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001 京北,二月。 新年刚过,料峭春寒未退,天空灰败如烬,空气里悬着高浓度的潮湿因子,像是要下雪。 阮梨从国际会议中心出来的时候,整个朝外大街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正逢下班高峰,红色尾灯蜿蜒成线一路绵延至道路的尽头。 在路边等了二十分钟,终于好运气等到一辆出租车,钻进车子里,阮梨报了个地方:“西郊,江南里。” 司机乐呵呵应一声,又从车内的后视镜看坐在后排的女孩。 穿一件梨黄色长大衣,下巴埋在米白的羊绒围巾里,一张小脸白皙秀气,黛眉细弯,眼睫纤长。 在京北跑出租,什么样的客人没载过,瞧着普普通通,车子一停,那就是寸土寸金的地段,譬如京郊的江南里,苏式园林别墅群,住在里头的非富即贵,还不是一般的富贵。 可这小姑娘瞧着文静,从头到脚没见一个名牌。 阮梨正在低头回消息,全然没注意到司机的打量。好朋友孙媛明晚回国,两人三年没见,孙媛嚷着要阮梨去机场接她,阮梨弯着眼应下。 孙媛:【你今晚上去霍家?】 阮梨:【嗯】 孙媛:【恭喜啊姐妹】 孙媛:【霍明朗这个狗东西,积了八辈子的德吧】 霍阮两家联姻在即,整个京北的富贵圈早就传开了。今天是霍家老爷子的生日,老爷子不喜铺张,只喊了一群孩子来老宅吃顿团圆饭。人上了年纪,就图个儿孙绕膝的热闹。 阮梨占了霍家准孙媳的名,自小一半的时光泡在霍家,霍家的家宴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孙媛:【婚期定了吗?】 阮梨:【下个月末先订婚】 孙媛:【行,姐妹一定给你把娘家人排面整起】 孙媛:【你等下开免提,我要跟霍明朗这个狗东西直接对话】 阮梨:【我们不在一起】 孙媛:【?】 阮梨:【我今天和老师参加一个研讨会,在市中心】 对面孙媛不说话,阮梨又一个字一个字继续敲:【他昨晚同学聚会,喝多了,这会儿才醒,绕到市中心来接我再去老宅,我们俩肯定要迟到,让那么多长辈等不礼貌】 好半天,孙媛发来三个字:【狗东西】 他们三个人认识很多年了,上学的时候孙媛就这么喊霍明朗,阮梨早已经习惯了。她弯起眼,弯弯的细眉下一双乌湛湛的杏眼盈满笑,像软了一汪春水在眼底。 阮梨知道孙媛在替她鸣不平,每一次她和霍明朗之间发生摩擦,孙媛总是无条件且无原则地站在她这一边。 孙媛:【不管怎么说,梨子,十年姐妹,我祝福你俩】 阮梨:【谢谢孙圈圈同学^_^】 孙媛:【……滚啊】 孙媛性子大大咧咧,上学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名字写起来太麻烦,经常用一个○代替。 高一的时候几个人在家补课,新老师是个大学生,第一次看到她的名字,以为叫她“孙圈”。 霍明朗当时拍着桌子大笑,“孙圈”从此一战成名,全校皆知。霍明朗“狗东西”的称呼也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他们三个的关系好像一点没变,还和上学的时候一样。 哦,不对,她和霍明朗要结婚了。 那是阮梨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也是孙媛恭喜和祝福的原因。 阮梨喜欢霍明朗,从情窦初开的年纪开始。 今年,阮梨二十四岁,也是她喜欢霍明朗的第八年。 * 天色将暗之际,天空飘起了零星雪花,雾茫茫的一片。 去京郊的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车子被迫停了下来。 远处青黛色的山影连绵,车头前,细密的雪粒子落在光柱里。 斜前方停着一辆宾利,低调的炭黑色,不低调的连号京牌。 司机师傅乐了,“堵车就是这点儿好啊,甭管你这车是七八百万还是七八万,都寸步难行,一视同仁。” 阮梨弯弯唇,没说话。 她性格内向,因为工作的原因日常都是在和一些古瓷古画打交道,愈发安静慢热。 按MBTI人格测试来看,就是典型的I人。 用阮母的话来说,就是“闷”。 手机震动,是霍明朗发来的消息:【爷爷让你别急,慢慢过来,路上注意安全,你快到了给我说,我出来接你】 即便如此阮梨还是有点急,她不习惯迟到,何况又是今晚这样的场合。 【帮我和大家说声抱歉,让这么多人等我,真的太不礼貌了】 【我应该和老师请个假,早点出来的】 霍明朗:【没事儿,我帮你解释】 霍明朗:【要怪就让他们怪我】 霍明朗恣意惯了,从来都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反正整个霍家也没人能管得住他——倒是有一个,但那人不常回来。 阮梨不同,阮家是书香门第,最讲礼仪规矩,她从小接受的也是循规蹈矩的教育,这种明显失礼的事会让她不安,即便有霍明朗给她兜着。 【真的没有关系吗?】 霍明朗迟迟没有回复,阮梨看着窗外一动不动的车流,莹白的指尖摩挲着手边的檀木盒边。 这是她焦躁紧张时下意识的小动作,可能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 彼时的霍家老宅灯火通明,偌大的客厅吵吵闹闹,霍明朗在和四叔家的堂妹拌嘴。 “霍明朗,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阮梨姐姐,让她收拾你!” 霍明朗轻哼一声,手机在指尖转了半圈,他不搭理堂妹,惦记着阮梨叮嘱的事,朗声道:“爷爷,梨子让我……” 堂妹在旁边卧槽一声,戳霍明朗的腰,“六叔要来!” 霍家人丁兴旺,霍老爷子娶过两任太太,和第一个妻子育有三子两女,长子早年不幸夭折,留下的孩子中最为年长的便是霍明朗的父亲。 第二任太太小霍老爷子十几岁,妻子怀孕的时候老爷子已经快要到知天命的年纪,原本夫妻两人没打算要这个孩子,可一检查,却是双胞胎。 堂妹口中的六叔便是霍老爷子最小的儿子,也是如今整个霍家的掌权人——霍砚舟。 方才家族群里霍砚舟破天荒地发了一条消息:【路上堵车,半小时后到】 霍明朗还没个正形地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整个人后脖颈蓦地一凉。放眼整个霍家,他也不是谁都不怕,他怕霍砚舟。 或者说,霍家的小辈就没有不怕他的。不止小辈,就连平辈的兄长姐妹也要敬他三分,否则家大业大的霍家,也不会最后被霍砚舟收入囊中。 堂妹又戳一下霍明朗,“你刚刚要和爷爷说什么?” 霍明朗想起学生时代被霍砚舟支配的恐惧,咽咽嗓子,“没。” * 阮梨赶到霍家老宅的时候已经快要八点,她匆匆忙忙下车,霍明朗早已经等在外面,看到她,大步走过来,帮她拎手上的礼物。 男人眉目深朗,唇角勾着点笑,浑身都透着股玩世不恭的劲儿。 “这么沉?”霍明朗掂掂手上的东西。 “你小心一点。” “这回又给老爷子带了什么宝贝?” 阮梨弯起眼,“一对明末的青花龙纹盘。” 几十万的东西,对霍家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宝贝,但老爷子喜欢鼓捣古玩,其中又以瓷器为甚。 阮梨大学时候读的文物修复专业,毕业之后进了京北博物院,日常接触最多的就是这些古物。 几年前霍老爷子还曾当着霍阮两家人的面感叹,“梨梨要是能嫁进我们霍家多好。” 在霍老爷子眼中,霍家的这些孙辈没有一个着调的,怎么瞧都不如阮梨贴心懂事。 “冷不冷?”霍明朗正要去牵阮梨的手,远远一辆黑色的轿车驶近,车前灯明晃晃地亮,霍明朗下意识眯了下眼。 即便已经快要订婚,但面对霍明朗,阮梨还是有点害羞。 她对霍明朗的感情从多年的偷偷喜欢直接跳进了订婚,像是忽然按下了加速键,连正经恋爱的过程都没有,两人至今做过最亲密的事就是牵手。 “还好。”阮梨不习惯当着那么多人面和霍明朗牵手,状似无意地将手揣进了大衣兜里。 黑色的轿车在门口停下,后排的车门被推开,男人微微躬身,英俊矜冷的侧脸落进阮梨乌软的眼底。 霍砚舟。 竟然是霍砚舟。 和霍家所有的小辈一样,阮梨也怕霍砚舟,很怕。 这个男人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想要亲近很难。 夜色里,落雪伶仃,霍砚舟也朝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挺直的鼻梁骨上架一副金边眼镜,遮了幽深眼底所有的情绪,衬得唇线越发凉薄。 他站在那里,剪裁合体的西装外一件黑色大衣,颀长的身形被熨帖勾勒出凌厉逼人的威压感,肩头落了薄雪,像一幅精致昂贵的泼墨山水画。 阮梨张张嘴,粉软的唇中吐出呆呆的两个字:“六叔。” ------------ 2 002 霍老爷子的寿宴,霍砚舟因为堵车迟了半小时。 他久不回老宅,老爷子心中欢喜,半点不介意迟到的事,旁人便也不会刻意再提,连带着阮梨也侥幸“躲过一劫”。 霍家今晚人来得不齐,次女久居英国,小女儿霍小七在山沟沟里采风。因为霍砚舟的到来,阮梨不再是那个唯一焦点,这让不善社交的她轻松了许多。 霍明朗大姑家有个小外孙,已经到了咿呀学语的年纪,小不点似乎特别喜欢阮梨,穿着戴熊耳朵的连体衣,嗖嗖几下爬到阮梨脚边,扒拉着她的腿,“抱抱。” 阮梨将小家伙抱起来,小家伙咧着嘴,只有两颗小奶牙,开心得晃脚脚。 霍明朗坐在她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冲着小家伙做鬼脸。几个人笑作一团,大姑打趣道:“这么喜欢小孩子,你们结了婚也赶紧生一个呀。” 阮梨蓦地脸热,霍明朗倒是不见一点尴尬,只顾着逗小孩,“你多少斤啊,重不重?” 又问阮梨,“我抱?” 这幅情景落在众人眼中,便是两个孩子感情真的好。 大姑哎哟一声,“我们明朗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霍明朗不应话,唇角勾着笑,只垂眼看阮梨。阮梨本就生得白,这会儿凝白的脸颊上已然透出薄薄的绯色。 霍砚舟坐得离他们远,抬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穿着米白毛衣的女孩子低着眼,双颊酡红,身前抱着个咿咿呀呀的小家伙,嫩白如笋的指尖擦着宝宝连体衣的一角,泄露了她安静眉眼之下的紧张。 这是她不安无措时惯有的小动作,霍砚舟知道。 她坐在那里,莹莹的水晶吊灯在如瓷的肌肤上晕下一层柔和,像一尊上等白瓷,胎釉细腻,凝若脂玉,又透着薄薄的藕色。 身边还有她喜欢的人。 霍砚舟收回视线,金边眼镜后沉如墨色的眼眸晦暗不明。 “砚舟最近在忙什么?”二哥霍廷年问道。 “一个非遗项目。” 厨房已经准备上菜,聊天的场地从客厅转移到了隔壁餐厅。 霍砚舟如今掌管着霍氏旗下的恒远集团,是霍家说一不二的话事人。 但今晚是家宴,霍砚舟没有抢霍廷年作为长子的风头,直接在母亲明婉珍身边落座。 桌上的席位发生了变化,左侧的位置一次递延,到了阮梨这里,不偏不倚,正好和霍砚舟面对面。 阮梨好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好像学生时代考试的时候坐在监考老师眼皮子底下,低着头都紧张。 席间有人问起阮梨和霍明朗的婚期,霍母冯莺笑道:“和阮太太看了不少酒店,合心意的最快也要等到明年五月。” 这是场面话,以霍家如今的威望,一个酒店而已,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阮梨不接话,听着冯莺笑盈盈地自说自话,她知道冯莺一直不太喜欢她。 霍明朗是霍家长孙,在冯莺眼中,霍明朗应该娶一个家世更为匹配的富家千金,将来才能在他的事业上更有助益,阮家显然不是最好的选择。 阮家是书香门第,祖上出了不少文人大儒,到了阮梨的父亲这一辈才开始经商。 和富贵泼天的霍家相比,阮家便显得有些寒酸。 但这门婚事是两家老一辈订下的,虽没有指名道姓,可如今两家适龄的单身年轻人中只有阮梨和霍明朗,两人又是青梅竹马,几乎等于默认。 冯莺虽然对这门婚事颇有微词,也不敢忤逆老爷子的意思。 大姑心直口快,又接着酒店的话头问道:“周家之前的婚礼是在君悦办的吧?我觉得不错。” 冯莺点头,“君悦是不错,但今明两年所有的好日子已经排满了。” “错不开?” 冯莺摇头。 “那是有点可惜了,要我说,放眼整个京北,还是君悦最好。” “是有点可惜,没能选到最好的。”冯莺笑道。 这话旁人听不出弦外之音,阮梨却听得明明白白。 她安静吃饭,可面前的菜色没有一个合她心意的,她喜欢偏酸甜口味的,比如—— 桌盘转动,一条黄澄澄的松鼠鱼稳稳停在面前。阮梨抬眼,看到正对面霍砚舟修白的手指收回,他正在专心听母亲说话,唇角难得含着一点温和的笑,似是让明婉珍尝尝面前的这例汤。 阮梨趁着大家不注意,夹了一块鱼肉,酸甜糖汁入口,鱼肉外焦里嫩,极大地安抚了她的味蕾。 “砚舟这过了年也三十二了吧,还不打算把终身大事办了?” “就是,这京北城里惦记着砚舟的姑娘能从钟楼排到西山,赶紧定下来,也断了大家的念想。” “砚舟你和四嫂说,真就没喜欢的姑娘?” 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难得可以在这样的家宴上打趣这位话事人,这些话也说到了明婉珍的心坎里。 眼看着霍家的孙辈都要订婚了,他这个做叔叔的却还是单身。更让明婉珍担心的是这些年霍砚舟似乎一个姑娘都没谈过,这……现在社会开放了,明婉珍便忍不住往别处去想——难道是不喜欢女孩? 霍砚舟看懂了母亲眼底的忧虑,拿起餐巾缓缓擦拭唇角。隔着薄薄的金边镜片,他眼底敛着清和的光,难得有了些烟火气,视线不经意扫过对面的女孩子,“有合心意的,一定带回来。” 温沉的嗓音,落在清冽的音域里,让人下意识不敢再置喙。 阮梨蓦地低眼,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下一次一定不要再坐到霍砚舟的对面。 他视线落过来的一瞬,她真的后颈发凉。 * 家宴结束的时候已经快要十点,屋外零星的小雪不知何时已经簌簌如鹅毛,积在屋檐和枝桠上,整个庭院白茫茫的一片。 这样的天气,夜里开车很危险。大家提议今晚就在老宅住下,都是霍家人,在老宅都有自己的房间,只一个阮梨是外人。 虽说两家交好,她小时候也没少赖在霍家,但如今她和霍明朗快要订婚了,这会儿住进霍家,阮梨觉得不合适,也不自在。 “我还是不打扰了。”阮梨顿了顿,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明早还有一个研讨会要参会,我的资料都还在家里呢。” “不打扰不打扰,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就是,这么晚了,还下着雪,不安全。” “老宅房间多,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别和咱们见外。” 霍家的女人你一言我一语,让阮梨有些招架不住,她想向霍明朗求助,可霍明朗不知道去了哪。 “时间确实太晚了,又下着雪——”一直没有说话的冯莺终于开了口,“这样,我安排家里的司机送你回去好不好?” 如果说这个家里还有不想让阮梨留宿的,冯莺绝对是其一。 阮梨弯唇,“不用这么麻烦,我打个车就好。” 阮梨其实觉得没什么,她从前加班的时候常常到深夜,京北十二点的街头也别有一种热闹。至于下雪,她有一年和朋友自驾川西,在连天风雪里装着防滑链穿越过折多山口。 她并非外表看起来的那样娇柔。 木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霍砚舟披了大衣,正在和明婉珍道别。 “真不住一晚?”明婉珍问。 “明早还有一个会。” 霍砚舟的事明婉珍一向不插手,因为知道插手也没用。 霍砚舟十五岁就离开霍家在外求学,二十六岁接掌恒远,以雷霆手段将整个霍氏清理的干干净净,从来都行事果决,说一不二。 有时候明婉珍也在想,明明小时候挺可爱的孩子,怎么就养成了如今凉薄的性子。 “那我让陈叔送你?” 霍砚舟的司机要送一份重要材料去临市,匆匆吃过晚饭就已经离开了。 “不用。”霍砚舟一边理袖口,一边下楼,“陈叔年纪大了,一来一回折腾。” 他嗓音清冽,和明婉珍说话时带了鲜少的温和。 楼下的一众人齐齐看过去。 “砚舟要走?” 霍砚舟颔首。 说话间,门被推开,霍明朗拿着手机走进来。冯莺微微皱眉,晚饭的时候儿子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总是不停地看手机。 霍明朗见阮梨穿了大衣站在门口,有点意外,“你要走?” 阮梨点头,“明早还有个研讨会,我怕封路。” “行,我送你。”手机又嗡嗡震动,霍明朗眉头蹙起。 这是他心烦的表现,阮梨知道。 “你有事就先忙,没关系的,我叫个车,过来接我。” 四叔家的表妹忽然开口:“六叔不是要回市里吗?阮梨姐姐坐六叔车回去就好啦。” 小姑娘说得理所当然,甚至不理解这么好的方法大家为什么不用。又要安排司机,又要自己送,麻不麻烦。 这当然是最合理的办法,但合理并不代表适合。霍砚舟掌着整个霍家,每天过手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兹事体大,没人会拿“搭车”这种小事去叨扰他。 客厅里有一瞬的安静,大家面面相觑,除了阮梨。 阮梨依然规规矩矩站在门口,视线不经意掠向霍明舟。 心底一个声音直接拒绝:不要。 她不想坐霍砚舟的车。 她害怕。 霍明朗的手机又一次响起,他拧着眉有些歉疚地看向阮梨,“我先接个电话,你等我一下。” 阮梨点头。 这一幕落在霍砚舟眼中,他没再停留,径自出了门。 阮梨的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门外,身形颀长的男人走进簌簌落雪,周遭白茫茫一片,他却穿着一身黑,肩线修直,有种清落孤孑之感。 阮梨等了二十分钟,没有等到霍明朗,却等来了老师的电话,明天的研讨会需要补充一份材料。 冯莺还维持着面上的和善,问她是不是着急回去,阮梨点头,“麻烦您和明朗解释一下。” “没关系的,你路上注意安全,到家告诉我一声。” “好。” 外面的车开不进江南里,阮梨着急,一边往外走,一边点开打车软件,可这样的雪夜打车并不容易。 行至一半,一辆深灰色的库里南停在路边。 车窗降下,男人一张英俊矜冷的脸,“上车。” ------------ 3 003 阮梨上了霍砚舟的车,在八百万的豪车里躺尸。 事实上也不根本不敢躺,直挺挺地坐在副驾驶,双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得像个小学生。 车子已经驶出别墅区,霍砚舟方才的话却还言犹在耳。 上霍砚舟的车已经让阮梨鼓足了勇气,她原本想坐在后排,可手还没碰到后车门的把手,就听到霍砚舟轻飘飘的一句:“真把我当司机?” 借阮梨一个胆子她也不敢让霍砚舟给她当司机,如果不是现在下雪她又对这车不熟,阮梨甚至很想说:我给您当司机,行不行? 上了霍砚舟的车,坐在副驾驶,阮梨后知后觉意识到,霍砚舟方才是在和她开玩笑? 他这样的人,居然会开玩笑。 鼻息间有淡淡的清香,让阮梨联想到冷冽的雪林和冻青的泉水,和霍砚舟这个人莫名很像。 “你很怕我?” 冷不丁的一句话,温沉低冽的嗓音,于寂静的空间里让阮梨没来由地慌了神。 她纤白的指尖下意识蜷紧,“没有。” “不怕。”阮梨又补了两个字,却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你可闭嘴吧,阮梨。 好在霍砚舟似乎并不是真的想聊天,抑或探究她是不是怕他,更像是随口一问。可阮梨性格不热络,常常别人抛了十个话题,她能接住两三个已经是勉强。至于霍砚舟,似乎比她的话还少。 车里的暖风开得足,他身上只穿一件黑色衬衫,撑得挺括,将腕骨也衬得愈发修白。一副金边眼镜,下颌线紧绷,周身透着股疏冷克制。 按理说这样的安静会令人尴尬,可霍砚舟似乎天生的气场就如此,山巅凉月,遥远冷冽,不沾凡俗。 待在他身边,只有敬畏,绝无随意攀谈的念头。 至少阮梨是这样的。 阮梨想起孙媛的话:就你这个性格,我严重怀疑你其实根本不是喜欢霍明朗,是喜欢霍明朗那个跟谁都能逼逼两句的性格。 有人说,在爱情里,我们爱上的其实是潜意识里渴望成为的那个自己。 阮梨不知道。 她喜欢霍明朗,喜欢了八年,这份喜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手机屏幕亮起,孙媛像是和她心有灵犀似的。 孙媛:【准备登机了,明晚六点到京北,记得来接我】 孙媛前两年被她爸断了经济来源,这两年在国外全靠自己打拼,连直飞航班都舍不得买。 阮梨:【好】 孙媛:【你干嘛呢】 阮梨:【在路上】 孙媛:【你还没回家,我看天气预报说京北今晚有大雪】 阮梨:【嗯】 像是知道什么,孙媛又问:【霍明朗那个狗东西呢,他不会又让你这么晚自个回去吧?】 阮梨沉默。 今晚的事她其实不在意,霍明朗朋友多,日常总是忙忙碌碌。她又不是小孩子,回家还要人送。 