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故土,等着我!! 大景历二十一年,二月。 蜀地绵州,春寒料峭、细雨不绝,令人在瑟瑟发抖中,又能感受到暖意的即将到来。 陵扬村中。 “你又跑去哪里玩耍了?” 母亲周氏,一看到他浑身湿漉漉自外入院,顿时就气得泪水涟涟,“后日就要考县试,你还是只知道玩,你是要气死为娘!” 周氏斥责儿子,却又不舍得打,自己气得先趴去院中石桌上,抽泣不止。 晏旭则心下叹气:你的儿子已经被你给逼死了。 晏旭,来自大荣朝。出身寒门,习不起武,便励精图治,考状元、入朝堂,终至天子近侍。 努力奋斗的愿望就是想将失土的家乡夺回来。 但仅一年后,外敌突然越过长城,直接攻来了天子脚下。城破之时,晏旭自城楼上一跃而下,带着无尽的遗憾和痛恨,自此魂漂混沌不知时日。 于半刻钟前,忽被莫名之力拉扯,“借”了这具与他同名同姓、8岁男童的身体,“还”了魂,才知自己已处于百年之后的大景朝。 很艰难接受了这现实之后,晏旭根据原主对自家人记忆的总结,已知:这大荣朝,帝王猜忌心重、重文轻武,世族互联、沆瀣一气,百姓仍负累重重。 似乎是在起起伏伏之后,又回到了某种既定的路线上来。不,不止,是失土更重,国土收缩,而他的家乡,依旧被敌国霸占着。 晏旭有了气力!! 先自河中摸了条鱼回来原主家,本是为着全身尽湿作借口,却见“母亲”只为“自己”不上进读书而难过,他挠挠耳朵想了想。 “母亲,儿子是出去刻苦用功了。” 他忆起原主一直没能背诵完的【千字诗】,说着,便站直并腿,双手背后,用稚嫩的声音,压下心头的羞耻感,出声背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周氏的哭泣声停止了。 她慢慢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慢慢睁大眼、张大了嘴。心,却是越悬越高。 直至听到儿子顺利流暢地背完最后两句:“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她一把将儿子揽进怀里,死死抱住,激动的眼泪汹涌而下,“我儿出息了,我们周家有望了、有望了……” 晏旭:“……” 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而原主的身体记忆,却令他习惯性地缩了缩。 他心内再次叹气:为原主的不堪重负。 周氏命途多舛。她出嫁世族王家嫡长子之日,身为御史大夫的父亲,便因被人举告曾为谋逆大将军说情,而致使满门被判流放。 王家担心被世人诟辞不便当场退亲,就急迎柳氏女与周氏同日进门,暗中更换柳氏为嫡子正妻。 周氏莫名就成了妾室,被发落至僻院处,数日后方得圆房,自此有孕。但被柳氏暗中加害,以至腹中胎儿八月降世,落地便病啼不止。 柳氏遂唆使夫君休逐周氏及弱儿。 至此,周氏携儿颠沛流离,辗转到了陵扬村,和被流放的家人们,隔着一个县。 被流放已经万般凄苦,能活着就是万分侥幸,周家人却仍从牙缝里挤出口粮,接济周慧母子,周慧亦日夜做着针线,积攒铜板,以供儿子读书。 原主,就这样活成了周家满门跳出泥沼的唯一期望。 还有三日,就要受母之命,去参加县试。 而病弱的身体、不高的读书天分,令小小的孩子再也承受不住这莫大的压力,一人独自偷偷溜出村,投河自了尽。 晏旭很为这孩子惋惜。虽然他承载了对方的身体。 那就一并连因果也担着,为自己、为对方一起努力。 “母亲,儿子想回屋读书。” 感觉周氏又要开始絮叨对“自己”含有怎样的期待,晏旭轻声说着,轻轻挣了挣。 周氏顿时住了嘴,松开他,却在看到鱼后,犹豫起来。 “要不,卖了它先攒着还债吧。” 村中有个略富裕的刘家,出了个泼皮刘三。刘三游手好闲,偏又盯上被生活搓磨却仍难掩姿色的周氏,总不怀好意。 三月前,晏旭病重,早已快借遍村里的周氏焦心焦肺,硬着头皮拉了隔壁大婶陪着,朝刘三借了二两银子。 自此,刘三的滋扰更加赤裸,且话里话外,都是让周氏以作肉偿。 周氏岂肯?一边设法躲避,一边尽力蓄银,逼疯了都快。现在看到不值几个铜子的鱼,都想着先换钱。 晏旭刚想安慰一下她。只是湿衣加寒风,口未开,先自打个哆嗦,咳嗽起来。 周氏听到,就准备去关院门。 “哎哟,你娘儿俩还有钱吃鱼呢?” 院门外,刘三吊儿郎当地晃了来,催债:“欠着老子的银子该还了!” 周氏一见刘三,顿时吓得脚下不由连连向后退。 以往,若遇刘三,周氏便会将儿子紧紧揽住、或跑进附近村民家,并大喊乡亲们,才不致使刘三淫计得逞。 而刘三,约摸着也是看晏旭县试在即,有了还钱的希望,便色心再难压制,头回直闯周氏家门。 周氏被骇到腿软,眼泪不自禁扑簌簌掉下来,惧怕着哀恳:“刘三,你行行好,再宽限几日,我还,我一定还……” “呵啐!” 刘三朝地上吐口唾沫,伸出手,走过去,朝着周氏的脸蛋,满脸猥琐地笑道:“今日你就能还。” 周氏闪躲着后退避让。 虽然家中还有积蓄一两二,但那是晏旭考试要用的钱,死,她也不能给! 而晏旭左看看,右望望,眼见周氏双膝要软倒,急上心头,张嘴就喊。 “走水啦!走水啦!” 晏旭知道自己这小身板打不过刘三,也不捡眼前亏吃,喊着就拎起半桶水兜头照着刘三泼过去。 刘三一怔,顿时被泼个正着。 一抹脸上的水,眼神凶狠着就要扑过来,口中还恶狠狠地骂:“小野种,你瞎叫唤什么?!” 晏旭把桶朝对方脚下一滚,再次一边大喊走水,一边抄起扫帚,没头没脑扫向对方的面门。 刘三躲开了上面,没能躲开下面,“噗通”一声被桶绊倒,头下脚上,顿时飞出两颗门牙,疼得直吆唤。 晏旭见机,扫帚不停,“你才是野种,你全家都是!” 用细细的竹条打得对方顾头不顾腚,起不来。 而村民们一听走水,立刻就呼呼啦啦跑过来,提着桶、拎着盆,近前一看,哪里有走水?分明就是刘三又想欺负人家可怜的母子俩! “刘三,你要点儿脸吧,要祸祸人滚出村祸祸去!” “亏你还是个人,有点儿钱就敢仗势欺人,什么狗东西!” 刘三平日里可没少祸祸人,虽然不是大奸大恶,偏就这种恶心人得很。村民们骂着,瞅瞅自己端来的水,就全照着刘三泼上去了。 晏旭则扔掉扫帚,快跑几步,像个真孩童一般,躲去了周氏背后。 刘三眼见行事再不成,狼狈爬起,捂着淌血的嘴,不甘叫嚣:“老子是来要债的,怎么?你们也要管?那这笔债你们帮忙还!” 一听涉及债务,村民们都住了手,闭了嘴,脚下有点儿往后蹭。 ------------ 第二章:任你发卖! “我还!” 凝重的气氛下,眼见此状,晏旭豁出去了。 他一咬牙站出去,拍了拍皮包骨的小胸脯,再冲乡亲们抱拳一拱手,斩钉截铁道:“叔婶爷奶们作证:十日之后,我一定还!” “嗤,小兔崽子,怎么哪哪儿都有你?你拿什么还?!”刘三吊眼歪嘴,不接这茬。 晏旭一扬下颌,双手负背,显出自信满满。 “十日之后,我若还不出,就由你随意发卖!” 事急燃眉,先扛下来! 周氏顿时急了,张嘴就想反对。 刘三却眼珠子一骨碌,立刻指着晏旭就对村民们道:“大家伙儿可都听清楚了,到时你们谁再要拦着,可别怨我刘三不认乡亲!” 一个识字的、已能做事的孩子,最便宜也值10两纹银。刘三巴望不得,且没了这个碍事的孩子…… 村民们没应声,只催促着刘三赶紧滚出来。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买卖双方如自愿便可成交,他们中有的人心里还在打小九九:卖10两,还刘三2两,剩下的,也能把他们的给还清了。 刘三“哼”了声,再撇眼晏旭,也不追究自己掉牙的事了,甩搭甩搭就想离开。 “站住!” 晏旭喊住他,“我若按时还出,你当如何?!” “嗤,小崽子还挺横,”刘三不屑一顾,“不偷不抢,你若能还出,老子跪下喊你爷爷。” 泼皮无赖还懂得反利用律法了。 晏旭冷笑一声,“记住你说的话!” 刘三翻着白眼滚了蛋。 周氏则软倒在地上,捶胸无声哀哭。 村民们见状,也叹着气散了。知道晏旭肯定被卖定了,有些心疼这母子俩。 可谁都连自家都顾不住,哪还顾得上可怜别人? 隔壁大婶没走,急得跺脚抓耳,“你这孩子,太也不懂事,卖了你,你娘可还咋活啊。” “不活了……” 周氏喃喃着,手就摸向墙边的镰刀。 晏旭急忙上前,将镰刀拿开,再蹲身用力搀扶。“母亲,后日我就要考童试,您别怕,我不会卖了的。” 周氏,多坚强挺过艰辛岁月的人,此时也是一脸茫然与无措,听到童试二字,眼里才有了点儿光。 对,童试,她们还有机会! 可是…… 一想到就算考取到童生,也只每月增加六斗米,离偿还债务还差得很远,何况自家儿子那本事,真能考下来吗? 周氏生无可恋。 “母亲,学以致用,用以巧思,您信儿子有办法,起来先。” 晏旭使劲拽,拽不动,便用周氏最喜欢听的书本知识说与她听,“天还未塌,咱们先应对县试。至少是童生后,刘三再不敢这么张狂。” 这话成功安慰到了周氏。起了来。 其实不仅全村人对晏旭没信心,就连大婶子也没有,且更不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紧急挣银的法子。 她摸摸袖袋,紧了紧,犹豫过后摸出内里的几十个铜板,塞进周氏手里。 “明日你们不是就要去县里?跑吧,别再回来了。” 周氏本能地接过,并攥了攥铜板。 晏旭则赶紧将铜板抽出递还给大婶,再冲大婶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 看着他黄瘦小脸上的坚毅表情,大婶收起铜钱,叹着气、摇着头,无奈离开。 而周氏站在那,咬紧的下唇并没松开,眼神茫然着。看得晏旭不用猜都知道,她是真的在盘算着如何逃跑。 可哪有那么好跑?就现在用的身份文牒,都是周氏被赶出王家时,用私藏的几乎所有身家换来的。 而不跑?又能怎么办? “母亲,旭儿饿了。”晏旭用这样的法子,让周氏回了神去灶屋做饭。 他自己则回去小屋,换下湿衣,一边翻书,一边自顾琢磨起来。 靠自己去山林里挖草药行吗?一边治自己,一边拿去卖钱。 不是不行,但一个年仅8岁的孩子,不敢亦不能深入山林。而偏近些的,不是已被别人挖完,就是不值钱。 那靠为人抄抄写写呢? 晏旭揉了揉手腕,看着自己模仿不像的适龄字体,头痛一息。 帮人写好了吧?容易被当成妖怪。帮人写差了吧?谁要! 何况费劲巴拉抄一本书才十至十五个铜钱,远不及他吃的一副药钱。 就算他写字作画拿去卖,没名没气还不够墨钱。 那做些吃食去街头贩卖?他前世就是这么干的。 可时至百年后,以往的那些吃食都已经被人精益求精,他也没心思、没财力、没精力再投入去研究。 十日啊,貌似话说太满了。 而随着书册越翻越多,他发现自己还面临着更多的难题。 百年过去,虽然基本要考的书籍内容没有变,但随着一代代的文豪大儒诞生,便有了更多的释义与解义。 原主的这些书,全是周家人自己的手抄本。其中虽然都写满了周家人理解的释义,可周家人也已被流放到更荒僻之地九年。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与时下要考核的脱了节。 过去的,都已被考繁;当下的,他一无所知;未来的,他更无底蕴猜测。 这个童试,要如何考? 考不过,明年再考行不行? 周家人已快撑不住了,明年万一死去几个算谁的? 晏旭思来想去,点上油盏,端回装有沙子的木盘,开始一遍遍尽可能将周家人的释义,抄记、求新。 这一夜,油灯就这样伴随着他偶尔的咳嗽声,一直亮着。 黑暗中的周氏,亦辗转反侧,难以安枕。既为儿子的努力欣慰,又为今后的日子焦虑。 及至鸡报三响,母子俩整理好各自的情绪,收拾妥当,再三检查无遗漏后,出了门。 朝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带着希望,急步而行。 却还未及出村,偏先遇到村里嘴最贱、人最刻薄的肥婆子。 “一个病痨鬼,还妄图考什么秀才,有那本事都没那命。还真是年轻小寡妇的糊涂性子,一点儿也不知道花用在实际之处。倒不若趁着还有几分姿色嫁了去岂不便宜?” 肥婆子一见这母子俩,立刻横挡道中,撇嘴歪眼,大剌剌出言不逊直扎周氏。 刺得周氏泪珠儿又在眼圈里打转,却是低了头,拉了拉晏旭,避到道旁,像过街的老鼠般,加快脚步想溜过去。 晏旭不干。 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连咒带骂还侮辱人,原主母子习惯了,他可不受这个。 挣脱周氏的手,冷眼看过去,“我病痨?转你家!你不糊涂,嫁伏地老?你姿容倒是拖街尾,想改嫁都没人要!” 还你的咒,还你的精明和丑陋。 这肥婆子嫁的汉子比她大出整整二十岁,只因有手艺日子尚过得去,加之肥婆子丑陋,才过到了一处去。偏生最讨厌人家这么说。 一听便炸了,抄起墙边一根棍子,“噔噔噔”、地动山摇、横冲直撞般便要过来打晏旭。 口中还嘶骂:“反了你个野种狗崽子了,真是有娘生没爹教的乞丐娃,看老娘今日不打死你!” 周氏的眼泪掉下来,见状却急急将晏旭护在身后,仿若一只瘦瘪的老母鸡,要用所有气力保护自己的小鸡崽般。 晏旭则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个瘦削到几近干枯的身影。 一咬牙,从其胳膊下钻出去,一溜烟儿般,一头用力撞上肥婆子的肚子,再趁其吃痛松劲之际,一把抢过棍子,退后两步,一棍直指其鼻尖。 “你再骂?再敢骂我就告诉全村人知道:你偷拿你婆母的银子!” 小孩子总是喜欢作一堆玩耍的,而各家的秘密,其实管不住嘴的小孩子知道不少。 这话吓到了肥婆子,举起的一个巴掌顿在半空,脸色瞬间变了几变,眼珠子骨碌了两圈,放下手,不自在地摸了摸袖袋。 面色却瞬间由慌乱再次变为狠戾,高高冲着晏旭扬起了巴掌。 晏旭立刻张大嘴巴喊:“肥……!” “别喊!” 肥婆子没料到晏旭真有这“小狗胆”,立时慌了,恨恨跺了下脚,“怕了你个小祖宗了,别喊,婶子再也不骂了,再也不骂了就是。” 然后,抖着身肥肉,赶紧调头往回跑。 晏旭眼尖,看见她袖口中掉出样什么物什,在阳光下闪了闪,立刻就将手里的棍子照着其后背扔去。 使那婆子跑得更快了。 晏旭便做出想捡拾回棍子的样子跑上前,连棍子带那物什一同捡了起来。 ------------ 第三章:取个巧 银子! 半块碎银子。 本朝银子,1两价值1000文,这块约摸值480文左右,一石米118.4斤,是600文。 嗯……够吃一些时日了,权当作是肥婆子对平日里欺负母子的赔偿。 晏旭悄悄将之收起,再回脸对担忧不已、又被儿子的勇敢给吓到的周氏笑了笑,跑过去牵住她衣袖,换成一脸乖觉状。 “有言君子动口不动手,但亦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忍无可忍则无须再忍,待恶一味仁慈只是纵恶。母亲,您别怕,儿子长大了,懂得学以致用,会保护好您的。” 用书学安慰周氏,再好使也没有。 果见周氏那消瘦却仍白暂的面容放松几分,感动的泪水溢满眼眶。 “也要懂得量力而行,” 说了他句后,拿掉他手里的木棍扔去一边,再催促道:“赶紧走吧,路还远着。” 路,真的还很远,九曲十八弯,山道难且阻,晏旭还病歪歪。 至夜幕时分,华灯初上,母子俩终于赶至县城,寻了家偏僻便宜的客栈歇脚。 有一半的脚程,是周氏硬背着晏旭走的,几乎已累到极致。 在要了间下房、简单吃了割肉般点的米饭、洗漱过后,周氏甫一挨地板,细细小小的呼噜声便响起。 晏旭则悄悄从床铺上爬起。 他得去书肆,好好看看百年间文学大儒、骚人墨客等等的文、词、诗、释、集注那些,也要看看地方志,这些对考试相当重要。 可书肆里的人是真的多啊,就连书铺的门口灯笼下,都站满了人。 他个小身板,连挤都挤不进去,且满县城的三家书肆,皆都如此。 晏旭想花钱买书,又记起自己还剩九日就要被卖身……若没钱,什么都是妄想。 他蹲去墙角,苦思良策。 忽而听见过路之人在议论什么悬赏贼人之类,顿时计上心来。 决定利用他人的贪婪之心,取个巧。 他快速跑回客栈,换了身短褂,解开母亲的小包袱,就着月光看了看内里装着的香囊、荷包、帕子那些,从中挑出个最精致的香囊,扯根长索,系在自己腰上。 再铺开纸张,用同样的话写了三张纸,吹干墨迹收好。 再用油纸包了点儿晚饭时悄悄省下、准备用作明日早食的米饭,遂溜出客栈,直奔县衙正门附近。 街上行人还不少,因着县试,几几有人满为患之势。 晏旭趁人不备,用米粒,将那三张纸,分别粘在墙上显眼之处。 “天价悬赏:鄙人有先母遗物——彩纹云鹤松香囊一枚丢失,若拾者能归还,必重谢纹银十两!” 晏旭贴完就溜,溜去背人处,把自己到处抹黑,弄得像个乞丐般再不辨本来面目,再将掖好的香囊掏出来晃荡在腿侧,溜溜达达再出去。 也不走远,就在衙门口附近、且是来往行人比较多的位置,又不让守门的衙役给注意到。 还没溜两圈,便有人就靠近了他,还想伸手拉他。 晏旭后退两步,一脸戒备。 来人就指了指他腰间的香囊,压低声音:“这个我很喜欢。也不白要你的,给你五百文。” 晏旭一把将香囊抓住捂在胸口,半侧身,使劲儿摇头:“不卖。” 来人指了指一侧阴暗树影下,再道:“过去说,价钱好商量。” 晏旭继续摇头:“不去,你想欺负我一个小孩子。” 来人还正待说什么,就见不远处有几人在东张西望,还有个人小声跟身边同伴嘀咕:“我才刚见有个孩子腰间系着,人呢?” “给你一两银子,卖我!”来人急切加了一倍的价。 晏旭再退一步,摇了两下头,就看向那边几人,脚抬起,似有意想往那边过去。 这人赶紧掏出一两银子塞给他,抢过香囊转身就要跑。 没跑动。 再一拽,还是没跑动。回头一看,香囊的索绳被这孩子死死拽着。 而孩子已经张大嘴要喊出什么。 来人慌忙间再摸出四两银子塞过去,然后趁着孩子接银子,吃力一拽,扯出香囊揣上就跑! 晏旭指着他的背影大喊了声:“哎香囊,我不卖的!” 那人脚下就是一个趔趄,头也没敢回,踉跄着继续跑。 待跑至背人处,甩掉了跟来的人,摸出怀里的香囊,仔细看了看,确定就是悬赏上写的那一枚,顿时笑出猪叫声。 又赶紧捂了嘴,贴着内衣收好香囊,再绕回贴有悬赏处,却傻了眼…… 悬赏纸没了! 再找,疯了般找,一张也再没能找到! 再想,怎么想,都没想起发布悬赏人的住址和名姓,这才感觉自己上了当……哭丧着脸蹲去墙角,一边给自己耳光骂自己贪婪,一边后悔得像个傻子。 而晏旭,早已收好银,扯掉纸,溜进人群,像条滑不溜鳅的小鱼儿般,几转几不转,及至确定没有被人跟踪,才偷偷溜回了客栈,打点井水冲洗干净。 有点儿小钱钱了,心头大石暂时卸掉一半。 而这样的招数,其实非常冒险。刺激得他躺下后,还觉得后背凉浸浸的。 他跟自己再三保证:绝不再犯下一回。 且他有深深记住那人的容貌,只等哪一日渡过难处,便寻其还银。 不是他慈悲心没有边界,而是这事他到底讨了巧,于自己的心不安。 而也正因着这样的不安,唯一考前研究时策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梦中紧张到忐忑。 辗转迷糊至卯时前,便起。与母亲一道,洗漱啃饼过后,再检查一下行李那些,然后就赶到了考场外面。 考场均是棚区,四周再圈以木栅。且不管哪个考场,均是座北朝南。南边开东、西俩辕门,进后一大院,院北乃正门,亦称之为【龙门】。 龙门后还是一大院,以供考生过搜检关后站立等待唱名。再背就是四间相当宽敞的、有棚顶的考厅,分天地干支。 此时东边辕门外,廪生卢英实,正与其他廪生一起,焦急得抻长脖子,寻找由自己具保的五名考生。 考前一个月,县署就会贴出公告昭示考期,那时,有意愿的考生,便可至县署礼房报名,按照要求正确填写亲供、互结、和具结。 亲供就是个人、及祖上三代的详实资料;互结就是同考的五人互为保证,若有意外或作弊者,五人皆受连坐。具结就是请信誉有嘉、家身清白的廪生担保。 廪生:就是考不中举人,三年一复考的秀才。 为晏旭等五人具保的廪生,就是卢英实。 一见到周氏和晏旭,卢英实就赶紧招手,示意晏旭靠前。 在这儿,考生就要与来送考的亲眷分开了。 此时,另四名与晏旭互结的人中,已到了两人。 县试辰时开始,卯时半刻就要进行搜检,离此刻仅剩半柱香时间。 若是届时有任一人不到,五人皆不得进。 卢英实急得转圈圈。 本来昨晚之前,他就该要统计人数,再安排他们住在一起。但规矩是规矩,随着越来越少人这么做,现在都已经再没人提这茬儿。 毕竟:考生自己不急的话,谁该替你急呢不是? 届时不到,以后再无廪生会愿为其作保,那终身亦就止步于考场门外。没人会拿这个玩笑。 但年年就是有这样的考生出现,卢英实汗都下来了。 ------------ 第四章:县试在即 眼瞅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附近的廪生都找齐了自己的考生,卢英实也终于等来了第四人。 第五人,仍影踪儿不见。 卢英实深吸口气,压住心中的焦躁,开始对同样已显焦燥的四人,反复叮咛,顺便再检查一遍他们的考篮。 “进去后,不要胡乱走动。座位旁有便桶可以解决,一定不能去大解。不要有任何作弊行为,就是会引起考官怀疑的行为也不要有。” “不要跟任何人说话,不要东张西望,更不要多管闲事,尽量不要提前交卷,不要忘了填写名姓、座号那些,开卷就先抓紧时间写自己有把握的,会不会的都要写,别空着,更别涂改,答完反复审……都记住了吗?” 晏旭点着小脑袋,看看身边十几、二十几、三十几,三个不同年龄段的同考生,再看看自己考篮内被掰得粉粉碎的野菜饼,还想回头看看母亲。 脑袋上就被拍了一下。 “你怎么回事?越是年纪小,就越是要学会收起玩心。若不能专注听我说,就滚到一边儿去!”卢英实低声喝斥。 8岁就下场考童生预备试的极是稀少,就算第一场很简单,只要求文字通顺即可,但是能考过的?没有。 卢英实做廪生已有三年,最烦的就是为这样毫无希望、又会毁自己名声的小学子做保。 但看在银钱的情分上,他也没有拒绝过,只是态度上就别想好了。尤其是对晏旭这种不仅年纪小、还病歪歪的。 晏旭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张嘴就将他之前说的一字不落重复出来,末了,“咳咳”两声,再补了一句:“考证您忘了发给我们。” 卢英实一噎,脸上就是一红,又瞪晏旭一眼,摸出考证,一一比对着发给他们几人。 见其他三人对自己的出糗面露笑意,卢英实顿时没好气,指着那边已开始排队的方向道:“过去排队,等待搜检。” 考证,即是“识认官印结”,上面就记载着考生报名时填写的身高体形、脸型特征等等,并加盖得有官府的印章,以证明考生身份的真实性。另外,上面还有相关邻居的画押担保,包括同乡五名考生的连坐担保。 通常由考生自己或家人保管,但经常发生丢失及损坏事件,便改由须领他们进场的廪生统一保管。 廪生在进场前,会交给他们,以便他们自行完成搜身。 五人应该排在一起,廪生会经另一边提前搜身绕过去,等自己具保的五人被搜检完后,带领入场。 提前凑齐的人自然先排队,他们这队没凑齐,卢英实便让他们先去排着,届时哪怕让让别人,也比排得很后面强。 过去站定后,晏旭被推到四人最前头。 其中一人挤眉弄眼对他道:“好孩子,记性真好,居然把坏脾气的卢廪生给气噎了。” “其实卢禀生的耐心已经够好的了,有的廪生,急起来还会打人呢。”另一人接口为卢英实说话。 便立刻被第三人笑了,“看起来,你还没这娃娃的信心足呢,怎么?怕考不过还要求到卢英实?” 县试,通常与院试联合,就是考完第一场童生预备试后,若上榜,即为童生。 若童生过关并自愿,可留下接着考后三、或四场,为院试。均过关者,即成秀才。 因此,县试由县官或知府主持,由县学或府学安排夫子监试。 大部分考生,决定下场之前,就是准备好一举考过县试和府试拿到秀才资格的,期间不可能更换具保人,只会添加一名。 第二人被气红了脸,甩甩袍袖,“你才考不过!”堵回这么一句,不再理人。 第三人也知自己说错了话、惹到了考场前最大忌讳,讪讪地摸了摸脖子,想闭嘴,又因为紧张或者是闲站着无聊,便又跟晏旭搭话。 “哎小娃娃,你考完第一场就赶紧找娘亲回家哈,别在外到处乱跑,哥哥叔叔们还得考下一场,就不能陪你了。” 晏旭的眼珠,朝后稍侧了侧就收回,挺了挺胸回答:“咳咳,我亦要参加完全场。” 此次县试,全场为四场,共八日完成,每场均早进晚出,轻易都承受不下来。 周围的考生一听,遂与晏旭一起的三人,齐齐“哈哈”大笑起来。 “小娃娃,奶牙都未褪尽,病得只剩一口气了吧?就敢说如此大话,【三字经】、【百家姓】你能背得完就算了不得了,还全场?” “哎哟,笑死我了。这咋能碰上这么个活宝?语气比个头儿还高了。” “啧啧,要是他都能考完,岂不是把我们个个儿比得啥也不是?” “爬一边去,你才跟个病娃娃比!” “呵,要我说啊,这病娃娃估摸着连头场都考不过,不到午时,便会哭着喊着找娘亲了。” “哈哈,估计还会尿一裤裆,瞧他那病病弱弱的样子,何苦来哉?” 周围哄笑声成片,浑然忘了考场外亦该肃静。 晏旭瞥眼他们,一一记住这些人的脸,没有去与他们争执。 而这似乎反倒让他们更加放肆,越说越热闹。 直到被负责守场的兵士呵斥,他们才安静下来,却又悄悄伸头探脑对起了赌来。 这个赌病娃娃考不完第一场,那个赌病娃娃不会参加第二场…… 越赌越精细,甚至赌到了病娃娃会在哪个时辰就被抬出考场,更有甚者,赌病娃娃出了场后会不会哭。 只有一个人,穷得豁出了所有身家。“我出一百文,赌病娃娃考取童生!” 其实,他也没指望会赢,但就只剩一百文,考完还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索性也就冒险一试。 大不了输了还能反赖上要债之人管饭。 众人再次哄堂大笑,在被呵斥前赶紧收声,你二、我三的,将这赌注的倍数快速扩大。 虽然最高不过一百文,只图个意趣儿,倒奇迹般的减轻了些许他们内心的紧张和忐忑感。 站在远处与考生亲眷们作堆、被挡在拒马柱后的周慧,听出他们议论的正是自家儿子,紧张和焦虑的心情,被汹涌的难过替代。 她很想大喊一声:儿子别怕,大不了明年再来。 可惯常的隐忍,以后身负的重担,让她喊不出口,只能双手捂脸,垂头暗泪。 而身边的人还没放过她,有认识的,便也跟着小声议论起来。 “瞧,这就是那个病娃娃的母亲。都不知道是得有多狠的心肠,才这么舍得熬煎个病痨的孩子。” “病痨?哎呀,怕不是会传到人吧?让一让,躲远些着。” “不怕,他那个听说是胎里带来,不传人的。连他这个狠心的娘都没被传上呢。” “那就好、那就好。哎要我说,大妹子,你是真不担心你儿子病死在里面出不来啊?” 最后说话这妇人,还扒拉了周慧的胳膊一把。 ------------ 第五章:想干嘛? 周慧想怼回去,可她做不出那样的事,只能再挤侧一步,担忧地望向自家在队列中、更显弱小单薄的儿子。 而晏旭,其实除了忐忑时隔事易不知底细外,也在担心这副病弱身体会撑不下全场。 纵使他有满腹经伦,但这就好比面对绝世宝剑,知其一出必所向披靡,奈何只能看,无力拿起等于废物一样。 尤其是此刻,营养不良、缺乏睡眠、肺燥难忍、疲累不解…… 以至他已有头晕目眩、视野模糊之感,耳中也传来阵阵刺鸣之声。 就听有人在赌:赌他连场子都进不了。 是谁呢? 哦,他们五人中的最后一人,终于到了。 富家子,小胖子,看似与晏旭一般大年纪,穿得奢华异常,在随从们的前呼后拥下,排开他人站了进来。 这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哪家权门的贵公子哥儿,因此对于其的“蛮横”行径,没人敢有意见,尽管心下不忿。 小胖子懂,小大人模样儿道:“我就来考考,不占你们的份额。” 也因着这,或因着其有背景,不知在哪儿报的名,其考证上的个人部分,晏旭记得,只填了两个字:“老大”。 晏旭轻轻摇了摇头,努力集中起自己的精神。 而小胖子,已在打听起他们此前说甚那般热闹,便有人告知。 小胖子一听,使劲儿眨了眨被肥肉挤成的细缝眼,上下打量过晏旭后,便立刻就让随从给出一两,押晏旭撑不到入场。 别人本来都是小玩玩图个放松,他这倒好…… 没人敢接。 他便摇晃着脑袋,将银子塞给晏旭,大咧咧道:“你输了也不让你赔,只教会我游泳即可。” 晏旭:“……” 上下扫回小胖子两眼。清楚其是知道自己来自乡村,也估计对方这体格,下水就是个沉、没人教得会才顺便“乱投医”找上自己。 刚想拒绝,眼珠一动,“咳咳”两声,问回对方:“你借我一两银,我押自己只需要考这第一场,即能成功。” 他的身体,大概率只能撑下这一场,他得给自己拼尽全力的动力。 而他这话的意思,就是第一场考进前十名。只有这样,才能不必参加后续,直接等知府面试,过了直接就是秀才。 晏旭借小胖子将“底气”再次升级。 众人一听,哪怕有小胖子“镇场”、哪怕有兵士在侧,也都不顾一切大笑起来,笑声中更是充满了鄙夷与不屑,感觉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般。 小胖子倒是一口应了。 可全都没人信了,“庄家”没人做。 就那个押上全部身家的人,赌的是晏旭能考上童生。 晏旭这下升级,他也掏不出一个铜板儿来了,索性趁机反悔,将自己那一百个铜子儿要了回来。 众人起着哄,鬼都不看好晏旭。尤其是他现在都已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小胖子一见,这一面倒怎么玩儿啊? 遂抬手,招呼自己的管家,去负责登记和收取别人的押银, 嗯……他来做这个庄。 笑哈哈的众人,立刻你一个、我十个的铜板押了起来。反正目的只是一场玩笑,当花钱看了场笑话。 身为笑话中心的晏旭,看着这一幕幕,低下眼帘,没有任何愤怒。 只要无视无理的,做好自己该做的,用另一种方式,将那些鄙薄打回去就可以。 他反倒觉得这小胖子挺有意思。 这时,时间到,搜检门开,两列兵士从内走出,分左右守持秩序。 考生们立刻安静,慢慢鱼贯而入。 轮到晏旭,核对完他的考证,负责检物的两人,看了看他考篮内已被掰碎的饼,再将水囊倒了倒,翻里及外看了遍,后将笔墨砚及整个篮筐细细检查。 负责搜身的两人,在检查已脱完衣物者,同时示意晏旭头发打散、脱鞋、脱衣,做好准备。等前一人搜完,他再过去,被搜。将他从头到脚摸摸翻翻、看看嗅嗅,连他的破草鞋也拿起来对着烛光照了遍。 及至两边都表示均无可疑,才让晏旭穿好,拎筐进场。 此次考生较多,大约有七百多名,分成各五十人站列。 考官们陆续进场登台,先是夫子们向考官们一揖行礼致敬,然后立去考官们的背后。再是具保的廪生们,依次向考官们一揖行礼致敬,然后立去考官们侧旁。 考生们被点名后,就入中厅大堂,挨着接卷,挨着唱保。 轮到晏旭时,晏旭便也稚声高唱:“晏旭,由卢英实保~~~” 卢英实遂高唱接声:“卢英实,为晏旭保~~” 此时如有做保廪生对考生有疑时,可立即请县官查察或扣考。 考生们则在接卷后,按照卷上标记的天干地支座号,一一入座。 衙役们,便举着题贴板,来回在过道内巡行展示。 考生们看完题,填涂好各自的考证号,便埋头开始写作。 考题不外四书文、试帖诗、五经文、诗、赋、策、论、墨义这些。各有一定格式,要求不能犯庙讳、御名及圣讳,总字数高于三百低于七百。每场有卷十数张,有红线横直格,为界格,严禁写出。 另附空白草稿纸数张,不但要求卷上文正,草稿上也要求完整。 晏旭入座前,先去每排座位前的大水缸中,将水囊灌满,然后才去属于自己的位置坐下。 抬头看了看头顶草棚中漏下来的光线,再喝口水,压下欲咳之意,拿出笔墨纸砚,倒了点儿水在砚台内,磨起墨来。 无论多少的忐忑、紧张与不安,一旦坐在考桌前,眼里、心里,都只需要盯着卷子与考题,再不能胡思乱想。 晏旭一边集中精神,琢磨着如何才能让字体显得符合年龄,一边在抵抗身体带来的阵阵虚弱感。 两眼盯着卷子,咬了咬舌尖,磨好墨,提起笔,开写。 县试范围内的,属于基本答题,主要看文字是否清通,以及从中看出考生的心性禀性等等。 比如或平和、或偏激、或昂扬、或稳重。这些,都与主考官的偏好侧重相关。 晏旭不了解开县县令和绵州知府,周氏有提前打听过,只是所知甚少。晏旭的答题风格就选择了四平八稳。 起初还算顺利,及至策论一题中的:【寡舒】让他为了难。 因为这道题,涉及当下时策,正是他的短板。 正思忖间,眼角余光就见一个小小的纸团,从右后方丢到了自己腿旁。 晏旭立刻搁笔,毫不犹豫盖卷、草稿,立于过道处,举手,出声:“启禀大人,有考生欲栽害小民。” 他站出去时,主考官的视线便已投过来,及至话音未落,主考官上下扫了他两眼,便示意他上前。 负责在此条过道内来回巡视的衙役此时快速奔至,其中一人将纸团捡起,带着晏旭去主考官堂案面前,另一人则守着晏旭的桌卷,眼神来回盯着周围的考生。 考生们被惊动,抬目望过来,触之又赶紧收回,继续答题。只是有的思路已被冲断,恨恨瞪晏旭背影。 主考官则接过纸团打开,见是一份小抄,顿时黑了脸。 涉及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考场规矩已几乎严苛到了极致,可还是有人、每年都有人企图以身试弊、钻营取巧。 怎么?真当县试就是顺水梯?真当他个县令是好糊弄的?! 他冷冷盯着晏旭,“你说是他人栽害于你,可有证明?” 被人栽害,不是没有。但别人的做法都是赶紧设法隐藏,否则一旦被发现,即刻会被拖出,不容分辨。 主考官也想把这孩子直接丢出去,但见其总咳嗽,还一直埋头答题很认真,便决定破一次例,先问问。 主要是:一来主考官自己也是贫苦出身;二来,考生们在外面“玩”得热热闹闹,早已让他听了个清楚。 但他也就只能给这孩子回答一句话的机会。 ------------ 第六章:过水 晏旭听问,便知道自己“押”对了! 他的母亲周氏,每隔半月,便会进县城一趟,收买衣铺中最低廉的下角料,带回去拼缝成香囊、绣帕,或是袖边、裙边等等,次半月再回售于衣铺。 周氏出身名门世家,也懂得要了解主考官偏好的必要,故而有借进城的机会,提前打听过。 只是因无处可得县令及知府的文章,只知县令已在开县任职三年,寒门出身;知府则调任绵州六年,年近花甲。 加之绵州赋税只是“两轻一重”,就是两年轻些,一年很重。晏旭便猜测:这位县令,最讨厌的应该就是投机取巧之辈,包括赌。 虽然历朝都不禁赌,可儒家并不提倡,读书人也便不沾染。 晏旭是真想好好撑过这次县试的,奈何别人非要拿他取乐作筏子,还企图栽害他,那就对不住了。 他遂违反了常人一贯的作法,主动出列举告。 果然就有了辩解的机会。 虽然考场重地,只有极短暂的机会。 “回禀大人:栽害小民者,乃左二第六、或第七名考生。” 不能要求比对字迹,因抄者未必是本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揭发“真凶”。 晏旭根据那纸团的轻重、滚来的方向、投掷的角度等等,算到了那边两人的范围。 其中有一人,正是赌他考不过第一场之人。 晏旭的座位是左边第三列,第四排。每名考生的桌案,前后间距约三尺左右,左右间距约六尺左右。 他因取水至位稍晚,有扫过周围人一眼。 “你且站于旁侧。” 主考官给了他二次辩白的机会。顺便,示意衙役将那二人带出,当众搜检。 那二人也不敢挣扎叫嚷,乖乖脱衣。 只赌晏旭会输那人,在如此威势之下,已有些瑟瑟发抖,脸孔通红。未及脱完,已软倒在地,叩头伏地,承认了作弊以及栽害晏旭的事实。 随后被拖出,就在这部分考生的大院外,按住挨板,让其惨叫声令每位考生都听到。 晏旭的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而巧的是:另一人也并不清白。 衣物除尽,两条小臂上,尽然全显细密小字。 “呵,倒是聪明,可惜用错了地方!” 主考官气笑至怒,“拖出去,五十大板,入狱三年!” 有种墨,加了特殊的药汁,写于皮肤之上,干了便无痕迹。需得看时,抹湿即可。 这人的法子倒是极为巧妙,若这是乡试以上的考舍、若不是他太着急抄答、若不是恰好被那人牵连,必就会蒙混了去。 主考官要杀一儆百。 自此,凡考生入辕门搜检,又多增一项:过水。 也不知多少人恨死晏旭。 当然那是后话,此时已在答题的考生们,则勒令不准暴露多余皮肤,更不准频繁翻袖挽裤。 “作为揭举奖励,本官考问你三个问题。” 主考官也没有就此放过晏旭,而是要当场考校。 晏旭侧转正对,恭身应是。 主考官侧眼瞥了下这个病歪歪、却显自信昂扬的孩子,想了下后便问道:“解释下【易】。” 晏旭微微挑了挑眉毛。 这样的问题,说易也易,说难也难。就像读书本,通常没人会去总结书名,因为那是著书者该干的事。 主考官见他没有立时回答,追问过来:“怎么?这都不会?” 晏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口中“咳咳”两声,以示自己正处于难受中才有延误。 而后答道:“《周易》包括《易经》和《易传》,与《连山》《归藏》并为“三易,后二者失传……自此,有称《周易》,有称《易经》,有称《易》……” 晏旭在回答的过程中,巧妙地稍加了改动,避过了庙讳及御名。就是历史中皇帝、以及先帝、圣贤等人的名讳。这是考场内不允许的。 主考官面色不动,继续问第二个问题:“破题,【薄而厚未】”。 这是【大学】开篇倒数第二句。需要答的意思,却几乎就是在为大学整文作总结注释。 晏旭神色更加庄重,揖手一礼,答曰:“是小子不分轻重缓急、本末倒置却想做好事情,未达根本与认知的最高境界。小子知错。” 主考官只眉眼微不可察动了动,遂一抬手,“下去继续考吧。” 第三个问题没问。 可晏旭也没听出会不会被找后账,只能再施一礼,在众考生偷偷觑量自己这个“幸运儿”的目光中,回去座位,朝看桌衙役微行一礼后坐下。 倒是对于破【寡舒】之题,有了别解。 此题出自【礼记·大学】中,“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正解本应是:生产的人多,花费的人少;生产的人勤奋,花费的人节省。这样才能财富充足。 而隐含的意思,却是指帝王的。 晏旭远远绕开了隐含之意,只就“如何使民产生劳动,才有财富来源”作了解题。 本朝:帝王刚愎自用、世族沆瀣一气,累累负重加诸到百姓身上,便国之疲弱像已开显。 而想要生产的人多,不得先令百姓有生产的欲望在先? 当然这个问题实在尖锐,晏旭没有刀耕笔伐,只泛泛而谈,就像个稍稍不太正常的孩子童真稚语。 嗯……以喻言实论。 大概意思就是:母亲想让我读书,怎么办呢?给鼓励啊。我想让三个孩子帮我搬柴,我就得先准备三份能令他们满意的吃食。下次找五个都有了。 其中也增加了一些属于小孩子的聪慧狡诘。 答完数一数所有卷子上的字,确定没有超过六百后,晏旭看看已偏斜的日头,再也支撑不住,趴在桌上就睡了过去。 他留了一百多字的余地,碍于真正的身世,他放弃了考第一。 嗯……害怕被认真追究祖宗十八代。 而被叫醒收卷后,他因为迷糊,走在最后,恍惚中瞥见,自己的卷子被放在了一旁。 心里顿时“咯噔”了个清醒:后账来了? 要判他个不过,连第二场的机会都不给了? 因此,也就忽略了赌他撑不过一场的人、眼神有多幽怨。 ------------ 第七章:遭报应 县试放榜要等隔日,因这最后一眼,晏旭难得有了点久违的忐忑感。 这要是没考上,不知道自己的脸要往哪里放。 吭吭咳咳着回到客栈也没睡好,和所有的考生一样,莫名有些焦虑。 周氏也担忧,但更多的是担忧他的身体撑不完全场,因此赶紧去卖了那批绣品,换成药材,熬煎了给他喝。 这个时期的客栈可贵,平时几十文,现在最便宜的也要一百多文。周氏熬眼费心绣半个月,只得也不过八百文。换了平常人家也能勉强度日,但晏旭的病就像个无底洞。 喝完药的晏旭,见周氏愁眉苦脸,便掏出三两银子递了过去。 在其惊讶前,赶紧站好,低头,承认错误:“咳咳,考前他们拿我作筏子对赌,我……儿子气不过,也、也参与了,赢了三两。” 事实上应该有六两才对,但他还没拿到,再说数额大了也怕周氏生气,又为着安周氏的心,只能说三两。 其实他悄悄藏银,是还盘算着用银挣银的。 周氏一见,仍然生气。 “你乃堂堂书子,怎能参与对赌?为娘的说过很多次了,咱们可以穷、可以苦、可以用命去拼,就是不能走歪门邪道你不明白?会遭报应的!” 气得抹眼泪,哪怕这银子能救命。 晏旭心下叹气,将银子塞进母亲手里,劝慰道。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儿子若不参与,岂不白让人当成了玩趣?咳咳,只是偶尔为之的一次另类反击,儿子再也不敢了。母亲,活着,才有道。” 母亲默默将银子握住,攥得很用力。 看得晏旭有些心酸。 他转过脸,走去桌旁,一边铺纸画画,一边咳嗽着道:“母亲,要劳烦您辛苦,将这副画绣在荷包上,给我佩戴。” 周氏听得怔了怔,忙起身探头来看。看着看着,下巴都快掉了。 指着画,手指有些哆嗦:“你……你这是什么??” 画上,日头暖洋洋。两只尖下巴、长长尖耳朵、长相奇怪的猫,正在沙丘上晒太阳。 一只猫叠着前爪,前半身枕在爪上睡觉,后半身还有点儿歪扭,一只后小爪搭在小伙伴身上。 另一只猫则在打哈欠,处于打到一半的时候,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珠亮晶晶,似乎因着打哈欠被水洗亮。 两只小猫的身姿都慵懒至极,却又可爱至极。 而周氏惊诧的是,她是给夫人小姐们绣荷包手帕那类的,就算儿子画得这般好,她心下夸赞,但事实上没谁会将动物绣在上面,还是两只奇怪的猫。 “咳咳,母亲,您就当是儿子想要,可好?” 晏旭搁下笔,没再在画上添加多余的背景一类,仅就线条这么简单着,便再道:“用绸布绣喔,辛苦母亲,儿子先出去寻其他考生,对下题。” 嗯……赶紧溜。不然怕不是要被母亲追问如何识得沙漠动物? 他总不能解释说:曾经的家乡就有? 而周氏一听儿子要去与人对题,且儿子自小懂事,从没向自己讨要过什么,便立刻点头答应,并没去想其它。 书中自有黄金屋嘛。 晏旭再冲母亲笑笑,便拉开门,跨了出去。 他们母子俩住的是下房,在一楼不起眼的角落。出来就是个六尺左右的暗黑通道,前方左拐,是收账的柜台。 晏旭才出来,就听到柜台前有人说话。 “掌柜的,这里有一两银子,你帮我们把那对病痨母子赶出去。若不然,我就传言出去说你店里出了瘟疫,让你彻底关门倒闭。” 连说带威胁。 掌柜的却在迟疑,声音犹犹豫豫:“这位公子,您、您真犯不上……” “嗤,犯不犯得上用不着你说。你把人撵走了,空出的房子还能宿新客人,我这钱就是白给你的。怎么?非想拧是吧?”来人威胁声音加重。 “人、人家交了一两银子,包了半月的。”掌柜的依旧犹豫。 住一日是一百多文,包半月会便宜些。周氏几乎拿出所有的积蓄,为儿子这次考试连心血都已押上。 来人显然也没想到会这样,顿时尴尬在那里。 人家交够了宿费,半道儿上把人赶出去,不但得退房钱,还得赔。他才给掌柜一两,掌柜肯定不会愿意。 旁边的人脸冲墙,死死憋笑。 “原来你是在纠结这个,我还差点儿以为日头从西边出来,遇到个想多管闲事的好人了呢。” 尴尬了的人,强行挽尊,赶紧再掏出一两,去嘲讽掌柜。“喏,小眼皮子的,再给你一两,这回能赶他们滚蛋了吧?” 这时候赶出去,再没哪家客栈有空房了。 想着那害他输了的病娃娃就要流落街头,他的面皮才没那么烫了。 虽然……其实……他只输了几百文,还没这次反掏的多,但就奔着这个面子、这口气。 却听得晏旭心头火起。 以自己这病歪歪的身体,如果露宿街头,就算有才华考下场,也没精力、甚至没命去考。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他就要出去与来人说道说道,又见客栈外进来四个人。 同样,是参赌输了的人。 晏旭贴在了墙边,隐进了黑暗。他要好好看看,这些人还有什么歹毒招数! “哟,林兄、马兄,你们也在?” 进来的人和先前的人热情地打着招呼,还挤眉弄眼的,显然彼此都猜到了来此的目的。 先前那个和掌柜“谈判”的、应该就是姓林那位,见又有人来,笑眯了眼,一伸手冲他们就道:“我可是花了二两,怎么?不匀摊一下?” “林兄客气了,您有这财力,我们几位穷哈哈就不跟您争了。”后进来的,姓齐的人,摆手拒绝。 姓林的听懂了,眼睛朝客栈外斜斜,一脸不怀好意的笑。“你们是打算用武力?” 姓齐的便揉起了拳头,一脸阴狠道:“敢让我们失了体面,岂能不找回场子?” 姓林的“哈哈”大笑,还冲他们竖起大拇指:“还是你们够狠。” 输赢左不过一两以内,只因为个面子,便无视了弱势之人的性命,一个杀人诛心、一个暴力皮肉,你们都够狠。晏旭心道。 而这还没完。 几人正在说话间,又有两人进了来。 一见这场面,顿时笑开,行着文人见面礼仪,说着:“几位兄台倒是好耳报,比我们竟还早一步到。” “那我们不如就好好商量一下?总要有个稳妥的法子,以绝后患才好。” 姓林的转瞬另外打起了算盘。 要既能出气,又不会被找后账。人多力量大,不如都参与进来。 ------------ 第八章:真欺负人啊 掌柜的一见事情要闹大,立刻将二两银子收入袖中,再双手合什对这些人道:“老汉这就将那母子赶出去,你们、你们在外等着即可。” “嘁,还怕我们损坏物什赔不起是怎么着?”有人坐下就不愿意动。 被另一人拉起,往外拉,“兄台们都出去说话吧。”边说,眼神边往衙门方向瞟。 几人顿时会意,也认为事儿还没做先惹得店家报官就不太好了,便都出了去,在门外凑作一堆嘀嘀咕咕。 掌柜的也怕给自家客栈招祸,连忙就小跑出柜台,往这边过来。 这后面的一间屋子,平日里是用来堆杂货的。 因着考试期间房源紧张,本着想多赚的心思,故将内里货物清出,堆放在这小过道上。早早晚晚的也不点烛。 掌柜的刚一转进来,眼睛还在适应黑暗,就忽觉一道黑影迎面而来。 “砰!” 拍得他两眼一黑,倒在货物上。 晏旭放下顺手抄起的石砖,甩着手腕再压住喉间咳意。这跳起来的一下,咳疾又要发作了。 强忍着,摸走掌柜袖中的二两银子只作赔偿,便返回屋内,快速说服周氏,三两下打起包袱,翻窗自侧巷离开。 周氏被吓坏了,疾步跟着儿子左拐右绕,直至到了背人处才敢问出声:“你说寻仇?什么人跟咱们母子有仇?” 她没想明白。 乖乖跟着做,是躲讨债的躲成了习惯。一听跑,就跟着跑。 “咳咳,母亲,他们自己对赌,输了却要挑我这颗软柿子出气,还想阻挠我继续下场。” 晏旭口中回答,手上则拉着母亲贴向巷道墙边,自己再伸头探脑,悄悄张望巷外。 周氏骇得张了张嘴,眼泪又掉下来,哽咽小声:“怎么会有人那么坏?” 晏旭都有些服气这位母亲的天真了。或者说,是服气母亲这种对读书人的天真。 “咳咳,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提前踹下去一个自己的机会就大一分,很正常。” 考举一路上的艰辛和困阻,绝不仅仅只是十年寒窗苦读、所需花费那些,还有更多的来自意外。 这都只能算最浅层的一种。 “那我们先出城躲躲吧。”周氏一时之间只有这个主意。 宿在城外野林子里,到考试开场前,早点儿进城,也许就能躲过。只是儿子的药汤…… “不躲!” 晏旭果断拒绝。 只有打不完的结,哪有能躲一世的灾? 他得想法子解决这次的麻烦。 不能报官。毕竟人家还什么都没做,掌柜的也能全部否认,何况他还给了那掌柜的一砖头呢。 他摸了摸怀里的银子,扯了扯周氏的衣袖就往小巷那头走,边压抑着咳意。 道:“我们赁个小院子住。” 他本来也打算着:等拿到童生文牒,便说服周氏搬家来县城。一是县城更容易挣钱;二是他哪怕不需要也必须得找个老师。 没有师承会被查学识来源,也不会被人看好。 “赁院子?” 周氏又被吓一跳,“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啊。” 那三两银子要还刘三2两,剩一两还得吃喝嚼用、买笔购墨……怎么算都不够,就是晏旭的一副药,都得花费500文。怎么赁得起? 晏旭又塞二两过去,脚下步子加快,“掌柜退赔我们的房钱。” “也不够……” 周氏一边收起银子,一边还是怎么盘算怎么不够,脚步就有些迟疑。 急得晏旭又咳了起来。 那些人不会等太久,一旦发现他们母子不见了,能找得着客栈,就有可能追得上他俩。 何况,找麻烦的也未必只有那几个,万一还有呢? 不能对人性那东西抱有太多侥幸的。 可他没时间说服周氏,只能用力拽,汗都下来了。 但,往往越难的时候,就会越难。 还没出巷口,就见三人挡住了出口。 晏旭一回头,巷道的另一端,出现了四人。 不是姓林的那伙人还有谁? “呵呵,我就说嘛,他们会听到我们谈话,会悄悄溜掉,这不?暗黑窄巷,倒正好成全了咱们。”姓林的阴阴笑。 “林兄果然学以致用,聪慧得紧。”立刻有人捧场奉迎。 周氏听着这四个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她一把将儿子拉去身后挡着,怒瞪两边:“你们枉为读书之人,居然如此卑鄙无耻!” “哈哈哈,” 换来一片大笑声,和持着木棍,一步步朝他俩走来的他们。 走得不慌不忙,看他俩的眼神就像猫在戏老鼠一般。 “我打听过你们的来历,一对孤儿寡母,穷得没三两米下锅,今日之事,你可怨不得我们。” “就是,病歪歪了不好好在家躺着,非得考什么童试,不知道有那命,没那福享吗?” “抱歉了,谁让你儿子既害我们破财,还挡了我们的道。” “……” 几人说着,痞里痞气,用棍轻敲手心,晃荡着逼近。 晏旭闭了闭眼睛。 纵有千般智,无力对暴殃。 一用力吞咽,站出去,反挡在周氏身前。 怒斥道:“你们就不怕我一场高中,已引起官府注意吗?这时候我若有了好歹,你们也必然会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嗤,口气居然还敢这么大。” 姓林的不屑:“别做一场就高中的梦了,你的卷子被单独搁置一边,糊名都作废,吓唬谁呢?” 晏旭明白这是对方也看到了,心弦顿时绷紧。 没吓到人,此前专捡的人少之处跑,现在喊人,就算有人听到也不会多管闲事。 把身上的银子全赔这些人能保命吗? 晏旭眼珠一转,立刻摸出身上全部的四两银子,两边方向各扔去二两,大喊一声:“看暗器!” 几人本能闪避,却又一见是银子,顿时两眼放了光,就去抢。 晏旭碰了下母亲。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周氏也机灵了一下,抓出身上的铜板,也冲着前面抢银的四人撒去。 对,晏旭带跑的方向,不是人少的那边,而是人更多的这边。 对方应该一共是八个人,只出现了五个,大概率另三个就在那边的巷口外藏着。 而那边那个姓林的,晏旭不确定对方会稀罕抢银子。 果然,就听姓林的在喊:“别抢了,等拿下他们两个,多少不够你们平分的?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这边,有两个人抓着一碇银子扭在一起,听喊还有空回:“跑呗,看能跑到哪儿去。” 一个瘦弱妇人,一个病弱孩子,先放他俩二百尺,也休想跑得出自己等人的手掌心! ------------ 第九章:小胖墩儿! 晏旭使出吃奶的力气跑,肺部尤如破风箱般发出撕裂般的呼哧声,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他没招谁惹谁,但这个世道就是别想有公平,再恨也没有。 耳后,已传来那些人追来的脚步声。 追得不紧不慢的,还在说笑,谈论着发的这笔意外之财;还在言语争执,事后要怎么平分;还在讨论,穷成这样的母子身上哪来的这么多钱。 晏旭跑不动了,他摇摇晃晃着,催促母亲:“您先跑,去衙门报案,快!” 周氏依言急冲几步,晏旭刚想松口气,却见其又跑回来,背上他才再跑。 晏旭:“……” 他都不知道该生出什么样的情绪来。 干脆抻着脖子,大喊了一声:“小胖墩儿!” 考场外的小胖子非常招人眼目,也是个别人轻易得罪不起的人物,晏旭只能寄希望扯虎皮作大旗,能吓唬一下“追兵”也好。 果然,后面的人脚步迟疑了一下。 然后……追得更快,口中还骂骂咧咧。 既不相信小胖子会帮这小病痨鬼,更不相信小胖子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他们可不认为这俩会有交情,再听听喊的啥?小胖墩儿? 就算小胖子来了,第一个打的也会是小病痨鬼。 便也不吊儿郎当的追了。他们加快了脚步,因此眼见得前方母子俩要跑进热闹的街道。 一人还照着母子俩狼狈的背影,扔出了手里的棍子。 棍子打着转儿,带着呼呼的风声,就要砸在晏旭的背上。 忽有一道人影闪过,棍子落去来人手里,来人一身随从装扮。 再听一声稚哑大喝:“小胖墩儿在此,谁敢造次!” 从侧旁店铺内,跳出个小胖子,叉腰分腿,威风凛凛。 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 晏旭不失时机,跳下母亲的背,一指那些人,充分发挥狐假虎威之势。 “小英雄,他们抢我钱,咳咳,还要杀我。” 小胖墩儿果然一身豪气,一听小英雄仨字,顿时胸脯高挺,昂扬头颅,一捏拳头。 然后一挥:“小的们,上!” 俩随从:“……” 扑了出去。 如虎入羊群,三拳两脚、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几个追得最快、见势不妙想跑的人给打得满地找牙、躺地哀嚎。 姓林的跑最慢,眼见到嘴的鸭子要飞、眼见自己也要满脸血花开,立刻大喊:“小少爷,他冤枉我们,我们是找他要债的!” 话音未落,两个随从的拳头,正好停在他脸前。 姓林的汗珠子瞬间滚落,带着乞求之色看向小胖子。 小胖子包子脸就是一甩。 在晏旭心下一急就要解释前。 却见小胖子朝天一撅嘴,一冷哼:“打,使劲儿打,这种不要脸的货,也敢来欺负本少爷傻!” 姓林的立马被打倒在地,还被踢成了个滚地葫芦。 他吐着血,完全没弄懂小胖子的脑思路。 然后就听小胖子叉着腰道:“就算要债,瞧你们提棍追人的架势,也是想把人家可怜母子往死了打。谁给你们的胆子这么欺负人?!随二、随三,把他们扔去县衙!” 晏旭一听,就算被同情了也不背这锅, “是他们抢我钱,我得拿回来!” 边说边跑去那几人身上,将自己的、连同那几人本来有的,全给搜了出来。 几人痛到呕血:“……那是我们的!” “叫个屁,赔偿,咳咳,赔偿懂吗?!” 晏旭不屑一顾,收起银子,再冲小胖子一抱拳,很“江湖气”的道:“多谢小英雄!” 他是早就看出来了,这小胖子有股子仗义疏财的劲儿,应该没少看江湖那类的话本子,加个哪个小娃不想充大?便投个其所好。 果然就见小胖子仰天“哈哈”,再一拍胸脯,一拍手:“路见不平有人铲,你们走吧,这儿的事交给我了!” 两个随从……没眼看。 晏旭则见好就收,扯上母亲衣袖赶紧走了。 忽听身后一道河东狮吼:“小胖墩,你又给老娘惹祸!” 晏旭一回头,就见一个红裙妇人,飘飘自屋顶掠下,脚没站稳,就揪住了小胖子的耳朵,大声开训。 那两名随从已单膝跪地。 原来小胖子的乳名,真的就叫小胖墩啊? 晏旭吐了下舌头,脚步加快,溜了溜了。 却不知这一幕,在小胖墩的心里,给他打下了个不讲义气的标记。 …… 周氏这一日过得是稀里糊涂,直到把小院赁好,坐下来,她都不知道该先思考哪个问题。 只有一个念头最强烈:儿子长大了。 面对困难不闪不避、有条不紊、冷静睿智、随机应变、勇敢有担当…… 一堆夸奖的词语闪过脑海后,就剩下一句:“你……你还是我的儿子吗?” 她印象里的儿子,郁郁寡欢、胆小畏怯、怕生少动、有气无力、毫无主见,有事只会缩在她后头,比她自己还爱哭。 什么时候,跟完全换了个人儿似的了? 晏旭心里也“咯噔”。这可要怎么解释? “咳咳,” 他咳嗽起来,摸出袖袋里刚入手的二十几两加零散铜板,堆去周氏面前。 再咳着道:“您被刘三逼债时,往日种种窘迫画面、凄凉惨景浮现在我眼前。再不改变,儿子身死事小,您和外公他们,儿子又怎么能撇得下?” 说着,眼泪涌进眼眶。 有他自己的,应该也有原主的。心里发酸,酸得难受。 这话,也将周氏的思维扯到从前,那些无法言说的艰辛,历历闪过脑海。 她一把揽住儿子,瞬间哭成了个泪人儿。 “苦了你了,太苦了你了。” 哭着想着:都说人受了大刺激会一夜变故,果然诚不欺我。 儿子变好了,终于变成了她一直期望中的样子,她该高兴才是。 遂一抹眼泪,松开手,带着伤感笑起来,“你先读书,为娘的去张罗。” 有了新居处,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忙碌。 其实……周氏心底里是欢喜的。很久都没有过的欢喜。为着儿子的成长、为着日子的转好、为着家人们也能好过一些,她都欢喜。 催着儿子去读书,也是因着这份欢喜。毕竟这一切,都是儿子努力读书得来的。 晏旭见到母亲的笑容,便赶紧就把想要搬家的事说了。 哪怕他没考上,明年还有机会。 周氏这才意识到并不是赁了院子暂住。 犹豫了几息后,一边点头,一边开始扒拉桌上的银钱那些,分出需还的、安家的、拜师的、备考需用的、药材以及生活用的等等。 尽管这是笔额外的收入,能暂解燃眉之急,可就算是晏旭看着,也是怎么扒拉都不够。 单就想拜一个好先生为师,每月的束修就至少得五两,毕竟道不可轻传。 还得正经买书籍,周家人自写的那些,不能见于人前。 晏旭咳咳着提醒了一句:“母亲,给外公他们多留一些。” 然后就想去睡一会儿。 得养足精神,琢磨怎么多赚点银子才能暂时没这种烦恼。 却听院门被敲响。 ------------ 第十章:查户籍 周氏手忙脚乱收起银钱,晏旭则皱起了眉头。 不会这么狠吧?他们才换的住处,就被人找上门来了? 他烦了,抄起棍子去开院门,准备和对方来个鱼死网破。 谁知门一开,他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反把门外的人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房主人家里那个十岁白净小男童。 刚才租院子,这孩子有帮晏旭母子俩说好话来着。 晏旭依旧皱着眉,只将举着的棍尖朝下,下颌冲其点点:“你干什么来了?” 男童退一步,似乎没想到他这病歪歪的怎么会突然这么凶,回答的声音都有些结巴。 “我、我也参加了此次县试,想、想找你一起读书。” 哦,晏旭就明白了。 想来考场外自己成了“红人”,应该有被这孩子给看到。 看来,这孩子是个善良的,也只是单纯的想有人一起读书。 晏旭不曾在参赌的人里见过他。 “等我家安顿好了你再来吧。” 晏旭态度缓和了一些,顺便再交代句:“别告诉任何人我住这儿。” 男童得到了回应,顿时将头点成了小鸡啄米,还傻乎乎地笑。 笑得晏旭没眼看,退后一步,关上院门,顺手将棍子当门闩使。 他自己不是真的小孩,也没心情跟小屁孩儿一块儿做什么。 院外却传来执拗的小声音:“我能帮你一块儿收拾吗?” “不用。”晏旭果断拒绝。 男童没放弃,“我很勤快的。” 晏旭来了气,“你很冒昧又唐突不知道吗?!” 男童:“那我们能交个朋友吗?我没朋友……”声音越说越小。 晏旭忽然从他简单的形容和语气中,仿佛听出前世那个孤独、执着的自己…… “行行行,只要你能保守秘密。” 晏旭回复了句,再想了下,拉开了院门,问对方:“咳咳,你有老师吗?” 对方的家境还好,如果有请的先生为师,那么,就会有不少的释义解义书册。 “有啊,”男童再次将头点成了小鸡啄米。 “那把你的那些书义之类的都搬来,我们一起读。” 晏旭没跟其客气,像个小大哥似的下令。 这反倒让男童高兴,高兴得就跑回去搬,来回搬了好几趟。 尽管晏旭又困又累,见状也再顾不得,捧起书,如饥似渴般看了起来。间或再与男童,哦,知道其名姓了,也就是杜景辰,一块儿讨论学问。 杜景辰挺聪慧,悟性也高,一经点拨,总能举一反三、通达念头,反对晏旭也有帮助。 如是直到深夜,杜景辰的母亲几次唤他,他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而清晨就会放榜,晏旭自他走后看了看天色,也不再睡,记录了些自己认为的重要知识点后,待鸡啼三遍,便赶去了县衙外面等着放榜。 讲真,有点儿紧张。 周氏也紧张得不停干活,没几样的破家什都快擦得反了光。 等太阳升上地平线,晏旭考虑到想报复自己的人应该还有,便没让周氏出门,自己抹了个黑黢黢,挤去放榜处。 人好多,都快给他挤白了。 也没人顾得上身边有谁,只紧张兮兮、眼巴巴盯着县衙大门。 公示榜就在大门附近。 晏旭怕自己这小身板再给挤出个好歹,瞅了棵已经蹲了几人的大树,也像猴儿般蹿了上去。 不知不觉攥紧树枝,感觉自己真的太多年没有这么为看榜紧张过了。 至辰时,大门开,有两名衙役出了来。一人捧着卷好的金纸,一人捧着带字的纸卷,出了来。 立在公示板前,却并没有如万众期待般唱响前十名。 一名衙役高声宣布道:“此前,考生:林XX、马XX……等九人,无视法纪、因赌不甘、逞凶斗狠,更欲杀身害命,至此,开县县令对此九人判罚如下:杖五十、发配岭南,二十年遇赦不赦! 另外:但凡参赌的考生,无论是否属于余兴趣致,统统都被扣除印象分。希望大家能引以为诫,日后规行矩步,莫再以身试法,将大好前途白白葬送!” 众皆哗然一瞬,又兴奋地鼓起掌来,拍得双手通红,仍兀自不止。 显然,这九人本来是上了榜的,却无法无天自讨了苦吃。 而空出来的位置,又有九人填填而上,当真是快乐人心矣! 还有还有,还有被扣了印象分的,如果不是成绩特别突出,只怕也空出了名额。这可真是快上加快、喜上加喜、飞扬人心了! 顺便,大家伙儿一边用力拍着巴掌,一边看那些因参赌而瞬间如被霜打、脸色衰到极致的人,笑得止都止不住。 让你们赌,该!! 而树上的晏旭:“……” 感觉自己有点儿冤,又有点儿活该…… 他都不确定自己的卷子被一再特殊对待、再到被扣印象分,还有没有爬榜的机会了。 心情瞬间低落,咳嗽都有气无力。 准备下树,看回去怎么跟母亲说再等一年。 这期间,他得多花时间想法挣银,要让外公一家撑下来。唉。 这时,那名捧白卷的衙役,将判罚公告贴上,并再三示意他们安静后,众人才停下来。 听捧金卷的衙役唱前十名名单。 “第十名:杜景辰!……第一名:晏旭!” 晏旭好悬从树上一头栽下来。 第一???!!! 他“哧溜”嗦下树。 没有惊喜、没有快乐。情绪大落大起后,瞬间又只剩惊吓。 为啥?还用问吗? 假的身份来历经不起查啊经不起! 虽说什么样的罪都不牵累家中已出嫁女子,更牵连不着她们的孩子,但周家可是与谋逆大案相关,没哪个主考官在知情后还会对他的名字圈圈。要担风险的。 而哪怕他打死也不说,只要被查出身份造假,成绩就作废,连带具保的廪生、同考的另四人,都会倒霉! 所以他原本只想考第十就可以啊。这怎么…… 他得看看,得好好看看,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有人重名了。 可等衙役们贴好榜,哪怕在比较靠后的位置,哪怕是蹦起来只看到的那一眼,晏旭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果然第一! 再看看,睁圆眼睛看,并无重名! 不出意外,他府试也会是第一,只要面试关不出大的问题,即是! 晏旭冷汗瞬间滑落,转身撒丫子就往回跑。 他得回去好好问清楚,问问母亲买户籍的时候到底是怎么说的。 原主的相关记忆不是很清楚了,只记得是买的。 就记得原本的周娉婷、改成了周慧。 原本的王奄续,改成了晏旭。 …… 而县衙内,陈县令已命人调来了前十名、尤其是晏旭的户籍档记。 陈县令比较关注晏旭。 因为这个孩子无论是考场应变、对答,还是字体、答题风格,都比较令他和知府大人、以及另外两名副主考官满意。 而现在等阅完卷、张完榜,闲下来透口气,陈县令就想着好好看一看。 毕竟,他们是阅完卷、排完序后,才揭开弥封的名姓,知道谁是谁的。 而晏旭的卷子,被他单独拿开,最后放在最上面,所以他知道是那个孩子。 等翻开档记,陈县令的眉头却越看越深。 【晏旭,大景历十三年腊月二十子时,生于桃花村,有胎弱之症。后随母迁至绵州陵扬村,至今。 祖父母:双亡。 父:晏滔,病亡。 母:周慧。松州桃花村人士。大景历一十三年十一月,迁至绵州陵扬村,寡居至今。】 然后…… 没了。 陈县令反复看,再唤人拿来晏旭报名时填的表。 几乎一模一样。 这什么档记啊? 陈县令召来管户籍的书吏,指着晏旭的记录就让其解释。 书吏盯着那几行字,想了半晌,才拱手回话:“禀大人,关于陵扬村的档记,大抵各家各户皆是如此。” “为何?”陈县令看着他。 书吏顿时呲牙咧嘴,一副头疼不已的模样儿。 回道:“大景历九年至一十四年,松州屡历战火,不知多少村庄毁于一旦,流民四散。战火也曾蔓延至绵州、利州一带,绵州土司趁机作乱。致使部分村、镇,所生者寥寥无几,其中就包括了这个陵扬村。” “次年十一月,朝廷大军剿灭土司部族、驱逐外敌之后,迁流民重建了村镇秩序。” 剩下的话不用书吏说了。 流民四散,其中不乏有整户消失者,生者被收拢后重新给他们归置土地、村庄,他们的身份已不可考,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看起来这个周慧还挺老实,起码没有瞎编婆家人身份。”陈县令轻轻颔首。 有些人为了显得身份可靠,能把祖宗十八代都编出来,反正真实的都已被战火烧尽。 那样的陈县令反而不会轻信。 而媳妇不知公婆名讳,这个是有可能的。 只是…… 陈县令捋了捋胡须,盯着“晏旭”二字,心里打起了思量。 若是周慧当真造假隐瞒了什么,其中潜藏的风险可就是个未知数。 “晏旭胎弱,以他那副身子骨,也进不了朝廷,不如就此让其死心,也免得您担了风险。”书吏一见县太爷为难脸色,立刻建议。 ------------ 第十一章:活不过弱冠 陈县令沉默一息后,不置可否道:“去将那孩子唤来与本官一见。” 而跑回去的晏旭,气都来不及喘,在问清楚户籍只有短短几句后,立刻就帮忙补充完整,和周氏反复敲定,统一说辞。 连自己考了第一都忘了说。 让本来以为新户籍登记成功就没事了的周氏,都跟着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记,手脚都一直微微有些发颤。 看着她这样,晏旭反觉得自己此前忽略了。母亲可能身体也出了问题。 刚想去找个大夫来帮忙看看。县衙的人就到了。 晏旭只能装作轻松地跟母亲告别,叮嘱她不要出门,便跟了衙役去。 事情果如他预料的那样,一见到县太爷,刚行完礼,就被要求解释户籍上的问题。 晏旭“咳咳”起来。 而后,面带悲戚,目中含泪,慢慢道:“家母生性隐忍,祖父母膝下亦只家父一个孩子,家母新妇话亦少,并不曾打听公婆名讳。 至我尚未满月,便遇兵祸,祖父母被杀,家父带着我们母子拼命往绵州方向逃,却不幸染病,刚进绵州便去了。 家母便带着我流落街头,幸几月后,朝廷整建,才有了我们母子生存之地……” 说着,抬袖按住了眼睛。 “你的学识是谁教的?”陈县令面无表情,只淡淡问道。 晏旭的头皮不由紧了紧。 这个是最说不通的地方。 如果说周氏乃出于大户?怎么都不可能只剩下孤儿寡母。 且说祖父母膝下只一儿,但祖父母还有家人兄弟呢,统统都没了?还连名讳都没了?恰好独男娶独女吗? 太巧了就全是假。 如果说周氏出于贫户,又岂能读书识字? 若说周氏乃商户女,那所嫁男方家也至少该门当户对。 松州和绵州虽历战火,但小镇与县城并没完全死绝,当地县衙可能依旧会有户籍存档。想查村民可能困难,要查富户却不难。 此前,为着如何将这个问题圆过去,晏旭和母亲讨论了不少,都没个完美的答案。 晏旭垂下头,塌下肩膀,面露哀伤,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又带出几些愧色。 呐呐道:“家父……家父原是、原是穷苦出身,幼时立于私塾外听读,后跟着同村识字的孩童在沙上练习写字。 原是想考举为家中争气,奈何实在供不起他读书,咳咳,此事引他平生最大遗憾。故一矣有点点余钱,便执着地跟人学习。 后见母亲聪慧,也想读书识字,便教会了母亲一些,二人也是因此投缘。” 吭吭咳咳地说着,晏旭感觉自己后背的汗都出来了。 陈县令却轻轻颔了颔首,轻轻叹息。 上进之心,人人都有。能坚持,且一直坚持着,还传带给他人者,并不多。就那样死了,可惜了。 其实因为囊中羞涩,使得多少人才自此埋没,数不胜数。 至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共同努力求学,这就更没什么问题了。 “你不必为此羞愧。能学且有得学,就已很好。且你母亲的确聪慧过人,才能将你教得不错,坐下吧。” 陈县令面容和蔼,用下颌微微朝一边椅子示意。 晏旭遂再次行礼,谢过县太爷的理解和夸赞,并没去就坐,且心弦不但没松反而绷得更紧。 往往笑得越和蔼,可能就越有陷阱。 他在脑中盘算着县太爷后面可能会问到的话。 谁知,就见其面色更显亲切三分,说道:“坐下吧,你有胎弱之症,让本官府上的供奉大夫给你瞧瞧。” 这个……必须得坐下了。 晏旭谢过坐,侧坐下半个屁股,双手搭在腿上,腰向主位微躬,一副恭听状。 “砰砰”乱跳的心脏,节奏却在加快。 胎弱之症并非绝症,有钱有好日子后就可以补足,因此他能参加考试。 但他可不仅仅是胎弱,是还带有胎毒,是柳氏给怀孕的周氏下的毒! 只是柳氏到底胆子小,只少量少量、分批次,多半时候还被胃口不开的周氏给倒掉,才保住了孩子。 若是孩子一出生,早些调养,倒也不惧,偏是没有机会,拖到现在。 县太爷的供奉大夫,只怕是个了不得的。 这要被其给诊断出胎毒,晏旭别说第一名,就是从此以后也休想再踏进考场一步! 晏旭的脑中,在一这刹那,都做好了另外一种人生的打算:挣银、培养人手、抢出周家人、买通官员办新文牒、荒山野岭居住。 只要能活着,就行。 可要说不沮丧…… 怎么可能?!生死一线啊。 他的肩膀微微抬起半分,双腿收紧,显得更加局促。 “放松,不用紧张,这只是例行检查而已,毕竟朝廷取仕,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身体康健。”陈县令微笑着安慰他。 晏旭的双腿应声松了松,草鞋内的脚趾尖,却快抠进了地面。 这时,一名花白须发、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的老大夫,在衙役的陪同下进了来。 晏旭的手指甲,攥进了手心里。 陈县令则阻止了老大夫的客气,直接点了点晏旭,就让其看诊。 老大夫坐来晏旭对面。 满脸笑吟吟,语气柔和:“瞧孩子你的面色,白中带黄、黄中带红,最近有些焦虑不安,导致虚火上升了吧?伸舌头出来老夫看看。” 晏旭的心脏抽缩。 这大夫果然了得……怎么办?! 要不要装成个怕大夫的小孩子,撒泼打滚哭闹搅局? 但是…… 他冲老大夫回咧了下嘴,慢慢伸出了手腕,放在小几之上,再张嘴抻舌。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该来的躲不掉。 老大夫仔细端详了他的舌相之后,慢条斯理拿出脉枕,垫在他腕下,再扯高袖管,搭三指在他脉上,另一手抚着长须,两眼微合。 是高人没跑了。晏旭缓缓吐出胸中浊气,抬起了头。 老大夫不仅高明,还很谨慎。 把完了左手脉,又把了把右手脉。越把抚胡须的手越紧,双眉之间的距离也越近。 压抑的气氛,弥漫在整间正屋。 陈县令茶都不喝了,专注望着这边。 晏旭感觉自己此时就像个等待听宣判死的囚徒。 听到了。 “这孩子乃不足月出生,恐其母孕期亦是艰难,故而使其胎气不足,有弱症。” 老大夫起身向陈县令行礼。 说着再道:“不知何故,其母在怀着这孩子时,还进食过带毒之物,且后续并未进行过调理清除,是以,这孩子体内的毒性加弱症,不足矣令其活过加冠之数。” ------------ 第十二章:心中有书 陈县令搭在扶手上的手椅紧了紧。 晏旭则假作不知情,仿佛突闻此噩耗被骇到,满脸惊惶之色跳起,抓住老大夫的衣袖。 带着哭腔问道:“怎会?怎会……咳咳咳,大夫,大夫您可不能骗我,不能骗啊……” 心里则道:居然说我活不过弱冠,你个大骗子! 老大夫甩掉袖子,再整理了一下,撇他一眼:“老夫浸淫医道几十年,你这明显病症,岂能把诊不出?” 晏旭颓然垂下双手,耷拉下双肩,低下脑袋,抿着唇,眼泪落下。 完完全全表现出、一个孩子听到这惊天噩耗后该有的样子,只是没嚷没闹。 陈县令看看他,似有些不落忍地挪开视线,望向老大夫:“没有补救之法了吗?” 老大夫思忖几息,抚着颌下长须,便回答道:“就算由在下全力施为,其尽数配合,也绝计无法活过十八。” “如此,” 陈县令微微颔首,“你且与他开副方子来,再取十副药,一并算本官赠送与他。” 老大夫遂拱手应下,去一旁开方。 很短。只写了:“茵陈18克,栀子12克,大黄(去皮)6克。上三味,以水一斗二升,先煮茵陈,减六升,内二味,煮取三升,去滓,分三服。” 作为事关自己生死大事的人,晏旭抹着“伤心的眼泪”,守在老大夫身侧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完。 他到底要看看这老大夫怎么个“弄死”自己法。 看着看着…… 心脏忽然“扑通”一声,重重落回实地。 他一步站出,一指药方,仿似被愤怒憋红了脸庞,“你这药方不对!” 老大夫突被指责,气了一气。 不过,想着来时他听衙役说了,说是为本考第一名把诊,便看在这孩子可能是被短寿、和前程尽毁刺激过头,故而在纯粹挑刺的份上,加之对上了县太爷望过来的视线。 老大夫忍了气,单手负背,抬起下颌,自信满满地回斥。 “如何不对?你一身面目俱黄,黄色鲜明,发热,头汗出。平日里也应有口渴欲饮、恶心或呕吐、小腹胀满、小便短赤、大便不畅或秘结。 你舌红苔黄腻,脉沉数或滑数有力,正合湿热黄疸之症。此方为【茵陈蒿汤】,为治疗此证之常用方。” 既解释到这儿,为了让县太爷和这孩子更清楚明了。 老大夫便引经据典,继续说了下去。 “《伤寒论》用此方治疗瘀热发黄,《金匮要略》以此方治疗谷疸。病因皆缘于邪热人里,与脾湿相合,湿热壅滞中焦所致。 你体内因毒,湿热更甚,以至壅结,使气机受阻,肺虚不受,常咳不止。且这毒湿热还熏蒸肝胆,以至胆汁外溢,浸渍肌肤,便你一身黄鲜。” 本方中:茵陈为君药,能使苦泄下降,善并清热利湿,为治黄疸要药。臣药:则以栀子清热降火,通利三焦,助茵陈引湿热从小便而去。佐药:是以大黄泻热逐瘀,通利大便,导瘀热从大便而下。只因你体弱,且毒已入骨,极难清除而已。” 晏旭笑,笑出咳嗽声。 好容易止住后,看了看老大夫得意的老脸,遂面色一敛。 正肃道:“【茵陈蒿汤】治湿热黄疸之症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我只是胎弱,加之家母怀我之时食用过热过激食物,才导致有胎毒之相,实则:您所说的那些症状,我均没有!” 老大夫的面色变了,一指他。 “小子尔敢说谎!老夫为人行医数十载,岂会看错?!” 晏旭冷冷迎向他。 “久而成习,习则成矩,再无进益,且面对非常,仍以矩束之,安敢一概论之?就冲你没有询问我日常食饮、用药情况,就敢开方下药,我就不信你半分!” 医术讲究:望、闻、问、切。切脉最主要,但问更是基础。 这老大夫只望、与切,就依照惯性经验判断病症,实属荒唐。 比如:一见人手部大鱼际绯红且带斑,便判断其为热阳。若整只手掌干中带黄,则断其属燥火肺伤;若整只手掌润中带青,则断其湿热阻肺。 实则:寒湿亦发青,即青中带红;干红亦有可能是血中糖分过甚,便血脉压力增大导致。 虽这些都会引肺部产生反应,却与肺部本身有没有问题并非一定相关。 老大夫气结,却讷缩了一下。 他当年就是考童试都未过,怒而改习医。 来时便对这八岁小孩存了轻视之意,甚至……故而未闻、未问。 却不曾想这孩子居然懂得如许之多,当着县太爷的面就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脸上。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愤而斥责:“你年仅八岁,正经书都未必读过几本,竟就敢如此妄议医理,实属张狂放肆!” “大夫,您又习以为矩了。” 晏旭平静下来,平静着笑回:“你怎知我正经书未读过几本?若是如此,又如何通过童生之试、县太爷考问? 你这话可有指责县太爷无知之嫌。再者:久病成医,我既能三岁读书,又为何不可研习医书?你管的?!” 前世,他入翰林院后,誊抄过的珍贵医书何止百本?!写过、记过,就总有用。 “你、你你你你……小儿狂妄!” 老大夫气得须发直抖。噎了好半晌后,才想起自己冲动冒犯了县太爷,赶紧行礼致歉。 陈县令虚眯了眼睛。 他调任这开县三年,府中更换过三任供奉大夫。 听说此人医术最佳,还亲自登门延请,却原来…… 是自己家人犯过的病症,恰好没超出其习以为常的惯例范围是吗? “再召两名有声誉之大夫前来。” 陈县令招呼衙役。 这“两巴掌”,彻底把老大夫打懵,骇得他顿时双膝软倒,叩头求饶。 “老……小人并未胡乱诊治,县太爷、县太爷莫要信了这孩子的胡说八道,县太爷开恩啊。” 陈县令点头,点着头道:“对,你没有胡乱诊治……” 老大夫双眼顿时放光,眼巴巴看着县太爷。 就听县太爷面无表情继续道:“你只是学艺不精、枉自尊大、不思进取,而!已!” 老大夫:“……” 颓软在地,瑟瑟发颤。 而陈县令在说完后,无视其瘫软成泥,问向晏旭道:“那依你所见,你的胎毒之症该如何医治?为何至今仍未缓解?” 可别当他好糊弄! 晏旭又听到了自己心脏仿佛更快的“砰、砰”声,还带着点儿窒息感。 ------------ 第十三章:还债 真的,一个谎,用十个、百个谎圆,都可能漏洞百出。 晏旭扯了扯干瘦身上穿着有些晃荡的长衫,再紧了紧腰带,有些紧张、有些不好意思 回道:“其实,小子看医书并不甚多。只是换得大夫多。咳咳,有位大夫曾言:本是轻症,奈何拖久,先服【栀子柏皮汤】,见症轻之后,再换【茵陈附逆汤】,闲时用绿豆炖煮猪肚,久可痊愈。” “咳咳,那大夫言之详据、剖陈深入、耐心细致,按其所开药方服用,确见效果。否则,家贫又体弱,小子既无精神读书,更无可存之至此。只可惜,其人走方,已不知去向。” 没钱治不起病,有好的方子也只能严重了治治,不严重就先拖着。 想找那大夫?那是位走方郎中,找不到了。 陈县令惋惜地咂了咂嘴,换了书学上的问题。 对于这个,晏旭的心脏可稳得很。 只是并未高谈阔论,仍就本着答题时的文风,四平八稳中带着些小儿的天真狡慧。 陈县令在听完后,语重心长对他道:“你基础学识扎实乃属可嘉,但你心思机巧,心性也有些过于敏动,日后,望你能走正道、入正途,方可长远。” “多谢县令大人教诲!”晏旭郑重揖手行礼。 然而,就见陈县令面容一改,语气一厉:“考场外对赌,可有你份?!” 晏旭:“……” 这心脏是别想消停了。 果然是书难读、官难见。 他做出小孩子应有的反应,似被骇退半步,遂羞愧地垂头喃喃:“有机得银,小、小子……” 再一抱拳躬身,满脸诚挚:“对不住,小子再也不敢了。” 没有解释、没有卖惨、没有争辩,只认错。 陈县令的面上终于浮出了三分笑意。 抬了抬手,示意他起身,再如长辈对小辈般语气。 “那是临时起致,且数目不大,又因你家贫身弱需银,本官也算不得你错。本官提点这句,也是想你思正途、少走捷径之故。” “多谢大人开恩,小子谨记!”晏旭再次认真行礼道谢。 真的谢。 别看这貌似是小事,真要被追究,也完蛋。 至于挣银的法子…… 这时,两名大夫被请了来。均五十岁左右年纪,身上还仿若带着药香。 晏旭觉得今日的自己,都快被刺激麻了。 不由心道:这要全按正道来走,那他早就没路可走。 有路,才有直行或歪歪斜斜,无路,爬都爬不动。 而官场……直行一个试试?! 他老老实实伸出手,配合着两位大夫的望、闻、问、切,然后只在脑子中疯狂翻忆誊抄过的医书,只等见招拆招、见方辩症。 谁让周氏因为穷,根本请不起好大夫,导致给儿子抓的药是贵,但几乎全是错的呢?那些就是只针对肺咳平喘一类而已。 不过,这次,晏旭白担心了。 两位大夫在辨症之后,小小声对商了一下,开出了【牛黄八宝散】,主镇惊通络解毒,且能对症因胎毒产生的黄褐。 也就是都认为他的胎毒,乃他母亲孕期服食过大量热伤之物造成。 陈县令听完后,就对他俩提到了晏旭所说的【栀子柏皮汤】、【茵陈附逆汤】和绿豆炖猪肚的方子。 得到了两位大夫的一致认同,并四眼亮亮,承认此类更佳,确定晏旭若按方服用,定不会短寿。 至此,陈县令彻底放下了心,再不提晏旭体弱一事,并将其很有可能被治愈的字样,标注在了其档记之上,使得后续之人,亦再没为此考问过晏旭。 当然,那是后话。 此时,陈县令自掏腰包,给了晏旭二十两银子为其延医请药,并鼓励他好好进学之后,稍稍提醒了一句。 “知府大人家的公子有来本县一观,或对你有益。” 这话的意思,就是孩子之间以学识结交,可能更容易相处。 说完,也没让晏旭回话,便放了他离去。 晏旭却没放在心上。 贫不与富交,是有一定道理的。 虽然儿时的友情,特别对未来有好处,且更加坚固与单纯,但他现在真没这方面的想法。 他现在只感觉浑身轻松,还很愉悦。 真正为考到第一,欢喜;为最大的担忧能暂时搁置一旁,欢喜;为银子的压力暂时得到了缓解,欢喜。 这拨儿富贵,他,接住了。 而老大夫则被赶出县衙,从此声名一落千丈,再不复往日风光。至逝前,仍教导其子、其徒:“学无止境,切忽骄傲自满,形束框己。” 其徒有一人,终有所进,入太医院。 当然现在的晏旭还什么都不知道,谢过县太爷后,快快乐乐地蹦回家,一头攘进被窝,睡倒。 美美一觉后,起来依旧荤腥不见、且药汤摆盘。 晏旭便将县太爷招三位大夫给自己看诊、新开了药方的事说了,让母亲别再浪费银钱胡乱抓药云云。 周氏自是喜极而泣。 从邻居口中得知自己儿子居然考到第一之后,她就喜泪不断。如今更是激动开心,遥遥就对县衙方向叩头跪拜。 而晏旭看着这一切,才敛去了笑意,悄悄叹息一声:他体内的毒,可不是热毒啊…… 不过,没必要跟母亲说了,且让她欢喜着吧,好不容易才盼来的苦日子到头了呢。 这毒等自己有机会步入朝堂以后,再认真找个好大夫看看再说。 晏旭压下心事,再露出笑意,和母亲一起高高兴兴地张罗,准备回去陵扬村。 一还债、二搬家。 房东小屁孩杜景辰非要跟着,还嚷着让他娘免了晏旭母子三月的赁院钱,说是他能考上第十名,晏旭出了大力气。 杜婶笑呵呵答应,还送了一刀肉来。对于自家儿子要跟着晏旭跑,那是半点儿意见都没有。 只要两个孩子在一起,主要任务是读书不是闯祸,咋的都行。 看晏旭母子买的东西有点儿多,杜婶还主动借了家中的牛车、和会赶牛车的长工给他们。 这可省下老鼻子劲儿,还节省下不少时间。 “我长这么大,头回自己跑出这么远。看那山、多美;看那水、多清!哇,还有好多小鱼儿,晏旭,来来来,作诗一首!” 杜景辰在牛拉板板车上兴奋,看哪哪新鲜。 晏旭躺着,见其真是块读书上进的料,便怂恿他自己作诗。 杜景辰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又看到了什么转移了注意力,立刻便将作诗一事抛到了九宵云外。 就这样叽叽喳喳,跟着回到了陵扬村。 一到村口,晏旭就喊停牛车,和周氏一起,没有敲锣打鼓,而是就安静地沿着村头、挨着人家还钱。 “齐奶奶,这是还您借我的一百个铜钱,谢谢您了。这儿有刀肉,您收着。” 周氏还着钱,送着肉,笑容真诚灿烂。 “这……不能收、不能收,这一刀肉至少有四斤,还这么肥,老婆子怎么担得起?” 齐奶奶收下了那一百文,却怎么都不肯收肉。 瘦肉三十五文一斤,肥肉要四十五文,这肉肥的多、瘦的多,看着极是喜人,但齐奶奶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收。 “收着吧,您肯救急,我们母子已是感激不尽。” 周氏硬把肉帮人挂到灶屋里,出来再带着晏旭给齐奶奶鞠了个躬,就告辞去了下一家。 齐奶奶追出来,帮着周氏,跟下一个想要推拒的人,一块儿强行留肉。 关键时候愿意搭把手,还有护着周氏母子平安这些年,这份情义,比什么都贵重。 一家家的人都被这说辞说得收下了肉,再跟着周氏,一家家去。热热闹闹的。 个个儿都对晏旭夸赞不已,恨不能将他夸出朵花儿来,甚至都说他是文曲星转世,倒给晏旭夸得不好意思。 直到撞见刘三。 ------------ 第十四章:打你个孙子! 刘三听见周氏闹得这么大动静儿还银,想到自己要跪下叫爷爷,便蒙上被子装睡。 却被邻居硬给揪了出来。 刘三挣脱着还想跑,没跑了,一转身正好迎面遇上。 晏旭平静地看着他,伸出手,手心稳稳躺着两碇各一两的银子。 刘三一见银子就想拿,又不愿意真的下跪认输。 眼珠骨碌两圈儿,歪嘴斜眼就道:“没听说过借银只还本金的。二两银,100日,每日四文息,你一共要还我二两四钱。” 乡亲们先不干了。 他们借给周氏钱,没要一分息,人家还主动都多给了一刀肉。 这刘三,肉是不可能给他,没想到他还舔个脸敢多要,村民们顿时义愤填膺,七嘴八舌骂他。 谁知,越骂,刘三的脸皮越厚。咬死了就要加四钱。 给杜景辰都气得直扬小拳头,张牙舞爪地……缩在后头。 嗯,气很壮,胆很怂。 “行,合理。” 晏旭没吵没闹没争执,“你也就这点儿见识了。”鄙薄刘三一句,加了四百文,挂在手腕上。 回来前,就将要还各家的钱分开用油纸包装着,再多余两吊钱,分别数一百文用绳穿起来。这会子挂四串在手腕上,别说,还挺重。 刘三这下没话说,憋着张脸,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乡亲们笑,笑着起哄。 “刘三,跪下叫爷爷!” “刘三,赶紧的,跪下叫爷爷!” “……” 刘三的脸憋成猪肝色,而后一咬牙,一恨眼,反口:“这钱我不要了。”就要转身走。 “不行!” 晏旭大声喝止他:“你若不要,也得将欠条还给我!” 这会子说不要,等过了十日再拿了欠条来讨吗?这种无赖干得出这种事儿。晏旭才不会上当。 刘三僵在那里。遂后眼珠再转了两圈儿。 一抬手,“啪、啪!”给了自己俩耳光,再伸手拿钱,嘴上还不饶人。 “行了吧小野……小屁孩儿,这可给了你脸了,再不兜着,当心以后!” 很多百姓,面对不公和吃亏,都选择了忍让。还为此引用名言:退一步海阔天空;忍字头上一把刀;吃亏是福等等来安慰自己,平和心气。 其实说白了,就四个字:怕被报复。 晏旭不怕。 他一缩手,下颌抬高,继续平静地盯着刘三。 而有些乡亲还在起哄。有些呢,则小声劝周氏:“算了吧,你们母子俩不容易,别再把刘三给惹急了,会后患无穷。” 孤儿寡母,真遇上不顾后果的报复,无有一挡之力。 周氏也畏惧,但她没有劝。 这辈子她隐忍太多、太多了,不能再让儿子也变成遇强就缩的性子,他是男儿,得有勇敢面对挑战的勇气。 晏旭有勇气,但刘三更有赖气。 “你不还?那随你。” 刘三不还欠条,也不拿银了,歪着嘴,一副看你能拿我怎样的架势。 反正当着全村人的面下跪叫爷爷这事儿不可能。反正还不了钱,只剩几日期限了,到底看是谁吃亏。 这倒是个拿捏人的好法子,乡亲们都有些傻眼。 便有人过去劝刘三,有人劝晏旭,劝双方看在同村人的面子上,各退一步就算了。 周氏有了意动。 想着刘三已自打耳光丢了脸,这口气也就出了,不管怎样当初人家也是借了银,便准备帮劝晏旭。 晏旭勾唇笑了笑,对着刘三、以及乡亲们道:“你们怎么没问问我们母子俩怎么突然有钱还的?我告诉大家:是县太爷亲自考校我学问后,赏的!” 他没提考了第一的事情,毕竟那个还有最后一关没过,到底花落谁家还不清楚。 若是提前张扬,反落下乘,更有可能被踢出前十。 只提县太爷赏的,这就够了。 话音一落,乡亲们果然像被雷劈草棚似的炸了窝。 “哇,旭哥儿真棒,居然得了这么多赏银!” “旭哥儿,县太爷长啥样儿?是不是特别威武霸气?他怎么赏你的?快说说!” “去,别捣乱,听重点,重点是县太爷看重咱们的旭哥儿了,旭哥儿将来有大出息了!” “刘三,快跪下叫爷爷!你若要再耍赖,当心旭哥儿告诉县太爷知道,让其赏你几顿板子吃!”有人终于扯回正题。 刘三也懵了。 这晏旭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得到了县太爷的赏识…… “噗通!” 刘三跪下了。 憋着张猪肝脸,从牙齿缝里憋出俩字:“爷爷。” 晏旭面色不动,只盯着他。 刘三绷住嘴。 一息后,脑袋杵去地上,大喊:“爷爷!” 晏旭微笑,伸出手,把银子和铜钱放进刘三的怀里,再拍了拍,再伸手。 给刘三的感觉就是自己真成了孙子,还债也变成了对方恩赏自己一般,这个气啊,气得头发都快竖起来。 可敢闹吗? 恶人最擅长欺负弱小。反之,则先怂。 刘三怂怂地收下银钱,摸出欠条,双手递上。 “哈哈,哈哈哈!” 村民们笑弯了腰。“刘三你个龟儿子也有今日,该!让你欺负人。哈哈!” 晏旭接了欠条,吹亮火折子烧掉。 然后…… 抄起棍子照着刘三就打:“让你总生坏心思、让你总想祸祸人,今日就让你长个教训!” 打得刘三顿时像被烧了尾巴的兔子,跳起来就跑。 晏旭追着再打了几棍,眼见刘三逃得飞快,一下反抗都没敢,才扔掉棍子,暗暗嫌弃起自己的破身体来。 这他要正强壮着,今日非把刘三打到爹娘都认不出不可,哼! 周氏则轻轻吐出胸口浊气。望着儿子的背影,不自觉挺了挺肩膀,感觉到从所未有的轻快。 村民们则在笑声中,纷纷盛邀她们母子俩去家中做客。 被借少还多的,有些人是出于不好意思,有些人则在后悔当初出借得少了。 而那些从未借过周氏银钱的人,最是积极。 没人知道他们此时的肠子都悔青了。看着那一刀刀的肥肉啊……不知道现在挽回还有没有机会? 当然没机会了。 倒不是周氏母子俩不领乡亲们的情,而是没时间。 他俩一家一家还完钱、送完肉,再多给隔壁大婶送了两只下蛋老母鸡后,便将家中物什简单收了收,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搬上牛车,就要告辞了。 赶紧走,也是不想乡亲们再还礼。 但乡亲们还是过于热情,知道县试还没有考完,纷纷提了鸡蛋、干菜之类,硬塞进牛车。 杜景辰一路看着、跟着,比晏旭自己还兴奋激动。 “原来这就是读书的好处,这就是读书能带来的最大成就感。从受人欺负,变为受人尊敬,再没哪条路的辛苦付出,会比读书得来更加简单。” 周氏听了用力点头。她也激动得一张秀气脸庞红彤彤的。 十年、整整十年了啊,终于也让她吐了气、扬了眉,不用再那般隐忍,可以痛痛快快地挺直腰杆笑出声来。 晏旭看着他俩,感觉着乡亲们态度的变化,心里只对自己说:这,仅仅只是开始。 而望着他们三人的牛车远去之时,乡亲们在欢喜过后,又不免有些为晏旭担忧。 “哎你们说,旭哥儿能考上县案首吗?” “应该能……吧?不是说旭哥儿得了县太爷赏识?” “哎呀,你懂个屁。那不定就是说说吓唬刘三的。” “不,我看未必。不然她们娘儿俩哪来那么多银钱?” “嗐,我看哪,就是吓唬,不然干嘛这么急着搬家?这到了县里天得老黑了吧?” “啧,要我说,甭管是不是吓唬,就咱们了解的旭哥儿,能考上都是走运,还考县案首?算了吧。” “的确,县案首和被县太爷赏识是两回事儿。我可是听说:张榜前越是得赏识看重的,就越不可能有好名次。” 这人是个懂弯弯道儿的。 ------------ 第十五章:誊抄书卷的成本 周氏也懂。 不过,她虽然紧迫儿子学业,却没有非逼儿子考到县案首不可。 只是欢喜过后,心下的担忧比乡亲们更重,哪怕她的希望只是儿子考上童生,依旧担忧。 一个县的县试考生,至少也有七、八百人。能考上童生的只有98人。再到院试,秀才的名额只有50个。再到乡试,名额是20个…… 这条科举之路啊,越走越窄,最后,全国朝能走过去的,也不过三百之数。 儿子这小身板,可怎么挤得过去啊。 而不挤也得挤,除了这条路,这条没有退路的路,他们无路可走。 因为只有进了朝堂,做了大官,才有可能翻得动翟大将军案,才有可能为周家人洗清冤屈,使他们脱离苦难。 这个道理,晏旭其实更明白。 只是他现在不会去想那么多、那么长远。 他一贯的想法和做法就是:一步步踏踏实实走稳当下。 “春晚背朝霞,似锦荼蘼路。” 这时,听到杜景辰终于憋出两句似诗非诗。 晏旭回头望了望晚霞下越来越远的村庄,再看了看被铺上火般色泽的满眼青绿,“咳咳”两声,胡乱茬开了其诗兴。 “大黄朴硝山栀仁,甘草牛黄金银花,薄荷清,黄芩气,工藤黄连野菊花。” 杜景辰:“……你的病真有这样重?居然要用这么多味药。” 这是背药方吧?是吧是吧? 晏旭“哈哈”笑,“非也非也,来来来,谈谈矩圆。”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由着药方,晏旭便想起了那位以经验成习惯方圆的事情,便想听听杜景辰对此有什么看法。 杜景辰便也被转移思路,想了想后,就回答:“你问得太也简单。有规有矩方能使人之言行有分有寸。比如我们考试……” 叭啦、叭啦,说了一堆。 晏旭却道:“我不这么认为。规矩是重要,但我们的思想不能完全被规矩所束缚住,不然如何前行?如何推陈出新?一味的追崇前人思想,又如何能拥有和肯定自己的想法?” 叭啦、叭啦,回了他一堆。 就这样,俩人就这个无法有具体准绳的问题,争到了回家。 周氏则见儿子这般上进,随时不忘学习,脸上再次浮现出笑意。 这一夜,因着忙累,均睡了个踏实。 晏旭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见母亲已将新家归置整齐,还炖好了热气腾腾的绿豆猪肚汤,便啃着馒头喝了一碗,就打算出门。 “跟屁虫”杜景辰又跑了来。 “咦~~~” 看着那汤绿绿黄黄还带黑的色泽,杜景辰怪叫一声,撇开脸,歪开嘴,一副不忍直视样。 晏旭则好奇看他:“你干什么来了?” 杜景辰这才一拍脑袋,将小板凳搬远些坐下,道明来意。 “你写的释义,我给我先生看了,他很欣赏,托我问问你有没有也拜入其门下的想法?” “没有。”晏旭直接摇头。 杜景辰的先生,是个连考三次未中举便放弃了的秀才,凭着多年学识以及考学经验,回到这小县城内做了夫子。 虽然晏旭不愿意不是嫌弃对方,而是拜师是相当重要的一件事。 师承,是每一环考试都会被主考官看中的东西。 比如:一看你是被这样的秀才、或是无名气的人教出来的,先就会扣减三分。而那些师出名门之人,主考官阅卷的时候都会格外慎重三分。 就是主观感觉被缩小或放大的意思。而第一印象多重要啊。 不少人都意识不到这点,或因为财力没法意识到这点。 还有,师承也是进入官场后的另一种“资本”。权权之下的背景之一。 “你可别跟你先生这么直接说,” 晏旭见杜景辰有点儿傻眼,赶紧咳咳两声补充道。 “你就说我身体弱,恐怕拜了师后会三日没得两日去,倒平白惹了先生生气。实在不行就直接说我家贫,出不得那许多束修。” “哦……” 杜景辰扁起嘴,耷拉下脑袋,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他本是兴冲冲而来,想着日后能与晏旭一起读书就高兴,谁知道被当头泼了瓢冷水,瞬间蔫蔫儿了的。 “来,帮忙一起抄书。” 晏旭见不得小孩儿家家这样,同时也记起自己的正事,便招呼他往屋里去。 此前,杜景辰不但搬来了释义、集注、诗词等书,连四书五经那些也都搬了来。 晏旭准备用自己前世最擅长、也是时下更盛行的小楷来抄,抄了去卖。 周家人抄写的那些书,晏旭早就叮嘱母亲收好埋在了旧屋后院果树下。 他刚才本是想着出去找小胖墩要赢了的银子,再去书肆,先买一卷回来。 毕竟人家的是人家的,自己也得要有才行。 不过既然杜景辰来了,那就帮忙一起抄算了。 晏旭就想着:用杜景辰抄的自己用,用自己抄的去卖钱,嗯,没问题。 顺便一边抄,一边再稳固稳固学识,很有用。 而杜景辰一见到晏旭写出的字,诧异得张大了嘴,下巴都落去地上。 “你、你你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此前他见过晏旭的字,比他的强点儿有限,这会子怎么、怎么…… “嘘……秘密。” 晏旭抬手帮他把下巴合上,再小小声、神秘兮兮地眨了眨左眼。 杜景辰遂立刻将头就点成了小鸡啄米。 不是他理解了,而是他深深记得:只有保守得住秘密,才能和晏旭做朋友。 而努力追赶上朋友不被甩远的念头,令他下定决心,苦苦“抄”起书来。期间,还包圆了文房四宝。 醉沉书屋不知时,长看窗下俩小儿。 又见夕阳斜下坠,再观新书已抄成。 嗯,累到手腕子都快断了,杜景辰抄了半卷,晏旭抄好了一卷。 杜景辰又扁了嘴。 “这么个抄书挣银法,累死能挣几个铜板啊?” 晏旭也沉默。 就【孟子】来说,一套书册是14卷,共34685个字,每一卷,约2478字,书肆售卖的价格是1两2钱。每张纸,普通的是7文,一页纸只得几十字。誊抄时,还要求纸张、笔、墨都要过关,否则,墨迹一透或一洇,背面就不能再用,更费纸张。 字小,墨若不好,透、洇且不说,还容易糊成团。而一根稍好些的墨条,就是一两银子往上。 笔,亦如是。差不多的笔,晏旭用的,就得500文。大约誊抄两卷书,就得废掉一支,还是他用得特别省。 而上好的笔、墨、纸,价格都没上限。 也就是:一卷书卖1两银子200文,扣七除八,也就挣得一百多文,还熬更点油至少得抄两日。 就这样的生意,也多的是有人做。 书肆首当其冲。 请那些买不起文房四宝的书生代誊抄,一卷给人十几到二十个铜钱。还得要求字迹写得好。 所以晏旭一开始并不打这个主意挣银。哪怕他算是速度快的,一大半日能抄完一卷,他也不干。 就他这小身板,撑不住他这么折腾。且每日里都拿精力去抄书,就没时间看别的书了。 怎么算、怎么不划算。 “我去帮你卖吧,能卖二两。”杜景辰忽道。 晏旭偏扁起脑袋看他,“你那不叫卖,你那叫抢。” “哎呀,我不抢,你听我说嘛。” 杜景辰摇着头,神秘兮兮小声对他耳语。 ------------ 第十六章:尖耳猫荷包 “我去卖给我娘,也不说是你誊抄的。单就这字体,我跟她一说,她一准儿答应。” 杜景辰果然说出了晏旭猜测到的想法。 嗯,卖自家人,最好卖,还卖得很欢实。 晏旭给了他脑袋一下,示意他跟上自己,再抱起书,出去找母亲拿长锥和线,装订。 就是用长锥扎几个眼儿,再用纳鞋底的白线,穿穿绕绕。 没跟母亲说全是他誊抄的,只说是他和杜景辰共同的杰作,誊抄了去卖。 当然也没让母亲看到内里的字迹。 周氏不疑有他,见他俩辛苦,再将猥着的绿豆猪肚汤盛两碗端出来,外热两个大馒头。只叮嘱他卖得书钱,给杜景辰大半。 再将绣好的尖耳朵猫荷包,为晏旭系在腰间。 晏旭看了看大馒头,再看了看绣得活灵活现的荷包,答应一声,端起汤就喝下一碗。 还强迫着要跟母亲客气客气的杜景辰也喝了一碗,再二人啃着馒头,就包上新书往外去。 “好难喝。” 杜景辰边走边抻舌头,再使劲儿塞馒头压味儿。 晏旭笑,拍拍他后背,“过于焦虑、或过于专注,与过累一样,都容易积虚上火,喝点儿对你身体有益。” “嗳?你怎么知道我在焦虑?”杜景辰只注意到了这句。 晏旭再笑:“考上第十名了呢,你家都小小宴了吧,这要府试面试掉下来,面子要往哪儿搁?” 杜景辰却低下脑袋,轻轻摇了摇,小声嘀咕:“被你甩远了才难看。” 两人日常在一块儿,越比,越觉得自己与晏旭的差距越大,这才是杜景辰压力的来源。 “咳咳,比,是必要的。不比哪有上进心对不对?但也别比太过,就像一个人在快跑,你跑不动,那就找到自己的节奏慢慢追啊,没准儿追着追着就追上了呢。”晏旭真诚安慰他。 半点儿没有大人欺负了小孩子的自觉。 杜景辰的头抬起来了,用力点着。 然后……朝着前方拐角处指了指,示意晏旭看。 “嘿,想什么来什么,走,找他要账去。” 晏旭一看就乐了,招呼杜景辰一声,就往那儿去。 那儿,小胖墩好似才考完第二场,蔫头耷脑地,带着俩随从,捂着肚子,应该是在街上找吃食儿。 无论有钱没钱,进考场真涮一圈儿,出来都不会有好精神。 要是乡试和会试,每一场都一涮就是三日两夜,那出来都得扶着墙。 “小胖墩!” 晏旭边过去,边打招呼。 声音有点儿大,大得小胖墩就肉眼可见地打了个激灵。 却一看是晏旭,顿时没好气。“你又喊?!你个不讲义气的,我不跟你玩儿!” 不讲义气? 晏旭愣了愣。 随即恍然,扶着街墙就笑开。 也不解释,只笑着反问:“你真愿意好大娘教儿,儿愿意被同年看到?” 同批考生,称同年。 小胖墩抓抓肚子想了想,一点头,“也对。” 再冲晏旭招招手,“正好要给你银子,来来来,咱们一见两清,再也不见。” 他觉得晏旭说得很有道理,气是散了,但还是有哪儿不得劲,就不想交这个朋友。 不巧,晏旭却想交他。 在晏旭的眼里,小胖墩不仅仅有着江湖男儿气概,长成必有大器,更难得是其并没有纨绔那种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的臭毛病,还有着是非善恶之心。最最主要的…… 是其有钱。 晏旭不愿意杜景辰坑娘,但很愿意坑把小胖墩。 嗯,这大概就是坑有钱人不必有心理负担的意思。 他过去,接了扣除还小胖墩的本钱、还剩的五两银子,就在小胖墩面前故意晃了晃腿。 “咦?你这荷包上绣的什么?” 小胖墩注意到了他腰间晃来晃去的荷包,一把抄起来看,接着就乱叫。 “哇,这是什么猫啊?长得好奇怪,又看着好小好软好想捏捏。” “阿娘,我想要那个……”路边,一小孩路过正好也看到猫荷包,脚就走不动了。 另一小孩,听他俩这么说,也跑过来,然后,两眼冒出肉眼可见的星星。 嗯……也想要。 “去去去,真是小屁孩儿,啥都想要。” 小胖墩一见有人戳破了自己的心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地先撵人家。 晏旭就跟着点头,“小弟弟,回家去吧,这个要十两银子呢,你们买不起。” 两个小孩眼泪汪汪地走开,眼神仍仿佛粘在了荷包上,脚下似有千般重一样。任由母亲拉拽,就是不肯挪。 “嗤,不就是十两?本少爷给二十两,你,荷包给我!”又一个小娃娃的声音插入进来。 几人闻声望过去,就见一个六岁左右、穿着商家子富贵衣着的小娃娃,冲这边伸出手。 其身后的小厮,一边往袖袋里掏,一边靠近。 小胖墩有些不乐意了。 只是……人家晏旭也没说这荷包卖不卖,他也不好阻拦,就望向晏旭,想看其怎么说。 手中,攥着荷包就是不松开。 晏旭瞟他一眼,眼中掠过抹笑意,再看向那富贵小屁孩儿,做出副颇为意动的样子。 小胖墩一见有戏,顿时肉缝小眼贼贼亮,一把解开荷包系绳,就立刻往自己腰上系,再冲小富孩得意洋洋。“小爷我出五十两,你,回家玩儿去吧。” 小富孩儿愣了愣,随即就去推自家的下人,连推带踹,“快给一百银,本少爷就要那荷饮!” “哟嗬?!跟小爷比阔?!” 小胖墩学着大人样儿,大拇指一抹唇上根本不存在的胡须,很土匪兮兮、又很财大气粗的模样,还再拍了拍系好的荷包,坏笑。“怕不是要把你卖了才成!” 小富孩儿没被吓哭,反而狠劲上来,用力踹自家下人,张嘴又要涨价。 “咳咳,” 晏旭过去两脚,踢了小富孩的屁股。“我不卖给坏小孩儿!” 嗯……很孩子气的样子,把纠纷拉到几个小孩子相争层面。 其实不是不缺银,也不是不想涨价,更不是不想坑这个坏孩子,但是,晏旭怕“很英雄”的小胖墩跟人没完没了,那除了会让矛盾升级,没别的用。 且他想交小胖墩这个朋友,准备的荷包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嗯……少坑点儿就好了。 小富孩被踢怔住。 就在晏旭以为其要发狠、要下令让下人们一拥而上揍自己的时候,却见……小富孩一屁股坐去了地上,“哇”地一声,哭了个惊天动地。 那准备掏银的下人,愁眉苦脸地过去跪下,一声不吭。 小富孩哭着,抬手就想打,又貌似想起自己被认为是坏小孩,遂赶紧收回手,哭着瞪晏旭。 晏旭则拉上小胖墩和杜景辰,溜了溜了。 他才不愿意干教育小孩子的事情。谁家的孩子谁自己教。 走出去老远,还听得到那孩子哭闹的声音。 小胖墩倒是乐了。 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让护卫之一递过来。 “哎,小黄萝卜,谢了哈。” 拍拍腰间荷包,说完就要走人。 ------------ 第十七章:三个小萝卜 晏旭一把将人拉住。 很豪爽、很江湖地一拍瘦胸脯、一扬大拇指:“走,该着我请客。哥哥我请你去吃牛肉汤面。” “哥哥?你谁啊你?你这小黄萝卜,有我大嘛你就哥?” 小胖墩一听他这样,“嗨呀”,来了兴致。 脚步跟了上,嘴上却在强烈抗议。 没注意到自己被喜提了绰号“小黄萝卜”的晏旭,抻脖子“豪气”回小胖墩。 “我一十三年腊月的,只要是本年生的,没几个能比我大。” 说着,晏旭还记得拉了杜景辰一把。 杜景辰对别人、尤其是小胖墩这样儿式的有些胆怵,本没想跟着。 被晏旭拉了把后,才壮起胆子跟上,但也成了个锯嘴葫芦。 “哈哈,你快叫我哥哥,我是一十二年生人,比你大!” 小胖墩赢了,一下子忘记所有的不快,说着还一揽晏旭的肩膀,一副哥儿俩好的样子,“来,小黄萝卜,哥哥请你吃卤牛肉。” 小孩子之间的友情,说有说有。 “你说谁小黄萝卜?!” 晏旭这回听清楚了,挣开他。 小胖墩摇头晃脑,指指他的上下,“你啊,瞧这又黄又瘦、干不拉叽的,像个萝卜,还是干旱地里出来的小黄萝卜。” 晏旭:“……咳咳,你大胖萝卜!” 小胖墩一拉杜景辰,“那这是啥?” 杜景辰:“……你俩说你俩的,别扯上我啊。” 这一锅萝卜算怎么回事儿啊。 小胖墩不干,指指他俩,“你是他的朋友,我是他的大哥,也就是你的大哥,为什么不能算上你?” 没什么存在感的杜景辰,一听被承认,还是如此肯定的被承认,顿时活跃气儿回来了。“我比你大,我一十一年的!” “那你请客!”小胖墩也实在。 “请就请。”杜景辰又多了一个朋友,正高兴着。 就晏旭估计,这会子别说让其请顿卤牛肉,就算是请顿烧鹅,估计丫也会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 不计后果的那种。 “嗳那你就叫水萝卜吧。” 小胖墩坐进小饭倌里后,终于为杜景辰想出了这个。“你白白嫩嫩水灵又不胖不瘦,叫这个正好。” 他还挺有理由。堵得杜景辰也没话反对。 三个人,就这样成了小萝卜伴当。 尽管晏旭并不想承认自己是什么小黄萝卜。 可跟小孩子讲道理没用。那就吃吧。也不想再卖书坑小胖墩了。 可杜景辰靠谱啊。 等他们三头小萝卜学着大人样儿,吆五喝六、吃饱撑足,刚走出饭馆。 杜景辰就打开油布包,拿出书卷,扬着就一嗓子嚎了起来。 “走过路过别错过,看看这书、看看这字,不坑不骗不蒙,高质量好书,与书肆一般价,童叟无欺,还省了买字帖的钱,卖得就只剩这一本了,快来抢,手慢无啊!” 晏旭:“……” 自己到底交了个什么朋友? 这还是那个怯生生站在自家院门外,小心翼翼像只孤独的鹌鹑般请求交朋友的那个小孩子吗? 是不是也被什么给穿了?! ??? 小胖墩却是眼睛一亮,像看到了什么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般,蹦了出去。 两手作喇叭状,拢在嘴边,也跟着大力吆喝了起来。 晏旭抬掌捂住半边脸,朝墙边捂,真的很想“不讲义气”的溜了溜了。 就听有人阴阳怪气道:“这么好的字,倒是比书肆卖的那些字帖还要好。怎么会如此贱卖?别是你们几个小孩儿偷拿了家中典藏吧?” “就是,” 另有人也搭了腔,“还说什么卖得只剩下了这一本,只怕是统共也不过就这一本吧。” 杜景辰的白净小脸就胀红了。 他家是做泡菜生意的,从小他就悄悄学会了吆喝,但从来也没敢在外喊过。 这次有两个“小萝卜”伙伴陪着,他鼓起勇气喊出来,谁知道不但被人给拆穿、还被嘲讽了一脸。 只觉难堪得不行。 小胖墩一把将他挡去自己身后,很豪气地迈去那两人面前,抬高下颌,“嗤”人。 “有钱买就买,没钱买看过养了眼就算你们赚了便宜,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滚还要拆人生意,想找打吗?”说着,还握紧小胖拳头扬了扬。 那俩人岂能受个小屁孩这么怼辱? 正想出手给点儿教训,一看小胖墩的服饰以及腰间玉坠,顿时怂了下来,互相拉拉扯扯,就想脚底抹油。 小胖墩见状得意大笑。 突被一道更阴阳怪气的公鸭般声音打断。 “说什么比书肆里卖的字帖还要好?就这么个鸟不生蛋狗都嫌的地方的书肆,能有什么好物什来?真是小地方的人没见识。” 一个十二岁左右的贵气少年郎,摇着山水画折扇,一脸据傲之色,带着八个随从,突兀地出现在周围人的视野。 围观的人立刻就散得远远儿的。 小胖墩没动。 不仅没动,还偏脸侧眼,上下扫人家,“卖个书而已,这又是踩着谁家祖坟了?” 晏旭却觉得要坏。 他想起了县令大人的提点。 这小小的县城,能出这般富贵少年公子,恐怕,其人应该就是那知府家的小公子! 他没猜过小胖墩是,因为小胖墩身上的“豪气”太重,铁定不是出自文臣之家。且小胖墩足够敞亮,并不会这么高高在上、出口损人。 不想小胖墩惹祸上身,晏旭便拉了下小胖墩。 奈何其体重太大,没拉动。 晏旭无奈着便站去其身前,对着贵公子一抱拳,咳咳两声,道:“小孩子家家出口无遮无拦,有幸见过,别过安好。” 说完就待转身。 贵公子眼睛眯了眯,折扇停下摇动,眯眼斜过来,“你居然敢暗着损本公子也是无知稚童?!” 晏旭只得无辜一摊手:“我只是说我的朋友而已。” 你自己要领这话,可怨不得我。 小公子笑了。 眼神扫了扫他们三人,折扇轻轻摆了摆,下颌微抬,笑得不紧不慢,仿似风轻云淡。 道:“原宥你们稚幼且出自偏荒,若真计较,倒显得本公子无有雅量。你们去吧,别再卖那劳什子破字了。” 这番看似风度翩翩的宽容大度,实则比直接开骂更加损辱。晏旭的手指动了动。 心里一个劲跟自己说:别冲动,别拿鸡蛋碰石头,府试在即,不能惹、不能惹事。贫不与富斗,不要逞一时的口舌之利…… 他转过身,就要拉有听没有懂的小胖墩离开。 忽略了杜景辰。 其实也不能说是忽略,因为杜景辰给晏旭的印象就是一直比较畏生、不喜与陌生人打交道的那种。 要不是晏旭家赁了杜家的房子,让其有了“自家人”的错觉,壮起胆子来搭话,可能他俩永远也不会有结交。 而杜景辰对小胖墩的态度,最大原因应是他晏旭把小胖墩当成了朋友之故。 也不知是小孩子心性如此,只消一个概念就能决定言行和勇气使然,还是单单就杜景辰的心性是如此。 反正其之前叫卖书卷的时候,就把晏旭给惊了一惊,对其就大有刮目相看之感。 但晏旭的认知里,的的确确、是真的没有想过杜景辰究竟有着怎样的执着脾性。 更没有想过其对自己已经有了盲目。 “破字?你白口红牙,居然敢羞辱如此好字,我瞧你也是金线枕头内里之糠,来得高,望得浅,眼睛小,视野低,不如草中兔、窝里雏!” 杜景辰无法容忍任何人贬损自己的朋友,无视了对方的富贵,大声站了出来。 晏旭:“……”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不怕虎。这小嘴儿叭叭着一连串儿,同样不带一个脏字儿把人损到了底。 晏旭拦都没能来及,只能一把将人拽到自己身后。 小小声道:“此人怕是知府家小公子。” “怕他是谁?!”杜景辰梗起脖子。 “好兄弟!”小胖墩儿一个肉巴掌拍在杜景辰的肩膀上,用力夸赞。 好悬没把杜景辰拍个趔趄,毁了这激昂气势。 “啪、啪”, 贵公子维持着风度范儿,用折扇轻敲手心,瞟了眼那书卷,再仿若漫不经心地道:“罢了,看在你三人这等友好的份儿上,本公子便不与你们计较了。” 说完一摆手,招呼上随从们,转身就走了。 走了……? 走了! 杜景辰和小胖墩相互击掌。 晏旭却觉得:麻烦大了。 不怕那种跟你当面锣、对面鼓的。最怕的就是这种明面儿上能忍、暗中下阴手的。 他不相信这贵公子就能咽下这口羞辱之气,更不相信其没看出自己三人是此次童试的考生! 这下要怎么处理? 而他还不知道,他的猜测,中了。 ------------ 第十八章:钓鱼会吗? 那边。 非常了解自家小主子脾性的随从之一,在走开后,点头哈腰凑趣儿道:“小少爷还未进朝堂,已有了几分重臣风范,老爷要是知晓,定得多饮几盅。” 曹知府家嫡出幼公子、曹宏鲲,闻言摇了摇折扇,邪笑不语。 另一名随从也凑上来,小声探问:“小少爷,那几位是……” “去,这还需得你提醒?” 头一名随从推开他,再腆着笑脸,佝着腰对小公子道。 “今次头场第一名,就是个咳喘不止、黄不啦叽的8岁瘦小孩儿,名晏旭。听说其与第十名杜景辰有交好。只有那个小胖子……不知来历。小少爷,需要小的们去查查吗?” “不必,” 曹宏鲲不屑。“查他?给他脸了。凭他是谁,也只够在这种穷乡僻壤耍横使蛮,到了小爷面前,提鞋都不配!” “是是是,小的们懂了。” 那随从连连哈腰,立刻会意,“小的这就回去禀报老爷一声。” “回去知道怎么说吗?”曹宏鲲朝后瞥了眼问道。 “知道知道,” 那随从顿时挤眉弄眼,“三名小贼偷了公子才买的书卷。” 曹宏鲲满意地笑了。 …… 而三头小萝卜,走着走着就蹲去了街角。 头怼着头,发愁。 不,准确的说,是只有晏旭在发愁。 小胖墩是对于得罪了知府家公子的事情半点儿也不在乎,他大大咧咧,依旧豪气万千。 “行了,小黄萝卜,天塌了有你胖墩哥撑着,你踏踏实实回家睡觉。” 晏旭翻他一眼。 这个时候还逞什么英雄啊?真是小破孩子撅腚朝天放屁,自以为能冲开天宇呢。 “大不了明年重考,” 杜景晨也不在乎,还生怕晏旭会担心银钱,也学着小胖墩的豪气:“我回去再让我娘全免了你家的院租。” 晏旭也翻了他一眼。 是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喜欢吹牛说大话啊?生怕吹小了会被人瞧不起似的。 提醒道:“那小公子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他会诬告我们偷盗。” 其临走前看书卷的那一眼,晏旭就往其目的的方向猜了猜。 要知道,本朝盗律相当严苛。一百文以上,就得挨板子,夹手指;一两银子以上,剁手、发配。再高:剁手、剁脚、捥眼,或流放、或砍头。 哪怕就是被那小公子告成功他们偷盗一文钱,从此他们也再无仕途的可能。 “也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啊,这书可是……这笔迹就能证明咱们的清白,他可写不出。”杜景晨自信满满地道。 这次,小胖墩倒没杜景晨那么天真。 “没用,他随便拿本书册就可以诬告。只说我们偷了又被他给抢回去了。” 杜景晨眨巴着纯澈的双眼:“……那他没有抓住我们又怎么说?” 小胖墩:“他只顾保书,让我们溜了呗。反正怎么说就怎么有。” 杜景晨:“……可凭什么他说有就有?我们不承认他能怎么办?” 小胖墩:“你觉得他爹会信谁?” 杜景晨:“……” 扁起嘴想了想,一拍脑袋道:“那我们去省城告他们!” 小胖墩都嫌弃他的天真了。 “去去去,书呆子一边儿呆着去。人家有证有据的都告不倒一个知县,你两手空空还想扳倒一个知府,回家做梦去。” 杜景晨捂住嘴,蹲去了一边。 “行了,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娘去吧。” 晏旭都听得感觉自己无聊,居然想着跟这俩小破孩儿商量主意。 他站起身,再多叮嘱一句:“回去要将这事跟你们的父母说清楚,只说是因为心好想帮我卖书惹的祸。记清楚了吗?都推我身上。” 事实上这也不算推,还的确都是为了帮他。反倒是他连累了他们。 不过还好,若是自己都扛了,他俩大不了明年考,只有自己……没有容错率。 晏旭觉得很烦。 贫苦百姓,真的是举步维艰。他招谁惹谁了?就只是想卖本书而已啊! “哎呀,你就信哥哥我一回,这事只管交给我解决就成。”小胖墩赶上两步,拍他肩膀。 晏旭侧头,定定看其一眼,摇摇头,收回视线,继续走。 这小胖墩看着是有背景,但充其量不过是富商家的小胖子而已。能怎么做?用钱砸死曹知府? 虽然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权贵们啊,有时候那张脸,比磨还难推。 “我见过曹爷爷,那老头儿挺体恤百姓,人也特别慈蔼,是个好官儿。他会讲道理的。”小胖墩继续追、继续劝。 晏旭头也没回,摆摆手,继续走。 信谁都不如信自己。 与其相信这世上有狄仁杰再世,不如相信自己得遇天降贵人。 让他相信曹知府是好人? 观子便知父,好个屁!大概就是小胖墩家给其送银子的时候特别好。 晏旭想来想去,这事唯一的解决方法,只有找个比知府更贵的人,且自己得有什么才能可获得对方赏识。 但就算他有这个能力,也没有那个时间。 今晚能不能在家中安然睡到天明都未为可知。 再说这小县城里,哪儿有比知府大的官儿啊? 晏旭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辩论能力,能有机会在公堂上辨个清白。 他没想去求陈县令。 那人对他还不错,二十两银子已经很多了,人家也没因他病弱就踹走他,很可以了。 还让人家去硬抗上峰?那乌纱不用要了。 他不能这么害人。 那掏光全部身家的几两碎银,去跪求舔鞋求得曹小公子原谅? 大丈夫能曲能伸嘛。 晏旭先在心里啐了口。 前世他都是宁折不弯的脾气,怎么的?重来一世,反倒肯折了?那他不如继续飘去混沌里。 至于逃跑? 想都不用想。 他回了家,没把赢来的银子交给母亲,因为这钱可能有机会证明他的清白。 他只跟母亲诚恳认错:“母亲,今日卖书惹了祸,很有可能惹来官非。您只需要相信儿子是清白的,无论如何都要撑住了就行。” 然后,将如何得罪了知府小公子的事说出。 周氏的脸都吓白了,坐在那儿身体都仿似摇摇欲坠一般,眼泪成断线的珠子般成串滑落。 最后,晕了过去。 晏旭急忙去请大夫。 也是这时候才想起:一直打算请大夫为母亲看诊来着,忙来忙去又给忘了,唉! …… 而另一边,绵州州城府衙后院的园子内,绵州知府、曹森,正在对月夜钓,悠游自在。 曹宏鲲回来了,找到他就撒娇。 “父亲,鲲儿今儿个给您丢人了,” 曹宏鲲蹲在父亲膝前,双手搭在其膝上,带着满眼的孺慕之情望着父亲,可怜巴巴又略带不忿地道。 “只因那三个孩子、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誊抄书卷上字迹夸上了天,鲲儿便生了气。在鲲儿的眼里,除了陛下,还有谁的书法能比得过您呢。” “只因这样你就要诬人偷盗?”曹森盯着鱼飘的眼神都没挪一下,只淡淡地问道。 “哎呀父亲,” 曹宏鲲的双手改搭为抓,抓着父亲的腿轻轻摇晃,“鲲儿只是阻止他们继续那般叫卖,谁知他们竟然羞辱鲲儿……” “你可知构陷他人有违朝律?”曹森依旧语气淡淡。 曹宏鲲怔了一下,而后佯装生气站起身,“父亲您若不管便罢了,儿子被人打了脸,您还要让儿子就这般忍了不成?那不也是您的脸?!” 曹森叹口气,和蔼道:“你呀,都已十二了,做事竟还是如此毛燥沉不住气。行了,坐一边也陪为父的钓会儿鱼吧。” 曹宏鲲就想跑。 他最不耐烦的就是钓鱼,如坐针毡一般。 可他又不敢真惹了父亲生气,只得乖乖听话照做。 湖面上,很平静。轻轻的夜风带着凉意,在夜色朦胧的黑暗中,穿行。 良久,曹森突然起竿,拉起一条大鱼来。 收鱼时,许是心情好,说了句:“咱们钓鱼最要紧的是什么?” “当然是稳、准、狠,还要够快、还要沉得住气。”曹宏鲲不假思索回答。 曹森微微摇头,慈蔼笑开。“是得保证自己身上干爽。否则,算谁钓谁呢?” ------------ 第十九章:后悔吗? 曹宏鲲有听没有懂。 但看到父亲面上那慈蔼的笑容,他的心便放进了肚子里,帮忙拎起鱼篓,再回了屋,自去睡得香甜。 …… 晏旭却无法安眠。 “你母亲积劳成疾,又极度节俭,得好好调养才行了。” 晏旭送大夫出门时,听大夫如是说道。 晏旭点点头,付了人诊医,好生送走后,转回,守去为母亲煎熬汤药。 只要母亲身体没出大问题就好。 剩下来的调养,其实就是少干活、不干重活、多营养。 简而言之:银子。 读书是唯一进取之道,可得罪了知府的难关若过不去,晏旭都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家这艘破船再能顶着风雨前行。 思思虑虑间,天色已放明。 母亲喝过药汤后又沉沉睡着,晏旭便去将几副药材买齐,再买了个猪蹄䠙,加上补身药材,小火炖上。 然后去了杜婶家,好说歹说才留下一两银子,拜托杜婶帮忙照看母亲。 他没有惊动依旧睡着的杜景辰,自己一人,先去了衙门外面的街角,候着。 如果要被抓,那还不如自己离着近些,免得被“招摇过市”押一路。 可带出来的本集注书,晏旭都快将之翻烂了也没见衙门有抓什么人的迹象。 而因着今日是第二场童试与第三场之间的间隔日,二至四场不会放榜。只等最后直接放出考中童生的名单。 所以,此刻衙门前,并不拥挤。 晏旭等得心下有些烦躁。 因为等待的时间越长,越说明这件事不好处理。 孤军奋斗,太难了。 他为了让自己沉下心,索性去了附近的书肆,去寻这百年间名学大儒们的篇章集汇、以及地方志来读。 那里面,最能看出百年间朝廷风向的变化、以及不同帝王的执朝风格。 脑子里还顺便想了下:不知道收到他们送去银物的周家人,能不能就此多撑住一段时间。 …… 而周家人。今日难得的都休息在破败的院落内。 流放,就是到最荒僻、或者相当难以生存之地,去服苦役。 干最脏最累的活、吃最差最廉价的食物,挤破屋、穿破衣,没自由,用最低的生活保障,为当地地方作贡献。 体罚,估计就是最好的“改过自新”教育。 当然了,是不是一定最苦,这个,可以有“商量”的。 昨日,他们收到了周慧托车马行送来的包裹,拿到了十五两银子,和两条肥肥的腊肉、一罐带着肉渣的猪油,还有几匹细麻布。 一家人比过年了还高兴。 先是换了半钱银子的铜钱,再雇人帮忙他们干掉今日份的活,如是,才终于有了歇一日的机会。 这一片,住屋乱七八糟,内里有兵营、不几间的商铺,远处有围墙,墙内有兵士巡逻,挖山石那些位置都在墙内,所以,每日分派的活计只要能干完,找谁干?没人管。只要别跑出围墙就行。 这已经算是流放条件相对不是最差的了。至少在这儿的围墙之内,一家人还能整齐住在一起。如有来探监的,也能进来,天黑前出去就行。 若有亲朋好友周济帮衬,勉强能活。 周家祖父母,其实在来流放的途中,没能撑住已经病故。周家人一直瞒着周氏,怕她伤心。 此时,周父、周母、周大哥一家五口、周二哥一家四口,顾不上难得的歇息,十一人挤在堂屋内,吃着拌了油渣猪油的、还放了些白面的麦麸疙瘩汤,再次高兴地讨论着晏旭。 “想不到那孩子病着,居然还有这大出息,考了第一、第一哪!” “还得了县太爷赏识呢,居然一次就给了他二十两!” “是啊是啊,头场第一,县案首就稳了,咱们是不是就有希望了?” “就算暂时没希望,日子也会好过起来的。慧儿妹妹不是都说了吗?旭儿可会挣银了,也不怕苦不怕累,还誊抄了书卷出去卖。” 有了银,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起来,他们仿佛都已看到了光明璀璨、可期的未来。 周父则再次老泪纵横。 他啊,是他害了全家啊。 可悔吗?不悔。 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他不会私下里偷偷为翟将军说情,而是光明正大站出去说。 陛下重文轻武愈趋严重,倒霉的将军越来越多,这可是国之根基在动摇啊。 希望晏旭能顺利考入朝堂,做个正直有担当、心中装民生的好官员,能挽大厦将之于倾颓。 “银子别乱花了,小心收藏好。”周父收回思绪,再次叮嘱。 旭儿能挣银是好事儿,但主要心思还是得放在学业上,他们这边苦点儿、累点儿没什么,旭儿要用钱的时候还在后头。 也是因此,他们连周慧送来的精细米面都没怎么舍得吃,依旧吃着噎都噎不下的麸皮、麦糠,伴着野菜、树叶。 现在有了猪油,还有了肉,少添加一些白面,真的好多了、很满足了。 “只是你的身子骨……”周母担忧地望过来。 周父用力咽下嘴里的粗食,用力地笑,用力地回:“没事,我挺得住!” 有了希望,就有了挺住一切的动力。 “嗯嗯!”全家人用力点头,他们相信,晏旭行的! …… 晏旭能想象到他们收到银物后会有怎样激动的心情,更能想象得到他们每挺一日会有多么艰难,更清楚自己背负着怎样的希望。 他都在想:自己要不要种田去算了。 可这么重的赋税下,就算他有力,也会饿死。 饲养家禽税、人头税、土地税、果树税、田产税、用水税……卖个蛋、养个猪、进个城……就算进山挖个野菜都要进山税。 虽然单独分开看,并不是很多,但总数加起来也是相当惊人。百姓们半饥半饱对付着活着,也只是目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连这样的日子都会活不下去。 他自己能种几亩地? 那不行就去经商? 一样要有背景,否则就是为他人作嫁衣,且还影响子孙后代。非把周家人给气死不可。 晏旭脑中想着,手中翻着地方志,突然被提醒到,想起了个人来。 整片西南域,还有个最大的势力——一品军侯,西南侯! 西南侯府,就在松州那座边隘州城,距离此地二百多里。 如果能求得西南侯帮忙,此围可解! 哪怕其不帮忙出这口气,哪怕求得其能保证自己考试顺利,那也行啊! 晏旭放下书,就往书肆外去,可才没走出几步,又顿住。 病倒了的母亲要怎么办…… “小黄萝卜,可算找着你,我有办法了!”小胖墩从街那头跑过来,大呼小叫。 ------------ 第二十章:最温和的面试 晏旭双眼微睁。 难道说?小胖墩真用钱砸通了曹知府? 他快步迎上前去。 却听小胖墩依旧是那副不在意的语气:“我跟我娘都说了,你不用再担心,她会管的。” 嗯,他娘是盯着他腰间的尖耳猫荷包答应的。 晏旭瞬间像蔫了的茄子。 不过,转眼又打起了精神。 “小胖墩,拜托你件事。我母亲病了,我要去个远些的地方,你找人帮忙照顾下她,拜托了。” “小事情,” 小胖墩拍了拍胸脯,“我安排俩丫环和一个婆子去你家就成。” 说着,又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我家并不在这儿,还离得远,不然可以把你们都接到我家去。嗳对了,你要去哪?去干什么?离府试面试可就有六日了。” 晏旭:“……” 对啊,第七日辰时就要去被知府面试,算上现在的时间,就算快马加鞭,六日六夜以他这副身板,绝计先在半道儿上死一死。 更遑论那可是西南侯,掌控一方地域的顶天人物,他拿什么去求人? 这就好比拜菩萨似的。人人有所求,菩萨忙得过来? 只怕拼了命赶去,侯府大门都靠近不了。 晏旭回了家。 他准备将所有精力只用来做两件事:一、照顾好母亲;二、读书。 迟迟没有等来的抓捕,只能说明:要么曹知府真是好人、好官;要么,就会有为难在面试时等着自己。 他要好好读书,努力读,越有底气,才越能在那时候面对有可能的不公时,有机会据理力争。 他不求名次,只求通过就行。 小胖墩也说到做到,见晏旭仍郁郁寡欢,便打发卫二去找自己老娘要丫环和婆子,他则跟着晏旭回去了其家。 引得街坊四邻探头探脑,又有话说。 “啧,才只是考了个童生第一,府试还不知道能不能过呢,这就摆上秀才的谱儿来了。” “哎你们说,童生是不能用下人的吧?他现在就用上了,是不是对考秀才特别有把握?” “呵,照你这么说,他家还用了三个,他不得考个小三元回来?” 童生第一、府试再第一,就即是县案首,亦称小三元。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呢?晏旭在八岁、八岁!站着还没根扫帚高呢,哈哈。” “他要能考中秀才,那都是老天爷砸了口不吃的馅饼下来正好落他头上,还小三元?哈哈哈。” 大家都齐齐笑开。 若说在县试前,他们觉得晏旭能考上童生是个笑话;猜测晏旭能考上第一,大笑话。此时,则跟听到天空破了个大洞一般。 天大的笑话。 本朝,不,不仅是本朝,是历朝历代,出过八岁的神童直接升官者有之。但自打科举以来,却从无有一个八岁孩童,能一步步考上秀才,从无!! 就晏旭那样儿病病弱弱的小身板、小脑袋,也能打破这个先例? 做梦都梦不到! 杜景辰听到那些议论,却十分不以为然。 跑来捅咕晏旭:“你能考上秀才的,一定能!” 晏旭:“……我还能小三元呢我!” 他真是不太能理解杜景辰对自己的迷之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如果说并未得罪知府,嗯,那他还有这个信心和把握。 他只是一直把自己压着、压着点儿,低调些而已。 毕竟:他家最大的仇人可是顶流世家。他不想在没长成一棵大树前,先就被人给拔了苗苗。 而现在…… 别说低不低调、压不压制了,能撑过小苗根根再说。 真的,他现在只一心想法通过面试得到秀才之名。那什么小三元? 对他只能是弊大于利。 偏杜景辰就是相信他啊,为此,还拉了小胖墩来理论。 小胖墩直接就岔开话题,指挥着自己人:“卫一,帮忙劈柴烧火。” 卫一:“……” 我可是您的护卫队长啊护卫队长! 可惜,不管怎样腹诽,面对这小少爷,还是没辙,只能乖乖去干活。 倒是晏旭过意不去,想拦。 他从不把别人待自己的任何好当成理所当然。 小胖墩嫌他啰嗦,扫了眼院内,便拉了他俩。“走,买菜去。” 有啥事都得先吃饱了再说。 于是,三个小萝卜头去菜场买菜。 “咦~~这么臭。” “哇!那是什么?” “嗳嗳嗳,你们看这是什么菜?紫色的哎?” “……” 从来没踏进过菜市场的小胖墩,非常新鲜、非常好奇的大惊小怪。 倒把晏旭的心绪,带动得好了起来。 天还没塌呢不是?怕个鸟蛋! 开整! 整了好多好吃的,小胖墩掏的钱,还不自己拿,让人家卖菜的给送晏旭家去。 等他们仨甩搭着两手回家,院子里都快堆不下。 晏旭想了想,便拉上他俩,挨家挨户给隔壁邻居送,且主要是由小胖墩送,让小胖墩收获了许许多多的感谢和夸赞。 送得小胖墩很高兴。 送得街坊四邻,莫名羞愧……而,感激倍增。 “原来这就是成就感。” 小胖墩激动得小脸绯红,眼神都有些迷离,被骄傲、自豪、感动……种种情绪堵上心间。 给晏旭的感觉就是:再不拦着点儿,估计丫就想包下整个菜场、送完全县每户人家。 “咳咳,这只是小事情,小道而,” 晏旭故意板起脸对小胖墩道:“只是让你知道,你们富贵人家踩到都嫌滑脚的菜叶,对普通百姓家都很重要而已。” 以小见大吧你。 小胖墩用力点头,拍着胸脯,拍得“嗙、嗙”作响。 “我以后会做最好、最英勇善战的大将军,保护国朝子民平安喜乐!” “好,有志气!” 晏旭用力拍他肩膀,用了十足的真诚夸赞。 小孩子嘛,鼓励最重要。 小胖墩笑掉了牙。 真掉了,奶牙褪换中。 遂哭丧着个脸,嫌弃小英雄说话要漏风。 晏旭去为他冲淡盐水,心下好笑又无奈。 而五日,就这样,在小胖墩的总出“状况”下,似平静、又似热闹、还似暴雨前的沉寂般,滑了过去。 周氏已能起身。 面对丫环婆子的伺候、面对一病之后的家中的种种变化,没多言、没多问,只听晏旭陈述明白事由,便依着儿子的话,继续躺着养病。 若说心里没半点儿想法也不可能。只是她已经做好了等晏旭明年再考的准备。 而第六日,晏旭、杜景辰,在小胖墩执意的陪同下,赶到了绵州州城。 次日晨时,进入州衙大院。 绵州,下辖12个县。每个县,通过童生预备试和府试笔试的,共为1176人。其中,再由知府最后确认名次的面试关者,为120人。 就是每个县的头场、头十名,直接跳过府试笔试的考生。 进入府衙时,只基本搜身,保证没有携带利器即可。 而府试时要求每五名考生增加一名具保廪生,此刻也需要。 小胖墩给晏旭和杜景辰已经找好相关廪生,他自己没进来,在府衙外茶馆里候着。 晏旭等人,便将与县试开场时同样的流程走完。 在唱完保后,廪生们退到高台旁侧,120名考生分县经济的等级、大小规模、人口数量等,分列一排排。 高台上,一排摆了茶水果点的案桌,左右两边坐着12位县令。 正中间,坐着知府大人曹森。 晏旭发现曹森真如小胖墩形容得那样:即使在如此郑重的场合,其面上依旧看起来和蔼可亲,也没有严肃到吓人的官身威势,看着真挺像邻居家的老爷爷。 虽然其的年龄,估计只在五十左右。 难道真是自己过于惊弓之鸟了吗?晏旭垂下眼,微微低了下颌。 而等他们都立好,曹森便站起了身,面上露出温和慈蔼的笑容。 笑着道:“恭喜各位能走到这个大院中来,这几乎已能表示:你们通过自身的努力、和对学识孜孜不倦的追求,以及想报效朝廷的心,已基本迈进了科举取仕的门槛。” “都是国朝有才的好儿郎们啊,放松、放松,不用这么紧张,本府呢,也就是和大家在这儿提前有机会认认脸,万一以后还是同僚呢对吧?” 这语气、这言辞,顿时让考生们真的轻呼一口气,放松下来,及至最后,都露出了笑意,眼睛都发亮。 曹森面上的笑容亦愈发亲切有加。 “因此呢,本府也不为难各位,今日主要为的是决定此次童生试的前十名次,所以呢,每人、只需要回答本府一个问题就好。放松放松,小问题而已。” 说着,他也没有如别的知府般,高高在上,依次点名让人上前答话。 而是走下了高台来,一一走过考生面前,一一提问。 ------------ 第二十一章:捧捧? 问的真都不是多大、多难的问题,几乎只消简单回答一句,便能过去。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想趁机表现者,想多答几句。 面对这样的,曹森也没有显露出任何的不耐去打断,而是双手负背,笑容鼓励,作侧耳聆听状,偶尔还频频颔首。 开县,因居处群山,原本属于最贫困的县城。之后在陈县令六年的努力下,略有好转,不过也只是让晏旭等十人的位置,从最后,站到了倒数第三排。 因为此院有回音墙,故而,只要前面的声音稍大些,最后面的也能听到。 何况曹森的问话声音虽柔和,但也亦不算小。而回答问题的考生,依照规矩就必须大声。 晏旭就有发现,曹森的问题,听似简单,实则针对不同的考生,问题的角度要么刁钻、要么就有陷阱。 似乎像某种音律,起起伏伏的。 让所有人的心脏,都跟着仿佛一悠儿、一悠儿的。 这表明:曹森此人,相当有水平。 果然没有一个官是白当的。 而等轮到杜景辰时,曹森的这个起伏点,恰好在最低。 “你习字几年了?可识得四火之字为何字?” 这个问题,刁钻就在:习字,可以理解为认识字、书写字,只答一,便错。 为难人之处在于:四火叠加。 为何说是在为难人? 杜景辰才10岁,家世也仅相对略富裕,根本没有可能认识到这样的字。 就是晏旭,也是在前世进入翰林院后,抄录整理历史典籍过程中,才偶然发现。 但就算他与杜景辰并排而站,其间只隔着一拳之距,他也没有任何眼神和动作,企图去提醒到杜景辰。 因为晏旭怀疑:曹森就是在等着自己“作弊”。 当然,也有可能曹森会认为自己也不认识,会顺嘴问下来。 一题难两人、甚至多人,并不奇怪。此前就有。 杜景辰被问到,怔了一下,揖手老老实实回答:“回禀知府大人,小民3岁启蒙识字,4岁能勉强提笔书写。那四火之字……小民不识。” 此时他们还没有拿到童生资格,自称就依旧是民不是生。 晏旭则在暗暗为杜景辰惋惜。 杜景辰的这个回答,不算完美。 若将小民不识,换成小民未有机会识得会更好。 不过整体来看,基本没问题。只是想拿第一名? 没戏了。 曹森面上的笑容没变,微微颔首后,踱到晏旭面前。 和对别人一样,侧身对着,只脑袋微偏,笑呵呵问过来。 “仙--初传紫禁香,--云开处夜花芳,填一下。” 试帖诗的方式。 合理吗? 再合理都没有。 难吗? 一点点。 因为这是唐朝诗人、陈去疾所作【踏歌行】中的两句。其人贤之不可多得,所传下诗作仅四首。故算生僻类。 刁钻部分在哪里? 大景朝第三任帝王,瑞宗。 而这两句诗中所需填的字为:跸、瑞。 答出? 犯讳,一顿板子永不得参考。 答错? 童生试有可能过不了。 晏旭可还记得,曹森的开场白中,特特点明了:几乎、可能这样的词汇。 且每考因面试关未过、而不得不重考的人不知凡几。 虽然,考试中遇到这样需避讳之处不少,可以用同音字、或缺笔代替,但这是口答,同音即犯讳。 当然也可以用同义字、近形字替代。或拆字、删字、改读等等。 但这是什么? 这是圣贤所作诗句!代了、改了,等同犯讳。 笔试中,绝对不会出现有着这样纰漏的考题。 晏旭答,完蛋;不答,也完蛋。 他平静了神色,揖手行礼,平静回答:“知府大人您此问有误。” 嗯,直接拆穿,直言不讳。 “呵呵,” 曹森面对周围同样看过来的诧异视线,坦然自若地捋了捋颌下胡须,笑呵呵道:“本府,只是在试你的胆气尔,不必紧张。” 说着,越过晏旭,没有给这样的“胆气”有任何置评,继续问向下一人。 而这,让别人都生出了“原来如此”之感,面容放松。 晏旭却意识到…… 自己完了。 为什么? 官场不需要这样的“胆气”,更不需要敢当着众人面拆上官台的“胆气”。 但凡有此种种,皆早入沟渠尔。 就是发现苗头,先掐死。 哪怕曹森不掐,别的县令在参与名次评选时,亦会建议曹森赶紧掐。 可晏旭明明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也不得不这么做。 反正是个死,先过下嘴瘾。 嗯……死也要板几下的鱼。 但冤吗? 晏旭自己觉得冤,而在别人的眼里,未必。 因为面试中,就是会有这样考究心性的问题。和策论的目的一样:测试考生的心性、品格、和脾性。 当然,也是在考验基础知识扎不扎实。 比如那边那个考生,也被问到了类似的问题。就一不小心犯了讳,被拖出去打板子了。 只有晏旭怀疑:自己是被故意针对了。 但那又如何? 这一切仿佛流水自然,完全不着痕迹,让他想反攻、想申冤都找不着缝隙。 晏旭挺着脖子站着,心里,已经认认真真琢磨起了……去松州,找西南侯,迁户籍、改名字、明年重考的打算。 就是会离着周家人更远一些。 没关系,只要自己想法子挣得足够让他们轻闲一些的银钱,他们能等的。 事在人为。 而曹森在问完所有考生后,就和十二位县令,回去高台后的堂屋内,商议名次问题。 “本官个人的意见呢,” 曹森坐去首位,端起茶盏,低头饮了几口茶水,便头也没抬地道:“晏旭为县案首,万俊彥为第二,……” 将十个名个说出。 十二位县令中,立时就有几人接了口:“下官看也行。” “曹大人真是高瞻远瞩、慧眼识珠、别拘一格,下官附议。” “曹大人心怀远大,一心为朝甄选人才,当真气魄惊人矣,下官附议。” “……” 还有几位官员在犹豫。 倒不是说有反对知府大人的勇气,也觉得晏旭的卷子考得不做,但就是……凭什么县案首是开县的而不是自己县的啊。 开县这拨儿便宜可占大了。 但话不能直白地说,有人便道:“曹大人,那晏旭小小年纪,勇气似乎过了头,下官觉得:日后其只怕也难成大器。” “是啊,曹大人,晏旭年仅八岁,若是就成小三元,自此破了历代记录,再依着其心性,只怕便会被狂热的风浪给吹折,要不,您再考虑考虑?” “曹大人,其实莫说是小三元,便是让晏旭通过了府试成为秀才,也已打破了历史档记记录,下官觉得不太妥当。” 鲜花、掌声、金钱、名气……扑天盖地压向一个学子,别说是这么个年纪的孩子,就是成了年的人,也难以经受得住。 这,才是历朝历代都没有从科举中走出过“六元及第”官员的原因。 也是历史上的某几位神童,过早入朝堂却最终没能得到完满的原因。 “曹大人,” 开县陈县令,起身拱手,婉拒道:“晏旭年幼,且病弱。按照朝廷取仕的目的,莫不过是在着重培养可持续、可发展、能为国朝效力的人才。 下官很高兴县案首、还是这样一位县案首花落本县,但从长远看,下官还是觉得不太合适。” 陈县令是挺欣赏晏旭,但他与那几位反对的官员同样想法,且他更不想就此毁掉晏旭。 ------------ 第二十二章:荣宠 “放松、放松些嘛,” 曹森放下茶盏,双手放在腿上,笑眯眯道:“前无古人,后就得必有来者。就咱们绵州,开了这个先河又如何?” “至于晏旭是否病弱?这个,本官觉得不应该放在我们取仕的考虑范围之内。毕竟他还小,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嘛,且又得的不是不治之症。不能就这么把人的大好前途葬送了不是?” 县令们听懂了。 听懂知府大人不想错过这笔大好政绩。 也都回头想了想,其实抛开后续不谈,单就论晏旭目前考试的水平,是可以让知府大人拥有这笔政绩的。 那还反对啥了。 县令们纷纷颔首表示了认同。 “父亲!” 曹宏鲲不干啊。 此前,考生们面试时,曹宏鲲就穿着差役服饰,躲在角落里,就等着看他父亲如何让晏旭出个大丑、丢个大脸。 对,他盯的就是晏旭。 尽管怼他的、伤他脸面的是杜景辰,但是,以他的眼力劲儿,一眼就能看出那三个孩子中,晏旭才是主导。 且晏旭还认得他,这才是最忍无可忍的! 他就想看晏旭倒霉。 谁知,竟成了亲眼见证晏旭风光的一份子,可气死他了! 再顾不得什么场合不场合,冲出来就反对。 而外面的晏旭呢?还什么都不知道。 站着,咳嗽着,等着。都快成了所有忐忑不安、焦急等待的站桩考生们视线焦点。 因为他豁出去了,也不在乎什么形象、礼仪之类,就蹲在地上,想咳就咳。 直咳到曹森和县令们,出来公布名次的分排结果时,晏旭才站起来,站得有点儿晃。 他是从心到身的累。 然后,就恍恍惚惚听着念唱名单的人,从第二十名开始唱起。 县试、院试,几百、上千人,取童生是98人。 府试取秀才,成千或上万个人,只取50个名额。 从第二十名唱起,一是节省时间,反正要张榜。二是:这二十人更有可能考过接下来的乡试。 就是看重的意思。 晏旭只留意着听有没有杜景辰的名字。 结果都听到第二名了,还是没有。 他就整理起了衣袖,还抻了抻衣摆,也没理会曹森看自己这副样子瞪过来的严厉眼神。 他只等着念唱结束,出去等着看榜单。 看谁? 还是只看杜景辰。 三个小萝卜,小胖墩是考着玩儿没名次;他晏旭已经毫无希望,他就希望起码杜景辰能考上。 怎么着也得出一个小萝卜是吧? “县案首:晏~~~~旭~~~~!” 晏旭:“……” 瞬间懵了个大。 这怎么、怎么、怎么……什么情况啊这是? 难道真是自己前世在官场混成了老油果儿,误将好人当恶歹了? 还是自己也犯了经验习惯的矩形错误? 还是说,一个小孩子的区区胆子,根本也证明不了对未来有什么影响,故此被官员们给轻轻放过?! 晏旭没想明白。 也没时间给他想明白。 在众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的鼓掌喝彩声中、在杜景辰失落自己掉出二十名外、又欢喜兄弟得了县案首的无尽喜悦中。 晏旭走出队列,一步步、带着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步步、走向高台。 不管如何,他,打破历史档记,成为了最年轻的八岁秀才、最年轻的县案首! 8岁!年仅8岁!! 秀才可享有:免部分刑法、戴方巾着长靴、使用奴婢、见官无须下跪、免部分差赋徭役、遇公事可禀见知县、有资格进入官学学习! 此消息一出,震惊全县!震动全州!! 陈县令笑了。 开县百姓们笑了。 无数陌生的人挤到道旁、街旁,笑着想观望这位小秀才的出离风采,笑着想挤过来沾沾喜气,带着与有荣蔫、带着莫名骄傲,向着这位小秀才连道恭喜。 从州府至开县的这一路上,曹知府更是代表州府,赏赐了晏旭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二百两银子、和十匹锦缎。还有块金色【县案首】匾额,更安排了马匹、衙差、和一队兵士护送他和陈县令一同返乡。 马匹上,系着大红花,晏旭的身上,系着大红花。马儿前方,衙差们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晏旭注意到人群中最特殊的、带着强烈敌意的视线,顺着看过去,就看到了一脸不甘的曹宏鲲。 晏旭的脑中便瞬间掠过了两个选择。 他,毫不犹豫选择了第二者。 他冲曹宏鲲得意洋洋地笑起来,还冲其做了个鬼脸,再举高双手不停晃动着跟来道贺的百姓们打招呼。 那个飘飘儿劲头的哟。 直把曹宏鲲气了半死! 而小胖墩和杜景辰,骑上来时小胖墩“贡献”的马匹,从马背两旁的花筐里,不停地抓着他俩一起“贡献”的糖块、小甜饼、干果儿啥的,撒向围拢来的百姓们。 众皆欢腾,笑声鼎沸,盛过年节、赛过喜庆! 提前得到喜报差通报喜讯的周氏,被邻居们簇拥着,装扮齐整,立于院门外,翘首期盼。 欢喜的眼泪,不停流淌。 杜婶稍稍有些小失落,不过更多的亦是欢喜。 她的儿子也考中了秀才,从此也是读书人! 她眼见周氏欢喜得什么都顾不上,便先自垫腰包,喊了邻居们帮忙,搭桌架椅、砌灶烧锅、买肉打酒、散发喜钱。 要请客啊要请客! 大人笑,小孩儿欢,恭喜的恭喜、道贺的道贺。似乎每个人,都从中体会到了快乐幸福的意味。 大宴连开了三日。 头一日,陈县令率领县衙一干官员,带着公贺与私贺,也均有到场。为本县、本州、甚至本朝,出了头一个如此年轻的秀才而举杯庆贺。 陈县令说:“晏旭年幼,且身瘦体弱,但他能一心向学、努力求进,克服贫困、抵抗苦难,勇于踏上这条用学识改变一生、且是整个家族命运的读书之路,非常难得、非常不容易、非常了不起,他,是所有人应该学习的榜样和楷模!他,是我们全县百姓的骄傲! 本官代表县里,为表晏旭功绩,特赏白银百两、文房四宝一套、精米十石、布帛十匹!!” 二一日,本是为着亲眷道贺。周氏早早就安排牛车,去将陵扬村的乡亲们接来,无论亲疏远近。 村长含着老泪说:“委屈这孩子了,她娘儿俩不容易,太不容易了,这次给咱们村争了大光、得了大脸,老朽代全村人谢谢!” “以后走到哪,别忘了咱陵扬村,咱们村,也会继续加强培养有出息的孩子,争取人人都能走上这条读书之路!” “老朽也代表村里,送晏旭一头猪、十只鸡、五石米!” 第三日,街坊四邻、过路行人,只要肯搭把手、送个子儿,也都邀请入座,一起分享这荣耀一刻。 都说读书改变命运,若说以前听着只觉不真实,现在,真真实实的黄金白银、荣耀光照,铺开在人们的眼前。 此后,开县最先掀起了读书热潮。 而带来这一切的晏旭,则在“飘”了几日后,提上合适的礼物,单独去了县衙,拜见县太爷。 陈县令在庆功宴上的言笑晏晏,已变成严肃深沉。 “晏旭,实不相瞒,你此次有获殊荣是不假,但给本官的感觉,仍是荣宠太过。你切忌恃宠生骄、得意忘形、疏懒怠惰,否则,登得越高、跌得亦越重。” ------------ 第二十三章:没时间停下来 “学生谨遵大人教诲。” 晏旭无心有戚戚之感,只有本本份份老实脸、老实表情、老实回话。 因为陈县令提点的荣宠太过,其实,正是他自听到排名伊始、至今日,最大的感受。 恐怕此前那些欢乐的海洋中,唯他自己与陈县令还属清醒。 “好了,坐吧,也不必如此紧张,本官只是不希望一棵好苗子,被过早地摧毁了而已。” 陈县令缓和了些面色,招手招呼晏旭坐下。 然后再问道:“对于之后在哪里读学,你可有什么打算?” 县里有县学,免束修,包食宿,只笔墨纸砚那些需得自担,去那里读书,是贫困书子们最优的选择。 有钱的,自是可以去府学,还能去有名的书院学习。 有钱还有权的,还可以去国子监等地方入学。 “回禀大人,学生想入县学学习。”晏旭不假思索回答。 尽管府学内,那些同样免费,先生的资质还高些,但晏旭的“根”在开县,短时间内,完全没有离开的打算。 “嗯,很好。枝高不忘本,果然是个好孩子。” 陈县令的面上露出一些笑容。 “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寻本官。还有,本官不建议你三年后就下场乡试,等足够沉淀下来以后再说。那你就要记得。” “三年后还要参加岁考。本官希望你再接再励,届时考上贡生,直接进学国子监,那未来定有可期矣。” “学生谨记!” 晏旭感动、真挚,起身行礼回答。 而告辞陈县令,离开县衙之后,晏旭走到街角,才让压抑着的咳嗽,爆发出来。 一时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难受至极。 心下却不由苦笑:三年后的岁考吗? 怕是不行。 三年后,他的目标就是乡试。 不过就眼下来说,还不知道有没有那机会。 此次曹森给他的意外,令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捧杀。 看嘛,他才一回家,就见杜景辰对着那套上好的笔墨纸砚、羡慕得跟什么似的。 “这笔、这墨、这纸、还有这砚,哇,旭哥儿,这要写起字来,得有多顺畅、多舒适、多滑利啊?” 不同的文房四宝,无论是写字时、还是成字后,带来的手感、眼感,都会相当不同。就连一笔一划一勾一提之间,好的物什,用起来都如流水自然、清润流畅、非常舒服。 “哎旭哥儿,你说,这咱们要用惯了这些好的,再回头去用咱们以前那些普通的,是不是都不会写字了啊。” 杜景辰也没等晏旭搭话,就自顾自说着。 说着说着还笑了起来。 他没有认为晏旭会将这些好物什藏起来、或者私用。他相信晏旭会愿意与自己分享。只是想想用惯了以后咋办呢。 晏旭心道:恐怕人家要的就是这效果。 由俭入奢易,再由奢入俭,看吧,连杜景辰都接受不了。 晏旭再侧头看向窗外。 那儿,母亲正拿着曹森赏赐绸缎中的一匹,准备裁衣。旁边,坐着羡慕的杜婶。 晏旭闭了闭眼睛。 这要不是捧杀,他脑袋割给曹森! 往届的县案首,别说开县,就是整个绵州,都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由此可见,那曹森就不是个好的,且不可能只此一招,肯定还有后续。 晏旭从始至终,都没有天真的去看待曹森那个人。 众所周不知:官场上不怕面容刻板、疾颜厉色,或动不动拍桌骂人的,就怕那种笑眯眯的笑面虎。 这样的人心机之深,无可预测。 不说别的,单说此次若晏旭真是晏旭,真的就是个8岁的孩子,那就算没有后招,此生也必然有退无进、才折摇篮。 …… 而在晏旭离开州府之后,回到府中的曹森,就被满心不忿的小儿子曹宏鲲堵在了正屋。 “父亲,您是怎么想的?您不帮鲲儿找回脸面,反倒还给了他县案首的风光?!” 此前,他不顾一切跳出去反对,结果,又被他父亲一眼给瞪缩了回去。 真的是越想越气、越想越不愤。 尤其是在看到晏旭洋洋得意、戴花游街的时候!他连提起刀、去直接将晏旭砍下马的心思都有了! 要不是他大哥曹宏鹏按着他的话。 这会子,终于等到父亲有了空闲,曹宏鲲再也按捺不住,近乎咆哮着问道。 曹森正换官袍呢,眼见自家儿子脸色仿佛都是绿的,笑呵呵摇了摇头。 也不急着换衣了,抬手招呼他:“来,为父的考你几个问题。” 曹宏鲲不去。扭了个脸,兀自气不休。 就听父亲问他道:“你要兜鱼的时候,提前会做些什么?”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网兜啊。”曹宏鲲理直气壮地回答。 问的是捕鱼,不是钓鱼或打鱼,且问的是提前,那就是事先在指定地方下网兜、或鱼笼之类。 曹森笑呵呵,继续问道:“还有呢?” 曹宏鲲转过脸,感觉自己的头脑在被父亲戏耍,但父问、儿不能不答。 便撇了撇嘴道:“鱼铒呗。” “好好回话。” 曹宏鲲的大哥从侧厢转出来,轻轻给了弟弟一脚。 曹森抬了下手,示意不碍事。 只是他也不再问了,自顾端起茶盏,徐徐吹着浮沫,悠悠然品茗起来。 曹宏鲲傻了眼。 “这就完了?没了?爹啊,鲲儿的问题您可还没回答呢!”曹宏鲲急得直跺脚。 他大哥又给了他一下,戳了戳他的脑门道:“自己回屋思忖去。” “哼!” 曹宏鲲气休休,感觉不来还好,来了更气。 直到跑回屋,在奶嬷嬷的提点下,他才终于反应过来,随即仰脖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舒泰! 而曹森则在小儿子跑走后,召来大儿子曹宏鹏问话。“那娃子,可有得意?” “有!” 曹宏鹏用力点头,然后阴阴笑开,笑着道:“岂止是得意,简直尾巴翘上了天。依鹏儿看来,要不了几日,他就会变得目下无尘、不知几两。 鹏儿还打听到,您赐他的那套文房四宝,他一回去,便打开了来用,且毫不爱惜,还分与了杜景辰。” “嗯。” 曹森满意地轻嗯一声,捋起了胡须。 “那就且先等着、看着,看着他从乡试那块高台上,重重摔下来。看着他肆意挥霍之后,要怎么忍受得了再次回到贫穷。” “父亲高明!” 曹宏鹏深深弯腰。 毁掉一个人最好的法子,不是打了、杀了,而是就将其捧上云端,再使其狠狠坠下。 老话儿不是都说了嘛,欲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吗? …… 而周家人,在接收到布帛、文房四宝、更多的粮、肉、和银钱之后,却没有放任了吃喝,更没有去换大屋子。除了适当吃得好了些、少干了些活计之外,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因为周父从信中了解到详细之后,就十分担忧。 “太过了,太过了……旭哥儿还那么小,这泼天的富贵,绝非他能承受得住。恐怕,旭哥儿不知在哪儿有得罪下人。”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虽说旭哥儿破了历史记录,值得更多的嘉奖,但这仍旧超出了合理的范畴。周父第一时间便猜测到:晏旭有惹到了谁,还惹到的是有势力的人物。 这泼天的富贵,既包括了财、也包括了名,就这么泼到了一个八岁孩子的头上。 “那孩儿这就去信与慧儿妹妹说一声。”周大哥被提醒到,也从欢喜变成了蹙眉。 周父沉思了好一会儿,却是摇了头。 “如果那势力只是想让旭哥儿跌一次,那咱们就让旭哥儿跌一次。如此既能化开恩怨,亦能让旭哥儿得到成长。” 周父狠了心肠。 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 ………… 而晏旭呢? 他辞别县太爷后,回往家中的一路上,收获到无数的笑脸。只感觉自己回笑、笑得脸都麻了。 跨进院门,揉搓着脸,就准备去灶屋先灌瓢水喝。 结果脚还没迈过门槛呢,就被母亲阻止。 “君子远疱厨,以后灶屋这类地方不准你进。你需得什么,跟母亲说。” 晏旭:“……” 前世,他自己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就连当官有了钱后,也是自己煮饭居多。 现在,人高了,规矩也多了。 只得靠在门边,“讨”水喝。 周氏笑吟吟,去端了碗温茶水出来。 她的身体哪怕只是经过了几日的调养,也因为年轻,恢复了不少,肉眼可见的有了些血色。 之前借小胖墩的丫环和婆子自然已经还回去了,重些的活,由每日小胖墩带来的护卫做,轻省些的,晏旭也能搭把手。 晏旭接过茶碗,谢过母亲,仰脖灌下去,就将之后准备去县学读书的事情说了。 周氏自是大力点头,笑着笑着又眼中噙泪。欣慰着喃喃:“我家儿子长大了,旭儿真的是长大了啊。” 她可没忘了自家儿子得罪了知府家小公子的事情,这次运气好,知府是个好的,但若去府学,被小公子自己报复一下却是极有可能。 且州府什么都贵,对她们这个小家来说,也是增添了负担。 她很欣慰于儿子越来越有成算。 只叮嘱道:“一切要以学业为重。” “知道。” 晏旭答应一声,放下茶碗,回去自己的小屋间,却是仰倒在床铺上。 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帐顶发呆。 考中了秀才,户籍档记就再消不得、改不得。除非他这个秀才身份不要了。 但哪怕不要了重新考,他这张脸,也会成日后的重大隐患。 也就是说:他没了去松州的可能。 感觉:绵州像个大笼子,结结实实把他这条小鱼罩在了里面,饵料,就是这个县案首。 ------------ 第二十四章:沙丘猫 暂时逃不脱,也不想了。晏旭蒙头大睡,等醒了,就吃过饭,捧着书,坐到门槛上去看。 “旭儿,你看这……” 母亲说着话,过了来,递出两张银票,“这是之前在米缸里发现的。” 晏旭接过来一瞧,好嘛,一张一百两、一张十两。顿时就知道是谁送的了。 “应该是小胖墩和杜景辰送的,娘您就先收着。等咱们日后有了,再找个机会还他们便是。” 这种礼没法退,也不能退。 而照晏旭看来,杜景辰此次虽然只考上了第四十九名,但学业上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有的是机会还。 至于小胖墩…… 总要结婚成亲的不是?届时再说。 周氏闻言,便收起来,顺便道:“你外祖家一定欢喜得厉害,我已托人又送去十两,和一些宴客后剩下的东西。这些,咱们省着些尽够你读到考乡试。” “娘,该花就花,该用则用,多给外祖家一些也成。您还要补身,有空了您去挑买个丫环回来伺候着,您的身子骨比什么都重要。”晏旭合上书,陪母亲絮叨。 孤独的滋味儿,他前世就尝得够够的。 这辈子好不容易有了家人、有了母亲,还是个貌似比那时的他更孤独的母亲,就愿意抽空,陪母亲说说话。 哪怕是听母亲絮絮叨叨,也是好的。 此前不是为着考试、就是为着挣银,忙得都没有空。 还别说,在晨光蔼蔼之中,看着母亲忙活着手头上的事情,一边温柔的碎碎念着,格外给了他一种家的真实感。 被打破了。 小胖墩气喘吁吁跑了来,丧气个脸:“小黄萝卜,我要走了。” 晏旭站起来,转身进屋,顺便道:“我送你些东西你带着。” “嗷,” 小胖墩怪叫一声,冲过来拽住他,“嗳你咋这样?我不想走啊不想走!” 晏旭奇怪看他,“难道你有得选?” 瞬间给小胖墩“戳”没气儿了。 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刚想说什么又蹦起来,抓着他的双肩猛摇。 “你有办法的,你一定有办法的,你也舍不得我走对不对?!” “小屁孩儿,” 晏旭没忍住,终于把这句总在肚里腹诽的词扔了出来。“你就一孩子,长辈去哪你去哪,咋的?还想离家出走不成?” 说着,又拍拍小胖墩的小肥肚,“就你这样儿的,可别赖在我家,咳咳,我养不起。” 小胖墩,抻着脖子吼:“……你还是不是我萝卜兄弟了?!” “嗨呀,听你这语气,你还有白菜兄弟?辣子兄弟?” 晏旭揶揄他,“那你还稀罕我干啥?” “我哪有啊,你少冤枉我。你以为谁都能做我兄弟的?” 小胖墩气红了脸,吼更大声:“我长这么大,被我当兄弟的只有你和杜景辰!” 晏旭看出他的认真来,遂也不再说笑。 拍拍他肩膀,“是兄弟也不能整日里窝在一处,走吧,有缘总会再见。” 小胖墩:“……哇!”地一声哭出来,惊天动地的。 吓了晏旭一小跳。 “哎你不是小英雄嘛,咋还哭上了?” “英、英雄也有气短时,你、你……”小胖墩哽咽。 看样子是真的伤心了。 晏旭想了想,“来,跟我读书。” 小胖墩要疯。 有见过这样的兄弟吗?人家火烧眉毛,他居然还要人家做最不喜欢做的事情! 晏旭笑起来,“你要不好好读书,我们难有再见时。” 儿时玩伴,总在错眼间,只剩记忆。无论多温馨,多怀念,也找不回来。 只有同步、只能同步,他日相见,情更深、谊更密。 小胖墩噎在那里。 忽听屋顶一声河东狮吼:“小胖墩!” 小胖墩一听到这声音,立刻打个激灵,躲在晏旭身后,缩成个肉团子一般。 “还想往哪儿躲?!” 小胖墩的娘,容燕苓,自屋顶掠下,如风般打窗外翻进,一手就揪住了小胖墩的耳朵。 揪得其“哇哇”乱叫。 晏旭这次总算看清了小胖墩的母亲长什么模样儿。 就没想通:这么窈窕的身形、美艳动人的相貌,是怎么有这么强的爆发力。 每次出声,都震得屋宇灰尘掉落。 尤其是其还看着乃大家闺秀出身,气质落落大方,岁龄还不到三十,但怎么就能彪悍如斯。 河东狮……不负其名矣。 “跟老娘回家!” 河东狮松开手,握住小胖墩的一侧肩膀,看样子轻功了得,想带着小胖墩直接从窗口“飞”出去。 晏旭挠了挠耳朵,想说什么,已被小胖墩打断。 小胖墩突然爆发了。 这大概是其有史以来、他第一次敢对自己的娘发脾气。 “娘!” 他脖子猛往前一顶,肩膀一卸,卸掉阿娘的抓握。 大吼:“我跟下人的孩子玩儿,您说我没出息!我跟父亲同僚的孩子玩儿,您说他们只会带坏我!您就整日里让我呆在府中、与丫头们混去一处,您真的是我亲娘吗?!” “我越不喜欢什么,您就越要我去做什么。好了,我原不喜欢读书,您非逼着。现在我喜欢了,还交了读书好的朋友,您又要阻拦,您到底想怎么样?!” 容燕苓一听,抬手又要揪小胖墩耳朵。 “反了你了,居然敢这么跟你老娘说话,谁给你的狗胆?” 没揪住,小胖墩脚下一个错步,躲开了。 容燕苓也不揪了,一手叉腰,一手环指晏旭的家,再指指晏旭。 “老娘没让你跟他玩儿?你自己说说,来开县几日了?你混在他家几日?早到晚走,你都恨不能变成个蘑菇长在他家里! 还帮着他家这啊那啊的,还往出甩银子,老娘说过你什么吗?可谁惯的你连自己家都不要了?你就不想你爹?不想你弟弟、妹妹?你是嫡长子,有责任的你懂不懂?!” 小胖墩儿瞬间被训蔫了,又仿佛变成个被戳破的水泡泡。 “我又没说不回家……”小声嘟囔,可怜巴巴,偷觑晏旭。 “那还不赶紧跟老娘走?!” 河东狮说着,抬脚就踹小胖墩的屁股。 晏旭挠了挠耳朵,实在看不下去了。 侧前一步,冲着河东狮一抱拳,躬身一礼道:“这位夫人,还请息怒。晚生先感谢您对晚生家的照顾和帮衬,若有一日,定当报还。” 说着,就看到“河东狮”的眼神瞥过来,上下瞥了一眼,似乎在说:谁要你还。 但内里并没有鄙薄不屑或轻视之意,就是单纯的用不着的意思。 晏旭微微笑了笑,继续道:“您的孩子与晚生交好,亦是投缘。晚生有个不情之请:允许他留在晚生家里一个月,晚生定会带着他好好读书。” “他读不读书无所谓,把他留在这里,我可没时间再来接他。”容燕苓反对。 晏旭走过去,将被“河东狮”踹倒在地的小胖墩扶起。 一边再道:“您不若再多考虑一下:让他回去那个脂肪堆是否合适?婶子,就让他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吧,仅一个月而已。之后,我负责将他送回府上。” 晏旭孤单,杜景辰孤单,小胖墩被前呼后拥着,也有属于他自己的孤独。 童年能有多久?一生快活日子不过儿时。可儿时又陷于读书沉涡,转着转着就长大了,转着转着责任愈重。 晏旭想为小胖墩争取争取,快活一点算一点。 “不用您给他留银子,他给晚生送的贺礼足够他吃喝,晚生保证不会亏待他。” “娘~~~” 小胖墩双手合十,眼中含珠,可怜巴巴乞求似的唤。 容燕苓是真没见过自家儿子这副样子。 她印象里的大儿子,呼呼喝喝、大大咧咧,舞枪弄棍,一心只做着英雄梦。怎么被打、被骂,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还越打越皮、越骂越疯。 她才想着将之给拘一拘,不要性子这么野。 现在…… 她想了想,问晏旭:“那个沙丘猫荷包,你从何处得来?” ------------ 第二十五章:最先要面对的 晏旭的眉头微微动了下。 沙丘猫,体小、凶猛,特属沙漠中动物。平常人,若非生长在那处,断断不会识得。 这小胖墩的娘,一语就将之道破,还追问来源。看来,对方也对他的身世起了疑,或者,是对那荷包的来源起了疑。 要知道,这儿可是蜀地。而有沙丘猫出入的区域,却是在离这儿极远的沙漠地带! 晏旭轻轻低下眼帘。 他当初让母亲绣这样的一个荷包,不仅仅是想赚小胖墩的银子,更是想以此推测出小胖墩的身份。 到此,他的心中已有了些许的眉目。猜测小胖墩家可能是用茶叶、盐等与吐蕃交易的马商之类。 “婶子,原来那种动物叫沙丘猫吗?” 晏旭抱拳拱手,态度恭谨:“是晚生偶有在书肆中某本药材书中见过。不得其名,只觉可爱,故画之于家母绣之。” “对对对,晏旭也不知道那叫什么,他赠儿子荷包后,儿子有追问过,他也说不上来。” 小胖墩插了话,点着小圆脑袋,再疑惑地问道:“娘您如何得知?” 容燕苓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认真看了晏旭两眼,而后对自家儿子道:“贺礼是贺礼,你的日常吃喝,不用别人负责。” 说着,再虚点了点小胖墩,警告道:“就一个月。你自己乖乖滚回家。记住别给人惹祸!” 说完,随手从袖袋里抽出张银票扔在桌上,再对晏旭道:“届时他学识若无长进,我唯你是问!” 然后,越穿而出。 麻利劲儿的哟……都没给晏旭保证和行礼的时间。 “哇哇哇!!晏旭你太棒啦!!” 小胖墩转身抱住晏旭,高兴得又蹦又跳,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晏旭心里也为小胖墩高兴。 只是口中朝他泼冷水:“咳咳,点灯熬油,你得读书。” “读就读,小胖墩天不怕、地不怕!” 小胖墩用力拍起了胸脯,昂首挺胸。 见状,晏旭忽而感慨:果然是好心情会影响出好结果吗? 还没感慨完,就听小胖墩自动自觉多加了一项,“我还得闻鸡起武。” “好,一起!” 晏旭笑着点头应下。“一起读书,一起锻炼。” 当然是小胖墩习武,他就散散步好了。 小胖墩欢喜得找不北,转着蹦,蹦着转,最后大字型躺倒在晏旭的床铺上,满足地喟叹。 “怪道知己最难得。若得一好知己,吃糠咽菜我都愿意。” “看来你是真该多读些书了,这嫌弃我床小还硬,都还形容个不明白。” 晏旭轻笑着摇摇头。 遂准备让两根桩子似站在自家院里的卫一和卫二,再帮小胖墩置办张床铺来。 他这屋子……嗯,再塞张能容纳小胖墩身形的床铺,应该够了。 可扫了眼桌上的银票,就愣了愣。 一千两? 他回头看了看小胖墩。 自己这是要养猪吗? 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出手,养“猪”一个月所耗,都不知道需得熬死他多少脑子、想出多少个挣银的法子。 晏旭拿起银票,找了个地儿先藏好。 他不准备动用这笔钱,届时等小胖墩回去时再让其自己带回去。 不过,晏旭觉得:自己也是时候琢磨一下,该怎么挣银了。 其实真正能治他身体病症里的毒性的药材,只有一味。但极其难得。 若有,千金不够。 他要不好好攒银,别说读书艰难,便是突然得遇那药材,也只能眼睁睁与其失之交臂,如何能忍? 晏旭想着事情,走出去,让卫一他俩去买床,再跟立在灶屋门边,面对“河东狮”来去、有些不知所措的母亲笑了笑,“母亲,咱们要养一个月的猪了。” 周氏“噗哧”一声失笑,嗔他一眼,转身回灶屋。 气氛又宁和下来。 不过几息,杜景辰跑了来。 不知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小胖墩来时火急火燎的,这杜景辰也像是火烧眉毛似的,跑进来,还差点儿没刹住。 晏旭就在想:不会自己又要多养一个了吧? 那可不行,他屋里挤不下了。 再说也没必要啊,杜家和自家挨着的呢。 正胡思乱想间,就听杜景辰喘着气道:“来、来我家、帮忙!” 晏旭一把抄起了灶屋门边的棍子,撸了撸袖子。 小胖墩也从窗户一跃而出,兴奋激动:“算我一个!” 捏捏肥拳头,对空很有气势地挥舞几下。 杜景辰:“……帮、帮忙腌菜!” 总算把话说囫囵了。 晏旭:“……” 小胖墩:“……” 蜀地除了辣椒、花椒、腊肉、腊肠等出名,还有一样也出名:就是腌制出的泡菜。 杜家就是做的这生意。 租给晏旭母子的这院子,原是杜家住着,后来因为泡菜生意好,地方便小了。又舍不得搬离太远,便将隔壁几家一块儿买下,扩成了个大院,后院平整平整,摆满了泡菜缸。 三月了,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泡菜便宜还下饭,忙得杜家人脚不沾地。 晏旭放下棍子,就和小胖墩一起,去了杜家帮忙。 “哎哟,小秀才来了,辛苦辛苦,帮忙算下账呗?” 杜婶子也没客气,一见晏旭,就抹着汗珠,安排上了。 晏旭知道杜婶其实担心自己累坏,便也没推辞,坐去一排排泡菜缸最前头、屋廊下方帐案桌前,摸过了算盘。 小胖墩这体型、这武力,正好用来搬搬扛扛,或和杜景辰一起抬。 干得还挺高兴,半点儿不抱怨。 而有个走货小贩,在尝了一块泡萝卜后,皱了皱眉。“杜婶子,你这活计可没做太好啊,价涨了不说,怎么还不够辣了?” 杜婶一听,就叹气。 双手在围裙上擦着,“将就着吧,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年和去年,这雨水多了不少,最辣的那种小红椒,听说损失惨重。我们高价收都没收着多少。我就用大的红辣椒替换的。可大辣椒又不够辣,还占地儿,还湿,唉……” “说得也是,”小贩被提醒,反应过来,也跟着叹气:“今年看样子雨水有多没少,算了,将就着吧。” 说是杜家泡菜涨了价,其实比起别家,不但口感更好些,价还低一文。来买货的都清楚这一点。 晏旭听着他们的对话,想起县地方志上记录的雨水量、以及田地里的产出,挠了挠耳朵。 这似乎是个能挣银的好法子…… “不愧是本县出了名的小秀才,这账啊,算得又快又好。瞧这几笔字写的,啧啧,以后是有大出息的嘞。” 另有什么铺子管事的,闲着等自家伙计搬运,站在晏旭身边,看着他给别人算账,忍不住连声夸赞。 顿时引得周围人都夸赞不停。 夸得晏旭都有些尴尬了。 杜婶子连忙过来,招呼自家大儿子重新回来算账,再将晏旭拉出重围。 “旭哥儿,婶子需要些野菜、野花,你跟辰哥儿和胖哥儿,去城外山头上帮婶子采些回来。注意别太进山了。” 晏旭点头答应。遂带上家伙什儿,和两个小伙伴赶紧出了去。 走到门口,听见背后杜婶在嗔怪那些人:“小孩子不能这么夸,那身子骨才几两重?别再给夸坏喽。” 那些人还不以为意,笑哈哈回嘴:“不都说小孩子要多夸、多鼓励吗?咋的,婶子你莫不是嫉妒辰哥儿不如人家?” ------------ 第二十六章:别打听 “滚,你才嫉妒。”杜婶子虽然还是开玩笑的语气,却重了些,“过尤不及,会遭天妒,人家孩子不容易。” 那些人不说话了。 晏旭的心里,则有暖流淌过。 都说花花轿子人人抬,都说见人就说好话没有错,可万事万物,还真就讲究个过尤不及。 “走啦,又能去山上玩了,那里面,可有好多的野蘑菇,跑快点儿。” 杜景辰听到有人说自己嫉妒晏旭,就生气,催促晏旭赶紧走。 走过了,担心晏旭多想,便解释道:“旭哥儿,我知道自己还不如你,不过人嘛,生来就有高低,你是我的朋友,看着你强,我与有荣蔫,比自己强了更高兴。” “我脚丫子比你强。”晏旭翻他一眼。 “哈哈哈,”俱都笑开。 山里,真的空气更好,绿色更翠,心情更舒畅。 杜景辰和小胖墩,一边到处找野菜挖、找野蘑采,嘴里也没闲着,一边就斗起了诗词来。 晏旭则有些漫不经心。 他时而望望天,看看云,时而捏把土,放在鼻尖下闻一闻,再捻一捻。 “在想什么呢?” 杜景辰看了看自己正要采的野蘑菇,被走神的晏旭一脚踩碎,无奈将其唤回魂儿来。 晏旭皱着眉,思忖着回道:“今年的雨水,恐怕比那小贩担心的还要多。” 他前世在翰林院,各类书籍都誊抄过不少。 观星象、天象、云象,加土壤情况等等,虽然他实践经验少,但架不住有悟性啊。 “也就是说:今年的小红椒产出会更少?价钱也会更高?”杜景辰先想到自家母亲的担忧。 小胖墩则抓了抓胖肚皮,道:“什么都会少。我父亲说过:雨水缺了不行,太多也会很麻烦。嗳旭哥儿,你说我要不要跟我娘去信,让她多备些棉布和粮草?” 一旦田里产出少,什么都要涨价。 “你家到底是做什么的?”晏旭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棉布,家家需要,但它可不便宜,一般人家就是用了做中衣,只采买少少。 晏旭想不出,除了军队需要大量外,还有哪儿需要。 还有小胖墩的用词。平常人一般只会说:粮食。而小胖墩说的是粮草。因为军队有牛、马。 这个时候,晏旭也才反应过来,小胖墩喊那两名随从,喊的是:卫一、卫二。 护卫还是侍卫?!就算是护卫,那也不是一般人家会对随从的称呼。 再想想小胖墩“走后门”的随便考考…… 莫非?小胖墩家的生意,是与军中有往来的? 那他可不能再留小胖墩了。 小胖墩怔了下后,连连摆小胖手,都快摆出残影来。 “别打听、别打听,爹娘不让往外说。” 说着,看看晏旭怀疑的眼神,小胖墩抓抓小胖肚,急得有点儿抓耳挠腮样,“我叫云义,我家的事情……我……” “好了,我不问了。”晏旭见其实在为难,却怎么都没有撒谎,便示意其不要着急,“我们交我们的,与长辈和家中无关,你记得给你娘写信啊。” 小胖墩一下扑过来把人抱住,蹦着肥脚,“晏旭你最好了!” 他是真不能说啊真不能,说了,他怕兄弟就没得做了。 “起开,你快压死我了。”晏旭把人掰开,“对自己的重量没点儿数吗?” 这死沉的。 “哈哈哈,”小胖墩……不是,云义,松开他,笑着还没忘了损他句:“谁让你又瘦又弱。” 嗯,胖不是自己的错,错在别人没长好。晏旭无语。 一息后,想起自己要跟他俩说的正事。 “明日我想去州府一趟,去那儿的书肆看看。” “那我们也跟着呗,正好我那几匹马都快闲得长毛了。”云义立刻接声。 话说他马呢?卫一给放在哪里的? 正好被买完床铺、寻过来的卫一和卫二听到。 “在山里放着。”卫一回答着,伸手要接自家小主子手里的竹篮。 云义缩回了手,避了避。“我自己能行。” 卫一和卫二的眉毛,同时挑了挑。 “你俩也住山里的?”晏旭问道。 卫一听问,随即作出一副和看他家小主子一样的表情,“我俩不是在你家的树上、就是在你家的屋顶上。” 住山里能随时跟着小主子吗? 晏旭的心头,却疑云再起。 他严重怀疑那几匹好马,是军马! 他抹把脸,不想了。既然已经说了小孩子的交情与彼此家世无关,那就先无关着。 反正云义一个月后就回去了,再见之期鬼都不知道,现在想那么多作甚?还不如多想想会在州府呆多久。 他没打算被动地呆在这个笼子里等着人家收网。 如果曹森真想收拾他,发现捧杀招数对他不好使,之后会用什么样的招、使什么样的计来收他这条小鱼,鬼知他不知。 所以,必须得有冲破鱼网的法子。 而两个小伙伴,还真就傻乎乎以为他去州府就是图着看书。 次日晨时,三个小朋友,带着两名护卫,骑着马,赶往了绵州州府。 晏旭给母亲说的是:去学习新的知识,归期不定。 杜景晨则给自己娘说的是:去看看州府里有没有小红椒可以收。 两位母亲就都给了银、放了人。 天空中,大片的云层在慢慢聚集,变色。风力,也在隐隐加大。 至他们将将赶进府城之时,大风裹挟着雷鸣与闪电,夹杂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脑在天地间肆意。 两个小朋友,反而开心,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住进客栈了还不消停,互相打趣。 一个假的小朋友,咳着嗽,还得催促他们赶紧更换湿衣、喝姜茶、吃饭饭。 晏旭咳着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和两个小破孩儿做朋友啊? 看看看,怎么说都不听。最后还是卫一和卫二上手,将那俩摁住,强行换的衣、灌的汤,就差没有哄着睡觉了。 反正睡觉的时候,被麻烦到的也只有晏旭。 明明开了四间上房,可那俩破小孩儿,非得和晏旭挤一屋,挤得没法子,晏旭只有打了地铺,三人一起睡地上。 小胖墩云义,睡觉还不老实,抻腿搭手打呼噜,把个睡姿老老实实的杜景辰,一晚上不知道被吵醒多少次。 晏旭只悄悄庆幸,幸好自己没有睡中间,或者没依着云义让其睡中间。 这一夜,风雨亦如小胖墩般,没有消停。直至早上他们起了来,打开窗户,还被雨水拍了一脸。 “雨变小了,估计要停了。”杜景晨抹着脸上的雨水,赶紧关窗,顺便说道。 晏旭没有出声。 在他看来,这雨至少得下个三日三夜。 但耽误事儿吗? 一点点吧。 吃过饭,三人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去了书肆。 小胖墩已经有了点儿主动学习的自觉。为啥?和杜景辰斗诗词那些,斗不过。他拼着不服输的劲儿。 杜景辰则是以追上晏旭为目标,进了书肆亦是如饥似渴吸收着学识。 卫一给了因下雨没生意、正趴在柜台上打盹的掌柜一碇银子,让其关了门,理了桌,上了茶,点了烛,拢了火盆,尽可能给三个孩子创造出了最佳的学习环境。 窗外雨声滴嗒,屋内,暖光洋洋,静谥又舒适。 小胖墩看着看着,一个哈欠刚要打出来,留意到两位好友,又给拍回去,继续看。 卫二无声无息,拿了纸笔,将这一幕幕画下来,留待回去后“交差”。 他们的大少爷啊,在有了这两个小伙伴之后的每一日,都越变越不一样了呢。 晏旭则在抄录州府地方志。 他除了发现这几年雨水有增多、产出有减少之外,还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六年前,各项税赋的名目,没有现在的多。普通百姓家,平均一年下来所交税额的总和,是5两银子左右。 五年前,名目开始增多,总和却有所下降,平均为3.5两左右。这加大了百姓们饲养禽畜、开垦荒地、种田养殖的积极性。相关收入,出现一个阶段的跳跃性增高。 四年前,名目依旧在增加,总和依旧在继续下降,平均为1.8两左右。刺激得百姓们使各项收入的数据,达到了三个阶段性的大幅跳跃。 按理来说,这是百姓们日子好过了的象征,是富裕繁荣的征兆。 但三年前,名目继续在增加,总和却也跟着猛增。平均到了15两左右。百姓们猝不及防间,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日子瞬间比六年前还要难过。 而等他们几乎陷入绝望之时,两年前,名目保持不变,总和猛然跌入谷底般,平均到了1两左右。 百姓们缓过了劲儿来,又试探性地开始设法增收。 一年前,这种试探性,因总和的平均数仍旧是1两左右,而彻底放开。百姓们以前所未有的积极性,投入到生产生活之中。 家家饲禽、养畜、开荒、努力增收。 今年的还没出来,这才三月。但这种增收势头,仍在持续增加。 哪怕这两年雨水增多,田产在减少,但那些农副业,却有增无减。 晏旭看着、算着,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越升越高。 ------------ 第二十七章:两轻一过重 他记得:陵扬村,也几乎家家都有饲养、开田那些。 因着饲养的多了,蛋类有降价,从一文一个,最低时候降到了一文四、五个。肉类、菜蔬那些,也同样在降。但粮食,不降反涨。 那时候,他以为是气候原因导致田里产出减少之故,现在看来,未必! 他起身,朝着柜台过去。 书肆的柜台比较高,晏旭走到跟前,发现自己的小矮个子都看不到柜面,便拐到柜口,站住脚,问掌柜:“掌柜的,我想问问,你们觉得咱们知府大人怎么样呢?” 稚声童气,却没让老掌柜敢忽视。 他蹲下身,抄着两手,笑呵呵点头回答:“小贵客您问知府大人啊?他很好啊。税赋低,老百姓们哪,都夸他呢。” “那三年前,为什么突然增加了那么多赋呢?”晏旭扬了扬拿在手中的、地方志其中一卷,再问。 就见老掌柜的笑容敛了敛,带上了些悲苦之意。“您说那一次啊……那一次,我们谁都没想到。要不是我家书肆开了几十年,恐怕也撑不过来。您看这对面、还有周围&” 老掌柜说着,手指指向自己口中所说的方向,朝前左右、左右摆动着,再道:“好些个铺子,都因为那突然增加的大额商税给逼得关了门。之后,又换了东家才重开的。” “那你们还说知府大人是好官儿?”晏旭歪着头,反问。 老掌柜笑开来,“孩子,你还年纪小,不懂那些个。那次,怨不得咱们知府大人。他都亲自跟百姓们道歉了,说是朝廷突然定高了税赋数额,他也是没办法。” 说完叹口气,彻底敛了笑容,抹了把老脸,“这税赋,想增就增、想减就减,没个定数,也没个说道,我们早习惯喽,知府大人也得听……关了门的,都是没防备的。” 就像百姓们存粮,丰年得防灾年,灾年还得防更灾,只要防不住,就等着天塌,能怨得谁来? 要怨也只敢偷偷地心里怨朝廷、怨皇帝,就是不敢说,半个字都不敢提。 “我知道了,谢谢您。”晏旭有礼貌地道过谢,回去座位上,提笔将自己觉得有可疑的部分,都一一抄录下来。 没想买走。自己用笔抄,印象能更深。 而绵绵细雨,真的飘了三日三夜,直至第四日,天边才露出了些并不刺眼的光线,日头仍仿佛被遮盖着面纱,不愿意跳出来露脸一般。 晏旭他们,也日日泡在书肆内,晏旭也已将想要誊抄的部分抄写好,仔细收了起来。 见雨停,便拉了小伙伴们,上街走走。 他俩起初还挺欢天喜地,终于能出来玩会儿了,但走着走着,就盯起晏旭来。 因为他们在买吃食的时候,晏旭在问人;挑买东西的时候,晏旭在问人;喝个茶歇一下的时候,晏旭还在问人。 “嗳小水萝卜,你说小黄萝卜他到底在问些什么啊?