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一章 黑山剑折 承天元年,初秋。 燕云地处偏北,尽管早秋的中原还是时不时令人酷热难耐,黑山域已是秋风萧瑟,加上已经连绵数日的阴雨,更是叫人寒入骨髓,是以城邦的大街小巷上,都只有寥寥数人,行色匆匆。 轰隆! 天光劈开乌云,粗大的闪电击中了某个不知名小山头的老树,霎时树干迸裂,木屑横飞,只留得满地焦黑。 “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还要坚持吗?” 灰袍男子把短刀在肘前擦了擦,有些厌烦地看了看衣服上的血渍,抬头望向山崖边的人道。 无人应答。 “唉,你总是这样。”灰袍叹了口气,“张兄,你也知道我,换做别人我早动手了,跟你言语许久,不过是想保你一命。”灰袍顿了顿,眉眼愈发低垂,“奈何契约在此,违者必偿……” “别废话了,东西还是命,选一个吧。”随着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一名黑衣人从灰袍身后的雨幕中现出了身形,手中还提着一个樵夫打扮的老者,看起来已经气绝。灰袍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黑衣人,无奈地哼了口气,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抱怨了一句,“出家人还这样滥杀无辜。” 黑衣人仿佛听到了灰袍的不满,却依然无动于衷,将老者扔在一旁,看向山崖。 “东西你是别想了,咳,我这条贱命么,倒要劳烦你来取一取了。”崖边的男人艰难地起身,这才叫人看清他的样貌,五官端正,一身侠客装英气十足,奈何满身的血污显不出此人平时气度的万分之一,佝偻的身形此刻是尽显疲态。 唰!以弱击强,唯有抢攻。侠客还未站稳,便已然出剑,没有虚晃,不讲花招,就是单调又凌厉的一剑。 风雷舞,林羽惊风! 林中树干上的一名白衣客忍不住按住了腰间的佩剑,撅起嘴摇了摇头,这样的剑,看多少遍都还是叫人惊叹,有如此精纯的剑法,自己又如何敢当这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呢。 崖前,黑衣人掠过灰袍,果断地抽刀相迎。要放在平时,任何人面对这一剑都得掂量掂量硬接的后果,但此时的侠客已是身负重伤,实力较之往常十不存一。 黑衣挽个刀花,借势别开长剑,柔和的刀势左右横栏,毫无杀意,却是将长剑攻势牢牢缠住直至化解。这竟是佛门武功,慈悲刀法! 二人往来数十招,待得长剑攻势将尽,黑衣气势一转,长刀逆势上撩,猛然进攻,又是突转为破戒刀法向侠客杀去。 俗话说天下武功出少林,佛门刀法自是并无多少花哨,但确是十分实用,实打实的威力不容小觑。 侠客自知气短力亏,硬拼断然不是办法,猛然收剑后撤,将第一波刀势尽数化解后,长剑绕身圆舞,竟是在周身舞出了一道道剑风,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杀意的剑气划开雨幕,让人难以接近。 这气场似是将落雨都震慑得慢了半拍,侠客周身的空气又似高速流动,又似愈发凝滞,好像在雨中撑起了一柄大伞,将侠客隔绝其中。 这便是风雷剑舞最强守势,云景风华! “好一个风雷剑舞!”灰袍人忍不住出声赞道。 “不过是垂死挣扎,就算你剑术出神入化,又能坚持多久呢?”黑衣不禁恼怒嗤笑,但手中的长刀确是老老实实地停在了原地,未曾再进分毫。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侠客艰难地抬头瞥了一眼黑衣,突然右手一软,剑尖重重地砸在地上,猛然咳了一口血。 有破绽! 黑衣眼神一亮,抬脚就要上前。如此形势,全然不会想是不是对面的陷阱,侠客伤重如此,哪还有力气反击? 灰袍似是知道事有端倪,但不知是念于旧情还是何原因,并没有出声提醒。 刀气已出,破锋八斩当头劈来。 毕竟也是成名已久的武道大家,战况优势至此,黑衣人依然不缺谨慎,迎面先以刀气试探,破锋刀法一招天峰裂朝着侠客斩去。 云景风华·止。 天空的细雨重新落下。 ………… 风雷剑舞作为一份独特的剑法绝技由来已久。当年一代剑道奇才白夜鸣十七岁时初识剑道,便是借着登山宿林时风雷大作感悟而来的风雷剑第一次敲开了剑道领域的大门。虽说当时的风雷剑不过寥寥三剑,但经由白夜鸣日后经年累月的推敲与磨砺,终于完善成为了一套风雷剑舞,以剑绘境,一套剑法舞完,风雨也起而复止。 而云景风华,便是风雷剑舞的最后一式,意为风雷止,雨过而天晴。 黑衣人瞳孔骤缩,饶是他武道一途学贯古今,少林功法傍身,却怎么也想不明白,那看似已沉重不堪的长剑是如何挡下他的天峰裂。长剑似云般飘渺,似风般逍遥,好似一缕青烟扶摇而上,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他的刀拒之门外。 不愧是风雷剑九式,不愧是三川剑首! 二人相斗至今,林中的白衣剑客才第一次真正地动容。世间之大,剑道一途剑法浩如繁星不计其数,但能让这位号称天下第一剑动容的实在是屈指可数。风雷剑舞确是一部绝世剑法,甚至有人认为它能够匹敌当今武林的七大绝技,不过在白衣剑客看来,风雷剑本身还不够格,只有在这侠客手中使出的第九式,也唯有这第九式,方能与绝技相提并论。 昔年师叔一剑,也不过如此吧!“可惜了……”白衣有些不舍地转过身去,如此精妙的剑法今天便要从世上消失,又有哪个真正爱剑之人能不为之惋惜呢? 说时迟,那时快,在场众人但听得嗖的一声,一抹寒光自林间乍现,转眼便疾驰而来,趁着黑衣人愣神的间隙,向他的后颈要害袭去! “滚!”侠客大惊,来不及阻拦,只得大喝一声,勉力支撑起来再一次向黑衣人抢攻而去。他不得不出手,因为他深知这突如其来的一剑看似迅猛无比,实际根本无法伤及黑衣分毫,最坏的情况,出剑之人甚至会被黑衣当场斩杀。 寒芒停在了半空,未能再进分毫。 灰袍动了,短刀出鞘,把剑格在半空,反手一掌便将偷袭之人震飞数米,殷红的鲜血登时散落遍地。 噗! “我都没插手,你这小辈又赶着来送死吗?”灰袍冷哼一声,右手微抬,短刃翻出,向前方激射而去。 那人来不及举剑,情急之下竟是抬手想要阻挡。 啊啊啊啊!!! 短刀削铁如泥,寻常兵刃难以抵挡,更遑论血肉之躯。剑客左手小指和无名指齐根而断,连同小半个手掌一并被削去,瞬间蜷卧在地上,低声嘶吼不已。 “不自量力。”黑衣挡下侠客的奋起一剑,侧身一腿将侠客扫飞,这才回头略带讥讽地看了一眼剑客。 侠客顾不得伤痛,起身朝着树林的方向大喊,“把他带走!算我最后承你的情!带他走!”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关头尚且在顾虑一个小辈的性命,但所有人都猜到了,他在喊谁。黑衣顿时眉头紧皱,忐忑不安地看了一眼树林方向。灰袍则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冷漠地注视着侠客,眼神中带有一丝忧郁。 林中,白衣剑客刚要离开,听得侠客此言,又是无奈地回过头嘟囔着,“你就要死了,又有什么情能还我呢……”但说归说,脚下却只犹豫了一瞬,便飞身向崖边跃去。 这一举动确是不得了,黑衣登时如临大敌,十分戒备地转向树林,似乎看见了什么可怕的猛兽一般。 “南风!此事与你无关!”黑衣近乎癫狂地朝林中缓缓走出的白影尖啸道,“今天谁都不能挡我杀张劭之!” “我就是要杀你,你又能如何?”白衣剑客缓步走出,对黑衣的疯狂显得不屑一顾。当今天下有谁敢这么对黑衣讲话?黑衣像是蒙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浑身因愤怒而颤抖不止。 白衣当然有资格,这便是天下第一剑客的资格! 剑澈寒潭影,玉碎天山白! 九圣之一,天剑南风! “咳,阁下……”灰袍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刚要开口,便被南风打断,“我没有兴趣管你们执契人的事,这个人我要带走。”南风侧首看向瘫倒在树边的剑客,语气不容置疑,旋即又转向崖边的侠客。 黑衣握紧长刀,死死地盯着白衣剑客。 “你……”南风叹了口气,“唉,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多谢。” “……” 侠客不再言语,白衣剑客也不想多言,并未理会一旁的黑衣和灰袍,径直向倒地的剑客走去。 “你明明能救他!为什么!杀了那两个人!唔……”剑客朝南风嘶吼道,刚要再说什么,却被一脚踩住了脸颊,半张脸狠狠地陷入泥泞之中。 “你很吵。”南风右脚运劲一震,直接将地上那人踩晕过去,随即俯身拎起地上满身泥污的剑客,拔脚跃进林中,再也没有回头。 多谢…… 侠客望向林中消逝的白影,全然不顾一旁煞气尽露的黑衣,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猛然向身后倒去。 “想得美!”黑衣人暗运追风步,拔脚便追,沿着崖壁腾挪而下,“这小小的山崖可摔不死你三川大侠!” 灰袍的眉头此刻更低了,他真的不想看到昔日的老友如此痛苦挣扎,但他又实在不忍亲自动手,如今落得如此场面,他已决意要抢在黑衣之前给老友一个痛快,思索间,取回了短刃,便也疾步向山崖下奔去。 “清水潭中花月繁,烟云缭绕空已然……” 黑山域上灰蒙的天空,秋雨更盛……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二章 抚岳执契 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有德司契,无德司彻。天道无亲,常予善人。 这个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口头承诺所无法约定的,人言难以服众,不是德高望重者不能取信于人。所以契约,就成了人与人之间,人群与人群之间,乃至国家与国家之间约定的保障。但从古至今,出尔反尔,违背契约之例也是时有发生,如秦楚盟约,刘项楚汉之约此类也不在少数。所以执契人这一职业便应运而生,没有人知道执契人源何而起,来自哪里,但执契人势力之广,实力之强,随着时光的流逝已经由一代又一代的人亲身印证,自历史上那场著名的惨案后,再也没有人敢质疑执契人的能力,也很少有人再敢以身试险,违背契约了。 元和五年,三川道。 “合约已定,契文既成。有天明鉴,违者必偿。”中年人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十分有力,让人生出难以违背之感。咔哒一声,随着手中机关小盒的关闭,中年人向契约双方点了点头,便把小盒收进袖子,转身向里店走去。柜台外两个商人模样的男子慌忙抬手回礼,又互相说了一些合作愉快之类的场面话,碍于正值细雨,打过招呼之后便各自离开了。 回到内店,中年人缓步来到一架书柜前,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最后打开了左手边的一个抽屉,把机关小盒放入其中,又小心翼翼地把抽屉推进按紧,以防它滑开。抬眼望去,这样陈旧的书架竟有十多个,整整齐齐排成两列,把这小小的店铺塞得拥挤不堪。在左列一个书架的角落,一个身形高瘦的人正倚卧在墙边,头上盖着一个硕大的跟其人不成比例的箬笠,看不出样貌,似是在小憩。 中年人正要离开,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人,轻笑一声,转身去拿挂在墙上的蓑衣,说道:“走了小枫,天都要黑了。”也不管是不是听见身后那似有似无的应答声,便抬脚走出了内店。 这里是临近三川道的一座旧城,唤名抚岳。抚岳城东临忘川,西近洛河,地理位置极佳,是以尽管年代久远,生活在此地的百姓却只增不减,安居乐业。出城北上不过数十里,便是横断南北的长江天险,南国三川在此汇集,流入长江,此地便是三川道。不过时至今日,人们提起三川道,早已不仅是指这三川汇流之地,更多的时候,是指代位于三川道一带三大势力的联盟。 当今天下,一言蔽之,不过三五七九。何为三五七九?三国家,五势力,七绝技,九圣人。三川道便是五大势力之一,由此地的一门派,一铸行,一镖局组成,合称三川道行司,由南国大宋王朝皇帝钦封,主持三川一带诸项事宜,有很大的自主权。你要说这是京城自愿,倒也不见得,但架不住三川道势力日盛,为了安抚民心,又或者是其他什么目的,京城很少对三川道的事插手。行司也知伴君如伴虎,自是安分守己,做着自己的运输和铸造买卖,维护着一方安定,与朝中相安无事,已有多年。 张承枫没好气地掀开头上盖着的大草帽,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大早上的就被拉起来整理了一天的契文,到了晚上饭点居然还有外务,这事叫谁来都不会有好脸色吧。不过想起来今天应该是要去洛水码头,离铸行倒是不远,想必可以借机溜去铁马铸行看看梅婶,没准还有香喷喷的梅花糕吃,想想就让人流口水啊。想到这,张承枫一个激灵就蹿了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行囊便准备随杨叔出门。 张承枫幼时无父无母,自记事以来,便是被收养在铁马铸行门下,幼时便随着铸行的孩子们一同玩乐,学习打铁,铸行的大人们也是对他多有关照,照看他的饮食起居,还不时督促他练习一些吐纳之术和简易剑法,其中最亲近的便是几位后堂打铁的师傅和梅婶了。待年岁稍长,机缘巧合下,一位师傅的老相识,玄机门的一名退休外务管事看中了他,便收养了张承枫,传授了他一些基本的剑法和机关之术。待后来管事自己做了业余执契人,便也领张承枫稍习外务,当作自己的助手。既是三川道行司门下,铸行和玄机门本就亲如一家,数年来张承枫不时随着杨叔拜访玄机门,去铸行探望故人,又或是习武,执契,日子过得倒也平凡舒坦。 洛水码头是洛河下游最大的码头,也承担着三川道入江口集市的角色,附近的居民,洛水的渔民,甚至有时长江上往来的商人都会来此停歇,小小的码头却是热闹非凡,每日都有数不尽的水货杂货在这交易。 张承枫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自是知道杨叔的规矩,先把事情办好了才可闲逛,老老实实背着背篓跟在杨叔后头,脑子里却想的都是香甜的梅花糕,眼里看的则是集市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 作为一个业余执契人,杨叔平日的事务繁多但并不复杂,无非是一些邻里纠纷,商贸往来之类的小契约,大多也不用舞枪弄棒,但多少也有一些约束,也就是作为执契人的契约,例如契约之外,其余诸事一律不得干涉之流。做了这些年头,杨叔也算是在抚岳城一带有些名望,被指任做了抚岳城的执契管事,负责打理抚岳的“天枰殿”,说是“殿”,实际也不过一间塞着契卷的小铺子罢了。 正走着,杨叔二人已经来到了码头集市的另一边,路上摊贩都停下手头的琐事向着二人打招呼,一边想着今天又有谁要倒霉了。杨叔向人们点头致意后,径直穿过狭长的小路,拐进了一个小巷中,不远处“福满楼”硕大的招牌映入眼帘。 “你在这等着,我一会就出来了。”瞧见张承枫冒着绿光的大眼睛,杨叔笑骂了一句,“你个小赌鬼,再溜进去打牌,今天可别想去铸行了!” 好嘛,心理的小算盘早都被杨叔看穿了。张承枫嘟囔了两句,不情不愿地答应着。毕竟权衡一番,梅花糕可能还是比牌更香吧! 不远处,福满楼的前台掌柜瞅见张承枫,早已是拉下个臭脸,这小子年纪轻轻,倒确是打得一手好牌,来了几回,打得这的牌客见着张承枫便要脚底抹油,掌柜的哪还会待见他。这福满楼的二楼,多是玩牌的闲客,打一种叫麻雀的四人牌,这可是福满楼的摇钱树,比一楼的饭堂赚得可不知多了多少。 看见张承枫停在了原地,掌柜的笑意又爬上了面庞,赶紧迎上前去向着杨叔问道,“诶哟杨叔,您可算来了,今儿来是打尖还是上楼玩两把呀?” “不打扰,今天是有契务在身,您忙。” …… 张承枫在小巷百无聊赖地来回踱步,手里把玩着一个马扎大小的机关扁盒。平日没事时,除了练武,他便最爱偷偷翻弄杨叔从玄机门带出来的几本旧书,多是讲一些精巧的机关之术,虽然繁复,但这些年下来倒也给他看出一些门道,捣鼓出了一些不上台面的小玩意,这个马扎大小的匣子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尚在完善阶段。 “小贼别跑!”忽地一声怒喝,把张承枫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刚要往巷外探头一观,一个黑影便迎面撞来,张承枫躲闪不及,“诶哟”一声险些跌倒在地,不过倒是挨着墙面稳住身形,手中的机关匣子却是不慎摔落在地。 “哪来的小鬼,别挡道!”未等细看,身后三道如山黑影已经盖了过来。未及答应,其中一人推开张承枫,抬脚踢走地上的机关匣,气势汹汹地向着前头奔去。 只听得身前娇滴滴“诶呀”一声,定睛看去,是一娇小貌美的女子跌坐在地,正楚楚可怜地看着几人,瞪大着美目作惊恐万分状。 好家伙,这光天化日,欺侮少女之事,还能叫自己碰上? 张承枫未加思索,便已在心里给双方判了善恶,抬头一看那三人,竟是码头附近有名的泼皮无赖,倒叫他更坚定了内心的看法。 “你这小贼,我看你还往哪跑!”为首的无赖叫做郭金虎,虽说不行正道,但三川道自是民风淳朴良善,又有行司掌管,这几人平日倒也不会做出什么过于出格之事,不过偷鸡摸狗反悔赖账倒是也没少做。往日这贼今日却喊起了捉贼,倒是叫人新鲜。 郭金虎看看就要上手,张承枫可管不了那些执契时候的繁文缛节,当即不假思索地往二人中间一站,抬手挡住郭金虎。 “诶诶诶,几位有话好好说,动手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滚蛋,哪来的小屁孩学人英雄救美……诶?这不是那个杨姥姥铺里的小鬼么,怎么跑这来……” 郭金虎认出了张承枫,似乎有些忌惮杨叔,环顾了四周确认杨叔不在后,又嚣张了起来,“这儿没你事嗷,一边玩去。”说罢又要上前捉那少女。 张承枫听得无赖对杨叔出言不敬,本就恼火,又被郭金虎这么推搡一番,更是火气大盛,愈发挺直了身子杵在郭金虎面前。 无赖一看这小鬼还较上劲了,一时有些恼火,恼火的是碍于杨叔的名头,他还真不敢对张承枫怎样,只得压着烦意向他解释道:“这小贼偷了我们兄弟的钱袋,你可别错怪好人了!我大虎顶天立地的好汉没事怎会跟个小娘皮纠缠。” 呵!你要说的是真的那太阳可从西边儿出来了,这任谁看都是三个流氓欺负一个姑娘吧。张承枫心里冷笑,啐道:“快省省吧,胡诌也要有点依据。”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 “嘿!”郭金虎哪里受过这憋屈劲,哪里还管什么杨叔不杨叔,伸手就去揪张承枫,“他娘的,小鬼头在这搅和个屁!” 张承枫打跟了杨叔以来,习的也是出自名门江湖正宗的拳脚剑法,尽管都是些基础的武功,那又哪里会怕一个小小的无赖?看得郭金虎抬手捉来,一个侧身避过,疾退两步,俯身一拳,就朝着无赖腰间打去。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三章 林中遇风 “诶呦!”那无赖不曾想小鬼还会反击,一时间毫无防备,被张承枫一拳正中侧腰,疼得他弯下身子连连后退。 “他娘的,给我揍他!”郭金虎大骂一声,身后两个小弟应声而出,向张承枫扑来。 张承枫退至拐角,待要向那姑娘安慰两句,余光却见那姑娘早已退至十步开外,正以手掩面,透着指缝偷偷观瞧,模样叫人好不怜爱。 张承枫哑然失笑,只得将背篓顺手一置,撇在墙角,心里跃跃欲试,毕竟平日习武,除了与杨叔对招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能一展拳脚,今天倒是大展神威的好日子,好叫姑娘看看小爷的威风。 正值青春年少,哪个少年不爱在人前逞能呢?想到此处,张承枫自是抖擞精神,运劲双掌,一套百炼拳法迎着二人就打了上去。 …… 盏茶功夫,三个地痞无赖已是气喘吁吁,哀嚎满地,张承枫暗自得意,整理衣装,训教一番无赖,几人连连称是,言语间卑谦不已,点头哈腰。正待回去寻那少女,突觉左脚一紧,低头看时,却是被郭金虎双手扣住脚踝,猛力一拽,顿时重心不稳一跤跌倒在地。少年涉世未深,又自负拳脚功夫不错,哪里晓得跟泼皮无赖讲不得半点道理,一时大意被郭金虎使诈摔倒在地,两个小弟见状赶忙起身围来,七手八脚把张承枫牢牢按住。 “虎哥,咱这几人欺负一个小娃娃,传出去须叫人笑话,是不是不太……” “荒唐!”啪的一声,郭金虎抬起巴掌就照说话的小弟脑门扇去,“你是不是傻了,钱袋被偷的可是老子,这家伙定是和那小娘皮一伙的,不然怎会分不清青红皂白?”郭金虎满脸涨红,不知是真觉以大欺小有所羞愧,还是被一个小鬼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恼羞成怒,嘴上倒是忘不了胡搅蛮缠,逞强两句。 “坏……坏了!虎哥,那小贼她……她跑了!” 郭金虎闻言,急忙抬头向四周望去,可哪里还有那姑娘的半点身影?见此情形,也顾不得制住张承枫,急叫两个小弟速去追赶。 “她定然还在附近,跑不了多远,你二人赶紧给我去找!”郭金虎气急,正要拔脚去追,瞥见适才掉在地上的机关扁盒,又看看地上的张承枫,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脚狠狠踢在机关盒子上。 砰!咔嚓!扁盒飞转了几圈砸在墙角,突然传来金铁碰撞之声,一道铁链破开小口瞬间飞射出来,“当!”一声撞在巷子对面墙上,又向着几人方向反弹而来,砸在了按住张承枫的小弟背上。 嗷一声惨叫,那无赖直疼得蹦了起来,这铁链结结实实的一下被张承枫看在眼里,暗自好笑,怕是免不了一点破皮渗血之苦了。 趁着这空档,张承枫忙翻身而起退至一旁,既然被追的姑娘已然离开,那自己倒也没什么理由跟几人继续纠缠下去,心里估摸杨叔也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便想着寻机摆脱几人,去福满楼看看。 张承枫捡起机关扁盒,看看乱作一团的无赖三人,又看看空荡荡的墙角,突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坏了!背篓不见了! 大事不好!张承枫暗叫不妙,一时大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刚才打斗片刻,并未见有什么人经过这里,福满楼前的小巷有些偏僻,要去集市也就这一条小路,还有谁能趁此机会偷偷顺走背篓?结果显而易见了。 莫非今天真叫我错怪了这几个无赖?张承枫暗叫倒霉,可心底还是不愿相信那人见人怜的少女竟真是个扒手。但那又能如何?杨叔的背篓里除了些许财物,尽是些契文卷宗,杨叔一向兢兢业业,对执契一事十分严谨,这背篓要是弄丢了那还得了,回去定要被扒三层皮。 想到这里,张承枫不敢犹豫,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福满楼,瞧杨叔还没现身,一咬牙,背起机关盒就向着少女离开的方向奔去,也顾不得身后传来郭金虎等人的叫骂之声。事到如今,也只有先找到那个姑娘一问究竟了。 正值酉时,洛水码头的商贩都暂且收了摊忙着回屋吃晚饭,集市的人比来时少了许多。张承枫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还在赶着收江里来的水货的鱼贩,说明了寻人的相貌,问清了去路,便急匆匆地向忘川方向的森林飞奔而去。 …… 三川汇集之地,陆上多是密林,更有高低小丘无数,直到临近江边,才稍显开阔。西面源自南岭而来的云溪,东边穿流万山的忘川,加上中间横跨大宋上京的洛水,在此地合流入江,共同创造了江畔这片富饶的土地。 “老孙头,听上面的师傅说,咱这趟押的可是州府里的宝贝,跟咱弟兄说说呗。” 去江口不足二十多里,忘川江畔旁的官道上,一队车马正缓缓行进着,车上插有绣着“远兴”的旗帜正随微风轻轻舞动。车队人数不多,但瞧着队中诸人尽是作镖师打扮的精壮青年,个个精神抖擞,神情机敏地打量着四周,一看便是个中好手,少不得武艺傍身。 “你小子又不是不识规矩,问这些作什么。”被唤作老孙头的领头壮年人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身边的青年,说道:“再说,你少镖头都没个风儿,弟兄们哪里会知道?这州府的宝贝又是从哪儿论起?” “害,瞧老爷子那紧张劲儿,我瞎猜的。”青年还以为能从领头的嘴里套点什么聊头,谁知走这一趟竟是对车里的货物没半分消息。虽说行有行规,走镖的规矩就是不闻不问,只管押镖,但要论往常的趟子,多少都对货物有些说法,身为远兴镖局的少镖头,完全不知道自己这趟镖押的什么货可还真是头一回。 看这架势,不是州府的,难道是宫里的?那老头子不得亲自压阵来?少镖头心里正琢磨着,看看日暮将至,倒记起总镖头临行的忠告,不行夜路,只走官道,人多速行,人少扬旗。忙唤后边随行的趟子手,问起前路的状况。 “回少镖头,不远便是乾门关,前行不过三里就有一座古城,可以歇脚。” “那敢情好,加快脚程,日落前我们就进古城。” …… “诶,你说,这要是宫里来的趟子,干嘛不用扬威镖局的伙计,跑这老远敢叫三川道的人送?”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头上,正立着两道模糊的身影,不时变换着位置,随着车队缓缓移动。 “哼,真是白教你了,掩人耳目懂不懂?要找扬威镖局的一路赶从京城送过江,不叫人盯上才怪了!” “嘿嘿,大哥说的是,是我愚钝了。” …… 咔哒一声轻响,张承枫从背上的机关盒中抽出两道皮绳,交叉绑在胸前,又抽出两根细麻绳拽在手中,忽地猛力一拉,但听“唰”的一声,背上木匣开启,一根铁链自背上的木匣中飞出,带楞刺的链头扎中数米开外的树干,张承枫旋即松开麻绳,机关锁轮开始全力运作,瞬时将他拉向前方。这正是张承枫按照玄机门教典制作的名唤“双蛇飞卢”的机关,不过这“双蛇飞卢”本是两条锁链交替运作,能叫机关师在有障碍的地方低空疾驰,如履平地,奈何他功力尚浅,只做成了一道飞锁,唤作“单蛇飞卢”还差不多,不过这也让他行动迅捷了不少。只是这单锁较之“双蛇”,毕竟少了些许平衡,才跑出不过一里地,张承枫身上已是被林中枝杈刮得东一道红印,西一道细痕了。 穿过密林,便是南回抚岳,北达长江的官道,这洛水集市边并无其他去处,按那鱼贩所言,既不是过江,又向北行,那想必极有可能是往江边的古城去了,过此密林捷径,兴许能赶上那姑娘。张承枫一边盘算着,一边手脚不停向官道奔去,眼看太阳就要落山,要是一会杨叔出来找不到自己,那不免又添诸多麻烦。正在此时,倏忽间听得左侧传来一阵响动,似是也有人在林中赶路,张承枫一个激灵连忙停下脚步,手中不及停住飞锁,一下被拉出去三四米开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左侧那林中之人听到响声也是猛的一顿,脚步声戛然而止。 “谁?!”二人异口同声道。 本以为是那姑娘慌不择路逃至密林,不成想却听见一男子之声,张承枫即时稳住身形,谨慎地侧在树后望向左边。 突然的沉默持续了不多时,便被一声清亮的鸟啼打断,左侧的男子率先开口道:“天色不早了,小友还是早些回家,莫要让家里长辈担忧。” 张承枫刚想说什么,听得此言,稍稍安了心,或许只是碰见了山中的樵夫或是采药人,没什么大惊小怪,不由又笑起自己刚才慌乱的模样,看对方没什么动静,答应了一声便又向前跑去。 …… 王柏风看着林间少年疾驰而去的背影,不由讪笑,倒是自己太过紧张了,这数日神经紧绷,都有些草木皆兵了。看这少年打扮,不过乡野孩童,在山里野惯了,借道密林也司空见惯。倒是他背上那机关匣有几分意思,看起来像是玄机门那“双蛇飞卢”的机关术,不过尚有些粗制滥造罢了,兴许是玄机门的外门弟子,跑出来做些劳务而已,便也不再细想,三两步跃上一棵老树,脚下生风,向着官道的一头赶去,不过转眼间,已然跃出十数丈之远,若有习武之人在此,定会认出王柏风使的是江湖上有名的轻功,松风步,此功最宜林间赶路,树林矮丘间闪转腾挪,全无阻拦。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四章 城外受袭 夕阳西下。 乾门关外三里,有一条破败的古道。古道之所以叫古道,并不只是因为它年代久远,有人说是当年小城姓古的知县修了这条道,也有人说古道只是一个名字,并无缘由。古道之所以破败,除了昔日人来人往的磨损,亦是小城人口离散以后,饱经风雨的洗礼,才有了今天这样看起来老旧的古道。 西风独自坐在小城仅剩的茶馆里,看着有些荒芜破败的街道,饮一壶微凉的茶水。 街道上行人稀疏,若不是街道两旁商铺的残垣断壁,腐朽的木车,叫人很难想象昔年小城的繁华。 太阳渐渐落下山去,耀眼的余晖洒在老旧的小城,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掌柜的百无聊赖地瘫在柜台后的木椅上,似乎毫不关心自家店铺生意的冷清,反而时不时饶有兴趣地望向那胡子拉碴,独自饮茶的男人。 胡子拉碴的男人没什么好看的,像西风这样还闷声不响陷入沉思的更没什么好看的。当然,有一张英俊的面孔除外,更何况身体有所残缺的人,本就容易引人注目。 比如左手只有半截手掌。 …… 西风是在等人,等远兴镖局的人。 等人,自然是要劫镖。 要论起这趟镖,兴许西风比起远兴的伙计们更加了解,因为要他来劫这趟镖的,本就是货物的原主人。但是不开棺则不定论,或许连镖主也不清楚,这趟子货到底装的是什么呢? 饮尽剩下的小半壶茶水,西风有些倦怠地伸了个懒腰,斜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了起来。 小城的气氛甚是祥和,让人倍感放松,太阳最后的暖意伴着阵阵微风拂面,叫人舒适得感觉有些不自然,好像这古城刻意而为之。 是很多人刻意而为之。 …… 王柏风此刻已然来到小城残存城墙的一角,环顾四周一片安详的古城,少立片刻,忽觉有些凉意。他在想一些跟其他人不太一样的东西。 就算是州府的生辰纲,倒也不至于叫这么多人感兴趣。 那么什么东西能请动这些家伙呢?就连那些自诩淡泊名利一心奉道的老牛鼻子都闻着味儿跑到三川道来了,倒真不怕引起什么纠纷? 更大的问题是,这些人的消息,又是从哪儿放出来的呢? 似乎有些棘手了。王柏风突感凉意更盛,近日的谨小慎微在这小小的古城面前看起来愈发微不足道,好像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 要是二位兄长在此处,想必定能逢凶化吉。 一缕秋风飘过,空无一人的城墙上扬起了几片落叶。 …… 金乌敛了鸿羽,玉蟾攀上枝头。行人渐渐离了街道,街边店铺点起油灯。小城外传来了阵阵车马行进之声,城头眺望,隐约可见那“远兴”的锦旗微微飘扬。 远兴镖局自正庆年间成立,历泰丰、承天、元和数年至今,已有近五十年光景,虽尚不及上京都城的扬威镖局年代久远,也算是饱经风霜。自立行司以来,更是日益壮大,成了三川道一带远近闻名的大镖局,与大宋资历最老的扬威镖局比来也隐隐有南北分庭抗礼之势。如此声名在外,镖局往日的趟子倒也不如何担心途中横生变故,毕竟镖局的名头,也不是众人捧出来的,是靠一次次的实力和成功运完的镖货打出来的。 行镖一事,向来走的是江湖道,吃的是人缘饭,一路少不了四处打点。但在三川道,毕竟是行司的地盘,管你是打家劫舍的山贼草寇,还是横行一方的地域霸主,胆敢不卖远兴的面子,略微动一动劫镖的念头,要么已是黄土埋骨,不知身葬何处,要么便在行司暗无天日的大牢里虚度余生,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在三川道的境内,谁敢对远兴的镖车下手,那不是嫌命长了? 老孙头是这么想的,顾琰少镖头是这么想的,众镖师和趟子手们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座古城并不这么想。 车队未作停歇,径直便向城门行去。古城荒废已久,是以城外的护城河早都干涸,浅浅的城沟里长满了齐人高的茅草,有些都已漫至步道。老孙头领着头车走过悬索桥,入城门之前,正欲回头查看后队的情况,但听得“嗖“的一声已近在耳边,来不及反应,两枚铁蒺藜已破空而至,一枚砸在马鞍之上,另一枚正中座下马身,当时马儿吃痛,一声嘶鸣,不顾主人呵斥,抬脚便向前疾奔,老孙头无法,一时制不住马匹,只得侧身一跃,向地上滚去。头车的马儿也是受到了惊吓,天昏路暗,竟是失足跌下桥去,带得车夫和镖车一并侧翻在道中。 行至乾门关外不远,宽敞的官道早已被年久失修的古道代替,道路两旁尽是丛生杂草,夜幕时分,其中人影难辨。前车方才倾侧,后车已然大乱,两侧草丛中突然射出数枝短箭,原本齐整的车队顿时人仰马翻,有的趟子手看看古城在前,前一刻才刚放松警惕,还在同左右闲聊,下一刻已是中箭倒地,没了生息。 本来行至城口,顾琰便回马察整队伍,此刻已在队尾压阵。前车倾覆之时,便已知中了埋伏,虽是万般想不通,但此刻已不容他细究,正待拍马上前,身后响起一道呼啸之声,疾风掠过,夜色中一道雪亮刀光已是奔其后腰斩去。顾琰一个侧身滚落下马,闪过刀锋,顺手抄起马上长棍,也不待分辨方位,使一招排浪连身棍,便是朝后方翻身两棍,为的是逼退来敌,让自己有些许时机好看清战局。 未待顾琰定神,周身已是喊杀声四起,左右林中跃出数道身影,也分不清有多少人,便朝镖队杀来。众镖师眼看突遭黑手,四下慌乱,但也亏得平日训练有素,各自拿起兵刃起身迎敌。 顾琰环顾周身三五黑影,倒不惊慌,心气已定,出言呵斥道:“何方宵小,竟敢偷袭!可知我远兴之名?”四下几人自是上前袭杀,无人应答。顾琰见状,也不着急,横棍便迎。俗话说枪扎一条线,棍打一大片。使枪多在圈点伸缩,出其不意,棍法则讲究迅猛势沉,以劈捣之神速制敌。顾琰自幼得习家传棍法,经年累月,虽称不上武道大家,一手排浪棍法却也练得炉火纯青,寻常武人在其手下根本走不过几招。此棍原唤作连身棍,本是军中将士所习,轻技巧而重棍势,须知战场杀敌不同江湖比武,更求实用高效,顾家祖上本行伍出身,告老还乡后,改善此棍,更名排浪,用以教习后辈。 但看顾琰正使得一根齐眉铜棍,一步踏出,步步相随,双手起伏,铜棍上下翻飞。这一排浪连身棍本讲究棍出如潮,连绵不绝,顾琰身步相应,一招既出,百招相随,竟是和几人打得难舍难分,一时还占了上风。 凡是宝物相争,总有先后之分。实力低微者或是见识短浅,不自量力,或是有自知之明,怕出手稍晚便与宝物失之交臂,分不得一杯羹,总要按捺不住,率先出击。实力略强者,则自忖身怀技艺,一切尽在掌握,不急于一时。所以便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说。但这伙劫镖之人,却并不属于这二者之一。几人本是被人雇佣,佯攻车队众人,以作劫镖之意,待拖得几时,搅乱阵型,便溜之大吉,之后发生什么也事不关己。毕竟远兴镖局,三川行司,有哪路不长眼的强人真敢在这地界劫东家的货呢?镖货无恙,那镖局众人也不便追究,唯有先运镖为上,保全名声。谁知这镖局众人个个好手,车尾这镖师一手长棍更是舞得行云流水,气吞山河,独战五人而未稍显败相,几人不由萌生退意,为首之人吹个暗哨,便想撤入林中。 顾琰好生奇怪,这伙人突然袭击,几番争斗下来,虽然看着武艺平平,但也是趁着夜色扰乱了车队阵型,伤了数人,现在不过片刻,镖货尚未得手便想撤退,真是怪哉!一时想起伤亡的伙计,哪个不是日日相伴的镖局弟兄,顿时悲愤交加,大喝一声,瞅准破绽,一个矮身低扫撂倒正要逃跑的一人,当头一棒将其打得脑浆迸裂,绝了生息。 偷袭的数人早已被一众镖师杀散,哪里敢停留半分,顿时作鸟兽散,四下逃入林中,却不走远,人影又在密林丛草之间来回闪动。这伙贼寇好生嚣张!顾琰心下大怒,待要纵马去追,只听得老孙头“穷寇莫追!”的高喊,一时间也担心林中是不是另有埋伏,只得作罢。众人于是得以喘息,收敛了伙计的尸身,拉回马匹,重新整肃队形。 “这伙人确实身手不凡,尤其那队尾镖师,棍法娴熟,不可小觑了。” “嘿嘿,你我兄弟齐上,焉有一合之敌,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比我一手短棍如何。” 这林中一伙强人的首领,便是刚才在山头尾随镖队的二人,一名过江龙李义,一名翻江蛟李洪,常年混迹于长江流域,打劫过往商船,凶名远扬,往来商贾无不谈之色变。这次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竟是潜入行司地界,打起了远兴镖局的主意。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五章 松林劲风 却说这古城虽是老旧,实际却一点不小,城外古道两方人马一番刀兵相见,竟是未曾惊动城内之人。古城作为大宋治地已是荒废,近年居于城内百姓不足百人,官员驻军早已撤离,平日居民自给自足,或有生活所需,则不时走动集市或是抚岳,也并不麻烦,再加上官道通抵长江,不时有往来商旅路过古城,倒不至于显得特别荒凉。 西风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有些怪异地瞥了一眼悠闲的掌柜。古城无事,街道上并无寻乐去处,是以天黑之后,百姓皆是早早回家,店铺虽然开着,放眼望去也是寥寥无几,店中并无人看守,毕竟居民之间相互熟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倒也是常态。 “掌柜的还不歇息,莫非晚些还有人来吃茶?”西风从腰间布囊掏出小块碎银,随手拍在已是坑坑洼洼的破旧木桌上,也不知是不是用劲过大,将银子都嵌入了木桌几分。 大宋自一统南国乱世,经过数年的整改,已经统一了新式的货币纸钱,但也有不少百姓依旧习惯旧制的银钱铜币,所以地方相互之间交易时银两夹杂新币的情况也是随处可见。 掌柜自是知道西风意思,一边笑呵呵地出来收拾杯盏,一边回头指了指茶馆二楼几间窄小的房间,“古城虽小,五脏俱全,小老这间茶馆也兼着客栈,早早关店倒是不好,万一有投宿的夜客岂不怠慢了人。”随后又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西风残缺的左掌,拿出嵌在桌里的碎银回到了店内。 “倒是在理。”西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收拾衣装准备离开,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问了一句“那不知阁下这小店能不能住得下这么多人马呢?” “哪班人马?” “远兴镖局的人马。” 掌柜的怔了怔,“远兴镖局?” “阁下这便没意思了。”西风有些厌烦地皱起了眉头。 “……” 掌柜的沉默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放下手头的活计,饶有兴趣地向西风问道:“久不问世事,这乔装扮相倒也是许久未做,实在有趣,只是老道哪里扮得不妥引阁下生疑了?”说罢又自嘲道:“难道是茶艺不精?” “倒不是行为举止,也无关茶艺。”西风摸了摸残缺的左掌,思忖这掌柜自称老道却是何意。 “哦?那是为何?” 西风已经把背上的剑鞘卸了下来,重新绑在腰侧,这是他的习惯,更方便出剑。 “我这无根飞花指劲虽是不敢贸称高手,却也不是等闲之辈能轻易取出的。” 取出?掌柜的看了看木桌上碎银嵌出的小坑,恍然大悟,大笑不已。他还真没注意到,这小小碎银,确是西风以无根指力牢牢按入桌面的,虽然对他来说若要取出毫不费力,但若是换作一个普通茶馆的掌柜,又怎么可能将其撼动分毫? “那么,阁下所图为何?”西风一向快言快语,不喜与人废话。此话一出,右手已是按上剑柄,但有半句话不投机,顷刻便要出剑。 “道友但去不妨,老道今日只图品茗闲坐,不想打扰贵客雅兴。”掌柜依旧乐呵呵地看着西风,一边端起茶水,似乎并没有看见西风按剑的手。 “如此甚善。”西风也不废话,他并不在乎这人为什么在这,又为什么冒充掌柜,他要的只是一个表态,哪怕只是暂时的立场。只要不影响自己要做的事,那么便是无关之人,无关之事。说罢,他起身便向街对面走去,毫不拖泥带水,转眼便消失在了昏暗的小巷中。 …… 屋顶的飞檐上,王柏风看着脚下没入阴影的剑客,又抬头望了望茶铺中把玩着碎银的掌柜,突觉有些口渴。 “独饮不如共饮,晚辈对茶道倒是略知一二,不知掌教前辈意下如何?”王柏风微笑着走上前来,站在茶铺外抱拳行礼,屈身鞠躬,十分恭谦。 “哦?道友识得老道?”掌柜的依然笑呵呵地看着眼前来人,听得“掌教”二字,不由挑起眉毛。看来人书生模样的打扮,五官端正,干净利落,恭谨谦逊,倒是个不错的晚辈。 王柏风自然认识这个“掌柜”。武林中人一向有比武论道之风,每三年便会举行一次论道大会,王柏风身为武林中人,亦是“江上三风”之一,自然也有资格参与论道。三年前,也就是元和二年的论道大会在云上五门的一座仙山召开,他便与兄长,亦是九圣之一的沐霖风同道前往。而王柏风便是在那时与眼前的这位“掌柜”有过一面之缘,他正是云上五门中圣英教的掌教,正阳真人。只是那时王柏风并未登台论道,只是陪同兄长前往,多与熟人攀谈,所以正阳真人并不认识他。 这云上五门,亦是当今天下五大势力之一,乃是五个道家宗派所聚成的大宗门,这五派分别是兰幽谷,煌星阁,乾元宗,龙虎山和圣英教。云上五门根基久远,道藏万卷,底蕴匪浅,门中得道真人不计其数,其中乾元宗宗主,当代正一天师道清更是位列九圣之一。五门汇聚一起,实力更是不容小觑。值得一提的是,这道家五门中,兰幽谷独收女子,另三家大多收男子为门生,唯有圣英教男女教众相差不多,教中弟子一视同仁。 “晚辈王柏风,见过掌教前辈。”王柏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站在一旁并不入座,心里还在思索着道门中人为何出现在此地,而且还是道门掌教这般地位的人。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松林劲风’,久闻大名,如今得见,当真是一表人才啊。” 此言倒不是恭维之话。当朝大学士温瑜墨有诗云,“莫道天凉风不候,也作长鹰斩寒秋”,说的便是江上三风之一的王柏风,文武双全,执笔则啸傲风月,持剑则气贯长虹,是以江湖人士皆敬重其人,赠雅号曰:松林劲风。 正阳表面上还是笑容满面,心下却也是一惊,心说,这家伙来此地干什么,最重要的是,他来了,那他的那位兄长…… 两人早已知晓对方的存在,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两位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同时来到这荒败的古城,若说只是闲游路过,未免太不可信。而今晚来到这古城的还有一支来自三川道行司的远兴车队,如此巧合,很难让人不产生什么联想。 正阳确实是知晓一些内情,此番来到古城,也确实是想对远兴镖局的车队动一些手脚,奈何刚到古城不过半日,已有两人先后识破了他的伪装和身份,一人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之辈,另一人看似江湖散人,实力却也不弱,那么作为当今道门掌教,正派之士,自然不可能再觊觎远兴镖货,否则风声传出,名声扫地都只是小事。当然,王柏风的现身也让他不得不思考起一些其他的可能性,自己的消息来源远在深宫,可谓十分可靠,深藏不露,那王柏风又是从哪里听到的风声?城外的变故或许是马匪截货,王柏风这样的人物可不是路过这种借口可以敷衍的。或许今日这镖反而截不得,相反,若生出什么镖局众人解决不了的变故,比如刚才的剑客,自己还得出手相助才是。正想着,正阳嘴上也不得闲,忙招呼王柏风落座,又端出茶来邀其共饮,丝毫没有掌教的架子,表现得十分平易近人。 王柏风饮了茶水,与正阳真人寒暄起来,他也试图从对话中套出一些正阳来此的原由,奈何两人都是精明的老江湖,哪是这么容易就被套话的对象。他们所想的并不一样,王柏风十分肯定,自己必定是最早得知这趟镖货行踪的人,而这消息来源也十分可靠,便是他的挚友,当朝大学士温瑜墨。这趟镖货从岭南而来,一路经手的皆是不知名的小镖局,直至三川道境内,才托至远兴镖局之手,这本身就十分可疑。倘若镖货贵重,为何不托信誉实力都极佳的扬威镖局?再者,温瑜墨久居京城,为何会知晓这一镖货信息,还委托自己一路照看,免生事端?既是多年密友,温瑜墨不说,王柏风自然也不便多问,只道朋友有难言之隐,毕竟举手之劳,自己能帮便帮就是了,不过现在看来事情远非当初所想那么简单。过江龙和翻江蛟能来可以理解,道门掌教能来也可以接受,但若是这俩伙人一齐而至,则事必有妖,毕竟江匪和道门掌教,地位截然不同,二者云泥之别,怎么可能信息却是相通?如此便是有知情者故意泄密,如果不是镖局,那便是货主故意为之,其意尚不明确,但其中圈套意味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这般,那温瑜墨想来也未必一清二楚,若是风平浪静则罢,若是横生变故,那这镖物最后也须得落在自己手中才是,倒不是他贪财忘义,只是此镖牵扯过多,实在不可听之任之。王柏风全然想不到,在他更改主意的同时,就坐在他对面的正阳真人也改换了主意。 …… 张承枫一路疾奔,借着“飞卢”之便,行动迅速,不多时倒也隐约望见古城的轮廓。眼看天色已黑,心下不由懊悔,早知便托人同福满楼掌柜言语一二,也好给杨叔留个口信,不至于找不到自己徒生担心。不过事已至此,眼下唯有先去找少女讨回背篓才是要紧,看看城外黑影闪动,似乎人马不少,古城一向安静,如此人数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倒要赶快些了。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六章 剑卷西风 顾琰收整车队,与老孙头商量一番,现下古城也未必是安全之地,但这伙贼人如此嚣张,必有所恃,天色已黑,只得先行入城寻一处栖身之所再做打算,于是便叫众人四下警戒,自己在队尾压阵,驱车进入古城。 车队行至城内一处荒僻院落,众人解鞍下马,收拾场地,很快便布置了一处歇息的营地。顾琰吩咐众人警惕四周,轮流值守,自己则带着一名贴身护卫去周边巡视。老孙头不敢怠慢,指挥镖师趟子手各司其职,很快便控制了院落。远兴镖局位于云河西畔,因地处三江汇流,与洛水十分相近,和铁马铸行也只是隔河相望,再加上镖局不同铸行,镖师须得时常走动,顾镖队众人对于附近方圆数十里都是十分熟悉,这古城的布局也略知一二。如今选择落脚这一处院落,也是因其地处偏僻,只有一条巷道直通城中主路,把守起来要省力不少。 “宾客”已至,却不来投店,那么二人也再无缘由饮茶闲坐,茶馆的油灯依然点着,只是门前已空无一人,王柏风和正阳真人都已不知去处。奈何二人都对彼此有所顾忌,一时也摸不清对方打算,因此倒也没人急于前去小院打扰镖局众人,想必都在不远处守着巷口远远观望。 古城现有的居民大多都聚集在城中心的集市或是城东北,西南角则少有人烟,是以顾琰二人巡视一圈,入眼多是一些残垣断壁,并无一户人家。行过一处拐角,二人眼看四下无人,但见顾琰对那护卫耳语几句,便转身向众人驻扎的院落而去,那护卫却是一路绕道,重又回到了古城的南门,也是众人方才入城之处。 城门外此刻已是寂静无声,除了破败的板桥上一些遗落的断箭和少许血污,根本看不出这里刚刚才经历了一场袭杀。张承枫看了看古城破旧的门楼,又看了看四下杂草丛生的密林,心想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姑娘家总不能如山野村夫一般穿山入林吧,便要进入城去,却看到板桥上散落的断箭,又听得“铛”一声轻响从城内传来,想起刚才遥遥望见城外的攒动人影,心下生疑,这古城向来人烟稀少,今时场景,莫不是有周围山头强人出没?一时不敢贸然进城,只在城外寻得一处外墙残缺之所,背上机关匣运转,飞索射中城头,一路向上攀去。 那护卫镖师眼看四下无人,驾马正要向城外而去,突见面前一道黑影立在城门中央拦住去路,心下一惊,心想,这人倒是从哪儿来,悄无声息出现在面前我却丝毫都未察觉,功力定然不浅,刚才劫道的一伙强人莫非还未离去?只是一番交手下来,也未见实力如此强劲之人。 “阁下倒是骑得一匹好马。”西风倒是并未在意来人,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其座下的良驹。 镖师眉头一紧,听这人言语似乎知晓一些镖货的秘密。这趟镖局中上下都十分重视,总镖头安排了最为精锐的一队镖师,还叫上了资历最老的老孙头和亲儿子顾琰压阵,由此可见一斑。而更为隐秘的是,这趟镖货实际只是一个小小的木盒,为此镖局还虚设了三辆镖车用以运些普通财物作为明镖,而真正的暗镖则就藏在他座下马匹上的褡裢内,从未离开,这一秘密此行只有他与老孙头两人知晓。镖师心中警铃大作,死死盯着眼前西风,伸手去摸那鞍侧铜棍。 “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西风懒洋洋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威胁。 镖师毫不理会,猛然抽出铜棍一招千军辟易向前挥去,随即勒转马头,直奔众人驻扎的院落而去。 原来马上之人正是少镖头顾琰,适才二人于街巷巡视,已是偷偷互换衣装,回去之人其实是他的贴身护卫。顾琰本打算趁夜色改道一路直奔江畔,如此重要的行程江边早已安排镖局人手相候,等待护卫车队过江。顾琰一人先行过江,寻得远兴在长江北岸的布置,而大部队则留在此地以吸引黑夜中那些蠢蠢欲动的眼睛,待明日一早再开拔。若是不出意外,必然不会有人想到此招,劫镖的强人此刻应该盯着车队才是,但很明显已经有人知晓了暗镖的秘密,顾琰一人独行已成不可能,眼下只有先返回院落与众人会和。 西风哪里会给顾琰机会,躲过其马上一棍,身形已动,一剑飞刺而去,毫无花招,却是凌厉无比,好似一支离弦利箭。 竟是江湖已经失传十数年的风雷剑法!林羽惊风! 顾琰只觉得背后一阵凉意直射而来,来不及回棍相迎,赶忙闪身躲避,可一点寒芒已至,只听“嗤”一声轻响,长剑撕开皮甲直直地穿入肉中。 嘶!顾琰顿感腰下一凉,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如此迅捷精准之剑法,自己断然不是对手,眼下唯有先赶回院落,传信众人才是。 西风怎会放过此等良机,见顾琰忍着负伤还想逃命,忽然抬起左手断掌,手腕一翻,无根飞花指劲裹挟着一粒碎石向马腿疾射而去,马儿登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连同背上的顾琰也被掀翻了出去。 西风并不理会尚在地上翻滚的镖师,径直走向马儿,他的目标只是镖货,并不想给自己增加工作。 顾琰见此情形,更加确定镖货机密泄露,顾不得腰腹伤痛,支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朝马儿跑来。 怎么会!他怎么会知道!莫非是老孙头?! 铛的一声,铜棍立在身前,顾琰厉声喝道:“阁下可是要与我远兴作对!你可知这是行司地界!” 西风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地说道:“让开,今天我不想杀人。” 眼看毫无回旋余地,顾琰也不废话,铜棍一横,排浪连身棍法连绵而出,但此棍多需武人身步相应,扭转身躯,眼下顾琰腰腹受伤,敌人又实力不明,只得先出了几式虚招,伺机而动。 西风对顾琰的招数是看也未看,随手挥出两剑,一招风雷起式烟岚云岫荡开长棍,对顾琰胸口又是唰的一剑,剑气直将皮甲自下而上完全割裂,露出里面破碎的衣衫和渗血的肌肤。 好强!顾琰大惊失色,自己习武多年,还未曾碰到如此敌手,仅仅一个照面便伤了自己两次。兵器交锋,本是一寸长一寸强,这铜棍自是要比长剑长上几分,但这剑客却在他的攻击范围内未受丝毫影响,反而随手两剑又是击伤了自己,这分明是在警告自己收手,若不是他及时收劲,怕是这一剑已经将自己重创。 “要么逃命,要么搏命,若是不拿出点压箱底的绝招来,你撑不过我三剑。”西风也不趁势进攻,只是看着顾琰道,“我只要镖货。” 顾琰知道这绝非虚言,但毕竟这镖货关乎着镖局的名声,走镖乃是镖局赖以生存的饭碗,怎能轻易丢弃?顾不得许多,顾琰大喝一声,一招直捣黄龙逼退西风,全力舞动铜棍,排浪棍势连绵而出,好似江海潮生,去势汹涌,威力远胜刚才城外的一战。 西风摇了摇头,步伐左右闪躲,剑招鲜出,一旦出剑,却能一针见血,封住铜棍路数,或是抵挡隐藏在如潮棍势中的杀招。棍势凶狠,技艺娴熟,确实不错,只可惜实力的差距并不是棍法和气势能够弥补的。 看来,今天要取这镖,非得杀你不可了。西风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顾琰连番猛攻却毫无建树,一时急切,却也知道寻常路数对付这等强敌必是无果,只能兵行险招,剑走偏锋。连身棍法多以劈、拨、盖、抡、扫等架势为主,力求以少打多,招式也是大开大合,在单打独斗上气势虽足,却少了些许精妙。俗话说枪似游龙棍似雨,这似雨之处便是在连绵棍势中的一戳一顶之间。顾琰铜棍横扫,忽地变招,一式铁画银钩冲开对方守势,突然倒握棍头,使一招顶心肘的姿势将铜棍向西风胸间击去。 成了!顾琰心下一喜。此棍去势甚急,瞬息便至,眼看就要戳中,西风忽然抬起断掌,两指轻轻放上棍身,无根指力别开棍尾,顺势转身出剑。 风雷四式,银瓶乍破。 啪! 长剑剑身砸中头部,顾琰只觉得脑中轰然巨响,霎时天昏地暗,手中铜棒摔落在地,昏死过去。 “住手!”城头忽传来一声怒喝,西风早知有人观瞧,也不理会,径直取了马背上褡裢便要离开。 原来张承枫攀上城头,正瞧见下方二人相斗,本想着暂避锋芒,却借着昏暗月光看出那位使棍镖师似乎是远兴之人。想着行司三派自属一家,少年侠义心气,想要为其助阵,谁成想还未来得及出声,那镖师已是败下阵来,生死难料,心下不由有些懊悔。这镖师棍法了得,尚不是敌人对手,自己如今暴露,岂不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一时十分惶恐。奈何话已出口,张承枫只得硬着头皮一路踉跄地奔下城墙,张皇地拔出城外捡的一柄镖局配备的环首刀护在胸前。 呵!西风见状,不由轻笑一声,还以为是哪伙山贼江匪在这坐山观虎斗想渔翁得利,原来是个刀都拿不稳的小毛孩,转身就要离开。 “别跑!”张承枫嘴上说着别跑,心里却巴不得这人赶紧离开,我只想救个镖局兄弟,可不是来以卵击石的。怎料心下过于紧张,两手不禁微微用力,一拽麻绳,背上飞索弹出,朝着西风飞射而去。 …… “西风临小窗,夜半复疏狂……哈哈,有趣有趣。” 一缕酒香飘散于巷中。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七章 在劫难逃 “哼,居然安扎在这等偏僻院落,真是自作聪明。依我之见,只叫小的们堵了巷道,放火一烧,还怕他们几个臭镖子?” “动动你这猪脑吧,我们是来劫镖的,你烧了院子我们还抢什么!” “呃……大哥说的是,嘿嘿。不过这伙人,怎么没见那个耍棍的镖师?” “刚才好像有两个人出去了,你去探探他们在做甚。” 翻江蛟李洪闻言,挥手一招,领着两名小弟退下屋檐,往巷外而去。 过江龙李义但看镖局数人轮番休整,院落四下皆有镖师看护,急切不能得手,心想放火佯攻倒也是个法子,只是需得仔细不能烧了镖货,便领众人下了房屋,欲在巷口布置埋伏,只待纵火吓唬镖队来引蛇出洞。 …… 飞索破空而至,西风微微侧身,右手挽个剑花,将索头楞刺缠在剑身,顺势一拉,张承枫一个跟头扑倒在马匹跟前。呵,原来是个多管闲事的玄机门弟子。西风在袋中摸索一阵,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叶紫檀木盒,将其收入腰侧的布袋中,便撇了褡裢和铁索,却又听得张承枫在身后喊道,“这可是行司的地盘,你可不要乱来啊!”突然没来由的火上心头,收起木盒,回头恶狠狠地盯着张承枫。张承枫一哆嗦,也不知哪里得罪了眼前这位高人,犯得着如此动怒。 行司行司,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今天听了太多行司,远兴镖局也是,如今这没来头的玄机门小鬼也是,这三川道之人无一不是狗仗人势,真正遇上事了一个人也不会站出来,与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物全无分别!西风越想越气,这么多年郁结的怨气好像就要在此刻迸发。张劭之啊张劭之,你看看你辛辛苦苦回护的三川道,平时都借着你的名号四处威风,可到你死也没有一个三川人站出来为你讨个公道,何其愚蠢,何其伪善!一时怒火中烧,挥剑就要向张承枫砍去。 张承枫惊慌失措,忙举刀相迎,可他哪里是西风对手,兵刃相接只是一瞬,便被巨大的力道崩飞了刀刃,虎口一阵发麻。 西风再要下手,只见铜棍飞出,挡下其脚步,顾琰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挡在二人之间。原来适才西风留手,本可以一剑取其性命,却临时一转剑锋,以剑身击打,将顾琰打昏过去。顾琰也是生气异于常人,只消片刻便是苏醒过来,还想殊死一搏。 “你……枫弟?” “顾大哥!怎么是你?”张承枫听得一声呼唤,定睛一瞧,这才认出眼狼狈镖师正是远兴少镖头顾琰。行司三派相互往来十分常见,更何况远兴器械皆出自铁马铸行之手,因此顾琰也拜访过几次铸行,一来二去,也和当时在大院当学徒的张承枫互相熟识了。 “你快去西巷小胡同通知镖队,我拦住这儿!”顾不上闲谈叙旧,顾琰拾起铜棍又与西风缠斗起来,怎奈他身负重伤,此刻已是头晕眼花,出棍缓慢又绵软无力,被西风三两剑逼得节节败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这哪得了,张承枫眼看顾琰就要落败,这迈向西巷的一脚是怎么也踏不出去,索性心一横,捡起地上环首刀就向西风刺去。 这环首刀本是直刃长刀,刀头斜口,一面开刃,善于劈砍,形似将长剑一分为二,但由于不配刀锷,实际上却不能当剑使用。张承枫哪里知道这些,只管用着顺手,全神贯注之下,一手握刀,双脚蹬地,全力刺出,却被西风回剑一弹,反而划伤了自己的手掌。张承枫顾不得疼痛,反手向左虚晃一刀,在刀刃行至身前时又转动刀柄,斜向前挥出。 本是平平无奇的两刀,自己随意便可拦下,可是西风却是瞳孔骤缩,心下生疑,这小子用的是环首刀,实则以剑法出刀,一招一式简单至极,只得其形不得其意,一看便知功力甚浅,初入武道,但剑法行迹确是熟悉异常,却又不是那寻常的江湖剑法。 西风一时绞尽脑汁不得其解,闪过一棍,飞脚踹开顾琰问道:“你这用的是什么剑法?”言语一出,却又懊悔。江湖比斗,不识对手武功路数本已是见识浅薄,打听他人招数更是江湖大忌。更何况此刻与这少年过招还出言相问,自己脸上甚是挂不住。 张承枫哪里知道西风在问什么,自己这一招一式杂乱无章,出剑无非都是刺、劈、挂、撩一些简单路数,都是从梅婶给的一本破旧剑法上看来的,又怎么会有名字,于是又矮身一刀直刺,也不知是不是用力过猛,一不小心长刀脱手而出,如利箭般向射出,左手却趁机在地上胡乱抓了一把尘土挥手向西风扬去。当时情形,也实在顾不得行此龌龊之举。 是林羽惊风! 这小子用的竟是风雷剑法的招式! 西风大为震惊,瞪大双眼,虽挡下了飞刀,却是被风沙迷了眼睛,一时愣在原地。 昔日有北地才子诗云,“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说的正是某朝一位大将军引弓穿石的情形。这风雷二式林羽惊风剑势行迹便是模仿离弦利箭穿风而出,有进无退,一招制敌。 不过张承枫只学得风雷剑法些许皮毛,因此出剑之时只学其形,略显怪异,直到收不住劲,刀柄脱手,如箭离弦,西风才恍然大悟。 这小子怎么会使风雷剑法?!西风自忖,自那日山崖一战,十数年来,这天下会使风雷剑法的人屈指可数,除了离山剑阁白夜鸣的几位传人,或许九圣中亦有人略知一二,剩下的便只有自己了。何况自己也仅是学得了前六式剑法,尚且一知半解。由此可见,如今看到风雷剑招从这玄机门不知名的乡野弟子手中使出,西风有多震惊了。 张承枫已是趁机退开数米,来到顾琰身旁,扶起顾琰一路往小巷中逃去。西风正要上前抓来张承枫一问究竟,却听得身后不远的房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也不知是不是刚才在茶馆碰到的乔装老者,心下拿不准来人身份实力,只得暂时按下疑惑,想着镖货既已到手,还是先走为上,一闪身没入檐下阴影之中。 …… 李洪跃上一处废弃民宅,张望一番,正瞧见张,顾二人在前面小巷逃窜,心中得意,“果然叫我逮到!”便悄悄跟上二人。 顾琰如今已身中数剑,行动艰难,只道西风还在后面追赶,赶忙从怀中取出一物,交与张承枫。 “枫弟!你快些赶去西巷……”一时又想到暗镖泄露一事,忙改口道:“你快些离开古城,回去镖局寻总镖头。”顾琰自知这没来由地将张承枫卷入纷争已是十分愧疚,但眼下也顾不得说些场面话,只是言辞恳切道:“拜托了!” 张承枫看着顾琰急切的样子,也不敢多问,入手只见一根圆柱状的木盒,好似纸筒一般,十分小巧却重量惊人,原来这才是此趟走镖的真正货物,一直由顾琰贴身保管,而这却是只有他自己一人知晓,这才得以保全至今。 “好,我答应你!” 顾琰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成想走镖多年,到这危急关头可以托付信任的却是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铸行学徒,阵阵沮丧涌上心头。 “哈哈哈哈,这宝贝爷爷我就笑纳了!”突听得头顶传来一阵阴笑,二人大惊失色,心里暗叫倒霉。原来是翻江蛟李洪一路尾随,正撞见顾琰取出真镖,一时喜上眉头,忍不住笑出声来。顾琰现下身负重伤,感知力大打折扣,这才叫李洪跟了一路也未曾发觉。 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洪大喜过望,纵身一跃落至二人跟前,双手短棍翻出,顾琰刚要举起铜棍,奈何力不从心,被李洪抢先一棒打得铜棍离手,又一棒打中张承枫小臂,圆筒顿时脱落,叫李洪捡了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二人都反应不及,一时间手足无措。李洪得了宝物,也不与二人纠缠,毕竟凶名恶如翻江蛟也不想与行司产生什么人命纠葛,只是又翻身一跃,跳上墙头,向夜色中隐去。 今天出镖莫不是没看黄历,不然怎生如此倒霉!顾琰虽是扼腕叹息,却也毫无办法,忽然间想起临行前父亲欲言又止的模样,眼神中闪过一丝疑虑和不解。 “琰儿,此行一切以安全为上,若是有人劫镖……唉,你等小心些便是。” 总镖头的嘱咐又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响起,莫非父亲早都知道了此途不顺?聪颖如顾琰立刻察觉了些许问题,伸手拦下了正要飞索去追的张承枫。 “唉,或许,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顾琰看向张承枫苦笑道,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追,二人互相搀扶着向众人驻扎的院落走去。 …… 小院隔壁的屋脊一侧,李义早已布置妥当,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正想退下屋顶去查看李洪下落,余光突然瞥见身后几个小弟已是七零八落躺倒在地,忙伸手去腰间拔刀,忽觉脖颈一凉,一柄长剑已然胁于颈侧,顿时冷汗直冒,不敢妄动。 “不知小弟得罪了哪位前辈,还请手下留情啊……” “阁下若是惜命,还请不要轻举妄动。”王柏风也不等李义答应,已经收剑入鞘,一手如风般探出砍向李义侧颈,瞬间将其打晕过去。 只是,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啊……王柏风探了探头,但见院落那边四下警戒,镖车上却只有老孙头一人在闭目养神。 不好!暗镖已动!王柏风急忙闪身跃下房顶,向古城深处疾驰而去。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八章 来龙去脉 古城西门外一处小丘上,夜风拂过,林中枝叶沙沙响动,明亮的月光透过缝隙照出树下两个暗淡的身影。 正阳真人抚着胡须看向城内,此地地势略高,加上古城西南鲜有人烟,刚才城中的一战他看得虽不真切,却也大致知道了情况。 看来这趟镖确是另有隐情,只是不知道这一战之后镖货有没有什么影响,是否被人劫走了。想到这,正阳有些意动,想要前往城门处一探究竟。 “傅掌教,您今日出现在这,是否有些不合时宜啊?”光影摇曳间,才看出正阳真人身后还有一身着夜行衣之人,此刻正环抱双臂,饶有兴趣地看着正阳和古城方向。 正阳真人一向面带微笑的脸此刻却是阴沉了下来。他原名傅清泽,道号正阳,如今贵为道门掌教,若不是亲近之人,江湖上谁见了不得恭恭敬敬称呼一声正阳掌门?心下不喜,冷声说道,“老道我如何行事,什么时候轮到狱政司的走狗来管了?” “嘿,小人自然不敢,只是不知此事若叫那位大人知晓,会作何感想呢……”黑衣人故意拖长语调,言辞间满是戏谑之意。 “哼!老道如何作为,他亦无权管辖!”正阳真人冷哼一声,说罢便拂袖而去。 “三川道如今可不是太平之地,傅掌教可得小心引火烧身啊!”身后声音远远传来,正阳真人眉头紧皱,十分厌烦。 连狱政司都来了,看来宫里的消息确实不假,这镖货当真是稀罕之物,不过这也让眼下形势变得更加复杂了。正阳真人冷笑一声,随后一抬头,已是调整了心情,脸上又挂上了那和蔼可亲的笑容,朝古城中掠去。 “也不知这些杂碎都是哪闻着味儿来的,倒是卖他份人情好了,想来大人也不会在意,嘿嘿嘿……” 黑衣人向身后一招手,“走吧,下去找点乐子。” 小丘上传来一阵冷笑,再看时却是已无人影。 ……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承枫和顾琰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西巷小院,只见院内浓烟滚滚,却是未见火光。顾琰心里一惊,莫非自己在外战斗时,院里的兄弟也是遭遇不测?忙在张承枫的搀扶下赶进院内。 镖局众人此刻正忙着扑灭周遭的余火,刚才也不知是何情况,隔壁院落突然起火,二层的房屋年久失修,木梁房板尽是着火砸落,所幸老孙头发现不对劲,事先提醒了众人,镖局这才没有人员伤亡。 此刻间张顾二人满身是伤地出现在院落门口,众人忙上前迎接,安顿二人,为其治疗伤口。 张承枫较之顾琰情况稍好,与众人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顾琰屏退左右,向老孙头了解了此地情况,又说了一些内情,便安排众人各司其职,唤来两位精壮的护卫去隔壁院落一探究竟,其余镖师继续警戒。 不过鉴于刚才打斗间西风的举动,顾琰已经生疑,所以并未告知老孙头镖货已丢之事,而张承枫也是机灵人,看顾琰没有提及,知道他有意隐瞒,也就在一旁歇息,并未吱声。眼下镖货消息泄露,不可轻信于人,顾琰不说,镖局众人也只当镖货还在车内,老孙头也以为暗镖还在顾琰身上或者被他藏好。 这倒好,自己的麻烦事儿没有解决,还卷进了别人更大的麻烦之中。张承枫后悔不已,早知道就在福满楼前老老实实呆着,等杨叔执契了,都怪自己多管闲事,逞什么英雄,弄丢了契卷不说,人还跑到古城被揍了一顿。 “唉!”张承枫越想越懊恼,事已至此,哪还有精力出去寻那姑娘?如今古城危机四伏,凭他这三脚猫功夫,走出巷子说不准都得尸骨无存。想到刚才城门口那剑客凌厉的剑法,张承枫浑身一哆嗦,只能老老实实跟镖局众人呆在一块,等天亮再作打算。 就在这时,刚才去隔壁探查的镖师回来,二人脸上神色看起来都十分凝重。 顾琰一问才知,原来二人一进隔壁门庭,便闻到浓郁的血腥味和焦味,再深入几步,只见余火未灭,满地焦尸,从服饰上来看,正是先前在城外袭击镖队的贼人。 “可有看见一名剑客?”顾琰将西风的样貌形容一番,两名镖师摇了摇头。 顾琰自然是将西风和城外劫镖的贼人当成了一伙,便有此疑问。 如此看来,现在暗处的势力还确实不少,不过无事一身轻,众人倒是紧张无比,顾琰却是自知暗镖已失,没什么惦记,现在众人汇聚院落,只求自保,应当不成问题。说罢又低头看了看缠满纱布满是血污的身体,苦笑一声。 老爹啊老爹,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这样的结果,你早都料到了吧。 …… 三川入江口,云河西岸。 夜色已深,远兴镖局大门紧闭,院内一片漆黑,不闻人声。只有内院三楼角落一处房间内还闪动着昏暗的烛光。 那是远兴总镖头顾长钧的卧房。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长钧看了一眼床边哭肿双眼的结发之妻,正拿着一纸书信厉声质问着,但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 “求你了,告诉我!我什么时候管过你们走镖的事!可是这次,你连琰儿他都……告诉我吧!” “唉!”顾长钧重重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妻子手中攥着的几张信纸。 “这趟镖,注定是运不到目的地的。” “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让它早些夭折。” 顾长钧只觉得心如刀割,一阵目眩,就要站立不住。 “不瞒你说,我一早知道这趟镖有问题,岭南来的货,居然还要托镖局押送,委托人还是宫里的人!” “我早就偷偷请人拆过镖货,这么精妙的机关盒,除了玄机门和岭南唐家,谁还有本事做得出来!” “那是……那是唐家的秘传暗器!这种东西落到外人手里,那人还有得活吗?” “那盒子里还有一卷残页……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是弈天录啊!弈天录!!人人都渴望的江湖绝技!” 顾长钧竭力压低着声音,却还是因为内心的痛苦嘶吼不已。 “这分明是宫里扔给三川道的一块烫手山芋!这是皇上要拿我远兴开刀啊!” 此刻,这个饱经风霜,年轻时也曾游历江湖,叱咤风云的八尺男儿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捶胸顿足。 “这镖运也不是,不运也不行,横竖都是把唐家和官家得罪死了,你说,远兴还有什么活路?” 顾长钧喘着粗气,只觉得呼吸困难,下一刻就要晕厥。一旁的顾夫人也早已是泣不成声,跪倒在床边。 是啊,一件来路不明的镇宅之宝,出自五大势力的岭南唐家,一件是人人垂涎的江湖绝技,号称可穷天下之事的弈天秘卷,这样的委托任谁都不敢接吧,就算让给天下镖首扬威镖局,也是一件棘手的镖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三川道实力日盛,又有哪个当权者乐意看见自己的地盘上有这等势力日渐根深呢? 拒绝押镖,岂非抗命。押镖过江,则以重宝勾连外敌。再有私盗唐家秘宝,哪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不是信手拈来,随便扣在远兴镖局的头上。这趟镖,分明就是一个朝廷对三川道动手打压,给三川道树敌的借口罢了。 真是好算计! 到底是谁人如此歹毒,要挑拨朝堂和三川道的关系?顾长钧愤恨不已。 说到这地步,顾夫人也算是听明白了。 一趟拒绝不了,不得不押,又不能真押的镖,要怎么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呢? 唯有监守自盗,苦肉之计了。 不错,镖货的信息确实是顾长钧亲自泄露出去的。 为了真实,在官家委托人面前表现出远兴对这趟镖的重视,他顾长钧不仅调用了最为精锐老练的镖师,可是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搭上了! 但是能引来什么样的敌人,这却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 世人皆知长江流域三道清风清正高洁,济世救人。也都知松林劲风和大宋才子君子之交的美谈。 是以顾长钧托了父辈的关系,修书一封送给远在京城的大学士温瑜墨,希望他能说动“江上三风”出手相助,一路护持镖局众人安全。 但是兵行险招,本就是世事难料,谁也不知道镖局众人会遇上什么真正的劫难。当然,这也是仅有一丝希望能堵住委托人的方法了。 命不好,镖被劫了,这镖货天不知地不知我不知,你又怎能降罪于我,顶多算是运镖不力,货物中的隐秘则不足为外人道也,自然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宣之于众来惩戒远兴镖局。 “只有这样,才有一线可能保住远兴啊……”顾长钧老泪纵横,哽咽道。 “万一琰儿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顾夫人依然啜泣不止。 顾长钧也没有办法,顾琰自然是二老的心头肉,日日相处的镖局众人也是情同手足。可这祖上的基业怎么能断送在自己手里?为了父辈,为了自己和家人,为了兄弟们,也为了镖局的未来,他必须要赌一把。不赌,那所有的一切立时皆会烟消云散。 顾长钧没得选。 如今,也唯有寄希望于那位名传长江,人人称颂的学士,真的能保护琰儿和各位弟兄吧! …… “红烛轻曳暖,常映我心凉啊!啧啧啧……” 江边一棵高大的老树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拿起酒葫芦一饮而尽。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九章 竹篮打水 城北破败的官道上,夜风微凉,卷起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清冷的月光在官道上映出一道孤单的身影,拖得很长。 西风闲庭信步地走在官道的一旁,完成了委托的他显得十分轻松。 他压根不知道那紫檀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他也没什么兴趣知道。这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桩交易,或者说一个需要完成的契约,一个来自岭南唐家的委托。 不过是回收这么一个小盒子罢了,用得着浪费一次契约么。西风心里感觉有些好笑,自己怎么说也算是江湖中上流的高手,唐家的人真是老狐狸,为了不跟三川道的势力沾上边,免得落人口舌,特地用了当年的契约来委托自己出手帮忙。 要说唐家这么大费周章请他来,他对暗镖没一点好奇,那是假的。但是在西风看来,远兴镖局派的这么些镖师还真有点不够看,何况这镖队众人的临危处事也不甚严密,想来护送的也不会是什么重要镖货,因此也就按下心来,就要前往约定的地点交接委托,完成契约。 “呵,我就说,怎么会如此顺利。”西风轻笑了一声,突然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眼身后的树林。 是劫道的马匪,还是茶馆的掌柜? 一道身影从容不迫地走上官道,是一个文质彬彬的负剑书生。 西风仔细看了看,发现来人他并不认识。 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西风心道。 在西风眼里,当今天下用剑之人,能称得上一流高手的屈指可数,不过白梅剑客和那所谓的南山天剑等寥寥几人罢了,其余人都不值一提。来人既是一名剑客,看着面生,想来只是不入流的武人,那自己便有十足把握对付他。不过想到那位天剑的时候,西风还是眉头微皱,流露出一丝厌恶之情。 哼!沽名钓誉的胆小之辈。 …… 王柏风循着声响赶来时,正撞见西风于城门处击败顾琰,取走木盒,又见李洪暗中追寻张顾二人而去,心下犹豫片刻,想起好友温瑜墨的嘱托,还是觉得镖货要紧,便悄然跟着西风向城外而去。只是来得晚些,未见西风出手,光记得顾琰败状,心中对西风实力拿捏不准,因此运起松风步,一直远远吊在后头,直到出了古城,被西风察觉,这才现出身形。 “阁下深夜尾行,想必有什么要事。图镖还是图命?”西风一向快人快语,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道。 “呃……”王柏风自幼饱读诗书,向来礼数方面还是比较周全的,刚要开口说几句场面话,却不想被西风开门见山地点破了,一时有些语塞,样子十分滑稽。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抢呢?王柏风有些脸红,但想了想现在自己确实是要抢镖,不管是在远兴镖局手里还是在西风手里,毕竟不是自己的东西。随即有些认真地答道:“想借阁下刚才取的远兴镖货一用。” 借?西风愣了愣,有些忍俊不禁。果然读书人就是跟我们这些乡野莽夫不一样,还真是憨子,抢劫都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全然忘了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劫镖人。 想到这,一向冷漠的西风也不禁调侃起来:“好说好说,那便领教阁下高招?” 话音未落,西风的手已是落在了剑柄之上。虽然他并不觉得此人能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但对于任何未知的敌人他都不会轻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否则作为一个江湖散人他根本活不了几天。心气已定,西风决定速战速决,一招制敌。 王柏风心里还是对拦路打劫这种事有些抗拒,毕竟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多少会有一些严于律己,刚要再解释些什么,一道晃眼的剑光已经劈面袭来。 好快! 只见剑影飞驰,雷光乍现,王柏风心下一惊,赶忙抽剑相迎,兵刃相接,霎时间“铛”的一声清响将二人都震退开来。 西风心里也是一惊,瞳孔紧缩。刚才自己用的是风雷剑第五式——疾雷掣影。在自己掌握的这六式风雷剑招中,林羽惊风讲究的是出其不意,但真要论速度最快,其实还是这招疾雷掣影。 寻常武人若是对上这一剑,根本来不及反应,但就在他出剑进攻时,王柏风还毫无准备,剑都未出,可依然看起来很轻松地挡下了这至快之剑,连他自己都没有看清王柏风是如何拔剑的。若是换作刚才在城中相斗的那使棍镖师,怕是连脑袋都要被削掉半截。 西风不知道的是,王柏风此刻已是吓出一身冷汗。身为长江流域赫赫有名的“松林劲风”,他自是成名已久,对于剑术也是颇有钻研。适才西风一剑迅疾无比,若是自己反应再慢上半拍,只怕这一个照面便要重伤落败,能够做到这样的无名剑客,他根本是闻所未闻!一时间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稳住身形,紧盯着对手的一举一动。 这荒郊野外,偏僻古城,竟有如此剑道高手!奈何今日二人行的都是劫镖之事,本见不得人,因此也很有默契地没有打听对方的名号,只道是运气不好碰上了未出世的高手。 如今并非乱世,若说江湖有什么隐世高人也不出奇。天下势力众多,哪怕出现几个能比肩圣人的武者也在情理之中。 西风一击未成,当下闪入道旁林中。王柏风仗着自己松风步轻功卓绝,不疑有诈,紧随其后,在林间闪转腾挪,身法灵动远胜西风。 西风见此情形,神情更加严肃,风雷剑一式挥手而出。有道是烟岚云岫,洲渚林薄,更相映发,朝莫万态。这一式烟岚云岫在密林间更是如鱼得水,如雾似霭,剑光纷落千变万化,竟是让王柏风手足无措,无法锁定西风身形,一时愣在原地。 如此精妙之剑法,博识如我竟然也完全未曾听闻! 王柏风心下称奇,也算领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既然正面无法破招,不如随波逐流,顺势融入。 聪敏如王柏风,只消片刻便想到了应对之法。长剑飞起,游龙走蛇,一招白云出岫顺应对方剑势而动,脚下松风步踏出,曲折迫近,转眼便至西风身前。 好聪明的剑! 西风也是头一回见有人能如此迅速地想出拆招之法,用的也并非什么高深法门,却能在这无处不在的剑光中逼近自己,心里不由对王柏风高看几分,同时也是暗自心惊,不得不开始重新评估对手的实力。 接连两招都被王柏风化解,确实是让西风感到出乎意料,于是剑锋一改,索性弃了风雷剑法,改用自己更擅长的剑招。 西风挡开王柏风迫近的长剑,剑风卷起满地落叶,在剑锋凌厉气劲的裹挟之下,竟如飞刀般向王柏风刺去。这漫天叶幕后,青锋寒芒闪过,化出万千剑影紧随其后,势要冲杀敌手。 “这是……碎琼乱玉,飞花剑法?!”王柏风狼狈应对间,突然辨出西风剑招,惊呼一声,“莫非阁下不是中原人?” …… 长江天堑横跨九州大陆,过长江往北不远,便是王朝边关重镇。自正庆年间大宋北地战事失利,退守涪阳关后,关外的燕云一带一直处于动乱状态,大小势力割据,一直未曾统一。但碍于北地气候严寒,交通不便,各地域争斗下来有时反而入不敷出,便也各自守着一亩三分地经营起来。如此沉寂了许久,加之燕云连绵大雪,又富山川丘陵,倒也形成了与大宋中原截然不同的景致,别有一番情趣。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形容的便是燕云东南部黑山域大雪纷飞的景致,这在长江以南可是难得一见的。 西风这一手碎琼乱玉,玉壶倾心,正是昔年北地剑客会天大寒,赏雪有感而悟出的飞花剑法。 奈何正庆以来,北地荒乱,大宋出于加强边关把守的考量,对出入涪阳关的人员严加管控,因此近年来身处中原的北人已是少之又少,这飞花剑法也随之渐渐淡出中原武林,鲜有人会了。 故而也有王柏风这一问。 西风没有理会诧异的王柏风,一式不成又出一式,剑花似雪,以多击少,以柔克刚,剑影浮动林间,好似大雪纷飞,令人应接不暇,却又暗藏杀机。 冻云深,六出瑶花满长空。 西风破开雪幕,飞剑而出,打得王柏风一个措手不及,连连后退。 王柏风虽然学识渊博,贯通古今,对飞花剑法也是略识一二,但毕竟并未掌握该剑,也从未与使此剑法之人对阵,一时间落入下风,唯有招架之力。 此战不利,经久必败,如何是好?王柏风苦苦支撑,忽瞧见西风腰间系着的布袋起伏晃动,顿时心中开阔。 我只来“借”镖,又无须陪他恃强斗狠。 王柏风心下明了,剑招频出,左一招墨花满天,右一式夏荷初景,夹杂毫无章法的刺劈挂撩云架点崩,一会又是斜出截剑,一会又回身抱剑,似是不要命般向西风砸去。 西风大吃一惊,这临阵对敌为何突然发疯一般,对手剑招虚虚实实摇摆不定,自己一时间不敢冒进。 须知高手的虚招和普通武人的虚招全然不可相提并论,换作顾琰这等武人西风一眼便可识破,但是眼下看来,王柏风毕竟与他实力相当,只能暂且转攻为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也亏得是王柏风学贯古今,几乎遍识天下武学,随手招来几个毫不相干的剑法凑在一起,若是换作别人则断然不可能唬住西风。 但这毕竟只是权宜之计,高手对决,如此举措能挣得数招已是大赚。 王柏风自然知道,但他的目标并不是击败西风,能乱得对方心神已经足够。 突然之间,王柏风抖腕回剑,斜刺而出! 要来了!西风正色,严阵以待。 “唰”的一剑,王柏风蓄谋已久的偷袭落到了空处。 西风的防守也没有受到攻击。 只见一片碎布飞过二人眼前,随之而来的是腾空而起的一个木盒。 一个精致的小叶紫檀木盒。 西风顿感腰间一轻,心中暗叫不好,大骂王柏风卑鄙。 “休想!” 寒芒一闪,剑如流星。 二人面面相觑。 …… “哈???”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十章 赶尽杀绝 西巷小院的众人正收拾行装,准备返回远兴镖局。 做出决定的人是少镖头顾琰,毕竟暗镖已失,再继续行程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虽说众人并不知情,但本身镖队出发不久,加之又遭变故,因此被顾琰以回城整顿为借口搪塞了过去,大家倒也并不觉得奇怪,只是老孙头有些疑虑,不过话到嘴边,看着顾琰满身的伤口,也就咽了回去。 张承枫自然是也是跟着镖队一行同路,先去往洛水码头了。 事到如今,半道趟入了这浑水,又落下了伤,哪还有心思寻什么背篓。 想到这里,张承枫心底也是对那萍水相逢的姑娘生起一股火气,眉头紧皱,咬牙切齿。 顾琰见状,有些歉意地拍了拍张承枫的手背,在刚才的争斗中,他遍体鳞伤,已经没有力气再抬起手臂了。顾琰已经得知了张承枫夜访古城的原由,不过眼下众人也是分身乏术,没有精力去帮他寻人。 与此同时,在小院没人注意到的角落,有一个身材瘦弱的镖师正在忙着收拾行囊,将落院驻扎的东西装进一辆镖车中。他眼波流转,神色飘忽不定,狡黠的目光不时落在顾琰和张承枫二人身上。 行了一天路,刚才又经过一番厮杀,众人都十分疲倦,互相之间也很少搭话,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位矮小的镖师。 “嘿嘿,都很上道嘛,聚在一起正好我杀个干净。” 与此同时,另一侧的院墙之上,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 一位正在装货的镖师察觉响动,以为是一旁帮忙的趟子手,也没在意,正要把手头的事物递上,忽觉脖颈一凉,左手死死捂住喉头,瞪大了双眼,满脸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 城外的官道旁,上一刻还在针锋相对的二人默契地收了手,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微妙。 王柏风挑着眉看向地上被剑锋一分为二,空空如也的木盒,尴尬地咳嗽两声,摸了摸下巴,实则在偷眼观瞧对方举动。 看着西风面色阴晴不定,有些微微抽动的嘴角,王柏风心下了然。看来还真是小瞧了这个远兴镖师,竟然把两位一流的江湖高手耍得团团转。同时也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心里像是抛开了什么重物似的,轻松了许多。 那我这也不算是劫镖了嘛! 王柏风反而微微扬起了嘴角。 西风摇了摇头,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居然拿了个空盒子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说来都想笑话自己。可谁知道这位少镖头如此谨小慎微,居然连暗镖都要再上一层保险。 不过既然镖货没有到手,那便不算完成任务。唐家可不会就这么放任族中秘宝就这么流落在外,若是落在了哪个不长眼的人手里,按那位老太爷的性子,怕是又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 想到这里,西风不敢迟疑,见王柏风无意再斗,转身便赶回古城。 “这样看来,那镖货十有八九还在远兴镖队的手中,如此倒也是件好事。” 王柏风当然不至于明抢远兴的镖货,按他的角度来说,能保证镖货不失,顺利送达才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王柏风拾起地上开裂的木盒,随后也向着古城西巷的位置赶去。 月色笼罩下的城西,安静得有些可怕。 王柏风环顾四周,接连掠过几座房屋,到处一片寂静,悄无人声,唯有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来,暗示着静谧月光下隐藏的杀机。 王柏风皱了皱眉,加快了脚步。 他的轻功造诣不凡,而松风步尤擅在树林楼宇间施展,因此入了古城,速度便要略胜西风一筹。 只消片刻,王柏风的身影便出现在了西巷入口。 微冷的夜风夹杂着空气中愈发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王柏风快步来到小院门口,心中的不安已经到达了顶峰。 “嘶……” 小院入目混乱不堪,残垣断壁上挂满了支离破碎的躯干,满地尸首,血污涂墙。 猩红遍地,血雾漫天,好似人间炼狱一般! 从服饰来看,除了远兴镖局的人,甚至还有刚才自己出手打晕的一伙贼人。 王柏风倒吸一口凉气,刚才离去时,他并未重下杀手,只是将这伙贼人击晕,而在小院的镖局众人也还健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竟都惨死院中,什么人能有这样的能耐? “好生歹毒的手法!”王柏风立在墙边,看着脚下尚在流淌的血液,还未完全变黑,凶手应当并未走远。大多尸首皆是一击必命,脖颈处的致命伤清晰可见,四下的断肢完全是行凶者变态的玩乐! “呼……”王柏风吐出一口浊气。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若是“江上三风”齐聚此地,或许还能掌控局面,但仅凭他一人在此,已是杯水车薪,纵然自己武艺高超,毕竟双拳难敌四手,眼下敌暗我明,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但是,这些尸首似乎…… 王柏风环顾一圈小院,并没有看见老孙头和顾琰几人。 “兴许尚有幸存,希望能赶上吧。” …… 城中的另一条小路上,西风也在朝着小院赶去。 他也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西风眉头一皱,停在了原地。 “敕令六法,巽风招来!” 西风猛然回身,风雷四式银瓶乍破向身前夜色击出。 “铛”一声清响,铁器相撞,火花迸发。 西风紧了紧微微发麻的虎口,看着街道对面走来的茶馆“掌柜”,嘴角挂着一抹冷笑。 呵,这些上位者,就差把道貌岸然刻在脸上了。 “怎么,见钱眼开,掌柜的这是也要下场了?” 西风并不感到意外,唐家一直是商人思维,向来不做亏本买卖,若是轻轻松松地让他完成了委托那才有鬼了。 再者艺高人胆大,他认为自己有能力应付委托中出现的意外情况。如此一波三折,才是西风认为正常的。 “道友说笑了,钱财乃身外之物,不过阁下劫镖,老道阻止,似乎天经地义吧!”正阳真人笑眯眯地看着西风道。 “哼,满嘴仁义道德,虚伪至极。” 狭窄的街道上,一时间风雷大作。 …… “快走!他们追上来了!”城外林中,几道身影正狼狈不堪地逃窜着。 情势紧迫,林中山路起伏又不便骑行,张承枫只得和老孙头一道架着顾琰,手脚并用慌不择路。他们身边还有几位镖局的镖师和趟子手,但无一不是身上挂彩,形容窘迫。 身后人影闪动,落叶的“簌簌”声越来越近,众人哪敢停留,忍着伤痛奋力前行。 只是镖局众人个个一夜未眠,精疲力尽,还要带着满身是伤的顾琰在林间穿梭,实在走不快。 “不用管我了,你们先走。” 眼看来人就要追上,别无他法,顾琰便要众人先行,留下自己。 “那怎么行!” “兄弟一场,我们不会抛下你的!” “少镖头你先走!我来断后!” “我们来拖住敌人!” 众人纷纷出言劝阻,更有几位镖师自告奋勇留下断后。话音刚落,已有两人抽出佩刀,毅然决然地转身向着追袭者冲去。 顾琰来不及阻拦,便被老孙头一把扛起,背在背上,奋力向前跑去。 没有人回头。 他们都知道留下来断后是什么下场,只有那唯一的下场。 刚才小院的那一场屠杀,或许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没错,那是单方面的屠杀。 敌人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又如同影子一般消失。 那诡异的身法,骇人的兵器,已经深深刻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脑海里,或许会成为他们毕生的梦魇。 如果他们能活过今晚的话。 张承枫好像丢了魂魄一样,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些什么了,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事就是跑,拼命跑! 要说武者比斗,这些年来张承枫来往铸行和玄机门,也确实见了不少,同龄好友的切磋之间,也让自己拳脚功夫长进了不少。但是真正的拼命搏杀,生死之斗,直到今晚,他才第一次见到。 而他初见,便是一场血腥的屠杀。 那些镖局的精英,健壮的趟子手,都如同砧板上的鱼任人屠戮。 哪怕是张承枫眼中的武学天才,同辈人中难逢敌手的顾琰,在这伙人手下也难有招架之力。 这是一场肆无忌惮的虐杀,甚至是在三川道的土地上。 张承枫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威胁的恐惧,这是在相对和平年代成长的人难以体会的经历。 就好像一只家养的狸奴,每日在人类的悉心照料下养尊处优,突然有一天被抛至荒郊野岭自生自灭的感觉。 那是巨大的落差感和无力感。 张承枫麻木地奔跑着,老孙头的背影是他唯一前进的方向。 身边的镖师越来越少,但是没有人停下脚步。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他们用命换来的一线生机。 “老爹,你真的早知道……会这样吗,会到这个地步吗……” 顾琰无力地望向天空,他不敢回头去看,他知道那些细碎的声音意味着什么。 那些朝夕相伴的笑脸出现在脑海里。 他怕回首无人。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十一章 剑起逐星 苏玖泠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头一次溜出来“游玩”,居然能摊上这么大的事儿。 说好的三川道百姓友善,民风淳朴呢? 说好的洛水河畔土地丰饶,景色秀美呢? 就算是夸大其词,也不用一上来就给人家看大屠杀这种程度的场面吧! 苏玖泠头疼不已。自己不过是路过集市瞧见几个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地痞无赖,顺走了他们的钱包罢了,怎么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想起刚才在小院经历的一切,苏玖泠顿时小脸煞白,冷汗不住地从额头冒出,双腿忍不住地哆嗦起来。 那诡异的杀人手法,恐怖的链式兵器,怎么看怎么像小时候偷听族中长辈说起的当世阎罗殿——大宋狱政司啊。 难道这恐怖的传说是真实存在的吗? 整日的奔走疲累加上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恐惧阴影,让本身已经濒临身体极限的苏玖泠难以支撑,腿下一软就要跌倒在地。 “小心!” 张承枫正跑着,突然余光瞥见左侧一道身影向自己扑来,眼见是一位身材矮小的镖师,下意识赶忙伸手去拦。 昨日才下过小雨,山中土地湿滑,更兼林中怪石遍布,众人正在下坡,此刻倘若不慎摔倒,后果不堪设想。 张承枫已经做好被惯性带倒的准备,谁想这镖师被他一手拽住竟然不甚费力。张承枫自然不知道这镖师实为女子假扮,更想不到这人便是他无意中卷入古城纷争的始作俑者。当时看这镖师力竭,也顾不得许多,随即也学老孙头一样扛起此人向前赶去。 也亏得张承枫自幼学习打铁锻造,身子骨本就硬朗,再加上每日的习武锻炼,身躯远比一般同龄人结实,因此扛上一位小姑娘倒也并未对他有太大影响。只是忘记背上背着的机关匣硌得人生疼,倒是苦了这位“镖师”。 “唉哟!”颠簸间苏玖泠感受到腹部冰冷铁器的冲撞,忍不住叫喊出声,不过当下众人都急于逃命,并没有人在意。 林间景物变幻间,苏玖泠只觉得越看越眼熟,片刻便意识到这正是她先前走过的古城去往忘川的山道。 “往左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苏玖泠突然开口对着张承枫道,一时间也忘了自己乔装扮相的事。 众人疲于奔命,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在林间如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殊不知早已是和返回远兴镖局的路南辕北辙了。 如今听得有人出言指挥,哪里顾得上许多,也不管声音来自何人,兴许是少镖头亲自下令,都不假思索地向左边跑去。 只有被老孙头背着的顾琰眉头一挑,似乎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这声音怎么这么像女子呢? 镖局在场众人里我可不记得有女子啊? “小的们赶上!老大吩咐了,除了那个镖头放他一马,其余一个不留!” 不管是打压还是清洗,至少在明面上正式开战之前,朝廷还是不想和三川道撕破脸面的,放过顾琰或许是狱政司觉得留有余地的一种举措。 但那也仅限于他们认为。 至少在顾琰心中,这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梁子了。无论今夜动手的是谁,一旦他能侥幸活下来,那日后待远兴查清,必将是不计后果的报复。更何况是在三川道地界发生的惨案,想必行司也一定会站在他们这边。 尽管三川道并不是以武力见长的势力,但终归也是当今天下五大势力之一。 哪怕是朝廷,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让他们知道三川道并不是好惹的。 追兵各个轻功在身,镖局众人尽皆负伤,又哪里能跑得过他们? “小子,去哪里啊,小爷我送你一程!” 一阵冷笑在耳边响起,张承枫猛然一惊,来不及反应,只听“砰”一声巨响好似在耳边炸开,一股巨大的冲力自机关匣推至后背,又撞进五脏六腑,只觉得气血上涌,躯干好像要炸裂开来,整个人被凌空击飞了出去,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 古城临街的一处废弃民宅中,西风正瘫坐在墙边,左腿一道伤痕深及见骨,衣装浸染血污,十分狼狈。 “哼,道门中人,行此卑鄙下流之事,也不过如此嘛。” 西风啐出一口血沫,满眼轻蔑地看着正阳真人,和他身后站着的一名黑衣刺客。 正阳听得此言,微微皱眉。他自诩正宗道法传人,贵为道门掌教,对自身名节一事其实十分在意,听得西风出言讥讽自然不爽。但二人相争一时半会确难分胜负,若不是狱政司的这位统领暗中出手偷袭,西风也不至于一时落败。 正阳自知理亏,只是略带怒意地望向身旁的黑衣人道:“老道何曾需要你来插手!多管闲事!” 黑衣人依旧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傅掌教神功盖世,区区盗贼自然不是对手。不过嘛……嘿嘿,小的也是领命而来,若是一直袖手旁观,回头也不好向上面交代不是嘛……” 正阳真人冷哼一声,不再理会黑衣人,转而面带微笑向西风道:“道友,事已至此,不如早些将镖货交出,你我并无恩怨,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看来他们并不知情。西风突然觉得心里平衡了一点,看来这个镖头还真是有点本事,瞒过了这么多人。也就是说现在谁也不知道镖货去向,说不定还在那镖师手里。 “没有。”西风两手一摊,像是放弃抵抗了一般,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不在我身上。” 正阳真人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唉,何苦呢,宝物再贵重,也不及性命吧?” “傅掌教何须多言,小小盗贼,杀了便是。”狱政司统领森然开口道。 正阳虽是对狱政司的人插手感到十分不快,但如夜这伙人既然敢堂而皇之现身古城,想必也是有一定京城的意思在里面,五大道门作为大宋治下的势力多少也是要给他们一点面子的。 西风突然觉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识,不过场景中的主角这次换成了自己。 “要是镖货真在我手上,我又何必再回古城搜寻?”西风不屑道。 或许觉得西风言之有理,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正阳有些犹豫起来。一旁的狱政司统领有些不耐,也不理会正阳真人,径直朝西风走来。 “嗖”的破空声响起,西风无根指劲弹出,掠魂钉朝狱政司统领飞去,却被后者随手一刀挡下。 “还要负隅顽抗?” 西风不答,长剑横斩,剑气破空逼退黑衣人,突然气劲迸发,真气鼓荡,浑身内力汹涌而出,竟是将身前的桌椅都震得开裂! 仿佛一股无形无质的力量在西风的身前散开,让正阳二人都感受到了不俗的压力。 “哦?好功夫!藏得可真深呐!”正阳真人眯眼看着西风,右手持剑,左手两指也已是按在了剑身之上。 俗话说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真正的武学高手必然不会只注重外功招式的修炼,内功的蕴养也是必不可少的。 修行到了一定层次的武人,纵然会落败,但由于内功修行的加持,并不会轻易在对局中战死,内力修行深厚者,甚至能在重伤之下凭借一口气吊住性命,延缓死亡的到来。 而这所谓的气,亦是“炁”息之意,这便是内力能量的来源。 每个人都有炁,只不过是在多寡和运用上有所区别。修行高深内家功法的武人,无非是通过炁沉丹田,养炁运炁来积攒炁量并对其加以利用罢了。 人的炁息与生俱来,这一点在道门正统的《玄真教典》中亦有记载,所谓“气者,有地之气,真炁也。父母之气,凡炁也。……一炁生胞,二炁生胎,三炁长灵,明仙之炁而生魂,性始来。……至九月炁足,十月胎圆,然后降生。” 作为一介散人,能在这天下纵横的势力间存活至今,西风自然不是寻常武人,修炼内功傍身也是必不可少的。 若说顾琰这等武人只是堪堪能养炁运炁来强身健体,那么到了西风这一层次已是能将炁劲运用自如了,而这便是内力的源泉。 炁息散布四肢,内力附着剑身,西风一步踏出,烟岚云岫挥剑而出。霎时间小屋内剑光纷扰,白色清影如梦似幻,让人觉得好似身处仙山云雾之中,四下所见皆不真切。 这是西风今夜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威胁,因此出手便须全力以赴。若是同时面对道门掌教和狱政司统领这类人物还能游刃有余,那怕是除了圣人之外天底下能做到的人扳着指头都能数的过来了。 正阳二人可没有王柏风那样渊博的学识,一时破不得西风精妙的剑招,也只能与之缠斗起来。不过西风如今一条腿已被重创,行动不便,若要持久对战断然不是自己二人对手,因此也未急于求成,与西风过起招来。 “敕令七法,艮山招来!” “破锋八斩,血染缠身!” 正阳真人修的是正统八卦敕令道法,可以通过改变敕令符箓的种类对自身技艺进行加持,来应对不同的战局。而狱政司之人则向来惯用刀法,精通暗器,所使武学多阴狠毒辣,招招直取对手性命。 如此一明一暗,我断然不是敌手。走为上计! 西风心下了然,若说自己全盛时期,与二人缠斗倒不足为惧,顶多稍落下风,但如今情势危急,若是任其二人这样轮番进攻下去,怕是不出十回合自己便要露出破绽,当下佯装不敌,后撤一步。 二人见状刚要逼近,谁知西风猛然向前窜出,如离弦利箭有去无回的一剑! 林羽惊风! 正阳真人本是在正面纠缠西风,一直高度戒备,见此剑一出,格挡不及,赶忙侧身闪避,却不料西风此剑本就是不是奔着他而来。 反观一直在侧伺机而动的黑衣人就没这么快反应了。 他本是蓄意出手偷袭,全然没有防备西风会突然向自己舍身一击,下意识抽刀挡在身前。 唰! 黑衣人只觉面前朔风突至,头顶一凉,西风竟然整个人从他头上飞了过去。 这一式,西风竟是中途变招,利用惯性模仿剑招将自己给甩了出去。 风雷六式,剑起逐星! 西风撞出窗棂,穹幕上巨大的玉盘照映出黑色的剪影,好似天外飞仙。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十二章 此去经年 “枫弟,快醒醒!” “没事吧,小兄弟!” …… 张承枫只觉得身处云中,飘然若蜉蝣,身下名山大川,江河湖海,一眼望不到尽头。一个翻身,世界却倏忽颠倒,黑白相倾,不尽的山岩洪水向身上压来,叫人难以喘息,怎么也无法挣脱。 “枫弟!” 张承枫恍惚间看见四下烛光摇曳,几个模糊人影环绕着自己。 “我……这是,死了吗?” “呼,吓死我了。” 苏玖泠拍了拍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毕竟自己算是倒霉正巧碰上古城这么件事儿,可这小子却是因为自己才追来的,若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心里还真有点过意不去。 虽说从小就被父亲教育不要随便可怜别人,毕竟当年苏家没落的时候普天之下也没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有的只是世态炎凉和落井下石。但彼时苏玖泠年龄尚小,又没经历过苏家当年的大起大落,哪里会真的放在心上。 “这里是山间的一处破庙,眼下敌人还没有追到这里,暂时是安全的。”老孙头递来一壶水给张承枫,又补充道,“抓紧时间休息,随时准备离开。” 张承枫接过水壶,抿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向四周看去。 除了老孙头和顾琰二人,剩下的包括那矮小镖师在内一共只剩了四位镖师挤在这狭小的角落。 这个破庙不大,一眼看去甚是衰败,只有两三残损的石像和几根腐朽的横梁,或许值钱的东西早都被人搬走了。不过按说此等破庙应当遍地尘埃,到处都是蛛网才是,可是入目却并未见到,显然是有人近日才来清扫。 “咳咳,说来还要多谢这位小兄弟,为我等指了一条小路才得以暂且逃脱。”顾琰有些神色古怪地看着苏玖泠,突然似笑非笑地问道,“啊,恕顾某失言,应该是,多谢这位姑娘?” 此言一出,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苏玖泠,神色各异。 “只是不知,姑娘为何会身着我远兴镖局的衣装啊?”顾琰突然正色道。 放在平日,若是押镖途中发现队中人员有人伪装,怕是众人早已将其拿下押给顾琰论处了,不过眼下大家都精疲力竭,再加上苏玖泠刚才也算是救了众人一命,几人已是十分克制,但都不约而同地和苏玖泠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苏玖泠闻言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为众人引路,已然暴露了乔装身份,当下支支吾吾,有些羞于开口。 张承枫此时听得顾琰所问,定睛一瞧,这才发觉之前所扛镖师竟是一女子假扮,再仔细一看,竟发现此女莫名眼熟。 “你!是你!快把我的背篓还来!”张承枫精神一振,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张牙舞爪就向苏玖泠扑去,所幸被老孙头及时拦下,这才觉得自己行为不妥,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只得强压怒意,狠狠地瞪着苏玖泠。 “哦?”顾琰意味深长地看着苏玖泠,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我也没拿你什么嘛!还你便是了!” 苏玖泠一时被张承枫和几个糙汉子盯得发怵,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居然被几个男人咄咄逼问,有些恼羞成怒,将怀中布袋一把掏出,尽数倒在张承枫面前,还夹带着郭金虎等人的钱袋一并丢了出来。 张承枫没想到苏玖泠居然这么爽快地就承认了,吃惊之余心里也有些失望,这姑娘当真是行了偷窃之事。当下并不理会,推开地上零散的铜钱,“我要的是背篓!背篓里的契卷!” 苏玖泠哪里想到张承枫这么不依不饶,可确是自己理亏在先,也不好分辩,又是低下头支支吾吾起来。 原来那几本契卷于她无用,早在古城小院里她乔装混入镖队时就被扔进了队尾的镖车里,根本没带上,怕是现在也已经凶多吉少了。 张承枫越想越气,指着苏玖泠吹胡子瞪眼的,正要破口大骂,苏玖泠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这下倒好,在场几个大老爷们儿哪里架得住这出,再者刚刚才承人家救命之恩,一时间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处理。张承枫也傻了,这倒好,偷了人家东西还哭了起来,这下反倒我里外不是人。 几人手忙脚乱七嘴八舌地安慰起来,却丝毫不见效果。张承枫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好了好了,眼下情况不容乐观,背篓的事就算了,先活下去才是要紧。” 哪知苏玖泠一听这话“噌”地抬起头来,也不哭闹了,水汪汪的眸子盯着张承枫问道:“真的?” 张承枫:“……” “一言为定!”苏玖泠破涕为笑,但看了看众人脸上的表情,又马上摆出一副苦瓜脸来,泫然欲泣的样子惹人怜爱。 众人:“……” “我知道这庙后院有条密道通向山下的小村庄,或许我们可以从这里脱身。”苏玖泠看着气氛不对,忙岔开话说道。 “不可!”顾琰当即打断道,“现在看来今夜之事来敌早有预谋,怕是出镖之时就已走漏风声……”顾琰冰冷的目光在在场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既然对方有备而来,直指远兴镖局,待会搜至此庙,定会下山追查,岂不是连累山下村民?” 众人都已经见识到了狱政司恐怖的战斗力,也知这帮人冷血无情,倘若被追兵顺藤摸瓜找到密道,那村内的村民怕是凶多吉少。 “那怎么办?” 众人正一筹莫展,忽听得门外人声又近,个个如临大敌,又都紧张起来。 顾琰神色一凛,看了看仅剩的几位弟兄,沉声道:“既然敌人是冲我远兴而来,那自然不可连累旁人。众位兄弟,事已至此,破釜沉舟之际,我等唯有奋力一搏,方不堕我远兴之名!” “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老孙头也补充道。 行镖本就是刀口舔血的性命活,远兴镖师自然也是血性之人,当下没人反对,都表示愿随着顾琰一搏生死。 苏玖泠有些为难,以为顾琰要带着大家一同迎敌,当时情形,无异于以卵击石,岂非送命之举。自己无端遇此祸事,此刻其实想一走了之,谁知顾琰本就没打算带上二人。 “你们二人速从密道离开,此事与你们无关。”顾琰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向着张承枫苦笑一声,“枫弟,我们镖局见。” 这当然是场面话,能不能再见都是一个问题。 张承枫看着顾琰不容置疑的表情,也知道自己留下不过是累赘。虽然与这位远兴镖局的顾少镖头也并不常见,但心下已是充满不舍。 顾琰五人起身离开,苏玖泠拉了拉呆立在原地的张承枫的衣袖,示意他事不宜迟,赶紧离开。 “对了,还未请教姑娘大名?”门口的顾琰忽然转身问道。 “啊,我叫苏……我叫泠玖,嗯……林九!” “多谢!林九姑娘!” 林九……灵柩?谁会起这个名字啊。 顾琰笑了笑,也没有拆穿,随即抬手推开木门,踏出了旧庙。 看着几人的背影,张承枫攥紧了拳头。 “镖局见!” 镖局……见。 真的还能再见吗? 虽然说到底张承枫与顾琰相见也许不过数次,就好像一个远房亲戚,偶尔才会互相探望。但想到这样一位令人感觉温和又可靠的兄长般的人物,若是从此一别再也没有机会相见,难免令人不舍与惋惜。 张承枫深刻地看了一眼几人的背影,像是要把他们印在脑海中一样,随即转身跟着苏玖泠向破庙后院走去。 生死难料,世事无常。下一次相会,也许就在明天,也许永远不会来到。 …… 张承枫二人一路绕过破败杂乱的中庭,来到破庙的后院。苏玖泠轻车熟路地翻过一道拦路的横梁,跨进一间小屋中。 张承枫已经疲惫不堪,再加上刚才经历的分别,此刻也是沉默寡言,没有心思询问苏玖泠为何对此地这么熟悉,但是心中却是时有戒备,或许是因为背篓之顾,哪怕之前仰仗苏玖泠指路众人才得以喘息,仍是对她并无些许好感。 也不能说苏玖泠全无同情之心,尽管她对于顾琰几人的大义之举甚是钦佩,但毕竟与远兴镖局并无交集,此刻内心实则是激动不已,充满劫后余生的欢喜。不过碍于一旁情绪低落的张承枫,她也并不好有所表现,只是乖乖地在前引路。 不多时,苏玖泠便清理了杂物,挪动一处桌案,搬开墙角掩盖的石板,露出其后幽深的大洞。 “就是这里了,我之前呃……路过这里的时候,在这个破庙呆过一晚,发现了这个密道。” 苏玖泠指了指地洞,有些窘迫地看着张承枫。 张承枫现在也没心思去了解她的经历,至于她讲的是不是实话也毫无兴趣,只是急切逃脱赶回镖局报信。不过鉴于对苏玖泠的不信任,他并没有上前,而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苏玖泠先行入洞。 这家伙!真是不领情。 苏玖泠有些羞恼,头也不回,赌气似的一下跳入洞中。 张承枫向庙门的方向看了看,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传来。少立片刻,随后也进入了地洞,将石板重又盖上。 山腰上破旧的小庙重又恢复了寂静。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十三章 与我同去 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地道曲折蜿蜒,似乎不像人工所为。好在地道只有一个方向,二人摸黑前行,行动虽缓,倒也不至于走岔了路。 或许是因为轻车熟路,苏玖泠此刻倒不怕黑,一个人在前面自顾自地走着,留得张承枫在后面跌跌撞撞,落下好远。 不多时,潺潺的水声便透过石壁传来。张承枫只觉头顶微风拂过,抬头一瞧才见到一道窄小的星空出现在上方。 二人已经临近地面,奈何正值夜深,树林中也是昏暗无光,这才没有及时发现。 原来此处乃是山后腰一处罅隙,此刻地道中的他们正与山泉细流并行。若是从外观瞧,不说林密夜深,就算放在白天也是不易被察觉的,确是一处隐秘小道。 又前行了片刻,二人绕过一处岩块,挤出一道石缝,总算是来到了地面。 苏玖泠待要回头询问张承枫意见,看见后者一副拒人千里的臭脸,心下赌气又是自顾自往山下走去。 张承枫之前逃亡路中背上才受重击,虽有机关匣间隔,奈何这一下不知用了什么兵器,势大力沉,此刻还觉得五内阵阵作痛。加之又在地道内磕碰许久,此刻浑身酸痛,急切寻一处平坦坐下歇息,又饮了几口山泉水,这才缓过劲来。 不等起身,忽然听得不远传来苏玖泠一声轻呼,似是受到惊吓,却又极力压低声响。张承枫一下绷紧了身子,心提到了嗓子眼,环顾四周无人,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走去,手里忍不住去摸腰上那捡来的环首刀。 “怎么了?” 张承枫蹑手蹑脚地跟到苏玖泠身旁,看了看四下没发现什么异常,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噤声!你看那有个人!”苏玖泠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捂张承枫的嘴,一时又觉得不妥,赶紧摆了摆手掩饰尴尬。 张承枫顺着苏玖泠的手指看去,这才发现面前的树下有个人影正缩在树根不停抽搐,十分怪异,当时也是吓得不轻,赶忙握住了刀柄。 这小子难道还会武功? 苏玖泠瞥了眼张承枫腰间的直刀心里想道。之前福满楼前巷她可是脚底抹油,溜得那叫一个快,倒是没看见张承枫以一敌三打趴无赖的英姿。 不过纵然有几分本事,放在今天晚上的古城也是不够看的。苏玖泠怕少年一时冲动,赶忙按住刀柄,打手势示意张承枫不要打草惊蛇,绕路离开。 二人本想蹑手蹑脚地绕开面前的大树,奈何天黑林密,光线昏暗,难免踩到脚下枯枝残叶。那树下黑影听得响动,突然停止了抽搐,缩在树下一动不动。 张承枫连大气都不敢出,一边盯着黑影一边挪动着脚步。下一刻,只见那黑影“噌”地站立起来,一声怪叫,一边口齿不清呼喊着就朝二人扑来。 真是刚出狼穴又入虎口。张承枫不敢怠慢,顾不得浑身酸痛,一把拉起苏玖泠转身就跑。 “还我……你们不得……全都陪葬……” 言语间听不真切,可那瘆人的叫声却着实吓人。二人原以为好不容易能够逃脱险境,此刻刚有舒缓的神经又是紧绷起来,迈开步子夺路而逃。但这雨后林地湿滑,地面落叶树枝纷乱,哪有那么容易行动。果不其然,刚跑出去没几步,二人便双双摔倒,一路滚下山坡去。 这里竟然也有追兵吗?!可是为何只有一人在此呢?还正好守在密道的出口,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摔得七荤八素的二人不敢停留,连忙起身一个劲地向前跑去。 此地已是接近山脚,借着朦胧的月光,张承枫隐约看见前方出现了两条岔路,一面是下山的小道并无阻拦,另一面向南的道路则是通向一处房屋聚集的山畬所在。 下山道路全无遮挡,以他们二人的现状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赶上。但想着“林九”姑娘可能对此地更加了解,张承枫不由回头看向苏玖泠,哪知后者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南边的小路,身后那道黑影居然已是近在咫尺。 淡淡的星光洒落林间,照映在那张毫无血色的惨白面孔上。 居然是翻江蛟李洪! 只一个照面,张承枫认出了来人,刚才顾琰于古城托付暗镖之际正是被此人半道劫走,吃惊之余一个愣神便被李洪扑倒在地。 苏玖泠见状,本想一走了之,毕竟从小在苏家号称混世魔王,受她欺负的人可不在少数。不过这次或许是碍于拖张承枫下水而心有愧疚,犹豫了一瞬,竟是破天荒地回身踢打李洪,想要拉起张承枫。 张承枫慌忙挣扎间,发觉此人真是力大无穷,纵使形容狼狈不堪,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竟是死死抓住自己臂膀,挣脱不得。 “林九姑娘!”张承枫脱身不了,急切示意苏玖泠看向自己腰间。 苏玖泠会意,脱手拔出环首长刀,狠狠地向李洪腿上刺去。 哧! 长刀没入骨肉,李洪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依然怒吼着掐住张承枫,好似一头发狂的野兽,已经杀红了眼。 “还我!还给我!大哥不会放过你的!” 苏玖泠见状又是一剑刺出,奈何二人正扭打在地,不免有些束手束脚,怕伤了张承枫,只是划伤了李洪腰腹。 这一下可不得了,只见衣衫破碎间,一件圆筒状事物竟是滚落在地。 那正是先前被李洪夺走的远兴暗镖! “还给我!是我的!” 李洪见此事物,突然怪叫一声,松开张承枫便去夺那木盒。二人得以趁机逃脱,直奔那山间民房而去。 哪知到了近前,二人才发现几间民房早已荒废,并无人居住。李洪此时又是张牙舞爪地向山坡上奔来,二人此刻在这半坡平台上别无去处,也是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勉强与其缠斗。苏玖泠也是寻了一根木棍上前助阵。 二人且战且退,但听得李洪“偿命”“陪葬”之类的言语,心里泛起嘀咕,这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不然怎地在此胡搅蛮缠,唯一的交集明明是他抢了远兴的暗镖,如今如何叫我来偿命? 张承枫倒是留了个心眼,刚才看得远兴的暗镖还在他身上,若是能有机会将其夺回也算是大功一件。不过现在看来这李洪虽是狼狈之相,但出手依旧狠辣,力道威猛,能不能脱身都尚且未知。 原来那翻江蛟李洪自古城截胡夺得暗镖之后,本是返回西巷与李义会和,却不想正撞见狱政司之人入院屠杀,入目只见尸横遍地,无论镖局之人还是手下喽啰无一幸免。 待得一众黑衣人离开小巷,李洪心存侥幸入院观瞧,却是见此人间炼狱般的情景,独独不见兄长过江龙。四下残肢断臂血污涂墙,以为弟兄皆遭不测,一时心神动荡,打击过大,竟是精神失常了。 如今也不知为何出现在这古城后山一侧,正巧撞上了逃命的张苏二人。 三人缠斗许久,张承枫不由有些高看苏玖泠一眼。本以为这“林九”姑娘一身贵气,出自大户人家,十指不沾阳春水,谁知来回争斗间竟是身形灵巧,诡招多出,确实牵制住了敌手。再者多亏这李洪精神异常,出手毫无章法,乱打一气,才得以拖延至今。殊不知另一边苏玖泠也是暗自佩服,不曾想到张承枫这样看似憨直的少年竟然有如此强健体魄,撑得许久依然出手有力,全赖他硬抗李洪的双棍自己这才没有落败。 却说那边李洪报仇心切,只道眼前之人甚是眼熟,认定二人便是弑兄仇敌,一时攻之不下,突然把双手短棍一翻,只听得机括响动,棍尾竟是双双弹出利刃,变作两柄短矛一般的事物。 这双棍竟也是机关之器! 张承枫吃了一惊,对面李洪已是抢攻过来。要论实力,二人本不是他的对手,更兼张承枫以刀为剑,出手本就不熟练,不敢全力施为以免再次误伤自己,支撑许久,败相已露。 三十六计,走为上!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虚晃一招逼退李洪,转身便向山崖边跑去。本以为临近山脚,此处平台必然不高,哪知及近眼前才发现这竟是一处断崖,临下河流山涧,目视有近十丈之高,当真是死路一条。 苏玖泠顿时小脸煞白,面如死灰。这般高度若是跳下去不死也残,后面又有追兵迫近。翻江蛟本是长江流域凶名远扬的劫道江匪,杀人无数,戾气缠身,此刻更是失去理智几近疯狂,光凭他们二人断难抵挡。 前有狼后有虎,此实为进退两难之地。 怎么办? 张承枫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破局之法,此刻五脏六腑又是隐隐作痛起来,真是祸不单行。眼瞅得李洪欺身逼近,身后除了枯树断崖再无一物。 今天莫非真要命丧于此? 不行啊,还没吃到梅婶的梅花糕啊! 张承枫仰天长叹,没想到此刻想到的却是香甜可口的美食,这下可更死不瞑目了。 