可看孙媛的语气,霍明朗送她似乎天经地义。 所以,是她理解得不对吗? 阮梨不知道怎么回复孙媛,她不想骗孙媛,又担心孙媛这个火爆脾气一个电话飚过来,破口大骂霍明朗。 阮梨还记得自己坐在霍砚舟的车里,当着人家叔叔的面,总归不礼貌。 半晌,孙媛的消息却跳了进来:【梨梨,你真的不打算告诉霍明朗吗?】 阮梨:【什么?】 孙媛:【你喜欢了他八年】 人生能有多长,八年的时光,生命的十分之一。 阮梨有些茫然。 安静的空间里响起轻缓的音乐,电台在放一首很经典的粤语歌。 拦路雨偏似雪花 饮泣的你冻吗 这风褛我给你磨到有襟花 连调了职也不怕 怎么始终牵挂 苦心选中今天想车你回家 阮梨很喜欢这首歌。 这首歌也似乎格外应景。 车窗外雪落无声,星星点点,如倾沙一般。 余光里霍砚舟的手指修长,骨节明晰,偏白的皮肤下隐隐可见青色纹路,明明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握着方向盘的动作,偏偏松弛散漫里沾染了禁欲。 阮梨莫名想起餐桌上霍砚舟捏着餐巾缓缓擦拭唇角的动作,很斯文,也很有腔调。 他说:有合心意的,一定带回来。 他合心意的姑娘会是什么样呢? 这个念头跳入脑中的一瞬,阮梨眼底有明显的慌乱。 她在想什么? 她怎么关心起霍砚舟的感情生活了呢。 听说惦记他的富家千金能从钟楼排到西山,像霍砚舟这样的男人……应该不缺女人吧。 霍砚舟早已经察觉了阮梨的打量,尽管她的视线谨慎得不敢偏移半分。 她像只好奇的小兽,一双水软的眸子一瞬不瞬。 想探知,却又不敢。 低沉的男声还在浅浅吟唱,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如若你非我不嫁 彼此终必火化 一生一世等一天需要代价 …… 阮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还是在霍砚舟的车上。等她恍恍惚惚醒来的时候,周遭的黑漆漆一片,只有淡白月光下延绵无尽的雪色。 车子停在路上,阮梨有些茫然地起身,覆在她身上的羊毛薄毯滑落半截。毛毯上沾染着幽淡的气息,和车里偏冷的香调很像,但细嗅之下还有一丝淡淡的温和,像早春惊枝的嫩芽。 霍砚舟不在车里,阮梨偏眸,隔着玻璃看到一道修长的侧影。 男人微微低颈,唇间浅浅咬着一支烟。 幽暗中亮起一小撮蓝色火焰,烟丝被燎燃,点点猩红安静地烫在雪色里,灰寂的空间被描出亮色。 他抬眼,烟被夹在修长的手指间,垂在身侧。 霍明朗也抽烟。 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似乎对这件事有种天然的好奇,三五一群人,躲在老师抓不到的地方,每个人唇间叼着根烟,勾肩搭背,眼底尽是桀骜的笑,张扬又肆意。 这是阮梨对霍明朗抽烟的初印象。 今年新年的时候阮梨去过一次霍明朗的兄弟局,四五个男人凑在一起,还是年少时的面孔,他们叼着烟喝酒,笑笑闹闹,似乎和十七八岁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霍明朗就像一道耀眼的阳光,永远热烈,永远恣意。 阮梨的视线落在车外霍砚舟的身上,原来还有人抽烟是这样的。 也只有隔着一道车窗,阮梨才敢这么放肆地打量这个男人。 沉静,寂寥,他陷落在自己的世界里,有种繁华落尽锦绣成灰的苍凉。 但阮梨不喜欢烟味,无论哪一种,都不喜欢。 一根烟燃尽,霍砚舟又在雪地里停留了片刻才拉开车门。副驾驶上的女孩子一双湛湛的水杏眼,带着些醒来之后的惺忪。 “醒了?” “嗯。” “入京通道临时关闭了,天亮才解封。” 原来他们被困在了京郊的路上。 之前有音乐,后来她又睡着了,着实没什么机会说话。可眼下两人被困在路上,霍砚舟也不用开车,她如果还是什么话都不说似乎不太有礼貌。 有礼貌的阮梨在绞尽脑汁想话题。 “想在君悦办婚礼?” “啊?” 阮梨没想到霍砚舟会聊个话题,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回过神后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霍砚舟是霍明朗的叔叔,关心一下小辈的婚事合情合理。 “之前想过,但问过酒店的经理,确实错不开。” 阮梨是真的很喜欢君悦的顶层婚宴厅,站在九十九楼可以俯瞰整个京华,抬头就是玻璃穹顶,嵌了数千颗水晶,熠熠如满天星辰。 当然,阮梨更喜欢来自大自然的盛景,如果她能在那里办婚礼,她会挑一个晴朗的夜晚,让点点天星直接落进人间。 但显然,这个想法要落空了。 阮家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她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去叨扰老爷子和明婉珍,至于霍家其他人,大概没谁会为她和君悦的老板开口。 阮梨不喜欢在旁人面前泄露情绪,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她果断切了话题,“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记得霍砚舟急着回来是因为今天有一个重要的会议。 “会不会不自在?” 阮梨微怔,反应过来霍砚舟是问她,如果他也在车里休息,她会不会觉得不自在。阮梨慢热,她怕给别人添麻烦,也同样在意旁人的分寸感和边界感。 霍砚舟让她看到了极为君子的一面。 “没关系的。” “嗯。” 霍砚舟调节椅背,枕上头靠,脖颈的线条没入黑色衬衣的领口,白皙的皮肤下凸起的喉结轮廓明晰。 嗡嗡的手机震动响起,阮梨连忙收回视线。 凌晨四点,霍明朗的电话。 阮梨不知道这个时候霍明朗给她打电话干什么,她接起,听筒里响起喃喃的男声:“梨梨,梨梨……” 霍明朗好像喝多了,他不是在霍家老宅吗。 “怎么啦?”阮梨问。 可听筒另一侧的男人不回答,只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 寂静的车里,霍明朗的声音清晰地传进霍砚舟的耳中,他偏头看向车窗外。那一声声梨梨沾染酒精,他像是忽然窥见了他们之间隐秘的亲昵。 霍砚舟抬手,指尖勾着衬衫的领口扯了扯。 * 京北的这场大雪到天亮才停,整个城市银装素裹,俨然一个冰雪世界。 霍砚舟的车被拦在阮梨公寓外,阮梨本想说把她放在门口就好,但霍砚舟显然没给她这个机会。 “门牌号。” “啊?哦,3栋2单元1002。” 车窗降下,霍砚舟向门卫报了号码。门卫也是人精,霍砚舟的话刚说完,挡在车前的横杆已经抬起。 那可是库里南,人家一辆车起码顶这儿两套房。 阮梨在这个小区住了两年,从来没发现停车系统这么灵敏。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其中的玄妙之处,忍不住弯起唇。 察觉霍砚舟偏眸,她又连忙将唇角拉平,端坐成乖乖女的样子。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稳,阮梨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身边的霍砚舟却摘下眼镜。 “麻烦帮我拿下眼镜布,在你面前的抽屉里。” 摘下眼镜,男人眼中的清冷和疲惫再无遮挡,悉数落入阮梨眼中。阮梨也这才看清霍砚舟眼底明显的红血丝,想起他这一夜几乎没怎么合眼,还要开车。 抱歉和愧疚就这样涌上来。 阮梨慌忙拉开面前的抽屉,从里面拿出皮质的黑色眼镜盒。 “谢谢……您送我回来。” 霍砚舟低头擦眼镜,捏着眼镜布的手指微顿,他轻嗯一声。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上去了。” 阮梨准备推车门。 “阮梨。” 这好像还是霍砚舟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清沉的嗓音,有种霜雪压绿枝的清冽,又因为通宵未眠带了些沙哑的性感。 “还想不想在君悦办婚礼?” ------------ 4 004 在这个初春雪后的早晨,阮梨也不知道哪里生出一种自信——她觉得自己如果回答想,她的这场婚礼就真的可以在君悦办。 她有些微怔地看向霍砚舟。 协调一家酒店,这对霍砚舟来说是件太容易的事,但冯莺和霍明朗都没开这个口,她更不会。 “谢谢六叔,我……听长辈的安排。” 话落,阮梨冲霍砚舟微微颔首,她应该要下车了。 车门被推门,冷空气涌了进来,女孩子娇小的背影转进单元门。 霍砚舟戴上眼镜,所有的情绪都被敛在薄薄的镜片之后,沉静眼底未见半点波澜,静得如汪古井。 他点开手机,给助理发消息:【约一下君悦的周总】 * 阮梨这一天忙得脚不沾地。 清早回家顾不上补觉,匆匆准备好资料去了会场,研讨会结束已经是傍晚,她又马不停蹄地往机场赶。 首都机场人山人海,阮梨远远就看见了穿着过膝长靴的孙媛。一头及腰大波浪,灰色棉衣敞着,包臀的短裙刚刚过大腿根,在人流熙攘的机场有种不顾旁人死活的美,又野又高调。 阮梨冲孙媛招手,孙媛踩着长靴拖着行李箱一身飒爽地走过来。 “让我看看我的梨梨宝贝是不是变得更美了?”孙媛像从前一样捏阮梨的脸,阮梨看着瘦,脸颊上却还有微微的肉感。 “美了美了。”阮梨去摸孙媛的腰,真细! 两人三年没见,一点不陌生,还是和当初一样,先互占一波便宜,然后嘻嘻哈哈去吃东西。 孙媛在国外浪了三年,最惦记的就是华夏美食,其中尤以火锅为甚,人还没回来,就已经和阮梨约好,回国后的第一顿她一定要吃火锅! 还是那家老店,在胡同里,五六张桌子,老板是对夫妻,见阮梨和孙媛一起走进来,还有点诧异。 “还是全红锅底?”老板娘热情地问道。 孙媛点头:“对,重辣!” 孙媛是地道的京北姑娘,却长了个川渝胃。阮梨吃辣不太行,但有种“越菜越爱玩”的孤勇,只要孙媛招呼,她回回都愿意舍命陪君子。 铜锅盛了一锅红汤,面上飘满了辣椒和花椒,汤底烧沸,浓郁的汤汁翻滚,红腾腾的一片,香味就出来了。 一片麻辣牛肉下肚,孙媛满足地喟叹一声,“太特么爽了。” 阮梨看着她笑,凝白的脸颊被热气蒸熏出红晕,她辣得舌尖发麻,急急忙忙喝了口冰镇果汁。 “出息。”孙媛笑她。 老板娘端来两碗冰粉,笑眯眯道:“记得你们爱吃,送给你们。” “您还认得我?”孙媛问。 “认得认得,顶漂亮的两个姑娘,怎么会忘。” 阮梨和孙媛上高中的时候就经常在这儿给自己开小灶,那个年纪大都叛逆,即便是阮梨这样的乖乖女。 阮梨家里管得严,不怎么让她在这种小店吃东西,她就偷偷和孙媛一起来,有时候霍明朗也和她们一起。 不过是背着家里人吃了顿火锅,却像是干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孙媛说:“阮小梨,你就是看着乖,骨子里住着个小疯子!” 两个人聊起上学的事,聊到霍明朗。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霍明朗吗?”孙媛又问。 一个人默默喜欢了另一个人好多年,另一个人却不知道。这样的关系本就是不对等的,而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孙媛怕阮梨会吃亏。 她希望阮梨幸福,希望阮梨对霍明朗的这份心意能得到同样的回馈。 孙媛喝多了,阮梨带着她一起回了自己的公寓。半醉的孙媛窝在阮梨颈边喃喃道:“梨子,男女关系里付出多的那一方,受的委屈也多,你可不能委屈自己。” 阮梨在很认真地想孙媛的话。 或许,她应该让霍明朗知道? * 为期一周的“文物修复技艺传承与创新”研讨会结束,阮梨又恢复到了朝八晚五的工作。 陶瓷修复室,阮梨扎着马尾,套一件宽松干净的白大褂,正捏着柄小刷子细细清洗着青色小瓶上的泥土。 “还不下班?”同部门的男同事徐浩问。 “马上,还有最后一点。”阮梨没抬头,她工作的时候特别专注和认真,整个人仿若入定。 “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本帮菜,等会儿下班……要不要一起去尝尝?” 阮梨这才抬起头,徐浩欲言又止,顶着张娃娃脸,明明平时挺开朗的一个人竟然有些脸红。 这样的场景阮梨不陌生,她顿了顿,委婉开口:“明天中午叫上师姐一起吧。” “你今晚约了人?” 徐浩显然不死心,小心翼翼打探。阮梨不喜欢给别人本就不存在的希望,“嗯,约了男朋友。” 她说得很直接,说完便低下头,认真看手里的小瓷瓶。徐浩显然也没有料到是这个回答,讪讪一笑,“那……有空一起。” 待人走了,阮梨才又抬起头,空落落的修复室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看了眼墙上挂钟,距离和霍明朗约好的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 她没有骗徐浩,今晚她的确有约,约了霍明朗。 阮梨思考了一周,打算听取孙媛的建议,告诉霍明朗她喜欢了他八年这件事。 从前她担心两人做不成朋友,只敢偷偷喜欢他,后来两人确定了关系,她又怕这份喜欢变成负担。 可是她要和霍明朗结婚了,他们还有漫长的几十年要生活在一起。孙媛说得对,感情的天平上,你不告诉对方自己的砝码,又怎么能要求对方平等给予? 她不是一个无私的人,她想要霍明朗回馈同意的喜欢。 晚饭的地方约在君悦的法式餐厅,隔着落地窗能俯瞰整个京北。阮梨早到了一会儿,坐在桌边,有些紧张。 包包里装着她十六岁时写给霍明朗的情书,唯一的一封情书。 那是阮梨二十四年循规蹈矩生活里第一次出格,她写了情书,寄给了同班的霍明朗。 可霍明朗没收到。 那天七校篮球联赛决赛,霍明朗最后一个三分球杀死比赛。男生们一起出去庆祝,霍明朗的座位上礼物和情书堆积如山。 他一直都很受欢迎。 霍明朗第二天没到学校,告诉阮梨帮他把桌上的东西收起来处理掉。 处理掉的意思就是交到失物招领处,霍明朗一直都这样处理那些表白和礼物。 阮梨看到了自己的那封情书,被妥帖地收在淡紫色的信封里,上面盖着邮戳。 她把信封抽出来,悄悄收回了自己的书包。 也是从那天起,十六岁的阮梨将她的少女心事一并藏了起来。 昨晚阮梨在箱底找到了这封信,时隔八年,她想把它亲手交给霍明朗。 手机屏幕亮起—— 霍明朗:【梨子,有个朋友临时来京北,我过去一下,你等我一会儿好吗】 阮梨:【好】 阮梨从包包里拿出那封情书,信封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娟秀工整,中间一栏落着“霍明朗收”的字样。 乌软的眼底漾起笑,阮梨忽然有点期待等下霍明朗收到这封信的样子。 从七点半等到八点半,霍明朗依然没有出现。侍者已经问过两次,是否需要上餐。 八点五十,霍明朗打来电话,听筒里吵吵闹闹。 “梨子,我脱不开身,你吃饭没有,要不要过来?都是熟人。” 阮梨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法式餐厅格外安静,将听筒那头衬得越发热闹,有男人喊霍明朗的名字,有人说fangyi来了,就在楼下! 笑闹声一片。 阮梨忽然觉得很累。 “不了,我明早还要上班。” “你生气了?” “没有。”阮梨努力拎起唇角,“最近组里忙。” “真不是因为我爽约?” “不是。” “那我明晚来接你下班。” “好。” 挂断电话,阮梨有些失神地看着桌上的信封,一贯直挺挺的肩背塌下来。 “女士,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贴心的侍者第三次上前询问,阮梨摇摇头,“我想坐一会儿。” “好。” 隔着大半个餐厅,霍砚舟驻足,身边略微年轻的男人探头看过来,“那不是阮梨?” 男人叫许荡,京北许家的小公子。今晚是私人局,许荡过生日,邀请了霍砚舟。 许荡还想说什么,霍砚舟已经大步朝着阮梨的方向走过来。她看起来不太好,似乎有点难过。走近,霍砚舟看到了放在餐桌上的信封。 淡紫色的信封,上面绘着水墨桃花,女孩子的字迹稚嫩却不陌生。阮梨写的一手漂亮字,娟秀却有筋骨。 “霍明朗收”几个字落入霍砚舟的眼底。 阮梨被一片暗影罩住,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霍砚舟,霍砚舟的身后还有个笑嘻嘻的男人冲她摆摆手。 刻在骨子里的礼仪让阮梨顾不上难过,急急忙忙起身,“你好。” 话落,又看一眼霍砚舟,声音低了点:“六……叔。” 许荡被这称呼逗乐,噗嗤笑出声,霍砚舟偏头看他一眼,许荡立马乖乖闭嘴。 阮梨规规矩矩站着,乌软眼底有一晃而过的慌乱。霍砚舟的视线不动声色从信封上擦过,“一个人吃饭?” “……”阮梨不想提霍明朗的事,点点头。 对面许荡回了条信息,问霍砚舟:“哥,你等下真不过去?孙缓和周敬之也在。” “公司还有事,你们玩。” “那行,那我先过去了啊。”许荡又看了眼阮梨,一张脸挂着笑,“回见,美女。” 阮梨:“……” 这多少让阮梨有点意外,霍砚舟身边也有这么活泼的朋友。 “吃完了?”霍砚舟看着依然干净整洁的餐桌,明知故问。 阮梨没有察觉,顺势点头,“吃完了,正准备走。” “开车了吗?” “嗯。” “方便送我一段?” “?” 阮梨的理智终于归位。 霍砚舟清清嗓子,“私人聚会,司机没跟来,喝了酒。” 霍砚舟说话的时候言简意赅,别说废话,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阮梨想说,那你可以找代驾,或者打车。 但她说不出口,前不久霍砚舟送她回家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晚他可是冒着风雪折腾到天亮。 阮梨起身,看到桌上放着的信封,尴尬一瞬,默不作声地收回了包包。 “那我去取车。” “一起吧。” 阮梨自认驾驶技术不错,上学的时候还和同学一起自驾过川西。可眼下身边坐着尊大佛,她莫名紧张,甚至隐隐有点手忙脚乱。 “什么时候考的驾照?”霍砚舟问,他靠着副驾驶的椅背,西装被丢在后排的座椅上,只穿了件碳色的衬衫,衬衫的领口开了一粒,整个人有种难言的松弛感。 “大一的时候。” “六年?” “……” 阮梨怀疑霍砚舟在内涵她,但她没有证据。 “我送您去公司?” 阮梨记得方才霍砚舟说过,公司有事。 “滨江路。” 阮梨狐疑,却也没有多问,总归是霍砚舟的私事,她安安静静当个司机就好。 这会儿不堵车,阮梨也没了起初的慌乱,她认真开车,偶尔看一眼后视镜,变道。 霍砚舟微微侧眸,看阮梨一板一眼地开车。 她像是个新手,严格按照教练教的那套流程操作,古板得有点可爱。 车子驶入滨江路,阮梨看到了沿河的花灯。 这地方是老京北从前的护城河,取了个名字叫永安江,才有了后来的滨江路。 阮梨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来看过花灯了,好像是大一的时候。 也才恍惚想起眼下还在正月,按照旧俗,沿河的花灯要过了二月二才会撤掉。 满目璀璨,姹紫嫣红,阮梨终于觉得今晚的心情好了那么一点点,唇角弯起不自知的笑。 “等下有其他安排吗?” “嗯?”阮梨微怔。 许是喝了酒,男人清沉的嗓音变得醇厚,“刚才没吃饱,想下车吃点东西。” ------------ 5 005 阮梨很想知道为什么工作日的晚上人还是这么多,她和霍砚舟走在沿河步道,跟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好像漫无目的。 她有一百个理由可以用来拒绝霍砚舟,但身体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刚刚在车上,就在霍砚舟说他想下去吃点东西的时候,她的肚子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叫了一声。 咕噜—— 在安静的车子里格外清晰。 于是便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京北的元宵花灯很有名,每年有大批游客不远千里来打卡。阮梨不知道的是,这处沿河花灯已经成为京北的网红景点,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人。 今年的主灯是清明上河图,绵延数百米,一笔一画,惟妙惟肖。像一幅沿江拉开的卷轴,千年前繁华的汴京城一点点出现在眼前,远山近水,柳林田畦,人流不息的虹桥两岸,鳞次栉比的酒肆茶楼。 一景一物,众生百态,跃然眼前,倒映在盈盈的永安河。 变成镜像,熠熠生辉。 这是一场极致的视觉盛宴,穿越千年与时空对话。 阮梨看得出神,步子便不自觉地放慢。 她从小就喜欢有历史感的东西,大学的时候才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报了文物修复专业,如今的日常工作也是和各种古物打交道,她乐在其中,没觉得辛苦抑或无聊。 唇角浅浅弯起,连莹润的眼底都漾起笑。 没想到京北的花灯这么美,她差点就错过了呢。 几个小孩子举着糖葫芦跑过来,笑闹声让阮梨回神,却已经躲不开了。