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直房里的油灯,总是不怎么亮,每隔一刻钟须得剔剔灯芯。遇上一点风吹草动,那一星火旗就噗噗作跳,命悬一线般。 引珠放轻手脚,把打好的袼褙搁在桌上。她惦记了好久的新鞋终于完成了第一步,今晚先切了底子,明天夜里就能包边了。 手里的大剪子使劲绞,绞得指腹几乎磨出水泡,边绞边咬牙切齿抱怨:“今儿永寿宫把衣裳退回来了,你知道吧?要说这金娘娘,可真够难伺候的,好容易挑出来的珊瑚锦,绣上了牡丹带,我打量富贵得很,人家愣是瞧不上。” 坐在桌前画消寒图的人依旧低着头,仔细在白纸上打好格子。眼看要冬至,入了一九,就该盼着春来到了。消寒图上的每一笔,都是个崭新的盼头。 不过宫里有定规,比方说“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那是主子们的消遣。皇上的养心殿里都挂着这样的字眼,当差奴婢们的直房里,得换一种说法儿。于是换成“春前庭柏,风送香盈室”,听上去一样的意境,和主子们错开了,就不犯忌讳了。 可惜板画房那些势利眼,不愿意给他们这些人专门印制,要想消寒,得自己动手画。内官监这一片,就数如约的字写得好,因此年前二十张的定例,必要她来完成。画完了送到内织染局、尚衣监等衙门,不为别的,就为讨个好儿,混个脸熟,将来办起事来也方便。 引珠自顾自嘟囔完了,没听见她应声,回头瞧了她一眼,“嗳,明早怕是又要送到你那里去了。” 如约含糊说好,没往心里去,招得引珠摇头,“他们就是欺负你没脾气,什么麻烦活儿都找你。要是换了我,早和张太监闹了。” 引珠的抱不平,自有她的道理,后宫的主子们只管挑剔,不知道她们针线上的苦恼。 就说镶滚,有镂花、缝带、如意镶等,衣身居十之六,镶条居十之四。加上珊瑚锦本来就细软,要想拆改得花大力气,稍有不慎拆坏了,整件衣裳就糟蹋了。 永寿宫娘娘的拆改,全凭她的兴致,阖宫数她最麻烦。有时候并不真嫌衣裳不入眼,就是心境不顺,刻意找麻烦。 这一挑刺不要紧,苦的是针工局的人。起先她们还挨数落,到后来掌司太监弄明白原委,也就不多言了。大不了叹口气,耷拉着眉毛抬抬手指,干活儿吧。 和上头的主子论长短,谁有那个胆儿! 如约收起笔墨,含笑说:“不打紧,我那头的差事都办得差不多了,正好得闲。” 引珠张了张嘴,大概有些怒其不争,最后还是把话咽回去了,赌气道:“你得闲,得闲就来帮我纳鞋底吧。” 随口的一句排揎,竟果真把她招来了。她套上顶针,顺手给袼褙包起了边。 所以一个人太过任劳任怨,到底好不好呢?魏如约,针工局出了名的老好人,她踏实勤勉,就算吃了亏也不抱怨。活儿是比别人多干了许多,但要论人缘,着实没人能比她更好,算是有得有失吧。 “金娘娘的袄裙要拆改,我明晚怕是腾不出空来,你先做好了圈底,后儿夜里我帮你一起纳底子。” 她说着,用力扥了扥棉线。就是那一扬手,一段洁白的腕子从袖底探出来,那份纤细、那份玲珑,饶是个女人,也要被她迷住了。 引珠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打从心底里发出的赞叹。读书不多的人,没有精致的词汇来形容她的美,唯知道一点,这姑娘说不出的齐全与体面,体面到与她的来历格格不入,不像是市井人家出身。 大邺朝宫女的采选,无非两种途径,一种是官员进献,一种是民间采选。官员进献的,通常都是有背景有身份的,做宫人至多不过两三个月就晋了官女子,不再从事粗活儿累活儿了。剩下她们这种,家里老子做教书先生或是屠户的都有,引珠的爹就是泥瓦匠。打听了如约的来历,说祖上做过小官,后来半道没落了,靠着祖产做些买卖。商户人家,虽比他们这些穷苦出身的强些,但进了宫除非大把使银子,否则断乎爬不上去。只能窝在这针工局,受太监驱使,没日没夜干活儿。 宫女不该太出挑,就该一眼看上去灰蒙蒙地,这叫本分。以前引珠安于这种本分,心底里认为平凡是因为欠缺打扮,只要插上花,年轻姑娘有几个不娇媚!可自从见到如约,这种想法被彻底打破了,人家明明也是同样一身素袍子,为什么就能透出不争不抢的优雅从容来? 那天引珠盯着她研究了好一会儿,最终认明白一点,面孔身条儿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长得丑的,捧着龙肉都像送牢饭的;长得漂亮的,就算提着恭桶,也像提花篮。 叹口气,摸了摸面皮,长相是爹娘给的,改变不了,可以学一学人家的性子。但如约的性子也不易学,这份大肚能容,比宰相还豁达三分。你要跟她一样,得拿出吃亏是福的精神头来,引珠自问心胸狭窄,断乎做不到。 好在运气不错,和她分到一个直房里。原本是四人一间的,另两个调到别处当差,床位就空了出来。仗着如约的好人缘,上头的掌司太监没再往她们这里填人。总是住得舒服点儿吧,四个人腾挪不开,两个人正好。 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到了夜里回直房,才略略品出一点短暂的岁月静好。两个人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谈职上的事由,忽然听见外面吵嚷起来,引珠嘴里说着“不会哪处走水了吧”,跳起来便推窗朝外张望。 如约手上的活儿没停,针扎进白布里,稳稳当当,分毫不乱。 只听引珠和经过的人打探,“出什么事儿了?” 路过的小宫女高兴得过节一样,“狗头灯死在水井房里啦。” 所谓的狗头灯,是司礼监随堂邓荣,脸上时时挂着假笑,一双眼睛贼溜溜,分外注意每一个从他面前经过的宫女。照着引珠的话说,被他瞧一眼,像被扒光了似的,这人就该瞎、该死! 如今真的死了,宫人们个个透着高兴,一得消息就跑出去查看。内官监不在宫内,在紫禁城东北那一片,虽也是高墙阻隔,但规矩较之宫里松散多了。晚间各道门大多不落锁,毕竟要防着随时领差事,因此出了点事大可奔走相告,赶过去瞧热闹。 引珠打了鸡血一样,回身对如约说:“咱们也瞧瞧去。” 如约摇了摇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怪吓人的。” 正因为害怕,不敢一个人去,才要找个伴。 引珠上来强拽她,“走吧,走吧,远远看一眼就回来。这狗头灯,谁不盼着他死,上回还偷着掐娟儿的屁股呢。这回可是老天爷开眼,不去啐口唾沫,对不住自己。” 如约没办法,只好被她拽着走。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走得高一脚低一脚,好不容易穿过了巾帽局夹道,那个水井房就在皮房边上。还没进院子,就看见人头攒动,想是主事太监还没来,能容闲杂人等旁观。 引珠简直像个改锥,一点缝隙就能钻进去。她领着如约挤到了最里边,什么远远瞧一眼,早就不算数了,实打实看了个仔细。只见几个火者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硬把人从井口拽上来。死沉死沉的尸首,扑通一声扔在地上,像个灌满了水的皮口袋,周围的青砖转眼就被浸湿了。 有人惊叹:“哟,真是他!昨儿下半晌就找不见人,原来上这儿受用来了。” 好在是冬天,一昼夜了还没发臭,不过人给泡得发白发胀了,据说敲冰还费了不少劲儿,点了火折子往下扔,才看清楚长相。 死透了的人,面目显然和平常不一样,引珠这会儿有点怕了,往后退了半步,“怪瘆人的哩。” 看看如约,她不声不响地,胆子却挺大。出神地盯着死人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引珠直发毛,拽了拽她的袖子道:“别瞧啦,仔细夜里做噩梦。” 如约那双眼,这才从狗头灯身上移开,语气似乎还有些遗憾,“好好的,怎么没了呢。” 司礼监忽然死了随堂,这不是小事,人打捞上来不多久,秉笔太监金自明就带着手下办事的过来了。 水井房一周点了火把子,照得黑夜亮如白昼。跳跃的火光晕染了那些妆缎织就的蟒袍,为首的秉笔往前踱了两步,蹙着眉,掖着鼻,万分嫌弃地认了尸,这才对底下人发话:“清场,严查。怎么死的,查个明白。” 底下人说是,很快扬手吆喝起来,“散了,散了!”又责问最先到的火者,“怎么办的差事,招了这么些人过来!这一圈还有一片没踩过的地方吗,脚踪儿全踩没了。” 火者畏畏缩缩辩解,“曹爷,哪儿拦得住啊……” 金自明不耐烦,扫视了凑做堆的人群一眼,那道声线又冷又硬,“还磨蹭什么?” 这下子谁也不敢拖延了,眨眼作鸟兽散。 引珠拉着如约回到直房,抚胸道:“那个金太监,比躺在地上那位还要吓人。” 那是自然,死了的还能跳起来打人吗?活着的才叫厉害,保不齐就能把你折腾个半死。 景山以北这一片,都由司礼监做主,秉笔又是司礼监有头有脸的人物,进得了内阁、批得了红,别说在内官监吆五喝六了。 如约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招呼引珠,“时候不早了,快歇吧,回头见咱们屋亮着灯,又来敲门。” 引珠赶紧把鞋样子夹进书里,脱了衣裳爬上床,扭身吹灭了案头的油灯。 躺下睡不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你说狗头灯怎么会死在井里?是自己掉进去的?还是被人塞进去的?” 窗口有淡淡的月光照进来,照出如约的侧影,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也有微光,淡声说不知道,“衙门里人多,利害牵扯也多,死上个把人,早就不稀奇了。” 引珠对狗头灯的下场拍手称快,“那王八蛋,死得不冤枉。我瞧他这阵子总借故找你,还怕他打你的主意呢。这回好了,死了就安心了,你也少受点罪。” 月华在如约的唇角勾勒出一道上仰的光影,她的言语依旧轻描淡写,“都是职上的往来,他吩咐我办事,我听差遣领命。” 引珠嗤笑了声,“你呀,就是不爱把人往坏处想。” 脑筋简单些倒也好,简单了没烦恼,就不用胡乱琢磨了。 外面还在喧闹,脚步顿地,咚咚直响。 引珠翻了个身,心道多大点事,死了个狗头灯,司礼监跟炸了窝似的,明天老爷儿不是照样升起来吗。 反正和针工局不相干,还是琢磨琢磨,永寿宫那两件衣裳怎么拆改吧! ------------ 2 第 2 章 盘金满绣、牡丹带,还有金白鬼子栏杆,这些镶滚的花样做成之后很漂亮,但那些安享尊荣的主子们,不知道缝制过程多费心思。 如今要拆,拆比做更难十倍。针工局的人是宁愿做十件新的,也不愿意返工一件,遇上这种活儿,能躲就躲,但都躲了,谁来干呢,活儿自然落到了如约身上。 如约也不算新人了,前年采选进来,来了就没挪过窝。照说两年时间,够熬出个小姑姑来了,但她不欺负新人,从不把手上的活儿分派给小宫人。金娘娘的衣裳到了她手里,她二话不说,坐在窗前拿细剪子,一点一点挑出线头来。 今天天气很好,局子里的值房没有大房檐,用的都是支摘窗。拿棍子撑起来,日光透过回字心屉,横平竖直地洒满南炕。炕桌上搁着个笸箩,里头放置各样的针线工具,笸箩旁还有一只粗陶的杯盏。内官监都是做下等活儿的,所用的器具自然也是最次一等。杯盏的盏底画了朵蓝色的花,下笔粗陋斑驳,一眼看上去,分辨不清是梅还是莲。 日光在小小的杯盏中跳跃,一片光斑投影在如约的额角,像个金箔制成的闹蛾。她总是沉得下心来,再繁复的活计都听不见她抱怨。 引珠不忍心她一个人忙,自告奋勇来搭手,可惜没什么耐性,一会儿叹口气,一会儿又大声咳嗽,到最后终于喊起来:“这可怎么拆,缎子都拆出洞来了!” 身在针工局,每天得重复同样枯燥的活儿,宫里的宫眷内臣们,都是按着日子换衣裳的。比如腊月二十四祭灶后换葫芦景补子,正月十五换灯景补子,三月初四换罗衣、四月初四换纱衣……每一次更换,都是一场浩大的战事,她们得提前几个月就开始预备,这还不算金娘娘这类莫名多出来的活计。 如约已经习惯了这种忙碌,听见引珠抱怨,只道:“你那儿不也有差事要忙吗,去瞧瞧白绫袄预备得怎么样了吧。” 所谓的白绫袄,是正月十六的行头。宫里也有这样的习俗,出了阁的女子上身穿白,下着蓝裙,十六夜里结伴出游摸门钉,一则消百病,二则宜生男。究竟管不管用不知道,反正就是这么个说头,总得应个景儿。 引珠实在没耐性了,站起身嘟囔:“我这眼睛不成了,一样东西盯久了犯重影,别不是要瞎吧。” 如约笑起来,“这么就瞎了,针工局不得瞎一大片吗。” 这里正打趣,忽然见一个太监打起了门帘,夹带进一阵刺骨的寒风,高声招呼着:“魏姑娘,司礼监传你去一趟。” 引珠和如约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引珠急着问:“传她做什么呀?是为了邓爷的事儿吗?我们和邓爷没什么往来,让她去,她也交代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司礼监的回事太监虽照过面,但没什么交情,也套问不出什么内情。语气里有些不耐烦,掖着手道:“我就是个传话的,和我说这些,实在犯不上。” 引珠讨了个没趣,悻悻然撇撇嘴。转头又去看如约,眼神里满是担忧。 如约安抚她,“没什么要紧,问几句话就放回来了。” 引珠呆呆地点头,但谁都知道司礼监是龙潭虎穴,里头的太监坏得很。万一查不出原委,随便找个替死鬼顶缸,那如约岂不是要倒大霉吗。 担心归担心,终究是束手无策,只好把人送出门,千叮咛万嘱咐:“可要留神回话。” 如约让她放心,跟着回事太监走了。司礼监就和针工局隔着一条夹道,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去处。顶级的太监衙门门头高大,里头来往的,全是穿锦缎蟒衣的人。如约进门,见几个随堂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眼,又若无其事咬他们的耳朵去了。 上首的秉笔太监正喝茶,慢条斯理地进了块点心,这才抽出空来问话:“是魏姑娘吗?” 如约肃了肃,说正是,“不知金爷传奴婢来,有什么示下?” 金自明倒是一副寻常样貌,语调甚至带着温存,盖上了盖碗道:“咱家领命侦查邓荣死因,但凡和他有过交集的,一一都要传来问话。你别怕,走个过场,据实回明就完了。照着仵作的勘验,邓荣是前日午时前后落水的,魏姑娘,前日午时,你在哪里?忙些什么?” 如约俯了俯身道:“回金爷,局子里午时是饭点。奴婢用饭大约两刻,用过了饭,正有一批补子赶制,就回值房了。” 金自明点点头,“可有人能为你作证啊?” 如约想了想道:“每日午时三刻,尚衣监分发贡线。那天我手上的金丝线恰好用完了,就去尚衣监补领了丝线。” 她也算对答如流,且有理有据,没什么破绽。但金自明却听说了别的传闻,探究道:“邓荣这人,出了名的不安分,针工局的姑娘,个个对他敢怒不敢言,我都知道。昨夜加紧走访,据说他近来单独见了你两回,究竟是什么缘故,姑娘能同我说说吗?” 这种时候,为了撇清关系说假话,反倒是不明智的。司礼监供职的都是人精,既然问你,必定是已经打听明白了。 秉笔这话一问出口,那些闲谈的随堂都回过身来。缺了嘴的茶壶,对这种事情最是感兴趣,就算是旁听,都显得饶有兴致。 如约敛了敛神,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堪来,“金爷既然已经查访过了,料明白邓爷的为人。我们针工局都是姑娘,他往来得多了,言语上轻薄两句是常事,我们也不敢放在心上。这两回传见我,一次是因冬至日的阳生补子,一次是因消寒图。阳生补子缺漏了两个,已经补齐了,邓爷交代的消寒图,我昨晚也画得了,回头就送到内官监去。” 金自明方才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这么说来就有根底了。”顿了顿又问,“有个叫娟儿的绣娘,和他是不是有过节呀?” 如约道:“针工局的姑娘们,和奴婢是一样的想头,只求平安度日,就算被人责难两句,愈发警醒,办好手上的差事就是了。” 她四两拨千斤,给整个针工局的人都撇清了。金自明淡笑了一声,“午时三刻尚衣监发放绣线,那么姑娘领完线之后又去了哪里?似乎没有立时回针工局吧?” 如约微顿了下,没想到这区区的一刻,都能让他们算计得这么清楚。要说回到值房没人作证,恐怕又够他们做文章了,正想拉扯时间稍作缝补,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字斟句酌向上呈禀:“那日仁寿宫太妃跟前李姥姥过身,送进安乐堂了。太妃给了示下,要体面入殓,小的半道上遇见了魏姑娘,请她跟着去了一趟,给李姥姥量尺寸,耽搁了约有一炷香工夫。” 如约没有回头,因为心照不宣,不过向金自明呵了呵腰,“杨典簿说的是。” 这就对上了,因出来作证的是司礼监的人,就没有继续盘问下去的必要了。 金自明重新端起了茶盏,垂眼撇了撇茶叶,“那就有劳魏姑娘了。该问的话都问完了,回去当值吧。” 如约俯身道是,却行退出了正堂。 回到针工局,引珠和张掌司在前堂等着。引珠一见到她,像秋后问斩的人遇上大赦天下,双手合什直道阿弥陀佛,“真真吓死我,就怕你有去无回,被他们盘弄死。” 如约露出笑脸来,“不过是去问个话,怎么弄得我要杀头似的。” 张掌司也松了口气,冲引珠直翻白眼,“我啊,没给忙死,早晚被你拖累死。这会儿人回来了,还戳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干活儿去,差事不够多是怎么的?” 引珠忙赔笑,“我这不是和掌司一样,担心如约吗。好了好了,人没事儿就行。哎呀不是我说,掌司平日看着挺矜重一个人,到了褃节儿上,真敢往出蹦。” 听得张掌司眉毛直拧,咬着后槽牙道:“好丫头,你就毁我吧!” 引珠就是个没章程的,和她计较,能给气个半死。反正人回来了,司礼监这把火没有蔓延到针工局来,就是天菩萨保佑了。张掌司正了脸色嘱咐如约:“这两天安生在局子里呆着,外头的事别管了。” 如约欠了欠身子,“让掌司操心了。” 张掌司摆摆手,踱着方步往值房那头去了。 轻轻舒口气,她重新坐回南炕上,继续忙活手中的差事。刚才的那点境遇,没有在她心里留下痕迹,仿佛拿起针线,便什么都忘了。 只不过平白死了个人,这事没有那么容易揭过。邓荣这人属于好死不如赖活着,说是自己投死,断乎不能,于是把与之有过节的都拿住了,一个个仔细审问,到最后也没审出个头绪来。 金自明手上有亟待处置的公务要忙,这个案子后来就交给了底下的随堂。邓荣平时人缘不好,属于太监堆儿里的下九流,连同僚都瞧不上他。又过了两天,如约与人闲谈时顺带打听了一嘴,据说扣起来的两个人也给放了,毕竟赌桌上哪来的大仇,一吊钱的买卖,不至于杀人。 所以内官监出了人命这桩事,渐渐搁置下来了,也就是金自明亲自过问那会儿,案子办得有模有样。到了随堂们的手里,糊弄糊弄就完了,快过年了,谁愿意天天死啊活的,都嫌晦气。 眼看年关将至,年三十日,须得把正月十五所用的灯景补子和蟒衣送进大内去。原本狗头灯的差事,就是负责针工局所出成衣的运送,顺道再把宫中需要退还拆改的东西搬回来。说实话没什么油水,还容易招贵人主子责骂,因此职上出缺,司礼监竟找不到一个愿意顶替的。 随堂们比猴儿还精,差事往底下顺,最后落到典簿头上。典簿之中,也只有一个杨稳愿意接手,但典簿不懂针工局的具体事由,那么就得找个人帮衬着。掌司太监物色人选,自然就想到了样样都曾过过手的如约。 来找如约商议的时候,脸上堆着虔诚的笑,“你瞧,针线、绣活儿、织染,你都沾点边,万一上头拿乔,你也有余量应对。不像她们,只管自己手上的活计,一问一个不吱声,到了主子跟前,那还得了!所以就偏劳你,跟着走一趟吧,说到底进宫走动好处多,不像居家过日子,安贫乐道是福分,咱们这个地方,就得出头冒尖。你这样的人才,窝在针工局埋没了,树挪死人挪活,万一运气好,遇上主子爷,没准儿立时攀上高枝儿变凤凰,这也是你的造化呀,是不是,魏姑娘?” 如约很识抬举,一句推辞的话也没有,笑道:“我不求冒尖儿,总是尽心办差,替掌司分忧,我就知足了。” 这话说得张掌司心里热腾腾的,赞叹不迭,“真是好姑娘,我没看走眼。” 事情定下了,人也选好了,各大衙门都放了心。年味儿越来越重,都紧着置办过年事宜去了,只抽调出几个小火者,把做好的衣裳装了车,趁着天色将晚不晚的时候,往顺贞门内运送。 如约已经两年不曾走出过新房夹道了,乍然走到开阔处,心境也舒展开了。顺景山东沿往南行,里头有好长一段空旷处,路上连半个人影也没遇见。 太阳还挂在西边高墙上呢,城里不知哪户性急的人家点起了二踢脚,“咚——叭——”,尖锐的响声,在半空中炸开了花。 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到这时才正经说上话。如约问:“后来他们审你了吗?” 杨稳还是那样温和的语调,轻描淡写说没有,“案子结了,断他醉酒落井,往后不会再查了,放心。” ------------ 3 第 3 章 如约笑了笑,“我知道会是这样。司礼监不愿意耗费精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断他喝醉了酒,这么一来大家都轻省,少了好些麻烦。” 杨稳“嗯”了声,朝着空旷的天际呼出一口浊气,嘴里喃喃着:“天儿真冷啊,上回这么冷,还是五年前吧!” 五年前的冬天,不单天冷得厉害,连人心都凝结成了冰,一辈子都化不开了。 他和她,实在是世上最苦的人了,原本都该有锦绣的前程,怎么会一个做了太监,一个想尽办法摸进针工局,干起了这人下人的营生呢…… 所有一切,都得从晋王政变开始说起。 晋王是先帝第三子,孝成皇后所生,与太子慕容淮都是一母的同胞。寻常人看来兄友弟恭,从不生半点嫌隙,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兄弟,趁着先帝殡天,新皇还未登基的那一小段时间,扣押了所有回京祭奠的藩王,诛太子于寿皇殿,以雷霆手段接掌了乾坤。 越是站在权力顶端的人,越对权柄有偏执的热爱,这点本无可厚非。但一次权力的变更,会拖多少无辜的人下水,又有多少门户家破人亡,这些苦难,登上皇帝宝座的人知道吗?在乎吗? 如约的父亲,本来是太子詹事,掌管着东宫事务,协助三师辅佐太子。如果太子能够顺利登基,那么父亲的政途必会更上一层,作为家中的长女,她的人生也将一帆风顺。像京城所有贵女一样,除了家长里短的困扰,没有任何伤筋动骨的风险。 但偏偏老天作弄,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血淋淋地让她体会到了。太子身边的人,几乎一夕之间被屠戮殆尽,她的家人们,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至于她为什么逃脱,可能是天意吧,头天去大圣安寺进香,莫名避开了锦衣卫的抄家屠杀。第二天回到金鱼胡同,才发现那座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宅子,已经化成了灰烬。一具具被烧焦的尸体从废墟里抬出来,她辨认不出哪个是她的母亲,哪个是她的兄弟姐妹。 无数人在惋惜,却没有人敢多说一句。皇城里头变天了,太子做不成皇上了,太子詹事哪里还能活命。有人小声议论着,锦衣卫是头天夜里来的,子时前后听见胡同里传出哭喊声,逃出去的人也被抓回来杀了,所以那些烧毁的尸首,才都躺得齐齐整整。 她听着,只觉心被撕扯得血肉模糊,宁愿跟着全家一块儿死,也不愿意一个人苟活在世上了。活着对她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残忍和折磨,她要把自己揉烂了重组多少回,才能支撑起沉重的身体,重新在世间行走啊。 现在回头想,好在那天有人拉了她一把,她没有失态跑进废墟里,否则这会儿也已成了刀下亡魂,还怎么图谋为家人报仇。她知道,锦衣卫早晚会发现错漏,早晚还会暗中猎杀她,她当时能做的就是离开京城,找个地方暂且藏身。于是她辗转逃亡,先去了开封,后去了金陵。金陵是南苑王驻地,算得富甲一方,在那里她能找到生计,三年间靠着写字绣花,尚可以周全温饱。 可是三年了,她不能忘记仇恨,料想新帝坐稳了宝座,那些朝廷鹰犬也该放松警惕,不会再执着于追寻她的踪迹了。她得想个办法回来,恰好常买她绣活儿的主顾里,有个独自一人被舍弃在江南的姑娘,因母亲生她难产而亡,自己又染了黄疸,祖母断言她刑克父母,让人把她送回了她母亲几近荒废的老宅。 如今朝廷要采选,他爹舍不得续弦夫人所生的女儿,就想到了她,一封书信招她回去。如约便去央求她,自己愿意给她做婢女,求她带她回京。姑娘是个善性人儿,也不问她为什么,就点头答应了。 可惜好人不长寿,她们走的是水路,运粮的漕船船帮很矮,姑娘在会通河上失足落水,等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从小伺候她的乌嬷嬷嚎啕大哭,既是自责,又害怕回去不能交代。自家儿女的身契都在家主手里攥着,要是问罪,不知又要被变卖到哪里。 