等等,似乎还有什么没用上的条件。 张承枫灵光一闪,突然看向身后的机关匣。 飞卢飞卢,今日妨吾? 飞卢飞卢,今日助我! 张承枫一把推开苏玖泠,看着迎面冲来的敌人,不顾身后姑娘的惊呼,突然矮身抱住李洪腰腹,顺势往后纵身一跃,二人竟是一同向山崖下摔去!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十四章 云遮雾障 不是吧,这么倒霉? 张承枫失去意识前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面孔居然是林九姑娘。 好好好,我要是大难不死,你是别想有后福了。 感受到水面沉重的冲击,眼前的世界也变得黯淡起来,身边微弱的光线,湍急的水声,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烟消云散。 冰冷的黑色包裹住了身体,好似渐渐浸入了梦境。 …… 时间回到短短十息之前。 张承枫信心满满地将李洪一同拽下断崖,这是他最后的放手一搏。 他要做的事很简单,在他与李洪二人都跌出崖边之际,拉动机关绳索,使“单蛇飞卢”命中那棵老树,将自己吊住身形,这样便能逢凶化吉,解决掉这个棘手的敌人。 虽然有些冒险,但对于飞索的掌控张承枫已是十分熟练,因此倒也是信心十足,甚至有些跃跃欲试的激动。 但是千算万算,张承枫遗漏了一点。 他没有想到飞索会出问题。 早在后山逃亡途中,他那背上挨的一记势大力沉的飞锤,已是将背后的机关匣砸至变形,内置的机关齿轮也是有些许崩坏,飞索轮盘早已卡死。 但是自他昏迷之后,便再也没有机会使用飞索,这些他当然不会知道。 绳索拉动,飞卢激射而出,但是弹出不过一丈便死死卡住,难以再进分毫。 张承枫大脑一片空白,两人就这样直直地向崖下山涧坠去…… 断崖之上,苏玖泠是花容失色,目瞪口呆。 不是,这傻小子为了救我居然就跟敌人同归于尽了? 苏玖泠望向断崖下方,夜色昏暗,崖下一片漆黑,连个水花都看不见。 “这……” “喂!你没事吧!” 苏玖泠怔怔地冲着昏暗的山涧大喊了几声,可哪有人回话? 这十数丈高的断崖,摔下去怎么看都是必死无疑了啊! 啊!怎会如此? 苏玖泠“扑通”一声无助地跌坐在地上,刚才张承枫推开他时那毅然决然的神色还历历在目,哪里想到他居然会与敌人同归于尽,跳崖而亡。 和张承枫初识的画面又涌上心头。码头拐角的惊鸿一瞥,古城乔装的偷偷观瞧,再有后山逃亡的援手相助。可是不管怎么说,二人还是不过相识一天不到,甚至因为一些原因,张承枫对自己还算不上友善。 可就是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居然会在此危急关头舍命一搏,牺牲性命来拯救自己? 从小没心没肺的苏玖泠突然感觉到一丝别样的情感涌上心头,鼻尖微微发酸,不知怎地,一滴清泪已是不受控制地滑落脸庞。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有这种人? 真是愚不可及! 真是…… 大笨蛋! 苏家作为世人眼中的“前朝余孽”,已是隐居多年,向来不问世事,很少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也导致了苏玖泠自小以来很少与家族外的人接触,平日的玩伴更是屈指可数。如此不谙世事的少女如今独自闯荡江湖,竟然遇上这样一个肯为己死的萍水相逢的路人,心里别提有多震撼了。 当然这可不是张承枫的本意。 要不是飞卢掉链子,现在可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苏玖泠失魂落魄地坐在悬崖边上,有那么一瞬甚至也想要纵身一跃。 当然只是想想。 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苏玖泠缓缓站起身来,朝着下山的小路而去,步伐坚定。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管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他! …… 后山的另一边,离破庙不远。 王柏风甩了甩剑上的血水,神情有些冷漠,但心中却是思绪万千。 这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训练有素,出手狠辣,武艺高强,绝非寻常马匪可比。 王柏风用剑尖挑开地上一具尸身的衣装,并未察觉什么异常。一袭黑衣,浑身上下全无标识。 想必是某些大势力培养的秘密组织,又或者说……是官家的人也未可知。 “多谢前辈出手相救!此等大恩远兴镖局没齿难忘!” 老孙头率先俯身而拜,这等大人物平日他们想见都见不着,更何况今天救下了他们几人性命,众人皆是心生感激,敬佩不已。 “无妨,举手之劳。” 王柏风有些尴尬,毕竟自己刚才还试图要抢远兴的镖货,再加上今夜古城的战局纷乱,人员鱼龙混杂,此刻他并不想在这里被人认出身份,因此赶忙插话打断众人。 “不是说你们的镖头失踪了么,快去寻他吧,此地人多眼杂,不宜久留。”王柏风摆摆手,催促众人离开。 老孙头连连点头拜谢。现如今显然不是闲谈之时,在刚才的混战中,众人一时分神,待得眼前这位书生模样的高人赶来相助时,他们的少镖头顾琰已是没了身影,下落不明,现在众人皆是急切万分。 老孙头领众人再次谢过王柏风,也顾不得身上伤痛,便急匆匆地原地散开,在林间寻觅起顾琰来。 王柏风依然眉头紧锁。古城的危机并没有解除,就目前的情况看来,除却西巷小院遇害的两拨人马,再加上自己在林间剿灭的这伙神秘黑衣人,今夜应当还有不少势力在古城周围蠢蠢欲动,伺机而行。就说刚才在城中见过的圣英掌教正阳真人和那位散人剑客,如今还没有下落。 是连夜去寻二位兄长,还是留下来再做调查? 下一刻王柏风就做出了决定,身影消失在了林间。 时间不等人啊! 不说兄弟三人本就是以行侠仗义为己任,自己与行司的几位掌权人向来交好,如今情形,断没有袖手旁观之理。 但是从何查起呢? 王柏风感觉好似有一片巨大的阴霾笼罩着古城,无论是城外人还是城内人都看不真切。 事到如今,三川道发生了这样的惨案,已经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了。 仅仅是一晚时间,所有妄图在这场纷争中捞得一星半点儿利益的人,都被迫地卷入了这一名为“阴谋”的漩涡之中。 王柏风也不例外。 …… 天光微亮,晨曦渐明。 三川道渐渐焕发活力,迎接崭新的一天。 不过这注定不是普通的一天。 由于西南巷道地处偏僻,人烟稀少,大多数的古城居民都位于东部城区,所以直到临近中午,小院附近的惨状才被去往抚岳的商贩发觉,当时吓得几位行商站立不稳,险些就要晕厥过去,就在随后去报官的路上还是心有余悸,说起来连亲眼所见的自己人都难以置信。 谁又能想到,一向静谧平和,百姓安居乐业的古城,居然会在一夜之间遭此大难? 随后,古城事变的消息便以野火燎原之势席卷了三川道的东西南北。 行司在第一时间派出了人马组建调查队前往古城,抚岳城也是迅速响应,由城主带人亲自前往探查。毕竟在大宋的地方编制上,古城已经废除,现在生活在古城的居民早已被纳入抚岳的管辖范围,如今古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善后处理工作不力,再产生什么不好影响的话,抚岳城的官员也是难辞其咎。 虽然说抚岳城的高级官员依旧是由大宋王朝亲封,毕竟作为临近江口的一座大城,其政治经济意义不同凡响,但碍于与行司的关系,这些官员大都是“就地取材”,选任的多是三川道人。再者说天高皇帝远,在任的官员也都知道这里是谁说了算,对于三川道的事务,那必然是兢兢业业,全力而为。 行司并没有刻意地隐瞒古城的消息,有的时候,激起民愤,利用民意也是御民之术的重要部分。三川道乃是富庶之地,百姓生活大多优裕,若有人要想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定,那三川道的人民便是反抗大军中的第一道防线。因此不过半日,整个三川道上至各地官员,下至村民渔夫这些普通百姓,都是对古城一事有了些许了解,相互的闲谈言语之间,尽是充满了愤懑之情和誓要揪出凶手的决心。 当天下午,行司的第一支调查队便已经抵达古城南门,为首的一队人马尽是行司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玄机门外务总管,铁马铸行“辰”字号铸房大师傅……不出意料的,远兴镖局总镖头顾长钧也在队内。 “今日古城之事非同小可,想必大家都已经有所耳闻。” “敌人在我三川地界犯下如此杀孽,不用说,必定是早早预谋,有恃无恐!” “这一次我们要面对的人,不是易与之辈。” “但是,胆敢侵犯行司领地,我今日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伙贼人挖出来杀之后快!” “烦请各位,若是认为自己还算三川道人的,全力而为!把这伙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碎,给我铲除干净!” 为首的领队乃是行司内一位暴脾气出名的指挥佥事姜行炜,此刻他正一脸肃然,沉声对众人发布指令。 众人皆是一脸怒容,咬牙切齿。顾长钧双拳紧握,充血的指节好像要渗出血来,眼神之中尽是望不到头的杀意。 不久前,老孙头等几位远兴的镖师已是赶回来同顾长钧一队会合,从他们口中,调查队已经得知了一些古城的现状。 几位领事也是从顾长钧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 当然更为详细的部分顾长钧并不会全盘托出,但众人已是对这趟镖货的来龙去脉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官家的人么……牵扯甚多,确实不好办啊。 但是当务之急,乃是找回幸存者,挖出此事的凶手,在这一点上行司上下一心是毋庸置疑的。 “顾兄!后山周围,就交给你来负责了。”姜行炜拍了拍顾长钧的肩膀,示意由他带队负责后山的调查工作,这对他而言是再合适不过了。 毕竟那里还有他失踪的儿子。 琰儿……为父这就来找你。 顾长钧点了点头,派人将老孙头几人先行送回镖局休养,自己则是带着一队人马直奔后山而去。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十五章 大难不死 “哼,这帮没用的废物。” 古城后山的破庙之前,一名黑衣人满眼不屑地看向一地的尸体,鼻翼微微抽搐,显然还是有些动怒。 “连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镖师都干不掉,死了也活该!” “呵,傅掌教,您也要小心为上啊!” 一旁的正阳真人正面带讥笑地看着狱政司这位统领,忽然听得此言,不禁勃然大怒,拔剑就要杀向黑衣人。 统领连忙倒退两步,满脸赔笑,狠毒的眼神却是盯着正阳左肩那一片血色。 “小的也该回去复命了,这就告辞。行司的人马可是已经到古城了,傅掌教可别走得慢了,落人口舌啊……” 这该死的畜生! 正阳愤愤地看着黑衣人远去的背影,心里暗骂不已。 要不是你浑水摸鱼,出工不出力,能叫那剑客跑了?能让我肩膀上挨这一剑? 狗仗人势的东西,老道早晚把你抽筋扒皮! 正阳摸了摸胡须,又看向这满地的尸首。 剑势凌厉,杀伐果断,倒不愧是松林劲风。 …… 古城后山多溪流,山泉林涧汇聚谷间,远远望去,形成了大大小小的白练穿梭于山丘。这些河流有的舒缓有的湍急,大都在古城以东聚集,成为忘川下游重要的分支,最终随着忘川一道汇入长江。 一处河滩边的小山窟内。 西风从衣装上撕下一段布条,绑在负伤的左腿上紧了又紧,随后掏出一块打火燧石在一旁的枝杈堆旁磕碰起来。好不容易生起了火,这才把两条鲜活的河鱼架上烧烤。 做完了这一切,西风长舒了一口气,总算能够坐下歇息一番。 这两个家伙还真是难缠,怎么看也都有甲等武人的水平了。 这可不行,先前唐老三委托的时候可没说过有这般阻拦。 得加钱。 不过如今镖货还没到手,自己却得如此落魄下场,哪还有脸回去要钱呢。 真是不堪啊! 西风苦笑了一声。 此时的西风确实是狼狈不已,不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断,光是左腿上这严重的贯穿伤,怕是接下来几天都难以行动了。再加上刚才古城舍命的一搏这才得以逃脱二人的追杀,现在的他已是精疲力尽,内力溃散,浑身上下根本没有丝毫多余的炁来强化身体,若是再遇上什么变故,必将毫无抵抗之力。 不过此刻身处洞窟内的另一个人也好不到哪去,就光说这精神状态的恶劣程度跟西风比起来还要有之过而无不及。 “呵,真是个命大的小子,居然能活到现在。” 西风轻笑一声,扭头看向一旁昏迷不醒的少年。 那正是张承枫。 别说自己先前仗着有内力护体,好不容易从另一头山崖爬下来也是摔得头晕目眩差点没了半条命,这少年竟然能从这十丈高,将近三十多米的断崖上摔落还能保住一条小命,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奇迹了。 不要说有河流垫底,要知道在这样的高度下人体从空中摔落在水面也是一样致命的,还是这样湍急又怪石嶙峋的河流。 当然了,西风对救人没什么兴趣,更何况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能被河水冲上浅滩完全是张承枫撞了大运,不过是碍于山窟狭小,不想被挡了出口,西风这才顺手把他拖进了洞窟内。 要说唯一让人有些在意的,就是这乡野少年到底为什么会使风雷剑法? 西风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说我们大名鼎鼎的三川剑首在三川道还有什么传承? 每每想起那个侠客,西风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或是敬佩,或是轻蔑,也许还有感激,亦或是一丝鄙夷…… 实在是难以言喻。 但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不仅仅是对于他西风个人,更是对于整个三川道而言,一个妇孺皆知的存在。 昔日行司的名誉执事,名震江湖的绝顶剑客,那个无限接近于武圣的存在。 三川剑首,张劭之! …… 午后山谷有些慵懒,偶有几声鸟鸣,除此之外便是奔流不息的河水滔滔作响。 架起的篝火早已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火苗偶尔窜出,在噼啪声中炸开灰烬里的焦炭。两条河鱼早都被烤得两面焦黑,若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是什么事物。 西风早已蜷在洞窟一角沉沉睡去,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河滩上的山风似乎陡然变得阴冷起来,一个佝偻的身影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山窟洞口。 比起山洞里沉睡的两个人,李洪也好不到哪里去。 昨夜在古城备受打击的他,又经历了一整晚的逃亡和追杀,最后更是同张承枫一道摔下断崖。若不是他翻江蛟熟识水性,怕早已葬身鱼腹,但此刻他的精神也已是明显到了崩溃的边缘,两眼呆滞无光,好似一具行尸走肉。 李洪好像闻到了一股焦味,其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肉香。 他饿极了。 …… 张承枫只觉得身在泥沼,四肢重得像灌了铅一样,挪动一分都要费尽全力。抬头看去,天上云雾缥缈间,名山大川若隐若现,江河湖海纵横奔腾,一眼望不到尽头,这情景竟是如此似曾相识! 一个翻身,世界又是倏忽颠倒,黑白相倾,不尽的山岩洪水向身上压来,直叫张承枫难以喘息,挣脱不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承枫已经不止一次梦到这样的场景,只是这次的压力要来得更为猛烈。 四面八方不尽的泥沙裹胁着令人绝望的黑暗,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将他挤压,将他揉碎,将他彻底掩埋……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一阵不合时宜的咀嚼声突兀地响起,张承枫猛然惊醒,四周依旧黯淡,只是不远处的黑暗似乎渐渐淡去,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李洪也是有所察觉,突然抬起头来,和张承枫四目相对。 “哇!杀了你!杀了你!” 看清张承枫面孔的一瞬,李洪突然暴跳如雷,癫狂症发,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短矛就向着张承枫冲来。 张承枫还未完全回过神来,就见那模糊的黑影忽地变大,转眼已是近在咫尺。但是在看到那黑影手中的短矛时,身体下意识的警惕反应还是促使张承枫一个翻滚避了开来。 这是哪里? 我怎么会在这? 他又是谁? 飘远的意识渐渐回归身体,张承枫的脑海中一下涌现出许多疑问。 但这明显不是细想的时候,眼前还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他。 李洪一击落空,费了好一会功夫才缓过劲来,又捡起短矛直奔张承枫而来。 张承枫双脚站定,避开短矛的刺击,那无数日夜练习的百炼拳法像是刻印在肌肉里的记忆般,自然而然地就打了出去。 “砰!”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李洪身上,他登时蜷成一团,连连退后,直至碰到山壁才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小鬼什么时候竟有如此蛮力了? 张承枫也是十分诧异,抡了抡手臂,居然全无酸痛之感,好像昨夜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我怎么记得,我是从山崖上摔下来了? 莫非这就是……涅槃重生? 张承枫连连摇头,把这不切实际的幻想抛诸脑后,重新审视起对手来。 就这么一端详,张承枫才认出眼前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正是同他一起摔落山崖的李洪。 这是……合着到了阴曹地府你也不放过我? 这也不能怪张承枫瞎想,毕竟眼前这个黑漆漆的家伙哪有个人样。 李洪呆滞的眼里闪过一丝疑虑,随即又眯起眼睛看向张承枫,好像一个狩猎的凶兽,已经按捺不住爪牙。 毕竟是横行长江流域数年之久的翻江蛟,能在官府的追剿之下为祸至今,想必定有过人之处。眼下虽是身兼数伤,但对于张承枫这个初入江湖的菜鸟来说,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张承枫摆好架势,同李洪交手几个回合,便察觉了自身的异样。按说经历如此大难,现在的他不要说与人争斗,能正常行走都是出人意料了,但如今他只觉得一身疲惫正在渐渐消散,好似有一股暖意自腹中散开,向四肢充盈而去。 可就算如此,李洪仗着一手娴熟的武艺,双矛左右夹击,一时间还是打得张承枫连连败退。 “左一后二,侧身击肘。” 一阵突兀的人声从背后幽幽响起,二人俱是吓了一跳。但张承枫来不及去寻声溯源,李洪的双矛已是来势汹汹近在眼前。 张承枫自己全无抵挡之法,只得盲目地按照人声向左闪过一步,紧接着后退两步,只见得李洪已经欺身近前,随即抬手一掌向对方肘部打去。 那李洪正要突进,重心前倾,却被张承枫这么出手一格,当时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左勾上格,提膝进击!” 李洪眼看就要摔倒,忽地变招,左手化刺为劈,扬手一棍朝张承枫面门而去。哪知张承枫听得此言,右手格挡短棍的同时,左臂回勾将本就踉跄的李洪拉回,猛地一个顶膝重击对手腹部,李洪顿觉五内俱颤,胃中翻江倒海,“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当下跪倒在地难以起身。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十六章 暂释前嫌 “是你?!” “你怎么会在这?” 待得李洪落荒而逃,张承枫总算有功夫去寻那声音的主人。 等看清那人面目时,张承枫又是如临大敌。眼前此人,正是在古城南门时轻松击败顾琰的劫镖客。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又为什么要帮我? 张承枫早已见识过西风的剑术,只觉得赤手空拳对付此人甚是心虚,连忙环顾四下,却没有找到一件合适的防身器物。 西风见此情形,不觉有些好笑,冲张承枫抬了抬下巴,指向角落的环首刀说道:“在那儿呢。” 眼看张承枫紧盯自己却又不敢妄动的样子,西风觉得实在是有些滑稽,不由笑出了声,指指自己负伤的左腿,“你觉得我要能动你还能站在这吗?” 张承枫还是不敢大意,在确认了西风暂且不会行动,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后,这才夺过环首刀,飞也似地窜到洞口,戒备地看着西风,一有什么不对随时准备逃离。 可这深谷浅滩,河流湍急,两岸尽是嶙峋山壁,最矮处也有十余丈高,又哪里有其他去处呢? 不对,若是没有其他出口,李洪又去了哪里? 张承枫大致观察了一番,也没有见什么地方可以离开,浅滩左右不过两三丈宽,扭头便可尽收眼底。 这李洪莫非会飞天遁地? 又或者说是潜入了水中? 张承枫看着湍急的水流摇了摇头,心里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说起来,他并不识得李洪,只道是一个劫道的强人,又哪里会知晓这个三番五次袭杀自己的人正是凶名赫赫的翻江蛟。 “行了,这儿不是那么好走的。” 西风嫌弃地看着篝火堆旁被啃得七零八落的鱼骨,将一旁已经摔得面目全非的机关匣拖到身前,使劲掰开嵌合之处,将内里的飞索拽了出来扔到洞口。 张承枫呆呆地看着西风做完这些动作,一时摸不清他到底想干嘛。 “还愣着干什么?去抓鱼啊。”西风像看弱智一般不耐烦地说道。 “快点的,一天没吃饭了。难不成你想饿死在这荒郊野外的?” 不是?这位朋友,能不能有点敌人的自觉啊,昨夜在古城你可是差点要了我的命啊,现在居然这么理所当然地指挥我去抓鱼。 张承枫大跌眼镜,实在是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无厘头的人。 “干嘛!现在又上不去,勉强搭伙过两天日子还难为你了?”西风一脸戏谑地看着张承枫,“难道你想在这弄死我?” 不知为何,一向寡言少语的西风在对上这个憨直的少年时,总感觉有一丝说不清的乐趣在其中,哪怕当下身负重伤,心情倒是愉悦了很多。 上一个让西风有此感受的人也是这般憨厚又可笑的样子,那人叫王柏风。 张承枫闻言是十分无语,尽管内心不想承认,不过眼下确实如西风所说,他们二人算是暂时被困在了这片浅滩,在找出离开的办法之前,怕是要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 眼前这个剑客虽然已是狼狈不堪,从自己发现他起,便一直缩在洞窟的角落未曾移动过,可毕竟昨夜见识过他的本领,强如远兴少镖头的顾琰大哥在他手下都走不过两招,更何况自己这个武学小白,心中也不敢对其有什么想法。 不过至少这家伙也没抢到暗镖不是么,到头来还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张承枫这么想着,心里平衡了一些。再怎么说他刚才也帮了自己一下,若没有他的指点能不能打跑李洪还是一个未知数。 犹豫了片刻,张承枫还是捡起了西风扔来的飞索,将机关齿轮拉出,用环首刀撬开机关,掂着一小段锁链去河边抓鱼去了,临出洞口还不忘回头瞥了一眼西风,确认他还在原地之后才放下心来。 这小子,果真有趣。 西风双手抱头,好像一个看热闹的老大爷,就这样悠哉悠哉地瞅着张承枫捕鱼。 得找个机会问问他从哪偷学来的剑法。 …… 时光飞逝,转眼天色渐暗,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张承枫垂头丧气地坐在河滩边的石头上,两手是空空如也,竟是一条鱼也未抓到。 不是说河中无鱼,而是这鱼太过难抓。 在这山涧中生存的鱼儿,早被汛急的水流锻炼出健壮的身躯,行动无比灵敏,再加上这汹涌的河水,要想站在岸上用飞索射杀水中的河鱼谈何容易。纵使张承枫身强体壮,臂力过人,能够以飞索破开浪涛,但鱼儿不是死物,早都察觉到危险而溜之大吉了。 “不会吧,三川道的人连个鱼都不会抓?” 三川道乃是三川汇流之地,渔业极其发达,西风此言一出,嘲讽之意显而易见。 站着说话不腰疼! 毕竟还是热血少年,张承枫一下午都没抓到鱼,此刻已是烦闷之情充斥胸膛,如今听得西风出言嘲讽,立马就不干了,拎起飞索气鼓鼓地走进洞口,一把甩到西风面前。 “你来!” 西风指了指自己的左腿,摆了摆手。 “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你……诶!你干什么?” 西风是真没想到,张承枫居然俯下身,一把扛起自己就向河滩走去。 这小鬼怎么回事! 西风恼羞成怒,自己堂堂甲等武人,贵为江湖一流高手,就这样被人像小鸡似的拽了起来,当时恶向胆边生,杀意骤起,左手断掌抬起,想要结果张承枫的性命。 不过他终究没有下去手。 如今自己这状态也是朝不保夕,杀了这小子,自己没准过两天就饿死在这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又或者不知何时就被那个毫无人样的江匪夺了性命。 想到李洪不堪的相貌,西风心中一阵恶寒,赶忙停下了手。 再者说,自己如今这状态,能不能将张承枫一击毙命都不好说,万一被他反杀,以后传出去自己堂堂燕云独行侠,黑山夺命剑,竟败在一个不知名的乡野小鬼头手里,名声须不好听,晚节不保矣。 来到河边,张承枫将西风放下,就在一旁抱胸站定,朝河水扬了扬下巴,示意西风开始表演。 呵,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居然能有被一小屁孩瞧不起的一天。 西风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随后捡起地上的飞索,也不多言,暗自运转气息,好不容易养了半天仅存的内力转至手中,真炁缠上飞索,飞花指劲迸发,瞅准河中一点便是飞射而去! “噗!” 飞索破开浪花,没入河中并不几深,便在西风的拉拽下腾空而起,甩出一道水花。 飞索头上,赫然便是一条硕大肥美的草鱼! 不是吧,这么轻松? 西风将鱼从索头解下,扔在一旁,有些得意地瞥了眼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张承枫。 不是,我跟个小鬼头卖弄个什么劲,掉价,掉价。西风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学着点儿,还不快去烤上?” 张承枫屁颠屁颠地捧起草鱼,像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兴冲冲地钻进洞窟便开始生火烤鱼。 不一会,洞内便传来了阵阵鱼肉香气,随后便是迫不及待的口水声和狼吞虎咽的咀嚼声。 西风皱了皱眉头,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诶!你小子,把我搬回去啊!懂不懂要先孝敬前辈啊!喂!” …… 张承枫以风卷残云之势消灭了将近一整条草鱼,只留下一个食之无味的鱼头和一点鱼尾肉,这才想到尚在洞口喝西北风的西风,赶忙赔着笑拎起差不多只剩下骨头的草鱼递给西风。 西风翻了个白眼没有去接,没好气地道,“真是乡野村夫,不识规矩。再去给我弄一条来。” “额,好的好的,你等会啊。” 俗话说有奶便是娘,刚刚托西风的福得以饱餐一顿的张承枫自然不好意思再对他恶语相向,只得拾起飞索再去河边抓鱼,可是这西风也是暗运内劲,用了飞花指力才抓上来的河鱼,哪有表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张承枫试了几次,还是没能成功抓上一条鱼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抓着头,悻悻地看着西风。 “算了,少吃一顿也饿不死。明天早上我要看见我的早饭,你自己看着办。”西风也是不耐其烦,摆了摆手兀自起身,一瘸一拐地回洞内休息去了,走得那叫一个吃力。 这可怎么搞,刚才他明明就是这样做的啊。 张承枫属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明明自己已经学着西风的样子了,可是试了半天还是射不到一条鱼。水面的折射他也知道,但是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导致他甩出的飞索不能精确而快速地命中目标。 这个感觉…… 张承枫突然觉得有些异样,西风的飞索好像不仅仅是以臂力扔出的,那其中还有一些别的力量在护持着,推动着它,让射出的飞索更加稳定而有后劲。 这股力量他在别的地方也感受到过,比如先前和李洪对战的时候,比如西风在古城口向自己挥出的那几剑。 那股浑厚的能量无形无质,绝不是人体的一拳一脚那般实在的击打之力。 难道说这就是以前大人们所说的,江湖武者所运用的内力?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十七章 五炁腾腾 张承枫又琢磨了一会,却还是不得要领,累得满头大汗。几番尝试依旧抓不到鱼,虽说每次都是差之毫厘,但这飞索始终就是无法准确地命中目标,当下有些气馁,倚在洞口的石块上休息起来。 天色暗淡下来,又是一个夜晚来临。夜风微凉,吹在身上甚是舒适,听得风林响动,涛声依旧,叫人倍感放松。 张承枫抬头望着漫天星空,不禁有些感慨。如果没有来古城的话,自己现在应该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抚岳小店里摆弄着机关零件吧。又或者能得到杨叔许可,回到铁马铸行小住两天,此刻也许正坐在里院的大梧桐树下,吃着香甜可口的梅花糕,同小伙伴们吹牛闲聊。 可是现在这些都变成了美好的幻想。张承枫想起福满楼小巷发生的一切,顿时对苏玖泠恨得牙痒痒。 还有顾琰大哥,孙叔和几位镖师大哥,他们……还好吗?或许现在已经在镖局安心地养伤了吧。 杨叔现在又在干什么呢?唉,都怪我多管闲事,他现在应该很担心我吧。 …… 点点繁星铺满了凊空,柔和的月光洒落在少年清朗的脸上,夜晚的山谷静谧又安详。 张承枫已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梦乡,嘴角偶尔挂着轻微的笑意,似乎正做着美梦,也许已经吃到了心心念念的梅花糕。 与此同时,一股无形无质的气息自张承枫的丹田散逸而出,向着四肢萦绕而去,柔和而绵长,好像涓涓细流,渗入皮肤,肌肉,五内,骸骨,又缓缓向外扩散,仿佛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气场。在月光的映射下,甚至隐隐呈现出光怪陆离的场景,像是数条虚幻的丝带缠绕周身。 如果此时的西风还未入睡,看到这个场景的他想必定会大吃一惊。 那正是炁,极为精纯的真炁! 这种质量的炁,就算是西风这个层次的武人都未必能凝炼多少。 对一般武人来说,内力的主要来源便是炁。人人皆有炁,取之天地间,蓄之五脏内。经过武人的汇聚和凝炼后,这些炁便会化作内力贮存于丹田之中,继而流动于经络之间,达四肢百骸,以为己用。 人生而具三元,其中两眉中间印堂穴为上丹田,又称“泥丸”,是为“神”之所在。心口窝巨阙穴处,在胸部膻中穴为中丹田,又称“绛宫”,是为“魂”之所在。而下丹田在脐下小腹部区域,包括关元、气海、神阙、命门等穴位,是为“气”之所在,也就是先前所说的,转化真炁,储存内力的丹田。 也正因如此,很少会有武人将炁息散逸,以免外泄。如在运功之际,或许难免会外露炁息,但大多也都转换成个人的气场,很少会像现在的张承枫这样,无拘无束游离于身体内外。 此时的张承枫对自己身体的异动一无所知,只是莫名觉得精神舒畅,浑身舒坦,不自觉地伸展着四肢,睡得十分香甜。 那似曾相识的梦境再度出现在张承枫的脑海中。云雾缭绕间,周身又现名山大川,江河湖海,美不胜收。 张承枫并不知道,这些景象乃是真实存在的。 那飘渺的云雾,是他的真炁。纵横的山脉,是他的腑脏。奔腾的江河,是他的经脉! 他在坐照自观! 入神,坐照,方能察体,通幽,这是每一个修道之人审视自身,谋求晋进的必经之路。 坐法入定,审查自我,才能查缺补漏,更进一步。 不然你以为那些一心奉道,每日打坐的修士是在做什么?难不成是干坐着浪费时间? 每一次的入定,悟道,都是建立在修行者摒弃杂念,进入空灵之境,静心状态的基础上才可能成功的,而大多数人甚至都做不到坐照内观,只能是让自己平心静气地修炼而已。 但张承枫竟然是在睡梦中坐照自观! 换句话说,他在一边睡觉一边修行! 这是何等逆天的行为? 要是被西风这类人看到了,怕是难免羡而生妒,自己辛辛苦苦日夜不辍的修炼,张承枫居然躺着睡觉就能完成,这说出去还让人怎么活? 只可惜到目前为止,张承枫并未接触过任何内功的修行法门,也未曾有人能指点一二,是以直到现在,他都不甚知晓如何运用炁,甚至不知道自己拥有炁,还是如此数量庞大而精纯的炁。 也难怪他能从断崖摔落后这么快便恢复过来了,这些真炁在强身健体,修复损伤的能力方面功不可没。 只是为何他的真炁会如此不受拘束地散逸体表? 事到如今,尚且无人知晓。 河滩的边缘,一个诡异的身形渐渐从黑暗中抽离,直到站立在洞口才完全显现。 人影身上的水珠稀稀拉拉地滴落地面,蓬头垢面的样子让人畏而远之。 正是翻江蛟李洪。 雪亮的白光自他手中闪现,那是两柄机关精巧的短矛。 矛头锋利无比,棍身结实耐用,这是翻江蛟的独门利器,人称“虺牙”。 李洪并没有注意到河滩石头后躺着的少年,兀自进洞扫视一圈后,并没有发现张承枫的身影,却看到西风独自一人蜷缩在角落。 他不在乎那是谁,甚至不在乎那是什么。他现在不过是一个失去了理智的野兽罢了。 而这头野兽饿极了。 虺牙锋芒毕露,翻江蛟上了岸,变成一条毒蛇一般,闪电似的向猎物弹射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枚掠魂钉已然破空飞出,正正地扎进李洪的臂膀,奈何欠缺了些许力道,未能穿肌碎骨而去,不过仍是牢牢嵌入骨髓。 “哇啊啊!!!” 山洞内骤然回响起李洪撕心裂肺的惨叫。 “小鬼!” 这小子,还没醒吗! 大难临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颜面,西风自知身负重伤难以抵御,当下不要形象地大呼小叫起来,希望能引起张承枫的注意。 四周的美景纷纷散去,张承枫陡然惊醒,听得西风呼喊之声,知道事变横生,猛地窜起身就向洞内跑去。 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再度来袭,张承枫不假思索地抄起手边飞索就向李洪砸去。 “嗖!” 一股异样的感觉自张承枫手臂传来,好像突然之间变得力大无穷一般,飞索疾驰而出,甚至隐隐产生了破空之声。 李洪压根来不及反应,待得飞索行至近前这才后知后觉地举起虺牙抵挡。 下一刻,随着一声金铁撞击之声,李洪的身形竟然原地倒飞出去,狠狠砸在山窟的石壁之上! 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张承枫自己也不可置信地看了眼他的右手。 这什么情况?!在场的三人皆是在心底异口同声。 这小子怎么回事,居然有如此精纯的真炁?! 西风一眼看破异样,刚才出手的时刻,张承枫的手臂赫然便是缠绕着数量极为庞大的真炁,因此才能一击得手,产生如此大的威力。 只是这真炁为何看起来有些奇怪? 这家伙居然没有通过内力的转换,是直接使用的真炁?! 这未免太……太浪费了吧! 西风本想说是效率低下,奈何他行走江湖数年,是从来都没见过这般直接使用真炁的法门,就算自己也不可能这样挥霍,实在是过于奢侈。 至于圣人么……那不是能以常理度之的人物,这里还是不做评论了。 但是这样一个堪堪武学入门的少年,居然能拥有如此庞大的炁量,实在令人咋舌。 这简直比道藏经典所说的“洞慧交彻,五炁腾腾”还要夸张啊! 但是很快地,西风就发现了不对劲,张承枫的这一招出手并没有对李洪造成多么强烈的打击,如果仅仅是力量的增幅,那么李洪很快便能恢复过来。 更加致命的是,张承枫的真炁在随后的交手中迅速地消逝,以极快的速度散逸在周身的空气当中。而张承枫本人也是肉眼可见的后劲不足,回归了以肉身躯体之力作战的方式,很快又被李洪的双矛压制,渐渐落入下风。 不得已间,西风只好挪动身体,尽量将战局看得更为真切,出言指挥起来。 “仙人指路!” “抱剑回守!” “收势挂剑,朝天一炷香!” …… 西风尽量以江湖寻常的道家剑法用以对招,毕竟他也不清楚张承枫的武学储备到底是个什么程度,还好这些招数张承枫多多少少都在玄机门的入门武学中了解了一二,再不济也是有所耳闻,加上西风恰到好处的指点,对阵李洪也是变得游刃有余起来。 看到那虺牙双矛的一瞬间,西风便认出了李洪的身份,毕竟如此奇特的兵器在江湖武人中也是独一档的,更不用说它已经跟翻江蛟的凶名牢牢绑定在了一起。 自前朝某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帝开启武举先科后,一时天下习武之风日盛,而朝堂联合江湖各派对于武人也是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划分,以便塑成系统的武学体系,用以武人的培养与甄别。 武者可通过举荐,考核等方式获得晋升,同时得以确认自我的水平。当然了,放在江湖门派中他们也有自己的鉴别方式。 以前朝定下的大致框架,武者可以分为甲乙丙丁四个位阶,而每一级别又分为上中下三档。 但是天下武学包罗万象,武道一途永无止境,如此的分类定然不可能涵盖周全。 比如人尽皆知的那九位圣人,就是超脱于武道境阶的存在。 而按照现今的等级划分,眼前这位其貌不扬浑身邋遢的江匪翻江蛟,竟是达到了乙等下位的水平,已经可以算是江湖中的二流高手了。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十八章 焉知祸福 朝堂的体制较为笼统,如今普天之下的武人大多集中在丙等与乙等之间,要说为什么不算上那浩如烟海的丁等?那实在是门槛过于低下,放在之前的动乱年代,能会个三拳两脚的都能自诩为丁级了。 按照张承枫这样从小就打上武学基础的人,现在再配上这个时灵时不灵真炁,就是保守看来,怎么说都能算作丁级中位了。 但是碍于武者大位阶之间如鸿沟般的差距,要放在平时,就算来十个张承枫也未必能拖得住一个乙等武人,这还只是拖住,并不是要打赢。 可现在李洪精神错乱,身疲体乏,再加上之前的暗伤未愈,实力已是大不如前,甚至随便抓来一个丙等中上位武人都能与之一教高下。 反观张承枫这边,莫名其妙的体质充盈着精纯的真炁,使他得以迅速恢复伤势,再加上西风这位甲等武人的指点,一时间也能和李洪打得有来有回,这对于鲜有实战经验的张承枫来说,倒是一种不可多得的锻炼机会。 看着张承枫渐入佳境,西风忽然眼神一眯,嘴角浮现一丝玩味的笑容。 “截剑,银瓶乍破!” 眼见李洪左右开弓,下一式双龙出水已是直奔面门而来,张承枫却是突然愣在原地,脑海中飞速运转,怎么也想不出招式的样子。 银瓶乍破? 那是什么剑招? 西风见状也是一愣,这小子居然不会? 但是下一刻,他就改变了想法。眼见张承枫得不到明确的指示,仓皇间只得自己寻招破解,回手截剑后将环首刀左右上撩,画两个圆弧,勉强挡住了如龙的双矛。 这是风雷剑六式,剑起逐星的简化剑术。 西风一眼便看出了环首刀行进的轨迹,这乃是去除步伐的风雷第六剑。 原来如此,这小子并不是不会,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用的是风雷剑法! 在不妨碍抵挡李洪攻势的同时,西风又在后续的招式中加入了几招风雷剑法的名称,眼看张承枫手忙脚乱地以其他剑法应之,心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么便是有人刻意传授了小鬼风雷剑法,或是以某种间接形式使得张承枫自己学会了一招半式,而看目前他的熟练程度来说,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至于张承枫有无可能是自己奇遇之下突然习得的剑法呢?西风觉得概率不大。像这种传说中的剑招,自己都只在机缘巧合下学会了前六式,他张承枫又凭什么能有此奇缘? 但是他是从哪儿学来的呢?莫非三川道真有在流传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剑首遗珍? 突然间,西风灵光一闪,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难道说这小子是…… 西风借着月光,第一次仔细端详起张承枫的脸庞,虽说这张俏脸生得是清朗俊逸,但这有时憨厚而至于呆滞的面孔实在很难让人联想到那位老谋深算乃至于“诡计多端”的剑首啊。 更何况江湖上也未曾听过什么关于剑首子嗣的传闻? 希望是我多虑了。 分神间,由于未能及时获得指点,张承枫一个疏忽被李洪顶肘击中胸膛,虺牙趁势而出,旋即身上又多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张承枫连连倒退间,忽然觉得一股莫名的力量拔地而起,涌向四肢百骸。 这般熟悉的感觉! 张承枫立马稳住身形,抓住机会一个箭步猛冲上前,一招林羽惊风如穿风之箭刺向李洪左肩。李洪哪里料到对手的突然暴起,硬生生地挨下了这刀。 啊?西风看得眼都直了,合着这小子的真炁是主打一个防守反击? 继掠魂钉后,李洪的左肩又受重创,臂膀已经再难举起,当时愤怒地咆哮一声,居然气急败坏地将右手的虺牙朝张承枫掷去,一个转身消失在了山壁的阴影中,只留下满是不甘的怒吼萦绕在山谷上空。 这家伙,就跑了? 张承枫有些愣神,吃惊于李洪的逃跑之迅速,竟然凭空消失在这片河滩之上。 “别追了,这家伙可比我们都熟识水性,这点激流还难不倒他。” 西风缓缓地挪至洞口,嘴上说的是李洪,眼神却在幽幽地看着张承枫。 等等,我竟然还不知道这小子叫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诶?张承枫?” 张承枫还没从刚才的战斗中回过神来,被西风这么没头没尾的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 居然真的姓张么,有趣极了! 西风似是发现了新大陆般,两眼好像要绽出幽幽绿光。 “过来。” 西风摆摆手唤来张承枫,左手断掌闪电般地探出搭上其手臂经脉,把张承枫吓了一跳。 一丝微弱的真炁顺着断掌流入张承枫的身体。 诶,这是干什么? 张承枫只觉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游进自己的躯壳,顺着经脉散逸在体内。由于对真炁这项事物也不甚了解,介于之前的两战又是放下不少戒备之心,当下不敢乱动,任由西风探查。 按说每个人的身体都会有一定程度的排异反应,根据个人体质不同所反应出的强度也不尽相同,真炁也不例外。 西风的一缕真炁在进入张承枫体内的瞬间,便感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那浑厚浓郁的真炁自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但奇怪的是,这些浑厚的真炁并没有对西风这个外来者的炁有任何排斥,西风意念所动间,那缕真炁依旧行动自如,全无阻拦。 这又是为何? 这小子今天已经不止一次引起我的兴趣了。 寻常武人由于真炁凝于实质,化作内力储存于下丹田,腑脏以及四肢中并不会驻留数量如此庞大的真炁,而且一旦无故遭到外力入侵,在没有身体本人的允许之下,真炁都会变得狂暴起来,全力运转以抵御外来入侵者。 可是张承枫却是完全相反。 那缕真炁随着西风心意散流而下,一路畅通无阻,直至抵达了下丹田,西风才理解了这一异象的真正原因。 那是因为张承枫的丹田内竟然没有丝毫内力! 一丝一毫都没有! 西风已经不知道被张承枫震惊了几回了,纵使还在闭目探查,嘴也是不由自主地张得老大。 这么庞大的真炁,丹田居然没有内力? 不对,是他的丹田根本留不住内力,甚至无法转化内力! 这很大可能是先天的身体缺陷。 探查了一圈无果后,西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张承枫的下丹田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转化真炁,储存内力。 其实这也并不是什么需要大惊小怪的事。西风如此想道。 人生而有缺陷也是偶尔会发生的憾事,只是丹田有缺陷的人比较罕见罢了。 就像先前说过的人之三元,如果上丹田“泥丸”有缺陷,则“神”无居所,出生的婴孩可能便会智力低下。若是中丹田“绛宫”有缺陷,则“魂”无居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三魂六魄有所缺失,人便会对于情感麻木,乃至短命暴死。 而张承枫的这种下丹田缺陷,则是对于武人来说最为致命的。 下丹田缺陷,则无法使用内力,难以储存真炁。 时至今日,还没听说过有哪个武人能只靠修习外功而登临武道之巅的! 这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经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张承枫两次力量的爆发,不过是真炁汇聚的昙花一现,而后面临的则是只能倚靠肉身之力战斗的局面。没有丹田,就无法通过贮存的内力源源不断地提供真炁来维持高强度的战斗。 所以说这是极为致命的。 但对于张承枫来说,却又是极为幸运的。 因为此刻站在张承枫身边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西风。 西风当时玩心大起,嘴角简直要咧开了花。 残疾好啊!不能聚气好啊! 这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西风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差点就要笑出了声。 让这位疑似剑首后人的小鬼来传承这项功法,当一当数十年来无人敢作的小白鼠,岂不美哉? 哈哈哈哈哈…… …… 张承枫都傻了,眼看着面前的大叔把着自己的脉,从吃惊,狐疑,再到喜笑颜开不过短短数息,好像被什么有趣的东西勾去了魂魄,一时十分担心西风的精神状态。 过了许久,西风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一缕真炁,恍然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敛了笑容,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貌来。 “咳,小子,你这个情况很严重啊……”西风清了清嗓子,眉头紧锁,故弄玄虚地说道。 啊?我情况严重?刚才还看你嬉皮笑脸那样儿呢? 张承枫傻了眼,对西风的话是半信半疑。 好小子,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看来得加把劲儿。 西风瞅着少年,又是面不改色地胡诌起来,直把张承枫唬得一愣一愣的,又是先天残缺,又是经脉寸断的,也亏得张承枫憨厚老实不禁骗,三言两语就要信以为真,五官皱得比哭还难看。 “咳咳,所幸!小爷我看你骨骼惊奇,是一块好料子,眼下有一部秘诀正适合解决你的疑难杂症……” 不是,真把我当猴耍啊?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十九章 玄元炼炁 算上第一天昏迷的半日,这已是张承枫不幸跌落断崖的第四天了。 除了贼心不死,不定时来骚扰二人的李洪,剩余的时间张承枫不是在钻研修炼西风忽悠给他的新功法,就是听着西风无聊打发时间吹嘘的江湖大事。 说来也奇怪,本来一向惜字如金快人快语的西风,这几日竟变得唠叨起来,对张承枫表现得饶有兴趣。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又或者是不愿意承认,不知不觉间,西风确实是在这短短数日里变了许多。 好像是换了一个世界,换了一个生活。那是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叫人恍如隔世的感觉。 上一次这样的经历,或许还是十七年前那场崖上的雨夜。 看着洞口盘坐的张承枫,其身上紊乱的真炁渐渐敛入体内,西风不禁再次扬起嘴角,突然感觉生活又多了一大乐趣。 就好像给风平浪静的水面加入一点不确定因素,假以时日,看看能不能掀起狂风巨浪。 叫人心痒难耐。 跟唐家那位时刻秉持着利益优先,纯商人思维的老太爷比起来,西风有时做事完全不在意所需付出的代价,一切的准则不过是自己的心意。 只要他不愿意,哪怕千金奉上也不为所动。要是他突然来了兴致,那说不准就是割自己一块肉,可能也不过是为了与人赌一场棋局,一壶好酒。 说好听点,是听从内心。说难听点,那叫恣意妄为,放纵狂邪。 用西风本人的话来说,普天之下凡夫俗子汲汲营营,为的皆是无趣之事,我本游戏人间逍遥客,那自然是能快活一刻是一刻。 但就算是随性如西风,有时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比如这场该死的契约,也会让他有低头的时候。 这是他欠唐家的一份人情,一份白纸黑字,有天明鉴的人情。 不过西风并不在乎,毕竟现在看来,这场委托是麻烦了点,但是却让他找到了新的趣味。 至于伤病么,他倒是不怎么在乎。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养几天就好了。 不过说到底张承枫并没有完全信任西风,毕竟和他比起来,顾琰大哥在他的心目中地位还是更胜一筹的。相识数年的邻家兄长和几日前才针锋相对,刀剑相向的敌人,任谁都会选择亲近前者吧。而眼前这个性情多变的大叔一看就不是什么老实人,每每瞥见其时而变得阴翳的面容,张承枫就会想起某夜古城门口那道凌冽的杀意,不由自主地打个冷颤。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河滩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跟这样一位人物相处,叫张承枫生出一种侍君左右,与虎谋皮之感。 他是憨直,不是傻! 西风变脸如变天,要是忤逆了他,谁知道上一刻还开怀大笑的他,下一刻又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西风并没有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除了每天催自己抓鱼的时候有些颐指气使好不耐烦。 看他现在重伤在身,要是真翻脸了,大不了跟他拼个鱼死网破嘛!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也许是每日指挥自己应付前来骚扰的李洪,让他有些许麻痹。张承枫不知道的是,短短数日,西风已是回复了大半精力。纵使腿部的剑伤没有那么容易愈合,其真炁也是恢复了许多,要不是天天只有吃到腻的鱼肉,兴许精气神还会好上几分。 毕竟是甲等武人,放眼天下那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其实力不是下位者可以随意揣度的。 如果真有翻脸的一天,若西风不念旧情全力出手,毫不夸张地说,他张承枫撑不过一招。 这是绝对的实力碾压。 至于古城那夜,是因为西风一开始就压根没想杀人。 但是张承枫也有着自己的盘算,多少还是留了个心眼。这几日相处,他对西风也是略微有些了解,比如其来古城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是为了那样镖货。 他并没有告诉西风,暗镖此刻正在那位日日夜夜前来骚扰他们的李洪手中。 或许是还抱有一丝希望,想着日后能有机会夺回暗镖,张承枫隐瞒了这个信息,毕竟在他看来,自己尚且能跟李洪打个你来我往,要是落在西风手里,那能不能拿回来就两说了。 …… 又经历了一次真炁的内敛循环,张承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 经过西风的点拨,再加上自己本身拥有的庞大真炁,张承枫只花了半日时间便初步感受到了真炁所在,这便是几乎所有内功入门的第一步骤,也是修炼内力的基础——感气。 虽说已经见识过张承枫体内的庞大炁量,西风还是略微有些吃惊,寻常武人的感气步骤少则持续三五天,多则三月半载的都有可能,自己当初都花了一天半才完成感气,不由感叹张承枫天赋异禀。 先前说过,张承枫的丹田有些先天缺陷,并不能正常完成聚气转化内力的过程,而通常来说,内功的修炼大多是以内力为基础,对其不同运用加以开发的方法,只这开头的一条,张承枫就并不满足。 不过西风有办法。 按西风的话来说,他给张承枫修炼的是一部出自道藏正典,名为玄天辉光本元练气…… 记不清了,话说这名字编得真是有够烂的。 就叫玄元功得了,简单好记。 张承枫摇了摇头,管他胡诌什么名字呢,哪怕只是个跟名字八竿子打不着的入门内功,至少练练总没坏处吧。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部功法确实是对症下药了,对无法凝聚内力的张承枫来说,他们的确是“天生一对”。 或者说,张承枫生来就是该修炼它的。 因为这部内功完全就是剑走偏门,反其道而行之。 玄元功完全没有聚气化内力的步骤,相反,它还要求修炼者完全散去自己的内力,将真炁散入四肢百骸直接进行锻炼! 听起来就十分没谱,不用转化内力不说,还要先散尽一身功力,去修炼这来路不明的功法?虽然自己是可以省略散功这一步骤,但还是颇有些欲练此功,必先……的意味了,正常武人看了怕是没一个愿意尝试的。 张承枫想道。 谁让自己先天不足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哪怕是个低级功法,居然还是残本!也就将就先练着吧。 他是完全不知道,若是让江湖人士知晓这本秘籍的真名,那走到哪都是被人抢破头的存在,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功法。 西风当然看得出张承枫记下口诀时的腹诽,心里不禁有些好笑。能修炼此功,还需要眼馋别的?这辈子都不需要练别的了! 张承枫感受着真炁一遍遍流入腑脏肢骸,又一点点地渗透其中,好像有些洗髓伐骨脱胎重生的感觉。 不过好在是通过玄元功稳定了真炁,不至于再无法掌控让它散逸而出,自己已经多少能够驱使一些炁了。 至于剩下那数量庞大的真炁,要完全进行精炼就不是一日之功了。 再有这三日来时不时地应对李洪的死缠烂打,在西风的指挥下也是有惊无险。张承枫借此机会也积攒了一些实战运炁的经验,加上每日听西风的吹嘘,有了一些炼气的心得,能够稳定输出少量的真炁了,至少在抓鱼方面已经是略有成效,半天功夫便能抓上来两三条肥美的河鱼,较之首日大有晋进。 至于之前那真炁爆发的几招,不过就像是时灵时不灵的六脉神剑,完全不是张承枫能够掌控的了。 运转完最后一圈真炁,张承枫倚在石头上歇息起来,开始盘算着如何获取暗镖,又如何离开一事。 难道真的只能像李洪那样游水而走? 张承枫看着湍急的河流,还是萌生了退意。 就算自己会游水,那野外能和平静的水面相提并论吗?更不要说是这样的河流了,进去估计就是随波逐流,身不由己了。 但是李洪再熟识水性,如此激流之下,想必也不能行进太远,更何况他三番五次地前来袭扰,这附近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落脚之地,只是机关飞卢已经损坏,身边又没有可以利用的树木藤蔓之流,要怎么才能过去呢? 张承枫把玩着手中的一截飞索,有些无奈。 感受到体内外溢的一缕真炁,张承枫突发奇想,拉过机关匣,将其中剩余的锁链尽数拽出,与索头以机关齿轮扣连起来,有些跃跃欲试地走到河滩一角。 西风正百无聊赖地在洞窟石壁上刻画着些什么,想着可能百年后会有某令狐之类的少年误入悬崖山洞,发现藏在石壁上的玄机,习得奇功,终成一代大侠的传奇经历,不禁嘴角扬起一丝弧度。看到张承枫兴冲冲地走向河滩一端,心道,这小子又搞什么名堂。一面起身扶着山壁向外走去,行动已经不再那么吃力。 呵,真是异想天开。 眼瞅着张承枫挥动飞索,一个劲地向山壁上砸去,西风不觉有些好笑。这两面山壁高余十丈,落差极大,再者说壁面嶙峋,难以落脚,真以为有那么容易爬上去?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二十章 酒中看客 距离首支调查队来到古城,也已是过去了三日之久,随着后续越来越多的行司人员介入,吸引了三川道不少的目光,朝廷也是有所耳闻,派遣了附近的官员前来进行慰问,并表示十分乐意提供帮助,只是调查一事却迟迟难有进展。 几位行司领事愁眉苦脸地围坐在一座小楼的厅堂,正讨论着下一步的行动。他们所处的地方正是事变之日西风等人停留过的茶楼。 早在第一日抵达古城的傍晚,他们几人便代表行司向周边地区发布了协查通告,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可疑人等,他们都会在第一时间知晓。 可是直到今日也未曾听得传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几人因此是眉头不展,对调查一事充满了担忧。 姜行炜一怒之下甚至派人接连数夜对古城周围方圆数十里进行了扫荡工作,专门针对一些平日里毫不起眼,连官府都懒得整治的山贼马匪,将数个强盗山头连根拔起。一时间搞得三川的地痞流氓山匪贼人皆是风声鹤唳,全都没了踪影。 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泄愤之举,只是对匪徒来说实在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大不幸,毕竟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这些乌合之众也不敢打远兴镖局的主意不是? 当然对于他们也没什么好同情的。在三川道这片富饶之地,更兼行司的清明治理,普通百姓一样可以安居乐业,在这里落草为寇实在是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顾长钧并不在座中,心急如焚的他带着下属正不断扩大搜索范围,掘地三尺也誓要找到顾琰。只是日复一日,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就目前的信息而言,行司已经大致查明了当夜古城事变的来龙去脉,根据远兴镖局众人的口述,对于劫镖的江匪一派和王柏风的身份也是有所推测,不过显然当晚还有其他的势力染指其中,而这一方面他们还一无所知。只能根据西院的惨案略微分析出当时在场的人员势力倾向,不过也仅此而已。 那另外的一方,甚至是两方人马,又来自哪里呢? 以行司的实力,要说在三川道地域内查一伙人,本是手到擒来的事情,毕竟三大势力眼线遍布三川下游,在离开三川道之前,根本没有人能轻易逃脱他们的股掌。 但眼下确实毫无音讯,不用想,唯一的可能便是对方势力远在己方之上,又或是早早打通关节,甚至收买内应,来了一出里应外合。 姜行炜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其他可能了。 要不是这样,哪怕你能飞天遁地,强如武圣,行司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收不到。 可在这大宋九州之地,究竟什么人能有如此能量力压五大势力呢。 其实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了答案,只是没有人愿意率先说破罢了。 