛开了关于阴神、阳神的疑惑,支支吾吾地说:【前辈,我爆到的典籍,叫做《诵世天书》。他们都说,它是个烂大街的大路货,基础功法,是吗?】 反正人人都知道《诵世天书》,那她又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瑛说:【是。它是很普及的修行功法。不过,也没有什么不好,一直到炼炁化神为止,你都可以安心修炼它。】 瑛和她结识很久了,哪里不明白李秀丽的想法? 听到瑛的话,李秀丽松了口气。虽然也为《天书》不是什么绝世神功而感到失落,但没什么不好,也是个好:【前辈,我没怎么听懂那什么‘炁’,还有什么明世幽世,什么表里,什么诸表与唯一的里......】 瑛是大善人,果然说:【好。但是,我根据你入道的时间,推算时间。你大约是又一整天没吃饭了。大病初愈,秀丽,先吃完饭,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慢慢说。好吗?】 瑛温柔而缓和地劝说着她。 要是以往,父母催她先吃饭,第二天再打游戏,李秀丽早就不耐烦了。 但是,瑛这样说,她却觉春风拂面,一点也没有不高兴。 之前那重病的滋味太过痛苦,李秀丽心有余悸,将心神移回主卡身上,果然发现肚子咕咕作响,胃一阵抽痛。 这模拟李小姐的躯体,初入修行,仍然孱弱似凡人。她不敢再亏待,干脆地应声,打完招呼就下线了。 也不知道瑛是怎么换算的不同世界的时间,此时,大夏果然已经月悬天幕,夜笼四方。 而她的小船顺着莱河,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河面开阔,连芦苇都没有。 大夏的空气很好。 夜深无云,天悬银月,月光洒向人间,细碎地点染在平如镜的河面上。 李秀丽站在船头,一撑桨,船儿破浪,像穿过一河碎星。 远眺郊野,看到极远处,似有点点黯淡灯火,大约是个村庄。 她的心情变好了,很快又自信起来。喃喃自语:“哼。基础就基础!我原来,不照样还是个蓝卡?” 就算是基础功法,大众典籍,她照样能修行得道,压过所谓紫卡的神功! 李秀丽的失落和自卑,从来浅薄得如青烟,被风一吹就能散。 她很快就把一切不愉抛在脑后,划了两天之船后,她划桨的技巧有所转好,能顺利地把船划到岸边了。 跳下船,找了棵树系好船。两张身份卡手牵手,走向远处平原中点点灯火的村庄。 ------------ 17 十七 她离开河岸边,就不见了粼粼的银光,可爱的芦苇,环境一下子险恶了起来。 天上是跟着人走的月亮,四面是黑茫茫的野外。泥路有时深,有时浅,有时是个烂泥坑,杂草长过了少女的腰际。没有虫鸣,冻人耳朵的北风送来不绝的八方狼嚎。 与灯火通明的现代不同,这里的郊野,方圆百里看不见城池人烟,并不稀罕。那几点黯淡的村庄灯火似乎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李秀丽走了不知道多久——又没有表,她算着,两条腿跟麻了似的,是不是有半个晚上了? 她又冷又饿。绣花的薄薄鞋儿,镶着白玉,很漂亮,却只适合端坐在朱门绣户,根本行不得远路,早沾了厚厚的污泥,湿透了鞋袜;织着金线,垂过脚背的罗裙,被荆棘、锯齿草叶勾着,散了金线,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拉回裙裾。 更讨人厌的是,都过了冬至,还有些不怕冷的顽强虫豸,从草丛、树云里扑出来,直咬她娇嫩的皮肤。 这是李秀丽第一次用主卡走这么远的路。 从前,李小姐在李家基本不必走路,连楼都不怎么下。 后来,用李小姐的身份“出嫁”,她是坐着八抬花轿,被抬上山的。 真正用主卡在初始世界走长路的体验,根本没有。 其他时候,她嫌弃主卡被游戏公司削弱后跑几步就喘,一直用着副卡。 而副卡刘丑虽然一路从柳城奔波劳碌,但身有异像,即使跛足,奔行山野健步如飞,并没有太多的实感。 这两天,她刚用主卡绑定了鲤珠和诵世天书,正新奇好玩,摆弄着鲤珠,想重新唤醒天书,尝试修炼。倒一时撇开了副卡去,难得一直用着主卡。 主卡去面对鱼妖,李秀丽不怕! 但走了才这些路,她就后悔不及,叫苦不迭。 现代,乡村和郊外也都是水泥路,甚至是柏青马路,再不济也是清晰的土路,石子路。她哪里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行路难? 早知道,就不带主卡出来了。 让主卡坐在船上,她用副卡去弄点吃的带回来,不也一样? 可是现在调头回船上? 船上又没有悬灯。如今夜色茫茫,竟然一时半会找不到回去的路。 都怪《道种》公司,既然模仿了游戏的模式,为什么不能做个小地图呢! 想要切换回副卡,背着主卡前进,李秀丽又觉得烦。 就算切回副卡,还不是她自己背着重物赶路啊? 要是不用切卡,也能操纵副卡就好了。那她就可以不用走路了。 念头乍动,一旁呆滞又僵硬,机械地被她牵着走的“刘丑”忽然弯下腰,站在原地不动了。 李秀丽一惊,但随即意识到,这是一个示意她上背的举动。 她小心地伸出手,在“刘丑”跟前晃了晃。副卡毫无反应,微弱的月光下,依旧神情呆滞。 李秀丽暗转心念:【蹲下】 “刘丑”果然依言蹲下。 李秀丽乐了,这是什么情况?她可以不用切卡也操纵副卡?那就是可以双开了! 【跳舞】她命令。 但“刘丑”站起来,晃了二晃,又呆站在那。 【比心唱歌】 “刘丑”没动。 【背我】 刘丑再度弯下腰,做负背的姿势。 李秀丽再切换成刘丑,然后反过来命令主卡。 但令人失望的是,主卡毫无动静。 几经试验,李秀丽发现,现在她确实可以双开了,只是仅限于主卡命令副卡。而且,副卡能做的非常有限,只能做出一些极为简单的机械动作。稍微复杂点的,比如跳舞、比心唱歌这种,就无法成行。 她研究了一会,怀疑可能是因为主卡已经迈入修行之路。当然,也可能纯粹是主卡作为她真正的肉身本体,有特殊的权限。 但,不用自己赶路了!太好了! 李秀丽当即命令副卡弯腰,背起自己,一路朝着隐约有黯淡光点的位置而行。 副卡脚程快,不多时,大致能看到此起彼伏的泥屋土墙轮廓。这是一个地处偏僻郊野的村庄。 李秀丽看到人烟,肚子立刻造反,咕咕直叫。她从副卡背上跳下来去,去敲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门。 寒夜,荒郊,野村。 家家户户紧闭门,阖村安静得像全睡了。但纸糊的窗透着昏黄的亮,又尚未熄灯。 咚。咚咚。 李秀丽敲了木门半晌。门后却跟死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难道这家没人在?