如约替她安葬了姑娘,小心翼翼给乌嬷嬷出了个主意,“反正魏家就想送个女儿进宫,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无所牵挂,在哪儿都一样。嬷嬷要是答应,我就替了魏姑娘,这样嬷嬷回去就能交差了,也不枉我们交好一场。” 乌嬷嬷傻了眼,心慌意乱摆手,“那哪儿成啊,不是害了姑娘一辈子吗。” 她说不碍的,“只要京里的魏家人没见过她就行。我不去沾魏家的光,单替魏姑娘进宫,也算给我自己谋了条生路。” 乌嬷嬷思忖再三,终究顾忌儿女前程,最后答应了。 所以她现在是魏如约,没有为全家报仇之前,叫不回自己的名字了。 转头看看杨稳,他倒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但付出的代价十分惨痛。他是太子洗马杨自如的儿子,他父亲被杀后,杨家的男丁砍头的砍头,充军的充军。因他当时只有十一岁,又颇有才气,被送进黄化门净了身,充入掖庭局做了太监。 他和如约是一样的,心里的恨无法磨灭,但他沉得住气,五年间慢慢从掖庭局,爬进了司礼监。时间过去得久了,他又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从来勤勤勉勉不惹事。如此淹没在太监堆儿里的听差碎催,连司礼监的掌印,都要忘了他的来历了。 可气的是那个邓荣,爱翻小帐,爱钻空子。他没有为难杨稳,因为杨稳的身世不是秘密,他盯上的是如约。邓荣身子残缺了,但他贼心不死,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冬至那天挨进值房里,靠在窗边打趣:“姑娘不是魏家人吧?” 如约当时心下一跳,却要强装镇定,抬眼笑道:“邓爷说什么呢,我当然是魏家人。” 狗头灯心急得很,涎着脸“嗐”了声,“进来做宫女子,多受委屈!我瞧姑娘模样俏,天天做针线,手上都冻出冻疮来了,可怜见儿的……”说着就要来抓她的手,“快让我瞧瞧,我那儿有上好的獾子油,回头给姑娘送一瓶。” 如约闪躲得快,忙把手背到了身后。心里虽气恼,却不能得罪他,还得好言敷衍:“谢谢邓爷心疼我。可您先前的话,让我惶恐,怎么能说我不是魏家人呢。这可是欺君的大罪,恕我不敢领受。” 邓荣笑得更欢实了,“不瞒姑娘,我留意姑娘有些日子了,出去办事的时候特见了魏家人。那家子眉眼形容儿,和姑娘全不是一回事。听说把姑娘放在江南养到十五岁……江南的水米是养人,肉皮儿细嫩就罢了,眉眼还能变化?” 她听出来了,邓荣眼下怀疑的是魏家找人顶替,还没想得更深。但这人是属狗的,咬住了就不会松口,倘或深挖下去,就不一定瞒得住了。到时候被他拿捏要挟还是小事,万一抖露出来,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好容易走到今天,毁在他手上,实在让人不甘心。 她定了定神,又接着打探,“这事儿,邓爷和别人说起过吗?” 邓荣赌咒发誓说没有,“咱家稀罕你,要是宣扬出去,岂不是害了你,这事儿我能干吗!” 如约遂说了几句软话,先安抚住他,回头找到杨稳商议,杨稳当机立断,“明儿午后,把他约到水井房来。” 她不由望了他一眼,他低垂着眉眼,人因清瘦,隐约有几分不流世俗的气韵。 她知道他的打算,邓荣这种人不能留。再问需要自己做些什么,杨稳淡淡道:“约定了他,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杨稳的性情就如他的名字,四平八稳,万无一失。司礼监值房里,有太多的机会能下药,等到午时之后药效正发作,届时塞进井里神不知鬼不觉,尸首上也不会留下任何打斗的痕迹。 所以第二天夜里发现水井房死了人,没什么可意外,如约听了这个消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人为求自保,实在顾不得那许多,只是庆幸长夜之中还有人与她并肩而行。因为彼此有共同的目标,即便是耗费上十年、二十年,也在所不惜。 好在老天爷垂怜,没有当真让她花上一二十年。邓荣的死,竟让他们得到一个好契机,能名正言顺地走进紫禁城去。有了名头,一切就好办了,正如张掌司说的,树挪死人挪活,离皇帝越近,报仇的机会就越大。反正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牵挂的了,她知道刺杀皇帝的机会很渺茫,但她想试一试。 人活于世,总得有点奔头吧! 板车在夹道里缓行,车轱辘吱扭作响,伴着几近落下的日头,让她想起前几年在江南,偶有一次去乡间采香椿,见到农户乘着夕阳,赶着牛车,走过田埂的景象。只是如今天太冷,连老爷儿都罩上了一层霜似的。 杨稳没忘了叮嘱她,“这是头一回进大内,万事小心,不要慌张。反正来日方长,将来的针线活儿都由咱们押送,不止这一回。” 如约点了点头,往前看,前面就是玄武门了,皇城根儿下的门劵子幽深,看不见底。巨大的白纱灯下站了两列禁军,个个压着刀,板着脸,神情仿佛被冻住了,透出一股森冷之气。 凝凝神,她微低下头,跟着杨稳到了门前。守门的禁军要看牌子,杨稳掏出牙牌送上去,那禁军的班领又仔细打量了如约两眼,方才示意底下人放行。 穿过玄武门,就到了一处与皇城格格不入的地方,左右两侧廊庑繁华热闹,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廊下家”。 所谓的廊下家,原本只是最普通的太监直房,但先帝时期准许太监做些小营生,住在这里的太监们就在房前屋后种上了枣树。甜枣儿酿酒,取名“廊下内酒”,但凡沾上个“内”字儿,身价就不一样了,贫困的宦官们可以靠卖酒,赚得一点小钱。 但也因如此,廊下家逐渐经营成了紫禁城内唯一有烟火气的地方。后来太监们又另辟蹊径,仿着外头的做法,弄出了个买卖街,太监宫女扮商户酒妇,售卖各色琳琅物件。譬如古玩、小吃、旧衣裳等,当然也不乏斗鸡逐犬的消遣,以此来招揽宫中的贵人主子们。说不定运气好,万岁爷还愿意来逛逛,那可是大主顾,开张吃三年,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如约以前听说过廊下家,但从来没有亲眼得见,今天路过这里,恍如闯进了市井,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针工局的板车没有再往前,原地停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内造处的掌事太监。只见他潇洒地一打帘,从一间茶馆里钻了出来。想是扰了他的雅兴吧,不怎么高兴的样子,一面剔着牙花儿,一面抱怨:“怎么这么晚才进来?眼看都要下钥了。” 杨稳向他呵腰,“请高师父恕罪,实在没法子,针工局紧赶慢赶,才赶出这批货。宫里催得急,不敢耽搁,所以加紧让人装了车,免得年三十匆忙。” 高太监这才没话说,招呼了边上的长随,“领他们上内造处去。”话方说完,又瞥了如约一眼,“这位姑娘眼生得很,不是宫里人?” 如约说是,“奴婢是针工局的,受掌司委派,随杨典簿来送补子。” 高太监“哦”了声,“难怪没见过。”复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摇头,“好好的,怎么给派到针工局去了。要是在大内,上廊下家弹琵琶来,不知有多远大的前程呢,可惜了儿啊。” ------------ 4 第 4 章 如约的心顿时蹦了下,她是想进宫的,如果能成真,岂非少走了许多弯路吗。 可是不待她再多想,杨稳就接了高太监的口,笑道:“姑娘是针工局绣活儿做得最好的,这要是来了廊下家,张掌司非急死不可。” 高太监一听,显然很遗憾,“这还是针工局的顶梁柱呢,怪道押车也是你。算了,咱家就是随口一说,别多心。”复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去内造处了。 内造长随在前面引路,如约仍是低着头,跟在杨稳身边。杨稳瞧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小声道:“廊下家去不得,上那儿去,人就毁了。” 如约抬眼看他,他直视着前方,无情无绪道:“弹琵琶、弹筝、端茶送水、迎来送往,都不是好姑娘该干的活儿。那地方的宫女,一大半是太监对食,早就给糟蹋得不成样了。你进去,无非羊入虎口,还没等出头,恐怕已经窝囊死了。” 如约听了他的话,兴起的念头才灭了,总是没到最后的关头,不敢打这样的主意。宫里的太监虽被净了身,但他们扭曲的精神和不得舒张的欲望还在,比正经男人更可怕。就说死了的狗头灯,就是这类太监的榜样,小小内官监尚且如此,紫禁城里更为庞杂的太监群体,又会是怎样的呢。 只不过这是个留在大内的机会,平白放弃有点遗憾而已。 她微叹了口气,引来杨稳的安抚,“再等机缘吧,要上进,也得留着命。” 杨稳比她还小一岁,经历了巨大的磨难,心智远比同龄的人成熟。在他看来,自己遭遇的种种不能逆转,但心里绝不与太监为伍。太监是太监,他是他,他忘不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既要周全自己,也要保全她。仿佛两个被困在无人之地的囚徒,一个是另一个全部的精神支柱,绝不能看着她急功近利,误入歧途。 他眼里有深重的担忧,如约笑了笑,“你别发愁,我都记住了。” 他这才放心,一手扶住了板车上装载的东西,使了一把力,助小火者把车推进了延庆门。 内造处设在延庆殿,和体元殿隔着一道宫墙,东边就是西六宫。过了延庆门,往内一大片都是内造处的衙门和值房,里头好些太监往来,一见他们,带班的就上来打听,“狗头灯灭了,如今换你们了?那桩案子断得怎么样 ,逮住真凶了吗?” 杨稳对待任何人都透着一股温存,说话和风细雨地,一面交代小火者把东西搬进去,一面应付带班太监,“哪儿有什么真凶,是他喝醉了酒,自己不留神掉下去的。” 带班太监掖着手,歪着脑袋感慨:“我就说喝酒误事,有几回他进宫来办事,一张嘴,酒气能把人熏出隔夜饭。我那时候就让他少喝,他不听,到底死在这上头了,也是该。” 杨稳笑着,含糊应了几句。转头看,如约正站在车前经手清点交接的数量,那一丝不苟的样子透着端稳,看不出一点错漏。 领班太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着和他打趣,“杨典簿器重她,打算好好栽培?” 太监里头也有行话,这种所谓的栽培还能是什么,无非是物色对食,找搭伙过日子伴儿。自打司礼监掌管了东厂,权势是越来越大了,就算他只是衙门里的典簿,对比一般太监也算极有头脸,足可以正大光明给自己找搭子。 可杨稳却赧然发笑,“没有的事儿,程爷别误会。” 领班太监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你们读书人,讲究个水到渠成。”边说边在他胸口拍了拍,“知道,都知道。” 那厢如约已经把补子清点了一遍,内造处入库还需要时间,便回身对领班太监道:“师父,上回永寿宫金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做好的衣裳退回针工局了。我这几日照着娘娘的意思,把衣裳赶制出来了,求师父指派个人替我引路,让我给娘娘送过去。万一有什么不满意的,好亲口吩咐我,也免得来回传话出错,又惹娘娘不高兴。” 领班太监一听,嗯,是个周到的姑娘。原本他们内造处的人,就格外不愿意和永寿宫娘娘打交道,那是个没事找事的主儿,就说送去的首饰,蜻蜓簪子都能从眼珠子里挑出毛病来,责骂做得不仔细,没做出老琉璃的神韵。 仔细问老琉璃究竟该是个什么神韵,原来是眼睛里没打格子,不是复眼。还有那脑袋不能来回转动,差了一点儿,都不算过关的虫鸟首饰。 所以金娘娘的矫情,算是阖宫闻名,送件衣裳要冒好大的风险,闹得不好就给踢个人仰马翻。现在这个小宫人愿意去送,那不是百年难遇的好事吗。领班太监忙使唤起了跟前听令的人,“快快快,送姑娘上永寿宫去。” 小火者道是,上前比手,“请姑娘随我来。” 如约把包裹着衣裳的包袱托在手里,临走和杨稳交换了个眼色,便跟着小火者出了延庆门。 一路往南,过纯佑门进永寿门,迈进门槛的那一瞬,她的心都攥紧了。即便是眼睛不能乱看,她也知道,一墙之隔的养心殿里住着皇帝,这个时辰,那个杀光她全家的皇帝在做什么?在借着奏疏垂治天下?还是尝遍了珍馐,拿腔拿调地挑肥拣瘦? 不能想,想多了怒海沸腾,自乱阵脚。这时候须得平复心境,先应付好永寿宫娘娘是正经。 永寿宫的金娘娘来历,如约知道,她是内阁首辅金瑶袀之女,金阁老当初为晋王夺取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乾坤大定,该论功行赏了,金瑶袀便送女儿入宫,想着起码能挣个皇后的位份。 无奈皇帝奇怪得很,至今不曾立后,只封金娘娘做了贵妃。虽然六宫无后,以贵妃为尊,但金娘娘仍是不高兴。不高兴了自然喜怒难料,热衷于找所有人的不痛快。 带路的小火者看来吃过苦头,一进宫门就虾了腰,断乎不敢按章程办事,只敢死等。停在台阶前旋磨打转,好不容易等里头出来一个宫女,小心谨慎地叫了声“姑姑”,“针工局派人给娘娘送衣裳来了,人在这儿候着,求姑姑代为通传。” 金娘娘是皇上跟前红人儿,殿里伺候的宫女也高人一等,几乎是拿鼻子眼儿瞧人的。 那鼻子眼儿转过来,笔直对准了低头捧着包袱的人,随意撂下一句:“跟着来吧。”把人带到了殿里落地罩前,又让站住,“等着,传你了,你再进来。” 如约说是,站在那里静静等候。 也不知今儿金娘娘心境怎么样,只听内寝传出一道懒散的声线,百无聊赖地问:“皇上今晚翻了谁的牌子?” 宫女回话,“谁的牌子也没翻。先前养心门上的六儿说漏了嘴,说太后下半晌违和,主子爷上咸福宫去了,怕是要在那儿侍疾呢。” 金娘娘的语调里带上了笑意,拖着长腔道:“今儿违和,明儿又违和,太后啊,这是没个康健的时候喽。” 也是,小儿子篡了大儿子的位,还把大儿子杀了,太后哪能过得去这道坎。于是新帝登基,她没有接受朝贺,原本升格当了太后,应当搬进慈宁宫去的,她也反其道而行,窝在了西北角的咸福宫里。 皇帝下不来台,又不能将母后如何,只有尽力讨好孝顺。因此登基之后宫中没有办过任何喜事,皇后没册立,连后宫都鲜少流连,五年下来颗粒无收。这么着,金娘娘还气得过些,反正大家都没子嗣,也就没人能靠母凭子贵,爬到她头上去了。 确定了皇上的行踪,金娘娘宽怀了,发话让针工局的人进来。 如约敛神,一步步进了内寝,眼睛自是不敢抬的,只盯着金娘娘脚上的镶米珠凤头鞋,小心翼翼把包袱往上敬了敬,“回娘娘话,上回的珊瑚锦袄有错漏,照着娘娘的示下拆改完善了。掌司派奴婢送来,请娘娘过目。” 手上的分量一轻,包袱被宫女取走了,只见紫色的袍角往来,很快把雁来红的袄裙展开,架了起来。 金娘娘无疑是挑剔的,在拆改过的衣裙前看了良久,从配色到花样,从针脚到滚边,一处都没有放过。 边上的宫女已经做好准备,即便再妙的活计,娘娘都能挑出毛病来,可以等着娘娘大发雷霆了。结果这回竟料错了,娘娘非但没发火,还破天荒地问那宫人:“衣裳是你改的吗?你是怎么想起来,用藤黄和花青来配色的?” “是奴婢改的。”如约俯了俯身道:“《遵生八笺》中说,十样锦乃枝头乱叶,有红、紫、黄、绿四色,雁来红,以雁来而色娇红。奴婢以前些许学过一点书画,知道藤黄、花青加适量淡墨能调制出十样锦。既然如此,用这两种颜色做牡丹带,想必不会出错,因此斗胆试一试,但不知是否合娘娘的心意。” 心高气傲的金娘娘,虽然很多时候刁蛮不讲理,但有一宗好,不会为难有真才实学的人。不过因着这人是个卑贱的宫女子,待要夸赞又觉得跌份子,便淡淡“嗯”了声,“说得头头是道,东西也比上回的强些,就免了你的拆改之苦,留下吧。”又随口吩咐侍立的宫女,“赏她一把金瓜子儿,跪安吧。” 如约松了口气,今天的运气算是不错,总算能囫囵个儿出来。原本她自告奋勇来永寿宫,就是为了看一眼养心殿。她知道皇帝理政在乾清宫,晚间休息回养心殿,虽隔着宫墙抓够不着,但能就近望见,便更能坚定她的信念。 可惜不能久留,往宫门上去时,她刻意放慢了步子。左边是吉祥门,右边是嘉祉门,门上有几个太监站班儿,什么时候换人,她都得了熟于心。 小火者急于回去,催促道:“姑娘,快着点儿吧,您不是还要出宫呢吗。这都下了钥了,回头遇上锦衣卫,麻烦着呐。” 如约忙应了声,收回视线往西行,迈过纯佑门,约摸十来步就是螽斯门。螽斯门是西二长街的南门,西二长街贯穿了整个西六宫,她因没有进过宫,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 天刚擦黑,穹顶变得深蓝,宫城夹道内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人还没经过螽斯门,忽见一盏灯笼从门里挑出来,一个太监边却行,边给后面的人引路,弓着身子低着头,轻声细语道:“您留神脚下。” 转瞬,一片满绣的袍角从门内迈出来,襞积处的描金纹样因脚步扩张,明晃晃暴露在灯笼光下,是绵延的云龙纹。 如约在针工局,做得都是大内的东西,自然熟悉这种纹样。脑子里顿时一声嗡鸣,太阳穴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几乎压制不住那种欲吐的感觉。 她知道,这人就是她日夜牢记在心上的人。她想过千百种见面的方式,却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空空的夹道里忽然遇上。 ------------ 5 第 5 章 宫人遇上皇帝,原该低头靠边站立的,但她没有。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头,她要看仔细皇帝的样子,就算是死,也知道仇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当今大邺朝国姓慕容,慕容家的子孙与南苑宇文氏一样,以美貌名扬天下。不过一个为藩王,美名是锦上添花,帝王家则不一样,若是谁拿漂亮来形容皇子皇孙,便是对皇权最大的藐视,该当问斩。 但饶是如此,五官身条儿长住了,终归甩不脱。如约看清了这篡权的野心家,他确实生了一副传闻中的好面貌,鬓若刀裁,神清骨秀。但精致一旦到达极点,就横生出寡恩之相,那是种阴冷的美感,视线交汇足以触发心底的震颤。且他身形十分高大,撇开尊崇的地位不谈,即便只是站在他面前,也会让人生出卑若蝼蚁之感。 如约的心燃烧起来,半是愤恨,半是癫狂。然而这癫狂中又夹带着隐约的恐惧,丝丝缕缕蔓延向四肢百骸。她从来不知道,真正见到仇人,竟是这样复杂的感觉。 “放肆!” 终于一声断喝,把她拽了回来。挑灯的太监翘着兰花指斥责:“哪个职上的,见了圣驾不知避让,还直勾勾把眼儿瞧!来人——” 这一喊来人,凶多吉少,结果大约是就地打死吧! 如约忙跪下来,强压住起伏的心绪道:“奴婢是外头针工局的,不知道大内的规矩,不曾得见过天颜。先前一时晃神,冲撞了皇上,万求皇上恕罪。” 给仇人下跪,口称奴婢祈求饶命,这是何等的屈辱!她满心苦涩,却又不得不为,若这个时候暴露了,连命都留不住,何谈替全家报仇。 所以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即便这人杀了你全家,你见到他,还是得以卑微的姿态匍匐在他脚下。你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五年过去了,他的权利更胜从前,她在苦海里翻滚,而他没有得到一点应有的报应。 高高在上的人,终于垂下眼打量了这宫女一眼。一件灰蓝的袍子裹挟着瘦弱的身体,人在幽暗的灯光下瑟瑟发抖,连头上的红穗子,都在无序地摇晃。 皇帝真的这么可怕吗?大约是吧!伴君如伴虎,当你离龙椅越近,就越明白这个道理。若是不想像这宫女一样跪地乞命,就得登上皇帝的宝座,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 然而直到今日,他依旧没有得到太后的谅解。太后刚才又对他咬牙切齿一番指责,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太后说他杀戮太多,造尽了孽,将来必不得善终。从亲生母亲口中说出来的诅咒,实在让他有些难过。 政权交替,有哪一次是真正平稳过度的?看不见的地方血流成河,难道就算没有发生过吗?但人有时候宁愿蒙在鼓里,也比接受赤裸裸的现实,更让良心过得去。既然太后说他杀戮太多,那就减免些杀戮吧,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倒也不是非死不可。 “罢了。”他随口放了恩典,“起来吧。” 如约谢恩站起身,垂着双手退到了一旁。 皇帝并没有着急走,平时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虽不喧闹,但一言一行也受约束。刚才从太后宫里出来,惹了一肚子气,连肩舆都撤了,踽踽走了一路,越走越清静,再见到人,倒也不那么烦躁了。 于是又瞥了这宫人一眼,“针工局的,这时候进宫干什么?” 袖笼下的双手狠狠握成拳,如约须得掐紧掌心,感受到疼,才能让自己的脑子保持清明。 此时她多想扑上去,撕碎了这人啊,可惜自己没有獠牙,咬不进他的皮肉里去。她只得按捺再按捺,这两年在针工局所受的调理和委屈,已经能够让她得体地控制情绪了。 虽不能直视他,但余光将他的样子刻进了骨髓里,平稳住声息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奉命运送十五日所用的补子和蟒衣。另,永寿宫金娘娘的衣裳拆改妥当了,奴婢趁着今儿入宫,把衣裳给娘娘送来了。” 皇帝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面上神情很冷淡,沉默了下,似乎在思忖什么,半晌问:“朕以前,可曾见过你?” 如约心头擂鼓一样大跳起来,在他做王爷那阵儿,父亲与他肯定是有交集的,但自己家教甚严,轻易不会见外男,因此就算听说过晋王,也从没有见过他。 俯了俯身,她愈发低下头,“回皇上,奴婢自小长在江南,十五岁才应选进针工局,因此没有福分拜见皇上。” 她说话的时候尤其小心,正因为要应得上“自小长于江南”,北京口音须得尽量剔除。比如这“自小”,险些就说成“擎小儿”,话到嘴边才刻意更改,说完了仍是心有余悸,唯恐露出马脚。 可是一个人的口音,哪里那么容易转变,皇帝何等精明,一哂道:“江南人,听着却像北京人。” 如约说是,“奴婢虽长在江南,却是北京嬷嬷养大的,皇上慧眼如炬,皇上圣明。” 一个针工局的宫人,没有面过圣,却能在皇帝面前对答如流,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先前那个喊打喊杀的太监,这会儿倒转变了态度,大概见皇帝并不嫌恶她,顺风吹捧了一句,“这姑娘,胆子大得很。” 皇帝牵扯了下唇角,躁郁的心境平了,也没了继续兜搭下去的兴致,临走给了句忠告:“宫门下钥之后,无令走动算阑入,不想脑袋搬家,就记住这个规矩。” 如约说是,蹲身送驾,看皇帝负起手,乘着足前那点灯光,穿过纯佑门走远了。 一阵北风吹过,她才发现额角都汗湿了,碎发弯弯贴在脸颊上,散发出刺骨的寒意。紧握的拳这时方松开,掌心嵌进了深深的甲印,十根手指僵硬不能屈伸,仿佛提过千斤重物似的。 跪地的小火者,到这刻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手扶住宫墙,带着哭腔说:“咱们俩今儿好造化,想是天菩萨保佑着呐!先前您回话,我的心都揪起来了,生怕有个闪失,咱们就得上槐树居受香火去。” 其实问罪枉死的蝼蚁,哪儿有机会受香火,随便埋进乱葬岗就完事了。 如约勉强捺了下唇角,“让您跟着受惊了。” 转过身继续朝春华门走去,走着走着,眼泪却不由自主流下来。忍也忍不住的心潮,催得她在黑夜里哽咽出声。 边上的小火者缩了缩脖子,满以为她是后怕,吓的。但只有如约自己知道,她有多大的冤屈,多少的不甘。 如果身上有一把刀,那该多好,就算杀不死他,让他受了重伤,自己豁出性命也愿意。但千万次的盘算,到了紧要关头却露怯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平白错过,再等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火者不敢多言,只是小心劝慰着:“姑娘别哭了,宫里忌讳哭,叫人看见要受责罚的。” 如约只得站定脚,勉强忍了泪,抬手擦干了眼皮,才举步迈进延庆门。 如常交了差事,向领班太监回禀,说金娘娘把衣裳留下了,还给了赏赐。边说边把那把金瓜子掏出来,恭恭敬敬向上呈递,“我人小福薄,受不起恩赏,就孝敬程师父吧。” 