姜行炜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固然他的脾气是火爆如雷,一向护短,放在往日有人欺上了门,那必定是疯狂地报复回击,那句座右铭是怎么说的来着?以牙还牙,加倍奉还! 可若对手是朝廷呢? 借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动手啊,他区区一个行司指挥佥事如何有资格向王朝讨要说法? 更何况现在毫无证据! 人证物证全无,这要如何让行司高层向官府施压? 再等等吧…… “老姜啊,我们是能等,但是顾兄等不及,三川道的百姓等不及啊!已经过去三日有余,若是再不给出一个交代,实在是难以服众啊!” 玄机门外务总管陈辛焕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晃得众人是愈发焦躁。 “最关键是,如果洛城怪罪下来,难免指责我等办事不力,现如今本就是敏感时期,到时这行司的位置怕也难保……” 洛城乃是洛河中下游规模最大的城镇,亦是大宋在三川道附近最为重要的军事政治中心,名义上还是行司的上位机构,起着朝堂对三川道的监视和牵制作用。 铁马铸行辰字号大师傅宁奉一边补充,一边向着陈辛焕怒目而视,猛地一拍桌子把二人都吓了一跳。 “别他妈晃了!看得老子心烦意乱。” “你你你,交接的差事,你办妥了吗?到这来迁怒他人,还不是无能之举!” 向来沉稳的宁奉今日也是被一连串的事务搞得焦头烂额,再者本来也是对陈辛焕晋升总管一事颇有微词,如今被其一撩拨,当下怒目圆睁,大有一种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架势。 “狗彘鼠虫之辈,你有何能!罔夺总管一职,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宁奉立时拍案而起,指着陈辛焕破口大骂。 要论武功,哪怕玄机门向来不以武力见长,那陈辛焕也不过乙等下位,乃是在场众人最弱一个,堪堪能与顾琰相仿,可这二人一个年少一个年长,哪里能真正地相提并论。 要说能力,在未晋升前,陈辛焕也不过是杨叔手下一位文员,再怎样出色,如何能担总管大任?至少在宁奉看来就是如此。 哼,不过是靠着裙带关系! 也难怪行司中一直有人对陈辛焕抱有不满了。 “放肆!” 一声怒喝及时制止了情势的恶化。 “有什么恩怨,私下解决。要是调查期间再让我看到一次……”姜行炜冰冷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扫动,着重瞪了一眼陈辛焕,“你们两个直接去行司大牢厮守吧!” 他当然有这个本事说到做到。 二人顿时就蔫巴了下来,作为行司指挥使下第一人,姜行炜威望甚高,行事果断,甚得人心。 “好好好,真是……” 陈辛焕不满地嘟囔了两句,甩手走出门去。 “狗眼看人低!” “等会!”姜行炜突然叫住陈辛焕,眯着眼睛思索了片刻。 “老上司来了,怎能不去打声招呼?你也给我去后山搜查!” “老杨家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张承枫?眼下看来他亦是当晚重要的证人,找不到他,你也别回来见我了!” 陈辛焕脸色一垮,比哭还难看。 这都让伙计搜寻了三天三夜了,我还有什么办法能给你挖出人来啊。 这还上哪去找人呐! …… 其实这么说也不尽然,凡事都有例外,在那样一个肃杀的夜晚,一样有人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一折叫什么好呢……” “嗯,风起三川应该不错。” 古城后山的一处山脚,一老一少两道身影正倚在河边的柳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华发老人浑身上下看着破破烂烂,但仔细看来,一身行头却是尘埃不染,整个人精神矍铄,生机焕发。 “酒爷爷,我可还急着去找人呐!快别跟我闹啦!” 苏玖泠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委屈巴巴地看着老人,一边低声哀求道。 “诶呀,小娃儿别急嘛,我说了再等等,很快就好啦!” “现在的小孩儿真是没一点儿耐性……”老人小声嘟囔着,手中一边在一卷羊皮纸上写写画画,一边跟着苏玖泠扯皮耍赖,哪有半分持重沉稳的样子,完全就是一个老顽童。 二人言语间看来是相识已久,苏玖泠等不得老人放人,也只能绕到树后闷声赌起气来。 你要问这大道两宽,她干嘛不一走了之?苏玖泠又何尝不想啊,只是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了。这兜兜转转走了数次,一个转角又是绕回到这棵大柳树下,哪里走得开呢? “哎呀,酒爷爷,你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改天请您去洛城看戏呀,那洛城的戏台子可有劲了。” 老人当然知道苏玖泠打的什么算盘,呵呵一笑,“唉,这怎么说也算是老头我惹出的事端,小娃儿莫急莫急,你看,这人不就来了?” 苏玖泠心道,这事儿又跟您老人家有什么关系了,不就是喜欢凑热闹才在这拦着我的么。 随即又扭头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人影。 老者解下腰间的布袋,变戏法似的从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酒壶,猛灌了一大口酒,摇晃几番其存量却丝毫不见减少,旋即一脸坏笑地看向苏玖泠。 “你,你干嘛?” 苏玖泠被盯得有些发毛,打了一个哆嗦,忽然察觉一丝危机,起身就想跑开。 “小姑娘,为救你那情郎吃点小苦头可算不得什么吧!嘿嘿嘿……”老头一脸坏笑地朝苏玖泠走去。 “老不正经!”苏玖泠气急败坏,又知道这老头玩心颇重,当下不敢停留撒腿就跑。 “诶诶,那小娃儿可是都为你跳崖了啊!”华发老人也不着急,呵呵一笑,眼瞅苏玖泠朝着山上跑去,兀自向着河岸方向反手一抓,那苏玖泠的身形竟莫名定在原地,下一刻后领已是被老者拎在手中。 竟是一手玄妙的移形换位之法。 “风起三川,美人救英雄!好戏好戏!” 老头大手一挥,苏玖泠腾空而起,下一刻便是“扑通”一声掉进湍急的河流中,大声呼喊起来。 “嘁,这丫头,扮个相都扮不连牵,真叫老头丢面儿,下回给你丢长江里头去。” 老者嘴上发泄着不满,面孔上却是带着慈祥的笑意,怎么看都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当然他对于苏玖泠并无恶意,这扔河抛江的,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小小的恶作剧罢了。 反正有他在,还真出不了什么大事,有这一手移形换位之能,要给苏玖泠捞上岸也不过勾勾手指的功夫。 苏玖泠是见怪不怪了,眼下确是有些狼狈,不过听得老人的意思,似乎并没打算放着张承枫不管。 可若是有旁人在此,怕是一时半会都不能接受眼前的这一幕了。 这人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在老头手里,这是什么情况? 这简直不是凡人所为啊! 眼前这位华发老人,莫不是仙人下凡? “好嘞,戏子登台,老头也该走咯。” 老人又是痛饮一口,咂了咂嘴,似乎对此酒不甚满意。随即一个闪身,消失在了河畔。 “今宵梦多语诶,酒心魂转移……”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二十一章 劫后余生 “杨管事呢,有没有看见杨管事?” 陈辛焕在后山逢人便问杨叔在哪。虽说杨叔当年谢绝了总管的提拔,早从玄机门外务管事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可毕竟人在玄机门奉献了大半辈子,也算是德高望重,是以现在的老门人们见到杨叔还是会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声杨管事。 听得昔日的老领导也是来到了古城的搜查队,陈辛焕还是有些高兴的,毕竟杨叔待他不薄,自己向来又没什么主见,如今被佥事派来搜查后山,能有人依靠自然是最好。 “唉哟,杨叔他老人家干啥不好,非得去做那什么执契人,在玄机门做两年总管,指不定还能被调去行司当佥事,有什么不好的。” 陈辛焕语气中带着小小的埋怨,他也自知能力有限,若是当一个副手,能勤勤恳恳地辅佐杨叔,那再合适不过,没有人会质疑他是一个合格的助手。但若是真叫他当这总管,手掌一方事务,还真是有些难为他了。 陈辛焕也没带随从,兀自一人在后山溜达,毕竟真要叫他亲自去翻山找人,那还不如手下的伙计来得靠谱。 “救命啊!救命……” 陈辛焕耳朵一动,忽然听得不远的河岸传来女子的呼救声,一时有些六神无主,想着还是救人要紧,人命关天,晚一会可能就耽搁了,急急地向河边奔走而去,透过坡下浓密的柳枝,隐约瞧见一少女正在山涧中抱着浮木大声呼喊。 这可不好! 陈辛焕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近前,突然闻得林间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立时面色潮红,大有醉酒之感。可看那湍急的水流已将少女冲出去数丈之远,不消片刻就要消失在视线之中,又是恍然一惊,回过神来。 陈辛焕在岸边急得跳脚,这山涧的急流可不是闹着玩的,自己也不敢贸然下水,又着急忙慌地跑上坡去呼叫众人。 可一时半会也等不到支援,眼看着少女已被冲过兜湾,消失在了视野里。陈辛焕情急之下脱下外衣系在枝头留作记号,一个猛子扎入了河中。 要说陈辛焕能力欠缺,或许无可厚非,但作为玄机门弟子,杨叔一手提拔上来的外务管事,他还是十分合格的。虽说平日里性格有些懦弱,但绝不是胆小怕事之辈,心中自有一道正气,眼见荒郊野岭少女遇险,也是不顾安危地前去营救。 但他又哪里能比得上过江龙、翻江蛟之流常年混迹于江河之上的武人,一入山涧也是心中生悔,难以控制行动,被水流冲得头晕眼花,自身难保。 所幸山上搜寻的伙计也是遥遥听得呼喊,不多时便有几人赶到岸边,瞧见陈辛焕留下的衣物,当即派人通报前来营救。 “可惜这小女娃姓得不好,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须得惹出麻烦,还是早些离开,去洛城看戏岂不美哉!” 一阵微风拂过,华发老者的身影出现在了山涧上空,几个闪身竟是凌空点水而去,脚步轻盈不落凡尘,看起来好似凌空而立,尽显高人风范。 眼瞅前方河道骤紧,山势变换,水流猛然加急,苏玖泠就要没入河中,老人抬手向前凭空一抓,下一刻,少女竟是突然出现在老者手中,好像落汤小鸡。 苏玖泠愤愤地看了一眼老人,不由得咒骂两句。 “好了,老头我也不好出面不是?你瞅瞅后面那人,行司不多时就会派人来救你的小相好咯。” 老人也不在意,凌空踏步,三两下便登上山壁,立于一处崖顶。 “那家伙,他没事吗!”苏玖泠也顾不得老人的调侃,听得此言外之意,知道张承枫并无大碍,一时欣喜万分。 “走吧?你还要请我去洛城看戏呢,不会食言了吧。” “不行,那你得让我看到他安然无恙。”苏玖泠摇了摇头,果断拒绝道。 虽说二人是要好的玩伴,这老头也有趣得紧,可苏玖泠早就立誓一定要找到张承枫,唯此事马虎不得。 不错,二人就是玩伴,就是这样单纯又可笑的关系。 一个古灵精怪,一个童心未泯,俩人也算是趣味相投,借着一次机缘凑到了一块。不过对于这个奇怪的老头,苏玖泠也是十分好奇,看起来他也是个实力不俗的武人,不知为何倒是不屑名利,每天尽爱玩些幼稚的把戏,尤其钟爱到处凑热闹看戏。 “你这丫头!”老头有些恼怒,但看到苏玖泠的狼狈模样,又是忍俊不禁。 也罢,我堂堂酒中仙,才不和你个丫头片子一般见识。 …… 也不知是不是每次都有西风指点,又或者因为隐隐感觉自己有被张承枫当作陪练的玩弄之感,反正在上一次烤鱼用餐时分的骚扰之后,李洪再也没现过身形,洞内二人倒也乐得清闲。张承枫打坐完毕之际,都会去崖壁处飞索尝试一番,最幸运的一次已能借着锁链兵器攀上两三丈之高,虽然西风还是不屑一顾,屡屡出言讥讽,张承枫自己倒是信心满满,越挫越勇。 与此同时,西风也是恢复了精神,较之首日整个人的面貌都要红润许多,只是洞窟条件简陋,没有药草及时医治,西风的腿伤恢复甚微,并不见好,只是靠着内力防止恶化罢了。 看着张承枫将运行的真炁渐渐敛入体内,不断洗炼皮肉筋骨,甚至零星几处都已暗暗透出黑色光泽,西风不由洋洋得意起来,对自己的决定甚是满意。 这小子,完全就是为此而生的,居然如此神速,仅仅三日就已经入了门槛。别人或许还要削足适履,拿这家伙来试验,简直就是完美! 只可惜自己也只有残本口诀在身,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就看这小子的造化吧。 西风正眯眼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突然察觉河流上游有什么东西正在疾速漂流而下,定睛一看,竟是一个人形。 只在一瞬,西风便拔剑出鞘,一道剑气如疾风般劈出,炸得水面浪花朵朵,可那水中之人却是毫无反应。 张承枫听得响动,猛然从修炼中醒来,一扭头便看见西风持剑而立的模样,慌忙抄起环首刀,以为又是李洪来犯,一边又小心翼翼地偷眼观瞧着西风,以防他有什么不轨举动。 呸,喂不熟的白眼狼。 西风撇了撇嘴,收剑入鞘,抬起下巴指了指河流中飘来的人,叫张承枫去一探究竟。 张承枫忙将锁链捆实机关匣,抛至水中来回拉动阻碍落水之人的前行,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那人拖上河滩。 “这人……好像是玄机门的陈叔啊。” “莫非,是行司派人来救我们了?” 张承枫眼前一亮,但看着陈辛焕狼狈模样,心里又不免有所怀疑。 哼,不过区区乙等下位。 “是你,不是我们。” 西风听得行司二字,瞬间变脸,挂上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又看了眼陈辛焕,确认其境界低微,并无威胁后,板着脸离开了。 张承枫自知失言,几日的相处闲聊中,他已然察觉出西风对于行司的隐隐恶意,平日里都尽量避免说起行司,不然触了他的霉头,倒霉的还是自己。 张承枫折腾了好大一会,才把陈辛焕唤醒过来,陈辛焕顿时呕吐不止,咳出一肚子河水,趴在地上那叫一个模样惨淡,奄奄一息。 “他醒了!” 张承枫刚要回头知会西风,哪成想回身一番寻找,居然全不见西风身影,大为疑惑。忽听得头上铁器响动,抬头看时,却见西风正单脚立于嶙峋突出之处,挥动飞卢射中高处,借着铁索之便不断腾挪向上。尽管只用一条腿,但仗着飞卢辅助,身形虽是说不出来的别扭,却也灵动异常,一路向崖上攀去。 “你,你这是做甚?” 张承枫大吃一惊,完全没想到西风居然能如此轻易地攀上崖壁,前两日还对自己的行为冷嘲热讽,现在居然借着自己的办法,用着自己的飞索,就这样一走了之了。 “哼,小鬼,行司对我可不是什么友善之辈,先走一步了!”西风扬了扬手里的铁索,示意多谢张承枫的飞卢。可随即心下一想这么完美的试验品,也不好叫他随随便便夭折了去,再加上这几日张承枫也给自己带来不少乐趣,旋即解下腰间的长剑,转身抛给张承枫。 省得这傻小子天天把那破刀当作剑使,岂不辱没了风雷剑法之名? “小子,好好活着,来日这把‘涵渊’可是要还给我的。”说罢一个借力,飞身上了崖顶,就这样消失不见。 不是,就这样走了?合着这几天都在演戏? 张承枫一时有些发愣,看着空空荡荡的洞窟,拍了拍自己的脸,西风这般雷厉风行,去时毫不拖泥带水,好像这过往数日就如梦境一般。 只有那落寞的柴火堆和一地的鱼骨似乎暗示着这一切的真实。 也罢,自己能脱此大难,也是多有仰仗对方,不问是非,心存感激便是了。 接下西风的长剑,张承枫只觉入手十分沉重,比之环首刀只长上些许,重量却是翻上几倍,不过自己本身健壮,加之托西风指点,得以运用真炁,挥舞起来倒不甚费劲。 先前说过,西风乃是随性之人,喜怒好恶全在一念之间,任性之致。如此宝剑也不觉珍贵,扔给张承枫后便径自离开了。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二十二章 风止云息 离河滩洞窟不远的一处岸边,西风活络了一下肩膀,感觉前所未有的舒畅,手中撑着一根不知从哪寻来的粗长木棍,长短勉强能够当作手杖使用。 “来吧,活动活动手脚吧?” 话音未落,面前的灌木丛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伴随着一阵低沉沙哑的嘶吼,李洪从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在下向来比较记仇,不过佩服于你锲而不舍的毅力,我定当全力以赴。”西风脸上的嬉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严肃的神情。 李洪纵使神志不清,但本能的反应还是让他感知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强大,生物趋吉避凶的天性使得他有些踌躇不决。 避无可避,不如放手一搏。 李洪掏出仅剩的一支虺牙,毫无征兆地发起了进攻。 碍于腿伤未愈,西风并没有使用疾雷掣影之类身法迅疾的招式,他现在还做不到像往常一样行动自如,但除此之外,其手上功夫已是恢复了七七八八。 西风并不着急破招,反而静静地闭上眼睛,感受着风向的流动,脑海中浮现出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正舞动着长剑。 刀光剑影间,但看剑招风雷凌厉,威猛迅疾,大有一人独挡千军万马之气势。一步踏出,剑之所向,则万军之所往。 光影变幻,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渐渐地重合在了一起,看起来十分相似,融合得完美无缺,剑招紧密贴合,浑然天成。 仔细看来,这人影身段,竟与张承枫有些许相似。 虺牙破空而至,西风深吸一口气,长棍迎风倒立,绕身圆舞一周。待到行至顶峰,忽然加速,顺势下劈。 霎那间,万里晴空一声炸雷,二人周身好似电光萦绕,曜日白昼。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风雷剑七式,雷引凊空! 李洪压根没有注意到西风出招的动作,短矛径自刺向西风,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攻其下盘。他也看出来了,要想战胜对手,唯有从西风这负伤薄弱的左腿下手。 但下一刻,李洪只觉得眼前白光一现,无比刺眼,身体好似失重一般,如从天堂直坠地狱。白昼转瞬即逝,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啧,差点意思。” “早知道不把涵渊给他了。” 西风撇开了断成两截的木棍,伸手去翻看李洪身上的衣装。 反观倒地不起的李洪,却是纹丝不动,已然了无生机。 一击毙命,这便是甲等武人的绝对实力。 横行长江流域数年,凶名赫赫的一代悍匪翻江蛟,就此殒命。 说来西风把佩剑留给张承枫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不愿意欠下人情。 靠着依稀回想起张劭之当年的传教,又借着这几日张承枫粗浅潦草的剑招,于武道一途颇有天资的西风也是以形会意,勉强推演出了风雷剑法的第七式,不过就刚才的试剑来看,效果并不是那么理想。 虽然击败翻江蛟这等武者已是绰绰有余。 俗话说钱债易还情债难偿,人情债更是能不欠就不欠。 眼下这趟古城之旅,可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事实证明,唐家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还的。 翻遍李洪全身,也没找到什么特别的事物,仅有一个湿透的破烂布囊和一些碎银,西风不禁有些疑惑。 可思索了片刻,他便拊掌大笑起来。 “好小子,连我都骗过了。” 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不成想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糊弄了过去,实在是英雄出少年。 西风倒不觉面上无光,只是感到趣味非常。 这家伙看似憨厚老实,性子直来直往,可心底里远远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啊! 敏锐如西风又怎会察觉不到异样,几日的交手中张承枫时时刻刻留意着李洪的腰腹,从来不往此处下死手。经此事变,能让被迫半道卷入其中,又劫后余生的张承枫依旧如此在意的还能是什么? 只能是真正的镖货了,那也是张承枫唯一知情的物件。 可他并不知道,张承枫其实并未得手镖货。 暗镖的去向至此已是无人知晓。 “原来这小子早早顺了去,好生狡诈!” 西风掂量着手中一块精致小巧的玉牌,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似有似无的为难之色。 这块玉牌形状古怪,牌底端向左突起,莫名异常,牌上图案好似半截剑柄,另有一些不明其意的花纹,直到玉牌边缘便戛然而止,看来乃是对玉中的一块,必然有另一块玉牌与之相配。 若叫张承枫看来,必能一眼认出,这正是各地天平殿的标志,也是代表着契约的玉符。 一般来说,契约双方通过执契人见证签订契文后,则以契符为凭,各执一半,至此契约方成。其中债主或者契约发起人执左契,而另一方执右契,执契人自有一柄玉匙收于天平殿中。来日双方完成各自使命,则三玉归一,至此整个契约才算完成。 此外,根据契符的材质不同,契约也有各种不同的分类,诸如木符、铁符、石符等,用以涵盖包罗万象的人间事。 而西风,便是在这场契约中,执右契的债务人。他要偿还的,是岭南唐家的一次人情债,具体任务不必多说,就是取回此次远兴镖局押送的真正镖货。 他所持的这块青花墨玉符,象征着极为重要的高等契约,一般由专业的执契人进行见证,像杨叔这类的业余执契人甚至没有资格过目其相关契文。 ………… 再三确认了李洪身上并无暗镖后,西风拣了河岸边一处视野开阔之地,借着飞卢之便勉强攀上一处矮崖,四下甚是平坦,用来歇息片刻再好不过。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三川道。 放眼望去,眼前山峦连绵起伏,城郭郁郁葱葱,数不尽的山川溪流八方来朝,汇聚此地,最后并入三川一道流向长江。 正值日落时分,举目眺望远方,余辉洒落三川,洛水波光粼粼,左近还可隐约看见古城一角和那远方炊烟袅袅的洛河集市。 西风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慵懒地躺在草地上,看着被晚霞染红的晴空,心中莫名感到说不出的惬意,尽管这份惬意并不该属于他这样的人。 晚风伴着夕阳的暖意拂过脸颊,林间偶尔的鸟鸣,山川不绝的涛声,西风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祥和而美好。 倒真是一个不错的归处,怪不得总是对这里流连忘返。 只是不知道他最后的归宿,真的是这里吗? 西风突觉心中有些发堵,赶忙坐起身狠狠地换了几口气。 呵,这个时候,哪还有闲情逸致担心别人。 还操心一个死人。 西风摇了摇头,想要把刚才那一闪而过的不快排出脑海。 这样的美景,我又还能享受多久呢? 看着眼前安详的河山,西风蓦地有些释然,感觉自己是那么的陌生。 我本游戏人间逍遥客,快活一刻是一刻,想那么多作甚? 低头看向手中那块价值连城的青花墨玉,西风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他把玉符扔向了脚下的河流。 没有迟疑,没有犹豫,就这样随手一丢,玉符便落入了湍急的水流。 甚至没有溅起多少水花。 这才是我,这才是我的江湖。 西风张开双臂,尽情地享受着三川道最后的一缕余晖。 山头的身影,是如此的惬意,如此的自由,不带有一丝落寞。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城里城外忙碌的众人也因张承枫和陈辛焕的获救得以歇息,行司的搜查工作至此告一段落,剩下的便是伙计们负责的善后工作,想必不出一日便能返回,大家也是难得地感到了些许放松,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张承枫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自己从码头集市起的全部经历,连林中遇到的中年书生都没有落下,姜行炜一行人听得是频频皱眉,发觉此事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牵连广泛。 在老孙头等人的描述下,结合张承枫的经历,行司倒是没有对那个乔装混进镖队的小女贼“林九”姑娘有所在意,而是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位独行剑客的身上。碍于西风的谨慎,张承枫并没有得到多少其相关的个人信息,出于情面,甚至还有所保留。 事事都随着众人的得救而告一段落,调查的工作也逐渐接近了尾声,唯一遗憾的是此后又进行了数日的搜查,但依旧没有得到顾琰的下落,因此远兴镖局的众人也是情绪异常低落,毕竟此次运镖的损失重大,折了人马财物不说,连少镖头都是不幸失踪,这对于整个镖局,乃至行司都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杨叔也是唏嘘不已,没想到自己的几份契卷竟会惹得张承枫陷入如此漩涡之中,并未对其有些许责怪,只是“罚”他禁足三日,不过这倒叫张承枫大喜过望。 因为禁足地点是铁马铸行,里里外外占地数百亩,有梅花糕和亲朋好友的铁马铸行。 ………… 清风拂过,后山的山崖上草木摇曳,早已是人去崖空,没有留下一丝踪迹,仿佛三川道未曾有过这样一位过客。 只是那清柔的月光下,依稀得见山壁上剑客兴起时留下的几行小诗。 金乌敛鸿羽,万里向晴空。 柳垂锦湖月,月上柳枝头。 宝莲灯花落,银烛红妆浓。 星辉伴清曲,浊酒荡轻舟。 …………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二十三章 铸行得闲 所谓“清水潭中花月繁,烟云缭绕空已然。” 花开花落,云梦空消,世事变幻无常,难以预料。 也许是双喜临门,也许是祸不单行,没人能预知未来将要发生什么。 但你的选择,或多或少都会影响故事的发展。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念之差,则事情的结局便是天壤之别。 张承枫现在正面临着这样的抉择。 风起云涌的战场上,四方势力蠢蠢欲动,同时又无不谨小慎微。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如何能不三思而后行? 各方都在仔细观察着场上的局势,有些人的额头上都微微渗出了汗水,情势实在是紧张非常。 犹豫再三,张承枫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幺鸡!” 啪!张承枫小心翼翼地打出一张麻雀牌,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三人,看几人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是放了下来,缓缓收回僵在半空中的右手。 “三条!”下家不动声色地打出一张牌。 “胡了!大三元!” 张承枫激动万分,一把推倒面前的牌组,兴奋地拍着桌案,一脚踏上石墩椅,颇有一番大将军凯旋的气概。 只见张承枫身前的牌桌上,赫然便是整整齐齐的“中发白”三组牌,另有一对“九万”和一对“三条”。 加上下家打出的一张三条牌,正好组成役满天牌大三元。 “哈哈,又是小阿五点炮,今儿输多少啦?” “诶哟运气真背!”被唤作小阿五的少年看着张承枫一脸小人得志的样貌十分嫌弃,“你可别得意太早,晚上等着梅婶来收拾你!” “嘿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梅婶如今能不能赢我也不一定呢!交钱了交钱了。” 张承枫一脸坏笑地看着小阿五道。 “你小子,这样打牌是吧,好好好。”满脸不爽的不止小阿五,还有一旁辰字号大师傅的小儿子宁礼,只见他满眼不舍地推开身前的牌堆,幺九边张尽在其中,只差一个九条便能凑成传说中的国士无双十三幺。 “真可惜,就差一点,被你这家伙抢先胡了去。” “啊?你们这都什么运气啊,不打了不打了,玩不了一点!”另一边的马三和小阿五瞅见张承枫与宁礼二人的牌组,气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要不是石桌牢牢筑在地上,差点就要掀了桌子。 “你们俩可别得意,等会叫来梅婶和小马哥,可得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马三愤愤不平道。 “咦?小马哥回来了吗?几时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张承枫听得这熟悉的称呼,不禁心生好奇,赶忙询问马三。 “唔,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吧,小马哥比较忙,回来了也还没见着你,等会我就喊他去。” “那倒是不急,别耽误了人家正事儿,我还得多住两天呢,总归能见到的。” 在铸行休息了两日的张承枫,如今已是活力满满,又得见儿时的伙伴再次一同玩耍,几人也是放开了闲聊,一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拘无束的童年。 “可小马哥不是在外头修行呢么,今儿咋也没个消息突然就回来了。”小阿五有些不解道。 “难道是因为古城这事儿?”听得宁礼提起古城,几人都是面露难色,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虽说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古城的事情自然有行司的大人们去处理,但毕竟几人也是从小在铁马铸行长大,对于三川道和行司都有着深厚的感情,加上这次事变对于友邻远兴镖局的打击甚大,众人感到担忧亦是人之常情。 “说不准,到现在为止也没个下落,也不知顾琰大哥是否安好。” 张承枫在心中默默地为他祈祷着。 “诶,听说小马哥向来跟顾琰不和啊,俩人一直暗暗较着劲儿呢,没准马哥巴不得这样呢,哪还会专门为此事回来……”马三话还没说完,几个拳头大的毛栗就“梆梆”地扣在他的头上。 “你这赤佬,说什么呢!这话能乱讲吗?小马哥岂会是这样的人?!”身为辰字号铸房大师傅的儿子,宁礼自有一番统帅气质,率先开口呵斥道。 “我的错我的错,欸嘿嘿,说着玩呢,我掌嘴。”马三赶忙道歉,连连拜谢。 “没准是将近年末,那各种杂七杂八的事儿都一股脑涌来,小马哥回来分担些事务也是正常嘛。” “也是,还有那三年一次的论道大典不是快开始了嘛,小马哥回来说不准是要准备参加这届大会呢!到时候可得好生长长我们铸行的面儿。” “唉,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宁礼一脸向往地说道。 “嘿嘿,咱宁哥也是天资过人,参加那什么大典不是迟早的事,没准下一届七星就有你一席之地呢!”马三拍了拍宁礼的后背,从他骄傲的神情看得出来,他确实是对宁礼信心满满。 “下一届七星?那是什么玩意儿?”小阿五凑过来问道。 “哎呀就是上回跟你说的元和七子嘛,当初咱小马哥不就是一路过关斩将,力压群雄,还在洛城大败顾琰……咳咳,当然啦这么多年了也没个准了,说不定更有英才辈出呢。”眼瞅得宁礼和张承枫面色不善,马三连忙收声,开始转移起了话题。 所谓元和七子,乃是元和初年朝廷为了发掘提拔各地青年才俊而举办的交流大会,通过文试武试等方式,选拔出治下天赋异禀,最具潜力的七位年轻武人。 这七位新星来自五湖四海,选拔时最长者不超过二十岁,最弱者也有丙等武人的实力。几位虽不说是文武全才,至少也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乃是各方势力都着重培养的潜力股。 而几人口中提及的小马哥,便是来自三川道铁马铸行的青年武人马镇远,于上一届交流大会中力压群雄,甚至战胜了远兴镖局的顾琰,跻身元和七子之中,位列第四。 其实要说是选拔人才也不尽然,朝堂无非是想借此方式拉拢一下各方势力,以在某些敏感时刻舒缓庙堂与江湖势力的关系,放松他们紧绷的神经。 说白了就是笼络人心并对各方势力有天资的人才加以追踪观察罢了。 不过毕竟是大宋国民,各派势力就算参透其中奥妙,也会有意地选出得意门生前去参会,一来是给足朝廷面子,二来也好叫门下弟子得到适当的历练,可谓一石二鸟。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作为有官方背书的交流大会,其在年轻武者中的地位甚至不亚于每三年一次的论道大典,确实是与各地英才交流的一次良机,再加上官府拿出的丰厚奖赏,参会之人也是多如牛毛。 相比于大宋的交流会,论道大典则是江湖势力自己举办的切磋论道活动,并不拘泥于青年才俊,只要是受邀的武林中人皆有机会上台论道,与各地道友一较高下。 如今正是元和五年的下半载,新星交流大会和论道大典好巧不巧都将在不久后的年末举行,想来马镇远的回归也与此脱不开关系。 “听说小马哥早两年都已经突破了那道门槛,晋升了乙等武人,这可是有官府认证的!”作为马氏嫡系弟子,马三自然是逮着机会便一个劲吹捧小马哥,脸上是藏不住的自豪之情。 “这么厉害!”小阿五张大了嘴巴,吃惊之色溢于言表。 要知道甲等武人放眼天下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行司的甲等武人都是屈指可数,放在寻常势力,乙等武人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 而当年参加交流会时的众人,最年长也不过二十岁,如今五年过去也顶多二十又五,能在如此年纪便踏入乙等下位之境,可见马镇远实力之强天赋之高。 当然了,远兴的少镖头顾琰也在此之列,当年若不是一招半式败在马镇远手中,想必如今他也是声名赫赫的元和七子了。 “那你小子怎么还在丁等中位晃悠呢,真是丢马氏的脸。”宁礼幸灾乐祸地打趣道。 “嘁!我那是厚积薄发,厚积薄发,大器晚成懂不懂,你也没比我强上多少,别在这臭显摆。” 当今时局不说全民尚武,可作为五大势力之一,三川道行司中一员的铁马铸行,或多或少还是会让门下弟子习练一两门武艺,虽然没有刻意的栽培,可张承枫几人从小也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随着年岁增长,能达到丁等上位乃至丙等武人也是水到渠成的事,这便是大势力的荫庇。 张承枫听得几人相互打趣,心中也是不由生出一股好奇心来。他自小体格健壮,习武也算是小有天资,武功习练在几人之中一向领先。如今又得西风教授真炁,已是全然不同往日,按他自我猜测,能连续数日苦战翻江蛟,怎么说都已是有了丁等上位的实力。但碍于没有得到过正式的鉴定,张承枫心里其实也有几分好奇和小小的期待,若是能借着此次机会,前往交流会观摩一二,想必对自己的修行是大有裨益。 说起来,宁礼和小阿五都是实打实的丁等上位水准,张承枫忽然有些意动,连忙起身拽起二人。 “来来来,这光说得我心痒痒,礼哥,小五,不如咱几个先来场铸行交流会如何?”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二十四章 牛刀小试 铁马铸行传承之久,完全不亚于正庆年间成立的远兴镖局。据传铸行前身自前朝便已是名扬一方的老字号,百年来是历久弥新,规模愈发扩大。如今放眼天下排得上名的铸号,铁马铸行也能稳稳占住前三的一席之地。而今能够在行司的庇护下,扎根立足三川道,得以让铁马的名声再进一步,“铁马铸”也成为了人们赞美兵器铸造精良的代名词。 铸行坐落于洛河西畔,依山而建,建筑主体占地近三百余亩,规模不可谓不浩大。举目望去,宅院一眼看不到头,怕是七进有余,房屋排组间夹有数个宽大的铸造场,人员熙攘却又不觉杂乱,只因铸行并不似其他铸号一般采用的是通壁穿墙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独立间隔的大院,在整齐院落样式的同时,更显铸行之气派。 能挣得如此名望,铸行靠的不仅是精湛的锻造技术,更是门下森严的规矩。锻打的规矩,收徒的规矩,乃至原料收购和成品出售的规矩都是有板有眼,任何人僭越不得。 铸行一向只收罗天下品相极佳的材料,自每次掌房师傅起火开炉前,须得配备十数名学徒于一旁待命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磨等等工序,众人各司其职,必须严格按照师傅的指挥在特定的时间地点加以完成,任何步骤稍有偏颇,则出货必有瑕疵,一律当作废品处理。 至于各房铁匠,那都是经过数十年锻造生涯才磨砺而成的一把好手。寻常学徒入了铸行开始,须得按部就班,从最没技术含量的烧炭生火做起,辗转各字号之间,把整个锻打流程尽数熟稔于心,这才勉强有资格升任副手帮工。其中有天分,肯吃苦者,或有机会博得大师傅们的垂青,在经过专业的考验之后,获得正式拜师学艺的资格。如此一来二去,多少也要十余年光景,待得学艺有成,能够起炉锻造了,尚需自己打出一柄合格的兵刃,被铸行的伙计们戏称为“套马鞍”,用作自掌一房的敲门砖,这才算是出了师,被大家正式认可为铁马铸行的锻造师傅。 而如此晋升成为的锻造师傅,也仅仅只是铸行中最为初级的匠师,由此可见铁马铸行之精益求精,也难怪人们对其赞誉有加了。如此繁复的流程,是每一位铸行的学徒想要成为师傅都必须经历的,哪怕是辰字号大师傅之子宁礼也不例外。 几人当即小心翼翼地摸向七进的里院,平日这儿的“锦”字号铸房并不常开,相较于外头六进的铸房显得有些冷清,房屋附院的锻造场上也多堆砌着煤炭、木剑模子等杂物,倒是一个偷闲的好去处,几人想要演武交流,自然需要这样一个空旷的场地。 小阿五走在前头,蹑手蹑脚地来到里院的侧门前,扒着门缝瞅了好一会,确认无人在内这才招呼后头三人一声推开院门。这也怪不得小阿五做贼似的小心,平日但有上工,学徒们都是得去铸房帮手的,如今是托张承枫的福,几人才得以溜出来偷闲半日,掌房的师傅们一向喜爱憨厚老实的张承枫,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们在外院打牌。但若是几人不安分到处闲逛,被院内之人瞅见便说不过去了,定会被召回内院伺候打铁。 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在不说破的情况下互相行个方便,并不算如何出格,可你若不能察言观色,参透其中奥妙,摆上了台面明说,那便是坏了规矩的大事儿,也就马虎不得了。 四人摸进锦字号铸房的大院,眼瞅四下无人,便于一旁的货堆翻箱倒柜起来。不多时便挑拣出几柄参模用的木剑,尽被尘埃封闭,几人也不嫌弃,宁礼兀自取了一把木刀,众人拿起家伙便要小试身手。 宁礼和小阿五也是好奇张承枫近年来居于抚岳,于杨叔的教导下有无长进,更兼听到张承枫向几人讲述古城事变的来龙去脉,一番添油加醋夸大其词之下,三人听得是胆战心惊,却也暗自佩服张承枫临危不乱,大难不死。 “当真不要紧?方歇息了三日,若是腿脚还没好利索,我们来日比过也成啊。” “不打紧,你瞅我这生龙活虎的样儿,哪有伤病?再说了,动一动好得更快不是么。” 马三自知实力低人一等,不用旁人招呼自觉关上小门,攀上院落一角望风去了。小阿五适才在牌桌上连点双炮,被张承枫好生嬉弄一番,本就想寻机报复,当下撸起袖管拎着一把木剑就来叫阵。 “可先说好,点到为止,枫弟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可别因为磕磕碰碰伤了和气。”宁礼同二人讲清规则,取一块碎砖在地上画出痕迹,一个不大不小的圈正好罩住二人,但有倒地不起、退出圈外者即为战败。 二人见了礼,也不废话便动起手来。 小阿五从小性子野,个子不高,但身形矫健,动如猿猴,一开场便仗着速度优势欺身而进。张承枫性子较温和,虽然习得风雷剑法,但毕竟只得其形不得其义,再加上洞窟数日与李洪的对战,不知不觉间养成了以守待攻的习惯,更倾向于被动地防守反击,见招拆招。见小阿五阔步抢近,也不作思虑就先连退数步,待得小阿五来势稍缓,忽然顺势向右侧转身一周,风雷四式银瓶乍破挥手而出,好巧不巧正中小阿五持剑抢进的右手。 “啪”一声清响,一旁的宁礼和远处墙角上偷偷观瞧的马三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场中一人的木剑已是脱手飞出。 小阿五也是压根都没反应过来,右手已被张承枫用剑背狠狠拍击了一下,当时手背吃痛,木剑自然撒手而去。 “咦,这般轻巧?” 或许只是撞了大运。在场的三人都这么想道。 他们并不知道,就连张承枫自己也没有察觉,经过古城一事,他与西风被困河滩数日,其反应和应变能力已经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出手也变得果断迅猛起来。若说剑法熟练程度,或许在短短几天里还得不到长足进步,但对于张承枫来说,古城的每一场争斗都是生死搏命之战,即便是在河滩的数日,有着西风的指点下,他但凡一个疏忽,被对手抓住破绽,那都将迎来致命的打击。在此等战况下,武人的精神和身体反应机能将会得到极大程度的锻炼,一旦进入战斗,便会高度警惕,时刻准备做出反应。在二人实力相仿的情况下,对小阿五这样从小在铸行长大,鲜有实战经历的人来说,又怎么会是经历过生死搏斗的张承枫的对手呢? 不要紧,这才哪到哪,我还没输呢! 小阿五瞥见张承枫身后不远的红线,甩了甩有些麻木的右手,脚下暗自运劲准备再度发起进攻。他本身其实并不好剑法,双拳才是小阿五最得心应手的武器。 小阿五三十六路洛水长拳劈面打来,张承枫使出点墨剑法从容应之。点墨剑法出自早年一位以文证道的书生,他在书法挥毫间悟得此剑,一点一划,泼墨淋漓,好似笔走龙蛇,刚劲有力,故得此名。因其招式简洁明了,暗合书法行文之意,被大多数文人墨客所喜,且一招一式简单易学,颇有养生之效,渐渐走进了千家万户。 小阿五见一时抢攻不下,突然生起了耍赖的念头,蹲身后撤,双手成勾分于前后,缩脖塌肩,圆背含胸,活像一只猿猴。瞅准张承枫剑势收尾间隙,突然向前一个纵身,右脚跨步向前,身形左拧,仗着木剑不会割手,猛地一手抓住张承枫的剑身,另一手去抱张承枫膝窝,一头撞向其腹部,竟是使得一招“猿猴钻洞”之法。 张承枫哪里想得到小阿五不按套路出招,木剑已被制住,腿脚又被人抱起,当时下盘不稳就要摔倒。可小阿五不似张承枫这般身强体壮,他也没想到放倒张承枫竟然如此之难,一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将其向后掀去。哪成想用力过猛,一头撞去没刹住身形,在撂倒张承枫之前,自己先是被对手用膝顺势一顶摔出了圈外,一头栽在杂物堆中,模样甚是滑稽。 宁礼二人在一旁看得大笑不已。宁礼一边忍俊不禁地将小阿五拉出货堆,一边又感叹于张承枫的应变能力之强,实力似乎也比以前大有精进。 “这可作不得数,你小子投机取巧我可都看在眼里,要是换了真剑看你还敢如此托大,早划烂你的手!” 小阿五自然不服气,叫嚷着要与张承枫再来比过,宁礼哪会给他这个机会,在一旁瞧了许久,自己也是手痒难耐,迫不及待就要与张承枫切磋一二,于是便叫二人休息片刻,自己换下小阿五登台应战。 适才的战斗确实是有些许运气因素,结束过快,几人都知小阿五还留有他手,可张承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前番几轮的相互对招,张承枫都是表现得游刃有余,可想其实力必定远不止此,或许已是能够到丁等上位的巅峰之境。当下宁礼不敢怠慢,横刀在前,蓄势待发。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二十五章 针锋相对 剑乃百兵之君,刀乃百兵之王。 君是君子之风,王则是王霸之气。 刀与剑,既有相似之处,却又大有分别。 剑大都轻巧狭长,剑法多灵动逍遥,招式变幻莫测,又颇具君子之风,是以江湖人士多喜用剑,不过剑法也因此稍有卖弄技巧之嫌。但这并不妨碍剑法的普及,加上当世大名鼎鼎的“天剑南风”和“白梅剑客楚天曦”两位剑客更是位列九位武圣之中,珠玉在前,各江湖豪杰就算不甚精研,大都也会习得一两门剑法在身。 比起剑来,刀则更加注重劈砍之效。无论是长刀短刀,快刀重刀,无一不讲究杀敌败敌的效率,因此也多用在军中或是配备于镖局之中。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比如说佛门武学慈悲刀法。 宁礼修习的正是讲究速度的快刀一脉,不求一刀毙命,但是刀刀狠辣,不取性命则誓不罢休,直至将对手千刀万剐。 张承枫自幼与几人一同训练,当然知道宁礼的武功路数,说起来当时对练时宁礼便是几人最不愿意碰到的对手之一。原因无他,当然是因为挨得打多,大家使的尽是些木刀木剑,别人都是一招定胜负,宁礼却叫人防不胜防,这里一刀那里一刀。木器伤不了性命,也看不出哪一方先落败,结果经常是白白多挨几次打,往往打完一场下来宁礼的对手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见识到了张承枫的厉害,宁礼也不急近身,先是与对手保持一定距离,以疾风快刃的远攻招式“泼风斩”远远试探。张承枫则以半生不熟的“烟岚云岫”应之,虽是徒有其形,但宁礼也未尽全力,二人终是挣得一个平手。 宁礼见张承枫应对从容,刀势愈急,“扬尘催岳”施展开来,刀光纷乱,叫人难以应接。张承枫遂以风雷三式“雨疏风骤”拆之,快剑对快刀,二人打到眼花缭乱也分不出个高低来。 宁礼见状再度变招数次,一手疾风快刃耍得是炉火纯青,引得一旁观战的马三和小阿五是啧啧赞叹,放眼铸行的同龄人中,宁礼这手快刀怕是已无人能出其右了。 但是更叫人意外的是,张承枫居然见招拆招,坚持到现在且并未落入下风! 那边宁礼刀势越打越快,这边张承枫却是气定神闲,从容应之。只见张承枫使出一手三才剑法坚守己阵,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周身防得是滴水不漏,宁礼的连番快攻也并未找到漏洞,一时难有建树。 三才剑法以道家阴阳学说和天人合一理念为基础,融合佛门与道门特点,比之太极剑稍快,但又略慢于少林剑,属于刚柔并济的剑法。此剑取天地人为三才,又分作天盘、地盘、人盘三剑,注重剑走轻灵,避实击虚,刚柔并济。三才剑法运用时以静御动,后发先至,与张承枫以守待攻,防守反击的习惯正相符合,在他手中一时间施展出十二分功效,竟然隐隐有压制宁礼进攻的势头。 众人皆是惊叹于张承枫的稳健,宁礼一时破不得守势,苦恼异常。 这样以静制动,密不透风的防御,以几人的水平来看,无非两种应对之策。 其一是一力破万法,以绝对的力量碾压张承枫的防御,这一点在宁礼看来是难如登天,不说二人年龄相仿,张承枫更是筋骨坚实,身强体壮,宁礼哪来的绝对力量呢? 那便只有另一种方法了,以多变的套路打乱对方的防守节奏,剑走偏锋刀出奇兵,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宁礼心下了然,当即变换刀法,招招似有千钧之力,使一招“乌云盖顶”的重刀法门向张承枫攻来。 虽说宁礼常年研习疾风快刃,但其父宁奉早年其实是以一手无坚不摧的重刀名扬三川的,多年来的耳濡目染之下,宁礼也是学得其父刀法的一两分精髓,不说以重刀对敌,用来打断对手的战斗节奏还是绰绰有余的。 刀势骤变,宁礼的攻击愈发沉重,张承枫自然也不能再轻易挡下木刀的进攻,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一招一式都需全力而为,方不至于被宁礼攻进守御。 二人你来我往,又过了十余合依旧不分胜负,一旁的小阿五不耐焦躁,眼见张承枫守御严密,却从不主动进攻,看得他是心急如焚,如此过招猴年马月才能分出高下,当时便要出言叫喊提醒二人,哪知就在这一瞬,场中局势是瞬间变化。 宁礼见张承枫是愈发被动,忽地攻势一止,将对手守御节奏打乱,旋即木刀缓出速击,一招“倒斩昆仑”自下而上向张承枫撩袭而去,叫人拿捏不准时机。 小阿五见此情形,话到嘴边硬是哽在了喉头,一颗悬着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一招倒斩昆仑他是见识过的,寻常夹在疾风快刃中使出往往都能打对面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宁礼快慢刀接连变换,此招更是叫人猝不及防,换作自己定然反应不及,须得败在这一刀之下,只是张承枫能不能接下这一刀呢? 张承枫又该怎么接下这一刀呢? 如今的张承枫剑法其实不甚精妙,比之在场众人,要说他最大的优点便是经历过生死之战,防守稳健,反应敏捷了。如今他最大的仰仗,这严丝合缝的防御已经被宁礼打乱节奏一击破之,这样的局面张承枫还有什么办法破局呢? 胜局已定! 宁礼嘴角轻微上挑,自信满满地挥出了这一刀。 只是下一刻,在场所有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承枫动了,他没有后撤,也没有回剑防守。以静御动,以守待攻,等的便是对手露出破绽的那一刻,也唯有那破绽显现的一瞬间,才是一击必胜的契机! 一个纵身跃步向前,木剑直刺而出,好似离弦之箭脱缰之马,快到让人难以捕捉行迹。面对宁礼蓄势已久的一刀,张承枫竟是避也不避,甚至完全忽视了它的存在,一改守势,要与宁礼抢先对攻! 风雷二式,林羽惊风! 面对自己这蓄谋已久的杀招,宁礼怎么也想不到张承枫不避不守,竟会一反常态,选择迎面而上,与自己抢攻。 宁礼只觉得自己的木刀一眨眼便杀到了张承枫近前,心里还在喜悦着自己的刀是不是又变快了,随即才反应过来张承枫居然近身抢攻而来,心中一凛,手中木刀自是犹豫了一瞬,下一刻便是感到右肩一痛,一项硬物已是顶在自己肩头,那正是张承枫的木剑。 如此舍命一击,也唯有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张承枫才能在对局中有这样果断的心态,这一点恰是宁礼败给张承枫的地方。 但是,几乎就在同时,宁礼的木刀也抵住了张承枫的下颚。 好一招倒斩昆仑! 张承枫心下了然,若是真刀真枪的对局,二人怕是免不了两败俱伤,自己仅仅是在心态上略胜一筹,稍稍占得一丝先机。若是宁礼没有犹豫,果断出手,那这一刀恐怕已经能让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更何况自己的木剑行迹稍偏,只是刺中了宁礼肩头,并非要害所在。 这样看来,自己连险胜都算不上,刚才这招对拼,二人应是以平手告终。 观战的小阿五看得目瞪口呆,像张承枫这样搏命的一招是他们这些铸行学徒无论如何使不出来的,光是心态上就做不到如此决绝,不禁大为震撼,内心对张承枫钦佩不已,先前对局中的不服气早已是消散得无影无踪。一旁的马三更是激动得站立不稳,差点从院墙上摔落下来。 “呼,枫弟真是好武艺啊!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跟我们说说,是不是杨叔给你开小灶了?” 宁礼甚感惊奇,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张承枫,毕竟铸行的同龄人里他还真没见过谁能胜了自己这招倒斩昆仑。 “害,礼哥过奖了,你这一手疾风快刃确实厉害,我不也无计可施嘛,最后不过是出此下策勉强挣个先手。” “诶,你这实力我们也是有目共睹,犯不着跟兄弟们如此谦虚。”宁礼不由竖起大拇指连连夸赞道。 小阿五在一旁是大呼过瘾,一连串的彩虹屁是不要钱般向二人砸来,可他刚要上前,却听得宁礼忽然正声道:“眼下无人倒地,你我二人亦未出圈,不如再来比过,如何?” “这次我可不会再留手了!给你瞧瞧我的新招式!” 少年心气,有些争强好胜实属正常。宁礼不待张承枫应承,自又摆开架势,横刀而立,暗自运劲。 “啊?还没完?”小阿五听得此言是震惊得无以复加,都打到这般地步了还没使出全力,难道礼哥这家伙……晋升了丙等武人? 不可能吧,难道他真是天才? 只见宁礼兀自站定,一股无形无质的气场从其体内散发出来,霎时间周身真炁鼓荡,慢慢向他持刀的右手汇聚而去。 这是? “啊?礼哥你什么时候通过了感气?”小阿五张大了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宁礼。 “嗯,这正是近两月父亲传授我的混元内功,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真炁的威力!” “这,这不会伤到枫哥吧!”小阿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赶忙在一旁摆手阻止宁礼,“我们都还没感气啊!” “不碍事,我收得住劲。”宁礼信心十足,哪里肯听,真炁聚于刀身,“泼风斩”甩手而出。迅疾的刀风在真炁的裹挟下化作刀气向张承枫袭来。 就在此刻,蓦地一声“扑通”的声响传来,将众人都给吓了一跳。 “好你个马三!又在这偷奸耍滑,看我不收拾你!”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二十六章 追根溯源 小阿五听得这熟悉的人声,身体不由自主地簌簌打颤,好像见着了什么凶神恶煞的厉鬼似的挪不动手脚。回头看时,却见院墙上已是空无一人,想必刚才的“扑通”声便是马三一时受到惊吓跌落院外发出的声响。 却说这边张承枫二人刚摆正架势就要再战,忽听得墙外人声响起,只道是被哪路巡视的门房执事之流察觉了,奈何急切间招式已出收不得手,宁礼那数道来势汹汹的泼风斩已然近在眼前。 张承枫见此情形不敢怠慢,当即也调动浑身真炁以御来敌。虽说他可以直接调用真炁,不似寻常武人需要以内力转化,但相应地也承担了一定的风险,那便是无法准确控制真炁输出的量和分配的精准度。加上张承枫对于西风教授的功法口诀只是堪堪入门,尚在适应阶段,如今又不似在洞窟内有人指点,内心其实还是有些慌张。 “枫弟,小心!” 宁礼也不料院外突有异动,一时吸引了众人注意,眼瞅自己的泼风刀气就要杀到,连忙出言提醒。 这边张承枫也是施展三才剑法地盘剑慌忙应对,一招“长桥卧波”转身横拦。不待摆正架势,三道泼风刀气已然撞上木剑,张承枫只觉剑身传来千钧之力,混元真炁透过木剑直震得自己手臂发麻,胸口好似被大石压住喘不过气来。 宁礼见状暗道不妙,自知下手重了三分,加上张承枫被响动吸引注意,防守不及,此招定要伤着对方,赶忙撇了木刀冲上近前。 小阿五也是惊呼一声,抢步上前,满脸焦急神色,心道张承枫挨上这刀恐要负伤。 可下一刻,众人预期的事情却没有发生。 张承枫只觉胸口压力骤然消失,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不少,眼前那三道泼风刀气好似泥牛入海,一眨眼便没入了自己体内。 准确地来说,是木刀上附着的混元真炁没入了张承枫体内,并没有溃散或是消失,而是就这样直接进入了张承枫的身体。 张承枫正大感疑惑之际,不等他细究原因,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四肢百骸。 “快闪开!” 张承枫心下暗叫不好,一股浩荡磅礴的真炁已自体内喷涌而出,向着身前二人迸发开来。来不及解释原由,只得出声喝止二人。 是真炁爆发! 完了,要闯祸! 张承枫竭力运转玄元功,企图压制体内喷发的真炁。瞧见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二人,不由闭上了双眼,不敢再看。 哪怕只有一瞬,可这种程度的炁量就连翻江蛟都不能正面硬抗,更不用说眼前这两名区区丁等的少年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张承枫再也抑制不住,真炁就要冲出之际,一道身影忽地从天而降,隔断三人,拦在张承枫身前,旋即抬手一掌按下张承枫横栏木剑,竟是硬生生将“长桥卧波”劈作了“断桥卧波”。 木剑当时经不住掌力断作两截,张承枫狂暴真炁自也无处依附,随即朝向地面炸裂开来,仿佛千斤石墩砸落,“砰”一声闷响震碎了无数青砖。 好在来人早有预料,抢先一步运起浑厚真炁环护四周,青砖碎片方不至迸溅四散伤到几人。 “同门切磋,何至于下如此重手?” 众人尚且惊魂未定,又听得小院大门被人“砰”的一脚踹开,一个贼眉鼠眼的矮瘦男子正骂骂咧咧地拎着马三闯入院中。 此人原来是锦字号铸房的二师傅,姓毛,为人尖酸刻薄又形象猥琐,时常刁难学徒,不讨人喜。马三等人私下称其为“没毛老鼠”,却不知哪里走漏风声,竟被毛师傅听了去。这下可好,毛师傅是天天挑马三的不是,逮着机会就将其抓去伺候烧炉,得亏平日里锦字号开工得少,不然马三可就遭老罪了。 马三被毛师傅拖拽着前行,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但待到看清张承枫几人身边站着的来人时,仿佛见着了救星一般又开始拼命挣扎起来。 “小马哥!小马哥你来啦!” 众人听得马三一言,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才从天而降,举手便化解危机的来者正是小马哥马镇远,这才纷纷起身向他行礼道谢。 毛师傅本是来内院取些模具事物,不曾想却发现马三攀在墙头不知做甚被他抓个现行,当即勃然大怒就要拎马三去铸房当苦力。待一进门,却又发现本应空旷的铸造场还有几人在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要上前教训几人。 “原来是毛师傅,您老人家别来无恙?我正巧借贵院有事与这几位商量,还没来得及知会一声,多有打扰,见谅见谅哈。”马镇远赶忙抱拳行礼,说罢就作势要领众人离开。 “诶哟哟瞧小马说的哪里话,都是自家人,铸行的院子就是你的院子,想来就来嘛哪有什么打扰。”都说大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毛师傅见是马镇远在此,赶忙换上一副假惺惺的媚笑,一脸谄媚又慈祥的表情看得马三都感到了生理不适。 不过在场众人确实也只有马镇远有这个面子能让毛师傅觍着脸来奉承了。哪怕是憨厚老实的张承枫,又或者是辰字号大师傅的儿子宁礼,要不是看在马镇远的面子上,毛师傅怕是都不会给好脸色。这也难怪,毕竟堂堂元和七子,年纪轻轻便晋升了乙等武人,这放在哪里都是香饽饽,未来甚至有可能接掌整个铸行,或是在行司里身居要职,潜力无可限量,毛师傅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我就是来取个物件儿,没有打扰到你们吧?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嘿嘿。”锦字号本就是毛师傅的地盘,到他嘴里倒变成了他打扰几人了,实在是把不要脸的精神发扬到了极致。 马三在心里默默啐了一口。 好不容易被毛师傅放了下来,马三以为逃得大难,刚要长舒一口气,脑瓜上就挨了一个大巴掌。 “瞧瞧人家小马,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扒光了也学不到人家半分乖,出去可别说自己是铁马铸行的,丢人!” 毛师傅似乎还在为自己错失惩罚几人的良机而念念不忘,一扭头又对马镇远挂上了那副满面春风的笑脸,随即朝着铸房内走去,临进屋前还不忘回头狠狠瞪上一眼张承枫几人。 “呼,可算请走了这尊瘟神,马哥啊,你可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呐!”马三好像一个泄气的皮球瘫倒在地,有些后怕地望向锦字号铸房。 “好了,别贫了,说说吧,怎么回事儿?”马镇远笑着踢了一脚瘫软的马三,随即面色严肃地看向张承枫和宁礼二人。 “枫弟好不容易回趟家,你们怎么搞的,不好生招待却跑来这小院你死我活?” 马镇远略带斥责地质问宁礼。 “是我的错。”宁礼和张承枫异口同声道。 “不不,小马哥你误会了,是我一时兴起喊来他们陪我切磋。都是我的过失,适才多亏马哥出手,不然怕是……”张承枫赶忙摆手向马镇远解释道。 “哈哈,想必也是手痒了相互过两招。逗你玩儿呢,枫弟还是这般耿直。” 众人释然,也都知道马镇远不过是同几人开个玩笑。 “不过你这小子倒是深藏不露啊。” 马镇远若有所思地看向被真炁爆发击碎的青砖,一脸玩味地瞥了张承枫一眼。 “对啊阿枫,你什么时候通过的感气啊,我们怎么不知道?合着你们俩人都挺能藏啊!”马三听得好奇,一个骨碌爬起身来凑到近前,来来回回打量着张承枫,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呃,这我要怎么跟你们解释? 张承枫有些尴尬地摊了摊手,最终还是败给了众人强烈的好奇心。随即在几人的要求,大致描述了一下自己感气的经过,不过倒是省略了许多细节,毕竟现在就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身的真实状况。 其余三人倒是无甚感想,宁礼刚刚入门混元功法,马三和小阿五二人更不用说,还没感气成功,对张承枫的叙述也是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这边马镇远倒是听得频频皱眉,若有所思。 枫弟这般情况倒是实属疑难杂症了,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解决的了的,可这玄元功法又是何物?我却是从未听闻能够直接炼炁如此奇妙的法门。 “眼下也别无他法,能够应对内力缺失已是不幸中的大幸。”马镇远拍了拍张承枫的肩头安慰道,“只可惜我才疏学浅,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能帮到你一二,不过行司人才济济,到时总会有解决办法的,稍安勿躁。” 张承枫冲马镇远感激地点了点头。 “不过你平日还需多加练习,在完全适应玄元功前,今日这样真炁紊乱之事怕是还会发生,尽量少用真炁为妙。” “这个自然。” 在马镇远看来,张承枫的真炁爆发完全是因为受到了外部其他真炁的刺激所引发的紊乱现象。相比于经过凝炼的内力,真炁形质更加飘忽不定,缺乏稳定性和转化输出效率。 经过武人凝炼的内力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此释放出来的真炁自然也具有本人特殊的气息印记,但张承枫却是一个例外。他本身并不能凝聚内力,而是直接使用天地间吸收来的真炁,这样的真炁自然也就没有张承枫本身独特的印记。 因此,在方才的对局之中,张承枫可以在运炁时吸收宁礼的混元内力,而当混元真炁进入体内时,又因为人体自身的排异反应导致张承枫的真炁剧烈震荡,才会发生真炁爆发这样的事情。 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西风会认为张承枫的真炁主要靠防守反击来触发了。 事实证明,马镇远的推测是完全正确的。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二十七章 洛水钓翁 “诶哟,几位爷可真叫我好找。” 几人于院内闲聊了不一会儿,一个外院跑腿的伙计便急匆匆地跑进小院,声称铸行外有人要带话与张承枫。 “可真亏几位没进铸房去,不然可苦了小的了。” 铁马铸行规矩一向森严,外院的伙计不经通报是不能踏入铸房的,免得毛手毛脚耽误了正在锻造的师傅学徒,但各房相配的大院倒没这般限制,若不是大型器械铸造或是特殊情况,一般用不到大院铸造场。 带句话而已,何不直接告诉铸行伙计再传给我来,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张承枫心下疑惑,可也不作分辩,想着前去看了再说。 马镇远才回铸行不久,尚有许多事务亟待处理,因此跟众人打过招呼便离开了。 马三和小阿五倒是急急忙忙地找一清净之地感应真炁去了。要说几人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各自本领也当齐头并进,相差无几才是。可见着张承枫二人的实力之后,当下变得危机感十足,怕被落下太远,由此心急也是人之常情。 宁礼本是闲来无事,便陪着张承枫一道去外院迎客。行至辰字号铸房大院,还未踏出门外,便瞅见铸行大门外的石梯上有一伙计在左右张望,看服饰应是玄机门弟子。 “这是杨管事托我带给您的,还叫您记得送钓竿的事儿。” 原来是有东西要交付于我。 张承枫接过一个捆扎严实的背囊,入手感觉坚实无比,棱角分明,打开一看,竟是已经修复妥当的机关匣! 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飞索机关,张承枫不由感叹玄机门的高效和机关术之精妙,更是感激杨叔于百忙中还记得抽空帮忙修理的贴心。 原先的锁链在河滩时已被尽数抽出,玄机门的能工巧匠们在张承枫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个开口,加入了两条锁链,如今跟真正的“双蛇飞卢”也是相差无几了。机关匣早先已近乎完全毁坏,内里的重制倒也并不麻烦。此外飞卢的实用性也得到了极大的改进,触发用的麻绳已经换做了背带上的拉环,更加坚实耐用,甚至在固定的腰带和匣子的顶端都另添置了储物的系扣和小盒,实在是叫人惊喜异常。 其实“双蛇飞卢”不过是《玄机门教典》和《机关术初解》中最为简易的几个机关之一,寻常玄机门的入门子弟都具备打造的能力,不过是耗费些时日罢了。若能由门内工造坊的师傅们合力组建,那效率自然大大提升,两三日能修复完善至此并不是什么难事。 作为天下首屈一指的机关专精门派,玄机门在机关术方面的造诣及其精湛的技艺不是外行人能够随意揣度的。甚至有传言称玄机门还掌握着千年前的墨门和鲁班传承,能够使武人的真炁与机关沟通,通过机关术在一定程度上增强武者的战斗能力。如此说来,小小的双蛇飞卢,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收到如此宝物,张承枫自然是喜出望外,当即对送信的弟子一番感谢,感动得差点就要以身相许。 “既然东西没有什么问题,那便不打扰了,我还得回行司复命。”玄机门的弟子谢绝了宁礼奉茶的邀请,还有张承枫极其夸张的道谢,张皇地逃离了铸行大门。想必是古城临时被杨叔派来的伙计,东西既已送到,那便没有再作停留的借口,赶着回去处理事务了。 张承枫收下机关匣是爱不释手,好一番把玩,把一旁的宁礼看得也是眼馋不已。毕竟如此机关精巧的造物,有哪个少年能拒绝得了呢? “那玄机门的兄弟说的钓竿的事儿是何意思?” “啊,那倒是小事,等会跑一趟鱼尾矶就成。” 鱼尾矶是离洛水码头不远的一处河中石滩,因形似鱼尾而得名。地方倒也不小,临近河湾一处,水势较缓,经常有钓客在上头歇息。 说来也巧,杨叔早些年在玄机门做管事的时候,得闲也喜欢上鱼尾矶钓几条鱼,同石滩上的渔夫伙计们聊聊天,这么一来二去便结识了一个老翁。 这老翁姓李,其貌不扬,常年穿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老旧布袍,但整个人倒是收拾得清清爽爽,浑身上下不染尘埃。杨叔称其为李叔,年纪长了点,张承枫也就喊他李伯了。 李伯本不是三川道人,听人说早年是做专业执契人的,后来退休的杨叔能任上抚岳的执契也和他有些关系。待到退休之后,便寻到了三川道这么个丰饶祥和之地安居了下来,每日无事就是钓钓鱼,同乡里乡亲聊聊天,有时还会去福满楼玩上几局麻雀牌。 这些年来鱼尾矶上最常见的钓客就是李伯了,除了刮风下雨的坏天气,码头来往的行商货郎基本每日都能瞧见这位清闲的老翁自己悠哉悠哉地坐在石滩一角垂钓。李伯的垂钓技术高超,平日钓上的鱼又大又美,闲暇之余还会赠予码头集市摆摊的鱼贩,倒也不是为了钱财。如此一来二去,码头的商贩们也是和平易近人的李伯熟识了起来,平日里都会关照李伯,有什么新鲜玩意也都会给他带上一手。 二人又好生把玩了一阵新奇的机关匣,这才去到三进的小院找师傅取钓竿。 张承枫熟门熟路地拐进三进的一座小院,这便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也是梅婶和他的铸行师傅,“虹”字号铸房大师傅曲文和的宅院。 杨叔与曲文和自是多年的老友,所以当年曲师傅才会放心地将张承枫托与杨叔,跟着他学本事。自杨叔同李老翁结识后,二人平日里的钓具自然也都由曲文和大手一挥,全部交给虹字号包办了。 这回杨叔正在古城处理调查队的事项,张承枫便是代替杨叔取来今年的新钓竿去送给李翁。 虹字号院落今日有些冷清,想必是派出了不少弟子去古城支援调查队的工作了,张承枫自是对小院了如指掌,领着宁礼一路来到内宅的厅堂。一进门便看见钓竿和其他一些锻造好的器具正整整齐齐地摆在厅堂的长木桌上。张承枫瞧着里外无人,唤来院门口正打瞌睡的门房小厮给师傅留了句口信,便收好钓竿与宁礼一道出门去了。 出了铁马铸行山门不过二三里,便是洛水河畔,同对岸的码头集市遥遥相望。张承枫心痒难耐,取出“双蛇飞卢”小试一番,端的是迅捷无比,较之先前更为稳当,二三里地片刻便到,直看得宁礼眼冒绿光,寻思什么时候自己也托玄机门的朋友做上一个,也好在马三和小阿五面前炫耀一番。 二人找了船家渡过洛河,远远便望见南面那座顶天立地的宏伟雕像。 时值申酉交替,太阳的辉光渐渐变得有些橘红,洒落在远处的雕像和粼粼河面,别有一番气势。这座人像面北而望,负手仗剑而立,面容笑意盈盈,带着洒脱与一丝坚毅,气宇轩昂,叫来往行人看了无不神往。 尽管二人已经不知多少次经过这座雕像,但来到这河岸,还是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心中涌起一股钦慕与自豪之感。 不为其他,只因这座雕像雕刻的便是那行司的传说,人人敬仰的三川道守护人—— 三川剑首,张邵之。 …… “这辈子要是能见一回张大侠,那可真是死而无憾了,你说是吧枫。” 二人行走在河边的小道,宁礼向着雕像生出无限向往。 “就做白日梦吧你,想了多少回了,那样的大人物是我们能随便见的吗?”张承枫笑道,“你想想行司的指挥使你见过没?就这次古城这么大的事,才有机会见着次姜佥事,还想见张大侠。” “倒也是,那样的人物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这几年听说早隐居起来了,我父亲说行司的大人们也很少见到他了。” “嘿,自己隐居避世,留得如此传奇在人间,到头来只叫大家互相传颂,这才是一代大侠啊!” 从小听着三川剑首的传奇长大的三川道孩子们,又有谁能不心生向往呢,这样的大侠士,恐怕是每个江湖中人都渴望成为的存在。毕竟在当地人的心目中,这位三川剑首可是仅次于当世九圣的一位伟人,三川道能有今天的势力和地位,完全离不开张劭之早年的打拼和多年积攒的名望。 二人一边聊着,一边沿着河岸的鹅卵石道向前走去,沐着夕阳的霞光,仿佛心情都放松了不少,前几日古城剩余的最后一丝疲惫似乎也在这一刻消失殆尽。这才是美好的家乡,这才是向往的归宿。 不多时,二人便来到了鱼尾矶附近。因为时有钓客往来河岸和石滩,好事者在此间运来了两三艘旧渔船搭作船桥,以便人们赏景垂钓。 酉时的鱼尾矶较白天空旷了许多,只有零散几位闲人在石滩的一头闲聊垂钓,张承枫一眼便看见了几人中那个身着灰袍的钓翁,此刻正坐在一旁闭目小憩,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似乎十分享受这样悠闲的生活。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二十八章 北星三宿 “李伯,我来给您送钓竿儿来了。”一旁闲聊的几人中还有熟识的码头商贩,跟他们打个招呼后,张承枫从背上取下钓竿走上前向李伯问好。 说起来两人相见的次数也并不多,偶有路过鱼尾矶张承枫也是远远地在大道上看一眼罢了,并不会每次都和李老翁打招呼,因此只怕对方不记得自己,还想特地提一嘴是杨叔叫他送来的物件儿。 “我知道你,多谢了。”李伯睁开眼睛,及时打断了张承枫的介绍,接过钓竿朝张承枫笑了笑,瞥了一眼一道前来的宁礼,并没有过问。 张承枫自报家门的话还没说出口,便硬生生咽了回去,见李伯眼色,又连忙介绍了宁礼,说是铁马铸行的弟子,李伯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倒叫张承枫二人有些尴尬。 张承枫被李伯冷淡的回应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对方,想着平日这位和蔼可亲的钓鱼老翁并不是这个样子。一旁的宁礼也是略有同感,可三人不过刚刚相见,哪来的机会得罪对方呢? 张承枫赶忙又向李伯行了一礼,宁礼在身后偷偷拽了拽张承枫的衣角,将他拉至一旁悄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得罪这位了?” “这又是哪儿来?我不知道啊。”张承枫百思不得其解。 “那这老头也忒无礼,明明我们是来给他送物件儿的,倒叫我们热脸贴冷屁股?”宁礼皱起眉头,心里有些不畅快,“依我看,现在货已送到,咱还是早些打道回府,省得在这儿相看两厌,白受这气。” 张承枫也是备感奇怪,印象中李伯不是这般粗鄙之人,不过眼下已经碰了一鼻子灰,也只有先按宁礼说的做了。 张承枫拉着宁礼又向李伯行礼道别,二人匆匆地离开了鱼尾矶,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人群中传来的一道奇怪目光。 “要我说这老伯真是无礼,杨叔怎么会交上这样的朋友?”宁礼忿忿不平道。 张承枫摇了摇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我说不上来,但李伯平时并不是这样,说不定今日有什么心事才会冷落我们。” “哼,我看未必,不过是欺我们年少罢了,端出这样一副老辈作态,真叫人恶心。” 宁礼怒气冲冲头也不回,自顾自闷头向前走着,张承枫却感觉有种莫名的诡异,回头望了眼鱼尾矶上那孤零零的身影,总觉得李伯今日的举止有些刻意,就好像是与人做了些见不得光的营生,在人前不方便说话的感觉。 不方便说话? 不方便说什么话?为什么不方便说话? 张承枫想起刚才自报家门和介绍宁礼的情形,李伯都是十分及时甚至刻意地打断了二人,难道自己说的话里有什么问题? 莫说张承枫表面上憨直,心思倒是十分活络,一下便察觉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但他的思虑也止步于此了,毕竟也没什么特别的原由让他非要理清其中奥妙。 二人前脚刚走,后头石滩上也有一人默不作声地踏上船桥,离开了鱼尾矶。 “真是叫人不得安生,不过这退休的生活也确实缺乏了些变数。”正值酉时,鱼尾矶上的闲客也三三两两地离开后,终是只剩下了李伯一人。这位钓翁依然悠闲地靠在椅子一边,随着众人的离开,脸上又挂起了一丝慵懒的神态。 “昨儿来狱政司,今儿来钦天监,明天又会有哪路朋友来这儿呢?” 看向不远处那座宏伟气派的侠客雕像,李伯眯起了双眼,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回忆与怀念。 “三川道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 早些时候,古城后山。 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行司弟子正散布在山腰一块儿做着最后的调查收尾工作,一位身着玄机门弟子服饰的健壮男子正从破庙的密道出口灰头土脸地爬出来,对着在外等待的同伴摊开手摇了摇头。 “这儿没什么线索了,我估计除了那道士还有其他人在。” “壁水貐那儿说是有个江上三风的人,至于其他的还是先去找剩下的人会合了再说。” “江上三风?要是那位也在的话这可不是我们几个能处理的事情了。”爬出洞口的男子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应该不会,若是那老郎中在古城不会死这么多人。” “先去码头,这儿不便久留。” 话音未落,二人的身形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未曾出现过一样,山林之中全无踪迹。 “诶,破庙后头收拾过了没,差不多也该回去了。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调查的,每天还要在这山野里白费功夫。” “行了,镖局的顾大人都没走呢你在这抱怨什么,叫上后头去密道的俩兄弟,咱回去吃饭吧。” “走着……诶?那俩玄机门的朋友呢?刚才还在这儿呢,这一眨眼功夫又上哪儿去了。” “不对啊,那俩兄弟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今天负责破庙的就我们俩人啊?” ………… 洛水码头。 每日人来人往的洛水集市,除了作为往来行商小贩的交易之所,还是附近剧迷和过路行人娱乐消遣,打尖住宿的不二之选。此地商品琳琅满目,路边的摊贩小店也多有做食宿生意的,三川道一些有名的小吃地方菜也都能在此见到。 靠近河岸的一条小道两旁,尽是叫人目不暇接的地道美食店铺。随着晚间饭点的到来,一时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火热的氛围夹杂着各式各样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可谓是不见其色先闻其味,已是让人垂涎欲滴。 一家座无虚席的馄饨摊内,老板伙计和后厨的师傅都是忙得不可开交,毫无半点得闲功夫。 “几位客官,来点什么?” “两碗清汤三鲜不要香菜,一碗拌的多加辣椒。” “好嘞您稍等。” “再拿几个蒸饼。” “好好,您先坐着。” 小二把抹布往肩上一甩又奔其他桌招呼客人去了。 “怎么说,壁水貐,你查到什么了?” 坐在店铺角落的二人确保周围人声鼎沸的环境能够盖过自己的谈话声后,便开始了询问。 “应该是松林劲风和那位圣英教的傅掌教。”被唤作壁水貐的男人面无表情,两指扣着桌面在沉思着什么,脸上全然看不出喜悲。 “这我们已经知道了,还有其他人呢?”坐在他对面的粗壮男子急躁问道。 “诶稍安勿躁,壁宿这不是正在想呢么。”另一旁的男子穿着富态,手中不时把玩着两枚罕见的铜钱,不知是何年代的货币。 这三人正是先前钓翁李伯口中提及的钦天监官员,壁水貐,室火猪和虚日鼠。 钦天监本是历朝历代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的官署。大宋立国早年,因前车之鉴,宋太祖为稳固天下杯酒释兵权后,依旧有所担忧,秘密设立了四象浑仪司这一组织,分作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部,用以暗中监视天下。 历经数朝完善,浑仪司愈发壮大,于四象之下扩充了二十八星宿,只向皇帝负责,作为皇帝的私人监察组织而存在,享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 为了掩人耳目,浑仪司并入了钦天监作为其一个部分而存在,但依然独立执行着皇帝的命令,拥有着便宜行事的权利。 如今古城事变,事态已然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越来越多的势力牵扯其中,不光是因为唐家和官府的委托,更是因为那不知所踪的传奇秘籍。如此份量,连钦天监浑仪司也坐不住了,现在正身处洛水码头的这三位北方星宿就是很好的证明。 “还有一方势力,应该是狱政司。”思索了片刻,壁水貐沉声答道。 “狱政司?这帮畜生也想来掺和一脚?”室火猪满脸厌恶道。 “这还不是关键所在。据我了解,现场应当还有一个唐家那边的人在。” “保守估计,实力也在我等之上。” “在我等之上?那岂不是……在场起码有四位甲等武人?”虚日鼠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愈发重视起这次任务来。 “哼,那不正好!本以为是来度假,现在没准能捞上大功一件。”室火猪听罢不忧反喜,“到时候玄武大人还不是对我们赞赏有加?” 虚日鼠摇了摇头,心里暗道这家伙还真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要知道二十八星宿也不过多是乙等上位,一个甲等武人已经是让任务难度拔高了一个层次,他们三人都未必能应付得了。 如今从壁宿口中听说古城事变起码牵扯到了四位不同势力的甲等武人,那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他们的掌控范围了,现在即刻上报等待玄武大人定夺才是上策。 几人正思索间,摊外又走来两位少年,看着座无虚席的馄饨店不知何处落脚。 “诶呦小枫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咱上里屋坐去。” 摊铺老板瞅见张承枫二人,赶忙叫小二迎接,自又收拾了一张小桌给两人使用。 张承枫和宁礼道了谢,径自走到里屋门口坐下,正挨着外屋的角落。 “老样子?”小二笑呵呵地看向少年。 “嗯,麻烦您啦周叔。”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二十九章 天生神力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馄饨便端上了桌来。 “慢慢吃啊两位,记得帮我跟杨叔问声好。”小二笑呵呵地拍了拍张承枫,转头正要去忙,忽然听得身后一声震响,几人不由得都吓了一跳。 “他娘的,你这小二怎么回事,明明是我们先来的倒给这两个小娃先上?” 张承枫循声望去,只见身前的木桌上正有一位彪形大汉怒目圆睁,拍着桌子怒骂小二。 “诶呀不好意思几位客官,马上就来,嘿嘿,马上就来!”小二连忙点头哈腰向三人道歉。 “不识好歹!”这边室火猪还要发作,虚日鼠但见壁水貐已然皱起眉头,连忙拉住室火猪好生安抚,一边催促小二快些上菜。 “你忘了大人的吩咐了?出门在外一切低调行事!嫌看你的人少了?面儿挺大呀。”壁水貐没好气地说道。 “诶二位少说两句吧。”虚日鼠头疼不已,这两个家伙一个火爆如雷,性子急躁,一个头脑好使可惜情商太低,说话呛死人不偿命,跟这二位搭伙出工一次真是叫自己少活几年。 “呃,那个,几位刚才点了些什么呀,可否再叫小的……” 小二没走两步突然又折返回来,有些尴尬地向着三人问道。 这真不能怪自己啊,干了这么多年小二,自己说什么也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可是…… 可是眼前这三人,明明刚才才招呼过,却怎么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呢?不要说点了什么菜了,这几位的样貌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啊! 小二满脸赔笑,看着眼前三个大活人,心里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记不住几人,好像放在店内的食客中毫无存在感一般。 好不容易安抚了两人,谁知这家伙好死不死又来点火! 虚日鼠两眼一翻简直要被气昏过去,眼瞅着旁边的火药桶就要爆炸,赶忙开口道,“两碗清汤三鲜……” 看着“噌”一下窜起来的室火猪,虚日鼠连忙使劲按住前者,一边飞快地报完菜名。 “两碗清汤三鲜不要香菜一碗拌的多辣椒加三个蒸饼。” “好了好了,别再惹事了,这些寻常百姓记不住我们才是正常,哪天你被人盯上了再发火吧。” 说来也奇怪,张承枫明明刚刚抬头看过三人,一低头咬了两口馄饨,脑海中却又是一片茫然,完全不记得几人的长相样貌。正想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前桌那个五大三粗的男子,转眼却又忘记了他的形象。 怎么回事?张承枫晃了晃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昨晚没睡好精神有些恍惚,看来今晚得早点歇息了。 一旁的宁礼此刻也是频频抬头,察觉到了些许异常,若不是这三人开口,自己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一般,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于这方小小的馄饨铺内。但看得张承枫正埋头享用美食,也就不作细究,开动碗筷了。 这便是钦天监二十八星宿精通的独门绝技。经过长年累月的锻炼,加上对自己行为举止,呼吸频率的刻意控制,星宿可以于人群之中敛去声息,降低自身的存在感,叫人很难察觉或是记住他们。听起来是玄之又玄,可这样的能力却是真实存在的。 也不知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码头集市的人较往常翻了一番不止,往日一到饭点就座无虚席的小店今日更是人头攒动,老板和两三个伙计根本忙不过来。 张承枫二人忙活了一下午,早已是饥肠辘辘,倒也顾不得条件简陋狼吞虎咽起来。谁成想没吃两口,又听得摊外吵闹之声,街中人群像潮水似的向两边散开,露出门口三个大汉劈波斩浪般阔步闯进店来。 “哟,老头今日生意红火啊!” “小周也在啊,正好今天虎哥心情不错赏脸来店里坐坐,还不赶紧拿两壶好酒来招待招待?” 眼前这三位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痞子,可不就是郭金虎三人嘛! 听得人声,老板也是皱了皱眉,唤来小二耳语了几句。周围的食客见是这三位大爷,都默不作声地往一旁挪了挪位儿,离他们是越远越好。 我道是谁。张承枫正埋头进食,抬眼瞧见郭金虎几人,当下停了嘴缩在一旁等着看他们今天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虽说上回确实有所错怪了郭金虎,但这几个无赖平时也没干啥好事,张承枫正琢磨着要不要再上去收拾他们一顿。毕竟三人再怎么人高马大瞧着吓人,也不过凡夫俗子,决计不是武者的对手。更何况现在还有宁礼在旁,要动起手来那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 “几位爷吃点什么?”小二周叔不卑不亢面无表情地上前来问道。要说对他们几个,估计整个码头集市都找不上来能给他们好脸色的人。 “久等啊,三位的馄饨。”正瞧着,一位伙计匆匆地从后厨端着几碗馄饨跑来给张承枫前桌的三人上菜。 才到近前,郭金虎突然扬手一拦,自说自话地抄起托盘上的一块蒸饼塞进嘴里狠狠咬了一口。 “呸,怎么这么干巴,做的什么玩意。”郭金虎嚼了没两口就吐了出来,将蒸饼扔回了盘中。 嚯,这下好了。张承枫和宁礼二人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变得精彩起来。刚才那位暴躁大汉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啊。 嘶……虚日鼠一巴掌捂住了脸,五官都快拧成一团了,简直比哭还难看。 不是,这儿的人都这么喜欢没事找事吗? 室火猪瞥了一眼郭金虎三人,脸色有些涨红,眉头紧锁,已是在发作的边缘。 “你瞅啥?虎哥看得起你吃你块饼,再看削你。”左手边一小弟扬手佯打,这几人平日里飞扬跋扈惯了,还真没把在场的食客们放在眼里。 虚日鼠眼神愈发冰冷,他知道要是室火猪发作起来那今日势必不好收场了,还是自己先出来打个圆场为妙,等过后再找个机会把这几只烦人的苍蝇碾死就好。 气氛忽然凝滞了起来,小桌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冰冷了几分,好像暴风雨降临的前兆。 心气已定,虚日鼠身边瞥了眼面色阴沉的同伴,不敢再犹豫,忙站起身开口道,“咳咳,那个……” “诶,我说你们几个别欺人太甚!” 一声突如其来的清喝蓦地响起,吸引了小店所有人的注意。 张承枫循声望去,只见小店门口正蹲着一位粗犷少年埋头啃着蒸饼,看着年纪不大,相貌却十分老成。此人面大而方,广额疏眉,脸颊甚丰,圆眼高鼻,一眼看去便叫人觉得正气浩然。听得店内纷乱,少年站起身来,叫人惊觉其身材高大健硕,加之双目炯炯有神,宛如门神降临,端的是气场十足。 张承枫二人好奇地打量着少年,看着他脸上的清秀稚气还未褪尽,似乎年龄不过与己相仿,但这魁梧的身材却是比自己还壮上了一圈,不由啧啧称奇,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哦?你小子,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欺负人了?” 一个无赖嗤笑一声,大摇大摆地走上近前想要羞弄少年一番,却发现少年比自己还高出一头,只能抬头仰望,当下有些恼怒,拽起少年衣领就要动手,却发现此人稳若泰山巍然不动,又是尴尬不已。 趁这功夫,虚日鼠赶忙接过伙计端上的馄饨,又把自己的一份蒸饼塞到室火猪面前,好说歹说总算是稳住了这位暴躁的同伴。 “哪来的混小子,虎哥行事轮得到你指指点点?” 那无赖见少年气定神闲,自己气势上已是矮了一头,当即恼羞成怒,上前推搡着就要动起手来。 正当所有人都饶有兴致地期待着接下来的纷争时,魁梧少年的举动却叫人大吃一惊。 只见少年对无赖的拉拽不闻不问,一手揪住其衣领轻松一提便将其举过头顶,随后像丢垃圾一样一甩手扔到了店外。 好家伙,这是天生神力啊!张承枫瞪大了双眼,连前桌的三位星宿也不禁侧目。 适才眼前这位少年身上并未散发出任何真炁波动,明显是纯靠着膂力将人单手举起。要知道成年人一般也有百来斤重,像这样五大三粗的无赖目测少说也有一百六十多斤,而少年竟能毫不费力地单手将其甩出,实在是让人感到惊讶。 “嗯?”郭金虎根本没把这少年放在眼里,还在店内瞅着小二虎视眈眈,一回头才发现一个小弟已经消失不见。 “这家伙,怎么回事?” “虎……虎哥!冯老二被他扔出去了。” “什么玩意儿?你胡说什么呢?” 郭金虎一把推开小弟向店外的街道望去,脸色变得有些阴郁。 “几位,何不安安静静同大伙一块坐下吃饭?”少年不卑不亢低头看向郭金虎,眼神单纯又毫无惧色。 “你别蹬鼻子上脸!虎哥咱干他!” “我吃你个头!”郭金虎也不废话,抬脚就朝少年踹去。三人平日里嚣张惯了,在码头一块儿基本都是横行霸道,还几乎未曾见过有人敢当面顶撞。当然了,上次的张承枫是个例外。 眼下这没来头的少年居然直接把他的小弟扔了出去,可不明摆着要他当众出丑。上回在福满楼前的小巷倒还没什么人,这次满堂食客和大街上的行人可都看着呢,要不找回点场子来,他郭金虎还怎么在码头混?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三十章 鹏举其人 也就眨眼功夫,张承枫还没咽下第二个馄饨,郭金虎三人已是在外头瘫得横七竖八惨叫连连了,拣了个众人分神的功夫,一个接一个灰溜溜地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宁礼也是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咬了半块蒸饼叼在嘴边,都忘了咀嚼。 适才这少年同无赖毫不纠缠,三拳两脚放倒几人,随后便把他们一个个丢出店外。做完这一切,少年拍了拍手,也不张扬,自顾自蹲回摊铺门口啃起大饼来。 这少年出手虽招式不甚繁多,但一拳一脚简单明了,出手迅猛,气劲十足,毫不拖泥带水,一看就是练家子。 “好!” “小伙子好样的!真不愧是英雄出少年啊!” 也不知是谁起了头,满堂的食客连带摊口的行人都拊掌叫好起来,人人都是打心底为这位少年的仗义之举喝彩。 “小兄弟可真是不显山不露水,一表人才啊!” “可多谢小兄弟解围了。诶,别在这蹲着了,进来吃碗热乎的吧!”馄饨店老板笑呵呵地凑了上来,对着少年嘘寒问暖。 魁梧少年看着人高马大,可毕竟还是年少面薄,听着众人夸赞居然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答应了一声,低头跟着老板钻进了里屋。 “嘿嘿,您少坐啊,这就给你上菜来。” 都不用老板吩咐,小二周叔就跑进后厨给少年备起菜来。 “诶不用不用,我……我不饿呢。” 老板似是看出了少年的窘迫,看着他手足无措地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蒸饼,若有所思,爽快地拍着少年的肩膀道,“诶,小兄弟,看你面生,不是三川人吧?远来是客,老伯我请你吃些好的。” “诶不行不行,那哪成……” “行了,别说了,咱小店刚才还多亏你出手解围呢,这可算不得什么,你就在这儿等着吧!” 老板瞅了一眼张承枫,二人心领神会,赶忙往一旁挪了挪位儿,拉来一张小凳招呼少年坐下。 “兄弟坐吧,老板也是一番心意,毕竟刚才你可是帮了他大忙呢。”张承枫拉着少年落座,向他解释了一番郭金虎几人的来头,对他们几个无赖这码头商贩可是无不憎恶。 “果真不是好人,如此欺行霸市,刚才下手轻了,倒是便宜了他们。” “呵呵,兄弟你这一出手,他们怕是今后得夹起尾巴做人咯!”宁礼笑道。 “这位仁兄是从哪儿来啊,敢问尊姓大名?”张承枫问道。 “我叫鹏举,岳鹏举。从安阳来。” “鹏举鹏举,扶摇万里,当真是好名字!”张承枫点头赞道。 “安阳县,我记得是在江北吧。”宁礼二人都对这位天生神力,侠气仗义的少年心生好感,对他也是十分好奇。几人本是年纪相仿,说起话来也是毫无代沟,各自报了姓名后三言两语便熟络起来。 原来岳鹏举与张承枫同岁,今年都是十六。张宁二人比之稍长数月,岳鹏举便以兄长相称。 岳鹏举乃是江北安阳县人,家中父母都是普通农民,生活不算富裕,但也谈不上落魄,温饱自是不成问题。岳鹏举自小膂力过人,喜好舞枪弄棒。年岁稍长便拜了师傅学艺,不过数年便弓马娴熟,兵器精通,连老师傅都自叹不如。 如今元和五年临近年末,朝廷再次筹备起了武艺交流大会,在各地分别设立会场,而三川一带的交流场所便定在了抚岳南下不远的洛城。岳鹏举这次远游三川,自然也是为了前往洛城参加交流大会而来。 听到这里,张承枫二人自是羡慕不已。要知道想获得朝廷交流大会的参会资格可不是什么易事,需是二十岁以下,且拥有丙等下位及以上实力方能前往。就光这一点来说目前两人都未满足,自然对岳鹏举心生敬意,年纪轻轻便成为丙等武人,无论怎么看都是前途不可限量的。 更何况像岳鹏举这般毫无势力背景的普通人,能在十六岁的年纪拥有如此实力,除了后天刻苦的锻炼外,过人的天资也定是必不可少的。 张承枫二人皆是暗自赞叹,却不曾想这都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岳鹏举压根不知道交流大会还有这样一条规定! 作为十里八乡有名的少年力士,岳鹏举不知是从哪儿听说的,参加朝廷举办的交流大会可以扬名立万,报效国家,便凭着一腔热血告别父母来到了三川道去往洛城参赛。 要论弓马骑射,较量膂力,岳鹏举自然是信心满满。可若说修行一途,碍于未曾得人引路,到现在他都不知道炁为何物,更不用提感气了。 虽说在如此的年龄,倒也并不是人人都已能够炼炁,可在张承枫二人的心目中,早已把岳鹏举当作是丙等的习武奇才。再加上刚才他毫不费力地收拾了郭金虎三人,大家对他的实力都是坚信不疑,完全不会想到他竟是一个门外汉。 “嘿哟,小兄弟久等了,尝尝咱家的手艺吧。” 虽说还是有些矜持,但毕竟架不住自己早已饥肠辘辘,岳鹏举对着店家一番千恩万谢后便狼吞虎咽起来。三两鲜香的馄饨入腹,这位腼腆老实的少年第一次在异乡感到了他人的善意和温暖。 父亲说的果然不错,天下还是好人多啊。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也! 三位少年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开怀大笑。张承枫二人向这位第一次出远门的少年讲述着三川道的风土人情,岳鹏举则说着一些家乡的奇闻趣事。张岳二人憨厚直爽,宁礼幽默风趣,本是同辈人又脾气相投,三人很快便成了好友。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开始缓缓转动,在座的三人,甚至是满堂的食客都不会想到,这三位少年在未来将会如何大放异彩,名传天下。 任谁都无法想象,假以时日,这位来自江北的少年力士,将会成为名垂青史的民族英雄,南宋王朝大名鼎鼎的“中兴四将”之首! 甚至在涪阳关外,给北地外族流传下“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由衷感慨。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 “岳老弟,看你初来乍到,风尘仆仆,想必还没个落脚之处吧,不如跟我们一道回铸行如何?”三位少年吃饱喝足,在人来人往的码头集市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宁礼大大咧咧地勾着岳鹏举的肩膀,二人就像多年的好友,不过勉强搭着人高马大的岳鹏举,倒叫宁礼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 “是啊,这交流大会还有些日子才召开,不如与我们结伴同行,也好带你领略一下三川道风采。”张承枫连连称是,同宁礼一左一右将岳鹏举夹在中间,生怕一不留神就把这位腼腆少年吓跑了。 既如此,倒是恭敬不如从命,到时多替两人做些劳务便是了。 岳鹏举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二人,适才的畅谈甚欢也是叫他对二人感到相见恨晚,不过内心还是不愿白占他人便宜,思量着日后能为二人做些什么来感谢他们的盛情款待。 “行了,咱先带你逛逛洛水夜市!”宁礼自然看出了岳鹏举的小心思,告诉少年别想那么多,大手一挥先带着岳鹏举游览起来,颇有一种东家的豪气。 “那背着木匣的少年可是古城的幸存者之一?” 几位少年身后的不远处,三道模糊的身影在人流中飘忽不定。 “不错,但他未必比别人多知道些什么。”壁水貐摇了摇头,似乎对张承枫没什么兴趣。 “哼,依我之见先抓起来拷问一番,多少也能有所收获。” 虚日鼠白了一眼室火猪,并没有理会后者的口舌之快。 “如何?有甚不妥?”室火猪瞪了一眼虚日鼠,扭头看向壁水貐,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尽管星宿性格各异,有时甚至是水火难容,但在北方七星中壁水貐依旧是众人默认的领导者,不仅仅是因为其强劲的实力,更是他那无与伦比的智慧和严谨的处事风格。因此暴躁如室火猪,在执行任务时也会下意识地寻求壁水貐的意见。 壁水貐似乎正在思索着什么,沉默了好一会才淡淡地出声应道,“我们是钦天监官吏,有什么理由无故对大宋子民动刑?” “调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才是我等的本职工作,不要没事找事,给玄武大人徒增烦恼。” “走吧,我去给上面报信,你们继续调查,有什么情况晚上再见。”虚日鼠点点头,有些不放心地拍了拍室火猪,旋即从怀中取出一个怪异的灰白面具戴在头上,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人群之中,而周围行人却是毫无察觉。 壁水貐也紧随其后,取出一个和虚日鼠相仿的面具,二者的面具都是两点一线,上下两个圆洞相去不远,不过颜色上有些许差别。细看来,这些面具上的图案正是星宿虚宿和壁宿的星辰分布,浑仪司正是靠着这些面具来区分执行任务中的二十八星宿。 室火猪并没有急着离开,看了一眼少年三人的背影,咬了咬牙闪身进入人群中跟了上去。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三十一章 一念之差 夜幕降临,洛水静静流淌,码头夜市如同三川道的一颗璀璨明珠,在群山环绕的寂静中独自流光溢彩。沿着古老的街巷,灯火辉煌,霓虹点缀,夜市的繁华在暗夜中绽放。 四下亮起的油灯点缀着狭窄的街巷,照亮了一片古老而静寂的夜色。 夜市上,小贩们摆开摊位,木制的招牌上挂着各色的灯笼,微风拂动,灯影摇曳,勾勒出一副古朴而温暖的画卷。摊贩们竞相叫卖,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笑语欢歌声和沿街传来叮叮当当的铜钱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构成了一曲古老而悠扬的夜市交响曲。 这样祥和的夜市放眼整个大宋可都不多见。 夜市的一隅,传统手工艺品的摊位琳琅满目,绣花的针线在巧娘们的手中来回穿梭,直把岳鹏举看得入了迷。 毕竟是三川汇流之地,长江往来商货都不时中转于此,这样繁华的码头集市可不是在安阳县那种小地方能随时看到的。 宁礼看着兴致昂然的岳鹏举,不禁有些哑然失笑,正要回身去与张承枫搭话,却发现左右不见人影。 这家伙,眨眼功夫,上哪去了? 待他急急地拨开人群去寻时,看到一旁小摊上蹲着的张承枫正在旁若无人地研究机关锁时,这才放下了心,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张承枫自小就对机关之术颇有天分,在铸行之时就经常捣鼓出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几个铸房的师傅闲聊间都说起他不去玄机门当弟子真是可惜了。 宁礼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这两个家伙就跟长在原地了似的,没个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去了。心下了然,也就自己转过身去翻看起其他摊位的货物。 “老哥,这机关锁怎么卖?” 张承枫把玩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铁锁,过手许久都解不开其中奥妙,不由得眉头一挑起了兴趣。 “五贯!”摊主看也不看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我滴亲娘! 张承枫直吓得一哆嗦,铁锁差点脱手飞出,忙左手把住右手,颤颤巍巍地将机关锁放回摊位。 这小玩意卖我五贯钱!怎么不去抢钱库!明摆着是恶意抬价。 张承枫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摊主,以为人是在跟自己开玩笑,谁知那汉子面容严肃,回瞪了一眼自己,摆明了就没打算诚心做生意。 切,莫不是欺我年纪小看着没钱?谁稀罕似的。 张承枫摆摆头转身就走。 不对,这人为何看着有些眼熟? 没走出去两步,张承枫忽地觉得有些异样,忙回头看去,却见那摊位里的汉字依然兀自瞪着自己,心里有些发毛,但同时又觉得怪异非常。 怎么回事,难道这位和我有什么过节? 张承枫百思不得其解,想了一会又回头看去,好巧不巧又是尴尬地和摊主对视了一眼。 咳咳……既然人家看来不太欢迎自己,那倒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寻别的摊位看看便是了。张承枫想了想便转身去找宁礼二人。 就是这家伙? 这个毛头小子居然能从狱政司的手底下偷得一条小命? 室火猪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张承枫转身离去,心中有些许疑惑。 阳气倒是十足,真炁充盈不假,可这架势看来手上估计没多少真功夫,满打满算也就丁丙等之间,如何能从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狱政司手里挣得性命? “砰”! “五贯。” 室火猪正思量间,全然没注意到张承枫居然折返了回来,一伸手将五贯铜钱拍在桌上,自顾自拿起铁锁也不言语,扭头就走。 还真买啊? 室火猪愣了愣,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看来他是完全低估了这位少年对于机关的喜爱程度。 开玩笑,今天要是不解开这小机关锁,张承枫怕是要有夜难寐了。 五贯钱到底不是小数目,但是平日跟着杨叔出些外务干些杂活,张承枫倒也攒了些许钱财。 不买白不买,平时又没地方花钱,攒着可不就是为了这些玩意吗? 张承枫一咧嘴,感觉还是有些肉疼,但很快便被手中小巧的机关锁吸引了去,找了一个角落独自闷头钻研起来。 ………… 古城后山的某处山崖,壁水貐正蹲在灌木丛边细细察看着地上的痕迹。 “没什么打斗痕迹,嗯……这凹坑是……一击毙命么……” 尽管这几日来行司的搜查队已经把后山翻了个底朝天,但西风早在下手之后便顺带将李洪的尸首抛入了山涧之中无处寻觅了。若不是壁宿偶然间碰巧路过此处,也未必能发现这一丝细微的痕迹。 像松林劲风,正阳真人这类的江湖名士,一举一动自然都有人时刻注意着,而狱政司那边的行动自然也不可能天衣无缝,同为朝廷机构,钦天监自然也有属于自己的情报门路,早早便有探子暗中调查汇报给了星宿。 至于过江龙翻江蛟之流的江匪,这类人的各类信息钦天监实际是了如指掌,不过他们根本挑不起上层的兴趣,要说出动星宿铲除匪徒那实在是过于大材小用了,不然哪里能让他们嚣张至今。 对于钦天监来说,最麻烦的还是江湖散人。若是出名的还好,像西风这类隐姓埋名在暗中行动的刺客死士之流,要想得到他们的确切信息往往要费很大的劲。就算朝廷手眼通天,但毕竟西风已至甲等武人,实力不容小觑,不是那么容易跟踪调查的。 这也就成了壁宿如今调查的一大难题。 这位贯穿整个古城事变,同王柏风、正阳真人等都交过手,最后斩杀了翻江蛟李洪,甚至很有可能夺得镖货潜逃的甲等武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是唐家的人?还是其他势力的手脚?亦或是名不见经传的江湖散客? 正思量着,壁水貐的身形已经悄然出现在了崖底的河滩之上。 这山洞是…… 思索间,壁水貐快步走进洞内,企图找到一丝能证明四位甲等武人中仅剩的这位人士身份的线索。 但是很快他便失望了。 这座光溜溜的山洞哪有什么物件遗留呢? 除了地上零散熄灭的火堆和吃剩的鱼骨,并无他物了。 也罢,此事急切不得,不如等明日虚宿领了上头的消息下来再作打算。只要这人切实存在,并且来过三川道,壁水貐不相信会有钦天监查不出身份的人来。 和主掌刑罚收监的狱政司不同,钦天监涉猎甚广,拥有便宜行事的权利,很多事情都要“替”皇上管一管,这样才能确保天下大事小事尽在掌握之中。因此钦天监浑仪司拥有着独特的情报网络,加上下位机构和钦天监本身的能量,基本能够做到王朝疆域内事无巨细全部知晓,更不用说还有众多身负奇技实力不俗的星宿在其中运作,这些都能让四象和龙椅上的那位能够真正做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那么眼下就是耐心等待了。 壁水貐重又燃起篝火,靠在洞内的石壁上稍作歇息,一边筹划着接下来的行动打算。 这次古城事变事关重大,外人或许有所不知,但他们钦天监又怎会不晓得,这趟镖货可是与五大势力之一的岭南唐家以及七绝技有关。如此量级的任务断然不是他们三位星宿能够解决的事情,日后势必还有其他同党会前来探查,此后的任务安排千万马虎不得。 三川道地域归属北方星宿管辖,虽然保不齐有其他方位的星宿前来掺和一脚,但他壁宿作为北方七星的实际领头人,谋划周虑是他肩负的责任。 “呼……” 壁水貐长抒了一口气,靠在山壁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最近的繁忙事务让他都有些焦头烂额,不说古城一事,上回洛城的擎天怪石还没有解决,要是年末误了朝廷的“花石纲”,圣上指不定要如何龙颜大怒,降罪于钦天监呢。 壁水貐正扭动着脖颈舒缓神经,忽然间停在了原地,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的石壁。 借着摇曳的火光,对过的石壁上莫名显现出一些斑驳的细影。 这是…… 壁水貐蓦地瞪大了双眼,一个前倾蹿到了石壁面前。 这石壁上竟然有字! 这石壁上为什么会有字! 但见那角落的石壁上,隐隐约约写满了蝌蚪大小的文字,都是用极其锋锐的利器刻画而成,不仔细看来根本无法察觉这是人为刻写的文字。 壁水貐拣过一小支火把,照应着石壁细细探看起来。 嘶! 待看清石壁所写,壁水貐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此事事关重大,非同小可! 壁水貐不等看完全篇,忽地站起身来就要向洞外奔去,但才到洞口,却又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抑制着自己身体的行动。 这……这…… 这可不是儿戏!此事万万不可为! 壁水貐内心掀起滔天巨浪,实在难以掩盖内心的激动,浑身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为何不可为! 若是将其掩而不报,据为己有,又有谁知! 月色的辉光下,壁水貐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冷意。 谁没有野心呢? 谁不想,去四象的位置坐坐呢? 又或者……更进一步也未可知? 壁水貐舔了舔嘴角,一丝贪婪的神情掠过脸庞。 他知道这是一场豪赌,而赌注不过是他的命。 钦天监不会允许内部出现任何一个叛徒,但这亦是一个一步登天的绝佳机会,凭此就算在未来掌管钦天监也不是没有可能。 清冷的夜风拂过,壁水貐浑身打了一个哆嗦,这才猛然惊醒,缓缓回过神来,才刚发现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短短数息,一念之差,天堂地狱。 呼…… 好像被抽干了浑身力气,壁水貐忽地脚下一软瘫坐在河滩的石头上。 这不是可以用来权衡利弊的东西。 这甚至是能够引起另一场“古城事变”的灾厄! 壁水貐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歇息了片刻,似乎终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卸下了刻有两点一线的星宿面具,身影闪烁间,消失在了山涧河滩。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三十二章 小鬼当家 “壁宿居然也有不淡定的时候呢……” 虚日鼠一边摩挲着崖顶石壁上的凹凸,一边眯着眼睛看向远去的壁水貐,神色有些捉摸不定。 本该出现在抚岳城与线人对接的他此刻不知为何依然逗留于后山,或是出于天生的好奇心,又或是命格中那一缕飘渺虚数的指引,虚宿总觉得后山之中依然留存着什么至关重要的线索,而这线索很有可能就是破开疑云还原事件真相的关键。 不同于壁宿的严谨和微察,虚日鼠向来信奉玄学一脉,直觉往往是他行为举止的第一驱动力。 钦天监浑仪司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二十八个星宿人人身怀绝技,天赋异禀,如何能保证大家都对任务的安排言听计从? 毕竟钦天监不是滥养闲人之地,除了同事关系,更多时候星宿之间也在暗暗地较着劲,优胜劣汰是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道理,而这样的规则在钦天监表现尤甚。 在任务途中不幸丧命,第二日便有新的星宿接替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在这里他们没有姓名,对于上面的几位来说,他们不过是一个个以星宿命名的代号罢了。 谁不想为自己搏得些功劳呢? “你在这干什么。” 正思索间,一道低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虚日鼠看着身旁慢慢走出来的壁水貐不由得浑身一颤,感觉心跳都慢了半拍。 “消息上报了?” “呃……还没,但是我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正要一并记录下来。” 虚日鼠躲开壁水貐冰冷的眼神,慌忙走到石壁近前,对后者指了指上面的小字。 “这是?” “金乌……敛鸿羽,万里向晴空?” ………… 这什么意思?壁宿皱起了眉头。 “呵,还是个大诗人呢。” 虚日鼠正要开口,壁水貐摆了摆手道,“直接去洛城,这里没必要呆了。” “就跟洛城的带子说,是在姓秦的那里。” 带子是星宿间对钦天监联络人的称呼。 “姓秦的?”虚日鼠有些疑惑。 壁水貐只说了五个字,顿时让场间的气氛沉重了起来。 “燕云飞花剑。” 虚日鼠神色一紧,再不敢多言,掉头就往山下疾奔而去。 竟然是他。 这家伙来三川道干什么?他和唐家有什么联系? 壁水貐摸了摸下巴,逐字逐句地又看了一遍山壁上的诗句,嘴角露出一抹微嘲。 就你还想浊酒荡轻舟?简直痴人说梦。 …………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这都亥时了!也该回去了!” 宁礼拖着不情不愿的二人回到了洛水西岸,“大不了明天再来,这集市又不是只开一天。” 三人都是习武之人,脚力不俗,不多时便回到了铁马铸行山门之下。 虽说天色渐昏看不真切,但这铸行气派的大门和内进层层叠叠的铸房院落还是如同一尊庞然巨兽般盘踞在山脚,叫岳鹏举心中震撼不已。 “这便是我们三川道铁马铸行,怎么样,壮观吧?”看着吃惊得合不拢嘴的岳鹏举,宁礼颇为自豪地介绍道。 “‘宝刃神锋出铁马’听过没,这可不是吹出来的!” 岳鹏举很想点头,但他确实没听说过。 宁礼以为岳鹏举已经看得呆住了,心下暗自得意,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负着双手装模作样地走在了前头。 张承枫笑着同岳鹏举介绍着铸行的来历,直听得后者连连颔首,惊异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张承枫正说得兴起,完全没看眼前的石阶,没走两步便一头顶上了宁礼的后背,直把宁礼撞了一个趔趄。 “怎么了,停下来作甚?” “这个点儿了,铸行门口为什么会有人?” 众人顺着宁礼的目光看去,正瞧见铸行门口的石台上有一道身影在来回踱步,看样子十分焦急。 “阁下夜访铸行所为何事?”宁礼高声问道。 那身影听得响动浑身一怔,忙快步迎了下来。待其看清张承枫面容之时,忽地是面露喜色,忙跨下两步拱手上前。 “诶呀可叫我好等,小兄弟您便是抚岳天平殿的张执契吧,可算把你盼来了!” “啊?什么……您慢说,我可不是什么张执契啊……” 三人听闻皆是一愣。张承枫听得对方言语含糊似是而非,有些摸不着头脑,同宁礼对视一番,忙请了客人一道前往铸行细说。 “诶呀咱可别进去了,改日再登门拜访,如今之事可是十分急切!” 那人急得额头直冒汗,三言两语便能讲清的事情说得是舌头打结了也未讲明白,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促张承枫快些赶回抚岳同他一道去寻人问罪。 “这位……钱掌柜?先别着急,慢慢说明白了咱才好帮你啊。”宁礼领着三人来到铸行门外的石台坐下,叫这位姓钱的商人歇了片刻才喘上气来,又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张承枫这才理清头绪,回想起来这位掌柜的所为何事。 原来这人专行的是珍宝买卖,平日里也稍带做些货运之流,这在三川道这样一个运输中转之地并不是什么难事儿,因此倒也不见得有多稀罕。 要紧的事儿是这位钱掌柜在上月托人介绍谈成了一笔奇石买卖,专门为了年末的“花石纲”一事,经人牵线搭桥同洛城官府说上了生意。先前在张承枫去往古城那日,便是这位钱掌柜与卖石人在抚岳天平殿立了契约,由杨叔亲手执契画押收录了契文。 这桩买卖说来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近年来皇上崇信道教,对怪石奇石有着特殊的爱好,早两年便开始派人在治下各地搜罗奇石,笃信这些怪石中含有“蟠龙神力”,借着怪石供奉,可助自己得道飞升。 要说这事儿是真是假想必大家心里都有个说法,但谁还有本事管到皇帝头上去,既然上头喜欢,那便投其所好就是了。因此长达数年的“花石纲”自然应运而生,专为皇上做收集奇石的交通运输。虽说这事儿多少办得有些劳民伤财,不少地方为了让“花石纲”的船队通过,拆毁桥梁,凿坏城郭,叫当地百姓苦不堪言。但与此同时也有不少地方豪强,大财商贩借此机会发了一笔横财,而这位钱掌柜的便也是其中之一,靠着收罗来的一块巨石搭上了洛城的官府,准备在年底卖到洛城城主府进贡给皇上。 这位钱掌柜的在抚岳当地还有些名气,为人和善大方,经常接济当地百姓。按说这一趟奇石买卖自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从采石人到钱掌柜,再到洛城官府皆能从中获利,可问题就出在这位采石人的供货上头了。 自数日前二人在杨叔的天平殿签订契约,约定种种明细,说好三日之内交货结清账款,可这都已逾期数天,卖石头的却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突然没了音讯,带着货款消失在了抚岳城。这不情急之下走投无路,钱掌柜便想通过抚岳执契来解决此事,打听了一番却道杨叔外出事务繁忙,只得一路探访之下寻到了铸行来找张承枫求一个解决方法。 “可这,我也不是执契人啊,我该要如何帮你找回货物呢?” 事情倒是听明白了,可这执契一事向来是杨叔全权负责,自己不过是替杨叔跑些杂活儿的助手罢了,又怎么有本事管上契约的事务? “诶呀小兄弟,张兄弟,话不能这么讲啊!咱城里城外的谁不知道您是杨兄的接班人呐!这抚岳天平殿,今后可是要交由您掌管的,怎么能说帮不上忙呢!” 钱掌柜那叫一个心急如焚,毕竟这奇石一事儿都已经同洛城协商好了,保不准城主府的哪些官吏急着邀功,已经上报了京城。在这交货的节骨眼儿上要是出了差错,往轻了说也是个违背契约按律当偿,说重了那可是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大事儿啊! 这可如何是好! 苦恼的可不止钱掌柜一人,张承枫听得也是头大不已。这没来由得找上门来叫他去帮忙寻人,这上哪儿找去?虽说保障契约流程顺利不出差错自然是执契人的分内职责,但他张承枫不过是一个打杂跑腿的助手,哪敢揽下执契人的活儿? 架不住钱掌柜的死缠烂打,再晚一步此人怕是要跪下磕头。张承枫几人连忙搀着钱掌柜抢入铸行,好说歹说这才暂时安顿下此人,一番商量后答应明日一早便去抚岳帮忙执契。 杨叔此时正在古城忙于行司的事务,业余执契人并没有不许兼职这类的规定,杨叔虽是早早从玄机门的管事退了下来,可依然保留着行司执事的职位,地位还有着相当的分量,如今出了古城这么一桩大事,自然是要亲自到场出一份力的。 既然如此,明日便回天平殿取了契卷看看再说,若是要拿着天平令牌请衙门帮忙寻个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情势紧急,能帮便帮就是了。 张承枫思虑再三,觉得钱掌柜说得在理,若是寻到人来,解决了这事儿,杨叔指不定会高看自己一眼,当下心中幻想着事成之后的情形有些禁不住洋洋得意,决意要帮这个忙。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三十三章 江湖险恶 安排了钱掌柜和岳鹏举在偏房歇息,张承枫便也同宁礼道别回了虹院卧房。 夜深人静,虹院的师傅们早已去往古城驰援,偌大的庭院悄无声息,落针可闻。偶有微风吹动树叶发出“簌簌”声响,叫人听起来倍感惬意。 张承枫心里有事儿,从钱掌柜的花石纲想到古城事变,想到失踪的顾琰,再想到山涧崖底那位残掌的剑客,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爬起身取来西风扔给自己的长剑细细端详起来。 听西风的话说,此剑名为“涵渊”,粗看去整体是朴实无华,剑鞘不知是用什么材质锻成,通体漆黑无光,连带剑柄也是一般颜色,若是背负长剑身着夜行服,完全是融为一体,还真未必能看出端倪。 剑鞘开口一圈用一种极为奇特的字体,细细地刻着几个鎏金小字,“涵渊无殇”,缘口有金边镶嵌,做工十分精良,张承枫才把玩了片刻便已爱不释手。 抽剑出鞘,青光一闪,一阵彻骨的寒意瞬间弥漫了周身。张承枫不由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裳。 涵渊出鞘,锋芒毕露! “嚯!” 一把笔直锃亮的长剑出现在眼前,张承枫由衷地赞叹一声,眼中满是惊喜之色。 自小在铸行长大的他,如何看不出面前这把涵渊,乃是一柄绝世神兵! 剑身狭长,双刃开锋,平视之竟隐隐有股晶莹通透之感,未及近身便有一阵肃杀的凌冽寒气扑面袭来,月光直透窗棂,在纤尘不染的剑背上打个折射,寒芒直入眼中,可谓真正的刃如秋霜。 涵渊剑身较之普通剑器略长,虽说剑锷有些奇特,纹路较长,一路覆上了剑弦,但总体看来还是寻常技击剑器的一种,只是这重量却比一般剑器重上了许多,叫人感觉有些不解。