有什么用吗?”小胖墩疑惑地问向杜景辰。 就他俩这买根糖葫芦的时候,晏旭在那边又问上了。 杜景辰有留意过晏旭和人的对话,“大概是在关心民生吧。”他是这样的理解。 “民生?”小胖墩鼓了鼓小胖脸,“难不成他真的三年后就要下场乡试啊?不会想再做个最年轻的举人吧?” “那我完了。”杜景辰捂了捂额角,“这我可怎么追得上啊?” 没注意还捂了一脑门糖粘,又赶紧抹。 小胖墩笑他,两人又闹成一团,忘了继续去追究。 直到就这样逛了两日,连书、笔那些都买了不少,晏旭把他们带出城,往村子里去,他俩才重新想起来,便逮着晏旭问个不停。 晏旭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俩说。 截止目前他打听到的,都是对知府大人的好话。关于三年前的事情,还真就像书肆老掌柜说的那样,没人埋怨曹森,还都夸其是好官,让百姓们的日子好过多了云云。 他没法跟他们说自己心头的怪诞感,更没法形容出自己对曹森的怀疑。 只能催促他俩赶路。 直到遇见怕雨水太多堰了田、正在疏田开沟的村民,小胖墩听到晏旭问起知府大人,才恍惚有些反应过来。 再及至没人处,他就问晏旭:“你想查曹森的为官政绩?” 小黄萝卜这是还在担心会被曹森报复,是吧是吧? 晏旭见其懂了,眼睛一亮,不答反问:“你的人是不是可以帮忙查一下曹森过往的为官履历?” “你是想要他在其它地方任上的地方志吧?”小胖墩到底出身不同,一窍通,百窍通。 见晏旭用力点了头,小胖墩便二话没说,直接招呼卫一:“安排人去查!” 卫一躬身回禀:“五日前,属下对此已有安排,不出意外,今日应该就能收到消息回报。” 从他发现晏旭对地方志格外上心、且每每都是朝人打听曹森伊始,他就想到了这点,用鸽哨通知了其他护卫。 近身、现身保护小主子的护卫可不止只有他们两个,还有一队人藏身在暗处,分散开远远儿坠着。 晏旭看了眼卫一。 这敏锐性、机敏度、隐蔽性、谨慎度…… 他对小胖墩的身份越来越好奇了。只是小胖墩不说,他也真不好追问。 想着安慰自己:大富商家的子嗣,保护也很严实,这些都在合理范围之内。 唯一稍稍有点儿不合理的,就是保护小胖墩的人,明显带着军队化的风格。 或许就是些退伍老兵呢?晏旭不追究了。 以诚交友,知道太多反而会掺上杂质,有空想那些,不如再多跑几个村子,多问问目前各类物什的价格。 货物价格的涨幅,很大程度上能说明不少问题。 而他们在这边忙碌,周氏那边,也遇到了问题。 有媒婆上门,死活要给周氏说亲。 “周妹子,你这还年纪轻轻,旭哥儿也还小,瞧你们这日子过的……” 老媒婆歪戴着大红花,眉毛描得像烧火棍,中间涂个大红点,两腮抹着大红坨,再次被赶出来,就隔着院门说,半点儿不避讳。 ”老婆子知道你愿意受着委屈,可你怎么着也得为着旭哥儿多想想不是?他是秀才郎,以后读书、花销、与人打交际,处处都需要不少的银子,你真想他出了门,因为穷被人笑话啊? “大妹子,我们做母亲的,不就都是为着孩子好吗?齐老爷他是个好人,年岁也不很大,才只三十多,长得风流倜傥,还懂诗词歌赋,还不贪花好色,府里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 “膝下也只一个女儿,却有家财万贯,你好好想想,这可是打着灯笼火把都找不到的好人家。人家也就是看中了你贤惠能干,瞧上了旭哥儿聪慧懂事,否则,还真轮不着老身来帮着说这一嘴。” ------------ 第二十八章:买房订金 “吱呀”一声,院门开了。将坐在门槛上碎叨的老媒婆,给摔了个四仰八叉。 还没及爬起,又被一盆水泼在身上。 好脾气、擅忍耐的周氏,再也忍无可忍,端了水泼人,涨红着脸,憋出句:“滚!我死也不改嫁,你再胡说八道,我……我就打死你!” 老媒婆一骨碌爬起,花也歪了、脸也花了,却因门开而惊喜一脸,拍着大腿,还想再说。 一根棍子自后扫来,一棍打在她膝盖后弯上,疼得她“嗷”地一声跳起来,扭身一看,是杜婶! 杜婶打了一棍还不解气,继续打,边打边骂:“坏了心肝的,烂了肺肠的,人家好好的一个小妇人,清清白白在此寡居,非得有你这起子收了人脏财的到此来坏人名声,滚,滚远点儿,再敢来,老娘打死你!” 打得老媒婆站都站不住,“哎哟哎哟”叫唤个不停,跟只被烫了屁股的猴子似的,捂着腚,胡乱蹦着、躲闪着往外跑,花跑掉了都没敢捡。 看得杜婶以及周围邻居,“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周氏的眼泪却掉下来,捂住脸,坐去灶屋小板凳上,埋起头小声呜咽。 杜婶子跟进来劝。 “咱行得正、走得端、坐得直,怕什么?你可是小秀才的娘,你要总这副任人揉捏的软性子,可帮他撑不住以后的家!” 其实说周氏是软性子也不对。她是有股子韧劲儿在骨子里的。像柳枝儿。一点点儿小风风都能吹得动,但比别的枝条,更难折断。 周氏只是一个人隐忍久了,心里埋藏了太多太多,也不愿意跟人起争执,怕反惹了是非。 久了,看着就软了。 听到杜婶的劝,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且哭了会子,心里也舒服了些,就擦干眼泪,谢过了杜婶。 “你呀,就是礼数多,咱们街坊邻居的,谢个啥?有事你招呼我一声。”杜婶见状这才放心,交代了两句,便重回自家去忙碌。 周氏将人送出去,就关了院门,去将院子里整理整理。 次日,没见那老媒婆再来,知道其终是怕了,一颗心才彻底踏实。 杜婶还不怎么放心,一边儿干活、一边儿竖着耳朵,隔会子还出门往街那头看看,生怕那什么齐老爷,再重新安排个扛揍的媒婆子来。 而没有媒婆子再来,倒是来了个老管家模样儿穿戴的人,带着两名护院,来了杜家。 杜婶子一脸戒备,来人却是笑得讨喜。 “您是这杜家泡菜的老板娘吧?”老管家说着,连连躬身作揖,“我家老爷呢,才从外地返乡回来。实话说了,瞧中了这片地方,愿意给您这个数,将这片盘下来。” 伸出了五根手指,“五百两。” 杜婶子看着这态度随和、说话却不怎么客气的人,警惕地问道;“你家老爷姓什么?” 这管家倒真是一嘴外地口音,不是蜀地音。 “也不怕您打听,我家老爷姓鲁,年岁大了,致仕返乡的,就想回到这养人的水土养个老。”老管家笑着回答。 一听不是姓齐,杜婶子的戒备之心顿时放下,但要卖自家?不卖。 老管家理解,笑得愈发讨喜,直接拿出张千两银票,放在桌上推过去。 话说得也好听了许多,“知道您家泡菜在这十里八乡出了名,担心换了地方会让老主顾们找不到门儿。可还真的是抱歉得很,我家老爷诚心诚意想买,还请您再考虑考虑。” 一千两啊! 杜婶感觉自己的心脏有点儿着不了地。 她艰难地摇了头,狐疑问道:“为什么就盯上我家了?就这价格,能买这半条街了。” 这只是个小县城,这条街也不长,更不是主街,除了她家,也没有做买卖的,怎么就盯上她家了? 其实说是她家在做买卖,也不算。因为商户之子不能科举。 所以她家没有开铺面,就是在自己家后院卖卖。这种官府不会管。 就像大户人家,卖些自家后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之类,谁还能说他们是在经商不成? 只要不是登记成商户,就和小贩走卒们一样,不影响后人。 老管家见她摇头,却提到了税。 “若说你家有什么好吃的了,街坊四邻来讨要一些,再给点儿铜钱意思意思,那官府还真是不好说什么。但你这,我也看了,这规模可不小,你家的税,没有交吧?” 杜婶子一噎。 这怎么交?交商税?就自动成商户,她家景辰怎么办? “你别说那些,”杜婶子泼劲儿上来,虚虚环指大半圈儿,再道:“你四处打听打听,这些都是按个人收入税算,我家可是交清白了的。” 她知道老管家想以此威胁她,可她不怕。 人家卖个蛋,还要交蛋税。她卖个泡菜,个人收入税是半个铜子儿也没少过。 “你这叫钻营取巧,偷税漏税。”老管家说着威胁的话,脸上依旧笑呵呵,“我家老爷就是看中了你家后院的那几排花树……你不用砍,砍了,这地界儿也难逃我家老爷喜欢。” 说着,老管家站起身,抖了抖衣袖,“给了您这么好的价钱,您要再执拗可就没意思了。真要闹得难看,想把你家落成商户,你家也只能乖乖受着。” 杜婶子攥紧了拳头。 对方真要举告官府,令官府彻查她家帐目往来,那将她家定为商户是妥妥的,连贿赂官差都不必。 一千两……其实尽够了。 但杜婶子心里就是觉得对方来得突然、目的可疑。想不通对方究竟所图为何。 “容我跟家里人商量下吧,卖家这么大的事儿,我一人说了可不算。”杜婶子决定先退一步。 老管家笑呵呵点头,“银子我就先付了,三日后我再来,希望届时能见到空地、空屋和地契。记住:是你家名下所有的地契。” 说完,背起两手,慢吞吞踱着步,晃晃悠悠地走了。 杜婶子矣人一走,立刻关门,上闩,抓起银票就去后院找自己的相公,将来龙去脉道了出来。 杜父一听,反倒奇怪:“一千两,卖就卖了呗。正好够咱们去县郊外买片地,盖个大院子,以后也不卖泡菜了,就做小地主,岂不乐呵?” 杜婶:“……你是吃泡菜长大的吗?动动脑子啊,人家凭什么这么高价钱买咱家?天上掉馅饼,绝对砸死人的你知道吗?” ------------ 第二十九章:晏旭,你承受得住吗? 杜父、杜大伟,闻言更奇怪,反问回来。 “你管呢?银子是真实的吧?签地契要去官府,白纸黑字明明白白,你管人家要做什么?这卖给了别人,就是别人的家了,爱咋咋。你还架得住人家就喜欢是怎么着?” 有钱人,任性。再有奇奇怪怪的想法和做法,都不稀奇。 杜婶子也想到了这茬,觉得相公说的对,可是只给了三日,这么多的泡菜缸都搬不完。 杜大伟一甩手,不干了,推了把媳妇儿。 “去银号验验银票真假,咱这三日把能收拾的收拾了,先都堆去隔壁院子存放着,这些泡菜,等签换下地契后再跟人家商量着搬。反正有钱人家又用不着这个。” 杜婶子却一拍脑袋,猛然醒悟过来:“周氏住的那院子!” 那老管家分明有提醒,是她杜家所有的地契,其中就包括了周氏母子现在住的那所院落。 “敢情就是冲着逼周氏来的对不对?!” 杜婶子原地转圈圈,“事情太赶巧儿了,原来还是那姓齐的什么鬼老爷不死心,故意编了个瞎话来诓我,就是想逼得周氏走投无路答应出嫁!” “哎哎哎,你别转了,转的我眼睛都花了。” 杜大伟瞅着自家的傻媳妇儿,一脸怀疑表情。 “你的脑子才被泡菜给腌坏了吧?咱们搬、咱们要盖大院子,周氏再另外赁别人的院子去不就成了?大不了咱们多退给她一些租银不就得了?县里又不是只有咱们一家有屋子赁租。你再帮着她寻摸寻摸,寻家离县学近些的。” “对呀,”杜婶子停止转圈圈,感觉自己真的是糊涂了。 一边说着:“我跟周氏一块儿,现在就去寻。寻两套,我们反正还要等,先住在那边。辰哥儿也要上县学,用得着。”一边就脚快地转去了周家。 周氏一听要搬,懵了好一会儿后,才有些忐忑不安地跟着杜婶去找房子。 她的心里,也隐隐不安。而随着一家家被拒绝,这种不安感就越重。 “没了,已经赁出去了。” “不赁了,我家来了亲戚要住。” 诸如此类,似乎一时间,整座县城所有赁屋生意都被关上了大门。 周氏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憋闷感。 杜婶也非常奇怪,愈发往那什么老爷就是想逼周氏的方向去想。 回去跟杜大伟商量不卖房子了。 杜大伟却摇头表示:不卖就会真的被告,到时他们绝对人财两空,还会连累晨哥儿。 哪怕他们把自家的账本烧了、缸砸了,也不行。只要从买家那儿搜罗帐本或者打听一下,基本就能得知他家一月卖出了多少泡菜。 “穷别跟富斗,明日赶紧找地方先搬吧。”杜大伟叹气。 目前,他们有银子也不能先去买地,万一这头买了,那头说不要了让退银,可怎么办? 等两日吧,就两日了。 可次日一早,还没等他们出门,就被一队衙役给堵上了门。 “杜大伟、邵红秋,你们瞒报商户、偷税漏税、贪没订银,事发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杜婶、邵红秋,听傻了眼。 直到不由分说被押上公堂,才知道:老管家拿了张按有她手印的订银契约纸,不仅状告了她家前两条,还告她说…… 老管家想买房子给了一千订银,限定昨日交房,杜家却没有交,不仅赖着不走,还没有按约定退还双倍订银! 老管家有物证,还有两名县中老秀才为人证! 杜大伟夫妻百口莫辩,被下大狱,等待最终县衙的查察结果。 周氏在一片惶然后,意识到自己有危险,立刻简单收拾了下,先去衙门,想打点衙役进牢探望杜家夫妇,却被拒绝。 “周夫人,您请回吧,杜家的事情很严重,要罚没的银两也不是小数目,您不如先留着去想想办法。”衙役没收她的好处。 周氏茫然离开。 她没有设法去求陈县令,因为她也没有任何证据能救杜家夫妇出来。 更不知道该去找谁帮忙,她只感觉四周围压来的窒息感更重。 …… 而在杜家夫妇入狱之时,站在县衙院中花树下的两个人,笑了起来。 “怎么样?可出气了?”曹宏鹏问向自己的幼弟。 曹宏鲲虽然笑着,却依旧不是太满意,“大哥,就不能让他们死吗?这连刑都没上。” “你啊,这次就是让你学一招,” 曹宏鹏看着那两人狼狈不堪的背影,继续道:“要一个人死,很容易。要一个人生不如死,才最难。你觉得:他俩现在会不想死吗?且你的目的是他俩吗?” “我懂了!” 曹宏鲲恍然大悟:“看着他们火烧屁股、没头苍蝇一样急得团团乱转,在害怕和焦虑中日夜难安,才最解气。那大哥,接下来您要准备怎么做?” “当然是提亲了,” 曹宏鹏笑着道:“现在,没了碍事的街坊邻居,媒婆可以再次登周氏的门了。若她答应还好,不答应的话,也方便了直接将生米煮成熟饭。届时……” “那晏旭就会成为商户之子,功名全部剥落,再也无法科举,哈哈哈。”曹宏鲲得意地大笑起来。 想着晏旭那个正被人人吹捧的神童小秀才,正享受着飘在云端的骄傲,忽然‘叭叽’一下落地摔了个粉碎,面临朋友的家破人亡,还背上了自己母亲不守妇道的污秽名声被人戳戳点点……那会有着怎样的绝望和崩溃。 曹宏鲲就忍不住越想越笑,越笑越畅快。 这可比直接杀了晏旭和杜景辰,要爽快得太多了。 “那个小胖子呢?不整了吗?” 曹宏鲲笑过瘾之后,却仍然一个人都不想放过,问向自己的大哥。 曹宏鹏面上的笑意微敛,摇了摇头道:“尚未查清其底细,找不到其家人,我已经安排下人手,直接就以偷盗罪将他入刑即可,届时他的家人就该露面了。” “哈哈,哈哈哈,大哥你太绝了,干得漂亮!”曹宏鲲再次放声大笑。 面对名声稀碎、母亲被迫、朋友因自己而遭难,晏旭,你要怎么办呢?会疯的吧?哈哈哈。 ------------ 第三十章:你算他,他算你家人 晏旭还什么都不知道。 和小伙伴们走访了几个村子后,就在小镇客栈内随意住下。 关于曹森的过往,也被卫二接到摆了来。 晏旭在翻看完之后,决定将自己的推测,说给小伙伴们听。 不好一直瞒在鼓里的,不然友情的小船容易裂缝隙。 而最沉不住气的小胖墩,一听就炸了。“你说什么?!曹森居然用欲擒故纵的把戏贪污敛财?” 他听来听去,听出来的直白意思就是这个。 晏旭点了点头,“你形容得不完全对,但也没错。我的想法就是他有很大的问题。” 小胖墩抓了抓肚皮,不敢置信。 杜景晨倒是没跳,只是他也不太能理解晏旭所说的这些。 他拿过纸笔,边写边道。 “你说他一上任,就先加税赋名目,再减轻税赋总额。那我们来看。假设原本每一年,名目是十个,总额是5两,在他将名目加到15个,总额却低到了3.5两。” “第二年,名目是20个,总额却只有1.8两,哪怕第三年,名目是25个,总额变为了15两,那我也没看出曹森有什么错啊。” “这就好比,我借你一百两银子开铺,三年后,你挣了五百两,我拿回四百两,你不还干得一百两和一个铺子吗?得了便利的不还是百姓们吗?” 晏旭就知道跟他俩不容易说清楚这个问题。 他摇头道:“你这个比喻不恰当。我这么形容吧。我赊给你纸,起初一张是五文钱,你赊了十张,然后用它去誊抄书卷换银。换了一两。” “我再赊你,每张三文。你一下就买了一百张,再去誊抄书卷,换到了十两。最后,我一下要你还我十五两。你是亏了还是赚了?我是亏了还是赚了?百姓们付出的是他们的血汗和成本,曹森付出什么了?” “曹森连续两年加了名目,减轻了赋税,这不会让百姓们设防。比如:人头税,每人每年原本是100文,他增加了买卖税,30文,人头税改成了50文,大家一算,很划得来啊,那加吧加吧,我们还能剩20文呢。” “诸如此类。名目就悄悄地加了上来。等到第三年,突然就以这样的20个名目为基础,每一项都暴涨,百姓们已经了解和熟悉了这20个名目,不会再认为不合理,只能咬着牙交。” “而这时候,曹森就哭着给大家道歉,将一切都推给朝廷。自此,好名声、他得了;好政绩、他也得了;利益,他更收得盆满钵满,却毫无痕迹。” 小胖墩一屁股跌坐在椅中,“我怎么听着就感觉后背毛毛的呢?这曹森得是个什么人啊?” 杜景辰也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可他还有问题想不明白。 “那朝廷就发现不了吗?有任何人举报一下,朝廷派人下来一查,不就早能查明白了吗?” 晏旭点了点头,拿过曹森的履历和几本地方志,手指指着重要的部分,再解释。 “曹森进入官朝,头三年,为榆县县丞,榆县一切如常。之后,曹森调任为奎宁县县令,甫一上任,就是加名目,减税赋。次年再次加减,第三年,大挥镰刀。” “第四年,名目不变,税赋减到最低,第五年稍稍提升,第六年再挥镰刀。六年,由此赚得的官迹和名声,将他推到了现在绵州知府的位置。同样今年也是第六年。之前五年的操作,一如在奎宁县时。” “我们再来看奎宁县和绵州的地方志。你们有没有发现,奎宁和绵州,都属于相对贫困、天灾还比较频繁的地方。” 剩下的话不用说了。 小胖墩先反应过来。 “因为贫困,上交朝廷的税赋能拖就拖、能减就减;因为天灾,反而还能伸手向朝廷要赈灾款粮。再拿其中的部分赈灾款粮上交税赋,啧啧,这一手,玩得漂亮啊。” “不过也不对啊,” 说着,小胖墩话音一拐,疑惑道:“按你的说法,减轻税赋的时候,百姓们的日子是比较好过的,那只要有其他的官员路过,看到之时就不会觉得奇怪?不会查一下?总不能都受了曹森的贿赂吧?” “还有还有,” 杜景辰也想到了个问题:“蛋类价格掉了下来,饲养的数量和种类增多,肉类的价格却没有掉。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晏旭微微笑了笑,用手指在桌上反复画着圆圈。 小胖墩先看懂了。 “只要控制住肉类的价格不掉,让百姓们饲养的兴趣有增无减,收入有所增加,最后那一镰刀才不至于把人全都给割死割疯。” “粮价和蛋类菜蔬等价格掉了,这又消耗掉百姓手中存银的一部分,不至于让他们过得太好。且能让粮食产出变少,贫困地方依旧看起来贫困着。” “届时一挥镰刀,再一提粮价,百姓们口袋里就所剩无几,却又不至于走投无路。次年税赋减到最轻,又会令他们再次积极投入……” 小胖墩说不下去、也想不下去了,真的越算越可怕,越想越心惊。 “原来读书为官,所要学习和面对的,竟然如此之多、如此之深、如此之复杂。”杜景辰喃喃,感觉自己恐官症都快犯了。 晏旭也沉沉叹气。 是啊,为官一任,本应造福一方。但像曹森这般,手腕翻翻转转间,名利双收且完全不落痕迹,还能步步高升,也不得不夸其一句高明。 但是这一切,就算他推测得全对,又能拿曹森怎么样呢? 无证无据,除非找得到曹森的帐本。或者,能惊动皇帝,安排户部的计数人才,下来进行彻底清查。 可自己要拿什么去惊动皇帝? 且就算皇帝知道了,就一定会清查这样的官员吗? 不会。 对于皇帝来说,这就是一个知府而已,且没逼得治下百姓闹事、流浪,还安居乐业着,就没什么不好。 这恐怕也是曹森不愿意太快高升的原因。 而正当三人为着怎样用这些去掰倒曹森烦恼的时候,有护卫送了消息进来。 “杜家夫妇被捕入狱,杜家被查封,周氏下落不明。” ------------ 第三十一章:木秀于林 此前,没什么耐心的曹宏鲲,在笑过之后,眼见得晏旭什么屁事儿也没有,还见天儿的鲜亮风光,实在是再也忍不住,拉了大哥抱怨个没完没了。 曹宏鹏也被这小弟给念叨烦了,也觉得:真要沉住气等到晏旭乡试之后,自家小弟的心性会先左了去。 便瞒着父亲,兄弟二人一起计议了通过别的手段,先将晏旭和杜景辰、甚至是小胖墩毁掉。 …… 听到意外消息的三头“小萝卜”,一下被震惊在当场。 晏旭忽觉自己两眼发黑,耳刺尖鸣,意识涣散。 他猛咬一下舌尖,晃晃脑袋,睁大眼睛看着仿佛一瞬间旋转起来了的天地,撑桌站起了身,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回去!” 是他疏忽大意了,是他太小瞧了这段卖书恩怨,是他高看了曹森的格局,是他……又犯了低估人性的错误,忘了保护家人! 杜景辰也被吓得哭出声来。 这时候,小胖墩的“指挥若定”就显现出来。 “卫一,速度召集十名护卫贴身防护;安排人盯着曹森和曹宏鲲、暗搜曹府别院、居处,寻找帐本和周婶。再命人提前赶回开县,尽量招雇人手扩大搜索,要尽快找到周婶的下落;再派人通知家里。还有,把你们身上所有的银票收集起来放在你身上!” 然后,放缓声音安慰晏旭和杜景辰,“别慌。杜家案子涉及偷税漏税,只要补交上足额的欠额和罚银,再挨上二十大板就能没事儿。” 晏旭却不这么想。 他知道:事情虽然听起来并不严重,有小胖墩在,银子那些也没有问题。 但是!一旦杜家夫妇承认罪行,从此杜景辰与科举无缘,大好前景将生生葬送! 先回吧,回去再说。 风雨又临,伴随着漆黑的夜,拍打着天地间的万事万物,更像个黑漆漆的罩子,罩得里面的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一行人,就这样点着防水火把,骑着快马,冲进了雨夜之中,一路疾驰。 至晨时末,天地暗朦一片,风雨之势大作,终于赶到开县,浑身精湿的晏旭,直直叩开了陈县令公事房的大门。 抹把脸上的雨水,晏旭站直身形,认真揖手行礼:“晚生见过陈大人。” 陈县令,陈文轩,看着满脸疲惫,身体还在打颤却稳稳站立的晏旭,搁下笔,双手置桌,十指交叉。 平静地道:“杜家,自杜大伟祖父一辈起,就在自家贩卖腌制的泡菜。至他这一代,没有少交过一文个人收入税。但是,他们忘了交买卖税。这笔税赋,在五年前被单独列出。哪怕贩卖一个鸡蛋、一颗果子,都要缴纳。” “上前日,邵红秋,也即杜景辰的母亲,收了刘管家一千两买房全额。已搜出。银号掌柜也有证实,当日,邵氏有拿那样的银票去验证真假。刘管家出示的买卖契约纸上,有清楚的邵氏拇指摁纹。” “契约纸上,写明了次日即交付地契。刘管家云:付够银两,当日没收房,是他心善,留给杜家搬家时间。次日他去收房时,邵氏却不认账,亦不退赔。且那张银票的背面,也有刘管家左手的食指摁纹。他说是两人一交一收间,他的手指无意中蹭到印泥沾染的。” “本官有查证:属实。其与邵氏的摁纹,上面的印泥新旧程度,显示两者之间留下的时间极为接近。且刘管家说当时还有请了两名县秀才一同去的杜家做的这笔交易。还有邵氏,已承认的确收了人家一千两。晏旭,你听懂了吗?” “晚生不懂,”晏旭直接摇头,哪怕他心里懂了,也必须要据理力争。 “您说杜家偷逃赋税,究竟是他们不知、还是存心故意?收取税赋的人,没有告诉他们吗?五年来都没有上门追缴,因何突然发难?” “再有,就杜家那些屋院、那片地界,怎么可能就值一千两纹银?这说不通。退一步讲,就算邵氏见钱眼开,一千两,足够买那样的屋宇好多栋,她又为何非要抵赖反悔?且她与杜大伟做泡菜买卖几十年,从来没有赖过人家一个铜子、一颗菜头。有这样的信誉在,再突犯这样的罪,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陈文轩的眉头微微动了动,带着些无奈的表情,看着晏旭。 “让你通文墨,不是让你学会胡搅蛮缠。” 陈文轩说着指了指案桌上堆放的一系列物证,再道:“全县十几万人,县衙总共才多少人?谁家在自己后院做买卖,我们没法一一全都知晓。且你也明白税赋的收取方式。” 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售卖些什么,这谁也算不清。就按平均分摊的数额来交。 比如:这个村子的户籍上登记了多少人,村长记录了村里饲养了多少禽畜等等,报上去。人头税就很清楚,其余的呢,上面就定个大概的平均数。 年底时,会把这个定好的数额通知到村长,再由村长收了统一交上来。村长收不动的,就登记上名册,衙门再派人去催收。 杜家缴纳的税赋,是够这个平均数额的。那谁还会去细分? 可不知道的时候还好,被人举告了,再一细细分出来、一一比对,问题就出来了。等于是杜家占了平均额的便宜,减少了泡菜的买卖税。 认真说起来,这笔差额,应当是杜家主动来衙门缴纳。可他们没有,那就成了偷漏税赋。 现在来说什么他们不懂,并非存心,那谁能知道了?反正帐面上,已成事实。 晏旭闭了闭眼睛后,再次行礼,请求道:“补缴足额,包括罚银,挨板子,这些他们该受则受。晚生只想恳求大人,能不能不记罪档……杜景辰他是块读书的好材料,如此便废,实在可惜。” 按照杜家五年漏税来算,补缴五百两,加罚五百两,是一千两。再有那个硬被扣上却没有证据翻案的收银不给房,那就是赔付三倍订金,是三千两。一共是四千两、五十大板。 晏旭只能求不记罪档。 “晏旭啊,”陈文轩靠进了椅背,语重心长道:“是,法理不外乎人情。本官也不想毁了一颗好苗子。但是你有没有仔细想过邵氏所涉房屋买卖案?本官若不记这罪档……” 他话没说明、说透、说完全,但晏旭已经听懂了。 陈县令这是清楚那就是起冤案,就是有人想要栽害杜家,可人家有理有据有人证,且明显来头不小,如果陈县令网开一面,就立刻也会成为把柄以致乌纱不保。最后换个县令来,杜家还是难逃罪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晏旭啊,本官能帮你的,只有再拖延三日。” ------------ 第三十二章:发配岭南 三日! 这是给了晏旭设法解决这所有问题的最后限时。陈县令为此也是担了风险。 晏旭无奈着,却也感动着,谢过县令大人,默默地退出离开。 他准备去找董壶董老大人。 绵州与省城之间,原是太子太傅的董老大人,便致仕归于那儿多年。 只是真的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也不知董老大人肯不肯接见他这个“无名小辈”,更不知其愿不愿意插手此事。 晏旭想要用沙漠中的动物图画,再试一试。 老一辈的臣子中、尤其是前朝末或本朝初就致仕的一些老臣,其实对于失土……他相信那也同样是切肤之痛。 应该行的。 只是……时间上到底来不来得及?! …… 而在此之前。 看着晏旭进去县衙,小胖墩和杜景辰守在外面,急切地等待消息时。 小胖墩转了几圈儿,感觉到肚子饿,便让卫一去街对面买些吃食。 卫一没答应。“小主子,您身边现在就只剩属下一人了。” 其余人在他们赶到县衙时,就已被小胖墩都撵了去寻找周氏。 “哎呀,磨叽,就街对面,我还能被人给吃了不成?!” 小胖墩最烦人家总嫌他没用,就这么点儿距离怕什么?且他自己也有习武的好不好? 卫一无奈,只得再三叮嘱他不要乱跑,才快速穿过雨幕,去买早食。 小胖墩却又感觉尿急。就拽了杜景辰,想让其跟着自己一块儿去那边巷拐处解决。 杜景辰焦心急肺,只想等消息,一步都不想挪开。 小胖墩憋不住,就自己跑过去。 正尿着呢,忽见一人从巷内跑出,脚步很急,像被狗撵,还撞到了他的后背,害得他尿都差点儿憋回去。 骂了人家一句,尿完,提好裤子,走出巷道。 谁知就见那人与另一人返转了来,与他擦肩而过。 小胖墩冲人家翻个白眼,就准备过去衙门口。 突被那二人出手锁住,其中一人还在大喊:“偷儿,哪里跑!” 小胖墩懵了个大。自己几时成偷儿了? 欲挣扎,却不得脱。便要斥骂,却被人一指点住了哑穴。 只能任由那二人押着自己,直接押进了县衙。 而晏旭出来时,正好听到公堂外鼓响,也正正看到小胖墩被押着、杜景辰哭着跟随的场面。 晏旭看着无数密密麻麻的雨点,就感觉像无数条丝细,正向着自己捆缚而来。 原来没有最狠,只有更狠。曹森,连他、他的家人,和他的两个小伙伴以及他们的家人,都不想放过! 且不是用刀砍,而就是要用这样折磨人的法子,一点一点将人逼入崩溃。 就连想与对方同归于尽,都够不着对方的袍角。 晏旭跑过去,只见已升堂。 一人拿着块成色上好的玉佩,状告小胖子偷盗,另一人为证。 小胖墩在升堂前已能说话,他气得满脸通红,“小爷偷你的玉佩?就凭你这破劳什子也敢冤枉小爷!”吼着还想打人。 被衙役死死押着,还要踢他跪下。 他不跪,冲衙役们吼:“你们谁敢受小爷这跪,全死!统统都得死!” 衙役反被激得发了狠,就要一棍将他给打跪下,晏旭和杜景辰冲上去挡住。 他俩还要被衙役们给拉开。挣扎不过,索性抱住小胖墩,死不撒手。 小孩子,只能用这种小孩子撒赖的方式,无助又无力地保护自己的小伙伴。 晏旭心里火在烧,烧到痛,痛入骨髓。 衙役们的杀威棍落在他们三人的身上,小胖墩反想将他二人护住。 二人不肯,有棍就三人一起挨。 “行了,不跪就站着听审。”陈文轩眼见公堂上被三个孩子闹成一团,在衙役打下第二棍前,摆了摆手,发了话。 衙役们这才站开。 三个小伙伴分开,互相整了整还湿漉漉的衣袍,再肩并肩站立,齐齐向县太爷行礼。 眼神却在向彼此间询问:有没有打坏? 待到见对方都微微摇头,才俱稍稍安心。 晏旭出列,一一拿出三人怀里的钱袋,当着县太爷的面打开,倒出内里的银票和银两。 “我们三人加起来,共有555两380文,其中有500两都是小胖墩的。他有钱,一向有钱,从来行事疏财豪阔,绝不可能为一个那等的玉佩行偷盗之事,请县太爷明查。” 县太爷轻轻摇了头,缓缓出声提醒道:“自身有无钱财,与是否喜恶偷盗,无关。” 晏旭心下叹气。 这道理他其实也知道。有些富人就是会手欠。 他只是企图让县太爷将行为与日常声誉挂勾、以达到证明小胖墩被冤而已。 但显然,失败了。 谁让小胖墩根本没身份啊! 这时,那人跳出来。 一手高举着玉佩,一手指着玉佩,叫嚣:“他这么有钱还偷我玉佩,更该打!他当时正在撒尿,我急着出去接好友,路过他。刚出巷,正好遇到友人来,我二人又返转。正见他拿着玉佩在提裤子。县太爷,您闻闻,这上面还有他的尿骚味儿呢!” 说着,还想上前将玉佩呈递。“我这玉佩本价都值五十两,更是我亡母遗物啊,就被这小贼、被小贼给糟蹋了。”哭嚎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不可能!我根本没碰过什么玉佩!”小胖墩涨红着脸吼。 陈县令也摇头。 拒接了玉佩,摇头道:“有尿液也不能证明就是这小胖子偷的。” 另一人就站出,行礼后道:“苦主向草民跑来时,草民正至巷口。亲眼见到在苦主身后,这小胖子一边继续撒尿,一边把玩了下这块玉佩。甚至都没将玉佩收起,就拿在手里,这才是玉佩被沾上其尿液的原因。草民认得玉佩正是苦主、亦即草民友人亡母所遗之物,故我二人才将小胖子当场人脏并获。” 当场人脏并获,不需要更多的证据。 且朝律中虽然关于盗律的部分很严苛,但审问流程真的不复杂。人脏并获,即能当堂定罪、入刑。 晏旭眼见陈县令就要拍下惊堂木,上前几步,一拱手,“且慢。”先喊停,再迅速退到光线昏朦处,距离人证约十二尺之距,拿出一样巴掌大物什,类那玉佩大小,在小腹前状似把玩。 问向那人证:“可看清我手上之物是什么?” “是秀才的身份纹牌。”那人盯着看了一息,便大声回答。 晏旭:“……” 他没想到这人的眼神真的如此犀利。 这唯一的反证法,失败了。 “晚生请求县太爷隔日再审,至少您得证实小胖墩身份不是吗?”晏旭走回来,行礼恳求。 给点儿时间吧,此刻他真的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了。 身冷、心冷、脑子更冷。仿佛蝼蚁面对着大象踩到头顶的一脚,挣不开、逃不脱,只能在濒死之际求得最后一口生气。 只能寄希望于小胖墩的身份有用。 但,县太爷,摇了头,轻轻回了句:“罪行与身份无关。” 随即肃容,起身,拍下了惊堂木。 威喝有声:“来人,押下这小胖子,实杖刑二十、剁去左手、发配岭南!” 而公堂外的阴暗处,曹家兄弟俩,笑出了猪叫声。 ------------ 第三十三章:河东狮吼 “老娘看谁敢!” 一声惊天动地的“河东狮”吼,伴随着一道红色的窈窕身影,破开雨幕,如雷鸣、似闪电,劈开沉沉的暗色,瞬间划过暗色,掠进了公堂。 晏旭瞬间双掌紧攥、心潮澎湃。 是她、是小胖墩的亲娘,到了!! 容燕苓一掠而至,踏着那二人的头顶,红裙飞舞,凌空一脚将陈县令勾踹下高台,滚到堂下。 她再借力随身旋转,一抖裙摆,一屁股坐在案桌上,翘起二郎腿,用马鞭环指着堂上众人半圈,再指着陈县令。 “瞎了你的狗眼,居然敢判老娘的儿子、西南侯府世子有偷盗罪!你这破芝麻官儿是怎么当的?就凭两个啥也不是的东西红口白牙一通乱说,你就要打世子的屁股、剁世子的手、发配世子去岭南,谁给的你这狗胆?!” 儿子……西南侯世子……这、这这这这,这女子竟然是西南侯夫人! 陈文轩瞬间火气化惊骇,只觉头顶上天雷滚滚,眼前俱是金星乱闪。 他、他该查查小胖子身份的,该查查的,晏旭给过他机会了啊啊啊! 而还没等他后悔完,就听侯夫人又雷鸣电闪般“噼哩啪啦”指着他继续喝骂。 “杜家案,你说他们偷漏赋税?本夫人问你:收税的人干什么吃去了?!哦,收税的人不说也不收,更不提醒。就得让百姓们自己去悟是吧?悟不了就有罪是吧?你这狗官,脑子里塞的都是屎吗?!若全遭你这般判,全国朝的县狱都挤不下不知情的百姓!” “你还就稀里糊涂,又认定了杜家夫妇贪没别人的买房银?你他娘的……骂你是狗官都是轻的!你眼瞎心盲是吗?看不出那就是个有钱人玩的把戏是吗?!” “于情于理于名声信誉你统统都撇在一边当看不见、听不着,国朝有你这样的官员、我大西南有你这样的父母官,还真是国朝的悲哀、我大西南的耻辱!!” 容燕苓越骂越生气,跳下桌,再提回自己儿子的案子。 “就算你不知我儿乃侯府世子,就算你只当他是个普通百姓,案子就能这么判吗?啊?!那可是一条人命、一个年仅9岁的孩子的命!你简直草率、轻率、视人命为草芥,你就该去死!” 骂着,又一抬手,揪住正看得兴奋、听得激动的小胖墩的耳朵。 “你也是个糊涂东西,都到了这节骨眼儿上了,眼见自己要死、朋友家人要死、朋友要倒霉,仍旧不肯亮身份,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这就是你宁可不回家、心心念念要处的交情吗?有你这样的小伙伴,我都想替他俩哭上一哭!” 小胖墩被骂得感觉比之前更冤。 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哭着吼回去:“是你命令我打死都不能说的!” 话音未落,屁股上就挨了一脚。 “你死了吗?啊?老娘让你不要说,不是让你不分任何时候、不分状况都不要说!都快出人命了还不说,你是猪脑子吗?吃糠长大的吗?!” 小胖墩:“……” 他张口结舌,哭声都卡在喉腔里,一肚子委屈倒都倒不出来,只能委屈巴巴、可怜兮兮地望向自己的两个小伙伴,眼神求原谅。 杜景辰还没从这一连串的变故中反应过来,迎接到他的视线,脚下本能地退了一步,心头各种复杂情绪翻涌。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要行礼。 晏旭则捂胸弯腰,咳了个“马不停蹄”。 心里在苦笑,笑自己: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但谁见过一域王侯府的夫人和世子,是这副……的啊?谁敢联想啊?! 容燕苓看了看他们仨孩子的反应,摇了摇头。跃回堂案上坐下,大喝一声:“儿郎们!” “有!!” 公堂外,百名侍卫,齐齐抱拳应声。 “接出杜家夫妇!严审这俩诬告者!严审刘管家及那两名秀才人证!将外面想跑的那两个家伙,给老娘押进来!!” “是!!” 侍卫们立刻应声散开,迅速分队行动。 而被这仿若奇迹般的变故、给震惊到无以复加,笑声卡在喉咙里,卡回神后就想偷偷溜走的曹氏兄弟,万万没想到,自己二人会被认出,更是转眼成为了阶下囚! 手脚无能地挣扎着,心里无力地哀嚎着:完了完了,居然踢到了西南侯那块铁板,完了完了…… 口中,却仍兀自不认。 “夫……侯、侯夫人,见、见过侯夫人,您、您您……您不能……我兄弟二人就、就看个热闹,您、您……”哆嗦着嘴唇,凑不成句子。 还没能组织好语言,只觉膝盖后弯处一股大力袭来。 “噗通!” 一声!四只膝盖重重磕在了青石板地面上,“嗷!!”疼得二人同时惨呼。 “叫叫叫,叫什么叫?再叫把你俩畜牲的舌头割了!” 容燕苓一拍大腿,一脸不屑,指着他俩就道:“想跟本夫人喊无辜?喊冤枉?你们敢喊,本夫人就敢立刻把你俩杖毙,嗝儿都不带打的!真是什么东西都敢当老娘是白痴,当我侯府儿郎是傻子!” 此前,容燕苓留下儿子,带着人离开开县。可没走出多远,不知为何,越走心下越是有些空空的不着落。 担心儿子有事,便又率队返回。 彼时,晏旭三人已前往了州府。 返回的容燕苓,没找到儿子,却见到了上门来说亲的老媒婆,在屋顶上听到了一幕幕。 感觉有点怪,只这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也不好插手管,且见周氏已严词拒绝,心下只为周氏叫好,并没想着去查什么。 就安排了一名侍卫悄悄守着,等待小胖墩回来的时候好报信。 结果,先等来了刘管家要买杜家的房子。 那名侍卫到容燕苓临时驻扎在城外的营地报讯,容燕苓就意味到不妥,迅速安排儿郎们彻查。 但真的挺难查的,太没有头绪。那刘管家离开杜家后又没看出什么不妥。 只能继续派人守着杜家。 眼见杜家被带走,地方上的事,容燕苓又不好强阻,便示意再等等、再查查。 她有强权,但做事也得讲证据。 而因着那名侍卫回营地报杜家之事,周氏又不见了! ------------ 第三十四章:坠落云端 不过有儿郎好眼力,在县城里认出了曹森的这两个儿子。 六年前,曹森依照规矩,就是携了这两子去西南侯府觐见过侯爷。 容燕苓接到回报,便示意先不要打草惊蛇,一边安排人盯着这两子,一边继续查察和寻找周氏。 容燕苓可不会简单的认为,这两位少爷留恋这小破县城迟迟不去会是完全没有目的。 之后,容燕苓又见到了匆忙赶回来的卫二,了解了自家儿子与两个小伙伴查到的曹森的情况,更清楚了三个小朋友与曹宏鲲的恩怨。 于是就等着三个孩子回来。 她也是真的不想暴露出自家儿子身份来着。 谁知三个孩子顶着大雨直奔了县衙,自家儿子还转眼被人见缝插针栽赃陷害。 叔可忍、婶不可忍! 忍到眼见陈文轩稀里糊涂断案,容燕苓才杀气凛凛冲了出来。 此刻,看着之前还笑得找不着北、现在忍痛闭住嘴哆嗦得不像话的曹家兄弟俩,容燕苓索性“破罐子破摔”。 “还不招是吧?来人!将这俩吊去公堂外绞架上,再去将他们的父亲、曹森曹知府,‘请’来!” 这声请,字音尤重。 意思就是:请人的手段随便用,只要保证是活的就行。 西南侯,是军侯,也是王侯。侯爷赵嘉耀的父亲,是当今陛下一母同胞的六弟蜀王。 蜀王在陛下登基后,回到西南,镇守边关。后因与敌在争夺松州之战中,意外中了毒箭,导致下半身瘫痪,再也无法行走。 此后,自请降王为侯,并将西南侯之位,转交给了嫡长子赵嘉耀。 陛下感觉对蜀王这个一手一脚帮自己打得天下的胞弟有所愧疚,答应了撤其蜀王之称,给予了一品侯爵地位,允赵嘉耀继续镇守西南边陲。 所以,曹森个区区知府,在实际掌控整个西南地域的侯府面前,完全不够看,更遑论其两个连官职都没有的儿子? 容燕苓对这俩,是说砍就能砍,所以这俩才会吓得如此厉害,且一听要被吊,顿时骇尿了裤子。 容燕苓嫌恶地用纤纤玉手在脸前虚空扇了扇,再摆了摆,示意侍卫们赶紧的。 曹宏鹏与曹宏鲲兄弟二人,就这样像两条死狗般被拖了出去,还被扒了外袍,只着中衣吊在绞架上,处在了大雨之中。持续不断的哀哀惨叫声,连泡儿都不起即被风雨吹散。 晏旭冲出去揪着他们追问:“我母亲呢?你们把我母亲藏到哪儿去了?!” “你、你母亲?我们根本没找到,鬼知道她是不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曹宏鹏还在嘴贱。 晏旭跳起来一拳砸去其脸上,再砸、再砸! 直砸到自己手痛,又去捡了块石头,照着他俩的嘴砸,砸到他俩血沫混着牙齿飞,可他俩就是不承认。 晏旭还想砸,恨不能直接砸死这俩! 被卫二给拦住,这才冷静下来。 现在,还不到这俩死的时候。他又跑回公堂。 “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要看热闹先滚去把衣裳换了再来!”就听侯夫人一声斥喝。 晏旭赶紧再拽上小胖墩和杜景辰,去到公堂后堂,接过卫一递来的包裹,翻出干衣换上。 小胖墩边换衣,边看着卫一垂头耷脑的样子乐,“这副死样子干嘛?又不怨你。” 这不说还好,一说破,卫一单膝跪了地。 “是属下保护小主子不力,请小主子责罚。” “罚什么?罚你赶紧帮我们擦干净头发,我们还要出去瞧瞧杜叔杜婶怎么样了。”小胖墩,不是,是赵云义,一翻白眼,催促他道。 卫一依旧没精神,蔫蔫儿爬起来,依令照做。 晏旭看了他一眼,提醒赵云义,“你不罚,就该你母亲罚了,只怕会更重。”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相信侯爷率领下的军队,军规甚严。 赵云义想想也对,耸了耸小胖肩道:“那就罚你回府后,加操一个月,不,十五日就行。” 加操,是正常操练的三倍训练,将士们宁肯上阵杀敌,都不愿意被加操惩罚。 而卫一,这才放松下面容,挺直了腰板,眼神谢过了晏旭。 晏旭微微摇了摇头。 他正在考虑:如何找到母亲,如何要面对哪怕他珍惜、也要分别的兄弟情。 暴露了身份的赵云义,留不住、也不能留了。 而小胖墩还什么都没想,兴奋激动之色未减褪,仍在眉飞色舞的表功、得瑟。 “我娘威武吧?我娘霸气吧?我娘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娘?我给你们说:只要我娘一出现,天上下刀子你们都不用怕了。走走走,赶紧出去再看看我娘如何断案的。” 晏旭和杜景辰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都看出了对小胖墩的不舍与……断绝。 婚事讲究门当户对,其实,朋友之间亦如是。 这时的公堂上,杜大伟夫妻俩已被请至,容燕苓瞅见他俩身上尚算干净,亦没被用过刑的痕迹,这才朝陈文轩点了点下巴,“起来站一边儿去吧。” 人还跪伏地在的呢。 晏旭想过为其说情来着,可惜一直就没能插得上嘴。 陈文轩感激一声,起了来,躬着腰,肩膀垮塌着,站去堂侧,眼神灰败。 晏旭出来时看到这一幕,便立去了其侧旁,无声向侯夫人表明了态度。 因为无论从朝律角度上、还是从“官例”上来看,晏旭都没觉得陈县令有错。这也是他没法和陈县令据理力争的原因。 在晏旭的眼里,面对不可抗力,无背景、无强权撑腰的这位县令,和自己一样,无可奈何下,已尽了全力。 但若论到晏旭自己为官时遇到此类情况会这样做吗? 不会。 晏旭自认自己没这么迂腐死板。 “杜家夫妇,” 容燕苓瞟了眼晏旭,便看向正和杜景辰抱头痛哭的两人,“你俩是无心之过,但毕竟在事实帐面上造成疏漏,着你俩补上足额,以防日后有人再拿此事说事。还有,为着你儿长途计,以后便不要再做可能会被定为商户的买卖了。” “不做了,再也不做了,再小的买卖都不做了。” 杜家夫妇还敢做啥呀,想想仍后怕不已,抹着眼泪保证着,带着杜景辰,走到堂中,朝上跪了下来,叩头感恩。 “多谢侯爷夫人搭救之恩,草民一家感激不尽,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期报还。” 容燕苓没有打断他俩这番言行。 对于底层百姓能想到的最大感恩,就算她不需要,也得认认真真让人家表达出来。 “起来吧,再听听你们卖房一案的结果。” 容燕苓等他俩说完后,看向小胖墩,眼神朝着杜景辰侧了侧,再对杜家夫妇说道。 小胖墩立时会意,跑上前,将杜景辰先拉去了一边,再悄悄冲卫一招手。 ------------ 第三十五章:母亲你在哪? 杜家要补的银额至少是五百两。泡菜利微,这一补,家中估计积蓄也不剩几个。 小胖墩让卫一从案桌上把晏旭此前倒在上面的银票、银子都拿过来,都一股恼儿塞给了杜景辰。 杜景辰不想要。 人家的娘救了自己全家已经尽够,如何还能要人家的银子? 朋友之间,他也不想牵扯上利益,不然容易让这份友情失衡。 晏旭让他收下。嘱他日后有了还就是。 嗯,连晏旭自己的那一份。 事实上,晏旭将这所有的账,都记在了自己的头上。因为杜家其实是受他牵连。 这时,刘管家被带了上来。 不知道侍卫们是怎么做的。刘管家像只小鸡仔般被提了来扔在堂下,还一抽儿、一抽儿的。 杜婶一见此人,冲上去就连打带踹,恨死这个坑害自己全家的人。 “别、别打了……” 刘管家痉挛着,勉强挣扎,“小、小人是曹家外院管事的,听大公子的话,才……” “为什么要对付我们!”杜婶只想知道这个。 她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这祸事是如何从天而降的,她们家就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啊! “你、你护着周氏,那些人的目标是周氏,还、还有你的儿子,骂过曹家小公子……”刘管家什么都“吐”干净了,包括对周氏的说媒阴谋。 杜婶这才知道原因。 她家辰哥儿有将得罪了贵公子的事情告诉过她。 她就更来了气,踹刘管家踹得更狠。 “不过是小孩子家家口角几句,你们家公子就敢如此心狠手辣,你们这些贵人,吃着百姓的肉、喝着百姓的血,还如此祸害百姓!你们的贵气呢?了不起的拽样儿呢?为着这就要毁人声誉、杀人满门,我呸!” 杜婶真是恨到不行,又气到不行。土话都冒了出来。 “龟儿子,都到了这时候还想挑唆我们两家的关系,爬你个先人板板!” 刘管家被踹得呜了嚎的,只剩下了求饶。 晏旭也冲上去踹,“我娘呢?我母亲到底被你们弄去了哪里?说!” “小、小的不知道、不知道啊……我们去抓你母亲的时候,根、根本没找到她人啊……”刘管家哭得满脸鼻涕,似乎比别人更冤枉三分。 晏旭不踹了,他知道刘管家在说实话。 可他母亲呢?到底哪里去了?到底是谁动的手脚?! 晏旭急得浑身冒汗。 而那两名人证秀才、两名诬陷小胖墩的人,被侍卫拎出来的时候,八条裤腿还嘀嘀㗳㗳的…… 侍卫还嫌弃,拎老远,扔好快。“还没用刑呢,祖宗十八代都快交代干净了。” 这样显得他们很没用啊。 这四个“没用”的人,飞快地承认了是被收买,老老实实签字画了押。 却仍旧没有关于周氏下落的。 容燕苓则嫌弃地扇了扇手,嫌弃这公堂被弄得臭烘烘。 她跳下堂案,一根手指勾了勾,“陈县令是吧?来,你来判决这些人该怎么处理。” 陈文轩塌着腰上前。直到摸惊堂木,背才挺了起来。 “刘管家诬陷杜家贪银毁契、恶意举告,本官判你受五十杖刑、三十嘴板、脏银赔付杜家、入狱五年!” “张秀才、李秀才,收受贿赂公堂作伪。自此革除你们的秀才功名,永不准再考科举!罚你们赔偿杜家二百两纹银、各受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王麻子、钱串子,受人钱财、栽害侯府世子,以下犯上、胆大包天、罪大恶极,本官判你二人:斩立决!” 判到这儿,陈文轩顿住一瞬,而后咬了咬牙,再继续。 “曹宏鹏、曹宏鲲,只因与三个孩子当街发生口角,便含恨报复,所用手段,无不极度阴狠凶残,更是企图祸害他人全家。本官判处你二人:绞死之刑!” 风雨之声忽然停止。 冒雨前来听审的百姓们,包括关心杜家特意赶来的街坊四邻们,一瞬间欢呼雀跃、鼓掌相庆,人少声大,仿佛再无阻滞般响彻天地。 就连衙役和侍卫们,也“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将这畅快淋漓的声音,融入、扩大。 “我要努力读书,我要做官、做大官、很大很大的官……” 听着那些愉悦之声,也觉自己松快了半分的晏旭,就听到了杜景辰口中发出的喃喃之声。 他转过头,就见杜景辰两眼放光、充满斗志和力量。 抬手搭在其肩膀上,晏旭用力握了握,提醒道:“想做便去做,只要别踩线。” 不踩线,虽然迈向理想的每一步都可能又苦又累,但能睡得踏实,享受长远。否则,快活不过一时而。 杜景辰用力点头。 这一日的心情,真的是大起大落。眼睁睁看着父母受欺狼狈、朋友被诬陷、自己承棍伤,再到天降侯夫人。 侯夫人带来的惊天气势,让他深刻感受到:这,就是权力的意义。 忽然就对读书,充满了动力。恨不能此刻就冲回家,头悬梁、锥刺骨。 他再也不要、再再也不要,在面对困难时,如此这般无力与弱小。 “还傻愣着干什么?出来观刑!”忽听侯夫人一声招呼。 杜景辰拉上晏旭和小胖墩,就往外跑。 他、他们,要好好看看倚仗权势、骄横跋扈之人的下场! 看到了。 曹家兄弟,因着只想图享受,半分功名亦无。在面对踩过线、即将受到惩罚的这一刻,才明白,原来他俩,也不过和他们眼中的贱民一样也是会死的。 不,不是一样的死法。他俩,更惨! “你、你们……你们,不、不得好死……” 随着“咔嗒”一声木板的开落,绞索发出的“咯咯吱吱”声,曹宏鹏的眼珠慢慢突起,仍兀自嘴硬。 曹宏鲲却哭成了一坨屎样子,吓得胡蹬乱踢,拼命挣扎着。那每一声“咯咯吱吱”,都仿佛剥离开他的每寸灵魂。 “爹……爹救、救我……” 然而,“咯吱”声没有停顿半分,一点一点,将他俩最后的生机,绞断! “耶!” 杜景辰高兴得蹦了起来,再和小胖墩互搭肩膀,一起蹦,转着圈儿蹦。 杜家夫妇看到恶人的下场,也激动得相拥而泣。 百姓们则大呼过瘾,还拍打起了腰间的竹筒,拍出了喜庆的节奏。 晏旭也高兴。 高兴地咳嗽着,咳嗽着,抓住了卫一的袖子。 “帮我、帮我找母亲。”咳着挤出声音。 卫一怔了下,“我们的人全都在找。” 不止他们的人,还有侍卫们、还有雇佣来的人手们,撒开了大网在找。 目前只知:周氏并不在曹府,也不在州府,曹家兄弟并没有承认绑架了周氏,所以他们怀疑周氏仍在开县境内,已大范围铺开了找。 “我、我知道她在哪……” ------------ 第三十六章:斩草除不了根 “你知道?”卫一不敢置信地盯着晏旭。 知道了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让他们这么多人冒着风雨到处找?为什么还要逼问曹家兄弟等人? 晏旭对此也无从解释。 他能说,他才有空反复翻阅原主的记忆,才从那偶尔的零星片段中发现了蛛丝马迹的吗? 那时候的原主,年仅三岁啊三岁! “我也不是很确定……”晏旭压制下咳嗽,气弱地解释了句,再拽了下小胖墩,如今只能狐假虎威一回了。 小胖墩一听晏旭有了寻母的线索,二话不说,就让卫一整队、牵马、出发。 容燕苓则笑呵呵看着儿子“指挥若定”,坐去公堂门边,端起茶慢饮。 风雨,是真的停了。四处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清新,令人每呼吸一口,都仿佛从头到脚、从内到外的沁润。 通往陵扬村的官道上,一队马儿在泥泞中疾驰,马蹄溅起泥点无数,像朵朵泥花,开在他们的身后。 “停!” 至一片群山中、三座高山附近,晏旭叫了停,然后自己滚鞍下马,就朝着那座最高的山峰奔去。 山路难行,又是雨后,无法骑马。 小胖墩等人随即照做。 卫一蹿上前,一把抄起晏放在背上,背着他,让他指引方向即可。 …… 而另一边,一个曲里拐弯又较深的山洞内。 周慧坐在小火堆旁,啃着干饼,就着洞内的河水,用个小锅煮开,等放凉了喝。 从她知道杜家出事、而自己无能为力伊始,那种令她感觉仿佛无处不在的窒息感,便让她在茫然后,做出了先逃的决定。 她怀疑这一切都是冲着自己来的,那杜家出事后,最危险的,就是她自己。 曾经的颠沛流离,让她有了足够的警觉。 晏旭三岁时,她们母子也遭遇过死生危机。而这个山洞,是她在去陵扬村时发现的。那次是无意掉落,还摔进了洞河之中。 说起来都是泪,总之,都挺过来了,还将这儿视为了躲避危机之地。 那时她就跟儿子说过:有麻烦了,就躲来这里。 每年,她都会自己悄悄来一趟,往里面存些干柴。 能存的也就这样了。 此次,她躲藏在这里的几日,倍受煎熬,哪怕听到山外有人在呼唤她,她也忍着没有出去。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不知道儿子能不能渡过危机、能不能安好。 她就坚信:只要歹人的目标是她,只要歹人找不着她,就没法朝杜家下杀手,儿子也不会受她掣肘和牵累。 咽下口中的饼渣,周慧盯着火堆发呆。 忽听洞口传来儿子的声音:“母亲!阿娘!阿娘你在吗?!” 周慧一时恍然,以为自己因太过思念儿子产生了幻听。 直到声音再次清晰传来:“阿娘,我是旭儿,你在不在里面?在就回应我一声啊!” 周慧跳了起来。 “在!” 她大声回应,“旭儿,你还好吗?你怎么样了?” “娘您别动,卫一哥哥下去接您,儿子很好,很安全!” “好,阿娘不动。”周慧哭出声来。 直到平安被接出、平安见到儿子、平安回到家,周慧都仍感觉一切像做梦一样。 而在见到杜婶邵氏后,她没忍住,哭着朝对方跪下来,流着眼泪道歉:“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啊!” 邵氏吓一跳,侧蹦一步,一把将人用力拉起,抱住就轻拍其后背:“你做得很好、做得再对都没有。” 周氏流着流,又跟侯夫人、小胖墩、侍卫们道歉。害得除了侯夫人,都纷纷到处寻地儿避开。 侯夫人见状“啧”了一声,“亏得你机灵藏了起来,否则旭哥儿就完了。没事,我们的人正好借此锻炼下身体,无碍。” 而晏旭,则代母,认认真真叩谢过侯夫人,谢过大家。 这个礼,大伙儿都受了。 真的是皆大欢喜。 接下来,该咋咋,就等着曹森被带来。 在此过程中,容燕苓觑空拉了三个孩子、尤其是对晏旭,敞开谈了谈想法。 “曹森是贪,是坏,你找到的那些,我也看了。但说实话,他这么做,抛开他自己所得利益不说,单就对百姓而言,恐怕……算得上是好事。且他是朝廷命官,从四品。侯爷亦无法直接斩他。” “我想着……反正罪魁祸首、他的两个儿子已死,要不,对他小惩大诫一番?” 晏旭低下了眼帘。 仔细想一想,曹森的为人处事。不管有多毒辣,都给其自己留下了条退路,让人挑不出理来的退路。 而且侯夫人也没有说错,若是非利用小胖墩逼得侯爷斩杀曹森,恐怕也会给侯府带去莫大的危险。老皇帝那个人,本就怀疑心甚重。 可排除掉所有的道理,晏旭还是有点儿不甘心。 斩草不除根,留着曹森那样的老狐狸,对自己等人怀着杀子之仇的老狐狸,日后的每一步,只怕都会更加凶险。 “阿娘,我们已经斩了曹森的两个儿子,您确定不要死追穷寇吗?曹森绝对不会放过晏旭和杜景辰的,阿娘!”小胖墩先跳起来抗议。 容燕苓瞪儿子一眼,恨铁不成钢。 “阿娘知道!可咱们抓住杀他的把柄了吗?没有啊,你就想让你阿爹阿娘硬斩了他不成?那叫谋反!” “云义,别跟你娘这么说话。”杜景辰轻轻拽了拽小胖墩的衣袖,小小声提醒。 在杜景辰的眼里,侯夫人已成神祗般的存在。 小胖墩依旧想抗议。 晏旭冲侯夫人拱了手,躬身道:“多谢侯夫人对吾等的尊重和体谅。晚生不要求您对曹森怎样。晚生会和杜景辰一起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人。” 您能救得了我们一时,救不了我们一世。我们的未来,需得自己担着。 “好孩子!” 容燕岺重重拍了晏旭的肩膀一下,好悬没给其拍倒在地,见状“哈哈”大笑。 随后一板脸,一指小胖墩,“你,去收拾收拾,等阿娘见过曹森,你就跟阿娘一起回家!” 小胖墩傻了眼。 “凭什么啊?阿娘您又想说话不算话!我不,我偏不!” 蹦哒完,又软软恳求:“阿娘~~~我的两个伙伴有危险,您让我甩下他们不管,您这是要儿子做个不讲义气的人吗……阿娘~~” ------------ 第三十七章:县学 容燕苓就见不得儿子这副样子。 眼珠一转,示意儿子问其自己的小伙伴意见。 小胖墩一拍胸脯,信心满满。 却不料…… “云义,回吧,过不些日,我和景辰就要去县学,需得在内里住宿,你一个人留在外面也是无趣。”晏旭这般说。 杜景辰也道:“云义,山高水长,不必拘泥于一时。我们做好各自的事,他日再见,亦能尽欢。” 小胖墩扁起了嘴,眼泪不争气,“哗”地流下来。 他恨恨撇过头,恨恨一抹脸,恨恨一跺脚,“走就走!” 晏旭和杜景辰,红着眼眶抱住他。 容燕苓悄悄掠了出去,带上侍卫队,直接出城,在半道儿上堵住了被“请”来的曹森。 将晏旭调查到的那些,说成是自己调查的。 容燕苓再对曹森道:“无论如何,你对百姓有功。本夫人也不与你为难,但明话告诉你:你这知府,会在绵州呆一辈子。另外,本夫人也不能纵了你盘剥百姓后还能逍遥快活。” “第一:税赋名目要减至10个,不得再有增加、细分。” “第二:每三年你挥那一镰刀的时候,总额不能超过三年总和的三分之一。” “第三:曹宏鹏和曹宏鲲,已经被本夫人给绞死。日后,你若再敢对杜家和周家母子为难,你为难一次,本夫人就杀你一个儿子、女儿、直至你夫人、你!” “第四:你现在谋得的那些财帛,本夫人也不搜查了。以后你每年给侯府上缴五十万两。这个你自己知道上缴就可以,若私自漏了什么风声出去,本夫人先暗中铲平你曹府,记住了吗?!” 曹森:“……” 他现在只恨一件事:为什么没让宏鹏和宏鲲那两个儿子入朝为官! 哪怕是九品、哪怕是虚衔,也不至于就此丢命! 恨到心头滴血,他也只能躬身弯腰,唯唯诺诺、一一应承。 半个“不”字,都不敢说,半点儿怨愤,都不敢表露。 容燕苓也知道他恨。 再次重重警告:“本夫人留有人手暗中保护杜家人和周氏母子,你可给本夫人小心着点儿。有恨,憋着;有怒,咽下去!” “下官不敢、不敢……”曹森连连揖手,老腰都快弯到地上去。 容燕苓这才作罢。“你自己走回去吧。” 再一挥手,带队返回,揪上还恋恋不舍的小胖墩,快马加鞭,奔回松州。 可怜为官后身娇体贵的曹森,面对几十里山路,还穿着一身中衣,光着两只脚,一个人撑着慢慢走。 心里的恨意,一涨再涨,涨至巅峰。 他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前途、财富、两个宝贝儿子,会因为一个病弱贫的小破孩子而生生葬送。 不,不止。 这一路上,他的面目全非、狼狈不堪,还引来无数路人的极尽羞辱和嘲讽。还当他是偷吃了谁家的鸡被打出来的。 他却只能生受着。 别看他这个知府在民间的口碑还好,但若他敢自揭身份,绝对就会被这帮贱民给落井下石,更会令他的声誉一落千丈,再难存积。 他忍了,忍啊忍,忍回府中一瘫,看着满脚底的血泡,也没忘了令下人摆上笔墨,坐在床上,给京城写了封信。 小破孩有西南侯府为倚仗,他曹森,也不是完全没有背景。 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早晚要将西南侯府都连根拔起!! …… 而晏旭这边,在挥泪送别小胖墩后,两家坐在一块儿商量事情。 邵氏拿出所获赔偿的一千二百两银票,还有小胖墩塞给杜景辰的555两380文中、除掉补税的500两后剩下的银子和铜板,共1255两3钱8。分成两半,一半给了周氏。 “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也别再多想。我们先去县学附近买宅子,还挨着做邻居。这边,我家打算全卖了,那些泡菜,留着我们两家以后吃。” 周氏却不想接。 用力推拒道:“本是你们因着护我受牵累……” “哎呀,我很喜欢你们做邻居。因着你家旭哥儿,我家辰哥儿长进太多太多了。” 邵氏心直口快,手中边将那些硬塞给周氏。 口中再道:“就是烦你这个矫情劲儿。行了,拿着!人家还说什么为了个好邻居怎么怎么的,我这算啥?这不都没事儿了嘛,还大赚了一笔。以后辰哥儿还要跟着旭哥儿多学习呢,你不嫌烦就行!” 周氏这才勉强接下。 之后,两家人就按邵氏说的,忙忙碌碌买房、搬家。 晏旭和杜景辰则在帮忙张罗完后,又去采买文房四宝、书籍卷册之类,再努力挤出时间,用心读书。 还有十日,县学就要开了。 县学开门时间,都在每年的县试结果后的一个月。这是给时间让学子们好好准备行装那些。因为无论住家远近,都得宿在县学内,以方便先生们对学子们从各方面教授。 除了课业外,包括了耕种、礼教礼仪、形体、音律等等。 睡觉都不让横七竖八。 除特殊情况、和节日外,每逢三、休沐,方可归家。每逢农忙,才有较长的假期。毕竟是县学,学子们大部分都来自乡村。 食宿免费、束修免费,笔墨纸砚和生活用品、包括器乐那些,自费。 不能带仆从下人,生活中的琐事,要求自理。奔的就是全方位为国朝锻炼人才。 学子们在这一个月间,得提前报名,以便县学做出相应安排。 晏旭和杜景辰早已报过名,等到县学开学日,就来到了大门外。 县学在县城外五里之处的一座半山腰上,占地很宽广,风景很优美。 这一日,宽敞高大的红漆大门前,挤满了等着唱名的学子。 “哟,这不是破了咱们童生试年龄记录最小的神童小秀才吗?怎么不去府学?倒瞧得上我们这小破县学来了?” 有人看到晏旭,左撞撞身边的人、右捣捣另一侧的人,挤眉弄眼、阴阳怪气地招呼着大家看“稀奇”。 “哎我道是谁呢。有史以来最小的县案首啊。” 学子们纷纷看过来,七嘴八舌开始议论。 另有个穿得还不错的人,晃荡着肩膀,以更怪的腔调,说着怪话,晃荡到晏旭面前来。 是此次县试的第二名,与县案首擦肩而过的万俊彥。 ------------ 第三十八章:对联谜 国朝有几种入学方式。 豪门大族,一般有自己的家学。若是因着教授质量好,别的权贵人家的孩子,在对方接受的情况下,也能去该府学习。收费最高。 第二种,就是有名望的文学大儒,自办的山院、书院、学院,再礼聘夫子,招收慕名而来的学子。看重全方面培养人才。 第三种呢,就是官府开办的县学、府学、国子监等等。 第四种是私塾。只是私塾的夫子不够多,造成不够全面,且束修贵,去的人就比较少。 还有就是有名望的老臣、文豪,在自己家收几个学生。其实也算在私塾一类。 这几类中,县学、府学等公学,着重文学上的研究,着重培养官吏人才。内里的学子们是走科举一路的。 这万家是县里首屈一指的富贵,有家学。万俊彥此前就是在家学中读书。 晏旭就没想明白:这样的人跑到县学来祸祸啥呢? 许是因着束修贵?去他家家学的学子少、无聊了? 这就好比有贵族学院不呆、非得跑到贫民公学中来混混一样。 不过,不管是在哪一类学习的学子,如果不恩荫入仕或者花银捐官等等,都得参加科举,提前进入官学学习没什么。 但晏旭理解归理解,却不受人平白嘲讽。 他笑嘻嘻点头道:“是啊是啊,我凭本事考进来的,没挤占谁的名额,以后大家都是同窗,有幸见过。”说着,还冲周围环拱了拱手。 你给台阶我就上,我实打实考来的我又不心虚。 你第二就是第二,就是差我一筹,我就骄傲。 有时候,面对这样的讥讽,就不能谦虚,更不能觉得难受或不好意思,就得坦然。 这就反倒让周围想看热闹的学子们不太好意思了,纷纷回拱了拱手。 有些人也愿意跟读书好的人交往,因此还冲晏旭露出个笑脸。 看得万俊彥不忿地哼声。 想想要不是晏旭小小年纪就下场,这次的第一就是自己,他就想当众让晏旭下不来台,让大家伙儿看看晏旭的名不副实。 “真本事吗?可别吹破了牛皮。那我来考考你,听好了,火火火,鸡鸡鸡,似火非火,似鸡非鸡。” 晏旭的眉头微不可察挑了挑。 看不出来这有钱子弟的第二名还真不是混上来的。 对方所说的,既是对联,也是谜题。却也可以说:非联非谜。 晏旭脚踱三步,微微一笑,张口即来。 “虫虫虫,兽兽兽,似虫非虫,似兽非兽。你的上联谜底是沙漠火鸡,那就请猜猜我的下联谜底是什么。” 众学子们本来也在猜万俊彥的,结果还没想出个头绪,就听晏旭这么快作了答。还是这么个超出了他们理解范畴的答案。 下巴掉了…… 火鸡是什么东西? 别说他们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 于是,看晏旭的眼神都有点儿像看怪物。心头均道:这个8岁小孩子从哪学来的啊? 而晏旭的下联,答案是什么? 他们没有足够的课外知识储备,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 这这这…… “是蛇吗?”有个人忍不住出声猜测。 “去,呆一边儿去。蛇就是兽类好嘛,人家说的非兽。”另就有人先给他堵了回去。 话音刚落就也被人给怼了回来。“蛇属爬行纲,是爬行动物,不是兽类!” “哎那晏旭的谜底会不会也是爬行动物啊?”有人机灵了。 “应该是……吧?只是哪种爬行动物是虫啊?” 猜猜猜……猜不出来。 众人皆挠头。 心下却不免暗生了几许敬佩:果然不愧是县案首。看,把第二名的万俊彥也难住了。 的确,万俊彥既没想到晏旭居然会知道沙漠火鸡,更没想到晏旭的下联答案到底是什么。 也就是说:晏旭的学识,比他的更丰富! 十六岁的万俊彥,傲骄得不肯低头。“你错了,我的上联答案根本不是沙漠火鸡!我说的是火上烤糊了的鸡!” 其实对于沙漠火鸡,他也是听家中祖父提过一嘴。具体是什么?长什么样?他也不知道。 本以为说出来可以难为住晏旭,谁知先难住了自己。索性就瞎编一个答案。 “吁……” 都不用晏旭出声,周围已响起些不怕万俊彥家权势的学子们的吁声。 有个人吁完,就问他:“我虽然不知道沙漠火鸡是什么,但我们大家都知道,你的上联明明是活物。” “我说万兄,输了得认,强行狡赖就没意思了。”还有人拍了拍万俊彥的肩膀。 万俊彥一甩肩膀,一撩额发。 “我哪有狡赖?我又没说必须是活物。我用的是形象谜好吗?是你们自己多解了!” “就是就是,明明是你们理解错误,怎怨得着万兄。” 和万俊彥交好的几人,就掺和进来,帮万俊彥说好话,怼那些笑话他的人。 其实吧,只要万俊彥痛快地承认猜不出晏旭下联的答案,再带着好学的精神,追着他问一下,这事儿也就过了。 却偏偏骄傲的万俊彥死不承认,还冤枉他人曲解,还让更多的人搅和了进来,场面就越来越热闹了。 县学里,除了秀才外,不仅有增收名额进来的童生,还有廪生、增生和附学生。廪生地位最高,就连夫子见了,也得称呼他们为斋长。 这些人,除了少部分以外,其他的可不会将万俊彥放在眼里。 卢英实,就是怎么着都得护着晏旭的廪生。 何况晏旭破了记录,也给他增添了不少荣光呢。 他出列就轻斥万俊彥:“就按你自己的理解意思来,那晏旭的下联也没有错。而他下联的答案是什么你说!” 万俊彥说不出来,但仍不服气,一扇子指向晏旭。 “那你让他说,说他为什么会认为是沙漠火鸡?!” 说着,扇尖再指点向周围。 “你知道沙漠火鸡是什么?还是你知道、你知道?既然咱们全都不知道,那你们凭什么认为他的答案是对的?!” 这话有理喔。 众学子又纷纷看向了晏旭。 因为只要涉及学问上的争论,都得讲究个出处由来。 晏旭坦然自若,抬手一挥:“拿笔来!” 立刻有几人去搬来个树桩,积极主动铺上了纸笔,还磨起了墨。 晏旭上前,敛袖抬手,提笔作画。 其余人都纷纷围拢上来。 而大门的内侧,有三名夫子站在那里,还有负责县学的八品官长:提举学事官。亦即校长。 ------------ 第三十九章:沙漠图鉴 有不是新生员的学子,实在挤不进圈子,蹦蹦跳跳也看不着圈中晏旭在画什么,便东张西望,于是就看到了提举官和夫子们。 赶紧跑上前去见礼,再特有眼色地邀请几位前去观看。 几位“大人物”,见被人发现,遂敛了敛目中亦好奇之色,还做出副并不想看的表情。 奈何这几位学子热情啊,一边略狗腿的积极领路,一边就去扒拉人圈儿。 被扒拉的人刚要不忿,回头一看,立刻就让了道,还赶紧行礼。 提举官抬手往下按了按,示意他们噤声,不要打扰到其他人。 再“咳咳,”嗽了嗽嗓子,轻声道:“既然盛情难却,那咱们看看也就看看。夫子们亦可顺便指点一下。” 夫子们这才“勉为其难”地抬了脚。 而正在作画的晏旭不知道,能看到他在画什么的只两眼盯着画,除了被扒开的人外,也不知道。 晏旭画完,提起画,指着其上那只红秃疙瘩头、红垂下颌肉、黑羽大身、似鸟似鸡又非鸟非鸡的动物。 道:“这就是沙漠火鸡。头顶生皮瘤,可伸缩自如,且这皮瘤一般为浅蓝色,激动时肉锥变小时,皮瘤便会变成赤红色。故而有‘火’称。尤其是颈部这珊瑚状的皮瘤,会常因情绪激动变成红、蓝、紫、白等多种色泽。【沙漠图鉴】中有之。” 画得非常清楚,令人一目了然。解释得也更加清楚,令人茅塞顿开。不禁使人为其鼓起掌来。 鼓着掌,有人便好奇追问:“那你的下联答案又是什么?” 晏旭便继续画。 这个比较简单,很快画完,提起来边展示,边解释。 “这答案就是蜥蜴,且是沙晰,非兽类,属爬虫类。我也是自【沙漠图鉴】中看来。” 话音落,鼓掌声更加热烈。 此刻,有更多的人,不再因晏旭的年纪而小瞧了他。甚至还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佩服之色溢于言表。 知识底蕴不如人,就是不如,他们认。 晏旭连忙作出谦虚状,低低头,拱拱手。 这时,有位夫子没忍住,出声问道:“【沙漠图鉴】,并非常书,亦极为难见,你一乡村孩子,从何处阅得?” 事实上,【沙漠图鉴】……早已于百年前,失断。 晏旭听着这声音,感觉有些刺耳。 看过去,见是夫子装束、夫子发髻,再一看其旁边那位的提举官官袍,便先忍了怼回去的冲动,揖手朝四位见礼。 “学生晏旭,见过提举官、三位夫子。” 学子们这才发现他们围观了晏旭、又被夫子甚至是提举官“围观”了,赶紧手忙脚乱整衣肃容,依矩见礼。 提举官刚抬起手,想说:免礼。 就被那名问话的鲁夫子打了断。 “行了行了,你们少来这一套。晏旭小子,老夫问你话呢。” 提举官默默收回了手。 他可是知道,这位鲁夫子,痴迷文学、德才兼备,就是脾气有亿点儿急。 晏旭也发现了这点,遂也就“原谅”了对方问话中的无礼。 拱手回话道:“学生幼时曾无意识入深山,遇见过一位隐世老人,他那藏书丰富,有幸阅得。可惜也只与其缘悭一面,仅许学生宿住半月后,其便已不知去向,恐是因不耐被学生之故。” 常有奇才避世不出,且总居住远离人烟处,这个说法,非常有可信度。 “可惜、可惜、太可惜了!” 鲁夫子遗憾跺脚,又遗憾瞪晏旭,也不知是该骂还是该怎么的。 “你小子、你小子……怎么就能惊走对方了呢?生生将福缘变成孽缘,一定是你不讨人喜,哼!” 双袖一甩,双手负背,扭过身,叹着气,走了。 晏旭往面上堆起讪讪的表情。 “行了行了,都赶紧应名入学,还挤在这儿做什么?” 提举官内心也有几分遗憾:那山中老者可是他们开县的啊开县的!其所拥有的、无论是书册还是其本人,都是无价之宝啊!居然…… “你们哪,还好意思围着人家,再不苦读,本官都替你们不好意思了。” 提举官摇着头,也转进了县学大门。 另两位夫子也瞪晏旭一眼,再狠狠瞪向学子们一眼,下巴点了半圈,转身跟上。 他三位的意思都一个样:瞧你们连个8岁孩子都不如! 众学子们:“……” 有的瞪晏旭,更多的人瞪万俊彥。 都是你俩惹出来的祸! 晏旭挠了挠耳朵,感觉自己比窦蛾还冤,这波儿仇恨拉的…… 不过他怕吗?怕个沙蛋啊。不遭人妒是庸才! 虽然吧…… 他预料到了来县学可能会受到排挤、刁难、挤兑、暗整等等,就是没想过这大门还没进,就先惹了三位夫子和提举官不快…… 可是能咋办嘛,要不是…… 咦?那万俊彥,是怎么会有【沙漠图鉴】的?那可是翰林院古籍典藏库中才有的! 晏旭可不认为,万俊彥真的只是把火鸡当成了形象词,更不会相信答案会真的就是什么烤鱼。 晏旭刚决定暗中观察对方、再暗暗摸下对方的底时,又恍然回神。 或许人家家中就是有誊抄的典藏呢? 这都过去一百年了,偏远的开县没有,不等于别的繁华州城没有。贵门大户,谁家要没几本孤本,都不好意思在世间立足。 遂将此事搁过一边,先入学再说。 琐事可还多着呢。 领学号、领学服、分宿院、整屋理被、熟悉环境、了解这所县学院的历史,了解每项课业都由哪位夫子授课,打听夫子们的喜好脾性等等。 宿院呈一排排,院前有路,路旁有林,处处有凉亭、回廊或假山奇石、花草树木。还有一个大大的湖池,内里种满莲藕、乱游鲤鱼。 一套宿院,住三人。分别是正屋、东厢和西厢。 在晏旭的“请求”下,宿管将他和杜景辰分到了一院,只是正屋已有人住,他俩便分住东、西两厢。 杜景辰选了最差的西厢,用他的话说就是:反正我和你形影不离,多半时候都在你这儿。 晏旭也只得由他。 如是忙碌了一日,次日便要接受教学,晏旭却在课室门口,被鲁夫子堵了个正着。 这堂可不是鲁夫子的课。 晏旭眨巴着眼睛,莫名。 对方可是气势汹汹而来,这不会是想着想着、越想越想不想、越想越气,要来打自己一顿吧…… 还没想完,就见对方“一爪”抓来! ------------ 第四十章:失断的曾经 晏旭下意识就想一掌给拍回去。 手刚举到一半,硬生生顿住。 因为他听到对方的话:“跟老夫走!” 于是,一迟疑间,就被对方反手拎住了脖领子,拎拎带带地被拽走。 晏旭:“……” 拍拍对方的手,“您放开,这样很失礼,学生自己走。” “去,小屁孩子,竟学得这样刻板僵化。” 鲁夫子不搭理,还训他:“礼仪礼教那玩意儿,学学会会也就得了,该用的时候用用,不该用的时候讲究那么多作甚?!” 给晏旭再次整无语。 这是县学,这儿全是讲究儒学的读书人,国朝可最重儒学,即重礼仪礼教,您这样随意贬说,真的好吗? 鲁夫子才没管他在想什么,就这样把人“拎”到了自己的公事院,往书桌前一按,指着已摆好的笔墨纸就道:“给老夫画【沙漠图鉴】!” 说着,还撸袖搭腕,亲自磨起墨来。 晏旭眨了眨眼睛。 心里有句粗话不知该不该爆。 他起身,侧步,躬身,提醒:“学生不能误了正堂,有关您所需书册,不妨找万俊彥寻来。学生估计他家有藏本。” 开学第一堂课,自己就没去,就算有鲁夫子出面说情不被扣学分,但会给其他夫子留下不尊重的极坏印象。晏旭只能“卖了”万俊彥。 “什么?他家有?” 四十多岁的鲁夫子,怪叫一声,再连连五指向下,手掌摆动,撵人,“那没你什么事了,滚吧滚吧。” 晏旭行完礼后告退,走到门边儿了,就见鲁夫子一阵风似的刮过自己身旁,还边在嘀咕:“小酸腐就是麻烦,你不爱画,老夫还不爱见你!” 晏旭:“……” 大无语也跑起来,跑回课室外,果不其然,就被教授【大学】和【孟子】、亦是主要负责他们这个新生班级的邓夫子,给训了。 “县案首很了不起是吗?每年都有一个!开学第一堂、本夫子的正课,你就敢迟迟不到,当真是年幼不定性、一心只贪玩,堂外站着去!” 晏旭只能乖乖鞠躬道歉,再乖乖站去门边。 没法解释,也不能解释。当着众学子的面,不错也是错。 哪怕迎接到同窗们的窃笑和轻视,也只得忍着。 然后!顺便听了场热闹。 万俊彥和晏旭因着县试排名,故分在同一班级。只是其个高,所以坐在靠后门处。 班级一词的出现,大约源自汉时,由东汉末思想家荀悦的政治及哲学论著【申鑒】中,关于政体的(班级不固则位轻)而来。 晏旭脑中正联想到这句话,就见鲁夫子可能是打听了一圈儿才知道万俊彥是谁,这时冲进一班级后门,揪住万俊彥的后脖领,就往外拖。 呃……果然急性加粗鲁。 邓夫子显然很了解鲁夫子,只皱了皱眉,喝斥学子们休得乱看,拿起书本读书。 室外,被拖了个猝不及防的万俊彥,没顾礼数,用力挣脱鲁夫子的手,大叫:“抓我干嘛?!” “你什么你?面对老夫自称都不会?!” 鲁夫子力气不及万俊彥大,被其挣脱。 便劈手一掌,拍打在其脑袋上,呵斥:“你家去,拿【沙漠图鉴】来,否则,单只此失礼一条,老夫就能扣你一半学分!” 听得万俊彥呆怔住。 听得晏旭心里就在想:原来鲁夫子所说的该用则用,是这么个用法的啊? “学生家没有!”万俊彥冤枉般大喊。 “喊什么喊?显你嗓门大?失礼,再扣三成学分!” “学生家真的没有……夫子,学生见都没见过那书啊……”万俊彥不得不压低声音。 “哼哼,若你拿不出书,那便画,别想欺瞒老夫。若画得好,老夫就不扣你学分了。” 万俊彥“噗通”一声跪下了,捂住脸,直喊冤。“没有您这么整学生的啊,学生到底做错了什么?学生真的没有见过,怎么画啊?” “那你怎么起得出那样的上联?嗯?!” “……学生真的就是说象、象、形象词啊,学生自己的答案真的就是烤鸡啊……”万俊彥“冤”得想撞墙而死。 反正死也不能承认火鸡是正确答案。 晏旭则在门边,憋笑憋得肚子抽筋。 可笑着笑着就忽然意识到不对。 我了个大锤子,万俊彥要真没有,鲁夫子不是又要来揪自己?!!! 而鲁夫子,此时大概是信了万俊彥,眼神已虚眯着朝他瞟了过来! 晏旭感觉额角汗都快下来了。 眼珠一动,迅速作了选择。 大侧两步,转身对着邓夫子拱手行礼,大声请示。 “打扰夫子,学生禀报:学生所记【沙漠图鉴】着实寥寥,鲁夫子执意要打断学生正课去为其作画,学生无所适从,请夫子示下。” 嗯,顺带解释了自己迟到的原因。 与其得罪主管自己班级的邓夫子,不如轻微得罪下那个不着调的鲁夫子。 也是希望鲁夫子看在自己“所记寥寥”的份儿上,放过自己。 邓夫子一听,原来是自己冤枉了晏旭,心下略微有些惭愧,又实在烦鲁夫子这般搅扰,打了自己在学生们面前的面子,火气上来。 一指学子们道:“今日背诵【大学】第五十章全文,背不会不能出课室!” 然后就在众书子的哀叫声中,挺着瘦削如竿的身形,冲出去,一手挡在了鲁夫子和晏旭之前。 指着另一处,对鲁夫子就道:“你是三级一班的夫子,这堂也是你的正课,你不去教授课业,反来老夫这捣什么乱?!” 邓夫子七十岁,比鲁夫子大了四岁,这声老夫,他更称得起。 而面对邓夫子,鲁夫子的态度就乖觉了许多。他可以“打”邓夫子个措手不及,但人家真的正面顶了,他就只能偃旗息鼓。 只是不甘心。 梗着脖子,“据理力争”。 “鸿信兄,你也知道那【沙漠图鉴】有多珍贵、有多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一百年前,大荣朝被覆灭,皇城起火,多少书册、典藏毁之一旦。其中就有【沙漠图鉴】!” “而沙漠地区……多少年了咱们也没拿回来过,那图鉴再也没有机会能补全。但这孩子、这孩子居然见过,我岂能不着急?” 嗯,昨日都忍了一日了,实在是忍不住了。 邓夫子、邓鸿信,沉默一瞬,依旧横眉冷对。 “那你也不能胡乱搅扰老夫的课。且是接连搅扰!晏旭就在学院里,你几时找不成?!” “几时找不成??” 鲁夫子顿时怪眉怪眼地看邓鸿信,一指指向晏旭。 “就这么个病歪歪、矮戳戳、瘦不啦叽的小娃娃,还是个县案首,你确定他每日能安安心心读书?万一没了呢?” ------------ 第四十一章:动手非君子 邓夫子无语一息。 这货真的是当着学子们的面,什么话都敢说啊。 一指三级班,也就是廪生班那片区域。 “你走!这孩子所记只寥寥,没你说的那么重要,你,休得再来!” 鲁夫子鼓眼、锁眉、撇嘴、舞腮……胸膛起起伏伏,撑了两息,再瞪向晏旭,“你真只记得寥寥?” 晏旭就想将头点成小鸡啄米。 只是还没点出去,他瞬间想到了自己的荷包、文学传承的重要性,“咳咳”着,摇了摇头。 鲁夫子恨恨一跺脚,如风般又刮走。很明显:他理解的这摇头意思,是抱歉,真只记得寥寥。 而邓夫子却理解得很直白:不是。 他侧回头,用满带狐疑的眼神看晏旭,小小声问:“你如实说,到底记得多少?” 晏旭:“咳咳,咳咳咳……学生,学生但凡有所知、所知有所用,定不会有所隐瞒,咳咳,只是学生家贫……” 邓鸿信听懂了。 这孩子分明记得很多,甚至有可能是全部。其没想就此悄悄瞒着,只希望将那些换成银子,换成别人都能轻易了解到的知识。 若是画给鲁夫子,不但一文钱都得不到,画作还会被其视为珍宝珍藏之,极难达到分享知识的目的。 邓鸿信叹了口气,“孩子,你目光长远,老夫甚是欣慰。回去暂歇一日吧。” 说着,想了下,又加了句:“先按捺不动。容老夫跟县太爷商量一下。你要知:道不可轻传之理。” 他没问晏旭以前为什么没画出来卖,因为理由真的相当充分:穷。 穷之一字,限制了笔墨,也限制了很多。 为了改变这个穷,晏旭的首要任务就是读书、科举。其它的都得靠后。 而图鉴,要求彩画,所耗昂贵彩料不知凡几。 且也因着穷,即便努力画出一本哪怕是黑白的,只怕也不及售出,便会被人抢去。 一个病弱贫的小孩子,拿什么护得住呢? 邓鸿信感觉自己和县学院也护不住,又不想那些知识被埋没,更像鲁夫子担心的那些一样担心,所以就想去找县太爷商量下。 “多谢夫子护持之心。” 晏旭揖身答应且谢过,旁侧几步,让开,再朝着宿院走去。 心里,沉甸甸的难受。 不是为着图鉴一事,而就是在听到那句“大荣朝覆灭”的话,难过。更为如今的大景朝,版图比之大荣朝更小。难过。 他的家乡,离着大荣朝,不仅意义上越来越远了,且更加支离破碎。中间还隔着西夏、西州回鹘、黄头回鹘、扩大了领土的吐蕃、西辽……像块肥肉,被四处分割、啃噬! 晏旭想哭。 哭曾经被毁掉的一切,也哭这大景朝已现的崩裂之象。 他捂捂眼睛,再用力一抹。 他得赶紧读书,努力读书,早一步踏上朝堂,早一步去尽自己的全力,让国朝繁盛,让军力鼎沸,让国朝将士们的枪尖,一路挑翻所有的敌人,拿回失土、立回故乡! 他的时间,很紧! 摊开书本,钻研苦读。 直到晌午杜景辰回来。 “旭哥儿,原来你害我们苦背死书,自己却在这儿悄悄学习。” 杜景辰进屋,侧撑在书桌上,扁下脑袋侧瞧晏旭,促狭地笑。 “可学饿了?走吧,该去饭堂用食儿了。” 为了避免浪费,学子们都得统一在饭点去饭堂,过时不候、不准外带。 晏旭这才被打断,便合上书本,站起身,往外走。 “你怎么了?” 杜景辰追上,看着他有些茫然到机械的动作,忍不住问道。“读书读傻了啊?还是在想图鉴的事儿?记不起就记不起呗,何其把自己为难成这样?” 早上鲁夫子胡闹,杜景辰也有看到。 晏旭回过神,甩了甩脑袋,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只是饿急了,走吧,赶紧的。”说着小跑起来。 杜景辰这才放下心,跟着小跑,一边碎叨:“下次要多带些吃食备着才行。我也饿得慌了。” 因着鲁夫子的胡闹,他们背书背惨了啊。 开县属于贫困县,又位处西南,别看童生的录取名额是98人,可秀才名额就算有20个,但实际考上的,不过7、8人左右。 所以,一级一班,除了今年加上晏旭的8个秀才外,另12人就是童生试的前十二名。 而背书呢,界于他们已不是启蒙,已有了不少早就会背。 可众所周知,每本书的前面和后面,通常都能背得比较熟。中间呢,能记住部分。偏就前不前、后不后、中不中的那些,最容易让人忽略。 不得不说邓夫子太了解了,就挑了【大学】第五十章让背。 一班的书子们,大多傻了眼。包括杜景辰。 虽然他还好一点点,因着总被晏旭督促的原因,对全书皆有印象,可那只是印象啊,要一字不错不漏地背出来,也累死他了。 就这,他还算是出课室早的。 “哎旭哥儿,你是不知道,不少同窗估计午食都用不成了,可惨。” 杜景辰笑着说,不过随即又皱眉:“那个万俊彥,估计还会来找你麻烦。他早上背更惨。” 何止惨,因为出了洋相被笑话,根本没心思背,就被邓夫子用戒尺打了手心呢。 那左手肿的……啧啧,也不知道这会子端碗端不端得稳。 晏旭脑中就有了相应的画面感,忍不住真的笑出声。 至于麻烦?没有才不正常。 “哐嘡!” “叽哩咔嚓!” 晏旭的一只脚,刚刚跨进饭堂的门槛,就见一物什朝着自己飞来,他立刻后退,一拽身后的杜景辰,贴去墙边。 就见一只盘子砸在了门上,碎片四散。 有一片,好悬擦过他的鼻尖。 晏旭怒了。 身为读书人,有事不能用嘴?这居然还动起了武?那他可不惯着! 他就靠着墙,用嘴大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可见你白读诗书,宁做小人。” “不过也对,小人嘛,才会恃强凌弱、暗袭伤人。喂,我说无胆匪类,你公然在学堂对他人动手,究竟是倚仗着什么如此横行无忌、不计后果?” “莫非,提举官或是夫子们,收了你家的贿赂不成?才令你如此藐视朝律、无视学规、嚣张肆意?” “唉,这么没有人身保障的公学,我看没多少人敢在此就读了吧?景辰,要不我们退了?” ------------ 第四十二章:万年老二 “好!” 杜景辰大声回应。 “好个屁!” 万俊彥冲出来,吼,“晏旭你个黄口小儿,你在诬陷谁呢?谁给提举官和夫子送礼了?谁是小人?谁是无胆匪类?收拾个你,还用得着暗袭?!” “刚才的盘子不是你扔的?不是你想砸我?如果不是你跳出来作甚?” 晏旭唇枪舌剑,寸步不让。“我点你名道你姓了?你要自认还怨得着我?” “我……” 万俊彥一噎,再一梗脖:“是我扔的又如何?我见那门上有只臭虫,情急之下就扔了盘子砸它,是你适时恰好进来,怪我喽?” “嗤,” 晏旭嗤他一声,翻他一眼,小手一摆,“我骂的就是臭虫,你认领什么?!” “你!” 万俊彥瞬间涨红了脸,涨得那张白净小脸上都透出了青筋。“徒逞口舌,学无正道!” “呵,” 晏旭斜眼撇他,再眼神上下扫他,“你学识好?老二矣。你诗作好?败将尔。你背书强?手肿也。” 再摇头,用怜悯的眼神,“啧啧,你还真是文不成、武不就,舌不尖、牙不利,还脑子不好,只能仗着家中权势,靠蛮力解决,莽夫罢了。” 万俊彥胸腔快要气炸。 他拳头攥了又紧、紧了又攥,很想掐死眼前这个小萝卜头,却连伸出去一指头都不敢。 敢了,就全中了晏旭所说。 可他长这么大,就没受过这么多、这么样的气,他一直是全家、全族、全县夸赞的才子来着! “万少爷,您歇歇,对付这种小爬虫,交给我就行。” 一道篱笆三个桩,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有着搭桩的同类。 万俊彥的其中一个“桩”,17岁的张进初,冒了出来。 狗腿似的对万俊彥说完,再靠近晏旭,嘴里阴阳怪气。 “我若没有道德和质素,就没人能要求我有,也不能拿此来约束于我。小娃娃,万少爷是个体面人,动不得你。我却不在乎。” 涎着脸说着,就一把掐向了晏旭的咽喉! 杜景辰一步跨上,用力推开他的手,“啪!”再反手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 感觉还不解气,甩下手腕,“啪啪!”又是两个耳光打上。 打得张进初眼冒金星、团团转圈儿,目瞪口呆。“你……你、你敢动手?!” “啪!” 杜景辰再给了他一巴掌,冷哼:“就兴你对付别人时能把脸甩在地上?那我就帮你把这脸皮撕了!” 别以为就你能耍混、使赖,我也能! 鲜血顺着张进初的嘴角流下,那张尖下巴、似三角的脸,肉眼可见就肿了起来,肿得他眼睛都快看清,嘴巴都打不开。 只含含糊糊“嗷”了声,扑上来,想要与杜景辰拼个你死我活! 杜景辰也开撸袖子。 万俊彥一见自己的好友吃亏,再顾不得被晏旭骂,也一挽袖口准备和杜景辰开战。 晏旭一拽杜景辰,迅速跑开两步,然后朝着饭堂大门的方向,一抱拳、一揖手,一行礼:“见过提举官、邓夫子。” 张进初:“……” 万俊彥:“……” 电打似的立马绷直、立正,有样学样,赶紧朝着内里行礼。“见过……” “哈哈,哈哈哈,” 杜景辰笑弯了腰,指着他俩,“莽夫!蠢货!哈锤子!莽憨憨!” 周围不知何时聚来看热闹的学子,也放声大笑。 万俊彥和张进初,这才发现自己二人上了晏旭的当,顿时气上加气、火上加油、怒烧心肺。 “老子跟你拼了!” 冲冲而上,几欲择人而噬一般。 “你跟谁充的老子?” 忽听提学官的声音,带着强势的威迫之力,响在当场。 万俊彥和张进初,立时被骇了个魂飞魄散! 真的,是真的! 可他俩已收势不及,拳头和脚,眼看就要砸在晏旭和杜景辰身上。 完了完了完了……满脑子只剩下这。 晏旭倒是真想让他俩打个正着,多好的抓个现形啊。 可他这小身板,吃不得这眼前亏。 所以,早在提举官出声之前,就已一拉杜景辰,躲去了一旁。 嗯……正好躲在跨出饭堂来的提举官身后。 将万俊彥和张进初,闪成了俩滚地葫芦。 “嗤、嗤嗤哧……” 众学子们憋笑成片,又赶紧忍住笑朝提举官和夫子见礼。一时表情又正不过来,便扭曲成各种怪样儿。 提举官扫了他们一眼,再看向狼狈爬起的二人,板起脸,威严着道:“县学重地,你俩无视学规、肆意行事、欺凌同窗,谁给你们的胆了?!” “还敢恬不知耻说没有道德和质素、还敢口口声声自称老子,你们真当诗书是摆设?当本官和夫子为无物?当朝廷花费就是用来养你等废物?!” “张进初,助纣为虐、无品无德,剥夺童生、逐出县学、永不录用!” “万俊彥,当众行凶、欺凌弱小、口无遮拦、质素低下……” 说到这,提举官顿了一下,稍缓了语气。 再道:“念在你万家每年资助县学、为县里铺桥修路、捐赠颇多的份上,罚你受十板杖刑。希望你、以及所有莘莘学子们,都能引以为诫,精修品格!” “谨遵教诲!” 众学子们齐齐躬身应声。 将张进初的求饶之声,统统淹没。让他在被拖出去的时候,连眼泪都显得廉价。 晏旭瞟了张进初一眼,便收回视线,悄悄看向正在朝自己使眼色的邓夫子。 显然:张进初本不会受到如此严厉的惩处,而万俊彥这十板子,本来也是不会挨的。 甚至可能,提举官本不会出现。 这一切,都源自于邓夫子想保护好他晏旭。 晏旭朝邓夫子微躬身表示了谢过。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当你真正拥有了可以成为资本的学识,你至少就有了被看重和保护自己的机会。 尤其是在这种理与钱产生矛盾的时候,理,不就站住了吗? 听着万俊彥被打得狼哭鬼嚎,晏旭忽然对其都有了几分同情之意。 走过去,蹲在其趴着的脑袋前,非常诚恳地劝说:“欺凌同窗,是最要不得的行为。希望下次你再有什么想法前,先摸摸屁股。” ------------ 第四十三章:有蛇啊! “滚啊啊啊啊!!” 万俊彥的泪怒声,响彻学院。 晏旭迈着小颠颠步儿,颠颠儿走了。 刚想在心里哼哼上小曲儿,就被鲁夫子给拦住了。 晏旭:“……” 掉头就想跑。 不是不想看见我吗?又冒出来干啥啊?! “不用跑,老夫不动手,我俩谈谈。” 就听鲁夫子如是说道。 晏旭站住脚,一脚的脚尖还朝一侧偏着,身体也微侧,准备着随时开跑。 他对这人的信誉度不高。 鲁夫子从鼻子里发出轻哼声,瞪他一眼,直截了当。 “一幅画,一两银子。你的原册归老夫保留,复册归老夫画,画完归置学院书馆,向所有学子们开放。” 晏旭正回了身,好奇地问:“您为什么对沙漠里的那些感兴趣?” 鲁夫子噎了一噎。有点儿不知道怎么解释。 过了几息后,难得谨慎地看了看周围,见除了杜景辰外无他人,才带着满腔遗憾地道:“多少代帝王,想要打下吐蕃,原本宫藏的【沙漠图鉴】就极其珍贵,不知道花费了多少代人力物力方才攒得。 而就那么被毁了……你也知道,松州、绵州等战事,不都是吐蕃挑起?我们却拿他们没办法。引以为憾、深以为憾哪。可这也是帝王们的脸面不是?谁敢再提收集这个?老夫这就纯属个人爱好、个人的。” 晏旭懂了。 百年前,也就是晏旭看到过的那些图册,就是集历史收集于一体的国朝力量,也是鲁夫子如此痴迷的原因所在。 晏旭决定答应下来。 谁知,鲁夫子突然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子,斥道:“你小子的历史居然学得如何之差?连这都不知道?你怎么考上县案首的?!” 晏旭:“……” 他要怎么说?该怎么解释?好急! “县试又没考关于吐蕃和沙漠方面的。” 这时,杜景辰出了声。 他觉得这位鲁夫子当真奇怪得紧,关于那些的历史典籍,他们整个县都没有,晏旭要从哪里知道? 诚如鲁夫子自己所说,因着朝廷不喜欢使人向往沙漠,相关典籍便并未如别类必考书籍般广泛流传。 别说因着与吐蕃的战争绵延数百年、彼此痛恨就会要大家去努力熟悉对方的一切。 有些帝王,比如这代的,就只是不想让人提起。 嗯……打不过,就避着,同时也让所有人避免被挑起情绪。属那啥的。和海禁的目的一样一样的。 “那您怎么还敢公开?”晏旭随着杜景辰的话,再问了一句。 鲁夫子被问得松开了手,还有些讪讪着替晏旭整理好衣领。 叹口手,背着手,侧过身,交代了句:“任何生物,它属于全世界。你有空就记得画,老夫保证你在学院内的安全。” 走了。 晏旭不由对这位执着于知识的夫子肃然起敬。 这样的人,真的不讨厌。相反,还很可爱。单纯的可爱。 也或许,因吐蕃敌人带给这个国朝的伤痛太久、太深,深到有心之人,做梦都想拿回那儿吧。 晏旭,比任何人都更想! 如今,他曾经的故土,被三个不同的国家霸占着。每每想起,就痛入骨髓。 “走啦,快饿死了,咱们要去哪找点儿吃的啊?” 这给耽误的,别说饭点过了,就连下晌的课时都要开始了。 晏旭也才听到自己腹中的空鸣之声,然后和杜景辰,大眼对小眼。 他是为了帮家里省口粮,什么也没带。 杜景辰是因着不懂,什么吃食也没带。 而晏旭的注意力从来不在吃食上,也忘了提醒杜景辰带。 这下好了,饿着去……吧? 晏旭眼珠一转,下巴一偏:“跟我来。” 去哪? 追上鲁夫子,要吃的去了。 单纯善良的好夫子,二话没说把人领去自己的宿院,招呼自己的小厨房,做了顿好吃的给这俩孩子。 晏旭也是通过这一次了解到,鲁夫子并不是完全靠月俸过活。他家是西南世族,祖上出过大官,且在功成名就后全身而退、使家族力量得以保全。 鲁夫子也曾官至六品,因怎么都无法进入心心念念的翰林院,又受不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干脆辞官回乡,跑到开县来做了县学夫子。 一是图着这儿清静;二就是真的挺想帮帮偏僻地区的书子们。 每一次乡试和会试中,南北方学子的数量对比,都是对出自北方学子们的一种伤痛。 拿考秀才试的院试来说,就比对开县,历年来考上的数量只有七、八人,有的县则更少。 南方呢?一个县,一千多人。高峰时,一万多人! 因此也造成朝堂上,北方官员的数量,远远少于南方的。 学术也讲究传承,如此失衡下来,强者越强,弱者越弱。 晏旭听着鲁夫子跟自己絮叨这些,看其的形象,亦愈发高大光亮。 随即便应承:尽快赶画。 高兴得鲁夫子跟个得了糖块的小孩子似的,跑去书房装了不少的彩色颜料,还让厨娘给他俩拎了一大筐的点心、瓜果、零嘴儿之类,甚至还将自己的宝贝茶叶,都塞给了晏旭一盒。 直至晏旭他俩再三道谢后要离开时,他又去抓了把毛笔,拿了几十张宣纸,塞给了晏旭。 “要好笔、好纸、好颜料,才能画出好作品。我等你。”整张老脸神采奕奕。 末了,又加了一句:“学院里虫虫蚁蚁的多,切忌往密林深草中去。” “嗯!” 晏旭重重答应一声,才拎着、抱着、背着,回去宿院。将那些赶紧放下后,又匆匆赶去了课堂。 终于啊,能正式学习了。 百年的岁月之差,百年间的各种新旧思想的产生与碰撞,以及种种变化,都是需要他刻苦努力去研究的。夫子们的经验非常重要。 晏旭学得很认真。 如是过了半月,画册也画了十张。 这日午后,眯盹了一会儿的晏旭,去宿院外的树林间捧着书,醒醒脑。 就见一条五彩斑斓、有着三角脑袋的一米多长蛇,从树枝上垂下,垂在他的脸前,盯着他看。 真的……大眼对小眼。 晏旭一动不动。 毒蛇的眼瞳则慢慢竖起,收缩,蛇头微微后仰,蛇嘴微张。 “咝咝、咝咝咝……” ------------ 第四十四章:孩子长大了 这是攻击信号! 晏旭瞳孔一缩,放在书页上的手,猛地抬起,一把捏住了其七寸,再将蛇身狠狠往地上一掼! “什么都敢冲我呲牙,不知道我打哪儿来的吗?真是!” 他口中鄙夷这条不长眼的蛇,后背却冒出丝丝细汗。 这蛇也就是蠢,如果自背后、或者趁他不备悄悄来上这么一口,那蛇要是会说话的话,这话就该是其对自己了。 食物和盘子,总是在有意与无意间,变换。 掼,再掼两下,掼到毒蛇晕了过去,晏旭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跑回去拿了把小钳,再出来捏住蛇头,捏开。 钳住蛇牙,用力,“噗!”“噗、噗、噗!”将其四颗毒牙全给拔掉。 挖个坑,用脚将那些毒牙踢到坑里,再盖上土,踩踩踩。 然后拎着痛醒了、却逃不脱、扭曲着盘在他胳膊上的毒蛇,回去宿院,顺手将之给扯下来,塞进了书箱的侧兜里。 然后背着书箱,喊醒杜景辰,一起去了课室。 每一课时,时长为半日,期间有小半刻钟的休息时间,用以方便、补水、小茶点、放松等等。故被无形中分出上、下堂。 通常下晌的上半堂,都是读书。就是立起书,双手捧着书页两侧,摇头晃脑,跟着夫子一句句诵读。 今日诵读的就是【尚书】中的第三十一篇。 【尚书】即上古之书,亦称“书经”,是一部记言的古史,其内容大多是一些与相对时期有关的政治言论和史事。 与【沙漠图鉴】等书一样,饱经战火,却比之要幸运一些。东晋初,由豫章内史梅赜给朝廷献上的一部《尚书》,包括《今文尚书》33篇,与《古文尚书》25篇,共五十八篇,传承下来。 此书因着是被历代儒家研习之作,不仅是最早的一部历史文献汇编,也是被列为儒家核心经典之一,为14科、哪怕是武举也会被考的必考项。 也是晏旭最有兴趣研究的书卷之一。除了某一部分。 就是今日所诵读的这一部分,因为……有他晏旭的身影。 “公元……荣帝缢……无查……” 释义是:大荣朝京城城破之际,荣帝自缢,国朝崩塌,京城被契丹血洗,劫掠一空,朝臣与百姓们无有不同,处处尸横遍野、哀嚎不绝。 皇宫藏书馆、御书房、翰林院、礼部等等放有珍贵典籍之处,皆被大火焚烧,三日三夜不绝。 天子近侍、大荣最年轻的状元,在城破之前大骂敌军,后一跃而下,当歌当悲。此人就是说服荣帝重新修撰编年史书者,并为此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可惜因其孤寡一生,名讳已不可考。 晏旭最怕、最不想看到的,也是这一段文字。 那每一字,都像世上最锋锐的利刃,刃刃戳在他的心尖之上。 当历史化为冰冷冷的文字,后人最该做的就是谨记、奋进,使之永不再现! “休息时间到。” 程夫子停止摇晃脑袋,看了看沙漏,宣布了休息,然后在学子们的躬身请送下,施施然离开。 晏旭也起了身,出去透透气。 杜景辰亦随后跟着,还拉了他去放水。 而他俩前脚出课室,后脚,总算养好了屁股伤的万俊彥,东张张,西望望,见到大部分学子都出了去,只剩几个书呆子还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便打开书箱,小心翼翼地捏出条蛇。 捏着其七寸,拎得远远的,有些怕怕的,赶紧溜到晏旭桌旁,塞进了其书箱正格内。 不出意外的话,下半堂是书写,晏旭就得从正格里往外拿纸笔。 万俊彥“嘿嘿嘿”地暗笑着,松开手,飞快地用一张纸将盘成一团的蛇盖住,再合好晏旭的书箱,溜出课室去净手。 再将自己的另外四个“小桩桩”们喊到一块儿,嘀嘀咕咕说出了自己的“丰功伟绩”。 于是,几人“哈哈哈”着,只等着休息时间一过,下半堂课时开始。 晏旭回来的时候,就见那一坨人在后门处瞅着自己怪眉怪眼的,也没在意。 这半个月来,那些人就跟臭虫似的,不靠近、不咬人,就是躲在不远处,小声说怪话嗝应人。 晏旭懒得搭理,不然越搭理,这些人越上劲。 他坐下后,问杜景辰。 “昨日的小试你没考好,为什么?” 晏旭知道杜景辰的水平,上晌末的时候,夫子将阶段性小试的卷子发下来,尽管杜景辰收得快,晏旭也有看到评分,居然是丙等。 这是不应该会发生的事情。当时想着问,只是下课了,赶去饭堂,又争取午休,直至现在,才想起来。 杜景辰低了头,手指抠着桌子边边,抿着唇,不说话。 晏旭就更奇怪了。 杜景辰的性子,除了骨子里有股子执拗劲外,一般都很平和。就像老牛,闷声不吭努力学习,存在感很低。只要不惹到他,他都静悄悄。 和晏旭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才会很活跃。且对晏旭从来未有所隐瞒。 这怎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 晏旭追问。“不管是什么问题,相信我,我们能一起解决的,别自己个儿闷在肚子里,看着你这样我很着急。” 虽说任何人都应该将自己最隐私的秘密保存,忌讳外传给哪怕最亲近之人,但杜景辰只是涉及学业问题的话,晏旭还是觉得自己该问一问。 而杜景辰的面色,在他的追问下,慢慢变红了。 变红……了! 晏旭忽然心头一惊,莫非???!!! 他不问了,坐回身子,整理起了桌面。 忽听杜景辰蚊子哼哼般道:“我……” “行了行了,我不问了,你也别说了。没关系,都没关系,来来来,喝茶,我泡的鲁夫子送的好茶。” 晏旭立刻打断抬起一只手打断他,嘴里快速说着,手上,将桌角盛水的竹筒拿起,拿过杜景辰桌角的水杯,拔出筒塞,倒八分满,推到他面前。 “来,尝尝,你不是最喜欢喝?还说我抠门老不沏了带上?这会儿还没凉,赶紧的。” 杜景辰抬起头,看看水杯里兀自晃动的茶水,再看看此时显得有些奇奇怪怪的晏旭,抿紧了唇角。 两颊上,红晕爬起更多。 ------------ 第四十五章:就这?! 抬起双手,捂握住杯子,小小出声:“我故意的……” ??? 晏旭真真迷糊了。 这种事难道还有无意的? 哦哦哦,有的,比如做梦。 他刚要阻止杜景晨继续说下去。 就听其道:“出头橼子先烂,我不想变成童生中拔尖的那个,容易惹来无数是非。从你的身上,我觉得很害怕。我没有你的勇敢、你的口才、你的聪慧、你的学识……那次的事,真的让我怕了。” 晏旭:“……” 他闭上眼睛,换了个角度,想了想。 一个九岁的孩子,有点儿怕与陌生人交往的孩子,在拥有了第一个好朋友后倾心相交。为了帮助对方,勇敢了一回。 却差点儿惹来灭门惨祸。父母入狱、好友被冤,那是何等的凄惶与无助。直至见到父母虽然脱险,却那般狼狈,又眼睁睁看着两个大活人在面前被绞死…… 怕吗? 是人都会怕。 他晏旭将之视为寻常,且心性是遇事就想办法解决,解决过了就扔到一边,等待下一个问题的出现。可别人不是! 这是普通人一生中都很难遭遇到的凶险经历,可能一次,就会被影响到一生。 晏旭抬手揉了揉眉心,再搭去杜景辰的肩膀上,将其扳转向,强迫他看向自己。 认真道:“当你在他们身后时,他们会同情你、怜悯你,甚至愿意帮助你。当你与他们并肩时,他们可能就愿意与你齐头共进。” “当你超越他们几尺时,他们就会想办法,通过嘲讽、挑衅、设陷、诬蔑、毁谤等等手段,将你拉下来。” “当你超越他们几十尺时,他们会不惜一切将你拌倒。可只有你超过他们几百尺、远远甩开他们后,他们就会对你膜拜、奉承和追捧。届时,哪怕你放个屁,他们都会追在后面拼命地闻、张大了嘴闻,大叫着香香香!” “噗哧!” 杜景辰脑中有了画面感,忍不住喷笑出声。 眼里,重新有了光。 晏旭见状,再拍了其肩膀两下,回转身,看向悠悠然踱进来的程夫子。 时间到! 程夫子没坐下,在学子们躬身行礼后,开口道:“昨日,你们考了试帖诗,今日,我们就考墨义,考五条。拿出纸笔,本夫子出题,你们记。” 书子们表情各异、呼吸声各异地侧身去开书箱。 晏旭也打开。 手伸进去……一半,顿住。眼角余光往后瞟了瞟。 就见万俊彥几人正带着看好戏、还有些紧张的表情盯着自己。 他嘴角轻轻勾了勾。 “哇!”地大叫一声,跌坐凳上,双手半举,凌空乱舞,“蛇!蛇啊!!” “哈哈,哈哈哈!” 万俊彥几人,看到了期待中的画面,顿时忘了课堂规矩,放声大笑了起来。 还双手拍打着桌面大笑。 可下一瞬…… “呃……嗝!” 齐齐被噎住!甚至噎出了怪嗝音。 只见晏旭放下了手,侧过了身,挑眉挑眼地看他们,“就这?” 而没等他们从这种转变中反应过来,就见晏旭一伸手,抓出那条蛇,照着他们就扔了过来! 好朋友,自然是坐在一处的。 “哇,蛇啊!” 几人也怕啊,吓得尖叫着跳起来,慌作一团往后退。 万俊彥也退了几步。 虽然他家小厮说的是菜花蛇,无毒,可他捏敢捏,也怕被扔到身上啊。想想那种感觉,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他一指晏旭:“你……你别乱来!” 蛇啊,能乱扔吗?没见其他书子们也吓得纷纷避让开了吗? 晏旭起身,转过来,笑眉笑眼道:“菜花蛇而已,又没毒,你放的你还怕?” “谁……谁放的?你……”万俊彥眼神闪躲,嘴还硬。 晏旭继续笑眯眯,而后,一抬手! 在众目睽睽之下、拎起条五彩斑斓的长蛇。还对那三角脑袋,戳啊戳。 “看看,这,是毒蛇喔~~~” 晏旭说着,一扬手,将毒蛇照着万俊彥一堆人,扔过去! “娘、娘啊~!” 毒、毒蛇,那可是毒蛇!几人顿时骇到亡魂大冒、哭爹喊娘。 有的跌坐在地,手忙脚乱;有的退摔,翻身,四脚并用想往外爬;有的跳到另一人身上,死死钳住哭喊着不下来。 万俊彥此前就在几人最近,眼瞅着毒蛇照着自己飞来,也吓得一个闪身就想跑。 不曾想撞到桌角,一个仰面摔倒。 “叭唧!” 毒蛇正好落在他脸上。 “娘啊!”万俊彥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其余学子也吓得贴去了夫子那边的墙壁,有的还被骇到跑出了课室。 “晏旭!” 程夫子大怒,拍桌喝道:“谁准你捉蛇入室、搅扰课堂、恐吓同窗?!你简直无法无天、胆大包天、心怀叵测、祸害同胞!本夫子要将驱除出学院,永远不录用!” 嗯……气得成语乱飞、乱用,想不出哪个最合适了。 晏旭都感觉听不下去了。 他无语地转过身,无辜地摊摊手,无奈地叹着气。 道:“夫子,查清楚事实再数落罪名啊。菜花蛇是万俊彥想吓唬学生,放进学生书箱里的。来而不往非礼也,学生还给他有什么错?” 说着,走去万俊彥身边,捡起毒蛇,提高高,“这条,本就来自书院,想咬学生,被学生反杀。学生不及处理,便将其放进书箱先来课堂,并非存心故意。死蛇啊夫子。” “那你也有搅扰课堂、不敬夫子之过!本夫子扣你一半学分!”程夫子继续拍桌喝斥。 晏旭更无辜了。 “夫子,难道说:学生看到菜花蛇,就该悄无声息、忍气吞声、默默承受压下此事?学生还怎么有情绪考试呢?且这般纵容他人为祸、遇事先退避忍让,是夫子和学院想教授给学子们的思想吗?” “晏旭,你休得狡辩!” 程夫子怒不可遏,一指他,“遇事忍为先,忍为百品之首,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你该注重时机、场合,该能做出最正确的处理判断!” “即便你心性偏激,亦可悄悄举告给本夫子,再由本夫子安静将蛇处置,以不打扰课堂规矩与他人为要。或可等课时结束再行举告。” “可这些,你都没有!你自认是县案首,桀骜不驯、遇刺针锋、不顾大局、与师顶撞、狡狡逞强,本夫子,定要让你记住今日之教训,免得纵容你为祸、带坏他人!” ------------ 第四十六章:【沙漠图鉴】 这要是说打手板、罚站立、扣学分,晏旭都能忍。 毕竟真的他有把课堂搅乱、把同窗们给吓到。但要开除他?还说他带坏别人?不行! 晏旭面对程夫子的怒火滔滔,平静一揖手、坦然继续“顶”。 “夫子此言谬矣。路不平有人铲、事不明就该辩。吾辈肩担国朝未来之重担,岂能遇事就缩?应当存自己之思,亦当锐意进取,凡遇被欺凌,有权及时作出反击。” “万事有因才有果。学生我就是个普通人,看看我的同窗们,他们一见到蛇,不也纷纷四散躲避?哭爹喊娘?” “您让学生忍耐,换作是您又当如何?学生只是县案首,不是县神邸。您不究因逐果,只怨学生处理不当,是否有失偏颇?” 菜花蛇一出现的时候,这位程夫子的脚下也退了一步; 毒蛇被晏旭提到手上的时候,程夫子退了三步。 晏旭没有指出来,希望其自己想清楚。 如果不是他晏旭前世一个人挣扎生存太久,此前一见到蛇,同样也会惊叫乱喊,这是本能。 “说得好!” 邓夫子鼓着掌,与童夫子踱步而入。 “程夫子,恐你也是受到惊吓之故,此言言语都有些许慌乱。你将一腔怒火、发泄在无法违背本能的晏旭身上,还挑剔指责,顾此失彼也。” 邓夫子说着,走进来,转身,再看向还没敢回座位的学子们,缓声安慰道:“不怨你们,继续回座读书吧。” 童夫子则三步并作两步,去到万俊彥身侧,提起那条毒蛇,发现其只是晕厥并没有死,笑呵呵道:“这蛇没死。” 程夫子刚被邓夫子说垂下了的脑袋,又立了起来,张嘴就想说什么。 就见童夫子说着,捏开了蛇嘴,“也没有毒牙。晏旭,是你拔掉的吧?处理得很好。”说着,又去将菜花蛇捏住,掼几下,提溜起。 程夫子面色变幻,再次垂头,且垂得更低。 “遇到突发事件,哪怕当时情况不允许立刻追究,也应先将事态平息才对,” 邓夫子说着,看着陆续回去站好、向自己等人行礼的书子们。 再对程夫子道:“你当时最应该做的是捉蛇、安慰学子、镇定课堂,而不是任由场面这般混乱、一味只顾先去责骂晏旭,且是不分轻重。” “哪怕因着你也怕蛇,不敢捕捉,也该立刻疏导学子们离开课室。这幸好只是条没毒牙的蛇,若是发生火灾等等,你是不是还要任由学子们站在火堆里听你训人?” “此事,老夫会去跟提举官大人禀明,你并不具备完全的教授资格。” “邓夫子,我……” 程夫子一听这话,顿时慌乱,就想求情。 被邓夫子打断。 邓夫子轻轻抬手,“你的事就这样吧,再当着学子们面说下去,不合适。” 不具备教授资格,还有可能留在学院,如果再说下去,就该被除名了。 程夫子羞愧地将头垂到胸口,连看一眼学子们的勇气都没有。 “起来起来,” 这时,童夫子将万俊彥掐醒,喊着把人捞起来,再顺手拿了杯学子的水,泼到其脸上。 见其眼神有了焦点,再拍了拍其脸道:“想做坏事,自己的胆子还这么小,羞也不羞?” 万俊彥脑子清醒的这一瞬,脑袋也垂下了。 童夫子就这样提溜着两条蛇,晃荡回讲台上,背负双手,面向众学子,严肃了面色,带出了师威。 “学院鼓励学子们有所争竞,但要求那必须是良性的。万俊彥,你讨厌晏旭吧?恨他吧?嫉妒他吧?想打倒他吧?那就先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你们是学子、是读书人,想要打败对方,就立身于根本,勤奋苦读、努力上进,从学业上追上他、赶超他、甩开他,再回头蔑视他。这,才是你们最应该、也是最好的复仇方式,记住了吗?!” “谨遵夫子教诲!” 众学子们齐齐应声。 万俊彥的眼中也有了亮光。 是啊,想要一雪老二的前耻、想要从真正意义上去打败对手,武人就是武功,文人,不就得是学业吗? 他行的,他一定会学过晏旭,再狠狠看着其失败的样子,大声嘲笑! “晏旭,你,做得很好,” 童夫子见大家都提起了精气神,再不见之前的忐忑和紧张,便对向晏旭。 道:“面对欺凌和不公,我们就是要有与之一抗的勇气和决心。不过,你也是稍稍处理得有些过了,毕竟也给同窗们造成了困扰。这样吧,本夫子就罚你今晚亲手煮茶汤给他们喝。这就出来,随本夫子去准备茶具。” “是,学生遵命。” 晏旭心服口服,揖手应答。 随后跟着童夫子出了去。 却至背人处之时,忽见其所有的威严和严肃俱都消失不见,转过身来,前倾了些肩膀,还搓起了两手…… “晏旭,你的画册画得如何了?” 晏旭:“……” 看着这样忽而转变得都有了些谄媚的童夫子,一时都有些无语。 “快说呀,别是一副都没画吧?”童夫子见状又绷起了脸。 晏旭好笑着回答:“有,已画了十副,等……” “等什么等?再等老夫都要急疯了。” 说着一把握住晏旭的胳膊,恨不能将他给提起来飞奔的样子。“走走走,快先让老夫过过眼瘾。” 晏旭再次无语,感慨一声:真是老顽童啊。 只得将两条腿倒腾得飞快,随着童夫子,一溜烟儿小跑的回了宿院。 “哇!这是什么兔??不对啊,为什么又像鼠?!” 童夫子迫不及待拿到画,一屁股坐下,又有些小翼翼将画放下,细细观看,哇哇乱叫。 晏旭没说话,转身去沏茶。 就听童夫子又叫:“哇,原来叫沙漠地鼠兔。你行啊,居然还有给注释。你小子的记忆力原来这么强的吧?厉害厉害!” “哇!这沙漠鸵鸟这么大?我看看比例尺。哦哟哟,比我还大,我肯定打不过它。” “哇哇!几十尺?这是巨晰!果然是巨啊,那要亲眼见到……太惊人了,一口能吞下我吧?!” “咦?这是什么?哦哦,耳郭狐。看着好可爱呀,瞧这小模样儿……” “还有这个,这怎么像鼠、又像球?我看看注释……跳鼠?哈哈,这名字取得好,超形象。我要一跳一跳会不会也像它?” 晏旭:“……” 默默端上茶水,默默放在其右手前方稍远处。 忽见童夫子侧头盯了过来,眼神充满狐疑。 “你遇见那高人时几岁?你入学已有时日,老夫从未发现你有如此惊人记忆力,你究竟是如何记得这般详尽?” ------------ 第四十七章:该有的样子 晏旭耷拉下眼皮。 心下有点点慌啊。这要怎么解释? 他写注释的时候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单单一副画,不加以说明,肯定又会被童夫子给揪着一一讲解,那还不如先给标明白了一次性解决呢。 却不想童夫子在接连震惊与新奇之中,还关注到了这一点。什么脑子啊这是? “咳咳,”晏旭咳嗽起来,心念电转。 几息后,回答道:“那时学生7岁半,其实记忆力并不是很好。只是出于新奇,故印象极深。” “嗯嗯,这就没错了,” 童夫子一听,立刻点头,又扭回头看画,口中继续道:“对于日常所见那些,因习惯反而会忽略。只有对偶然的震撼,会久久不忘。” 晏旭悄悄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着“借尸还魂”,老天对他做了补偿,让他对于前世的记忆,随着接触、随着书写、随着绘画得越多,逐渐一步步清晰。 仿佛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的使命是什么。 不过也让他对今生,感觉联系并不是很紧密,总有些脱离感。 要不是周氏、杜婶、杜景辰、小胖墩,给予他的真诚与关切,才让他对于这个世界有了真实和牵扯,他都不知道自己会游离成什么样子。 而随着接触到的人越多,哪怕是万俊彥那样总找他麻烦的人,这种牵绊感便愈重。慢慢就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目标亦愈发明晰。 只是这些不能跟童夫子说,不得不对其撒谎,心下还有些过意不去。 “不对啊,” 晏旭正思忖着日后如何报还童夫子之时,忽其又侧头望过来,又盯上了自己。 “你小小年纪,如何有这般了不起的画技?” 画动物简单又不简单,而这十副画上的动物,纤微可见,甚至生动灵活,仿佛见画便如见到其在沙漠中奔跑、行动一般活灵活现。 一个8岁的孩童,如何做得到?! 晏旭心下“咯噔”一声。 完了完了完了,这更无法解释了。 他在写字时,有持续不断提醒自己,且经过日以继夜的反复练习,已能写出不露破绽的字体,可画画时,因过于沉浸,又不想将这些可爱的生灵们扭曲更改,便在不知不觉间,展现出了自己的画技。 这这这…… 他剧烈咳嗽起来。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童夫子起身给他顺背,再将茶盏递到他唇边,喂他喝两口。 “不就是你天赋异禀嘛,不就是那位隐世高人爱惜你这绘画天赋、有特特教过吗?至于因要保守秘密就把自己给逼成这样吗?” 晏旭咽下水,止住咳,连连向童夫子拱手作揖,满脸抱憾状。 “行了,站一边儿去吧,别妨碍老夫看画。” 童夫子一摆手,放下茶盏又坐回重新端详起每副画作,越看越连连称奇,浑然忘了周遭的一切。 到底谁妨碍谁啊? 晏旭有些哭笑不得,决定日后还是要抓紧空闲时间,尽量多画。 时间,不知不觉间溜走。 宁和的岁月,在平静又紧张的氛围中,伴随着绿了又枯、枯了又绿的叶片,转眼过去了三年多。 县学内与杜景辰同年的童生们,次年亦与他一般,大部分考上了秀才。一如县学内,新的来,老的走,如时光的轮换,不着痕迹。 还有两个月,几乎所有的秀才,廪生等等,就要赶赴省城,准备参加乡试。 已11岁的晏旭,个头拔高了不少,只是仍旧黄瘦,仍旧时不时会犯咳疾,仍旧看着那般弱小。 只是他已暂时甩掉了贫字。 三年多的时光中,他为童夫子作画,心性纯净的童夫子,见他不仅作画,还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标上注释,深觉那般画作一两银子自己太赚,便主动加到了二两银子。 因此,360幅图鉴画,无数个日夜辛劳,为晏旭换得了7200两银子,使他暂时不再为了生活中的琐碎分散精力。 “晏旭啊,不要有太大的压力,你年纪还轻,考不上咱就转廪生,再回来读三年啊。” 结业礼后,童夫子拉着晏旭,“依依不舍。” 晏旭:“……” 有这么安慰人的吗?这是想他考上还是考不上啊?还是想他回来继续画画吧? 唉,怨自己嘴欠,有次不注意,说出曾经的【沙漠图鉴】内有一千多种动、植物。 “您放心,便是学生考上了,亦不会忘记对您的承诺。”晏旭低声回道。 天远地远,有心便无距。 “好好好,好好好!” 童夫子顿时乐得嘴都快咧到耳后根,用力拍着他的肩膀,仿佛在加重这种保证的力道似的。 邓夫子见状,笑着摇头,出声叮嘱晏旭:“乡试前,一定要保重身体,不要想太多,尽力就好。” 晏旭一一点头答应,眼眶也不禁有些湿润。 三年多来,无数时光的相处相伴,他们对自己的或夸奖、或鼓励、或教育、或批评、或打手板心、或罚站……曾经无论怎样的情绪,此时都亦化为了不舍离别。 “别磨叽了,放人走吧。” 提举官大声说着,还两只手往外摆,往出撵人。 只是心头到底也有些不舍。 这是他管理县学以来,最省心的三年。 因着有晏旭带头、因着杜景辰和万俊彥等学子们对晏旭在学业上的穷追猛赶,县学里的学习气氛浓郁而又热烈,带动的全学院的学子们,都争先恐后、积极进取,形成了你追我赶、力争上游的良好态势。 没有人再有空去整什么幺蛾子,几乎全都一心扑在了学习上,也让学院的空气,变得纯粹。 变成学院该有的样子。 而这三年来,晏旭也收服了许多学子的人心,用他那努力打下的、深厚扎实的学识底蕴。 “晏旭,你等着,乡试我一定考过你!” 万俊彥,这三年来的“万年老二”,跨出县学大门时,还不忘了不甘心地朝着晏旭大吼一声。 “好,我等着。”晏旭微笑着点头回应。 而看着学子们,一个个如同离家即将远赴般逐渐远去的身影,有的夫子,则开始了小声议论。 “你们说,晏旭还会回来吗?” “肯定回来!也不想想,他才多大啊?虽然一直在咱们学院成绩优异、一骑绝尘,可那是乡试,一万多秀才和廪生等参加呢。” “说得也是,举人的名额才有多少啊。南方,每省才取160人,我们北方……唉,只有40个名额。小晏旭怎么考得上?” 县试、府试、院试,名额没特限,只要达到相应的水平,即可被录取。但乡试和会试,名额是限死的。 在优中选优、强中选强之中,稍稍有一丝丝差迟,便会名落孙山。 难,太难了。 ------------ 第四十八章:别乱来! 晏旭回到家,终于美美地睡了一日,才爬起。 洗漱过后吃着早饭,见母亲含着眼泪收拾着自己的行囊,便出声转移其注意力。 “春花还好用吧?” 春花,是晏旭为了母亲安危,特意去牙行采买的、会武的丫环,年方14,武艺日夜练习,已有大进。 “嗯,好用。” 周氏连忙点头,折叠着手中为晏旭新作的衣袍,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你安心考试,家里的事不用担心。” 三年来,周氏在不断、不断为自家儿子的出色感到骄傲的同时,也一直一直担忧着其的压力过大会反被压垮。 儿子为夫子画画挣银的事,周氏一早就知晓。 因着这,自己家的日子好过,周家人的日子也好过了。可这一切,都是这瘦瘦小小的儿子,拼尽努力换来的。 而这一日,街坊四邻对于儿子的议论也颇多。 有猜他是不是再能考个第一、拿到解元回来,甚至已戏称周氏为“解元娘”。 可也有更多、更多猜测晏旭会铩羽而归之人,且都形容得有鼻子有眼,让周氏的心头如累累重负。 她很想说:儿子,放松些,考不过不要紧,现在日子没那么窘迫了。 可她说不出口。 她和娘家人的身体如今虽然不怎么受累,但压在心头的屈辱呢? 只要仍不见天日,娘家人就仍是罪奴,晏旭的真正身份也不能大白于天下。 周氏希望,晏旭所有挣来的荣光,都属于自己的家族。 “娘,您也别老做针线活了,有空再去采买个女红好的丫环,您就好好养身体,好好享儿子的福。” 晏旭见母亲又发呆,猜到其在想什么,便再次出声转移其话题。而后三两口扒完饭,一骨碌将药汤喝下,起身去院里劈柴。 挑水劈柴这些重活计,只要晏旭回家,他就会做好,准备足三日的用量。 毕竟春花是保护和伺候母亲的,晏旭没有理所当然的将所有事情交给人家小姑娘来做。 就要远行,他得多备点儿。 之所以要提前赶到省城,因为每每大考前,学子们都会如此。 早些去,长长见识,听听人家的不同见解,多多交流交流,都是好的。 有不少学子,提前半年就会出发。 “你别忘了带上药方,要随身揣着。”听见母亲在屋里又叮嘱一句。 晏旭“嗯”了声,手上用力,将柴竖劈、一分为二。 他早不喝绿豆猪肚汤了,腥得他实在喝不下,连杜景辰一到饭时前后都不往他跟前凑,免得也被灌一碗。 就开了【牛黄八宝散】来喝。肤色不再那么黄,咳疾也不总犯了。 只是那味能使症根治的药材,却始终都没有机缘遇见。 晏旭也便听之任之,想着日后有机会再说,没准太医院有呢,是吧?先就这么不死不活着去吧。 嗯……包括不死不活的赶路。 群山连绵,仿佛永远也看不到边际。六月的季节,湿热甚重。 乡试,亦称秋闱。日期固定,进场时间是八月初八。 晏旭、杜景辰,和一些约好的学子们,便一路同行,或步行、或坐船,翻过崇山峻岭,踏着青山绿水,一些初次离开县城的学子,兴致高昂。 见山咏山、见水诵水。见鸟儿欢欢、见鱼儿跃跃。诗兴如泉涌、文思似帘瀑,千军万马挡不住,豪情直冲天云端。影响得老学子们,也被冲淡了对未来的担忧,敞开心怀,热热闹闹了一路。 终于见到省城巍峨的高墙。 “旭哥儿,你说,咱们能遇见小胖萝卜吗?”杜景辰仰望着那仿佛已触摸到云际的城楼,一边神往,一边问出声。 三年多了,小胖墩赵云义,与他们虽时常有书信往来,但毕竟许久不见,还是想念。 上个月收到其书信,见其云:家中不让他参加乡试,可能见不着,他会自己想办法溜出来。 也不知溜出来了没有。 晏旭对这事不看好。 绵州离着省城还近些,松州……比之绵州远出了一倍多的距离。就赵云义那神出鬼没的娘,说了不让其出来,其估计绞尽脑汁,都未必能溜得出松州。 “随缘吧。” 晏旭淡淡说了声,迈步向城门口去。 贫富差距、门第差距,随着年岁的增长,日后就连书信都会渐渐稀疏直至断绝。有过曾经的美好记忆也便罢了。 毕竟长大了,各自有各自要面对的和承担,且只会越来越多。 “进城税,每人五十个铜板,赶紧的先准备好,免得耽误别人的时间!” 城门口外,两列守城兵士,十几人,或站、或坐,或伸手要钱、或搜检行人,还有个用手中长枪驱赶着行人排好队列,大声吆喝。 晏旭的眼神转为黯淡。 五十个铜板!相当于五十个大白馒头、二十五个大肉包子、6斤粮食!! 所以,人群中百姓稀少,就算是卖菜、卖柴的,也都拉着板车,不再有县城那般,拎个小筐筐儿就能赚个几文钱。 也不知省城这样的收费,是因着乡试在即想控制城内人口数量,还是一直就这样。 且观那些兵士们的质素,这要是有敌人攻来…… 晏旭仿佛又回到了百年前那个早已显现出败象、以致千疮百孔的世界来。 他用力甩了甩脑袋,垂下眼帘,平复下心绪,站进了长长的队列之中。 没有去和那些兵士们争执。 没必要,上梁不正,下梁才会歪。当官的管成什么样,下面的就会形成什么样儿。 有那能耐和闲功夫跟兵士理论,不如先让自己的权势变大。 他现在只是个病弱小秀才而已。 而那边,正搜到个年轻的小妇人。 “哎哟,你这儿装了什么这么鼓?来来来,站旁边来,我来搜搜你身上藏了什么危险物什。” “民、民妇没有,你们、你们别乱来……” 妇人慌乱闪躲,却仍被两名兵士带到一边,就有兵士的手伸向她的胸部,还要扯她的衣扣。 旁边与妇人同行的壮汉拼命阻止,却被别的兵士用长枪抵住,只能目䀝欲裂、悲愤满腔地看着。 行人们,尽管脸上露出了同样愤恨的神情,亦都只能侧过脸去,不忍直视,不敢出声。 ------------ 第四十九章:吾辈肩担未来 “放开她!” “混蛋,放开她!” “你们这帮匪兵、歹兵、龟儿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如此张狂下流,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年轻的、首次出门的、一路并未经过大城池、正满怀着报国之心来参加考试的学子们,冲了上去。 其中,还有杜景辰。 晏旭一错眼间,杜景辰就冲了上去。 而他并不知道:杜景辰和一些学子们脑中想起的是他晏旭曾经说过的话:路不平有人铲、事不明就该辩。吾辈肩担国朝未来之重担,岂能遇事就缩? 他们,也都出于贫苦;他们,亦曾在饱受欺凌后忍气吞声;他们……一心只想着有“强大”的晏旭在,就要在其表现出来之前,先做个勇敢的、有承担的读书人! 尤其是杜景辰!晏旭对他而言,就是精神上可以依赖的强大者。 晏旭只看到他们冲了上去,将兵士的长枪握住拨开,将妇人及其家人挡在身后,还想与兵士们据理力争。 有兵士不乐意了,一脚踹翻一名学子,于是,瞬间混战成一团。 这帮兵士,老油成这样,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 而这帮学子可不是文弱书生。他们日日早起跑步,就算是休沐也要翻山回家,回家了还要种地干活,再加上此时人数的优势,战斗力一点儿也不弱。 转眼间,就将那十几名兵士打得满地找牙、鬼哭狼嚎。 而老学子们,眼前帮不能帮、退又不能退,索性就混在行人中吆喝起来:“大家快进城,快点进!” 城门口顿时拥挤成团,行人高兴着、兴奋着,你推我搡、海浪般涌进城池。还有的,趁机在路过那些兵士们时,你踢一腿、我补一脚…… 晏旭的小身板如风浪中的舢板,别说靠近那帮同窗,便是站立都有些不稳,被挤得荡过来、悠过去。 还眼见一名孩童在拥挤中与家人失散,跌坐在地就要被踩到,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来! 嗯……重量增加,重心稳了。 手脚并用努力挤出人群,挤到道儿边边,看着人们如洪峰般向前,就直摇头。 完了,事情闹大了,这要怎么收场?! 只听说过学子们静坐的,没听说过直接上演全武行的。考试在即啊我的同窗们,你们……! 晏旭跺下脚,背着孩子往那边去,就见同窗们已脱离战团,站去更远处,看着那些倒地的兵士们被百姓们悄悄出着气,正“哈哈”大笑、击掌相庆、豪气干云! 晏旭暗骂一声:瓜娃子! 上去踹杜景辰一脚,低喝:“都赶紧抓土抹花脸,混进人群,立刻进城,分散找地方呆着。记住:打死不能招!” 没听城门楼子上的集哨音已经吹响了吗?还在这儿乐个龟蛋啊! 学子们一听,对呀,他们闯祸了啊。赶紧照做,还互相帮忙抹灰,再将后衣领一抓,兜住脑袋,挤! 城内,兵士们已从四面八方涌来,拒马桩被硬推着,想将百姓们给阻截开。更有兵士企图拦截四散的百姓。 领兵的校尉见状,大喝着:“抓!敢乱跑者,全给老子抓了!” 晏旭眼前前方被拒马桩挡出来的缺口越来越小,还有百姓不断被推倒,场面更加混乱,立刻嘶哑起嗓音,扯着喉咙喊:“官兵要杀人了、官兵要杀人了!” 抓人、杀人! 恐惧,让百姓们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掀翻了拒马桩、冲翻了兵士,没头苍蝇一般,四散乱逃。 领兵校尉发了狠,就要下令杀鸡儆猴,又听人群中有人喊:“有考生、好多考生,天杀的,你们当真是匪兵啊,敢对考生动手!” 能参加乡试的,最低也是秀才,这谁敢轻易就杀? 校尉只得下令兵士后撤,守住城门口两边,等着一俟进城人数减少,就将拒马桩推上阻截。 可是,五十个铜板啊!前面的跑散了,后面的一听这会子进城不要钱,立刻拔腿开跑,导致似海浪般一拨儿接着一拨儿,层层叠叠,永无断绝一般。 直到一个时辰后,城门口才再次恢复了秩序。 而晏旭他们呢? 晏旭背着个三岁大的孩子,挤进城门,却又不敢跑远,只跑去都被百姓慌乱中撞塌的茶寮废墟边,确定安全,让孩子站在自己的肩膀上,抓着残存的断梁,和孩子一起抻着脖子到处张望那些寻找家人的人。 此法有效。很快,便有一个中年汉子朝着他们跑来。 孩子一见也欢快,就在晏旭的肩膀上蹦蹦跳跳,好悬没把晏旭这小身板给踩趴下。 “爷爷、爷爷!”小孩子儿兴奋地叫。 中年汉子一把抄过孩子,捂在怀里,再冲着晏旭鞠了一躬,摸出几个铜钱塞过来,口中忙不迭感谢:“好孩子,谢谢你,谢谢你。有机会叔一定好好报答你。” 说着见铜钱又被推回来,索性往地上一扔,“快跑吧,赶紧回家!” 将孩子抱紧,就先跑一步。 此时、此刻、此地,的确不是叙什么恩义的时候,晏旭见有些百姓只是被擦伤、挤伤、或踩伤,并没有闹出人命,便捡起铜钱收好,快速遁入人群,赶往绵州馆所。 每省的省城,都有辖下各州府设立的馆所,平时用来接待进省城办事的官员,遇到考举时,就是专门给“自家”参加科举的考生们提供食宿的地方。虽然也收钱,但比之客栈那些要便宜得多,甚至还可赊账。 一路过来,晏旭这帮人就都商量好了,要一块儿住在馆所里,无事一起读书,有事一起照应。 等晏旭赶到时,还见到杜景辰和那些人,正在馆所门外,一脸焦急地等待着自己。 “你可算来了,快快快,快进来!” 杜景辰迎上,看了眼浑身被挤得乱七八糟的他,笑着催促。 大伙儿也都笑。 他们哪,来时也差不多,一身短褂,东歪西斜,有的头发都散成了疯魔状。 因着来时多半赶山路,没人傻到穿长衫。 终于见到晏旭平安,这才放下心,一块儿进去,按照馆长分派的房间,自去洗漱打理不迟。 而他们却不知,这次的事情,引得川省最高文官、知州、常元纶,发了大火。 “乡试在即,城内安全何等重要。居然敢有平民带头闹事、打杀官兵、强闯城门,这是阴谋、这是造反!本官限你们十五日之内,捉拿那帮刁民,本官要对他们严惩不怠!!” ------------ 第五十章:峡娃子的血性 那些守城兵士,平日里就积怨深深。无论有心还是无意,合该倒霉当时值勤的那十几人,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常元纶就算不管那些人的死活,也必须不能让开这个先河。 于是,四门排查更加严格,兵士们也开始挨家挨户搜索,一旦发现可疑之人,就是逼供抓捕。 壮观、富饶、美丽的省城,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却因此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酒楼、茶馆、客栈,成了搜查中的重中之重,使得平日里挤满这些地方高谈阔论、探讨学问的考生们,亦避之如蛇蝎,倒一时显得门庭冷落。 没人会想到带头闹事的,会是一帮“文弱”考生。 大考在即啊,考上了举人,就有做官的资格了,谁会在这时候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而首次以“武”会“友”的开县考生们,还沉浸在自己的“英勇”行为中,陶醉不舍。 “想想就太得劲了啊!” “哎呀,我都兴奋得看不进书、睡不着觉!” “老子们合该雄起,这才是我川娃子的血性!” “……” 晏旭连忙双手抬起虚虚往下直接,“嘘……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不要命了还得要考试不是? “旭哥儿,谢谢你!” 同行的43人,忽而齐齐站起,肃容整色,抱拳深揖,“这三年,多谢在你的带头作用下,让我们意识到书中不仅有黄金屋,更有身为男儿存世立生之根本。无你,无此考之信;无你,无此战之勇,多谢!” 晏旭差点儿蹦起来,蹦到一边去。 “你们别……” 还没等他说完,众人已又齐齐抬腰,笑着围过来,你一拍、我一捏;你一揉、我一按……对着这个11岁的少年郎,“动手动脚。” “来来来,沾沾喜气儿先。” “旭哥儿,要拿下解元,为我们绵州争气喔~~” “……” 晏旭:“……” 他严重怀疑自己这帮同窗想法太多、太过、太疯狂、太……憨批! 其中还有万俊彥你敢信?!包括城门口冲上去打人的,就有他你敢信?! 其实,万俊彥骨子里并没有多坏,充其量不过是毛燥了些、被骄宠坏了些,脾气大了些,嗯,仗着有钱有势,任性了些。 但其真的没有什么太恶毒的心思,一切都浮于表面,手段既不入流亦不足够狠辣,是最容易被收拾的那种。 起初不过是因着成了“老二”,与县案首擦肩而过,对输给一个小孩子是既不服更不忿,才会小动作多多。 后来,经过菜花蛇事件后,被鲁夫子点醒,此后,便一心卷入良性争竞,再也没有胡作非为。 这次来考举,也是和晏旭同行。虽然……还是不怎么和晏旭说话。 在晏旭看来,这就是个别别扭扭的小家伙,加之自己可能真的有点儿“欺负人”,便没在意过他的态度。 可现在居然也来揉自己的脑袋,这就过分了啊。晏旭脚底抹油,溜了溜了。 而城内的盘查还在继续,虽说有无辜者遭殃,但也因此真的抓到了不少匪类,使得城内安全性有所增加。 最后,有当时在城门楼子上看到事发经过的兵士、以及通过一些当时百姓的描述,搜查目标,确定在了考生范围。 尤其是:绵州馆所! 有人听出了他们的绵州口音。 绵州馆所被围,守城兵士的副将领,五品、桑奇豪,亲自带兵,闯了进来。 馆长这位置,别看只有七品,但因需得上下打点,且常驻省城,迎来送往,对大小官员比较熟悉,别的官员见到他们这类的,也会打打招呼、寒喧寒喧。 桑奇豪却气势汹汹、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馆长见状虽然心头一凛,但还是笑脸相迎,拱手见礼,客气探问。 “桑统领,您这是?” “詹士群,有人举告你们绵州考生打杀官兵、闯城闹事,本将奉命负责查察,还请你配合,将所有考生集合来问话!” 桑奇豪目光如隼,带着兵威,锐利地扫过馆内。 “这……这不可能。桑统领,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诬陷我州考生?” 詹士群、詹馆长,直起腰,挡住桑奇豪的视线。 义正严辞道:“大考在即,一生重事,您这么贸然闯入、如待刑犯一般,恐怕给他们造成莫名惊扰,以致产生不良后果。还请桑统领三思为上。” 秀才,是可享受部分特殊待遇,岂能说抓就抓、说审就审? 且詹士群与这桑奇豪,也有过“杯酒”往来,还给其送过礼,这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属狗的吗? 詹馆长也生了气,说话语气重了些。 桑奇豪一把将他给拨开。 “知州大人下令:绝不放过任何一个企图造反之人,无论是谁!”说着就举手一挥:“赶出来!搜!” 兵士们立刻一拥而上,兵分两路,一路将馆内的考生们驱赶到空场,一路开始挨个儿房间翻查。 詹士群被拨了个趔趄,幸得被一考生才不致跌倒。 只是眼见此状,心下气狠,浑身打颤,一把年纪了胡须直抖。“桑奇豪,你如此对待未来国之梁才,你一定会后悔、会后悔的!” 桑奇豪斜眉歪眼,瞥了眼他,“要是被本将搜出来,后悔的先是你这个老东西!” 詹士群气得猛跺脚,“同为朝廷官僚,你不仅辱没斯文,还敢如此折羞下官,桑奇豪,老夫一定会为此事讨一个说法!” 桑奇豪这次眼神儿也没给他一个,还一挥手,下令让兵士,将候在院门的十几名人证,带了进来。 詹士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难道……? 他一咬牙,转身就走,他要去省府衙门,要找能管得住桑奇豪的高级官员来讨个公道。 及至走开十数步,却被一考生悄悄拉住,冲他耳语。 “馆长大人,小生有无意中听到,似乎是开县那帮考生。” 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却如一道晴天霹雳般,瞬间将詹士群雷了个外焦里嫩。 这……这这这,这要真的是,那不仅是那帮考生完了,便是连他、连绵州此届所有考生、绵州知府、开县县令……全部都完了! 开县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土、到底养出了帮什么样胆大包天的学子啊啊啊!! ------------ 第五十一章:百年绵州泪两行 可尽管内心疯狂咆哮,馆长的面容却没有丝毫变化。 他摇了摇头,回道:“你说他们前几日的欢愉闹腾?那事儿本官知道,听说他们县出了个年纪最小的县案首,此次都指望其能考上解元郎,故而起哄架秧子,折腾对方说要蹭点儿喜气之类。情理之中,你不必胡思乱想。” 说话的考生顿时恍然,“原来如此,是小生冒昧了,抱歉、抱歉则个。” “无妨。” 詹士群轻轻摆了摆手,转过了身,去到桑奇豪的身侧站定,看着被推推搡搡后踉踉跄跄、挣扎不得只能狼狈出来,有的甚至还穿着中衣的考生们,口中各种抱怨着往这边来。 用依旧带着充满愤怒的声音,“桑奇豪,看看他们,你好好看看他们,有朝一日,他们若大鹏展翅、青云直上,你的九族上下,都有可能为你今日的莽撞行为付出代价!” 桑奇豪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就松开,撇了下嘴道:“本将只是奉命行事,你休得胡乱攀扯。” 说着侧过身,皮笑肉不笑,嘲讽满满地再道:“青天白日的,别做梦了詹馆长,你们绵州,近百年来,出过五品以上的官员吗?嗤!” 詹士群:“……” 不管哪里,不管是人还是势力,软杮子都是只有被捏的份。 一百年、一百年了啊,曾出过大禹、螺祖、李白、文同、涪翁等无数名人、名臣、名将的绵州啊…… 往事不堪回首,想想都拘一把辛酸泪。就像他,现在想找个本乡本土的高官帮忙平事儿,也找不到。只能被人欺压至此。 詹士群默默站开两步,眼神悄悄地注意着开县学子,希望他们能挺住、千万挺住。 晏旭也希望他们能挺住。 他“咳咳”着提醒同窗们,小身板却在往后站。 因为在桑奇豪带来的人证里,他看到了那对爷孙! 事发当时,别的同窗们都在他的提醒下抹花脸,唯他没有! 他嘶哑着声音乱喊一气的那两声,那孩子就在他的背上听得一清二楚!! 三岁大的孩子分不清好坏,也不会撒谎,一定有说出什么,才会被当成人证带到了这里!!! 晏旭低下头,悄悄将手掌上沾染的墨迹,抹点口水化开,往眉毛上、鼻梁两边、两颊外侧轻轻涂抹。 希望这样能改变形貌、能让那两人认不出自己。 可其他的人证,认出了其他的人。 一名兵士指着杜景辰就道:“有他一个!” 杜景晨,13岁了,个头还没有晏旭高,小脸还是巴掌大,越来越秀气。 被指认到,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地眨了眨,一脸莫名:“怎会有小生?就小生这样的,能打架?能杀人?” 别人看着他,也咋看咋不像。感觉其除了身板比姑娘家壮实些外,那个头……那长相……太秀气了。这要是男扮女装都有人信他其实就是个女的。 那兵士哼了众人一圈儿,“杀害官兵的几十人中,就数他个头最矮、跳得最高,我怎么可能会看错?!” 杜景辰表现得更无辜了。 缩缩肩膀,小嘴扁起,“你不讲道理。就省城,满地看去,似我这般年纪者,又有几人不爱跳?如我这般身形者,比比皆是,你们单凭此二就认定小生一秀才,着实胡言。” “我怎么就是胡言了?我明明看得清楚!”那兵士不服。 万俊彥一步站出,反唇便道:“你说你当时站在城墙上。城墙离地约九尺,你从上至下,如何看得清其相貌?难道说,他每跳一下,还仰脸看你一眼吗?!” 这个说法就形象了,惹得众人引俊不禁,噎得那兵士一梗再梗,干脆拉出一百姓往前推,“那他认出的就是你,他就在当时城门外等待进城的队列中,你又怎么说?!” 万俊彥几大步快速走上前,大脸猛朝向那百姓,“看清楚,是本秀才吗?啊?” 这……这谁能看得清啊。 怼这么快、这么近、这么突然,再加了句秀才,骇得那百姓后仰了个脖子,有些呐呐:“你、你当时、当时满脸是灰,草民、草民也看得不是很清楚。” 万俊彥就冲着桑奇豪撇嘴歪眼。 “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这都能拉来当人证?你们摆明了就是找不到事件的真凶,又想整顿考生们的风气,便捡了最弱的我们来背罪、来开刀,还真是挺顺手的!” 众所周知,人一多,就会乱。 考生们都是秀才,不但给省城带来了繁华和热闹,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秀才们的自恃可是比较高的,又享有部分特权,且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也不愿意服谁,整日里聚于一处探讨学问,争来辩去,更易生是非。 每每大考前,都会被揪出几个典型来“杀鸡儆猴”,用来给其他考生们看看:喏,别以为你们可以是法外之人,瞧见了吧,这就是胡乱肇事的下场。 万俊彥话中的意思,就是指开县考生被枉当成了“鸡”。 其他考生们,早就因为自己的家乡被贬辱、自己等人被莫名驱赶盘问,而深觉羞耻和愤怒,此刻再一听万俊彥这话,顿时不依。 “我们绵州怎么了?山青水秀、地灵人杰、能人倍出,哪一点像软杮子了?” “我们不就是百年间休养生息了吗?这就被你们欺到头上来了?安敢知吾辈不会再崛起?” “你们欺我绵州太甚!不顾吾等读书人之体面,强行用兵刃驱赶,还当众盘问与陷害,果真匪兵乎?”这人还穿着中衣呢,最生气。 “是我们的奋起,威胁到你们谁的存在了吧?居然不惜用如此卑劣龌龊的手段提前清除,呸,下作!” “你们再若不收手,吾等便去省衙门前绝食静坐,誓要讨回这个公道!” 这时候,所有的绵州学子们,对家乡故土的荣誉感、尊严感、维护感,爆棚。 也让事态,再次升级。 谁知桑奇豪根本不吃这一套,抬手就一挥,即刻下令:“统统带走!” ------------ 第五十二章:雄起!! 话说出来,桑奇豪便用眼角余光瞅詹士群。 希望对方能跳出来阻止。毕竟一个州的考生,没一个参加考举,这底他也兜不住。只是话赶话赶到这份儿上了,他就等詹士群给个台阶。 詹士群没动。 他还伸出双手,高高竖起两根大拇指,大声夸赞:“好娃儿!这就该是咱们绵州读书人该有的血性、该有的风貌,绵州,雄起!” 闹吧闹吧,闹得越大越好。 “绵州,雄起!” “绵州,雄起!!” “绵州,雄起!!!” 一只只拳头扬上了天空,一声声呐喊,开山裂石,一道道脚步,向前迈进!绵州,雄起! 兵士们后退了。 桑奇豪后退了三步。一拔佩刀,吼声:“本将看谁敢造次!” 想造反吗?一帮文弱书生! 被激得气血沸腾的考生,让晏旭仿佛看到了未来无限的希望和可能,他冲在最前头,热血满腔。 闻言一拍胸口:“来,抓!不抓你就是孙子!” “来抓,不抓你就是孙子!”杜景辰大步跟上。 万俊彥随后,开县学子跟上,绵州考生跟上!“来抓,不抓你就是孙子!” 齐刷刷拍胸声,发出无尽的果敢和勇毅,一步步逼近。 桑奇豪和兵士们再次后退,一步步后退。 直到被逼退至馆所大门外! 打头的晏旭站住脚,止住后面跟随的脚步,双方阵营,成对峙状态。 桑奇豪只觉头顶全是刺,刺得他骑虎难下,恨恨磨牙。 他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考生能如此齐心了?不都是少一个人、就为自己增加一分可能吗?绵州考生有病吧?! 他深深看了打头那个黄肤少年郎一眼,磨着后槽牙下令:“封馆!” 大门“吱吱呀呀”着被关上,将双方的视线阻隔。 彻底闭合的那一刹那,馆内,欢呼沸腾! “赢啦,我们赢啦!” 帽子、外袍、鞋子、甚至中衣,都飞上了天空。 听着他们蹦跳欢呼的声音,看着馆内半空飞起、甚至飞出来的臭鞋子、臭袜子,桑奇豪脸沉如墨、墨中透青。 有校尉见状,凑近了给出主意:“只有这些人证显然不行,论斗嘴,咱们怎么都斗不过那些惯常使嘴的。” 桑奇豪的眼神瞟过去。 校尉知道这是自家副将领听进去了,便再蹭半步靠近,小小声继续道:“封馆只能一时,没物证最后还得是咱们吃瓜落。不如您先离开,卑职再找个借口将馆门打开。等那几个祸头子出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分割包抄,以点带面,只要绵州考生中有一个招了供,别的,想端多少端多少,想怎么端、就怎么端。 桑奇豪思忖着,脸色逐渐转缓。 再一把抓过个中年汉子,斥问道:“你可看清楚了?那日的祸头子就是个少年郎?是那水肤的还是黄肤的?!” “是,是,草民看清楚了。” 中年汉子抱紧怀里的小孩子,连连点头哈腰,“是那个黄肤的少年人,草民看见他背着我家小孙孙,去跟那些人说话。草民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但那些人好像很听那少年人的话,之后就往脸上抹了灰、蒙了头,钻进人群进了城。” 中年汉子当时发现小孙孙丢了,着急得不行,到处找,又被推来挤去,待见到小孙孙被人背着后,就努力往回挤,还抻长了脖子一直盯着那边,就有看到。 “那些人太可恶了,害得我小孙孙差点儿出事,还装成救命恩人样儿向我讨银钱,呸!” 中年汉子说完,还与仇同忾般往地上吐口白沫。 其实他记得的、与将将看见的,并不完全相像。他都有怀疑自己看错了人。只是他小孙孙记得啊,有跟他指着说:“爷爷,看大哥哥。” 小孩子的眼最尖,那就一定不会有错了。 “把人证们先带回营所。” 桑奇豪下完令,给了那校尉一个眼神儿,冷笑着走了。 一矣看不到他的影儿了,校尉便向馆内喊话:“詹馆长,出来说句话呗。” 詹士群正被考生们抛高高。听到喊话连忙让将自己放下,站稳后,就假嗔:“这般样子像什么话?赶紧都回去洗漱穿好,午时啊,本官请你们吃大席!” 听到前面,考生们略有些讪讪;听到后面,“哇哇”一顿怪叫,兴奋地就三五成群往自己等人的房间跑。 看得詹士群乐呵呵的,老怀大慰。 对于馆外的呼喊声?第一念头就是:这是后悔了?想让自己给个台阶下? 哎呀呀,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耳背了。 他才不信那帮子匪兵真的敢把他们活活饿死在馆里。 反想着:这不比绝食静坐的强?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屁股还能少遭罪,多完美? 就抬脚准备去大厨房。 转眼间,就看到个还没有走的。 “晏旭?” 詹士群可算想起正事儿来了。那祸真就是开县考生闯下的吧? 一帮不省心的小崽子! 晏旭拱手行礼,抱歉道:“给馆长大人添麻烦了。” “啧,”詹士群轻瞪他一眼,“这是本官应尽之责,你们哪~~本就是无辜的。” 认认认?认什么认!你们什么都没做过,本官也什么都不知道! 晏旭小声提醒:“只怕他们不会就此罢休,定还会生出事端。” 詹士群撇出双下巴,继续瞪他:“你们是学子、是考生,要做的事就是读书,别的啊,不该操心的就别瞎操心。” 说着,背负起双手,悠悠儿的,哼着绵州小调,摇头晃脑地走了。 看得晏旭笑出两排小白牙。 只可惜了对方的上峰是曹森。 西南侯并没有弹劾曹森,曹森还依然做着绵州知府。不过真的有收敛许多,都一一有照着侯夫人的话去做,这三年间,即便绵州部分地区遭遇了洪涝灾害,百姓们的日子也肉眼可见地好过了起来,且一年比一年好。 有了好的生活、有了较稳定的收入,袖袋里能攒下几个大子儿,读书人就应该多了。 桑奇豪那句话,刺痛绵州上下的同时,也深深刺痛了晏旭的心。哪怕他前世并不出自绵州,但他的家乡也在西南,且是比绵州更偏、更穷、更少有名人走出的地方。 穷,就是会意味着挨打挨欺负,就是会形成恶性循环,像他的家乡、像绵州、像朝廷中贫寒出身的官员。 看嘛,即便是此前还团结一心的绵州考生们,在晚间大宴之时,还是因此产生了分歧。 ------------ 第五十三章:封馆…… 今日出了气,攒了劲,考生们不愿意真的就让馆长自掏腰包请一千多学子吃席,于是就自发地凑份子。 不拘多少,有份儿心意就成。 有钱的,自然就出得多,没钱的,不想出得比别人少,又碍于囊中羞涩,就希望统一定个价钱,大家交同样份额。 有钱的便说了:“哎呀矫情,我们担大头,你们哪怕给一个铜子儿都行,无所谓。” 没钱的不干:“咋的?看不起我们?这是大宴,也是庆功宴,今日咱们都出了同样的力,凭什么出银就该我们少?平均、平均,一定要平均!” 这种时候,尤为的不想莫名矮了人一头。就好像大家齐头并进,偏他们贫穷的落后一步的感觉。 这回去要是跟家人们说起今日的丰功伟绩,骄傲都会被打折。 于是,双方又争执成一团。有钱的觉得没钱的死要面子活受罪,没钱的觉得有钱的就是瞧不起人。 最后,把晏旭给推了出来。 “晏旭,你说,该怎么办?” “对对对,晏旭你说,我们都听你的。” “……” 晏旭觉得很莫名其妙,相当莫名其妙。 每个县都有个县案首,来考举的学子中除了秀才、还有老资格的廪生、增生等等,都有一百多人。绵州八个县,一千多人就把他个少年郎给推出来了? “嘿嘿,你们开县的厉害呀,我们可是看到了的。而他们,听你的呀。” “就是就是,没机缘看到的,还白交了进城税,早知道我就等等你们了,哎呀,只差一步啊。” 别县的考生们如是说。 “晏旭,你就别推了。”开县的考生们这般说。 晏旭这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起哄架秧子给架起来了的。 想了想,见大家伙儿都盯着自己,便道:“有钱的师兄们呢,不擅长出力,那就由他们全权负责;其他的师兄们呢,就多多发挥劳动最光荣的长辈传统,将出力的部分全权承担,如何?” “好!” 众学子们齐齐应声,再没二话,该掏银的掏银,该干活的干活。掏银的心里舒坦,干活的心里也舒坦。大家谁也不嫌谁出的多少,无论是银还是力。 其实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只是得有这么个有份量的人说出来,而且得说的好听、说得漂亮、说得人心服口服。 晏旭自己却发愁:论银力,他还行;论干活,他这小身板、破体格…… 见一些人亦如自己般,不知是该出银还是该出力,便拉了他们一起,都出五两银,再去干点轻省的、力所能及的活计。 于是,皆大欢喜。 晚间,馆内搭起一排环形的长桌、长凳,中间燃上大大的篝火,每张长桌上,最省事、也最能令大家开心的煮锅摆起,一份份洗好整净的食材,放在小筐里,端上来。 川菜啊,谁不爱?火锅啊,爱上加爱! 还特意摆在正院与大门之间,香飘十里,十里同醉。 馆所四周负责封馆的兵士们,闻着那又香又辣馋得人直流口水的香味儿,再低头看看自己碗里的米饭和炖肉,顿时都觉得自己清汤寡水、食欲全无、难以下咽。 “这到底谁才是被封的那个啊。”有兵士嘟嘟囔囔。 里面大快朵颐、欢声笑语,还伴随着歌舞阵阵。 外面呢?寒风瑟瑟、孤形苦影,还不能坐着。 似乎他们不是封锁,而是在守卫。莫名由强势,转为了弱势。 不由都拿眼神瞟那名校尉,心里都在埋怨那厮多嘴多舌,还没什么用。本来只可能封一时的,这下不知要封多久、要被馋多久。 那校尉被瞟得如芒在背、难受得不行,索性就端了碗,去到背光处躲着点儿。只是也吃不下了,就放下碗,又冲院里喊话:“詹馆长,交一个就行,立马撤兵!” 然后…… 就听到詹馆长为奏琴起舞的考生们大力叫好:“好曲、好舞、好乐,来,再来!” 校尉:“……” 他奶奶的,再不让你们的人出来采买,看你们吃了这顿,下顿会不会吃土,哼,到时你求着老子、老子也不会给你开门! …… 而另一边,省府衙门内,常元纶,常知州,在听取了桑奇豪的汇报后,拍桌发了怒。 “什么物证都没有,啊?就凭几个人证似是而非的指证,你就敢搜馆封门,啊?谁给你的胆了?啊?!你不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这要是被人一折奏章弹劾到陛下那里,你这是想让本官吃不了兜着走!” 拍完桌,双手叉腰,在屋内气得来回踱步。 “一个州府的考生全被扣押,这是要闹笑话的,天大的笑话!你让本官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向绵州百姓们交代?!本官只是让你趁机整肃城池、加强保卫考生们的安全,你可倒好,直接一刀就插向了考生,你的脑子呢?喂猪了吗?啊?!” 这岂止是笑话和乱子,这简直就破坏了他常元纶的升官发财大计! 上面有人打招呼、下面有人送了礼,都求着让他开一开方便之门,保几个人上榜。 原本,他什么都计划好了,只想考试的全过程太太平平、安安稳稳,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谁知就突然出了城门口的事件,他便想着,能借机使乡试更加平稳,于是假装发火、要求全城严查。 结果,桑奇豪简直就是个傻棒槌,那么多为非作歹之人抓了谁不能顶个罪?哪怕……也行啊?偏偏去碰最不该碰的考生。 这会引起朝廷的视线投到这边,会让他的行动更加冒险! “你,立刻、马上!拎上大礼,要多、要好,去给詹士群道歉、去向所有绵州考生道歉!” 常元纶踱了几圈后,一指桑奇豪就下令道:“你的任务就两个:保证城内安全、保证所有考生顺利考试。再敢胡乱搅扰到他们,本官先拿你治罪!” 桑奇豪这才知道自己当初领悟错了上峰意图。 只是也不想白白挨骂,便小声辩解道:“他们领头之人,已被人证爷孙明确指出。咱们可以杀一儆百吧?” 每次乡试前不都是会揪几个刺头儿收拾收拾? 事先恐吓,是最好的防范不是吗? ------------ 第五十四章:带走! 常元伦的眼神微动,想到自己的计划。 便对桑奇豪道:“你先按本官说的去做,然后把绵州的八个县案首都‘请’来,就跟詹士群说,本官要对那八人亲自考校一番,如果他们能过关,本官便不追究他们的过错。” 顶撞官兵、抵抗抓捕,也是过错。 桑奇豪这才觉得自己的颜面没有彻底扫地,领命退了出去。 但他没有即刻照做,反正现在天色已晚,再说置办歉礼也需要时间,便先回了府。 打定主意要再多关关那些人,最好关到那些人慌乱惶恐,届时恐怕他的礼都省了,反过来还会对他感恩戴德。 甚至梦里都是詹士群点头哈腰、感激涕零,给他送上大把银票的场景。 殊不知,他的兵士们苦哈哈,而绵州馆所内,欢歌畅舞、大吃大喝到天明。 及至他空着两手,在次日近午时、摆足一副“开恩菩萨”的派头,才去到馆所外时。 迎接他的却是兵士们幽幽儿的眼神、和满院狼籍、以及睡到酣畅淋漓的绵州一干人等。 桑奇豪的美梦破碎,气得有进气、没出气。 不过眼珠一转,便悄悄下令:“把那八个县案首抬上走人。” “那这馆……咱们还要封吗?”那校尉不开眼地问。 桑奇豪狠狠踹对方一脚,兀自不解气,再踹一脚,“封?封你娘个头!” 那校尉被踹得疼痛难忍,却哼都不敢哼一声,强撑着,一瘸一拐招呼手下做事。怎么都没弄明白自己的上官到底为什么要东一出、西一出,还雷声大、雨点小,想要偷偷解封的。 还拿自己撒气。 兵士们则去翻考生们脖子上的挂牌,寻找哪个才是县案首。 为了防止丢失或者破损等等,考生们都会将考证用个荷包装起来,再挂在脖子上。 这找起来可太麻烦了。 桑奇豪想赶紧走,又走不了,急得都想亲自动手。 “你们这是想秘捕?!” 桑奇豪闻声侧头,就见那仿佛又变了模样的、正好在他目标范围内的开县县案首,说着话走了过来。 呵,这还真是瞌睡递枕头,不请自来啊。 “知州大人有请,跟本官走一趟吧。” 桑奇豪阴阳怪气地道:“别以为你们上下嘴皮一动就能胡乱抵赖和诬陷,本将此次是奉知州大人命令,‘请’,你们绵州八位案首,觐见!” 晏旭就想说:有这么个请人法的吗? 但随即看见“自己人”睡得天翻地覆、叫都叫不醒的模样,便话音一转,拦去一名想继续搜挂牌的兵士面前。 “哪怕是陛下召见,亦需清醒整洁。你们就打算这样抬着我们去,然后再企图治我们个失礼冒犯、不敬上官之罪吗?还是说……” 晏旭说着冲桑奇豪笑了笑,再道:“您莽撞行事、搜馆封门,却无法善了,又不愿意低头赔罪失了颜面,就想趁我们不备,悄悄开门、再暗暗偷人吗?太不敞亮了吧?” 桑奇豪被狠狠噎住。 有这么戳人心肺的吗?有吗有吗? 他冷哼一声:“给你们个台阶,还不想麻溜溜儿下来,事情继续闹大,本将左不过是挨顿板子,你呢?你们呢?心血白费、前程尽毁,你确定要阻拦?” 反正别人会不会毁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小大人似的、拽不拉叽的病歪歪少年,肯定是毁定了。 晏旭听着,知道自己确实避不过,又想着的确不适合再影响考生们乡试。 便一点头道:“你抬了他们回去也得等他们清醒。处理不好同样会将事情闹大。不若我先跟你去觐见知州大人。” 桑奇豪巴不得赶紧先离开,闻言对兵士们一抬手:“行了,退出馆外,暂时不许人出去。等另七名县案首醒了,将他们送来省衙。” 总不能让人溜了不是?反正最重要的就是这个病歪歪。 却没有注意到……背后许多双眼睛睁开,看向晏旭那瘦小的背影,泪盈于眶。 而等桑奇豪带着人,在见到常知州后,便行礼禀报道:“启禀知州大人,除开县县案首外,绵州其余案首,都拒绝跟本将来面见大人。” 晏旭:“……” 当真只有更……没有最。睁着眼睛说瞎话亦不过尔尔。 晏旭没有急于立刻辩解,只按规矩,见礼:“小生晏旭,绵州学子,见过知州大人。” 常元纶眼皮掀开,看看这明显病弱的少年,再瞟了眼桑奇豪,猜测其又是自作了什么主张,却又不适宜当场斥责,便摆手示意其下去。 再次看向晏旭,稍稍释放出官威。 “你胆子倒是大,竟敢一人前来,还远超该年纪的沉稳,看来是有所倚仗。不过本官爱惜人才,所以,出题考考你。若能过,你们其他人安然无虞。若不过……只怕,就怨不得本官了。” 晏旭拱手:“小生明白,还请大人示下。” 他见陛下都沉沉稳稳,见个知州有什么可慌乱的?只是知道自己可能被对方拿了把柄,对方这是故意点出。 那么……其目的究竟是想吓得他破稳而不过?还是另有它图? 总觉得这莫名其妙来的考校背后,有着什么他还猜不到的深意。 “听好了,先接本官个下联。上联是:春画花花画,花花画画华华画。限时一柱香。”常元纶说着,就令伺候的下人将香点起。 此联,平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画画二字,即是名义词、亦是动作词。花花,第一句可理解为人名,亦可指画面为春花图。和后一句的华华类同。华华亦是仄。反过来,完成整体理解:春花华景画。花花和华华画的。 常元纶在制定下计划后,用这句上联,暗中派人考校过一些已有了名气的考生、部分县试或者上场乡试中比较出彩却没能考过的学子,还考校过几位官员,均无人能对答得极其工整。 也就是:并没有谁的答案能令他十分满意。 他的本意是想通过这个方法,提前挑选出可能有望中举之人,再加以特别的关注。 所以这个结果,让他正在考虑要不要降低难度再行测试。 因此看到晏旭,就突然想起这事,便决定考其一考,好令其不过。 总得留下一个是吧? ------------ 第五十五章:花花画画华华画 晏旭考虑的却是…… 这位知州大人,说的是:如果过,你们其他人安然无虞。 也就是说,无论他答不答上这对联,今日也休想完好无损走出这省衙了。 晏旭心下苦笑。 这样的结果,早在他昨晚的时候就已预料到。所以别人敞怀畅饮,而他默默喝着白水。 总得有人扛的。 前世,在朝堂上看到最多的就是背罪者,非常熟悉类似操作。何况,他这次还不完全算是替人受过。 那多人扛、还是单人扛,他就选择了后者。 有想出逃生之法吗? “回大人,小生的下联是:秋刺粢粢刺,粢粢刺刺次次刺。” 粢(ci)平声,形容谷物的总称,用以祭祀之用。百姓们本就喜欢用各种谷物给家中孩子起乳名,晏旭用出这个总称,就比花花、华华,强了一筹。 且祭祀时,谷物基本带壳,就会有刺。秋天谷物打下来,很多。就容易挨刺。次次挨刺便亦有此意。次字亦可为名,亦可用于形容。 整副场景,就是秋收农忙之时,看着丰收,哪怕被扎了手,百姓们依旧抹着汗水,笑出最甜美的笑容。若与春花华景一般成画,此副秋收图,将更盛。 常元纶拍起了掌心,“啪、啪、啪”地轻拍着,夸赞道:“果然有几分本事。本官信守承诺,允绵州一干人等无罪。至于你……说说【周易】第四十二卦、益卦中的初九爻试试吧。” 【周易】,属四书五经之一,必考项。 “回大人。初九:利用为大作,无吉、无咎。”晏旭只回答了原文。 因为这句的意思非常直白,需要和六二爻联合解释。 晏旭并无抓住机会争表现的想法,因为这,是个陷阱。 益卦,巽上震下组成的异卦。原文: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益卦的象乃风雷,象征增益与补助。益,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寓意得此卦者正当好运,受贵人相助,能获名利。 初九和六二联解,会涉及君王与天帝,虽是吉利之意,但祭祀不祭祀,他可说不得。这也是不会出现在卷试出的问题。 其实晏旭还有听出:知州大人让自己不可抗违其命的意思。 至于这个命是什么? 晏旭有两种猜测:一、知州大人会放过自己,那就说明此次科举,必会出猫腻。二、是知州大人让自己在风雷之下,懂得臣服。 说人话就是:乖乖受死吧。 晏旭只背诵原文,中规中矩,话说一半,留下余地,等知州大人的反应。 知州大人的反应是:“把你平日里的文章,送两篇来。日后要记得谨慎行事、专心备考。” “多谢大人海涵。”晏旭行礼告退。 回去拿了,再送了来。因为他听出知州大人的意思就是让他亲自送来、且是亲自送到大人的手上。 之后,大人看了他的文章,给予了夸赞和评点,便又放了他走。 晏旭知道此次风波莫名就过了去,但心弦,却绷得更紧。 不过看着同州考生们欢天喜地、全力备考,他便也收敛杂思,做自己该做的事。 “你这个画的是什么?居然长得这么奇怪?” 杜景辰指着他刚画出来、还没标明注释的沙漠虫物图,十分好奇。 随着【沙漠图鉴】中较为常见的生物被画得七七八八,接下来要画的,可能就不太有人见过。 百年前的【沙漠图鉴】,那是集了千年沙漠人的智慧和辛劳、集了多少人的心血收集而成。却并没有普及,只是被历任帝王收藏着。 晏旭闭了闭眼睛,一一回答了杜景辰。 “哇,这么厉害?那你有全记住一千多种吗?” “没有,我见过的原图鉴中,亦只有几种,只是标释中有粗粗提到而已。”晏旭也有些遗憾的回答。 【沙漠图鉴】并不是一本,而是像【孟子】一般,一个总纲下,被分出了许多分卷。 比如这种沙漠狼,就单独占据书架的一个位置,每一细分类,都单置一卷。 还有些亦类似。但晏旭自那时就认为:恐怕受着人类无法到达的沙漠深度所限,否则,应该还会有更多、更更多。 也不知道他今生有没有机会为其补全得更充分些。 而他因着时间关系,给童夫子所画的,都是总纲。就是一种生物只画了一样最具代表性的。 “那这两种是什么?长得很像啊,是你画重复了?”杜景辰拿起另两幅问道。 晏旭看了眼,微微笑起。 “它们同属猫科,名字也相差不多,但长相不尽相同,是不是很有趣?” “嗯嗯,简直神奇。” 杜景辰用力点头,然后双肘支桌上,双手捧脸,一脸神往地道。 “会试分有14科,唯独没有沙漠科。否则你一定是状元无跑。其实,不仅是沙漠,就是陆地和海洋,也有着许许多多数也数不清的生物存在,它们同样也是无比神奇。能用心去研究它们的人,很了不起。可惜……太少。” “怎么?你以后想去做那些?”晏旭看着他那表情,问道。 杜景辰遗憾叹气,收回手,有些沮丧地道:“我倒是有兴趣。可惜,匠人的地位低下。看看那种研究动物的官员,官职居然是‘兽人’,就明白有多不受思想待见了。” 儒学是立国存家的根本思想,读书人为了科举做官,更是日夜研究儒学,这是从上到下的大风气。不随着这股风气走的,得有资本。他杜景辰没有。 “以后不定会有的。”晏旭安慰杜景辰。 晏旭也想去研究沙漠。 为什么前世那么多书籍,他就对【沙漠图鉴】最有兴趣、研究得最多? 不仅因为那是他的家乡,还因为同样是被那种浩瀚神奇所吸引。 那就先好好读书,再科举做官,再在官场沉浮中,看能不能有机会脱身而出,在拥有了资本后再拥有兴趣。 “嗳你们听说了没?有几十名歹人被抓了,正在菜市口待斩呢!” 万俊彥忽然跑来,趴在窗户上冲他俩嚷嚷。 ------------ 第五十六章:收文之外的收文? 歹人?几十个?不会是…… 晏旭心头一凛,起身望过去,“是真的歹人还是?” “不知道,” 万俊彥摇头。其实他也是为此担忧不已,听到小厮回来一说,便赶紧先来找了晏旭。“我家小厮说:有百姓称那些人为好汉呢。” “走,先去看看。”晏旭二话不说,收好画稿。 几人就赶去了菜市口。 刑场高台的四边,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不少人的手中,还拎着小筐,内里,装着一个个馒头。 而他们嘴上议论的是:“听说台上那些歹人,就是那次闯城门的人。” “他们为啥要闯啊?” “听说啊,那些官兵众目睽睽之下调戏良家妇人,他们看不惯,就出了手。” “哎呀,好汉呀,这就要死了?太可惜了。” “可我看他们怎么长得不像啊?你瞧左边那个,贼眉鼠眼的。看右边第二个,尖嘴猴腮的,还有那个那个,满脸横肉……” “行了,别指了。你这人当真肤浅,相貌与英雄之心,有什么必然关系吗?” “这倒是……” 话题便渐渐拐了。 晏旭看着台上被插上亡命牌、脖子被压得抬不起来,五花大绑跪在那儿的几十人,心下也不知该是个什么滋味儿。 “怎么样,旭哥儿,你看出什么了没?我瞧着,他们也不像是好人。”杜景辰拽拽他,小声询问。 晏旭微微点了点头。 看样子,省衙并没有胡乱抓无辜百姓来背罪。 台上这些人犯,穿着的囚衣已有些破旧,还比较脏污。 他们的头发也很脏很乱,看得出被囚的时间并不太短。应该都是从牢里被提出来的。 就算有些不是,稍微光鲜些,应该也是城内严查期间被抓到的违律分子。 可这其中,只怕未必个个儿都是死罪…… 所以晏旭才心绪复杂。 但能管吗?当然不能。国朝有律:凡严查期间被抓人犯,均从严从重处罚。 就是能杀十个,就不会少掉一个。主要目的:震慑。 晏旭拉了拉杜景辰和万俊彥,往回走。 万俊彥的表情,扭过来扭过去。扭到实在忍不住,就小声嘀咕:“看着他们为我们挡死,我这心里……别扭得不行。” 绵州考生们,有一些看到、猜测到馆门打开是晏旭的独勇之功。 而有一些至醒都不知馆门为什么突然又开了,更不知为何又不被官兵追究了。只当是知州大人讲道理,不愿意过分为难读书人,因此反倒意识到这样身份的贵重,更加勤读苦学。 包括万俊彥。 现在万俊彥就猜到:哦,原来是有人替他们挡了罪。 同样什么也不知道的杜景辰,同样也这么想。 晏旭本来打算就让他俩这样想去,可细思之下,又觉得他俩如此慈悲心过甚不太好。便出声问道:“若你俩是知州大人,撇开你们已知的,当如何做?” 给他俩问哑巴了。 站去知州大人的角度,无证无据杀一批读书人、还是本就有罪之人,换了是他俩,也会是这般的选择。 “我再问你们,” 晏旭加重语气:“若是城池被围,外敌打来,有人叫嚣散布不利守城的谣言,你们若是守城将领,只砍他一人,还是砍了他全家?” “当然是砍他全家啊,这还用问?不仅砍,砍前还得游街示众!”万俊彥脱口而出。 杜景辰,水水嫩嫩一秀气小少年,也毫不迟疑就点了头。 大局当前,该狠则狠。 晏旭耸耸肩、摊摊手,“这不就得了?乡试在即,与官府、与考生、与城池,都是莫大压力,当狠不狠,你们还怎么保证乡试平顺?” 两人不说话了,心绪倒是平复下来。 只有晏旭,在提到“乡试平顺”的时候,心弦越绷越紧。 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想不通为什么城门事件、知州大人的处理结果会是雷声大雨点小。总感觉一切就像此时乌云慢慢汇聚着的天空在酝酿着什么。 最主要的,知州大人把他那两篇文章给留下了。为什么呢? “哎哎哎?你们知道没?咱们桃县县案首的文章,听说被知州大人给留下了!” 三人甫一进绵州馆所大门,就听到桃县的考生在嚷嚷。 学子们,并不仅仅只有科举一条路。除了蒙荫入仕的等等,还有就是:提前争取。 或在公众场合高谈阔论、与人辩文、作诗对词等,籍此扬名。若有幸传到主考官们的耳中,则对衡量取仕时有利。 或:将自己以为得意的文章,通过各种途径递交、或直接扔进某些官员的府邸。更有甚者,冒大讳投进官员的轿中。为的也是另获青眼。 若得官员赏识,就极有可能跳过科举,直接任用。就算科举,也对最后排名有利。 每个学子都想试试。 这就好比臣子与陛下。臣子们会想方设法让陛下想起自己、记住自己,因此也是花招百出。若不如此,就算成绩突出,亦难有进步。 那一旦被陛下记住了,遇到什么事的时候,就会想:嗯,这事交给这人办就可以。 一旦学子被官员记住、或者是听到了其名声,有的官员便会主动让人搜集该学子的文章阅览。 所以桃县的考生们都与有荣蔫、兴奋莫名。 这可是主动讨要啊,太了不起了! 晏旭面上笑着,也去恭喜。心里却狐疑更甚:桃县县案首于思亮,并没有名声传扬在省城,更没听说其有何异常行为。常知州是如何知道他的呢? 难不成是于思亮悄悄投过文? 嗯,大有可能。 晏旭便真心为其庆贺。 谁知,于思亮也是一头雾水。 面对大家的恭贺,他手足无措,又是高兴、又是紧张、又是茫然,“我什么都没做过啊,真的没有。” “哎呀,许是知州大人从别人处听说过你呢也未必,总之是好事,你放宽心,争取这次考上解元!”有人灵机一动,适时解惑。 这倒是极有可能的,于思亮遂略带腼腆,开心的笑起来。 晏旭也跟着起哄,还提出要借于思亮的文章学习学习。 科举考试中,经常会出现一些情况:考题泄露、代考、换卷。 虽说现在的科举制度越来越严格,这些问题越来越少,但晏旭依旧不敢大意。 他想记住一下于思亮的字迹、以及文风。 ------------ 第五十七章:王太师来了 于思亮痛痛快快答应了,还拿出此前写的不少文章与大家分享。 众考生们一边看着、争论着,一边也拿出各自的文章,共同交流探讨。 当然也各有保留,不会掀兜底。 晏旭也趁机将他们的字迹和文风都记住,回去后悄悄记在小册子上。 如是反复,加自己学习、作画、与他人共同进步等等之中,终于在紧张的气氛中,到了八月初。 关于谁是主考和副主考官们的信息,就被打听到。一时之间,他们以前的文章,找的找疯了、卖的卖疯了。 同时,也打听到了另外一则消息:王勋王太师,是阅卷主官。 这个消息让考生们隐隐有些兴奋起来。 为何? 因为来镇考场的官员品级越高,说明考场的公平性越强。能让考生们更心安一些。 而晏旭哪儿都还没去。 他知道但凡礼部的,几乎就是偏好三个字:宏、华、泛。 他就自己呆在房间里,找了类似的文章来看,偶见精妙处,便顺手一写一记。 “哎晏旭,你看看。” 万俊彥有银子、有手段、有脑子,最先弄到主考官、礼部右侍郎崔鸿祯的过往文章,门也没敲就闯进来,第一时间拿给晏旭过目。 “果然不愧是礼部官员,这词藻华丽的,啧啧。” 万俊彥边说,边趴在书桌对面,嘴巴朝那文一呶一呶。 晏旭微微笑开,毫不留情拆穿他:“这可是你的短板,还剩七日,你活用不会,就死背。” “不用~~” 万俊彥拉长了点儿怪音,双肘一撑桌,再将上半身往前挪了挪,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这次的名次,估计就轮不到崔鸿祯说了算。” 这倒有点儿奇怪了。 晏旭抬眼看过去,眼神疑惑。 就见万俊彥又挪近了一分,那张方块似的大脸都快怼他脸上了,晏旭的脖子往后仰了仰。 “哎你躲什么呀,我告诉你,这可是天大的秘密。” 万俊彥一撑桌面,索性撑起身靠过去,“我有可靠消息:王勋王太师来做阅卷主官了。” “啪!” 晏旭手里的笔杆,断成了两截儿。 万俊彥见状得意地笑,摇头晃脑着缩回去坐好,“怎么样怎么样?连你也被吓到了吧?所以那些人使劲儿找崔鸿祯的喜好,没~~用~~!” 晏旭扔掉手里剩下的一截断笔,笑出一口小白牙道:“我这是惊喜好嘛。听说四大世家关系稳固、枝繁叶茂,我就早早注意过你说的那位的喜好。” 他当然有注意过,简直不要太注意了。 王勋,原主的亲亲曾祖父!!! “果然还是你小子脑子好使,居然会注意到他。” 万俊彥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晏旭,再凑近了小小声问:“说说呗,他什么喜好?” 喜好?!他就喜欢权、喜欢钱、喜欢他们家族的太子能顺利登基! 但在内心吼完,晏旭的面上依旧在笑,笑着回答:“他就喜欢高深些的,尤其是那种隐晦意思比较浓厚的。” 隐晦到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汹涌澎湃的那种。 “这我擅长啊。” 万俊彥高兴地双手直拍桌面,再摩拳擦掌,双眼发亮。 遂又笑晏旭:“那你完了,你的文风四平八稳,是既不招崔鸿祯的喜欢,也更不招王勋待见。” 谁要受王勋待见了?晏旭只心道:谁稀罕要王家那贼老头儿待见?! 原主和周氏,一直以为驱赶他们母子出王家的,是王良鹏。 而照晏旭看来:没有王家那老贼头儿的默许,就算王良鹏是王家第三代嫡长孙,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 晏旭现在的念头只有一个:恐怕万俊彥说对了,自己这场乡试,完了。 不是别人要他完,而是他自己想要完。 因为乡试的次日,知州大人就会举办“鹿鸣宴”,宴请中举的考生、主副考官、阅卷官等一同饮宴。 晏旭不能确定自己跟王良鹏的长相有几成相似,但若引起了王勋关注,由他再想到去查周氏的长相…… 会露底的。 他是真没想过,自己会在乡试就遇到王家人,还是王家掌舵的贼老头儿! 原以为要到考会试后才有可能见到的呢。 “哎呀,别这么灰心丧气嘛,” 万俊彥见晏旭的脸色不太好,还咳嗽起来,感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起身绕过桌,边轻拍晏旭的背,边安慰道:“以你的能力,恶补几日总有得救。” 救个屁! 晏旭猛灌两口水,压下咳嗽和烦躁,卸开万俊彥的手,将书桌角上、最下面的一本集注书抽出来,塞给他。 “你也得加强才对,不然还是个万年老二。” 万俊彥:“……” 他呲牙咧嘴、虚虚地张牙舞爪,假假地表现出自己的不满,然后接过书,抖抖衣摆,一甩头,走了。 他就不信自己这次还考不过晏旭。只要这种大试考过晏旭一次,只要一次,以往的什么“万年老二”,就统统都会抹去。哼。 晏旭在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才终于垮下了脸,深深靠进了椅背。 一会儿后,他就坐起,重新拿根笔,重新开始记记写写。 如果一定躲不开,早一时和晚一时……虽然区别很大,但该接就得接着! …… 日子就这样滑进了八月初八。 进场日。 乡试共分三场,每场考三日。初八进场,初九为头一场。一十二日和一十五日,为二场和三场。考生需自带干粮、薄被与简单炊具,共要在考棚号子里呆足九天六夜。 那考棚号子很窄小,考生进入就会锁门,这九日的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完成。 进场流程,与县试、府试、院试类同。 不同的是,乡试的考场称为贡院,故乡试又称“乡贡”、“解试”。头名为解元,依次为亚元,第三至第五名称为经魁,第六名为亚魁。 主考官由皇帝陛下亲自指派。副主考们,由朝廷选派翰林、内阁学士,与当地的知州、通判等共同组成,再分出监考官和内帘阅卷官。 考官们初六即入闱,举行过入帘上马宴后,内帘官进入内帘,监试官便会封门,内外帘不得往来。内帘官会一直呆到试卷批阅完毕方可一起出来。 乡试和会试的试卷还会被誊抄,誊抄之人就居于内帘官所处之室的外间。 晏旭在经过搜身等一系列流程之后,找到了自己的考棚号。 看着四周围依旧是木制棚棚、内里方寸之地的上下两块木板,以及板下的便桶,忽而还挺怀念。 百年过去了,棚还是棚,板还是板,条件依旧差,考试依旧仿佛活受罪。 微笑着迈进,就听身后棚门一声响,被关上且上了锁。 棚门上有个小活窗,用来传递试卷、或者申请出去取水、出恭等等。 对,出恭,如果实在不想在便桶里解决熏着自己,可以出去到考棚末尾的茅厕去上。但这亦容易被主考官扣分。 而越靠近茅厕的考棚,越受罪。八月啊,臭得人头晕脑胀,不知该如何才能考得好。 晏旭的运气还不错,他的考棚比较靠前,在竖列第七的位置。 考棚是一列列、背对背的,在最前方,有一道高高的木栅栏,每一列的开口处,即两列之间的通道尽头,有敞口。其侧,与另一敞口之间,立有大大的水缸。 供考生们取水、以及防火之用。 晏旭依照自己的习惯,进来前就先将特意带来的两个大竹筒装满了水。 这会子,翻下上面的那块板,爬进去,再将考篮等物放在身侧,掏出薄被,搭在肚腹,也没点上贡院发的蜡烛,直接蜷缩起睡觉先。 傍晚时考生开始进场,至全部流程走完,已经夜半,小睡一会儿,放松一下,就得迎接试卷的到来。 迷迷糊糊间,还听得到隔壁考棚内、考生不断翻身的动静儿。 猜测对方应该就是初次进场的,还不能适应这种腿都伸不直、身都很难翻的睡觉功夫。 而内帘阅卷官们,靠在阅卷室侧间的一张张铺了锦垫的床铺上,正闲聊着。 “那些考生们睡觉伸不直腿,我们虽比他们要稍好些,但这……唉呀,这十几日,我的老腰要遭罪喽。” “王大人,下官帮您捶捶吧,” 常元纶主动上前给松活松活,“您身为太师,还专程走这一趟吃这苦,也真是为难您了。稍顷,下官再把自己的锦褥铺给您。” 王勋,户部尚书王福庭的父亲、皇后娘娘的父亲、四大顶流世家排名第一的王家掌舵人、当朝太师。 本不应来的。 乡试,还是川省的乡试,本不应会请动这位朝廷“大佛”,但其主动向陛下请旨,陛下本欲让其担当主考官,他却辞谢,只愿做个负责管理阅卷的内帘主官。 这引起了很多私下里的猜测。 不过大部分官员认为:其应该是想提拔家乡学子。毕竟王家祖上,就出自蜀地。 百年前,外敌入侵,致使国朝离乱、分崩离析。王家老祖宗便是在蜀地起事,随大景朝初代帝王东征西战,终于使国朝恢复了一统。 虽然国域缩小了不少,但好歹是统一了。 王家亦自此兴盛了百年。 当今皇后娘娘膝下有二子,长子为太子。猜测王勋此行的人,便很理解王勋的做法。 毕竟太子嘛,得有自己的势力。直接从进士中挑选和培养,虽快但扎眼。若是从乡试就开始,那就不一样了,会更忠心,且不容易引人注意。 其实做这种事,王勋出面也扎眼。 不过他儿子户部尚书王福庭走不开,其他的儿子又不够资格,只得王勋挺着把老骨头跑一趟。 内帘官中,可不只有常元纶有眼色。 另一名礼部委任来的副内帘主官,便凑趣儿地道:“太师,若有哪位考生得了您的青眼,还请您指点指点,也让下官们见识下其特别之处。” 话外之意就是:您想让谁考上,提前使个眼色啥的,别让我们瞎胡乱搞、不知情得罪了您。 而闭上眼睛假寐的王勋,一边享受着常元纶的服侍,一边想的却是…… 不知那个孩子,究竟还在不在蜀地。 12年前,周家被满门流放,次年,周氏和才满月的那病弱孩子被驱逐出王家,听人说,其就往蜀地跑了。因为周家人,就被流放在绵州。 王勋也暗中派人打听过、寻找过。 他觉得自己那嫡孙王良鹏,这事儿做得太蠢。 再不想要周氏母子,悄悄弄死了谁又会知晓?非得赶出去,埋下隐患。 王勋就来走了这么一趟。一是要保证提前“看好”的那两名考生中榜;二就是让那两人盯着点儿绵州。 毕竟他们王家啊,在京城的势头已太盛,陛下猜忌心可重着。 那王家就往京城外发展发展。再者也能帮陛下盯着点儿西南侯府。 ------------ 第五十八章:从上到下…… “呵呵,你们说笑了。” 王勋眼也不睁,眯眯笑开,回答这些人的话。“本太师只是顺便出来走走、活动活动筋骨而已,主要还是为朝廷选拔人才,咱们都是为了国朝着想嘛。” “是是是,您劳苦功高、高瞻远瞩。” “哎呀,还得是太师您啊,真真是时时处处为了国朝殚精竭虑,不愧为太师也。” “……” 内帘官们纷纷出声附和、赞扬、奉迎。只是心下都明白:王勋的确有了要推上榜的目标,至少是两个。 有人便眼珠一转,就拿起考生名录册,向王勋建议道:“太师,不如趁着这会闲暇,让下官们先熟悉下考生的名讳和成绩如何?” 话音落,听王勋微微回了句:“如此甚好。” 便知此举甚是中太师的意。赶紧从最有希望的廪生念起,眼角余光一直悄悄注意着太师的反应。 见念了两三人后,太师没有任何反应,遂知太师要的人并不在廪生之内。