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王二妮有些拘谨地坐在张家的客堂里,媒婆周姑子拉着她絮叨,也免得她等得尴尬。 按理大姑娘相看人家不应当直接上门来,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王二妮没有父母亲戚张罗婚事,而这相看的男方也是个孤寡的,上头父母故去,家里只有个没出阁的小妹。都没个主事的,也就只能自己相看。 从这方面来说,两人倒是般配,周姑子发福的脸上堆着笑,心里却在暗暗嘀咕,不过这门户可就差得有点远。 男方原先是做生意的人家,不幸父母先后去世,留下这偌大的家业。在县城里不算独一份的富贵,也是不多见的有钱人家。 这王二妮是下县村户人家的女儿,刚生下来没了娘,后来死了一奶同胞的哥哥,长到五六岁时,她爹娶了新妇,又生一双儿女。 原本这一家子也就好好地过着了,前两年王二妮十六岁,后娘见她生得美貌,不想给她说婆家,说服了她爹,两口子合计着把王二妮卖进窑子里得个比彩礼更好的价钱。 村户人家多良善,左邻右舍都不落忍,这个去劝,那个也去劝,劝到后来也没劝住。亲爹后娘合计在一起要挣这份黑心钱,把老鸨子带到家里来相看人,嚯,路上下大雨冲塌山路,三个人齐齐整整被泥沙埋死。 这是现世报,当时城里不少人议论,周姑子也听过几耳朵。 后来王二妮带着一双弟妹哭着办了丧事,她的婚事也就耽搁了下来,到底是天公要作美,几天前她来城里卖菜,张老爷坐在沿街酒家二楼往下看,这一眼就相中了。 周姑子笑眯眯地拉着王二妮说:“这张老爷啊,单名一个仁义的仁字,相貌堂堂的大丈夫,咱们县里数得着的人家……当初多少姑娘都没说上。” 王二妮看着有些内向,只是低头不说话,没注意媒婆的话有些描补的意思。 “当初多少姑娘都没说上”,这话的重点是当初,这位张仁老爷今年已经是而立之年,三十岁在这年头已经可以算是老光棍了,周姑子倒也没骗人,十几年前张仁少年时,确实是这县里数得着的俏郎君。 倒不是因为守孝,张仁父母去世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多了,那些年多少媒婆说破了嘴皮子,也没能打动当时的张少爷,人家张少爷就是单纯不想找老婆,周姑子没想到熬到张少爷成了张老爷,倒轮到她来说亲事了。 到底是先相中的,张仁并没让王二妮久等,几乎是等媒婆说完夸他的话,他就轻咳一声从外间走进了客堂。 张家的客堂中门大开,光线也充足,张仁一进门就看清了王二妮的模样,比起前几天惊鸿一瞥,这么近的距离让他感觉越发清晰。 那天心血来潮……这是道家的说法,心血如潮水上涌,乃是一种实质上的感觉。他低头看了一眼街景,见到这女子,立时心血来潮,久久无法平复,回到家中,辗转难眠许久,才咬牙下定决心请人去说合。 事情已经办下,最怕就是一时心血来潮,平复下来后又没了那种感觉,这会儿见到王二妮,张仁感受到自己与平时不同的心跳,这种感觉很陌生,但滋味极美。 张仁认真地看着王二妮,把她的相貌轮廓都记在心里,但王二妮只是胡乱看了他一眼,就一直低着头。 王二妮几乎没看清张仁什么样,只是大致和媒婆说的话对了对,确实不是什么麻子瘸子驼背,反倒是浓眉俊眼……好吧,她只胡乱看了一下眉眼。 周姑子拉紧王二妮的手,在她边上不停地说着好话,王二妮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只知道点头。 张仁听着周姑子喋喋不休,一时竟然不大插得上话,手指在茶盏上摩挲几下,忽然开口:“家里养了几只猫狗,有只黄猫很灵性,会翻跟头,看吗?” 他这话没头没尾,但周姑子当然知道不是说给她听的,顿时眉开眼笑拉了拉王二妮,“王家姐儿,快回话呀!” 王二妮原本羞答答的,听见猫会翻跟头愣了一下,又被周姑子拉了胳膊,只知道懵懵点头。只是她没片刻工夫就后悔了,因为周姑子留在了客堂喝茶,张家这样的大户可不会轻易让外头人进内院的。 张仁走在前面,王二妮小步小步跟在后面,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想离得过远。她手缩在袖子里,忽然看见袖子上一圈磨秃了的白色毛边,连忙又放下手。 路上见到几个丫鬟行礼,王二妮更不知道怎么是好,只觉得丫鬟身上的料子都很新很鲜艳,那礼节她也不会行。 张仁是个不怎么多话的人,背影高高大大,回过头看王二妮的时候是先侧过头,再往下瞥的,一眼就看见她红着耳朵。 他喉结滚动一下,开口:“在那边——” 王二妮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见到一处花树底下放着个似模似样的木头小屋,几只猫正在树下猫窝里乘凉,猫一只叠着一只打着呼噜,看上去十分惬意。 她本来只想点点头,但张仁盯着她看,仿佛要等个回应,她也只好干巴巴地说:“猫在睡觉,不好打搅它们吧。” 张仁眼里的笑意都要化开了,“没事,猫白天睡觉大多是假寐。” 王二妮没养过猫,村户人家一般是为了捉老鼠才养猫,猫也是可以外借的,老鼠不多的话借借猫就够用了,张仁一边带她去看猫,一边说起养猫的事来。 到了树下,王二妮才看清几只叠在一起花色不同的猫最底下,有一只胖乎乎的大黄猫正在打盹。 张仁直接拨开假寐的几只猫,拍了拍大黄猫的脑袋,“阿黄,翻几个跟头。” 大黄猫似乎是真的刚刚睡醒,努起毛乎乎的嘴巴,猫胡须都在往前伸展,然后张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猫舌头都卷起来了。王二妮很新奇地蹲下来看,问张仁,“你这样说,猫能听得懂吗?” 张仁笑眼如同一对明亮星辰,殷勤点头,“可以的。” 话音刚落,大黄猫慢吞吞地爬起来,然后熟练地向后翻滚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连续后空翻了五六下,然后伸了个懒腰。 王二妮从没见过这样灵性的猫,何况张仁一直温温和和的,她这会儿也不那么拘谨了,抿着唇,很矜持地笑了。 张仁盯着王二妮的笑,再次对大黄猫下命令:“多翻几下,前翻后翻都来几下。” 大黄猫苦兮兮地开始翻跟头,其他几只没那么灵性的猫三三两两分布在周围,像看傻猫一样围观着大黄猫,还有一只小小的黑猫蹲坐在不远处看着。 阿黄一边翻跟头,一边对其他猫凶狠哈气,很有猫中之王的风范。 可惜两个人类并不懂这种风范,阿黄轻轻摆动着尾巴,略有一丝得意地看着被自己吸引过来,蹲在张仁身边的王二妮。 按照它多年走街串巷的经验,今天晚上这对眼神拉丝的人类就会叠在一起。 经验丰富的阿黄努力翻着跟头,然而并没有等到张仁和王二妮叠在一起,蹲着看了会儿猫,王二妮羞答答地起身告辞了。 张仁没有挽留,初次相看,能把人往家里带已经是成功了,总不能留到天黑。 张仁送了王二妮和周姑子出门,回来就看到花园凉亭里一只小胖手朝着他招,笑了笑走过去,一个圆脸少女紧张兮兮地问:“哥,今天相看感觉怎么样?” 张仁端庄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红晕,“含羞带怯,楚楚可怜……我原本并不觉得这样的女子吸引人,可我见到她压根移不开眼。云华,哥哥可能真的要成婚了。” 少女云华惊喜至极地跳了起来,“真的啊!可惜我没看到人呢,未来嫂嫂长得一定很漂亮吧?” 张仁先是瞪了一眼妹妹,接着又矜持地道:“虽然你话说得太满了,不过王姑娘对我应当是满意的,过几日再请她上门来,再几日我提礼上门,然后……” “然后新婚大喜,红烛一对,孩子取什么名我都在想了!” 少女云华抢答道。 张仁这次没有瞪妹妹,落地三十年余,他第一次遇到了钟情之人,此时犹如身在云端。 他……其实也已经在想孩子的名字。 王二妮走在回村的路上,在县城,她一直低眉顺眼。出了城门,她的脊背就挺直了。走在路上,脸上的温柔神色也下去了。一直到了村口,她已经撸起了袖子,露出气势汹汹的嘴脸。 一脚踹开篱笆,王二妮揪着王小弟的耳朵,把人提起来,怒吼一声:“一天不看着你,就去泥坑里打滚是吧?这么喜欢滚烂泥,从明天起自己洗衣服!” 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是皮实的时候,对儿时的记忆也清晰,蛮横惯了的小男孩在王二妮手底下踢打挣扎,尖叫大喊:“你欺负我!你一回来就欺负我!我娘死了你就欺负我!你这个扫把星,都是你害死我娘!” 王二妮最初听见这样的话还会委屈哭泣,但这两年耗下来,她已经左耳进右耳出,提着王小弟的耳朵,一手抄起扫把开始打小孩。 打了几下,王小弟开始告饶,王二妮理都不理继续打,又打了十几下,王小弟开始嚎哭。左邻右舍没人来管,还有两三个好事的端着饭碗过来看打小孩下饭。 晚上村里家家户户关起门来说话,提到王二妮难免唏嘘。 从前多温顺娇怯的一个孩子,自打那黑心肝的爹娘死了,咋就活成了母老虎。 姑娘家家还待嫁闺中呢,战力已经直逼村里最凶的泼妇。 ------------ 2 第 2 章 第二天早上,王二妮起来挑水浇菜,绝大多数的村户人家,并不存在女人干活少的问题。 王二妮从四岁开始干活,最开始是扫地喂鸡。稍微大一点能背得动筐了,每天早起就要上山打猪草,这其实是她最喜欢的活计。不用待在家里,和几个同村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一起背着筐,说说笑笑去干活,是她幼时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等再大一点,家里除了烧饭下田之外所有的活计都是她做,还要带弟弟妹妹,带孩子是件苦活,王二妮其实很不明白小弟为什么那么能喊能叫,直到她有一次摔伤了腿,本能哭叫了几声却没人搭理,才忽然明白过来。 能喊能叫的,从来都是一叫就有人回应的宝贝心肝。 不用做烧饭的活计,不是因为后娘良心发现,而是怕她掌勺时偷吃,贫家破户最大的权柄就在于掌勺,今年王二妮长到十八岁,两年前父母死后第一次吃上鸡蛋。 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王二妮算是桃源村里过得最苦的姑娘。尤其她现在自己种不了田,只能把家里的田租赁出去,一家子也就是勉强糊口,不少人觉得她可怜死了,但王二妮感觉自己越活越有奔头了。 喂完猪,王二妮坐在门槛上理菜,到这会儿才有些空闲想起昨天相看的事。 从前对婚事,她向来是恐惧中带着一丝期盼的,恐惧当然是因为不知道会被亲爹后娘嫁给什么样的人家,她大致属于家中的人形财产,只等到年纪卖出去换取一笔彩礼。 而只论彩礼的话,愿意花费大价钱娶妻的,基本上没有正常人家,三四十岁的老光棍只要足够吃苦耐劳,能掏出来的家底自然远远大于本就能正常娶妻的年轻小伙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家境富裕的瘫子瘸子,甚至傻子疯子一类,这些人家也很愿意掏一大笔钱娶个年轻漂亮的乡下姑娘。 但终究还是有期盼的,毕竟王二妮长得很好看,哪怕她被饿得最狠的时候,脸上都带着菜色,瘦得一伸手犹如骷髅,她也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 那会儿不止一个同龄少年悄悄躲着人向她表示过好感,说过一些让她以后过上好日子之类的话。 其中还有桃源村最出息的李秀才的独子李文昌,读过书的年轻人是很厉害的,说得跟真的一样,承诺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在王二妮办完丧事,身心俱疲的时候,说了一通她已经坏了名声之类的话,然后问她愿不愿意给自己做妾。 温顺了一辈子的王二妮在那天抄起了扫帚,把李文昌从村头打到村尾,又从村尾打到村头。 那之后,她的名声真正坏了,连问她要不要做妾的也没了,毕竟有家底能纳一房小妾的人家,谁也不想纳一个能把男人追着打的悍妇。 何况她要真和李文昌没什么不清不楚,那人家秀才公的儿子平白无故问她要不要做妾?村里多数人家对王二妮同情自然是同情的,可自家儿子要娶王二妮?腿不给他打折! 这两年王二妮索性就没想过婚事,可谁知道前几天进城卖了一趟菜回来,没两天就有县城里的媒婆上门,说有一位大老爷看中了她,想娶她过门。 要不是当时媒婆说了一个娶字,王二妮差点又抄起了扫帚,光听前面的话术,她还以为又是想纳她做妾的。 接下来的一天犹如做梦,到了一处富贵人家,见了一位浓眉俊眼的富家老爷,谈吐比李文昌他爹李秀才还要斯文……他甚至不缺胳膊少腿。 王二妮最初只是抱着去看看不会少块肉的心思,可这会儿心里头已经惦记上了,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情不情爱不爱的她不懂,就是本能知道,那是一户极好的人家,相中了她就正儿八经请了媒人上门,这是以礼相待,至少比问她要不要做妾的李文昌好一百倍。 那张仁……会不会找人来打听她?要是他知道了她的那些事,会不会也变了嘴脸? 等菜择完了,王二妮也想通了,想那么多没意思,能嫁就嫁,嫁不了就算,婚事是两个人的事,她总不能把张仁绑上婚床。 接下来的几天,王二妮没有表露出一点异常,每天干活吃饭打小孩,顺带攒了些鸡蛋准备进城卖,偶尔夜里睡觉时琢磨琢磨,张仁是不是打听清楚了她的事,咋就没消息了呢? 殊不知张仁不是没消息,他是掐着数了日子,打从月初相看,总不能没过两天就再次请人上门,三四天略显急迫,五六天又似乎有些不把姑娘家放在心上,他整整挨了四天,第五天一大早,张仁在马车前严肃地看着自家妹妹。 张云华犹如一个即将出征的战士,肃穆开口:“去了不要瞎打听,给什么吃什么,不要端着架子,最重要的是,问王姐姐要不要再来看看猫,哥我都记住了。” 张仁点点头,“去吧。” 等张云华跳上马车,张仁忽然琢磨了一下,按住了车夫,“换一辆素些的马车,云华上门是为了交朋友的,不是迎亲,用这么大的车驾太招摇了。” 张云华从帘子后面露出脑袋,满脸写着无语,“哥,你昨天亲手擦的马车,说这辆气派,适合接人。” 张仁从容不迫地道:“我本来想自己去的,但想了想,一声不吭就上门,未免不够尊重。” 张云华赖在马车上不下来,“我就要坐这架车去,哥,我这可是为你去接王姐姐啊!我怎么去都行,可这是接王姐姐啊!” 这话说得很对,亲妹妹怎么都行,接姑娘还是要坐大马车。 只是,张仁看着喜气洋洋坐在马车上的张云华,看她一副去迎亲的新郎官的做派,眉头皱起。 龙兴县不大,出了县城往桃源村大约二十多里路,王二妮一般十来天进城一趟,卖些新鲜的菜和攒下来的鸡蛋,都是自己背着筐走着去,再走回来,光是花在路上的时间就要大半天。 张云华是坐着两匹马拉的车去的,一早出门,到了桃源村口也没花多少时间,车夫问了过路的村人,一直到了王二妮家门口才停下马车。 圆脸蛋少女从马车上跳下来,她本想敲门的,可王二妮家没门,只有一圈低矮的篱笆圈着院子,王二妮正在猪圈边上喂猪,一回头就看到和低矮农家格格不入的富贵女孩。 上次去张家相看,王二妮并没有见到张云华,只是听媒婆和张仁都说起张家有一位未出阁的姑娘,可王二妮一眼看到张云华,就下意识地知道,这是张仁的妹妹。 大约……除了张仁之外,她和这些富贵人家是完全扯不上一点关系的。 不过张云华也确实和张仁长得很像,在男人脸上显得雍容俊美的五官脸盘,到了女孩的身上就富态了些,但不难看,王二妮甚至觉得这样大脸盘子圆嘟嘟的非常可爱,她自己是很瘦的,就觉得富态的女孩子很美。 猪食的气味不大好,王二妮有些尴尬地端着猪食盆,“客人进来吧。” 张云华坚强地凑过来,为了显得不那么嫌弃,还努力呼吸了几口,夸赞道:“这猪养得真好。” 王二妮连忙把她拉到远处,看她深呼吸了些新鲜空气,才无奈地道:“我们喂猪也不会在猪圈边上这么闻的。” 张云华尴尬一笑,这会儿和王二妮离得近了,也闻见她身上沾了些气味,但不知怎么的感觉不臭。 她凑近了,声音欢喜地道:“王姐姐,我叫云华,我哥有没有提过我?对了,我哥是张仁,那天和你相看的。他真的可喜欢你了,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一直在训练阿黄跳舞,就想着让你看。” 少女的话如同连珠炮一样,王二妮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直到听见训练猫跳舞,一下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张云华笑嘻嘻地道:“他以为我会给他保密的,我才不会呢,喜欢就是喜欢,躲躲藏藏的不好,王姐姐要是也喜欢他,知道这些一定会开心吧?” 要是对着张仁,王二妮肯定就板起脸了,哪有这样探话的?可对着满脸真诚的少女云华,她还是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嗯。” 张云华几乎欢喜得要跳起来了,她拉住王二妮的手,刚想再说几句,就见到一个小女孩带着个年轻男子走过来,隔着篱笆门叫了一声姐姐。 王二妮的脸冷了下来,小女孩怯生生地开口道:“姐姐,李大哥知道了你的事,想劝劝你,我不是故意告诉他的。” 李文昌去年已经娶妻,娶的是一个老童生的女儿,今年又过了试,成了新秀才,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自从被王二妮打了一顿,在村里也丢了一阵脸,他其实已经对王二妮没什么心思了,可近来王二妮的小妹三姐儿经常去找他,总说王二妮如何如何后悔,说得多了他也开始慢慢心软了。他想着妻子和顺,再纳一房泼辣些的美妾也不错。何况王二妮后悔了这么久,以后肯定对他百依百顺。 李文昌这么想着,也是这么说出来的,只是不知前情的人听起来难免云里雾里。 张云华正满头雾水,就见王二妮慢慢放下猪食盆,抄起了劈柴的斧子,一步步朝篱笆门外走去。 虽然还没理解前因后果,但张云华看着瘦弱的少女提斧出门,早晨的阳光洒在她背影上,忽然不合时宜地想。 王姐姐好有气势,好像一位准备出征的女将军哦。 ------------ 3 第 3 章 三姐儿在王二妮提着斧子走过来的时候就吓得转头跑了,李文昌反应慢了一拍,而且他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眼里只看得见王二妮紧紧盯着他走过来的身姿。 他是读过书的,一霎就想到了很多词汇来描述这样的美色,佳人步步生风朝他走来,不正如月投怀,如嫦娥下凡,如……还没如完,人已经被一脚踹倒在地,斧子和他的脸颊险险擦过劈在泥地上,随后拳如雨落。 李文昌不是没挨过打,他读书时常挨打,最怕的就是先生的板子。不过除此之外,他是很细皮嫩肉的,比村里养得最仔细的丫头都要娇生惯养,虽然个头不矮,但从来没和人动过手,被打了第一反应是懵,第二反应就是抱头撅屁股。 等到发现王二妮没有打几下就停下来的意思,迟钝的脑子里终于别过了弯,双手抱头从地上爬起来,然后逃跑。 时隔两年,王二妮再次把李文昌从村东头打到村西头,这次甚至连围观说闲话的都打,直到李文昌哭着趴在地上告饶,供出了三姐儿的事,并不断作揖表示自己错了,再也不敢纠缠,才放下了手里的斧头。 李老秀才其实算是个讲理的人,当初李文昌第一次被打,事后他还上门来致歉,请了乡老为王二妮澄清,只不过信的人不多罢了。今天听说儿子又挨打了,看着儿媳妇过来哭闹,老秀才只是拧着眉头问了句是从哪开始打的,得知是在王二妮家门口,就哼了一声不再管。 李文昌的妻子求不动公公,只能自己过去,她是想好了要先和那泼妇讲理,实在讲不过就和丈夫一起动手的,结果到了地方看到李文昌不断交代他想要纳妾的前因后果,摸了摸怀了五个多月的肚皮,不知怎么的盯着王二妮打人的动作看了起来。 温顺贤良留不住男人的话,她也准备学习一些拳脚。 提起斧子的时候,王二妮已经准备放弃张仁这门婚事了,要是因为张云华在场而不敢动手,和李文昌掰扯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何况就是不动手,这么一段“过往”摆在眼前,谁还敢要她? 不如动手! 打到身心舒畅,打到心态稳定,最后再抓住混在人群中的三姐儿,王二妮原本不想理会张云华的,想了想还是对她点了点头,亲事做不成就翻脸吗?没必要的事。 张云华看着王二妮一只手提着至少有七八岁大的小女孩,也是咽了咽口水,并没有像王二妮想的那样坐上马车赶紧走,而是凑过来跟着她一起回了家。 路上张云华不知道该怎么说,也就沉默,直到进了王家的篱笆门,看着王二妮折了柳枝开始打小孩,才缩手缩脚探了探头,压低声音道:“王姐姐,刚才那人……” 王二妮其实不想解释的,这两年她已经解释过很多次,有几个人信她呢?大多数都是听着听着开始质疑,总之就是想得出她和李文昌早就私通的结果罢了,可张云华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就很可爱。 她一边打小孩,一边简单把事情说了一遍。 张云华时而露出怒容,时而解气叹息,最后她一把拉住了王二妮的手,真诚道:“王姐姐,不如我们再去打那李文昌一顿吧?” 王二妮几乎噎住,看着哭哭啼啼的三姐儿,也提不起劲打了,实际上她打小孩的力度都是收敛了的,何况在这之前她还暴锤了李文昌,本就累得够呛。 三姐儿哭主要是觉得丢人,在那么多人面前被李文昌揭了事实,好多人对她指指点点,她感觉自己天都塌了。 王二妮扔下柳枝,让她自己反省。 张云华很少见人打小孩,看三姐儿哭得惨兮兮的,摸摸鼻子就假装不看她,毕竟这事吧……好吧,张云华见过父母卖女儿去做妾的,实在没见过妹妹想方设法把姐姐送去做妾的。很明显她的出发点在于王二妮当了李文昌的妾,日子就会好过。 王二妮看着张云华,轻声道:“天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吧?” 张云华惊讶地道:“回去?我一个人回去吗?我是来接姐姐去家里玩的呀。” 王二妮一时都语塞了,看过了我把男人从村东打村西的模样,你还准备带我回去?这不是那个什么,叫什么来着……引狼入室? 换成从前,王二妮是不会答应的,可张仁这事她已经想了好几天了,今天又打了李文昌,事情再坏能有她的名声坏吗?要是不去,以后想到这事她又会不会后悔?日子已经够难的了,就不要再给自己加一件遗憾。 她去煮了一锅饭,狠狠心又炒了一盘鸡蛋,配上一碟咸菜,这已经是村户人家不错的招待了,要是再上升一些规格,就得杀一只鸡。王二妮舍不得杀鸡,她家一共就三只鸡,除了糊口的粮米,一家子的柴米油盐的开销就指望着一块菜地和这三个鸡屁股。 张云华吃了很拘谨的一顿饭,看着两个小孩狼吞虎咽扒拉鸡蛋的样子,她就只朝着咸菜下筷子,王二妮给她夹了好几大块炒鸡蛋,自己一口都没动。 吃完午饭,王二妮跟着张云华上了马车,她特意换了身衣服,可到底有很久没做新衣裳了,料子洗得很白,而且穿在身上紧巴巴的。 张云华完全没在意这个,凑过去拉住了王二妮的手,认真地道:“王姐姐,你不要觉得自己不好,我觉得那个李文昌才是害了你的人,别说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就是有,也是他的错。我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不会说你半点不好的。” 王二妮微微呼出一口气,看着眼前少女误会了,却也没说什么。 清清白白活在人世间,她从来不怪责自己。 张仁从一大早就在等消息,先是让家丁去城门口等马车,派了几轮后,府里的家丁全都出去了,总不能把丫鬟打发去城门口做探子,等来等去最后索性自己也到了城门口。 他还挺懂得照顾自己,带了一把太师椅,坐在城门口不多久,渐渐有进城的村民把进城费交到了他这边。 张仁起初没反应过来,收进城费的县城衙役都快笑死了,领头的班头徐虎和他玩笑道:“张老爷,您这派头比咱们周文吏更像收进城费的。” 对面不远坐着的周文吏笑着和张仁拱拱手。 张仁反应过来了,也笑着拱手。 徐虎过来拿了进城费放过去,可过了不多久,还是有人过来给张仁交钱,张仁无奈,只能带着他的椅子往边上坐了坐,这下视角就不那么好了。 中午过去不久,张家那辆格外招摇的马车就到了城门口,张仁还没看见,徐虎先看见了,过去拍了拍张仁的肩膀,笑道:“张老爷,是您家的车驾吧?” 张仁一眼看见张云华从帘后探出头,里面若隐若现还有一道身影,顿时精神起来,点了点头,道了声有劳。 张云华也看见了他,兴高采烈地挥手,“哥,一起回家啊!” 车驾很大,张仁坐在马车外头,和两个马车夫坐一排,时不时回头看看帘子,只可惜他只能听见妹妹叽叽喳喳的声音。 王二妮隔了几天再见到张仁,其实上次见面的印象已经模糊了些,但再看到他时,还是微微怔神。这男子高高大大,俊得一眼分明,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只看他一眼,就觉得心头踏实了下来。 去张府的路上,王二妮很沉默,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隔着一层帘子,她时不时看上一眼,虽然帘子很厚实,看不见什么。 可要是有人在帘子中间看两人,就会惊奇地发现两人如同心有灵犀一样,张仁回头,王二妮就恰好抬头去望。 很快就到了地方,张仁先下了马车,张云华也从马车里跳下来,然后她就很殷勤地伸手拉住王二妮的手,高高兴兴的,“王姐姐,我扶着你腰了,你安心跳。” 张仁盯着张云华,看她一只手托着王二妮的手,另一只手贴在她的腰间,看起来很体贴。 嗯……为兄会了。 张府上下打扫一新,这次少了话多的媒婆,却多了张云华这个能说的。