好在张承枫膂力不俗,挥剑也算是趁手。 张承枫反复端详着剑身的每一处,内心已是震撼得无以复加。此剑能够锋锐至此,不光是铸剑人技艺绝顶,还需要长年累月的蕴养炼剑,才能展露如此品相。 饶是张承枫见惯了精兵良器,也不得不承认,这把涵渊剑早已脱离了凡品,蕴出了神魂,乃是拥有了剑魄的真正宝剑。 “世上竟还有这般神兵,究竟是何人有如此本领能够锻造出它来?” 宝剑虽好,可惜终究不是己物。张承枫总觉得西风不知何时就会上门讨剑,毕竟如此神兵谁会就这样拱手让人呢。改日还是好好叫曲叔看看,能不能给自己也做一把佩剑。 把玩了好一会儿,张承枫耐不住手痒,悄声溜出房门,在大院寻了以前练功用的木人桩想要试剑。 涵渊长三尺有余而四尺不足,算是一柄长剑了,张承枫垂握手中自然便搭在地上,轻手一挥便是入土三分,端的是锋利无比。 木人十字桩十分沉重,实木外更有圈圈铁皮包裹捆绑,一般的铁剑也只能在其上留下些许划痕。张承枫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随手抬起长剑横扫,尚未出力,涵渊剑便已在铁木上割开一道深余一指的剑痕,挥剑全无阻拦滞涩之感。张承枫吓了一跳,随后便是惊喜万分,又赏玩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回房就寝了。 …………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天色未明,钱掌柜就早早敲响了虹院卧室的房门,张承枫几乎一夜未眠,睡眼惺忪地应了一声,便起身收拾行囊准备同掌柜一道前往抚岳。二人还未出了铸行大门,忽听得身后遥遥呼喊,一时顿足去看。 “你俩怎么来了,我同掌柜的同行便可了,你不如多带着鹏举兄弟在这儿多玩两天。” 宁礼摆摆手,喘着气道:“这小子耳朵比锦院那只白猫还灵,听着动静就跑来了,说什么要给咱出工出力的报答我们,那毕竟是我给人家领回来的,我还能不一块咋的。”说罢苦着脸瞥了一眼身旁站得跟山一样的岳鹏举,显得十分无奈。 “我以为什么事儿呢,鹏举兄弟大可不必多礼,我不过回去帮钱掌柜个小忙,不碍事。” 一旁的钱掌柜似乎也有些不太情愿,急忙向宁、岳二人道了声谢,拉起张承枫就要离开,可众人拗不过岳鹏举非要帮忙,最后也只得四人一道同行了。 四人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过了洛河,穿过码头集市便往抚岳城奔去。 “扑哧……哈哈,钱掌柜,您多担待,我这兄弟就这样直爽,委屈您一会儿了。”宁礼看着岳鹏举肩上黑着脸的钱掌柜有些忍俊不禁。 那你还能生气怎么的?谁让你一路催个不停,这倒好,岳兄弟听不下去了,倒叫你省点功夫。 不一会儿,城头上“抚岳”的大字已经清晰可见,近在眼前。 “现在怎么说,枫子你领着钱掌柜回趟家,我跟小岳去报官?”进了抚岳城,再这么扛着一个大活人多少有些让人丢面儿,宁礼赶忙拍了拍岳鹏举让他放下人来。 钱掌柜听得此言还没站稳,急忙道:“诶不必了,我来之前已经知会过衙门的人了,咱现在还是先去趟天平殿,把我的契卷找出来吧。”说罢不待几人应声就急急忙忙地带头朝天平殿走去。 有这么着急嘛。张承枫有些不解,但毕竟说是关乎朝廷花石纲的大事,倒也可以谅解,于是带着二人跟上前去。 回到店内,张承枫麻利地在标有“商”字的木柜中找到了钱掌柜的契卷。在杨叔手下帮了几年工,张承枫早已对契卷的分类归纳了如指掌,不少卷宗都是他亲手归纳整理的,就连杨叔也不敢说能像他一样快速精准地找到某一份契卷。 可拿出了当日的那机关小盒,张承枫却又犯了难。按理说在契约未终结之前,谁都没有资格打开这个保管契卷的小木盒,而且按照规定最后也只能在执契人本人见证下,由他收齐三枚契符才能打开契约。 如今一来契约并未顺利完结,二来自己也并非获得正式的执契人身份,那么这事儿他张承枫真的能做主吗? 正踌躇不决间,又听得宁礼在外的催促声,张承枫摇了摇头,拿着机关盒走出了里屋。 “诶哟几位小兄弟辛苦,来喝口汤吧。”钱掌柜端着托盘满脸堆笑地来到外店柜前,端出几碗清凉的绿豆汤递给三人。 “快喝吧,对过小街何大姐家买的,可凉快了。怎么样,契卷找到了吗?”钱掌柜搓着手满脸期待地看向张承枫。 岳鹏举有些好奇地端详了一番,举起汤碗一仰脖就饮尽了绿豆汤,大赞美味。宁礼越发觉得这位新结识的小兄弟有趣得紧,便把自己手中那碗也递了过去,岳鹏举倒也不客气,又是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啧,确实清凉爽口。张承枫放下汤碗,有些犹豫地取出木盒放在桌上,“掌柜的,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妥,不合规矩啊。要不我叫人去趟古城传个信儿,把杨叔喊回来,你看如何?要不了多久的,现在这时分,顶多中午就能到。” “哎呀兄弟啊!枫哥儿!这事儿可耽搁不得了!本来想着昨晚就请您回来呢!”一听这话,钱掌柜急得抓耳挠腮,好说歹说鞠躬哈腰地又是一顿劝说,直言这桩买卖跟洛城官府挂钩,可是重要万分。 “张兄,我看这……这老板也挺着急的,不然咱们就……帮他一回?”岳鹏举小心翼翼地说。 “对嘛枫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救人救急嘛,杨叔不会怪你的。” “再说了,咱们是取了契卷好去衙门请人来帮忙找人,又不是干什么坏事儿。这天平殿的契卷往那一放,那些捕快办事儿可就利索了。” 钱掌柜听得是连连点头,这会儿倒开始庆幸幸好带上了这二位小兄弟。 “这……好吧。你们等我一下。”禁不住几人的再三劝说,张承枫这才点头应承下来,说罢回了里屋,关上房门,爬上角落的梯子,在另一处木柜顶层翻出了一柄小巧的青石钥匙。 见过钱掌柜身上带着的半块石符,张承枫这才掏出石钥,打开了那玲珑轻巧的机关小盒。 一卷契文正静静地躺在盒中。 “诶对了,就是这个。”钱掌柜得见契卷,这才面露喜色,正要伸手去拿,却被张承枫抢先一步揣入怀中,连着木盒一并收好走出了店外。 “走吧,去衙门。” “好嘞,多谢你啊小兄弟!”钱掌柜笑着向张承枫点了点头,忙迈开了步子在前头引路。 众人沿着巷道七拐八拐地在抚岳城中穿梭,走了许久也不见回到主道,张承枫不禁疑道:“这儿是什么路,不是去衙门报官吗?” “诶小兄弟,我昨天约了熟识的捕快在城南等着呢,瞧见没,那儿不就是城主府嘛!”钱掌柜指了指不远处天边露出的一个飞檐,催着众人加快脚步。 张承枫见着城主府,不疑有他,快步跟过一个拐角,正要回头去看二位同伴,一扭头来,忽觉头皮发麻,脑袋昏沉沉的,好像蹲久了气血不足一样,微微目眩起来。 “怎么了枫子?”宁礼见状快步赶上近前,看得张承枫一手扶墙面露醉意,刚要出声,却听得身后“砰”一声重物坠地之响,忙回头看去,只见岳鹏举已是俯面趴在地上纹丝不动,当下大惊失色。 “嘶,礼哥,我怎么……”只一瞬间,张承枫忽觉天旋地转,一股浓烈的睡意涌入脑海,整个人支撑不住就往地上倒去。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三十四章 浑然入梦 做梦是什么感觉? 也许有人觉得惬意,有人觉得紧张。 时而会有惊悚,经历跌宕起伏,时而缱绻旖旎,叫人流连忘返。 张承枫不知道这些,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 自有印象起,张承枫的梦都是这般随波逐流,叫人感觉恍然又漫长。 云雾缭绕,山川纵横,江河奔流,一眼望不到尽头。 美则美矣,未尽善也。再如何宏大壮美,也容易叫人产生审美疲劳不是么。 轻若鸿毛,飘然云端,与上次落入崖底的时候截然相反。张承枫感觉说不出的慵懒倦怠,就想一直如此飘忽于世间。 但是今日的山河总有那么一丝异样。 张承枫睁眼看了看四周,只觉眼前景致入目更加绚丽美妙,好像蒙了一层细细的纱帘,看来仿佛并不那么真切。 入梦者未必知道自己正在做梦,哪怕梦醒时分仍能依稀记得梦里的内容,身处梦境的当下,张承枫也从未发觉有何奇异之处。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面前的大山渐渐模糊,伴随着一阵飘渺之感,竟然如水面波光般左右摇晃起来,直看得张承枫眉头紧蹙,顿时心生疑惑。 江河窜流,山峦重叠,雾霭斑驳,一切都乱了套! 常识告诉张承枫,这一切荒谬的景象并不是人间所有,于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了一件他早该发觉的真相。 这是虚幻并不是真实,这是他自己的梦境。 既然是自己的梦境,那他自己才是这片虚幻的主宰,岂不是一切都随心意而动? 张承枫身随意动,第一次尝试着控制身形,去接触面前的山岩。 往常的梦境,张承枫通常都是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即便是日日夜夜的坐照自观,洗炼真炁,他也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认识这片梦境,认识这片土地。 但是就在这一刻,在张承枫接触到面前迷幻又晃动的山岩时,一切都在霎时间澄明通透起来。 好似拨云见日,云开月明,在张承枫伸手附着上山岩的那一刻,如同醍醐灌顶般心神透彻,一切的景象都在他眼中换了形容,万般事物尽皆了然于心。 山岩随着这一触而归位,张承枫只觉自己肺腑真炁浑然凝实,身体隐约间变得有些透亮。 那缥缈的雾气,化作璀璨的星云,没入纵横交错、奔流不息的江河之中,环绕千山而去。张承枫顿时明白了眼前的山河,实则是自己内观的景致,那再熟悉不过的山川云雾,竟然是自己体内的腑脏,经脉和真炁。 这里居然是自己的身体?! 怀抱着一丝不可思议,张承枫开始重新审视起这片曾在梦中造访过无数次的锦绣山河。 ………… 抚岳城主府后巷的小道中,正横歪七扭八地躺着两个精壮少年。 是绿豆汤! 宁礼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察觉异变的他面色不善,死死盯住眼前的钱掌柜,伸手就向后腰的短刀摸去。 一阵晕眩之感直冲天灵,宁礼使劲拧了下自己的大腿,这才勉强保持清醒。 事到如今,傻子都看得出来,什么取契寻人完全就是一个借口。钱掌柜竟然只是为了将几人骗出来,用绿豆汤迷晕罢了。至于他究竟意欲何为,断然不是什么好事!谋财害命甚至事小,说不准是为了在契约上动手脚! 适才的绿豆汤仅仅只是饮了一小口,药劲竟如此强大,那喝完一碗说什么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清醒过来的了,更不用说连喝两碗的鹏举兄弟了。 宁礼知道,眼下的危局左右无援,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出门急切,未带什么趁手的装备防身,只有这一柄短刀能给他带来些许心安。 二人本就是大势力的子弟,从小不说有人为其遮风挡雨,至少也没经历过什么大灾大难,说是象牙塔里出来的也并不为过。岳鹏举则是朴实的农户人家出身,遇上这种事儿也不可能有什么经验。既是年少轻狂,不知江湖险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着了他人的道。 宁礼迈步上前,将张、岳二人护在身后,时刻警觉着钱掌柜的一举一动,而钱掌柜仿佛并不急于一时,脸上全然不见凶恶神色,只是面带歉意,忧虑道:“唉,这位宁小哥,我本也无意为之啊,你说你,为什么就不肯同他们二人一样,就这么乖乖睡去呢?” “呸!无耻之徒,恩将仇报!”宁礼啐了一口,大骂道,“朗朗乾坤,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在抚岳城动手,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我……唉,小兄弟,要不这么着……” “废话少说!”看得钱掌柜还要狡辩,宁礼当机立断,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短刀侧撩,被钱掌柜堪堪避过之后,紧接着又飞起一脚侧踢,实打实地蹬在钱掌柜的胸口之处,直将后者踹飞了出去。 “咳咳!”钱掌柜狠狠撞在小巷的墙上,倚在墙角半天爬不起身来,形容狼狈不堪,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这家伙不会武功? 适才从对方闪躲的身形来看,确实毫无武功基础,又挨了自己这灌注真炁的一脚,当下是直接站不起身来,看来确是普通人无疑。 宁礼大为疑惑,手持短刀欺身逼近,居高临下地看着钱掌柜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为何要迷晕我们几个?” “对不住!对不住!我对不住你们……”钱掌柜受了惊吓,如同惊弓之鸟,只是一个劲地道歉,伴随着血沫咳出,声音越来越轻微。 “说!”看着钱掌柜嗫嚅的模样,宁礼气不打一处来,揪起前者的衣领不断逼问。 这家伙只是区区普通百姓,在抚岳也是行商多年,为何今日要对我等下手呢?他又是怎么敢对我们下手的? 毕竟年少,江湖经验不足。这样实打实的遇袭场面,在几人这短短的十数年光阴里,究竟能遇到几回? 仅凭一个普通人,靠着三碗下了药的绿豆汤,能确保万无一失地收拾三位丁等武人?如此托大,定有后手。 只可惜,在宁礼想明白的那一刻,一道阴冷的掌风已然裹挟着极为霸道的真炁自他身后袭来。全无防备的宁礼被结结实实的一掌拍在后腰上,霎时间只觉五内震颤,无比的腰酸背痛,当场跪倒在地。 “啧,几个毛头小鬼搞得这么麻烦。” 小巷中不知何时多出一道身影,面带杀意地扫视着在场的几位少年。 “按计划行事,把他们都给我拖回去。”来者冷冷地说道。 “对不住!对不住……” “还不快动手!” “啊!我不是故意的!”钱掌柜大叫一声,毫无征兆地从角落窜出,连滚带爬地向小巷外跑去。 “废物!” 话音未落,破空声响起,一道短箭似的黑影如闪电般射出,正中钱掌柜后背。钱掌柜立时扑倒在地,不知是疼痛难耐亦或是心中恐惧,就这么瘫在地上浑身颤抖起来。 “你……你是李义!你竟敢出现在抚岳城!”长江二匪臭名远扬,这些年来光是通缉令都是年年只增不减,怕是早已贴满了三川道的大城小县。缓过气来的宁礼看着面前这位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惊异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三川道临江地域广阔,这儿的百姓早已对过江龙、翻江蛟深恶痛绝,行司也是早早放出话来,但有缉拿二匪有功者,赏钱万贯;凡私匿不报或有同流合污者,同罪论处,格杀勿论。 这般严厉的规定,自是颇有成效。近年来江匪很少现身三川道一带,行司的实力有目共睹,李义众匪多少也须得忌惮三分。而今李义却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抚岳城中,甚至距离城主府直线距离不过半里,如何不叫宁礼吃惊,实在是贼胆包天。 “看来爷爷我还挺有名的啊!”李义捡起了飞落的一柄虺牙,眼中闪过一抹哀痛的神色,随即提起已是浑身疲软,颤抖不已的钱掌柜,一步步向宁礼走来。 面前这人全不似翻江蛟般凶神恶煞,面目狰狞,反而长着一张老实巴交的庄稼汉面容,看似相貌平平,但眼角的阴冷和周身那若有若无的煞气却是作假不得,手臂的刀疤伤痕更是清晰可见。这正是如假包换的长江恶匪,过江龙李义。 于同龄人中再如何天资卓越,武艺出众,宁礼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哪里见过这般阵仗?直面乙等武人的威压,足以让他心生胆怯,喘不过气来。 往日传闻中杀人无数,横行劫掠的凶人过江龙,如今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如何不叫人恐惧万分? 硬着头皮上去打一场,然后慷慨就义?拉倒吧!那是义士之举,于今何意?不仅救不了兄弟,自己也得白白送了性命。 宁礼可不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不等李义来到近前,当即一个箭步冲向躺倒在地的张承枫,一把拎起后者背上木匣的绑带,伸手拉动了背带上的吊环。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三十五章 狼狈而逃 飞索破空刺出,小臂粗细的锁链乌黑锃亮,宛如两条黑龙腾跃小巷上空。 宁礼头一回毫无防备地使用这崭新的飞卢,一时间适应不来这猛烈的拉力,险些脱手被甩飞出去,只得死死拽住张承枫腰间的皮制绑带,只可惜这机关匣设计出来虽说保证了装备者的操控性,但是从未考虑过有此情形。宁礼拽到手指头都要断了,也难逃被飞卢抛弃的命运,一个不留神便被掀过了墙头,“砰”的一声重重砸落在不知何处的院落之中。 李义吃了一惊,倒是未曾想过几人还有随身携带如此机关,眉头一皱,三步并作两步飞身上前蹬跃墙头。他此番冒险潜入城中,为的正是找到这个叫张承枫的少年,好弄清兄弟李洪横死的缘由。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到手的鸭子还能让他飞了不成! 想起弟弟李洪浮尸山涧的惨状,李义怒火中烧,兄弟二人横行长江流域数年之久,美酒肥肉,金银财宝,什么享受不到?而今居然栽在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头手上,叫他如何能够忍受? 想自己忍饥挨饿藏身山野之中,苟延残喘,只待风浪过去还能寻得兄弟东山再起,不成想却在山涧岸边发现李洪破败的尸身,这口气李义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今日就是犯进了行司大牢,老子也要闯它一闯! 李义瞅见宁礼背影,弹出虺牙利刃,反手甩出,正中宁礼后腰。只听一声惨叫,宁礼却并未停下脚步,仍旧跌跌撞撞地抢出院门而去。 但缓一步可就是一个死字,哪里敢在这停留半分? 额头渗出丝丝细汗,宁礼强忍着腰部传来的剧痛,扛起张承枫迈步跑出,每走一步腰间都是钻心的疼,差点就要晕厥过去。 鹏举兄弟,对不住了! 眼下这恶匪对岳鹏举不闻不问,我又与他素不相识,联想此前枫弟经历的古城事变,想必这李义是为张承枫而来,我说什么也不能叫兄弟落入此人之手。 宁礼慌不择路,本就长居铸行的他虽说来过几次抚岳,但毕竟不如张承枫这般熟悉。城南的巷道错综复杂,抬头去看城主府的飞檐,哪还有半分踪影?当下只得埋头奔走,早分不清东南西北。 李义是心急如焚,本以为擒住几个小鬼自是易如反掌的小事,谁知那钱掌柜办事如此不着调,居然还有一个清醒的,更没想到几人还能借着机关飞索一时脱身。这抚岳城乃是三川道的重镇之一,自己背着不知多少朝廷命案,要是在这城里闹出一番动静来,再想脱身可就难如登天了。 必须赶快抓住那小鬼!李义眼神愈发凶狠,毫不介意手上再多出一条人命。 巷道纵横交错,绕得二人眼花缭乱。这边宁礼看得眼前街景熟悉,似是天平殿左近,便要遁入主街,那边李义已然循着血迹堪堪赶上。 眼看宁礼就要脱逃,但叫二人跑入主街,只这么一嚷,自己断然暴露行踪。这街道尽头过个拐角便是抚岳城中心,行司护卫和衙门巡守的捕快不消片刻就能赶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小子跑出这条街道。 李义沉息运气,调动丹田内劲,双腿猛然发力一蹬抢到近前,随后力运双拳,盘龙拳劲直向前方冲出! ………… 四下散布的雾霭重又汇聚起来,颇有种凝实而沉重之感,直将山川河流尽皆笼罩其中。白雾漫天遍地,好似一片雾海一眼望不到尽头。浓密的雾霭缭绕升腾,同时却又有一些通透,显露出其中的山水并不费力。 雾海之中坐着一位少年,正是张承枫。 不知是何原因,张承枫每每沉睡入梦,遨游此方山河世界,其实说白了都是在坐照自观,养炁蕴身,是以多年来张承枫的体内早已聚集了大量极为精纯的真炁。由于先天顽疾,张承枫本身并不能用下丹田汲取真炁转化内力,因此这些炁部分存贮在他的腑脏和经脉之中,有些则是散布于全身,但更多的则是因为没有丹田的储蓄而散逸到了体外,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饶是如此,现下这方世界的真炁储量也已然趋近饱和,浓郁的真炁以雾霭的形式呈现在山河之上,随着张承枫玄元功的运转,正以一种肉眼难辨的速度极其缓慢地没入山川河流之中。与之对应的,是张承枫渐渐变得通透的躯体,竟然隐约已能得见他身内的腑脏和经络。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承枫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伸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随着玄元功运转的停滞,梦中世界的雾气也渐渐变得淡薄直至消散,重又四散分布于天地之间。而那经过白雾洗涤的山河却是焕然一新,展露出无限的清澈活力,仿佛经年的古画被人抹去尘埃,多年前的精美景象再次重现人间。 张承枫只觉五脏六腑经过一番洗炼,经脉通畅,四肢百骸舒坦无比,狠狠地伸了个懒腰,随即站起身来,浑身都充满精神,对自己十分满意。 但是下一秒,好似天光乍现,张承枫宛如被雷击一般愣在了原地。 我怎么好像忘了一件事呢? 我是怎么进来的? 我不是在抚岳城的大街上吗,为什么会在做梦? 张承枫挠了挠头,突然怪叫一声,心里暗道不好。 是绿豆汤! 这该死的钱掌柜,居然把我们骗至小巷迷晕了过去,究竟是何居心? 张承枫一时急得如油锅上的蚂蚁,内心自责不已。 自己竟然如此大意,这般轻易地就被迷晕了过去,甚至还是在自己熟识的抚岳城内!早在钱掌柜带着几人拐进小巷时就该发现端倪,自己却是听信了他人的花言巧语,现在连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很有可能他们三人已经身陷险境。 为了一己之愿牵连了宁礼和鹏举不说,还把契约一事搞砸了。这钱掌柜分明就是为了契约一事才给我下的套,若是因此丢失了契卷,到时又该如何面对杨叔?这般接连给杨叔惹出麻烦,还不都是因为自己粗心大意!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自己要如何离开这方无边无际的天地? 仰头看着一望无际的晴空,张承枫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 这也没人告诉我啊? 难道说……一觉睡到自然醒? ………… 宁礼踉跄着冲到一个无人看管的小铺子前,也不管那三七二十一一脚踹开房门就钻了进去,一边咬牙拖着沉重如山却还睡得跟猪一样的张承枫,心中实在是无奈至极。 这还能睡得着?这药力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天都要塌了! 宁礼握着颤个不停的右手,深知自己同李义的功力实乃天差地别。刚才仅仅对了一掌自己的手就像要断了一样,直到现在还没有恢复知觉。这李义身为乙等下位武人,内力浑厚无比,自己这刚开始习练内功的新手断然不能与之相敌,更何况适才误饮的绿豆汤似乎是有些抑制内力的功效,自己现在无论如何也无法凝聚分毫内力了。再加上那刚猛迅捷的盘龙形意拳,再挨上一下说不定就得要了自己的小命,说什么也不能再跟他对招了。 “诶!你干什么!哪来的小屁孩擅闯我家屋子!” “来人呐!强闯民宅啦!” 宁礼哪里料到刚一进门就迎面撞上了一位大姐,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见着宁礼便大声呼喊起来。 你这是生怕贼人不知道我在这啊! 宁礼来不及同人多费口舌,拖着张承枫就向店铺内跑去。 就在此时,宁礼余光瞥见屋角堆放的瓶瓶罐罐,忽然愣了愣神。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绿豆汤! 宁礼只觉自己心跳好像漏了半拍,一股绝望之感涌上心头。 这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啊! 什么也别说了,看来今天真要栽在这里了。 宁礼把心一横,放下张承枫,短刃反握在手立于原地,颇有几分看淡生死的意味,豪气说道:“算你们狠!来吧,东躲西藏终非大丈夫所为,要取我二人性命,手下见分晓吧!” “来啊!等什么呢!” 看着眼前大姐一脸怪异地看向自己,宁礼有些不解。 都到这地步了,还犹豫什么呢?先前钱掌柜可是说的明明白白,从拐角何大姐家买的绿豆汤。看着满地瓦罐的汤品,可不就是刚才迷晕张、岳二人的绿豆汤嘛。 “怎么了?阁下使得出汤中下药的龌龊本事,当着面儿却没胆量来一较高下了?”宁礼以为何大姐是请君入瓮自认胜券在握,这才不紧不慢地戏弄二人,当下心中火起,嘲弄起对方来。 何大姐本是怒斥二人待要将其赶走,哪知听得宁礼没来由地嘲弄自己,还明里暗里指示自家卖的绿豆汤有问题,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哪里受得了这鸟气,转头抄起墙角的扫帚就往宁礼身上打去。 “哪家的死孩子,到你大姐家来撒野!呸!没教养的野猴子!” 哼!还不是恼羞成怒,原形毕露! 宁礼啐了一口,翻出短刃迎了上去。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三十六章 有心无力 “哪来的熊孩子,居然这么刁蛮,老娘还不信治不了你了。” 宁礼以一手短刀略施疾风快刃,三两下便把何大姐的扫帚削得七零八落。何大姐见这少年凶狠的紧,也不知上哪得罪了这么个瘟神,大有一种同归于尽的气势,当下心中打起退堂鼓来,锅碗瓢盆一通乱砸,抽身跑出屋外就要叫嚷。 宁礼哪见过这般撒泼耍赖的打斗方式,一时也是心中疑惑。这大姐看来也并不如何凶恶,手上也不见半分武功底子,似乎是自己错怪了她。莫非那药汤是钱掌柜自己动了手脚,与这大姐并无关联? 见何大姐跑出屋外,宁礼本不欲停留,刚要带着张承枫躲进后院寻机遁走,那大姐已是大声叫嚷起来。 “来人呐,强闯民宅啦!来人呐!” 这时分早已经天色放亮,小街上的居民或是出城劳作,或是上码头摆摊做买卖去了,远不及主街上热闹。隔着一个拐角,却是这般天壤之别。何大姐直叫喊了七八声,才见巷头一位挑着油罐子的老头慢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宁礼见已来人,知道耽搁不得,慌忙便要从后院翻墙离开,可这腰伤作祟,更兼拖带着张承枫,是怎么也攀不上墙头,一时急切,只得藏了张承枫于一处灶台之下,独自一人冲出门外。 “诶!老油翁,你来评评理!这抚岳的衙门真是越来越会混日子了!这光天化日的强闯民宅,你看看叫这野猴子给我打得,还有王法吗!” 何大姐左右也找不着人撑腰,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卖油老翁,虽是一脸不情不愿,也只能躲至老翁身旁,对着宁礼大声叫骂,以壮胆势。 “怎么!你这泼皮还要杀人不成!”何大姐眼瞅着宁礼冲出门外,惊惧万分,拽着老翁又叫嚷起来。 “来人呐!杀人啦!” 那老翁看着本就年老体衰,被何大姐拽了两把是踉跄连连,好险就要摔倒在地,一个劲地往回拽着自己的衣袖,明显是不想掺和进这桩混事。 宁礼这下方知自己八成是错怪了大姐,但是眼下情势危急,哪有功夫解释,自己又这般狼狈模样示于人前,只怕是越描越黑,当即摸索着衣裳内袋,掏出新票碎钱塞到何大姐手中。 “你你!你要干嘛!”何大姐明显被宁礼的突然近身吓了一跳,赶忙抽回手来,票子铜钱撒了一地。 “大姐!大姐我不是恶人,我们兄弟俩是真有难处,您别嚷了,让我们呆一会儿就走!”说罢宁礼赶忙拽起何大姐就要往屋里跑去,还不忘转头瞪了一眼卖油翁,给他一个不要多管闲事的眼神。何大姐哪里肯听,甩开手道:“你要干嘛!我怎知你是不是要关起门来好谋财害命!” 宁礼心急如焚,知道这样纠缠下去也无果,无奈只得自顾自奔着来路走去,好为张承枫挣得片刻时间,希望能引开李义少许时间,能让衙门的巡捕注意到这里的异样。 “好了!先进屋!”见宁礼急切神情不似有假,何大姐终于是松了口,一把捡起地上的碎钱拽着宁礼进了小屋。 “嘘!噤声!” 刚躲进屋内,不待二人有所动作,门外便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适才勉强借着城南错综复杂的小巷摆脱了李义片刻,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不二人堪堪关门,李义便急匆匆赶了过来。 见得小街空旷无人,只有一卖油老翁晃晃悠悠走在一汤品店铺门前,李义快步上前一把扳过老翁厉声问道:“有没有看见一个背着人的少年经过此处?” “快说!” 虺牙锋刃弹出,直抵卖油翁的脖颈。 “我不介意让你先下去给他们引路!”李义恶狠狠道。 那老翁只顾着哆嗦,也不言语,被吓破了胆似的一个劲儿地摆着手。 “妈的,没用的老东西。” 李义“哐”地一脚踹飞了扁担一头的油罐子,那罐子直飞出老远才“啪”一声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流得满地是油。另一头的瓦罐因为没了平衡也一下便砸向地面,所幸这老翁拼了命地扑救,这才将将接住油罐,自己却不小心摔了个大跟头。 李义揪起老翁后领就要结果他的性命,谁知此时余光一闪,竟发现一旁的小屋门口落着一枚亮闪闪的铜钱,心下生疑,一手摔开卖油翁迈步上前,狞笑着看向面前那弱不禁风的木门。 “哼,老鼠还不肯现身?”说罢抬脚就要踹门,却发现右脚牢牢粘在原地抬不动腿,原来是被那老翁一把抱住动弹不得。 “我的油啊!你赔我的油!” “滚!老东西嫌命长了!”李义抽脚踹开卖油翁,掏出虺牙就要往下扎去。 宁礼透着门缝看得目眦尽裂,躲在屋内听不真切,以为老翁这是为了自己二人才舍命拖延。兄弟几人自是立志做大侠的,哪有躲在人后这般道理,“噌”的站起身来就要出门同李义决一死战,哪成想一旁的何大姐还要彪悍,未及自己欺身,已是一脚踹开房门,不知从哪抱来一大盆绿豆向李义泼去。 “好你个王八蛋!欺负老人,吃老娘一招!” 好大姐,真是性情中人。宁礼不禁咋舌,大姐都不怕我怕什么!唯恐落于人后,当即起身向屋外冲去,却被何大姐一把拉住往后一拽摔进了屋内。 这大姐力气这么大的吗! 宁礼摔得七荤八素倒在墙角,一抬眼看见何大姐堵在门口,好似一尊顶天立地的大神盘古,扬起锅盆向外头泼洒着绿豆。 李义听得身后响动,回过身来,但见铺天盖地的绿豆朝自己倾倒而来,慌忙用手去拦,奈何小小绿豆无孔不入,仍旧将其砸了满头。 李义大怒,正要上前捉来何大姐,突觉脸上吃痛,不待有所反应,胸口、四肢、面颊都是“啪啪”挨了好几颗豆子,不出数息便肉眼可见地涨红起来。被绿豆砸中的部位,虽只有小小一个红点,却是颜色鲜艳无比,仿佛要渗出血来。 这女人有古怪! 饶是身为乙等武人也吃不住这般疼痛,绿豆如暴雨般袭来,内里夹杂着劲道十足的“飞豆”,杂乱无章难以防备,直叫李义疼得呲牙咧嘴,赶忙退开了有两三丈远,这绿豆暴雨的势头才缓缓减弱下来。 “找死!” 李义眼神发狠,他哪里经历过这般羞辱,竟被一个平平无奇的妇人搞得如此狼狈!内力运转,劲力汇于两手,盘龙掌法使出,李义一双肉掌大开大合,将面前的飞豆尽数排开,直冲何大姐面门而去。 何大姐见状,不慌不忙地撇了豆盆,深吸一口气,双掌重叠于身前推出,竟是想要直面李义的盘龙掌法。 “啊!” 这大姐是活腻了吗!宁礼又惊又急,失声喊叫起来。 不自量力! 李义冷笑一声,盘龙掌劲正要迸出,突然感到后腰一酸,掌中内力如海浪退潮般唰的一下沿着经脉原路退回,转瞬即逝。 “噗!” 双掌对冲,在宁礼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李义竟然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于门前倒飞出了五米开外。 这!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你!你竟然是乙等武人!” 李义惊怒不已,指着何大姐惶恐道。 “我可不是什么这等那等的,你们这些臭练武的,别老在我们头上惹麻烦事儿老娘我就谢天谢地了!”何大姐骂道。 “你不是乙等,怎么可能胜得过我……”李义似乎发觉了些许异常,难以置信道:“你是野路子?” 所谓野路子,乃是未曾经历过系统训练的习武之人。说是习武之人或许不太贴切,毕竟很多人并不愿意被称作是武人,他们或是祖上传下了几门绝活的手艺,或是机缘巧合练就了某项技能,平时并不作武斗之用,但在偶尔的武斗之中,却会时常突显奇效。 这些野路子的人或许并不修内功,也或许连武技招式都分不清楚,但其中某些身怀绝活的人,可能连正儿八经的武人也难以奈何他们分毫。 “呵呵,还自诩是武人,大小王都分不清楚,滚回家去吧,别在你何大娘门前撒野!”说罢何大姐又抓起一把绿豆向前弹射了过去。 李义恼羞成怒,内力鼓荡充盈全身,盘龙拳再度摆开架势。他不明白为什么看似万无一失的行动居然能被三番五次地搅乱。先是宁礼没有喝下绿豆汤,再到二人借着机关飞索逃离至此,现在自己就要得手,居然被一个不知哪来的野路子挡了去路,实在是让他颜面扫地。 此人不杀,他这过江龙倒过来写! 不对!这野路子他娘的还是两个! 又是一阵熟悉的酸痛感自后背传来,适才聚起的盘龙内力再次如同风吹散沙般烟消云散。李义惊恐地回过头来,只看见刚才那狼狈不已的卖油翁正站在自己身后,手握一杆杆秤戳在自己的背上。 什么邪门歪道,故弄玄虚! 李义回身接连两拳砸向卖油翁,哪知这老翁看着年事已高,行动却丝毫不见迟滞。卖油翁向后连撤两步,一支杆秤牢牢压住盘龙拳,李义的蓄力之击根本沾不到他的衣角。 一旁的宁礼看得是目瞪口呆,这边的李义是百爪挠心,急得跳脚。卖油翁手里一杆老秤左右打点,玄之又玄,总能莫名戳中李义盘龙内力运行的穴脉,及时阻断他的聚力。李义是头一回感到了什么叫有劲使不出,浑身的内力堵塞在脉络之中,就是汇聚不到掌心,这盘龙拳法是分毫也施展不出来。 “啊啊啊啊啊!!!” 空旷的小街回荡着李义无能狂怒的吼叫声。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三十七章 磨揉迁革 “算你狠!” 短短数个回合,李义已经可以说是受尽了折磨。前边儿被卖油翁处处制约,一手霸道刚猛的盘龙拳劲施展不出;后边儿还有何大姐时不时的绿豆飞射,虽说伤及不了要害,但挨上一下那疼痛也是实打实的,不消片刻李义这浑身上下已经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加上卖油翁杆秤的到处点打,这会儿他已是牵筋带骨浑身酸痛。 打不过,走为上计呗,难道真叫我堂堂过江龙折在这两个野路子手里? 李义深知自己身处抚岳,跟呆在龙潭虎穴也没什么两样。就算这两个野路子手上有几分本事,但终归奈何不得我,使得尽是这些无关痛痒的拖延牵制之法。正真能够威胁到自己的还是抚岳的巡捕和城主府的护卫军,真要把事情闹大了自己今天怕是不能活着走出抚岳城了。 心中意定,李义恶狠狠地看了两眼卖油翁和何大姐,似是要把二人的面容牢牢记在心中,暗中发誓定要让此二人不得好死。 放在平时来看,不要说乙等武人,就连丙等都能轻松对付,要让我使出内力来,一巴掌都够拍死两个老头了!这两个野路子都是以牵制为主的打法,就算让自己使出功力,也未必能在第一时间抓到正面对决的机会将二人击杀。 李义愤恨不已,但眼下确实拿两人毫无办法,心思略动,就要向巷尾逃去。 “不好,他要跑!”宁礼见状抢步上前就要阻拦。照刚才这动静来看,早该有人发现了此地的异常,说不准再拖延片刻衙门的捕快就该赶来了,可不能让这恶徒就这么逃之夭夭。 正想着,宁礼已经冲至近前,李义正愁找不到机会破开眼前二人的纠缠,此时借得宁礼的近身,何大姐一时不敢激发飞豆只恐误伤,李义挣得眨眼功夫,同卖油翁拉开距离,缠身至宁礼近前,来不及蓄势,一招勉强而出的盘龙拳已钻向宁礼心窝。 好险! 宁礼对盘龙拳的刚猛深有体会,一时也不知此招虚实,不敢硬接,只得堪堪侧身避过。谁知这正中了李义下怀,化拳为掌,一把拽过宁礼反身就往卖油翁身上推去。 可恶! 只一眨眼功夫,李义已然窜出数丈,看看就要逃至巷尾拐角,这边三人老的老伤的伤,哪有功夫追上前去? 宁礼正急切,一旁的卖油老翁已经脱下杆秤上的秤砣,吊着绳子在手上甩了两圈,“嗖”一声就扬手丢了出去。这秤砣个头不大,重量倒是不小,看着出手缓慢,眨眼功夫便追至李义身后,“啪”的一下正中其后脑。 “好准头!”宁礼眼神一亮,瞧见李义扑倒在地,不禁大声赞道。 宁礼翻出短刀摸上近前,看着李义后脑血流不已,只道是这一击之威,成效甚伟,喜不自禁。要知道三川道苦过江龙久矣,若是能在此将其拿下,万贯赏钱不说,他宁礼今日便要扬名四方,如何能不叫人欣喜。 一脚踢翻李义,宁礼伸手待要去探其鼻息,地上之人忽然怒目圆睁,伸手去掏宁礼心窝。宁礼早有防备,心中暗喜,果然叫我算到!短刀下刺,直接扎穿了李义的掌心。 宁礼自忖已经足够小心防备,这李义眼下又是强弩之末,若不能趁此良机将其拿下,日后必将生悔。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乙等武人的实力,李义强忍疼痛一把扳倒宁礼,两人便在地上缠斗起来,都是弄得灰头土脸,好像两个孩童撒泼耍赖,哪还有半点习武者的风范。 后面何大姐和卖油翁见势不妙连忙赶上前来。李义不敢再作纠缠,朝宁礼身上猛踹几脚急于脱身,可那宁礼早也是积怨已久,当下也发了狠劲,咬着牙死不松手,为能压制李义,混元内劲也不要钱似的疯狂调用,尽数轰击在对方身上。 “妈的,给老子滚开!”李义一声暴喝,双掌齐出,盘龙内力同混元内力蛮横相撞,宁礼只觉如有蛮牛于体内横冲直撞,禁不住气血上涌,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出。 他再如何勉力相抗,终不过是个感气不足两月的武道新手,如何能抵得上成名已久的过江龙?霸道的盘龙内劲直将其五脏六腑的真炁扰得翻江倒海,宁礼从未感受过如此难以言喻的痛楚,跪倒在地只觉自己难以呼吸。 “死!”李义杀意尽显,虺牙寒芒闪过,众人皆是大惊失色。 何大姐二人未及赶上,只听一道风雷之音凭空炸响,一缕青光闪电如弩箭般掠过二人,向着李义直射而去。下一秒,李义身前血雾炸开,“当啷”一声金属落地声传来,随着虺牙落地的,还有李义紧紧握住棍柄的右手。 风雷剑二式,林羽惊风! “啊啊啊啊!!”李义失声痛喊,一脚踹开宁礼,再不敢有丝毫犹豫,转身狼狈而去。 张承枫抢步上前,一把接住宁礼,磅礴的真炁接连涌出,直达宁礼四肢百骸。那未经炼化的精纯真炁如同海绵一般迅速汲取了尚在横冲直撞的盘龙内力,随即将之融合同化,只消片刻便迅速地消逝在宁礼周身。 “怎么是你?”适才宁礼扛着张承枫跑来看的并不仔细,此时张承枫从梦境苏醒赶上前来,何大姐这才看清他的面貌,原来是主街天平殿的小枫。 “何大姐,真是多谢您及时相助啊!” “诶,哪里的话,早知道是你也不用费这功夫啦。” “我这兄弟伤势不浅,还请您二人帮忙照看片刻,我去去就来。” “你快去吧,我们守着他你放心。” “有劳了!” 张承枫谢过何大姐和卖油翁,收了涵渊剑,马不停蹄地向主街奔去。 不一会儿,医馆的大夫便带着药童匆匆赶到何大姐的摊前,随之而来的还有衙门的捕快和城主府的护卫。 为首的一人将何大姐二人唤至一旁,简单询问了几句,便派人传令去城门设卡盘查,搜捕李义了,只留下两个卫兵在此清理现场。倒不是他们问话敷衍,只是其中有些缘由不便叫在场外人知晓。 宁礼或许并不知情,但这位巡捕头子何尝不知,这看着平平无奇的何大姐和卖油翁二人,实则是官府安插在此地,专门用以监视天平殿的眼睛。执契人组织固然势力庞大,手眼通天,但毕竟是要在自己的地盘上插点子,大宋王朝又如何会对他们完全放心?是以江湖各地的天平殿左近,一般皆有官府派的专人盯梢,而各地的执契人要么本就是业余谋生,与组织牵连甚浅,要么便是心知肚明,看破不说破。毕竟要长久地驻扎在这片土地上,与王朝的关系闹得僵了也并非明智之选,大家都不甚在意就是了。 张承枫或多或少也知晓一些内情,看到捕快并未过多盘查,知道他们这边解释起来也并不费劲,当下随着医师一同赶进何大姐屋内,查看起宁礼的伤势起来。未及到了近前,那宁礼听得有人前来,当即吱哇乱叫起来,显得委屈异常。 “诶哟!诶哟!枫子你可算来了,再晚上一会儿我可就要命归黄土了!” 张承枫暗笑一声,也不言语,上前查看宁礼伤势,那后腰一刀捅得颇深,皮肉都翻了出来,身上还有一些打击之伤,看这模样确实受了不少苦,但听得宁礼尚能大声叫喊,知是性命无虞,旋即放下心来,只不过这修养一番是无可避免了。 张承枫拍了拍宁礼肩头,满是愧疚地安慰了几句。毕竟这次出事源头还是因为自己想要当家作主替杨叔解决一回契约之事,不成想闹出这么个乱子来,还连累了宁礼和岳鹏举一道受苦。 安顿好宁礼,张承枫又向何大姐二人及医师道谢一番,便匆匆赶回小巷寻岳鹏举去了。这一路张承枫是疾奔而去片刻不敢停歇,生怕岳鹏举出了什么差池,自己定要后悔不已。好在寻到小巷之时,那少年壮汉依然安稳地趴在拐角,可谓是鼾声如雷,睡得竟十分香甜,这才叫张承枫悬着的一颗心稳稳当当地放了下来。 看着两个卫兵气喘吁吁地将岳鹏举扛了回来,在场的众人都不禁笑了起来,宁礼不小心扯着伤口,在床上是又哭又笑,那表情别提有多难看了,一时间众人的气氛也缓和了不少。 卖油翁向众人告辞后,伤心欲绝地抱着仅剩的一个油罐子,又开始在小街和主街上沿途叫卖起来。何大姐到底是个热心肠,听说了几人的经历后,对自己绿豆汤所卖非人也有些懊恼,尽管张、宁二人一再强调此事并不能怪到她头上,何大姐还是张罗三人留下来歇息,将众人的午饭和晚饭都一并包了。 抚岳城的戒严一直没有撤销,直到了晚间时分也并未听说有将李义捉拿归案的消息,众人都难免有些沮丧。毕竟错失了如此良机,若要让过江龙逃之夭夭,在这三川流域,如同放虎归山一般,免不了叫他东山再起,兴风作浪。 直至几人用过晚饭,岳鹏举这才悠悠转醒,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面容呆滞地望着二人,不知发生何事。张承枫同宁礼相视一笑,摇了摇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与岳鹏举说了一番,岳鹏举听罢是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巴良久未曾发一言。 这件事情到此也就勉强算作告一段落,说起来也的确是可大可小。对于在场的三位少年来说,兴许不过是他们人生漫长旅途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但必将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这只是名为“江湖”的巨兽,初次对几人略微展露了些许獠牙罢了,但江湖险恶,谨慎为之这一真理,将永远刻印在少年们的心中。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三十八章 石纲去向 “枫子,你说那星官到底什么来头,难不成真是传说中的皇帝亲卫,钦天监执行官?” “我上哪儿知道,不过这些年确实听说皇上喜好奇石怪石,要真这么说来,毕竟是上头重视的事情,派个星官来也不过分吧。” “那倒也是。” “不过我怎么看那个星官有点眼熟呢?难不成是在哪里见过?” “拉倒吧枫子,你想多了,那样的大官儿能是你说见就见的?再说了,咱三川道这儿可一向安分守己,要不是这次出了这么俩破事儿,上头哪会这么大张旗鼓地派人来调查。” “说的也是。” 张承枫思忖片刻也不得其解,索性站起身来准备去厨房准备晚饭。 “星官是什么?” 一旁的岳鹏举左手端着绿豆汤右手拿着梅花糕,左右开弓,吃的是津津有味,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 “…………不是,你怎么都吃上了?” “刚才何大姐来了一趟,外头还有呢,给你们俩拿点儿?” “你可快去吧,急死我了这家伙。” 岳鹏举憨笑了一声,看着咬牙切齿的宁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几人就在抚岳天平殿的小院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毕竟何大姐的小店离主街并不很远,隔天岳鹏举就扛着宁礼,同张承枫一道回了天平殿内。 宁礼的伤还疼着,估摸没个把月痊愈不了,好在习武之人身体素质不俗,再加上宁礼也算是感气的入门武者了,多少能够运用一些内力来疗养伤势,想必歇个三五日便能正常下地活动了。 三川道的消息传得可不慢,在行司的地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第一时间传到三大势力耳中。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张承枫知晓这次的事儿早晚瞒不过杨叔,次日一早就请人去古城给杨叔捎了口信,午时刚过便见杨叔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看着杨叔满脸的疲惫,想必是这些天在古城没少受累,而今又要赶回来替自己收拾这烂摊子,张承枫心中自是愧疚不已,任由杨叔教训了半天。一向温文尔雅的杨叔这回也是真着急,不由多说了几句,不过再如何更多的也是心疼几个孩子,照看了一番几人后,也答应先不告诉宁奉和曲文和两位师傅,免得更多人牵挂担忧。 时间过去了两天,抚岳城内还是没能发现李义的行踪,但却在第二日抓回了躲藏在城南一处仓库的钱掌柜。抚岳的捕快又按着钱掌柜给出的线索,在城外不远处的小河一路搜寻,终是打捞出了一具尸体。经过仵作的检查,最终断定正是失踪许久的那位采石人。 衙门听说了这回的案子事关花石纲,也是惊动了抚岳上下,连忙上报了洛城的官府。巧的是先前去往古城盘查的三位星官,壁宿、虚宿、室宿正巧还在洛城停留。他们三人近两月本就在洛城与三川一带负责今年年末的花石纲一事,听得抚岳城传来的消息,即刻出发,于次日下午就马不停蹄地就赶了回来。 刚一抵达抚岳城,几人不及停歇,便分头奔赴了天平殿和衙门等地,一方面是为了延续完善古城的调查,希望能借此机会还原真相,能抓捕到李义更好。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花石纲的任务,此事牵连甚广,除了钱掌柜和采石人作为奇石生意的一环,李义和天平殿的几位少年也或多或少被迫参与了其中。 “要我说,还是这个叫张承枫的小鬼最可疑,怎么哪都有他的影子。” 刚从天平殿问询回来的室火猪骂骂咧咧地走进茶楼,寻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面前二人正是虚日鼠和壁水貐。 “不过是一个倒霉的孩子罢了。”壁水貐摆了摆手,制止了还要再辩的室火猪,“古城的事情也查得七七八八了,暂时可以告一段落,如实上报给玄武大人就行了,其余并不是我们要操心的事。这次在抚岳城的案子才是我们要担心的事。” 壁水貐饮了口茶水,露出满意的神色。果然抚岳城的翠峰雪芽名不虚传,色泽清亮翠绿,香气清雅,滋味鲜醇,倒是一壶好茶。 “洛城这边的花石纲是我们的主要任务。这次年末的大纲本来就乏善可陈,洛城那边好不容易知道了姓钱的这条路子,那几个好大喜功的家伙肯定早早上报了,别说知府了,江南路的安抚使没准都收到了消息。” 说到这,壁水貐皱了皱眉,另外二位星宿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牛都吹出去了,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 现在不光洛城知道了抚岳这边有块奇异巨石,江南路的长官甚至都可能有所耳闻了。到时候要是不能如期交付,耽误了花石纲,押送官员重罪下狱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他们三人都未免要受到牵连。 可问题就在于,随着采石人的横死,李义的消失,现在问遍全抚岳城,也找不到一个知道奇石下落的人来,这可如何是好! 可这么大块儿石头,还能上哪去呢?除了将花石纲进贡给皇上,还有什么去路?难道他李义一个贼人还想借块石头攀上正经生意? “按理说,现在也没人需要这石头啊,藏起来毫无意义,报告给官府,说不定还能得一笔赏钱。这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没有私贩的路子啊。”虚日鼠也道出了自己的疑惑。 “哼!贼人肯定还有同党!没准就藏在这抚岳城中,没准就是那姓张的小鬼从中作梗。” 壁水貐低头沉思着,对室火猪不经大脑的发言已经完全熟视无睹。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排除一切干扰,剩下的结果再如何叫人难以置信,那也只能是最终真相了。” “壁宿有何高见?”虚日鼠忙问道。 “虽然我们都没有见过这块奇石,但抚岳的官员和洛城派来的接引都确认过货物了,能够肯定确有此事的人不在少数,那么根据之前的情报来说,这块石头如今无论如何都应该还在抚岳城中,毕竟这么大宗的货物,要想避开耳目和盘查,就这么运出城外是不可能的事情。” “嗯,说的很有道理。”室火猪装模作样地沉思了片刻,突然一拍桌子大骂道:“这他妈不是废话么,我都知道,你逗我玩儿呢!” 虚日鼠瞪了一眼室火猪,示意他闭上嘴巴继续听下去。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不管是隐藏还是偷运,在这城内唯一有能力让奇石消失的,只有城主自己了。要么,就是城主府的亲信。” 壁水貐语出惊人,一言道出结论,让另外二人都吓了一跳。 监守自盗?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啊! 但是思索一番,这也确实是眼下唯一的可能性了。 “竟会如此?这抚岳城主好大的胆子!”虚日鼠眉间闪过一丝怒意,“抚岳城在三川道的地盘,他敢这么做,想必是受了行司的指使!此事非同小可,必须立即上报。” “他敢!老子这就去把他头拧下来!”室火猪听罢也是勃然大怒,起身就要出门。 一股无形的内力霎时间席卷桌面,台面的茶壶肉眼可见地绽开了数道裂痕。虚日鼠和室火猪见状都是愣在了原地。 “听我说完。”壁水貐声音依旧冷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三川道虽说是在行司的辖内,但毕竟是大宋在册的要城,城主等一概高官也是受朝廷任命。他们平日再如何同行司关系亲近,点头哈腰地巴结,料想也不敢做出如此出格的事来。” “私藏官货,欺上瞒下,这等重罪他们承受不起。”虚日鼠点头赞同道。 “这趟货物上头直属的是洛城的对接人,最有可能的操作空间也就在这里。”壁水貐眯起眼睛,似乎已是胸有成竹。 “所以我想,应当是洛城城主串通了抚岳城中的相关人员,想借这个机会,趁乱排除这桩交易的边边角角,把大头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壁水貐突然轻笑一声,“毕竟皇上最后只管花石纲到没到手里,谁又在乎下面的经过呢?” “洛城城主?”虚日鼠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身材肥大,眼神永远一副色眯眯神情的秃顶男来。 “就是那个,赵睿成?” “那个娶了七八个偏房小妾的赵睿成?” 虚日鼠皱了皱眉,有些难以置信。 这家伙有那么大的胆子?看不出来啊。 一旁的室火猪显然不知赵睿成此人,只是又在骂骂咧咧地扬言要把他抓来乱拳打个半死扔进诏狱,不,最好是狱政司的水牢,那样更折磨人。 “行了,虚宿室宿,你们在这让他们继续配合调查,我连夜回一趟洛城。”壁水貐指节倒扣敲了敲桌子,“事不宜迟,即刻动身。趁他们还没人反应过来,我争取把事情查清楚。若要真是赵城主干的好事,得提前联系其他几位弟兄了。” 虚日鼠和室火猪都神色凝重起来。星宿在外执行任务,大多数是三两人一组,若不是碰上特别难缠的大事,一般不会发消息请其他人支援。若是情况真如壁水貐所说,那还真不是那么简单了。堂堂一个洛城城主,州府级别的行政长官,若真是怀有异心…… 虚日鼠闭上了眼睛,心情有些激动。所谓风险与机遇并存,说的可不就是现在。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三十九章 大会前昔 元和五年,十月廿八。 洛城的大街小巷都变得忙碌起来,本就是江南北路重要的经济军事中心,平时往来的商贾军民一直不在少数,如今交流大会召开在即,繁华的街道更显拥挤,主街之上到处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街巷间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这时节,除了搭建场地的工匠,筹备大会各项事宜的官员,天南海北前来参会的青年才俊们也都早早来到了洛城,大家都紧锣密鼓地为着三日后的交流大会进行准备,更为这南北枢纽之地增添了许多生机。 商贩们也是更为忙碌地布置着摊位,摆放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准备迎接来自五湖四海的客商。洛城这般的空前盛况可不是年年得见,要是能在这五年一度的大会期间好好做上几日生意,那都够他们踏踏实实地过大年了。 今年的大会大宋全国上下共设立了七个会场,碍于江北近年来动荡的局势,最北方的会场便设立在了临近三川道的洛城。因此今年的洛城人潮尤为壮观,不光是江南北路各地的青年才俊汇聚一堂,三川道各地的少年们,甚至像岳鹏举这样的江北人都将前往此地参会,人数较之往年和其他地区的会场都要多出一倍不止,可想而知,今年的竞争会有多么激烈。 大会一向实行简洁明了的规则,说是交流会,不如说成淘汰选拔更为贴切。按往日的流程来看,多是参会人员两两比斗,胜者晋级,败者淘汰。 当然,为了照顾某些运气不佳的选手,比如一开始就碰上了夺冠热门的种子人物,那败局自然无可避免,首次战败的选手都会获得额外的一次机会,如此进行层层筛选,最终将在各大赛区决出前三的优胜者,统一前往京城进行最终的殿试。 不知是因为边疆连年的征战以致国力衰减,又或是某些掌权者觉得时政昏暗沉闷,这次的交流大会为了广罗人才,还特地放宽了参会标准。在以往只许年龄不超过二十,实力达到丙等武人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种乱斗的方式,允许二十以下不限实力的人员参赛,坚持到最后的十人一样有资格参与到之后的两两淘汰赛中。 这项规定一出立刻受到了广大参会者的欢迎。毕竟这可是为一些野路子之流的特殊人员提供了参与的机会,能够与天下能人异士一较高下,这是每个武人都不愿拒绝的,何乐而不为呢? 这场大会其实从来都没有输家,究其原因,是交流大会举办的初衷本就是朝廷为了弥补空缺,选拔人才,笼络关系的一种方法。无论能不能最终胜出,历年在这场大会中表现出色的青年才俊都会赢得不同形式的褒奖,或是扬名立万,或是收获钱财,总归是一件好事。因此,五年一度的交流大会也成为了年轻人中,除了文武科举之外又一条出人头地的好去路。 “听说没,这次大会的新规定,咱是不是也能有机会去参加了?”宁礼把玩着张承枫的宝剑,有些跃跃欲试道。 张承枫瞥了一眼宁礼,有些不以为然。 “咱俩去看看得了,你这腰伤还没好利索,怎么下场?” 要说不想参会,那是假的。这么难得的交流,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顶多有一次机会,毕竟二十岁的年龄限制摆在那,人生能得几回少? 可现在宁礼的伤势未愈,再有张承枫其实多少是有些不自信的。自从上次在后山的崖底西风告诉他,他有下丹田先天缺陷,无法凝聚内力之后,张承枫在心中便一直留有那么一丝遗憾。 毕竟古往今来这么多年,也未曾听说过有不修内力能够问鼎武道之巅的人,现在自己修炼的这个玄元诀,回来后打听了一番也没人听说过,如何能完全信任这本来历不明的功法。 “还是老老实实去主会场观赛吧,毕竟咱这会儿还有鹏举兄不是么?”张承枫笑呵呵地看着正在后院习练武艺的岳鹏举,后者正舞动长枪来回戳点横扫,一招一式生猛有力,虎虎生风,一看便是武艺娴熟的练家子。 “啧,可惜咯!”宁礼也抱着头看起岳鹏举来,“你还别说,倒是挺期待这家伙的表现的,这可是货真价实的丙等武人啊,少年天才。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练的。” “诶我说枫子,你这把剑真不错啊,那什么西风真是瞎了眼了,把这玩意随便送人。”宁礼将涵渊剑拔出一截,在太阳光下仔细地观瞧着,满眼都是贪婪,“要不你这剑送我吧,我出钱买也行啊,这玩意我爹都不一定能做得出来。” “你不玩刀的么,要我的剑干嘛。” “这可是宝贝啊!宝贝还分什么种类,多好看呐。” “鹏举小心!” “啊!怎么了!”宁礼慌慌张张地坐起身来朝小院看去。张承枫趁机一把夺过宁礼随手放在床沿的涵渊剑,“喀哒”一声入了鞘。 “呸,你也知道是宝贝,还想从我这抢走。” 开玩笑,这可是绝世神兵,你说要就要了,真当我铸行这么多年白待的?再说了人家也没答应就送我了,没准出门拐角就碰上人来讨债了。 张承枫“嘁”了一声,收好宝剑走了出去。 “诶不是,枫子,咱俩啥交情,犯得着嘛真是。” 杨叔一大早就出了门。好不容易从古城的任务中抽出身来,回到抚岳也依旧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奇石契约一事的调查,每日寻常的执契工作,随着年关将近和交流大会的召开,也是愈发繁杂起来。 临近中午,想着大家的午饭还没个着落,张承枫便出了殿门溜达着去何大姐家买了几碗绿豆汤和一些吃食,正回到主街向家中走去,还未来到近前,便远远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天平殿前向内张望着。 “曲叔!” 张承枫眼睛一亮,撒开腿就朝门前奔去。 “哈哈,小枫啊,我说你去哪儿了,店里门还开着。快来给我瞧瞧!” 张承枫才撂下手上的东西,便被眼前的中年男人一个熊抱揽入怀中,这宽厚的臂膀着实给人一种安全可靠的温暖。 来人正是铁马铸行虹字号大师傅,曲文和,也正是从小收养张承枫的曲叔。 比起亦师亦友的杨叔来说,曲文和更像是一位慈祥严厉并存的老父亲。曲师傅和梅婶膝下无子,从收养了张承枫的那日起,便把他当作亲儿子一般对待,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学识技艺的教授,才培育了如今正直敦厚的张承枫。 所以尽管张承枫至今都不知晓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自己当年又是为何会出现在铁马铸行的门口侥幸被曲师傅发现收留,他也从未感受到一丝孤独和寂寞。曲师傅和杨叔如同二位尽职尽责的老父亲,梅婶是慈祥温和的母亲,而铸行的小阿五、宁礼、马三等等,则是陪伴他一同长大的兄弟手足。在这样一个温暖有爱的大家庭中成长,又如何会不喜世间的美好呢? “好孩子,许久不见,又长高不少啊!看来跟着老杨是每天吃香的喝辣的了?怕是把咱跟你梅婶都忘咯!” “哪有的事儿,快进来说吧,阿礼跟鹏举兄弟都在里头呢。” “哎我就先不进去了,主要不是想我家小枫了嘛,路过来看一眼。”曲文和摆了摆手,接过张承枫递来的绿豆汤抿了一小口,“我这会儿来是找你杨叔有事儿,晚些再来店里,晚饭可记得给我留一份啊!” 曲文和同张承枫简单说了两句,问询了一些近况,并告知了此次交流大会行司的一些准备,便又匆匆离开了。 总而言之,曲文和的意思是让张承枫他们几个若有机会也要尽量试上一试,毕竟这大会机遇难得。这次的大会在洛城举办,对三川道来说可谓近在咫尺。在自己家门口办上了交流会,那说什么也不能落了排面。 上一届元和初年的交流大会,三川道就有两位青年英才横空出世,可谓给行司挣足了面子。一个是玄机门人称“器宗小神童”的孙启明,另一个便是铁马铸行的“般拦铁掌”马镇远。若不是当年远兴镖局的顾琰惜败马镇远,其兄长顾霜在外从军历练,说不准元和七子的位置还要给三川道让出一个。 但五年时间毕竟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今年的情景就略微有些尴尬了。上一代的青年才俊刚刚出世,到了张承枫这辈,稍显有些青黄不接。就单铸行来说,张承枫与宁礼已经算得上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了,可尚未能晋入丙等武人,放在往年可是连参会的资格都没有。 质量不足,只能数量来凑了,行司这几日也是煞费苦心,尽力在挖掘一些潜力不俗的少年,希望能在这次交流大会上不落三川道的名声。 张承枫回到店内,把曲叔带来的消息同宁礼和岳鹏举一说,二人都觉得可以为之。