便跳过廪生,从增生开始。 没反应、没反应、还是没反应。 另一内帘官见这人太蠢,拿过名册,直接从各县的县案首开始。 果见,太师放在肚上的手、一根手指开始随着他每念一个名字、点动了一下。 方向对了! 这人赶紧继续念,直念到“离县案首、葛学彬”时,注意到太师手指的点动顿住。 心下恍然,再继续,又见手指动。 再到“新县、余建炎”时,太师的手指再次静止。 之后,一直在轻点,没有停顿过。 内帘官们的心里就纷纷猜测起来:难道正是这两人?还有吗? “绵州开县,晏旭,11岁。” 王勋的手指不自觉停了下来,脑中被这个名字给怔住一瞬。 绵州啊,11岁,王奄续、晏旭……这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 “说说这个晏旭的户籍情况吧。” 王勋双眼依旧闭着,仿佛云淡风轻般出声问道。 这可不在内帘们的预料范围之内。 本着他们的想法,太师即便有暗中要照顾之人,顶多就是手指点动微微给出提示,不会直接开口询问。 那这晏旭……? “晏旭,生父病亡,祖上皆死于战乱。母亲周氏,名、慧。祖上亦是逝到离乱途中。”那内帘官赶紧念出。 王勋的眉头稍稍动了动。 姓周! 不过名对不上。那位叫周娉婷。 只是,怎么这位周慧娘家和婆家的人都死亡了呢?相公也死了?是不是也太巧了些呢? 王勋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从来不相信巧合。他更信奉:不错过。 一个小小的乡村孩子而已,才11岁,考的什么科举啊。 王勋不在乎会不会冤枉这么个人,但他也不会直接提醒这些内帘官们。 他舒展开眉头,微微抬起两指摆了摆:“休息吧。” 内帘官们遂悄悄对视一眼,安静地退到自己床榻上,平平展展躺下去,再不出声。 有的人在心里猜测:太师要保的是三个人; 有的人则猜测:太师不喜那晏旭,得保证其不能上榜。 常元纶的心里就是暗暗衡量不定。 按他的计划,晏旭必须得顺利考完全场,之后就没用了。可如果太师的意思是想保晏旭,那……怎么办呢? 还真是纠结啊。 …… 而晏旭,还什么都不知道。 既不知道原主的曾祖父注意到了自己,也不知道其还想害自己。 至于周慧的名讳被改一事,他倒是知晓的。也只家人内部知晓,明面儿和书信上,都再没提过以往的娉婷相关。 正在考棚内,为了自己及家人前途努力的晏旭,迷迷糊糊睡到天色微明,起身,活动一下睡得酸痛的身骨,简单洗漱后,点燃小炭炉,坐上小锅,烧上水。 馒头已在搜检时被掰碎,就将碎渣放一部分在锅里,再将带来的腊肉片,放两片。煮不几滚,端下锅,放温。 然后稀哩糊噜喝下去。嗯,胃暖暖,身暖暖。再烧点水将锅洗净,再坐上干净水,放点儿茶叶下锅里煮着。 这样,半日份的精神就有了保证。 也正好,等到他做完这一切的准备,试卷,发下来了。 今日是八月初九,为第一场。 晏旭先阅卷。有3道四书题,【论语】、【中庸】和【大学】中各有一道需破题。每道需得在200字以上。 4道经义题,每道需得写300字以上。 另有五言八韵诗一诗、经义四首。 经义,需得阐明题中义理。 比县试那些要深得多。但没有能难得住晏旭的。 他便安心磨墨,提笔先写下名姓、住址那些,写完便弥封,然后再一一答题。 答题时,他用上了自己的写字习惯。 这是他从“借尸还魂”后,就特意培养出的一种习惯。就是在保留和进展原主字体的同时,也加入自己本来的字体一点点。 这样既不会让字体显得远超出当前年龄水平,又会使字体结构不松散、有力、有特点。 比如:務字下方的上提勾,别人都是下竖、上轻提,他会在提起后,稍稍留力,使勾尖微弯。从而使字体整体看起来,会略有方圆。 前世,他的字体就过于有力与尖锐,会给人扑面而来的刀耕笔伐之感。 这一世,得改改了。 这一试,他有悄悄在每一竖列的字迹中间,或高、或低的位置,微微点上不着痕迹的淡淡一小点。 为什么? 这叫暗记,防止被人调换试卷。 虽然他们的试卷,会被誊抄官给重新抄录,再交给内帘官阅卷,直到决定名次以后,再掀封名。 按理,不知是谁的试卷的情况下,不会存在调换试卷的可能。 但万一呢? 他可是一直有感觉到知州大人很奇怪来着,那就在不明对方用意的情况下,多做些防备总是好的。 如果被人“割卷”,也即换卷。原卷,至少是他自己的。 届时,他总认得出是不是自己的卷子。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 至午时,感觉腹中饥饿,晏旭便搁下笔,翻过卷子,收好用镇纸压去一边,再煮馒头渣、腊肠,这次就放了些晒干的青干菜。 有了腊肉和腊肠,盐都无须带。再加青干菜,有荤有素,既提供了营养,也不会导致油腻闹肚子。 晏旭正吃着呢,正想着呢,就听对面考棚门被敲响的声音。 ------------ 第五十九章:馒头! 那里面的考生,拍门板的声音有点儿急切,及至巡士过来问话,答曰:“闹腹,需得去茅厕。” 巡士便开了门。那考生一路急急往茅厕跑,一路就听到“噼哩啪啦”的放屁声响。 晏旭:“……” 这人是得有多粗心啊?到底吃什么了这是? 都知道入考场前几日,就得特别注意吃食。但凡管不住嘴、或者粗心大意,就会是这样的结果。 有的坏了肚子,还能坚持考完。有的则半途就被抬出去。而这样不谨慎的人,还有不少。每次都有不少…… 听听,另一边还有矫情的呢。不愿意在考棚里出恭大解,非得去茅厕。 晏旭其实也不愿意,只是他能忍。 每顿少吃点儿,忍过三日两夜,出去再解决。否则试卷上先被主考官扣个“屎虫”的鉴子,那就白辛苦三年。 吃完饭,收拾好,再缩去硬板板上小小盹半刻钟。起来继续答题。 如是反复,就这样过去了三日。 而这三日间,仅他们这个考棚区,根据晏旭听到的,就至少有三分之一的考生没能坚持下来。 不是病的、就是作弊的;不是考哭了哇哇自己要闹出去的、就是自己放弃的。 为啥放弃?没有计算好草稿纸,写着写着不够用了。 要知道,草稿纸上都轻易不得涂改,也会被算入计分。 这一个没有计算好,就几乎已没什么希望。再直接到卷上写,势必会出错。一涂改,行了,还不如先回家少受点罪呢。 还有因为太过紧张,嘴里一直絮叨不停,引起周围考生不满、吵起来被撵出去的。 这种最冤。 论紧张,谁没有啊?得自己想办法解压啊。 要么用手搓木板、搓墙板,甚至原地蹦蹦蹦都行,或者小小声自己叨叨给自己听也行啊。 非得说个不停、还声音不小,那不撵你撵谁? 关键还连累别人。 别人应你了吧?你俩均有作弊之嫌。别人不应吧,能被你给烦死,同样影响考试。 于是,牵连不小。 倒是让晏旭不用再忍耐了,嗯……清静多了。 最后再将卷子从头到尾查阅一遍,确定无误后,翻起盖过,镇纸压住,再收拾好考篮和垃圾,将考棚内除了便桶外都清理干净,终于放心咳了出来。 这三日,除了迷糊的睡梦之中咳出声,其余时候,他都在尽全力忍着。 只是这头三日还好过,第二、三场,随着精力的快速下降,恐怕就不得不给周围考生造成困扰了。 晏旭咳得惊天动地,耳听不少考生已交卷,他才狠狠几口水压住,看看天色、算算时辰,拍响自己考棚的门,拿了试卷出去交卷。 这一过程,本来是由负责巡守的兵丁收阅提交的。但很早以前就有人的卷子在此过程中出过岔子,便由考生自己拿着,放去主考官堂案上。 “你叫什么?”考官问。 晏旭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看着考官翻出自己以前的文章做字迹比对,再盖上“无替换”的印章。 所有的考生,都会在考前被收文章、交予考官们的堂案上,以作这等比对。用来防止代考、中途被人偷偷换卷等等。 不可谓不严。 看到印章完整清晰,晏旭便拎着考篮,站去了堂案另一侧,一排排水缸的对面木栅栏前。 但凡交了卷的,都得来这附近,可以坐、可以席地躺,可以小声说闲话,可以上茅厕等等,相对自由一些,只等所有考生交完卷、或者时间到,再一起离开。 同样也是防止泄题。 “旭哥儿,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吧?” 杜景辰跑了过来。 他交卷交得早些,一直抻了脖子在找晏旭,好不容易看到人,便凑过来问。 因见晏旭的面色更差,站着都在打晃,赶紧将准备问的考得怎么样,换成了撑不撑得住。 晏旭轻轻摇头没回话,伸手将其拉在自己身边,抓着其小臂借以支撑力道,并阻止了杜景辰坐下。 即便是考完,这儿也还是考试区域内,不能太过放肆,否则,一样会被扣印象分。 主考官会在这个收卷过程中,对于考生的试卷,大致翻一遍。 如果字迹太潦草、卷面不整洁、题答得太差,或者是之前就有被扣印象分了的,这时就可以往卷上盖戳。 除了相应的戳之外,还有“屎虫”、“话精”、“身体太差”、“不专心考试”等等。 如果考完了自觉放松,没有拘束言行,考官的眼神和记忆力可不是白给的。会及时找出哪份卷子是你交上去的,再盖个:“失仪”的大戳。 嗯……但凡被盖了戳章的,题分若是十分,不同的戳就会被扣掉不同的分,还能不能考上就极其难说了。 所以晏旭强行让自己依旧保持着风度站稳,也不让杜景辰胡动胡问。 毕竟这儿也不能说出和考试相关的言辞。 直撑到考场门大开,晏旭随着考生们步出贡院【龙门】,才彻底趴去了杜景辰的背上,连动根脚趾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詹士群眼见,立刻招呼绵州馆所内小厮等等,挨个儿往马车上抬人。 因为对此情况,见惯不怪。每家馆所就会在【龙门】打开前,安排一辆辆马车、牛车,或板板车,来将一个个出来就倒下的考生拉回去。 馆内,有厨娘早早做好了饭食。还安排得有大夫,会提前熬煮好药汤,只等着考生们回来,该咋咋整。 杜景辰将晏旭照顾好,便也睡了一觉后,早早起来,去准备考篮。 那些腊肉、腊肠之类是他俩自家乡带来,就挂在房间内。馒头,则需要去大厨房拿。 杜景辰往大厨房走的时候,半道儿上遇见了万俊彥。 “来拿馒头的吧?我帮你俩都拿好了,还有早饭,一块儿用。” 万俊彥说着,低头示意下了自己一只手上较大的油纸袋,再用下颌点了点另一只手上托盘内的肉粥。 “多谢。” 杜景辰略腼腆地道过谢,接了托盘,往晏旭的房内去。碍着对方主动帮忙的“情份”,随便找个了话题。 “你的小厮呢?怎么没帮你端?” 在馆所内,是允许带下人的。睡觉就打地盘,和各自的主子在一个房间。所以不能带多,一个或两个足够。 万俊彥用惯了下人,自身又懒惰,能不伸手的事情,就不会轻易动一根手指头。出来时带着一个。 所以杜景辰才会感觉有点儿过意不去。 “这就是他拿的,” 万俊彥托着油纸袋,大大地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随意回道:“他拿完出来,说是突然肚子疼要上茅厕,就塞给我了。那个懒货!” 杜晨辰轻笑,“仆随主嘛。” “嗨呀,你还会对我笑呢?”万俊彥大惊小怪,对他给自己的“玩笑”毫不在意。 杜景辰脚步加快。 两人就这样去到晏旭的房间。 晏旭昨晚一回来,便昏昏沉沉地睡,昏昏沉沉被灌肉粥、喂药汤。 直到天色未明被这俩叫起,整个人还有些混混沌沌着,连说话的精神气儿都没有,迷糊着吃饭、喝药,收拾考篮,赶往考场。 第二场,要开始了。 …… 而日夜不停、轮换着誊抄考生试卷的誊录官,其中一人,已抄到了晏旭的卷子。 他眼尖,有注意到每列字迹之间那些不明显的小点。 ------------ 第六十章:杜景辰中招 誊录官,由陛下任命。 誊录员:从进士、举人、和五种贡生中选派出一定的人数。 按照一惯的流程,誊录员所用的墨,乃红墨;誊录官用的则是绿墨,阅卷官用的是蓝墨。以便区分。 但这一次,因着王勋太师有想升榜之人,加之常元纶自己的小九九,内、外帘官员便有志一同、心照不宣地认了常元纶没有备足红色颜墨的说法。 让誊录员,也统统使用的是与考生们一般的黑墨。 誊录员的字迹可不是完全相同的。同样黑墨下,这一誊抄,便有了大大的漏洞可钻。 誊录员的脚边放着一筐筐的试卷。这位,能誊录到晏旭的卷子,也是往筐中放卷之人在暗中做了手脚。 誊录官围着一张张誊录员的桌案转着、看着、检查着。在发现此人的字迹与试卷上的字迹仿佛,假装没有看到,走了过去。 类似这般的,他在心中暗暗数了数,至少有十人。 十人啊! 一共四十个名额,如此明显的就已有了十人! 他的心里有些不舒服,感觉这也太冒险了。不过他也阻止不起,更不觉得被四大世家给“蒙了眼”的陛下会在乎这些。 他只记住了这十份,然后在收上来时,悄悄窝了一个对折痕的小角角。 他得留点儿证据,好跟这十人的背后之人,“谈谈条件”。 总不能白担一回风险不是?谁让他们瞧不起自己、没有提前“打招呼”呢。 …… 且不说他们个人的小九九。 考棚内的晏旭,在写完并弥封好自己的名字那些之后,就先倒下继续眯了一会儿。 这第二场,一道五经题,为论。就是破题。要求说出自己的见解与看法。 另外诏、判、表、诰中,选一题,需要列出不同的5条。 这个,要求的是官府使用的不同文体格式。 如诏和诰,翰林官、负责文武官员诰敕等,经常用到。 表,则是章奏文体和格式,用以节日或大事恭贺。 判就是判文,判题和判案有关。也就是考的朝律。 第二场的目的,就是测试你以后是否能做个基本合格的官吏。 晏旭不愁答题,他只消选诏,就可以轻松作答。毕竟他前世就是干这个的。 他只是身体难受。感觉骨头缝缝都在隐隐作痛,肺部更是像被什么给堵住,以至喉咙间的痒意难以压制。 考场内可不允许带药材、药汤之类,以防止有人恶意投毒。 晏旭只能在睡到感觉有点儿清醒之后,才坐起身,烧了点儿清水放温喝下去。 再看日头,正午都已过去…… “别咳了,一日日的没完没了,烦死了!” 晏旭的咳咳声,搅扰了前方考棚内的考生,终于忍无可忍地冲他发出了低吼不耐之声。 晏旭没回话,以免都被拖出去。 他只压低了点儿咳音,再用贡院发的小小裁纸刀,慢慢刮着与对方之间的木板。 “呲呲……咯咯……叽叽……” “靠,你狠!” 对方被气到没脾气,发出句似牙缝中挤出的声音,憋得再没有出声。 晏旭也不继续使坏了。 他一边答题,一边小口小口抿着水,尽量压住不咳。 心里,其实对周围仁兄还是挺抱歉的。 摊上他这么一位病秧子考生,换他……他也烦。 而他还不知道,和他一个考区、但与他隔着不小距离的杜景辰,出了事。 杜景辰刚开始答题不久,就只觉腹痛如搅。 他想硬撑过去,但差点儿把字都写成了“蚯蚓”,便想去茅厕。 可抬手要敲上门板的那一刻,他又缩回了手。 “不能去茅厕”的话,死死刻在脑子里。 最后实在忍不住,就直接在考棚里解决,一时别说是臭味儿熏得周围考生接受不能,便是他那成串儿被闷在便桶内发出的“哔哩卟叭”的声音,也搅扰得听到之人乱了思绪。 有考生就向巡守兵丁提出抗议,让他们驱赶这条“屎虫”去茅厕。 兵丁也被熏得受不了,每每路过此处时,都捂着鼻子。 可考场的规定:只要不是作弊,考生在考棚内可以自由所为。 但这声音一阵儿、一阵儿又有。随着抗议声增大,兵丁只得捂着鼻子敲响了139号考棚的门。 “这位……你还是去茅厕吧。” 兵丁甚至还想建议拉成这样的考生,干脆放弃了回家得了。 这么个拉法,别出了人命才好。 “我要考完。” 兵丁只在听到一连串拉肚窜稀的声音后,听到里面考生顽强的这四个字。 兵丁忍不住再劝:“乡试三年一次,留着命就有无数次。” 别一次就把命丢在这儿了啊兄台。 却不知,里面的杜景辰,执拗劲儿又上来了。 他就坐在马桶上,一边拉,一边考。 哪怕已有些虚弱到轻微晕眩、哪怕虚汗已透湿全身,他还是要坚持考完。 为此,还一边猛往口中不断塞馒头渣、和被掰碎了的煮鸡蛋。再努力多喝水,喝自己加了盐的水。 他记得,晏旭有这么教过他。 他相信晏旭的话,更相信晏旭那丰富的书本知识。 想到晏旭,他还担心起来:自己和晏旭一直是吃同样的饭食,考前尤为注意,晏旭更是谨慎万分。他这怎么就会像被人给下了药似的? 那晏旭怎么样了?会不会也中了招?以晏旭那副病弱身体,要这么拉的话,就真会没命的! 杜景辰难死了。又想坚持考完、又想放弃去看看晏旭,本已有些迷糊的脑袋,更多了些混乱和纠结。 最后,咬牙选择了坚持。 如果晏旭真的有事,他出去了也没用。如果晏旭没事,那他出去就是浪费了晏旭帮助他学业的辛苦。 做完决定的杜景辰,硬撑着喝完半竹筒的盐水,一边继续塞馒头渣,一边继续答题。 直到卷面上都落了不少渣渣,他提起来抖的时候,忽然又想到…… 如果他肚子出问题的原因在食物,那就只有馒头! 万俊彥今早端来的馒头! 那么懒惰的人亲手端的馒头! 是万俊彥再也受不得“万年老二”、在暗中下毒手了是吗?那家伙的想法一向比较灵活,比他们都灵活得多! 那么,其想对付的目标本来应该是晏旭? 只因晏旭昏沉地睡着,全靠他杜景辰给喂的些肉粥撑过来,并没有碰馒头?有问题的馒头就被他给吃了?! 那这考篮里的馒头?? 晏旭考篮里的馒头!! 杜景辰慢慢将手里的馒头渣放回油纸袋中,看着里面还剩下的不少,手指慢慢攥紧。 ------------ 第六十一章:水萝卜,加油!! 晏旭正在煮馒头渣、腊肠和干青菜。这些,对原主来说,是几乎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美食。现在,都成了晏旭考场内的专用食物。 反正都弄得碎碎的,煮成一锅稍稠的糊糊,放温,一骨碌喝下去,从身到心的舒服。 喝完再继续答题。 因着这次他比较有把握,答得也快,至第三日不到晌午,便已再次复检完毕。就干脆倒下再睡,睡到外面纷纷乱乱,考生们开始交卷。 他才起来,按照流程交完卷,靠去木栅栏边等杜景辰。 一刻钟过去,考场内还没交卷的考生,只剩下了不多一些。 再一刻钟过去,还在考棚内的考生寥寥无几。 差着交卷还有半柱香的时间,晏旭站不住了。 这怎么?人呢? 他想往杜景辰所在那列考棚边去看看,就迎接到主考官扫过来的视线,只能僵在那里。 心头疯狂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 “都考完了,你怎么还一脸急色?可是有事?” 这时,绵州、桃县、县案首,那个被知州大人莫名看重也收过其文章的于思亮,靠过来,问晏旭。 他们,也在同一考场。 晏旭抿紧唇角,眼神盯着那边,并未看于思亮,只口中回答了句:“杜景辰还没出来。” “你们怕不是在说那个屎虫吧?哎哟喂,他还没出来啊?怕不是拉死在里面了?” 旁边,忽有一人插话。 晏旭“唰”地一下转过去,瞪着那人,“你说谁?!” “嗬,这么吓人干嘛?” 那人被吓得后仰了下脖子,然后就怪眉怪眼、以手作扇在鼻子前扇。 “我们那儿出了个坏肚子的,不仅坏肚子,还坏心肝,拉成那样了都不去茅厕,就是在考棚号子里拉,什么鬼玩意儿嘛,熏死个人!” 晏旭一把抄起那人别有胸口的考证,待看清上面是137时,眼前只觉有黑云罩来。 他再顾不得会不会被主考官注意,也顾不得这人在放什么狗臭屁,迈开腿,就朝着那边过去。 一边在心里骂杜景辰:犯什么牛劲?考试而已,非得把命考丢吗死憋牛?! 短短六个大水缸的距离,晏旭只觉得有六百公里那么长。 他几乎违反考场规矩跑起来。 至第五个大水缸前的时候,杜景辰出来了! 面色青白、摇摇晃晃、满脸虚汗,出来了! 晏旭急急刹住脚,双手伸了伸,又缩回,快速靠向木栅栏一边。 看着,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杜景辰,一步三晃,朝着主考官那边走去。 因为杜景辰手里有试卷,他不能靠近! 只能看着! 如烤似煎般看着,再跟在其后三尺之外,握紧双拳给他鼓劲:“水萝卜,撑住,还有五十步!” 杜景辰的视线中,只剩一片模糊。只有主考官那身鲜亮的红色官袍,提醒着他最后的清醒。 听到“水萝卜”三个字,听到晏旭的声音,他忽然想笑。 三头小萝卜,那头胖萝卜不用考,那他这头水萝卜就不能拖后腿。 不能考不上,他的萝卜小伙伴还在等着他! 杜景辰猛咬下唇,一头冲了出去。 而他的冲,其实只是他以为的冲而已。 事实上只是稍稍加快了些速度。 看得晏旭是又急又痛。 时间,快到了! 还有二十二步,“水萝卜,加油!” 沙漏里的细沙,如无情湍流的河,簌簌下滑,毫无中断。 “杜景辰,加油!”于思亮跟过来喊。 “杜景辰,加油!!”同考场的绵州考生看见这一幕,围拢来附近,一起为杜景辰打气。 “加油,杜景辰!!” 认识不认识的,此刻都为着考场中难得出现的团结精神,忍不住也纷纷出声。 就连之前说坏话的那人,也在大喊:“加油,杜景辰!” 巡场的兵丁们,站住了脚,双拳也在暗暗握起。 还有十步…… 杜景辰忽然双腿一软,摔倒了。 众人齐齐长喟。 晏旭捂住脸,又立刻放下,跑去杜景辰的前方,大吼:“杜景辰,起来,我就在你前面,起来追我!” 而内心,他更想抢过杜景辰的卷子,想大喊别考了! 可杜景辰没有放弃,他又有什么资格帮其放弃?! 刺激杜景辰走完这最后的十步,是晏旭此刻唯一的办法。 在这样的刺激中,在沙漏里的沙即将漏完前,杜景辰,爬了起来! 也不等站直、也没法站直,爬起来,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走完了这十步! “你叫什么名字?” 主考官看着几乎是被双手拍按在自己面前的考卷,再看着这个仿佛一根指头就能戳倒的考生,依照规矩问道。 “杜、景、辰!” 杜景辰撑着桌面的手没有挪开,眼前只剩昏朦一片,从齿缝间清晰无比地挤出这三个字。 主考官拿过写着杜景辰名字的、用来做字迹比对的文章,左比比、右比比…… 晏旭杀人的心都有了! 沙漏的沙,最后几粒,往下方漏口滑去。 “嘭!” 就在这一刹那,主考官的大章,盖下! 仿佛战场上锣鼓的尾音、好似雷声颤颤的余音,在向所有人宣告着平息。 杜景辰一头栽下。 晏旭的手伸出。 于思亮的手伸出。 绵州考生们的手伸出。 所有考生们的手伸出…… …… 月亮,升起又落下。漫长而又紧张的夜晚,即将过去。 杜景辰感觉自己做了很长很长、很累很累的梦,很想睡着再也不要醒过来。 可是晏旭好讨厌啊,为什么一直在催他?为什么要催自己追赶他? 是了,是自己要追的。 追不上,他就又没有朋友了。 “喔~~喔~~喔~~~”公鸡唱鸣。 杜景辰睁开了眼睛,入目就看见晏旭那张“讨厌”的脸、入耳就听到他那讨厌的咳嗽之声。 “你行不行啊?”杜景辰习惯性地张嘴就问。 晏旭忽觉眼眶发酸。 转过脸、侧过身,抓起衣物就往杜景辰被子上扔。 “快起来,要进贡院考第三场了!” 这一夜,晏旭不眠不休,找了大夫、翻了脑中医书、跑了两趟药材铺,守着煎了药汤、磨了药粉、煨了食物…… “你干嘛这么凶啊。” 杜景辰听到要进场了,木着脑袋,习惯性爬起,抓着衣物边穿,边有些不适应地嘟囔。 ------------ 第六十二章:活着就继续 听得晏旭好想捶他。 忍了忍,认真看向他,认真提醒:“你的身体,恐怕撑不完这第三场,你确定,还要考吗?” 杜景辰歪着脑袋,疑惑:“我还活着吗?” 活着,就得考。 晏旭认真地继续:“如果我不考了呢?” 杜景辰扔掉了手里的外袍,往床上一倒,眼睛一闭,“那我就不考了。” 晏旭:“……” 一把将人从床上拽起来,再捡起外袍丢他身上,没好气道:“别把你的人生挂我身上,我扛不住!” 说着,就走出了房间。 房间外,站着昨晚想帮忙照顾杜景辰、又被晏旭给赶回去睡觉的绵州考生们。 “没事了,感谢大家关心,杜景辰今日能考。” 晏旭冲大家抱拳,团团一礼。 “有事你说话。” 考生们拱手还了他一礼,说了这句话后,才纷纷散去。 他们,也还要做考前准备。 只有万俊彥,垂着脑袋,缩在最后、最角落里,像被掐断了一半脖子的鹌鹑。 昨晚,晏旭他们把杜景辰送回来之后,趁着煎药的空当,晏旭问到了万俊彥头上。 万俊彥才想起:自己的那名小厮……不见了。 万俊彥就一直想帮忙,却被晏旭一直阻拦、一直无视…… “跟我去准备考篮。” 晏旭瞥了万俊彥一眼,一边往大厨房去,一边扔下一句。 万俊彥抬头望过来,有些不敢置信、讷讷地问:“你肯理我了?” 肯理,就是相信他了,就是相信他不是指使小厮对晏旭下毒的人。 这一瞬间,万俊彥都不相信自己了。 那小厮是万家的家生子,是陪着他一起长大的人,万俊彥打死都没有想到其会背叛自己。 不,不止是背叛,这更是另一种出卖和构陷! 万俊彥罚自己站在角落里、站了一夜,都没法开口解释,不知道怎么解释。 这种事换了任何人,都不会再相信他。 晏旭瞅着他那副痛苦又纠结的样子,“咳咳”道:“从头至尾,我都没有怀疑过你。” 万俊彥猛地睁圆眼,“那你一夜不理我?还不让我帮忙?!” 有这么相信人的吗? 有。 就听晏旭道:“我那不是不信你,我是气你管不好自己的人,你也有责任,便该罚!” 万俊彥:“……” 一时想哭、又想笑,还想嗷嗷乱叫一嗓,表达抗议、或者震惊、或者是什么…… 最终,也只能耷拉下脑袋,乖乖跟上晏旭的脚步。 他这个“万年老二”,做得心服口服。 去领馒头时,从厨娘手中接过来,他还想先掰碎了些自己尝尝。 晏旭发现了他的动作,拍了下他的手,示意赶紧拿着走人。 万俊彥才意识到自己蠢了。 食物,都是大厨房的人分派的。如果他们要做手脚,谁都跑不了。所以,他们反而是最清白的。 “可你为什么不怀疑我?” 回走到半道儿上,万俊彥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晏旭云淡风轻般回答:“县学三年呢,你要是因万年老二对我不满,用不着等到现在。” 万俊彥用力点头! 却又听晏旭还是那副语气继续道:“不过,你这人花花肠子过多,以后再不敢,顶多也只有我能相信你。” 如果说:小胖墩是豪气干云、杜景辰是倔强执拗,那万俊彥,给晏旭的印象,就是——投机取巧。 “其实我知道,” 万俊彥耷拉着脑袋,小声嘀咕:“如果不是认识了你,我要再跟原来身边的那些人混下去,就铁定会成长为一个一肚子坏水、阴险狡诈的卑鄙小人。” 幸好,我早早认识了你,早在我彻底变坏前。 晏旭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只叮嘱重点。“这事归你查。我们总不能白白被害,总得知道是谁在背后捣的鬼。” 万俊彥将头点成了小鸡啄米。 他比任何人都要痛恨背后使坏之人。 正想表忠心,就见馆长端了碗鸡肉汤来。 昨晚,把馆长詹士群也吓了一大跳。 看来这一夜,该没睡好的都没睡好。 晏旭接过鸡肉汤,谢过馆长,去找杜景辰,逼着他吃下一半的鸡肉后,将剩下的鸡肉和汤,就着馒头,拉着万俊彥平分了。 杜景辰看到晏旭对万俊彥的态度,便没有多问一个字,待万俊彥的态度,也一如往昔。 “你家小厮应该只对那一个馒头做了手脚,那本来是给晏旭的,后来被我给吃了。”杜景辰只说了这么一句。 这是他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想通的。 因为他们一起吃饭时,总是让着晏旭先吃。杜景辰在考棚里死死回忆,就想起,早上的时候,他本来也是把第一个馒头拿起搁到了一边,准备稍凉后喂给晏旭。 后来见晏旭喝完肉粥就没了胃口,杜景辰不愿意浪费粮食,便抓起那馒头自己吃了下去。 也是在考棚里看着馒头渣,感觉自己腹泻情况并没有加重的时候,想明白了事情的首尾。 但那时仍是怀疑万俊彥,就想撑着考完,出去告诉晏旭。 不过现在嘛…… 既然晏旭在看到自己出事后仍然相信万俊彥,那他也就愿意相信。 这把本来进屋时忐忑不安的万俊彥,给感动得一塌糊涂。 这,才是朋友吧? 可惜,自己没有……这朋友,是晏旭的。 …… 鸡啼六响,贡院第三场乡试,开始了。 晏旭在进场前,本想叮嘱杜景辰一声:让他撑不住就放弃。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与其对了对拳,然后走进考场、过完流程,坐去了自己的考棚号舍内。 这第三场要考的内容,是杜景辰擅长、是他晏旭的短板。 就是五道策论题。 要求考生需得结合经学理论,对朝廷政事发表见解和看法。 儒家经学,仍然、始终,是所有考试中的核心内容。 为什么说杜景辰擅长呢? 论起时事,晏旭和杜景辰了解得一样多。但晏旭能联想到的更多。 比如:朝廷如果突然加大力度提拔工部年轻官员的话,那么,晏旭就能猜测到,如果是连绵雨季,那就是什么地方的堤坝出了事。 如果是旱季,那就是朝廷要兴修什么地方的水利了。 如果再结合上此前的廷报……拿现在的帝王来说,若是此前夸赞过哪儿的山水美,那就是要修建行宫之类。 但正是这样的问题,晏旭不能回答得太多。 看破别说破,让你议论不是让你直戳肿疮。 晏旭就得既要表达出自己不同的见解,又要避免刺激到任何官员的神经,否则极容易被考官理解为:这个考生太偏激,不适合朝堂。 而杜景辰之所以擅长,就是他对国朝前景充满希望和向往。 说人话就是……看什么、是什么。 看到朝廷加大提拔工部年轻官员,杜景辰的想法就是:哇,朝廷终于重视起了匠人人才! 然后评论起来就是这么做的各种好处云云,几乎就等于是——粉饰太平。 在他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 晏旭想想就咳嗽,再看看考题【西辽西夏】,咳得就更厉害了。 大景朝的边境,除了海岸一线外,其余地方可都不太平啊。 这是重文轻武的帝王,面对不断受到滋扰而疲于应付的状态,想要一个既能安枕无忧、又能长治久安的法子了是吗? 大概,不少考生会出的主意是:和亲、割土、赔银…… 偏激些的考生会回答:重武、死战!小小西辽、小小西夏,怎经得起我人才济济的大景? 了解主考官心性的考生可能就会答:谈,谈和。以最小的成本、换取最大的利益。 杜景辰应该会选择的是第二类。 别看杜景辰天真又呆板,但他也是经历过战火伤亡之痛的人。 他的家人们啊,也就剩他爹娘和他三口。 而晏旭呢? 他咬着笔杆,三类都不想选。 ------------ 第六十三章:想灭丫的 虽然晏旭觉得:主考官和帝王一样,应该喜欢第三类答案。 可他就是不想这么写。 他想大大地写一句:谁再割土、老子灭丫九族! 可惜,不能。 他也明知大景的帝王不可能改变得了猜忌、和“眼前花团锦簇”就好的心性。 只要有这一点存在,第二类答案,就永远会被瞥一眼后被放去一旁。 这是考试,个人的感观和想法不占主要,更不是他能肆意畅所欲言的场合和方式。 晏旭“咳咳”完,提笔,就五道时事策论,均写下了平衡之道。 比如面对外敌不断滋扰的问题,就答:减轻税赋,让百姓们有田种、有粮吃,才会在人力及物力上,强大国朝云云。 反正不管怎么样,都绕去了根儿上——只要自己有底气,其它什么都不用考虑。 看似泛泛之谈、又有着少年人的纯真。 实则一深思……哇,好有道理。 就是这种感觉。 但这样的方式答下来,确实是把人给累够呛。 需得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避忌再避忌。 哪怕只有一个字的偏差,就有可能导致文风大改,触及到某些雷电。 直考得晏旭深觉自己外焦里嫩。 好在,走着离开考场的。 嗯……三场终于彻底结束,剩余的考生,也是带着这样有些轻松、更紧张、无限疲惫的心情和身体,走出来的。 走出来以后倒了的不算。 反正倒了,也能好好放任自己、好好睡一觉了。 放榜的日期,在八月三十一日,还有十几日。 而他们这边放松下来,小胖墩那边,正跟他老子娘闹得水深火热。 “阿娘,您不能说话不算话!” 小胖墩、赵云义,在按阿娘的要求、终于艰难背诵完【孟子】中的十篇后,想去省城找自己小萝卜伙伴的心愿,还是破灭了。 他气得线眼都快睁成圆珠。 “他们俩都已经考完,你去干什么?在等榜的日子里拉着他们到处胡玩?” 容燕苓坐进椅子,一撩裙摆,左腿盘去右腿上,双手搭在左腿小腿上。 继续道:“人家是走文臣路子的,你呢?白日黑夜地只会打打杀杀。你就老实呆在家里,别去祸祸人家了。” “还文臣?” 赵云义不服气,叉起腰,鼓起就算长了三年、还是圆滚滚的小肚子,鼓起勇气据理力争。 “他俩才多大?能考得上乡试都算他俩没白做我小胖萝卜的朋友。您还想怎么着?就连踏入朝堂前、我们最后的这几年快乐都要剥夺吗?!” 容燕苓放下了腿,双手搭去了扶手上。 唬得赵云义知道自己要挨踹,赶紧拉开弓步,一拳捏起贴腰侧,一掌竖起,微八字准备抵抗。 却并没有迎来阿娘飞起两脚,而是发现,自家河东狮母,眼神逐渐转为了黯淡,甚至是……伤心。 ??? 赵云义微侧了侧脑袋,歪着看向自家阿娘低垂的面容,小心翼翼问道:“阿娘,您怎么了?” 他又说错什么话了嘛。 他娘天不怕地不怕,居然会伤心? 赵云义感觉自己跟见了鬼似的,不,是比见了鬼还更觉稀奇、更觉惊悚。 突见他娘面容瞬变,又转为凌厉。 一拍桌子,“滚出去玩!” 赵云义一蹦三丈高,就要大喊阿娘最好。 又听到下一句:“就在松州城,敢踏出去一步,老娘打断你的腿!” “叭唧!” 赵云义摔在了地上,四肢着地,大蛤蟆似的,转眼生无可恋。 容燕苓则看也没看自家蠢儿子一眼,只一按桌角,便掠出窗口,直掠向了赵嘉耀的书房。 见其正在摆弄沙盘,容燕苓就想给丫掀了。 却在伸出手后,又一握拳,恨恨一个转向,捏住了夫君的耳朵。 “你说,你给我说清楚,小胖墩还有多久要送往京城!” 赵嘉耀手里正琢磨着插哪儿的小旗子,掉在了沙盘中的山峦上。 想挣脱出夫人的“魔指”,又没敢,只能长长叹口气,任由夫人捏着,没有回答。 若有青云志,何苦生在帝王家。 他父王为了苟活,王爷的身份都不要了。那位还非给他们家个侯爷的爵位,不要都不行。 那就收着,做一名守护国土边界线的军侯,守在最远离京城的西南战线上,守护百姓安宁。 可还是不行。 按照规矩,早就该送他家嫡长子入京为质。 他努力争取过了,不仅将云义就是个纨绔的消息散播去了京城,更是买通了一些官员,为此事尽量不引帝王想起。 加之他大哥一家还被帝王给关着。 可……最多也不过三年后,在云义加冠前,就必须送去。 再不送,一顶“图谋造反”的大帽子就会扣下来。 那上交兵权呢? 阖府灭,且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们亦将如坠深渊,域内百姓们,又将如何安处? 不交兵权,就只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在生与死之间来回拉扯。 而无论怎样表忠心,都不及自毁城墙更能令帝王安心。 赵嘉耀,赵侯爷,沙场上威风凛凛、大杀四方,唯为着这,自觉愧对夫人,成了个“耙耳朵”。 容燕苓松开了手,跌坐去椅子,眼泪,冲进了眼眶,却又被她给硬生生忍了回去。 她知道答案了,还有三年,三年…… 她又一咬牙站起,气哼哼就往外去。 “你就让云义去玩吧。”赵嘉耀见状,忍不住劝。 容燕苓头也没回、脚也没停。“我去盯着他玩!” 赵嘉耀身影一闪,挡去夫人前头,再将夫人双肩揽住。“让他多自在会儿吧。” 有你盯着,儿子还怎么能玩得痛快? 容燕苓气一泄,遂伏去夫君肩头,紧紧咬住牙关,将脸深深埋起。 心里,第一万零八次后悔,自己当初究竟看中了赵嘉耀啥?为什么要嫁给这么一个危险的人?! 可真的要让她说出口…… 如果有来世,我仍愿为你的妻子。 而等她好不容易用这个理由一遍遍说服自己、平复下心绪的时候,就听到下人汇报。 “侯夫人,大少爷跑了。” 容燕苓:“……” 推开夫君,抄起马鞭,踹飞椅子,一个踏地,从窗口掠出。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 第六十四章:投文 省城。 八月二十一日。 晏旭和所有的考生们一样,足足睡了两日后,醒来便与他们凑去一处。 一边听大家讲述各自的文章,一边用笔记录下来。 考后对题,是习惯,也是为了能让心里都对是否上榜有些把握。 若是实在自觉考得差了,便不用候榜浪费时间,可以先行回去。 只有有自信、或不太确定、或抱着侥幸心理的人,会“不到黄河心不死。” “于思亮,你这题答得漂亮,果然不愧是县案首,这文采、这思敏,吾等观你,不中解元也必是亚元或经魁!” 听完于思亮的考试答案,围坐成一圈儿、一圈儿的绵州考生们,纷纷出言夸赞。 于思亮却极是谦虚,冲众人环拱了圈儿手后,跳下圈中由桌子拼成的高台,走到晏旭身前,拱手道:“晏旭老弟,不若你也上去说说。” “对啊晏旭,就差你没说了。”大家跟着“请”晏旭。 晏旭搁下笔,环拱着手,也没客气,走到中间,踩着板凳,站去了桌上,和别人一样,将三场试卷的策论题答案,侃侃道出。 众人沉默了几息,慢慢整理着思路。 有人则已开始拍手叫好。 有人夸赞解元非晏旭莫属。 而有人,却站出来反对。 “晏旭此文有欠妥当,他太过于取中庸之道,便显得既不出彩、更无突出,恐会落榜矣。” “哎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儒家思想,核心之道便是中庸,你如是说,是指这核心便是错的啰?” “对,我看晏旭就答得非常好。他将这核心之道把握得相当精准。” “嘁,你又懂什么?在平路上开出花,才能入考官眼目,否则,与平庸又有何区别?” “……” 嗯,争论起来。 且愈争愈烈,几乎已到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之地步。 晏旭跳下高台,坐回原位,将之前记录的、感觉出彩的、别人的文章,一一挑选出来。 没有参与争论,因为这本来就是自有【孟子】以来,就没被人争出过高下的问题。 直到他们争够了、论累了,晏旭才拿起那些文章,提议道:“你们,都去找人投递投递。” 要在榜单结果出来前,提前让一些官员、或者是大儒看到你们的文章。 这样,如果落榜、如果得了那些人的青眼,也不失为另一条进学之路。 如果进榜,举人就有做官的资格。若再得获青眼,就是分上加分,以后也多了一个选择。 或继续求学考进士,或就停下来为官为吏。 但晏旭实际还有一层打算。 若是此次乡试中有舞弊现象,提前让自己和他们的文章、让别的有份量的人知晓,也许就能发挥点儿作用。 前世,有一年,就有科举中的考生被人偷偷换卷。 但那个考生,有在考后将自己的答时所作文章,投给一名朝中重臣。 那是名很有声望的老臣,阅文后当即便夸赞这名考生有状元之才。 可金榜贴出,该考生居然榜上无名! 老臣说那话之时可是有别的官员在场,老臣既跌不下这面子、更不相信自己眼光有问题。 遂通了关系,将该考生的原卷调出。再将那次的状元原卷调出。 至此,掀开了首起科举舞弊“割卷”大案,最后整整查出了52名涉及割卷、以及代考的考生。 最可笑、可悲的是,有名卷箱书吏招认:他连换了一个考生的试卷——八次! 八次啊,三年一考,那考生次次都来考,24年的光阴,就被那卷箱书吏给轻轻葬送。 一大批官员落马,受到了极为严厉的惩处。 也是自那后,考前和考后,就有了考生提前投递文章、或试卷答案的习惯。 “那晏旭你呢?你准备投谁家?” 绵州考生们被提醒,一边过来拿文稿,一边谢过晏旭的帮忙记录,一边又问他自己的打算。 “蜀青书院院长吧。”晏旭如是回答。 川省文官最高的知州和通判,还在考场里出不来。那投别的文官,晏旭觉得份量不够。 而文学大儒、归乡老臣那些,他又觉得自己的份量不够。 毕竟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上榜而已,没想拿多高的名次,就不愿意惊动那些人。 想来想去,就只有川省最有名望的蜀青书院了。 “那你投他,我们就不投了。”顿时有些考生笑了开来,直言要避开晏旭。 于思亮也笑道:“那我就投董老大人。” “哎你怎么投他?他都致仕太久了。”有考生疑惑。 董太傅,原是太子的文学老师,在为太子启蒙三年后、也即太子六岁之时,便已辞官不做、告老还乡。 如今,太子都已年满27。董太傅,也已鲜有人记得。 “吾曾有幸拜读过董老大人的文章,甚是仰慕,其亦是吾进学的奋力与目标。”于思亮谦虚地回道。 便有考生接话道:“其实我也非常喜欢他的那种洒脱不羁的文风,可惜……你要投他,我便不投了。我自认考不过你,哈哈。” 勉强的“哈哈”声,盖过了他隐瞒的那四个字:时运不济。 大景朝前朝末,国朝便已显颓像,有不少的老臣,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在屡次三番讷谏无果后,便不是黯然神作退居二线、便是辞官归隐、没于乡田。 有的,则已因郁郁不得志而抱憾归泉。 晏旭其实在绵州书肆中看到董壶董老大人的书作时,便对其亦心生了相惜之意,原也打算着将文章投于他处。 可想想自己的身世、自己的仇人、自己未来要做的每件事,都太没有把握、又太长远,就不想再将为国朝贡献出毕生心血的老人家拖下水。 想让老人家能安享晚年。 不过也不会阻止于思亮去投。在晏旭觉得:以于思亮那般谦逊的性格,说出那样的话,背后应该还有别的深层隐瞒。 大抵就是,于家恐怕和董家有些渊源。且于思亮的文风,也颇有董老大人之风。这可不是单单只凭借着仰慕、学习,能学得会的。 当然,晏旭也不会去深究别人的底细。 为了不让人继续谈论董壶,他便扯开话题,问向万俊彥:“你准备投谁?” 万家自己就有个致仕老臣,四品的官儿就退回了开县。但在朝中应该仍有些渊源,想必万俊彥会去投“熟门熟路”。 ------------ 第六十五章:被注意 万俊彥却道:“和你投一样的。” 晏旭:“……” 他眨了两下眼睛,不明白万俊彥这是想闹哪样?明明刚才夸他能得解元的人里面、就数万俊彥叫得最响。 这怎么……非得找面南墙来撞撞吗? “我最不服你,当然你投谁、我投谁。” 就听万俊彥又如是说道。 还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给知道他俩来由的杜景辰和开县考生们都听乐了。 有人就拍着万俊彥的肩膀,戏谑他道:“你这是死都不开花、绿叶当到死啊。” 自己绿油油长一边儿不好吗?非得死活去当绿叶衬托红花,到底是哪儿想不通啊? 万俊彥傲骄得一甩脑袋、一拨碎发,“我总有机会打败他,哼!” “那我也投蜀青书院!” 杜景辰立刻接话。 他要打败万俊彥,还要打败晏旭。 “有你个万年老三什么事儿?”万俊彥撇他。 自己个“万年老二”已经追晏旭追得很辛苦,非得后面再跟个杜景辰追自己不放,这不压力山大嘛。 杜景辰学着万俊彥先前的样儿,一甩脑袋、一扬下颌,一撩额发,“我打败晏旭,就等于也打败了你!” “哈哈哈,”众人笑开。 之后,便说说笑笑着,带着轻松与愉悦,去将晏旭记录的文章,再亲手誊抄一遍,然后投向各自选定的目标。 晏旭也只能带着两条“尾巴”,去了【蜀青书院】。 【蜀青书院】,川省最大、师资质量最高、也是入学门槛最高的学院,当然,收费也最贵。 其在省城西郊外,占地足有两座山峰,不同功用的建筑屋宇,高高低低、错落分布在绿林花树之间,与所有的景色相融又相映。 “望山之远兮,观景之美兮,怎生不令吾辈心向往之?”杜景辰遥望那两座伟岸山峰,不禁深深感慨。 “山有隐,不入便已觉其深,吾辈怎当不奋进也。”万俊彥跟着杜景辰感慨。 幽山、密林、青谷、院静,只仅这般看着,便只觉内里俱是高人无数,便是那门槛,亦让人先生三分畏怯。 说人话就是:从民居中走出一匹汗血宝马,都会被人当成拉车的普通马。而从皇宫中溜达出一条野狗,亦会被人视之为奇物、神犬。 这样的书院,对于学子们来说,能进入,就能成以后入仕的资本。 甭管在里头是不是学成了一坨渣渣。 “旭哥儿,如果我们中榜,以后就考进这家学院读书吧?”杜景辰感慨完,突发奇想。 万俊彥个总不服输的傲骄货,此刻也将脑袋点成了小鸡啄米。 “不来。” 晏旭给他俩兜头泼了瓢冷水,“如果我们都不落榜,下个目标,应该是国学国子监。” 他得提前进京城了解该了解的、熟悉该熟悉的。 “对哦,国子监!” 杜景辰和万俊彥这才反应过来,立刻用力答应。 府学、州学再好,名气再响,亦不如国子监。 只有晏旭在考虑:又得搬家了,也不知母亲会不会同意。 母亲是畏惧回京城的吧…… 而晏旭还不知道,有人已经悄悄给他母亲和他、作了画像,并传到了王勋那里。 王勋看着周氏的画像,只觉很陌生。脑子里拼命回忆原本那个嫡长孙媳妇的相貌,都只有一团模糊。 “将这个送去京城,让你们良鹏大少爷好好看看。” 王勋只能将这张画像交给下人,再拿起晏旭的。 十一岁少年郎,面黄肌瘦,一张脸似乎只有巴掌大,看着也不精神,但那双眼睛,格外黑凝漂亮。双眼皮,眼角宽,眼尾上扬,带着不服输的劲头。远山眉、悬胆鼻、稍薄的嘴唇…… 王勋不由捻了捻手指。 这眉毛、鼻子和嘴唇,跟他的嫡长孙王良鹏有四成相似! 四成! 他问向身边幕僚:“你看这孩子与本太师可像?” 王良鹏肖祖,与他有七成相似,那他与这孩子至少也应该有三成相像。 幕僚仔细看了看画像,再壮起胆子看看太师大人,来回比对了几次后,摇了摇头道:“顶多与您的眼睛有点儿相像,属下并没看出有几分像良鹏大少爷。” 王良鹏的眉毛有些杂乱,看不出什么具体的形状。王勋的已稀疏,更看不出。 王良鹏的鼻子是挺高,但鼻头较大。王勋的则鼻梁略矮。 王良鹏的嘴唇是薄,但薄且长。王勋的也薄,但两角下弯,而这孩子的薄而巧,两角略上弯,显圆润。 只有眼睛,王勋的就狭长上扬,而王良鹏的虽然也微微上扬,但眼角稍窄,就显得略有些三角。且这二人的眼珠均发黄,没晏旭的黑亮。 王勋的手指继续捻了几下,出于谨慎,他准备出贡院后亲自看一看。同样出于谨慎,让人将晏旭的画像也送往京城。 家里应该有人记得清周氏的相貌,那再去晏旭的比对一下,应该会有个结果。 王勋知道:有些孩子,哪怕生下来的时候再像父亲或母亲,但如果生长的过程中一直缺失了一方,越长便越会像跟随的一方。 “这孩子的乡试成绩如何?你可有留意?”王勋下完令后转移了话题。 幕僚一听,连忙躬身回话:“有安排人注意。据报说:这孩子考得不错。只是……他的卷子应该被人给换掉了。” “换掉了?” 王勋的一条胳膊撑去扶手上,大拇指支着腮,食指和中指在嘴唇的上方和下方来回慢慢滑动。“看来有人并不将本太师放在眼里。”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打了招呼的两个人被念到时,他的手指点动动作有停顿。 之后,听到晏旭,就彻底顿住。 虽然那时候是无意识的,但那些官员们应该也有所领悟才对,却仍旧换掉了晏旭的卷子…… 哼,胆子不小。 “去吧,去换回来。让晏旭顺利进榜。” 王勋思来想去,下达了命令。 这次乡试,对他有大用。顺便以此能折磨一下那孩子、教训一下那些不开眼的官员也可以。 “属下遵命。” 幕僚先是躬身答应,然后,小心翼翼多嘴问了一句:“若他不是呢?” 那岂不就白做了无用功? 而且现在再换回来的风险很大,还极有可能已找不到原卷了。 ------------ 第六十六章:赵北晴 以往,有出现过“割卷”作弊。最后都是因为被找到原卷揭发开来。 至那后,便有高明的人学了聪明。 先提前了解哪些考生有可能上榜,再让人学会该名考生的字迹,之后行“割卷”之事,再将那考生的原卷毁掉。事后无论怎么追究,都难以查到真相。 尤其是这次,常元纶谎称红墨不够,誊抄官全用的是黑墨,想要“割卷”就太容易了。 虽然这么个借口相当拙劣、还会担朝廷会不会怪罪的风险也就是了。 不过有着太师镇场,也没人敢跳出来闹腾。 “若不是……” 王勋听问放下手,狭长的眼睛眯起,“这还需要问吗?” 拿捏一个小小的农村举人、和其寡母,有何难吗? 区别只在于:要先确定晏旭的身份而已。 只有确定了,王勋才觉得自己可以彻底消除掉心头隐患。 “那周家人?” 幕僚由周氏想到了这个。 他总觉得:把那家人留着也太久了。 虽然已完全不足惧,陛下现在若听人提到翟将军相关,都还会发很大的火呢。那周家人,永远也翻不了身。 “不必理会,周家人活着走不出那片围墙。” 王勋端起茶盏,深酌一口,感觉浑身上下舒坦。 那家人啊,慢慢死在里面吧。 有的时候,他就喜欢看着别人抱着希望在泥沼中挣扎,用尽全力拼命挣扎,最后再一点点沉沦。 比什么直接偷偷摸摸将人给砍掉要有趣儿多了。 且,那样的人活着,才是对某些不听话的人最大的警告。 幕僚会意,退出去,办事去了。 虽然内帘阅卷官和誊抄卷室之间仅有一墙之隔,也仍不许走动。不过……只要是人把守的,就有的是办法。 …… 秋风瑟瑟,刮起一地的落叶、与枝头落下的枯黄叶片搅攘在一起,胡乱飞舞,分不清楚。 松州城、西南侯府内。 小胖墩赵云义,眼见自己阿娘上了当,已带人往松州城南门方向去追自己。 这才牵出马匹,准备溜出角门。 “大哥。” 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大妹妹赵北晴给拦住了。 赵云义:“……” 他看着自家妹妹那张水灵灵的漂亮脸蛋上、如湖双眼中俱是不赞同之意,便撇了撇嘴,连连摆手示意其让开。 “你帮大哥保密,回来我给你带几本孤本。”他信口许诺。 不,也不能算胡说八道。他可是知道晏旭那儿是有着一些他不曾见过的书籍的。 只要北晴能让开,且保持安静,咋的都好说。 不料却听这妹妹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赵云义睁圆线眼,左歪歪看妹妹,右歪歪看妹妹,虚虚冲其额头摸了一下。 “你疯了?有病找大夫啊。” 又赶紧催:“哎呀你赶紧让开,再耽误等阿娘反应过来,我就走不掉了。” 赵北晴非但没让,还往前了一步,斩钉截铁、非常肯定地道:“我要一起!” 没有威胁,但语气和动作俱是威胁。 赵云义捂住额角,感觉自己要疯。 他这大妹妹,年方十岁,素来是家中最沉稳、礼仪礼教学得最好的一个。打小就端方稳重、通情达理,这怎么会跟小妹一样任性胡来了? “你要去干嘛?你能去干嘛?我是去找少年郎伙伴,你跟着,把你往哪儿塞?” 不知道男女七岁以后不同席了吗?不知道男女有别、有大妨吗?跟着干嘛啊?麻烦死了! 赵北晴一声不吭,只绷紧着唇角,大大的如湖双眼一眨不眨,就盯着他。 赵云义被盯得受不了了,加之时间又紧,无奈只能点头。 不过有条件:“一路要骑马,你这身不合适,回去换掉。” 他想借机开溜。 却见妹妹将外罩抬手就是一扯。 吓了赵云义一跳! 刚想阻止,又瞬间蔫了。 妹妹的兜脚外罩内,是一套黑色的骑装。 原来,这丫头是早就有备而来…… 而这还不算完。 这丫头又轻嗫一声,属于她的那匹小白马,从树后就绕了过来。 赵云义彻底没了脾气。一跃上马,一挥手:“走!” 在赵北晴反应跟上来之前,他又悄悄向卫一和卫二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赶紧甩掉北晴,然后他俩之一护送北晴回来。 卫一和卫二却觉得自己不必送了。 赵北晴、赵大小姐的两名会武的贴身婢女,已骑马守在了角门外。 包袱齐整。 当赵云义看见的时候,才明白:今日为什么那么容易就让那个下人成功撒了谎、骗过了阿娘。 这座西南侯府,表面上掌家理事的是阿娘,实际上,是自己家这打小聪慧的大妹妹! 赵云义恨恨一夹马腹,带头朝着北门奔去。 赵北晴在他身后偷偷地弯起了唇角。 其实,赵北晴真不想跟着自己这混世魔王的哥哥。 但此前,本为着担心哥哥和阿娘吵起来的她,藏在屋角,却听到了父母的对话。 哥哥……要送去京城为质子了! 这让她立刻做下了决定:要跟着哥哥入京。 反正她是女子之身,帝王并不会在乎哥哥身边有没有自己照顾。而且,恐怕帝王还会因为多了个侯府的人而高兴呢。 侯府这边、爹娘身边,还有二弟和小妹陪着。北晴不想哥哥孤孤单单、还去过着受人软禁般的生活。 哥哥在她眼里,跟只雄鹰似的,就该在蓝天自由翱翔。如果翅膀非得被人打断,那她也可以让哥哥没有那么难过。 为此,她自然也想了解一下:让自家哥哥日夜掂念的小萝卜伙伴、都是些什么人。 可别是头上那位什么狗屁帝王、提前给哥哥安排、好用来摆布哥哥的棋子! …… 而晏旭呢? 和杜景晨、万俊彥,正在【蜀青书院】外,听着过路学子们的议论。 此时,正逢学子们次日要休沐的离校时间,三三两两、或成群成堆的、身着青色书院制袍的学子们,在路过他们三人时,都先是好奇瞥一眼,然后就或冷漠、或无视、或笑、或讽。 仿佛读了三日的书了,正感疲累,就送来了调剂的娱兴。 “这三个,一看就是又想来找咱们院长投递文章的吧?” “除了那个加了冠的高大些,另外两个萝卜头算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也参加了乡试?” “嗤,什么时候乡试的门槛那么低了?这么屁大点儿的娃娃也能来考?” “啧,感觉他们把咱们比成了笑话。尤其是你,你可是三十五才中举、四十岁才被院长收了的。” “爬哦,少拿老子说事。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你不也三十才中举?” “那也比你强。” “哎哎哎,走快点儿了。这有啥好比的?咱们学院还有五十多才中举的呢。” “那不如猜猜:院长会收他们的文章吗?” “你脑子被雨淋进去了啊?你不知道咱们院长的规矩?但凡科举前后、一律不收任何人的文章,无有例外。” ------------ 第六十七章:不值得被尊重吗? 听着他们的议论声,本就缺乏自信心的杜景辰,伸出两根指头,拽了拽晏旭的衣角,“我们要不再另找人投?” 要不投这学院的夫子也行啊。 晏旭没回应,只盯着学院大门口、拿着竹条扫帚、清扫落叶的、七十岁左右的看门老大爷。 他发现:无论是多不礼貌的学子,在经过老人家的时候,都贴着道路的另一边,绕开了对方。 有的,还会冲老人家微微弯腰示意。 虽然老人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但这反而让晏旭觉得老人家恐怕身份不简单。 晏旭想了想,去道旁山林里,扯了些长长的草,扎成束,再在树身上抽干净草叶那些,然后就跑去路上,帮忙清扫落叶。 并没靠近长胡子老大爷。 是的,老大爷的胡子相当长,白花花都已快及膝,随着其扫地的动作,飘飘扬扬一荡一荡,在阳光下仿佛还闪烁着银色的光辉。 杜景辰二人莫名,但也跟着照做。 就这样,三个少年人,和老大爷隔着点儿距离,沉默而安静地净着道。 让经过的学子们,更加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他们这是把齐大爷当成少林扫地僧了吧?” “嗯嗯,我看大有可能。” “哈哈,笑死个人。我们尊重齐大爷,那是因为其年长之故。这些娃娃,啥都不懂,还把其当成投文蹊径?” “呵,那就让他们累着去呗,也可以让齐大爷松快一会儿。但想就此让齐大爷帮忙投文?不行,我要笑死了。” “嘘……别告诉他们,其实齐大爷根本连院长的面都见不着。” “是啊,听说三十年了,齐大爷连书院门这一片都没离开过。” “……” 议论着,走了。 嘘归嘘,还挺大声,听着还挺好意。 晏旭均不为所动。 杜景辰老老实实跟着做,也不为所动。 只有万俊彥,心里一百二十个不耐烦。 做着从未做过的扫大道的活,想着自己家里原本想让自己去投文的人。 要不是骄傲令他的脚被钉在这里,他真的想扔掉这破草条条走人了。 时间,就这样悄悄溜走。 晏旭带着他们二人,扫完平道扫石阶,一边扫、一边往山下去,并没有和齐大爷汇合。 直到快见不着齐大爷身影了,他才在一阵咳嗽后,认认真真朝齐大爷揖手行了一礼。 然后,换把草束,继续往山下扫。 “那老头儿都不搭理咱们的,且现在他人影儿都不见了,你还扫什么扫?真不怕这些灰灰把你呛咳死!”万俊彥忍不住嘟囔。 装装样子就够了嘛,哪用得着一直装?还装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行了,你不愿意扫就跟着。” 杜景辰跟着晏旭执着扫地,顺便嗔万俊彥一句。 虽然他也不明白晏旭的目的,但跟着是他的习惯,还不喜欢别人反对晏旭。 万俊彥就真扔了草条条,抱起膀子跟在他俩身后晃。 他到底要看看这俩傻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一直坚持到了山脚,整整曲曲弯弯二里多地……草束条都不知换过了多少次,直到月亮都升了起来。 直到晏旭咳得坐去地上。 杜景辰赶忙打开竹筒水囊递上,待他好些,再看了看阴影幢幢中远处的城墙,叹口气。 这走回去至少还要半个时辰。 “嗤,自讨苦吃。” 万俊彥一屁股坐下,“你明知这一套只怕早已被前人走繁,又何苦为难自己?只怕那老头儿,比你更不耐这一套。” 什么跪求几日、什么雪中跪病、什么饿着跪几日几夜、什么什么用诚心打动人……早过时了。 求的人知道无用、被求的人烦不胜烦。 毕竟,这就跟逼迫人家违背心意一样,无聊又无趣。 晏旭喝过水,递还竹筒,轻轻笑了笑。 “那些学子们,能因为齐大爷年长而向其弯腰表示尊重之意,那么,我又为何不能单纯也因为大爷岁高、不能扫到山脚下而帮帮这举手之劳?” 他啊,没什么用意,也没什么目的。 反正他们也要下山、反正齐大爷的腿脚不便、又不曾远离山门,那他们就帮帮忙。这不仅是对老大爷的尊重,更是他对这座学院的尊重。 这座学院,存在三十年,可是培养出了不少的人才,为这蜀地。 不值得被尊重吗? 杜景辰点了头。 小小声道:“我记得,你整理过的地方志上,有提到这座书院的沈院长。其乃前朝重臣,曾三十岁就高居礼部尚书。后因……割土与西夏,前朝帝王令其草拟割土文书,其愤而辞职,回到蜀地建了这书院。如今有……六十四岁了吧。” “原来如此,是我冒昧了。” 他俩的话,顿时让万俊彥收起了所有的不满情绪,认认真真坐了个端正。 这样的人、这样的官、这样的书院,值得任何人的尊重。 此刻,他都有些后悔自己此前偷懒了。轻踹杜景辰一脚:“你不早说。” 不知道现在回头扫扫还来不来得及。 “走吧,赶紧回城,不然要落钥了。” 晏旭起身,拍拍屁股,抬脚开走。 其实,他就只是想来这儿看看,并不单纯为着投文。 因为这儿,曾是原主的父亲、生活和学习过的地方。 那位沈昌沈院长,就是原主父亲的官途恩师。 他、他们,他们,都与邓夫子、童夫子、董太傅等老臣一样,是……有心报国、无力回天的人。 对于这样的人,谁又不打心眼儿里多尊重三分? 何况晏旭! 他每每听说这样的老臣,心都发酸、眼都含泪。 一片树叶落下来,打着旋儿飘到他们将将扫过的石阶上。 一棵树后,隐藏的齐大爷,在看着这三个孩子的背影消失后,才转身,踏上一条淹没在山丛密林中的小径,七拐八绕,来到院长所居“鸿心院”的角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有个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的六旬老人,正在提笔挥毫,写下四个大字:宁静致远。 笔力遒劲、力透纸背、如刀似刻,令这本意安宁静谥、岁月静好的四个字,带着锋锐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感觉着这样的气势,严肃老人端着笔,久久凝视。 “很得意写出这样的好字?” 进屋后的齐大爷,扫了一眼那四个字,便坐去一侧,面无表情地再道:“写得好有什么用?!” ------------ 第六十八章:真假院长 严肃老人的手抖动一下,手中的笔,“嘭”地一声落在字作上,瞬间将字面毁坏。 他收回手,视线,却仍不舍得从字上移开,目光中,有仿佛深渊般的沉痛。 “我们原以为,虚繁的宁静背后,让一代又一代人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曾经的耻辱,但是!” 齐大爷依旧面无表情地说着,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久违的兴奋。像冰封多年的湖面,有一日突然裂开一般。 “刚才,我遇到了三个来投文的孩子。其中一个……望向书院、望向老夫的目光,与你、与我、与我们,相同。” 平静的岁月,总是像湍湍流急的河水,带走一切,又仿佛沉淀下许多。记忆,就像河边的流沙,不断被冲刷,直至淡化、直至遗忘。 尔今,越来越少的人记得、越来越少的人还会对过去那些、缅怀并愿为之奋起。 他们就这样看着,麻木地看着,看着后辈们去追求一些浮躁的、华而不实的、虚无飘渺的东西,看着另一些的人,依旧在这片虚浮下争权夺利、勾心斗角。 他们的心便如湖面被冰封,只在人后,悄悄地痛苦,一边舔舐伤口,一边安慰自己:如此就好。 本来:他们为之奋斗过的这个世界,就该让后辈们宁静享受。 可要说不痛心,又如何可能?只是他们无能为力罢了。 “一个孩子、一个孩子!” 严肃老人忽然发怒,抓起书桌上的字作,揉成一团,揉、揉、再揉、用力揉,揉完狠狠扔进字篓,仍觉不解气,再踹翻字篓,看着它滚滚而远。 “我们等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我们以为会不断有后辈们崛起、清醒地崛起,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苦心孤诣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人才,结果呢?一个!孩子!” 这就像是嘲讽,莫大的嘲讽! 齐大爷看着他,面无表情,语气却上扬道:“终于有了一个不是吗?岂不令人兴奋?!” 无尽的黑暗中,哪怕只有那么一点星光,起码,也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严肃老人沉沉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字篓捡回来放好,再席地而坐,盘膝坐去齐大爷面前,仰起头看向他。 “院长,属下一直没有弄明白您过。您是院长,您完全可以将您的理想、抱负、理念,通过教授,润物细无声般传播给学子们,可您就是不愿意那么做,甚至还不愿意真正出头,只让属下顶替您表露在人前,为什么?” 如果真的悄悄感染着学子们,严肃老人、真正的齐大爷齐涞,觉得,他们想要看到的人才早已如雨后春笋,也不至于现在对那么样一个孩子的出现感觉到兴奋。 齐涞,原是沈昌沈院长的下属官员,也是沈昌的学生之一。对沈昌有着无限的敬重与崇拜。 沈昌辞官回乡时,齐涞就也挂印跟了来。 后建这【蜀青书院】,沈昌就让齐涞假冒自己,顶在前面、顶了院长之名。他自己,则变成齐涞,去看守山门。 因为建这书院、培养学子的想法,从始至终都是齐涞的, 沈昌在辞官的那一刻,对此就已心灰意冷。 他为官几十年,担任礼部尚书就有五年,名下门生无数,亲手带出来的学生也有八人,可是,到最后,只有齐涞跟着他。 当大树倒下,树上的猢狲们便各自散去了。 而在大树倒下前,他最得意的学生、周郜杰,就已被满门流放。 桃李满天下,人情透骨凉,又何必再煞费苦心? 其实有些学生也不错,可最终在进入朝堂之后,就被那内里的汹涌泥沼淹没。 沈昌与齐涞互换名字和身份,一是为了保护齐涞,二是为着齐涞的声望与学识不太够。三就是…… 无论对世道多么失望的人,总还会在心底里悄悄隐藏着一丝希望。 也是这丝希望,支撑他们日复一日挖掘着坚硬地面下的土壤。 可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沈昌只在那一个孩子的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等人同样的神情。 “齐涞,你明知道,我有的,不仅我有,也支持了你有。” 沈昌面无表情看着齐涞,面无表情道:“我们有潜移默化、有在过往历史的释义与解义中添加进去、能激昂学子们精神的文字,甚至是图画,可有没有用你不知道吗?” 思想,能被一步步改变;理想,亦能被一点点操控。但他们不能做得太明显,更不能被人发现与别人相悖。 这就造成如浮尘入沙,起到的作用相当有限。 “有用的!” 齐涞斩钉截铁道:“那些被点醒了的学子们,与我们一样,只是将一切深埋在心底,相信属下,那些,迟早有一日会爆发。” 种子已经埋下,只等有朝一日破土而出。 “也许,时机已经来临。” 沈昌站起身,按了按齐涞的肩膀,“等那孩子再来,我会先见见。” 其文透其意,从其文中应该能看出更多,沈昌决定收下那三个孩子的投文。 只是…… 晏旭已没想再投。 为了生存不得不作出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的、四平八稳的中庸之文,晏旭不想再投给那位沈院长。 他觉得:那会是对沈院长的一种亵渎。 尽管,他很想投文给某位足有身份、地位和名望的前辈,以达到防止被人换卷的目的。可最终,晏旭还是放弃了。 他只让万俊彥带着杜景辰,去投文给万家找的那位。 不过,万俊彥不是太听话,悄悄将晏旭扔到一边的文章,给一并带了去。 然后…… 两个人、三篇文,俱被批了个一无是处……蔫头耷脑回了来。 “怎么能说晏旭你的文章毫无特色呢?” 万俊彥进了晏旭房间,也将三人准备的投文扔去桌角。 气咻咻道:“他才是个啥?不过是个礼部四品给事中,能看懂个啥?我都怀疑他那官是怎么来的了!” 多骄傲的万俊彥啊,连晏旭都不服,怎会服一个因为收了他家贿赂、才说看在他家老太爷当年的情份上、就收了他们投文的人?! 还批他什么太过锐意进取、过于偏激? 还批杜景辰什么呆板怯懦、文意不清? 什么嘛!简直没有半点儿眼光! ------------ 第六十九章:千人千眼我取中 “或许……人家说的就是对的呢。” 杜景辰蔫蔫儿的坐去书桌侧边,脑袋仿佛有千金重,提都提不起来似的。 晏旭看着他俩,听得有些好笑。 将投文一一整理好,出声道:“你可算是找到了一位真人。我觉得他并没有批评错我们。” 晏旭自己,从县试开始,就一直是四平八稳的答题,因为中庸最不容易出错。但想要特色? 顶多算他深得中庸之精髓? 这也是他不想考取过高名次、只求上个榜的最稳妥答题法。 而万俊彥的性子傲骄,难免就偏激奋进了些。和杜景辰保守规矩的性子恰恰相反。 晏旭想想还蛮好笑,他们三个,恰好成了一条直线上的三个点。若再加上个小胖墩赵云义…… 嗯,赵云义是与他们三个并行的另一条线。 “知足吧,” 晏旭将整理好的投文,用镇纸一遍遍推平褶皱,“肯真心为人指正的人可不多。你投的那位官员,没白收你家的银。” 有些人,一被指正,就觉得是别人不懂自己,感觉郁郁不得抒、曲高和寡,心碎个一地。 有些人,则觉得被小瞧了,红着脸、梗着脖子和人争执。 有些人,听了指正的话,就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简直就是个污染空气的垃圾和废物,从此一撅不振。 晏旭有点儿小担心万俊彥和杜景辰会是第一种。 不,万俊彥应该是第二种;杜景辰……可别是第三种。 “我知道!” 万俊彥一甩脑袋、一撩额发,傲骄道:“我一定会中榜,让他发现看走了眼,打他的脸!” 晏旭笑开。 抬手轻拍了下杜景辰的脑袋:“你呢?要不要也争口气打他的脸?” “当然要!” 杜景辰猛地从自我怀疑的情绪中脱出,“只要晏旭你行,我就行!” 不过,表达完勇气,杜景辰又摸了摸脑袋,嘟囔道:“话说晏旭你……我怎么总感觉你对我,像是我祖父对我一样啊……” 杜景辰其实常常对此有种怪诞感,总感觉,晏旭比他们大了好多好多似的。 晏旭的眼底总有沧桑感,或者就是看他的眼神、偶尔的动作,都跟长辈对小辈一般,别扭死了。 晏旭:“……” 我可不就是比你们大了……一辈嘛。 抬手用力一巴掌拍下去,“脑袋被泡菜腌坏了吗?今日罚你跟着万俊彥写三篇策论文。” 嗯,让他俩的文风中和一下。 万俊彥跳起来:“哎,你这是罚他还是连我一块儿罚了啊?” “一起一起。”杜景辰白净秀气的小脸终于笑开,拽上万俊彥,蹦蹦跳跳去写文。 一路撒下万俊彥的鬼叫鬼叫声。 散进风声,飘进落叶,带来秋雨点点,染遍天际与大地。 …… 而欢快的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文章,有被某几人评价。 【蜀青书院】那边。 看守山门的“齐大爷”沈昌、沈院长,因着对那孩子起了兴致,便安排人去查,查到了其名姓,还看到了负责查察的人带回来的晏旭旧文章。 沈昌很欣赏。 与齐涞说道:“这孩子,有状元之才。此次解元必如探囊取物、触手可得。如此,从所未有的‘六元及第’即将诞生。” 齐涞严肃着脸,摇头不认同。 “这几篇文章,皆可看出其心性过于尖锐,甚至比吾等初始时更加如刺芒朝上,根本就不适合如今的官场。只怕主考官瞥一眼,就会扔到一旁。倒是这笔字,略见风骨。” “哈哈哈。” 沈院长面无表情地发出大笑之声。怎么看怎么怪异,但齐涞已对此习以为常。 “齐涞,应该说,尖锐的只有你。你再好好看看这孩子的文章。当真是深得水镜之精髓。你若喜锐,它则锐;你若喜平,它则平;你若喜龟,它则缩。” “似这句:‘不为也为、为也不为,和合二者,循根基可也。’看似中庸,实则把握着人心性情的特点。” “我若是为者,一见此句,必会想:我要循根,那就得为。为也符合中庸。反之,我不为,就会想:啊,我思想的根,不正是不为?于是便不为。” “这样的文章,每一个字都斟酌千方,无论主考官是谁、阅卷者为谁,哪怕是帝王,都能从中找到自己所喜和所想。晏旭那孩子……真真是人才、国之大才!” 沈昌越说语调越高、越看晏旭的文章越欣赏,长长的白胡子都似随风舞动,偏还面无表情。 齐涞都不记得,有多久、有多久不曾见过自己恩师如此高兴了。 但他依旧不赞同、依旧严肃地泼了盆冷水。“八面玲珑、太过圆滑!” 沈昌:“……你纵观他全文后再合之、思之,就没有发现他的总之所向?就是一个字:根!” 树逐根方得活,人逐根才有依。万变不离其宗也。 齐涞严肃的面容,终于寸寸崩裂。他发现,自己真的小瞧了晏旭。 不过,口中兀自不服。 “还是得看其心性。若仅有对家国的信仰之情,却无坚持恒久的毅力,亦不可取也。且其到底如今年幼,能撑过小三元的风光,未必还能撑过解元的荣耀。” 小三元和解元之间,是一步登天的巨大门槛,成就出的意义也非同一般。 为什么自有科举以来,并无“六元及第”,更无年纪轻轻就连续高中者?不就是心性没撑住嘛。 沈昌却不以为然。 他就是认定:能在年少之时、便已能作出如此深文者,就是值得他期待的人才,必然得中此次解元。 二人争执不下,就等着晏旭再来投文。以便到时好好见见人,当面测其心性品格。 …… 而有类似猜测的另一人,就是正四品礼部给事中,郭醒。 他的府邸在京城,此次也不是被礼部委派的乡试官员。 他就是请了沐,借着这个机会,回了趟家乡,张落一下族田之事。 万家祖上与他的父亲有点儿过往,他才收了万俊彥三人的投文。 虽然嘴上把那三篇文章批了个狗血淋头,实则在心里,已对他们的上榜情况,有了几分把握。 万俊彥的偏激不会招礼部官员喜欢,顶多排名第十。 杜景辰过于保守,不敢大胆堆砌词藻,却胜于稳健,可居第五。 晏旭,一切答得恰到好处、又不失精妙深解,还能在此程度上让人感觉华丽却不虚浮,此次非解元莫属。 郭醒没有如实告知,就是想锻炼一下这三个孩子的心性。 但他也实在压抑不住心绪,便跟族中的几位长老,隐晦地提了提。 “晏旭那孩子,你们多注意一下。估摸着等他高中解元之后,可能会想去国子监读书。届时你们提前争取争取,争取说服他,留他在我们郭家族学。” 京城四大世家:王、崔、柳、郭。 郭家,虽居四大世家之末,却仍属顶级世家之流。有眼光、有盘算、有先机……等等这些,都是成就这类世家的根根支柱。 郭家族学,自然也是相当有名气,比之【蜀青书院】,其实也不差着什么。只是比那书院更加难进。 一般只收族内人,外人想要入读,非高才不得进。 而郭醒单独提到晏旭,就是发现万俊彥和杜景辰的文风里,都有晏旭的影子。自然也就明白,得一,便得三。 显见晏旭是个愿意分享和提拔别人的人,这心性很好。族中子弟将亦有所进益。 …… 另外关注晏旭情况的,就是童夫子和馆长詹士群了。 县学放沐后,童夫子将手头之事料理完毕,于放榜前也赶到了省城,就住在詹士群那儿。 詹士群看到童夫子收来的【沙漠图鉴】,眼睛快亮成八十支蜡烛、从头震惊到脚。 “你、你……你你你……” 詹士群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曾经,那片广褒的区域、价值无限,在国朝之手,不知费尽了多少代的鲜血和生命换来。之后,一点点失去、一片片失去、一块块失去…… 只要想起、只要一看到现在国朝的版图,长了心的谁不揪痛? 可却无能为力,只剩怀念。 百年前,随着那把大火,连最后可怀念的存在都没有了。 现在,突然出现在眼前,还是如此生动活泼、鲜明透彻,怎能不让詹士群激动万分? “这个,曾经我的父亲见过……这个,曾经我的祖父从那儿带回来过标本……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全是地域瑰宝啊,全是!” 詹士群看着一张张图画、想起一个个曾经,泪盈于眶。 “也不知,何时才能任由我们的脚步,重新踏上那片土地……” 童夫子也激动,每看每激动。 “你说,晏旭能考到解元的对吗?”激动着,问詹士群。 詹士群这才回转注意力,按了按眼睛,用力点头:“能的!那孩子,无论文学还是品性,都相当了得。这次,你可是给我们绵州培养出了个大人才啊。” 接着,詹士群便将晏旭入馆以来的种种表现、尤其是其对于他人的影响力,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听得童夫子频频颔首,连连道:“那个孩子就是那样的。在县学也是,将县学整体都带动起来,成了我教过最舒心的一批学子。希望他能考中吧。” “一定能!”詹士群对此有着相当饱满的信心。 ------------ 第七十章:出榜 八月三十一日终于到来! 贡院外、告示栏附近,及至周围几近两里之地的范围内,都围满了等着揭榜的人。 酒肆、茶馆等地,更是人满为患,桌椅满堂。就连屋顶上、大树上,都或坐、或爬、或站的是人。简直比过年过节更热闹三分。 有钱的人早已在更久前就包下了各类包间,这时候,才总算能在拥挤中,带着紧张与忐忑,慢悠悠品茶、或看着别人拥拥挤挤,笑得得得意意。 其中,能直望告示栏的一座酒楼、二楼包间内,一人以茶代酒,先敬了另一人一杯。 “葛兄,此次解元,非兄莫属,愚弟这就提前祝贺兄前程似锦了。” 葛学彬“哈哈”笑开,端起酒盏碰回去,“喝酒,这么大喜的日子,饮什么茶啊。余老弟你可真是扫兴。” 说完,大口喝尽,放下酒盏。 余建炎一听,赶紧放下茶杯,也端起酒盏匆匆倒进口中,再连忙为二人添满酒水。“是小弟的不是,葛兄莫怪,小弟今日就陪葛兄不醉不归。” “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文才不行,这口才也这么差。”葛学彬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嘲讽。 余建炎便抬手给了自己轻轻一巴掌,再奉承道:“是是是,小弟在葛兄面前就是个废物,只能仰赖葛兄你的光芒,才能发出那么一点点热量。以后,还得葛兄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 葛学彬摆了摆手,不愿意多说,又看向了窗外对面、那块高高长长的告示栏。 虽然他心底里对自己上榜非常肯定,但他更想得到的是解元之位,也不知道事情顺不顺利。 “这样吧,” 余建炎见葛学彬有些心不在焉,便突发奇想:“葛兄不若去到外面长廊上去?一旦榜单公示,您的大名一出,也能让所有人及时瞻仰到您的风采?” 很多对上榜有把握的人,这种时候,都会选择将自身处于人多处。 当听到唱榜人唱到自己的名字,那一刻,迎接到无数震惊、羡慕、崇拜的目光,第一时间听到一声声恭喜道贺,乃是一种极大的享受。 葛学彬立刻点头同意,抬臀提脚,又保持着翩翩风度,踱去包间门外,倚栏展姿。 而类似这样的话,在各处、各种也在响着。 “兄此次一定会高中,您日常文采就是了得。” “哎呀,兄台本已大有名声,此次解元定是你囊中之物。” “……” 有人得意、有人吹捧、有人期待、有人欢喜,亦有完全没把握的人,带着羡慕的眼光听着、看着。 早早就来,却只抢到屋顶位置的晏旭三人,一边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边防止自己被别人给挤下去,坐在屋瓦上,吹着冷风。 万俊彥抱着屋檐上翘出的檐角,让晏旭和杜景辰抓着自己,嘴里还不停:“晏旭,这次我一定考过你。” 考不考得过别人他不在乎,只要能比晏旭高一名,他就觉得不虚此行。 晏旭没搭理万俊彥,只拽了拽自己的外衫。 杜景辰太紧张,快把他的外衫给扯下来了。 可惜,没拽动。 杜景辰的十指攥太紧了。嘴里还在一个劲地念叨:“菩萨保佑、侯夫人保佑、旭哥儿保佑、小胖萝卜保佑……保佑我一定考上。” 晏旭:“……我连自己都保佑不了。” 万俊彥手不敢松,脑袋偏转,瞪杜景辰:“为啥没有求我保佑?” 杜景辰的意识都不知道飘去了哪里,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感知不到了似的,只一个劲儿的反复嘀咕,没回复他俩。 晏旭觉得再这样下去,杜景辰非崩了不可。遂松开只手,侧过身,对着他耳朵,大喊了一声:“呔!” 杜景辰被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魂儿来,单手拍着胸口,先安慰起了自己:“别紧张,大不了又三年,我还年轻……” 貌似并没得到多少安慰,但却戳中了晏旭。 三年啊…… 本来不怎么紧张的晏旭,也被说紧张了。 “出来了、出来了!” 所有人的视线投向高大的衙门口。掂起脚、抻起脖。 放榜前,总有衙差、衙门下人等等,提前收到榜单消息、提前出来通报,想尽办法努力做第一个“耳报神”。 “刘满实,谁叫刘满实!茂州樊县刘满实!!” 那名从门缝中挤出来的衙差,一手猛挥着写着刘满实名次的小纸卷,一边跳着、一边喊着。 就有人回应:“这儿、这儿!” 那衙差就一溜儿过去,一边塞纸卷,道恭喜,一边将对方给的大红封塞进怀里,再又挤回衙门内。 刘满实打开纸卷,兴奋的眼泪就流下来,扬着纸条,大声喊:“第四十九名,我、我上榜啦!” 众人连道恭喜。 第二个衙差又出了来,大喊了另一人的名字。“内州溪县张二蛋!张二蛋!!” “我在这!” 张二蛋就欢喜疯了,蹦老高,蹦着主动和第二名衙差汇合,大大红封塞过去,给得是满心欢喜、兴高采烈。 扬起纸条,蹦啊蹦,眼泪飘向空中。“我第十、第十名!” 再迎接向四周人连连道贺的声音,一张脸都激动成紫红色。 之后,一人又一人的名字被报出。 一张张脸庞颓丧神情显现、一双双眼睛随着越来越多名字的出现,黯淡。 “万俊彥!绵州开县万俊彥!!” 终于,听到了期待中的名字。 万俊彥一松手跳起来,差点儿把也在起身的晏旭和杜景辰带翻。 于是手忙脚乱,一边应衙差、一边想扶小伙伴,一边又急不可待想掏红封…… 晏旭努力站稳,催促他:“你先去。” 万俊彥答应着,滑下屋瓦,踩上梯子,三步两滑,踉跄下去。 塞过红封,接过纸条一看,整个人蹦跃而起,大吼:“第八名,我考中了第八名!!” “恭喜恭喜!” “兄台很棒,恭喜恭喜啊!” 此起彼伏、绵绵不绝的恭喜之声,将这份愉悦的情绪再次推高。 万俊彥已欢喜得不知自己身处何间。 而下一个名字紧接着已出。 ------------ 第七十一章:二中一落 “杜景辰!绵州开县杜景辰在哪里?!” 杜景辰脚下一滑,差点儿滚下屋檐。 万俊彥更高兴了,冲到楼梯下面,抬高双手:“来,跳下来,哥接着你。” 杜景辰就傻乎乎直接滑了下去。 好悬才被万俊彥接住,却又因过于激动站不稳。还没接到纸卷先就眼泪成串滚落,视线都模糊,口中喃喃:“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恭喜杜兄、贺喜杜兄!” 又是一片恭贺声。 万俊彥到底比杜景辰靠谱些,去帮他给了红封,拿回纸条,展开一看,激动的面色就僵了僵。 旁边一人抻头看过去,然后帮忙大喊了声:“杜景辰,第六名,亚魁!” 杜景辰满脸不敢置信,直到接过纸条看清楚,才颤颤微微看向了正从楼梯上下来的晏旭。 “旭哥儿,我、我考中了,我、我是亚魁了……” 岂止,不仅是亚魁,还是绵州史上年纪最小的举人、十三岁的举人!! 晏旭上前,用力抱住他,再用力抱住重新欢喜起来的万俊彥:用力拍着他俩。 “你们很棒,非常棒,特别棒!!” 两人反抱住他,激动的眼泪洒在他的衣襟上。 心里都清楚:今日的这个结果,晏旭的功劳最大。 也都期待着,听到晏旭是解元的声音,反而更紧张了。 “毛兴生!利州毛兴生!” 第五名! 杜景辰:“没事没事,下一个一定是你。” “程谨文!巴州程谨文!” 第四名! 万俊彥:“很好很好,下一个肯定是你。” “崔泛林!巴州崔泛林!” 第三名! 杜景辰:“完了完了,你真要考上解元了。” “余建炎,省城余建炎!” 第二名! 万俊彥:“晏旭,解元!你这让我怎么追得上啊?!” “葛学彬,省城葛学彬!” 第一名!解元诞生!! 欢乐的海洋中,成片的哀叹声、哀哭声平杂其中,几几将喜悦的气氛完全冲淡。 葛学彬和余建炎,在酒楼的走廊上,享受着荣耀一刻,让随从和下人们,将早已准备好的、成筐的铜钱、喜饼,撒向周围。 而晏旭…… 落榜了! 万俊彥和杜景辰傻了眼,自己中榜的激动不知道被冲去了哪里,只怔怔地看着晏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反倒是晏旭,淡淡一笑,轻拍了拍他俩,示意他俩回神。 “对,纸卷未必传得对,还有榜,咱们看榜!” 杜景辰回过神就扯住晏旭的袖子,眼里也不知是喜泪未尽、还是急泪已出,要落不落。 万俊彥一听也用力点头,揽住晏旭的肩膀,就往前带,往榜前带。 可等到榜出、等到人群涌上又散去,等到或兴奋、或凄哀的声音淡下,被他们看了无数遍的榜单上,就是没能找到他们期望中的那两个字,连相似的都没有! “旭、旭哥儿……” 杜景辰比自己落榜了还难受,扯着晏旭的衣角,像被全世界给抛弃了的流浪小狗狗。 万俊彥则蹲在地上,一把把扯自己的头发,仿佛想知道、将头发全扯掉后能不能想得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旭伸手将他拉起,再一手揽着他的肩背、一手揽着杜景辰的肩膀,往外走、往回去。 一边用力道:“走,找个地方为你俩庆贺!” “小黄萝卜,你居然落榜了?!” 好大一声咋呼声传来。 小胖墩、赵云义,到! 终于、终于,赶在放榜这一日,赶到了! 他在远处挤不过来,听完全程,也顾不上先和人相认,先趴到榜前,实在没看到晏旭的名字,又见人要走,才喊了出来。 晏旭三人回头。 小胖墩已经没有那么胖了,仿佛所有的肥肉都变成了肌肉,让他显得高壮了许多。十二岁稚气仍未脱的脸上,黑了、皮肤也粗糙了些,但那细线眼、包子圆,那鼻那眉那张脸,还是他们最熟悉的小胖子! “哇!” 杜景辰一看到人,哇地一声哭出来,“你、你怎么才来?你、你怎么、怎么……” 他都不知道该怨些啥,甚至都埋怨小胖萝卜出现在晏旭最失面子的时候。 晏旭自己则笑着迎上去,抬拳和对方对了个,再用力互相抱了抱肩膀,松开手,再捶了赵云义胸口一拳:“长高了,这么壮实。” 比他大一岁,却比他高出了一整个脑袋。 “你还是这么黄瘦。” 赵云义依旧一撇嘴,上下扫他眼,再轻轻回了他一拳,然后…… “想哭就哭呗,强撑着能显得白一点儿?都是自家兄弟,来,趴哥哥这儿哭。” 说着拍胸口。 晏旭笑着再给了他胸口一拳,然后侧了侧头就道:“去喝庆功酒。” 赵云义却又在那儿纠结上了。 三头小萝卜,一头考上了、一头落榜了,他是该高兴还是该郁闷呢? 晏旭看到他脸上的肉都有些扭曲,无奈好笑道:“先庆功。” 没有理由让成功的人为失败的人承担。 先高兴起来吧。 赵云义一想也对,立马恢复豪气干云,小肥手一挥:“走,哥哥请客!” “哥哥!” 一声稚嫩如黄莺般的唤声,将他的脚脆生生定住。 他这才一拍额角,向几人介绍道:“这个,是我大妹,赵北晴。” 女子名讳本不应随意道出,赵云义是觉得这俩萝卜伙伴最是知己,妹妹年纪又小,旁侧又无外人…… “你是谁?” 有个外人。 其实赵云义猜测到这么个看起来就拽拽的货、肯定是晏旭和杜景辰信里提到过的万俊彥,可他既看不来这人,也不喜欢自家俩萝卜“拐了腿”。 哼,他都没有在离别之后单独交过其他朋友呢。 “你又是谁?!” 万俊彥一甩脑袋、一撩额发,同样心知肚明地怼回他一句。 “行啦你俩。” 晏旭侧开一步,挡在他俩中间,再朝赵北晴见礼、和介绍自己三人。 嗯……深觉赵云义白长了三岁,还是这么不靠谱。正介绍着人呢,就中断了跑去和人对怆怆。 赵北晴望过来。一张白玉般的小脸略显疲惫,却丝毫没有影响到那双如湖般纯澈的双眼。晏旭为赵云义居然有个这样的妹妹略感诧异。 原早就听赵云义提过家中弟妹、也听侯夫人提过,晏旭也便以为:怕是四兄妹被那样的母亲调教着,性子上大差不差。 谁知这么打眼一看,至少眼前二位,是天差地别。 “北晴见过晏公子、杜公子、万公子。” 赵北晴在晏旭介绍完人后,落落大方地一一揖手还礼。 三人又忙还礼。略微有点儿不自在。 都是家中无近龄女子、日常亦无有与小女子打交道的少年儿郎。 看得赵云义就直朝天空翻白眼。 他就说、就说、就说嘛,非得跟来、跟来、跟来! 晏旭也略略感觉到不好安排了。 这去喝庆功酒,男女又不能同席,可把人家一个小姑娘撇一旁又不合适,坐一桌恐怕又被影响到不能尽兴…… ------------ 第七十二章:萝卜伙伴再聚 “一起吧,我也能喝点儿。且你们作一堆不过是讨论些文学,我亦可以。” 赵北晴似乎看出了他们的为难,落落大方一笑,落落大方地道。 这就行了! 晏旭冲其一点头,然后转身,招呼大家。 一行人便去到离此较远处、相对安静的酒楼,找了个包间坐下。 席间,赵北晴其实并没怎么参与到他们中来,且一直在降低存在感。这倒让晏旭对其的印象好了不少。 这姑娘,很懂事啊。 “我不信你会落榜。” 喝着、吃着,杜景辰终于没忍住,又揭了晏旭的“疮疤”。 他们本来私下里商量好不提的。 “我也不相信。” 万俊彥也忍不住接口。他觉得不弄清楚这件事,即使自己中了榜、也笑得有点儿堵。 “需要我找人去查下端底吗?”赵云义则如是说道。 晏旭端起酸酸甜甜的果酒,喝了一口,再冲兄弟们笑笑,摇头道:“没什么信不信的,也没什么可查的,许是我没考好,或许是并不入主考官的眼,这都是有可能的。” 晏旭是真不想扫了大家伙儿的兴。杜景辰可是考时闹肚子,差点儿命都没了,多艰难才考上? 就算晏旭其实相当怀疑自己的卷子出了问题,或者……有可能是自己被王勋给认了出来。但他在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衡量之后,还是决定了不追究。 是,他是对时间要求很紧迫,也清楚再等一个三年对自己和家人们意味着什么。 可如果闹、查,闹开、查开,此次乡试就极有可能被作废,那杜景辰和万俊彥的辛苦就白废,下一次,万一他俩中又有谁落榜了呢? 晏旭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一关。 尽管,很难受、很难受…… “那你考【蜀青书院】吧,我们俩也和你一起考。” 杜景辰转移了话题,提到以后进学的方向。 本来说好三人都上榜、然后一起进国子监,现在,他愿意陪着晏旭去【蜀青书院】。 万俊彥用力点头。 “没有你做动力,我书都读不动了。不在乎去哪儿。” 赵云义则眼睛一亮,拍桌就道:“我们松州也有相当好的【松漠书院】,你们都来,我和你们一起去读,连考门槛试都不必!” “好。” 晏旭答应去松州。 虽然会离着周家人更远,但至少,母亲的安危有了更多保障。 松州啊,挨着边境线啊。不知道爬上那高高的祁连山脉西望,能不能被家乡吹来的风给拂过发梢。 想想就略微有些激动。 此前想着考中了去京城,先熟悉京城情况。如今,要退缩三年,那便退远一些也无妨。 至于书,只要有心、只要不懈怠,在哪里读都一样。 几人就这么愉快地做了决定,至此,席间气氛才真正轻松起来。 …… 而另一边。 由葛家出面买下、出银归置、专为王太师下榻的奢华院落内。 王勋听完榜单消息,慢慢放下茶盏,脸色阴沉下来。 “你没有把晏旭的试卷换回去?” 幕僚听问,只觉有浓云重重、压至而来。不由哆嗦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明明就有安排好,怎么出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他也没有想明白。 但要说不正常?又不对。葛学彬和余建炎,按照太师的意思,成为了解元和亚元,并没出意外。 偏偏就晏旭出了。 “卑职、卑职这就去查。” 幕僚只得赶紧躬身应承。 自出了贡院、落榻此处,他就一直跟着太师,心里是十拿九稳的只等榜单出…… 幕僚心头恨都恨死。别让他查出是哪个兔崽子干的! “且别忙,” 王勋喊住他,一只手撑住腮,食指和中指在嘴唇上下徐徐滑动,思忖着道:“怕是晏旭的原卷早已被毁掉。你掉换的,依旧是别人誊抄过的仿笔迹试卷。” 按照“割卷”中的做法,但凡有做过手脚,都会标上只有自己人看得懂的记号。被调换过的假原卷上也会有“废”等的字样。 或者……干脆就是答得乱七八糟,让落榜显得名正言顺。 “那……您希望卑职如何处理?”幕僚毕恭毕敬地深弯腰请示。 他自己实在是没了主意,又怕再处理不好,会被老帐新帐一起算。 面前这位太师大人,可没长了副菩萨心肠。 王勋放下手,深深靠进太师椅,掀起眼皮,看向幕僚。 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幕僚再打了个激灵,将腰弯得更深,默默地退了下去。 他干了蠢事儿,没有盯紧首尾,现在又问了蠢话,得赶紧去弥补。 …… 而【蜀青书院】大门口。 沈昌等啊等,长胡子都等得快打了结,还是没有等到晏旭的到来。 又生气,又有些失望。觉得晏旭虽有着那样的心性,却少了韧性与坚持,很可惜,但已不足以看重,便没再放其在心上。 现在听到榜单,却是很诧异。 以他的眼光和为官多年、教授多年的经验看来,晏旭的文章,不拿个解元都说不过去,居然还落了榜?! 沈昌在心底冷哼了声,已猜测到此次乡试必有猫腻,遂安排了个心腹下人,去观注晏旭的情况。 他想知道晏旭落榜后的反应。 不得不说,一次乡试关系着无数人的前途和命运,正如一颗巨大的石子砸落在湖心,很容易就能掀起各种波澜。 万俊彥和杜景辰上榜的消息,和晏旭落榜的消息一样,同样惊动到了郭醒。 来回报榜单消息的,正是在告示栏附近等着观完榜就邀请晏旭的人。 郭醒只觉得自己脸疼。一边捂着脸,一边让族人们全部撤回来。 “这样不经事的小崽子,不要也罢!” 气得饭都吃不下。 直到族中二长老来提醒:“二少爷,您说,这场乡试会不会有问题?” 郭氏族长是郭醒的爹,大景朝右相。 “你的意思是晏旭的卷子被人给割了?还是故意被剔掉了名次?”郭醒听到提醒,想到的更多。 说完后,也不用二长老回答,便立刻下令道:“去查!” 这面子要找不回来,他难得回族中显摆一下的威风将彻底扫地,都没脸回京城去。 ------------ 第七十三章:睡会吧你 童夫子听到晏旭落榜的消息,也震惊当场。 落、落榜了? 这里面要没问题,他把树皮当饭吃! 童夫子莽,谁都敢莽。直接就要收拾行囊奔京城。 被詹士群拦住。 “你无证无据就认定此次乡试有舞弊问题,就想进京去告御状,你觉得谁会搭理你?那高大的宫门城墙,你能摸得着边儿?!” “有,一定有!” 童夫子不用脑袋、用脚趾头想都猜得到。 可证据……对,证据!那就查! …… 而晏旭自己呢? 一点果酒,也醉了。 和三个小伙伴们一样,不知不觉就喝醉了,倒在席间,不省人事。 卫一和卫二,加上赵北晴带来的两名婢女,四人正好一人扛一个,扛下楼,直接就扛到了附近的客栈。 赵北晴还很贴心地开了个大房间,让把他四个放到地铺上,扔作一堆。 她自己则坐去窗边,眼睛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口中则是对来上茶的婢女月芽道:“你这药的份量下重了。” 月芽咧开嘴,无声笑了笑,再缩了缩脖道:“本是备来药坏人的。” 她没想过有朝一日要药自己人,没备得有药量轻些的啊。 随即领悟,大小姐这是想让自己再去配一些。便放下茶盏,禀报了声,然后快速出了门。一溜烟儿的。 “大小姐,您就惯着她吧。” 另一个婢女,鹅梨,瞥了眼月芽逃也似的背影,无奈摇头:“她做错事你总不罚,越发纵得她没了轻重。” “无碍,原也不是什么多错的事情。” 赵北晴说完,捻起块鹅梨刚呈上的点心,放在口中,慢慢咀嚼。 “大小姐,您看这事儿?” 鹅梨看出自家姑娘有心事,便坐在侧对面,好奇地问。 赵北晴知道鹅梨心思机巧,也知道其问的是什么,慢慢思忖了会儿,咽下口中食物,手指勾着丝帕转了两圈儿。 “你留下即可,让卫一和卫二,去城中各处散布消息。记住:一定不能让人察觉到大少爷的身份。” 赵北晴知道自家哥哥对两个萝卜小伙伴的情谊有多深厚,之前在席桌上,也有看出他们四个的情绪有多纠结。 这就好像自己明明很馋眼前的肉,却因为同桌的人不能食用,而不得不克制着一样。 明明万俊彥和杜景辰上了榜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偏偏又得因为晏旭而压抑着。 这种别扭的感觉,赵云义不喜欢,赵北晴也不喜欢。 所以她就让月芽把他们全药翻了,免得看着闹心、免得看着自家哥哥难受、她闹心。 而为了不让这份闹心持续太久,她就得做些事情,为哥哥、为他们、为自己。 “大小姐……” 鹅梨听懂了姑娘话里的意思,只是不敢肯定这么做对不对。“若是将事情闹大,下次重考,他们中又有谁落榜了呢?” 这可就没完没了了。 “无碍。” 赵北晴的手指再卷了卷帕子,回头看向地上呼呼大睡的四人,唇角微弯道:“我相信他们想要的,只是一场公平。” 不公平的对弈,赢了也不会多高兴。反之,输了亦会坦然。 “我更相信公平之下,他们全都能考上。”赵北晴又补了一句。 她相信自家哥哥肯交的知己好友,绝非泛泛之辈。 鹅梨领命,遂起身出门,与守在门外的卫一和卫二,嘀嘀咕咕。 卫二听完有点儿傻眼。 “大小姐就这么能肯定此次乡试有问题?要是没有,咱们这么个搞法,回去会挨揍的。” “你不听大小姐的话现在就会挨揍。” 鹅梨瞪他一眼,“大小姐需要管乡试有没有问题吗?蠢货。” 她们家大小姐要争取的就是乡试重考,也相信真有水平的人不怕重考。 卫二挠着头皮,就被卫一给拽走了。 “队长,咱们只是散播消息,没什么用吧?”卫二边稀里糊涂跟着走,边稀里糊涂地问。 哦,就那么叨叨几句,说此次乡试舞弊,当官的会理?且得惊动到陛下才有效吧? “你还真是没被白骂蠢货。” 卫一也瞪他眼,“需要用到咱俩的事情,你以为就是满街去叨叨?赶紧的,去趟葛府和余府。” 散播谣言会被刑,但要有了证据再散布,就不是谣言,也才能真正将事情闹大。 “那为啥是葛府和余府?因为他俩头名和二名?那第三名的府上要不要也查一查?”卫二依旧笨兮兮。 卫一都懒得搭理这呆瓜了。 但又怕其不明所以之下会将事情办不清楚,便忍耐着回答:“从头到脚挨着摸一遍。” 将前十名的人都摸一遍,总能摸到端底。且如果当真有猫腻,头名和二名最有可能有问题。 他们家大小姐的脑子啊……以后也不知谁家能有幸得了去。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晏旭,却在做梦。 梦里,胡杨林下、小渠水边,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姑娘,正扬着张笑起来似乎格外灿烂的小脸,正对着他。 他知道她是谁。是那个自己救过的姑娘。 后来,因着他进入朝堂需得成家,她便自动请缨送上门来,做了他名义上的妻子。 只是那时朝局都已动荡不堪,他极少有空回家,更是几乎没再见过她。连模样儿,都已记不清。 也不知自己一跃城墙之后,她怎么样了? 是了,不用猜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被敌人血腥洗掠过的城池,又有几人能得以保全? 终究是他害了她吧。 他很想跟她说声对不起。不是对不起她的付出。 而是他身为朝廷命官,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国朝崩塌带给她、以及所有人苦难,是他对不起自己肩膀上扛着的责任,是他没能撑起梁柱的亏欠。 火光冲天、尸横遍地、血漫宫墙…… 晏旭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一室静谥、烛光温馨、岁月静好…… 窗下,侧坐着个长睫如扇、扑闪如蝶、雪肤玉貌的小姑娘,身形轮廓,被烛光仿佛镶上了一圈儿金边,淡雅似菊。 没等晏旭想起这姑娘是谁,见他醒了,小姑娘便偏头望过来,微微浅笑,黄莺枝啼。 说出来的话却令他懵在当场。 “我已命人设法将此次乡试推翻。” 晏旭甩甩脑袋,撑地站起身,略有些不满:“赵大小姐,你莫不是有些太过自作主张?” 他自己都不在乎,干嘛要这么多事? 重考?会影响到多少人不知道吗?!还真是越有权有势,越能肆意任性! ------------ 第七十四章:干吧!! 赵北晴面上的笑容稍稍敛去,变为严肃正经。 “我哥那么直率的人,都觉得乡试有问题。那么,你又凭什么认为受害者只有你一个?” 晏旭:“……” 他坐回地面,盘起双膝,撑着额角,闭上眼睛,慢慢整理自己的思路和情绪。 落榜,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他只是一直强撑着不想让人感觉到。 且他心里也很明白:科举舞弊,因为利益太大,便屡禁不止。要想掀开,同样会因牵扯过多而难如登天。 他,一个只有小小名气、毫无权势背景的乡野小少年,拿什么去掀那吞天巨幕? 否则,几乎次次都有舞弊现象的科举,为何历朝历代以来,被掀开的次数却寥寥无几? 欺上瞒下、互包互庇、贿买考官进行“结朋、行卷”等等。 权贵之家的考生无不行贿托请,以致于他们基本都垄断了科举榜单。 尽管舞弊手段门槛高、难度大、风险高,可只要赤裸裸的巨大利益摆在那里,便足够让无数的人愿意为之冒险。 就像一块巨大的肥肉,只要有人能咬上一口,这一口还能一直绵延子孙。换谁,谁不削尖了脑袋去咬? 而他,想要去把这块肥肉打翻、想要从已经咬到的人嘴里抢出来…… 依靠西南侯府的势力吗? 根本就不行。 西南侯是军侯,绝对不能插手朝堂之事。 哦,他就凭借着与赵云义的伙伴友情,就要不管不顾、无视后果拉人家下水?毁人家上下满门? 那除开西南侯府,他就只剩两手空空。 无论心性如何,总得要有做事的底气不是?否则和那些空有抱负理想、只能哀叹生不逢时、苍天无眼之辈有何区别? “晏旭,干吧,我愿意重考。” 这时,杜景辰坐了起来,一手搭上晏旭的肩膀,用力握住、用力说道。 万俊彥亦如是,搭他另一边肩膀,用力握,用力道:“我也愿意!” 赵云义一蹦而起,一拍巴掌一叉腰:“就这么定了,翻他丫的!” 晏旭:“……” 左扒扒、右推推,咳咳出声:“轻点儿,捏死我了都。” 不知道他身子骨脆啊?使这么大劲儿,他都没追究这仨货装睡呢。 他瞪赵云义一眼:“你们侯府的不要出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们兄妹来了、还参与了。” “放心!” 赵云义拍着肉厚厚、壮壮实的胸脯,“我的保密能力,你们是知道的。” 可不就知道是咋的?一起吃过饭、一起睡过觉、一起买过菜、一起劈过柴、一起考过试、一起闯过祸、一起挨过打…… 愣是不知他是谁。 晏旭嫌弃他们吵,打发他们出去用饭,自己则躺下,双手枕在脑后,盘算着要找谁才能将事情捅到陛下那儿去。 朝中可不全部都是贪官。四大世家再联姻,也不是铁板一块。陛下再刚愎自用,也还得有所顾忌。 晏旭准备进京。 “先等等看。” 在晏旭跟几人说了自己的想法后,赵北晴如是道:“等事情闹开了你再去会更好。” 赵北晴没有问晏旭去了要找谁、怎么找之类,只说了她做过的安排。 晏旭略有些诧异地看了这小姑娘一眼。 可以啊,十岁的年纪,居然有如此的头脑,果然这才是应该出自大家族培养的女儿。 而事情闹开的速度,却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 还没等晏旭把饭吃完、还没等卫一他俩回来、还没等他们具体商量出如何进京,“乡试舞弊”的事情,就像硕大的烟花一般,突然蓬勃炸开。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 一万多考生,但凡还在省城内的,除了上榜的、除了开县考生外,几乎瞬间都炸了开来。 “哎你听说了吗?此次乡试有人贿赂舞弊了!” “何止听说?走走走,一起去省衙门,别的考生已经赶去了。” “来来来,一起一起。还有那边的几位,一起啊!” 一个招呼一个、一个拉上一个本就已往那边赶的。如道道溪流,齐齐向省衙汇聚而去。 他们聚在了省衙外面,纷纷想要知州大人能给个说法。 哪怕是一个能让他们心安些的说法。 开县的考生则是在等晏旭,由于思亮打头。 于思亮也落榜了。 他投文给的董太傅。当时董太傅说得很含糊,但有肯定他能进榜的意思。 于思亮落榜时也很意外,只是想着自己可能是因着压力太大,没有考好。便蒙着被子哭了半日。直哭到有考生来说“乡试舞弊。” 绵州考生们收到消息都没有去闹,他们在等馆长怎么说、于思亮怎么说、晏旭怎么说。 学会、且尝到团结力量滋味儿的他们,第一时间选择了这么做。 只是没找到晏旭,连馆长都没能找到,只找到了于思亮并把他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于思亮对于这个消息也是相当震惊,震惊到差点儿怀疑自己还在做梦。是不是因着不甘心而做的梦。 好一会儿后才缓过劲来,便立刻做下安排。 “你们把各自的文章、还有晏旭和杜景辰、万俊彥的文章都找出篇来带上。再分头去找晏旭,他应该离着省衙并不太远。一个时辰后,我们还回来这里。” “我们不去衙门问问怎么回事吗?别人都去了。”有考生不解地问。 事情闹出来,他们就焦躁不安、五内如焚,却又莫名涌起了丝丝喜悦,期待尽快能得到个让他们心安的结果。 “找到晏旭再说。” 于思亮也是这样的心情,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此时没法清晰地转动。 大家伙儿便准备分批与拿文章、和找人。 就有人想到了什么,提出来道:“杜景辰和万俊彥可是进了前十。晏旭真的会愿意帮我们吗?” 在馆所被封闭的时候,晏旭独自一人面对了桑奇豪,之后,馆所和考生们全都安全,考生们记得这份人情、也记得这个人有多慷慨大义。 所以,这样的人,真的会愿意牺牲掉他那两个最好的朋友吗? “会的!” 于思亮相当肯定地点头。“你们第一时间没有参与胡闹而是来找我、找他,不就是相信他更懂得如何取舍、相信他胸中有大义吗?那就相信他到底。” 考生们遂纷纷点头,准备出门。 在自己没有更好办法的前提下、在自己更惶惑无主的情况下,若是有一个人,能像当初般站在他们前头,他们愿意去相信。 ------------ 第七十五章:保持冷静 “我回来了。” 还没等出去找,晏旭回来了。 客栈、茶楼等地的消息最是灵通,晏旭在听到街上考生们纷纷杂杂的议论时,知道书子们遇事会有怎样习惯性处理方式的他,第一时间便赶了回来。 本是为着回来看看绵州考生们的情况,却没料到大家伙儿本就在等他。 这倒是让他小小地意外了一下。 面对一见他就瞬间围拢过来的人,那张张充满焦虑不安、又略有些兴奋的脸,晏旭说出了自己在回来路上就想到的办法。 “我们不能白白去吵闹,毫无意义。于思亮说得对,先要带上我们各自的文章。再就是去寻找另外上榜考生旧有的文章,以及打听出他们原本的文气名声、家世身份那些。” “另外,你们有投过文的,可以去找找看过你们文章的人,听听他们对你们、对这件事怎么说。不要管他们当初对你们说的是行还是不行。咱们的目的就是让更多有权势的人知道此事。” “还有,如果能说服一些官员,或者有名望之人,去说服衙门那些书子们先安静散去最好。现在我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就那样吵闹,于事无补,还容易激发不必要的矛盾。” 很多官员可能也已有听说,但一般都会选择当不知道。 晏旭的意思就是让考生们去捅,捅到他们想蒙住眼睛和耳朵都不行。 “那晏旭你呢?” 于思亮问向这个被团团围在中间的“小不点”。 晏旭便回答道:“我去蜀青书院,那书院中也有部分学子参加了此次秋闱,必然在听说后会去找他们的院长。我去听听看那院长怎么说、怎么安排他们。如果他们的办法更有效,我再回来告诉大家。” 这种时候,蜀青书院的沈院长,应该算得有威望、有声名,且因着想要说法的书子中也有该书院的,由沈院长出面安抚和解散大家应该最有用。 晏旭个人,其实也是真的比较反对上门去吵闹这种方式。 因为这会涉嫌在逼迫朝廷、会伤害到朝廷的颜面,容易被记下一条黑史且不说,更主要的是没用。 衙门处理类似的事情比较有经验,会很快给出个他们会安排查察、请大家回去等待结果的说法。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毕竟不是人多就有理、说什么是什么。得给人查察清楚的时间。 晏旭这么安排的用意就是:让权宦考生们、或者让考生们去说服一些说话有分量之人,去盯着和催促一下早早查察、早出结果。 这是最好的冷静处理之法。 “这样不行吧?” 赵云义跳出来反对。 “如果大家都参与了,偏就绵州的考生们没参与,事后会不会被人给瞧不起?说你们不讲义气?” 众考生们一听,连连点头。 他们可是尝到过集体行动能获得的快乐感。 这么大的行动,怎能缺少了他们呢? 他们又不比别人的骨头软三分。 晏旭无语瞪赵云义一眼,一个拐腿,将他给踹回身后。 再对大家伙儿道:“这种义气是什么好的吗?何况他们怎么认为、关咱们屁事儿?!” 若是集体闹有用,他晏旭第一个支持。像封馆事件一样。 可这事关键不是没用吗? 那凑这个热闹只会带来更不好的后果,还凑什么凑?! “行了,各自去找人吧。之后真要被谁指责没义气,你们可以反过来指责他们没脑子。”晏旭最后再道。 你们只会吵吵吵,看我们?都在积极奔走、积极想办法。谁更有用不是一目了然? 大家伙儿听懂了,眼睛亮亮的,再没了顾忌,纷纷三五结伴着离开。 晏旭这才咳咳着,回去书箱翻自己的旧文章。 一翻……咦?怎么少了几篇? 哦,是了,应该是有绵州考生在没等到自己回来的时候,听了于思亮的话,翻过自己书箱拿走了。 拿走就拿走吧,拿去顺便给他们投过文的人看看也行。 晏旭不计较这个,再顺手拿起之前准备投给沈院长的答题文章,就和杜景辰他们,一起赶往书院。 他选择最远的地方,也是为着不想赵云义和赵北晴引起别人的注意。 谁让这俩非得跟着他呢…… “你想直接去找沈院长?” 路上,赵云义好奇地追问。 晏旭摇了摇头。 “我就只想找那看门的齐大爷。” 他没想把沈院长搅进来,也没指望着凭自己就能说服谁。 他带文章就是为了给齐大爷看一眼,好让那位比较受学子们尊重的老人家能出面、帮忙说服学院中的考生们先散,以起到个带头作用。 可快马加鞭赶到书院门口,却见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休沐一月的告示。守门的齐大爷更是影踪儿不见。 晏旭趴在门上冲里喊了几声,也连个回应都没能得到。 无奈,再骑马赶回省城之内。 还别说,赵云义来得可真是时候,起码这番跑来跑去,有马可骑、省了时间。 回到锦州馆所,晏旭直接就把这个说服有钱人家子弟的事情、交给了镇馆等消息的于思亮。然后自己再收拾收拾包袱,离开馆所。 “我去京城,云义,你和你妹妹先回松州。” 晏旭决定:就算不能把舞弊的事情捅到陛下那儿去,也得把考生们的意见捅到京城去。 真不能让大家伙儿白吵。 结果,赵北晴也不走。 去京城啊,本就为哥哥担忧的她,怎么可能看着哥哥“送羊入虎口”? 晏旭无奈,也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只写了封信托人带回给母亲,顺便,悄悄和赵云义谈了谈。 “云义,我实话跟你说:我其实还有家人,他们正在被流放之中……” 晏旭在赵云义震惊的目光中,慢慢道出了实情。 只是隐瞒了自己是王家人的身份。 不是不想说,而是那些长辈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不适合现在就跟赵云义说。 且这个仇,是他的,他不想再牵扯进赵云义更多。 现在说出周家人的身份,也是因为王勋之故。 不管王勋有没有发现他,他也得提前做好各种防备。 曹家兄弟俩那次险些让他后院失火,他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而身处西南的周家人,想要脱困,真的也只有求到赵云义最好。 “行,没问题!” 赵云义二话不说就拍了胸脯,一边提笔就给老子娘去信,一边解释。 “当年被翟大将军案牵连进去的无辜者甚众。我阿爹他还偶尔有暗自为此唏嘘。你放心,他一定会同意解救。” “放心放心,没什么难度。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不过……” ------------ 第七十六章:合盘托出 赵云义不干。 “让我妹妹自己回去。我陪你一起去。” 没人认识他是谁,怕个沙蛋啊? 他可不会眼睁睁看着兄弟们去冒险。 且这事儿没有等到个结果,他才不想回去挨阿娘的揍。 赵云义说着抬头望向有些怔愣的晏旭,有些抱歉地道:“还是只能暗中解救,还是得将他们隐名瞒姓藏起来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他们,能接受吧?” 晏旭哭笑不得的用力点头,用力抱了抱赵云义的肩膀。“谢谢你,好兄弟!” “说那些。” 赵云义回拍了拍他肩膀,笑得豪气:“我们是兄弟,你家人自然就是我家人。” 晏旭撇开脸,侧按了按鼻梁。 心中大石放下,在卫二亲自回松州送信之后,晏旭一行人,提上行囊,往京城赶。 …… 而晏旭落榜的消息,已提前被传回开县、传给了周氏。 县里的嘲讽之声,铺天盖地。 “怎么样?早就说过晏旭不行了吧?别看那时候县案首风光,再看看现在?这一跤不得把晏旭脑袋摔破?” “就是,我家孩子明明比他聪明、比他学得好、还长得比他好,却偏偏县试没考过他,都说县太爷偏心,这下好了吧?真相总是会暴露的。” “呵,看周氏还怎么风光。这下,没脸出来见人了吧?” “有些人啊,就是骨头轻,经不起夸。一夸就飘,一飘就摔,你们可得多注意注意自家孩子的培养。” 杜景辰早已不再去的那家私塾的夫子,则在听说后,鼻孔朝天道:“嗤,还敢瞧不起老夫?小小毛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以后跪求老夫教、老夫都不教!” 他是最不忿的一个。 因着杜景辰跟了晏旭学习后,就不再来了,成绩反而长进了许多,还一举考过了县试和府试,也成了一名小秀才。 这位夫子本来还想借着杜景辰的这波儿名声、宣扬宣扬自己的学识和私塾。 可牛还没吹出去呢,杜景辰就退了学。 还听说杜景辰是晏旭教出来的、还听说晏旭怎么怎么瞧不上他,这就成了一个大巴掌、扇到了这位夫子的脸上。 私塾的名声也跟着一落千丈。 害得他不得不降低束修,不然门下几几无人了。 现在听到晏旭落榜的消息,就数他笑得最开心。 整日里到处跟人说说说。 周氏听着那些铺天盖地、落井下石般的议论,彻底关上门,窝在家里不出去。不知悄悄落了多少眼泪。 直到收到晏旭的来信,便收拾起了行囊和心情。 不过,没有告诉周家人。 …… 可周家人还是听说此次中榜名单上没有晏旭。 毕竟乡试是大事,就算他们被关着,也防不住消息以各种方式透进来。 周家人沉默着再次拿起凿子、做起重活,饭菜里又不见荤腥,还又掺回了麦糠。 同样的,被周围人笑话了个半死。 周家人这几年日子的好过,不知惹得多少人红了眼。 虽然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好过的,但现在一见他们又变得和自己等人一样,就开心。 …… 一路急赴京城的晏旭,能想象到那番场景。 如果说他成功之时像推出去的千斤浪花,那此时,反拍回来的力道就会是万斤、万万斤。 他自己对于成功拟或是失败都能接受良好,只担心母亲和周家人是否也能承受。 因此,尽量撑着病体赶路。 而书院的真齐涞、假院长,在干嘛呢? 他已经赶到了考生们吵闹的地方,一边安抚考生们的情绪,一边劝导他们先回住处安静等待衙门的查察结果。 这时候,也有更多的、说话有分量之人参与了安抚。 考生们也意识到自己等人行为的不妥与……有些失礼,便也听话离开。 只是并没有回家,而是回住处后,翘首以盼,期待能有个令他们满意的结果。 而假齐大爷、真沈院长,已坐上马车,比晏旭他们更快着一步,在往京城赶。 若说晏旭能想到将事情往上捅,那这帮退下来的老臣们,想法也会与晏旭的不遑多让。 这其中,也包括了已赶到半路的馆长詹士群和童夫子。 詹士群在听说吵闹之事、听说绵州考生要等晏旭的时候,干脆就做了甩手掌柜,直接撑着把老骨头,骑上马,追上坐马车的童夫子,硬是挤上去,一道儿往京城去。 另一边的郭醒,也在回京城。 不过是溜溜达达的,是不想管这事儿所以才赶紧离开的省城。 他接过的投文不仅有万俊彥三人的,还因着各种原因接过另十几位的,他担心人家都来找他、担心人家非要把他给裹进去。 他就快快地招呼人手、快快地离开省城后,就溜达起了看风景。 也不急着回京城。 他相信这事儿的背后,肯定有推手在作怪。 否则,发酵的速度绝对不会有这么快。 若是发酵慢一些,很多考生已返乡,就形成不了现在的规模和威力。 这个推手了不得啊。郭醒就这么想着。 那么,这么个推手,也一定会设法将事情捅到上面去。他要是这个节骨眼儿上赶回京城,那势必会被陛下拎去问个首尾。 他才不要。 他可没想好该要怎么说。 毕竟此次乡试,真正坐镇的,可是王勋王太师! 四大世家:王、崔、柳、郭。互相联姻,又互相各有计算,甚至,暗地里,有自己想支持的皇子。 即便是权势已至巅峰,但谁又不想更进一步呢?谁不想把对方当成踏脚石呢? 可以沆瀣一气,但绝对不会铁板一块。 不过,遇到这种事儿,他郭醒可不能代表郭家去拆王勋的台。 背地里的归背地里的,明面儿上,四家都得你好我好大家才能一块儿好。 而王勋呢? 也在回京城的路上。 马车里的小炭炉,散发着热气,还煨着骨碌碌翻滚的茶水,使得车厢内暖气融融、又云蒸雾腾一般。 王勋舒服地躺在厚厚的织锦软榻上,嘴里哼着京腔小调儿。 一侧坐着的幕僚,却带着半是担忧、半是心疼的表情看着他。 “唉,太师,您真没必要亲自赶回京城,只怕等事情揭开,陛下又得安排您回来善后。这么长的路,来回颠颠簸簸,卑职真担心您的身体。” “呵呵,” 王勋捋着胡须,微笑着道:“这锅水已经搅混,本太师若不回京,底就兜不住了。那才不是我们想要的。” 散播出乡试舞弊消息的,正是他的主意。却没人知道。 葛家和余家,听到消息后被吓坏,大批的财帛又送来了他这里。 常元纶以及绵州本地收了贿赂的官员也被吓坏,也纷纷寻到他这里上着贡、讨着主意。 就连五经房缮书吏、卷箱书吏、桑奇豪等人,但凡在乡试中做下过手脚的,都七托八请、拐弯抹角地将礼送来了他这里。 他可是赚了好大一笔,怎么着都值当多跑一这趟了。 而据他的人查到:有些不太安分的人已经赶往了京城,目的肯定就是将事情捅到陛下那儿去。 陛下肯定就会召他问话。 届时,他得好好把此事收个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尾。 如此,他便财、名两收。 不,不止。还多收了一批忠心耿耿的官心,和无数学子们的追随之心。 蜀地,将成他的囊中之物矣。 …… 而王勋自信的没人知道他的盘算,其实,已被晏旭猜测出一、二。 根据追上晏旭的卫一和卫二陈述。当时他俩按大小姐吩咐出去后,还没开始散布舞弊的消息,就反而被这消息先给扑了一脸。 别人反向他俩传达,搞得他俩还挺尴尬。 晏旭便和郭醒想到的一样:如此之快的速度发酵,背后必有大能人。 会是谁呢? 既得利益最大者——王勋! 不会是别的官员。 别的官员可以参与了舞弊,但不会自己去揭破。 毕竟这种事是要冒着极大风险的,没人会想、也不敢再来一遍。 只有王勋除外。 那王勋自己是不是也参与了舞弊呢? 这不重要。 假如葛学彬和余建炎是王勋保的,那如果乡试重开,这俩人也必定会在榜上。 因为凭着王勋在陛下面前的话语能力,不但能从此次舞弊事件中全身而退,还能在下一场重开时,由阅卷主官变成主考官。 王勋打的就是个出人意料。 可见,此次乡试中,如晏旭一般被人动了卷子的考生,绝对不在少数。 王勋有察觉,不想被拖累,便先反手将事情捅开,其自己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收获满满。 “可是……” 听了晏旭的分析,杜景辰想不明白。 “科举舞弊的惩罚力度相当之重,王勋把此事捅开,但凡参与的,不是人头落地就是会被流放,只会恨死王勋,他也顶多是能在重开的乡试中保住他想保的人而已,又何苦来哉呢?” “还有还有,” 万俊彥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余的事情?就算参与舞弊的人多,以他的势力,就算压不住全部,亦能有办法使得陛下不予追究他吧?” 他可是太师,追究他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再糊涂也轻易不会那么做。王勋一样能收获满满。 “啧,” 赵云义抓了抓肚子,摇着脑袋就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麻烦。那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原来都是打小就这么培养出来的吗?” “我感觉晏旭说的意思就是、王勋还想借此收获一拨儿读书人的心。可都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他要你们这些酸腐有什么用?还是一批没入仕的小酸腐?” ------------ 第七十七章:入京 这一拨儿的仇恨可拉大了。 连杜景辰个小秀气,都瞪了赵云义一眼。 瞪得赵云义满不在乎地哈哈大笑。 惊得林中鸟儿扑簌簌乱飞。 他们此时在林中小歇,因着晏旭的身体原因、又因着要赶路,既不能乘坐马车,便只能多歇几脚。 也是在这种时候,晏旭才能将自己的猜测跟大家分享。 他可不是白白闲得蛋疼这么做。 按照兄弟们的学习进度,再由他自己尽心帮忙,他们也会随他、甚至可能先他一步踏入仕途。 那这些弯弯绕,早学早好。 “咳咳,” 晏旭空拳挡着唇,咳嗽几声后,将几人的注意力拉回来。 “读书人最好个名儿。且他们虽然造反很艰难,却极易聚拢成堆、掌握权势,尤其是本朝。你们也别小看了五十个举人名额,其中但凡在以后考上进士,日后就会是王勋的阵营。” 此次念了王勋的好,日后岂不就会结草衔环以报? 听说文才斐然、最喜与读书人一道谈学论文的三皇子赵鸿建,就被书子们奉为心目中的明烛、追捧的目标。 其人那儒雅的形象,亦极得不少文臣的赞誉。 反之,太子就不怎么讨读书人的喜。 虽然都说其虽挣有一些军功,不过心性过于忠厚实诚,且言辞笨拙,又于文学一道上没有出过彩,加之背后有王家顶着,也不受一些文臣的喜欢。 “原来王勋的心机竟如此深沉?这才真正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吧?” 杜景辰缩了缩脖子,畏官症都差点犯了。 万俊彥深以为然地点头。 尽管他已从家中长辈那儿学到不少官场知识,但像王勋这样一个反手就能将不利、彻底变成有利的手段,他还是头回接触到。 可他就也有不理解的地方了。 “那我和杜景辰为什么会上榜?还进了前十名?” 如果真如晏旭所说:此次参与舞弊的上下官员不少,那他俩进榜算怎么回事儿? 总不能也在王勋的算计之内? 一是想拿他俩堵悠悠众口;二是…… “难道王勋早在乡试前、就已做好了会反转这事的准备?” 那不用问了,乡试重开,他俩必然落榜。 否则,此前的舞弊就不会被彻底坐实。 晏旭心下叹气。 这也是他纠结着不想闹开的原因。 “旭哥儿,没事的。” 杜景辰听完万俊彥的分析,再看向晏旭,手里扯了根草,绕啊绕,笑容却纯真质朴。 “我还年轻,不懂的其实还太多。过早升得太快对我只能是弊大于利。只要你能好好的,我慢你三年,岂不能得你更多指点?” 杜景辰是真心实意说这话的。 从县试到现在,每每考试得到的结果,都总让他有种才不配名、德不配位之感。 高处不胜寒,越往上走、走得越快,他的畏怯反而越深。 尤其是这次:他居然破了个最年轻举人的记录,当时在公示榜前,他感觉更多的其实是惊吓而非惊喜。 他真的做不到晏旭那般的坦然承受。 万俊彥一甩脑袋、一撩额发,顶着傲骄模样儿,却说着和杜景辰同样的感受。 “我也愿意多等三年。现在的我只觉得虚,虚得厉害。硬要撑上去,恐怕我就会折。” 他太了解他自己了。本就是个极易骄傲的人,再若被人吹一吹、捧一捧,哈! 所以从榜单公示以来,他就寸步不离跟着晏旭呢? 只有跟着晏旭,他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 这次,赵云义没给他们泼冷水。 “对对对,再等三年又何妨,只要小晏旭先冲上去就行。他爬多高我都觉得他担得起,天生就是个属乌龟的。” “哈哈哈。” 几人彻底被这形容给逗得笑翻。 可不就是乌龟吗? 风来也好、雨泼也罢;高山之巅、河底泥沼,晏旭始终都能不紧不慢、不慌不忙、不骄不躁,稳如……乌龟。 晏旭:“……” 他又不是真的小孩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且这才到哪儿跟哪儿啊? 还没入仕呢,若轻易就沉不住气、还怎么面对更艰难的未来? 而且……他的心底也不得不承认:活得久的,还真就是乌龟莫属。 不管这种活是怎么个活、在哪里活,都一样。 “哎小晏旭,你想好进京了要干嘛没?” 赵云义也薅根草,不过没像杜景辰一般缠手指,而是直接叼进嘴里,半躺靠在草地上,问向晏旭。 既然已经猜到了王勋的用意,那就不能太让其得意了吧? 否则何必受罪跑这一趟?不若直接回家,只等乡试重开就好了。 坐在草地上的晏旭,曲起双膝,十指交错搭在小腿前,抬目望向远方有些暗沉沉的云朵。 轻声回道:“找不想让王勋如意的人。” 王勋是太子的依傍,那不想让太子顺利的人,自然也不会想让王勋快活。找就是了。 只是,晏旭得好好琢磨琢磨:如何找?怎么找? “我们一起努力!” 万俊彥抬拳举了下,斗志昂扬。 他万家,在京城里也是有人的。 “嗯,一起努力。我和哥哥虽然不能直接出面,但亦可以联系些能帮得上忙的人。” 一直安安静静、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赵北晴,出了声。 听得晏旭忍不住侧头看了这小姑娘一眼。 见人家骑马赶路还精神奕奕,而自己…… 他拍拍屁股起了身,忍着咳意去爬上马背,招呼大家继续前行。 风,无声无息刮过山栾,打着旋儿,再加大了风力,吹得树枝摇晃、乌云堆聚。 …… 半月后。 皇城,御书房内。 吏部右侍郎,乔涟溧,在拜见过陛下后,递交了两份奏章。 是詹士群和童望烈二人的。 他俩没资格面见陛下,赶到京城后,就找到了乔涟溧,央了其代为呈禀。 乔家,京城二流世家。 乔涟溧,五十几许,已为吏部右侍郎十二年,不得寸进。 “乔爱卿,他二人奏禀之事,你可有查察是否属实?” 老皇帝随意翻了翻奏章,掀了掀肿泡的眼皮,再将奏章扔到龙案一角,不咸不淡地出声。 乔涟溧老实巴交的面容上,显出几分紧张之色,却是揖手诚恳回答:“微臣在收到他二人奏章前,就已听说此事。朝中不少官员应该亦有听到。” 也不说查了没有,只说了之前就有听说。 交上来,是感觉实在压不住了、不得已而为之。 没提考生们吵闹之事,因为陛下最讨厌这类威胁。 每每签署什么“割土”、“赔款”、“和谈”之类的协议前,宫门外,就总有不开眼的人吵吵。 或百姓、或书生、或官员。 “东北边境战事正吃紧,你,先回去吧。” 老皇帝耷拉下眼皮,仿似要睡觉,只淡淡说了句。 意思很明显:比起战事,那些什么乡试之类的小事,就先搁一边,别再闹腾了。 ------------ 第七十八章:都往京城赶 乔涟溧听懂了。 在心内轻轻叹气,轻轻行礼,轻轻退出了金碧辉煌的大殿。 只觉可笑。 什么战事吃紧? 不如说:反正也没将军能打得动、扛得住,反正最后还是割地赔银,再和亲和谈,在老皇帝的心里,算是个什么大事儿吗? 哦,还是算的。 毕竟要赔银。 而国库已经空空。 这大景朝富庶着呢。 金子银子啊,全都在权、贵们的手里呢。 而国朝取仕何等重要? 它的气象、就代表着整个国朝未来的气象。 却成了小事…… 乔涟溧便猜测到:陛下肯定在今日之前,就已知道了舞弊之事,怕是其心里早有定论,这般说,只是在敷衍他而已。 可他回去后要怎么跟詹士群和童望烈说? 怕不是一说陛下只当是小事,那二人就会闹翻天? 只能说:陛下已知,正在等王勋确认也便罢了。 先将人给安抚住。 …… 而老皇帝,从虚眯的眼缝中,看到乔涟溧退下后,便彻底闭上,靠回椅背。 对着侧后立着的太监总管、程余、程公公道:“小余子,去传沈昌觐见。” 老皇帝其实极不待见沈昌。 每每一听人提到他,便会想起其人辞官之时的愤慨绝诀。 若非看在其是前朝遗臣、本朝重臣、门生故旧多多的份儿上,老皇帝根本就不会允许其能全身而退。 现在,全身而退了还不知感恩。 在穷山僻壤教书育人还不够,还又因着舞弊之事闹进宫城。 当真是…… 属蚂蚱的吗?非得瞎蹦哒找死吗?嫌活得太长了吗? 可老皇帝还真没法就砍了他。 昨晚,沈昌就将舞弊相关的奏折递了进来。 老皇帝初初为居然有人如此大胆操纵乡试很生气,但在细思之后,就不想管。 峡省的乡试,可是有王勋坐镇…… 老皇帝没有办法拿下王家、翻掉总让他难受的四大世家,便不想管。 可沈昌非得逼着他管。 奏折递了还不够,人还一早进宫,就候在偏殿,赶都赶不走。 那就见见吧。 沈昌进来了。 已站了两个时辰的他,进了来,依足规矩、颤颤微微下跪行礼。 待老皇帝叫起后,才又艰难地、战战微微地爬起身,躬着腰站好。 沈昌其实完全不必行如此大礼,但他就是要以此试探陛下的心意。 老皇帝明明可以不让沈昌行如此大礼,甚至按照敬重老臣的规定,他还得上前搀扶一二。 可他就是不动,就是任由沈昌下跪叩头,任由沈昌狼狈。 他是在用这种折辱人的方式,表明自己不会妥协的心意,顺便,舒缓一下对其的怨气。 沈昌无惧。 长长的白胡子抖动着,微躬着腰,就面无表情地道:“陛下,您召见老臣前来,是否也想跟老臣说东北战事当前,其它一切靠后?” 沈昌在偏殿有听见陛下跟乔涟溧说的话,就明白此刻陛下将他召来的用意。 这是敷衍他都懒得了。 沈昌说着挺直腰,没提会激怒陛下的话,只继续道:“陛下,您睿智英明,本清楚科举舞弊的口子绝对不能开。” 昧着良心也得先把人夸一夸了。 老皇帝眼皮都懒得掀,就靠在椅背里,仍旧一副似要睡着的模样,只轻轻动了一根手指摆了摆。 “乔爱卿有贪功之嫌,未必言实;你书院的学子有部分参加了乡试,你的立场已失偏颇。你不用催朕,一切要等王太师回来再言。” 乔涟溧被压制多年,有机会挣功就不想放过,朕不信。你也没资格来催逼朕,可以回去了。 说得话其实很重,唯一留下的余地就是:朕没说不管,朕要等更详实的禀报。 这是老皇帝在借着乔涟溧的立场,一并排斥掉沈昌的立场。 沈昌也无话可说。 但他也不想就此屈服。 他将长胡一挽、一甩去肩后,一拱手,就道:“陛下既然要等太师归来,那微臣便在京城静候佳音。想来,京城的考生们,亦是能等的。” 意思就是:你要等你等吧,我就呆在京城,我就会让读书人们都知道你的态度,看他们能不能等。 沈昌说完,便行礼告退。 老皇帝并未阻止。 他眯开一条眼缝,微侧了老脸,看着沈昌的背影,怒意自眼底一闪而过。 三十年了,这沈昌居然还是这副狗脾气,居然还没吃到亏长到记性,甚至反倒愈发大胆,竟然敢来威胁他! 他会怕吗? 他做过的、让许多人不满意的事情还少了吗? 他可不是先帝那泥捏的性子,听风是风、听雨是雨。他可是有着相当主见的! 不过,这到底是件令他感觉有些烦心的事情。 便对程公公道:“去,安排人看看王太师到哪里了?” 本想说:抬也赶紧将其给抬进皇宫来。后念头一转又罢了。 硬抬,就有了兴师问罪的意思。 讲真:若不是王家那边没兵权、若不是四大世家手中都未拨得有兵权,只怕自己这个帝位已早就不保。 所以说嘛,兵权这东西,越少越好,少到只够自己掌握支配就好。 而老皇帝也并没有等太久。 赶在沈昌有所动作之前。 下晌时分,王勋便进了宫。 一见到陛下,便坦然承认道:“是老臣办事不力,被他人钻了空子,造成乡试舞弊,老臣甘愿领罚。” “嗯……” 老皇帝轻轻发出鼻音,声音中故作威严地道:“你想怎么个领罚法?” 王勋抬头,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儿。 “究其因,皆属老臣疏忽懈怠矣。为了让事态尽快平息,还请陛下下旨,对一应涉及官员作出惩处,并加开恩科,以安学子之心。” 乡试重开,亦即恩科。只能陛下开这个金口。 老皇帝面上的笑意加深三分,撑着龙椅扶手起了身,走到王勋面前,拍了拍他肩膀。 道:“爱卿年岁已高,还为着国朝取仕不惜承受颠簸苦楚,你辛苦了。” 说着转过身,再往回走,顺便再道:“你亦只是阅卷主官而已,评卷论分本就不属你的监管范畴,且你本与峡省那些官员陌生,不熟悉情况被人钻了空子亦是情有可原。” 老皇帝坐回龙椅,双手置桌,笑容温和。 “爱卿连日奔波,想必身骨疲累。你且先回府,静等朕对此事的处理结果即可。” 王勋顿时感激涕零,行礼深揖:“多谢陛下体恤之恩,老臣当真是难以支撑,这便告退则个。万望陛下爱惜身体、万勿辛苦操劳、宁神静心为要。” 老皇帝笑呵呵点头,笑呵呵摆了摆手,再笑呵呵看着王勋退出大殿。 直至其身影不见,才收敛了笑意,吩咐摆上笔墨纸砚。 他要亲自颁下圣旨。 至于内容?? ------------ 第七十九章:如此结果 刚刚赶到京城,就听说陛下广旨的晏旭,怔了怔。 他想不通怎么会是这么个处罚法。 旨意很简单,措辞很严厉,洋洋洒洒一长溜,意思就三个。 第一:负责峡省此次秋闱的所有官员,因监管不力,罚俸一年。按大过记档、以观后效。 第二:峡省此次乡试的录取名单作废,明年加开恩科。 第三:王勋王太师劳苦功高、心明眼亮,及时发现了个别人的不当行为,明年恩科,由其全权负责安排。 所谓大过记档,是个挺严厉的处罚,会直接影响到日后的升迁。 可对那些人来说,有用吗? 晏旭牵着马匹,一时忘了全身的疲惫、又像是累到站都站不住。 “什么帝……” 杜景辰开嘴就来,被晏旭一把给捂回了剩下的话。 晏旭瞪他一眼:“不要命了吗?” 杜景辰扁起嘴,白净小脸上写满了大大的疑惑。 一矣晏旭放开手,他就压低声音问出来。“为什么如此轻描淡写?这可是天大的罪行、罪行!” 对于他自己那么辛苦考来的举人被废,已经做了一路心理建设的他,浑然不在意。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们那么辛苦、那么多人那么辛苦,只换了这么简单的一个结果。 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到底在想什么啊? 杜景辰再次萌生了害怕做官的想法。 万俊彥则是挺高兴。 他语气轻松地道:“目的达到不就行了?还想那么干什么?” 峡省考生们吵闹、他们千里迢迢奔赴京城,为的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至于那些官员挨罚的程度是轻是重,那又如何?目的是为了惩戒,为了能给其他官员们一个警醒,这不就够了? “嗤。” 赵云义的反应就是……朝着皇城的方向,挑起一边的嘴角,不屑地轻嗤了一声。 赵北晴则盯着哥哥,见他只是这样的反应,并没有跳脚大骂,才敛了双目,默默站着。 她和父母一样瞒着哥哥,并没有将其要被送入京城为质子的事情说出来。 “晏旭,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回去吗?” 万俊彥见自己说完话后,别人都不说话,感觉气氛有点儿怪异,便出声问向晏旭。 杜景辰听问,茫然而又走失了的小狗狗状,看向晏旭。 “先找客栈住下。” 晏旭从天边收回视线,轻轻摸了摸马头,便牵着继续前行。 这个结果,他不接受! 就算皇帝无能、就算朝堂一片泥沼、就算已经能重开,他,也不接受。 否则:考多少场都没有意义。 科举都只会是权贵们掌心里控制利益的工具。 若不趁着这次已经闹开的火苗、彻底烧痛一下那些人伸长的爪子,他们就只会更加猖狂、更加肆无忌惮。 这位皇帝,还真是在把国朝江山当成玩笑在开。晏旭只觉心底的火焰在腾腾燃烧。 而进了客栈后,面对一桌子美味佳肴,都已足够疲累和饥饿的几人,却都不怎么有胃口。 “国朝会崩的。” 杜景辰咬着筷子头,小小声嘀咕了一句,打破了房间内的沉默。 即便他出身小小开县,他也仿佛已能看到大大国朝的未来走向。 朝廷腐朽、外敌凶悍、百姓们穷困潦倒,这代皇帝混啊混,混到安享富贵到死,再交给下一任帝王。 下一任帝王无法支撑,国朝四处揭竿而起,闹个多少年之后,大景朝殁,新的朝代诞生…… 或者,都等不到这代帝王混到死的时候。但反正历史上朝代的灭亡,不都在走着同样的一条路? 他只是困惑:为什么前车之鉴、永远不能成为后世之师? “想那么多干嘛?” 万俊彥扯下条烧鸡腿,放进杜景辰的碗里。“那把椅子轮流坐,我们能顾好自己就已不错。” 他会努力科举、努力做官,等做上官了,再在游刃有余之间、欺上瞒下,庇护好自己治下的百姓就行。 能保证自己不变坏,还有顾惜百姓之心,能青史留名,足够了。 “世族才是大祸。”赵北晴轻轻出声。 “还不是那位无用?” 赵云义端起酒盏,仰脖一倒,再重重放下酒盏,闷闷说道:“他为了能够坐稳,纵容世家做大、外戚成祸,偏还扼杀武将……” 剩下的话,被晏旭打断。 “你们以为那位是什么?” 晏旭淡淡地开口,“流水的椅子、铁打的世家。” 无论朝代如何更迭,皇帝换来换去,世家都不会有多害怕。 旧帝没了,新帝需要势力,就得拉拢他们。 旧的朝堂覆没了,新的朝堂建立,还是需要他们提供人才。这才是他们将天下当银筐、将帝王当成帮他们收银工具的最主要原因。 “那不能将那些世族连根拔起吗?”杜景辰天真地问。 桌上的人齐齐瞥了他一眼,埋头吃饭。忽然都觉得心情好了那么一丢丢。 晏旭也面露笑意,在吃完一口饭后,对他道:“等回去了开县,你去挖棵树来看看。” 这个比喻太形象,杜景辰一霎时反应过来,惭愧地垂下脑袋。 单独一棵树,想要将根须全部刨干净都极难做到,何况是要将成片了的山林中、所有大树根须刨挖干净? 不如幻想世上有神仙。 可真的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 那他们还这么努力科举以期做官、图的是什么呢? 要是图做一个昏官、贪官、祸害百姓的官,那他还不如就回家,和父母一块儿种田去。 “总要有一些人,做浊流中的清流。” 晏旭觑见杜景辰的“恐官症”似乎又有发作的苗头,赶紧出声提点。 “还记得曹森吧?其实我没多恨他。不管怎样他让百姓们有了喘息之机。还有朝堂中的那些清流,才是真正能延续一个朝代命运长短的所在。” 一堆乌龟里,总得有、也总是会有鸵鸟的存在。 “沈院长、沈院长!” 客栈二楼窗户外,忽然传来了喧哗之声,声声带着凄苦与悲绝,声声唤着“沈院长。” 晏旭心下一心,立刻起身转向窗边。 大街上,一辆囚车在兵丁们的押解下、在一些书生们的追赶呼喊下,转过街角,缓缓朝着这边驶来。 ------------ 第八十章:入狱!! 话说沈昌。 带着学子们希望的他,在骤然听到旨意之后,勃然大怒。 挽了颌下长长白须,就要闯宫。 他要找那个昏君讨个说法! 却连宫门都没有摸到,便收到了陛下的口谕。 “沈昌,你已致仕,合该安心养老。想想你的书院、想想你的学子们吧,要记得谨言慎行。” 沈昌听明白了,这就是对他最严重的警告加威胁。如果他再闹,不仅他自己的性命难保,就连蜀青书院也会被取缔、甚至封门。 沈昌心下连连冷笑,面上依旧刻板一块。 他转身走去大街上,边走边高喊:“科举舞弊、祸国殃民、腐败不除、天将塌矣!” 没有指名道姓,也没有去牵累他自己的学生,就是这么一边走、一边喊,用尽所有的力气呼喊。 传达口谕给他的太监可没走远,就亲耳听到,立刻回去禀报了老皇帝。 于是,沈昌就被以妖言惑众之罪,被陛下亲判:游街三日、打入死牢! 还让堵了沈昌的嘴,就让他站在囚车里,看着街上的百姓、却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不明所以的部分百姓,相信着天子的威严、相信了这个老人的罪行,一边看着热闹,一边还朝他扔着臭鸡蛋、烂菜叶。 沈昌曾经的学生,闻之、见之,大部分躲了,只有七、八人,顾不上被牵连,扑了出来,一边为恩师喊冤,一边阻止着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 但真的……力量太渺小。 很快,他们的身上也或污或秽、或青或紫。 他们只能努力靠近囚车,用瘦弱的身躯阻挡着、用嘶哑无力的声音,呼喊着他们最崇拜的沈院长。 沈昌想让他们回去,却在枷锁钳制下,摇个头都艰难。 晏旭听着那一声声沈院长,看着囚车内的“齐大爷”,瞬间明白原来齐大爷是沈昌假冒。 至于能认出其就是沈昌的书子…… 晏旭不琢磨。毕竟那么大个书院、那么大个院长,总会有知情者。 没准每届离开书院前,沈昌就会以真面目接见并勉励他们一番呢? 而这样的一位院长,在科举舞弊之事闹出后,必然不会忍气吞声,所以是不是因为各种途径都没有走通,才做出了什么冒犯了天威的事情、以至被下了狱? 晏旭咳嗽起来。 深觉这位还当真是铮铮铁骨了一辈子。难怪其教出来的原主的父亲,也是那样。 不过,老一辈的精神,不会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而逝去,这才是他们能留下最宝贵传承的原因所在。 “咦?那不是齐大爷吗?原来他才是真正的沈院长啊。晏旭……” 屋内几人也都凑到了窗口,都看到了那一幕幕。杜景辰在认出人后,脱口而出。 脑中也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抓不住,只能带着期望、看向晏旭。 “你不会是想让晏旭救人吧?这咋救?总不能劫囚车?” 万俊彥接口说出杜景辰的想法。 因为这也是他脑中一瞬闪过的念头。 赵云义则一听自己的萝卜伙伴这么说,便明白囚车内的是好人,是伙伴们想救的人。 他认认真真摩挲起了肚子,盯着囚车方向,眯缝起了眼睛。 “哥,你别胡来!” 赵北晴一见自家哥哥这副样子,使劲用食指戳了下他腰间软肉,重重提醒。 他们就带着四个护卫,就算加上京城旧西南侯府留下的几个人手,还想劫囚车? 别闹了好不好! 赵云义被戳得回过神,讪讪抓了抓头皮。 但兀自心有不甘,眼神看向晏旭。 晏旭的确是想救人。 于情于理于义于……什么,他都想救。 见小伙伴们都望向了自己,晏旭决定将来时的想法,适当地透露出一些给小伙伴们知晓。 这本来是个如何将舞弊之事、捅到陛下那儿去的法子。 但现在显然早就有人捅了上去,且结果已出。 之后,他就想着将这个法子改一改,让结果改变,让那些舞弊科举的官员们自食恶果。 而现在,又必须得变一变了。 先救人! “这样,要辛苦你们了。” 晏旭说着,将人都招回桌边坐下,压低了声音吩咐。“我需要知道三皇子赵鸿建最欣赏的先生是哪位、或者哪几位。以及赵鸿建的兴趣爱好、生活中的一些小习惯等等。” “这个不是问题,我们有人手帮你熟悉这些。只是……你这是想挑起他和太子之间的争斗?可是这对于救人和惩治常元纶他们,能有什么帮助?” 赵云义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 利用敌人之间的矛盾、挑唆他们先战成这一团,这是连兵法里都有的。 可那需要长时间的布置和谋划,还需要做到对敌人的情况了如指掌。 显然对现在如何营救沈院长鞭长莫及。 “我们还有时间。” 晏旭认真回答:“沈院长既然已经来了京城,那馆长肯定也来了。詹馆长八面交好,我去找找他。” “云义,因着那位打压武将,京城内必然有一些无所事事的武将家纨绔在到处晃荡。你换个身份去接近他们。” “云义,你要考虑好。我让你与他们接触,不是短时间内,而是需要长时间。” 晏旭,自打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向别人展露出了自己的一点点真实的、智计上的能力。 他,从知道陛下是个什么人、从知道赵云义身份的时候开始,尤其是在看到西南侯夫人对赵云义态度之时,他就已猜测到:赵云义会被送入京城为质。 那时,他就已经在为赵云义计划好了以后要走的路。 “你让我做个纨绔?来京城做?” 赵云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听妹妹赵北晴出声:“哥,照晏旭说的做。” 下命令式的语气。 “好嘛,做就做。不过我可说好,只是暂时的哦,我可不会在这个破地方呆多久。” 赵云义抓抓肚子,勉强答应。 想着只是因为要救人,那委屈一下下就委屈一下下,等救完人了就回家。 他可不喜欢京城,一点儿也不喜欢。 自从踏进这儿,他就觉得脚步沉沉、空气憋闷、胸中不够畅快。 半点儿也不似大西南般、令人感觉到自由和舒爽。 赵北晴默默垂下了眼帘,默默掩去心痛。 而晏旭,则看了赵北晴一眼,遂更加肯定了心中所想。 便再叮嘱赵云义道:“尽量和他们打好交道,不要学歪。一定要记住不能小瞧了他们,无论方方面面。” 最主要是学会挑选。 ------------ 第八十一章:准备救人 晏旭刚想补充这句,又咽了回来。 赵云义不是傻瓜,武人也有着武人的直觉,且赵云义只要被提醒到,就不会随随便便被他人带坏,这就够了。 只是…… 身份问题、如何接触到那些人的问题。 “我来安排。” 赵北晴似乎总是能第一时间猜测到晏旭的想法,见他眉头微皱,便直接接过话头。 “我会先置办宅院,再以行商的身份出现。就说是我们兄妹二人偷溜出来、想来京城长长见识。不过……那些武将家的孩子,未必会喜欢与商人接触,这个,就要看我哥的本事了。” “我行的!”赵云义一拍胸脯。 他出自武将世家,别的本事或许没有,如何与那些同样出身、年纪差不多的人打好交道,他可是会得很。 只是在松州时,他娘不让。他前脚跟人称兄道弟,后脚就要被他娘给“棒打鸳鸯”。别人畏惧他的身份、正畏惧他娘,只能躲着他而已。 晏旭摇了头。 “商人身份不行。这会给本来时间就紧张的我们增加难度。就以……” 他看了看赵云义,再看看赵北晴,见前者目光期待、后者抬帘间望过来的眼神有拒绝之意,便一转口。 “就保持神秘吧。只说来京城游历,家世不能外泄。” 其实这个身份是真的难编。 编低了吧?那些人不一定瞧得上。 编高了吧?没法编。 而晏旭目前了解到的高身份之人,全是文臣。一时半会儿也编不出个在京城以外的高级武将来。 就想起赵云义是怎么糊弄自己等人的…… 那就让他继续去糊弄别人好了。 带着与生俱来和那些人共同的气质、再带着点儿神秘感,嗯,没问题。 赵云义一一点头答应。 “那我呢我呢?” 万俊彥迫不及待、主动请缨。 来时他就说过,他家里在京城还是认识一些人的。 “你有大用场。” 晏旭微笑看向他:“赵鸿建最喜欢招揽和汇聚有才华的学子,我另外写篇文章给你,你去投递给他。但不要接触他,只悄悄暗投,利用别人帮你暗投。” “再找一些下人随从之流,采买几个也行。先通过你认识的人,去摸一下赵鸿建府里那些才子们的情况。” 让纨绔接触纨绔、让仆从接触仆从。让万俊彥变成神秘的大才子、引起赵鸿建的渴才之心。 这样,才能拉开赵鸿建的注意力,不会轻易怀疑到背后有人别有用心。 “那我就采买两座挨着的院落吧,中间用月亮门打通。” 赵北晴再次接话,直接安排。 大事,他们去处理,生活中的琐碎,由她来负责。 而就在他们商议大事的时候,街上又传来了喧嚷之声。 “童夫子!童夫子!” 晏旭心下一惊,立刻扑到窗前。 就见又一辆囚车转过了街角,其内,被囚困着的,正是童望烈、童老夫子! 原来,童望烈在听到陛下那道旨意后,也正是气涌上头时。又听闻沈昌大喊被抓,便没有丝毫犹豫地、也冲去大街之上,也随着沈昌一起大喊。 “科举舞弊、祸国殃民、腐败不除、天将塌矣!” 于是,也和沈昌落得了同样的下场。 晏旭急得就想冲下去,也想成为囚车周围为童夫子遮挡伤害的、学子中的一份子。 但只跑出几步后,他又强行命令自己、生生刹住了脚。 双掌,慢慢成拳,紧攥成拳。 他已经知道沈昌是如何被下狱的了。 应该就是想扩大事态,也瞬间明白童夫子为什么会追随沈院长的脚步。 还是想要扩大影响、引起更多人参与与关注。 听,楼下已传来了联喊之声。 “我们去宫门外争取!” “走!一起去,不能让沈院长和这位夫子白死!” “他姓童,是我们敬重的夫子,我们一起!” “走,大家一起!” “……”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越来越多的身影,汇成一道道天青色的溪流,涓涓流淌向皇城的大门之外。请求面见陛下。 晏旭咬住牙关,将自己的双脚死死盯在地板之上。 “是不是你们书生一遇到事情,就只会请求?” 赵云义忽然发出的声音,撕破了房间内凝重的空气。 他没把自己当成读书人。他的梦想就是驰骋沙场、痛斩敌寇首级。 所以遇事更喜欢挥拳的他,忽然就理解了那句: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这动不动就争取,有屁用啊! 晏旭也觉得没用。 他看了看冲到门口就卡在那里、回身望向自己的万俊彥。 再看了看紧紧拽住自己一片衣角、满脸焦急和担忧的杜景辰。 深吸一口气,晏旭迈着沉重的步伐,坐回桌边。 “先坐下,都保持冷静。” 这个时候,冷静最重要。 “我们继续完善计划。” 反正救一个也是救、救两个也是救。 反正他们不是要劫狱,而是要直击重心。 那么,现在要做的,就是让思虑更加周全、计划更加详尽,然后,行动! 先是购置了两座相邻的宅院。 万俊彥再出去找人。 赵云义则穿戴成京城纨绔时下的样子,骑着马儿,带上两名护卫,出去城郊外的山林,打猎。 目的是看能不能碰到那些喜好打猎的纨绔们。 杜景辰则穿戴成书童的模样,去往皇城附近的茶楼、酒馆,尽量收集一切有用的信息。 赵北晴带着月芽和鹅梨,去牙行采买了些人手,归置起了宅院。 晏旭终于有了稍稍的空闲。 环顾四周,突然都有了种不真实感。 随着他一步步考学,从离开陵扬村,到县城有了房,再到京城又有了宅。从小小的破败小间、到简陋房屋、再到这宽敞明亮的院落…… 不知不觉间,就已走到了这一步。 虽然置宅的银子是赵北晴出的,但谁又能说:这一切不是他晏旭的功劳? 所以,小伙伴们都坚持将这两套宅院写了晏旭的名字。 赵北晴私下里,对晏旭也有托付。 “这两套宅院,并不是白白送你。一是感谢你对哥哥的引导有功,二是这儿就与西南侯府后门相对。哥哥的未来,要拜托给你照顾。” 京城,也有一座西南侯府。松州的那座,是后来去了那儿才建盖的。 赵北晴深知:自己将来还不知会被嫁去哪里,能一直照顾哥哥的,是晏旭。 ------------ 第八十二章:要露馅 晏旭答应了。 反正不管有没有这些,他都会与赵云义并线同行,互相照顾。 而目前得到的一切,都是因此换来的结果。 晏旭坐去书桌前,铺开笔墨纸砚,提笔,用自己前生的字迹,洋洋洒洒写下了篇、准备投递给三皇子赵鸿建的文章。 久违了的字迹,仿佛刻如骨髓般流水自然,也让晏旭不知不觉沉醉其间,再不用每一笔都小心谨慎。 很舒畅! 写完,日头已西斜。 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吹干墨迹,将文章仔细折叠好放入信封,再用火漆封住,出门,交给了赵北晴。 今晚,就会由赵北晴身边的婢女鹅梨,负责摸进建王府,悄悄投递。 原定是让万俊彥随便找个下人、或者找个谁,扔进建王府即可。 但最终还是赵北晴主动揽下了此事。 兹事体大,用别人都不保险,很容易找到,再被顺线摸到他们。再有,随意地扔进偌大的王府,极有可能被洒扫之人当成垃圾处理,或者吹到哪处草丛中再不知下落。 几人深觉赵北晴思虑周到,便都同意。 赵北晴接过信封,转身回去自己的新居院落,却是坐在书桌前,犹豫不决。 “大小姐,您这是……?” 鹅梨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拿到信后,先悄悄出发,去熟悉一下建王府周边的地形。 “你先出去,我再好好想一想。” 赵北晴盯着桌上的信封,回了这么一句。 及至鹅梨不明所以地走到屋外,赵北晴咬了咬牙,一摸裁纸刀,将信封的封口,剪开。 因为她心中始终有一个疑惑:为什么只是一篇投文,晏旭要那么神神秘秘背着所有人再写? 赵北晴很担心晏旭想要自荐。 不是那种自荐人才式自荐。就算晏旭文才斐然,毕竟也才年仅11岁,建王根本不会看重这么样一个小孩子。 而是罪己式的自荐。 就是将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比如晏旭会承认:是晏旭利用沈昌和童望烈对他的赏识和信任,是他挑唆了对方云云。 那么,建王看到这样出彩的文章、看到这样的言辞,就会想见见晏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晏旭就去了,然后利用口才与学识,说服建王将他交出去。 沈昌和童望烈毕竟有声望在,只是在街头喊几声就要了人家的命,只怕陛下那儿也会有所踌躇,那么,只要有人顶罪,担下挑唆之名,陛下便没有办法砍下他俩的人头。 就算陛下想,朝臣们也会竭力阻止。 建王也算借势拉了拨儿朝臣们的好感。 赵北晴却不想晏旭这么做。 就算她不关心晏旭会不会死,她还得关心自家哥哥会不会不惜一切为晏旭拼死。 所以,她拆开了信封。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如果晏旭真要自荐罪章,她不会帮忙投递。 可是,在那一列列字迹突入她眼帘之时,她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劈电击一般、瞬间愣在原地! 几息后,才颤抖着双手、颤抖着扶着桌椅,艰难地起身。 再一个猛冲,跑回卧间,拿出枕下一个已被摩挲掉了漆皮、显得有些斑驳的薄薄书匣。 赵北晴深吸一口气,坐下,微微哆嗦着手指,打开书匣,拿出里面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再从夹层里内,小心翼翼、万分宝贝一般的、抽出了一页纸张。 纸张已泛黄,仿佛秋后的落叶,随时会碎掉就要随风而去一般。 但即便如此,那上面的字、每一个字…… 就算是傻子也能一眼就看得出来,与晏旭刚刚交给她的那篇文章中的字迹,一模一样!! 赵北晴自小爱读书,更爱收集典藏。 无论是父母、兄长,还是弟弟妹妹、还是家中侍卫仆从,只要有机会,都会设法为她收集孤本等等。 其中这一本小薄册子,就是兄长为她带回来的。 上面记载了一些简单的历史传记,都无从可考。赵北晴收到后也不以为意,随意地翻了翻便放去一旁。 直到某日她要查核历史某个典记之时,才想起,才重新翻找而出,细细比对。 就无意中发现了其夹层里的那页纸。 字迹锋锐遒劲、昂扬意气。 字里行间,言辞旦旦、如刀似剑。 痛斥了帝王昏庸无能、不思进取、只贪淫乐,更痛诉了大荣朝已四面楚歌、崩塌在即。 字数不多,却字字展现出了一位文人的忧国忧民之心,和满腔爱国血气、及郁郁不得抒之报国情怀。 直直撼动心神! 赵北晴一见就喜欢上了,再通过此文落款的名讳,四处翻找史书、打听此人。却在得知此人于大荣朝城破之时便跃墙而亡后,潸然泪下。 更为得知此人并无传记、甚至亲笔所作诗文流传后世之时,痛心疾首。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英雄。 赵北晴,将这位英雄,深深刻在了心底。 亦或许,因着她的父亲,也是一位这样的英雄,而让她对有着同样情怀的英雄们,感佩五内。 可谁能告诉她……晏旭这这这!! 赵北晴的脑子都已停止转动。她抄起那页纸、抓上那封信,直直冲进了晏旭书房。 她要问个清楚! 那人的笔迹流传甚少,连见过的人都已在这世上一个不存。更是极其难学,便是连模仿,赵北晴模仿了三年,都似是而非。 “晏旭,你从何处学来?!” 她将两篇文章,铺平、展开在书桌之上,问向正坐在桌前不知在因何发呆的人。 同时也没忘了出声警告:“别说不是你写的。这墨迹都是新鲜的!” 这才是最令赵北晴想不通的地方。 以晏旭的年纪和笔力,即便是模仿,又岂能将那人字迹里所透出的字意、如刀似刻般、完完全全表达和展现得如此精准?! 连书写习惯,都一模一样!! 晏旭:“……” 他同样被自己曾经的极小一部分、突兀展现在眼前震惊! 那是一篇他有勇气写、却一直没有呈递到陛下眼前去的文章。 只因……迟了! 他深知:无论文章写得再好、再有鞭挞灵魂之意,也休想唤得醒一个装睡之人。 所以,他将之愤然投进了纸篓,再不关注。 直到大荣朝覆没,直到整座京城都化为了一场场大火。 直到…… 这又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可以不关心是怎么出现的,但这要他怎么解释? ------------ 第八十三章:糊弄孩子 而就在晏旭脑中急思之际。 赵北晴已去翻他的书箱,翻出他最近写的文章,一并摊在了他的面前。 还指着其中的几个字,一一比对。 “这个冒字,你看这人写的,其上一曰间,有一笔斜竖。你刚写的文章有,你以前的没有!” “还有这个金字。这人左右两点为扁圆圈圈,你刚写的这篇里有,但你别的文章里没有!” 赵北晴指着说着、说着指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轻,越来越疑惑重重。 “你,究竟,是谁……” 晏旭哑口无言。 他都无法直视赵北晴那双纯澈如湖的双眼。 可要说实话吗? 说我就是借了个尸、还了个魂,其实我是百年前的老怪物? 他怕先把赵北晴给吓死,再被架出去用火给烧死。 就这,还没说出什么呢,晏旭就已见赵北晴的脚步在缓缓后退,眼神中,复杂莫名。 晏旭思忖之后站起了身。 也走去书箱前,从内里最衬的一角中,掏出几页纸,递给了赵北晴。 硬着头皮撒谎:“我从开县书肆里淘来的。见此人字迹甚是别具一格,便悄悄模仿着。平日里也不敢习用。加之刚才实是在胸中愤懑,可能刚好激发了些什么,反倒学得像了。” “你可别跟他们说。我可不想这么宝贝的几页字文也就此失去。” 拥有时,不知珍惜。失断后,一根笔毛,都会被争抢不休。 赵北晴听懂了。 只是依旧不信。 她上前一步,再铺开白纸,并亲自挽袖研墨。“你再写几个字,我看看。就学这人的。” 晏旭:“……” 能不能别逗了啊?!写字时,整个人的气势也会有所不同,这他现在怎么写? 学得像?怪! 学得不像?更解释不通! 只能再次推脱。“现在我胸中的愤懑之气已散,实在是学不像了。” 赵北晴仍然狐疑满满地盯着他。 盯得晏旭万般无奈,只好提起笔,随意地写了几个字。 赵北晴再细细端详。果然,字体与那人一样,只是,内里的风骨之气,寥寥无几。 比她自己模仿出来的、强出并不太多。 原来……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吗? 她有机缘得到那人的字,晏旭、或者是别人也可能有机缘得到,并不稀奇。 且她能喜欢,别人也能。 谁见到那样的字体、感受到那样的情怀,只要有同心同情,也必然都会喜欢。 赵北晴长长叹了口气,后退一步,敛裙认真施了一礼。 “抱歉,未得你允许,私拆了你的信文……” 晏旭心下也悄悄松口气。 面上露出笑意,“恐怕你也是担忧云义之故,你看看也无妨。只是,再不能让别人知道此事了。” 别弄得个个儿都再来问他了,他藏点儿仍旧独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容易! 赵北晴羞赧地回之以一笑,再谨慎收好信文和自己的那一页旧文,再看了看晏旭拿出来的几页。 忽觉有些不太公平。 便指了指道:“你已学得极像,这几页,能赠与我吗?” 晏旭差点脱口而出“能”。 只要别来刨根问底,怎么都能。 幸好,话到嘴边及时咽住。改为斯斯艾艾、恋恋不舍、纠结犹豫…… 赵北晴见状,也不想再为难人,便遗憾地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欲离。 晏旭拿起那几页,追了上去。双手递给她,神色郑重再郑重:“得之不易,好好保管。” 赵北晴的双眼立时璀璨如星辰,忙不迭接过,小心翼翼捧在胸前,连声道谢。 晏旭笑着,有些牙疼似的笑着,将人给送了出去。 及至其身影消失不见,遂转回屋内,背靠门板,剧烈咳嗽,冷汗如雨。 却也暗暗庆幸:幸好赵北晴年仅十岁,还是个小孩子! 这要换了陈县令、童夫子等人,今日不被当成老妖怪断断无可能。 看来,日后还是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千万不能再露出“狐狸尾巴”了。 而赵北晴,意外又得几页那人的字文后,欢喜得都忘了来意。 直至回屋,月芽主动来请缨。 “大小姐,论起轻身功夫,奴婢比鹅梨更强一些。且此事只需快去快走,并不需多耽误时辰,您就让奴婢出马去立这一功何如?” 凭什么人人都有事做、都忙成陀螺,唯有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啊?她有这么废物吗? 鹅梨在旁一听,就想阻止。 可嘴还没有张开,就见自家大小姐点了头。 月芽立刻欢呼一声,从大小姐手里抽出信封就要走。 鹅梨只得先唤住月芽。“重新找信封,将口给封住。” “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啰嗦。”月芽连连答应着,还冲鹅梨做鬼脸。 这让鹅梨将后面想叮嘱的话,都噎了回去。 月芽蹦蹦跳跳地去忙活。给信封封口、换了身黑色夜行衣、蒙上了面、带上了迷药粉,利利落落地一闪而没。 鹅梨见状,这才放心。沏盏茶端去大小姐手边,才发现大小姐似乎一直在走神。 自打进屋捧着几页纸捂在胸口,坐进椅中就望着窗外,这都过去有一会儿了,还依然是这副状态。 “大小姐?”鹅梨轻唤。 没有企图为大小姐收拾那些纸张和书桌。 但凡大小姐没有吩咐的话,她们都不能随意乱看、乱动,更不能帮忙收拾。 大小姐喜欢自己归置一些物什,方便一找就到。 鹅梨见仍没唤动,心里微微紧了一下。伸出五指在大小姐眼前晃了晃,这才将大小姐给晃回了神。 于是,就将月芽已经出发去送信的事情做了禀报。 赵北晴瞬间睁大了眼睛。 是,月芽活泼机灵、鬼主意多,擅于应变;但这事更适应鹅梨去做。因为她做事稳重、细致谨慎、顾念大局。 “为何不是你去?!”赵北晴斥问。 明知是如此大事,鹅梨怎能这般不分轻重? 鹅梨双膝软倒,垂头请罪。 是她错了,是她没有注意到那时自家大小姐在走神,是她也不太忍心让月芽失落…… “起来吧,是我自己的错。” 鹅梨膝盖落地声,提醒到了赵北晴。她缓缓吐出口浊气,出声将人唤起。 然后将那些书页都收进匣子放好,再走到窗边,望着已暗沉下来的夜色,轻轻皱起了眉头。 月芽啊,你可千万不能出纰漏啊。 ------------ 第八十四章:失手 月芽是真觉得自己很能胜任大事情。 一见自家大小姐同意,便有了点儿小兴奋,再到越来越兴奋。 直到摸在了建王府的府墙边,她才几次深呼吸,将兴奋之情压回心间,睁大本就圆溜溜的双眼,四下打量。 见无人注意,再轻提气,掠上围墙。 竖耳听了听后,没有异响,便闪身掠下,快速穿过围墙下的这片花丛,攀上不远处一棵大树,攀高。 此刻刚进亥时。(21:00) 京城内的喧攘已渐趋平静,王府内,影影幢幢。或成点、成线、成片状的灯笼,如星河散布,妆点在树林、长廊、假山、湖池之间、之旁,衬托着间或出现在那些场所的道道人影。 高大的正屋正院,窗门开启,内里似有热浪层层透出,可以清楚地看见,烛火通明、暖炉熏熏中,一群人正聚在那里高谈阔论。 月芽眼珠动了动,迅速观察起了四周。 她现在的位置不是太好,离着主院较近。 按计划,她应该进入防备较为松懈的后院,再潜入后院书房。 后院书房和前院主书房不同。 前者:睡前偶尔呆呆。后者:才会经常与频繁。因此前者的看守也不会太严。 将信文投放在那里,既能保证建王能够在短时间内收到,她也不会有危险。 可她现在离着那儿较远,若从此处直接过去,怕是会惊动到王府中守卫。 这是她没有提前勘查地形的结果。 月芽眼珠转不几转,将全身上下再紧了紧,而后抽出信封在手,跃下树梢,从腰间荷包内抽出根细绳,再捡块小石头,将信与小石头捆缚在一起。 再悄悄朝着那间主屋靠近。 她想着:里面的人正忙着交谈,信文一旦被投进去,立刻就会引起关注,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她对自己的轻身功夫很有信心。 在阴影中一闪、一闪、再一闪,快速掠进、快速将石头信扔进窗户,再快速没入黑暗。 “有刺客!” 随着石头信的越窗而入,正屋内的人惊叫出声。 月芽得意地晃晃脑袋:成了! 迅速转圈,准备从来处返回。 忽听一道疾风掠至! 糟了,被发现了! 月芽一个错步躲开,再跃上树梢,努力朝外逃。 可这儿是王府,戒备森严之处。 只被来人阻了这么一阻,随着正屋的那声有刺客,月芽再也无可逃。 迷药在外面、且在人家的地盘上,用了也不好使。 而正屋内,被惊动到了的赵鸿建,听到刺客已被捉拿,这才重新坐回椅中,眼神看向被侍卫呈递上来的书信。 侍卫表示已查看过,无毒、无害。 赵鸿建也没有碰,只眼神示意了其放在桌角,再看向被押上来的女刺客。 此时屋里的六位男子,都是赵鸿建府中常住的门客。就是因慕赵鸿建爱才之声名、特意来为其效力之人。 或是帮着书写、或是帮忙出谋划策,或是与他一起探讨学问。亦称之为幕僚。 这样的人,通常都是因仕途不顺、或者想一蹴而就的人。 要通过呆在大人物的身边,平步青云、直达顶峰。 石头信投进来之时,这六人除了惊叫外,就是忠心护主。 这时,见侍卫们正在当场审问那名女刺客,有个幕僚就主动将那封信文打开。 就像为主人家先试毒一样。 尽管侍卫已经挑开封口验过无毒,但显然建王爷还是狐疑重重,这个时候,就是幕僚们表忠心的时候。 其余几人甚至因为没能抢过这人而暗暗瞪他。 他假装视而不见,只将信文抖开。 入目所见,怔愣一瞬后,忍不住脱口夸赞:“好字!” 端得是行云流水、笔酣墨饱、刚柔并济、入木三分、一气呵成! 非几十年浸淫书法一道之大儒文楷而不得有之! 赵鸿建也被吸引走了视线。 轻轻摆摆手指,示意侍卫将人拖下去审,然后,再竖起耳朵,抬了抬下颌,让幕僚赶紧念文。 幕僚收回神,深呼气,挺直胸膛,努力带入饱满的情感,高声吟诵。 而随着他的吟诵之声,屋内人的面色,都在悄悄变化。 除了诵文的幕僚越诵越激动、脸色越因此涨红外,其中五人,也皆面露欣赏、激动之意,更有甚者,已微微闭眼、摇头晃脑。 仿佛都在说:如此好字、如此好文、当浮三大白是也! 唯有赵鸿建的面色,渐渐陷入沉思之状。 此文,以极至华丽却并不浮夸的优美词藻,盛赞了他对文学一道的孜孜以求、广揽名士、虚怀若谷等等之精神,也将他夸喻成了读书人心目中追捧、崇拜和顶膜的存在。 其中,甚至隐隐有将他形容成了一代明帝。 因为有些字词被刻意错开了。但只要有心,稍稍在意识中错之回正,便能听懂:那些字、词,都是只能用来形容帝王、还是明君正帝的。 赵鸿建,也不免被暗暗引得沉醉、幻想、展望…… 直至听到最后。 “……文载为基、声载为柱,轻易不可垮塌矣。高处不胜寒,却依应如父母之护儿,为其抵抗风雪矣。” 赵鸿建慢慢睁开了眼睛。 峡省乡试舞弊之事,他已有所耳闻,原本正在盘算着如何去管。 他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有着很清晰的头脑。 太子外忠内奸;二皇子端王莽撞冲动;四皇子英王只喜做生意在暗中敛财。 只有他,唯有他,礼贤下士、虚怀若谷,看重诗文、广集贤士、善待读书之人,已于此中一道之名望尽揽怀中。 正如这篇投所说的一样:他,就是要做读书人之楷模。 他日,亦即会是文臣心目中不二之帝选! 他考虑到的,也和这篇投文中说的一样:真的要达到那一步,除了积累名声外,还得注意保护好已经收获到的名声。 那么,对于书子们来说:相当于人生最重大门槛的乡试,他又岂能坐视不理? 有收获,就得有付出。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基与柱,才不会垮塌。 可他不能亲自出面。所以,这几日正在踌躇着如何“造神”。 就是推出一个在文人中有声望的高才、或者能极快拉拢文人好感的高才,来做这件事。 不过,找来找去都没能找到令他满意的,或者说:是找不到他舍得的。 本来他已硬下头皮决定了一个人选。 现在…… 赵鸿建的视线定在了这篇投文之上。 有着这样文采卓然的人出面,就完全能够胜任。且此人并不曾出现过在他身边,就更不会引起父皇猜忌。 事后也会比较好处理…… 屋内的气氛,在赵鸿建的沉思中,逐渐趋于平静,继而凝重。 只有屋外被审问的女刺客,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之声。 赵鸿建现在就算知道那女刺客并非来行刺、只是来投文,也要审出写这篇投文的人是谁。 “王爷,您要管吗?” 不知过了多久,终有幕僚小心翼翼出声询问。 ------------ 第八十五章:探监 此次科举舞弊之事,陛下已经盖章定论,就连为之声讨的致仕老臣,都已被捉拿下狱。 要想管,实在于手取红炭无异。若不管……. 而只喜欢在自己脑中盘算的赵鸿建,在思忖良久后、在外面女刺客的惨叫之声都已几不可闻之时,终于下了令。 “别打了。她既不说,你们便全力去寻找那位写文的高才。另外,多留意太子那边。” 太子有势、老二有兵、老四有财。那谁又不想再有点儿别人有的东西呢? 比如:太子或者是谁,会不会也想从乡试舞弊的事件中,捞点儿读书人的崇拜和声望呢? 赵鸿建不惧别人,只想看太子的反应。 北方与南方不同。南方四季如春,不容易让人轻易地区分出四季有别。 而北方十月的季节,已经开始展露出冰寒的獠牙。树叶枯败,随风飘落,露出斑驳的黄,在提醒着人们应对寒冬。 晏旭将又一笔帐,记在了账册中,就是置办这两座院宅所耗。 如以往的一样,他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因学识带来的荣耀等等,却不会心安理得的接受银钱之类。 因为前者是他付出心血努力得来,接得坦然。 后者有一点点不劳而获之感,所以得记着、得还。 可看看自己的钱袋…… 嗯,现在不但还不起,还得再付出一大笔。 他添加了一件外袍,咳嗽着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的病,最怕寒冷。 卫三从屋顶上一跃而下。“晏少爷,您去哪?” 卫三至卫十,一直就呆在京城西南侯府里,负责看守此处旧宅,也负责打听朝廷动向,或是与人走动交际。 以保证西南那边,不会耳目闭塞。 赵北晴买下宅院后,就让卫一通知了他们。 卫三和卫四,被调来暂时保护晏旭。 晏旭也通过他俩,对京城里的“人物”那些,了解到不少。 不过,对于卫三突然跳出来,晏旭还有点儿不习惯,警惕了一下下,而后想起来这人是谁,遂抱拳,回笑:“去探监。” 既然摆脱不掉保护,也确实需要保护,那不如就坦诚直言。 卫三什么也没说,只抱了刀,往晏旭背后站了站。 晏旭往前走,留意到他一直在三尺之内跟着自己,便出声道:“以后你们不用再爬到屋顶上。天很冷了,进屋有床有塌、有吃有喝,能少受点罪就少受点儿。” 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会轻易受到谁的寅夜暗袭,用不着高高低低都有人日夜守着。 卫三没出声。 晏旭却明白,这就是答应了的意思。 他脚步迈大,加快速度出门,没有骑马。 先是去到银号,将银票换成一碇碇一两或五两的银碇子,然后去酒楼买了饭菜,拎着食盒,还买了厚实的被褥、点好的小手炉等让卫三带着。 最后,去往大理寺关押人犯之处。 这大景朝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已显层层腐败的“虫眼”,这种时候,也成了晏旭的“银子通道”。 用银子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地牢,见到了童夫子和沈院长。 地牢因阴暗潮湿,分为天、人、地三种字号。 天字号用来关押皇亲国戚,人字号是用来关押官员等有身份之人,地字号自然就是黎庶。 相应的,条件也各不相同。 但童夫子和沈院长虽然处于人字号,却因着白日里受了大罪,还没人为他俩清洗,一身脏乱不堪、臭不可闻。 晏旭只能通过胡须认人。 不过,他仍然先喊的是童夫子。 “童夫子,是我,我是晏旭,我来看你了。” 一直都有点儿莽撞、老顽童般的童望烈,正背对着牢门,躺在只有一块木板的床上,蜷缩着一动不动。 听到这声音,才有了反应。 没有如晏旭想象中那样一蹦而起、一冲而就。 而是撑着木板,慢慢坐起,慢慢转过了身来。 显见得:白日里给予其的、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上的打击,都让这位老人有些难以承受。 晏旭的眼泪,在这一瞬间,几乎夺眶而出。 又在下一个瞬间,被骂得缩了回去。 “你个臭小子,你怎么会来京城?就你那破身板,咋没死在半道儿上?怎么的,你来了能有用?还是就来看老夫这副狼狈出糗的样子?” “现在看到了,你可以滚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瞎花银子瞎跑了来,你很有钱吗?还欠老夫好几百幅画、画好了吗你就瞎跑?!” 童夫子的声音,带着沙哑、带着勉强,却仍是一溜儿的顺畅,骂得很…… 晏旭按了按眼睛,揖手行礼:“学生正是来请教回去之法。” 你让我回去,我想带你一起回去,你是不是就得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救你们出去? 晏旭没打算跟童夫子说出自己正在做的危险之事。 “没有!” 还是被童夫子给拒绝了。 童夫子拒绝完,又嘟囔:“小屁孩子能想着摸进来看老夫一眼,已经足够。回去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晏旭从中听出了浓浓的关切之意。 这个京城,混水泥沼,童夫子没有担心自己,反而来担心他会不会也冲动去闯下什么祸事。 晏旭心道:已经在闯了。 面上却是微笑。 他蹲下身,打开食盒,让香味瞬间弥漫在这污臭不堪的昏暗牢房内。 他还用手扇,将香味儿往里扇。 再掏出手炉,穿过铁栅栏递进去。 然后去到隔壁牢室,认真揖手行礼:“请沈院长用食、暖手。” 说着,将另一个食盒打开,端出内里的菜肴与汤粥,一盘盘、一份份,隔着栅栏递进去。 手炉和被褥,就让卫三塞进去。 没再多说,就走回童夫子那边。 童夫子也不知是为了想让他赶紧走,还是被饿馋了、冷痛了,反正已经挪了过来,不顾形象地连筷子都没用,直接用手抓着开吃。 晏旭将带来的东西都努力塞进去,然后,眼角余光就看见。 更老迈、身体更差、承受更多的沈院长,整理了下脏乱不堪的衣袍,顺了顺乱七八糟、纠结成团的长长白须,稳稳当当、一步步走到牢门口,盘膝坐下,拿起筷子、认真吃喝。 晏旭脑中忽而闪过一句话:君子如玉当如是。 包括童夫子,也是。 与相貌、风度、外在无关。 而是就有这样的人,无论处于什么样的环境、艰难,都能保持如玉的品格、君子的气度,代表着坚韧不摧的意志和毅力。 晏旭忍不住,后退一步,再认真冲这二位老人家,端端正正、各施一礼。 总有这样的人,为国朝撑起屋梁,遮庇着一代又一代新生辈们有机会茁壮成长。 哪怕他们自己已经老迈、已经伤痕累累,却从无改变和放弃。 当值一重! 童夫子撇他一眼,满嘴的食物中,挤出三个字:“小酸腐。” 眼中,却掠过暖色。 沈院长则抬眼,轻轻朝他颔了颔首。 待口中食物咽下后,面无表情出声道:“晏旭,你出去后办两件事。一是替老夫阻止那些学子再来替挡;二是尽量想办法,将请势扩大。” 已有不少书子请求在宫门之外,但不够、还不够,还需要更多、甚至是朝臣们的参与,才能迫使陛下改变心意。 童夫子闻言,用力点头,再含糊着补了句:“你去找詹士群,让他带着沙漠图鉴,去找乔涟溧的父亲。” 晏旭敛下双目,心下沉沉叹气。 ------------ 第八十六章:思路开阔 他问的是如何营救他俩。 可他俩都到了如此地步,两位老人家,仍然没有顾念他们自身的安危,已有了豁死的勇气,仍然一心只想着为考生们讨回这个公道。 晏旭默默点头,再默默行礼,默默离开。 没再浪费时间说半个字的废话。 而在他走出地牢的那一刻,童望烈停止了吃喝、沈昌搁下了筷子。 二人不约而同抱起手炉,不约而同长声叹息,又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晏旭……” 不约而同出声。 童望烈一笑,见沈昌冲自己抬了抬手,示意自己先说。那他就说。 “晏旭是个好孩子,可惜有些过于酸腐呆板,不会是什么当官的好料子。” 哪有顶在这个风口浪尖进来探监的?没见别人都没敢来吗?简直傻到愚蠢! 这样的人,进入官场要不了一个月,就会被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朝堂,可不比县学! “你们说的沙漠图鉴,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吗?”沈昌只问了这个。 童望烈一听到沙漠图鉴,顿时来了精神。 就地扒拉着转了个身,面对沈昌,便滔滔不绝地将如何认识晏旭、如何逼着晏旭作画、如何看到那一幅幅宝贵图鉴再现的事情,眉飞色舞着一一道来。 听得沈昌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中神采连闪。 看得童望烈忍不住嘴撇老高:“你这面瘫是治不好了啊?” 嫌弃、很嫌弃,面对一个面瘫,说话的兴趣都大打折扣。 沈昌很有风度地翻了他一眼,再提晏旭。 “你错看那孩子了。他如珠如玉,却又心有磐石,他才最适合官场。” 有底线、有原则、有格局、有眼光,还深谙中庸之道,能在保持自我的前提下圆润如珠,实为相才。 童望烈却颇不认同。 于是,二人边吃边争,边争边吃。吃完抱着被褥、抱着手炉,回去床板上,继续争。 竟让这难熬的每一时刻,都变得不再那般煎熬。 直至深夜、直至天明,直至挺直腰板、精神奕奕准备着再入囚车、迎接游街残酷之时。 才发现…… 没有人搭理他俩了。 俩人眼神对视。 齐齐心道:难道晏旭的动作那般快?竟然在短短一夜之间,就让陛下改变了主意?不再让他们游街示众了? 没敢想陛下会放他们出去。陛下不会那么蠢,这个节骨眼儿上放出他俩,他俩只会火上浇油。 “或许,有老臣帮我们说好话了吧?”沈昌不由暗暗揣测。 如果游街导致书子们的反抗情绪更加激烈、使事态迅速扩大,那陛下在老臣们的建议下,会考虑停止也不足为奇。 童望烈却摇头。 “如我们般有血性的臣子早已都退出朝堂,如今朝中都剩下什么?嗤,行尸走肉尔。像那个乔涟溧一样。” “真的全像他倒好了。”沈昌整理着长须,沉沉出声。 那个乔涟溧,像条趴窝的虫。却好歹没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人、想做什么事。 要是有人因正义捅咕他一下,那他就会咕蛹一下。 不多不少,就一下。若是咕蛹成功,他不抢;或是咕蛹失败,他也能全身而退。 不捅他,他就趴着。 总之,比那些一直蹦跳着的蚂蟥们强。 童望烈和詹士群,就因乡试舞弊之事捅了他一下,他就咕蛹到了陛下那儿。被陛下挡回来后,他就重新趴下。 不会如童望烈和沈昌一般激烈、冲动、勇猛。却恰好适合那个朝堂、现在的朝堂。 童望烈被沈昌的形容给逗笑了。 也不再与之争论,只去到铁栅栏边,扯起嗓子问狱卒:“今日怎么不抓我们去游街了?” 沈昌优雅地翻了个白眼。 得了好处不憋着还主动送上门去问,难怪这个童望烈只能呆在穷乡僻壤的山沟沟里。 不过这个答案……沈昌也很好奇。 毕竟承了别人的恩,要还的。 就听狱卒不耐烦道:“擎了好还吵吵什么?你们昨晚见过什么人自己不清楚吗?” 晏旭?!!! 童望烈和沈昌相互震惊一脸、震惊对视。 怎么可能是晏旭?! 小小晏旭,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一夜之间就说服陛下改变了主意? 怎么做到的?他连宫城门可都无法靠近! 难道说? 是晏旭连夜叩开了哪位老臣的府门,苦苦哀求着求对方以死冒谏、叩开了陛下的牙齿? 这倒像是晏旭那个小酸腐会做之事。 童望烈眼珠一转,摸出晏旭藏在被褥里的一碇银子,塞给那位狱卒。小小声打听首尾。 狱卒看了看银子,再掂了掂,再扫视了下四周,然后凑近童望烈。 压低声音道:“那人离开人字号房后,去找了我们牢头,此时,有另外两个人犯,在帮你们游街。以后你俩的日子也会好过得多,拜托别再嚷嚷了。” 他可不是看在银子面上说的,而是不想这俩再吵吵、让人发现个中端倪。 童望烈瞠目结舌。 近乎有些傻眼地看向沈望,有些傻眼地木愣愣说道:“你说得对。那孩子……是我看走眼他了。” 乡试舞弊,闹得有多大?事关多大?谁都知道。 他们也找了能找的人、想尽了能想的办法,甚至都做了力所不能及之事,所思所虑,尽皆是高大上。 却不料,那个孩子、那个孩子……竟然奇诡地用了如此“贴地气”的法子,就让他们少受了那么多的罪…… 这什么脑思路啊? 沈昌看了看自己手里因震惊扯掉的两根宝贝长须,长长叹了口气:“我也看错他了。” 那孩子,岂止能圆能锐,还能上能下。思路之开阔,当真是他们所不能料也。 相才……? 沈昌嗤了自己一声。 他俩现在已能确定:晏旭已经通过这样的方法,为他、为他们,争取到了营救的时间。 只是,能成功吗? 忽然对于走出牢狱,有了那么一点点期待呢。 而晏旭,在看清被游街的人乱七八糟的面目下,那长白胡须有点儿假之后,便知牢头起了作用。 就准备回府去睡觉。 谁知,刚进门,就遇上了急匆匆走来的赵北晴。 “去王府送信的月芽,没有回来。” 赵北晴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紧张和慌乱。 她担心了一夜,事情还正如她担心的那样:发生了! 她要怎么办?接下他们要怎么办? 要是月芽把他们全供出来了怎么办? 西南侯世子和大小姐,主动送进了京城,这会成为赵鸿建的功劳、会让陛下笑醒! 他们,回不去西南了! 最主要的:晏旭的计划会全部被毁掉…… 赵北晴都不敢抬头看晏旭的眼睛。 ------------ 第八十七章:顾不过来的情绪 “咳咳……” 晏旭扶着影照壁一角,剧烈咳嗽起来。 一夜的寒风、一夜的奔波、满脑的思虑…… 非但没把一个坑填平,反而让坑坑越来越多。 