张仁几次眼神示意她往后稍稍,但张云华一路假装看不见:开什么玩笑,我往后稍稍,你要是情不自禁稍有逾越,咱们家后院也不是没有斧头。 这妹妹是真的没有眼色,张仁轻叹,好在他有阿黄。 大胖黄猫这几天活活瘦了半两,张仁每天盯着猫训练,已经卓有成效。喝了会儿茶,张仁就急迫中不失风度地道:“阿黄这几日很努力,已经学会跳舞了,王姑娘想不想看看它?” 张云华忙要说她也去,被张仁一个眼风扫过去,犹犹豫豫只好说她累了,没有跟上。 王二妮仍旧像第一次来张府那样,跟在张仁身后去看猫,只是比起上次的羞怯,今天明显有些不装了的意思,张仁完全没注意这一点,紧张地举起了毛茸茸的黄猫。 阿黄啊阿黄,你可要争点气啊! ------------ 4 第 4 章 阿黄是很争气的。 猫猫跳舞自然不会像人那样优美标准,无非是摇头摆尾,挥挥爪子,动作有些像是舞狮,很简单的步伐。王二妮看得十分惊奇,因为她实在没见过这样灵性的猫。 大户人家养猫多是为了捉鼠,张府从祖辈开始家里就有一窝传代猫,倒是那边走廊下卧着的两只猎犬,是张仁自己喜欢,托了走商的朋友从南边带的小狗崽。真正把工作的传代猫当成宠物来养,还是阿黄来了之后。 阿黄是自己跑来的,而且很亲人,和张仁熟悉之后就开始登堂入室,自带许多讨好人的技能,比如翻跟头,握爪爪这些。 一边看阿黄表演,张仁一边略带紧张地说道:“猫不如狗亲人,但是阿黄很乖,你喜欢阿黄吗?” 王二妮点点头,这时阿黄停下步子凑了过来,甚至把猫脑袋都凑到了她手边。 张仁连忙道:“你可以摸摸它,轻点重点都可以。” 王二妮有些犹豫地蹲下来摸摸猫头,阿黄的毛很干净顺滑,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动,眼睛眯起来,一副很受用的样子。 张仁也蹲下来,手摸在阿黄的肚皮上,试探地道:“姑娘怕不怕狗?” 他说这话时,王二妮就看见了不远处趴着的两条猎犬,她是不怕狗的,但这时偏就停顿了一下,故意道:“怕怎么样,不怕又怎么样?” 张仁犹豫了一下,“姑娘怕狗,我就只能把狗养在别处了。” 他是很喜欢狗的,此时语气低落下来,但看着没有怪责的意思,王二妮稍稍怔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种被人迁就的感觉还是第一次,她下意识地想要索取更多,试探更多,但本能地抿着唇没说话。 她神思不属地摸猫,张仁也紧张于她接下来的回答,两人的手都在阿黄身上摸着。 气氛正凝滞的时候,阿黄忽然抖了抖身子站起来。 猫头顺滑,往下一低,王二妮的手也顺着向下滑,猫肚皮一翻,张仁的手还在原地,一下子,两人的手直接在它猫背上交叠一处。 张仁的手掌覆盖在王二妮手上,说实话,他第一反应是从软软的猫肚皮一下子过渡到了粗粝的树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王二妮的手。 他有些慢一拍地想要收手,但王二妮忽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两人凑在一起摸猫,距离本就近,这下手都牵在一起,王二妮还转过了脸来。张仁脑子里顿时嗡嗡的,只剩下一个念头。 阿黄啊阿黄,你可真争气啊。 王二妮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张仁的手,开口道:“云华是个好姑娘,我喜欢阿黄,也不怕狗,你这个人我也很满意,你们家是富贵人家,没有人不愿意住这么漂亮的大宅子对不对?” 张仁定定地看着她,想要说话,但王二妮又说话了:“可我这个人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一点都不温顺,我就是个没什么见识的村姑,不认得字,会的也不多。也许你还打听到我的事,村里人除了说我勤快,大概也没什么好话。” “可是,就连勤快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要是嫁进你家来,过上好日子,可能连勤快都勤快不起来。还有,你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也许只是一时的兴头。” 她这么冷静地说着,眼睛看着张仁,似乎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他给出什么样的答复。 张仁却觉得自己的心血不断上涌,上涌,如同潮水一般难以平息。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另一只手也覆盖上来,握紧了王二妮的手,认真地道:“身家父母所给,财富天生天赐,张仁活在这世上的不过是这一具身体,何谈高高在上?” 张仁看着眼前故作冷静的少女,忽然笑了,“只看我这个人,姑娘也是很满意的吧?” 这话是不错的,哪怕张仁没那么多的身家,只是村里普通的农夫,他这样高大英武的一个人,就算只是提着两只鸡上门,王二妮九成也会答应下来。 可真说出去,又有些可笑,仿佛是什么攀龙附凤的遮羞布,所以王二妮也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后来两人又说了很多,王二妮都不大记得清了,原因大约是她嫌羞耻,张仁是教养很好的人,姑娘家主动,他就要更主动一些。 话说到后来,明显已经超出了未婚男女的范畴,王二妮甚至因为觉得张仁好得不太真实,犹豫了很久,问他有没有什么隐疾在身,只要不是脏病,她也是可以接受的。 张仁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嗯……这些话王二妮全都假装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张仁送她回去时,说了下订的日子。 本月十七。 还有十二天,他就要来下聘了。 整个桃源村最凶的未嫁泼妇开始期待起婚事来。 张仁斗志昂扬,家里给他预备的聘礼最早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包括早已离世的父母都没想过他还有开库房筹备聘礼的那天。许多当年时兴的物件已经泛了旧,要重新买办。也有些珠宝玩件越久越贵重的,要分门别类。聘书也要请人来写,张仁特意带了礼物去请了县衙的老县丞来写。 忙忙碌碌十来天,下订的前一天也是专门请了老县丞来送聘书,桃源村的人或许认不得县令老爷,老县丞却是在龙兴县干了一辈子的,年年劝课农桑都是他亲自下乡来,十里八乡哪个认不得他?一下子桃源村就炸开了锅。 那王家的妮子嫁了县城的富家老爷?不是做妾,是正儿八经去做正头夫人的?前些天还看见她把李文昌按在地上打呢!富家老爷皮这么痒的吗? 村里人压根不在乎那张老爷长得是圆是扁,富家老爷再磕碜能有村里老光棍磕碜?要知道就在几个月前,还有老光棍打王二妮主意被她举着火把打到眉毛都烧秃了。那会儿还有不少人觉得王二妮也太挑了,她长得是好看没错,可那穷家破户还带两张嘴吃饭的,名声也不好,能有人要就不错了。 何况村姑能好看几年呢?嫁了人生了娃娃,没两年就会像离了枝头的干果子,变得皱皱巴巴。 能叫县丞老爷做媒的,那得是什么样的人家哟! 老县丞挑的时辰也好,中午刚过,天不黑就要走,并没有混一顿饭的意思。王二妮是真松了一口气,村户人家招待贵客的最高规格是杀猪,其次是杀鸡,她没想过杀猪,可家里一共三只鸡,每天都下蛋的,杀哪只她都舍不得。 晚上老县丞回到城中,张仁招待他晚饭,在县城最大的酒楼请的一桌席面,到底是小县城,没什么山珍海味,最好的席面也就是些时令蔬果,鸡鸭鱼肉。老县丞也没见过太多世面,吃得直捋胡须,看着温雅待客的张仁,想到白日里见的那个提刀犹豫半天要不要杀鸡的漂亮村姑。 老县丞由衷感叹道:“你们之间,实在缘分不浅。” 张仁不明所以,老县丞也没有多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也能成上一对,这不是缘分不浅是什么?有时候婚事真不是看门当户对,而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出入锦绣楼台之间。你乡野村夫,山里丫头,是挤破了脑袋也见不着啊。 这酒楼窗台向下一眼看见个卖菜姑娘,就成了一桩婚,写到话本子里都显得离奇。 隔日下订,张仁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十多车聘礼浩浩荡荡下乡。一行到村口,立刻有不少人过来围观,还有机灵的连忙朝大老爷贺喜,说些吉祥话。 张仁也晓得规矩,专门备了一箱铜钱来散喜气,他不往人头上身上撒,而是让两个家丁一把一把抓了散出去。 先前张仁请的媒婆周姑子带着自家几个儿媳来帮衬,又留了几个说话好听的大姑娘小媳妇在屋里陪着王二妮,有些说话酸不溜秋的,甚至明里暗里提李文昌的,都被周姑子指使膀大腰圆的儿媳妇给撵出去了。 媒婆这行当什么没见过?别说大户人家聘正头娘子,哪怕花楼里的姑娘从良,她也能办得漂漂亮亮,这点子事算什么。 里里外外操持着,周姑子叉着腰,心里舒坦极了,十几年了,从她开始干媒婆这行,还没几件说不成的事,到今天终于连张仁都说成了,不容易啊!张仁的父母要是在天有灵,大概能给她磕一个! 三姐儿和王小弟从在村口看到张仁的聘礼车队就跟着一路疯跑,和小弟就差爬到喜钱箱里不一样,三姐儿是一路追着张仁的马,想看清他的模样,她真没想到王二妮还能嫁出去,不光嫁出去了,还是这么一位有钱老爷。 虽然没看到正脸,可一看就不是老头,他甚至不缺胳膊少腿儿? 王二妮在屋里探头探脑,到底家里没什么长辈看着,周姑子哪管这些,还特意把她带到门边让她瞧,张仁翻身下马,一眼就看到王二妮站在门边,顿时心头一动。 应是瑶台曾相逢。 ------------ 5 第 5 章 酒席宴全是周姑子一家在操持,张仁给的谢媒钱足够她一家开张吃三年,周姑子甚至狠了狠心杀了一头大肥猪,摆了十几桌丰盛的农家大宴。 按理新娘子是要躲着不见人的,但一开始面都见了,这点规矩也就不算什么了。王二妮倒也不觉得羞,一直盯着张仁那边,她是村里生村里长,自然知道这种婚事会让不少人看不过。她眯着眼睛看着,但凡有人拉着张仁想说些有的没的,或者开他玩笑,就狠狠地瞪过去。 她是完全不管什么规矩的,要是有人敢在今天让她不痛快,她就敢举斧子! 张仁第一次见她如同护崽母鸡一样凶悍,只觉得可爱。他活了三十岁,并不是那等面上光鲜的富家子弟,他虽然不走商,却交结了许多走商的朋友,也是一些武师镖师口中的遮奢人,三教九流都见过不少,哪里会被一群心眼都不会遮掩的乡民挤兑到。 可是……真的很可爱啊! 张仁假装说不过,看着王二妮一个个瞪过去,直到看她真的像要发火了,这才遗憾地呼出一口气,按住话说得最难听的桃源村老光棍“周歪嘴”,和煦一笑:“兄台,屋里是不是太热了,不如出去凉快凉快。” 话音一落,钳制着周歪嘴的肩膀把他往外一扔,这不是巧劲,而是实打实的内家底子,直接把周歪嘴从屋里扔到了半个院子远的猪圈里。 先前还把这富家老爷当成傻子的几个村人都吓住了,王二妮也呆了呆,看了一眼扑在猪圈里沾了一身泥,半天爬不起来的周歪嘴,这就是之前打过她主意的老光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没打坏他吧?” 张仁失笑摇头,他要是真想打坏人,还能把他往猪圈扔?院子里虽然也是泥土地面,但被踩多了也很扎实,猪圈里的烂泥到底软和许多,摔不坏人。 王二妮略松一口气,“今天是好日子,可不能叫这种人给坏了。” 因为周歪嘴被扔出去的事,那些说话难听的村人们都收敛了起来,平时桃源村可见不着这样好的大宴,偶尔有些富户做亲的,那也要交份子钱,讲究些的富户更是内外不同席,招待贵客用上好席面,招待村人用次席,难得见好油水。 张仁却十分大方,他不收份子钱,也不排个三六九等,这样白吃白喝的好事谁不愿意干?这下不少村人都盯着先前的那些人了,生怕吃不着席被撵出去。 酒席宴罢,村人散去,只剩下王二妮自家人和周姑子留下的两个儿媳妇收拾残席,是真的残席。村人吃席非常捧场,肉菜基本连汤都吃净了,素的也都折巴折巴往家里带,这可是荤油炒的,带回家也能吃个满嘴流油了。周家的两个儿媳妇收拾着碗筷,王二妮还是第一次知道,盛过荤菜的碗盘要用热水洗。 张仁没走,不是他拉着,王二妮真不好意思让外人来干活自己歇着,张仁拉着王二妮坐在堂屋里,看着这个王二妮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标准的农家土屋,一间堂屋,两侧卧房,外头篱笆围了个院子,烧水做饭都在院子里的灶台上,上头搭着棚子,一个猪圈,一个鸡窝。 原先父母还在的时候,王二妮和三姐儿睡小一点的卧房,夫妇两个带着小弟睡,现在王二妮还是和三姐儿睡,不过换到了大卧房里,小弟一个睡在小卧房,王小弟为了小卧房的事吵闹了很久,那也是王二妮第一次下手打小孩。 她是完全不能理解一个没长成,不干活的男丁凭什么要全家最好待遇的。 张仁不在意王家有多老旧,他四处看了看,只觉得上上下下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 三姐儿躲在里屋悄悄伸着脑袋看他,王小弟在院子里看聘礼,这个箱子摸摸,那个箱子看看,一副很兴奋的样子,脸都红了。 王二妮给张仁端了杯水,在他边上坐下,一条长板凳两人各自坐了一边,王二妮几次想说话又咽了回去,她想问聘礼已经下了,那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呢? 可未嫁的姑娘问这话是不是有些太放荡了? 王二妮不在乎别的,但怕张仁看轻她,对她有不好的感觉,犹豫半晌也没开口。 倒是张仁捧着杯水,轻咳一声,“我请人算了日子,今年最好的日子是八月二十,最适合成婚的,不过最近的日子……” 王二妮紧张地道:“要最近的,不要最好的。” 离八月二十,还有快两个月,王二妮不想等这么久,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出来的,说完就有些后悔,这也显得她太急了。 张仁却不在意,他眼前一亮,要是能等两个月,他就不问算日子的人最近的日子了,看着王二妮脸红的样子,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这会儿也不由老脸一红,压低声音道:“最近的是下个月初六,诸事皆宜。” 本月已经十七了,到下月初六就近得多,王二妮低着头不说话,但手抓紧了,显然是同意这个日子的。 张仁想了想,又问:“姑娘家里没有长辈在,那两个孩子年纪还小,不如都带过去养吧,聘个好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这会儿也不算晚。” 王二妮愣了一下,读书识字,她几乎没觉得这是能和她们家扯上关系的事,她犹豫了一下,说道:“读不出什么的。” 张仁笑道:“读书明理义,并不是专为了考学而读书,认得些字,读得懂圣贤书就足够了。” 他看了一眼在院子里聘礼间跑来跑去的王小弟,微微摇头,道:“不教而诛谓之虐,旁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这世上浑浑噩噩的孩童多的是,我只是想让你少操些心。” 王二妮今天发愣的次数够多了,这会儿脸颊已经红得像要烧起来,好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忽然张仁又笑道:“要是先生教不动,我还有些武师朋友,把小舅弟送去学些武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想必也能掰好性子,只是到时候还要姑娘能狠得下心来。” 王二妮自然是狠得下心的,她连犹豫都没犹豫就点点头,并且一点不准备告诉王小弟,读书不成就让他去跟着武师吃苦。 两人只觉得还没聊上一会儿,外头天都快黑了,张仁想到白天那些说酸话的人,不止将聘礼留下,还把带来的家丁都留下来了,请了村长租住了一处不远的院子,这些天留他们在村里给王二妮看家护院。 一连多日,待嫁的日子风平浪静,期间张云华还来了两次,一次是来送嫁衣首饰,一次就是迎亲的前天晚上,特意过来陪着王二妮的。 张云华不止自己来,还带着两个梳妆的丫鬟,一个负责上妆,一个负责梳头,两人忙忙碌碌给王二妮绞了脸,上了妆,梳了新妇的发髻,换上漂亮的红色嫁衣。 王二妮的心里难得有些忐忑起来,现在是早上,桃源村的清晨很安静,等这一天过去,到了晚上,她就是成了婚的妇人,有一个高高大大的夫君了。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让人有一种如在梦中的虚浮感,她脑子里不断冒出张仁的模样,回忆起和他的几次交谈。 就这样,要和一个男人共度余生了。 王二妮觉得耳边吵吵嚷嚷的,有云华的笑声,有周姑子的奉承声,村人大着嗓子乱哄哄说话,偶尔有几声小孩子尖叫吵闹的声音,她像提线木偶一样进了轿子,晕晕乎乎摇摇晃晃不知过了多久,轿帘忽然被人掀开了。 张仁没有来牵她的手,反倒是将她抱了出来,大步进了张红挂彩的张府大门。 贴着张仁宽阔的胸膛,王二妮忽然抓紧了他胸口的布料,深深吸了一口气,主动伸手环上了张仁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是她的男人,她活到现在遇到过的最好的男人,抓住他,抱住他,让他再也跑不掉。 今日喜宴,张仁请了很多朋友,除了在外头走商走镖实在回不来的,他几乎把自己认识的人都请了一遍,三教九流共聚一堂,一派喜气洋洋。众人都等着张仁拜完堂来宴客,想着非把这铁树开花的老光棍灌醉,让他入不了洞房,明日在新娘面前跪搓衣板。 几个武师还在议论张仁的童子身,老张练的内家功夫可不一般啊,这就破了童子身很可惜的,以后练武可能受影响。 结果……诶诶诶,老张,你怎么拜完堂送入洞房就不出来了啊!新郎得在外头宴客的啊! 张仁是真的出不来了,他刚把怀里的姑娘放下,就被抱住了腰,然后他就被摁到床上去了,一身的内家底子是用不上一点,高高大大的身板柔弱地缩在床上,任由王二妮很凶很凶地对他动手动脚。 至于外头等着他去宴客的兄弟?什么,他还有兄弟? 张仁只觉得自己今日分明滴酒未沾,却醉得云里雾里,梦见巫山。 ------------ 6 第 6 章 两条一黑一白的猎犬趴在新房不远处的廊檐下,张云华一手摸一只狗头,看着洞房里的烛光,欣喜的同时有些酸涩,她一把抱住白狗的脑袋,呜呜咽咽。 “太白,以后大哥就有嫂嫂了,他这么多年光棍打下来,能娶到王姐姐是很不错了,可是我为什么感觉有一点点难过?” 张云华抱着狗头,嘴都笑歪的同时还像模像样掉了两滴眼泪,把狗头都打湿了一块。 边上的黑狗静静地看着太白,虽然狗脑子里不大理解,但是它向来知道自己这同窝的狗兄弟是不同的。太白从生下来就是一窝黑猎里唯一的白狗,等到长大一些更是奇怪,它甚至不吃屎,屎多香啊。 除此之外,黑狗经常见到太白和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沟通,在没有人的时候,它的狗嘴里会说出人话,甚至还是低沉的成年男音。 可太白明明是母犬啊! 太白当然不会理解黑狗的想法,这种灵智未开的兽类几乎无法正常沟通,但凡有灵性的都算作妖精,兽为妖,植为精。凡人几乎一辈子都见不到妖精,而在这小小的张府里,就盘踞着他太白这一只大妖。 被抱着狗头的太白冷静地想着,他虽然投胎为雌狗,但这是不走天庭投胎程序的一点点小疏漏,虽为母妖身,本质上还是个男仙,是不可以和女子这样亲近的。 可云华小姐虽然嘴都笑歪了,但毕竟人都哭了,如果连一条狗都不让她抱,她会不会更难过? 太白的视线忽然落在了同窝兄弟的身上。 黑狗狗躯一震。 下一秒,黑狗硬着头皮挤开了太白,摇头摆尾钻进了张云华的怀里,真的,虽然它还是一只灵智未开的狗子,但也隐隐约约觉得太白这条狗,是真的很狗啊。 脱离了凡人女子的怀抱,太白放松了些许,摇摇潮湿的狗头朝着花园走去,在花园有一株很高大的桃树精,树精可以在夜晚用花粉传递消息,是他和天庭联络的纽带。 桃树精今天晚上和以往不同,身上挂着许多绸带,树梢上还挂了两个喜庆的红灯笼,看着简直像它自己要成婚一样。 太白凑了过去,盘在树下,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大昊天今世怎么会有情劫?他都光棍三千二百万劫了,天庭那边确认没有问题吗?” 桃树精顶着满头喜庆的红绸,树梢摇摆,发出讯号:“上面回复了,此世是关键节点,三千二百万劫的意识体重归太一,这是返璞归真的一世,代表大昊天真正成为凡人之身,这不是情劫,而是凡躯的正缘。” 太白张大了狗嘴,一时还无法消化这么大的信息量。 他和桃树精口中的大昊天乃是多维宇宙的统治级文明,天庭的下一任主人,文明内部称之为天帝。凡文明之力所及,便归天庭统治。最初天庭无主,三千神魔以大法力分割世界,随心所欲治世或灭世,后来神魔之中有大毅力者诞生,其名太一。 他立志一统文明,辖制神魔,建立天庭,以秩序统治诸天世界,然而诸神魔奋起反抗,最终湮没太一,将文明重归混乱。 但太一虽死,其身躯却太过伟岸强大,神魔们无法毁坏,最终在太一身躯上诞生了新的意识,自名昊天,按照天庭尊者为大的习惯,被人称为大昊天。 大昊天诞生以来就拥有太一的全部能力,意识却如同新生稚儿,他成为了比太一更令神魔恐惧的存在……因为太一讲理,大昊天全看心情决定是弑神还是屠魔。 长期这么下来,每天都有神魔被宰,每天都提心吊胆自己会不会被杀,幸存的神魔们再也受不了了,决心让大昊天继承太一未竟的事业,共尊他为天庭之主,玉皇大帝……总之不管叫天帝还是玉帝,反正您是大哥。 我们都认您当大哥了,总不能再今日杀一个,明日杀两个了吧? 大昊天虽然意识稚嫩,但也不是傻子,太一是成熟的神魔,大毅力者,才有一统天庭的决心,他是个初生的真灵,这么登上天庭之主的位置,相当于一群神魔陪他玩过家家,天天哄着他玩就可以了。 到底是太一残躯诞生的真灵,大昊天抹去自身意识,将真灵投入多维宇宙,决心历劫再来。他将自己由一个蒙昧真灵转化成为智慧意识,他同时化身一万,一万真灵共历三千二百万劫,最后再将三千二百万个意识体炼化归一,真正成为一个超越太一的大昊天。 身为大昊天的头号狗腿子,原本为三千神魔之一的太白,从来没想过自己最操心的不是大昊天历三千二百万劫这样艰难的大事,而是大昊天这重炼太一的最后一世,他娶老婆啦! 情劫是一时缘法,短暂的一段情而已,这就已经很可怕了。对于神魔来讲,最恶毒的摧毁敌人的法子莫过于催化对方的情劫。重则一命呜呼,轻也元气大伤,再成熟睿智的神魔,遇到情劫也会失去理智。 而正缘……说实话,太白都不清楚这玩意儿,因为正缘往往代表一生一世到死为止,而神魔寿元无尽,所以除非神魔内部互相看上,否则基本上是没有正缘的。 大昊天这样宇内无敌的大能者,他怎么就冒出了个正缘啊! 桃树精顶着一脑袋红绸,冷静地问太白,“大昊天非要此世重归天庭吗?能不能等他和正缘过完这辈子……” 太白狗爪一摊,“三千二百万劫,正正好好,这是大昊天投身多维宇宙前自己设定的,要是天庭不来接他,他就会自己暴力飞升上去,然后挑几个幸运的神魔撕了。” 这是为了防止有神魔阻挠他回归。 一妖一精面面相觑,最后都摆烂了,算啦,让圣明烛照的大昊天自己头疼去吧。 红烛燃到天明,张仁从床上坐起身来,家中没有父母长辈,张家一脉单传很久了,也不需要见亲戚,他也没叫醒王二妮,自己穿了衣裳出去洗漱。 张仁是习惯早起练练兵器的,练出一身汗再洗个澡,精神的富家老爷一天的清晨就这么开始。可今天不一样,他才把一杆长槊练了十来招,就感觉身上冒虚汗,腰酸背痛,勉强练完百十招,喘着粗气把长槊扎回兵器架。 不远处卧着的阿黄正在刨泥坑,它只是一只猫,该怎么提醒人类不要在剧烈运动后再剧烈运动呢? 太白也摇摇狗头,到底是三千二百万劫的老光棍了,乍破元阳,很是贪欢,昨天晚上他和桃树精交换完情报回来,都四更天了,还听见新房里老光棍哄夫人再来一次呢,要知道大昊天可是从傍晚那会儿开始的啊。 就这个洞房强度,你还想早起练兵器?啧啧啧。 太白发出几声啧啧,没注意边上的黑狗不知什么时候凑到阿黄猫屁股边上等屎吃了。 等闻着味儿了,看见黑狗美滋滋地凑过去伸舌头,太白顿时发出一声凶狠的狗叫,汪汪地追咬着自家黑狗兄弟,你竟敢当着本仙的面吃屎!老子今天要把你打出屎! 阿黄悠闲地看着两条狗追逐打闹,它这样初具灵性的猫妖是压根看不出太白道行的,在它眼里就是两条凡狗在争屎,它很自然地舔了舔爪子。 新房里,王二妮一觉醒来,感觉身上很清爽,只有头发微微有些潮湿,立刻明白是睡着的时候清理过了,刚掀开被褥下床,就听见外间有小丫鬟的声音,“夫人要起了吗?老爷说让我问问夫人,要不要人伺候更衣的。” 王二妮愣了一下,大着嗓子回:“不用。” 她一下床就看见一套衣服挂在床边的衣架上了,手脚麻利地穿好了衣服,小丫鬟在外间备好了温水给她洗漱,就这王二妮都觉得很不习惯了,要是真来个帮她穿衣裳的,她都不知道怎么办。 出了外间,正看见一黑一白两只猎犬在院子里追逐,王二妮还没近距离看过这两只狗,站着看了一会儿,笑着和丫鬟说:“那小白狗看着活泼,黑狗长得有些委屈相。” 小丫鬟连忙点头,“这黑狗叫有墨,白狗叫太白,都是老爷起的。” 王二妮摸摸鼻子,要是她,这两条可爱的狗起的大约就是阿黑小白这样的名字了。 这会儿都快中午了,吃的已经是午食,张仁让厨房备了些清淡的饮食,一回来就看到王二妮坐在花园亭子里,正和妹妹坐一块儿说话。 