可是纸窗又透着亮,显然点着灯。 她换了一家。 但一连敲了三家门,俱无回声。 到第四家时,李秀丽的脾气也上来了,重重拍门,直接隔着门喊:“喂,我们是过路的,饿了,想买你家的吃食。给钱,一大笔钱!我看你家灯亮着,分明有人在!” 声音在四周远传开来,半个村都能听到。 但,连狗叫声都没被惊起,村落寂静异常,只有呼呼的冷风,刮脸一样的寒冷。 被她拍门的这家,仍然毫无响动。 李秀丽心里很不高兴,正要去拍下一家的门,眼角却隐约看见有个什么影子,在某一家的墙后闪过,似乎有人在看着她,跟着她。 她转头认真去看,却只有冷清沉默的夜色,以及村民紧闭的家门。 但那股被人窥探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难道是偷窥的村民? 倒是边上有一家,听到她说的话,嘎吱一声,门悄然开了一条缝,然后,有慌张的脸探出来,向她们招手。 李秀丽走过去,油灯昏黄的光透过门缝,照到了她和副卡身上。 少女鞋上的白玉、罗裙上的金线暗纹,耳上的皎洁珍珠,在光中闪着晕,迷了执灯人的眼。 门被推开了,站着个黑矮的村妇,拿着油灯,侧过身,示意他们赶紧进门。 屋内没有男子,陈设简陋,只有两个隔间,一眼看得清楚。 一个是放着瘸腿木桌、凳子,缺角的柜子,桌上有壶和碗,边上是一口缸。另一个隔间,则只了列条土炕。 两个六、七岁的男孩,脸颊凹陷,也瘦得厉害,同时挤在一件不合身的宽大布袄里,正躲在土坑上,怯怯地望着她们。 村妇等他们进了屋,立即关门,插上门闩。回头瞧清了李秀丽绣花鞋上的泥泞,绿罗裙被勾出的线头,又朝她二人身上一照,往地上一看,彻底放下心来。 用乡音说:“你们真是过路的?要吃的,得给钱。” 她的口音,跟石城的口音有差别,但还在可以听懂的范围内。 李秀丽累得直接往嘎吱嘎吱的凳子上一坐,反问:“要不然呢?”双脚一叉,拿出一锭银子,丢给她:“有什么吃的都拿出来,热的。还要一壶水,烧开的!” 这颐指气使的无礼态度反而安了村妇的心,她接过银子,捧在掌心,左看右看,还咬了一口,喜不自禁,立刻就说:“贵客稍等。” 灶在外面,她动作利落地翻找出几个饼子,便一咬牙,要推门而出。 年长一些的那个男孩奔来,紧紧拉着村妇:“娘,别出去!现在是晚上,别出去!” 村妇拨开男孩的手:“怕什么!娘受够了,也想开了。我家无冤无仇,害人的也不是我们,怕什么!要心虚也不是我心虚。” 男孩却急得快哭了:“可是,那、那.....会讲道理吗?” 村妇捂住他的嘴:“呸!不许哭,小心真招了来!” 男孩立即吓得噤声。 见此,看惯恐怖片的李秀丽问:“怎么,你们这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我们路过村里,只是想讨口水喝,要点吃的。敲了半天门,都亮着灯,却没一个回的。” 村妇觑她一眼。 荒郊野岭孤村,半夜出现一对儿穿着华丽的少男少女,敲着你家的门,自称是过路的,要你开门。又是如今这时节......谁不怕? 只是自己问心无愧,又实在是穷怕了,两个小子都饿成这样,听到那“给钱,一大笔钱”的话儿,被那闪光的罗裙迷了眼,才横下心来开了门。 “唉,二位贵客不知,不是我们罗家村不好客。只是你们半夜到这里,又赶上特殊的时日,哪家心里都打鼓。” 自从踏上修行之路,李秀丽对所有可能涉及超凡的事情,更感兴趣了。 她问:“什么‘特殊的时日’?” 村妇却避而不答:“这深更半夜,哪里说得......小姐,明天你想知道,自己去打听。恕寡妇我不敢开口。” 就抱着饼子出去了。不一会,纸窗外映出一团橘红,大约是村妇在屋外的灶间为她加热饼子,煮开水。 等村妇出去,一大一小两个小男孩就索瑟得更厉害了。躲在土炕上,焦急地等待着母亲进屋。 但等得李秀丽肚子又咕了一声,门外还没有响动,她隔着门问:“好了没有?我饿了。” 村妇不答。 那团橘红依然映着纸窗。但门外安静异常,连呼呼的风声,都静谧下来。 李秀丽慢慢站起身,紧紧盯着纸窗。 两个孩子也察觉了不对,大的叫了一声“娘!”。 门外没有回音。窗外愈加安静。 村妇依然不答。 李秀丽对那俩小孩说:“呆在屋里!” 推门而出! 门外,依然是寂静异常的村庄,黑夜茫茫,只有那口土灶还烧着,但村妇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地上留着一只破了的草鞋。看大小,应该是那村妇的。 自己不过讨口食水,居然害得两个小孩的寡妇娘丢了? 李秀丽眉头霎时紧皱。 她捡起草鞋,却忽然察觉到某个方向,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窥探感。 她立即转身,这一次,她看清楚了。是那个村妇! 村妇脚尖沾地,低着头,垂着手,正以一卡一卡的诡异移动方式往村外而去,像被人凭空吊着走,移动速度还很快。 李秀丽立刻切了副卡,紧追村妇而去! 以刘丑的速度,也只是勉强追上了村妇。 一路相追,前后到了村右侧的一处杂草丛生的野地,村妇不动了。 而此时,猛烈地吹起大风,北风呼呼而吹,吹伏了路边的高耸杂草,露出草间的一个个土包。 村妇站在其中一个小土包前,对着什么,翻着白眼,口中呢喃。 刘丑终于追上了她。村妇却已呢喃完毕,头一偏,竟直接软倒在地。 刘丑按照以前网上学来的手法,探了一探她的呼吸,热的,有呼吸。胸口也在起伏。这才松了口气。 打算把村妇扶起来,带回去时,却发现村妇怀里紧抱着一个布娃娃。 这个布娃娃本来落在小土包前,沾满尘土,做工粗糙,扎着女童的头发,一身快脏成黑色的红衣裳。 更奇怪的是,布娃娃脸上黏着一张纸,这么大的风也没吹动,只略露一角,露出嫣红的小嘴,塞着一枚铜钱。双脚之间连着根细丝。 这布娃娃让人觉得无端怪异。 刘丑眉毛差点没拧成节,仗着胆大,直接伸手去夺那娃娃。 村妇的手臂却像铁钳似的,将娃娃搂在手里。死活抽不出来。 扳村妇的手,扳得对方胳膊都咯吱咯吱响了,也仍不放手。 而不远处响起嗷呜嗷呜的狼叫声,黑夜深处,似有点点绿光。 这个初始世界的夜晚郊野可并不安全,有狼。 比起古怪的娃娃,狼也不见得有多安全,一拥而上,刘丑的力气和速度也不够看。 没有办法,刘丑只能将娃娃连带着村妇先带了回去,再试试看能不能叫其他的村民来帮忙。或者是让踏入修行之路的主卡来看看。 怪的是,刚一进村,村妇的双眼忽然翻了回来,又变回了黑色,一看见手中的娃娃,吓得尖叫,将娃娃丢在了地上! 在娃娃被丢在地上的那一刻,它化作了青烟,渐渐飞向全村。 周遭的一切似朦了层纱,连狼嚎都渐渐不闻。 原地没有了布娃娃,站着一个穿红衣的女童。 