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终南来客 ------------ 1 夜行遇虎 夜幕坠下来了。 一只黄鼬从阴影中探出头来,远处的篝火在它黑豆一样的眼睛里闪烁。 刚刚的尖叫声和锐器相撞声惊动了它。现在一切声音已经平息,只有枯草在风中颤抖的簌簌。 晚风带来隐约的血腥气,引得这饥肠辘辘的小小野兽忘却恐惧,向着篝火的地方凑过去。 “谁!” “一只黄皮耗子,咋咋呼呼。” 篝火边停着一辆青布马车,火光在布篷上涂出温暖的橘色。拉车的马匹挪动着蹄子,在地上寻找可吃的草料。 三个黑衣佩刀的汉子站在车辕边,手中未收入鞘的刀还在向下滴沥着血红的珠子。为首的那个瞥一眼草丛,将探头探脑的黄鼬踢开。 黄鼬吱地一声团成团,跳过身边滚落在地的头颅,重新钻进黑暗里。头颅的主人伏在车辕上,手中的刀掉落在地,血从断颈漫开。 马悠闲地碰碰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打了个响鼻,开始咀嚼乱草一样的黑发。 “点过数了么?都处理了?”为首的汉子在地上蹭了蹭脚尖,暗骂一声晦气。 “三个护卫,一个侍女,并着车里的那个,没有活口了。六幺去检查周边了,应该没有不长眼的路过。”另两个里的一个答,“这荒郊野外,到天亮就被野物吃干净了。不会有人见……” 话说到嘴边,卡壳,三个人一齐抬起头来望向篝火的另一端。那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影子,一个头戴斗笠,像是鬼魅一样的影子。 “路过,无意冒犯,你们继续。” 那影子说。 没有一句废话,三人立刻拔刀纵身而起。刀上残留的血扬上半熄的火堆,发出一阵轻微的吱吱。锋刃裹挟着刀罡逼近那影子额前,她却突然如蛇一样的一闪,擦着锋刃过去。 “要杀我么?我什么都没看到。”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又低又冷。下一秒,持刀冲在最前的那一个突然直直地栽了下去,一道血线从他的脖颈上喷出来。 影子还站在原地,袖中露出一对沾血的峨眉刺。火光在她的斗笠上跳动,投下一片阴影。 刚刚为首的那个黑衣人停下了,谨慎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看清她戴斗笠,背行囊,一身玄色衣,仿佛是个游侠儿。但腰上无刀,身后无马,反而又显得有些身份模糊。 “喂,朋友。”他谨慎地搭话了,“你是什么人?是谁家的门客,还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侠士?我们各为其主,没必要闹得这么难看……” 说这些话时,他对同伴使了个眼色。身边人领会意思,慢慢地向着马车的一侧挪过去。 “买你的人给了你多少钱?我家主人能出双倍,你……” 她没回话,在夜色里斗鱼旋尾般挥出一击,峨眉刺破开黑暗,一片月轮一样的光。 潜行到她身后那人还未劈下一刀便被刺穿喉咙。为首者见状也不再饶舌,就在她回身的这个间隙劈刀向她头顶落下去。 刀罡打落斗笠,他在这一息间看清了影子的面容。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明黄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狸猫一样发光—— 这究竟是什么人?这样可怕的,几乎不像是人的身手?甚至不需要任何招架就杀死了两个武者。在这幽暗的夜色之中,死者们未散灵魂的注视之下,他突然感到了一点惶恐。 ……这真的是人吗? 思绪戛然而止,峨眉刺穿透了他的胸口。 “我是个路过的人。”她说,“所以,为什么你们非得要杀我呢?” ——手无寸铁的稚子,为何欲杀猛虎呢。 这是嬴寒山穿到这个世界第七天,下山第二天。 现在她心情实在是很坏。 她脱掉斗笠,在篝火边坐下,仔细检查了一下边缘是否有被刚刚的刀锋刮破,不巧——顶上确实被豁了道口子。她调整了一下它的角度,重新戴回头上,在心里直嘬牙花子。 手里可就只有这么点装备了啊,你们又打不过我,咱们不能LOVE AND PEACE么? 此地终南以南,有芜梯山,高万丈直入青云,有凡人登芜梯山而上者,即可入仙门。仙门四百八十宗,曰剑、曰琴、曰符、曰医……皆为正道。另有外道之流,奉怪力乱神,行不义之事,为众修真者所弃。 而七天前的嬴寒山刚睁开眼睛没多久就发现,自己穿到了一个邪魔外道身上。 洞府的穹顶白得像是锻过的骨头,她的脑海也白得像是锻过的骨头。 嬴寒山沉在这幅身躯中对着穹顶发愣,耳边缓慢地爬上系统电流细碎的白噪音。 “你好,宿主。”它说。“做好准备来谈谈了吗?” 自称系统的声音说,她现在持有的身份是血渊宗一名修习杀生道的筑基女修,原主在修行时走火入魔而亡,神魂俱消,这副空壳正好承接了她这异界来者。 所谓杀生道,道如其名,以杀生为修行,杀戮越多修为增长越快,人间与仙门的血案大多出自于此道之手。 修仙世家的童子们多多少少都在成长过程中听过杀生道魔头的恐怖故事,可以说是一代人的心理阴影。 “只有宿主证得大道,飞升上界,方可返回你的世界。”系统给还直挺挺躺着的嬴寒山总结了一下主旨。 “其实我没什么回去的执念。”嬴寒山在床上抻了个懒腰,油盐不进。 虽然一睁眼不是在自家卧室而是在陌生的世界,但她对这一切接受良好。 在哪里都是一段人生,此地与彼地没有太多差别。或许嬴寒山从小就与身周的一切缘薄,自五年前父亲病故,母亲出家之后,她和现实的联系就只剩下飘忽的一缕。 “在这个世界当个修士有什么不好?”她很无所谓地说,“长生,成仙,二十一世纪的梦想。” “你这样的不是第一例了,”系统不为所动,“现在,坐起来,给你科普一下这个世界的常识——” “——修习杀生道者,无论突破与否,每年末必有雷劫。若修为停滞不前,十有八九死于雷劫之中。” 嬴寒山立刻坐起身。今天几月几号?她问。 十月初六,你还有两个月。系统答。 好么,落地就是剧情杀。 一般人听说自己还有两个月就死线会做什么? 立刻着手求生?躺回去再睡半个点钟看看这是不是场噩梦? 嬴寒山选择卷铺盖走人。 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故事里夺舍的人魂穿的人都敢于留在原主的社会关系中。 他们是一点都不怕旁人发觉原主性情大变,当场识破对方是夺舍之人,然后报之以一顿老拳吗? 不管他们怕不怕,她怕。 在成为杀生道女修的第五天,嬴寒山离开了洞府。 出门前她收拾好这里的财物,一并带在身上。原主没多少东西,不外是两身衣服,一点不知做什么的灵草,还有一对峨眉刺。 这如戒般戴在手上的武器像是两头削尖的铁笔,刃上用赤铁打上血滴一样的红点,当它在手上转动时那红点就飞舞起来,在掌心绽出一朵银与赤的花。 “会用么?”系统冷不防在她耳边开口,“虽然这身体有前主的惯性,但峨眉刺可不是这么好掌握的东西。” “啊,还行吧。”嬴寒山答,“不就是转笔么。” “?” 收拾好东西在宗门内转了几圈,没有一个人点她。嬴寒山在山门前的巨石下站定,已经立冬,但巨石上还残留着植物的痕迹。 不知名藤蔓血痕一样蜿蜒地爬满了整块石头,零星点缀的圆形小叶仿佛是血痕渗出的血珠子。 在这藤蔓的痕迹下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大字来。 “道”。 邪宗的山门前却竖着一个道字,有种怪异的讽刺感。 “你想好了?”系统问她,“非得下山不可?你想好下山做什么了?” “其实没太想好,”嬴寒山说,“但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对仙门百家不熟,自身又是邪道,留在这里远不如下山去凡人的地方安全。” 系统不答话,大概是被她说服了。嬴寒山伫立于“道”前,最后一次回头望向这个她根本不熟悉的宗门。 她想,她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算了,不然还是回去吧。 嬴·初出茅庐·下山第二天就撞上谋杀现场·寒山想。 她已经走了两日,两日间没遇见一个人。 这里已经脱离仙门,也并非荒山野岭,她脚下的大路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行车的痕迹,道旁不时会出现村庄。 但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天地仿佛一团被泡发的寂静,把嬴寒山包裹在里面。 “人呢?我从修仙直接跳到末世废土频道了?” 旷野寂寂,系统在解释和回答之间选择了沉默。 不入世的修士们可能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现在她也差不多。没有人意味着没有信息源,她无处了解仙门以外的世界是什么年代,什么环境,什么文化。 她只能从那些没有人烟的废墟中翻翻找找,勉强确定它是古代而不是什么赛博朋克废土…… ……不至于有人间已经2077,修真界还在公元前77年的设定吧? 直到日光已经全然吞没于地平线下,远处开始升起狼目一样翠绿的星子,嬴寒山终于看到了这两天里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东西。 就在大概两百米远的道路一侧,隐隐约约有些橙色的光在逐渐低垂的夜幕下跃动。 那是篝火,即使站在这里她也能嗅到木质焚烧的浅淡甜味,有人就在那里,从火堆的大小看,大概不止一个人。 她压了压头顶的斗笠,快步向火光跃动的方向走去。 没法确定对面何许人也,没法确定他们是善意还是恶意,不过,能找到人总比找不到好,她现在不是凡人,没那么多顾虑。 现在想来,还是有点顾虑比较好,至少控制一下的力度,留个人下来问话。 嬴寒山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从火堆边站起身,绕着马车转了两圈。 除去刚刚的三个行凶者,周遭还有四个人。 马车上趴着的那个被斩首,地上还有两个与他一样着装,携带武器的男人,并着一个穿浅色衣衫的年轻女子。 她面朝在地,背上有一道贯穿刀伤,仆在离马车十来步远的地方。 她伸手试试那女子的颈脉,不成,人已经没了,但皮肤还是柔软的,没有全冷,看起来这场凶案发生的时间距此并不远。 还有人吗? 嬴寒山走向青布马车,溅上车帘的血像是无枝的红梅。她挑起车帘,月光就从她背后泼进车厢里。 浓烈的血腥扑面而来,座上伏着一个女孩,血滴滴答答地从女孩的衣袖落到地面上。 她上前把女孩翻过来,月光照在那张已经带了死色的脸上,半阖的眼皮下眼球还在轻微颤动。 她还没死,但离死不远了。 一道刀伤从她的咽喉斜切下去,血已经染满前襟。嬴寒山伸手去解开她的领口,对着伤口咋舌,耳边冷不防响起系统的声音: “恭喜宿主,现在杀死她的话,她也在您的杀生名额中。” ------------ 2 逆用心法 如果人长着身后眼,那三个自幼被作为杀手培养长大的黑衣人会发觉,在他们眼中那个如同鬼魅一样的陌生女人,今夜是第一次杀人。 作为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二十一世纪人,杀死同类这个命题和现实生活的关联实在是不太大。 人生的二十五年中,嬴寒山干的和杀生最接近的事大概是用粘鼠板粘老鼠,然后扔进屋外的湿垃圾桶。 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作为一个“杀生道”行事。 杀生,生是什么?如果说生指的是生物的话,那煮锅汤面伏尸百万,晒个被子血流千里。 如果说这个生不包括微生物,那除蚁除鼠功德圆满,灭杀蟑螂未来可期 可惜这个“生”大部分指人,小部分指妖,特殊情况下指仙。 只有杀死有灵智的东西,才能吞噬它们的怨念增益自身。 一言以蔽之,入此血海,回头无门。要么当个杀人放火的魔头,要么年末去当一次性避雷针。 选什么? 其实有时候,人是没得选。 当那三人的刀向她落下的时候她没得选,当死亡从夜色中露出袍角时她没得选。 她不是圣人,做不到牺牲自己来捍卫道德。如果现在自己和对方一定要有一个人躺下,嬴寒山觉得那个人不能是自己。 但在有得选的时候,她要选。 她无视系统发言,按住那个女孩的脖子,试着指压止血,未果。 切口侧开颈动脉,被切开的皮肉像是花瓣一样外翻着,血从她的指缝里溢出来。在当前这个医疗条件下,这孩子根本没救。 嬴寒山对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沉默一阵,突然开口:“系统,我会医术吗?” “宿主,你是杀生道。”微弱的电流音从她的额角流向耳后,系统卡了几秒钟才回话。 “我知道,”她冷静地接着系统的话说,“但是江洋大盗出去行走江湖都知道带金疮药。我不信我这么一个邪恶的,铁定找不到正常医生愿意救我的大反派,一点自救的能力都没有。” “我之前没仔细看技能面板,现在你告诉我,哪个是医术?” 她抬起左手打了个响指。 一缕极细的,暗青色的花纹从她的左手动脉中伸展出来,很快将卷须探入空气中。 这几天她这么做过很多次,现在已经对这神异的画面脱敏。 那纹路像是树一样舒展开蜷曲的枝条,分成左中右三片,每一片上都有LED灯一样闪烁的小点,只有凑近看过去才能发觉那是发光的文字。 这是她的个人面板,文字依照左中右三片分栏。 最左边的一栏显示的是【当前修为】。 一团不断转动的烟气居于文字下方,将要团成卵一样的形状。血色顺着最底端的枝条爬上来,涂满了左边这一片的三分之二。 系统解释过,现在这个形状的烟气代表的是筑基后期,每当她突破一个大境界,这团烟气就会改变形状。 而那血色代表着她的修行进度,当血色盈满最左边这一片枝条时,她就可以尝试突破一个小境界。 原本积累的血色是原主的成果,而刚刚倒下的那三人,大概也已经化作一抹血痕,融入这伸展的花枝中。 中间一栏显示的是【当前功法】,这一片枝条几乎都处于灰色的锁定状态。 只有最下方的分支有几个亮着:【以血化生】、【歃血峨眉刺·基础】、【生命力顽强】。 不是,生命力顽强怎么也能算是功法啊? 最右面一栏完全是空白的,既没有文字说明,也没有颜色。只有嬴寒山把手指贴上去时,它才会显示出一个“0”来。 “这地方从来没有显示过东西,”系统解释,“你可以把它看做BUG面板,也可以用它挂衣服。” ?有人会干出在自己的人物面板上挂衣服这种事吗? 她一手压着那孩子的伤口,一手保持着面板开启。 系统无言地与她对峙了几秒,最终还是给出答案:“在中央面板中的功法【以血化生】,可抽取他人精血灵气以滋养自身,修复伤口。” “听着就不像好人。” “你是杀生道。” “我知道……”她垂眼看着女孩的脸,“这个心法,能逆着用吗?” 她点开面板的技能简介,仔细揣摩了一阵,觉得这个以血化生原理上来讲,就是玄幻版本的输血,只不过放大了血的作用。 电流的白噪音在她耳边炸响:“宿主!这幅身体刚刚因为走火入魔而魂飞魄散过一次,逆用心法极易导致气血逆行经脉错乱……” “走火入魔的概率是多少?二八?三七?四六?” 她抬起头,对着空气粲然而笑。 “系统,你会帮我吗?你不会看着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吧。” “宿主,你心态不行。”系统说 “你这样迟早要死。你今日救得了这一个垂死之人,他日雷劫何人救你呢?” 嬴寒山运起灵气,卡住女孩伤口处的血流,系统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那我到时候拿她挡雷劫?” 系统不说话,系统开始认真思考这个可能性。 “不是,我开玩笑。”在发动功法的瞬间,暗青色的纹路逐渐从她皮肤上浮现,如同刺出皮肤的毛细血管般缠绕上女孩,她们仿佛一起变成了某种植物,在寒凉的夜色里舒展开根须。 “你要明白,我对于这个世界来讲是一个外来者,我不知道山下是什么样的。要是不幸赶上一个编户齐民做得不错的年代,我这样一没有身份证明二举止格格不入的人,很容易被当做妖人抓起来的……虽然我就算是个妖人。” “血渊宗心法里没有飞天遁地,我要是被人抓起来就难办了,虽然我是个筑基修士,但恶虎打不过群狼,对面要是派出三千甲士就为了痛殴我一人怎么办?闹得动静太大引来其他名门正派怎么办?” “——我得救活她,她可以做我的挡箭牌。” 她说服系统,也在说服自己,被讲出来的东西很容易成为逻辑的一部分,只要构建起逻辑链,她的所言所行就会变得可信。 嬴寒山知道自己没说出全部的实话,她遮盖起了救人理由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根本不打算按照系统的要求走 她又不是变态。 诚然她杀死了那三个人,不假思索,轻巧得如同折断一根树枝。但这不代表她接受了系统为她安排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路。 自卫与屠杀是不同的。 这不是电车难题或者是否圣母的问题,这甚至不是一个应该左右为难的问题。 人凭什么要没有任何理由地被杀死,只是因为一个二十一世纪来的人被一个叫系统的东西催促着这么做? 人又凭什么要被逼迫着没有任何理由地杀人?并将在她的人生里无休无止地重复这件事情? 杀人是一种世界观的重塑,她绝不接受系统重新塑造她。如果说塑造真的必须发生——应该是她塑造别人。 如果没得选倒罢了,有得选时,她不选系统。 但嬴寒山知道自己不能表露出来,和系统翻脸暂时对她没什么好处。 达摩克利斯之剑就在头顶,两个月后它就会坠下来。她不想死,也不想妥协,这意味着她需要一个变数。 杀生道,“生”的定义很明确,“杀”的定义却很模糊。 用刀枪剑戟,血腥溅面算是杀,穿肠毒药也算是杀。陷阱诡计,构陷残害算是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也算是杀。 关于“杀”的定义还有转圜余地,“因我而死”的方式有很多,她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嬴寒山集中注意力,包裹着两人的青黑纹路隐隐泛起血色,如同有生命的脉管般鼓动起来。 女孩的手指开始轻微震颤,睫毛不住地翕动,脖颈上的那道伤口逐渐回缩,结成黑而干硬的血痂。 而嬴寒山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如果说灵气在体内顺序运转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那么让它逆行就像是用极纤细的琉璃丝去挑开乱麻,复杂而稍有不慎便出大祸。 她感受着它们逐渐从体内剥离,如同失血般的冷感慢慢爬上后背,而怀中这幅小小的躯体却渐渐有了温度。 在清晰感受到女孩脉搏的同时,那根挑乱麻的琉璃丝骤然崩断。 青黑色花纹好像被点着一样急速枯败缩回皮肤,一口腥甜顺着喉咙漫上来。 嬴寒山晃了晃,把她推到一边,自己先靠着马车委顿下去。 冷感在扩大,她简直觉得自己的体温都降了两度。一种很淡,但极为不祥的第六感笼罩了她。嬴寒山闭着眼睛倒了十口气,睁开眼睛。 “系统,我活着吗?” “是的,宿主。” “那个女孩呢?活着吗?” “是的,宿主。” 她爬起来去看女孩的情况,女孩脖颈上的伤口已经缩小成了一条暗红色的细疤,血痂从疤痕上脱落下来。 几分钟前还药石难医的伤口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出来。 她脱掉女孩被血浸满的斗篷和外氅,从随身行李里找了套自己的衣服给她套上。 衣服大了不少,不过好在是秋冬衣装,大些也不显得十分怪异。女孩还没醒,惨白着脸孔趴在她肩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顺手解下拉车的那匹马,带着女孩离开了正逐渐熄灭的篝火。 而在遥远的,目力不可见的黑暗原野上,正有另一个人影飞快地向着反方向奔逃。 名为“六幺”的杀手无法理解是什么在短短一刻间杀死了他同行的三个人,而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信号。 但他的动物性帮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逃,快逃,不要与猛虎照面。 女孩醒过来时天都快亮了。 嬴寒山不会骑马,只靠着原主有些不知道骑什么动物的肌肉记忆硬着头皮上。 好在这匹拉车的马性子不坏,磕磕绊绊也就载着两人上路。 后半夜系统一直安静得像是死了,嬴寒山只能数着女孩的呼吸声集中注意力。 到天亮,东向的天空泛起微微赤色,嬴寒山才突然注意到女孩睁开了眼睛。 她玉甬一样裹在嬴寒山给她披的披肩里,仰头一眨不眨看着眼前人,女孩长着一副很标准的南人相,脸颊小巧,显得一双眼睛尤为大,皮肤没有缺乏营养的暗沉灰黄,看起来至少是个殷实人家的孩子。 嬴寒山回忆了一下女孩身上原本的衣物,那大概还要比殷实人家所能穿得起的等级更高些。 女孩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嬴寒山的脸。 “醒啦?”她不看她,看路,“马背上有水囊,要喝吗?” 女孩摇了摇头,开口细声细气地问:“你是谁?” “啊,我啊,我是那个谁嘛,就是那个,那个,你记得吧?”嬴寒山含糊了一阵子,把问题抛回去,“你是谁呀?” 她很认真地摇头:“不记得了,头好晕。”那张脸上有真切的茫然,不知道是惊吓还是悖逆的复生术让她直接丢掉了记忆。 没事,没事。嬴寒山腾出手来挼了两把她的头发:“你这是老毛病了,这一阵子常犯,好歹现在我在你身边,没什么问题……我是你姊姊嬴寒山,我们从南方来谋生,你有离魂症,总是隔三差五就忘掉一些事情。不过不怕,姊姊在呢。” 她点点头,缩得更紧了点:“那阿姊……我是谁?” “你呀,”嬴寒山抬起头,太阳已经逐渐升起,远处的天被灼得发白,一只黑鸟从视线另一头划过。 “你叫鸦鸦,嬴鸦鸦。” 钟起寒山乱暮鸦,寒山的妹妹是鸦鸦,也没什么问题。 在马背上行了大概半日,前方终于依稀出现城镇的影子。 嬴寒山出了口气,她已经辟谷不必饮食,但这鸦鸦还是凡人一个,兼又刚刚从死地回转。 要是和之前一样连走两日路不进饮食,她这条被从鬼门关拽回来的小命还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走啦,前面有城镇,咱们能歇歇脚了。”她拍拍鸦鸦后背,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扔了那身血衣。 如果不丢掉的话,清理清理还是能换点钱的吧?——不行不行,不论是洗血衣还是卖可疑的贵重衣物都太奇怪了,别惹麻烦为上。 这么起念动心间,城门已经近在眼前。而嬴寒山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城墙,盘问的士兵或者高悬的县城名。 她看到的是黑色,无边无际,浓重如烟的黑色,正笼罩在这座县城之上。 “鸦鸦,你帮姊姊看看,那边的城墙怎么了?” 鸦鸦很乖巧地抬头去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呀?阿姊。” 可她绝不会看错,那黑云一样,蝇群一样的黑色,正在城墙上蠢动起舞。 “宿主,”沉默了半天一夜的系统突然出声,“您看到的东西,非修真者不可见。” “那是死气。这城池中,正尸横遍地。” ------------ 3 当场认爹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进个城都费劲。 用户:嬴寒山。 修为:筑基后期(大概) 主线任务:得道飞升,回归二十一世纪。 当前任务:别在两个月后被雷劈死。 当前节点:带着一个鸦鸦挂件被卡在淡河县县城外进不去。 越往城墙下走,那黑气就越淡,好似走入雾中,雾本身就不分明起来。 嬴寒山已经做好准备看到城门大开满地腐骨的画面,谁知道到了城门口才发现这地居然有活人。 不仅有活人,城门口巡逻盘查的兵卒也神色如常,拦起人来特精神。 “城中疫,明府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出城门。” 嬴寒山瞥了一眼挡住前路的守城士兵,目光飘上城墙去。 这城墙对她来说简直只有几个台阶高,如果她想,挑个深更半夜她甚至能直接翻过去…… ……为什么技能面板的功法上没有飞啊,翻听着太惨了。 但她自己一个人好翻,带着鸦鸦就不那么好翻了。她目光落回鸦鸦身上,微微蹙了蹙眉。 老守城官约莫五十多岁,冬日日光落在他脸上,镀出一层汗津津的深色。 从十日前裴县令下令以来,他就一直站在这里压阵。 眼前这年轻女人听完士兵的话,眼神似乎飘忽了一阵,然后往马背上瞅过去—— 马背上有个脸色苍白的孩子,看着只有十二三岁,一副不堪舟车劳顿的样子。 守城官一看心下便猜了个大概,这两人年纪差得不大,不像是母女,大概是姐妹。 这淡河县周遭皆因疫病而荒芜,不知道这两个女子是吃了多少苦头才寻到这里,现在让她们走,她们实在也是难走。 “这女郎,”他尽量放和缓了口气,“并非我有意刁难于你们二人,只是城中有疫,你们若进得城投宿,疫平前就绝不能离开了。不如你们再向北去,走出约莫……” 他的声音低下去,重重叹了口气:“约莫大半日路程,或许有能投宿的村落。” 这话难说出口,但也不得不说。 眼前的女子垂了垂眼,对他屈膝:“这位大人,我妹妹体弱,不能再支撑奔波了。我们已经走了两天,粮水皆断,您让我们走,我们也走不到下一处地方。求您行个方便吧,就是我们姐妹二人死在城中,也好过在荒野喂了狼啊。” 马背上的女孩直起身,望着守城官怯生生叫了一句阿翁。 老守城官闭眼半晌,只觉得今天快把这一年的气叹完。 “使不得,使不得。进去吧,余下的,只能看命了。” 嬴寒山:顺利通关!话说回来,刚刚他那句使不得是什么意思? 系统:也没什么,就是“大人”,在这个朝代,是父亲的意思。 “啊?” 进城第一件事,嬴寒山卖掉了那匹马。 那是匹不错的马,可惜嬴寒山急着出手,城中又流行疫病,少见商人,最后只换了四贯钱。 倒有人牙凑上来问她卖不卖鸦鸦,若是卖,还能再加两贯。 “滚。”老娘浪费半身功力救的人就值两贯钱?这可是杀生道救的人,懂不懂含金量! 头戴斗笠的瘦高女子微微抬起眼来,阴影下的一对金瞳锐器一样刺向人喉口。 人牙被这一双眼睛刺得倒退两步,见了鬼般跌跌撞撞地逃走。 活见鬼,这逃荒的女人怎么有这么可怕的眼神? 嬴寒山给嬴鸦鸦买了身合身的衣服,又买了碗汤饼给她。鸦鸦隔着满碗热腾腾的雾气觑着她,只咽口水不动手。 “你吃吧,”嬴寒山说,“你没醒的时候,我垫了点,现在不饿。” 嬴鸦鸦犹豫了一下,终于慢吞吞地吃起来。 刚刚这话不是真的,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都不是真的。她辟谷,自然不会在路上饮食,但现在她觉得饿了。 也不能说是饿,她觉得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挑动她情绪,好像下班时嗅到楼道里传来谁家炖肉食的香气。 是那股死气吗?这里远没到系统所说的尸横遍野的地步。为什么会有这么浓重的死气? 鸦鸦吃完了一碗面,热气把她的脸熏得终于有了点血色。 这么看她们实在不像是姐妹,嬴寒山这幅身躯的脸寡淡,没什么出挑的地方,一双颜色很浅的眼睛有些凶。 而鸦鸦像是一团玉,一团膏脂,还未完全长开的脸上能看出父母辈的美貌。 鸦鸦被她盯得有点发怵,下意识用手擦擦自己的脸。 “怎么了?阿姊?” “什么也没有。” 城中的客栈里没人住店,也没人吃饭,嬴寒山用肩膀顶开门牵着鸦鸦进去时,掌柜甚至愣了一愣。 “女郎是住店还是……哦是住店啊,你们是新进城里的……这时节还能进来人?” 嬴寒山笑了一笑,没说话,掌柜还在喋喋:“一间上房八十文,你们是哪边来人?做什么的?我可先说好,若是身上生了紫斑,发起热来,那本店恕不接待。” 半晌没人答话,老板迟疑地住了口,望向来人。 那斗笠低垂的女人正默然觑着身边的女孩,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眼来。 像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收紧,那年轻女人的眼神明明不带任何恶意,却让人没来由地想要后退。 身周的空气在几秒内凝结,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她的睫毛一颤,垂下眼去,滞涩的空气就重新恢复流动。 “我们是更南处来的,这是我妹妹,自小体弱,现在只是有些水土不服,没什么病。我么……” “阿父是山中游医,我们二人都师从阿父。” 掌柜从刚刚错觉一样的窒息感中回过神,还有些迷茫,直到嬴寒山说到游医两字才勉强回神:“这样,这样。哎,二位女郎楼上请吧。” 一路奔波加上本来就伤了元气,鸦鸦躺下就睡过去。嬴寒山意思意思给她掖了掖被角,踱到窗边仰头看窗外。 用蓝天做底色,隐隐约约还能看清上面漂浮的黑气,像是被拉扯得很薄的棉絮。 嬴寒山看着它们,突然开口:“系统,为什么我会觉得饿?” “因为宿主接触了死气,”系统答,“那是与杀生时产生的怨气相仿之物。此地死者并不多,有这样多的死气,确实是怪事……” “……” “宿主在想什么?” “我在想,”嬴寒山心平气和地回答,“咱俩的信息差是不是有点大?之前我一直忙着适应身份和赶路,没来得及拾起这个问题来。现在我有时间了,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在路上时嬴寒山就发觉这件事了,除去最基本的世界观和性命攸关的常识,系统基本上像是挤牙膏一样她问一点它说一点。 这不行,她至少得把“自己”搞清楚,不能让系统在信息问题上占据主动地位。 创业之前还得先做个市场调研呢,修仙怎么能有信息差? 嬴寒山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她的技能面板里没有飞行这个技能? 没听说过不能飞的修士,电视剧里的剑修好歹都能踩着个剑四处飞呢。飞鹞子不飞鸽子——这是物种歧视。 飞行的原理到底是什么?毕竟如果能飞,在很多危险情况下就有了退路。 系统白噪音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组织起语言来:“严格意义上来讲,飞行是本能不是技能。也就是说您现在可以直接飞,但不要飞”。 “为什么?” “因为容易被雷劈。” ?嘛玩意。 好么,年末被雷劈渡劫被雷劈,飞一飞也要被雷劈,杀生道人一个个都是活体引雷装置。 眼看着嬴寒山开始磨牙,系统立刻治好了说话大喘气的毛病:“雷劫频繁,是因为血渊宗修习的杀生道,对天道来说是一种BUG一样的东西”。 其他修士,不论正道邪道,提升修为最多靠的还是修炼,财大气粗的也可以吞噬天材地宝自我提升。 但一是纯用天材地宝喂起来的修为就像是虚胖,总有各种不足。 