两个女孩子头碰头凑在一起说话的样子,看上去真是美好啊,一个是他的亲人,一个是他的爱人。 张仁满脸含笑地走过去,忽然听清楚了两人在说什么。 张云华又气又心疼地拉着王二妮的手,“我哥看着道貌岸然的,他怎么咬你呢?不是疼在他自己身上是吧?咬人!这是什么狗毛病。” 王二妮抿了抿嘴巴,也低声说道:“他会不会打人啊?他打没打过你?” 张云华连忙点头,“我哥他经常打人的,很多武师轮着和他打,听说他下手很黑的,只是我没想到他连嫂嫂都会欺负!” 张仁看了看妹妹,看了看夫人,脸都黑了。 ------------ 7 第 7 章 张仁把脚步声放重,假装自己刚刚到,他实在不想听亲妹子谈论咬媳妇的话题……那也不算是咬。 “云华,你嫂嫂昨晚吃得少,这会儿该饿了,有话饭后再说。” 张云华一见他来,就很不服气地想和他说说咬嫂嫂的事,但听见这话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了,连忙一拍脑袋,“是哦,王姐姐,你饿不饿?” 王二妮看了张仁一眼,她什么时候吃得少了?昨晚压根就没有吃。 张家一向是兄妹俩吃饭,平时差不多都是四菜一汤,今天丰盛许多。虽然是张仁吩咐过的清淡饮食,也还是上满了七个菜三道汤,外加两道面点,三姐儿局促地坐在边上,王小弟几次想提前动筷子,都被边上服侍的人按住了胳膊。 直到张仁在主位坐下,才算是开饭,王二妮夹了两筷子菜,忽然想到什么,问:“我家还有一头猪,昨天带了吗?” 张云华愣了一下,看看张仁,他们家一贯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张云华小时候不爱讲规矩,总是被张仁敲脑门,有了刚刚和嫂嫂的交谈,她很怕大哥会去敲嫂嫂。 张仁很自然地吹了吹勺子里的汤,“都带上了,猪在马棚边上安置好了。” 王二妮点点头,又不放心地道:“还有三只下蛋鸡呢。” “都带上了,鸡养在厨房后院。”说完,他喝了口汤,仿佛家里那么多年的规矩不存在一样。 王二妮松了口气,咬了一口甜糕,腮帮子鼓鼓的,伸手给张仁也拿了一个,放在他碗里,“这个好吃,你多吃点。” 张仁面不改色拿起甜糕,一口接着一口吃下去了。 张云华有些好奇,她哥很少吃甜食,有时候不小心吃了一口就会放下,少有吃完的时候,难道是今天家里的甜糕做得比较好吃的原因? 想着,她也拿起一块甜糕咬了一口。 嗯……还是很噎人的那种甜。 张云华吃了一口就放下了,不一会儿,甜糕盘子就见了底,王二妮吃了两块,给了张仁一块,剩下的两块三姐儿和王小弟两人抢着吃,最后三姐儿没抢过,悄悄看了一眼张云华,把她放在边上咬了一口的甜糕拿走吃掉了。 她以为没人注意的,可一桌子拢共这么几个人吃饭,谁还看不见呢? 张云华假装没看见,心里有些叹气,她本来有些讨厌这个小丫头的,可看到她小心翼翼拿走甜糕的样子,又觉得可怜。仓廪实而知礼节,七八岁大的小丫头罢了,好好教还是能教出来的。 可是王小弟就很坏,两块甜糕一点都不肯分给妹妹诶!要好好教才行。 饭后,张云华让后厨做了一大盆甜糕,斗志满满地端着盆准备去教小孩子了。 就这么点饭桌上的小机锋,王二妮完全没注意到,放在以往,她这个点就要开始挑水浇菜了,要是弟弟妹妹们身上衣服脏,还得洗衣服。歇不到多久,就又要劈柴烧火做晚饭。一下子没事做了,她一点都不像婚前和张仁说得那样勤快不起来,反而转来转去的。 张仁是习惯清闲的人,饭后泡了壶茶,在小厅里喝茶看话本,没多大一会儿工夫,就看见王二妮路过三趟了,不由笑道:“夫人有什么事忙?” 王二妮去了两趟花园,还浇了两遍水,给张仁也添过半壶热水,把泡得正好的茶水稀释了一遍。 她这会儿又端着水壶过来,犹犹豫豫地问:“你们家平日里都做什么?就是闲着,也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啊!” 张仁想了想,说道:“云华喜欢听戏,她有几个小姐妹,经常结伴去戏园子里玩,偶尔也去茶楼听人说书,要是雨天出不去,她就待在家里和小丫鬟们做游戏。” 王二妮听得入神,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又问:“那你呢?” “常去县里几家武馆找人练练手,闲着就看看话本……听上去倒是很无聊的。”张仁有些头疼起来,“我也不知道你们小姑娘家喜欢玩什么,总不能带着你去武馆吧。” 新婚燕尔,要说把自家可爱的小姑娘扔给云华那个疯丫头带着玩,那完蛋了,三五天不着家也是有可能的。戏园子里可不止有听戏一样消遣,有摸骨牌的,有斗鸡的,有耍猴的,勾人的把戏多的是。 王二妮对张仁口中的戏园子兴致不大,村里也有办宴请人来唱大戏的,咿咿呀呀完全听不懂,听见张仁说不好带她去武馆,想了想,问:“武馆里好玩吗?” 张仁有些精神起来,笑道:“无非是教武艺的地方,十八般兵器使起来像个样子就行,想要更精进就得对练,也就是我去,换了旁人那些武师都不愿意动手,或者一出手就来狠的……” 他说得很兴奋,王二妮也不觉得厌烦,静静听着,张仁喜欢的东西,她至少要了解一下大概,不然两口子连个聊的都没有,那日子过得多无趣呢。 张仁说了一会儿,忽然不说了,拉了拉王二妮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 王二妮的脸一下子红了,朝外看了几眼,锤了一把张仁胸口,“大白天的,有人进来看见怎么办?” 张仁压低声音,笑道:“不会的,这会儿是他们吃饭的时候。” 张府的仆役不算多,至少比起张家二老在世那会儿少了很多,原先有个老管家也去世几年了,府里只有张仁和张云华兄妹两个主子。 兄妹两个都是不爱折腾的性格,所以偌大一个宅子里上下只有十几个仆婢,听上去十几个不少了,可光是张云华身边就有内外四个丫鬟和两个粗使婆子,再加上厨房里的人手,张府里走动的人是真不多。 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主子用过饭后才是仆从吃饭的时间,要是遇上挑剔的主人家,连吃饭的时间都要排班错开,防止主子身边缺人使唤,张仁倒是不挑剔这个。 新婚夫妇抱在一块儿,哪有别的事能想,张仁的手很快就不规矩起来。他是个蔫坏的人,一面不规矩着,一面嘴上还正正经经地说着事:“小舅弟开蒙算晚了些,我请了一位年纪不大的西席,规矩也少,愿意让三姐儿一起读书,嗯……夫人想不想学识字?” 王二妮只是象征性地推推张仁,见推不开,就任他去了,顺着张仁的话想了想,说道:“先生一个人教我们三个吗?我都十八了,脑子肯定跟不上小孩子。” 但也没说不学,相反,王二妮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认字的,她发现读过书的人脑子是会聪明很多,就像李文昌,骗人都比别人会骗一些。 张仁咬开了肚兜带子,有些含糊地道:“那种年轻的西席没什么经验,教小孩子就可以了,我想自己教你……别怕,云华也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王二妮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就想不了事情了,张仁埋头进去,其实埋不了什么,十八的大姑娘了,胸口平得可以跑马,身上也瘦得见肋骨。但三十年了,张仁从未和另一个人如此亲近,肌肤摩擦的触感让他迷恋得快发疯。 屋外,太白仍旧在追着自家黑狗兄弟,他快要被这只狗折磨疯了,早上试图吃猫屎,这会儿大昊天在屋里那个……那个、在干活,它居然想摇着尾巴去围观!本仙看这只狗是不想要命了! 黑狗夹着尾巴逃跑,阿黄悠悠哉哉趴在屋顶晒太阳,偶尔屋里动静稍微大了一些,它就懒散地动动猫耳。 快傍晚的时候,张仁洗了个澡,给王二妮擦洗了一遍,他这会儿和早上不同,身体已经适应了,不仅不疲惫,反而十分精神。王二妮也不怎么累,她虽然瘦弱,但村里姑娘天天干活,就这么一个下午的体力活还真算不上事。 张仁抱着自家夫人,看了看天色,忽然问道:“夫人想不想出去逛逛街,裁些时兴的料子,再买些钗环首饰?” 张仁送来的聘礼里就有不少,王二妮都没看全,她摇摇头,“要那么多衣裳首饰做什么?穿还是穿一身,戴头上也重。” 这倒不是想讨好张仁才说的话,王二妮从前都是用灰蓝的发带发绳来扎束头发,也就是昨天出嫁才戴了一头的首饰。感觉不是很好,那些首饰个个都很贵,她总担心掉了哪个,头都不敢动,简直是折磨。 她这个不要,那个不要,张仁反而不知怎么是好了,他平时看别人讨好妻女,或是漂亮的钗环,或是时兴的布料,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以讨姑娘家欢心的呢? 至于云华?疯丫头想要什么自己就去买了。 张仁盘算了一会儿,王二妮都快睡着了,忽然听见男人在她耳边悄悄地问:“夫人,你喜欢养猪吗?” 王二妮浓浓的睡意一下子就惊散了,瞪大眼睛看着张仁。 张仁犹豫着说道:“我记得你很惦记家里的猪,要不然我给你多买一些猪,你养着玩?” 王二妮拉上了被子。 她明白了,她家老张不缺胳膊少腿,但脑里异于常人,猪是养来卖钱的,到底谁会喜欢养猪啊。 ------------ 8 第 8 章 新婚过后十几日,王二妮渐渐适应了在张家的日子,和她最开始想的处处规矩不一样,大户人家的日子反倒清净极了。 张家二老去世已经快十年,家里除了阴寿祭日这些时候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提,上无公公婆母,下没有要操心的晚辈,甚至她带过来的弟弟妹妹也因为要上课的缘故,很少再闹腾。 三姐儿很爱表现,她在桃源村丢了很大的颜面……至少对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来说,想撮合姐姐去做妾被当面揭穿,真的是足够她去跳河的丑事。 为了能够留在张家,三姐儿表现得非常乖,每天都拼命认字,不止是为了不再回到桃源村,也是因为发现在张家能够过得很舒服。 她那会儿经常厚着脸皮在饭点去找李文昌说话,李文昌被哄得高兴了,有时候会让她也上桌吃饭。李家在桃源村可算得上富户了,照样十天半个月才吃一回肉。可在张家,只要她愿意,一天吃三顿饭,顿顿都可以有肉。 这才叫神仙日子啊! 相比之下,王小弟就过得不那么如意了。他本就是从小被惯坏的,王二妮和他也不亲近,除了在他犯错的时候打他,几乎不会去教他什么。这并不能怪王二妮,她每天睁开眼就要干活,面对一个整天满嘴脏话的孩子,哪有什么耐心可言。 和三姐儿一样,王小弟也觉得在张家过得很舒服,只除了面对张仁的时候很不自在。在他看来,张家只要没了张仁,也就剩下三个女人罢了,最后这家底还不都是他的?可张仁怎么能没呢?他这么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还会武,存在感极强,反倒是王小弟,偶尔对上张仁沉静的视线,心里就发毛。 他想着张仁死了就好了,那张仁呢?会不会觉得少了他也会很好? 阴暗的心思最怕人窥探,王小弟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张仁,也同样消失在了王二妮视线里,可有一个人是避不开的,张家请的西席先生伏林。 伏林确实是个年轻人,他去年刚考上秀才。因为考举人还没到火候,家里又没有其他生计,原本是开了个私塾教书的,但他偏偏是县城人,城里开私塾的举人都有三个,有条件送孩子读书的大户就那么多,生源少,这私塾也渐渐开不下去了。 那会儿差不多是张仁和王二妮定下婚事的时候,下聘回来,张仁就托人请西席,正好看中了伏林。 张仁看中这么一位西席先生自然不是因为伏林比其他秀才拉得下颜面,愿意教女学生,而是这一位秀才……他少年时就因为和同窗打架斗殴被两家私塾开除过,后来考上秀才,县城里就有不少人笑伏林是“读书秀才,打架状元”,不过张仁就看中这个。 要是圣贤书无法教导小舅弟成人,有这样一位先生,倒是可以先预习上拳脚。 张仁把前院的东西厢房都空了出来,东厢给三姐儿单住,西厢让伏林偶尔休息之用,平时就是王小弟住在里面。这一点也让王小弟很不满,在他看来,虽然伏林很少在张家过夜,可一个屋子都不是独属于他的,不是说西厢房比不上他在桃源村的泥巴屋,而是三姐儿一个赔钱货的待遇比他更好,这就很难接受了。 可他不敢说,只能自己生闷气,自从进了城,三姐儿也不像以前那样听话了,为了好好表现留在张家,三姐儿现在只听伏林的话,就算一天认十个大字,她夜里点灯熬油都要认会,学习已经如此拼命,哪里还有时间听兄长那些屁话。 她是真的匪夷所思,现在日子多好啊,有肉吃有绸穿还堵不上你的嘴巴吗? 如此一个月教导下来,伏林找了个时间委婉地和张仁表示:“张老爷,您家的小姐天资虽然钝了些,但勤能补拙,进度还是不错的,可小公子嘛……他的心思不在读书上。” 张仁不意外这个,想了想,道:“伏先生能教就教,主要是为三姐儿开个蒙学,等三姐儿认全了字,要是还这样,我就考虑送他去练武。” 伏林有些惊讶,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这话倒也有理,要是现在就把小公子拉去练武的话,他一个男子是不好天天出入大户人家,为女学生开蒙的。 送走伏林,张仁压根没为王小弟的事发愁,成婚一个多月了,王二妮也不忌讳从前的事,能说的都告诉他了。异母之弟,心思又不好,看在年纪还小的份上给衣给食,最多为他谋个生计也就罢了。 比起这点小麻烦,成婚给他带来的快乐远远大于这点付出,张仁有时候都奇怪,为什么他前三十年从来没想过娶老婆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要是少年娶妻,就遇不到现在的夫人了,张仁想想也无法接受。 如今是七月尾,盛夏刚过,尚有余热。张仁这段时日也不爱去武馆了,不是因为新婚燕尔离不开夫人,他每年这两三个月都会少去武馆。一帮男人聚在一起练武,院子里烈阳高照,屋里臭气熏天,他毕竟不是武师,是个还有些讲究的富家老爷。 他本也没多少消遣,武馆去得少了,待在家里时间就长了,先前答应好教王二妮读书的事也就提上了日程。 王二妮学字很慢。 她毕竟从小没有接触过这方面的事,连名字都不会写……哦,王二两个字是会的,妮就不认得了,张仁有心给她取个好听的小名叫着,这也是闺房之乐。 未嫁的姑娘家之所以叫“待字闺中”,就是说女子名姓父母所给,小字却是夫君才能取,闺阁里的未嫁女才有“待字”一说。 不过王二妮听了这事之后却不像张仁想得那样羞涩或喜悦,反倒犹豫一会儿,问他,“等我认全了字,能不能自己取一个?我怕你取得不合我意。” 张仁记得自己那会儿是真的愣了好久,他交结广泛,有不少风流好友,在婚前给他恶补了一番闺房乐事。尤其是取小字,他打从听说这事起就浮想联翩,为自家夫人想过许多美好的小字,也想过夫人会有的反应,直到那日开口,却得了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回复。 怕你……取得不合我意? 做丈夫的要给妻子取字,虽然有些不恰当,但就像是长辈给晚辈,上官对下级,取字乃是自上而下的赐予,竟然会有人拒绝,原因是不合我意。 但对上那双清澈倔强的眼睛,张仁发现自己不仅没有一丝一毫怒意,反倒是心头砰砰直跳。 我不是她的天,不是她的主人,张仁心想。 这是一株长在幽谷里的兰花,有缘被他采了带回家,她不是离了他就活不下去的娇女。倘若分离,回到幽谷里,她或许会蔫巴一阵子,但只要风雨过去,仍是一株肆意生长的野兰花。 这是一种多奇妙的感觉?张仁按了按心口,都不大记得自己那时如何回答的,但应当是……合她心意的话,因为他记得自己说完后,那双陡然明亮的眸子,那个眉眼弯弯的笑容。 坏了,是他一天比一天更离不得她。 张仁歪倒在椅子上,脸上是这些天来熟悉的美滋滋的笑容,张云华兴冲冲地推门进来,一眼看见他这幅狗样子,捂着眼睛跳脚,“哥,收敛点,我感觉你身上散发着一种很酸很臭的气味。” 张仁坐直了身子,收敛笑容,“你有什么事?” “什么叫你有什么事?”张云华不乐意地嚷嚷,“哥,你有良心吗?嫂嫂在的时候,你三句话就带一声笑,嫂嫂不在,你就瘫着脸问我有什么事?” 张仁瘫着一张脸,笑多了脸疼,对着妹妹有什么可笑的? 张云华只是抱怨几句,很快就抛到脑后,很兴奋地凑过来说道:“哥,你知道吗?外面都说城东绸缎庄来了一位仙人道长,抓了一只好大的狐妖,有足足八条尾巴,仙妖斗法把整个绸缎庄都给打烂了,最后仙人提着妖狐招摇过市……” 张仁拧起眉头。 “从前只是听说有仙人,我还从来没见过捉妖呢,听说狐妖都是美艳无比,我好想去看看啊!”张云华兴奋极了。 张仁的脸很快沉了下来,张云华见状哀声求道:“哥,你别黑脸啊,我真的就是去看看,仙人还在呢,不会有事的,就是看看狐妖长什么样子嘛。” 她这么哀求着,张仁的脸色却越来越黑。 张仁深吸一口气,一巴掌拍在红木的桌案上,把桌案都拍得震了震,“张云华!” 张云华吓得一颤,张仁又气又笑道:“你还是二东家呢,不记得城东绸缎庄是咱们家的产业吗?他们打就打好了,把咱家铺子打烂了!” 张云华愣了一下,看张仁怒气冲冲的样子,咽了咽口水,“哥,你总不能去找仙人麻烦吧?” 张仁原本气势汹汹的,一下子泄了气。 但他忽然站起来就往外走,张云华连忙去拉他胳膊,张仁拖着她往外走,急忙道:“别闹,你嫂嫂早上刚去了那边,她可能会让仙人赔钱的!” 张云华差点绊了个跟头。 ------------ 9 第 9 章 龙兴县不大,城东绸缎庄已经算是大买卖了,张仁每年定期从走商的朋友那儿收购南边的绸缎,再由绸缎庄经手卖给城中各家裁缝铺子,这不是张家唯一的买卖,只能算是唯一对外开张的生意。 除此之外,张家还有城中十几家店面的房地契,每年收租也是一大笔进账。因为血脉单传了好几代,原本的张家族田也成了张仁的私产,这些族田原本可是预计要养活一个宗族的,光是田庄就好几处了。 倘若是在府城都城,这自然算不上什么,寻常富户罢了。但在地方小县里,张仁实在算得上有数的乡绅老爷。 王二妮从前进城的次数也多,一般是卖了辛苦挑来的几筐菜和鸡蛋,再买些盐回家,她倒是经过绸缎庄很多次,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进去的一天。 婚后一个多月了,王二妮的衣裳还是那几身,张仁就想给她多备些衣裳穿。 从前家里做衣裳就是让绸缎庄上的人带些样品料子来挑挑,带让他们量好尺码带回去,王二妮却很想去绸缎庄看看,头天张仁说了这事,她记在心上了,第二天趁着早起太阳不怎么烈的时候就出了门。 张仁一觉睡醒她就已经出去了,绸缎庄的老掌柜也认得她,很快让人上了茶水,把库房里最好的料子都拿出来过眼。 王二妮其实不懂料子,她就看个颜色,穷人的衣裳颜色很单调,最多的是粗布麻衣本身的灰白色,稍微好些是染了最便宜的靛蓝,还比较怕入水,下水一次颜色淡一次,当初和张仁相看时她穿的就是靛蓝的衣裳,洗得只剩下一点点浅蓝色。 但绸缎庄的料子不一样,五颜六色的料子大多自带织造纹路,有的里面还缂了金银丝线,看着亮闪闪的,也有半成品的满绣裙裳,稍微改一改尺寸就可以上身,看得王二妮都不知道挑哪件是好。 老掌柜拿着料子往她身上比对,见她挑来挑去都下不定决心,不由笑道:“夫人很适合大红的料子,虽然有些客人嫌红的俗气,可这也看人,越是气色好的人就越适合穿红的。夫人手边这件裙子也好看,上面的刺绣是苏绣名家的手笔,光是绣就绣了大半年哪,原本是想当成店里的镇店之宝供客人参考的……” 王二妮连忙摇摇头,“我看料子就行,这么漂亮的绣工穿身上浪费了,怕是洗都不敢洗,穿着多难受。” 进绸缎庄的客人少有这么朴实的观念,老掌柜劝道:“给夫人穿怎么叫浪费,我看老爷肯定很高兴,而且这衣裳已经算半成品了,根据夫人的尺码稍微收紧一些就能穿,夫人喝口茶的工夫,就能穿回府里去了,多好。” 王二妮还是摇头,指了指两块大红的料子,“这个还有这个,一个做下裙,一个做广袖的外袍,我再看看内衬的料子做两件,足够了。” 老掌柜还待再劝,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女子尖叫声和喝骂声,连忙向王二妮拱手算是赔罪,急急忙忙下楼去查看。 王二妮也不是怕事的性子,就跟在老掌柜后头下楼,人还在楼梯上,就看到一个道士打扮的持剑少年从女眷更衣的小间里冲出来,追着一个慌乱的少女到处挥砍。 底下到处破破烂烂的,也不知是怎么打出来的窟窿,下一刻少年一剑砍烂一堵墙,只差几步就要砍到少女的后脖颈了 绸缎庄里大多是女客,有慌张躲避的,有大喊大叫的,也有些冷静的,指挥家丁出去报官,到处乱哄哄的。 绸缎庄里有不少间隔的架子,挂着各式各样布料的,架子被推倒,贵重的绸缎被满地践踏,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小道士要干什么?杀人吗? 王二妮这会儿刚跑下楼,顺手抄起一根用来晾晒布料的叉杆,就朝着持剑的少年道士打去。 小道士双手结印打在少女后背,少女顿时一声凄惨狐鸣被打回原形,与此同时王二妮一根叉杆已经敲在小道士后脑勺上,顿时把人打得一个踉跄向前扑倒。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被凡人打中?”少年道士痛苦地一只手捂住后脑勺,另一只手里的狐狸吱吱乱叫着,像是挣扎不过的嘲讽,总之看上去灵性到诡异。 在场的人都被少女大变狐狸的一幕吓得不轻,王二妮更是握着叉杆不知如何是好。 捉、捉妖的,不是杀人? 少年道士嘶嘶几声,捂着后脑勺看了王二妮一眼,他的眼睛原本是黑白分明的,看过来的一眼却瞬间泛起金光,金光一闪而逝,少年嘟囔了句什么,没有算账的意思,像是自认倒霉一样提着狐狸往外走。 王二妮握着叉杆,看了看到处破破烂烂的绸缎庄,壮着胆子跟了上去,少年走两步,她就追一步。 就算是仙人捉妖,绸缎庄被打成这个样子,最起码……要赔钱的吧? 王二妮一路追着,少年道士孤阳子就算最开始没察觉,渐渐地也回过味来了,后头那女子不是顺路跟着他,也不是那些听说了捉妖的事来远远看他一眼的凡人,他停住步子回头又看了一眼。 还是那身浓厚的包裹着霉运的红气,红气就是鸿运,鸿运当头之人按理不会被霉运缠身,可这一身的霉运摆在这里,几乎要把鸿运完全遮盖住了。 他实在不想和这样奇怪的人扯上关系,但是被人一直跟着也不是个事,孤阳子慢慢后退几步,隔着半条街的距离开口道:“你就站在那儿别动,说,你跟着我有什么事?” 王二妮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道:“你把我家的铺子都打烂了,多少赔点吧?” 孤阳子也愣了,随后摸了摸身上,除了一串五帝钱,他兜里压根没一个铜板,更值钱的东西也有,可不管是丹丸还是法器,都不是该出现在凡间市面上的物件。 正踌躇着,忽然身后有人迟疑道:“周阳?是你回来了?” 张仁大步走过来,一把掰起孤阳子的脑袋,仔细看了看,惊道:“真的是你回来了!周阳,你这些年去哪了?你娘想你想得把眼睛都哭坏了!” 孤阳子也迟疑了,“张仁大哥?” 张云华跑在后头,这会儿扶着墙在喘气,她不敢置信地喘着气,“阿阳?你不是被那个老人贩子拐走了吗?你找回家来了啊!” 孤阳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停顿片刻,只道:“我这些年,跟师父在山上修炼。” 又忙问张仁他母亲的事,张仁揽着他肩膀就要带他去见周大娘,见到王二妮提着个叉杆站在不远处,连忙招手,“夫人快来,这是周阳,云华小时候的玩伴,你叫他阿阳就行。” 孤阳子被张仁揽着肩膀带着走,又想到母亲的事,一时脑子里乱哄哄的,看着王二妮一身霉运的走过来,也只是略微避了避,像是寻常少年和已婚妇人避嫌那样。 张云华拉着孤阳子的胳膊,上看下看,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不胖不瘦还很白,看来你这些年没怎么吃苦,阿阳,你会捉妖了?这是妖吗?狐妖?” 孤阳子干巴巴地点点头。 一行人说着,朝张家走去。周家其实是张府里的世仆,周阳父亲就是张仁父亲的管家。十多年前周阳丢失,老管家四处寻找无果,只知道那天周阳在街上玩,有不少人看见一个老道士给周阳摸骨,之后老道士不见了,周阳也丢了。 周管家本就是年近五十才得这一子,周阳丢失后就渐渐颓废,前几年过世了,只剩下老妻一个人。张仁就把这位老管家的遗孀接到府里生活,周大娘前两年精神好的时候还能出来走动走动,这两年眼睛渐渐哭坏了,也不爱出门,张仁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在吃穿上多照顾些。 孤阳子和母亲两人抱头哭了一场,体型圆润的老太太哭得睡着了,孤阳子肿着一双眼睛出了房门。 短短十多年,他见过太多世情冷暖,张仁能把一个甚至和他没什么关系的老太太照顾得这么好,实在是位仁善君子。 张云华隔着笼子正在看狐狸,见孤阳子走出房门,压低声音问:“周大娘是不是歇了?她最近精神一直这样,咱们去外面说话。” 孤阳子点点头,一到外间,就向张仁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张仁叹了一声,等他磕完,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这才问道:“你这些年去了哪儿?怎么会做了道士?就算人回不来,能带些消息回来也好啊!” 他是看周阳通身气质实在不像遭人拐卖受尽苦楚的,他还能捉妖呢,怎么就一点信也不传回来? 