她苍白的脖子上,脸部被一张黄纸盖住,露出一点嘴唇,含着一枚铜钱。双脚间系着麻纰。 她张开口,铜钱掉在了地上,露出黑洞洞的嘴巴,里面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 然后,随着她张开嘴,全村紧闭的门,在一瞬间齐齐而开,露出了房内惊恐万丈的村民。 女童说:【谢谢你......带我、进来......我来......找他......了】 刘丑终于想起,一看见布娃娃时觉得的怪异来自哪里。 她小时候看过乡下的葬礼。 脸上盖着纸,口中含着铜钱,脚间系着麻纰。 那是......棺材中,死人的打扮。 ------------ 18 十八 在李秀丽的观感里,周遭的一切似被蒙了纱。 唯有天上的月亮越逼越近,逐渐逼近罗家村。 最后,大得出奇的月亮,就在罗家村的后方挂着,照得全村的土屋纤毫毕现。 全村紧闭的门窗齐齐洞开,像被撬开的蚌,露出了其中满面惊恐的村民们,他们在喊嚷,口中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像是哑剧。 甚至,因室外过于皎洁明亮的月色,他们在手边的昏黄油灯下,面目染着光晕,分外模糊,像一个个剪纸的影子。 在月下清晰无比的,反而是这诡异的红衣女童。 能清楚地看到,她挡脸的黄纸上写着“奠”字;脖颈和双手上的苍白皮肤,遍布尸斑; 嫣红的小嘴旁,却已被蛆虫钻了一个洞;黑洞般的口中,无舌无齿。身上的红衣大半已变黑,领口下隐约可见白骨。染着泥土的小小绣鞋早已变色,双脚间系着麻纰,以脚尖站立。 一切生动的细节,都昭示着眼前的女童早已死去。 村妇近距离看到女童,已经吓得直接昏厥了过去。 刘丑却饶有兴致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 这比她见过的建模最好的恐怖游戏还要真实。 刘丑问:“你要找谁?”指了指村妇:“找她?” 红衣女童的脖子左右晃晃,带动头颅也晃。那不是寻常人摇头的姿势,更像是脖颈已经僵硬,只能以这种方式表示否定。微张黑洞般的口,飘渺,似从极远处来的童声:【我找......蛮儿......】 蛮儿,听着像是小孩的名字。 刘丑随手一指村民:“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女童的头颅嘎吱嘎吱,在脖子上旋转了一圈,透过黄纸,挨个数着那些村民:【不是......不是......】 声音竟然透露出活人般的焦急、急切。 刘丑暗地松了口气。 她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对付鬼,也不知道这小女鬼和这个村的纠葛来历。只不是要害命,还好。 女童的声音却越数越惊惶:【不是......不是......不是!】 忽然,一个惊雷般,轰隆隆的巨响,在罗家村上方炸开,远传郊野:“呜——蛮——儿——” 同时还有东西从天上纷纷而落,砸了满地。 刘丑被这声音一炸,耳朵嗡嗡,头也嗡嗡,差点没聋。头上又噼里啪啦地挨了砸。 她抬头一看。挂在罗家村后方的巨大月亮,竟浮出了眼睛鼻子嘴巴,像是一个人的脸,正一边哽咽,一边叫着:“蛮——儿——” 月亮的眼睛里喷出无数亮闪闪的碎片眼泪,不断砸向罗家村。 刘丑伸手一接,接住了一片眼泪,松开手一看,是一颗小小的、嫩黄的星星。刚刚砸到她的,就是这星星。 不一会,罗家村的地上就亮闪闪的,似铺银河。 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中,罗家村的地面,忽然震动起来。 泥土开始拱高、拱高,变成了一个和月亮齐高的泥土人。 然后,这泥土人长出白胡须,脸上刻出皱纹,身上穿着绸缎袍子,绣着“罗”字的纹,手上扶着村里最高的一棵树当做拐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老头儿。 白须垂脚的老头恶狠狠地瞪着月亮,也睨了一眼地上的红衣女童,将手里的树拐杖连根拔起,砸向月亮:“大胆!屡次三番进本村来撒野!不怕朝廷怪罪?” 一杖下去,月亮碎成万片,那曾笼罩四方的薄纱褪去,泥土老头也消失不见。 红衣女童的身影逐渐虚幻、淡去。四周重新黑暗下来,安静,各家各户的门依然关着。远处的狼嚎再入耳中。 耳边的狼嚎却逐渐被连续的鸡鸣替代。 刘丑睁开了眼,看到了泥砌的墙面,光线透过纸窗,照了进来。她醒了。身边,主卡正在沉沉睡着。 而村妇推门进来,正在叫醒自己另一间打地铺的两个儿子。 她昨晚做了个梦? 刘丑皱眉正想,却觉手上有异,摊开手一看,手中有一颗在白日里也闪亮嫩黄的星星。 此时,两个男孩也被叫醒了。 小儿子哇地一声站起来,大叫:“娘,娘,来了,果然又来了!” 大儿子也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红衣......娃娃,小妹,是小妹!娘,我昨晚,昨晚看到了,她又进村了!还是你把她带进村的......大月亮,土地公公......” 村妇立即一手捂一个,压低声音警告:“叫什么?闭嘴!” 刘丑捏了捏那颗星星:“所以说,并不是梦?” 村妇苦笑着摇摇头:“贵客,你不是好奇我们村里有什么‘特殊的时日’吗?这就是了。其实,昨晚的那个孩子......” 正说着话,门外有咚咚咚的脚步声,还有杂七杂八的说话声。 有人粗暴的敲门:“吴寡妇,你出来!” 还有人叫道:“我们昨晚都看见了,是你跟一个外地人把那东西带进村的!” 门外,一群村民气势汹汹,集结成群,从敲门变成拍门,逐渐变成了砸门。 他们叫得起劲,木门一下子被拉开。一盆水当头泼出,把带头人泼成了冬天清晨的落汤鸡。 吴寡妇叉着腰,极泼辣地站在门口,堵着门:“嚷什么嚷?怎么,骗夺了我家的地还不够,现在还要上门打杀我们孤儿寡母?臭不要脸!” 被泼水的人,闻言气得手发抖:“你还装相!昨晚大家都瞅得一清二楚!我们说怎么有土地公在,那东西还能几次三番的进村,果然是有内鬼!” 也有人抢着说:“还有你屋里那个外地人呢?呸,一把年纪还引年轻男人,就该把你浸猪笼!” 吴寡妇冷笑:“我昨夜是招待了一对儿来投宿的少年男女,正儿八经地给钱的。人家睡里屋,我睡外间。谁叫你们胆子小,昨夜人家敲门你们都不敢开,个个装聋。一群大男人,不如我个寡妇胆子大。怎么,现在倒嫉妒了,想给我扣个罪名?” 为首的人示意村民安静:“好了,别的以后再说。罗吴氏,前几次,我倒知道,确实不是你。但昨晚大家看个正着,确凿是你把那东西领进村的。” 