肩头蓦地被扣住,耳边是霍砚舟沉而醇厚的嗓音:“小心。” 他很绅士,一触即离。 阮梨微怔,点点头。鼻息间却有清洌的气息,很淡,和之前霍砚舟车上的那条羊毛毯的味道很像。偏冷的调子,一点温和,像早春惊枝的嫩芽。 “你不是说要吃东西?”阮梨找了个话题,想撇开心头那点奇奇怪怪的感觉。 “嗯,就在前面。” 的确就在前面,所以当阮梨站在一处连门面都没有的小摊前还有点意外。 厚重蓝布支起的棚子,一辆干净的铁皮小车,三张桌子。 摊主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小车的玻璃上贴着“状元馄饨”的字样。 老人微笑着冲霍砚舟点点头,和他比划手语。 霍砚舟:“嗯,两份。” 虽然是街边小摊,但桌椅却很干净,阮梨坐下,不禁又打量起周遭的环境,余光从霍砚舟身上悄悄擦过。 霍砚舟难道也爱吃路边摊? 阮梨自己就很喜欢吃路边摊,她觉得城市的烟火气就在这一个又一个小摊里。但她很难把霍砚舟和这样的小摊联系起来,事实上他往这里一坐也有种格格不入的滑稽感。 熨帖的衬衫西裤,订制的手工大衣,通身的清贵气质,他应该出现在一处竹林掩映的私房菜,抑或精致奢华的高级餐厅。 “好奇?”霍砚舟拎起桌上的茶壶烫杯子,开门见山,不兜圈子。 阮梨看霍砚舟掀眸看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目光太放肆了。眼下再说没有就有点欲盖弥彰,阮梨接过茶杯说了声谢谢,热烘烘的杯壁贴在掌心,有点不想放下。 “您和这位店主很熟?” “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会过来。”霍砚舟微顿,“张伯有个独子,之前是恒远的员工,在项目上出了事。” 霍砚舟说得简略,阮梨却听懂了。 状元馄饨,那一定是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子。 这样一个深夜里支起的小摊,寄托了父母多少哀思和难言的遗憾。 再看霍砚舟,他低头抿茶,修长的手指捏着粗瓷杯子,市面上最便宜的茶叶,却被他喝出了极品茗茶的姿态。 “真贵。”阮梨小声说了两个字。 这男人,真贵。 “嗯?”霍砚舟抬头看她。 “没有,就是有点意外。” 这不是随口的搪塞。 阮梨的确意外,意外于一个不甚起眼的小摊背后竟藏着这样的苍凉,也意外于霍砚舟这个人。 她和霍砚舟接触得很少,大都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说他这个人冷面冷心,杀伐果决,在商场上不留情面,是个招惹不得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会常来这样一个小摊,因为摊主是过世员工的父亲。 “张伯的手艺很不错,等下你就知道了。” 阮梨微讶,霍砚舟竟然看出了她的想法,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他经常来还因为味道好。 不消片刻,霍砚舟的话便得到了印证。热乎乎的一碗鸡汤馄饨,汤面上铺着碧青的菜叶和小丁香菇,薄薄的小馄饨皮裹了鸡汤的鲜香,一口咬下去,汤汁浓郁,唇齿生香。 阮梨没有吃晚饭,便觉得这碗小馄饨格外可口。她也有孩子气的时候,碰到好吃的东西停不下来,想再去挑一个的时候,一碗小馄饨已经见底。 就……吃完了? 阮梨抬眼,不期然地和霍砚舟的视线接上,隔着薄薄的镜片,她似乎看到了他漆黑眼底一晃即逝的笑意。 霍砚舟笑了?笑她? 这个认知唤起了阮梨体内的淑女基因,她轻轻放下汤匙,看着霍砚舟碗里还剩一半的小馄饨,极快地垂下眼。 脸颊有些发烫,她居然吃得比霍砚舟都快。 丢死人了。 “阮梨?” 身后有人喊她,阮梨转过身,看到了路边的徐浩,而徐浩的视线却落在霍砚舟身上。 阮梨蓦地想起什么,正要开口,徐浩已经先她一步,“和男朋友吃夜宵呢。” 阮梨:“……” 周遭喧闹,阮梨却觉得一片死寂,尴尬得要命。 霍砚舟已经起身。 徐浩这人没什么坏心眼,甚至还有点读书人的傻气。 之前不知道阮梨是单身,想追她,如今遇上她男朋友,就觉得难怪阮梨看不上他。她这男朋友也太帅了吧,尤其身上的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阮梨正要解释,徐浩已经咧开笑,“没事儿,知道你不喜欢秀恩爱,帮你保密。” 阮梨:“……” 她难得想说脏话,你知道个……算了,人家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就是误会了。 徐浩又看向霍砚舟,“我是阮梨同事,和她在一个部门,有机会一起吃饭啊。” 阮梨身体里的那个小疯子蠢蠢欲动,哥,你可闭嘴吧。 再看霍砚舟,竟然没解释。转念想想,这要怎么解释,反正他们以后也应该没什么再碰面。 待徐浩走远,阮梨才压下心中的异样,“抱歉,我同事误会了,希望没有给您造成困扰。” “不会。” “。” * 阮梨今晚没有回公寓,母亲程雅芝前两天就在催她回一趟家,说订婚宴的礼物已经送到家了,让她有空回来试一下。 阮梨到家的时候程雅芝和阮兴国还没睡,也不知道她要来,还有些意外。 “你这孩子,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程雅芝忙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玄关,“吃晚饭了吗?刘嫂今晚煲了你最喜欢的菌菇鸡汤,要不要妈妈盛一碗?” “吃过了,我回来看看您和爸。”阮梨弯起笑。 阮家是书香门第,阮兴国中年下海经商,才有了如今的家底。虽然不能和霍家相比,在京北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阮梨是家中独女,自小没受过什么委屈,是被程雅芝和阮兴国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 阮梨还像从前一样凑到阮兴国身边撒娇,“这么晚了您还不睡?医生不是不让你熬夜么。” 阮兴国笑呵呵应下,“这就去睡,听我们家笙笙的。” 身边的人大都叫阮梨“梨梨”“梨子”,却鲜少有人知道阮梨还有一个乳名,叫笙笙。 阮笙笙。 程雅芝带着阮梨到二楼去看订婚宴的礼服,香槟色的抹胸纱裙,纯手工缝制,漂亮极了。 程雅芝无端有些眼酸,她的笙笙就要嫁人了呢。 “试试合不合身?” “不用试啦,按照我的尺码定做的,肯定合身。”阮梨乌软的眼底漾着笑,她有点期待。 期待穿上这件漂亮的纱裙。 期待霍明朗看到时的样子。 可想到霍明朗今晚爽约,她眸中有浮起点不虞。 “怎么了?”程雅芝察觉。 “没。”阮梨不想把这些事告诉母亲,他们一定会多想,然后担心。 “笙笙。” “嗯?” “你跟妈妈老实说,嫁到霍家,会不会觉得委屈?” “您为什么这么问?” “笙笙。”程雅芝帮阮梨理耳边的碎发,“你和明朗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我和你爸爸看在眼里,也觉得明朗是个不错的孩子。” 程雅芝微顿,“但霍家家大业大,我们家和霍家虽然交好,可那终归是老一辈的情谊。” 阮梨听得懂程雅芝的潜台词,其实自从阮霍两家要联姻的消息传开之后,圈子里的闲话没少过。 说阮家早就存了攀附霍家的心。 说她工于心计,从前隔三岔五就往霍家跑,为的就是今天。 “妈妈。”阮梨抱抱程雅芝,下巴搭在母亲的肩头,“我没有委屈。我……” 喜欢霍明朗的话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觉得很好。”阮梨道。 * 隔天,阮梨刚进办公室就被老师叫去开会,京北博物院在苏市有个文旅合作项目,需要文保部派两名工作人员参与项目工作会,老师推荐了她和徐浩,今天就要出发,为期五天。 早上出门的时候霍明朗还给她打电话,说晚上来接她下班,然后一起吃饭。 阮梨发消息给霍明朗:【院里临时派我去苏市出差,晚上不能一起吃饭啦】 霍明朗回得很快:【要去多久?】 阮梨:【大概五天】 霍明朗:【行,路上注意安全】 阮梨:【好】 阮梨手上还有些工作没完成,和徐浩商量了一下,定了晚上七点半的飞机。下班之后阮梨回公寓收拾了行李,便匆匆出发。 上了出租车,阮梨给霍明朗发消息:【我出发啦】 霍明朗:【好,到了给我电话】 傍晚的京北风追晚霞,首都机场人流络绎不绝。车子在机场出发区停靠,阮梨接到徐浩的电话,问她到哪了,她把手机夹在耳边,从后备箱拿行李箱,“刚到,马上安检。” “行,我在登机口等你。吃饭了没,要不要给你买点什么?” 阮梨直起身,夜幕降临之际,天空被绚烂的晚霞肆意涂抹成一幅壮阔瑰丽的画布。 隔着数米宽的马路,暮云之下,一对格外打眼的男女。 身姿高挑的女孩子抓着男人的衣袖,她微微踮脚,碰上男人的唇。 “阮梨?”徐浩的声音从听筒里响起。 周遭嘈杂。 周遭寂静。 阮梨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 可那道身影她太熟悉了,她追在他身后八年,偷偷注视过无数次。 霍明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咚—— 手机落在地上,阮梨慌忙俯身去捡,黑掉的屏幕摔得四分五裂。 阮梨恍惚想起一个名字。 方依。 一些声音重叠在一起。 ——fangyi来了,就在楼下! ——梨子,霍明朗那狗东西谈恋爱了。 ——给大家伙介绍一下,这我女朋友,方依。 ------------ 6 006 阮梨偷偷喜欢了霍明朗八年,大约是喜欢的时间太久,喜欢的情绪藏得太深,她都有点忘记最开始为什么会喜欢上霍明朗。 阮霍两家交好,那会儿阮梨的爷爷还没过世,阮家的老宅子和江南里就隔了一条街。有记忆的时光里,她好像就常常往霍家跑。 因为阮家孩子少,去霍家有人和她玩儿。她性格内向,小时候动作也慢吞吞的,小朋友在前面跑,她就在后面吭哧吭哧追。有时候有小孩子笑她呆,她也不恼,弯着眼睛和人家笑,圆嘟嘟的小脸像红苹果。 霍明朗碰上过几次,每次都会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不是傻! 他嘴巴上坏,又凶,但再往后,每一次追逐玩闹的游戏,霍明朗总一个人落在最后;大家一起约着出去玩的时候,他也不问阮梨愿不愿意,直接一句:明天九点啊。 渐渐地,阮梨发现,也没人再敢笑她了,那些“坏”孩子每次想欺负她的时候,都会先看一眼霍明朗。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迟钝的阮梨知道她有靠了——孩子堆里的小霸王霍明朗会罩着她。 再后来,两人念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阮梨是学校里的好学生,乖巧听话,成绩永远名列前茅,霍明朗整天吊儿郎当混不吝,考试永远吊车尾。 但就是这样两个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霍明朗逃学打游戏,游戏打到一半拎起衣服就走,狐朋狗友问他干嘛去,大少爷理所当然一句话:接阮梨。 这些事还是阮梨在一些聚会的玩闹中听来的,有男生起哄,“你俩到底什么关系,今天当着大家伙的面,说清楚!” 霍明朗一把揽上阮梨的肩膀,“这我兄弟。” 霍明朗单纯把她当好朋友,阮梨却不是。她甚至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因为哪件事,对霍明朗有了不一样的情愫。 好像在这样经年累月的相处里,喜欢上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霍明朗张扬赤诚,永远耀眼得像太阳,这让阮梨更不敢把那些“变了质”的感情展露给他,生怕这份喜欢会彻底毁掉两人之间的情谊。 因为,霍明朗对她没有爱情。 她渐渐喜欢走在他的身后,躲在他的影子里,她的喜欢跟着她一起,永远覆在阴影里,在漫长的时光里不见天日。 飞机在气流里轻微震颤,阮梨靠着椅背,过往种种走马观花一样在脑中浮现,她阖着眼,白皙的脸颊上有浅浅的泪痕。 霍明朗可以不喜欢她。 但他怎么能在他们已经确定了关系甚至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还和其他人做出那样的事。 心尖扯得发痛,夕阳下亲吻的男女像是刻在了阮梨的脑子里,剥离不去,锥心蚀骨的疼。 广播里响起空姐温柔好听的声音,提醒大家飞机即将落地苏市。阮梨从包包里抽出张湿巾,悄悄擦掉干在眼角的泪痕。 她还有工作要做,她不能让自己一直陷在这样的情绪里。 她需要先振作起来。 苏市的三月比京北暖和许多,阮梨和徐浩一起下了飞机,每走三步,徐浩就回头看她一眼。 阮梨努力保持平静,“怎么了?” “你……哭了?” 很明显么。 阮梨拉平唇角,她还是好难受啊,如果不是项目方的人已经等在出口,她真的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嗯,刚才做梦,梦到我奶奶了。”阮梨随口搪塞过去。 项目方已经给他们定好了酒店,来接机的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叫Miya,活泼话多。阮梨问她这附近哪里有商场,她想买个手机。 Miya:“阮老师的手机坏了?酒店旁边就有,等下我带您过去。” 阮梨弯唇,“没事,我自己去就行,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忙,你们也早点回去休息。” 徐浩:“要不等会儿我陪你去。” “你等下不是还要和老师开线上会。”阮梨努力拎起唇角,“商场就在楼下,苏市我来过好几次,放心。” 阮梨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她只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放好行李从酒店出来,温暖的空气裹挟潮湿,混沌在周身,像被浸泡在密不透风的罐子里,让人发闷。 阮梨没有去商场,也不想买手机,她甚至无比感激这次出差,让她有一个完美的逃离借口。 脑子里乱糟糟的,被糟糕的情绪占得满满当当,无暇再去思考其他。 苏市也有一条河,秦淮夜影,十里江南。阮梨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沿着河边走着,看两岸夜色倒映在河水中,她忽然就想起了京北的花灯。 想起了绵延的清明上河图。 想起了拿着糖葫芦笑闹的孩子。 想到了那碗格外合口味的小馄饨。 * 霍砚舟是今天下午到的苏市,恒远在东南沿海布局了一块芯片业务,霍砚舟今天来谈合作。 合作方的老板是个浪漫的法国人,聊完公事,兴致勃勃地要拉着霍砚舟一起夜游秦淮河。船桨带起清水依依,老外用蹩脚的中文吟诵起古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霍砚舟的手机响起,是助理康明发来的消息,说有个文旅项目的投资方听说他人在苏市,想邀他明天一起去青溪古镇考察。 霍砚舟:【订明早回京北的机票】 这就是拒绝了,康明回复好的。 发小群里已经提示99+,霍砚舟不怎么看这个群消息,大都是一些闲扯,他们要是真有事会直接打电话。 最新的一条消息是孙缓发的:【以前天天往我家跑,和我那缺心眼妹妹好着呢】 孙缓的妹妹,孙媛,阮梨的好朋友。 霍砚舟点开群聊,有人@他,依然是孙缓。 孙缓:【他丫惦记你侄媳妇儿了,简直臭不要脸@霍砚舟】 消息依次往上—— 许荡:【不过结婚还能离呢】 许荡:【要不是知道她快结婚了,我就追了】 许荡:【漂亮吧】 再往上,是一张照片。 光线昏暗的酒吧里,女孩子歪着头,柔软的乌发窝在颈边,白皙的脸颊染上薄红。 她穿着件黑白条纹的针织开衫,领口微敞,纤薄的锁骨勾连出一弧浅湾,颈侧的皮肤像是淋了牛奶的白。 她像是喝了酒,平素里乌湛湛的眸子有些迷蒙,盈着水色。 霍砚舟@许荡:【在哪?】 许荡:【?】 孙缓:【嚯】 孙缓:【我不是眼花了吧,这谁啊】 许荡:【酒吧呢】 霍砚舟:【位置】 许荡发来一个共享位置:【哥你在苏市?】 但没人理他了。 要不是群里孙缓连发五个无情嘲笑表情包,许荡觉得自己可能也眼花了。 霍砚舟在地图上看了下方位,用法语和合作方的老板轻声交谈,对方点点头表示理解。霍砚舟对船夫道:“麻烦您靠岸。” 许荡发来的酒吧离这儿不远,步行五分钟,霍砚舟走得快。他一身剪裁合体的高定西装,相貌和气质皆是上乘,步履匆匆穿过人潮熙攘的秦淮酒吧街,引来路人频频侧目。 酒吧的名字叫十里秦淮,名字风雅,装修也有格调。可即便如此,酒精和香水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的时候还是令霍砚舟微微蹙眉。 许荡办事还是靠谱的,即便霍砚舟没说,多年的默契已经在那儿,这会儿正守在门口的吧台,看见霍砚舟进来,指着不远处的卡座道:“我朋友帮忙看着呢,没事儿。” “嗯。” 这样的地方不乏漂亮的姑娘,有大胆的女孩子走上前,“喝一……” “抱歉。”霍砚舟侧身,连衣角都不让对方沾,大步往阮梨所在的卡座走去。 许荡跟在他身后,对霍砚舟这个反应多少还是有点意外的。 他认识霍砚舟好多年了,第一次见他流露出类似“紧张着急”的情绪。 就因为阮梨是他侄子的未婚妻? 乖巧安静的女孩子坐在卡座里,托着腮,人落入视线的一瞬,霍砚舟一路蹙起的眉头才有所松动,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许荡的朋友看出他身份不简单,连忙后退半步让开地方。霍砚舟走近,阮梨纤长浓密的眼睫抬起,歪着头看他。 她盈盈的一双眼睛,乌软得像盛了着秦淮十里所有的风光。 “阮梨。” 霍砚舟喊她的名字,格外温沉的两个字。 阮梨眨眨眼。 “很晚了,送你回去?” 阮梨没打算彻夜不归来买醉,走进这间酒吧的时候她还记得明早要跟项目组一起去青溪古镇,十点半之前要回去。 她慢吞吞从包包里摸出手机,看到碎掉的屏幕,清秀的眉头蹙起。 “现在……几点了?” 霍砚舟也看到了她黑屏的手机,瞥了眼腕表,“十点十分。” 阮梨点点头,粉软的唇抿着,她提起包带起身,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卡座旁不知何时围了三个男人。 她歪头看着他们。 霍砚舟知道她要走,微微侧开身,又大步跟上。 一旁围观的许荡觉得稀奇。 这是他认识的霍砚舟?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霍砚舟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撂下一句话:“把账结了。” 许荡:“……” * 夜色渐凉,潮闷的空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清爽。 阮梨喝了一杯鸡尾酒,感觉头有点晕,但回去的路她还是知道的。 行至一个路口,她刚要迈步,手腕蓦地被扣住,不期然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身后有跑车的轰鸣声几乎贴着她疾驰而过。 “小心。” 阮梨吸吸鼻子不抬头,男人的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清冽干净,让她混沌的大脑有片刻的清明。 她以为她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可事实上她只会安静地坐在热闹的酒吧里,点一杯度数不高的酒。 脑子里少年的霍明朗和机场的霍明朗不停切换,将她整个人撕扯得发疼,像是有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一下又一下。 “不开心?” 头顶响起一道温沉的男声,她知道是霍砚舟,她没喝醉。 霍砚舟:“想哭就哭。” 这句话像是按下了一个开关,阮梨一整晚无处宣泄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她就那么一动不动站着,鼻尖蹭到霍砚舟胸前的衬衫布料,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他不喜欢我。” “他一点都不喜欢我。” “他不喜欢我可以告诉我。” “他怎么能那样……” 她一句又一句喃喃着,像个伤心的小孩子弄丢了心爱的玩具,难过得连最美味的糖果都哄不好。 霍砚舟也一动未动,只喉结轻滚,金边镜片遮了他眼底全部的情绪,只余深浓冷凉。任由身前的女孩子攥着他西装的衣角,贴身的衬衫上满是眼泪的湿濡感。 垂在身侧的修长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抬起,缓缓握成了拳。 