孤阳子犹豫片刻,开口道:“张仁大哥,当年我是被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如今筑基,才有能力通行传送阵法,这些实在不好解释,现在……不如先解决了嫂嫂的事。” 他清透的眸子闪过一抹金光,看向王二妮身上的浓厚霉运,低沉道:“她有死劫,就在近日。” ------------ 10 第 10 章 几人说话时都站在桃树底下,桃树精苍老的树干上睁开一条细缝,和太白对了个眼神。 太白卧在狗窝里,翻了个白眼,看上去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桃树精也就放心了许多,继续听着孤阳子说话。 “嫂嫂印堂发黑,眉生凶煞,是横死之兆,不出一个月内就会遭遇死劫,我从前没有看过这样奇怪的相,不过隐约算出和嫂嫂的血亲有极大关联。” 孤阳子一边说一边算,甚至还在掐指,这在凡人看来高深莫测,太白却懒洋洋打着哈欠。不提三千神魔的超然境界,只算这诸天万界的小天道规则,算命也只是最初级的规则运用,拿公式套结果而已,他看这毛头少年基本和看字都没认全的半文盲一个水平。 更何况这半文盲只能算个最浅层的表面,相当于一加一算成了三,因为这小小的张府还杵着一个变量张仁。 诸天世界之中,稍微上流的强者就能够遮掩天机,将自身一切化为天地万物,令对手不可捉摸,不可预料,实力弱小的人测算其天命,会被反噬,此为超脱境,也就是陆地神仙。 再上流一些的强者,将自身融入天道规则之中,所在之世直接屏蔽一切不利于他的信息,此为融道境,也是三千神魔之下的最强境界,统称为大罗金仙。 至于三千神魔,其实大昊天本身也算作神魔一类,只是他太过强大,一位可以力战其他所有神魔,而被神魔们自动排除在外了。三千神魔自身乃是寰宇之中天生的星灵,神魔的幼年期都是吞星巨兽,吞噬了不知道多少没有诞生灵智的同类,诸如小天道这些规则产物也吃了不知道多少。 三千神魔没有命运之说,因果不沾其身,作恶不受天罚,行善不得天赏,因为他们本就与天并齐,处在同一种大道等级。在神魔的附近,天机也会紊乱,因为神魔一念,就能改变一界的命运。 孤阳子在算的压根不是天机,张仁在哪里,哪里就天机紊乱,孤阳子只是在套用固定的小天道运转公式。 但此时整个张府最大的变量,张仁脸已经吓白了,很快镇定心神,问道:“阿阳,你既然说了出来,应该是有破解死劫之法吧?和血亲有关,是不是避开就能躲过去?” 孤阳子点了点头,慎重地道:“确实如此,张仁大哥待我恩重如山,我会留下来帮助嫂嫂渡过死劫。” 张仁忧心忡忡地握紧了王二妮的手,又问道:“你嫂嫂有一对弟妹,除此之外无血亲在世,既然和他们有关,是不是把他们迁出去暂时避一避?” 孤阳子又点点头,“最好如此。” 张仁一点都不拖延,很快让人清出一处别居,二话不说就把三姐儿和王小弟送走,一应读书用具全都搬过去,还不忘通知伏夫子换地方上课。 作为死劫将近的当事者,王二妮却淡定极了,她倒不是不怕死,可当看到张仁急得满头是汗,为了她忙前忙后的样子,就觉得她要是再慌里慌张哭哭啼啼的,不是添乱吗? 晚上张仁专门把周大娘请来吃饭,先前为了王二妮的事,大家都没顾得上问他这些年去了哪儿,又是怎么学的仙法,这会儿众人聚在一起,张云华终于忍不住问道:“阿阳,你当初就是被一个老道士带走的,那个老道士就是你现在的师父吗?” 为了照顾孤阳子的心情,她甚至把挂在口中许多年的“老人贩子”改口成了老道士,可不妨碍她还是过不去这个坎。 仙人就可以随便拐走小孩子当徒弟吗?就是抱走一只小猫还要和母猫说一声呢!呸呸呸,人和猫又不一样。张云华气鼓鼓地想着。 孤阳子愣了一下,才摇摇头,“那不是我现在的师父,那是……贩仙人。” “什么?”张仁听错了,疑惑道:“姓范的仙人还是什么?” 孤阳子握着老母亲的手,闭了闭眼睛,满脸复杂地道:“贩仙人,是游走在上界和小世界之间的筑基修士。他们往往正经修炼无望,往来于小世界之间,掠走一些有资质的孩童,带去上界贩卖,赚取修炼资源。” “至于我们这一界灵气十分稀薄,原本没几个贩仙人来往,不过十五年前出了一位不世天骄,被贩仙人带去上界后拜入上等仙宗,一年筑基,十年结丹,我过传送阵时,听闻那位已经准备碎丹成婴了。” 他说的这些众人都听不懂,也就张仁看的闲书多,勉强能理解一些,这说的大约是仙人之间的事。 孤阳子只道:“自打出了王追月之后,来往我们这个小世界的贩仙人多了起来,我就是被掠走的其中之一,抓我的贩仙人是专为那些邪修提供炉鼎的。不过我运气不错,师父当时带着几位师兄师姐游历,他救了我,那之后我一直努力修炼,想要修成筑基,回家见父母一面。” “不成筑基,无法承受传送阵的压力,只有修炼到筑基境界,才能来往两界,而且出入传送阵会影响一部分修行,师兄师姐……和我没到那个情分上。” 周大娘听着儿子这些年的经历,已经哭得不成样子,孤阳子用灵气给她疏通了经脉,可坏死的眼睛想要修复好,还需要一些时日。 张云华听得握紧了拳头,气恼道:“这些贩仙人实在可恶,和人贩子没什么区别,那阿阳,你之后还要回去吗?” 孤阳子顿了顿,道:“我如今寿元二百载。” 剩下的话他就没有多说了,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周大娘最多再活十几二十年,甚至更短,他完全可以尽孝到母亲寿终再回去,至于留在这个灵气稀薄的小世界……他毕竟资质还不错,有望结丹的。 周大娘自己都清楚这点,她拉紧了儿子的手,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只是张云华还是有些气愤,想说些什么。 张仁拉住了张云华,往事已矣,周阳虽是被拐入上界的,但他如今已经走了出来,也准备尽完孝再走,他想要追求更高的境界并不算错。 张云华对那个什么上界没有一丝一毫好感,也不希望周阳回去,可张仁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只好扁扁嘴巴没有再说。 天色已晚,张仁特意让人收拾了府里最好的客院,让孤阳子带着周大娘入住,先前他虽然很照顾周大娘,但毕竟只是家中世仆的遗孀,有个小院安置就已经不错。如今周阳本事了,待遇自然也不同,这不是趋炎附势,只是人之常情。 路上,孤阳子看到太白卧在树下睡觉,还伸手过去摸了摸狗头,对周大娘笑道:“张仁大哥还是这么喜欢养狗,这狗身姿矫健,眼神灵动,比我们山上的灵兽也不差多少。” 太白眯着眼睛看他,懒洋洋地任摸,灵兽?老子吃零食都不吃这么次的。 周大娘笑得合不拢嘴,也摸了摸太白的狗头。 母子十年未见了,这一夜有许多话讲。那边张仁躺在床上,也有很多话,却翻来覆去不知该如何说起,他一只胳膊撑在王二妮脑后,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心口,反复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守着你,一切都会过去的。” 王二妮靠在张仁怀里,轻声道:“其实,我一点都不害怕。” 张仁有些惊讶。 王二妮反而嘴角微微上翘,脑袋拱了拱他胸膛,撞了他一下,“我以前经常害怕的,小时候我爹怪我,说是为了生我害死了娘,他每次说起这个,就会打我,后来我看到他就害怕。” “哥哥活着的时候会拦一拦,而且打得不算重,后来哥哥没了。我一直怀疑爹卖了哥哥,把他卖去给人当儿子什么的,因为哥哥死后,他忽然就有了钱,后来还娶了后娘回来。” “我后娘……她其实不打人,就是会让我一直饿着肚子干活,我最饿的时候,看到小弟脸上嘟嘟的两块肉,差点咬上去……老张,我真的想过吃人的。” 张仁抱紧了她,他甚至都有些喘不上气,这么一个惹人疼的姑娘,到底得多狠心的人才舍得这样虐待她?他光是听着,就觉得心口疼得抽抽。 王二妮靠着他,“后来他们都死了嘛,我就慢慢什么都不怕了。” 她垂下眸子,语气低低地再次强调:“自从他们死了,我就什么都不怕。” 张仁的怀抱是非常温暖的,像一个足以避风的港湾,王二妮闭上眼睛,轻轻地道:“老张,如果我真的死了,死之前你一定要抱紧我,我想死在你怀里面。” 张仁哽咽一声,亲吻着她的脸,三十岁的大男人了,哭得稀里哗啦不成样子。 王二妮却安心地睡着了,能有这么一个为她心疼为她哭泣的人,就算真死了,那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嗯……她现在很坏的,不管死了之后的事。 入夜的龙兴县,上空有数道流光掠过,其中一道落了下来,很快隐入夜色里。 ------------ 11 第 11 章 临近中秋,天气逐渐凉爽起来,张云华每年最盼着秋天,龙兴县附近有大湖,一到秋日就有新鲜的螃蟹上市。 王二妮从前只见过农人挑蟹筐进城贩卖,她只见过生螃蟹,没见过熟的。听着张云华形容秋蟹滋味,就算有死劫悬在心头,她也还是期待起了吃蟹的事。 张府每年中秋都会吃全蟹宴,因为张云华爱吃蟹,所以哪怕张父张母过世之后,府里一切从简,这一条也保留了下来。 张仁哭了半夜,听到这两个姑娘一早讨论起吃喝,差点没跳脚,只是到底心疼王二妮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尝过的滋味不多。哪怕还没到中秋,也吩咐厨房采买一批肥美的秋蟹,按每年常例办,晚上就吃全蟹宴。 张云华嘟嘟囔囔的,“嫂子你看,大哥好偏心的,每年我说要吃,他总说等中秋吃,你说想吃,他立马让人办了。” 张仁没好气,张云华不缺吃不缺穿,她想吃的也不是螃蟹,而是折腾又费工夫的全蟹宴。要从外头请做蟹的师傅,动辄十几二十道,两个人吃也吃不了那么多,最后都是家仆扫尾。光是想吃螃蟹,一天啃十只八只的,只要不吃坏肚子,谁管她? 王二妮是真的和张云华关系好,不是表面上的姑嫂,听了这话,笑眯眯地道:“今年我刚来,算是半个客人,待客总要周到些。” 张云华抱着她蹭,“就是偏心,大哥现在越来越偏心,所以嫂子要多多偏心云华才对,不然这个家我真是待不下去了。” 十六七的少女了,说话黏黏糊糊的像小孩子,又比小孩子可爱多了。王二妮嘴角翘翘的,抱着张云华轻声细语地哄,甚至不像姐姐哄妹妹,温柔得像母亲哄女儿……她也就比张云华大个快两岁。 张仁盯着夫人怀里那颗讨厌的脑袋,很想插一句,既然这个家你待不下去就不要待了。 晚上,张府就吃上了全蟹宴。 孤阳子已经辟谷,对吃食不感兴趣,和张仁坐在一块儿喝酒,偶尔就两颗炒花生下酒,阿黄猫倒是不挑食,溜溜达达凑过来要吃这个要吃那个。 张仁夹了一个鱼肉的饺子喂猫,孤阳子一边喝酒一边道:“张仁大哥,你家这老猫看着不凡,应该有些灵智了。” 他看得出来阿黄的底细,却把趴在边上的太白当成普通家犬,对花园里那么大一棵树妖也视而不见。反倒靠近了端详阿黄,最后肯定道:“大约有十岁孩童的智力,在凡间真是难得。” 孤阳子回来,张云华原本是很高兴的,他们两个小时候是很亲昵的玩伴,他被拐走后,张云华结结实实伤心了好几年。 然而,张云华渐渐发现回来的孤阳子和小时候那个活泼开朗的小哥哥不一样了,他满嘴是上界,一口一个凡人凡间的,很明显地和人疏离着,她试了几次都没能和他靠近,也就不爱和他待一块儿了。孤阳子没发现这点异样,他还以为是女孩子大了,不像小时候亲近是正常的。 或者说,也不怎么在意吧。 踏入仙道的人,和凡人已经有了本质上的差别,像孤阳子这样还能客客气气相处的都已经是少数,这还是因为有张仁替他照顾老母的恩情在。 张仁喜欢交结朋友,朋友也很多,自然看得出来孤阳子是有些自傲的,但他本心不坏,又是有求于人,傲就傲些吧。 也许上界仙人之间就是这么相处的呢? 张仁顺手摸了摸猫头,也不介意孤阳子的态度,他生活富足,少有低头的时候,但真的要放低身段,那也不会不情不愿,闹得两头难堪。 隔着几道街巷的大宅院里,伏林收拾了一下笔墨纸砚,叹息了一声,他教学生的经验不足,但自己是从学生时候过来的。王小弟是真的又笨又会自作聪明,还心思不定,前天刚认的字今天就忘了,还觉得是伏林偏心三姐儿没好好教他,对上这样的学生,能有多大耐心? 相比之下,三姐儿还占个勤奋,但自打被从张府迁了出来,三姐儿的那点勤奋也熄火了,整天想着打探消息,她为什么被赶出来?赶出来之后还能回去吗?不能回去的话,这处大宅归谁? 伏林感觉自己头都大了,哪怕解释很多遍了,暂时的搬出来而已,两个学生的心思还是定不下来。最后伏林也累了,懒得再解释,每天来教几个字就走,他又不是家仆,要天天考虑公子小姐的心情。 今晚王小弟一沾枕头就陷入了熟睡,三姐儿悄悄地爬了起来,朝着院子里走去。 一道风姿绰约的身影站在院中,看上去似乎是年过三十的成熟美妇人,只是脸上带了些细纹,用脂粉细心地掩盖住了。三姐儿从前没见过这样打扮精致的女人,对脂粉也是一知半解,只觉得像神仙一样美。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燕姐姐,我已经让他喝了水,他睡过去了。” 红燕笑眼弯弯地道:“这就好,这样走的时候不会太痛苦。” 三姐儿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小心地问:“一定要亲手杀吗?燕姐姐,你能不能帮我……” 红燕靠近了她,蛊惑道:“连亲手杀人都做不到,还想要踏入仙道?小丫头,你资质很好,要是能把血脉气运都归入一身,你的仙途会更顺的。” 三姐儿的脸都红了,鼻翼张大,手中的匕首微微出鞘,泛现寒光。 红燕低哑着嗓子道:“你想想,青春永驻,长生不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到之处人人都尊你为仙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踏上仙途的第一步,杀亲证道,你听燕姐姐的,很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三姐儿听得心驰神往,“我……我这就去。” 看着小女孩握着匕首走向屋里的背影,红燕按了按有些皱纹的眼角,露出一丝微笑。 又是个傻肥羊。 她做贩仙人快一百多年了,骗人的话术早就说了不知道多少遍,杀亲证道?不过是掠卖一些有资质的孩童罢了,这些孩童最后还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真当人人都是王追月啊! 灭门只是为了避免麻烦,因为孤儿贩卖出去对她来说风险很低,偌大的上界,不是没有掠了孩童去卖,最后被修炼有成的孩童血亲打死的例子。 什么杀亲证道,一万个修仙人里都出不了一个走到证道地步的大能者,而且证道就证道,基本是杀邪修证道,杀亲做什么?给自己渡劫时添一层心魔? 伴随着一声匕首入肉的声响,三姐儿溅了满脸的血,步子虚浮地走出来。红燕满意地笑了,杀亲之人身带孽债,霉运缠身,这小丫头从此只配被卖去当炉鼎,再也翻不了身,也报复不了她的。 红燕走上前去,正要带三姐儿走,忽然听见她咬牙说道:“燕姐姐,我还有一个血亲,你带我去杀了她吧!” 红燕有些嫌麻烦,准备把三姐儿打晕了带走,又听她喃喃道:“我姐姐……她对我不坏,我想让她走得没有痛苦。” 姐姐……红燕心思顿时动了动,一家血脉出了个有资质的,说明血脉不错,其实屋里那个死的也有资质,只是小男孩资质太低卖不出价,不像女人资质再差,当炉鼎也有人买。一对姐妹花炉鼎,这可比单卖一个值钱多了。 她顿时笑道:“真是个狠心的,这样踏入仙道才能走得长远,燕姐姐这就带你过去,好孩子,你来带路。” 张府的后花园里灯火通明,王二妮正和张云华学着剥蟹,弄得一手都是蟹油,张仁正好来拿酒,王二妮不小心蹭了他一袖子油。 这会儿孤阳子在边上喝酒,张仁心里也安定,笑着伸手看了看袖子,像模像样地道:“这位夫人,我衣裳被你弄脏了,这可是绸的,你得赔我。” 张云华也喝了些果酒,笑嘻嘻地把王二妮往张仁怀里推,大声嚷嚷:“本老爷做主了,把这位夫人赔给你,张仁,快谢谢大老爷恩典。” 王二妮被推到张仁怀里,伸手捏了张云华的脸颊,不服气地道:“你这老爷,是收了钱的贪官老爷吧!” 一家子正笑闹着,孤阳子忽然坐直了身子,抬眼看向天际掠来的一抹流光。 红燕踏在飞剑上,也是一眼看到了孤阳子,她也不怕,笑眯眯地看着怀里的三姐儿,问道:“你姐姐是哪个?” 孤阳子站了起来,皱眉看天上的红燕,张仁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把王二妮护在怀里。 三姐儿沾血的手指抬起来,指了指王二妮,却是低着脑袋不敢看她。 孤阳子拔出身后的佩剑,挡在所有人身前,喝道:“你也是上界修士?不,你是贩仙人!” 红燕笑道:“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是引人踏仙途呀。这位道友,你不过筑基初期,难道真想为了几个凡人和我动手?不怕身死道消?” 她身上气息陡然展露,正是筑基巅峰的威势,孤阳子咬牙,手中的剑已经凛然出鞘。 筑基大战仿佛一触即发。 太白蹲在地上,边上,他的黑狗兄弟趴着正在啃骨头,不远处桃树妖传讯,问:“咱就搁这看他们表演?” 太白张开狗嘴,打了个哈欠。 ------------ 12 第 12 章 修仙境界之中,同阶的差距不大,孤阳子刚筑基不久,和红燕这种筑基巅峰的差距在于灵气积累,但红燕真想杀了他也并非易事,而且两人又不是争夺什么天材地宝。 吓唬了几句后,发现孤阳子没有后退的意思,红燕看了一眼被张仁护着的王二妮,倒也不是什么天姿国色,还是已婚妇人,虽然没有摸过骨,看不出什么资质,但想来哪有那么轻易遇到高价货。 她犹豫片刻,说:“罢了,今日就当给道友一个面子了。” 孤阳子略松一口气,看向被红燕抓在手里的三姐儿,正要开口,就听红燕笑道:“道友,咱们已经各退一步,你可不要太过分。” 张云华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半醉着叫嚷道:“你抓着三姐儿做什么?什么各退一步?到底发生什么事……” 话没说完,孤阳子已经打过去一个封口诀,定定看了三姐儿几眼,开口道:“好,各退一步。” 红燕满意一笑,飞剑转向,也懒得理会抓紧她衣袖的三姐儿,直接把她打晕过去。 直到流光消失在夜空里,孤阳子才如释重负,解开了张云华的封口诀,好半晌才艰难道:“抱歉,我打不过她。” 王二妮愣神片刻,问道:“她把三姐儿带走,是去上界做仙人了吗?” 孤阳子干巴巴地啊了一声,一时不知如何解释,他当初提贩仙人时只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他自己,一个是拜入上等仙宗的王追月,这很容易让人产生去上界是件好事的错觉。可他是运气好,王追月是资质逆天,大部分被掠去上界的孩童……结果大多是凋零如尘泥。 只是他还是没说出口,含糊地应了一声,其实他模模糊糊明白,什么样的贩仙人会提前让孩童染上血亲的孽债?不言而喻。 张云华醉着,前因后果都不清楚,张仁倒是猜到一二,可孤阳子都说了打不过,先前三姐儿那副为贩仙人带路的样子他也记得,到底是叹了一声没开口。 入夜,太白一脚踹开压在他身上睡觉的黑狗,溜溜达达到了后花园里。 老桃树精正在吸收月华,偌大一棵树吞云吐雾的样子,就跟抽烟似的,太白呛了一口月华,挑剔道:“这小界的月华只是上界投影,吸着一点都不带劲。” 桃树精没理他,过了会儿,一边修炼一边问道:“那筑基小修的事,就这么不理会了?” 太白用后腿蹬了蹬耳朵,“小辈没见过套路,你这老树精也不懂?那女子不想和小道士正面交手,可她就是靠掠卖为生的,暂时退却罢了。” 太白在树下刨了个大小合适的坑,狗卧在里面,吩咐桃树精道:“看好我的肉身,别让人乱摸,不然死而复生不好交代。” 桃树精树梢微微点了点,下一刻白狗眼神涣散,瞳孔都放大了,一个金光湛湛的神魂从狗身上冒了出来,瞬间消失在原地,桃树精则继续吸收月华。 就这么会儿的工夫,红燕已经把三姐儿卖给一个筑基不久的邪修,资质太低的货压根不至于浪费护符,再通过传送阵带去上界,就地卖了最合适,红燕手里掂着灵石往龙兴县的方向折返。 她是答应了孤阳子各退一步,可此一时彼一时嘛,趁他放松戒备,杀个回马枪,把那女子偷了就跑,一个筑基初阶的小毛头能有多少灵气储备能追得上她? 至于已婚妇人,那也没关系,有的是人好这一口。 太白往县外飞,红燕往县内赶,很快就相逢在夜空,神魂状态的太白比全盛时期的神魔状态差了不知几万倍,然而他大口一张,直接吞掉了红燕,过了一会儿,吐出一个茫然的灰色神魂。 “魂都发黑了,这是作孽无数啊。”太白抬手在红燕神魂背后写了几笔加急律令,然后一巴掌把神魂拍进另一层虚空维度,俗称地府。 太白打着饱嗝回来了,桃树精看了看他,问:“三姐儿没带回来?” 金魂逐渐融入狗身,太白低沉地汪呜一声,一看就是树妖,木头脑袋,体察上意都不会。 三姐儿狼心狗……狼心狼肺,刚杀了她亲哥,现在带她回来,是去报官杀她头啊,还是继续养她啊?不管怎么说都是麻烦,既然如此,让上面操心的事就不要干。 不然你以为,就大昊天那个杀神魔当消遣的性格,我是怎么活到现在这么滋润的? 太白狗头抬起,深沉地看向夜空万千星辰,其中不知多少星辰早已湮灭无声,而他亘古长存,至今不灭,这当狗啊,学问大着呢! 隔日,王小弟的死讯就传来了,因为有孤阳子解释,龙兴县的县令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很快草草结案。由于惧怕三姐儿可能修炼有成来报复,县令都没敢把案子审清楚,最后判了个盗贼入室杀人,从牢里拉出个死囚砍了头。 深秋渐寒,三姐儿的事也算过去了,孤阳子没有一直留在张府的意思,他现在是筑基修士,而不再是家仆之子了。等周大娘养好了眼睛,他就向张仁提出辞行,他打算带着母亲四处游历走走。 王二妮的死劫已经化解,孤阳子觉得这已经足以抵去恩情,张仁虽然还有些担心那日的女修再来,可孤阳子要走也不好强留,只好客客气气把人送走。 不过说实话,孤阳子带着周大娘离开之后,府里的气氛都好了不少,张云华也比先前开心多了,她悄悄和王二妮说:“我真的受够了周阳那个鬼样子,不就是修炼有了些本事嘛,整天用鼻孔看人,就连周大娘也……” 张云华以前很同情周大娘,因为她小时候和周阳玩得好,所以她经常去关心周大娘,怕府里有人对她不好,周大娘也一直很感谢她,总说麻烦小姐了。 结果自从孤阳子回来之后,原本人很好的周大娘也变了,最开始是话里话外把她和周阳扯在一起,一副很满意她来做儿媳的态度。后来不知道周阳说了什么,周大娘忽然又开始严防死守了,生怕她看上周阳,好像她多配不上似的。 人有亲疏远近,孤阳子为王二妮化解了死劫,王二妮确实很感谢他的,但张云华和她更亲近,她还是偏心小姑子的,小声地安慰道:“现在人走了,你不要气了嘛。” 张云华还是气嘟嘟的,“就是人走了才要说,他要是在,大哥都不让说。” 王二妮能理解张仁,家里守着这么一尊大神,当然要小心对待,万一惹怒了,就孤阳子那个为了捉妖,几剑打烂一家绸缎庄的本事,岂不是一剑一条命。 姑嫂两个一边说着小话,一边撸着太白的狗头,张云华还把吃剩下的糕点扔给太白。 太白深沉地看着地上沾灰的糕点,忽然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他狗耳朵顿时一竖,摇头摆尾地去吃糕点,眼角余光看到张仁笑着走过来,顺手摸了摸他脑袋。 太白低着脑袋舔地上的糕点,尾巴摇来摇去,心里却在为自己悲哀。 狗生不易,捡食在地啊! 张仁这些日子又恢复了武馆的行程,晚上王二妮摸着他身上的肉都感觉紧实了许多。经历了死劫的事,两人感情也深了一些,太白现在晚上都不敢路过他们的卧房,生怕知道得太多。 一个是龙精虎猛的练武之人,一个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成婚也有三四个月了,有些事当然是水到渠成的。 初九重阳,王二妮一大早洗漱的时候就吐了一地,大夫一摸就是满嘴恭喜,张仁起初还一头雾水,我媳妇儿生病了恭喜什么?还是张云华掐了他一把,他才怔怔反应过来。 王二妮这几个月在张家吃得好喝得好,也不用整天干活,本就是十八岁长身体的时候,被滋补得整个人白里透红,胎也很稳当。张仁几乎是拿银子把大夫砸出门的,一回来就带着笑给府里所有仆从都加了一个月的月钱。 待了一会儿又坐不住,让人去请县里最好的稳婆来伺候吃食,隔了片刻,他又看了一眼王二妮。 王二妮也被怀孕的消息惊得神思不属,张仁那边还在脚不沾地吩咐那个指挥这个的,看得人心烦意乱,她实在不想让张仁再往外跑了,拉住他的手,抱怨道:“你别走来走去的,好好陪我一会儿不成吗?” 张仁犹豫地又看了她一眼,说:“奶娘也该去预订两个了,得找差不多时间怀胎的妇人,这事很重要,宜早不宜迟的。” 王二妮疑惑道:“要什么奶娘?我们乡下都是自己奶娃的,这是什么规矩,好好的孩子为什么要吃别人的奶?” 张仁很委婉地道:“你想自己奶,肯定让你奶,找奶娘只是给孩子多备一口吃的……” 张仁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山峦起伏,又看了一眼王二妮并不富裕的平地。他略有一丝担忧地想,夫人这里都不如他鼓啊,真的不会把孩子饿哭吗? 王二妮压根没注意他这点心思,她摸着自己的肚皮,想着里头现在多了个孩子,还是有些飘乎乎的,像在梦里一样不真实。 她和张仁,要有娃了? ------------ 13 第 13 章 王二妮对生孩子这事几乎没什么实感,她对小孩子的印象大多来源于三姐儿和小弟,小孩是多吃多占的,是满地打滚的,也是尖叫吵闹的,不止她家这样,村里的小孩基本都是讨嫌鬼。 