可这,真的还不算什么。 晏旭只是感觉肺痒难忍。 直至赵北晴又唤人端来茶水、又是给他拍背抚背之后,他徐徐饮下两口,压抑住了难受,才摆手示意赵北晴停下。 然后侧头问向她:“你可信任月芽?” 赵北晴用力点头。 晏旭则再问:“那据你所知:她的嘴可紧?是否能承受熬刑之苦?” 一夜未归,不用问,月芽必然是被赵鸿建给抓住了。 现在要考虑的就是: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不会说的。” 赵北晴很肯定地回答。 此时,晏旭的镇定,让赵北晴奇迹般地冷静下来。也由这两个问题,想到了月芽的个性,终于不再感觉到慌乱。 “那先回屋说吧,” 晏旭抬脚往正屋去,顺便再道:“让你哥和景辰他们也来。” 不能放弃月芽,也不能放任沈院长和童夫子继续坐牢,更不能任由乡试舞弊事件就这么平平淡淡过去。 一瞬间,一件件的大事体,压在了晏旭的肩头。 他不指望别人、更不指望奇迹。 如果说:以往的他,是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其它的交给命运,只要他接得住随之而来的好运即可。 那么,这时候的他,就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而等把外面的赵云义等人召集回来后,除了赵云义一无所获之外,万俊彥也带回了一个坏消息。 他垂头丧气、一脸灰败与不甘:“那些与我家有关系之人,现在全做了缩头乌龟。” 他被拒绝了。找一家、被拒一家。万俊彥真的有数不清的失望和愤怒。 “意料之中不是吗?” 晏旭安慰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用放在心上。 “可明明这非常重要!” 万俊彥一甩脑袋,也不知是该瞪自己还是该瞪晏旭。 所有人的任务里,除了月芽那边的,就是他的最重要。可他却给搞砸了。 他差点儿都没脸回来。 “所以雪中送炭才显得难能可贵。” 晏旭再拍了他一下,“走吧,收拾东西,咱们要离开先。” 晏旭是真的没有时间安慰小伙伴的小情绪,他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万俊彥也明白时间的紧迫,遂抿紧唇,回去自己的房间。 几人就这样迅速收拾收拾,并带走新采买的仆从,又重新在离此并不太远、稍偏僻些的街道上,买了一间店铺。 带着前后院的那种书楼。 晏旭本想赁院就好,赵北晴不同意,直接就买了座书肆,房契又给了晏旭。 晏旭也无谓在这种事情上与她争执。只能又在自己的欠账小本本上记上一笔。 书肆部分,就交由赵北晴采买的一对老年夫妇负责经营和打理。这样就和那些大户人家名下的铺面一样,不会把晏旭给整成商户。 二楼,就成了住宿和说事的地方,不让外人踏入。 忙碌的一天又这么给张罗过去。 不过,只有他们忙碌,晏旭帮不上忙,就索性补了一觉。 至醒,就一边吃饭,一边将自己调整后的计划说出。 “你不是不喜欢让书子们去争取个说法吗?”杜景辰听完后好奇询问。 晏旭的新计划里,有将这一部分改变。 “顺势而为嘛,现在需要他们造成的影响,越大越好。我明日去找詹馆长。” 晏旭笑了笑,淡淡回道:“你们只需要设法让更多的书子参与等待说法即可。” 新计划关于这几个小伙伴要执行的部分,其实就这么简单。 别人的目的是想以争取引起陛下的注意,而他的目的,就是借势引起太子、三皇子建王和四皇子英王的注意。 几人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而万俊彥,看着此时沉稳若定、布置有方,仿佛周身上下都微微泛着某种威压气场的晏旭,忽然心脏有些紧缩。 以往他看晏旭,顶多像看个小土丘、小土沟,就在前面,只要他再使使劲儿,就能一跃而过。 这就像驴子嘴前吊着的胡萝卜,目标近得咫尺清晰。 可现在,他忽然感觉,晏旭不是土丘,而是山峦,且是座高大的山峦,需得他仰视方能可见。 穷尽他一生之力,都只会被越甩越远。 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再无法追赶的打击和绝望感,让万俊彥一瞬间失去自信、找不到骄傲。 他,真的有这么差吗? 万俊彥垂下了眼帘。 “走了。” 事情已经分派完,趁着天色刚进向晚时分,正好行动起来比较方便。杜景辰招呼上万俊彥,准备一块儿出去。 万俊彥被喊回神,略有些不自在地朝着杜景辰笑了笑,而后起身,却道:“你先走。我回屋去准备些东西。” 反正他俩的目标和行动的地点也不相同。 杜景辰理解地点点头,叮嘱他注意安全后,便和赵云义先走一步。 万俊彥走出房门时,再看了晏旭一眼,然后才离开。 “万俊彥的神色似乎不太对。” 赵北晴留意到万俊彥这一眼,小声对正在埋头写写画画的晏旭道。 “哦,” 晏旭将画好的图纸收起,再端起茶盏饮了口,一边不在意地应了声:“他那人一向骄傲,可能是觉得用不上力,有点儿失落吧。” 骄傲的人,都很好强,都希望在做事的时候,能冲在前头,能有更多的表现。 但万俊彥昨日出去跑了一日,被拒绝得很打击信心。要知道出发前,他可是拍了胸脯的。 这就会让本来以为被委以重任的他,倍受打击,暂时缓不过来纯属正常。 “等他今日马到成功,就会好的。”晏旭走到门口,再补充了一句。 他怕本就与几人比较陌生的赵北晴,会对万俊彥胡思乱想。 事实上,晏旭自己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今晚和大家承担同样的行动,会不会对万俊彥来说又是另一重打击? 计划中最重要的部分,由晏旭自己承担,这会不会让万俊彥多思多想? ------------ 第八十八章:撒了个小谎 晏旭便想着:等明日了,看看书子们争取说法的情况,再给万俊彥安排个重要点儿的任务。 只是今晚,真的没有这样的任务。晏旭遂将这念头暂时搁置一旁,回屋喝了汤药后,就带上新画的两幅沙漠植物图,出门去找詹士群。 关于詹士群和童望烈的住处,也是卫三他们打听出来的。万俊彥等人也知道。 京城内,也有各省的书子馆所。詹士群和童望烈来时,却没有惊动峡省会所的人,而是就落榻在了皇城西门外不远的一家客栈。 所以,童望烈听到了沈昌大喊,就跟着出去大喊。 詹士群没有跟出去。他于书子们之间没有师生情份、相处的时间也都较短,起不到带动作用。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昌和童望烈被抓。 他自己则捂捂心口,备上重礼,一家家去拜访有过来往的官员。 接连跑了几日。 不过…… 一听是他,没有一家的大门敞开。 詹士群的礼物没有送出去的机会,只能提回来,被扔在房内一角。 他站在窗口,吹着冷风,看着又一次到来、仿佛在嘲笑他又浪费了光阴的夜色,感觉很无力,像个担不起大梁的小管事。 可官场,不就是如此? 平时你好我好大家好,小事你来我往笑呵呵,大事你就应该想着别来麻烦我,免得大家面上都难看。 以后还怎么处? 詹士群抬手揉了揉眉心。 这时,听到房门被敲响,他头也没回就让人进来,顺便吩咐句:“多送点儿茶水,晚饭不用了。” 他以为是店小二来问晚食需得用些什么。 就听到晏旭的声音:“学生见过詹馆长。” 詹士群全身僵硬了一瞬。 他没想到晏旭也会千里奔波而来,很意外、很惊喜。但转念又想起自己的一无所获,感觉有点儿无法面对峡省的学子。 尤其是晏旭。 乡试前,晏旭是他们私下里都格外看好的解元,结果晏旭被舞弊给弄得落了榜,他们还没帮晏旭讨回这个公道。让他怎么面对? “詹馆长,学生来请求您:由学生跟着您,去拜见乔老太爷。” 詹士群缓缓转过了身,定定看向晏旭:“你是奉了童望烈的命令?” 能与乔家来往的,他们中,只有童望烈。 詹士群若自己去乔府,那扇大门也不会为他打开。 所以,詹士群这话就是在问,晏旭是如何接收到这条命令的? 他可不记得:童望烈在被抓前,有见过晏旭。 且这命令,分明就是童望烈在狱中传出。 晏旭有这么大的本事? 晏旭敛了敛双目,只揖手回答了个“是。” 没有解释。 詹士群想到了一点。“你是跟随他囚车时听到吩咐的吧?那行,我们这就走。” 只有这个理由能说得通了。 詹士群走去墙角,整理好被扔散乱了的礼物,交由晏旭拎着,就出了屋。 二人再一同上了马车,朝着乔府缓缓驶去。 直至中途,詹士群才想起:“咱们就这么去?” 礼物再贵重,现在没有哪个官员不当峡省乡试舞弊事件是个烫手山芋,一听是峡省来的官员,皆都不会让进府门。 童望烈办事有那么不靠谱?就算其与乔家关系有旧,可没个信物,怎么能成? 晏旭这才从怀中摸出两张画作,双手递给了詹士群。 “才两张?这么大点儿?” 詹士群接过一看,两眼倒是亮了亮,可再一看这纸张大小跟书页似的,还只有两张,这怎么、怎么……跟糊弄小儿似的,他俩会不会被乔家给打出来? 就算这上面画的植物,詹士群也没有见过,可他仍旧觉得童望烈、或者是晏旭在儿戏。 “连个注释都没有?!” 詹士群只觉一个脑袋十个大。“你画的吧?是沙漠植物吧?那你为啥不正经绘画?为什么不提醒老夫将那本图鉴带上?!” 詹士群说着说着,都有点儿生气了。 是,对于峡省来说,他就是个小管事,可也别这么不看重他好吗?童夫子还是个小小管事呢,晏旭连个长工都算不上。 晏旭耷拉下脑袋,一声不吭。 看得詹士群撇开脑袋、闭上眼睛。“算了算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这肯定是童望烈的主意,他怪到晏旭头上做什么?! 而在到了乔府门外时,果然,门房一见詹士群是陌生脸,就连通报一声都懒得,直接就想将人给打发走。 詹士群只叹了一口气,说不上失不失望,连贿赂门房的想法都没有,就准备回去。 却被身体侧后的晏旭给拽了拽衣角。 詹士群疑惑侧转头看过去,就见晏旭一个劲儿在冲自己打眼色。 意思是……让他把那两页画作交给门房。 詹士群:“……” 他好歹也是正经从六品官员,上门拜访乔老太爷就拿这个做敲门砖? 他还要不要脸了?! 乔涟溧的父亲、乔老太爷是谁? 那可是前任文相、一代文豪! 据说其的书画乃为当代一绝,万金难求! 哦,他就塞了这么两页画纸,就想让人家开门接见,哪怕他不要脸了,人家还会觉得这是在拐着弯儿骂人家呢。 他怕不是真的要被乔家给打死。 詹士群气得一瞪晏旭,再一拂袖,转身就走。 却不防,又被晏旭给扯住。 詹士群烦了,抽出画纸,拍在晏旭胸口:“要去你去!” 你是小孩子,不会丢脸、也不会被乔家给打死,你去吧。 晏旭:“……” 他没想到一向好说话、老好人似的詹士群,能生这么大的气。 看着詹士群气休休钻回马车,晏旭无奈笑笑,在门房狐疑的眼神中,双手将画纸递上。 “拜托大爷您将这个,转呈乔老太爷。” 上了马车的詹士群见晏旭是真的敢、真的厚着脸皮敢这么做,一甩车窗帘,靠进车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怕听到晏旭像条乞食小狗般被呵骂。 转念,又放下手,再次掀开车窗帘一角,偷眼往外觑。 不能让晏旭真的挨打啊,他得看着点儿。 嗯……脸热耳烫地、硬撑着羞窘、得看着。 却见门房的老脸在一瞬间几变。 先是嫌弃、再是不耐、再到瞟了眼画纸后的怔愣、再到皱着眉用很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晏旭、再到转身就往府门内跑…… 这是去喊人来捉拿晏旭押进去打板子了是吗?是吗是吗? 那自己要不要先溜为上? 詹士群的脑中也一瞬间闪过几个念头。 而后,咬了咬牙、跺了跺脚,一吐气,一掀帘,钻出马车,跳下去,站到了晏旭身前。 让晏旭一个孩子独自承受童望烈胡闹带来的后果,詹士群做不出这样的事。 ------------ 第八十九章:沙中鱼 詹士群没想着拉上晏旭就跑。 此前,他已经向门房报过自己的来历和身份。 所以,他现在就只能乖乖地等着,等着承受来自乔府的“暴风骤雨”。 …… 而乔府之内。 乔老太爷,乔苁,正在书房内挥毫作画。 漫无边际、一望无垠的大漠上,似起了轻雾一般,将天边斜坠的晚日,都仿佛蒙上了轻纱,使得光线无力、残残淡淡。 沙中,一条鱼,探出了个扁圆的脑袋。 整幅画面昏昏黄黄,迷迷蒙蒙,唯有这颗黑色的鱼脑袋,清晰透亮。 乔苁收起笔,重新蘸墨,准备为此画题字。 就听到门房来报。“老太爷,府门外有一个峡省学馆的馆长,带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想要求见老太爷。” 乔苁的胡须飘了飘,正处于沉闷心绪中的他,火气起了来。 “让他们滚!” 峡省的官员,才捅咕过他家长子乔涟溧,去咕蛹了一下陛下,已经尽了能尽的、无论是私交情份、还是官员本份。这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还找到他头上来了?不知道他早已致仕,两耳再不闻窗外事了吗? 十几年了,天塌下来,他也没再伸过手,不知道吗?! “老太爷,那孩子呈上了两副画纸……”门房依旧在通报。 “叫他们滚没听到吗?!” 乔苁重重将毛笔砸进笔洗里,溅起水花点点。 怎么现在除了官员不听话、孩子们不听话、就连个门房都这么碎碎叨叨了? 是不是自己老了,再没了威力,不再被他们放在眼里了?! 门房没再出声,似乎是走了。 乔苁才双手扶着老腰,在屋里来回踱步,散气。 然后就见…… 门缝底里,塞进两页纸来。 乔苁怒不可遏,抄起纸就要开撕。 可双手抄住纸边的那一刹那,他的动作猛然顿住。 “回来!” 他一把拉开门,冲那正跑远了的门房喊:“去喊你们大少爷迎客、迎那孩子!” 门房没听见,还在小碎步跑着。 乔苁一脚踹在门边护院的腿上,“快,快去追他,将我的话告诉他!” 护院被踹得冤枉,心里腹诽老太爷一句,踉跄了一步就赶紧去追。 乔苁抻长脖子,直瞧见门房被追上后,才低下头,拿着画纸进屋,摊在书桌上,一遍遍用手指、轻轻捋着侧边被撕坏的那一条裂缝。 …… 乔府大门外。 纠结不已的詹士群,还在脑中疯狂地天人交战中。 就听见门房朝这边急匆匆跑来的脚步声、和近乎歇斯底里的吆喝声。 “开门、敞开大门!” 詹士群:“……” 他做好了会等很久的准备,或者只等十几息就会挨打的准备,就是没想到等来个稍快的时间、还是大开中门! 他忍不住扭头看了看镇静无比的晏旭,再歪抻了脖子朝缓缓开启的大门里瞧。 嘴里小声嘟囔:“打我俩还用得着出动那么多人吗?” 要多到需得敞开大门才够出得来吗? 要不要这么夸张?他俩又不会跑。 詹士群又怕又撑着、胡思乱想中,就又被晏旭给扯了扯衣角。 “真是小屁孩,扯什么扯?!” 詹士群头也没回就拍开晏旭的手,想了想又安慰道:“别怕,有老夫在。” 这是孩子也被吓怕了吧?是吧是吧? 却听孩子小声提醒:“您往上走走,有主人家出来了。” 詹士群愕然抬头。 就见乔府中门大敞,内里一位中年儒雅男子,正快步而来。 正是乔涟溧! 乔涟溧是吏部右侍郎,从三品。詹士群吓一跳,连忙快步迎上石阶,隔着乔府深深的门洞,就拱手作揖。 “峡省学馆馆长詹士群,见过右侍郎大人。” 乔涟溧回拱了拱手,穿过门洞,走到二人近前,眼神在他俩面上来回梭巡了一眼,出声问道:“那两页画纸是谁画的?” 詹士群听问,只感觉自己的老心脏很不规则地乱跳了一下。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吗? 他攥了攥手指,脚尖微微挪了挪,身体略略偏了偏,努力想遮挡住晏旭。还想承认是自己画的。 就听晏旭已经出声回答:“是晚生晏旭所作。” 詹士群:“……” 他好想回身就给这孩子脑袋一个大巴掌。 这儿有长辈们在呢、有长辈们出头呢,轮得着你个小屁孩儿冒出来拔尖起强撑场子吗?! 瓜娃子!! 詹士群在肚子里疯狂骂晏旭。 却见乔涟溧已侧身而站,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家父要见你,请随我来。” 没用官称、没用自称,就用了我字,表示了对晏旭的亲和与尊重。 尊重!!! 詹士群脑子里就是“嗡”地一声。一万个稻草人在意识海里奔来跑去,每一的头上都顶着个大大的问号。 见了鬼都没有这么夸张! 更夸张的是:乔涟溧连多看自己一眼都没有! 詹士群在这一瞬间都怀疑:自己的官职是不是和晏旭掉了个个儿了。 还是乔涟溧听错了、搞错了? 可就算是自己,也值不当乔涟溧如此礼遇啊。 对,就是礼遇!为什么乔涟溧……不,不是,是乔老太爷会给一个小屁孩儿大开中门、长子亲迎的礼遇?!! 詹士群只觉这个世界变得无比颠倒与陌生。 直到被晏旭拽着往前走,他才猛醒。 看了看乔涟溧,再看了看晏旭,再看了看自己,再看了看乔涟溧…… 人家说的可是只请晏旭。 只请晏旭!!! 詹士群一时都不知是该先震惊前者、还是该站住脚、还是借下晏旭的光进这个大门了。 没等他想明白,就被晏旭扯着往前走了。 直到真的见到乔老太爷在书房中站着,貌似就是在等候他俩的到来…… 詹士群彻底震惊了! 这得有多看重晏旭?凭什么啊?!可他不敢问。 只敢狠狠咬了一口腮内的肉,强迫自己回过魂儿,手忙脚乱朝乔老太爷见礼。 乔老太爷,乔苁,双手拄着拐杖,瞟了眼詹士群,就看向长子侧边示意、也正在向自己行礼的黄肤小少年。 听清对方介绍后,眼皮微沉,目光锐利、语气咄咄逼人:“你从哪里见过那两种植物?!” 詹士群的手指微抽了一下,有点儿怕怕。 眼珠却往晏旭那儿瞟,嘴巴半张着,生怕这孩子会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得罪了乔老太爷,随时准备着救场。 ------------ 第九十章:海棠血泪 晏旭镇镇定定、坦坦荡荡,拱手一揖,清楚回答:“回乔老太爷的话,晚生乃是从沙漠图鉴上得知。” “那你可知道它们叫什么?!” 乔老太爷跨前一步,厉声喝问。 多年为相的威势也随之爆发,仿佛座巨山般压向晏旭……还有其身后侧一点的詹士群。 压得詹士群忍不住退后半步,小腿肚子都有点儿痉挛。 晏旭却稳稳不动,抬目平和,声音清晰:“它们分别是草苁蓉和金琥。前者延年益寿,后者……据晚生所知,已数量稀少,几几不存。” “是啊,几几不存……” 乔苁听到这四个字,气势一泄,目光沉痛,语气喃喃:“它们,一直等啊等啊,等到快灭绝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得到回来的那一日……” 像它们,也像他们。 乔苁感觉自己就像茫茫沙漠中那小小的金琥,竖起浑身的尖刺、用尽全力抵抗着风沙,只盼着奇迹发生、甘露降临。 可不知道,金琥还能不能等得到。 而他……就这样的国朝,他,这一生都等不到看见那片、那几片版图重新划归国朝所有的时候了。 能不失更多,就已经算侥天之幸。 乔苁垮下双肩,缓缓拄着拐,转过身,慢慢摆了摆手。 轻轻说道:“老夫能再次见到它们清晰的图样,心中遗憾已稍减,也承了你们的送图之情,去吧,老夫会为你们的事情,向陛下呈情。” 儿时,他见过父亲画出过一些沙漠动植物的图画,那时就有好奇地追问过。 父亲就目光沉痛、远眺。 沉痛地跟他说:“每每看到国朝版图缺失的那一片又一片,我就觉得我们的肩膀上有责任。可是父亲无能,没有做到。未来,看你们的了。” 那些画,他都已经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样子,父亲的话,却刻进了他的骨髓一生。 可他也没有做到…… 他没脸再做那个文相之位,他愧对越来越多的失去,所以他退了。 退下来,将全部希望再寄托给自己的后人。 可是,没有最失望,只有更失望。 如今耋耋老矣,能再见到儿时记忆中的植物画样,他的意难平,才终究是少了一些些。 因为这能证明:后辈们,还有人,至少还有人,记得先辈们的遗憾、带着先辈们的遗志、想要达成先辈们的遗愿。 这,就足够了。 足够他为了保护他们,拼尽最后一把老力。 而詹士群,被震惊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看乔老太爷的背影,再看看晏旭,再来回看看。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两张画纸、简简单单的两棵植物,就真的叩开了乔府大门! 真的让他们见到了乔老太爷! 真的真的就让乔老太爷愿意出面去为他们的事出力! 跟做梦一样。 不,比做梦还更不真实。 詹士群悄悄地、用力掐了把自己大腿外侧的肉,痛得他差点儿喊出声,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生怕乔老太爷反悔,赶紧就拽了下晏旭,连忙行礼,就要告退。 却见晏旭反往前了一步。 詹士群顿时魂飞天外! 小祖宗,目的已经达到,走啊,快走啊,别闹了啊啊啊啊! 内心疯狂咆哮。 伸出双手,就要阻拦。 被乔涟溧一步横挡。 乔涟溧抬起一手,侧请了请门外。 詹士群垂下双臂,眼神疯狂朝晏旭暗示,却没见晏旭回头看自己一眼。只得无奈、无言地轻轻转身,悄悄跟着乔涟溧,退到了门外。 书房的门,自他背后,被关上,将内里的一切都安静阻断。 仿佛内外、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两个世界。 詹士群感觉自己要疯。 而屋内。 晏旭感觉到詹士群和乔涟溧出去后,看着乔老太爷坐去椅去颓丧的侧影,看着其脸上已堆成的皱纹、浓淡的褐斑、花白的须发…… 他慢慢上前,慢慢说道:“有位英雄曾经说过三个不相信。不相信有完不成的任务、不相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不相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 “一代完不成,还有一代、一代、下一代。早晚有一日,都能让该回来的一切,回到国朝的怀抱。” “老太爷,晚生不相信自己是唯一一个有幸看过沙漠图鉴的人;也不相信只有晚生一人还记得曾经的辉煌与繁盛。” “就像您,也并不是唯一一个心有意难平、仍有未尽力之人。晚生只希望:能在我们这一代完成的事,就不要留给下一代去做。” 晏旭说着,提起笔、蘸饱墨、挽住袖,在书桌上那副漠日黑鱼图的右上角,写下两个字:活着。 然后搁笔,松袖,退步,揖礼。 “晚生此来,是恳请老太爷在书子们等待声势闹大之时,拐弯抹角去点点太子。” 晏旭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并非想让乔老太爷去硬怼帝王,也无须老太爷亲自出面,只是借由老太爷能接触到太子的人手,去提醒一下太子。 至于提点些什么?内里如何运作? 跟乔老太爷这样的人,根本无须说太多。 乔苁的身体慢慢坐直,双眼一直盯着右上角那两个字,一眨不眨。 下颌,微点。 晏旭躬身告退。 而屋外的詹士群,被乔涟溧盯得不敢乱动,正等得焦心焦肺之际,就见晏旭出了来。 连忙上前,张嘴就想动问。 又赶紧刹住,堆上笑脸,冲乔涟溧行了一礼,然后拉上晏旭就想跑。 他有太多话想问! 却又不敢失礼,也忽然有点儿不敢碰晏旭,只能眼神示意晏旭赶紧走,自己再蹑手蹑脚跟上。 都走出了同手同脚来。 看得晏旭忍不住想笑。 “笑笑笑,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一离开乔老太爷的院子,詹士群总算正常了些。一见到晏旭的小白牙,就没好气。 却念头一转,也喜上眉梢,偏勾腰盯着晏旭的脸,“成了?是不是成了?!” 晏旭摇了头。 詹士群:“……” 再没忍住,一巴掌就要拍向晏旭的脑袋。“怎么会没成?明明老太爷就有答应,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又悄悄地给搞砸了?!” 恨铁不成钢啊恨铁不成钢! 这一巴掌还没能拍下去,又被乔涟溧给挡住了。 詹士群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乔涟溧呢,赶紧收手,抱拳,躬身,连连道:“下官失礼、下官失礼。” 乔涟溧只一把将詹士群给扒拉到一边,只问向晏旭:“你提到沙漠图鉴,你那就不止两幅画。画册可能给我?” ------------ 第九十一章:背叛 老父亲的遗憾,乔涟溧一直都懂。他也被老父亲为此给谆谆教导过。可惜…… 现在难得遇到有人记得沙漠图鉴,他就不想放过。因为父亲作的最多的画、就是有关沙漠。却每每只有大片的空白。 他知道那原因是什么。 “我会尽力营救你们的沈院长和童夫子。” 乔涟溧没管自己的父亲应承了什么,他自己做出了自己能有的保证。 “有有有,” 詹士群总算找到了点儿存在感,又赶紧侧身回来,忙不迭道:“童夫子就有一本,放在客栈里,也是这孩子画的。下官这就去拿……” 没说完,被打断了。 “本官和你们一起去。” 乔涟溧不想其中再出纰漏,直接要跟着他们一块儿去客栈,并抬步当先行出。 詹士群的嘴张了又张,到底闭上,连忙跟着。 一路上,当着乔涟溧,想问晏旭的不敢再问。只能留出脑子一直在想:到底是传承的力量啊。小小一本图鉴的作用,竟然如此之大。 可又细想想自己和童望烈,不也是……? 遂又有种莫名欣慰、和心有同志之感。就挺……嗯,骄傲。 骄傲着主动帮晏旭解释了从哪里看来沙漠图鉴等等,也将晏旭所作的画册夸得百花齐放、神奇美妙。 听得乔涟溧看晏旭的眼神都带上了点儿怪异。 听得晏旭都感觉自己的面皮有些臊得慌。 不过,正如他自己信奉的那样: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那么,一切都有可能成为机遇。也有坦然承受的力量。 可是,挡不住意外…… 童望烈珍藏着的、晏旭原画作沙漠图鉴,不翼而飞。 詹士群冷汗都吓得流出来,慌手慌脚在房间内四处乱翻,甚至还去翻了自己的屋子和行李。 却,一无所获。 银子没丢、贵重礼物没丢、书砚没丢,独独就丢了那本图鉴! 詹士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这童望烈的人还没有被救出来,自己就把他的宝贝给弄丢了。这边才求得乔家人帮助,转手求人的资本不见了。 这一瞬间,詹士群都希望进入地牢被关起来的是自己。 晏旭也在帮忙找、帮忙翻,希望越来越渺茫之时,他心内的不安感也愈发严重。 直到确定实在没有,詹士群都想去报官之际,晏旭朝乔涟溧拱手行礼道:“乔大人您先回府,晚生改日再登门拜访。” 画册丢了不要紧,他人还活着、还在这里,随时可画。 他现在有更急的事情去办。 乔涟溧此时心下也是极度失望,不过,听着晏旭的话也在理,也猜到晏旭可能知道是谁拿走了图册,只是不方便说出。便也不为难,点了点头,离开。 晏旭也跑出客栈,破身板咳着、跑着,一路跑回书肆,冲进了万俊彥的房间。 果然……! 桌上茶壶下压着一张纸,上写着:图册借取、你我割袍、他日再见、必为我强。 意思就是:总输给你,我不服,也做不起这个朋友。图册我先借去有用,等我强过你的时候,我们再相见。 晏旭沉默着,一点一点、将纸条攥进手心。 然后转身出屋,对着听到他咳嗽声响急步而来的赵北晴,苦笑道:“又要劳你破费先。我们又得搬了。” 说着,将被揉皱了的纸条递过去,就回屋收拾东西。 杜景辰和赵云义还在外面没有回来,他得将行李那些都收拾好、将后续安排好,再去书子们等待之地寻找。 “你怀疑他会出卖我们?那我和哥哥是不是得立刻出城回去?” 看完纸条的赵北晴,追过来询问。 神色倒不见慌乱。 晏旭摇了摇头,“他那么骄傲个人,不会行出卖之事。但我们自己要做到有备无患。待有了新住处,你和云义先不去人前走动。” 走倒不必,但同样是为防万一,如果万俊彥真的违背本性出卖了他们,这个时候出城,会被恰好逮个正着。 先藏一藏吧,外面的事情,暂时也用不着他们兄妹俩再奔波。 赵北晴用力一点小脑袋,就去招呼鹅梨和侍卫们,收拾收拾、背上拎上,先将书肆关门,再按晏旭所说,去了这片坊市对面的坊市,买下了一间小酒馆。 起初两座宅院在原西南侯府的后门对面。之后选择的书肆,在原西南侯府的正面斜对角。 当时晏旭就有跟几人解释过为什么不搬远的原因。 按照敌方思路,必会以为他们会逃远。他们这叫反其道而行之,也叫灯下黑。 现在,因着万俊彥熟悉了晏旭这样的想法,晏旭就不能再这么做。但同样不会逃远,也不会选择对角线,而是选了直行另一区域。 想找他们的人、包括万俊彥,也不会想得到他如此大胆。 而无论是宅院还是书肆,都可以看得出:赵北晴不会在生活上委屈自己等人。 所以,万俊彥就算猜:也不会猜到这一次,晏旭选择的是贫民坊。 这儿街道狭窄拥挤、污水横流、屋院密集,空气中似乎都带着若隐若现的莫名臭味儿。 晏旭留意着赵北晴的面色,见其只是稍稍皱了皱眉,便恢复了正常,心下再次对其夸赞了一分。 真的是个好姑娘。 每到一处,忙碌张罗。还没归置齐整,就一搬再搬、一来再来,没有过一句抱怨。 这不,小酒馆刚刚买下,晏旭就又成了甩手掌柜,放下东西就往皇城方向赶。 赵北晴就乖乖留下,又开始归置。 这间【伏沽小酒馆】,原本是对中年夫妇经营着。也不酿酒,就从别处收些酒水,搭配上自家卤的一些吃食和瓜子等零嘴儿来卖。 不可避免地造成生意惨淡,已经开不下去,刚挂上售卖的牌子,就正好如了晏旭的意。 中年夫妻见他们都很年轻,便在给完房契、摁完买卖契约纸后,请求留下来。 “求姑娘留下我们老两口吧,我们能干活,不需要月银,只要管我们吃住就好。” 一对明显被岁月给过度摧残了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出二十岁的夫妇俩,请求得十分卑微,双双跪在了赵北晴面前。 这让赵北晴有点儿始料未及。 自己一行人的秘密太多,除了握有卖身契的,别的人,她都不想用,也不敢用。 就连书肆,都暂时关闭,将那对她之前采买、本来用作宅院管家的老年夫妻都已带了过来。 但凡万俊彥见过的人,都最好藏进后院,不在前院进出。 赵北晴原打算着:再去牙行采买有经管能力之人和几个下人为仆从、打理这家酒馆和那家书肆。 现在…… ------------ 第九十二章:我只做好我自己 “我们的儿子……” 在赵北晴犹豫之际,五十出头的中年妇人、冯氏,抹着眼泪,求恳道。 “我们的儿子,十五岁就自己离家偷偷去西北当了兵。头几年,还偶有书信与银两托人送回。” “但这十八年、十八年了……他再也没有一点儿消息。也没有丧报、也没有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官府也因此不愿意发他的抚恤给我们……我们到处去打听,也去西北军中找过,可人家说他投了敌……” “我们本来也想死了算了。就那么、就那么一个儿子,还投了敌、变了节,丢了祖宗十八辈儿的脸,我们哪还有老脸活着?” “可我们不相信……不相信自己一手一脚教出来的孩子,会、会是一个叛徒……” “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寻他……又被街坊们不知怎的知晓了,日夜对我们指指点点、扔东砸西……” “我们老两口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也想着等儿子回来,就、就搬到了这里,用他的名字、开了这家小酒馆。” “因为他离家前,就喜欢偷偷摸摸来这儿找酒喝……姑娘,求求您留下我们,我们真的一个子儿都不要,哪怕住柴房都行,请留下我们等、等等他……” 冯氏哭伏在地,伤心中带着绝望。 伏大力,老泪纵横,叩头不绝。 是他俩一心惦记儿子,忽略了好好经营酒馆,以至再无力生存…… 如果这姑娘不同意…… 赵北晴起身,让侍卫们将这对夫妻扶起。点头道:“我答应你们留下,这家小酒馆也由你们继续经管。至于月银……” “不要不要,我们不要。”夫妻俩用力摇头、用力摆手。 赵北晴见状就解释了下。 “你们铺子的地契不归我,归先前那位晏公子。月银肯定是有的,但怎么个发放法,由他决定。我只是先代为他打理。月银,先按每月三两给你们吧。” 夫妻俩面面相觑一瞬后,旋即喜泪涌出,又想叩头感谢。 赵北晴避了开去。 “先帮忙一块儿收拾吧。”招呼二人。 二人忙不迭领路,介绍前铺与后院、以及进酒情况等等。 卫五自去牙行采买打理书肆的人手不提。 只说晏旭。 乡试舞弊引发的书子等待事件,发酵很快。宫城正门外的茶楼、酒馆、空场等地,已经赶来了近三百位书子,还有书子源源不断赶来。 所有参与等待的人中:有些是想搭救他们敬重的沈院长或童夫子;有些是此次京城范围内乡试落榜的考生,担心他们的秋闱也存在舞弊现象;有些则是出于对未来的担忧而义愤填膺。 但他们也都保持着相当的克制。只是等待朝廷能有个清楚的说法。 寒风无情地穿过空旷地带、开着的门窗,肆无忌惮地刮走他们身体里的一分分热量。 最先等待的一批,都已维持不住站姿,坐在了街边的石阶上,勉力支撑着。 城门楼子上,有些官员的脑袋伸伸缩缩;空场远处,有些官员的人影晃晃动动。 没有官员敢冒着得罪陛下、以及得罪王家的风险参与等待。就算他们心里想,但身后的牵绊也牢牢将他们的脚步定在外面。 因为都知道陛下那个人,当真是金口玉言、刚愎直断,不喜欢、更不接受别人把他已颁布的旨意再给拍回到他脸上。 敢于这么做的,朝堂上已经消失殆尽。 那些来伸伸、晃晃的官员们,都是心中还有热血、担心书子们安危、或者担心家中孩子也贸然参与的人。 这时候,许多官员府邸的大门都已关闭。 晏旭先找到的赵云义。 他因为不方便出头露面,按照晏旭的安排,就在空场外茶馆二楼包间里呆着,开着窗户看情况。游说拉人的事情交给了侍卫们去做。 所以找到他很容易。 晏旭站在楼下喊赵云义:“小胖墩,下来,一块儿去找水萝卜。” 赵云义就答应一声,直接从二楼窗户内翻下,落地声音很小。 晏旭见状挑了挑眉毛:“不错啊。” 他是没有看见过赵云义出手,想不到对方进步如此之快。 赵云义得意的扬扬下颌、拍拍胸脯。“那是。” 文学上比不过你们,武学上再不努力进益,还怎么能与你们一起称为萝卜伴当? 而这,也让晏旭对于让赵云义结交那些武将家纨绔、稍稍放了心。 可别小看了那些纨绔,其实从小打磨出来的功夫,并不弱。如果赵云义与他们的差距过大,硬着头皮凑过去结交,也不会让那些人看得上。 交际都分圈,不适配硬融只会成为彼此的伤害。就像万俊彥…… 一听万俊彥居然背叛了他们,赵云义不怒反笑。 “哈哈,早说了他不能成为我们萝卜小伙伴,你偏不听。就你肚量大、能容人,这下好了吧?容出个叛徒。” 说着还拍晏旭肩膀。“来来来,告诉哥哥,你有多失望、多伤心、多后悔、多想哭。” 晏旭:“……有什么可后悔的?我做我好我的,别人怎么做与我无关。” 交友本就是如此。付出是自愿,但不能因为自己付出了就要求别人同等的回报,若没有得到回报就生气、愤怒或者怎么怎么的。 这些充其量能作为自己挑选真正好友的一个标准,不能是要求别人的标准。 可要说晏旭心里对此事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那也不可能。 他是人,不是神。 面对背叛,还是会伤心和愤怒,只是不多而已,且不会后悔而已。 晏旭的概念很简单:一把种子撒进地里,总得精心呵斥它们发芽、长苗,才能看出好坏来吧?然后就要因为有坏苗苗就去后悔种了它?别扯了。 而找到杜景辰的时候,本来就有点儿畏生、强行拿出吆喝卖泡菜时的勇气,到处游说的杜景辰,正在和几个书子吵架。 “你们凭什么说我们峡省书子的事不关你们的事?” 杜景辰的一张白净小脸此时正涨得通红,眼中都已气出了泪水。 有些人,天生就不擅长与人争执。一旦与人发生口角,且不管自己有理没理、争没争赢,先就将自己给气了个半死。 哪怕平日里口才了得,这种时候,通常也会憋闷一肚发挥不出来。 于是更气。 换了是常人,早已开打。偏是书子们讲究君子动口不动手,还得生生要忍着。 而更让杜景辰气闷的就是语言问题。 都知道千难万难、蜀人说官言最难。别人麻溜溜儿一串串官话,他那憋脚的官话再文绉绉与人争论,先就被人给笑话了个半死。 ------------ 第九十三章:打!! 其实晏旭在私下里一直有强调彼此间说官话,加之周氏在家也是官话,杜景辰已经算说得较好。 但用来和别人吵架还不行啊。 听听,这一出口,让与他争执的几位二十出头的书子们,笑得更加开怀。 不用吵都赢了。 有个人还学杜景辰:“哩们榔个不讲倒理……哈哈哈,笑死个人了。哎我说,官话没学好就自动嘴闭紧,莫出来丢先人板板哩脸了撒。哈哈。” “哈哈哈。”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给逗笑。 “你、你你你……”杜景辰气得就撸了袖子。 晏旭上前一把按住。 眼神却在一瞬间、掠过左侧看热闹中的几个看似极不着调、实则腰板笔直的十几岁少年纨绔。 心下微动。 而杜景辰回头看到是晏旭来了,若不是怕再被笑死死抿唇憋着,晏旭都担心他又会哇地一声哭出来。 “哟哟哟,有帮手来了啊?瞧瞧这小身板……” 对面另一人就斜撇着嘴,拿不屑的眼神上下撇人,嘴里怪腔怪调。 晏旭连个眼角风风儿都没给朝对面吹拂一下。 他将杜景辰身形掰侧转过来,双手按在其肩上,就用蜀言,用力跟他说:“住出这副样子搞撒子么,狗儿汪汪叫,你是锅仁,跟它计较锅撒子。走,我们尅酒尅。” “你说谁是狗?!” 对面几人在听到他这话后,脸上骤变。 其中一人指着他就喝道。 晏旭依旧不往那边撇一眼,还侧转身,拉起杜景辰走,背对那些人。 再道:“你瞧瞧,哪有仁自己愿意凑上来认领当狗儿儿哩,是不是憨批?你跟个哈锤子生气,划不划得着嘛。” “你!” 几人气噎。 这硬要冲上来拽人理论,就等于认领了是狗。 可不冲上来,那一句句狗狗、憨批、哈锤子,又实是在把他们给气炸了个肺。 “你站住!” 一人忍几忍,忍不住,冲上来了,挡住了他俩的去路。 “穷乡僻壤出刁民,再读圣贤书,也是出口成脏、俚肮堆渣。难怪就你们那会出舞弊,就凭你们也配要正经公平?!” 晏旭抬起了眼皮,眼神瞬间如两道厉芒射向对方。 用标准的官话,冷冷地道:“哪本圣贤书教会你们借地域藐视与讥讽他人?!哪个高才先生又教过你们用贫贱富贵区分与践踏他人?!” “路过野狗多给几次食儿,它下次还会朝我让道,这叫还礼。你呢?儒家讲礼,你习学字书,饱读诗礼,竟学得还不如一条狗吗?让开!” 那人被骂怔在原地,面色羞窘,却张嘴难驳,只觉两颊热辣滚烫、如被打了无数个耳光一般。 另几人也眼神闪烁,低头看地面,仿似想要找条地缝去钻钻一般。 这时,旁侧围观的几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中,有人就啧啧了两声,嘲讽那几个。 “还真是文人弱气,都被人骂成这样式儿了,居然还能忍住不动手。也不知道被他们牵连的无辜夫子们若是知晓,老脸会不会埋到祖坟里去。” 教出这样丢人的书子,还有何面目见世人哪。 几人一听,恼羞成怒更甚,终于握紧拳头,朝着晏旭二人。 晏旭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他朝一直憋着想动手、却被自己给强行压制住的赵云义就是一甩下巴,而后拉着杜景辰迅速闪开。 赵云义瞬间如出笼猛虎,爆吼一声,挥起拳脚,纵身迎迎而上。 一招“双龙出海”,双拳直冲,冲飞一人;再一招“挂月弯弓”,双拳侧捣,捣飞一人;再顺势一掌撑地、两腿翻上、连环圈踢。 “好!” 那七、八个公子哥儿,立时鼓掌叫好。“好一招‘倒挂金勾’、兼‘倒转风轮腿’,漂亮!” “厉害厉害,小小年纪,拳脚竟有如此力度与火候,了不起!” “可惜缺少了点儿杀意,这小子,别不是连只鸡都没杀过吧?” 话音刚落,将几名书子瞬间打倒在地、正觉不够尽兴的赵云义,一鼓两腮,一个蹬地踏步,飞身跃起,一拳就直直冲向了这人的面门。 “来得好!” 那人大赞一声,将手中马鞭朝旁一扔,马步一开,直拳冲回,选择了硬刚! “嗙!”地一声,赵云义倒飞而回,飞回两个身位,落地站稳。 对方年纪有十七岁左右,也没占着什么便宜,被打得倒退了三步。 却浑然不以为意。 看着仍像头不服输倔强小虎模样儿的少年郎,挺直腰身,揉着拳头,就哈哈笑开。 “好小子,力量倒是不俗。来来来,哥哥们正要去喝酒,一起!” 拉开架势还要再打的赵云义,眨巴了下眼睛,眼珠刚要朝后转,就听到晏旭咳嗽了两声。 于是一收胳膊一收腿,站直就冲对方几人一个抱拳,一拍胸脯:“我请!” “哈哈哈,真要你请,哥哥们的脸要往哪里放?走走走,醉香居有炖得正烂乎的卤猪蹄,管够!” 几个公子哥儿齐齐笑开,三三两两将赵云义围住,不是拍他脑袋、就是捶捶他胳膊、捶捶胸口,像发现了新宝藏一般。 弄得赵云义左闪右躲,笑哈哈着也捶拍回去。 这就让几人更稀罕他了。 嗯……颇有臭味相投之感。 对,这几人,正是晏旭打算让赵云义会会的、武将家纨绔中一小部分。 因着他们手上不是马鞭、就是铁扇,腰间也皆佩得有刀剑,与书子纨绔、或者江湖豪侠们的风格路数截然不同。 晏旭平时骂人并不这么直白,这次就是故意刺激那几个口不修德的书子、刺激他们动手,引赵云义拉动那几个少年公子的注意力。 现在……功成身退。 顺便,再踩了被打倒后爬都没能爬起来的书子一脚,还扔下一句:“同仇敌忾没你们,恶俗低秽有你们,还真是先生之悲、吾辈之耻也。” 晏旭真的讨厌死这种因地域哔哔的人了。 几名书子:“……” 羞得咬牙,却打又打不过、骂还牵累了夫子、先生、老祖宗,真就想挖条地缝钻进去了。 最后,也不知是良心被骂得觉了醒、还是到底有点儿廉耻心、还是不想正好被人给骂中…… 总之,你搀我扶、瘸瘸拐拐着,加入进了等待书子群中。 而随着等待书子们将事态闹大,太子那边,被提醒到了。 “殿下,您于民间好不容易积攒下的那点儿声望,其实有您母族势力当前、且那些仅属百姓,对您并未有所增益。” ------------ 第九十四章:火中取栗 太子看向这位自己很信任的谋士,圆圆乎乎的脸上露出貌似憨憨厚厚的笑容。 “你的意思是?” 其实,正如赵鸿建在盘算着乡试舞弊事件一样,太子赵鸿文对于这件事,也一直很关注。 这时候的书子们就像攀附在悬崖中间、欲上不能、欲下不行的状态。如果谁能出面帮忙捞一把,必会在文人中获取大把的名望。 只是,就算四个皇子都盯着那个位置、都盯着这块从天而降的“大肥肉”,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一个不好,肉吃不到、还会被他们的父皇给打断牙齿。 “殿下,您和他人可不同。” 谋士示意太子摒退旁人后,靠近太子,小小声提醒:“您可以用陛下最想要的、换取这波儿好处。” 太子顿时明白谋士说的是什么了。 赵鸿文对于自己母族势力过大的问题、早就心怀忐忑。 他很清楚:王家越是壮大、越是想钳制帝王推自己上位,自己反倒越有可能成为被推倒的空中楼阁。 他们的父皇,将他当成耙子竖在那里,使他的那三个弟弟将所有智慧和力量都冲着他来。 而四大世家,除了王家和柳家是他的坚定支持力量外,剩下的崔、郭两家明面儿上与王家和柳家同气连枝,但私下里可不一定是。 还不知在暗中扶持着他的哪个弟弟、或哪几个弟弟。 王家再要发展下去,仅是四大世家之间,也会产生内讧。 恐怕父皇就在等待那个时机。 赵鸿文身边的谋士们可不是白拿地位和月例的。早就将其中利害一日日、一步步给他分析得很清楚。 他也深知父皇心里对王家的忌惮和猜忌。 这时候,就需要他做出一个取舍、向世人表达出一个态度。 可这个决定实在难下,赵鸿文犹豫不决。 问向谋士:“可有查到建王他们三个有什么反应?” “有的。” 谋士躬身回答:“建王在寻找一个字文说是堪称双绝的人才。听说,此人之前投文与他,只是还没寻到。” “你的意思是?” 赵鸿文坐正身体,看向谋士。“他想利用此人?” “照卑职看来,是这样没错。” 谋士声音遂又压得更小、再凑近一分:“建王本就受文人推崇,这波儿声望他绝对不会、也不能错过,否则之前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声望、反而会被认为是他在沽名钓誉,会被毁之一旦。” “可他与您的顾忌一样,并不敢亲自出面、亲自出手。正好有高才送上门来。若是那人能被他请到,再将那人的身份地位推高,再由那人说服书子们……” “哪怕不是去更改陛下的旨意、哪怕只是说服书子们停止等待,那无论是在文人中的声望、还是在陛下那里,建王他都名利双收、稳赚不赔。” 赵鸿文陷入了沉默。 心道:岂止是名利双收? 如果能逼得父皇改变对乡试舞弊事件的轻拿轻放,就不仅在文人中有了名望、还能收获一些臣子们的心、更能让百姓们对自己推崇倍致…… 可能短时间内会引起父皇的不满,但只需要用什么换取父皇的欢心也就可以。 “那建王会用什么去换取呢?” 赵鸿文知道自己要用什么,却不知道二弟能用什么。 谋士轻轻笑了笑,轻轻地再提点了一下太子。 “事成之后,建王会将那位高才收在身边,或者让其死、或者任其被弄死……就既能平息陛下的怒火,还能顺势挑起世人对您母族势力的更加不满。” “在此推祸过程中,只怕另外两家,甚至是陛下,也都会巴不得掺和上一脚。” 好一招堆板搭桥、祸水东引、釜底抽薪之连环计策! 而赵鸿文因为并没有在文人中积攒下多少声望,若是去和建王抢那个高才,就算抢到了也不会产生多大作用。 此计,只能建王使用。 赵鸿文生生打了一个冷战。 而谋士见状,立时补上一句:“您只是牺牲小小,便可打破他们所有的算计,将这一切收获、稳入囊中。” 赵鸿文却仍在犹豫。“孤若如此做,太师会生气的。” 谋士退后一步,深揖到地:“若由建王此计成功,对于太师来说也会是同样的结果。与其由别人做、不如您自己做。” “对!” 赵鸿文一拍软榻,站起身来,终于下定决心:“就这么做,还要快!” 要赶在建王找到那位高才之前! …… 而二皇子赵鸿建、建王,正找得焦头烂额。 等待的书子们不知道能撑太久,他的计划必须赶快! 可那个女刺客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招供,甚至一个字都不吐。赵鸿建又不能真的将人给打死,否则,必会引那位高人另投他人。 越想越烦燥,一惯的文人儒雅风度都快维持不住。 “还没找到吗?京城很大的吗?那样的人在民间一点儿名气都没有吗?!” 赵鸿建猛摇折扇,在书房间来回快速踱步。 收到的消息回报还是没有、没有、没有! “一定要善待那位来投文的女刺客、不是,是来投文的女子,要把她身上的伤都医治好,再将她完完整整的放出去,然后跟上她!” 赵鸿建准备“钓鱼”。 可时间上,真的来不及。那么重的伤,两日之内要怎么能养得好? “王爷,” 这时,有幕僚进来汇报:“太子那边有消息传来,他准备先下手为强了。” 赵鸿建眯起了眼睛。 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被耽误了。 他心目中本有定出引动书子们的人选。 可自从那篇投文出现,他便像着了魔一般,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寻找那位高才之上。 如今,高才下落不明。 想要再用原定人选发动计划,时间上已经来不及。最多明日早朝,太子一定会发动。 这这这…… 赵鸿建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 他设计太子入瓮、引其主动削减王家势力。 而现在,自己也被太子反设计了是吗? 还是王家?!目的就是引开他的注意力对不对?! 赵鸿建的风度终于失去,狠狠将折扇砸去地上。 本是一举数得的完美计划,竟然就因此功亏一篑! “王爷,您别着急,” 幕僚见状,躬身便道:“您还有时间。请立刻赶往宫城,先向书子们表达您一定会帮忙陈情的态度,再去面见陛下,提前说出严惩乡试舞弊的主意。” “一定会引得陛下发火。您就跪在殿下,表现给文臣们看到。而太子的计划成功之际,您也反会被陛下记住一功。更会被书子、文臣们给记住,且能削弱王家,引其余世家更看重您,您照样不亏。” ------------ 第九十五章:彼此算计 赵鸿建一听,双眼顿亮。 着啊,此计甚妙! 他立刻回去卧寝,整理起了妆容。 “越憔悴、越焦虑越好。”他吩咐宫女和太监。 他要让文人们、看到他这几日来因为此事到底操了多少心。 可等他装扮好了,赶到书子们等待区域的时候,就看到…… 财大气粗的四皇子赵鸿英,正指挥着许多人、从一辆辆马车上往下搬物资。 被子、褥子、吃的、喝的……还架起一口口大锅。锅内的肉汤,正散发着阵阵令人无法抗拒的香气。 书子们也无法抵抗,只能或情愿、或面上哪怕再不情愿、被照顾到了之后,都对英王表达着感激之情。 英王的肥头大耳,此时在他们的眼中,也变成了圆润可爱。 英王还一边指挥,一边连连跟书子们拱手抱拳:“本王听说你们在受苦,匆匆自外地赶回。来晚了、来晚了,抱歉则个,抱歉则个。” “你们不用感谢本王,要感谢就感谢你们自己的坚持与毅力。本王虽然从不参与朝政,但已上折陈情,能为你们做到这些个微末小事,已是本王之幸、国朝之幸。” 书子们一听,感动不已,遂再不抗拒,一一向英王回礼、接受着英王的好意。 人家英王真的已经尽力了啊,他们岂能再好意思为难人家? 没人注意到远处、正在小声下令让车辇迅速退远的建王。 赵鸿建气得面色铁青。 他很想跳出去,说他会死谏陛下云云。可晚了就是晚了。 书子们等待几日,他一直都没有出现过,没有过任何亮眼的表现,这会击垮他在文人心目的形象! 这时候若果真跳出去,别人只会当他是在惺惺作态,他只会变成世人心目中的蛤蟆小丑。 可就这么退他不甘心、死都不甘心! 目前只剩最后一个挽救机会:进宫面圣! “快点,再快点。” 心急如焚的赵鸿建,催促着不得不绕远路的车辇加快速度,赶到皇宫西城门。 “卑职见过建王爷。” 守门将领一见是赵鸿建的车驾,便快步迎上前来见礼。 赵鸿建深吸一口气,保持住自己的翩翩风度,悠悠然扶着太监的胳膊、慢吞吞踱下马车,下颌微微抬了抬。 “平身吧,去向内通传,本王有急事要面呈陛下。” 就算是皇子,只要自建了王府,再进宫,便也要如臣子般经通传、经陛下允许方可。尤其是这近深夜时分。 好在,到底是皇子,一般都不会被拒绝。 且他言明了是急事,父皇就一定会见他。 “对不住建王爷,陛下正在接见王太师,早前便有旨意,今夜不再见任何人。”守门将领躬身回禀。 赵鸿建仿若被兜头泼了一盆水,还是冰冷冷的寒水。 他抬手就想掀开这守门将领、想仗着王爷身份硬闯。 可冲动只在一瞬,他又强行按捺下来。 敢闯,血溅五步,尤其是皇子! 他只能强堆笑颜、勉强维持住风度,转身,慢慢踱回车辇。 手捂胸口,气得心脏都隐隐作痛。 来不及了,最后一招也失败了! 王勋,王勋怎么会在宫里?莫非……? 这念头闪过之时,赵鸿建坐直了腰身。 他还有机会! 王勋寅夜进宫,绝对还不清楚太子的打算。 应该就是也在担心事态闹大,在和陛下谈什么交易。 那陛下对乡试舞弊案的判决旨意就不会被改变。 那跳出来的太子也好、英王也好,统统心血白费、白白表现一场! 而自己,在外人看来虽然什么也没做,但这种时候,就反而会被视为:稳得住、沉得住。就会对他更有信心。 赵鸿建低声笑了出来。 心不痛了、头不疼了,全身心舒泰。 “放了那名死都不招的投文女子,再跟着她,找到高才。” 赵鸿建笑了个痛快之后,下令道。 他还是要找到那名高才,还要用其在明日早朝太子失败后好好登个场。 毕竟陛下只要不改变主意,书子们就还在等待不是? 那就轮到他来好好收个漂亮的尾了。 …… 而王勋,的确对太子的打算一无所知,的确就是因着等待事件、来和陛下谈“交易”的。 “陛下,” 受到陛下优待,与陛下同榻正在小几上下棋的王勋,在说了几件政事后,仿若不经意地提起了等待之事。 “老臣进宫之时,就见英王殿下正在安抚和照顾那些书子。” 话,点到为止。意在提醒陛下注意到英王这企图拉拢人心的手段,也是在提醒陛下:英王在违抗旨意。 以引起陛下对英王的反感。 “哼,他倒是不将朕的意思放在眼里,到底是翅膀长硬了。” 老皇帝一脸的不满。 他此前就已知此事。只是面上表现的不满,心里想的则是……老四做得很好,很懂得如此悄无声息为自己解决这桩大麻烦。 不让书子们闹出人命,由着他们等下去,吃饱喝足就没有坚持的意义和底气,会很快散去。 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王勋眼珠动了动,面上笑眯眯,捻起颗棋子放下,仍似随意地道:“东北战线的战事已失利,国库却空虚。安王总不能空手是和谈。老臣无能,攒下的家当不多,但亦愿意为之尽份心力。” 那边打输了,连输了五座城池。倒是敌方答应了和谈。 可惜,陛下除了能贡献出一位公主、割让两座城池外,再拿不出多少和谈诚意。只怕敌方会不满再继续猛攻。 王勋愿意为陛下解这个燃眉之急,条件嘛…… 老皇帝明白。 捻起一颗白子放下,而后抚须大笑道:“你输了,回去准备准备吧!” 他答应了。 他本就不允许谁动不动就想改变他的旨意。 受到胁迫也不会允许。 那些什么等待、什么臣子上上呈来的奏章,他之所以任由这些发酵,就是在逼王勋贡献出这份心力礼物。 总不能他主动提吧? 那他要给王家的好处就没法少了,王家也会借机再提拔一些人手、进一步扩大势力,他可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这,就是他表面如了王勋的意、轻轻放过乡试舞弊的真正原因。 而他并不知道:王勋之所以敢将乡试玩弄于鼓掌之上、就是早已做好了会“出血”的准备。 因为国库空虚啊,陛下想要和谈,作为国朝势力最大的王家、太子的母族,怎么都得贡献贡献。 那与其被动贡献,还不如主动用这个交换些利益,不会被陛下给注意到的利益。 “到底是陛下高明不止一筹,老臣远不及矣。” 王勋笑眯眯收腿起身,夸赞一番后,行礼告退。 看着他走远,太监总管就向陛下禀报了建王想要进宫、被拒已离开的消息。 老皇帝靠进软榻,闭上浮泡般的双眼,嘴角带上一抹微微的笑意。 他就知道老二会想要进宫,他就是故意用拒绝其进宫的法子,告诉老二该要怎么做。 别都想来逼他改变旨意,他可是金口玉言! 聪明的人都会在顺着他心意的情况下捞取好处,只有那些蠢货,才一心只想死求、死谏、以头撞柱来威逼他退步。哼! ------------ 第九十六章:自毁一臂 皇城西门和正门斜对角的一座茶楼内。 晏旭等人也收到了建王行动轨迹的消息。 “卫三,你去守在建王府外,一旦看到月芽,立刻将她带出城。注意甩掉跟踪。记得往北去,甩掉尾巴后再往南绕,在南亭镇等我们。”晏旭吩咐。 目前,晏旭已能确定月芽并没有招供。 那这个时候,月芽就该被放出来了。让卫三接上人往城外走,能将建王的视线转移到城外,还能方便卫三和月芽顺利脱身。 “我们这是要回去了吗?什么时候?” 杜景辰偏着张白净小脸,好奇地问。 他没能想通晏旭是怎么能肯定月芽会被建王释放,也没能想通为什么就要回去了。 掰掰手指头:投了篇文、他去吆喝了些书子参与等待、和人吵了一架、让赵云义认识了几个纨绔。晏旭去见过乔老太爷、搬过三次“家”、万俊彥偷了图鉴叛变。 这是他们这边做的事和发生的情况。 别人呢? 书子们就是等待,引来了英王投喂和安抚,让抓了月芽的建王从正门到西门转了一圈。 这月芽就会被放了? 还有等待行动,明显已被英王给破坏掉了,晏旭这是没办法了?所以准备回去了? 可那牢里的沈院长和童夫子怎么办?乡试舞弊案怎么办? 杜景辰只觉得自己满脑袋的问号。 看晏旭,也越看越神秘,总感觉晏旭有好多事情瞒着自己。 晏旭正在品茶,闻问放下茶盏,捻起块点心放去杜景辰面前,淡淡回答:“我们已经尽了力,等书子们散了,我们就能回去。” 他没有说实话,也不会跟小伙伴们说出自己的设计,那会显得他很可怕,也会导致他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迅速拉大,再没法做小伙伴。 现在他一步步的计划趋近完成,只等明日早朝出结果,就可以离开这座令他感觉到压抑的京城了。 其实现在连守在这里的必要都已经没有,只是这么晚了,他也懒得再回去才盘买下来的小酒馆。 那儿还离着比较远,不担心脚疼,还得担心巡夜的兵丁呢。 而这一片,因为有等待的书子,以致宵禁都被迫取消了,反而可以一直呆着。 “唉,我们白跑了一趟。” 杜景辰听晏旭果然没了办法,蔫蔫儿趴去桌上。好吃的点心都引不起他什么好胃口了。 忽又想起什么,就枕着胳膊偏过脑袋再问晏旭:“小胖墩怎么办?他也要回去吗?” 这才认识了几个纨绔,就算这夜与他们喝到天亮,也还是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再一走,以后又成陌生人。 唉,又是白辛苦。 杜景辰刚叹完气,脑中一转,一下精神地坐起来,两眼炯炯有神看向晏旭。 “小胖墩是不是不会走?你是不是打算等他结识那些人后再想办法?” 那些人再纨绔也是武将家的公子少爷,一定有法子能救出沈院长他们的。 “不,他也会跟我们一起回去。” 晏旭的回答,彻底又让杜景辰泄了气,嘴里小声嘟囔:“我们到底干什么来了啊?这不成、那不行、还白冒了险、失了人。” 失了的万俊彥,也像个不知道点没点着火的烟花,谁也不清楚会不会被炸开、什么时候会炸开。 其实杜景辰对于万俊彥的交情并算不得有多深,他一直也是因着晏旭才会和万俊彥相处。且乡试中馒头事件过后,他心里一直有隐隐防备着万俊彥。 现在万俊彥跑了,他反而是对此最高兴的一个。 哎呀,他自己也有瞒着晏旭的小秘密了呢,会不会不太好啊…… 可他不能说啊,那,就当和也有事瞒着他的晏旭扯平了? 想着想着,杜景辰心里突然就好过起来。 晏旭没有回答杜景辰,只拍拍他的脑袋,对一侧的简易软榻呶了呶嘴:“去睡觉吧,先养足精神。” 晏旭自己没有半点儿睡意。 还有两个时辰,早朝就要开始,他的计划顺不顺利、能不能成功,就看这次早朝的了。 晏旭看着杜景辰乖乖去睡觉,自己则走去窗边。 窗外,随着夜色的加深,冷风一阵紧似一阵。不远处等待场那边的火把,都被吹得拉出了长长的光影,互相纠缠成圈圈儿似的。 像枷锁般重重叠叠,也像晏旭此时的心绪,复复杂杂。 …… “哐、哐、哐、哐、哐”,五更鼓响,鸡鸣三啼。 卯时到! 文武百官开始入宫,再鱼贯进入金銮宝殿,依礼参见皇帝陛下。 唱礼太监高声:“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太子持笏站出。 “启禀陛下,为防天下芸芸学子伤心、文人颓丧,以致影响国气未来,儿臣请求:严惩峡省乡试舞弊所涉一应官员、劝归王勋王老太师致仕养老,以安国基!” 还没睡太醒的老皇帝:“……” 还有点儿迷迷糊糊的朝臣们,瞬间全精神了! 好大一道晴天霹雳啊! 请求严惩那些贪官污吏,对于有些人来说:在意料之中。 可谁也没有料到,太子居然会“壮士断腕”,先拿他自己阵营的最高掌舵者王太师开刀! 这下有意思了。 不约而同都看看王太师、再觑觑老皇帝,视线在他俩之间来回睃巡,等着看他俩如何反应。 王勋也被太子这一句话给震到当场。 他什么都计划好了,也都和陛下都商议妥定,谁知道自己后背会冒出个反骨仔突然给了他一刀?! 是太子终于长成了吗?学会有事不和自己商量了吗? 可这是什么事?天大的事,居然跟自己连声支会都没有! 王勋的指尖掐进笏板,几十年的养气功夫、都快压制不住心底腾腾燃烧的怒气。 他摒住呼吸,再缓缓吐出。 看向高高在上的陛下,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这并不是自己的意思,以免陛下贸然答应。 再看向太子,再憋了憋气,努力维持住声音平稳、保持行礼姿势标准:“太子殿下,不知您此言从何而出?” 乡试舞弊案已经被陛下广旨定论,你们想要翻,把我推出去干什么?啊?我只是阅卷主官、不是主考官,凭什么拿我挡?! 太子你是疯了吗?还是早起吃错了药?还是受了谁的蛊惑和挑唆?竟然想变相逐我出朝堂? 没有我,你拿什么承继大统、一揽江山?! ------------ 第九十七章:太子的选择 老皇帝也看向了太子。 他也没法理解太子如此做的用意。 心里,也有了淡淡的怒意。 仅为太子敢抵抗自己的旨意有怒,却更多的是喜意。 他可一直在发愁如何削减王家的势力呢。 只是不该这当口,毕竟还指望王家出谈和的赔礼。 想到赔礼…… 老皇帝的念头忽又一转:这会不会是太子和王勋故意唱的一出好戏? 一面安抚自己、一面又假装闹翻,既表现出太子的为公大义、又能让王勋趁机致仕摆脱出礼? 王勋可最擅长的是自抽底板再反拍而上。 老皇帝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皮耷拉下来,再透过眼缝看王勋,只觉得其破了几十年的涵养、表现出来的怒气全是在做假。 耳朵却竖起,要听听太子具体怎么说。 太子无视了王勋的生气, 持笏挺腰,侃侃而谈。 “天下支撑,文人最重。科举舞弊,最毁文柱。贪腐之风、绝不可涨。陛下,看看宫门外在寒风中等待的书子们吧、听听文武百官以及国朝百姓们的心声吧。” “若不对那些敢于无视朝律、无视帝威、敢将科举取仕玩弄于鼓掌之上的贪官严惩,以后,科举谁还敢参加?国朝会有怎样的未来肉眼可见!” “而峡省此次乡试中,地位最高、最尊贵的官员就是太师。他身为太师,更应该看清、看明白这一点,更应该清楚其自身肩扛的国朝重担,却任由事件发生、发酵,岂能不受到丝毫惩罚全身而退?!” “这会给文武百官造成一个什么样的错觉,陛下,您可有深思?” 说完,太子再顶着张憨厚忠直的面庞,认认真真朝陛下揖手行礼。 诚恳、严肃、直谏、憨勇,好样的太子殿下! 不少朝臣心下暗赞,看向太子背影的目光,都带上了敬佩之意。 只有一些武将的心里冷嗤:又是一个重文轻武的! 只觉前景一片黑暗,对于他们所说的事,就更不感兴趣了。 王勋的火气直烧脑门顶心。 这是世上最严厉的指责。 指责他身为太师,带头舞弊科举;指责他身为国之重臣,摆弄官员的主见;甚至还暗含了他是隐藏帝王、在操控陛下的决议! 意思就是如果他不受到严惩,以后官员们更是会以他为马首是瞻! “噗通!” 王勋双膝软倒,跪地叩头,一瞬间涕泗横流。 “陛下,陛下啊,太子殿下指责老臣的罪名实是过重,老臣万万承受不起啊陛下。老臣对陛下、对国朝的忠心日月可鉴啊……” 王勋大声喊着冤,用力叩着头表达着忠心,心里,却是对太子的怒意达到了峰值。 是,这就是他操纵科举的目的,又平平淡淡、全身而退向所有人发出个信号:看,这么大的事情我说怎样就怎样,陛下也得依着我。 可这是能说出来的吗?能吗能吗?! 王勋只觉后背心口好疼、好疼。 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谁啊,混蛋太子!! 这时,建王站了出来。 “陛下,儿臣附议太子殿下。” 赵鸿建眼见事态再次超出了他的预计,也不想着再找什么高才去调动书子们了。他遂即改变主意,决定站出来支持太子。 总不能让太子独占这份功劳。 而让陛下看到他和太子居然站成了一线,就会加剧拿下王勋的决心。 王家少了王勋,绝对是一个极大的损失,对他赵鸿建,有利无弊!他仍然能在此局中一举两得。 “老臣反对!” 文相柳如晦,与王家打断骨头连着筋,持笏站出,坚决反对太子的说法,用的还是那套:王勋不是主考官,顶多算是被蒙蔽云云。 “微臣附议!” 王勋的滴长子、户部尚书王福庭,挺着个大肚子,忙不迭出来支持自己的父亲和柳如晦。 “老臣附议!” 郭家掌舵者,郭醒的父亲、兵部郭尚书也站了出来,附议柳如晦的说词,还说了更多。 “陛下,就算太师被蒙蔽有错,也不该罚其致仕。据老臣所知:峡省乡试舞弊事件,就是被王太师发现端倪后主动宣扬出来的!” 一语惊起千层浪。 “什么?王太师自己揭发的?为何?” 这是众臣们心头最大的疑惑。 “那为什么他不早说?” 一把年纪都跪地叩头了还没说,明明这一句话就可以证明其清白了啊。 “哎?问题的关键不应该是:太师他为什么发现舞弊不立刻处理那些贪官,也没有第一时间向陛下呈禀,反而先宣扬出去?才闹得如此沸沸扬扬?” “咝……” 朝臣们可不是蠢的。在惊诧过后,脑子就反应了过来。 乔涟溧站到殿中,持笏躬身,大声启禀。“微臣附议太子殿下!” “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顿时,引起连锁反应,不断有朝臣站出来,明明白白表示想要拔除王勋这个朝廷祸殃。 除了各有算计之外,有志一同的一点就是:心有戚戚蔫,很乐意落井下个石。 当然,也有王家和柳家、甚至是崔家和郭家阵营的人纷纷站出,支持王勋。 朝堂上一时争执之声此起彼伏。 王勋在这一瞬间,仿佛又老了十岁,已经土埋脖颈了一般。 他心知:大势已去,自己必须要退出朝堂了。 能允许自己致仕,已是最体面的退场。 用致仕这样的说词,其实就像他们吵的那样。承认了他是被蒙蔽后的最轻处罚。 且因着这一切都是太子的主意,无论如何,在明面上,他不能反对太子的决定。 再不接着,就是给脸不要脸了。 王勋一个头叩去地上,颤颤微微,主动请求:“老臣请求陛下恩准,恩准老臣就此乞骸骨。” 为了能让陛下同意,他还补加了一句:“福庭能禀承老臣意志、继续为陛下、为国朝、为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意思就是:王家还有王福庭。谈和该出的,还是由王家负责。 正好王福庭也是户部尚书。 王勋只是心有不甘。不甘心就这样退出朝堂。 其实,因着各种原因,从王福庭升任户部尚书伊始,他就应该致仕了。 就是因着他不甘心手中权利丧失而强硬支撑。 他早已经意识到陛下对王家的猜忌越来越重,这样下去只会对太子有弊无利。 便故意利用科举,再在朝臣们心目中留下个自己说了算的印象,再出一笔和谈之礼,在陛下心目中留下情份。然后完美收尾乞骸骨。 谁知…… 竟然被太子提前戳破,让他如此不体面退场! 他只能将什么情份,转嫁给儿子王福庭。 ------------ 第九十八章:计成!! 老皇帝的眼珠在浮泡眼皮的遮掩下,转不几转。 撑着龙案站起身,走下玉阶,走到王勋面前。双手伸出将之搀扶而起,眼泪也流下来,一脸的不舍之情。 “爱卿,你为国之重臣、朝之顶梁,为国朝尽心竭力几十年,朕,舍不得你啊。” 王勋则再跪、再磕头、再辞。 老皇帝再流着泪阻拦,再表达不舍…… 如此三番。终于尘埃落定。 老皇帝拍了拍王勋的肩膀,长长叹口气,抹把老泪,走回龙案之前。 “拟旨。朕因东北战事失利、痛心疾首之下,对峡省乡试舞弊事件给予了误判。现改判如下。舞弊首恶:知州常元纶、通判陈三横、将校袁奇豪、礼部……等六人,罢职去官、斩立决!抄没家财、满门流放! 余者但凡涉及舞弊者,罢官去职、流放二十年,遇赦不赦! 王勋王太师,受蒙蔽不明就里,念其一生为国朝效力有功,允其退出朝堂、致值养年! 本年秋闱,全部作废。明年八月,加开恩科!” 至此,老皇帝的目的也亦达成。 王勋叩头谢恩。 文武百官们山呼万岁。 旨意传出,书子们振奋高呼,感谢天子英明、感谢太子勇毅、感谢自己的意见终于得到了重视,感谢自己等人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有些官员也悄悄举杯庆祝,感受到国朝仍有蓬勃希望。 百姓们也振奋起舞,为着贪官终受严惩、为着自家的孩子又有了希望、为着这么一位勇于纠正自己错误的圣帝明君。 其实准确的说:是为着黎庶、弱生们,也终于有了一次掰倒权贵的胜利。 以弱胜强的大胜利!! 当浮一大白。 在窗前站了一夜的晏旭,端起冰凉凉的茶盏,对空敬了敬,一饮而尽。 随后,叫醒杜景辰,乘着马车,赶往了大理寺。 因为第二道释放沈昌和童望烈的旨意,已经下达。 那些曾经朝沈昌和童望烈丢过烂菜叶子、石头子的百姓们,才知道自己被误导、冤枉了好人。要么羞愧地躲回家中、要么愧疚的提上一些吃食去接人道歉。 但心里,都把那位骂了个半死。 所以等晏旭他们准备接人的时候,根本就无法靠近大理寺。 除了那些百姓,詹士群已经来接人,而许许多多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学子,也拥拥挤挤、争先恐后来接人。 晏旭眼见如此,便悄悄撤离,回去小酒馆,准备先睡一觉。 然后就听赵北晴给他说了那对中老年夫妻等儿子的故事。 晏旭反问赵北晴:“都说他们的儿子投敌了,你却还留下了他们,为什么?” 做为西南军侯家的嫡长女,在与敌方对峙的边境关隘城池中长大,看过、甚至亲自经历过的战事肯定就有。他们应该对投敌这件事更深恶痛绝才对。 赵北晴的做法却有点儿出乎了晏旭的意料。她这明显是相信了他们。晏旭不相信赵北晴是因为可怜同情那对夫妻。 “不知道,” 赵北晴为晏旭端来温好的药汤,再推了推小几上的蜜饯,边思忖边回答:“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姓伏?” 晏旭:“……” 好强大的理由,强大到他都无法反驳。 他端起药汤一饮而尽,拭过嘴,谢过蜜饯,起身往卧间去。顺便说了句:“你要相信你的直觉。” 无论赵北晴到底是因为什么,留就留了。晏旭相信她,是因为晏旭也觉得,伏沽应该并没有叛变。 十八年的下落不明、十八年西北最高统兵大将军没有出具伏沽的死亡、或叛逃证明,那就几乎只剩下了最后一种可能。 不过……派一个姓伏的去做伏间,真的合适吗? 也许正好能反其道而行之?也许反正过去了也要改名? 种种原因不明就里的人谁都不知道。 国人只知道,西北边境相比起西南、东南、正北一线和东北,都相对比较太平。 当然不是说这就全部都是伏间的功劳,但肯定是有着重要关系的。 毕竟各地方都会有敌方的间子,哪怕是京城里,也未必见得就比边军中的少。 伏间能起到的作用,超乎想象。 晏旭最佩服自己国朝安排的间子,也最痛恨敌方的间子。 他要不是这副小身板不行…… 停止胡思乱想,晏旭裹了裹被子,听着赵北晴拨弄炭火的声音,带着不知道王家会怎样报复自己的担心,沉沉入睡。 因为王延康见过他,晏旭不相信王勋会无动于衷。 …… 窗外寒风瑟瑟。 太子东宫的书房内,炭火融融,仿佛和王勋心里的怒火一般烈烈燃烧。 “你翅膀长硬了,什么都不跟老臣商量,就能将老臣架到火上去烤。太子殿下,您到底知不知道您被人这一挑拨做出来的事,会让王家、让您的势力损失有多大?!” 王勋真的不甘心,太不甘心。 所以他也没有咽下这口气,而是强忍着等早朝解散、百官走远、太子回宫,他才避开别人的视线,过来找太子。 就想要问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挑唆的太子。 “外祖父……” 太子被训得有点儿不自在,挪了挪屁股,喊了一声。 王勋半提起一只手,摆了摆,无力坐去一边,摇头叹气,只觉自己后背疼得厉害。 “殿下要谨记,无论人前人后,都要与老臣一家保持高低贵贱,不能有此类亲称。” 有距离感,对双方都更加有利。 保持太子在王家人面前也有高高在上的尊严感,太子才不会担心继位以后会被王家给摆布。 王勋很懂得把握分寸细节。 太子挺了挺腰,视线看向被网格罩着的炭炉,声音放正常道:“孤是太子,有些事,能自己做主。” 他今日在早朝上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一是截断了赵鸿建想拉拢文人之心的计划。 二是让王勋致仕,自己会少受不少掣肘。 三就是他自己拉拢了一拨文人之心、朝臣之心。 可谓收获满满,十分划算。 他正为此得意呢,又被王勋找上头来教训。 他出于一直有些畏惧王勋的本能,又被训得有了点儿愧疚之心,才会乖乖听训。 但既然王勋要以臣子的身份来论,那他就少不得要提醒提醒王勋:注意身份和言辞! 还别说,他想这么跟王勋说话已不知道多久,这会子一吐出口,心里的压抑感都减少许多。 通透不少。 王勋的手颤了一下。 ------------ 第九十九章:全是谜 缓缓深吸一口气后,拱起双手,王勋微躬下腰。 “殿下,老臣很想知道您的这个计划、是谁为您出谋划策,可能告知老臣否?” 王勋深知太子性格的优柔寡断。 说起来,这也算是他们用心戳力给培养而成,就为了以后。 或者说:其中也有陛下的压制之功,才让太子养成没什么主见的性子。 王勋就绝对不相信:这样的主意,是太子能想得出来。 可太子并没有告诉他。 “是孤自己琢磨出来的。怎么?您也当孤是个绣花枕头不成?孤已经二十七岁,快至中年。难道,孤就必须时时事事都要听您的安排不成?” 这话,几乎就快撕破脸了。 王勋没有再说下去,也深知不能再说下去,只得郁郁起身,行礼告退。 “老臣不敢,是老臣糊涂,请殿下原宥则个。” “罢了,回府中好好养身。这么多年,勋卿您也是费心费力、劳苦功高,孤会一直铭记不忘。” 太子越说越爽快,越说越有权力握在自己手心的感觉。 王勋看了这样的太子一眼,默默退下。 出来后,只觉手中一直紧握着的些什么,在悄悄流逝。 让他整个人都感觉有些空落落的。 可他仍旧没法不支持太子,也仍然会与以往一般、不遗余力让自己的所有势力都支持太子。 他们啊,已经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无论谁怎么想单独蹦哒,都休想成功。 既然从太子的口中问不出真相,那么,就查吧。 …… 而和被打击得巨惨的王勋不同。 被接出牢狱的沈昌和童望烈,在不断拥挤着的、满脸欢喜的书子中没有看到晏旭,心里还略略有点儿小失望。 及至回到客栈住下,打发了那些书子,俩人各自泡在一个木桶里之时。 沈昌才终于感慨出声:“是晏旭做成的吧?” 晏旭收买的牢头,给了他俩好的食物、伤药、清水,就是没让他俩梳洗。以至于他俩出狱时最狼狈的样子,清楚地让所有人看得心中酸涩无比。 沈昌不相信是晏旭忘了跟牢头交代,也不相信晏旭这么安排、是单纯的为了遮掩代他们游行的事情。他就相信晏旭是故意的。 但他不知道晏旭到底做了些什么、怎么做到能把他俩给解救出狱的。 “是他做的,肯定是。” 詹士群,一边给他俩的木桶里加热水,一边就将晏旭如何求见乔老太爷的事情、包括他自己心惊胆颤、胡思乱想的心路历程,包括在宫门外听到早朝散了出来后朝官们的议论,都详详细细给说了出来。 听得童夫子哈哈大笑。 “你啊你啊,就是胆子小。黄土埋大半截的人了居然胆子还没有个孩子大。” 詹士群为啥是老好人脾气?只要不戳到就不会爆发? 其实说来说去就是胆子小。 “嗐,我这不是在官场给吓出来的嘛。”詹士群老脸一红,有些讪讪着道。 沈昌不关心詹士群是经历了怎样的震惊与惊吓,他只想知道:“晏旭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乔苁是为什么一见那两副小画、就会大开中门见晏旭? 晏旭为什么会画那两种植物? 他是怎么知道那两种植物一定能打动乔苁的? 他和乔苁私下里到底说了些什么、才让乔苁出了这么大的力,居然都去说动太子和王勋闹翻。 这是不是也太神奇了一点儿?! 沈昌不相信乔苁的能力有那么大。 如果有,也不至于被憋屈到养老致仕,王家也没机会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会不会是太子和王勋故意唱的一出好戏?” 莽莽撞撞的童望烈,难得的动起了脑筋。 “王勋本就打算致仕,为王家后辈们让路。如果他在放弃权力的这个过程中平稳过渡,可能会对王家起不到多少作用。” “所以他就故意掀出乡试舞弊、再各种运作,再以委委屈屈的姿势被迫致仕。使得陛下承他这个情就会弥补到王家后辈们身上。” “比如王福庭、比如王福庭的嫡长子王良鹏等在朝为官的王家人?这时候王家人再要为朝廷出点儿什么力气,那岂不更加顺风顺水?” “但太子本就优柔寡断、王勋又实在舍不得放下权势,而乔苁了解这一切,就适时的推了他俩中的谁一把?而晏旭只是说了什么刺激得乔苁去推了这么一把?” 说来说去,还是对晏旭怎么刺激到的乔苁非常、非常好奇。 还有乔涟溧,在早朝时咕蛹的那一下,也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总不能这父子俩、都是因着那两种沙漠植物吧?这可也太扯了。 毕竟冒的风险太大。 “可关键不还是晏旭怎么了解到的吗?”詹士群嘀嘀咕咕。 身为亲身经历过那一切的人,他的好奇心就一直没有掉下来过,可惜没有机会问。 晏旭可只是一个孩子,还是初次进京城,短短几日功夫,从哪儿能了解到这么多、这么关键的消息? “也或许,是晏旭说服了乔苁帮忙。而如何推太子一把,是乔苁自己的想法和主意?” 沈昌思忖着分析:“太子虽然为百姓们出过力、在民间攒下了一些声望,也因着王家势大引得不少官员靠了过去。” “可是,大部分朝臣和我们一样,讨厌的不是太子,而是他背后的势力王家。担心太子继位后,朝堂就会被王家给彻底把控。” “乔苁了解这点。就提醒了下太子。王家是太子的助力,现在也成了包袱,该甩掉一些了。然后太子就和王勋商量了这出好戏?” 这,应该才是最真实的部分,晏旭起到的作用就是说服了乔苁。 “那晏旭也功不可没!” 童望烈不管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他只认定是晏旭的功劳。 “当然是晏旭的功劳。没有他点引火索,烟火又如何炸得开?”詹士群对此也万分认同。 他是最深有感触的那个。当时即便是他拿着沙漠图鉴去敲乔家的门,他相信一只脚也迈不进去,点不燃这根火线。 想到这个,他才想起,晏旭貌似跟自己撒谎了! ------------ 第一百章:蹴鞠 “老童,你说是你让晏旭带上沙漠图鉴找乔苁的?”詹士群问向童望烈。 他们三人说过彼此分开后的事情和处境,詹士群也知道了晏旭探监的消息,听童望烈提过这么一嘴。 童望烈点头,“是我让他这么做的。但是……他为什么那时候没让你带上?只带了他自己重新画的?也是因为这样才导致我的那本图鉴丢失!” 说着说着,童望烈就是痛心疾首,用力拍打起水花。“晏旭那孩子,太不靠谱!” 他心爱的图册啊,就这么丢了!哼,非得让晏旭重画、多多再画一册、不,是几册不可。 还是免费的那种! 两张就将乔苁打动到如此地步,要是一本……那是不是乔苁就能…… 不能。乔苁没那么大本事。 童望烈忽又想起了什么,他恨恨再一拍水花,恨恨道:“草苁蓉和金琥,晏旭都没给我画!” 他的宝贝图鉴里没有、没有、没有!! 说起这个,沈昌抹了把脸上被溅到的水珠,瞪了童望烈一眼后道:“是不是因着那草苁蓉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越老越怕死,别说是他们想多活些年、看看国朝未来有没有可能有希望,就是乔苁,对此应该只比他们多、绝不会比他们少。 毕竟乔家有几人还在朝中为官,乔涟溧还被困在吏部右侍郎的位置上多年,乔苁总得再使使老力,就更想活得长久一些。 “可乔苁并没有让晏旭去找啊……哦不对,也许晏旭答应的就是去替乔苁寻找呢?” 詹士群看看自己被打湿的衣袍,叹着气接口。 “胡扯!” 童望烈觉得他俩的分析越来越与事实不靠边。 “一百多年了吧?我们谁能进沙漠了?就连与吐蕃和西夏的边贸都关了。不然我们能这么稀罕沙漠图鉴吗?不就是再难见到了吗?” 一句话,把屋里说得全安静下来。 如果一个环境、或什么是住习惯、或者看习惯了的,等到突然远离、等到似乎永远没希望再见的时候,那儿的每片屋瓦、甚至每片树叶与草叶,都变得让人万分怀念与留恋。 哪怕再只是看见与那儿有关的一副画作、一片图样,都会轻易引人泪崩。 詹士群才最想泪崩。 他近乎有些茫然地看看这俩、再看看这俩,茫然地出声问道:“既然他用不到图鉴,那他干嘛找我?干嘛要拉着我去乔府?我到底干嘛去了我?” “……” “晏旭……很奇怪。” 最后,沈昌喃喃着结束了所有的猜测。 反正猜不到、猜不到、还是猜不到,就直接领情就好了。 而让他们挠破脑袋、甚至都快被当成妖怪的晏旭,在睡醒之后,看看迎接自己的又是药汤,无语一瞬,接过灌下,再起床洗漱。 只感觉:赵北晴比他母亲盯得还严…… 要是他知道自己被乱猜了一气的话…… 也不会告诉沈院长他们:他对京城很多情况的掌握,来自卫三他们。 毕竟卫三和卫十长年守在京城,干的就是打探消息的活计。 对于京城内、尤其是官员们的情况,摸得很熟。 晏旭不会说的原因:一是不能暴露卫三他们的真实存在;二就是怕被追问了解这些是想要闹哪样。 他总不能说:哦,我想干大事,很大的很大的事。 那妥妥会被当成妖孽给架去火上烧一烧,没准还是沈院长或者詹士群亲自点火…… 而在外面与那些纨绔喝了一夜、喝得直接就在酒桌下也睡到之前才醒、才回来的赵云义,一见晏旭,就摇晃着脑袋,冲过来。 “小黄萝卜,救命啊!” 晏旭:“……” 他眼疾手快按住差点儿被墩实的赵云义给压垮了的小饭桌,无语地偏头、扁起个脖子看对方。眼神询问。 又怎么啦?! 当真是会武的孩子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儿吗? “哎哎哎,你这什么鬼样子?你听我说嘛。” 赵云义一偏屁股坐下,拿过晏旭的粥碗先倒下肚里,再用袖子一抹嘴道:“我那帮兄弟,就是那几个纨绔,再有半月,就要参加蹴鞠大赛。他们让我当门将,怎么办?怎么办啊?” 他会踢蹴鞠,但因为松州少爷他最大,别人也不敢认真跟他踢,玩着也没趣,便也不再碰。 但昨晚,那几人一听他会、又觉得他武功不错、力道不俗,就非让他顶了门将的缺。 这他可要咋办? 当时他一拍胸脯就答应了。 现在酒醒了,才后怕涌来,生怕那球门守不好,让刚结识的兄弟输了怎么办?! “可以啊,一顿酒就成了拜把子兄弟,果然不愧是你。” 晏旭说着抓了抓发痒的眼皮,接过赵北晴重新递来的粥碗,低头边吃,边随意地道:“你多练习就是了。让卫一他们负责踢,你负责守。” 一天踢几百个、接几百次,练不出来算我输。 赵云义一脸懵。 “哎你想整死我是吧?我找你是来讨主意让我们整队怎么赢的!这次是全京城大比拼,还有皇家蹴鞠队的,不是闹着玩儿!” 不是闹着玩儿找你个未加冠的小少年当门将?虽然你看着有十五、六的身高,但你不仅年轻、还是个生手,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 果然还是酒一喝就骨头轻吗? 晏旭腹诽着继续慢条斯理喝粥。 不过脑子里…… 蹴鞠是项经久不衰的球类运动。 唐时便有了充气蹴鞠球。随着时代的发展,蹴鞠也变成了一种有组织、有竞技的大型活动。 各省有自己的蹴鞠队,民间也有,世家也有、皇家也有。但众所周知的原因,逐渐变成只有富家子弟集娱兴与锻炼为一体的活动。 赵云义被邀请参加的,自然就是代表武官出队的蹴鞠队。成员都是武官家的公子少爷。 其实,本来这项运动是最不分身份的一种。 只要踢得好,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平民百姓,都可以被选拔进入。 有些人,甚至大字不识,只是因这种球踢得好,而得到官员、甚至是陛下的赏识,从而一飞冲天。 现在也不知怎么的就挑起了身份,不过,并不限高低。 除开官家子弟外,即便是一名小官小吏,只要踢得好,都能够有机会得到提拔。 晏旭考虑的是:如果赵云义能通过这项运动,更快与京城武将家的公子少爷打成一片,对他的质子生涯,肯定利大于弊。 只是…… “按理来论,你应该进入的是皇家蹴鞠队。你擅自参与进武将家队伍,万一被查出,他们的成绩就会被作废。” 晏旭想到了这个,提醒赵云义,他现在可是个连身份都没有的人。入队时,一定会被排查祖宗十八代。 那别说是赢不赢了,胡编的身份都混不进。 “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想办法啊。” 赵云义理所当然。虽然他本来只想着让晏旭帮他能赢,现在被提醒到,也不承认,就顺嘴接下来。 晏旭无语地抓起一个馒头啃。 几息后,问向他:“你非得参加?” “一定要参加!” “你非得和他们组队?不能进皇家队?” “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否则我就不玩了。” 晏旭:“……你这是有多瞧不起你们皇家?” 赵云义:“哼,除了我家的,其余的没一个好鸟!” 晏旭:“……” 你这也就是仗着脑袋不容易掉才敢如此胡说八道。 可你这一定要玩、一定不进皇家队,你让我可怎么给你编?! 且皇家队也要参加的比赛,就是大型赛事,没准皇帝陛下都会前去观看。你确定你的身份不会暴露?! 晏旭只觉脑壳疼。 ------------ 第一百零一章:找麻烦的高文队 “你跟你那帮兄弟说的你叫什么?” 先问名字吧。 赵云义一拍胸脯:“小胖墩!” 晏旭点了点头,果然还是这招糊弄人的老招数。 那几人也是离了大谱,连人家大名都不问一声,就拜了把子称兄道弟,就不怕万一毁约天雷劈下来都找不着人吗? “你就叫晏云吧。” 晏旭想来想去,只能把赵云义拉到自家来。反正他自己这具身体的真姓也不是晏。 他前世是叫晏旭,只是史书上并无记载他的名姓。且现在要纠结的也不是这个,只要赵云义说出去的名字不姓赵就行。 “行,没问题。” 赵云义对这个半点儿无所谓。 他只想听晏旭如何给他编个身份。 晏旭馒头都吃不下去了,放回盘中,手指揉眉心。 “叫杜仲吧!” 这时,杜景辰插了句嘴。 “我听我父亲说过,我大伯参过军,是名小校尉。我家户籍档记上也有他的履历,他的嫡长子就叫杜仲。且他全家也死于了战火,说你侥幸逃生、又与我们相认云云就可以了。” 这个可以! 晏旭眼睛一亮,放下手。 “景辰你先去信回家说清楚此事。以免你父母被人查到时一无所知漏了底。” 本来不用这么麻烦,但小胖墩非要赢,那一赢,自然就会被人追查身份,虽然不必太过详实,但也起码得有据可考。 杜景辰立刻就去照办。 而接下来,就是赵云义如何能赢的问题。 晏旭的主张还是:苦练! 他前世因着不能成为武将,除了苦读诗书外,也有苦练过蹴鞠,意在锻炼身体。 但仅剩半个月…… “我要看看你们队伍的实踢情况。” 蹴鞠,也是军队做为锻炼兵士们的一项重要运动,史上不止一人有称:蹴鞠和下棋一样,有融入兵法战阵等等。还比下棋更多了一项锻炼身体的功用。 只要队伍的踢球水平与别队的相差不大,看的就是整体运作、配合与默契。 “行,今日午后,戚家球场,约好了已经。就是我知道你想看看队友们的实力,特意约好的。” 赵云义一把这桩大事交给了晏旭,就彻底放下心,说完就敞开了吃饭。吃完他要赶紧去被练。 晏旭则苦哈哈,去书肆翻找兵书来看。 温故而知新,始终是他贯彻学识的不二法门。 而这十月的天,在北方是真冷啊。 等时间不知不觉溜到午后,等晏旭裹上厚厚的外袍,和小胖墩去到戚家球场的时候,就被笑话了一通。 毕竟人家都是短衣短裤,还已经踢得浑身热气腾腾,唯有他,恨不能包上个被子出门。 “小胖墩,你这是带了个粽子出门啊?” “哈哈,小胖墩,这就是你说的军师?粽子军师?” “来来来,粽子军师,看看我们火武少年队的实力如何?” 蹴鞠队,也分青年组和少年组。 男子16岁加冠,虽然已能成家立业,但在蹴鞠中,仍被算在少年行列。青年组则是二十到三十之间的。 此次比赛,就是少年组之间的对决。 “行了,别拿我弟弟的身体开玩笑。” 小胖墩见晏旭被调侃,捶捶这个、踹踹那个,半点儿不见外的“拳脚相加”阻止。 嘴里还忙着介绍。“我弟弟晏旭。这个,火武少年队的队长,戚浩。这个,副队长、卓武。这个也是副队长,齐鸣……” 晏旭的目光,随着小胖墩的介绍,从这二十名少年儿郎的脸上一一扫过,双手抱拳,一一见礼。 他们,此时再不见在街上游荡时的吊儿郎当,已个个英气勃发、朝气蓬勃,如一头头出洞的壮实小虎仔,虎虎有力、青春洋溢。 就连个子最瘦小的罗昆,都像一截挺拔有力的树桩,充满着令晏旭向往不已的特殊士气。 而随着戚浩哨音的吹响,绿茵球场上,二十名球员,分列两营,脚踢、肩抬、头顶、膝截……如一道道小旋风般,奔跑、昂扬。 小胖墩尽管已经练了一上午,此时仍激情满满,扑腾纵跃,一接一个准。 看得晏旭都热血澎湃。 嗯……不愧都是习武出身。 但能说文臣的队伍就很弱吗?也不尽然。 只要参加了这项运动,还要为了夺得名次努力,个个儿也会练习武艺。且君子六艺中,本就有武相关。 而这边踢得正热闹呢,场外,晏旭所站位置的旁侧开口处,来了十个人。 十名少年郎。 一看他们没被外袍罩住的脚上的布鞋、光出来的小腿,就知道是另一支球队的人。 “哎?我说戚浩,自己人踢有什么乐趣?来和我们高文少年队的比比啊!” 带队一人刚走进球场,就将手拢成喇叭状,朝着场内喊。 晏旭的眉毛动了动。 这应该是来挑衅的。 赛场上,你争我夺、勇拼第一;赛场前后,依旧碰撞不断、互不相让。 大概率,是高文少年队的人、听说了戚浩他们今日下晌后会在这儿全场实战性练球,就特意赶了来,挑一场。 场上,一记射门球正好被小胖墩跃起接住。戚浩看到这帮人,吹了哨。 顿时,火武的少年,球也不踢了,将高文的人给围了个结实。 “柳兴贤,谁让你进来的?这儿不欢迎你,走!” 戚浩上前,指着高文队的队长,就霸气十足地道。 这儿,可是他戚家的球场。 他要说点儿不客气的就是:属狗的吗?乱闯什么? 晏旭则在听到柳兴贤这个名字时,眸子微微缩了缩。 柳兴贤,19岁。是那个鸠占雀巢、以妾换正、欺负周氏、给尚是胎儿的晏旭原主下毒的那位柳氏柳娇儿的幼弟! 他带来的这九个高文队的少年,看起来也均在17岁左右,跟火武队最大年纪的戚浩,一样。 火武队平均年龄15,再加上个13岁的小胖墩,显得更小一些。 可气势上一点儿也不弱。就单论身板,他们中就算最瘦弱的罗昆,也比柳兴贤要壮实。 只是…… “嗤,小爷我想来便来,怎么?你以为你家看门的还敢拦着不成?” 柳兴贤拍开戚浩指着自己鼻子的手,再扬了扬下巴、勾了勾,带足挑衅的意味。 “是不是不敢和我们比一场才这么不敢让我们进来?” ------------ 第一百零二章:欺人太甚 但凡自家有蹴鞠球场的府邸,都会有另一条直通的绿荫路进出。 这是避免球队小伙们、在府中乱跑以致有所冲撞。 看门的也对自家公子少爷的球队小伙伴记得很熟,不会乱放人进入。但高文队的不同。 一队正员十人、备员十人,共二十人中,有三个柳家的,两个崔家的,两个郭家的。其余的,也是朝中四品以上文臣家中的公子少爷。 京城蹴鞠队,武将家的少年队为两队。四品官员家往上的火武队;往下的烈武队。 同样,四品文臣家往上的,是高文队;往下的,是启文队。 虽然老皇帝重文轻武,也知道蹴鞠关系兵法战阵,但这是传承已久的全民活动,他也只能大力支持。 这时,戚浩正和柳兴贤对峙。 这边,终于看到个比自己还矮小的晏旭、就喜欢上了的罗昆,在悄悄给他介绍高文队的大致情况。 最后叹了一口气,小小声道:“我们一直有输给他们……” 晏旭的眼神动了动。 那边,戚浩见柳兴贤非但不走还挑衅,便再道:“就是不想你们来,还请体体面面自己出去,别让本少爷强行请你们!” 戚浩真的很想一指外面让柳兴贤滚,可惜不能,可惜所有怒火都得压制着。 不接受挑衅、不和他们踢球,是戚浩能为火武队争取的最后尊严。 “呵,难怪边境总是输,原来武将们真的个个儿都是软脚虾,连他们的子孙跟我们踢场球都不敢。” 柳兴贤笑了一声,说完这句后,半抬起两指,随意地冲身后摆了摆,“走了弟兄们,这帮虾兵蟹将趴怂货输不起了,不敢接咱们的场子。咱们去别处玩儿。” 这话如何了得?!羞人至极、辱人至极!! 火武队的所有人顿时气得目眦欲裂、眼眶怒红,却只能死死咬着牙关、紧紧攥起拳头,紧得全身有些微颤,都不能出手! “咳咳。”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忽听两声咳嗽,众人望去,就见一个裹得像粽子般的孩子,咳嗽着挪了一步。 罗昆想拦。心下大叫:哎哎哎你个新加入外地萝卜头,别瞎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头啊,会闯大祸的! 火武队的人也心都提到嗓子口。 都知道少年意气,最是听不得如此辱人之话,就和罗昆担心的一样很担心,脚下却没法动,还得挡着柳兴贤等人。 小胖墩则跃跃欲试,只等晏旭一个眼色就跳出去揍这帮鳖孙。 晏旭却在他们或阻拦、或想怎么样之前,淡淡出声道:“戚队长,麻烦吩咐府里一声,关门!” 戚浩:“???” 所有人:“???” 小胖墩反应最快,立刻一推戚浩,眉眼乱舞。 戚浩却在犹豫。 要是关门打狗这招有用,他早用了。 柳兴贤在看到小胖子眉飞色舞之时也反应过来,旋即哈哈大笑。 笑得前仰后合。“你们武将家到底是没人了啊,凑不出三队来不说,就这一队,还招了这么个矮挫子小豆丁,还想对我们暗下黑手,哈哈哈,脑子被球砸坏了吗这是?笑死小爷了。” 高文队的,也一霎时笑了个东倒西歪。 “咳咳,” 晏旭咳咳着,瞟了眼脸都不知是羞红还是气红的火武队,看向都快笑出眼泪来的高文队。 淡淡道:“一场决胜负。你们高文队若输了,高喊火武队是爷爷,喊着爬出去。若我们火武队输了,就地解散、永不碰球,可敢?!” “嗤。” 柳兴贤抹把笑出来的眼泪,斜歪呶了下嘴,翻着白眼不屑地道。 “你们解不解散、再踢不踢球关小爷们什么事儿?再加一条,若是你们输了,跪下叩头喊我们爷爷,趴在地上,被我们骑着出去!” “趴货们,被我们骑出去!” “趴货们,被我们骑出去!” 高文队的,齐齐起哄,齐齐竖起大拇指,朝下!! 火武队队员们瞬间气炸了肺,捏起拳头就要先打为敬。 小胖墩及时大喊了声:“好!” 接了…… 接了! 接了!!! 火武队有规矩:一人有事、全队有事。 一人答应、全队应承! 小胖墩再是新加入的,也已是被他们认可了的火武队一员,这这这…… 已不及他们有何反应,柳兴贤立刻招呼:“拿纸笔来,签约状!” 他是真怕火武队反悔啊反悔。 他们可没火武队这种傻叉规矩,但他了解啊,所以一个劲儿地催促。 晏旭没反悔。他只立刻对柳兴贤道:“我们也再加一条。若是你们输了,不仅要喊爷爷、还得就地解散、永不踢球!” “没问题!” 柳兴贤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这会子只要火武队的人不跳出来反对,他什么都能答应。 而火武队的队员们,看看更加兴奋了的小胖墩,再看看由小胖墩带来的小粽子,垮下双肩,别开了脑袋。 却没有一个人再阻拦。 他们,守规矩。 而柳兴贤真的太怕他们反悔了,立刻就安排人快马加鞭、去请了京兆衙门的几个官员前来。 还对着戚浩等人道:“京兆衙门里没我们几家的人,更公平公正。” 至此,约状终于被写下。 火武队的队员们,磨着后槽牙,绷出根根青筋,但到底没有耍赖。生生克制着,看着柳兴贤代表高文队、威浩代表火武队,按下了通红的大手印! 之后,戚浩带着他们,坐去了另一边草地上。 没有去请任何人来帮忙评判。 他们已经知道了必然会输,垂头耷脑,心里只想哭。 偏偏小粽子还在那儿说。“咳咳,总输的球踢着没意义,散了就散了。” 副队长齐鸣忍不住就想给丫一拳。 队员们也恨恨磨起了牙,恨恨瞪向晏旭。 这话可太戳肺窝子了! 就连晏旭的小尾巴杜景辰,都缩在晏旭身后,悄悄拽晏旭后背的衣衫,劝他别再火上浇油了。 会挨揍的,真的! 最后他们仨,妥妥要被当成出气包揍。还是揍了又揍的那种。 杜景辰想想那画面都将脖子缩得更短,心里就在想:是不是晏旭想着自己一行人反正要离开了,也不怕得罪人? 而这时,有一队随从抬着顶小轿,被轿里人呼呼喝喝催促着赶来。 等轿子停下,从里“滚”出个年纪看起来和晏旭差不多大小、却比晏旭胖出两个还多的少年。加入去那边坐在长长石椅上的高文队。 高文队发出了高兴的声音。 火舞队的脑袋垂得更低,双肩更垮。 晏旭看了看,觉得奇怪,就问向罗昆:“那孩子是谁?” 本来就因着晏旭比他小而喜欢上晏旭了的罗昆,现在对晏旭是半点儿好感也没有了。 听问没好气撇开脑袋,不想搭理他。 但又怕他再不知轻重闯祸,只得憋着气、憋着嘴、憋出句:“王勋的嫡曾孙王延康!” ------------ 第一百零三章:开踢 晏旭的手指紧了紧。 根据从卫三他们那收集来的信息,王家主房嫡系,王勋那一脉,已经四世同堂。 和晏旭最直接关联的:王勋——王福庭——王良鹏——王延康。 原主的父亲,就是王良鹏。 王延康是王良鹏和柳娇儿生的儿子。 本为庶、本为二。只因着王家一系列的暗箱操作,王延康就成嫡、还是嫡长子。 所以……这样的朝廷,留着干嘛?! 但晏旭很明白,以前这样的事情也有,还很多。 有代嫁的、有替嫁的、有换嫁的,自然,也就有顶嫁的。 女子一旦嫁入婆家,轻易也不会抛头露面、与人走动。且婆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要被换掉的人、娘家不闹。 周慧当时已经没了娘家,没了任何支撑,想闹也闹不起来。 且为了不受周家的连累,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婆家的安排:以正室的身份说的亲、出的嫁,拜堂的时候就变成了柳氏。 那外人不会奇怪吗?不是说王良鹏的正妻姓周吗?怎么又变成柳氏了? 晏旭心下不屑。 这些也就私下里说说而已,觉得王家人真是不成体统。 可不敢明面儿说,更没谁敢弹劾。 就算有敢弹劾的也没用,陛下会因为招了他怒气的周家人、去因为这个收拾王家人吗? 别开玩笑了。 而王家对外也是一抹脸:我们娶的就是柳氏。原说的就是周氏为妾。 谁能说个啥? 媒人那些都已被买通,周氏又被关在后宅,婚书那些都被王家人给收走。王家也去官府那更改了婚书记录。 这,就是权势。 晏旭瞥了眼那个肥球王良康,就收回了视线。 心里只在想:王家当初为什么要和周家说亲? 又以周郜杰的脾性来说,又为什么会答应和王家联姻? 向陛下告发周家的人,又是谁? 根据晏旭母子俩和周家人的通信往来中,晏旭可知:周家人都很不错。祖父周郜杰更是如沈昌一般。 按理,就根本不可能答应和王家联姻才对。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周郜杰从来不提? 莫非告密者就是王家? 联姻只是接近周家以便拿到“罪证”的手段和目的?! 当日,柳氏恰好能被抬进王家替换周氏与王良鹏拜堂,真的是恰好、还是早有准备? 这一切,都是秘密。 晏旭却不急着破解。 他还是信奉他惯有的理念:做好自己该做的,一切就会流水自然。 当下,还是关注这场蹴鞠比赛吧。 “高文队请来的那几位官员,能保持公平公正吗?”晏旭又问罗昆。 “能!” 罗昆彻底没好气,扔下这个字,就挪挪屁股,挪去别人旁边坐着,离晏旭远着些。 当真是觉得这“小粽子”没眼力劲儿的很。 一队人都快被他给气死完了,他还在这儿跟无关外人一般问东问西。 “为了能把我们踩到脚底,好面子的文官德性,也不会让他们请来保持不了公正的人。” 倒是戚浩,到底是队长,有着胸怀,生着气回答了晏旭。 晏旭点点头。这样,他就放心了。 他转头跟小胖墩耳语了一句:“知道接不住球、守不好门,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吗?” 小胖墩眨巴着眼睛,再眨眨,回了句:“会挨我娘的揍?” “不是。” 晏旭轻轻摇头,轻轻道:“你会被留在京城,一个人。” “哇啊!” 小胖墩大叫一声跳起来,像看鬼怪般的看晏旭:“我可是你萝卜兄弟,你对我要不要这么歹毒?!” 挨阿娘一顿打,忍忍疼也就过了。 可要是被晏旭和杜景辰给抛弃、还是抛弃在这京城…… 这简直比杀人诛心还要可恶! “那你是想丢球喽?” 晏旭赶在小胖墩想掐死自己之前,“提醒”他。 小胖墩一怔,立刻就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他要敢丢球,他自己…… 呃,反正不会丢,一定不会丢! “你不会只以为依靠小胖墩、就能至少保持不输不赢吧?” 火武队的人被小胖墩闹到,怪眉怪眼看过来,纷纷叹气摇头。 只有猴儿猴儿的罗昆又按捺不住,蹦回来问晏旭。 倒是戚浩眼神一亮,立刻蹲坐起身,招呼队员们将头靠拢过来。 “记住:这一场,我们全力防守。只要踢平,我们就算赢!” 他们不指望着打趴高文让对方喊爷爷、或者解散什么的。那样只会将矛盾更加扩大,家里的长辈们也兜不住。 可他们也不能输,绝对不能输。那取中最好的办法! 火武队立时都将头点成了小鸡啄米。 谁知,嘴欠的小粽子、又不阴不阳来了句:“还真是没血性了啊,这要上阵杀敌可怎么得了?” “晏旭!” 火武队的人再忍无可忍,发出一片磨牙的咯吱声,捏紧了拳头。 这回,小胖墩都发现自家萝卜兄弟欠欠儿的了。 赶紧喊一声,抢在队友们动手之前,捂住晏旭的嘴巴,冲队友们讨好地笑着,将晏旭给拖去了场边大树下。 警告晏旭:“别再乱说话了!” 这事儿,他是真觉得晏旭不占理…… 晏旭掀了掀眼皮,又耷拉下去,咳嗽起来。 小胖墩赶紧松开人,又忙不迭为他拍背,口中嗔怪:“小弱鸡还总想找死,你可消停点儿吧。” 回应小胖墩的,是一串儿嘹亮的哨音。 比赛,即将开始!! 小胖墩只得扔下晏旭,立刻跑回队伍,伸出右拳,和队员们的拳头对撞在一起。 “儿郎们,全力防守!” 戚浩压低声音,用力叮嘱。 “是!” 队员们想着晏旭的那句血性,咬着牙关,用力答应。 偌大的绿茵草地上,随后穿梭进一道道矫健的身影。 左为赤红,右为屎黄。 火武为赤红,高文为屎黄。 因为明黄不敢用,橙黄不能用,又向往那种黄色,柳家便别出心裁,整出个屎黄。 此时,一球压在中间线的圆圈中央,红队和黄队队员,分别横列中线两端,双手撑着膝盖,用力盯着对面人的双眼。 尤如下山猛虎、蓄势待发! 这时,柳兴贤还对着火武队,做出了个挑衅的动作。 分开两腿半弯曲,仿佛骑着什么似的走了几步。 “哈哈哈”,高文队大笑起来。 火武队的十指,都掐进了大腿,双眼瞪得更圆。 只打防守,他们,行的! 但这口气、这份羞辱……是找不回来了。 负责判裁的五名官员,除了吹哨开球的这人外,另四人分列球场四块。 看到高文队的人如此形状,都是暗暗摇了摇头。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噗!!” 这时,突听左边球门外线处,传来很响的声响。 众人回头的回头、抻脖的抻脖,看过来。 就见火武队负责守球门的队员,正朝着他们中间这边,高高撅着个腚、放了个很响的屁! ------------ 第一百零四章:为什么?! 火武队的人一时又羞又窘,又觉得好笑。 正面对着小胖墩屁股方向的高文队,得意洋洋转成脑羞成怒。 五位官员面面相觑、忍俊不禁。 场外,“哈哈哈”,杜景辰笑得地动山摇。 “快点吹!” 气势都被破坏殆尽,甚至都有点儿嫌弃对方那半块球场的柳兴贤,没好气催促开球。 “嘀!!” 哨音响,比赛开始! 官员吹得非常及时,柳兴贤也没想到自己刚催促、哨音就响起,一时措手不及,球就被戚浩一脚倒勾,反踢回了红队场内。 火武队,配合默契。 齐鸣侧身一个倒地斜铲,再将球高高铲去高文队半场。 高文队立刻散开,追球的追球、盯人的盯人。 比赛,从一开始仿佛就进入了高潮。 只是,高文队因着开赛前那一幕、又失了先机,心气儿就有些不足。 又因着面对的是常年手下败将,脚下就都有点儿懒散,仿佛提不起劲儿一般。 开赛前,柳兴贤给他们说的也是:“随便踢踢就好,反正他们输定了。” 面对永远不可能战胜自己的对手,还有什么拼劲可言呢? 反观火武队,本来因为怒意一攒再攒、羞辱一叠再叠,有些气涨了头脑,只想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 但因着小胖墩的那一个屁,让心情松快了几许,头脑也清醒许多,就这样带着怒意和几分轻快,尽展身姿、踢得游刃有余。 就这样,开场过去了一柱香时间,高文队的人,居然连球都没有机会碰得到。一次都没有!! 不过,虽然局势一直在高文队的半场上纠缠,看似十分紧张,却没有一个球,射向过高文队的球门。 高文队守门的门将,和小胖墩一样,快睡着了。 五位官员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就只在场边看着,连跟随跑动都懒得。 柳兴贤和自己队员们挤眉弄眼。 看吧,就说火武队不会赢吧? 于是,身为对战的一方,高文队反倒更像是旁观看戏的。 判裁们心下不由腹诽:这还踢个逑了?当真是一帮小屁孩儿玩的小屁游戏。 他们也真是倒霉,被选来当这个无聊的判裁。 而没了对手的火武队,也彻底放松下来,就只当是在跟自己队友间练习,专注着控球、控场、炫技。 嗯……当热身了。 “嘀~~~~~!” 主判裁盯着沙漏,一到中间休息时间,立刻就吹响了哨音。 两边队员各自下场。 高文队的都快懒散成了条条蛆虫。 火武队的已经散去满身怒意,脸上也有几分笑容。 下半场,不出意外也会如此,他们,没什么压力了。 只是……都背对着晏旭,生怕再听到他说出什么阴阳怪气的话来。 而晏旭,只靠着树干,操手环胸,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那边,高文队。柳兴贤一改懒散,对队员们悄悄下令。 “上半场,他们积压了怒气,现在已经散掉。下半场,我们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记住:全力进攻。只有进球,我们才算赢!” 他们要的,可不是平局。 上半场之所以那般,目的就是为了使火武队散火、懈怠。 下半场,就该他们高文发挥实力了。 高文队的人纷纷点头,面色和身形,却依旧保持着懒散的状态。 而戚浩,也不是傻子。 他瞟了高文队一眼,也压声给队员们打气。 “下半场他们会想方设法进球。小胖墩,你一定要守好球门。弟兄们,拿出你们所有的实力,尽全力防守!” “是!” 队员们用力点头回应。 声音,却依旧很压抑。 不输不赢其实也是输,只是不用丢面子叫爷爷和被人骑,但心里,真的感受不到这样拼力后带来的快乐。 但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嘀嘀嘀~~~!!!” 随着下半场哨音的响起,两边队员再次纷纷进场。 这一次,为了防止小胖墩再搞怪,柳兴贤紧紧盯着中间的圆球,想要抢到先手。 但没卵用。 抢球哨刚响,就被戚浩一脚给侧开,踢给了罗昆。 高文队的人眼看球从脚前掠过,都想抢,反而有些自乱阵脚。 罗昆稳稳接住。一脚挡,球跳起。一肩顶,球高扬。再脚下一蹬,一个发力,将球给用力顶了出去。 那边,一听开球哨音,就立刻奔向对方场地的火武球员们,正好接住。 开踢!! 但这半场,再没了上半场的轻松。每一名火武队员,很快就被反应过来的高文队员,给牢牢盯死、追击。 球场优势,一转再转、再转再转。 而这一场,没了怒意,心气儿有些不足的,就成了火武队队员。 几次丢球,险险被高文的人给踢进球门,都是因此之故。 而他们,也离着对方球门越来越远,几乎都胶着在己方半场。 小胖墩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扑、踢、抱、顶、铲……使出浑身懈数,累到汗如雨下。 可一人之力终有限…… 柳兴贤制造了一个犯规危机。 他慢慢悠悠跑在场边,及至齐鸣追着球疾速跑过之时,猛然发力冲出,像是也要去追球,恰从齐鸣身前穿过。 齐鸣收势不及,本能地上手推了对方一下。 被罚球! 对方点球!! 柳兴贤欺负火武队门将面生、年纪小,一记虚晃。 球,擦过门框,进了!!! 被晃开摔倒在地的小胖墩,眼睁睁看着对方踢进的那颗球在翻翻滚滚,一时只剩生无可恋。 高文队欢呼雀跃,击掌相庆,还冲火武队吐舌嘲讽。 柳兴贤更是朝戚浩啐了一口:“防都防不住,果然要你们无用!” 这话与他在比赛前说的意思一样:嘲讽的不单单是火武队,还有他们的长辈们、还有边关的将士们。 可火武队的少年儿郎们,却依旧只能攥紧拳头、垂下脑袋。 心里,再次发出不知第几万次的愤怒咆哮。 为什么?为什么?!!! 从小到大他们都在问,但从小到大,得到的答案都只有四个字:守好就行。 守不住呢? 只有千日做贼,岂有千日防贼之理?! 守不住…… 长辈们目光沉痛悲伤:只有忍,忍着咽下这份份屈辱,再尽力防守。 能做的,就是锻炼自己,去做到最好的防守。 火武队的只感觉无比沮丧。 而这时,场外忽然传来了歌声! ------------ 第一百零五章:古战歌 【我们是战士,我们是先锋,我们是苍鹰,我们是松柏。进攻吧将士们!刀锋已磨锐、枪尖已擦亮,为了我们身后的亲人、为了我们背后的家园,冲冲冲、杀杀杀! 我们无所畏惧、我们勇往直前、我们披荆斩棘、我们锐意进取!刀头舔血、枪挑敌颅,只要还有气在,我们势不可挡!!冲冲冲!杀杀杀!!哪管风霜雪剑、哪管明枪暗刀,我们不可战胜!我们不可战胜!!】 尚有些稚嫩的声音,却带着无比昂扬的气势、带着震荡灵魂的嘶吼,将这首百年前的边防战歌,以最饱满的热情,震响在这小小的绿茵场地!! 很快,又有一道声音加入! 再一道、再一道、再一道…… 仿佛百年梦回,唤醒了人们灵魂中深刻的记忆,唤醒了埋藏多年的血性刚勇,唤醒了骨血里的顽强不屈! 他们……没资格给先辈们脸上抹黑。 “干!!!”戚浩大吼一声。 无论后果是什么,干了! “战!!!”火武队全员爆吼。 “冲冲冲!!!” “冲吧,火武队!” “冲啊,火武队!!!” 不管前方会迎接到什么,现在,他们,只有战!! 瞬间,局势惊天逆转! 那颗花花绿绿的蹴鞠球,在火武队的眼中,就是敌方的首级、敌人的旗帜,他们要夺下、踏倒、踢翻,拼命将它送进对方的老巢。 球门!! 高文队猝不及防,一霎时被踢了个手忙脚乱、人仰马翻。 戚浩趁机一记飞射,罗昆跃地而起以胸强拦,齐鸣倒挂金勾…… 进! 球进了、球进了!!! 再来! 左错右错、左突右闪、左腾右挪…… 头球,进! 进!进!!进!!! 进球!进球!!进球!!! 火武队,如烈火燃烧,火力全开,勇猛如锋刃,锐不可挡! 在那激昂的战歌声中,时间仿佛被压缩,仅仅最后的半柱香时间,火武队犹如狂风骤雨,纵情肆意地横扫高文队,连连攻入八球! 八比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场外,那些跟着高唱战歌的戚家仆从们,此刻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火武队,好样的! 火武队!火武队!!火武队!!! 火武队的队员们,相互拥抱在一起,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份荣耀,他们渴望了太久太久,久到似乎只存在于长辈们的口中,成为一段段模糊而遥远的传说。 但今天,他们终于用自己的汗水和努力,将这份荣耀重新点燃,让它在这片土地上熠熠生辉。 树后、房后……戚家的主子们悄悄看着,悄悄兴奋着,悄悄竖了竖大拇指,悄悄地按了按眼角,悄悄回屋,满斟一杯,一饮而尽。 心酸,又痛快。 而柳兴贤呆呆地站在场中,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点儿、一点儿梗动着脖颈,根本无法相信。 输了、输了,他们最不可一世的高文队,竟然输给了最弱的火武队,输了…… 他输得何其狼狈,犹如被风暴席卷过的落叶,毫无还手之力。 他的败绩如此不堪,仿佛被无情的现实一次次撕扯,露出那原本隐藏在骄傲之下的脆弱。 颜面尽失的他,在众人的目光中显得如此孤立无援,那份曾经的荣光此刻仿佛成了一种讽刺,刺得他无地自容。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谁能来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高文队的队员们,无论是场外的、还是场内的,一个个,跪倒在地,捂脸痛哭。他们也不敢相信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只有脑中,充斥着满满的:输了、输了…… 只有晏旭,悄悄转去树后,捂住嘴,小声咳嗽。 之前唱得有多大声,现在肺部就撕扯得有多难受。 想喝水。 但是陪他合唱的杜景辰,早已兴奋得忘记了爹娘是谁,在大胜哨音被吹响的那一刻,就冲进了绿茵场,和小胖墩、和火武队们,紧抱成团,放声大吼。 “喝吧。” 晏旭眼前,一个竹筒递了过来。 是赵北晴。 她本没有来。但她想来想去,觉得哥哥需要有亲人在旁,便来了。 于是,亲眼见证了哥哥的英勇神武、晏旭的前挑后激、火武队员们的奋力拼搏,亲眼见证了这场神奇球赛的大获全胜。 心里,其实也激动不已,兴奋的一张白嫩嫩的小脸、透出了粉粉之色。一双如湖般纯澈的大眼睛,波光粼粼。 看向晏旭的目光,如雨后彩虹。 看得正喝着水的晏旭,浑身别扭,侧过了身。 却还是没法堵住耳朵,就听到赵北晴的夸赞:“有你,真好。” 哥哥有你,越变越好。 我……认识了你,也在变好。 他们,有你,都在更好。 谢谢你。 “咳咳,” 晏旭呛咳起来,连连摆手。“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这场胜利,是因为:火武队本来就强! 武将若被压制得太狠,文臣若被捧得太高,影响的不单单是国朝命脉和朝堂官员,更包括了他们的子孙后代。 戚浩他们有绝对踢赢柳兴贤他们的实力,却偏偏被家中压制着一直只允许输。 形成了隐忍的习惯。 偏偏高文队还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或者就喜欢这样欺负人,不仅在赛场上肆意欺凌火武队,更是每每只要知道火武队有实战性练习,就会想方设法来挑衅、搞破坏。 丝毫没有自知之明的、丝毫无廉耻底线的,在火武队身上找存在感、优越感。 火武队怕给家中长辈们找麻烦,只能强忍,一忍再忍。 再忍,真的连这一队人都凑不齐了。 百炼才能成钢,没听说过百忍能成钢的。 晏旭不为什么王家、不为什么柳家,也要为了不得不压抑憋屈着的武将们,让火武队踢赢这场球! 当然,顺便为为,也没什么不可以。 而那边,本是为了来沾光炫耀、或者是帮忙撑场子的王延康,一见高文队居然输了,立刻像颗球般滚向轿辇,催促轿夫赶紧走、赶紧走! “拦住他!” 晏旭眼尖看见,立刻转出树后,手一指,大喊一声。 火武队的人一听,这才想起他们辛苦耕耘后该收获啦,果子却想逃?门儿都没有! 忽啦啦就封住了绿荫通道。 不过碍着轿子里是王延康,没有动腿将之轿辇踹翻,只是拦着不让走,更不让高文队有任何一人逃脱。 契约上可是写得明明白白:火武队和高文队。指的就是全队每一个成员,包括正式队员和预备队员! 晏旭喊完后也快步跑过去。 他离着王延康最近,只是跑得慢。等他跑到,火武队的已经运用功夫将轿给拦下。 晏旭就上前一掀帘。 见内里:王延康果然在手忙脚乱脱衣服,想脱掉外袍里的那身高文队队衣。 高文队是穿着故意来找火武队麻烦,他也是故意穿着想来炫耀、和最后骑一骑火武队展现一下威风。 谁知…… 王延康从来也没有觉得这身队服这么丑、这么恶心、这么难脱! 正当他听到有人大喊、有人阻拦,急得上了牙撕咬时,轿帘被掀开。 而他撩着摆、佝着腰、缩着腿、啃着襟、肚子上的肥肉都露出大半圈的模样儿,就这样让外面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 ------------ 第一百零六章:高蟹队 “哈哈,哈哈哈” 轿子正前方的火武队,顿时又笑了个畅快淋漓。 他们现在,什么也不顾了。管它什么文臣武将、管它什么朝廷打压、管它什么什么什么…… 天塌下来当被盖,痛快一回是一回! 王延康勾着的脑袋上,两只眼睛朝上抬,嘴巴微张,衣角滑出齿缝…… 他没想到有人敢这么大胆掀他的轿帘,让他露了丑。也没意识到他这震惊的一瞬间,露出了更大的丑。 他只在震惊一瞬后,手忙脚乱去扯轿帘,却又在刹那呆怔一下。 掀轿帘的人,那张脸…… 没等王延康看清,那人已转过了身。 轿帘被别人扯住,王延康扯两下没扯动,索性跳出去。 任由已缩出半边身子、甚至连肚兜都缩斜一边去了的队服、斜挂着露出光裸的胳膊和侧半身,叉起腰就仰起下巴冲火武队喊。 “小爷昨日就已退出高文少年队,你们凭什么拦小爷?!” 说着再一指同样想逃没能逃掉的高文队,再指向柳兴贤:“你说,小爷是不是昨日就退了?!” 按照辈份来说,柳兴贤是柳娇儿的弟弟,王延康是柳娇儿的儿子,王延康得管柳兴贤喊小娘舅。 但王家比柳家强盛,王延康还是王家第四代嫡长孙,柳兴贤再怎么着也不敢惹,就连现在想拉其一块儿下水也不行。 当然他也没有必要拉对方下水。 于是立刻用力点头:“对,延康少爷从昨日起,就已不再是我们高文队的队员。你们放他走!” 高文队队员也跟着点头,不过…… 点了一下就看到火武队、以及围在外圈的那些仆从下人、甚至是判裁们脸上鄙夷的神情,点不下去了。 他们是喜欢跟着柳兴贤到处欺负人,但不代表他们没有自己的骄傲。或者说,反而有着更多另类的骄傲。 就被看得脸皮有点儿烧得慌,纷纷闪开视线、侧开脸,不敢与人对视。 “呵,玩得起、输不起。你们高文队这是想着反正就要就地解散,彻底想耍赖皮了是吗?” 这时,晏旭侧过身,又走回来。继续道:“行啊,赖呗。各位只要不想想身后门楣的脸面、不怕被满京城的人嘲笑你们当君子一诺是放气,那随便,走吧。” “你敢往外传?!”柳兴贤本能威胁。 “你胡扯什么,我们哪有?!” 高文队的却本能不敢领这句话的重量。 开玩笑,他们出身的门第都是四品文臣大员往上,文人又最重君子形象,这要宣扬出去,那还了得? 谁还不是肚里坏、外面必须得保持光鲜亮丽啊。 “啪、啪、啪”, 晏旭一下、一下,轻拍着手掌,再一耸肩,一摊手,轻笑道:“那就好办喽。来吧各位,如此绿荫成盛的宽敞大道等着各位。” 说着,再瞥向柳兴贤,“别吓唬我,我胆子小。不过也知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你们要真敢耍赖,说不得我也敢将契约赛状贴到皇城门外去,让全城的人帮忙给评评这个理。” “你!” 柳兴贤气炸了肺。 心下却不由地琢磨开:他们输了、在这儿喊爷爷未必会被多少人知道。但要真被火武队将契约状给贴去皇城外公示栏上去…… 他们的长辈,会将他们连夜送出京城,送得越远越好。 “噗通”一声。 柳兴贤做出了选择。 他用力瞪了出头的黄肤小少年一眼,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耍赖的后果,他扛不起,高文队全体成员也扛不起。这一跪,由不得他不跪。 “火武队爷爷!” 这一喊,也由不得不喊。 喊着,还得往外爬! 还生怕王延康再闹幺蛾子彻底把对方惹急不要他们认输,柳兴贤一咬牙,爬着就把王延康一把拽倒,摁跪,头顶着对方的屁股,喊着往外爬。 只是心里恨透了那个黄肤小少年。 若不是这个人,柳兴贤敢用脑袋赌:火武队的人就算赢了也不敢要赌注,也会乖乖地将他们高文队礼送出去。 只有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少年郎、只有他!!! 而在柳兴贤跪下高喊开爬后…… “噗通!” “噗噗通!” 高文队的一见队长都跪了,再抵抗不得,也纷纷跪下,纷纷喊着,以最快的速度往外爬。 “火武队爷爷!” “火武队爷爷!” 一时之间,绿荫通道上,就像是有十一只黄色的螃蟹在乱爬,尤其是王延康,被顶着顶着就滚去一旁,再被捞起来顶着爬,再滚,简直笑死个人。 而火武队的也极度捧场,哈哈大笑着,追去两边,一声声回应。 “嗳!爷爷们在!” “嗳嗳嗳!爷爷们在呢!” “大声点儿,爷爷们耳背,听不清!” “嗳,这才乖嘛,来来来,再喊一声,要脆的!” “……” 火武队的人,从来没有收获过这么满满当当的成就感,简直要乐疯,又只觉豪情万丈,一扫多年沉郁,浑身每个毛孔都得以畅快舒张。 而高文队的人,这辈子都没丢过这么大的人,这辈子也从来没感受过地面原来如此难行硌膝,也从没觉得这短短一百米通道,会有如此的漫长。 肠子都悔青了,且是青中带黑、黑中带紫的那种。 只有王延康,死不张嘴,还被柳兴贤给打了一巴掌。 喊出声来之时,看向后方那个小粽子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以及,疑惑。 而他并不知道的是:晏旭就是故意出头、故意将高文队以及王延康的仇恨拉扯到自己身上来。 反正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他与王家和柳家,本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干就完了! 那干完了呢? 还不溜等什么啊?! 晏旭对卫一和卫三使了个眼色,让他俩去拦回小胖墩,再一扯杜景辰和赵北晴,溜了溜了。 而王延康,在爬到终点,恨恨撕下身上黄色队服扔到柳兴贤脸上后,就狼狈不堪地回了王府,冲进了长房长院正屋。 “我儿这是怎么啦?” 正在给厨娘吩咐晚上为自家夫君炖个什么补身汤的柳娇儿,一见自家宝贝儿子跟个乞丐似的、一身破烂、满脸花脏地冲回来,吓得惊叫一声。 王延康却顾不上哭,也顾不上撒娇,只恶狠狠跺着脚驱赶房中的下人:“滚滚滚,都滚出去,快滚!” 连推带踢。 柳娇儿一双柳丝媚眼睁大,扭了扭细细的柳腰,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下人们慌不迭跑完,才听扑至她面前的好大儿说了一句话。 “曾祖父让母亲您辨认的那个孩子,我今日见到了!” ------------ 第一百零七章:过往 柳娇儿如被雷击,怔在当场。 那时,王勋送回来两副画像。王良鹏并没有认出画中之人。 王良鹏娶周娉婷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况呢? 这些年,柳娇儿有断断续续从王良鹏、或其他人的口中打听到一些,大致有了个猜测。 当初,王家与周家说亲之时,仅隔着屏风,王良鹏就被周娉婷的身影所打动,再到寺庙上香时见过一眼,就恋恋不忘。 可与他拜堂之时是柳娇儿,王良鹏又受到祖父王勋和父亲王福庭的再三叮嘱,只敢好好对待柳娇儿。 柳娇儿也将王良鹏看得很紧,不让他去找周娉婷。 直到十几日后,王良鹏借机将柳娇儿灌醉,自己也喝得更加贪馋周娉婷的美色,便溜去了其住处,强行与其圆了房。 之后,反觉无趣,或许是得到了就兴致泄去,也没了当初的惦念,加之柳娇儿看管日严、魅惑十足,王良鹏就将周娉婷给彻底扔到了脑后。 而时隔十一年,王良鹏早已忘记周娉婷的长相。 且那画像上的妇人,明显过老、过瘦,虽然看着尚风韵尤存,但怎么都让王良鹏找不出来其与周娉婷的相似之处。 便回了王勋说画像上的妇人并不是周娉婷。 当初的媒人和王良鹏的母亲看了画像,也说不是。 只有柳娇儿,心里清楚:那就是! 因为她恨周娉婷,因为她经常去折磨周娉婷,所以对于其相貌,她记得最清楚。 为什么恨? 因为本来与王良鹏要说亲的,就是她柳娇儿! 两家母亲都已有了此意,也都让她与王良鹏悄悄见过,但却让周娉婷给横插了一脚。 柳娇儿还记得自家母亲那时跟她说的话。 “娇儿啊,良鹏大少爷,不知怎的被那狐媚子周娉婷给勾搭了魂儿去,死活闹着让王福庭为其求娶周娉婷……我的娇儿啊,命苦的娇儿啊,你若再想嫁进王家,只能做为妾室被抬进去了。” 柳娇儿当时梦幻破碎、心碎一地。 那王良鹏长得好啊,公子翩翩、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柳娇儿只一见,便梦绕魂牵。 且王家势大,能攀上王家第三代嫡长子,对柳家自家也是如虎添翼,且两家正合该门当户对。 柳娇儿想得非常美,却不料天降周娉婷! “为妾就为妾,娇儿也不愿与鹏郎分顾。” 柳娇儿也深深记得自己当初咬紧银牙做下的决定。 她母亲却不愿意委屈了她。 “我儿放心,为娘的定让你与那周的同日出嫁,穿红衣、凤冠霞帔、四十八抬嫁妆,让你风风光光进王家!” 柳娇儿不知道母亲因何如此自信满满,但这正合她意,便绣起了嫁衣等着那一日。 直到……事情突然急转。 柳娇儿直到含恨带羞、要与王良鹏拜堂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成了正妻! 也是拜完堂、坐进洞房新床之时,听到母亲小声而得意地叮咛。 “我们已把周氏换为妾室。你可要记得当好主母,一定要把良鹏少爷的心紧紧抓住。” 柳娇儿更记得当时自己有多欢喜。 喜不自胜、使劲点头,还因用力,将脑袋上的凤冠给摇了下来,滚了出去。 还好有母亲帮忙,才重新收拾妥当,美滋滋、羞答答,等着与心上人共赴鸳池。 但她怎么的还是有点儿心虚,再又听说周家被判了满门流放,便再不想放过周娉婷。 只是同样因着这点儿心虚,不敢轻易将周娉婷弄死。 哪怕知道周娉婷怀孕,她也只敢悄悄设法、想将其腹中胎儿弄死。 可周娉婷就是命大啊,那个病不叽叽的孩子也是命大啊,都被柳娇儿唆使得王良鹏为那孩子取名:王奄续了,却就是奄奄一息着不死。 直到周氏母子也被休、被逐,柳娇儿才彻底舒心痛快,美美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来。 可谁能告诉她:为何周娉婷阴魂不散、居然那般艰难都没死成、居然还活着?还被曾祖父画了肖像给送了回来?! 柳娇儿很害怕、也很担心。 担心会有人认出周娉婷,曾祖父再要将人给接回来。 所以,在认画像时,柳娇儿也摇了头。 在让认那黄肤孩子的画像是不是与王良鹏长得相像之时,她更是将头给摇成了拨浪鼓。 只有王良鹏的母亲说:长得有四成相似。 因为现在的王良鹏,一进中年后就发了福。 柳娇儿却将其年少英姿记得清清楚楚,也就知道:其实这俩有六成相似! 而比对两张画像、尤其是那孩子画像之时,王家所有主子们、除了在外的王勋,其余人都是集集一堂的。 也包括了王延康。 尤其是王延康,被特意拉来与那孩子比对。 柳娇儿却最放心这点,因为那孩子瘦得不像样了,而她的康儿,圆润润非常健康讨喜。 果然,没人比对出来,柳娇儿放了心。 之后面对婆家人的纷纷摇头,且王勋回来之后问起此事,得知这样的结果后再没提起,柳娇儿就彻底将心踏踏实实落回原处。 却不料,这会子她听到了什么? 那孩子、那孩子居然来了京城?!!! “不许说、不许提!” 柳娇儿心慌意乱,一把捂住王延康的嘴,压低声音警告道:“那就是个乡村野孩子,与你无关、与咱们谁都无关,再也不要提起,不要跟任何人再提起,听到了没?!” 王延康眨着肉乎乎的眼皮,不解。 “康儿明明看他就有似曾相似之感,为何母亲您偏偏不让康儿说呢?” 这已经不是他与母亲的第一次类似谈话了。 自打家人们集聚一堂认画像时,王延康就有悄悄跟母亲耳语过。 当时,他就被母亲严厉地警告过。 所以今日,他才会将下人全驱赶出去之后再说。他本能地觉着这里面有秘密。 “不让你说就别说,别管为什么!” 柳娇儿柳眉一竖,媚眼一立,喝止儿子继续追问。 但她,还是有话要问儿子的。 “你在哪里见过的他?” 王延康被母亲这副变脸的样子给吓到一瞬,听问,却疑惑……不是不让提吗? 但他真的害怕母亲温柔如水、再变黑暗夜叉,正好他也要诉苦告状,便将球赛之事、原原本本倒了出来。 还想告柳兴贤的状。 却听母亲道:“你小娘舅做得对。真背个耍赖的名声才难堪。认输至少还留着体面。” 王延康:“……母亲,这口气儿子咽不下!” 柳娇儿也咽不下。 她嘴上是那么说,实际又怎么能容得下别人一巴掌打到自己儿子脸上?打到自己脸上?打到王家脸上? 尤其这一切,还是那个死孩子挑唆的!! “放心,你下去收拾收拾,别让你父亲看到你这副样子。” 柳娇儿眼珠一转,先安慰和打发了儿子,然后…… 瞒着王家人,悄悄安排出两个好手,去宰掉那个孩子! 事实上,柳娇儿在辨认出画像上就是周娉婷母子之后,就有安排下四个人,赶往了绵州开县,要斩草除根。 只是,消息一直没有传回来,那孩子却主动送上了门来。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当初的她,心慈手软,现在的她,可不会! ------------ 第一百零八章:拉仇恨的晏旭 而晏旭,早已出城。 他既然拉了这么一大拨仇恨、还发现王延康注意到自己后那奇怪的眼神,再不跑,就是白痴了! 赶紧走,就是他让小胖墩没能和火武队尽兴畅酣的原因。 一行人快速回去收拾了行李,让小酒馆伏氏夫妻不要跟任何人说此酒馆已经被转手云云。 然后仍是让卫三与卫十留在旧西南侯府,晏旭、杜景辰、小胖墩、赵北晴和卫一、卫二、鹅梨,就急马上了路,疾驰奔西南。 “我还想踢翻皇家队呢……咱们真的非走不可吗?” 马蹄急促的得得儿声中,仍听得到小胖墩抱怨声声。 “最起码也不能丢下我那些队员兄弟们啊,闹得这么大,他们可要怎么收场?被报复了怎么办?” “哥哥!” 晏旭还没说什么,赵北晴先是忍无可忍,出声打断。 “你别义气一上头,脑子扔过墙行不行?!你没发现仇恨全在晏旭一人身上吗?再不走,你是想他死吗?!你为什么不对他讲讲义气?今日怎么赢来的你心里不清楚?!” “我……我知道啊,我这不是……这不是……” 赵云义嘟嘟囔囔,“我跟他客气什么啊,我会保护好他的。但我那些兄弟们……” 赵北晴瞪他一眼,“他们不会有事!你动动脑子好好想一想,就算那位再是重文轻武,也不是废武。起码明面儿上不敢。且这是球赛、是一帮少年儿郎们偶尔的意气用事,他根本不能公开表示对武将们的不满!” “而愿赌服输,天经地义。火武队的长辈们一个没出现,高文队的长辈们就不敢问到他们脸上去。” “且那些长辈们也知道火武队翻不起什么水花来,只会认为是他们受了晏旭的挑拨。只会暗中下黑手对付晏旭!” 那些人不要太清楚自家孩子有多欺负人,也很清楚火武队的人本来就不敢反击,只是被激到了那个点上。 就当是让火武队代表着武将们发泄一场了。不然,憋久了迟早对谁都没好处。 反正、至少,不会明面上为难。同样,全都会冲着挑事者晏旭来。 赵云义被训得不吱声,只瞅瞅晏旭,觑觑晏旭,再一拍胸脯,大声道:“小旭你放心,哥哥与你寸步不离!” 他知道,晏旭全都是为了他、为了他! 嗯,松州不回了! 这个,赵北晴没意见。 晏旭也没意见。 他强撑着、专心致志、一意赶路。 …… 话说火武队。 看着高文队狼狈不堪逃也似的离开后,欢呼着回去找“小功臣”。 可……人呢? 戚浩一把拎起自家的小厮:“我们那小粽……不是,我们那小功臣呢?” 小厮被吓一跳,再抓抓头皮,摇着头一脸茫然:“小的、小的光顾着高兴了,没、没注意啊。” 是啊,何止是小厮,便是所有人,都顾着高兴去了,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几人离去,就连负责守门的,也光看螃蟹去了…… 戚浩松开小厮,捶了下自己的脑袋。 哪有这样高兴的啊,把功臣扔一边,还给扔丢了。 还是被他们之前不愿意看见的……好羞愧。 戚浩就要下令找人,可以让他们当面道歉。 罗昆已出声:“他帮咱们担了大麻烦,应该是已经离开。算了,有情牢记、下次再补。” “什么鬼?” 戚浩扒拉开罗昆,看向火武队队员们:“全都赶紧回家,把事情向大人说清楚,然后快马加鞭,咱们追出城……” 追,往哪儿追啊? “嗳你知道小胖墩他们是哪里人吗?”戚浩追问罗昆。 罗昆一摊手:“不知道,他们没说。” 戚浩抓着头皮原地直转圈儿。 认识小胖墩时,和其对了一拳的就是戚浩,然后几人又喝了一夜的酒,结果既不知道小胖墩真实的名姓,也不清楚其是从何而来。这闹的! “他们就是故意隐瞒的吧。连口音都是京城的,但人,肯定不是。也许,是哪个县城的呢?” 齐鸣猜测的同时,也深觉自己这伙人的不靠谱。 “不猜了!” 戚浩用力一跺脚。“都赶紧回家,先善后要紧。记住:不管谁问小胖墩他们的名姓和来历,统统都要说不知道!” 虽然……但是……他们本就不知道也就是了。 不,也不是所有队员都不知道。 就有个队员弱弱地举了个手道:“我记得小军师叫晏旭来着。” 小胖墩介绍人的时候真的不太正经,打打闹闹、还把双方混说,再加上小粽子、小粽子地叫,就都给忽略了。 但这人没参与打闹、也没瞎叫,所以就给记住了。 “记什么记?!” 戚浩轻踹那人一脚:“什么都没记住、什么都不知道,听见了没?!” “是!” 队员们齐齐应声。然后分散回家。 而高文队被火武队给踢散架、还爬着喊爷爷的消息迅速传开,使得整座京城都有了热闹的茶余饭后谈资。 “哎你们听说了没?高文队解散了!” “哈哈,那场球赛知道叫什么了不?‘高蟹赛’!” “啧,说解散也不尽然,那可是四品文官往上的重臣家少年球队,不可能没有了的。你就看着吧,过不多久,换个名字就又出来了。” “哈?他们能那么不要脸?!” “脸?呵!” “嗐,不说那些。你们就说说那战歌、说说那个小军师!” “小军师啊……我听戚家洒扫的下人说,那孩子可了不得。才小小年纪,就已见羽先生之睿智、周将军之风华、刘贤主之气度……” “闭嘴吧你,别瞎说!也不怕妄议先贤掉了脑袋!” “哎呀,怕啥?咱们这不就是自己人在这儿私下里说说嘛。我可也听说,那孩子长得俊逸不凡、英武出尘,以后绝对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闭嘴吧!” “闭不住,那咱们不能说小军师,就说说那战歌吧。” “哦豁!说起那战歌,我可是记得。”这人说着就哼唱了起来。 太久远、太古老的歌,歌词已经记不太清,只恍恍惚惚记得一点点儿调门。没哼两句,就拐跑了音。 不过,立时就有人补上。 渐渐的,像被人扒开尘封已久的记忆,渐渐的,歌声如同涓涓细流,汇聚成一道澎湃的江河,越来越大、越来越嘹亮,唱得也越来越清晰。 唱进了大街小巷、唱进了家家户户、也唱进了宫城高墙。 老皇帝掀了龙案上所有的物什,立刻下令全都闭嘴! 文臣们心有戚戚,有些回家揍螃蟹孩子。 武将们脸上拉着,心里雀跃振奋。继续在脑中哼哼着,回家奖励孩子们。 文臣、武将自来不对付,这事儿无非就是小孩子家家被人挑唆着胡闹,谁也没法在朝堂上闹开,那样只会显得小题大作没风度、没格局。 就正如赵北晴所想的一样:输了的人,都恨的是那个挑唆者。 当然了,下了朝,有些人还是难免会在背人处,悄悄地议论。 “王家这是大梁刚倒,就撑不住了?听说当龟爬喊爷爷的人里,就有王良鹏那嫡长子,啧啧。” “嘿嘿,不知道王勋听见心里得是个啥滋味儿。” “还能是啥滋味儿啊?肯定是后悔呗。他这一退,就让别人欺负上了门,这脸打的……” “……” 类似的议论,就被王良鹏听了一耳朵。 他衙也不上了,气哼哼回家,提起马鞭就抽了王延康一鞭子。 疼得王延康哭爹喊娘,疼得什么叮嘱都给抛到了九宵云外,忍不住嚷嚷出来。 “都怪那个晏旭,都是那个小王八蛋搞的鬼!” 那两副画像的底部,有周娉婷和晏旭的名字。王延康记得。 ------------ 第一百零九章:杀人灭口 王良鹏却没想起来,正怔愣间思索之时,听见院中祖父威严一声:“王延康,出来!” 王勋,把王延康唤进了自己的书房。 王延康最怕的就是自家这位老祖宗。 还没见到人,才走到门口,腿肚子就开始打颤。 及至进屋,还没走两步,先就噗通一声跪去地上。 “康儿拜见曾祖父。” 王勋双手置桌,掀起眼皮看了这个肥得不像话、胆子又小得不像话的孩子,心下叹气。 那位柳氏,真是愚蠢得令人咋舌,偏偏又爱自作聪明。 她的心里,仿佛只装着一个王良鹏,对其他事物全然不放在心上。 家中的琐事,她处理得杂乱无章,孩子们的教育,也是放任自流,毫无章法。 如此这般,既无法妥善管理家务,也无法有效教导子女,真是令人叹息。 可当年让王良鹏迎娶柳氏的主意是他王勋出的,这他能怨得了谁? “那场……球赛,有晏旭?”王勋垮着脸问。 现在的他,再不用整日笑眯眯,表情想怎么摆、就怎么摆。而且,最讨厌笑。 王延康一听曾祖父提到那场已被传遍了的高蟹赛,肥脸一红,膝行两步,哆嗦着把始末道出。 晏旭…… 王勋的心里慢慢地咀嚼着这两个字,再眯起眼睛看眼神乱飞的王延康。 “啪!” 猛地一拍桌、厉喝:“还有什么?说!” 王延康被吓得猛打一个激灵,一屁股坐倒,立刻哭喊出声:“是母亲、是母亲,不关康儿的事,不关康儿的事啊……” 王勋听完他结结巴巴的陈述,摆了摆手,示意其滚蛋后,靠进了椅背。 原来,晏旭母子俩,真的就是周娉婷和王奄续,那个孩子,才是他真正的嫡曾长孙。 果然不愧是出自王家,果然那才配称之为嫡出,果然…… “可惜,你还是不能留,尤其你这般聪慧,更不能留。”王勋口中喃喃。 相较柳家那姻盟而言,即便晏旭智计无双、才情出众,王勋也绝不会因他而舍弃柳家。 实际上,王勋心中连对此稍作权衡的念头都不会有。 “来人!” “去干活吧,之前让你们查的周氏母子,不必留了。周家,也不用留了。” 王勋阴沉着脸,毫不迟疑下令。 “还有,葛家、余家那些,不要留下活口。” 王勋受过那些人家的贿赂,现在科举舞弊之事被彻查,那些人全部倒了大霉,一定会恨他恨到死。 王勋担心他们留下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所以,也要斩草除根。 …… 而另外几家文臣府邸中。 柳家。 把丢了自家脸面的孩子暴揍一顿、关进祠堂罚跪后,就命人满京城追查那个小军师的来历。 可惜无果。 又安排人套话火武队,也没能套出一句有用的,只从另一个人家的仆从嘴里知道了一个名字:晏旭。 于是只能把这个名字记在各自仇恨小本本上,留待日后有机会找回场子。 毕竟,高蟹赛,太丢人了! 而高文队当时不在场的另九名预备队员,简直阖府从上到下的庆幸,电打似的脱离,做起了不关我事的姿态。 而郭家、郭醒,不仅知道晏旭的身份来历,更清楚了小胖墩到底是谁。 万俊彥带着沙漠图鉴,敲开了他家的门。 万俊彥的想法很简单:通过读书、科举、入仕、为官,他绝对追不上晏旭,永远也别想追得上。 所以他从一开始拿走沙漠图鉴的目的,就是用这个来投奔郭醒,毕竟郭家老爷子可是当朝文相。 万俊彥要先一步踏入仕途。 郭醒将他给留下了,还真就直接提拔其为了自己身边八品小吏。 不过,也有提醒他保密有关晏旭和小胖墩的一切消息,不得外传。 郭醒没有一定要除掉晏旭的想法,他只是在盘算西南侯。 毕竟现在就算把这个消息捅到陛下那儿去、也没什么用,顶多能让西南侯提前送子进京。 对于郭醒而言,既算不得功劳还会被西南侯记恨。 那么,他不如就将这件事,留到最有用的时候再说。 而高蟹赛,并没有引起沈昌等三人的注意。 就算听说了什么小军师,他们也没往晏旭的身上想。 毕竟晏旭才来京城几日?怎么可能就会加入火武队? 一个病歪歪的小屁孩,更不可能与武将家的人打成一片。 于是,他们只是在京城养伤,也只知道晏旭他们已经回乡。 直到听说小军师就是晏旭之时,掉了的下巴好久没能合上。 非常意外,但想通之后又觉得:情理之中。 而常元纶等舞弊科举的一应人等被陛下严惩的消息,早早传回西南省城之时,等候着的书子们,表现得却比京城书子们冷静许多。 他们安静地解散,安静地分成各自熟悉的团团队队,去找个安静的地方,一边高兴、一边哭。 高兴常元纶等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哭诉这一切的来之不易,也哭诉这样一位出尔反而的帝王、会让他们看不到努力前行的希望和光亮。 但,最后…… 毕竟赢了不是吗?! 又笑着将自己灌醉,笑着睡醒,继续抖擞起精神,再次捧起书本,准备着明年进发恩科。 这机会,是他们争取来的! 同样争取来的,还有为百姓们谋得的。 常元纶等一干官吏得到应有的下场后,新上任的不敢再胡来,除了削减不该有的赋税之外,更是将进城税减到了一个铜板。 而守城的兵丁们,也再不敢胡作非为。 自此,大姑娘小媳妇们,也能大大方方进出城门,不再遮遮掩掩。 城里,热闹了起来。村民们拔一些自家种的小菜,也能进城卖得几个铜板。 只有受到应有下场的常元伦等人,后悔莫及。 尤其是桑奇豪。 刽子手的刀挥向他头颅的时候,他想起了詹士群的话:你会倒霉的。 是啊,他倒霉了。 他不但为难了詹士群、为难了学子们,更买通书吏割了另一名考生的卷子。 他太嚣张了,活该。 …… 而另一边。 专门关押流放人犯的大墙院门口。 这日,迎来了一队车马。 守门校官一见这队车马来得气势汹汹、相当霸气,赶紧点头哈腰迎了上去。 “这位爷,请问你们是?” 当先一人跃下马背,抖手抽出张令纸,甩在校官的脸上,一脸自己看的表情。 校官手忙脚乱接过,心下已有了点儿怒气。 因为面前这伙人,明明就不像是来押解人犯、或提审人犯、或者转移人犯之类的。 那林林种种,根本不需要马车,还居然有三辆! 更不像是想来收买他、让他杀人灭口之类的了。 态度还如此倨傲,明显不会给好处给他。 他心里泛着嘀咕,手上将令纸展开。 只一眼,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讷头便拜。 “卑职、卑职见过……” 剩下的话却不能说。 来人背负双手,双眼望天,鼻间轻哼了声道:“去照做,安静点儿,懂吗?!” “懂懂懂!” 守门校官岂能不懂? 立刻连滚带爬起来,刚将哨子放嘴里想吹召些人手,又想起安静,赶紧放下,快跑着前进,一路招呼二十名兵丁,跑往了周家。 这段时间,周家人因为收到晏旭落榜的消息,日子并没再那么好过。 一是他们自己要节省着; 二就是要面对周围人的讥讽和嘲笑。 好在对此,周家人很理智。 他们不会以为大家都是落难者就能互相帮助。 在这样的地方,能不落进下石、图着挣功尽量为自己减轻活计、就已经算是仁慈。 看见别人过得更不好,才能让自己的不好显得没有那么难过。 眼见周家人随浪浮起,他们暗暗咬牙。 眼见周家人又随波跌落,他们幸灾乐祸。 现在,眼见周家人被兵丁们集合起来往外押解,连东西都不让他们收拾,那些人更是看得津津有味。 “这是要被拉出去行刑了?” “嗯嗯,这架势绝对就是,没见换洗衣物都没让带一件吗?” “说的也是,看那么小的孩子,都不让抱,只让自己走的呢。” “哎呀,周家二小子连鞋都没让穿,这可全是碎石砂砾的地面,那得多扎脚啊?” “消停些吧你,扎几下脚算什么?这可是命都保不住了!” “啧啧,这到底是谁那么狠?连人家流放了都不放过?这可不是圣旨。” 如有圣旨,兵丁们一嗓子,大伙儿全都听得见。且有旨意,也不会一声不吭就押着人往外走。 来这儿流放的,也不全是没见识的。很清楚这里面有猫腻。 这应该就是得罪了什么人,人家要斩草除根。 “唉,这该死的世道啊,连图个流放挣扎活着都不能够……” ------------ 第一百一十章:来世再聚 周家人的眼泪也掉下来。 其实心里都清楚:流放,对于官员来说,只是面上子对外说得比较好听的一个词儿。 事实上,只要被判流放、只要在朝中有得罪过人,如果没有人吩咐照料,想要就这般艰苦的活着,才是最难。 周郜杰不知道自家人一直能活着,到底是谁在身后保的他们。 而现在,应该是保不住了,所以,该来的,在姗姗而后,终于,还是来了。 “不哭。” 周郜杰有些困难地弯下老腰,抱着光着脚的二孙子,用力朝上托了托,伸出满是伤痕和茧疤的、树皮般的大掌,轻轻为孩子抹去脸上吓哭出来的泪水。 “别害怕,咱们一家人,总算齐齐整整。” 齐齐整整的来,齐齐整整的去,来世…… 周郜杰长长叹口气。 本想着来世再齐齐整整做一家人,可念头一转,就希望:这些孩子,这些没有跟他享到多少福,却跟着他遭了太多罪的孩子们,下辈子,别再投胎到他家。 去投个好人家吧,哪怕种地做个平民,只要健康平安,就好。 别再跟着他了,他无能,很无能…… “爹,来世,我们还愿做您的儿子!” 周大哥周凯,和周小弟周琛,伸出两只手,握住父亲两边肩膀,用力承诺。 而他俩的妻子,牵着孩子,也默默跟上,默默将粗糙不堪的手掌,塞进他俩的手心。 一起! 来世就算再吃苦,只要我们不分开。 周母落在最后,恋恋不舍得回望那间渐渐远离的“家”。 还有好些女儿送来的肉和米粮,还没舍得吃啊。连上路前这最后一顿饱饭,她都没有机会给家人们做…… “别看了,走吧。” 周郜杰唤老妻。 内心也沉沉重重。那唯一令他们惦记不已的周慧和旭儿啊,若知道他们没了,得有多难过啊。 家人,再苦难也不是包袱,而是彼此的支撑。 没了支撑的旭儿、遭遇落榜打击的旭儿,还会用力向前奋进吗? 周郜杰叹口气,紧了紧怀里的孩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家人,一步步朝着大门口迈去。 “爷,人都齐了。” 押人的校官半点儿没敢耽误,把人带到后,屁颠颠儿上前汇报。 来人带队的一抬手,一张银票扔过去。“知道以后该怎么说吧?” “知道知道,” 校官连忙点头哈腰,揣起银票就再忙不迭拱手,忙不迭回应:“这家人早在一个月前就全都病死了。” “算你识相。” 带队之人一摆手,示意自己人将周家人全部推上马车,然后就一拨马头,转向离开。 看着他们走得都没了影儿,校官才抹了把额角吓出来的冷汗。 他识相,当然识相。不识相,他就会比周家人先走一步。 他转过身,严厉警告所有人:“记得我怎么说的了吗?银子大家有份,但胆敢说漏一丝口风,你们,会比我先死!” 兵丁们懂啊,不懂的坟头草都长多深了。 校官将他们解散后,回了房,悄悄将那张盖有建王印鉴的令纸给深深藏了起来。 他可不会毁掉。这万一要是……他能留着保命。 至于人家为什么要用马车接人,那就不关他的事了。也许人家就是想要拉远点儿、背着人点儿解决呢? 毕竟做这种事嘛,当然得要秘密些才行。 而被秘密带走的周家人,被分在三辆马车内,忐忑不安,又有种慷慨赴死的坦然。 可车队一直没停。 一直走啊走,速度还不慢,颠到他们连坦然都已失去的时候,车队终于停了。 让他们下车。 他们知道,要被宰割的时间到了。 一下车,就团团牵在一起,眼神互相鼓励,也将孩子们的眼睛捂住。 可却被强行分开。 那些人只很凶的让他们去附近方便,不让跑远。 其实让他们跑,他们也不会。 不想再和家人们分开、不想再独自苟活面对这个吃人的世道。 于是,乖乖方便,乖乖回来。 却还没死! 又把他们赶上马车,车队再次快速启程。 只是这一次,车里多了不少东西。有吃、有喝,有厚实的被褥等等。 周家人彻底迷了大惑。 直到…… 几日几夜后,赶到了一座城池、进入到一座宅院,见到了个身穿红裙、英姿飒爽、利落至极的美艳妇人! 还有……周慧!!! 所有人欢喜疯了! …… 而他们一家人抱头痛哭之际,晏旭,也在赶路。 只是没有那么着急,也没有那般躲躲藏藏。 “多谢!” 算算日子,周家人应该与母亲在松州团圆,晏旭,认认真真、诚诚恳恳,郑重万分,朝赵云义深施一礼。 唬得正吃烤肉的赵云义,眨巴两下眼睛后,跳去一旁。 “干嘛啊你?正吃饭呢你吓我,也不怕把我噎着啊?” 赵北晴抿起小嘴,笑。 晏旭抬身,很认真道:“救命大恩不言谢,我只是想告诉你:从一开始,我就是诚心想交你这个朋友,不为其它。” 从他大喊一声“小胖墩”,小胖墩就跳出来那一刻开始,晏旭就真的再也没有往这份友情中掺杂上一丝杂念。 可在知道王勋为阅卷官的时候,他就不得不去信家中,让母亲火速离开去松州投奔赵云义的娘。 又在要赶往京城惹祸之前,不得不拜托赵云义送信给其爹娘救出周家人。 尤其是在见到王延康之后,料准王勋会对自家人下手。 这两份人情,他真的欠大了。 可那时候真的也是没了办法。 晏旭也不是个做事不计后果之人,明知自己的计划可能会引王家的注意和报复,就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不安排只顾莽出去。 赵云义没犹豫就答应了他。 晏旭也相信侯夫人那样的人一定会帮忙。 他只是……只是不想让赵云义误会自己、与其结交就是为了奔着这一日。 “嗨呀,就说你们文人讨厌吧,” 赵云义一把将晏旭按回地面上重新坐好,再从篝火上取下串烤肉塞进晏旭手里,撇着嘴道:“这脑子,啧啧,想太多真的不会累吗?” 说着,还去扒拉晏旭的头发,“来我看看,长白头发了没有?” “噗哧。” 赵北晴再也憋不住,笑出声来。 杜景辰也忍不住笑,去挠挠赵云义的痒痒肉,顺便也借机感谢:“谢谢你也照顾了我的家人。” 晏旭和赵云义都没忘了让周慧将杜景辰父母也带去松州。 “啧……” 赵云义笑着闪开后,只感觉牙酸。“我上辈子是交了什么狗屎运,这辈子和你俩小酸腐成了朋友。” 武将轻易不言谢,只将感激放心中。背靠背,我们就是连体兄弟。 “嗳?你俩,要不做我妹夫吧!” 赵云义忽然来了惊天一句。 他忽然想到了世家之间的联姻,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会联姻。 也许只有联了姻,才不用担心关系会轻易被改变,也不会有这俩小酸腐这么多的想法。 一家人帮一家人,就成了应该而不是恩义。 ------------ 第一百一十一章:做我妹夫 正喝水的赵北晴,被呛住。 正啃肉的晏旭,被噎住。 正在盛汤的杜景辰,连碗带勺都翻进了锅里。 一片兵荒马乱…… 晏旭咳得惊天动地,好容易才把噎喉的肉渣给咳出来,扁起脖子歪头看赵云义。 “你疯了吗?” 是,大户人家都说亲早。过了十岁,至女子十五及笄前、男子十六加冠前,家里就开始琢磨起了相看。 到十二、三岁左右,就准备说亲,然后一应流程走下来,正好两年、三年后成亲。 可晏旭才十一,赵北晴刚刚十岁,赵云义又不是赵家能做主之人…… 哦,不对,赵家的孩子说亲,还得要圣旨批准,毕竟是皇家人。 晏旭放了心。 见赵云义还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想回嘴,立刻将手里的肉串塞进他的嘴里。 “别说话了你。” 气氛都给整尴尬了。 而这种尴尬的气氛,一直延续着。 及至再次上了路,一向大大方方的赵北晴,带着鹅梨直接坠去后面,与他们拉开了些距离。 “大小姐,您不用如此多虑,大少爷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没人会往心里去的。就算他去撺掇侯爷和夫人,也只会被打出来。” 鹅梨见自家大小姐郁郁骑在马背上,秀眉一直微蹙,便担心她会想太多,连忙出声安慰。 毕竟这事关大小姐的名声,让大少爷再这么吵吵吵吵,到时候,不嫁也得嫁了怎么办?大小姐一定在担心这个。 赵北晴听到鹅梨的安慰,悄悄抬眼,悄悄看了眼前方晏旭的背影,又敛目下垂。心里,不知该做如何想。 而鹅梨还在劝。 “您是侯府大小姐,千金贵体,晏少爷不过是一小秀才,家中渡日尚且艰难,您的未来,根本不可能和他有什么交集,侯爷和夫人也断断不会答应。您就放宽些心神吧。” 听得赵北晴忍无可忍,嗔她一眼:“我没想那些,你也别再说了。” “嗯嗯嗯,没想就好。” 鹅梨笑开,这下她可算放心了。 侧头指了指前方左侧已见模糊轮廓的小镇,高兴道:“月芽就在前面了,咱们加快速度,等见到她,您一定要好好罚罚她,看她下次还听不听话。” 那是南亭镇,就是晏旭安排卫三带着月芽在那儿等待的地方。 小镇不大,只有一条并不太热闹的街道,客栈也只一家,几人很快就再次汇合。 月芽的伤还没有完全痊愈,也瘦了不少,整个人都快成了行走的骨架一般。 一见到赵北晴,就哭跪在地,泣不成声。 这一次,她真的受到了很大很大的教训,也见识到了外面真正的人心残酷,再也不是仗着自家大小姐的身份、在松州横着走的那个月芽了。 也让赵北晴没能忍心再责罚她,也让鹅梨心疼地陪着一块儿掉眼泪。 而晏旭等人,则将她们留在这边房间里哭着,自去到隔壁间说话。 路上,晏旭警告过赵云义,大家伙儿也没再提会伤及女子声誉之事。 现在坐下来说的,就是恩科相关。 “旭哥儿你说,明年恩科,会不会就是王福庭担任主考官?” 杜景辰趴在桌上,有些担忧地问道。 原本,陛下发布的第一道关于乡试舞弊的旨意里,就有恩科是王勋为主考官的意思。 现在王勋致仕了,陛下为了让王家少受些“委屈”,一定就会让这个主考官由王福庭来做。 “应该就是他了。” 晏旭点头。“但真是他的话,反而对我们有利。王福庭会为了证明王勋的清白,尽全力保证恩科的公平。” 最主要的:这块遮羞布,王家需要,陛下也需要。 “只要足够公平就好!” 杜景辰欢乐起来。 只要公平,不让他们的努力白费,他就能放心地尽情学习,为考榜冲刺。 “那你想好拜谁为师没?” 欢乐的杜景辰想到学习,就想到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事情。 也想知道晏旭接下来的打算:是在松州呢?还是去蜀青书院。 “当然是去松州,由云义帮忙推荐。”晏旭笑着回道。 他现在的心情是真的好。 想想一家人终于能齐齐整整在一起,还是在自家兄弟的地盘,至少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上四年,就很高兴。 他本来就比谁都讨厌勾心斗角、拼脑战智的悬梁般生活,只是被逼得没办法而已。 明年考恩科、三年后考进士,至少还有四年,他能舒服着、随心着过。 他很珍惜这样的时光。 赵云义用力点头,也非常向往。 “以后我们就能一起跑步、一起学习、一起锻炼、一起玩耍……哇,想想都好美。” 和小伙伴们一起,再也不用害怕被阿娘揪耳朵啦! 于是,一行人再次赶路时,就有雇佣马车,或坐车、或骑马,也不再着急,一路欣赏着风景,或吟诗作对、或看赵云义和侍卫们互练、或游山玩水,不亦乐乎。 …… 而松州,又经历了一次小规模战事。 因着冬季,吐蕃方面,便又有小股、小股的敌军绕过边境线,骑着马想四处劫掠。 对此,西南侯爷赵嘉耀,早有防备。 四面出击、八面开花,将来犯之敌袭数全歼,及时又全面地保障了当地百姓生命和财产安全。 也再次将他的声望,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消息,传到了京城,传进了皇帝的御书房内。 而没了王勋,几位朝中重臣说话,也稍稍自由了些。 “陛下,据老臣所知:西南侯爷的嫡长子赵云义,已年满十三,您看……”郭如晦率先启禀。 郭如晦也是抓了个好时机。 他从儿子郭醒那知道赵云义来过京城,还加入过火武队轰轰烈烈闹了一场后,就在盘算着如何让相关消息,透露给陛下知晓。 这是为了防止别人打探出来抢先争了这个功劳。 可如果贸然直接跟陛下呈禀,只怕反而会引起陛下疑心臣子与西南侯勾结,所以一直按捺着。 直到西南报捷的消息传来。 郭如晦就改了主意,决定提醒一下陛下:该让赵云义进京为质了。 这样一来,等赵云义进了京,那别人再查到赵云义参加球队的事情,就没了向陛下举告的必要。 而这提醒的功劳,就是郭家的。 ------------ 第一百一十二章:入京为质 这个提议,没有人反对。 就算有心里想反对的,也都没有说出口。 因为:这是惯例。 在外统兵的将军,如果不是家人全在京城,那就至少得有质子早早送到京城,甚至是皇宫。 且还必须是家中嫡出,基本皆是嫡长子。 赵嘉耀送子入京的时间本就晚了。 那是因为:赵嘉耀的大哥赵嘉信、以及其一家四口,都一直在宫中的偏僻角落里,关着。 他们的父亲,在为当今陛下争得江山之后,就主动送了赵嘉信一家留宫为质。自己去往了西南边陲。 再后来因伤瘫痪,将西南侯爷的位置传给了赵嘉耀。 按照各种功绩来算,赵云义都不该再被送进京城。加之也没有人在陛下面前提起这茬,老皇帝便给忽略了。 现在听郭如晦提到赵云义都已经年满十三还没入京,老皇帝的浮肿眼皮便动了动。 心中思忖着:赵嘉耀这是什么意思? 总该自觉些吧? 难道会因为自己想不起就想蒙混过去? 居心叵测吗?还是觉得自己会认为:皇家也有亲情?有赵嘉信一家就够了? 天真! 但老皇帝没有马上就同意这个提议,而是问向了在殿的另外几部尚书。 毕竟这些事也不能做得太难看。 已经关了赵嘉信全家这么多年,再又要让赵嘉耀的嫡长子入京,老皇帝也怕世上诟病他不慈不仁、对亲戚过于狠辣。 他自己的兄弟,可死得只剩下赵嘉耀那瘫痪在床的父亲了。 而这几部尚书大人,谁又不了解这位陛下的心思呢? 被问到,便纷纷拱手作揖、一致称颂。 “陛下果然是重情重义、心怀仁德。您因着过于思念侯爷,却碍于他守边重任不能轻离,便让他送子进京,也是为了聊解思亲之情。” 老皇帝龙心大悦,还真就眼带思念、抹了把脸,下令拟旨。 之后,还大大地夸赞了郭如晦一番,赏其孙子中一人,为建王府司库(从七品)。 郭如晦相当满意。 他清楚这是老皇帝想让安排人手去帮忙盯着建王,但反过来,如果建王有登基的可能,这也是让他郭家能提前沾上从龙之功,也是让郭家成为新帝的扶持势力。 而这还不算完。 郭如晦在离开皇宫后,又去拜访了几家文臣府邸。 在与对方攀谈期间,有意无意中说出:小军师就是晏旭的消息。 因为根据万俊彥的说法,一旦赵云义返回京城,晏旭也一定会回来。 郭如晦就要借着这个消息,趁机给那些找不到小军师出气的人家、卖个好儿。 这可是也要算进人情之内的。 拿个小小穷酸秀才的性命来做这个人情,郭如晦更觉收获多多。 …… 就这样,随着信鸽等等的飞来飞去,随着卫五换马不换人日夜兼程,晏旭一行人,在最快乐的时候,被追上。 赵云义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天生就是个质子。 愤怒如烈火般在他胸中燃烧。 他对着大树,拳如雨下,脚似风疾。 然而,这愤怒并未让他得到片刻的宣泄,反而让他更加心痛。 他蹲下身子,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将头深深地埋在双腿之间,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与世隔绝,不再受这离别之苦的折磨。 原来,一直嫌束缚住快乐的那个家,转眼之间,就轻易再回不去了。 原本,被他视为凶悍的阿娘、耙耳朵的阿爹、淘气的三弟、娇气的小妹……就这样转脸之间,再轻易见不到了。 那儿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树、一墙一瓦…… 那些曾经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存在啊,忽然就这般遥不可及了。 赵云义只觉难过到无法呼吸。 赵北晴坐去哥哥身边,伸出一只手,搭在他后背上。 “哥哥,有我陪着你。” 在这最孤单、最彷徨、最茫然、最无助、最愤慨、最难过……的时候,哥哥啊,还有我在。 不,不止。还有兄弟在。 杜景辰坐去赵云义另一边,用手握住他的腿。 晏旭,坐在赵云义对面,轻轻握住他两肩,低下脑袋,与他头对头。 轻轻出声:“别怕,有我。” 赵云义一动不动,所有人也都一动不动。 “噼啪!” 晴天一道霹雳,劈开蔚蓝天幕,狂风乍起,乌云翻滚,暴雨如豆,倾盆而下,带着无边的寒意,透彻心骨。 南北交界之地,一边枯黄遍野,一边绿草萋萋。他们,却不能再踏青逐鸟,只能远眺那苍翠之地,要回转满目枯败。 不,还有时间选择。 晏旭轻轻出声:“现在快马加鞭,还能赶在圣旨抵达松州前,再……” 再与家人相聚……几日……但是,再分别,只会比现在的痛苦更增添百倍、千倍、万倍。 云义,你愿意怎么做? 赵云义抬起头,任由雨水顺着脸颊肆意流淌。他只睁着腥红的双眼,看着晏旭。 “无论我想怎么样,你都能兜得住对吗?” 晏旭微笑,用力点头,斩钉截铁。 “对!” 你闯祸、我补锅;你提刀剑、我顺梯子;即便是你想弑君,我也会想方设法送你到那位的身边。 只要你想勇往直前,那么,我就只需要负责你不会走错路,就可以。 赵云义一把抱住晏旭,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如负伤的狼嚎、如中箭的雁鸣…… 最终,赵云义选择了:“入京。” 他站起身,隔着密集雨幕,眺望着西南方向。 “有这样的命运,该担我担着。有你在身边,我就敢不认命!” 晏旭站在他身后,侧颈望西北,轻声回应:“事在人为。” 从此,他俩有了共同的奋斗目标。 杜景辰听不太懂他俩在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他只需要跟着。 赵云义却不想妹妹再跟着。 “大妹,你回吧,回家去。” 一个质子就够了,别在这强买强卖中、还白白多搭进一个。 “不!” 赵北晴看着一瞬间仿佛长大了许多的哥哥,坚定地摇头拒绝。 然后说出一句、尤如滚滚天雷般的话语:“我以后要做晏旭的妻子!” 晏旭:“……” 这什么跟什么?! “哈哈,哈哈哈!” 赵云义仰天大笑。 有这样的兄弟、有这样的妹妹,他还怕个鸟蛋啊! 人生畅意,不过如此。 鹅梨和月芽的下巴掉了…… 晏旭却反对。 “赵大小姐,有没有你,我与云义、景辰,都会是生死兄弟。” 他、他们的事,就是我的事。不需要、也根本没必要再加入任何其它形式的捆绑。 晏旭觉得赵北晴想做出这样的牺牲,毫无意义。 ------------ 第一百一十三章:心悦 赵北晴坦然微笑,坦坦荡荡回答。 “你们的精力不能被分散在家务琐事之上。京城的西南侯府需要人操持打理,还有你的书肆、酒馆、宅院,以及未来可能更多的家业上,都需要。我做这些最合适。还有……” 赵北晴说到这儿,到底是有了三分羞涩之意,微微挪了下视线,却又立刻转回。 如湖般纯澈的双眼,以无比认真的神情看着晏旭。 “我心悦你,此生也唯愿能做你的妻子。” 赵北晴小的时候,就和一群男娃、女娃一起玩耍。 母亲就有叮嘱过她:注意从中挑选出谁的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她的夫婿。 母亲说:从小就挑出来的,总比掀了盖头才知道对方长相要强得多。 母亲还说:以她的家世,未来想要嫁给谁都可以,只要不入皇家。 从那时起,赵北晴就知道:女子长大了要嫁人。但她有权利不盲婚哑嫁。 她便挑。 想要一个青梅竹马。 因为从小培养的感情最牢不可破。 却无一人入她眼。 直到…… 哥哥总是跟她提起晏旭。 夸其沉稳有度、睿智聪慧、豪爽仗义、刻苦勤奋、温暖如阳…… 听着哥哥反反复复说起他们之间那些或平淡温馨、或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时,赵北晴就听出:晏旭其实是个很懂得如何包容哥哥、如何调教哥哥的人。 就对晏旭十分好奇。 再到见到晏旭,正是其落榜之时。就发现,想像得可能过于美好,现实却有些崩裂。 晏旭为了兄弟,宁愿独自吞咽委屈也不肯掀开舞弊,赵北晴就觉得这人缺了格局,且过于隐忍。 赵北晴在松州,看的、听的、见的,多是军中铁血男儿、豪爽硬朗,就见不得晏旭这种什么都憋在肚子里的家伙。 那时起,她配合晏旭,只是为了自己的哥哥。 再到…… 那封投文信、那些字迹,赵北晴恍恍惚惚就觉得:能写出那样字体的人,恐怕是自己看轻了对方。 更仿佛,晏旭与她钦佩的那个人,似乎已慢慢重合在一起。 她越看那样的字迹、越想那样的人、越想晏旭,重合度就越高,直到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只知道,她会忍不住关心起了晏旭的一举一动。 哪怕对方的每一声咳嗽,都能听得她心惊肉跳。 再到老皇帝心意翻转、贪官污吏彻底受到严惩等等,赵北晴就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这一切,是晏旭做的! 最后,在蹴鞠赛时亲眼所见晏旭的种种表现,当其他人都在为火武队欢呼庆贺之时,赵北晴无比清楚了自己的心意。 她,要做晏旭的妻子。 无关其它,只因心悦。 心悦从何而来?心悦什么? 或许她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只因着:每每有他在身边,心就安定与愉悦。 这是除了父母之外,就连哥哥都不能带给她的踏实和可依赖感。 哥哥应该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才会愿意将后背交给晏旭。 现在,赵北晴想想以后能为晏旭操持家业,心里为哥哥、为自己家人命运感受到的伤痛,都被冲淡了许多。 甚至……有了一些些的欢喜雀跃。 赵云义也轻松了几分,眼珠在妹妹和晏旭之间来回滚了两圈儿,就悄悄拉上杜景辰,悄悄站远。 躲去树后,抻着脖子悄悄再往这边看。 看那两只呆头鹅。 其实晏旭在沉思。 他能感觉到赵北晴的真心实意,也清楚之后在京城的一段日子里,的的确确需要赵北晴的帮助和打理。 也更明白答应了只会更好。 但是! “赵姑娘,你可以跟着我们返京,那些家业琐事,也真的要麻烦和拜托你全权处理。” 晏旭三思后,郑重回答:“但我们年纪……都还小,这些话,在此刻,且说且了。私定终身要不得。至于未来怎么样,以后再说。” 这些话在未尘埃落定前,就再不要提了。我们都要当没听过、没说过。之后,我们还是当朋友相处。 如果不出意外、如果我能金榜折桂,有了堪堪与你匹配的身份,届时如果双方长辈同意,我没意见。 晏旭知道,赵北晴是个合适自己的姑娘,也会是一个合适的当家主母、贤惠儿媳,也能与母亲相处融洽。 但晏旭更知道: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会有一个怎样的未来。而且,自己的未来都会充满着艰险。 他,不想害了赵北晴。 虽然从另一层面上来讲:赵北晴身为赵云义的妹妹,避无可避也会被卷入。 但要是其能嫁到这些纷杂之外,就有机会能像晏旭的母亲一样得以保全。 赵北晴听懂了。 她认认真真敛裙冲晏旭施了一礼,坦然笑开。 “感谢你待我的尊重回护之情。我再说最后一句:若能为你妻,一时片刻亦够一生陪伴。若不能,独活亦无趣。” 你能活多久我便伴多久,能拥有回忆我便已足够。所以不用跟我提你的命有多短多长。 要是你们以后有事,我一个人也不想再活着。你用不着为我想得那么长远。 晏旭:“……” 他回了认真一礼,然后走开。 赵云义跳出来,指着晏旭就撇嘴翻白眼:“小酸腐,真真是个小酸腐。” 可酸死赵云义了,牙根儿都痒痒。 这要是他看上了哪家姑娘,二话不说,绝对攥紧不放、穷追猛打。 偏这小酸腐想得太多,姑娘家都主动送上门儿来了还往外推,啧,太酸! 杜景辰却觉得晏旭做得对。 “门户之见、地位高低……” 刚絮叨两句就被赵云义挥挥手打断。“我家人根本不看重那些!” 杜景辰不服。 “那要娶人家姑娘,不得先为人家好好考虑考虑?旭哥儿半点没做错。这可不是大被一蒙、天塌任由的,这可是终身大事,要为人家负责担任的!” “行行行,你有理,你们都有理。” 赵云义捂着半边腮帮子,不和杜景辰理论争辩。 只问晏旭:“你说,我会不会也被那位给关起来?或者限制在皇宫?” 晏旭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而赵云义的问题还没完。 “圣旨若传到我家,我却不能亲自接旨,只怕要被追查去向。你想好怎么处理没?” 旨意不单单是给西南侯的,还必须得赵云义亲自接旨。 总不能告诉传旨官:他已经入京城了吧?只怕会横生枝节。 而传旨官若看不到人,通常就两个处理:一是让去找,其会先等着;二就是被买通,只当已经传完,自顾回转。 ------------ 第一百一十四章:俩老头儿吵架 其实赵云义也不是太担心这个,他相信以他阿娘的脾性,绝对不会收买传旨官。 只会把对方打到不敢胡说八道,留下圣旨麻溜溜儿滚蛋。 但保不齐传旨官就会怀恨在心,在回禀时不敢乱说,但在赵云义入京后的漫长岁月中,有的是机会多使绊子。 这将对赵云义以及整个西南侯府都只会更加不利。 他就相信晏旭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晏旭的确有。 闻问,微微笑了笑,十分轻松道:“我们快马返京后,你即刻去面见陛下。” 就说你是你爹主动送来为质的,这样就能化被动为主动,让那位无话可说。 那即便是你阿娘揍了传旨官,也可以变成揍得十分有理。 “我儿子都已经被我们送去了,不知道我们有多心痛吗?还让我们找人来亲自接旨,这不是故意找茬吗”云云。 传旨官也只当自己不开眼还来晚了,被揍残都不敢有恨心。 “所以,我们得尽快。” 晏旭说完就催促。 没时间给赵云义伤心了。趁着他现在情绪转缓,就将事情推动起来。 有事忙,没空再想其它。 且这事,真的要抢时间,越快越好。 于是,一行人又再次上马,急返京城。 其实,他们稍稍有些多虑了。 郭如晦并没有想直接跟陛下揭穿赵云义已入京的消息。 因为没必要。 既换不来好处,又会彻底得罪死西南侯府,怎么算、怎么不划算。 而只消稍稍提醒一下陛下,这不,收获就能更多。 至于别人想告诉陛下,别人也无从知晓赵云义的身份。 小军师的风头太盛,完全将那个表现也极为出彩的小门将给压制到无人注意。 不过…… 也不是绝对。 因为曹森的二儿子,曹宏启,也是此次乡试的考生之一。 曹森吃了两个儿子不为官的大苦头,就将剩下的四个儿子,包括嫡庶,都赶进了考场。 一路顺风顺水考到秀才,三个庶子被安排成小吏,唯有最后一个嫡子曹宏启,因学业优秀,被曹森看好,让其参加科举。 要待其考中举人、入国子监后,再一举提拔。 且曹宏启也能盯着点儿晏旭他们。 所以,在乡试榜单出来之时,同在当场的曹宏启,就有注意到晏旭与西南侯世子再次聚堆。 负责为曹宏鲲和曹宏鹏收尸的,就是曹宏启。 他也是曹家最有心机的一个。 当时,就有四处打听,将晏旭、杜景辰和赵云义三人的画像画出。 及至晏旭他们入京时,曹宏启也远远坠着,也入了京。 他就将自己当成在暗中潜伏着的毒蛇,于阴暗处盯着晏旭他们。 因为他绝对不能跳出来,不能让西南侯发现曹家有任何异动。 当京城闹开要找小军师时,曹宏启就去了柳府。 曹家正是仰仗了柳家的权势。 柳宗远,吏部尚书,柳娇儿和柳兴贤的父亲。 柳兴贤踢输了球,丢了祖宗的脸,平白给柳宗远的头上加出了一堆“父亲”,被气得半死的柳宗远给痛揍一顿后罚跪了祠堂。 柳宗远气却未出,就查小军师,可惜未果。 正心头暗恨之时,曹宏启前来拜见,送上了一份相当漂亮的“礼物”。 柳宗远,在知道赵云义的身份后,就派人搜找其和晏旭。想要逮赵云义个现形,再告发到陛下那儿去。 毕竟捉贼拿脏,否则空口无凭去弹劾西南侯,只怕会先烧着自己的屁股。 可找来找去没找着,连点儿影踪都没有捉到。 还被郭如晦给抢先一步,向陛下提醒到了让西南侯送赵云义入京的事情。 当时,柳宗远就极想说出事情真相。 不过一把年纪的人了也没有那么冲动,他就在等,盘算日子。 柳宗远估摸着赵云义因球赛之事被各家搜寻,一定就躲在了京城郊外。 不会回松州的,毕竟京城多繁华啊,能令每一个到过之人,都留连不舍。何况是几个孩子? 能脱离出家中长辈们的约束,能自由自在放纵玩耍,岂会因反正也找不到他们的人就此折返再困家笼? 柳宗远就等,等到传旨官见不到人的时候,就准备入宫。 这叫提前给陛下心头埋根刺。一旦传旨官回来呈禀,以陛下的多疑,必然就会下令抓捕赵云义。 就会让赵云义像他的大伯全家那样,永远被关入牢笼,终生再不得自由。 未及宫门附近,柳宗远的轿子却被挡住。 街道上,一个满脸胡须、看上去十分莽撞的老头,正在和另一个与之年岁差不多的老头吵架。 双方拉开架势,占据道路两边,一个声若洪钟、一个气壮山河,双方吵得脸红脖子粗,引得不少行人驻足观看。 柳宗远就让轿子调头。 他可不想直接将西南侯的仇恨拉到自己身上来。 这时又不应卯、又无紧急战事,被有心之人看到他进宫,事后就算别人不联想到赵云义之事是他捣的鬼,万一有别的什么事联想到他也麻烦。 可轿子在原地转圈之时,动作比较大,被那俩吵架的老头看见,便吆喝着跑过来,要让轿中官员给他俩评评理。 行人一见,也跟随移动,就不但堵住了去路,连来路都一并给堵住了。 因着是要秘密进宫,柳宗远带着的随从只有四个,无法强行将这些人给驱散,柳宗远又不愿意下轿,便抻在了这儿。 无人敢硬掀他的轿子,但也不散开。两个老头见轿中官员不肯为自己二人评理,便又自顾自吵吵起来。 听来听去,这二位竟然也是文人,竟然只是因着对一篇文章的见解不同而相争不下。 柳宗远越听越有气、也越听越无奈。听着听着睡着了,听着听着,那些人几时散去的都不知道,而天色已黑。 现在的陛下身体不太好、疑心却暴涨。尤其是天黑之后,就不再接见任何人,除非有紧急军情。 柳宗远只得悻悻回府。 却不知,他将将才离开这条街道,便有一匹快马,疾驰到了宫门前。 来人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下马的动作却相当稳健,身板也笔笔直直。在于守城禁军交涉后,等候并不多时。 宫门,开了。 ------------ 第一百一十五章:见字悟人 此前,赵云义三问晏旭:“虽然那位最想要的礼物是我这个人,但我总不能真的就两手空空去觐见。你帮我想想,该送什么?” 而等他的问题彻底问完,晏旭只让他做一件事。 就是让赵云义模仿他爹的笔迹写一行字。 晏旭毫不怀疑赵云义就是会模仿。因为…… 谁家淘气孩子成长过程中没干过这种事儿? 不淘气的其实也干,基本只要读书习字、基本只要父亲会写字,小的时候,最开始模仿的字,几乎都来自父亲。 果然,就见赵云义咧开大嘴笑,二话不说提笔挥就。 写完一叉腰,还欣赏、还啧啧夸赞:“我这笔力,足有我父亲六成的功力,看看,漂亮吧?” 赞完又问:“嗳小旭,你是不是想要我模仿我爹的笔迹,写份奏章交给那位?” 赵北晴看着那字,蛾眉却微蹙。 晏旭则点了点头。 “有一份呈情表,就能当作礼物。” 总不能一头冒冒然扎进皇宫,然后就说自己自投罗网来了吧? 总得有家中长辈才能明正言顺。 “行。” 赵云义再次提笔,“你说、我写。” 作文什么的,他不行,只有晏旭来。 话音刚落,手里的笔却被晏旭抽了去,人也被从简易书案前给推开。 赵云义不解,旋即又恍然,自觉再站开一步。 “你写完我誊抄确实更加方便,你来。” 却听晏旭回答道:“我模仿出的笔迹能更像。” “哇哦,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 赵云义一听,只觉是因着帐篷外的雷声太大,以致失聪给听了差。 “那是我爹,你连见都没有见过他的字,你学得像?!” 赵北晴偷抿着桃粉樱唇笑,也觉得晏旭这次怕是失了沉稳,要出乖丑。 晏旭没回声。 只提住笔、敛住袖,再看看那行字,揣摩几息后,写下一篇赞颂、以及对陛下忠心、又隐隐暗含着暮暮平凡之心的奏章。 看得赵云义双手滑落,看看奏章、盯向晏旭,不可思议怪叫。 “到底是你爹还是我爹?你怎么能、怎么能学得这么像?连我都分不出来!” 赵北晴也震惊地喔圆了小嘴。 这这这……这真的一模一样,连她也分不出来! 她哥模仿的,只带出了略微不多的一点点她爹的风骨,更多的是字像骨不像。 而晏旭模仿的,字体中带出的那份刚柔并济、含蓄内敛、却又行云自然,真真是见字如见人,扑面而来。 字像,骨更像! 所以这么强的模仿能力,才能模仿得像那个人的字迹吧。 赵北晴有点儿恍惚。 而赵云义则用力揉搓几下眼睛,再看,再揉,再看…… 这要不是他亲眼看见是晏旭提笔写下,当真就会以为是阿爹亲笔所书。 他退了半步,一边捂脸,一边摇头:“我爹没有这么好的文采。” 只能用这个强行挽尊了。 赵北晴在恍惚震惊后笑开,笑得雪肤小脸如桃花瓣儿层层绽开,看向晏旭的目光,如湖面辍满星辰。 “用这么好的文采去呈表,更能体现出我爹他在西南有多安心诗书而非战事。” 晏旭回之以微笑。 此言,正中他下怀。 赵云义钻出帐篷,冲着乌漆漆仍不断流泪的天空就是一声暴吼。 “我才是我爹的儿子,亲的!” 又被一道滚滚天雷给震得滚回帐篷。 心里,却奇怪地舒坦了许多。 自己这个儿子当得不怎么好,那以后就好好表现,以慰爹心、以作描补吧。 逗得赵北晴直笑,摸出自家阿爹的备用私章,扣在了奏章的一角。 这是她做好出门准备时、就考虑到必要时候会用上的。 而晏旭呢? 在避雨的时间里,晏旭又用一柄小刀,用竹节,雕刻出了个巴掌大的手玩把件。 其上,仍用西南侯爷的笔迹,刻写着一段平和意义的经文。 其表,用烤软了的树胶薄薄地糊上一层,显得可爱又肃穆。 让其与那奏章一样,表达出:战事非我愿、只期宁与和的向往意境。 不过分、不张扬,隐隐流露,还带着一丝丝沧桑疲惫之感。 看得赵云义都想将这竹节摆件给强行留下了。 看得赵北晴也想抢。 怼自家哥哥的理由还相当充分:“晏旭送你的尖耳猫荷包,你就没有保管好。” 赵云义面红不服。“那是阿娘非要抢走的!” 他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阿娘非得拿走那个,弄得他一直都不敢在晏旭面前提起相关。 晏旭其实早已猜到,所以也没有问过。 见他俩都很喜欢这种小把件,便宽慰二人:“等有空我再雕刻两枚给你俩便是。” 京城的冬日,也有最适合雕刻这种小玩件的竹子。 “那我要大雁形状的!”赵北晴立刻接口。 赵云义则道:“我要大的,越大越好!” 只要足够壮观、足够大,谁也轻易抢不走的。 晏旭一一答应,还对眼巴巴的杜景辰道:“送你一个坛子状的。” 杜景辰被逗得忍不住笑开。抗议:“我要高山流水的。” “好。高山流水纹路的坛子。”晏旭答应。 “哈哈哈” 帐篷内,笑成一片。 及至短暂的休息过后,雨水稍停,便再次启程。 而到了宫城附近,就由赵云义一人,去觐见陛下。 带着风尘、带着浑身由内而外透出的疲累和憔悴,就这样去见。 而老皇帝一听禀报说西南侯世子觐见,在犹豫了几息后,便宣召其入宫。 然后从软榻上坐起,走到龙案后坐下,双手置桌,表现出帝王气势。 脑中在琢磨:赵嘉耀这是? 自己令其送子入京的旨意估计将将才送到其手,这怎么其儿就已赶到京城? 是自己这边走漏了什么风声? 不,不像,再怎么走漏赵云义来的速度都不可能这么快。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是赵嘉耀生怕西南捷报会引自己多思多想,主动“献儿”以表忠心。 不过……这可不像是赵嘉耀的为人啊。 其要表忠心,也不会如此主动赤裸。 难道,会是另有企图? 老皇帝心下疑云大起。 那便见见吧。 见到之时,早已如铁石木雕般的老心脏,都不由颤了一颤。 这孩子……吃了大苦啊。 老皇帝看着赵云义那已被灰泥给糊得几几不辨形容的脸,却仍从其眉眼鼻唇之处,看到了几分弟弟的形容,脑中一瞬间闪过曾经兄弟相得的日子。 不由怜悯之心动了三分。 “如何这般样子便来觐见?岂不失礼?”他如是说道。 赵云义“嘿嘿”一笑,笑得纯净。 再一肃容,单膝跪地,抱拳,眼中流露出些许的仰慕与孺慕之情,仿佛见到多年渴望、崇拜的长辈一般,行礼拜见。 “侄孙子忠,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岁安泰、国祚绵延!” “好孩子,起来吧。”老皇帝面容缓和。 在赵云义起身,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呈章和呈礼,又后退殿中之时,老皇帝对一旁的太监总管使了个眼色。 太监总管遂即上前,请赵云义入侧殿简单梳洗。 老皇帝这才又让一直随殿伺候的侯太医,检查一遍奏章内外以及呈礼上下。 ------------ 第一百一十六章:那个晏旭啊 而候在宫城外不远处的晏旭等人,也来不及梳洗,只坐在街边商铺门前的石阶上,等待赵云义出来。 真的很担心赵云义就被扣留在宫中,两眼就只盯着那道在夜色和火把下朦胧的高大城门。 就被詹士群和童望烈一眼发现,逮了个正着。 “谁让你这小兔崽子又回来的?!” 童望烈一见晏旭,冲过去就要揪其脖领子,被闪开,就气休休追问。 不过因着吵架的时间有点儿过长,声音显得十分沙哑,便连气势也弱去了八分。 晏旭后闪、闪开人,侧转身站起,行完礼疑惑:“您二位这是?” 怎么还在京城?怎么嗓子成这样了? 詹士群笑,笑得神秘兮兮,还故作高深。 童望烈却百无禁忌,拍拍屁股就道:“你们闯完祸就跑,晏旭你的‘小军师’之名已经在京城内传开,我们得为你守守后续不是?” “这不?你们詹馆长的人就发现曹森家二小子进了柳府,之后柳宗远就有点儿鬼鬼崇崇的……” 赵云义身份暴露的事件,在开县也有传扬开来。