二是只增修为不修炼容易在修仙之路上被卡脖子,补多了天材地宝难免遇到瓶颈。 再者,这世上家底深厚的修仙者,说到底也没有那么多。 但杀生道不一样,杀生道可以不靠修炼不靠天材地宝,纯粹以杀生数量提升修为,而且这种提升毫无瓶颈,如镰刀割草般干脆快捷。 “如果没有限制,那么飞升者就全都是杀生道了,人间与仙门,也必然是一片血海。” 天道给出的限制简单粗暴——拿雷劈你。 见你一次,劈你一次,不劈你不是不想劈,是劈人有冷却时间。 对天道来说这个冷却时间大概一年,所以每年年末杀生道修士都会收到天雷的亲切问候。 而渡劫——正派修士都被雷劈,你这个搞歪门邪道的肯定也被劈,天道劈正派是考验修行,劈杀生道就只是纯纯地“给我死”。 杀生越多,杀业越重,渡劫时的雷劫就越凶,可是不杀生,修为不进益,就会死在年末的天雷中…… “……我怎么觉得这宗门没一点前途纯是送死呢,原主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嬴寒山叹一口气,捏了捏山根,只觉得自己脑袋嗡嗡直响。 她的之前的想法是对的,如果按照系统暗示她的路去当一个教科书式的大反派,一个无差别杀人狂,那么她迟早会被某个名门正派天降正义或者被天道天打雷劈。 她需要尽快整理出自己的思路,一个和系统完全不同的思路。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最后嬴寒山还是暂时先转换了话题,“我的技能面板余下的两个技能,分别是什么意思?” 系统放慢了语速,开始给她划分大概。 【歃血峨眉刺·基础】对应着她手中那把峨眉刺。它全名歃血刺梅,是原主的本命武器。 它饮血则提升与主人的锲合度,在主人受伤时,它也可以成为“以血化生”的媒介。 说白了就是武器带吸血。听着挺好的,但老话说得好,武器越怪,死得越快…… 而【生命力顽强】,就是字面意思。 杀生道没有任何炼丹画符的能力,但每一个杀生道修士的纯武力值都高于同境界其他修士,甚至某些实力强悍者可以实现越级而杀。 与之相对的,杀生道的恢复力也很强悍,系统原话是“凌迟,把人剐到一半救下来,躺两个月就恢复”。 越听越反派了…… 嬴寒山就地躺下,开始整理思绪,系统在她额顶沉默,最终还是幽幽开口。 “宿主,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你的修为,从筑基后期退回了中期。” ------------ 4 没想救人 你起来。系统说。 我不起来。嬴寒山说。 “不陪你们玩了,毁灭吧。” 她在三秒钟之内召唤出自己的面板确认情况。然后又在三秒钟后放松了后背,躺平,对着黑暗的屋顶出神。 日光已经稍微有些暗下去,墙面被涂成微微的蓝色,面板在暗色调的环境里萤虫一样发光。 【当前修为】那一栏里,在文字下如同卵形的烟气已经散开,像是放太久已经散了黄的蛋,几乎不能看出形状。 嬴寒山闭上眼睛,吸气,呼气,从三十数到一,把懊丧和烦躁扔出去,把思路回归到解决问题,然后睁开眼坐起来。 “因为我逆用心法,是不是?” 系统默认了这个说法:“宿主,情况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年末的雷劫与你的状态相关。就像金丹修士渡劫不会遭遇大乘等级的雷劫一样,天道也不会完全断绝杀生道修士的生机。” “事实上,它是你上一次经历劫雷再向上升半个境界——所以杀生道修士必须在一年内有所进益,不然年末的雷劫非死即伤。” “也就是说,”嬴寒山思索了一下,“我现在是筑基中期,我年末遇到的劫雷是筑基中期再加半个境界?” “不,宿主。境界倒退不算在内……你年末遇到的劫雷是筑基后期再加半个境界。” “……” 嬴寒山沉默地凝视虚空。 “这不还是要死么?” “事实上只要你在这两个月内突破到筑基后期,并在此基础上提升半个境界,一切就会迎刃而解。”沙沙的电流音在她耳膜上鼓噪,“你是杀生道,只要你做,你就有机会……宿主?” 嬴寒山没有在听它说话,她发觉在她面前伸展的技能面板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当她试探性地将手指放在最右边那个空白的面板上时,它浮现出一个浅金色的“1”。 “这是……” 她没来得及问什么,话语就被骤然打断。 一阵喧嚣声顺着建筑涌上来,挤进了窗户里。嬴鸦鸦被惊醒,惺忪地裹着毯子:“发生什么了?” 封上店门!在愈来愈混乱的嘈杂里,嬴寒山清晰地听到有人在叫嚷这四个字。 从二楼下来,一眼就能看到乱作一团的门前,像是谁一脚踩塌了蚁穴,群蚁流水般混乱地涌出。 赭色皮甲的士兵们都用湿布巾裹住半边面孔,所有武器的尖端都对准这流水中的一片枯叶——一个年轻妇人跪在那里,怀里紧紧地抱着什么。 她的脸向后仰着,脸上的表情有些呆滞,眼却睁得极大,像是一尊塑像,眼睛里不断融出水来。 掌柜颓然地坐在几步远处,嬴寒山走到他旁边他都没抬抬头。 “怎么了?”她问,掌柜用眉毛尾巴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妇人。 “她男人得了疫,死了。现在店门得封上,女郎你啊,连着你妹妹都被连累了。” 在嘈杂之中,一声细弱的婴啼冒出来,嬴寒山才看清楚那女人怀里抱着什么。 那是个小小的婴儿。 “五日前晌午,”掌柜说,“一个男人并着她,带着她怀里那个来住宿,两天前那男人一大清早地出去了,没再回来。” “谁知道是得了疫死在外面了呢?现在可好,找到她头上来了,并着咱们这店里的人,都得在这陪着。” 嬴寒山挤过去,客气地笑笑:“各位军爷,我与妹妹是今晨才入的店,掌柜也可作证,并没有与病人见过面,也断无染疫的道理。可否放我与妹妹出去?” “不要纠缠!待上十天未发病便自然能开门!”士兵用武器虚虚怼了一下嬴寒山的腰,她偏过头去,稍微收起了脸上的笑—— ——他们是对的,这对夫妻中的丈夫病故,妻子是否染病还不得而知,他们这些与夫妻二人同住的人是否染病也不好说。 在古代的环境下,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可是距离年末只有两个月了……时间就是生命,十天时间就是六分之一的生命。 嬴寒山清楚自己不可能感染,但她没办法堂而皇之地对这些人说我是修士我不会染病。 这么忖度间士兵已经把那抱着婴儿的妇人推回门内,关上了客栈的门。 灰尘在丁达尔光里飘舞一会,慢慢地落了下去。 掌柜叹着造孽啊,站起身挪到后厨去了。嬴寒山看看女人,看看掌柜的背影,突然开口:“哎,掌柜。” “怎的?” “嗯,封的这十天,客房能不能打折啊?” "……" 嬴寒山回去安抚了几句鸦鸦,只说店里出了点事情,要她不要下楼,就在屋里待着,每日用热水好好洗手洗脸。 鸦鸦看看窗外,点头应了,嬴寒山知道这孩子能大致猜出来发生了什么。不过她不问,自己也就没必要说。 直到第二天晌午吃过午饭,嬴寒山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门外传来女人磕磕绊绊的声音:“女郎,我……那个,我的孩子昨天被吓到了……小孩子魂魄不稳,发烧……我听掌柜之前说,说你是医女……行行好,有没有药……” 药确实有,但不是凡人的药,嬴寒山也不太确定它们的作用。 她背靠着门忖度几秒,开口:“对不住,妹妹身子骨弱,一路上随身的药材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还没来得及补。我帮不了你。” 门外的妇人嗫嚅了一阵,终于还是转身离开。鸦鸦坐在床上探头,有些不安地看过来。 “没事,她孩子可能被惊着了。”嬴寒山回头安慰一句,余光突然瞥见有什么从门里挤了进来。 那是一缕死气,像是吸虫一样在空气中颤动着,一点点向着室内挪移。 它比外面的死气颜色更重,形状也更明显,仿佛是有生命一样探头探脑地找着什么。 最初嬴寒山离它近,它便慢慢飘过来,在距离嬴寒山几指远的地方突然刹住,然后颤颤地向反方向逃去。 很快它又发现在一边的鸦鸦,再次故技重施向着她移动。 嬴寒山下意识伸手一抓,噗,那黑气瞬间被她捏爆,一团滑石粉一样在她手中消弭无形。 与此同时,几日来一直隐约笼罩着她的那种心绪浮动感,似乎在几秒钟之内被缓解了。 很难解释这种感觉,她明确地知道自己“吃”了它,不是用嘴,甚至也不是用皮肤,在一个微妙的变动之间那团死气被她吞了下去。 不过缓解只维持了几秒。 “系统?”她背过身去,“那团死气……我把它吃了?” “是的,宿主,死气和怨气相仿,同样也可以吞噬,但它们能提供的提升非常小……宿主?” 嬴寒山两眼闪闪发光:“我是不是可以吃饭了?” 她终于找到一个不杀生也能提升自身的方法了。 那缕黑气不是无缘无故冒出来的,她下楼去找到掌柜,向他讨了一把碎茶叶用布包好,然后敲开了女人那间小耳房的门。 门一打开就有数道与刚刚相仿的黑气飞出,每一道都精确地避开了嬴寒山。她挥手状似无意地扇了一下,把它们拍碎吞下。 就像是吃用炉子转出来的棉花糖,甜味转瞬就在舌尖融化。嬴寒山能感觉到自己吞下它们,可它们的存在感实在是太稀薄。 站在屋里的女人一脸局促,她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婴儿。 “我翻出来点药熏过的茶,不知道有没有用,给你送下来。” 女人晦暗的,泛着血丝的眼球亮了一瞬,她小心地放下婴儿,双手接过嬴寒山手里的碎茶叶。 就在这个空挡里嬴寒山看到婴儿的小被下露出一截手臂,上面已经生出了淤紫色的斑点。 她一把抓住女人的手腕:“你的孩子得了疫病?” 女人一悸,突然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力气,用力推开嬴寒山挡在婴儿前面:“别动我的孩子!” 嬴寒山看着她缩得极小的瞳孔,颤动的嘴唇,冷笑起来。 “没想动他。”她说,“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你怕自己的孩子得了瘟疫被抱走处理掉,我能理解。” “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毫无防护地现在站得离你们这么近,很有可能也会染上疫病。你原本能暗示我站远点或者把茶叶放下就走,但你怕暴露孩子得了疫病,什么都没有说。” 女人的肩膀抖了一下,她惶然地看看孩子,看看茶叶,目光飞快地扫过嬴寒山又垂落下去。 不是的,不是的,她呢喃着,我的孩子没有得疫病,我的……我的孩子是吓着了…… 她有些颤颤巍巍地膝行过去把脸贴在婴儿身上,死气从紫色的瘢痕里冒出来,小虫一样向她身体里钻。 嬴寒山走过去,无视女人的戒备把她拉起来挥散死气。 “别自欺欺人了。”她说,“去烧水煮碗茶叶。你孩子我能治。” ——怎么着,宿主,您下山修功德来了? 女人一步三回头地被她支了出去,嬴寒山没搭理系统,兀自开始探查那个婴儿。 当她的神识触及他时,数道死气被从婴儿的身体里逼了出来。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瘢痕开始变淡,温度也逐渐开始恢复正常。 嬴寒山一个一个戳破飞出的死气,把它们吞进身体。婴儿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开始细弱地哭了起来。 “啧……我就猜到,这个病没准是死气造成的……系统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这是你救的第二个人了,上一次是为了融入周遭,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刚刚此子的母亲以怨报德,若你是个凡人,她可能害死你,宿主就没有一点怨气?” “解馋啊,”嬴寒山稳了稳声音,一本正经,“我没想救人啊,我只是觉得吞这种东西的感觉很好,不吞白不吞。至于这个孩子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再说了,”她掖了掖婴儿的被子站起来,“她可能害死我不假,我给她的茶叶一点用也没有也是真。我下来就不是来救她孩子的,哪来的德呢?” “至于怨……脑袋坏了的人太多了,她看着根本不愿意相信自己孩子得了病,骗自己,也骗我,一个连自己都骗的人有什么好怨的,横竖我不吃亏。” 系统安静了一会。 “那如果刚刚她提醒你了呢?” “哦,那样的话……从结果来讲也没什么区别嘛。” 或者,我可能现在会多祝福一句这孩子顺利长大吧。” 嬴寒山注视着那个婴儿。 她又把“大坏蛋”逻辑链完善了一点。 ------------ 5 鹤翅狸目 在那个女人回来之前,嬴寒山回了楼上。她对嬴鸦鸦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轻手轻脚地把随身的一点东西收拾好。 鸦鸦,你听我说,她说:“接下来,我要做一点冒险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成功,不能成功的话我们就要离开淡河县继续向北走,如果成功的话我们可能能在这里待很长一段时间,处境也会比现在好。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可能会看到很多可怕的东西,也可能没有像样的住处。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是你待在这个客栈里,我保证你不会有任何安全问题。十天之内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都来接你。” “二是你现在跟我走,我们一起去做这件事,我仍旧保证你的安全,但不能保证除此之外的事情。” “选哪个都可以,快呀。”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鸦鸦从床沿跳下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然后她双手抱住她的胳膊,整个人像是藤壶一样黏上来,把脸埋进嬴寒山的胳膊。 “鸦鸦?”嬴寒山试着抽了一下手,没成功,鸦鸦不说话,不放手,好像要把自己焊上去。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嬴寒山敲敲她的后背,“那就,走吧。” 她拉着鸦鸦走到窗前,客房二楼的窗不对街,从这里下去不会有人发现。 鸦鸦向下看了一眼,还没完全理解她要干什么,就被一手捂住眼睛挟住,鹞子一样翻出窗去。 “唔!” “嘘。” 耳边风声烈烈,随着一阵飞扬的尘埃戛然而止。嬴寒山拍拍膝盖上的土,松开鸦鸦。 女孩站在楼下抬头愣愣地对着窗户出神,又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出神。 “哦,你姊姊我会点武……” “……怎么了?医生会点武术不是应该的吗?” 淡水县城西,这里是贩夫走卒工匠杂商的住处。 百姓间的瘟疫最先在这里爆发,也在这里趋于失控。 日色已经开始坠落,夕阳在土路上涂上一层暗色调的黄。 街上零星几家还开着门的铺子已经早早收了摊,一个货郎靠在街边,背后的篓里还有晒干的花草。 太阳太晒了,他太累了,或许是因为今天走了太多的路,他格外疲惫。 脚步声靠近他,一截被拉长的影子落在他腿边。他没抬头,只是有些有气无力地问:“买唔药草?驱邪药草……” 没有答话,那道影子蹲了下来。货郎这才慢慢抬起头。 他看到斗笠的阴翳,看到一双颜色很浅,像是猫兽般的眼睛,它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病了。”眼睛的主人说,“你病得不重,但如果不好好进食,不在洁净的环境里休息,病情很快就会发展到难以控制的地步。” 她退后一步,让货郎看清楚她的身形。那是个女人,头戴斗笠,背着一个没装什么东西的行囊。 一个半大孩子跟在她身后,远远地向这里探头探脑。他哂笑起来,掂了掂自己的背篓,想要站起身:“收唔收人老天事,唔买别拎我讲笑。” 眼前花了一下,货郎趔趄着扶住墙,感到自己背篓里的那一点花草仿佛成了铅块,颅骨中的脑髓似乎掺杂了烈酒。 那个女人箭步上来扶住他,眼神轻轻在他脖子上点了点。 “你颈上已经有紫斑了,病不能拖。” 他摇晃着借她的手站稳,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用手掩口退了两步:“咳……行开!行开! 药医唔到,听天由命。” 那个女人没有站远,她慢慢地踱了过来。 “你别怕,我能治。” 一对细长的锐器被从她袖中抽出,蛇牙一样闪着寒光。 货郎一惊,趔趄着向后退到墙边。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女人怎么突然就露出凶相来。 背篓里用于焚烧的药草不值钱,他也不像是有家财的样子——她是看自己得了病没力气反抗,才动了抢劫的心思? 他抡起背篓砸向她的脸,她一滑步侧身闪过,反手扭住他的手臂。那把细长的锐器在女人手中嗡嗡地转了起来,扎进他被擒住的手臂中。 “……!” 血溢出来,但很快被一种无形的东西阻隔。锐器发出响亮的滋滋声,像是水落在被烧热的铁板上。 与此同时,货郎感到好像有一股浊气从他脊梁里被抽出,从手臂上那个圆形的伤口冒出来。 他大睁着眼睛,嘴也松弛地微微张开,整个人陷入了谵妄之中。 手臂突然一轻,女子已经拔出锐器,擦干上面的血迹。 他的头脑缓慢地恢复清明,第一反应是低头去看自己手臂上的伤。 伤口面积不大,只有半个小指甲大,此时流出来的血已经半凝。 他又是卷起袖子裤腿去找皮肤上的紫斑——那上面早已经没有了疫斑的影子,压在肩背上的疲惫感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货郎终于意识到什么,抬头去找那女人的影子:“恩公,恩公——!” 而他眼前,只有空空的巷道,以及将要在路面上熄灭的太阳。 三日,淡水县的巷间开始流传起神医的传说。 一位头戴斗笠,牵着药童的神医能够治好疫病,且分文不收。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在哪里找她,她每一次都突然现身,又在救人之后突然消失。 对她形貌的描述千奇百怪,有人说她衣袖中生着一对鹤翅,每次行医结束便化鹤而去。 有人说她是个女子嗓音的老者,还有人说那张斗笠下的脸只是一团影子,没有分明的五官。 不管人们如何传,有一个特点是被公认的—— ——她有一对野狸一样明黄的眼睛。 而现在这对野狸一样明黄的眼睛现在正无语问苍天。 嬴寒山找了处树荫坐下,没戴斗笠,她看起来就是个其貌不扬甚至面相有点凶的普通人。 而鸦鸦坐在她背后脸对着墙,正小耗子一样咯吱咯吱啃一块糖饼。 带着她进城这些天,嬴寒山发现了一件事,嬴鸦鸦挑食。 鸦鸦最初对着那碗汤饼犹豫固然是她疑惑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吃,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不喜欢吃。 古代的食物对现代人来说普遍不好吃。 这个年代还没有开酥的技术,就算是王公贵胄吃的也不如路边嗑沙琪玛的小学生。 但即使不好吃,不好吃里还是分得出三六九等的。 吃惯精米的人吃不下去糠,饮肉汤的人看到泥也没洗的野菜一锅煮也会倒胃口。 鸦鸦虽然说自己什么事也不记得了,但她的饮食习惯没有改变。 虽然每次吃饭时她都乖巧得像是从来都吃这种东西,但嬴寒山能看出她眼神里的怏怏。 也不知道孩子到底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总得吃点好的吧。 她给鸦鸦买了点糖饼,不论贵胄还是平民,对糖的喜爱都写在基因里。 鸦鸦高兴地捧着饼啃,这大概是这几天里她吃得最欢快的一顿饭。 嬴寒山不看她,她对着秋日澄澈如洗的天空,默然无语。 系统已经几天没和她说过话,大概是因为对她目前的行为感到绝望。 嬴寒山甚至开始有点怀念它的声音了,如果它再开口,她还没准能继续完善她的“大坏蛋”逻辑链,为现在的所作所为找一个邪恶的借口。 从离开客栈开始她就一直在救人,完全不按照杀生道的剧本走。 她发现对婴儿这种体型小的患者可以直接抽离死气,但直接抽成年人需要的时间就过于长了。 而那对峨眉刺某种意义上可以算是吸管一样的东西——吸管能吸牛奶,也能吸可乐。 她能用峨眉刺吸血,也能用它吸死气。 杀生道行医,杀人器救人,不知道系统有没有被气到短路。 她做这些事倒不是真的想成为救世主,现在她的死线不允许她纯粹利他。 嬴寒山有自己的考虑,一则是她吞下的死气虽然用处极小,但无论如何还是能提升她能力的,所谓蚂蚱腿也是肉是也。 二则当她发现自己吞噬死气可以救人之后,她就决定冒一个险——一个能让她融入这里的险。 城中已经开始流传神医的传说,客栈里的人也应该发现了她和鸦鸦不翼而飞。 可她想要冒的那个险还迟迟没有到她眼前来,嬴寒山有些轻微的焦躁。 她在等,她在等这两件事一起发酵,她在等神医的名号飞过坊墙,飞去她想要它落地的地方。 鸦鸦吃了小半糖饼,掰下来的另外半块被她仔细包好递还给嬴寒山。 嬴寒山摆摆手:“你都吃了吧,姊姊不吃这个。糖饼隔了夜就不好吃了。” 她踌躇一下,没再坚持,把剩下半块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这孩子很聪明,有时候聪明得简直不像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她从来不问嬴寒山为什么不在她面前吃饭,不问嬴寒山那对古怪的行医器具到底是什么东西。 十二三岁孩子的好奇心从不在她身上发作。她就这么安静地,小心翼翼地跟着她。 在某些瞬间,当嬴寒山无意间瞥向她时,会在那张小巧秀丽的脸上瞥见不安的阴霾。 ……也不知道妹妹这个说辞,到底能瞒她多久。嬴寒山想。 有些烟尘从街道那边过来了,嬴寒山站起身,牵住鸦鸦的手,她看到那烟尘里有马蹄扬起又落下。 马上的三四人都着蟹壳青外披,挂蹀躞带,神情与那一日围住客栈的兵士们不同。 嬴寒山稍微侧过身去,挡住鸦鸦,只留给这些呼啸而过的骑手们一个背影,但耳朵还在分辨着这几个人的呼号。 “明府大人有令,捉拿近日城中行巫蛊惑众之人!若有人见一金目女子与童子同行,即刻上报官府,有报者皆赏!” 她的险来了。 ------------ 6 夜会明府 颐朝第四世五年,国土的最南端仍有一盏孤灯未眠。 这是这庞大黑暗中的一点星火,正无可奈何地眺望者北方的烈火燎原。 朝中的变故已经传到了淡河县县令裴纪堂耳中。 把持朝政的大长公主第五望早在年中就动了削藩的心思,而随着秋日的结束,这场削藩最终以她的落败告终。 颐朝国姓第五,先皇第五稔子嗣不丰,与他生了一只手难数的孩子的父亲相比,他简直可以说是在绝后边缘反复横跳。 第五稔膝下四子二女,在襁褓时就夭折了一子一女。 中宫所出的长子常年被癫狂折磨着,一日之中少有正常的时刻。 开头死俩,中间疯老大,谁也不知道是什么诅咒降临在这个还不算衰老的王朝上,让它的继承者们状况百出。 五年前夏末,先皇崩。 先皇异母妹大长公主第五望与其母家叶家、朝中世家之首裴家两家合力,将先皇幼子第五鹬推上了皇位。 年仅两岁的小皇帝还在吃手的年纪,朝政自然而然把持在了这位大长公主的手中。 但权力啊,权力是诱人死斗的东西。第五望不可能安安稳稳地一直大权在握。 裴家家主裴厚之任中书令,其弟裴循之出知二州刺史。 这个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家族也想趁着这个皇帝年幼的时机,从第五望手中分一杯羹,世家与皇权短暂的蜜月期就此结束。 与此同时,先帝分封在各地的兄弟们也开始蠢蠢欲动。 裴、第五、叶是一个整体,它们保持完整时尚且能压制住各地封王,而当它们开始分裂,各地就开始按下葫芦起来瓢。 天家前狼后虎,如果选择对付裴家,各地环伺的群狼就会一拥而上,如果削弱诸王势力,裴家又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但不论选哪个,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年中,叶家族首,侍中叶固上奏,提议收归诸国护兵,并由朝中选定人选为藩国国相,直隶朝廷而非诸王,大长公主准之。 收兵,插人,像是一星火苗,点燃了空气中的火药味。四位封王以大长公主乱政的名义起兵,混乱开始在国土上蔓延。 然后?——然后裴家发动宫变,鸩杀大长公主第五望,以乱党之名族诛叶家,其家女公子招赘所出一双儿女亦未幸免。 大长公主死了,但兵难无法平息。 有些时候政治家们的嘴脸就是变得这么快,前一秒还在讨伐大长公主乱政,后一秒就讨伐裴家残害皇族。 仿佛诸王们一开始打算的不过是入京与第五望抱头痛哭良言相劝。而邪恶的裴家却趁着这个机会谋害了她。 最终裴家接过大长公主的位置,开始了与各地诸王的对峙。 而这对峙,这斗争,这复杂的纠葛的让人不想过脑的前因后果,淡河县令裴纪堂都沾不到边。 裴和裴隔着天堑,作为一个旁支的旁支之子,这个姓氏带来祸患的概率远大于带来福祉。 裴纪堂,这个冠年未半的男人有双漂亮的眼睛,那之中的目光专注,笃定,诚恳。 任何与他长久对视的人都会相信他将忠诚而热忱地对待自己。 这是一双适合出现在圣人也适合出现在阴谋家脸上的眼睛,最忠诚和最不忠的人往往相仿。 此刻那双眼睛正凝视着将要燃尽的烛火,火光在他的虹膜上映出一圈金轮。 他有很多夜不能寐的理由。 淡河县地处峋阳王第五特与襄溪王第五浱的封地交界处,裴家和诸王翻脸之后他这个旁支的命运还未可知;四方起兵,淡河县这样一个小县城在乱世中并没有很强的自保能力…… 但现在他无暇思考这些,翻乱的卷宗还堆在桌上,裴纪堂已经看了半宿关于城中疫病的上报,直到现在还没人能确切说出这疫病来自何处,有什么对症的药能治疗。 他感到这淡河的城墙是困字的外框,紧锁着他这个不得破局的人。 如果…… “喀喇。”一声细碎的声响从屋顶掠向窗户,裴纪堂起身推开窗。 外面只有很淡,很淡的月色,灰白的光像是一层积了尘埃的蛛网。从树梢覆盖至地面。 他定了定神,关上窗户回到案前,烛火颤抖一阵,将要灭了。 在晃动的光影里,裴纪堂收好桌上的公文。 “有客到吗?”他问。 不是,等等,哥,内不是我的词儿吗。 嬴寒山从博古架边走出,在他面前站定。 眼前的县令比她想象中年轻了不止一轮,看着也就二十几岁。 虽说县令七品官,但这个年纪做到这个位置,也算年少有为。 他未着官衣,肩上披着一件半旧大氅,渐暗的烛光照亮他的半身。 这个年轻人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态度松弛得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来客。 “明府好胆量,”她说,“不问敌友先称来客,若此客——” “——是刺客呢。” 年轻人微微笑了起来:“无声无息夜入县衙,杀裴某一介书生大概易如反掌吧,怕也无用。” 怕么?难说。 但面上的镇定并不是十成十的。 在三两句交谈之间裴纪堂已经大致打量过来人。 那是个女人,未佩刀剑,也未蒙面,步法轻盈,应当有武术底子。 她有一张很没特色的面孔,稍高的颧骨和线条锋利的眼睛给人一种并不良善的印象。 在黑暗中那双黄色的眼睛像是兽一样发光,让人难以忍受来自它的注视。 她大概就是那个神医,他差人去寻她,但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方式见面。 “不与明府闲话,”嬴寒山说,“我本来是想今晚就带着我妹妹走,但终究不甘心,所以来见您一次,问您一句话。” 走?裴纪堂蹙眉:“请说。” “我未曾作奸犯科,也无妖言惑众,不过是行医救人。明府为何要捉拿我?若是我不容于此地,那我与妹妹即刻就走,不待明府动手。” 裴纪堂脸上浮现出错愕来,他站起身,正对着嬴寒山:“裴某从未下令捉拿足下。城中疫病流行,医者束手,唯有足下有法医治。裴某寻足下不得,使人遍访街巷,请足下前来一叙。何来捉拿一说。” 嬴寒山眨了眨眼睛:“明府不知情?” “并不知情。” 她耸耸肩,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好啊,那我现在就在这里,裴明府找我来有什么话,说吧。” 他没有跟着坐下,裴纪堂正色,对坐在那里的嬴寒山拱手:“淡河县偏远之地,本就人丁稀少,物资不足。如今遭逢大劫,生民危急,裴某才不配位,于此大灾前束手无策。欲请足下暂留城中,医治百姓,教裴某以救民之法,裴某愿重金以酬。” “哦……”嬴寒山向后仰了一下,“你想让我教你怎么医治瘟疫,顺便留下治病?” “是这样。” “我不干。”她干脆地回答。 “我不知道明府现在说的话是不是说谎,不管是还是不是,我都不答应。” “如果是,我不原谅一个莫名其妙刁难我的人。如果不是,那你手下的人就很值得商榷,我对明府的处境忧心,也不确定要是发生什么事,明府是否能保我。所以告辞,今夜我就带着妹妹出城。 “且慢!” 他绕过桌子前驱两步,合手对嬴寒山长揖:“足下且慢。” “裴某知道世间无此待客之礼,足下救人性命却被缉拿,心有怒气,理所应当。不论足下今夜走与不走,裴某都向足下致歉。一则,某御下不力,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二则,某竟无知无觉,至阁下深夜至此仍不知事情严重到如此地步。明日清晨,某将张榜罪己,晓之于百姓。” “但……” “作为淡河县令,裴某还是想恳请足下再留数日。裴某有过,此地百姓无过。若因某一人之过触怒足下,而使满城百姓不得治,某死不足偿。” 他保持着长揖的姿势,没有起身。 嬴寒山慢慢地眨着眼睛,没有动,仿佛在等多久他才会直起身来。 而裴纪堂拱手弯腰,似乎将要把这个姿势保持到她离开。终于嬴寒山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肘,示意他不必继续。 “好吧,但是我有条件。”她说。 “一则,我不会教给任何人医治疫病的方法,因为这不是普通的病症,也没有我之外的人能够治疗。但我会留在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恢复健康。” “二则,我不能作为一个外来的所谓神医留在这里,我需要一个身份,一个正式的,可以为我背书的身份。” 裴纪堂愣了一下:“足下的意思是?” “我姓嬴,嬴寒山,自终南以南来,父母皆是隐世的医者。”她对着裴纪堂轻轻歪了一下头,“不知道明府这里缺不缺这样一个门客。毕竟……我说了,我对您手下那群人现在很不放心,除非您把我放到和他们平等的位置上。” 这年头递个简历都费劲。 嬴寒山不再说话,她等待着裴纪堂的回应。这么多天的筹备只是为了这一刻,她在谈判中占据主动权,但谈判结果不由她决定。 