日子过得不好的人家也少有让男孩儿挨饿的,所以他们精力旺盛,到处搞破坏,还爱偷抢。几年前办完丧事没多久,家里只有王二妮一个女子顶门立户,也是被村里小孩儿欺负得最厉害的对象。 她被偷过喂鸡的麦麸,鸡窝里的蛋,房上的茅草,甚至灶上的盐罐子。直到她鼓起勇气提着斧子追打了几个为首的小孩儿,这些小混蛋才远离了她。 比小孩儿更小的是婴儿,桃源村不大,年轻小夫妻也不多,但基本年年都有孩子出生,因为大多数的村里女人都是一年生一年怀,年纪到四五十岁的时候,家里七八个孩子是常态。 生女不举也是常态,村户人家偶尔会留下和男胎年纪相近的女孩儿,这是为了长大之后换亲用,除此之外出生的女孩就会被扔进山里头。有的口碑好的稳婆更是会做人,生产之前问清楚要不要女胎,生下来一声不吭直接扔便盆里溺死,这样狠手段的稳婆也是一般人家愿意多花几个钱来请的。 王二妮见过稳婆溺死婴儿,那会儿她年纪还小,大哥还在世,听见隔壁家生孩子,好奇极了跑过去看。 大约是怕污了家里的床,那新媳妇儿是用两片帘子挡着,在草垛子里生的,她刚凑过去就听见一声婴儿啼哭,还没看清婴儿的样子,那接生的稳婆就顺手把婴儿扔到一个装满水的大桶里,婴儿上下扑腾,稳婆就拿手按着婴儿的头。 因为边上人的反应都太自然了,王二妮还以为这是正常生孩子的过程之一,凑过去看了一会儿,直到稳婆把一动不动的婴儿从桶里拎出来,交待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浅埋下去。 王二妮那天回到家里,整个人都呆呆的,后来病了一场,把这事忘了……她以为自己忘了。 半夜里,王二妮满头是汗惊醒过来,她醒过来的时候其实没哭,但看到躺在身边的张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地伸手过来揽她,鼻子忽然一酸,呜呜地哭了起来。 张仁半睡不醒地拍拍她的后背,问:“怎么了,做噩梦了?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 王二妮哭起来不好看,是哇哇直哭,嘴巴张得很大的那种,可以喝到流淌下来的眼泪,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张仁揉了揉眼睛坐起来的时候,还是莫名想到了哇哇大叫的雏鸟。 王二妮一边哭一边含混地说着什么,张仁没听清,又安抚道:“先别哭,别哭,梦到什么了你跟我说。” 梦是回忆,是那天王二妮凑过去看到稳婆溺死婴儿的场景,但对上张仁关切的视线,她抽噎了几声,犹犹豫豫地说:“我梦见我生了女孩儿,你要拿去溺死,一个大水桶把婴儿按下去……” 张仁脸都白了,“呸呸呸,梦是反的,我怎么可能溺死自己的孩子?夫人,你这梦是真的吓人。” 他挪了两下,枕头竖起靠着床头,把王二妮抱进怀里,一手给她拍心口,一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肚子,这会儿是真清醒了。 他一边拍哄,一边缓声缓气地道:“我以前连婚事都没想过,眼看着张家要在我这一代绝后的,哦,云华那个疯丫头也不愿意嫁人,她说要吃我一辈子。唉,她愿意吃就吃吧。” “总之,在遇到夫人之前,我就没想过什么传宗接代。人生天地间,倏忽为过客,就算我这一代留下了血脉,可后世又不一定代代传续,就算传到了天崩地裂的那一天,不也还是一场空?” 张仁抚了抚王二妮的肚子,眼神温柔地道:“不过孩子来了,不该说这些不好听的话。” 王二妮吸了吸鼻子,说:“你跟我保证,跟孩子保证,不管是儿是女,你都要对孩子好,更不能杀它。” 张仁向下趴了趴,凑到王二妮肚子边上,王二妮以为他要贴着肚子说话,结果他把头从肚兜里伸了进去,王二妮连哭都忘了,抬手就打了好几下,骂道:“你滚出去,这么大个人羞不羞?哪有这样和孩子说话的!” 张仁头钻在肚兜里就是不出去,挨打也不出去,两人打闹了一会儿,王二妮都气喘吁吁的了,也只好不管他。正上下喘着气,慢慢地就感觉张仁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肚皮,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张仁亲完,凑在肚皮边上,轻柔地道:“我希望你真的是个小女孩儿,最好长得像你姑姑,性格像你娘亲,你姑姑长得福相,你娘亲性格厉害,这样的女孩儿生下来不吃苦。” 没有按照王二妮说的那样来,张仁没向孩子保证不管是儿是女都会对它好,他直接向胎儿定制上了梦想的女儿。 王二妮拼命憋着笑,可还是没憋住,肚皮一起一伏的,张仁还钻在肚兜里,脸贴着肚皮,也跟着笑。 笑了一会儿,张仁又不放心地道:“唉,算了吧,长得像云华也不好,以后遇到心仪男子都要自卑的,还是都像你娘亲吧。” 王二妮敲了张仁脑袋一下,“胡说,像云华有什么不好?圆嘟嘟的多可爱。” 张仁慢慢把头从肚兜底下退出来,抱着王二妮笑眯眯地道:“那三分像我,七分像你,夫人眼睛好看,这个最好全像了,女孩儿家眼睛要漂亮,鼻子要像我,我的鼻子很高,再配上夫人的眼睛……” 王二妮犹豫道:“眼睛像你也好,你的眼睛很英气,女孩儿有这样一双眼睛很好,看着大气。” 张仁说:“好,眼睛像我,不过嘴巴一定要像你,这种漂亮的菱唇最适合女孩子……” 两人起初有商有量,王二妮困了之后,成了张仁一个人在说,在张仁一声声的描绘中,王二妮渐渐入睡了。噩梦远去,耳边只剩下张仁的声音,和他的心跳声。 一个三分像张仁,七分像她的很漂亮的小女婴,在梦里朝她招手。 第二天一大早,太白照常在院子里追黑狗,昨晚阿黄出去拉夜屎,黑狗趁着太白睡着偷偷跟出去了,等阿黄抬了屁股,它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回窝睡觉。 太白睁眼的时候,熟睡黑狗的嘴巴就凑在他嘴边,他意识还没清醒,只觉得一股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太白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天庭,面前是无数奇珍异果,他下意识地舔了舔黑狗嘴。 后来就是一声尖锐到破音的狗叫,恼羞成怒的太白追着黑狗满地跑。 吃猫屎,吃猫屎!天天就知道偷偷摸摸背着他吃猫屎!这狗子的嗅觉味觉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什么猫屎在狗的感知里是比肉还香的珍馐美味啊! 王二妮稍稍有些显怀的时候,龙兴县下了第一场大雪,白雪皑皑覆盖秋色,天际有一道流光由远及近,落在县城外一处村庄前。 脸色清冷的少女收起飞剑,伸手扶着身边高大英武的青年,轻声询问,“大师兄,是这里吗?” 王追月苍白着一张脸,微微摇头,“我记得……桃源村口有两棵大桃树,背面靠着一座山,这里应该是怀楚村,桃源村在东面。” 少女点头,扶起他上了飞剑,两人凌空飞行,直到两棵大桃树隐约入眼。 王追月从飞剑上走了下来,认真地道谢:“我如今元婴溃散,灵脉尽断,别无其他,多谢静宁师妹一路护持。我的居所之中还有一些杂物,师妹若有看中的可自取了……这次当是永别。” 静宁清冷的神色几乎无法维持,许久才艰难道:“宗门不公,师祖不公,大师兄你……” 王追月微微摇头,笑道:“我并不是外人所传的不世天骄,宗门以无数天材地宝将我拔升境界,一开始就说了是为师祖后裔行移婴之法,挽他道途,师祖没有欺骗过我什么,十五年养育之恩,就此报答了吧。” 静宁眼睛都红了,“大师兄,你以后怎么生活呢?” 王追月笑道:“过本该属于我的生活,好了,师妹早归吧。” 他刚刚被摘取元婴,休养了不到三天,曾经一剑斩同阶的天骄,如今却连走几步路都艰难,静宁强忍眼泪看他走进老旧的下界村庄,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王追月进了桃源村,循着记忆找到了家门,然而篱笆门锁着,院子里的猪圈空空如也,地上还撒着些麦麸,一看就是有段时间没住人了。 王追月怔愣片刻,拦住一个村人,客客气气地问:“大叔,住在这里的王家人去哪儿了?” 村人奇怪道:“王家那妮子嫁到城里去了,俩娃都带走了,你找她吗?” 王追月站在原地,良久才点点头,又问清楚了王二妮的婆家住处,匆匆往县城里赶。 这一别十五年,修仙无年月,当初小小一团的妹妹,如今竟然已经嫁人生娃了,还是带俩娃二婚的吗? 王追月心情复杂,飞剑飞得歪斜。 ------------ 14 第 14 章 张仁今日一早起来照例练武,不过武馆是不去的,大雪封门,外头连走动的人都不多,他便也不去受这个罪。 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张仁从澡房出来就觉得冷飕飕的,快步回了卧房,看到王二妮还在熟睡,顺手给她掖了掖被子,坐在床边拿着布巾擦湿头发。 屋里的炭盆已经熄火了,但还是暖洋洋的,也不像从前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张仁一直觉得王二妮身上有一股味道,说不上的感觉,像是初开的花苞,像是晒过的被褥,是种只要闻见就叫人安心的气味。 有时候张仁抱着自家夫人,看着她日渐圆润的肚子,会忽然生出一种几乎要落泪的幸福感。 他这前头三十年,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啊! 倘若他把这些告诉给太白听,太白大约就懂了,这哪是孤寡了三十年的老光棍找到媳妇,而是三千二百万世的老光棍……哦,要是算上大昊天那手撕神魔的混沌岁月,那几乎无法用时间来计量了。 孕妇嗜睡,王二妮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后厨做了不少菜。张仁一贯主张不浪费,他倒也不节俭,就是见不得一堆剩菜剩饭吃不了倒了泔水,府里人丁本来就少,仆从也不多,何必铺张。 不过如今他默许了,孕妇吃东西少,多做几道花样,王二妮就能多尝几口,何况家里也不缺一口吃食。 正是饭点,王二妮拿了个鸡腿,没精打采地吃着。怀孕是个艰难的过程,胎儿逐渐变大,挤压其他脏腑,首当其冲的就是胃袋,所以很多孕妇食欲不振,因为胃遭受挤压空间变小,孕吐就是这么来的。 一只大鸡腿只吃了几丝肉,又喝了口汤,王二妮就苦着脸朝张仁和张云华摇摇头,她不想吃了。 张云华满脸担忧,“嫂子,你再喝点粥吧?甜甜的牛乳粥,味道很好的!我都喝了两碗了,你尝尝吧。” 王二妮端起粥碗喝了几口,就放下了碗,张仁给她顺了顺背,看她下巴都瘦尖了,也是心中难受得厉害。王二妮怀孕前三个月状态是很好的,几乎没有什么反应,直到肚子里胎儿显怀,迟来的孕期反应一下子齐全了,夜里多梦,动不动孕吐,两三天只吃两三顿饭,荤的素的甜的辣的全都吃不下去。 今天还算好的了,没有一醒来就吐,多少也吃了几口东西,张仁略略放心。 王追月就是这个时候登门来的。 他辟谷多年,几乎是到了仙宗就以丹药为食,早就忘记什么是饭点了,敲开了张府大门,等候门房通传。 王追月此时心中稍有些忐忑,他离家十五年,那时候妹妹还是个小小一团的孩子,大约还没记事,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兄长吗? 门房通报得很快,张仁都愣了,夫人说她大哥可能没死,真的没死?还找上门来了? 王二妮也拧起眉毛,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感觉骗子的可能居多,没死那一定是被死鬼爹给卖了,小孩儿不记事,卖给别人家当儿子的话,怎么会让他找回家来?何况早不上门晚不上门,非等她嫁人了才上门,不是另有所图是什么? 但怀疑归怀疑,人都来了总不能不见一见,万一是真的呢? 张仁在衣裳外套了一身亮锦的长袍,看上去气派多了,王家的客堂很大很宽敞,他把王二妮扶坐下,自己则是迎了出去。 初见王追月,张仁就肯定了,这必然不是什么图财的骗子。青年脸色微白,仿佛大病初愈,但气度极佳,腰间佩剑,身上是青白二色的道袍,这大雪寒天的,身上连一件多余御寒的衣物都没有,让张仁莫名想到了孤阳子。 王追月也先客气地拱手,然后打量了一下张仁,跟着他进了客堂。 王二妮坐在椅子上看着王追月,看他一身气度斐然,半晌迟疑道:“你说你是我大哥?” 她咋不知道她爹那么大能耐,能把儿子卖给什么达官显贵? 王追月一看到王二妮,眼睛就红了,什么都没说,先几步上前,抬手按在了王二妮的肚腹上,一道勉勉强强的金光闪动片刻,王二妮愣住,她身上的不舒服完全消失了。 张仁落在后面进的门,他连忙想去阻止,诶,还没确定是大舅哥呢,怎么就上手摸我媳妇儿啊! 王追月收回手,他把胎儿的位置拨正,不再挤压胃部,孕妇只要胃没有被压迫得太厉害,很多难受的反应都会减轻。 做完这些,王追月才轻声道:“我本名王大壮,六岁的时候有个过路道士为我摸骨,说我资质好,花了一百两向我爹买下我,我爹叫王赖子,家里那会儿还有个两岁的妹妹,她还没起名字,只叫二妮。” 王二妮干巴巴地说:“我现在也叫二妮。” 王追月笑了一声,双眼透过表面看透另一层维度,直视她身上乌黑的霉气,片刻,有隐约泪光被他眨去。 他一个字都没问王赖子的事,柔声细语地道:“现在看到你长成个大姑娘了,也有个不错的夫婿,我就能安心了。” 王二妮摸了摸鼻子,有些无措地道:“你、你走之后,爹胡混了几年,后来娶了后娘,又生了两个弟弟妹妹,前段时间三姐儿也遇到什么上界修士了,她肯定也有资质之类……” 王追月微微摇头,只道:“他们与我无关,我在此世唯独你一个亲人。” 其余的,他是真的一个字都不问,看向被冷落多时的张仁,笑道:“你是我的妹婿,二妮嫁人的时候我不在,现在补上贺礼也不迟。” 他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份礼物,用浅绿的盒子包着,张仁接了过去,也笑:“舅兄真是客气,你们多年不见,应该有不少话说,要不就在府中住下,多叙几日。” 王追月愣了一下,摇头道:“不必如此,我这次回来,准备把村里的房屋收拾收拾,再开几亩地,不打算在这里住,你们好好过日子就行。” 他又看了一眼王二妮,轻声道:“二妮,我明日再来看你。” 一别十五年,王追月被买走的时候王二妮还不记事,连他自己都不大记事,有什么旧可叙的?如今王追月归家,看到王二妮过得不差,也安下了心,感情都是走动出来的,他也不觉得多待几天就能立刻成好兄妹,慢慢处之吧。 不提王追月回到桃源村翻修老屋,开辟新田,准备成为一个常来常往送新鲜蔬果的乡下大哥,他从张府离开后,张仁这才打开了礼物盒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三个玉护符。 虽然张云华躲在后面没冒头,但王追月神念一动还是察觉了这府邸里的人口情况,张仁和张仁的血亲,王二妮,除此之外都是住大通铺的家仆,他对此是十分满意的。 即便常年待在仙宗内修炼,他也为了结丹出门炼心过,见识的不少,像张仁这样的富户,娶了个乡下妻子本就有些奇异,他甚至没有通房没有妾室,这就更稀奇。对这样的妹婿,王追月唯一有些挑剔的地方就是他年纪大了些。 妹妹看得上就行,一杯水放在那儿,喝的人觉得舒心就可以,即便是做兄长的也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太多。 不过……听说男人上了三十岁精力就大不如前了,可妹妹还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呢,老夫少妻也许一开始感情不错,可身体上的不契合也会造成感情的破裂。 王追月脸色凝重,在储物袋里翻翻找找,摸出一些从前他用不上的药材,想着等过段时日和妹妹熟悉起来,和妹婿关系亲近了,他就可以给张仁好好补补了。 他送的护符是保命符,挡一次必死灾劫的那种,在上界卖得都很贵,是高阶修士们才买得起的一次性消耗品。但对凡人来说,致死的灾劫也许只是一把普通的刀,一点凡间的毒,这种护符基本能用一辈子了。 张云华好奇地戴上了护符,拉着张仁问,“这是向王大哥要的吗?不然他怎么知道家里还有我呢?” 张仁摇头,王二妮也戴上了护符,她现在肚子里舒服多了,也能吃得下东西,直喝了两大碗牛乳粥,才打了个饱嗝放下碗筷。 “我感觉,他好像是和阿阳一样的人,也是从上界来的,他们身上的气质很相似。”张仁说着,喜忧参半。 喜的自然是王二妮多了一位厉害的兄长,这一出手她就不难受了,忧心的是,这大舅哥不会是第二个孤阳子吧?上界下来的人都很难相处的。 孤阳子压根不知道自己被和王追月相提并论了,他从前唯一能和王追月扯上关系的地方就是两人来自同一个小界,谁也不知道他们还是同一个县的老乡呢。 在上界,他连王追月的老乡都没混上,勉强算是和王追月来自一个界的那个谁,到了张仁那儿,他怕王追月成为第二个孤阳子。 ……真是承蒙张仁大哥的厚爱。 ------------ 15 第 15 章 虽然多了个兄长,但王二妮奇异地感觉生活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也许是王追月实在太好相处的缘故,不到一个月,他就已经很自然地和他们一家子同桌吃饭了。 王追月的性格很好,除了不大愿意提及自己被买走后的经历,但他态度不算强硬,只是微笑表明自己不想说。张仁也是好教养的富户老爷,问过一次之后就没再提,是王二妮又问了两次,她不是好奇,只是想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而王追月不想说,也并不是有意隐瞒什么,纯粹是觉得说出来只能添堵罢了。 多年前重秋星……哦,太白是这么叫来着,重秋星的人管自己叫重秋大世界。这一颗宜居星上灵气充沛,因此诞生了许多修士。 这些修士又开宗立派,代代传法,粗糙地摸索到了初级修仙法门,后来强大的修士可以短暂肉身横渡宇宙星空,因此发现了重秋大世界周遭有着许多同样宜居的小星球,他们便称这些灵气稀薄的小星球为下界。 重秋星算是与宇宙文明隔绝的穷乡僻壤,若能把宇宙星图拉开,就会知道这方傲然俯视周遭数百下界的大星,其实不过是一片星座之中稍微大点的尘埃。因为距离其他高等文明的控弦范围太远,才得以悠然生存至今。 掌控这片星座的神魔名为太阴,太白和他关系不熟,天庭一亿年一次神魔集会,太白每次集会都在大昊天身边狐假虎威,记得太阴是哪个牌面上的神物? 不提这些遥远过往,只说重秋星。 重秋星上宗门林立,散修遍地,成规模的修仙之所称为仙宗,分上中下三等,上等仙宗只有三家。多年前,蓬玉仙宗的渡劫老祖心血来潮,幸了一名炉鼎,强者的心血来潮往往都预兆了些重要的事,果然过后不久,这炉鼎就生下一位资质极佳的公子。 强大修士想要留下血脉后代是很不容易的,老祖因此十分喜悦,这一支血脉就在蓬玉仙宗里逐渐壮大起来,而十五年前,渡劫老祖的一位后裔与人争夺宝物时落败,金丹碎裂无法修补,只能不死不活地养着,老祖不忍,四处寻找合适的人选来为后裔养金丹。 王追月就是那个时候被卖到上界去的,他天生资质契合伤者,蓬玉仙宗花了大价钱直接给他速成筑基,将破碎的金丹移入他体内蕴养。 原本是说等养好金丹,他就算立下大功,可以重新从筑基开始修,宗门不会吝啬资源,但金丹修补好后出了些意外,王追月和金丹太过契合,直接有了结婴的征兆。 这下老祖也欣喜了,金丹期之前都是可以靠资源灌上去的,结婴却是不看资源只靠天资的,他完全可以等王追月结了婴,直接为后裔移植元婴。因为金丹道基原本就是他后裔之物,不过结婴耗去的天资可就要比修补金丹大得多了,王追月很有可能直接毁了道途。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那位渡劫老祖压根不管这事,他活的年岁太长了,最初的后代已经死得寥寥无几,后裔如果不能结婴,一样不能陪伴他千万载岁月,只是牺牲掉一个资质不错的宗门天骄而已,这可是为了他的血脉后裔。 王追月没有拒绝,事实上鱼在砧板,积极配合摘取元婴,或许还能给他留条命,要是心怀怨怼不情不愿,大约剖开他之后就让他自生自灭了。 为此王追月装出一副贪财的样子,要了很多资源补偿,教养他的师父知道他在装,他也知道师父知道他在装,师徒两人打了好配合,多少暗流涌动之下,王追月才终于从仙宗中脱身,回到了出身的下界。 元婴被摘走之后,王追月的修为跌落到筑基,但肉身还是那副被无数天材地宝蕴养过的元婴肉身,已经走过一遍的道途会更加通顺。 所有人连带师父都以为他结过一次元婴就已经耗尽了天资,可只有王追月自己知道,他刚被摘了元婴就急着回下界不是因为怕被斩草除根,而是再不走的话,他就要当着众人的面重新长出金丹甚至再走一次结婴路了。 这还不赶紧跑路,等死呢! 当然,就算他恢复全盛实力,报仇这事也太遥远了,他是预备在下界苟着,至于苟到什么时候,看师祖啥时候蹬腿或者飞升吧,反正修士飞升之后就没有回来的,和死了一样。 王追月在老屋待了快一个月,金丹已经长好了,而且是属于他自己的金丹,这些年他被灌了很多天材地宝,打个嗝都有灵气外泄,小世界虽然灵气稀薄,对他的影响真不大。 他已经渡过一次金丹劫,天道不会劈第二次,相应的结婴天劫也一样。他开了几亩田,撒了从重秋大世界带来的灵土,种了些蔬果,打从地里开始长菜,他就每隔两三天进城一趟去给王二妮送菜。 凡人多吃点带灵气的东西,不止强身健体,也会延长寿元,他看过了,王二妮的资质不坏,可她……背了血亲孽债,也许连筑基天雷都熬不过,他也不想带她走上注定坎坷的仙途。 至于张仁和张云华,都是没有资质的正常凡人,张仁稍微特殊些,他有鸿运当头,夫妻一体,连带着王二妮都有气运护身,孽债只能附在外层,而无法真正影响她什么。 总之这些天,王追月看张仁是越来越顺眼了。 王二妮怀胎六个多月的时候,她已经把常用的字都认全了,天天拿着张仁平时看的话本子津津有味地看,有时候还琢磨着给自己和女儿起名字……啊,是女儿,王追月看过了,六个月胎儿性别早成了,他一看就知道是个女孩儿。 张仁是很高兴的,还拉着大舅哥问孩子长得像谁,给王追月都听愣了,那个小肉团他能分辨出男女就不错了,骨骼都没长好呢,他怎么看得出来长相。 张仁有些遗憾,他恨不能女儿早些出世,不仅是父爱发作,还因为月份越大,孕妇就越是辛苦。虽然有王追月帮忙,但那么大个肚子总不能凭空消失,王二妮最近已经懒得走动了,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床上。 张仁是看着肚子一天天变大的,很是心惊胆战,原本平坦的肚子鼓得像个圆球那么大,皮都薄了许多,血管爬在上面,稍微大点动作就得扶着肚子。 他从一开始的欣喜渐渐忧虑起来,王二妮吃好睡好胖了很多,他倒是一天比一天瘦,每天晚上都靠在王二妮的肚子边,一声声姑奶奶叫着,求自家女儿别折腾你娘了,赶紧出来吧。 小丫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反正是安安生生在王二妮肚子里待到了足月,挑了春暖花开时节降生。 月份有些折磨人,但生产过程顺利极了,王二妮从破水到感觉胎儿离体不超过两个时辰,稳婆一声声夸小小姐会心疼人,一边快手快脚给婴儿擦洗干净身上的血污,一边说着吉祥话,直到发现婴儿不哭不闹,稳婆很顺手地打了婴儿屁股几下。 婴儿还是不哭,安安静静闭着眼睛。 稳婆慌了,普通人家生个女娃娃,也许巴不得生下来就是死的,省得费事了,可张老爷不一样,人家请她来的时候就说了,知道肚子里是女胎,要她准备好了吉祥话,不准在夫人面前说一个字不好,连“先来女后来男,姐姐带着弟弟来”这种安慰的话都不许说。 这活该生在蜜罐子里的丫头片子,咋就这么福薄?稳婆摸了鼻息,是活的,可一不动二不哭。接生这么多年,她有经验,这样的孩子活不久的。 张仁和王追月还等在外面呢,张云华有些怕血,但还是进来了,这会儿脸对着脸,慌张地问:“生下来了吗?怎么没听见哭?” 稳婆干巴巴地说:“生下来了,是个小小姐……” 张云华连忙扭过头来看,王二妮也抬起了脑袋,稳婆已经包好了襁褓,两人都是没什么经验的,看到婴儿躺在襁褓里闭着眼轻轻呼吸的样子,都稀奇地看着。 稳婆挺怕挣不到钱的,趁着婴儿还活着没死,她想赶紧拿钱走了,连忙笑道:“我抱孩子出去给老爷舅爷看看,这刚出生的孩子肚里还有食,隔一段时间才能喂奶。” 王二妮点点头,她初次生产,又疼又累,这会儿很想睡一觉了,暂时不用喂的话,她也能踏实睡下。 张云华跟在稳婆后面蹦跶着,一出产房就很喜悦地道:“哥!王大哥,快来看,霞儿她白白的五官好漂亮,嬷嬷先前还说婴儿生下来皱巴巴的不好看呢。” 霞儿是张仁和王二妮一起给女儿取的名字。 稳婆托着襁褓先给张仁看,张仁紧张极了,探头看了一眼,对王追月笑道:“霞儿真的玉雪可爱,云华刚出生的时候我记得,像个猴。” 王追月看着稳婆怀里的漂亮女婴,好半晌才艰难道:“有魄无魂……” ------------ 16 第 16 章 婴童由父精母血所育,精血合一才能成胎,诞生出三魂七魄,经历胎中之谜诞生人世间,不过,也总会有些少之又少的意外,使得婴童生来没有长齐三魂七魄。 失魄者真灵蒙昧,时常痛苦发狂,俗称疯子,而失魂者犹如一副会呼吸的躯壳,只靠本能生存,俗称傻子。 王追月仔细摸索霞儿的天灵,与其说是三魂没长好,不如说是这幅躯壳里压根没诞生过魂灵,妹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只是一个空壳,她或许长得很漂亮,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可就只是一个壳子而已。 