领班太监发笑,“是个懂事儿的丫头。不过既是娘娘赏赐,你就留着吧,往后好好当差,还有用得上你的时候。”说罢对杨稳道,“时候不早了,典簿快带着他们回去吧,免得路上又生枝节。” 杨稳说是,携如约行了礼,仍旧照着来时的路,从玄武门出了宫。 一路上如约都没有说话,只是挑着灯笼,木木地往前行走。 杨稳觉得不对劲,追问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在永寿宫挨数落了。如约只顾盯着脚尖出神,他不见她回话,以为她不愿意提及,不想半晌她突兀地蹦出来一句,“我刚才见到那人了。” 杨稳一惊,知道她说的“那人”是谁,忙问:“在永寿宫见到的么?没有惹他留意吧?” 如约垂首道:“出了永寿宫,在螽斯门前遇上的。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惹他留意,说了几句话才散的。” 杨稳方才明白她一路缄默的缘由,想必现在五内俱焚,正撕扯煎熬。 他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呢,其实说什么都没有用,她的痛苦他都知道。茫然一步步走着,仿佛行尸走肉,有几次她脚下趔趄,险些摔倒。他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就这么架着她,把她带回了内官监。 让火者交了差事退下,值房里只剩他们俩,他并未离开,料她一定有话要同他说,便静静等着。 如约到这时才缓和了些,红着眼眶喃喃:“明明站得这么近,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杀了他,可我没有刀……我日思夜想步步筹谋,为什么这种关头不做好准备,我悔死了,我太无能了。” 她自责,万般不理解自己的疏忽,杨稳却可以清醒地告诉她,“谁也没料到,头一回进宫就能见上。宫里守备森严,武将进宫都得解下佩刀,你要是身怀利器,万一被查出来,还没进大内,命就没了。” “可我错失了这么好的机会,下回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颧骨发红,人也忍不住颤抖,杨稳却说不着急,“继续等着,进一百回宫,总会有一次机会。那时候你做好了准备,但凡行事,就一定万无一失。现在还没到时候,仓促起事,除了自寻死路,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如约靠着高柜,那柜角顶得背心生疼。最终灰心丧气滑下来,滑坐在地上,双臂抱住膝头,把眼泪埋进了臂弯里。 杨稳愁苦地望着她,见她难以自拔,便蹲下来拍了拍她的后背,“咱们筹划的事,说给人听,必定都以为我们疯了。正因为太难太难,你要多给自己一些时间,才能不因莽撞而后悔。我进宫几次,远远也见过那人,当时心境和你是一样的,恨自己太没用,为什么不能让他偿命。可事后冷静下来细想,刀锋应当藏于暗处,才让人防不胜防。你要是见天明晃晃想杀人,那些厂卫不都成了摆设吗。人说双拳难敌四掌,咱们是两个人应付千军万马,就算有错漏,也不该责怪自己。” 如约听他劝解,总算平了心气儿,只是觉得羞愧,“我先前见了他,不知怎么,心里又恨又怕……我怎么能怕呢,怎么能这么窝囊!” 杨稳却不觉得有什么可责难,“因恨生愁,因恨生怖。你我都是肉体凡胎,一时彷徨了,没什么了不得。你也不必自苦,赶紧打起精神来,针工局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别叫人看出端倪。” 如约有些不好意思了,擦了擦脸道:“我今儿糊涂,在你跟前现了眼,你别笑话我。” 杨稳和声道:“哪里的话,我要是笑话你,还能同你说这么多吗。” 原想搀她起身,可伸到半路的手又缩了回来。脚下退后半步,把桌上的册子抱进了怀里,好言道:“快要人定了,回去歇着吧!明儿年三十,司礼监忙得很,未必能见上,我先给你拜个早年,愿姑娘来年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如约忙向他回礼,一来一往拜上了年。 刚才的遗憾深埋进心里,再相视,各自都赧然笑了。 ------------ 6 第 6 章 除夕的年味儿,浓得都要溢出来了。 宫里有定规,凡内侍、小火者,每年分发冬衣夏衣一次。今年的冬衣,早在立秋的时候就已发放妥当,年三十这日,领明夏穿着的单衣。 一切预先的筹备,都是为了过个轻省的节啊。陈年的差事,各司值房都料理得差不多了,除夕当日休沐,去领衣裳也可以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不必心急忙慌。 只是进内官监久了,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天才蒙蒙亮,如约和引珠都起身了。年轻姑娘爱干净,一大清早抬来热水洗了头,开起半扇窗,两个人坐在炭盆前,一点点把湿发揉搓干。等到尚衣监开档的时候,正可以收拾齐整,清爽地出去见人。 宫人平时对着装有十分严格的要求,譬如宫中侍奉主子的女官,穿红绸袄、鲛青马面裙,她们这些宫外做活计的,只能穿灰蓝、蟹青。不过到了过节的时候,规矩略略能放松,虽然不许穿得大红大绿,但换上一身藕荷的团龄窄袖袄裙,再穿起早就预备好的金花弓样鞋,倒也透出一股利落工整,很有过年的气氛。 “快着点儿!”引珠嫌她走得慢,拽上她飞跑起来。 如约素来是个端稳的人,被她这么一拖,无可奈何,但偶尔松快一回,心情似乎也跟着飞扬起来。 因着在节下,今天见到的人都十分客气,连尚衣监的掌印太监都向她们问好,温和地道一声:“姑娘们新禧。” 如约忙和引珠还礼,恭恭敬敬向他呵腰:“周掌印新禧。” 尚衣监的掌印太监名叫周且真,虽然净了身,长得却白净匀停。引珠见了他总要脸红,暗里和如约说:“多可惜的人儿,要是搁在外头,不知多少姑娘抢着要呢。” 如约失笑,“真要喜欢,就别在乎那些。” 引珠说那不行,“做了太监,可算不得男人了。咱们做宫人虽苦,却有盼头,等年满二十五就放出去了。到时候找个囫囵个儿的男人过日子,才算是正经夫妻。” 说着拽她到了领衣裳的地方,先纳个福,再照各人的尺寸领取。其实大部分活计还是出自针工局,但须得经过尚衣监走个过场。翻翻找找,找到了自己悄悄做过标记的衣裳,心里就透着高兴。 佥书太监让她们摁手印,见她们要走,抽空说等等,“今年是戌年,宫里有特例,能领铺盖银。只是发放得晚了些,姑娘们别见怪,也别和外头的人说起。” 戌年就是狗年,每十二年才有一回。如约和引珠都不知道有这个优恤,到手的银钱纵然只有指甲大一块,却也是意外之财,照着惯例要朝紫禁城方向行礼,谢主隆恩。 回去的路上,引珠盘弄着小碎银道:“做什么晚发,还不让往外说,大概齐是上头拿去放印子钱了,年底才收回本儿。咱们的运气实在不好,又不缺胳膊少腿,怎么给分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到手的恩典给盘剥了一大半。像大内伺候的,每日有花粉钱,到了月底还能领鞋料帨帕钱。你瞧,都是宫人,里头的有体面,不像咱们都是蓬头鬼,用不着打扮。” 嘴里抱怨是常事,但内官监有一宗好,吃口上不算太差。尤其到了节日,有应景儿的菜色和酒,除夕起三餐之外还有水点心。所谓的水点心就是扁食,类似饺子,不过带汤,个头略小一些,有荤素之分。天寒地冻的时候热腾腾来上一碗,再佐以醋和胡椒面,可以抚慰五脏庙,驱除浑身的疲乏和困倦。 如约很喜欢这样的闲在日子,让她想起小时候,临到要过年了,母亲带着一群孩子,坐在窗前看雪、吃八宝擂茶。 因为爱,习惯欲扬先抑,母亲逢人便含笑引荐他们,“这是我的六个蠢孩子”。可是现在只剩她一个了,不知到了地底下,母亲是不是仍旧这么介绍。 唉,伤心的事儿不能细想,想多了夜里更难熬。转头看向窗外,小火者贴完了钟馗画像,在院子里烧柏树枝。等天黑透了,大内辞岁放焰火,他们就跟着点几串纸炮,噼里啪啦炸上一会子,算是过了个响亮年。 转过天来,到了初一,司礼监赏“百事大吉盒”,里头装着柿饼、荔枝、龙眼、栗子和熟枣儿,都是喜庆的小食,讨个好口彩。还有一盘用红漆盒子装着的驴头肉,民间称驴为鬼,吃驴肉变称“嚼鬼”,取个辟邪消灾的意思。 当然了,针工局清闲也只这两日,到了初二,照例有干不完的差事。 张掌司对插着袖子训话:“过了年,清明就在眼巴前。今年宫中要办法事,扬幡桌围都是咱们的活计,紧着点儿干,谁也不许犯懒。” 于是没日没夜一顿赶制,针工局百余号人翻着班地忙活,赶在正月十四这日,把三月初四要用的罗衣都做成了。 到了元宵节,宫里自有一番庆典,未时之前皇帝要宴请文武百官,内官监的车辇不便走玄武门,怕和官员们遇上,须得等到未时之后才能往宫里运东西。 如约和杨稳便在景山外的北上东门拐角候着,今年的倒春寒着实厉害,将要未时前后,空中居然又飘起雪来。 如约跺了跺脚,仰头看天,喃喃说:“春打在年前,本以为要暖和起来了,怎么这会儿又下雪了……” 杨稳看她鼻尖冻得红红的,料她定是冷了,便解下自己的围脖,挂在她的脖子上。 如约忙推辞,“不必了,你自己戴着吧。” 杨稳笑了笑,“我身底子好,挨得了冻,你不嫌弃的话就戴着吧,免得回头作病。内官监的大夫是蒙古大夫,让他瞧病,命都交代在他手里。” 如约听他这么说,便不再推辞了。两个人自小就认得,先前不过点头之交,到了后来一起遭难,再在紫禁城相逢,感情已如亲姐弟一样了。 如约拢了拢围脖,兔毛上还带着一点温度,很让人安心。杨稳和司礼监那些人不同,他纯粹、洁净,就算身处岩缝,他的头也比旁人昂得更高,能从深渊里开出花来。 好在时候差不多了,宫门上有梆子敲过来,堪堪未正。他们赶紧招呼小火者,赶起车往玄武门上运送。内城的守卫变得森严了,即便先前见过,也还是要一一查验,不单验牌子,还要搜身。 杨稳勉强笑了笑,“改章程了吗?” 禁军班领的手在他腰上摸了一遍,一面应道:“昨儿属国的使节入京,京里来了好些生面孔,上头交代进出都要过过手,杨典簿见谅吧。” 杨稳“哦”了声,“该当的。”又回头瞧了如约一眼,“只是姑娘家不便,请班领抬抬手。” 太监和宫女那点事儿,见天守着城门的人,哪能不知道。禁军班领果然会意了,只装样儿摸了摸她的袖袋,就转身向内挥手,声如铜钟地吼出了一嗓子:“放行。” 内城门的戟架搬开了,板车吱扭吱扭地通过,照例走廊下家那条道儿。今天是元宵,廊下家较之上回更热闹了,不过在场的太监不是扮成商贩,就是规规矩矩扮成了采买的百姓,再没有穿着蟒衣,大喇喇坐在茶馆里喝茶听曲的了。 如约心下明白了,料着今儿廊下家要接待贵客,没准皇帝也会出现。自打上回夹道里见过一面后,她就一直在思量,不能再在针工局窝着了,非得想个办法进宫来。可惜刚走动了两回,暂时没法子攀附上什么人,除了那个鼓动她来廊下家弹琵琶的高太监,就只有永寿宫的金贵妃了。 所以这半个月来,她夜里只睡一个时辰,想办法腾出空,做了一幅四合如意云肩。她知道,想一步步接近皇帝,就得抓住一切机会。杨稳说过,进了廊下家是糟践自己,她虽想报仇,但也没忘了自己是诗礼人家出身。比起和那些腌臜的太监打交道,不如壮起胆来讨好金娘娘。万一能讨得她的欢心,不说立时调进永寿宫,就算能够经常奉命走动,也是一场空前的胜利。 主意打定了,须得沉住气。今天照例还是先进内造处,给程太监请过安,把车上的衣裳搬下来,一包包清点数目。 程太监捻起一件,看料子、看针脚,半晌才咧嘴一笑,“尚衣监这回办的是人事儿,不像上年似的,面料一扯就破洞。回去带话给周掌印,往后就照着这样等次采买。” 如约应了声是。从包袱堆里抽出一件来,朝程太监呵了呵腰道:“师父,我给金娘娘做了一套云肩,谢娘娘上回的恩赏。不知能不能容我送过去,当面向娘娘敬献?” 程太监“唷”了声,“你也忒揪细了,寻常受了赏赉,谁还惦记还礼呀,只有你这实在人儿了。”说罢朝东边眺望一眼,遗憾地说,“不过你这会子去,怕是见不着人。今儿皇上带着后宫的嫔妃们,上太后宫里过元宵去了。金娘娘不在永寿宫呐,去也是白跑一趟。” 如约倒也不失望,想了想道:“既这么,我就劳烦师父一回了。明儿有空闲的时候,打发人替我送过去,就说我叩谢娘娘的恩典。” 程太监说成啊,接过了她的包袱,展开一角看了眼,叹道:“好精细的针线,费了不少工夫吧?” 如约赧然笑了笑,“下值后胡乱做的,不知是否入得了娘娘的眼。” 程太监说必是可以,“这么好的手艺,内造衙门那几个绣娘可做不出来。”边说边原样收起来,大包大揽道,“姑娘放心,我一定交到金娘娘手上。”复又对杨稳嘿嘿一笑,意有所指地调侃,“典簿好福气,可叫人眼热坏了。” 杨稳十分尴尬,摆手不迭,“程爷说笑。” 程太监没再说话,拿肩头子顶顶他,就表示心照不宣了。 不过今天的罗衣数量多,又兼有一造儿出宫病故的内官,退回了当初赠赐的蟒衣,因此又耽搁了好一阵子。 程太监让人把衣裳搬来,万分嫌弃地掖着鼻,仿佛这些旧物能蹦起来打他一拳似的。 “里头总共十八件,五件活的,十三件死的,和张爷交代仔细。” 之所以交代仔细,是因为这些蟒衣要重入针工局的库。虽说是走个过场,最后都要销毁,但上头还有金丝线,能拆下来提炼。唯一耗费的,不过是些不要钱的人工。等金线化成了金疙瘩,主事的按着份额分一分,届时肉肥汤也肥,彼此皆大欢喜。 如约把他交代的一一应下,这时候天将要擦黑,得赶紧出宫去了。 辞过程太监,一行人过春华门,经寿安宫东夹道往北,拐个弯就出廊下家。因今天是元宵节,宫门晚阖,处处张灯结彩。尤其是廊下家,被各色宫灯点缀着,那份精美和热闹,真可以于宫掖一角,尝透市井烟火。 然而这烟火是把双刃剑,热闹虽热闹,隐患却不小。他们还没走到跟前,忽然听人声沸腾起来,七嘴八舌大喊“走水了”。 如约正纳闷哪里起了火,不过一眨眼的光景,火苗就窜上了西长房的屋顶。一时鬼哭神嚎伴着房屋物件燃烧的哔啵声,那火舌被风一吹,扯出了遮天的旗帜。 天上在下雪,底下大火熊熊,要把天烧个窟窿似的。 杨稳忙把她拦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卷起袖子,接过了运送来的水桶。众人乱哄哄忙着救火,人来人往,水箭四射。但这廊下家平时作为买卖街,易燃的东西远比别处多,一旦火头起来了,实在是压也压不住。 蓄水的铜缸很快被掏空,火班架起了四门激桶,也没能立时把火扑灭。加上风渐大,大有向东蔓延的趋势,就快烧到顺贞门上去了。这下惊动了各处,锦衣卫从玄武门上赶来,无数妆蟒堆绣的飞鱼服穿行于火海中,到最后连皇帝都圣驾亲临了。 如约站在那里呆看着,天上的雪沫子纷纷掉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冲进了她眼窝里。 这场大火,仿佛旧日噩梦重现,也是冲天的火焰,也是这群穿着大红缎五色压金蟒袍的人…… 五年前的金鱼胡同,和今天一模一样,是吗? ------------ 7 第 7 章 身强体壮的人,都投入了救火的大军。火焰伴着漫天飞雪,组成了一个热闹的人间。 提着水桶的人往来不断,桶里的水因匆忙,浇一半泼一半。 如约看见皇帝被一群厂卫簇拥着,远远站立在一旁,火光在他周身镶上了一圈金边,他穿着五爪金龙的通臂袖襕,那龙首被照得尤其狰狞,下一刻就要将人啖肉饮血一般。 宫里最忌失火,尤其是这样不易扑灭的大火,到了老百姓嘴里是个谈资,在上了年纪的太后太妃眼里,更是大凶之兆。皇帝的忧心无需掩饰,只管蹙起眉,看着眼前的一切。 如约心里,自是希望火势再大一些,最好大得能将整个紫禁城尽数烧毁,那么一切恩怨也就涤荡干净了。 可天不遂人愿,大火吞噬了廊下家五间房后,终于渐渐被压制住了,皇帝脸上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不经意间,视线穿过火光朝她这里望过来,那犀利的眼风像冰锥,一瞬让人遍体生寒。 如约忙垂眼俯了俯身。她虽想接近皇帝,却并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还好火势终于控制住了,火旗现出了颓势。一个太监趋身上前,隐隐约约能听见说话的内容,“万岁爷,余下的交给锦衣卫吧,奴婢伺候您回去。” 如约微抬了抬眼,见皇帝转身离开了,方才松了口气。 再回头,发现杨稳甩着手回来,手背上掉了好大一片皮,露出里头腥红的血肉来。 如约吃了一惊,“你烧伤了?” 都说水火无情,但一场大火,却能烧出一个新契机。 杨稳示意她别慌,这本就是他要的结果,自己受了伤,反倒来安抚她:“没什么要紧的,养几日就好了。” 可是烧伤的疼她知道,小时候突发奇想,徒手拽过灯芯,不过指腹上烫硬了一小块,就整整疼了三天。像他这样剥脱一大片皮肤,还不得疼得钻心吗。 她说不成,“我得带你看大夫去,好赖先上了药,别的容后再说。” 但要走,却也不那么容易,顺贞门一直没有打开,他们被困在了紫禁城里,出不去了。 如约只好去和守门的太监打商量,“我们是外头内官监的,进来交差事,正遇上大火。司礼监杨典簿救火烧伤了手,能不能通融通融,放我们回去?回去了好即刻看大夫,怕落下病根儿。” 守门的太监本也是司礼监统管的,瞅瞅杨稳手上的伤,龇牙咧嘴说:“我也愿意放您二位回去,可锦衣卫发了话,不叫开门,不让放走一个人,要拿纵火的主儿来着。” 这话就怪了,失火的原因有很多,也许是蜡烛倒了,也许是油锅着了,焉知一定是有人放火呢。锦衣卫到了今天,也不忘自己的老本行,能设冤假错狱,半点不肯含糊。 如约没法子,既然出不去,只好想辙在宫内找太医,便询问小太监:“上哪儿能治伤呢?” 小太监踮足朝远处看,“先前听说有人去太医局了,只是不知道太医来了没有,你们上东长房瞧瞧去。” 如约听了,忙拉杨稳上东边廊下家。地上刚才经过浇淋,到处都湿哒哒的,一脚踩上去,青砖缝儿里直冒水花。加上天又冷,离火场远一点的地方都结了冰,一个闪失就脚下打滑。 她在前面引路,回身叮嘱杨稳,“小心脚下……” 就是那一回头,没注意前面,杨稳喊“留神”,可惜来不及了,她迎面撞上了一堵肉墙,撞得她险些没站稳。 待仔细分辨,原来槐树底下站了个锦衣卫,暗红的妆花缎很好地溶于黑夜,只余曳撒上的云纹膝襕,在余烬下闪出跳跃的金芒。 这一撞,自然把人从暗处撞了出来,他迈前一步,惊得如约往后退了两步。这时才看清,他飞鱼服的正胸绣着一条过肩四爪金龙,若是没有料错,他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余崖岸。 这算是狭路相逢吧,如约对锦衣卫的恨,不比对皇帝少。当初将太子属官赶尽杀绝,就是慕容存下令,锦衣卫执行。锦衣卫是皇帝鹰犬,其行径之卑劣、手段之残忍,足以让人切齿拊心。 只是没想到,一场大火竟然把皇帝和锦衣卫指挥使都引来了。恨虽同等地恨,两者却要取其轻重。她知道凭借一己之力,难以将他们全歼,那么就继续信奉冤有头、债有主。当初自己是漏网之鱼,锦衣卫要斩草除根,必定不会放弃抓捕。如今送到人家眼皮子底下来,要想继续行事,就得小心翼翼隐藏好自己,不能让他看出端倪。 于是匆匆肃下去,如约颤声道:“对不住大人,奴婢走得急,没看见大人……” 余崖岸的目光,却落在了杨稳身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仿佛带着利爪,一把将人的咽喉扼住,仅仅是一番端详,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杨典簿,”他牵扯一下唇角,一手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慢慢走出了树下阴影,“自你入宫,我们就没再见过,不知杨典簿近来好不好?” 杨稳这些年,早练就了刀枪不入的本事。心里明明恨他恨出血来,但话语神情,窥不出一丝异样,反倒十分虔诚地拱手,“多谢余指挥关心,奴婢很好。能够活着,已是最大的造化了,当初若不是余指挥把我送进宫,我坟头的草怕都已经三丈高了,我得谢谢余指挥。” 口中说谢,但无形中的暗涌,早已澎湃灭顶。 没错,他有今日,确实是拜余崖岸所赐。当年锦衣卫清缴太子亲信,杨家的案子就是由余崖岸亲手督办的。其实比起毫无尊严地做太监,他宁肯被流放,被杀头,也好过卑躬屈膝地活着。可是这样的年月,人做不了自己的主,就连生死,都攥在人家的手掌心里。 余崖岸呢,自然不会认为一个被他送来净了身的人,能够真心实意感激他。干着锦衣卫的营生,谁会指望不结仇家?但只要他老老实实不生事端,还是可以容他活着的。 男人暗中的较量就是这样,话语间带机锋,不必张牙舞爪,有的是办法敲打。 “我昨儿见了籍掌印,掌印还提起你,说你踏实肯干,是个不错的苗子。这阵子厂卫要整顿联合,将来锦衣卫和东厂的往来多了,你我见面的机会少不了。”余崖岸说着,那张冷酷的脸上浮起一点笑意,“往后衙门里的零碎事体,还要仰仗杨典簿帮着处置呢。” 杨稳呵腰说是,“余指挥客气了,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自是赴汤蹈火。” 说起赴汤蹈火,余崖岸的视线落在他手上,“杨典簿真是不小心,怎么伤着了?不过实在凑巧,宫里失火,你正好在场……”顿了顿问,“司礼监在景山东北,杨典簿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 杨稳道:“我领了差事,带着针工局的人,来送三月里的罗衣。” 余崖岸“哦”了声,“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先头起火的原因还未查明,恐怕要耽搁杨典簿一会儿,等底下人核准了你的行踪,才能放你出宫。” 杨稳道是,但烧伤的疼痛难忍,一手暗暗将伤处盖住了。 如约见他这样,壮起了胆儿向余崖岸呵腰,“大人,杨典簿伤得重,能不能先瞧了大夫,再回大人们问话?” 杨稳心下蓦地一紧,这个时候哪里要她出头!若是疾言厉色呵斥,反倒让余崖岸看出他想回护,遂放着平和的口吻,客客气气对她说:“谢谢魏姑娘关怀,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可饶是掩饰得再好,还是逃不过余崖岸的眼睛。他终于仔细打量了边上的姑娘一眼,先前那一撞,不过看个大概,知道是个玲珑的宫人。待再审视,才发现玲珑之外别有端庄。说美色,俗了,不好听,但的确有别于庸脂俗粉。穿着一身最下等的衣裙,却长着一张最上等的脸,这样的容色做宫女,多少有些可惜。 “姑娘是哪个职上的?”他边问边瞥了瞥杨稳,“似乎与杨典簿关系不一般啊。” 杨稳按捺住心跳,谨慎道:“她是针工局的宫人,受上头指派,给我打下手的。” “针工局的人?”余崖岸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既然是宫外进来的,那就一并交代行踪。等核准过后,再去瞧大夫吧。” 他话说完,扬手挥了挥,两个锦衣卫领命上前,把人带到东边问话去了。 夜风吹过来,大火过后,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几个死里逃生的宫人在废墟前瑟瑟发抖,言辞混乱地回忆着:“我们正喝茶,春禧殿马掌事进门,我们就把酒端子从红泥炉子上取下来……” 廊下家两头都是长房,虽然被太监改造成了买卖街,但屋子不大,想逃脱很容易。可即便如此,也还是从灰烬里扒拉出来一具尸首,已然烧得分辨不清眉目,两只手半举着,像一截雷击木。 余崖岸蹙眉调开视线,偏巧见那位魏姑娘,正眼巴巴望着火场上发生的一切。大约见了尸首,有些害怕,欲看不看地抬手遮眼,往杨稳身后躲了躲。 上前回事的千户,顺着上峰凝视的方向望过去,立时便会意了,阿谀道:“大人,卑职替您想辙,把这宫人弄出去。” 余崖岸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想干什么?” 千户指指那姑娘,“大人不是……” “不是什么?”余崖岸那张脸照旧冷硬如冰,寒声道,“有事回事,别啰嗦。” 千户忙道是,把查得的消息仔细呈报上去,那个烧死的太监身份查明了,从哪儿起的火,也摸清了。反正就是普通的走水,没有人刻意纵火。 余崖岸颔首,转身叫上廊下家的掌事太监,一同往咸福宫去了一趟。 咸福宫就在西长房的正南边,中间只隔着一个重华宫。先前的火光冲天,咸福宫里看得一清二楚,节是过不踏实了,就算底下人再三说明是意外,太后照旧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冲着皇帝哼道:“上年中秋天狗吃了月亮,今年元宵节,大火都快烧到玄武门上去了。皇帝,你不觉得这是天意吗?老天都看不下去这人间惨况,在给你醒神儿呢!” 皇帝垂手站了起来,边上作陪的后宫嫔妃们自然也坐不住,纷纷离了座儿,随时准备下跪。 可皇帝没有给她们同甘共苦的机会,发话让她们退下,只余自己一个人,留在太后跟前听训。 太后看着空空的大殿,说出来的话比先前更扎人心,“你也知道羞耻?你也知道背人?