几秒钟的沉默后,裴纪堂再次拱手:“裴纪堂,沉州人,蒙君不弃,得君之佐。” ------------ 7 剧本拿错 就业,就是一场pua与反pua的终极对决,这是二十一世纪留给嬴寒山的经验。 在企业捏着鼻子也得招你这个人,你捏着鼻子也得进这家企业的双向奔赴场合里,不要表露出自己的急切是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的关键。 生活就是博弈,不论是在二十一世纪还是异世界,这条道理颠扑不破…… ……但当和新老板谈完待遇之后,嬴寒山觉得自己横竖有点欺负好人了。 在这个年代门客寄住在主家,某种程度上算是半个仆人。 裴纪堂对这种不平等程度高的身份差异有些戚戚,反复向嬴寒山确定是否需要举荐她拿一份领俸禄的官职。 嬴寒山敬谢不敏。一则走街串巷的这两天她顺口问了一句当地的房价,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南方偏远小县城,一间带院住所的价格仍旧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如果她真的有了官职,那毫无疑问不可能继续住在县衙,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考虑置业这种事太让人头痛了。 二则,她需要融入,但不需要融入得这么深。 门客,幕僚,都是很轻盈的身份,随时可以入局,随时可以抽身,为人办事但不必十足效忠,她觉得现在自己保持在这个位置上就很好。 而裴纪堂显然不知道嬴寒山怎么想。 他叫人给嬴寒山和挂件鸦鸦清理了客舍,踌躇着对她道歉。“某有愧于足下,虽名义为门客,请允某以先生称……” 嬴寒山:?我叫你老板你叫我老师是吧。 裴纪堂:? “不老板您不用太在意称呼问题随便喊我什么都行反正给钱您就是我爸爸哦不对没有这句……总之给我多少钱呢?” 多少钱呢? 月米五斛,钱千枚,绢半匹。 与官府的俸禄一样,她拿到手里的钱也被拆分成好几个部分,米是大头,钱其次,绢布也可以直接用来交易。 可惜她这个不吃饭不睡觉羊活着的人对物价实在没有概念,身边的鸦鸦也失忆失得没什么生活常识。 最后她只能拿裴纪堂做标杆。 老板,你月薪多少?—— ——某月米十五斛,钱二千五百枚。 我薪水你私人发吗?—— ——是也。 嬴寒山打听了一下半匹绢究竟值多少钱,前后加起来这约等于裴纪堂不吃不喝三分之一月薪全给了自己。 她认真回忆了一阵子自己和他见面的那晚上有没有嘴瓢把我来应聘门客说成我来应聘死士,回忆半晌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要么,是他裴纪堂根本不靠作为县令的这点俸禄活着,无所谓用这点钱养着她这个“神医”。 要么,他的确如他所说,是一个把这城中所有人都看得很重的好人。 但是好人一般活不过五集。 再听到系统的声音是十月十六,嬴寒山正坐在有官方认证的医棚下治病救人。 说是治病救人,就是扎人,扎人,扎人,连扎几天之后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拿了容嬷嬷的剧本。 鸦鸦在她旁边抱着守着一锅热水,热水里煮面条一样煮着裁成条的布条。 嬴寒山不知道吸血峨眉刺这种明显不在唯物世界观里的东西会不会造成败血症,但毫无疑问,接触血液的东西不能不做好消毒。 这时蒸馏技术还不完善,酒还是度数较低味甜的粮食酒。 早先嬴寒山倒是想过是否可以用酒代替酒精,叫人搬了一坛子来看过之后她脑袋里就只剩下了这玩意黄曲霉素超不超标。 所以她就只能从酒精转向高温,把两支峨眉刺都拿出来,轮换着用,用完就丢进沸水消毒。嬴鸦鸦负责把煮过的布条晾干,用于包扎。 当她把煮完的峨眉刺捞上来时,一阵熟悉的电流音从耳廓向着后颈滑过去。 “宿主,您能解释您在做什么吗?” “呃,饿了,煮点汤头下面条。” “……” “所以你是觉得我的剧本跑偏的太厉害,所以自己关机了五天?” “不,”系统回答,“因为从未遇到过修为倒退的例子,所以系统在故障发生之前也没有做好准备。以当前事例推断,当宿主遭遇诸如跌落境界等重大损伤时,系统有概率在后续一段时间与宿主暂时断开联系。” ……很难评价这个危难时刻会掉线的设定,这个系统到底是干嘛用的。 “另外,系统察觉到宿主的修为正在以无法赶上年末雷劫的速度上升。” 多缺德啊,这系统横竖是仗着自己不是碳基生物不会被来个背摔。 嬴寒山腹诽着把用过的峨眉刺丢回锅里:“去掉动词之前的修饰词成不?至少我找到了目前唯一一个比较合适的提升修为的方式。” “宿主,即使是筑基期的修士,也能在短时间内覆灭整个城镇,一座城镇的怨气足够您完成一次突破。” “然后你觉得天道会不会因为我在突破前屠城而给我来一个渡劫加重?” 系统安静了一会没有说话,嬴寒山吞掉了一对夫妇身上的死气。 那个女人小心翼翼地解下耳铛塞进她手里,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点值钱的东西:“谢谢神医,谢谢神医。几日没有出摊,家中没什么银钱能答谢您,只有这个……” 嬴寒山抬起眼来,用那对明黄的眼睛注视着那个女人,她露出局促的神情,目光有些畏缩地垂落下去,手指不住地揉搓衣袖。 “别挡后面人啊,下一个下一个。” 那对耳铛被嬴寒山收进袖口,夫妇两个人的肩膀放松下来,沉默地赔笑退后。 在再一次扭过头把峨眉刺丢进沸水的间隙里,嬴寒山问系统:“系统,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收她的耳铛?” 那并不是很纯的银,里面或许混了不少铜,或者干脆这对耳铛就是白铜打的。 嬴寒山像是并不期待回答一样兀自自己回答自己:“因为他们两个会害怕。也因为如果我是凡人,我也应该害怕。” “这不像是个出圣人的年代,人们难以相信一个人会无所求地提供什么。施粥者当街市恩,赠金者包藏祸心。如果我一直一无所求,他们就会开始害怕我,害怕我实际上想向他们索取更多。” “而如果我是一个凡人,我很快也会害怕。害怕我有过高的声望,虽然现在我从属于淡河县令裴纪堂,但我这个‘神医’的名号太显眼了,功高震主的事情在哪里都存在。” 她抖干净峨眉刺上的水:“是不是很好玩?人其实是很复杂的东西,一个简单的问题后面可能也有很复杂的因素。” “如果天道认为杀生道根本不应该存在,它就应该在最初立刻劈死所有杀生道修士。但它没有这么做,我相信杀生道从古至今也一定不会没出过大能。” “这就说明——”她用手指在桌面上叩了两下。 “这就说明在那条简单粗暴的死路之后,一定有天道勉强认可的其他道路。” 在跑不通的程序之后,一定有可以卡的bug。 一些人在猜测天道在想什么,而另一些人在猜测自己门客的妹妹在想什么。 裴纪堂觉得嬴鸦鸦对自己有些看法。 当客舍被收拾出来,那个总像是小动物一样跟在嬴寒山后面的女孩第一次能见到他时,她毫不犹豫地缩到了嬴寒山身后。 “怎么了?你平时不怕人啊?”嬴寒山转了一圈,没能成功把她从背后拉出来。 是的。嬴鸦鸦躲在她背后清晰地回答。 “可他长得吓人。” “?”“?” 吓人究竟是个什么标准,从小被谦谦君子谦谦君子地教到大的裴纪堂并不太有概念,但他确定那孩子并不是真的怕自己。 在嬴寒山暂时离开府中,她不跟在她身后的时刻,他总能感觉到从拐角或者山石后投来的目光。 很难说那目光里究竟含着什么,她盯梢一样盯着他,好像他是什么随时会露出尾巴或者爪子的精怪。 到某一次拥挤的人群险些打翻沸水锅后,嬴寒山就不再带她去医棚。但留在府中并没增加嬴鸦鸦出现在裴纪堂面前的概率,除非有她不得不现身的理由。 “鸦鸦”,这并不是经常出现在普通人名字里的字眼,叠字让它有些奇妙的,怪趣的鬼气,而那个孩子在为她姐姐递送什么东西或者口信时,偶尔也会有些鬼气森森地开口。 “裴明府呀,”她说,“我听说裴是非常尊贵的姓氏?” 裴纪堂放下手中批公文的笔,点头。“在都城那里,是这样。” “那么,既然有这么尊贵的姓氏,为什么要死守着到处都是疫病的淡河县呢?如果疫病遏制不住的话,就算是贵胄也会死哦?反正,是‘裴’的话,就算丢弃这里也不会被惩罚吧。” 他认真地摇头:“不,如果丢弃这里,会死。” “会在沿途的动乱中被杀,会因为裴姓而遭遇祸患,而即使回到都城,也并没有亲故可以接应我。” 她好像被他噎了一下,但还是追上后一句。 “那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保全自己呀?反正明府做了这些也不会升官~” 他仍旧点头:“是的,你说得对。” 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火气很大地扭头就跑。时隔没两日又凑到他面前来,问些阴恻恻的大实话,再又莫名其妙地被气跑。 终于,在某天傍晚,裴纪堂叫住了回返的嬴寒山,有些欲言又止地请她到书房一叙。 “这件事很难开口,”裴纪堂说,“但……” “啊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了,但……”嬴寒山说。 ——为何要让令妹试探于裴某呢? ——老板您想给我降薪是不可能的。 夕阳西下,相顾无言,驴唇不对马嘴,可喜可贺。 ------------ 8 杀妹证道 淡河县范围不算很大,以县城为中心有五个乡,其间散落着一些村子。 在沉州这个南部湿热多瘴之地,能维持好一县的繁荣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而这繁荣已经褪色。 嬴寒山一路从南向北走抵达县城,其间是否穿过成片的乡村她已经不太记得。 她只记得自己走近的人家都是关门闭户,空无一人,檐下的水缸里积了半缸雨水,水面浮起苔。 死气仿佛是一只正在合拢的手,淡河县城就是双手之中被一点点从水里拉起来的那条鱼。 她在鱼的脊背上举目四望。 从来不会有穿越小说提及古今作息差异这个问题。仿佛穿越者们一落地就九点睡五点起,精神倍棒能顶着还没落的月亮做一套时代在召唤。 嬴寒山不行。 修士的身体辟谷,修士的身体能飞,修士能从海拔几千米的半山腰自由落体下来还不摔成粉末性骨折。 但修士的身体拦不住内里那个睡不醒的灵魂。 冬天天亮得晚,早上四五点钟还是乌漆嘛黑。冷冷的朔风冷冷地吹,左右开弓抽嬴寒山嘴巴子。 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去医棚的时刻,嬴寒山对自家裴老板的感激之情就会下降数个百分点。 二十一世纪可没这么缺德的工作,天天五点不到就喊人起来出外勤。 “系统,睡着吗,醒醒,你宿主都醒了。” “现在是北京时间四点四十七分,正常人还在睡眠中,”系统回答,“可惜宿主的世界没有北京,宿主也不正常。总之,我醒了。” 这硅基生物嘴怎么这么贫呢。 她辟谷,不吃早饭,到了医棚还能眯一会。 其实眯这一会没什么用,修士这种生物的设定里没有“小憩”这个状态,只有长时间的“入定”和短时间的“冥想”。 两种都在修炼范畴里,就上工前这么一点功夫还让她修炼,不如爬起来跳一套广播体操。 说是眯一会,其实只是不想早起人最后的挣扎罢了。 但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周遭的坊市里流传开来“县衙不管早饭神医每天上工都饿着肚子只能睡觉当饥”这种谣言。 以至于嬴寒山每次睁开眼睛,医棚的桌子上都会多点东西。 前天是热的齑粥,昨天是索饼,今天不知道谁拿了两个干菜蒸饼(馒头)并着俩桃脯给她放桌子上了。 放得特漂亮,左二右二整整齐齐,就差中间立三柱清香直接把她送走。 嬴寒山拿起桃脯在袖子上擦擦,咬一口,抬头再看时正看到旁边摊子上探出来一个小脑袋。 炊饼娘子的孩子悄悄指指她桌子上的早食,笑着对她叉腰,又被自家娘拿着擀面杖赶回去。 女人轰走自家孩子,腼腆地对她点点头,嬴寒山想了一会,想起那张脸的主人是谁,几日前就是她给自己留下了一对银耳铛。 看来夫妻两个已经恢复到可以出摊的程度了。 到上午行医结束,她不经意一样走过摊子,唤那娘子:“早上的饼很好,现在还有吗?能再给我两个吗?” 女人连连点头说有,她又说:“身上没有带钱,能用东西抵吗?” “您是恩人,只要您来,都不收钱。”炊饼娘子把蒸饼包了递给她,一抬头一低头之间人已经走了,只有一对银色的耳铛还躺在案板边上,像是一对小小的月亮。 送早食还在理解之中,送其他的东西就有点理解之外了。 收了摊子回府,嬴寒山老远就看到自家老板在门口站着,手持一杆,嗯,一杆…… 一杆鸡。 裴纪堂是南方人,脸是宽印堂而线条温和的南人相,个子却并不矮,站在府衙正门前有些门神似的威风凛凛。 一只活蹦乱跳的鸡被绳子系了翅膀吊在他手里的竹竿上,咕咕咕咕地直想拿爪子蹬他。 这造型还挺现代艺术的。 嬴寒山深吸一口气,收腹,挺胸,侧身,试图从大门和老板之间蹭过去,未果。裴纪堂“哎就是你给我站下”的目光实在是太明显了点。 “下午好老板,您驱邪呢?” 不是,裴纪堂说,这是有人送来给你的。 晌午,嬴寒山不在的时候,有人拎着这只鸡登了县衙。 情况尴尬起来,裴纪堂作为一县县令肯定不能堂而皇之收人一只活鸡。 人家又说这不是给明府,是送来答谢神医的,他也没法替嬴寒山收了或者拒了,只能拎着竹竿在门口等。 “得,您也别等了,现在我送回去人家也不会认的,先这样吧。” 杀生道杀蚂蚁没用,杀微生物没用,杀鸡……有用吗? 嬴寒山盘膝而坐,对着竹竿上那只鸡和系统辩了半个时辰经,没分出胜负。 她说系统你看鸡也是有灵智的鸡也是有价值的鸡也是可以成就事业的,西天取经路上没有那只吃蝎子的鸡师徒几人就过不去西凉国。 系统说宿主你串台了这地儿没有吴承恩,这地儿不仅没有吴承恩这地儿还没有唐僧,您要是能背诵西游记全篇可以现在就默写出来拿去当画本子卖,绝对不会有人追究您版权责任。 嬴寒山:……真的吗? 鸡还挂着,鸡歪着头听嬴寒山一个人从鸡的事业讲到版权问题。 最后她眼一闭躺下停止无意义的纠缠:“算了,横竖我不吃东西,解下来养着吧。 以后要是有人问我养只鸡做什么,我就说这是我二妹妹,嬴小红。” “宿主。” “嗯?” “公的。” 嬴鸦鸦不会养鸡,裴纪堂也对这个新的“门客妹妹”束手无策。好在厨娘里有人会扎鸡舍,给嬴小红准备了个合适的住处。 或许是对自己被认了妹妹不满,或许是急于融入工作岗位,自从它住下开始,嬴寒山的起床时间从每天四点半提前到了三点。 嬴小红的快乐生活持续了两天,两天后因为凌晨三点开始打鸣而惨遭嬴寒山杀妹证道。 按道理杀鸡有个流程,放血拔毛清理内脏,手熟的人五分钟就能处理完,如果她不逞这个强要亲自动手的话,局面可能还不会搞到如此混乱的地步。 伙房里一个厨娘三个杂役站在廊下,眼含敬畏地看着嬴寒山提刀追着没脑袋的鸡满院子跑。 嬴寒山相信这副身躯如果杀人一定杀得很利索,但原主和她恐怕都没有杀鸡的经验。 是以她不知道一刀下去鸡的脖子是断了,但鸡这时候没死透,撒手它就扑棱着翅膀飞出去,一边飞一边满院子彪血花。 没脑袋的鸡在前面上蹿下跳,有脑袋的人跟在后面飞檐走壁,场面极其cult。 嬴寒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心说自己现在大概是有些杀人狂的气质。廊下仨人站久了累了就找地方坐下,开始互相指责刚刚怎么不拦着寒山先生。 “你敢拦?”厨娘问杂役甲。 “我不敢,你敢?”杂役甲问杂役乙。 “不敢,”杂役乙说,“寒山先生她平日里性子是冷了一点,但人挺和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人的眼神总让人怕。总觉得要是上去拦了,一会炖的就不是鸡,是我……” 说话间嬴寒山终于抓住了那只没头乱飞的鸡,她一手提刀一手拎着鸡翅膀,半身溅血地走向三位围观群众。 “我说,叨扰了,”嬴寒山客气地说着,擦了擦脸上的血点子,“三位哪一个……” “……?” “人呢?” 三人在她话音落下之前就作鸟兽散,只有她一个人拎着鸡站在廊下。风吹头上枯叶簌簌作响,落下来淋了她满头满身。 “滴,系统在。”系统说,“宿主本次杀生行为没有效果,宿主本次恐吓行为效果显著。” ?我是让你说这个的吗? 厨娘窜了,杂役跑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拎着只死鸡。 怀着新时代五好青年,独立生活七八年的自信,嬴寒山一挽袖子拎着鸡进了伙房。 事实证明被电饭煲和煤气灶惯坏了的现代人确实不配和土灶同台竞技。 嬴寒山起锅开火,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了从“做一份炒鸡”到“算了改成炖鸡”再到“实在不行弄熟了给老板吃”再到“应该毒不死我老板”的滑铁卢。 等到嬴寒山换了衣服洗了脸,到书房找裴纪堂说老板来啊我请你吃饭时,这位年不至而立的县令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宦海深不可测,嬴寒山的锅也深不可测,人情难以揣度,嬴寒山炖出来的东西也难以揣度。 裴纪堂坐在桌前,久久地凝视着盘子里的东西,那张冠玉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有些失态的扭曲。 “先生,此何物哉?” 答,炖鸡。 “这毛……” 答,以形补形,防止斑秃,老板您知道吗当老板的特容易秃…… “这内脏……” 答:大补,都是大补,不管怎样补就对了,神医炖的您吃不吃吧您不吃我就动手了。 裴纪堂放下筷子,双手叠膝,沉默良久之后抬起头来,诚恳地对嬴寒山说:“某把您的俸禄再加一成,您放过裴某,可以吗?” ------------ 9 源头何来 坐医棚坐到快月底,嬴寒山不得不爬起来走动走动。她治病,但没法根除病,城中那些不知何处而来的死气还在四处流窜感染民众,整个淡河县城就像是一个一边抽水一边加水的巨大泳池,嬴寒山就是那个忙不过来的抽水机。在她坐诊治病的这段时间里,有越来越多城防士兵倒下。 士兵们没法都挤到她的摊子边上,只能山不就我我来就山,她自己过去诊治。没有症状或症状轻的士兵们还戴着打湿的布帕子守在岗位上,撑不住的已经在营中倚了一片。 火头兵们清理出一片空地,用筛过的细土铺好,搭起医帐,点火烧锅。嬴寒山再三强调必须要有沸水消毒,没多少人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敢忤逆“神医”。能走的走过来让她治,不能走的就只能由其他人用布担子抬过来。 能走的士兵没什么规律,但走都走不了的士兵往往是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躺,送来时能搭把手的同伙都没有,只能让火头兵们帮忙。死气像是蘑菇一样在他们身体里扎根,菌丝丝丝缕缕地钻进肌肉中。 有那么几个嬴寒山即使抽出死气人也没醒,只能再抬回去听天由命。命大的到了半夜能睁开眼睛,命不够的第二天早上人就冷成了一条。没人责怪她,他们只说命不好,命不好。 好像也不是命不好,嬴寒山想。 第二天晌午她撞见了个熟人,那天在城门口放她进去的那个老守城官也病了。他状况还好,只是脚步有些蹒跚,老守城官坚决地挥退了要上来搀扶他的其他人,挪到锅边上坐下,等着嬴寒山处理完躺在地上的重病患。 “守官?”明黄色的眼睛抬起来,对上他的视线。老人被盯得一个激灵,才认出来眼前这位神医是谁。 “你是那入城的女郎?你妹妹……?” 不在。嬴寒山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又低头继续忙碌。到她第二次抬起头来用煮过的布条给人包扎时,才发觉那老守城官还愣愣地看着自己,眼角泛红。 “……不在了?” 啊,不在。嬴寒山怔了几秒猛然意识到什么:“不是——人在!人在!” 人在客舍里歇着呢! 好说歹说了半晌守城官才弄明白嬴鸦鸦还在好好地喘气,“不在”就是字面意思的“不在”。嬴寒山替他抽走身上的死气,老人活动活动手腕,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原本想着这一把老骨头啊,是要撂在灶台里烧火了。没想到还能起身再过些时日,多亏,多亏……” 他露出一点笑来,那笑又很快湮没在面上的褶皱里。老人扶着身边支医帐的桩子站起身,看着嬴寒山的脸,眼光慢慢垂落下去。 “不能说多亏啊。”他喃喃着。 “这城里是多亏你们姊妹两个进了城才看到点活头,但放你们进了城,是把你们囿在了这遍地疫病的地方,老汉有什么脸说多亏呢。” 嬴寒山摇头:“也无妨,您当初不是为了让我们治病才放我们进来,如今也就不用为我们现在的处境愧疚。说句不好听的……” 她用手指点着桌面:“我们能从崇山峻岭里来,就能从这淡河城墙上走,谁也拦不住我们。” 凡人拦不住修士的步伐,她留下,只因为她想留下。 又有新的士兵被抬了过来,横七竖八地躺在医帐前。嬴寒山俯身拍拍最近那个士兵布满紫斑的脸,从他脸上冒出的死气蛞蝓见了盐一样躲开她的手。 奇也怪哉。她自言自语。又是一个小队? “是,这是北城门那边的。”老人说。 北城门? “早前是南城门,也是一个小队一个小队地躺下,有时候晚上回营还好好的,第二天就没一个人能爬起来了。” “ 裴明府命人去城门撒过石灰,灭杀了老鼠,但情形并未好转。好在病倒的兵士都被好生安置起来调养,是以一开始没有闹到如今这么凶的地步。” “后来城西也有了疫,那就重了,这一季过去,不少人没挺过来啊……” 嬴寒山没有说话,她从堆在一边的柴草上折下一根干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形。树枝从西南开始,转向北方,恰好画出一个半圆把城罩住了半边。 “女郎这是?” “哦,随便画画。”嬴寒山扔了树枝,对着地上的一方与半圆蹙眉。这病是瘟疫,但不全是瘟疫,唯物世界观中的瘟疫来自于病原体,而这病来自于“死气”这种难以解释的东西。不过既然是病,就应该有源头,猝然发病的病例从南向西转向北方,难道是这个源头在绕城做顺时针运动? 她抬起头,望向北向的天空,天幕像是白色的铅盖,把黑气向着淡河县城压下去。 “我得去北边看看。” 裴纪堂没有多过问地同意了她出城,这位长官对她不会长翅膀跑了这件事相当乐观。 从北门离开时她又一次遇上城防官。人手吃紧,再加上“北门有煞,近者皆病”的流言,这里的兵士稀稀拉拉,还有精神好好站着的更几乎没有几个。压阵的老城防官一根梁木一样杵在那里,一身赭红色的对襟圆领袍罩着皮甲,在黯淡的天光下有些红铜一样的质感。 嬴寒山牵着马从他身边经过,老人扭头对她瞩目,眼光在她手里的令牌停留一刻,终是什么也没说。 “不用担心,”她对他笑笑,“我会回来,这地方只要还有一个人病着,我就不会走。” 老人摇头,侧脸看了一眼身侧的兵士,前趋两步。 “实在是惭愧,”老守城官说,“但女郎是要向北边去吗?去多远?” “老汉的小女儿,家在淡河县北的上庄村里,就是那个离这里大半日远的村子……她来信已经是月前的事情了。” “乡中不比城里,南边这疫病从处暑后就开始,北边倒还好些。但就是这样,她说到秋收,乡里能下田的人都不多了。” “老汉子我实在是忧心她那一家几口子,”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包里有些丁零当啷的声音。 “这是老汉这些日子攒的钱,一吊多些,劳烦女郎带给她。女儿夫家姓秦,她小名彤娘子,嘴角有块红胎记,好认得很。你就与她说,若是庄户里日子不好,带着这一吊钱同自家外头的并着两个娃娃离家去避一避。多出来的钱,女郎就拿去给自家妹子买些花,买些吃食。” 他又想叹气了,眼前的女郎看起来就与他女儿一般年纪,按道理托谁也不该托这样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穿过疫地去送钱物。 在这样恶的年头,就算是年轻精壮的汉子,没有重金所托也不可能冒着风险前去不知情况如何的村庄。可他拿不出更多的钱,也找不到更可信的人了。这个女郎虽然年纪轻,一双浅色的眼睛有些锐利逼人的神色,但行事却颇有几分侠骨,她在城里行医不收分文,看人的眼光里也没有施恩的意思。老守城官怀着一点微弱的希望,双手把钱袋子递出去。 嬴寒山接过钱,没推让,只是点头。 “如果我看到她,一定把你的话带过去。” 一路向北远离淡河县城,死气渐渐淡了下去,嬴寒山回头望向城墙,仍能看到黑蝇一样的阴翳在上面笼罩不休。它们究竟是从何处来的?四周的天逐渐澄明,不像是靠近源头的样子? 就在此时,嬴寒山看到了一根线。 那就是一根线,好像有人用黑笔比着尺子在纸上打了一条杠。它极细,极不显眼,如果不是她凝神去看几乎不会注意到它。这条线一头拴风筝一样连着淡河城,另一头直直地向着北方延展过去。嬴寒山翻身上马,循着这条不寻常的线一路向北。 日头从她一侧移动到头顶,又向着另一侧坠落下去,到嬴寒山能模糊地看到远处的村庄时,她□□那匹马突然开始狂躁。 它向外喷着白沫,不住地在原地打圈,左右摆头试图从辔头中脱离出来。她不得不下马,以防它躁狂起来把她掀下去,而就是在这下马的一瞬间,她感到了某种异样。 会有人有跳进一池子乳胶的经历吗?反正赢寒山没有。可她现在感觉现在自己仿佛坠入了某种半流质中。身边的空气厚重得让她步履维艰,无数死气从地下冒出,血丝一样游动,躲避她的身形。 她系好马,向前走了百十步,那条线从极细的一条膨胀开来,变成了合抱粗的一道,它的另一端坠落在嬴寒山眼前的村庄,那里有一座两人多高的塔,突兀地伫立在低矮的民居中。 “宿主,”系统的声音响起来,“这里有个阵法。” 嬴寒山停下脚步:“什么阵法?” “需再靠近些才清晰,只能检索到它是一个提取转化的阵法,至于提取的是何物,转化的又是何物,不甚明了。不过设阵的主人修为并不如宿主,是以宿主虽并不知有阵法,仍旧感到它的存在。” 嬴寒山向着那座黑气缭绕的塔抬起头:“系统,如果有危险,提醒我。” 她抽出峨眉刺藏在手中,谨慎地一步步踏入村中。这里没有人,没有一点生命存在的痕迹,与她一路上看到的村庄并无不同,可越靠近村中心的塔,死气就越浓郁,嬴寒山感到自己的血液几乎因为这气息而沸腾起来。 终于,她看清了它—— 人,难以计数的人,被堆叠在一起,像是木板一样折得扭曲嵌合在一起的人,他们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布满紫色斑点的四肢从人堆中歪斜地伸出来,无数死气从他们脸上腐败的孔洞中升起,合成向天而起的那一线。 ------------ 10 正当防卫 世上有四只翅膀的鸡三条腿的骡子两条腿的鱼,也有没有仙门的修行者。 贺仙人确信,自己不过就是差了些机缘。 他师从五神门,教祖号五瘟道人,道人是已经筑基入了仙途,面容不老长命长寿的真仙人,能驱使疫鬼,诏令瘟神,大阵一开可使百里赤地,无物得生。 每年年末,门中引气入体的门徒都要历一次雷公劫,教祖说本家法门与其他仙门不同,修炼神速,雷公劫乃是上天降下的考验。寻常修士迂腐,修为进益的途径只有区区几种,往往进展缓慢,还未突破便已经老死半道。 殊不知这世间虎豹食牛羊,人食百兽,世间万物都处在相杀相食之中,人食兽以壮大身体,修仙者食人以增进修为,都符合上天的道理。五神门以死气造疫杀人,又吞食怨气而提升修为,是以进入门内数年便可抵其他修行者几十上百年。 当然,熬不过年末雷公劫的都是缘分不够,不是本教法门的错。 贺仙人引气入体已有三十年,彼时他还没有这样一个仙人的名号。教祖座下门徒数千,能引气入体的不过百中有一,这其中能熬过第一次雷公劫的又不过十之二三。贺仙人位居其中之一,坚信自己只要熬上几十年,便可以如同教祖一般踏上仙途,成为真仙。 可去年初的一场雷公劫不知道何处出了岔子,最后三道劫雷来势汹汹,将教祖历劫的法台砸成了三丈深坑。烟气散尽左右护法上前查看,盘膝坐在里面的教祖被劈得半熟,在四壁漆黑的坑中像是土窑吊猪一般。五神门就在“教祖仙解”的哀嚎里作鸟兽散。 仙门没了,仙途就断了一半,好在他游荡一阵,倒寻了个不错的枝来栖。峋阳王第五特为他立观塑像,尊他为贺真仙。 峋阳王的封地覆盖大半个臧州,在他封地上贺仙人倒过了一阵逍遥日子,只是转年又是年末,教祖那三丈土窑坑的情状还历历在目,贺仙人掂量掂量自己的修为,算计着得干一票大的。 望吃腥,得虾子。转眼这一票大的就递到了眼前,大长公主被鸩杀,各地藩王揭竿而起,峋阳王第五特也对邻居动起了心思。淡河县正位于沉州和臧州之间,可以作为一个扩张的良好跳板,第五特想要地,贺仙人想要人。 想要死人。 把淡河县城当作一个大蜡烛,它周边的乡村就都是引火的线,贺仙人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把人用死气杀尽,团成尸塔,用法阵淬出怨气和死气来,怨气收归自身,死气就用来“点燃”淡河县,等到周遭的村子都轮过一遭,淡河县城里的人也就都是囊中之物了。 但最近好像出了点问题。 淡河城北边的这个村子已经设完了阵,不知为何城里的死气却只减不增,好像有谁给城底戳了个窟窿,一天到晚库库往外漏气。贺仙人想着淡河县城不应该有问题,八九分可能是阵法出了毛病。 而他赶到这里来时,的确看到了毛病—— 一个戴斗笠的年轻女人,正用手中的不知什么东西拆他的尸塔。 那个女人身上一件翻领袍,披一件暗藏青的斗篷,脸颊隐藏在斗笠中。贺仙人吃了一惊,急急掩盖住自己的气息,又发觉那女人根本就对他无知无觉。她只是笨拙地,毫无章法地一节一节把夯实在塔里的人拉出来,丝毫没有去找阵眼的意识。 这是个什么人?寻常凡人见到这个画面就要呕吐不止惊厥倒地,若是修士,不可能不去寻找阵眼。唯独这人既不害怕,也不受死气影响,只是顽童似地拆塔。贺仙人无声无息地弹出去一缕神识试她,试到的只有一片空荡的虚无。 修为在他之上者是这样,全然没有修为的人也是这样,可修为在他之上……断不是这种懵懂样子。 他想了半晌,了然了。 深山百草中总有一棵奇药或奇毒,百兽之中偶尔也会有生而开灵识的异类。这都是天地精气所化,放在人身上也同样。 几百年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两个天纵奇才,放在人间搅弄风云,收归仙门就是大乘之器。眼前这个十有八九就是其中之一…… 他摸了摸自己胸口,咧开一个笑容。 “捡到宝了啊。” “小友?” 嬴寒山听到有人在叫自己,与此同时系统也开口。 “宿主,阵法似乎被催动了,攻击性变强,但对宿主来说还达不到危险的程度。” 嬴寒山没有说话,她屈膝俯下身,把刚刚从塔里拆出来的一副尸骨放在地上。那是个抱着桑篓的老妇人,四肢蜷曲在一起,几乎挤压碎了怀中竹编的篓。 她默然无声地看了那张布满紫斑,已经开始溃烂的面孔一会,伸手盖上她的眼睛。腐烂过度的皮肤已经松软得像是凝冻,嬴寒山的手因为小心而微微有些发颤。 做完这件事,嬴寒山慢慢直起身,那对明黄的眼睛一瞬在死气中亮起来。 眼前人大概六十多岁,发须花白,头戴箬叶冠,身上一件朱红撒花对襟道袍,道袍上有青赤白黑黄五个手举乐器与兵刃的小鬼,弯曲的骷髅脊椎花纹头尾相连,连成宝相花一样的文饰,正正缀在道袍的对襟上。 他笑呵呵地看着嬴寒山,虽然一把胡子眉毛给这笑容增添了点生搬硬套的和蔼,但还是架不住骨相透露出来的獐头鼠目。 “小友啊,”他曼声说,“这无冤无仇,无缘无故,你何故——坏我阵法呀?” 