吴寡妇说:“我昨晚人迷了过去,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了,她就已经进村了。” 她昨晚怕得晕厥了过去,却半路被月亮的哭声惊醒,心情复杂地听完了全程。 现在怕劲过去,倒心生不忍:“别一口一个‘那东西’的叫,小妹活着的时候,也是村里的孩子。这么多大人,怕一个小孩?何况你们昨晚不都也听见了,她从来也没害过人,几次来村里,都只是来找蛮儿的。” 为首的说:“我们知道,她活着的时候,可怜。你也是村里最同情她的人,时常接济小妹。可是,现在她到底已经死了!再可怜,也不是人!阴阳有隔,说没害人,那只是因为我们有土地公在,她不敢动手。” “之前来的道长都说了,千万不能同情她。就是利用你对她的同情,迷了你,让你带路,混淆人气,好进村来。”他说,不止是对吴寡妇说,还是对周边聚过来的村民说。 村民们当中,果然有好几个,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吴寡妇沉默了一会,说:“知道了。” 她说:“可是,说到底,她是来找蛮儿的。要不然,怎么以前不闹?偏是从蛮儿丢了,小妹就一直想要进村来找人。他们生前要好,跟亲兄妹一样,难怪小妹死了也惦记。” 人群里有人嘀咕:“我们也不是没帮过罗大山家找人,方圆几十里都找了,连附近的城镇都问遍了。说不定是被狼叼走了呢!” 也有人说:“那混小子偷东西偷到亲爹亲弟弟头上,照规矩,打死也活该!还敢偷跑。现在谁知道跑去哪里野了呢?被狼叼走最好,少养口饭吃!” 吴寡妇盯着说话的人:“罗大山,你还是人吗?蛮儿从小多听话的一个孩子。谁不知道你家的那个银镯子是怎么丢的?” 村民堆里,那个说“打死活该”的,是一个瘦高个,脸上长麻子的男人,梗着脖:“就是那混小子偷的!他偷了镯子,拿去换钱了!否则以小妹继父、亲娘的那个抠劲,这丫头死后哪里来的体面衣裳?不给她扒了,赤着扔草堆里,都已经不错了!” 另一个矮瘦的闻言,当即对瘦高个怒目而视。他就是“小妹”的继父。 为首的,衣裳比村里其他人更光鲜的中老年男子,立刻打断了他们:“好了,该找还是得找回来,生死得有个定论。否则那丫头不死心,总是来村子里嚎。” 这个人比其他人加起来都有威望。 一语有了定论,聚众而来,悻悻而去。 吴寡妇暗里呸了一声,拍上门。 却见那对容貌出色的少男少女,都已经坐了起来。 少女手中还拿着一颗嫩黄闪亮的石头,她的眼睛却比石头还要闪亮,竟直接掏出一块银子来,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说:“听起来,你们村里有故事。” “我就喜欢听故事。再给你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寡妇身心俱疲,长出一口气,苦笑:“将客人们也牵扯进这桩事来,是我的罪过。哪里敢收钱?客人不介意,可以听我胡乱说些乡野村事。” 李秀丽一边把玩手中的星星。在她的视野里,这颗“星星”上盘绕着白色的雾一般的东西,发着人一样呜咽的啜泣声,正一缕一缕地飘入她香囊的鲤珠之中,汇入悄然在珠中浮现的诵世天书。 随着那丝缕白雾进入诵世天书,她耳中正在响起系统提示音: 【《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10)】 李秀丽说:“钱你还是收下吧。” 吴寡妇还想推拒,却见这外表颇娇柔的少女说:“因为,我不光想听故事。还要你带我出村,去找昨晚的坟包。” ------------ 19 十九 吴寡妇的推拒,最终败在了李秀丽拿出的金锭子下。 她满怀心事,战战兢兢地引着二人出村。 一路上,衣着华丽的少年男女引来了村人的围观。凡有人问起,吴寡妇就说:“二位贵客远道而来,经过这里,想在附近转一转,游玩一番。” 挂鼻涕的小孩跟在她们后头拍手:“好像新娘子噢!”“新娘子!” 还有些村汉,眼睛就长在了柔美的面容上,哈喇子险些滴下来。也有些村妇,偷偷地觑眼英锐的容色,手里的东西掉了都忘了捡。更有些无赖汉,滴溜溜的贼眼左右不离罗裙上的环佩。 就是那少男身上穿的衣裳,款式有些像女式。但村人不曾见过如此华服,一时只当是城里富人家的新奇时装。 只是在那少年男子一脚把凑上来的无赖汉踢出个倒栽葱后,部分不怀好意的村人,才纷纷收敛。 村民们被二人的装扮吸引,李秀丽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货真价实的古代侧村庄。 村里的房子大都是泥土磊的,间杂一些木头。竹门。用茅草、树枝编成的屋顶,上面压着石头。走过半个村,才偶尔能看见一两间砖房。 往来的村人大多身穿缝缝补补的破败棉衣,还有直接漏洞的,能看到里面并不是塞着棉絮,而是塞着稻草,冬日,脚上也多穿草鞋,个别穿着布鞋。 无论男女,大多蓬头垢面,脸上长藓的、癞头的、长大斑的,有皮肤病的居然占了不少。个个都瘦且黑,大都因脸颊凹陷而显得龅牙凸嘴。 以前李秀丽还嫌小环长得参差,结果到这里一看,个个比那小丫头参差多了。 明明是隔着像素,都能清楚地看到他们脸上的像素块的崎岖! 吴寡妇这样黑瘦矮小,像素块,或者说,五官不歪的,在村民里居然称得上是中等的姿色。 看见他们的样子,听吴寡妇说,罗家村也不是个很穷的村子。李秀丽才明白为什么游戏面板会给自己增加了魅力值,还标注是时代原因。 村庄中唯一称得上是精致的建筑,是村口的一座小小的石庙,里面供着一尊石制神像,雕刻的手艺颇粗糙,但看得出大致是个白胡须,垂皱纹的老头儿。胡须一直垂到了脚背,身上的衣服还隐约可见“罗”字纹。与昨晚看见的那个泥土老头,几乎一模一样。 此时,神前放置一个石炉,炉中还插着三根没烧完的香。 庙旁还有一棵大树,树冠如云,比村里的大多数房子要高得多。赫然是昨晚被泥老头挥舞的树拐杖。 出村时,她们遇到了从一座砖房里推门而出的村长。村长的打扮神似土地公,只是胡须短了些,与村民截然不同的胖乎乎身材,像素脸也看起来慈祥,一身的厚实棉袍,还拥着手炉。 村长笑呵呵地对她们说:“贵客远道而来,昨晚受惊了、受惊。趁着白天,我们附近也有些山水可看,好好耍耍。罗吴氏,招待好贵客,别叫人看轻了我们罗家村的待客之道。” 还遇到了两个农妇。一个身体单薄,神色麻木,看见吴寡妇,欲言又止,还是低着头过去了。另一个则是鼻孔朝天,面相精明,甚至故意撞了吴寡妇一下,哼一下走开了。 据说这两人,一个是“小妹”那改嫁过来的亲娘。一个是蛮儿的继母。 出了村,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大片的农田。 