张仁这会儿已经给稳婆打赏过了,一回来就看到王追月拧着眉头抱着霞儿端详,不由也有些慌,问道:“舅兄,可是有什么不妥?” 王追月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张云华倒是听见他先前说的话,张了张口,都快哭出来了,“哥,王大哥刚才说霞儿有魄无魂……” 张仁愣了,连忙接过小女婴,“舅兄,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霞儿没有魂?是丢了魂吗?” 他倒是知道一些乡间丢魂喊魂的事。 王追月看他情绪还算镇定,犹豫片刻道:“不是丢魂,是天生没有长魂,霞儿她……应当算不上一个完整的人。” 连这都是往好听了说的,霞儿不仅不算完整的人,她相当于一个没有盛水的容器,万物有灵,她却没有,往后的人生除了吃喝拉撒,不会有其他了。 张仁好悬没有晕过去,王追月的话他差不多听懂了,这是生了个痴儿啊! 他抱着婴儿看了一眼产房,此事瞒着夫人吗?能瞒多久?婴儿到两三岁之前应当可以瞒住,可开始学语之后怕是就瞒不住了,到时候夫人会多伤心? 张仁看着怀中婴儿闭目不动,眉眼五官都生得漂亮可爱,这样一个足月的婴儿躺在他怀里,是他和夫人血脉的传续,他心中如刀绞,可还是开解自己,就算生来是个痴儿又如何?他可以养一辈子。 张云华还是有些难受,问王追月道:“王大哥,就没有什么办法吗?霞儿还这么小,她要是一直痴傻下去,那等我们都不在了,她一个人要怎么活呢?” 王追月深深地叹了口气。 其实不是没有办法的,没有魂的躯壳是可以引魂入壳的,只要有初死不久的魂灵在附近徘徊,见到这样一副躯壳,稍加引导就可以融入,可那样的霞儿只能算是他人借体重活了一世,而不是妹妹的孩子。 或许可以引孩童的魂灵来融入霞儿?孩童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事,五岁以下的话甚至不记事,只会觉得自己漂浮了一段时间……可越想,王追月越难以接受。 但他还是把选择交给了张仁,详细解释了引魂入体的利弊。 张仁抱着婴儿,摇摇头,反而道:“舅兄能让霞儿不被那些孤魂野鬼占了躯壳吗?她虽然没有灵智,可她是我和二妮的孩子,不是一件可以借出去用的容器。” 王追月脸色复杂,也没有再说什么,抬手给婴儿挂了一道玉符。 张仁谢过了王追月,抱着怀里的霞儿,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力气,他坐在产房的门槛上,隔着门看向屋里早已睡过去的王二妮。 王二妮这一觉就睡到了晚上,她一睁眼就叫道:“霞儿呢?都这么晚了,我要给孩子喂奶了!” 边上守着的张仁笑道:“等你醒还不知道要多久,奶娘已经喂过一次。” 他侧开身子,给王二妮看木制小摇篮里的霞儿,摇篮里垫着层层柔软的绸缎,怕染料对婴儿不好,绸缎全是没上色的。王二妮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小霞儿的脸颊,惊讶地道:“好像鸡蛋白一样滑嫩嫩的。” 张仁失笑,“婴儿的肌肤当然嫩,不过像我们霞儿这样生下来就白白嫩嫩的还是少。” 王二妮凑过脸去看,又问:“她是睡着了吗?怎么不哭啊。” 她记得刚生下来的时候霞儿就没哭,这会儿也不哭,是不是乖得离谱了? 张仁垂下眸子,“嗯,婴儿嗜睡,喂饱奶就睡了……不说这个了,你要坐月子,这些天一定要好好滋补,稳婆说产妇生完孩子后的一个月很重要,咱们好好的养。” 王二妮听得直点头,要不是怀孕难受,谁会不喜欢大鱼大肉吃香喝辣呢? 厨房一直温着菜,甜的咸的都有,王二妮问过之后,要了一碗燕皮小馄饨,又加了几颗鱼丸,连汤带水吃了个干净。 吃饱睡足,王二妮就盯着孩子看,一会儿摸摸脸颊,一会儿看看屁股,翻来覆去看,找到了一个屁股上的红胎记,除此之外婴儿白白嫩嫩的,没有别的痕迹了。 王二妮现在看霞儿是哪哪都好,把襁褓塞好,“我们霞儿连个痣都没长呢,那个胎记也不难看,我感觉像一只正在飞起来的鸟。” 鸟尾很长,拖出一截来,其实比起飞鸟,更像是另一种东西,不过王二妮没见过,张仁低声道:“像凤凰,红色的凤凰胎记,我们霞儿是个有福的孩子。” 民间禁龙不禁凤,不少乡下姑娘取名字都带个凤,这倒也没什么忌讳的,王二妮没见过凤凰纹样,高兴地直点头,哦,原来像凤凰啊! 她没察觉张仁的情绪不高,因为她实在太高兴了,忽略了很多东西,在摇篮边上看看摸摸,很是稀罕这个自己生下来的小团子。 第二天,王二妮毫不意外地睡到了中午,这次醒来不久,她终于如愿喂上了奶,看着小婴儿乖乖吮吸母乳的样子,先前通奶受的那些罪感觉也好过许多,王二妮想着,用自己的脸颊蹭了蹭霞儿的小脸。 昨天毕竟太晚了,屋里点着蜡烛的,她也没注意自己的手太粗糙了,今早摸霞儿的时候才发现她手上老茧很多,多摸几下就会把婴儿脸摸红。注意到这点后,想和霞儿亲近的时候,王二妮就用脸颊去蹭,这是她身上最柔软、不,第二柔软的地方了。 张云华已经被张仁交代过,霞儿无魂的事先瞒着王二妮,至少让她安心坐完月子,身体恢复之后,再慢慢提及这事,瞒不了一辈子,瞒个一时还是可以的。 可张云华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不像张仁那样经过事,也不如王追月瘫着脸看不出什么,她只是看了一会儿王二妮高高兴兴喂奶的样子,就觉得眼睛湿湿的要下雨了。 嫂子那么期待霞儿的降生,明明那么多不喜欢女儿的人家都能生出健全的女婴,为什么他们家这么期待,却生出了痴儿? 中午吃饭的时候,王二妮多看了张云华一眼,没有表露出什么,傍晚的时候,绸缎庄那边进货,请张仁去把关。王二妮就抱着霞儿找到了张云华,她平时很喜欢笑的,自从嫁给张仁之后,她几乎都没怎么不开心过,但这会儿却瘫着张脸,和王追月一模一样。 王二妮语气平平地道:“你也要瞒着我吗?我都知道了。” 张云华惊道:“我哥都说了?他不是说至少瞒到嫂子你坐完月子吗?他怎么就说了?” 王二妮的心一沉,她是在诈话,张仁的表现其实挺正常的,王二妮和他朝夕相处有一年多点了,这两天只是很偶尔在他脸上看出一点不对劲,相比之下张云华的情绪就外露得多,王二妮心里实在怀疑,只是和张云华想的不一样,她是怀疑……张仁在外头有人了。 云华一向和她好,所以知道这事之后总是看着她,露出有些伤心的样子?这很合理。 而且她怀孕这些日子,几乎没有和张仁亲近过,毕竟是头胎,王二妮对这方面很谨慎,生怕对孩子不好,张仁倒也没有要求过,是不是因为这样,张仁忍不住在外头养了人? 越是想着,王二妮越是面沉如水,张云华真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咽了咽口水,小声地道:“嫂子,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是我哥说你还在坐月子……不过,霞儿虽然是痴儿,可我们好好养着她,家大业大的,大不了养一辈子嘛。” 她劝道:“霞儿生下来就是享福的,我们谁也不让她吃苦,嫂子,我哥哭了几次想通了,你也想开点吧。” 王二妮木木地站着,她感觉耳朵边上的声音都渐渐消失了,只剩下脑海里混沌的声响。 “赔钱货,你不得好死!” “王赖子,老娘跟你来这一趟真是倒了血霉,你家这个疯子砍死人了!” “啊!二妮,把斧子放下来,求求你,我是你亲爹……” “我不买了!我不买了!别杀我!” …… 那日忽起大雨,山上的泥沙冲刷满地血腥,她连滚带爬躲回家,瑟瑟发抖了两天,等来官差上门,说她父母和来看人的老鸨一齐被埋死在泥沙里。 她本以为这一切阴霾都已经远离了自己,她已经过上好日子了。 王二妮惨白着脸看向怀里熟睡的霞儿,好半晌,才颤着唇瓣喃喃道:“……老天爷的报应吗?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身上?” 她抱着孩子,一下子坐地痛哭起来。 ------------ 17 第 17 章 月朗星稀,哭声远远传来。 花园里,桃树精连月华都难以下咽了,用睁开一线的树缝一直瞄着太白。 这狗子从两天前帝子降世,就开始仰头看天,仿佛他那狗耳朵竖起来能当天线,接收到宇宙里传来的信息。 桃树精虽然是太白和天庭沟通的纽带,但这不是因为它神通厉害,而是因为老树精有一枝本体在天庭,它等于个高等文明的信号收发器,用通俗点能让人理解的形容,老桃树精是太白从天庭带来的电话。 现在电话是真的害怕了,这狗子已经疯了吗?昨晚上大昊天在树下哭了好几回,他都没上去摇尾巴,今天主母也哭了,他都没什么反应的。 一直到半夜,张仁和长随提着灯笼回来了,连哄带劝把王二妮哄回房给霞儿喂奶,太白才像只诈尸的狗子,一下子翻坐起来。 他神情凝重,对老桃树精道:“我沟通上地府维度了,太山说大昊天这一世人是凡人,但没有凡魂,他自己就是炼化太一的壳子,壳子生不出有神魂的后代。” 桃树精这才明白过来,地府维度确实是太难沟通了,本身就是多维宇宙之中的最底层,六道轮回之所,信号也不好,地府之主太山……哦,俗称泰山府君,他又是个极为孤僻的神魔,给他发信号不接的概率很大。 桃树精点点树梢,问道:“那一定有解决之法。” 不然这狗腿子高低找泰山府君打一架,而不是像这样兴致勃勃和它说话。 太白盘膝坐在桃树下,得意一笑,“太山给了两个解决方案,一个是由他这里出个新生魂灵,我引渡过去就行,这个算备用方案,毕竟新魂归新魂,帝子当然得是亲生的,这不是等于收了个血脉相连的养女吗?” 桃树精赞同地点头,太白又道:“第二个方案是最合适的,大昊天历劫三千二百万世,就是为了收集智慧,炼化出超越太一的灵识。三千二百万世之中,一共出了七世神级智慧,如今也只剩下这七世还没炼化完成。也就是说,这七世智慧是有凡魂的。” 桃树精只差边嗑瓜子边听了,又点点树梢,问:“然后呢?” 太白嫌弃地看了一眼这块木头,话说到这儿还不懂?从这七世神级智慧里挑个最好说话的,让他赋予帝子三魂,不就能造出一个真正的“人”了吗? 桃树精:“……人家再好说话也不至于。” 你都要把人吞噬掉变成你的智慧组成部分了,还要人出力给你治女儿?就是他一根木头听着都觉得太过分了。 太白不觉得有什么毛病,毕竟在他看来,每一世历劫过后都是大昊天的一段经历,是一个神魔的三世身之一,即过去现在未来,之所以这七世还存在于地府维度,也只是因为神级智慧比较难消化,他们本质上已经是一段过去的回忆了。 桃树精能怎么办,毕竟它只是个电话而已啊! 太白执行力很强,昨天大昊天可是在他眼前落泪了啊!要是事情不尽快解决的话,以后飞升天庭,大昊天再想起这事,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不会当狗,不如做成狗肉煲? 这不是开玩笑!混沌早期,神魔之间互相吞噬是常态,也就是到了后来,神魔们伟力加身,掌控大量下级文明,有各种资源渠道,娱乐方式,渐渐地惜命了,很少再互相厮杀,这才维持了和平。可大昊天不受这个制约啊,他看心情一天吃几顿,一顿一个神魔。 而且要是等到七世炼化,大昊天就真的没有凡魂了,神魔诞下血脉何等困难?太白活到万古至今,都只见过一个真正不掺水的神魔后裔……还是大昊天的七世之一。 有了方案立马去做,这是太白的秘诀,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化为一个白胡子老道,提着个幡儿站在门口捋胡子。 嗯……没有人理会他,连来赶他的人都没有,主家都没起呢,门房和两个家丁凑了一桌在吃早饭,包子豆浆油条热气腾腾的。 昨晚王二妮哭到半夜里,张仁也就哄她到半夜,王二妮觉得这是自己的报应,她感觉天都塌下来了,张仁听她断断续续说起原委,好半晌,只道了一句:“杀得好,倘若这也会招来报应,那是上天不公。” 王二妮把这事藏了太久,听完张仁的话,就一下子失去力气,靠在他怀里睡去了。 张仁没睡着,张云华也是,她懊恼自己被诈了一下就什么都说出来了,嫂子刚生孩子没两天,也不知道大哥能不能哄好,这孩子生出问题,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嫂子为什么一副都是她自己的错的样子? 张云华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琢磨了一夜,觉得这很有可能是她哥太老了,她听说过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和小妾生了儿子,那儿子生下来就是痴傻的,她哥三十岁……这不重要,四舍五入也算个一只脚入土的老头了。 张府门口没人出来,太白就在门口摆了个摊儿,让他自己闯进去他是不敢的,一个早上的时间,他靠给人算卦挣了十几两银子。 到中午,终于有人出来赶他,太白松了口气,指了指府内,笑道:“老道今日路过宝地,看到里头红光照耀,想必是有贵人落地,不过贵人降世必有灾,老道是来帮助贵人的。” 张仁其实一个字都不信,他这府里不是什么铜墙铁壁,也许是这老道刚巧打听到了什么,过来骗些钱财,可病急乱投医,尽管希望不大,还是让人把老道请进来。 见过了孤阳子和王追月,张仁对上界之人的气度还是能分辨一二的,眼见这老道白眉白须,脸上满是皱纹,顿时有些失望,真的得道高人难道不该是青春永驻?这老道看着都快入土为安了。 太白压根不怎么抬头看他,客客气气地端茶坐下,很快就把自己打了一夜的腹稿说了出来:“老爷家中新诞一位小姐,她本是九天仙子下凡尘,因凡躯和仙魂不相容,难以化胎,故此有魄无魂……” 张仁想赶人的手顿了顿,有魄无魂,他大舅哥也是这么说的,刚出生的孩子,如果不是因为知道王追月不会说谎,谁家能看得出来只会喝奶的孩子是不是痴儿。 太白又道:“想要使小姐变回常人,老道这里有前世盆一个,只要将其灌满水,人在水面上照一照,很快就会找回魂灵,那个,不灵不要钱。” 他谨慎地说出了摆摊一早上最受客人欢迎的话。 张仁哪在乎什么钱不钱的,就算是骗子他也认了,连忙道:“我这就让人把孩子抱来……” 太白犹豫了一下,说道:“要不,让夫人也来照照吧。” 张仁愣了,太白有些心虚地不敢看他,实话实说,这是个屁的前世盆。 他准备通过水面连接地府维度,把帝子躯壳投入进去,又怕太山说服不了那七世神级智慧,不如搞个诈骗,让主母带娃进去,大昊天的正缘就是三千二百万世转世身的正缘,老婆抱着娃哭求,哪个老光棍受得住? 这不马上就得答应做爹? 王二妮昨天哭累睡着了,过来的时候两眼红肿,神情还有些恍惚,太白给自己十文钱买来的大瓦盆里灌满水,掌中金光涌动,忽然按上王二妮的肩膀,犹如提起一张纸人,将她投入盆中,王二妮还抱着霞儿呢,母女两个一入水中,就像是消融了一样。 张仁立马按住了太白,喝问道:“怎么回事?人呢?” 太白怂得不行,连忙告饶道:“在盆里,在盆里,老爷你看!” 盆中忽然显化出一副画面,一处黑山林中,王二妮抱着孩子左顾右盼,身上的衣裳都是刚才的模样,张仁看着盆里景象,放开了揪着太白的手,急忙道:“她要多久才能回来?有没有危险?这盆里是什么地方?” 太白一一编造。 盆里的画面自然是地府维度,地府的自然景观奇特,奇特就奇特在没有其他颜色,除了黑就是白,这是太山神魔的水墨风审美。 王二妮一到地府,就感觉四处阴森森的,她抱紧了怀里的霞儿,四处张望,只见周遭空无一人,没有犹豫多久,她顺着林中有人踩踏过的痕迹一路向前走,直到远远看到一处溪流,有几个农妇在溪边浣纱。 王二妮转头就跑,她眼神好,一眼就看到那些农妇脚不沾地,脚不沾地的是鬼,这是乡间常识。 但她跑了没几步,面前就有两道身影落下,一人穿黑,一个穿白,都是戴着高帽,面貌俊秀的年轻人,朝她客客气气地笑道:“劳贵客久待了,泰山府君有请。” 王二妮呆住了,盆外张仁看到这对黑白无常,已经怒起动手,快把太白给掐死了。 太白快气死了,他编得好好的,谁想到太山能把辨识度这么高的下属给派出来接人啊!哪怕穿一个色的衣裳,把高帽摘了,也不至于一眼叫人认出来,害他在这里挨揍。 ------------ 18 第 18 章 来接人的黑白无常收拾得够齐整了,黑无常的脸本来是锅底灰色的,特意变白变俊了些,白无常长相本就俊秀,但他惯常笑眯眯吐着鲜红长舌,这会儿也规规矩矩收了起来。 王二妮看着他们,人不到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潜力有多大。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哭会喊,或者跪地求饶,可真正见到鬼,见到无常,她竟然感觉到了一丝解脱,并没有什么畏惧的想法。 怀里还抱着小小一团的婴儿,她低声哄了哄,霞儿跟着她一起走也好,不必留着个身子在世上浑浑噩噩受罪。 就是苦了张仁,她家老张实在是个很好的人,如果说她还有什么舍不下的,大约就是他了,王二妮稀里糊涂想着,稀里糊涂跟上了无常的脚步。 因为这几天发生的变故太多,昨晚又哭得晕乎乎的,王二妮都没想太多,比如她是怎么到地府的,好好的怎么嘎嘣就死了的。反正老话说杀人偿命,她背着三条命呢……大约是地府老爷查账把她查出来了吧。 黑白无常在前面走,他们的步伐也和鬼一样,脚不沾地,飘飘忽忽,看着速度不快,但用上了缩地成寸的法诀。王二妮走着走着就觉得周遭风景在飞速后退,只觉得压根没走几步路,就被引进了一处森然高耸的楼宇。 其实是宫殿,但王二妮不认得,不过上面的字还是认识的,在她看来楼宇上方的匾额写的是“黄泉宫”三个大字,而其他不同界的鬼魂看到的就是自己熟知的语言,基本上多维宇宙无数种族语言均有翻译。 王二妮想象中的地府差不多就是戏台子上演的那样,大老爷坐堂上,边上两列鬼差,判官旁坐,就像人间县令审案子。但她踏入黄泉宫大门的一刹那,却只见满眼的……秩序井然。 一条大桥直通殿内,鬼魂如潮水般过桥,下了桥就是六条看不见尽头的路途,所有的鬼魂都在路上行走。有的魂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有的魂走到一半跌了下去,还有一些奇形怪状的“人”,也许是妖精之类,也都是灰灰白白的魂态,不仅路看不见尽头,连排队的魂都看不见尽头。 白无常笑眯眯地道:“这是鬼魂全自动轮回系统,智能审判,自主投胎,我主泰山府君怜鬼差不易,亲手设计而成,除了一些难以评判功过的人物还需要复审,几乎都是一遍过。” 黑无常淡淡地道:“不必理他,贵客这边请,生魂不能经奈何桥。” 他微微抬手引路,将差点跨上奈何桥的王二妮带到一条小径上,王二妮紧了紧怀里的孩子,没有再多看,踏上了那条小径。 泰山府君的居所在黄泉宫正殿,先前经过的那“全自动轮回系统”只是位于前殿,黑白无常在左右带路,远远的就看到正殿前站着一位面白无须的中年长衫男子,黑白无常都是微微躬身,道:“判官大人。” 王二妮低下了脑袋,她没见过官,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跪,要是判官老爷板着脸吓唬她,她大概一个照面就跪了,可这位判官老爷……他是微微笑着的,甚至有一点不明显的点头哈腰的样子。 “府君等待已久,请!” 判官也是一抬手,为王二妮引路进去。 殿内,太山神魔犹如巨山高坐,是真的像一座山,王二妮仰起脸只看到一个庞大的鞋子尖,见到王二妮进来,太山目光在她怀里的女婴身上扫了扫,声音如同万山回响:“七位至尊之中,唯独阎罗答应见你们母女一面,本府做中人,这就接引你去阎罗神国。” 王二妮一直是一头雾水的,她鼓起勇气问道:“府君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杀人有罪应该受罚,为什么要带着孩子去见什么阎罗?” 太山顿了顿,道:“你不知情?” 王二妮点点头,太山低下脑袋,也不知是多好的眼神才能看清脚下这么个小人微微点了点脑袋,停顿片刻才道:“罢了,不必我来解释,你只要知道阎罗是你夫前世身,他可为你怀中孩儿启灵,他也是七位之中唯一一个听闻此事,就决定见你的人。” 王二妮听懂了,抱紧了怀里的霞儿,还想问些什么,就听太山叹道:“希望你能开解他一二吧。” 说完,广袖一挥,王二妮只觉得眼前一亮,周遭场景变幻,一望无际的海面之上,有青年背对着她坐在礁石上钓鱼。 天地之间十分寂静,连海浪声都听不见,只有王二妮走在沙滩上踩出来的簌簌声响,她抱着孩子,试探地问道:“老张?” 青年微微动了动,提着钓竿转过头来,王二妮吓得后退了一步,眼前的青年长得和老张有几分像,可脸颊两侧生着鳞片,眼瞳是青色的,没有耳朵,一看就十分诡异,像个妖物。 而和张仁不相似的部分,全都在往妖里妖气上长,眼眸狭长许多,唇又薄了些,眉宇之间不是张仁常有的温和宽厚,反倒是一派戾气横生的模样。 青年似笑非笑地道:“我名阎罗,在这地狱待了四千年,倘若再有个两三千年,我就能吞了太山,以最卑微的半妖之体成就后天神魔。” 王二妮没听懂,干巴巴地道:“我听说,你是我家老张的前世。” 阎罗戾笑了一声,随手把钓竿折断,扔进海里,几步掠过海面逼近王二妮,伸手似乎想触碰她怀里的霞儿。 王二妮连忙又要后退,阎罗伸出去的手就停在半空,他的手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带蹼的利爪,指甲尖锐闪着寒光,王二妮可不敢让他碰孩子。 “这么怕我?”阎罗收回手,冷冷地道:“最近这三十年,我没有一天不在被吞噬,最多撑七年,我就是第一个被消化的神级智慧,等我死了,那六个疯子谁会愿意帮你?” 王二妮呐呐地道:“怕倒是不怕的……” 这是真话,要是遇到个全然不相干的人长这幅妖样,王二妮肯定吓坏了,可偏偏这人长得和张仁那么像,昨天晚上张仁还抱着她哄呢,她压根怕不起来。 阎罗冷笑一声,这次伸手没去碰霞儿,爪尖轻轻抚了一下王二妮的脸颊,看她确实没有畏惧的样子,才满意了些许。 “我感知到了你的事,连杀几个人都日夜不宁,把这当成是上天的报应?”阎罗看着熟睡的女婴,嗤笑了一声。 王二妮小声地道:“你杀过很多人吗?” 阎罗压根不屑回答这个问题,他活着的时候杀戮无数,死后带着部下再战黄泉,硬生生从真正的神魔太山手里夺去一块地盘,建立地狱神国,手里的血腥不知沾染了多少,地狱的人称他为魔王阎罗。 王二妮靠近了他一点,阎罗半垂着青色的眼眸看她,良久才道:“我不知道本体是怎么看上你的,凭心血来潮,凭你正好是他的姻缘?我活了十万年,从未动过心,我想见你不是因为要帮你,只是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王二妮察觉到了这话有一点羞辱的意味,她抿了抿唇,抱着霞儿拍了拍,“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阎罗嗤笑:“乏善可陈的女人。” 他只要一触碰就能感知到很多东西,王二妮从出现在这世上发生过的所有事他都很快接收进识海,前十几年任打任骂的经历他看得都心烦意乱。看到她提着斧子杀了那三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才稍稍解气了些。 结果看到这蠢钝的女人还是把日子过得苦巴巴的,阎罗心里又窝起火来,看到张仁出现,本是松了一口气的,慢慢又不忿起来。 像这种普通又愚蠢的女人,他是根本看不上的,他活着的时候,一心想要壮大妖国,带着万妖军团四处争夺灵气充沛的资源星,和好几个神魔都起了冲突,最后被埋伏而死,可他十万年妖生干得轰轰烈烈,死也是战死,他是痛快的。 直到死后,他忽然被告知自己乃是无敌强者的灵识转世,只是一份等待融合的神级智慧,连他十万年没看中一个伴侣,都是因为大能转世,身无正缘。也就是说,并不是他看不上伴侣,而是他压根不被允许有这种关系。 他没有,他光棍十万四千年了,本体凭什么有?虽然他看不上,但凭什么本体可以有老婆?他还生了孩子!要老婆有老婆,要孩子有孩子,现在孩子没长魂,还来找他帮忙! 阎罗妖瞳冷厉,盯着眼前的母女看了会儿,忽然开口道:“地狱七年,人间七日,你们在此陪伴我七年,到我消散为止,我就赋予她魂灵。” 王二妮愣了愣,看了一眼阎罗,“陪、陪你?” 阎罗只傲然道:“你自己答应的,此事成交。” 说完,他迫不及待抬起手指,尖锐的指甲收起,点在霞儿的眉心,只是轻轻一点,霞儿那对原本如同蒙尘珍宝的双眼忽然清亮起来。 盆外……没有什么盆了,太白在阎罗提要求的时候就飞快泼了水,端盆跑路了,再不跑他要被张仁打死了! 陪七年、不,对人间来说只是七天而已嘛! ------------ 19 第 19 章 作为最低层的生命维度,阎罗口中的地狱,乃是层层叠叠的深渊,太山掌控的地府是六道轮回之所,阎罗夺来的这片深渊则是罚罪之狱,例如世人口中的“上刀山下油锅”,每一层深渊对应几种不同的刑罚。 地狱环境太过恶劣,不是穿骨风就是烧魂火,阎罗便在相对宜居的深海地狱开辟神国,安置跟随他的万妖,他自己平时就居住在大海之底的冰宫中。 王二妮被包裹在一个大气泡里,阎罗带着气泡进了冰宫,冰宫四处都点着鲛人脂制作的油灯,可以在水里燃烧千年不熄。这倒没什么残忍的,阎罗曾经打下一个鲛人聚落,好几万鲛人凑了凑,割下一些油脂上贡,反正这玩意耐烧得很。 唯一的缺陷在于鲛人脂燃烧的亮光是幽幽的蓝绿色,在大海之底本就阴暗的环境下,把阎罗的冰宫衬托得如同森森地狱……虽然本就是深海地狱改造的神国。 王二妮犹豫了半晌,但霞儿已经开始哭了,对上阎罗疑惑的视线,她还是硬着头皮道:“能不能找个地方,让我给娃喂口奶?” 阎罗愣了一下,不过没说什么,稍微抬了抬手,带着王二妮落在冰宫地面上。 冰宫里没什么人,至少王二妮没瞧见人,阎罗四处看了看,指着一处方向道:“顺着灯走,最尽头的房间。” 王二妮只好点点头,看阎罗没跟上来,松了一口气,抱着霞儿匆匆往前走。