你干的那些事儿,她们哪个不是心知肚明,还不是上赶着给你充后宫吗。在她们面前说道说道,怕什么!你是我们大邺朝杀伐决断的皇上,连你亲哥子的江山你都敢抢,今儿失了天火,你难道还忌讳吗?” ------------ 8 第 8 章 皇帝心头一片荒寒,这些年自己虽登上了帝位,但亲生母亲对他的恨,一天都没有停止过。 他试图母子重修旧好,想尽办法讨太后的欢心,可惜太后都不为所动。兄弟相残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太后心里,不到死的那一日,断乎是不能痊愈了。 宿怨太深,结打得太死,本没有解开的必要,但作为新君,谋朝篡位之外,不能更添一桩不孝的罪名。太后再三地逼他,他都一一让步,今天没来由的一场大火,又成了太后细数他罪状的由头。 他不能发作,只得尽力按捺,耐着性子道:“母后说的都在理,天要罚儿子,儿子桩桩件件都受着。只希望母后不要再生气了,若是气坏了身子,又是儿子的罪过。” 太后却摇头,“你自小是我养大的,你的秉性如何,我能不知道吗?你嘴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这会儿劝我别生气,背地里未必不盼着我早死。” 皇帝愈发低下了身子,“母后,儿子是您至亲的骨肉,天底下哪有盼着母亲早死的人啊!母后恨儿子,儿子知道,可这事已经过去五年了,五年光景,还不能磨灭母后心里的恨吗?大哥哥是您生的,儿子又何尝不是?为什么母后偏心成这样,就算儿子把心挖出来,也还是不能求得母后的原谅吗?” 然而太后对他的一腔爱,早在五年前的那个黎明凉透了。 灰心到极致,她倚着一边扶手叹息,“我统共只有两个儿子,哪个我不疼?哪个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你实不该啊,杀了你大哥哥……你要做皇帝,大可把他圈禁起来,至少让他有命活着,我也不至于这样伤心。” 可是这话,却换来皇帝无情的揭露,“母后这心,其实早晚要伤一回,不是怜惜大哥哥殒命,就是遗憾朕早亡。我们生在这帝王家,表面上亲兄热弟,但母后当真不知道暗里的争夺吗?大哥哥明着爱护我,私底下无一处不打压我,待到他登基称帝,我最后的命运不过是圣旨一道,毒酒一杯。到了那个时候,母后的伤心何尝不是一辈子,难道因为大哥哥是正统,就能安然接受儿子惨死吗?” 太后自然不愿意听他狡赖,“你大哥哥生来宅心仁厚,他为什么要去杀你?” 仿佛听了天大的趣闻,皇帝忍不住失笑,“慕容家的子孙,哪里来的宅心仁厚?我们么这样的人家,兄弟相残有一百种理由,母后怀念逝者,忘了他以前的种种,朕最大的错,不是抢了大哥哥的皇位,是还活着。”他说完,又换了个悲戚的口吻,哀声道,“母后,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您原谅我?我答应过您,将来还位给大哥哥的儿子攸宁,让他承继大统。所以这五年间,后宫没有生养一位皇子,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可惜太后不为所动,偏过身不再看他,无情道:“你要是有心,现在也能禅位给攸宁。” 皇帝终于沉默了,半晌舒了口气道:“母后,咱们不要再为这事争论不休了,明知商量不出结果,又何必因此置气呢。倒是宫里的规矩,须得好好整顿了。这场大火是个引子,烧出了宫务上的诸多漏洞,廊下家该当取缔,多少鸡鸣狗盗的祸事,都是从那里兴起的,再办下去,大内愈发乌烟瘴气了。” 可太后偏要事事和皇帝反着来,一听他打算整顿廊下家,她就老大的不高兴,冷语讥嘲道:“皇帝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先帝宽和,怜恤那些太监月例微薄,开恩让他们找些营生,这才有了廊下家。那地方对你来说是个污糟去处,但在宫中的苦人儿眼中,却是暖衣饱食的指望。你如今要断了这指望,和杀人父母有什么分别?我看你还是发发慈悲,容人挣一条活路吧。” 这是借着廊下家,又一次狠命打皇帝的脸,话里话外都在指责他心狠,不让人活命。 皇帝的唇角紧紧抿着,到底没有再争辩。最后向太后行了个礼道:“是儿子欠思量了,母后训诫得是。既然如此,廊下家就继续留着吧,损毁的屋舍让人尽快修缮起来,总不能让那些太监无处安置。” 皇帝的妥协,些微平息了太后的怒火。闹了这半天,早就让人不耐烦了,便压了压太阳穴道:“今儿你也累了,早些回去安置吧。” 皇帝道是,从咸福宫退了出来。 宫墙夹道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余崖岸和总管太监章回挑灯候着,见皇帝出来,恭敬上前迎接。 皇帝仰起头,看向新年的头一轮满月,淡声对余崖岸道:“宁王独自活在世上,八成想念他父亲了,送他们父子团聚吧。” 余崖岸微顿了下,没有问情由,应了声“是”,便领命去承办了。 高高的宫墙,把天切割出了窄窄的一溜。皇帝负着手,乘着满地银光缓行,自言自语道:“今晚聆训,朕悟出了个道理,与人有损的事,定要一次做足,才能减少积怨。钝刀子割肉不好消受,索性痛个够,断了退路,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但恩惠不同,须得一点一滴赏赐,让人细细品砸滋味,方才忠心耿耿地指望。” 这是当权者的智慧,纵是人间帝王,也得一步步摸索门道。 章回说是,“所以万岁爷才痛下决心,处置了宁王。” 皇帝撇唇笑了笑,原本他一直在犹豫,应该把慕容淮留下的儿子怎么办,当初也是太后力保,才让他活到今天的。如果两下里相安无事,也许还能让那孩子暂且做个自在闲王,但偏偏太后一遍遍在他心口撒盐,刚才竟还说到禅位……他九死一生走到今天,难道是闹着玩的吗?太后脾气执拗,一味同情弱者。但她不明白,顾念得太过了,只会给她关心的人带去祸端。 也罢,早些处置,早些安心。太后要他还政,怕是忘了当初百年太子的下场了。高宗兄终弟及,却因侄儿练了个“敕”字,就将其绕室捶打,直至咽气。自己比起高宗来,已经仁慈了许多,至少容攸宁多活了五年。五年光景,足够了。 漫步向前,皇帝的肩舆就停在崇禧门外。八个穿着寿字团花褂的太监垂手而立,只等他登舆,稳稳将肩舆抬了起来。 章回仰头问:“主子爷,回养心殿吗?” 华盖的阴影,罩住了皇帝的眉眼,灯光所及之处,只露出腥红的唇,“去永寿宫。” 章回道是,抬掌双击。肩舆滑出去,像一艘窄长的叶子船,划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那厢永寿宫中,金娘娘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炕桌旁吃枣儿茶,捏了一个点心填进嘴里,一面嘟囔不休:“我最怕就是上太后宫里去,那地方阴沉沉的,人像陷进了冻肉汤里似的。本以为过节,太后能舒心些,没曾想廊下家又走了水,太后那脸子,一拉那么老长,可吓着我了,哪儿还能进东西!” 金娘娘最不扛饿,一旦饿得过了,人没力气,手脚还爱乱哆嗦。因此在咸福宫时,她趁着太后不注意,偷着吃了块糕点,但那么一星半点,实在填不满她的胃口。回来之后,她像旱了三年忽逢甘霖,痛痛快快吃了两碟子乳饼奶皮。这下人总算活过来了,也不犯晕乎了,这才有了气力,过问皇上今儿夜里歇在何处。 结果就是那么凑巧,前脚刚打听,后脚来了御前的小太监,急急忙忙进门回禀:“娘娘快着,万岁爷驾临,预备迎驾吧。” 金娘娘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蹦了起来。赶紧插稳头花,整整衣裳,跑到殿外等候。 肩舆已经停在院子里,皇帝身量长,迈腿走下来,那身姿就透着英武,直到今天也还是让她倾慕不已。 头前儿她爹要往宫里填人,在几个姐妹当中挑选,选中的是她妹妹。她得知之后不干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才逼得家里把名额给了她。 她爹本就最疼她,眼看留不住,唉声叹气对她说:“进了宫,就甭想出来了。将来是好是歹都得受着,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 金娘娘满口答应了,早在皇帝还是晋王的时候,她就见过他。不说别的,冲着他的人才长相,她也愿意陪他一辈子,绝不后悔。 后来如愿以偿,果然进宫当了贵妃。虽说皇帝那事上头淡,五年间没伺候过几回,她也有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但只要一见到他,心气儿眨眼间就平了,死心塌地愿打愿挨。 反正她就是爱他的款儿,爱他走路的身形,爱他漫不经心瞧人的样子,甚至爱他的冷言冷语,捅人心窝子。今天能接驾,可比过节还让她高兴呢。先前在太后那里吃不饱的怨言也没了,皇上弥补她来了,有什么比他这个人,更能药到病除呢。 欠身纳福,行完了礼,金娘娘赶忙上前搀住了他的胳膊,“万岁爷,今儿怎么想起上我这儿来坐坐?” 皇帝瞥了她一眼,“不想见朕?” 金娘娘说哪儿能呢,”您是盼也盼不来的贵客。”一头又问,“太后没留万岁爷饭吧?我让人预备,您多少进一些,别亏待自己的身子。” 于是元宵节应有的菜色都端了上来,什么带油腰子、大小套肠、武当鹰嘴笋等,摆了好些盘。 皇帝沉默着坐下,沉默着用了些,进得不多,想必在太后那儿吃数落吃饱了。 金娘娘觉得有些心疼,好意地开解着:“您是天底下最大度的人,那些不痛快,千万别往心里去。今儿过节,高高兴兴地,您要是乐意,我给您舞上一曲?” 皇帝微顿了顿,搁下了银箸道:“你坐吧,朕有话交代。” 金娘娘说是,欠身在桌旁坐下,眨着一双眼睛道:“臣妾恭聆圣训。” 皇帝面色凝重,“贵妃多久没见过首辅了?” 金娘娘想了想道:“年前我母亲倒是进来瞧过我,要说见父亲,还是上年中秋宴上……爷怎么问起这个?是我父亲有不到的地方,惹万岁爷生气了?” 皇帝摇了摇头,“近来朝中有人上折子,过问起朕的子嗣来。朕知道子嗣要紧,但太后不知道,也不着急。朕想着,这件事没人在太后跟前提及,朝臣们的担忧也传不进咸福宫去,到了最后,朕是千古罪人。” 金娘娘立时明白了,“明儿我见过父亲,让他上咸福宫觐见太后去。” 明天,宁王的事该出来了,时候正合适。 皇帝的语气又变得一派仁和,“虽说太后不问政事,但这是家事,她既然是老祖宗,就该为着江山万年着想。” 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裳,“时候不早了,贵妃歇着吧。” 可金娘娘是个顺杆爬的性子,进了永寿宫,就不能让他轻易离开,忙拦住他的去路道:“万岁爷,我这阵子老做噩梦,半夜屡屡惊醒,醒了就一身汗。太医看了不管用,又找了巫医,巫医说我阳气儿弱,得找个阳气旺的来镇我。我一想,这宫里阳气儿最旺的不就是您吗,您今晚留下,给臣妾治病吧。” 皇帝垂眼看她,宫里的这些妃嫔,都是立过功的臣子们送进来的,说喜欢,算不上,说讨厌,自然也算不上。不过是互相利用,她们想靠他求得尊荣,他想通过她们平衡朝堂罢了。 这金氏素来会些温情小意儿,且金瑶袀目下还有用,不能不让这个面子。 皇帝哂笑一声,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贵妃是在与朕谈条件么?” 金娘娘顺势抱住了他的窄腰,“臣妾想留您,不是应当应分的吗。您都多久没来永寿宫了,从我门前路过,也不进来瞧我。” 皇帝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朕国事巨万?” 金娘娘忙拉他在南炕上坐下,自己蹬了鞋绕到他背后,讨乖地说:“万岁爷累了,臣妾学了新手法,好好给爷松松筋骨吧。” ------------ 9 第 9 章 金娘娘心情不错,早起梳妆,戴上(髟+狄)髻①,让人狠狠往上头插了赤金的头面。 顶簪、挑心、花钿,一支支压上来,颇有些分量。最后挑一双金镶东珠的耳坠子挂好,站在铜镜前扭身照,沉香色妆花遍地锦的交领袄,衬得气色红润,果然与往常不一样。 边上的掌事女官绘云含笑夸赞:“娘娘今儿真好看。” 金娘娘有些得意,“娘娘我哪天不好看来着?” 一切收拾妥当,派了小太监上右翼门传话,只等父亲散朝见面。 好在倒春寒不像年前,冷起来没个完,昨儿还下雪呢,今天就出了大太阳。金娘娘在窗前那片光带里坐着,眯觑起眼睛,看外面光秃秃的石榴树。那树经过一冬的磋磨,已经萧条得不成样子了,不像底下那盆金桔,叶子虽然老得发黑,但有几个果子垂挂在那里,半带干瘪,却还长得很结实。 金娘娘神思游移,人一闲,想得也有点多,托腮问绘云:“万岁爷为什么让我同父亲说呢……他想让内阁觐见太后,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绘云掖着两手道:“皇上虽能下令,但里头还有些人情世故,不便亲口吩咐。毕竟娘娘不曾有孕,商讨皇子的事儿由娘娘和阁老说,方不招埋怨,也显得万岁爷和娘娘一心。” 金娘娘是个脾气不好,但脑子不复杂的人,被绘云这么一说,半悬的心就放下来了。思忖片刻又问:“既然没有子嗣,和太后商议,不也是枉然吗。” 绘云笑了笑,“主子细想,后宫没有子嗣,万岁爷既不想当千古罪人,那必要有人来当呀。” 至于谁当这个罪人,自然是谁不希望皇帝有后,谁就是。太后一直偏袒着宁王,仿佛只有宁王才是她的子孙。内阁上咸福宫去一趟,多少起到一点警醒的作用。但愿能让太后回心转意想明白,江山易了主,不能执着于前事,老和皇帝过不去。 金娘娘这回算是悟了,原来万岁爷还有这样一层意思,要借着内阁,敲打太后。自己对这位婆母是敢怒不敢言,这回既然托付她向父亲传话,她自然是十分乐意的。 于是等她父亲一来,她就委婉劝他去见太后,一面抚着自己的肚子抱怨:“我进宫都五年了,再这么下去,哪儿还生得出来!万岁爷不着急,太后也不管不问,这宫里都乱了套了。父亲去和太后说,把前朝担忧万岁爷子嗣的事儿传达给太后,到底前太子是她生的,万岁爷也是她生的,不劝着万岁爷点儿,难道要看他绝后吗!” 确实,哪家把女儿送进宫,不盼着生下一儿半女,巩固一大家子的地位。太后至今向着宁王,皇上一则是不敢忤逆,二则是寒心。太后不发话劝解,这大邺江山传继不下去,难道打算让皇位重回宁王手里不成。这事皇上能答应,他们这些文武大臣也不能答应。 金阁老点头,“等我回内阁商议商议,我一个人去,太后未必当回事,多叫上两个人才好说话。” 结果从永寿宫出来,迎面遇上了行色匆匆的御前掌事太监康尔寿,险些被他顶个倒仰。 好在康尔寿机灵,及时把人扶住了,“哟哟哟……奴婢冲撞阁老了,请阁老恕罪。” 金阁老站定后纳罕,“出什么事儿了吗,这么着急忙慌的?” 康尔寿说:“的确出事儿了,小宁王年寿不永,淹死在西苑太液池里啦。” “啊。”金阁老目瞪口呆,“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淹死了?” 康尔寿说:“这两日不是倒春寒吗,西苑池子结了冰,看上去挺厚,却不瓷实,哪儿经得住人踩啊。小宁王贪玩儿跳下去,人咕咚一下子就沉了底,等捞上来的时候,早没了……”说着拱手,“恕奴婢不能久留,得赶紧回万岁爷去。阁老请自便吧,奴婢恭送您了。” 说话行礼一气呵成,没等金阁老反应,康尔寿就走远了。 定定神,这下子是非见太后不可了。金阁老击了击拳,从西二长街一路向北,往咸福宫去了。 永寿宫里的金娘娘因办成了皇帝交代的事,浑身透着轻松。恰好内造处派了个小太监过来,送来一件包袱,说是针工局魏姑娘托付,让转呈金娘娘的。 什么针工局的魏姑娘,她想不起来有这号人,三心二意地让宫女打开了包袱。 结果取出来一看,是一张如意云肩,样式精巧的八片垂云上,刺着活灵活现的花鸟虫草。针法也了得,滚针、打子、圈金,每一针都考究工整。尤其是配色,酪黄的底子佐以松霜绿,好具象的富贵吉祥。 翻过来再看背面,一层金线波光粼粼,送到日头底下才看清,原来是一只暗纹的凤凰,正在云层间隐现,展翅翱翔。 绘云很惊讶,引着金娘娘看,“好工细的活计!” 活计好还是其次,最要紧一宗,这凤凰撞进了金娘娘心缝儿里。她一直想当皇后,凤凰是皇后才能用的物件,收到这云肩,不就表示在底下人眼里,她和皇后无异吗。 是个好兆头,预示着自己前途无量。金娘娘让人把云肩披在身上,站起来仔细打量,真是个好东西,既精美,又不显得张扬。 回身问小太监:“我没和内造处要过云肩,这魏姑娘怎么想着送来的?” 小太监笑道:“娘娘许是忘了魏姑娘了,她就是上回给娘娘拆改衣裳的宫人。娘娘那日不是赏了她一把金瓜子儿吗,魏姑娘感念娘娘的好,日夜赶工为娘娘做了这云肩,一心要来孝敬娘娘。昨儿进宫,恰逢元宵节,娘娘上太后宫里去了,魏姑娘就托内造处,让把东西给娘娘送来。” 金娘娘这才想起来,长长“哦”了声,“是她。”抬手抚了抚云子,笑道,“这姑娘是个地道人,心思纯净,手艺也好,很合我的脾胃。” 小太监又说了两句顺风话,“魏姑娘说,贵妃娘娘能瞧得上,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金娘娘不太喜欢这些太监的油滑,知道话到这里就该看赏了,遂懒懒吩咐宫女,赏了两块碎银子,把人打发走了。 不过这云肩是真合她心意,一头问哪件衣裳和它相配,一头又惜才:“这么好的手艺,放在外头可惜了。她多礼,未必只给我做,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上别人宫里去了,那往后上哪儿找这么可心的针线去!” 绘云撇唇一笑:“那位魏姑娘,怕正等着娘娘这句话呢。” 金娘娘不以为意,“人往高处走,有错么?换了你,愿意十年八载地窝在针工局,给人当碎催?” 绘云讪讪道:“瞧您说的,给派遣到针工局,必有他的道理。或是人长得不好,或是出身上头欠缺,否则也不会进不得宫门。” 金娘娘细细回忆了下,“那位魏姑娘我亲眼见过,长得没什么毛病,八成是家里头不好,或是没给司礼监使银子。” 反正无论如何,绘云不希望永寿宫多出个能耐人儿来,便道:“不拘家里头好不好,那位魏姑娘长得倒是齐头整脸,比东六宫那几位都好看。这么个漂亮姑娘搁在咱们宫里头,娘娘不担心点了万岁爷的眼吗?” 本以为金娘娘最怕有人争宠,必定要打退堂鼓,可这回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她琢磨明白了一件事,“谁能压得住万岁爷往宫里添人?要真看上她,永寿宫不也来得勤快些吗。命里注定她出头,藏着掖着都没用,宫里的有心人多着呢,个个都识货。万一东边的把她留下了,皇上常往东边去了,那怎么办?” 绘云竟被她说得答不上来话了。这金娘娘,办事自有一套她的章程,就算是在身边伺候多年的人,也未必能摸得清她的路数。 “我瞧就这么办吧。”金娘娘喜滋滋地整了整云肩,左转右转,爱不释手。 绘云没办法,只得领命。不过拖一天是一天,想了想又道:“日头好起来了,宫里各处要翻晒翻晒。娘娘精贵的物件多,冷不丁来个外人,怕不好提防。奴婢想,等翻晒过了再把人调进宫,这么着咱们方便,魏姑娘也避嫌,娘娘看好不好?” 金娘娘是主子,吩咐下去的事只要有人承办就行了,不急在一朝一夕。便随意点了点头,又琢磨这身打扮,该配什么首饰去了。 *** 杨稳的烫伤,远比如约想的要严重,因最好的治疗时机被余崖岸拖延了,光是查验行踪就耗费了一个时辰。等回到内官监,已经是夜半子时,再看大夫上药,那伤口覆盖上了一层黄膜,药也不知能不能渗透进去。 如约一直悬着心,但碍于不能显得太亲近,接下来几天也不得去探视他。等到了第四日,恰好奉命往司礼监送东西,总算见到了他。他伤的是右手,照理是写不了字了,但进门却见他左手执笔,正给新收的长随写乌木牌子。 如约把手里的补子交给办事的随堂,自己上前向杨稳行了个礼,“杨典簿,您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杨稳抬起眼,抿唇笑了笑,“好多了,谢姑娘惦记。” 窗外的日光正洒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他的面孔也被映照得白皙透亮。如约心里忽然生出好些感慨来,如果还在从前,他该是高堂画阁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饱读诗书,格调高雅,年纪一到便顺理成章入仕做官了。可如今沦落得这样,纵然脸上带着笑,但心里的委屈,又有几个人知道。 整整心神,她低头看了木牌一眼,“典簿左手也能写字?” 他扬了扬笔,“小时候学过反手画,左手写字不算什么。” 他们这里说着话,边上那位接了补子的随堂回头招呼了一声:“杨,我上巾帽局去一趟,下半晌回来。要是有人找,替我支应支应。” 杨稳应了声是,目送那随堂走出了司礼监衙门。 这下堂上没人了,只余外面几个站班的小火者,杨稳压声对如约道:“籍掌印把我调入诰敕房了,后日就过去。” 诰敕房是皇帝起草封赠赐爵诏令的地方,与内阁相邻,司礼监秉笔批红就在那个地方。能进诰敕房掌书,说明往后不光隶属于司礼监,一只脚也踏进了东厂。尤其一桩,诰敕房在宫内,再也不必和养心殿隔山相望了。 如约暗喜,连嗓音都忍不住发颤,“太好了,能进宫就是天大的喜事。” 杨稳见她眼波潋滟,那双眸子像镀上了一层金芒似的,连神采都飞扬起来。心头忽地一暖,低低道:“我一走,留你一个人在针工局,还是有些不放心。你暂且忍耐一阵子,等我想办法,一定把你带进宫。” 如约点点头,他们是一条心的,只要他能站稳脚跟,自己也就有了指望。 从司礼监出来,穿行于狭长的夹道,阳光洒在身上很温暖。墙顶上探出的草木,也渐渐长出了嫩芽,一派生机盎然。 如约深吸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赶回针工局衙门,进门见张掌司满屋子来回踱步,正好上前请示下,问四月初四的纱衣什么时候送进大内。 张掌司说不忙,“魏姑娘,我要给你道喜了。先头永寿宫来人,说金娘娘跟前缺一个擅针线的宫女,打算把你调过去。” 如约怔了下,知道是那方云肩起了奇效。 然而张掌司却愁眉苦脸,“唉,跟前能用的人又少了一个,往后愈发忙了。”说罢打量了如约一眼,认命道,“针工局这小地方,留不住像样的人啊。也罢,你去吧,去了那里自个儿留神。金娘娘出了名的难伺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保得全须全尾儿出宫,就是你的造化了。” ------------ 10 第 10 章 如约说是,深深向他行了个礼,“多谢掌司这两年的栽培,我不管到了哪儿,都忘不了掌司。” 张掌司点颔首,忽然想起了什么,耷拉的眉眼蓦地一亮,笑着说:“不过我瞧姑娘面相好,将来说不准有大出息。要是升发了,可别忘了老人儿,记着提携提携咱家。” 这是太监惯常的做法,人情到处留上一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万一碰巧,果真言中了呢。 如约含着笑,自然要说两句顺水推舟的话,“借掌司吉言,要是真有这一天,我一定念着掌司对我的好。” 人都要走了,手上的活计就可以撂下了。如约又去和引珠道了别,引珠诚如撞见了晴天霹雳,“你要走?你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还是和金娘娘说吧,就说你伺候不了,不去了。” “里头发了话,哪里容得我推脱。”如约为难道,“要是说不去,得罪了金娘娘,往后愈发让咱们拆改,那岂不是要累死人了?” 引珠听完,心都灰了,“你一走,直房里八成要填人进来,我又得和那些不洗脚的丫头住在一处,想想都叫人难受。”边说边拽住她,“不行,你不能撂下我,要走一起走。” 如约只得安抚她,“别使孩子气了,咱们自己说了能算吗?你先忍忍,将来若我能在金娘娘跟前挣着脸,再讨个恩典,把你也接进去。”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怕是个空头的许诺吧!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引珠没办法,勉强点了点头,“说定了,我等着你的好信儿,可千万别把我忘了。” 如约应承不迭,总算别过了她,才回直房收拾东西。 进宫这两年,什么也没攒下,只有上回得的一把金瓜子还在,分了一半给引珠,压在她枕头底下了。剩下的,不过几件简单的衣裳,并一些梳篦巾帕等物件,装上还不满一个包袱。 待一切规整妥当,就在尚衣监外的夹道里等着,等宫里来人接引她。只可惜这个消息来不及告诉杨稳,他回头来找她的时候,怕是找不见了。但也好,彼此都进了宫,能少走的弯路,就尽量少走吧! 心里正想着,不经意朝南望了眼,奇怪景山东墙根底下,不知怎么有锦衣卫往来。她定眼看了会儿,没有看出端倪,兴许内城的警跸换人驻防了吧! 