只现在是冬日,农闲时节,村民们忙着挑水砍柴纺织修屋,田野无人。 吴寡妇带着她们走过还留着茬子的田,又拐过了一片集中的坟墓地,一路走,一路说:“小妹的娘是个二婚头,从别的地方来的,听说是前夫全家死绝了,没有办法,带着三岁的小妹一起嫁到罗家村。嫁过来,却又生了个女儿。小妹的继父罗大树,嫌弃老婆带着拖油瓶嫁过来,又生了一个‘拖油瓶’。因此对着老婆朝打暮骂,连带着对小妹也拳打脚踢。小妹的娘为了讨好新夫,任凭小妹挨打受骂......” 说着说着,吴寡妇十分怅然。 其实,“小妹”没有名字。无论是旧家,还是新家,都没有名字。只以年龄唤作“小妹”。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村里的娃娃们,也都是六七岁上就开始干活,帮家里捡粪,拾柴,烧火,带弟妹,也都要干。 但即使是这样,罗家村的人,也都看不下眼小妹的遭遇。她才四岁的时候,就被罗大树赶去河边,冬日洗衣!小小矮矮的个子,摇摇晃晃的,谁看了不怕她掉下水去? 小妹在他家长到六岁。 三年来,小小年纪,夏割猪草、冬洗衣裳,日拿扫帚,夜哄姊妹。与猪同住,跟鸡同食,连件冬日的衣裳都没有。继父一个不如意,就扇她大巴掌,还要踹她窝心脚。 他那婆娘自觉二婚已矮人一头,嫁过来带着女儿,又矮一头。再生了女儿,更是矮到了尘埃里,因此一句话都不肯说,只讨好丈夫。 人人都说,罗大树就是想把这个继女虐待死,名义上不是他打死,也好给家里省口饭。 只是村里总有人可怜小孩子,东家一口,西家一饭,尤其是罗大山家的蛮儿,同情小妹,经常把自己的饭省下来给小妹吃。总算让小妹熬到了六岁。 但终究是如了罗大树的愿。 那一天,小妹照旧去洗衣服,却不慎跌入河中。被村人救起时,已经发了高烧,浑身跟火烧一样。 小妹的亲娘跪着求罗大树拿钱给小妹看病,这个面瓜娘,哭号声却震得满村都跑出来看。 罗大树又羞又恼,抬手就打:“不是我的种,又是个赔钱货!你想败我家财?!死了就死了!” 还是蛮儿,七岁的小孩,竟不知从哪里弄到一笔钱,浑身脏兮兮的,不知道跑了多少里的路,冒着被迷路和被狼吃掉的风险,请来了大夫。 大夫给开了药,小妹却已经喝不下去了。 六岁的女孩,却瘦得像三四岁,头发蜡黄,身体太辛苦,经不得风霜。 她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罗大树家却连基本的敛葬都不肯出钱。 蛮儿就用剩下的钱,给小姑娘穿了一身新衣服,买了一卷草席,埋了。 也因此,蛮儿惹上了祸根。 提起蛮儿,吴寡妇更加怅然,直说:“蛮儿是个好孩子,就是没好命。” 蛮儿是村里另一个苦孩子。 他的亲娘在他两岁的时候就死了,他爹罗大山祖上不穷,败到他这代,家里还有砖房,手里还有几个大钱,于是续娶了另一个女人,据说是村长家的亲戚的亲戚。 继母嫁到他家,很快就生了一个弟弟。有了继母,就有了后爹。 从此后,蛮儿就成了弟弟的半个仆人,家里的杂活累活,亲爹、继母不想干,都扔给他做。背柴烧饭拉牛,都是寻常。甚至要个子没狗高的他,去别的村替他爹卖边角货。 这年头,行商是个绝对的苦活。野外多的是虎狼野兽,盗匪随处可见,行路更是艰难,客商病死途中是常有的事。 蛮儿却十分顺从听话,从小就沉默寡言,背柴烂了背,跋涉烂了脚,都一声不吭,侥幸没有被狼吃掉,次次都活着回了家。 父母在,无私财。蛮儿弄来的钱,无论是他替大户做苦工,放牛,卖边角货得到的钱,全都被家里收走了。 这样辛苦,家里又不是那等的彻底穷光蛋,在家里半个孩子,当个成人使,竟然也吃不上干饭,连稀的都要克扣。 苦孩子蛮儿却有一副好心肠,同情年纪更小的小妹,时不时将自己上山采到的一些野果,自己的稀饭,分一些给小妹吃。 二人情同兄妹,成了最好的朋友。 小妹濒死,七岁的蛮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攒下的一些银钱,全用在了她身上。 这就引起了他爹罗大山的怀疑。 继母哭诉自己给亲生儿子手腕上戴的银镯子不见了,说这是自己的嫁妆,一口咬定是蛮儿所为。 罗大山不假思索,也认定是蛮儿偷了镯子,典当之后,拿到的钱。说不定还有以前私吞的货款呢! 否则一个七岁的孩子,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财? 吴寡妇说着,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村里都怀疑,那镯子是罗大山自己拿的。罗大山近来染上赌博,连家里祖传的地都卖了一些了。这镯子,怕不是他自己拿去典当了。只是拿老婆的嫁妆毕竟不好听。就一口咬定是蛮儿偷的。正好他的继室也早就看蛮儿不舒服了。蛮儿毕竟是长子,如果能长大,以后要分家产的。” 罗大山狠命地用荆条抽打蛮儿,逼他认错,给继母、弟弟道歉。 一向顺从听话的蛮儿却抵死不认,被关在柴房后,竟然翻窗跑了。 吴寡妇说:“谁也不知道蛮儿跑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七岁的孩子,我们找遍附近村落,甚至是到了镇里,都没找到人。” “找了一个多月都找不到人,连罗大山都渐渐不找了,只是仍然骂。” 没想到,连亲爹都不找了,死去的小妹却一直挂念这位没血缘的哥哥。 就是从蛮儿失踪之后,小妹的亡魂不得安宁,时常来村里徘徊闹事,不为自己苦,不为自己冤,倒是口口声声要“找蛮儿”。每七天就来一次,已经来了三四次了。 说话间,三人到了一处杂草丛生的空地。那草长了有半人高,拨开杂草,吴寡妇说:“喏,这就是小妹的坟。唉,当时是这坑,还是村里人给帮着挖的。” 杂草下掩着一个小小的土包。明明无人维护,坟上却干干净净,一根草、一条藤也没长。 赫然是昨天晚上,吴寡妇对着呢喃的那个土包。 此时是青天白日。但走到坟边,四周无树也无遮挡,天日却无端而黯,乌鸦盘旋不去。地面升腾出若有若无的丝丝白雾。李秀丽只觉扑面而来寒意森森。不同于冬日本来的躁冷,而是钻骨头,彻心肺,从脊椎往上爬的一种阴寒。 吴寡妇也察觉到了。她的像素脸都能看出变白的脸色。她虽然也同情小妹,但更害怕亡者,不由两腿战战,连忙说:“贵客,你现在看到坟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一路上,吴寡妇讲“小妹”与“蛮儿”的凄凉身世时,李秀丽就像在课堂上开小差,耳朵里是飘进来了,意识却沉浸在别处。 今天早上,在鲤珠吸收了“星星”逸散的白雾后,系统面板跳出了【《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10)】。 