童望烈就知道晏旭交的小伙伴是谁。 而詹士群是峡省考生会馆的馆长,自然也认识曹宏启。 再和童望烈一对合消息,才明白曹家与晏旭的恩怨。 他俩担心晏旭,也便盯上了柳宗远。 在发现其有避开人想进密告之时,干脆跳到大街上开吵。 虽然他俩也不知道柳宗远具体想告的是什么。只大概猜测不是要为难晏旭、就是要为难赵云义。 “我们本来想阻他一阻,再商量推个假的小军师出来挡锅。哪知转脸就看到你这个真货了。” 童望烈拍腿叹气,“你说你又回来干嘛,啊?!” 嫌命长了是吧? 晏旭解开水囊,双手递过去。“您别急,先喝点儿水。” 然后,赶在童夫子推开水囊发飙之前,小声耳语了一句:“陛下召云义入京。” 童望烈秒懂,立时睁圆双目。 旋即就深深合眼。 长长叹了口气,重重拍了下晏旭的肩膀,招呼上詹士群,沉默着走了。 这世道,谁都没自由。从上到下,都没有。 倒是不用再为晏旭担心。 毕竟跟着西南侯世子,再怎么样,也没人敢拿刚入京为质的世子开刀。 他们哪,也该离开京城,各自回去教书育人、敦促考生们备考明年的恩科。 还要回去,告诉书子们一些也许能激励到他们的事情。 詹士群回到峡省馆所后,面对不少还没有离开的书子们。 认真地道:“这一次的成功,来之相当不易。有个孩子,年仅十一岁,却在我们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利用学到的知识、绘画的技能,不但营救了沈院长和童夫子,更是大大地推动了这一次揭发乡试舞弊、严惩贪官的成功。” 书子们睁大了眼睛,一时震惊,一时又有些难以相信。 想当初,他们在听说晏旭要上京之时…… 那时有多鄙夷不屑,现在……就有多羞愧难言。 感觉那时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化成巨大的巴掌,一巴掌、一巴掌打回到了他们自己的脸上。 但詹馆长似乎还觉得这样的巴掌力度不够,又补了一句。 “努力学习吧各位,明年的恩科,应该是难得迎来的公平一次。那是真正检验你们学识底蕴的机会。它,也是晏旭为你们争取来的,千万别浪费。” 说完,詹士群也没再去管书子们那深垂的脑袋,转身回屋,为自己斟了杯小酒,嗞嗞溜溜儿饮下。 心下感叹:晏旭啊,真的是个谜一般的孩子。 若天下孩子都能如此这般…… 詹士群畅想起那样的未来。那该是怎样一个光明平和、璀璨如星河、幸福如江海的世道啊。 而沈昌沈院长,在回到蜀青书院后,恢复了真正院长的身份,召集所有学子,正式与大家见面。 “老夫,才是你们真正的沈院长……” 刚开口,底下便震惊一片、一片、又一片。 什么?这才是沈院长? 什么?这不是齐大爷吗?原来齐大爷才是院长? 完了完了完了,我给齐大爷使过绊子。 完了完了完了,我还专门在齐大爷扫地的时候扔过垃圾 完了完了完了…… 无数学子内心咆哮,脸皮通红,抬不起头来。 “老夫知道你们此时内心百味杂陈,别担心,老夫不是为了追究那些过往而来。虽然,老夫也很不愿意看到自己书院教出来的书子,有着这样那样低质素的表现。” “不过人无完人,且是老夫误导大家所致,所以不追究。而真正能令你们无地自容的、才是老夫今日想说的事情。” “还记得有三个孩子来投文的事情吧?其中最小的那个十一岁孩子、晏旭,你们知道吗?他没想投文给老夫,是老夫追着、求着,甚至是派人暗中去取的他的文!” 什么?沈、沈院长追着人家取的文? 什么?不是说科举前后沈院长不收文的吗? 什么?就是那个、那个黄不啦叽的病弱小孩子?! 当时、当时他们说什么来着…… 他们鄙夷、他们不屑、他们把他当成了笑话来看…… 捂脸,一个个深深的捂住脸,不敢抬头。 而沈院长似乎认为他们受到的打击还远远不够,还在继续一锤一锤地砸下来。 “当你们愤怒而又无助地拥堵在衙门门口想要讨个说法的时候,晏旭,却在冷静安抚大家的情绪,更是星夜兼程,扛着他那病弱的身体,急赴京城、努力筹谋。” “晏旭,在老夫面对乡试舞弊被轻拿轻放后束手无策、锒铛入狱、性命难保之时,是他,义无返顾地照顾和营救了老夫!” “晏旭,更是利用他学到的学识,搜集信息、分析信息,准确做出判断,积极寻找帮助,一举令陛下改变主意,使贪官腐吏受到严惩,让你们看到了公平、赢得了公正!” “晏旭,老夫想收他为学生,这会是老夫的骄傲,可惜,这个机会他没给,老夫深以为憾。” “学子们,努力学习吧,上天给了我们智慧,就是要让我们将之用到正确的地方去,也是让我们不要将之给浪费,要让我们在面对人生重重困难之时,将它发挥到极致。如晏旭!” 沈院长说完,宣布了解散。 可书子们却低垂着脑袋,挪不开脚步。 只感觉院长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在说:瞧瞧你们学了些什么? 寒窗苦读、费银费食,就只学会了如何嘲讽别人是吗?如何狗眼看人低是吗? 你们哪个不比人家晏旭的年纪大?看看人家做的,看看你们自己做的。 羞也不羞?!愧也不愧?! 再不努力奋进,你们连扫大街都不配! 书子们被这样一句句撕扯着最爱惜的脸皮、只感觉连地缝都不愿意为他们打开好让他们钻一钻。 倒是他们一直追崇的假的沈院长说的一句话,拯救了他们几几破碎的灵魂。 ------------ 第一百一十七章:是打脸,也是激励 “觉醒永不迟学子们。晏旭,就在前方等着你们。集中精力、鼓足勇气,你们要努力去追赶、去超越,你们还有机会成为他那样的人、成为自己期待中的人!” 书子们慢慢抬起头,然后,快步跑回课室,捧起了书本。 他们,不能连个孩子都追不上! 而童望烈童夫子呢? 回去开县后,想帮晏旭照顾一下其母,才发现人已不知去向。 很是深以为憾。总觉得自己什么也没能为晏旭做,而那孩子还在京城陪伴质子会更危险。 童夫子越想心里越空落落的。 便逢人就宣讲晏旭的“丰功伟绩”、“聪慧睿智”、“学以致用”…… 让所有曾经嘲笑过晏旭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连路过晏旭家门前的那条街都不敢。 尽管,人家已经搬走。 忽然才发现,他们,连弥补羞愧、或与有荣蔫的机会都没有了。 人家……只怕就是被他们给逼走的…… 而陵扬村的乡亲们,却听得热血沸腾、激动万分、骄傲满满。晏旭,那可是他们陵扬村走出来的孩子! 见不到晏旭,就去请童夫子喝酒,再听他讲述晏旭那孩子的故事,再回家教育紧衣缩食供读书的孩子,再如此往复,不知疲倦…… 也不知有多少孩子,在还没记住三字经之前,就已经听絮了晏旭这个名字,终其一生想忘都没能忘记。 如童年噩梦。 …… 而在詹馆长和童夫子离开宫门前、离开晏旭之时。 晏旭冲着他们的背影,深深行了一礼。 转身,就看见:赵云义出来了! 顿时喜不自胜,迎上前去。 晏旭见赵云义就手和脸干净了,微微笑开,故作轻松。 “敢情你的伯祖父就让你洗了个脸啊?” 赵云义眼皮垂了垂,走过来牵上马,闷闷不吭声。 晏旭却放了心。 只要赵云义不被软禁在宫中或府中,那自由受点规矩上的限制,也没什么。 这已经符合了晏旭的预期。 估计赵云义的郁闷,可能是其自己的预期更高吧,还指望着亲情能让老皇帝对他更好一些、指望能放他回家吧。 可惜…… 估计连稍好些的待遇都没有。 果然,回到伏沽小酒馆,几人洗漱完用饭时,赵云义终于憋不住,闷闷出声。 “都说皇家无亲情,我从来都不信。因为我家的人都很好,甚至比不少家庭里的人都要好。” “我觉得那位没有让我为质的必要,我爹他从来就不想回京,更从没肖想过什么龙位。” “可那位……你们是不知道他的笑容看起来有多假,他表现出的怜悯看着有多廉价,甚至,他对我更带有多三分的戒备。” “小旭,谢谢你。估计要不是你的那份奏章和礼物,我就再也出不了那道宫门了。” 赵云义越说越寒心。 临进宫前,晏旭交代他要注意的,他都注意到了。 注意到殿内有太医。赵云义出去洗脸、和回来时,太医的站位有变、站姿有变。龙案上老皇帝的手边,还多出了一枚挑封口的长针等等。 甚至,还有竹节小把件上挑下的一块橙黄色的树脂。 下着大雨,晏旭找到那点树脂有多不容易,赵云义心里就有多清楚。 看到老皇帝有多戒备,赵云义就有多心酸。 当时他就在大殿内有流下眼泪。 这也是晏旭让他想哭就哭,索性就哭给老皇帝看,哭着让对方感觉这是他对见到亲人的激动泪流。 “他夸我爹的文采很有长进,可见依旧那么爱好钻研学识。他也抹眼睛,说他有多怀念我爹云云。还说难为了我爹,那么忙还有心思亲手雕琢什么小玩意儿……” 赵云义越说越有一种恶心翻滚的感觉,扔掉了筷子。 恶心对方,也恶心自己。 晏旭叮嘱过:如果他听到老皇帝说这些,就回答对方他爹怎么宠妻、怎么任由他娘欺负他、他爹怎么没出息等等。 通过这样的一来一回、通过这样的形容描述,将他爹的形像彻底变成一个妻奴,一个只会围着家庭打转、没有上进心、只知醉情温情的人。 倒是让老皇帝满意了。 只是不知道他爹知道以后,会不会揍死他,还是和他娘一块儿联手揍的那种。 赵云义,想爹娘了…… 晏旭伸手握住他的手臂,转移话题。 “关于此次西南捷报,那位可有问你什么?” “有。” 赵云义用力闭了闭眼睛,点头回答:“我照你的意思跟他说了。因为我爹把军队散得到处都是。恰好吐蕃不开眼,还从老路进来抢,自动撞到乱跑的兵丁手里倒霉的。” 赵云义不仅是这照着这样说的,还照着这样做的。 形容这一部分的时候,拍腿搓掌,显得相当幸灾乐祸,又带上了点儿万幸如此的心有余悸。 散乱的军队,再有强悍的作战能力,也不会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 而散乱的军队,的确恰好能逮到那些小股侵袭的敌人。 非常合理。 老皇帝这才彻底满意,嘱咐了赵云义几句,再假惺惺表现一番,就让赵云义回旧的西南侯府呆着。 “居然让你全猜中了。他让我尽量不要出城乱跑,还说什么京郊外恐难保证我的安全云云。” 赵云义说着,自嘲地笑笑。 “听着很能让人感动吧?谁又会想得到这是他给我的警告?在为我划出活动范围?” “挺好。” 晏旭的视线,从赵云义那酸涩无比的笑容中挪开,再拿双筷子塞进他手里。 “我们的目的已达到,这就行了。” 本就不该对那位抱有过高的期望。 能在那种情况下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已经很不错。 “谢谢你小旭。” 赵云义接过筷子,轻轻捶了捶晏旭。 感激在心中。 他知道:这一切要不是有晏旭,他自己绝对会处理成无可想象的样子。 “接下来咱们要做什么?” 赵北晴也目含感激看向晏旭,问到以后。 毕竟质子生涯,这仅仅,才是开始。 如同攀山,他们现在,才刚刚确定了要爬哪座山。 ------------ 第一百一十八章:没有完美的文 而晏旭他们的山还不止这一座,他们还要备战明年的恩科。 “北晴,等缓过精神,你去郊外购置一座山头,咱们先在那儿建个酿酒的酒庄。这个铺子,也要扩大一些规模。” 要爬山,自然要先打根基。 酒庄,自制酿酒,是晏旭在来路时就盘算好的第一步。 “酿酒需要大量的粮食,你确定?” 赵云义三人不明所以。 他爹可是将军,这才一进京,就大量收购粮草,这……不好吧? 好不容易才打消了点儿老皇帝的疑虑,这又往枪尖上撞? “就是要现在做才最不容易引人怀疑。” 晏旭微笑。“买下山头就派人四处去收粮,一边就开建粮仓、寻找会酿酒的匠人等等,都大明大方地做。” 彻底表现出扎根、和过田园生活的意思。反正现在他们本来就已无须遮掩。 赵云义直抓头皮,嘟嘟囔囔。 “我原以为质子就是吃喝睡混日子,再找火武队去玩耍就行了。” 原来还有事,还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事要做。 只要想想,就有密密麻麻扑面而来的感觉。 原来离开了爹娘自撑家业的日子,这么麻烦啊? “你就别再去找火武队了。” 晏旭回答他,顺便再提醒道:“就是要把我们全放去城外酒庄,先避开无谓的窥视。” 西南侯世子进京了,按规矩:文武百官等等,都要上门拜会。 偏赵云义实际又是个质子的身份,西南侯的身份也敏感得很,官员那些来拜也不是、不来拜也不是。 那赵云义还不如干脆先出去避避,免得大家难做。 这样反而能收获到一丝丝感激。 再说城外读书也清静。 “那你们无法拜师了。” 赵北晴想到的是这个。 按照晏旭的安排,以后晏旭和杜景辰都会做为赵云义的伴读共同进出。 现在谁都不想沾染西南侯府,去拜师也是在为难对方。 “无所谓啊,晏旭自己就能把我们教得很好。” 杜景辰完全不在意这个。 他觉得,没哪个先生有晏旭教得好。 晏旭有些无语地看看他,才回答赵北晴。 “拜师问题可以等中举之后再说,接下来要辛苦你。” 赵北晴的留下,当真起到了大作用,太多事需要她去张罗了。 赵北晴却很开心,还很积极,笑得如桃花绚烂。 而之后,他们开始积极为筹建酒庄忙碌的时候,有关他们的消息,也在京城泛滥开来。 除了必然会涉及到的那些之外,再就是…… “听说小军师晏旭,原来是西南侯世子的伴读。” “哎呀,那高蟹赛的时候,世子是不是……?” “胡说什么呢,世子前几日才进京的,高蟹赛可是过去大半个月了。” “哦哦哦,我懂了。那就是世子要进京前,让小军师打了前哨,结果小军师不务正业跑去踢球?” “嗯嗯,应该是这样没错了。毕竟那可是侯府世子,还能两眼一摸黑就入京城来?” “哈哈,结果直接出名了,小军师直接帮他拉了一拨儿仇恨。” “嘘……你可小点儿声的吧。” “怕啥?现在侯府世子亮出了身份,小军师就有了人撑腰,再不是先前那会子孤军奋战,谁还敢动他?那位……不要脸的吗?” “闭嘴闭嘴闭嘴!” “……” 这边闭嘴那边起,那边闭嘴这边起,无处不在谈论,不在热议当前最热闹的话题。 尤其是高蟹赛的热议已经稍稍淡去又重被掀起,简直太令人津津乐味。 而被半了半个月,才刚刚被允许走出家门的高文队前队员们,又不得不重新缩了回去,憋屈得半死。 想要让家中长辈们帮忙出气。 可正如大家所预料的那样:这节骨眼儿上,谁敢哪? 就算那位自己不要脸,他们也还得努力维持住不把那层脸皮往下扒不是? 而王勋和柳娇儿,也分别收到目标不翼而飞、刺杀行动失败的消息。 柳娇儿气得砸碎一屋子东西。 王勋则是听说周家人早已病死的消息后,倒对晏旭的杀意没有那么强了。 一只孤雁,再聪慧,不过尔尔。想通过科举入仕? 呵呵! 而当他得知晏旭跟随侯府世子入京的消息后,就更对晏旭不屑一顾了。 这是有多蠢,才会去跟着个质子谋前途?! 之后,王勋也去警告了柳娇儿,免得这个蠢妇再做出什么蠢事儿。 而火武队的队员们,一听到有关小军师的这些消息,兴奋了。 可算让他们找到了啊啊啊! 就要去西南侯府找人。却被家中长辈们给按住,急得他们团团乱转,也只能忍着。 而还没几日的蹴鞠大赛,早在赢了高文队后不久,火武队就放弃了。 因为再上场,只能输、不能赢且不说,还会成为所有队伍攻击的耙子。 他们可不想用受伤为代价、让那些人当成讨好高文队背后势力的“礼物”。 万俊彥则在听说晏旭随赵云义进京后,缩在了郭府不出门…… 因着晏旭身边有赵云义,这让他想去晏旭面前表现的欲望都没有,只觉心虚,只咬牙发誓等自己更强的时候、能看到晏旭后悔脸色的时候再见。 …… 时间,就在各方风起云涌、又诡异地维持住了一种平静的情况下,悄悄进入腊月中。 “醉香酒庄”内,靠近山脚位置的一座简易院落内,晏旭正在盘整书册。 这段日子以来,别人都在忙着筹建酒庄,他则就去各处淘买书籍。 京城的书肆很多,不同的书肆也都有着各自的镇店之宝,不是孤本、就是典籍,要不就是某位已去世的文学大儒之巨著、名篇、诗词等等。 晏旭就从赵北晴那儿借了笔银子,将能买到的,统统买了回来。 从这些的里面,他都能吸收到对自己有用的学识,且能看到更多不同的“百花齐放”。 没有一篇文章是完美的。 如何采众家之长,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或者,学习不同的风格、品味不同的角度,都是他需要去做的事。 从中,他也能体会到更多的快乐和收获。 “旭哥儿,朝廷与东辽谈和成功,赔嫁一位公主、三座城池。赔银、赔礼那些,王家负担了一半。” 这时,负责去城内采买物什的杜景辰,给晏旭带回了这则新消息。 ------------ 第一百一十九章:割地赔款 来来回回的拉锯式谈判,终于尘埃落定。 东辽打下五座城池,退还两座,另外三座彻底归了东辽。而大景付出的代价就是总额三千万两白银。 不算公主以及其陪嫁。 王家出了一半,就是布帛、绸缎、茶叶、铜铁、古董、珠宝、黄金白银等等折合总数为一千五百万两。 而另一千五百万两,就由文武百官与国库分摊。 说白了:都是百姓负担。明年,各项赋税会疯涨。 晏旭沉默着没有出声。 在能力所不及时,他只想努力去积攒实力。 过早的伸手抻腿,只会被人给打断。 但,更坏的消息也随着赵云义的脚步,带了回来。 “戚浩的父亲,戚桓翼,被问罪!” 戚桓翼,就是负责防守东辽一线的统兵大将军。 此次,与东辽作战,连连失利。 谈和结果一下来,他就成了“罪魁祸首”。老皇帝已下旨让他回京“请罪”。 回来,不用问,轻易他自己人头不保,重则,满门抄斩! 目前的罪名是:无能将军、消极抵抗、畏敌怯战、护国不力。 如果等他回来论罪时,再有人故意添油加醋,说他里通外敌、通敌卖国…… 戚氏九族皆寸草不存。 割土赔银的罪名老皇帝才不会背,只会让统兵的将领背。 若战事赢了,那就是陛下领导有方、任人唯贤、天威凛然…… 为什么戚浩他们对其它队伍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一输再输? 就是不愿意太得罪人,避免有人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 “我们害了戚浩,小旭,怎么办?” 赵云义叉着腰,在匆忙先建起的简易院落、拥挤不堪的书房内,来回踱步。 天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愤怒,肺都快气炸了! 又着急,火烧眉毛般着急。 他想救戚浩,不管是因为什么都想救。 而办法,只有让晏旭想。 晏旭的心头,也有熊熊怒火腾腾燃起,烧得他肺部又是刺痒难受。 根据卫三他们陆续提供的消息,戚大将军当时根本就没有任何后退一步的打算。 战事一开启,便是死战不退! 可在坚持半个月、付出惨重代价之后,守住了城池,没能守住人心。 有人趁着城内兵力不足、后防空虚、兵疲将惫之际,打开了后城门,只顾自己出逃。 却被敌人趁隙而入,城池被攻破。 戚大将军还是在残余将士们的拼力保护下,杀出的重围。 可后面的四座城池,非但没有为着他们打开城门,任由他们躲藏野地。 更是在敌人攻至时,守城官员不是弃城而逃,就是大开城门! 戚桓翼大将军,为什么没有被第一时间押回来问罪? 就是他翻山越岭,赶到第六座城池,赶在敌人攻来之前,宰了那名也想弃城而逃的知府,率领着城中将士与百姓,死守之故! 战事这才进入有机会谈判阶段。 而负责去谈判的二皇子赵建安,在一赶到第六座城池之时,就将戚桓翼扣押,向敌方表示了谈和的诚意。 现在,谈和结束,戚桓翼也即将被押解而回! 这时候,也根本不会有、不敢有任何朝臣敢为戚桓翼出面说情。 因为心下都无比清楚:皇帝就是要让戚桓翼背罪。 谁挡,谁与戚桓翼同样下场。 晏旭一肘撑去扶手上,两指顶住眉心,闭目急思。 其实从他初次入京后听说东北防线战事失利,就从卫三他们那里打听到一些,之后,也让赵云义安排人继续打听。 那时,他就意识到戚桓翼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 毕竟这是近百年来的惯例操作。 为什么原本的安西都护府整片领土被失去? 为什么一块接着一块的领土会成为敌土? 都让这后续的一代又一代帝王,将之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惯例、一种…… 甚至如果类此次的失土并不严重,还会反而庆幸:呀,这次只损失了三座城池,还好还好,不错不错。 然后庆幸着,严惩带兵统领,再心安理得的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嗯,不是帝王无用,而是武将无能。是他们,辜负了朕的信任、辜负了百姓们的期望、辜负了天下臣民。 晏旭的脑中,都能想像出帝位再一次获得平安后老皇帝心下的喟叹和满足。 晏旭很愤怒,但目前无能为力。 他一直有思考如何解救戚桓翼的办法,但一直也没有想出一个最好的办法。 不过,有没有办法,他也依然会让戚浩踢赢那场球。 因为如果戚家要走上翟大将军的断亡之路,那么,再得不得罪人已经无所谓。那就在死前,痛痛快快赢一场。 晏旭都毫不怀疑会有人对戚家落井下石。 想安插自己人手的、想壮大自己势力的、想讨好陛下的、想…… 这样的朝臣可不少,尤其是王家。 世家能屹立不倒的最大一个原因:懂得如何在配合帝心时暗暗左右帝决。 世家最怕什么? 与其说是帝王在重文轻武,不如说是世家。 当然不包括武将世家。因为武将,很难形成世家规模。 可这些话他不能跟赵云义说。 这家伙本来就暴躁得很、本来就极厌恶世家。 晏旭把赵云义拉到院子里,让他有宽敞些的地方转圈圈,免得其把屋里的书给撞塌了。 结果地方大了,他的脑子也宽了。 “咱能劫人不?”赵云义问。 晏旭:“……” 认认真真思考起来了这么做的可能性。 若是赵云义的人手不足,可以联系戚浩试试。 但卫五随即又带来一则消息:“戚家已满门下狱。” 这就是说:朝中已有人落了井、下了石,赶在戚桓翼要被押解回来的消息传开之前、赶在戚家人有所动作之前,先把戚家给押了起来。 没有多大的机率能活着出来了。 “再探。” 晏旭立刻吩咐:“留意火武队的动向,千万阻止他们闯祸。还有,查清火武队所有队员家族、与戚家的关系。” 火武队成员相当团结,就算平日里隐忍习惯,这种时候,未必不会违背家中长辈的意见,做出什么冲动出格的事情来。 而且晏旭还另有一层隐忧,如果…… ------------ 第一百二十章:死战,战死 如果戚桓翼手下有火武队成员中谁的父亲、兄长等等…… 也不知道性命尚存否? 若存,是否也与戚桓翼一道被囚、被押解、要被一起送上路? 晏旭还没想完。 吩咐的话音刚落,就听卫五道:“罗昆和宁固的父亲、齐鸣的兄长,皆已在朔城战中,战死。与其他战死将领们的遗体,将随押解戚大将军的队伍一并运回。” 晏旭剧烈咳嗽起来。 也就是说:这些人都是戚大将军的部下,都已无命回归。 晏旭一时都不知是痛心多些、还是庆幸多些。 他们死了,他们的家人,可以不用卷进这场失战风波,能够侥幸存活。 这下,倒是不用担心火武队成员冲动闯祸了。 他们如今悲伤更甚,且会被家中更严看管。 可晏旭的担子并未减轻。 要如何营救戚桓翼呢? 也许有不少人都在暗中打起了劫囚的准备。 晏旭可不会认为所有人的心都是死的。 那要寻找那些人吗?再一起行动? 还是……先劫赔银呢? 劫下赔银,战事必再起,戚桓翼绝对就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不不不,赔银绝对劫不下来。负责运送的官兵至少都是五千之数。 那要想保下戚桓翼的命,大概只有一个人可以说服老皇帝改变主意。 就是王勋! 这可把晏旭给恶心得够呛。 而又随即想到:这会不会又是王勋玩的“一手针、一手枣”? 就是让王福庭悄悄建议陛下捉拿戚家满门,引得有心想救戚家的人给王家送礼?再由王勋出面去为戚家求情? 这么做的好处至少有二。 大把的利益收获,和让朝臣们重新看清楚:谁,才是真正说话有分量之人! 让他们好好看看:看,我王勋就算是退了,你们也还要是要求到我。 别以为我退了就觉得王家弱了、想蹦哒了。 王勋就能趁机再次立威。 而王勋最后保下的,可能只有戚家人,不会保戚桓翼。 因为那些被卷进战事的哀哀百姓们,需要一个交代。 国朝的士气,也需要这样一个交代。 本来该老皇帝自己担着的一个交代。 而那些人能求王勋的,也是王勋自己只愿意做到的地步,就是保下戚家一条血脉。 王勋立威、人情、和获益的效果就足够有了。 晏旭也烦躁得走出院外,走到山林子里去,坐去块大石头上。 外面寒风凛冽,山上到处仍传来着各种叮叮当当建屋盖瓦的声响,听着还很热闹,又让人心情更加嘈杂。 估摸着快下雪了,得抓紧时间修建。 天边,乌云已有了堆叠之像。 晏旭被冻得有些发抖,却也不愿意回去。 他就看着天边那些云朵,因为此时的它们,就像一张张不停变幻的脸谱。 一条大氅披在了他的肩头。 耳后,传来赵北晴温柔的声音:“实在想不出便不想了吧,人力有时尽。” “你说,如果戚大将军活下来了,最后会由谁来背这个罪?” 晏旭没动,只喃喃问她。 现在的晏旭,也愿意将一些心中的想法与赵北晴商讨。 因为赵北晴这姑娘,别看年纪小小,当真是相当聪慧和善解人意。 她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理解晏旭的想法,有时也能提出有用的见解和建议。 “得看戚大将军怎么个活下来法了。” 赵北晴替晏旭拢着披风,再绕去其身前,为其系好大氅的领口,再理了理,盖住他的腿。 一边忙碌着,一边慢慢说着:“如果是被劫活下来,只能一生躲躲藏藏,罪名还是他的;如果被陛下改变主意释放……那就是其他某个将领的。那人的全家就必死无疑。” 比如:把私开城门才导致战事失利的人给推出来。 不,不能说是推出来,那样的人本就该死,也的的确确是造成失城的罪魁祸首。 可那人是谁? 还没有查到。 卫四回报说的是:当时聚城的东面,正被敌人夜攻,攻势很猛。城中已疲惫不堪的将士和许多百姓们,正拼死浴战。 南城门就突然被打开,敌人一拥而入。 晏旭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敌人有提前得到南城门会开的消息、有绕过聚城东面在南面预伏下兵力。 也许夜袭,都是为了给那人创造打开南城门的机会。 那人如果没有被敌人杀人灭口,那么,就一定还活着,职位一定不低! 晏旭站起身,看向仍跟着自己的卫五。 “去查,第一批进入汇城的难民里,级别最高的人有哪些。不论文武!” 聚城是第一防线,汇城,就是那第六座城池。 聚城破,逃出来的人仍有不少,分散逃亡。但后续四座城池的城门都没有为他们打开。他们就会逃向汇城。 敢私开城门的人,不会留在聚城等死,绝对就在第一批抵达汇城的人群里。 不,还有一种可能。 晏旭再继续吩咐道:“再详查聚城城破到敌人攻下那四座城池之间,那四座城池的门到底有没有为谁打开过。角门!” 只要找到那个人,就有可能救得了戚桓翼。 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多了伴儿。如果那人官职不高的话…… 所以,晏旭并没有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找到那人上。 还是得琢磨出个先救人的法子。 只要最后扛罪的不会又是哪个无辜将领就行,死的也不行,否则就跟捞起船又沉了舟一样。 “要不,你再回去翻翻书吧。” 赵北晴见晏旭的双眉皱得死紧,又被冷风吹得直咳,便建议道。 版图的不断缩小,被罪的将领已不知凡几,绝不是只有翟大将军一个。 其中,亦有最后得以免罪者,史书上应该有记载。 也许能借鉴一二呢? 晏旭眼前一亮,又见赵北晴冻得鼻尖通红,遂招呼上她,赶紧回屋。 屋里的炭火正亮,一进来,热气激得人打个哆嗦。还真是一帘之隔两重天。 二人坐去铺有软毯的地面上,开始在堆积如小山的书册中、翻找可能有用的信息。 本就在屋里收拾的杜景辰、和在院中气得练拳的赵云义,听说后也赶紧帮忙一起翻找。 时间流逝,大雪亦不期而至。 山上筹建事务都已暂停,请来的工匠等等,都已领上工钱,匆忙赶回各自家中准备过年。 而王勋那边,的确已收礼收到手软。 但他还在按捺不动,还在等,等到更多的人更绝望的时候、他再出面请求陛下为戚家留条血脉。那才会达到更好的效果。 ……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腊月二十这日。 已经鏖战数个日夜的晏旭几人,来回翻遍堆如小山的书册,却仍然一无所获。 “吃面吧。” 一边忙着翻书、一边又忙着照顾家业的赵北晴,亲自煮了一碗面,端到晏旭面前。 晏旭怔了怔,已经麻木的脑袋,闻着面碗里传来的阵阵鸡汤香气、看着最上面卧的两个煎蛋、以及点点星绿的葱花。 再看看赵北晴,看看门口。 没了?就自己有面? “噗哧,” 赵北晴见他这副傻样儿,忍不住轻笑出声,再推了推面碗。 “今日是你满十二岁的生辰。” 晏旭这才恍然记起。 前世他就极少庆生,且生辰并不与原主相同。 而原主每年生辰,要么就稀里糊涂忙碌中滚过去了,要么就是母亲周氏为他在清晨煮两个水煮蛋,吃完好一滚滚一年。 并没有多多记挂或者大肆庆贺。 这次又是很忙,便忘了个一干二净,倒是难为赵北晴还记着。 晏旭不好意思地道过谢,接过面碗,听着赵云义和杜景辰祝贺自己生辰快乐,忽然感觉心里有无限的暖意涌过。 他也不吃独食,让鹅梨拿来几个碗,跟大家一起分享这份快乐。 但煎蛋没人要他的,只能他独享。 可在他操起筷子,准备吃时,却看着鸡汤、面条、煎蛋,出了神…… 踏破铁鞋无觅处。无心插柳柳成荫! ------------ 第一百二十一章:龙脉危矣 腊月二十二日。 一则小道消息,在京城内各处不断游走。 “哎你听说了没?聚城到汇城那一片,居然就在龙脉上!” “嗐,我不止有听说,还有亲眼看到那块舆图了呢。还别说,真像,难怪老祖宗们会选在那儿建造城池。” “对吧对吧?那六座城池的分布,聚城在前,汇城在尾,中间四座城池各占两边,再结合整体来看,它们分明就是……龙颈及两侧龙须吧?” “嘘……小点儿声,不怕掉脑袋啊你?” “哎呀,还怕啥说啊?这龙颈都被割出去了,会不会……” “……” 说者缩头佝脖,闻者人心惶惶。 时又恰逢京城大雪,天地昏蒙。 无数人一边赶紧修缮加固屋瓦,一边担忧焦虑看天。 然,大雪依旧无停止迹象,且愈下愈大。 皇宫内,老皇帝也坐不住了。 他站在殿门前,望着鹅毛般漫天飞舞的密集雪花,看着那些已被压弯了的枝头,稀疏的眉毛都挤堆在一起。 那些传闻,他也有听说。 他不相信。 可在恨不能点燃八百根蜡烛照亮舆图,他也越看那条舆图走向,越像……龙脉! 所以这场雪,是……天遣……吗? 他不信! 他为帝几十年,鞠躬尽瘁、穷心戮力、殚精竭虑、日夜操劳,他是天子、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会得天庇佑,绝对不可能会受到来自上天的惩罚! 他忿忿然转身回去,再叫了名宠妃入殿,温言软语安慰他不安的心神。 可不几日,大雪终成暴雪,铺天盖地砸向大地。 却奇迹般的,今岁却并未有人报送房屋垮塌、百姓受灾的消息。 老皇帝又疑惑了。 命人详查之下得知:早在头场雪飘落之际,大大小小的武将家人、兵丁、军户等等,就已出钱捐物,出力献粮,四处奔走。 不是将危险的屋宇加牢加固,就是将生活在无法修缮的屋院中百姓、转移到安全妥当之处。 会建屋瓦的匠人们,顶风早雪,加班加点搭建牢固的简易房舍。 有条件的人家就捐出一顶顶帐篷,提前支在安全地带,并架起大锅,24小时熬粥蒸馍、或熬煮姜汤药汤。 总之,因为那些人抢在了头里,及时保障了百姓们生命和财产的安全。 也是行伍之人的率先援灾行动,阻挡住了王勋想进宫求情的脚步。 这个时候他要是只能保下戚家一条血脉,不仅对他的威望有损、更只会激起行伍之人与百姓们同仇敌忾。 王勋便按捺住,想再等等。 而说来也奇怪,大雪无论飘得有多大,但在那些行伍之人选择的空旷安全地带,却都像是特意避开了似的,雪花寥寥。 这谁能解释得了?! 钦天监都在禀报陛下,言这是百年一遇的暴雪之时,面对这个问题,也回答不了。 老皇帝的心中,却已有所悟。 而一些老臣,也有所悟。便拐弯抹角、通过面禀、或上奏的方式,提醒着陛下。 “龙脉,被军魂镇着。” “龙脉,不能断。” “老天爷已经在生气,这是在发出警告和提示。” “……” 当然也有唱反调的。 “那儿几几呈半圆之势,怎么可能会有龙脉?!” “陛下您可别听别人瞎说,大雪也罢、暴雪也好,都是天灾,是自然使然。” “陛下您最英明神武,最是当之无愧的天龙之子,天灾怎么可能与您的睿智有关?” “……” 老皇帝满脑袋都充斥着这些,但三个被反复提起的词汇,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能串成连贯的意义。 龙脉、天龙之子、天灾! 这让他不禁想起自己的父皇、祖父,再到上一任、上几任、上无数任帝王。 每遇天灾,都象征着他们犯下了某个错误。 难道,这一次,真的是他错了吗?老皇帝踌躇着,惴惴不安,且愈发不安。 但是! 他不信! 他要等等看,再等等看。他不信自己堂堂帝王会有错! 他还吃得挺饱、睡得挺香。 …… 而晏旭,站在窗前,吹着冷风,暗暗攥紧着拳头。 生死一线、在此一举! 此前。 晏旭看着在面汤衬托下更显清晰的煎蛋边缘、起起伏伏,想到龙脉,便让卫队们四处去散播龙脉危矣的消息。 之后,就和小伙伴们一起翻找天象类书籍。 天象,无法为人所左右,却有办法提前推导。 晏旭翻着钦天监出过的天象书,再结合自己前世脑中誊录过的也是天象类书籍,书籍结合实际,努力观察云象、星象、天象。 感受空中的风向变化、强度、湿度等等。推测出:未来几日必有大雪。 而同样是依着风向,推算出受灾较轻的空场位置。也恰是在酒庄与西城门之间的空场上。 空场不小,前有城墙,左右两边有山有树,应该也能成为最好的避雪地点。 于是就让赵云义,去联系火武队成员,让他们说服各自家中的长辈,参与救灾。 这个,几乎连理由都不需要有。 一听小军师说即将有大雪降临,各家就纷纷帮忙。 事情一步一步,走到今夜,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今夜,雪真的会停吗?” 赵北晴为他整理着大氅,没有劝他离开窗边,只一边再将手炉塞进他手心,一边不确定地问道。 晏旭的视线,一直盯着天空,看着云层下仿佛涌动的暗流,感受着风向,皱眉轻回:“只有七成把握。” 赵北晴的蛾眉也蹙在了一起。 她站去窗边,双手合十,向上天祈祷:“求求老天爷,今晚一定要停雪,哪怕只停一个时辰都行,求求老天爷了。” 晏旭:“……” 他刚想说:求人不如求己,又想到自己莫名的到来,便也忍不住跟着暗暗祈祷了一句:停雪吧! 可赵北晴还有求的呢。 “求求老天爷,让陛下今晚生病吧,哪怕是最小的病都可以……” 晏旭在无语一息后,也跟着求出了这句。 因为只有今夜雪停、老皇帝出状况,计划才能成功! 否则,哪怕是这两者的时间稍稍错开,都只会让老皇帝更加有恃无恐、固执己见。 那戚大将军,晏旭再无力搭救。 而对于老皇帝会生病,晏旭推测:龙脉受影响的传闻一旦传开,老皇帝再刚愎自用也会难免心下惴惴。 每一次天灾,都有皇帝不仁的传闻,这个,任哪届帝王都躲不过、也都想竭力避免。 而现下的国库里没钱,且也同样因着老皇帝那刚愎自用的性子,必然也不肯承认此次天灾乃是他不仁之故。 两种情绪交杂之下,必然会时时关注天象。 在哪观? ------------ 第一百二十二章:求雪停帝病 殿门口。 殿里地龙烧着,暖意融融。外面,冰天雪地。 晏旭就估计:老皇帝出于焦虑和忐忑,恐怕连大氅都未必会穿。 毕竟在殿内殿外来回走动,总不能穿穿脱脱。 且晏旭有让赵云义详详细细描述过老皇帝的面色,发现其果然如自己所料:长年不锻炼、活动少,血脉瘀阻情况较为严重。 那这一冷一热、加之心情起伏焦虑之下,夜里必不能坦然安枕,腿部有极大概率会产生痉挛。 前几日守在皇城外的卫六,没有听到宫中传出老皇帝生病的消息,晏旭的心就起起伏伏。 没病就好,没病就能先攒着,只等今夜! 他只能算到今夜有七成概率大雪会停,也能算到老皇帝可能会病。 但如果……老皇帝又撑过了今晚没出状况,雪又停了,老皇帝就会认为其自身战胜了天意。 或者反过来,哪怕老皇帝病了,雪未停,或者在老皇帝病好之后再停,老皇帝就会更加将病好、雪停认为是上天庇佑,是在支持他的坚持。 “这种看天意的心情真的很难熬。” 赵云义和杜景辰,也加入进来一同祈祷。 不管他们信不信老天爷,这个时候,也愿意请求天意站在他们这方一边。 鹅梨和月芽双膝跪地,紧张喃喃。 没出任务又知情的侍卫们,单膝跪地,仰望苍天,为将军、也为所有保家卫国的将士们。 好人,应该得天眷顾。 这次大雪,也让百姓们受了苦、遭了难,该停了。 可上天就像是在故意戏耍他们一般。 不求还好,云层稀薄之处已有月光透出。 可一求,就连那几丝光线都已消失不见。 随之回应他们的,是更大的风、伴随着更大的雪。 鸡已三啼! …… 皇帝寝宫内。 随着三更鼓响,本就睡得不太安稳的老皇帝,小腿突然剧烈痉挛,痛得他死去活来,不停在宽大的龙床上来回翻滚,让太医提着金针、戳不下去。 又不敢按住,只能等。 老皇帝只觉小腿那块痛到他生无可恋,碰又不敢碰,腿又伸不直,在脑子都疼麻了的时候,忽然那句话再现脑后,清晰无比。 龙脉、天龙之子、天灾。 而这,就是天罚! 这个念头顿时激得他不管不顾,嘶声硬喊。 “拟旨,快。释放戚家人,马上,让戚桓翼返回汇城,戴罪立功。准他、擢升他为东北战线领军大都督,调十万、不,十五万兵马,击败敌人,夺回五城,快!” 而话音刚落,疼痛忽然停止。 太医还来了一句:“雪小了。” 老皇帝:“……” 他没有注意到在自己下旨的时候,身体停止了滚动,太医的银针扎下,只在听到太医这句后,忽觉后背渗出冷汗。 真的……真的是…… 但是,他不信! 他宁可相信这就是个巧合。 尤其是当他喘着粗气坐起身想看雪、却一眼看到腿上的银针时,立刻就后了悔,即刻就要收回旨意。 “报!!” 殿门外,传来紧急奏报之声。 “安王押解戚桓翼等将领回京半途,受雪崩所阻,寸步难进!” 老皇帝仰面躺下,心脏狠狠地颤了几颤,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错了,他错了,这真的就是天罚,真的就是! 此次暴雪,其实钦天监早已向他禀报过:京城范围内并不十分严重,倒是汇城至京城的半途,比京城这边的雪下得更大。 一切的一切,早有征兆! 老皇帝来不及抹把额角也渗出的冷汗,喘着粗气,心肝儿颤颤着,不敢再收回旨意,还赶紧追加了另一道圣旨。 “着安王撕毁和谈契约。赔银的一部分,给戚桓翼,让他给将士们补发两倍军晌、三倍抚恤。每夺回一座城池,重赏。着安王督战,若有懈怠畏战者,格杀勿论!” 而当他所有的命令下完,雪,彻底停了。 堆积聚压了几日的天空,乌云分散移开,月亮露出大半个脸庞,让清冷的月辉与地面的白雪交相辉映。 老皇帝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兀自心有余悸,不敢想象如果继续坚持会有怎样的后果。 …… 成功了!! 醉香酒庄内,随着卫六传回的消息,一片欢呼。 赵云义一蹦三丈高,差点儿把这简易的屋顶蹦个对穿。 杜景辰欢呼着想抱晏旭,才发现与他之间隔着个赵北晴,便抱住卫三,傻乎乎跳着转圈。 侍卫们相互击掌、对拳、捶胸,再朝夜空用力扬拳。 鹅梨和月芽喜极而泣。 晏旭,也终于松开了紧攥的手指。 这才发现,早在不知不觉中,抓握的是赵北晴的手。 感觉自己手心都有汗,晏旭忙在衣袍上抹了抹,视线闪烁着挪开,耳尖发热。 刚想道歉,又被汹涌而来的咳意止住。 顿时让也听到成功消息、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与他的手不知何时握于一处的赵北晴,忘了羞涩,急忙去端来温水。 晏旭仍有些不自在,却见人家姑娘坦坦荡荡,遂也一笑,自然放松。 待咳意止住,煮锅已架起,十几人不分高低,团团围坐,开庆功宴! 只有王勋气得掀了桌子,还把老腰给闪了。 但到手的鸭子不能飞,到兜里的礼物他也不想退,还急忙让抬着他去到隐蔽的宫门处,再露着脸转到宫门正门前,再慢吞吞往家去。 想营造出:是他说服陛下改变了主意的意思。 起初,王勋成功了。 那些送过礼给他的人,还挺感激。 但王勋的得意没有超过一个时辰。 街上就有流言传开。 “你说是王太师求的情?可别扯了吧,我可是听说:是龙脉有变,引得那位突发恶疾被吓到才……”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听说的。还是我三姑的舅舅的姥爷的弟弟的儿子说出来的。他可是御医。” “嗐,我还听一个小太监说了呢,大差不差也这意思。” “那王勋一早从宫中出来?” “嘁,我婶婶的儿子就在禁卫中当差,他说王勋根本就没进过宫,那就是装装样子捡个顺风便宜。” “啧啧,这种事也只有王勋做得出来。” “……” 宫中仅禁军就五千,那就是五千张嘴,传言被越传越实。 王勋的老亵裤终于被扒了个底儿掉,躲在府里不敢出门。 那些送礼的虽不敢上门将礼物讨回,但心下亦是忿忿不平。 而更气的是那笔赔银。 文武百官都知道王家有钱,捐个一千五百万两不算个事儿,但他们也凑了一千五百万两啊,这就没了? 陛下在大肆鼓励戚家军之后,剩下的那些准备好的赔款,一部分进了陛下的私库,一部分就此充入了国库。 官员们心下,便对此更多了些隐隐约约的猜测。 猜测这又是王勋和陛下耍的花样。 是以王勋打头故意捐银、再让文武百官凑银,最后再来个誓死不和谈,王勋的银子拿回去了,陛下的国库也充实了。 只剩他们傻瓜兮兮,被剥削了还要面露感激。 简直无奈又可怜。 自此,王家积攒了百年的声望,一落再落,甚至引来不少暗中的怨气。 王勋也不再被人那么看好。 连带着,王福庭那个户部尚书,行策的时候都不再那么好使。 …… 而另一边,则是欢天喜地。 雪停日出,灿灿猛烈,晃得人都感觉直眼晕。 晒化了的积雪,又被冻成冰,帐篷区的百姓们,却依旧笑容满面。 这次天灾,他们平安渡过,他们高兴着、感谢着。 感谢那些帮助他们的“军爷们。” “军爷,这是小人家里攒的半筐鸡蛋,你们拿着。” “军爷,这是小人家中今年才腌的腊肉,你们收下。” “军爷……” 一份份心意,带着浓浓的感激之情,向着那些武将们的家人铺天盖地而去。 哪怕是他们府中的仆从、女婢、婆子那些,也都被一起称呼上“军爷”,一起被拉着感激。 对军兵们的信心,回来了。 把忙着铲雪的行伍之人们,塞了个手忙脚乱,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面对天灾,帮助百姓们转移的他们,更知道这些物资被保留下来有多不容易。岂能收? 于是你塞我推、你给我还、你追我跑…… 热闹、热烈、而又令人深深感动。 火武队的队员们,尤其被追塞得更凶。 因为他们几乎不眠不休、一直在努力扫雪、除雪、铲冰、架火…… 还不间断地巡逻,遇到有困难的,积极伸出双手。 这时也被感激得最狠,狠到他们索性撒丫子狂奔,一溜溜儿翻山越岭,绕过所有的视线,跑进醉香酒庄。 他们没忘了,他们还有自己要感激的人。 上一次就没感激成,这一次,总算人是跑不掉了。 ------------ 第一百二十三章:承受的习惯由来 晏旭看着他们笑着、闹着跑进来,赶在他们要向自己行礼前,先出声。 “你们要谢我什么?” 力是你们出的、钱是你们出的、物资是你们捐的、百姓们是你们帮助的,谢我干什么? “嗞~~!!” 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急刹与地面摩擦产生的声响。 罗昆挠着脸,被问住了。 齐鸣推开他,就冲晏旭抱拳:“若不是你提前告知,和让小……不是,是世子爷……” “什么世子爷,叫我云义!” 话还没说完,就被赵云义给捶了一拳。 齐鸣也觉得兄弟变成世子爷、怪怪的有点儿叫着别扭,这下顺畅了,立刻改口:“要不是你让云义说服我们帮忙,可能……” “哎呀,瞧你说话磨叽的这个劲儿,咱就不是文人,硬学他们那个酸酸调儿干嘛?” 高壮的宁固打断齐鸣,上来就轻捶了下晏旭,再一重捶自己的胸口,一半举扬拳:“兄弟,谢了!” 身为武将之家,本来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本来因着这是他们的份内之事,却因为要避忌那位说他们拉拢民心,而习惯了揪着心躲避。 晏旭就只让赵云义带给他们一句话:“你们的使命在百姓,该振作了。” 不能让失去的失去太久、不能让躲避彻底忽略了使命。该上必须上! 他们便来了。 收获满满、感动满满、感激满满、激情满满,他们,终于找回了与生俱来的使命感。也终于,不再抱怨生于那样的家族。 岂能不谢?! 谢家人、谢自己、谢晏旭,也谢谢那些百姓们。 而更要谢的,还是晏旭。 “旨意我们听说了,过来看看你,我们就要去看看戚浩。” 齐鸣总算见缝插针说了句完整的话。 罗昆则在一旁抓耳挠腮,困惑不解:“你们说那位为啥又改变主意放人了?” “应该是你们积极救助了百姓之故。” 晏旭一脚踩上准备说话的赵云义的脚背,微笑开口:“因为你们的努力,规避了因天灾产生更大的惨况,也避免了那位受到诟病,他总得表示一下不是?” “对!” 爽直的弟兄们纷纷用力点头,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力量。 他们,救回了戚浩,救回了戚家人,救回了戚大将军,他们很棒! 早知如此,还可以更棒! 只有齐鸣,单眼皮眨了眨,视线在憋得满脸通红的赵云义、面朝墙的杜景辰、微笑着的晏旭三人身上来回扫。 狐疑! 满满的狐疑这里头有什么猫腻。 晏旭假装看不见,抬手将他扒转个向,往外推,招呼道:“快走吧,一起去看戚浩,看完还要回帐篷区铲冰,这万一要有人摔了呢?” 一听戚浩,众人又赶紧开跑。什么这啊那啊的全抛到了九宵云外。 倒是晏旭心下怜惜:是不是家中父兄战死的悲痛,都已让这些孩子们学会了深深埋藏? 罗昆、齐鸣、宁固…… 到底要怎样的成长,才能让他们笑对生离死别。 而戚浩,经历了此番生死起伏,在见到弟兄们后,也如罗昆他们一般,笑得爽朗。 笑着顶着额角包扎的染血白布,一扫平日里的严肃冷峻,笑着招呼弟兄们。 被问到额角上的伤时,也只笑着,轻描淡写一句:“不小心撞的,没大事儿。” 遂后,就讨论起要不要参加因战事而被推迟的蹴鞠大赛。 时间,在元月初七。 弟兄们一听就摇头,那种不能踢赢的球赛、还会被高蟹队给狠狠报复回来的球赛,还有什么可踢的? 就都觉得戚浩是在故意转移话题。 晏旭也这么想。 他猜测:戚浩头上的伤,应该是被狱卒给打出来的。 “你母亲以及家人们,还好吧?” 晏旭将话题重新拉回来。“论理,我们应该先去拜见你母亲。” 戚浩的笑容微微僵了僵,然后一抹脸,也不装了,直言不讳道:“我母亲病了,不方便见客。晏旭,你是不是想让我们去比赛?” 晏旭不问了。 他点头道:“没错。我支持你们参加比赛。原因还是那个:你们存在的意义在百姓,得让他们看到希望。” “那就干!” 弟兄们毫不犹豫。 正好冰天雪地,更能锻炼球技。 说干就干,脱掉厚重外袍,冲进戚家球场。 戚浩因着有伤,就和晏旭站在场外,顺便为晏旭讲述其它几队球员的情况。 之后也应晏旭的要求,将家中能出借的兵书、装了满满一大箱给晏旭装上马车。 接下来的日子里,日头持续放晴,百姓们陆续回家,晏旭他们也搬回城内,住去书肆。 晏旭早早晚晚一边看他们练球,一边看书。 只是老走神,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 而杜景辰也跟着他们踢球去了。 赵北晴则被留在酒庄,打理后续。 之前她大量收的粮食,悄悄让火武队的人赈济给了受灾的百姓,打着罗家的旗号。 因为罗家,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下了罗昆一个男丁…… 再怎么出力赈灾,也不会引人怀疑他在笼络人心。 而还有一些粮食,被赵北晴安排着偷偷运往了、据说灾情最严重的区域。 也就是雪崩发生之地。 不过实际上,那片区域正好处于无人居住的深山区,雪虽然下得最大,却也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赵北晴运送过去的粮食,是接济一下周边眼看要过不去这个冬天的百姓。 依旧打着罗家的旗号。 晏旭则重奖了卫四。 夸其:“聪慧、机灵、能干、巧思、灵活……” 一堆堆不要钱的好听话使劲儿堆。 夸得卫四一溜儿跑远,找卫一领功去了。 此前,卫四领取的任务就是疾速离京往汇城方向去,负责盯踪和观察押解戚桓翼队伍的动向。 这是晏旭在做最坏的打算。 结果押解队伍因为大雪,避进了深山山谷,暂时扎营之际,让伏在山谷侧壁悬崖上的卫四,看到了机会。 他当机立断,跑去向着京城方向的谷口上方,将树木、石头等等,一股恼儿往下踹,造成了雪崩的假象。 他是为着尽量拖延时间。 而晏旭,在听到他回来禀报后,彻底明白了卫四干的这事儿有多巧合和漂亮,就将他一顿子猛夸。 这次的计划中:天意、人算、巧合……缺一不可。 晏旭对计划的结果,还算比较满意。 可他对自己没法满意了。 殚精竭虑的结果是别人喜大普奔,而他的破身板终于让他再也支撑不住,病倒了。 ------------ 第一百二十四章:哥,你生病吧 晏旭这一病,就像一直被强行压制着的火山,在他稍有松懈的一刻,爆发出来般汹涌猛烈。 高热不退、浑身冷汗,人都已经陷入昏迷,却还不能安枕,每隔十几息,就会咳嗽,还咳出丝丝血迹。 间或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言语,表情更显痛苦与挣扎。 吓得赵云义带上卫队,四处去请大夫,好的坏的请来一堆。 火武队的弟兄们也顾不上踢球,也将府中供奉的大夫、街上的大夫都拉了来。 但几乎每一个大夫都说:“病者有胎毒,倒是与治疗风寒的药物并不相悖。以清热、祛湿、驱火、凉血为主。” 然后,开出来的方子也差之不多。 可赵北晴眼看着一碗碗药汤灌下去,晏旭的高热虽然退了些,但咳嗽反而更加厉害,咳出来的血丝也掺上了血块。 赵北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无用,只感觉手足无措。 此时,恨不能以身替之。 而亲自守着炭炉熬药,睡觉都坐在炭炉前睡的杜景辰,也在短短几日间,瘦下去一大圈儿。 但心脏,也在持续不断下沉。甚至,沉到茫然。 忽然发现:若无晏旭,他都找不到未来该走的人生方向。 每个真心关切晏旭的人,都急得火烧眉毛,却只能看着。 只有一位老大夫诊出来的与他人略有不同。 “这位公子,体内除了胎毒外,还中有另一种奇毒。此毒攻击肺部,缓慢侵蚀,又因着其隐蔽性极强,极难清除。” “可有解药?” 赵北晴塞了一大张银票过去,求老大夫想想办法。 老大夫将银票推回,摇头道:“别无它法。只有一种药材‘塔干果’方能起效。但此果……老夫也并不知哪儿有,只是听说,并未亲眼见过。” 老大夫说完,诊金也没收,叹着气、摇着头,仿佛在惋惜这样一个年轻儿郎生命的即将逝去。 “你们可以先帮他降热,或许能让他好过些。”然后背起药箱离开了。 杜景辰慌了。 指着老大夫的背影,嘴皮直哆嗦。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赵北晴如湖双眼中,光芒黯淡无神,坐去晏旭床边,轻轻握住他一只手,无声垂泪。 还用问什么吗? 除开所有的善良,只有一种情况能让所有大夫拒收诊金。 “我不信!” 杜景辰看着赵北晴用这样的状态在沉默着肯定自己的猜测,跳起来就冲往书房。 “书里一定有记载!” 只要有人听说过,那就一定会有记载。 若是侯府中这些书里没有,那就再翻别家书肆的、或者去挨家药铺找大夫打听。 而没法过来的火武队,就都安排下人来侯府,一边帮忙打理、一边在各府与侯府之间悄悄来回穿梭,传递消息。 晏旭的病倒,让他们也非常揪心。 有的甚至将家里老祖宗的保命人参、都让下人给偷送了过来。 听说杜景辰要翻医书找塔干果,他们也帮忙到处翻。 赵云义也想去翻。 每当这种时候,他才意识到学识的重要性,只恨自己看书太少。 “哥哥。” 赵北晴喊住了他。 起身走过来,看着哥哥,如湖双眼中泛满泪水,双手十指交叉握于胸前,很用力。 赵云义看向妹妹,拧眉。 妹妹这样的复杂纠结、似乎又带着某种绝诀的情绪,让赵云义顿时心下不安,赶紧连连摆手道:“不需要你做任何牺牲,你哥我还没死呢。” 却见妹妹的神色非但没有轻松半分,反而更加难受了似的咬紧着下唇。 赵云义心跳更加厉害,抬手拍她脑袋。 “你唯一的任务就是照顾好晏旭,其它的,有哥哥。” “哥哥……” 赵北晴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我、我需要你生病。” “哈?” 赵云义睁圆了因瘦下来已开始显大的眼睛,搞不懂妹妹这是在闹哪样。 “哥哥,你是侯府世子,刚刚入京为质,这种时候,哪怕你打个喷嚏,那位都不得不管……” 赵北晴说得有些艰难。 赵云义听懂了。 他手掌一竖,立刻点头:“说吧,需要我怎么才能生病。” 他从小就跟头虎仔子似的,印象中从未生过病。 哪怕有时候他特别想生病、好在爹娘面前撒个娇,可怎么折磨就是不行。 他不怕妹妹的主意,只是担心妹妹的主意会不好使。 “大哥……” 赵北晴的眼泪止不住。 一边是晏旭,一边是哥哥要受的罪,两者她都心疼。 但一边是命,一边只是要遭罪,她还是一咬牙说出来。 “你去卧雪吧。” “啪!” 赵云义给了自己脑袋一下,立马笑出一口大白牙。 “被你吓死了,整出这副鬼样子。行了,我这就去,你吩咐自己人一声。” 说完就招呼上卫一和卫二,要往城外去。 赵北晴赶紧把人喊住,“在后院就可以啊。” 后院很大,府中下人很少,到处都堆得有厚厚积雪,不用跑那么远。 赵云义却在马背上摆摆手,一挥马鞭、一夹马腹,催马而去。 为了保证一次成功,他需要更多的把握。 赵北晴泪如雨下。 但又很快止住,抹掉泪水,吩咐鹅梨。 “将我们的行李重新归置一下,做出咱们今日刚刚赶到京城的样子。” 也吩咐了所有自己人牢记这一点。 之后,赵北晴就努力为晏旭降温,一边心疼一边又焦急不安地等待。 直到…… 赵云义浑身尽湿、冻得都有了些青紫之色被卫一背回。 “大少爷跳了冰湖。” 卫二哽咽。 不仅跳了,还跳了不止一次,直到昏迷,他们才自作主张将人给带了回来。 “快,先给大少爷驱寒!” 赵北晴按回眼泪,迅速吩咐。 她只想让哥哥病,没想让哥哥死! 杜景辰不解,也被吓够呛,连忙问赵北晴:“你这是?” 赵北晴咬了咬下唇道:“以晏旭的身份,请不来太医。只有我哥病了才可以。” 杜景辰:“……” 这代价,有点儿大,可除此之外,也是真没办法了。 “但……太医来了,也未必肯为晏旭诊治啊。”鹅梨纠结。 卫一一捏拳头:“他敢!” “要不……用沙漠图鉴试试?” 这时,杜景辰拿了三张晏旭抽空画出来的沙漠植物图,出声建议。 他记得:晏旭似乎已用这个打动过好几位老人家。 那他们是不是也可以试一试? 太医应该都很老了吧? “放那儿吧。” 赵北晴却不看好。 因为太医、御医是什么?技术精湛的……太平医。他们不会、也不能有太强的个人喜恶。 且自家正被老皇帝盯得紧,从宫里出来的人,比旁人会有更多的避忌。 “先把人请来再说吧。” 赵北晴说着,大氅也没披,就穿着一身袄裙,憔悴着一张数日来也饱受折磨的脸,顶着有些散乱的头发,打马,直奔宫城,求见陛下。 “陛下,西南侯世子病重,臣女赵北晴,求您救命、救命啊!” 赵北晴跪在宫城外,一个个头磕着、一声声用力嘶喊着。 她原不必如此,她原应该早被封郡主身份,就能通过守门禁卫通传。 但没被陛下赐封,她也不想通过通传进去,她怕陛下不理。 只能这样,用这样激烈的方式,先让大家都知道:刚入京的侯府世子病重了。 宫里,老皇帝收到了禁军禀报。 正歪在榻上听贤妃奏琴的老皇帝,却不想被打断雅兴。 眼神示意准备停下来的贤妃继续,眼睛重新闭上。 ------------ 第一百二十五章:宫门求药 直到一曲听罢,老皇帝才出声,随意吩咐了一句。 “让太医院正走一趟,小余子,你陪着。顺便问问赵北晴是如何入京的。” 程余,老皇帝的太监总管,听到吩咐,不轻不重应了声,躬着身,绕开贤妃,贴着墙根儿退了出去。 再去太医院,喊上段老院正,一并出宫。 段老院正一路没出声,只背着药箱,有些气喘吁吁地跟着。 此前,赵北晴的喊声,直接听到、或被传着听到的人,都听到了。 段老院正就收拾好了医箱。 他知道为表重视,陛下一定会安排自己去侯府。 同时,他也清楚:他最主要的目的是看看世子到底是不是病了,病情如何等等。 而程总管,就是去做这个见证的。 宫门外,赵北晴的额头已磕破,鲜血流了一脸,声音已经嘶哑干裂。 看得段老院正心下极是不忍,手指在药箱边摩挲两下,却没敢掏出伤药递过去。 只闭紧嘴,站去一旁,看程总管去跟这姑娘传达旨意。 赵北晴听说老院正亲自出马,立时喜不自胜,一抹脸上的血渍,就连连向老院正行礼感谢。 有意无意间,将程总管忽略。 程总管眼神闪了闪,摆手招呼准备好的马车靠近,面上殷勤的笑容依旧堆积着,表现得毫不在意这种忽略一般。 心里,他将之归结出三种。 一是赵世子的确病重,以致赵北晴慌了神、才失了礼。 二就是:赵北晴这样的侯府千金,瞧不上他这个太监。 最后一种则是……以此表达对陛下拖延的不满。 至于在侯府看过后,回宫如何跟陛下禀报…… 程余面上笑得更加殷勤,什么也没问,等赵北晴跟老院正客气完,他就请了老院正上马车,然后催促车夫跟上骑马的赵北晴,一起往西南侯府过去。 一路之上,透过不断因车速、因寒风吹起的马车帘一角,观察着赵北晴。 见赵北晴的确非常焦虑着急的样子,又想催马,又顾着马车的速度,频频回望,蛾眉紧蹙、樱唇紧咬。 让程余没有看出有一丝不妥。 心下不由暗忖:难道真的是赵世子病重? 怎么可能?! 赵世子初初进宫时,程余可是有见过、还有伺候过其净面呢。 那时赵世子虽然显得憔悴疲惫,但就那壮实的体格子,想生病、还病重? 太不可能! 程余考虑起:赵世子这次得拿多少银子来贿赂自己。 他可是听说:西南侯很有钱。 赵世子刚入京就大手大脚,买山头、建酒庄,手笔不小。 虽然陛下一听反而放了心,但程余总觉得这里头有什么怪怪的。 这不,世子就病了。 程余心下冷嗤,暗暗盘算着自己要不要收贿赂、要收多少合适…… 而等看到躺在床榻上的赵云义时,程余被吓了一大跳。 真……真病了? 还病得这样严重! 短短时日未见,赵世子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此时病得全身打摆子,偶尔还有惊搐。 原本的一张圆脸也凹了进去,倒更像了赵侯爷六分,只是看着那眼下青黑、脸颊通红、呼吸都仿佛很急促、已陷入昏迷的样子。 程余什么都怀疑不出来了。 但他还是将手伸出一只,摸了摸赵世子的额头。 呼……有些烫手了都。 那口中呼出的热气,隔着半身之距,程余都感觉到了。 他赶紧后退几步,去外间净手。 眼神顺便打量了屋内一圈儿。 在各处散落的、半开未开的行囊等物上顿了顿。 再隔着垂花珠帘,冲紧张地看着老院正把脉的赵北晴招手。 “大小姐,陛下有话托老奴转问您。” 赵北晴一步三回头出了来,眼神依旧没有正视程余,表情似乎还颇不耐烦。 程余满面堆笑,微躬身,声音放轻,“敢问大小姐,您进京是因着……?” 赵北晴一摆手,侧身,望向卧间,随意回道:“我哥都入京为了质,我做妹妹的照顾他怎么了?不行吗?” “行行行,怎么会不行呢,” 程余笑容更殷勤,眼神隐晦地上下扫了赵北晴一眼。 “您这一身风尘仆仆,是前日才赶到京城的吗?” 离陛下下旨到松州,若接到旨意,赵大小姐快马加鞭的话,四日前才到应该差不多。 但眼前这位可是千金大小姐,真那样赶路的话怎吃得消? 还是……西南侯有将这位大小姐也当成将领培养? 正当程余思忖间,赵北晴发了火。 “问问问,问什么问,你自己不会看吗?!” 赵北晴指着各处散落的行装,再用力推程余。 “你们有完没完?!我哥来了,我来了,还不满意吗?” “你们到底是如何待我哥哥的?到底是只想让他为质、还是想他死?想他死就拿刀来,干嘛要这么折磨人?!” “我今日才到就见他病成这样,要不是我来了,是不是等到他死了你们才会派太医来?!你、你们……滚!” 未满十一岁的赵北晴,拿出了自家河东狮母的霸气和威风,再加上童稚的撒泼和无忌,连推带撞、连撞带顶,将一时手足无措的程余给整到了院里。 程余面露苦笑,却又真不好跟着急切关心家人的孩子计较,只得讪讪站在院中,看着兀自立在门前一副不依不饶样子的赵北晴。 而屋内,老院正在给赵世子把完脉后,斟酌着出声。 “世子恐怕心情郁郁、加之感染风寒,冷热交冲,以致情况危重。还好只是……” 忽见对面那一直守着的白净少年郎将食指竖在了唇畔,再又塞了大张银票过来。 老院正怔了怔,不解其意。 明明赵世子病情是真实的,且也的确比较严重,好在发现得及时,并不危及性命。 怎么就要收买他? 这是想让自己帮忙给陛下报轻还是报重? 宫墙深深、世家幽幽,在其间辗转腾挪数十年的老院正,情知被贿赂有异,就不想接。 银票却被那少年郎硬塞进他怀里。 老院正眼角余光扫到屋内的人面色都有些紧张,还扫到了旁侧小几上摆放的几张画作。 他手指动了动。 而还未等他将银票还回去,就见少年郎和一名侍卫装扮的人跳到床上,将病人往床内搬动。 老院正皱眉,就想阻止。 但多年在宫中的行医经验,还是让他闭了闭嘴,看下去。 就见他俩抬进病人、挪开内侧堆叠着的隔挡被褥,从内又小心翼翼抬出另一个……病人来! 屋里的气氛瞬间仿佛绷到极致。 ------------ 第一百二十六章:诊中诊 老院正双眼微微睁大。 这是…… “病中病?”“诊中诊?” 这个病人的身份? 老院正本能地就想拒绝。 这么偷偷摸摸,不是这病人的身份过低值不当自己出手、就是其身份过于隐密不便暴露。 “这是小军师”。 杜景辰悄悄见老院正面色迟疑,还带上了些不悦,便压低声音解释。 这也是他们几个商量出来的答案。顺便还小小声补了句。 “那几张画就是小军师画的。” 老院正瞟的那两眼,被一直关注此事的杜景辰看在了眼里。 老院正眨了下老眼,慢慢将银票收入袖中。 挪了挪老腰和绣墩,声音稍大。 “世子爷这病情……当真有点儿过重了,再容老朽细细斟酌斟酌。” 院外,听到这句话的程余,下拉的两边唇角微微放松。抬脚坐去院中长椅上,闭目养神。 他可是相当清楚太医院那帮老家伙每每遇病、所需斟酌的时间会有多长。 而只要赵世子的病情是真的,程余就没什么可催促的了。 也不敢催促…… 可怜这外面冷嗖嗖,赵大小姐还连杯茶水都不给他,唉。 屋内。 听到老院正这般说,所有人心下终于稳了稳。 果然如赵北晴所分析的那样:提到小军师,就会让来的太医联想到那些武将家的孩子们。 不管那位太医的心偏不偏向武将,至少也不敢得罪那帮少年儿郎们。 说把人蒙了揍一顿、就绝对能让人半月起不来,还无处说理去。 遇到这种事,乖乖收银,为病中病诊治,才能皆大欢喜。 但诊治出来的结果,又让所有人的心彻底下沉。 “这样的身体,还这样煎熬……唉。” 老院正在为晏旭把完脉后,直叹气,直摇头,“他思虑过重,也是导致身体难撑的主要原因。塔干果,是唯一能救他的良药。” 然后,将声音压到极低:“私药库里,有仅存的一枚。” 说完,起身,去开药方,声音再回正常,“先清热降温吧,注意给他补补身。” 话音刚落,就见屋里所有人齐齐给他躬身行礼。 老院正摆了摆手,无奈叹着气,写完药方后,继续叹着气,和程余离开。 至回禀陛下时,便“如实”道:“子忠世子看似强壮,实则体内早有慢性毒症。如今因受风寒爆发,唯有塔干果可救。” 他没有说他知道陛下的私人药库里有一枚塔干果,也没有说赵世子的病情来得奇怪又凶猛,只将两个病人的病情往赵世子一人身上说。 这既算不上欺君,也是希望陛下能顾惜赵世子性命,主动拿出那枚果子来。 可老皇帝听完他禀报后,靠在软榻上的脑袋都没抬一下。 只沉声问了句:“还有多久可活?” 老院正躬身回禀:“如今仗着年轻还能撑一撑,能撑到几时,微臣也不敢确定。” 老皇帝轻摆了摆手指,语气较为随意地道:“你安排个太医守着子忠吧,朕赏赐他多一些药材,也一并带去。” 老院正便告退出殿,叹着气走了。 心下沉沉。 “子忠当真病到如此?” 大殿内,安静许久之后,老皇帝才像梦呓般问出声来。 程余赶紧再将本就躬着的身子弯得更低了些。 “回陛下的话:老奴确见其病得严重,并非作假,至于有没有中毒,老奴看不出来。” 离开侯府前,赵大小姐几乎把银票拍到他脸上,估计也就是身高不够。还奶凶奶凶地警告他:不许他回宫后乱说。 程余明白这个不能乱说、是指赵大小姐撒泼时说那些个混话。 这个…… 程余见陛下依旧没睁眼,才继续道:“北晴大小姐脾气很差,小孩子家家的说话也缺乏管教,估计也是为着世子爷的病情着了急。” 老皇帝睁开眼睛,看过来,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她给了你多少银子辛苦费?” “一千两。” 程余摸出银票,躬身呈上。 “呵呵,” 老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己收下,再双手置腹,闭上眼睛,笑得古古怪怪。 “朕那嘉耀好侄儿啊,几时学得这样贪婪。只是没将女儿教好,居然这般小气。” 程余没出声,退到侧旁,收起银票。 两人都再没提塔干果相关。 宫里却加强了戒备。 …… 西南侯府内。 “你确定太医不会说出真相?”杜景辰有些惴惴不安。 “不会。” 赵北晴很肯定地摇头,“他收下银票就是为了让我们安心。” 说着再拿起那张老院正留的药方,指着两个单列在旁的药材名。 道:“‘冰片’、‘塔干果’。意思就是:他会给那位说是我哥中毒、会先帮我们向那位求果。” “那你之前那么凶,会不会得罪程总管胡说八道?” 杜景辰在松了口气后,又将这口气提了起来。 赵北晴笑了笑,坐去晏旭床边,仰着脸由鹅梨为自己额角上药,才再回道:“我就是要让他回去如实禀报。” 赵北晴就是希望程余带这样的消息给那位。 好让那位猜测:西南侯府有钱,哪来的?自然是贪来的。那百姓们就不会爱戴一个大贪官。 还这么没有用心调教子女,嫡长子是纨绔、嫡长女是泼妇,连说话都不知天高地厚、毫无避忌。 虽然这的确会让那位怀疑西南侯府对其抱有怨言。可这不是应该的吗? 若毫无怨言,那才有问题了。 “可陛下真的会给塔干果吗?” 杜景辰最担心的其实是这个。 赵北晴沉默了。 她走到门边,望向皇城方向,希望自己能在一系列的表现之后,降低老皇帝的戒防之心,能愿意看在她爹并没有反心、和哥哥的性命上,拿出那枚救命果。 她双手合十,默默祈祝,却又忍不住心酸难抑。 似乎活着总有那么多要祈祷的事情。 晏旭一次次竭力救他人,现在,谁又能来救救他? “我去偷。” 卫一站了出来。 他觉得大小姐与其祈祷那位良心发现,还不如由自己亲自去做来得实在。 “我也去。” 卫队们都站了出来。 他们非常讨厌这种焦虑等待、又显得苍白无力的感觉。 和这种感觉相比,他们宁可拿命去拼一个踏实。 ------------ 第一百二十七章:敝帚自珍 赵北晴思虑良久。 她很清楚这么做会相当危险。 那是老皇帝的私人药材库,其中珍藏的全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药材,有的甚至还是老皇帝用来延年益寿或者保命的。 其防卫严密的程度,不亚于国库。 单凭卫一他们去偷? 且不说能不能偷来,现在哪怕是一只蚊子想打那私药库的主意,老皇帝都会毫不犹豫想到就是他们侯府干的。 恐怕,老皇帝特意不给塔干果,就是在设陷阱等着他们跳进去。 一旦抓了他们个现形,都不需要他们的口供,老皇帝就能理直气壮砍了她哥哥,还会斥令她父亲上道歉表、收缩防御地盘、割舍一半军队。 让老皇帝安排下另一位将军接手这一半,进驻西南。 而这,可能还是最轻的结果。 赵北晴,越想后背越发凉,可她想救晏旭…… “去查,进贡那果子给那位的是谁?还是哪个国家。”她下了命令。 老皇帝那儿的塔干果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那就先查其来源,再想办法。 卫四和卫五一闪而没。 赵北晴则再让杜景辰他们去翻书。 “我们至少要知道塔干果长什么样子,喜欢生长在怎样的环境。” 如此珍罕,生长环境的要求也必然苛刻,且轻易不会更改。 如果能发现它的生长之地,赵北晴就准备亲自去找。 可因医者乃贱业。 绘画好的不为医,为医者又不专注于绘画。 那厚厚薄薄的许许多多医书里,几乎皆是粗浅的药材、或药植图样。 就算详细些的,也只增记了该药植的生长环境、喜欢的气候等等。 你发现的你起名、我发现的我起名,造成名字乱,又加图不清,且各书之间亦有不少重复之处,实在令人难以分辨。 加之医术也是技艺,轻易不外传。一般都是师傅带徒弟,一一通过实践、实物带出来。 无有尽书者,无有尽全书。哪怕【千金方】 赵北晴他们做为外行人,无论怎么翻看这些医书,都极难甄选。 更害怕相见不相识。 偏唯一记载、收录、整理相对最全的【千金方】,亦无塔干果相关记录。 “就找那种极为罕见的。” 赵北晴补了一句。想了想,再加一句:“别光找医书、药材类书籍,再找找植物类书籍,再让戚浩他们安排人,去跟‘兽人们’打听打听。” 图鉴的重要性来了。 赵北晴脑中一浮现出这句话,心下的酸楚就更甚。 晏旭啊晏旭,原来你也很清楚图鉴的重要性,所以才会不遗余力去细细将之画出来是吗? 很有可能救别人的命,但真的,救不了你自己的命啊。 抹把眼泪,赵北晴去照顾晏旭,一边自己也翻书,再从不断传回的相关图册中、一一仔细筛选。 这时,老院正安排的太医、鲁辞,到了。 一病一方、一脉一案,谁接诊,谁负责。 老院正接手的赵世子脉案,那后续就得他的徒弟跟进。 鲁辞是老院正最得意的关门弟子,且一手将其从大夫、御医,一路给提拔到太医。 有事弟子服其劳,三十二岁的鲁辞在被师傅提点后,提着药箱就来了。 人长得讨喜,嘴也甜。从进府中就笑,笑着跟人打招呼,再到一路过来。 见到赵北晴就想行礼问安。 “噗通!” 赵北晴却向他先给跪下了。 吓得鲁辞赶紧闪开,瞠目结舌一瞬后,反应过来,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赵大小姐还是请起请起,那果子,在下真寻不下来,真的。” 这是在求他想办法,是吧是吧? 但是真的不行啊…… 却见赵大小姐膝行转了个向,又对着他,一头叩下,一声哀恳:“只求鲁太医认下那果子的模样。” 这个…… 鲁辞犹豫一下后还是闪开了,笑得讨喜,语气疑惑。 “若有机会,一定一定。” “一定有机会。” 赵北晴也不再继续为难人,站起身,再拱手道:“陛下会猜到院正大人有跟我们提到那果子,也必然猜得到您会来。” 鲁辞听到赵北晴言尤未尽却停止不说,眼珠便转了转,勾了勾脖子,犹豫着问道:“那……我是看、还是……偷啊?” 他理解到了赵北晴的意思。 意思就是陛下一定会让他进私药库用以试探,那这个试探的陷阱,他是跳啊、还是不跳啊?要跳的话,跳多深啊? 鹅梨悄悄看了眼这位太医,心下嘀咕:这不废话嘛。自家大小姐都求的是他看一下,干嘛他还要想那么多?是不是他自己想偷啊? 赵北晴也看出鲁太医想帮忙偷的意思,但她摇头拒绝了。 虽然机会难得,但明知是个陷阱还要让人跳下去,实在对不起人家的一片好心。 “只请太医您帮忙记住那果子的模样就行。” 只是看个样子,就算老皇帝此举是试探,看一眼应该没关系。 这也是在告诉老皇帝:他们急于求果的心情。 嗯……顺竿爬,再从中取利。 鲁辞那讨喜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 “这个容易、这个容易。在下的师傅有提点过:能帮忙的时候就一定要帮帮忙。” 这可是师命,也是他自己的某些渴望。 赵北晴连忙谢过了他一笔银子,他也笑呵呵接下了。 然后看过赵世子和小军师,再为他俩施过针之后,就往太医院回去。 见人依旧笑呵呵,心里却有点儿着急,还有点儿紧张。 他是真的想把这事儿办得更漂亮一些,好让师傅和自己都满意。 却不知程余何时会来寻自己,就总走到门口往外看。 还因着心不在蔫,差点儿将给贤妃娘娘配的药材给弄错了。 陛下喜欢编钟,贤妃娘娘就喜欢在那时候伴舞,因此年轻的时候落下了腿疾。如今天气一不好,那腿就疼得下不了地。 鲁辞就是贤妃娘娘的专用太医。 “鲁大人,你不是要拿草乌?怎么拿成川芎了?” 旁边,御医、马辉,见鲁辞今日有点儿心神不属,又抓错了药,赶紧出声提醒。 鲁辞被问回来,一只手上抓着的川芎并没有放下,而是摊开另一份油纸,将川芎摊去其上。 笑呵呵道:“没抓错没抓错,就是顺了个手,把要给子忠世子的药一并给抓了。” 药柜很高又很长,上面小抽匣还要爬梯子才够得着,有时候,若是药童不趁手、或者什么的时候,就需得他们自己爬。顺个便将挨着的、需要的药材抓了很正常。 “哦,” 马辉理解地点点头,就一脸好奇地问道:“那鲁大人,世子的病情还是很重吗?” “还好还好,”鲁辞笑呵呵回答:“只要不让本官住在那儿就挺好。” 说着就和马辉聊起了家常。 “说起来,世子来自松州,离着你的家乡开县,不是很远吧?” ------------ 第一百二十八章:鲁辞冒险 “嗯,不算太远,所以下官多嘴问问。” 马辉点了下头回答,主动结束了这次的对话。 他只是御医,不能对太医的事情多嘴,且病人的病况都需要保密,他也不好过度追问。 他侧回身忙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只间或瞟一眼鲁辞抓的是什么药材。 …… 而因着戚浩他们出动的人手太多、造成的动静太大,老皇帝也很快收到了他们在查找医书相关的消息。 也听到了小余子的询问:“陛下,私药库那儿的防备……?” “你急什么?” 老皇帝面容放松,脸部的肉彻底松驰,嘴角噙起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放心,他们在别处是找不到的。不过,私药库明面上的人手太多,容易把人惊着。可以明松暗紧嘛。” “陛下英明。”程余躬身领命。 在要退出大殿时,又听陛下问道:“子忠和那帮行伍人家的孩子们,关系是不是太亲近了些?” 那帮孩子可蹦哒得欢实得紧哪。 似乎这几个月间,哪哪都有他们的身影。 不是纨绔吗?不是只喜欢踢球吗? 赵云义才来京城多久啊?他们就打得这般火热? 程余赶紧躬身回禀:“这个老奴曾有所耳闻。听说那帮孩子踢赢高文队的时候,子忠世子身边的那位小军师,就在当场。” “原来嘉耀他早已派人入京打过前站了啊,果然还是谨慎的性子。” 老皇帝喃喃念叨了一句,再摆摆手,很大度、也很大方地再道:“给贤妃看病的那个太医是段院正的徒弟吧?” 说着语气再一拐,似乎连话题也一起拐了。 “你去找个什么人,和你一起进朕的私药库,你从里挑选一根百年人参、上好的鹿茸那些,给子忠送去。” “老奴遵命。” 程余领命后,见陛下再无嘱咐,便安静地退出大殿。 去寻找那个什么——会看到塔干果、会将该果确实在私药库的消息给传递出去的人。 至于是让那人看清塔干果的全貌、还是只看个贴有该标签的玉匣? 程余觉得:陛下的意思应该是后者。 毕竟他很了解陛下“钓鱼”,却不会完全下饵的“小乐趣”。 程余去将鲁辞给带上了。 终于等来程余的鲁辞,一出太医院,双手就拢进袖子里,十指悄悄攥紧,心跳开始加速。 也就没有注意到程余一直在悄悄观察他。 他只悄悄摸摸注意着、私药库周围的警戒防卫情况。 在确定自己不可能溜得过来的时候,心里叹气。 而偌大的皇帝私人药库里,药材并非放在一个个药匣,而是分别用不同材质的盒子装着,分门别类放置在一列列、一排排的置物架上。 不少横档上,只放有一个盒子。 一进私药库,鲁辞就跟在程余身后,拉开着点儿距离。 表现出初次进入就忍不住好奇的样子,东张西望,还掂起脚尖到处看,一边啧啧有声,感叹到底是皇帝陛下,才能拥有这些稀世珍宝类药材。 程余的眼神往后瞥了下,嘴角微微上弯,遂又恢复沉稳,带着鲁辞就往放有塔干果的那排置药架过去。 还边走,边指着左排架尾方向道:“陛下要咂家找的老人参就在那后面。” 鲁辞嗯嗯两声,眼神往两边儿玉盒上溜,就看到处于中间位置的、左边齐脑袋高的、单档单盒的一个玉盒封口标签上,写着——塔干果。 鲁辞感觉自己的手心都有些失去了常年保持的干燥。 他稳了稳心神,脚步放慢,再次拉开和程余之间的距离,指着另几盒上的标签,嘴里絮叨。 “居然有玉蟾,凉血上品。居然有……” 脚步,靠近塔干果。 伸出了手。 “鲁太医这是?” 程余皮笑肉不笑,发出细细柔柔的声音,一步步走过来。 鲁辞打了个寒战。 手却没有缩回来,搭上了盒盖。 口中则一边回道:“别紧张别紧张,我就看看,师傅说这种果子绝世罕有,且药效亦是罕见稀奇,我们做大夫的,岂能不对之满心好奇?” 话没说完、盒子上的封条都没有完全揭掉,盒盖就被程余给一巴掌按住。 程余笑得脸皮皮儿皱巴在一起,眼神阴阴,声调阴阴。 “咂家劝鲁太医你的好奇心还是不要过于旺盛的好。这个,是你们做大夫的稀奇之宝,但更是陛下心目中的宝物,不便见光。” 鲁辞一脸无奈地松开手,眼神仍盯着玉匣恋恋不舍。 “可惜可惜,竟要与之缘悭一面。这样……” 他饱带遗憾地说着,就从袖中摸出一大张银票,往程余的袖里塞。 “还请程大总管通融则个。” “咂家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鲁大太医。” 程余依旧笑得堆皮,手上硬是将鲁辞的手连银票一块儿推了回去。 “还是咂家请鲁大太医通融些个,别让咂家办砸了差事儿为好。” 鲁辞耷拉下两条眉毛,眼皮却上翻盯着程余。 程余不怕盯,继续笑。 鲁辞一收面容、一指库门,一声吆喝:“你谁啊就敢乱闯陛下私药库?!” “呵呵,” 程余笑了。 被鲁辞给逗笑,笑得阴阳怪气,“鲁太医,不若您在库外等等砸家吧。” “也好也好。” 鲁辞实在是没了辙,讪讪答应着,转身走出去,牙齿错了错,在肚子里把程余骂了个半死。 也骂自己。 真没用啊,连看一眼都没做到,还想着偷? 唉!! 轻轻用脑袋撞了撞墙,恢复善良亲和的笑意,等到程余出来将一个个盒子、递给候在外的小太监端着,再一溜儿朝着侯府过去。 而这般大阵仗,不仅引得路人看到了陛下对世子的关心,也在进侯府传达陛下关切时闹出的动静,将终于退热、从昏迷转为昏睡的晏旭吵醒。 晏旭在被老院正诊看过后,就被赵北晴转移到了正屋的另一间厢房,与赵云义的卧间隔着堂屋。 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听杜景辰简略地提了提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 而赵北晴在接过旨、和感谢过陛下关心之后,送走程余,进来就见晏旭半靠着正被杜景辰喂水,眼泪就不禁夺眶而出。 晏旭给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阻止鲁辞……快。” ------------ 第一百二十九章:气哭北晴 只要确定了塔干果的存在,也知道了该果的的确确就有,对于晏旭来说,足够了。 他的寿命,完全有把握的还有六年。 六年,他要科举入仕,再设法取得此果。 而不是现在,不是让人去跳这个明明白白的陷阱。 虽然他前世也只是听说过塔干果的奇特解毒药效,也没有见过其貌,也很想知道其到底长的是什么样子。 但是,不用急于现在。 做好自己该做的,让一切流水自然。 操之过急可能只会起到反效果。 赵北晴却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个什么样的回应。 一瞬间,连日来的疲累、辛苦、努力、冒险、殚精竭虑、费尽精神,以及所有人的辛苦努力,一股恼儿涌上心头。 一扭脸,哭着跑了出去。 还差点儿撞上了进来瞧病的鲁太医。 鲁辞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呆在侯府。 在送走程余之后,就想来看看晏旭的情况。 恰好听到这句、见到这一幕。 心下倒是有暖流悄悄淌过。 皇宫内啊,他早已习惯了利用反利用、利用到极致再被抛弃或怎样的凉薄,也已习惯了无视这份凉薄、再从中取得自己想要的利益。 除了师傅,还真没谁关心过他活得安不安全、死得会不会难看。 脸上却是笑呵呵。 去搬来个绣墩,坐在晏旭床边,示意其伸手让自己搭脉。 再笑呵呵道:“你完了你完了,小军师你也太不念好,得罪赵大小姐了。” 人家赵大小姐苦心孤诣为救你命费尽心机,你却睁开眼睛就来了那么一句,似乎就是在嫌人家所作皆是多余。 这可有点儿太伤人了。 晏旭也反应了过来。 但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第一时间阻止坏事发生,怎么着都不是错。 “多谢太医为小生操劳。” 晏旭感谢着鲁辞,不过也想问问原由。世上总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您何苦为小生冒险?” 鲁辞竖掌示意他噤声,等为他双手皆把过脉后,才笑呵呵踱去楹榻小几边,指着仍摊放其上的画作道:“别多虑别多虑,是我师傅想要你画的这些。” 晏旭不说话,只瞅着鲁辞。 他不觉得就因为想要这三张画作,就值得这师徒俩去冒险和那位对着干。 太医可没这么不谨慎。 鲁辞也觉得自己的理由似乎有点儿过于迁强。 笑呵呵解释道:“赖你赖你啊,谁让你画得如此清晰呢?” 鲁辞说着,将最上面一张画拿起,指着再道:“瞧瞧瞧瞧,这是沙枣。其树皮入药,可清热凉血,并收敛止痛。可用于慢性气管炎、胃痛、肠炎,以及女子带下。” “外用呢,还能医治烧伤与烫伤,并能达到止血的功效。它的果实,则能健脾止泻,可用于消化不良。 “多好的药材不是?可惜我们的医书上,并没有相关记载。只有我师傅、曾经从他的师傅那儿,见过此物,且数量还极为稀少。至现在……没了啊。” 叹口气,鲁辞再拿起下一副画。 “这个这个,沙冬青,仅生存在……那片区域。当地居民只知其能治疗咳嗽和腹痛。还没等我们做大夫的将它的药效研究明白,就……见不到了。” “还有这罗布麻,其的药效多多,且针对好些种病症,作用强大到非它类可比,且是唯一一种能根治那类病症的药物。多珍贵你能想象吗?” 三副一一看完,说完,鲁辞满脸遗憾与痛惜。 “曾经拥有却失去,如今明知它们还在那里,却无法得到……你知道这种感觉吧?就像塔干果与你。” 面对相应病症,明明能有更好、更佳、更准确的药材入药,却偏偏只能想想而已。这种感觉难受死个人。 “可这仍然不是值得你们冒险的理由。”晏旭追问。 鲁辞面色一僵,又转为微怒,回头瞪他。 “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每一幅能清晰画进医书中的药材图样有多珍贵你懂吗?这能避免多少后来之人产生错误认知、避免祸及人命你知道吗?!” “这三种,我师傅他老人家好歹还见过可入药部分、听过其名称。我呢?他就画片树皮、画几颗灰溜叽的小尖枣给我看,我能知道些什么?!” 说着说着,感觉跟这孩子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索性直接道:“你得活着,才能画更多!” “哦,” 晏旭终于明白,“原来你们师徒俩当我此次会活不下来。” “不是不是,你太小瞧我们的医术了,我们只是认为六年时间,你画不了多少。也想问问你到底记得多少。若你只记得这三幅,那……可以去死一死了。” 鲁辞再次笑呵呵。 晏旭:“……” 不得不说,这个理由很强大。 他的时间是真的很不够,主要精力还得放在读书学识之上。 虽然沙漠图鉴目前来说相当宝贵,且对于相关人士、比如这对师徒来说很宝贵,但各人有各人要专注去做的事情。 “得之,我幸;失之,亦为我幸。太医你们还是不用太执着这些。” 晏旭微微笑着,用自己的方式开解对方。 “啧啧,小小年纪,老气横秋。” 鲁辞也不说了,摇着头去将药方开好,叮嘱他:“多养养精神吧你。” 再将那副画作仔细卷起,抱上。 “虽然我无功,但有劳,拿走了哈。” 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心安理得,抱上走了。 但晏旭却认为:对方还会继续冒险。 “别再尝试跳陷阱!”他冲对方后背喊一嗓。 “知道知道。” 鲁辞回应着,脚步走得更快。 身后,传来晏旭再次咳嗽的声响。 鲁辞叹口气,往宫里赶。 他不跳陷阱了,但真不能什么都没做就白拿人家的画。 还是很有可能因为精力不济不会再画的画。 鲁辞在谈及这三副画作上的药效之时,想到了贤妃娘娘。 便决定绕过陷阱,去跟贤妃娘娘好好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央着对方将塔干果给要出来。 而此时的贤妃,正在接见马辉、马御医。 “你说鲁太医会在本宫的病情上做手脚,好让本宫去向陛下讨要那枚什么果?” 在陛下潜邸时就身为其侧妃、又陪伴了陛下几十年、诞下三皇子赵鸿建、至今仍未完全失宠的贤妃,在听完马辉的秘告之后,不可置信。 ------------ 第一百三十章:咎由自取 鲁辞长得讨喜,笑得亲和,嘴又甜,人又勤快,医术还好。 进入太医院,从一名御医开始就负责为贤妃看病。 贤妃算算日子,差不多都有了八、九年的光景。 她从未发现其对自己有过不忠,怎么可能突然会背叛自己? 相比起马辉,贤妃更信任鲁辞,且也更相信自己给鲁辞留下的能力印象。 鲁辞真的想要那个什么果,直接求她,未必不可得。何必要拿她的身体做筹码? 贤妃越想越觉马辉荒唐。 马辉才入太医院不到两月,只听说其医术还不错。虽然没听说过其有其它问题,但贤妃可不会轻易相信这样的人。 但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贤妃就想听听:马辉要如何说服自己去相信鲁辞的背叛。 马辉先说出了一段过往。 “微臣恩师不贪富贵、不图荣华,辛苦在乡野为人行医一辈子,却到老迈时,被个无知幼童生背医书给驳倒,自此郁郁成疾,撒手西去。” “你因此就对那幼童怀恨在心?那幼童与子忠世子有何渊源?”贤妃不急不慢反问。 跪在地上的马辉,再叩一头,磨了磨后槽牙道:“若真是微臣恩师之误,那算他学医不精、咎由自取。可事实并不是。” “娘娘,您最清楚,太医们为您诊脉,除了询问贵体安康之外,对于您每日食用之类,若无异常,并不会过分打问。” “微臣恩师明知那样的贫苦幼童、日常里食用的都是些什么,故而不想引那幼童伤心,看诊时并没特意询问。” “只这,就让那幼童抓住把柄给驳倒……而当年那幼童,正是现在京城内盛传的小军师!” 马辉将当年的事情偷换了一个概念。 毕竟当年有陈县令在,马辉不敢对贤妃撒谎,又不想完全说出真相,便避重就轻。 其实贤妃想听的只有幼童的身份而已。 她对马辉师徒和人家的恩恩怨怨并不关心。 见其还在啰啰嗦嗦,便提醒道:“说重点。” “是是是,” 马辉连忙再叩一头,呈禀道:“娘娘,微臣怀疑段院正对陛下撒了谎。事实恐怕并非是子忠世子中毒,而是晏旭!” 接着,马辉便将自己发现鲁辞配的药材有问题等等。 进一步确实着他自己的推测。 “需要塔干果的,应该是晏旭无疑。当初家师有为其诊断出过胎毒之症。” 贤妃沉吟,只轻轻摆弄着染有豆寇的漂亮指甲。 马辉跪在下方,只感觉压力越来越大,后背渗出冷汗,且层出不穷。 他知道自己在太医院资历尚短,也没有什么背景撑腰。 要想混得好,就必须搭上贵人们。 一想到能就此告倒鲁辞、能获得贤妃娘娘的信任,从此后接手鲁辞、从御医升级为太医,再成为贤妃娘娘的专用太医…… 马辉忽然不再紧张。 只要能为着那样的将来,这次拼一把又如何? 这个状,他告得可是十拿九稳。 他越想越有些激动,仿佛名利富贵,已触手可得。 忽听贤妃娘娘温婉出声:“来人。” 马辉更激动了。 这是要让人去查鲁辞了对不对? 去换个太医诊脉晏旭了对不对? 只要一查,他就成功了! 却在听到贤妃娘娘下一句时,如坠冰窟。 “将这人重打五十大板后,抬去给段院正,着他将此居心叵测之人逐出太医院。” 马辉:“……” 他如遭雷击、瞠目结舌。 在被人钳住双臂时才反应过来,连忙挣扎求饶。 “娘、娘娘,微臣、微臣说的都是实情啊娘娘!” 贤妃只摆了摆白晳的手指,朝他亮了亮漂亮的指甲。 马辉要疯! 为什么啊? 他真的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密告、会换来如此的下场。 直到板子重重打在他屁股上之时,他才听到旁边监刑的太监讥讽他。 “太医院如今的门槛儿还真是越来越低了,什么蠢货都往里头招。就这种脚都没站稳的货、刚进来就想通过密告自己上官爬升的,咂家多少年还真没见过了。” 马辉惨叫。 叫自己的痛、叫自己的冤,也叫自己太过想当然、将事情给看得太过简单。 而这样凄厉的惨叫之声,在别人耳中听来,只是因为被打得太痛了而已。 殿内,贤妃听着马辉的惨叫,柳眉梢梢儿也没动弹半分。 她只伸出纤纤玉手,拿起秀气金剪,修剪着小几上新采摘回来的花枝儿。 “娘娘,您信他说的吗?” 一侧,大宫女一边将两包热好的粗盐袋、放在娘娘双膝上,一边轻轻出声询问。 要是娘娘信了,那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就不能再让鲁辞进这门了。 也得跟太医院打声招呼,换位太医来做事。 还得去跟陛下禀报一声:让陛下来心疼心疼自家娘娘因太医院用人不当、才多受的这些年苦。 还有,要跟建王殿下通报一声,好让其能经陛下允许后、来探望娘娘。 “信一半吧,” 贤妃声音温婉,语速徐徐,维持着一贯的风格。 “得看鲁辞几时会来。你们暂时什么也别做。” 若鲁辞未经召传,就自行前来,还来得很快,那马辉的话,贤妃就觉得能信八成。 “是,娘娘。” 大宫女应着声,手上,不停为娘娘的腿、轻轻按摩,不再询问。 眼神却不时往外瞥,耳朵也竖着。 而马辉的五十板子还没挨完,殿外就传来了通报之声。 “报:鲁太医求见娘娘。” 贤妃放下了小金剪,示意大宫女搬开小几,给自己腿上搭盖被褥。 外面。 鲁辞一跨进殿门,就见到被打得屁股开花、趴在长条凳上、仿佛有进气没出气的马辉,心下悚然一惊。 马辉可是没有进入这里的资格,这怎么? 并不知道晏旭也来自开县的鲁辞,转念并没深想。 只惯常地想着:也许是自己不在,贤妃娘娘实在膝痛难忍,偏太医院别的太医走不开,这才传了马辉来。 偏马辉技艺不精、或者是不知深宫厉害、出言得罪贤妃娘娘,才酿成了这样的苦果。 鲁辞脚步不停,心下感慨:所以说他们这些个太医当的…… 外表风光、名头贵重,实则,真是每一步都活得胆战心惊。 现在贤妃娘娘肯定还在生气之中,那自己这要不要再多加三分谨慎? 先别求娘娘帮忙拿那个塔干果了? 不行! 鲁辞相信一点:他和师傅越早多得些图鉴样本,或许就能越早从市场上淘换到相应药材。 他敢肯定:再被严密封锁的边关、再有紧张胶着的战事,也不会影响某些敢豁生命赚银的商人往来。 万一有谁将相关药材带进来了呢? 有比对,更好找。 有比对,才不会上当受骗。 有塔干果,晏旭才能好好活着,能将更多的药植活灵活现画出。 鲁辞尽管紧张、看见马辉挨打更添了紧张,可一想到这些,还是决定豁出去试一试。 ------------ 第一百三十一章:观音柳 鲁辞进去,按照一贯的流程和做法,依礼参见过贤妃娘娘后,就要为其把脉、针腿。 没人阻止他。 这让鲁辞更没将马辉的挨打放在心上。 脑中盘算过好几个主意。 一矣诊完,在净过手后,便开了口。 “娘娘,微臣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直观察着他的贤妃,没能发现他与平日有任何异常,便没给予回应。 这就是让他讲的意思了。 鲁辞明白,便再次躬身行礼道:“娘娘久受腿疾所扰,一遇湿寒便彻夜难眠、行走不便,所承受之痛苦无法想象。” “然则,微臣却受药材所限,仅仅只能在娘娘每次病发时使您稍稍有所缓解。这是您之痛,亦是微臣之痛。” “微臣四处查找医书典籍,发现有一味药的效果很好,如有幸得之,再辅以其它药物,或可永解娘娘此疾。” “哦?” 贤妃听到这儿,四十多岁仍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眼角细细的纹路微微堆起。 并没如鲁辞期待中的那样表现出好奇之心。 反之,看过来的眼神凌厉了三分,惊得鲁辞心跳再次加快。 连忙再将腰身弯低了些,也不吊人胃口了,赶紧直言道:“是‘观音柳’。因其生长在……” “怎么?不是塔干果吗?” 贤妃不咸不淡打断了他。 心下,倒是微有了两分意外。 鲁辞这时才猛醒:原来自己因走神不谨慎、被马辉瞧出了端倪,其就是来告自己状的! 但鲁辞反而不慌了。 他直起腰身,坦言道:“原来娘娘已知微臣渴求塔干果之事,那微臣便斗胆明言。微臣的确需要此果去交换观音柳的图样,以期能更早获得此药。” 说着,鲁辞也没隐瞒,接着将晏旭识得那类药植、并画技了得之事一并说出。 只依旧说需要解毒的是子忠世子。 鲁辞是觉得:晏旭身为侯府世子的伴读,其有功、自然也是世子有功。 贤妃闻言,眼角的细纹增多。 眼神中却再添加了两分凌厉。 “鲁辞!你这是在故意拿本宫的腿疾做筏子!” 你说的药植到底有没有?到底药效如何?到底是不是空穴来风我一无所知,你却就想让我为此去冒险向陛下求药。 好大的狗胆! “娘娘,微臣求果之心是甚,但微臣所言也皆是实情,那观音柳的确能令娘娘的腿疾大有好转,微臣……” 鲁辞顶着贤妃的威压,努力想要解释,却被打断。 “鲁太医,侯府是握有兵权之人你可懂?” 贤妃收回视线,在宫女的服侍下重新躺好,侧身向里,再道:“本宫只当没听过这些话。念在你为本宫尽心多年的份上,本宫也不惩罚你了,你自回太医院领责。” 这就是不再信任鲁辞、再不让鲁辞为她看诊的意思。 也等于是毁了鲁辞在太医院的前程。 鲁辞垂下头,默默躬身一礼,背起药箱,默默退了出去。 外面的日头十分刺眼,反衬着那些尚未完全化去的积雪,刺得他眼睛生疼。 贤妃的话让鲁辞只觉无比讽刺。 多年来的尽心尽力,换不来贤妃为他求恳一枚药果! 悲凉又心哀的他,回去见师傅,跪地请辞。 “这硕大的皇宫,容不下任何一丝温情与信任。师傅,徒儿愿意去做侯府供奉,也能有机会增长医术。” “去吧。” 老院正长长叹气,怜惜地抚摸着鲁辞的发顶,带着六分心灰、四分期望。 再道:“出去也好,能有机会接触更多的病症,为师不勉强你调整心态面对这凉薄宫廷了。” “记得出去后,跟晏旭好好学习画技,希望你也能著一部足以流传后世的医书。传承啊,都是一点儿、一点儿,断在我们自己手里的。” 当老院正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多做什么,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鲁辞身上。 至于鲁辞的另三位师兄,早已云游四海、不知归处。 如今,也要放飞鲁辞出去自由翱翔了,老院正心酸又亦有更多欣慰。 鲁辞重重叩下三头,将自己私人之物收拾妥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 及至见到晏旭之时,正见其裹着大氅在院中缓缓散步。 鲁辞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能画出观音柳否。” 晏旭被问怔住一瞬,旋即恍然。 果然植物的名称多多,且越传越多。 他微笑回答:“能。” 简直不要太能。 在他的家乡,出门即可见。 一到五月,漫地遍沟开满粉紫之色,给那风野荒凉之地带去难有的灿烂鲜亮。 而在那儿长大的每一个孩子,都逃不过被其柔韧柳条抽的打。 也是固沙能力相当强悍的植物,也因着其柔韧顽强的特性,令晏旭记忆最深刻。 其春天的嫩枝和绿叶、是治疗风湿顽疾的最佳良药,当地有不少百姓因它得以完全治愈此疾。 鲁辞就想让晏旭立刻画出来。 但要求刚刚说出,又摆了摆手,摇头道:“算了算了,不急。” 接着,说出了被撵出宫、求收留的要求。 这让晏旭为了难。 他并不是真的世子伴读,鲁辞要做侯府供奉,怕是误会了这一点。 遂将实情道出。 听得鲁辞怪眉怪眼,怪叫。 “你你……你以后要走文臣路子,现在就跟侯府世子打得火热?传出去你连举人都别想考上。” 贵公子身边的伴读可以是任何身份,但在各寻前路之后,如果正当一文一武,便也只能断了往来。 而鲁辞怎么看、怎么都看不出晏旭以后会和世子绝交。 这要让主考官知道了的话,贡院的门估计都不会让晏旭踏进去。 晏旭淡淡微笑,请人进屋坐下饮茶,没有回答这类问题,只让鲁辞跟着赵云义。 原因很简单:晏旭可请不起这么位太医供奉。 且晏旭因为鲁辞求果一事被逐出宫,对其亦是诸多愧疚。 鲁辞对这个也不挑剔,在晏旭答应会教他画技之后,就痛痛快快住了下来。 …… 而皇宫内。 建王、赵鸿建,以要为母妃侍疾之名,进宫见到了贤妃。 在听母妃说起鲁辞要“以物易物”的要求之后,赵鸿建闲坐不久后便出了宫。 次日,便病倒了。 消息传进老皇帝的耳中。 老皇帝有些纳闷:最近是不是因着那场暴雪之故,越来越多的人生了病? 老三赵鸿建可是老皇帝心目中真的继位者,不能有闪失,遂安排老院正亲自去为建王看诊,也再一次让程余打开了私药库。 这一次,跟着程余进私药库的,是建王府太监总管区默。 ------------ 第一百三十二章:得果 而当晚,塔干果就由老院正的手,亲自递交给到了赵北晴的手上。 赵北晴喜出望外,浑然忘记了此前所有的不快,重重谢过老院正之后,就要将塔干果为晏旭服下。 晏旭却接过这颗鹅卵石般大小的、通体透黑、亦坚硬如石的果子,没有立即服用,而是淡淡问向赵北晴。 “你可知赵鸿建如此用意是为何?” 若是因着这果子会牵累西南侯府,晏旭宁可不要。 “没有哪个皇子不想要兵权……” 赵北晴垂下眼帘,捏紧着手中绣帕,缓缓出声:“我们求果之事,被建王抓到了机会。” 说着,赵北晴又抬起头来,定定看着晏旭,再道:“就算他这是强买强卖,我们也已无法退回。” 退不退的,已经毫无意义。 就算不追究意义问题,也没法退。 因为建王并未直接出面,也什么话都没说,而是由老院正转交这果子。 如果退回去,老院正恐受牵连。 就像老院正被建王拜托转交果子这事一样,都无法拒绝。 这正是建王的高明之处。 “赵鸿建是认为中毒的乃云义,这是给了你们个难题先:要保云义的命、还是要成为赵鸿建的支撑势力。” 晏旭淡淡说着,淡淡将手里的果子放下,微微叹了口气,挪开视线。 有些不忍地撒了个小谎:“这果子已因储藏时间过久,没用了。” 赵北晴瞬间睁圆了眼睛,小小声惊呼:“不可能!” 随即急急再道:“你,你是不是因为不想拖累我们,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晏旭,你,你别担心,我父母是我父母,我哥是我哥,我哥代替不了我父亲的立场,赵鸿建的算盘会打空,你尽管服用,你信我!” 晏旭摇头,拍了拍那坚硬的黑果子,苦笑道:“你见过有这么硬的果子吗?我没有撒谎,这果子真的药效已全失。” 没看到都干巴成这样了,且都干巴成石头样儿了,还怎么可能会有药效? “那你知道原果子是什么样的?” 赵北晴怎么都不相信。 要知道,这果子可是老院正亲手送来,难道其还有没有药效、老院正会不清楚? 且听晏旭如此说,难不成他真的见过? 但为什么一直说不知道?难道仅凭这果子已经干成了颗石头? 很多药材不都需要晒干了炮制,怎么偏就这果子不成了? 赵北晴满脑子都是问号。 晏旭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不想再有任何人为了取塔干果而冒险,但聪慧如赵北晴,晏旭感觉自己再隐瞒不过。 只能选择了实话实说。 “因为我没见过塔干果,但我见过这种果子。它真实的名字叫卵石果。” 卵石果,仿若坚石,置于地面,默默储存养份。 及至要开花时,石头裂开,伸出一根花瓣柱,然后一夜之间盛开,层层叠叠,铺开于地表,鲜艳如血,臭不可闻。 “其味如腐尸,为着吸引那些食腐类昆虫,将花粉带去别处。不信你闻闻你的手指。” 赵北晴举手就闻,果然其上有股淡淡的、极不易令人察觉到的臭味儿。 她顿时垮下了双肩,一时不知是该愤怒、还是悲伤、还是疑惑。 “不用怀疑是赵鸿建将果子调了包,” 晏旭看出赵北晴的疑惑,再道:“想要拉拢西南侯府,赵鸿建不会拿一颗、对他来说无关重要的果子来糊弄。他更懂得此时表现出诚意的重要性。” “且他、以及老院正,甚至还有可能帝王、献果之人,都不认识这种果子。献果之人可能听说过塔干果,又见卵石果相当奇特,便给弄混献了上来。” 晏旭虽然没有见过真实的塔干果,但前世他有从宫中典藏、收录着的孙思邈遗存药书中,看到两句相关记载。 【听闻塔干果立柱九尺、花开玉色、异香扑鼻。可惜不得见。】 而现在大景朝收录的孙思邈医著,只有大部分,并非全部。 赵北晴听见晏旭说塔干果从根源上就被弄混了,捂住脸,哭着跑了出去。 最后的希望啊,能救晏旭的希望,就这么空欢喜了一场! 可她还不能跟任何人说,她懂晏旭的意思。 因此痛苦无处诉,只能自己躲去背人处。 而鲁辞再想为晏旭把脉,想看看塔干果服食后效果之时,却被晏旭给拒绝得满脸莫名其妙。 晏旭看着鲁辞,脑中,实则在做权衡。 是把卵石果退回给赵鸿建,并告知此果非彼果,从而拒绝其野心。 还是就此隐瞒住,让赵鸿建以为搭上了西南侯…… 两息后,晏旭选择了后者。 毕竟现在的赵云义就像块发了霉的大肥肉,谁都想避着、又谁都想借机咬一口。 与其应付人人,不若就让赵鸿建先做个挡箭牌。 且赵鸿建也不会对此隐瞒,他会偷偷地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有心之人知道。 以此来让已跟随他的文臣更有信心,也会让没有跟随他的人动心、或直接站进他的阵营。 那太子、以及另两位皇子就该坐不住了,会明里暗里将矛头对准赵鸿建。 太子的身后,是王家。 “塔干果我已服下,” 决定好之后,晏旭微笑着回答鲁辞。 “我已能感觉到身体有所轻松,只是可能这果的药效缓慢,不着急。您就当是为我保留三分信心,别再为我诊治了。” 鲁辞一想,也对。 毕竟这果子也没见人服用过,他和师傅也不敢拿这么珍罕的果子、先把谁给毒一毒做下试验。 只他师傅刮下过一点果皮,证明该果无毒后便交给了赵大小姐。 鲁辞想着晏旭肯定也会有担心果子不起效,所以这份信心还真的不能盯着去打破。 鲁辞便去往子忠世子那屋。 世子可还病着呢。 虽然醒是醒了,但仍高热不退。 鲁辞站住脚,回头看看晏旭,再看看晏旭,摇了摇头,往前走。 心头则道:这晏旭究竟是有着怎样的魅力,能让世子爷甘愿为其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不过,随即鲁辞又想到了自己和师傅…… 或许,是谜一样的晏旭,有着多种谜一样的本领吧。 而晏旭,则去后园冰封的湖面旁,找到了赵北晴。 没有安慰。 无论口才、文才有多了得,面对女子,晏旭还是想不出能安慰一个人的话语。 便直说来意。 “帮我个忙吧。” ------------ 第一百三十三章:大赛在即 这话,立时分散了赵北晴的注意力,她疑惑转过头,疑惑回问:“什么忙?” 她还挺好奇:晏旭会有什么事需要用到自己帮忙? 难道是继续翻书? 赵北晴正疑惑间,就听晏旭道:“蹴鞠赛要开始了。” 还有六日,就是国朝几年一次的大盛事——蹴鞠大赛。 比赛分:淘汰赛、半决赛、决赛和总决赛。 这次是少年队之间的对决。 届时,每省的少年球队都会参加,在皇家球场上,与京城各少年队伍一同角逐冠军桂冠。 火武队以为晏旭解了毒,也终于不再四处翻书,重新练起球来。 杜景辰也去了戚府,和火武队一起练球。 而现在京城内,为了哪支球队能赢,手头上稍有余钱之人,都在尝试着押注球赛。 这个是有特殊活动时,由官府牵头且允许的投注行为。算是普天同庆。 因此,除了官衙庄外,京城各处也立起了庄家,只是赔率各不相同。 但这一次,清一色的押火武队会输。 晏旭想让卫队们帮忙自己,去查一下城内哪庄家比较有实力、比较有信誉。 他要押火武队。 赵北晴觉得晏旭病傻了。 此时已走回到正屋,她看了看自家哥哥卧室的方向,再看晏旭。 “我哥是火武队的门将,现在还趴着。” 没有门将的队伍还踢球?还要押赢?赵北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她觉得自己被哥哥给传染到了风寒,要么,就是被晏旭给传染的。 晏旭都被她这稚气的动作给可爱到,笑着道:“我是火武队的小军师,无论他们能不能赢,总也不能先灭了自己人的威风。” 至于怎么个押法…… 他给赵北晴解释的是:各个庄家开出来的花样也有不同。有的是开火武队进不了半决赛圈的,有的不仅如此,还加开了火武队下场会被踢输的比分。 现在不管火武队的赔率有多高,都还没有多少人会押。 那他们自己再要不押的话,岂不更让人看了笑话? “这倒是。” 赵北晴恍然点头,也被挑起积极性。“那我也押火武队赢。” 大不了就是输,还更能显现出侯府多有钱。 “那不如让卫一出面、代表西南侯府做庄啊,只开火武队的庄、只能押火武队赢,将赔率调到差不多,只准穷苦百姓来下注。”赵北晴计上心头。 这样输也不会输给富人,还能拐弯抹角帮助那些百姓们一把。 否则若直接做散财童子,还会被怀疑在笼络人心。 就用此计散财,多名正言顺。 晏旭笑看赵北晴,“你这实际上也是不看好火武队吧?” 赵北晴以帕掩面。 晏旭也不再调侃她,也支持她的做法,不过也坚持自己的做法。 “只要有赔偿能力的庄家那儿,你都帮我各押一两银子。不过得先借你的银。” 嗯……只能又先欠一笔。 赵北晴笑着答应。 而晏旭押的到底是哪一种? 除了帮他下注的卫三之外,再没第二人知道。 赵云义好奇地逮着卫三追问,卫三也没有说。 …… 而终于有人以目前最高手笔押注火武队的情况,又给本就因蹴鞠大赛热闹起来了的京城,再引发了一拨儿热议谈资。 “听说有人在不少庄家那儿,都押了火武队会被淘汰?” “对啊对啊,我还听说,连衙门开办的押注场,都有人去这么押火武队了呢。” “哈哈,这不就是咱们发财的机会来了?赶紧的,咱们得盯紧点儿,看谁跟火武队比赛,咱们就反押。” “哎哎,听说火武队进不了半决赛圈的赔率已经达到1:50了!” “岂止,我还听说火武队抽空签直接进半决赛的赔率、已经达到1:300了,居然还有人押了!” 跟白日里见鬼一样。 “什么?这么高了?还有五日比赛就要开始,估计到了火武队下场之前,赔率会更高。” “也不知道火武队抽签、会不会抽到第一个下场,好期待啊!” “怎么?你为这个押了银子?” “是啊是啊,我押了五两呢。” “我也……” “嗐,你们胆子那么小啊?再多押些嘛。” “哎你这人,心别那么贪嘛,那也有五十倍的赔率,挣一笔就够了。” “嘁,你个目光短浅的。这可是难得稳挣的银子,你不稀罕?” “对对对,太难得了。我听说啊,火武队唯一的专司门将,还在大病之中呢。” “咝,这个……” “闭嘴,别提这个,懂的都懂,有什么好说的?就说火武队是不是又要安排替补队员当门将了?” “应该……” “……” 四处议论,越说越热闹,仿佛大把的银碇子堆在面前,已触手可得。 就这样,押火武队输的人越来越多、赌注也越来越大,赔率相应的越升越高。 直至开赛前一日,已达到1:120倍之多。 这是赌火武队进不了半决赛圈的赔率。 至于火武队进了决赛圈能得几名?每场能踢几分? 还压根儿没有一个庄家开盘,得等抽签结果出来。 而原本的高文队,现在改名为踏舞队的那些人,更是大笔的银子押去了权贵庄家那儿。 通常此类大型赛事活动,官衙不但不会禁止民间开庄,就是官衙本身,也会专门设出一个投注专场。 一是能为国库增加收入。 二来,也是因为这类事阻止不了。 如果官衙能开办,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在官衙投注。毕竟他们更有信誉。 这样就避免了民间开庄过多,事后发生各种危害城池稳定的事件发生。 不过,官衙的赔率很理性,还设有投注上限,并不被一些特别有财力的人所喜。 且官衙也有规定:不准官员、以及官宦子弟投注。 只是……规定是死的,私下里,这些人就悄悄地设有私庄。 这样的私庄,每一注最低都是一百两纹银,没有投注上限,赔率相差也很惊人。 比赛还没开始,下场队次还没排出顺序,私庄里火武队的赔率,就已经达到了1:150。 踏舞队就全投的私庄。 不仅他们自己投了,还拉拢着家人们也跟着投了。 甚至还让家中的仆从、下人们合伙凑了银子去投,为的就是给踏舞队增加气势。 王延康,使出浑身解数,从他母亲那要到了一千两纹银,又从他父亲那儿弄到了两千两,再怂恿堂哥、堂姐、堂弟妹们,都去弄了银子来投。 他下定决心要让火武队好看。 火武队如果连半决赛圈都进不了,以后别说踢球,只怕是出个门都得把脸遮起来。 这还是没多少人押火武队赢的情况下。 如果押的人多,只怕一年之内,火武队的人连家门都出不去。 而踏舞队也没有盲目自大,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段日子以来,有疯狂般拼命练习。 王延康,就做为镇场子的存在,只等着比赛开始,顶着王家的名头到场即可。 这林林总总、方方面面,带给了火武队极大的压力。 尤其是在知道不少曾经被他们求助过的百姓、有从牙缝里抠出几个铜板押他们会赢的时候。 “你怎么会把球带丢!” 戚家球场上,戚浩冲齐鸣发了火。 最近,火武队的脾气越来越燥,球却越踢越不稳。 ------------ 第一百三十四章:这帮纨绔的背后 齐鸣一脚将草皮踢飞。 刚刚过完年,天气还十分寒冷,戚家为了能让他们在冬日里练球,特意学了皇家球场的做法,也在自家球场下面铺设上了火龙,才能让这片球场上生长出绿茵茵的青草。 殊为不易,且花销很大。 平日里兄弟们都极是爱惜,今日…… 连最沉稳的齐鸣,都烦躁了。 “我搞不懂,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放弃参加?!” 齐鸣踢飞草皮后,郁气丝毫没解,反而因着心疼更加燥郁。 冲戚浩吼回去。 “我们踢翻了高文队,以大胜之姿彻底退出赛场有什么不好?平日里踢踢只当是锻炼身体、只当是个玩兴趣致,有什么不好?干嘛非得立出去被人当靶子?!” 他们忍受了多年的憋屈,还没受够吗? 戚浩看着那块被踢出来的草坑,火气也往脑门飘。 本就严肃的脸,更严厉了三分。 “我们那不叫大胜之姿!如果我们不敢再参赛,那一次的荣耀也会被彻底抹除!” 还会被踏舞队给抹黑。 踏舞队绝对会抓住时机,说火武队赢的那场、是动了什么手脚之类赢得并不光彩。 “可输了呢?”齐鸣反问。 戚浩撇过脸,咬住牙关不回答。 输了,只会被传得更难听。 这也是小军师让他们参赛的主要原因,小军师想保住他们的声誉。 “别吵了,去找小军师问问清楚吧。” 实则也想吵吵几句以发泄发泄郁气的队员们,见队长和副队长先吵成这样,反倒纷纷建议起来。 小军师只说了支持他们下场比赛,可其它的什么都没说,总不能真是想让他们下场去输一输,好让踏舞队找回场面吧? 正好,他们也想去看看赵云义。 听说是醒了,只是万一他们真的抽到第一个下场,这个门将能不能用就不清楚了。 不能用…… 等他们偷偷摸摸、七拐八绕,终于混进西南侯府、见到赵云义的时候,就彻底死了让赵云义守球门的心。 赵云义已经恢复了正常。 除了身上还有些冻伤未能痊愈之外,仗着年轻,已经活动自如。 就是瘦了一大圈儿,瘦出了大眼睛、高鼻梁、国字脸,瘦出了俊模样儿,也瘦得差点儿让人没有认出来。 还因病体初初恢复,以及突然暴瘦,正在与卫一对武,重新学习掌握力道。 这怎么下场?! 正在庆贺赵云义康复的火武队,高兴之后又瞬间蔫了。 他们之前的门将,都是从队员里临时抽取,轮换着来。 如果是赵云义当门将,他们还多三分信心,现在,连这三分都没有了。 “嗳嗳嗳,你们这都是什么表情?我能行的!” 赵云义一见他们这么不看好自己的样子,不乐意了。 “我就是为了能参赛才赶紧好起来的,苦药汤子一碗灌一碗,还在努力练习,你们怎么能这样?!” 没多给点儿信心就算了,居然还拆台? “我们是担心你的身体嘛。” 队员们的脸上重新挤出笑容,去陪着赵云义对练。 戚浩则去到坐在廊下、裹得像个小粽子的晏旭身边。 看看一直在翻看兵书的晏旭,突然心里又重新有了信心。 他问晏旭:“你信我们能进半决赛?” 戚浩信自己队能再次将踏舞队踢翻,但如果头一场遇不上踏舞队,而是被安排着与强队对撞,那他们赢的机率就会变得很小。 抽签,是能被有心之人给安排的。 “你们的任务是练习,再到入场后全力发挥,做好你们该做的就可以了。”晏旭微笑着回答。 晏旭这几日都在研究卫队们搜集来的信息,关于其他队伍的全面信息,以及那些队伍过往的赛绩、人员的成分等等。 队员们该做的就是如何踢好球,他该做的就是如何让队员们踢好球。 “如果我们头一场就遇上皇家队了怎么办?”戚浩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晏旭觉得戚浩完全是多虑了。 他翻着手中的兵书,头也不抬地回答道:“20支省队,京城文武官员家的少年有四队,皇家一队,共25支蹴鞠队伍,必有一队会放空。” 初赛的抽签,通常都不会被人做手脚。 毕竟众目睽睽,且是所有参赛队伍都会各派一人、排队上台抽取,不容易被做手脚。 “你的意思是我们会抽到空签直接晋级半决赛?”戚浩牛眼瞪大。 “不,” 晏旭终于放下书,奇怪地侧仰头看他:“我的意思是,25:1的概率,你们几乎没可能第一场就遇到皇家队。只要不遇到皇家队,你怕什么输?” “再说了,遇到又如何?只要你们不畏首畏尾,放下所有的顾忌和担忧专注地去踢,输了也不丢人。” 敢跟皇家队叫板,输也是赢。 戚浩闻言,心也落回肚子里。 只要小军师说放开了踢,那他们就放开踢就是了。 只是他刚要转身去练球之际,又听小军师唤住他。 小军师说:“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些队员会被分开?” 这话问的…… 戚浩站住脚,一拳握住,捶向自己的胸口,压住自己的心脏,铿锵有力道:“时刻准备着。” 他们生来就是为了准备上战场的。 现在,他们二十个队员中,除了罗浩外,其余人都还有父兄等亲人在战场,也同样是除了罗浩外,十六岁加冠后就成了亲,如今还有了子。 都是在为了那一刻做准备。 因为他们这队人,都是边军的亲人。 他们和他们的祖辈们一样,从来也没想过自己、或让自己的后人们恩荫着加入禁卫军、城防军等等。 身为边军后人的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血战沙场、马革裹尸。 而除了戚浩、罗昆、齐鸣、宁固等几人的归属是东北军之外,其余的,就是正北、西北、正南、东南、正东边军的。 只要朝廷允许,他们,就会立刻朝着前辈们曾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飞奔,义无反顾。 至于现在积攒下的兄弟情那些……放心中。 晏旭偏开了头,鼻头发酸。 无数的人想为了国朝战死,却连好好去死上一死的机会都不容易有。 想好好种个地、想好好读个书、想好好当个兵士、想好好做个官、想好好做个将军…… 最简单的愿望,却是最难实现的。 晏旭按了按侧鼻梁,侧回头,看戚浩。 “你们当下该做的就是踢好球,去吧。” 管不了未来,就管好当下,管好当下该做的每一步。 做好了,也许,这一步一步,就是攀上愿望的台阶。 戚浩狐疑地看了看他,再看了看他。 总觉得:这个小军师的话里、包含着太多自己解读不了的含义。 ------------ 第一百三十五章:到底有没有被做手脚? 不过…… 管他呢。 让踢就踢,尽全力去踢。 在踢球上,他们有自己的兵法战阵、布局谋略、技术技巧,不用跟着小军师去费脑子。 一日的功夫,在紧张的训练过程中,一晃就过。 次日一早,皇家球场内,就已人山人海。 一片绿茵场地周围,一排排、一圈圈高高低低的长长石凳上,坐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蹴鞠大赛,成年组的,逢大盛事时就会有机率开赛。 少年组则是固定的五年一次,除非当年实在不宜举办,才会延后。 五年一次啊,难得在这冬日皑皑中稍闲下来的人们,都纷纷挤了来观看。 正前方中央的高台楼亭内,金黄的帷幔随风舞动,能看见其上有不少人在来回张罗忙碌,为官员及帝王尽可能布置出最舒适的观赛平台。 今日,为蹴鞠大赛开幕式,帝王必会到场。 而皇家队,就会作为所有球队的代表,在今日上场表演。 整个开幕式为时两个时辰,其间25支球队走过场,展示自己球队的风姿、球员的风貌,让大家更清楚地看到他们、认识他们。 间或,还有歌舞表演、君子六艺表演等等,也是在向全国朝发送一个信息:看我们的国朝多么强盛。 老皇帝准时准点、前后簇拥着站上高台,宣讲了一番后,皇家队上场表演。 脚踢、膝顶、肩扛、头锤等等,将身体的灵活性与球技充分结合,或单脚回勾、或双腿齐飞、或紧急停球、或倒挂金钟…… 十名队员,还有个人表演。让蹴鞠球在全身上下、前后左右,如穿花绕蝶般炫得人眼花缭乱,叫好不迭。 看得众朝臣也纷纷颔首赞许,看得老皇帝都仿佛重回青春时光、精神奕奕。 看得最靠近球场、各队伍专用看台上的晏旭,轻声问戚浩:“他们,和你们的球技相比,何如?” 戚浩垂了垂双目,没有回答。 晏旭挪回视线,再次看向身穿金红色队服的皇家队球员们。 他不问了。 因为他的确没有看见过火武队、在球技上的花样有皇家队多。 “嘁,花架子。” 晏旭另一侧的赵云义,不屑地朝天翻白眼、不屑地插了句嘴。 在赵云义的理解中,皇家队就好比皇家人,尽玩些虚头巴脑的。 “你也别小瞧了人家。” 晏旭的视线仍胶着在那些金红色的身影上,口中提醒着赵云义。 “为什么大部分权势都掌握在世家、权贵和皇家的手中?他们在子女的培养上,除了更有条件之外,也具备着相当的传承。” 出身代表的意义,绝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命运,而是全家、全家族、以及子孙后代们的命运。 皇家,更注重培养。 当农村的三岁孩子还在撒尿和泥巴,权贵家的孩子已在启蒙读书; 当农村的孩子七、八岁下河摸鱼、上树掏鸟,权贵家的孩子们,已经受到名师点拨教导,接触到可能普通人一生都接触不到的层面。 “知道知道,” 赵云义继续撇嘴翻白眼,“正视你的敌人,无论对方轻重。我记得的。” 这话,晏旭总说总说,说得赵云义做梦都会背了。 晏旭无语。 其实他想说的是…… 算了,那对目前来说并不重要,还是看人家秀技好了。 而随着秀技结束,歌舞一轮轮,琴棋书画骑射,登场。 这君子六艺的表演者,书,自然由皇帝亲自提笔,其余的,就由当前名头最甚者担当,提起观者们尖叫夸赞声无数。 看到老皇帝的书法,坐于晏旭后方的杜景辰,捅了捅晏旭的后腰,小小声想嘀咕什么。 就被晏旭及时的回头一眼给瞪了回去。 而至画时,就连赵云义也捅咕了一下晏旭,下巴朝那幅、由翰林院大学士当场所绘的“战球图”点了点。 晏旭也及时将其想说的话、给捅咕得咽了回去。 深觉这俩孩子怎么在京城呆这么久了、还没学会如何谨慎。 那书字的是陛下,画画的是翰林院大学士,想瞎说个啥? 翰林院大学士,实则在朝臣中地位最高。 就连任命文丞和武相,他也有权利建议,任命书还是由他亲自书写。 且皇帝陛下最重要的文书之类,也都是由其来草拟、书写。 实际的权柄、与陛下的亲近信任程度、实际能发挥出的作用,相当之大。 所以这样的人,通常出自书香世家,不会站队哪位皇子,是天然的保皇党。 “你的理想是不是就是那个位置?” 赵云义咽回想胡说八道的话,又转而悄悄问晏旭这个。 没见晏旭看着那人的眼神都快直了吗? 是羡慕吧?是崇拜吧?是想追随并达到吧? 晏旭笑了笑,没有回答。 赵云义就觉得自己猜对了。 他按住晏旭的一边肩膀,鼓励道:“你行的,哥哥我看好你!” 晏旭:“……看骑射吧你。” 接下来,一场场精彩迭呈的表演,将场中的气氛推向一轮又一轮的高潮。 直到球队们最期待的重头戏到来。 抽签! 是踢一场就收拾包袱滚回家、还是挺胸抬头昂进复赛圈,就看自家选出来的抽签之人上厕所有没有洗手! 第一个上场抽签的就是皇家队。 看着那队长抬着下颌、自信满满地从高台一侧拾阶而上,火武队的人都不禁攥紧了手指。 其他队的队员,也和他们一样紧张。 谁都不想开场就撞上皇家队,那必然就是打包袱回家的下场。 无论实力如何。 皇家队,怎么着也得进入最后两队的冠军角逐。 所以遇到皇家队,是都不愿意面对的事情。 看着皇家队队长,走到龙案前,朝皇帝陛下见礼之后,侧开一步,横伸出手,就要将手伸进摆放在皇帝龙案上的签筒之时,所有的人都摒住了呼吸。 好多球员连脸都别到了一旁,不敢看啊不敢看。 这一刻,仿佛穿过球场的风,都已经悄悄地静止。 高台三边拉着的透明纱幔,停止了拂动。 晏旭就有看到:立在老皇帝龙椅侧后的太监总管程余、宽大的下袍摆的一角,露出了点儿黄绿色的物什。 会是备用签筒吗? 难道真的要在抽签上做手脚? 可众目睽睽之下,签筒又是摆放在龙案之上不曾被人捧着,这要如何更换签筒? 晏旭正如是想着呢,就见程余,动了! ------------ 第一百三十六章:抽签 程余走到皇家队队长的背后,为老皇帝添茶。 茶盏,正好被签桶挡住。 下一瞬,那队长的手就离开了签桶,看了眼抽出来的尺长签子,再高高扬了扬。 在所有参赛球员担忧的目光中,大声念道:“第一场:皇家队对战建省队!” 建省,靠海,最京城遥远。 他们一个半月前就出发,赶到京城,未及休息,就先要适应环境、气候、时间、饮食等等方面的变化。 在此期间,还与其他球队友好切磋过几场。 据传:实力不弱。 但在晏旭看来,建省队的人根本就还没完全恢复和适应。 这就被皇家队抽中,还真挺……倒霉的。 这摆明就是皇家队怕输,先挑了颗软杮子捏。 而接下来,是海省队上去抽签。 抽到的是第六场的上半日,对阵的是京城四品下文官家孩子的队伍。 这种抽签,不是谁第几个上去抽签,就是哪队踢第几场。 签文上只有对方队伍的队名、以及下场的时间和场次。 抽签的人只需将自己的队名补上念出即可。 等比赛正式开始后,淘汰赛和复赛都是上半日一场、下半日一场。 半决赛和决赛都是一日一场。 会尽量错开点儿时间给参赛球员们休息。 晏旭就不信皇家队的手气这么好,上来就能抽到第一场。 很明显:这签子被人动了手脚。 如此,稳赢的皇家队,再到复赛期时,不仅能旁观其他球队的踢球情况,也能得到充分恢复和休息的时间。 建省队哀叹声一片。 其余球队,都长长松出一口浊气。 而接下来,抽签还在继续。 为了让各省队体会到京城大气与宽宏,接着上台抽签的,就是除开建省队外的其他省队。 一个个队长、或者是被推出来的球员,上去抽签。 程余没再动过。 直到踏舞队队长柳兴贤上去抽签。 京城四支球队。分别为:家中有四品文、武官员往上的各一支,往下的各一支。 另外两支队伍都已被抽走。 不包括火武队。 此时,签筒里就剩下三支签,包括一支空签。 球队就剩:踏舞队、火武队、丰省队、奇省队、烈武队。 程余动了。 程余再为皇帝陛下换上了一盏新茶。 而火武队一见柳兴贤上去抽签,就开始激动。 “果然签子还是被动过手脚吧?” “踏舞队这是又想变螃蟹队了吧?” “弟兄们,他们自己要送上门来,咱们到时可得加把劲儿,再把他们踢去满地找牙!” “好,干他丫的!” 火武队就等柳兴贤抽中自己,兴奋得小小声议论着充满激情的话语。 台上,柳兴贤冲火武队甩来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之后,大声念出了抽签结果。 “第二场:踏舞队对战丰省队!” “哈?” 火武队的嘴巴都张大了。 他们深深怀疑柳兴贤是不是抽错了签子。 丰省队的则一瞬间垂头耷脑。 晏旭的眉尾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他本来对火武队出场有两个猜测。 如果签子会被人动手脚,那么,第一种可能:是火武队会被排到第十二场。 25支队伍,除开一支空签,就是24队。每日赛两场,比四支队伍,比完一共为六日。 那第六日下半日那场踢完,如果火武队能进复赛,就有可能被安排在第一场。 就是第七日的上半日。 这样,会让火武队疲惫不堪、难以恢复。 另一种可能就是:空签。 一旦火武队抽中空签,那么,除了他晏旭外,所有的庄家赢! 而晏旭其实一直让卫三帮他押的就是:火武队会在淘汰赛中轮空! 只是,目前还无法确定输赢。 就算踏舞队并没有被安排对阵火武队,也还有三支队伍、两根签。 三支队伍分别是:火武队、奇省队和烈武队! 除开火武队外,剩下的那支队伍,也是传闻中最强的队——烈武队! 就是京城四品武官往下的、武官家的孩子们。 他们与火武队一样,被从小培养。 最主要的:他们完全没有火武队的顾忌。 他们是想怎么踢就怎么踢,想怎么发挥就怎么发挥。 就算是皇家队碰到他们,也会头疼。 他们,也是此次大赛呼声最高的冠军获得队。 而这也是火武队最担心的。 让武官家队伍、在头场就碰对武官家队伍,两颗钉子二去一,是很多有心之人的喜闻乐见。 火武队和烈武队,都想碰碰踏舞队,谁知,踏舞队就这样哧溜了过去。 两支武队俱发出失望的叹气声。 这时,轮到火武队上台抽签。 赵云义起身了。 晏旭突然一把拉按他重新坐下,神色骤变! 晏旭终于想起来自己忽略了什么——踏舞队见过赵云义守球门! 在赵云义正式面见老皇帝之前! 踏舞队的人只要认出赵云义,老皇帝随便扣个大帽给赵云义,赵云义都活不了,他的弟弟还得被乖乖送入京城为质! 世子的身份很高,无旨入京的后果只看老皇帝的手拍得够不够重。 晏旭此刻深恨自己病得太不是时候。 可事已至此…… 他反手一把搂住赵云义的脖子,将其身扳转向后,然后指甲用力一挖…… 赵云义疼得就想怪叫,还满心莫名其妙。 却见晏旭一脸严肃,他就露着被挖花的一道较长口子,另一手抓着头皮,困惑满满、却执行力超强的上去了高台。 他不上不行。 因为按规矩,他得加入皇家队,结果他去了火武队。 他总得借抽签的机会,上去接受老皇帝的盘问。 或者说:是借着这机会,趁机给老皇帝心里打个谱。 可别等比赛开始了或赢了的时候,再被老皇帝揪住这条小辫子、判他们火武队所有成绩无效。 “你怎么去了火武队?” 果然,在赵云义向老皇帝行礼的时候,被对方给问到了。 显然:在之前游队展示的时候、他有被老皇帝给注意到,就等着这一问呢。 赵云义憨憨笑着拱手回答:“回禀皇伯爷,侄孙自忖能力不足,不想为皇家队脸上抹黑,但又想下场玩玩儿。” 嗯,按赵云义的身份,除开皇家队,还非要下场的话,也只有进火武队。 老皇帝眼神晦暗不明,却也没再多问,只看了两眼他脸上的指甲挖痕,还这么新鲜。 心道:果然是纨绔少爷。这么严肃正经的场合,还尽做不严肃正经的事情。 遂摆摆手,就示意赵云义抽签。 而这时,踏舞队的人全在皱眉毛,小声问彼此。 “这人是不是有点儿眼熟?” “我瞧着也有点儿……” “咦?好像是、是火武队的门将?” “那眼熟有什么奇怪?咱们不总跟火武队碰来碰去?”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 “行了,瞎猜个什么劲儿?他是西南侯府世子,你们看他眼熟是因为、他和太子殿下有三分相像。” “哦哦哦,对!” 爆瘦的赵云义,脸上新鲜还渗血的口子,就算是柳兴贤,也没能将之给认得准确。 此前各队上场展示之时,火武队在他们踏舞队的后方紧跟着出场,他们只顾着嚣张地展示自己的风姿,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人。 且现在又冒出一个新的关注点引他们注意。 “侯府世子在火武队?那咱们还能随意踢球了吗?” 以往的火武队随便他们欺负,这天降世子,是不是得留三分情面了啊? “切,该咋踢还咋踢,一个质子而已,怕个鬼啊?” 柳兴贤才不会把一个质子放在眼里。 踏舞队这才再次信心满满。 而挨着坐的两队,中间就隔着条不宽的过道,晏旭就有听到他们可能是故意泄露出来的嚣张肆意。 心下反而放松了一些。 没认出人来就好。 他重新看向高台之上。 那儿,赵云义感谢过皇帝陛下的宽宏大量、体贴有爱,然后,手就伸进了签桶。 随意抽了根,一看,赵云义的脸上表情就很怪。 似乎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怎么的。 火武队的弟兄们,紧张地望过去。 就连晏旭,都稍稍有了点儿紧张之感。 难道全都不符合他的预期? 而面对紧张望过来的队友们,赵云义耸了耸肩、摊了摊手,做出个万般无奈的表情。 火武队叹气。 晏旭的眉尾微微扬了扬。 戚浩的黑脸,则更黑了。 心道:完了,果然被阴了,果然要对阵烈武队。 烈武队也这么想。 队长看过来,看向戚浩,两只手半抬,左右两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对捏,像两只鸟嘴,凑到一块儿,再往两边拉开。 意思是:咱们打平。 平局,双双进半决赛。 戚浩用力点头。 这样算下来,那些想让他们两队先内讧的人,就该失望了。 两队的心情这才转好,甚至还有了点儿愉悦感。 这时,就听赵云义大声报出了抽签结果。 ------------ 第一百三十七章:司城,回! “火武队,轮空!!” 就听赵云义大喊了一声。 火武队:“……” 这谁对他们这么好? 高兴得有点儿找不着北。 而烈武队齐齐大叫一声,欢跳而起,还不忘了恭喜自己和火武队。 烈武队最担心碰到的就是火武队。 这下好了,他们彼此都可以放开手脚、大杀四方。 而在这一瞬间,几乎整个球场的观看席上,俱都发出了一片哀嚎之声。 不知道有多少人押了火武队输、甚至押了有的庄家冒险提前开的会输的比分、押了火武队进不了半决赛圈的…… 这下,不管他们押的是什么,全输! 踏舞队的脸都绿了,柳兴贤的脸更是绿中带黑。 而就在这时,另一个大好的消息传来。 “八百里加急!戚家军夺下司城,进发示城!” “八百里加急!戚家军夺下司城,进发示城!!” 全场轰动! 全城轰动!! 五座失城,终于夺回了一座!!! 场上,有人甚至忍不住喊出了声:戚家军威武! 晏旭就有注意到:老皇帝的嘴角有些僵硬、笑容也有些勉强,还不得不起身带头鼓掌。 晏旭心下微微哼了声,遂即起身,和队员们高兴地抱在一起、欢蹦乱跳。 这,是他最期待的战果! 而抽签结束,开幕式也就结束。 全城百姓喜气洋洋、精神振奋。 庄家们则更是全都笑疯了! 哦不,也不是能笑得那么疯。 毕竟还有三个人,三个前所未有的奇葩让他们给遇见了。 那三个人就押了火武队会被轮空。 1:300的赔率啊…… 幸好那三人合起来只押了二两,这要押得多,庄家们血赔。 虽然这也已经让庄家们感觉到有点儿小心痛了。 而开幕式过后。 卫三,快快乐乐地去收银子了。 嗯,收三个人的赢银。 晏旭的自不必说,杜景辰是啥都跟着晏旭,只是因财力不足,每家让卫三帮忙押了五百文。 卫三是被自家小主子拨给了晏旭。 当时想着不能让晏旭输得太难看,就悄悄用自己的银子也都各押了五百文。 这会子收银子,心下还遗憾自己押少了,又觉晏旭当真神奇得紧。 这都能猜中? 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而参加完开幕式后,回去西南侯府的赵云义,在眼睁睁看着卫三将大把银票放去晏旭面前时,也想问这个问题。 “你居然押的是我们会轮空!你居然不提前告诉我一声!你居然自己带着杜景辰和卫三闷声发大财不告诉我!我还是不是你萝卜兄弟了!” 不公平,简直太不公平得很! 赵北晴却笑得合不拢嘴。 她让卫一开的庄,被晏旭提醒后,就改了下注方式。 只准贫苦百姓押、只能押火武队能进半决赛圈,赔率是1:100。 结果,为了感谢火武队的帮助、鼓起勇气拿出节省的几个铜板来押的百姓们,却直接都收获满满、笑得嘴都瓢了的领了好多钱。 反倒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让西南侯府输。 赵北晴却输得眉开眼花、心情如桃花瓣儿,朵朵绽放。 现在听到她哥数落晏旭,顿时帮晏旭顶了回去。 “哥哥,那么多人下注,都没人敢猜火武队会轮空,晏旭又不是神仙,肯定也没有猜到。” “他只是想支持一下火武队,但各种押法那么多,他就选了赔率最高的一种、还不想连累你们,这能有什么错?” “你自己好好想想,以晏旭的为人,他要是有把握,会不愿意分享?他是爱独占的人吗?” 轮空的赔率最高,还没有一个人为此下注,晏旭敢做第一人,也免得火武队的场面更加难看。 结果却赢了,这能怨得着晏旭吗? 赵云义被说得哑口无言。 想想晏旭的为人倒的确是这样,但凡晏旭对此有七成把握,也会建议他们一块儿跟投试试。 反正几百两银子对他们而言也不是个事儿。 赵云义遂抓了抓肚子,就准备拉晏旭去喝酒。 兄弟嘛,道歉自是不必,喝顿酒啥都有了。 晏旭低着头,咳咳几声。 转移了话题,先还钱。 借了60两,投了60家,挣了18000两,连本金一共18060两。 就留下了120两等着下次押注,其余的全部还给了赵北晴。 虽然这还是不够还清所有的欠债,不过也算是减轻了较大的压力。 晏旭的债务里,可不止包括了酒馆300两、书肆500两、两座三进宅院以及归置的12000两,还在开县时欠赵云义的,还有周家人在松州那边的吃喝嚼用呢。 总不能让周家人也一直欠着西南侯府。 “北晴,你就收下吧。我全家上下,现在全挂着你们西南侯府吃喝,我也要脸的好嘛。” 晏旭赶在赵北晴开口拒绝前,先用这话将对方的嘴给堵了回去。 赵北晴只得收下。 虽然她在自己的心里,并没有和晏旭见外,也不想晏旭和她见外。 但很能理解晏旭身为一个男儿该有的担当。 同时,也为此对晏旭更加欣赏。 只把个赵云义又看得牙酸,等自家妹妹将银票收下之后,他就赶紧拉了晏旭要去喝酒。 却反被晏旭拉了去看书。 看兵书! 赵云义:“……” 他的确很喜欢看兵书,也从不拒绝看,但在这个时候…… 他看晏旭的眼神儿都有些幽幽然的了。 直到,晏旭在书房内,跟他摆起了沙盘。 蹴鞠球场类沙盘。 “半决赛时,如果不轮空,那我们火武队,最有可能抽到和烈武队、或皇家队。我们得先熟悉他们队员各自的特点,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 赵云义抓了抓肚子,认命地投入学习状态。 直到华灯初上,感觉脑子都快累抽,这才吃过饭回屋躺倒。 而晏旭,则在饭后回到书房,闩上门,提起纸笔,开始画图。 不是画图鉴,而是在做图画式推演。 其实,他对于火武队会轮空的把握、至少有七成。 原因有几点。 一是:戚家军正在东北战线上与辽敌死战,准备夺回失去的五城。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老皇帝不可能让火武队输得太难看。 同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火武队此时士气正盛,要与父兄辈们以不同的形式同上战场。 若给火武队安排太弱的队伍,老皇帝会担心这给外界造成——他有重用武将的意思,在给火武队特意放水。 若给火武队安排太强的?又怕真的把火武队给淘汰出去了。 最保险的就是让火武队轮空。 二是:踏舞队对阵火武队,有输球的心理阴影,不一定敢在淘汰赛就直面火武队,怕再一输,就彻底要被捂脸送出京城。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 第一百三十八章:兵法战阵 晏旭不仅怀疑签子会被动手脚,更怀疑:庄家在有意操控投注。 为什么一开庄,就将火武队的赔率拉升得那么高? 这太吸引人,引起太多人下注。如果轮空,庄家血赚。 而敢开庄的庄家们,背后的势力几乎全是那些权贵们。 仍是以王家为最。 而晏旭还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四皇子赵鸿英。 赵鸿英在暗地里经商,敛财手段五花八门,几乎涉及到生意场上的方方面面。 面对这么大好的敛财机会,赵鸿英绝对不可能错过。 所以,晏旭就大胆猜测了最能让庄家们挣银的一种:火武队轮空。 至于另外三成的不把握,其中有一成是不确定抽签到底会不会被做手脚。 另两成就是某些人会彻底不要脸:直接让火武队对阵烈武队。 不过目前从轮空的结果看来:脸面,还是比较金贵的。 或者说,王勋被致仕后,老皇帝的话语权稍微重了些。 而接下来,晏旭要通过图表推测的就是:半决赛时,火武队会面对怎样的情况? 有几成把握能赢? 能赢的话,比分会是多少? 至于晏旭为什么没有告诉赵云义等人也跟着自己押注…… 如果那么多人都押火武队空签,就相当显眼。 事后庄家们一查,哦豁,全是与火武队相关之人,这就只会给火武队带来麻烦。 而决赛时要押哪队? 晏旭在试过已经选出来的六十个庄家之后,又从中挑出三十家,每家投注二两纹银。 押火武队继续空签!! 卫三看晏旭的眼神,彻底像看怪物。 头一回押空签,还勉强算是蒙了个大,但这次又押空签,明显已不是蒙的,这得多大胆?多祸祸银子?! 到底咋想的啊?! 转瞬,卫三又似乎有了点儿感悟。 此前,各庄家开出最高赔率的就是火武队空签,这次,仍然是。且赔率更高。 1:500 卫三怀疑:晏少爷就是在赌赔率最高的那一种。 而这一次,不止杜景辰跟着晏旭又押了120两,就连赵北晴也悄悄给了卫三400两。 酒庄那边的卫一,开了盘,仍旧限定只能押火武队会进决赛圈。赔率依旧是1:100。 这次,来押的贫苦百姓多了一些,铜板也多了一些。 火武队球员们,则不关注那些,正在全心全意练球。 现在,赵云义在老皇帝那儿过了明路,就能正大光明与火武队来往。 晏旭和赵云义一早赶到戚家之后,就针对各个球队,开展练习。 “罗昆,你速度快、身法灵活,擅长带球,那你就盯着皇家队、踏舞队、烈武队的这三个人。他们和你的特性一样,你一定要设法超越他们。” “戚浩,你沉稳、下盘更有力,你会被他们盯,就别乱跑,将中场控球做好。” “宁固,你体格高壮,不擅来回奔跑,就负责冲撞和拦截。” “……” 晏旭根据火武队弟兄们各自的特点,一边让他们加强发挥出自身的优点,一边说出他们的缺点,让他们在不断的训练中加以改进。 同样,整队的进攻和防守,他也列出了几种阵势。 “皇家队,其他球员都几乎不会射门,即便是有射门的机会,只要他们的队长在附近,他们就会本能地传球给队长。你们注意围点打援。” “踏舞队,人人都想争抢射门的机会,那就分散切割,让他们首尾难顾,难有拿到球的机会。” “烈武队,即擅攻又擅守,体力又充沛,每每踢球都是整队移动。你们就主防中线,和他们划出楚河汉界。只要他们有一个过不来中线,其他的都不会习惯过来。” 这就是要求火武队七成以上的队员,不用管球,只管防人。 只要烈武队把球踢过火武队半场,那火武队剩下的三成队员,就可以在后线接住踢回去。 晏旭的意思就是:和烈武队踢平即可。 他要留着烈武队,在决赛时踹翻皇家队。 而除了这三队能让火武队有些压力外,别的队如果碰上火武队,那火武队就按平时训练出的习惯踢就行。 “哎小军师,” 罗昆抓了抓脸问道:“昨日我得到消息:踏舞队此次招收了一名高手。听说那人球技十分了得。踏舞队为了招揽他,还特意将他从童生提为了小吏。” “对,我也听说了。” 戚浩点着头接话,“那人叫裘高,19岁,在民间踢球就踢得不错。后来先是被丰州队收编,此次又被丰州队推荐给了踏舞队。” 丰州知州,姓王。 晏旭眉头动了动。 难怪淘汰赛抽签,踏舞队会抽到丰州队。 丰州队贡献得很彻底啊。 而如果一个人的球技了得,就指的是全方面球才,这种人很难防得住。 火武队能与其有对抗之力的,只有罗昆和齐鸣。 接下来,晏旭就让预备队员都上场,和正式队员们一起,专门负责围攻他俩。以此来锻炼他俩的球技和反应能力。 今日有两场球,上半日的皇家队对战建州队。 根本都不需要去看也知道皇家队会赢。 晏旭他们练了一上半日球,然后下晌去观看了两支省队的对决。 省队的踢法更灵活自由,可学的技术部分也不少。 就这样,火武队的每日观看别队的比赛,学习人家的长处,再回去训练,积攒经验。 直到淘汰赛结束,第七日一早抽签。 在此期间,火武队的赔率,除了空签从1:500涨到了1:600之外,其余的赔率都有所下降。 押他们进不了决赛的,是1:1。反过来,押他们能进决赛的,是1:50。 押他们对战烈武队的,是1:2 押他们对战踏舞队的,是1:1 押他们对战皇家队的,是1:3 比分押则要在抽签过后、比赛前。 晏旭按照这样的赔率方式,猜测:如果不是空签,那火武队最有可能抽到的就是踏舞队。 而踏舞队新招的那个裘高,就是为了对付火武队的。 晏旭脑中盘算来、盘算去,一刻也不得闲。 而决赛的抽签已经开始。 这一次,还是皇家队先抽,抽到了第三场上半日,对决的是排行第四强的队伍。 并不像有些人想的那样:会抽到最弱的队。 这一下就让好多押注的人哭到石凳下面去。 晏旭也小小地意外了一下。 这次抽签,程余没动,晏旭也没发现有备用签筒的痕迹。 那么…… 火武队空签没希望了是吗? 只要有阴谋,火武队才有可能是空签。 这是为了直送火武队上决赛,再狠狠摔下来。 让人以为火武队一直就是运气好,结果一上场就被踹散了。 这样,火武队的名声没了,踏舞队的名声有了,庄家们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但现在…… 踏舞队上去抽签了。 火武队跃跃欲试,万分期待。 ------------ 第一百三十九章:裘高 而晏旭注意到的是:踏舞队里的那张陌生面孔——精瘦、三角眼、猪腰子脸。 分开看,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是丑陋不堪,但聚在一起,似乎反倒显得有那么几分眉清目秀。 这人的眼珠子一直骨碌碌乱转,看着就极其机灵。 晏旭不经意与其的视线对撞了下,就挪开了。 心下在想:这人的前途,很可能不可限量。 因为这人是个……阉人。 凭借着这一点,如果其还能帮踏舞队踢赢火武队,那么,之后应该就会被送入皇家队。 再被老皇帝给挑中……直上青云。 但在此之前,踏舞队就必须给这人充分表现的机会。 那火武队…… “踏舞队,第一场上半场,对战……” 柳兴贤顿了一下,眼神溜了溜自家老父亲,再瞪了瞪火武队,再捂了捂胸口,才再喊出结果:“对战定省队。” 喊完就丧气地低下脑袋,不着痕迹地摸了下自己的屁股。 又输了……又要挨打了…… 不过,这次可是他老子让他押的。 柳兴贤偷眼觑向父亲,见其一脸阴沉,吓得哆嗦了一下,赶紧跑下台。 而火武队则一听这结果,感觉也和受到打击的柳兴贤差不多。 他们摩拳擦掌,就等着这一次将踏舞队踩死,怎么、怎么又错过了啊? 卫三则自后怪怪地瞟了眼晏旭。 他感觉晏旭很有可能又押赢了。 晏旭则眉尾挑了挑,心下冷哼了一声。 他已经能确定:这次比赛活动的幕后操控者,就是老皇帝。 而且,老皇帝还避开了朝臣们,属于其独自一人的算计。 晏旭面上,微笑,出声安慰着火武队弟兄们:“早晚遇得上,你们要稳得住。” 急什么?踏舞队还在积攒实力,肯定会和我们有得一碰。 “那……小军师你说,万一定省队把踏舞队挑翻了呢?” 与晏旭隔着戚浩的罗昆,抻头抻脑地问。 定省队以前默默无闻,但淘汰赛上,却光芒乍现。以十分强悍的姿势、以12:2的大比分优势,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耀目的光采。 也让剩下的所有队伍,将他们视为了强敌。 “你倒替敌人担起心来。” 晏旭微笑摇头,再拍了拍赵云义,示意他该上场抽签了。 并没有具体回答罗昆的问题。 因为这在晏旭看来,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 罗昆抓了抓脸,就集中精神去关注他们该关注的。 不知道赵云义上台会抽出个什么签子来。 嘴里,不自觉开始念叨。 “千万别是烈武队啊。” 自己人踢自己人,一点儿也不好玩。 “也别是皇家队。”有弟兄跟着念叨。 前线正在浴血作战,还需要陛下的大力支持,这个时候,火武队不能把这一巴掌、煽到陛下的脸上去。 皇家队可还没有出过:不进总决赛就被人给踹翻了的先例。 而就在赵云义准备将手伸进签筒的这一刻。 振奋全城的捷报再次传来。 “八百里加急!戚家军勇夺示城,杀敌三万!” “八百里加急!戚家军勇夺示城,歼敌三万!!” 全城沸腾,满朝沸腾! 百姓们心目中的期盼,再次得到了满意的回馈,兴奋得大声传扬着这个好消息。 场内,欢声雷动。 火武队弟兄们互相拥抱、蹦跳,再又和烈武队的一起击掌相庆。 继而,又热泪滚滚。 他们最理解:那真的太难了,太难了! 也不知他们的父兄,可还安好…… 有些官员,则面色不太好看。 而还有些官员,悄悄喝上一盅。 都混然把个在台上抽签的赵云义给忘记了。 赵云义也激动得一蹦三丈高,他用更高兴的声音,大声喊:“火武队,半决赛……” ??? 这才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来,然后竖起耳朵听下文。 却见赵云义似乎是被高兴得噎住了,居然卡顿了! 把人急得想揍他的时候,终于听到他喊了出来。 “轮空!!” 众人:“……” 火武队:“……” 烈武队:“……” 卫三:“……” 他盯着晏旭的背影,只觉那个瘦瘦弱弱的小身躯内,似乎潜藏着无比蓬勃的力量。 晏旭自己则只是眉尾扬了扬,遂淡淡微笑。 心下越冷,越来越冷。 赵云义跑了回来。 兴奋过后,他的面容有些扭结。 不及坐下,就蹲在晏旭身前,小声问晏旭:“我上厕所是不是没有洗手?” 晏旭:“……” 众弟兄们:“哈哈哈。” 本来也都有些扭结的心情,都被赵云义给逗乐了。 杜景辰则抓过赵云义的手拍啊拍,“你这不打自招了吧?让你不洗手、让你不洗手!” 火武队,可太想直接对上踏舞队了。 结果,每每等他们如同上了弦的箭、满满地蓄势待发、勃勃期待之后,两次、两次了! 擦肩而过! 他们火武队可不是怂货、孬种,他们渴望与前线的父兄们、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方式、血战一场又一场。 可那边捷报频传,他们这边呢…… 就像憋了一晚上的尿,到了早上该放水的时候,一滴都放不出来! “挺好的,只当是在蓄洪吧。” 晏旭微笑着安慰弟兄们。 弟兄们一想,也对啊,轮空就轮空吧,只当是再给他们时间继续努力。 “等到决赛,我们一举将踏舞队掀翻!” 弟兄们再次士气高昂。 而抽签过后,就是上半场的开始。 踏舞队,对阵定省队。 晏旭一直在留意那个叫裘高的人。 果见其无论是带球过人、还是花样球技,都十分出色。 定省队以黑马的姿势杀进赛场,实力的确很强,表现也频频出彩。 却几乎无法阻挡裘高的脚步。 戚浩也看得皱眉。 他觉得:自己队的弟兄们,恐怕也挡不住裘高。 定省队在发现裘高的厉害之后,也有和火武队训练时一样、对裘高采取了合围之势,却依旧让其凭借着高超的球技、屡屡破防。 “打断丫的腿。” 赵云义看着裘高那两条腿像穿花蝴蝶般、在场中来回翻舞,就感觉牙根儿痒痒。 杜景辰捅咕他:“你几时学坏了?” 赵云义鼓着两腮不说话。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反正就是很烦裘高,甚至是厌恶。 杜景辰眼神在场内和赵云义身上、来回溜了两圈儿,然后恍然大悟。 “原来你讨厌太监。” 小小声嘀咕。 ------------ 第一百四十章:还债 晏旭看了眼杜景辰。 这孩子到底几时能管住自己的嘴啊? 而观看完比赛,结果不出晏旭的意料:定省队输了。 晏旭的这个猜测,和两队的表现其实无关。 他有看出:定省队有点儿放水。 定省的知州,姓柳。 所以无论裘高强不强,定省队也注定是踏舞队的台阶。 果然,随着这场比赛的结束,踏舞队的名声再次高扬。 过往高蟹队的不堪,都被这样一场场的胜利给冲淡、冲散,冲出了人们的记忆。 那可是火武队的荣耀高光。 而随着踏舞队名气的响起,反之就是被人一直期待的、火武队和踏舞队的对决,也被冲淡。 火武队愈发不被看好,只有庄家们笑得合不拢嘴。 哦不,是一边笑,一边哭。 这次比上次赚得更多,但也赔得更多。 而晏旭也微笑,微笑着收下卫三拿回的银子,还给赵北晴。 30家,每家1:600,2两一家,1200两,一共是三万六千两。 赵北晴看着晏旭递过来的两万两银票,如湖双眼充满疑惑。 “怎么还我这么多?不是只差2060两吗?” 晏旭和赵北晴算得清,赵北晴也就记住了这个数字。 “还有在开县时,我家和杜家欠你哥的,还有我们两家在你们侯府、以及我们这段时间的吃喝嚼用。你就先收着吧。” 赵北晴无语一瞬后,嫣然一笑,坦然收下。 她跟着晏旭押注也大赚了一笔,正好赔给那些愿意支持侯府的百姓们。 剩下的要建酒庄那些,她只当晏旭多还的部分、是买酒庄的一半。 杜景辰则看着手里的银票发呆。 头一次,他赚了9000两,想还给赵北晴,人家没收。 这一次,他也赚了36000两,赵北晴依旧没收。 都是晏旭帮他还了,那他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太多了啊! 杜景辰感觉虚得慌,冷汗都要下来了。 “咳咳。” 晏旭看了看杜景辰手里的银票,再看了眼赵北晴,咳了两声。 赵北晴立时会意,抽出杜景辰手里的银票,笑出一对梨涡。 “我帮你家置宅,再置些田地。” 杜景辰立刻将头点成小鸡啄米,再对赵北晴深施一礼。 这可解决他的大麻烦了。 赵北晴笑着避开,自去张罗。 卫三则将自己赢来的一部分,和侍卫兄弟们分分。 赵云义看着他们这一个二个的…… “是不是萝卜长大了会自己跑?” 他这是被排外了吧? 他们还是不是萝卜兄弟了? 为什么这么能挣钱的事情没有带他一个? 一次是,两次还是,这就过分了吧? “你不能参赌,任何形式的都不可以。” 赵云义听到了晏旭这么说,就更疑惑:“为啥?” 这种全城人狂欢参与的事情,为什么就他不能?他家也缺银…… 不是,是谁还会嫌钱多啊? 尤其是他家。 “云义,你看我有乱押吗?” 晏旭微笑着解释道:“通过兵书、时事、朝策那些,我能推算出不少,可我也只押了一种,还押得少少,还是为了支持咱们自己的队伍。” “如此盛事,在连失五城的情况下,陛下还要举办此次的活动,为的是什么你真的想不到?” “朝臣们想得到,所以他们都押,还没有限制家中的孩子们押。为的就是在支持陛下。” “我们若不押,可就是在跟陛下过不去了。你看行伍之家,也都有少少的押。” “很多时候,这类事情,咱们不是为了图财、图过瘾还是怎么着,为的只是一个态度。至于你……你不能沾的原因,你自己想。” 赵云义两眼望天。 “还想啥了?还用想啥了?你不就在拐着弯说我没节制吗?怕我一下押太多了嘛。但我挣了银也不会自己乱花啊。” 前线失利、后方狂欢,老皇帝想用这样的法子、让人们忘却失利之事,他赵云义可忘不了。 若挣了银,有了能过明路的大笔银子,他不说是拿回家,哪怕收购粮草暗中运往东北战线不好吗? 赵云义想到这儿,随即就拍了额角一下。 说来说去,晏旭就是怕自己会这么干吧? 自己本就被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一旦有所异动就会是现成的把柄…… 赵云义一甩脑袋,练球去了。 直到听到妹妹说挣了多少,赵云义才傻呵呵笑出来。 殊不知晏旭其实让他想的是:朝臣们都沾了,帝王为何不沾? 只是看赵云义又给想岔劈了,晏旭也没有再揪他深说,转身,晏旭又回去书房,再次对接下来的比赛进行推算。 比赛共分四个阶段:淘汰赛、半决赛、决赛、总决赛。 前两个阶段火武队轮了空,让火武队积攒的士气、已一泄再泄。 但因为戚家军夺回了两座失城,所以接下来,在决赛的七支队伍中,火武队不会再轮空。 那会遇到哪支队伍呢? 晏旭正推算着,杜景辰趴在窗沿上望进来,问他:“你还要押?” 杜景辰觉得:晏旭也不该碰。 之前可能是晏旭因为负债累累、才会选择冒险一搏,但现在债都还清了,且晏旭从来都不喜欢沾染这些,更不是盲目冒险的性子,怎么还想继续投注啊? “支持下自己队伍而已。”晏旭笑着回答。 杜景辰歪着脑袋想:随便支持一下都需要这么费脑吗? 没想明白,反正也不用他想明白,他只需要跟着晏旭做就好。 而踏舞队那边的队员们,也在照着柳兴贤出的主意练球。 “能踢腿就踢腿,能撞人就撞人,能使多大力使多大,反正咱们人多,拼着换人也要把火武队的人整残。” 一输再输的柳兴贤,没能想通自家父亲为什么押注也会出错,他只觉得自己一肚子的郁气发泄不出去。 也不准备再玩各种阴谋诡计。 在将定省队的两名大员、又挖到了自己踏舞队之后,柳兴贤就决定玩明招。 他有预感:决赛一定会遇到火武队。 至于碰到了烈武队要怎么办? 照样可以用这样的废人法。 而除了这两队,谁他都不虚。 ------------ 第一百四十一章:抢功劳 其实这种阴人的法子,多的是人用,也经常有人使用,柳兴贤觉得自己以前对火武的人还是太客气了。 “要不要安排人提前打断他们谁的腿?” 看着柳兴贤咬牙切齿的模样,同样输了不少银子的王延康,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王延康再怎么有个愚蠢的娘、不着调的爹,但也有老谋深算的曾祖父、笑面狐狸一般的祖父,且出身高贵,自小就受过各种教育。 他从曾祖父和母亲的态度上,已经察觉出:晏旭恐怕和他家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且他已经因为晏旭挨了两顿打,还有当众爬着喊爷爷的莫大耻辱,王延康把晏旭就恨得不行。 更是有种莫名的隐忧,总觉得晏旭会威胁到自己什么。 既然有了这样的不安,那就趁早下手清除,这是他曾祖父教导过的话。 只是别沾自己的手。 王延康便如此建议柳兴贤。 柳兴贤一听,立刻就想点头。 却听副队长崔向荣道:“这种时候,火武队哪怕蹭破一块皮,外人也都会怀疑是我们干的。” 那样一来,别人也都会当他们踏舞队输不起,在暗里玩阴的。 他们踏舞队的羞耻之名、将再难洗脱。 “呵,管别人怎么说,明面儿上,我们赢了不就成了?” 另一副队长,郭越彬,摇着折扇,斯斯文文支持着柳兴贤。 要是总把别人的嘴当回事,那朝廷里也站不住几个官员。 他们这些个、打小学的也不是光明正大,而是冠冕堂皇。 “那先对付戚浩?”柳兴贤最讨厌戚浩。 “不行,戚家军正在与敌苦战,这时候,戚浩、罗昆、齐鸣、宁固那几个,都不能动。”崔向荣再次反对。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动别的人又没有意义、也影响不到成败关键,那还用冒险去动吗?!” 柳兴贤被说烦了。 王延康就阴阳怪气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那个小军师吧?” 说着,王延康用略带嘲讽的眼神、扫视了所有队员一眼。 再道:“小军师在指导火武队、对我们进行针对性的训练,这连那些贱民都听说了的消息,你们不会不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但打断小军师的腿有什么用?” 崔向荣不满王延康的态度,本想说一句:你瞧不起谁呢? 可到底碍于其身份,不得不委婉地反对。 “不过一区区小秀才尔,” 郭越彬手中的扇子、扇得悠悠然然,语气也轻描淡写。 “不知道要是那什么小军师的命没了,会不会影响到火武队的心情呢?” 此言一出,顿时就有队员附和。 “好主意。” “随便找两个人除掉他就行。” “人、钱,我出了。” “这功劳你抢什么?我这儿有的是好手。” “……” 说着说着,还为了谁负责除掉小军师争了起来。 似乎那就是块大肥肉,引得他们都想先咬为敬。 “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小军师住的可是西南侯府。” 崔向荣不阴不阳地、再次给他们泼了瓢冷水。 队员们冷静了,却也对崔向荣心下不满。 只是碍于那可是崔家的人,不敢明着说出来。 但王延康不用惯着。 “我说你这人,别总跟人唱反调行不行?” 王延康抖着肥肉怼起崔向荣:“我说你怎么回事?以前你也不这样,这段时间却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反对。怎么?想显摆你能了?” 崔向荣皮笑肉不笑,丝毫不惧王延康的身份。 不阴不阳道:“我的反对,有哪次站不住理过?咱们可都出自文臣世家,做事还是长点儿脑子吧。” 这话的意思,不仅说了王延康不长脑,连带着也说了队员们全是猪队友。 把王延康气到不行,把队员们气到就和崔向荣争执起来。 有的人争着争着、忘了正议论着的正题。 有的人则是故意争着争着,让人以为自己忽略了。 就像有的人,脑中已盘算着怎么对小军师下手。 有的人,却只想远远避开,但不影响他们怂恿别人去这么做。 而他们想对付的晏旭,已在提醒杜景辰。 “你最近要出门的话,最好带上名卫队。” 晏旭最不吝于猜测别人的坏心思。 杜景辰被提醒到,点过头后,却是反过来担心晏旭。 “旭哥儿,如今你已小有名气,只怕那些人最想对付的是你,没事你就别出门了。” “嗯。” 晏旭嗯了声,就继续埋头做比赛推算。 他对自己的安危那些,看得不是很重。 毕竟时刻防备着。 “嗳旭哥儿,你猜出决赛时、我们会对阵哪支队伍了没?” 杜景辰见晏旭答应,也就没再为此事碎叨,问起晏旭正在做的事。 晏旭微笑着反问他:“怎么?还没赢够?” “不不不,” 杜景辰连忙双手直摆,“我可不敢再押了,总觉得心下有些不安。” “能理解。” 晏旭了然地点点头,再微笑看他,继续道:“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夜暴富,有些不知所措理所应当。不过你可以换个角度去想。” “那些庄家玩的这些招数、就是想大肆敛财。咱们等于是从他们手上截获了一批,且并不会用于去做坏事,你心里的不安是不是就能少点儿了?” 岂止少点儿? 杜景辰瞬间通通透透。 如果他们不押注,银子就会全流向那些庄家的荷包,而那些人又不会干正事,那还不如自己等人得了呢。 起码自己等人还心念百姓。 比如赵北晴那样。 杜景辰就准备去找赵北晴,将自己的银子也分出一半来,用于暗中帮助贫苦之人。 想什么来什么,正想着赵北晴呢,赵北晴出现了。 她也是来询问晏旭、决赛时要怎么开盘的。 “不开了。” 晏旭在听到她的来意后,表示酒庄的押注盘不用再开。 赵北晴不懂。 心下猜测:难道是晏旭担心、之后涌来的贫苦百姓会越来越多? 她就笑出一对梨涡。 笑着道:“放心吧,这次我赢得比你们都多,尽够让周围的百姓们能度过青黄不接。” 年后至四月,地里没收成,几乎全要靠吃储粮、或者采买度日,加之前些日子的暴雪,百姓们的日子会更加难熬。 赵北晴现在有了这种暗中帮人的法子,正兴奋着。 她也不计较会不会有人滥竽充数,或者有人过于贪婪。 毕竟对于那些杂鱼来说,大部分人得到了好处,这就行了。 晏旭叹气。 ------------ 第一百四十二章:不要太与众不同 “真正想艰难、或者是想感谢我们的百姓,已经两次反从我们这获利,再开盘,他们也不会来押注。” 晏旭搁下笔,看着赵北晴的娇颜如花,有些不太忍心地解释。 “你再开盘,来的大多数就会是心有叵测之人。且你会因此拉来一大拨的仇恨。” 赵北晴听懂了前半部分,但会拉仇恨这个她有听没有懂,长长的眼睫扑闪如蝶,疑惑地看向晏旭。 晏旭见状,挪开视线,才继续解释:“特立独行一次两次,可以。次次如是就会引起有心人的关注。” “你想想你开盘的方式,是不是特别与众不同?在别人的眼里,你连开两次都输了个底儿掉,却还兴冲冲不停地开,他们就会猜测你的目的,是在拉拢人心。” 这可是帝王的大忌。 身为质子,到了京城就大建酒庄,如果说收粮那些还是恰到时机,能不让老皇帝多想,但要再加个笼络人心,还是民心。 那老皇帝再不多想,就不是他了。 晏旭想提醒赵北晴的是:适可而止。 “这世上不是只有我会用反推法,” 晏旭再道:“反推你的开盘方式,就很容易能发现你猜得很准。为什么会猜得准?你是不是与什么人有关系?拿到了内幕消息?” “你再开盘,再被人反推,就不难算出下一次谁会赢。比如你只让百姓们押火武赢,那许多人都会跟押,不押你这儿也会押去别的庄家那儿。” “赔率就会下调,甚至反转。你说那些庄家们会不会讨厌你?你说那些庄家们背后的势力、会不会就到陛下那儿告你哥一状?” 晏旭的意思就是…… 哪怕不告你们笼络人心,哪怕只是告你们恐怕有与某位、或者某几位官员暗中有勾连,你哥也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因为这么告的话,老皇帝绝对就会想:你哥才入京几日?竟然就与朝臣有了关系?还是重臣吧?那些重臣会不会早就与你爹有勾连? 类似种种念头,就会让老皇帝越想后背越寒,你哥就会越惨,甚至还有可能牵连到你爹。 赵北晴彻底听懂了。 她耷拉下小脑袋,抿起了小嘴。 这时的她,才发现自己虽然很擅长打理家事,却于政事一道想得太过简单。 而她和家人们要面对的,却恰恰是最复杂难辨的政事。 错一步,万劫不复。 “别多想了,” 晏旭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儿,心下更不忍。 忍不住出声安慰她:“不是说戚浩的妹妹要来寻你玩儿?不开盘了你也能轻松些,去散散心多交交手帕交吧。” 戚浩的嫡妹、戚舒,年方十四,活泼好动,在知道赵北晴一个小姑娘孤孤单单后,就经常主动来寻赵北晴。 只是赵北晴事务繁忙总也抽不出空。 这下好了,去玩吧,去做些小孩子应该做的事情。 赵北晴则一听晏旭提起戚舒,小嘴就瘪了瘪。 小小声嘀咕道:“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来找谁的。” 戚舒每次一来,说的是来找赵北晴,可赵北晴却发现:戚舒总喜欢拉着她、往晏旭的跟前凑。 赵北晴非常怀疑:戚舒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想什么呢?她比我大两岁。” 晏旭听到了赵北晴的嘀咕声,顿时哭笑不得,摇头无奈。 赵北晴却并没因此打消这种怀疑。 她嘟嘟囔囔着往外走。 “大两岁怎么啦?我的直觉很准的。” 晏旭直揉眉心。 明明赵北晴一个端端方方的小姑娘,却偏偏一遇上这种事儿,就变得心胸狭窄,真搞不懂。 经常看话本子的杜景辰倒是懂。 他在旁边偷笑,见聪明一世的晏旭难得糊涂,便装成老学究的样子,捋了捋根本不存在的胡须。 老气横秋道:“她已自诩为你妻,你身边哪怕飞过来一只母蚊子,她都会有敌意。正常,非常正常。” 晏旭:“……滚去练字吧你,十篇!” 杜景辰笑着跑了。 晏旭则收拾收拾,出了门。 他的纸笔那些不够了,得去采买一些。 虽然侯府把他们的一应吃穿用度都给包了,但能自己买的、且现在也有钱了,晏旭便想着自己去买。 他走在大街上,顺便看看决赛时各队的赔率情况。 果然,再没了那种超高额的赔率,押火武队会在决赛时对阵踏舞队的赔率,低到了1:1。 等于不押。 也等于这是大部分人的猜测。 只有押火武队会踢赢踏舞队的赔率稍高一些,是1:5。 晏旭看了看,一点儿也没押,哪怕他应该支持火武队,也没有着急选择这一项。 他想再多看几家。 街上的人是真的多,恰逢有盛会,地里又没活计,雪停日出阳光正好,也都愿意出门来散散走走。 晏旭也专挑人多的道儿走。 只是没想到,在书肆被人给堵住了。 晏旭前脚刚进去这家书肆,后脚,就跟进十几个人来。 仿佛那十几个人就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般,就这么突然进了来。 还边进、边给铺子上门板。 其中一个虎背熊腰、看起来就非常吓人不好惹的,一进来就吆喝着:“趁着门板还没上上,没事儿的赶紧走,兄弟们要在这儿解决点事情。” 其他的人就四下里驱赶顾客。 瞧见他们如狼似虎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书肆里原有的人都纷纷逃了出去。 只有晏旭没动。 晏旭也动不了。 他直觉:这些人就是冲着他来的。 只是…… 他四下打量了眼书肆的环境。 这儿,真是杀人越货的好场所吗? 还是自己真的把什么给逼急了?不管不顾就要胡乱杀人? 晏旭看这些人,就像大街上的地痞混混,长得胡里麻汤、丑得各不相同。倒并不是什么护院、护卫、死士一流。 这是很瞧不起他了吧? “呵,看不出来你个小兔崽子还挺自觉。” 明显已做好准备、防止晏旭逃跑的那彪形大汉,见书肆里的人连掌柜都跑了光,门板也上了好,就说着话,朝晏旭靠近过来。 晏旭后退两步,背靠着柜台,平静地看着对方。 平静地开口:“多少银子能让你们收手?” 他不问这些人是被谁指使的,能指使这帮地痞干这种事情的人,根本就不会自己出面。 这些人也是最容易见利忘义者,晏旭就想尝试将对方反向收买。 甚至他还不介意:多花些银子、让这些人去对付那位神秘买家。 彪形大汉呲着大龅牙笑了,笑出股让晏旭觉得特别猥琐的气息。 ------------ 第一百四十三章:逼晏旭自尽 “我们还想在这地界儿上混。”彪形大汉猥琐着道。 晏旭明白了。 这帮人不仅拿了钱,还被人给威胁过,怕的就是他们被反收买。 晏旭的手指动了动,再争取了一下:“我可是侯府世子的伴读,你们真要动手,只怕日后也难在这地界儿上混下去。” 这话,倒成功地让这帮人的身体顿住了。 有人就伸手噔了噔彪形大汉的衣摆,小小声提醒:“老大……” “老什么大?!” 彪形大汉被噔得不耐烦,一把拍开自己兄弟的手,侧脑回看,俩眼一瞪。 “哎我说你们,刚才上门板的时候,是被门板给夹过了是吗?这啥?一伴读而已!你们谁见过那些公子少爷、在乎一伴读的性命来着?别逗了。” 训完自己人,彪形大汉又把头扭回来,大一步靠近晏旭,脸上再次浮现出让晏旭感觉猥琐…… 哦不,是凶狠的表情。 “我说小伴读,这样,到底看在侯府世子的面子上,老子赏你个痛快,你自裁吧。” 说着,掏出把普普通通的尺长小匕首,扔到了晏旭的脚前。 晏旭看看匕首,看看彪形大汉,平静的提醒。 “你现在求我给你个痛快还来得及。” “哈哈哈,” 这话成功把这起子人都给逗乐了,一个个笑得捧腹抹眼,似乎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有个人还与晏旭隔着五步、围着他半转了一圈儿,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口中啧啧有声:“一个小鸡仔也敢吓唬你虎大爷,哪头熊借你的胆子了?” 另还有人催。“小鸡仔,赶紧的吧,你痛快抹了脖子,老子们也好痛快回去领赏。” 瞎磨叽啥啊?瞎耽误啥啊? 他们还想赶紧拿了银子、去找老相好的呢。 这话引起了兄弟们的共鸣,顿时连连出声恐吓。 “哎我说,你这再要不自己抹脖子,哥儿几个等不及,就没法儿让你死得痛快了。” “哥儿几个,你们说是先卸他胳膊、还是先卸他腿?” “起开吧你,上来就卸大件儿,他能撑多久?要我说,一根手指、一根手地剁,那看着也过瘾。” “对了,我有好主意。让他写欠条,说欠了咱们多少银子,不写就切他,切到他写为止。” “你想干啥?听说他就自己一个人,他死了你找谁要欠银去?” “嘿你傻了吧?找侯府那小世子要啊。听说那丫的超有钱。” “呵,我说你的脑门真的是被夹了。那是有钱人!” 有钱人,谁在乎下人们的性命啊? 还是个死了的下人,还是个被他们杀死的下人,这谁会给他们银子?疯了吗? 晏旭还真觉得他们的脑袋有点儿扁。 面对一边说话、一边朝着他慢慢逼近的这伙人,晏旭再次出声提醒。 “我身边有侯府的侍卫,你们现在滚还来得及。” “哈哈哈。” 也不知道这话是怎么又戳中这伙人的笑点了,顿时个个儿又笑得东歪西斜。 “小子,你这就没意思了,老子们给你个痛快,你非得跟老子们磨牙是吧?” “真当老子们是在街头白混的?真当老子们啥都不懂是吧?” “你一个伴读,月俸顶多十两,那一个侍卫,月俸至少都是五十两!” “有钱人会让一个拿五十两的、去保护个拿十两的,你咋想的?还读书人?呵啐!” 伴读是啥?就是玩伴,一抓一大把。 侍卫是啥?那是打小就收进府、用银子和手段培养出来的忠心卫士,时间培养短了的都不行。 让个侍卫保护个伴读?逗谁呢?! “行了,别跟丫废话了,兄弟伙儿们,上,让这小鸡仔好好感受一下老子们的手段!” 这帮人说着,再次将包围圈拉近了些,一个个拍掌挥拳,想将恐惧和压力加剧给到晏旭。 晏旭脑中想的却是…… 这是伙聪明人。 为啥各种吓唬人的手段都用上了、却偏偏不动手?偏偏只想逼着他自尽? 到底还是有些畏惧侯府吧? 他们也懂:高门大户里的哪怕一根草,你要随意给拔了,也容易落不得个好儿。 这一巴掌,不能直接给到侯府脸上。 所以才想要用这种不留痕迹的法子,既能交差拿赏银,又能避免了被侯府追究,一举两得。 晏旭就不动,看看他们到底要怎样。 只有眼神逐渐冷却。 场面就有些僵持。 那伙人见他连瞧地上的匕首都没一眼,反倒有了点儿不知所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彪形大汉最终不耐烦。 “你们读书人就是讨厌,心眼子忒多。兄弟们,别跟丫废话了,动手!” 先把活儿干了,大不了领完银子出城躲躲。 大户人家可不会追究这种事情太长时间的。 彪形大汉的话音一落,顿时就有两个人上前,一人还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这是想制造出个晏旭自尽的假象了。 晏旭侧开一小步,手指屈起了两根。 彪形大汉见他仍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突然感觉到一阵心虚和别扭,反倒后退了半步,侧开了视线。 但没有升起过一丝一毫、想要放过这个孩子的心思。 如果能杀了这个孩子、换来接近那些权贵人家机会的话,他们以后就不用再做街头小混混了。 这样的好机会、可不是时时都会有的。 想到这儿,彪形大汉心神一狠,上前两步,抬起腿,就朝晏旭肚子上踹去。 “咵嚓”一声! 就在这关键时刻,忽然他们的头顶上破出个大洞,一个全身被黑衣包裹的人,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从屋顶掉了进来。 正正砸向彪形大汉伸出的那条腿! 果然有侍卫?? !!! 吓得彪形大汉就是一个激灵,立刻收腿后跳,再退。 同时也吓得那准备动手的两人、以及这起人都连连往后退。 却见那个黑衣人“叭唧”一声,脸朝地,几乎是用砸的方式,四脚分叉般砸在了地上。 “哟喝,敢情是个瘪脚孙?” 这伙人见状,恐惧不翼而飞,转脸纷纷嗤笑出声。 彪形大汉也觉得自己过于杯弓蛇影。 怎么就能被这么个货给吓得哆嗦了呢? 顿时心下有些羞恼,连连摆手:“上上上,一块儿给丫们剁了!” 就这样的侍卫,明显是侯府在耍着这个小屁孩玩儿。 剁了剁了,剁了也不会有麻烦。 ------------ 第一百四十四章:匪徒内讧? 这伙人一扬手里的家伙什儿,就要一拥而上。 却见地上的黑衣人“哎哟”一声,居然扶着腰站了起来。 只是半点儿威风亦无,反倒脸被拍开花的鲜血哪哪儿都是,看起来有几分骇人。 把这伙地痞又吓了一跳,脚步本能顿住。 那人张嘴就想说什么,却明显因为被摔得有些背气,嘴巴开开合合,脑袋偏偏抬抬,一手抚胸口、一手指指点点这伙地痞。 连晏旭都能看出这人有些气急败坏来。 这是…… 和地痞们一伙儿的? 晏旭右手的手指,再慢慢朝手心屈进一根。 而彪形大汉见到黑衣人的样子,只看出了其在威胁自己等人。 似乎是在说:你给老子等着。 彪形大汉顿时心下大怒。 等?等个屁啊?!等你缓过劲儿来揍老子们吗? 老子又不傻! 遂一抬手,“上!” 先宰为敬。 黑衣人见状不妙,一拍胸口,吐出口乌血,一抽腰刀,很威武霸气地迎了上去。 只是在晏旭眼中看来…… 似乎是这黑衣人不得不被卷入战团。 这是一伙人内讧了吗? 还是彼此间产生了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晏旭突发奇想,还突然挺想帮黑衣人抽掉蒙面黑巾,好让其露个脸儿来给大家伙瞧上一瞧的。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他真没这么蠢。 他脚下侧开、侧开、再侧开,避开战团,不着痕迹地往后院方向挪去。 居户或者铺面,均有后门。 铺面的后院与前铺门脸之间,就在柜台侧旁隔着道门帘。 晏旭准备溜了。 不管他的安全是不是很有保障,他都不打算用这副小身板、硬扛着站一边儿看热闹。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万一有谁想不开、百忙之中觑空给他一下怎么办? 先溜为敬。 脚下挪动,眼睛盯着战团,防止被误伤、或被追击。 就见黑衣人果然功夫不是很高深的样子,而那伙地痞明显还有着三两下的功夫,几次黑衣人想喊什么,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又被手忙脚乱地给打了回去。 黑衣人哪怕只露出两条眉毛、和一双眼睛,晏旭也能看出这人的面色越来越坏。 这人想喊的是什么呢? 晏旭思忖…… 会不会是想喊:老子是谁谁谁派来的、别打了之类的? 那么,是不是就能从中判断出、幕后黑手到底是谁? 晏旭已经挪到门帘与柜架的连接处,思及此脚步停顿下来。 还别说,为着想知道这个,晏旭都想帮那个黑衣人喊一嗓:别打了,先让人把话说清楚行不行? 可他真没那么逗。 或者没来得及那么逗。 战团形势已经在黑衣人的气急败坏、和技不如人的情况下,很快分出了胜负。 黑衣人被剁出了两、三件大块,块块上面都有不少的血窟窿。 脑袋还骨碌碌朝着晏旭滚了过来。 晏旭分明看出其死不瞑目的双眼中、是被气出来的死不甘心。 晏旭一掀帘子,转身就往后院跑。 可惜,刚跑进天井,眼见后门在望,还是被反应过来自己等人、是来干什么的地痞们给追上,又给围上了。 彪形大汉用那黑衣人的腰刀、指指晃晃晏旭。 “跑啊,小崽子,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帮手都没了还想跑?真当他们这伙人是白混的。 “咳咳咳,” 晏旭剧烈咳嗽起来。 他不断地用空心拳敲打胸口,心下只恼自己的破身体不扛事儿。 眼见他都弱成这样儿式的了,地痞们也自认解决了他的侍卫,再无所顾忌,当老猫逗鼠玩儿,嘻笑着看着他的狼狈。 有个人,还将手中的家伙什儿交于左手,用腾出来的右手,推了晏旭一把。 嘲讽他:“就你这病得要死的样子,还敢拉了要命的仇恨,爷爷我都佩服你好胆。” 一个小小的读书人、一个小孩子,看起来又不是特别富有,还只是个有钱人的伴读。 究竟谁要想杀他? 或者只是想通过杀他、给侯府世子一个警告? 管他的呢,爱咋咋,他们先干活再说。 彪形大汉自诩聪明的脑袋,在转不几转后,意识到他们已经在这家书肆呆得太久,笑过便提刀,准备动手。 可刀捅出去的那一下,突然被顿住。 再捅,怎么都捅不动。 彪形大汉抬起头,就见晏旭身前又多出个黑衣人。 也是蒙着脸,看不出到底长的什么样子。 彪形大汉刚想笑,又猛地反应过来。 这位是高手! 人家只用两根手指钳住了他的刀,他就再动弹不得。 彪形大汗瞳孔骤缩。 一松手,后跳一大步,怂得很有气势地道:“小子,别多管闲事,今日这小鸡仔的命,爷爷们要定了!” 卫三感觉自己都快被气乐了。 他两指一个用力,将夹着的刀立时蹦成两截,再轻轻一弹,将断掉的刀尖弹向彪形大汉。 同时回了句嘲讽:“你爷爷我才是侯府侍卫!” 彪形大汉眼见寒芒飞至,骇了个亡魂大冒,来不及躲闪,手忙脚乱就要下腰。 却只听“咔嚓”一声响。 好嘛,刀尖是贴着他的鼻尖飞过去了,顺便还带走了他鼻头的一块肉。 但他的腰,折了。 本来没这么容易折,奈何架不住又被卫三给顺势用脚后跟砸了一下。 一砸,两断。 彪形大汉痛得只哼出短促的一声,就鼓瞪着双眼离开了人世。 剩下的地痞们一见,手里的家伙什儿都掉了。 那可是他们的老大、老大! 就这么一下,就被人给弄死了,这侍卫……妈呀,这是真侍卫! 吓得腿软软、手抖抖、汗流流,就想往外逃。 可哪里还能逃得了? 都不及他们回忆前世今生,就被一个个打跪下,跪成一排排,跪到晏旭面前。 哆嗦着求饶,哆嗦着求爷爷饶命。 晏旭用极其怜悯的眼神,扫了他们一眼。 淡淡地出声道:“描述出收买你们的人的模样,最好要有特征。” 与其问这些人知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不如就问出收买人的相貌,再让侍卫队们自己去追查。 没准会有什么惊喜呢? “那……那我们、我们要是说了,您……爷爷您能饶我们一命吗?” 地痞们只想保命啊保命。 ------------ 第一百四十五章:我可没说过 晏旭微笑。 下颌朝他们点点,“这就要看你们说得清不清楚了。” “清楚清楚,一定清楚。” 之前捡起匕首还想捅晏旭的那个,立时积极表现,抢在所有兄弟之前连连开口。 这副恨不能舔晏旭鞋子的模样儿、和之前的凶狠残忍简直判若两人。 其他地痞见他想争表现讨个活命的机会,顿时也跟着纷纷开口,生怕慢了彼此一秒似的、七嘴八舌将他们的所知倾泄出来。 而根据他们的描述,那个出银的人,顶多就是个大户人家小管事的。 唯一有寻找价值的:就是对方的耳根后、有一颗拇指大的肉瘤。 长毛的。 晏旭见他们再吐不出什么,微笑着一摆手。 卫三手起刀就要落。 地痞们顿时吓了个魂飞天外。 “你,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啊!” 哭着嚎。 “能因为银子对一个孩子下手,可见你们平日里坏事并没少做。” 晏旭淡淡着道:“何况,我也没答应你们。” 他从头至尾有说过会放过这些人吗?没有吧? 地痞们:“……” 孩子?谁家的孩子这么凶残?! 面不改色被围、被威胁,冷静地看着他们剁人、再被威胁到生命,还出言设计他们,这……这也能叫孩子? 神他妈的孩子! “爷爷,小爷爷,别这样,我们真的……” 再觉得对方不是孩子,地痞们也只敢求饶、只想求对方留自己一条狗命。 可惜,不能! 晏旭五指屈起,卫三手起刀落。 一颗颗人头随着一股屎尿味冲天而上,连给地痞们想拼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但当砍到第七颗人头的时候,那人突然大叫了一声。 “我知道是谁,我知道那人是谁家的人,我有看见过的,你饶了我,我就说!” 晏旭手掌一抬,卫三动作一顿。 还剩下的地痞们见状,连忙捂住那人的嘴,反求他:“一起、一起啊,你别光救你自己啊,我们是兄弟啊。” 那人却生怕晏旭反悔,不管不顾,连踢带打从兄弟们手中挣脱。 口中大骂:“兄弟?什么兄弟?死到临头了还兄个屁的弟啊,滚开!” 再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往后门跑,跑到门口,才扶着门槛回过头。 咬紧嘴唇半息,说出俩字:“王家。” 然后头也不回逃出去。 剩下的地痞们见如此真的可行,顿时纷纷跪好,举起一只手,忙不迭道:“他说得不对,不是王家。我知道是崔家。” “我知道是柳家。” “我知道是郭家。” 一时之间,把二品以上大员的家门快报了个遍。 晏旭叹口气,背起双手,朝前铺走去。 地痞们长松一口气。 可刚松完,就见刚刚逃出去的、那个人的脑袋,从天而降。 还不等他们震惊回神,他们的脑袋,也齐刷刷被搬了家。 死前最后一眼,看到了另一名侍卫。 