又过了阵子,才见南边跑来个小太监,到了跟前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模样,嘴里抱怨着:“我手上差事都忙不及,还让我接人来……” 如约听了,欠身道:“对不住,让您受累了。” 小太监瞥了她一眼,复又“嗐”了声,“不是冲您,是冲永寿宫里那几个大宫女,得了鸡毛当令箭的主儿,真叫人瞧不上。”数落完了又问她,“姑娘都准备齐整了?要是没什么落下的,咱们这就走吧。” 如约说是,跟他一路往南,穿过了筒子河。 果真如她先前预料的,守门的禁军被替换了,换成了清一色的飞鱼服。那些锦衣卫个个头戴乌纱帽,腰上别着长刀,人还没到门前,十来双眼睛便死死盯住了,要看手书,要看腰牌。 小太监忙呈上了乌木牌,“这是金贵妃点名要的人,刚从针工局提出来,她没有腰牌,我有,请千户过目。” 锦衣卫刁难人堪称一绝,就算有永寿宫的腰牌也不管用。牌子扔了回去,照旧没好气儿,必要司礼监的签子,才能把人放进宫。 小太监茫然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上哪儿给您弄签子去呀。” 带队的千户铁面无私,“你是第一天办差吗?缺了调令怎么进宫?没有?没有就上司礼监要去!” 小太监抓耳挠腮,知道和这些人说不通,就想让姑娘在这儿等着,自己再往司礼监跑一趟。 如约到底对这些锦衣卫心怀忌惮,偏身对小太监道:“我和您一道去吧,要是那里问起来,我人在,好应答。” 小太监点头,“那再好不过。” 两个人正要折返,忽然见幽深的门洞里,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一双鹰眼,模样长得很清俊,但不知为什么,五官凑在一起就显得阴鸷。也或者杀戮太多的缘故,周身似有血腥气,如约看见他,心就往下沉一沉,正是那晚的锦衣卫指挥使。 脚下不自觉磋了蹉,没等她说话,他倒先来搭腔了,眯起眼道:“魏姑娘一见我就倒退,怎么,怕我?” 他迷眼的样子,愈发让人觉得可怖。如约忙说不是,“奴婢是做粗使的宫人,没有见过大人物,遇上了自然要退避。” 余崖岸却一笑,“往后进宫办事,有你见大人物的时候,要是见了谁都退避,那步得退到护城河外去?” 如约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呵了呵腰道:“大人教导得是,奴婢错了,请大人见谅。” 他“诶”了声,“倒也不必唯唯诺诺,寻常自在说话,彼此都受用。”眼里望住她,嘴里却责问边上的千户,“怎么把人拦住了?” 千户垂袖道:“回大人,这内官要往宫里调人,没有司礼监出的手令,卑职不敢随意放行。” 余崖岸方才调转视线,傲慢地瞥了他一眼,“这位姑娘我认得,放他们进去吧。” 有他这句话,就算是南天门也得洞开。那千户赶紧道是,毕恭毕敬退让到了一旁。 小太监忙拽着如约向他行礼,“多谢余指挥。今儿要不是遇上余指挥,咱们还得跑一趟呢。” 如约只得跟着道谢,一再地向他纳福。 余崖岸的语气却很温和,没有理睬小太监,带着笑意对她道:“魏姑娘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前几日是长房走水,不得不依章办事,让姑娘受累了。今儿不过区区小事,放个人进宫,我还是能做主的。” 这样的狠人,即便是和颜悦色,也透出一股阴狠算计。如约的心一直悬着,唯恐他看穿了什么,才刻意地接近试探。这是非之地断不能久留,得赶紧离开。只要进了宫,就再也不用见到他了。 遂拜谢再三,“奴婢感念于大人恩典。因还要进去复命,先别过大人了。” 可门券深得很,刚走了几步,就听见他在身后发了话,“魏姑娘,要是有什么用得上余某的地方,不要客气,来锦衣卫衙门找我。” 她只得应付,回过身来朝他又褔了福。 这回脚下走得更快了,急急穿过顺贞门,进了乾西五所夹道。 小太监却因她认识锦衣卫指挥使,而对她刮目相看,搓着手道:“魏姑娘来历不简单呐,怪道能从针工局调进永寿宫来。我叫郑宝,在永寿宫西配殿当差,平常干些洒扫活计,兼给那些姑姑们跑腿。往后姑娘要是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就是了,我一定先紧着您。” 如约勉强笑了笑,“郑师父抬举了,我和那位余指挥并不相熟,就上回廊下家走水,见过一回。” 郑宝怔了下,“今儿是第二回?才第二回,余指挥待您这么和气……”小脑瓜子一转,嘿然笑道,“也不怨余指挥热络,姑娘就是招人待见,针线做得好,人也长得齐全,往后定有大出息。” 如约说不敢当,“我初来乍到,不懂宫里的规矩,日后还请郑师父指点,别让我闹笑话才好。” 郑宝忙摆手,“可别管我叫师父,我不过是个碎催,哪里够得上您一声‘师父’,叫我的名字就成了。不过姑娘,要想在宫里站稳脚,外头还需有人提携。那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您要是倚仗着他,往后擎等着过好日子吧。” 如约这几年只知道逃避锦衣卫的抓捕,从来没想过打探锦衣卫指挥使的底细。眼下既然有了交集,总得知己知彼,便对郑宝道:“余指挥看着挺和善,可锦衣卫的风评又不好,您能和我说道说道吗?” “要听真话?”郑宝歪着脑袋问。 如约点了点头。 郑宝倒也不隐瞒,接过她的包袱挂在自己肩上,把自己知道的全抖露了出来:“大邺人对锦衣卫谈虎色变,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别看余指挥对您和善,实则可是个狠角儿。早前万岁爷正大统那会儿,他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说是同知,其实掌着锦衣卫的大权。后来前头指挥使挨了冷箭,箭头上喂了毒,说话儿就死了。他一死,指挥同知自然顶了指挥使的缺……”边说边抬手挡住了嘴,小声泄露内情,“其实衙门里人人都知道,那箭就是他让人放的。不过爷们儿争权,靠的就是一股狠劲儿,这年月没什么可稀奇的。再说说余指挥这个人,二十七八年纪,和咱们万岁老爷子一边儿大。早前有过一位夫人,生孩子的时候连人带孩子全没了,有人说是难产,也有人说是遭了暗算,真真假假的,谁知道呢。反正余指挥后来再没娶亲,想是怕了吧,锦衣卫树敌多,我在明敌在暗,万一再毁一次,那多伤心!” 如约听他娓娓地说,一字一句都进了心里。嘴上还奉承着,“您身在宫中,消息这么灵通,实在不容易。” 郑宝龇着牙花儿一笑,“我们这号人,满世界承办差事,外头的消息自然知道一二,宫里主子不还等着从我们嘴里听口信儿呢吗。”话又说回来,“如今江山大定,万岁爷器重锦衣卫,余指挥也不用跟着浮沉了。这会儿再觅一位可心的夫人成个家,好日子不就过起来了吗。总不能一辈子清锅冷灶的,回去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白当这么大的官儿了。所以我说,姑娘大可以和他结交结交,人家对外厉害,对内必是体贴着呢。” 这些善于钻营的太监,一门心思攀交达官贵人,只要发现那些当官的瞧上了谁,磨破嘴皮子也得说好话,以图将来在人家面前得脸领赏。 如约听过只是笑了笑,可惜了他的热心,说了这么多,尽是无用功。 转头朝前望望,过了螽斯门就到永寿宫了。她提袍迈过门槛,眼风从养心殿后墙上掠过,稍顿了顿,就趋身进了永寿门。 郑宝一直将人引到前殿外的廊子下,见了殿内经过的宫女,让给娘娘传个话,针工局的魏姑娘来了。 里头很快出来个女官,一张清水脸子,嘴唇上抹着圆圆的一点口脂,像白纸上盖了个红戳似的。看人带着三分傲慢,半昂着脑袋,拿余光扫视她。 如约见过她,知道她是金娘娘跟前的掌事女官,便恭敬地朝她行礼,“给姑姑添麻烦了。” 绘云并不因她懂事儿就赏好脸子,宫里厮混多年,猛然来了个点名调进来的,欺生之外还存着几分嫉妒,自然怎么瞧她都不顺眼。 “不麻烦。”她凉着声气儿道,“往后宫里的针线都得仰仗你,还要请你多担待我们呢。” 如约俯了俯身,“姑姑哪里的话,我憨蠢,也不懂规矩,要是有什么错处,请姑姑着力管教。” 绘云听了,这才转过身摆了摆手,“跟着来吧。” 如约跟她进了偏殿,进门就见金娘娘在南炕上坐着,正招惹她养的那只狸花猫。 狸花猫有脾气,被她逗得不耐烦了,金娘娘打它一下,它就还一爪子。然后一人一猫对打起来,直到听见绘云回禀,说魏姑娘来了,金娘娘的手腕子才一转,摸了摸猫脑袋,自言自语道:“我就爱养这狸花猫,狸花猫皮实,好养活。” 如约不知该怎么应话,只得朝她纳福见礼。 金娘娘连头都没转一下,半晌忽然又问:“知道我为什么容它还手吗?” 如约摇了摇头。 金娘娘笑起来,“猫厉害,全在爪子上,只要把它的指甲绞干净,就不怕它伤人了。” ------------ 11 第 11 章 这弦外之音,是让她也收起指甲,像这猫一样顺服吧! 不过人还不如猫,猫能还手,人若起反骨,怕是连命都没了。 如约深明白里头的下马威,欠身道:“奴婢原是针工局里做粗活儿的,得娘娘抬举,才有幸进宫。往后一定老老实实当差,一切听娘娘的安排。今儿是头一天认主子,奴婢给娘娘磕头,恭谢娘娘的恩典。” 她说着,提了袍子跪下来。永寿宫二月里已经撤了地毯,膝盖头子磕在青砖上,又冷又硬。 金娘娘不过是想让她知道规矩,她是个明白人,也表了态,金娘娘满意了,于是转变了态度,和声道:“既入了我永寿宫,往后就是我的人了,只要你听话,好好当差,我不会亏待你的。”说着又想起了那方云肩,顺带便的提了一嘴,“你怎么知道这云肩能合我的心意?要是送来,我看不上眼,那岂不是糟蹋了你的一片心吗?” 这种时候就得善于溜须拍马了,如约道:“奴婢曾为娘娘改过那件十样锦的袍子,略略明白了娘娘的喜好。娘娘高雅,不爱太过俗丽的颜色,酪黄配上松霜绿,既清丽,又正迎合春暖花开的节气,娘娘戴着玩儿,应应景也是好的。退一步讲,就算娘娘瞧不上,那也是我学艺不精,更该好好琢磨自己的技艺。只是没能酬谢娘娘赏赉,惭愧得很,等日后有了拿得出手的活计,再来孝敬娘娘就是了。” 她手艺好,会说话,也乖顺,照着金娘娘看来,是个容易调理的丫头。这样的人放在自己宫里,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必定又快又妥当,不比和内造处扯皮强多了! 不过这一身内官监的衣裳穿着,着实有些埋汰。金娘娘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与人织纨素,自著蓝缕衣啊。”偏头吩咐绘云,“让人带上她,去内造处领宫衣去吧。” 绘云道是,把人领出偏殿,随意叫住了个宫女:“乾珠,你带着魏姑娘,上延庆殿去一趟。再有,你们直房还有一处空儿,就让她跟着你们住吧。” 绘云吩咐完,转身便走了。领了命的宫女这才直起身招呼如约,“魏姑娘,你的针线做得真好。上回娘娘穿上,我们都瞧见了,娘娘喜欢得什么似的。”边说边牵着她走出了宫门,热络道,“你住我们直房也挺好,我们房里原本两个人,昨儿新进来一个,今儿又加上你,更热闹了。” 如约对待新结识的人,总是温存里透着客气,“只怕我一来,让大家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乾珠道,“原就是给人当差的,三个是这么住,四个也是这么住。我和印儿进宫有时候了,没得升发,也不是讲究人儿。魏姑娘要是心里有什么想头,大可敞开了说,不用憋着。” 如约抿唇笑了笑,“姑姑往后就叫我如约吧。” 乾珠爽快说好,“你也别叫我姑姑,我哪儿是什么姑姑,不过是个铺床叠被的。我叫乾珠,乾坤的乾,名字取得怪大吧,可惜干上了伺候人的营生。” 如约之前听绘云喊她的名字,就觉得有几分亲切。引珠乾珠一字之差,脾性却好像差不多,因此也不觉得生分,和煦地宽解着:“采选总也逃不过,大抵都是伺候人的。等再过两年放出去了,兴许您也被人伺候了。” 乾珠听得高兴,捂嘴笑道:“那就借您吉言了。” 说话儿到了内造处,恰好遇上掌事的高太监,他一见如约,讶然道:“魏姑娘上永寿宫听差去了?” 如约“嗳”了声,“往后还请师父多帮衬。” 高太监却有些惆怅,啧啧道:“我那回说的,上廊下家来多好,又有好吃的,又有好玩儿的,不比在金娘娘处轻省?” 一旁的乾珠和他也相熟,插嘴打趣:“高师父,可留神说话。我是永寿宫的人,您挤兑我家娘娘,我回去告一状,您可要吃挂落儿啦。” 高太监忙说不敢,“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挤兑贵妃娘娘?” 待领了宫衣出来,乾珠对如约说:“别搭理那些太监,净了茬,连心肝都黑了。太监已是人下人,供太监取乐,那还活个什么劲儿!永寿宫当差虽不轻省,但名声总归是好的。难得逢万岁爷驾临,娘娘大方着呢,底下人个个都有赏。” 既说到皇帝,如约自然要打探,“万岁爷难得来永寿宫吗?我原以为娘娘是贵妃,万岁爷自当格外抬举着。” 乾珠道:“来得虽不多,比起其他宫室,已然算是抬举的了。” 宫里有哪些嫔妃,如约都了熟于心。除了金贵妃、钟粹宫的淑妃、翊坤宫的阎贵嫔,这三位主位,余下还有大大小小十二位贵人、选侍,散居在东西六宫。当今皇帝的后宫人数不算少,但正经得高位的不多,也就是说皇帝暂且还没有特别宠爱的人,自己巴结金贵妃,目前来说算是最稳妥的了。 心下有了数,就不能再打听了,打听得多了让人起疑,毕竟人心隔肚皮。 低头跟着乾珠进了宫女直房,这里的住所比起针工局好多了,至少不与臭气熏天的茅厕毗邻,夏天也不会有绿头苍蝇在头顶嗡嗡打转。 乾珠指了一张床榻给她,帮她把铺盖卷放置好。 正收拾的时候,外面又进来一个人,脚步走得快,险些没刹住。待站定了,才仔细打量如约两眼,“又来人了?”匆匆忙忙把包袱夹在腋下,顺手拿起桌上两粒白果塞进嘴里,一面说着“我叫印儿”,人已经跑出去了。 如约没来得及和她打招呼,讪讪回头看了乾珠一眼。 乾珠笑道:“她就是这样,尾巴尖上点了火,走路都带冒烟。她是北边翊坤宫阎贵嫔跟前梳头的,阎贵嫔一天换十八个发式,今天八成又要换新款儿,她才连蹦带跳回来取家伙事。” 其实光听宫里女人们的故事,倒也多姿多彩,饶是做了皇帝的嫔妃,照样各有各的脾气喜好。 乾珠把她的宫衣抻起来,扬了扬手道:“快换上吧,换上了回殿里,绘云姑姑自会给你交代差事的。” 如约忙脱下身上那件灰蓝的衣裳,换上了紫色的折枝小葵花团领袍。 这袍子,许多都是出自针工局,腰带却有专门的衙门制作。金边束带上缝满珠珞,单是一条带子,就值外面农户一年嚼谷。但宫女见得多了,没什么稀奇,乾珠利落地给她扎上,又取来绢花的乌纱帽,一下子扣在了她脑门上。 这么一收拾,人就透出富贵精干来,乾珠讶然打量她,“我一向嫌这袍子难看,穿着肉皮儿显黑,怎么到了你身上竟不一样了?唉,还得是人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搁在永寿宫里,风头不知要盖过多少人呢。” 如约一迭摆手,“可不敢这么说,叫人听见了不好。” 乾珠嘻嘻一笑,“背着人才这么说呐。总之你在值上仔细些,殿里除了娘娘不好伺候,再一个就是绘云姑姑,和她身边那两个溜须拍马的主。反正和她们打交道,依着她们的意思就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么,来日方长的。” 如约连连点头,这是前辈给新人的忠告,记下总没错。 身上都整理妥当,就该回永寿宫复命去了。进门给金娘娘行了个礼,金娘娘一看,“嗯,好得很。我宫里的人,就要利利索索的。” 当然,对于金娘娘来说,招揽一个人,如同得到一件玩意儿。只要扒拉进了自己宫里,往后的差遣,就由身边的人来指派了。 所以交到如约手上的活计,实在不比针工局的时候少。 绘云如同蚂蚁搬家,一天给她增加一点差事,先是娘娘上巳节要用的衣裳、香囊、巾帕等,后就是姑姑们的人情。大宫女们爱漂亮,衣裳拆改是常事。八百年不用的,趁着有人干,也一并翻找出来,全堆到了她面前。 绘云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些东西你掌掌眼,能改的,改改样式,不能改的,全扔了吧。” 哪儿能扔呢,扔了会招来话把儿,将来在永寿宫更受排挤,寸步难行。 如约把东西揽下了,抿着笑说:“姑姑们的东西全是好东西,扔了多可惜。我一定先紧着姑姑们的做,做到姑姑们衬意为止。” 绘云原本是想故意难为难为她的,只要她敢叫板,立时就回了娘娘,让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结果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她像个没脾气的面人儿,说搓圆就搓圆,说捶方就捶方,让人找不着错处,不好发落。 有点败兴,绘云撇了下嘴,“那你受累了。” 如约客套了两句,看她扭过身子,又上东边刁难人去了。 衣裳的拆改全在西配殿,正好是郑宝当值的地方。见绘云颐指气使一番才离开,郑宝很替如约打抱不平,“瞧她那凑性!不是我说,娘娘是好娘娘,全被她们带累坏了。一天天欺负这个,为难那个,她们倒成了半个主子!姑娘怎么不把余指挥搬出来,活活吓死她们!” 如约心道这是借的哪门子的光,她和余崖岸犯冲,有抄家灭族之仇。 但实话说不得,只好应付着:“我和余指挥攀不上关系。” 郑宝说:“攀不攀得上的,不全在您嘴里吗,我再给您敲敲边鼓,她敢去求证不成!她那哥子,还在锦衣卫做百户呢,知道她家怎么发家的吗?早前先帝升天,宫里十六个妃嫔宫女殉葬,她姐姐就是宫女里头的一个。朝廷优恤朝天女户,破格让她哥子当了百户,这回可了不得了,腰杆子登时比皇极殿的殿柱子还粗。贵妃娘娘老大她老二,整个永寿宫,谁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儿!” 如约这才知道,绘云竟有这样的来历。 “朝天女户啊……”她喃喃道,“本也是可怜的出身。” 郑宝却嗤笑,“那些没什么指望的人家,巴不得出一个朝天女呢,好带着全家平步青云。可怜的是她死了的姐姐,又不是她。她踩着她姐姐的尸骨,在贵妃娘娘跟前当了掌事女官,将来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大摊赏赐,再找个有些根基的门户嫁了……”边说边摇头,“命好,怪道猖狂。” 如约听了,转头朝窗外望了一眼,不知怎么,外面乱糟糟吵起来了,隐约能听见绘云尖利的嗓门,“教你办差,竟教出错处来了,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是东西,姑姑不是东西?” 那个反唇相讥的,是先如约两天进来的玉露,在永寿宫专职伺候茶水。据说是哪位官员举荐的,很有些脾气,因和如约住在一间直房,如约昨晚已经领教过了。 宫里头,略有点风吹草动都是新闻。郑宝把手里的拂尘一扔,“嘿,刺儿头遇上了铁蒺藜,看看去!” 如约坐着没动,她不太愿意和这些人走得太近。自己又是新进来的,万一闹个不好,火烧到自己身上,这永寿宫就待不下去了。 但人虽不出去,热闹却能真真地看明白,西配殿的支摘窗高高支着,外面动静一览无余。 她手里的活计没停,抽出空来就望一眼。绘云盛气凌人,玉露也不是善茬,和她争锋相对,一点不买掌事姑姑的账。 起因大概听明白了,和让她翻改旧衣裳如出一辙。绘云借着金娘娘的名头,让玉露准备上好的径山茶,结果待要送的时候,又来改了口风,说娘娘不吃径山茶,要紫笋芽。至于那壶泡好的径山茶怎么发落,当然是姑姑们要用,让玉露送到东配殿去。 可万没想到玉露不好惹,看出她们有意消遣她,当着她们的面,把一整壶茶都泼了。嘴里说着孝敬后土娘娘,也不孝敬奶奶神,白眼翻得连天,把绘云气了个倒仰。 其实玉露也不是不畏强权,她就是厉害。譬如昨晚回直房,如约把带回去的针线盒子放在了桌上,正扭身换鞋的当口,盒子就被玉露扬手扫到了地上。 当时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东西搁在桌上碍着她什么。待去问她,她没好气道:“值上够烦的了,回来还要挨欺负?这直房这么小,桌子离我最近,全把东西堆在上头,我还活不活?” 如约回头看了一眼,桌上只有一壶四杯而已。她们带回来的包袱,也只是短暂放置一会儿,立时就会拿走的,实在不明白这是多大的事,能引得她如此大动肝火。 乾珠和印儿都劝她,算了算了,如约自然也不会和她起争执。但这脾气,在宫里行走早晚要惹祸,今天果然和绘云撕扯起来。 一个要立威,一个不服管,两下里互不相让,嗓门一个赛一个地高。到最后惊动了金娘娘,连她都出来看热闹了。 ------------ 12 第 12 章 金娘娘抱着猫,说:“吵,使劲儿吵,大点儿声,让各宫都来瞧。” 其实照着体统规矩,主子一露面,彼此就该大事化小。毕竟不是什么难以迈过的坎儿,各打五十大板,两下里责怪两句就过去了。 可是玉露偏不,她执拗得很,满脸的不服输,倒插着一双眼睛,看上去比绘云还厉害。 绘云呢,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自然有她的处世之道。她是掌事的姑姑,被底下人这么叫板,面子上挂不住,先是咬着唇面红耳赤,后来就冲金娘娘哭起来,“永寿宫几十号人,平常全是奴婢统管,奴婢从不和人起争执,左右都是知道的。这两天来了两个新人,娘娘点名要的魏姑娘踏实勤勉,给她什么活儿她都笑吟吟接着,唯独这一个,头上生了犄角,一碰就蹦起三丈高。奴婢纵是吩咐岔了,也和她赔了不是,她怎么就那么大的气性,好好的一壶茶,说泼就泼了。这茶不是银子钱买来的,糟蹋了不心疼吗?奴婢说她两句,她竟要吃人似的,往后还怎么管束?越性儿这掌事让她做吧,奴婢……” 绘云没说完,也没等金娘娘发话,玉露就先接了口,“姑姑这话,我可不敢当,姑姑平时不和人起争执,还不是因为阖宫的人都怕你,不敢得罪你吗。我进来伺候茶水,姑姑要想用茶,直说就是了,何必拐着弯,借娘娘的名头支使人?前儿是这样,今儿又是这样,是欺负我刚进宫,有意给我小鞋穿吗?” 绘云被她说得发急,“娘娘您瞧,这还得了?” 金娘娘的脸色也终于不好看起来,她活长了这么大,不管是家里婢女还是宫里宫女,从没见过敢在她面前扯嗓门的。 “满口我啊我,没人教她怎么说话?”金娘娘嫌弃地扭头问边上的尚仪嬷嬷,“人经没经你手?调理过没有?” 尚仪嬷嬷低了头,“回娘娘,她是礼部送进来的……” 一说礼部送进来的,金娘娘就明白了,这是官员举荐的,要是皇上中意,该上养心殿才对。没想到御前不要,这才塞进了永寿宫,难怪窝了一肚子火,横冲直撞像牛犊子一样。 金娘娘转过脸,看向了这名宫女,“原来你比别人有体面,所以上我这儿大闹天宫来了?” 玉露把嘴抿成了一道缝,莫说绘云,她对金娘娘都敢还嘴,半晌白着脸道:“奴婢不敢。奴婢自小认死理,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那是你家里没教导好你。”金娘娘道,“是谁保举的你,我还要问那个人的罪过呢。” 照理到了这时候,就不能再往前进了,再进容易头破血流,消停下来就完了。结果这玉露死心眼,她好像还没摸明白,紫禁城不是个能逞口舌之快的地方。她面前抱猫的女人,也不是寻常在家能拌嘴的姑嫂姐妹,这可是个能要人命的主。 如约看得紧张,手里的针线也顾不上做了,挺起身撑着窗户朝外观望。 玉露那张清秀的小脸上,露出了倔强的神气,“我没错,娘娘不能因绘云姑姑跟您的时候长,就不问情由护短。” 话到了这里,也许好些画本子上会出现转折,高位的人一瞧,这姑娘有脾气,耿直,忽然就对她青眼相加了。接下来扶植她,让她当管事宫女,平步青云。 可惜现实不是画本子,金娘娘也没有受人冲撞的癖好。把手里的猫一丢,高高叫了声“来人”。 郑宝和另几个太监忙上前领命。 金娘娘指着玉露道:“按住她,着实打她五十板子,打死了算我的。” 五十板子下去,怕是活不成了。跟前竟也没有一个劝解的,只顾让娘娘消消气,把人搀进了殿里。 所以在这深宫大内,人命算什么?玉露挣扎反抗,毫无用处,被强行堵住嘴,押到后面去了。 下半晌就没再见到她,乾珠也是讳莫如深,绝口不曾提起她。 如约忍不住问郑宝,玉露到底怎么样了。 郑宝的语气轻描淡写,“死了,二十板子下去就断气了。这会儿已经拖到槐树居,等着家里人认领尸首了。” 如约的心往下沉了沉,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转眼就没了。更可气的是绘云,她拿这个杀鸡儆猴,愈发在底下人面前显能。传晚膳的时候,人在台阶上高高鹄立着,满脸小人得志的模样。 如约进殿里送香囊,见金娘娘在桌旁坐着,一手执筷,给那只狸花猫喂鱼吃。 玉露的死,金娘娘完全没往心里去,捏着嗓子和她的猫说话:“羊角啊,你想穿衣裳不想?我让她们给你缝一件蟒袍吧!” 给猫穿的蟒袍,如约以前没做过,开始琢磨,该怎么给羊角量尺寸。 无论如何,先让金娘娘过目了香囊要紧。紫檀木的托盘里依次放了六个,呈献上去,金娘娘抽空瞧了一眼,个个看着都不错,便发话:“搁下吧,回头送人也好。” 话音方落,忽然听见外面急急传话,说万岁爷来了。 如约心头作跳,她来了七日,总算等到皇帝走动了。