嬴寒山回头看了看那堆积的尸体。 “你立的阵,你杀的人么?”她没什么喜怒地问。 有一瞬间贺仙人心里有些打鼓,为眼前这女子波澜不惊的态度。那双眼睛可真是怕人啊,即使是瘴气林中的凶兽也没有如此充满杀气的眼睛。他不动声色地催动了阵法,暗暗用死气做锁链扣上她手腕与脚踝。 她仿佛无知无觉,毫不挣扎。 “是也是也,此地正是贫道所设的‘引火燃灯阵’,小友如此冒失无礼,径入阵中,可是有些不把贫道放在眼里了。” 嬴寒山好像终于发现了自己被束缚,抬起手看了看绕在身上的死气。 “淡河县的瘟疫,也是你做的?”她只是看了一看就放下手,接着问。 贺仙人几乎感到稀奇了,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困?为何还如此气定神闲? “有火,自然就有灯要燃。如今小友坏我阵法,贫道就不得不向小友讨要一二,来修补此阵了。” 嬴寒山轻轻歪了一下头。 “你要怎样?” 阵中黑气骤然暴涨,那些探出地面如线虫一样的黑色凝聚起来,水蛭一般紧紧攀附上嬴寒山的肢体,她被拉扯得摇晃了一下,死气拖拽着她升向半空。 “贫道走南闯北,手中总无几件趁手法器。小友这副身骨倒是不错,不若就借贫道一用吧?” “髀骨合为一对如意,头颅正好雕作甘露碗……哎呀,小友,莫怕莫怕,你说这肋骨是作法尺,还是令旗?” 她被死气吊在半空,像是一片挂在蛛丝上的叶子。 “然后呢?”嬴寒山问。 “小友年纪不大,嘴却是硬……这然后,你的神魂就做此处阵眼灯油吧,待到破了淡河县城,拿那县令官做盏灯盛你。” 那金眼睛的女修微微笑了一下。 “好。”她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接下来,就都是正当防卫!” 一瞬间束缚她的死气被断成几节,从嬴寒山皮肤上蔓延开来的青色脉管捉住它们拖入体内。两道银光自她袖中翻出,簌簌破风声中一点赤色绽开在旋转的峨眉刺上。 阵法被撕开一个缺口,在实力的碾压前根本不需要寻找阵眼,贺仙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扑面而来的杀气掀出一步。他趔趄着站稳,冰凉感从头顶一直坠到脚跟。 “五鬼,召……啊!” 法诀还未出口,捏诀的手突然一脱力,原本还在阵中的人已经跃至眼前。绕指的峨眉刺簌簌而转,像是被风撕落的一对琼花。好快,他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形,视野里清晰得不过是那对可怕的眼睛。 那对恶兽一样渴血的眼睛。 两支峨眉刺直直掼入他肩膀,一个后挑如同甩钩起鱼一样把他摔在地上。贺仙人只觉得脑袋耳朵一齐锣鼓喧天,左耳右耳都是嗡鸣咚锵。 等到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金眼睛的煞神。随着她拔出武器,原本隐藏起来的杀气和威压一瞬间释放,贺仙人在地上扑腾着,只觉得胸口压上了十来个磨盘,怎么也直不起身来。左右肩胛上两个铜钱一样大的血窟窿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血,伤口正传来锥心的刺痛。 “小友!道友!尊者!且……且慢!莫要下杀手!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尊驾,不知尊驾是何方大能,恳请饶命!”他嘶声,拼命地用手肘蹭着地面后退,远离身边的嬴寒山。 嬴寒山垂眼,用衣袖擦了擦峨眉刺上的血。 “沉州淡河县,县令裴纪堂门下门客,嬴寒山。”她说。 “我的老板是个好人,每个月给我米五斛,钱千枚,绢半匹。我听不得谁说要把他做成灯。” “也见不得谁要祸害他治下那些百姓。” ------------ 11 一支铜簪 嬴寒山俯下身,轻轻拍了拍贺仙人的脸。 那好似只是唤醒一个中暑倒地的人,或是亲近者之间的玩笑。 而后者瞳孔骤然缩小,含混地呜呜着双手抓进土里,一条豆虫一样扭动翻滚。 嬴寒山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这幅身体里大概存在着某种残忍的惯性。 当她站在这里俯瞰着他时,痛快和喜悦简直要让她的血液烧起来。 嬴寒山深深吸了一口气,扭过脸去闭上眼睛,平息身体里这股不正常的狂热。 贺仙人稍微松了一口气。 刚刚这人身上几乎要把人碾碎的杀气淡了不少,她看着兴致恹恹,似乎对他这个小角色丧失了兴趣。 他拼命调整着脸上抽动的肌肉,把扭曲的表情挤回一个谄媚的笑脸 “尊驾且听小道一言,小道斋居于峋阳王麾下,享千金之供,香火以万钱计……”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眼前这女子的反应,暗暗有些心惊。 她听到峋阳王的名号居然无动于衷,甚至脸上隐隐有些轻蔑的神色。 强龙不压地头蛇,他知道的修仙者们虽然游离于人世之外,但总要卖天家几分薄面。 眼前这女修居然连王侯都不放在眼中。 难道她是已经修成的真仙? 能够不饮不食,踏风而起,如同教祖一样的真人? 那她刚刚什么堂下门客大概就只是不屑于与自己多费口舌而随意说的。 是也,是也,这些真仙们性情都古怪得很,在人间行走也必然有他们自己的目的。 有道是猛虎不食虫蚁,今日她也未必会杀自己。不过是刚刚自己说话狂妄惹怒了她,所以才吃了个教训。 他小心翼翼地接着上面的话说:“小道虽无甚修为,但尚有些资财。若是尊驾今日高抬贵手,小道必为尊驾传教布道,立观塑像,教这天下都知道尊驾威名……” 那女人冷漠地看着他,不为所动。 ……峋阳……什么东西? 脑内地图只开到淡河县城周边地区的嬴寒山沉默了。 她对这里的了解还限制在“大人”是爸爸,淡河县周围有五个乡这种浮于表面的常识。 眼前这人说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合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躺在地上的贺仙人嗫嚅一阵,嘴角的笑容有些颤抖:“啊,啊,对,尊驾自然轮不到小道来立观布教。不若小道将尊驾引荐给峋阳王殿下,殿下求贤若渴,敬拜仙人,一定盼望能得尊驾一臂之力。” “峋阳王殿下手下精兵无数,颇有威望,若是尊驾肯助力,到那时莫说是淡河县城,便是问鼎天下也不是难事……” 停下。嬴寒山说。她终于抓到了一个重点。 “是峋阳王让你对淡河县做这些事的?” 啊。贺仙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话哽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 “这,是……啊,尊驾有所不知,这淡河县令乃是乱臣族子,襄溪王第五浱包庇乱臣,不合天理。再说这天下本就是能者得之……” 他停下斟酌了一下语气,这个女修用的不是剑,是峨眉刺,锋刃上隐隐有血气与煞气,想来不太像是那群修清正道的修士,这么说应该不会触怒她。 “这小道,也算是顺应天理做事,顺应天理做事……” 嬴寒山抬起头,看着堆叠在一起,如同被压实了的油糕一样的尸塔,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在北边的两个村子,你也设了这种阵吗?” “这……”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应该察觉空气中的不安定了,他挣扎着抬手掐诀。 在刚刚卖弄口舌的间隙里贺仙人留了一手后路,这四周的死气全被他一股脑集中到了背后的土里。 随着他捻动法诀,地面流沙一样簌簌陷下去,他一只耗子一样钻进了土中。 这是他保命的伎俩,诨名叫“金尾钻地鼠”。 只要四周有足够多的死气,他就能拿死气破地逃生。 但这一次他半截刚刚钻入土中,土却骤然硬化。 嬴寒山走了过来,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原地坐下,静静地看着他。 原本聚集起来的死气顺着她的身形攀爬上去,被她吞噬。流沙样的土板结在一处埋住半截入土的贺仙人。 他嗬嗬地出着气,肩膀向上耸动着。 身边的地面被他挣扎得龟裂,但仍旧半分都挣脱不出来。现在他知道为什么淡河城死气越来越薄了,眼前这人居然能吃下它们…… 窒息感带着死亡的预兆迫近,时间的流动变得粘稠而缓慢。 有一道短暂的光明划过这愚人的脑海,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教主曾经讲过的芜梯之山,在山上天梯的尽头有万千仙门。 那其中的血渊宗,即使是最年轻的弟子也有比肩凡间修士之中大能的力量。 教祖终其一生手捧的,也不过只是偶然从那宗门中传出的半卷功法罢了。 是啊,是啊,她大概就是那里的人吧!真正的仙人,这本该是自己的机缘,可是…… 他的意识在这里断开。贺仙人双目凸出,面孔涨紫,自己被自己施展到一半的术法挤死在了土里。 嬴寒山在原地坐了一刻,一直到身边的土里再也没有声息后才站起身。 随着她的起身,一种修补性的力量开始在肌肉中流动,很长一段时间内笼罩着她的那种不祥的冷感淡去了很多。 沸腾的血液得到安抚,嬴寒山感到一阵餍足带来的昏沉。 “他死了,对吗?系统?”她问。 “是的,”系统回答,“您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和那几个杀手一样,他只不过……” “没有。他是个修真者,不是普通人。”嬴寒山打断了系统的话。 “我的修为应该提升更多。” 在系统沉默的白噪音中,她走向尸塔。 把榫卯在一起的木头拆开是很难的事情,把榫卯在一起的人拆开也是。 嬴寒山把整座塔拆完时,天已经微微地白了。两人高的尸塔铺了满地,她几乎找不到站立的地方。 嬴寒山借着微弱的天光翻看每一具尸首,终于在靠上的位置找到了脸上有红色胎记的女人。 她怀里抱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和身后的男人折在一起,两人用后背挡着另一个孩子。 被挡住的那个已经被压得变形,嬴寒山看不出他的形容 。一家四口扭曲地紧紧焊死在一起,已经变成青灰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嬴寒山默然地看着他们,从怀里的老守城官给她的袋子中摸出四枚铜钱,塞进那个女人的手里,然后小心地拔出了她发髻里的铜簪。 人太多了,让尸体不被野兽糟蹋至少需要离地两米的距离,人数让挖墓坑埋葬他们变成难以完成的事情。 杀戮带来的肾上腺素上升缓慢褪去,嬴寒山有些蹒跚地在满地尸体里走着。 这些人她其实一个都不认得,这些人她仿佛每个都认得。 那个在她脚边,脊背反折的让她想起县衙门前总给人馄饨加胡荽的小贩,那个扑在土地里的和这几天天不亮就在墙根下喊磨刀的匠人有些相似。 她感到冷,她感到痛苦,被吞进去的死气给她一种消化不良的错觉。 嬴寒山自己也想躺下,躺在这满地的尸体里。 在这个瞬间她清晰地知道如果贺仙人没有被杀死,淡河县城的结局就会是这样,现在躺在这里的就会真的变成他们。 她再一次杀了人。 再深思熟虑千次,她还是会杀这个人。 最后嬴寒山只能清理出一个圈,焚烧掉了所有尸骨。 当白日升到最高处时金眼睛的女修独自离开了上庄村,她身后只有无边无际的黑与白。 被半截埋在地里的贺仙人目眦欲裂地盯着村庄,焚烧后的灰烬扑在他肿胀的脸上。 “没找到您女儿。”嬴寒山说。 她回来时日已西斜,仍走北门。暮色下老守城官仍在岗上,一块顽石一样望着她的方向。 她下马,站定,从身上解下包裹,走到他近前去。 老守城官空咽了一下,眼光垂落下去又抬起来。“怎么说?”他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问出这一句。 “村子空了,大概是寄信回来不久之后人就都走了。我去的时候只剩下几个不愿意外迁的老人。”嬴寒山说,“我问他们彤娘子去了哪里,他们说月中他们一家子就北上了。” 她从袖中拿出擦干净的铜簪:“这是她留下的,说如果阿父来寻她,就向阿父说,他们去北方避难了。家里人都熬过了疫病,只有一个孙儿体弱没撑过去,您不要太伤心。” 她把铜簪塞进他手里,老守城官慢慢坐下去,双手捂住脸。 好哇,好哇,还有人在就是好事。他哽咽着,后背塌下去,重重地用袖子抹脸,抬头看着灰黄不清的天。 嬴寒山从怀里拿出包钱的布包:“钱没能送到,还给您。跑腿传话的钱我拿走了,您也不欠我什么人情。” 老人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拉她:“女郎!这钱老汉留下也无用了,你拿……”拉却拉了个空,嬴寒山骑马径直向城内去了。 老守城官在地上呆呆地坐了一阵,拆开包裹。 一吊钱还完完整整地在那里,零散的铜钱里,不多不少正少了四文钱。 ------------ 12 人设诈骗 上庄村的事情嬴寒山没有告诉老守城官,但告诉了裴纪堂。 嬴寒山刻意模糊掉贺仙人的存在和尸塔大阵,她只是说有人将染了疫病的动物尸体投放在各乡里,风把疫气吹到了淡河县城。 “我抓住了投放疫病源头的人,”嬴寒山说,“他说是峋阳王叫他做的。” 坐在案后的儒生默然一阵,轻轻点点头。 “也不意外。”他闭着眼睛说。 “裴老板,我是从终南之南来的,父母都不入世,这里的事情我全然不知道。但是我想,那个所谓的峋阳王既然对淡河县城下手,他就不会就此罢休。” 她说完这话就想给自己俩大嘴巴子。这话堪比门卫跟老板说今年公司业绩不好。她的人设是医生,不是武将,这件事不应该她置喙。 或许是那阵中的满地横尸刺激到了她?嬴寒山不知道,嬴寒山适时闭上了嘴。 “好。”裴纪堂说,“先救人。” “某现在就调拨城中能够调集的劳力,带上医棚与柴草,上庄村被投毒,情势必然险恶,若是可能,请寒山再走一趟……” “……” 嬴寒山浅浅出了口气:“老板,不用去了,没有人了。” 在再一次漫上来的安静中,裴纪堂把脸转向墙的一侧,不再说话。 窗外日影移动,一道飞跑的影子从窗外掠过去。寒山还未来得及决定是宽慰他两句还是读读气氛就此告退,突就然听到有人拍门,听声音是客舍那边的杂工。 “裴明府,寒山先生!” “坏事了!小女郎她突然发起烧来了!” 人总容易对自己过于自信。所谓“摔死善骑的,淹死会水的”,就是这个道理。 死气无法侵入嬴寒山,也无法让她患上疫病,她自然而然地对它没什么警惕心。但她忘记了,嬴鸦鸦是个普通人,被从鬼门关捞回来的普通人也是普通人。 她病了。 嬴寒山离开淡河县城的这几天里嬴鸦鸦一直在低烧,这姑娘咬紧了牙关谁也不说,苦捱到姐姐回来才突然病来山倒。 客舍已经四面通风,门口上了焚烧艾草的炭盆,嬴寒山进门捏灭了扑面而来的两三缕死气,在她身边坐下。她烧还没退,大概是折腾得久了人迷糊,听到有人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嬴寒山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心里咯噔一下。 麻烦了。 她好像没办法按照一般流程处理嬴鸦鸦的病。如果把人比作瓶子,那么充盈在人体内维持生命运转的“气”就是白色的水,而造成疫病,削减人活力,最终致死的“气”就是黑色的水。 以前嬴寒山干的活是把黑白两种水分层,抽去黑色,留下白色。但嬴鸦鸦这个瓶子里的水,从一开始就不纯净。 鬼门关走一遭的经历还是从根源上改变了她的体质,她的身体里不再是纯粹的生气,死亡作为嬴鸦鸦生命运转的一部分被留在了她体内。现在“瓶子”里有三种水:生气,和生气混合在一起成为嬴鸦鸦一部分的死气,外来的死气。 嬴寒山没办法分辨此种死气和彼种死气,一口气全抽出来鸦鸦肯定会报销。她对着这个血条灰了一半的小姑娘束手无策,只能让鸦鸦靠自身抵抗力静养。 从客舍出来,裴纪堂还等在门口,嬴寒山掩了门,斟酌斟酌还是开口:“不成,老板,我妹病了,病的不太一般,我得……” 裴县令不说话,他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望向被掩住的门,又回头重重院落外的府衙垂落下去。如何是好呢,嬴寒山听到他絮絮地低语着,那双眼睛抬起来了,为难地,询求地注视着嬴寒山。 城中疫病未绝,城外山雨欲来,如何是好呢,寒山先生。 人很难抗拒这样的注视,在初见他请求寒山不要离城时裴纪堂露出过同样的神色,她不知道这是技巧,表演,抑或是十足的真心,有几秒钟她有些不太地道地怀疑起自己的老板。 他好像有一种天赋,一种令人动容令人难以拒绝的天赋,他不必说什么来日厚报,也不必鼓噪唇舌——就这么被那双怀着忧心的眼睛看着,不硬下心肠是说不出来那个不字的。 她最后还是松了口风。 “成吧,我把城里的疫病收个尾。”嬴寒山盘算盘算,“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老板能分点人手去照顾鸦鸦吗?” ——能吗? ——恐怕需要谨慎挑选人手。 “哎?” 裴纪堂轻轻蹙了蹙眉,用指关节压着眉心,仿佛想从思绪里拽出一个话头来:“在疫病还没有那么严重的时候,大致是秋末,淡河县城里曾经出过事。” “曾经有人试图围困县衙,逼迫某交出县印。” 原以为门口乌泱乌泱里三层外三层的是防病,怎么也料不到居然是防人, 嬴寒山一直以为严阵以待的守城士兵是为了控制疫病,她没料到这之后有隐藏的原因。裴纪堂与她并肩回去书房,大约说了一遍朝中裴家鸩杀大长公主第五望,与四方藩王对峙的事情,然后把嬴寒山拉到舆图前。 “淡河县在一个微妙的位置,正卡在峋阳王和襄溪王的封地之间,诸王起兵,不仅与朝中作对,也各自攻伐。” “在交界处的地方很容易被波及,所以城中的世家人心浮动。峋阳王封地多矿产,故而富足,兵甲齐备,投靠他或许算是明智的选择。襄溪王是淡河县名义上的长官,留在这里至少情形不会变得更坏……” “但不论留下还是投靠,”他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这个姓裴的县令都很碍眼。” 所以会有人围困县衙,所以他不得不令士兵严阵以待防止内乱——所以,他请她见面的命令会被歪曲成捉拿她。 裴纪堂手下的人并不可信,在这个节骨眼上,保不齐就有人想对“神医”的妹妹下手,离间他们两个的关系。 嬴寒山:“唉,所以那天老板看到我不慌不忙,是因为早对可能遭遇刺杀有心理准备吗?” 裴纪堂:“也不是。” 裴纪堂:“我桌上有□□,射程十步之内。” 嬴寒山: 嬴寒山:“……您下次不许再说自己是书生。” 嬴寒山分身乏术,手下人鱼龙混杂。思来想去,她一拍大腿,得嘞,明府您亲自看着她吧。 这话一说出来惊得还在想适合人选的裴纪堂哑了半晌,他仔细想想,还是点头了:“事权从急,不是不可……所以,鸦鸦她今年究竟年方几何?” 诶,说着看孩子呢这人怎么问起年龄来了?嬴寒山一时没反应过来,脑回路被卡在了半道上。嬴鸦鸦几岁?她不知道,这孩子是她捡来的,因为失忆大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但哪有亲姐不知道妹妹年龄的,嬴寒山默了一阵,照着她的脸编出个年龄来。 “十二。”她说。 裴纪堂微微颔首:“还好。某在书房内设屏风,请把她安置在屏风的另一侧吧。” 卡住的脑回路嘎嘣一声解锁,她意识到他在为难什么。 “我们终南以南的人不讲这些事,”嬴寒山很诚恳地摆摆手,“我都敢大半夜翻老板你书房的墙了,让你看着鸦鸦问题不大。” 裴纪堂没说话,裴纪堂委婉地用眼神打出一行“咱不提这茬行不行”。在诚恳和委婉的目光里两人相顾无言,她开始往回找补:“要不然老板咱俩拜个把子也行,你就当鸦鸦是你侄女了。” “……” “不行吗?” “辈分错了。” 两个大人觉得挺行,一个孩子觉得不成。 嬴鸦鸦烧了一天多,嘴唇上烧起一层黄蜡似的皮。死气在她露出的手臂和颈上淤成一个一个紫色的斑块,嬴寒山伸手拽线头一样把它们拽出来,她的呼吸就稍微轻松一些。 她烧退下来时能清醒一会,烧上来就又蒙昧起来,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裴纪堂叫人设了榻在书房里,一道屏风刚好把屋子一分为二。嬴寒山用毯子裹起嬴鸦鸦想把她送去,小姑娘却在这时候清醒过来开始扑腾。 “不怕啊,不怕。阿姊在呢,你先去书房歇一阵子……县衙这些天不太平。” 她在毯子里簌簌地摇头,不说话,只是挣扎着想从嬴寒山怀里挣脱出去。三挣扎两挣扎挣扎得又咳起来,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背过气去。 等到被送到书房她又安静下来,不说话,不闹腾,只是用手遮着脸装睡——或许是折腾累了真睡了。嬴寒山匆匆去处理城里剩下的庶务,只剩他们两个隔着一扇屏风相对。 燃起的香向上升起袅袅的烟气,屋里只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 “抱歉。”裴纪堂突然开口,斟酌着词句。屏风那边没有回应,不知道嬴鸦鸦是睡是醒。他兀自说下去,仿佛不是在对一个孩子道歉。 “本不该如此唐突地做这个决定,但实在是恐怕意外发生,不得已出此下策。” “某父母早逝,无所拘束,人情世故上总是多有纰漏。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是初见之时未曾留意,冒犯到了你。让你厌恶,是某的过错。” “若是有什么需要,唤某即可,某在屏风这头递过去,不会与你打照面……总之,养病要紧。” 那边有轻微的辗转声,一会又安静下来。裴纪堂说完后就低下头去开始翻看公文,半晌听到屏风对面有些喑哑的喃喃。 我不厌恶你。她说。 “但是,为什么啊,裴……为什么是个好人呢?” 那声音很轻,梦呓一样,他抬头去听它就消失了。屏风那边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这一次她大概是真的睡了。 在那一炉香燃尽,裴纪堂起身清理余灰时,他又一次听到屏风那边的声音。这一次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大概在梦魇。 “阿父……” “阿父,阿兄,不要丢下蔓娘。” ------------ 13 馒头的愿望 不知是谁从县衙里传出来的这个叫法,好像一夜之间,嬴寒山就突然从“女郎”,“神医”,“恩人”成了“寒山先生”。 细想似乎也能理解,嬴寒山已经到淡河县城一月了,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这个来了有些时日的“神医”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人的身份。 叫她什么呢?她没有领官职,不算正式的幕僚,叫一声嬴师爷似乎不太合适。直接寒山,寒山地称名亲近有余,庄重不足。最后不知道是哪一个脑袋灵光的一拍脑壳,嗐,实在不行裴县令喊啥我们喊啥,于是嬴寒山就在这么一拍之中荣升先生。 先生也好,老百姓总是敬畏读书人的,寒山先生这么一叫开,她身上就多了圈不同寻常的光环。这种光环类似于“某某专家”,“某某教授”。你说烧我家药草没用?寒山先生说啦,有用!你说我家卖的鸡蛋不好?寒山先生都吃过,怎么不好!你说我家闺女长得不好看?寒山先生说啦…… 等下,这个没说。 直接效果是嬴寒山突然说了很多她没说过的话,间接效果是现在每个找她看诊治疫的人都喜欢有一搭没一搭问她些百科全书式常识。 读书人嘛,读书人肯定什么都知道,神医又是半人半神,知道的应该更多些。天可怜见嬴寒山这样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魔修外道,现在快要被人抬到庙里拜一拜求功名。 也有人催促着自家孩子多和她亲近亲近,不过这条倒没起作用。小一些的孩子一见她就哭,系统说是稚子略与小兽同,她身上的杀气扔进猪圈里猪都能跳墙撞树。 怎么说话呢。 再大一点的孩子都不喜欢老师,二十一世纪也没见哪个孩子天天抱着数学老师大腿哭着号着老师能不能多给我布置两张卷子。 是以虽然寒山近来兼任百科全书,但总归不必再多一个小学老师的职位。 不然他裴纪堂横竖还得给她涨工资。 但有一个孩子例外,旁边摊子的炊饼娘子家那个孩子有事没事总往她身边出溜。这孩子姓李,单名一字烝,据他说是他爹娘求了三条街的算命先生才取出来的名字,有高升之意。 嬴寒山看看他家蒸馒头的蒸笼,嬴寒山看看这孩子馒头一样圆鼓隆冬的脑袋,嬴寒山看看李馒头啊不……李烝,嬴寒山不敢瞎说。 李馒头往她旁边出溜不为治病不为问问题,纯为了蹭饭。上次的桃脯她咬了一个就收起来,剩下的没法处理,就趁着没人看见塞给了这孩子。 好么,这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每次早上中午李馒头就定时定点蹲在他摊位前,比等猫粮的猫还积极些。 “你娘不给你吃饭么?慢点。”次数多了嬴寒山就记得在烧水的锅边上再分出个小炉子来煮茶,提防他吃急了噎着。这个年代喝茶还是研茶粉兑香料,她喝不惯,就直接拿叶子煮。 “阿娘给,”馒头直着脖子把半个饼咽了,冲她乐,“但是吃不饱,早上一碗粥下肚,跑一趟茅房哗一下就没啦,娘说蒸饼是卖的,不许我多吃。” 这么说着他忽然又不笑了,很发愁似地看着手里剩下那半个饼,嬴寒山以为是他噎住了,要给他倒茶,却看他犹犹豫豫地又咬了一口之后把剩下的饼放回了桌上。 “唉,我把寒山先生的饼吃了,你就没有饼吃了,他们都说县衙里没有饭,再没有饼就要饿肚子了,我吃了那么多顿……” 寒山被他扭在一起的脸逗得笑了笑。 “你吃吧。”她说,想了想之后补上一句,“我不吃东西。” 李馒头立刻抓住了那个饼,又因为这句话睁大眼睛:“不吃东西?怎么能不吃东西?” “我说与你听,你不许说给别人听。”嬴寒山给他舀了一碗叶子茶,“你若是说了,我就再也不给你东西吃。” 男孩小小的脸板起来。绝对不说!他保证道 “我啊,是神仙。神仙都不吃东西。” 话音没落,那孩子就叽地一声真噎着了。 从此以后,李馒头就变成了藏骨头的狗。一天来看三次他的宝贝骨头——他有了个天大的秘密,阿爷阿娘不知道,连裴县令都不知道的大秘密! 嬴寒山不担心这孩子说出去,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就算信了又如何?她掩盖自己的异于常人是避免麻烦,不是怕,她现在除了年末的雷劫之外没有怕的东西。 或者说,她也不那么怕那次雷劫,这更像是事情做不完而DDL将近的焦虑。 李馒头偷偷摸摸地来,还是吃饼,吃干水果,喝茶,但注意力已经不放在它们上面。 “神仙姊,”他私底下换了个叫法,“神仙姊会不会法术呀?” 会不会的呢,算是会吧,嬴寒山不点头也不摇头,单手托腮:“问这个干什么?” “神仙姊要是会法术,能不能教教我?”他一面吃东西一面嘴不闲着。 “你也想做神仙呀。”嬴寒山突然说。她感到血管里又开始洇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残忍,这种残忍驱使着她开口问出这句话。如果是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她会做什么?是把这个孩子也拽进杀生道的血海,还是更糟糕一点把他炼成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过现在她是嬴寒山,所以残忍刚冒个头就被她捏灭了。 李馒头不吃了,他双拳握紧,认真地想了一阵,还是摇头了:“想……也不想!我若是做了神仙,是不是就要到天上去?到那时阿爷阿娘怎么办呢。算了,不做神仙了。” “但神仙姊有仙术的话,教我仙术吧!……就,把一个蒸饼变作五个……三个也行!” 嬴寒山哑然失笑,这小子怎么现在想的还是吃?“一个不够你吃,非要三个才行?”她含笑问他,却见那孩子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的。” “阿娘阿爷鸡不鸣就起来做蒸饼了,就算坐下来歇一会,也要忧心着柴与谷的价。若是将一个蒸饼变做三个,三个变作九个,他们就不必早起,也不必忧心了。” 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嬴寒山垂下眼睛去,沉默了一会。把一个馒头变成三个,三个变成九个,多好的法术啊。或许会有一个真正的仙人懂得这样的法术吧?不过,不是她。 “小烝啊,小烝。”她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我不会让粮食变多的法术,也不会让人不再担忧心的法术。与之相反,我会的是一旦发动就要让所有人流泪流血的术。”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今天不是个响晴的天,太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雾蒙蒙。嬴寒山也觉得自己的心有点雾蒙蒙的,怎么会这样呢?她明明是不必畏惧也不必担忧的人。有很多话哽在她的喉咙里,她想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就不说了吧,她合了合眼睛,轻飘飘地将哽在喉咙里的东西吞了下去。 “嘛,不做仙人是对的,如果生在一个很好的世道里,人也就不会想着成仙了。以后也许有一天不需要仙术一个蒸饼也会变成三个,即使不能变成三个,人也不需要担忧那么多事情。” 李馒头认真地听着他的神仙姊姊说话,一句也听不懂。他有点怀疑现在神仙姊是不是就是在教仙术了,只是他悟性太差没有听懂。于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这些话背了下来,转头拿去问自己娘老子。 李馒头还记得神仙姊说不能说出去自己是神仙,所以很小心地掩盖起了这段话里神啊仙啊之类的词汇,炊饼娘子莫名其妙听完了自家儿子说什么“以后有一天世道好了,一个蒸饼也会变成三个”之类的昏话,俯身捏了捏他的脸。 “我儿也不烧啊,”她说,“怎的大白天说起胡话来了?” 李馒头急了:“这不是胡话!这是神……这是寒山先生教给我的!她会让蒸饼变成三个!” 提到寒山先生的名字,那位妇人终于认真起来,她仔仔细细想了一遍自家儿子说的话,觉得和那群儒生口中的“圣人之言”也有那么几分相仿之处。大概寒山先生的原话不是这样,不知道被自家傻小子怎么学的,学得像是梦话一样。 但又想想自家小子是这群孩子里唯一与寒山先生亲近的,现在还知道学一学有学识的人说话了,炊饼娘子的脸上又带了些笑。她从屉里翻出一个早上没有卖了的炊饼,给了李馒头。 “吃吧,”她说,“不要让寒山先生烦了,有时间多听听她怎么说话,多看看她怎么待人。” 李馒头欢呼一声,举着馒头跑了—— 神仙姊说的果然是真的! 炊饼娘子看着自家儿子的背影,起身寻了一块抹布擦桌子,擦着擦着,有什么划过她的脑海。 “哎,烝仔,烝仔你回来,”她招呼着他,把他揽到自己怀里来,思量了一下之后开口。 “你耶耶近几日出去,几次三番地看到有人悄悄跟着寒山先生,你不要声张,再去找先生她时,悄悄地把这事告诉她。” ------------ 14 怎么是你 其实不用李馒头说,嬴寒山也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了。 这不能算是疑心病,但自从裴纪堂告诉她手下人不可尽信之后,她就总不自觉留意着周遭。 修士的五感比一般人更敏锐些,能察觉到像是“目光”,“杀意”这种无形的东西。在这幅躯体里嬴寒山简直像是变成了一只猫,日日用看不见的胡须去感受环境。 从她离开县衙回到医棚之后,总有一道视线在她身上转悠。有时候它从医棚前面的人群中来,有时候仆役们抬着清理过的布走过去,就会有眼光在她身上掠一下。嬴寒山不是脸盲,但一个县衙的人也不少,她初来乍到,一时间分辨不出是谁这么盯着她。 分辨不出来不太要紧,横竖她有办法让那人出来。 到第二日晌午后,她提前收拾了东西离开医棚,开始以县衙为中心闲逛。来淡河县一个月,纵使她不是什么爱四处闲逛的性格,以县衙未中心的周遭地形也已经了然于胸了。 这两天她一直留意着被人注视的地点,闲逛时便专冲着那些地方去。当拐过衙门前不远一棵生在街角的柳树时,嬴寒山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注视。 她放慢脚步,牵引着视线跟上来,那个注视者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尾随着她。 柳树向前走五十步,有个停堆灰车的巷子,这地方几步地处偏远,平日里少有人去那里。嬴寒山一闪身转进巷子,顺着墙攀到顶上去。 那个跟在她身后的身影靠近了,有些犹疑地走进巷子里一段距离,还在找她去了哪里。就在这个关口嬴寒山一跃而下抓住对方的肩膀,反手把她掼进了巷子。 “别动,是谁让你跟着我的?” 她没从袖子里拔出峨眉刺,对凡人嬴寒山用不着武器。她单手把来人按在墙上,压低声音喝问。 掌心传来惊惧的颤抖,那人战战地抬起头来,与嬴寒山对上视线。她看到别着蓝白布花的发髻,一双眼下有些睡眠不足青黑的脸。那双眼睛惶然地看着她,瞳孔放得很大。 “我……啊?”嬴寒山愣了一下,下意识松开手,“怎么是你啊?” 那个旅店里抱着病孩子的女人,愣愣地背靠着墙点头。 “不是,不是谁跟着,让我……”她颠三倒四地说,“是我找你,找你……” “有人要害你。” 不对啊剧情怎么是这样的? “嘘。” 嬴寒山迅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回巷口向外确定无人在这里,又把她往巷子里拉了拉。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你孩子呢?” 女人向一边缩了缩,躲过她的注视,脸上的表情倒是因为她柔和下来的语气松弛了些。 “在城西,”她说,“有家浆洗铺子的阿姥善心,给了我们住处。” 嬴寒山点点头:“他怎么样?小孩子不比成人,疫病除了可能一时还是体弱,现在还发烧么?” 女人摇头:“已经大好了,那一日,我上去找女郎,女郎不在……” 她踌躇起来,脸上有些愧怍的表情,比划着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嬴寒山摆摆手,把话题牵引开:“不说这个。你刚刚说,你为什么来找我?” 女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抓住嬴寒山的手腕:“女郎,有人要害你!” 嬴寒山拍拍她的手腕示意她冷静,女人逐渐把语言组织起来,比划着开口。 她说她母家姓黄,名三玉。跟着丈夫南下来奔亲戚。丈夫染疫过世之后,她带着儿子暂时栖身在浆洗店里。 “浆洗店在一家药铺子边上,孩子娇气,放下就哭,白日里没有缝补的活计时,我就抱着他在门口站着。” “那一日,有人来药铺抓药,我听伙计多说了一嘴。他说‘为何七日的量四日就用完了?附子理中汤有毒性,不要乱饮啊’。那抓药人口气坏得很,说是不要啰嗦,是县令府衙上的神医要的。” 她踌躇了一下:“我知道女郎就是神医。此前听说女郎在县令府上,本该去,但是,一个妇人家实在是没有胆量。” 嬴寒山不说话,她就自顾自说下去:“原本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是附子,附子我是知道的,原先乡里有家里的女儿用附子落胎,人也没了,那东西毒呢。” “之后远远地看到女郎几次,女郎治病从不开药,我悄悄地去打听,县令也没有病。冒着人的名号去开毒药,那一定没有什么好心思,我跟了去,见那开药的人又来了两次,每一次开完药隔一天,他都到府衙送潲水的后门去一趟。” “我有心跟女郎你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嬴寒山问,看这姓黄的妇人涨红了脸,讷讷地补上后半句:“只是女郎的眼睛总是让人吓得很,每每上前,看到女郎看过来,就不知怎的,又不敢了。” 嘶。 嬴寒山倒抽了一口冷气,女人赶紧又抓住她的衣袖:“不是说女郎你凶,你是好人呢,你救了我家的命,你是我家的恩人呢!……是我心里有愧不敢向女郎说,女郎说得对,是我对不住你,若是那一日疫病传给了你,那就是我的业。” 日头正在向另一侧移动,两人的肩膀上都落下一层晦暗的黄色。嬴寒山垂下眼睑半挡住瞳仁,从这个角度看那双眼睛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黄三玉哑了声音,脸上又有惴惴的表情,恩人不说话了,大概是她刚刚说话冒犯到她了吧。 你别慌。嬴寒山突然开腔,一边说一边摸索着自己的袖子,没摸索出什么又尴尬地垂下手去。现代社会人不带现金在身上的坏习惯被带到古代,她物理意义上身无分文。 “你别慌,那一天我不是诚心要呵斥你。” “我自幼体质特殊,不染疫病。人不是圣人,都有私心,或许不是私心,只是慌了,忘了。我知道人是‘这样’,所以不会因为人‘这样’失望。只是治病要放血,我怕你不忍心,所以吼你两句把你支出去。” “今天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就牵扯平。” 黄三玉懵懵懂懂,眼前这个人讲道理讲得太长,她不太懂,只知道女郎说事情扯平。暮日沉得更深,晦暗的黄转成了暗橘色,嬴寒山戴上斗笠,对眼前人点点头,转身将要离开。 她看着嬴寒山的背影,暮日吞掉了景物大部分的颜色,站在逆光处这个年轻人几乎只是一道黑的,颀长的影子,一把插进土里的剑,要将迎面而来的暮色割出一道口子来。这个比喻还是很吓人的,但黄三玉突然觉得她似乎没有那么凶了,那高的,挺拔的后背,又有些像是乡间用一根竖木刻出来的像。 那些像的脸并不好看,但当人们扬起颈子看向它们时,会在某一瞬间找到一个温柔的角度。 事挺大,不开玩笑,事真挺大。严重程度不亚于发现有人拿自己的身份证去买耗子药。 怎么说都得把这个人抓出来。 保守方式是蹲,在药铺前蹲这个四天一顿附子的人,蹲到了逮住问他为什么偷身份证。这个方法的好处是简单,稳,抓住了就是抓住。但缺点是慢,这边人还没抓住,那边耗子药已经做成三菜一汤了。 嬴寒山不喜欢这种方式。一则没那么多时间给她浪费,二则县衙里的人也都不归她管,要蹲她得自己去蹲。 大冬天的,她不干。 于是裴县令眼一闭一睁,就病了。病得张不开眼下不了床,呼吸不畅四肢麻木心悸头痛大汗淋漓。神医嬴寒山连夜停了行医回去照料他,平日里的吃食也换作她准备。 而此时此刻,按道理病得起不来床的裴纪堂正龙行虎步地在书房里兜圈,看嬴寒山给自家妹子喂汤。嬴鸦鸦缓了两天之后烧逐渐退下去,人也精神了些,谋划事情的气氛逃不过她的眼,是以她虽然还软绵绵地躺着没太有力气动,却也一天到晚小大人一样板着张脸听两人说话。 会有效果吗?裴纪堂问。 鬼知道呢。嬴寒山放下手里的勺子和碗,自己拿起布帕子擦手:“但我觉得这是个思路。有人买附子了,有人买了附子之后想办法送进县衙了——” “不可能是买来扦插草乌的吧?” 县衙里就那么些人,谋害个衙役主簿之类远不用偷偷地从后门送进来。她和嬴鸦鸦都顶着医女的名头,虽然她这个草包神医其实并不认识附子,但神医名声在外,拿这么常见的毒药害她的几率也不高。 黄三玉听说的是附子已经买过几次,那药应该也已经下过几次,她完全可以推断这谋害走的是细水长流的路线,至于谋害对象么……蒙一个吧? “送进皇宫里的毒药不太可能用来谋害侍卫,送进这里的……老板,您首当其冲。至于实际对不对,就看接下来的吧。” 她叠起布帕子,对着裴纪堂莞尔一笑。 ------------ 15 黑云压城 十一月十三,是个好天。 沉州在国土南部,但这不意味着它冬天不冷。它不仅冷,还湿,不仅湿,湿气还钻骨头。很难想象这地方风湿性关节炎会有多么高发。 所以,在这样一个晴好的,干爽的,北风不抽人耳刮子的冬日里,所有人都因为适意而有些懒散。 自从明府患病以来,小厨房就换作嬴寒山来管了。 说是她准备吃食,但见识过她那一锅加薪鸡汤的人都不会放任她亲自动手,最多就是做菜之前给她过过目哪些不适合吃,做完菜之后给她看看,再加点药粉制成一道药膳。 裴纪堂私底下问过她加的是什么药,“板蓝根,”嬴寒山说,“横竖吃不死人。” “你真是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神医人设。”系统暗暗地吐槽。 什么神医,神什么医,她不是兼职百科全书和容嬷嬷的寒山先生么? 太阳好,府里的下人们都猫在暖处晒太阳,有带了博戏玩意的也悄悄摸摸地赌两把。 裴明府不爱见这东西,但也不管下人玩,如今他病着,更没有那么多禁忌。 炉灶上还煨着给明府的药,但没有关系,方才刚刚有人去看过了火,药还要再煨一刻才好。 只要他们不出了差错,也不用那么死心眼地非得守着这一炉子药不可。 毕竟,寒山先生不也躲了懒,没在伙房么? 在这安宁祥和的日光之下,在不时轻轻吹起的,并不砭骨的微风之中,有人悄而无声地来了。 来人身上一件半旧的袄,里面的填充大概很久没有清理更换,有些结块了。 他怀里抱着一捆柴草,走路趔趔趄趄,口中含了什么东西一样含糊地喃喃咒骂着没人愿意搭一把手。 守在门口的几个人抬起头——也只是抬了抬头而已。确实有人心善地想丢下手里的骰子去帮帮忙,但立刻就被同伴拉住了。 “别去,岂是只有一捆呢。你上去帮忙了,他就把活计全丢给你了。横竖领不了赏,坐着,坐着。” 于是他们又猫了起来,谁也没有留意那个穿着半旧袄,把脸埋在柴草中喃喃咒骂的仆役究竟是什么人。 转过一个转角的瞬间,他利落地放下了那捆柴草,卷起外袄塞进里面,身形立刻改变了。 他从一个邋邋遢遢不起眼的仆役变成了另一个邋邋遢遢不起眼的仆役,任谁看过幞头下的那张脸也不会产生什么深刻的印象。 他飞快地穿过庭院,手里还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数着什么,一副无精打采又忙碌,不想让人搭话的样子。当来到伙房前时,他停下脚步,用肩膀推门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灶上药还沸着,满屋的药气。那貌不出众的仆役凑到灶前,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摸出一个纸包来。 他的主家已经不能再等了。 从西南边的那位王爷确定了动向开始,县衙里留的人就开始暗暗向那县令的饮食中下附子。 附子有毒,可杀人,但若是只是一点一点地放,人呈现出来的症状就是疲惫气短,四肢麻木,心悸多汗,仿佛是操劳过度的症状。 他们不需要一个暴毙的裴纪堂,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活着,却奄奄一息的裴纪堂,能够在第五特兵临城下的时候顺畅地把官印和首级一起交出去。 但算得不太对,裴纪堂病了,病早了,他在第五特还没有兵临城下的时候就躺下了,而他躺下的地方站着一位神医。 她或许察觉到了什么,开始严防县令的伙食,记录每一个仆役的行踪,情况棘手到主家让他来了。 没人知道这位神医是否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说不定她能在这短短几天时日里让裴纪堂重新站起来? 不行,不能有这种事。裴纪堂需要饮下一剂更重的汤药,让他躺到结束。 那仆役把药粉抖进了药汤里,他回头看一眼门,并没有人在。 好了,现在他该离开了,去找他的主家复命,然后离开这即将成为焦土的地方。 而就在这一瞬间,一只鹞子从房梁上翻了下来。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就被踹倒,踩住手腕和后颈,脸朝地磕在地砖上。而那个踩住他的人甚至没有趔趄一下,女性有些低而冷的声音从后脑上升起来了。 “好了,来,说吧,谁指使你的。” 一个好消息,下毒的人抓到了,嬴寒山的判断是对的。 一个坏消息,下毒的人死了。 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对“死士”的概念只来自于小说和电视剧,千金豢养的悍不畏死的武林高手们。 但她没料到,没料到现在被她踩在脚下的这个和她看起来一样路人甲的人,也是个死士。 他的眼睛转动着,向上,终于看清楚了是谁踩住自己。那张脸上没有惊惶,恐怖,或是更多的情感。他只是轻轻地吞咽了一下,好像是吞了一口有些干噎的饼子。 嬴寒山没防备他要寻死,立刻伸手去掰他的嘴巴。 古代没有那么强效的毒药,就算他吞了一口砒//霜下去现在立刻抢救也还有得治。 不过下一秒,她就知道他吞的是什么了。 一根锋利的铁片从他喉咙里穿了出来,新鲜的,锋利的,闪着寒光沾着血的铁片,他刚刚就这么硬生生地把这个东西吞了下去,然后借着她压住它的力度让它从喉咙里穿了出来。 血顺着皮肉翕张的裂隙里向外冒,从他的嘴巴,他的咽喉里涌出来,淤积起暗红的一滩。 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死亡来临时的扭曲和抽搐,血泡的杂响呼噜呼噜。 那个无名的死士嘴唇开合,艰难地吐出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裴贼必死矣。他说。 “老板,我有个事跟你说。”嬴寒山问。 “那个,您没干什么欺男霸女抢占民田为官不仁……的事情吧?” 裴纪堂一口茶没咽下去,险些便宜了地。 “要裴某立誓么?”他擦擦嘴,把表情调整到正色,指天开口,“若淡河县令裴纪堂有何为官不正之举,令我曝……” “不是!”嬴寒山立刻打断了他,“就,如果您是个反派角色您跟我说一声,我及时调整我的定位。” “?” 都是贫嘴。 他裴纪堂当然没干什么欺男霸女为官不仁的事情,不然也不至于来送鸡的百姓大大咧咧把杆子往他手里一塞就走,他也毫无偶像包袱地拎着鸡在门口等人。 但这侧面证明了裴家——至少有一部分裴家人,是真没干人事,以至于仇恨的地图炮打到了他这个在偏远小乡村兢兢业业的老好人身上。 “人死了,我是医生不是巫傩,没办法一个大招魂术把他拉起来严刑拷打,”嬴寒山抻头看了一眼裴纪堂的茶杯,发现里面还是研茶之后悻悻缩回脖子。 “所以,老板,你觉得他来杀你是只因为裴家私仇的可能——” “不大。”裴纪堂答,“不然第一次下药府中就应该挂白了。” 说得对。 那位下毒的死士固然可能有点私人恩怨,但更多的一定是他背后势力指使。 他们要裴纪堂死,却不要立刻死,这其中一定有谋划。 “老板,”嬴寒山恳切地说,“剩下的,您找您手下可信的捕快查吧——” “——我是真不无偿加班了。” 查么? 有点困难 不是没有可信的人,也不是他裴纪堂才疏智浅无能为力。是滚滚烟尘,自西而至了。 在嬴鸦鸦已经基本痊愈,裴纪堂也对外声称大好的十一月十六日,峋阳王第五特的士兵,终于如滚滚铁流般淌向这个南方的小县城,强迫所有人的精力从追查转到准备迎战上来。 打个县城肯定不用王驾亲至,传来的消息是来的大概有两千兵卒,由第五特帐下一校尉领。 两千人是什么概念?一所高中,从教工到学生全到操场集合,这么一操场差不多就是两千人。 说多不多,谁家乡没有几所中学呢?说少不少,在冷兵器时代,两千经过训练,佩戴武器的士兵足够覆灭一座小城。 淡河县在大疫过后第一次忙碌起来。城中征调人手修补城墙,清点物资,埋放听瓮,设立木栅。裴纪堂几乎一整日都在外面,连撞上几个晴天,嬴寒山看他整个人都黑了一个色系。 这些事情嬴寒山不插手,一则这不是医生该管的事情,二则她也确实管不了这些事情。 现代人的知识体系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ABABA,但不包括守城。 她做不了一支箭矢,埋不好一个听瓮,在古代战争前,她是无贬义的白痴。 杀生道这个身份也无法给她提供加成,道在杀,不在守,她能杀光两千人,但不能在两千人手下守一座县城。 “那宿主就替这里的人杀光来者吧。”系统说。 “他们做的事情完全是浪费时间,宿主在跟着他们一起浪费时间。如果给他们些枪支,他们就完全不用修葺城墙,而宿主是比枪支更有效率的武器。” “你已经杀了第一个人了,你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是不是?他制造疫病,他堆了一堆尸体,他打算把淡河县城也变成那副样子……如果军队打开了城门,这里照样会变成那副样子,宿主明白吗?” “所以,去杀了所有人吧,试试你自己的力量,两千人而已。” 它的声音几乎不像是系统了,那声音听起来平和,舒缓,磁性,有不太掩饰的诱导性。 “宿主是为了保护这里,这是正义的。” ------------ 16 众人之德 系统在输出,嬴寒山也在输出,她正在答街坊四邻的疑。 这几天还需要处理疫病的人基本上没有了,但她的医棚外仍旧热闹。 所有人都有同一个问题想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寒山先生,淡河县城真的有“业”吗? 大概是从她刻意传出裴纪堂病倒消息的那段时间开始,一股流言在城中缓慢地发酵。 短短三四天时间内,它苔藓一样长满了这座县城的每一个缝隙。 有人说,城中的疫病不是疫病,而是一种“业 ”。 谁也说不好是谁先提出了这种说法,靠城墙根担货的脚夫说他是听一个僧人说的。 那天快傍晚时天上云气很重,灰云的边缘有些灼铁似的红色,他竖着挑担倚靠在墙上出神,一抬头就看到个穿深色袈裟的行脚僧人走过来。 朝中崇佛,颐朝遍地都是寺院,即使在淡河这个偏远县城,看到个把云游化缘的僧人也不是稀罕事。 脚夫没理他,他却自己凑上来了,合掌深鞠一躬。 “施主,贫道与您有缘。” “请施主尽快离开此地吧,此地无僧无寺,不尊佛法,百姓蒙昧如昏,长官不知教化。故而业力积攒,有瘟疫,兵祸,天灾之虞。” 暮色朦朦,僧人的面容因为光线昏暗而不清,脚夫猛然从出神里恢复过来,那僧人已经不知去向。 他被吓了一跳,紧赶慢赶回了家里,把事情与自家妻子说了。 妻子叫他不要声张,可这流言却不知从何地暗自滋长起来。 日头很烈,冬日午后的太阳把地面晒得一层白色,坐在医棚里即使有遮阳也被这反光晃眉骨发烫。 系统的喋喋不休让嬴寒山有些轻微晕眩,摊前围着人的七嘴八舌也搅得她脑袋里一团乱麻,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额头前,示意它安静。 系统安静了,站在医棚前的人们也安静了,他们沉默地,有些惶恐地盯着她的手指,好像那是一个预兆。 几十双眼睛诚惶诚恐地看着她,等她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她把手放下。 “各位,我从未听说过‘业’的事情,大家也看到了,瘟疫已经逐渐平息下来。它不过是与血相关的病,需要通过放血来治。与其他的都没有关联。”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噢”,躁动不安的气氛稍微缓解了些。 但很快又有惴惴的声音冒出来:“寒山先生,那我听说是要打仗了……淡河县城这么一个小地方,经不起几回冲啊。” “想来城中是没有佛寺,是不是轻慢了神灵也不可知?” “疫病枉死的人这么多,应当放个焰口,可惜这时候来不及了……” 新一轮的声音又覆盖上来,打仗这个话头挑起了新的问题。 寒山先生,真是要打仗啊?寒山先生,咱们守不守得住啊? 寒山先生,这个年还能不能过呀? 若是打上几个月,春播如何是好呀? 家里的人病还没好利索,走路也还没有力气,这要是打起仗来,是要出事情的呀。 这情况有些话她能回答,有些话她得掂量掂量。 中心思想就是对,要打仗了,不知道要打多久,但是好是坏都肯定打不到过年。病没好利索的尽量补补多晒太阳,恢复总得有个时间。 “头疼吗?”系统问,“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 嬴寒山长叹一口气,直起身向所有人暂且告假,决定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和系统吵一架。 “把所有人杀掉太麻烦了,”后巷里没有人,一只白脑袋的鸟停在墙头翘尾巴,嬴寒山找了一块阴凉地站定,有些嘲讽地回答系统,“第五特还有可能派兵过来,不然我飞过去把他封地平了吧。” “除了宿主不适合飞之外,没什么不可以的。” 没什么不可以的? 太不可以了。 这是一个明显的滑坡,明显得掰一掰能当三角尺用。 挂她身上这个系统平时人模狗样人畜无害的,一到节骨眼上就开始给她上眼药。 她杀那个穿得花红柳绿的道士是正当防卫,是为死者报仇,也是保护生者。现在出去把这两千来兵杀了是什么? “系统,我给你做一个比喻,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懂。”嬴寒山捏了捏自己的山根,“假设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人抢劫,我去打断他的腿,这叫见义勇为。” “如果我怀疑街上有个人要抢劫,去打断他的腿,这叫故意伤害。” 这不是一个概念。系统说。 “这当然是一个概念,”嬴寒山打断它,“今天因为他们要打淡河县,我就去把他们都杀了,明天我就可以因为觉得谁可能危害我就杀了谁,到最后百无禁忌,总归安慰一下自己他们可能对我不利就是了。” “滑坡到最后,我就回到天诛地灭杀生道大boss的路,回不了头了。”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淡河县城内部也不太平,有一股力量想要从内瓦解这座城池。 从给裴纪堂下附子,到现在装神弄鬼地传出城中有业的谣言,本质上都是想制造混乱,外敌易御家贼难防,她能杀了这两千兵马,杀不了淡河县城内这股邪气。 不论是峋阳王还是其他什么人,只要有人还在诱惑这股邪气,只要没人压制这股邪气,城里就不可能安生。 系统不吭声,系统把话题扯走:“那么,你就这么看着吗,宿主?” 嬴寒山望了一眼巷外,她没来由地笑起来。 “也不是……从我来这里到现在,见过这么多装神弄鬼的了。” “怎么也该轮到我这个真的邪魔外道发发威了吧?” 翌日寒山的医棚收了起来,与之相对的是县衙外面贴上了一张新的告示:疫病已平,一日后县中将祭三牲以告天地,慰鬼神,县令亲主祭祀。 论时间,祭祀的时间选在一日后实在是有点仓促,但在外敌压境的情形下也算是情有可原。 原本被流言搅动的民心也安定下来,虽然没有人真的指望这场祭祀能抵挡住大军的步伐,但他们总希望这样告慰鬼神的尝试能带来什么微弱的改变。 朔风卷起残叶越过墙头,在内室的窗前落下了。客舍的书房房门紧闭,连窗都从里面挡好。 屋里的嬴寒山找了几卷席子来卷起,靠墙做成一个舒服些的靠背。在放了至少500cc的血之后,她现在不太有力气直着后背跪坐。 峨眉刺被搭在她手腕旁的小几上,上面血迹还没干。 十来个小竹桶竖在峨眉刺旁边,最近那个上面搭着分油用的小漏。 血珠子从小漏的一端爬向底,仿佛谁在半空扯碎了一串璎珞,赤珠纷纷而坠。 漏比一般的油漏小巧不少,连带着下面开的孔也细,有液体倒进去底下只能一滴一滴地漏。 嬴寒山用峨眉刺穿透皮肤,悬起手腕拿小漏接血。 她没法在这个过程中控制自己的血小板发挥作用,伤口凝结只能再次剥开。 神经在反复拉扯下变得迟钝,折腾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用峨眉刺在左手手臂上扎了多少个窟窿。 横竖杀生道女修不会死于破伤风吧?嬴寒山乐观地想。 系统从看着她折腾到看不下去她折腾。 “修佛道的的确有人会尝试割肉喂鹰证道,”它说,“怎么,宿主,您这么给自己放血,是打算出家了?” 哎,别说,在淡河县这段日子掉的头发,颇有些要斩断三千青丝的架势。 嬴寒山按住手腕,长长地吐气,把脖子耷拉在竹席卷的边缘。 失血带来的冷汗和耳鸣还没有散去,手臂上伤口传来的痛苦已经逐渐清晰。 “哎,系统,”她有气无力地微笑起来,以一种轻佻的口吻发问,“自古以来杀生道的人是不是都特没有创意?” “是的宿主,在逆用心法和行医救人方面,无人的创新性望您项背。现在您打算继续创新什么?” 她举起自己伤痕累累的左手,凝气于掌。灵气逐渐顺着腕脉流下,张开的创口逐渐收缩。 “我是在想,‘以血化生’这个东西,可以当单体治疗用,也可以当一个立刻就能发挥作用的群奶用啊……” 她有一个很好的创意。 十一月十九日,宜祭。 奔走多日的裴纪堂终于停下脚步,洗沐焚香后玄衣纁裳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所有抬头注目他的人都在他手捧祭文登台时低下头去。 他们惊讶地发现,就像在雕像上垂下一层纱一样,眼前这个未至而立的青年,在换上祭服时陡然呈现出了与平日全然不同的气质。 在城墙上下的裴纪堂风尘仆仆,眉眼间从无倦色。 他总用重视的,专注的目光注目每一个对他说话的人,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 他会帮士兵传递捆扎的兵器,俯在泥土里确认听瓮的深浅,这个时候人们很难想起他是这里最高的长官。 但现在他显得“遥远”,那一身黑与赤的祭衣烘托出了某种不同于旁人的气质。 人们笃信地看着他,像是孩子在看父母,他们相信这个人能安抚此地病死的魂灵,将这座城池所遭遇的不幸上达天听,带回他们本应拥有的平和生活。 裴纪堂开始敬奠第一杯酒。 “时圣朝五年,十一月十九,淡河县令裴纪堂及诸府吏,具三牲之祭,敬四方神明,奠诸乡之灵。” 在所有人围着祭台的时候,有一个人例外。 嬴寒山悄无声息地带着几个小吏在不远处扎起了医棚,烧起水来。 这次锅里煮的不是布条,里面沸腾着的是暗褐色的水,比寻常中药清澈不少。 她守着锅目不转睛地看着人群的方向,那双黄色的眼睛里有些不明的思量。 三杯酒敬奉完毕,裴纪堂与助祭点香再读祭文,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 直到写有祭文的丝帛被焚烧,仪式接近尾声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了很深的一声叹气。 “唉!唉!” 声源周遭的人纷纷扭头,一个斗笠从人群中显露出来,那人穿暗色僧衣,看起来是个普通的云游僧人。 他很突出地叹了两口气之后,朗声开口。 “迟!迟!” “如洪将至而造舟,火已起而凿井。有心而力晚,迟!” 颐朝崇佛,市井百姓也对出家人有所敬畏,是以虽然在这个祭祀刚刚完成的节骨眼上,也没有谁因为这样冒犯的话抡起拳头打他。 “你这僧人!”但还是有人不痛快地开口,“说些什么混账话!” “出家人不打诳。淡河县城无寺无僧,不尊佛法,城中杀生,妄语时而有之,而父母官不加以制止。故而此时疫病虽消,疫气却难除。民力如此之弱,如何能经得起战火?” 人群中有轻微的议论声,这个僧人说的话暗暗合上了人们的担忧。 病是好了,但病好之后人走路都发飘,如何能抵御外敌呢? 刚刚因为祭祀评定下来的心,再一次有些落不到底。 就在这时,药棚前传来两声锣音。 暗青衣的小吏手持一面锣,铛铛地砸了四五下,所有人的目光都由僧人转向身后。 嬴寒山从棚里出来,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向那个僧人走去。 “你认得我么。”她问。 僧人合手念了一句佛号:“施主是府衙之中,所谓‘寒山先生’吧。” “说得对,”她冷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是嬴寒山,也应该知道我这些时日在城中做了什么。” “我来问你,你说城中大疫是业,那为何我能治?” 僧人深深一拜,并不抬眼,表情镇定:“施主自有因缘。然而施主治的是人身的病,却不能治人身的业,是以虽然病愈,却在人身尚弱时遭逢兵祸。” ……嘿照这个逻辑被别人打了一巴掌不是因为别人手欠,是因为自己不好? “峋阳王第五特对沉州虎视已久,攻打淡河县不是这里的人有错,而是他自己贪心不足。”嬴寒山朗声,“纵使淡河城有佛寺千座,焚香照日,他也照打不误!” “你说疫病虽消,疫气难除?”她揭开身边锅子的盖,从中氤氲出的水汽笼罩住周遭,隔着几步就能嗅到些微甜香的药气,“那我就与你打个赌。” “今日我带来了药茶,就是为了根除疫气,饮下这药茶,城中疫至此彻底结束。” 说话间一边的小吏已经排开了碗,而后摸出一个竹筒,每个碗里滴上一滴。竹筒里的液体是褐红色,粘腻地挂在筒口,又被药茶冲淡。 “一人一碗,病者优先。” 它尝起来甜,带着生姜的辛辣,大概是红枣加姜又加药材熬出来的姜枣茶。只有吞下去时才在舌根泛起铁锈气来。 随着药茶被发下去,嬴寒山开始催动那些混杂在茶水中的血。 这比让一个人从鬼门关死而复生损耗要小,她不至于再掉修为。但催动如此大量的血液还是让她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汗。 “哎!你别说,头不晕了,喝下去好像有一股气一样,全身都通了!” “且是呢!手也有力气了,不愧是寒山先生!” “神医!神医!” 嬴寒山抬起头环顾所有人,她的手攥拳,眉宇间有些温和却坚决的神色。 “诸位父老,寒山担不起神医这一称呼。”她说,“也不是这茶治了大家的病。” “城中大疫数月,裴明府披肝沥胆遏止疫发,大家有目共睹,若是没有他,恐怕淡河及诸乡已成死地!” “寒山不过一介方士,稍通医术。然而若无诸父老乡邻帮衬,寒山断不可能在这短短半月里完成诊治。若无邻里相互照拂,患病之人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调养好元气恢复。” “这僧人说淡河有业,业从何来?为何在民生疾苦时发兵者无业,投毒以致大疫者无业,欲暗害父母官者无业?为何如诸位这般淳朴温厚,共渡难关者有业?!” “淡河疫结束了!不是我嬴寒山救了谁,是淡河县城自己救了自己。纵使有兵祸,全县上下万人一心,两千来犯又何足惧?”