原来真的有侍卫,还不止一个!侯府世子……有病吗?! …… “晏少爷,尸体我们来处理,您先到二楼歇会儿、再换身衣袍?” 卫四接班挥刀,卫三追出来对晏旭如是说道。 要说是这帮蠢货们不开眼呢,这书肆是谁家开的? 正是晏旭自己的那家“静读书肆”。 静读书肆有两层,二楼不准外人登梯,上面还有晏旭的专用房间,备得有换洗衣物那些。 此前,晏旭一见情况不对,就使了眼色让掌柜的、带着伙计们跑了。 掌柜的夫妻俩,知道东家是晏旭,别的人并不知道。 晏旭让他们跑,一是不想他们知道太多,二是不愿意他们无辜受到牵连。 要等卫三和卫四处理完尸体、打扫完血迹,才会唤他们回来。 晏旭答应卫三一声,就上楼换衣,顺便好好想想:王家为什么对自己下手。 是他的身份暴露了吧?最起码王勋应该是对此有了准确的把握。 王勋和柳娇儿应该安排过杀手、去刺杀过母亲和周家人。 失败了,就又回头来盯上他晏旭。 那柳娇儿也是确定了他的身份。 那帮子地痞,应该就是柳娇儿安排来的。 从屋顶上掉下来的黑衣人,是被卫四给踩进来的。 那黑衣人是王勋安排的吗? 不,不会…… 无论是地痞们的身手、还是那黑衣人的身手,都太不够看。 就算幕后黑手再瞧不起他晏旭,以王勋的谨慎性子,也派不出那么个蠢货来。 那黑衣蠢货就应该是王延康安排的。 看来,柳娇儿对王家人隐瞒了真相,才会和王延康的安排起了冲突。 那柳娇儿为什么要隐瞒呢? 是怕王家把他们晏旭母子召回王家吗? 这是有多蠢?! 果然妾室上不得台面,哪怕是嫡女出身,成了名不正言不顺的妾室,也到底是小家子气了些。 毕竟柳娇儿心虚不是? 那王勋呢? 王勋安排的人在哪里?为什么还没出手? 是因为没有机会、还是王勋瞧不上安排杀手这么小儿科的手段? 晏旭猜测:大抵是后者。 身为文官重臣,肚子里可能有九十个弯弯、一百二十八个主意想整死目标。 但直接安排刺杀……如果距离远的话,会是第一个主意,反之,则可能会是最后一个主意。 那王勋究竟有什么后招想来对付他呢? 换好衣袍的晏旭淡淡地笑了笑,手扶着桌边,慢慢咳嗽起来,缓缓释放出肺中痒意。 等到晚间,他们回去了侯府。 晏旭没有看到戚舒,心下悄悄松气。 讲真,那姑娘虽然长得可可爱爱、性子也活泼开朗,但晏旭还是觉得自己有些接受不能。 他更喜欢与赵北晴之间的那种相处方式。 保持距离,淡交若水,松驰自然,又彼此默契、互相理解。 他更愿意将戚舒当成妹妹看。 可他其实也有感觉:戚舒对他似乎有着多一层的朦胧意思。 所以他有点儿刻意避着戚舒。 赵北晴也没提。 几人用晚饭时,赵北晴只聊了些别的。 比如又调卫五和卫六保护晏旭等等。 赵北晴知道了晏旭遇袭一事。 毕竟书肆里的尸体那么多,还是些脑袋和身子分了家的,卫三还需要时间保护晏旭,由卫四一人处理会比较麻烦。 卫四有跟赵北晴通禀,再调了些人手一块儿帮忙处理。 赵北晴也没跟赵云义说。 她担心自家哥哥沉不住气。 虽然赵北晴听说时、也被吓了一大跳,但好歹是稳住了。 只暗暗叹气:晏旭啊,咋就活得这么难呢? 而晏旭在看到赵北晴还有些苍白的面色、和频繁投注过来的担忧又复杂的眼神,只微微回了其一个温和的笑容。 并没拒绝赵北晴添加人手的好意。 尽管晏旭觉得没有必要,但也不会拒绝这样的关心。 有时候,接受,能让对方更安心。 赵云义则对妹妹这样的安排、丝毫也没往心上放。 他只关心:“小旭,决赛你真不押了?” ------------ 第一百四十六章:实力不详 “要押。” 晏旭本来不想押了,但王家既然不肯放过他,他又为什么不能再截胡一次? 狠狠打踏舞队的脸,不就是在打王家的脸? 何况踏舞队里就有王延康。 现在王家的名头已有损,加之太子主动请缨令王勋致仕,就会带给有心之人另一个讯号。 太子与王勋不睦了,太子恐怕一上位就会除掉王勋、削弱母族势力等等。 这时候,太子阵营里的人,就未必个个儿再忠心耿耿、心思坚定了。 而同样是这种时候,如果别的皇子有出彩表现,就会令太子阵营里一些不坚定的人、更加摇晃。 晏旭讨厌建王。 一个表面上虚怀若谷、文采斐然、广揽名士的王爷,居然会对一个前去投文的小小女子、下那样的狠手。 这样的人,一旦上位,必然会一抹脸,彻底撕掉虚伪的假面,变得比谁都更无情无义。 而且投注…… 影响到的是四皇子英王的钱袋子。 晏旭相信那三十个足够稳妥的庄家里,至少有二十家的背后是英王。 本来英王能借着比赛挣个脚底流油,却两次因为晏旭他们的投注、而损失并不算小。 那就再让英王多损失一些好了,打着……王家的旗号? 晏旭的嘴角微微翘了翘,低头喝完碗里的鸡汤。 再对仍在等待他说投注结果的几人道:“找人假扮成王家的下人,还是押那三十家,一百两,押烈武队输。” “另再出十两,还是卫三出面,依旧支持火武队赢。现在的比率是1:5,也有得挣。” 听得赵云义睁圆眼,诧异满脸。 “为什么你要押烈武队输啊?” 每次比赛后,都有人不负重望就给排出了个、球队实力排行榜,颇受大部分人的认同。 此轮半决赛,十三支队伍在该榜上。 皇家队自然是第一,第二就是踏舞队。 因着踏舞队狂揽名足,淘汰赛中踢出来的差距比分也较大,已经越来越被看好。 第三就是烈武队。他们以小旋风般的形势,如众望所归般踢到了这个位置。 而槐省队,就在第十二名。 虽然实力也不俗,在淘汰赛中也出了好成绩,但在半决赛圈的这些队伍中,还是被排在了第十二名。 等于也是最后一名。 因为第十三名就是:实力不祥、无法预判的火武队。 而烈武队抽签的结果是对阵槐省队。 简直就跟老虎搏孤狼一样手拿把掐,怎么晏旭就能押烈武队会输了呢? “会不会就是因为……目前这个的赔率最高?” 杜景辰小小声猜测。 前两次,他就发现晏旭是奔着最高赔率去的。 那再加上晏旭的运气好? 所以晏旭也觉得他自己运气不错、想继续拼一下? “无关运气。” 晏旭端起茶盏,慢饮一口,再道:“世人都道押注类游戏为赌运气,实则不然。毕竟涉及利益,就必会为人所控。” “例如这次比赛,我们都清楚内里有人做下了手脚。再看庄家们,他们既然能出头做庄,必也是奔着收获去的,且他们背后也都倚仗着势力。” “我懂了!” 杜景辰轻拍巴掌,瞬间被点悟通透。 “为了能大把获利,他们肯定就会有所预判,也会将结果变成最不可思议、而赔率最高的那种。” 就拿火武队两次空签来说,除了暗中操控之人,谁又能想得到呢? 那时针对火武队有各种押注法,押的人也很多。 空签一出,唯有庄家大获全胜。 而这一次,都非常看好烈武队。 烈武队和槐省队的对战,押烈武队赢的赔率是1:2。 虽然只翻了一倍,但这种十拿九稳的赔率,却能吸引到无数人去下注。 相反,烈武队输的赔率是1:10。 更给了人一种烈武队绝不会输的错觉,那押烈武队赢的人就会更多。 一旦烈武队被操控着输了球,又是庄家们收个盆满钵满。 而皇家队和踏舞队赢的赔率,都是1:1,如果有人押了,等于不赚不赔。 说明这两支队伍一定稳赢。 也说明:操控之人不会让这两支队伍输。 杜景辰越想心下越惊,只觉一股寒气、从尾巴骨直窜脑门顶。 “多少人豁出身家来走这捷径、企图一夜翻身,却就这么任由那些操控者、将他们逼到死地绝境。太狠了……” 杜景辰感觉自己的恐官症又要发作了。 “所以世上真没有所谓的捷径,” 晏旭却淡淡道:“赌之一道,更不是。所以,我并不同情他们。正如我们,若我们拿出全副身家去下注,输了能怨得谁来?” 没人会同情这样的人,这样的人也不值得同情。 再有理由和借口,也不应该。 就算是晏旭已能将结果推测得八九不离十,他也只是小小投注,且目的为的是“劫富济贫”。 更有一层最深的用意在里面。 既然话说到了这儿,晏旭也就不妨将这用意说出来。 他交代赵北晴道:“侯府也继续开庄。除了只准贫民百姓押注以外,还限定每人只能下注一个铜板,只能押烈武队输。” 如此一来,既能防止别有用心之人趁机裹乱,也能打消一些想投机的人从中渔利。 而贫苦百姓们,押一下,一个铜板翻十倍,即便全家人都来押了,也不会被改变踏实的心性。 同样,赵北晴也不会赔出去太多。 富人哪怕之前猜测:侯府的庄总是正确结果,也懒得来押这么个铜板。 也不会用这个猜测结果、去押别的庄家。 因为侯府这次限制注额太狠,会给人一个错觉:以为侯府此次也是没有把握。 但只要烈武队真输了的结果出来…… “你……你,旭哥儿你这是?” 杜景辰现在已再不如以前那般蒙昧,话都被晏旭给挑明成这样儿了,该想到的,杜景辰就想到了。 你在替侯府拉拢民心? 这话,杜景辰想到却不敢说。 他只感觉寒气这次由脚底心起、直冲脑门外头。 自打认识晏旭,他知道晏旭沉着冷静、头脑聪慧、文才了得、胆子也大,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晏旭的胆子居然能有如此之大。 这可是牵连九族、甚至无数条人命的后果啊,哪个人能在十二岁时、就敢做如是想?! ------------ 第一百四十七章:习惯 “是,你没猜错,” 晏旭痛痛快快地承认了。“我就是要让侯府在百姓们的眼中、变成有信诺的所在。” 一次,侯府说的让人怀疑。 二次,让人琢磨思量、犹豫不绝。 三次,让人相信。 那么四次、五次、六次…… 随着越来越多次的——准确,别人就会对侯府的话深信不疑,再形成依赖、甚至是盲目的习惯。 会相信:只要是侯府说出来的,那就一定是对的。 “旭哥儿,你这……太可怕了。” 杜景辰喃喃。 不仅是思想可怕,更是这种手段太过可怕。 “不,你想多了。” 晏旭的眼帘微垂,“我只是想培养出……一种习惯而已。”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着各种各样的习惯,且依赖和习惯着这样的习惯。 如果晏旭想做什么,要么就是培养别人的习惯,要么就是利用别人的习惯、去反击对方。 “所以,没人知道你的习惯是什么。” 杜景辰继续喃喃。 由着晏旭的话,他细细捋了一遍晏旭的林林总总,才突然发现:从习惯上来讲,他似乎从来都没有了解过晏旭。 无论吃穿用度、玩闹学习,小动作、小表情,甚至睡觉、走路、字迹等等,晏旭似乎都没有一个具体的标准。 他不挑食,也不挑衣着,连颜色都不挑。 楷体、草书、正隶,他都能信手拈来,还写得可好可坏、可幼稚可老辣。 杜景辰以前以为:晏旭一思考事情时、手指就会轻轻捻动;头痛时会揉眉心,高兴时会咧出白牙。 但再细想想,似乎也并非绝对如此。 晏旭的表情似乎总在变化,却又好像变化得并不明显。 让人根本无法从他的眼神、动作、表情,以及语气中猜测到他真实的想法。 难道…… 这就是晏旭一直在刻意避开形成习惯,以防止别人对他的掌握或利用、或攻击吗? 这、这真的只是个孩子吗? 杜景辰想得心肝儿都有些微颤。 自己差远了,差得太远了。 就算是现在,他想明白了晏旭的手段,也还没有想明白:建王、太子、陛下、朝臣们等等的习惯是什么。 而晏旭正是利用了那些人的习惯、才做成了一件又一件很成功的事情的吧? “你是不是又想太多了?” 晏旭注意到杜景辰不断变幻的面色,那不由自主又去抠腿的小动作,以及渐渐瑟缩下去的双肩,有些无奈道。 “云义是质子,我想培养他多些百姓基础,会更有利于保障他的生存而已。” 杜景辰闻言,手指顿住,继而松开,双肩也挺了回来。 笑出个轻松的笑容,还拍了拍胸脯。 “跟着你,我是真的变得有些多思多虑了。” 果然还是自己想多了吧?杜景辰心下如是想。 晏旭只是个少年郎而已,目的也很简单纯粹而已。 不喜形于色、没有形成什么习惯,那恐怕只是晏旭的不安全感过重之故。 他、他们,本来就有必要更好的保护自己嘛。 杜景辰拍着胸脯,也不知是该懊恼、还是该庆幸。 他啊,也学会遇事多想想了呢。 这样,与晏旭的差距是不是就没那么大了? 不过也都怪晏旭啊,跟着他若不多想三分,就没法做他的朋友了。 赵云义则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感觉自己有听没有懂。 不是,是听懂了晏旭想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 没听懂杜景辰到底在想什么。 “景辰啊景辰,你说你这脑子,也成长太快了吧?” 赵云义啧啧出声。 果然是少年人每长一岁、都得刮目相看三分吗? “嘿嘿,” 杜景辰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裤腿。 但他私心里就想着:宁可多想、也不能不想。 毕竟晏旭就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嘛。 “那万一烈武队没输呢?” 杜景辰又想到了这个。 如果烈武队没输,那侯府的名望不但立不起来,还会连之前的也一并给消减了。 晏旭笑笑。 “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完全有把握的事,咱们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了。” 有机会的时候就做,万一有了万一,也比什么都没做的强。 “嗳我说,你们整天琢磨这、琢磨那的,累不累?” 赵云义抓抓肚子,感觉吃顿饭咋都这么累得慌? “只要你们带我玩儿,咋的都行。” 他再一拍胸脯说着,浑身上下透出股子疏财豪阔的气势来。 看得赵北晴撇他眼。 心里腹诽:这个败家哥哥…… 而次日,就是半决赛的最后一日。 下半晌的那场比赛,就是烈武队、对阵槐省队。 晏旭和火武队人员均数到场,一边观摩学习、一边为烈武队鼓劲加油。 球场周围,观者也是人山人海。 太多人押烈武队赢了,他们都想来亲眼见证自己得到收获的美妙过程。 踏舞队的也来了。 他们,也押了烈武队赢。 从踏舞队所坐的方向,晏旭总感觉有道若隐若无的视线在盯着自己。 他的眼尾微微上扬,完全不以为意,只专注观看场中的比赛。 因为他知道:这道视线一定来自王延康。 是的,王延康一直在不停地瞟晏旭。 脸色垮拉着瞟。 昨日,王延康安排刺杀晏旭的人没有回来,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着,担心那名护院会不会完不成任务。 现在,看到晏旭安然无恙地出现,连皮皮儿都没蹭破一小块,王延康就只觉牙根儿痒痒。 心里一直在暗骂那名护院无能。 也暗骂他自己太大意,不该只让一个护院出手,而应该派几十个护院去才对。 可那些护院并不是死士,他王延康也不当家作主,还是个孩子。 要不是那名护院贪财得很,估计他也使之不动。 但明显:就这样,刺杀也还是失败了。 王延康在连续两次大输之后,也再从父母那里讨不到多少银子。 这回又是人财两空…… 想想就恨意大起。 不过也还好,这次他偷了母亲两件宝贝、卖得了五百两押了烈武队赢。 哪怕只翻一倍,他也能将宝贝用原价给赎回来、悄悄放回去。 谁让那家当铺是柳家开的呢? 这他就还能剩五百两,可以再次雇佣人手去杀掉晏旭。 ------------ 第一百四十八章:到底是什么刺眼 日头很大,尤其是下晌时分,那刺目的光线、几乎照射得人睁不开眼睛。 无论是场上的、还是场边的,不仅感觉到了春意的到来,更感受到了阳光的灿烂。 灿烂到不仅影响了一定人数的观看,更影响到了场上健步如飞的少年儿郎们。 在万众瞩目与期待中,烈武队如下山猛虎、奇招迭出、气势惊人,引来阵阵鼓掌喝彩之声,如浪潮迭涌一般。 几乎踢得槐省队连自己球场的范围都出不了。 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喝彩之声逐渐被一阵高过一阵的唏嘘声给替代。 也不知真是被阳光给闪到了眼睛,还是烈武队的运气就有那么差。 每每得到一个进球机会,那球就是射不进对方的球门。 五彩斑斓的蹴鞠球,就跟家里叛逆的孩子们一样,不是弹到球门的门框、就是擦过球门的高边飞向观者席位。 不是正好被对方门将给接住,就是在触碰到球网之前、被对方球员给挡回。 每每惊险无比、却又差之毫厘的就是踢不进去。 急得观者们都纷纷站起,紧张抻脖,惊呼连连或跌足叹息。 有不少人甚至在小声抗议:朝廷都那么有钱了,为什么不建个有棚的球场? 而随着这样的态势,上半场很快结束。 0:0,双方都没有任何斩获。 把观者们都惊得心下凉了一半,甚至还造成了观者席的背光处、尤其是高处,挤满了人。 他们想用自己的身躯、帮忙遮挡一下阳光。 柳兴贤心下也有些惴惴不安。 这一次,他押了三千两,还动用的是他夫人的嫁妆。 别看柳兴贤已是朝廷命官,还是柳家嫡出,也已成家生子,但因着不是长子,且上头还有长辈们健在,他这房人的吃喝嚼用,几乎也都要从公中出。 家家皆如是。 长子长媳掌家理事,家中无论有多少个儿子,挣了多少月俸,也都要交于公中。 平时里挣些个额外的银子,才能随意花用。 柳兴贤日常就大手大脚、呼朋唤友、酒席花楼,花销远大于收入。 两次抽签的结果,就让他已输了十数万两。 终于囊中羞涩,还欠了外债。 这次他不敢再乱押,厚着脸皮讨好了大嫂,还写了欠条,才拿到三千两。 只敢押了最有把握的烈武队。 这要再输,后果柳兴贤连想都不敢想。 只是他心下也疑惑:明明庄家是可操控的,为什么自己的父亲、和王勋那些人,却没有提前告诉自己任何结果? 这才是导致他输了又输的原因。 不对,就连他父亲也输了。 王延康也输了。 柳兴贤就不由猜测:那些庄家的背后势力,难道是王家和柳家都惹不起的人? 但是怎么可能呢? 如今国朝上下,除了顶头那位,还有谁是他们两家惹不起的? 就算那位…… 很多事情不也由着他们两家操控吗? 还有最奇怪的一点:似乎那个背后势力特别神秘,居然以他们踏舞队的各个背景、都丝毫没有打听出一丁点的内幕消息。 到底是谁那么能啊?! 柳兴贤只能往几位王爷的头上猜。 可无论是太子、还是三位王爷,讨好和拉拢他们世家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故意隐瞒内幕、让他们世家的人吃亏? 柳兴贤想到脑袋痛,也想不出个结果。 只能两眼死盯着场内,期待下半场阳光没有那么强烈时、烈武队能有出彩的表现。 要求不高:哪怕只比槐省队多进一球都行。 他相信:因着东北战事的连胜,陛下怎么着都会维护住武将之家的脸面。 不会让烈武队输的! 但下半场一开场,场面形势就让众人的心不断下沉。 似乎是烈武队在上半场用力过猛、精力消耗太过,导致下半场时、都有些提不起劲儿来了。 反被槐省队逼迫得不断出现失误。 槐省队进球了,还连进了两球! 而就在众人都捂起脸、有些不敢看下去的时候,烈武队终于瞅准机会、扳回了一球。 再次给了众人希望。 他们喊烈武队加油的声音,把嗓子都喊劈了叉。 火武队的人也同样在喊。 只有赵云义,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个什么心情。 从同出于武将之家来讲,他其实特别不希望烈武队输。 但从支持晏旭的想法上来说,他又不希望晏旭的预料出错。 就也同样忐忑不安、紧张焦躁。 杜景辰也不遑多让。 虽然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不希望晏旭猜错,但烈武队的实力真的不容小觑。 场中形势,已如他想的一样:烈武队再次一个头球进门,将与槐省队的比分拉平! 杜景辰紧张得、快把裤腿抓出五个洞来。 晏旭则一直淡淡。 不时看眼场内,不时低头写着、任何人都看不懂的东西。 而就在人们紧张期待到、心脏都快堵在喉咙口的时候。 时间,已经接近到了比赛尾声。 就在结束的哨音吹响之前的两息。 刹那! 变故出现! 槐省队猛然暴发,在这紧要关头,进了一球! 进了一球…… “嘀~~!” 哨音响起,比赛结束。 无数人跌坐在地、捂脸哀嚎。 也有无数人抓起能扔的东西,扔向垂头丧气退场的烈武队。 柳兴贤一屁股跌坐下去,没能坐到石凳上,直接摔坐在了坚硬的石块地面上。 他都感觉不到尾巴骨传来的阵阵尖锐疼痛。 王延康也傻了眼,浑身肥肉都在发颤。 这下……这下他要怎么办、怎么办啊?! 看得有注意到他们的杜景辰,笑出了猪叫声。 却又猛觉太不合时宜、捂紧了嘴。 赵云义面容扭结两息后,和火武队的队员们一起,跑去场边,一边帮烈武队的人抵挡杂物袭击,一边安慰他们。 晏旭依旧面容淡淡,收起小本本和小毛笔那些,站在场边,淡淡看着。 只有赵北晴,从晏旭的身上、感觉到了冷意。 她走过去,靠近晏旭。 轻声说道:“因为东北战事连捷,因为那位不能在这种时候打压火武队,却又不想让行伍之人太有希望,或太被人看好,所以,就打压了烈武队以示警意,是吗?” 这样的手段,既不会直接损害到士气民心,又能让所有人看明白:一时的胜利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免得引起参军热? 或者……是对大将军的热情崇拜? 还有……以此来提醒戚家军——你们,始终在我的掌控之中。 真的太可笑,又太可悲。 赵北晴想想心下也愈发寒冷。 在前线浴血奋战,最需要士气高昂、拼死奋进的时刻,他们的帝王,居然玩了这么一手!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帝王,才能提防武将至此,甚至能置国朝安危于不顾?! 典型的又要马儿狂跑、还担心马儿吃好。 “张罗着请烈武队吃顿酒吧。” 晏旭只淡淡地回了这么一句,就转身朝外走。 他想知道:到底是谁出面威胁了烈武队。 ------------ 第一百四十九章:有人想单干 可惜…… 这顿酒吃得郁闷无比。 只听到烈武队压抑憋屈的沉哭之声,却没有听到他们说出任何详情。 甚至,他们都不敢承认踢了假球。 而因为火武队的空、烈武队的输,满城处处可闻对他们的厌弃之声。 就连行伍之人,也受到了波及。 将东北连捷带来的振奋和喜悦,不知被冲淡到了哪里去。 赵云义就把自己灌多了。 次日上台抽签之时,还有些儿晕晕乎乎。 这次,晏旭暂时没押。 虽然他心中笃定:赵云义会抽到花省队。 因为…… 有人可不喜欢在这个时候、让火武队对上槐省队、好把那口气给出了的。 更不喜欢让同仇敌忾、再起士气的火武队,踢出个意外、把皇家队或者踏舞队给踢飞了的。 此次,进入决赛圈的有七支队伍。 第一、二名的顺序没变,第三名成了槐省队,最后一名仍是火武队。 第六名换成了花省队。 果然,赵云义高声念出了花省队的名字。 听者无不将嘴撇到了颊角。 果然还是火武队不行啊,靠着轮空混进决赛圈,还是只能对付最弱的队伍。 嘁,看你们靠着狗屎运能走多远! 而因着觉得火武队运气不错,押火武队会赢的人多了不少。 赔率只有1:2。 不过,这对于晏旭来说足够了。 他毫不犹豫将刚到手的、上次押注赢来的三万两,全部押火武队赢。 杜景辰照做。 赵北晴的庄却没开。 事不过三,晏旭没让赵北晴再开庄。 这就让本来已决定看好火武队的人大起疑心。 加上烈武队的输,也让都想撤庄了的庄家们,坚持了下来。 尤其是在收到大笔的银子入注的时候,庄家们一边迷惑着、一边高兴着。 迷惑:怎么就有人这么不开眼、还以这种方式支持火武队呢? 这摆明不是为了挣银,就是在赌一口气。 赌给顶上那位看。 高兴的是:又有傻子要上当了。 陛下既不喜欢烈武队赢,那肯定更不会喜欢火武队赢。 而火武队的大部分队员,都直接住进了戚浩家,无声的练球。 晏旭等人则呆在侯府内,也不出去了。 这种时候再四处走动,容易跟人打起来。 加之那位不是就想让他们怕吗? 那就做个怕怕的表现出来让那位看看。 柳兴贤则气急败坏地去找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贤儿不懂。” 柳兴贤被负债的压力逼得透不过气,也忘了平日里对父亲的敬畏之心,冲进书房后就直接了当地问。 “若说此次比赛、没有人伸过手,贤儿怎么都不相信。就拿贤儿抽签时来说,不就按照程公公的意思抽的吗?明摆着这就是你们的安排。” “可您为什么不告诉贤儿该怎么下注?您自己又怎么也会押输了的?还有王家,怎么也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看着贤儿输钱您就很高兴吗?” “这是什么混账话!” 正因为押输了银、猜测到某些事情、而连续几日都不高兴的柳宗远、气得拍了桌子。 “你懂你们不是在踢球吗?那踢的什么?背后都代表着什么?!你就知道胡押一气,一点儿脑子都不动,还有脸来怨为父,滚出去!” 柳宗远怒喝。 柳兴贤却不想滚。 靠他自己想,他不就是没能想清楚才来的吗? 虽然面对盛怒的父亲有点儿怕怕,但他还是坚持着要把话说完。 “贤儿知道,各家大户都有私下里开庄,或者,暗中支持着一些庄家,从中挣了不少。” “但提前支会儿子们一声就不行吗?不然你们在那头挣、我们在这头输,又有什么意义呢?” 柳兴贤非常怀疑:身为朝中重臣的孩子们,此次被当了出头的筏子,故意被输给外面的人看的,想让外人以为这次比赛活动没有猫腻。 可他爹为什么也输了? “滚出去!” 柳宗远见自家这小儿子、死活就揪着他也输了的事情不放,顿时气更不打一处来,指着房门再次让其滚蛋。 其实,柳宗远也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次没有得到任何风声。 程余在抽签时做了手脚,这事还是柳兴贤回来说给他听时、他才知道的。 他为此也去问过了王福庭。 结果王福庭也在因为押输了银子郁闷。 再去问郭家和崔家,同样如此,似乎均是一头雾水。 他们就怀疑:这一切是老皇帝捣的鬼。 这是老皇帝在王勋致仕后、终于能撒开了手脚是吗? 还是想借此警告他们四大世家? 那现在最慌的,应该是王勋了吧? 毕竟王勋在蹴鞠活动开始前,就提醒过他们四大世家:都别开庄。 柳宗远思来想去,在把儿子骂滚蛋后,就抬脚,再次去找了王福庭,拜见了王勋。 王勋深知他们的来意,捧着个茶盏,一脸高深莫测。 说出来的话,似乎还带着几分轻松随意。 “不就是输了点儿银子吗?你柳家不缺,我王家也不缺,让你们这些做小辈的输点儿,能哄了陛下高兴又有何不可?” “父亲,您的意思是?” 王福庭畏惧父亲、比柳兴贤畏惧柳宗远更甚。 要不是柳宗远非捅咕的他来问父亲,王福庭自己哪怕输得再郁闷、也不敢问出口。 眼下见父亲态度随意,他就小心翼翼地探问。 王勋呵呵呵地笑。 这笑声不知为何,听起来有些瘆人。柳宗远不禁感觉后背毛毛的。 他紧了紧双腿,恭谨地听王勋说下去。 王勋说得却很简单。 “涉及军权,咱们不需要知道太多。” 柳宗远和王福庭不由猛醒。 这真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 这次比赛活动,由陛下一手操控,也是陛下和军权的一次搏弈。 不关他们文臣的事,陛下也没必要告诉他们。 他们顶多也就是输了点儿银子,还能在明面上、不会让行伍之人察觉到什么。 如果大家都知晓内幕,都抢着来争这块大肥肉,那事情就做得太明显了。 那些武将们岂肯善罢干休? 扯到最后、扯出真相,武将们占了理,那陛下就不得不牺牲点儿什么、以慰将心。 那陛下的火气会冲谁出? 冲去咬那块大肥肉的人出! 所以,各家的老狐狸们都悄摸摸的不吭声,任由家中的小辈们去胡乱折腾。 而最大的庄家是谁? 都心知肚明:是英王! 让他们输点儿银子给英王怎么了? 谁敢闹出来? 且除了他们四大世家没开庄外,别的权贵可有不少是开了庄的。 小辈们输了,庄上又挣了更多的回来,何乐而不为? 但如果四大世家也开了庄、也玩了这么一手前脚出后脚进的把戏,就同样是咬了口大肥肉、破坏了陛下的计划。 想通了的柳宗远心里叹着气,谢过王太师,告辞出来。 只觉堵得慌。 原来自己和王勋的差距这么大,原来王勋对他也还是防着一手,把他当成小辈们去看待了。 任由他丢乖出丑、任由他被儿子指责、任由他一输再输。 也肯定在陛下那儿留下了个蠢印象。 身为堂堂吏部尚书,对陛下的圣意竟然半点儿没有摸着…… 不对! 柳宗远回过了味儿来。 也许,陛下就认为是他故意输的银呢? 或许,这就是王勋在保他呢? 算了,不想了,不就是输了点儿银子吗?他还输得起。 虽然……老脸有点儿丢到外头了。 却不知,他家小辈们可没少输。 尤其是柳兴贤,他根本不敢告诉父亲说自己已输了十多万两。 被骂着滚了蛋之后,越来越郁闷,就想出个鬼主意。 打着父亲的名义,又从大嫂那支出了一万两银子。 都来不及捂热,就急不可待地去押了火武队输。 柳兴贤多多少少也猜出了一点儿:陛下想打压武将。 那火武队就赢不了,这次他稳赚! 而王延康呢,什么都不敢问,什么都不敢说。 在问到柳兴贤怎么押了下一注之后,他就趁着母亲去和姨娘们斗智斗勇的时候,偷拿了母亲的私库钥匙,搬出两件最值钱的稀罕之物,去柳家当铺当了两万两银子。 不是柳家当铺故意抠他银子,而是每次王延康当物件儿,都是他想当多少、人家给多少。 此前,王延康不敢当多,怕自己赎不回来。 毕竟关系再好,那也得赎。 但这次王延康输得太痛了,他发了狠,想一次全给挣回来,再能多留点儿存余。 同样的,踏舞队其他队员们,也纷纷“各出奇招”,再次跟了柳兴贤的意思走。 尤其是崔向荣,平日里什么都爱唱反调的一个人,这次不但没唱反调,反而拿出了比谁都多的三万两,押了火武队会输。 这一下,就平息了队员们私心里对他积存下的不满。 柳兴贤也觉得这个兄弟、太给力了! 而不管暗地里都在想什么、干什么,时间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决赛开始了。 七支队伍:皇家队、踏舞队、槐省队、金省队、卷省队、花省队,和火武队。 除开卷省队轮空外,三日之中,六支队伍都纷纷下场。 决赛和总决赛不仅要看输赢,还要看进球的比分,最后要由这些比分,决定出第三名至第六名的排次来。 因着卷省队的轮空,哪怕他们在总决赛时输得一塌糊涂,也是第四名。 皇家队和踏舞队,分别在第一日的上时场和下晌场、踢赢了槐省队和金省队,顺利拿到进入总决赛的名额。 而第三日下半晌、也就是决赛圈的最后一场。 火武队,对阵花省队。 ------------ 第一百五十章:擅守 晏旭没有去观场。 他只在比赛开始前分别叮嘱了戚浩和赵云义。 “戚浩,对待花省队,你们尽量节省体力和能力,不要表现出太强的气势和手段。能压则压。” 这个时候若表现得太强,很有可能赢了也会被退出比赛。 火武队赢了高蟹队的那次,外人只是听听说说。 到了比赛活动中,火武队又一直轮空,实力不祥。 老皇帝心下对火武队的能力也是淡淡。 这要突然大爆发,把老皇帝给惊着了,阴私手段就又要来了。 咱没必要提前去惊这么一下,稳着点儿踢,踢赢即可。 晏旭吩咐赵云义的则是:“你要拿出全部的本领守,守得越漂亮越好,要让人以为擅守是得自你父亲的真传。” 老皇帝最需要的就是擅守的将军。 只要不让外敌打进来,他的脸面就能保住。 他可不喜欢有谁总想着去攻攻攻的。 赵云义和戚浩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就带队出发去踢比赛。 晏旭则去酒庄上转转。 春暖花开,冰雪消融,土地变软,酒庄的建造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包括酿酒,也在一步步跟进。 有的酒水已经封坛放进了地窖。 晏旭听说后,就想着去看看。 他不擅长饮酒,不过因着前世对各种贡酒的颜色、和香气之间的差异产生过好奇,就翻看过不少相关的书籍,小小地研究了一下。 “伏沽小酒馆”,那里面酿的酒水,实在不怎么样,晏旭也没时间指点什么,只让伏家老夫妻从别处采买较好的、再放到酒馆里售卖。 这下有自己的酒庄了,晏旭觉得怎么着都该多关心关心。 去到酿酒作坊里时,就见一排排离地约半米的木架子上,摆着一笸箩一笸箩、正在晾晒的大米。 晶莹剔透,非常漂亮。 另一边则有一排排小媳妇儿,正在舂米。 还有一排排汉子,正在舂煮好的米饭。 从将稻谷收回来,就进入去壳、洗晒、蒸煮、舂实、蒙盖、发酵等等一系列工序流程。 之后再对发酵出来的酵水,进行一遍遍的过筛、熬煮、提纯。 这些男子女子,除了掌控技艺的人称为酒匠外,余者皆是酒工。 如同伐木的叫木工、采石的叫石工一样,酿酒的就叫酒工。 用这样的一个字,代表着不同的事务。 晏旭对提纯的过程很感兴趣,就往那边走。 正听那边有两个老酒匠、在讨论着什么。 “这批酒怎么还和上一批一样,口感还行,但香气不够啊。” “是啊,我也想不明白,明明这批的稻谷更好一些,酒水也能更好一点才对。” “哎你瞧这颜色也不对,怎么越发混浊了呢?是过筛出了问题吗?” “过筛的时候我都盯着呢,没发现问题啊。” “那这怎么办?酿成这样咋像东家交代?咱们那小姑娘东家,可挑剔得紧呢。” “唉,人比人气死人。咱们的娃啥样?看人家的娃啥样?那小姑娘不就是仗着出身好嘛。” “嘘……你活得不耐烦了啊,敢议论东家。” “哎呀,也就我俩在这儿说说嘛。” 晏旭听到前面,还觉得这俩是想着如何将酿酒的技术精益求精,听到后面他们那么说赵北晴,心头就有了点儿不舒服。 是,出身很能决定命运,但命运到底要怎么去把握,也需要自己的努力不是? 就拿这二位老酒匠来说,他们要不断地精进手艺,还怕家人饿肚子?还会担心供孩子们读不起书? 尽有空在这儿说些有的没的。 晏旭从棚屋转角边走出来。 这种棚屋很长,且只有三面,有一面彻底敞开,只用一根根粗大的木桩支撑着棚顶。 棚里就有蒸煮、过筛等工序所需的一应物什。 “你们熬煮酵液的时间是多久?熬煮几遍?” 晏旭没直接出口指责人,那样拿女子口角、只会伤到赵北晴个姑娘家的声誉。 他就只问这两人技艺相关的部分。 俩老酒匠听问一抬头,就见一似乎病病弱弱的少年郎,穿着虽然干净但很普通的衣装。 顿时一脸不屑,摆手驱赶。 “这谁家来庄上干活还带孩子?这不裹乱呢嘛。” “去去去,小屁孩子躲一边儿去。别没的再碰着什么害咱们倒霉。” 这儿不是一堆堆晶亮的大米,就是一锅锅煮好的米饭,闻着就香,看着就想吃,哪个孩子经得住这个? 就算是成了年的匠人们,也都特意招来的是熟手,哪怕是洒扫的、也是从别的酿酒之地招来的熟手,就怕有人经不住这诱惑。 谁家还能顿顿有白米饭吃啊?还是这么好的精米? 就这都架不住有人偷嘴儿呢,何况居然还有孩子、还是个病歪歪的孩子被放了进来?! 谁这么不懂事?! 一个老酒匠嘴上驱赶着,脚下也快步过来,一边东张西望似是想寻找孩子的家人,一边就往外推晏旭。 “快走快走,再不走等管事的看到了给你一顿好打!” 晏旭的小身板被推了个趔趄。 他一甩胳膊,快跑开几步,避开对方继续伸过来的手。 转身站定,将声音放大。 “我来和你们讨论酿酒技艺,你们这么粗鲁做什么?有事说事。” 晏旭没有用身份压人。 哪怕他就是个秀才,这个身份在百姓们的眼中、也已是高不可攀。 技艺问题上,用身份压人就落了下乘。 但对方显然并不打算跟个孩子多说什么,听到他这么说,脸上的嫌弃更甚。 “你算哪根葱?年纪小小就想偷学别人的手艺、像什么话?!” “赶紧滚了,你这要一滴口水溅到这儿,都是个大麻烦,赶紧滚。” 另一个老酒匠也过来驱赶。 而周围正在做手上活计的人,也就是往这边看看,并没过来给这孩子帮忙。 这儿,真不是个孩子能随意出入的地方。 他们也不想因为外人出现任何意外。 一道道工序下来,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所有的辛苦都容易白费。 他们要瞎同情,最后被东家给撵了的就是他们。 这东家说实话已经是满京城地界儿上、待人最和善的东家了,月银也是最高的。 那俩老头儿议论的、也只是出身不同带来的嫉妒。 并不是单纯在攻击东家。 面对这种情况,晏旭也有些无语。 他总不能跟人解释:我的病不传染?我就是你们另半个东家? 谁信呢不是? 他平日里,都没往这边来过。 “少爷、少爷!” 就在这僵持时刻,酒庄的一个小管事,喊着就往这边跑了过来。 ------------ 第一百五十一章:另类人 晏旭一见,心下顿定。 看来,这人认识自己。 谁知,那小管事带着一脸谄媚的笑容、夹得变了调儿的嗓音,跑到跟前,脸色就全变了。 歪着脖子,上瞅瞅他、下扫扫他,还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死皱着眉毛。 喝斥他道:“哪儿跑来的野孩子?!害得老子还以为是东家的朋友来了,这误会闹的!” 小管事知道自己东家是个小姑娘,自然交的朋友应该也是和其差不多年纪。 他远远看见这孩子气度不凡,便以为是东家的朋友好奇想来看看。 生怕得罪了人,且有机会巴结贵人,才赶紧跑过来。 毕竟这儿是真的不允许有外面的孩子被带进来。 岂料,他越跑越近,越觉得不对劲。 跑近了再一看这孩子,就这朴素得跟啥似的,怎么可能会是东家的朋友? 就感觉被诓了,非常生气。 而那两个老匠人,则暗暗对小管事翻了个白眼,就转身走回棚屋内,站远了些看热闹。 这小管事听说是大管事家的亲戚,啥也不是,还整日里装得跟人上人似的,啥都想管,动不动就对他们吆三喝四、拳打脚踢。 但对上面那些个大管事呢,又是一副恨不能帮对方舔鞋底的模样儿。 最讨厌这种人。 晏旭对对方的这种变脸功夫,也是心生三分厌恶。 显然:这儿不是不能进孩子,只是不能进贫穷孩子。 还真势利。 晏旭双手一背,微皱双眉,问对方:“你是谁?!” “我?呵呵,” 小管事一脸据傲,下颌抬起,两边嘴角都快撇到下巴上去。“我是你祖宗!” 晏旭微微笑起,眼神冷冷,语气冷冷:“我怕你担不起。” 负在背后的双手,慢慢屈起一根手指。 “哎哟,小陈管事,您瞧瞧您,这么大的日头咋在这儿站着呢,” 一个中年汉子,点头哈腰地跑过来,就朝着小陈管事一个劲儿弯腰,打着招呼。 恰好挡在小陈管事和晏旭之间。 “您这边请,这边凉快,还有刚出锅的新酒,您别和一孩子见识,您先去慢慢儿品尝着,我这就送这孩子出去。” 小陈管事抬着下巴撇着嘴,鼻间哼了一声,伸出根手指点点这汉子。 “让好好看守着这酿酒作坊,你就是这么看守的?这儿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地方吗?” “是是是,是小的的错,小的该打。” 中年汉子五尺多的大个儿,愣是快弯成了三尺有余,还抬起巴掌,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口中继续奉承讨好着小陈管事,还一直抻手连连做着请的动作。 小陈管事再哼了一声,鼻孔朝天,抬脚就准备往棚里过去。 却又不知突然看见了什么,马上下巴收回,满脸堆上舔死人的谄媚,五官都快皱在了一块儿,那腰也快弯成三尺有余,朝着一侧颠颠儿奔了过去。 晏旭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个带着酒糟鼻的胖胖中年人过来。 腆着个肚子,背着个双手,耸着鼻子东闻闻、西嗅嗅着过来。 显得很专职的样子。 小陈管事抬腿时就热情洋溢地、冲对方打起了招呼。 “叔,叔,您咋来了?这大热儿天的,您只管在屋里歇着,外头有我看着呢,保管出不了什么事儿,您还不放心侄儿我吗?” 跑近前,撩起衣摆,使劲儿给对方扇着风。 被他称呼为叔的这位酒糟鼻,眼神只溜了他一下,就看向晏旭。 下巴点点:“这怎么回事儿?” “哎哟,是小侄儿疏忽了,没把哪个狗洞给填好,漏了这么个来。这正在处理着呢,叔您放心,小侄这就撵了他走。” 小陈管事侧后跟上酒糟鼻的叔叔,还一个劲儿煽着风,一边将晏旭当成条狗形容。 酒糟鼻就站住了脚,似乎生怕挨近了晏旭、会被传染上狗疯似的。 眼神儿撇向小陈管事,很有威严地道:“再有下次,这活计你也别做了。” “是是是,都是侄儿的错,侄儿保证再也没下次了。” 这回,轮到小陈管事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打得还挺重,重到像他要表达的忠心似的。 酒糟鼻就转过了身,再很具威严地朝后半抬了抬手。 小陈管事立马懂,快步朝着晏旭跑过来。 谄媚脸也变恶犬容,夹子音也瞬变咆哮吼,还抬起一脚朝晏旭踹来。 气势相当凶猛,大有要一脚踢死他的架势。 口中还吃喝:“小兔崽子,滚!” 晏旭松开本已快完全屈起的手指。 迅速抄起地上一根撑笸箩的棍子,就照着对方踢来的脚重重一棍挥下。 打了对方一个意外、也打得对方嗷地一声,抱着条腿就原地打转转儿。 晏旭没有再打下第二棍。 对于这样的人,他犯不上再浪费那力气。 因为这样的人,实在太多,哪哪儿都有。 可也偏偏是这样的人,能见缝插针般活着,还活得比那些如同老黄牛般的人要好得多。 而酒糟鼻听到侄子的惨呼,转过了身来。 见状就冲周围的酒工们一挥手,威风满满:“把这小兔崽子扔出去,简直反了他了,查查他是哪家的人,叫那家的人再也别来上工了!” 酒工们却有些犹犹豫豫。 可到底也是慢慢蹭着、准备过来了。 毕竟东家并不常来,何况东家是天大的贵人,他们也不敢跟东家告大管事的状。 通常大管事都是贵人们的家生子,即便不是也是特别信任的人,这咋告? 那还要想继续做这份活计,就得乖乖听话。 小陈管事一听这么说,看了眼晏旭手中的棍子。 遂眼珠子骨碌两圈儿,一瘸一拐靠近酒糟鼻。 一脸狠戾之色道:“叔,这可是个病孩子。万一这批酒出事了,您只是把他给扔出去,怕回头就得咱俩担责。” 说着,还直朝晏旭这边侧眼。 酒糟鼻的鼻子耸动两下,就冲小陈管事一甩下巴。 意思是:去弄吧。 小陈管事得了准话儿,就点出两个平日时很巴结他的酒工,一块儿朝着晏旭再围了过来。 “小兔崽子,到了地府,可别怨爷爷们心狠。” 小陈管事一脸阴戾地说着,就从怀中掏出把匕首,亮着晃动着对着晏旭。 晏旭眼见得今日之事是没法善了了,也不想转身拔腿就跑,就准备让卫三出面。 五指刚要屈进手心之际,忽听一声娇斥。 “他是我家的人,谁敢动?!” ------------ 第一百五十二章:出错 赵北晴赶到。 今日,她也没跟去赛场看球。 因着酒庄重新开始忙碌起来,事情就比较多,她就在另一边建屋宇那儿看着。 这酒庄占据了一座山,虽然不是太高,但方圆也有那么大。 半山腰上,她让建了一些庄中院,供主子们、或者客人们居住。 山脚下的作坊的另一边,就让盖些酒工们、匠人们住的屋子,可以让那些人带着家人们一块儿住过来。 但她怕因着是类似下人房,瓦工们再给随意糊弄了,便去盯着。 听到月芽说晏旭来了作坊,赵北晴便也过了来。 从作坊投入使用开始,共酿了三批酒。 粮食是一批比一批收得好,但酒水的质量却并没得到多大的改善,卖都卖不动,全堆在酒窖里。 赵北晴就想着让晏旭帮忙给出出主意。 这倒巧了,过来就看到这一幕,再好脾气的赵北晴,也像被触到了逆鳞,发作开来。 晏旭一听她那句:这是我家的人。 明知她是话赶话赶到这儿了,但还是微微有些无语。 连忙出声自我介绍:“我是侯府世子身边的伴读。” 这也算是侯府的人,将赵北晴的失言给轻轻遮掩过去,免得带累了姑娘家名声。 酒工们一听,连忙躬身行礼:“公子好。” 伴读也不是人人做得起,何况宰相门房都类三品呢。 侯府世子身边亲近之人,哪怕是个小厮也高人一筹,何况还是伴读? 这些人心下都不免有些庆幸:还好刚才没有冲动行事。 其实,这也是他们一不愿意欺负孩子、二是看不惯这俩管事之故。 小陈管事一听这病歪歪的孩子、居然是世子伴读,顿时骇软了腿。 又见东家到了,连忙就想凑近些儿去。 “东家,今儿日头大……” “赏他五十嘴巴,撵出去!” 赵北晴不待这人说完,就厉声下令。 “噗通!” 小陈管事双膝跪倒,抬手,自己用力扇了起来。 扇一巴掌、磕一个头,哭着求饶:“东家,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自打五、不是,自打五百个嘴巴,您可别撵了小的,您可别啊。” 这东家可心善,工钱高还吃得好,不虐待不苛责,还给他们盖房子。 小陈管事可不想走。 再者:被撵出去的人,可没有哪家再敢要了,他还不得饿死去? 想到此,他就更加用力扇自己。 那一巴掌一巴掌扇得响亮,一个个头磕得实在,眼见得就脸肿额青,再不入眼。 另二人也吓懵了眼。 本以为能借此讨好管事们,谁知……谁能知道居然踢到了铁疙瘩啊。 吓得也连忙跪下,扇着脸求饶。 却没人同情他们,酒工们反倒窃笑,只感觉高兴。 酒糟鼻见东家来时,本也想凑了来问安,一见东家发了怒,本就弯着的腰身直接也软跪在地。 没叩头,就诞着个脸,双手握于胸前,跪着仰个脸,做出副可怜巴巴状,哀哀声乞求。 “东家,是小人这侄儿不长眼、办错了事,狗眼看人低,您罚他,往死里罚他都行。” “但小人们这心是好的,毕竟酒庄有规定不准外人进入,小人日后一定对酒工们严加管束,您就饶了小人们这一回吧。” 晏旭听得心道:这人还在欺负赵北晴是个姑娘家,故意在这明着求情、暗着狡辩呢。 不过晏旭也没出声。 他只冷眼旁观,等赵北晴自己处理。 赵北晴将脸偏开,蹙紧黛眉,似是对那酒糟鼻十分不耐。 也不跟这人口角,直接下令:“打他五十板子,先关起来。查清楚他有没有勒扣酒工,如有,送交衙门。” 赵北晴可是注意到了酒工们此刻的面色。 随着她话音一落,那些人都面露喜色,明显感觉轻松起来。 摆明这大管事平日里没少欺凌他们。 赵北晴心下气狠,真想当场将这酒糟鼻和小管事、一并打杀了事。 她可一直跟晏旭说的:她会打理好家事。 她哥也总跟晏旭吹捧她:擅长掌家理事。 可让晏旭亲眼看见、酒庄居然被她给打理成这样,还差点儿害得晏旭被人给祸害在酒庄里,赵北晴心头是又气又恼、又羞又怒。 可她也知道自家兄妹二人、行事不能过于霸道,必须得低调做人。 再气再狠,也不能就这么把人给宰了。 毕竟人都是雇佣来的,并没有签了卖身契给她,只能先打一顿板子出出气。 跟着赵北晴的卫五和卫六听令,就要帮鹅梨和月芽上前拖人。 晏旭出了声。 “将这四人打杀了吧,尸体扔去衙门,就说他们企图害主。” 读书科举争地位,不仅仅是争的钱财,更争的是成为人上人的机会。 争的是有公平的机会。 何况这个世道,特别讲究等级。 身份低的人,若与身份高一等的人起了争执,衙门偏向的也只会是后者。 无论高身份的人是不是有理。 何况谋害人?还是谋害的高身份的主家? 妥妥的死得不能再死。 或者:由主家决定该怎么办,那衙门就会怎么办。 晏旭不会便宜了这四个人。 就算是他们之前没有对他动杀心,他也会要了他们的命。 因为这样的人,绝对不是一顿板子就能给打成好人了的,以后只会变本加厉祸害别人。 况且,晏旭也正好要借他们的命、杀鸡儆猴,别当东家是个小姑娘就好糊弄。 同时也是要将侯府世子、肆意霸道的名声给传出去。 别让人真当质子就好欺负。 更是想做给顶上那位看看,让那位看到个并不成器的世子,以及通过这样的世子、看到其背后的侯爷。 这也是晏旭没有直接让卫三动手,而是自己先拿棍子打人的原因。 让这样的人死得太痛快了,可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祖宗,小祖宗,别啊,求您饶了小的这条狗命,求您饶命啊。” 几人一听事情急转直下、小命就要危矣,这才发自内心的颤抖起来,从灵魂深处发出乞求。 晏旭只看向周围的人,朗声道:“再不好好做事、欺主家年轻,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说完再指着那中年汉子道:“你,从现在起,就是这儿的大管事。用心做事吧。” 那四个没想到求情反而求得没了命,还没法痛快地没了命,先挨着板子,顿时发出一片片鬼哭狼嚎般的声音。 酒工们纷纷缩起了脖子。 晏旭朝作坊外走去。 身后,传来终于反应过来的中年汉子、用力叩头感谢的声音。 晏旭没回头。 赵北晴则追了上来。 ------------ 第一百五十三章:防酒 赵北晴如湖双眼还气红着,表情又羞又窘,追出来嗫嚅了几下嘴唇,才鼓起勇气对晏旭道:“对不起。” 晏旭侧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继续走,淡淡道:“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一件、两件的事情,说明不了什么。 晏旭不会因为这样就看轻了赵北晴。 赵北晴却想解释。 她跟在晏旭侧后,有点儿理不直、气不壮道:“我家的人,被我父母整成了军队化管理。个个儿都被调教得很听话,我……” 说着,赵北晴心头的羞愧越浓。 “说的是我掌家理事,那时我身份高贵,又无需顾忌,加之他们都听话,倒也好管得很。” “也让我将打理事宜看得简单了些。加之酒庄新建,我又对京城情况不是很熟悉,这些人都是招募来的,还没有花时间去调查他们的身份来历……” 赵北晴感觉自己越说、越像是在找借口,说不下去了。 酒庄可以说是匆忙之中筹建起来的。 当时他们连在京城落地都未稳,种种事情便纷至沓来。 加上需要面对的各种人和事等,都与在西南时不同,赵北晴尽管尽了心力,也还是在勉强支撑。 那个大管事,包括所有的酒匠、酒工们,都是她招募来的。 就是贴出告示,让人家自己凭本事来被考校。 赵北晴已经做到了亲力亲为。 在招募前,她就让卫队们去各个酒坊、摸了下酿酒的流程。 再到招募时,每一个人,都是由她考校过后招揽进来。 但是,她没有时间、也没有人手,去一一核实那些人的身份来历,顶多是让卫队们,去查了下他们有没有说实话。 那个大管事说的是:他原来就负责的一个酒坊的酿酒,后来被东家盘剥太狠,才不干了想重新再找这么份活计。 赵北晴听他将酿酒过程说得很细致详尽,也能品出十几种酒水的不同、以及酿造的时间长短等等,还真是个懂技艺的人。 人才难得,赵北晴也不会挑剔对方的长相那些,就将人留了下来。 之后见那大管事,还在酒坊如何建造等等方面,努力出谋划策、主动搭手帮忙,管理起酒工们来也还可以,赵北晴便也没再牢牢盯着。 到那大管事推荐小陈管事进来,说是其侄子,就管管酒坊清洁那些,赵北晴也就同意了。 谁知竟然会看走了眼。 “我们都在成长。” 晏旭慢慢走着,慢慢出声道:“只当是一次教训吧,是你的,也是我们的。” 成长就需要历练,滚滚红尘中,最能锻炼人。 晏旭真的半分儿怪怨赵北晴的心思都没有。 真要怨,他也只会怨自己。 因着外头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这身子骨又不怎么好,对于酒庄之事也是实在没上心。 这次也是想到酒已经酿出来了,却没听到赵北晴说售卖的情况。 还想着:如果酒水卖得好,恐怕会惹了什么人眼红,再告赵云义一状啥的。 才过来看看。 顺便想用自己的方法、精酿出一些好酒。 他有用。 哪知他从没来过,就遇到这种事儿了呢? 也是他疏忽之过。 毕竟赵北晴再怎么端方持家,也只是个孩子。 没反过来抱怨他就算不错了。 “我以后会再多些谨慎。” 赵北晴慢慢跟着,有些讷讷着道。 对于晏旭的不怨责、不生气,赵北晴只觉更加愧疚。 现在还有晏旭时时在身边,她都把事情办成这样。 这要晏旭…… 赵北晴连想都不敢想。 “急什么呢?” 晏旭站住脚步,轻笑着道:“酒庄并不是我主要想做的事,你也不用过于自责。” 说着又看了看赵北晴的双脚,再微笑道:“你跟我并肩走就好。” 到底人家才是千金大小姐好嘛,哪有像个小媳妇样儿跟在自己身后的? 赵北晴这才释然,笑出一对梨涡,抬脚上前。 两人并肩慢行,慢慢说着话。 赵北晴在听过晏旭关于帮自家哥哥立威的打算后,再次认识到自己之前、对那四人处理手段的错误。 也说出了自己的苦恼。 “酿了三批酒了,质量还是很差强人意,只怕连这买卖都要做黄。” 她可不仅仅是管理不善,更有着酒水卖不出去、酒庄立不起来的烦恼。 “这个没事,” 晏旭给她出着主意。“你让酒匠们再将酿好的酒水蒸煮一遍,不要取熬剩下的,只取蒸出来的。” “蒸出来的?” 赵北晴双目眨眨,有点儿不解追问。 “嗯,” 晏旭微微点头,“我翻过的古籍中、曾有相关记载。只是寥寥几字、并不详情,你可以试一试。” “不过,参与的人要尽量少,还要是你真正信任之人。” 赵北晴顿时明白。 这恐怕是什么不传之秘,也会是酒庄的酿酒法宝。 她保证道:“我只让卫队们去做这事。” “那就多蒸几遍,每一遍的都尝一下,比比纯净度和酒度的高低。”晏旭道。 赵北晴一听,就想转身往回走。 心下却又实在不舍这难得的、能与晏旭静静相处的美好氛围。 脚下便有些踟蹰。 这时日头已西斜。 火武队比赛的结果传了来。 不出晏旭的意料:火武队,赢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 戚家军再立新功,第三座失城——康城被夺回!! 晏旭笑了起来,笑得舒心畅意。 满城也再次欢腾,国朝上下欢腾,就连那些押注输了的人,也短暂的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欢呼着蹦上街头,与人击掌相庆、共喜共贺。 众武将们,脸上再次浮现出难得的笑容,感觉腰板都能挺得更直了些。 而报名参军、尤其是参加戚家军的人数、猛增! 以前可都是需要强行征兵役的啊。 自打戚家军夺回第一座失城开始,募兵处就从无人问津,到寥寥数人,再随着第二座失城被夺回,人数就增加到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这次,更是在短短两个时辰之间,就已人满为患。 关注着这一切的老皇帝,在听到汇报后,气得掀了桌子。 可恶,这些人太可恶了! 他手抚着胸口,只觉心悸发作,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凭什么只认戚家军、不识他这个帝王之功?! 听听那满城对戚家军的叫好之声,那是半点儿没提及他这帝王一句。 一句! 可他能怎么样? 有再多的气也只能憋着。 “启禀陛下,东辽呈来国书。” 这时,翰林院大学士,双手捧着那份国书,脚步匆匆,进来禀报。 ------------ 第一百五十四章:求和 老皇帝瞟眼那国书,再瞟眼大学士有点儿不太好看的面色,老心脏不由哆嗦了一下。 本能地、就习惯性想…… 这是东辽被打急了?发脾气了?来警告要大举犯边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才充盈起来的国库、又要被清空了?还得再多补进去一些? 这次戚家军让东辽损失惨重了吧? 这得赔多少合适啊? 越想越不敢接,就摆了摆手,示意大学士翻开念出来。 “尊贵的大景陛下……” 大学士才念了个开头,老皇帝忽然精神一振! 这可不是要来威胁他的意思。 以往但凡是要威胁的、或者是怎么的,都是高高在上、或者霸道蛮横的语气。 可没有这样儿式的! 老皇帝快步过去,劈手夺过,自己看下去…… 却原来,是一封东辽的求和书。 东辽,在大景朝二十六年来,首次主动求和,首次!! 老皇帝只感觉……自己的老心脏都快不会跳了。 本能地、习惯性地就想立刻点头答应。 “陛下,事关龙脉……” 老皇帝就要张嘴之际,听到了来自大学士的提醒。 他才猛地从恍惚中回神。 对啊,那五座失城可是镇着龙脉呢,且现在已经被夺回了三城,他有底气、非常有底气拒绝东辽。 首次!! 一瞬间,只觉腰不疼了、腿不酸了,那啥啥啥的都有劲儿了。 精气神从头顶到尾巴骨、再到脚后跟都振奋起来。 大手高举,重重一摆,趾高气扬、大大声声地下令:“拒绝!” 哎呀,这底气,也太让人舒爽无比了,简直每一根汗毛孔都在舒张。 却转瞬被泼了盆冷水。 “陛下,只怕还需与朝臣们共同商议。” 程余在一旁,躬着腰、垂着头、小声提醒。 这要由老皇帝直接就把东辽的求和给拒了,万一把东辽给惹毛了、真大举犯边要怎么办? 别人给了梯子,您得借着坡儿下来呀陛下。 “咱们有戚家军,怕他个……” 正畅快着的老皇帝,脱口就要说出。 又及时咽了回去。 让他完全倚仗戚家军? 这这这…… 他老眼垂搭下来,精气神又不知去了哪里,微低着头想了几息后,才点着头道:“那就等明日早朝时再议。” 这事若一个处理不好,恐怕会引起不小的怨愤哪。 不如就让文武百官们拿个主意出来,到时真要有什么后果,也不必他这个帝王一人担着。 而东辽递和书的消息,却在这一夜间不径而走。 正在一块儿庆功的火武队队员们,在听到这消息后,齐齐大笑。 东辽啊,一直被视若洪水猛兽般的东辽啊,居然主动求和了,这可太让人痛快了! 晏旭也笑,微笑着和大家再碰了一个,再痛饮了一杯。 但心里,却是百味杂陈。 “旭哥儿,你怎么了?” 杜景辰发现他的笑容有点儿虚,忍不住出声问道。 晏旭刚想摇头,就听戚浩道:“小旭,你是不是以为和谈不会成功?” “怎么可能?!” 不等晏旭回答,宁固就拍桌接话:“只怕陛下忙不迭地就会答应。” 这种能省财、省力、省命、又振奋人心的事情,陛下凭啥不答应啊?! 何况还能大收一笔呢? 不都是谁求和、谁付赔款吗? 那没准陛下还能趁机将以往的失城、也讨要回来几座呢?! 宁固都越说越兴奋了,说得弟兄们也都兴奋起来。 晏旭见状,也不再出声。 他不想扫了弟兄们的兴。 就这么继续高兴下去吧…… 直到都喝得酩酊大醉,月移斜空。 晏旭才将他们都安置好后,一个人静静站去了院中。 他很担心:老皇帝会倒行逆施,反给东辽做出赔偿。 因为对于老皇帝来说:有声望还有能力的大将军、更能威胁到他屁股底下的那把龙椅。 为此,他几乎没什么是不能舍的。 不过,戚家军能暂时不用再打仗、能有了缓息休养之机,能少却许多的牺牲,晏旭心下还是有些高兴的。 且他为老皇帝心疼什么呢? 他只是心疼那些要为此负担的百姓们而已。 日子都够苦的了。 “喔喔喔~~~” 公鸡唱鸣。 宫门大开,文武百官们鱼贯而入。 被一改再改、改为五日一次的早朝,开始了。 而今日稍有变化的是,大景朝尊贵的皇帝陛下,没有让朝臣们“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他直接就将东辽渴望和平的事情说出,让朝臣们给出建议。 对此,朝臣们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一听陛下果然让他们出主意,他们立刻就分成三派。 一派支持、一派反对、一派看戏。 支持和反对的吵成了一锅粥。 “陛下,东辽已示弱,显见得我军势不可挡。在这种时候,更该穷追猛打,打疼、打痛、打到他们永远不敢再轻易犯我大景边境。” 这是武将们、也就是支持派气宇轩昂的说法。 文臣们则抄着双袖、慢条斯理、斯斯文文、侃侃而谈。 “穷寇莫追、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免子急了还咬人呢,东辽是百年来的强敌,难能可贵主动求稳求和,我朝亦应有礼有节、宽宏包容、允他自退,以期我大景朝保存实力是也。” 武将不干。 “就这么让他们想打就打、想和就和了?那边关无数被屠戮的百姓、无数阵亡的将士、无数损失的财帛,由谁来负责?我大景又不是茅厕!” 文臣摇头。 “斯文着些、斯文着些,尔等还真乃莽夫是也,这儿可是金銮宝殿,至尊至贵之地,岂可无所顾忌胡言乱语?咱们就事论事:若执意不接受与东辽和谈,只会造成更多的牺牲、更大的损失,岂非更不上算是也?” 武将一摆手。 “你别跟我说这个!我就问你:此时我军气势大盛、国气蒸腾,在最好的痛打落水狗之机,突然收手答应与对方和谈,这跟屎拉一半正痛快时、又给憋回去了有什么两样?凭什么?!” 文臣不忍视听。 “粗鄙、粗鄙,当真是有辱圣听。我只问回你:若执意与东辽为战为敌,国库将何以支撑?见好就收吧,让东辽退出那两座城池即可。” 武将啐一声。 “人家跑你家来了,抢了你的财、睡了你的婆娘、打死了你的娃,你鼓起勇气召集起人手、将人家打怕了。这个时候,你礼送人家离开你的家?再笑吟吟与对方握手言和?是不是还要来一句:好走不送?!是不是还要再给对方送些礼物、好让对方走得更舒心愉悦?!” ------------ 第一百五十五章:止损 文臣捋须颔首。 “只要他不继续祸害我的家,在我疲病交困之际,只要他肯离开,礼送礼送又何妨?咱们得积存实力、徐图将来嘛,你们的目光要放得长远些。” 武将一噎,察觉到自己等人掉进去了对方的言语陷阱,顿时怒不可遏。 “放你娘的狗臭屁!就算你疲病,在能打死对方的时候,就不能硬撑口气打死了事?非得你喘他喘大家喘?狼子野心岂可放纵?!” “你喘息之机也正是对方休养之时。待对方休养过来,你家只怕又会成为对方的后花园,届时你又待如何?!” 文臣老神在在。 “届时我已有防备,再将他打出去即可。” “呸!缩头乌龟!敢情他们一次次来,祸害的不是你的婆娘、你的娃!” “粗鲁,我这不也是为了大局前景考虑嘛。” “滚你丫的吧!眼下都做不好,还图的什么狗屁将来?这跟用烂泥糊墙有什么区别?这墙越糊越稀,早晚得塌!” “慎言、慎言,不可粗鲁无状、胡言乱语。”文臣最后好心提醒。 武将也警觉说错了话、触到了陛下的逆鳞,遂气鼓鼓站去一旁,不敢再吵。 文臣笑眯眯。 文武两派中的中立派,冷眼旁观。 都知道:结果出来了。 “拟旨吧,” 老皇帝浮泡眼皮耷拉着,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样子,只显出一副痛心疾首、不情不愿的模样儿来。 仿佛在用毕生的勇气,支撑着他做出一个最艰难的决定。 “着二皇子安王与东辽和谈,尽可能争取东辽退军三百里、退还此前所占剩余的过城和朔城,再退还更早前占据的四座城池。” “最低限度,和平退出过城和朔城,为此,我方……可以出银二百万两,做为安抚。” 这是生怕把对方谈毛了不愿意退再继续打。 有些人笑了。 有些人冷了。 有些人攥紧双拳、恨到心头滴血。 可对于这样的结果,无论有着什么样的心情,都只能垂头接受。 消息一经传出,所有人的反应亦如文武百官们一样,或高兴、或愤怒、或冷漠。 赵云义气炸了肺,一脚踹碎面前的桌子。 叉腰怒吼:“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明明打赢了、明明可以趁胜追击,打到对方跪地求饶、赔款赔物,却偏要和对方好好商量,反赠对方银两财帛、礼送安抚?!” “这就是你们日日里要学的孔孟之道、儒家上学、礼仪礼教?!” 晏旭坐着,看着面前的桌子崩成碎片,任由其中一块碎片擦过他的眼睫。 他只坐着,淡淡出声阻止赵云义继续胡说八道。 “就事论事、就书论文,莫胡乱攀扯。” “那你说!那狗屁的老……” 赵云义几乎又脱口而出。 被晏旭瞪一眼,及时噎梗回去。 跳过那个称呼,再吼:“你告诉我,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从正面来理解,让东辽和平且及时地退出过城和朔城,可保两城不至被毁之完全。” 晏旭淡淡回答:“其二:亦可保将士们不再有流血牺牲、那五城百姓亦能重整家园。” “从减少损失论,此乃上上之策,为及时止损。咱们是礼仪之邦,本讲究能谈就谈、不能谈努力好好谈,实在谈不成再打,先礼后兵总没错。” “我不听你这些调调儿,” 赵云义一摆手,“你就说你自己理解出来的!” 那些个明面儿上的调调,唱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他又没多余问那个。 “我自己理解的?呵呵。” 晏旭淡淡地笑开。“我理解的就是:那位,实实在在、在及时止损。” 止财物上的损失。 止戚家军声望再隆。 防止他不得不提升武将们的地位、不得不对将士们大肆封爵赐赏。 武将升官的速度本来就快,封到封无可封之时,会令陛下着实为难。 且军功越积越多、越垒越高,便再不是陛下能左右掌握。 多危险呢是不是? 且东辽愿退,龙脉便保,再打下去也毫无意义呢不是? 粮草、军饷、封赏……全是银子啊银子,比那赔出去的二百万两可要多得多了。 “那他就不怕敌人得了安抚银子、反而气焰会更加嚣张?!” 赵云义气到喉间都有了哽痛之音。 “他们打过来了,连抢带拿,拿到没法再拿的时候,再快快乐乐捧着安抚银子回家。” “等吃饱了、养肥了,就再来,最后再连吃带装带兜的快快乐乐回去。” “咱们这叫纵容,纵容他们不停地就会这么做!” 难怪失土的范围在不停地扩大…… 有得赔的时候,赔银。 没得赔银的时候,赔地,索性就“大大方方”送给了敌人。 哦不,很多时候是连银带地一起赔。 就为了让敌人不再打下一块地盘、下一箱银子的主意。 疯了吗这是?! 哪条中山狼喂得饱?! 别人只会觉得你好欺负,只会变得更加贪婪、更加变本加厉,直到你赔无可赔、命都休矣! “暂时先这样吧。” 晏旭说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了。 他起身走出去,一直走、一直走,一直缓慢而不停歇地、走到山巅处站着。 他本想使计抽安王回京、使计破坏此次与东辽的和谈,好让戚家军能继续穷打猛攻,一股作气打回过城和朔城,再打回此前更早失去的那四座城池。 最好是能将东辽直接打回老家去,几十年内都不敢再对大景轻举妄动。 可惜不能。 且不说他目前有没有这个实力、和支持戚家军继续打的财力。 单说戚家军这么做的后果,那就是万劫不复。 他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那就这样吧,先这样吧。 天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那便使其先这么狂着去吧。 他这把染了墨的长剑,已在缓慢出鞘。 不急,他跟自己说:出鞘的速度太快,只会剑折人亡。 此时崖底的风,自下而上,盘旋着带出烈烈作响之声。 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晏少爷,建王府送来了请柬,邀请世子爷后日、晚时,至船楼夜饮。” 这时,卫一找到晏旭,低声汇报。 ------------ 第一百五十六章:必须干净的绿茵场 明日,是蹴鞠大赛、总决赛的最后三场。 火武队在上时场,对阵踏舞队。 午时,皇家队对阵卷省队。 下晌,由上两场胜出的两支队伍对决,争夺冠亚军。 此次比赛,老皇帝为冠军队出了重彩:一颗纯金打造、总重99斤的蹴鞠金球。 一套黄金版的编年史书,记载着百年来历朝历代、帝王们的丰功伟绩。 另有山头一座、良田千亩。 最主要的:已为官者,可加官晋爵。未为官者,直升六品。 这摆明了就是要奖赏给皇家队的。 毕竟黄金他们不稀罕,金书也只是当成镇宅之宝,山头良田人家更不缺,要的就是有机会得以升迁。 就拿赵云义来说。 假如他是皇家队的,假如皇家队成了冠军,那他就不用只做质子,还可以入朝为官。 不仅能一举摆脱不利的局面,甚至还有可能拿到军职。 明日,就会出结果。 后日,建王就要邀请赵云义赴宴。 请的是在清湖之上、船楼之中,那么,建王就只是想和赵云义闲坐谈谈、联络友情。 不得不说:建王这个时机选得很巧妙。 “我才不去!” 晏旭返回酒庄半山腰时,问赵云义的意见,赵云义就拍打着院里的树干,气哼哼道。 “他绝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赵云义直拍得树上、刚挂出小小嫩芽的树枝乱晃。 “人家毕竟给了我救命塔干果的。” 晏旭淡淡笑着,走去院中石桌旁坐下,提醒着赵云义。 不清楚事情真相、真以为晏旭的毒已被清除的赵云义、被说得一噎。 降低了语气,但继续反驳。 “对你是救命果,对他来说啥也不是。他凭什么就能以为和我们关系亲密了?” 赵云义是真的太讨厌和那些、一肚子鬼主意的人来往。 “但你别忘了,建王以为救的是你的命。” 晏旭再次出声提醒。 当时老院正和鲁辞,对外说的可全是赵云义中了毒。 可即便如此,心情正不爽快着的赵云义,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在这种时候、看见皇家的任何人。 在他心里:那都不是一群什么好鸟。 “没事,到时我跟着你一块儿去。” 晏旭接过赵北晴递来的茶水,道过谢后,再安慰赵云义道:“想必他也只会和你聊风花雪月,不会谈及什么利害要事的。” “为啥不谈?” 赵云义诧异转过身来,“他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拉拢我?不是为了要我表态会支持他?他见我一面可不容易,难道他会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皇子与臣子私交往来都得偷偷摸摸,建王这次还是与他这个军侯世子私下面谈,这可是会犯了老皇帝的大忌讳。 “他只是想确定你的一个态度,无须明言。” 晏旭慢慢饮着茶,慢慢为赵云义分析。 赵云义更听得一头雾水,还嫌他磨叽,抢过他手里的茶盏、就往石桌上一顿。 追问:“那我要用什么态度对他?” 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卖笑讨好、软和亲善……他可做不来! 就算欠着建王的救命之恩、他也做不来。 “届时我会跟你一块儿去,你照我说的做就可以,我保证不会为难你。” 晏旭禅了禅衣袖上沾染到的茶绩,微笑看向赵云义,如是这般道。 赵云义:“……行吧,你说了算。” 只要晏旭肯跟着他,那随便吧,爱谁谁。 “那火武队对阵踏舞队,咱们还要押注吗?怎么押?” 赵北晴见他俩正事说定,便问起了自己关注的事情。 顺便,再为晏旭和哥哥端上两盏茶。 目前,火武队会输的赔率是1:10。 本来是1:5,毕竟火武队踢赢过踏舞队。 但是因为踏舞队里、不止新添了个裘高,更是招揽了几名能力强劲的新球员。 反观火武队,人员没有任何变动。 并且在决赛时,火武队和花省队比赛之时,火武队的表现并不怎么出彩。 所以踏舞队被看好的势头大涨。 “还是押火舞队赢,我这边押六万两。” 上场押三万,拿回六万,这次也全押上。 晏旭说着,接过茶放下,没有喝。 他怕赵云义听到这个结果、再把他茶盏给抢了。 赵云义没抢。 他只是双眼瞪大,满脸不可置信。 “我知道必须要押我们自己赢,但六万两……你疯了?” 这万一要是输了,晏旭又得打欠条了。 “我们真没人对付得了裘高,你冷静一点好不好?” 赵云义觉得:晏旭在赌气,没有看清现实、在盲目吹捧。 “对付不了裘高吗?” 晏旭见保住了茶盏,微微笑开,端起来徐徐饮之。 本想将自己的打算合盘托出,却在说出口之前、再在脑中进行了一番选择。 裘高此人,给晏旭的直觉就是:绝非善类。 一旦其有了飞黄腾达的机会,必会对国朝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此时这人还尚处在爬升阶段。 就好比一座宝塔,这人已凭借着球技,踩进了第三层。 再若在比赛中频频出彩,之后就会快速升攀,直到第七层、或者第八层。 那就不用再让其有机会攀升了。 能让晏旭有不好预感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如果遇到,晏旭情愿在对方长成之前、先将这祸苗苗给掐死。 何况对方现在还挡了火武队的路。 可对付此人的计划一旦实施,只怕会让人觉得、火武队赢得不够光明正大。 哪怕只有火武队的人自己知道,或者只有赵云义一人知道,恐怕也会觉得胜之不武。 虽然不好的污名、晏旭愿意自己背。 可他还真是不太想、让火武队赢了后还没有畅快之感。 但踏舞队不仁已在先,他进行反击也不算有错。 何况,他是真的要让自己对火武队计划好的一切顺利进行。 这很难权衡。 实施了吧?不讨喜。 不实施吧?会让人觉得他不够心狠手辣。 算了。 晏旭最终打消了、现在就对付裘高的念头。 不为别的,他就只想让火武队的人、真正能挺胸抬头。 球场、球赛,绿茵场,必须干干净净。 “你们这样踢吧。” 面对眼巴巴等他下文的赵云义,晏旭提出了改变战术的想法。 ------------ 第一百五十七章:但有人就想弄脏 清晨,阳光将将爬上地平面,皇家球场内,就已被观者们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高高的看台上,来看球赛的官员也有不少。 其中,还有四皇子英王。 京城三十家大庄家的背后,有十八家都是英王。 本来这一场场球赛,能带给他极为丰厚的利润。 因为他通过陛下身边的人,拿到了第一手的内幕消息。 可每一次,都与预想中的稍有偏差。 似乎总有那么几个人,悄无声息地横插了一杠,从他手上抢走了不少银子。 这让他心里非常不爽,甚至都怀疑给他消息的人、转手再把消息出卖给了另一家。 可那人信誓旦旦保证没有那么做。 那…… 英王就不断安排人、彻查和盯死来捣乱下注的人。 终于,在上一场球赛前,查到一出手就是几万两下注的人,在下注后:进了王家! 进得是鬼鬼崇崇、偷偷摸摸,不但在押完注后绕来拐去,最后还是翻墙而入。 分明就是故意在避人眼目。 要不是英王的人轻功了得、又是在高处追踪,只怕根本就追踪不到,甚至早已被甩掉。 英王就对王家十分不满了。 以他对王勋那老头儿的了解、以及对押注场各种情况的了解,早已猜到四大世家的顶梁柱们、此次会遵照陛下的意思去做。 那这是王勋不甘心了吧? 才故意暗中派人截胡一批又一批。 难道王勋会不知道、真正获得最大好处的是他英王吗? 英王根本就不相信! 他更愿意猜测:这是王勋在借此表达对陛下的不满。 或者说:是想展示、他王勋虽然致仕了,却仍能把握得准朝局。 想怎么插一手、就怎么插一手。 王家这几个月来的势头在不断衰弱啊。 王勋那老不死的家伙,是不是就在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别家对王家重拾信心? 还是在以此来警告他英王:太子倒不了?让他不要想觊觎那把椅子? 英王很生气。 尤其是在听说这场押注时,那鬼鬼崇崇的人又来了,还一共押上了三十万两。 这样的手笔,不是王家又能是谁? 王勋个老不死的,也太贪了! 气得英王一夜都没有睡好。 一比十的赔率,这要是火武队赢了,那仅他英王,就得血赔。 赔光之前挣的、还得倒贴。 但他不撤庄,也不调整赔率,他就要想办法让火武队输。 虽然押火武队输的人不少,但赔率只有1:2,且十八个庄家加起来、要赔的也不会有三百万两。 英王懂得怎么选。 这一场,是他和王勋的博弈,他必须赢! …… 另一边,火武队等待上场时坐着的区域。 戚浩小小声跟晏旭道:“昨晚,英王派人来和我母亲谈了谈。” 晏旭:“……” 这是他让人一寸、别人欺他一尺了是吗? 他不动声色看向戚浩,示意他继续。 戚浩就再道:“英王的意思是:只要我们肯输,他会保戚家军不被裁撤。” 与东辽的和谈一旦成功,当东辽退出过城和朔城,接下来,东北战线会平稳一段时期。 老皇帝第一时间、就会裁撤戚家军。 或者分流。 这次戚家军反击之前,老皇帝不是多调了不少军队过去支援吗? 届时就能给分出来了。 还会被分出来更多,且最有可能的:戚家军会被调离第一线。 英王要保戚家军的意思,不仅仅是保戚家军不会被分流出去太多,更是会保戚家军仍坚守朔城。 戚桓翼仍旧会是东北一线统兵大都督。 也就是…… 戚桓翼的人头、在较长一段时期内,只要他自己不作死,就能保得住。 “那你母亲的意思是?” 晏旭只问了句这个。 英王给出的条件、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任谁都难免会动心。 毕竟:这边只是场球赛而已。 如果能让边关的将士们战得更加安稳,谁又会不答应呢? “我母亲让我来问你。”戚浩回答。 现在问还来得及,如果晏旭说:答应吧。 那戚浩就能跟队员说:放水吧。 如果晏旭说:不行。 那戚浩就继续保持沉默,带着队员死拼踏舞队。 晏旭:“……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要问我啊?” 你母亲究竟是怎么想的啊?晏旭脑袋嗡嗡嗡。 如果说火武队的队员们、这么相信他、还算说得过去。 可戚母怎么会? “我母亲说:既然我们一直这么信任你,那就别光只信小事,也信信大事看看。” 戚浩回答得理直气壮。 晏旭:“……” 他抬手按了按侧鼻梁,再放下。 坚定而严肃地对戚浩道:“全力一战!” “是!” 戚浩毫不犹豫立正答应,然后转身,去听赵云义讲述新的战法、和战术。 晏旭看着火武队的队员们,心头愈发酸涩难忍。 他听懂了戚母的意思。 国朝,就是有着一批又一批、这样顶着一切压力、不惜去捍卫国朝尊严的人。 前赴后继,即便会粉身碎骨,也在义无返顾。 若是大鹰老了,小鹰长成,那便放小鹰翱翔天宇、搏击长空。 严父按马头、慈母缝战衣、挥刀安江山、提笔定乾坤。 冲锋吧,儿郎们,你们的前路、在脚下! 球场上,放开手脚、纵横肆意、挥洒汗水的火武队员们,踢出了风采、踢出了激昂、踢出了骨子里战斗的血性。 他们跑大道、走正局,慷慨宽广,配合默契。 他们行动如风、进退有据、大开大合、披荆斩锐。 这让习惯了玩球技、玩花样、玩阴谋的踏舞队们,从一开始,就被踢了个措手不及、方寸大乱。 有人想使阴招,下狠手想废掉火武队的人,可连人家的身体都挨近不了。 裘高球技了得,连带过人,可无论脚球、头球、旋球,还是角脚球,都无一例外被赵云义扑下。 甚至在他不要脸地合身硬撞、撞翻了罗昆,被判裁判了罗昆犯规而制造出的点球机会。 裘高虚晃了赵云义,使球旋转着右发左至,也被赵云义识破,稳稳将球给抱住。 比赛前就被高度看好的裘高,逐渐陷入了情绪低迷。 他对自己的自信,产生了怀疑。 而下半场,踏舞队越来越首尾难接,连给裘高接球的机会都没有。 裘高一人,球技再了得,也得有接球的机会不是? 但他的队员们,跟不上他的速度,更追不上火武队的速度,屡屡不能达到承前启后的作用。 正如晏旭认为的那样:一个人强,真的代表不了什么。 反观火武队,越战越勇、越踢越猛,无论是走位、还是传球,仿佛都跟身后也长了两只眼睛似的,实实在在做到了稳、准、狠。 ------------ 第一百五十八章:该! 赢! 赢!! 赢!!! 进球!进球!!不断地进球!!! 至结束哨音吹响之时,火武队以21比3的大比分,刷新了蹴鞠大赛少年组的历史记录!! 观者们都疯了。 即便是押注输了的人,也在为见证到这么一场、堪称奇迹般的精彩比赛、而欢呼喝彩、振奋无比。 “了不起的少年郎。” 高台上,有的大臣轻轻细语。 他们,很清楚火武队此次顶着的压力、到底有多大。 无论是背后的压力、还是球场上的压力,都很大。 但这帮少年儿郎们,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扛下来了,还扛得如此漂亮、如此精彩。 当浮一大白是也! 顺便,再悄悄欣赏欣赏…… 若不是为了面子强撑着、只怕早已瘫软成泥的英王丑态。 有的人心里就暗笑,还暗道:该! 让你们污染绿茵场,让你们想折了少年人的锐志,让你们操控庄家、操控赌注。 这下好了吧?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 匹夫万万不可夺志矣啊。 他们,都替英王的脚背疼。 英王察觉到种种视线,强忍着难堪,强行维持住面上的笑意,撑着椅子扶手起身,几乎是用跑的速度、离开了球场。 而老皇帝也气得再次掀了桌子。 “放肆、放肆、太放肆了!” 居然看不懂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之意,居然在战事已进入谈和阶段、戚家军已经无用、要求到他这个帝王的时候,打了他的脸、失了他的面子! 如果没有谈和之事,老皇帝还想着、允许火武队一直进入冠亚军争夺赛,再被皇家队踢翻,让他们在巅峰得意之时、屈服于皇权之下。 这样,对庄家们有利;对他给予戚家军的震慑也能更威。 而谈和之事一出,他就打起了准备裁撤戚家军的主意,这样就不再需要火武队去被皇家队打压。 老皇帝还为此想着:这样也算是多少为戚家军保留了些颜面,也能让裁撤一事更加顺利。 谁知!! 火武队完全不受威胁、不听警告,疯狂踢出个如此之大的比分,将一些文臣的脸、将他这个帝王的威严、彻底给踩在了脚下! “下旨!” 老皇帝就要让火武队、知道知道他这个帝王的厉害。 却听程余小小声提醒道:“比赛还没结束……” 这个时候若对火武队下手,那只会让陛下的颜面彻底丧失。 老皇帝有些发晕的脑袋、清醒了过来。 他阴沉下脸,几乎是从齿缝中吐出声音:“去,安排一下,将裘高等球技高手,调进皇家队。” 他要用最强的力量、斩火武队于球下! 在哪里失的颜面,就在哪里找回来! “告诉皇家队,踢不出个20比零,他们,就永远别来见朕了!” 程余连连躬身,悄无声息退出殿外,然后使人火速通知了英王。 皇家队,其实就是由英王一手负责组建、以及训练那些的。 而收到了陛下口谕的英王,精神一振。 对,还有一场,还有最后一场,他能全部都给赢回来! 他一边调人,一边就安排庄家们开盘。 将火武队在冠亚军争夺赛中的赔率,调到了1:20! 若是押火武队会输给皇家人,那就是不输不赢。 反之,则有二十倍的收获。 可他忘了人们也都有了一个认知习惯。 这样的盘一开出来,立时,无数的人涌到各个开盘处,都要押火武队赢! 骇得庄家连忙捂盘不敢接,并飞快向上汇报。 给英王也吓了一大跳,赶紧就让庄家改盘。 改成了押火武队输的为1:20。 谁知,这样也无法阻止那些疯狂的下注人群们。 他们下注不再看哪个跟哪个,也不再分析这个道理、那个势力,直接就照着赔率最大的去。 庄家再次捂了盘。 英王圆润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往外冒着火气。 “只开比分!每个比分赔率都只有1:2!” 这样,他照样稳赚。 可押注的人就没了多少。 人们似乎这才冷静下来,开始了分析。 侯府内,听说庄家们不断在反反复复的消息,赵北晴就问晏旭。 “咱们还要开盘吗?还押吗?” 晏旭微微笑着摇头。 “不押了,什么都别动了,不然真的该把人给惹急了。” 英王输惨了啊,多少有背景的庄家输惨了啊,再让他们输,麻烦会很大,大到不太好收拾。 “为什么要给他们喘息之机?反正他们也只以为是王家干的。” 赵云义大大咧咧、不以为意。 他最喜欢干痛打落水狗的事情,更愿意看到那些个什么权贵人士、出血出汗。 “我觉得旭哥儿的意思是……” 杜景辰在被晏旭震惊到后,对于晏旭做的每件事、说的每句话,都开始尝试着往深处剖析。 这是一个学习并进步的过程。 而只有说出来,才能证明他分析的对或错。 杜晨辰思忖着道:“这就好比‘升米恩、斗米仇吧?’你一直一直对一个人好,偶尔有一丁点儿不好,对方反而会恨死你。” “你如果一直打打打、打一个人,偶尔对他好一丁点儿,他会感激死你。” “旭哥儿一直在让庄家输输输,还输惨了,最后,再轻轻抬手,这会让庄家们仇恨减少、感激顿生?至少恨意没那么大了嘛。” “至于咱们的祸水东引之计?我觉得……真把庄家们背后的势力惹急、真的下死力气彻查、甚至问到王家的时候,真相我们早晚包不住,会露的。” “所以,旭哥儿这一手紧紧松松,还会不引起英王和陛下下死力气、对付戚家军吧?” 听得赵云义瞪圆了眼珠子,像看怪物般看晏旭,口中也在怪叫。 “你要不要这么恐怖?人家下一子看十步,你这把全盘都看完了、还让别人怎么玩?” 晏旭:“……我只是顺势而为。” 做好自己该做的,比如:加强火武队各方面的训练,不断让他们精进自己的技艺。 这样,他才有了应变和计划的底气。 赵云义还是连连摇头,脖子后缩,表达着不可思议的心情。 再又突然抻回来,神秘兮兮、古古怪怪着问晏旭。 “那么大一笔银子,你都没让我们存银庄,你想干嘛?” 此前,晏旭不让他们存银,他只以为是晏旭在担心被人追查。 而现在,赵云义觉得…… 不贪财的晏旭、不会为其自己使用,肯定是……又要干什么大事情了! 恐怕是棋盘上的最后一步? ------------ 第一百五十九章:好重的奖赏 晏旭却没有说。 他只用力拍了拍赵云义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好好珍惜接下来与他们相处的每一刻时光吧。” “怎么?他们会死?” 赵云义被他这态度、这眼神、这语气,给吓了一大跳。 “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果我们踢赢皇家队夺得冠军,我的队员们会被陛下报复?他们的命会没有?!” “那你会故意输给皇家队吗?” 晏旭眼角微弯,不答反问。 赵云义本能地快速摇头。 如果是以前他胖嘟嘟的时候,这么个摇法,都能把脸上的肉肉摇成抖抖。 现在看不到那种画面了,晏旭还觉得挺有几分遗憾的。 赵云义却不知道晏旭在这么想自己。 他本能摇头后,又想点头。 刚点到一半,脖子却梗在了那儿。 这个头,他点不下去。 他浑身僵硬着,脑中开始权衡,拼命权衡。 可无论怎样权衡,答案都在告诉他应该点头。 可他就是点不下去啊! 为难得蹲去地上,双手直抓头皮。 嘴里嘟嘟囔囔,不知不觉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是,我知道这只是一场球赛,如果会因此危机到弟兄们的性命,我应该放弃。” “可是凭什么啊?我们流的每一滴汗都是真实的,我们的努力拼搏也是真实的,成绩也是实打实踢出来的,凭什么说让就让啊?” “就因为那是那位?就因为别人的权势更大?” “可我们凭什么就要向权势低头啊?为什么这世上就不能有公平啊。” 说得眼泪都想掉下来,心头却又涌起更多的不忿。 越想一些东西越肮脏。 脏得他想吐。 晏旭蹲下身,微笑看着他,追问道:“那你要不要故意输给皇家队?” 晏旭将皇家队三个字、说得稍重了些。 赵云义放下手、站起身,绷了绷面容,望向皇城方向。 用力摇了头。 “不!” 他跟着再道:“我了解我的兄弟们,他们宁愿一死,也不想再憋屈求生。” 他们一直憋屈着,像只乌龟,不敢朝外界伸出、哪怕只一下的脖子。 直到晏旭突然到来,给了他们一场飞扬心情的胜利。 就像扒开了压在他们身上的重石,让他们彻底体会到了展开翅膀的快乐。 再随着一场场的胜利、前线父兄们的一场场胜利。 彻底催化了他们骨子里的血性与刚勇。 乌龟已经化为了苍鹰,怎么还会愿意再变回乌龟? “那就飞吧!” 晏旭也站起身,也看向皇城的方向,淡淡而坚定地道:“飞远一点儿,才有迎击风雨的空间。” 苍鹰本就该搏击长空。 飞往他们本该去往的地方吧。 这又给赵云义听懵了。 他牙疼似的嗟了嗟牙花子,看回晏旭,直摇头。 “你果然是文臣的命啊。你这以后要进入朝廷,啧啧,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贼溜溜的老家伙被晏旭给坑死。 最好连那位也一块儿…… “我还挺期待的。” 杜景辰接着话,也走了过来,站在晏旭的左侧。 那个朝堂,应该才是晏旭这只苍鹰该飞往的地方吧? 那他自己呢? 无所谓,只要跟着晏旭就好。 无论风雨。 三兄弟,并肩而立。 晏旭微微笑开,望向正前方明亮的天空,微笑道:“我也挺期待的。” 染墨的长剑,将在那一刻,出鞘。 …… 下晌,火武队,对阵皇家队,进入了激烈的冠亚军争夺赛。 而不出晏旭的预料:匆忙被重新整合起来的皇家队,在根本没有时间融融的情况下,反不如平日里的骁勇、只如同一盘盘晒得焦干的沙子。 被无所畏惧的火武队,以横扫之势、以6:0的大比分、给扫得彻底抬不起头来。 就这,火武队都是放了水。 毕竟那是皇家队,怎么着也得给皇家留点儿颜面不是? 奈何没人领情。 皇家人看他们的眼神、恨不能将他们给撕碎了一般。 火武队不在乎,抬起晏旭,用力抛上天空。 这可是他们的小军师,是他们的大功臣! 而老皇帝…… 成了最憋屈的那一个。 他不想来给火武队颁奖,更不想明明内心很生气、面上却要笑着、装出同喜同乐的表情来颁这个奖。 可他是皇帝啊,不来也得来、不笑也得笑。 他慈蔼又不失亲和的笑着,亲自将一块块纯金的、巴掌般大小的冠军勋章、颁发到火武队每一位队员的手上。 还对他们挨个儿夸赞。 “好孩子,很优秀。” “不愧是我大景朝的好儿郎,好样的。” “不负你们将门之威,可以可以。” “……” 待见到赵云义时,老皇帝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臂膀,老怀安慰般地道:“好样的,果然不愧是我皇家的雄健男儿。” 赵云义的嘴角就微微抽了抽。 心道:这位是在用此话强行挽尊吗? 想以此表达、他们火武队赢了、是因为有自己这个皇家人的加入吗? 真够可以的! 他看着面前这个老头儿,眼神都不由有了三分怜悯。 真可怜啊,装得很辛苦吧? 做皇帝可真累。 “皇伯爷您也别太生气了,是小子们不懂事,只顾着痛快了。” 赵云义同情之下,脱口而出。 他很尊老爱幼的。 老皇帝:“……” 本就是勉强维持着的表情、几乎在这一瞬间寸寸崩裂。 他往两边硬扯了扯嘴角,发出似挤出来的声音。 “没生气、没生气,朕怎么可能会生气呢?朕很欣慰、非常欣慰。” 赵云义看着对方那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叹了口气,行了行礼,接过勋章走了过去。 心下:更可怜这老头儿了。 他都替对方难得慌。 而接下来,等颁奖结束,等火武队簇拥着捧着纯金蹴鞠球、兴奋得回到观者席位上、想要硬塞给晏旭之时。 老皇帝的贺词传了来。 “年轻人之气象,代表着国朝的新气象,在绿茵场上见识到新一代人篷勃奋发的成长,朕心甚慰……” 说了一长串感佩感慨、以及展望未来等等的词语之后,老皇帝脸上的笑容更甚、语气更加温和。 “你们既已长成,让朕看到了你们一往无前、努力奋进的面貌,那么,按照冠军队应有的奖励……” “朕宣布:自此刻起,破格擢升你们为六品小将,允你们奔赴沙场,与你们的父兄一起,为边关、为国朝、为百姓,去真正建立不朽功勋!” “朕在这里,提前预祝你们:马到成功、痛斩敌酋!” ------------ 第一百六十章:十里长亭、各奔东西 台上台下,纷纷起立,掌声成片。 台下,火武队员们忽然觉得…… 掌心里的勋章、格外烫手,又…… 炽热。 火一般的炽热! 烫得他们整颗心、整个人都激动得微微战栗。 成功了! 他们成功地可以离开京城了!! 就在他们要欢呼的一刹那,被晏旭及时阻止住了。 这可是那位以为对他们的残酷惩罚,你们这么高兴像话嘛…… “想想,快想想,你们要离开家了,离开母亲、离开妻子儿女了,即将上战场生离死别了……” 晏旭不停催促他们,想让他们最好悲伤一些,哪怕哭出来两滴眼泪也行。 可他说的这些离别,对于他们来说,早就有所准备、早就有了。 这冷不丁地让他们怎么哭啊? 尤其是现在他们心里还兴奋着、激动着。 这可怎么办呀? “把脸别过去,捂上嘴,偷着乐。” 晏旭一见不行,就赶紧再想出另一个办法。 这样,乐出来的双肩耸动、激动出来的通红双眼,像哭了吧? 队员们立刻照做。 晏旭就见台上那位、在最初见到火武队反应时候的呆愣,已变成了微笑。 嗯……还挺自得的微笑。 晏旭松了口气。 也转身捂住嘴,盯着兄弟们。 戚浩则放下手,看向晏旭,激动得眼眶泛红,手掌微颤。 哆嗦了两下嘴皮,用自己都有些找不到的声音。 “你……这是你一直计划好的,是吗?” 这一刻,戚浩记起了晏旭让他们参加比赛时、问过他的话。 那时,晏旭问:“想过你们会分开吗?” 戚浩记得自己的回答:“时刻准备着。” 虽然时刻准备着,但他们以为还有很久、还会有很久…… 却突然,惊喜就这般从天而降! 是晏旭,戚浩知道是晏旭。 是晏旭一直在鼓励他们、是晏旭一直在鞭策他们、是晏旭一直在为他们盘算、是晏旭一直在给他们力量和勇气,让他们一往无前,成功上岸! 都是晏旭!! “谢谢你……” 戚浩感动得说不出话。 只有这三个字,能表达出一丢丢他此刻的心情。 这时,他也记起了自己母亲说过的话。 “既然你们相信晏旭,那就信大事看看?” 原来,母亲早已察觉到了晏旭对他们的帮助,晏旭也看到了母亲对他们的期望,所以才会不愿意折了他们的血性。 “去吧。” 晏旭回望戚浩,轻浅而有力的出声。 这是叮嘱,也是不舍。 是期许,也是展望。 愿你们,戎马战凯后平安归来。 三日后。 十里长亭外。 一队少年儿郎们,相视笑泪、握杯难言。 “做好你们想做的吧。” 晏旭打破了这欢乐而又悲伤的气氛。 他拿出厚厚一撂银票,分成相应的份数,再一份份、交给即将各赴东南西北、边关战线的兄弟们。 “别光一路撒丫子狂奔,带上这些,沿路收购粮草、被褥、袄衣那些。” “别乱花啊,要留着发晌银的。” 朝廷除了不克扣权贵们的福利,什么都扣,尤其是军饷。 也因着那位不喜将士们军功太甚,兵部还连他们的兵器都扣。 扣得数量不足且不说、还粗制滥造。 兄弟们什么也没说,也没推辞拒绝。 红着眼眶接下来,抹把眼睛轻捶晏旭。 反叮咛:“你自己也要好好的,记得我们,别忘了。” “不会忘记。” 晏旭轻笑,轻轻回锤他们。 再悄悄对几个人耳语:“别忘了收废旧铁器。” 该收的,都收上。 有些东西明目张胆,有些东西、悄悄儿点的。 几人怔愣一下,随后立刻用力点头。 理解晏旭的意思: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有需要,记得联络。” 晏旭最后再说了这么一句。 兄弟们抹着眼睛,笑着点头。 端起酒杯,碰在一处。 “兄弟们,来日再见!!” 一饮而尽,掷杯跃马,扬尘处处,各奔东西。 若有命,他日总有再见之机。 若无命……魂兮归来、来世再见! 欢乐仿佛还留在耳畔,转眼,人已如鹤,不知归期。 赵云义靠去亭柱上,仰首望天,止不住泪流。 太急了、太急了,急得他措手不及,就转瞬只剩茫然悲伤。 怪道人生最难:生离死别。 他忽然之间就别了亲人,又忽然之间就别了兄弟。 究竟他接下来的人生中、还要面对多少次这样的离别? “就不能提前告诉我一声吗?!” 他越想越悲伤,又越想又愤怒,忍不住冲晏旭吼。 “戚浩知道、杜景辰知道、齐鸣知道、宁固知道,你们个个儿都早就知道,唯独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不能告诉他一声吗? 提前告诉他一声怎么啦?怎么啦! 未及晏旭回答什么,杜景辰先喃喃出声。 “我知道什么了我?” 他也一头雾水好吗? 队友们赢了,就被老皇帝打发了。 短短三日,兄弟们都在忙着收拾行装、与家人泪别,连顿庆功酒都没有顾得上喝,连句体己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 他知道什么了他? 他就知道他赢来的银子、全被晏旭给拿走了。 他就知道他好不容易又交下的朋友,就这么一个个儿的突然全走了。 论难过,他比赵云义更甚! “可我们明明应该早就知道!” 赵云义再吼。 仿佛只有用这样的吼叫、才能发泄出他心头的郁气。 他记得晏旭有提醒的,有拐着八十多个弯提醒过的。 可他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 如果真的是区区一场球赛而已,晏旭又怎么可能、一直让他们扛着压力赢赢赢呢? 甚至连他们的生命安危、都要押上拼一拼呢? 不就为的是准备着这一刻吗? “你以后有什么话能不能直说?!” 赵云义想通了那个,又不忿起了这个。 直直白白地告诉他、就不行吗? “那你还能守好球门?”晏旭平静反问。 赵云义:“……” 如果他早知道…… 他得纠结死。 恐怕面对每一个飞过来的球、都会纠结一下是接还是不接? “罚你回去陪我喝酒!” 赵云义耍起了赖皮。 反正他难受,很难受,就得找个方式发泄发泄。 晏旭是他的萝卜兄弟,不陪着谁陪? “行!” 晏旭痛快地点头答应。 几人这才上马回转。 “有旨到~~~!” 刚回侯府,菜都还没上桌,老皇帝的圣旨先到了。 ------------ 第一百六十一章:云义被入宫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西南侯有子赵云义,身强力壮、灵活机变、有勇有谋、心性稳健,特召入宫中,享受皇家荣恩,准其为太孙伴读,钦此!” 赵云义双拳紧攥、就想抗旨。 可他再也不是当年的无脑胖萝卜了,他知道这个旨意、自己非接不可。 只得一个头叩下,吐出最不愿意说的那句话。 “赵云义谢陛下天恩。” 颁旨太监知道这活儿得罪人,眼见得赵云义神色又不对,赶紧将圣旨对捏,双手呈递给赵云义。 连声道:“世子爷请起、世子爷请起。” 说完就跑。 麻溜溜儿就跑了。 跑到侯府门外候着去了。 他怕挨揍。 真要世子爷发火揍他一顿,那他也是白挨。 跑出来了才放下心,又难免心下腹诽。 人家赵嘉信一家都还被关在宫里的呢,这又要把赵嘉耀的儿子给关起来。 这事儿做得…… “太不厚道!” 杜景辰在看到颁旨太监一行人跑出去后,气得踢了香案腿一脚,恨恨说出这四个字。 晏旭很平静。 平静地从憋着气的赵云义手中、拿过圣旨,转手交给赵北晴。 晏旭怕赵云义一生气、再把圣旨给撕了。 等赵北晴接过去后,叮嘱她:“帮你哥随便收拾下行李,别带兵书。” 这道圣旨的意思、以及颁旨太监的表现,就是要赵云义即刻进宫。 “你是不是又早知道?” 赵云义从震怒中回过神,看着晏旭。 “别告诉我这又是你早做好的谋划!” 一场场球赛的胜利,送走了火武队的弟兄们。 也要送走他赵云义了吧? 他们当众打了老皇帝的脸,老皇帝不可能只收拾那些队员,还会收拾他赵云义。 这是晏旭早就会料到了的吧? 那弟兄们从变相质子中脱身、如愿赶往沙场。 那晏旭对他的安排又是什么? 他的愿望可从来没有入宫这一条。 “你大伯一家。” 晏旭平静地回了他五个字。 别光想到你自己啊喂! 赵云义听怔一瞬,猛地恍然大悟。 “你……你你你,你的意思是?” 他的声音都变得结巴了,心脏砰砰砰跳得贼快。 “用你这憨厚呆傻的性子、去面见陛下、太子和太孙。” 晏旭平静地捋捋袖口,再平静地叮嘱他道:“陛下已软禁你大伯一家多年,再把你关进宫,对外怎么说都不会好看。” “他是个好面子之人,怎么着都会允许你们见上一面,甚至还很有可能、将你与他们关与一处。” “但你自己别提,以免他起疑心。甚至在他主动提起、让你们见一面的时候,你都要无比坚定地表示拒绝。” “还要表现出,记住是表现出:你爹也不怎么待见你大伯的意思。” “对于太子和太孙,你随性发挥。得罪了也无所谓,大不了就是被关与一处。” “记得如果要被关于一处,你可一定要强烈抗议并挣扎。” “你越不高兴,那位才会越高兴。” 赵云义听得连连点头。 他都记住了。 可是…… “你有办法把我们全捞出来?” 不能只管进、不管出吧? 到时出的可不止他一个,晏旭……能有办法吗? “你还得早点儿把我们捞出来,我不想在那里面呆着,一时一刻都不想。” 赵云义又赶紧追加一句。 他生怕晏旭想不出办法、就会一直拖着。 那他在宫里可不得憋死? “这个……短不了。” 晏旭无奈地笑笑,再安慰似地拍了拍赵云义的胳膊。 “你现在像匹野马,刚进宫会被盯得很死。那位恐怕想扭你的性子。” “你什么时候能对他表现出、足够的亲近、足够的孺慕之情、足够的信任依赖,他就什么时候会放你出来了。” 如何把别人的狗、训练成自己的狗,再把这训好的狗,放出去咆哮。 这样的事情,大概那位相当乐意的很。 “你恐怕还不止是想让我讨好那位吧?” 赵云义这会子聪明了,听话听音,听出了晏旭的未尽之意。 “嗯……” 晏旭轻轻应承一声,再轻轻道:“那位最中意的人……可能是老三。老三也正好想找机会接近你,你俩可以多多交好。” 三皇子建王,邀请赵云义赴船宴,赵云义要送别弟兄们、就没去。 恐怕让赵云义进宫的事情、背后有建王的影子。 没准还有老皇帝的深意:为真正的继位人选、提供更强有力的支持。 这种时候,老皇帝会对赵云义和建王的来往、视而不见。 “那还不如直接让我做赵鸿建儿子的伴读得了。” 赵云义撇嘴嘟囔。 当然,他也就是嘟囔一句而已,这个不需要晏旭回答、他也清楚。 那位是不可能如此直截了当的。 不然就是昭然若揭,太子该反了。 “走吧。” 晏旭接过赵北晴递来的包袱,给赵云义挂在肩膀上。 别耽搁太久了,会让那位怀疑他不满很重。 虽然真的很重,但形势比人强,不该表现出来的、就不能表现。 看着赵云义一副慷慨就义般的表情,晏旭按了按侧鼻梁。 这样的分别、晏旭也不想经历。 可随着一步步的成长、这样的经历只会多、不会少。 他只希望赵云义能好好的。 赵云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有了晏旭的那些叮嘱,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不难过,更多的是坚毅。 想要再见,离开了晏旭的他,就要靠自己了。 杜景辰红着眼眶送人。 “真的很怀念小时候。” 多小的时候?四年前而已。 可那时的他们,无拘无束、痛快开心。 现在…… 他还记得初见赵云义时,赵云义还是个小肉包子模样,热情豪爽,还每每为和他斗诗词输了、而埋头啃书。 也还记得赵云义初次进菜市场…… “别想了,该我们搬家了。” 晏旭看着杜景辰正满脸伤感,就转身先回去,顺便提醒了一句。 世子爷都不在这侯府了,从需要伴读、变成了别人的伴读。 这侯府又只剩了赵北晴一个姑娘家家,他俩,也该回去宅院了。 此前,赵北晴送给晏旭的两座宅院,晏旭分给了杜景辰一座。 反正都归置好了,搬吧。 ------------ 第一百六十二章:陛下要赐婚 赵北晴一声不吭,招呼人手一起帮忙搬。 还将侯府里才采买不久、被她给调教好的下人,分一些给晏宅和杜宅。 对,这两座宅院上,已经挂上了匾额。 这意味着:晏旭和杜景辰,已经成为了家主。 需要撑起一个家的家主。 晏旭看着门脸上高悬着的“晏宅”二字,心下也是颇为感慨。 有一种…… 久违了的感觉。 不过,当初的这俩字、是他自己亲手书写的。 如今的却不是。 当然这在目前并不重要,晏旭笑笑,抬脚进屋。 他们也该做自己的正经事情了。 读书! 备考! …… 七月草长莺飞,热意融融。 各种消息,也不断传入晏旭的耳中。 蹴鞠大赛结束后,王延康被罚跪了祠堂,听说三日三夜后才被放出,还大病了一场。 柳兴贤由五品官、变成了六品官,被调出京城、去了地方上上任。 踏舞队解散,其中有官职的、皆被降职离京。无官职的,也被各家匆匆送出了京城。 皇家队的都暂时没有出过门。 进了皇家队的裘高,本已入了皇帝陛下的法眼,却因没能力挽狂澜反被厌弃。 其精彩的球技还留在人们的印象之中,人却已经流落街头、不知去向。 听说被扔到大街上时,一条腿、瘸了。 大景朝与东辽的和谈成功,东辽退还过城和朔城。 增援戚家军的其他部队、回归原处。 戚桓翼仍是东北防线的统兵大都督,率领戚家军镇守朔城。 老皇帝对一干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士们、大肆封赏。 戚桓翼已升无可升,老皇帝便擢升其嫡长子、戚威,为从三品上、归德将军。 旨到回京。 南方多地出现旱情,英王号召文武百官出银出力。 不知其用了什么手段,使得王福庭代表王家,出银一百万两,担了大头。 柳兴贤空出来的官位,被崔家的人顶上。 一直未再与晏旭谋面的万俊彥,已官至七品,仍随侍在郭醒身边。 太子仍毫无建树。 听说赵云义把太孙给揍了一顿,太子也徒呼奈何。 但赵云义也没能好过得到哪儿去。 听说被送去了偏僻宫院,与赵嘉耀一家人关于一处。 为此,那处宫院还被扩建。 礼部尚书崔敝珍,因峡省乡试舞弊事件受到波及,在常元纶等人头落地之时,崔敝珍也被撤职查办。 那位置就一直被空悬。 直至崔敝珍的事情被了结,五月初一,才被乔涟溧顶上。 晏旭人没去,礼去了。 一本由他重新绘制的、数量为360幅的沙漠图鉴。 他画的时候,鲁辞就跟着学。 鲁辞边学,边就去山林各处走动,逮着什么药植就画什么。 待有空时再行细细整理,还画的都是彩页,能让人见画便如见物,清晰可辨。 鲁辞也学晏旭,在每一种药植的下面,都有备注上该药物的效用等等。 醉香酒庄的酒水质量,日益见好,已达供不应求之地步。 南地旱灾,赵北晴献资十万两,采买了粮草和药材,敲锣打鼓运往了南方。 以示对陛下的支持。 陛下龙心大悦,终于将早该给赵北晴的郡主封号给了。 宁静郡主。 只是…… 虚衔,并无封地。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已逐渐成为过去,也似乎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赵北晴入了皇帝陛下的眼,她的婚事,也被老皇帝给注意到。 赵云义因已被软禁,反而婚事方面被老皇帝给拖着。 按理,赵云义都十三岁、该订亲了。 老皇帝可不想让其借着说亲的机会脱困,就为赵北晴盘算上了。 听说这丫头可是能干得很哪。 “父皇,儿臣愿为犬子子扈、求娶宁静郡主,请父皇恩允。” 太子在听说这个消息后,主动找到陛下,提出自己的想法。 太孙赵承,字子扈,年方十三,尚未婚配。 此前,有谋士跟太子说:“赵云义打了太孙,陛下会认为殿下您提出的求娶、是要报复到宁静郡主身上。” 嗯……陛下会同意的。 并且不会认为您是想勾结军权。 太子也觉得这个时机恰恰好,便面见陛下、当面请婚。 老皇帝沉吟不语,浮肿的眼皮耷拉着,似没睡醒的模样。 这就把太子给吓得…… 虚汗都一层层冒了出来。 难道是父皇猜中了他的用意? 这可怎么办啊? 就在他忐忑紧张到脑中的弦、感觉都快绷断了的时候。 老皇帝终于慢慢出了声。 “宁静郡主的婚事,朕要徐徐思量,你,先回去吧。” 太子如蒙大赦,根本不敢再继续争取,忙不迭就叩了头、退了出去。 老皇帝见状,一侧的嘴角微微向下扯了扯。 想当初,他也是在夺嫡之路上杀出来的。 对于这四个儿子的心思,他可是清楚得很。 所以他才故意放出:想为赵北晴择婿的消息。 就是想看看到底都会有谁跳出来。 太子果然如他所料般跳了出来。 还有那四大世家,还有些二、三流的世家,都纷纷透出那么点儿意思来。 老皇帝认为那四大世家不是在真心求娶。 毕竟他们比他自己都更清楚:他们沾不得与军权相关。 透出求娶的意思,也就是在表达个、支持他这个帝王的态度。 也是在给他涨个面子。 免得他一说出来、然后无人响应,岂不全都尴尬? 至于太子和那些人家……呵呵。 都是真心的吧?都是奔着西南侯去的吧? 想得美! “将那些有求娶之意的、人家的儿郎画像画出来,交给宁静郡主。” 老皇帝吩咐着程余。 再笑呵呵道:“说是要由朕赐婚,朕也不能真就一言断之了嘛,到底还是要尊重尊重人家宁静自己的意思。” “是,陛下英明又宽宏,再无人能及矣。” 程余拍着合适的马屁,躬身领命退出。 而等赵北晴看到那厚厚的一撂画像时,却只想全部都给撕碎。 但面上还得表现出感激涕零,感谢陛下的呵护有加。 “陛下当真是体察人意,不愧乃圣君是也,宁静感恩。” 赵北晴一边欢天喜地状谢着恩,一边让鹅梨给来送画像的太监、重重的打了赏。 等到那太监满意地离开,赵北晴就一溜儿小跑。 通过侯府的后门,穿过狭窄的后街,从晏宅的后门跑到了前院。 “晏旭,你……” ------------ 第一百六十三章:戚舒的诱惑 赵北晴想问晏旭该怎么办? 还想问晏旭对此有没有什么想法? 更想问问晏旭:她自己该怎么办? 可话到嘴边,她到底是没能问出口。 毕竟:晏旭从来也没有说过、非她不娶。 甚至,在她哥哥进宫之后,晏旭都有和她刻意保持着距离。 而陛下要为她择婿的消息、已经传出了好几日,晏旭却没有主动来找她。 更没有对此表现出任何着急。 这…… 赵北晴到底是个小女儿家,实在是没法问得出口。 晏旭正整理着卫三他们打探来的、各个臣子的履历喜好等等。 见赵北晴到来,还急得如湖双眼中像泛了滥、却又哑了口。 他微微一笑,正待开口。 就听院外一阵阵高喊:“旭儿、旭儿!” 是戚舒的声音。 因着戚家人的缘故,晏宅是允许戚舒进的,只是进不来他这院子。 若说男女大防,晏旭和赵北晴还守着些,但戚舒可就毫不在意了。 隔三差五地过来。 赵北晴一听到戚舒的声音,忍不住恨恨瞪了眼晏旭,就扭过头去。 想走,又抬不开腿,索性就敛裙坐下,坐在了晏旭书桌的对面。 再瞟晏旭。 侧着脸、侧着眼瞟。 意思就是:看你要怎么办。 晏旭头疼。 他能怎么办啊? 总不成一直让人在院外这么喊着? 他冲赵北晴无奈地笑了笑,就朝窗外说了声:“请戚姑娘进来吧。” 赵北晴大侧了身,朝向窗外。 戚舒已蹦蹦跳跳进了来。 穿着身桃粉色的衣裙,更显小脸娇嫩、活泼可爱。 进门就喊:“旭儿、旭儿,你听说了没?北晴她……” 呃…… 一扭脸,看见了人家正主、正坐着。 戚舒也不觉尴尬。 她圆圆小脸笑着,圆圆的眼睛眨了眨,就小跑过来。 跑到赵北晴的背后,隔着椅背,伸手自后至前、揽住赵北晴。 再偏脸跟赵北晴笑。 “好妹妹,你来了居然也没有招呼我一声,这都有好些时日没见你了,怪想你的。” 赵北晴以往还习惯了戚舒与她这样的亲近,此刻,却只觉异常的不舒服。 就拍了拍戚舒的胳膊,嗔怪道:“好好坐着吧,晏旭在这里,让他看你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才不怕呢,他可是我旭儿弟弟。” 戚舒冲着晏旭就皱了皱小鼻子。 不过到底是松开了赵北晴,趴去了书桌一侧。 支起两肘,双手托着腮,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赵北晴。 问她:“北晴妹妹,听说陛下要为你赐婚了、可是真的?” 赵北晴:“……” 不等她回话,戚舒又自顾自感慨着摇了摇小脑袋。 “哎呀,我这么好的北晴妹妹,也不知哪家会有福得了去。” 戚舒年纪虽然比晏旭和赵北晴都大,但这一系列可可爱爱的举动,实实在在是很讨喜。 那小声音听着也是娇娇脆脆、煞是好听。 可赵北晴却只觉胸闷,闷得难受。 端庄稳重的她,实在是当着外人的面、没法压制住羞耻心、说出她只嫁晏旭的话。 且皇命最大。 没有那位发话,她敢说就是在抗旨。 赵北晴只能轻推了推茶盏,示意戚舒喝茶,想避开这个话题。 戚舒却不依不饶。 她带着满脸的羡慕、用充满羡慕的语气道:“陛下亲自为你挑选,那定是位不可多得的好男儿。” 说完也不等赵北晴回答,就又捧着脸看向晏旭。 “旭儿,你何时才将你母亲接来京城啊?” 没有双方的父母之命,戚舒即便央了母亲同意她嫁给晏旭,也找不到人说亲去。 女子之间说话,男子最好是不要插嘴。 晏旭也不想看戚舒那、被桌面挤压出的圆润浑实,只低着头自顾徐徐饮茶。 偏还没能躲得开,就被问到了脸上来。 这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告诉他:快叫你母亲来、好为我俩说亲。 晏旭无语一瞬后,决定再次把话跟戚舒说清楚。 只是因着戚舒是姑娘家,他怎么着都得委婉着些。 “我只中意北晴。” 嗯……很委婉了。 他能理解赵北晴此刻的心情。 用这话,一是婉拒戚舒,二也是安慰赵北晴。 三嘛,自然是表达出自己的态度。 “我知道。” 戚舒被再次拒绝,脸色尴尬一瞬。 而后就大咧咧一摆手,站直了腰,满不在乎地道:“但你俩不可能。” 说着再一手撑上桌面,斜侧着身对向晏旭。 好心好意提醒道:“你只是个秀才,她家可是皇亲国戚,她爹更是一品军侯,她自己还被封成了郡主。” “看清现实啊小旭,你与她之间的差距可太大了。无论身份、地位、财富,都是天差地别。” “你总不会想当上门赘婿吧?那侯爷夫妇也挑不着个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倒是我不同。我母亲任我择婿,且她老人家也对你满意至极,还愿帮助你功成名就、飞黄腾达。” “你想想,你好好想想。这可是侯爷夫妇不敢做的事哦。” 戚舒这噼哩啪啦的一堆话,听似无理,却又句句戳中重心。 身份、地位、财富、美人,哪个男子不想得? 还是这般的唾手可得。 女子高嫁,凤凰于飞。 男子若娶的好,照样鸡犬升天。 “还有还有,” 戚舒再捧了捧自己的小圆脸,颇有些自得的再道:“我长得也不比北晴差哦,在满京城算起来也是属一属二,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再有,我还允许你纳妾,几房都行,不会在这方面限制你。你要娶北晴的话,她的身份地位可允许不了你这么做。” “怎么样?我大度吧?我还听话、奉你为尊、还会好好孝敬你母亲,你可满意了?” 戚舒这句句种种,似乎就已将一条锦绣大道、能直达人生最高成就的捷径,就这么铺在了晏旭眼前。 赵北晴先按桌而起。 她被气狠了。 桃唇微张,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戚舒说的…… 句句属实、针针见血。 充其量,她赵北晴只能做得到孝敬晏母。 想要她容晏旭纳妾?她的骄傲和情感都不会允许。 想要她对晏旭毫无主见的百依百顺? 信奉举案齐眉、彼此契合的她,更是做不到。 至于助晏旭飞黄腾达、鸡犬升天…… 她家的处境本就艰难,如何再能助力出一个文臣? 虽然戚家也同样身为武将之家,也不能和文臣结交。 但是…… 戚舒只要一嫁,只要宣布和戚家脱离,戚家就暗中相助,并不会影响什么。 而她赵北晴怎么可能宣布得出? 且也由不得她说了算不是? 她是皇家人啊。 赵北晴眼泪落下来。 第无数次痛恨自己是皇家人,却又不悔自己是爹娘的女儿…… 怎一个纠结了得? 可她会退让吗? ------------ 第一百六十四章:我要的、你给不了 不会! 只要晏旭对自己有情有意,那她赵北晴就绝对不会后退半步! 她一按眼角,只用一句堵回戚舒。 “我和晏旭心中只有彼此。” 千难万险,有此足够。 戚舒笑了。 圆圆的小脸,笑成最可爱的模样儿。 她眨了眨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笑着看赵北晴。 笑着轻拍起了小巴掌,笑着道:“我不急,等陛下赐婚圣旨下来的。” 无论你俩私心里怎么样,这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比起情情爱爱,男子更看重的是前途前景。 戚舒也不在乎晏旭的心属于了谁。 她属意晏旭,能把晏旭的人留在身边就可以。 晏旭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要留住了人,心和情那些,就不会太远。 戚舒对此有足够的自信。 赵北晴再次气结哑然。 她什么都能抗,独独抗不了陛下赐婚。 只要圣旨一下,哪怕陛下让她嫁猪嫁狗嫁鸡,她也不得不嫁! “这道旨意……” 晏旭放下茶盏,淡淡看向戚舒,话锋一转,再道:“我这人,不爱走捷径。我怕虚。” “旭儿你!!” 戚舒一怔,收回手,十指紧握在腹前。 一时也被堵了个哑口无言。 “我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她脑中一转,一手轻拍桌面,再道:“你想要什么你说!” 戚舒年方十四,就快要及笄。 她从早几年,通过家中姐妹、以及认识的闺中蜜友那儿就已知。 婚姻就是可被利用的器具。 都是有目的、有交换、有价值的利益。 所以她从来不敢对情情爱爱抱有幻想。 也早就做好了会被联姻的准备。 因为越对此抱有幻想和期待,婚后的日子越过得凄惨难熬。 却遇晏旭,得她心悦。 她便想为自己争取一把。 也愿意为此交换出、她能给出的利益。 “我想要尽我所力、得我所愿。” 晏旭微笑,坦然回答。 心道:“我要海棠叶片完整,我要抹去这片海棠叶上所有的血迹斑斑。 你,给不了。” 戚舒听到晏旭说什么尽力,就觉得晏旭的想法、简直太过可笑、又太不切实际。 “尽你所力?你不知道你的能力有多弱小吗?” “我为你助力,不是能更快如你所愿?!” 戚舒依旧不依不饶。 她觉得一路考举、再中进士、再入朝为小官儿,可不是条什么好走的路,且太浪费时间。 何况她也不认为:晏旭就能科考顺利。 晏旭揉眉。 语气稍重了一些,道:“你的助力是让我跑快。而我只想站稳,稳稳地走好每一步,我这么说,你能听懂了吗?” “迂腐!” 戚舒嘟起了小圆嘴。 不过眼见晏旭生了气,她遂眼珠一转,扯开话题。 “最近城中最大的酒楼内、贴出了一篇文章。听说是因为写得极好,引发了无数书子们热议不断。我恰好背得,你要不要听一听?” 她对晏旭是真的关切倍至。 知道晏旭最关心书学,在听说那篇文章因为优秀、引起热议之后,就专门找来背诵完整。 希望能帮到晏旭。 “你说说看?” 晏旭的确对这个感兴趣,也更想转移一个话题,就出声询问。 好的文章,总是会引发争论,这样才能达到多面见解、而有助于学识上的增长。 晏旭不介意多多学习。 戚舒见晏旭想听,就双手一背,摇头晃脑,开口背诵。 “不为也为、为也不为,和合二者,循根基可也。” “立苗以树人、树心、树品,立时为为之、树时顺其而然也,乃不为……” 晏旭一按桌面,起身。 这分明是他的文,是他参加乡试时、最后一日的策论文! “源根论”! 不是说原卷在入卷箱前就被毁了吗? 不是说原卷早已找不到了吗? 如何会突然出现在京城?! 难道是……? 晏旭突然想到:自己在乡试结束后,有将此文重新墨录一遍,准备投文给蜀青书院院长沈昌。 之后,沈昌没有找到,此文也被郭醒批评,他就顺手将之搁进了书箱。 再到考生们想去衙门讨要说法之时,他翻了书箱却没有找到。 难道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人悄悄拿走了他的这篇文章、悄悄给藏了起来? 却又为何出现在京城?! 晏旭起身的动作,吓了戚舒一跳,背诵被打断。 “继续背吧。” 晏旭平静地示意她继续。 戚舒这才拍了拍、引发一连串颤颤微微的胸口,再接着背了下去。 晏旭按捺住翻涌的心绪,平平静静听了个完整。 确定了这就是他的那篇文章,且是一字不落、一字不错的完完整整。 “嗯,挺容易引起争议的文章,对我很有用,谢谢。” 听完,晏旭并没有急着出去验证,只微笑着对戚舒表达了谢意。 戚舒从中听出了撵人的意思。 她看看赵北晴,再看看晏旭,想了想。 反正此行的两个目的皆已达到,容晏旭些空当多些细思量也比较合适。 “那我回去了。” 戚舒就理了理裙摆,转身离开。 直至她身影消失,赵北晴才仿佛如释重负般、坐回椅内。 都有了种虚脱感。 “这点子小事,不值当你如此。” 晏旭见她此状,微微笑起,再道:“去信给你哥,让他跟建王提一嘴,就说你想要婚姻自主。” 赵云义不负所望,按照晏旭嘱咐的、都做得比较好。 目前和建王的私交尚好。 就算现在赵云义已被幽禁,建王也依旧对他、和赵嘉耀一家,给予了应有的照顾和保护。 戚桓翼仍能担任、东北防线上的统兵大都督,其中就有建王的诚意。 赵鸿建拉拢了赵云义,再通过赵云义拉拢了戚家军,正志得意满着。 本来,晏旭想不断地就这样、给赵鸿建造成其已军权在握的感觉,最后再利用赵鸿建、将赵云义和赵嘉耀一家救出。 但事急从权。 赵北晴突然要被老皇帝赐婚,晏旭也就不介意、先将赵鸿建的这份心思、用到争取为赵北晴婚姻自主之上。 赵北晴点头答应。 她这时才明白:为何晏旭并不为赐婚一事着急。 心想自己到底还是有些沉不住气。 略有点儿惭愧,又见晏旭并未坐下。 想到戚舒提起的文章一事,赵北晴心头一动。 便问道:“你也要出去听听他们的争议?” 书子们,平日里就喜欢捡人多密集之处、高谈阔论。 何况恩科在即呢? 那简直哪哪儿都有人谈文。 或谈自己的、或论别人的,再从中吸取新的学识等等。 最主要的…… 为扬名。 “你早该出去参与的。” 赵北晴想到这儿,再补了一句:“考前扬名,对你也很重要。” 蹴鞠大赛,小军师的名头传扬了开来。 但对乡试的恩科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晏旭得多多张扬一下文才之名。 ------------ 第一百六十五章:再现当年文 晏旭不置可否地应了声,就抬腿往外走。 这种事不方便姑娘家跟着,赵北晴也自去给哥哥书写信函不提。 七月再炽阳如火,也压不住书子们的渴学增益之心。 街上行人稀少,酒楼、茶馆等地,却人满为患。 有的地方,还专门在空场之中搭建起了二尺高台,让书子们轮流登场、各抒己见。 这叫:“辩学”。 近期都没出过门的晏旭,拉上同样埋头苦读的杜景辰。 二人慢慢走在街上,看着、听着。 果然戚舒并未说错,最近源根论十分惹火。 每一处正在辩学之地,都在为源根论里的字字句句、争议不休。 千人千眼,见解各有不同,都企图想通过争论、得到认同或追随。 “看看看,协省最有名的大才子、余惠泽来了!” “哇,这下热闹了。快快快,快让开,让余大才子先进去!” 京城最大的二层酒楼门前,有书子看到一位儒雅俊秀的翩翩佳公子、正款步而来。 便连忙招呼着、吆喝着、扒拉着挡路之人,热情洋溢地对余惠泽、表达着崇拜之意。 余惠泽面上的笑意,涵而蕴有风度、亲而藏有疏离。 客客气气、温雅如水,似神仙公子降临凡间一般。 众人一听余惠泽到了,纷纷出来的出来、过来的过来,挤成一团。 都伸起一条胳膊高喊:“余大才子、余大才子!” 仿佛能得之轻瞟一眼,就能被神气灌体一般。 喊得那叫一个热气沸腾、歇斯底里。 晏旭本已将将走到酒楼门口,就被人扒拉了几下,又被涌出涌来的人群给推推挤挤。 将他与杜景辰挤散了且不说,连他的鞋后跟都被人给踩掉了。 却没法扯住人跟对方讲道理。 只能反身挤出人群,站去稍远处的墙根儿下。 而这一过程,就让余惠泽给看到了。 想想看,大家都拼命往前挤呢,拼命想得他一眼青睐呢。 却就有这么个人、这么个毫不起眼、却也身穿书子袍的人,反倒转身给挤跑了。 扎眼还……碍眼。 余惠泽心下轻哼。 严重怀疑此人就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自己的不满。 想他自成名以来,所到所过之处、无不引起哄动、无不引读书人趋之若鹜。 他早已习以为常、并引以为傲。 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家伙?! 余惠泽心下不快着,面上的笑意维持不变,还亲切地对着周围、做着轻微的环点头动作。 确定自己有让所有人、都感觉到被关照到、引发更大的欢呼和热情过后。 余惠泽才轻摇折扇,一身白衣飘飘,风度翩翩地踱进了这座酒楼。 这是京城最大、也是最豪侈的酒楼。 内里,也围堵了不少的人。 见他进来,纷纷挤挤挨挨着让开。 不过没有冲他伸出手。 大家都是读书人、斯文人,且余惠泽实在声名过盛。 这在他们心中,余惠泽简直如年轻一代读书人的神邸一般、不容亵渎。 就这样看着,哪怕就这样能近距离地看着,都只觉心满意足。 直至余惠泽踱上二楼,立去长廊下、站到围栏前。 才有书子大声提议:“余大才子,可曾听闻‘源根论’?对于此文,余大才子有何独到见解,可否说于吾等知晓、以便吾等定向学习?” 此话一出,未及余惠泽给予什么样的回应,别的书子们先议论开来。 “哎呀,余大才子当然有听说,你这话问的。” “去,别打岔。那样的文章即便文词再好、又岂能入得了余大才子的法眼?” “你才别捣乱,再不入余大才子的眼,最近如此这般热议,余大才子又岂是耳目闭塞之人?” “哎呀,都别瞎吵吵了,听听余大才子怎么说吧,他说的,肯定对吾等大有裨益。” 最主要的,之前那人说得对,余大才子的见解,能起到定向的作用。 就此可以避免许多无谓的争执。 众书子们觉得此话有理,遂都安静下来。 而这些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余惠泽身上的人,就没有注意到…… 二楼僻静的一个包间内,三名老学者模样儿的人,正在静坐饮茶。 这三位可不是普通人。 上位坐着的老者,正是翰林大学士、曾文海。 文学大儒、声名显赫、位高权重。 旁侧二位,身份虽然比曾文海要低着些,却在文学一道的地位上、也并没有低得到哪儿去。 一位是:国子监祭酒,梁学毅。 一位是:负责监修国史的、昭文馆大学士、丰博颂。 这三位,历来交好,又皆不与四大世家有攀扯。 此前听闻“源根论”惹热议,便也想着来听听。 其实这也是书子们的目的。 扬名怎么扬? 不仅要在书子们中扬,像余惠泽一样。 更要扬进文学大儒、或朝廷重臣们的耳中。 平日里,难有一篇文章引起各方不同的观点,议来议去都是各自的文章居多。 现在突然多出这么一篇、能让各人都畅舒己见、且比较持久,谁又不想趁此机会表现一番? 都不需要明着找,他们也能猜到: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热议,必会引起目标人物的重视。 会被听到的。 只是他们没有人能想到:来的居然是如此重量级的大人物。 还是三位! “这个余惠泽的诗文,我曾经阅览过,想必二位仁兄,亦有过眼过吧?”丰博颂先出声。 此前,他们正听书子们议得热闹之际,忽就被余惠泽的到来给打断。 丰博颂就顺着提了一嘴。 “没错。” 梁学毅微微晗首,“只我对其有三分不喜。觉得他的诗文,稍有些华而不实。” “你喜不喜的又不打紧。” 身为翰林院大学士、天子近侍、帝王重信的曾文海,从不轻易出言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更从不会轻言自己的喜恶。 听到梁学毅的话,就轻轻调侃了他一句。 也借此避开了丰博颂的问题。 了解曾文海的丰博颂,也没期望着曾文海能说出什么。 他更想说出的是他的看法。 见梁学毅实话实说,他也就趁势接话。 “我也对那余惠泽的文章、以及人品略有微词。身为读书人,还只是个秀才、就如此招摇过市,不好、不好。” 这等于是在提前告诉主考官:我这么高学识、高才华、高水平的人才,你们都不让我上榜,那就是你们瞎了眼。 且还会引起追捧他的人不服气,认为就是科举舞弊。 会闹的。 所以如果在评名次时,有人和余惠泽的水平不相上下,那主考官必然会偏向余惠泽三分。 毕竟主考官要考虑的因素很多。 “且听听他的论点如何吧。” 曾文海缓缓出声。 ------------ 第一百六十六章:四大才子 包间外面,透过特意留下的一道门缝,余惠泽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小生愚见,且浅说说个人看法,当不得为各位定向,只当与众同生相互学习讨论。” 余惠泽的语气比较委婉谦逊。 这更引得了不少书子们的好感,对余惠泽的热崇之心如熊熊烈火。 “哎呀,余大才子好谦虚啊,当真是吾辈之楷模也。” “是啊是啊,都这么有名望的人,还如此谦虚,实在是了不得、了不得。” “嘘……安静。” 现在可不是什么拍马屁的好时候。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 一个个朝上仰着脖子,听余大才子的下文。 余惠泽再谦虚地朝各位环拱了一圈儿手。 然后再折扇轻摇,侃侃道来。 “所谓不为而为、为而不为,源根论中,将此二者互相融融,以达缺一不可之境地,此无可厚非也。” “显见得,著写此文者、文笔功力相当了得,非当世大文儒莫属,余某并无资格品评。” 杜景辰听到这儿,悄悄地往上翻了个白眼。 他陪晏旭一路过来,听到沿途书子们的讨论之时,就已听出、这篇文章就是晏旭所作。 晏旭考完后,有重新誊写过。 在被万俊彥送去郭醒那儿之前、杜景辰就有好好看过。 他记忆尤新。 不过他没莽撞地、就跳出去指责余惠泽说的不对。 而是一边听着、一边在人群中慢慢移动,寻找晏旭。 二楼上,余惠泽并没有看到有人翻他,还在畅所欲言。 “不过既然大家力邀,那余某就提出一些个人愚见,说一下在余某个人理解出来的意思。” “余某认为:所谓源,必须为、才会有。” “如吾等进学之心、读书提笔,皆为为尔。不为,何以掌握学识、何以进取未来?” “且这种为,则还需不断地为,才能源源不断、进益不止。” 此番言辞,顿时引发一片叫好之声。 “余大才子果然不愧为高才是也,吾等佩服。” “还得是人家余大才子,果然时时刻刻把读书学习放在心中。” “……” 盛赞声一片。 而包间内,丰博颂先轻轻摇了摇头。 摩挲着桌上酒盏的边缘,摇头道:“余惠泽表现出了他的谦虚与聪慧。他巧妙的避开了源根论中、最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部分。” “这样,他先就立于了不败之地。之后,再说出他自己的看法。” “众书子们当前,他就以读书学识来谈论,极易引起最大的认同和共鸣。” “是很聪明。” 梁学毅一张因经常饮酒、而比常人显红的面色,在听完丰博颂的分析后,稍稍显得更红了一点儿。 曾文海看了他一眼,便捋着长髯问道:“你似乎对这个余惠泽意有不满?” “嗯。” 梁学毅对着多年的知交好友、也不隐瞒自己的情绪。 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再搁得重了些儿。 才道:“你们也知道我讨厌这样钻营取巧之辈。自我任国子监祭酒以来,多少书子未科考就先扬名、再通过各种途径想直进国子监?” “以这个余惠泽来说,他秀才试只得第三名,之后三年,几乎就把时间都花在了如何扬名之上。” “让人同情他秀才试一定是没有被公平对待。前几日,他也有找人给我送过重礼,希望能入国子监为主薄。” 梁学毅越说越烦,再自斟自饮两杯后,才有些用力地捏着杯口。 继续道:“国子监本为七品以上官员子弟、以及各国书子所设。后来就变成只要有钱人就能进。” “余父是地方上八品官吏,家中也有钱。余惠泽要入学就读我也不能说什么。” “可他一个秀才想要直接进来做官,还是从七品,我给拒了。” 这唠骚满腹的话,给丰博颂听笑了。 他拿起酒盅,慢慢喝下,只当是陪了梁学毅一杯。 笑着道:“难怪那余惠泽今日要高调出现在这里,敢情是为了要你好看啊。” 在丰博颂的理解当中:这个余惠泽就是想要将才名越推越高。 最后再告诉追捧他的书子们:“啊,我只是想做个从七品小吏而已,也不可得,足见朝廷用人有多不公道。” 那么,轻易会被挑动情绪的书子们、就会为余惠泽打抱不平了。 书子们可不全是出自贫民百姓。 到了即将考取举人这一步,可以说,考生中、权贵家子弟至少占了六成以上。 其中若是有欣赏余惠泽者,帮他暗中运作一下也不是不可能。 那压力就会给到国子监梁学毅身上。 难怪梁学毅的怨气会这么大。 “最终一片洁净的学院之地,也将沦落为了污秽一片,国朝无望啊。” 梁学毅长叹一声,撩袍起身,就想离开。 “有查到源根论的著写者、可为何人否?” 这时,曾文海温和出声。 梁学毅一拍额头、又重新坐下。 侧半个身子朝向曾文海,精气神又瞬间回了来。 “提起这个,你们猜猜看?” 梁学毅可是查到了的。 “哦?难不成是某位致仕大儒所作?” 丰博颂一见梁学毅这副神秘兮兮、又带着点看好戏的表情,便随意地捧了一下场。 “错错错,” 梁学毅笑容更神秘,“再猜再猜,曾兄你也猜一猜。” 曾文海瞥他眼,温和问道:“可是与余文泽不睦者所作?” 任何人都不会招得了所有人的喜欢。 有追捧余惠泽的,自然也就有讨厌其人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 如今国朝中最负有才名的书子、是四大才子。 东余、西马、南朱、北杨。 东边余,指的就是余惠泽。 西边马,就是马正谊。 南边朱、朱高峰。 北边杨、杨良华。 东南西北都有了,唯中间空着。 四人互不相让、争锋相对,都想挤上这中间的位置。 巧的是:这四位虽然才名盛盛,却皆未考中举人,仍是秀才之身。 现在恩科在即,余惠泽既然到了,那另三位,应该也来了京城。 曾文海见过马正谊的文,感觉比之余惠泽的、要更踏实三分。 与源根论的文风、有四成相似。 当然曾文海不会直点马正谊的名字,他就是往各地的大才子身上猜了猜。 因为源根论的文风、与他所知的朝廷中任何一名官员、都不符。 倒是与他自己的、有五成相似。 “非也非也,” 梁学毅再次神秘兮兮地摇头,脸上笑容扩大。 这一下,丰博颂的好奇心被彻底挑起。 以他和曾文海所阅览过的文章数量、居然他俩都没有猜对? 有点儿不可思议啊。 丰博颂就抬手拎起酒壶,给梁学毅将酒盅斟满,催促他道:“别再装神弄鬼了,快说、快说。” 梁学毅笑,笑着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放下后,就待开口。 忽听包厢外、传来一道大嗓门。 ------------ 第一百六十七章:又是陷阱 还真是嗓门很大,听着就不像读书人,反倒像是村头田汉一般。 直接就将正侃侃而谈的、余惠泽的声音打断。 “余大才子此言谬矣。你所言之为,乃已有根而发。” “试问余大才子,你若家中贫寒、无二两米下锅,任你想有何作为,文房四宝又从何而来?” 这话,是反怼余惠泽进学之论的论点。 意思就是:没钱,你连书都读不起,再有进学之心,又有何用? 是在指责余惠泽撇开了贫民百姓的立场。 这人话音一落,有些家中有根基的书子们、两眼上翻。 齐齐心道:“没钱就别读书,硬攀那个高枝儿做什么?” 只有十数名贫寒子弟、为大嗓门之人喝了彩。 “马大才子所言精辟!” 他们,这时才感觉:被余惠泽给带偏了。 酒楼大堂外,走进一个高壮汉子来。 和一众斯文秀气的书子们相比,他无论是身高、还是体重,都像是鸵鸟进了鸡群。 此人满脸络腮胡,长得也很强横,整个人的气质、与身上的书子袍格格不入。 正是马正谊。 这时的晏旭,刚刚挤到柜台侧边,正打算好好看看、柜后面的墙壁上贴着的源根论。 就被企图迎向这络腮大汉的书子们、又给挤了开去。 “马大才子,你可算来了。只有你为咱们贫寒学子发声。” “好样的马大才子,果然不愧是我们贫寒门户出身!” “马大才子,快,快来驳倒余惠泽。” “……” 二楼的余惠泽,看到马正谊,就不由垮下了几分脸色。 遂又轻摇着折扇笑开。 笑如春风,对马正谊道:“马兄,你所言贫根,不正是要通过读书来改变?” 穷,读不起书,不就是因为不够作为? 努力读书、努力改变贫困,不都是作为? “当真是何不食肉糜也。” 马正谊不屑地撇了眼余惠泽,只用这一句,就将余惠泽的话给堵了回去。 余惠泽一噎后,就反唇相讥。 二人你来我去,再次争论起来。 听着他们越扯越远的晏旭,总算到了柜台边。 抬眼一看,就看到那被贴在柜后墙面上的几页卷子上…… 有一些极不起眼的小黑点儿。 这篇源根论,不但是他答策论时的文章,还是他那时的原卷!! 晏旭的眸子微微缩了缩。 心下升起疑惑,再仔细看文章中的字迹、字句等等。 在确定了的确是自己的原卷后,慢慢退回到大堂一角。 脑中猜测着…… 看来,当初的原卷并没被人毁掉,只是被掉包出来了。 现在流入京城、赶在恩科之前、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之中。 是有人想拿之来作什么筏子。 会是什么呢? “旭哥儿,那上面的字迹,分明就是……” 杜景辰好不容易也挤了过来,凑近晕旭,就满脸诧异着小声问道。 不过话没有说完。 如今的杜景辰,已经学会了谨慎。 他了解:如果源根论是这四大才子所作,那只会引人更加追捧他们四位。 会认为理所应当、会使他们声名更甚。 但反过来。 很多时候,人们并不愿意接受同比中的意外。 这要当堂爆出此文乃晏旭所作,迎来的绝不是荣耀。 只怕以晏旭这身板、这年纪,会立刻受到山呼海啸般的质疑。 要知道:此时的晏旭,连个授业恩师都没有。 哦不,是连私塾都没有进去过。 还是个在乡试中落了榜的人。 却能做出如此优秀的文章,这让那些师出名门、阅书如海的书子们、情何以堪? 只怕是连晏旭的祖宗十八代都会被扒出。 杜景辰想象着那样的场景,就先打了个哆嗦。 也由此联想到问题的根由。 “会不会是有人在故意设计你、以挡你进举之路?” 有人暴出了这篇文章,却没爆出著写者晏旭的名字。 会不会就是在等晏旭中举之后,跳出来再揭穿? 还是在等开考前的几日就爆出? 那时陷入自证陷阱的晏旭,哪里还会有心情考试? 究竟是谁这么狠啊? 手段如此卑鄙下作?! 杜景辰都感觉:会不会是晏旭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刨过了人家的祖坟? “看看再说吧。” 晏旭扶起条翻倒的长凳,放在窗下。 拉着杜景辰一起坐下,没有着急先离开。 至今,各处讨论的仍是文章中的角度问题,还没人想着打听著写者是谁。 晏旭想着:如果真有人居心叵测的话,就会在大家讨论最激烈的时候、跳出来。 他要看看到底是谁。 而楼上包间内。 梁学毅觉得还没有吊足两位好友的胃口,仍然在继续加码。 “咱先不说作这篇文章的是谁,您二位就说说:感觉此文写得如何?” 丰博硕禅了禅袍摆,再抻起来了抖了抖,翘起二郎腿,靠进了椅背。 对梁学毅摇头笑了起来。 “你个老滑头,你这是借机看我和曾兄的好戏啊?” 像他们这样活得土埋到脖子了的人,身份又如此贵重,轻易不会评价一篇文章的好坏。 如果作此文者,是个已小有名气之人,他们若批评了此文,哪怕只批评了一个字,那就能将这人毁个一干二净。 同理,如果作此文者,是个名不见经传之人。 他们若夸了此文,那这人就能一飞冲天。 所以,在不明白著写者为谁时,除非真正特别好的文,他们才会夸赞一二。 如果是垃圾文,他们则连批评的兴趣都没有。 自恃身份、珍惜羽毛。 梁学毅又岂会不懂? 他还懂了丰博硕的这话的另一层意思。 立刻便抚掌道:“看来,此文能引起广泛争议,的确有其奇妙之处也。二位仁兄心中也对此有了想法。” “来来来,说说嘛,就咱们三位在,说说对此文的看法又有何不可?” 丰博硕就悠悠儿瞟了梁学毅一眼。 悠悠儿道:“也罢,你的话也的确是我想与两位探讨一二的,那我便先来浅谈两分。” “此文的文风,与曾兄的略有类似。就是采用的四平八稳之策略,仿若圆桌一般,使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进入,皆可入席也。” 听了丰博硕这番话,梁学毅再次抚掌大笑。 “有趣有趣,丰兄果然不愧是昭文馆大学士是也。” “你将此文形容成席宴,而席上的酸甜苦辣咸、各种滋味,就能让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口味。言辞当真是别开生面矣。” 曾文海却听出丰博硕的这番形容,有调侃自己的意思。 调侃他圆润如桌、没有锐角。 可身为翰林院大学士、天子近臣,伴君如伴虎,不圆润一些又怎么能成? 曾文海也就当丰博硕此话、是在夸奖自己了。 继续淡笑不语。 梁学毅看看他俩,终于揭开了谜底。 因为不管是丰博硕的形容、还是曾文海的不语,其实都已是对这篇文章的肯定。 肯定了它的精妙与出彩。 ------------ 第一百六十八章:老底揭穿 “根据我所知的消息:此文乃去岁、峡省乡试的解元郎所作。” 梁学毅说完就笑,笑得古古怪怪。 “你此话当真?!” 丰博硕眉头大皱。 翘起的二郎腿不由放下,上半身也俯去桌上,双手撑住桌面,急急问向梁学毅。 “这话可开不得玩笑!” 去岁的乡试成绩、全国朝的都被作了废,就是由峡省乡试舞弊事件闹出。 这事已经尘埃落定。 此时爆出这样的一个消息:就说明峡省的解元郎、得之实至名归! 更是在暗指:峡省的乡试、并没有舞弊! 这事儿可太大了。 梁学毅难得见丰博硕失态的样子,就抬手,将其探过来的脑袋给推了回去。 再大笑道:“丰兄居然会为此文失了心神,难得难得、有趣有趣。” 丰博硕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给想茬了。 因为舞弊之事已经被查实,那头名解元郎的卷子、自然就是换的别人的卷子。 那著文源根论者,应该是名落孙山了才对。 “可曾找到真人的下落?” 丰博硕不为自己的失态尴尬,只想知道那个被换了卷子的倒霉蛋是谁。 “这个嘛……” 梁学毅听提起这个,脸上的笑容就收敛了去。 有点儿莫名感慨道:“听说是史上最年轻的县案首所作……当年此人年仅八岁。” 丰博硕是监督修国史的。 不仅包括了以前的历史、更包括了今时今日之前的。 何况还是破了历史记录的、最年轻的县案首? 档记就有记。 一听梁学毅说起这个,丰博硕就想了起来。 “峡省、绵州、开县、陵扬村的晏旭。” 每个能打破历史记录的、任何一方面的人才,丰博硕都记忆尤新、如数家珍。 这时,曾文海喃喃出声:“才八岁吗……” 见丰博硕重重点头,曾文海终于将双手从腹部放开,撑去椅子扶手上,坐正了身体。 也终于说出了今日第一句、带有肯定性的语句。 “晏旭不可能有这般才华。” “你什么意思?!” 丰博硕一听炸了。 老成持重的他,第二次失了态。 “曾兄,你这是在指责小弟我严重失职!小弟我与那晏旭的祖宗十八代、可都素不相识!” 涉及打破纪录,晏旭当年的卷子有被直送昭文馆。 丰博硕亲眼过了目、才肯定了晏旭的成绩。 这要让曾文海轻飘飘说出来,那就等于是在说丰博硕作弊。 可开不得这种玩笑! “丰兄别急啊,” 梁学毅见丰博硕变了脸,连忙起身,帮曾文海和自己解释。 “丰兄你误会了,曾兄的意思是:源根论并非晏旭所作。并不是说晏旭的县案首得之有虚。” “你起开!” 丰博硕是真的动了气。 他一挥手,再道:“晏旭考上县案首之时所作文章,文风也皆是四平八稳、有如圆桌。源根论,定是晏旭所作无疑!” 不是也是,他丰博硕接受不了任何人、对晏旭县案首资格的质疑。 “呵呵呵,” 曾文海温和地笑起,丝毫也没有因为丰博硕对自己的失礼生气。 他笑着道:“为兄此言的意思是:恐怕有人想要以源根论、栽害晏旭。” 听得丰博硕两眉倒立。 这不还是在说晏旭的资格有问题吗? 未及等他再次发作,就听曾文海继续道:“依为兄所见:源根论端得是难得好文。能作此文者,想必定是某位文学大儒。” “想我自入朝为官以来,从生涩到熟稔、从锐利锋芒到圆润如珠,历经多少苍桑与煎熬,方得养出如此心性。” “晏旭一个孩子,当年八岁,去岁乡试时,充其量不过十二岁而已。若此文乃他所作,吾等饱读诗书、又久经官场历练的文儒文臣,岂不白活了几十年?” 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曾文海可不认这个。 这会是对他宦海几十年生涯、最大的羞辱和嘲讽。 那既然不是晏旭个孩子所作,为什么又被人推到台前来? 恐怕,就是晏旭有得罪下什么人,让人故意贴出源根论引八方热议。 再把著文者的名头安到晏旭的头上。 晏旭必毁。 丰博硕却不听这些。 他一口咬定源根论就是晏旭所作。 为此,他还轻嘲了曾文海几句。 “只许前浪占着沙滩,就不许后浪比前浪更汹涌、更澎湃?曾兄,你是不是心胸狭隘了些?” 别人十二岁时作不出这等好文,不等于永远也没有人作得出嘛。 有些人就是天赋异禀,身为记惯了此类文档的丰博颂,对天才的接受程度比较良好。 “你当然希望是晏旭所作!” 曾文海终于微微有了怒意。 这简直就是在指责他:为老不尊、容不下别人比他优秀嘛。 他岂会是那样的人?! 就直戳了丰博颂的小心思。 “你是想夯实晏旭的神童之名,让人对他八岁就成为县案首的事情、再挑不出任何毛病。” “怎么?你对这事其实也有犹疑呢?” 说得丰博颂大无语两息。 他没有对晏旭的县案首起疑。 那样的文章、绝对当之无愧。 不过他也的确有想、夯实晏旭神童之名的意思。 这样,就更能证明他有眼光。 被戳破了,他反而消了气。 一甩袍袖、重新坐下。 给自己斟杯茶,悠悠儿品着。 悠悠儿道:“文海兄啊,廉颇老矣了啊。一条崎岖的路、不能因为我们都是坎坎绊绊走过来,就对别人的顺利行走轻易质疑嘛。” 历史不就是用来被人打破的? 不能因为自己没这个能力、就不允许别人也没有嘛。 “我的心胸没你说的如此龌龊不堪!” 曾文海被讥讽得再也坐不住,起身撂下这么一句,拂袖就准备离开。 不过走到门口之时,又听到外面拥挤热闹的声音。 他们所处的这个包间,在二楼最里面的角落。要出去,得经过一段长廊。 曾文海在蹴鞠大赛开幕式时露过面、还表演过书法。 他不想在这时候被人给认出来。 不得已又踱了回来。 屁股一沾椅子,为了挽回颜面,硬着头皮开口道:“若最后能证明你说的对,那为兄的就收晏旭为徒。” 曾文海一生少有收徒,拢共也就两个。 一个已官居三品、一个为正四品。 曾文海也早没了再收徒的打算,只想平平安安活到老死的那一刻。 “那简单了。” 丰博颂见激将法成功,遂提壶给曾文海斟满酒水。 一边再道:“改日我将晏旭找来,由您安排着、亲自考校他一番。顺便,也能籍此助他从栽害中脱身。” 不是有人想坑害晏旭吗? 就是想挑起书子们、甚至是类似曾文海这样的大儒文臣、质疑晏旭吗? 那就由文臣中最重要的人物曾文海、亲自当众考校。 如此一来既能平息事端,也保全了曾文海的脸面。 ------------ 第一百六十九章:南朱所作? “且看看再说吧。” 曾文海可不想上丰博颂这个当。 这他要助了晏旭脱身,可就意味着会得罪那个想坑害晏旭的人。 他何苦来哉? 当然了,如果那个人的势力并不怎么样,为了证明他曾文海的心胸宽广,且他已经出言在先,那顺手帮下晏旭,也无可厚非。 丰博颂闻言,也没再说什么。 他也挺好奇:究竟是谁要跟晏旭个孩子过不去? 还是说…… 想通过质疑晏旭、再来质疑他这个昭文馆大学士? 丰博颂十分怀疑是后者。 所以他才要力挺晏旭。 而事情果然如他们所料的那样、爆发了开来。 就在余惠泽和马正谊、争论得面红耳赤之际。 忽听有人道:“别争啦,难道你们就不关心著写此文者是谁吗?” 这话顿时挑起了书子们最关心的问题,立刻看向了那人,催促他快说。 晏旭和杜景辰则是心下一咯噔。 杜景辰忍不住慌得碎碎念:“坏了坏了,来了来了。” 念着就拉起晏旭想往外去。“快走快走,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要等会子被围堵了,不自证个清白恐怕满头是包都不容易出得去。 包间内的三位大人物,此时也竖起耳朵倾听。 丰博颂更是只等晏旭的名字一出、就拉上曾文海救场。 而在万众期待中…… 那人一步踩上凳子、再踏上桌子,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大声揭破谜底。 “著源根论者、正是南边朱的朱大才子、朱高峰!!” 梁学毅一口喜爱的酒水、喷去了地上。 杜景辰一屁股坐下,抬袖抹把虚汗。 丰博颂的老腰儿都差点被闪到。 曾文海面带笑意。 众书子们:“……” 在怔愣一息后,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这在他们认为之中:此文无论是四大才子中谁著写的,那都完全是在意料之中。 若是文学大儒、大豪所著,那就更加理所当然。 “谦虚、谦虚……” 这时,人群中不显眼处,站起一位眉目清秀的秀才郎来。 三十许年纪,唇上两撇细溜溜儿八字胡须,通身书卷之气。 说着话、冲周围团团拱着手,带着三分苦笑,似乎颇为无奈地、跟大家打着招呼。 “朱某管束下人不严,让列位见笑了、见笑了。” 言下之意:下人只是嘴快,但说的是事实。 “哇!朱大才子!!” 朱高峰的出现,再次引发追捧热潮。 四大才子居然同时让他们见到了三位! 今日真真是让他们大开了眼界,个个儿感觉都像是踩到了狗屎运。 “朱大才子,源根论真是你所作?快快快,快跟我们大家说说,您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写出如此大作?!” 说一千道一万、争一万论八千,别人的见解、也始终不如著文者本人的。 能有机会遇到源根论的亲书者,这简直就比天降狗屎运还神奇。 大家纷纷出言,想听一听朱高峰本人的高论。 “好说好说。” 朱高峰往楼梯口去,一边沿路冲大家做着环点头,面上的笑容简直亲切到了极点。 这更引起大家的好感,都快快地让路,想要听到朱高峰的说法。 有人还拿出了纸笔、准备记录。 有人则悄悄摸一摸朱高峰的衣摆,似乎这样就能沾了大才子的神光,能让他们在恩科中一举高中。 包间内。 透过门缝看着、将步子和气质拿捏得、很到位的朱高峰稳步上楼,丰博颂狐疑地看向梁学毅。 “你的消息是不是有误?” 这朱高峰表现出来的、很像是自信满满的样子啊。 且朱高峰已是南边大才子,为着爱惜羽毛,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冒领他人署名吧? 这可是会被唾弃到底、祖坟都被人给捶烂的。 梁学毅抻头瞅瞅外面、又扭头看看两位好友,两条略显稀疏的眉毛,也皱得死紧。 “怎么会有误呢?” 他又坐好身,再将椅子往两位好友处挪了挪,压低了声音解释。 “去岁峡省乡试舞弊中,有誊抄官偷偷带了黑墨进去。很有目的誊抄了两份一模一样的卷子。一份用红墨、一份用黑墨。” “你们懂这是什么意思吧?就是用黑墨誊抄的那份、替换掉了目标考生的原卷。” “那人家的原卷要怎么办?总不能当众销毁,那也太肆意狂放了一些。” “就有人买通了卷箱书吏、和誊抄监察官。而那个誊抄监察官,就留了个心眼儿……” “他将晏旭的原卷偷偷给带了出来。原本是想狠狠再讹那舞弊高中解元的人一笔,哪知陛下下旨彻查。” “他把原卷交到了我这里……希望我保他一命。” 剩下来的话,不用梁学毅再多说了。 曾文海看了梁学毅一眼,面容微愠道:“你看上了这篇文章,所以他活命了。” 梁学毅的屁股、在椅子上往回缩了缩,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而丰博颂则奇怪。 “那你为什么把晏旭的原卷给贴出来了?” 既然偷偷摸摸保下了人,不得偷偷摸摸藏掖着此事? 为何要自己把自己屁股底下的垫子、给掀了啊? 闲的蛋疼吗? “嗳嗳嗳,你们听我说嘛。” 梁学毅想着、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了,也不准备再藏着掖着。 他索性撂出了老底。 “你们知道乔苁那老家伙吧?听说他从晏旭那儿得了件好宝贝,爱惜得跟眼珠子似的。” “得亏我打听出来了,你们猜猜那是啥?【沙漠图鉴】!” “你们应该比我更懂得这份图鉴的、象征意义吧?” “海棠叶、海棠泪、海棠血!!!” “我们祖祖辈辈、谁不想让海棠叶重新完整?那是我们无数代人的梦想,可现在只能悄悄地……” “就连丢失出去的、土地上的图鉴,我们都只限于听说之中了……” 百年来,多少代了,海棠叶别说完整,反而越来越破碎、面积越来越少。 每代的上面,还不让提、不让碰、不让说、不让见……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人们想起他们的过失和无能。 可这才过了多少年?百年多而已! 那血淋淋的刺痛尚未完全过去,新的刺痛还在不断扎入心坎。 这让真心为国朝的老臣们、又如何能说放下、就放得下?! 且有些东西,如果遗忘了,他们的魂魄、都进不了祖坟。 但更多的东西在失去,逐渐变得无影无踪。 想让他们传承下去这样的梦想、这样的遗憾、这样的追求,东西呢? 得有个什么明晃晃的存在、能提醒到他们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吧? 以前,他们找不到特别具有如此象征意义的事物。 现在,【沙漠图鉴】横空出现。 它会无比清晰地提醒人们:那些失去的土地上、有着怎样宝贵的资源,有着多少被遗忘的存在。 那些还在等待着回归国朝! 梁学毅说着说着激动起来。 见两位老友的面色亦是沉重悲痛,他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晏旭画出了一本、赠送给了乔苁,但乔苁也不可能让那图鉴面世,否则陛下非斩了乔家满门不可。” “我也没想去抢图鉴,我就想护着晏旭这个能出图鉴的人。听说他才画了三百多幅,还有许多并未画出。” “你们也清楚:要想护住一个人,先得让他有名有望,要让人轻易对他做不得手脚。” “我就把源根论推了出来。不满两位老哥哥说:我就是想让晏旭之名爆出,再由您二位、最好是曾兄,您能将晏旭给收入门下。” ------------ 第一百七十章: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曾文海:“……” 他无语地端起了茶盏,低头徐徐吹起了浮沫。 丰博颂也是听了个哑口无言。 好一会儿后,才看着梁学毅,苦笑着摇头道:“敢情你在设计我。” 这是算准了他会保晏旭的才学之名啊。 再利用他这份心思、激曾文海许下了收晏旭为徒的承诺…… 丰博颂靠进椅背,对于已经掉下来的这个陷阱,他在郁闷一瞬后,反倒彻底释然了。 保个小才子而已,不费吹灰之力。 且事情不是已经推给了曾文海?他也是做了个举手之劳。 他悠悠儿提醒梁学毅道:“现在认领源根论署名的可是朱高峰,你想推的晏旭却没推起来,还为朱高峰做了嫁衣。” 丰博颂此时已毫不怀疑:源根论就是晏旭所作。 因为朱高峰不可能在去岁时、参加的是峡省乡试。 割卷就割不到朱高峰的头上。 而这么大的事情,梁学毅也不会在没有完全把握之下、就如此唐突冒失。 国子监是什么地方? 里面的书子,不是家中有钱的、就是有势的。 连他丰博颂、乔苁、和曾文海的孙子、都在国子监读书。 梁学毅自然耳目通神,想要知道点儿什么秘辛、可比任何人都容易很多。 梁学毅一听这个就来了气。 尤其是在听到外面、朱高峰还在恬不知耻地、继续发出着谦逊礼让声。 梁学毅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是梁学毅没有想到的意外。 曾文海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态度。 只是脸上惯有的温和笑意、已经消失不见。 还是只说了一句:“且等等看吧。” 先不着急,无论梁学毅说的怎么样,曾文海都无法打消心中的怀疑。 他真的不认为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能写出那样老辣的文章。 同样,他也不相信朱高峰写得出来。 四大才子的文,他都有看见过。 何况,他可不想就这么被打脸。 之前说过的话,像烙铁一样,这会子烙得他脸皮有点儿疼,只能先稳着。 而曾文海不着急,丰博颂就更不着急了。 只有梁学毅急得有点儿坐不住。 他想安排人跳出去、揭露朱高峰的丑恶嘴脸。 可…… 梁学毅想起了有个人跟他说的消息。 “晏旭并没有进过私塾,所识所学皆是其母所教。在当年的县试之前,晏旭连篇千字文都背诵不下来。” 这样普通的一个孩子,却忽然在县试中拔得头筹…… 那谁会是帮这个孩子考县试、又参加乡试了的人呢? 根据梁学毅找来的、晏旭平日里的文章,那些上面的字迹,也与源根论的字迹对得上。 且文风也明显是出自一人之手。 这就不可能是得自别人的帮助了。 总之,疑云重重。 梁学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愿意等等看看。 真相,总会浮出水面。 而包间外面的大堂内。 朱高峰正在满脸谦逊地、回答着书子们的问题。 “源根论正是朱某偶然作之,让列位书友见笑了、见笑了。” 有人就立刻提问道:“朱大才子,听您这语气,貌似对源根论还有甚不满意之处?” “是的是的,” 朱高峰连连颔首,谦逊且有些抱愧地说道:“自古难有完美的文章,朱某也只是区区一秀才而已,实在不能认为自己的文作、有完美之嫌。” “那敢问朱大才子,您是在何等情况下、何等心境下、作出源根论的?”又有人提问。 朱高峰便一脸似沉痛、又似回忆、又似感慨般的表情。 缓缓摇着头、缓缓回答道:“天灾、我所痛也;敌寇、我所恨也。源之根、在民有为不为之间也。吾闻五城复回,夜半感慨而作也。” 此言一出,等于推翻了大部分人争论的点。 那些人以为:源根论中的为与不为、都是指行动、或产生问题的根源。 而朱高峰这话的意思:指问题的产生、是国朝子民在为与不为之间的摇晃。 说人话就是:农民们没有一天到晚都在种地。 一年的时间内、有几近六成的时间在休息。 如果所有人都能少睡点儿觉、少吃点儿饭、少浪费点儿时间,所有的问题就都不会发生了。 “放你……一派胡言!” 魏正谊正怀疑源根论并非朱高峰所作,一听他这话,顿时勃然大怒,差点儿出口成脏。 好歹顾忌到自己读书人的身份,魏正谊强行按捺着、保持着自己的形象。 “依朱兄所言:一日十二个时辰,你能睡四、五个时辰,那些种地的农民们,就该只睡一个时辰是吗?” “你吃一碗饭,他们就该只吃小半碗是吗?你喝花酒听小曲儿,他们就该不停地种地是吗?你他……你是人,他们就不是人是吗?!” “非也非也。” 朱高峰大摇己头。 他被指责,也听出了魏正谊想骂自己的话,脸色有些难看,但保持住了风度不失。 他以看无知小儿的眼神、看魏正谊。 再慢慢出声道:“朱某的意思分明是在说:田地摆在那里,白天可以种、夜晚也可以种。” “农民们又不是一家只有一口?今日你负责种白天、夜里就他负责去种。田地才能不断产出的嘛。” “如果农民们都那般勤奋了,自然就不存在缺少粮食的问题。那就能人人安居乐业、富足安康,国朝还有何问题可有?!” 这话,引起了不少书子们的拍手赞同。 纷纷认为:这的确就是国朝各种问题的根源所在。 但也把另一些书子给惹毛了。 原来源根论、居然源的是这样的根! 这一刻:不仅是朱高峰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轰然崩塌,就连源根论,也随之相应崩塌。 “简直可笑!原来朱大才子的见识竟然如此浅薄!” “岂止浅薄?简直就是站在山巅上看众生、超凡脱尘得很哪!” “嗐呀,我可算是理解了书中那句:不食人间烟火是什么意思了。咱们的朱大才子,可真真是将之六个字给具象化了啊!” “啧啧,难怪会有大才子之名,果然出言即非同凡响,果然是不为而为也。” “……” 书子们吵架不骂街,那一句句讽刺挖苦、甚至是引经据典的讽刺挖苦,就比一把把犀利的长剑,更能戳痛人的肺窝子。 戳得朱高峰有点儿措手不及。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他只听得出:这些人语气里实在是嘲讽满满。 好在,不用他去跟这些人理论。 站在他这边立场的书子们,也毫不示弱,就与那些书子们对呛呛了起来。 一句句经典甩着、一道道论文提着。 双方顿时就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唾沫星子横飞了起来。 倒把个余惠泽、给彻底晾在了那儿。 ------------ 第一百七十一章:再看看呗 气得余惠泽都想抬腿走人了。 他就这么不重要吗? 为什么不来问问他的见解呢? 不过转瞬一想:源根论是朱高峰所作,那他再为此文中、哪怕只争论一个字,那都是给朱高峰脸了。 余惠泽可不想去捧朱高峰的臭脚。 四大才子可是齐名的。 他就轻摇折扇,靠去廊柱上,看起了热闹来。 因为他的观点:也与朱高峰的立场相差无几。 只是转脸又看到角落里、那个曾对他不屑一顾、挤出人群的小书子,余惠泽心里又有了几分不舒服。 让瞧不起自己的人看了笑话的、那种浑身不舒服。 他换了个方向看热闹。 而杜景辰,听到源根论不仅被他人剽窃、还被曲解成了这样的意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十指深抓裤腿,死死控制住自己想跳上去、大喊晏旭之名的冲动。 晏旭见状,轻拍了拍他的手。 微笑着出声道:“别急。如果此事真是有人特意安排、就不会让朱高峰得逞的。” 杜景辰能想得到:源根论的出现、是有人想引起读书人质疑晏旭。 那晏旭自己早在看到柜墙上的原卷时、就已想到。 很多人都接受不了别人比自己优秀,尤其是那些自诩出身高贵、出自名师指导的人。 他们也许能接受自己技不如人,但绝对不可能接受得了、一个贫寒的小小孩子、把他们全都打趴了下去。 这样会显得他们很蠢。 所以,既然有人抛出了个饵,那他晏旭这条小鱼若不上钩的话,设饵的人也绝对不会允许别的鱼吃了饵,更不会让晏旭给顺利溜出了鱼塘。 “那你不走吗?还想继续看热闹?” 杜景辰一听晏旭心里有数,就立刻想到了不该再在这里呆下去的问题。 “你总不会是想着、当场自证吧?” 杜景辰又追问了一句。 说完自己先挠腿,他觉得晏旭不可能有这么蠢。 但为什么不能先走为上啊? “先等等看,四大才子才出了三位,另一位应该也快到了。” 晏旭微微笑着回答。 他可不会跳出去自证什么文才水平,他就是想看个热闹,看看幕后之人究竟想要干什么。 “这人一定很看不惯四大才子,才故意在甩鱼饵钓你的时候、顺便用鱼线横拉了一把。” 杜景辰有点儿出神地说道。 他是听到晏旭这么说,脑子里瞬间就跳出个相应的画面。 晏旭:“……有没有一种可能?让我打了四大才子的脸、会引发更大的质疑之声?” 如果只是普通书子们议一议、论一论,然后听说是个小孩子著写的,还有可能会引发对这个小孩子的追捧。 普通人对于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接受程度还能良好着些,会更宽容着些。 不然谁想拥有点儿名望、都会比较困难了。 但现在踩到了四大才子头上,那后果可就完全不同了。 要知道:追捧四大才子的人可比比皆是。 崇拜,不太容易能让人保持理智…… 而包间里的三位大人物,也很是认同这一点。 “朱高峰被人当枪剑使了。” 梁学毅撇了撇胡子,不屑地道:“这种有着这种高高在上思想的人、究竟是怎么当上的四大才子之一?” 这朱高峰简直就是脱离了实际嘛,显得思想又贫瘠、又可笑,还很……悲哀。 要知道:就连历代帝王,都会在每年春耕之时,下下地、摸摸锄的。 这朱高峰居然对于农桑之事狗屁都不懂,咋就没被南边的农民百姓们给拍死呢? “有什么好稀奇的?” 丰博颂说着笑了起来,“想想赵括?” “嘘……休得妄议皇家先贤。” 曾文海听到丰博颂的无所顾忌,脚尖都绷动了一下,连忙出声提醒。 管他是怎么个情况呢,只要姓赵,最好就别提。 丰博颂一抖袍摆,重新翘起了二郎腿。 “看看吧,继续看下去吧。” 这回,轮到他这么提议了。 因为…… 四大才子中的最后一位:北杨、终于出现了。 大堂里的人再次往两边退开,给空间腾出条道儿来。 因着这,差点儿没把晏旭和杜景辰二人、给挤进墙里去。 他俩别说是坐着了,站着都很困难。 干脆腿一抬,跳去了窗沿上站着。 这样,还更有利于他们看清大堂内的情形。 杨良华,仅从他的脚步、腰身、以及通身的气质来看,就很明显地能一眼看出…… 此人恃才放旷、骄傲自负、目下无尘。 走个路,下巴都抬得、能让人看清他鼻孔里的鼻毛。 但他个人不觉得,就那样抬着,以一种睥倪的眼神、从众人的头顶扫过。 尽管书子们已经给他让开了道儿,他的前后左右、仍有他家的小厮在殷勤地开路。 但凡见到那起子、想伸手碰碰杨良华衣角的,手刚伸出,就会被小厮们给拍打回去。 力道不重,但也很有瞧不起人的意思。 却没有人在乎这些,只以崇拜的目光追捧着杨良华的身影。 谁让四大才子中、杨良华的声名最盛呢。 且杨良华的背景,也是四大才子中最雄厚的。 余惠泽、父亲是小吏。 马正谊、贫寒出身。 朱高峰、祖父是致仕的员外郎,富甲一方。 而杨良华的姐姐,在宫中为嫔。父亲,也高居礼部左侍郎之位。 杨良华,有倨傲的资本。 一见到他真的来了,余惠泽往二楼的栏杆深处、再走了走,绕去了侧边。 这座酒楼的布局很宽敞大气。 大堂进来,就是一条宽宽的、铺着红毯的走道。 走道尽头,是登往二楼的木阶。 木阶也很宽,至少有六尺,登上九级之后,才分开左右各三尺,绵延向左右两边,直至二楼。 此前,余惠泽站在二楼左边顶端的围栏处,倚着木阶拐角处的廊柱,更显风流潇洒。 马正谊,在与其争论时,也懂得隔位而站,站去的是二楼右边木阶尽头。 这时候也往右侧绕了绕,和余惠泽相对着。 朱高峰呢? 本没有上二楼,就走到木阶九层之上的那一块大平台上。 如此,别看余惠泽和马正谊站得高,却看起来更像是、朱高峰身后的护卫之流了。 这时杨良华进了来,本来站位颇佳、还有些自得的朱高峰,见到杨良华,就不由地朝着平台侧边站去。 将平台正中、正前的位置,让给了杨良华。 杨良华一步步走上平台,抬高的下颌,微微朝朱高峰半点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就一撩袍摆,潇洒转身。 而随侍他的小厮们,就分列他后方和左右。 显得杨良华气势更盛,不过也把朱高峰挤得更显可怜。 再挤可就掉下去了。 朱高峰却不显尴尬,还对杨良华微微躬身,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意,主动往木阶下退了三步。 还没站稳,就听杨良华问向他。 “朱兄,听闻你将才所说:源根论乃你所作、嗯?” ------------ 第一百七十二章:北杨所作 “有好戏看了!” 不少人心中如是想着,眼神也一亮,又往前挤了挤。 本来他们因着朱高峰的才子之名、又因着其是源根论的著写者、而心生敬服之意。 但自杨良华进来之后、朱高峰的种种表现,又让他们心下略感有些不耻。 就感觉这样前倨后恭的人、不太符合源根论的文风。 都说看字如见人,看文也一样。 一个人的品格、本性、和思想等等,都会通过其人的文章对外展现一二。 这往往和文章的好坏、文笔的高低无关。 朱高峰被问得脸上那讨好的笑容、僵了一僵。 随后就挺了挺腰杆,朝杨良华一拱手。 看起来自信又回来了。 回道:“朱某不才,让杨公子见笑了。” 这话,如果用很肯定的心性和语气回答,就应该是:“朱某不才、正是区区在下偶意得之,请杨公子指教。” 类似于他之前回答书子们时所说。 但他现在这样说的,就已明显不再像之前那般志得意满,而似乎是有了点儿底气不足。 这个,就连杜景辰都看了出来。 他刚想跟晏旭说什么,就见晏旭眼神示意他继续看杨良华。 杜景辰就只好闭了嘴,往平台上看去。 就见杨良华抬着下巴、扫了眼朱高峰,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屑和鄙夷。 说出来的话,也豪不客气。 “朱高峰,你这是想中举、还是想做官想疯了啊?” “身为四大才子之一,不爱惜羽毛,反而行剽窃之举,是彻底的不要脸了对吗?” 朱高峰一听,满脸诧异,语气中略带震惊又有些虚飘。 “杨兄何出此言?朱某自问并未得罪过杨兄。” “呵,” 杨良华轻呵了朱高峰一声,语气陡然加重:“源根论明明是我杨良华亲笔所作!你见之心喜、向我暂借说是要学习一二。” “我不防你别有用心,便随了你拿去。却不料你厚颜无耻、竟就这般占为己有。” “你羞也不羞?愧也不愧?你也真是利欲熏心、被世俗名利冲昏了头脑,居然敢剽窃本公子的大作,你该当何罪?!” 朱高峰被这般连番质问、问得有些站不住脚,不禁又下踏一层。 而底下的书子们,已经哗然声一片。 “什么?朱高峰居然……” 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便有人义愤填膺、挥掌高喊:“朱高峰,你竟然行剽窃之事,你舔为四大才子、读书之人,快滚出读书人的队伍!” 此呼一出,顿时有人纷纷挥掌附和。 但仍有死忠朱高峰的人、或者有看不惯杨良华这等鼻孔朝天之人,就纷纷出声为朱高峰站脚助威。 “凭什么杨良华说朱高峰剽窃、朱高峰就是?!” “朱高峰也是一张嘴、杨良华你也是一张嘴,你说朱高峰剽窃,证据何在?!” “杨良华,你别仗着有权有势就欺负他人,你这分明是以势压人、强取豪夺!” “……” 有心明眼亮之人,心中已有猜测。 猜测杨良华是故意这么说,反正朱高峰也不敢得罪杨良华,就会不认也得认。 这种事,当真是屡见不鲜。 只要权贵们一张口,黑的也是白的、白的也是黑的,想怎么就怎么。 敢反抗? 呵呵! 这会子,敢高声呼喝杨良华拿出证据的人,也就是躲在人群之中才敢发声罢了。 但这样就已能引起一些人的共鸣。 两方人马、就又争执起来。 而二楼右侧的一个包间内,两个站在窗边、一直在观注着楼下情形的人。 此时对杨良华的话、也有些震惊。 “怎么办?杨良华怎么会跳出来认著写者?” 一个人有点儿慌乱地问向另一人。 另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的中年人,此刻也有些焦躁不安。 听问离开窗边,在包间内转起了圈圈。 口中小声嘀咕:“这可怎么办?杨嫔是皇后娘娘阵营的人,不能得罪、不能得罪……” 嘀咕着转了两圈,站住脚,就对自己的同伙道:“你从街窗溜出去,快回去跟主子禀报一声,看他会拿出怎样的章程来处理此事。” “是。” 那人听令便溜去街窗前,翻窗而出,丝毫也没畏惧二楼的高度,抬腿轻轻一跃,就下到地面,再拔腿而去。 没有惊动到街上的行人。 却被酒楼屋檐上斜靠着的卫四、给看了个一清二楚。 卫四的嘴角抽了抽,轻轻起身,无声地跟了过去。 没消多久,卫四先回了来。 也没进入酒楼,就贴在晏旭所站的窗台侧边,轻声汇报了两个字。 “王家。” 卫四跟着那人、眼见那人急匆匆跑进王家大门,他便回了来。 毕竟那可是曾经的太师府,府里高手如云,卫四也不好随意乱闯。 再说:只要知道那人是谁的人就可以了。 这样的确就可以了。 晏旭轻轻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 卫四遂又遁去了屋顶上藏着。 晏旭这时才拉了拉杜景辰,小声道:“走吧。” 已知幕后之人是谁,这就能离开了。 就算已有杨良华跳出来、帮晏旭挡了可能会面临的质疑风暴,晏旭也不想再将这个热闹看下去了。 他怕事情再有反转。 他也知道杨家唯王家马首是瞻。 那王勋是要就此推杨良华一把、还是不惜牺牲杨良华、再将晏旭推出去? 可就不得而知了。 王勋那人,深不可测。 而二楼的梁学毅三人,对于杨良华的这番言词,也是听了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东余,以文风华丽出名。 南朱,以机巧多变出名。 西马,以大开大合出名。 北杨,则以浮夸、炫耀出名。 那如果说,南朱、朱高峰的文风,因机巧多变、略靠近源根论圆润文风的话,还稍稍有那些儿点可信度。 但要说是北杨、杨良华所著,那简直就当他三位当朝大文儒、是个大笑话了。 他们三人的震惊之处也在这里。 梁学毅在诧异之后,深深皱起了稀疏的眉毛,颌下的长须气得都有些发抖。 “这世道是怎么了?一个二个的、竟都以剽窃为美吗?!” 巧取的、豪夺的,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这就是本朝读书人之新气象吗?简直…… “何必生气?” 曾文海浅浅笑着摇了摇头,“你已在朝为官几十年,连这点子事情都看不透吗?” ------------ 第一百七十三章:回报拉出偏爱 这就好比他们带的门生。 有的门生、只得到,却对他们这些恩师并无多少回馈。 有的门生,却不仅是得到,还会给予恩师们更多的回馈。 拿贫、富门生来说。 贫寒子弟因为各种原因难出头,无论恩师们教导得如何细致努力、也无论这些是否才能优秀。 这些子弟想要出人投地、攀登高位,都很难实现。 因此对恩师们的助益会很小,甚至是可有可无。 而富家子弟呢? 恩师们的教导、加上这些子弟本身的背景权势,会极易出头,甚至号令一方。 那当恩师们有事的时候,这些子弟无论在财力还是权力上,都会对恩师们的助益很大。 那么,就依这样来说,谁又不多偏爱富家子弟们一些呢? 单打独斗者,在哪儿都吃不开。 帝王为何对沈昌有点儿束手无策? 不就是因为沈昌的门生遍布国朝、且有几位身居高位吗? 别说什么不求回报,万事都与利益挂钩。 即便恩师们高风亮节、不求回报,但多多少少、也都会在心中权衡一二。 比比这个门生是不是能在官场混得下去? 比比那个门生是不是只能混到六品? 那比来比去、谁还会没点儿偏爱了? 这还只是他们三个朝中重臣、文学大儒来讲。 如果是王勋那样的人,在知道源根论的优异、且并没找到原写者名讳的话…… 要么不跳出来,只当不知道。 要么,就会趁机将这样的文推给自己看好的人。 谁又敢跟王勋对抗呢? 原写者,也不过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罢了。 哦,即便是找到原写者了,只要这人是像晏旭那样、名不见经传的贫寒小秀才,那王勋也照样能说下手就下手。 谁又会为了这样的小子、去得罪王勋呢? 就算是他们三个,也不行。 梁学毅听懂了曾文海话中的意思。 他摸了摸眉毛,长叹一声,“贪腐不除,海棠叶难原矣。” 叹完,提起酒壶,仰脖直接倒进嘴里。 他这话,让曾文海和丰博颂都没法接。 见气氛再次变得沉重起来,丰博颂在陪饮一杯后,转移了话题。 “咱们也可以不让杨良华得逞。” 这时候,只要随便安排个什么人跳出去、揭穿杨良华也是在剽窃晏旭的文章即可。 那都不用他们去找晏旭,许许多多的书子就会去把晏旭找出来。 “没必要了。” 梁学毅说着,扔掉空了的酒壶,通红着一张老脸,带着几分醉意地摇头。 再道:“现在再把晏旭推出去,他非但名气得不到,还会因为惹下王勋、和众多书子而万劫不复。” 关键是…… 到时候他们要怎么样才能护得住晏旭? 他们充其量只能帮晏旭提供一个自证的机会而已。 然后呢? 多少人会不忿晏旭的优秀、而暗地里踩他一踩呢? 他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如何能够扛得住? 杨良才背后的王勋,曾文海也得罪不起,那收晏旭为徒的事情,只能在这儿说、在这儿了了。 此刻的梁学毅,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是怎么都没有想到:两大才子可以这么不要脸。 更没想到,会将王勋给卷了进来。 这下,鸡飞蛋打,还真的是替杨良华做了嫁衣。 唉!! 曾文海和丰博颂也跟着长叹一声,再次缄口不言。 而晏旭呢? 酒楼一楼的窗户都比较矮,就算是内高外低、离着外面的地面也只有四尺之距。 晏旭正拉着杜景辰,就要转身跳出去。 忽然晏旭的一条胳膊,就被人给拽住。 “晏旭?!” 晏旭侧头一看,有点儿意外,也有点儿高兴。 他朝对方拱了拱手,回应一声:“思亮兄。” 来人正是和晏旭同出绵州的书子、于思亮。 于思亮也是想来京城多多学习,以备恩科的,因家境殷实,故也提前两月赶来了京城。 在听说源根论后,自然也想来听听别人的见解。 于是,在你拥我挤中、恰好将他给挤到墙边,正巧看见了晏旭。 “多日未见,你还好吧?”于思亮很高兴。 想当初,他也是被詹士群给教训过的考生之一。 就是陛下下旨严惩乡试舞弊之后、从京城回去绵州馆所的詹士群,将晏旭的丰功伟绩说出,再将仍留在馆所内的、考生们给训了一通的那时候。 于思亮也还在馆所并未离开。 他一直在安抚考生们的情绪,也和考生们一起、留在馆所等待乡试舞弊案最后的结果。 结果被训了…… “你可真厉害。” 于思亮真心实意地夸赞着晏旭。 想他于家在绵州也算有权有势,却在事情闹出的时候束手无策。 倒是这小小晏旭,身体病弱又出身贫寒,却敢勇闯京城,为所有考生们争取到了最满意的结果。 他俩可同是绵州的县案首呢,差别竟然如此之大。 于思亮是心服口服。 “过奖过奖。” 晏旭被夸得有些儿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再道:“咱们先离开这儿再说。” 这儿,实在不是什么叙旧的好地方。 且周围许多的书子还在争执不休,吵嚷得他俩、几乎连彼此的说话声都有些听不清。 不若先离开。 “好。” 于思亮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 再朝杜景辰拱了拱手,打声招呼:“景辰老弟。” 杜景辰也忙回拱拱手,“思亮兄。” 见礼完毕,赶紧走吧。 晏旭都不敢肯定:于思亮当时有没有见过自己默写的源根论。 这要见过、这要在这问出来,哈,那就有意思了。 估计最后只能让卫三至卫六、将他们三人给“抢”出去了。 还得走屋顶。 还好,于思亮并没有询问。 但就在三人要离开之际,又听一声喊:“小军师!” 因着之前于思亮喊的那声晏旭、声音有点儿大,且这酒楼大堂内,现在也真的人挤人、人挨人。 恰好就另有一人听到,一回头看到晏旭,就和于思亮一样、脱口而出。 晏旭干脆头也不回了,直接就说了句:“告辞先。” 然后就跳了出去。 晏旭自知:他的“大名”、可能在这京城很少有人知道。 但“小军师”之名,已在火武队奇迹般的一场场胜利之后、名扬了京城。 所幸,除了极少部分人、知道晏旭就是小军师之外,目前还没人将小军师和晏旭这二者挂上钩。 因为就连火武队自己人、称呼晏旭之时,都是小军师、小军师的唤。 而晏旭没听出喊自己的人的声音,也懒得猜,先走为上。 可等他的双脚刚刚落地,就听到身后大堂内,传出一道近乎是撕心裂肺般吼叫的声音。 “源根论是十二岁小秀才、晏旭在去岁峡省乡试中所作,本官亲眼见证过墙上就是他当时的原卷!” ------------ 第一百七十四章:一巴掌打了好多人 晏旭:“……” 这个声音他听出来了,万俊彥的! 杜景辰也听出来了。 他才落地就恨恨转身,一瞬间眼底都微微有些泛了红。 于思亮同样听出了万俊彥的声音,有些不解地回头看了看,再看看晏旭,一时之间不知道问什么才好。 “先走吧。” 晏旭催促着二人,抬脚自己先走了。 也没回晏宅、也没去西南侯府,就去了书肆。 而在他们跳窗离开后,喊完这么一嗓子的万俊彥,就在众人呆若木鸡被震惊到时、迅速离开了酒楼。 万俊彥也知道自己这话、会引起怎样的后果。 他也不想把麻烦惹到自己头上。 而正如他想象中的一般,他的话一出…… 如热油入水,又如兜头一盆冰水、泼在了所有书子们的脑袋上。 再从上淋到下、淋了个透心凉。 还有点儿说不出的尴尬和难堪。 敢情他们热议不休的文章、居然是个那么小的孩子所作?! !!! 这也太给对方脸了吧? 这也显得自己等人太没有水平和眼光了吧? 这简直……简直就是自己等人、被他人给戏耍了嘛! 嗯……关键自己还没有看出来…… 众人就以最奇怪的目光、看看朱高峰、再看看杨良华,再反复看看,看了又看。 看得朱高峰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台阶就往人群外挤。 看得杨良华的面色在变了几变后,厉声喝道:“谁在那儿胡说八道?给本公子滚出来!” 这种时候,不坚持也得坚持。 而包间里的三位大儒,在听到晏旭身份被人给叫破之后,一时也有点儿面面相觑。 “有意思了……” 梁学毅的酒劲儿也上来了,说话便有点儿管不住嘴。 “王勋都参和进来了的事情,摆明了要为杨良华堆起一把名声,居然会有人跳出来、还是个官员跳出来拆了王勋的台。” “哈哈哈,这下要看王勋个老狐狸怎么办了。这脸可是直接从杨大才子、丢到杨左侍郎、再丢到王勋、丢到宫里去了。” 身为礼部左侍郎杨畅的儿子、宫中杨嫔的弟弟、王家阵营里的铁杆支撑户、又有着四大才子之一名声的杨良华。 别说他自己能不能接受得了这样的结果,就是以上三个人,也绝对不可能接受得了。 这一巴掌煽得太狠了。 “王勋会立刻将矛头转向晏旭,你别幸灾乐祸了,事情可是你惹出来的,没道理让晏旭个无辜的孩子背着吧?” 丰博颂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敲了敲桌子提醒梁学毅。 曾文海也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没理会梁学毅和丰博颂的对话,他只竖起耳朵,听大堂内的反应。 大堂内,书子们被杨良华吼得怔愣了一下。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 回头再找找那个喊话之人,却已是踪影全无。 心下就不由齐齐猜测:难道真是那人在胡说八道、造谣生事? 可人家喊得清清楚楚、且有名有姓有来历,甚至晏旭著写源根论的时间和场地都有…… 不过,权衡再三,书子们还是愿意相信、是杨良华所作。 不为别的,就为了他们接受不了、源根论是个十二岁孩子所作。 实实在在是接受不能。 反之,如果是杨良华所作,那他们就认为相当的理所当然。 他们要听杨良华能说得更具体些,好肯定他们心头的偏向。 然而,就在杨良华想信誓旦旦的时候,身后有个小厮不知道对他说了句什么。 杨良华急匆匆也下到台阶,在小厮们的开路下,急匆匆地离开。 那背影…… 甚至让书子们看起来,显得很是有些狼狈,仿佛落荒而逃。 