不远处—— 许荡放心不下结了账跟出来,一路走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心中的卧槽如平地惊雷,一个又一个响起。 原来霍砚舟在苏市有女人啊! 他就说,霍砚舟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可能没有女人?那欲望怎么纾解? 许荡轻啧一声,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拿起手机,远远地冲两人拍了张照片。 夜色深浓,照片里的霍砚舟侧颜冷俊,身前破天荒地多了个姑娘,几乎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身形,只能瞥见微弯的发梢和落在西装上纤白的手指。 许荡反手就把照片丢到了发小群。 【草草草!!!】 【千年铁树开花了!!!】 【老子还以他真的多清心寡欲呢!!!】 这个消息太劲爆,还有图有真相,果然炸出群里常年潜水的几个男人。 一群男人在深夜八卦这个靠在霍砚舟怀里的姑娘是谁。 霍砚舟的手机也震了下,是发小周敬之发来的私聊消息。 周敬之:【不装了?】 ------------ 7 007 阮梨做了个梦,梦里是她自己的房间,程雅芝端了一碗燕窝进来。 “笙笙,现在忙吗,妈妈有件事想和你聊一下。” 阮梨放下手里的书,接过程雅芝递来的瓷盅,“妈妈,你说。” “你霍叔叔和冯莺阿姨今天来家里做客,带了不少东西。” 阮梨点点头,抿一口燕窝,以为是程雅芝让她帮忙参谋回礼。 “我最近都有空,你什么想去挑礼物,我陪你去。” “笙笙。”程雅芝微顿,“霍家想和咱们家结亲。” 叮—— 汤匙撞在瓷盏边,发出清脆的一声。阮梨蓦地抬眼,怔怔看向程雅芝。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和我们家?” “嗯。” “我?” 程雅芝笑出声,“我和你爸爸可没有第二个宝贝。” “我和霍……” “你傻了?” 来的人霍廷年和冯莺,他们是霍明朗的父亲。 霍明朗。 这让她怎么能不傻? 阮梨觉得这简直是一场梦。 程雅芝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笙笙。” 母亲轻抚着她的发顶,“关于你的婚事,我和你爸爸早就有了共识,尊重你的选择和意愿。你也不急着做决定,毕竟关乎一辈子的幸福,想好了,再和妈妈说。” “那霍……霍明朗呢?”阮梨咬唇,“他是什么意思?” 这是阮梨最关心的事。 “你冯莺阿姨说,这事本来也是明朗的意思。” 霍明朗的意思? 那一晚,阮梨彻底失眠。 不解、困惑、隐隐的兴奋和期待。她几次三番拿出手机,点开霍明朗的聊天框,两句话,磕磕绊绊删了无数次,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 东方既白的时候,手机震动。 霍明朗:【祖宗,我等你消息等了一晚上,这会儿天都亮了】 阮梨揣着明白装糊涂:【等我消息?】 霍明朗:【从昨晚十一点开始,消息就正在输入中】 阮梨:“……” 霍明朗这人混,说话也从来不给人留余地,直来直去。 还没等阮梨想好新的措辞,绿色的小气泡就跳进来了。 霍明朗:【梨子,这事儿我不是一时脑子发热,我想了很久。咱俩以后都会结婚,与其找个自己不喜欢的,不如找个熟悉和合得来的。这话说得可能有点混蛋,但却是我心里最坦白的想法。如果唐突和冒犯了你,我跟你道歉,你就当我说的都是屁话。如果你愿意,我霍明朗用人格保证,这辈子只对你一个人好】 那么长的一段话,带着霍明朗式的混不吝和毫无忌惮。 阮梨想说,你是挺混蛋的。 霍明朗:【在?】 阮梨慢吞吞回他一个字:【在】 霍明朗:【怎么不说话?】 阮梨不知道说什么,理智告诉她这是“联姻”,与“爱情”无关。 可诱惑太大了。 她想了好半天,给霍明朗发过去干巴巴的一句话:【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觉得太快了】 阮梨想,她应该是需要一点时间,让理性和诱惑较量。 霍明朗却没给她这个时间。 【快?】 【那我们可以先谈恋爱】 这就是霍明朗的行事风格,一旦他决定的事,似乎旁人便没有再发表观点的意义。阮梨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小尾巴,早就习惯了。 习惯被动,习惯被安排。 一夜之间,她偷偷掩藏了八年的喜欢好像终于得见天光。 她和霍明朗的关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确定了下来。 太阳穴发胀发痛,整个脑袋昏昏沉沉,阮梨终于从恍惚的梦境中睁开眼,复古的罗马吊灯,陌生的房间。 她蓦然惊醒,隔着一道门,是男人低沉的声音:“醒了?” 阮梨整个人僵坐在床上,大脑一片空白。 她不会听错这个声音。 霍砚舟的声音。 昨晚的一幕幕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掠过,她在酒吧里遇到了霍砚舟,霍砚舟说送她回去,他们两人一起走出来。后来—— 模糊的记忆里,鼻息间是男人身上洁净好闻的气息,一个低冽的声音告诉她:想哭就哭。 再往后,阮梨就印象全无了。 阮梨知道自己酒量差,但没想到这么差。 “有没有不舒服,想吃什么,我让酒店送过来。” 隔着门板,阮梨被这个声音惊到,连忙开口,“不……不用。” 嗓子哑得要命,像过了道砂纸。 她蓦地想起今天还有工作安排,下意识去摸手机,却想起来自己的手机已经摔坏了,新的还没买。 床头有电子闹钟,屏幕上显示着7;25 还好,项目组早上九点的大巴,没有耽误正事。只是不知道徐浩昨晚上联系过她没有……阮梨闭了闭眼,第一次觉得喝酒误事。 顾不上尴尬,阮梨连忙起来洗漱,一切收拾好,才忽然又切换到慢频道,蹭到门边,小心翼翼握上把手。 这道门像是一个保护屏障,让她不用尴尬又无措地面对门外的那个男人。 说实话,阮梨有点怕霍砚舟,他这人气场清冷,不苟言笑的样子看起来也很难亲近。 门终于被推开,阮梨的视线先一步掠出。 沙发的一角,男人一身清爽的白衬衫黑西裤,正在安静地处理工作。晨曦透过落地窗,给霍砚舟一贯沉冷的气质镀上了一层柔和。 阮梨的视线落在霍砚舟轻点屏幕的指尖,男人的手指修长白皙,腕间一块深海盘手表,和他这个人的气质一样,低调内敛,满身的矜贵都浸在骨子里,让人有种一眼惊艳却又高不可攀的感觉。 这个男人真贵——阮梨脑中第二次冒出这种荒诞的念头。 许是她的注视太过直白,霍砚舟抬起眼,阮梨下意识开口:“我……” “休息十分钟。”霍砚舟切掉麦克风。 阮梨:“……” 阮梨知道霍砚舟在处理工作,却没想到他在开会,刚才在房间里做的心理建设瞬间被击得粉碎,尴尬和无措双倍涌上,几乎要将阮梨点燃。 “抱歉,我不知道你……” “酒店马上送早餐上来,今天还有其他工作么?” 霍砚舟只字不提昨晚的事,阮梨点头:“九点要跟项目组去青溪古镇考察。” 其实她大可不必说得这么详细,但面对霍砚舟的提问,阮梨总有种汇报工作的感觉。 “青溪古镇?” “嗯,一个文旅项目。” 霍砚舟起身,“吃完早餐,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打……” 霍砚舟已经走到她面前,递过一个长方形盒子,某品牌最新款的手机。 阮梨咬唇,伸出手接过手机,小声嗫嚅了两个字:“谢谢。” 一部手机对霍砚舟来说算不上什么,阮梨没有再客气,她现在太需要手机了。换上电话卡,一条一条消息涌进来。 徐浩十分钟给她发消息,问她要不要等下一起吃早饭。阮梨找了个想多睡一会儿的理由回复徐浩,视线扫到前面霍明朗的名字,13条未读消息。 阮梨没点开,按灭手机。 酒店的服务生送来早餐,软糯的白米粥,精致可口的苏式点心,还有几样精致小菜。每样分量不多,却格外合阮梨的胃口。 即便喜欢,阮梨也不敢像上一次一样一股脑吃完,她小嘬一口,悄咪咪看一眼对面的霍砚舟。 霍砚舟好看的眉眼敛在金边眼镜后,正在低头回消息。 他问助理康明:【昨天说的文旅项目是在青溪古镇?】 康明:【是的,霍总】 霍砚舟:【安排一下】 打工人康明不敢吐槽不敢多问,回一个毕恭毕敬的“好的”,重新安排和调整老板接下来的行程。 * 从苏市到青溪古镇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阮梨再一次收到霍明朗的消息是商务车刚刚上高速的时候。 霍明朗问她买手机没有,起床了吗? 阮梨点开霍明朗之前发的消息,才知道霍明朗辗转问到了徐浩的联系方式,知道她手机摔坏了所以一直联系不上。 眼睛蓦地发酸。 阮梨看向车外,不想让同事发现她的异样。 早春的苏市山柔水秀,莺飞草长,有种万物苏醒的春和景明。 阮梨不知道霍明朗如今是以什么的立场和身份发这样的消息,但她无比肯定,自己这份长达八年的喜欢不会有结果了。 窗外青软的绿色映在阮梨乌润的眼底,她重新点开霍明朗的聊天框,一个字一个字打得认真。 【霍明朗,我们分开吧。别问原因,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十九年,就当是留给这段漫长岁月最后的一点体面。也别去打扰我爸妈和我的朋友,这两天工作忙,无暇处理私事,回京北之后我会主动解除婚约】 一条信息发出去,阮梨拉黑了霍明朗所有的联系方式。 或许孙媛说得对,她乖巧的外壳里住着个小疯子,有她不管不顾的执拗和坚持。 难过吗?当然。 阮梨觉得自己疼得都要停止呼吸了。 但她那是八年的喜欢,一丁点的瑕疵都不能有。 这份认认真真清清白白的喜欢,可以没有回应,但不能被弄脏。 车子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中午,项目方来的人依然是Miya,这会儿正在和餐厅老板核对菜单。 “对,临时加了人,您再给我加五个菜,要当地特色,口味上清淡一点。” 一辆黑色的大G停下,后车门被推开,男人从车上下来,一身质地考究的黑色西装,整个人有种身长玉立的清濯感。 转过头的Miya一声“卧槽”压在喉咙里,连忙踩着高跟鞋小跑过去。领导一早给她打电话,说临时来了位京圈大佬,对方身份贵重,让她妥帖招待。 阮梨也怔怔地站在原地,她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几个小时,她又和霍砚舟遇上了。从前两三年碰不上一面的人,现在隔三差五就会巧遇。 霍砚舟也朝阮梨的方向看过来,隔着薄薄的金丝眼镜,阮梨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但大概是想和她装不熟? 一旁徐浩碰了下她,冲她暧昧地眨眨眼。 阮梨:“?” 一群人进了订好的包厢,霍砚舟显然是临时起意,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这里的绝对核心地位,项目方的老板亲自陪同,将他奉为上宾。 再一次,阮梨坐在了霍砚舟的正对面。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阮梨这回淡定了许多。 许是看出了她心情不好,每每项目方问及专业上的内容,徐浩都会不着痕迹地接过话。身边还有一个格外活泼的Miya,才和她见了两次就和她咬耳朵。 “阮老师,你觉得这位霍先生怎么样?” “嗯?” “睡起来怎么样。” “……” 阮梨腾地脸红,下意识抬眼,却好巧不巧,撞进霍砚舟濯黑的眼底。他不动声色,还在认真听着身旁人介绍青溪古镇的历史。 可阮梨就是无端心虚,好像霍砚舟听到了她和Miya在八卦他一样。 一顿午餐就在这样的忐忑中结束,从餐厅出来,徐浩凑到阮梨身边小声道:“吵架了?” “什么?” “和你男朋友。” 阮梨有些诧异,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吗?而且徐浩是怎么知道她是和男朋友吵架了?霍明朗又给他打了电话? 徐浩又轻咳了声,显然有些不太自在,“之前是我唐突,不知道你有男朋友。现在我知道了,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我也都听说了,你俩快结婚了。” “不会结……”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徐浩打断:“诶诶诶,霍总过来了,肯定是来哄你的。” 阮梨抬眼,视线里霍砚舟去而复返。 徐浩递给阮梨一个了然的笑。 阮梨眼皮狠狠一跳,来不及阻止,徐浩已经笑呵呵地走上前打招呼,“霍总你好,我是徐浩,不知道您还有印象没?” 霍砚舟脚步微顿,冲徐浩颔首,“你好。” “来找阮梨是吧,你们聊。”话落,徐浩正要抬脚,又退回半步,“霍总,阮梨是我带着出来的,我可就是她半个娘家人,你们闹别扭归闹别扭,可不能欺负人啊。” 阮梨:“……” 见霍砚舟眼底有一瞬的不解,徐浩轻啧一声,“别说气话硬话,哄哄,都快结婚了……不是我护短,像我们阮梨这么好的姑娘,您全京北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第二个。” 说完,徐浩还递给阮梨一个明晃晃的眼神——不怕,师兄挺你。 阮梨:“……” ------------ 8 008 待徐浩走远,阮梨才硬着头皮解释:“我同事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了,我等下就和他解释清楚。” 见霍砚舟一动未动,她又连忙道:“您是不是还有其他事,不用管我,我……” “吵架了?” “啊?” 反应过来霍砚舟的言下之意,阮梨抿抿唇。 霍砚舟是霍明朗的小叔叔,她要和霍明朗分手,取消阮霍两家的联姻,或许作为霍家话事人的霍砚舟有权知道? “抱歉,六叔,我可能……”阮梨低头,声线很轻,却很坚定:“我不会和霍明朗结婚了。” 周遭静寂。 时间仿佛被拉长,偶有行人经过,低声交谈着什么,还有树桠上啾啾的鸟鸣声。 两家联姻,消息早已经在整个京北的权贵圈传开,订婚晏的礼服如今就挂在她的衣帽间,两家重要宾客的请帖也都已经都印好了,这个时候她却说要取消婚约——霍砚舟是不是也觉得她把婚姻当儿戏,把两家这些年的情谊当儿戏。 可是,不是的。 她也不想的。 阮梨忽然就觉得很委屈,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可看起来她就是那个最不懂事的。 她吸吸鼻子,再开口时就带了点小情绪,“我知道……” “嗯。” 很低的一个音节,像是堪堪才从她方才的话里回过神。阮梨抬眼,不期然地和霍砚舟四目相接,隔着薄薄的镜片,她看不懂他漆黑眼底的情绪,却觉得那湛黑的眸底像是匿着狂风骤雨,几乎将要她卷进去。 “阮梨,上车啦!”不远处Miya冲她招手。 阮梨有些抱歉地冲霍砚舟点了下头,“您可能觉得我太小孩子了,把婚姻当儿戏,也没有顾及……” “先上车。”霍砚舟打断阮梨的话,沉沉的视线压下来,“其他的事,我们晚点再聊?” 旁人口中的霍砚舟从来理性自持,从来不会把感情和工作混为一谈。阮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踩在了他的雷区,只点点头,“好。” 这一行考察的重点是青溪古镇的老镇。如今的古镇是为了促进当地旅游业新修的,而小镇最初的风貌还在四十公里外。 下午一同调研考察的还有市县领导,行程过半,又有人匆匆赶来。Miya一路跟着阮梨,和她咬耳朵,“看到没,我们苏省的书记,一把手。” 来人正在和霍砚舟交谈,似是熟稔。 “我刚才路上偷偷上网搜了一下——”Miya八卦的视线落在霍砚舟身上,“好家伙,来头可真不小。” 阮梨没接话。 霍家百年前就是京北望族,何止来头不小。放眼整个京北,能与之比肩者不过二三,更多的信息,网络上根本搜不到。 众人行至一处废弃的官窑,有人科普起青溪古镇的历史。 这座坐落在苏南的小镇发迹于瓷器烧制,最初为民窑,后来专门为宫廷烧制御用瓷器,烧瓷制瓷也随之成为当地最重要的产业。只是到了近代,时局动荡,当地的制瓷业跟着开始衰败,“青溪瓷”也渐渐淡出了大众视野。 “如今老镇还有不少手艺人,祖上都是官窑的匠人。青溪瓷是有底蕴的,只是缺少了机会。”镇上的一位负责人道。 阮梨走在队伍的中间,忍不住伸手去摸那些古老的墙砖。这像是一场和历史的对话,每一道纹路都镌刻了千年的风雨和一代代烧瓷人的工匠精神。 “阮老师有什么想法?”有项目方的人问道。 阮梨敛眸,似是想起什么。 “说来也巧,我在京北博物院修复的第一件文物就是明末时期的青溪瓷,一尊青瓷长颈瓶。我的老师当时就告诉我,青溪瓷,其形纤巧,其质薄韧,釉色润泽,瓷中上品。” 早春的古镇午后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潮湿。阮梨穿一件天青色的长裙,绵软布料掐出细而柔韧的腰身,她就站在这千年古窑旁,眉眼淡然,粉黛未施,和这蓄了水气的江南烟雨地格外相和。 霍砚舟的视线也落在阮梨身上,听她娓娓道来第一次修复古瓷的故事,讲古法技艺的传承和振兴,讲千年青溪古镇的涅槃之路,讲新兴业态和小镇民生的可持续。 原以为她只是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却没想到心有丘壑,还兼备了文人的济世之心,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刮目相看。 霍砚舟看着阮梨,心中反复默念着她起初的那句话——其形纤巧,其质薄韧,釉色润泽,瓷中上品。 说瓷,亦说人。 徐浩站在一旁,八卦的视线从阮梨瞟到霍砚舟,又原路扫回来。 嗯,这位霍先生眼底满是浓浓爱意,看来是哄好了。 阮梨不经意抬眼,堪堪触到霍砚舟的视线,那么直白,毫不避嫌,薄薄镜片后一双漆黑的眸子敛着她看不懂的深浓情绪,浓烈得让她心尖一颤。 阮梨蓦地低眼,便听有人赞道:“不错,不愧是蒋老的得意门生。” 说话的男人年近五十,正是后来才到的苏省的一方父母官。 阮梨羞赧,听那人吩咐秘书将她的观点写进这一次的调研纪要中。 一行人继续前行,徐浩又凑过来,冲阮梨竖了个大拇指。从前就听说这个师妹有两把刷子,今天可算让他见识了。 徐浩被阮梨的专业折服,却也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八卦魂。 “和好了?” “嗯?” 徐浩昂昂下巴,视线的尽头是身形修长的霍砚舟,挺括的肩背将西装撑得格外好看。阮梨想否认,却蓦地想到霍砚舟方才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那样的视线……阮梨微微蹙眉,看不太懂。 徐浩以为她这是不好意思了,自顾乐呵一声,“还害羞呢。” 阮梨:“……” 临近傍晚的时候,天空积起铅色云团,看样子是要下雨了。项目方组织所有人返程,同行的一位司机却突然腹泻不止。 Miya忙喊人将他送到附近的医院,再一盘,发现车够,开车的人却不够,怎么安排都差一个,又急急忙忙打电话派车过来。 阮梨想说不用这么麻烦,她和徐浩都可以开车,话还没出口,黑色的大G停在面前。车窗降下,是霍砚舟一张清贵的脸;“坐我车吧。” 他今天没带助理也没带司机,是自己开车过来的。 阮梨下意识想拒绝,Miya却已经感激涕零地双手合十,“谢谢霍总!那就麻烦您了!!!” 同行的徐浩也没给阮梨任何反悔的可能,跟着一句“谢谢霍总”就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阮梨你跟霍总车走,我和Miya他们挤一辆。” 说完,徐浩又在阮梨耳边低声补了句:“难得‘公费恋爱’一把,抓紧时间,我帮你瞒着蒋主任。” “我……” 徐浩已经拉着Miya跑了。 阮梨:“……” 四目相接,阮梨望进霍砚舟沉黑的眼底,硬着头皮上车。 也不知道徐浩的胡说八道霍砚舟有没有听到。 苏市的这场雨来得特别急,考察组一行人刚刚出了老镇,瓢泼的大雨便倾倒而下,天空乌沉沉的一片,整个古镇不消片刻便像是生在了雨幕里。 大G的车内空间不小,可阮梨就是莫名觉得憋闷。大概源于徐浩几次三番误会她和霍砚舟的关系。 阮梨偷偷瞥一眼身边的霍砚舟,不知道霍砚舟会怎么想。每一次都和他保证会解释清楚,但下一次又会被误会。 好像是她故意的一样。 “如果你还是想和我说抱歉,那就不必说了。” “……” 霍砚舟把着方向盘,看了眼后视镜,余光扫过副驾驶的女孩子,像霜打的茄子。 “看过青溪古镇的地方志?” 冷不丁的一句话,将阮梨从前一刻的尴尬里解救出来,她点点头,“来之前看过一些。” “关于非遗可持续这一块,有什么想法?” 阮梨微怔,没想到霍砚舟会问起她项目上的事,也忙收拾起情绪,正了神色。 刚才说到青溪古镇的开发,阮梨讲了一些关于小镇后续的可持续思考。 “我去过很多地方,刚刚开发的时候红火热闹,可过不了一年半载,热度冷下来,便又恢复到从前的萧条,甚至更加荒凉。” 