本想退出去的,无奈皇帝来得奇快,她退避不及,只好让到一旁侍立。 金娘娘顾不上她的猫了,忙上前恭迎:“万岁爷,怎么不事先差人过来知会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可惜金娘娘的喜悦没能维持太久,皇帝忽然的一句话,让她措手不及,“你宫里打死人了?” 金娘娘一愣,没想到消息会传到皇帝耳朵里,极力辩解着:“那个宫女对我出言不逊,我责问她几句,她对嘴和我吵起来,不打杀她,怎么向祖宗家法交代?” 她说得理直气壮,平时富贵荣华作养着,养出了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皇帝神色很冷淡,虽不疾言厉色,但那眉眼间的震慑,足以令人惕惕然,“你知道她是文华殿大学士的内侄女吗?说打死就打死了,怎么和人家交代?” 金娘娘呆住了,这才想起从来没人和她回禀过这宫女的来历,自己一时怒火攻心,就不管不顾了。 可如今人死都死了,还能怎么办? 金娘娘期期艾艾道:“这事儿不怨我,她要是不顶撞我,我也不能让人打死她。” 毕竟心里还是有些怕的,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就罢了,谁知竟和文华殿大学士沾着亲。要是人家追究起来,不光皇上要给说法儿,连父亲都要被她连累。 觑觑皇帝,金娘娘挨近了一点,“万岁爷,大学士进宫面圣了吗?” 皇帝哂笑一声,“你说呢?” 金娘娘支吾,“那您打算怎么处置?” 没有横眉竖眼,也没有暴跳如雷,皇帝凉着声气儿道:“你打死了人家的内侄女,到底是一条人命,不能敷衍了事。朕暂且安抚了那头,着人好生操办丧仪,重赏了金银财帛,另给她的父兄赐了官。但贵妃,这件事因你而起,你若不受惩处,朕不好向天下人交代。” 金娘娘心惊胆战,“万岁爷还要惩处我吗?要不我给她抄十遍《地藏经》,打发人送去吧。” 原来一条人命,只值十遍《地藏经》。金瑶袀那么精明的人,怎么生出了这样蠢笨的女儿,皇帝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大学士不肯善罢甘休,”皇帝调开了视线,“这贵妃的位置,你不能再坐下去了,着令降为贵嫔,平息众怒吧。” 金娘娘半张着嘴,早该掉落的眼泪,到这时候才泼洒下来。“咚”地一声跪在皇帝跟前,嚎啕大哭道:“万岁爷,臣妾不是成心的。原本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没想到底下人下手没轻重,不留神把她打死了。” 如约听得心惊胆战,当主子就有这宗好,自己的罪过可以随便推脱,自有人给她当替死鬼。 先前吩咐责打玉露,本就是打死不论,结果现在成了底下人用刑过重。皇帝要是真有心袒护她,把几个动手的拉出来填窟窿就是了。金娘娘挨训诫、禁足、罚抄经书,都是小惩大诫,还是有办法周全的。 不由替郑宝他们捏一把汗,不知皇帝会如何发落。绘云那个始作俑者还在帮金娘娘打掩护,“万岁爷明鉴,人是那几个太监打的,娘娘随意发一句话,他们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跟着跪地的如约忍不住抬了抬眼,就是那一望,竟与皇帝的视线撞个正着。她吃了一惊,忙又低下头,只听皇帝慢悠悠道:“果真是这样,朕就要把人传来当面对质了。到时候只怕牵连更广,让更多人跟着一块儿陪葬。朕素来知道永寿宫规矩严,几个承办差事的太监,没有主子授意,敢把人打死?有些事,还是含糊一些的好,当真查出底细来,面子里子都顾不成,贵妃就不是降位份这么简单了。” 几句话说得绘云扣住砖缝,瑟瑟发抖。金娘娘也吓傻了,跪在地上直哭得梨花带雨。 皇帝叹口气,伸手把她扶了起来,“不过是为给外面一个交代,等过阵子事情平息了,再恢复你的位份就是了,哭什么。” 金娘娘实在是个好哄的,她想了想,嫔位和贵妃差得是有点远,但好赖还算主位。只可气要被淑妃压一头,这让她有些难以接受。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保全自己的待遇,便哀声对皇帝道:“我还能继续住在永寿宫吗?万岁爷,我只想离您近一点儿。” 皇帝的目的,只是想削减她的位份,“永寿宫你住惯了,还能搬到哪里去?” 金娘娘又高兴了一点儿,“那万岁爷不会就此冷落臣妾,把这永寿宫变成冷宫吧?” 皇帝的眼波降落下来,唇角带着笑意,“紫禁城的宫室不够多吗,要把永寿宫降为冷宫?” 金娘娘吃了定心丸,虽说位份暂时降了,至少圣宠还在,对她来说不算太坏。但这回自己毕竟做了错事,万一皇上一里一里淡下来,那又该怎么办? 思及此,她从紫檀托盘里取出一个喜鹊登枝香囊,交到了皇帝手上,“这是我做的,是我的一片心意,请万岁爷戴在身上。见了它就想起我,千万记着常来看我。” 如约顿时觉得一言难尽,这些高位上的人,撒起谎来一点都不心虚。不是说欺君是重罪吗,但金娘娘似乎一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照样指鹿为马,不实之言张口就来。 皇帝手里捏着香囊,低头看了一眼,“贵妃的女红长进不少。“ 皇帝世事洞明,光是这句话,就让贵妃一阵心虚。自己当初在闺中,确实也学琴棋书画和女红,但都是半瓶子醋,能过得去就行了。至于绣活儿,刚进宫那会儿,她也做过个扇套赠给皇帝,几支修竹罢了,压根谈不上功底。 眼下这喜鹊登枝,看上去确实繁复,难怪皇帝会这么说。 金娘娘有一宗妙处,就是牙口好,咬定了绝不改口,煞有介事言之凿凿:“宫里岁月悠闲,万岁爷不常来,我又没有旁的事忙,不做针线打发时间,那日子该多难熬!”一面说,一面自顾自动手,替他把香囊挂在了腰间。仔细捋捋底下垂挂的穗子,笑着说,“真好看,和万岁爷的衣裳正相配。” 皇帝寥寥牵了下唇角,没有再和她计较。 要办的事办完了,这永寿宫里总爱燃龙涎,他不喜欢这个味道,多一刻也待不下去。遂站起身交代:“从今日起,降你为贵嫔,赐号恪,望你恭敬谨慎,常思己过。这永寿宫你既然想继续住着,那就禁足两个月,不得外出。若有什么事……打发跟前人办吧。” 皇帝说完,转身便往外走。如约把头垂得更低了些,见一片织金袍角从眼前掠过,很快迈出了殿门。 金娘娘追出去,“万岁爷……万岁爷……您今晚不留下吗?” 皇帝没有应她,出了宫门乘上肩舆,连头都不曾再回一下。 康尔寿随侍在一旁,抬手击了击掌,肩舆乘着灯笼挑出的光,慢慢顺着夹道走远了。 金娘娘怅然若失,垂着两手喃喃自语:“恪贵嫔……我进宫,是来做嫔的吗?” 绘云嗫嚅着,不敢多作劝解,只道:“万岁爷走了,娘娘,咱回吧。” 如约的目光却投向了宫门,她并不囿于内廷,更能看清皇帝的用意。这次玉露的死,给皇帝创造了一次好时机,既削减了金贵妃的位份,也顺利让文华殿大学士站到了内阁的对立面,这朝堂便不再倾斜,可以拨乱反正了。 狡兔死,走狗烹,历来都是如此。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帝,怎么能容许臣子的权力无限扩张。金瑶袀在内阁呼风唤雨,金贵妃在后宫一家独大,他们让皇帝不舒坦了,既然不舒坦,就必须要打压。 可惜如约运气不好,没想到风向转变得如此之快,金娘娘不知还有多少可利用的价值。眼下是不能再等了,守株待兔,万一皇帝不再登门,平白浪费了时间。 还是得自己走出去,走出去,棋就活了,机会也就多起来了。 ------------ 13 第 13 章 可脑袋半空的金娘娘还是想不明白,“都已经降了我的位份,做什么还要禁我的足?嘴里说着宽慰我的话,让他留下,他却连搭理都懒得搭理我!” 绘云站在了理中客的立场,居然对金娘娘晓以大义起来,“毕竟出了这件事儿,都闹到外头去了,万岁爷要向臣工交代,自然得淡着娘娘几分。娘娘别心急,万岁爷不是说了吗,等风头过了,再恢复您的位份……” 可这话招来了金娘娘的虎视眈眈,“你还来劝我?好一个轻飘飘的‘自然’!我这是为着谁?要不是你和那宫女起了争执,怎么会闹得这般田地!我被你害惨了,你还给我充起说客来,要不是瞧你跟了我多年,我非法办了你不可!” 绘云吃了一惊,惶然道:“娘娘,这事儿确实是奴婢的不是,太过和新人计较了。可奴婢万没想到会闹成这样,要是早知道,奴婢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言下之意,是金娘娘用刑太过,和她没有关系。金娘娘护着老人儿虽好,但就此打死了新人,又焉知不是她火气太旺,随意找下人发泄呢。 金娘娘听她这么说,心火又蹭地冒上来。碍于刚死了个玉露,不敢再惩处宫人,否则必得叫尚仪嬷嬷来,高低教训她两戒尺。 心烦意乱,金娘娘用力指了指她,“你就是个祸头子,别打量我不知道。我暂且不和你啰嗦,将来自有和你理论的时候。”边说边提着裙子上台阶,绘云上来搀扶,被她甩袖格开了,“下去,看见你就来气!” 绘云是头一回被主子这么不待见,顿时白了脸,僵立在那里。 边上的丛仙和水妞儿是她带出来的徒弟,见状忙上前接了手,扶着金娘娘返回了殿里。 金娘娘到底气得大哭起来,“我可怎么办,说话儿就降成嫔啦,这叫我心里怎么受得住!来人,快去找阁老,让他进来见我。” 可丛仙一脸为难,小声道:“娘娘,这会儿天都黑了,宫门早下了钥,传不了话了。再者,西配殿那几个承办差事的太监,也被司礼监押走了,说要追责问罪,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金娘娘干瞪眼,“这是怎么话说的?我无人可用了?” 丛仙和水妞儿交换了下眼色,十分审时度势地说:“事儿刚出来,到处都盯着咱们宫呢。娘娘这会儿仓促行事,愈发要招人说嘴,说娘娘乱方寸,走投无路了,岂不是让人看笑话?依奴婢之见,娘娘还是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外头有阁老呢,万岁爷顾念着阁老的面子,早晚会让娘娘复位的。” 金娘娘这时候哪听得进去这些,直剌剌道:“少扯那些闲篇儿,我就问你们,谁上内阁给我传话去?” 这下丛仙和水妞儿都不应声了,支吾了半天说:“素来传话的差事,都是太监们承办的,奴婢们只管寝宫里的事儿,最远只上过内造处,哪儿去过内阁呀。去了也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得。” 金娘娘气得大骂:“都是吃干饭的,平时瞧你们机灵得很,到了这裉节上,竟一个都支使不动。” 丛仙和水妞儿讪讪低了头,不敢接话。金娘娘瞧她们直拱火,一迭声让她们滚,自己坐在炕沿上扇风顺气。 人都走了,站在角落里的如约才走到金娘娘跟前,俯了俯身道:“奴婢愿意跑一趟,替娘娘传话。” 金娘娘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颓然道:“你一个做针线的,凑什么趣儿。” 如约道:“奴婢早前在针工局,和司礼监住街坊,认得司礼监每一位秉笔和随堂。还有一位典簿,先前奴婢给他打下手,往宫里送补子蟒衣等。如今那位典簿高升,调往诰敕房了,听说诰敕房就和内阁挨着,奴婢上那儿找他去,让他给阁老传话,一准儿能行。” 这么靠谱的条理,点亮了金娘娘的眼睛。她霍地坐直了身子,“真的?你能去?” 如约点了点头,“奴婢虽也害怕,但为着娘娘,不拘怎么都得去。娘娘这回是太仗义,一心给绘云姑姑撑腰,才失手误伤了玉露姑娘,奴婢看得真真的。如今娘娘保全了绘云姑姑,一个人受惩处,从贵妃降成了嫔,奴婢心里替娘娘难过。要是能见着阁老,请阁老和皇上求情,或许皇上网开一面,过两日就免了娘娘的罪责,也不一定啊。” 她完完全全顺从金娘娘,立时就和那些推三阻四的人不一样了。金娘娘简直对她刮目相看,“真没想到,我还有你这员福将。” 如约说不敢,“奴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要娘娘好,奴婢们也跟着沾光。再者,娘娘先前担心,万岁爷心里生娘娘的气,往后不来走动,这事保不齐就成真的了。娘娘还是要想法子笼络住皇上,不时送些点心、小物件等。只要皇上记着有娘娘这个人,就不愁将来没有翻身的机会。” “对。”金娘娘扔下了手里的团扇,“我也是这么想。她们一味劝我忍耐,忍耐就能把位份忍回来吗?万岁爷嘴上说得好,转头就把人撂下了,宫里那么多嫔妃,不缺我一个。” 金娘娘既然认同,让如约跑一趟内阁的事,就算是说定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探得今天皇上不视朝,官员们照例在衙门当值,也就不用掐时辰了,直接领了牌子出门就是。 从永寿宫出来,这是她头一回在大内行走,能够穿越半个紫禁城,抵达大内最南端。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往右出启祥门,走的是养心殿西夹道。顺顺溜溜一路往南过十八槐,穿过内金水桥外的广场,就到内阁了;往左出咸和门,走的是养心殿东夹道。东夹道上有个叫遵义门的随墙门,是进出养心殿的必经之路…… 必经之路,她实在很好奇,养心殿内究竟是什么样。皇帝居住的地方,又是怎样一个人员安排。 因此不用多思索,直接拐弯往东。穿过近光右门,远远就能看见遵义门上进出的太监。 她的心提溜起来,盯着那去处,一直往前走。接近遵义门的时候,脚下略放缓了些,本以为能够窥得一点养心殿内的布局,谁知遵义门并不直通养心殿,一眼望进去是条笔直的甬路,甬路上朝南开的门,才是正经进出的养心门。但那地方等闲不能进,除却当真入养心殿回事,否则一般二般,路过不得。 深深望上一眼,倒也不灰心。已然近在咫尺了,没有枉费两年来的努力。 收回视线,待要继续往南行,偏巧养心门外围房后绕出个人来,极浓黑的眉眼,眼皮子上一道很明显的疤,看上去有些凶相。他盯了如约一眼,“你是腊月二十九那晚,在螽斯门上冲撞万岁爷的姑娘吧?” 如约忙顿住了脚,知道他是皇帝跟前的总管太监章回,自己那天晚上险些就被他处置了。因此格外恭顺地向他行礼,“回师父的话,是奴婢。” 宫里的太监们,一向不喜欢有人管他们叫公公,因此底下的孩子们不是叫师父,就是认干爹。这小宫女倒是有意思,跟着太监们一样叫师父,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之万岁爷都让她活了,自己也不必和她过不去。 “怎么打这儿过?这是要上哪儿呀?”章回上下打量她,大日头底下看这姑娘,生得鲜明,肉皮儿能掐出水来似的。转念再一想,她都上永寿宫当差了,还能是什么事,便问,“奉了金娘娘的令儿,上内阁搬救兵去?” 这种时候撒谎敷衍没有必要,如约掖着手道:“师父,我们娘娘伤心,想见至亲宽宽怀。” 章回发笑,“要见至亲,不让人传首辅夫人进来,偏要见首辅?”不过和个小宫女也说不上那些,摆手道,“去吧去吧,不过走这条道儿,绕远路了。乾清门前的天街不许宫女子走动,你要留神看好路,别走错了,回头再受训诫。” 如约忙道是,向他俯身行礼,“多谢师父指点。” 别过了章回,从内右门出来,往东看一眼,尽是站班戍守的锦衣卫。遂拐弯出了隆宗门,仍旧走十八槐那条路,再穿过金水桥前广场出会极门,就是内阁大院了。 别看这院落在宫内规制不算高,但国家大事、票拟、批红全在这里处置,算得上是大邺权力的中心。门内行色匆匆的,也都是办实事的官员和太监,个个面沉似水,个个不苟言笑。 只是见有宫女出现,多少有些好奇,经过的都要偏头看上一眼。 门上侍立的小火者探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内阁重地,外人不得擅入。” 如约说是,“我不进去,我找人。烦请替我通禀杨典簿一声,魏如约求见。” 司礼监的人,不论大小都是这些小火者的顶头上司。既然是找杨典簿的,就让她在门旁稍待,抽了个人,进去替她传话。 不一会儿杨稳就从里头出来了,如今不该称典簿了,换上了掌司的袍服。一见她,眼里便涌出了暖意,碍于有人在,不便显露,只是向她颔首,“我还没进诰敕房,就听说魏姑娘调入永寿宫了。这几天姑娘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差事当得还都顺利吗?” 如约说是,“多谢杨爷垂询,差事勉强应付得过来。杨爷一切都好么?我看杨爷气色不错,这地方,能一展杨爷的抱负。” 如约是懂他的,如果没有五年前那场骤变,杨稳也有报效国家的心,愿意当一名忠臣良将。但因江山忽然易了主,原先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他不能再进朝堂,辗转到了这诰敕房。虽然心有不甘,但手上经过的公务,再不是司礼监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也算没有埋没他的人才学问。 一步步往上爬,偏巧还有些兴致和寄托,对杨稳来说,也算好事吧! 杨稳微点了下头,“托姑娘的福。”顿了顿又道,“金贵妃降为贵嫔的诏书,诰敕房已经下发了,没想到竟会这样。” 想必他也在感慨她的时运不济吧!如约牵了下唇角道:“人算不如天算,也是没法子。我今儿来这趟,就是奉了金娘娘的令儿,请首辅大人过永寿宫。金娘娘惦念首辅,有话要同首辅大人说。” 杨稳道好,“我替你把话带到。”复又交代,“宫里艰险,请姑娘处处小心行事,千万戒骄戒躁,不能造次。” 如约应了,向他褔了福身,“耽误杨爷了,杨爷荣返吧,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从内阁大院退出来,金水河前广场连着午门,这地方,确实鲜少有宫女踏足。 也是物以稀为贵,忽然被人叫住了,“你,那个宫女,过来!” 她左右看了一圈,并未发现其他人,知道喊的就是她。遂走近两步,欠了欠身道:“大人有什么示下?” 那个满脸横肉的千户声如洪钟,透出一股莽气,不容置疑地吩咐:“指挥使大人要换伤药,不爱让太监碰身子。你们姑娘家手轻,特借姑娘使使,跟我来。” ------------ 14 第 14 章 如约有些慌,“大人,我是后宫派来传话办事的……” 那千户把眼一横,“怎么?后宫的人,不能搭把手?又不是让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换个药,你推三阻四干什么?” 可要是换成别人,莫说换药,就是煎药喂药也不在话下。这不是人不对付,说服不了自己吗。 她还想推辞,结果那千户偏要勉强,咋咋呼呼说:“你是哪个宫的?难道在宫里只伺候皇上?我们指挥使大人,正三品的官儿,还不能请你帮个忙?你这小宫女,好大的谱!” 如约知道,这回是没法轻易逃脱了,就怕惹毛了这帮不讲理的人,愈发惹得他们不依不饶。 于是只得欠身,“大人误会了,奴婢只是着急回去复命。大人既然有吩咐,那奴婢听令就是了。”略迟疑了下,带着一点渺茫的希冀问,“大人,请问锦衣卫里,通共有几位指挥使啊?” 那千户嗤地一笑,“姑娘当锦衣卫衙门是肉摊儿?腰子一双一双地卖?别说锦衣卫,就说司礼监,不也是一位掌印吗?” 如约不由失望,果然是余崖岸,除了他,再没别人了。 但有没有别人,又有什么分别呢。这锦衣卫上下,都是杀害她们全家的凶手,即便指挥使另有其人,难道就没沾上她亲人的血吗? 心里虽然不平,却也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隐忍。便不再多言了,跟着这千户出了午门。 锦衣卫衙门在宫外,和承天门还隔着个五军都督府,走过去很有一段路程。她心里其实很纳闷,为什么那种喊打喊杀的衙门,不配备几位大夫,要跑到宫里来找人?可不该打听的事不能打听,只管闷头跟着这千户穿过西朝房夹道,一路进了官衙正门。 有生之年,她都没想过会上这儿来,若是来,必定是被拿住了,押进来受刑画押。可世上之事,瞬息万变,莫名其妙就有了纠葛,想逃也逃不脱。 而那千户很高兴,响亮地向内喊话:“我找见一个能上药的,不是粗手笨脚的太监,是个水灵的宫女。” 正堂里的人纷纷转过头来打量,仿佛一个女的活物有多稀奇似的。 “老李,还是你能干。”有人打趣恭维,眉目流转间,尽是显而易见的暧昧。 姓李的千户扬了扬手,也不理会他们,径直把如约带到了东边的厢房外。 笃笃敲门,莽撞汉子捏出了柔软的嗓门,“大人,上药的来了。” 房里人说“进来”,刀锋过雪的声线,让人心头生寒。 李千户推开了门,比比手,示意她进去。 如约提袍迈进门槛,打眼就见余崖岸精着上半身,撑腿坐在南炕上。曳撒扇面般敞开,划出个流畅的弧度,相较于暗红的缎面,他那肌肉虬结的臂膀,却白得有些惨然。 饶有兴致地盯住她,他牵起了一边唇角,“魏姑娘,是你?” 他像野庙里令人惊怖的邪佛,那双眼睛能洞穿骨肉一样。练家子,身上没有一丝赘肉,话音方落,人慢慢站了起来。 这厢房不大,屋里落着厚重的帘子,四角都很暗,唯独窗帘交接处射进了一道光瀑。他就站在光带中央,翻滚的细密烟尘莹然发亮,日光描绘他的轮廓,但他的面目却因逆光,匿入了阴影里。 如约看见他胸口交叉的旧伤,日久年深,变成了暗黑色。右胸前覆盖着纱布,撤下绑带后,血迹在纱布上干涸了,边缘发乌,像个血洞,看上去触目惊心。 余崖岸原本是等着她惊慌失措的,毕竟年轻姑娘,猛然撞见光着上半身的男人,应当避之唯恐不及,可他好像料错了。她的眼神只是微微闪了闪,有些尴尬,但不慌张。听他打招呼,谨慎地向他还了一礼,如此而已。 他的兴致渐渐被她挑起来了,视线没有离开她,淡然问一旁的千户:“镝弩,你是怎么找见这位姑娘的?” 李镝弩看见上峰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这回做对了,“大人不愿意太监伺候,又把沙太医骂走了,卑职实在想不出找谁给大人换药,就想着上宫里碰碰运气。谁知机缘巧合,恰好遇见这位姑娘,卑职喊了一嗓子,姑娘心善,就跟着来了。” 如此糙人,也懂得粉饰太平。明明是生硬的下令,向上回禀的时候,却把她曲成了自愿。 这也算为她说好话吧,如约晦气地想。如今人已经来了,再纠结那些没有必要,遂转头对李镝弩道:“千户,劳烦替我预备温水和干净的巾帕。” 李镝弩说好,转身大步流星出去了。当然不是自己动手,高喉咙大嗓门地喊:“小方!小方!打温水,送新手巾进来。” 厢房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如约勉强笑了笑,“大人身上有伤,快坐下吧。” 余崖岸这才落座,耷拉在腰上的衣裳慢条斯理地往上扯了扯,右臂套进了袖子里。 “你我有缘。大海里捞人,居然能捞着姑娘,真是让人预想不到。” 他说话的语调很悠然,那种胸有成竹的笃定,听上去高高在上,令人不适。 如约呵了呵腰道:“奴婢是替我们娘娘上内阁传话的,没想到半路上遇见了李千户。千户有令,奴婢就跟着来了,只是奴婢没有替人上过药,恐怕粗手笨脚,伤着大人。” 余崖岸说不碍的,“本就是我麻烦姑娘,怎么能挑姑娘的错。”边说边一笑,“姑娘在我跟前,不用自称奴婢。咱们都是替人当差的,不过职务不同罢了。” 他有意自降身价,却让如约芒刺在背,“大人客气了。奴婢是宫女子,见了主子和外朝的大人们,自然要以奴婢自称。” 她喜欢按着规矩办事,余崖岸也不勉强,一手搁在桌上,抚触着桌面微微凸起的结疤,曼声道:“姑娘进宫跟的是金娘娘吧?我听说金娘娘犯了错,降了位份……姑娘还是另寻一个好差事吧,留在永寿宫,怕不是长久之计。” 如约闻言抬起了眼,锦衣卫是朝廷鹰犬,皇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差事都交给他们去办,要论官员们的运数,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 他说不是长久之计,可见外朝的火早晚会烧到金娘娘身上。永寿宫要是呆不下去,倒真没有好去处能安置自己了,除非忍辱负重去廊下家,否则就得回针工局。 “谢谢大人的忠告。”她俯身道,“皇上说了,等事情过去,还会复我们娘娘的位。” 余崖岸微挑了下眉,没有说话。看得出来,这是个一根筋的丫头,除却永寿宫,大概也别无其他门道了。 这时外面的小旗把她要的东西都搬进来,金疮药也准备妥当了,东西搁下立刻就退了出去。 实在因为他们指挥使大人有个毛病,不爱别人看他的身子,也不要他们这些粗人给他上药。先前大家还苦恼,是不是该上女医会馆借个人来,但借来了也不知大人答不答应。不想李千户歪打正着,弄回个宫女,这宫女好像挺合大人脾胃。再仔细一打量,不是廊下家走水那天,困在顺贞门内的姑娘吗。 既然有渊源,旁人就不该打扰。小旗很有眼力劲儿,临走顺带关上了房门,真是说不出的聪明伶俐。 如约回眼一顾,重新过去打开了直棂门。再折返到余崖岸面前,趋身揭下了粘在伤口上的纱布。听见他吃痛,倒抽凉气,她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直到看见那血肉模糊的伤处,忽然就顿住了,直勾勾地看了良久。 如果眼风能化成刀,她多想趁机狠狠刺穿他啊。