她的脚步声匆匆的,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十八盏鲛人灯的尽头是一个拐角,一条石板小路弯弯曲曲,通向一个双层小楼。 楼里仍然没人。 王二妮看着饿哭的霞儿,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面朝着墙解开衣裳,连忙给霞儿喂起奶来。 不远处,原本要经过这条路的冰宫妖侍们都低头弯腰缩在墙边面壁,直到王二妮喂完奶,整理好衣服抱着孩子走出来,才看到冰宫里有侍从来来去去的身影。 阎罗此时已经高坐在冰宫王座之上,千娇百媚的女妖正准备给他斟酒,他抬手赶开,瞥了一眼王二妮,开口,“把孩子放下,过来陪我喝酒。” 王二妮摇头,“霞儿这么小,离不得人的,她看不见我就要哭。” 阎罗啧了一声。 片刻后,阴森的地狱冰宫之中多了一只藤编的小摇摇车,一株藤精抹着满头虚汗,控制着小摇摇车上的藤蔓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霞儿躺在摇摇车里,啊啊地欢叫起来。 小摇摇车就摆在冰宫王座边上,阎罗一边看着王二妮斟酒,一边扫视小摇摇车里的霞儿,终于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满意。 阎罗端起王二妮斟好的酒,一口饮干,见她很自觉地又斟了一杯,忽然开口道:“我说是陪我喝酒,你也要喝。” 王二妮看了一眼漆黑的酒水,有些犹豫,阎罗冷哼一声,“这是麒麟血酿造的酒,要不是快死了,我都不会拿出来喝,你还嫌弃上了。” 说完,也不顾妖侍们惊惧的目光,捏起王二妮的下巴,灌一半浪费了一半,给她灌了半杯下去。 麒麟血酒的滋味真说不上好,就是那种很辣很辣的酒味,带着些冰冷的血腥气,和阎罗给人的感觉相似,王二妮呛咳几下,眉头都竖起来了,有些恼怒地道:“我不想喝这个!” 阎罗大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不喝?对,就是这样,你身上勉强让我看得过眼的地方,就是杀人时候的狠劲,藏着掖着做什么?” 王二妮又不吭声了,微微低下脑袋,阎罗伸手过来,又把她脸抬起来了。 王二妮怒瞪着他。 阎罗反而笑得更畅快,“我喜欢凶女人,越凶越好。” 王二妮拍开他的手,眉头还是拧着的,她问道:“我真的要在这里待七年?” 阎罗不笑了,漫不经心地用收起指甲的手指碰了碰小摇摇车里的霞儿脸颊,“也不一定,也可能是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我在地狱待得太久了,抵抗很薄弱。” 真的太久了,他活着的时候从不觉得时间过得漫长,十万年的妖生跌宕起伏又传奇,不知多少智慧种族传下了他的故事,魔王阎罗不是神魔胜似神魔,赫赫凶名在宇宙中传扬。 死了之后,他发现地狱真的太小,也太无趣了。 他待了四千年,第一个千年他率领万妖军团四处征战,第二个千年他抢夺地狱建立神国,第三个千年他和太山坐地喝酒,第四个千年他抱着钓鱼竿,对着一桶鱼讲述他骄傲的过去。 阎罗喝了一口带着血腥气的麒麟血酒,爪子摸了摸霞儿的脸颊,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回忆过去,说道:“这头麒麟是我三万岁的时候杀的,那时候我和他差了三个大境界,最开始只是随手斩了一头到处吐火的混血凶兽……” 霞儿听着听着就打起瞌睡来,就算已经诞生了魂灵,刚出生没几天的小婴儿还是懵懂无知的。 阎罗有些郁闷,抬手一摆,让藤妖去给霞儿摇摇了。 一回头,就见王二妮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然后呢?” 阎罗又灌了一口血酒,嗤笑地道:“然后一头麒麟出来打老子,老子吃了顿麒麟肉,接着这头吞星级麒麟始祖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说我杀就杀了,到处宣扬吃它后裔就是不给它面子。” 王二妮听得入神起来,时不时问些细节,阎罗用眼角余光看她,不知怎么生出一种将军解甲,在自家炕上和老婆孩子说过往的感觉。 阎罗看了看旁边的小摇摇车,孩子;瞥一眼王二妮,老婆;再看看自己坐着的冰宫王座,连炕也有了。 啧,从前没人告诉过他,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感觉这么好啊。 阎罗兴致勃勃吹起牛逼来。 他明明是被吞星级麒麟追杀得四处逃亡,被他美化成了遛着麒麟打,长达万年的辛苦反杀史被浓缩成了千年的交锋,最后杀死大麒麟的代价是肉身毁灭大半,神识几乎沉入地府,养了四五百年的伤,也变成了轻轻松松击败。 毕竟这是他美化了很多次的版本了,吹起来通顺的同时又不失爽度,从前只是他不屑讲述罢了。 地狱不见日月,没有白天黑夜,阎罗将自己三万岁时斩杀麒麟的过往讲完的时候,王二妮已经听了睡,睡了听,反复六七次了,有时候要给霞儿喂奶,阎罗都忍不住数着时间,这刚出生不久的娃娃怎么就这么能喝?会喝扁的吧? 趁着王二妮睡熟过去,阎罗提着小摇摇车去了偏殿,慎重地开了隔音结界,召了一大批妖精过来商议,议题是婴儿除了喝奶还能喝点什么别的。有的提议弄点妖血,有花妖说花蜜养人,还有的树精当场准备割开树皮喂树汁,阎罗也没让女儿尝百水的意思,每样弄了几滴让她闻闻看。 霞儿也不怎么哭闹,有东西递到面前就看看,换了十几种液体后,一株变异乳果树拔得头筹——小公主喝了两口它的果实挤出来的汁水。 阎罗总算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又试了试别的,这娃娃很挑嘴,她不喝血,也不喝花蜜露水这些,只挑了两种口味像乳水的果汁,还有一头金角牛妖的牛乳,有了这三种储备,就不用担心奶水不足了。 霞儿吨吨吨喝了个圆肚,阎罗忍不住把她抱了起来,抬手捏捏她的肚皮,“原来你的量这么大,从前你娘真是饿着你了。” 霞儿打了个奶嗝,是的,她的量就是这么大~ 阎罗不是没见过王二妮喂奶……可不是他非要看的,而是有两次霞儿饿得太快,实在赶不及去房间喂奶,王二妮只好背对着他喂霞儿,阎罗又不是什么人间君子,他是半妖,压根不是人,很是随意地盯着王二妮的背影看。 结果就看到她喂了一会儿把孩子换一边,然后又换一边,即便喂完了奶,霞儿也从来没有喂到圆肚肚的时候。 王二妮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阎罗在一边喝酒,一边晃摇摇车,他属于那种快死了看谁都不顺眼的,原本是藤妖在晃霞儿玩,他看了一会儿,不是骂藤妖晃快了,就是嫌它晃慢了,后来索性抢过摇摇车,自己哄着玩。 霞儿难得喝饱肚子,这会儿有些醉奶,躺在垫着很多柔软皮毛的摇摇车里,啊啊地任由阎罗乱晃。 要不是阎罗一身的酒气,王二妮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家,张仁在哄孩子呢,她揉了揉眼睛,略有些失望。 阎罗放下酒杯,他压根喝不醉,只是享受那种酒意在身体里四处蔓延的酥麻感,带蹼的利爪轻轻摇晃着霞儿,他忽然慢悠悠开口道:“我准备教你修行,我看得出来,你适合修行,本体迟早会离开你,到时候你要自己活下去,别再把日子过得苦巴巴的了。” 王二妮很快反应过来,下意识没有问什么本体离开的事,而是问道:“我能像你一样强大吗?” 阎罗嗤笑,可笑过之后又理所当然道:“能啊。” ------------ 20 第 20 章 越是高等的文明,就越是信奉强者为尊的道理。强者为了恒强,会开始垄断修行资源,限制底层上升,底层千辛万苦爬上高位,看着前赴后继的后来人,又会为了恒强重复这个轮回。 阎罗从不信强者恒强,他是半妖,却又不是什么异种之间的爱情结晶,他是一头深海塞壬掳掠了高阶女修生下来的杂种。女修生下他后不久就逃走了,他长到亚成年期时吃了两个常年欺辱他的塞壬兄长,在父族追杀下逃离原生星球,四处混迹。 “星球和星球之间有天道规则束缚,很基础的那一套,赏善罚恶,做好事有好报,做恶事有恶报,有时候来不及,就等到灵魂沉入地府维度再审判,几乎所有的底层智慧种族都是这么过。” “只有强者能脱离规则,自由游走在宇宙之间,宇宙间的规则就很简单了,弱的被强者吃,运气好的强者不想吃你,或是在遇到强者之前找到足够的资源变强,然后去吃比自己弱的,没别的,就是个吃字。” 阎罗咽下一口麒麟血酒,瞥一眼王二妮,“怎么,不习惯?强者一身都是天材地宝浇灌出来的,最值钱的就是本身,谁会在外物上花心思?你辛辛苦苦打败一个强者,放着最丰厚的战利品不要,去摸他身上带着的三瓜两枣?” 王二妮明明看到阎罗只是嘴唇动了几下,压根没说这么多话,可落在耳朵里却成了一长串的语言,眨了眨眼睛,“我听见的,和你说的一样吗?” 阎罗挑眉,“够笨的,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东西,你到现在才发现?” 王二妮没吭声了,她之前注意力全在阎罗讲的话上,还真没怎么注意到他的唇动了几下。 好在阎罗并不在意,只道:“语言本身只是一种最底层的沟通方式,我说的是宇宙通用语,辅以精神力,可以让语言出口的瞬间化为对方可以理解的语言,很初级的东西,教你两天应该就能学会了。” 王二妮流露出惊叹的神色,“这样岂不是可以和任何活物说话?” 阎罗有些嫌弃她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道:“你养的猪鸡肯定不行,通用语最起码要本身有大量语言词汇的物种才能实现沟通。” 王二妮讪讪,她哪有想和猪说话,和鸡交谈,她明明想到的是家里的猫猫狗狗而已。 阎罗嗤笑了一声,又道:“很多高等文明不使用语言,有的高等种生下来就会使用意识沟通,也有的种族是内部联通生物网络,所有的交流都在脑海里进行,我见过最奇妙的是两个机械种族,他们在头顶上方显示气泡,两人交流同一件事,气泡里就呈现一幅幅画面,还配着音乐。” 这些交流方式他全都会,可他习惯说通用语,习惯这种底层的交流方式,他也会遇到一些不用语言交流的种族,但那要对方来迁就他的习惯了。 比如太山,在阎罗没来之前,太山压根不说一句话。他是天生神魔,在神魔之中也不算弱者,机缘巧合成为地府维度之主,和下属沟通几乎都是以意识驱使。直到阎罗来了,最开始是骂架,后来又常常和他说话,太山硬是长出声带来,学会了通用语。 小摇摇车里的霞儿已经被晃睡着了,阎罗在她耳边勾了个小隔音结界,很随意地把摇摇车推远了,让霞儿在冰宫里到处晃悠。 “别想岔开话题,你觉得无法接受吃智慧种族吗?”阎罗凑近了王二妮,问道,“人形是宇宙中最多的智慧种族形态,不过很多强者也是异种出身,你不想吃人,接不接受吃鱼,吃虾,吃鸡鸭?” 王二妮愣了,“还有……鸡鸭强者?鱼虾强者?” 阎罗笑了,他眼睛狭长,笑起来有些微微眯起,一下子就将妖异的脸庞变得柔和了下来,连语调都是很温柔的,“是啊,我就是鱼的一种。” 王二妮捂着嘴,差点笑出了声。 阎罗任由她笑,带蹼的利爪威胁性地抚了抚她的头发,见她一点都没被吓到的样子,有些无趣地收回手。 “等你到了吞星级,就会知道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都是有灵的,兽为妖,植为精,一个果子都能求你不要吃它……无非是弄死了吃和直接吃的区别罢了。” 阎罗微微摇头,只道:“我先教你通用语,再教你基础的修行法,一个人能承受的量有限,我会直接用资源给你灌满上限,能灌到什么地步全看你的天资,过后再慢慢提升实战能力。” 王二妮清楚地看到他嘴唇一共动了三下,就把这么复杂的一套修行方案说完了,不由期待起学通用语的事。 一年前,她还是大字不识的村姑,要是真的被老鸨拉走,卖身契都只能按手印的那种,是张仁手把手教她认字,教她读书。她本来以为这已经够奇妙了,结果她现在待在地狱里头,和一看就很厉害的魔王老爷学习通用语。 人生际遇,魔幻至此。 王二妮学得很认真,阎罗从前没教过人,他倒是收过徒弟,教了没多久一个生气给吃了,要是说给小村姑听,她大约能吓白脸,可实际上他不是好东西,徒弟难道就是大善人?都是一路吃上来的,拜他为师也不过是那人身段柔软,趁着他刚吃饱心情大好,一个顺手收下了而已。 宇宙间游荡的强者要是受天道赏善罚恶的规矩束缚,那大约一死一大片,直接团灭也不是没可能,毕竟谁没吃过几个智慧种族。 阎罗漫不经心地想着,也漫不经心地教着,他从没感觉自己耐心这么好。小村姑说不上愚蠢,她就是很普通的底层智慧种族,学起东西来很费劲,但她勉勉强强也能做到有错记错,错过一次就不会再错,倒也不会让他起烦躁之心。 阎罗见过的智慧种族太多了,他说教两天就能学会,是预估了王二妮的智力水平的,也确实只教了两天,毕竟通用语不是背词汇,而是掌控精神力的多变性。 他第一天教王二妮探索出了精神力,第二天教会她基础运用,第三天王二妮就磕磕绊绊说起了通用语。 阎罗耐心地听着,偶尔指正一些运用错误,总体来说没什么满意不满意的,你教会一个初学者十以内的加减法,也不会觉得有多大成就感。 王二妮却兴奋极了,她本来是没那么多话说的,但通用语就是要用到很多自身词汇的,她一会儿说起家里的阿黄和两只猎犬,一会儿说云华的脸圆嘟嘟的,她想捏很久了,一会儿又说起张仁的事来。 其他的阎罗都可以面不改色听着,随她怎么东扯西扯,说到张仁,他顿时冒起一肚子鬼火。 比起三千二百万世抽出来的七世神级智慧,已经炼化掉其他普通意识的张仁更接近大昊天的本质了,而大量底层普通的意识充斥着原本就懵懂的心灵,使得张仁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偏偏最终的昊天意识是以他为主。 阎罗只要想想就怨愤至极,至今七尊都在,他也不知道被炼化后是什么样子,但最坏不过是死,从前他能接受,现在他想骂娘。 阎罗忍住了没发火,只是打断了王二妮的通用语练习,沉着脸说:“现在多笑笑吧,怕你一会儿笑不出来了。” 王二妮疑惑地挑眉。 挑眉这个动作是她看久了阎罗,从他这儿学来的,惟妙惟肖有八分相似。 阎罗看了一眼,心情不知为何又平和了些,耐心解释道:“正常的高等文明都会在幼崽成年之前给他们灌满资源,达到天资所能承载的极限,你已经成年了,我不知道你能承受多少,反正效果会减少一些。” “你也不必感激我,你拥有的东西太少,我只是指甲缝里漏了一点渣给你而已,算不上什么。” 阎罗说完,抬手一挥,原本空旷的冰宫大殿上浮现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气泡来,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天材地宝,有的闪闪发光,有的气味浓烈,阎罗直接提起一株玉枝红果的灵植递到王二妮面前。 王二妮接过,她刚准备摘一只果子吃,阎罗说道:“这是琼枝,果有毒,你啃枝叶就行。” 王二妮噎了一下,硬着头皮啃了一口枝丫,惊奇地发现这看似白玉的树枝咬下去是脆脆的口感,却又入口即化,没啃几下,她手里就只剩下了几颗红果。 阎罗又拿起一颗翠绿的像香瓜一样的果实,“世界树幼崽……算了,这是香瓜。” 王二妮犹豫,“我听得很清楚。” 阎罗盯着手里的果实,沉思道:“我以为你智力很低,可以混过去的。” 王二妮一时无语,阎罗随手扔掉世界树幼崽,递给她一颗蛋,不容拒绝直接给她剥开蛋壳,“凤凰蛋,煮熟很久了,你大概能吃一半吧,吃一半就超脱境了。” 这也是高等种族的起始点,修炼第一步,吨吨吨灌资源,首先超脱自身所在的小天道。不像低等种族的底层修士,历经大浪淘沙,辛辛苦苦千万年飞升上界,基本就等于最普通的高等种族成年期。 王二妮只好低头咬了一口蛋。 ------------ 21 第 21 章 稍微有些超出阎罗预期,王二妮吃完了一整颗凤凰蛋,虽然撑得难受,但还是吃下去了。 超脱境又被称为星游境,超脱星游在很多文明里是单字的词汇,是指修士自身初步开始脱离母星,可以在宇宙之中遨游,也是大部分修真文明俗称的渡劫飞升。 倘若是在星球上,想要超脱星游是要经历天劫的,这种天劫并不算单纯意义上的雷劫,而是先经严寒再历酷热,穿云海,越雷池,离开宜居星球的天然障壁抵达宇宙之中。 至于说大部分修真文明都没见过飞升者回来的事,那就是大部分收拢飞升者的中高等文明制定的规则了。 一是星球内部的小天道并不能承受太多超脱星游的强者,这类强者在一些小星球中打架,打到山河湖海碎裂,造成大陆板块漂移,甚至空间裂缝的情况比比皆是。二是人家高级的文明雇你做事,也希望你能融入他们,而不是时时刻刻惦记老家。 不过阎罗又不雇王二妮做事。 等王二妮消化凤凰蛋的时间,阎罗在自己的须弥空间里翻出了一颗圆润的玉珠,直接拍进她体内,只道:“天道珠,在一个星球刚开始形成的时候取下星核炼制的玩意儿,没什么其他功效,能让飞升者体内自成循环,得以停留在一些小世界中。” 王二妮被凤凰蛋撑得晕晕乎乎,只是难受地点了点头。 阎罗没有再理她,把一地散落的资源都收了回去,坐在王座上百无聊赖,随手抱起霞儿拍哄。 这一消化就是四十六天,王二妮肌骨之中排出大量杂质,原本发黄的肤色变得莹润洁白,干裂粗糙的手掌也如剥壳鸡蛋一样细嫩,周身萦绕大量灵气,直到最后有一丝奇异的碎裂声响,乌黑中带着血色的霉运一下子全部散开。 超脱星游,白日飞升,不过须臾而已。 阎罗在这四十六天里几乎没有离开过大殿,倒也不是专为了守着她,他近些年来就是会长期待在一个地方不言不语也不动弹的,还是太山说,与其装石头,不如带根钓竿,至少发完呆后还有鱼吃。 这话太损,阎罗打了太山一顿,然后就开始长年累月坐在海上钓鱼。 王二妮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阎罗抱着霞儿,手里拿着个形状很奇特的东西在喂霞儿,她松了一口气,连忙开口,“我带霞儿去喂奶吧。” 阎罗嗤笑,“她现在一顿两碗,你喂……” 话没说完,看了一眼王二妮,又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把霞儿递给王二妮。 他明明什么都没教给这个女人,她超脱星游的时候竟然还知道修缮自己,原本扁得能跑马,现在能绊死马。 王二妮给霞儿喂了一顿饱足的奶,回来之后看到大殿里多了不少玩具,光是各式各样的小摇摇车就十几个,还有摇篮床,连猫窝式样的床都有。她把霞儿放到一个小摇篮床里,阎罗这才恶劣一笑,道:“我说过,你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从今天起,我要教你战法。” “什么战法?”王二妮眼睛亮晶晶地问。 阎罗却没回答,只抬抬手,殿外两个妖武者就押着一个极为美艳的妇人走了进来。 妇人被妖武者扔在地上,连忙爬跪起来瑟瑟发抖,一副惊慌畏惧的姿态,见王二妮朝她看来,连忙讨好地一笑。 阎罗扔给妇人一把长剑,随后将一把匕首飞到王二妮面前,开口道:“这是一只画皮,她杀了你,可以取而代之,你和她境界相当,不存在实力差距,我不会管你们谁生谁死,现在——厮杀吧。” 最后三个字,说得鬼气森森。 王二妮下意识握紧匕首,看向楚楚可怜的妇人,妇人哭泣,“夫人容禀,妾不是什么妖物,只是一个冤死鬼,真正的画皮取代了妾身,将一身罪孽都推给了妾,可怜妾还有四个孩子,夫君也遭画皮蒙骗……”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却借着擦泪的间隙一点点向前挪动,长剑已经快到她的手边。 王二妮眉头皱起,匕首握得很紧,怀疑却没有先下手为强,而是等待到妇人在宽袖遮掩下准备拿起剑的一刻,猛然灵气震荡,倒握匕首刺向妇人。 可妇人拿剑也只是个幌子,眼见王二妮移形换影到了自己身前,原本美艳的妇人皮如同撕裂一般,对着王二妮张开了满嘴的利齿,带着腥气的嘴巴竟然足足比她的头大上两三倍! 猛然面对这样一个怪物,王二妮下意识一脚踹去,却把半条腿完全陷入了画皮的大嘴里,“咔嚓”一声,她左腿自膝盖以下被咬断,整个人鲜血淋漓倒在地上。 画皮发出令人牙酸的咀嚼声,血红双眼盯着王二妮,又发出了娇媚可怜的声音:“妾真是冤死的鬼,夫人心善,就让妾吃了吧。” 声音带着极度的魅惑,王二妮眼神都迷糊了起来。 画皮像只围着猎物转圈的猛虎,口中不停发出魅惑的声响,慢慢接近了失去半条腿的王二妮,眼角余光还瞄了阎罗一下,似是试探。 阎罗高居王座之上,满眼漠然地看着。 画皮这才张开了血盆大口,对准了王二妮的脑袋就要咬下。 下一刻,长剑光芒一闪而逝,画皮的头颅掉落,死不瞑目,王二妮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持着长剑,刚才她倒在地上的时候,正倒在长剑上,遮掩了画皮的视线。 王二妮疼得龇牙咧嘴,用剑撑着地面勉强想要站起来,骂阎罗道:“你早知这样!怎么不把霞儿抱走,就让她看着?瞎眼了?” 阎罗眉头都没抬一下,也没言语。 王二妮忽然心血一滞,阎罗平时不是这样的,骂他肯定有回骂,除非……他说的厮杀还没结束。 她的视线看向呼吸全无,身首分离的画皮。是头,还是身子?或者两者都还有生机?她现在动手去斩杀其中之一,只有一次选择机会,要是选错了,画皮就有了防备,她已经半残,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王二妮心中反复思量着,瘸着腿朝着阎罗王座走去,口中还持续骂骂咧咧,像极了一个蛮横无脑的宠姬。 就在经过画皮身子的时候,王二妮猛然拔剑斩出,因为还不懂得运用灵力,一斩就带上了足足七成,差点把自己耗成人干。 原本倒地装死等待埋伏时机的画皮被剑锋逼近,一下子跳了起来,长出第二个满是利齿的大嘴,刚要朝着王二妮咬下,却被剑气再次斩开。王二妮这一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直接把画皮从中间一分两段。 落地却无尸体,只是一张被斩成两半的枯黄人皮。 阎罗这才满是嫌弃地开口道:“这只画皮诞生不久就被人遗落在灵气稀薄的下界,几乎吃空了原住民,也因此没有什么对敌手段,只晓得张嘴吃。你对上她还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要是遇到那种浑身心眼手段的下界飞升者,会死得渣都不剩。” 王二妮满头是疼出来的汗,阎罗的利爪才抬起来一半,忽然看她残缺的半条腿上金光凝实,先长出了膝盖和小腿骨,又有关节足骨一一化虚为实,接着血肉生长,肌肤延展。 他这才有些满意道:“你对灵力的运用倒是一点就通,只是再生的躯体并没有受过天材地宝的滋养,如果不尽快补足资源,这条小腿就是你的薄弱处。” 阎罗看了一眼画皮的尸体,啧了一声,正常的修士这会儿已经把画皮吃干净了,不仅补上了自己的伤势,还能更进一步。 他臭着脸让两个妖武者把画皮尸体带下去,至于带哪去,当然是出去吃掉。 阎罗看着王二妮那截小腿,在他眼里,明显和其他部位有本质上的差别,脆弱至极。他哼了一声,随手扔给王二妮一颗丹药,“吃了。” 王二妮接过丹药吃了下去。 阎罗等她吃完,才慢慢地道:“今天就到这里,明日你要对战的是树精,看你用剑上颇有天赋,这是我昔年杀了一个剑修所得,你拿去看看,不要尽信。” 毕竟写剑谱的剑修已经被他消化不知多少年了。 王二妮接过剑谱,只见第一页写着“蓬玉剑典”,撰写剑典的人自称蓬玉仙人,翻过两页都是他写的序,详细解说了他如何从无数修士中脱颖而出,立下道统,开宗立派,传承无数的事,然后……蓬玉仙人就飞升到高等文明打工了。 打工几千年后,蓬玉仙人攒了些经费,准备去最近的下界突破,至于突破的动静会毁灭大半星球,那有什么的,高等文明最多找他要罚款,比租个有天地结界的地方划算得多。 然后蓬玉仙人就遇上了正在下界睡觉的阎罗,缘,实在妙不可言,蓬玉仙人得到了解脱,而阎罗得到了一顿还算丰盛的夜宵。 这份经历自然不在蓬玉剑典上,王二妮开始翻看剑典,如同吸水海绵一样吸收着知识。 阎罗就在边上懒散坐着,时不时评价几招几式,挑出对王二妮有用的地方讲解。 倒如师徒一般。 ------------ 22 第 22 章 蓬玉剑典很普通,普通的前提是适合大部分底层智慧种族,内容详尽完善,从初阶的灵气运用到剑招搭配,再到后期的以剑入道,直指飞升,乃是一部很适合超脱星游境的……启蒙功法。 王二妮通读剑典后,把一些蓬玉仙人的自吹自擂部分略过不看,剩下的几百页分类归总,然后先看基础剑招。 她是个很有规划的人,哪怕没踏入修行之前,她也是那种前一天想好第二天干哪些活计的人,和阎罗刚好相反。阎罗向来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做什么。 基础剑招看完,她又开始看灵气配合剑招的使用方式,阎罗忽然又不高兴起来,拉扯了她的袖摆一下,差点把她拽倒在王座上。 王二妮疑惑挑眉,“怎么了?” “这种启蒙功法不要研究太深,你会连缺陷也一起学上的。”阎罗不满地道,“我这里还有更多更好的功法,这本只是最浅显的,过渡之用。” 王二妮明白了,认真地点点头。 阎罗还是不高兴,冷着脸问,“我给你什么,你就接什么?养徒弟尚且叫我一声师父,膝下尽孝,你……算了。” 这话说完后,他又发了好几声长短分明的音调出来,却没有精神力连接,让人听不懂,王二妮不由猜测,这是莫非是塞壬一族的母语? 但阎罗没解释,向后靠坐,似是闭目养神。 王二妮看着手中的剑典,翻了两页后又合上,忽然开口道:“阎罗,你给了我很多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每次我都谢不出口,因为太多太重了。” 