因为投入了大量的资金,扩张了远超市场需求的产业,待人流退却,原有的生态和生活系统已经被破坏,留下的只有大片大片无人问津的区域。 “资本讲求回报率和回报周期。” “赚快钱吗?”阮梨歪头,反问得有点直接。 “我不懂商业运作,或许短时间内大量的炒作和营销的确可以实现快速的高回报,但我也知道大到一个产业,小到一个物件,只有长久的、经得起市场考验和时间推敲的,才能沉淀出精品和经典。” “那我如何说服投资人?画饼?” “……” “道理人人都懂,真金白银砸出去总要听响。” 阮梨抿唇。 她终于知道从前那些关于霍砚舟不近人情的传闻是怎么来的了。他话少,句句却直击要害,半点情面不留,甚至怼得人哑口无言。 当他下属一定很惨吧。 但奇怪的是,阮梨却并不反感这样的交流方式,总好过一边给你畅享美好未来,一边将你骗得血本无归,大饼过后一地鸡毛。 霍砚舟大约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公事公办了,这是他一贯的风格,简明扼要,从不拖泥带水。 他轻咳了声,放缓语气,“理性讨论,投资就是一场赌博,想赚快钱没有错。” “既然知道是赌博,那就应该知道,赌场无赢家,输赢皆常态。” 不疾不徐的几句话,看着安静温柔的姑娘,犀利起来还挺凶。说完,阮梨抿唇,心里却在暗戳戳想一件事:原来怼人这么爽啊。 爽完,阮梨又怂了。 因为她怼的人是霍砚舟。 霍砚舟这辈子……应该还没人敢这么怼他吧。 这么一想,阮梨又觉得自己有点厉害。 她脑子里的想法七七八八,全然没注意到身边男人眼底异样的情绪。 小白兔着急的时候原来也这么凶。 霍砚舟唇角牵起浅浅的弧度,“说到底,我是商人,不是赌徒,所以还是想规避风险。” 他微顿,说:“所以想听听阮老师的意见。” 阮梨怔住,因为那忽然的“阮老师”三个字微微有些脸红。 霍砚舟掌着整个霍家和恒远集团,她哪里有资格给他提生意场上的意见。 她心虚地看一眼霍砚舟,“你就不怕听完我的意见血本无归么。” 蓦地,男人轻笑。 “?”阮梨一刹警觉。 霍砚舟偏头看她,“不怕我了?” “……” 果然没什么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远比她想得更犀利,城府也更深。 霍砚舟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车子里陷入忽然的安静。 霍砚舟在想阮梨方才的话。他其实很认可阮梨的观点,从她刚才讲青溪古镇的可持续开发时,他就觉得他们会在这个问题上不谋而合。 他也不止一次在高管会议上抛出这个问题,但一群日常混迹在商场上的人,如他一样,他们看报表、看市场、看数据指标,早已经习惯了快周期的高回报。 赚快钱不难,难得是如何持续赚钱。 比如,一个经得起市场考验和时间推敲的经典之作。 这也是霍砚舟最初瞄准非遗产业的原因。 那些已经传承了千年的技艺,它们已经拥有了足够深刻的历史底蕴,但缺少一个机会,一个被世人看见和了解的机会。 听起来很扯淡,却是霍砚舟这两年一直想做的事。 “长久的,经得起时间考验和推敲的?”他问。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像你的工作一样,慢工出细活?” 好跳脱的思维。 阮梨有点跟不上霍砚舟的节奏,但她有自己的思考。 女孩子吐字温软,很认真地回道:“一个项目本质也是一件作品,我相信付出回报比。” 这话说得有点天真,说完,阮梨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哪有那么多付出就有回报,她居然在给霍砚舟熬鸡汤。 “我的意思是……” “嗯。” 车子里陷入一种凝滞的安静。 霍砚舟没有听她的解释,也没有下文,但阮梨的直觉告诉她,霍砚舟认同她的观点。她甚至不清楚自己哪里来的这种自信,会认为她如此天真的观点会被霍砚舟认同。 但这种被认同带来一种极隐秘的快感。阮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却感觉到周身的血液细细密密地躺着,温热的,涌动的,一种欣快和兴奋。 她转头看向窗外,青山碧水,古镇人家都在倾盆大雨里颠倒。 空荡荡的青石板路被冲刷得干净,沿街的小店放着歌,许是知道这样的雨天没有路人,声音任性的大。 “你知道就算大雨让整座城市颠倒 我会给你怀抱 受不了看见你背影来到 写下我度秒如年难捱的离骚……” 曲子很浪漫,现实却不浪漫。 车子行至县城,积水量已经有二十厘米,再开下去会有危险。项目群里Miya发来实时交通动态,前方十公里处因为有山体滑坡风险已经临时封路。 “不能再开了,找个地方住一晚。”霍砚舟看着窗外如注的大雨,微微拧眉。 阮梨沉默,轻嗯了声,“好。” 县城里条件有限,车子在一处看起来尚可的旅馆前停下。 阮梨也没矫情,直接推门下车,雨水浇下来,将她天青色的裙角打湿,霍砚舟几步走过来,脱下西装外套兜在她的头顶。 隔着薄薄的镜片撞进霍砚舟的眼底,阮梨想拒绝的话咽下,两人快步走进小旅馆。 前台的阿姨正在刷剧,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到进来的是一对年轻的男女。 “身份证。” 霍砚舟摸出钱夹,“两间。” “就剩一间了。” 空间里一瞬的寂静。 阮梨看霍砚舟抽身份证的动作微顿。 阿姨不解地抬头,“是大床房。” ------------ 9 009 阿姨不理解,一米八的大床呢,还不够他们两个人折腾? 霍砚舟将抽出的身份证又插回去,“换一家。” “这几天县里搞文化节,附近的宾馆早都满员了,我这一间还是下午才退的房。” 阿姨没说谎,关于文化节的事阮梨也知道一点,刚刚几步路,霍砚舟挺括的白衬衫已经被浇透半边,贴在身上,印出线条流畅的肌理。 阮梨蓦地垂下眼,耳尖通红。 “特殊情况,就……就这样吧。” 她知道霍砚舟想换一家的原因,如果她不表态,霍砚舟一定会继续找其他地方。 但外面的雨太大了,不安全,他这样湿着衣服也容易生病。 身后又有人推门进来,显然也是来找地方住的,阮梨直接抽走霍砚舟的钱夹拍在前台的大理石面上,“就这间,我们要了!” 霍砚舟抬眼看她,故作豪气的女孩子大概还不知道,她整个耳廓已经红透了,连凝白的脸蛋都透着薄薄的绯色。 像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 * 最后一间大床房在三楼,走廊上铺着有些发旧的暗红色地毯,阮梨在边角处看到了被烟头烫出的洞。 霍砚舟大概这辈子也没住过这种条件的酒店吧。 房门推开,潮湿的空气裹着一点霉味,房间里设施简单,一张占了三分之二空间的大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甚至连张小沙发都没有。 这多少让阮梨有点意外,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决定是不是有些冒失。 “今晚……” “你睡这儿,我去车里睡。” 雨水倾倒在玻璃上,划下一道又一道水痕,阮梨脑子里涌现出好多条因暴雨被困车中的新闻。 “雨太大了,车里不安全。”她理性分析,看到霍砚舟身上湿掉的衬衫,又将视线落在别处。 “先不说这些,洗个澡,把衣服吹干。” 霍砚舟说话还是这么简明扼要,但阮梨有点不自在。这点细微的不自在被霍砚舟精准捕捉,他难得又多解释了一句:“预防感冒。” 毫无旖旎色彩的四个字,却偏偏滋生出些欲盖弥彰。 阮梨是很尴尬,但霍砚舟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了,“还是您先……” “车里有备用的衣服,我下去拿。” 霍砚舟把这一方不算宽敞的空间完全交给了阮梨,门锁带上,阮梨终于轻舒了一口气。和霍砚舟同处一个空间,压力真的太大了。 湿乎乎的裙子黏在腿上不舒服,身上也有点冷。阮梨走进卫生间,找到吹风机,吹风机呼呼的声音响起,阮梨在走神。 二十四个小时不到,她居然又和霍砚舟住在了酒店的同一个房间。 阮梨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霍砚舟撑起西装外套,将她虚虚护在身前时,她鼻息间洁净清冽的男性气息。 她和霍明朗都没有靠得那么近过。 脸颊有点烫,阮梨按掉吹风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盥洗台前的镜子映出女孩子姣好的一张脸,只是从前凝白的脸蛋红扑扑的。 不会是感冒了吧? 或许她的确应该马上冲个热水澡? 霍砚舟这一趟去的有点久。 有故意的成分,但也确实拿回来不少东西。 换洗的衣服,一次性四件套,两桶泡面,一罐婴儿霜,纸杯和感冒药。为他找这些东西的时候,旅馆的阿姨还在喋喋不休,说如果不是这段时间办文化节,她才不会准备这些东西。 霍砚舟给了她双倍的房钱,请她再烧一壶热水送上来。 阿姨开心了,不吐槽了。 推门进来,将袋子放在有些褪漆的木桌上。房间的隔音不好,卫生间传来沙沙水声,霍砚舟转头,隔着青白的帘子,一道曲线婀娜的剪影。 他蓦地低眼。 阮梨洗完澡出来,发现房间里没有人,但桌上多了两个袋子。探头看过去,居然有不少东西,外面这么大的雨,阮梨好奇霍砚舟是从哪弄来的这些。 正琢磨着,房门被推开,霍砚舟走进来,身上多了件干爽的外套,只是里面的衬衣还湿着。 “我去冲澡,你饿了就先吃。” 很正常的对话,听起来却奇奇怪怪的。阮梨不想深究,只点点头。 霍砚舟微顿一步,看她湿漉漉的头发,“袋子里有新毛巾,把头发擦干。” 人进了卫生间,阮梨偷偷去看。他刚刚说话的样子好像个大家长,转念想想,也没错,他的确一直都扮演着“大家长”的角色。 卫生间的灯再度亮起,阮梨整个人蓦地僵在椅子里。 霍砚舟修长的身形落在帘幕上,他正在抬手解衬衫的扣子。那道侧影里,连男人的喉结都勾勒得清晰。 阮梨从前不理解这种设计,好端端的卫生间非要做一面透明的玻璃墙,再欲盖弥彰地用一面帘子遮起,图什么? 现在,她好像有点懂了。 这个“懂了”的认知让周身的热意无端蒸腾,阮梨蓦地转过身,呆呆地看着有些泛潮的墙壁,感觉脸颊好像更烫了。 等等,那刚刚她洗澡的时候,岂不是……还好,霍砚舟刚才不在房间里。 霍砚舟冲澡很快,再出来的时候穿着黑色的衬衫和西裤,微湿的短发垂在额前,整个人有种清爽的英俊。 他没戴眼镜,少了那层遮挡,一双湛黑的眸子看起来更加深邃,压迫感也更强。 阮梨咽咽嗓子,错开两人相接的视线,“阿姨刚刚送了热水过来,我冲了感冒冲剂,你要不要……也喝一点?” “嗯。” 霍砚舟走过来,阮梨嗅到了他身上清新的香气,沐浴露的味道,和她身上的一样。 喉咙不自觉吞咽,她又问:“吃泡面吗?” 阮梨早就饿了,但她不好意思自己吃。 霍砚舟垂眼,女孩子乌润眼底的紧张再明显不过,如果他站在这里,她大概连桶泡面都吃不踏实。 “你先吃,我出去抽烟,顺便处理一点工作。” “哦。” 阮梨吃完泡面,散干净了房间里的味道,又和徐浩报了平安,霍砚舟才回来。 他身上依然清清爽爽,一点难闻的烟味都没有。 “你现在要吃吗?”阮梨问。 “刚在楼下吃过了。” 见霍砚舟去拿外套和电脑,阮梨微顿,“你还要出去吗?” 霍砚舟看她清软的眸子,“我就在大堂,确实还有些工作要处理。” 阮梨咬唇,她没有那么迟钝,她知道霍砚舟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怕她尴尬,才刻意避开。 “我确实有一点尴尬,但绝对不是因为不信任您。”阮梨急着解释,连敬词都用上了,“事实上……可能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有点慢热。” 阮梨觉得好像没解释清楚,又觉得好像越说越乱,深吸一口气,“总之,如果您没有觉得不适,就留在这里处理工作。这张床……我们一人一半。” 说到最后,她自己先没了声。 霍砚舟却难得勾起唇角,眼底凝着浅浅笑意。 “我没有不适,但如果你不要总是用‘您’这样的称呼会更好。” 阮梨:“……” 霍砚舟没有去大堂。阮梨坐在床边看手机,霍砚舟在简陋的桌前办公。 他在开一个跨国会议,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偏沉的音色。 阮梨的法语不好,一些简单的句子还是从前上学时看电影学来的,都是爱情电影。她想象了一下霍砚舟的这把嗓子用法语说情话——嗯,会像巴黎的雨夜一样,裹挟潮湿,温柔又浪漫。 阮梨又看他挺括的背影,他穿白衬衫的时候偏斯文,换了黑色,那种凌厉感就又回来了。 脑子里不自觉浮现起霍砚舟衬衫湿透的样子,薄薄的布料贴在腰腹上,那么分明的肌理…… 阮梨被自己脑子里画面惊住。 她在干什么? 她在yy霍砚舟? 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霍砚舟转过头,阮梨动作其实很轻,这会儿已经完全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蜷成一团,将被子拱出一个小小的山包。 霍砚舟重新投入到会议,却有些走神,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在工作上分过心。 有些事情开始偏离轨道。 而事实上,还有直接脱轨的事。 凌晨三点,床上小小的一团开始哼唧。 霍砚舟不得不放下手上的工作,走过来,借着房间里昏黄的光线,阮梨一张小脸泛着不太正常的红。 霍砚舟伸手,掌心贴上阮梨的额头,很烫。 阮梨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好像被卷入一个怎么都出不去的空间,周遭是冷冰冰的墙壁,她一路跌跌撞撞,任凭怎么呼喊都没有回应。 迷迷糊糊睁开眼,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把药吃了。” 很沉很好听的男声。 她乖乖地张开嘴,舌尖触上一片苦,继而蔓延开。她最讨厌吃苦的东西,摇着头将小小的药片用舌尖抵出去,然后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小时候抗拒吃药,她用的就是这招,经验格外丰富。 “阮梨,听话。” 阮梨不听。 她近乎贪婪地腻在这个怀抱里,脊背被温热的触感熨帖得好舒服,阮梨又靠近了点,试图找一个更舒适的位置窝着。 霍砚舟垂眼看怀里不听话的女孩子,粉软的唇抿得紧紧的,她似乎是清醒的,知道有人要喂她吃药,但又不太清醒,因为一直在他怀里蹭。 “等会儿再睡。” “先吃药,吃了药才能退烧。” “乖,张嘴。” 如果有熟识霍砚舟的人看到这一幕大概会惊掉下巴。 他什么时候这么温柔耐心过,还是对个姑娘。 可烧得有点糊涂的姑娘却不领情,只觉得聒噪。 阮梨缓缓睁开眼,视线里是男人修白的脖颈,凸起的喉结轻动。 视线上移,流畅的下颌线,两片薄薄的唇,很饱满,看着也很软。 可它一张一翕,不给她半点安宁,不让她睡觉,还要让她吃很苦的药。 那一瞬间,阮梨也不知道自己是脑子里的哪根神经搭错了,隔着薄薄的金边镜片望进一双湛湛的黑眸。 下一秒,她直接抬手将人拉低,贴上那两片看起来软软的。 世界安静了。 ------------ 10 010 阮梨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才醒来,天光大亮,暴雨将小小的县城洗刷得清透明亮。 霍砚舟不在房间,只Miya坐在桌边玩手机。 “醒啦,还有没有不舒服?”Miya笑盈盈地凑过来,见阮梨有些迷茫,才又解释道:“你生病了,霍总让我过来照顾你的。” “霍……” “好像有事吧,天没亮就走了。”Miya冲阮梨眨眨眼,“阮老师,霍先生是不是在追求你?” “啊?”阮梨微惊。 Miya指了指桌上的药,“他临走的时候给我交代得很仔细,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男人我可见多了,这么耐心又细致地交代一件事只有一个原因——” Miya咧着笑,“上心了。” 阮梨摇头,“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和他认识,他应该算是我的……长辈?” Miya:“?” 是长辈吧。 阮梨想,她应该没有定义错这样的关系。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了项目组原先的行程安排,整个调研不得不慢下来,阮梨在苏市出差的第三天晚上,接了一个陌生电话,是霍明朗。 “阮梨,我在你酒店楼下,我们谈谈。” 阮梨不知道霍明朗为什么要来苏市,她这几天努力用工作把自己装满,不去想任何一点关于霍明朗的事情。 但这件事迟早要解决,她不可能永远回避霍明朗。 阮梨换了件衣服出门,从电梯间出来就看到了站在大堂的霍明朗,他好像看起来清减了些,精神也不太好,眼底的血丝很重。 霍明朗想去牵她的手,却被阮梨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阮梨。” “出去说吧。” 阮梨看一眼身边的男人,她不想在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被围观,她的同事和项目方的熟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这场暴雨给苏市的这个春天带来了一丝凉意,尤其入夜之后。阮梨找了酒店旁边一间安静的咖啡店,给自己点了杯热牛奶。 “你喝什么?” 霍明朗微怔。 从前每一次出去喝东西,阮梨都会给他点好,也把他的口味摸得很准。 霍明朗咽下喉咙里的涩,“冰拿铁。” 这几天霍明朗过得并不好,从他收到阮梨的那条分手短信开始。阮梨直接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不打算给彼此任何一点回旋的余地。 阮梨说不让他打扰她的父母和朋友,霍明朗知道这里面的潜台词。如果他去找了阮兴国、程雅芝抑或孙媛,阮梨今天连他的面都不会见。 他等了三天,72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难熬。 就算要他死,也该让他死个明白。 手掌里的咖啡裹挟冰凉,霍明朗咽咽嗓子,“你要分手,总要给我个理由。” 阮梨有一瞬的茫然。 她这两天努力在掩饰自己的情绪,大多时候身边有很多人,大家说说笑笑,将她的情绪和时间填满,让她无暇去胡思乱想。 只有一个人回酒店的时候才会放空,钝刀子割肉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时间久了好像就麻木了,没那么疼了。 以至于霍明朗出现在她面前的一瞬,她都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 “你说什么?” “阮梨,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取消婚约?” 阮梨沉默一瞬,温淡开口:“那天在机场,三天前在机场——我看到你和方依了。” 只一句话,霍明朗就懂了。 那天发生的事超出了他的控制,他没想到方依会主动吻他,在他们已经分手三年之后。 当时脑中一片空白,恍然映出阮梨弯着眉眼的一张脸,他才蓦地推开方依。 方依弯着笑,“你真小气,亲一下都不行了么。” 霍明朗拧眉,“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 “你从前不这样。” “我要结婚了。” “哦……那祝你幸福。” 就是这样一个插曲。 霍明朗短暂的沉默落在阮梨眼中又是另一种解读。 这算是变相承认了吧。 阮梨觉得自己好像变钝了。 原以为这些话说出来可能要剥掉她一层皮,但事实上并没有,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无非就是那天的画面再在脑海中过一次,再提醒她一次霍明朗不喜欢她这个事实。 她对霍明朗的喜欢是一种习惯。 或许,接受霍明朗的不喜欢也早已经是一种习惯,潜意识里的习惯。 改掉习惯只要时间,不会要命。 霍明朗终于回过神,下意识地想解释,阮梨却摇摇头,“我不想听,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抿了口温热的牛奶,想起霍明朗当初发的那条很长的信息,他只是想找个人结婚,即便那天她拒绝了他也无所谓,这里面从头到尾都没有爱情。是她当时昏了头,误解成她的喜欢终于有了另一种回应。 有点可笑,有点傻。 不对,是很傻。 “可能之前是我误会了一些东西,你有自己喜欢的人,你应该告诉我的。” 我可以接受你不喜欢我,但我不能接受你打着结婚的幌子欺骗我。 阮梨忽然在想,她是不是本质上其实是一个内心冷漠的人。以至于在这种时候,面对霍明朗,还能说出这么冷静理智的话。 她想起霍砚舟的赌徒理论。 在和霍明朗的这场感情里,她何尝不像个赌徒,赌霍明朗或许有一天会喜欢她。 