而不管心中都做何感想。 事情都像朵巨大的烟花、砰然炸开,并迅速发酵、漫延。 许许多多的书子,涌向西南侯府、晏宅,甚至是皇宫城墙外,希望能得到一个确确实实的结果。 随之而起的,就是扑天盖地质疑、或支持晏旭的声音。 “听说晏旭在县试前连千字文都背不下来,怎么可能就得了县案首?一定是县太爷暗中操作!” “混账话!你的意思是晏旭给县太爷送礼了?他送得起吗?听说他家穷得连屋瓦都是破的。” “对对,我也听说了,他好不容易摸条鱼,他母亲都想卖了还债。他家欠着好多债呢。” “啊?晏旭还下河摸鱼?这么不务正业的吗?那他哪里还有时间读书?怎么可能考得了这么了?” “就是!我还听说他病得要命,整日里咳啊咳的,县太爷凭什么要帮助他啊?” “呵呵,我可给你们说啊,听说他母亲长得可是风韵动人的很……” “滚蛋吧你!这么能胡说八道你是吃了几斤屎?连人家的寡母都编排,你还是个人吗?!” “嘁,你急什么急?何止他听说?连我都听说,那知府可是看中了他母亲,才让他得了县案首的。” “啧啧……这吃了县太爷、又吃了知府老爷,难怪了。” “你们这些个王八蛋,还有没有点儿读书人的品?孔圣人的礼仪礼教就是让你们学成这样的?” “你们是畜牲吧?半点儿人形都没有,还读书人?我呸,真是糟蹋了书本!” “……” 各种议论声喧嚣尘上,没有最难听,只有更难听。 甚至连晏旭的家乡陵扬村,都受到了滋扰。 他家那座破败的院子,都快被人给拆了个精光。 那些人为的、就是想找到他曾写下过的只言片字。 可惜,连个墨水点儿都没有找着。 他们就又找村民们打听。 陵扬村的村民们都受过晏旭的好,也都淳朴本份善良,无论怎样都没有胡乱编排晏旭。 也告诉了所有来找晏旭家底的人:晏旭的母亲是个非常懂分寸、知进退的人。 除了陵扬村的刘三。 刘三总算逮着了机会报复晏旭,将晏旭与其母亲、说得最污秽不堪。 那些去打听的人可不会帮忙分辨真假。 听着村民们夸赞晏旭母子,他们还有些失望。 听到刘三的话,顿时精神大振,感觉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找到的东西。 就忙不迭地都写下来,再通过各种传讯方式、告知了京城的自己人。 ------------ 第一百七十五章:扒晏旭老底 这些人也有通过各种关系、扒了陈县令和曹森的老底。 就想知道他俩是不是受过晏旭的重礼。 可查来查去,陈县令的底子比这些人的脸还干净。 曹森呢? 不仅很多百姓在说曹森的好话。 还反被这些人给查到:曹森的两个嫡亲儿子、死于西南侯府之手。 这不是妥妥的大冤家、大死仇吗? 这曹森就绝不可能为晏旭的成绩做假。 倒是因着这些人的东查西查,陈县令的清廉之名、和曹森的爱民之名,传到了京城。 吏部报批、陛下核准,陈县令升任提州知府。 曹森也升了一级,要被调进京城。 吓得曹森连夜上表辞升,表示要坚决地守在百姓们生活的第一线,绝不离开绵州半步。 曹森可记得清楚:只要西南侯不倒,他就永远不能离开绵州。 而皇上在听说他的辞升之后,对于这样的官员、甚感欣慰,下旨表彰。 殊不知曹森哭晕在茅厕,又恨晏旭恨到心肝儿尖尖之上。 但他也不敢说晏旭一个字的坏话,对外还得夸,夸到他自己都感觉找不着脸皮的地步。 开县县学的夫子们有被问到。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鼓励县学里的学子们、抄起扫帚将那些人给打得满街乱蹿。 新上任的开县县令,只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而万俊彥也有被人问到。 但他只摇头说不知道、不清楚。 到最后,不知怎么的,晏旭在县试时的试卷被流出。 明显逐步成长的笔迹、类似的文风,终于让质疑声小了一些、支持的声音多了一些。 可仍然有人兴风作浪。 朝中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文臣,理直气壮、坚定无比地表达了他们对晏旭成绩的不相信。 “一个八岁的孩子、连私塾都没有过一日的孩子,竟然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这绝不可能!” 因着他们的位高权重,便让他们的话更被人多信了五分。 哪怕这个时候:已经有不少晏旭平日里所习之字、摆在了大家的眼前。 太多的人也只愿意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 也只想要求得他们想要的一个结果。 质疑声就这样再次被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几乎已达到了一个群情汹涌的地步。 这些质疑晏旭的人,都特别特别同情杨良华。 觉得杨良华被剽窃了还一声不吭。 至于朱高峰……? 四大才子已变为了三大才子,朱高峰不知去向。 书子们也不关心这个,他们的注意力只在晏旭身上。 之后商量出一个办法。 纷纷上书请求:请某位、或者某几位足以代表当朝文学地位的大儒、重臣,当众考校晏旭。 请陛下是不可能的。 晏旭才是个小秀才而已。 而朝中众文臣,尽管对晏旭能作出源根论也颇有怀疑,但也都自重身份,不愿意搅和进这样的事情中来。 除了个别的。 梁学毅站出来发声:“承认别人的优秀很难吗?看不清自己最想做的是什么吗?你们是书子,本职就是专心读书。” “否则,只会被一个又一个、天赋异禀又努力刻苦的人给超越一次又一次。” “真金不怕火炼,想要知道晏旭是否优秀,恩科后见分晓!” 他是在提醒书子们:恩科在即了,干点儿正事去吧。 然而,却只被很多的人听出:他是站在晏旭一边的。 于是,又纷纷去查梁学毅的老底。 虽然他们什么也没有查出来,但还是把梁学毅气得病了三日。 沈昌站了出来。 他大笔一挥,写了一篇檄文,檄杀那些无良无品无德的书子们。 并公开表示:愿意收晏旭为关门弟子! 只是因着沈昌不被陛下所喜,所以这个时候,也没人敢公开支持他。 而在这场乱纷纷口诛笔伐、恨不能用唾沫星子淹死晏旭、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事件中。 事件的当事人、晏旭,却只在书肆里安静读书。 能听到的、他都听到了。 不能听到的,他也都听到了。 但他一直很平静,平静地读书、写字、习作。 除了不能出门,什么都似乎没有影响到他。 看得杜景辰牙根儿都生疼。 “我都快气死了,你居然还像尊老菩萨一般,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发发火、泄泄愤,哪怕对着墙壁骂上个三天三夜、能出口恶气也好啊。 一直这么憋着,又憋出病来了可怎么办?! 晏旭这些时日以来,没被外面的人气得头疼,反倒是被杜景辰的日夜絮叨,给弄得有些无可奈何。 “景辰,你还记得我跟于思亮说的话吗?”他问杜景辰。 那时,于思亮跟着他们跑离酒楼,跑到一个背人处,简单聊了聊。 于思亮对万俊彥在酒楼内喊出来的话很不解。 “源根论真是晏旭你作的?” “嗯。” “万俊彥和你怎么了?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揭你的底?” “他别投高枝,已为官吏。” “晏旭啊,果然是你把人压太狠了吧?谁愿意做万年老二啊。他这分明就是在报复你吧?” “没事,随他。” “你就不打算收拾收拾他?” “思亮,从本质上来说,他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我若因此收拾他,岂不自己先落去了不胜之地?” “啧啧,小迂腐。行了,不和你说了,我住在清风客栈,有事你来寻我。咱们永远是绵州兄弟。” “行,你自己注意安全,别为我出头,看到有绵州的考生,也让他们别为我说话。” “晏旭啊……有时候真觉得你不像是个少年郎。你这……算了,我先走了。” “思亮兄慢走不送。” 就这样了了几句,便各奔东西。 晏旭和杜景辰前脚刚进书肆的门,后脚,质疑事件便沸腾开来。 晏旭对此一直淡淡。 杜景辰听到晏旭这么问,也才想起当时晏旭跟于思亮说的话。 但想起了,却并不表示他理解通透了。 “旭哥儿,我知道你这是不想掉进自证陷阱。可你一直呆在屋里不出门,也不是事儿吧?” 这得躲到什么时候去啊? “这才哪到哪啊。” 晏旭淡淡一笑。“如果等我考上举人,再曝出我就是小军师,那我就犯了文不与武往来的忌讳。” 现在只是民间议论,到了那时候,就连一些朝臣们也会将矛头对向他了。 “那我们不考恩科了行吗?再等两年,两年后的秋闱再下场。” 杜景辰只想出了这么一个应对之法。 听得晏旭好笑。 “别人想影响的、就是我的心绪。其实他们要的、哪怕我自证了也不会得到他们的承认。” “只有参加恩科,考出好成绩,才会让质疑声消除。” 打一个人的脸,未必能止住其咆哮的声音。 只有封住其的嘴,才能听不到扰人的聒噪。 “可……” 杜景辰一拳砸向桌面,依旧无法克制住心中的怒火。 “就这么算了吗?他们那般诋毁你母亲的声誉,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凭什么想说就说? 说完就“哦,知道了”,就过了? 肆意地对他人造成过的伤害、就这么轻易地就过去了吗?凭什么啊?! ------------ 第一百七十六章:没有自证的义务 “就凭我现在并非朝廷官员。” 晏旭说着搁下笔,看向窗外。 再淡淡道:“朝律是有诽谤罪,且相当严厉。但那指的是对朝廷、朝臣们的不当言辞,并不包括民对民的。” 就是两个人吵架,互相吵出了对方坟里的老祖宗都没问题。 但要是吵向朝臣或朝廷,那敢说一个字,就会去找老祖宗报到。 隋时,连腹诽这些、都会被满门抄斩。 大景虽然对这条罪名放轻了些,但那只是对惩罚力度的放轻,也依旧不能让民众们、随意议论朝臣或朝廷。 所以,晏旭才要做官。 撇开所有的种种根由不谈,至少做了官,就有了一定的自保能力。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是吗?” 杜景辰看着这样的晏旭,忽然喃喃念叨出、陶渊明的淡泊名句来。 晏旭:“……我可没陶圣之心性,我只是不想庸人自扰而已。” 人人都有合理质疑别人的权利。 但每个人也都没有自证清白的义务。 对于晏旭来说,读好书、考好试,就是他该做好的事情。 而那些诋毁他母亲的人…… 卫队们可没闲着,有将那些人的名讳底细等等打探到位,已被晏旭一一记录在册。 揍那些人一顿是轻的,等着吧。 包括刘三、包括万俊彥。 而就在这样的风起云涌中,因为晏旭本人并未做出任何回应,杨良华也再没跳出来说些什么。 跟风热议的人,头脑逐渐冷静下来。 只有仍然别有用心之人在上蹿下跳。 所以大家也都在期待着恩科的到来。 要么想看晏旭跌下神坛,要么遗憾晏旭辜负了他们的支持。 但不管怎样,议论声多多少少都减弱了下去。 在此期间,戚舒通过赵北晴、辗转送来了关心和问候。 戚舒想让晏旭接受迎娶她的建议,这样就能让晏旭一步登天,让那些诋毁之声彻底消除。 晏旭只回了戚舒一个字:“不。” 他不会改变对赵北晴的心意,也不会见风使舵就投靠向戚舒,更不会利用走捷径的方式、去打骂他走捷径的人的脸。 那样只会让他彻底变成一个跳梁小丑而已。 他只专心读书学习。 为此,他有将自己的笔迹、再次不着痕迹地稳步提升。 提升到前世时八成功力左右。 只保留下喜欢勾角、或勾线的特色。 如何不着痕迹呢? 就是偶尔抄抄书,再放到书肆里、稍便宜些的售卖。 这样,就能让他的笔迹成长有迹可循,也能让这些更快地流出书肆、流进世人的眼中。 偶尔,也有写两本话本子。 就写一群孩子、共同成长,最后却因为避忌文武有别的问题、各奔东西。 欢乐的部分很欢乐,温馨的部分极打动人心,而悲伤的时候直接催人泪下。 当然写得极其隐晦,可懂的都懂。 随着这两本话本子的迅速红火,儿时友情被人津津乐道。 也引起许多的人、为成长后的生离死别、而狠拘一把同情泪。 时间就这样悄然而逝。 晏旭、杜景辰、于思亮三人,赶在恩科开始之前,回到了峡省省城。 再次踏进绵州馆所之时,晏旭就立刻被绵州考生们给围了起来。 “晏旭,你可算来了,我们都等你好久了!” “晏旭,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我们都相信你!” “晏旭,恩科好好考,你要用最重的巴掌、呼在那些龟子们的脸上!” “晏旭,雄起!” “晏旭,雄起!!” “晏旭……” 看着他们一张张带着热情的笑脸,听着他们一句句鼓舞人心的话语,感受到他们浓浓的真诚和信任。 晏旭忽觉鼻梁有些儿发酸。 所以……争什么呢? 相比起汹涌澎湃的质疑海浪,背后只要有这样信任的坚石存在,又有什么是不可以抵挡的呢? 他抬拳拱手,一一向众考生们诚挚感谢。 大家又纷纷认真还礼,再相视一笑。 加油,晏旭! 詹士群站在最后面,冲着晏旭握了握拳头、捏紧举了举。 晏旭认认真真朝他还了一礼。 很保证的一礼。 但詹士群还是不放心,转身就去将晏旭回来了的消息、告诉了沈昌。 当夜,沈昌和齐涞就联诀而来,非要给晏旭加班加点灌输课业学识。 这是三位老臣的拳拳爱护之心,晏旭并未推辞。 但他也没有自己学,而是让绵州考生们一起、接受了这难得的特殊补习。 至于沈昌想收自己为关门弟子的心意,晏旭给婉拒了。 “院长大人,您回护晚生的心意、晚生心领了。但晚生与西南侯世子交好,当真不便再为您门下之子弟。” 晏旭选择了坦然直言。 他知道沈昌都够难的了,再要和军权牵扯上,等于直接把刀柄、递到了老皇帝的手上。 不能这么干。 沈昌肯在这最艰难的时候、站出来为他发声,他要答应了,真就是恩将仇报了。 沈昌长叹一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有再说。 而在晏旭回到峡省省城之前。 皇宫御书房内。 王福庭请旨:请求陛下允许他担任、此次峡省恩科的主考官员。 “陛下,请您相信微臣一定会主持公道,微臣保证尽心竭力,绝对不会再让科举舞弊之事发生。” 这是证明王家的时候、也是证明王勋并没参与、去岁峡省乡试舞弊的最好时机。 王福庭真的会全力保证恩科的公平。 老皇帝也相信王福庭的此番诚意。 不过…… “朕听说,柳兴贤和王延康、有对晏旭做过些什么。为了避嫌,你还是不要去峡省了。” “关于峡省此次恩科的主考官,朕心中已有最好的人选。” 王福庭听懂了。 因着老皇帝那浓云般的疑忌心思,京城各处、不知道安插了有多少耳报。 柳兴贤和王延康、安排人暗杀晏旭的事情,手脚又做得不够干净。 别说王勋和王福庭早就知道了,就连老皇帝也知道了。 那老皇帝应该也已知道:晏旭就是小军师的事情。 只是…… 王福庭心下又不免惴惴:“陛下会不会……也知道晏旭和王家的渊源呢?” 这个念头刚起,王福庭就暗自摇了头。 不可能知道的。 那等极度私秘之事,就连他的父亲王勋、都是在他发现王延康暗杀过晏旭之后、才告诉给他知晓的。 陛下绝无可能知晓。 否则…… 晏旭此时应该坟头都长草了才对。 陛下可不会喜欢皇后的母族、出现这种打皇家人脸面的事情。 应该早就暗暗出言警告过王家了。 既然从来没有提过只字片语,那应该就是不知道。 王福庭遂心下安定。 只是再要想请旨为主考官,却已是不能。 毕竟陛下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这也是在警告他们王家:别随随便便就暗杀人,那晏旭好歹也是个秀才。 且现在晏旭正处于风口浪尖,再要莫名其妙被谁给弄死了,这案子就必须彻查清楚不可。 到时可别说陛下护不住王家。 王福庭越想头脑越清楚,遂也不敢再提,只得行礼退出殿外。 不久后。 恩科来临。 为着因晏旭而起的争议,为了避免科举舞弊之事的再次发生。 此次恩科,陛下亲派了和谁都关系淡淡、谁的阵营都没有站的老实人。 ------------ 第一百七十七章:史上最严监考 乔涟溧,主持峡省的恩科乡试!! 副主考官、以及峡省新上任的知州、通判等高品级官员,个个儿都战战兢兢,谁都不敢再在这次乡试中耍花样。 前车之鉴可摆着呢。 而在各种质疑的议论声中,晏旭坦坦荡荡、自信满满地、大踏步走进了考场。 在唱名、唱保一系列环节进行完,考生们领取考棚号之前。 晏旭站了出来。 当着所有人的面,向主考官乔涟溧提出自己的请求。 “考生晏旭,申请离主考官最近的考棚,请主考官安排至少六名兵丁、两名官员,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对本考生进行监考。” 此话一出,顿时引起哗然大片。 考官们睁大了眼睛,看向晏旭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考生们也齐齐看向这个病歪歪的少年郎,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晏旭你疯了吧?” 有的考生在惊诧之下,都忘了考场规矩,脱口而出。 乔涟溧的眼神扫视了一下全场,并未出声喝斥那些考生。 最后看向晏旭,摇了摇头道:“晏旭,不必如此。身正不怕影子歪,你没有向任何人证明自己的必要。” 京城内关于晏旭的妖风刮起之时,乔涟溧也有些担心、晏旭会不会就此被压塌。 他就去找了他的老父亲,想问问需不需要、对晏旭施以援手。 当时他的老父亲只是欣赏着沙漠图鉴,脸上笑意盛盛。 乔涟溧便什么都没有再问。 此后,见晏旭一直并没有跳出来急于辩解,乔涟溧就只是默默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现在听到晏旭突然站出来如是说,乔涟溧心下很不赞同。 觉得这孩子到底是沉不住气、居然提出如此荒诞不经的要求来。 这可是科举中、从未有过的先例。 “主考官大人,” 晏旭揖手、认真一礼,“央央大景,人才辈出。若每个优秀的人、都轻易受到他人的攻诘和质疑,只怕以后都不敢轻易展示自己的才能。” “会致国朝人才凋敝、人人战战兢兢。那样反倒助长了歪风邪气,便才夭摇篮、小人奸计得逞。” “晚生不才,既然已做了第一根出头的椽子,就希望这股歪风自晚生始、自晚生灭。还请主考官大人批允。” 糟粕,就应该被摒弃。 晏旭就是想以这种方式,反击那些无端的质疑、卑劣的剽窃,更是在反击人心不古。 他要做出表率,彻底杜绝以后再有此类事件发生。 考生们听得目瞪口呆。 却在震惊一瞬后,热烈地鼓起掌来。 “晏旭,好样的!” 不知是谁带头喊出声来,随即便有无数的喊声跟上。 晏旭这样的勇气,已瞬间令他们心折! 就连巡查的将兵们、台上的考官们,也情不自禁在心中、为晏旭暗暗叫好。 直到主考官双手虚空下按,考场中才又安静下来。 乔涟溧看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满脸欣慰。 再目光扫向全场,郑重道:“读书考举,并不是单纯的图做官发财。晏旭用他的勇气、思想和坚毅,在告诉我们所有人。” “身为读书人,我们就是要有足够的自信、勇毅和担当。担的不仅是国朝的现在,更是国朝的将来。” “考生们,努力奋进吧,拿出你们所有的学识,在这儿,将它们全部发挥出来!本官期待你们的好成绩!” 话音落,全场掌声雷动,考生们个个儿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考试正式开始。 如晏旭所请,他的考棚,就在最中间、最前面,正对着主考官所在的高台位置。 并且,他的考棚左、后、右三边,均为空棚。 周围把守着六名兵丁、两名官员,轮换站岗。 甚至他的考棚,除了他小解之时,均棚门大敞。 哪怕有考生路过过道去取水,也能瞟到晏旭的状态。 当然,他们看不到考卷内容。 晏旭完全做到了、被全方位无死角的各种盯视。 就这样成为了、历史上被监考最严的考生。 比殿试的监考力度、还要强上好几倍。 看得其余考生们…… 就这么看着、都感觉自己的小腿直打突突。 即便他们理解了晏旭的做法,但要套用到自己的身上…… 想想写下的每一个字、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动作,就连睡觉,都被好几双眼睛给牢牢地盯着。 这谁受得了啊…… 这简直就是变相的折磨好吗? 换了是他们,还用考? 宁可直接卷包袱回家、也绝对承受不了、如此之重的“爱护之心。” 他们也因此对晏旭愈发心生敬意。 而对于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晏旭从头到尾都很坦然。 他大大方方地考试,只将注意力集中在思维、和试卷之上。 对于周遭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反而还有点儿庆幸:睡觉的时候腿能伸直了。 哪怕是悬空的呢?起码是直了。 就这样,又是九天六夜。 此次为了反击所有质疑之声,晏旭在答卷之时,拿出了七成功力。 一笔小楷,写得更加漂亮整洁、遒劲有力。 一道道试题,答得也更加圆润如珠、无懈可击。 虽然,也因此耗神太过,每场还是站着进来、抬着出去…… 及至彻底考完,又大病一场。 吓坏了詹士群和沈昌,也吓坏了绵州馆所内的考生们。 不过,也因此让晏旭体会到了:全方位无死角的精细照顾。 嗯……尿尿都被人给扶着,还抗议无效…… 直到他身体养好、直到榜单高高挂出。 “第三十五名、于思亮!” “第一名……晏旭!” 晏旭! 晏旭!! 晏旭!!! 这个名字,瞬间响彻全城,飘向全省、震回京城。 科举小三元、大三元,十二岁的晏旭已夺下四元! 并均以史上年龄最小的记录、刷新着历史档记!! 几乎所有的质疑声、彻底闭了嘴。 此前那些信誓旦旦、恨不能把祖宗十八辈都押上、赌晏旭不可能有如此才华的人。 现在都恨不能钻进地缝、找回当初的话生吞下去。 包括曾经站出来质疑过晏旭的、那些朝中文臣大儒们。 他们明知自己因身份贵重、轻易一言就可决定人前途命运、生死坎坷,当初却也是信誓旦旦。 那么,当初有多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现在,就有多没脸见人、没颜拜祖。 他们其实…… 还想挣扎一下下,真的还想挑出晏旭的毛刺儿来着。 他们并不甘心、多年积攒的声名、就这样被毁之一旦。 ------------ 第一百七十八章:解元郎! 可惜,乔涟溧并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在榜单公示之时,晏旭的原卷,就被他安排着、一份份贴到了高高的告示栏上。 让所有的人想看就看、想抄就抄。 如果说:源根论还略有瑕疵、稍显稚嫩,那类似源根论文风、笔调的新试卷、新策论,就让人怎么看、怎么有理。 怎么看、这二者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杨良华也消失出了人们的视野。 此次恩科秋闱,杨良华和朱高峰,都落了榜。 自此,四大才子只剩下西马和东余。 谁也不知道,在背人处,他俩也是狠狠的抹了把虚汗。 差一点儿、差一点儿也折了。 晏旭自己呢,依旧十分淡定和坦然。 看得人牙根儿都痒痒的。 千军万马挤得木桥,挤得有多艰难?挤过的人都知道。 就连朝廷中的大部分官员,想想曾经科举的过程、都仍然心有余悸。 偏偏是晏旭这小子,被质疑谩骂之时稳如老狗。 考前还是稳如老狗。 考后、面对扑天盖地的夸耀和赞贺,依旧稳如老狗。 什么人啊这是?! 还是个人吗这?! 说这是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年郎、谁信啊?! 可事实就是事实,任他们有多少羡慕嫉妒恨,晏旭就是稳如老狗…… 哦不,不是,是稳如泰山。 他没有去在意那些虚名荣耀,他只关心他的朋友。 杜景辰,落榜了。 考前,杜景辰的心神被一分再分。 先是蹴鞠,再是与火武队弟兄们的分别,再到眼睁睁看着、赵云义独自进入高高的宫墙,再到晏旭遇刺、晏旭被质疑…… 太多太多的事情,让他的心神、怎么都集中不到学习中去。 落榜了。 他在为晏旭高兴庆贺过后,将自己关在屋里、不愿意出来。 晏旭任由他这样呆了一日后,就让卫三踹开了房门。 入眼,令晏旭欣慰的是…… 杜景辰并没蒙被捂脸大哭,而是正坐在书桌旁练字。 “要么心神不属、要么把自己逼疯,景辰,你别这么极端行不行?” 晏旭一边说着,一边蹲去地上,将满地被揉成团的废纸、捡进纸篓。 杜景辰不搭理他,且还有新的废纸团被扔了过来。 晏旭好奇之下,打开几团看了看。 原来是家书。 杜景辰不知道该怎么跟家里人解释,就写了扔、扔了写的。 看得晏旭微微笑开。 他坐去杜景辰的对面,提起笔,写了一行字,硬塞到杜景辰眼前。 因为他很怀疑:现在的杜景辰,两耳很不闻窗外事。 杜景辰的思路终于被打断。 他抬眼看了看那行字。 “同路不同行,前后脚之差而已。” 杜景辰趴去了胳膊弯内。 许久之后,他才闷闷出声。 “我会追上你的。” 他能肯定晏旭不会再不要他这个朋友。 但追上晏旭的目标、他永远也不会改变。 其实,他早已对此次会落榜做好了准备。 因此,对于杂事纷繁,他也有点儿故意撂挑子的思想。 现在,他知道他错了。 不过不要紧,还有会试和殿试,万一就被他给追上了呢? 晏旭见他想开,遂就轻拍了拍桌面,提醒道:“我们该去京城了。” 会试,即春闱,不会因为秋闱被加开了恩科、就改变时间。 按照既定的时间来算,还有一年多点儿的时间,晏旭就该参加春闱了。 同年八月,也是杜景辰的秋闱。 “我想回家。” 杜景辰抬起头,表达出了自己的愿望。 给晏旭的感觉:就像一条受伤的小狼崽,只想回家窝起来舔舐伤口。 “行,那你先回去,再帮我带些银子回去。” 晏旭没有反对。 他能理解:杜景辰其实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还挺累的。 这总让晏旭想起:拉磨的驴嘴前、吊着的那根胡萝卜。 且他自己面临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 他也不想杜景辰、这个真正的孩子、受到太多的惊吓。 那会跟他在给对方拔苗助长似的,并不会对杜景辰的成长有多有利。 秋雨绵绵,缠缠悱恻。 晏旭和杜景辰,互道珍重后,各别马头、各奔一方。 …… 而另一边。 乔涟溧因为是主考官,处理乡试后期的事务比较繁杂,故而,回到京城的时间、比晏旭晚了一些。 才回来就去宫里交旨,然后回府歇了一日,就被三五好友约去了酒楼。 他们要为他接风洗尘,顺便庆祝他圆满完成了主考官之责。 乔涟溧也很高兴,在席上,不知不觉就多饮了几杯。 半途出包间去小解,回来时,意外看到曾文海进了另一个包间。 同殿为官,在这种地方遇到,怎么着都得打声招呼。 哪怕没有遇到,店家也会安排人告知一声。 告知官位低的。 比如:“某某大人在哪哪包间小酌。” 就这么一句。 如果彼此看不惯,那该避免撞见、就少往出走动。 如果彼此间不熟悉、又不想巴结,听过也同样记得少出去。 等对方走了,自己等人再离开。 如果对方实在位高权重,那不管怎么样、都得过去打个招呼、敬个酒,最后再帮对方把帐结了。 无论心里对这位讨厌还是喜欢。 乔涟溧看到曾文海,就在走廊里站了会儿。 见那个包间没有别的客人再进去,在算到人家坐稳当了之后,他就过去了。 没有先回自己的包间。 因为曾文海所在的那个包间门外、并没有站人把守。 这就说明:曾文海来此只是吃顿便饭。 并不私密、也不是和人商谈要事。 这种情况下,就不适宜太多人过去搅扰。 同理,乔涟溧也没有拉住店伙计打听,不然会显得他很没有眼力见儿。 他走过去,轻敲了两下门。 待听到里面喊进来,他才将门推开一半。 一是亮出自己,二是看看包间里的情况。 如果发现有什么、不合适自己出现的地方,好及时方便地、就这样行个礼告退。 意思到了就行。 门半开,乔涟溧就见里面、坐着三位大人物。 曾文海、丰博颂和梁学毅。 三人的样子看起来很随意,那就不是在商谈要事。 但似乎也没有他参与进去的地步,乔涟溧便小迈一步、跨过门槛,拱手一一见礼。 “见过曾大学士、丰大学士、梁大人。” 梁学毅起身,还了乔涟溧一礼。 乔涟溧如今是正二品礼部尚书,梁学毅是从三品官职。 曾文海的地位就不用说了。 丰博颂是从二品,虽然看起来比乔涟溧低一级,但人家是大学士。 但凡顶着这三个字的,地位都很超然。 何况昭文馆大学士,位同丞相。 所以这二人没有起身,就坐着朝他回拱了下手。 乔涟溧打完招呼,就准备告辞。 “下官已多饮了几杯,就不打扰您三位大人闲谈雅兴了,这就告辞,您三位慢饮。” 这意思是说:我已经喝多了,不能再陪你们喝了。也怕喝多了说错话。 这时候,如果对方有意留他,就会喊住他。 如果无意,他就可以走了。 ------------ 第一百七十九章:偶遇、随意、庄重 乔涟溧脚抬起,准备向后过门槛。 就见曾文海朝他招了招手,面容温和,态度随意。 “来来来,子实,坐一会儿,闲聊聊。” 乔涟溧、字子实。 他便知道:这三位果然没要事。 那既然被邀,他也不便转身就走,就再次行礼谢过,过去坐在梁学毅对面、曾文海的右手边。 因为丰博颂和梁学毅坐在另一边的。 几人这就闲聊起来。 东拉西扯的似乎挺不着边际。 乔涟溧心里、却越来越纳闷。 这三位,不是他平日里接触不到的人物、就是只不过点头之交的交情。 难得他们能与自己闲坐,这就表示了亲近之意。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文臣不与武将来往,并不表示文与文之间、武与武之间,就能随意来往结交啊。 起码明面儿上不可以。 想要交情稳固、或者是怎么样,一般都是通过夫人外交。 所以这三位又像是随意、又带着点儿故意的、与自己言笑晏晏,到底为的是哪桩? “子实,你为峡省恩科的主考官,亲自批核了那个……叫晏旭的孩子为解元郎,莫非你很中意他的行文作风?” 这时,乔涟溧就听梁学毅、提到了晏旭。 他便老老实实地坦诚回答。 “晏旭的文风,虽然不是在下的偏好,但在下和副主考官们一样、实在挑不出他行文中的错处来。” 因着是闲聊,且几人都没有自称官职,乔涟溧年纪最轻,辈份还小着他们三位,故而也就自称在下了。 “呵呵,子实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性子很实诚啊。” 丰博颂笑眉笑眼地看着乔涟溧,调侃道:“你这话,说得也是滴水不漏啊。” 说着,丰博颂语气一转,状似无意着问道:“听说晏旭并无师承来历?不知道你可有追查他这一方面?” “有有有。” 乔涟溧正被说得有点儿尴尬,听话题偏转,顿时连忙作答。 “晏旭的确未有师承,他所习所学,除了幼时受其母启蒙之外,几乎都是自读自习。这也许就是他的文风、独树一帜的原因吧。” 没有师承,往往也意味着:没有框架束缚。 如果一个人天资聪颖,这样没有束缚的情况下,反而能博采众家之长,可以随性发挥。 乔涟溧这话,就是在夸晏旭了。 “那你为何没有收他为徒的想法?” 梁学毅喝了杯中酒,问了过来。 乔涟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忙陪过一杯后,回道:“在下学问上不及沈昌沈院长。听闻……晏旭连沈院长收徒的意思都给拒了。” “子实很谦虚啊。” 曾文海温和的笑着,温和地夸了乔涟溧一句。 夸得乔涟溧连忙摆手、连道不敢。 就忽听曾文海道:“那孩子的文风,倒是与老夫的有几分相似,老夫挺欣赏。” 乔涟溧的手僵在半空,下巴掉了。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首尾。 原来自己与这三位、并不是偶遇。 原来这三位不顾少来往的避忌、硬拉自己闲聊,为的就是曾文海、想收晏旭为徒! 可曾文海是谁?! 文臣之最、朝儒之最、天子近侍! 只收过两位徒弟。 一位是曾氏亲侄、一位是曾氏族学出来的优异子弟。 且这二位还是在考中状元之后、像仆从般服侍了曾文海三年,曾文海才答应收下的! 从来就没听说过:曾文海有主动想收过谁为徒! 何况晏旭!! 晏旭只是个孩子,还没曾文海的孙子大,还只是个举人! 就算晏旭的文章作得不错,但也不至于就惊动了这位曾大学士吧? 若说是梁学毅有这份心思……乔涟溧还不会如此震惊。 但是是曾文海说出的这话,乔涟溧被震得、差点儿找不到自己的心脏。 也难怪,曾文海要以这种偶遇、随意、暗指的方式说出来。 这要是认真的场合、严肃正经着明说,就显得过于抬举晏旭了。 再万一要是被晏旭给拒绝了? 那曾文海的面子就不用要了。 想到这儿,本来非常为晏旭值得高兴的乔涟溧,犹豫了起来。 他艰难地扶起下巴,有点儿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茬。 “怎么?你还怕晏旭不会答应?” 曾文海见乔涟溧的面色、从震惊转为纠结,便温和地说着,放松地靠进椅背,双手置腹,笑看向乔涟溧。 “不不不,怎么可能呢?您肯收他……您愿意对他另眼相看,都已是他晏家祖坟冒出了青烟……” 乔涟溧结结巴巴地说着,又连忙摆手。 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再斟酌着措词道:“只是……晏旭那孩子的脾气秉性、有点儿奇怪,在下、在下对他的了解也实在是不多……” 乔涟溧可不想搅和进这样的事情里面。 此事若成,外人会将乔府和晏旭、再和曾府、直接挂上钩。 这要换了是别人,估计得高兴死。 可乔涟溧自己清楚:他和自己的父亲,对于那位是有些儿不满的。 而天子近侍,对陛下的忠心毋庸置疑。 这三位又故交甚好。 乔涟溧不太想和他们有牵扯。 而此事若不成…… 那他就会得罪下曾文海。 因为曾文海现在是想让他当说客,且曾文海完全自信满满,这要晏旭任性一下下,曾文海只会认为、是他乔涟溧在其中使坏。 乔涟溧越想越纠结。 此时曾文海的面色,已微微有些不好看。 曾文海本来以为:只要他稍稍透露出、一点儿那么个意思,哪怕不是那么正经的透露,乔涟溧也一定会替晏旭、荣宠倍至般收下来。 可乔涟溧居然是这种态度? 这大大超出了曾文海的意料。 他都想撇开乔涟溧、直接请晏旭上门了。 可不就是因为:谁都没有找到晏旭在哪儿吗? 那孩子,就跟人间失踪了似的。 曾文海也只知道:恐怕能联系上晏旭的、只有乔涟溧。 所以,他们三人才安排了这么一场偶遇。 让梁学毅和丰博颂在场,也是想让这么个随意、带上点儿庄重。 “你是在担心晏旭家贫、拿不出束脩?” 曾文海问出声。 ------------ 第一百八十章:贵人看重 曾文海思来想去,就想出了这一种可能。 文人拜师时,要提前准备好束脩六礼。 是:芹菜、莲子、红豆、枣子、桂圆、干瘦肉条。 芹菜的寓意是:勤奋好学、业精于勤。 莲子的寓意:苦心教育。 红豆的寓意、则是一种期待和向往:代表鸿运高照。 红枣:早早高中。 桂圆:功德圆满。 干瘦肉条:就是表达弟子的心意、与诚意。 另外就是束脩银两了。 曾文海听说过晏旭出身贫寒,且家中只有一个寡母照顾,就猜测:晏旭应该是囊中羞涩。 待他话音落毕,果见乔涟溧的面色有些讪讪。 曾文海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温和地笑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说道:“子实着实低看了老夫啊。虽说道不可轻传,但老夫也并非迂腐死板之人。” “老夫既知晏旭家艰难,又岂会在银钱方面为难与他?你且与他说,只需备下六礼即可。” “束脩嘛……免了。他若努力学习,老夫还可为他出份月例。” 乔涟溧:“……” 曾文海的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实在推拒不了了。 只得硬着头皮接下。 “那在下先替晏旭那孩子、谢过曾大学士恩泽之意。” 乔涟溧拱手行礼,说着,还是念头一转,决定把话说得再清楚一些。 “只是晏旭那孩子,在下也不知何时才能找得着。也不知他考完恩科后、是来了京城,还是已回去了开县。这个就……” “若是在此过程中,他已拜下了恩师,还请曾大学士您能原宥一二,莫要动气。” 再没恩师的书子,在中举之后、都会赶紧去张罗运作着拜个老师。 毕竟这直接会关系到会试的结果。 目前,晏旭下落不明,也许就是去寻找恩师去了。 虽然恩师并没规定只有一位,但曾文海也一定不屑与人争抢。 所以乔涟溧得把丑话说在前头。 话说他家老父亲、都动过收下晏旭的心思呢。 乔涟溧心下都有些、替晏旭感慨。 一会儿如过街老鼠,一会儿又被争抢若宝。 成老鼠的时候,危险有多少自不必提了。 现在成了宝,同样也意味着许多的危险。 这孩子啊,每一步都似乎有点儿太艰难了。 而曾文海听到乔涟溧这么说,笑容深了些。 他不在乎晏旭有没有拜了师。 虽然…… 曾文海其实,并没多想再收个徒弟。 可谁让他说下过这样的话呢? 他的话,和陛下一样:轻易不出口,出口必要如板上钉钉一般的。 且他对于晏旭中举的文章、也的确比看到源根论时、更多了几分欣赏。 所以他也不介意、再收这么一位关门弟子。 正好晏旭出身贫寒、又背景干净。 曾文海相信:自己的意思只要让晏旭知道,那晏旭自己就会先退师,再受宠若惊地拜上门来。 至于会不会得罪那位先拜下了的老师? 呵呵,曾文海就不信:这世上还会有谁敢跟自己抢。 只怕是:那人一听说他曾文海有这意思、都会快快地先把晏旭给退了去。 “在下当真已不胜酒力,这便告辞、告辞。” 乔涟溧给自己杯中斟满酒,端着站起身,就准备敬完这三位好走人。 又被梁学毅给阻住。 “子实啊,几时将你父亲的宝贝图鉴,借来与我等一观啊?” 乔涟溧怔在当场。 他清楚梁学毅这话,至少有三层意思。 晏旭为你父亲画沙漠图鉴的事情、我们知道。 我们也想看一看的真意是:我们对海棠叶的缺失、有着相同的遗憾。 你不用害怕与我们有来往,我们对晏旭那孩子没有恶意。 乔涟溧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将酒杯举高,诚心实意谢过三位,一口饮尽,告辞离开。 回去自己那边的包间后,就趴在桌上,显出醉态来。 好友们见状,就将他给送了回去。 等到再无外人,乔涟溧爬起来去找了老父亲,很高兴地将那三位的意思、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一遍。 最后再道:“父亲,这下您就不必再为晏旭担忧了。有曾大学士护着,即便是王家,见了晏旭也得绕着道儿走。” 乔涟溧可还记得:太子请王勋致仕一事、就是在晏旭跟自己父亲密谈之后。 且火武队与踏舞队的恩恩怨怨,满京城谁人不知、哪个不懂? 王家估计恨都恨死晏旭了。 他乔家护不住,他老父亲为此一直有隐忧,还有点儿愧疚。 这下好了,他若能玉成此事,就一定皆大欢喜。 “没想到曾大学士居然独具慧眼、愿意收晏旭为徒,晏旭有福了。” 乔涟溧说着,就拿起茶壶自己倒水喝了起来。 酒喝多了,渴得慌。 而正准备入睡的乔苁,听完大儿子说的这些后,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他在屋里缓慢踱着步。 听到儿子咕咚咚灌水声,再看看儿子那张有些兴奋的脸。 摇了摇头,皱着眉道:“子实,只怕你把事情给想简单了。” 乔涟溧一听,连忙放下茶盏,看向父亲。 “怎么呢?是您也认为晏旭不会答应吗?那没事,就算晏旭年纪小、不懂得这对他来说有多大好处,儿子慢慢分析给他听就是。” 此前,乔涟溧也有着同样的担忧,还担心万一晏旭拒绝,曾文海会跟乔家过不去。 现在没什么可担心了,曾文海已表明他们和乔家、是同一立场。 那不管怎么着、顶多气一气,等他再解释清楚也就是了。 这也是乔涟溧在想通后、替晏旭兴奋起来的原因。 讲真,他还挺感谢晏旭有如此的才华,搭上了曾文海的线,他们乔家,也能更进一步。 这时,他就听到父亲说:“子实,只怕曾文海想收晏旭为徒的心,并没有多真啊。” 听得乔涟溧就是一愣。 他摇头表示不信。 ”父亲,以曾大学士的身份和地位,他断断不会当着梁祭酒、与丰大学士的面,跟儿子这一部尚书、开这样的玩笑。“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四个人的身份都在这儿摆着的呢。 这也是乔涟溧看出:曾文海有庄重之意的主要原因。 ------------ 第一百八十一章:不如一个孩子 而京城那边,又再起风云。 被软禁在宫中的赵云义,在听说晏旭被人质疑的时候,生气得哇哇乱吼。 还把所有能砸的东西、全给砸烂了。 甚至把宫殿的院墙,都给砸出了几个大洞。 只是他也不出去,就叉着腰在院里骂。 也不指名道姓,就骂那些个不开眼的、白拿俸禄的、贼心鼠眼的、无容人雅量的斯文读书人。 宫殿安静又空旷,有点儿大的动静、就能被放大、并传出很远。 软禁赵云义和赵嘉信一家的宫殿、虽然偏僻,但也架不住这样放大声音的功能,更架不住赵云义骂人时、特意用上的狮子吼功。 别说朝臣们日日上衙的时候能听到了,就连早朝时,声音都时断时续地、隐隐传了过来。 听得文臣们暗自皱眉。 听得武将们,扬眉吐气。 每次听到,武将们就冲文臣们挑眉撩眼的。 偏偏文臣们还奈何他们不得。 谁让文臣们既不敢说、他们知道西南侯世子被软禁在宫中,也不敢说、把人给放出来打一顿这样的话。 其实老皇帝,听得也是心下烦躁,却也只能假装、当做什么都没有听见。 赵云义砸了东西,他还得叮嘱内务府天天给送去新的、或修缮。 直感觉……被软禁的似乎不是赵云义、而是他这个帝王一样。 谁让他也清楚:自己这事儿做得有多不厚道呢。 而在晏旭拿下乡试解元郎之后,赵云义还在骂。 不过不再是破口大骂,而是笑骂、阴阳怪气地骂、连讽刺带挖苦地骂。 骂得那些个文臣实在抬不起头来。 火了。 这日早朝上,终于弹劾了赵云义。 文丞柳如晦,持笏站出。 “启禀陛下:据老臣所知,晏旭,就是火武队的小军师。显见得,其与武将之人交往过近。” “晏旭已成举人,已有入朝为官的资格,这实在是有失妥当,老臣建议剥夺晏旭的功名,以防他日多生变故。” 柳如晦在利用陛下多疑的心思。 也是在趁机提醒陛下:蹴鞠赛时,皇家队就是因为小军师的挑唆、才被火武队给踢趴下了。 “微臣附议!” “微臣附议!” “……” 见柳如晦打了前哨,立刻便有十几位文臣、也持笏站出,纷纷出言支持柳如晦的说法。 武将们想出声反对。 嘴巴张张合合,却说不出个反对的理由来。 三皇子建王,也没有说话。 他和赵云义是偷摸往来。 这个时候如果站出去、帮晏旭分辨,那就等于将这秘密的关系、宣之于众。 而被王家操控惯了、向来没什么主见的太子,站了出来。 此前,因着他与王勋的闹翻,在最初脱离开王家的掌控之后,只觉如鱼得水,连呼吸都畅快了几分。 可随着这种情况的时间持续,太子才慢慢醒悟…… 离开了王家,他,什么也不是! 他后悔了,就想跟王勋道歉。 却又因自己是太子的身份、抹不开面子。 想要做点儿什么,表示出自己的悔意,也一直没能遇到个较好的时机。 这下,听到柳如晦弹劾晏旭,太子再傻也知道:柳家和王家是一条阵线上的。 那么,支持柳如晦,便等于支持王家。 太子也有听说:王延康和柳兴贤讨厌晏旭的事情。 “父皇,晏旭文才惊绝,目前他才只有十二岁,若再往后,只怕更会一路高升。儿臣附议柳相的建议。” 太子站出去就道。 老皇帝的浮泡眼皮、微微掀了掀。 心下叹息道:“这还真是被王家培养成了一条忠犬啊。” 所以说…… 后宫中嫔妃母族的势力、就不能太大了呢。 本来那些女子、就算嫁进了皇宫,心心念念着也是母族势力。 一是为着她们自己,二也是为着她们诞下的皇子。 由她们潜移墨化教导着,皇子就不再是他这个帝王的儿子,而是她们背后母族势力的棋子。 老皇帝动了动手脚,缓缓出声:“你站一边儿去吧。” 别什么都附议行不行?! 动点儿脑子行不行?! 你是一国之太子,是国朝未来的担当大梁者,岂能人云亦云、卖力讨好王家?! 且这些话是你能乱说的吗?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晏旭在乡试前说的那番大义陈辞的话、已经传进了京城,传遍了大街小巷。 那是何等的宽广胸怀、大义凛然? 而你身为太子,却在人家初初考上举人之时,就因为质疑人家以前的言行、而赞同剥夺了人家的功名? 气度呢? 胸怀呢? 都喂狗了吗?! 还是夸赞着晏旭在说,岂非更是在指责朝廷没有容人之度? 这是在放什么狗臭屁啊。 老皇帝这一瞬间都觉得:自己以前给太子请的太傅、其实都是去教导太子荒唐文学去了。 “父皇!” 太子喊了一声。 他没有听出陛下语气背后的潜藏之意,他只觉得陛下现在表情尚好、语气尚温。 这就明显在表示:陛下也有赞同这个提议的想法。 因此,太子的态度就更加坚持。 非但没有站去一边,反而上前一步,抱拳就道:“若说晏旭进入朝廷成文官后、能与其他的武将割裂关系。” “但父皇您也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了,西南侯世子和晏旭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要割裂也只会是明面上儿的割裂。” “父皇,未雨绸缪,不得不防啊!” 太子说完,就动了动身子,趁机朝侧后两边、各瞟去一眼。 他也想获得一片附议之声。 可惜,什么都没有听到。 根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支持他。 太子就忽然觉得空气有些安静,整座金銮宝殿内,似乎都变得诡异起来。 令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猜测: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可不等他想明白、自己到底哪儿说错了,就听到陛下一声厉喝。 “滚出去!” 这是连训诫他都懒得了。 太子很懵,却不敢反抗,只得转身,求救似的看向王福庭。 希望对方能给自己点儿提示、或者能保住自己的颜面、别丢得这么厉害。 王福庭的两眼却只盯着地面。 太子黯然地退出了大殿,背影都显得无比惶惑和无助。 他可是堂堂一国之太子啊,当着文武百官们的面、被喝斥滚出去…… 此刻连他的脚趾头、都在告诉他:“你与帝位无缘了。” 王福庭也感觉到了。 但他也没有站出去支持柳如晦。 有很多时候,陛下会跟人唱反调。 支持的人越多,陛下就越会怀疑那些人、越不会同意。 王福庭只在想:怎么打击一下建王的声誉。 拯救己方最好的法子,就是拉对手一块儿下水。 最近建王的势头,可是越来越盛了啊。 而老皇帝,在瞥见王福庭低垂的脑袋后,就转移了视线,看向了建王。 “鸿建,你来说说。” 这个老三和赵云义私下有来往的事,老皇帝也听说了一二。 并未阻止。 甚至把赵云义关起来,让赵云义在很多事情上、不得不求助老三,也是老皇帝故意为之。 现在,柳如晦弹劾到了赵云义的头上,老皇帝不愿意让自家三小子、再缩在后头。 这会显得三小子很没有义气。 投靠、投靠,指的就是有事的时候、靠山能帮忙。 在这方面,老皇帝还是觉得自己的三儿子、缺少了一些该有的担当。 就像科举舞弊之事闹出、书子们静待朝廷反应的那时候。、 身为书子们追崇的赵鸿建,却只想明哲保身、还想从中渔利,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头。 就是在自毁根基、丝毫没有勇于担当的气魄。 老皇帝一直想挽救、三儿子在这一部分的声誉,却苦于没有机会。 现在有了,他就把这机会踢给了三儿子。 支持太子一方的臣子、眼神就暗了暗。 支持建王一方的人,眼神就亮了亮。 他们知道:这是对建王提升影响力、最好的机会。 一边太子被撵了出去,一边建王如果再好好表现一把的话,相信支持建王的人会越来越多。 “建王,要抓住机会啊,要反对柳如晦啊。”这些人在心里默念。 赵鸿建却不知道自己的父皇、对自己提问是这个意思。 听问,他有些不情不愿地站了出去。 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权衡着各方面的利弊。 再偷觑着父皇、和一些臣子们的脸色。 看得支持派们,心神就绷得更紧了。 ------------ 第一百八十二章:靠山是什么? 而赵鸿建没有看到明显的什么提示,就在心里暗自盘算。 如果支持柳如晦的提议,只有可能得罪赵云义的一个儿时玩伴。 别看赵云义为这个玩伴、闹得如此欢实。 其实都是在权贵的人、又有谁会真的看重个伴读的份量? 赵云义不至于就为了个玩伴、和自己这个建王爷翻脸。 那如果反对柳如晦的提议,得罪的人就多了。 除开四大世家、还有一些文臣大儒,还有许许多多的书子…… 赵鸿建可是知道:在此前质疑晏旭的声音中,自己手下的那些幕僚,喊得也很凶。 “启禀父皇,儿臣认为,柳丞相的意见、是为未来的全局考虑,很是中肯。” 权衡再三后,赵鸿建表示了支持柳如晦。 支持太子、或二、四皇子的人,乐得嘴角压都压不住。 支持建王的人,简直要疯。 心里齐道:“建王爷你是吃错药了吗?没看到太子是因为什么被轰出去的吗?你、你怎么……” 这一刻,他们忽然忆起……曾与对家争执之时、对家搏击建王的话好有道理。 “那就不是一个多有担当的人,担心你们的后路吧各位。” 是,赵鸿建博学多才、虚怀若谷、风度翩翩,又智慧超群。 种种表现,都比太子更符合他们对于继位者的想象。 可是…… 所有的优点,都比不过一个没有担当的缺点。 帝王,担起的可是整个国朝的重担。 这一刻,他们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有的甚至都已经开始盘算:要不要换阵营?换去哪家更好呢? 高高在上的老皇帝,注意到了部分臣子眼神、和表情的变化。 他摆在龙案下的两条腿,就往龙椅下的方向、缩了缩。 上身微微前倾,再提醒赵鸿建道:“你幼时伴读中,也有现在已成为武将之人。” 文武百官家的孩子,天然就是质子。 皇子们的身边,从小就会有几位伴读、陪同着一起长大。 这里面自然是文臣和武将家的孩子、各占一半。 老皇帝这话,也是在提醒柳如晦、和所有支持柳如晦的人。 这倒不是老皇帝看好晏旭。 也不是他没有未雨绸缪。 而是他觉得:和一个孩子计较人家曾经的交往关系、这真的太丢人了。 就算晏旭现在还没和赵云义割裂,那又如何? 赵云义没有兵权在手、人还被关着。 晏旭也只是个举人。 咋的,这就引起朝廷上下大恐慌了? 胸怀、胸怀,帝王要有足够宽广的胸怀。 赵鸿建被提醒到,这个时候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胸怀小了。 可他深知自己已没法反悔。 朝廷上,最忌讳的就是墙头草,他得保住自己的形象。 “父皇,儿臣的一举一动、都有向您禀报。且儿臣在出宫建府后,就已与当初的武将玩伴们割裂,这您是知道的。” 赵鸿建硬着头皮为自己辩解。 这也是他给自己找了个缓坡。 可以等晏旭考中进士之后,再割裂嘛。 老皇帝靠进椅背,两指支额,双腿前出,闭上了眼睛。 徐徐出声道:“都把晏旭在考前那段话、多背诵几遍吧。” 柳如晦的提议,就这样被当成个屁放了。 被熏到的,只有太子和建王。 赵鸿建意识到这一点,立刻便又转移了话题,极力拯救自己的失误。 “父皇,儿臣代云义侄儿请求:请父皇允许宁静郡主、择婚自主。” 老皇帝支着额角的两指、就是一滑。 脑袋差点儿都磕到扶手上去。 他睁眼坐起,有点儿不敢置信地、看向这个自家的三儿子。 恨不能掏掏耳朵、怀疑是不是自己耳鸣听错了声音。 内心咆哮:“这个老三到底懂不懂自己这么做的用意?!” 除了拿赵北晴的婚事、对有些人做出试探外。 老皇帝还想将赵北晴嫁给禁军统领的儿子。 那即便是他突然驾崩,禁军统领也能保证他这个三儿子、顺利登基。 但可笑啊,好可笑。 他最看好的这个三儿子啊,目光太短浅了。 “退朝!” 老皇帝连一个字、都不想再跟赵鸿建说下去了,直接就起身,走去了侧殿。 赵鸿建一头雾水地回去了建王府。 后来,有幕僚跟他分析:“陛下应该留着宁静郡主的婚事、想要为您拉得某种助力。” 赵鸿建这才反应过来。 可惜,追悔莫及。 倒是为此冷落了赵云义几日,埋怨对方把自己推下火坑。 而太子出了金銮宝殿后,实在是忐忑不安,就去找了母后。 “母后,儿臣想由您出面、代儿子和外祖父说和一二。” 这种事,自然是他的母后出面最好。 既保全了他这个太子的颜面,也免得了双方尴尬。 皇后娘娘的指甲、正在被宫女细致地涂抹丹蔻。 听到太子的话,笑得极是风轻云淡。 “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那好歹也是你的外祖父。你要随时记得:你是太子。” 言下之意:我们和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为了共同的利益,王家也不会置我们母子于不顾。 你就和你外祖父抻着,你是太子,要自重身份。 等你外祖父想明白,自然仍旧会不遗余力支持与你。 你可别动不动就服软,只会让人更加容易拿捏你。 “儿子明白了,多谢母后。” 太子吃了定心丸,谢过母后,再又坐了会儿。 母子俩叙了几句家常后,才再离开。 “皇后娘娘,您让太子殿下就这么抻着,会不会……不太好啊?” 心腹大宫女,看着太子仍有些萎靡不振的背影,有点儿担忧着小声问道。 皇后欣赏着自己漂亮的指甲,感觉十根手指都在阳光下、莹莹发光。 听问依旧笑得风轻云淡。 “本宫可不想太子日后做个傀儡。” 有时候,就连皇后自己都觉得:王家的手伸得太长、对太子的把控有些儿过于着紧。 权力啊,谁不渴望啊。 却偏偏王家把她这个皇后、给撇到了一旁。 皇后愿意让太子给王家已成傀儡的错觉,却不愿意自己日后也变成、一个傀儡太后。 她为母族牺牲和筹谋,要的是助力、不是主子。 她也有足够的自信:是王家求到她们母子,而不是反过来。 所以,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倒是另一事…… “你安排人、跟王家那边说一声,本宫想缓和西南侯世子与太子的关系。” 大宫女连忙应了一声,就安静退下,自去安排。 ------------ 第一百八十三章:该死的死了 王家对于晏旭的种种想法、或者是做法,自此暂时安静下来。 而小军师就是晏旭的消息,也传遍了大街小巷,彻底将质疑晏旭的声音、给压消得无了形。 不聪明的人,能当小军师吗?! 同时,因着质疑晏旭之时、将晏旭的老底扒了个精光,就把万俊彥也给扒了出来。 此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支持或怀疑晏旭的身上,并没有人多在意万俊彥这个人。 现在,晏旭的优异声名得到了肯定,那么,背叛了晏旭的万俊彥,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哎哎哎,你们说的这个万俊彥我知道,在晏旭为了科举舞弊案奔走的时候、万俊彥不但没帮他,还在背后捅了他一刀。说是偷走了他什么最宝贵的东西!” “什么什么?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那偷走的是啥?会不会就是源根论?!” “嗨呀,可算让你说到点子上了!我也怀疑就是源根论。我可是听说:那日在酒楼喊出晏旭之名的,就是万俊彥!” “哈?你说真的?那这万俊彥到底是有多歹毒的心肠啊?要知道,要不是晏旭,他可能连秀才都考不上!” 传言,总是越传越夸张、越传越离谱。 但关于万俊彥和晏旭之间的事情,万变不离其中的就是…… 万俊彥忘恩负义、背信弃义、刀插兄弟、暗箭伤人。 而恩科之时,万俊彥也有上榜,第四十八名。 这个时候,就被揪出这点来猛批:说他都是得到晏旭的指导、才有了这样的好成绩。 万俊彥通过郭家提拔、走捷径提前为了官的事情,自然也大白于天下。 顿时引起不少落榜书子的不忿。 于是,纷纷以各种方式、对万俊彥进行了口诛笔伐。 包括对郭家的冷嘲热讽,甚至上升到了对吏部用人的怀疑。 当然,后者是极其隐性地暗讽。 文人骂人,字字戳心肺、又字字不沾血。 郭家眼见引火烧身,立刻就动用关系,将万俊彥与自家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并就此给万俊彥扣上了个:品德欠缺、不堪为官的名头,革除了其举人功名、赶出了官场。 万俊彥机关算尽,最终空欢喜一场,且连累得整个万家,都成了过街的老鼠。 万俊彥悔不当初。 他再也没有任何追上晏旭的可能了。 背着品德欠缺的名头,他连再次参加科举的可能都没有了。 等待他的,只有混吃等死一条路。 他想找晏旭道歉。 可不仅找不到晏旭的人,还到底放不下内心的骄傲,只得郁郁返回了开县。 才发现…… 回到开县后更惨,迎接他的是直言不讳的谩骂、和无尽的羞辱。 都说也让他尝一尝、晏旭那时候所承受到的一切。 万俊彥承受不起。 他的骄傲,更承受不起被彻底打入尘埃。 他选择跳崖自了尽。 不过,不是只有他自己。 他将刘三也一块儿带走了,做为对晏旭最后的歉意。 其实刘三也活不下去了。 当晏旭倒霉的时候,刘三有多嚣张和得意,那么,晏旭翻过身来,刘三就有多倒霉和悲惨。 比过街的老鼠还要惨。 万俊彥还有万家,可刘三的家都被人给拆了。 媳妇儿也跟人跑了,孩子们都朝他脸上吐唾沫,父母因为养子不教,也受到了应有的教训。 刘三一贫如洗、人见人打。 所以被万俊彥抓走跳崖的时候,他甚至还有点儿感激万俊彥。 而晏旭在听到这一消息之后,并没有多余的情绪起伏。 他当初没有因为万俊彥的背叛、而后悔了对其的帮助,或愤恨什么的。 那现在,也不会去同情、或怜悯万俊彥这样的下场。 选择了,就会付出相应的代价,实乃天经地义。 晏旭只安静地读书、学习、画画。 也没有对外界出现的追捧、影响到一丝半点儿。 只有在收到弟兄们的信函或礼物之后、才会绽放开笑容。 听说他被质疑了,弟兄们奋勇杀敌; 听说他得了解元郎,弟兄们奋勇杀敌; 听说他得到了肯定,弟兄们更是奋勇杀敌。 还将战利品、都给他寄了过来。 看得晏旭每每都鼻梁发酸、眼眶泛红。 因为这些才是、对他最大的支持和鼓励。 弟兄们,懂他啊! 而他能回馈给弟兄们的,除了更加刻苦努力读书外,就是回寄了一张张银票。 以及,一车车粮草。 他写的那两本话本子,虽然没人知道是他写的,但随着他的老底被扒出,看到了他与杜景辰、和赵云义儿时友情的人们,就更喜欢那两本书了。 以致到处都卖断了货。 还有醉香酒庄的酒,也受他的影响,完全供不应求。 晏旭也就赚了不少。 还有他现在解元郎的身份,每一个字、每一幅画,都变得值钱起来。 在不影响他读书的情况下,他偶尔也画些别的卖一卖。 谁让他缺钱呢不是。 赵鸿建,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晏旭拒绝了。 他知道赵鸿建这是想弥补,但他凭什么要给对方这样的机会? 他的目的:可不是让云义和对方、结成铁盟关系的。 所以云义这边的人,和对方保持距离比较好。 而令晏旭感觉到意外的是:翰林院大学士曾文海,通过乔涟溧,向他表达了:愿意收他为关门弟子的意思。 因着晏旭回京城后、仍旧住在书肆。 除了他自己去找别人,外人也找不着他。 这是他去乔府送图鉴画的时候,听到乔涟溧如是提起了此事。 晏旭略感疑惑。 “晚生与曾大学士素未谋面、从无交集,因何他突然对晚生有如此厚爱?” 这天上突然掉下大馅饼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 乔涟溧依旧一张老实脸,老老实实说道:“我也有这样问过曾大人,他给出的理由是、比较欣赏你的文风,与他的有几成相似。” 乔涟溧对晏旭并不摆官架子,总让晏旭称呼自己为乔叔。 只是晏旭个小迂腐、不肯越雷池半步。 乔涟溧就由了他去,只是不会对着他、在私下里自称本官之类。 就我来我去、以表亲近。 晏旭听到乔涟溧这么说,就摇了头。 苦笑着道:“乔大人,请恕晚生不识抬举。晚生还要面对会试与殿试,实在不想再引人质疑了。” 晏旭已决定拿下会元和状元,凭他自己真实的实力拿到。 如果考上状元后、曾文海还有此意,那时他才会考虑。 “曾大学士并不怕这些。” 乔涟溧是真觉得:晏旭有点儿过于迂腐了。 “他既然敢有这种想法,就一定有了应对、和事后被质疑的准备。你好好想想清楚:他对你而言,只有利、没有弊。” 多大的一座靠山呢不是? 就算他父亲说:曾文海恐怕未必真心,但,那又如何? 只要师徒名份成,那徒弟就算把天捅了个窟窿,师傅也得帮忙给兜着。 乔涟溧更希望晏旭能打蛇随棍上,先把这三个头叩了再说。 ------------ 第一百八十四章:拒绝 晏旭依旧摇头。 “乔大人,蚂蚁突然攀上了大象,这对蚂蚁来说,未必是好事。晚生只愿踏踏实实科举入仕,请您成全晚生这片心意。” 乔涟溧没法再说。 他懂晏旭的意思。 蚂蚁在小石头上摔一跤,摇摇脑袋还能爬起来再跑。 而非和大象捆绑在一起的话,哪怕大象打个喷嚏,蚂蚁都容易被吹成飞灰。 虽说站得更高、能看得更远,但从此活动的地盘只在大象的背上。 这就跟晏旭虽然为他父亲作画、却从来没有要求一样。 不管是给银还是给物,晏旭都没有收过。 晏旭不想受到心灵上的束缚。 或者说:迂腐得不想去走捷径。 “等你入仕后,你还会如此吗?” 乔涟溧想到这个,便好奇地问道。 晏旭微微笑起来,手指轻轻抚过桌上的图画。 这是他刚送来的十张。 “乔大人,请您帮晚生转禀曾大学士一声:就说晚生因幼时有誓,言明不得状元不拜师,不得已要辜负他老人家的好意了。” 晏旭说着收回手指,起身拱手、行礼告辞。 而在他走后,乔涟溧看着那些画,想着晏旭最后的那个动作,想了很久…… 也只想出来一点:是不是晏旭也察觉到了、曾文海收徒的不真诚? 而晏旭画下的每一笔、都带着无比的虔诚与敬畏。 “这样的心态进入官场、可不行啊。” 乔涟溧心下、为晏旭深深担忧。 而晏旭在出来后,被卫三给追问了。 “公子,您真的不愿意一步登天?” 卫三表示不能理解。 他自认他了解的晏公子:其实并没有那么迂腐死板。 晏旭听问,望向被寒风吹落的片片枯叶,淡淡地出声回答道:“那是最忠心的位置。” 如今晏旭和卫三他们关系比较亲近,毕竟是贴身保护他的人。 有些事,可以和官场中人打哑谜,但不用瞒着卫三他们。 卫三听明白了。 师傅和徒弟是天然的同一阵营,师傅忠于陛下,徒弟自然也得对陛下忠心耿耿。 但要晏公子忠于那位? 就跟要他们家大公子忠于那位一样。 扯淡! “公子,明日就是十五了。” 卫三转移了话题。 他记得晏公子在记事册上、有写过这个月十五、去长云观上香。 当时卫三就在想:这个进香的目的、一定是假的。 因为他们西南侯府上上下下,还真就没一个信佛崇道的。 现在他只在猜想:晏公子突然要上山进香、会不会又是为了收拾谁? 那这事儿就太大了,卫三不敢问。 而晏旭听到卫三的提醒,只轻轻点了点头,就加快了脚步。 回去书肆。 一进二楼书房,就看到了赵北晴。 “天寒地冻的,你就别跑这么勤了。”晏旭说道。 赵北晴正在帮他整理着书册那些。 因为晏旭的书房,只有个别人能进。 平日里,要么晏旭自己收拾,或者,是赵北晴来了帮忙给收拾。 “回来了?你先烤烤火炉暖暖手。” 赵北晴见他回来,笑出一对梨涡交代着,转身就去沏茶。 看着这样的赵北晴,晏旭心下都感慨。 这姑娘,当真是一点儿千金小姐的架子都没有。 能为他做的事情,几乎都是亲自上手在做,从不撒娇抱怨、或喊苦叫累。 晏旭只觉自己对这姑娘、越亏欠越多。 “你这些日子天天过来,怎么?你想用败坏自己声誉的法子、来抗议那位的赐婚意思吗?” 晏旭坐在炭炉边,伸手烤着火,一边微笑着问向赵北晴。 赵北晴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侧了侧头,嘴巴张了一下又闭上。 再将头侧回来,低下,继续往茶盏里添水,没有说话。 晏旭却看出她脸上的哀伤,继而被一抹坚毅所替代。 “北晴,这件事交给我,万事还有我在呢。” 晏旭说着,感觉手暖和了,便起身走到赵北晴身边,接过了她手里的茶壶。 他是真的怕她一个走神、再把自己给烫到,没见茶盏里的水,都快溢出来了。 赵北晴怔怔松开手,又怔怔偏头看向晏旭,眼泪再也止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 “是,有你。” 泪眼模糊中,看着面前的少年郎,赵北晴喃喃着,却感觉心底特别踏实。 就是这么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男子,给了她最想要的坚实感。 她其实一直并不想让自己成为晏旭的负累,不想让自己成为晏旭的麻烦,可最终还是避无可避地成为了。 “别胡思乱想了,风雨同舟,不是我一个人扛,你也不要总自己扛。” 晏旭说着,迎接住赵北晴的目光,抬起手,想为她擦去眼泪。 抬到一半又顿住,蜷了蜷手指,缩回来放去背后。 再微笑着道:“明日跟我一起去长云观吧。” “嗯。” 赵北晴什么也没问,只一按眼角,就点头答应下来。 给晏旭的感觉:似乎只要是自己说,那无论刀山火海,北晴都会义无返顾地跳下去。 真是个傻姑娘啊。 晏旭端起茶盏,招呼着赵北晴一起、去炭炉边烤火。 顺便再烤上几个地瓜,香喷喷一起吃。 这晚,赵北晴就住在书肆、她自己的房间内。 睡得也格外踏实香甜。 至次日一大早,便张罗着进道观上香事宜。 女子出行,总是事情要多着一些,晏旭吃过早饭后,便捧着书在门槛上坐着,安静地看。 因着前几代帝王都崇尚道教,这任的帝王也不例外。 有的道士还住进了宫里,闲来无事便为帝王讲道炼丹。 人人求长生,富贵之人更甚。 而普通百姓们,则是上面信什么、他们信什么。 也因此,京城郊外最大的长云观,经年香火不绝、热闹鼎盛。 十一月了,气候寒冷,却挡不住人们入观进香的热情。 晏旭骑着马,陪伴在赵北晴的马车旁边,缓缓地出城,缓慢地挤进人流之中,朝着长云观而去。 但到了长云观所在的山脚之下,远远的就被阻住。 晏旭下马,挤上前打听了下,才知道今日长云观半封观。 半封观的意思就是:有贵人要来,得等贵人上完香之后,观内部分区域、才会对其他香客开放。 只有皇家的人来,会全封观或者半封观。 ------------ 第一百八十五章:有我呢 今日是意外情况,说明那位贵人没有提前跟观里打招呼,导致山路被拥堵。 前方的小道士们,正一边忙不迭给香客们施礼道歉,一边请香客们安置车马、或在茶寮中小坐稍待。 山脚下,有很宽敞的空地,用以停放香客们的马匹、马车等等。 还有一座座茶寮,方便香客们等待。 人们小小声抱怨着、嘟囔着,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或下车走走,赏赏寒风中冬季的枯景,要么就在马车上不下来,只停在空场之处。 猜测着究竟是哪位贵人、做事这么任性不着调。 晏旭也在赵北晴的马车、被撤进空场之后再过去,钻进了车厢内。 外面太冷,他有些咳嗽不止。 “这是哪位王子公孙兴之所至了吧。” 赵北晴听到晏旭咳嗽,赶紧将手炉塞过去,一边说着,一边将车厢内小炉的炭火、拨亮了些。 有的人,就是恶趣味多多。 倚仗着权势和身份,就喜欢这样给别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在见到人群这样乱哄哄的时候,还颇觉有趣好玩。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体会到更多的优越感。 “听说是安乐小公主要来。” 晏旭捂着手炉,慢慢饮着茶水,止住咳意,淡淡说道。 赵北晴闻言,如湖双眼微睁,诧异地问他:“你怎么知道?” 这样的话,赵北晴可不相信、会是那些知客小道士说出来的。 他们知道也不会敢说。 晏旭微微笑了笑,放下茶盏,看着鹅梨给茶盏内续水,再缓缓出声。 “安乐今岁已满十四,婚事却还迟迟未定。她应该也是时候来找长空道长、解一卦了。” 老皇帝有四个儿子存活,另有九个女儿也平安长大。 但是,那八个女儿,都已被送出去和亲。 如今,八剩其一。 那仅存的一位,还是依着那边外族的风俗:嫁了爷爷嫁父亲、父亲死了再嫁儿子。 日子过得如何可想而知。 宫中就只剩下皇后的嫡女、安乐公主。 老皇帝也十分疼爱这位小公主,恨不能当成眼珠子捧在手心里。 可不管怎样,估计也逃不出最后和亲的结局。 安乐若不想步姐姐们的后尘,怎么着都该想想办法。 而长云观里,有位比观主地位更高绝的道长、长空道长,批命算卦极有一套,可以说从无批错。 故而,引人趋之若鹜。 只是,越是道行高深、越不会轻易见人。 想求之卜上一卦,简直比登天还难。 当然不包括皇家中的某一部分人。 “我曾听说:那位也请长空道长卜算过。” 赵北晴听晏旭提到安乐要来算卦,便压低了声音、小小声道。 说完,还让晏旭猜。 “你猜那位想算的是什么?” “寿数呗。” 晏旭淡淡笑着,淡淡回道。 那位最关心的、应该就是其自己还能活多久了。 赵北晴轻掩小嘴,点头笑。 再让晏旭猜:“那你知道长空道长怎么说的吗?”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 长空若是实话实说、或者说短了一点点,恐怕就有性命之忧,还会带累得整个道家倒霉。 但若说长了,老皇帝都到了这把年纪,自己身体的状况怎样,多多少少自己心里也会有点儿数。 听到那么长久,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长空可还活着。” 晏旭听问,说了这么一句后,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再道:“无论道家还是佛家,都讲究一个似是而非、云山雾罩,天机不可泄露也。” 主打一个:你自己猜啊。 这晏旭可是知道的很。 他前世是天子近侍,他服侍的那位帝王,崇信佛教。 那些老和尚,就是这样:说一句让你怎么猜、都会符合心中期望的话。 再劝诫一些:你不太可能做得到的事。 然后,万一事情的发展、出现了意外。 那么,他们也有话说。 “哦,因为这就是你没有做到劝诫之故。” 不怨我啊不怨我。 听得赵北晴咯咯轻笑出声,带着亮光的黑眸、嗔了晏旭一眼。 “你就搞怪吧你。” 说着,再自己将谜底揭出。 “长空道长对陛下言道:‘天行健,君子不息。日健行百步、可增寿一年。日健行千步、可增寿十年。’” 说完,赵北晴自己都止不住笑。 这是个对所有人都有效的法子,普通人都做得到。 可偏偏那位老皇帝不行啊。 听着百步不多吧,随便散散就有了。 但健行啊…… 让个肥肉都快自己滴出油的老头子,健行百步? 哈! 且健行百步后,才一年。就想健行千步吧?万步吧? 对于老皇帝来说可能吗? 晏旭也轻笑,笑着接话。 “可能一时,但之后,必又有道士进言:‘道法自然、循环不息,陛下承天运、应天时,会得天庇佑。’于是,陛下就有了足够不健行的理由。” 晏旭说到这个停了下来。 后面一句:“再辅以金丹,以助这个天时气运,相信自己必得长生永久。” 并未说出口。 赵北晴也知道自己二人的话题、说得过险了。 便转口道:“不知安乐公主的卦象会是如何?” 问完,突然联想到自身。 赵北晴微睁双目、看向晏旭。“你,你不会、不会也想我……” 此时,赵北晴才醒悟到、晏旭今日带她来道观的目的。 如果说还有什么能令陛下改变主意,除了人为、就剩天意。 人为,她和晏旭都没有好法子了,建王那边都失败了。 那天意…… 如果由同样象征着、金口玉言的长空道长说出…… 赵北晴的双眼、越来越亮。 可转瞬又黯淡下去,连带着脑袋都已低垂。 她喃喃道:“咱们没有办法见到长空道长的。” 即便她是郡主身份,也只是个虚衔。最多能得人家三分礼遇,却不可能得长空道长的青睐。 而晏旭,虽然已小有名气,却在长空道长那等脱离凡尘的高人眼中,什么也不是。 “难道你想用银子砸开他的门?” 赵北晴忽然想到这个,立刻问向晏旭。 财可通神。如果大把的银子添作香油,只怕长空道长不见也得见。 晏旭摇头:“我可没那么多闲银。” “那你要怎么做?” 赵北晴越发好奇了。 ------------ 第一百八十六章:跳出来的未婚夫 晏旭淡笑不语。 道家讲究:道法自然,指遵循和顺应自然的发展规律。 无为而治:是道家治国理念的核心重点。强调不过度干预、不妄为妄行。 同样是让事物按照自然规律发展的意思。 再就是修身养性和重视生命。 身不妄动、心不妄动,外界该咋就咋。 晏旭准备顺顺自然,该咋就咋。 那不该跟赵北晴说的,他也就没有说,接着转移了话题,与赵北晴闲聊起来。 一直等到近晌午,才终于听到知客小道士说:“可以登山进观了。” 他俩才下了马车,裹好大氅,顺着人流,慢慢朝着山顶爬去。 “这么快安乐公主就算好了?” 赵北晴又好奇起来。 她原以为要等到下半晌的。 上山的路不止一条,皇家人有条专门的路上下,这也是防止类似今日这样的事发生。 不然所有香客都得倒转才能腾出道儿来,引得人人抱怨可就不太好了。 “是不是卦象不太好啊?” 赵北晴没听到晏旭的回答,又忍不住继续自己的猜测。 晏旭却听出、这是赵北晴自己心里在发慌了。 “别担心,万事有我。” 晏旭安慰着北晴。 晏旭不会做无把握之事,今日来道观上香也绝非兴之所致。 他算到了安乐公主今日会来。 也猜测到:在安乐公主给众香客造成麻烦之后、长空必然会为了安抚香客们的情绪、而不得不多接见几个人。 那么,赵北晴的郡主身份,就会是这个特例中的第一个。 西南侯府又不是倒了,人家郡主肯按规矩、老老实实随众人上山、没有搞特殊。 这长空要是再给拒了,那长空的声名也就不用要了。 不过,晏旭并没打算用赵北晴的身份、去叩开长空的门。 他要亲自会会那位道长。 否则,长空只怕仍旧会云里雾里、不会答应赵北晴的请求。 毕竟,看样子,安乐公主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想着这些事,晏旭走走停停,到了山顶时,日头都已偏斜。 他们的后面,都没别人了。 在他们之前进观上香的香客们,都已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 有的到处走走看看,有的去附近山峰上的客院暂歇,有的已经往山下回返。 晏旭和赵北晴,在按道观规矩上完香后,就去了道观专门为香客提供吃食的斋院。 “用完斋饭,你在此小坐,我自己先去拜会一下长空道长。” 斋饭上来,晏旭一边吃,一边小声跟赵北晴道。 赵北晴点着头表示知道,然后就放慢了用饭的速度。 其实她也实在是没有胃口,不知道晏旭要如何才能见到人,更不知道晏旭要怎样说服人。 如果只是请长空道长帮她算下命数,那她情愿不算。 她是真的很害怕:给她算出个顺应天命来。 这个天命,可就指的是帝王之命了。 她咽下口中的饭食,正想叮嘱晏旭多加注意。 便看见斋院外,经过了一群人。 此时她和晏旭二人,正坐在最里边、靠窗的位置。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外面一条主要的观道。 那群人脚上长长的皮靴、踩踏在青石砖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咵嚓声响。 正是安乐公主一行人。 原来他们现在才要离开,去往的方向也是另一边下山的道。 而被他们抬着的软轿上,轿帘晃动间,露出安乐那张娇花一般、却显得愤恨又有些沮丧的小脸。 这让赵北晴更加紧张了。 她不知道:如果连安乐都不能成功的话,那她这个完全威胁不到长空的人、又拿什么去说服长空? 而她紧张的小模样儿,不仅晏旭看到了,随行护卫安乐公主的、侍卫马军司、樊阳,也看到了赵北晴。 侍卫马军司,是皇城禁卫军中、从五品的军职。 禁卫军,多是官员子弟。 樊阳,是禁卫军统领的嫡次子。 长得一表人才、人高马大。 看到赵北晴,就落后队伍两步,再从后拐了过来,站在窗户外,对着赵北晴就道:“郡主不会也是来求姻缘签的吧?” 樊阳对赵北晴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客气,更多的,是像对自家人一样。 他已经知道:陛下想将赵北晴赐婚给他。 他有意见,觉得赵北晴不太能守妇道。 小小年纪就东奔西跑、抛头露面,还和晏旭来往过近,有碍闺誉。 但樊阳不止一见偷看过赵北晴,很喜欢她的容貌,也喜欢她持家有方,加之这可是西南侯的嫡长女。 樊阳觉得:只要赵北晴嫁过来后,能改掉这些不好的毛病,还是很不错的。 他就等着陛下的赐婚圣旨了。 他母亲也等着好好调教一下赵北晴了。 结果,他就在这里看到了赵北晴,还又看到赵北晴和晏旭在一起。 这二人单桌对坐,慢饮笑谈,简直…… 他就没忍住,过来提醒赵北晴。 赵北晴看了这人一眼,只觉莫名其妙。 “你谁啊?” 她听出对方语气中、不客气的熟稔,于是就更不客气、只带冷漠地问了回去。 樊阳一噎。 这才想起,赵北晴还根本不知道陛下的打算。 他瞟了眼晏旭,再看向赵北晴,决定捅开天窗说亮话。 再不说的话,他怕赵北晴的闺誉会被败光,那就算是陛下赐婚,他也不想要了。 “陛下已有意你我的婚事,我劝你:还是收敛着些。我们樊家,可容不下失礼失仪的媳妇儿。” 他本来想说:伤风败俗的。 但到底碍于赵北晴的郡主身份,生生给换了个词儿。 他想:有着这样的提醒也就足够了。赵北晴应该是知廉耻、懂礼教的人。 赵北晴都给气笑了。 “这位司将,失礼失仪的是你才对吧?原来你樊府的家教不过如此。” “本郡主与你素不相识,你上来就说……说那些无耻之言,敢问司将,陛下的心意你如何得知?” “妄测圣意是何罪你可知晓?再有,就算陛下有这意思,那圣旨呢?定物呢?” “什么都没有,你就敢跑到本郡主面前来胡说八道,谁给你的胆了?!” 樊阳被说得面皮就绷不住了,心下顿生气恼。 口中也再不客气。 “果然是父母不在身边,纵得你丢了女德女诫和女训,居然还敢当众与我顶嘴,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还不滚回京城去!” “竟在这儿抛头露面、丢人现眼,实在有失调教!” 俨然一副:当家男人的姿态。 这在外人看来:却相当合情合理。 毕竟陛下要赐婚这样的话,没有十足的把握,任谁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还没走的食客,就都看了过来。 还有些对着赵北晴、悄悄地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都不用听他们在议论什么,仅从那些看过来的、眼神中的鄙夷,就能知道。 ------------ 第一百八十七章:安乐小公主 赵北晴气得全身都有点儿发颤。 她双手一收,就要站起,就被晏旭的眼神给止住。 晏旭起了身,双手抱拳,朝着樊阳拱了拱。 微笑出声道:“女子如珠亦如宝,男子见之、天然就该对她们呵护三分,樊司您当真失了男子颜面了。” “说得好!” 这时,一道脆生生、带着点儿霸气的女子声音传来。 樊阳一听这声音,立刻放下了高傲的身段,赶紧转身,忙不迭行礼。 “公主殿下……” “啪!” 樊阳解释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把他给彻底打懵了。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啪!”又挨了一耳光。 这可是当着他所有下属的面。 樊阳心头火起,却只能胀红着脸,单膝跪了地。 “卑职知错,请公主殿下息怒。” 安乐听到这话,却是更加生气。 抬起小脚,就一脚踹到樊阳脸上,指着他的鼻子喝骂。 “你看看你,不过是一条狗而已,居然敢在保护本公主的半途中、去调戏我皇家的郡主!”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莫说宁静尚与你家无关,便是有了,她也是堂堂当朝郡主,也不是你这等狗奴才随意可以作贱的!” “你滚,就这么爬着滚回你樊府,抱着你家老母亲求她把你调教成个人儿,你再滚出来见人!” 安乐连骂带踹,小嘴儿叭叭叭的,骂得樊阳头都不敢抬,只能唯唯应了,抱着脑袋往山下滚。 这安乐小祖宗,受尽天下荣宠,即便是对着皇帝陛下,那也是说掀桌就掀桌的主儿。 给樊阳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多吱一声。 心里却委屈:明明安乐之前情绪十分低落,又坐在轿中,又急着回宫,根本就已经走远,不可能注意得到自己。 也不可能有心情注意得到自己。就算注意到了,安乐可不是个、会管随侍人员家事的人。 这怎么…… 都怪那个晏旭! 樊阳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晏旭说的那句话上。 要不是晏旭那话、引动了女子的共情,安乐绝对不会这么对他! 他可是负责保护安乐公主、都有两年多了啊。、 别看安乐公主脾气坏、嚣张跋扈、任性胡为,但轻易不会难为下人。 这也是他之前敢溜小差的原因。 都怪晏旭! 樊阳双手捂住脸颊,一边灰溜溜滚蛋、一边将晏旭恨到了心尖尖儿上。 而晏旭,猜到也不会在意。 在他认为:像樊阳这种人,就是欠收拾。 只是被人抢了这个先…… 晏旭看向安乐公主的裙摆,抬手施了一礼:“见过安乐公主。” 他没有自报家门,否则就有自荐之嫌。 赵北晴这也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行礼见过安乐公主。 她是实在没有想到:一个公主,居然可以彪悍至此。 安乐公主却只嫌弃她。 “身为郡主,被个区区小官儿指到脸上,难怪你的婚事还要由我父皇说了算,你可真够没用的。” 说完甩甩打人打疼了的手,再任由一侧的大宫女给按按缓缓。 安乐公主看向了晏旭。 “听闻宁静郡主身边有一交情不错的好友,是最近才名远播的晏旭,就是你喽?” “在下正是晏旭。” 晏旭被点破名,也不尴尬,就坦然揖手,坦然承认。 安乐公主再打量他几眼,一点头就道:“你不错,来本宫公主府做长史吧。” 晏旭:“……” 公主府长史,享六品俸禄,但实际地位和身份堪为四品。 若是长公主府的,则为三品。 不过,这个位置,通常都是由皇帝陛下亲自指派,且人选也必须由内务府提供。 安乐公主能随意地说出这种话,可见其在皇帝那儿有多受宠。 晏旭却不能接着。 他微微一笑,淡淡回答:“多谢公主的厚爱,在下……年方十二。” 晏旭这话,是在提醒安乐公主:无论是年纪、资历,还是地位、身份,他远远靠近不了一个公主府。 硬要塞进去,就不是厚爱、而是扼杀了。 安乐公主初听晏旭说十二岁,怔了一下后,就要一摆手说无所谓。 但后一细想,明白过来晏旭的意思,便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看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赵北晴捧了捧脸。 口中低语:“她果然不愧是皇家的人,我们欠了她人情了。” 怎么办呢? 讨厌着高高在上的那位,可又有点儿喜欢这个小公主了呢。 听得晏旭轻笑着道:“樊阳是她的人,这属于她没管教好,丢的也是她的脸,你别多想了。” 随从们的胡闹,打的都是主子的脸,安乐公主哪怕再也不想管、也必须得出手管一管。 所以这个人情…… 晏旭反而不太喜欢、安乐对赵北晴说的那句话。 俗话说: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反之也一样:不在他人的处境,就不知他人的难,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 况且,就算安乐公主不出现,晏旭也有的是办法、挤兑死樊阳。 “你是不是嫌她抢了你的功?” 赵北晴听到晏旭这么说,小脸笑开,笑出一对深深的梨涡,略促狭地看着晏旭笑。 “嗯。” 晏旭就喜欢看赵北晴这样的小模样儿。 因此就算心里没这么想,嘴上也愿意这么承认一下。 “是啊,她一出现,没我的表现机会了。” 话音落,逗得赵北晴咯咯笑了起来,大眼又嗔晏旭搞怪。 倒是忘了紧张了。 二人出了斋院,慢慢沿阶而上,顺着山峰和道观的走势,慢慢参观。 在快走到最高峰、也就是观主、道长们所居之区域时,被两个道士给拦住了。 “慈悲,以上是我观不外开之地,善人请回。” 这声慈悲,表示问好之意。 晏旭还了个道家礼,出声问道:“不知长空道长是否有闲?世俗人晏旭,想请他帮忙算一命象。” 这两位道士都是中年人,颌下短须刚及颈下。 听问,短须抖了抖,似乎在斟酌着什么,又似乎是在生气。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再上前一小步,挺直了腰身,再行一礼。 拒绝。 “长空道长今日乏累,已不再见客,请善人先回。” ------------ 第一百八十八章:得道高人 这两人一身坚实的肌肉绷在宽大的道袍内,眼神锐利,太阳穴隐隐与常人有异,显见得是习武之人。 此时再次拒绝晏旭的这人,在靠近他半步后,甚至道袍都有些微鼓,带上了压迫力,想要迫得晏旭后退。 表情分明在说:“那长空道长是得道高仙,凭你是谁、岂能说见就见?” 晏旭纹丝不动。 在看到对方表情中的不屑后,也没有动气。 只微微笑着,盯着对方的双眼,认真地再重复了一遍。 “世俗人晏旭,想请长空道长卜算命卦,劳烦道友帮忙通传一声。” 意思就是:你别自作主张,见不见我,你说了不算,请你先去问问长空道长。 对方目中顿时精光爆射,就要发作。 被另一位道士轻拦一下。 那道士拦完人后,板着脸问向晏旭:“不知小善人是否有信物、需要我们帮忙通传?” 别是个人来了就说想见,你有身份就说身份、并出示身份纹牌。若没有,就请拿出值得长空道长一看的信物。 总不能让我们也空着两手、凭着一张嘴去跟长空道长说,那我们容易被打出来。 这是在跟晏旭讲道理了。 那晏旭也愿意好好跟对方讲道理了。 他抬手,拔下赵北晴发上的一颗白色的小珍珠,递了过去。 再道:“峡省解元郎、晏旭,请见长空道长。” 晏旭的态度很端正、语气也很严谨,他是在认认真真和对方说起这件事。 却让这位好脾气的道士、也有了点儿想打人的意思。 能呈见给长空道长的信物,该是何等的重要?又该是如何的贵重? 却就这么、就这么随随便便、拔了一个女子的发珠递过来? 你敢递、我们也不敢接好吗?! 道士感觉:这就是面前孩子在戏耍他俩。 顿时也拂然不悦,手都没抬,也往前跨出半步,逼近晏旭。 “解元郎而,还请善人莫要为难吾等。” 他们家长空道长,连皇子公孙想见一面都不容易。 就拿之前的安乐公主来说,因着其来得突然,引得长空道长不悦,愣是让安乐公主在此处站候了一炷香时间、才让进去。 你个小小解元郎算什么? 晏旭无语。 道家讲究一切缘法自然,就如珍珠般颗颗圆润,亦如他的文风一般。 晏旭相信自己被质疑的事件,一定有引起过长空的关注。 毕竟算卦的,大家都很清楚:离不开世俗中打探到的各种消息。 那么,出于同样的圆珠理论,长空就应该会见自己一面。 谈谈此类话题、探讨探讨彼此对道法的研究等等。 这就好比两个喜欢品茶的人,都喜欢同一种茶,且对这种茶有着相似的理解程度、和感悟程度。 那么,在听说对方的时候,就会有与对方攀谈畅聊一下的想法。 这就是神交。 若有机会遇见,自然是不会愿意错过。 但这些,晏旭却没法跟面前两位道士说,也说不清楚。 所以他才一再强调自己是晏旭,才又补了颗珍珠过去。 通常在很多时候,名气,也是名片,并不需要额外添加什么。 晏旭已经一忍再忍,出于尊重和理解两位道士的职责所在。 可对方不领情,也似乎过于高傲了些,没把他当回事。 那他…… 晏旭收回珍珠,重新簪回赵北晴的发间。 再从袖袋中摸出一张五万两的银票,冲着两位道士抖了抖。 “这信物可行?!” 嫌弃我身份不够? 那就银子开路! 此时,晏旭对长空道长的那种神交之情,已经荡然无存。 都说交友看什么? 看对方身边的朋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那看一个上位者,就看其管理的下属们、都是些什么样子。 这两个只是负责看守、和通传的道士,都如此能自作主张,显然:平日里也是被训练过,什么人值得他们跑一趟、什么人不值得。 晏旭不跟他俩生气。 毕竟每日里要见长空的人那么多,这些道士也只长了两条腿,肯定不能见一个通传一个。 所以晏旭就直接用势利对势利、用财帛动人心。 果然有效。 没人能拒绝得了如此贵重的见面礼,哪怕方外之人也不行。 两位道士顿时散去浑身的气势,面上堆起了有些讪讪的笑容。 坏脾气的道士、已转身朝着身后的石阶飞奔,都奔出了无人可挡的气势。 好脾气的道士,则躬下腰,行了道家礼后,双手接过晏旭手里的银票,再往旁侧类似门房花厅的观屋让人。 “两位善人请里面坐,外面太冷,屋里暖和着些。” “好。” 晏旭没有为难人,也没有趁机摆出架势教训人一顿。 他仍然保持着谦逊有礼的态度,微笑着轻轻颔首,再带着赵北晴走进待客的观屋。 好脾气的道士就去沏茶。 这时,赵北晴才终于忍不住出声。 “好浪费……” 五万两银子啊,这她得卖多少酒、才能挣得回来? 就这么、就这么只是做了一下敲门砖,太浪费了。 晏旭听她这么说,不由摇头失笑。 “果然是时事造化人啊。想你当初花银如流水,似乎对银子根本就没有个具体的概念。现在,却要变成吝啬鬼了。” 晏旭就觉得:似乎现在,他和赵北晴反过来了。 赵北晴才更像一个出自农村的节俭孩子。 “能买很多东西了,你们男子,就是不懂掌家理事的难……” 赵北晴被笑话吝啬,就嘟了个小嘴,嘟囔出这么一句。 她可是会算账得很。 五万两,是多少粮草、多少冬衣、多少废旧铁器、多少…… 越算越心痛。 “我保证给你拿回来。” 晏旭眼见北晴的小脸越来越垮,自己对她的调侃也没起到作用,就赶紧微抬起一手、保证道。 话音刚落,赵北晴的脸色、霎时就由阴转晴,晴出一对梨涡,双眼亮晶晶看过来,口中追问:“真的?” 晏旭无奈,笑着点头。 赵北晴就重新坐稳了身子,期待着看晏旭怎么拿回银子。 一时倒忘了自己干什么来了。 晏旭都想提醒她一句:“五万两银子若能换得你婚姻自主、很划得来啊。” 但到底没说,怕赵北晴又陷入纠结的情绪中去。 “旭哥儿,你说,万一五万两银子、也不能让长空道长见我们怎么办?他可是世外高人,若表现出对银子感兴趣,只怕不好。” 赵北晴忽然这般问道。 ------------ 第一百八十九章:银子开路 晏旭就看向了一侧珍宝架上的沙漏。 再指了指后道:“看那急脾气的道士几时回来。如果超过一炷香的时间,咱们就先回去,不等了。” 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就说明被长空道长给拒绝了。 晏旭也不准备再增加银子的筹码。 因为五万两都敲不开的话,只能证明:长空的盛名不是虚的。 他就不能再做出不尊重对方的行为。 这话,又给赵北晴说紧张了,几乎坐立不安。 她不知道如果见不到长空,晏旭还有没有其它的办法、解决自己的事情。 太煎熬了。 而长空道长,在听到自己大徒弟的禀报、和呈上的银票之时。 却不如大徒弟般欢喜激动。 他皱紧双眉,看着银票想了会儿,摇了摇头。 对大徒弟、申道士说道:“拒了吧,银票还他。” 申道士闻言吃了一惊,大睁了双眼,不解地看向他。 “师傅,这、这、这可是五万两银子啊。那小子无非就是想算个卦而已,您随便糊弄几句不就得了?” 这种事他们不是经常干?天天干? 所谓算卦,就是根据易经、卦象等基本的一些东西,再加上打听来的、对方的家世、喜好等等。 然后在听到对方的心愿后,再结合签文,说出让对方信用的话后,再适时地说些危险之类的话语。 再云山雾罩、莫测高深一番,等将对方心里的弦、绷到差不多的程度,再给予一番破解之法。 这对师傅来说很难吗? 怎么这次就不肯了呢?五万两啊! “师傅,您不是夸赞过那个晏旭?不是也曾说过:想和对方见上一面吗?这怎么?” 人自动送上门来了,还是用银子敲门,师傅怎么就不见了呢? 哦哦哦,对了! 申道士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一拍脑门就道:“师傅,听闻晏旭的寿数活不过十八岁,您是不是在为这个感到为难?” 这要算出来,人家晏旭问如何破解,那师傅肯定也破不了啊。 申道士其实是知道晏旭的。 不过,他曾经也是反对晏旭是个天才的人之一。 想他和师弟们,学习和跟随师傅都已多年,却极少得到师傅的夸赞。 而晏旭的文章一出,立刻就被师傅夸了个不停,还主动要求与其见上一面。 这如何能忍? 这也是他和二师弟、之前为难晏旭的真正原因。 但五万两,他拒绝不了。 只是没想到:师傅反而拒了。 申道士有点儿着急。 却见师傅仍旧双眉紧皱,出声回答他道:“恐怕晏旭并非为他自己而来。” “你之前也说了,晏旭身边跟着位十一岁左右、看起来很贵气的小姑娘,那位应当就是宁静郡主才对。” 申道士闻言,又是一拍额头。 他总算明白师傅为什么拒见那二位了。 宁静郡主要被陛下赐婚一事,他们也有打听到过。 也有听说过:宁静郡主和晏旭来往过密。 显然:是拒绝赐婚的。 那宁静郡主此来,应该就是寻求此事相应的破解之法。 这让师傅怎么破? 破了就是在和陛下作对,怎么可以呢? 五万两银子可远远不够。 申道士想通后就行了一礼,心下带着遗憾,伸手去拿银票,准备退出去。 却见银票又被师傅一指按住。 申道士疑惑,抬头看过去。 就见师傅双眉舒展,笑容再现。 “可以一见,去唤吧。” 申道士:“……” 疑惑一瞬后,也兀自笑开。 就说师傅就是师傅嘛,糊弄两个孩子肯定不在话下。 这也算是变相地、为他出了口恶气吧? 于是,兴冲冲就退出院子,去山峰下传人。 只是在快到客院外时,放慢了脚步、绷紧了面色,显出一副极为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来。 “师傅有请。” 站在屋门口,冷冰冰扔下这四个字。 这让赵北晴听到事成、刚刚欢喜起来的心情、又给泼了个忐忑。 她想不明白:长空道长这态度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晏旭,丝毫没有在意对方的语气,也没多看对方的表情一眼,只招呼赵北晴起了身,以正常的行走速度、踱出屋外。 一路无话,直到进入长空道长的观院。 见到了满面红光、白须白眉白发、一派仙风道骨的长空道长。 晏旭和赵北晴先行礼。 长空一手轻甩拂尘、挽去另一手小臂上,再一手抬起,食指屈起,单掌还礼。 “贫道对晏善信的神交已久,今日终至一见,总算了却一桩心事,晏善信,宁静郡主,请坐。” 晏旭微笑着谢坐。 赵北晴则在心里翻白眼。 果然晏旭说的就是对的。 什么世外高人?简直是对凡尘之事了如指掌嘛。 赵北晴可没报过身份,却被长空一语道破。 那之前还故意拦着他们? 她的五万两啊…… 想着就忘了紧张。 晏旭则看了眼退出去的两位道士,再看向笑容慈蔼、仿佛带着极度包容涵养、道光灿灿的长空道长。 淡淡出声道:“道长对善缘如何看?不为,观陋。为也,引众生效仿,却破了缘法自然不是吗?” 道家讲究一切遵循自然规律,就像野草,任它肆意生长。 就像道观,应该开着就开着,信者自来,信者自捐,不强求、不多问、不索取。 因为道家本来就不宣扬道法,这是和佛法的最大不同。 佛法是:都来信我吧,你会得偿所愿的。 道法是:爱信不信。如果不信,不能如愿别怨我。 晏旭这话的意思,是在说:五万两银子才能敲开你的门,你这是为了还是不为? 如果传出去,人人都知道得有银子才能见到你,这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的效果? 你这又是为还是不为? 不过我也理解你:你若不这么做,你的道观也就可以倒闭关门了。 像不少的小道观一样,正因为本着爱信不信的理念,所以几几不存。 晏旭在说:归根结底,你怎么都是在为,而不是不为。 与道法理念悖存。 “呵呵呵,” 长空道长被指责到,笑容未改变半分。 只是笑出了声,笑着回答晏旭:“无量慈悲,看起来,晏善信的怨念有点儿大啊。” “晏善信着实误会贫道了。贫道已言明:对晏善信神交已久,早盼一见。若知是你来,必不会与你为难。” “相信这一点,晏善信也是十分清楚。贫道在这儿代门下两位弟子、向晏善信表达感谢,多谢你对他们的体谅和理解。” 晏旭闻言,微微一笑,端杯敬了敬,掀盖慢慢品了一口。 他听出长空道长、故意绕开了自己为与不为的话题。 意思是说:我可没让你出银子,是你体谅我两名弟子的难处、自己愿意给的。 这也是缘出自然。 我自然不能什么人都随意见,弟子自然见人都要拦一拦,你自然地给了银子,那我们就自然收下。 这与我想不想见你,无关。 ------------ 第一百九十章:理想与现实 晏旭放下茶盏,微笑着就自然这个话题,继续问道:“依照道法的讲究,若朝廷无为而治了,百姓自然强大壮实。” “那外敌自然也不敢随意入侵。百姓再因此感激朝廷,自然愿意捐资出银,那国朝自然丰盈充足,国力也自然强盛。” 晏旭这话,就是在借道观的存在法则,引申到朝廷治理的方面。 “可道长应该也明白:利之一字,难有甘愿捐助者。国朝庞大,所耗颇多,若不征取,只怕人人都会捂紧自己的口袋。” “若征取,岂不亦是在为为也?何况,从来不是你不欺负人、人就不欺负你的。” “道法并未普及天下,崇道者,在我大景朝亦不占全全之数。” “照道长看来,大景朝四面楚歌,当如何破解?” 晏旭说话不太客气,且并没有避讳不得议论朝廷的忌讳。 他是想先说服、或者说,先攻破长空的心防,再提让长空帮忙一事。 他这也是告诉长空:别想着糊弄我。 所以用出的招数:以实击虚。 长空却不想和他讨论这个。 在他说完后,长空面上的笑容更加慈悲,但手中的拂尘,有了一丝丝颤动。 晏旭就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 因为道法,始终是理想中的状态,是道家想要达成的一个目标。 现实……却离之甚远。 “呵呵呵,” 长空动了动拂尘,慈悲笑着出声:“晏善信所言,倒不似所作书文那般圆润自然。” “你用现实的真实,来打击我道家向往的理想和追求,这可不够厚道。” “不如晏善信就直接说说:你来请见贫道、所为何事?” 长空反驳不了存在的真实,就只能避开这个话题,自己先问起晏旭的来意来。 虽然长空心下已有了些不悦。 因为他就是觉得:晏旭这么做不仅不够厚道,还让他打不了太极,逼得他也“接了地气”。 这让他很不习惯。 倒不是说:没有人像晏旭这样问过。 很多很多人、都想知道:为与不为的具体概念。 长空一般就会趁机、将道法所要追求的理想世界、描述给询问者们去听。 让他们坚信:目前的一切,只是在过渡。 这期间的为,就是在为着以后的不为做准备。 是让他们在各种为之后、体会到艰辛与不易,才会理解和做到不为。 通常长空这么做之后,就没人会再多问出什么。 没有人像晏旭这样:甩掉所有的空泛、直直一针戳过来的。 也没人像晏旭这样,不听他长空说什么,只管戳戳戳,戳到他心里很清楚:他给晏旭画不了那样的大饼。 那就直说来意吧。 晏旭见长空服了软,就收敛笑意,坐正了身体,一改攻击状态,尽量表现出自己的诚恳与真挚。 抬起一掌,翻对赵北晴,再对长空认真说道:“道长既识得她是宁静郡主,应当就已猜到我二人此番来意,还请道长解惑。” 说着,想了下,再补充了一句。 “希望道长能坦诚以告。” 晏旭这还是那个意思:别画大饼、我不吃。 长空听了出来,心下不悦外,更多出了三分忐忑。 这看起来不好糊弄啊…… 便思忖着道:“道法自然……嗯,晏善信你应该清楚:顺应天命的道理。即便是如贫道等这般修炼成仙之法的人,也不能妄图逆天改命。” 不和晏旭聊什么自然了,长空改聊天意。 所谓天命,在这儿,亦指天龙之子的意思。 长空就是在用这话告诉晏旭:你别逼我对抗陛下啊,可别害我。 晏旭看着这个滑不溜丢的老道士,淡淡问道:“不若道长您、将如何回复安乐公主的言辞、再回复宁静郡主一遍?” 安乐公主也是想来请长空帮忙、违背一下天意来着。 显然被长空给糊弄了过去。 晏旭这话,并不是真的想知道、长空怎么糊弄人的。 而是他在警告长空:有本事你就用相同的言辞试试。 只要你敢说、只要这相同的话传出去,那安乐公主第一个就会冲过来、用剑削了你这老道士的白眉毛。 长空被噎了一噎,手中的拂尘大颤了一下。 他很想拍桌、骂晏旭放肆。 哪个来算卦的、不是将卦象和自身的秘密、隐藏得死死的? 除非好卦,不然哪怕是天好的大卦…… 比如说什么:龙彰凤姿、贵不可言之类的话,都会死死瞒着。 何况是不好的卦象? 哪有人到处说的? 哪个算卦的不害怕人到处说啊。 不然你比比我、我比比你…… 咦?我俩咋差不多啊? 那不砸他的摊子了? 长空此时只觉得:晏旭就像只刺猬,怎么着都扎手。 此前那点儿神交之情,早已不知飞去了哪里。 “晏善信是真的不怕得罪贫道。” 长空叹息一声,伸手拿过桌角处的签筒,示意让赵北晴抽签。 晏旭挡住了赵北晴伸向签筒的手。 他微微笑着看向长空,淡淡说道:“道长不必威胁我,否则,我真不介意和陛下谈一谈……” 说到这儿,他的语气故意顿了一下。 再在长空好奇望过来之后,才再道:“硝石、硫磺、贡、铅、水银、朱砂……” “别说了!” 长空猛地站起,拂尘都掉去了地上。 面上慈悲之色、和浑身的仙气儿飘飘、也都不知飘去了哪里。 有些愤怒地道:“这些东西,陛下知道!” 晏旭就笑了。 笑而不语,笑着看长空。 直看到长空的面色彻底崩溃。 他们为陛下炼制的金丹,并不会受到太医院的检查。 因为将药效夸得非常好、又说得之相当珍贵,陛下顶多会安排人试尝,却不会任由太医们检查。 当然,再检查,那些太医们也知道其中草药的部分。 最主要的:每次陛下服完丹药,都能龙精虎猛、立马见效且持久。 帝王就毫不怀疑。 而晏旭说的这些…… 这些全是金丹中的不传之秘,也是不可能被查出来的东西! 长空很恼怒。 “你究竟是从何得知?!” 晏旭不说话,只是端起茶盏,徐徐慢饮。 还别说:这茶不错。 他是不会告诉长空:大荣朝覆灭前的几代帝王,就是喜食金丹、仙丹之类,才导致短寿、在位时间不长、生不出儿子、频繁换帝。 那时,晏旭处于最后一代,就听一名仵作提起过这些东西。 毕竟,为皇帝试药的人、之后也有死了的。 那仵作技艺了得,不知是偷偷验过了、还是拉着哪位大夫验过了。 总之,有了发现。 晏旭也不怕长空不认账。 聪明的人,不会将人逼上狠路。 他相信长空不会逼着他、拿着那些东西当众做个试验的。 毕竟那些东西可并不难寻。 “你狠!” 长空果然没有再逼他,只磨着后槽牙坐回来,一把扔掉了签筒。 ------------ 第一百九十一章:道辩 晏旭依旧慢慢品茶。 长空自己磨墨后,提起笔,在新铺开的签纸上,写下两句。 “雪消北春方得见、豆蔻之后芳华来。” 意思就是:赵北晴只适合在十六岁之后说亲、十八岁后出嫁。 如果违背,只怕雪消不了,赵北晴也会永远被冻在冬季。 就是会死。 晏旭瞟了眼这签文,感觉到长空有意在报复自己。 不过不要紧,他也愿意等北晴慢慢长大。 “多谢道长,有劳。” 晏旭搁下茶盏,抽走签文,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就拿在手上。 再对长空微微一笑道:“亲族不和,必有异象,道长您说呢?” 长空恨恨瞪他一眼,恨恨道:“那方只能你一人知晓!” “这个自然。” 晏旭点头答应着:“我知其已久,将来也只会止于我这儿。” 长空这才松口气,弯腰去捡地上的拂尘。 视线突然瞟到了桌上的银票…… 气就不打一处来,恨恨一拨道:“拿走!” 这银子,他不想退,但又不能不退。 不退的话,他担心晏旭以后会常来。 他再也不想看到晏旭了。 晏旭笑着收下,笑着行礼告辞。 长空到底好涵养,起了身,慈悲地笑着,将他俩送到门口。 心里跟送瘟神一样,面上却没人能看得出来。 直送到院门口。 就在长空心神一松之际,忽又听晏旭道:“为了表示对道长解签文的谢意,在下多嘴一句……” “不用!” 长空想也不想就断然拒绝。 他现在连晏旭的声音、都不想听到。 但晏旭还是把话说完了,由不得他不听。 “只要边关稳得住,道长的理想才有可能达成,安乐公主也才能如愿以偿。” 长空怔愣在原地。 晏旭则头也不回,走出院子,一路下了这座山峰。 再到观中三清殿时,见到一些香客仍在,便一手高、一手低,竖展着签文。 边走边皱眉,对着赵北晴道:“何以你这样命苦?” 赵北晴眼珠转转,立刻会意,赶紧低下头,做出一副沮丧状。 有的香客耳尖,听到了这话,再一看这两位少年男女的贵气穿着,顿时对签文的内容生出了兴致。 偷偷绕到侧旁、或侧后,抻了脖子、看了个清楚。 次日,关于赵北晴命苦、十八岁后才能出嫁的消息、传遍了京城。 也传进了老皇帝的耳中。 恰逢长空道长亲自进宫来进献金丹,老皇帝知道他这是想来给自己解释,便没有急着服用金丹,而是允其先开口。 长空苦着脸,万般无奈道:“也不知怎的,就那么一支最不适宜未婚女子的签文、恰被宁静郡主抽了去。” “其实那签文表示的更加凶险,贫道已尽力将之化解一二。” 老皇帝掀起浮泡眼皮看了他一眼,不辩喜怒地问道:“原签文如何?” 签上的文,都是高深莫测,所以需要解签。 如何解,基本要看解签人的悟性。 老皇帝问的:就是那签上的原文。 长空深揖一礼,回话道:“早识云山真面目,不闻晚鸟归林声。” “此话何解?” 老皇帝追问。 长空长长叹息一声,满面慈悲不忍之色。 回答:“郡主早慧,恐对寿数有碍。” 老皇帝就听明白了。 农村里的娃,小时候都会给起个贱名,意在好养活。 平日里,无论是谁,见到别家的孩子,都会夸赞几句,却都不会夸:“呀,这孩子真聪明”。 就是有早慧易早夭的说法。 老皇帝摆摆手,没再多说。 之后,就派人将送给赵北晴的男子画像、都给取了回去。 也向人状似无意的透露:不再给赵北晴赐婚的意思。 懂的都懂。 毕竟在明知赵北晴、十六岁前不能说亲的情况下、还硬给赐婚。万一就此弄死了赵北晴,西南侯可不会答应。 而安乐公主,在听到长空道长另送的解签箴言后,就开始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用来四处敛财。 再暗中派人、以匿名的方式,暗中送往了国朝各条边境战线。 因为长空的意思就是在告诉她:如果不想和亲,就得保证战线不失。 而她很清楚:想要战线不失,将士们得有饭吃、有衣穿、有能力作战。 消息传到赵北晴耳中的时候,赵北晴也才彻底明白:当时晏旭跟长空说这句话的意思。 “你不是说不帮安乐公主嘛。” 赵北晴嗔晏旭。 晏旭淡淡微笑,作画的笔都没有顿一下。 顺嘴回道:“你觉得欠了她人情,那我就顺手还她一个。也是在顺便帮助一下边关的将士们,一举数得。” 赵北晴的眼泪,在这一刹那间、涌进了眼眶。 原来…… 只要是她所求,晏旭都会竭力为她办到。 她此前以为感情、就是不辞辛苦、忠心厮守、不畏艰难。 她以为晏旭一直只是在被动接受自己。 却原来,晏旭对她的情感,都在点点滴滴的行为里。 这是最深、也是最真的爱慕方式…… 赵北晴只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而被晏旭言行对待的曾文海,在听到晏旭拒绝了他的收徒诚意后,险些绷不住体面、气了个倒仰。 自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谁跟他提晏旭,他就会跟谁急。 哪怕他想收晏旭为徒的事情、并没有传出这几个人的范围,他也觉得自己的老脸、万分挂不住。 而在晏旭刚刚过完十三岁生日后的一日,腊月二十一,赵北晴又被人给弹劾到了老皇帝那里。 这一次,弹劾她的人、份量不轻。 正是四皇子、赵鸿英、英王。 “父皇,宁静郡主的醉香酒庄,从成建伊始到目前,她收购的粮米、和售出的酒水数量、严重不符,请父皇明察。” 赵鸿英毫不避忌地说出了、自己有偷偷安排人、查查醉香酒庄帐目的事情。 这个状,他告得理直气壮。 毕竟那个出入也太大了。而不知多少数量的米粮、不知去向。 他也曾派潜伏在酒庄里的钉子、悄悄打探这些。 可每次收购粮米那些,都是赵北晴的卫队亲自出马。 他的人,跟不上,也不敢跟。 一般收售商货的时候,如果量大,都是交好订金,再由商家发货。 所以,卫队的人,只需要出去一个就可以。 别看赵北晴卫队的人数并不多,但除了个别的几个外,其余的人在哪里、根本无人知晓。 而赵鸿英的人之所以能发现、粮米和酒水的数量不对,那还是因为…… 有些粮米明明被商家给运进来了,最后制出的酒水却并没有多少,粮库内的存粮还不知去向。 摆明有问题。 ------------ 第一百九十二章:粮草和酒水不对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把收到的粮草、运往了西南?” 老皇帝都不用听得多详细、就直接抓住了赵鸿英话语里的重点。 “证据呢?可有?” 老皇帝追问。 从京城运送物资到西南,迢迢长路,不可能毫无痕迹。 何况运送的量还不会小。 只是老皇帝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做得如此明目张胆? 从江南采买再运送,不是更神不知鬼不觉?还更容易着些? “这个……还没有具体查到与醉香酒庄有关的。” 赵鸿英没有抓到确实的运输证据,没法说。 “父皇,经常有运送粮草的车队、往各个方向去,儿臣派人跟踪过,最后那些粮草都去了、一些大的州城内的粮店仓库。” 看起来就像是正常运输,正常粮商之间的行为。 实在是没找出醉香酒庄的标记。 “那些粮商你也查了吗?”老皇帝追问。 赵鸿英连忙回答:“有查。但是也都没有查出与西南侯府有关。” “那你来弹劾什么?” 老皇帝的语气中带上了不满。 这要什么没什么,仅凭粮食和酒水的数量不符、就来弹劾人家,是不是也太随便了些? 这会被人给诟病的。 “父皇,儿臣查到:有一家叫伏沽小酒馆的,订下的不少粮草订单,就是他们下的。” 赵鸿英听出父皇声音里的威压,吓得肥肉都颤了一下,然后赶紧解释。 “他们去外地订粮,再送往各地,并没有运回京城。且那家小酒馆并不自酿酒水,而是都从醉香酒庄采买,再转售给酒客。” “儿臣还查到,去岁之时,伏沽小酒馆已经因为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后来又一夜之间,扩建、扩店、修缮等等大变了个样。” “儿臣怀疑:那家小酒馆已被宁静郡主接手。但具体是不是、儿臣没有查出来。小酒馆的地契、房契,仍旧属于伏家那对老夫妻。” 老皇帝听到这儿,看了赵鸿英一眼,再看向自己垂搭在小腹上的双手。 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很难吗?” 赵鸿英立刻听懂了,一头叩下,高呼万岁,再退出殿外。 其实他此来,就是想知道他父皇对西南侯府的一个态度。 如果能碰,就会支持他不择手段。 如果不能,那他就当自己什么也没说,以后也不会再追查醉香酒庄。 而现在:他得到答案了。 粮草是大事,私运粮草给西南侯,就是天大的事。 没什么是不能碰的。 赵鸿英还未出宫,就去找了兵部尚书。 晏旭不在朝堂,收到什么消息都会比较置后。 且他和赵北晴等人,轻易也不会去往伏沽小酒馆。 因为卫队们对外做粮草买卖,真的有一些就是利用伏沽小酒馆的名头,以便形成利益闭环。 就是以伏家老夫妻的名义、去收粮草,再将粮草卖给醉香酒庄,再从醉香酒庄买酒回去售卖。 可晏旭没有想到:在完全没被人抓到证据的情况下,兵部尚书、郭畅,能直接下令抓捕伏家老夫妻。 “以私运、密售粮草的罪名。” 听到消息、急急回来禀报的卫六、如是说道。 由兵部出面抓人,这就涉及国朝兵事秘密的大罪了。 而粮草物资,说成是这样的秘密大事,也的确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少爷,您需要属下们去劫狱吗?” 卫六见晏旭沉默着不说话,就有些着急地问道。 现在从卫三到卫六,他们四人已将晏旭当成真正的主子,而且也很喜欢跟着晏旭。 晏旭也把他们当家人一般信任着。 就是觉得吧,跟着晏旭太平静了,整日里有点儿无所事事。 如果不是他们自己自觉,闲着就加强彼此的训练,恐怕身上肥肉都长出来了。 这会子想到有可能要去劫狱,卫六有点儿小激动。 “我还不想你们死。” 晏旭被卫六问回神,没好气回他一句。 卫六的小激动没有了…… 他失望一瞬后,又好奇追问。 “那少爷您打算怎么做?虽然那伏家老两口、对我们具体在做什么并不清楚,可只要他们说出:已把小酒馆转卖给了您和大小姐,您只怕也会很有麻烦啊。” 晏旭头疼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他只是让卫队们在外、借用了伏家小酒馆的名义,所以伏家夫妇并不清楚、采买粮草事宜的内情。 可只要招认出来…… 也不可能不招认,那老两口,可扛不住兵部的酷刑。 这事,分明就是有谁冲着他晏旭、或者是赵北晴来的。 到底触及了谁的利益了呢? 他最近可没招灾惹祸啊。 不对…… 晏旭想到什么,立刻看向卫六:“通知你们卫队的全都藏起来,快!” 既然兵部给伏家老夫妻、用的是关于粮草的罪名,那具体接洽粮草生意的卫队们,也一定会被兵部的人给抓捕。 理由都是现成的。 万一被抓的时候反抗了,只怕还会被多扣一条:抗拒朝廷的罪名,并且还会扣到西南侯府头上去。 牵一发、而动全身! 卫六懵了一瞬后,就也紧张起来。 赶紧掏出兵哨,吹出特定的节奏,通知弟兄们隐藏起来。 吹完就放松了。 “少爷,您不用担心我们。只要我们不在明面上出现、只要我们换掉侍卫服,谁都别想抓到我们。” 他们很普通,丝毫也不起眼,就算和人面对面擦肩而过,也不会被人给记得住。 而且他们也是官身,最低的都是五品,就算被抓了,别说不能对他们用刑,就算用了,他们也不怕。 “你们是不怕,但如果你们被抓,侯爷会急的。” 晏旭看到卫六轻松的样子,叹了口气提醒道。 侍卫是主子们贴身的人,一旦被抓、就等于明着告诉他们的主子:你有祸事了。 就像后宫嫔妃们身边的贴身大宫女、老嬷嬷之流。 谁都知道那些人、知道嫔妃们最多的秘密,可如果不是为着拿掉这位嫔妃,就绝对不会去动那些贴身的人。 如果兵部真的要捉拿卫队他们…… 那就是老皇帝在进一步逼迫西南侯,想试探西南侯的反应。 “还是要查清楚:这事情究竟是怎么闹起来的。” 晏旭稳住心神下令。 至少他得先弄清楚:兵部这次是冲自己来的、还是冲西南侯去的。 也要弄明白:让兵部这么干的人、是谁。 目的是什么? ------------ 第一百九十三章:只麻烦自己 卫六听令,越窗而出,去了宫墙附近。 如果说,嫔妃们的秘密、是贴身之人知晓的最多,那皇宫里的秘密,就是宫里最下层的那些、不起眼的小太监们知道最多。 宫女们的身份比较高,但太监们进宫前、一般都是苦命人。 有的人进了宫后爬上去了,家人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有的人,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而他们的家人们,靠着卖他们换取的那点儿银两,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他们像一只只不起眼的小蚂蚁,只能在不显眼的地方、做着宫墙内最苦最累的活计。 没有人把这样的小太监放在眼里,所以,他们反而是知道秘密最多的人。 当然,管不住嘴的都死了。 能管住嘴的,通常都只剩下了一个欲望:银子。 晏旭和赵云义能做到隔着宫墙、通信自由,就是因为晏旭想到了这样的小太监。 卫队们在收买了几个这样的小太监后,顺便也让这几个小太监的家人们、日子好过了起来。 现在,要打听什么宫内的消息,卫六就知道要找谁了。 而都没用卫六做什么,消息就已经传了出来。 “少爷,听说是英王。” 卫六回来禀报。 晏旭松了半口气。 只要不是冲着西南侯府去的,那就好办得多了。 他还真的很担心:拔出萝卜带出泥。由粮草之事,查到粮草的去向。 到时候回答说:是支援前线用。 且不说这种说法朝廷能不能接受,就算接受了,也会问回来:你们西南侯府一支援、就支援四面八方的前线? 鬼都知道你们没安好心。 “少爷,英王在咱们酒庄的钉子,卫一已经在清除了。” 卫六再次禀报道。 卫队们能做到消息随时沟通。卫一在知道是英王后,就赶往了醉香酒庄。 因为他们都清楚:英王不会无的放矢。 “嗯,做得很好。” 晏旭点头,对他们的自主行动力表示了夸赞。 心里却是明白:这只是在亡羊补牢。 他轻轻捻起了手指,琢磨起如何搭救伏家老夫妻的事情来。 “少爷,英王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卫六却还有问题想问。 他现在又有点儿着急了。 因为他终于感觉到:这次英王来势汹汹。 可他想不明白:对方这是失心疯了吗?想干嘛?! “会不会是想拉拢咱们家大少爷啊?还是因为看到大少爷和建王有来往、就想搞破坏啊?” 建王因为没有担当的事情,被大少爷冷落了之后,太子又凑到大少爷那里。 但不管是建王还是太子、都在想法讨好他们大少爷啊。 怎么这英王是反其道而来之的? 卫六越想、越觉得迷糊。 所以说:他们卫队就都不是什么当官的料,这一沾染上朝廷,内里的弯弯道儿别说让他们对付,就是看都看不明白。 “应该是利益,咱们酒庄生意的红火,惹得英王急了眼。” 晏旭一听是英王,就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了。 英王的生意,涉及到方方面面。哪个挣钱、哪里就有英王的影子。 酒水别看都是粮食酿造,但这一部分的利润也很高。 以往,宫里的、和权贵们、以及大酒楼内的酒水,都由英王的酒庄提供。 现在,因为醉香酒庄出产的醉香酒、更加浓烈,而被许多人喜欢。 有些权贵们,明面儿上还继续采买英王酒庄的酒,但私下里,都有向醉香酒庄下订单。 还有,因为醉香酒分品级。 一级的流向权贵们,二级的流向军中。三级的则以微薄的利润、流向了平民百姓的桌子上。 可以说,抢占了不少英王酒庄、在市面上的份额。 “你们大小姐……” 晏旭说到这儿又停住。 他想说:他不是早已嘱咐过赵北晴、让醉香酒控制提纯的次数、以及酿制的数量了吗? 事关粮草,必须谨慎。 他早就在防备着会激怒英王了。况且,醉香酒庄的重心、也并不是在酿酒售酒那上面。 怎么还……? “我只让信得过的老酒匠们、提纯了三道工序。” 这时,赵北晴走了进来。 她也是在听到卫一汇报后、紧急赶来了书肆,正好在推门的一刻,听到了晏旭最后没说完的话。 她就知道晏旭在想什么了。 赶紧出声解释:“你说过的提纯之法,的确非常有效。只是我也没想到:仅仅是你说的法子、提纯了三道,市面上就已供不应求。” 她也真心不是为了卖酒,所以在感觉到酒水的质量上升之后,就没有再进行更深一步的提纯工序。 结果还是出了人意料之外。 “我要的那些酒呢?” 晏旭不想去琢磨已经发生了的事情,这也是他没有说完话的原因。 现在既然知道了问题产生的根由,他就只想将精力投入到、如何解决问题的上面去。 “还在侯府的私窖里储藏着。” 赵北晴回答着,手中绞着丝帕,有点儿不安。 她怀疑又是自己做错了事。 而现在问题出了,她又帮不上忙,还想着这事连累到了晏旭又要倒霉,就不知道能再说什么了。 至于晏旭问的酒,那是晏旭去酒庄亲自动手提炼的,也是由晏旭自己动手灌的坛、封的口。 再由卫队们悄悄运到侯府里给藏了起来。 到底有什么用?赵北晴也不清楚。 她只知道:因为陛下的疑心病太重,兵部尚书、如同虚设。只管管发军饷、发兵户的档记、和发送兵器物资那些。 而且,曾经一直留在京城的卫队们,也早已查到郭畅不少贪污受贿、吃空饷、私扣兵器等等的罪状。 “是不是需要找什么人、出面弹劾郭畅?” 赵北晴想着想着,忽然联想到了这点。 那么晏旭自酿的酒,是不是就是为了买通谁这么做要用到? 晏旭的确是有这样的想法。 不过仅仅只是念头一闪而过间、就放弃了。 郭畅是郭家的人,也是四大世家的人。 由谁出面去弹劾郭畅?谁敢? 就算有人敢,只要四大世家不同意,陛下也拿不掉郭畅。 退一万步讲,就算拿掉了郭畅,下一个接手兵部尚书位置的、还会是四大世家的人。 而此事的根源:是英王。 且要运作这一系列的事情、所需时间也会比较长,伏家老夫妻的身体、可等不了那么久。 “能不能找找乔老爷子?” 赵北晴见到晏旭摇头后,就如此问道。 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和晏旭在京城活动这么久了,却一个靠山都没有。 而晏旭还是在听到后、摇了头。 赵北晴顿时就有些着急了。 她脱口而出道:“英王要酒水生意是吧?那咱们给他。把酒水的提纯之法告诉他!” 反正他们的重心也不在卖酒,英王要的话,拿去好了。 包括酒庄都能卖给他。 ------------ 第一百九十四章:伏家老夫妻被抓 晏旭看着这样的赵北晴,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他指了指炭炉,再指了指赵北晴身上的大氅,微笑出声道:“你先脱了大氅烤会儿火,先别急,有我呢。” 晏旭不会把提纯之法交给英王。 就算撒到大街上去,也不会给英王,更不会把酒庄就随随便便送给英王。 对于别人毫不客气扇来的大巴掌,晏旭也绝对不会趴到地上、任由别人打完左脸还把自己的右脸给递上去。 那样只会惯得对方更加有恃无恐。 晏旭现在只是需要时间。 在没权没势、又无人帮衬的情况下,他需要思考出解决之法的安静时间。 沙漏里的细沙,在无休无止般流逝着。 窗外的雪花,也无声无息地悄悄飘落着。 屋里,针漏可闻。 虽然卫六和赵北晴都感觉:空气似乎都呼吸不动了似的,但他们也没敢再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只紧张地看着晏旭。 看着晏旭靠在椅背里、闭着眼睛、仿佛要睡着了的模样。 赵北晴好想问问:“既然郭畅贪污受贿,那咱们能用银子买通他吗?” 可没有问出口。 因为就算赵北晴自己,也在这种念头升起后、就掐灭了下去。 得给郭畅多少银子、才能让对方对抗英王啊? 最主要的:找谁能去接触郭畅呢? 目的还不能直接说:“哦,我要救伏家老夫妻的。” 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本来明面儿上,伏家只是从醉香酒庄买酒,要是赵北晴跳出去了,等于坐实了伏家和赵北晴有莫大的干系。 那还救什么人了? 她自己干脆站出去承认算了,英王也就不会拿对可怜的、没用的老夫妻开刀了。 赵北晴越想、心绪越烦乱,如同窗外纷纷乱乱、乱飞的雪花一般。 而在这样被雪花笼罩的京城内,一道人影,跌跌撞撞朝着伏沽小酒馆而去。 他,就是伏沽。 二十年前,他十五岁。离开家从军,当了西北战线上、面对西夏的边防军。 后来因为表现优异,被他们的屈大将军、秘密安排进西夏,做了一名伏间。 从此改名换姓,成了“怀沽”。 也从此与家里断了联系,只有屈大将军安排的人、有将家里老父母的消息、偶尔告诉给了他知道。 父母如何寻找他、如何苦等他、如何对他牵肠挂肚…… 伏沽无数次都想回家,他也曾恳求过大将军:就算不能告诉他父母他在哪里,那能不能派个人照顾照顾他父母? 可大将军却没法这么做。 但凡有一丝痕迹留下,都有可能造成伏间计划的失败。 失败,就是死、就是输。 死的不止是伏沽一人,输的,就是不知凡几的人的命。 伏沽只能忍着。 直到三年前,屈大将军战死,负责和伏沽联络的人,也被西夏的人发现给抓了起来。 伏沽跟着也险些被抓。 他知道自己身份暴露,就逃。 不顾一切、翻山越岭、无比艰难地逃回了大景。 跨回边境线的那一刻,他哭了一日一夜,才收拾了心情,辗转回到了京城。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联系谁,也不知道该把打探来的情报交给谁。 他在大景,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身份。 他甚至都害怕去找昔日、在西边军中的战友,他知道原本的伏沽、已有了叛徒之名。 没人会接受一个叛徒的,还是一个叛了国朝的叛徒。 他敢找,就绝对会被打死。 而能证明他伏间身份的人,一个都没有了…… 他只能像个流浪的乞丐,一路破衣烂衫、捧着个破碗、拄着根木棍,混进了京城。 想着离家越来越近、就要能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父母,伏沽的心跳逐渐加快。 快到他的心脏都快跳破了一般。 但他的脚步依旧慢。 长期的潜伏生涯,让他学会了足够的谨慎。 可等他怀着近乡情怯、激动忐忑、紧张不安的心情,终于看到伏沽小酒馆的时候,却只看到了它紧闭的大门。 听到了街坊四邻的议论。 说他的父母:被兵部的人给抓走了! 伏沽如遭雷击、被震惊在当场。 难道……? “是自己回来的消息泄露了?” 对于大景而言,他,是叛徒。 那西夏那边,只需要故意隐瞒着,对大景这边的人说:他这个叛徒又背叛了西夏、逃回了大景。 那大景绝对更加容不下他,他伏家九族都会被拔除干净。 反正这对西夏而言:轻而易举。 此前,他背叛大景的说辞,只是流言而已。 现在,西夏只需要坐实这个流言、让大景有了证据就可以。 他可是知道…… 大景有些人、是和西夏人有来往的。 但这是打死也不能说的秘密,说了,他和他的家人只会更加危险。 伏沽想得全身冷汗都流了下来,在这萧萧寒寒的冬季里。 他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会冻结,冻得他瑟瑟发抖,却又挪动不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听见一声铜板落在他面前发出的脆响,他才从恍恍惚惚中回过神来。 不管怎样,他得想法先救父母! 他踉踉跄跄着、往兵部的方向过去。 他准备用另外一些打探到的西夏情报,和兵部有份量的人谈一谈,用以交换他的父母。 他现在只能相信:兵部还有与屈大将军一样、愿意为了国朝好的官员。 可他太累、也太饿了,又因为拼命地赶路、历经的波折,再到心情的大起大落、对未来的惶惑恐惧,以及冷汗透体的冰寒。 他倒在路旁,且逐渐被雪花掩盖…… 晏旭骑着马,骑在赵北晴马车的旁边,朝着兵部这边缓缓而来。 晏旭此前并没有琢磨太久,他还是决定先来兵部这边走一趟。 火武队弟兄中、宁固的大伯,因伤退回京城之后,就在兵部领了一闲职,从五品司仓。 晏旭想找宁大伯、尽量从内部打点着、照顾一下伏家老夫妻。 这样才能给晏旭争取到、找人弹劾郭畅、或者对付英王的时间。 马车轮子骨碌碌碾过洁白的雪面。 晏旭被寒风袭到,又不想让赵北晴听到自己咳嗽的声音,便偏转脸,用空拳堵住嘴,小小声忍着轻咳着。 ------------ 第一百九十五章:老乞丐 不经意间,晏旭就看到街角处、一个微微鼓起的雪包下、一个还没有被完全掩盖住的、乞丐样的人。 “去看一眼吧。” 晏旭对身旁的卫三说了声。 晏旭自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多心软的人,只是现在的他…… 不想看到路边倒毙的冻死骨。 如果那乞丐真的被冻死了,那就让卫三把人转移到衙门附近去,衙门的人自会处理。 卫三听令,拍马一跃而起,转瞬间落到乞丐身旁,拂开其面上的雪花,两指落在其颈侧的大血管上,感受了一下。 就对晏旭点了点头,“少爷,这人还活着,不过只剩一口气了。” 晏旭却感觉到一丝丝欣喜。 这年头啊,能活一个也是好的。 “把他放到马车里,鹅梨,你带他回去侯府医治。” 听到卫三声音的赵北晴,掀帘看了看,就毫不犹豫下了马车、并叮嘱会医术的鹅梨先救人。 要救的乞丐是名男子,赵北晴也不便继续坐在马车里,且她也需要跟着晏旭一块儿去兵部找人。 因为除了想寻找宁大伯,赵北晴在兵部也有认识的人。 是她父亲的故交。 只是晏旭叮嘱过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扰对方。 她跟来,就是做最后的底牌。 鹅梨听到吩咐,便掀起车帘,让卫三将乞丐放进车厢,开始先做初步的救治。 卫三则把自己的马让给大小姐,再把卫四赶去屋顶上跑路,自己抢了卫四的马骑着。 一行人,当真是有条不紊、配合默契,在保持安静中,安静地处理一应突然发生的事情。 没人质疑晏旭的决定,也没有人出声反对,更没有人问这问那。 这给晏旭的感觉,就非常舒服。 在到达兵部衙门前,晏旭改变了主意。 只让卫一混了进去,找到宁大伯,给宁大伯说了一个字。 “‘认’?” 宁大伯、宁世荣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不等他再问,卫一已经走了。 宁世荣认识卫一,所以他没有怀疑卫一在逗自己。 但就这么一个字,他要怎么猜? 不过,仅疑惑了几息时间,宁世荣就反应过来。 他一瘸一拐着,朝监牢的方向晃过去。 也不靠近,就隔老远、喊了声看守监牢的牢头。 “老张,你前些日不是说你的佩刀缺了口?来来来,本官给你盖好章了,你去换。” 宁世荣管着兵部的仓库,进出货物、哪怕是一块铁皮屑,也需要经他手签字盖章才可以。 这事儿,张牢头找过他好几回了。 他因为不喜欢张牢头对人犯过于残忍、而一直给拖着没办。 “哎呀,司仓大人,您可真是太好了,卑职谢谢您、谢谢您。” 一听宁司仓答应了换刀,张牢头不但不敢再为之前的拖延生气,反而堆上满脸的笑意,快快地迎上前来说着好话。 “不用这么客气嘛,也怨本官前段时日太忙、把你这要紧的事给忽略了。这回,多给配把刀鞘,你自己选一把。” 宁世荣背过双手往回走,官架子十足。 张牢头一听事情不但通过了、还能自己去挑,顿时心花怒放,屁颠颠儿就跟了上去。 无论他本心里、多讨厌面前这个瘸子,可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何况他这种底层末流的小吏员? 他没有资格瞧不起这位,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别人给脸,他就得欢天喜地的乖乖接着。 他也懂事,边走,边从袖袋里摸出碇十两的银子,悄悄往宁世荣背负在身后的手里塞了塞。 自己的身体紧跟着、半掩着。 口中不停道:“司仓大人,不知您的事办得可顺利?有需要用到卑职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宁世荣站住脚,将银子还给了张牢头,板着张脸道:“张牢头你这是干什么嘛。你们挣点儿银子不容易。” 张牢头接过银子怔了怔,以为宁世荣这是嫌少,又想再掏掏袖袋,就见宁世荣已经抬脚往前走了。 只得点头哈腰再次跟上。 心里却犯了狐疑。 这年头,可没有帮人办事不收好处的道理。 莫不成……是宁司仓真的有事要找自己帮忙? 张牢头不惊反喜。 有被人求到的机会,就意味着有自己翻身的机会。 他必须得抓住啊。 赶紧小声问道:“司仓大人,可有小的效劳之处?” “没什么嘛,” 宁世荣依旧打着官腔,脚下的步子不紧不慢,说出来的话也不轻不重。 “郡主派人来给本官递了个话,你就告诉那对伏家老夫妻:让他们招认伏沽小酒馆、其实早已被转让给了宁静郡主。” 张牢头震惊当场。 他眼珠一转,看看周围没人,就一把扯住宁司仓的袖子,往树下带了带。 将声音压到最低、紧张兮兮地道:“司仓大人,不瞒您说,上头想要卑职审出来的、就是您说的这个结果。” “那两个老家伙没想到还是把硬骨头,到现在还什么都没招。您这……” “卑职也是真心为您着想,您可别惹祸上身啊。” 张牢头清楚宁世荣和火武队的关系,自然也清楚火武队和西南侯府的关系,所以对于宁静郡主找宁世荣递话、并不吃惊。 吃惊的是:宁世荣居然把他当成了心腹一般、和他说如此私密的话。 所以他这也就叫:投桃报李。 宁世荣笑呵呵,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官腔味儿依旧十足,语气却让他感觉亲切了三分。 “牢头啊,上面的事情,咱们管不着。但要出了人命……你可脱不了干系。本官这也是为了你好嘛。” 张牢头顿时激灵了一下,赶紧连连拱手作揖:“多谢司仓大人想着,卑职知道该怎么办了。” 宁世荣就再拍了拍他,然后转身继续走。 张牢头也不先领刀了,紧着宁世荣背后就说了句:“卑职这就去办,稍后再来叨扰司仓大人。” 说完转身就往牢狱的方向跑去。 一进到地下监牢,看到两名狱卒还在对伏家老夫妻用刑,张牢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恶狠狠地给了这俩狱卒、一人一脚。 将人给踹开。 再蹲去伏家老夫妻跟前,看着他俩惨不忍睹的形状,忽然只觉有冷汗从后背层层冒了出来。 差一点儿啊,这要不是司仓大人的及时提醒,可真的就要出事了啊。 他就想赶紧让这两个老家伙招供。 可话到嘴边,他自己先呆住:自己说的话、这两个老家伙能信吗? 万一以为他就是在诈供呢? ------------ 第一百九十六章:死也不招 不过,到底是牢头啊,在这监牢内的哪怕一只老鼠,他也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招式对付。 他眼珠一转,就对伏家老夫妻道:“外头已经传开了,你们的主子去陛下那儿,说你们的小酒馆、早已被她给买下了。” “你们都是小人物,犯不上扛,背后的事,由她解决呢。” 伏家老两口早已站不起来,意识都陷入了迷糊之中。 听到这个牢头的话,染血的眼皮微微睁了睁,艰难地对视了一眼,却不约而同抿紧了嘴。 他们混在最贫苦之地的坊市,每日里听到和见到的,都是发生在最苦百姓们身上的事情。 对于官吏,他们很害怕。 对于监牢,他们更害怕。 可对于别人的话,他们根本就不会轻易相信。 而且他们心里面、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坚持。 宁静郡主和晏少爷对他们的好,他们记得,永远也忘不了。 伏氏闭上了眼睛,发出微弱的声音。 “官爷,草、草民没有主子,那什么、什么郡主,神仙般的人物,是草民们做梦、都攀扯不上的人物。草民真的、真的不知道要招什么。” 张牢头被噎在那里,火气顿时冲上头顶,手就伸向一旁掉在地上的皮鞭。 只是在抓到鞭柄之前,他的手又雷击般缩了回来。 站起身,冲那两名捂着被踹疼了的后腰、却不敢吱一声的狱卒就道:“把他俩整理干净,换个干净的牢房,再找名大夫给他俩好好看看。” 说完,张牢头就去到墙边的桌边,用自己那狗爬似的字迹,写了张供状。 再又转身回来,抓着伏家老夫妻的手,就在上面按下了血手印。 吹着上面的血迹,吼了那两名狱卒一句:“还愣着干什么呢?人家都招供了还为难什么?赶紧的!” 然后,张牢头就转而换上了副笑脸,屁颠颠儿找上面的人去交差了。 其实这种强按手印的事,他做多了、也做惯了。 此前,对着伏家老夫妻,他也早就想这么干了。 但上头可是说了:要让这俩老家伙活着、还得活着上到公堂、亲口承认。 张牢头这才没敢的。 不过现在嘛…… 既然宁静郡主都发话了,那这份供状就能合理地出现了。 由着宁静郡主和上头掰扯去。 “哎呀,司仓大人可是救了自己一命呢。” 张牢头边走边感慨着,顺便还想着:要怎么感谢下司仓大人才好。 他倒没有疑惑:为什么司仓大人突然对自己改变了态度。 这种事,他连想都不会去想。 司仓大人和宁静郡主有交情,宁静郡主不想自己的下人、在牢狱里遭罪,那大家伙儿就都做个顺水人情呗。 唉,果然宁静郡主还是个小女孩啊,心肠就是软。 这什么罪都是能帮忙扛的吗? …… 而另一边。 在回转的马背上,赵北晴在听到晏旭让卫一、只跟宁大伯说一个认字后,也是一脑门子疑问。 “旭哥哥,你的打算是什么呀?” “顺水推舟啊。” 晏旭微微笑着回答。 “那位是想通过英王,试探你父亲的底线。包括软禁你大伯一家、软禁你哥、再到现在想对付你,你不觉得就是在步步朝着你家逼近吗?” “却又没有直接撕破脸,为的是什么?大概率就是在试探你父亲、对他容忍的底线在哪里。” “如果咱们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只怕最后反而会让他认为:你父亲必反。” 只有有了更高想达成的目标,人的底线才会仿佛没有根底。 “所以你就故意让伏家老夫妻招认,让我站到台前来是吗?”赵北晴反应过来。 “对。” 晏旭点头再道:“如果伏家老夫妻不认、你还继续装聋作哑,一来会对你的声名不利,认为你没有担当,一出事就让下人顶着。” “二来,只会让英王得寸进尺,下一步,他就该封查醉香酒庄、查你个底儿掉了。” “咱们不能一直这么被动,否则只会更被动。你主动站出来,看看英王的反应。” 赵北晴的如湖双眼亮了亮。 她一勒马缰,转向,一边说道:“我这就进宫。” 有什么能比当面锣、对面鼓更方便的呢? 她就当着那位的面承认,看那位要怎么说。 “去吧,关于粮草与酒水的出入,你可以说出城内一个粮仓的位置,就说你下一步是准备开粮店的。” 晏旭在她身后叮嘱。 “还有,吵着闹着要见你哥一面,就说要看他是否安好。” “知道了。” 赵北晴头也不回就答应着,拍拍马走了。 晏旭则慢慢地继续朝前走,脑中盘算着:如果老皇帝真的想逼反西南侯,该要怎么办?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对吧? 那个老皇帝的想法,谁也摸不清楚。 通常老一辈和下一辈要交接位置之前,老的会先帮小的清除掉障碍和隐患,再故意制造出一些麻烦,留给小的上位后施恩。 晏旭只在分析:西南侯对于老皇帝来说,会是隐患呢?还是想故意打压、再留给下一任帝王好用以施恩、再获得西南侯的忠心和感激呢? 这就得看看赵北晴、入宫后闹一场的效果了。 晏旭也没干等着。 他在回去书肆后,便摊开一份京城的舆图,指着一条街、对卫三吩咐。 “这里,这当铺、绸缎庄、票号、酒楼、花楼,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舆图上,晏旭所指的街、是京城最宽敞的主街,正好打从皇城门前空场处经过。 也因着这样的便利位置,这条街上的商铺,不仅间间占地面积较大,而且生意都十分红火。 没有一间属于真正的商人、或者平头百姓的。 它们的背后,都是高官权贵所有。 卫三盯着地图,再看看那几家商铺的两边,几乎没有犹豫地就说了出来。 “这五家属于同一个东家。” 这五家是连在一起的,且都是京城最大、东西最贵的商铺。 并且,这五家的最左侧和最右侧外墙边,都与其它商铺、隔着大约两辆马车能并行经过的宽巷。 这是建房时就预留出的安全距离,同时也表明:这五家的背后,是同一个人开的。 “那你要不要猜一猜:这五家的东家是谁?” 晏旭微笑着问向卫三。 卫三就鼻孔朝天、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从鼻子里轻嗤一声,用最不屑的语气回答:“赵鸿英呗。” 卫三感觉晏少爷把自己当成了傻子。 当然,他的轻蔑与不屑、是冲着赵鸿英去的。 卫三是真真儿看不惯赵鸿英那种人。 都是皇家了,都吃穿不愁了,还非得不择手段与民争利、四处敛财,简直是不顾身份的一点儿脸都不要。 晏旭意味深长地看了这样的卫三一眼,再微微笑着、将一根食指、轻轻按在舆图中这五家的位置之上。 轻轻地、来回划动着。 ------------ 第一百九十七章:你不招我招 卫三的双眼,顿时如被火把点燃。 哎呀,他可算来劲儿了! 而赵北晴在当着老皇帝的面、承认伏沽小酒馆是属于自己的店铺、并说出了准备开粮店的事情后。 老皇帝就让她出宫,还没让她说出粮仓的位置。 她不肯,要见哥哥,老皇帝也应允了。 连给赵北晴大闹一场的机会都没有。 而赵鸿英在听说赵北晴承认之后,抖着身肥肉,在自己的书房内、笑得很是开心。 他张着嘴,由旁边伺候的宫女、将猪蹄子上的肉、一丝丝剔下来、喂进他的嘴里。 就这么吃着,就这么高兴着。 高兴得伺立在另一旁的幕僚,就小心翼翼问出了声。 “王爷您弹劾宁静郡主失败了,您怎么还反而高兴了呢?” “哈哈哈,” 赵鸿英一把掀开宫女的手,大笑着坐起身。 看也没看一眼、被吓得立刻跪去地上的宫女,就对着幕僚道:“本王明知告不倒宁静郡主,本王的目的,只是让她以后收粮草生意时、给本王收敛着点儿。” 粮食的生意,赵鸿英也在做。 自然,能采买的地方、离着京城越近越好、越省事。 反正以他的名义、不愁卖。 哪怕他粮店里的东西卖得全京城最贵,凡是权贵之家,也都得乖乖地从他的店里买。 那自然,路上的运输费用,他就想要越低越好。 可自从赵北晴来了京城、开了醉香酒庄,别说附近的粮食了,就是稍远些的、甚至更远些的江南的,他赵鸿英都不太容易收得到了。 这可是把他的大肥肉、咬掉了一大口啊,他怎么可能容忍着? 他告一告,是既想试探一下父皇对西南侯的底线,二来就是警告一下赵北晴、手别伸太长。 不仅是粮食上别伸手,酒水的生意上也是。 都把他的酒水生意抢走一大半了,哼! “可是……宁静郡主不是都面禀陛下了嘛,这就等于过明路了啊。”幕僚还是不解地道。 赵鸿英脸上的肥肉,笑得抖了起来。 他抓起割肉的小刀,一刀刀扎着还没有吃完的那个猪蹄,说道:“本王不是查到她在城内有个粮仓吗?她再面禀陛下,那粮仓也得交出来了。” “一交出来,就属于本王了。她的酒水生意、也会受挫。之后,她还会敢和本王抢吗?” “再说了,这回就算让她躲过去了,下回呢?下下回呢?” “本王随时能给她加条罪名、抓她个把的下人,她还能回回去找陛下?” “她不烦,陛下也该烦了。” 听得幕僚立刻竖起双手的大拇指,夸赞道:“果然还是王爷您精明,智计更甚天下一筹。” 胜一个小女子算什么? 胜过读书人又算得了什么? 要天下第一智计无双、才不辜负了他们家建王爷的头脑和身份。 这个马屁果然拍得赵鸿英心花怒放。 扔掉小刀站起身,从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声不敢吭的宫女背上踩过去。 摆了摆手,“这个,赏你了。” 幕僚急忙跪下谢恩。 宫女顿时吓得差点儿失禁,绝望地想发出乞求,却只能更绝望地看着那个幕僚、靠近自己。 她很清楚:如果她敢求饶,会生不如死。 可这个幕僚是个比恶魔还可怕的人…… 宫女都记不清:有多少女子被主子赏给了这个人,又在仅仅几夜后、如破碎的玩偶般被丢了出来。 可她,只能生生受着…… 赵鸿英才不会管下人怎么想,他提了提快掉到屁股下面去的腰带,揉搓了几下裆部,往两侧甩抖了几下腿,去往了后院。 今日,有下面的人、孝敬上来几个雏儿。 正好他今日心情爽快,想想就有些迫不及待了。 很快,王府后院的某座院落内,就传来女子稚嫩却破碎的惨叫之声。 在自北向南的寒冷夜风之中,传出去很远。 今夜无月,寒风烈烈。 京城最大当铺的掌柜,今晚不知怎的,有些心绪不宁。 当寒风将一扇、面朝北方的窗户、给强硬拍开之后,掌柜就干脆披衣起了床。 提上气死风灯笼,出了屋,向着仓库的方向走去。 一路之上,却没看到护院人影儿。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脚下又拐个弯,想朝下人房过去。 一阵大风猛地旋来,差点儿将他身上厚厚的冬袍、给刮去了地上。 他连忙拽住,仍被刮了个趔趄,于是火气更大。 虽说他们这几家铺子背后的东家是英王,没人敢惹、更没人敢动手脚,所以平日里,和别的商铺里的人手也差不多。 但他这是当铺啊,旁边还是票号,怎么着都安排的有五十个护院。 哪知那些护院平日里实在闲得长毛,这么个鬼天气里、还睡得跟个鬼一样。 掌柜的朝下人房去,心里暗暗发着狠。 “这次一定要扣他们一个月的月钱!” 下人房在铺子后院后门的两侧,离着他所住的主院、还有点儿距离。 掌柜的被寒风吹得踉踉跄跄,索性躲去一棵树后,暂时避避风。 喘上几口粗气,再往出走。 忽然鼻尖就嗅到…… 有什么气味儿不对劲。 像是……火油的味道! 掌柜的心下顿时大惊,忙忙地扭头四顾,感觉到气味儿从上风头飘过来。 立刻转身,顶着风想往前院去。 可还没等他走出几步,突见前方,有火光冲天而起! 是前铺、是前铺着火了! 掌柜的吓得腿一软,差点撞到树上才又庆幸地拍了拍胸口。 大喊着:“走水啦、走水啦!” 一边又调转方向,往仓库方向过去。 前铺就是一些陈设,没有贵重之物,烧了也就烧了。 再说,他现在一个人过去又有什么用? 瞧那火势、瞧这风头,他更担心的是仓库。 可惜风太大,将他的声音很快吹散,根本传不了多远。 而真正令他亡魂大冒的是……仓库也起火了! 火头不知从何而起,仿佛一瞬间从四面八方都开始燃烧起来。 火助风威、风助火势,眨眼间,四处都是通红通红的一片。 惊醒了天地,也惊醒了附近很多人。 有的人,甚至还看到了火光映衬下、几条一掠而过的黑色人影。 ------------ 第一百九十八章:复仇的火焰 附近没有民居,都只有商铺。 那些人被惊醒后,连衣服都顾不上披,就急忙忙跑出来看。 却在见到自家铺子安全后,躲在门板后,眯着眼睛、抄起了双手、看起了热闹。 没有人帮忙救火。 因为那几家烧起来了的铺子,都是英王的。 和他们有什么相干? 这么大的风、这么冷的夜,睡得太死了啊。 水龙队却不敢躲。 负责皇城内的、负责皇城外的,各支水龙队,都被如此大的火势给骇到,急急忙忙推着水车就往这边赶。 可杯水车薪。 火势,真的太大了…… …… 英王还什么都不知道。 因着心情好、格外的兴奋,加之服下了两颗金丹,就耕耘了一个又一个。 即便是感觉到有几分疲累了,连最后一个也没有放过。 他拼了命地动着一身的肥肉,肆意地发泄和挥霍。 忽听一声尖报:“王爷,长丽坊店铺全都走水了、走水了!” 正在兴头上的赵鸿英、脑子里此刻只有空白,加之屋里的惨叫声、哭泣声,以至于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直到屋梁上、一直守着他、保护着他的侍卫,落到他面前。 单膝跪地打断他:“主子,主街五店走水了。” 赵鸿建卡在了那儿。 卡在了那儿一瞬,就霎时如大闸泄洪一般。 这把侍卫给吓了一大跳。 完了完了、要出事了! 他连忙上前,将英王在地上放平。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 英王像发了癫痫病一般。 侍卫被骇得魂儿都要飞了,一把扛上英王,扛上人就冲出屋,一路越过听说火情、起来了的王府各类人等…… 冲进了供奉御医的房间里。 …… “咳咳咳。” 晏旭轻轻咳嗽起来。 他坐在书房,透过紧闭的窗户,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直到听见最后一个回来的、卫十禀报。 “少爷,因为风向难得的自北向南,那一片,都烧着了。” 晏旭轻轻点点头,转回头,指着一旁餐桌上早已安排好的美食佳肴。 一边起身,一边微笑着说道:“辛苦你们了,来,今晚有好酒。” 不仅有好酒美食,更有赏银等着分发给辛苦了的卫队们。 卫一到卫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动。 美食?他们喜欢,却并不稀罕。 赏银?他们的银子已多得没地方花去。 好酒?他们最爱。 可醉香酒庄出产的哪种好酒、他们没有品尝过? 所以,一点儿也不心动怎么办? 只感觉有少爷的几句夸赞、就不枉费这大寒冷的夜、跑来跑去了。 卫一见兄弟们都看着自己…… 便装作困了的样子,打了个哈欠道:“少爷,您是读书之人,多夸我们几句,我们这就能睡个好觉了。” “就是就是,少爷,您真要想不出赏我们点儿啥,就……”卫三连忙接话。 可话才出口、就被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少爷一手握住了桌上一个小酒坛的颈口,一手就拍开了其上的封泥。 顿时,一股奇异而浓烈的酒香、充斥在整间书房之内。 香得卫三的话被憋了回去,香得兄弟们的眼睛、顿时贼溜溜儿地亮! “好酒!!” 好酒的兄弟们中、最好酒的卫六,一闻到这酒香,就忍不住大叫一声。 随后用手背一抹嘴边快滚出来的口水,就扑了上来。 抢过少爷手里的酒坛,二话不说先往口中倒下一大口。 随着骨咚一声咽下喉。 卫六仰起脖、闭起眼睛,在众人的视线中、露出满脸的、无比美妙的陶醉神情。 “好酒,甘醇浓烈、入喉似火、入胃如烧,冲进四肢百骸,整个人都烧起来了一样。” 一个字:爽!! 两个字:痛快!!! 兄弟们一听,这还能忍? 一个个顿时化身为下山猛虎,为了那坛酒,你争我抢、你斗我夺,却每每好不容易得手后、将将灌进嘴一口,坛子就不知去向。 更馋了! 但,就这么点儿。 一个蹴鞠球大小的小坛子,还没被他们怎么喝出味儿来,没了。 十名侍卫、十条大汉,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晏旭。 卫十还抱着坛子,仰着脖子倒啊倒、抖啊抖,实在是一滴都抖不出来了。 看得晏旭好笑。 却摇了头。 他冲兄弟们耸耸肩、摊摊手,坏笑着道:“就一坛。” 卫三跟他最亲,搓着手凑近过来:“少爷,要不您告诉我们:这酒您打哪儿买来的成不?” 没等晏旭回答,卫四先一胯把卫三给顶边上儿去了。 “卫三你果然是酒量最小的一个,这才喝了几口?就说起胡话来了。” “咱少爷是干啥的?咱们酒庄是干啥的?还用得着到外面买去?” 转头,卫四就冲晏旭抱拳一礼。 “少爷,这一定就是您亲自酿的、私藏的那批酒对不对?” 那不就还有?! 兄弟们的眼睛又贼溜溜儿亮了起来,霎时又把晏旭给围了起来,要酒。 晏旭笑着摇头,“那酒我有大用,下次吧,下次。” 然后指了指桌下,再道:“那儿有从酒庄提来的,你们先喝那个。” 兄弟们齐齐撇嘴。 但是……有总比没有好啊,这酒虫子刚刚才被挑起来。 算了,喝吧。 就围去桌旁坐下,又嫌桌子小,全把菜啊碗的放到地板上,个个儿盘起腿来吃喝。 一喝一个叹气,一喝一个眼神儿风风扫晏旭。 “少爷,您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去做不?” 有事做,嗯,就等于有功立,就等于有好酒喝,没毛病。 晏旭笑,笑着挤过去,挤开卫三,也盘膝坐下,端起碗开吃。 他们是辛苦了以后回来饿。 他是晚食也没吃,这会子,感觉到饿了。 那边屋里的赵北晴,听到这边的动静儿,也才在抿唇笑了笑后,踏实睡下。 次日起来,把自己收拾得又整齐、又利索。 叮嘱一句:“月芽,晏少爷需要的药粉、你再多准备一些。” 及至看到月芽举起只小手、保证能做好,赵北晴才让唤醒了卫一和卫二,带着出了门。 她,再次去到宫墙外,请求进宫觐见陛下。 ------------ 第一百九十九章:止不住的泄啊泄 御书房内,老皇帝正在发火。 “你们太医院干什么吃的?老四的病到底能不能治好?能不能?!” 吼得跪在下首处的韩太医,吓得瑟瑟发抖。 心里直呼冤枉。 这种病症,能及时止住精气外泄、就已经足够好了啊,接下来就只能慢慢养着,怎么都不可能让英王、一下子就活蹦乱跳啊。 他们只是太医,又不是神仙。 但他也只能乖乖地挨骂,只祈求能保住自己的脑袋就好。 而没骂到几句,老皇帝自己都骂累了。 他喘着粗气,坐回软榻之上,手指哆嗦着指着韩太医,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你说,老四以后会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儿?” 韩太医悄悄松了半口气。 他听得出:老皇帝既然这么问,那就是脑子清醒了,知道他们辛苦能保住英王的命、就已很好。 脑袋保住了啊。 可惜……貌似只是暂时的。 这话,他更怕陛下问到的。 好死不死被问到了,又不能不答。 韩太医只能继续悬着颗老心脏,哆哆嗦嗦地回道:“只要英王殿下暂时不碰女子、不想房中敦伦之事,再好生将养,必无大碍。” 韩太医是常年守在英王府的太医,如今院正去了英王府,这种掉脑袋来回禀陛下的事情,就自然落到了韩太医身上。 此时他不停冒冷汗的同时,也在万分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主动请缨、去做英王府的供奉。 银子啊,不好拿啊。 只希望陛下没有听出他这句回禀中的猫腻。 老皇帝收回手,双掌撑回膝上,继续用嘴呼吸。 他感觉有些喘不上气。 好在英王如果只是将养的话,那就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 他想着:只是暂时不碰女子,英王可以的。 就又看向跪在另一侧的、五城兵马司司长。 问道:“可查出放火之人是谁?” 昨晚火势很大,将才五城兵马司司长来禀报:那一片十几家店铺,都被烧成了灰烬。 死伤多少人数,因为火场还很烫,无法进去整理和清理,还没有统计出来。 老皇帝就只想知道:谁干的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 想那十几家店铺,除了英王的,就是四大世家的。 老皇帝不怎么心疼,甚至还有点儿高兴。 但却不想放过如此贼胆包天的放火歹人。 不然,下次还不知道会烧到哪儿。 毕竟:连英王和四大世家的都敢烧。 “回禀陛下,微臣、微臣尚未查出……” 五城兵马司司长,诚惶诚恐地嗑头,口中回禀,心里也是暗暗叫苦。 火起时,他忙着指挥人救火。 火灭了,他必须必得赶紧进宫禀报。 哪来的时间彻查放火真凶啊? 再说了,缉凶拿恶,也不属于他的职务范围啊。 只能寄希望于:陛下别把他火气撒到他头上就行。 他倒不担心自己的脑袋:因为他姓崔。 老皇帝的确不会砍了崔司长,只是感觉胸口更闷了,便摆摆手,让两人滚蛋。 另外再对侍立在旁的曾文海道:“下道旨意吧,着令大理寺彻查这桩起火的案子。” “老臣遵命。” 曾文海听令,揖手躬身、恭谨应声后,安静地去到龙案前,提笔拟旨。 就听殿门外高声通传。 “启禀陛下:宁静郡主求见。” 老皇帝一把挥掉了软榻旁、小几上的茶杯,低吼一声:“不见!” 昨日那赵北晴来了,就把他给气得胸闷,到现在都还没好,这会子又来! 咋的?当皇宫是她家的后花园子了?想来就来?! 吼完,又一想,问道:“曾爱卿,你说,宁静又想来见朕所为何事?” 昨日的事情不是解决了吗? 曾文海是翰林院大学士、天子近侍,老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之一。 自然,他对陛下、以及陛下每日处理过的事情、熟记于胸。 甚至会每每就提前在脑中计算清楚,就是以备陛下随时的询问。 听到这句问话,曾文海不慌不忙搁下笔,侧过身,敛袖揖手,躬身回禀。 “陛下,依老臣揣测:想来是兵部并没有释放伏家老夫妻之故。” 除了这件事,曾文海也想不出、赵北晴干什么来了。 而伏家老夫妻依旧被关着的事情,曾文海却是打听到过了。 老皇帝疑惑:“为什么关着不放?” 兵部现在都敢不把他这个帝王放在眼里了吗? 曾文海只得再躬了躬身,更加恭谨地回禀。 “宁静郡主只说:伏沽小酒馆是她名下的店铺,您却并没有告诉她、会怎样处理酒庄事宜。” 如果曾文海没有记错的话…… 英王弹劾酒庄粮食和酒水产出的比例不对。 又发现伏家老夫妻的名义、在外地采买粮食。 宁静郡主说:那些粮食被囤在粮仓里。 然后,老皇帝就把宁静郡主给打发走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既没有说:哦,英王弹劾错了。 也没有说:哦,你的酒庄不该那样大量收粮食,还囤积。 那宁静郡主肯定是要来讨个详细说法的。 “那小余子,你出去把宁静打发了吧,就让她交出粮仓,以后让她收敛着些。说到底,她也是个郡主,怎么能……” 做大桩买卖的话,老皇帝一想到英王,就给憋了回去。 安静立在侧后的太监总管程余,应了声是,就要往外退去。 又被陛下给叫住。 老皇帝在说出收敛后,脑子一转,就觉得应该由自己、亲自敲打敲打赵北晴。 毕竟那好歹也是皇家的人,由着个太监去训诫不太像话。 便改口道:“传她进来吧。” 这种事,就不用程余亲自跑了。 他侧过身,冲殿外传话的小太监点了点下颌,看着对方麻溜溜儿跑下玉石长阶后,再安静地站回到陛下的坐位侧后。 再次变成了个隐身人儿一般。 曾文海则无声地将礼行完,再次挽袖提起笔,继续草拟、让大理寺彻查纵火案的圣旨。 御书房内,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老皇帝,用嘴巴呼气和进气的声音。 一会儿后,赵北晴一改往日的端方气质,利利落落地进了来。 进来依照规矩、行礼见人。 “侄孙女赵北晴、见过皇伯爷,望皇伯爷身体康泰、永享万年!” 老皇帝微微晗了晗首,脸上堆上慈蔼的笑容,“起来吧,有何事要求到朕这儿来?” 赵北晴头也没抬、身也没起,直接就开口,干脆地道。 “启禀陛下:臣女赵北晴、特来领昨晚长丽坊纵火之罪!” ------------ 第二百章:惩罚吧 曾文海的手指顿了一下。 要不是他稳得住、反应快,及时将手腕一扭,一大滴墨就会将他正在书写的圣旨给毁…… 哦不,似乎这道圣旨已经没用了。 程余弯了几十年的腰,突然挺直了。 有跪在殿侧的宫女,原本撑在双腿上的手,就滑去了地面上。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没有让大殿内、发出多余的声音。 因此听得见老皇帝用嘴呼吸的声音、愈发清晰。 听得出速度有多快了。 赵北晴假装没听到。 她站在那里,揖个手、弯个腰,迟迟听不到老皇帝叫起,便索性继续把话说清楚。 “陛下,昨日臣女已向您呈禀过。英王无故抓了臣女的从属,还安插了眼线在臣女的酒庄,私查臣女酒庄的帐目往来。” “陛下,这事您却没有给臣女一个说法,臣女已被您赐封宁静郡主,只是开了个酒庄,就受到英王如此这般的欺凌。” “若换了是其他人又当如何?是不是这天下已经是英王的?他想怎么栽害就怎么栽害?” “还有没有把国朝律法放在眼里?有没有把天龙之子的陛下您放在眼里?您这还身体康健、长命万岁着呢,他是不是也有些太过于着急了些?” “臣女不服,更不愿意束手忍耐就这般被他欺凌,一怒之下,放火烧了他的店铺。” “陛下,臣女愿意领责!” 老皇帝沉默着,呼吸继续加重,但整个人就像是被定在了那儿,一动不动。 他好想发火,更好想咆哮,更更想直接一拍大腿、召唤禁卫军将赵北晴拖出去给砍了。 可是不行。 砍了赵北晴,西南侯必反。老皇帝没有什么军队、能打得过西南军。 那把赵北晴也关起来呢?像关赵云义一样? 不行。 已经关了人家大伯一家几十年,又关了赵云义,再关赵北晴,西南侯必反。 就算西南侯不反,朝廷上也说不过去。 那就这么算了? 人家赵北晴已经摆明了:就是在报复英王的挑衅。 说来说去还是英王挑的祸由。 可英王是自己的四儿子,四皇子,堂堂一个王爷! 不是想欺负谁就能欺负谁? 怎么能任由谁都能去报复一下呢? 可赵北晴也不是好欺负的。 这算是西南侯府已亮出底线。 老皇帝看着面前、似乎浮现出的那条红线。 心里很清楚:自己不能再往前踏一步了。 他往面上尽力挤出笑容,嘴角尽力往两边扯开。 语气尽量和缓:“宁静,你起来吧。昨日你说你在城里有个粮仓,朕作主,将它赔给因失火造成损失的人家,你没意见吧?” 昨日,老皇帝就想说这句话。 但一旦说出,就必须要为英王弹劾的事情下一个定论。 他不想下:他觉得英王还没有把事情做到位。 结果…… “臣女多谢陛下宽宏,陛下您果然断是非、明事理、再公平公正不过。” 赵北晴立刻谢恩。 老皇帝想说什么,却突觉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来,眼前突然一黑,就晕了过去。 大殿内,顿时慌作一团。 赵北晴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皇宫。 收到这消息的兵部,以最快的速度、下令将伏家老夫妻、给恭恭敬敬地送回了伏沽小酒馆。 有兵丁不解,问同伴:“为啥这就放了?” 同伴拍拍他,眼神望西南,语重心长道:“再不放,下个被烧的,就该是兵部了。” 问话的人:“……” 脚步加快,快成了一溜烟儿。 现在,全京城都知道:“宁静郡主不是个好欺负的。” 也都在传:“陛下很偏爱宁静郡主,说明陛下很重视西南侯爷。” “果然是亲伯侄啊,都肯让自己的儿子吃点儿亏。” 可吃亏的仅仅只有英王吗? 并不是啊。 王家的店铺被烧了三家、柳家的被烧了四家、郭家的被烧了六家…… 四大世家称霸了一条最繁华的主街,被烧也一块儿都遭了殃。 损失无可计数。 而等老皇帝被抢救醒后、派人接手粮仓。 打开一看,内里的粮草、也就是稻谷,统共只有100石——12000斤左右。 这连英王的一个绸缎庄都赔不起。 老皇帝又被抢救了一次…… 四大世家,哦不,王、柳、郭三家,却不愿意就这么算了。 哪怕钱财上他们无所谓,面子上也下不来。 柳宗远和郭如晦,就去找了王勋。 王家大得像迷宫,其中柳木交错,花灌分布,成林成片,绿意盎然,引至光线明明暗暗。 大大小小的池子里,在如此寒冷的季节里,水面都没有结冰。 可以清晰看得见水面、蒸腾而起的淡淡水气,将里面一条条红色的锦鲤,衬得更加活泼欢快。 显见得:王家整座宅邸的地面下,盘绕了不知道多少条热意融融的地火龙。 皇宫都没这么奢侈。 却无人敢置评一词。 “怎么有条锦鲤死了呢?” 跟着父亲柳宗远、一块儿来,想找王家子弟一起去斗狗的柳吉志,也就是柳兴贤的儿子,很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一切。 一边感慨王家的实力雄厚,一边就看到旁边的水池里、一条翻起了白肚皮的大锦鲤。 这条鱼起码都有近两尺长,虽然不是很肥,但能养到这种长度,已是殊为不易。 怎么就死了呢? 柳宗远一听,转身就低斥了柳吉志一句:“滚!” 这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这是什么?锦鲤,是祥瑞、是福运、是财源、是大吉大利! 什么死啊死的,再敢乱说,他人也死在这儿算了! 柳吉志却感觉自己被骂得莫名其妙。 但他不敢有所违逆,只恨恨瞪了那条鱼一眼,面上恭谨应是、恭谨告退。 郭如晦用眼角余光,瞟了眼那死鱼,再瞟了眼柳宗远。 心下道:“柳家要不是卖女儿卖得好,要不是凭借上几代老祖宗们的睿智,就凭这代的柳家人……” 郭如晦是真心瞧不上这对父子,只觉得他们蠢得都不够看。 但架不住人家的女儿生得多、还生得好啊。 郭家,都有三个柳氏女了。 最老的一个,是郭如晦的弟媳妇。 最小的一个,去岁才嫁进来。 郭如晦想着这些事,脚下没有停,转不几转,就在一片园中院中,见到了正在悠闲钓鱼的王勋。 “就知道你们要来。” 王勋弥勒佛般的笑意展开,再用下巴指了指侧旁、另两把小椅子。 说道:“先坐吧,都来钓会儿鱼。” ------------ 第二百零一章:就知道你们会想多 郭如晦、当朝文相。 和柳宗远,当朝吏部尚书。 两个当朝极重份量的大人物,还是对着这个已经致仕的老头儿,恭谨行了一礼。 然后才依言坐下。 不敢出声,只拿起旁边闲置的钓竿,乖乖钓起鱼来。 只是心不定,好半晌都钓不起个鱼影儿来。 王勋却收获颇丰。 似乎那些鱼儿都在争先恐后的、往他的钓饵上咬。 如此几次三番,在王勋收获到第五条鱼时。 他才将鱼甩在身侧的草地上,指着还在拼命板动、垂死挣扎的鱼儿。 对他们二人道:“这次事情,你们二位还没能看得清楚吗?” “陛下借英王的手、挑衅醉香酒庄,为的是在试探西南侯的底线。” “宁静郡主不甘示弱,大剌剌就放火烧了咱们的店铺。” “陛下就拿她没办法,只能眼睁睁把她给放了。” “其实,是陛下把她当成了饵,等着我们咬上去呢。” 赵北晴气晕老皇帝后,老皇帝初次被救醒,就颁布了一道旨意。 说是起火的原因:乃锦豪绸缎庄中、烛火没有经管好之故。 毕竟起火的中心点,也的确就是英王的那家绸缎庄。 “这是陛下想让咱们吃个哑巴亏?” 郭如晦手里的鱼竿颤了下,带动水面漾起轻微的一圈圈儿水纹。 他盯着那些水纹,接话道:“还是想让咱们将矛头对向宁静郡主?” 其实王勋说的这些,郭如晦也早已有所猜测。 这应该又是陛下在拿他们几大世家、去试探西南侯的底线。 或者说:就是在挑起西南侯、和几大世家的怒火。 让他们彼此相恨相斗去。 如此,陛下反而能脱身其外。 且陛下还因为宽纵了赵北晴、而收获了民间和西南侯的一拨儿好感呢。 “我们就是不甘心,才特意来询问您的意见的。” 郭如晦稳了稳鱼竿,说出来意。 对付赵北晴吧?趁了老皇帝的心意。 不对付赵北晴吧?那些财帛就白被烧了。 那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而且传出去……他们世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呵呵呵,” 王勋笑了起来。 将鱼线拉回,将鱼儿从鱼钩上撤下来,顺手再将鱼儿扔回到水里。 不答反问:“如果把西南侯给逼急了,你猜他要是造反的话,刀尖会先冲着谁?” “陛下!” 柳宗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王勋的笑容、有了一刹那的僵硬。 然后撇开老脸,低下头,拿起鱼饵往鱼钩上装。 全白了的长胡须,悬在那儿微微摆了摆。 郭如晦放下鱼竿,侧身看向这个老得早该入棺材里的人。 出声道:“是咱们四大世家。” 都知道四大世家沆瀣一气,都知道朝廷中的人才、大部分都出自四大世家。 也都知道:陛下其实对朝廷能掌握的力度、并没有多强。 更都清楚:一切问题的根源,就在四大世家。 郭如晦不相信、西南侯会不清楚这一点。 “所以啊,” 王勋说着,将装好鱼饵的鱼钩、顺线重新甩回水池里。 再笑眯眯道:“我们只是损失了一些财帛而已,没必要非得去咬陛下挂上的这个饵。” “况且,我可是听说:英王恐怕在那方面、再也不行了。” “且由着他们自己去斗吧,咱们……” 王勋说到这儿,话头顿了一下,又一转。 “晏旭和赵云义的关系交好。晏旭一年多后,会参加会试。” 说完,王勋摆了摆手。 侍立在一侧的下人中,立刻有一人上前,双手将一张纸、呈给了郭如晦。 郭如晦接过一看…… “墨香书肆是晏旭的?醉香酒庄有一半也是晏旭的?他是个读书人,怎么会亲自插手做起商事来?” “管他因为什么呢,” 这时候,因为之前发现自己说错话、而有些不敢乱动的柳宗远,可算逮着了插嘴的机会。 他立刻接话道:“只要发现他从商,就能将他打入商户,剥除掉他一切功名。” “赵北晴都懂围魏救赵,我们肯定比她更懂。” “这样,由在下安排人,查封书肆、查撤晏旭,倘若从书肆内找到片言只语、有违朝律之处,便可将晏旭打入死牢。” 这个倘若,柳宗远却说得很肯定。 那么大家书肆,里面的书不知凡几。 别说里面不可能没有一丁儿不出错,即便当真没有,他也不是不可以让有。 要知道,“文字狱”,自初桩起,历经多少年、多少代,都从未有所断绝过。 想要整死一个武人,还得跟对方打打打的,还未必打得过。 想要整死一个文人,只要那人有写过什么,想从中挑中点儿刺、简直就是手到擒来。 “嗯,不错的主意,去做吧。” 王勋笑眯眯地捋了捋完全白透了的胡须,笑眯眯地点头表示了赞许。 这让柳宗远、完全跟灌下去了一大碗鹿血一般,顿时斗志昂扬、激动无比。 他对王勋忠心无比,却极少得到王勋的赞许。 只有郭如晦,瞟了眼已经急不可耐、跑去操作这一计划的柳宗远。 再看向了王勋。 及至柳宗远跑得没了影儿,郭如晦才出声道:“您是想以此试探出、真正处在幕后帮晏旭的人是谁?” 别人或者会忘了,但郭如晦没有忘记。 源根论突然爆出,王家阵营里的杨良华,站出去领了著写之名。 但凡知道杨良华是谁的、哪怕是晏旭这个真正的著写者,也应该会悄悄隐忍。 毕竟惹不起王家,那只是一篇文章的虚名而已,让给杨良华免得给自己招来祸患、是上上之选。 偏巧,就有人将晏旭的身份喊破。 之后,晏旭并没有掉进自证陷阱,而是趁势考下了峡省的解元郎,将王家针对晏旭的手段、全都彻底化解。 杨良华丢了脸,也就是王家丢了脸。 此前,郭如晦还一直有点儿奇怪:为什么王家对晏旭、再没了任何动作呢? 现在看来,原来在这儿等着。 “如果没有强大的靠山支撑,凭晏旭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敢的?!” 王勋提到此事,手中的鱼竿都忍不住大动了一下。 水面下,瞬间将一条鱼儿惊跃而起,再落下,炸起一团水花。 “不把这个靠山挖出来,才是真正会让人小瞧了我们世家。” 王勋说着丢开了鱼竿,撑膝站了起来。 这就是一场场权势的搏奕,晏旭,在王勋的眼中,就只是一个饵。 ------------ 第二百零二章:跑掉的老乞丐 墨香书肆内。 暖洋洋的光线,透过窗户,映照在晏旭削瘦的身影之上。 他正在听鹅梨的汇报。 “那个老乞丐只是饿冻坏了,奴婢在救治过他之后,他自己就悄悄离开了。” 西南侯府看守很严。 虽然卫队的人手不足,但西南侯有安排一百亲兵过来镇守。 不过那就是一个老乞丐,义务救助之后,人家要走,也没谁会拦着。 晏旭听了这么一耳朵后,也不准备再管。 他提起笔,写下两张方子,交给赵北晴。 说道:“让月芽帮我配一些药粉吧,给兄弟们也配上。” 晏旭没有直接把方子交给月芽,哪怕人就在屋里站着。 毕竟月芽和鹅梨,都是赵北晴的人。 赵北晴接过方子,再转递给月芽,心里对晏旭做事的分寸把握、非常满意。 话说晏旭似乎从来都是如此,谨慎而又尊重。 月芽却在看了方子后,觉得很是困惑不解。 “晏公子,您这一张……似乎是毒药?那另一张是解药对吗?您怎么会医术?这样的方子我都没见过。” 月芽只认识里面的几味毒药材、和另一张里的几种解毒药材,所以这么猜。 “嗯。” 晏旭应了声,却没有解释。 总不能说:我前世看孙思邈的医书、看来的吧? 那一部分已经丢失。 想到这个,他还是说了句:“我遇到个走方郎中,让人帮忙开的。只你自己知道就好。” 月芽点点头,将两张方子收好。 虽然她并不懂得这两张方子的珍贵之处,但她们大小姐说过:只要是从晏公子那儿拿来的、都必须得妥善收藏。 至于晏公子要这些有什么用? 不关她的事。 赵北晴见他俩事情处理完,便出声道:“旭哥哥,你看我是把伏家老夫妇送到酒庄、还是安置在侯府?” 说起这个,赵北晴心里就酸酸的难受。 那老两口被送回伏沽小酒馆的时候,一见到赵北晴,就用仅存的力气向她保证。 “我们没说,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您相信我们……” 赵北晴信,看他们满身的伤,除了更加相信他们以外,就是对英王更多的恨。 还有那个兵部尚书! 这得什么样的心肠、才对这样的老人家下得去这样的狠手?! 又内疚,都是她害得这对老人家、白白承受了这样的苦楚。 所以她想把人安置好、好好让他俩安享晚年。 “就放在侯府吧,酒庄没有侯府安全。” 晏旭听她这么说,就回答道。 在晏旭看来,酒庄就像个立在那儿的靶子,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有谁会对酒庄直接下手。 而鹅梨听到他们说到药物相关,就在旁边抠手指。 她觉得自己有什么事情给忘记了。 应该是关于那个老乞丐的。 晏旭没注意到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和赵北晴说完话,就又提笔,画起舆图来。 他喜欢自己画舆图。 这次画的是:根据打探来的消息,以及搜集整理的舆图资料,京城到西夏方向的。 “旭哥哥,这个方向的舆图你不是画过了吗?” 赵北晴一见,好奇地抻了小脑袋过来看着,出声问道。 晏旭点点头,回道:“感觉还有不太精细的地方,再补充一下。” 却没有解释这么做的用意。 赵北晴脑中一转,反应过来。 她如葱管般的纤纤玉指,就点在西夏与大景接壤的边境线上,诧异地问道:“他们要打来了?” 火武队弟兄们传递来的信件之类,晏旭不会瞒着赵北晴。 关于西夏方面的,自然也没瞒着。 加上卫队们、侯府下人们,在街上听来的各种消息汇总。 别人恐怕不会多想,但赵北晴记得晏旭说过这样类似的话。 “是啊,去岁西夏遭遇大旱,今冬又有大雪,他们上接西辽,打不过。左接吐蕃,更打不过。” “后接高昌回鹘,和他们的处境也差不多,他们只有来抢大景。” 不仅是因为大景物产丰富,更因为大景是最弱的一个。 年关,也是大景最放松的时候。 “不知道韦群他们能不能扛得住……” 赵北晴望向西夏的方向,口中喃喃。 韦群,火武队中的一员,此时正在西北军中。 晏旭也朝那边望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没有接话。 这时,鹅梨突然叫了一声:“想起来了!” 晏旭的笔顿住,看过去。 就见鹅梨一掐手指,忙忙说道:“那个老乞丐的后腰上,纹着一个小小的、像重叠的两个XX。” 鹅梨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虚空朝左边画了两下、再朝右边画了两下。 “不过彼此交叉的部分,比较靠下。奴婢看不出那个像什么,感觉跟扔乱了的柴堆似的。” 晏旭看着她比划,心里莫名对这个图形有种熟悉感。 真是对柴堆的熟悉吗? 似乎又不是。 他就在脑中反反复复回忆…… 忽地十指攥紧,唤人。 “卫三,立刻带人、去伏沽小酒馆、皇城、或者兵部附近,将那名老乞丐活着找回来,不惜一切代价!” 卫三怔了一下。 自打认识晏少爷以来,还是头一回听他用如此严重的口吻。 晏少爷可一直很器重他们,还跟他们像兄弟似的相处,对他们的性命安危也看得很重。 居然会用不惜一切代价这个词?! 再一想说的那三个地方,除了伏沽小酒馆,剩下的两个…… 这是要他们做好会强闯的准备? 可卫三没有犹豫。 他一拽鹅梨,风一般地跑了。 只有鹅梨知道那老乞丐长什么样子。 虽然卫三也不知道找那乞丐干什么,但他是侍卫、也是西南军中出来的人,他更懂得服从命令的重要性。 不会多问一个字。 兄弟们接收到命令,也同样什么都没问,迅速撒向了那三个位置。 …… 临近年关,又逢难得的晴日,人们都尽量整洁着,纷纷走上街头。 哪怕再穷苦,也会咬牙买下过年需要的东西。 或多或少,甚至一点点糖粉,也能让家里的孩子快乐这个年、期盼下个年。 看到个踉踉跄跄、仍穿着破破烂烂单薄衣物的老乞丐,有的,还会善心大发,施舍一两个铜板。 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老乞丐、还会不停地朝前走呢? 才想起:过年,也是乞丐们一年中最幸福的日子。 老乞丐伏沽,却没有任何心情感受这年关带来的幸福感。 他竭力忍受寒冷带来的刺痛,尽量贴着墙根,朝着皇城方向、兵部衙门过去。 他不知道他的父母已经脱险。 他只知道救他的是个富贵人家。 负责打探消息的人,反而不会见到人就问东问西。 他们习惯了出口更加谨慎,想要知道什么,往往也不会直接接触目标。 所以在养病的两日里,他吃饱喝足,却什么都没问。 等感觉病好得差不多了,他没有说谢谢,只记住了这家人的位置、那个善良婢女的脸,脱下人家给的厚衣。 仍穿着人家帮忙洗净的单薄旧衣,就走了。 他不想连累别人。 现在他的身份,还是个叛徒。 也只有一个人、可能还得了他清白。 那就是兵部尚书。 他记得屈大将军有跟他们说过:“等级越高的细作,保密等级也会越高。宫里可能都无法了解的底细,兵部尚书一定也会知道。” 绝密资料,属于兵部尚书个人保管。 正好,兵部也抓了他的父母,他得跟兵部尚书好好谈谈。 兵部门口,两名守卫叉起长枪、挡住了他。 “哪儿来的老乞丐?滚!” 呵斥他。 叉得伏沽险些滚下了石阶。 他跌跌撞撞着站稳,想着只要找到兵部尚书、就能证明自己的身份,也不隐瞒了。 或者说:除了揭穿自己的身份外,他已再没了任何别的办法。 如果真的西夏反诬蔑了他,那他也就陪着父母一起死、也是好的。 “我是潜伏在敌国的间子,奉命回来兵部报到,请你们放行。” 伏沽好声好气地跟对方说。 说着就去解裤腰带,想让裤带松一些。 因为他们的身份标记,在后腰更低一些的位置。 这也是防止他们需要脱光上身衣物时、被人发现这个标记。 可他刚撩起衣摆,刚摸上裤腰带,一名守卫的长枪就扎了过来。 “你干什么?!臭乞丐,居然敢在兵部门前撒野!” “再不滚,当心就把你抓起来,先杖责五十大板!” ------------ 第二百零三章:伏沽去兵部 守卫们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居然敢有乞丐冲撞上兵部衙门,还居然敢要对他们耍流氓无赖。 扎吧扎吧,扎上了就往乱葬岗一扔,还清洁市容了呢。 但是,没能扎上。 想不到老乞丐的身手居然相当灵活,一见长枪突至面门,立刻一个后仰下腰,脚下一矮、一绕,就躲开了枪尖。 “咦?” 两名守卫诧异了一下。 彼此对视了一眼。 双枪齐上。 伏沽闪得万般无奈…… 闪急了眼,觑到个空隙,瞬间欺身而近,一展胳膊再一搂、一拐,夺下对方的兵器,再砰砰两掌,将二人打退。 然后胳膊肘一松,任由兵器掉落在地。 一转身,一撩衣摆,也不解裤腰带了,直接把破裤腰往下拽了拽,露出了后腰上的伏间标记。 …… 兵部衙门内,人来人往。 赶到年关将至,要有多日的休沐,年前的事务,就要争取尽数处理完毕。 一个个都仿佛焦头烂额了似的。 兵部尚书郭畅,也在忙,把自己关在公事房内,忙得没有出来。 赵北晴报复英王、火烧长丽坊,也将郭畅闹了个灰头土脸。 有什么事情、尤其是公开处理的事情,很多人就会茶余饭后谈一谈。 他公开下命令、公开捉拿了伏家老夫妻,这事儿在兵部人尽皆知。 而非但伏家老夫妻没有开口,没能让他如愿地拖醉香酒庄下水,还让赵北晴反扇了狠狠的一记。 郭畅感觉自己暂时没脸见人了。 仿佛他现在一出去,看见的都是些讥讽的目光。 尽管那些目光躲躲闪闪的,可越躲闪,越让他如芒在背。 他可是一部之尚书啊…… 却偏偏是个没多少实权、连工部尚书的份量、都快赶不上了的兵部尚书。 难得下个命令,捉拿的还是贫民百姓,还反被打了脸…… 就听房门被敲响。 “郭大人,有名回朝间子、想要求见大人。” 正在把玩养生球的郭畅,停下动作,却不想见什么间子。 伏间,各国之间互相安插,数量不知凡几。 可敌人查探到大景的消息很有用,大景查探到的有什么用? 是能把人家打回去了?还是能做到有效防范了? 他有功夫琢磨那些,还不如想想:怎么多让自己的荷包丰盈一些。 且来找他干什么? 谁安插的间子谁负责,他虽然掌握着间子名册,可他连碰都不会去碰一下。 碰了,有任何事情,他都脱不开手。 “问他是哪里的间子了没?” 郭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见最安全,就朝门外问了一句。 门外回禀的声音压低。 “西夏。” 西夏啊,现在负责防守西夏的是韦家军…… 郭畅就更不想见了。 无他,韦烈那个人,脾气不怎么好,对皇命都是选择性地听。 间子不去找韦烈,偏来找他郭畅,怎么的?是想挑起他和韦烈不和吗? 郭畅在脑中不停地盘算着。 而兵部衙门外、拐角背人处。 卫七正跟收到哨音赶来的卫一汇报:“我亲眼看到个老乞丐进去了。不过,是被门口那俩守卫、给恭恭敬敬请进去的。” 京城各条主街,尤其是皇城附近,是绝对不会允许有乞丐出现的。 