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点亮了,在灼灼的目光中,在朗朗的白日下,嬴寒山抬头和高处的裴纪堂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个身着祭服的男子开口。 “淡河县城两月以来,城门官从无经手僧人度牒。” “把那假冒僧人之人拿下。” ------------ 17 淡河守(一) 连续几日的晴日把土晒干,马蹄踏上去浮起来一层红色的尘土。 士兵身上的皮甲在日光下泛着沉钝的光。 柯伏虎烦躁地踢蹬着马腹,却没能让那匹马打起精神来。 这匹九岁口龄黑马跟了他几年,个性温吞得像是匹骟马。此刻它微微垂下头去,即使感到疼痛也没打一个响鼻。 其实个性温吞不错,毕竟烈马增添主人的荣光,而驯顺的马保住主人的性命。 从百夫长到校尉他一直把它当做坐骑,直到最近,他突然觉得它不顺眼起来。 与北面作战时柯伏虎缴获了一匹好马,骨架大,眼神明亮,在覆盖在滚动的肌肉上的毛皮熠熠生光,像是鲜红的丝绸。 会相马的人告诉他,这是天孤人那边的汗血马与本地良马杂交出来的品种。 他花大心思购置了一套马具,可还没来得及拾掇整齐骑上两天,就被他上司连马带马具都要了去。 啐。 什么将军,不过是个名号说出来都没人知道的偏将。 自己战场没上过几次,全凭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那个姓就上了将军的位置。 他在心里暗啐,但不得不挤出个笑脸来说些什么“良马配英雄,小人降服不了好马,进献给将军一等一的合适”这种话,把刚刚得来的马拱手让人。 柯伏虎是靠着在死人堆打滚爬到今天的位置上的。 在曾经和他同伙的大头兵里,他已经是顶幸运的佼佼者。 这份幸运让他有机会看到更多东西,也让他更清楚地了解到,即使是在军营里这个靠拳头说话的地方,不好好打点关系的人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上司可能不屑于当场给他脸色看,但背地里只要上下嘴皮一碰,自有人会让他掉个半条命。 上位者与下位者的关系就像人和蚂蚁,人碾死一只蚂蚁,连脏手都算不上。 他明白,但他咽不下这口气去,连带着看自己这匹原先的坐骑也不顺眼起来。 黑马不知道主人在想什么,即使知道马也不会生出人一样的怨恨,它只是衔着辔头,沉默地走着。 白日渐高了。 从出发到现在,这一支队伍走了八日。照舆图估算,淡河县城已近在眼前。 在遥远的,被日光晒得发白的地平线上,似乎能隐约窥见它的影子。 淡河县城大疫的消息在出发前就已经传到了峋阳王的王陛之下,现在柯伏虎不用眼睛看都能估计出那城里是个什么光景。 想到这里,他胸腔里郁着的气又膨胀了些。 打一座疫城实在是让人晦气的事情,城里不会有多少人,也不会有多少战利品。 当初收了马的偏将军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这是趟好差事。 柯伏虎自己却清楚,带着这两千人长途跋涉地到这个地方来,得到的不过是淡河县城这颗没什么嚼头的瘪果子。 他毫不怀疑自己不用怎么费力去叩击它的城墙。现在城中还有多少人能登上城墙作战?五个?十个?他会像是车轮压过干骨头一样轧烂这低矮的土墙。 他知道淡河县城的县令是个世家子——裴纪堂。这次他们来打的名号也是讨伐裴姓逆贼。 柯伏虎不怎么看得起那些峨冠广袖,涂脂抹粉的文人,更不怎么看得起世家出身的这群人。 他已经在脑内勾画出了这个所谓的裴县令的样子,那大概是一个肤色惨白,把自己描画得像是女人一样的男人,狗一样膝行着爬到他的腿边,抓着他的衣襟下摆恳求用财物换取自己的性命。 他会把他的头颅踩进土地里,把他的女人发给这群兵士。 柯伏虎的胸腔内的怒火随着这些设想悄无声息地转移了。 那匹鲜红的,如同龙一般的骏马,那本该论战功落在自己身上的位置,都被这群世家蛀虫所偷窃。 可世家有什么用?世家也不会让这群人的脖子更坚固。 他无声无息地紧了紧手指,仿佛已经听到颈骨折断的清脆响声在指间绽开。 但淡河县城的城防注定要抽他两耳光。 最先一批恢复健康的士兵已经做好准备,每个人脸上都有点隐秘的兴奋。 这表情放在一座被围困的小县城的守军们脸上实在是不太合适——但他们有底气。 有沉不住气的半大孩子用余光向后瞟,裴纪堂就站在他们身后压阵。 这年轻的县令八风不动,脸上的神色老成得看不出年龄,天光云影倒映在那双眼睛里,远方的烟尘也倒映在那双眼睛里。 碎石不惊寒潭。 站在裴纪堂旁边的嬴寒山瞥见这目光,她藏在衣袖里的手对着这个回头的年轻人摆了一下,后者立刻挺直腰背回过头去。 他感到自己获得了一种力量——一种来自“寒山先生”的力量。 虽然她说淡河县的大疫结束不是她的功劳,但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为什么满城的郎中都治不好的病,她刺点血出来就好了?为什么昨天走路还打颤的人,喝了她的汤药就像正常人一样? 没准,寒山先生不是个寻常人。 谣言能像是火星子蹦到柴草上一样迅速传开,这样带着微弱希冀的玄奥说法也像是灯火一样慢慢在人们心底照出一片亮堂。 有城门前的小贩言之凿凿地说那一日嬴寒山入城时牵着一只头顶有宝光的白鹿,走到城门近前了那白鹿才变成马。 也有人说当初寒山先生投宿在店中,每日清晨就化作白鹤飞出窗外,行医救人,然后又复化作白鹤飞去,所以当初行踪莫测。 要是让嬴寒山听到她自己能飞这事,估计得感动得涕泗横流。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人们渐渐开始相信她不寻常,她也能把这种不寻常的力量带给这座城池。每个人都因为这种想法而生出底气来。 柯伏虎到城下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群人。 有几秒钟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或是在那匹马上颠得睡了过去做了场梦。 城墙上那群眼放精光的士兵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病了几个月。要不是两军一墙之隔,总觉得他们会抻脖子下来咬人。 不过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乱阵脚,他估摸了估摸箭的射程,催马上前。 “城上人听好!”城墙也就几米,他一开嗓所有的眼睛都指向他,“我是峋阳王殿下麾下,东阳将军帐下校尉柯伏虎是也!今率军至此,讨裴氏逆贼,尔等开城者不杀,献贼首者有赏!” 寂静,嘲笑一样的寂静。他看到一个年轻人走到了城墙前来,那张脸没有敷粉涂朱,他身穿青碧官服,佩甲,如此远的距离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 柯伏虎却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注视,不是轻蔑,不是傲慢——那只是纯粹的压迫感。 他的喉咙有些哽住。 嬴寒山闪了闪身,挤到刚刚那个回头看他的小兵身边。 “你听到他说他叫什么?”她问。 “什么伏虎。”那半大孩子答。 “你嗓子怎么样?”“还成。” 她俯身到他耳边念了一句,年轻人的肩膀颤抖起来,他飞快地拽了拽身边人,附耳把这句话传递下去。 在漫长的数十秒交头接耳之后,城墙上爆发出整齐的,如山石崩落一样的齐喊。 ——虎砸!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那个校尉面容扭曲地后退并举手示意,盾兵立刻高举起盾牌压向淡河城墙。 羽箭从空中坠落,细密得像是淡河县入冬前连绵不断的雨幕。 “裴明府,请您暂且先下城墙。”有人对裴纪堂说,“形势不明,安全为重。” “如果情况到了被外敌攀上城墙而我们无能为力的地步,那裴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微笑着拒绝了对方。 云梯在盾兵的掩护下搭上墙头,箭矢落下的间隙里蛰伏在第二排的弓兵向上开弓。 腾起和坠下的箭是两股不同的水流,在半空中交错的簌簌声伴随着令人牙关发紧的叮当。 被掀下云梯者的尖叫声,上下的嘶喊声,兵器相撞的声响混合在一起,膨胀在扬起的赤红色尘团中。 而一切声音都在离嬴寒山远去。 她的耳畔安静了。 系统的声音逐渐清晰,五,七,十三,十四,它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缓慢地读数,与此同时,令人头皮发麻的温暖从她的脊骨爬上来。 嬴寒山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某种粘稠而温暖的液体之中,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随这温度的攀升而张开。 她感到健康,她感到情绪的振奋,有某难以遏制的狂热和傲慢在胸腔中膨胀。 她的双眼似乎脱离身体而升入高空,城墙上下的士兵们抬起头,像是看到雨云的蚂蚁一样仰望她。 他们是凡人,是随时都可能死去,脆弱不堪的凡人。 可她不是,她是筑基的修士,是对于这个凡人世界来说神一样的存在,神需要在乎人吗? 人从不会在行走时低头看看蚂蚁怎样,如果她想,她现在就可以…… 守在垛墙边的士兵掀翻爬上墙来的敌人,分神间瞥见身后的影子。 剧烈运动带来的氧气消耗让他眼前发黑,连带着看到的事物都带上重影。 他看见原本应该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寒山先生就在他身后,某种不祥的,如同线虫一样的青灰色痕迹正从她的脖颈向颧骨爬动。 即使是城中疫死两日的尸体也不会有这么恐怖的面容。 在被那蠕动痕迹挂满的面孔上,那双金色的眼睛正饥饿地盯着他。 他惊恐地倒退,脊背抵上城墙,眼前这像是鬼怪一样的人正缓慢地逼近他。 她的手迫近他的眼睛,衣袖里似乎藏着什么闪闪发光的锐器…… 嬴寒山旋身把他身后刚刚翻过垛墙的敌人掀了下去,士兵剧烈震颤着回过神来,眼前的女人面容严肃,脸色正常,正恼火地盯着自己。 “愣什么!不要命了吗?” 他来不及道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嬴寒山已经不站在原地。 刚刚一定是看错了吧,他这么安慰自己。 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第一次攻城没能冲破城门,对方就不得不把强攻换作围城。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能一举而克,后面的就全都是平白增加伤亡。 嬴寒山从一边的水桶中掬了一把水洗脸,其实她脸上没有尘土,也没有血,纯粹只是为了让血热平息下来。 到战斗结束,系统的读数到六十五,随着对面撤退,它总结性发言:“今天您的杀生数量是六十五人,请做好近期突破准备。” 现在她知道战斗中的狂热感是哪里来的了,在她参与(或是领导?)的战役中,所有战死的人都被视作“因我而死”。 今天她唯一一次动手是把那个冲上城墙的敌军掀下去,但今天她涨了六十五个杀生数量。 嬴寒山下了城墙,找了块墙根坐下了。 夕阳落在她额头上,转瞬被谁遮住。 裴纪堂在她眼前站定,有些犹疑地试图给自己找个合适的姿势。 他没办法向她一样大喇喇地歪坐着,也不想站着这么居高临下地俯瞰他,在他找到一个合适位置之前嬴寒山自己爬了起来。 “会有援军来吗?”她问。 她说的是第五浱,被说“包庇逆贼”的襄溪王,说好的包庇逆贼,这边打起来了那边却连个动静也没有。 裴纪堂没有回答,嬴寒山不再追问。 “那个抓住的假和尚还活着吧?”她问,“别和之前那个一样自尽了事了。” “活着,”裴答,“但没说出什么。” 日色渐渐昏暗,人声也随着日光而低下去。她用手肘碰了碰裴纪堂的手肘,神色轻快地开了个玩笑。 “好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淡河县能扛过去的话,老板再给我涨工资啊。” 打个县城死上几百人是件丢人的事,外面的人比里面的人更清楚。 于是第一天之后,城内外就再没爆发更大规模的冲突。 城内刚刚疫平,满打满算三百多士兵,不是个长期守城的数目。 城外两千多人,大冬天跑别人地盘上,也不是长期围城的打算。 城上城下脸对脸,谁都是一脸要熬到天荒地老。背地里都希望对方赶紧撑不住。 围了十天不到,外面开始朝里喊话。 一开始是类似于裴家奸佞我王仁德只擒贼首速开城门之类的套话,以裴纪堂在城中的人望基本上相当于白喊。 后来外面也意识到这一点,喊话开始往下三路拐。 晌午里有人禀报,说有处城墙塌了一小块。裴纪堂撂下筷子就带人到场查看情况。嬴寒山估计着他手下的人里还有不可信的,自己也跟上去。 问题不大,城墙不是真塌,只是上一次攻城时射了火箭上来引燃了一片地方,烧的时间长了些,砖头被烤酥,一热一冷有了裂纹崩落几块。 裴纪堂安排好人手修补,冷不防城墙下开始喊话。 “裴姓小儿听着,这沉州诸乡里皆知,你爷三十有余无儿无女,你娘老子和人苟合才有了你这个孽种。可笑裴家旁支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替别人养了十几载的野种!” 城墙上在一瞬间安静下来,裴纪堂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向下看。 “修补完了就罢了,不必惊慌。”他温声安抚身边的士兵,“只是被灼烧过的砖块易碎,下一次若是再火起,必要尽力扑救,不知守城要到何时,城墙切不能出事。” “是。” 叫嚷逐渐停下,有府吏看看底下,露出为难的神色。 “不必管他。”裴纪堂说,“左不过污言秽语,不切实际,找些激怒人的说罢了。” 再将要下城墙时,外面响起了第二段。 “裴姓小儿听着。你们裴家世代无德,不得善终,你爷你娘合该早死,是遭天报应!” “死也不得安宁,狗食虫咬,不得超生!” 日色昏昏,嬴寒山看到裴纪堂的睫毛轻微颤动着,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明。他慢慢停住了脚步。 “请借某弓一用。”他平和地对身边的士兵说。 然后,就在几秒内,他接过那弓箭步从女墙边折返,瞄也不瞄地对着远处开弓拉满。弓弦震动射出箭矢的声音如吹响银元,叫骂声在一声惊猝的“呃”声中戛然而止。 站在弓箭射程边缘叫骂的那人被一箭钉在地上,周围人纷纷退后到盾兵之后。 裴纪堂在意味不明的各种目光里松开了弓,还给身边的兵士。 “多谢。” 在箭矢射出的那一瞬间,修真者的直觉突然感受到了什么。那不仅来自于城下的死亡,也来自于裴纪堂本身。 嬴寒山有些探究地看向他的脸,裴纪堂面色如常地下了城墙,没有再和任何人说话。直到走到府衙前,他站定,抓住了嬴寒山的手腕。 “扶一下我。” 下一秒,一口血喷在了青色官服的前襟上,那个年轻的县官颓然倒了下去。 ------------ 18 淡河守(二) 月高升了,下弦月,像一只半睁开的眼睛向下瞥着。 它的眼光穿透老鸱栖息着的枝头,一直瞥到衙门口。 衙府里的纷乱终于平息,郎中领了诊金从后面离开,差官叮嘱门房不要多嘴多舌。 门房喏喏应着,眼光有些不安地向门前望。 下午裴明府在门前吐血倒地是所有人都看着的,口舌不传的东西眼睛也看到了,做不得假。 外面大军还围着,这个节骨眼上明府病了,还不知道之后要出什么乱子。 老鸱被惊醒,唬唬唬了三声,从枝头飞向墙里去了。 一个小吏无声无息地穿过黑暗,走向关押犯人的牢房。 钥匙挂在他的腰上,随走动而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因为晌午后的混乱,今晚值夜的排班直到黄昏才匆匆定下。 等待交接的狱卒一脸睡意不满,抱怨来替班的人怎么来得这么迟。 小吏一言不发,目送着原先的狱卒消失在向上的楼梯尽头,然后吹熄桌上的油灯,向着牢门走过去。 几天前被扣下的那个假僧人正在牢里,他垂头趺坐在角落,身上还穿着僧衣。门外传来开锁的喀喇声,僧人抬起头,正好和开门的小吏对上视线。 “我是主家的人,你起来,不要作声。” 门外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开门示意他跟上自己。 “下的药到底是有用的。” 从牢里出来的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那小吏神色放松下来,压低了声音对身边人说:“前几日是折了一个人进去,恐怕是那时那女医察觉到了饮食中有附子,设计让裴贼装病。” “但今日这事是做不了假了,我当时就在门里,亲眼看着他吐了血。想来应该是这些日子吃进去的毒药有了效果,攒在一时发作。” 僧人听着,见小吏不开口了,踌躇一刻忍不住追问:“郎君是主家派来搭救咱的?主家有别的话没有?” 小吏冷笑起来:“主家自有大事要做,如今裴贼已经倒了,正是时机。你事情做得不好,主家是看你忠心耿耿,故而让我把你放出来罢了,怎么会有别的话带给你?” “如今出城也出不得,你躲也没别的地方躲,还是尽早回去听主家吩咐吧。” 那僧人嗳了一声,脸上浮现出惭愧的神色来:“主家仁德。原本想着这事轻而易举,但不知府中那个黄眼睛的妖女用了甚么妖术,突然就让那群病病歪歪的县民好了病。也叫咱猝不及防。” 两个人从倒泔水的小门里穿出去,避开巡夜的更夫走出几个巷口去。 小吏停下,指了指远处:“你自己去吧,我不能离开府衙太久,易让人起疑。你尽快赶回主家那里,不要被人撞见。” 假僧人拾掇拾掇衣服,对那小吏一点头就跑进夜色里。 主家果然是手眼通天啊,他想,早就在府衙里安排好了人,这几日惴惴不安,实在是没有必要…… 月亮隐藏到云后去了。 夜很深了,冯府的窗后却还亮着。 桌上一盏卧羊瓷灯清润润如同玉一样,聚着一豆灯火。 冯家主年过天命,留一把山羊胡子,胡须有些天生的发黄。 那张脸上有读书人的文气,但因这一把灰白黄黑交杂的胡子,反而被衬出一点鼬科动物一样的狡侩相来。 他垂眼慢慢地用灯剔子拨着瓷灯里的灯芯,手边还放着卷起的半卷书。 “阿爷。” 桌子对面的少年开口了,他不太到冠年,脸上还稍微有点孩子的轮廓。 但紧紧抿起来的,有些刻薄的嘴唇弧度和上扬的眼部线条,正与眼前的男人如出一辙。 “阿爷,穆儿不明白。”他说,“何必对那个裴纪堂如此大费周章?” “此前已经折损了家中一名死士,这次叫人扮作僧人传谶语又是出力而难讨好,耗费大而见效慢的活计。那裴纪堂不识抬举,叫人料理了他就是了,何必要绕这么多弯子?” 家主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抬眼看这个少年。眼睛里有些看稚童一样的得意,又有些父亲的怜爱。 “我儿来。”他温和地说。 少年站得近了些,看着父亲拿出一匣画来。画卷徐徐展开,上面是些用渲染画出的云气,笼罩着郁郁的青山。 “我儿看到了什么?”他问。 少年仔细端详画卷,刚要开口,看到父亲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的表情又收了声,他推开画轴,仔细地端详画上的款,眼睛落在一行小字上。 【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 “是龙,阿爷,穆儿看到了龙。” 冯家主伸手拍拍冯穆的肩膀。在一众儿女里,他还是最喜欢这个妻子所出的长子。 “看得好啊,穆儿,为父问你,为什么这画明明是画龙,却画云雾蒸蔚,不见龙一鳞一爪呢?” 冯穆垂眼,他知道父亲抛出这个问题不是要自己回答。 “因为龙,离开云,就不过只是有鳞有爪的虫罢了。只有栖息的云雾衬托,龙方为龙。”他卷起画轴,“我冯家也一样,居于这淡河县百年,淡河县就是冯家这条龙的云气。这气不能离,不能散。” “当初为父也想过和那县令裴纪堂好好谈谈,冯家帮他在淡河县城站稳脚跟,他给裴家行好方便,两方都好,谁知这竖子软硬不吃。不过是个裴家旁支后裔,和京中没什么联系,又不得襄溪王器重,居然在我冯家面前托大起来了。于是为父就想啊,这淡河县换一个人来管也不错。” “你要知道,不管淡河县是谁人主持,他们都需要我们冯家才能在这地方站稳脚跟。我们要保证的是一则淡河县不要在战火中损毁了生机,二则冯家不能损了名望,跌了在淡河城中的信用。” “故而,裴纪堂要除,但要用手段除。一则不能暴毙,暴毙则群龙无首,外敌直入。二则不能操之过急,让人看出是冯家的手笔,毕竟那竖子是有些收买人心的手段的。” 烛火摇曳了一下,有些暗了,冯家主注视着它,忽而深深地叹气:“哎……只是不知为何,城中忽而来了那个甚么‘寒山先生’,岁不平则出妖,不知是何方来的妖人,不要坏了大局才是……” 话音还未落下,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主家!”压低的声音从窗外传过来,“怪事!” 老人分辨了一下声音,颔首示意儿子开门,家仆行色匆匆进了书房内,关上门:“主家,前几日叫官府拿住的那个扮作僧人的,夜里逃了回来。说是主家叫人放了他,正在院里等着主家吩咐。” “何时的事情?”冯家主站起来,“不对,不对,我未曾安排过人去放他……” 说话间,外面又传来急促的奔跑喊声:“主家!主家!祸事了!” “有一队举火的甲兵向着府里来了!” “奉裴明府之令,捉拿逃犯——” “窝藏逃犯者,以同罪论处!” 老鸱又一次被惊了起来,它歪着头,用褐黄色的眼睛注视着鱼贯而出的人群。 街道被火光照亮了,在那假僧人逃走半柱香后,一队差官并着兵士手举火把,自县衙的方向涌入坊内,将冯家府邸团团围住。 火光照亮了府邸匾额上的“冯”字,家丁向两边退去,披着大氅的冯家主如同一棵老树一样杵在府门之后。 “明火执仗,夜闯民居,这就是父母官所为吗?”冯家主换了个语调说话,刚刚与儿子对话时轻柔的,和缓的语气消失了,现在他整个人像是被撞响了的钟,声音抻得长而沉,有让人不敢上前的威严。 “衙府中走脱了要犯,有人看到犯人藏进了冯府。我们是秉公办案,望员外配合。”带队的差官上下打量一下眼前的老人,最后还是稍微给了两分面子,“若是执意阻拦,那就是妨碍公务了。” “好一个妨碍公务。”老人冷笑起来,“官府看管不力,走脱了人犯,不去搜捕,反而夜中如同强人般来砸百姓的门,是何道理?老夫家中历来治家甚严,夜间府门不开,家丁提灯巡夜,怎会有犯人进来?如今家中儿童女眷都已歇息,尔等这幅样子就要强闯府门,何异于唾老夫之面!” “员外今日是不让了?”差官的手按在刀柄上。 “老夫若让,他日冯家于淡河县城如何立足!不让!” 领头的差官姓杜,三十来岁的年纪,浓眉似有怒的面相。他手按着刀柄瞪视眼前人,心里却在剧烈地纠葛着。 官兵搜查人犯遭阻,道理上是可以直接拔刀冲进去,但一旦找不到人犯,就会落下一个好大的把柄。 但若是此时偃旗息鼓,那裴明府此番刻意放出贼人,追查上家的筹谋布置就全都做了无用功,如今大军压城,要是不除掉眼前这窝作乱的老鼠…… 冯家主抬起下颌看着杜差头,眼睛里似有得色,这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紧紧地盯着那张傲慢的面孔,手指紧了又松。 在一个不起眼的瞬间,他瞥到那张脸上山羊胡子的微弱抖动,这意味着那张不可一世的,胸有成竹的,轻蔑的脸上,有正在因为紧张而颤抖的嘴角。 杜差官拔出了刀:“奉裴明府之命搜府!有阻拦者视作贼党,杀之!” 外面的尖叫声和破碎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冯府门前的灯笼被打斗中飞出去的木棍砸得掉下来了一个,灯在地上滚了两圈,噗地一声灭下去。 府里十五岁以上的男子系了手被押在墙边,站在最首的老人眼神阴沉地注视着差官们。 杜差头拖着一个身着仆役衣衫,湿淋淋的人从门里出来,刚刚情急之下这刚刚换下衣服的假僧人躲进了水缸里,淹了个半死。 要不是有人牵了一条细犬来一路追到水缸边,几乎就要让他逃过。 差头一脚把这半死的人踹在冯家主面前:“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人嗬嗬两声:“老夫不识得此人。” “识得不识得,衙门里说吧。都拉走!” 老人还在低声笑着,夜色里如同成精而欲学人语的老黄鼬,杜差头向前走出几步,猛然回过头去:“不对!” “你大儿子呢?!” ------------ 19 淡河守(三) 外面的喧嚣寂静下来时,天都快要明了。 裴纪堂披着一件旧衣倚靠在榻上,闭目不动,像是一尊浮青苔的石浮屠。 汇报的差官刚刚来过,隔着门说了情况,果不其然,那假僧人是逃去了冯家,先前的附子案应当也是冯家指使人所为。 这个在淡河县栖居已久的本地家族曾经试着和裴纪堂交好过,但当他们发现裴纪堂和那个权倾朝野的裴家实在没什么关系,又不为本地封王所喜时,对他的热情就褪去了大半。 又看到裴纪堂不愿意同流合污,底下人就开始琢磨着换人,琢磨了几年,终于抓到这个时机。 人是抓住了,但差官来报,冯家逃了一个男丁,是冯家家主十九岁的大儿子冯穆,正在搜查。裴纪堂没多说什么,隔着门道了句辛苦就让人退下。 门外静了一阵子,又有人敲门。 “还有什么事?” “是我,老板” 裴纪堂撑住榻沿挣扎着要起身:“少待,去书斋。”嬴寒山却刷地开了门又刷地关上,自己先闪进屋子来。 “……” “?老板你怎么这个表情,你不穿得挺整齐的吗?” 鸡鸣了,东边的天还没有白。 裴纪堂支撑不住后背似的歪着身子,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掉。 嬴寒山坐在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她这个神医是十成十的冒牌货,但现在即使是冒牌货也能看出来眼前人的身体已经差到了临界值。 之前吃下去的附子不是假的,这几天夙兴夜寐又烧干了最后的力气。 白日里那口血固然是被激怒引发的,但吐不吐出来区别已经不大了。 “城外军有新动向吗?”裴纪堂清了清嗓子,问。 “没有,”嬴寒山摇头,“左不过还是叫阵,喊些把老板你交出去既往不咎的话。” 裴纪堂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抬眼和嬴寒山对视,两个人气氛有些微妙地沉默了几秒,她突然开口:“老板,假如啊,你出去就真能保住淡河县城,你去吗?” 他脸上笑的表情更明显了些:“何惜此身呢。”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他垂下眼睛,仿佛感到十分困倦一般:“襄溪王殿下是我尊重的长者,也是我的长官,若城外是他的兵士,开城倒罢了。左不过问罪某一人。” 这话在嬴寒山脑子里转了一圈,转出潜台词来:这地方在襄溪王的封地里,不论他人怎么样,都只会和裴纪堂一人过不去,而不会和整座城为难。 “但外面不是,如果现在城破,死伤的就非某一人。” “再者,若是城破,不管怎样,襄溪王殿下都会来收复淡河。在争斗中,这里的百姓兵丁何人看护啊……” 他话说得很委婉,但思路很清楚,现在根本不是牺牲他一人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刻。 嬴寒山点点头,咕哝了一句行啊不是看不清楚情况的大圣人,裴纪堂抬起眼来。 他又恢复了像是玩笑一样轻快而有些微妙的表情:“在寒山眼中,某是怎样的人?” “说实话吗?”嬴寒山挺直后背。 “自然。” “——有点虚。” “噗!咳咳……咳咳咳……咳……” 这就呛着了,确实是有点虚啊。 不过嬴寒山说的不是这个。 “裴纪堂”这个人本身给她一种虚无的感觉,他非常像是一尊用极好材料雕琢出来的塑像,或者是傩戏中面带面具出场的巫。 他正直,温和,慷慨,一切细节都趋于理想化,而人类并不是一种理想化的动物。 有个理论叫做“恐怖谷效应”,指当一样物品极度似人而非人时,它给人类带来的恐惧就会达到峰值。 而现在,裴纪堂就在这个恐怖谷效应的峰值上。 当一个人看起来是人却好得不像人时,他甚至比一个真正的坏人还要可怕。 白日里城墙下的叫骂给裴纪堂气出来的这口血反而是一道裂纹,让嬴寒山从开裂的外壳里瞥见一点作为人的生气。 裴纪堂咳完了,脸上有了点血色,他慢慢匀过气来,也明白了嬴寒山在说什么。他摇头苦笑着说:“这是责难某了。” “没,您习惯这样就这样,横竖您没干坏事。” 裴纪堂用食指和拇指撑住眉心:“该如何解释呢。” “百姓希望他们的父母官赤诚,不玩弄手段,不勒索他们。最好再更好一些,像是庙中青石白玉的塑像,没有私心,没有欲求。因为为官者的一点私心一旦落下去,就是砸在他们身上的一座山。” “而寒山你……某其实并没什么十分能留住你的理由,无高官,无厚禄,给不出什么许诺,某也就只有一份仆地的诚心,来当做留下你的理由了。若寒山觉得这是假,或许确实有些矫饰,若你觉得这是真,裴某所言也都是发自本心,没有一句虚假。” 他徐徐地叹了一口气:“不论如何,这与那些用来对付他人的鬼蜮伎俩并不是一回事,还请信我。” 嬴寒山很不在乎地耸耸肩,把话题挑开:“我信老板。也别把自己这里的待遇说得这么差,有米有布有钱呢。” “……若寒山离开这里,任何一位藩王都会愿以千金募你。” 风在吹窗棂,窗外有一支弯折的树枝不断刮搔着窗纸,发出簌簌的声音,把裴纪堂的声音压下去了。 嬴寒山起身去摆弄窗户,听到身后低低的声音:“既然信某,某可否问一个问题?” “嗯?” 寒山,你究竟是什么人?他问。 嬴寒山摆弄窗户的手停下了,她盯着纸和窗骨之间细细的积灰看,看了一会才答话:“终南以南,医女。” 可你说话是北人口音,你的相貌,行事,身量也都非南人所有。 “我一开始怀疑过你是天孤人,可你说话流利,不像是后来学的中原话。也没有哪个天孤细作有这样的本事,却莫名其妙留下来救一个没有价值的县城。” “这个问题盘桓至今,终于还是问出来……” 她举起手示意裴纪堂不必再说:“老板你说你有必要去矫饰一些言辞,那我也同样有必要去掩饰一些身份。你要我信你,我信了,那现在你能不能信我呢?” 他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嗽得比之前更厉害一些。 “自然是信的,只是……” “要把淡河县城暂托寒山,终归,还是要问一句……” 她猝然转过身来,裴纪堂已经阖上眼睛,这个在病中苦撑了一日一夜的青年人终于耗完所有精力,沉入了昏沉的梦中。 等到嬴寒山从书房里翻出了上面写着她暂与县丞、尉、主簿共主庶务,印着裴纪堂私印的文书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掉坑里了。 这人前脚说自己不玩心眼,后脚就玩了个心眼。 他故意把托付拖到最后再说,让她推都没法推。但这又是君子之托,他已经病得躺下了,她要是死活不愿意管事,谁也没办法拿刀逼着她去。 更可恨的是“以血化生”现在还不能随便用,系统警告嬴寒山裴纪堂的情况远比得了死气疫的县民复杂,她敢乱以血化生没准又要掉修为,在这个马上就要年末的节骨眼上…… 嬴寒山现在觉得自己不是穿成了杀生道女修,是穿成了孔明,一落地就进了白帝城托孤片场。 