阮梨甚至在想,如果霍明朗也像霍砚舟那样“拒绝画饼”多好,她就不会只看到霍明朗的承诺,而没有认真去规避风险。 现在她清醒的知道,自己赌输了。 霍明朗蹙眉,“梨子,我没有……” “就这样吧,其他的事回了京北再说。”阮梨起身,她不想谈了。 “梨子。” 阮梨看一眼霍明朗,从前乌软的眸光清凌凌的亮,像是竖起了一道坚硬铠甲。 这不是解释的好时机。 霍明朗压下想要说的话,“行,我送你。” * 阮梨出了十天的差,再回到京北已经是三月初,沿河柳枝抽了嫩绿嫩绿的芽,星星点点的春意。 昨晚霍明朗用陌生号码给她发了条信息,说他拦下了冯莺要送出去的请帖,阮梨回复谢谢。 【梨子,我们能不能再谈谈?那天的事,有误会】 阮梨却很坚持:【不用了,我今晚回家,会和我爸妈讲】 她这么坚持落在旁人眼中大约不理解,毕竟她看起来总是柔软好拿捏,但如果孙媛知道,一定不会奇怪。 孙媛会说:“我们梨梨就是这么酷,看着软乎乎,从来拎得清。” 拎得清,这大概算是阮梨为数不多自我认可的优点之一。 也因为拎得清,阮梨没把这件事告诉孙媛,否则以孙媛的脾气,霍明朗现在应该出现在医院里。 阮梨回到家的时候,阮兴国和程雅芝都不在,只有家里的阿姨。刘姨在阮家很多年了,几乎是看着阮梨长大的。 “笙笙要不要喝点甜汤,今天刚刚送来的新鲜枇杷,加了雪耳。还有你最喜欢的草莓,我等下也给你洗点送上去。” “好,谢谢您。” 阮梨回了自己的房间,拎在唇角的笑意一点点塌下来,衣帽间今早刚刚打扫过,那件漂亮的订婚服被摆放在正中间,最显眼的位置。 神思恍惚了一瞬,阮梨想起前不久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和程雅芝说的话。 那个时候,她不止一次幻想过穿上这件衣服——这个念头在脑中出现的瞬间就被阮梨打住,她不想再去回忆那些了。 楼下传来响动,阮梨深吸一口气,她准备跟阮兴国和程雅芝摊牌。 房门刚刚被推开,程雅芝带了些许抱怨的声音清晰传来。 “说了你不止一次,你胃本来就不好,还喝这么多酒,我看你就是想先走一步,丢下我和笙笙不管。” 阮兴国笑笑,显然人是难受的。 阮梨压着门缝悄悄往楼下看去。 阮兴国倚靠在沙发上,手掌撑着额头,面色有点白。 “哪有应酬不喝酒的,不喝酒,生意就做不成。” 见程雅芝依然绷着脸,阮兴国又抓着她的手将人拉到身边坐下,“你也别生气了,最近公司遇到了点麻烦,我才多了这些应酬,等缓过这段时间,我跟你保证,一定戒酒。” 程雅芝心疼丈夫,听阮兴国这么说也心软了,“虽然话不能这么说,但等笙笙和明朗订了婚,公司的情况应该会缓解一些。” “你别犯糊涂。”阮兴国打住程雅芝的话,“别在笙笙面前提这些,让她觉着咱们想攀附霍家。” 话落,阮兴国又叹了口气。 他是老师出身,中年下海经商,可骨子里文人的那点傲气还在。可眼下,他不得不承认,因为即将和霍家结亲,公司的生意最近顺畅了许多。 这不是人家给他面子,是给霍家面子。 阮兴国苦笑,“没想到这么一把岁数,还要靠女儿未来的婆家。等笙笙和明朗的事定下来,我想约霍砚舟见一面。” “霍砚舟?” “嗯,如今霍家的主,只有霍砚舟才能做。” 虽说两家交好,但都是上一辈的情谊,霍砚舟还没成年就离开了霍家,阮兴国对他并不算熟悉,偶尔碰见也只是点头之交。 程雅芝面露担忧,“我可听说,他这个人不太好相处,尤其不喜欢公私搅在一起。” “没事,我心里有数。实在不行,就卖一卖我这张老脸。”阮兴国捉着程雅芝的手,“霍砚舟如果愿意帮忙,事情会容易许多。” 程雅芝直觉公司出了大事,“你跟我透个底,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没什么,瞧你紧张的,就是差点钱,我会想办法的。放心,我答应过你和笙笙,肯定要让你们一直过好日子。” 刘姨从厨房端了甜汤出来,程雅芝想起今天一并送来新鲜草莓,“笙笙从苏市回来了,等明天我给她送些草莓过去。” 刘姨不解,“笙笙不是就在楼上?” 程雅芝微怔,和阮兴国对视一眼。 阮梨早已经将房门关上,当作自己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可家里的公司什么时候出事了?多大的事? 逼得阮兴国带着胃病去应酬。 有脚步声传来,旋即程雅芝的声音响起:“笙笙?” 阮梨蓦地调整情绪,努力弯起唇角,“嗯,我在呢,您进来吧。” 十几天不见,程雅芝觉得女儿好像瘦了,气色瞧着也不太好。 “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 “可能是出差太累了。”阮梨喝着软糯的枇杷雪耳汤,眼角弯起,“好喝。” 她神情轻松愉悦,令程雅芝稍稍放心。 母女俩又聊了几句家常,程雅芝只字不提公司和订婚的事,阮梨便装傻。待程雅芝出了门,阮梨才轻轻舒了口气,胃部隐隐不适,她压着翻涌跑进卫生间。 甜腻在口腔和喉咙口发酵,从前她最喜欢的甜汤搅得整个胃里翻江倒海,阮梨很想吐,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干呕,逼得眼泪都出来了。 半晌,她缓缓直起身,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困住了。 困在一个进退两难的空间里。 一边是她的婚姻,一边是阮家的公司。 她现在要怎么办? 阮梨不知道。 但她无比肯定,她没办法再像来之前那样,那样有底气地坚持分手,取消订婚。 阮梨不清楚家里的公司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但她有预感,如果她坚持要取消婚约,那阮家的公司可能就真的完了。 那是父亲大半辈子的心血。 阮梨清醒地认识到一件事:这个婚,她可能退不了。 ------------ 11 011 翌日,周末。 阮梨给孙媛打电话,邀请她一起吃早茶。 八点半,孙媛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丧尸游城一样在阮梨对面坐下,“这辈子,除了你,没人能让我在连续48小时通宵之后还出来陪她吃早点。” 孙媛吸一口阳气,终于看向阮梨,阮梨精神也不太好,黑眼圈也很明显。 “你也通宵了?” “有点失眠。” “有性/生活了?” “……” 孙媛摇头,“不对,那霍明朗活得有多差……” “圈圈。”阮梨打断孙媛的话,她不想听到任何和霍明朗有关的事,“我和他,分手了。” 孙媛怔住,缓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妈的,那狗东西欺负你了是不是!” 这就是孙媛,即便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坚定地站她这边。 “这不重要。”阮梨缓下音色,“今天喊你出来,是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草,阮小梨,你特么这个时候跟我用拜托?”孙媛精神了,通宵48小时的疲态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她撸起袖子忿忿道:“你跟我说,那狗比东西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阮梨喜欢了他八年,终于等到两家联姻,她现在这么淡定安静地说分手,那只有一个原因—— 她自己已经疼过了。 想到这里,孙媛就难受。 她那么好的梨梨。 “圈圈,我爸的公司好像出了点问题。”阮梨无暇伤感,说得直白,“我爸妈有意瞒着我,但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阮梨昨晚一晚没睡,阮兴国和程雅芝的那番话让她太被动了。 她得先搞清楚,家里的公司到底怎么了。 “出事儿?” “嗯。” “钱上的事儿?” “我不太清楚。” 孙媛点头,已经点开手机,翻出了她那个冤种哥哥的联系方式。 【在吗?】 孙缓:【死了,有事烧纸】 孙媛:“……” 孙缓没废话,直接转来十万块钱。 他倒是挺熟练。孙媛被她爸断了经济来源,但大小姐平时大手大脚惯了,由奢入俭,便没少敲诈她这便宜哥哥。 但这次孙媛没点收款。 【问你个正经事儿】 孙缓:【你还有正经事儿?】 “……”本着有求于人态度端正的原则,孙媛压着火:【帮忙查下阮梨家的公司呗】 孙缓:【你终于要背叛你的好姐妹了?】 如果不是为了阮梨,孙媛一句屁话都不想再和孙缓说。 【她家公司好像出事了】 孙缓这次没有不着调,直接给孙媛发来一个“ok”,孙媛了解她这个便宜哥哥,看着吊儿郎当的,但正经事上从来不掉链子。 “我找人问了,有消息马上告诉你。”孙媛将手机撂在桌上,“现在说说那个狗东西。” 没什么好说的,阮梨咬了一口奶黄包,“你还记得那个叫方依的女生吗?” “霍明……他前女友?” “嗯。前段时候,她回京北了。” 现在仔细想想,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从霍爷爷过寿那天,霍明朗宿醉失约开始。 阮梨三言两语讲完在机场看到的那一幕,孙媛却已经自己开始脑补了八百个渣男贱女破镜重圆的烂俗故事。 晶石圆桌被拍得抖了抖,孙媛也气得发抖,“所以霍明朗这个王八蛋出轨了!!!” 是的,出轨。 在他们已经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她的准未婚夫出轨了前任,真烂俗,真狗血。 阮梨淡定喝了一口粥,昨夜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又涌上来。 “怎么了?”孙媛问。 阮梨擦擦嘴巴,“生理性反胃。” 她的神经好像变钝了,但身体用敏感的方式在弥补。 “梨子,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必须让那个狗逼东西给你个交代!” 孙媛腾地一下站起来,却被阮梨按住了手背,“你别急,先让我搞清楚我家公司的事。” 都是一个圈子里从小一起长大的,孙媛一下子就明白了。 “如果你家公司的事情不小呢?你预备怎么办?跟霍明朗那个王八蛋结婚?” 阮梨沉默。 但事实上,她做过这种最坏的打算。 “我不答应!”孙媛第一个怒了,“三条腿的青蛙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不是满大街都是?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孙缓,让他把全京北有钱人家的适龄男青年都给你找出来,我就不信还非他霍明朗不行了!” 阮梨有些眼热。 虽然她现在面对着一团糟的事情,但风风火火的孙媛让她暖心。 * 孙缓这人看着不太正经,但办正事的时候非常靠谱,花了半天时间就把阮家的那点事儿搞清楚了。 给孙媛回电话的时候人正在包间里,晚上有个发小局。 “对,资金链上的事儿,那公司早就是个空壳了,亚升是最大的投资方。” “钱哪来的?她爸质押了自己的股权,还动了研发经费和供应商账款。” “下季度回不了款,可不就是破产?” “这老头胆儿挺大。” 事儿办完了,孙缓又开始讲话不着调。 许荡正在吃花生米,看一眼旁边八风不动的周敬之,“阮家的那个亚升?” “应该是。”周敬之却看向门口,古井一样的眸子难得有了点兴味。 包间的门被推开,霍砚舟穿一身黑,西装外套挽在手臂,即便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整个人依然端方。 他的视线从周敬之眼底掠过,自然看清了这个“假方士”眼中的恶趣味。 周敬之上山三年,说是要去参悟人生奥义,前段时间才从山上下来。 “什么优质适龄单身男青年?你不是死活不答应联姻么?”孙缓无厘头的一句话,拧着眉,“给阮梨找?” 包间里忽然陷入沉寂。 霍砚舟面上不动声色,周敬之看一眼许荡,“阮家的那个阮梨?” 明知故问。 “啊?”许荡又丢颗花生米进嘴里,“应该是吧。” 周敬之又看向霍砚舟,“她不是要嫁进你们霍家了么?” 阴阳怪气的一句话,果不其然,换来霍砚舟冷凉的一眼。 一片安静里,孙缓的电话终于打完了,看向霍砚舟的时候,眸子里就带了点八卦和兴奋,“你们家要和阮家取消婚约?” “为啥?”许荡接过话头,花生米也不吃了,满眼的好奇。 “不清楚。”霍砚舟撂下没什么情绪的三个字。 周敬之微微勾唇。 大尾巴狼,在苏市那天晚上,他怀里抱的是谁? 许荡好奇死了,又去问孙缓,“到底怎么回事儿?” 孙缓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孙媛就说让我帮阮梨介绍对象,说是跟霍明朗黄了。” “黄了?”许荡眼中一下子就有了光,“要什么条件的?” “什么?” “找对象的条件啊。” “哦,单身、适龄、男的,越有钱越好。” 这最后一句孙媛强调了三遍,孙缓不懂,难道阮梨爱钱?瞧着也不像啊。 许荡本来就对阮梨有好感,这会儿听说阮梨和霍明朗黄了,之前被压下去的念头瞬间死灰复燃。 “你看我行吗?” “噗嗤——”周敬之没忍住笑出声,转头看向霍砚舟,昂昂下巴,“她六叔,你看行吗?” 许荡这才后知后觉想起,霍明朗的六叔,他的砚舟哥还坐在这儿呢。但许荡不知道,周敬之的这句“她六叔”里的她可不是霍明朗。 在周敬之的记忆里,那个看起来有点腼腆的女孩子每次见了霍砚舟,都是干巴巴的一句“六叔”。 挺好玩。 许荡忽然有点紧张,看向霍砚舟,“哥,真不是我要挖你家墙脚啊,我真惦记阮梨很久了。” 霍砚舟沉默,薄薄的唇抿着。 手机屏幕亮起,是周敬之的私聊:【前有狼后有虎啊】 霍砚舟没搭理周敬之,点开助理康明的聊天框。 【亚升集团的事,查清楚】 亚升集团做的是快消品,恒远旗下也有这块产业,但不属于核心支柱,霍砚舟也从不过问。 这是第一次。 【还有霍明朗和阮】一个“阮”字出现的屏幕上,霍砚舟甚至不想看到这两个名字挨在一处。 他重新编辑:【还有霍明朗,他最近在干什么】 作为长辈,作为霍家的话事人,他当然有资格搞清楚这件事。 周敬之贱嗖嗖的消息又跳进来:【我倒要看看,这次你能忍多久】 * 阮梨是在傍晚收到孙媛发来的消息。 阮兴国半年前跨界并购了一家医疗机械公司,本着是扩大版图多元经营,却没想到短短半年标的公司就爆了雷,数十亿投资款眼看就要打水漂。 最麻烦的是,这笔资金里阮兴国不但质押自己手里持有的亚升的股份,还有集团下半年的研发经费和供应商款项。 阮兴国半路出家,却从来都不是一个冒进的人。阮梨大约能猜到这一次为什么阮兴国会这么大手笔地砸钱进去。 阮兴国和程雅芝一直担心她嫁到霍家会受委屈,什么能让她有底气不委屈自己? 一个不容小觑、足够有分量的娘家。 阮兴国想做她最强大的后方和靠山。 孙媛的消息又进来:【这事儿我们一起想办法,反正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嫁给那个狗东西】 阮梨不知道有什么办法。 目前看来,继续和霍明朗的婚约显然是最有效最便捷的方法。 但她不想。 孙媛:【实在不行,就先拖一拖】 孙媛:【可能叔叔那边会有一点辛苦,总好过你把自己赔进去吧】 阮梨也想过拖一拖。 给阮兴国争取一点时间,借着如今两家即将联姻的幌子,或许能挺过去? 这个念头一旦起了,就开始春风野草一般疯长。 她当即就走进衣帽间,再看到那条精美的订婚服时脚步微顿。但也只是片刻的停顿,阮梨从柜子里拉出箱子,开始收拾衣服。 青溪古镇的项目需要一个短暂的常驻,大概两个月,回来的路上老师和她提过,让她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了,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她可以借工作之名将订婚的事拖后,至于之后要怎么办,再说。 这个时间点阮兴国和程雅芝还没回来,阮梨担心遇上他们又要解释一番,说不定就会让他们起疑,干脆拖着行李箱从别墅后门溜出来。 夜幕降临,别墅的四周静悄悄一片,只行李箱在硬化路面上擦出辘辘声。 一辆黑色轿车在路边缓缓停下,阮梨抬眼看过去。 熟悉的连号宾利。 车窗降下,露出男人一张矜贵淡漠的脸。 阮梨微怔,怎么也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碰上霍砚舟。 她压下心中的慌乱,咽咽嗓子,小声开口,“六叔。” 霍砚舟瞥了眼阮梨身边的行李箱,显然看出了她准备跑路。 亚升集团陷入财务危机,阮兴国唯一翻盘的机会就是和霍家联姻,但偏偏这个时候,霍明朗和前任纠缠在一起。 这些事,霍砚舟之前没有刻意去查,他知道阮梨和霍明朗之间出了问题,也听说过亚升的事情,但他不喜欢乘虚而入,趁人之危。 周敬之笑他,“但凡你卑鄙一点,你俩孩子都有了。” 但那是阮梨。 霍砚舟不想用商场上的那套手段去算计她。 但阮梨要走,这不在霍砚舟的预料内。 从他出现在霍家家宴的那天起,他就不打算给她逃走的机会。 或许周敬之说得对。 他是该卑鄙一点。 沉默的对视里,阮梨已经快要败阵下来,她觉得自己已经被霍砚舟看穿了。 看出了她想跑路,想利用霍家拖延时间。 “六……” “别跑了,我娶你。” 阮梨:“……?!” ------------ 12 012 孙媛:【梨子,你放心,就算掘地三尺,我也一定给你找一个比霍明朗更帅更有钱的!】 这是阮梨出门前,孙媛给她发的最后一条信息。 现在,阮梨坐在茶室里,看着对面的男人,脑中自动对号——更帅更有钱。 半个小时前,她鬼使神差地上了霍砚舟的车,十分钟前,这个男人阐明了他那句话背后的原因。 “你不想嫁给霍明朗,但需要借霍家的势;我需要一位合适的太太,但不想随便娶一个。” 他可真是个行事果决的商人,是个谈判高手,短短几句话没有一个字是废的,句句切中要害,蛇打七寸。 既不用嫁给霍明朗,又能借霍家的势帮阮家渡过难关,这对现在的阮梨来说的确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但她也有自己的困惑。 “为什么是我?” 阮梨不相信以霍砚舟的身份和地位,找不到条件更好的,仅仅是他的好皮囊就足够具有迷惑性。 事出反常必有妖,阮梨从来不相信天降大饼。 霍砚舟浅浅抿了一口茶,抬眸,所有的情绪都敛在薄薄的金边镜片后,压在沉黑的眸底。 “两家交好,知根知底,你本人简单、漂亮、人际关系不复杂。”霍砚舟微顿,“整个京北都在传两家联姻的事,我既然掌着整个霍家,就要有个交代。” 阮梨终于见识了霍砚舟的谈判手段,在一个如此诡异的场合下。 他甚至都留意到了两家联姻传闻的漏洞,毕竟京北盛传的霍阮联姻从来没有指名道姓是谁和谁联姻。 不得不说,霍砚舟给的每一个理由都足够有信服力,除了……她简单漂亮。 他是说她像个花瓶? 霍砚舟不动声色,低头抿茶。 阮梨需要理由,他可以给她许多个,且每一个看起来都冠冕堂皇。 周敬之说他其实可以卑鄙一点,可真的开始诱她入局,霍砚舟发现,他可以做得更卑鄙。比如搬出整个霍家。 从前,他不介意她自己慢慢想通。 现在,他见不得她把自己困住。 六年前犯过的错,他不会再犯。 “不急,你可以先考虑。如果不愿意,再跑也不迟。” “……” 他直接戳穿她,让阮梨有点尴尬。 霍砚舟放一张名片在桌上,推到阮梨面前,“想好了,随时联系我。” 阮梨没让霍砚舟的人送,又自己拉着箱子叫车回公寓。 她需要独处。 然后好好想一想,要不要与霍砚舟合作。 在阮梨看来,这就是一场合作,她和霍砚舟各取所需。而现在,霍砚舟已经给出了他的合作诚意。 小小的一个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霍砚舟知道他的保镖会暗中跟着,并不担心。 手机屏幕亮起,是周敬之的消息。 【还回来吗?】 霍砚舟难得有了回复他的兴致:【回】 周敬之:【看来谈得不错】 周敬之:【准备怎么办,先帮阮兴国一把?】 霍砚舟:【结婚】 私人会所某间不对外包厢,周敬之看着屏幕上的“结婚”两个字,低草了一声。 他这两年修身养性,很少有事情能让他情绪波动。 一旁的许荡诧异,“怎么了?” “没。” 周敬之只是觉得,认识霍砚舟这么多年,还是—— 低估了他的不要脸程度。 * 周一,阮梨按时上班。 甫一进办公室,就被老师蒋仲良叫住。 “前两天说的青溪镇的项目,考虑得怎么样了?” 阮梨想到霍砚舟也在等他的答复。 蒋仲良倒也不急,笑呵呵道:“没事,你再想想。” 阮梨想了一天,连带着晚上和同事一起出去吃饭都有些心不在焉。 吃饭的地方是家本帮菜,之前徐浩力荐过,大家都说味道不错,环境也好,下次还来。 但阮梨有点食不知味。 她在想常驻项目的事。 也在想霍砚舟的事。 去洗手间的路上,隔壁包间有人出来,阮梨听到他们说—— “那个啊,亚升的老板。” “哪个亚升?” “做饮料的那个。” “哦哦哦,我知道,和霍家联姻的那个。” 男人讥笑,“也就是看在他是霍明朗未来老丈人的面上,不然谁给他攒这个局?” 身边人附和:“可不,那可是霍家。” “这单子给谁不是给?卖霍家一个人情罢了。” “可惜我没女儿啊,攀不上这样的豪门。” 阮梨从来都知道,在京北,阮家根本排不上号。鄙视链这种东西放之四海而皆准,富贵圈更甚,阮家大约就是在这个链条的最底端。 