李秀丽立刻进了论坛搜索,才知道《诵世天书》的真正用法。 这本“新手宝典”,能入道的玩家几乎人手一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在中后期继续修炼,但在前期,它几乎堪称全自动最佳修炼辅助。 《诵世天书》会自动搜寻一定范围内所有的“炁”,并极其智能地从这些繁杂的“炁”中筛选出与玩家关系最密切,也是最能吸收,最适合当前修为处理的“炁”。等收集到合适的量后,就将其化作一道世音,炼去杂质,化入玩家对应的脏腑。 论坛玩家戏称:“虽然《道种》里根本没有所谓的游戏主线、支线任务,但诵世天书为我们每个人量身创造了源源不断的专属支线任务!” 也就是说,《诵世天书》判断,小妹的“悲”,是她目前最适合吸收的“炁”,收集进度圆满的时候,她的修为就能更进一步。 李秀丽甚至还从中琢磨出一些昨晚没看懂的东西。那个科普贴里说“亿万念头,七情盘踞,皆属‘炁’。” 她自己是吸收了喜、悲、怒三道世音,初步祭练了心、肺、肝,然后入道的。如今,小妹的悲苦之泪,又化作了可供她吸收的“炁”。这么说来,人之七情,皆可为“炁”? 她想得入神,吴寡妇却揉着两胳膊的鸡皮疙瘩,眼睛都不敢往坟上看,又叫了一声:“贵客,走吧?这里冷得奇怪。” 李秀丽被她叫回了思绪,满眼却只能看到那些白雾在丝丝缕缕飘入囊中鲤珠,变成了系统面板上的收集进度,已经变成【《诵世天书》:小妹之悲(收集进度:1.01/10)】了! 这是经验条啊!她一点都不怕,甚至更感兴奋。挥挥手说:“你自己走吧!” 见劝不动,吴寡妇无可奈何,又实在害怕,最终还是自己回去了。 等四周无人,李秀丽先打开论坛,看了一眼好友私聊页面。 她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和诵世天书的判断,以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瑛。 她发的内容,早就显示“对方已阅”。 但到现在,“瑛”才回复,先是显示“正在输入中”,但输入了很久,又删了。 瑛只发来一段话:【也不知道该说你运气好,还是不好......大约还是好的吧,能在大夏遇到口口。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了,你的想法是可行的。有一些东西,我无法在论坛系统中说出口。总之,秀丽,切记:到了小妹的阴宅......见到了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更要有礼貌,与其间主人好好商量。】 瞧这话说的!李秀丽撇撇嘴,不过是个小女鬼,不就是地下的鬼屋?她昨晚跟那小女鬼面对面,大眼瞪黄纸,都没害怕和太惊讶。 她看着那坟包,说:“小妹,如果你听得到,就来见我。你不是要找蛮儿吗?他们不肯放你进村,我可以帮你找。不过,我希望你给我一点报酬。” 她话音刚落,四周的光线愈黯,片刻之后,飘渺的童声响起: 【好——但白天——我出不来——】 【你——到,地下——来】 天空的盘旋的乌鸦凄叫一声,白雾从坟中蒸腾,四周的景色逐渐模糊,然后,那个小小的坟包从中裂开,露出一条漆黑的洞口,里面隐约闪着幽绿的磷火。 小妹说:【请——进——】 李秀丽连零点零零秒都没有犹豫,迫不及待地拉着副卡,跳进了坟包。 轰隆隆,坟包合上,缝隙合上,像关上了大门。 ------------ 20 二十 天日黯,寒鸦叫,坟土开。 李秀丽拉着刘丑,纵身而跳! 下落、下落、下落。 穿过无边幽暗。似乎一瞬,也许数日。 她的双脚踩到了地上,举目看去,四面都是黑黝黝的,极深远,极寂静。不可见的冥冥之中,似藏着甚么东西。地面则是焦红色的。 唯有跟前一丈之地,有一扇紧闭的木门,新上的漆,炸黄的铜环,两侧各挂一个幽蓝的鬼火灯笼,驱散了周边黯淡。 李秀丽抬头看,灯笼上方是门匾,写着歪歪扭扭的“小妹之宅”四个字。 她打量片刻,向前走一步,欲要敲门。 谁知道,刚跨出一步,只觉抬脚重千斤,咚,焦红地面就被她踩出一个大坑,她脚上一绊,竟无法控制地一头撞上了木门。 然后整扇木门跟纸糊的一样,轰然倒下。 李秀丽好不容易重新在地上站稳,心虚片刻。 瑛前辈叮嘱她上门做客要礼貌。 但她刚进门,就把人家的门撞塌了,这算“礼貌”吗? 她心虚时,前面忽然亮起了许多的莹莹鬼火,形成一条笔直的路,也照亮了这座宅邸。甫一看去,像是在人间大户的庭院里,竟然花草树木、亭台楼阁俱全。 只是,此时莹莹而照,色俱冷翠。 从宅院深处,响起一个泠泠如水的温柔女声,如在耳畔:“客人初履阴宅,是我们没有叮嘱清楚,不必介怀。修为尚浅之时,人躯之沉重,难履此地之轻盈,请随冷翠烛,慢步而前。” 李秀丽想她应该是让自己随着鬼火而前,就小心地往这条路上走了一步。 奇怪的是,在幽蓝火焰的照耀下,她果然不再觉得浑身沉重,很快又能正常地走路了。 沿路到了正堂上,门扉无人自开,堂中同样无人,只四角点着蜡烛,在铜花模样的烛台上燃烧,火焰发绿。 蜡烛前,竟还摆放了一桌的宴席,乍一看去,十分丰盛,鸡鸭鱼肉俱全,甚至还有些见都没见过的菜色,像树根,似人参,还有些貌似肉的块状物。大约是些山珍。 明明堂中无人,那女声又说:“客人请坐,先用些吃食。” 李秀丽之前几天都没好好吃过饭,在罗家村,吴寡妇也就煮了点热水泡的干饼,拿来一叠咸菜,就自觉很丰盛了。 她本来应该想吃的。但冷色调,尤其是绿光一照,再好的食物都看起来十分诡异。跟那盘糖醋鱼对上,看那绿光里的幽幽鱼目一眼,她的胃口就倒尽了。 敬谢不敏:“不用。我吃过饭了。谈正事。” 下一刻,就飘出来两个童子,惨白的肌肤、诡异的腮红,僵硬的肢节举止,两个纸人,轻松地抬起一桌吃食,消失在原地。 然后烛光一灭,堂中黯而重明。 满室亮起柔和皎洁的明光,照得四下宛如白昼。 堂正中的主坐上,本来空无一物,现在坐着一个眼熟的红衣布娃娃。 红衣布娃娃身上腾起白雾,似虚如幻,渐渐变成了一个红衣女童。 只是,这一次,她脸上没有遮着黄纸,口中也未含铜钱,肌肤上的尸斑消失无踪,红衣如新,两只小手局促地交握,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亡者的模样,是个细眉细眼,黄发垂髫的寻常女童。 而女童身边坐着的、照亮了满室的,是一个......皱巴巴的......大月亮? 李秀丽揉了一下眼,确定自己没看花眼。 在红衣女童旁的椅子上,陪坐着一轮月亮。 浑圆但没有面目,白胖,但有些皱巴巴的,发着不刺眼的辉光,挤坐在椅子里。 