会碍到贵人们的眼。 卫一到卫五、负责在皇城附近寻找老乞丐,卫六到卫九,负责兵部附近。卫十一个人去了伏沽小酒馆。 他们都尽量在高处查看街道上的情况。 一旦有老乞丐出现,会比较乍眼。 处于高处,也能一目了然。 卫七接到的任务、就是直奔兵部衙门的正门,就蹲守在那儿。 当时他还没赶到近前,就看到了正在和两名护卫、说什么的老乞丐。 卫七冲上去,想拦人。 晏少爷给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 在门口抢人、会比进了兵部抢人更容易。 卫七豁出去了,一边吹找到人了的哨音,一边就扒开人群往那边狂冲。 衙门的门前没人,为了绕开那门前,其余地方的行人、就更加拥挤。 卫七很想提气跃起、踩着人脑袋过去。 但在衙门跟前动武,等同造反无异。 所以还没等他冲到近前,就见那两名护卫、冲老乞丐恭敬地敬了军礼、将人给带进去了! 卫七差一点儿想拔刀跟着冲进去。 卫一就到了。 到了也只能听着。 隔着大门,看着那名老乞丐的背影,在那两名护卫的护送下、一拐两不拐,就没了影儿。 “通知兄弟们集合。卫六,你轻功最好,立刻回去向晏少爷禀报!如果晏少爷让抢人,你再回侯府调集三十名亲兵过来。” 卫一下达了命令。 光天化日之下,三十名亲兵是极限了。 卫一已经做好了自己兄弟们、以及这三十名亲兵、十不还一的准备。 也正是因为要等亲兵,所以卫一并没有按照晏少爷的命令、直接冲进去带人。 否则,仅凭他们十人,绝对有进无出。 他们死了事小,万一死后再被追查到西南侯府,那后果不堪设想。 “卫三、卫九,你俩先设法混进去。” 卫一想了下,再下了道命令。 卫三和卫九做事最沉稳,如果混进去,有机会将老乞丐带出来最好。 卫三和卫九领命,绕去兵部衙门的后门,寻找可以混进去的机会。 而郭畅,还不知道有伙人正在密谋强闯他兵部。 他在斟酌再三后,还是出声道:“将人带进来吧。” 话音落,房门开,一名穿着破烂、面目却被清洗干净的、乞丐模样的中年人,被带了进来。 郭畅抬了抬一根手指,出声道:“看下你的标记。” 安排出去的每名间子,安排的国家不同,标记不同。 而间子每次和自己人接谈消息后,都会由接头的人、在标记处另补几下纹刺。 这是防止有人模仿,也是在给间子记功,更是表达间子潜伏的年数,同时也是在防止间子脱离。 纹刺的染料,也是兵部特制的。 层层设防,也是对间子的保护。 伏沽没有立刻掀衣。 他先是冲这位尚书大人、认认真真行过了军礼。 才再转身,露出后腰下的标记。 “四道交错线!” 郭畅心下暗暗一惊。 这名间子,至少在西夏呆了有二十年! 郭畅都不用翻阅任何秘密存档,就已经猜到了这人是谁。 怀沽! 间子的生命……都比较短暂,能潜伏至十年以上者,就已寥寥可数。 目前,十五前至十八年的,吐蕃有一个,西辽有一个。 而二十年的,只有一个、在去岁和朝廷断了联系的怀沽。 “怀沽,你是私自逃回大景来的?” 郭畅虚眯了眼睛看怀沽,问道。 ------------ 第二百零四章:不惜一切代价! 断了线的间子,第一守则就是蛰伏。 安静地等待朝廷安排新的联络人、重新接洽。 绝对不允许擅自行动,更不允许私自脱逃。 逃到哪儿都不行。 一旦被人抓到,给朝廷带来的麻烦就会很大。 毕竟这些都是见不得光的事情,虽然各国都心知肚明,但闹到明面儿上来,谁都会头疼。 郭畅很不满意怀沽的自作主张。 伏沽听到郭畅喊自己怀沽,就明白:当初屈大将军为了保护他,恐怕向兵部呈报的时候,就用的是怀沽的名字。 可他现在不得不自己揭破。 他要救自己的父母。 “回禀尚书大人,卑职是……” 说到这儿,伏沽扯了扯自己的衣摆。 转了话头。“尚书大人,西夏因为大灾后的饥荒,已在大量集结军队,目标人数是二十万。要在元月底、对我大景边境实施强侵。” 伏沽到底还是决定先说出最紧急的军情。 “尚书大人,卑职去岁六月就已与朝廷失去联系,没人能证明卑职的身份,卑职也没有办法直接将此重大军情、通知韦大将军,这才不得已违背规则逃了回来。” 二十万军队?! 郭畅被吓了一跳。 西夏位处要地,但其相邻的四边,无论是土地面积、还是军事实力,都比西夏要强盛许多。 就算是大景,看着挺弱,实则也只是头病象而已。 郭畅没想到,西夏居然敢有如此大的胆子、居然要纠集二十万军队,对大景发动突然的攻击。 这可不是小规模的侵袭性质了,这分明是西夏的扩充领土之战。 仅仅五万军队的韦家军、绝对挡不住! 但同样的,因为现在大景的国土收缩得比较厉害,相对也较为集中。 只要韦家军能拖住西夏军一段时日,大景其它地方的增援部队、就能及时赶到! 郭畅想到这儿,提起的心又放回到肚子里。 最主要的,他可不会听信怀沽的一面之词。 “还有什么军情吗?” 他问向怀沽。 他要多听一些,以便做综合判断。 伏沽也知道自己的话、很难让人直接采信。 他咬了咬牙,抱拳回道:“卑职有带回西夏调兵的书面证据,就埋在京城外的一座山上。请尚书大人安排人跟卑职去取。” 伏沽没有选择一股恼儿、将所有消息都吐出来。 只有一步步加重自己的筹码,才有可能救出父母,他的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首先就是得取信对方,再找回自己的真实身份。 郭畅却不着急。 他听对方真的带回了证据,也就对此事相信了五分。 可他也有看出:怀沽并不想跟自己竹筒倒豆子。 郭畅睁大了双眼,盯着怀沽,眼皮再慢慢虚起。 将最大的压迫力、通过这样的方式带给对方。 口中却是用着推心置腹的语气。 缓缓说道:“怀沽啊,你要是还知道什么、还想隐瞒着不说,可就别怪本官猜测你所图非常了。” “你也应该很清楚:做为一名擅自脱逃的间子,等待你的将会是什么。” 伏沽闻言,垂下了眼皮。 他不怕尚书大人身上散发出的威势,也听出了尚书大人对他的威胁。 也是真的很清楚:即将迎接他的,是可能无穷无尽的审讯、和非人的折磨。 可全都说了、就不会有那些折磨了吗? 不会。 通过那样的方式、确认他的可靠信,是必须有的规矩原则。 伏沽脑中在做权衡。 是不是先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先换得父母安全再说? …… 而另一边。 接到老乞丐已进入兵部衙门消息的晏旭,脑中也在急速思量。 他记得:如何通过刺青的标记、如何通过增加刺青的长度和复杂度、如何研制出特殊的染料等等。 都是他向曾经的帝王提出来的。 所以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名老乞丐,就是在西夏潜伏了二十年的伏沽。 他想把伏沽找到并带回来。 因为一旦伏沽的身份被曝出,第一个遭殃的、绝对会是西南侯满门! 想想看吧,伏沽是间子,伏沽的父母是赵北晴的人,这几人连起来,就一定会让老皇帝联想到…… 西南侯与韦家军有牵扯! 这还了得? 西南军和西北军居然串通了,老皇帝必然第一时间、就会将西南侯、和韦家,都彻底拔除。 否则,老皇帝吃都吃不下、睡更睡不着。 所以晏旭当时就下达了:不惜一切代价抢人的命令。 可卫队们的动作迟了一步。 显然:伏沽已经听说了、其父母被兵部捉拿下狱的消息。 伏沽在不惜一切想要救自己的父母! 那伏沽就是逃出回来的。 晏旭在推断出这些之后,眉头皱得更深。 “逃回来的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吗?” 赵北晴听到晏旭的分析推断后,有些不解地问道。 在她认为:逃回来的、还是被朝廷命令回来的,对于伏沽会不会牵扯上西南侯府,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晏旭的神情、会显得更加凝重? 问完,赵北晴自己想到了什么,便再道:“伏沽逃回来的身份、是不是对我们更加有利?” “只要我们抢人的速度够快,那跟谁都没联系的伏沽、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准确的说:只要他们不承认,又在谁都找不到伏沽的情况下,老皇帝想要冤枉他们就再无可能。 “可那是兵部衙门!” 晏旭的手指轻敲了一下桌面。 他凝重的原因可不仅仅在这里。 时间拖得越久,想营救父母的伏沽,随时都有可能被核实到真实身份。 不,哪怕伏沽只要说出其就是伏沽、被抓的伏家老夫妻就是他的父母,那抢人的难度,就会成百倍地增加。 而伏沽大概率在见到郭畅不久后、就会说出来。 郭畅,并不是个绣花枕头! 晏旭试着以自己代入郭畅的思维去推断。 “如果我是郭畅,在知道伏沽就是伏家的儿子后,第一时间就会安排下大量人手、严密保护甚至是关押伏沽,再进宫禀报。” “旭哥哥,那我们需要躲起来吗?” 赵北晴也感觉有些心慌慌了。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当初因为一时的直觉、一时的心软,收留了伏家老夫妻。 居然会牵扯这么大、居然就要将整个西南侯府葬送! 不,还有哥哥。 哥哥会死的! 赵北晴说着说着意识到:她不能躲,躲了也没用。 “我这就写信给爹娘。” 不行现在就反了丫的吧,只有这一条活路可以走了! ------------ 第二百零五章:走水了 “别急。” 晏旭按了下赵北晴想要提笔的手,“容我想想办法。” “想想想,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从卫七看到伏沽进兵部,到现在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他一定已经都说出来了!” 赵北晴没有办法不急。 “我可以死,我哥哥也可以死,但我爹娘和弟妹、还有西南军,不能!” 她的声音不知不觉都拔高了些许,捏着笔杆的手,不愿意松开。 晏旭就再拍了两下,示意赵北晴安心。 然后就对卫六道:“不必调集亲兵,就卫队,就你们十个,全力截杀郭畅!” 如果救伏沽已经来不及,如果郭畅要进宫…… 不,没有如果。 郭畅一定不会告诉其他人,这份功劳他一定会抢,第一时间就肯定会急匆匆赶去皇宫。 或者…… “注意郭畅的动向,留意从兵部到王家的路线。总之:务必要将他截杀在半路!” 晏旭在卫六越出窗口前,又补充了一句。 郭畅不是会去找老皇帝、就有可能会去找王勋。 救伏沽、还不如杀郭畅。 在更多的人知道伏沽之前。 卫六领命而去。 晏旭起身,披上厚衣,就往外走。 顺便对赵北晴道:“你和鹅梨、月芽,就你们三个,去将伏家老夫妻、转移到秘密处所去。要叮嘱他们不能被人发现。” 晏旭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担心万一截杀失败,老皇帝再下令搜查西南侯府、和醉香酒庄。 这要把人搜了个正着,那就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原因还是在:伏沽是逃回来的! 有利之处在这点,但坏也就坏在这一点。 老皇帝一定会猜测:“为什么逃回来?为什么逃回来就去了兵部?是不是故意泄露什么假消息?想干什么?” 如果伏沽也带回了晏旭对西夏的猜测:就是西夏有可能要大举叩边的消息。 那老皇帝就更会猜测。 “是不是故意释放这么个假消息?是要调动其他的部队全力去支援西夏战线?然后西南侯好趁着国朝内部空虚、趁机起兵造反?” 同时也会猜测。 “哦,难怪赵北晴会买下伏沽小酒馆,难怪赵北晴为了保住伏家老夫妻、不惜放火烧了长丽坊、不惜得罪下英王和几大世家。” “就是通过伏家老夫妻、联系上伏沽、安排下这一系列计划的吧?” 晏旭知道:在老皇帝那等人的眼里,没有人会是单纯出于善心的。 更没有哪个高门权贵、会莫名其妙对贫民百姓施放善意的。 更更不会相信这一切就是巧合。 越是权高位重者,越不相信巧合。 晏旭就不得不冒大险、下达了除掉郭畅的命令。 虽然这么做,很有可能同样后患无穷,如今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晏旭脚步加快,翻身上了马背,也去往了兵部。 他要去找宁大伯、宁世荣。 …… 而在外面的人都快急断肠的时候。 伏沽正在跟尚书大人、发出请求。 “能让卑职边吃边说吗?” 他饿,好饿。 养病的两日,虽然那户人家的婢女、给他熬煮了最美味的鸡肉粥,但那也还是粥。 且最后一碗喝下的时间、是在昨晚。 早晨一睁眼,他就离开了,什么都没吃没喝,生怕欠人更多。 两日,并没有办法将他的身体恢复太多,加上之前与那两名护卫动武。 他现在只觉两眼直冒金星,脑子都木了。 却听尚书大人问他:“你一路逃回来、再到京城、再到来面见本官,可曾与什么人有过接触?可有将什么消息告诉过给别人?” 伏沽摇头。 他捂着肚子,勉强维持着身形不会倒下,有些气弱地回答。 “卑职身负如此重大的军情机密,岂会轻易与他人接触?更不曾与任何人提过自己的名字和身份。” 伏沽不会牵累任何曾对他有过善意的人。 郭畅满意地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面上才微微浮现出了一分笑意。 却仍然没有给这人叫什么吃食。 他捋了捋唇上稍长些的胡须,再次出声问道:“你在故意拖延时间。是不是故意隐瞒下什么不说、想要跟本官谈谈条件?” 因为间子并不受兵部直接领导,这突然断了联络的间子、放弃规矩擅自跑回来,肯定是有被什么事情给刺激到。 难道仅仅是因为西夏要大举叩边? 如果真是这样的消息,那怀沽应该有的是办法、直接传递给韦家军就是。 且时间这么紧急的情况下,怎么都不可能自己冒着巨大的危险、跑回来亲自禀报。 否则不是白白耽误功夫嘛。 除非……这间子还知道什么更重要的情报消息。 迟迟不说,就是想谈条件吧?郭畅倒想听一听。 伏沽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揭破,咬牙重新将身体站直。 抱拳,单膝跪地。 出声道:“卑职没想故意隐瞒以要胁大人,卑职也不敢那么样去做。” “只是,卑职有一请求,还请尚书大人能高抬贵手,将卑职的……” 伏沽就要说出交换自己父母安全的条件。 忽听房门被敲响,打断了他的话头。 他就没再说下去。 他不想让别人听到这些。 同样专注着想听他说出条件来的郭畅,听到被打断,火气上了来。 冲门外喝道:“什么事?!” 门外的声音就回答:“启禀尚书大人,那伏……” 话也没能说完。 郭畅就听到院外一片惊呼声起。 “走水啦、走水啦!” 郭畅的两边唇角,就狠狠下撇。 心道:“这兵部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日日的被人当了摆设不说,内部咋还都是些混日子的家伙?”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吼出去。 “慌什么?!哪里走水了?” “报……禀报尚书大人,是、是东南角发现火情,火势较大。” 窗外路过、准备往那边跑的人,慌里慌张站住脚、慌里慌张行着礼、回着话。 “东南角?!” 郭畅这下稳不住了。 东南角不是兵器库、就是军用物资仓库,要么就是兵籍档记库。 哪一座被烧着了,都是天大的麻烦。 他一转身,急步朝外去。 不过也没忘了怀沽。 走到门口便吩咐守在门外的兵士:“看住这人,不准他离开,等本官回来再说。” 正说着,一侧眼,又看到了宁世荣。 ------------ 第二百零六章:截杀兵部尚书 郭畅诧异一霎,不悦地看向对方,斥责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宁世荣不就是司仓?不就是看守那些仓库的?怎么仓库起了火、这宁世荣的人还在这儿杵着?! 就见宁世荣立刻一脸慌乱之色,语气有些结巴地回道:“大、大人,下官来、来请您示下……” “示个屁的下啊!” 气得郭畅忍不住爆粗口。“火都烧到眉毛上了,你不赶紧张罗着救火,来见本官做甚?难道本官能不让你救火吗?!” 骂完,郭畅越发见不得宁世荣的这副蠢样,更见不得宁世荣一瘸一拐跟着自己的样子。 “行了,你自己慢慢拐吧!” 郭畅快步走出自己的公事院,不再搭理宁世荣。 殊不知,宁世荣在他背后、狠狠地抹了把额角的虚汗。 平日里,他极少会遇见这位尚书大人。 也因为他是瘸腿,尚书大人连眼风风儿、都不愿意多扫他一下。 此前,他收到晏旭的消息,就不顾一切来找尚书大人,想听听伏沽都说了什么,看看还有没有机会。 听到了,直呼好悬。 立刻顾不得避忌,就要告诉伏沽:其父母已安全的事情。 谁知居然起火了? 谁知居然就把尚书大人给调开了? 宁世荣也顾不得事后如何被追究,他转身,靠近守门的兵士。 做出副趾高气扬的样子道:“本官还有一事是来回禀尚书大人的。” “那伏沽小酒馆的伏家老夫妻、已经被宁静郡主的人安全接走。” “本官这就要去安排救火事宜,这话,就麻烦你们等尚书大人回来后、帮本官转达一声。” 两名兵士也没多想,也瞧不上这瘸官,应了一声后,就继续标枪般站着,没再多看宁世荣一眼。 宁世荣的眼角余光瞥见:屋内跪在地上的、乞丐般的人,在自己话音落下之际,身体大动了一下。 “成了!” 宁世荣在心里叫了一声,心头大石落地,然后伸出手,将房门给关上。 一边关,口中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可是尚书大人的公事房,内里不知道有多少军情机密呢,这门可不能就这般敞着。” 嗯……关得严严实实。 然后,宁世荣就忽视掉两名兵士望过来的、仿佛在鄙夷他小题大作、乱拍马屁的眼神,一瘸一拐地走了。 他能帮晏旭的,也只能帮到这儿了。 他猜到了火是怎么起的、和为什么起的。 而屋内的伏沽,在听清自己的父母安全后,顿时也是吓出了一声冷汗。 他是打西北边过来。 醉香酒庄就在京城西郊之外。 他一路进城的时候,就有听百姓们谈论过:人善心美的宁静郡主。 也听说过:宁静郡主就是西南侯府的嫡出大小姐。 伏沽不清楚: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会得宁静郡主所救。 但非常清楚:自己差一点儿恩将仇报、将祸事惹到天大。 他再也跪不住,侧坐在地,眼神打量起屋内四周。 他得想办法逃出去了。 就算他能扛住审讯什么都不说,能消除自己带来的危险的唯一方式、就是他必须得要消失。 至于他隐瞒的那个大秘密…… 他可以逃出去后、跟宁静郡主说。 伏沽想着,便咬破舌尖,强撑着爬了起来,走向窗边。 刚要抻头朝外探探情况。 忽觉一道劲风自上而下、袭向了他的后颈。 伏沽心下大骇,立刻就要闪避。 但来人动作飞快,没等他及时闪开,他就只觉后颈一痛。 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而等郭畅,急步赶到东南角附近时,就见不少属下官员,正在看热闹。 哦不,是在看着衙门内的小厮、衙差、兵丁等等,在救火。 “你们为什么不上前帮忙灭火?!” 郭畅见状,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些个酒囊饭袋、吃干饭的! 那些官员一见尚书大人到了,赶紧揖手见礼。 再有一人回答道:“尚书大人,您莫着急。这火只是烧着了仓库外的垃圾堆而已。” 几座仓库、间隔着一定的距离矗立着。 而仓库进进出出,也必然会产生一定的废料垃圾。 平日里,就都堆在墙角的一处。 只是还需要人进行二次检选之后、才会被清理出去。 这是防止有人从中捣鬼。 同样,也是需要堆到一定数量、或体积之后,那些负责二次清理的人、才会来翻翻检检。 这临近年关了,仓库里经常在出货,翻检的人就偷了懒,让这堆垃圾变得不小。 所以看着火势很惊人,实则并没什么打紧,他们才会站着看热闹。 郭畅一听,心下也是大松。 不过他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又往那边靠近了些,见几座仓库都安然无恙,这才转身往回走。 他还记得自己有正事干呢。 催着手下的人加紧灭火,注意盯着不要让火势蔓延后,他就走进林间小径。 …… 而另一边。 卫三和卫九二人,放完火后溜到尚书办事院附近,翻过院墙,谨慎地攀到屋檐下。 一矣郭畅离开,卫九正准备进屋,就见老乞丐探出脑袋来。 二话不说一手刀将人给砍晕,扛上就要翻到屋顶上去离开。 被卫三阻住。 “这时候只怕个个儿都在仰着脖子朝上望,你背着个人在屋顶上蹿来蹿去,找活现眼哪?” 卫九回道:“那咋办?” 总不能就扛着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吧? 卫三就道:“你先在这儿等一下。” 说完就攀上院内的大树,借着茂密树叶的遮挡、翻出院墙。 卫九想想:自己也不能扛着个人站在这里啊? 于是,把老乞丐的两条腿、又从窗户外顺进去,再把其上半身倚靠在窗框边。 像个凭栏眺望的忧愁范儿。 然后,卫九自己就蹲在了窗沿下,操着双手,假装自己是个看热闹、又胆小躲进来的杂役小厮。 反正他们的穿着打扮,也和那类人差不多。 不一会儿,就听到两声清脆的鸟叫。 卫九便又重新把人给扛上,沿着卫三翻出去的路线、翻了出去。 落地就见卫三正侯在花丛内,推着一辆空了的水车。 两人赶紧将老乞丐,团吧团吧塞进了水车内,再盖好,推着就往大门口去。 这时候,兵部里面到处乱哄哄的,加上树木、花丛、长廊之类的也多,他俩挑拣着隐蔽处,倒也顺利。 “哎你俩干什么呢?走水的地方在那边!” 眼瞅着大门在望,忽被眼尖的人给拦住。 ------------ 第二百零七章:闯!! 哪代帝王都不会苦了朝臣们。 哪任朝臣,尤其是位高权重者,更不会愿意苦了自己。 想想人生几十年,在衙门内呆的时间、比在家里头都要长得多,就更是会将各自的公事院、公事房,料理得宽敞明亮、顺心舒畅。 不然到处都逼逼仄仄的,谁还能有好心情、谁还能为国朝百姓们处理得好事情呢? 兵部亦如是。 偌大的占地,各处花木掩映、亭台楼阁,让一座座公事院,都能曲径通幽、耳目清静。 几大仓库在后院,不但与前院那些公事院区域、还隔着一段距离,周围更是树木成片。 其间除了几条宽敞的运输通道外,就是在树木间的一条条清幽小径。 郭畅来的时候,和一些过来查看情况的人一起、走的是运输通道。 这回去了,他想着要去找兵部左侍郎,也就是王家的人,又不想让人看到他这个尚书、在火情还没得到控制的时候、就带头往回走。 于是就走的花木小径。 一棵大树上,卫二和卫四正猫在那里。 都不用卫三他俩打招呼,一见兵部内有火起,卫队的其他人、就各施本事、趁乱溜了进来。 卫二和卫四守在附近,就是想随机策应。 却不妨,看到了郭畅一个人、正朝着他俩的方向过来。 卫二就要动手。 “哎二哥,你别这么急性子行不行?” 卫四赶紧把人给按住,悄悄耳语道:“老三和老九可能已经得手,咱们已经没有必要杀这老头儿了。” 在兵部内、把兵部尚书给宰了…… 很有可能大家都不用出去了。 卫二甩了下胳膊,看了眼猴了吧叽的卫四,不满道:“少爷的命令是要截杀这老头!” 卫二才不会管其它,命令就是任务,任务就必须完成。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再不动手,这之后要是再想截杀,困难并不会比现在少。 再说这老头又不是什么好人,宰了也就宰了。 “哎哎,你别急,你等我问下老大。” 卫四还把人给按着,说完就撮唇,想吹哨音。 卫二反手就把他的嘴给捂了。 两只豹眼瞪他。 “火场周围不停有欢快的鸟叫声,你怕是吸引不来守卫注意是吧?” 带有问询意思的鸟哨音,听起来就像早起鸟儿、欢快扑腾的声音。 卫二是性急但是不蠢,还当真是觉得卫四啰嗦死了。 他一止住卫四,正好郭畅已快走到他俩藏身的树下。 而前院的卫三和卫九,被人拦住,卫九的手、就本能地摸向了腰间。 眼瞅着大门在即,他就一个念头:实在不行就杀出去得了。 卫三的反应却极快。 一被阻拦,他就做出满脸惶急、又累又忙的样子,两条小臂,交错着抹了下额头和脸。 再腾出一只推着水车的手,冲那人连摆,口中吆喝:“水用完了要去装水,你挡什么道儿啊?让开!” 他把对方那一身从四品官袍、只当看不见。 嗯,着急救火,很合理。 对方被他吼得愣了一下。 一脚踢向水车,吼回来:“你个小兔崽子,哪儿招来的蠢货?!装水不往水井边跑,往外跑什么?!” 卫三岂敢让这人踹着? 他一个用力,将水车侧转,推上就跑。 反正说不清了,眼看都要露馅,卫三只能耍起了混。 一边道:“小的我就一车水的任务,这就回去交差,反正后面还有水龙队。” 这人却是个武将,想法并不复杂。 一听这杂役改口,还要跑,顿觉这二人可疑。 一跺地面,身形跃起,两手成虎爪状,分别抓向这二人的后颈。 耳听身后劲风袭至,卫九一个转身,和卫三背对背,腰间暗器、就要出手。 忽听后院方向、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之声。 “尚书大人死了,抓刺客、抓刺客!” 卫九扣住暗器的手就没再动,他等着这人掉头往里跑。 这人却当真难缠得紧。 一听有刺客,连尚书大人是真死还是假死、都顾不得去查看,反而凌空扑击之势更猛。 卫九立刻向对方射出三把飞刀! 边射边退,跟着脚下仍在猛冲的卫三。 这名武将的功夫也了得,身体腾空之际,面对他射去的飞刀,不慌不忙就旋身翻转。 踢开两把、让开一把,甫一落地,又再追来。 激得卫九都想留下、跟这人好好打一场了。 就听附近一声吆喝:“左侍郎大人在此,乱什么乱?!” 卫九眼见那武将的脚步顿住,又听出喊话之人的声音…… 晏少爷?! 卫九转身,帮忙卫三推着水车,头也不回地就冲出了兵部衙门的大门。 卫一蹿了出来,急急叮嘱:“快,往王家的方向过去!” 卫三顿时会意,一转水车,就往那边跑。 并没跑多快,生怕别人跟不上似的。 身后,已经有兵丁追了出来。 毕竟他们的行为也太乍眼了。 那名武将却并没有追过来。 卫一和卫九留下阻挡追兵。 卫三推着水车,冲出半条街,就往侧巷一拐。 好嘛,正见其他三名兄弟,各推了一辆水车、正等着。 “不愧是兄弟,这默契度!” 让卫三浑身舒爽。 他把水车一停,把老乞丐捞出来扔给卫七,然后停也不停地继续跑。 卫七接过人,掠向另一边。 卫三他们就各自推上水车,和卫七呈三个不同的方向,跑动着。 空水车的木轮子,与地面的石砖接触,发出响亮的骨骨碌碌声。 “撤!” 卫一见那条侧巷里,又跑出卫三,便一拉卫九,跃上屋顶,就朝另两个方向分散逃跑。 他们没有齐齐往王家的方向跑,否则就等于告诉别人:不是王家了。 卫三的任务最重,他得跑掉,还得让人看到他“偷偷摸摸”跑向王家。 晏旭也溜了。 他来找过宁世荣之后,也没离开兵部,就在大门口附近的凉亭里坐着。 脸背着人。 他这是防止卫队们再遇到什么意外情况,以便能做出及时有效地处理。 而附近的人不是行色匆匆、根本注意不到这边,就是看他的穿着,以为他是哪家闲得蛋疼、跟着家中长辈来兵部玩耍的公子少爷。 不会有人多管闲事。 晏旭就耳听火起、耳听郭畅被杀,再到卫三他们被阻截,迫不得已凑到大门边、喊了那么一嗓。 再趁着别人找左侍郎在哪里、本能地准备行礼之际,溜了出去。 让卫一引导卫三往王家跑的,也是晏旭。 毕竟别人认不出他,卫队们是铁定认得出的。 此前,卫队们也散进了兵部各处。 大门附近,就是卫一负责。 而晏旭忽略了…… 他现在大小也算个名人,虽然大部分人只闻名、并不认识他。 但这是哪儿? 那名武将,就看到了他,恰好,也知道他是谁! ------------ 第二百零八章:没用了的郭家 堂堂一部之尚书、国朝正二品大员,在自己所属的衙门内,于晴天白日之下,突然被刺身亡。 此案震惊朝野,震怒陛下! 全城开始了严格的盘查、和挨家挨户的搜检。 有人见到刺客翻进了王家院墙,却没敢张扬。 但消息仍然泄露了出去。 听到消息的人,不但不敢搜查王家,还悄悄将消息、报给了王家阵营的人知晓。 王勋就收到了。 不过他不在意。 “陛下不会当真的,我王家,没有刺杀郭畅的必要。何况,我真要除掉郭畅的话,用不着这么做。” 只是王勋嘴上虽然这么说、态度上也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随意,心头却是有些恼怒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似乎有什么在不停、不停地逼向王家。 这种感觉,让王勋很不舒服。 也让他不由地怀疑起了陛下、或者那三位王爷,甚至是太子。 而同样收到这个消息的郭家。 郭如晦在听到刺客进了王家之后,脸色晦暗不明。 “父亲,会不会是王福栋想要上位?” 郭醒坐在下首处,待报讯的人走后,小声地谨慎问道。 兵部左侍郎,王福栋,是王勋的嫡次子,是户部尚书、王福庭的亲弟弟。 王家在朝中的权势过大,即使王勋致了仕,王家也如盘踞在朝中的大蟒一样、轻易被人触碰不得。 郭家,除了郭如晦这个文臣之外,在朝中掌权最高的,也就是兵部尚书郭畅。 郭醒的大哥。 郭畅这一死,郭家就只剩下了四品官员、郭醒。 实力不可谓不大损。 而兵部尚书的位置一腾出来,都不用脚趾头想,接任的一定就是王福栋。 “我们支持的并非太子、而是建王的事情,恐怕王勋已经知道。” 郭如晦压住心头的怒意、和老年丧子的心痛,沉沉说道。 郭醒听了就是一惊。 “父亲,您的意思是……这是王勋对我们郭家的警告?可崔家支持的也不是太子啊?!” 四大世家沆瀣一气,却并没有同气连枝。 他们私下里也会各有盘算,谁都想做到四大之首。 所以除了柳家坚定支持王家外,郭家和崔家支持的皇子不同,这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同时,这也算是四大世家的默许。 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嘛。 郭家和崔家也都娶得有柳氏女,只要柳家死忠王家,那么,无论最后哪位皇子上位,四大世家还是四大世家。 朝中的大事、就还是他们说了算。 郭醒就越想越想不通。 追问道:“父亲,难道王勋真的可以如此下作、为了王福栋上位,不惜折掉我们郭家吗?” 郭如晦沉默着,薄薄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细细的、向下弯的线条。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出声回答道:“郭家,没用了。为父的已经年近七旬,没了畅儿,你才仅仅只是个四品官员,还是在礼部……” “儿子这就去找建王!” 郭醒听父亲这么一说,顿时急了。 他准备去找建王爷,哪怕砸上万金重礼,他的职位也必须提上三品。 这时,外面又有人进来禀报。 “老太爷、二老爷,有我们的人收到消息:大老爷被刺身亡之时,有人看到那个小军师晏旭、就在兵部。” 郭如晦听完,摆摆手示意报讯的人下去。 然后就问下怔在那里的郭醒。 “醒儿,说说看,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众所周知:晏旭和王家,可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会不会是建王爷……” 郭醒在一怔之后,脑子里迅速反应过来。 “建王爷和西南侯世子有来往。莫非大哥的死,是建王爷故意想栽赃给王家?!” 那这事情就麻烦大了。 建王对付王家,居然拿他大哥的性命作筏子。这是故意想挑起郭家和王家内斗? 这是建王爷觉得郭家没用了,想牺牲掉郭家?! 郭如晦欣慰地看了眼、自己仅剩的这个嫡子,点头道:“去找建王讨个主意吧。记住:不要提与晏旭、或是西南侯府的事情。” “你就只提忠心、只表忠心。看看他失去了我们郭家的助力,是在乎、还是不在乎。” “看看他给我们的补偿、是个什么路数。” 郭醒用力答应。 他知道他父亲的意思:如果建王不在乎、如果补偿很随意甚至是没有,那他大哥的死,就是建王促成的。 反之…… 郭醒的嘴歪了歪。 而建王,都没有等到郭家的试探。 他在收到郭畅被刺杀的消息后,就进了宫。 “父皇,请您允旨擢升郭醒、代替郭畅的兵部尚书之位吧。” 赵鸿建为了求得这道旨意,双膝下跪、磕头认真。 老皇帝心下却有些失望。 他轻轻磕了磕茶盏的盖子,不看赵鸿建,沉着声音问道:“你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究竟是什么吗?” “父皇!” 赵鸿建却没发现什么,也没有听出什么。 他觉得这就是一个让他说真实想法的机会。 “父皇,兵部衙门就在皇城脚下。堂堂一部尚书,轻易就遭遇了歹人行刺。” “能有这般大手笔的、敢有这般大胆量的、能成功做到的这一切的,只有……王家。” “王家想让王福栋上位,就先清除儿臣阵营的人,父皇,儿臣岂能让他就能如此得偿所愿?!” 赵鸿建越说越生气。 他的阵营里,就数郭如晦那个文相的地位最高,无论是权柄、还是在文人中的影响力,都是最高。 王勋那个贼老头,都恨不能把整个朝廷都变成王家的,都恨不能直接做个隐形的皇帝。 居然就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排除异己。 哦,还不能算是异己,那也是四大世家的人啊。 “父皇,儿臣不能不来走这一趟。郭畅出事,支持儿臣的人,都在等着看儿臣的表现。” “如果儿臣处理不好,那儿臣就只能乖乖滚去封地了。” 赵鸿建知道父皇偏心自己,他这也是以退为进。 不过,当真是心里的大实话,再实诚都没有了。 甚至都不惜为此、把一些应该隐晦着的说法、都直接揭破说了出来。 “可是建儿,在发生这样大事的时候,你想的全是你自己的损失、以及如何挽回和避免更大的损失。” “你唯独没有想过……你要不要再仔细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 老皇帝尽管心底的失望愈发浓重,但他已经没得选,只能寄希望于、面前这个三儿子还有得救。 ------------ 第二百零九章:没有担当的建王 赵鸿建低下头,盯着玉石地砖上、那一颗颗花式镶嵌着的宝石,脑中在拼命思索。 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是以他现在的能力、还不足以和王勋对抗、跳出来的太急了? 就不应该帮郭醒争取那个尚书的位置? 还是应该推荐提拔的是另外一个人、好给自己阵营再多拉一强劲的助力? 而不要只是盯着已经不太有用了的郭家? 郭醒的才能有限,要不是兵部尚书那个位置、实在没什么太大的权势,赵鸿建觉得自己也不敢为其争取。 那还能有什么呢? 赵鸿建想不出来,便索性再叩一头:“求父皇为儿臣解惑。” 老皇帝指尖的茶杯盖子、重重地落回到茶杯之上。 “嗒”的一声,让这安静而沉闷的御书房内,都仿佛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程余的脚,微微后退了小半步。 跪在殿侧两旁的宫女和太监,微微缩了缩脖子。 赵鸿建的心脏也跟着颤动了一下,却依旧想不出、还有什么是自己没有考虑到的。 “建儿……” 老皇帝见状,叹息着出声:“你最该先安抚的是郭家人,现在,他们是最怀疑你的人。” “父皇,儿臣知道,所以就是想让郭醒受到重用,以此作为对郭家人的安抚啊。” 赵鸿建不解地抬起头,疑惑地说道。 老皇帝摇头。 “不,建儿,你太小瞧朝中那帮臣子了。他们面对明显的一滴墨、一条笔画,都会想出无数种的可能、和无数种的应对之法。” “郭畅一出事,你就进了宫,你表现得太急切了懂吗?” 说到这儿,老皇帝停顿下来。 其实他还很想再说一句:“你这还是没有担当的表现。” 可老皇帝不想再说下去了。 如果连这样最浅显直白的提点,还点不醒这个儿子的话,说再多都没有用了。 这时,伺立在一侧的曾文海,看到建王爷仍是一脸懵茫的状态,悄悄上前几步。 悄悄在其身边,对其耳语道:“您应该先去郭家,表达追凶的决心、表达对郭家的依然看重,再表达您会尽力为郭醒未来前途的帮忙。” “然后再去找西南侯世子,表示这件事完全由您处理,让他不必担心。这两件事,都是在表现您的担当。” “您再去找王勋,试探一下这次事件、究竟是不是王勋的手笔。” “而不是直接进宫。您这么做,等于认了是凶手的嫌疑。” 曾文海已经说得再通透都没有了。 郭畅一死,都在怀疑凶手不是王家、就是建王爷。 建王爷急忙进宫,给别人的造成的想法会是什么呢? 表面上看,是想提拔郭醒、表示对郭家的安抚。 事实上呢? 别人会认为:这是建王爷自编自导、以便让郭家、和西南侯,对其更加忠心耿耿的一出好戏。 也是在表现给别人看:“来吧,跟着我干,就不用有后顾之忧。” 人家要的是飞黄腾达,这没错。可人家也怕死啊。 谁愿意跟着你、就死一个或两个的家人呢? 这时候:担下追凶缉恶的重担,早点儿抓到真凶,才是对自己阵营里的人、最好的交代。 曾文海其实已经发现:凶手肯定与建王爷无关了。 那也就与西南侯世子无关。 与晏旭无关。 恐怕晏旭那孩子、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兵部…… 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有人把那孩子骗去了那儿。 就是想将刺杀郭畅的嫌疑、推给那孩子,再继而推给建王爷。 不用问了,应该就是王家无疑。 王家多讨厌晏旭呢,没了晏旭,杨良华的事情才会被人给淡忘,杨良华才能被重新启用。 曾文海想想就不禁为晏旭担心。 虽然晏旭屡屡让他这张老脸有点儿难堪,但曾文海在一遍又一遍、翻看晏旭文章之后,架不住对其越来越多的喜爱、和欣赏之情。 他想保晏旭。 至少不要让那孩子,就这么无辜地成为、朝廷漩涡的牺牲品。 赵鸿建听懂了曾文海话里的意思。 这要再听不懂,他可以直接撞死在这大殿上了。 可他觉得这些话太多余,因为他自己就曾经不止一次想到过。 “父皇,儿臣并不是没有往这些方面想过,可儿臣做不到啊。” “捉拿凶手,就会对上王家。以儿臣现在的实力,根本就不可能把王家给怎么样。” “而儿子要是信誓旦旦表现出:一定会抓到凶手的决心,最后再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 “那样岂不是打了儿臣自己的脸?不是更会让人瞧不起?更会让人以为儿臣没有担当?” 还有无能…… 赵鸿建的这些话,听得曾文海无语一瞬。 他真的很想揪住这位建王爷的耳朵、大吼一句:“态度和结果虽然要求必须一致,但过程,是可以操作的啊!” 以曾文海的猜测来看:都用不着今日过去,王勋一定会站出来、表达出最敞亮的一面。 之所以王勋还没有这么做,其实就是在等建王爷的表现。 只要建王爷请升郭醒的目的成功,那王勋就只需要对外唉声叹气、有苦难言。 表现出自认倒霉、自动对皇家忍让的态度。 世人就毫不犹豫地会怀疑:郭畅的死、就是建王爷的手笔! 包括郭家。 那郭家还会恨王家吗?不会。 王勋这招就叫作:四两拨千金。 曾文海握了握自己的手指,强压下不耐的情绪。 再次低声对赵鸿建道:“建王爷,凶手到底是谁并不重要。有些事心里清楚就可以了,不一定非得闹到明面儿上来。” “您的态度、决定着王家的反应。您得抓紧时间,不能再在宫里耽误下去了。” 再耽误,之后再多的表现都会打个对折。 也会让王勋怀疑您是受到了陛下点拨之故,从而怀疑起陛下的用心。 事情只会越搅越乱的。 赵鸿建侧抬头,盯着曾文海看了一息,脑子才像是被雷给劈醒了一般。 “父皇,儿臣告退。” 他赶紧再行了一礼,爬起身,匆忙退出殿外,匆忙赶去找郭如晦。 却不知道他的父皇,对着他的背影说了一句。 “郭醒,不能升了。” ------------ 第二百一十章:你演我演 郭府,满府缟素。 痛失嫡长子的郭如晦,一头花白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 他坐在自己的书房内,听着灵堂那边传来哀哀泣泣的哭泣之声,心脏只觉得更痛。 他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大儿子、为什么会死?! “老爷,建王爷前来吊唁。” 就在他琢磨得都有些迷糊了的时候,听到院外的禀报之声,才撑着书案站了起来。 颤颤微微着、起身出去迎接建王爷的大架光临。 灵堂内,赵鸿建贵为王爷,还是放下了身段,恭恭敬敬地给郭畅上了三柱香。 当然不会贵,只是上完香,接受完家属的叩头还礼后,出声安抚道:“畅卿之死,本王也十分痛心。你们放心,本王一定会让凶手血债血偿。” 郭畅的妻儿连忙再次叩头感谢。 只有郭畅的儿子们,在额头触及冰凉的石砖地面时,不是撇了嘴角、就是翻了白眼。 内心齐道:“这是猫哭耗子吧?是吧是吧?” 连被搀扶着赶来、刚刚跨进门槛的郭如晦,心下也觉得:建王爷的这些话,轻飘飘没有半分的重量。 但郭如晦的面上,还是赶紧浮现出了、一个诚惶诚恐的表情。 他甩开搀扶着他的人,有些踉跄着上前几步。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瞬间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地道:“多谢建王爷的体恤和疼惜之情,您真的太有心了……” “建王爷啊,老臣长子惨死,老臣无能、抓不到凶手,他的这个仇,真的只有拜托王爷您了。” “求您看在老臣一家忠心为主的份儿上,还老臣一个公道吧。” 郭如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悲痛之情溢于言表,令在场众人、无不哀恸动容。 赵鸿建也真的感觉到了痛心和难过。 可一想到要对付王勋…… 他又觉得浑身上下有些别扭。 他的双脚,微微朝后挪了挪,不自然地闪避了一下视线,再伸手将郭如晦搀扶起来。 表情极力坚毅地道:“郭相放心,本王一定会全力缉凶、一定会让畅卿死而瞑目!” 郭如晦面上、更加诚惶诚恐、再兼感激涕零,再让自己的一双老眼中、充满着对建王爷的信任之情。 唯有心里,在冷哼。 “什么狗屁王爷,连句为我讨回个公道都不敢说!” 赵鸿建挪开了视线,有些不敢看郭如晦的痛苦、信任、和忠心。 他借着往外走,遮掩过自己的不自然。 再对跟在自己身后的郭如晦道:“郭相还是要保重身体,朝堂离不开你、本王更离不开你。” “府上若缺了什么、需得什么,郭相尽管跟本王开口。本王能办的一定会办,不能办的,也会竭力为你争取。” 这,是赵鸿建的真心话,也是他在拐着弯儿地告诉郭如晦:“我会努力提拔郭醒。” 郭如晦的心里却沉沉叹气。 他之前就已收到:赵鸿建进宫的消息了。 现在再听赵鸿建这么说,那郭如晦连想都不想、就知道:郭醒升不成了。 “多谢建王爷的体恤之恩,老臣什么都不缺,只想让我儿能真正地安心长眠于地下。” 郭如晦面上,更加感激涕零。 却也在话语中、再次暗暗提醒着赵鸿建。 赵鸿建听出来了,有些讪讪一笑,就让郭如晦留步,自己赶紧离开了郭府。 想再进宫去跟赵云义说点儿什么,却在宫墙外、就又听见赵云义发飙骂大街的声音。 赵鸿建只能去了大理寺,并亲自坐镇在那里,督促大理寺抓紧时间缉捕凶手。 而王勋呢? 在听到赵鸿建一系列的表现后,直接就让王家敞开了大门。 让王福庭亲自去了大理寺,当着很多人的面表示:王家所有人心甘情愿、随时接受大理寺的搜查、以及调查。 这敞亮的态度…… 让所有人心下猜疑不定。 包括赵北晴。 西南侯府内,赵北晴和晏旭隔着小几、对坐在窗下的楹榻之上。 “旭哥哥,王勋和赵鸿建的反应,你都猜到了。那你能不能跟我说一说:现在别人对他俩谁的怀疑会更大?”赵北晴问道。 晏旭的视线,看着鲁辞在救治卫三,也看着鹅梨在给鲁辞打着下手。 口中随意地答道:“无所谓。他俩不太平,我们才能太平一点儿。” 晏旭现在只担心卫三。 到底是皇城根儿、到底是兵部衙门、到底是主城主街…… 卫三没法及时逃脱。 在被重伤后,勉力逃进王家,一直躲藏到卫十化妆成卖菜老婆婆,混进王家,将他给救出来、带回来。 这也多亏了、卫队们极其熟悉王家的地形和情况。 一日一夜了,卫三没醒,鲁辞没停,晏旭也没有睡,一直守在这里。 晏旭心下有些自责。 此次卫队中,不仅卫三重伤,还有五名侍卫,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追捕,因此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不过也是除了卫三外,都没有性命之危。 可这丝毫也没法减轻晏旭心里的难过。 他知道:这次是他的命令、下得太重了。 再加上因为不能跟着卫队们一起行动,造成消息置后、以至接到死命令的卫队们、执行了个彻彻底底。 “旭哥哥,怨不得你,你吃点东西睡一会儿吧。” 听到晏旭并没有担心外面的事情,赵北晴转移了话题,劝说起了晏旭。 同时也转移开视线,看着脸都快被包完全、仍有血迹渗出来的、卫三的脑袋。 论心疼,赵北晴更甚。 虽然卫三到卫十,一直守在京城的西南侯府,但对陪伴和保护自己长大的侍卫们,赵北晴并没有侧重偏好。 她全都很看重、全都不想他们受到一点点伤害。 尽管她知道:将军难免阵上亡、兵士难免裹尸还。 身出将门的赵北晴,年龄虽然不大,却看到了太多的生死。 却没法看惯、更没法看淡。 但她还是得要安慰晏旭的情绪。 再让晏旭这么熬下去,都等不到卫三怎么样,只怕晏旭自己也倒了。 而晏旭,其实并没有一直陷入在自责的情绪之中。 那样于事无补,还容易造成自己心理上的崩溃。 他在努力调整情绪后,一直在盯着鲁辞的动作…… 和卫三身上露出的狰狞伤口。 一日一夜了,鲁辞一直在想办法努力止血,但似乎那血在止住不长的时间后,又迫不及待地想要流出来。 晏旭拼命在脑中回忆着:前世在皇家典藏中、看到过的所有医书内容。 他想找出个最有效的止血方法。 ------------ 第二百一十一章:最大的秘密 赵北晴见晏旭没有任何反应,叹了口气。 她自己也觉得这么枯坐着、枯等着,心头越发堵得慌。 索性让月芽拿了针线篓子来。 晏旭的衣物,都是赵北晴亲手缝制的。 昨日的那件外袍,也不知道晏旭在哪儿给挂破了条口,这会子想起来,就动手开始缝缝补补。 口中还没忘了念叨一句:“你这么斯文个人,也能把衣袍挂破,以后可注意着点儿吧,你不适合跑跑跳跳的。” “嗯。” 晏旭听出赵北晴话语里浓浓的担忧之情,应了一声,终于转头,看向那件外袍上的破口。 他也想不起是在哪儿挂破了的。 他现在脑子里想不到别的。 只有赵北晴那纤纤如葱管般的玉指,在他眼前飞快地来回穿梭…… 有了! 晏旭想起来了! 他跳下楹塌,快步走到鲁辞身边,一边快速回忆,一边组织着语言说出来。 “隋朝巢元方有著【诸病源侯论】中,有一条:用桑皮线缝合伤口,会让伤口好得更快。” “还有,某书中曾记载着华佗的医治之法:以酒喂服麻沸散,使其醉便无所觉,因刳剖腹背,抽割积聚……既而缝合,傅以神膏,四五日创愈,一月之间皆平复。” “【千金方】中也有相关记载……” ——引自百度 鲁辞看着晏旭,有听没有懂。 “缝合,怎么个缝法?桑皮线,又是什么?” 晏旭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就想起了这两句缝合相关。 又没有操作图鉴,他看向赵北晴,一咬牙,走过去,指着丝线对赵北晴道:“把白色的丝线挑出来,蒸煮上一柱香的时间,再捞出放凉。” “再找一些长些的、细些的针,也一块儿蒸煮了。煮的时候放些盐。快去。” 赵北晴也一脸莫名,但没有任何反对意见,拉着月芽就找出相应的针线,拿出去蒸煮。 鲁辞的眉心就打成了结。 他对晏旭道:“你别想一出是一出行不行?我承认你画技厉害,但医术一道、你完全一窍不通,仅凭你想到的书里知识,就想要……” 鲁辞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形容。 “你就想要用针线、用女红之术,将伤口给缝起来吗?你所说的那些书籍知识,就一定是真实有用的吗?” 鲁辞看过的医书没有千本、也有百本。晏旭所说的【千金方】他也有看过。 虽然【诸病源侯论】他并不知道是什么,但他真心觉得:不管是晏旭看的野书、还是千金方里的记载,真的都没有什么缝合之术。 “你到底是从哪里看来的?” 鲁辞觉得晏旭癔症了。 晏旭却再一次深深感受到了……知识断层的无奈悲哀。 他很想回一句:“你知道我们现在所追崇和拜读的【道德经】,都是被大肆篡改过的吗?” 这句话,从晏旭借尸还魂后、看到道德经时的第一眼,就想说出来的话。 却一直一直憋着,一直一直忍着,还强忍着将篡改后的道德经,重新背诵、通读和理解。 其实他所奉行的一切,才是原版的道德经! 他没有说出来的唯一理由:对抗不过。 在他没有足够权势的时候说出来,比一只蚂蚁哼哼的声音也大不到哪儿去,还会如同一只蚂蚁一般、被轻易给踩成灰灰。 他也不和鲁辞争辩。 转身招呼没有受伤的卫一。 “去找桑皮线。就是弄些长长的桑树根的皮,弄掉它表层的黄皮,挑出里面洁白柔软的长纤维部分,锤锤锤,锤成细线。这个很容易,去弄。” 卫一眨巴着单眼皮。 听着是很容易,但要用来干嘛? 晏旭看到鲁辞也是一脸困惑,想着到最后还是得让鲁辞动手,便解释了一句。 “桑皮线的药性平和,还具有清热解毒的作用,能更好地使伤口愈合。比丝线要强得多,它也同样不易断折。” 丝线,是现在紧急需要使用。 桑皮线,一柱香时间内出不来,卫三的性命也等不得,那就先做了备用。 卫三需要缝合的伤口可不止一处。 卫一领命而去,还带上了三十名亲兵,一块儿去将侯府角落内的桑树,给刨了。 鲁辞却觉得晏旭是在胡闹,死活不肯动手,甚至都有想打翻针线盘的冲动。 但他不敢。 大景等级森严,敢于以下犯上者,他见过的、只有似乎百无禁忌的晏旭一位。 他也很想学,但几十年形成的习惯,改不了,就学不成。 比如现在,他想反对,都发不出声音。 晏旭则看着煮好的针线,微笑问鲁辞:“你其实是不会女红对吧?” 鲁辞一转身,鼻孔朝天,“哼!” 给赵北晴也哼笑了。 她将自己的双手洗了又洗,洗净之后,拿起针线道:“我来缝吧。” 虽然她也没有缝过皮肉…… “要不先让我拿猪皮试一试?” 她到底心里没底。 晏旭注意到她几次穿针都没穿过去,手指还一直发颤。 就问道:“你先用别的针线,在一块布上,缝出所有你会的针法,我们先挑一种适用于缝人的。” 这话,成功让赵北晴轻松了不少。 她就照着晏旭的话去做。 “这种更好看、这种更结实、这种更易贴合……” 她一边轻松自如地绣着各种针法,一边说着,脑子里也在努力将手上的布、想像替换成伤口。 感觉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这种就可以。” 晏旭选中了一种相对简单、更易贴合、则易拆卸的针法。 赵北晴也觉得这种最合适,于是…… 发现缝人、比缝制皮靴、也没有难得到哪儿去…… 唯一的区别大概只有:缝人的时候有血迹。 好在她自喝奶起、就见识过鲜血、伤口那些,并不畏惧。 鲁辞还是哼哼唧唧着过来帮忙了。 最后,看着那一条条被缝合起来的、蜈蚣一般的伤口,哼哼唧唧道:“真难看啊真难看,卫三以后还怎么娶媳妇呢。” 岂止卫三…… 卫二、卫七、卫九,这三个身上也有大伤口的,也被刚学就缝上瘾了的、他们侯府千金大小姐,给缝出了几条大蜈蚣。 好在他们并没有伤在羞羞的地方,且每次赵北晴下针缝合前,都有晏旭将一块布铺在他们身上。 只将布上的缺口、对着他们的伤口。 这倒不是晏旭有什么讲究。 他很尊重医者,也知道医者的眼里只有病患,也不在乎赵北晴的名声、会不会有损之类。 比起那些世俗的东西,他更在意无辜生命的逝去。 愿意这么做,只是怕羞到卫三他们罢了。 鲁辞从最开始打下手的不情愿,直到见出血真的被止住,然后就积极起来…… 浑然忘了自己之前的接受不能。 等这一切做完,看着鹅梨也一副跃跃欲试之状,赵北晴就让她自己去找猪肉来试。 赵北晴累了,想歇一会儿。 而晏旭的身体一停,脑子就又歇不下了。 卫四进来禀报。 “少爷,那伏沽有说:他在进入兵部衙门前,跟门口的两名守卫、说过他是西夏间子的话,且也露出过间子标记。” 晏旭也不知道自己是累的、还是虚的,脑子里就“嗡”地一声。 ------------ 第二百一十二章:西夏即将叩边 “怎么了?” 赵北晴见晏旭神色有恙,连忙关切地问道。 在赵北晴听来:这样的消息属于再正常不过。 那可是兵部衙门,以老乞丐般状态的伏沽,想要进去,必然就得说出这些话来。 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晏旭的手指,捂去了茶杯两边。 因着屋内有病人的缘故,即便是这凛凛寒冬的季节里,屋里的炭火也不敢烧得太旺。 捂着很有温度的茶盏,晏旭才感觉到手心里有了热乎之气。 他沉吟着说道:“间子、郭畅之死、西夏叩边……这条线会被人给连起来。” 郭畅一死,兵部必然会受到严查,那两名守卫就一定会说。 西夏的间子,能长达二十年的,可能只有伏沽一个…… 伏沽与朝廷中断过联系。 突然回来了,突然郭畅就被杀了,这一切,会被那些朝中重臣们、联想成一个巨大的阴谋。 那伏沽小酒馆、伏家老夫妻、醉香酒庄…… 晏旭的后脑勺有点儿发紧。 “那要怎么办?” 赵北晴一听晏旭的分析,顿时紧张得坐不住,绞着丝帕不安地问道。 这事关系可太大了。 “先别急,” 晏旭稳住心神,唤来卫一。“你先将西夏要大举叩边的消息散布出去,先让朝廷对此做出防范。” 这件事,是重中之重,是抛开一切私人想法和利益、必须摆在最前面的大事情。 “北晴,你安排人把伏家三口收拾改扮,迅速送出城,出东门,送去江南。无论如何要保证他们的安全。” “卫五,你乔装成重伤的样子,从西门出去,潜进醉香酒庄。记住把脸抹花。” “另外,卫八,你也出去放风。就说……” 晏旭在竭力祸水东引。 于是,在闲来无事的寒冷冬夜里,有新的话题在京城内悄悄地、却又轰轰烈烈地流转着。 “哎你们听说了没?西夏要派大军攻打我大景边境了!” “咋没听说呢,都传得有鼻子有眼了。这次也不知道大景会被打成什么样子……” “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们除了祈求保命,还能怎么样?” “喂喂喂,我听说……你们过来点儿,我悄悄说:听说二皇子安王,去岁有偷偷去过西夏!” “什……什么?!你说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闻者皆震惊大骇,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这串联起来的意思就是……就是…… 安王爷里通外敌、串通西夏要谋朝篡位!! “真……真的,我、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是我大景在西夏潜伏了二十年的间子、带回的这个消息。” “不止不止,我还听说那间子、为了带回这个消息,没命地逃回大景的。” “可惜了这人的勇敢忠心和聪慧了,太不容易了。” “那……完了完了完了,消息一定是真的、一定是!” “难怪城内大搜捕,是安王想要灭那名间子的口?” “不止,听说那间子一回来就去了兵部……你懂的,兵部尚书就死了,那间子也不知下落了。” “咝……细思极恐啊,太可怕、太可怕了!” 因为他们相信这样里通外敌的事情。 因为曾经有不少的大将军,就是因为这样的罪名,被九族连坐。 还有的奸臣,的的确确也干过这样的事情。 而皇子们在夺嫡之时能出现的花招,也许对于细节,百姓们不是很清楚。但往往也都牵连着兵祸,他们是非常明白的。 百姓们开始翘首期盼着朝廷的反应。 也坚持着悄悄地、让这些议论之声,随着寒风,吹进了京城各处。 刚刚从东辽边境、回到京城,还没歇缓过劲儿来的赵鸿安、安王爷。 一头懵…… 在听到消息之后,赶紧一把扔开怀里的两位娟秀女子,抓起大氅就衣冠有些不整的、冲进了皇宫。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 老皇帝正襟危坐着,并没有歪到榻上。 殿中间,跪着郭如晦、王勋。 还有武相、柴布达。 显然,这三个人也是刚刚进宫。 赵鸿安看也不看他们三人一眼,大步走进殿内,就抖着满脸的络腮胡子,礼也不行。 叉着大嗓门,直喊冤枉。 “父皇,儿臣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这前脚才回京,后脚就被人扣了屎盆子,儿臣冤枉!” 声音大得……殿上的梁灰灰都被震了些些儿下来。 老皇帝也觉得脑袋有点儿嗡嗡的。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老二,一天天跟个乡野莽汉似的,一张嘴就跟打雷一样。 这让老皇帝不得不再次怀疑:自己究竟给这几个儿子、请的都是什么样的老师…… “安儿,你闭上嘴站一边去吧。” 老皇帝对赵鸿安说道。 赵鸿安听出父皇语气里的不耐烦,这才想起行礼的事。 一抱拳就再次请求道:“儿臣是被冤枉的,请父皇明察!” 老皇帝拍了下桌子,再指着他的鼻子道:“你以为口口声声喊个冤枉就真是冤枉的了?” “你看看郭相、再看看王老爱卿和柴老爱卿,你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吗?” “他们也是来喊冤的!你滚去一边听着!” 赵鸿安见老父皇发了脾气,就不敢再说什么,抓了抓后脖梗,站去一边,要听这三位老臣怎么说。 只没听出他父皇话中嘲讽这另几位的意思。 他只歪着脑袋看向郭如晦。 问道:“郭相您干嘛来了?又没人说您儿子通敌卖国。哦对……你儿子死得冤。” “那回府等着去呗,等本王这边的事情解决了,案子自然真相大白、凶手自然会落网伏法。你现在就跑来喊冤,不是在逼迫我父皇吗?” 郭如晦:“……” 他好想咬这个赵鸿安两口。 身为堂堂皇子,一代安王爷,愣是像被野风吹大的野草。行事不羁也便罢了,偏还口无遮拦。 仗着没人惹得起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简直没有长出一条会拐弯的肠子来! 可不管心里如何生气和腹诽,郭如晦还是只能勉强堆上笑脸,乖乖行礼回话。 “回安王爷的话:您听到的只怕仅是坊间传闻吧?朝中则另有说法。” “说那间子并非一人出现,其背后还有一股很强大的势力支撑。” “说犬子郭畅,在听完间子密报之后,想杀了间子以图灭口,却被间子所带之人反杀……” ------------ 第二百一十三章:一条莫名被串联起来的线 郭如晦说着,看向了老皇帝。 再道:“陛下,犬子冤枉,老臣郭家更是冤枉加冤枉,老臣敢用阖府上下的性命担保。” “郭氏一族绝对没有与西夏任何一人暗私往来,求陛下还犬子清白、还老臣清白、还郭氏满门清白!” 郭如晦喊着,一个头,叩去地面,趴伏不起,老泪纵横。 老皇帝就眼神示意:让赵鸿安扶人。 赵鸿安还叉着腰呢,就两眼望去大殿顶。 在他觉得:朝中这帮老臣粘上毛就比猴儿还精,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爱磕磕去吧,爱哭哭去吧。”赵鸿安如是想着。 老皇帝狠狠瞪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眼,却也拿他无奈。 只得自己起身离开龙椅,走到郭如晦三人跟前,亲自出手,一一将人搀扶而起。 一边慈蔼地笑着道:“三位具是我大景朝中顶梁重臣,朕也早免了你们的下跪之礼,快快起来吧,这天寒地冻的。” 三位老臣便一脸诚惶诚恐、感激着陛下的厚待隆恩,爬起身来。 “多谢陛下体恤关怀,陛下真乃仁义之君矣。” 殿内的气氛就此缓转,一派和乐融融的模样。 心里都在腹诽:膝盖都跪得冷痛了,早干嘛去了。 老皇帝就再走到王勋面前,亲切地问道:“平全啊,如此寒冷的夜晚,你也该多顾惜顾惜你自己个儿的身子。” “也该相信朕、相信咱们君臣多年的情份,朕是断断不会使你受到任何枉屈的,你又何苦跑这一趟呢?” 王勋,字平全。 老皇帝这是连声爱卿都不愿意叫了。 听得王勋在心里头、偷偷翻了个大白眼儿。 他可是听得出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在说:你老都老了,已经致仕,怎么哪哪儿都还有你呢?安心养老不好吗?瞎蹦哒个什么劲儿? 面上,王勋表现出感动和一丝丝羞愧。 拱手道:“陛下,老臣自是对陛下再忠信不过。只是事涉通外,老臣不敢平白受此冤枉,不得已才顾不上自己的这把老骨头、寅夜叨扰陛下,万请陛下原谅。” 意思就是:我也不想来的,但我怕你多疑真的冤枉了我,逼得我这把老骨头不得不动。 老皇帝感慨着,拍了拍王勋的一侧肩膀,感慨道:“我大景果然还是离不得平全你啊。” “陛下过奖,老臣实不敢当、实不敢当。”王勋连连拱手,略显惭愧。 赵鸿安在他们侧前位置站着,眼见这二人虚伪满满、你来我往、说出来的话没一个字是真心话,就只觉得闹心。 他都替他们活着累得慌。 忍不住就插了话:“你们有事说事行不行?这大半夜的,都不困的吗?” 老皇帝面色一沉,一指殿外:“你可以滚了!” 谁稀罕你杵在这里?谁稀罕你个棒槌在这儿瞎捣乱?滚回去睡你的大觉去吧。 赵鸿安便意思意思拱了拱手,“儿臣告退。” 让滚就滚。 滚到那高高的门槛前,又一想不对啊,自己干嘛来了? 就又滚回来,继续催促:“父皇,您赶紧给儿臣一个清白,儿臣才能安心睡觉。” 老皇帝动了动后槽牙。 再换上一副亲和的笑脸,对着王勋道:“平全你来说。” 王勋忙应:“是。回陛下的话:老臣府中并未发现那等行凶歹人,老臣也有敞开府门、任由大理寺搜检。” “陛下啊,老臣效忠陛下几十年,您比老臣自己都更清楚王家。” “老臣也能拿王家满门上下起誓:我王氏一族,绝对没有任何与西夏私连之人、之事,求陛下明察。” 老皇帝不置可否,抬手扶了下王勋行礼的胳膊,就看向了一向没有存在感的武丞相、柴布达。 “柴爱卿所来是为……?” 柴布达终于被问到,立刻单膝跪地,抱拳回禀。 “陛下,西夏在元月末要率大军二十万、攻打我西北边境之事,老臣也有收到准确线报,可以确实。” “陛下,郭畅被刺身亡后,老臣就有翻查西夏至京城的各州城进出记录。从中发现……” “去岁六月,安王爷的确有一路进出城防的相关档记,至汾州城止。进入汾州三日后,又出汾州东门,向京城一路返回。” “所为何事?所办事宜?老臣一无所知。汾州城西门,并无安王爷出城记录。” “陛下,老臣还翻查了兵部间子档记、以及核对了二十年前西北军、从军人员的名单底档。” “发现一个名为伏沽的京城男子,在去西北从军三年后,就下落不明。而西夏的确有名潜伏了二十年的间子,名为怀沽,老臣怀疑伏沽正是怀沽。” 柴布达话不多,但句句直指要害,将调查到的事情,不偏不倚地件件说出。 轻重缓急不由他来区分,虽然他这个武丞相也没什么用,但有事发生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背罪的一个。 所以他早已养成了、用事实证据为自己说话的习惯。 而他说的汾州,离着西夏的夏州、最近! 赵鸿安的确有与西夏暗私往来的可疑! 但殿上这些人的注意力,却不在赵鸿安的身上,也不在西夏那边。 而是…… “伏沽?!” 这名字一出,郭畅和王勋都有点儿吃惊。 见到老皇帝的眼神扫过来,王勋便立刻道:“启禀陛下,伏沽正是宁静郡主旗下、伏沽小酒馆内伏家老夫妻的儿子!” 这事情,牵扯越来越大了。 老皇帝心里也是震骇无比。 他没有想到:建王的随意一个弹劾,居然就正正戳中了赵北晴的要害。 更更没有想到:西南侯居然与西夏、西北军有了牵扯! 难道西夏的大举进攻,竟是与西南军的合谋不成?! 那西北军若是和西南军也串连成了一条线,当西夏敌人攻来,西北军就会放开口子,让西夏敌人直冲京城! “拟旨!” 老皇帝只觉得心脏跳得没了节奏,还直堵在喉咙口砰砰乱跳。 他一手撑在龙案上,强撑着提了口气道:“搜查并封锁伏沽小酒馆、醉香酒庄,以及赵北晴名下所有产业。” “抓捕赵北晴、以及西南侯府的一干人等,关入大理寺,命三司严审!” “另外,抽调凤翔府、隆德府、大明府,三路兵马各六万人,至延安府集结等待,一矣西夏进攻,便直赴边境,必须将西夏敌人挡在边城之外!” ------------ 第二百一十四章:到底该关注什么?! 与西夏接壤的边城各部都不能调动,目前尚不知西夏会从哪个方向进攻大景。 只能抽调相对靠近京城方向的军队,到与西夏正中、也相对较近、能及时向两边支援的延安府集结。 柴布达掀了下松驰的眼皮又垂下,面上毫无表情。 心里却是长长哀叹。 这并不是最好的防御之法,要抽调的支援部队、也不该抽调这三府的才对。 这三府统共的兵力加起来,也就是包括了辎重队、后勤队等等,全部加起来也不过才六万左右。 且这三府的部队,几乎没有接触过战事,常年处于逍遥状态。 这突然要被拉上前线与凶残的西夏敌人作战,还是三府的人凑在一起、再与西北军整在一起…… 只怕不仅起不到多大的作用,反而会把训练有素的西北军、给冲击得七零八落。 不拖后腿就算不错的了。 其实最应该抽调的是兴元府、京兆府两府的军队,他们也是朔京部队。 不仅有将士十万,更有着无数老兵在内,相对作战经验也更加丰富。 两府中各抽五万,再加上西北军的五万,在自己国境内、边城内作战,西夏的二十万军队,就能完全无惧。 可惜…… 这位帝王啊,防西夏敌人的心思、都没有防西南军的重。 不动兴元府和京兆府的兵,就是在防止西南军挥师京城。 可不可怜?! 可不可叹?! 敌人都快打到家门口了,帝王和四大世家的心里、想先对付的、仍然是自己国朝内部的人! 只有赵鸿安,听到了关于他自己的重点。 他冲着柴布达就吼:“本王闲得蛋疼,听说西夏敌人凶猛,便想着去边关试试他们的身手。” “是,本王去了汾州,还偷摸溜出了汾州城,去到了西夏边境,没有让城门口的守军登记在册。” “但那又怎么啦?本王三日时间,就宰杀了西夏敌人十数个,这你们怎么不记?” “哦哦哦,就只会记本王去了趟是吧?就把本王给记成奸细了是吧?扯你娘的老犊子,一帮子混账玩意儿!” 说着骂着,赵鸿安再冲老皇帝一拍胸脯。 “父皇,四军联合对战西夏,必须要有一人统一指挥,儿臣主动请缨,愿为四军先锋主帅,亲自带兵阻截西夏!” 说完,单膝跪地,抱拳请命。 老皇帝这会儿才想到:四军得有一个统帅的问题。 照道理说:应该是西北军的韦烈大将军。 毕竟无论是对于地形、环境、和对西夏敌人的熟悉程度,都不是另三府内城军队可比的。 且韦家军的确军纪严明、训练有素。 可交给韦烈…… 万一这家伙真的与西南侯、与西夏敌人有勾连,这就等于是把大肥肉直接喂给了狗。 若是交给赵鸿安呢? 就赵鸿安这么莽撞的脾气,怕不是会扔下军队、自己大杀特杀个痛快去了? 那么调别人的人充当统帅?比如那三府的哪位大将军? 老皇帝这个念头刚动,自己就先摇了头。 让那三府的军队、冲着国朝内的什么歹人匪徒之流呲牙还可以,统领二十万大军对外敌作战? 算了吧…… 那还有谁合适呢? 老皇帝思来想去、扒来念去,愣是找不出个合适的来。 就看向了柴布达。 “柴爱卿,你觉得:由谁统领四军对敌西夏合适?” 柴布达听问,假装思忖和琢磨,做出一副快纠结至死的模样。 好一会儿后,摇了摇头,无奈地道:“老臣想不出来。” 他柴家也有好男儿、好将军,但不是被赋闲在家,就是在东南边境。 若是由他推荐赋闲在家的,包括戚家军被打发回来赋闲的,都不会让陛下点头。 那又何必说呢?让陛下自己斟酌去吧。 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曾大学士提笔拟旨的声音,像轻微到极致的风,让人感觉自己没有呆在坟墓堆堆里面。 “报!” 殿外忽然的一声吆喝声,仿佛道闷雷,打破了殿内的沉闷。 这是有什么消息传进来了。 程余立刻轻手轻脚、快步出去,然后又很快回转了来。 “陛下,京兆尹汇报:他们追捕到一名重伤歹人,似乎就是当日在兵部行刺之人。” “正待将那人抓捕之时,让那人拼力逃脱,一路逃进了……醉香酒庄。” 老皇帝听完,第一个念头就是:果然与西南侯有关! 随之,却又生出狐疑:兵部来上报郭畅之死时,报说当时有十几名刺客。 在被追捕之下,伤了的刺客也有好几个。 怎么独独就碰到了一个?还偏偏就逃进了醉香酒庄? 不好! 老皇帝心下猛惊。 脑中快速捋起了思路。 赵鸿建弹劾赵北晴——抓捕伏氏老夫妻——赵北晴火烧长丽坊 间子伏沽出现——郭畅被杀——西夏入侵的消息 伏沽的身份被揭穿,让西夏、西北、西南串成了一线。 然后刺客又忽然出现,还逃进了醉香酒庄。 这一切的一切,太浮于表面了,太明显了!! 几乎每一个消息、都是在一步步地告诉他:西南侯要反。 而事实上,如果西南军和西北军串连成气,真的想要造反,根本就无需和西夏勾结。 他所了解的赵嘉耀,还有韦烈,可不是会通敌卖国之人。 更不会干这么脱裤子放屁的事情。 所以…… 有人故意策划了这一切,意图就是逼反西南侯,甚至是韦烈! 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啊。 现在他这个皇帝的话语权越来越重,世家只怕是坐不安稳了吧? 老皇帝越想越心惊,忽觉后背一片冰寒。 这要是自己上了当,抓捕了赵北晴…… “停下拟旨!” 老皇帝立刻出声阻止曾文海。 “大敌当前,先对敌为要。在没有查到确实有效的证据前,不得对宁静郡主有任何的伤害。” 意思就是:别的旨意可以照下,但关于赵北晴的,不用下了。 老皇帝也是在这时候才想起:一切来源于听听听、说说说,真的还什么证据都没有。 而兵部出现十几名身手相当了得的刺客、以及刺客逃入王家,却是不争的事实。 最后,的的确确也是王家所得利益最大。 因为提不了郭醒,老皇帝就做好了提升王福栋的准备…… 细思极恐啊,王勋个老不死的! ------------ 第二百一十五章:学的都是被改过的 老皇帝的面上再次堆起个亲和的笑容,看向王勋。 “郭爱卿、王爱卿,你俩安心先回府吧,咱们都要相信大理寺的查案能力嘛。” “该白的黑不了,该黑的也白不了。另外,你们二位也还要多为筹备军用物资费费神,大战在即啊。” 王勋:“……” 心头暗恼:他的祸水东引之计,失败了。 郭如晦则看了看陛下,再用眼角余光瞟了瞟王勋。 心里再次确定:杀死自己儿子、还想嫁祸给西南侯的,正是王勋! 但建王肯定也不无辜,说不定私下里、王勋觉得太子没用了,从而转为扶持起了建王。 柴布达则听到陛下并没有遣退自己,便知道这是要留他下来商议对敌之策,就安心等着了。 赵鸿安的两眼则炯炯放光。 他也没被遣退,看来,他统领四军对战西夏,有望! …… 而就在御书房内,为了国家大事、各种心思机谋的时候。 西南侯府内,晏旭终于松了一口气,开始用饭。 卫三的血止住后,高热虽然仍未完全褪去,但已无性命之忧。 鲁辞在看到这样的效果无比震惊之后,就无比热情地投入到了学习缝合技艺之中。 一边学,一边嘴还不停,碎碎念叨。 “简直了,简直了,多好的技艺,前人多么伟大的创新和冒险精神,都是先贤、都是真正的先贤哪。” “可怎么就能断层了呢?为什么就没能传承下来呢?为什么直到现在,都再没有别人能想到呢?” “究竟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想呢?这要是以后被别的国家的人给发现……” “奶奶的,然后我们反而要被外敌给打脸吗?这得有多憋屈?这得憋屈多少代人?” “尤其是,这得多少将士白白枉死在战场上啊。如果早一点知道,如果没有断层,如果早一点应用到救治将士们身上……” “他姥姥的,到底是谁这么害人啊?!” 鲁辞越念叨越生气,气得都顾不上有女子在场,粗话直飙。 却不论怎么飙,都只觉不够不够还不够,完全发泄不了他心中的憋闷和遗憾。 晏旭被他叨叨得也吃不下去了。 因为晏旭的心里:有更多、更深失断的曾经。 也许对于后来人、比如鲁辞、乔苁、詹士群等等的人来说,更多的是遗憾。 但只有晏旭这个真正经历过的人,再面对失断的一切,感受最深,痛苦也最深。 这就好比:一桌满汉全席,正吃着呢,突然来了一群人。 你端一盘、我端两碗,他端四盆…… 将这桌极其丰盛的席面,给拆散得七零八落。 本来1008道菜,最后剩下了108道。 然后,后来再加入席面的人,就以为只有108道。 等听见先入席的人说:“哎呀,本来有1008道菜呢。” 就有些遗憾自己还有那么多没有品尝到。 而只有先入席的人,才刚刚动筷、或者正品尝着美味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去了别人的桌上,或者没有了…… 不仅有遗憾,而是会有更多的痛苦。 想想那些就那样成了亡国奴的百姓们,不知道谁能理解他们期盼回到国朝的渴望啊…… 想抢回来啊,做梦都想! 想抢回来让后入席的人看看:“你们的老祖宗,是吃过螃蟹的人!” “看,这才是你们的老祖宗、给你们打下的天地、创造出的奇迹!” “尔等不肖子,居然就如此满足了108道,真真是辱没了祖宗的脸面!” “呸!没出息的东西!” 晏旭仿佛时时刻刻、都能听到自己被骂不肖子孙的声音。 能让他撑下来的,也还是因为有着像鲁辞、老院正、乔苁那样的人在。 他也曾在西山外,听过山里传出的一首曲子。 “攀登高峰望故乡,黄沙万里长,何处传来驼铃声,声声敲心坎。” “盼望踏上思念路,飞纵千里山,天边归雁披残霞,乡关在何方。” “黄沙吹老了岁月,吹不老我的思念,曾经多少个日夜,梦回秦关。” “风沙挥不去、印在历史的血痕,风沙挥不去苍白,海棠血泪……” ——【梦驼铃】 至于是谁这么害人? 呵,别看鲁辞骂得凶,其实骂的是谁他心里很清楚,只是不敢骂出口而已。 而受到波及的,又不止有医书医术、农书农术,更不止有【道德经】,还有【论语】、【大学】、【中庸】,等等等等。 哪种更适合那些人,就会往哪方面去改动。 有些如果实在讨厌了,也改不动了,那就毁掉。 就像文字狱。 “你把饭都快喂到鼻子里了。” 赵北晴的食指轻戳了下晏旭的手背,调皮的提醒道。 晏旭回神,按捺下心中的惆怅。 他三两下扒完饭,搁下碗就道:“我先回书肆去了。除了卫五跟着我,你让其他人都藏起来。如果你……” 晏旭想到自己安排布置下的一切,为了以防万一,他驻足对着赵北晴再次叮嘱。 “如果那位真的想不开、下达了什么对你不利的旨意,你不要反抗,乖乖等我营救。” “安抚好其他人的情绪,让他们藏好不要跳出去阻拦。只要他们不被抓到,我才有人手可用。” 晏旭说的其他人,不但包括了卫队,还有亲兵,还有鹅梨和月芽。 “嗯,我知道,我已经都准备好了。”. 赵北晴回答着,又仰起小脸看他,再问道:“你也熬得很累了,就不能在这儿歇下?” 侯府里,也有属于晏旭的院落。 赵北晴私心里也不想让晏旭离开。 只是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要被下狱,而没有晏旭在身边的话,她会更加害怕。 “信我,大概率你不会有事。” 晏旭说着,轻拍了拍她的发顶,“我有一幅沙漠植物图还没有画完,回去补完我就睡。” 好长时间都忙得没有去乔府了,沙漠图鉴画也只画了三幅,第三幅都不算是全部完成。 晏旭想回去补完,然后在书肆好好睡一觉,等醒了再接着跟那些人物斗智斗勇。 毕竟,这事儿可还没有完。 即便是赵北晴没有被抓,那朝廷也还要追捕刺杀郭畅的刺客。 还有王家与郭家的内斗情况,还有西夏即将叩边的事情…… 真的没有时间给晏旭好好放松下来。 “你自己注意安全。” 赵北晴能理解,也很心疼晏旭。 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给晏旭添乱,便拿起大氅,为晏旭披上、系好,再细细地叮嘱晏旭要多加小心。 晏旭点着头答应,裹好大氅,带着卫五,走进了寒风之中。 天色已微明。 大冷的天气里,仍然有一些为了养家糊口而努力拼搏的人,已出现在了街上各处。 他们的脚步匆忙但坚定,他们的身影瘦削却并不松垮。 他们,是带着想让全家过上好日子的奔头、在去用汗水挣下每一分可能。 晏旭最朴素的愿望里,也有这么样的一条。 所以看着他们,他都觉得自己的脚步踏实起来。 因着大清早骑马,恐怕马蹄声会惊动到巡城兵士,故而,晏旭和卫五二人,是用腿走着,朝墨香书肆去的。 倒是也不远,都在一个坊市内。 不过才拐过一个街角,就看到了一群人。 一群穿着打扮像伙计、背上绣有“四方车马行”图徽的人,呼呼啦啦朝着一辆老马拉着的旧马车跑去。 连马车带车夫、给团团包围了起来。 ------------ 第二百一十六章:四方车马行 那群人手里还提着家伙什儿。 晏旭停住脚步,不解地望过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就见那群人中的一个伙计,一把抓住明显已年迈的车夫、狠狠拉下马车来。 一边喝骂:“你个不识相的老匹夫!不是告诉你了吗?以后不准你再私自拉人拉货,你居然就是不听!” “怎么的?以为赶个大清早,老子们就发现不了你了?啐,敢跟老子们抖机灵,今日你的马和车、都不用要了!” 那被抓落的老车夫没能站稳,跌落在地。 却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手忙脚乱慌忙跪好,就跪在冰冷的青石街面上,朝着那伙人,磕了个头。 求饶道:“小爷们、小爷们,求求你们行行好,饶了老头子吧。老头子家里好几口人,就等着老头子挣着这么点儿辛苦钱养活了……” “老头子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们,看在都是苦命人的份上,求求你们了。” “他妈的,谁跟你一样都是苦命人?老子的命不知道有多好!” 一个伙计没有被老车夫的乞求打动,反而激起了凶戾之气。 上去一脚踹在老车夫的耳朵上,再一扬手里的斧头,指着已显得相当陈旧了的车厢就吼道:“劈了它,把马牵走,咱们晚上吃马肉!” 伙计们就要动手,老车夫被吓得顾不上耳朵里流出来的血,拦在马车前,再次苦苦哀求。 “不能,不能啊,小爷们,老头子我一家的命要活啊。” 看得晏旭皱起了双眉,问向身体侧后的卫五:“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卫五听问,身体向后仰了仰,侧着身、自晏旭身后朝那边探了探,瞥了一眼就正回身,耷拉下眼皮,不出声。 晏旭抬手,握住他一条胳膊,把他拽到与自己并肩。 催促道:“有什么你赶紧说。” 平日里,因为极少用到卫队们多人出去的情况,加上卫五就是个闷葫芦,总让晏旭给忽略。 这会子就卫五跟着他了,要问什么事情了,才发现对着一个闷葫芦能有多憋气。 卫五被问得急了,才闷头闷脑、闷声回了一句。 “四方车马行是英王的。” 就这么一句,没多的了。 不过晏旭听懂了。 国朝等级森严,体现在方方面面。 单就马车来说,有钱没身份的人不能买。 因为不仅是马匹精贵,马车,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精确到几匹马拉车、车厢的高度和宽度、代表什么人家的身份等等。 那不能买马车、却有钱、或者有急事需要乘坐的人怎么办呢? 没有身份怎么办呢? 没关系。有需要,就有相关生意。 通常就是找车马行雇用马车。 但车马行的费用较高,又因为车马行背靠的也是大势力,所以车马行里的车夫,态度都不怎么好。 有很多时候不但让人坐得不顺心,还容易闹一肚子气。 这样的情况下,就有了另一种人群的诞生。 一些没有田地、没有手艺、又供不起读书人的人,就会买一些淘汰下来的马匹,做着载人或拉货的生意。 这些人的态度不错,价格也比车马行的要低,且更加自由。 就是可以去到你想去的任意地方,只要马车能通行,他们就敢载你去。或者送货。 这是一种正常的现象,也一直被各地官府给默许着。 但英王插手了。 就像他阻断别的生意一样,同样也在阻断着那类人的生存。 这就是有贪没有个够! 晏旭知道那位老车夫没有说谎。 真的不到一家人渡日艰难的时刻,没有人会选择顶风冒雪、挣那么一点点辛苦的银钱。 这条路,是底层百姓们最后的退路。 晏旭抬脚向前走。 只要那些伙计不伤人,只砸车的话,他只能暂时当看不见。 因为那个老车夫不是个例,而那些伙计也只是四方车马行养出来的狗而已。 与其打狗,不如打狗主人。 晏旭向来讲究逐根溯源。 可刚走两步,耳边就听到一声惨呼。 晏旭扭过头一看。 原来是老车夫不肯让那伙人砸车,仍拼死挡在车前。 那伙人是真的敢下黑手啊,真的就那么有恃无恐啊。 居然就一斧头砸到了老车夫的肩膀上! 估计就是奔着砍人家脑袋去的。 对于英王来说,杀死打死个把的蝼蚁贱民,根本也算不得什么吧? 好在老车夫及时偏头躲过去了。 同时也被激起了火气。 能常年自己赶着车、跟着客人到处走的,也不是个什么善茬。 老车夫在惨叫一声之后,另一只手就一掌推去那名伙计的脸上,脚下一个横扫。 在扫倒人的同时,劈手夺过对方手里的斧子,照着倒地之人的脑袋、就要狠狠剁下。 “住手!” 晏旭大喝一声。 再一摆头,卫五疾风般掠出。 这要让老车夫砍了人,其满门上下的命就保不住了。 没等老车夫和那伙人反应过来,卫五就一脚踢飞了要挨死的小伙计,再一翻手,就缴了老车夫的械。 紧跟着,卫五就扯开老车夫肩膀上、伤口周围的衣物,然后从自己的怀里摸出金创药,将药粉抖在了老车夫的伤口之上。 一手在抖药,一手已不知从哪儿扯出条白布。 药一抖完,白布已开始缠裹。 这一连串、一气呵成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是多余的。 直看得人眼花缭乱、震得人目瞪口呆。 晏旭也看得有点儿傻眼。 原来自己身边的这个闷葫芦,做事的时候这么强呢? 啧,以前咋没注意到呢? 晏旭摸了摸鼻子,继续站着,没过去。 嗯,继续看热闹。 那伙人被卫五给吓住了,但没怂。 打头的那人,一棍指…… 指向地下,拽着个脖子、眼神飘忽着威胁卫五。 “小子,别管我们的事情,这不是你能管得起的。我们是英王府的人,你,最好让开。” 卫五自顾自给老车夫包扎,包扎完,一收小陶瓷药瓶,就…… 开踹! 瞬间跟道鬼影似的,如风四掠,穿过一个个伙计的身旁,然后就见那群人、跟一道道箭矢一般,四下里乱飞了出去。 眨眼横七竖八躺倒一地,却没死,只剩下了各种惨叫呼痛之声。 卫五似乎跟这一切毫无关系一样,闷着一张脸,闷着塞了五两银子给老车夫,再把人提起来放到车辕上,再一拍马屁股。 等到马车跑起来了,他就闷着脑袋,走回到晏旭侧后,安静站着了。 好像什么也没做、什么都跟他没有关系。 晏旭:“……” 他总算是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略卫五了。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形容的大概就是卫五这样的人。 晏旭转过脸,穿过右边的巷道,朝着能通往书肆后门的街道过去。 从头到尾,他没让那些车马行的伙计们、看到他的脸。 心里想着:能减少一些麻烦是一些。 “回去我奖励你一坛醉酿。” 晏旭对卫五说道。 醉酿,就是晏旭自酿的那批酒。 卫五一听,闷闷的表情才有了变化,双眼亮了起来。 这时,前面却恶狠狠地跑来一队衙差。 带队的是个捕头模样。 晏旭正准备朝街边站一站、好给对方腾地儿。 没想到对方一见到他,立刻就拔刀出鞘,刀尖直接向他,口中呼喝出声。 “这就是晏旭,拿下他!” ------------ 第二百一十七章:晏旭入狱 晏旭怔了一怔。 这是捉拿自己的,且认得很准,名字也并未叫错。 看这些衙差身上的服制,是……大理寺! 卫五要动。 晏旭反手按住他,压低声音快速吩咐道:“你走,回去告诉你家大小姐一声。把酒庄那些全都关闭,所有人蛰伏。” 卫五不干。 总算闷声说了一句话:“这些人不够我一只手杀的。” “听话,快走!” 卫五没走,只闷声站在那里。 晏旭也不再看他,只迎向了那伙衙差,平静地出声问道:“因何拿某?” 捕头倒也讲理。 听问就从怀里抽出三张画纸,在晏旭眼前抖了抖,然后皮笑肉不笑着道:“看清了?知道自己违反哪条朝律了吧?” 晏旭的眸子微微缩了缩。 这三张,正是他放在书肆里的三张沙漠植物图。其中一张还没有完全画完。 很明显:墨香书肆被查抄了。 有人专门冲着收拾他来的。 果然还是身份地位决定处境,那些人动不了赵北晴,就把目标对准了他这只猴子、用来吓唬鸡。 晏旭平静地这伙衙差道:“我跟你们走。” 沙漠的那些不让碰,平日里悄悄的还好,一旦非要被人当成把柄、摆到桌面上来说,他的确无从解释。 且他也不愿意和这些人理论,那只能是白费口舌,还容易把人给说急了、最后再让卫五砍掉这些人。 会把事情给无端闹大,晏旭也不想多生是非。 捕头一见,“哟喝,挺自觉,倒省了咱们的事儿了。来吧,上枷锁!” 后面的衙差一听,举着枷锁板就要过来。 晏旭看向那捕头,声音逐渐不带温度。 “晏某已经很配合你们了,还非要弄得那么难看吗?” 晏旭不想戴枷锁,不仅是不想颜面大失,更是感觉自己的小身板扛不住。 捕头看看他,再看看他,见他清清秀秀、却又瘦瘦弱弱,又一副的确是不会逃跑的样子。 便改了口。“镣铐必须要上!” 晏旭有点儿想发火。 可回头又一想:算了,怎么着都会被这些人给折磨,早早晚晚的又有什么区别? 等一会儿进了牢狱,只怕还有无数种的酷刑在等着自己,现在和这些人争执这些小事情,当真没有必要。 晏旭依旧没有想逃。 他甚至都在想:是不是对方就在等着自己逃跑? 否则,为什么只派了这么七、八名衙差来? 明明知道自己身边跟着有侍卫。 不过,眼看那名衙差要把镣铐给自己戴上,晏旭还是没有说服自己妥协。 他双手一背,冷冷地道:“晏某乃当朝举人,可享有不过堂、不动刑的权利。你们若执意要对晏某动用刑具,只怕天下文人都不会答应。” 此时,随着日头逐渐升高,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有见到这一幕的,便站住脚,望了过来。 有的还在小声嘀嘀咕咕着什么。 捕头见那些人中,有几人身着书子制袍,脸部肌肉扭了几扭。 不想就这么让自己丢脸,可想到什么,便不再执拗,示意晏旭跟自己等人走。 有衙差不解,小声问捕头:“头儿,就这么让这小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大理寺,只怕咱们回去后不好交差啊。” 他们可都是知道:弄出这事儿的背后之人,想要的可是晏旭的性命。 捕头踹了这名衙差一脚,斥道:“啰唣什么?头儿我怎么说、你们怎么做!” 捕头收到的命令、可比这些衙差自己领悟出来的要强、要直接。 上面有人说了:要给晏旭难看。 意思就是:要让晏旭丢了文人的脸面。 捕头却在被晏旭提醒到举人身份之后,改变了主意。 一个不好,就是灰灰儿都找不到的下场。 他只需要按律办事即可,顶多不过是一顿骂,也总比丢了命强。 就这样,把晏旭给“请”到了大理寺,没过堂、没用刑,直接关进了死牢里。 …… 赵北晴收到卫五的回报,差点儿晕了过去。 但慌乱也仅有这么一瞬,她就迅速冷静下来。 现在,没有晏旭在身边,她还和晏旭反过来了。 她没进牢狱,晏旭进去了。 当她有事的时候,晏旭是她的依靠。 那么,现在晏旭有事,她就必须撑住,做晏旭的依靠。 她立刻先下令关闭了醉香酒庄。 伏沽小酒馆此前就已关闭,而墨香书肆已被查封,关不关已经无所谓。 “大小姐,您准备怎么做?” 卫一有些担心地问。 不是卫一想要多嘴多舌。 自打听到晏少爷被抓,卫队们都急红了眼,都想直接杀去大理寺劫狱救人。 要不是他们必须得听大小姐的命令的话…… 赵北晴听问,手中的丝帕绞得更紧。 那种在京城没有大靠山的不安全感、又来了。 每次遇到大事情,她都会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恨不能爹娘就在身边。 想想如果这时候、阿娘如果在,阿娘会怎么处理呢? “卫五,晏少爷除了让你转告我封闭产业以外,再没别的话了吗?没说具体的要我怎么搭救他吗?” 赵北晴问向卫五,想再次找到一个自己做事的线头。 却见卫五闷着脸、摇了摇头。 赵北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卫五,你把你和晏少爷离开之后的事情,再详细跟我说一遍。” 赵北晴不相信晏旭在被抓前、会什么事情都没有猜到。 如果有猜到,那一定就会有什么隐晦的提示给出。 卫五拱了拱手,便闷着一张脸,用闷里闷气的声音,将遇到车马行的事情、做了细致的陈述。 赵北晴边听,脑中边迅速分析。 四方车马行……英王……卫五出手…… 不,这不是晏旭的行事风格,晏旭没有这么莽撞。 赵北晴再想英王那人。 英王大肆强买强卖土地,在京里也垄断了不少生意。 比如不贵、但却是普通百姓们离不开、最需要、且是不少底层人会去做的小生意。 英王似乎一直在用他那强大的银钱力量、不停不停抢断底层老百姓们的生存饭碗。 让不知数量的百姓们流离失所、生无可依,最后不是沦为佃户,就是长工,甚至是奴仆。 这是一种变相的奴化。 和晏旭的思想截然不同。 晏旭想要获得百姓们的支持,会主动对百姓们释放善意,会帮助贫苦百姓们渡过难关,会想方设法让他们的日子好过起来。 哪怕是想让西南侯府获得百姓们的拥戴,也是一步一步先奠定下信任的基础。 而英王这样的,就是强迫身份自由的平民,变成贫民,再变成奴仆。 那样,主子说什么,奴仆就得听什么了。 赵北晴想通这一切,手指的指甲攥进了手心。 奴化,是让人彻底失去自我思想的一种顺从。 想得美! 赵北晴双拳紧握,立刻下达了几条命令。 ------------ 第二百一十八章:赵北晴耍横 各条宽宽窄窄的街道,将京城城内划分出一块块整齐的豆腐块般,很给了人一种严谨而有序的美丽大方之感。 处处白墙黛瓦、绿树成荫、花木如林,彰显出古朴典雅、宁静幽远的风貌和底蕴。 京城东南西北四大城门附近,都有一间很大的“四方车马行”。 临近年关,车马行的生意也格外火热,忙得店里的伙计、大小管事、以及掌柜的、账户先生,头顶都冒出了白烟。 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一双儿女,衣着朴素却干净整洁的一家人,找到了西城门的这家四方车马行。 “劳驾,我想雇俩马车,去滑县的,得用十日之久,能安排一下吗?” 大家都忙,来雇车或者是运货什么的,都是一进门,就先拉住一个伙计,把要办的事情直接说清楚。 这样方便别人能及时做出安排和处理,互不耽误时间。 被拽住的小伙计,眼神上下扫了这家人一眼,顿时胳膊一甩,五官嫌弃地皱在一起。 喝道:“拉拉扯扯的干什么?真是乡下土包子!想雇马车?没有!” 年轻的男子一听没有,就有些着急了。 顾不上被呵斥,再将人拉住,塞了十个铜板过去,好声说软话。 “兄弟,你再帮帮忙。这眼看要过年了,我们真的想要回家去看看家中的老人。” “滚蛋!” 小伙计瞟都没瞟那些铜板一眼,使劲一甩袖子,用力推了男子一把,彻底不耐烦地发火。 男子被推了个趔趄。 幸好被妻子给扶住,不然就会摔倒。 但小伙计的凶恶、男子的狼狈,把两个小孩子给吓到了。 “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一时间,本就拥挤嘈杂的迎客前院内,更是令人烦躁不安。 二楼雅间的一个贵客,正被掌柜的殷勤招呼着,听到小儿的啼哭之声,只觉尖锐刺耳。 顿时拂然不悦。 掌柜的多有眼力见儿,一改此前微有些据傲的态度,连道:“对不住、对不住。” 再赶紧去到窗边,压出上半身、冲楼下院子里喊:“小三、小四,你们都瞎了眼吗?惹到贵客,老子让你们统统要饭去!” 小三和小四是小管事的。 一被呵斥,立刻就朝小伙计们使眼色。 一个小伙计,想也不想地就抬腿踢向两个孩子。 “哭哭哭,哭你娘的哭,大过年的晦气,滚出去哭!” 女子一见自家孩子要被踢到,忙不迭地挡过去,及时蹲身将两个孩子揽进了臂弯。 小伙计的这一脚,就结结实实地踢到了女子的后背上。 女子闷哼一声,却不敢松手,紧紧护着两个孩子。 小伙计眼见被挡,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抬起腿又想再来一脚。 男子急了眼,冲上两步,一把将小伙计给推了出去,还给其推翻在地。 小伙计滚了一身的灰土,还有马粪。 敢对车马行里的伙计们动手?这还了得?! 其他的伙计见状,立刻抄起顺手的家伙什儿,劈头盖脸就朝着这家人招呼上来。 男子弯腰盖住妻儿,硬扛着挨打。 但脑袋也没能避过,挨了一棍,顿时鲜血直流,滴落到妻儿惊惶恐惧的脸上。 男子看得心痛,喊出声:“别打了,我们不要马车了,这就走、这就走。” 斗不过这些强横的权势。 走还不行吗?可以不打了吧? 不行! 小伙计一吸鼻子,再一搓一滑,掂量着手里的棍子,满满的地痞无赖样儿。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我们四方车马行是你家开的?给老子打,打死了扔去乱葬岗!” 他们背后的主子可是英王,没人敢招惹的存在,打杀个把蝼蚁贱民,水花儿都不会泛起一滴。 楼上雅间内的客人,听着下面噼哩啪啦的热闹,脸色转缓。 官腔味儿十足地道:“你们做买卖的,也合该对客人们都客气着些,毕竟和气才能生财嘛。” “但对于一些喜欢挑事闹事不安分的,也不必讲究太多的礼数,维护京城太平安宁,你们也是有责任在身的嘛。” 这话,就是给四方车马行打杀人的事件、定了个调调儿,给出了一个强大到官府都认可的理由。 掌柜的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到底还是大人您更有眼界、更有远见卓识,英王爷就非常欣赏您这样的有才之士。” 虽然心里在想:这种招数,他们王爷的人马都用惯了的,还用得你招数? 只是掌柜的可不会得罪人,人家给脸就得接着。 贵客,正五品的朝奉大夫,师景山,知道这掌柜的听懂了自己的意思,笑容便又亲近了三分。 “咱们都是为朝廷办事,英王爷也是为了国朝着想,应该的、应该的。” 师景山做着朝奉大夫这么个闲散官,早就做得够够儿的了,做梦都想再往上提一提,最好是能提到实职官位。 可他的背景较弱,又没有大笔的外财收入,给四大世家送礼、门口都迈不进。 今日他是来送马匹的。 他有个好友,在马场负责给马匹瞧病。 最近正好淘汰下来三十匹没用了的老马,正打算出手。 马啊,精贵着呢,再怎么样的都有的是人抢着要。 何况这三十匹马里,还有两匹是他那老友、给故意弄出来的病。 但这干系可就不小。 找到了师景山,想让师景山搭条线、送给英王。 说白了:能吃下这么大数量马匹的人,也就只有那些王孙贵胄们了。 但给谁都太扎眼,唯有给英王。 这也算是反过来拉扯了师景山一把。 师景山却没直接就去找英王,他可是听说:英王还病着呢,出不了门。 他就找来了四方车马行。 掌柜的一见是来送马的,那还有什么是不清楚的呢? 这就一边接待着,一边将消息递去了英王府,再一边招呼着师景山,等着英王爷那边的回话。 掌柜的可是知道:英王爷想扩大四方车马行的生意,这些马,太是及时雨了。 偏这里谈得正欢,下面有贱民闹出事来,掌柜的正怕师大人不悦,现在听到师大人如此说,心下便安定。 于是催促着下面的赶紧将人打杀了丢出去。 同时,掌柜的这么做,也是想给其他的客人看看四方车马行的威风,让那些人都小意着些儿。 别是个不长眼的都敢来他们车马行捣乱。 下面的伙计们,听出自家掌柜的意思,手里的家伙什儿再不长眼,齐齐奔着这家人的要害之处打去! ------------ 第二百一十九章:杀了就杀了啊 掌柜的吩咐完,就转身对着师景山招呼道:“枯坐也是无趣,不若就由小人陪大人去后院走走,顺便看看那些马匹的溜达情况?” 宰相门前三品官,英王名下的一个小伙计,都能对着个七品小官呦五喝六,何况是这掌柜的呢? 不是东家的心腹或家生子、或者是亲眷一类,都抢不到这种活计。 所以五品的师景山,在掌柜的眼里,并不多么重要。 只是马匹重要啊,这万一师景山送礼给英王爷送成功了,那不仅官职会往上提不少,以后更是自家人了。 掌柜的态度也便放软了许多。 不过嘛,后院正在检验那些马匹的质数,一起去看看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师景山了然地点点头,也是客客气气对掌柜的,收起了官腔官态,两人像好友一般,走出房间,到了外面的长廊之上。 就听一声凄厉的惨叫。 师景山眼神不由朝下一撇。 掌柜的听到那惨叫之声,再见到师景山好奇的模样儿,嘴角就向上翘了起来。 心道:“看看吧看看吧,多看看,才能知道咱英王爷、究竟是怎样一个惹不起的存在。” 却见师景山脸色大变。 掌柜的心下疑惑,这才转身,抻脖下望…… 下方,一连串凄厉的惨叫之声冲天而起。 只见一群身穿亲兵制褂的人,如猛虎下山一般,冲进院中,挥舞着手中的刀剑,对着四方车马行里的伙计和小管事们。 就是砍瓜切菜一样。 那叫一个凶狠、那叫一个麻利、那叫一个…… 一刀一条胳膊、一剑一条腿、一枪一颗脑袋…… 似乎只在眨眼之间,下方偌大的院子里,就已残肢遍地、血染青石。 吓得所有客人们恨不能贴进墙根根里去。 吓得掌柜的立足不稳,差点儿从二楼的栏杆处一头栽下去。 他强抓着栏杆,强撑着吼道:“你、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儿、这儿是谁的地盘?!” 想到英王爷,掌柜的才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了点儿力气,吼出去的声音也稳定了许多。 “这儿是英王爷的产业,你们这群天杀的混蛋,英王爷会要了你们的命、要了你们主子的命!” 听到二楼上传下来的叫嚣,卫十懒洋洋掀开眼皮朝上翻了下,再扫了眼四周、已没有狗腿子可宰。 懒洋洋摆了根手指,懒洋洋道:“弟兄们,还有活的呢。” 掌柜的:“……” 这这这,这人到底是几个意思? 没等他反应过来,先就见到师景山连滚带爬地往后楼梯跑去。 而掌柜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道闪亮的刀光! 像他曾经对着那些蝼蚁的,也像…… 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双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后背。 师景山也没能逃掉。 一个亲兵守在楼梯口,看着滚地葫芦般滚下来的这位官员,脖子歪了歪,下巴朝这官员点了点。 问卫十:“十哥,这儿有个官,五品的。” 官服制袍,品级分明。 卫十瞥了眼那家伙,懒洋洋耸了耸眉毛道:“扔去衙门吧,告他偷运和私贩战马。” 不是不想宰,但宰这么大个官会多生波折。 他们的任务就是对准英王。 卫十是留守京城的卫队之一,且是打探消息方面最好的好手,认识帅景山。 有人私贩马匹的事情屡见不鲜,而这些人是不会看得到、边关有多缺战马的。 缺了,相关的训练就不够,跟人打仗的时候容易吃亏,敌人跑了还追不上。 很多的战事失利,都在这儿。 卫十也最恨这种人。 但以前只能查到后捂着,现在,终于有机会收拾那么一两个了。 要不是此次行动、是他们西南侯府明目张胆,他不会放这个师景山活着离开。 所以,不得不让这家伙活着的吧,那就送这家伙去死牢里呆一呆好了。 当然了,马是不会给衙门的,他们得自己用。 那对年轻夫妻一家人,得救了。 不仅得救了,还得到了及时的救治、和赔偿,还有一辆马车。 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是真的,在茫然又无比感动中,齐齐想下跪道谢。 却被恩人给拦住。 男子赶紧打听恩人们的名姓,对方却不肯说,只忙着把车马行里给搬空。 客人们有的看起了热闹,这才泄露出…… 这些英雄们是西南侯府的人。 男子记住了,和全家人都深深记住了。 而类似的事件,也在另外三家四方车马行里上演着。 赵北晴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打砸了所有的四方车马行,抢走了里面的马匹和马车。 顺个手,就在四方车马行的对面,另开了四家车马行,就叫利民车马行。 价格低廉、态度热情、保证安全。 这顺利的转手,没有影响到正常百姓们的出行,反而还获得了大片大片的赞誉之声。 赵北晴只恨自己的人手不太充足,否则,她可以把英王别的生意买卖、也这么痛痛快快地顺便转个手。 而赵鸿英在听说后,气得摔砸了一屋子的物什,却只能被困在英王府之内。 因为他……得了泄症。 别说不能碰女子了,哪怕是看见女子、听到女子的声音,他都会一个哆嗦、一泄千里。 就算是太监那尖利类女子的声音,赵鸿英也受不了。 现在的英王府里,前院清一色的都是男子,连个老婆子都没有了。 赵鸿英连前后院的隔墙都不敢靠近半步。 太医院却对此症毫无办法。 段老院正都说了:“此乃奇症、怪症,从所未见、从所未闻。” 简而言之:束手无策。 赵鸿英派出了大量人手,去各地寻找名医、仙医。 自己却被关在英王府里,尤如困兽。 在这个时候,赵北晴又给他雪上加霜,强行抢占了他的车马行生意。 赵鸿英快要气疯了! 发泄一通后,立刻就要上书、找自己的老父皇告状。 幕僚甲拦住了他。 “英王爷,您现在告状,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陛下是不会拿宁静郡主怎么样的。” 赵鸿英的脚步顿住。 是啊,在他父皇的心目中:不就是损失了点儿买卖吗? 抓了伏家老夫妻,赵北晴就放火烧了他最大的几间店铺。 现在又抓了晏旭,那赵北晴还不发疯? 赵鸿英又觉得自己冤得慌。 “晏旭又不是本王下命令让抓的,这根本不关本王的事,她赵北晴凭什么冲着本王撒野?!” 真当自己是软杮子随便捏啊? 赵鸿英肚子上肥肉一抖,就道:“去,安排人也强抢回来。” 既然他父皇惹不起西南侯,那他也学赵北晴耍无赖。 论人手,哼,他有的是! ------------ 第二百二十章:搅起八方风雨(一) 幕僚甲听得一头冷汗都快下来了。 只能硬着头皮再次拦阻。 “王爷、英王爷,不能那么干,真的不能……” 赵鸿英真不是个脑满肠肥的人,虽然胖,但脑子里也不是全都油。 再次被阻拦,他也冷静了一点儿。 “是啊,如果本王也打回去,父皇也还是会站在赵北晴那一边,会把本王给收拾一顿的。” 赵北晴现在就像只刺猬,谁惹扎谁。 不仅扎手,还连脑袋、连眼睛珠子都扎的那种。 “她这是在逼着本王救晏旭是不是?”赵鸿英道。 既然人不是他赵鸿英抓的,那赵北晴又冲着他来,目的很明显了,就是想要他救人。 “可有这么求人的吗?!” 赵鸿英又生起了气来。 见过求人送金银、送古玩、送人送各种的,就是没见过送巴掌的! “本王不管,任那晏旭爱死不死去!” 赵鸿英都恨不能再补晏旭两刀,救个屁救。 “王爷……” 幕僚甲欲言又止。 他觉得自家王爷打从犯上了那怪病,想法也越来越向着幼稚的方向狂奔,拉都拉不回来。 “王爷,您还是搭把手吧。这可是个能拉拢西南侯府的好时机。” “您和宁静郡主最后化干戈为玉帛、岂不是大好事儿一桩?建王爷可等着这机会的呢。” 幕僚耐下性子再劝,希望主子能冷静下来,将不利化为有利。 不就是搭救个小举人嘛,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不搭救,容易让赵北晴砸了车马行、再去砸别的啊。 赵鸿英想来想去,最后道:“多调人手去各个店铺,要安排高手。” 他不救人,就是不救! 而赵鸿建,建王爷,去找了老皇帝。 “父皇,晏旭入狱,分明是世家对西南侯府的报复。” “现在,云义被关着,宁静郡主一个小小女子在外面,孤立无援就胡乱撒野,请父皇看在都是咱们自家皇家人的份儿上,特赦晏旭吧。” 这一次,已经受过两次没有担当教训的赵鸿建,开始学习着如何才叫担当。 其实他之所以敢来为晏旭说话,还是赵云义提醒了他。 “结盟,不是单方面的付出。为了和建王爷您结盟,我被关进了这幽深的宫城。” “也为了与您结盟,我们拿出了我们的诚意。我妹妹和英王爷对着干,也是为了帮您。” 后面的话,都不用赵云义再说,赵鸿建也明白。 一次和英王对着干、两次和英王对着干,凭借的不就是他赵鸿建的底气? 为的不也是帮他赵鸿建打击对手? 别以为那英王到处巧取豪夺是只为敛财,傻子都知道他一个王爷弄那么多钱、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如果他赵鸿建再不出面保人,那真的彻底再不会有人愿意跟着他干了。 赵鸿建这才来求了老皇帝。 老皇帝没有出声。 心中暗自思忖:“自己没有中世家的挑拨之计,所以世家急了眼抓了晏旭,图的是什么呢?” “这是想把刺杀郭畅的罪名、推给晏旭,继而再推给西南侯府是吗?” “所以赵北晴跳出来了。以最嚣张的姿态、在告诉所有人:她要想对付谁直接就上了,哪怕是对着一个王爷,所以不会玩刺杀那一套?” 老皇帝的手指在小腹上轻轻划拉着。 脑中的盘算依旧不停。 照这么算下来的话,赵北晴想对付的也是世家? 世家来了个杀鸡儆猴,赵北晴就还了一招杀猴吓鸡是吗? 可老皇帝不想管。 他只想操起两手看热闹。 奈何赵鸿建求了来,这…… 这时,程余安静进来、悄悄禀报。 “陛下,有不少书子听说晏旭被抓,都聚在宫城外为其请命。” 自打晏旭的名气传扬开了之后,有不少文人都比较欣赏晏旭的文采,也有一些武人,喜欢小军师敢打敢拼、不畏强权的风范。 强者慕强。 一听说晏旭只是因为画了几张图、就被捉拿打入了死牢,这些人就坐不住了。 不是想要帮晏旭讨个说法、就是一起陈情请求陛下宽恕晏旭。 这短短一日的功夫,老皇帝这儿收到的相应奏章,都有了十几份之多。 “那几张画卷取下来了吗?” 老皇帝只问了这个。 程余早有准备。 他此前出去一趟,就是去了大理寺。 为此,他心里还很是有些不高兴。 明知群情都已闹起,大理寺还不把定晏旭罪名的罪证、主动交到皇宫来,还要自己跑一趟。 这四大世家,真的是越来越不把皇帝陛下放在眼里了。 程余也就没给大理寺正卿个好脸色,强要了那三张画卷,多与对方寒喧一个字都没有,就回了来。 现在听到陛下问起,便将画卷一一展开,用镇纸压着,摊平在龙案之上。 赵鸿建也好奇,凑过来抻头一看。 就乐了。 又乐又讽:“就三棵植物图,就成了定人死罪的理由了,什么时候咱们大景的朝律,都变得如此儿戏轻飘了?”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嘛。 但赵鸿建笑着笑着笑不下去了。 他发现自己的父皇沉了面色,像快要下雨的阴云一般。 赵鸿建知道自己大意了。 赶紧绕过龙案,转到陛下身后,细细看图。 图里的植物,他很陌生,从所未见。 他想不出有哪儿招了自己父皇的忌讳。 他就又看那些解释文字。 “花棒:半灌木类,耐干旱、抗风蚀,防风固沙作用大,可食用,还能做出优质纸浆……” “柠条:矮小灌木,喜光,适应性极强,耐寒又抗高温……” “白皮松……” 再明显不过,这是三种沙漠里才特有的植物! 沙漠啊…… 赵鸿建缩了缩脖子,悄无声息站回到了下首殿侧。 在心里悄悄地道:“云义,对不起了,这下本王是真的想有担当、都担不动了。” 这可是百年来历朝历代的大忌,提都不能提的大忌讳,晏旭那小子居然还敢画出来! 画出来也就算了,还敢明目张胆地标上那样的注释! 标上也就算了,自己学某些人一样悄悄藏起来不行吗? 居然还敢公然摆放在书肆之中! 这性质就完全变了。 这等于是在公开地宣讲、公然地重启人们尘封已久的记忆! 多少年了,随着一代代隐瞒、一代代篡改、一代代的缄默不言,已经很少有人再能记得…… 那儿、那儿、那儿、还有那儿,那许多地方,曾经属于我们。 晏旭那臭小子怎么就敢捅啊啊啊啊啊!!! ------------ 第二百二十一章:搅起八方风雨(二) 御书房内,气氛很压抑,压抑得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陈设虽然无限奢华,但在此刻却只显得更加冷硬而又无情,那繁复的雕花窗棂、精致的器皿摆件…… 在摇曳烛光的映照下,都像是化成了无数只鬼魅的手、在暗中舞动。 宫人们都低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的呼吸声、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父皇。” 殿外,一声父皇传了进来,打破了殿内的气氛。 赵鸿建听出声音是自己四弟英王的,可是抬转头一看…… 只见一个身形肥硕的胖子,裹在一件厚重的衣物中,脑袋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了两个小小的鼻孔,在微微地喘着气。 老皇帝也被看怔在那里。 赵鸿建及时表现出了兄友弟恭,连忙快步迎上去,扶住四弟的侧边,问道:“四弟你这是?得了风寒?” 刚问完,就被他的好四弟给甩开了。 赵鸿英的声音传了出来,几乎是尖叫着的:“你们这些个狗奴才,没见到本王来了吗?统统滚出去,快滚!” 赵鸿英看不见,是被人给搀扶着的。 但他知道父皇的御书房里都有些什么太监宫女,他害怕看到、更怕听到。 所以脚刚迈进门槛,就立刻下令那些人滚蛋。 那些人被呵斥得莫名其妙,却又不敢出声询问,更不敢反抗,只能躬着腰,贴着殿墙的根根儿,赶紧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其实他们都是消息灵通之辈,知道英王的病是怎么回事,所以不敢出声。 但心里都快笑抽了。 老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了段院正从英王府看诊回来的禀报。 “英儿啊,你说你……你怎么不在你府里好生呆着,怎么就出来了呢?” 老皇帝说得异常艰难。 就差没有直接问:“你这一路上……万一再犯病了怎么办?什么事这么重要啊?” “父皇,儿臣是来恳求您特赦晏旭的。” 赵鸿英被人扶正方向,就行礼直接道明了来意。 他耽误不得,在来的路上,哪怕耳朵都堵住了,还是…… 他得赶紧把事情说完,找个地方换条亵裤去。 而他改变主意、愿意搭救晏旭的原因也很简单。 不想让赵鸿建抢了这个功劳。 不管赵鸿建和西南侯府的关系怎么样,在赵鸿建一次又一次没有担当之后,如果有机会搭上西南侯府,或者说是破坏掉他们两者的结盟。 赵鸿英都愿意这么干一下。 反正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损失。 哦不,是可能会挽回很多损失,至少自家的生意不会再被赵北晴给砸了。 老皇帝看了看自己的三儿子,再看了看包成猪头了的四儿子,再看向了龙案一角摆放着的那些陈情奏折,想了下外面请愿的文人那些…… 正想点头答应。 又听殿外通传:“太子殿下和王致仕求见陛下!” 致仕,是对为了将官职交给更有能力者的、一种值得国朝尊重和认可的、老臣的称呼。 告老和告老还乡则是:指这些老臣离开朝廷,只是因病或者能力下降导致。 而致事和休致,则是指自己停止上衙应卯,宁愿回乡种地的。 挂冠和归林,就是自己辞官、或者被撤除官员身份,成了自由人的一种称呼。 王勋已经不再是太师,别人对他的称呼自然就是王致仕。 “宣吧。” 老皇帝收回即将说出口的话,也收回了手,靠进了椅背内,半睁着眼皮,望向殿门。 他现在都懒得起身亲迎王勋了。 不是轻视对方,而是有了点儿“爱咋咋的”心思。 他现在已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怎么好了。 王勋和太子联诀而来,看样子,这二人似乎已解除了所有的矛盾和误会,再次连起手来了。 这种想法更是让老皇帝、连动一下脚趾头的欲望都没有。 就这样看着二人行礼拜见。 “起来吧。” 老皇帝有气无力地说道。 没问他俩进宫见自己是想要干什么,反正不用他问,他们也会说。 反正都不用他们说,老皇帝也猜得到:肯定是为了晏旭而来。 老皇帝自己心下都有些感慨…… “就那么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真的是很能搅动风云啊。这快把整个朝廷都惊动到了。” “启禀父皇,儿臣、儿臣是想来请旨:严查晏旭与兵部刺客的关系。” 太子毕恭毕敬地呈禀。 果然啊…… 老皇帝心里说了一声,精神头也回来了一些些。 看来自己还没足够老嘛,还是那么的聪明睿智、目光深远。 一猜就中! “老朽附议。” 没了主动说话权的王勋,现在也很难见得到陛下一面。 总算见到了,也只能排在太子后面附议一下下,没有多说什么。 老皇帝的眼皮依旧半耷拉着,出声说道:“太子,你是一国之太子,没有实际证据的话,最好还是不要轻易出口。” 别总被王勋一挑拨、就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好吗? 那么多文人、臣子在为晏旭陈情,你的两个弟弟、也在为晏旭求恳,你这空口无凭、突然跳出来说这些话,真的没有考虑过后果吗? 那可是容易被人将石砖、拍到脸上来的啊。 太子听出了陛下明显的训斥之意,脚下就往后蹭了蹭,垂头讷讷着不再说话。 他是真的不想来,只不过王勋要他来,他又真的很想缓和跟母族的关系。 再加上又有王勋亲自陪着,他才来的。 可这才出口就招来一顿训斥,如何反驳? 他又不会了。 王勋站前半步,揖手道:“陛下,大理寺已找到刺杀郭畅的匕首,上面清晰刻有晏之一字。” “晏旭那日出现在兵部,也不是寻常情况。之后,就有重伤的、疑似刺客的人,逃进了醉香酒庄。” “老朽知道,这后一点,被人理解为:是老朽在故意栽害宁静郡主,老朽也不说冤不冤枉了的话。” “单是将这点挑出来,再与晏旭绘画沙漠植物、西夏间子出现、晏旭莫名在兵部、以及凶器上的晏字联系起来。” “陛下,再想想宁静郡主身边、那些身手极高的侍卫队们,以及大搜捕下、莫名失踪了的伏家三口。” “陛下,晏旭有重大作案嫌疑。” ------------ 第二百二十二章:搅起八方风雨(三) 王勋说得有条有理、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老皇帝听了,轻轻颔首。 眼皮掀开了一点点,出声道:“平全啊,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但宁静郡主的性子你也瞧见了,若只是那么一把匕首……” 老皇帝话没说完,让王勋自己领会去。 老皇帝真的是不想再跟王勋说一遍:“你盯着晏旭、就是在盯着赵北晴、就是想逼反西南侯!” 更不想说:“怎么的?觉得朕不太听话了,就想背地里暗戳戳把朕搞死搞下台,你再扶持这个听话的太子上位吗?!” 老皇帝越发想要释放晏旭了。 还别说,和王勋对着干的感觉,挺不错。 “陛下呀,历代先皇不知熬干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让那些事情被掩埋、被淡忘,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啊。” 王勋苦口婆心一般,眼睛盯着那三张画卷,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而这句话,就像一根尖锐的长针,一下子就把老皇帝膨胀起来的心思、给扎破扎透、扎痛了。 想到要是放了晏旭、开了这个口子、掀开了那一块块的遮羞布,让仿佛沉睡中的国朝民众,想起了一块块失土…… 那可全是他们列祖列宗的羞耻啊! 老皇帝的两条大腿忍不住抖动了一下。 不能开,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晏旭绝对不能活! 但这话在说出口之前,老皇帝又实在不甘心就这么向王勋妥协。 因为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王勋的老奸巨滑。 瞧瞧,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直接戳中了自己软肋。 这怎么可以? 老皇帝很不喜欢这种、老底被人看穿的感觉。 出声道:“行了,你们都回去吧,此事,容朕再斟酌一二。” 王勋也深知点到为止的重要性,听到老皇帝这话,并没继续逼迫。 和太子一起,行完礼便退出了大殿。 赵鸿建和赵鸿英也依令退了出去。 他俩一个是不想多呆、一个是觉得自己已经争取过了,尽过力就够了。 四人站在殿外长廊下,照规矩又得各自行礼后才能分开。 赵鸿英就对太子道:“太子殿下,希望今日你这话,不会被传到宁静郡主的耳朵里。” 这是赵鸿英使了个坏。 他在提醒他这位太子哥哥:那赵北晴现在就跟疯狗一样,要是传出去太子想置晏旭于死地,也不知道太子的产业能不能保得住。 太子的眼神有了一丝闪躲,厚唇向两边拉开了一下,然后转头就朝玉石阶下而去。 而王勋,可没有太子那么老实挨欺负。 他朝英王拱了下手,好心好意提醒道:“英王爷啊,这外面宫女太监来来往往,您还是赶紧回府里歇着去吧。” 王勋就差没直接说:这也好在是冬日,都穿得厚,不然您这身上该有多难闻呢。 赵鸿英:“……” 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王勋个老匹夫居然直戳他这羞死人的病症,真是个老王八蛋! 但赵鸿英还真不敢在这儿多耽搁。 赶紧让搀扶他的人、背上他就跑下玉阶,进了小轿,一迭连声催着出宫。 看得王勋鼻间轻哼。 “小兔崽子,凭你也敢跟老夫斗?太嫩了点儿!” 赵鸿建听到了这声哼,依旧笑得温文尔雅。 朝王勋拱了拱手,客气又不失礼貌:“王致仕请慢行,本王先走一步了哦。” “建王慢走,建王慢走。” 人家给脸,王勋铁定得接着。他连忙回拱手、微弯腰,连连说道。 赵鸿建再温雅一笑,微微点头,一手前、一手后,潇洒倜傥地抬步下了玉阶。 王勋这才像个快不中用的老朽木一般、慢慢朝下踱去。 高高的玉石阶上是环形长廊。正面对着御书房大门,长廊再向两边环抱而开。 拐角处,梁学毅抻头看了王勋的背影一眼,稀疏的眉毛就抖了抖。 口中小声啐叨:“这老匹夫,面上惯会装柔弱,实则内里比谁都阴狠,啐!” 丰博颂斜眼瞥了他一眼,轻笑着也小声道:“有本事你别躲着啊,刚才你怎么不跳进御书房、和他当面锣对面鼓争论一二呢?” 梁学毅和丰博颂,也是想来为晏旭说情的。 他俩就藏在了这儿,不愿意马上就进殿和王勋几人争执。 不然好好的事情,越争越容易走了样,还很有可能争到老皇帝心烦,再咔嚓一刀给了晏旭。 这会子梁学毅被好友调侃,也不着恼,只嘟囔了一声,坦白承认道:“啧,我可争不过那个老匹夫,他的歪理比我家的老井还要深。” “哈哈哈,” 丰博颂忍不住张嘴笑了起来。 动作很夸张,嘴张得很大,上身也前仰后合,就是这笑声实在不大。 “哎呀哎呀,你有失风度。” 梁学毅戳了下丰博颂的腰眼儿,见王勋走远了,便一拉丰博颂,绕出来,走到御书房殿门边,让小太监朝里通报。 老皇帝正在纠结中呢。 一边是他赵家列祖列宗的脸面,一边是王勋那副肆意摆弄自己的嘴脸…… 听到通传说梁祭酒和丰大学士求见,心下便好奇了那么一丢丢。 遂即恍然。 这二位都是做学问的,尤其是丰博颂,更是负责编史和修史的。 联诀而来,应该还是为了请杀晏旭的吧? “让他俩进来吧。” 老皇帝说着,歪在了龙椅的扶手之上。 梁学毅和丰博颂进殿,齐齐行礼问安。 待到陛下唤起后,梁学毅便先开口道:“陛下,老臣性情坦直,有话就直说了哈。老臣想请陛下特赦晏旭。” 老皇帝的眼皮微微睁大了一丢丢。 心下有些诧异。 但他没出声,又耷拉下眼皮,等着听丰博颂怎么说。 丰博颂儒雅之态,接住梁学毅的话头,拱手缓缓说道:“陛下,狄阁老曾有云:堵不如疏、疏不如引。” “有些事吧,或许只是表面被掩盖了,因为事实明明显显摆在那里。” “陛下啊,没人愿做掩耳盗铃之辈,不若就此缓缓揭开,或可、能激励国朝子民、振奋一二呢?” ------------ 第二百二十三章:搅起八方风雨(四) 狄阁老那话,就是引用先贤大禹之言、劝诫过一代女帝。 而丰博颂话中的意思就是说:失去的大片土地摆在那里,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没有办法掩盖过去的。 硬掩,就成掩耳盗铃的笑话了。 如果能借着晏旭这次的事件,透露给国朝上下人知晓,再趁机鼓励几句、表表奋发向上的精神。 就能让坏事转为好事,并可以激起民众士气,让国朝上下一心。 丰博颂的语速向来很慢,就像头拉着历史巨轮的耋耋老牛。 不过也正因如此,往往更能振聋发聩、引人深思。 老皇帝深思了,深觉丰博颂言之有理。 列祖列宗们只知改改改、修修修、掩掩掩…… 他在位二十几年,还没有做出过什么能名载史册、流传千秋的大功绩。 如果他能借此打开这道口子、掀开被历史尘封的这一角,就是足够有担当、勇于面对曾经失败的表现。 他会被称颂为一代明君、千秋明帝! 老皇帝坐正了身子,意动不止。 反正他也活不久了,要是掀出来个烂摊子,也不归他管。 如果下一任管好了,绝对也是大功绩一件! “丰爱卿啊,你想得很是长远嘛,果然是不负昭文馆大学士之名啊,这样吧……” 老皇帝刚要说出:那就由你来草拟旨意,借着特赦晏旭之名、趁机掀起这帘布一点点。 殿外又有通传之声。 “长云观、长空道长求见陛下。” 老皇帝的眉眼微微舒展开。 是了,他倒是忘记这位得道快成仙的高人了。 当纠结不下、踯躅不定之时,老皇帝还是比较喜欢听一听、这位道长的卜算和推测分析的。 “宣吧。” 老皇帝本来已坐正的龙体,又靠进了椅背之中。 梁学毅和丰博颂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疑惑和无奈。 这明明眼看着就要成功了,怎么突然会跳出来个老牛鼻子横插一脚? 所为何来? 是来帮晏旭?杀晏旭?还是纯粹就是想来献个金丹? 带着这样的疑惑,二人立云下首侧旁,安静地等着长空道长进来。 反正陛下也没发话撵他俩走。 长空道长,一派仙风道骨,飘飘然进到殿中来。 食指屈起,单掌向陛下行完道家礼后。 就慈悲地微笑着道:“陛下果然是得上天之庇佑、道法之护持,眼见得龙体愈发康泰、气血运行更加通畅,贫道为陛下贺也。” 将托盘放置龙案之上。 左手拂尘一扫,盖在托盘上的金红色丝帛,便飘飞而起。 长空一手接住,再单掌朝上、空托向托盘上摆放着的两个玉匣。 口中言道:“陛下,这是贫道半月来宿寐所获,还请陛下笑纳,愿吾皇长命万岁、健强永驻。” 说完,退下几步,退回原位。 一侧的梁学毅和丰博颂,又隐蔽地对视了一眼,齐齐松了半口气。 原来这老牛鼻子只是来献丹的啊? 那妥了,他俩也不用着急了,再等等就是了。 老皇帝却是看出长空还有话说。 正好,他也有话想问长空。 便完全睁开眼,兴致很好地道:“去岁啊,有峡省解元郎晏旭,所作诗文皆源根自然,与道家所讲很是一致啊,不知,道长怎么看呢?” …… 与此同时,靠着“横行霸道”、“嚣张跋扈”、“银子开路”,直进大理寺监牢探望晏旭的赵北晴,也问向晏旭有关长空道长的话题。 “旭哥哥,你说,如果我去求求长空道长、让他出面为你说说情如何?” 赵北晴的这个求求,包括了银子的收买、或者金丹配方的威胁。 在这毫无背景的京城,晏旭出了事,赵北晴能想到的:也只有那个最能令陛下听话的长空道长。 晏旭咳嗽着,摇了摇头。 关进来已经有一日一夜了,没有被上刑,但也没有好过得到哪里去。 虽然在他被关的那一刻,卫五就赶来用银子垫了垫道儿,让他得以分配到一个单间牢房,没让他被别的人犯给欺负了去。 但这里面的霉腐的气味、昏暗的光线、污浊潮湿的地面,以及人犯们或呻吟、或惨叫的各种声音…… 仿佛都在折磨着晏旭本就虚弱的身体。 他咳得更加厉害了,几乎到了再难压制住的地步。 这还是卫五的银子管用、赵北晴来的速度够快。 及时带来了干净的被褥衣物,还有小炭炉和茶水点心等等,否则晏旭都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间牢狱。 “好了好了嘛,我不问就是了,你什么都别想了,有我呢,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救你出去。” 赵北晴一见晏旭咳嗽不止,连忙倒了盏温水递到他唇边,一边轻轻为他拍抚着后背。 口中却是急急安慰。 晏旭喝了一口水,再慢慢一点点咽下去。 待咳意缓缓退去,他就微笑着出声回道:“莫急,且莫失了方寸。” 现在,是最需要他们冷静的时候,尤其是在外面孤军奋战的赵北晴,更是需要冷静外加谨慎。 晏旭再道:“不要去找长空,他对我只怕是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若是他听说我入狱,估计这会子都已到了御书房,神之鬼之地说些耸人听闻的话语。” “那要怎么办嘛。” 赵北晴实在是冷静不下来。 “旭哥哥,长空是害怕你泄露丹方的秘密、所以才要杀你。那他也该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啊。” “要是他害了你,我又岂会便宜了他?他就不担心我会为了报复他、将丹方宣扬得到处都是吗?” 晏旭微微失笑。 他轻拍了拍赵北晴的手背,微笑道:“他想杀我,并不仅仅是为了丹方的秘密。他只是想出口我折了他骄傲的怨气罢了。” 越是有名望之人,越是这份名望承载着一个门派的未来、以及长远发展之人,这份名望就越发珍贵、越发高不可攀。 如果被人打击到、如果被动摇了这份名望,那就有如夺人衣食、杀人父母。 当然,如果真是得道高人,或可一笑了之。 再以此为鞭策、深精道理理法,进一步提升自己的道行和修为。 可长空是吗?! ------------ 第二百二十四章:搅起八方风雨(五) 毕竟有不少人的家中,或多或少都有相关沙漠的一些物什存在。 就是花盆里的花土,不也要掺和进一些沙子、以便能让花土更适宜花木生长吗? 谁能完全避得开啊? 再说了,失土就是明明确确摆在那里,蒙昧的,只是底层那些一日12个时辰、一心为了生存的人而已。 掀开,会让这些人多一个努力奋斗的目标,绝对是大好事儿一件。 不过就是伤到了上面的脸面罢了。 上面的本来只想安安静静、太太平平地享受富贵荣华。 所以不允许脸面有伤。 有的更不允许晏旭活着。 这就风起云涌。 就好像晏旭这么颗小石子、被投进了这安静的湖心,自然被惊动的就不止王勋那几人。 崔家。 崔家掌舵人,崔康顺,掌管权令发布和奏章制定的枢密院使,正坐在马车里,悠悠儿地往皇宫方向赶。 …… 而皇宫御书房内。 长空道长听到陛下问起、自己对晏旭文章的看法,慈悲满怀地笑着道:“陛下,若以文章论,正应了道家那句:殊途同归尔。” 老皇帝略微坐直了些身体,感兴趣地看向了长空。 他听得出:长空这话、有未尽之意。 “陛下,贫道昨晚夜观天象,发现破军星正在缓慢地接近紫微星,其后还跟着禄存星。” “并且,破军星的光芒,已不似从前般黯淡,已隐隐有灼灼之象,而相对的,紫微星的光芒,已在逐渐变淡。”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不仅惊,更骇,大骇! 破军星,北斗七星第一颗,指破而后立的意思。亦有称其为第七星者。 破军,是军队中的先锋队,负责冲锋陷阵、锐意进取。 孤军深入,为敢冒大生死者。 弱点在于:难以为济、后援断绝。 破军星若靠近禄存星,则为化禄,即代表前后有济、左右有援,源源有根,生生不息。 破军星也被称之为“耗星”,代表着破坏力和消耗力。 在十四颗主星之中,属于变化性最强、成败最难论的一颗。 亦常主最难管理者。 卜算中,以星运算命宫。 其中,破军紫微,表示此人恩威并济,是个勇于承担之人。 破军武曲,则说明此人好恶分明、魄力十足。 若是破军廉贞,则此人是非分明、不畏艰难。 长空道长所说:破军在靠近紫微,如果单纯理解,指会出现一个相当不错的武将大统领。 会改变眼下国朝一直在对待外敌上、属于被迫防守的局面。 但长空加上了那句:破军光芒逼克紫微的光芒,那再加上上一句、以及破军破而后立的特征。 意思就是…… 有不属于赵家王朝的新朝代、会在未来诞生。 此破军星,已成煞星! 且还不是孤军深入,禄存星有跟着,这破军星就不是在独自战斗。 这怎么能不让满殿惊骇、老皇帝魂灵巨震?! 老皇帝按桌而起,上身前倾,逼视向长空。 怒斥道:“大胆贼道,居然敢轻言如此荒唐谬论之语!来人,将这贼道拖出去、杖毙!” 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朝廷大乱、天下大乱! 长空却无视了听令冲进的一队禁卫军。 他露出个仿佛满怀天下苍生慈悲的笑容,行了个道家礼,不慌不忙道:“天下大势,合则分、分则合、分分合合乃自然循环矣。陛下,何须现在就要担忧?” 在长空双肩被扣上、腰被压弯的时候。 他又立刻补出了一句。 “此星当前可破矣!” 老皇帝冲禁卫军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开长空。 他听懂了长空的意思。 是啊,没有哪个朝代会永永远远存在着,早早晚晚都会面临着改朝换代。 每任在位者的帝王,虽然都希望自己的朝代永存,就像希望自己真的能长命万岁一样。 可也没有任何一人、能抵得过自然规律的循循环环。 长空在告诉他:现在大景还没到那一步。 因为长空有法子可以破解掉这一危局。 …… 而大理寺地下牢狱中。 赵北晴还觉得:“长空道长毕竟名扬数十年,德高望重。与人辩道就像你们辩学,只存在分歧、并不存在输赢,他不会计较的。” 上次去长云观,虽然给赵北晴留下的印象不怎么好,但她还是愿意相信长空名望的累积、不会是空穴来风。 晏旭低头喝着赵北晴送来的热粥,感觉从胃里暖到了全身。 才回答了赵北晴这话。 “十年寒窗殊为不易。且不说读书之辛苦,就是每进考场一次,都会感觉像被剥了一层、或几层皮。” “很多读书人最初的时候,一心苦学、坚定向上,满怀一腔报效国朝的浓烈激情。” “会在心里许下很多的愿望吧,想着自己考上后怎么怎么样,做了官后怎么样怎么样……” 晏旭说到这儿,就没再说下去,继续埋头喝粥。 “你的意思是,长空修行的路也和那些读书人一样。” 赵北晴自动接话,“他辛苦地一步步做到名扬天下的大道长,也越发爱惜起了自己的羽毛。” “却丢了初心吧?” 晏旭点头。 应道:“是啊,唯有初心最难得,却也唯有初心最难守。” 小时候的愿望是什么呢? 十几岁的时候愿望又是什么呢? 成年了以后的愿望呢? 身份地位在变,愿望也在变。 再回首时,已记不起小时候许过什么样的愿望了。 赵北晴又绞起了手中的帕子。 “那怎么办啊?要是他非但不帮你、还趁机踩了你一脚……” 赵北晴再一次、认认真真思考起了劫狱的可能性。 大不了砸了这破破烂烂的一切,杀出京城,带着晏旭回西南去找爹娘! 她讨厌死这里了。 晏旭看着她,露出个暖暖的笑容。 笑着道:“你可以做好一切强硬手段的准备。也不用劫狱,可以劫持四大世家任何一个重要人物、以做交换。” 换来赵北晴的娇嗔:“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啊。” 比起劫狱,劫人当然会更容易些。 可交换人质的时候,却万分凶险。 且劫狱可以不露脸。 但交换人质的时候,就等于在向所有人宣布:西南侯反了。 这晏旭分明是在逗她。 “呵呵呵,” 晏旭轻轻地笑起来,一边将空碗递给她,示意她再帮自己盛一碗。 一边再道:“你这就回去吧,这里面呆多了对你的身体不好。” 赵北晴接过碗,一边盛,一边摇头。 “你的身体比我的还要差些呢。我不回去,除非你能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你啊。” 晏旭接过粥,继续低头喝,没有回答这句话。 ------------ 第二百二十五章:搅起八方风雨(六) 而被禁卫军虎视眈眈盯着的长空,却没有办法不回答老皇帝的话。 他理了理道袍,再顺了顺拂尘,正了正道髻。 在老皇帝又要不耐烦之前,一派风轻云淡、仙气儿飘飘地道:“陛下此前问到晏旭……” “关于此子,贫道因其文采遵循自然,遂对其人也有过三分兴致,特向其讨要过生辰八字,并为其在私下里、做过一个推算。” 丰博颂此时上前一步,很不礼貌地打断了长空道长的话。 “道长,出家人不打诓语哦。你出言的每一个字,都须得谨慎仔细再谨慎哦。” 其实,在长空说出破军星与紫微星星象之前,先提了句晏旭。 意思已经很明白:这个破军,指的就是晏旭。 嗯……就差没有明指了。 只是高深之人,有话也不会明说,都会拐上一个、或几个弯弯绕儿,让别人自己去领会。 老皇帝没有领会,动了粗。长空这才又将话题重新说回晏旭。 这是想明指了。 丰博颂就站出来,暗暗警告长空:“胆敢胡说八道,当心惹祸上身。” 丰博颂和梁学毅不同。 梁学毅信道崇道,对长空道长是有着三分敬畏之心在的。 而丰博颂,整日里和史书打交道,看到的和思考到的,会更多。 读史能明智。 且也是他这类人,在态度和思想上就必须保持客观中立。 倒不是说丰博颂讨厌道教,对此他同样能做到不偏不倚,他只是讨厌那些个金丹之类的罢了。 而他反对长空道长此时的言论,则是明白:所谓的星象对应到个人的命宫,信则有之,不信则无。 长空想要以此来定死晏旭,那可不行。 “丰爱卿啊,你且安静站去一旁。” 对于丰博颂的打断,老皇帝很是不悦,出声警告。 丰博颂无奈,退回到一侧。 长空则慈悲宽怀的笑容不变,摇着头道:“无碍无碍,丰大学士所言不差,贫道正是要本着苦苦修炼出的道心、诚实对陛下禀明。” “贫道对晏旭命宫的推算,虽然说不得是一定精准,但即便是粗粗算去,亦已推算得出……” “晏旭,的确是单星命宫、为破军星是也。” 老皇帝跌坐椅上。 丰博颂双手操进了袖中。 梁学毅只觉得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寸寸崩裂。 晏旭,那仅仅只是个孩子,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 不过就是个长了心、有文采的孩子而已! 这些个国朝顶梁、大威大望们,这些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至尊权贵者们,就这么容不下他! 可是,梁学毅和丰博颂都清楚。 清楚长空在陛下心里的份量。 更清楚长空这句话的份量。 对于陛下而言,晏旭也只是一只蝼蚁中的小蝼蚁,抬指捻死连稍稍的力气都不需要有。 他俩,已无法挽回。 梁学毅火气上来,抖着稀疏的眉毛,就要上前、怒怼长空。 这时,殿外有通传之声。 “枢密使崔康顺,求见陛下。” 老皇帝听报,扫了眼龙案。 想起晏旭要是破军星的话,的确需要好好写一份处置的相关章程。 便出声道:“进来吧。” 崔康顺进了来,行礼拜见。 老皇帝都不等他说完拜见语,下巴便朝一侧的书案歪了歪。 说道:“爱卿啊,来得正好,你且听听长空道长的言辞,再拟一份相关奏章吧。” 拟完奏章,嗯,直接递交,嗯,直接批复,然后…… 才好直接咔嚓。 毕竟要名正言顺嘛。 …… 而牢狱内呢? 赵北晴见晏旭只顾喝粥、又不说话了,顿时着急又好奇。 她总觉得晏旭是有办法的。 想起了什么,她胳膊趴去桌上,歪个小脑袋看晏旭。 问道:“旭哥哥,此前,你已经做好了我会被抓的准备是吧?那时候你肯定就有计划好、会用什么办法来救我,对吧?” “那现在,事情突然变成了你被抓了呢,那你的那个计划,还有用的对吧?能救出你自己的对吧?说说看嘛,我都快要急死了。” 晏旭喂进嘴里的勺子、顿了顿。 然后把上面的粥倒进嘴里,拿出来,慢慢把口里的粥咽下去。 思忖着道:“崔家你知道吧?” 赵北晴点了点头,眼神中却有了更多的困惑。 “这关崔家什么事啊?旭哥哥,你已经招惹了王家、柳家和郭家,你是想连四大世家最后一家都不放过吗?” 莫名觉得晏旭就是想找死怎么办?挺急的。 晏旭微微笑了笑,在脑中组织了一下语言。 “峡省乡试舞弊的事情,陛下斩了崔家第二代继任者、崔斯祯。崔家呢,一直没有任何动作。” “但根据卫队们从各方打探来的消息……” 晏旭说到这儿,看了看四周,再压低了声音对赵北晴道:“崔家似乎在暗里地、一直在故意跟王家捣乱。” “哦哦哦,我明白了。” 赵北晴高兴起来,轻拍着白嫩嫩的巴掌道:“崔家不可能不报这杀子之仇啊,但可能冲着陛下去报嘛” “应该是崔康顺觉得王勋在那件事上、没有起到该有的作用,所以就恨上王勋了对不对?” “嗯。” 晏旭轻轻点头,再道:“所以,王勋支持什么,崔康顺应该就会反对什么,我就有出去的希望了。” 赵北晴听到这句,却又瞬间蔫了下来。 有气无力道:“这不还是要看陛下的心眼子里、偏向谁了嘛。只怕仅有崔康顺一个人……唉,说服不了那位啊。” 晏旭端起了茶壶。 …… 而御书房内。 崔康顺在听完长空关于晏旭是破军星的说法后,捋了捋长长的胡须,宽宽脸颊上的皱纹深了深。 这是在笑,笑得意味深长,又像是在对殿内人的一种笑讽,说不上的怪。 看得老皇帝心里、都感觉有了那么点儿别扭。 催促他道:“赶紧提笔吧,怪模怪样的多难看哪。” 崔康顺冲着陛下深施了一礼,然后单手负背,笑着摇头道:“陛下,老臣实在不能遵从您的圣命是也。” 老皇帝眼一瞪,就要发作。 崔康顺停也未停,继续道:“拥有破军星命宫的人何其多也,只怕长空道长并未言明吧。” “且命宫一说,以陛下的英明睿智又岂能不知、实在是会随着人生命的轨迹的变化、而变化也。” 崔康顺就差没有指着……的鼻子说。 “醒醒吧陛下。满纸荒唐言、如何能当真?” 就好比长空来指认说:“带刀的人、都即将会造反。” 那是不是现在就把所有带刀的人、都给杀了才安心呢? 哪有这么幼稚就相信了的? 且长空说仅昨晚观星,昨晚可是阴云片片,这会子遮遮这星、那会子挡挡那星,这谁能说得准呢? 陛下,您连这都信哪?别逗了您内。 ------------ 第二百二十六章:搅起八方风雨(七) 前年,峡省乡试爆出来,身为礼部尚书的崔斯祯,正是崔康顺的嫡长子。 去岁,崔康顺收到份密折。 密告太子在赈灾之时,逼反良民、再屠杀反民,才使得赈灾顺利。 不但贪墨了大笔赈灾款项,还得到了一笔较大的功绩。 兹事体大,崔康顺跟王勋说了。 王勋压住没往上报,只让崔康顺下去彻查。 要看看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瞎蛋、在捅太子和世家的屁股。 崔家实际是支持四皇子英王的。 但如果现在太子就倒闭,能接任太子之位的、只有可能是建王,暂时还轮不到英王。 崔康顺便要将太子还按在那里。 且崔家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去和王家对抗。 再说他也没有这份心思。 四大世家怎么着都得是铁板一块,不然谁都别想蹦哒得动。 最初听到陛下、关于惩处峡省乡试舞弊旨意的时候,崔康顺还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就知道会是这么一个结果、就知道他的儿子不会有事。 谁知,就在他在外地忙着调查之际,老皇帝朝令夕改。 并且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和速度,斩杀了他儿子的脑袋! 那可是他崔家第二代的接班人、接班人!! 崔康顺气了个倒仰,几天没能下得来床。 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是太把希望寄托在王勋身上了! 自那以后,他就盯上了王家。 有些事,就是他在暗中使的绊子、做的手脚。 因为如果不能为自己的嫡长子报仇,他还有什么脸在这世上立足? 更是只会让王勋看轻他、看轻崔家的能力,以后必然会被步步淘汰出四大世家的权势范畴! 与其那样等衰等死,不若就趁着他还在位,先把王家给掰倒下去! 此次郭畅之死,就让崔康顺看到了个好机会。 一个拉拢郭家、一起对付王家的好机会。 而晏旭一被抓,知己知彼的崔康顺,用脚趾头都能猜到:王勋想要晏旭死。 想要把郭畅的死推给晏旭,以平息郭家的怒火。 郭家现在可是相当怀疑:凶手出自王家呢。 以王勋那老狐狸的德性,不会对此做出任何解释,只会逮到真凶、打脸郭家。 崔康顺可不想王勋的这个巴掌、打下去得太顺利了。 反正王勋想干什么,他就得让王勋干不成什么。 也巧了,长空跑来中伤晏旭的,正好是虚无飘渺、又是泛泛而指的东西。 这崔康顺要是再不顺梯子爬上去、给长空踹下来,那就不是他了。 他还在心中暗自高兴。 “这倒是省了自己不少的唇舌呢。” 要知道,他在来这儿的一路上、都不知道琢磨出了多少种说法。 结果…… 一个也没能用得上。 颇有些……嗯,磨好了柴刀、只用上了绣花针的遗憾。 看得丰博颂的手从袖子里抽出来了,老神在在。 看得梁学毅那两条稀疏的眉毛、像跳舞一样。 看得老皇帝…… 长空是又羞又恼,却只能轻哼一声,不知道该怎么给崔康顺怼回去。 他实在不习惯言之有实、有物、有具体。 他总不能直接说:“哦,我算到晏旭就是个危险的家伙,以后会推翻大景朝。” 这像话吗? 就算他敢这么诬蔑、也没人敢信好嘛。 他本来的打算就是云山雾罩一般,抛下个引子,引陛下自己去联想,结果…… 他再次哼了声,一甩拂尘,行道家礼对陛下道:“贫道只是观而有言、言到即可。这便拜辞陛下,回道观修行去了。” 意思是:他就负责把他看到的、算到的说出来,这是他在尽自己的责任。 别人怎么想、与他无关。 他站不下去了,想走。 老皇帝也不想再看这些人杵在这儿了。 太尴尬了。 摆摆手道:“都跪安吧,今日朕也乏了,明日再议。” 嗯,全给撵出去了。 撵得梁学毅和丰博颂挺高兴,高兴得就拉了休沐在家的曾文海、去喝酒。 撵得崔康顺心里哼哼着小曲儿,浑身舒泰。 只有长空灰头土脸,却不甘心。 脚下一转,去了司天监。 …… 牢狱内。 晏旭也再次催促赵北晴回去。 赵北晴听话起了身,收拾着碗筷放进提来的食盒,再问道:“旭哥哥,你别着急哈,等我明日再带新消息来给你。” 具体的英王和建王有没有用?有了多大的用? 崔康顺有没有进宫?有没有起到作用? 这些都需要好好打探打探,顺便,她也想听听晏旭有没有新安排。 比如砸完四方车马行了,还要不要砸别的什么地方去。 晏旭起身送她。 “暂时先这样。还有,既然开办了车马行,就要好好办下去,打着西南侯府的名义,也算是为百姓们谋点儿福祉了。” 所言所行都要负责到底,不能一时起兴、一时甩手,会让人茫然无措。 “嗯嗯,我知道呢。” 赵北晴点着小脑袋,再叮嘱晏旭:“旭哥哥你也要好好的,一定要平安出来。” “放心吧,我会的。” 晏旭微笑着送她到牢门口,看着她走进阴暗霉腐般的通道,再顺着通道尽头的石阶、一步三回头的上去。 牢头对此视而不见,只摸着袖袋,想着里面的银票,脑中琢磨着今晚要去哪间花楼、找哪个头牌。 …… 大理寺正卿,左信渊,王勋的门生,娶的妻子也是王氏嫡女,自然就是王家阵营的人。 他听了柳宗远的话,命人搜查和封闭了墨香书肆,并批捕了晏旭。 但眼下,他却没有执意要对晏旭动刑。 几十年宦海生涯,都已经爬升到这个位置了,该学会的谨慎,他早已熟练。 柳宗远劝他:“信渊啊,王老太爷的意思呢,是想知道晏旭背后真正的支持者是谁。” “你这要是不对晏旭用刑啊,只怕逼不出来那个人哪。” 左信渊正被柳宗远邀请着、在酒楼饮酒。 一日一夜过去了,这眼瞅了已快入了第二夜,他一直没把晏旭怎么着,柳宗远这都是在催第三回了。 左信渊推了推酒盏,挟起一筷子蒸鱼的鱼腹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尝一番。 才出声道:“宗远兄,晏旭此案的由头呢,你我心里都是清楚的。这多多少少是有些牵强的嘛。” 柳宗远喝下去的酒,感觉在胃里直翻腾,烧得慌。 他缓了口气,才道:“都说这醉香酒庄的酒好喝,我还真就喝不习惯。这烧喉又烧心的,难受得紧。” 说完酒,再道:“信渊老弟啊,排开刺杀郭畅那把匕首的证据问题,单就晏旭有触及失土忌讳这一条来说,也足够让晏旭失去功名了啊。” 这个罪名,是实打实的。 有了罪名,晏旭的举人身份便不足为惧。 如果实在还是要介意,那他柳宗远可以帮忙:让晏旭的这个身份变得不是。 左信渊这才举杯和柳宗远碰了下,心领神会道:“那小弟就等着宗远兄的好消息了。” ------------ 第二百二十七章:搅起八方风雨(八) 司天监,隶属于秘书监,主要的职能事务就是观察天文、和推算历法。 最大的官,从三品,司天监监、黄僖。 司天监也和别的部司不同,人家晚上很少在衙,他们则在的不少。 就连黄僖,隔二就得有一晚在司天监里轮值,以便更精准的夜观天象。 长空在打听到今晚正是黄僖轮值之时,就脚步匆匆赶到了司天监。 “哎哟,什么风把道长您给吹来了啊,来来来,快请坐。” 黄僖一见长空,态度就热情洋溢。 哪怕自己是个从三品、主管一监之要员,黄僖对长空,还是摆不起架子。 无他,两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常常需要互帮互助。 星象与命宫相关嘛。 长空对于黄僖的热情,也是适应非常良好。 一挽拂尘,一手执礼,笑得也亲切友善:“黄大人好。” 黄僖就笑着将人迎进堂屋中坐下,吩咐下人上茶、上果品。 不过,敏锐的黄僖,在坐下后就发现,长空的面容似有忧色。 心中便咯噔了一下。 想想这已临近夜幕时分,长空忽然来找自己…… 不会是天有异象了吧? 地龙翻身、冰雹狂风、雨雪飞霜,等等这些,都是算在天有异象之内,都必须提前向陛下呈禀,以便朝廷能做出及时应对,防止生灾生乱。 以往,长空若有什么发现、或者摸到贵人的什么喜好; 黄僖观察到什么天象、推算出什么良辰吉日、或者是什么。 两人都会时常有消息互通,以便能更好地令贵人们满意。 但亲自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怕别人真的就将他俩联想到了一块儿。 除非有特别急切、或者特别重大的事情。 “道长,不知你面带愁容、所为何事?不知我是否能为你分担一二?” “唉……” 长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上的忧色更重,仿佛五内俱结、无限地忧国忧民一般。 却没有说话。 这把黄僖给急的。 坐都坐不住了,摆摆手撵走屋里的人,再亲自递了块果品给长空。 “道长,有事你就说嘛,你可不是这般吞吞吐吐的性子。就算是天要塌了,你也别让兄弟我干着急不是?” “唉,可不是天要塌了嘛。” 长空再长长叹出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句、差点儿把黄僖给吓跌坐的话。 黄僖一把拉住长空的胳膊,急声催促:“快说快说!” 天有大事,早知早禀报。 若能挽狂澜于一二,不仅能将坏事变好事,他也能再次立下一大功。 可他近日来并没接到下属相关的汇报,自己查看了天象也并未发现丝毫异常,只有场不大的风雪即将降临。 难道长空的道行、真的比自己高出那么多? 黄僖快急死了。 这才听到长空说出了——紫微被破军逼迫之言。 黄僖:“……” 这一瞬间,他想掐死长空的心都有了。 “道长,您闲着无事就帮那些个贵人们推算推算,那观里的香火就会源源不断。您说您拿本官逗什么闷子啊?” 紫微光芒在变暗,想想老皇帝的身体,这不就是个正常现象吗? 他黄僖也早就发现了好吗? 至于破军星的光芒变盛,有靠近紫微之象,这不也是正常的吗? 就拿那三位王爷来说,谁还不想和太子争一争那位置? 争斗总不能光拿嘴吧? 司天监的人又不是吃干饭的,发现了也没人会多说一句,记在观星档记里,也只寥寥一笔,懂的都懂。 黄僖就感觉长空在拿自己当傻子。 心中顿时不悦,扔掉手中递出去没人接的果品,坐回椅中、自称起了本官。 长空见状,笑了起来,从袖袋中摸出张大额银票,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再徐徐道出自己真正的来意。 两人交情归交情,既听黄僖提到香火,便知道黄僖想要什么了。 长空这次又是私人请求,自然好处得给,还得多给。 …… 而汇品酒楼内。 在左信渊和柳宗远喝酒之时。 离着他们雅间不远的另一雅间内,梁学毅三人,也正在喝酒。 和左信渊他们喝得油滑不同,这边梁学毅喝得高兴,本就泛红的老脸,更是泛了光。 丰博颂也陪他、陪得兴高采烈。 两人都没有提晏旭。 因为知道曾文海不喜欢听到晏旭这个名字。 就瞎聊,两人自己个儿偷着、心有默契的乐。 唯有曾文海,依旧不疾不徐、慢饮浅品。 直到他俩都喝出四分醉意来了,曾文海才温和出声道。 “你们以为,这事就算成了?晏旭就能安然无恙了?” 此言一出,把梁学毅和丰博颂都吓了一跳。 梁学毅一口酒险险喷出来、毁掉一桌的美味佳肴。 丰博颂也是被呛到咳嗽。 二人齐刷刷看向曾文海,满脸都是大写的问号。 “不是不让提晏旭吗?不是不喜欢听到晏旭相关吗?这怎么……???” 害得他俩有喜事还得憋着,只能自己个儿在心里高兴。 敢情人家根本也没那么讨厌晏旭嘛。 这事儿闹的! 曾文海对他俩的失态、恍若未见。 自斟自饮了一杯后,才温和说道:“晏旭如果已经没事,这会子应该出狱了才对。可明明没有不是吗?” 梁学毅最先反应过来。 他用狐疑的眼神盯着曾文海,狐疑且带有一丝陌生。 略带质疑地问道:“你在幸灾乐祸?你希望晏旭有事?晏旭死了,你心里的疙瘩才能消除对不对?” 曾文海:“……” 温和维持不住,板下了脸,瞪梁学毅:“我们相交多年,我在你心里、品性就是如此的不堪吗?” “那可保不准儿。” 梁学毅稀疏的眉毛一上一下动了动,收回视线,挟起一大块鸡肉塞进嘴里。 再咕咕哝哝道:“人越老、地位越高、身份越贵重,越受不得一丁点儿的挫败。这和品性还真没多大关系。” 曾文海绷脸起身,拂袖而去! 丰博颂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时也不知是该再拿块鸡肉堵住梁学毅的嘴,还是该去追上曾文海、解释个一清二楚。 但能解释什么呢? 他自己心里也是这么想曾文海的啊。 如果说曾文海真的受得了挫败,对晏旭没有任何想法,那此前一度不让提、一提就翻脸又是怎么回事? 要说真有不是…… 可能也是梁学毅的话说得太戳人心窝子了。 丰博颂到底是没有追出去,也没继续塞梁学毅的嘴。 而是忍不住思虑起来…… 晏旭的事情,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 第二百二十八章:搅起八方风雨(九) 晏旭这一晚,注定睡不好,迷糊着、咳着挨到天亮。 却依旧无事可以做,反倒闲得他有点儿不习惯。 而其他的人,为了他的事,已经忙碌起来。 柳宗远先去了趟刑部。 再去到户部,找户部尚书王福庭,喝了个早茶。 之后,户部就有官员,拿着刑部盖章扣印了的——关于晏旭违反朝律禁忌的罪行书,到户籍档记处,革除了晏旭的所有功名。 并公之于众。 还想为晏旭请命的书子们散去了。 国朝的禁忌很多。 哪怕年年都翻律书、背各种禁忌条例,每年还是会有人、不小心掉进去。 比被雷劈的概率要高得多。 往往遇到这种事情,他们也只能叹那个被雷劈了的、活该不小心自找倒霉。 不会再为其去争取什么。 因为触犯禁忌就是在找雷劈,无可争辩。 那些为了挽救晏旭的朝臣们,也不再呈递奏折,还各自想办法、把已经呈递上去的、给弄回来。 反正陛下也没看。 而长空道长也没闲着。 晚上找完司天监,清晨便再借着要与陛下讲道的由头进了宫,去觐见了安乐小公主。 安乐在被长空点拨后,挺感激长空道长的。 听闻其来拜见问安,便宣他进了公主殿。 还很礼貌地招待了他。 长空在跟安乐闲叙了几句后,提出了来意。 “公主殿下,破军冲紫微,当真是会令国朝未来无比凶险矣,可惜陛下听不进贫道的劝言。” “眼看西夏就要大举进犯我大景边境,公主殿下啊,只怕这真的会是个不祥之兆啊。” 长公此前给安乐算的命宫:是她很难逃得脱被和亲的命运。 说这是天意。 天意自然不可违背。 而后来经过晏旭的提醒,长空为了讨得安乐公主的欢心、或者是支持,就把晏旭的提点,当成是自己对安乐公主的点拨。 给安乐公主说:想要避免和亲,就得避免边关战事的发生。 安乐公主信了他说的,不遗余力在敛财,大力支援向各部边军。 那他现在的意思就是在说:“完了完了完了,你支援得太晚了,这西夏都要打过来了,而且十分凶险,正应了破军冲紫微之象,你会被送去西夏和亲了。” 安乐一听,着了急,忙问有何破解之法。 长空就一甩拂尘,满脸惆怅。 直摇头道:“难也、难也,贫道算到:此局只因一人起,也唯有那人灭、方能解也。” “哎呀道长,您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快说是谁?” 凭他是谁,只要不是自己的父皇,她安乐都敢将其的骨头都踏成渣渣。 长空面上的艰难神色、却突显得更加厉害,看得安乐都想先掐死这老道长了。 要不是看在她很尊重其的份儿上。 …… 而晏旭那边。 已愈发落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当赵北晴气愤地把这些消息带给晏旭之时,晏旭微微笑了笑。 看得赵北晴郁闷得不行。 “旭哥哥,你能不能别老这样?你老这么憋着不难受吗?” “有气你就生、有火你就发,谁惹了你、你就拍桌子骂人不行吗?” “老是这样、总是这样,火都烧到眉毛上了,还一派风轻云淡,你以为这样子就会显得更俊了吗?!” 一顿子发泄完,赵北晴的声音又转为嘟囔:“总这么四平八稳、老气横秋的,累不累啊?” 像个老学究,反正没有半点儿像少年郎的英气劲儿,也没有多少鲜活气儿。 一想到最后那句,赵北晴又觉得心痛不已。 晏旭这么病歪歪的,哪儿还能有鲜活气儿啊…… 赵北晴的眼泪都快掉下来。 晏旭则是无奈。 他也不喜欢总这么憋着,可时势不由人,不先按捺着又能怎么办? 生气有用吗?发火有用吗?还是拍桌子、掀凳子有用? 既然没有用,那又何必做? 只为了图个发泄的话,就更没有必要了。 读书能静思,也能静心,更能在沉浸中、让不好的情绪悄悄流走。 “旭哥哥,我让卫五守着你,谁敢对你动刑,就让他宰了谁!” 赵北晴发狠。 她知道那些人故意剥夺晏旭的功名、是为了什么。 那不仅仅是想从肉体上折磨晏旭、更是想从精神上彻底击垮晏旭。 想让晏旭在心灰意冷、绝望之下,承认是刺杀郭畅的凶手。 见晏旭依旧没有说话,赵北晴双手撑在桌上,偏头望向晏旭。 再问道:“旭哥哥,崔康顺已经出过面了,但他出面之后,你的人还在这里关着,功名还被剥夺了。这已经表明他出面没用了对不对?” “那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计划?要不我去雇上一大批人,全都去画那些沙漠植物行不行?” 众怒难犯、法不责众,赵北晴想将事情彻底闹大。 “不急。” 晏旭摇了头,轻拍了拍长条凳面,示意赵北晴冷静下来。 再道:“你可以先就此准备着。” 晏旭很理解面对自己关切的人、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有多折磨人。 他就让赵北晴先去准备这些事情,也免得胡思乱想干着急。 “那旭哥哥,我还要准备些别的什么吗?” 赵北晴的如湖双眼中、亮起了星芒。 晏旭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 嗯……这是又想劫狱了。 晏旭点了头。 抬手把杵在牢门口、防止有人偷听的卫五唤进来。 再用手指蘸着茶杯里的水,在桌面上画了起来。 边画,边说给卫五、和赵北晴听。 劫狱,是晏旭最后的计划,也是他最后的生路。 真要这么做的话,从此,他与科举、官场,再也无缘。 说不悲哀是假的。 可他不气馁。 只要还活着,哪怕条条路都是绝路,他也会一条一条闯下去。 只要目标存在! …… 腊月二十九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洗洗涮涮、打扫清洁,要以最好的姿态、迎接新年的到来。 天边,乌云却一块块堆积起来,寒风中透着湿冷之意,仿佛透过衣袄、要钻入人们的骨头缝里似的。 而老皇帝也没能得到消停。 昨晚他一夜都没有睡好,始终在想着紫微星黯淡一事。 尽管他知道朝代更迭是必然,可在他依旧活着的时候、听到这样的事情,还是无法毫无芥蒂。 心里梗得慌。 今早没有大朝会,看到窗边天色亮起,他头脑依旧昏沉,就想着再睡一会儿。 就听到程余小心翼翼通禀的声音。 “陛下……司天监监黄僖大人,说有要事须得面禀陛下。” 司天监! 老皇帝心头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昨日,长空道长才预测出破军逼向紫微,今日,司天监一大早就来通禀。 是破解了这般凶险的星象? 还是想来说、情况更严重了? 老皇帝翻身坐起,汲鞋下榻,就一边在宫人的伺候下洗漱穿衣,一边让宣黄僖觐见。 黄僖一进来,“噗通”一声就跪去地上。 一脸的心有余悸、有些慌乱着道:“陛下、微臣参见陛下。陛下,破军星明明灭灭之后光芒却更甚,紫微星则更弱了,陛下……不祥之兆啊!” 正穿龙袍的老皇帝,平伸着的两臂落了下来,一脚踹开正跪在自己身前、为自己系腰带的宫女。 豁然两步欺近黄僖,喝问道:“不祥?!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带来的这个不祥?!” ------------ 第二百二十九章:搅起八方风雨(十) “陛下……” 黄僖一个头叩去地上,颤颤微微回禀道:“具体的、具体的微臣也实在是算不出来。” “只知道那代表着象征意义的破军星,来自、来自……西南。不过……此破军星、还是小星,尚有破星破局的机会。” 西南、小星、明明灭灭、长空所说的晏旭命宫。 这一下,全都对上了!! 既然眼下就是破星的机会,老皇帝在脑子里一将这些联系关键词汇联系在一起,气得拍了拍胸口,再不犹豫。 立刻下令道:“拟旨:晏旭胆大包天,公然触犯朝廷禁例,并且因对朝廷不满,使人暗中刺杀兵部尚书,实属罪大恶极、祸国殃民!” “立刻将其推出午门、凌迟处死!” …… 而另一边。 王勋的府邸,偌大的王家。 兵部左侍郎、王福庭的弟弟、王福栋,脚步匆匆地走在花丛小径上。 拐过凉亭,穿过长廊,来到父亲王勋的院门外。 在得到允许后,整了整衣冠,放慢了脚步,摒息静气着,踏了进去。 见父亲正在食用早饭,便行过礼、挽起袖,上前亲自伺候父亲用餐。 王勋享受着来自儿子的伺候,直到王福栋一筷子没夹住,让鲜虾丸掉在了桌上。 王勋才笑眯眯搁下筷子,靠进椅背,双手置腹。 出声道:“都是做祖父的人了,怎么还如此沉不住气呢。” 王福栋连忙放下公筷,敛袖揖手,躬身听训。 老心脏的跳速在加快。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自打致仕后、有多不喜欢笑,更不喜欢再带上从前那种练就出来的笑容。 现在,这种笑容对着自己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兆头。 可他真的好想向父亲讨个主意,看要不要在接任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再怎么样使把力气。 因为陛下那边对于谁能接任这位置迟迟没有松口,且已有老皇帝的相关意向风传流出,说是陛下不想再从四大世家中挑选接任之人。 王福栋就坐不住了。 挺急的。 “等晏旭的人头落地,有人会上折子举荐你上位,且安心做好手头的事,等着就是了。” 毕竟要等郭畅案了结了的嘛,急什么。 王勋在训诫完自家二儿子后,敛起笑容、闭上眼睛,悠悠儿地给儿子灌了一碗定心汤。 “那位置只能是我王家的。” 王勋可不会把老皇帝的意向放在眼里。 他日常不与老皇帝作对,不是不能、只是不想。 只有在这种任命要员的时候,如果老皇帝不能如他的意,他才会动手操作一二。 所以截止目前,除了礼部尚书外,三品以上的朝廷文臣要员中,至少有七成都是他们四大世家的人了。 而随着这样的比例越来越高,呵呵,老皇帝意见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且王勋还在等:等真正支持晏旭的人跳出来。 他可不会贸贸然就去对付一个小举人、小孩子,太掉身份儿了。 要收拾,就得收拾背后那个大的。 他倒要好好的看一看,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那么大的能耐敢和王家作对! 王福栋得到了父亲肯定的话语,将腰身弯得更低了些,就这样拱着手、躬着腰,退出了屋外。 态度恭谨至极,心脏踏踏实实落回到肚子里。 …… 而郭家丞相府。 郭醒知道找建王举荐自己反而坏了事,导致自己再没有直上青云接任兵部尚书的机会。 这些日子以来,有点儿萎靡不振,吃不香、睡不好,心有不甘。 就在听说昨日有几拨人都去见过陛下后,一大早,郭醒就来找了父亲。 “父亲,王家杀了大哥,王福栋还能顺利升为兵部尚书,您就真的能咽下这口恶气?” 郭醒义愤填膺、气哼哼道。 这对父亲来说:可是杀子之仇!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杀了他们郭家的继任者! 可他父亲为什么就是不急? 是知道惹不起王勋,所以在龟缩吗?! 而郭如晦正借着晨光,翻着一本厚厚的记录册样物什。 闻言头也不抬地就道:“不然你想让为父的怎么样?派出府里所有的护卫护院、去和王家决一死战吗?” 郭醒一噎。 知道这样的事情绝不可能,那又要怎么办呢? 他快被憋屈死了。 “父亲啊,自打大哥出事,您整日里下了衙就把自己关进书房,就只捧着这本老黄历在那儿翻啊翻的,您……您到是发句话啊。” 郭醒一手撑在书案上,一手就按住了那本厚册子,抱怨着道。 “咱们郭家、都成了全京城的大笑话了,您倒是急一急啊。” 郭家的子弟并不少,直系和旁系的加起来,也有几十个。 可进入四品官阶以上的,就只有郭醒和郭畅。 因为什么呢? 还不是因为郭家在四大世家排名最后、势力最弱? 郭醒感觉就自己和大哥的位置、都像是被另外三家给施舍出来的一样。 别看他父亲都是文相了,但话语权,不管是在陛下那儿、还是在王勋那儿,都很弱。 父亲眼看着亦愈发老迈,这要是哪一日、一脚去了,那郭家不知道要跌到几流去了。 这就是王勋的目的吧? 就是想把郭家彻底踢出四大世家的行列,让剩下的三家关系能更加紧密?才能越好操作? 可他父亲就是不急,半点儿动作都没有! “父亲啊,晏旭明明就是被推出来的幌子,儿子一早就听说,柳宗远天不亮就去找过王福庭,然后晏旭的功名就没了。” “这就是摆明、要让晏旭背上刺杀大哥的罪名了对不对?您……” 郭醒越说越急。 这罪名一旦定下来,晏旭的人头一旦落了地,那郭家再想因为郭醒的死、作闹王家或柳家,那郭家只会倒垮得更快。 “手拿开!” 郭如晦实在受不了儿子这一迭连声的催问,抬手把他的手打开,再将厚册子往自己身前拢了拢。 扣过来,从后向前翻了十页,然后指着其上的一行字,反问道:“来,你来看看,看出什么来了吗?” 郭醒抻脖一看,怔了怔。 “乔苁?” 这本册子,是郭家老祖宗进入朝堂以来,对朝中文武大臣、大小事件的相关记载。 谁都懂得要知己知彼。 如何知? 留意、打探、和记录。 这样的记录册,几乎是达官显贵们家中都有一本。 除非是那种眼皮子浅的、不支事儿的家族。 当然那家族起得快、倒闭得更快。 因为不懂得为子孙后世计。 而郭如晦指给郭醒看的,就是一句:“乔苁收藏有沙漠图鉴,据说是晏旭所作、所献。” 可郭醒看是看了,也看得很清楚了,但就是更加不能理解了。 “父亲,您的意思是……乔苁会出面救晏旭?” “还是我们也找人告发乔苁、把乔苁一块儿拖下水、逼他为了自保对付王勋?” 乔苁虽然早已致仕,但那老家伙的实力深不可测。 郭醒记得:在峡省乡试舞弊的事件上,最终让老皇帝出尔反而、更改旨意的大手笔中。 他父亲就跟他说:内里有乔苁的影子。 因为在那次事件中,既得利益最大者,是乔涟溧! 可乔苁怎么做到的呢? 没有人知道,也查不到,更打听不到。 甚至就在那次事件中吃了大亏、被逼致仕的王勋,也丝毫没有怀疑到乔苁的身上。 乔家,低调到经常让人有意无意间、就给忽略掉了。 但乔家的影子,似乎总活跃在每一次的大事件中。 所以郭醒才会有如此猜测。 郭醒不在乎晏旭能不能趁机得救。 在郭家未来前景、和自己的仕道官途之上,晏旭什么也不是。 “为父的意思是……” 郭如晦合上了厚册,看向郭醒,眼神晦暗不明,语气不可捉摸。 “晏旭出事,乔家一定会出手。咱们且做壁上观吧。” 郭如晦可还记得王勋的话呢。 王勋一直在等晏旭背后的支持者跳出来,而乔苁既然和晏旭有旧,那就必定会出手救人。 岂不就等于跳进了王勋的眼中? 而乔苁可不是个好欺负的。 “醒儿啊,能用别人的手、对付你想对付的人的时候,你自己就不要胡乱伸手,记住了吗?” 郭如晦再点拨儿子一句。 郭醒恍然大悟。 ------------ 第二百三十章:搅起八方风雨(十一) 天边的乌云堆聚起来,并稀稀落落飘起了小雪。 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增添了应有的氛围,也让寒风之中多了丝肃杀之气,还让皇帝寝殿内的烛火更加暗淡了几分。 使得其中金壁辉煌的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而不再那么刺眼,柔和了很多。 老皇帝在下完了斩杀晏旭的旨意后,这才让宫女重新为自己穿好龙袍。 此前被黄僖说的那些星象命宫给打断了穿衣,这会子都觉得后背有点儿凉浸浸的。 不过突然又觉得挺神清气爽。 似乎是这道旨意一下、似乎是只要晏旭一死,他所有对未来的烦恼和担忧、都一消而散了似的。 这不禁令他的心情大好。 “摆膳吧,把昨日早膳食呈上的金丝虾滑粥,也再呈上来一碗。” 老皇帝笑呵呵吩咐下去。 通常一道菜肴,哪怕再受到陛下的夸赞,也不会在下一顿接着再上。 至少要间隔十五日后才能再见。 老皇帝这属于小小的任性了一把。 可惜,还没有吃到嘴里…… “父皇~~!!” 随着一声娇滴滴、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一道娇小玲珑的嫩黄色身影,便如雏鸟投林一般、自殿外而入,投到了老皇帝的身边。 老皇帝一见是自家宝贝小公主,两边唇角便不由大大地舒展开来。 “哈哈,是朕的小公主啊,怎么这几日也不主动来寻朕了?是不是又跑到哪里淘气去了?还是又交下了新的小伙伴呢?” 老皇帝斜着脸、故作嗔怪。 “哪里有嘛,女儿可想可想父皇了,但父皇不是忙嘛,女儿怕打扰到您了呀。” 安乐小公主快快乐乐蹦上前,挽住老皇帝的一条胳膊,就摇啊摇地撒着娇。 摇得老皇帝头直晕,却感觉快乐又幸福。 只是再摇下去这把老骨头要散架了啊。 遂轻拍着女儿的手背道:“别摇啦,都快出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一副长不大的样子。” “就要长不大,我才不嫁人,女儿就要守着父皇母后、永远不分开。” 安乐撒着娇,小嘴嘟起来。 整得老皇帝没办法,“好好好,不嫁不嫁,就守着我们的身边。” 也难怪老皇帝偏心这个小女儿,这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在皇家深宫内、感受到亲情温暖的一个孩子。 但他也知道,自家这个女儿嫌弃自己这里太闷太严肃,没事不会登这三宝殿。 更知道……真到了某个时候,自己这闺女该要去和亲,还是得去。 所以也对这孩子更加宠爱一些。 老皇帝拉了人坐下,问道:“乖囡啊,又看中谁家的什么了?肯这么勤快来找父皇?” 安乐对物什的欲望其实不是很高,但她喜欢交朋友。 如果看中了谁家小姑娘,想和人家交朋友,就会来找老皇帝,逼着人家跟她结交。 这反而弄得她不容易收获到真心,从而导致她不停地换人。 “哎呀父皇,您能别老揭人家的短嘛。” 安乐不依,坐下后还扭成了股麻花糖儿一般。 扭得老皇帝的心、都软成了一滩湖水。 “好好好,那你说嘛,你又想要什么了?”老皇帝宠溺地问着。 安乐就嘟个小嘴,整个人委屈巴巴地缩在那里,小小声嘀嘀咕咕。 “父皇,儿臣喜欢和宁静郡主做朋友……” “不行!” 老皇帝没等宝贝女儿把话说完,就拂然变色、断然拒绝。 安乐的双眼立刻睁得溜溜儿圆,整个人都往后缩了一下,差点儿没能缩到龙椅下面去。 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这顿时把老皇帝给心疼坏了,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不对、态度也不对,赶紧缓和了语气,哄起了女儿。 但安乐哄不好了…… 跳起来,躲到殿柱后,委屈巴巴地小小声抽噎。 把老皇帝抽得呀,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 可一凑上去,安乐就转到殿柱的另一边。 再凑上去,安乐又转。 父女俩就围着殿柱转圈圈。 老皇帝转不动了,干脆抱住殿柱,从柱子后面抻脖子、对着自己闺女的后脑勺,又是赔礼、又是道歉。 “是父皇不好、是父皇不对,父皇吓到咱家宝贝小闺女了。” “你不就是想和宁静做朋友吗?那朕就把宁静召进宫来专门陪你,可好?” 老皇帝口中说着,心里道:“这下能哄好了吧?或许,把赵北晴关在宫里,还能省了不少麻烦事儿了呢。” 有自家小闺女做借口,就算关了赵北晴,对西南侯也算有个说法了。 可宝贝闺女还是不依。 跺着小脚、扭着小腰,就是不依道:“每回把人召进宫,她们都讨厌死我啦,父皇难道还不知道吗?” 说着总算扭过身,对向老皇帝,再道:“女儿要出宫找北晴妹妹玩儿,女儿不止要自己高兴,还要北晴妹妹也高兴,父皇您说好不好?” 老皇帝:“……” 他敢说不好吗?敢吗敢吗? 无奈只能点头答应:“好,随你,都随你,这下满意了吧?可以给父皇一个笑脸了吧?” 可闺女还是没能给他个笑脸。 老皇帝叹口气,“闺女啊,还要怎么样啊。” 安乐这才认认真真转过身,乖乖巧巧走到老皇帝身前,仰着张娇嫩嫩的小脸蛋,大眼睛里仍含着水汪汪的泪花。 认认真真问道:“父皇,和您讲道理的,是臣子们对不对?” 老皇帝被问得莫名其妙,点头道:“没错啊。” 安乐就继续问道:“女儿跟父亲,是不用讲道理的对不对?” 老皇帝:“……呃对。” 太讲道理了那不叫亲情。 话音刚落,就见安乐的小脸、笑成了朵雨后绽放的鲜艳花朵。 听到她说:“交友需坦诚,不能只有自己快乐,也得让对方快乐。” “北晴妹妹的好友、被父皇您给关了,她就没法快乐了。” “这个时候女儿再去找她交朋友,您说她会怎么对女儿呢?” 老皇帝:“……” 她会把你打出来! 这句话差点儿冲口而出,总算让老皇帝给咽了下去。 他咽完话,又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总算反应过来,自家的宝贝小女儿、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他很想立刻就点头答应。 可是长空和黄僖对于星象命宫的说法,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阻止着他点下这个脑袋。 但很明显的:今日要是不能答应宝贝闺女,那后果…… 老皇帝只觉脑袋疼得慌,想要去睡一会儿。 就在这时,他听到宝贝闺女说的话。 “长空一大清早就来找过女儿,想要女儿帮助他对您危言耸听,让您忽略掉西夏将要大举叩边的事情。” ------------ 第二百三十一章:天子一怒 此前,长空去找完安乐,拐弯抹角想让安乐帮忙置晏旭于死地。 安乐觉得是件小事情,再加上对长空道长的感激和尊敬,便答应了下来。 主要是:安乐其实一直有点儿看不上赵北晴。 安乐的闺中好友,无论各自的脾性如何,都很懂得礼仪礼教。 而赵北晴却已被满京城风传与晏旭不清不楚的事情,这就让安乐对赵北晴有点儿意见。 认为赵北晴实在是有失体统。 那长空来恳求的事情是除掉晏旭,安乐也就认为:杀了晏旭,或许就能让赵北晴清醒回头。 而就在长空走后,安乐准备去找父皇之时,听到了一个小宫女的禀报。 “公主,那日您去长云观卜卦,奴婢走迷了路,就盯着长空道长那最高最亮的院子过去,听到了他跟晏旭公子的对话……” 小宫女将事情的真相说出。 安乐瞬间给气了个半死。 原来自己感激错了人,原来长空那老牛鼻子给自己算的命宫、根本就是糊弄敷衍之言! 原来所谓的点拨,根本不是那老牛鼻子得了什么天之指引,根本就是转述了晏旭的话! 老牛鼻子居然还敢以恩人自居、还敢舔着张老脸来求自己帮忙! 这简直就是在让自己恩将仇报! 这要传出去了,她安乐哪还有什么脸出去见人?! 说人家赵北晴不守礼教,她自己可倒好,反手就送点拨恩人上断头台! 安乐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就要去父皇那里狠狠告长空一状。 不过被奶嬷嬷拉住,低低劝了几句。 这才有了安乐拐弯抹角、说想和赵北晴结交、想救晏旭、闹老皇帝的这一出。 而眼见自己父皇还在犹豫,安乐索性抛出个大号儿的“二踢脚”。 老皇帝如遭雷击! 他信道,喜爱服食金丹,一日都离开不了。 要不是朝臣们不同意,他早就已将长空立为国师。 而没有立成,他就给了长空很方便、又很自由进出皇宫的权利。 却原来,长空居然盯上自家宝贝闺女了吗? 让这么小的一个女子、如此这般卷入朝廷纷争…… 长空的用心太过歹毒! 老皇帝再不怀疑安乐的话。 “这些人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忽略掉、本来就不愿意面对的西夏问题!” 居心叵测啊,歹毒阴险啊。 这是王勋捣的鬼吧? 王勋的根本目的,不是想挑唆西南侯造反,而是想让自己的注意力关注到西南侯那边。 然后西夏趁机大举进攻……嘶! 老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一个小小的晏旭、居然能搅动起如此大的风浪! 可晏旭就真的无辜吗? 会不会也是王勋故意抛出来的棋子呢? 老皇帝狐疑不定,却越想越有可能。 所以,这个晏旭一定不能轻饶。 可老皇帝又看看一脸期待、望着自己的宝贝闺女,下令立刻斩掉晏旭的命令、又说不出来了。 而安乐没有等到自己父皇下面的话,还发现父皇躲避着自己视线的时候,就跑去侧殿词官、也就是负责草拟圣旨的翰林学士那里。 把之前她父皇下令斩掉晏旭的圣旨,扯过来就放到火上给烧掉了。 看得老皇帝都不知道该往自己的脸上、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 而大理寺牢狱内。 见到赵北晴又急急跑来,说是安乐已去找陛下、会为自己求情的消息。 晏旭也不知道该做出个什么样的表情来。 他真心不想打击赵北晴。 赵北晴现在整张小脸都神采奕奕,看得出:非常高兴。 晏旭便没急着说话,只让她慢着点儿,先倒了一杯水,再把茶盏握在手心里,捂暖。 之前赵北晴带来的炭,已经烧完了。 卫五想出去拿,晏旭没让。 而赵北晴想象中的:会有人来给晏旭动刑、也没有来。 似乎大理寺正卿、左信渊,并没有听从柳宗远的话,仍旧在暗中观察、或者是等待着什么。 等待他晏旭的靠山跳出来吗? 晏旭想想就觉得王勋太可笑。 还真是习惯了绕八百个圈看人的人,突然被人单刀直入了,怎么都不会让智商变正常一样。 王勋怎么又能想得到:其自己就是他的靠山呢? 晏旭从头到尾,等的就是他们互相猜忌、互相内讧、互相疑虑。 这样,他这只小虾米,才能从中从容脱身。 但万一算错了呢? 大概率不会。 在收到赵北晴递来的消息之前,晏旭就已算到了会去找老皇帝、想恁死自己的人。 王勋、太子、长空、黄僖。 柳家不会有人去找,因为王勋已经找过了。 一件事如果太多人去说正面,只会让老皇帝想到反面。 王勋了解老皇帝,所以,不会让其他三大世家出面。 而会为他晏旭说情的人…… 晏旭猜到了书子们、个别朝臣们,也猜到了崔康顺和安乐公主。 没有猜到梁学毅和丰博颂。 因为晏旭自觉自己和他俩、并无任何交集。 对于他二人的出现,晏旭多多少少是觉得有些意外。 而猜测安乐…… 晏旭见赵北晴的兴奋之色稍退,便将捂得没有那么凉的茶水递了过去。 出声道:“长空在陛下那里告状失败,就会去找黄僖。毕竟他和司天监,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 “至于安乐公主……她的撒娇耍泼或许能有用一时,她反告长空一状也能管用一下下。但是……” “还会有人跳出来,用更直接的证据钉死我。安乐的意见便没有用了。” 赵北晴目瞪口呆,所有的欢喜都不翼而飞。 接过茶杯,舍不得喝,就这么也捂在手心里,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想相信晏旭猜得准,一点儿都不想。 直到听见晏旭再次咳嗽起来,才赶紧将茶水又递还回去。 才想起让卫五出去找炭。 卫五早就想溜了。 他闷不代表着他是个瞎子、是个聋子。 每次大小姐一来,他都想溜,不想做这黑暗牢狱中最亮的那个灯笼。 而其实,在他走后,晏旭和赵北晴,依旧沉默着。 伴随着牢狱内越来越压抑的气氛、和沉闷的空气。 “还会有谁?还能有谁啊?” 良久之后,直到卫五都拿了炭返回,在通道内生起小炭炉。 赵北晴才喃喃出声。 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真的,这已经惊动太多人了。 从砸个车马行惊动到底层百姓们,再到惊动各级官员、顶层官员、老皇帝…… 还能有谁会跳出来?. 会怎样跳出来? 会拿着什么样的东西、跳出来钉死晏旭? “旭哥哥啊,你咋这么多灾多难啊……” 赵北晴再碎叨一句,就起了身,深吸一口气,双手端端正正端置于小腹前,恢复了沉稳端庄之气。 铿锵有力道:“我去做准备!” 不就是劫狱吗? 干了! 晏旭起身送人,并未阻止,只叮嘱她多加小心。 …… 而皇宫御书房内。 老皇帝却把安乐小公主送不走…… “好闺女,你先回宫去,让你父皇能安心处理国家大事啊。” 老皇帝哄着,想把宝贝闺女哄走了之后,再细细考虑杀不杀晏旭的问题。 因为他宝贝闺女要结交赵北晴、就不愿意他杀晏旭啊。 安乐却怎么都不肯走。 拧成麻股团儿了,也不走。 直到见老爹的脸色都不太好了,安乐这才妥了协。 不过走之前,还是再交代了一遍。 “父皇,您不能杀晏旭喔,不然女儿定跟您不依。” “好好好,不杀不杀,小祖宗,赶紧回去吧,啊?仔细别冻着哈。” 老皇帝跟个老嬷嬷似的,细细碎碎着,一迭连声保证着。 把这个总是盼着的宝贝闺女,像送瘟神一般送了出去。 看到其蹦蹦跳跳跑下了长长的玉石台阶,老皇帝才抹把额头上的虚汗,心有余悸着转身回殿。 却又笑了开来,笑得宠溺无比、幸福无比。 唉,他这个宝贝闺女啊,真是让他头疼又心疼啊。 跟在陛下身后的程余,看着这对父女俩的样子,也是又感慨、又好笑。 抬起腰,正准备跨过门坎,眼角余光就瞥见:立在殿门一侧环廊下的通传小太监、在冲自己悄悄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