父亲也在这儿? 他又在应酬,那他肯定又喝酒了。 阮梨看到阮国兴的时候是在华灯初上的街头,距离那家私房菜不远,熟悉的车子停下,阮国兴下车,撑着膝盖在路边的花坛吐。 司机忙下车给他递矿泉水,阮国兴按着胃,迟迟没能直起腰。 那一刻,阮梨才忽然发现,父亲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连鬓角都已经发白了。 父亲不爱应酬,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去赴饭局。 他胃不好,却只能硬着头皮喝酒,喝酒才能谈生意。 他常常说,我这辈子没什么追求,就想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能过上好日子。 所以他辞掉了大学教书的工作,中年下海经商。 阮梨问过他:爸爸,你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呀? 他说:“我的笙笙健康快乐,平平安安,永远都是公主。” “还有呢?” “想自己长命百岁,能多陪妈妈和笙笙。” “还有呢?” “还有啊——”他说:“有机会的话,想回去教书。” 教书育人,才是阮国兴最想做的事,擅长做的事。 可他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事,创办了亚升。 亚升——程雅芝的雅,阮笙笙的笙。 这是父亲半生的心血,是他全部的希冀。 视线里的父亲有些模糊,还有模糊的街景。阮梨抬手擦掉眼泪,吸吸鼻子,她当了阮家二十四年的小公主,这一回,换她来守护她的家人。 所有的决定在这一个瞬间具象。 阮梨摸出手机,才想起她没有存霍砚舟的联系方式。翻了好半天包包,才在最里层找到那张名片。 黑色的硬质卡纸,上面落着的“霍砚舟”三个字笔走游龙,筋骨凌厉。 阮梨拨通里名片上的号码,听筒里响起清冷的“嘟——”声。 一颗心悬到了喉咙口,在第三声“嘟”声响起的同时,电话被接起。 “喂?”清沉的男声。 “我是阮梨。” “嗯,我知道。” 须臾的沉默。 阮梨几乎用尽了生平全部的勇气,她开口,一颗心咚咚地跳。 “之前您说的事,还算数吗?” “当然。” 阮梨觉得自己的指尖在发抖,可她还是拼命压抑着所有的情绪,“那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想和您谈谈……具体的合作细则。” 听筒里又陷入沉默,就在阮梨觉得霍砚舟是不是要反悔了,清沉的男声才再度响起。 “处理一个文件。”霍砚舟微顿,“可以,时间你定。” 霍砚舟在回答她刚才的话,言简意赅。 “明天?”话一出口,阮梨又觉得不妥,她是不是太着急了?这样是不是很容易让对方摸清她的底牌。 转念想想,她的确很急,她不想再让阮国兴再周旋在那样的酒局上,哪怕一分一秒。 至于底牌,霍砚舟大概早就摸清了。 她没有任何筹码,不过就是她这个人,勉强入了他的眼。 阮梨不打算撤回这个邀请,反而进一步明确了时间,“如果您方便,明天上午九点,我们上次的茶室见?” “或者,现在?” “?” * 阮梨到公寓楼下的时候,霍砚舟的那辆连号的宾利正停在单元门口。 她快步走过去,抬手敲了下车窗。 车窗降下,霍砚舟坐在后排,抬眸看她,英俊的侧颜笼在暗影里。 车上没有其他人,司机应该是被支走了。阮梨冲他点头,拉开车门。 京北的早春昼夜温差大,阮梨今天扎了个丸子头,穿宽松的黑毛衣和阔腿牛仔裤,内里一件小领白衬衫,像个学生。 穿得不太正式,让阮梨觉得有些失礼。毕竟霍砚舟一身正装,看起来才像是谈正事的模样。 霍砚舟递来厚厚一叠文件,“先看看,觉得不合适可以修改。” 封皮上“婚前协议”四个字落入阮梨眼底,她没觉得意外,霍砚舟掌着整个霍家,身家难以估量,和她签婚前协议太正常了。 阮梨看了好一会儿,连第一部分的“释义”都没看完,霍砚舟名下的各类资产太多了。阮梨把协议合上。 霍砚舟偏眸看她,“不看了?” “看,但我看不太懂,我需要找一个专业的人来帮我看。” 霍砚舟的眸底有赞赏划过,她没有天真地说出“我相信您的为人”这种傻话,知道在一场谈判里需要最大限度为自己谋求利益。 不逞强,知道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 这很好。 毕竟作为霍家未来的女主人,头脑清醒是第一要义。 阮梨将厚厚的一叠文件抱在怀里,看向霍砚舟的一双眸子乌软清润,叫“六叔”似乎不太合适,她已经和霍明朗分手了。 踌躇半晌,阮梨斟酌了一个称呼。 “霍……霍先生。” 开口的时候还是卡了下壳。 她收紧怀里的文件,压下紧张和羞耻,“我想提一个条件。” “请讲。” “我想——”阮梨呼吸顿了顿,“如果可以的话,您能不能尽快帮我父亲解决亚升的麻烦。” 霍砚舟已经猜到了。 来的路上他就在想,是什么让她这么快做了决定。 一定是和她的家人有关。 “阮梨。” 霍砚舟喊她的名字,清沉的音色里带了些郑重,让阮梨没由来的紧张。 “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明白,我和你的这桩婚事特殊,我们不是情侣,也略过了许多正常婚姻该有的流程。” 阮梨咬唇,她知道,协议结婚,没有爱情。 霍砚舟其实没必要说出来。 有点难堪。 “但是我没打算就此随便,敷衍了事。所以,在我们正式缔结婚姻关系之前,我想亲自登门拜访,征得你父母的同意。” 阮梨:“?” 这和阮梨想得不太一样。 阮梨压根就没想过让阮兴国和程雅芝知道,如果他们知道她拿自己的婚姻当筹码,肯定会很伤心,也一定不会同意。 所以,霍砚舟打算和她爸妈摊牌? “霍先生,如果这样的话……”阮梨仔细思忖,“我能不能先知道,您预备怎么和我爸妈解释我们的关系。” 毕竟前不久,她还是霍明朗的准未婚妻。 阮梨看向霍砚舟,隔着薄薄的金边镜片,感觉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沉甸甸的。 “就说——我爱慕你许久,无法接受你另嫁他人,终于向你表明心意,结果发现——” “什么?” “你觉得怎么说合适?” 阮梨咬唇,“我也喜欢你?” “可以。”霍砚舟颔首。 阮梨:“……?” ------------ 13 013 那份婚前协议阮梨发给了她在京大的一位师姐,如今是京北某红圈所的高级合伙人。 当晚师姐就给了回复:【人傻钱多可以嫁】 阮梨:“……” 霍砚舟的钱是真的多,但大概和“傻”不沾边。 两人几次交锋,阮梨都觉得应付起来格外吃力。 “有没有什么不太常规,或者看着奇怪的条款?”阮梨在电话里问师姐。 师姐沉吟,“比如——离婚之后男方名下的所有资产归女方所有?” 阮梨惊住。 听筒里师姐轻啧了声,“你别说,我现在严重怀疑这男的是想借婚姻之名转移财产。” 阮梨却还没回神。 她的第一反应是,那得有多少钱。 第二反应是,害怕。 这么离谱的离婚财产分割让阮梨觉得自己像个强盗。 别人签婚前协议不都是最大限度保障自己的财产不被分割吗?怎么到霍砚舟这里反其道而行之。 总不会他的律师在起草协议的时候喝多了吧。 回过神后,阮梨第一时间将这部分内容截图发给霍砚舟。 三毛一条的彩信。 【霍先生,您在忙吗?】 【这部分内容是不是草拟错了?】 隔了大约五分钟,阮梨收到了霍砚舟的回复。 【没有错,是我让律师改的】 阮梨想:那是你喝多了? 霍砚舟:【基于我们这桩婚事的特殊性,希望这样的保障条款可以让你多一点安全感】 依然是霍砚舟式的谈话方式,没有废话,连前置条件都说得明明白白。 阮梨沉默。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心尖微微动了下。不管霍砚舟当初向她提出结婚的初衷是什么,他能在这段婚姻关系里考虑她的安全感,让阮梨有些动容。 她给霍砚舟回复:【很感谢您的细心与周到,但这样的条款对您太不公平了,也让我很有压力】 霍砚舟:【为什么会有压力】 阮梨:【觉得自己像个婚骗】 手机震动,屏幕上一串熟悉的号码,阮梨没有存霍砚舟的联系方式,但她从小记忆力就好,这串号码这两天已经烂熟于心。 深吸一口气,阮梨接起电话,“喂?” “担心文字把握不好语气,我想还是电话比较方便。”霍砚舟微顿,“所以阮老师这是在提醒我,你已经在打算将来有一天和我离婚?” 阮梨:“……” 太有压迫感了。 和霍砚舟打电话太有压迫感了。 她想发信息。 “不是。”阮梨小声嗫嚅道,反倒显得心虚。 “既然如此,你不需要有任何压力。至于我——如果有一天我向你提出离婚,那么我认为,净身出户是我咎由自取。” 阮梨接不上话。 在没有充分思考之下,霍砚舟这样的聊天方式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霍砚舟打破了沉默。 “周末方便吗?” “嗯?” “我想约阮总和程老师见一面。” 程雅芝从前也在大学教书,但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程老师这样的称呼让阮梨有点意外。 “我问一下。” “嗯。” * 阮梨问了阮兴国和程雅芝的时间,把见面约在了周天傍晚。她没敢说是霍砚舟要来,只和程雅芝说有个朋友想来家里玩,生意上和亚升可能会有些合作机会,所以希望他们也在。 这也不算撒谎吧。 阮梨想,她现在和霍砚舟应该算是朋友了,至少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至于合作,霍砚舟没有拒绝她之前提出的条件,那就是打算帮父亲解燃眉之急,说是合作也不为过。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抽时间回一趟家,多少让阮兴国和程雅芝有个心理准备。 可阮梨没想到,接下来的几天她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周天都还在修复室加班。终于忙完已经临近傍晚,匆匆赶回家的时候,距离和霍砚舟约好的时间只剩下四十分钟。 阮梨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一边按下指纹锁一边扬声道:“爸爸,妈,我……” 偌大的客厅里来了不速之客。 阮兴国和程雅芝坐在一边,霍明朗的母亲冯莺坐在另一边。 茶几上摆着几个盒子,一眼扫过去,价格不菲。 冯莺怎么来了? 霍明朗让她来的? 还有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 阮兴国沉默,程雅芝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倒是冯莺,看到她的时候唇角挂上笑,“梨梨在也好,那我就当着梨梨的面,一次性把话说完。” “霍阮两家的婚事是老爷子那辈订下的,当时两位老人交好,便也盼着亲上加亲,但说到底无凭无据的事,兴许就是老人家一时兴起。” 冯莺的语速温和,不疾不徐,和阮梨认知里的冯莺别无二致,场面上的功夫从来都是滴水不漏,但她嘴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让阮梨觉得不舒服。 “我本来想着,两个孩子既然有感情,承了这桩婚约也没关系,说出去也是段佳话。但现在——”冯莺微顿,看向阮梨,“前段时间我准备宾客请帖的时候,就觉得明朗不太对劲,他让我先缓一缓,不急着发。” “我原本以为是他自己还想再看看是有什么疏漏,没想到……”冯莺面上有些歉疚,“这件事说到底,是我们霍家对不起梨梨,但明朗既然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再娶其他人。” “今天我来,一是向……” “够了!”程雅芝蓦地站起身,一向温软的眉眼带了些凌厉,“你儿子愿意娶谁就娶谁,想喜欢什么人就喜欢什么人,大可不必把我女儿牵扯进去。” 什么叫“再娶其他人”,她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什么时候就成了“其他人”,还要被这样拐弯抹角的嫌弃。 程雅芝气不过。 温善的一张观音面第一次带了愠怒,“我们阮家不差你这些东西,麻烦你带着你所谓的赔礼和你骨子里的高傲马上离开我家,走!滚出去!” 这是阮梨第一次听程雅芝爆粗口,第一次见程雅芝发这么大的脾气。 冯莺面上也有些难堪,她作为霍家的儿媳,从来都是被捧着哄着,哪里被人这样吼过。 “真是,不可理喻。”冯莺起身,面色愠红,没再多说一句话,踩着小羊皮鞋哒哒地走了出去。 程雅芝胸口起伏:“刘姐,把这些东西通通给我丢到垃圾桶!” 她声音很大,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温和娴静。 再看向阮梨的时候,眼圈就有些红。 阮梨走过来,看了眼桌上的东西。 冯莺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来意已经很清楚了,她是来退婚的。 霍明朗让她来的?霍明朗……想通了? 不过,霍明朗这段时间都没有再找过她,他能想通也好。 阮梨不去想这些,走到程雅芝面前,“爽不爽?” 她弯起笑,“骂人是不是特别爽?” “你这孩子……”程雅芝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我这孩子怎么了,我这孩子刚刚拿到了京北博物院的年度优秀员工呢。”阮梨抽了张纸巾,轻轻给程雅芝擦掉眼角的泪。 “我妈妈这么漂亮,等下眼睛哭肿了可就不美了。你想想你为了保养花了多少钱,现在却因为不相干的人长皱纹,是不是很不划算。” 她说得没个正形,却把程雅芝逗笑了。 “笙笙,妈妈对不……” “妈妈。”阮梨打断程雅芝的话,乌湛湛的一双眼睛漾着笑。 她其实没这么开心,任谁被这样退婚都开心不来,但她不能把这些坏情绪传递给程雅芝和阮兴国。 “这件事本来我还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既然他们先提出来了,我……”阮梨顿了顿,努力凹出一点小女儿的情态,“其实等下来家里做客人的,不是普通朋友,是——” 程雅芝和阮兴国的视线终于双双落在她身上。 有那么一个瞬间,阮梨特别感激霍砚舟,能让她在这个异常难堪的时候把他搬出来。 “是什么?”程雅芝有点急。 “是喜欢的人。” “啊?”程雅芝整个人微怔,仿佛没听清,连阮兴国也诧异地看向阮梨。 大门外传来响动,一辆库里南缓缓驶入,这车阮梨坐过。 车子最终在门口停下。 阮梨生怕自己露馅,小跑过去开门。 门拉开,站在门外的男人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肩宽腰窄,白衬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他正式得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高端商务谈判,而不是来家中做客。 也不全然正式,衬衫领口的扣子开着一粒,让霍砚舟整个人多了份闲适随和,不像平时那么有压迫感。 阮兴国和程雅芝也跟了过来,在看到门外站着的男人时,两人皆是一怔。 尤其是阮兴国,霍家退婚让他一筹莫展。因为女儿被人那样说难受,也为亚升的前景发愁。 他原本还想着下周找个时间,约一下霍砚舟的助理。可如今,霍砚舟本人站在他面前。 “霍总。”阮兴国连忙迎上去,甚至直接越过了阮梨,“您怎么……” “爸。”阮梨扯了扯阮兴国的衣角。 阮兴国想到阮梨刚才的话,又看向霍砚舟,心中开始打鼓。 程雅芝也微微蹙眉。 阮梨慢吞吞地蹭到霍砚舟身边,她的心已经快要跳到了嗓子眼,在三双眼睛的齐齐注视下,阮梨伸手去碰霍砚舟的手。 她已经想好了,等下用力一点,绝对不能让霍砚舟当着阮兴国和程雅芝的面把她的手甩开,大不了事后解释道歉。 反正在霍砚舟那里,她事后道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指尖刚刚碰到男人的手背,就被霍砚舟轻轻地反握住,他的手掌宽而温热,让阮梨莫名有种踏实感。 阮梨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爸爸妈妈,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 指尖被轻轻捏了下,阮梨终于在阮兴国和程雅芝的注视里将后半句话补充完整:“我男朋友,霍砚舟。” ------------ 14 014 男朋友。 男朋友?? 男朋友!!! 阮梨仰头看向霍砚舟,乌润的眸子里明晃晃一句话——拜托,不要揭穿。 霍砚舟偏头看她,隔着薄薄的金边镜片,眼底情绪敛着,但阮梨就是看懂了。 他在反问她——提前对台本了吗,就敢这么说?想好接下来怎么编了吗? “……”阮梨没想好。 她被霍砚舟牵着的手动了下,尾指轻轻蹭他的掌心,像某种软萌的小动物在刻意讨好。 指尖蓦地被捏住。 霍砚舟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看向阮兴国和程雅芝的神色温和,和平素里不苟言笑的男人判若两人。 “阮总,程老师,冒昧叨扰。” “不冒昧不冒昧,赶快进来。”程雅芝第一个回神,压下眼底的异样,热情地招呼霍砚舟进门,接过霍砚舟递来的礼盒袋子,顺道碰了下阮兴国。 傻站着干什么,说话啊。 阮兴国眼底的茫然还未退去,被妻子这么一碰,连忙道:“霍总,这边请。” “您叫我砚舟就好。” “这……”阮兴国还有些没适应这样的身份转变。昨晚他还在琢磨怎么能约霍砚舟见一面,今晚人就出现在了他面前,变成了他宝贝女儿的男朋友? 有点魔幻。 程雅芝已经不指望丈夫这个时候能拿出什么长辈的威严来,只好自己招呼霍砚舟进来,又吩咐刘嫂煮茶。 饶是如此,在霍砚舟开口提及“结婚”的时候,程雅芝也不淡定了。 客厅里的空气忽然就静止了似的。 阮兴国再一次诧异地看向霍砚舟,程雅芝满眼不解地望着阮梨。 阮梨也很方。 她这周太忙了,甚至都忘记要和霍砚舟提前对剧本。余光里,男人依然端方持重,淡定从容。 霍砚舟不疾不徐道:“这件事可能听起来有些仓促,但我和笙笙其实已经考虑了很久。” 阮梨微讶。 笙笙? 霍砚舟怎么会知道她的乳名叫笙笙? 笙笙这个名字叫得人不多,叠音的两个字从他薄薄的唇中吐出,有种莫名的温柔缱绻。 太亲昵了。 可霍砚舟没给阮梨太多讶异的时间,直接牵住她落在膝头的手。 “因为一些原因,我错过笙笙太久,甚至差点失去,我不敢再冒险。”霍砚舟微顿,声线里敛着些阮梨从来没听过的郑重,“所以我今天唐突登门,便是想恳请叔叔阿姨给我一个机会,允许我,从今往后照顾笙笙,护她爱她。” 阮梨看着霍砚舟,看他清俊认真的模样,若朗月清风。 她在霍明朗那里没等来的承诺,竟在霍砚舟这里听到了。 即便知道是假的,也让阮梨有刹那的恍惚。 阮兴国和程雅芝则面面相觑。 太突然了。 他们今晚原本是准备接待阮梨的朋友。 结果朋友变成了男朋友,男朋友成了准女婿。 而就在一个小时前,霍家才刚刚来人推掉了和阮梨的婚事。 程雅芝敛起面上的温和,看向霍砚舟的神色带了些直白锐利,“霍总,实不相瞒,您二嫂在一个小时前刚刚走出这个家门。” 即便知道这件事或许和霍砚舟无关,但程雅芝作为一个母亲,迁怒是本能。 “论家世,我们阮家的确是不能和霍家比,但我们阮家的女儿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你们霍家凭什么想退婚就退婚,想娶就娶?” 这话有点重。 阮梨下意识看向霍砚舟。如果她是霍砚舟,可能真的会就此打消了和她协议结婚的念头,毕竟娶谁不是娶,何必遭人白眼? “是,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让笙笙受了委屈,我代霍家向二位赔罪。”捉着阮梨的手掌不自觉收紧,霍砚舟又道:“从今往后,哪怕是分毫的委屈,我都不会让笙笙再受。” “我不会,别人不敢。” 如果是旁人说这话,大抵会让人觉得狂妄无知,但他是霍砚舟,他有足够令人信服的能力和资本。 饶是阮梨知道霍砚舟在演戏,也有那么一个瞬间被轻轻戳了下心尖。 演得真好。 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掌控整个霍家,掌舵恒远。这种样样做到极致的人,自然更出色,也更令人敬服。 程雅芝的面色稍缓,阮兴国始终没有表态。 霍砚舟又从手旁的纸袋里抽出一个文件袋,文件袋里装着那份婚前协议。 “这是我请律师帮忙草拟的。我知道笙笙成长在一个幸福且富裕的家庭,这份协议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想给笙笙的一份保障,也算是我今天来见两位的诚意。” 阮兴国从小几上拿过眼镜,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已然有些咋舌。 这不是一份婚前协议,这是霍砚舟的全部身家,霍氏的半壁江山。 