此时,“月亮”蠕动着,发出刚才听到过的温柔女声:“客人请坐。” 李秀丽还在打量月亮,想起昨晚那轮突降的圆月。 耳边却传来一道清脆女声:“姨母,我们回来了!呀,这里怎么有个生人?” 从大堂的一道门后,转出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年纪都同她差不多大。 少年男子是个清秀腼腆,白皙温和的模样,少年女子则眉目灵动,红唇带笑。 奇怪的是,他们的面貌竟没有蒙着像素,跟女童一样清晰。 难道又是两个非人?李秀丽想。毕竟她还记得自己身在地下。 这一对儿男女,一上来就一左一右,围着那轮白胖月亮撒娇。 少女摸了摸月亮的边缘,说:“姨母,中秋早就过去,你怎么还不显瘦?还是这般圆。” 少男则一言不发,只向月亮行了一个陌生的礼节。 “月亮”向李秀丽介绍说:“见笑了。这是我的两个任性甥儿,孪生儿,姐姐唤作熊、弟弟唤作虎。俱是姜姓。” 姊弟俩就朝李秀丽拱了拱手,姜熊笑嘻嘻的,姜虎神色沉静。 李秀丽说:“我叫李秀丽。”又看着月亮:“你......您呢?怎么称呼?” 这发皱的“月亮”说:“我是旧时月,曾照古江山。如今人间风物已改换,我也不再皎洁,所以退位让贤,长居地下。俗家名字已忘怀,单只留一个姜姓。你叫我姜月即可。” 好大的口气,外形像盘月亮,就自称是“旧时月”! 李秀丽正这样想,却瞥见游戏面板里跳出提示:【前方检测到高级修士一位、低级修士二人】,心头不由一跳。 游戏系统竟然还有这功能。这是她第一次在线下遇到除自己以外的修行者,而且当中还有一位高级修士! 看面板箭头所指,高级修士指向的是外形如大盘,圆乎乎、白胖微肥,边缘泛皱,自称“旧月”的姜月。 大约是个所修特殊的修士。否则,哪有人把自己修炼成了月亮的外形? 她绷住脸皮,尽量不表露想法,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见礼:“姜月阁下。我来这里是找小妹。不知道您和小妹是?” 月亮说:“蛮儿曾叫过我一声‘妈妈’,我心里可怜这孩子,就认了是他的义母。而小妹与蛮儿情同兄妹,我也勉强能算小妹的长辈。” 一旁的红衣女童依旧是双手交握,怯怯的模样,似乎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闻言,少女姜熊好奇地问:“找小妹?找小妹做什么?你跟小妹是什么关系?噢,她母亲也姓李,你是她的母族亲戚?可我们这些时日,倒没听说过小妹还有甚么修行的亲戚。” 李秀丽摇头:“我不知道小妹母族姓李。我只是途经罗家村的过路人。我夜宿罗家村,遇到小妹进村,口称寻找蛮儿,今天从一个好心的村人那得知小妹、蛮儿的身世。其情可怜。而我手里恰有一个办法,或能找到蛮儿。所以前来拜访。” 她话音刚落,堂中所有“人”都看着她。 李秀丽:“?我说错了什么吗?” 姜熊说:“客人,多谢你的好意。但是,看你修为与我姊弟二人相差彷佛,不过也是炼精化炁。你可知道,我和阿弟一路找了多少阳世的疆土吗?” 这时,一直沉默的姜虎也开了口:“姨母,我与姊姊从远道一路寻来,从极北到南方海上,都不见蛮儿的影踪。” 听姊弟二人说“不见蛮儿的踪影”,红衣的小妹流露了些难过之色。 月亮闻言,蠕动着叹息:“唉,我也已经数次搜寻附近的幽界,仍无痕迹。” 姜熊说:“客人,你也听到了。姨母搜寻幽界,我和阿弟搜寻阳世,俱无消息。不知你有什么线索?” 李秀丽说:“我猜测蛮儿还在村里。” 少女姜熊听了,说:“按照理论,我们在其他地方遍寻不着。而小妹却始终想往村里闯,徘徊此地不去,就说明蛮儿一定还在这附近。但我们已经快把罗家村的幽明两界地皮翻遍了。” 姜月身上的光略黯片刻,闪动间,如人在苦笑:“昨晚,我借了一些办法,送小妹再次入村看过了,小妹忍耐不住,惊动了土地,却还是没有蛮儿的踪迹。” 李秀丽想起瑛教她的,又想起今天上午的试验结果:“那是你们找不到,不代表我找不到。” “口出狂言!”姜熊挑眉:“你知道我姨母是什么样的存在?即使......也不代表你一个小小的炼精阶段修士,能在这里大放厥词!” 姜月叫住甥女:“熊,不可无礼。” 她那浑圆没有面目的月亮上,竟也能看出忧愁之色:“唉,比起一开始,小妹现在已经能以人形活动更长的时间了,自我也越来越清晰。再找不到蛮儿,一切就晚了。李小友,你有什么办法,大可说来。” 李秀丽说:“我们先谈报酬。” 姜月问:“你要什么报酬?” 李秀丽伸出手,指了一指小妹:“我要她......” 她还没说完,只是这一指,姜月也还没开口,姜熊姜虎齐齐站起,说:“不行!小妹不能给你!” 李秀丽说完了剩下的话:“我要她的眼泪。昨晚,她化出月亮的脸在哭,哭出来满地的星星。我要这个报酬。” 双方各说各话,都懵了。 李秀丽莫名其妙:“谁要一个小女鬼啊?” 姜熊、姜虎说:“你只要这个报酬?” 同时开口,同时闭上,三面相觑。 见此情形,姜月大笑了起来:“秀丽,好孩子,好孩子!如果你能找到蛮儿,‘星星’......我保证,都是你的应有所得。” 好好谈着自以为的交易,却莫名其妙被人糊了一脸的“好孩子”,李秀丽最讨厌大人的这种夸奖,显得她还是小孩子一样。 但眼前这个是高级修士,她又发作不得,只能憋着装着:“那就好。” 姜月问:“你打算从哪里找起呢?我让熊、虎,与你一起。” 李秀丽说:“只搜罗家村。” 顿了顿,想到瑛之前的嘱咐,她说:“两个罗家村,都找。” 姜月的光闪了一下,说:“好。只是,那熊、虎就不够了。他二人的修为浅薄,与小友一样是肉身凡胎,还不足以履步幽世。小友先与他二人一起回阳世。等到阳世的晚上,我护送你们进入罗家村对应的幽界部分。” 便说:“熊、虎,送客。” 于是,阴宅大门自开,姜熊、姜虎做了个手势:“客人,请。” 三人沿着鬼火路出了阴宅,到大门前。上方忽传隆隆之声,竟漏了一丝阳光下来,下照,下照,照到阴宅前,竟成光柱,可容三、四个人同站。 二人一左一右,拉住李秀丽的胳膊,朝光柱里一跃! 身体和意识似乎都在上浮,等李秀丽醒来时,她已经站在小小坟包前,冬阳耀目,四周杂草丛生,坟包完好如初,远处,隐约可见背柴的一二村民。似乎白雾、裂坟、阴宅、旧月等等俱是梦幻。 她揉了揉被阳光刺到的眼睛,转过身,却被身前的两张脸吓了一跳。 姜熊、姜虎那五官相似,只气质不同的脸,一起凑近了,宛如不散的镜像,大变活人的场景昭示着方才的经历不是虚幻:“李秀丽?你打算怎么搜罗家村?” 李秀丽推开这对龙凤胎的脸,啊了一声:“我好像忘了个人......” 她把副卡忘在地下了! “是这个吗?”姜熊笑着从二人背后拉出了“刘丑”,随手一推,说:“你也真是粗心。