说是主庶务,其实她不用管什么,她就是一尊代替裴纪堂压阵的泥菩萨,因为没有官职反而深不可测,让其他人心里有个忌惮而不敢懈怠。 只要现在城防不出问题,城内不出乱子,他们这班人也足以扛过这一劫了。 对,前提是不出问题,不出乱子。 淡河县城所在的地方其实很有意思,嬴寒山翻看舆图时,曾经有县衙里的老学究给她讲过此地的掌故。 这样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县城,居然是居于龙脉之上。 淡河县城的龙脉从南二十里的小瑜山下起,至淡河县城外隐入平地,县城正被淡河所绕,是风水中的隐龙。当初有人在小瑜山上望到了隐约的紫气,这事惊动了当时的圣上。 要是这条龙脉被确认是真隐龙,那淡河县城横竖绝对安生不了。 发现龙脉没两天,朝中就派了太史令来,绕着淡河县周遭看了一圈,走了。 他回去复命说龙脉是不假,也确实是隐龙之兆,淡河县城正居于龙卧之处,是一片聚龙气的地方。 可惜淡河正对龙首拐弯,像是一张弓一样反张,成了个“反弓伤龙”的地势,这条隐龙在飞龙在天之前,就被强弓所杀。 一言蔽之,这里不会出皇帝,您老人家安心吧。 嬴寒山不关心这地方会不会出皇帝,嬴寒山关心的是地势。 所谓隐龙卧龙处,说人话就是山脚下逐渐平缓的地方,地势低,所谓“反弓伤龙”说的就是淡河县卡在河的凹岸上。 这地方风水怎样她不知道,但如果来洪水,是特别要命的。 古代的攻城手段不多了,巢车云梯破门锤,要么就是硬耗,想要快速打开一座城的城门,人力能做到的事情远不如自然能做到的事情。 从第一次攻城失败之后,嬴寒山就隐隐有些担心对面干出决堤灌城的事情来。 县衙里的其他人都对这个担心不以为然,说她这一看就不是淡河人说出来的话。 隆冬淡河不冻,但也正在枯水期,纵使挖堤泄洪,水也根本不足以淹了淡河县城。就算对方有本事毁堤,有本事大冬天变出来水么? 但有时候,好的期望不会应验,坏的担忧却总是言中。 十一月二十九日,晌午过后。 日光把远处的原野照得一片雪白,沉州南难得下雪,现在却像是一场暴雪把四野都盖了一样。 这正是午时终而未时至的时刻,在民间传说中一个比子夜更容易失魂撞鬼的时刻。 站在城墙上的士兵打了个哈欠。 被冬天的太阳照着人格外容易犯困,他用力地拿手背擦着脸,擦掉脸上被风吹去的眼泪。 当他再睁开眼睛向着远处眺望时,他看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 在雪白雪白的原野上,一条纤细的银龙正缓慢地显现出身形。它如同一股烧滚的银汁,缓慢地沿着淡河河道爬动,在日光下振起耀眼的鳞片。 士兵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抓住身边的同伴,抬起另一只手指着龙的方向比划,不论对方怎么挣扎也不松手。 涨水啦!他说,涨水啦! “淡河涨水啦!” 白日里走路撞鬼,隆冬中淡河涨水。 嬴寒山盘膝坐在角落里,低头一言不发地对着自己的手腕发呆。 偌大的府衙里炸了锅,虽然在外淡河县衙还装着八风不动的样子安抚百姓,在内这群人却全都没了主意。 “为何会涨水?正值隆冬,这水从何来……” “到如今不是关心水的来由的时刻,围城之时突然涨水,只怕……依我看,应当上报裴明府。” “裴明府还病着!纵使是告诉了他也……” “刚刚城外已经叫起阵了,说是若三日内不开城投降,势必要掘堤淹了淡河城,这……” 声音愈发混乱起来,所有人脸上都有显而易见的恐惧。 谁也没想到冬天淡河会涨水,淡河城没有做对方引水灌城的准备,若是真的凿开了堤坝,这城中必然死伤惨重。 一个细微的念头不约而同地在所有人心中破土——不然,降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有人试探性地开口:“非我怯懦,只是一旦水淹县城,死伤恐怕难以计数。而今之计,我想……” 话未说完,一道银辉嗡鸣着破开了空气。峨眉刺直直地擦着说话者的颈侧飞过,铛地一声钉在他身后的墙上。 “不好意思,”嬴寒山说,“玩脱手了,哪位好心给我递回来?” ------------ 20 淡河守(四)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喉咙哽住,舌头打结。 嬴寒山的气质变了,那个无声无息坐在角落里的女人站了起来,嘴角带着散漫的笑意,眼睛却摄人地扫视着。 仿佛是一脚踢开了道旁的山石,其中却窜出一条丈余的蟒蛇,直着脖子吐红信看人。 “神医”消失了,“寒山先生”消失了,现在站在这里的这个人,向所有人直白地表露出来一件事—— 她是个会杀人的人。 嬴寒山问了几嗓子,没人动。于是她自己走过去,绕开那瘫倒在地面带土色的发言者,把峨眉刺从墙上拔下来戴回手上。 铁器在空气中震颤出细微的嗡鸣,刃光照过其他人的脸,他们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跟着一起颤鸣起来。 “我不降,”她看向身边人,“但我尊重各位,咱们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如果想降的人多,那我无话可说。” 她身上一瞬爆发的杀气收敛了不少,说话的语气也温和,周遭的人慢慢从窒息感中恢复过来。 “寒山……先生是裴明府的贵客,”有人迟疑地顺着她的话说说,“但到底没有实职。即便是淡河县城破,您也不一定会被牵连。” 她轻轻哼笑起来。 “裴明府把这里托付给我,若是城破,那就是我失职,我自尽谢罪。” 一句话撂在地上,所有人都被激得一悸。 “但我死之前,肯定会把账算清楚。诸位谁主降,我就上到令高堂,下至令郎,杀了你一家老小。” “好啦,来表决吧——”她笑微微地下了结语。 “——让我看看谁想投降!” 不降,全票通过。 寒山在几秒钟内成为了主心骨,文明在野蛮之后,权力在文明之后,但野蛮在某些时刻能崩毁一切。 而在所有人恐惧的,试探的,思量的目光中,嬴寒山正努力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就像刚刚那个人说的,水到底是从哪来的? 涨水的只有一条河,不像是汛期改变,河里的水就像是从天上来的一样蹊跷。事出反常有妖,没有妖便有仙。 这条冬天莫名其妙活跃起来的河流,背后说不定有上次那个人的同行。 “这件事我会解决,”她说,“拿我的性命担保。” “外面叫阵的时间是三天,我只需要两天。在两天之内,我会处理完这件事情。” “你们要做的只是守好这里,两天。” 这件事按道理得让裴纪堂知道,但嬴寒山觉得瞒着他更好。 一个病得爬不起床来的病人对解决问题没有益处,告诉他也只是让病情更严重。 府内的其他仆人都被换掉,嬴寒山把鸦鸦暂时推上了照顾病人的岗位。 “别那么死心眼,”她对嬴鸦鸦说,“让你照顾他,但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先保护好自己。” 她对城内撑三天不降没有任何信心,即使有“杀你全家”这种恶言在先,那群书生也不一定能顶住底下人带来的压力。 实际上两天也是往多里说的,这座城能撑住不从内部坍塌的时间,至多只有一个昼夜。 淡河从中午开始涨水,黄昏时河道已经像是夏日一样溢满,西向的晚霞坠落在这条银龙的背上,反射出艳艳的光彩。 驻守在河边的臧州军一个半时辰一换岗,柯校尉下了命令,所有人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卫这条河三天。 大冬天涨水的河流闻所未闻,有好事的在站岗时会向河边凑得近些,看看这仿佛天降一样的河水有什么不同。 而更多人只是像是磐石一样沉默地站着,在心中咒骂神经病一样的第五特和神经病一样的柯伏虎。 臧州多矿产,第五特的封地因此而富庶,但这富庶和封地上的平头百姓没有联系。 那位好色而崇信方士的王留给他们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徭役和征敛。当臧州人抬起头时,他们看到的不是晴朗或阴翳的天空,他们看到的是一只即将落下来的大手,时刻准备把他们拎起来挤压出最后的油脂。 有人反抗,但没人取得胜利。狸子的狡猾和狼的贪婪同时呈现在这位藩王身上,他太懂得如何建立自己的联盟。 第五特敲骨吸髓地从他的封地拿走财富,然后用它们去收买手下人,用血和泪混杂成的香油点在他手下方士们的长明灯里,祈祷这不知餍足的恶兽长命百岁。 所有反抗者都被掐灭在苗头里,剩下的大多数人认命了——命不好,生在这个年景而不为贵胄者,就是命不好。 而有也有人把目光投向别的地方——凭什么触霉头的是我们,凭什么活不下去的是我们? 既然他们能从我身上拿走我的一切,我为什么不能从别人身上拿走什么来弥补? 有无数眼睛盯着远处的淡河城,他们期待着城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期待着自己能从残骸上得到一点残余的好处。 而淡河只是静静地流淌。 冬天天黑得格外早,月末的月亮只有很细的一牙,像是一根弯了的针。 天上星子也少,整个夜幕仿佛太初之初那团巨大的混沌。而在这样一团蒙昧的昏暗之中,却有一条莹莹的带子正散发出微光。 涨起来的淡河水像是沐浴在月华中一样,水流正泛起柔和的光线。 守在河边的的那个臧州兵四下望了望,给自己壮起胆子靠河岸近了些,从入夜开始他就留意到这河水的异常。 他慢慢地,慢慢地向河中伸过头去,在流玉一样的河流中,他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到。 怪哉!一般的河水中总是没有鱼虾,砂石总该有一些,少有湍急的水流能如此干净……干净得什么也没有。 他又向前探了探头,这一次他看到了别的东西—— 一团影影绰绰,水草一样的黑色,正在他的倒影之后伫着。 “别动。” 他猛然反应过来,回手一枪扎向身后,那影子却骤然一滑,避开他的动作,反手抓住他的肩膀。 “格拉”,那是关节被拽出关节腔的声音,那士兵还未来得及尖叫出声,就被一团麻堵住了口。 “你要杀我吗?”那个影子问。 这是什么见鬼的问题?他被那影子按在地上,一只胳膊脱臼,半边脸压在泥里,那个影子居然问他想不想要杀自己? 痛苦和窒息感让他的头脑一团混乱,而在混乱之中,他凭借本能摇了摇头。 “太好了。我也不想杀你。” 随着这一声叹气一样的低语。守卫的臧州兵颈上一麻,随即陷入了黑暗中。 嬴寒山擦擦手上的泥,站起来,把被击昏的臧州兵拖进几米外的草丛里。 刚刚打昏了去解手的一个,现在加上这个,河岸大概能空出一会没人看顾了。 她压一压斗笠,走向那条正在发光的河水。 走得越近,空气中某种力量的共鸣就越明显,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雾气正从这河水中升腾起来,缓慢地把嬴寒山包裹在其中。 这力量与死气全然不同,它温润,洁净,没有强烈的攻击性,她甚至觉得自己的毛孔在这雾中张开,不自主地开始吸收吐纳。 “没错了,宿主。”系统说,“这水有灵。” 系统在她动身从淡河城墙上下来之前就告诉过她,一般修士很难凭借一己之力让一条大河凭空冒出水来。 天下水脉与各地气运息息相关,要是谁随随便便就能创造或者覆灭河流,气运岂不完全乱了套? 但有一种动物可以。 龙。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身为鳞虫之长的龙与水脉伴生,龙陨则水竭,龙行则水动。 这一次淡河突然涨水,八成是和龙有关。 嬴寒山找了一处前滩下去,慢慢把手伸进水中。 随着她将灵气注入,这原本平静流淌的河水突然涌动起来,它们水银一样避开她的手向两侧分裂,露出干枯的河床。 她直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被水避开的河流中央,那里有一汪镜子一样凝固不动的小潭,而在潭水的正上方,一枚鸡卵大小的珠子正转动着。 它像是一个缩小版的月亮,但比月亮更光华四溢。 轻纱一样的云气包裹着它,以一种奇妙的节奏律动,在四周被分开的河水,也随着律动的节律涨起微弱的潮汐。 “这是什么?”嬴寒山喃喃着。 “这是水龙珠。”系统说,“真不知道那群凡人那里搞来的这东西。” 在嬴寒山伸手摘下那枚珠子的瞬间,河水如同被拔掉了漏水塞一样开始急剧地向着中央涌过去。要不是她身法敏捷跃上岸边,几乎要被这汹涌而来的水流拍倒。 那面镜子一样的小潭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吸拢了水流,然后自身也凹陷下去,化作一阵银纱一样的雾气扑进嬴寒山手中的龙珠。 半柱香不到功夫,整条河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行则水动,龙栖则潭成。”系统幽幽开口,“神偷窃得九龙杯,您事情解决了就快跑吧宿主,您可不能飞啊。” 而与之应和,岸边骤然响起了“有敌!”的呼号。 嬴寒山揣紧龙珠,掠向岸边的高草地。她是从城墙上跳下来的,自然不可能骑马。 在不能飞的情况下,除非的卢附体,不然跑不过马匹。 呼喝声,马蹄声脚步声一齐响起来,搜索的队伍鱼贯而出,分成四五队寻找来敌的下落。 她隐藏气息,薮猫一样压低身形在高草中移动。叫喊声与她擦肩而过,狐尾一样厚密的芦苇轻轻扫着她的颊侧。 在来探查情况之前嬴寒山就看准了这条退路,穿过芦苇荡,越过一段平地之后就是淡河城墙,只要不—— ——在她从芦苇荡出来的一刹,火把照亮了她的脸。 ……只要不被发现,妈的。 看到来人钻进套子,柯伏虎提起一口气。 淡河县城的异状在攻城失败当天就传了回去,使者没带回士兵,没带回责难,只给柯伏虎带回了一颗珠子并一道口谕。 峋阳王殿下麾下的仙人献上了一颗可以引水的龙珠,只要将龙珠投入水中,就能使淡河冬日涨水。 口谕令柯伏虎以此珠逼降淡河县城,并在战胜后原封不动地将龙珠带回。 龙珠悬于水中,寻常人不知道这样宝物,也拿不出来,他本不应该担心失窃。 可探子传来消息,城中有一称“寒山先生”的奇人异士,似乎有超乎常人之能,淡河县城的瘟疫就是他平息。 不知道对方有甚么飞天遁地之能,若是这人想来取走龙珠,麻烦可就大了。 柯伏虎事先安排好巡逻与搜寻的队伍,思及周遭有片易于藏人的芦苇荡,他决定一旦有变,就亲自把守那处。 而当火把照亮了那偷珠的贼时,柯伏虎提起的那口气松下去了。 那人身上沾了不少草屑苍耳,一副狼狈相,头上戴的斗笠被挂掉了,露出发髻来。 那居然是个身量高挑的女人,身上无刀无剑,被困住的兽一样垂着头。 女人,女人断然不可能是那个什么“寒山先生”,如今十几个甲兵围着她,她纵然插了翅膀也难飞出去。 “那贼人,你即刻交出宝珠跪地授首,否则今日叫你死无全尸!” 那低着头的女人轻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黑暗中亮起两点金色的鬼火。 “你要杀我吗?”嬴寒山问。 ------------ 21 淡河守 (五) 古怪的问题。 那双眼睛灼灼地望着他,问话的语气却轻柔缱绻如情人的低语。 那个女人站在那里,手无寸铁,柯伏虎却莫名地感到强烈的不祥与恶意。 于是他退后,抬起手来,身边士兵的枪尖倒向她,她眯了眯眼睛,慢慢塌下后背,像是个准备屈服的动作—— ——也是猛兽在准备扑击时的动作。 河风大起,芦苇骤然倒伏,站在最中的臧州兵感到一阵疾风掠过了他们。 视野随即如同被风卷飞的落叶一样飞出去,细线般的月亮落下血泪,黑暗从头顶奔涌而下。 被峨眉刺切断喉咙的士兵摔在同伴身上,嬴寒山轻巧地从他们之间穿过,袖中沾血的锋刃刺向柯伏虎面门。 他悚然振刀而起,格住刺下来的峨眉刺,旋身将力卸向一侧。 嬴寒山后跳站直,柯伏虎稳住身形,两个人都轻轻嘶了一声。 这是第一个招架住了她一击的人,不是修士,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习惯了一击必杀的嬴寒山甚至有点茫然,她试探性地探出神识,什么都没试出来。 而柯伏虎的内心剧烈动荡着。 关节和臂骨都传来不祥的疼痛,他似乎感觉到那上面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这个女人不用长枪,不用刀剑,在她站定时他才看清她抓在手里的是什么。 那是一对嗡嗡旋转着的奇怪兵器,沾染在刃上的血迹像是细碎的花瓣般被甩出去。 它并不比匕首长多少,用短武器对抗长武器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多年战斗留下的第六感告诉他,就算他手持长枪,也绝不能和她单挑。 “长枪!”柯伏虎吼道,“围住她!别让她近身!” 被撕裂的包围口重新填补,离嬴寒山最近的士兵同时提枪直向着她刺出去。 枪尖破开空气发出呜呜的风声,却在逼至那个女人身前时骤然刺空。她纵身而起,一只踏上枪身。 喀,枪杆颤抖两下,突然崩折,嬴寒山踢起余下半截,一杆戳倒那个戳刺的士兵。 被枪拉开的距离骤然缩短,嬴寒山越过横扫的枪杆,鸟雀般飞落在包围圈外。 那双黄色眼睛中的目标从来只有一个,她无意与他人缠斗。 柯伏虎头皮发炸,简直觉得自己快要发疯。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是哪里来的山精树魅?那根本不是人能够做到的速度! 脚步随着心神的动摇而混乱,他胡乱向着影子落地的地方劈下一刀——空了,就像是劈到了水中的丝绸般,影子绕刀而过。 手持长枪的士兵们惶然地看着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神。 看什么!柯伏虎想怒吼,拦住她! 但他发不出声音,眼前的世界向着天空尽头歪斜,黑暗漫上来了,夜幕升起一对金色的月亮,有人在他耳边低语。 她说:“你不该想杀我的。” 嬴寒山直起身来,从他胸口抽出峨眉刺。 没反应过来的士兵们还站在原地,她擦擦脸上的血,对他们仰起脸来:“快跑。” “快跑,跑起来,去告诉所有人你们看到了什么。” 这句话像是一颗石子打碎了冰面,傻站在那里的士兵们反应过来,从怔愣变成后退,再变成混乱的拔腿狂奔。 四周寂静下来,只剩下嬴寒山怀里的水龙珠还在散出幽微的光线。 她低下头,看着倒毙在地的校尉,仿佛是错觉,她看到一股非常浅的紫色烟气从他的眉心升了起来,转瞬消逝在空气中。 嬴寒山伸出手去想去捉那缕消散的烟气,却猝不及防被打断了注意。 隐约的嘈杂和混乱声从远处传来,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面前的平地,望向视野尽头的淡河县城。 它像是火炬一样通明,照亮整个夜幕。 裴纪堂睡得很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噩梦,梦见自己仍是婴儿,被装在一个漆木提篮中,一只女人的手从食盒边缘垂下来。 血顺着她白皙的,长的手指流下,线虫一样缓慢地爬入盒中。 当他醒来时天还没有亮,炉里的香已经烧尽了。 嬴鸦鸦不在这里。 他晌午后醒了一次,一睁眼就看到小姑娘一声不响地站在他旁边投帕子给他擦脸,惊得他几乎从榻上摔下来。 好说歹说问清楚了是嬴寒山让她来照顾他,裴纪堂立刻表示自己已经醒过来了,不用照顾。 “不行,”嬴鸦鸦一板脸,“阿姊说了,裴明府太招人恨,要是我不守在身边,没准会被人捅上一刀。” “……” “还有,”她把帕子在盆里绞干,“我最不喜欢欠人情,您既然照看了我一次,我也得照看您一次。” 他稍微吃了些粥,然后又一次睡过去,再睁眼就已经是此时。 灯芯刚刚挑过,看来屋里人并没出去太久。 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想坐起来,稍微一动就是一阵气血上涌,只得作罢。 窗外微微有些光线闪动。 裴纪堂躺回去,闭上眼睛,但总觉得有股纷乱的声音搅得他难以入睡,杂乱的念头像是雪片一样在脑海里转来转去。 淡河县城如今怎样了?城外军的动向如何?自己这一倒,不知道会生成多少新的变数…… 纷乱声越来越大,他猛然睁眼,意识到这不是错觉。窗外被火把和灯烛的光照亮了,有人大声喊着什么。 “走水,走水!” “淡河涨水,城外的要引水灌城啦!当官的有罪我们平头百姓不拿骨头填!开城投降吧!” 声音离得很远,但清晰可闻,裴纪堂挣扎着坐起身来,床头的书简翻倒下去,哗啦啦撒了一地。 门就在这一刻被拉开,嬴鸦鸦怀里抱着一个小布包袱,从门里挤了进来。 “裴明府,”她说,“出事了。” 逃走的冯家长子冯穆并没想办法混出城,他收拢起家仆,等到今夜这个机会。 子时刚过,两个冯家仆从点燃了城东一处马厩,冬季干燥的稻草立刻像是泼油一样顺风烧起来。 府衙中的差官大半赶去救火,没有料到这群冯家余孽踩着这个空隙冲进了衙门。 嬴鸦鸦睡得浅,在城东走水差官离开时就被惊醒,到冯家人开始冲击府衙,她立刻跑去书房把官印用外衣包了带回来。 “外面的衙役还能拖一刻,”灯火在女孩琥珀色的眼睛里闪光,“裴明府,快走!阿姊出去做事了,怕是一时半会赶不回来。” 裴纪堂惨然一笑,摇头:“某动不了,嬴娘子你快走。他们是冲着裴某与官印私印两印来的,不会为难你。你把官印拿好,某以私印与他们周旋拖延时间,两印不齐,开城投降的文书就无用。” 嬴鸦鸦抿了抿嘴唇,站起身环顾四周,靠窗有一个平日搁置杂物的柜箱,勉强能藏下一个成年男人。“我扶你起来,”她拽着他的袖子,“你不能在这任他们摆布,至少得藏起来!” 裴纪堂哑然失笑,贼入衙门不见官印私印,也不见他,必然四处搜索,一个柜子能藏到几时呢? 但嬴鸦鸦一副你不藏起来我不走的样子,他只能勉强就着她的手起身进了柜子。 外面的声音已经很近,裴纪堂倚靠着柜壁平复呼吸,摇头示意嬴鸦鸦快走。 他无法藏,也不打算藏,私印在他身上,就算他们要他性命,他也能以此做筹码延缓他们去追嬴鸦鸦的步伐。 女孩双手抓住裴纪堂的左手,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看。 “裴明府……” 她忽而小狐一样狡黠地笑了:“我平生不欠裴家人人情,还你啦。” “还请明府,勿要出声,好好休息。” 她双手一并,裴纪堂戴在左手上的黄铜戒指被拽了下来,后者脸色骤然变化,伸手想要阻拦,却被塞回柜子里。 戒指上的暗扣在摩擦中滑开,露出小指甲大的一个滚轮。上面正是四字,裴纪堂印。 “你怎么知道……” 无人回答,少女脸上带着明艳的骄傲抽身而去,柜门合上了。 夜色昏暗,少女一身浅色衣,像是被惊起的绢蝶。冲进来的冯家人眼看着嬴鸦鸦越过墙头,回头对他们颇为嚣张的一挥手:“淡河县官印,裴明府私印皆在我处,尔等贼子有手段便来拿!” 她借着生在墙外的槐树踉跄地滑下去,一头扎进夜色中。 嬴鸦鸦不太认识淡河县城的路,几次出来都是跟着嬴寒山,活动的范围也只是府衙到医棚。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官印,攥紧那枚戒指一样的私印顺着巷子向外跑去。 现在不知道哪里有暴徒,哪里是安全的,她只能凭借本能往火光的反方向跑。 “追上那小倡 /妇!妈的,坏我大事!” 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逐渐迫近,怀中沉重的金属拖累她的脚步,嬴鸦鸦感到过度奔跑简直要让自己的喉咙翻上血腥,她跌跌撞撞地钻进一个巷子,一头扎进悬挂的织物之间。 这是什么?是个洗衣坊吗? 嬴鸦鸦不清楚,她用力地把自己缩到角落里,用从竹竿上掉下来的衣服盖住自己。 脚步声逐渐近了,隔着布料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灯火,她捂住嘴,蜷起脊背,屏住呼吸。 “喀喇。”旁边的木门突然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头上戴着白绢花的妇人探头出来,一脸紧张地张望着,大概是被刚刚嬴鸦鸦打翻衣服的声音惊了起来。 蜷缩在衣服里的女孩从缝隙里露出小半边脸颊,正好和那女人对上视线。 “你是……” 没来得及说出完整的话,灯笼和火把的光骤然照亮巷里。 几个汉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一把把没来得及关上门的女人拽出屋来。 “你!老实点!老子问你,有没有看到个小贼抱着包袱跑过来了?” 女人像是被拎住脖子的水鸟一样挣扎了两下,声音发抖:“没看到。” “没看到,哼……别让老子发现你扯谎……”那汉子踢了两脚满地的衣服:“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有只花狸子跑上来,把杆子打翻了。”她细声细气地说,并不住地缩着脖子。 几个人不听她的话,粗鲁地把散落满地的衣服踢开,嬴鸦鸦又向角落里缩了缩,抓紧盖在身上的衣服。 就在这个瞬间,那女人突然暴起,像是要撕下一块肉一样猛地咬住最近那个人的手臂,对着巷口外嘶声:“嬴小女郎快跑!” 被咬住的那人吃痛,抬手呯地把她摔在了墙上:“妈的!猫在外面!追!” 脚步声和灯火散去了,嬴鸦鸦手脚并用地从衣服里爬出来,爬向那个从墙上滑下来的女人。 血顺着墙滑下来一条很长,很长的线,落在她头上的绢花,把它染成浅红色。 姊姊?姊姊?她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摇晃,声音逐渐带上哭腔,而那女人半睁着眼睛,逐渐放大的瞳孔里有一点光闪了一下,熄灭下去。 一张浆洗的白布坠落下来,盖住两个人。 一墙之隔的院落里,有婴儿的哭声慢慢响了起来。 ------------ 22 第一次天劫 城墙上的士兵怀疑自己眼花。 他向着火势渐熄的东城区望过去,火光在他虹膜上残留下一片白色的斑点。 而当他回过头来时,嬴寒山就站在他旁边。没有人为她放下梯子,没有人听到她在城下呼喊,她就这么上来了,像一只鸦停上城墙。 “出什么事了?”嬴寒山哑声哑气地问,他嗅到她身上有股浓烈的血腥。 “城东走水了,”那驻城士兵还没从身后突然冒出个活人的惊悚里回过神来。 他手按着武器忘了松开,口中讷讷,“城防官要……要我们守好此地。” 他用力眨眨眼,终于想起松开武器:“呃,寒山先生,您是怎么……怎么……?” 没有回答,夜风吹去了血腥味,她已经不在城墙上。 冯家人无功而返,他们派出去追那小女孩的人迟迟没有返回,官印和私印也不知去向。 但现在他们等不了了,城东火势在逐渐熄灭,如果再拖下去,那些被调虎离山的差官就要回来了。 之前的叫喊和冲突声已经惊醒了不少睡梦中的县民,有人悄悄打开门向外窥视。 冯府的家丁把火把聚拢起来,围出一个光亮的圈子,冯穆站在这个圈子里,光把他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脸照亮。 少年脸上呈现出一种癔症样的兴奋,那近似于赌徒把最后筹码推上前去,盯着骰盅摇晃的神情。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家族,没有父亲,最后一搏的力量已经被用在这一刻,不管能不能成功,他都没有退路。 “淡河县城的父老们,请听我一言!”他朗声开腔。 “我是冯氏长子穆,生于此地,长于此地。诸父老皆知我冯家世代居于淡河,教子以为人谦谨,尊师而睦邻,恭上而友贤。百年来我冯家为淡河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未有功劳亦有苦劳。” “而就在日前!淡河县令强诬冯家窝藏逃犯,竟不由分说将我冯家上下一概收系,若非忠仆保护,我恐怕没有机会在此陈冤。” “如今大军压境,将引水灌城,而县令早已携印逃走,不知去向。他裴纪堂自称淡河县城父母官,岂有危难当头父母弃子女而去之道理?县令已逃,而父老不得逃,冯家在此地百年,我亦不欲逃。” “而今之计,惟有开城以避水灾之祸。冯穆在此,请各位父老相助!” 少年人的声音有些嘶哑,在十一月的寒风里真有些破釜沉舟的悲壮意味。 有些人打开了房门沉默地注视他,一些人隔着窗,隔着墙还在犹豫。在黑暗之中,一个声音响起来。 “寒山先生呢?” 寒山先生呢?治好了淡河疫病的寒山先生呢?那个仿佛天人一样的寒山先生呢? 冯穆像是被一口无形的土噎住了,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 嬴!寒!山!怎么每一次都是这个妖妇出来搅局,附子的事情是她,收买人心的是她,现在她不在这里,这群人还在心心念念她! “她逃了。”他干脆地说,“早在白日里就不知去向。” 夜风烈起来,有血腥味从黑暗中扑面而来,当冯穆声音落下去时,所有人都听到了巷口一声清晰的国骂。 “x,当面造谣,第一次见。” 或许她应该有个更好,更威风凛凛的登场方式。但嬴寒山做不到。 她一手架着裴纪堂,一手拖着嬴鸦鸦,以一种近乎于两人三足的方式从暗中走出来。 裴纪堂还在她肩膀上低低地咳嗽,嬴鸦鸦惨白着脸颊,黑发被泪水粘在两颊,俩人一左一右挂在她身上,不可谓不滑稽。 嬴鸦鸦松开了她的手,举起手里的包袱,火光照亮她戴在手上那枚黄铜戒指:“淡河县城官印私印皆在此处!裴明府没有逃走!” 裴纪堂这随着这一声喊勉强直起身,本官在此。他低的,虚弱却坚决的声音响起来。风将焰光吹向他们。 嬴寒山从城墙上下来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府衙,没找到嬴鸦鸦,只找到裴纪堂。 她拽着裴纪堂翻出来,绕了大半个城,终于找到躲在角落里怀抱官印的鸦鸦。 来不及讲前因后果,她拖着这俩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冯穆的演讲现场。 火把开始熄灭了,冯家长子的脸也有些不清,他抬高声音,近乎是嘶吼一样说:“没逃走又怎样!官印在又怎样!淡河涨水,我们迟早要死在这里!” “……” 嬴寒山松开了手,把手里布包的东西丢在地上踢向他。 “外面很快就会退兵了。”她平心静气地说,“我杀了他们的校尉,这是头颅。” 嬴鸦鸦和裴纪堂同时看向她,巷中传来到抽冷气的声音,和因为惊讶而失声的喊叫,远处灯火近了,扑灭城东火的差官正如鱼如龙地涌来。 “宿主,”而系统突然开口,“抬头,看一眼天。” 原本应该微明的天空仍旧被混沌的暗色所笼罩,连月亮都看不见了。 那涌动的混沌似乎正在凝结成一个漩涡,向着嬴寒山所在的地方移动。 “天劫要来了。” 下一秒她飞身窜了出去——几乎是飞。而那团漩涡云气也像是察觉到她的移动一样紧紧跟上。 嬴寒山避开涌来的差官,翻过坊墙,向着刚刚她进城的方向跑过去。 头顶已经隐隐有了雷声,闪电将团卷在一起的云层照亮。 守在城墙上的士兵又打了个哈欠,算着今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换班。 然后他又一次看到了嬴寒山,她没和他说话,身形轻巧地翻过女墙跑向垛墙。 “寒山先生,你?” 然后他看到她越过垛墙,直直地跳了下去。 第一道雷从空中劈下。 嬴寒山跳是硬跳的,着陆也是硬着陆的。 