手里沾湿的巾帕,在边缘完好的皮肉上拖动,她喃喃说:“余大人,伤得不轻啊。” 余崖岸垂眼瞥了瞥,见她纤长的手指落在胸前,饱满的甲盖泛出淡淡的粉色,像三月桃花薄嫩的花瓣。 心头略一颤,某种沉睡的感觉忽然被唤醒,涟漪一般荡漾向四肢百骸,冲上头脑。 他微蹙了下眉,“奉命平叛,三天三夜,从京城追到万全都司,清剿了三百名逆党。但贼首不好对付,不留神被他伤着了。好在伤得不重,还能赶回来医治。” 如约却觉得很遗憾,这种人,竟又一次死里逃生了。老天不长眼,世上哪有什么因果报应,也许连天菩萨都怕恶人吧! 但心下想归想,绝不能失态。他不言声,只是静静看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便定了定心神道:“大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还是要小心些。到底身子是自己的,万不能糟践了。” 余崖岸听了,略略一颔首,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但他目光犀利如刀,每一眼都能将人凌迟。干他们这行的,生性多疑,即便如约摆出了真诚的姿态,他还是在审度、在揣测。隔了会儿才蹦出两句话来:“魏姑娘和杨掌司认识多久了?平常交情如何?” 如约压制住了汹涌的心绪,一手为他撒上金疮药,一手将洁净的纱布覆盖住伤口,淡然道:“司礼监早前有个叫邓荣的随堂,是专职往宫中运送东西的。后来他出了事,司礼监没人愿意接他的差事,杨掌司就应承了下来。但他不懂针线上的章程,我们掌司怕他应付不及,就派奴婢随同,以防宫中娘娘们要问话。我和杨掌司交情平平,不过一起当过差,还说得上两句话。” 答案经得住推敲,余崖岸缓缓点头,又破例给了个忠告:“杨掌司的来历,想必魏姑娘也知道。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少些来往,对姑娘有好处。” 如约手上顿了顿,“奴婢应选时候不长,进针工局不过两年而已,没听说过杨掌司的来历。” 长长的纱布,从他一边腋下穿过去,她探着两臂合围,样子恍惚像拥抱。 余崖岸缓慢眨动了下眼睛,感觉她细密柔软的发丝擦过他鬓边,暖绒狨地、痒梭梭地,抓挠不及。 “……杨掌司是犯官之后,五年前阖家被问罪,但因他年少成名,朝廷惜才,免了他流放之苦,净身后充入掖庭,做了太监。姑娘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临渊而立,有失足之虞……” 他说话之际,背后的纱布带已经系紧了。她退了一步,扭身把手浸入了铜盆里。 他重新站起身,将裸露的右臂套回琵琶袖,不紧不慢整好交领,束好了鸾带,漫谈道:“当年前太子余党没有扫清,还有流落在外的。这些人不死心,终究会回来,杨稳就如一个活招牌,有他立在那里,那些人就会奔着他来。”说罢,眼里漫出残忍的浮光,“五年间,抓了七条漏网之鱼,这事连杨掌司自己都不知道。姑娘和他走得近,万一被误伤了,那就不好了。” 如约心头擂鼓一样砰砰大跳起来,她也曾考虑过,锦衣卫那么精明,留下杨稳必定有他们的用意。因此自她进宫起,每行一步都谨小慎微,人前绝不与杨稳有任何交集。 如今亲耳从余崖岸口中听得底细,果然应证了她的猜测。但这种内情,他为什么要向她透露?说得这么透彻,又有什么用意? 他一直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她背上浮起了一层薄汗,但面上绝不能露马脚。迟疑地笑了笑道:“原来杨掌司身上还有这样的故事。我和他来往不多,今儿是因进不去内阁,才找他传话的。” 余崖岸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我信姑娘,所以才和姑娘说这些。”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其实以姑娘的品行人才,耽误在后宫可惜了,何不疏通疏通,想法子侍奉皇上?” 如约恭敬地低下了头,“大人玩笑了,我不过是个下等的宫人,不敢生非分之想。” 他“哦”了声,“也对,这紫禁城看着煊赫,私底下吃人不吐骨头。”边说边踱了两步,又站定脚,回头问她,“那么姑娘是否有意出宫?要是想,余某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 15 第 15 章 这个问题换作一般人,应当怎么回答?必定是感激再三,欣然答应了吧! 如约须得做出深思熟虑一番的样子,犹豫再犹豫,才迟迟道:“大人要问奴婢想不想出宫,奴婢自然是想的,谁也不愿意在宫里战战兢兢地过日子,闹得不好便挨主子的训斥。但奴婢出宫,应当是到了时候,伺候满十年,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大人说愿意帮奴婢,奴婢要是一时情急答应了,那么欠着大人的情,将来又该怎么偿还?奴婢是微末之人,微末之人身无长物,既然深知不能报答,又何必亏欠人情。大人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奴婢出来好半天,娘娘想是已经等急了。”说着又向他褔了福,“大人身上伤势未愈,奴婢就不叨扰了。请大人好生颐养,奴婢告退。” 余崖岸看她退后两步,打算离开,方又唤了声“魏姑娘”,“我没说要姑娘报答,姑娘只说领不领这份情就是了。” 如约回身笑了笑,“奴婢还是这句话,多谢大人美意。但奴婢与大人素昧平生,不敢深受大人恩惠。” 反正她一心只想快些离开这虎狼窝,也不等余崖岸再说什么,快步从正衙退了出来。 一到外面,气儿就能续上了。她深深喘上两口,压平了胸中的惊涛骇浪,重新敛起心神,返回了午门内。 一路向北急行,生怕金阁老到了永寿宫,自己也没赶上复命。还好,回到永寿宫的时候,金娘娘还在朝外张望着。见她回来,忙站起身责问:“怎么去了这么长时候?见着阁老了吗?” 如约说:“内阁不是奴婢这样的人能进的,当时被门上的小火者拦住了,好在托付了司礼监的人,把话给阁老带到了。”边说边搀扶金娘娘坐下,好言回禀着,“原本早就回来了,但走到金水桥前广场上,被锦衣卫的千户拦住了。锦衣卫余大人受了伤,找人帮着换药,奴婢就给拽到锦衣卫衙门去了。” 金娘娘讶然看了她一眼,“余大人?余崖岸?” 如约说是,“追击叛军的时候伤着了,不愿意让太监换药,又骂走了御医,没人敢上手。” 金娘娘嗤笑了声,“这种人就是别扭,明明干着杀人的营生,小事上却如此考究。”说着又打量她,“你们以前认得?” 如约照实道:“算不上认得,只在廊下家走水那晚见过。锦衣卫把我们扣在宫里不让出去,余大人曾亲自盘问过奴婢。” 金娘娘颔首,“也算有渊源。这次又召你换药……他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吓得如约心头一蹦,忙道:“奴婢是宫里的人啊,和外头隔着几重天呢。” 可金娘娘却不这么认为,摇着团扇道:“他可不是一般的官员,有的是办法达到目的。”见这小丫头白了脸,金娘娘又失笑,“我就是这么一说,吓着你了?你也是个死脑筋,要果真被人看上,就算做个妾,不也比现在伺候人强吗。” 如约说不敢,“娘娘,那可是锦衣卫,奴婢没这胆子。” “怕什么。”金娘娘道,“男人再厉害,不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吗!” 调侃上一阵子,心思又落在了自己的处境上,不由唉声叹气,度日如年地等待她父亲来救命。 然而直等了一个时辰,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一旁的绘云又借机上眼药,“话果真传到了吗?别不是这丫头为了邀功胡说,躲到花园里消磨了时候,骗娘娘说往内阁去过了吧。” 金娘娘又不受用了,眼看要发火,这时候外面进来一个生脸的太监,说求见娘娘。 廊子上的宫女把人引到金娘娘跟前,那小太监拱手行了礼道:“娘娘,奴婢是内阁大院的长随,奉金阁老的令儿,来给娘娘带句话。阁老说这个时候,还是不见为宜,请娘娘静心思过,稍安勿躁,时日一到,自然就雨过天晴了。阁老和夫人在外头,也替娘娘打点着,万盼大事化小。这程子,请娘娘谨言慎行,在万岁爷面前也别再提及这件事儿。好生珍重自己,好生伺候万岁爷就是了。” 金娘娘听完,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连她父亲也让她忍耐,就说明短期内想复位,怕是不能够了。 灰心得很,她虚脱地倚着炕桌,摆手让这小太监退下。看看外面的天,亮得晃眼,她的世界却蒙上了阴霾,日头钻不出云层了。 绘云这会儿断不敢劝解,拿眼风示意下面的人端甜汤来,自己接过,小心翼翼搁到金娘娘手边,轻声道:“娘娘一上午没吃东西,进些吧。” 金娘娘斜眼扫她,想痛骂她,但见她畏畏缩缩地,顾及往日的情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出门走走吧,趿上软鞋,迈出了正殿。顺着甬路走到大门上,大门外面站着乾清宫派来的太监,她还没伸腿,那两个太监就垂着眼睛抬起手,“娘娘请回。” 没办法,她又绕了回来,在院子里转圈儿。走到西配殿前,看见如约坐在窗前,正闷头做她的针线。也不知做的是什么,料子看上去不精贵,像是宫人的马面裙。 金娘娘没想那么多,只觉百无聊赖。人被圈在这四面高墙下,才一天光景,就要闷出病来了。她泄愤式的甩动手里的团扇,抽打花圃里的月季,打得叶子和花苞掉落,越看越气恼。 好在也有好消息,几个被抓出去的太监又给放了回来。虽被打得皮开肉绽,但总算保住了命,向金娘娘磕头回话之后,回直房养伤去了。 水妞儿开解金娘娘:“您瞧郑宝他们还活着,就说明万岁爷没想重罚咱们宫里,他老人家还是顾念和娘娘的情分的。” 金娘娘略略宽怀,但又不太高兴,“那他怎么不来瞧我?昨儿夜里,他招谁侍寝了?” 永寿宫打听皇上御幸的事,已经成了惯例。离这儿不远的彩凤门围房,是彤史值房,彤史记录皇帝每夜临幸的次数和细节。原本这是机要,断断不会向人泄露,但金娘娘仗着她父亲的名望、自己的位份,以及万能的银子钱,还是可以稍许探得一二的。 底下人不用她吩咐,每天例行公事一般,趁着中晌四下无人的时候,常爱往彤史值房里钻。今天照例去了,探得的消息还是这样,“万岁爷昨儿宿在乾清宫,没翻牌子,没招人侍寝,彤史那儿都记着呢。” 金娘娘纳闷了,“这都多少天了?得有十来日了吧,万岁爷就这么单着,和太后的劲还没较完呢?就算较劲,也不能亏待自己,年轻轻的爷们儿,当皇帝诚如当和尚,儿子不想要了?江山不想传下去了?” 水妞儿吓得头皮发麻,左右看了一圈,好在宫墙高得很,不担心外面有人听见。 他们做奴婢的,话得顺着主子的心意说,便道:“万岁爷这样,娘娘不也放心吗。后宫都闲着,谁也不比谁抢先,将来绕了一圈,还是娘娘拔头筹。” 这话听着颇为顺耳,金娘娘没什么可争夺,气也就顺了。 但皇帝面前不能消停,得使劲蹦跶,才能让他时刻想起她。于是让小厨房做吃食,海清卷子、银锭饼,外加一例酸甜汤,命绘云送到皇帝跟前去。 隔了好一会儿,等到绘云回来,追问怎么样,绘云说:“万岁爷已然用过点心,还是把食盒留下了。但吩咐奴婢带话给娘娘,往后不必费心,请娘娘自用。” 金娘娘呆怔了片刻,心头五味杂陈。一会儿想万岁爷必定是不惦记她了,这才让她不必费心。但转念又得往好处琢磨,他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话虽说得生硬,还不是把食盒留下了。既然留下,情况就坏不到哪里去,下回她还送,送得多了,他想忘也忘不掉她。 但禁足的日子是真不好过,永寿宫里谁都能走动,唯独她不能。 金娘娘歪在美人榻上,勉强延捱了两天,实在闲得无聊了,想起了上巳节。让人把如约传来,问她过节用的衣裳准备好没有,谁知她跪了下来,泥首道:“请娘娘恕罪,奴婢回去就做。” 金娘娘愕然撑起身,“什么?进宫就领的差事,有小半个月了吧,还没动针线,你每日到底在忙些什么?” 边上的绘云也有些慌,自己抱了一大堆衣裙给她,虽是想着使唤她,但没想到她不做娘娘的衣裳,单给她们做。 忙乱之中她拉扯搪塞,对金娘娘道:“想是她不知轻重,上回做了几个荷包,又绣帕子去了。” 可如约说不是,直起身道:“姑姑们交代的东西我实在做不完,已经连夜拆改了,还有一大半堆在那儿呢。我原是想着,离上巳节还有二十来天,等把姑姑那件小衣绣完,再做娘娘的裙子。没想到今儿娘娘就问起,我……我这就回去换花绷,求娘娘恕罪,求姑姑见谅。” 这番话,成功点燃了金娘娘。她霍地站起来,“怎么回事,如今我的东西,竟要排到这些奴才后头做了?”说着“啪”地扇了绘云一巴掌,“你不是说管教着底下人,从不和人起争执吗,原来是这么个管教法儿。压得他们都怕你,都不敢吱声儿,可不就天下太平了吗。伺候我的人,得先让你们受用,连我这正主儿都得往后稍稍,你们好大的脸面啊!” 忽然想起那天看见如约手里的东西,觉得眼生,这回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些大宫女的。一时原委都闹清了,一巴掌不痛快,又追加了一巴掌,“作死的东西,你在这永寿宫里一手遮天,当我死了不成!” 绘云被打得脸颊通红,又是痛哭,又是跪地磕头,“娘娘,不是这么回事儿。我们犯懒,托她缝制是有的,可从没想越过娘娘的次序去啊。” 如约是出了名的老实头儿,老实头儿说话更让人信服,“姑姑那天送了一堆衣裳鞋袜过来,我说先紧着姑姑们的做,您没反驳,我不敢违姑姑的意儿。” 这下换来金娘娘更可怕的瞪视,“看来我是用不了你了,你害我害得不够,还要爬到我头上来。别打量你是朝天女户出身,我就治不了你!”边说边喊尚仪嬷嬷,“给我把这弄权的东西拖到院子里去,着人狠狠打她的脸,让宫里所有人都去看。” 尚仪嬷嬷道是,强扭着绘云,押到台阶前的中路上跪好,左右开弓扇她耳刮子。 金娘娘坐在殿里又气又恼,自己哭起来,“要不是我带进来的三个都病死了,我也不能用这些人。如今仗着资历,光明正大地欺负我。我算是瞎了眼,替她撑腰,把自己弄成了现在这样!” 如约一直憋着声儿旁观,见金娘娘哭,膝行上前小声宽慰:“娘娘,是奴婢没用,经不住绘云姑姑的压制。但娘娘消消气,我夜里赶工,悄悄把娘娘的上襦做好了。交领和袖口上都绣了金银如意和八宝,娘娘看了一准儿喜欢。还有裙子,剩下腰头和裙门上的膝襕没绣完,再容奴婢两天,奴婢一定送来,让娘娘过目。” 金娘娘耷拉着眉眼,有些可怜地看看她,哀叹自己怎么落得如此凄惨,竟要小宫女偷着替她赶制衣裳。 伸手把人拽了起来,金娘娘叹息道:“往后你上殿里来伺候吧,受我一个人的差遣,给我一个人干活儿。她们的话,你一句都别听,也用不着喊她们姑姑。一个个儿,身子不正影子歪,让人‘姑姑、姑姑’地抬举着,也不嫌臊得慌!” ------------ 16 第 16 章 外面大耳帖子抽得山响,绘云的脸早就疼得没了知觉。尚仪嬷嬷却比她更难熬,自己这手遭了好大的罪,再不叫停,自己上了年纪,也吃不消了。 到底盼来了金娘娘开恩,还是如约出来传的话,对尚仪嬷嬷道:“您受累了,快回去歇着吧。”转头又对绘云道,“姑姑这脸,怕是不能上值了,我向娘娘讨了恩典,让姑姑回直房去。姑姑找太医瞧瞧,开些药敷上吧。” 绘云对她的恨,用嘴说不出来,只能狠狠瞪她,最后蹒跚地被人架走了。 如约暗叹了口气,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自己还有要紧事要做,不能一直困在西配殿里。往上爬,一路上总有尸横遍野,谁不是这样!起先自己还会觉得愧疚,但时候一长,这颗心渐渐也就如石如铁了。绘云利用金娘娘打杀玉露的时候,八成也没想到,金娘娘照样可以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赏她嘴巴子。 院子里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大家各怀心事,各有算计。绘云带出来的两个徒弟,这时候也服软了,颇有巴结的意思,对如约道:“早前她非让我们把旧衣裳都翻找出来,我们就说了,这么的不好,她偏不听。横竖我们没有为难姑娘的意思,闹得今天这样,我们也怪不好意思的。” 如约还是宠辱不惊的样子,和煦道:“都是一场误会,二位也别往心里去。今儿绘云姑姑受了委屈,姑姑们是她亲近的人,还是得好好劝解着点儿。” 丛仙和水妞儿对看了一眼,忙点头。心里惆怅感慨,这永寿宫要变天啦,做针线的野路子,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翻身成了娘娘跟前红人儿。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约在金娘娘身边伺候,远比绘云那干人尽心。其实殿里的每一样活计,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到了大宫女手里,需要忙活的不多,最大的差事就是给主子解闷,急主子之所急。 金娘娘仍是像热锅上的蚂蚁,盼着皇帝能来,盼着恢复她的位份。可惜等了又等,石沉大海,终究忍不住了,吩咐如约:“今儿再准备些茶食点心,你替我送到御前去。顺便瞧瞧万岁爷在忙什么,还记不记得我这个人。” 如约说是,传话给小厨房,等着那头送食盒进来。 预备好的东西送来请金娘娘过目,是一份透糖茶食、一份印儿酥,还有一盏灵露饮。 如约的视线停留在灵露饮上,所谓的灵露饮,是用粳米、糯米、老小米入甑锅提炼,取其凝结的露水做成的。虽然不如米汤浓稠,但也绝不像清水一样透彻。如果能在里头下药,那该多好,简单省事,不必大动干戈。然而御前的那些人不是吃素的,绝不会让没有验过毒的吃食出现在皇帝的御桌上。这条路走不通,唯剩一条,就是以命相搏。 金娘娘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小心翼翼把食盒的盖子盖回去,切切叮嘱她:“替我好好渲染渲染,就说我茶不思饭不想,就快活不下去了,请万岁爷可怜我,过永寿宫来瞧瞧我。” 如约说是,偏头朝铜镜望了一眼。镜子里倒映出自己的侧影,交了二月二十,宫女的圆领袍乌纱帽换成了上襦下裙。襦裙有一宗好处,须得配(髟+狄)髻。(髟+狄)髻上插头面首饰,虽不如妃嫔们华贵,但也是顶簪、挑心,一样不缺。 轻舒一口气,她敛起神,向金娘娘褔了福,“娘娘放心,奴婢纵是不能在万岁爷跟前说上话,也会想办法攀交御前的掌事,请他们代为替娘娘说情。” 金娘娘大力地夸赞了她两句,“果真你是最靠得住的,不像她们,嘴上好听,办事不牢靠。”边说边轻轻推了她一下,“你且去,好生把事办妥了,我亏待不了你。” 如约抿唇笑了笑,也不多言,挽着食盒往永寿门上去了。 人渐渐走远,金娘娘站在廊下看着,咬住了唇。 边上的尚仪嬷嬷问:“娘娘打发她过去,是瞧她长得好,有意让她在皇上跟前露脸吧?” 金娘娘怅然说:“可不是。我如今这处境,只有想些歪斜的办法了。万一皇上看中她,不得往永寿宫多跑几趟吗,总不好立时临幸,立时就晋位分。我待她也算不薄,要是她能出头,总会念我一点儿好。不像其余几宫的人,见了我,个个乌眼鸡似的。” 所以人人都有算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说不清到底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了。 那厢如约提着食盒到了遵义门上,问守门的小太监,皇上在不在殿里。 那小太监至多不过十三四岁光景,见惯了大场面,也学了拿大的做派,把眼儿一翻,“你是哪个宫的?奉了谁的令儿来见皇上?” 如约忙自报了家门,小太监看人下菜碟,耷拉下眼皮道:“万岁爷不在养心殿,许是在乾清宫,也或者上文华殿进讲去了。你各处走一圈,碰碰运气吧。” 如约一时有些迷茫,不知该往哪里去,便道:“那我在门里候着吧!娘娘交代的差事,我们做奴婢的,不敢不遵令儿。” 还是另一个太监好心,啐了那小太监一口,“汪轸,你处处给人下套,怪道你娘生的孩子没屁/眼儿。”复转头冲她笑了笑,“姑娘,他和你闹着玩的,别往心里去。万岁爷就在养心殿呢,你进去找御前的人通传一声。我瞧你脸生,可不敢闷头乱闯,要是惊了驾,那可是死罪。” 如约感激地朝他纳了个福,“多谢师父指点。” 提裙迈进门槛,一路顺顺利利进了养心门。 这养心殿,是皇帝时常歇息的地方啊,她做梦都想走进这里。今天成真了,心头激动得打哆嗦,但越是这样,越要沉住气。强压住了起伏的心境,一步一步加着小心,绕过了琉璃门内的八龙影壁。 往前看,一眼能看见养心殿的正殿,中正仁和匾下摆放着金漆雕龙宝座,两边立掌扇,即便座上没人,也是一派威严肃穆的气象。 敛神到了殿门前,知道不能擅闯,客客气气请站班的人回话,自己在一旁静待着。 不一会儿里头出来个人,正是那天在遵义门上遇见的总管太监章回。他见了她,掖着两手问:“是金娘娘派你来的?” 如约说是,“娘娘预备了茶食,命奴婢敬献万岁爷。” 章回伸手道:“给我吧,我替你转交。” 可如约没有递过去,摆着温软的语气,小心翼翼道:“师父,我们娘娘特吩咐了,让奴婢面呈万岁爷,并有话回禀万岁爷。” 章回“嘿”了声,“你们这位娘娘,真是个认死理儿的。万岁爷好容易歇一歇,哪儿有那闲工夫,吃她送来的茶食。” 但人既然来了,不通融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再说这宫女万岁爷曾见过,还亲自免了死罪,说不定愿意见一见。 思及此,章回让了一步,“咱家替你进去回话,你先等着,万岁爷若是召见,你再跟着进来。” 如约说是,退让在一旁,看章回迈着八字步,一摇三晃进了冬暖阁。 御前有严苛的定规,内外太监钉子一样伫立着,丝毫不敢移动半分。整个养心殿寂静无声,只有案上的莲花更漏滴答,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暗暗四下打量,正殿两侧是东西暖阁,想来皇帝歇息不上后殿去,那地方是专作嫔妃侍寝之用的。早前总是隔着宫墙眺望,对养心殿的规制并不了解,总以为永寿宫已经够大了。谁知进了这里,才发现有天壤之别,光是养心殿的天花藻井,就抵得上大半个永寿宫正殿。 一串脚步声响起,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见章回迈过暖阁门槛,笑着说:“姑娘是个有福的,万岁爷都歇下了,还是破例召见了你,好让你回去向贵嫔娘娘交差。” 如约忙呵腰,“多谢总管师父。” 嘴上说着,心慢慢提起来,提到嗓子眼。暗想着皇帝既然歇下了,是不是会少些防备?自己如果行事……就算是鸡蛋碰石头,能不能有几分重伤他的可能? 带着希冀,她跟章回进了冬暖阁。本以为这暖阁就是皇帝歇息的去处了,岂知不是。里头还有一间内室,并不很大,摆着一张床,一架紫檀案几。 皇帝半倚着一个大引枕,靠在床头看书,石青色宝相花的缂丝缎面衬着他的脸,眉眼精致间,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做派。不像平时冠服端严,燕居的时候随意,乌浓的长发拿玉带束着,鬓边垂落几缕,清贵是真清贵,清闲也是真清闲。 南宇文、北慕容。慕容氏的美丽,在他这里得到极致的发挥,即便恨他入骨,也不能否认老天对他的格外眷顾。 而如约考虑得更深,她一直听说皇帝夺权,暗中联合了朝中各大势力,只管发号施令,从未身体力行。他和唐太宗不一样,玄武门政变没有亲力亲为,弄权靠的是心计。加上他出身显贵,尊荣作养,一个没有拳脚功夫的人,总比余崖岸好对付。 只可惜她想上前,被章回拦在了门外,这随安室不大,根本不容她近身回话。 章回接过了她手里的食盒,进去搁在紫檀的案几上,轻声问皇帝:“万岁爷,金娘娘差人送吃食来,万岁爷这会儿用么?” 皇帝没有应,放下手里的书,朝门前的人望过来。 他记得她,见过几回,每次露面都出乎人的预料。从针工局下等的宫人,一跃变成永寿宫的听差女官,仅仅两个多月而已。 皇帝对她产生了一点兴趣,见她欠身纳福,淡淡道了声“免礼”。 “恪嫔打发你来,有什么话要说?” 如约照实把金娘娘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道:“我们娘娘一心惦念着万岁爷,这阵子人都憔悴了。几次想来向万岁爷请安,可惜都被门上拦住了,不叫出去。娘娘说,请万岁爷念着往日的情义,上永寿宫瞧瞧她去。见了万岁爷,心头宽怀,身上的症疾也能减轻些。” 皇帝听得笑起来,“又睡不着了,看来得多吃些安神的药。”说着眼波一转,落在她脸上,“替她传这么矫情的话,你不觉得为难吗?” 要说为难,照着姑娘的心情,确实应该为难。但她不像寻常的宫女,瞧着皇帝是男人,为难里能夹带那么一点女孩儿的小心思。她心里有怨恨,正因如此,神情言语就显得格外坦荡,俯身道:“奴婢侍奉娘娘,一切听娘娘的示下。