大恩不言谢,这话是没有错的,一下子得到了太多的赠予,反倒无法轻飘飘地说一句感谢。 她犹豫道:“你因为这个不高兴吗?” 阎罗睁开了眼睛,看着王二妮,青色的瞳子微微圆润一些,至少比起平日的竖瞳温柔得多,他开口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要你对我坦诚,你要和我说话。” 王二妮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我以前没有想过太多,现在想变得强大,天地太大了,也太新奇了,所以你给什么,我就接什么,我知道你给我的都是很珍贵的东西。明明我没有可以回报的,可还是想要得到更多,我……现在很贪。” 最后几个字,本该说得心虚一些,可话一出口,莫名就像是在强调什么,很贪两个字说得重重的。 阎罗嗤笑一声。 王二妮也觉得自己过于坦诚了些,虽然是阎罗让她坦诚的,可很多话确实好像不应该说得如此直白,她脸上像是要烧起来。 阎罗嗤笑完,脸上稍稍正色,只道:“我没看错,你确实很适合做个强者。” 王二妮愣了一下,连脸上的红晕都悄悄褪去了些,瞪大眼睛看着阎罗。 “修行一道,很多人都有自己的见解,那些扯大道理的全是放屁。在我看来,修行在于争,弱者不争,如何变强?强者不争,如何变得更强?人人不争不抢,世道如何更始?大道就在于一个争字,争取一切可以得到的资源,最终立于众生之巅!” 阎罗说着,妖瞳锐利,“贪欲人人都有,小贪杀人夺宝,大贪吞星噬月,强者敢于直面自己的欲望,只有弱者才会逃避贪欲,谓之'本分'。” “你敢面对自己,所以敢接我的东西,而不敢面对自己的人,连朝我伸手都不敢,又如何得到?等着天上掉宝贝下来砸头上吗?” 话音落下,王二妮探头探脑,伸出双手来,小心翼翼地道:“那……我能看看更好的功法吗?” 阎罗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正感觉自己有了几分做人师父的威风,末了差点让王二妮逗笑了,他板起脸,抬手摆摆,“先学会最基础的东西,循序渐进地来。” 王二妮失望地收回手。 阎罗取出几根竹简放在一边,只道:“明日练完战法再看。” 王二妮的眼睛亮了起来,想到先前答应坦诚的话,她轻咳一声,说道:“我现在很喜悦,有一种快要过年的感觉。” 过年是她最期盼的时候,因为每次过年,就算是她也会沾光吃到一点带油水的东西,而且过年是不兴饿肚子和打人的,不过这个理由说出来难免有些叫人不舒服。 王二妮极少极少和张仁说过去的事,除了那次孤阳子说她有死劫,她觉得可能熬不过去的时候,累得张仁为她哭了几次,现在想想都觉不好。如今对阎罗也是这样,做人要有奔头,总惦念过去受过的苦楚,希望别人同情,那是没什么意思的。 阎罗倒也知道过年是什么,他去过的地方太多了,年兽都吃过两头。 地狱无日月,但有时辰分割,差不多第二天的时候,王二妮和树精战了一场。 比起昨日的画皮,树精的手段更多,树皮本身如同铠甲难以破防也就罢了,树枝可以柔软如藤鞭,也能锋利如剑芒,根系可以像蜘蛛网一样捕敌,也能阻碍视线,能近战也能远攻。 王二妮被打得遍体鳞伤,挣扎厮杀了三天,瞎了一只眼,折了一手一脚,最后一下下用头把树精撞烂的。 阎罗照旧等她打完才给了疗伤丹药,并且评价道:“打得太难看了。” 厮杀的时候是不可能有时间慢慢断肢重生的,王二妮这会儿一边艰难恢复伤势,一边躺地喘气,喘着喘着忽然愤怒起来,“说好了同阶对敌的,这棵树精比我强不少!” 阎罗一口否认,“也是超脱境,不过他差不多超脱两千多年了,对灵力的运用比你深一些。” 王二妮熄火了,她并不知道同境界之间的差距也有可能是天差地别的,尤其树精一类,体型庞大攻守皆备,基本上同阶的话要两三个人形修士互相配合才有可能击败。 阎罗心中稍有感慨,他其实不大相信强者都是天生的说法,可倒也不否认有些人生来就适合做强者。 接下来的几天,王二妮分别见识了好几种不同类型的同阶修士,有的是出手即杀招的暗影刺客,有的是符箓满天飞的飞升者。 最危险的一次,她差点就死了、也可能是死到了一半被救回来了,反正她魂飞体外看到自己和对手的尸体双双倒地,但睁开眼睛人还活着。 她也开始钻研更多的功法,结合自身摸索出来的战法,寻求一个最适合她自己的战斗方式。 修行无日月,王二妮完全沉浸在了这种不断变强的快感之中,直到有一日,小摇摇车里的霞儿在阎罗的逗弄下,磕磕巴巴叫了一声阿爹。 王二妮压根没数过来到地狱后的时间,因为一开始这里就没有日月更替来计时,后来又直接被灌到超脱星游境,除非被人打至失去意识,否则是不需要睡眠的,她努力回想了一下,婴儿开口学语大概是八个月到一岁左右的吧? 她来这里,至少八个月,甚至可能一年了。 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时候,王二妮经常一学习就是十天半个月,意识到霞儿在一天天长大,她忽然有些急躁起来。 阎罗却挺得意的,笑道:“后悔了?你不是答应陪我到死的吗?我现在很不想死,感觉还能活很久,也许你会待在这里不止七年,七十年也有可能。” 他自己也说过,地狱七年,人间七天,倘若七年换成七十年,也不过是人间七十天,可人的感情是会淡薄下来的,倘若她在这里待的时间比她和张仁相处的一年多还要长几倍乃至几十倍…… 王二妮心头一揪,这世上第一个对她那样好的男人,她会渐渐和他感情疏远起来么? 她越是想着,就越是揪心。 然而阎罗说完那话,之后没过几天他就虚弱下来了,一边虚弱,一边成日骂骂咧咧,他明明求生意志越来越强了,可本体那里炼化掉他的意志也越来越强,简直一副恨不得立刻吞掉他的架势。 他毕竟是已经死去的魂,无法逃离生机勃勃的那一面,甚至潜意识都被昊天之躯吸引而去。 王二妮也不修行了,不管阎罗怎么叫骂驱赶,都执意守在他身边,只有偶尔阎罗骂得太脏了,才会让妖仆把霞儿带出去哄哄,怕正在学语的孩子学了那套脏话去。 霞儿又一次被抱走后,阎罗躺在床上叽咕了几句,他最近开始用母语说话了,王二妮起初不懂,但她现在精神力强大,硬生生翻了很多玉书竹简,把塞壬语学了个七七八八,知道他是在骂一个叫昊天的人。 王二妮顺着他的话,也骂道:“对对对,昊天不是个好东西,阎罗大人最厉害。” 阎罗含糊地咕噜了一句什么,忽然把脸埋进枕头里,王二妮虽然知道他不会被闷死,但还是下意识地去掰开他死死捂着枕头的脑袋,然后手就是一滞。 她摸到了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阎罗,满脸的泪水。 阎罗哭了,他一把抱住王二妮,把脸埋进她怀里,哭着开始唱塞壬族的求偶曲,本来就没认真学过,又是一字一哭腔……唱得可难听了。 王二妮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发,微微侧着头,发丝垂下,用衣袖给他擦眼泪。 ------------ 23 第 23 章 阎罗只哭过这么一次,第二天就恢复了原来那阴晴不定的样子,也没有再提他唱的求偶曲,比先前好得多的是,他不再骂脏话了。 霞儿也就在阎罗的居所长待了下来,有时候他意识昏沉,猛然清醒片刻时,会看到小小的女娃娃咿咿呀呀推着小车学走路。王二妮有时候坐在床边,有时候在霞儿不远的地方等她走路,总之他睁开眼睛,总不会看不到人。 他从拼尽一切抵抗到垂死挣扎,再到溃不成军,并没有坚持多久。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两个月。 直到某日清晨,他下了床,拍了拍王二妮的背,抱起了熟睡的霞儿,从阴森森的大海之底慢慢浮到海面上。一年多前,他听说了霞儿需要启灵的事,也怀着些不知什么心思,想看看大昊天能有什么样的正缘,于是在这里见到了一个土里土气的的抱娃妇人。 他那会儿是有些失望的,大昊天啊,你不是寰宇无敌吗?不是威震神魔吗?连给自己长点智慧,都动辄三千二百万劫散落宇宙各处,要炼化七尊神级化身,结果就找了这么个老婆?还是说你只不过是想过一过凡人日子,压根没有想过炼化太一后,回归天庭时,这女人和孩子该如何。 是啊,该如何呢?给些气运傍身,一世安乐,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这对母女享完寿元魂归地府后,再过两三次轮回,和那位宇内至强又能剩下什么关系呢? 阎罗那会儿是偏想给大昊天弄些麻烦的,他一眼就看出王二妮有修行的资质,她若能打破轮回极限,一路长生,岂不是能看见大昊天抛妻弃女的好戏?不比浑浑噩噩做一世凡人,到死也不知自己曾和大昊天做过一世夫妻来得强? 他就是这样恶劣的性子,什么同情怜悯都是假的,他就是想看看所谓要为混沌宇宙定秩序的至强者,会露出什么样的面目。 那时候不曾想过,他活了十万年,死了四千年,魂灭之前,得遇正缘。 阎罗不懂这些,不会这些,他唯一会表露的就是你得陪我,陪我到死的那天,谁能想到他真心实意说完这话,原本不疾不徐慢慢吞噬他的本体,一下子就露出了獠牙。 今日海面之上天清气朗,偶有海风扑面,阎罗和王二妮走在海岸边。原本是他抱着霞儿,但慢慢感觉霞儿很重了,就换成王二妮,霞儿在阎罗怀里还算乖,到了娘亲怀里就扭来扭去的,啊啊叫着要自己下去走路。 其实也没走几步,胖乎乎的小团子就摔了,她也不哭闹,坐在柔软的沙子上开始玩耍。 阎罗失笑道:“我以为至少能看见她跑跑跳跳,阿爹阿爹地叫……” 现在霞儿当然是会叫爹的,可是小孩子不定性,每天话多得很,逗很久才能叫一声爹,阎罗想着,又觉得,他大约也是很贪的。 从前弱小时候,贪婪地想要变强,成为强者之后,想要更多地盘,得到很多很多之后,他开始孤独,有了妻女之后,他又想要更多的时间,只是这一次命不在他了。 王二妮抿了抿唇,轻声道:“你给霞儿启灵,算是她半个父亲,以后,我不会让霞儿忘记你的。” 除了这些,她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嘴拙也许是他们两个共有的毛病。 阎罗有些想问你会不会忘记,又反应过来王二妮已经答过了,她不会让霞儿忘的前提是,她自己肯定会记得。 心头一时柔软下来。 阎罗走累了,坐到他惯常钓鱼的礁石上,忽然开口道:“妖死之后,身归天地万物之间,我的躯体其实早已死去,被杀死我的那些对手分食。如今三魂七魄,昊天要的是我承载智慧记忆阅历的天魂,天魂散后,其他魂魄也会溃散。剩下的是蕴于魂魄间的妖力,倘若无人继承,也会被地狱吸收,化为养料。” 王二妮静静地听着,她不知昊天是谁,但应当是分食阎罗的对手中一员,只不过旁人吃去的是阎罗的躯体,他却要吃掉阎罗的天魂。 阎罗慢慢地道:“我想让你来继承我的妖力,我会凝聚一枚妖珠纳入你体内,你慢慢消化。倘若遇到攻击,只要对手不比我强,妖珠也会为你挡下,倘若落在别人手里,那时你必已死了,妖珠会锁敌自爆,为你复仇。” 他像个唠叨的老婆子说着话,说到最后,又懒懒地道:“还有霞儿,我也会分出一部分妖力引她入修行……” 话罢,自阎罗体内飞出一大一小两枚血红妖珠,一枚飞入王二妮心口,一枚打进霞儿额上,正在玩耍的霞儿摸了摸额头,咿咿呀呀想表达自己被打了,不过阿爹阿娘都没有过来哄哄她。 阎罗的脸色陡然苍白,他现在如同地狱里最单薄的人魂了,连海面的罡风都能让他坐不稳。 王二妮把他抱进怀里,挡住罡风,低声道:“我都记住了。” 阎罗以为她记住的是妖珠的使用方法,但王二妮记住的是阎罗曾经说过的,那些分食他妖躯的神魔名号。除此之外,她也记住了那个名为昊天的强者,旁人吃肉他吃魂,阎罗已经落入地狱,他连死者的安宁都不给! 没有实力她不会往外说出一个字,倘若有了足够的实力,她会一一为阎罗报仇的。 阎罗靠在王二妮的怀里,总觉得姿势不大对……不过他从前也没有抱过女人,这个靠怀的姿势能够让他枕着柔软的部位,嗅到女子的淡香,嗯,好像比他常见那些的姿势舒服很多。 他都快死了,舒服就行,管那么多干嘛。 一生跌宕起伏,死前也枕着跌宕起伏,阎罗心里的那些怨愤不平都渐渐淡去了,不远处有霞儿咿咿呀呀的懵懂婴语传来,靠着佳人怀,阎罗明明没喝酒,却有些微醺。 魔王大笑道:“世间英雄,几人得以死在温柔乡!” 话落,天地异变,原本平静蔚蓝的天空骤然云海翻腾,电闪雷鸣的云层中,一只擎天巨手慢慢探下,遮天蔽日。 阎罗闭目,身上的金光像被吸引了一般朝着巨手飞去,王二妮怎么也阻拦不住,直到最后一道金光落入巨手,怀中的阎罗已经烟消云散。 王二妮坐在礁石上,满眼泪光,瞪着那只遮天巨手不肯移开视线。霞儿年纪太小,还不能理解这一幕,咿咿呀呀地叫着,小婴儿学语都是随机触发词汇,此时不知触发了什么,连着叫了巨手好几声阿爹。 吸收掉阎罗天魂,巨手却没有离去,五根指头微微张合一下,像是非常生疏地弯曲了一根指节,然后慢慢朝着王二妮探去。 巨手从探过来的时候就在不断缩小,到了王二妮面前的时候已经不足万分之一,虽然还是巨手,却足以用那根弯曲的指头轻轻为她擦去了眼泪。 随后巨手收回,云海之上先是雷光消弭,接着云雾四散,大海之上一切犹如巨手来前的平静,除了……少了阎罗。 王二妮坐在他惯常坐的礁石上,巨手擦泪带了一种不明的法则之力,此时她明明很想坐地痛哭,但这会儿瞪着眼睛完全哭不出来,甚至连悲伤的情绪都被淡化许多。 她呆坐了有一会儿,去抱了霞儿,霞儿断奶有一段时间了,上来海面的时候就喂了一顿,这会儿一点都不饿,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又探头去看礁石,像是奇怪阿爹怎么不见了。 王二妮想哭的情绪已经被巨手擦去,干巴巴地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回答。 霞儿也不知该怎么用她一岁多点的婴语告诉娘亲,阿爹坏,和大手手阿爹一起走掉了,所以一直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远处黑白无常并肩站着,黑爷看向白爷,兄弟,你长得顺眼些,你过去说吧。 白爷目不斜视,意识回复,你适合扮黑脸,你去。 两鬼僵持了一会儿,王二妮都看见他们了,只好一起飘了过去,黑无常犹豫片刻开口道:“夫人,奉我府主之命,请您还阳。” 王二妮愣了愣,平静地道:“可否宽限片刻,我在冰宫还有一些东西要收拾。” 见她愿意离开,黑白无常都松了一口气,连忙齐齐点头答应,就差帮她一起收拾。 阎罗……其实是七尊之中最穷的一个,他被神魔伏杀而战死,一身妖躯都是无数宝物滋养出来的,妖躯被分而食之,他几乎是光着到地府的,只有识海里还散落一些神魔看不上的玩意儿,好在王二妮能用得上的也不多。 王二妮带走了霞儿的玩具和很多式样的小摇摇车,拆了阎罗经常一坐一整天的冰宫王座,带走了他没舍得喝完的三瓶麒麟血酒,除此之外没拿别的。她现在超脱星游之境,也可以在识海开辟空间,存一些东西了。 不像来时那样拘谨畏惧,王二妮轻轻呼出一口气,再看了一眼阴森森的冰宫,对黑白无常道:“请两位带路吧。” 黑白无常一左一右伸出手,脊背微侧,为她引路。 ------------ 24 第 24 章 地府作为最低的生命维度,除了天生能够适应极阴的太山,几乎所有强者来到这里都是被维度压制实力的,地狱就更是镇压穷凶极恶罪魂之地,王二妮一开始就在地狱里修行,没有察觉这点。 伴随着地狱远离,体内的妖力逐渐翻滚起来,王二妮按了按心口,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颗早已入体即化的妖珠,随后跟着黑白无常开始维度上升,她渐渐感觉实力在增长、不,是压制的力量在消减。 原来超脱星游,是如此强大的力量。 维度上升的终点是生身之地,黑白无常告辞离去,王二妮抱着霞儿站在一处开辟大半的荒田里。 她出生不久就死了娘,自然也没人告诉她,她是生在田里的。那时候妇人大着肚子割麦,羊水破了,就坐在田埂上自己生,最后用镰刀割断脐带,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抱着初生的王二妮回到家。因为生了女娃,活没干完,饭做了一半,被王赖子骂了几天。 王二妮也在田埂上坐下,脑子里乱哄哄的,她想回家,不是桃源村的这个家,是县城里她和张仁的家。哪怕她在桃源村住了十八年,在张府只住了一年多点,她也觉得那里才是家。 不会饿肚子,不会挨打挨骂,男人知冷知热,打个喷嚏他都紧张……即便如今她感觉自己可以一脚踹碎这颗下界星,都觉得这些是她活到现在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可她又有些踌躇,不敢回去,太山说过阎罗是张仁的前世身,可他和老张有那么多不同的地方,她也并不愿意将阎罗划为一个缥缈的前世而非活生生的存在,这样的话,她心里头就有了两个男人。 阎罗已经彻底死去,这事大约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连一直待在身边的霞儿都还不记事呢,可她自己知道,自己记得,也不会忘记。 那……张仁呢? 他不像前世那样强大,只是一个无法修行的普通人,她心里仍然有他,可这并不公平,他会不会在意阎罗,会不会因为她变得强大而忍气吞声,就像对待孤阳子那样对她?王二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强者动情,叫做动凡心吗?是有够烦心的。 “二妮?”田地不远处,有迟疑的男声响起,王二妮不用回头都能感知得到,是她大哥。 地狱一年,人间一天,对王追月来说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妹妹刚生了孩子,他发现孩子没有魂灵,回来想了很多办法,最后只能无奈叹息一声。 昨日蓬玉仙宗的人又来找他,纠缠了很久才走,虽然很担心妹妹,但毕竟她已经成婚,总不好半夜再去打搅。他今早起来想收割些灵植带去给妹妹补补身体,结果刚到田里,就看到王二妮抱着个孩子坐在田埂上。 王二妮看了看王追月,犹豫片刻,小声地道:“大哥,能陪我坐一会儿吗?” 王追月立刻大步走过来,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仔细地探了一下脉,惊诧极了,不仅霉运消散,连身体都十分健康,一点也不像刚生过孩子的模样。 霞儿咿咿呀呀叫了几声,她不记得出生时就看过她的王追月了,但她本能感受到了血脉之间的牵引,朝着王追月伸出白白的小手,很期待他抱抱自己。 王追月下意识地接过孩子,更加惊讶地道:“这,魂灵诞生了?不是野鬼夺舍,也不是新魂植入,是自体诞灵?不对,霞儿怎么变大了这么多?” 王二妮轻轻揉了揉霞儿的头发,闷闷地道:“我遇到一个人,他帮了我和霞儿。” 剩下的她不愿再多说,王追月却是不管在仙宗,还是在外历练,时常遇到女子表露感情的,语气委婉地道:“是个……男子?” 王二妮点点头,王追月和她分别太久,很生疏地也坐在田埂上,拍了拍她的肩膀,又道:“能够帮无魂的孩子诞灵智,想必是位厉害的人物,动心是人之常情,慢慢就会淡了。” 他只以为妹妹遇到了一位心善的强者,如今妹妹既然孤身带着孩子坐在这里,想必那位已经离去了。困顿在这段不对等的感情里,对妹妹并无好处,何况他觉得张仁是个很不错的人,不好辜负。 王二妮摇摇头,问王追月道:“现在我心里同时有两个男人,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王追月迟疑道:“妹妹,你知道的,我去上界时连字都不认得,也不晓礼法,我只想你过得舒心快乐,所以……咱们坏点也行。” 王二妮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愣了一下。 “你心里又不是没有张仁兄,不过是稍稍有些爱慕那位强者罢了,感激和感情不必分得太清,回去和张仁兄好好相处,很快就会想通的。” 王追月说着,有些心虚地轻咳一声,“嗯,就是这样。” 王二妮却是一下子笑了出来,不是为她心里头的两个男人,而是王追月,他当真有些帮亲不帮理的兄长做派。 中午,王追月炒了一桌子菜,又弄了两道汤,他是替人养道基,被各种药材拼命灌,筑基太快,所以辟谷太久太久了,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回到桃源村后天天琢磨着弄吃的。 王二妮挺不好意思承认的,她做菜手艺比王追月逊色太多了,虽然也有王追月舍得放料的缘故。 霞儿已经可以吃些软食了,王追月给她蒸了蛋羹,配一小碗南瓜糊糊吃,小丫头一手一个勺左右开弓,吃东西一点都不要人哄。 午饭过后,王追月擎出飞剑来,笑道:“今天大哥送你回去,飞着回去,好不好?” 明明是生过孩子的妇人了,他却像是在哄小霞儿似的,王二妮知道他是想缓解她踌躇的心情,只好点了点头。 金丹御剑飞行是很平稳的,但要到了元婴之后才能更稳当地一边张开御风屏障,一边飞行,王追月只是金丹,还不能一心两用开御风屏障,所以他……物理屏障。 王追月站在剑头,挡着前面的风,让王二妮和霞儿在他身后,为了让母女俩的心情好些,他特意飞得高高的,绕着龙兴县城飞。 王二妮靠着王追月的后背,心情当真好了很多。 飞剑在张府门口停下,王追月送王二妮一路进去,还没进二门,就听见张仁急声道:“夫人回来了?” 王二妮的心狠狠颤了一下,王追月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上前一步,对张仁笑道:“昨天师尊下界来探看我,听说了霞儿的事,为霞儿开启灵智,妹妹守了一夜,也怪我忘记来通知妹婿一声,今早霞儿已经好了,我送走师尊才有时间把妹妹和霞儿送来。” 他这一路都在编谎,最后决定推给师尊吧,反正上界下界之间隔着天堑,以师尊的性子又不会主动来辟谣。 可他忘记和王二妮串供了,前天张仁是亲眼看着太白幻化的老者把王二妮扔进地府的,他连阎罗的面都见到了。 王二妮倒是不知道这个,拉了拉王追月的衣摆,示意他不要再编了。 张仁却没有说什么,拉住了王二妮的手,不知是不是光线问题,王二妮看到他的眼睛里瞳仁泛青。 张仁看了看王二妮身上,松了口气,道:“夫人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我昨日幻听,总听见夫人哭声……” 他把王二妮抱进怀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才想起当面编谎的王追月,看了王追月一眼,没拆穿他,至少舅兄是自己编谎,不是和夫人串通的。 王追月只以为自己谎言奏效,虽然耳根通红,但还是继续编道:“师尊神通广大,因此霞儿看着长大许多,昨日还喝奶了,今天就能吃糊糊了,这都是上界的法术。” 张仁还是瞅了他一眼,王二妮轻咳一声,只有云华非常捧场地惊叹道:“王大哥师尊好厉害,真是神仙手段啊,那霞儿以后就是正常孩子了啊!” 霞儿很给面子地哇哇叫了两声,还夹着一句短促的阿爹。 张仁眼里的青瞳更亮几分了,伸手把霞儿抱了起来,喜悦地道:“都会叫爹了!” 王二妮被他拉着手,无措地嗯了一声。 云华也凑过来,急忙道:“我来教霞儿叫姑姑,哥,让我抱抱霞儿,让我抱抱!我是霞儿的亲姑姑呢。” 她飞快地把霞儿从张仁怀里抠走了,像个举着果子的猴儿一样跑了。 王追月其实看出来了,这姑娘是为了叫张仁和二妮单独相处,两人一日未见了,已婚妇人在外头过了一天一夜,就算是亲哥哥家里,也该通个信的,夫妻之间有误会要说清楚。 他也只好告辞,心里有些担忧,妹妹能把谎话编圆吗?不过……他已经编了大半,顺着他的话一定能瞒过去的。 王追月上了飞剑离开,张仁还拉着王二妮的手,王二妮忽然把他抱进怀里。 “老张,我有些话要和你坦白,你不要害怕。” 忽然被抱进怀里的张仁:“……嗯,我不怕,你说。”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第 36 章 ------------ 37 第 37 章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 ------------ 40 第 40 章 ------------ 41 第 41 章 ------------ 42 第 42 章 ------------ 43 第 43 章 ------------ 44 第 44 章 ------------ 45 第 45 章 ------------ 46 第 46 章 ------------ 47 第 47 章 ------------ 48 第 48 章 ------------ 49 第 49 章 ------------ 50 第 50 章 ------------ 51 第 51 章 ------------ 52 第 52 章 ------------ 53 第 53 章 ------------ 54 第 54 章 ------------ 55 第 55 章 ------------ 56 第 56 章 ------------ 57 第 57 章 ------------ 58 第 58 章 ------------ 59 第 59 章 ------------ 60 第 60 章 ------------ 61 第 61 章 ------------ 62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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