被雷劈不像是触电,像是被人照后脑勺拍了一板砖。 嬴寒山失去平衡,直直地栽在土里。她想爬起来,第二道雷又打下来,强迫她安静地蜷起身忍着。 糟透了。 任何一个现代人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在被有节律地殴打,精神和生理都是。 每一次坠下来的雷都像是重锤敲击着她的骨头,那上面大概已经布满裂隙,在一个呼吸之间就会断裂。 她不知道还有多少雷,还要持续多久结束,只是在眼前又一次被电光照亮的时候会模糊地在心里骂一句他妈的还没完。 几分钟,也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是一辈子,鬼知道多久。 嬴寒山感到自己已经从一块石头被磨成了一张纸,落雷停下了,而天空仍旧阴沉,翻卷的云气中雷声越来越强烈,仿佛在积攒某种恶意。 她麻木地抬头盯着那个旋涡,等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落下来。 雷声骤然炸响,而天空也随之被照得白昼一般,最后一道劫雷气势汹汹地坠落下来——卡在嬴寒山头顶。 光,非常多的金色光线从她身上渗透出来,游动着向雷迎过去。这近千条光线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把劫雷整个兜在了里面。 嬴寒山怔怔地看着二者抵牾,纠缠,最终双双灭失在半空中。 雨随之落下,细密地沾满嬴寒山的头发,衣服,远处的天空露出一线白色,天要晴了。 她闭上眼睛,倒在雨水里。 第二天早上城外的军队退了,涨水的淡河也恢复了枯水期的样子。 冯家没什么话好说,该下狱下狱,该定罪定罪,在危机过去的空隙里,所有人兜舒了一口气。 也有人记得在夜里突然失踪的嬴寒山。寒山先生那是突然去了哪呢?他们犯犯嘀咕也就作罢。 而被嘀咕的对象正在养伤。 一个县衙三个病号。裴纪堂余毒未清,半天强撑着身体工作,半天躺着养病。嬴鸦鸦被吓着了,又开始发起烧来,捧着姜汤听裴纪堂和嬴寒山一唱一和地骂她胡闹。 嬴寒山刚刚突破回了筑基后期,被雷打了个半死,实打实感受到老天爷对杀生道的爱意。她一遍牙酸年末还有一场劫雷等着,一边纠结一个问题。 那近千道金色的光线究竟是什么? 她问系统,系统说不知道,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可以归结为宿主你福大命大不然横竖死在最后一次劫雷上。 嬴寒山只当它在说废话,她回忆那光线的金色,在心里隐隐约约有点估计。 那颜色非常像是“BUG面板上”数字的颜色。 但她没法考证这件事了,当她打开自己的面板时,BUG面板上的数字又变成了那个灰色的0,在她没看的这段时间里或许发生过什么变化? 毫无疑问她把它漏过去了。在当前这个关隘,她分不出手去细究。 事情太多了。 战后的城墙需要修葺,受伤和死亡的士兵家属需要安抚。 嬴寒山被嬴鸦鸦牵着找到了那个保护她的女人,她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黄三玉,那个胆怯的,不敢上公堂的女人,怕她黄色眼睛而不敢跟她说话的女人,在那个深夜保护了与她没有干系的女孩。 浆洗铺子的老妪收留了黄三玉的儿子,县里赞扬她勇毅,给她置办棺椁与她丈夫合葬。 婴儿的哭声一遍一遍敲击着云霄,嬴寒山在这哭声里感到虚弱和晕眩。 仙人是不会感到虚弱的,仙人总是强大而傲慢,可她现在觉得自己无比虚弱。 十二月渐晴的天幕下,一道快马向着正逐渐恢复平宁的淡河城跑来。 骑手衣上满是尘埃,马向外吐着沫子。城防官伸手要拦,骑手立刻扬起鞭子作势挥向他。 “传襄溪王殿下谕!” “淡河县城县令裴纪堂,即刻动身前往觐见述职!” ------------ 23 公羊古 襄溪王的王邸在乌什,离淡河城十日的车马,嬴寒山的建议是别去。 在裴纪堂上车之前她拉住他问了两个问题,一者是襄溪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二者是他觉得自己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前者裴纪堂给了个相当暧昧的回答,和之前谈话里提到的一样。 “他是个我尊敬的长者。” “我”,“尊敬”,没有一个字提及这人本身的人品,裴纪堂眨眨眼睛,脸上只有四个字为尊者讳。 而第二个问题,他没有给她回答。于是为了他活着回来,现在嬴寒山在他的马车上。 “长子,先皇他哥,名声特别好听,夺嫡里闷声不响。膝下三个儿子,至今不立嫡不立长一碗水端平。”嬴寒山用手指戳开一点帘子看马车外的光景,又回过头来看裴纪堂,“没提拔过什么年轻俊杰,也不喜欢你。” “老板,你知道这样的人在我这里是什么评价吗?” 老奸巨猾,嫉贤妒能,还苟。 她没说出来,她猜裴纪堂忌讳她直接说这件事,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不然他不会不给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你明哲保身且不喜欢能力出众下属的上司,在你危难关头一声不吭,危机一解决就把你一个人叫到他地盘去,不管是在十一还是二十一世纪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乌什原本叫乌石,有人说这片土地之下有一块巨大的黑色石盘,随着紫微星的升落而转动,如同朝拜,所以这地还有个名叫臣朝。 皇帝把自己哥封在这,没准是有点阴阳怪气的意思。 马车在谒舍停了,来接洽的礼官意思是休整两日,第三日午后拜谒。 跟在礼官后面的一队亲王护卫看到车上就下来俩人,气氛也跟着一松。 嬴寒山没戴斗笠,低头跟在裴纪堂后面,礼官靠近了才稍微侧脸觑他一眼。 “这是……?”礼官凑近了才看清楚这个长身默立的是个女人,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嬴寒山合手俯身长揖,用手掌遮住额头,不说话。 裴纪堂忖度着回答是书官,却看到嬴寒山的肩膀晃动了一下,撤手骤然抬起头来。 “怎么了?”礼官得到回答,仍有些犹疑地退去,裴纪堂侧过身来,低声问嬴寒山,“这个身份有什么不对么。” 她摇头,展开半边手掌伸给裴纪堂,一条被裁开的小绢躺在她掌心里,上面两字“有厄”。 “刚刚有人在盯着我们,我用手挡脸去找,这个包着石子打在了我身上。” 客舍后面是一片榕树,冬天不掉叶子,仍旧没精打采地绿着。 一个脸涂花了的小乞儿在树后面转了几圈,看准时机钻进巷子,绕到了一个酒馆前。 五六个游侠儿簇拥在一起吃酒,小乞丐在他们面前刹住车,手心向上:“阿郎,送去了。赏有勿有?” 吃酒的游侠儿们轰地笑了起来,离他最近的那个摸出一把铜钱在小乞儿手里压了一枚:“来的路上有没有叫人看见了跟上?” 小乞儿一挺胸:“绝没有!” “看清楚了那县官带的,真是个女人?”他又压上一枚铜钱。 小乞儿反而露出了迟疑的表情:“约莫是吧?可个子不矮,没见过那样的女人。” 那游侠摆摆手让他下去了,嬉皮笑脸地转向桌子的一端:“我说公羊大哥,和兄弟们的赌你赢了一半,输了一半。你说裴纪堂只带了个女人来,是不假,但你说会有人追到这里来,可没应验。看来大哥筛的酒,咱们得哥几个分了。” 被叫公羊大哥的人戴儒冠,一副书生打扮,腰上却佩长剑。 眯起眼来笑时,一双细长而挑的桃花眼有些狐的神气。他没有答话,倒了一碗酒从自己的面前推向桌子另一侧。 “酒要冷了,英雄请出来相见吧。” 嬴寒山从巷子里转出来,低头看看那碗酒,没喝。 跟着裴纪堂到了客栈之后她就从窗户里翻出来,尾随扔石子的小乞丐到了这里。 那四五个刚刚还在说笑的游侠儿立刻起身讶然看着她,只有姓公羊的那一个还四平八稳地坐着。 “请喝,请喝,小生买单。”他笑着说。 “你是何人?何事?”嬴寒山不想逗留,她顾忌着裴纪堂现在落单,又在意纸条上的话,有些掣肘。 “小生公羊古,此地一游侠儿罢了。”他说,“莫要防备,无事,只是街上偶然窥见英雄气度,心生仰慕,想请一壶酒。” 嬴寒山从袖子里拿出那条绢布,翻到有厄那一面,公羊古不动,仍旧狐狸一样笑微微地点着下颌示意她饮酒。 嬴寒山拿起桌上的陶碗喝下去半碗,看向他。 “不是雄,嬴寒山,喝了。”她说,“说吧,别绕弯子。” 公羊古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兀自干了:“那敬嬴侠士。若小生猜的不错,您是那位裴姓子的门客,是也不是?” “英雄惜英雄,小生劝您现在就走。那人进了乌什,就不可能活着出去了。” 空气一凛,感受到杀意的几个游侠纷纷按剑。 公羊古也站起身来,笑嘻嘻地按住离自己最近的人的手腕:“干什么,这是请客呢,叫店家盛一盘盐豆来。” 他不管不顾地拖了坐凳就挨着嬴寒山坐下,顺手也罢一碟子盐水蚕豆拖了过来。 “春日的蚕豆新鲜,极有滋味,可惜现在不是时节。”他挑挑拣拣地拿起一颗嚼,一边嚼一边把剥下来的皮丢在桌上。 “一藤三蔓,一王三子。侠士初来乍到,小生混迹市井,消息还算灵通,为您讲讲此地的事情吧。” “襄溪王膝下三位王子,长子煜,次子争,末子明,都已经是及冠的年纪。” “长王子幼年时染上了天花,面容不美,又疾病缠身,不得父亲宠爱,两位年幼的王子就生出别的心思来。” “襄溪王殿下春秋高了,但一直不立世子,三位王子各有筹谋,为父的年老压不住年轻的孩子,总担心会被他们夺走权力。” 那双细长的桃花眼稍微睁开了一点,他顿了顿,似乎想看嬴寒山的反应。 “这是王的家事,与我与明府无干。” 对对对。公羊古抚掌,给她又倒了一碗酒:“可此时裴家与诸王针尖麦芒,谁会在自己家宅不宁的时候,留一个会被人当做把柄的手下呢?那裴姓子十有八九要被扣下夺职,直接杀了也或有可能。哎呀……小生不忍心看侠士您陪葬啊。” “不然,快逃吧?” 嬴寒山按了按眉心,站起身,不看那人的脸。 公羊古一脸兴致勃勃,仿佛等她多问点什么。嬴寒山从袖子里摸出三枚铜钱,压在碗下。 “酒钱。”她说,“你真是闲来无事的游侠也好,是谁家的传话筒也罢。” “我告诉你,明府不会死。” 隔天早上,嬴寒山又看到了那个小乞丐。 修士严格意义上可以很久不入睡,虽然裴纪堂安慰她自己不至于在王的脚下遇刺,她还是以“可您太招恨了”为理由在窗外守了一夜。 的确没有刺客,有的只是一圈一圈绕着谒舍转圈的士兵,这间已经被清空的房舍像一个小小的笼子,几乎把她和裴纪堂软禁在里面。 她像是蝙蝠一样从窗口翻上翻下,躲开士兵的视野。 站在窗沿时嬴寒山看到昨天那个拿石头砸人的小乞丐还在榕树后,向着房舍里探头探脑。 她从窗口翻到树上,再跳到他身后,小乞儿一回头妈呀一声坐在地上,被她拎上树梢。 “别出声,周围都是士兵。” 这小花脸吓得只会点头,一边点头一边从自己的生辰八字姓甚名谁在哪条街沟里住都噜苏了个干净。嬴寒山示意他停下:“是公羊古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小乞丐点头:“他说他在昨日冒犯您了,想要当面向您赔罪。今日正午,还是昨日酒馆的地方,他有样东西想要亲手给您。” 公羊古今天还是昨天的打扮,没佩长剑。 这么看他几乎就是一个普通儒生了,除了脸上狡黠的笑容和有些站没站相的露馅站姿。 看到嬴寒山过来,他立刻从座位上起身:“哎呀,小生惭愧,刚刚看到您过来,应该早早站起来迎接的。” 这次周边没有那些起哄凑热闹的游侠儿,只有他一个。嬴寒山默然不动,决心不接他的贫嘴。 公羊古眯起眼来,从袖中取出一枚两掌长的锦盒:“昨日应当把这东西给侠士您的,只是人多眼杂,您又匆匆走了,没顾及到。请您收下,之后定有大用。” 嬴寒山拆开盒子,里面是一把小剑,剑很短,不及她随身的峨眉刺长。 嬴寒山用拇指推开剑柄,剑锋从鞘里露出一节。公羊古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凑上前来神秘兮兮地问。 “小生有一问题,还望嬴侠士能解答。” “十人敌者为尉,百人敌者为将……” “若是把您和那位长官放在一个屋子里,外面千人万人地围住了您,用这把剑锋,您是几人敌呢?” ------------ 24 天子之气 ------------ 25 子何人哉 ------------ 26 献王剑者 ------------ 27 打他丫的! ------------ 28 彼其为兄弟 ------------ 29 姨妈! ------------ 30 请予我衣 ------------ 31 狐有谋曰 ------------ 32 我独北行 ------------ 33 木于口中 ------------ 34 无氏线索 ------------ 35 白门匪?白门军! ------------ 36 what does the fox…… ------------ 37 “四眼狗” ------------ 38 四十比八千 ------------ 39 蒿城水战(一) ------------ 40 蒿城水战(二) ------------ 41 蒿城水战(三) ------------ 42 蒿城水战(四) ------------ 43 留下他们 ------------ 44 一盒手指 ------------ 45 凶星将至 ------------ 46 困于笼中 ------------ 47 突破前夕 ------------ 48 汝为豺狼 ------------ 49 请以我为将 ------------ 50 韩家宴上 ------------ 51 夜半叩门 ------------ 52 可为我妻 ------------ 53 以何可杀之 ------------ 54 朱红佛寺 ------------ 55 血染乌羽 ------------ 56 有客来访 ------------ 57 她的手腕 ------------ 58 敬拜将军 ------------ 59 藏剑于山 ------------ 60 挖坟掘墓 ------------ 61 何人山上逢 ------------ 62 魍魉借寿 ------------ 63 剑在鞘中鸣 ------------ 64 无者何来 ------------ 65 大凶之器 ------------ 66 天劫再临 ------------ 67 步步莲华 ------------ 68 唧唧唧唧 ------------ 69 刻石旧事 ------------ 70 黄膏朱酒 ------------ 71 初逢仙家 ------------ 72 为人作刀 ------------ 73 梦兆不吉 ------------ 74 沸炉夜话 ------------ 75 白门新血 ------------ 76 王驾有召 ------------ 77 唯君可也 ------------ 78 踞崖伏杀(一) ------------ 79 踞崖伏杀(二) ------------ 80 踞崖伏杀(三) ------------ 81 北向狼烟 ------------ 82 乱局将起 ------------ 83 命犯破军 ------------ 84 万军之中 ------------ 85 天不护我 ------------ 86 【染我斑斓袍】 ------------ 87 子与我归 ------------ 88 【折我青簪刀】 ------------ 89 长天将明 ------------ 90 官子已收 ------------ 91 旧事不提 ------------ 92 无根花树 ------------ 93 天使北来 ------------ 94 沉州别驾 ------------ 95 给你说亲 ------------ 96 恐有眼疾 ------------ 97 君子好逑 ------------ 98 谁吃小孩 ------------ 99 桂枝和个球 ------------ 100 落草为寇 ------------ 101 军师美人 ------------ 102 她的怒火 ------------ 103 白玉啜血 ------------ 104 淡河妇联(上) ------------ 105 淡河妇联(中) ------------ 106 淡河妇联(下) ------------ 107 雁鹭残羽 ------------ 108 作战会议 ------------ 109 视我如物 ------------ 110 淡河异雪 ------------ 111 牝鸡司晨 ------------ 112 妄证王道 ------------ 113 师出淡河 ------------ 114 夜袭叶城 ------------ 115 新的麻烦 ------------ 116 少年剑修 ------------ 117 所求为何 ------------ 118 故人之子 ------------ 119 父兮母兮 ------------ 120 某某的不奇妙冒险(上) ------------ 121 某某的不奇妙冒险(中) ------------ 122 某某的不奇妙冒险(下) ------------ 123 除恶务尽 ------------ 124 娑婆诃 ------------ 125 杯中县令 ------------ 126 一只狸花 ------------ 127 刺史夫人 ------------ 128 不必如此 ------------ 129 隐危其中 ------------ 130 夜中所谋 ------------ 131 螳螂黄雀 ------------ 132 喋血府宴 ------------ 133 应劫时分 ------------ 134 圣人之名 ------------ 135 此地生民 ------------ 136 于她不公 ------------ 137 第一个阴谋 ------------ 138 杀人者谁 ------------ 139 第二层阴谋 ------------ 140 法医与反间谍选修 ------------ 141 壁上黑蛇 ------------ 142 首鼠两端 ------------ 143 鸿门宴(伪) ------------ 144 双簧艺术者 ------------ 145 一颗将星 ------------ 146 大比初战 ------------ 147 节外生枝 ------------ 148 我自己来 ------------ 149 夺她将位 ------------ 150 如丝悬命 ------------ 151 别瞎起哄 ------------ 152 王军将动 ------------ 153 设伏先军 ------------ 154 何用此人 ------------ 155 首战告捷 ------------ 156 食人啮骨 ------------ 157 生若不得志 ------------ 158 危机管理 ------------ 159 【将赤此青城】 ------------ 160 国相寒山 ------------ 161 缺德寒山 ------------ 162 杀机一线 ------------ 163 圣子之尊 ------------ 164 人言人行 ------------ 165 倦马有恨? ------------ 166 虓原血战(上) ------------ 167 虓原血战(中) ------------ 168 虓原血战(下) ------------ 169 蛛丝马迹 ------------ 170 为你而死 ------------ 171 她与他的夜谈 ------------ 172 建立军校 ------------ 173 我不结账 ------------ 174 言出即……? ------------ 175 无者的命赌 ------------ 176 铸造坛城 ------------ 177 攻打稷褐 ------------ 178 请君无去 ------------ 179 一搏生路 ------------ 180 开戒之日 ------------ 181 借西北风 ------------ 182 故布疑兵 ------------ 183 【请满饮此杯】 ------------ 184 孤直者骨 ------------ 185 他的隐瞒 ------------ 186 别讨厌我 ------------ 187 鸦言鸦语 ------------ 188 不欲见故人 ------------ 189 何当旧时恨 ------------ 190 你在说谎 ------------ 191 活树之巢 ------------ 192 生我伤我 ------------ 193 子中山狼 ------------ 194 当我是谁? ------------ 195 恨不啖尔 ------------ 196 天外之神 ------------ 197 天柱折 地维绝 ------------ 198 一莲托生 ------------ 199 弑王刺驾(上) ------------ 200 弑王刺驾(下) ------------ 201 与我谋皮 ------------ 202 有戈于背 ------------ 203 桑梓夜如昼 ------------ 204 【式微狐不归】 ------------ 205 此城奉我 ------------ 206 请归凡尘 ------------ 207 不必拦我 ------------ 208 飞行模式 ------------ 209 子夜猎狐 ------------ 210 法拉第山 ------------ 211 仙门谋杀 ------------ 212 不许加班 ------------ 213 爱人及非人 ------------ 214 獬豸有问 ------------ 215 正是在下 ------------ 216 吃人小花 ------------ 217 夺舍之人 ------------ 218 绝息药草 ------------ 219 再回剑宗 ------------ 220 当场托孤 ------------ 221 同门手足 ------------ 222 就是师祖 ------------ 223 剑修卡池 ------------ 224 冒牌峰主 ------------ 225 已读乱回 ------------ 226 [玉成砾之死(?)] ------------ 227 此间少年 ------------ 228 欲提此剑斩恶虺 ------------ 229 平八百里清平路 ------------ 230 慈母鬼影 ------------ 231 鬼母道主 ------------ 232 爱子爱汝 ------------ 233 【番外】一百零一个寒山 ------------ 234 听妈妈的…… ------------ 235 淡河的孩子 ------------ 236 复与王孙见 ------------ 237 夜弓刀 ------------ 238 临孤关 ------------ 239 焚书信 ------------ 240 昔日名 ------------ 241 叶家裔 ------------ 242 越千仞 ------------ 243 秋复猎 ------------ 244 何以为祭 ------------ 245 谁得其鹿 ------------ 246 提携玉龙 ------------ 247 两位王舅 ------------ 248 带我一个! ------------ 249 有人舞弊 ------------ 250 我将予你 ------------ 251 锥入囊中 ------------ 252 啊?你说啥? ------------ 253 心悦卿兮 ------------ 254 而今图南 ------------ 255 天漏线索 ------------ 256 再遇图卢 ------------ 257 当场抓包 ------------ 258 脸盲没治 ------------ 259 谁在装傻 ------------ 260 螳螂,黄雀和一只狐狸 ------------ 261 白狼传承 ------------ 262 结果正义 ------------ 263 恩慈怖惧 ------------ 264 北去漠上 ------------ 265 小说主角 ------------ 266 狂神之猎 ------------ 267 华南金渐层 ------------ 268 无人可胜 ------------ 269 卷发少年 ------------ 270 珍重之物 ------------ 271 帐中军师 ------------ 272 引蛇出洞 ------------ 273 狼猎于野 ------------ 274 不许叫妈 ------------ 275 王今见王 ------------ 276 我道汝道 ------------ 277 最后的楚巫 ------------ 278 群狼南行 ------------ 279 宣誓效忠 ------------ 280 将与将军会猎(一) ------------ 281 将与将军会猎(二) ------------ 282 将与将军会猎(三) ------------ 283 将与将军会猎(四) ------------ 284 将与将军会猎(五) ------------ 285 终战余响 ------------ 286 系龙蜕 ------------ 287 统因果 ------------ 288 不知事 ------------ 289 存于世 ------------ 290 在此间 ------------ 291 孤入北疆 ------------ 292 那是图卢 ------------ 293 文定侯 ------------ 294 夜乱局 ------------ 295 噶谁腰子 ------------ 296 偷人小孩 ------------ 297 故人至此 ------------ 298 赠卿花 ------------ 299 尔是何人 ------------ 300 虎形现身 ------------ 301 欲弃我哉 ------------ 302 恢复记忆 ------------ 303 予之所爱 ------------ 304 归去 归去 ------------ 305 箭尚余一 ------------ 306 帷幕之下 ------------ 307 来煎人寿 ------------ 308 扶棺叩冤 ------------ 309 读魂识魄 ------------ 310 动手! ------------ 311 金樽共汝 ------------ 312 裂玉摔镜 ------------ 313 【日无二曜】 ------------ 314 白日东升 ------------ 315 沤珠槿艳 ------------ 316 可称大事 ------------ 317 狸猫子 ------------ 318 棠棣问 ------------ 319 一杯鸩? ------------ 320 为王献剑 ------------ 321 天下识我 ------------ 322 妈妈 ------------ 323 敌阵来信 ------------ 324 其命如蚁 ------------ 325 其烈如火 ------------ 326 祈君之赐 ------------ 327 皆是孽缘 ------------ 328 毛衣甩卖 ------------ 329 稚子之言 ------------ 330 锡环水囊 ------------ 331 挥师北上 ------------ 332 最后一局(一) ------------ 333 最后一局(二) ------------ 334 最后一局(三) ------------ 335 最后一局(四) ------------ 336 最后一局(五) ------------ 337 最后一局(六) ------------ 338 最后一局(七) ------------ 339 【雪上马行处】 ------------ 340 【故人抱剑去】 ------------ 341 战事已终 ------------ 342 殿下她说: ------------ 343 殿下她又说: ------------ 344 殿下她还说: ------------ 345 准陛下说: ------------ 346 准陛下她…… ------------ 347 帝曰: ------------ 348 【番外】掷钗裂帛(一) ------------ 349 【番外】掷钗裂帛(二) ------------ 350 【番外】掷钗裂帛(三) ------------ 351 【番外】掷钗裂帛(四) ------------ 352 【番外】掷钗裂帛(五) ------------ 353 【番外】掷钗裂帛(六) ------------ 354 【番外】掷钗裂帛(完) ------------ 355 【番外】提刀斩天(上) ------------ 356 【番外】提刀斩天(中上) ------------ 357 【番外】提刀斩天(中下) ------------ 358 【番外】提刀斩天(下) ------------ 359 【番外】朝岚深处无复在(上) ------------ 360 【番外】朝岚深处无复在(中上) ------------ 361 【番外】朝岚深处无复在(中下) ------------ 362 【番外】朝岚深处无复在(下) ------------ 363 【番外】谁见棠棣开(上) ------------ 364 【番外】谁见棠棣开(中上) ------------ 365 【番外】谁见棠棣开(中下) ------------ 366 【番外】谁见棠棣开(下) ------------ 367 【番外】当皇帝需要精神损失费吗 ------------ 368 【番外】去国百年今始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