主子跟前,没有为难一说。” 章回觑了觑皇帝,见他缓缓颔首,“差事当得不错,上回要是杀了,才真可惜。”略顿了下问,“那日恪嫔打死宫女,她辩称是底下人手重,不是她的本意。那时你朝朕望过来,为什么?” 当时视线一交错,她就慌忙避开了,本以为皇帝不会往心里去,没想到他竟留意了。 该怎么回答呢,难道说金娘娘为推脱责任,撒谎了吗? 不能够,背叛主子是大忌,她懂得这个道理。便道:“底下人错会了主子的意,确实有过失。但已然出了一条人命,要是再赔上几个,岂不是更让人唏嘘吗。” 章回恍然大悟,其实那天没把永寿宫的太监拉出来打杀,他就有些想不明白。现在谜底解开了,这姑娘的一望,让皇上确信金娘娘编了瞎话,救了那几个小太监的命。 十分圆滑的回答,忽然让人失了兴致。皇帝重新拿起搁下的书,视线落在了书页上,漠然道,“回去吧。带话给你主子,让她安分悔过,少动些歪心思。该是她的,早晚少不了。不该她的,往朕这里送什么都没用,朕不吃她这一套。” ------------ 17 第 17 章 答案拍在了脸上,皇帝洞察微毫,知道金娘娘打的什么主意。 如约自然也抱憾,可惜这次觅不得好机会。章回一直守在门前,自己离皇帝足有三丈远,就算头上的簪子锋利,也不能一气儿扎进皇帝的心窝里。 可就这样摸着鼻子回去了,她又有些不甘心,这回不能成,就得谋求下一回。于是壮着胆儿说:“万岁爷,您会上永寿宫去吗?娘娘盼着您能来,哪怕是瞧上一眼,我们娘娘也心满意足了。” 可皇帝恍若未闻,保持着看书的姿势,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一旁的章回懂得瞧眼色,不等她再说话,抬手把她往后拦了拦,关上了随安室的门,复又小声道:“姑娘怎么不懂事儿?万岁爷让你退下,还说那些闲话做什么!” 如约没办法,被他拽出了冬暖阁。 回头张望,看不见里头的情景了,虽然她早有准备,头一回行事未必能成,只要按捺住心性,永不言弃就是了。可真当错失了,连走近半步都没有可能,说不懊恼是假的。 手心里的汗,在迈出正殿的时候彻底干涸了,她唯有再向章回争取,“师父,替我们主子美言几句吧,我们主子当真念着皇上呢。” 章回一哂,“阖宫这么多嫔妃,哪一个不念着皇上,不想得皇上宠幸?金娘娘的脸面,在后宫已经是独一份了,人不能太贪心,贪心了对自己不好,会作病的。”说罢又冲她笑了笑,“姑娘也是个实诚人,这么一心为主子,敢追问万岁爷。这是逢着万岁爷斋戒,不能动怒,要是换了平常,高低得受两句申斥,万一怪罪下来,实在不值当。” 大太监,能做到今天地步,靠的是机敏观察,和准确的判断。因此章回待她还算和蔼,风水轮流转嘛,留着一线人情又不需本钱,万一将来要打交道,面上不也敞亮吗。 他把人送到了琉璃门前,掖着手劝说:“姑娘回去吧,让金娘娘收收心,这程子就别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 如约犹不死心,站住了脚问:“师父,您说万岁爷还会来永寿宫吗?” 章回想了想道:“这可说不准,金娘娘不是正禁足吗,万岁爷要是走动,落进别人眼里也不好看啊。” 她“哦”了声,有些惆怅。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外露了,忙笑道:“奴婢瞎操心了,请师父不要见怪。” 章回点点头,“都是这么过来的。姑娘还年轻,没经过事儿。当差时候长了,就知道进退了。” 如约说是,向他行过礼,从养心门上退了出来。 经过遵义门时,那个叫汪轸的小太监照旧挤兑她,“姑娘莫不是要升发了,进去这么长时候。” 如约不好发火,只是冲他讪笑了下,快步走进了夹道里。 一路往北,路上没有人,空空荡荡地。心里一再宽解自己,没事儿,来日方长,哪有一口吃个饼子的…… 可就是灰心,明明跟前只有一个章回,她也没法子出手。难道只能等两下里独处的时候吗?可那是皇帝啊,几时身边能没人伺候? 越想越无望,越想越悲戚,恨不得找个地方哭上一场。可这深宫之中,哪儿能供她洒眼泪?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使劲地咽下去,别让任何人看出来。 收拾好情绪,重新回到永寿宫,刚进宫门金娘娘就迎上来,急切地追问:“怎么样?万岁爷说什么没有?” 怎么向她交代呢,总不能把皇帝说的那番无情的话,照实和她复述一遍。 如约这上头还是体人意儿的,委婉地对金娘娘道:“万岁爷说了,明白娘娘的苦闷,让娘娘稍安勿躁,暂且在宫里静养着,别操心旁的。该是娘娘的东西,一样少不了娘娘的,娘娘眼下着急,无济于事,反倒伤了心神。” 金娘娘听了,心头略略宽怀,喟叹着:“万岁爷到底没有撂下我,我还有指望。”语毕又问她,“那万岁爷说了吗,什么时候来瞧我?” 又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她倒是追问了,可惜皇帝没有给答复。 斟酌再三,她又编了段话宽解金娘娘,“玉露的事儿刚出不多久,万岁爷要是这时候来瞧娘娘,让宫里其他娘娘们看了,岂不认为万岁爷偏袒娘娘,愈发要眼红娘娘吗。老话儿说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岁爷不忍把娘娘顶在风头上。若是这时着力抬举娘娘,那就不是真宠爱,是捧杀了。娘娘细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道理怎么能不明白呢,金娘娘虽感念皇帝的体恤,但也颇不把后宫其他嫔妃放在眼里。口中还在嘟囔着:“就让她们眼红嫉妒,又怎么样,我才不怕!” 在金娘娘看来,自己的父亲是当朝的首辅,那些人纵是不服气,也只能老老实实憋着。 总之这一趟又是无功而返,让人觉得沮丧。金娘娘意兴阑珊回到内寝,让人温了壶酒来,独自一个人喝了两杯,就上床歪着去了。 主子睡下了,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忙,如约回到偏殿里,把裙门余下的一小截膝襕绣完了。 剪子剪断了金丝线,刚要放下,见郑宝从门上进来,一见她就苦笑,“姑娘,再见着你可真好,让我知道自己还在阳世,还没死。早前我一直盼着能进司礼监,这回我真进去了,才知道那地方恁地吓人,着实不好玩儿。” 如约很同情他,“无妄之灾,躲过去了,将来添福添寿元。” 郑宝叹着气说:“借您吉言,我就盼着往后过好日子了。不过姑娘倒是出息了,如今在娘娘跟前很得脸。合该是这样,把那个丧良心的绘云拱下台,大家就算报了仇了。”边说边回头望了眼,见四下无人才又道,“她还留在永寿宫,娘娘抹不开面子,怕将来还要起复她。姑娘留点神,别让她算计了。这些老姑姑,心肠歹毒着呢,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如约应了,又说了两句顺水人情的话,让他好生将养着。自己起身,上外间把襦裙熨烫了一遍,才抱进偏殿,仔细架了起来。 金娘娘吃了酒,睡得很沉,衣裳是试不成了。午后有了一段悠闲时光,如约在后廊上坐下,一面剥杏仁,一面看着满院春色发呆。心里记挂着快要清明了,前几年流落在南方,还能祭奠一下亲人。后来应了选,不管是在内官监还是在宫里,宫人插香、烧包袱都是犯忌讳的,这件事也只能暗自念一念,不能过多惦记。 不过金娘娘这一觉睡了好久,晚上连膳都没传,闷着头睡到第二天五更。五更睡醒起身,推开窗看,才知道外面下了一夜雨,屋檐上滴滴答答落雨成串,把窗前的海棠树浇得水光粼粼。 清明时节雨纷纷么,天气就是这样。雨连着下了三天,等到第四天的时候,盼来一个好消息。御前的掌事太监康尔寿亲自来传话,说万岁爷顾念娘娘,看上巳节快到了,解了娘娘的禁足令,好让娘娘陪太后上西苑散散。 金娘娘喜出望外,一面谢恩,一面又犯了矫情的老毛病,“万岁爷这会子倒想起我来了。” 康尔寿笑道:“瞧娘娘这话说的,万岁爷几时不想着娘娘来着?往年上巳节,娘娘都在太后跟前侍奉,今年您要是不在,太后问起来,不好回话嘛。” 金娘娘便不再抱怨了,让人赏了康尔寿银锭,待人一走就欢天喜地来牵如约的手,“万岁爷还是看重我的。” 绘云很懂得审时度势,趁着金娘娘高兴之际上来求情讨饶,声泪俱下地说自己错了,求娘娘宽宥,还让她近身伺候。 金娘娘心情不错,也不耐烦被她破坏好兴致,到底还是松了口,“算了,后儿上西苑,容你跟着吧。” 绘云千恩万谢,重新插上了令箭。直起身的时候看如约,眼神里透着恨。 如约没理会她,盘算着上巳节那天游西苑,皇帝应当也会出现。一门心思冲着杀人,极容易露马脚,碰见的机会多了,总有天时地利的时候。她只要能随金娘娘去西苑,一切便有指望,所以愈发要说洗清话,“玉露那件事就算过去了,皇上既解了娘娘禁足,往后也会接着来永寿宫的。隔上一段时候恢复了娘娘的位份,娘娘照旧还是后宫第一人。” 这话说得金娘娘高兴,又扭着身子去试行头。上巳节要穿新衣、以兰汤沐浴、上河畔祓禊,总之必须好好准备一番。她每年都是最出风头的人,今年也不能落了下乘。 如约和梳头宫女一起,伺候她穿上襦裙,梳好了发髻。金娘娘站在镜子前赏看,莲白的上襦配窃蓝的马面裙,领上压璎珞项圈,端庄里透出少女的灵动窈窕,仿佛又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当下十分满意,只等上巳节一到,就要当着众人体面登场。 转过天来,到了正日子,一早各宫的步辇就在顺贞门上候着了。往年游西苑,去的最多的是趯台坡、蕉园,那里水面宽阔,适宜游船,上巳节几乎是在池子上过完的。但今年改变了章程,宴席设在了琼华岛上。顺贞门离琼华岛最近,又毗邻着景山,中途还能上寿皇殿祭拜,去瞧瞧因陵地没有修建妥当,至今不曾下葬的先帝爷。 太后原本是不想出门的,正是因着能去看先帝,才勉强答应游西苑。出了宫,直奔景山,进了寿皇殿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得眼睛像桃儿一样。皇帝和几位嫔妃劝解再三,才从蒲团上起来,人自然是恹恹地,由几个嬷嬷搀扶着,跌跌撞撞坐进了步辇里。 如约一直在旁看着,太后和皇帝确实不对付,先帝灵前的一通念白,恨不能细数皇帝的罪状。但碍于人多,面上总得过得去,光是粉饰太平,已经花了太后好大的力气。 一行人由锦衣卫护送着,浩浩荡荡进了西苑。后宫嫔妃基本没有出宫的机会,因此一路很热闹,步辇上的帘子掀起来,隔了几丈远,彼此也能愉快地交谈。 所有后宫的主儿们都有来有往,唯独金娘娘单着,由此可见她平时人缘确实不太好。但她并不在意,多早晚看见鸾鸟扎堆来着?只有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才狼一群狗一伙呢! 出陟山门,经过一条长长的水上廊道,终于到了岛上。众人下辇后四处张望,这里的景致很好,因皇帝要游幸,早就有人仔细打点过了。 过节么,游玩是其次,要紧是应景儿,做过节该做的事。譬如拿柳条蘸水点头祈福,再譬如水边沐浴驱除邪祟,这些都是不能丢的老例儿。太后和皇帝端着架子,不过做做样子,嫔妃们却很虔诚,很当一回事。因为春水擦身不单驱邪,还有感孕得子的说法。 花红柳绿的美人们,一起聚集在池畔,场面很是壮观。 金娘娘卷起袖子捞水,不敢往脸上招呼,怕弄花了妆面,只管往脖子上拍打。 可左右的人都只是拿手划拉,看样子还有些畏缩。 金娘娘大惑不解的时候,有人忽然说了句败兴的话:“倒春寒那会儿,宁王不是淹死了吗。不知在哪里落的水,没准儿正是这里呐!” ------------ 18 第 18 章 泡过人的尸水拍打在身上,足够令人毛骨悚然。 金娘娘愣住了,手悬在半路,没敢再往脖子上招呼,拐了个弯,悄悄抹在了裙子上。 人一多,各种传闻和闲话就多。一时心惊肉跳,尽管大家都想怀上皇长子,但那皇长子要是宁王托生的,必定是来讨债的,不怀也罢。 于是这场河畔祓禊,气氛变得很尴尬。众人提着裙子,面面相觑,莫说沾湿衣裳了,最后连手都不敢划拉一下。 统管全局的太监立刻就发现不妙,今儿过节,司礼监的掌印和秉笔都来了,时刻预备应对变故。 金自明快步到了河畔,掖着手,躬着身,笑道:“娘娘们怎么不祓禊?好容易出来一趟,擦洗擦洗,好涤尽去岁的尘垢啊。” 毕竟人多,那件让人犯嘀咕的事,到底还是有人说了出来,怕水脏,怕宁王索命。 金自明听罢,“嗐”了声道:“娘娘们竟是担心这个?小宁王不是在这里落的水,是在南边崇智殿前。再说这么大的太液池,能装下一个半紫禁城,且又是活水,连着四九城里大小河道。这么长时候过去,有魂儿也给冲散了。自古哪条河里不死人?宫中用玉泉山的泉水,城里百姓可靠着河水洗涮呢,难道日子还能不过了?”说罢笑了笑,“好好儿过节,可别因这种事闹得人心惶惶,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万岁爷要不高兴的。” 最后一句话,才是最要紧的。金自明虽是笑着说,但言语里的恫吓昭然若揭。 谁敢惹得万岁爷不高兴?除非是好日子过腻了。 众人回过神来,上巳节就是要热闹,水榭里的太后和皇帝可都瞧着呢。于是只得重又掬起水,勉强往身上泼洒,至少从远处看过来,也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金娘娘斜眼瞥她们,甚为不屑,“一帮不成器的东西。宁王投胎就吓着她们了,要是换了我,只要能怀上皇长子,莫说是宁王,就是前太子,我也不怕。” 如约脸上挂着赞同的笑,视线却流转,望向了池边的水榭。 太后和皇帝临池而坐,太后脸上本就没有笑模样,刚才嫔妃们忽然的回避,让她抓住了契机,有意询问:“她们先前怎么了?一个个都僵住了身子,水里有刺儿扎她们?” 司礼监的掌印一直随侍在左右,忙替皇帝解围,俯身笑道:“今年不像上年,池子里水凉,三月三还有些冻手呢。娘娘们身娇肉贵,不敢受凉,想是怕回头不能好好伺候皇上。” 太后冷笑了声,“是吗?那这会儿怎么又欢实起来,水忽然暖和了?”边说边瞥了籍月章一眼,“你也不用替她们打掩护,不过就是因为宁王死在了太液池,让她们心不安,怕恶鬼索命罢了。” 这话说得籍月章心惊胆战,又往下呵了呵腰,“老祖宗多虑了,这太液池大得很,且事儿也过去有阵子了,娘娘们哪能忌讳这个!” 可太后却被自己那番话勾起了伤心事,忽然垂泪不止,“我的攸宁……祖母没能好好照顾你,让你落进那么冰冷的池水里,我的心……疼得诚如刀割一样。” 她心里知道攸宁因何而死,哭过一气,又怔怔问皇帝,“你说好好的,攸宁怎么会落水?是不是有人不想让他活着,有意设计这场意外,好断了我的念想?” 皇帝还是宁静自持的模样,连情绪都没有一丝起伏,“孩子贪玩,底下的人没有看好他,出了这样的事,儿子也痛心得很。” 太后却沉默下来,半晌道:“那天之后,我常在悔过,我不该说那句话,不该让你禅位给他。他那么小的人儿,怎么经受得住……是我糊涂,把他推到了铡刀底下。” 皇帝抬起了眼,“母后难道疑心,是儿子害死了他?” 太后看着他,这个儿子,早就不是她疼爱的幼子了。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呢,怪只怪自己气盛,考虑不周。 回想自己的前半辈子,实在是过得无比舒心,婆母善待丈夫疼爱,她可说是大邺开国以来最有福的皇后了。先帝虽有七个儿子,唯独她的两个儿子备受抬举。长子是太子,自不必说,幼子行三,先帝比之太子更器重他。常说这儿子明允笃诚、克己复礼,将来可以辅佐皇兄,匡正八极。 结果先帝看走了眼,就是他眼中无一不好的儿子,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夺了属于太子的江山。如今更因忌惮太子后嗣,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这一桩接着一桩的惨事,让她如何招架?难道是老天爷觉得她这辈子欠磨难,要让她拿余生来填补吗? 深深叹息,她不是个懂得勾心斗角的人,本以为一时的气话,说过就罢了,没想到她的儿子和她较起真来,干脆把后患一气儿解决了。 可他明明说过,将来要把皇位还给大哥哥的。如今大哥哥绝了后,还用得着还吗? 那天忽然传来攸宁的死讯,不多时内阁就来了人,商讨起皇帝至今无后的问题。她伤心欲绝,也看透了真相,皇帝是想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低头,想从她嘴里听到社稷为重。 她偏不! 太后的气,横竖是消不了了。皇帝很有直达痛肋的勇气,当着面问她,是不是疑心他杀了攸宁。她很想说是,但这种无凭无据的话说出口,无疑又会引来争执。今儿过节,当着那么多的宫眷太监吵起来,终究是不好看。 皇帝目光如炬,直直望着她,太后到底还是调开了视线,唏嘘道:“人死如灯灭,这会儿计较还有用吗?他要是阴灵不远,就该去找那个害死他的人,将来上阎王爷哪儿,好好理论理论。” 这话说得过了,籍月章的心往下一沉,陪着笑脸道:“太后,过节不兴说这些扫兴的事儿,得高高兴兴的,想想吃什么、玩儿什么。” 原本是想岔开话题,太后也不打算继续下去,但皇帝却阴沉了脸,隔开手边的茶盏道:“母后是圣母,就算疑心儿子,也不该含沙射影诅咒儿子,毕竟儿子也是您亲生的。” 太后有些着恼,直起了身子道:“我诅咒你?我哪一句话诅咒了你?”说罢一哂,“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皇帝要是坦荡,自然不会觉得我这当娘的话里有话。” 再粘缠,没必要,那厢池子边上祓禊的妃嫔们要回来了,太后不喜欢和她们搅合在一起,起身道:“我记得冰窖边上有个万法宝殿,那地方能为生人祈福,为死人超度。皇帝带着宫眷们在这儿过节吧,我上那头礼佛去。回头也不必来接我,时辰到了,我自行回宫就是了。” 太后说完,带着身边一干宫女嬷嬷出了水榭。皇帝只得起身,“儿子送母后过去。” 太后说不必,“我跟前人手多,丢不了。” 籍月章忙上前,“奴婢伺候老祖宗。万法宝殿那儿奴婢熟,好给老祖宗妥帖安排。” 太后瞥了他一眼,“那怎么好意思,掌印可是大忙人。” 籍月章赔笑支应了两句,让太后搭上自己的腕子,引着太后往曲廊那头去了。 皇帝面色不豫,看着太后渐渐走远的身影,咬牙道:“她恨我,就恨得这样彻底,丝毫不顾念一丝亲情。” 边上的章回由头至尾看在眼里,好言劝解着:“太后老祖宗是个善性人儿,善性过了头,容易犯糊涂。您想,早前先帝爷还在的时候,太后没操过一点儿心,怹老人家是享福之人,哪里知道外朝的生死攸关。先头太子败了,她心疼,宁王薨了,她又心疼,她不心疼万岁爷,是因为万岁爷立于不败之地,用不着她心疼。”边说边将皇帝搀扶回宝座上,切切道,“主子爷,终究是一家子骨肉,等时候长了,她总会回心转意的。纵是不能,万岁爷本着一片孝心照旧供养她,天菩萨在上头看着呢,自会保佑我主江山万年的。”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起伏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即便是生母的厌弃,对他来说也只是短暂的痛苦,过去了,便不放在心上了。 祓禊的嫔妃们整理好仪容,陆续都返回水榭内,金娘娘先前在岸边的时候,就看见太后闲庭信步离开了,快人快语问皇帝:“太后不主持咱们祭祀高禖么?” 高禖是掌管生育的神仙。出了阁的女人们过上巳节,顶要紧就是求子嗣,尤其身在帝王家。 看来太后仍旧不期盼皇帝有子嗣,懒得过问。所以说这位太后是个直肠子,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而金娘娘又善于哪壶不开提哪壶,众人都不吱声,有意避开这个问题,唯独她,直剌剌地提了出来。 如约侍奉在她身边,背着人轻拽她的衣袖,悄悄提醒。好在她会意了,没有蹦出更扫兴的话,惹得皇帝不高兴。 章回出来打圆场,“诸位娘娘,承光殿里早就摆好了神像和香案,只等着娘娘们过去呢。” 太后不主持,皇帝率后宫祭祀也一样。 金娘娘和一众妃嫔让到一旁,看皇帝从面前走过,衣袂翩翩间带起一缕香风,直钻进鼻子眼儿里来。 金娘娘扭头朝如约眨眨眼,压声道:“万岁爷腰上挂着我送他的香囊呢。” 如约笑了笑,“奴婢就说,皇上是念着您的。” 金娘娘很高兴,完全不去考虑香囊到底是谁做的。反正皇帝是看着她的情面,她那点小小的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宫里出来的东西,怎么不是她的呢。 一行人穿过了广寒殿,往南是一条狭长的堤岸,堤岸连通着太液桥,过了桥就是承光殿。 大邺的承光殿,专给后宫作祭祀神明之用,修得如同一个小型的天坛。四周圈起的围墙建成圆弧形,正殿四面出台阶,听说站在广场东头的围墙前轻轻说一句话,四面都有嗡嗡的回声。要是能大喊一句,说不定像打雷一样。 皇帝离开紫禁城,出警入跸都由锦衣卫打点。如约搀扶着金娘娘,随众从长堤上下来,老远就看见一个穿着杏黄色飞鱼服的人站在承天门前,朝皇帝及嫔妃们行礼如仪。 这余崖岸,看着就是那种凶巴巴的人。金娘娘骨子里倨傲,还有些看不起他,视线一扫,小声嘲讽了句:“野泥脚杆子。” 三品的官员,手握着生杀,但因为不是文官,在金娘娘眼里就属不入流。 金娘娘偏头瞧了如约一眼,“我看你配他,倒也相宜。” 这话不光贬低余崖岸,连着也贬低了如约。野泥脚杆子瞧上下等宫女,在金娘娘看来简直门当户对。 如约没应声,闷头搀她进了承光门。承光殿里已经铺排得好大阵仗,一张巨大的高禖像挂在正中央,面前供着瓜果五牲。这场祭祀也与平常的供奉不一样,祈福不光要敬香,还要“授弓矢”。 所谓的授弓矢,是将弓箭插入弓套,呈敬在神像之前。早在炎黄时期,这种仪式并不雅,男男女女甚至可说混乱。后来逐渐演化,到如今含蓄地用弓箭和弓套代替,就是取个意思,求神仙保佑子嗣繁盛。 每个人接过宫女准备好的物件,都顺利地呈放在了香案上。轮到金娘娘的时候,她双手托住,朝长案上摆放,但不知是为什么,转身的一瞬,手上的金镯开口处挂到了布袋的流苏。 “啪”地一声,角弓从案上掉下来,一头栽进了蒲团前的火盆里。 ------------ 19 第 19 章 ------------ 20 第 20 章 ------------ 21 第 21 章 ------------ 22 第 22 章 ------------ 23 第 23 章 ------------ 24 第 24 章 ------------ 25 第 25 章 ------------ 26 第 26 章 ------------ 27 第 27 章 ------------ 28 第 28 章 ------------ 29 第 29 章 ------------ 30 第 30 章 ------------ 31 第 31 章 ------------ 32 第 32 章 ------------ 33 第 33 章 ------------ 34 第 34 章 ------------ 35 第 35 章 ------------ 36 第 36 章 ------------ 37 第 37 章 ------------ 38 第 38 章 ------------ 39 第 39 章 ------------ 40 第 40 章 ------------ 41 第 41 章 ------------ 42 第 42 章 ------------ 43 第 43 章 ------------ 44 第 44 章 ------------ 45 第 45 章 ------------ 46 第 46 章 ------------ 47 第 47 章 ------------ 48 第 48 章 ------------ 49 第 49 章 ------------ 50 第 50 章 ------------ 51 第 51 章 ------------ 52 第 52 章 ------------ 53 第 53 章 ------------ 54 第 54 章 ------------ 55 第 55 章 ------------ 56 第 56 章 ------------ 57 第 57 章 ------------ 58 第 58 章 ------------ 59 第 59 章 ------------ 60 第 60 章 ------------ 61 第 61 章 ------------ 62 第 62 章 ------------ 63 第 63 章 ------------ 64 第 64 章 ------------ 65 第 65 章 ------------ 66 第 66 章 ------------ 67 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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