程雅芝也扫到了关于财产分割的内容。 阮家人不贪财,但就像霍砚舟说的,这是一份保障,也是一份诚意。在程雅芝眼中,这也是霍砚舟对阮梨的看重。 她如珠如宝的女儿被在意,被小心珍视。 这是任何一个母亲都无法漠视的心意。 阮兴国放下手中的协议,摘掉眼镜,“时间不早了,我们边吃边聊。” 这份协议让他不安。 他隐隐有种自己不是在嫁女儿,而是在卖女儿的感觉。 他需要找霍砚舟谈一谈。 虽然亚升的困境让他焦头烂额,但“卖女儿”的事他阮兴国不做。 阮梨不太清楚霍砚舟的口味喜好,便提前问过。 霍砚舟只说菌类过敏,其他不挑。 阮梨请刘姨准备清淡的菜色,刘姨心疼她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住,又添了几个阮梨喜欢的菜。 几个酸甜口的菜夹杂在一大桌子菜里,并不突兀,但程雅芝和阮兴国发现,霍砚舟每一次为阮梨夹的菜都是她喜欢的,他似乎很了解女儿的喜好。 反观阮梨,头一次失了规矩,只顾埋头吃饭。 阮兴国笑笑,“都不是小孩子了,砚舟你不用总照顾着她。” 阮梨闻言抬头,三双眼睛齐齐落在她身上。 “……” 她不是霍砚舟,没有霍砚舟那样的淡定和演技,怕阮兴国和程雅芝生疑,只好低头专心吃饭。眼下见所有人都在看她,阮梨压下心中的慌乱,“今……今天的菜好吃。” 程雅芝递给她一个眼神——有客人在。 霍砚舟可不只是客人,还是她的甲方霸霸。甲方霸霸给她夹了这么多次菜,她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表示? 阮梨看着面前的松鼠鱼和盐焗虾陷入沉思,霍砚舟应该不会太喜欢甜食吧。 做了初步判断,阮梨捏着筷子夹了盘子里最大的一只虾放到了霍砚舟的餐盘里。 动作有点僵硬,但笑容很真诚。 霍砚舟:“想吃虾?” 阮梨:“?” 在阮梨的疑惑里,霍砚舟放下手中的筷子,抽出一旁的湿巾,缓慢地擦拭五指,又解开袖扣。 熨烫平整的白衬衫被一折一折挽起,露出男人线条紧实流畅的小臂,腕间的深海蓝表盘鎏过银芒。 阮梨终于明白了霍砚舟的意图,刚要开口阻止,霍砚舟已经将盘子里的虾捏起。 她就坐在霍砚舟的旁边,男人垂着眼,从阮梨的角度刚好可以看清他的眼睫。 从前被镜片挡着,都没发现他的睫毛原来这么长。 霍砚舟剥虾时很认真,阮梨的视线落在他净白修长的手指上,想到这双手平素过的项目动辄就是几十个亿,又忽然心虚。 一顿饭,阮梨吃得胆战心惊。 饭后,霍砚舟被阮兴国请到了书房,阮梨也被程雅芝拉回了房间。 “你和妈妈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道题阮梨和霍砚舟对过答案。 “就是……你看到的那回事。”阮梨心虚,她从小到大没有撒过谎,第一次撒谎就是在这种人生大事上。 “你和霍砚舟……你们是……认真的?” “婚姻大事,我也不敢儿戏吧。”阮梨小声道,一双乌湛湛的眼睛看向程雅芝,完全一派无害模样。 只能说她平素里太乖了,没人会起疑。 半晌,程雅芝还是叹了口气,“笙笙,你真的想好了吗?霍砚舟和霍明朗可不一样。” “和霍砚舟结婚,你就不再只是阮梨,你还是整个霍家的女主人。” 霍家的女主人,那可不好当。 阮梨根本没想那么多,霍砚舟总会遇到自己真正想娶的人吧,那才是霍家的女主人。 阮梨没忘记霍砚舟对她的评价,在霍砚舟眼里,她就是个花瓶。 那她也是个好看的花瓶! * 从阮家别墅出来已经快要十点,阮梨很想问问霍砚舟,阮兴国和他说了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变了样。 “很抱歉,我为我妈妈今天那些不合适的话道歉。她没有恶意,只是因为霍明……她对霍家心里有怨,讲话才失了分寸。” “这件事原本就是霍家有错在先,你不用向我道歉。” 见霍砚舟给她拉开车门,阮梨忙道:“我自己开车回去就好。” “所以你要我第一次见家长就给他们留下一个表里不一的印象?” “?” “一边说要好好照顾你,一边连送你回家的意识都没有,这不是伪君子么。” “……”阮梨觉得这个帽子有点大,她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想。 但霍砚舟思虑周全,她自然愿意配合。上了车,霍砚舟又将一叠材料递给她,还是上次的那份婚前协议。 “想好了吗?” 阮梨抿唇,从自己的包包里也摸出薄薄的一页纸。 补充协议。 条款很简单,核心要义两点。 第一条,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如果其中一方遇到心仪的伴侣,需要提前告知另一方,协商解除婚姻关系。在这种情况下,不涉及双方财产的分割。 这是阮梨临时加上的,因为程雅芝的那句“霍家的女主人”。 她感谢霍砚舟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却并不打算鸠占鹊巢,甚至最后还要卷走霍砚舟的财产。 第二条,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如果其中一方与除对方以外的第三人发生性.关系,须告知另一方,另一方有权拒绝继续履行夫妻义务。 好半天,车里都没动静。 阮梨悄咪咪抬眼去看霍砚舟,果然,男人的神色不大好看,冷冰冰的。 霍砚舟生气了?为什么? “所以,阮老师是在提醒我,你有婚后出轨的打算?” “?” 反应过来霍砚舟的意思,阮梨连忙摇头,“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比我更需要这个保障。” “嗯?” 霍砚舟在用一个音节反问——所以你觉得我是会出轨的人? “不是。”这一次阮梨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我只是觉得,你总会遇到那个……让你心动的人吧。如果那个时候你想娶她,我可以离婚。基于这样的原因,我不想分割你的财产。我们本来就是协议结婚,你没有必要为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付出那样的代价。” 阮梨很理性,只是声音越来越小,因为霍砚舟的眸色越来越凉。 “那第二条?”霍砚舟又问。 “第二条啊。” 阮梨眨巴着眼睛,她不了解霍砚舟的私生活,听说是很干净。可他都三十二了,身边有固定女伴也很正常吧。 “以前的我不问,但从健康的角度出发,我希望——” “没有以前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阮梨微怔的瞬间,霍砚舟已经提笔,在她的补充协议上唰唰唰落下“霍砚舟”三个字,筋骨飘逸凌厉。 这就签了? 还有,什么叫做没有以前的? 阮梨没能细想,听见霍砚舟又问:“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没有了。”说着,阮梨也自觉翻到最后一页,霍砚舟已经签好了。 让阮梨意外的是,最后一条下面留了很大一片空白。 而作为乙方的她,有权利随时在上面添加新的条款。 “这……” “你的保障,我的诚意。” 车子里陷入安静,隔着薄薄的镜片,霍砚舟的眸光深静且专注,邃然得让阮梨心尖一跳。 她倏地垂眼,捏着笔,沉默一瞬,工整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式四份。 阮梨将自己的那两份收好,霍砚舟发动引擎。 “明天有空吗?”他问。 “嗯?” “后天出差,明天有空的话,我们先去领证。” ------------ 15 015 翌日。 阮梨和蒋仲良请了半天假,和霍砚舟约好的时间是早上九点。担心早高峰堵车,阮梨八点十分就出门。 甫一走出单元门,就看到了停在树下的库里南。 是霍砚舟的车。 阮梨没想到霍砚舟会来,快步走过来。 车窗降下,霍砚舟坐在驾驶位,穿一件挺括的白衬衫。 她身上也是一件白衬衫。 他们没有约好,阮梨想,这应该是一种通识。 她坐进副驾驶,霍砚舟从后排拿过一个纸袋,阮梨认得纸袋上的logo,一个高定珠宝品牌。程雅芝很喜欢这个牌子,只是设计师太过抢手,她定了一条手链,排单在四年后。 阮梨日常不怎么化妆,全靠底子撑,今天出于礼貌化了淡妆,整个人便有种夺目的姝色,让人移不开眼。 霍砚舟凝神看了片刻,将纸袋递到她面前。 阮梨小心接住,“送我的?” “嗯。” 阮梨微讶,没想到霍砚舟还给她准备了礼物,显得她越发不走心。 打开袋子,里面一个米色的小盒,阮梨揭开盒盖,柔软的丝绒里嵌着一对莹润精巧的珍珠耳钉。 是阮梨特别喜欢的款式。 看着又有点眼熟。 阮梨小心捏起其中一枚耳钉转过,果然在铂金的耳针上看到极小的四个数字——1969,是设计师Aurora标志性的字体。 这对耳钉是Aurora的第一件作品,见证了她和先生的爱情,两人五十周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Aurora捐出了这对耳钉,也就是三年前。 当时阮梨也在苏黎世的拍卖会,耳钉的起拍价超出了阮梨的预期,她安静地看它的价格一次又一次被推高,最后以两百六十万被一位神秘卖家拍下。 那次拍卖会,阮梨也收到了霍明朗的礼物,一条朋克风的手链。阮梨没戴过,小心地收在柜子里。 阮梨定睛再看,发现耳针上还刻了字母:r.l. 她名字的首字母。 这显然不是这两天才刻上去的,阮梨有些意外这对耳钉的渊源。 霍砚舟已然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边倒车一边开口道:“当时恰巧在苏黎世,觉得这对耳钉很适合你就拍了下来。本来想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你,不巧Aurora当时手指受伤,耽误了些时间,错过了你的毕业典礼。” 再后来,就再也找不到送的理由了。 阮梨讶异。 这份礼物有点贵重了。 无论是价格还是心意。 见她迟迟没戴,霍砚舟偏过头,“不喜欢?” “喜欢。但太贵重了。” “它原本就专属于你,你愿意戴,它才有价值,才贵重。” 阮梨有点接不上霍砚舟的话。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这样和女孩说话,很容易被误读。 但阮梨不会去误读。 不过这对耳钉确实合她的心意,她小心地捏起,细细的耳针穿过耳洞,莹润的一颗珍珠点缀在白皙小巧的耳垂上,完美契合阮梨的审美。 还意外地和她今天的装扮相配。 阮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弯起笑,却没有察觉,霍砚舟也在看她。 * 车子抵达民政局的时候人还很少,已经提前预约过,只要按流程办理即可。 拍证件照的时候阮梨有点僵硬,她没习惯和异性靠得太近。 “靠近一点,再近一点。”摄影师调试相机,“对,小姐姐的头往你老公这边靠一点,再靠一点。” 阮梨把握不准距离,又被“老公”这样的字眼弄得有点脸红,肩头倏然被扣住,霍砚舟轻轻将她往身边带了半寸。 “对,非常好!”摄影师赞道。 咔嚓—— 画面定格。 等到阮梨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红本本已经到手。照片上的她眉眼弯弯,身边的男人眼底也含着笑,难得霍砚舟这么配合,乍一看真的很像一对恩爱的情侣。 她结婚了。 阮梨这一刻才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事实。 她和一个不太熟的男人闪婚了。 一个月前她还满心期待地等着和一个男人订婚,一个月后她竟然就这样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从前她对婚姻的期待是因为爱情,现在婚姻在她眼中变成了一场合作。 生活似乎比想象中更加戏剧。 霍砚舟在一旁接电话,纽约的项目临时有变,他下午就要离开京北,侧眸的瞬间,阮梨的茫然清晰地落进他的眼底。 “上午还要回去吗?” 阮梨轻啊一声摇头,“我请了半天假,打算等下在这儿附近逛逛。” 顺便给霍砚舟挑一个礼物。 协议婚姻,更应该有来有往,这样才不会失衡。 “那带你去个地方。” “?” * 阮梨没想到霍砚舟带她来的是一家私人俱乐部,背后的老板是许家的小公子许荡。阮梨对许荡有印象,霍砚舟的发小。 俱乐部的四楼是实弹射击区,两人甫一从电梯出来,就有工作人员热情地迎上来。 “霍总。” “两位这边请。” 霍砚舟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有专人引导,阮梨被一个很有亲和力的女生带去换衣服。 黑色的长裤和短袖T恤,T恤是修身款,露一小截凝白柔韧的腰肢,胸口的弧形格外饱满。 女生咧着笑,“阮小姐,你身材可真好。” 阮梨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微微弯了弯唇。 从更衣室出来,三五个男人勾肩搭背经过,即便只有一个背影,阮梨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霍明朗。 分手和退婚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还是从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该玩玩。 这样挺好。 阮梨想起冯莺那天在家里说的话。 就因为她从前对霍明朗一股脑的迷恋,才让阮兴国和程雅芝也跟着遭受白眼。 恋爱脑果然害人不浅。 阮梨心不在焉地走过来,看到霍砚舟已经等在那里,同样的一身黑,只T恤是polo款。 这样的穿着将他的肤色衬出一种冷感的白,他没戴眼镜,濯黑的一双眸子,视线里的压迫感更甚。 “以前玩过吗?” 阮梨看着摆在面前一排仿真.枪,摇头。 霍砚舟从中拿起一把外形精巧的掂了掂,“试试。” 阮梨有点紧张,她从来没有接触过实弹射击,金属的冰凉感贴触的一瞬,手里变得沉甸甸。 霍砚舟虚虚托着她的手腕,“拿稳,视线瞄准正前方的靶心。” 他靠得很近,整个人笼在阮梨身侧,因为持.枪的姿势,两个人的手臂几乎贴在一起,将皮肤的热度清晰传递。 霍砚舟的声音擦在阮梨的耳畔,他的声线本就偏沉,耐心讲解的时候微微压低,有种难言的性感,温润里带了点折玉的清。 阮梨觉得耳朵有点痒,鼻息间也尽是独属于霍砚舟的清冷洁净的气息,扰人心神。 “专心一点。” “……” 霍砚舟的话让阮梨微微有些羞赧,好像上课走神的学生被老师抓到,她不得不收敛起心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正前方的靶心上。 却不知身后的男人垂眼,视线落在了她微红的耳尖。 “自己先试两发。” 霍砚舟最后一句话撂下,阮梨的耳朵上被扣了降噪耳机,她看见霍砚舟冲她昂昂下巴。 阮梨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视线落在前方正中的红点。 砰—— 子弹射出的撞击感带来强大的后坐力,震得虎口发麻。再一看前方的枪靶,别说靶心,连边都没擦到。 阮梨皱眉。 她看到霍砚舟薄薄的唇动了动,却听不清他说什么,“什么?” 话落的一瞬,她整个后背贴上一片温热的胸膛。 霍砚舟站在她的身后,抬手握住她持.枪的手,“别紧张,瞄准。” 气息也热。 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霍砚舟的下巴擦过她的发顶。 这身衣服本就偏薄,阮梨觉得自己周身的毛孔像是被唤醒,隔着薄薄的布料,贪婪地感受着身后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递。 “嘭——” 靶心的正中心绽开一个红点,虎口依然发麻,大脑空白,只心跳声变得格外清晰。 “嘭嘭嘭——” 一连三枪,环环命中靶心。 那种感觉很特别,是短暂而又激促的快感,来得直白猛烈,仿佛整个人在瞬间挣脱了某种束缚,被轻松送上云巅。 阮梨只觉心口鼓胀,她听见自己怦然的脉动,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男人宽大的手掌贴着她的手背,掌心干燥,尾指相抵。 鼻息间还有别样的花香,是她身上甜橙和雨后玫瑰的香气,沾染了霍砚舟身上的冷凉,交缠在一起,勾出亲昵旖旎。 身侧,霍砚舟微微低颈,轻拉开她一边的耳机。 男人清沉的声线带了热意烫在她耳后细嫩的皮肤上。 “不急,慢慢找感觉。” 低缓的一句话,像过了电。 霍砚舟抽身,阮梨也终于沉下心,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视线尽头的靶心上。 她第一次拿枪,努力持稳。 嘭—— 七环。 嘭—— 八环 嘭嘭—— 两个九环。 霍砚舟利落地为她更换弹夹。 视线里只有一个目标,高度的专注,思绪变得简单,那些杂乱和纷扰的念头悉数退潮。 关于婚姻的初衷,关于结婚的那个人。 嘭嘭嘭碰—— 十发子弹,命中89环。 阮梨几近脱力,手腕酸麻,却又像是在这样巨大的冲击力里被点燃。 她觉得自己好像挣脱了某种束缚,一些长期的禁锢,连日来的疲惫和彷徨被一扫而空。 她获得了一次新生,一次灵魂上的快慰,周身的血液都跟着沸烧起来。 阮梨有点明白霍砚舟为什么会带她来这里了。 摘下耳机,她直勾勾地看向身边的男人,四目相接,听见自己依然怦怦直跳的心。 “霍砚舟,谢谢你。” 这是阮梨第一次叫霍砚舟的名字。 很轻的一句话,但却是此时此刻阮梨最想对霍砚舟说的。 这段时间她压抑了太多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放松。 哪怕只是片刻的放松,也能让她紧绷的神经得以喘息。 “不用。毕竟——”霍砚舟微顿,“我也不希望我的新婚太太心里还惦记着别的男人。” “?” 霍砚舟凝在她身上的视线太过直白,后知后觉,阮梨想到了霍明朗。 “我没有。”阮梨摇头。 这样的解释似乎有点苍白。 阮梨沉默一瞬,又开口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既然决定和你结婚,那从今往后,我——” “你什么?” 这话问得有点欺负人,像是逼她做出什么承诺。 阮梨垂眼,“我不会三心二意。” 好半晌,霍砚舟都没接话,阮梨以为是自己的话还不够诚恳,刚要再开口,便听霍砚舟道:“撒谎的小朋友要长长鼻子。” 阮梨微怔,有些茫然地联想到匹诺曹的童话故事——至于小朋友?霍砚舟是说……她是小朋友? 这个认知让阮梨羞赧,她脸颊微红,却依然很认真地坚持解释:“我真的没有……” “信你。” 很轻的两个字,像是随口带过,更像是说话的人其实心中早有断定,才这般淡然自若。 “今晚出差去纽约,下周末回来。君庭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嗯?” “霍太太。” 缱绻在男人唇间的三个字,亲昵得过分。 阮梨听见霍砚舟一贯沉凉的声线带了温度,问:“你是打算结婚就分居?” ------------ 16 016 ------------ 17 017 ------------ 18 018 ------------ 19 019 ------------ 20 020 ------------ 21 021 ------------ 22 022 ------------ 23 023 ------------ 24 024 ------------ 25 025 ------------ 26 026 ------------ 27 027 ------------ 28 028 ------------ 29 029 ------------ 30 030 ------------ 31 031 ------------ 32 032 ------------ 33 033 ------------ 34 034 ------------ 35 035 ------------ 36 036 ------------ 37 037 ------------ 38 038 ------------ 39 039 ------------ 40 040 ------------ 41 041 ------------ 42 042 ------------ 43 043 ------------ 44 044 ------------ 45 045 ------------ 46 046 ------------ 47 047 ------------ 48 048 ------------ 49 049 ------------ 50 050 ------------ 51 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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