连傀儡都忘了。幸好姨母给你送了上来。” “傀儡?你在胡说什么......傀......”李秀丽接住刘丑,定睛一看,大叫起来:“我的卡!” 刘丑睁着眼,神态呆板,一如既往。唯一的区别是,从幽深所在回到人间后,她整个人的皮肤都变成了木质纹路,赫然是个木头人! ------------ 21 二十一 ------------ 22 二十二 ------------ 23 二十三 ------------ 24 二十四 ------------ 25 二十五 ------------ 26 二十六 ------------ 27 二十七 ------------ 28 二十八 ------------ 29 二十九 ------------ 30 三十 ------------ 31 三十一 ------------ 32 三十二 ------------ 33 三十三 ------------ 34 三十四 ------------ 35 三十五 ------------ 36 三十六 ------------ 37 三十七 ------------ 38 三十八 ------------ 39 三十九 ------------ 40 四十 ------------ 41 四十一 ------------ 42 四十二 ------------ 43 四十三 ------------ 44 四十四 ------------ 45 四十五 ------------ 46 四十六 ------------ 47 四十七 ------------ 48 四十八 ------------ 49 四十九 ------------ 50 五十 ------------ 51 五十一 ------------ 52 五十二 ------------ 53 五十三 ------------ 54 五十四 ------------ 55 五十五 ------------ 56 五十六 ------------ 57 五十七 ------------ 58 五十八 ------------ 59 五十九 ------------ 60 六十 ------------ 61 六十一 ------------ 62 六十二 ------------ 63 六十三 ------------ 64 六十四 ------------ 65 六十五 ------------ 66 六十六 ------------ 67 六十七 ------------ 68 六十八 ------------ 69 六十九 ------------ 70 七十 ------------ 71 七十一 ------------ 72 七十二 ------------ 73 七十三 ------------ 74 七十四 ------------ 75 七十五 ------------ 76 七十六 ------------ 77 七十七 ------------ 78 七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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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五 ------------ 126 一百二十六 ------------ 127 一百二十七 ------------ 128 一百二十八 ------------ 129 一百二十九 ------------ 130 一百三十 ------------ 131 一百三十一 ------------ 132 一百三十二 ------------ 133 一百三十三 ------------ 134 一百三十四 ------------ 135 一百三十五 ------------ 136 一百三十六 ------------ 137 一百三十七 ------------ 138 一百三十八 ------------ 139 一百三十九 ------------ 140 一百四十 ------------ 141 一百四十一 ------------ 142 一百四十二 ------------ 143 一百四十三 ------------ 144 一百四十四 ------------ 145 一百四十五 ------------ 146 一百四十六 ------------ 147 一百四十七 ------------ 148 一百四十八 ------------ 149 一百四十九 ------------ 150 一百五十 ------------ 151 一百五十一 ------------ 152 一百五十二 ------------ 153 一百五十三 ------------ 154 一百五十四 ------------ 155 一百五十五 ------------ 156 一百五十六 ------------ 157 一百五十七 ------------ 158 一百五十八 ------------ 159 一百五十九 ------------ 160 一百六十 ------------ 161 一百六十一 ------------ 162 一百六十二 ------------ 163 一百六十三 ------------ 164 一百六十四 ------------ 165 一百六十五 ------------ 166 一百六十六 ------------ 167 一百六十七 ------------ 168 一百六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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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 两百五十六 ------------ 257 两百五十七 ------------ 258 两百五十八 ------------ 259 两百五十九 ------------ 260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