毕竟乱斗的选拔与正常的两两对决不同,若是能够拉拢三川道的子弟们抱团对外,说不定还能有几个名额抢入淘汰赛中。再加上现在有这么一位天生神力的江北少年,如今也算是加入了铸行,以行司的名义参会,一时间三人信心大增,都开始为着三日后的交流大会筹备起来。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四十章 齐聚洛城 洛城西郊,河畔。 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片雪白花瓣轻飘飘落入河中,随着流水打了个旋儿,很快便飘向下游消失不见。 “哦?我道是哪儿来的岚江曲斗香,原来是您老仙儿在此赏景。” “哎哟,哈哈哈哈,我说哪个不守规矩的小娃儿扰人清静,是你这家伙啊。” “见过酒前辈。” “诶,甭来这套。” 酒中仙摆摆手,睨了眼身旁的中年男人,端起葫芦一仰脖又饮了一大口,左手还拎着一只硕大的鸭腿,啃得是津津有味。 “怎么了?又跟你那二弟吵架了,跑出来散心?” “哈哈,前辈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山上呆得闷了,出来透口气罢了。正巧看看今儿的热闹。” 男人指了指洛城的方向道。 “怎么?有你徒弟?” “那倒也不算,不过是有点缘分。” “你可拉到吧,全天下的小娃娃可都跟你有缘,两天不见又给你拐回山上去咯。” “诶,前辈这话说的。” 二人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酒中仙晃荡两下手中的葫芦,瞧了一眼男子,“来一口?” “不了,前辈雅兴,就不多打扰了,我去城中瞧瞧。” “也就跟你客气一句,算你小子识相。” “明日一定请前辈醉仙楼共饮。” “好好好,醉仙楼,口气真不小。” “那定然是醉不了您这位酒中仙的。” 男子笑着冲酒中仙抱了抱拳,飘然而去。 “诶,酒爷爷,那人是谁啊?” 苏玖泠又抱着两盒烧鸭来到洛河岸边,远远瞧见那白袍紫褂的中年男子飘然离去,不禁有些疑惑。 “他啊,一个朋友。” 这酒爷爷还能有朋友?苏玖泠满脸的不相信。 “你这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酒中仙拿起葫芦轻敲一下苏玖泠的脑袋,有些不满道。 “我怎么不能有朋友了?人岚山小楚这么一表人才,风流倜傥,额……嗜酒如命,以酒会友,宽宏大量,乐善好施,酒龙诗虎,众醉独醒……也勉强够格当我朋友啦!” “好啦好啦,知道你朋友酒量大了!” 苏玖泠吐了吐舌头,原来是个酒友,怪不得你这么兴奋。旋即眉头一紧,发觉事情有些不对。 白袍紫褂?岚山……小楚? 好家伙,这不是那位白梅剑客嘛! 九圣之一,白梅剑客楚天曦,可不就是岚山人? “快吃啊,愣着干什么,等会可都进我肚子里了。” 苏玖泠咋了咋舌,心想酒爷爷可真有本事,能跟白梅道长做酒友,倒也确实是件值得吹吹牛的事了。 ………… “嘿,枫子,你看谁来了。” “你可消停会吧,伤还没好就到处乱跑。” “你这话说的,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玩够本能行嘛,你以为我像你这么自由,那平日里铸行的大门都出不去。” 宁礼酸溜溜地说道。 听得屋外响动,张承枫刚要起身去看,马三和小阿五已经迈步进了后院,俩人平日里出门的机会还没宁礼多,这回借着交流大会之便也是得以出门游玩几日,眼中都闪烁着藏不住的喜悦。 “哈,原来是你俩,我说怎么不吭一声就来了。” 张承枫笑着迎接二人,并把岳鹏举喊来同几人互相介绍了一番。 “嚯,可以啊鹏举兄,这么厉害。” 小阿五听说岳鹏举是专门从江北安阳赶来参会的,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了丙等武人,顿时眼露崇拜,好一顿夸,给岳鹏举都说得不好意思了。 “行了行了,收收你那马屁功夫。”宁礼笑骂道,“明天就该大会了,咱们差不多也收拾收拾准备出发了,到洛城估计得下午老晚了。” “对了,咱铸行这边怎么说,这次准备派哪些人参会?”宁礼问道。 马三抢先道:“咱们这次倒是没来多少,最近接了笔大单子,里院的兄弟们可都加班加点忙着呢。除了咱们几个,拢共也就二三十来个人。” “才这么点。” “可不是么。镖局那边因为他们少镖头的事儿最近也有点沉闷,也就应付着派了十几个。” 马三一脸的惋惜,毕竟好不容易在自家门前举行一次大会,因为最近的破事儿闹得三川道不甚太平,导致自家不能多派人手参会,多少是有些遗憾的。 “不过玄机门那边儿倒是不少,这次估计得有百来人。毕竟人家正儿八经的门派家大业大的,行司总部也设在那边。但是也多亏这次的条件放宽了,不然咱哥几个哪有机会去玩啊!” “瞧你那点出息,怎么就是去玩的了,挣不上名次也得给我好好打!”宁礼瞪了眼马三,后者连连称是。 “怎么了枫子,你有什么想法?” 宁礼瞅见一旁皱眉思索的张承枫问道。 “没什么,等到了洛城再说吧。” “那还等什么?出发吧!” 几人收拾了行囊,找到南城门口曲叔事前备好的车马,这便准备利索动身前往洛城。 老实说,放在同龄人中,张承枫、宁礼他们并不稍显落后,甚至已经能算是天资卓越之辈。奈何珠玉在前,元和初年的众人太过耀眼,诸如顾琰,马镇远,孙启明之流,在今日最长者不过二十又五,已经能够成为乙等武人,这放眼整个历史长河也是十分罕见的存在,甚至可以说,他们是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一个百花盛开的年代。 上一次有如此之多的少年英才出世,已是将近七十多年前,剑道神童白夜鸣的那个时代了。 放在寻常年代,十六七岁的丁等上位已经是各地区的佼佼者了。在前朝武道划分体制不甚健全的时候,“感气”便是那时用以区分丁等和丙等武人的衡量标准。能否练炁化劲,使用内力,便是丙等武人的标准。所以不太严格地来说,张承枫和宁礼已经能勉强够到丙等武人的门槛了。 ………… 洛城城主府内。 府内的大堂倒没有想象的那般金碧辉煌,好歹是州府一级的大城,装潢却是出人意料的简洁质朴,这倒与传闻中城主赵睿成的骄奢淫逸颇为不符。 大宋的地方行政与前朝不同。借前车之鉴,为加强中央集权,采用的是“弱枝强干”的策略。全国各地以“路”为名,共设二十余路,路下设有州府,州府下辖各县城。 为了不重蹈前朝地方节度使手握大权而藩镇割据的覆辙,大宋将每一路的地方大员都一分为四,分别是: 主掌一路军政的安抚使,简称“帅司”; 主税收行运的转运使,简称“漕司”; 主司法刑狱的提点刑狱司,提点使,简称“宪司”; 以及掌管物价民生,钱粮茶盐等事宜的提举常平司,常平使,简称“仓司”。 至于后世常听闻的枢密使,则是上京中央为了分割相权,与宰相并立,掌各路总兵马指挥权的职位。要放在数十年前,大宋未曾施行神宗皇帝的元丰改制之时,甚至还有三司分割财政大权,宰相权力是大不如前。可见大宋对于权利的分配有多么小心谨慎。 而洛城乃是江南北路下数一数二的大城,洛城城主更是身兼地方知府一职,掌本地军事财政大权。加上洛城在江南北路超然的地位和多年的运营,洛城城主可以说是仅次于江南北路安抚使的地方大员了。 而此刻,这位大员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正厅的上座,闭目养神。 其人虽说是身形肥大,脑门半秃,但端坐上位,形体板正,看不出一丝纵欲过度、纸醉金迷的油腻与颓废,反而是稳若泰山,神气内敛。 “大人,外头准备的差不多了,李大人正找您呢。” 赵睿成微微睁眼,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找我做什么,大会的事儿他自己准备好就行了,用不着请我去看。” “是。” “后头怎么样了?” “还是没松口。” “呵。”赵睿成轻笑了一声,似乎有些出乎意料,被逗乐了。 “他一个阶下囚徒,还能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等着,你再去看看。” “是,属下告退。” “等会儿,这个还给他去。” 赵成睿随手一丢,将一个棍状事物扔给了属下。 台下之人向赵成睿俯身一拜,退出了正厅,一路直朝后院走去。 穿过两道长廊,打开角落一扇不起眼的木门,便来到了一处不大的庭院。庭院正中是一棵粗大的银杏树,树下一块石碑后,乃是一个通向地下的幽深暗道,此刻正毫不遮掩地敞开着。 石碑前锁着一个满身血污的男子,浑身上下污浊不堪,此刻正半靠在银杏树上,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若是张承枫几人在此,定会马上认出,眼前这人正是前些天在抚岳城中莫名消失的贼人,过江龙李义。 赵睿成堂前的侍卫快步上去,掏出怀中虺牙扔到了李义身上,也不管他是死是活,留下一句“城主在等”,便转头锁上了小门离开了。 良久,李义才缓缓睁开了双眼。这一举动好似费尽了他全身的力气,甚至连捡起地上虺牙的劲儿都没有了。 干枯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的声音极其微小,转眼就随风飘散。 “这些狗官,真他娘的比我们还黑啊。” 李义咧嘴想笑,却只不受控制地流下了一丝混着血液的涎水。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四十一章 冷若冰霜 车马抵达洛城已是午后,张承枫一行人先寻了一处城北的茶铺歇脚,收拾一番后便前往不远处的行司驻地与铸行的同门会合。 张承枫几人小时候倒是来过两次洛城,此次前来依旧是感到兴奋无比,洛城还是记忆中那一般庞大,街道平整宽阔,车水马龙,两旁的楼宇店铺鳞次栉比,往来行人摩肩接踵,比抚岳城繁华了百倍不止。 岳鹏举倒是头一回来到这样规模的府城,这地界和家乡安阳县比起来可谓天壤之别了。毕竟少年心性,难掩激动之情,不时发出惊叹之声,倒叫马三好一顿调侃。只是在岳鹏举单手将他举起抡了一圈之后,他便缝上了嘴巴再也没吭声。 行不多时,几人便来到了一处气势磅礴,富丽堂皇的酒家,偌大的“醉仙楼”招牌被擦得崭新锃亮,好像它不是一个经营多年的老字号,而是昨天刚开业的一般。 这里便是洛城中北部最负盛名的酒家,以其丰盛的佳肴和香气独到的名酒“天仙醉”而扬名四海。各地往来富商甚至不远万里来此也只为一尝“天仙醉”之美,城南的有钱人家也会不时为了一道佳肴而派人赶到醉仙楼买取。要知道在洛城这般州府大都,城中纵横直线距离甚至能达到二三十里,城南跑一趟城北须费不少时间,由此可见醉仙楼其名之盛矣。 不过鲜有人知的是,这样规模庞大的名楼,背后其实少不了行司的身影。也正因如此,这次前来参会的行司队伍,也把驻地选在了醉仙楼中。这么大的酒楼,容下行司的百余人那实在是绰绰有余。 迈步踏进醉仙楼,四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用人山人海来形容这酒家内部实在是毫不夸张。 张承枫几人都是大开眼界,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之声,真可谓酩酊相酬,莼羹顺滑鱼堪鲙,桌上佳肴,琳琅满目,座上宾客,千姿百态。 “几位,可是铸行来的客人?” 正当几人看得愣神之际,一位衣着干练的小二碎步来到张承枫身前,恭敬地低声问道。 “请随我来。”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小二便带着几人一路上了五楼的雅间。一二层大堂的喧嚣,在经过上两层的遮蔽后,到了五楼包房已是所剩无几,再加上楼层典雅的设计和青植装点,清幽的环境叫人倍感放松。 “有劳了。” 小二应声退下,岳鹏举便情不自禁地赞道:“这大手笔,可真是气派。在这住一天可得花不少银子吧!” “嗐,这有什么,岳哥这一日三餐住店开销我请了!” 马三倒是学乖了,现在是一口一个岳哥叫的勤。 岳鹏举上下打量着马三,似乎有些不相信他。 “行了,别逗他了。”宁礼笑着在岳鹏举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只见岳鹏举瞪圆了眼睛,差点就要惊呼出声。 “这,这么大一家,都……?都是咱们的?” “准确的说,是行司的,不过也能算是咱们家的嘛。”张承枫拍了拍万分震惊的岳鹏举,推开了眼前雅间的小门。 “小枫,你们可算来了,等你们好久了。” 几人鱼贯而入,就见马镇远正站在雅室厅堂的窗边负手等候,他便是此次大会铸行的领队。 铸行其他的参会者这两日已经陆续抵达了洛城,在醉仙楼的客房安顿了下来。随着张承枫五人的到来,铸行这边人员算是已经尽数到齐了。 几人寒暄一番,落座饮了茶水,不多时便有小二端来丰盛的菜肴。用过迟到的午饭后,马镇远提议带几人去附近的主会场和城外西郊的外场踩个点,熟悉熟悉场地,接下来便只需等待晚上的动员,准备明日参会了。 此次的洛城交流大会主场地就设在了离醉仙楼不远的中央“金裕”大街,甚至在酒楼上拣处佳座便能一览风景。街道四下已然腾出一片空旷的广场,其上搭建了不少演武擂台,以供参会选手对战之用。 城西的外场则位于洛水河畔,主事的官员用围挡拦出了一大片区域分给乱斗的选手使用。区域内不乏小丘树林,甚至还有一个面积不小的水塘,也算是令城外的副赛多了些许看头,不至于都叫城中的主会场抢去了风头。 几人熟悉了一遍场地,又听马镇远说明了一番赛前准备,终于得片刻闲暇,此刻已过申时,不久众人就要在醉仙楼集合,马镇远便放他们各自散开在主街游览去了。 张承枫独自在金裕大道闲逛,看着府城的繁华,不禁心生感慨,如此欣欣向荣,物阜民丰之景,自己当真是生在了一个好时代。 “店家,给我来一个梅花糕。” 正走着,忽然在街边闻到熟悉的香气,张承枫转头望去,便瞧见一处卖梅花糕的小摊。这摊铺前倒是门可罗雀,与四周人头攒动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架不住馋虫作怪,也不管那许多,张承枫便想上前买一个来品尝。 “店家?给我来个梅花糕。” “店家?” 张承枫有些纳闷,对正冲着自己发呆的店家挥了挥手。 “哦,知道了。” 壁水貐回过神来,开始在摊前切起糕来,心中也不禁有些惊讶。 不是,怎么哪都有你啊?室宿那家伙倒是难得直觉准了一回,这小子简直就是个扫把星,到哪哪出事。 这五炁不凝,毫无内力波动,难不成是来参加交流大会的? 壁水貐心中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将梅花糕递了过去。 “多谢。” 张承枫欢天喜地地接过来,付了钱,便要尝尝这洛城的梅花糕是不是如三川道这般地道。 “呕……” 张承枫抬起头,正瞅见壁水貐那杀人的眼神,赶紧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脚底抹油溜进了人群中。 这也太难吃了! 才咬了一口,张承枫只觉肉馅的骚臭直冲脑门,顶层的糕皮齁得他嗓子一紧,好像被人攥了把沙土塞进咽喉,一整天都恢复不了食欲的那种。 “呕……”张承枫赶忙冲到路边一处角落干呕起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嗓子眼抠出来洗一洗,高低也得拿三江的水冲他一个时辰。 怪不得那店家摊前一个人都没有! 好不容易平复了些许,张承枫才要起身离开,却又被拥挤的人潮推至一旁,迎面与拐角走出的一位精瘦汉子撞了个满怀。 那汉子低吟了一声,明显有些吃痛,却并未言语,只是扶了一下石墙便紧锁着眉头快步离开了。 张承枫觉得好生奇怪,明明只觉着轻轻一碰,对方为何如此大的反应。 但下一刻,他却是神色大变。 那汉子的周身,分明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受伤了? 张承枫慌忙转头去看,只瞥见那汉子踉踉跄跄的背影渐渐隐没于人群之中,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其人有些眼熟。 “等等!留步啊!” 哪还管得了许多,张承枫连忙挤入人潮向那汉子离去的方向追去,完全忘记了先前抚岳城的教训。 “这家伙,真是到哪都不安分。” 壁水貐紧皱眉头看着张承枫钻入人群,正盘算着要不要跟上去看看,另一道如风般飘柔的倩影已经从街道的另一旁跟了上去。 啧,这小子身上有金子? 壁水貐这下只能不情不愿地放下摊子也跟了上去。 洛城端的是巨大无比,仅是张承枫来过的寥寥数次根本窥不得其万分之一的面貌。跟着精瘦男子七拐八拐走了有近一刻钟,张承枫早已被绕得晕头转向,分不清东西南北。有几次眼看就要赶上,一个拐弯却又被拉开数丈,怎奈城中人多眼杂,行人拥挤,实在不便施展飞索,就这么又追了几步,张承枫不出意外地跟丢了目标。 此时的张承枫愈发确信这位男子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那熟悉的背影就印在他脑海之中,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就如同话在嘴边却又转瞬即逝,愣是忘了要说什么,可一旦从此事抽身,或许又会在某个迟来的时刻突然想起,就是这样叫人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张承枫无奈地摇了摇头,四下打量一番,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到了醉仙楼的后巷,仅一墙之隔便是醉仙楼的小院了。 “你叫张承枫?” 既来之则安之,正当张承枫准备回房之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蓦地从背后响起。 还未及出声应答,冰冷的剑锋已经抵在了张承枫的脖颈。 阵阵刺骨的寒意随着剑身源源不断地传来,张承枫强忍着自己微微颤抖的身躯,慢慢扭过半圈,这才勉强看清来人的样貌。 剑眉星目,肤若凝脂,当真是凡尘仙子一般的美貌! 只是这气场么,实在是有点冷若冰霜,生人勿近了。 “女……女侠?有事好商量啊……” “女侠?!” 冰冷的声音骤然拔高三分,一把利刃更近分毫,已是把张承枫的侧颈划出一丝淡淡的血痕。 张承枫余光瞥向对方脖颈,看着那突出的喉结,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巴掌。 “别让我再问第二遍。” “我是张承枫,大侠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就好办了,跟我走一趟吧。”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四十二章 寒剑彻骨 “诶,等等啊,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张承枫看着眼前那清澈如玉的美眸却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对方竟是个男子,而且现在正用一把利剑抵着自己的脖子。 “误会?这就是你对孙师傅他们的说辞?” “美人”冷笑一声,拽起张承枫的衣领就要离开。 张承枫那肯乖乖就范,这人身上的杀气可是掺不了假,倘若束手就擒被他带走,自己或许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当下不敢犹豫,双手反搭在肩带上,猛然扣动了拉环。 身体后仰,飞索破匣而出,钉在身后的墙面,顷刻便将张承枫拉开数米。 那人显然没有料到张承枫还有这招,眉头一紧,脸上杀意更盛。 “大侠,有话好好说!我可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张承枫边退边大声喊道,希望能引起醉仙楼中行司同门的注意。只是这后巷空无一人,无所仰仗,眼下唯有先靠自己了。 “苍啷”一声,涵渊出鞘,张承枫护剑身前,但眼神却在左右观察,试图找出一条能逃出生天的道路。 这人炁场浑厚,刚才短暂的近身,冰冷的真炁萦绕四周,简直要把自己的血液都冻住,实力不可小觑,自己定然不是对手。 三十六计,走为上! 飞索堪堪复位,张承枫才要激发,一道彻骨的剑意已然闪到近前。 张承枫感受着竖立的寒毛,根本来不及细看,本能地催动真炁向前挥剑。 两剑相击,发出清亮的脆响,张承枫想象中的重击并没有到来,依然矗立原地,反而还隐隐觉得自己的力量占了上风。 难道说这家伙,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强? “美人”剑眉一挑,似乎也对此情形感到有些意外,不过他意外的是张承枫手中的宝剑。 对手一击未成,倒给了张承枫些许自信,眼下对方惊讶之情又尽入眼底,张承枫愈发觉得此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毕竟敢在洛城动手,倘若闹出人命来,不是当世一流高手,断然不可能全身而退。这人要么就是在威吓自己,要么就是根本没想着要杀人。 毕竟我张承枫良民一个,又没与人结什么深仇大恨,总不至于有人舍命也要取自己的项上人头吧? 眼看着对手也不打算放过自己,张承枫索性放弃了逃跑的念头,稳固身形,同对面过起招来。 那秀丽男子端的使得一手好剑,只是这剑招中处处夹杂着凶猛狠辣的劲道,招招夺命,大开大合,全不似遍布天下的道门剑法,反而有种沙场死斗的一往无前,与其人的气质倒是截然不同,处处透着违和之感。 饶是张承枫以守御见长,百般江湖剑法施展开来,也只觉得愈发吃力,若不是对面膂力稍显疲弱,自己或许撑不了几招便要落败。 许是对方起了玩弄之心,又或者是本来就没有真想取张承枫性命,那男子竟收了攻势,模仿着张承枫的剑招,使些不痛不痒的路数同张承枫拆起招来。 张承枫本性敦厚,倒也不觉得如何受到羞辱,只是打着打着越发觉得气力衰减,四肢僵硬,甚至连真炁的运转都变得迟缓起来,直到最终停滞。过了数招,无论再如何运转玄元功,也激发不了丝毫真炁了。 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张承枫惊异不已,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调动真炁之时,对方却是悠然自得地踱至近前,略带讥讽地说道:“现在可以老实配合了吧?” “不是,这位大侠,我跟您有什么过节吗?要问我什么我绝对知无不言啊,犯不着如此吧。” 感受着僵硬的双臂,张承枫觉得自己怕是再无一战之力,剑都提不动了,这还这么玩?或许是察觉到了对方其实并不想伤害自己,张承枫索性收了涵渊,摆出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哼!”自己的真实想法被察觉,男子也不恼怒,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从不伪装我的杀意,若是你的回答让人不满……” 男子剑眉一挑,双眼如利剑般刺向张承枫。 张承枫连连点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嘛! 看张承枫态度良好,男子也收了长剑,环抱双臂看着他,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说说吧,我弟弟是怎么失踪的。” “你弟弟?你问我?”张承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男子两眼一瞪,凶芒毕露。 不是,我哪知道你弟是谁啊!谜语人? 张承枫就感觉自己像哑巴吃黄连,满肚子憋屈无处发泄。莫名其妙被人打了一顿,现在连对方想问什么都不知道。 “令弟是?” “顾琰。” 好家伙,原来是顾琰大哥的兄长! 费了半天劲,张承枫可算搞明白了来者的身份。 早听闻远兴镖局顾长钧夫妇育有两子,一名顾霜,另一位就是上次古城失踪的顾琰。二人都是武道奇才,小小年纪就展露出不俗的天赋。 待年岁稍长,顾琰习练家传武学,精研枪棍,年纪轻轻已是长兵的行家。凭此功夫也是在五年前的交流大会中崭露头角,虽是最后一轮惜败于铸行的般拦铁掌马镇远,未能得到进京资格,但也是名扬三川,获益匪浅,成为了三川道为数不多年过二十便晋入乙等的天才。 顾霜则更不用说,少年习武,十四岁时两日便感气成功,可以说于丁等上位以下全无敌手。而后更是晋进神速,到张承枫这般年纪,已是丙等中位,若不是因为后年大会时在外从军历练,这元和七子说不定真要让出一位。 如今未及二十又五的顾霜,已然再度破境,晋入了乙等中位,甚至都已追平了其父辈年纪的一众行司干事。诸如其父顾长钧,铸行辰字号大师傅宁奉,虹字号大师傅曲文和,都只能凭着多年习武的经验与之打个平手,可见顾霜于武道一途的天赋惊才绝艳。可以说,顾霜便是三川道这一辈新人中最为耀眼的那颗明星,加上其军中背景,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你是……顾霜?”张承枫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位美男子,不禁脱口问道。 这位传言中从军历练的少年英杰,让行司众长辈赞不绝口的当代三川道第一天才,居然……长这样? 张承枫曾经想象过好几次顾霜的样貌,作为激励他们这辈少年的榜样,曲叔先前可没少提过。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顾霜居然是这般清秀白嫩,甚至在军中历练多年,还是长得如此……好看? 要是不开口,任谁来看都是仙子一般的模样。这样反差感带来的震撼怕是所有初见之人都难以避免。 看到顾霜愈发不耐烦的神情,张承枫这才发觉失态,赶忙回过神来。既是铸行同门,那倒也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于是乎就一五一十地将古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对方,但是后山崖底的细节多少还是经过了删减,以免不必要的麻烦。也不知顾霜这次回来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总是对自己抱有敌意,几乎一直在怀疑自己讲述的经历。 “你怎么证明所言非虚?” “我……”张承枫心里简直要破口大骂,你不信就不信,这么有能耐还问我干嘛,自己查去啊! “带我去找那个姑娘。” “啊?你是说林九姑娘?” “那既然没人能证明你说的话,只有找唯一的证人了。” 顾霜拍了拍衣衫,示意张承枫带路。 “顾兄,不是我不愿意,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啊!” 顾霜眼神一凛,“这么说你就是在胡诌咯?” 张承枫赶忙否认道:“我哪敢啊,顾琰大哥对我恩重如山,我完全没有害他的理由啊!” “我说你害他了?”顾霜反问道。 “……”张承枫一时语塞,心中腹诽不已。 你不就这意思嘛!话里话外都在阴阳我跟你弟的失踪大有关联。 “也是,连内力都没有的家伙,哪来的本事对琰弟下手。”顾霜轻蔑地瞥了眼张承枫,眼神在他身上来回扫动。 这家伙到底是被谁灌了迷魂汤啊!这所谓的三川道第一天才,怎么这么一根筋呢? 这位三川道当代青年榜样的高大形象在心中逐步崩塌,张承枫现在对顾霜实在是无语至极,这人哪有顾琰大哥半分善解人意,他们当真是一对亲兄弟? “该说的我也都说了,顾大哥,我能走了吗?” “呵,那不该说的呢?来聊聊刚才你放走李义的事儿吧?” “什么?!李义!” 张承枫听得此二字浑身一个机灵,忙环顾四周道:“李义在哪!” 看着张承枫一脸无辜的样子,顾霜对此嗤之以鼻。这小子到哪哪出事,要说身上没点秘密,自己是断然不相信的。 “刚才我追了半天的那庄稼汉子,就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江匪李义,怎么你一跟来他就消失得没影儿了,莫不是你给他通风报信了?” 什么?刚才那人是李义? 张承枫万万不敢相信,这贼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连番作案,在这个节骨眼上,又跑到洛城来了?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四十三章 般拦铁掌 张承枫的解释是句句属实,情真意切,只可惜碰上了蛮不讲理的顾霜,怎样都是百口莫辩,对方还是执意要将他带回铸行审问一番。 要是放在平时也就罢了,张承枫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歪,任他询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事情闹大了行司也定会介入调解。可明日便是交流大会了,这时节如何能随他的意思说走就走了? 奈何自己技不如人,交手几合已受寒气入体,四肢百骸冻如坚冰,哪还有力气反抗。 正当张承枫束手无策之际,小巷尽头传来一道喝止之声,如同救命稻草一般让人眼睛一亮。 “顾兄且慢!关于古城一事,行司调查已有结果,顾兄这么做,是否有失公允,坏了和气?” 是小马哥,马镇远! 张承枫可算是长舒一口气,大家都是三川同门,看在“元和七子”的份上,总不至于任人拿捏了吧? 只是他疏忽了一点,当年顾琰是如何无缘京城决赛的。 “哦?你是……铸行的般拦铁掌,马镇远?” “正是在下。顾兄今来,有失远迎。醉仙楼上已备好酒菜,既同为行司领队,不如我们上楼坐下来慢慢聊?” 原来顾霜便是此次的镖局领队,怪不得能在醉仙楼附近碰上他了。 顾霜好像没听见马镇远的邀请,缓步上前,眯着眼道:“听说打铁的出了个双掌无敌,早就想领教一番了。当年琰弟便是败在了你的手上?” “不敢当!马某人只是侥幸在顾琰兄弟手上挣得一招半式,顾家的棍法才是博大精深。” 这,这气氛怎么越来越不对劲了呢!张承枫顿感不妙,才要出言相劝,这边顾霜脚下已动,寒剑出鞘,向着马镇远飞斩而去。 “少废话,让我看看你这铁掌般拦有多少斤两,能败琰弟的排浪棍法?” 面对三川道青年一代第一人,马镇远可不敢托大,立时运炁,内力聚于双掌,向着寒剑迎去。 顾霜本不以膂力见长,见马镇远拳势汹汹,避过锋芒并不正面接敌,左右飞舞花剑,肆意泼洒着凝聚寒气的剑风。凛凛霜花飘散,好似仙人落凡尘,剑舞动四方,看得张承枫挪不开眼。 这哪是在战斗,这分明是在跳舞! 张承枫感慨不已,幸亏顾霜大哥算是个血性男子,要是投胎做了女人,那历史上又得多出一位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 不消三四个来回,马镇远双掌之上已然凝结了肉眼可见的一层薄薄白霜,出拳亦是迟缓了几分。顾霜见状,攻势愈发凌厉,哪知马镇远不慌不忙,稳扎马步,调转掌式,化繁为简,以最为精简朴素的掌法护卫身前,叫顾霜长剑寸进不得。 “咦?无相般拦,这是般若禅掌?” 顾霜惊疑一声,方才明白马镇远这般拦铁掌名号的由来。 这般若禅掌乃是佛门武学。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佛门掌法传承已久,但在这承天、元和年间,大宋徽宗皇帝大兴道法,道教一时间风头无两,如此正宗的佛门武功已经很少能在江湖中看到了。 此般若掌法音同“波惹”,在佛门中乃是大智慧的意思,因此这一招一式也是大智若愚。般若禅掌相传为达摩祖师所创,掌法古拙,力道刚猛,内劲绵长,处处蕴藏着禅宗至理。此掌随着修行者的习练愈发纯熟,威力也不断增长,进无止境,非悟性奇高者不能完全领悟。也不知马镇远是何处寻得的大机缘,竟然能习得些许的般若禅掌,也难怪能将“元和七子”之名收入囊中。 顾霜这边使的是类似昆仑霜云剑一脉的寒岭绝剑,此剑与西风所使的燕云飞花剑法又有所不同。若说飞花剑法乃是碎琼乱玉,白雪飘飘,那寒岭绝剑则是冰冻三尺,寒山绝巅。再加上顾霜常年投身行伍,冰冷的剑意中又多了些许战场的肃杀与暴虐。 二人使的都是江湖一流绝学,两边交相碰撞,一时难分胜负。虽说在境界修为上马镇远只是乙等下位,较之顾霜略逊一筹,但般若禅掌使将出来,后劲连绵不绝,守御稳如泰山,雄厚的纯阳内力前赴后继地抵消着绝剑带来的凛冽寒气,将其渗入体内的部分尽数化解。而顾霜又不擅长势大力沉的猛攻,一时间竟和马镇远僵持不下。 顾霜眼看久攻不下,卖个破绽,回剑倒挂只等马镇远主动攻来。哪知马镇远将计就计,欺身近前的同时已有了防备,落步盘花,曲肘胸前顶开剑身,使一招罗汉堂偏花七星拳中的七星聚会,连打七拳,抢攻近身,逼得顾霜只得退让,但后者也趁机反手一式撩剑,借着剑气划开了马镇远胸前衣襟,未落下风。 二人既说是试招,打这么片刻已是足够,正缺一个时机都好收手。毕竟还是三川同门,若是真较量下去难免有所损伤,失了和气,这是行司不愿意看到的。 张承枫手脚已略微回暖,赶忙趁这二人分开的时机拦在中间,好生劝阻一番,二人这才作罢。 “顾兄真是好武艺,在下佩服!既然这样,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一起上楼喝一杯如何?” “不必了。倒是明天别落了我们三川道的颜面。” 顾霜说完,略带警告意味地斜眼瞥了张承枫一下,便脸不红心不跳地收了剑,一个纵身跃过了巷墙,消失不见。 顾霜前脚刚走,马镇远才收了内力,双颊如褪色的白纸一般变得毫无血气。张承枫见状大惊,赶忙上前搀扶。 马镇远也不言语,就地盘坐运炁,隔了有三五分钟才缓过劲来,脸上重又红润起来。 “害,没什么事,有些力疲罢了。” 马镇远向着一脸焦急的张承枫摆了摆手,示意后者自己并无大碍。 “真不愧是三川道第一天才,这般天赋怕是能比得上当年的剑首张大侠了。”马镇远不住地摇头赞叹,“怪不得族中长辈们总说顾霜如何了得,今日得见,果然厉害。” “哪有这么神,我看小马哥你的禅掌跟他不相上下啊!”张承枫对顾霜是没什么好感,连忙反驳道。 “那只是表面功夫。他这绝剑的寒气透骨渗髓,哪是这么容易驱散的?” 马镇远撸起袖子,把手腕翻给张承枫看,那皮下交叠的血管竟看不出一丝青红,还在隐隐透着白色的寒气。 “怎会如此!” “倒不要紧,他毕竟没下重手。”马镇远放下袖子笑了笑。 “只是这绝剑以内劲攻敌,最克守势,要是再打上一盏茶的功夫,我这双手怕是到明天都动不了了。” 张承枫脸色煞白,这才发觉自己先前的想法实在是愚蠢至极。这透骨寒意短时间内是看不出什么端倪,要是时间久了,轻则冻伤躯干,重则腑脏坏死,就算能保住性命,也是叫人倍感折磨。 这哪是虚张声势?这分明就是顾霜根本看不上自己,压根没同自己认真打,细究起来怕是连一成功夫都没用上,想想也是后怕不已。 张承枫把从金裕大街同众人分开后的事情一件不落全告诉了马镇远,这下倒轮到马镇远发愁了。 “要是顾霜说的是真的,那可要小心些了。李义再不济也是乙等武人,如今让他混迹于洛城的大街小巷,暗藏于阴影之中,总不是什么安全的事。” 如今的李义,如同丧家之犬。对于马镇远之流的乙等武人,也许算不上什么威胁,但对一众的参会选手,以及洛城的百姓来说,仍然是一条隐藏在暗处,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咬你一口的毒蛇。 张承枫点头称是,又把先前抚岳城发生的经历说了一遍,随后同马镇远一道回了醉仙楼。 任谁也想不到的是,就在他二人迈步上楼的同时,醉仙楼的一楼大堂却一前一后走进了两位毫不起眼的中年男子。 二人寻了一处偏僻的角落,要了两杯茶水,也不言语,就这么干坐了一刻钟。 最后,靠窗的精瘦男子实在是沉不住气,率先开口自嘲道:“真是奇怪,也不知最近是不是转了运,一个两个的都是大人物接见,莫非爷爷我也要官运亨通,光宗耀祖了?” 低沉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透着一丝不容侵犯的威严。 “你最合适的归宿还是跟我回去,连下辈子都呆在天牢里。” “那你让我来这干什么!消遣我?”精瘦男子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怒意,言罢咳嗽了两声,竟咳出些许血沫。 “我要你帮我抓一个人。” 壁水貐缓缓抬起头来,双目中精芒迸射,炯炯有神。 “你这是在跟我做交易?朝廷命官,居然跟我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贼人交易,哈哈哈……咳咳。” 精瘦男子脸上阴晴不定,似乎想要看透壁水貐的心思。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阴翳的面容之上,若有若无的煞气自其周身散布,那是过江龙李义的脸。 什么叫灯下黑?这就是灯下黑。 “你别无选择,天牢的暗室永远是你的归宿。” “那我凭什么帮你?” 壁水貐深吸一口气,眯起眼满含杀意地看着对面的精瘦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把对方撕成碎片。 “不过嘛,听说洛城衙门的器具有些年久失修,不知道路上押运的囚车会不会出什么差池……” 听得此言,李义咧开尚留血色的大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你要抓谁?” “洛城城主,赵睿成。”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四十四章 大会伊始 元和五年,十一月初一。 天光微亮,晨曦渐明。 太阳的第一缕曙光洒向城头,唤醒了沉睡一宿的洛城,也唤醒了人们心中按捺不住的激情和欣喜。 五年一度的大会如期而至,将整个府城都带入沸腾的战意和激情之中。 兵刃的精光在晨曦下熠熠生辉,飘扬的彩旗随风而舞,金裕大街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无论是五湖四海的选手还是洛城的百姓官员,今天都是起了个大早,准备迎接这一难得的盛会。 张承枫几人也是早早地起了床,收拾妥当,振奋精神,便由马镇远领队一同前往金裕大道。 由于城内主会场第一天的赛程是入围赛,只需在今日太阳落山前,通过战胜对手积攒足够的分数,便可入围第二日的正赛。因此铸行的众人并不如何担忧已达到丙等的选手,毕竟师出名门,从当今五大势力中走出来的弟子,平均实力都要比其他的修行者高出些许。 再不济,输上两把也并无大碍。 这样看来,今日城外的乱斗会场倒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重点所在。 相较于与以往并未有太大变化的主会场,今年新设立的乱斗会场因为其不设限的规矩和参会成员三教九流的繁杂身份,反倒显得变数颇多,其中不乏一些行走江湖的奇人异士,叫人感到期待的同时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谨慎面对。 巨大的比武场地铺设在广袤的洛城中心,金裕广场四下早已座无虚席,人潮汹涌,观众激动的呐喊声不断回荡。 参赛者们身着各式各样的战袍,雄姿英发。他们来自各个阶层、各个门派,但无不代表着江南北路一带青年武人的巅峰水平。未及开场,众人早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辰时已到,金裕广场上铜钟敲响,洪亮而悠扬的钟声向整个州府宣告着,洛城交流大会正式拉开帷幕。 “今日吉时,群英荟萃,共襄盛举,谨贺洛城五年一度之交流大会。吾辈欣见群雄竞逐,武艺备至,正显我大宋武风之盛。” “吾谨代表洛城百姓及一众官员,向诸位侠士、武林豪杰致以热烈欢迎。此番各路同道承天子之邀来我洛城参会,交流大会能在洛城成功举行,实乃我洛城子民之荣幸!” “吾辈愚见,大会虽为比武角逐,实乃朝堂与武林交流之桥梁,同好共商武学,庶几可使我洛城武风更加繁茂,让我大宋的青年才俊们更绽异彩。望诸位英雄豪杰,与李某齐心协力,勇猛精进,为举办这场交流大会贡献己力。” …… “诸位贤俊,武运昌盛!” 随着李通判话音落下,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元和五年洛城大会也正式进入了赛程。 经过查验的参会者陆续进入了场内,这不光是为了核实选手是否达到参会标准,也是为了防止一些别有用心者身藏利器毒器等暗中伤人。为了公平起见,交流大会正赛的所有器具皆由朝廷提供,若有使暗器或其他奇门器具的武人也需提前报备,以此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因器用差别而导致的实力差距。 相比起来,尽管城外的守备和监察数量并不见少,但毕竟没有如此严格的规定。也许是认为丁等武人翻不出什么大风浪,连武器用具也并未设限,这也倒成了副会场颇具变数的原因。 铸行的众人分作两队,丙等以上的参会者与行司的同门会和,一并参与首日的初赛。未及丙等的人经过会场官员检验后,由马镇远陪同着一道向着城外西郊赶去。 张承枫众人与岳鹏举告了别,互相加油打气一番,便各赴会场。 “诸位同道,我大明山天一教先来抛砖引玉,可有朋友应战?” “西江派陈良前来讨教!” “洛城赵丰在此,可有人敢接我龙拳?” “玄机门陆子雨,领教高招。” “哈哈,屈圣杰,你可敢与我一战?” “有何不敢!这次定叫你心服口服!” …… 听着身后响起的叫阵声,张承枫也是羡慕不已,心潮澎湃,想着鹏举兄弟就要在这会场大展拳脚,不由露出向往的神色。 “不必眼红,等我们外场凯旋,夺他个前十名,明天一样能和行司的朋友们同场竞技。”宁礼向张承枫笑道。 “嗯,自当如此!”张承枫信心满满。 ………… 西郊的会场以城外洛水边的平安渡口为起始,向南方覆盖近十里地,宽度则以洛城城墙至河岸为准,沿途隔三岔五便有卫兵在场外看守。说是会场,不过是圈出一片林地以供比赛罢了。 场内还零散设有临时木屋,士兵医师一应俱全,以备不时之需。若有选手因故弃赛,只需择就近木屋推门即可。 待众人到齐,主事的官员便开始向参会者宣读规则,比之主场是简洁得多。唯一让铸行众人感到有些担忧的,是规则中多出了一条“参会者分散入场,不得结伴而行。”这倒打消了几人原本抱团而行,守株待兔的计划。 众人准备妥当,便要听从安排,随机抽取不同地点入场。马三一个走神的功夫,却见洛城西门外一雄壮少年气喘吁吁地跑来,赶至近前,才发现正是岳鹏举。 “诶礼哥,你看这不是那谁,岳兄弟吗?他怎么过来了?” “怎么了小兄弟?”马镇远闻讯也匆匆赶来问道。 “额,他们说俺不符合要求,说什么……不到丙等武人的一律去城外参会……啥是丙等武人?” “……” 众人两眼一黑。 ………… 张承枫选到的入场处在渡口南行二里处,离平安渡口的集合点并不太远。撑船的士兵每行百余米便沿岸放下一人,及至张承枫,前面已经有七八人入了会场。 停船靠岸,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柳树林,这倒是提供了一定的视野保护,不至于像先前在平坦的河畔草地入场的选手,刚一下船就要被四面八方的对手盯上。 张承枫四下观察一番,确认安全后,便闪身没入了林中。他的计划是借着自己“双蛇飞卢”高超移动力的优势,先与同伴会合,抱团行动后,再做打算。 想到这,张承枫还是有些忍俊不禁。岳鹏举这个傻大个,居然都没搞懂规则,就一拍脑门从安阳千里迢迢越江而来参加大会了。但是他毕竟也在馄饨摊见识过岳鹏举的膂力,若说他尚未迈入丙等境界,想必也是丁等武人中数一数二的存在了,如今参加了西郊的副会,对铸行的他们来说也是一大助力,若能抢先找到与之同行,获胜的概率自然大大增加。 问题是他想得到,别人也一定能想到。在这西郊的副会场内,尽数都是丁等境界的武人,亦或是行走江湖,身怀奇技的野路子异人。按这些人的水平来看,没有人能以一当十,所向披靡,因此组队作战,才是在这片赛场走到最后的关键。 其实想要结伴而行并不难,但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人心永远是难以捉摸的一点,你永远无法保证上一刻还在联手对敌的队友,下一刻会不会因为你的负伤而背叛了你。对于张承枫他们来说,一起参会的铸行伙伴自然是知根知底,这便是他们的先天优势。 有背景的自然会有荫庇,这一方面,世间从来都是不公平的。 要赶快行动了。 张承枫回想起宁礼等人的去向,以洛水为基准,大致比了个方向,便毫不犹豫地发动了飞卢。两道铁索旋即破空而出,带着张承枫在林间闪转腾挪,飞速前进,眨眼便没了身影。 与此同时,各位参会者也都陆续进入了会场。但比起张承枫的入场点来看,有些人就不那么幸运了…… ………… 洛城,金裕大街,大会会场。 苏玖泠正兴奋地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一会看看这个擂台,一会看看那个擂台,但总是没有找到令她满意的对局。 酒中仙在一旁看得直乐,倒也没有揭穿她的真实目的,抱着酒葫芦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就你这小身板也想上去找人比划比划?” 苏玖泠不服气道:“那又如何?我看这有些人还比及我厉害呢!要是能上去打两场,没准还能碰到张……” 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苏玖泠连忙改口,“没准还能碰到些高手,让我收获点经验呢!” “哼哼,那么大个高手就在你面前,我咋看不出你一点儿兴趣,非要上台找这些歪瓜裂枣的后生……啧啧” 苏玖泠一撇嘴,不再接话,自顾自又要跑去下一个擂台观赛。 “诶,小丫头,我倒是有办法让你上去玩玩儿,想不想试试?” “你说真的?”苏玖泠一个急刹,眼冒精光,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酒中仙。 “害,这有何难?你且等着。” 苏玖泠难得老实地呆在原地,看着酒中仙在人群中一个闪身便没了踪影。等不多时,就见一个满脸胡茬,大腹便便的官员悠哉悠哉地走了过来,站到她的身前。 苏玖泠上下打量了半天,不由啧啧称赞,“行啊,可以啊,根本看不出来!酒爷爷这手乔装之术真是高!实在高!” “行了,别拍马屁了。”那肥胖官员嘴上嫌弃着,脸上倒是乐开了花,一边捻着胡须一边扔给苏玖泠一块小令牌,说道:“你现在就叫黄大山了,上去玩会儿吧!” 啥?黄……黄大山? 合适吗? 苏玖泠指着自己,看着酒中仙直发愣。 “还愣着干嘛,去换身行头啊!咱可说好了,这回要是再露馅,那可别跟着我了,小老儿可丢不起这个脸。” “嘁,谁跟着谁啊!这回保管谁也认不出来!”苏玖泠小脸一黑,抢过令牌,钻进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四十五章 北地来客 有人欢喜有人愁,偌大个西郊会场,总不是人人都能像张承枫一样平稳开局,运气不佳的大有人在。 比如岳鹏举。 他被分到的入场处就在洛城西城门外不远,护城河外便是一片开阔的草地直抵洛河。一张木弓,一杆长棍,这便是岳鹏举的全部身装。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也许是因不识规则的迟到让岳鹏举一早便被有心人盯上,刚进入会场,便有两人从一旁围了上来,似要给这位江北来的“门外汉”一点颜色瞧瞧。 岳鹏举自然不傻,立时对这两位不怀好意少年的行动做出了警戒。虽说这位来自安阳县的少年论起见识,确实要比洛城、三川一带长大的人们少上几分,但若因此而轻视于他,定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嘿,傻大个,你是自己把令牌乖乖交出来,还是要先挨一顿揍才肯认输?” 右手边一人轻蔑地笑道。 岳鹏举不答,只是下意识地把令牌揣入了怀中,捂个严实。 副赛的淘汰规则异常简单,要么让对手失去行动能力,再战不能,要么夺得对方手中的参会木牌,将之破坏,手段全不设限。 “看吧,我说这种人就是一根筋,怎么可能说两句就服软。” 另一个应声道。 “两位……” “动手!” 话音未落,右边之人已然一声暴呵,飞身近前就向岳鹏举打去,毫无一点预兆。 岳鹏举也算是师出名门,年少时的他虽说没有家学渊源,但幸得名师指点,加之天赋过人,百般武艺样样精通。其枪棍师从武师陈广,两年学成,安阳县内再无敌手。箭术更是由大宋知名武道宗师,人称“陕西大侠铁臂膀”的周侗亲授,说是百步穿杨,出手必中,毫不为过。 这位周侗可是大有来头,据传他早年可是上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师傅,后来还与大名府赫赫有名的甲等武人,人称河北三杰之一的“玉麒麟”卢俊义有过渊缘。 而他本人也是师出少林,拜过金台等著名拳师习练武艺,江湖上关于周侗其人的传说不计其数,后世皆有记载,不再赘述。 有此等名师倾囊相授,岳鹏举再如何年轻,武艺又能差到哪去?只可惜这二位初出茅庐的少年还是太过莽撞,亦或是运气不佳,竟对上了如此背景深厚的武学奇才。 只一个照面儿,那少年都未曾看清岳鹏举如何行动,便觉自己拳势一顿,整个人轻飘飘地离了地面。随后便是天旋地转,脑后挨了重重一击,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原来岳鹏举推掌而出,抢在对方出手之前便按住了其拳头,随即顺势一个过肩摔,直接将那少年砸在了地上,就是如此简单粗暴。 可怜这位不知姓名,不晓师承的少年,刚刚来到洛城,兴致勃勃地参加了今年的交流大会,也许立志要闯出一番伟业,出人头地,不过盏茶时间便出了局,再也没人能欣赏到他那一手功夫了。 此地离城外官道不远,尚有不少官民在场外围观,见得岳鹏举一招解决了一名对手,不少人纷纷拍手喝彩起来,倒叫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了。 马镇远也在其中叫好,毕竟岳鹏举现在也算是以铸行弟子的名义参会了,见同门拔得头筹,自然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见岳鹏举如此轻松地拿下一分,左近那人早没了先前的威风,哪还管什么队友情谊,见势不妙早早溜之大吉。待到岳鹏举起身去寻时,已经只留下一个背影了。 岳鹏举扛起木棍,对着四下虎视眈眈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向着会场深处走去。 ………… 会场的另一边,张承枫一路疾驰,借着飞卢之便,很快便越过了二三余里,停了下来。 他停下来也不是因为需要歇息,毕竟机关匣的强大移动力并不需要耗费使用者多少体力,也不是因为繁茂的树林到了尽头,而是因为有人来了。 说来或许并不贴切,因为人原本就在那里了。 水潭旁的一处石头上,静静地坐着一个身影。 他竟然在钓鱼! 水面泛起一丝波澜,鱼线微微颤动,而这位钓客却是心不在焉。 鱼咬钩了又浑不在意,反而左顾右盼,倒像是在等人。 张承枫眉头紧锁,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鱼尾矶上李伯的身影。 在这样竞争激烈的会场,居然还能有人如此闲情逸致地垂钓,怎么看都不正常。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张承枫停下了脚步,与这位钓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任凭风雨大作,我自闲庭信步的那种……松弛感。 但是这并不是参会者该有的状态。 于是张承枫拔出了剑。 他并不是要主动进攻。副会场的规则非常明确,那就是坚持到最后的十人便能晋级,如果不是避不开的对手,在与同门会合之前,张承枫并没有动手的打算。 但是这样诡异的对手出现在自己赶路的途中,小心谨慎并不为过。 不过下一刻,他便对自己的这一举动有些后悔。 因为很明显,这位钓客在张承枫拔剑之前就已经知晓了他的到来,却并没有任何举动,似乎毫无兴趣。 但就在长剑出鞘的那一刹那,这位钓客猛然抬起头来,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终于开始上下打量起张承枫来。 短暂的僵持过后,钓客率先开了口。 “阁下,是王家后人?” 张承枫一怔。 他压根没有在意对方说的是什么,只这一开口沙哑晦涩的嗓音,就叫人听着浑身不舒服。 见张承枫不答,钓客眉头一紧,又问了一遍。 “你,是王家人吗?” 这次的话语要清晰很多,一字一顿,但依旧带有明显的口音。 钓客死死盯着张承枫,眼瞳中激动与谨慎混杂,但凡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个令人不满的答案,他便要即刻出手,解决这一不稳定的因素。 森然的杀意从钓客眉宇间透出,那粗壮有力的右手已经落在了腰间。 没办法,这次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对于钓客来说,这次肩负的无疑是一项重大的责任,是一个不光会影响家族未来,更会牵动整个国家命运的任务。 他叫耶律敬宏,当朝辽天祚帝的小儿子。 作为一个契丹人,他是最不应该出现在会场的。 大宋江南重镇洛府,竟然出现了一个辽人,还是在交流大会的现场。这若是让人知晓,该多么的震惊和愤怒? 世人皆知,大宋与北辽相拒数十余年,分分合合,争战不断,多年来也算维持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态势。 但如今的北辽,大厦将倾。 四年前,大宋元和初年,北地部落首领完颜阿骨打不服辽天祚帝管辖,统一女真诸部后于会宁起兵反辽,国号为“金”,分据北地。 起初并没有人把这场北地塞外的战争当一回事。 直到耶律章奴于辽国上京叛乱,辽帝亲征金国战败,值此内忧外患之际,契丹人才终于意识到,北辽的处境已然岌岌可危,遂又想起昔年澶渊之盟的交情,渴望与大宋重归于好,联手抗金。 但是想要联盟,哪有这么容易? 南人有句老话,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两国间的你来我往,真真假假,哪有那么多肝胆相照呢? 但眼下大辽国势倾危,已是迫在眉睫,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只得出此下策,派人南下,以求与大宋朝廷建立联系,暗中相求。 而当年促成澶渊之盟的南将王继忠,王家一脉,便成了辽人寄予众望能够完成此次任务的人选。 昔年望都之战被俘的大宋名将王继忠,一句“北朝钦闻圣德,愿修旧好”,一纸奏折递于好友大宋真宗案前,便在执契人的见证下,于澶州城促成了辽国与大宋友好百年的澶渊之盟。不管其中掺杂多少真情实感,至少在接下来的百余年间,二国礼尚往来,通使殷勤,双方互使共达三百八十多次,再不复有大型战争,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王继忠半生仕宋,半生仕辽,却在两头皆得青睐,于北辽位极人臣,子孙也在大宋高官厚禄,还有谁能比王家族人更适合当南北调解员的人呢? 耶律敬宏看着张承枫手中长剑,眼神微亮。 错不了,这便是当年王继忠手中那柄“涵渊无殇”。 据说当年王继忠因回乡无望,特托人寄此剑南下,送与王家后人手中。耶律敬宏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激动得浑身都微微颤抖。 联盟的希望就在眼前,挽救大辽在此一举,如何能不叫人心潮澎湃!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其中曲折,以及涵渊剑最终在燕云流落到西风手中的事情。 而张承枫,自然也对此一无所知。 他倒退了两步,摆好架势,对耶律敬宏的质问显得尤为警惕。 “铁马铸行,张承枫,敢问阁下何人?” 如火的激情似潮水般肉眼可见地退了下去,消逝得无影无踪。 耶律敬宏眉头紧锁,缓缓抽出了腰后的镔铁大刀。 林中水潭旁,寒芒大盛。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四十六章 暗流涌动 此时的洛城城头,有一个人正愁眉不展。 交流大会已经正式开始,西郊的副赛也已经进行了近一个时辰。 壁水貐站在西城墙头,呆呆地望着城外的副会场,突然重重叹了口气。 他不知道他的选择是否正确,向来运筹帷幄的壁宿,也是第一回体会到心里没底的感觉。 他不是没有面对过穷凶极恶的犯人,也不是没有惩治过贪官污吏。 作为直属于皇帝的钦天监浑仪司,他们的管辖职责异常宽泛,可谓包罗万象。从追捕棘手的逃犯,惩戒各地的高官,到监督花石纲这样的地方项目,甚至在战场上刺探敌情,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在特殊的情况下,甚至拥有皇权特许,先斩后奏的权利。 对内清除异己,对外平定叛乱。已经投身二十八星宿三十年有余的壁水貐很清楚自己的职责工作,也很清楚要如何完成自己的任务。 但是这一次他真的不知道应不应该做,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功。 像府城城主这种级别的大员,钦天监也不是没有查办过,但壁水貐深知此类人的底蕴之雄厚,心机之深沉,远远要比他们表面上的武功实力更加可怕。 如果不是准备万全,迫不得已,他并不想对这种人动手。 但年末的花石纲是他们北星三宿的职责所在。而洛城城主赵睿成已经把主意打到了花石纲头上。 壁水貐有些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望向会场深处不知什么地方,感觉有些心神不宁。 他是想借李义引出赵睿成不假。 毕竟作为一个十恶不赦的江匪出现在洛府大城,上头万不可能容忍。 再加上他是为数不多接触过花石纲的人,很有可能知道城主背地里动的手脚。以赵睿成老谋深算的秉性,断不会放任这么一个不稳定因素在外面乱逛。 但是叫壁水貐不得不担忧的是,李义本身的不可控性,以及…… 他为什么能在抚岳闹事后,如此堂而皇之出现在洛城。 前者很好理解。如今正值交流大会,城内上上下下都十分关注,要想搅乱时局,最容易的便是从大会本身下手。 但李义行凶作恶多年,要让他在城中作饵搅局,其后果难免有些叫人堪忧。毕竟钦天监也是食君之禄的大宋官员,自然不希望在天朝治下惹出不可预料的大动乱。 不要出人命,这是壁水貐期望的底线。 但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义用来搅乱会场的这步棋,竟然是私通外邦,暗中引辽人入场。 如果叫壁水貐知晓其中内情,那他定会后悔昨日没有在醉仙楼将李义就地击杀。 不过他现在担忧更多的,是后者。 以洛城的防御治安能力,凭赵睿成的手段,怎么可能会放任李义这样一个通缉多年的朝廷要犯在城内主街这样明目张胆地抛头露面? 除非…… 是有意为之。 壁水貐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眼前的局势来。 李义一个匪徒自不必多说,哪怕二人已经达成交易也断不可轻信。 那么赵睿成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和李义的存在,故意放任李义在外游荡,其实为的是引自己上钩呢? 壁水貐之所以如此坚定地怀疑赵城主,是因为他在抚岳之时已然查出了些许蛛丝马迹。 至于他究竟知道了些什么,那就要去问抚岳城西某间荒僻暗室内那位转运司的小吏了。 就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进气了。 现在壁宿要做的,便是通过李义引动城主府,来一出调虎离山之计。时值五年一度的交流大会,赵睿成必不可能在此时节让洛城出任何差错。 之后的取证调查,那就是虚日鼠的事情了。 不错,虚宿和室宿也早已来到洛城,在壁水貐的安排下潜入了城中各处,与当地的“带子”,也就是浑仪司的接头信使,取得了联络,并掌握了城主最新的动向。 既是箭已离弦,也只能这样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壁水貐捻了捻手指,给自己算了一小卦。 他倒不像虚日鼠那样精通玄门卦象,便拣了个简单的算上一下。 不知从何时开始,面对这叫人心中没底的决策,他也开始寄希望于玄学了。 奇门小六壬,流连事难成,凡事只宜缓,求谋日未明。 并非吉卦。 壁宿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担心的两种情况,都已成真。 会场中的情势已然超出了他的预料,而赵睿成也在背后,悄然布下了对北星三宿的天罗地网。 ………… 同一时间,洛城城主府内。 “查清楚了?” “回大人,这次负责年末北地花石纲的是玄武手下的三个星宿,已查明身份的是壁水貐和室火猪二人,还有一人……” “嗯?” “目前还没消息,但是属下已经在查了,相信马上就能……” “不必了。” 赵睿成坐于厅上,舒展了一下双臂,有些吃力地挪动着他肥大的身躯。 “你想想,连他们的头头壁宿都能查到了,还有谁查不到?” 赵睿成眯着眼,嘴角扬起一丝弧度。 “大人您的意思是……” “见不得光的老鼠罢了。” 二人相视一笑。 “属下这就去……” “不急”,赵睿成略带戏谑的口吻问道,“洛城的‘带子’,清了多少个了?” “城内总共七人,城南飞燕楼一人,城北醉仙楼一人都已经听命于我们。城南花街和李通判府上那个不太好收买,已经换成我们的人了。” “另有常平仓和都作院的两人也已经换掉了,只是还有一处未能发现。” “嗯,抓紧去办。李府上的那个怎么处理的,不会被认出来?” “叫下面人给管家塞了点好处,李府的带子本来地位也不高,就是偏院一个仆役,没什么人在意的。” “管家能处理还是处理掉,一点风声都不能走漏。李通判这家伙,有时候耿直过头了。” “听凭吩咐,属下告退。” 随着内侍的离开,偌大的厅堂又只剩下了赵睿成一人。 也许不止一人。 “挺有意思。没想到你的本事和胆子一样大,连钦天监的带子都敢动啊。” 堂上的高背太师椅后悄无声息地转出一个黑影,一阵幽幽的话语声也随之传出。 仔细看去,这人竟是前些天在古城现身过的狱政司统领。 赵睿成无声地笑了笑,缓缓站起身道,“赵某可不是好事之徒,论野心我可不及您的大啊。谁不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日子呢?” “不过嘛,既然对方把手都伸到我的地盘来了,咱们也不介意陪他玩一玩。” “不要误会,我和你可从来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失败了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但是对你来说……可就不那么好过了。” 狱政司统领有些不以为然,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赵睿成,随后渐渐隐没在了厅堂角落的阴影之中。 “另外,大会结束前记得派人来一趟,不然我可就当你失败了。” “到时候嘛,是诏狱,是钦天监忘忧楼,还是我狱政司的水牢,可就任君挑选了,嘿嘿……” 赵睿成咧了咧嘴,对黑衣人所言毫不在意。毕竟二人只是一次逢场作戏的合作关系,相互利用罢了,还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既是如此,那他自然也早留有防备。 “还真是一只只进不出的貔貅啊……” 如果真有翻脸的那一天,他不介意用些手段把这只貔貅留在洛城。 至于那上不了台面的江匪嘛,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弃了便弃了,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还是那句话,毕竟这里是他赵某人的地盘,是龙是虎,进了洛城地界,也都得低下头做人。 “走了,既然有人那么想让我露面,那就去会会这位钦天监的朋友吧。” 赵睿成站起身来舒展四肢,拖动着他庞大的身躯,负着手悠哉悠哉地向堂外迈去。 ………… 洛城的天空还是这般风和日丽,全然看不出一点风雨将至的苗头。 不过这就像平静的水潭一样,要想炸开涟漪,缺的不过是一块小石头。 “扑通!” 重物落水声回荡在小小的水潭上空。 张承枫气喘吁吁地支起身子,如落汤鸡般浑身湿透,发梢不知是湖水还是汗水混杂着滴答落下,实在是有些狼狈。 与耶律敬宏短暂的交手,张承枫已然可以确定,对方绝对不是普通的丁等武人,就算放在丙等之中,想来也不是泛泛之辈。 既已晋入丙等,不应该在城中擂战吗,为何会出现在这城外的会场之中? 再加上先前对方奇怪的言语,张承枫莫名嗅到了一丝危险的阴谋味道。 不是张承枫喜欢往坏处想,只是最近经历的众多事情,从古城事变再到抚岳的变故,他很难再以平常的心态面对一些异样的事情,哪怕只是一丝的不对劲。 这人很明显不是冲着交流大会来参加副赛的,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他现在没有精力去想这些,因为那柄镔铁大刀又一次来到了眼前。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四十七章 锋芒初露 “铛”一声脆响,张承枫被震得虎口发麻,涵渊剑险些脱手而出。 刀剑本不相同,先前说过,剑以技巧见长,灵动飘逸,而大刀则是凶悍无匹,重劈砍之效。更兼辽国以善铸镔铁而闻名,这种由西域波斯传来的优质钢材,通过特殊闷钢手艺锻造而出的刀剑,乃是当世最为坚硬的利器之一。 以张承枫这柄长剑,在力量方面自然是不敌耶律敬宏的镔铁大刀,若不是涵渊剑本身要重于一般佩剑,加上对手刻意控制的力道,说不准现在已然崩于粉碎。 耶律敬宏使的刀法诡异非常,在大开大合的粗犷表面之下,却又夹杂着刁钻狠辣的招式,让人防不胜防。毕竟二人修为有所差距,饶是张承枫以守御见长,在对手的连番猛攻之下也是难以抵挡,马上便要败下阵来。 只是下一刻,耶律敬宏的大刀并没有如期落下。 他突然收了手。 张承枫一时有些意外,但也顾不得许多,马上便是抢步上前,顺势欺近,一个风雷二式林羽惊风向对手刺去。 耶律敬宏显然没有料到,对面这区区丁等的少年被动地挨打了这么久,竟然还能在这战局稍缓的一瞬间抓紧机会上前反击,加之林羽惊风本就是出其不意之剑招,一时疏忽大意,防守不及,只得踉跄着后退,却仍旧被张承枫一剑挑飞了草帽。 一个粗犷契丹少年的面容顷刻便展露在眼前,这是与大宋子民全然不同的容貌打扮。 这家伙,难道是辽人? 鉴于早年间“澶渊之盟”的影响,大宋与辽国互为兄弟之国,二者在今后的百年间都尽量力求平等,在称呼上也很少出现带有侮辱性的蔑视词汇了。这样的习惯自然也影响到了张承枫这一代人的观念。 但再怎么说,就算张承枫对辽人没有什么过激的看法,在如此时节,交流大会的会场中,也万不该有辽人的出现。 眉前飘落两缕发丝,耶律敬宏有些恼怒。 这小子的剑怎么回事,竟然能伤到我?! 都说南人细皮嫩肉五体不勤,看来也不尽然。 此人所使剑法稳中求胜,但有契机便是出手风雷之势,如今虽是修行浅薄,但假以时日,必成一方大侠。 如果有机会,他倒很想好好领教领教张承枫的剑术。 只是适才一番争斗未能速战速决,已经引起了周围参会人员的注意,自己身份不便暴露,还是另寻良机为妙。 还有昔日楚王那柄宝剑,既然已落入外人之手,早晚也是要夺回来的。 这里的楚王便是辽人对王继忠的称呼。当年王继忠流落北地后,仍得辽朝重用,赐名耶律显忠,被封楚王。 耶律敬宏取回草帽遮盖严实,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张承枫,似是要把他的样貌牢记。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那不然呢? 张承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可算是盼走了这位大爷,心下又开始盘算起等会和同门会合后能不能打赢这个怪人。 四下的林中出现了些许响动,模糊的人影闪烁其间。 张承枫知是有人闻声而来,现在自己刚经历一场恶战,再被围攻定是身陷险境。当下不敢迟疑,立刻收剑入鞘,拽动背带拉环向着林中飞跃而去。 水潭往北是一处小丘,地势略高,张承枫思忖以飞卢之便当能在上坡路途争取一些速度优势,不至于被人追赶,便不假思索地朝山坡上奔去。 谁曾想一入林中,枝桠错杂,视线遮蔽,张承枫还没跃出两步,一个巨大的黑影已如山倒般劈面砸了下来。 “啊!” “啊?”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余音还未落下,张承枫只觉一股巨力迎面撞来,直将他推出数米之远。 二人皆知这会场中危机四伏,四下数不清有多少眼睛在暗中观瞧,蓄势待发。这突然被人一近身,都是惊恐万分,本能地抬手就要相互推去,却又因坡路崎岖陡峭,为稳住身形,又双双变作互相拉扯。 “砰!” “是你?” 张承枫好似撞上了一座大山,半身发麻。定睛看去,眼前之人竟是岳鹏举,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只是这会儿的岳鹏举,似乎已然没了先前的从容不迫,取而代之的是阑珊的衣履。 不过他的双眼依旧炯炯有神。 “岳……” 话还没说完,一个沙包大的拳头已经逐渐占满了张承枫的眼瞳。 梆的一声巨响在脑海中炸开,岳鹏举一拳砸开从张承枫身后袭来的飞锤,直把后者的左耳震得生疼。 “快走!出林子!” 岳鹏举顾不得渗血的手背,一把拉过张承枫就向山坡下冲去。 “不可!下面一片开阔之地,已有不少人闻声赶来,凭你我二人断然难以抵挡。” 岳鹏举闻言身形一滞,为难道:“那怎么办?” 不待二人思索,又是三枚飞石自坡上破空而来,张承枫一把推开岳鹏举,涵渊长剑飞出,一招风雷起式烟岚云岫将砾石尽数挡下。 “几个人啊?” 张承枫有些头大,没想到人是会合了,敌人却更棘手了。 “就一个。” “就一个?”张承枫不解道。 一个人是怎么做的前有砾石后有飞锤的?再者说就算未及丙等,以岳兄弟的实力也不至于被一个人撵着打吧? “什么来头?” “个头不高力气不小,很灵活,擅使飞石飞锤,林中实在是他的主场,我近不了身。” 看来是个精通奇门兵器的野路子。毕竟若不是祖传手艺或者杂耍艺人,这般年纪很少有刚起步就学这种技艺的武人。 未及站定,铁索破空声再次响起,呼啸的风声在林间四起,叫人难以判断方位。 下一刻,一颗通体黝黑的铁锤自右侧迅猛袭来,张承枫刚要回护,那铁锤却又因锁链缠绕,在附近的树干上绕了个圈,一个虚晃又变了方位,实在叫人防不胜防。 怪不得说林间是他的主场,这般神出鬼没的飞锤技术,再加上飞蝗石等暗器的袭扰,岳鹏举纵有一身神力也难以施展啊。 不过现在人数即是优势,二人即一会合,有了张承枫的牵制,岳鹏举总算能一转颓势,动手反击了。 “不要犹豫,即刻动手!”岳鹏举突然沉声道。 就算张承枫还没有摸清对手的攻击路数,对面也一样会因他的加入而束手束脚不是吗。 又一次的攻击袭来,有了张承枫护卫左右,飞蝗石再难伤及分毫。另一边,岳鹏举则挥棍挡下飞锤,眼疾手快地将长棍舞个圆圈缠住铁索,一把砸入土中,将铁锤死死定在原地。 铁链颤抖不止,另一头铁锤的主人似乎正使出吃奶的劲儿想要把飞锤收回去。 可要比力气,他又如何能及得上天生神力的岳鹏举? “在那!” 狭路相逢勇者胜,盲赌一把,直接出招! 张承枫不消指点,双蛇飞卢锁定一处,整个人疾驰而出。 涵渊出鞘,风雷相随,一道快到模糊的清光闪电般刺出,洞穿了山坡上那棵倒霉的松树,也刺穿了树后那位倒霉的人。 风雷剑五式,疾雷掣影。 这是风雷剑法中速度最快的一剑。 加上双蛇飞卢的拉拽,这一剑已经快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张承枫不认为树后那人能够躲开。甚至放眼整个西郊会场,也没有人能够躲开。 水潭边的那个辽人也不例外。 “你败了。” 那树后之人顾不得贯穿肩膀的剑伤,右手翻出飞蝗石还想再战,一柄晶莹通透的长剑已然轻抵他的咽喉。 “唉,技不如人,不知我是败在哪路兄弟手里?” “铁马铸行,岳鹏举,张承枫。” 那少年不情不愿地取出木制令牌递给张承枫,起身收了兵器,摇摇晃晃地朝坡下而行,找退赛的木屋去了。 这般野路子异人大多只有一技之长,换句话说,除了这一招两招看家的本领外,其余尽是短处。像这位擅使奇门暗器的少年,若是碰上正儿八经的武人贴身近战,怕是压根走不过几招。 就如同他这神出鬼没的飞锤,纵使技艺如何娴熟,威力如何出人意料,一旦被岳鹏举抓住破绽钉在原地,那便再无一战之力了。 所以岳鹏举要的便是速战速决,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猛然出击,才可逆转攻守之势。他知张承枫以守御见长,可如果一味地拖下去等对方摸清了自己援手的剑法路数,又兼林地主场,他们二人前有狼后有虎,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张承枫也不由对岳鹏举刮目相看,更加佩服。原以为这位江北的兄弟人高马大,只是武艺娴熟,没想到战斗思维也是相当聪明,决断果敢。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张、岳二人相视一笑,可算能喘一口气。这是二人头一回联手退敌,这般默契的配合实在叫人惊叹称快,对彼此都越发敬重。 片刻后,二人又结伴向城南方向走去。 那里应当是宁礼的入场之所。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四十八章 南北双姝 外场的赛况如火如荼,城中主场自然也是进行得热火朝天。 话说这边苏玖泠为了上台比试,少不了一番折腾。在顺走了不知哪家倒霉弟子的身份名牌后,酒中仙瞧着台上花招百出的各路才俊们却又犯了难。 比武自然是要展露武功,少不得拆招解招的你来我往。这些五湖四海的青年英杰们手上多少都有几招拿手绝学,不然怎能在交流大会中崭露头角。 可苏玖泠会什么呢? 几式江湖拳脚自然信手拈来,可这些如何能抵挡得住别人的看家本领。 要说苏家的武功套路,那自然也是当年名震江湖,数一数二的绝学。可是不要忘了,作为当今所谓的“前朝余孽”,苏家光是夹缝求生就已经很艰难了,更不要说让苏家子孙在外抛头露面,甚至参加交流大会这样的全国性活动了。 倘若让苏玖泠以家传绝学同人比试,被人看穿暴露了身份,那可不是一个行司一个洛城能解决的事儿了,哪怕是武圣在此,也未必能收得了场。 谁愿意试探朝廷的底线呢? 其实与前朝相比,大宋已经算作是政治环境极为宽松的存在了。只因当年太祖一句“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警戒子孙后代不杀士人,历代的大宋皇帝都给予了官员,甚至百姓极大的言论自由。 要知道在仁宗时期,连“把断剑门烧栈道,西川别一是乾坤”这样赤裸裸鼓动四川独立造反的诗句,都能被皇帝宽容,说成不过是博人眼球之举罢了。试问还有哪朝的皇帝能有如此开明心态? 但是为什么独独对苏家如此严苛?这恐怕只有那位葬身诏狱的苏家先祖知道了。 酒中仙思来想去,自认是当今天下身居武道巅峰之人,又怎能被这小小问题难倒,当即决定临时抱佛脚,就教授苏玖泠一招半式,叫她足以在大会中游刃有余。 我堂堂酒中仙的随手一招,不也比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们厉害? 叫苏玖泠用自己教的武功路数与人比试,这样一来,岂不比自己登台亲试还要有趣得紧。以他这贪玩的性子,如何能错过这样的良机。 打定主意,酒中仙高兴地搓了搓手,拧开葫芦又灌了一大口,回味地砸了咂嘴,但总觉得这味道有些腻了。 对啊,小楚不是说今天要请我醉仙楼共饮的吗? ………… 金裕大街会场中央,选手们的比武切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啧,三合就下台了,就这点水平? 脚步虚浮,下盘不稳,这也不行。 这个刀客么……冲劲倒是十足,不知道能不能一鼓作气拿下对手? 台上的刀光剑影,磅礴气劲,叫围观者无不拊掌称赞,不过却丝毫入不得这位女子法眼。 不消数个来回,台上那位刀客便气喘吁吁,再没了开场的气势。 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 刀客毫无疑问地输掉了比赛。 “唉……不过如此吗?” 作为大宋各路英才汇集的交流大会,就只有这种质量吗? 女子摇了摇头,忍不住叹出了声,殊不知此举引来了周围不少人侧目。 比武切磋自有输赢,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女子已是三番五次地在台下显露出不屑之色,如今更是出言嘲讽,自然引来其他参会者的不满。 “哦?不知这位女侠姓甚名谁,师从哪家,江湖可有什么名号?” 一位身着西江派服饰的弟子出言问道。 这西江派乃是洛城东北临近忘川支流的一个小门派。说其小是规模有限,但实力并不孱弱,又因其与朝廷交好,这些年来已经向洛城包括周边输送了不少武人,像洛城衙门,城主府护卫等这些武官职位中其实有不少是出身西江派的弟子。 这西江派多以刀剑见长。适才台上这名刀客其实武艺并不低下,这西江派弟子自忖也未必有其水平,可转头却见那女子出言讽刺,自然跳脚,当即便想回怼一番。 见那女子不答,西江派弟子又出言道:“阁下似乎眼界不凡啊,我西江派弟子斗胆领教高招!” 大会首日本就是自由比试,于今日太阳落山前攒够一定胜场即可,这西江派弟子以武相邀并无不妥。 谁知那女子竟是充耳不闻,对那西江派弟子连正眼都没瞧上一下,径直向下一处擂台走去了。 西江弟子自然恼火,但见女子走得匆忙,自认为她是怯战而逃,当下又得意洋洋向周围同道一番评头论足。 “哼,原来是个花架子,与人一试的胆量都没有,不过是逞口舌之快罢了。” “就是,就这还敢在台下大放厥词?” “不说话装高手?还带个斗笠,真以为自己是大侠了?” “跳梁小丑罢了,反正明日的会场肯定见不到了。” 女子早已走远,根本不会听到他们又说了些什么。只是背后那隐隐约约的阵阵嘲笑声,让这位北地远来的少女对族中长辈的教导越发产生了怀疑。 这就是让曾祖爷爷无比仰慕的大宋王朝? 抛开文化科技,这武力真是堪忧啊! 找这样的盟友,真的能帮我大辽解决如今的危机吗? 连主会场都如此,想必阿哈(兄长)那边更不会有什么厉害的人物了。 少女寻了一处石阶轻轻坐下,撑着下巴望向会场中央,她有些想念北方的草原了。 那自由驰骋的骏马,那丰盛美味的头鱼宴…… 这还是她头一回远离家乡,南下异国。 中原之地固然富庶繁华,但心头自始至终都压着一块大石头,她又怎么有心思去看那花天锦地。 毕竟她也不过是个桃李年华的女子罢了。 可惜世事不公,她生来就肩负着不同常人的使命。 因为她是天祚帝的女儿,辽国的公主。 她叫耶律骨欲,和兄长耶律敬宏一样,此番南下,只为了与大宋和谈结盟一事。 “这主会场看来是没什么意思了,也不知道阿哈那边有没有找到带着涵渊宝剑的王家后人呢?” 耶律骨欲回想起带他们兄妹二人潜入城中的那位清瘦庄稼汉子,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人不太靠谱。奈何耶律敬宏心中急切,执意就跟了进来,照那汉子的主意混进了交流大会会场。 “但愿一切顺利吧!” 耶律骨欲伸了个懒腰,突然耳朵一动,又听闻会场之中官员传来宣判之声。 “七号台,黄大山胜!” 嗯? 这个黄大山,似乎已经听到很多次了嘛! 耶律骨欲来了些许兴致,抬眼向七号擂台上眺去。 ………… 苏玖泠在台上摩拳擦掌,玩得好生痛快。 真有意思,老头儿这招还真不赖嘛! 别人上台都取那刀枪棍棒,苏玖泠只用那巧手一双,已经缴了好几位上来打擂之人的兵刃,玩得是不亦乐乎。 时至中午,堪堪上台的这位“黄大山”已是连战连捷,击败了五六位少年武人了。 不远处的醉仙楼上,楚天曦眉头一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金裕大街中央。 “嘿嘿,怎么样,你瞧我这小女娃还挺机灵吧!是不是比你那小子强多了?岚山上可没见过这么好玩的娃儿吧!” 酒中仙在碗沿嘬了一小口天仙醉,登时露出陶醉的神情。 楚天曦嘴角一抽,尬笑两声道:“不是,酒前辈啊,你啥时候连老大哥的摘星手都偷……借来了?” 酒中仙眼睛一瞪,“怎的?他观星客有甚么了不得?再说了我只是给他改了改借来玩玩罢了,有什么干系。” 楚天曦苦笑道:“前辈,酒可以随便喝,这东西可不能乱教啊!” 酒中仙待要发作,看了眼手中的大碗天仙醉,讪笑一声,闷头不答。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再说了,给小楚说两句咱也不丢人。 楚天曦见酒中仙还没醒悟,无奈地看了眼这个老顽童,悄声道:“前辈,她可是姓苏啊……” “呦!坏了!”酒中仙一拍脑门,“我怎么忘了这茬。” “这老苏家跟观星客可不对付啊!” “完了完了……” 这下好了,酒也没心情喝了,酒中仙蹿起身来就想下去把苏玖泠抓走,却被一旁的楚天曦拦了下来。 “唉,事已至此,就暂且这样吧。反正这手法除了咱们,一般人也看不出什么来。更何况人可是江湖弟子黄大山,跟你那小丫头有什么关系?” 楚天曦笑着端起酒壶,又给酒中仙添了些许。 “来,晚辈敬您!” “啧……害,可真是老糊涂咯,这剧本儿以后得交给年轻人来写了。” 酒中仙摇了摇头,也不再想那些个麻烦事儿,和楚天曦你一杯我一碗地畅饮起来。 ………… “这位黄道友又是哪儿来?这掌法好生厉害,可有人识得这是什么套路,哪家绝学?” 那位西江派的弟子与一众选手在台下看得啧啧称奇,不禁向左右问道。 “不知道啊,当真是闻所未闻,确实厉害!不知若是徐兄上台有几分胜算啊?” 那西江派弟子连连摆手,“我哪里是对手,你没看那一手卸人兵器的功夫出神入化。实在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咳咳,可还有人要挑战?”苏玖泠打得兴起,叫起阵来。 台下众人叽叽喳喳,却是无一人上台应战。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黄大山”最多不过丙等下位,能连胜这么多场,手上功夫必然了得。实力低微者当然不愿自取其辱,境界较高者也怕不慎翻船丢了颜面。 那头擂台之上,苏玖泠才要下去歇息,忽地被一声清喝叫住了身形。 “我来!”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四十九章 洛水揽月 话音未落,耶律骨欲已是脚尖轻点跃上擂台,同苏玖泠对阵而待。 游牧民族向来慕强,适才在台下的旁观已然证明了这是一个潜力实力俱佳的对手,完全值得一战。 二人的任务虽是想方设法牵线搭桥,同大宋朝中对话,不过现在既然听说了王家后人会在大会中出现,那趁此机会舒展一番筋骨,收集一些信息,也并不是什么坏事。 “涪阳刘钰,领教姑娘高招!” 比起那一根筋的兄长,耶律骨欲自是机灵得多。乔装打扮作南人模样之外,还特地给自己化了名,言行举止都尽力不露破绽。 苏玖泠瞧见面前女子一身劲装,又道是涪阳关来客,琢磨着应当是行伍中人,当下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怠慢。 对面那耶律骨欲也在打量着对手,见苏玖泠容貌秀气,手上功夫又十分了得,倒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公子哥儿,只是这名儿起得倒是俗气了点,想来是行走江湖的化名而已。 这苏玖泠打小古灵精怪,调皮捣蛋,全无一点大家闺秀的矜持。如此一番乔装之后,活脱脱一个秀气公子,白面小生的形象,叫外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台下众人见有人上台应战,一片哗然,纷纷都挤到近前想要一探究竟。那西江派弟子亦是闻声前来,不过当他看到是先前邀战的女子后,顿时显得饶有兴趣,抱着双臂只等看其出丑。 莫非这女子真有如此强劲实力?居然这般自信。 哼,怕不过是见识短浅,不知天高地厚。 台下尚在议论纷纷,台上二人已是互相见了礼,也不磨蹭便动起手来。 不同于中原武林注重招式技巧,辽人的功夫粗犷刚猛,一招一式都充满劲道,完全是在实战搏杀中锻炼出来的杀人技。 因此才一开场,耶律骨欲这边便是杀招起手,完全没有相互试探的环节。一柄古怪的铁刺棱锥招招狠辣,急攻对手要害,引得台下一片惊呼。 这二位,怕不是有什么陈年旧怨? 在耶律骨欲出手的那一刻,相信台下有不少人都是这么想的。 那边苏玖泠连败数人,风头正盛,自然也不愿退避,迎着铁刺锥就攻了上去。 这刺锥呈三角锥形,顶端尖锐,锥身却并未开刃,乃是钝器锐器相结合的产物。它同锏略相似,都是刀剑这类刃器的克星。 只可惜苏玖泠现在是赤手空拳。 常言道刀兵之争往往是一寸长一寸强,兵刃的长短在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对局的优劣,这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是在观看了之前的数场比试之后,在场的众人已经没人再会这样想了。 苏玖泠这一手掌法空手夺刃如同探囊取物,对上她的武功路数,该头疼的应该是手持兵器的那一方。 赛前酒中仙教给苏玖泠的,乃是专制刀兵,后发先至的技法,其实不过是早年研习观星客的成名绝技而简化出来的版本,被他唤作“揽月手”。 这观星客是何许人也? 当今武林若称第二,则无人敢争第一的存在。 昔年的观星客,仅凭一双肉掌,一套绝技“摘星手”,于鄱阳湖落星墩证道开悟,大败数位成名已久的武道宗师,其中还有不少是宗派掌门级别的高手,自此一战成名。 因其得道之地和名号绝学皆带一“星”字,日后不少人都将此战称为是“三星落凡尘,天曜谁与争?”的落星墩大战。 之后的观星客,在超凡入圣,突破甲等巅峰的止境之后,更是力压一众武圣,牢牢坐稳了“九圣之首”的宝座。 手握日月摘星辰,世间无我这般人。 用来形容观星客,再合适不过。 哪怕只是酒中仙平日用来把玩解乏,极其精简的“揽月手”,其威力妙用亦不可小觑。再加上苏家本就传承悠久,尤擅点穴绝学,苏玖泠学来真是得心应手。加上酒中仙点拨二三,可以说苏玖泠已经将其掌握了七八成。 那边耶律骨欲连番猛攻,这边苏玖泠双掌也是上下翻飞,但二人的攻击好似都未落到实处,就如逢场作戏一般。叫台下之人看来,倒像是戏班的杂耍,不过互相摆个架势。 可二者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又怎么会真像表面上那样轻描淡写,个中凶险唯有场中二人才知晓。 耶律骨欲惊异于对手掌法的精妙,似乎自己每一次的攻击都能被其恰到好处地化解,甚至更多时候是后发先制,将己力拒于未发。 那铁棱锥的劈、拦、刺击,似乎总也落不到实处,自然看起来像是逢场作戏的花架子了。 这是怎么回事? 这如同棉花般的打击感让耶律骨欲感到尤为不爽,自己明明不曾留手,却像是力不从心一般,无法对苏玖泠造成任何伤害。 中原传武是讲究化劲的,所谓四两拨千斤,便是借助巧劲削弱乃至化解对手的攻势,此消彼长,来达到消耗对手,克敌制胜的目的。 但是化劲在任何一门武功中都不是简单易学的,而是经过无数次实战和刻苦钻研练习方能登堂入室的武学奥义,苏玖泠自然没有这个本事在短短一上午就将其运用得炉火纯青。 不过苏家的点穴绝招正好弥补了她在修行上的不足。 点穴技艺,自武术兴起之时便已存在。这种能算作是结合了医道技艺的武学固然小众,但它从来都是武林中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 人体上下遍布穴道和穴位,而以拳、肘、指等骨梢之强固点击打穴位的技法,便是点穴技艺。穴位之于人体可谓是至关重要,武艺高强的点穴技传人甚至能在呼吸之间击人死穴,一击毙命。也可通过击打不同的穴位产生不同的效果,以达到各种目的。 作为苏家的嫡系传人,苏玖泠从小便掌握了不少点穴技艺。在她眼中,人之躯体如同澄明通透一般,浑身上下大半的穴位她都了如指掌。 这些穴位,便是对手的破绽所在。 而破绽,不仅仅只是人才有。 武人所使的兵器,作为其身体躯干的延伸,自然也有破绽。 这便是武器的穴位。 结合对手攻势动向,所用器物攻击意图和轨迹,以点穴技法和专克兵刃,缴械制敌的摘星手相结合,化解对方的攻势。 这便是酒中仙为苏玖泠量身打造的“揽月手”。 这般偏门的技法完全是以武人的弱点和破绽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一定程度上可以无视武功修为的高低。若是碰上毫无防备的对手,哪怕是丙等上位,苏玖泠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耶律骨欲和耶律敬宏作为部落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按照大宋武人的划分,早已有了丙等中位的实力,在这届良莠不齐的交流大会中,已经能算作是顶尖的选手了。 饶是如此,对上苏玖泠的揽月手,耶律骨欲依然讨不到半分好处,几番进攻下来,不仅毫无建树,还被对手熟悉了套路,倒叫苏玖泠打得愈发得心应手。 这般进可缴械,退可化劲,叫人该怎么打? 耶律骨欲从来都不信天下能有百胜之法,部落的生活让他们兄弟姐妹自小就有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更何况中原武林都讲究见招拆招,对方一个丙等下位,焉有立于不败之地的道理? 就在苏玖泠又一式揽月手探来之际,耶律骨欲迎着其双掌挥出刺锥,正中对手掌心,下一刻便被苏玖泠牢牢握在手中。 苏玖泠只觉自己略一使劲,将手中兵器那么一旋儿,铁棱刺锥便轻飘飘落在了自己手中,当时不由一愣。 好生轻松,这次怎么一探手就卸了兵刃? 哪知就在这愣神之际,一双玉手已是攀上苏玖泠两腕,形状不大,力气却是不小,如同被两柄铁钳牢牢把住一般。 谁能想到耶律骨欲竟是卖了个破绽,将手中兵刃直接奉上,为的便是制住苏玖泠那近乎无懈可击的一对揽月手。 就这眨眼时间,耶律骨欲贴身欺近,猛拽苏玖泠双臂的同时,使了一招部落中摔跤的技法,旋转腰身,背朝前方,将对手也强行调转身形,使得二人呈双背相靠之势。随即扎稳脚跟,力从地而起,将苏玖泠在空中抡个半圆,狠狠摔了出去。 这般冒险一搏的法子顿时惹得台下众人一阵惊呼,大家也都惊异于场中局势的突变。本来一边倒的局面,怎么就突生变故了呢? 更加骇然的还是苏玖泠,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整个人已经被重重砸到了地面。 可那耶律骨欲显然未打算收手,那铁钳般的双手始终未曾松开。还不等苏玖泠感到疼痛,便又被一把拽起朝另一个方向摔去。 这便是契丹一部上承匈奴、柔然一脉的角骶之法,唤作“跋里速”,乃一种专精于快速将对手放倒,在地面压制敌方的摔跤技法。 若是在这紧要关头失去了重心的掌控,自己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了。 苏玖泠深知局势变化只在一瞬之间,机会稍纵即逝,却又难以挣脱,情急之下一把抱住耶律骨欲,大有一种同生共死的气概。 这比武切磋,忽地变成了死缠烂打的地面战,比试双方又是一男一女,不由叫许多人大跌眼镜,只觉得二人此举实在是伤风败俗,更有辱武林之风气,叫人纷纷出言呵斥起来。 “这算什么!” “要打便好好打,这般撒泼耍赖,与儿童嬉闹又有何异?” “简直胡闹!卫兵呢!快把他二人赶下来!” 只有那醉仙楼上,小露台中的二人,依旧是面不改色,神情自若。 “这倒是热闹啊,小小一个交流大会,还来了不少外邦的朋友呢。” 楚天曦轻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搭话。 “真有意思,又是一出不错的好戏啊!” 酒中仙笑眯眯地从怀中摸出他那随身携带的羊皮纸卷,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根长长的黑色细棍,在纸上开始写写画画起来。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五十章 涵渊剑现 却说那台上二人依旧纠缠不休,在以近乎原始的方式互相撕扯了近五分钟后,都是累得气喘吁吁,在场地的两端遥相对望。 耶律骨欲的角骶技巧不说登峰造极,也已是炉火纯青,对于没接触过摔跤技法的人来说,其地面的统治力可以说是压倒性的。 作为传武世家的嫡传弟子,苏玖泠的身子骨不算羸弱,但比起这位在契丹部落长大的少女显然还是要相差不少。对手近乎野蛮的打法让苏玖泠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几个回合下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甚至连左脸都磕到地上擦破了一层皮。 现在的她可以说是衣衫凌乱,灰头土脸,活脱脱一个落难公子的形象,倒更显楚楚可怜。但苏玖泠从来也不是小家碧玉,对于她这等混世魔王来说,适才的比斗只会叫她更加兴奋,一双杏眼精光四射,难掩神气,叫台下的不少女子已是眼泛桃花了。 反观另一头的耶律骨欲此刻正以一种略显怪异的姿态佝偻着身形,在旁人看来好像是蓄势待发,以备不虞,其实不然。若是有人仔细观察,从其身后微微颤抖的双手不难看出,刚才的交锋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消耗,甚至是常人难以看出的暗伤。 在刚才的近身搏斗中,精于角骶之法的她固然占尽先机,但零距离的接触也给了苏玖泠点穴手发挥的空间。不像其他技法一般需要距离带来的加速度以发挥威力,融合了点穴技艺的揽月手最擅在狭小的空间内施展,不经意间就能造成极大的伤害。 二人纠缠之际,台下也看不真切,苏玖泠索性放开手脚,于揽月手中施展起家传绝学。左一式五龙撞碑肘击面门,右一式白虎争雄指打神庭,专挑耶律骨欲的要穴击打,百会、印堂、哑门,甚至膻中大穴全不放过。一番激战,耶律骨欲是否伤敌一千还未可知,但自损八百已是板上钉钉了。 耶律骨欲只觉筋骨酥麻无比,那穿肌透骨的劲道有时像是往自己的关节处打入了一粒粒碎石,叫人硌得生疼,不敢轻举妄动,有时又像是被灌入了蒙汗药,让人手脚绵软无力。她未曾接触过点穴技法,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苏玖泠在被自己压制的情况下,依旧能于狭小的空间内对自己造成这般伤害。 “嘁,南人的奇淫巧技。” 耶律骨欲显然对苏玖泠不与其正面对抗表现得十分不满,当下挽了挽袖子待要再战。 苏玖泠也对耶律骨欲的角骶之法嗤之以鼻,瞧不起这种依靠蛮力摔打的技法,冷哼一声,捋了捋散乱的发丝,一招举头望月又向对手击去。 二人互相看不上对方的手段,誓要分个高下,眼瞅着又要陷入一番苦战。 “铛铛……铛!” 不合时宜的锣声突然响起,打断了台下众人的呼喝声,也打断了二人的跃跃欲试。 “一刻钟到!七号台黄大山对刘钰,平!” 由于场中的擂台数量有限,而首日的参会者众多,为了顺利完成筛选,第一天的自由比试每场都有时间规定,超出则算平手,不计入分数,双方各自择人再战。 室火猪按住尚在嗡嗡作响的铜锣,在一旁的卷宗上记下七号台本场的比试情况,整个人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他不明白壁水貐把他安排在这儿是何用意,这偌大个会场除了一群菜鸟互啄还有什么好看的,不由得有些怨气,笔下的字迹都开始飞腾起来。 “啪!” 纸卷敲打在室火猪的后脑,让他不由愣了愣神。 “态度不端,字迹潦草,下午要是城主大人来巡视,小心治你的罪!还不打起精神!” 室火猪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地方撒,这会儿大庭广众之下被巡查的主簿批评也不敢发作,只是大吼道:“是!大人!” 主簿一个踉跄,显然被吓得不轻,回头怒瞪一眼室火猪,才要出言呵斥,又看见后者那不怒自威的凶相,打了个哆嗦,袖子一甩走远了。 “阁下是行伍中人?力气倒是不小嘛。” 台下的苏玖泠笑道。 一旁的耶律骨欲自然听出其中调侃之意,像是在说自己空有一身蛮力,当下回敬道:“三川人的绣花本领倒也不赖,枝节功夫确是做到细处了。” 苏玖泠倒不觉如何冒犯,心想自家的点打本领还真像针线活儿,从小就像穿针眼儿似的被锻炼着,穴位的击打那是分毫也差不得。 “希望今日之后,咱们还有机会在会场上相遇,涪阳来的刘姑娘。” 苏玖泠朝耶律骨欲拱手作别。她已经赢下了六场比试,按规则足以晋入次日的正式大会了。而排除刚才这场平手局,耶律骨欲尚需要赢下五场,二人才有机会在正赛中相遇。 “那正合我意。” 虽说瞧不上苏玖泠的点穴功夫,但契丹人向来以强者为尊,耶律骨欲也不介意有机会同苏玖泠再战一场。若是二人能在后面的比试中重逢,她定要让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南人公子哥儿领教领教来自北方草原的铁拳,可是南方这些花拳绣腿比不了的。 下了擂台,耶律骨欲又环顾了一圈四下的比试,皆没有入得了眼的,便又径自钻到角落,望着金裕大街上的来往商贩行人发起呆来。 也不知道阿哈那边什么情况了。 正想着,突然一道阴影盖住了头顶的光亮。耶律骨欲迷惑地抬起头来,正看见那位姓徐的西江派弟子低头望着自己。 “何事?” 耶律骨欲并不认识对方,只觉得有些眼熟,想来是某个无聊的参会选手罢了。 那西江派弟子并不答话,只是站在原地打量着耶律骨欲,直到后者有些烦了,起身想要离开,突然猛地压低身子向其扑去。 耶律骨欲脚尖一旋,立时闪身避过。哪知这人不依不饶,扑了个空摔在地上,依旧想着如何纠缠,一把拽住了耶律骨欲的衣襟,大声叫喊起来。 “打人啦!打人啦!光天化日扰乱会场秩序,目无王法,焉有此理!”说罢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西江派弟子不由分说就要拉着她去报官。 耶律骨欲眉头一皱,心想这哪家弟子,怎么胡搅蛮缠,毫不讲理。待要发作,突然发觉袖中多了些事物,抖入手中细细捻来,像是一缕布条,当即一挑眉毛,心中意会,于是便顺着向场外走去。 可谁知那徐姓弟子依然大声叫嚷,喧闹声顿时引来了不少围观之人,甚至还有两名卫兵朝此处走了过来。 耶律骨欲一头雾水,她不明白这名西江派弟子此举意欲为何。若是来向自己传递信息,又何必要大张旗鼓。她的身份不便暴露,正逢大宋举国盛典,举行交流大会之时,更是敏感。闹出这般动静来,怎么看也不像什么明智的选择。 哪知就在这时,那西江弟子突然指着她大声喝道:“来人啊!此人乃是北地谍探,辽人细作!快抓她问罪!”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围观的诸派弟子生怕搭上什么关系,纷纷退让。守卫的军士闻言无不愕然,叫嚷着向场中冲来。 耶律骨欲哪里想到竟会被人识破身份,顿时大惊失色。此刻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哪怕再如何强装镇定,到时候也免不了一番盘查审问,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更何况自己本就是辽人,如今身份败露,唯有走为上计。 不等周围众人回过神来,耶律骨欲一个箭步窜入人群之中,趁着周围人还未辨认出她的样貌,径直向会场外挤去。 不得不说耶律骨欲的反应还是十分迅速的。时下众人乱作一团,除了七号台附近的众人,偌大个会场之中,更多的是不知道发生何事参会者和官兵。耶律骨欲此举无疑为她争取了宝贵的脱身机会,在摩肩接踵的金裕大街中央,要精确地找到一个人定然是十分困难的。 另一边的苏玖泠早早完成了指标,也上台过了一把瘾,正溜达着准备去场外逛逛,寻些洛城的美食。毕竟已过晌午,一上午的消耗下来,选手们也是会饿肚子的。 正琢磨着去哪家酒楼时,苏玖泠却被一个裹扎严实的路人撞过肩去,待一抬头,又见那人行色匆匆地没入了街上人潮之中。 这不是,那什么涪阳的刘姑娘么? 苏玖泠摇了摇头,也未看清对方容貌,自顾自拐上主街游览起来。 耶律骨欲很快便挤出了会场,得益于大会期间洛城南北来往行人剧增,不多时便摆脱了追兵,混入了城中。这金裕大道和主街四通八达,连络着洛城各个方向的小巷街道,如此再要将她寻出,再不是一件易事。 终于得以稍作喘息,耶律骨欲闪身钻进一条行人较少的巷道,急切地翻出手中的布条,但看其上以契丹文字细细地写着两个小字。 “剑现”。 这契丹文字乃是北辽国以汉字为基准创造而出的文字,形似汉字,但偏旁部首等又是汉字从未有过的组合,若非契丹部人,断然是不明其意的。 如此看来,这布条应是阿哈派人送来的,可那人又为何会知晓我辽人身份,甚至还要当众揭穿呢? 耶律骨欲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作罢。既然这布条已经到手,“剑现”二字即为耶律敬宏已经找到了持有涵渊剑之人,那么自己便不再需要继续在主会场打探情况,当早日赶往城外与兄长会和才是。 耶律骨欲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再无可疑之人,当下掩了面容,低调地混入人群之中,向城西郊外的副会场走去。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五十一章 先发制人 会场中的骚乱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很快就平息下来。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唯一的证人,西江派的那名弟子,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就消失不见,再无踪影了。 无凭无据,证人犯人又双双消失,再加上统筹大会的李通判城内巡视去了,暂代会场主管的主簿自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动声色地示意手下将此事就这么掩盖了过去。 对于下面的人来说,上头铁了心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那你这辈子也很难触及一二。但是对于上位者而言,哪怕下面的人再怎么瞒报、谎报,他总有知道真相的办法。 醉仙楼的露台雅间内,小二瞥了眼走廊末尾房内酒气熏天的华发老者和紫褂男子,贴心地替他们掩了房门,将身后的二人领进了隔壁的房间。 “二位客官……” 其中一人冷漠地摆了摆手,打断了小二的招呼。 “来壶上好的翠峰雪芽,其他不用。拿好你的赏钱,别来打扰。” “好说好说,只是……今儿店里客多,翠峰茶怕是没了存货,不过咱的人一早就去抚岳城采备了,要不您二位先尝点别的?” “没有?你们醉仙楼怎么……”那人才要动怒,却被另一位大腹便便的男子打断。 “无妨,那就来壶天仙醉,今日大会召开,值得庆祝。楼典卫就陪我小酌几杯吧。” 小二领了吩咐匆匆下楼备酒去了,房内只剩下这胖瘦二人。不难辨认,这二人正是洛城城主赵睿成和堂前侍卫楼希彦。 “大人,听说主会场出了些骚乱,用不用我去……” “不过是那些人故弄玄虚的伎俩罢了,竟然还能扯到辽人身上,真能给我添麻烦。” 赵睿成背手站在窗边,正向着金裕广场中眺望,显然有些不相信会场有辽人一说,但谨慎起见,他还是决定派人探查一番。 “这事儿就不要麻烦李通判了,你叫人去敲打敲打会场的主簿,让他一炷香内把那个惹事的西江派弟子带过来,你知道怎么做。” “那另一个逃走的选手呢?” “那不打紧,主要的是西江派这小子,是谁叫他这么说的。” 楼典卫转身出了房门,不一会功夫便在小二上酒前就回到了房内。 “来吧,尝尝这三川佳酿。” 赵睿成亲自斟了两杯天仙醉,楼典卫连忙惶恐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惊讶于其独特的滋味,赞不绝口。 “如何?这天仙醉醇香浓郁,回味悠长,虽说入口温和,但却是极易醉人……” 楼希彦哪有心思听赵睿成在这品酒,他满脑子都是昨天亲手放走的那个江匪和潜入洛城的钦天监星宿,这怎么看洛城都是要掀起一番不小的波澜,为什么城主大人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在这饮酒观赛? 又不多时,隔壁的觥筹交错之声再起,楼典卫听得心烦,正想上门理论一番,才出了房门便和刚才那位小二撞了个满怀,险些打翻了其手中的托盘。 那小二满脸堆笑,端着一壶新泡的茶水,也不理会怒气冲冲的楼典卫,向着门内问道:“客官,您要的翠峰雪芽到了,小的给你端上来了。” “混账东西,尔敢……” 赵睿成制止了发作的楼典卫,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接过茶水。 “有劳了。” 赵睿成皮笑肉不笑地尝了一口,等小二退出房门,这才叫楼典卫缓缓挪开托盘中的茶壶,壶底赫然放着一张被沾湿一角的纸条。 楼典卫眼神一亮,忙拿起纸条细细研读。 “这就是醉仙楼的带子?” 虽说洛城中钦天监暗子的拔除一事确是他亲自负责,但要说这些带子本人,其实楼典卫自己也没亲眼见过几个。 “写了什么?” “说是……钦天监有人来过?!问了大人您的动向,就在片刻之前。” 楼典卫惊道:“我马上派人去查,这帮家伙居然连您出府都了如指掌,看来城里还有不干净的点子。” “没那必要。” 赵睿成似乎对这事毫不在意,依旧悠闲地坐在窗前,边看着会场边饮茶。 “毕竟双方对阵,还是要留点悬念才有意思。要是一开始就让对方觉得毫无胜算,那说不准就落荒而逃了,谁还和你打呢?” 楼典卫哪里会不明白赵睿成的意思,既然城主大人都这样说了,如此胸有成竹的气度,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赵睿成说得没错,两军对阵,自古讲究一个虚虚实实,谁会在一开始就将底牌亮个干干净净?毕竟谁也不会想打没有胜算的仗。 虚日鼠也是这么想的。 他快步来到楼下,熟练地将毛巾甩上坎肩,又笑容满面地招呼别的主顾去了。 要说北星七宿中为人最低调,最没有存在感的人,非虚宿莫属。这得益于他精湛的伪装术和潜行手段,再加上其进入钦天监之前,本来就是店家小二出身,凭借着聪明才智和良好的人缘,才一步步成为了北地知名酒楼的掌柜。 要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虚宿或许不及壁宿,但论起为人处世的智慧,左右逢源的手段,甚至是知人识人的眼光,那北星七宿中是找不出一位能与虚日鼠相提并论的人的。 现在的虚日鼠,乃是醉仙楼的一位跑堂小二。 自打赵睿成二人踏入醉仙楼那一步起,他就敢断定这二人身份不凡。再加上适才赵睿成无意之中的一句“楼典卫”,算是彻底暴露了他们的身份,叫虚日鼠心中十二分地警惕。 无论洛城的暗线和带子牢靠与否,钦天监星宿从来都不会完全地信任别人,哪怕是二十八星宿之间也难免会有嫌隙。 他们所能依靠的,往往都只有自己。 洛城的云将局势掩盖得愈发扑朔迷离。逃亡的江匪,探查花石纲的星宿,手眼通天,蓄谋已久的城主,铁马铸行的少年,甚至还有楼上二人隔壁房间的那两位,深不见底的老者和紫褂男子。 虚日鼠只觉得仿佛有一只幕后大手,将这一切都推到幕前。所有入局之人,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 到底是谁在下这盘棋? 双方的棋手到底是什么目的? 他想不通这些。 不过哪怕皆是棋子,他也相信壁水貐有能力带他们全身而退。 壁宿向来有些沉默寡言,但北星七宿中从没有人怀疑过他的智谋。就像这次,若不是壁水貐的先见之明,三人早早防备,虚日鼠又如何能在巧合之下发现醉仙楼的异常,提前将接头的带子处理干净。 适才楼上二人的表现已然说明了赵睿成对于洛城中的带子已经有了一定的掌控,这对他们三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没有了当地带子的援助,就等于剥离了钦天监在各地安插的耳目。这样一来,无论是信息来源还是后勤补给,三位星宿都将面临极大的挑战。 不过眼下更让虚日鼠急切的,是他无法将目前得知的情报通知另外二人。谨慎起见,壁水貐并没有告知他们自己的动向,只有等到约定的时辰才会现身。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 赵睿成已然采取行动,若等到他们明天再会合,为时已晚。 现在城主府中的两位重要人物正在醉仙楼之上,如此良机,虚日鼠不想错过。 他要只身一人,独闯城主府。 如此大宗的花石纲,除了府署,还能藏匿何处? 他要先一步将证据确凿,才能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占得先机。 洛城作为最是临近三川道的府城,地域虽广,但道路大都是横平竖直,布置十分规整,整座城池近乎矩形。 由城北门而入,直抵城中繁华商街的,便是宽敞的金裕大道。与之垂直,贯穿金裕广场的另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唤作少卿街,为的是纪念早年出身于此的一位大理寺少卿。 自金裕广场沿少卿街往东不远,就是储藏物资的常平仓。过了常平仓,依次便是洛城府署,掌器械制造的都作院,和一座饱经风霜的宝塔。 洛城府署,也就是城主办公的府衙,共有东南西北四个入口,城墙上守卫日夜巡查,要想潜入府中,唯有从这四处大门进入。 但这府署南北大门皆有重兵把守,北大门不远便是县衙,南门处则是众多官员办事的衙署,就算虚宿百面千相,也实在难以蒙混过关,只有东西二门,尚有一线希望。 府署西门直通常平仓,东门正对都作院,要想入内,免不了从这二处下手。 不多时,虚宿便来到了离常平仓不远的景观河边,同城主府搁街对望。 没有了洛城本土带子的援助,现在的他只能依靠自己的观察和谋划,来想出一条潜入府衙的法子。 虚宿的眼神在常平仓附近来回观瞧着,偶尔还望一眼府衙那边的都作院,但不论哪里都少不了戒备森严的卫兵把守,似乎怎样都找不到一个能让他满意的方法。 下一刻,顺着少卿街往东不断延伸,他的目光落到了远处那座破败的宝塔上。 他想到了一个主意,不过需要一点时间来准备。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五十二章 措手不及 相传在千百年前的春秋时期,有两位精通机关术的大家。流传后世的诸多器作,有不少都是出自此二人之手。 他们就是鲁人公输班和宋人墨翟,也就是为后人景仰的鲁班和墨子。 二人虽说理念有所不同,但在机关术方面的贡献不分伯仲,都发明了许多机关精巧的作物,对于收揽徒弟,教习门生,要求也都十分严苛。这也导致了后世的公输传承和墨家传承都只是寥寥无几,再不复当年辉煌,令人扼腕叹息。 据说当年鲁班收徒,为了维护班门的声誉,会定期考察淘汰一些人。其中有个名叫泰山的少年,看上去愚钝不堪。入门数月,手艺却没什么长进,于是鲁班就将他扫地出门。 数年后,恰逢鲁班在街上闲逛,忽然发现许多做工精良的器具,惟妙惟肖,广受欢迎。待到旁人告知,这些器作乃是出自泰山之手时,鲁班不由感慨万千,叹道:“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 而当年这位鲁班都有眼不识的泰山,正是传说中三川道玄机门的开山祖师,无数弟子奉若神明的传奇机关师。 时至今日,玄机门早已摒弃门第之分,也不再仅代表公输后人,而是网罗天下的机关之术,传承了以班门为主,墨门为辅,涵盖众多杂家术法的机关技艺,为天下各行各业培养了近七成的机关师。 哪怕是皇权特许,攘外清内的钦天监,也有出身玄机门的星宿。 一个异想天开的办法在虚宿脑海中渐渐成型,只不过他需要一点同僚的帮助。 都作院往东的这座宝塔,始建于前朝开国时期,唤名宁清塔,至今已有五百余年的历史了。其所处的地界原是早年宁清寺坐落之地,只可惜寺庙早已毁于五代十国纷乱的战火之中,现如今只有这座残破的古塔留存,成了宁清寺曾经香火不断的证明。 虚宿推开尘封已久的寺院大门,映入眼帘的是残破的院墙和尘土遍布的小院。除了摆放得杂乱无章的器物外,角落里还有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卒,怀抱着一杆大铁枪,倚在沙土袋上睡得正香。 看来此处早已沦为洛城官府堆放杂物的场所了。 虚宿不动声色地绕过卫兵,朝着后方的古塔入口走去。 ………… 时值午未交替,乃是一天当中太阳最毒辣的时刻。相较于城中会场有吃有喝的选手们,西郊的参会者显然要艰苦得多。阳光炙烤着整个会场,选手们无不口干舌燥,汗流浃背,谁也不愿意呆在太阳下暴晒,几乎都躲进了树林中销声匿迹了。偶有传出的金铁碰撞之声,才让大家意识到会场的比试仍在进行之中。 张承枫背靠树根脚下,身后不远便是洛城城墙和那早已干涸而被杂草覆盖的护城河沟渠。 他们已经来到了会场的最东边,依稀还能望见城头寥寥几个东倒西歪的卫兵。 自平安渡口不远处进入会场后,张承枫也算是来来回回行了七八里了,加上西郊地势起伏,哪怕有飞卢傍身,体力的消耗也是十分惊人的。 只可惜到目前为止,二人并未遇到其他铸行的同门。这西郊会场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容易找到队友,张承枫索性放弃了会合的想法,与岳鹏举一合计,一致决定原地休整,保存体力,等待官府给出下一步的指示。 尽管参会选手大都是奔着切磋武艺,交流修道心得来的,积极性很高,但毕竟副会场的设立也是历年来首次尝试,不排除有浑水摸鱼之辈。 为了确保会场最后十人的胜出,在申酉时分会由官府引火为号,升起浓烟指示最后出口的方向,选手须在太阳落山前抵达并进行最终晋级名额的争夺。 岳鹏举靠在另一颗树下,看了眼囊中所剩无几的清水,将水袋整个扔给了张承枫。 “不找了?” “到时相会吧。” 说来也怪,张承枫也没有料到他们二人入场许久,到现在也就碰到的对手也就寥寥二三人,一路走来难见人影,更不用说碰上同门了,也不知是走运还是不走运。 二人在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张承枫也借此机会给岳鹏举介绍了今朝的武人等级划分。岳鹏举自是在家乡随师父勤学武艺,但却未曾听过武人的等级,也不知晓“感气”等内功修行法门,对于当今武林更是知之甚少。 岳鹏举听得兴起,听到不明白之处干脆凑到近前问询求解。奈何张承枫实际上也对内功修行不甚了解,碍于先天原因,他并不能将天地间的真炁转化内力为己用,自然对内力的运用一无所知,岳鹏举就更不消说了。 绝大部分武人都是在由丁迈入丙等的阶段感气成功,开始修习内力的,因此是否能够使用内力也成了晋入丙等武人的一种象征。 有意思的是,在场的这二位少年,一个先天丹田无法凝练内力,却能在梦中修行,聚炁成海。一个天生神力,武艺过人,却从未接触过任何内功法门。这般情况下,二人实力却已经无限逼近丙等武人,甚至能与其一较高下,在这西郊会场中已是近乎顶尖的存在,不得不说也算一件稀罕事儿了。 聊了不多时,二人只觉口干舌燥,瞧着干瘪的水袋,正琢磨去何处寻些水来,突然“咚”一声轻响,一个圆滚滚的事物砸在张承枫的头上滚落在地。拾起一看,竟是一小颗李子。 二人惊喜万分,这才发现周围三三两两有几颗野李子树,真是缺什么来什么。 张承枫突然有些羡慕水潭旁那个钓客了,起码还能钓几条鱼来。早知道会场如此清闲,又要饿上一整天,带点吃食也好啊。 啪! “你砸我?” 李子树不高,张承枫正拽下一根枝桠摘着果子,突然感觉后背又是一响。 “什么?”岳鹏举一愣。 “没事。”张承枫遂又扭过头去摘李子。 啪! 张承枫停住了手脚。 啪! 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尽是疑惑。 “有人!” 张承枫率先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将手中果子一抛,涵渊长剑“苍啷”一声犹如白龙出渊护卫身前。 空气好似在这一刻凝结,二人大气都不敢喘,屏息凝神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却没有丝毫响动传来。 张承枫不解地瞥了一眼岳鹏举,而后者也摇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就这么僵持了两三分钟,二人慢慢退至树林边,身后只有一小片开阔的草地,除非有人能从干涸的护城河沟中发起突袭,否则以张、岳二人的实力,几乎不会让来自正面树林方向的进攻得逞。 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就要来了。 等了许久的变故还是不出意外地发生了。 一根细小的短棍从杂草丛生的沟渠中闪电般刺出,正中了毫无防备的张承枫的左后跟,一阵酥麻之感顿时传遍其全身。张承枫只觉左脚一软,控制不住地向一侧摔了下去。 岳鹏举待要回身相救已经来不及了,一阵劲风掠过,沟渠的另一处赫然出现了一条宽大的扁担,向着他当头就砸。 那扁担看似平平无奇,及至岳鹏举以棍相应,方觉好似参天巨木拦腰撞来,不禁一个踉跄倒退几步。若不是他天生神力,只怕这一下就能将他拍飞出去。 “咦?” 草丛中传来惊疑之声,似是对岳鹏举能挡下这一扁担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惊讶归惊讶,对手既然能在这沟渠埋伏许久,显然不准备给二人还手之机。宽大的扁担舞得虎虎生风,每一下都卯足了劲儿,竟打得岳鹏举都连连后退。 另一边张承枫才要起身,一枚锈迹斑斑的秤砣转瞬即至,“啪”一声正中其手腕,将涵渊剑打落。 这是……秤砣?! 张承枫顾不得疼痛,赶忙要去取剑,一抬头却看见不远的涵渊剑已被人死死踩在脚下。 “剑客没了剑,还能战斗吗?” 戏谑之声传来,张承枫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年甩着手里的秤砣,另一手杆秤直指自己头顶。 而岳鹏举那边也只能勉力抵挡对手的连番猛攻,谁想手中长棍率先败下阵来,被扁担砸作两段,叫岳鹏举手足无措,只能一味闪躲。 “只是我很好奇,就你们这点实力,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这一高一矮两个少年步步逼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张、岳二人,似乎胜负已分,胸有成竹。 “发现你?” 张承枫疑惑不已,心想难道不是你们拿李子砸人引诱我们过来的吗? “不过,这杆秤……你跟抚岳的卖油老伯什么关系?” 矮个子少年愣了愣,“你认识我老爹?” 端详了张承枫片刻,随即又道:“你就是那个天平殿的小疯子?” “行了,管你是谁呢,打完了,交牌子吧!” “可别给我耍花样啊!”少年点了点手里的杆秤,一副铁面无私的神情。 张承枫还以为能有什么转机,一瞅矮个少年油盐不进的样子顿时泄了气,奈何正受制于人,只得向岳鹏举看去,可后者依然在那厚重的扁担下苦苦支撑,哪里分得出精力来管他呢。 “诶哟这家伙,真枉费我一片好心提醒你们。” 突兀的人声自林中响起,在场四人无不为之吸引。 “谁在那鬼鬼祟祟的,不出来过两招?”杆秤少年朗声道。 “别催啊,小爷这就来。” “敕令六法,巽风招来!”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五十三章 道门弃子 云上五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作为当今天下五大势力之一,道门正统传承,无数江湖弟子,武林中人向往的修道圣地,云上五门在武人心中的地位一向稳固。再加上当今圣上信奉道教,自封“道君皇帝”,厚待道士,一时间让云上五门风头无两,隐隐有霸占江湖群雄之首的迹象,更不用说其本身实力强悍,甚至还有武圣坐镇了。 五家门派共研道法,但各有所长。就像龙虎山以五雷正法闻名,乾元宗凭借太极神功屹立不倒,圣英教也有自己的镇派绝学,看家本领,那便是先天八卦敕令。 通过修习八卦先天功,以独特的道门内力催动符箓,用灵活多变的技法应阵对敌,这便是圣英教弟子所擅长的战斗方式。 敕令六法,巽风招来! 话音落下,平地风起,骤然吹来的狂风叫四人睁不开眼。 张承枫深知机会难得,这半路杀出之人也不知是敌是友,料想时局只会更加混乱。当时瞅准时机,一脚踢开面前的杆秤,猛然将对方扑倒在地。 岳鹏举也是趁机舍了断棍,一把抱住扁担,同对面那高个少年角力起来。要论膂力,岳鹏举还真没怕过谁,尽管对方亦是壮硕无比,但在岳鹏举的牵制下一时竟也动弹不得。 正当众人纷乱之际,林中却悠然走出一位少年,左手负背右手执剑,颇有高人风范。只是观其模样,短衣短袖,裤脚挽起,倒像是在码头搬货的短工,叫人瞠目。 四人见其模样,不由心生警惕,也不互相争斗了,各自退至两侧,打量着这位林中少年。 “咳,你们先停停手,我找这位张兄弟有点事儿。” 那少年自顾自说道。 “你认识我?”张承枫疑道。 “诶,铁马铸行张承枫嘛,你的大名在三川道可是无人不晓啊。”少年向着张承枫挤眉弄眼道,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可惜张承枫没看懂。 二人自说自话地聊了两句,惹得一旁的高矮两位少年颇为不爽。那矮个子抬起手中杆秤骂道:“诶诶,把我们当空气呢!允许你们走了吗?” 一旁的高个子似乎不会说话,却也在一旁“呃……呃”应声,似乎在附和矮个子的发言。 “啧,”少年不满地瞥了一眼高矮两人,亮了亮手中的长剑,“怎么,看不出小爷什么身份吗,哪儿来的野路子也敢在这叫嚣。” 那矮个子全没继承一点儿抚岳卖油翁的寡言少语,倒像天生一张臭嘴,专爱奚落别人,当下又嘲讽道:“知道,敕令八法么,云上五门圣英教的路数。不过嘛……堂堂道门正统的弟子,怎么会沦落到副会场来跟我们这帮野路子争锋啊,怕不是门里的……拖油瓶吧?哈哈哈……” 一旁的高个子也“啊啊”叫了起来,指着少年不停笑着,样子十分滑稽。 少年似乎被戳到痛处,额上青筋暴起,紧了紧手中长剑,向着张承枫二人咬牙切齿道:“你们退后,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家伙交给我来解决。” 张承枫同岳鹏举对视一眼,巴不得看他们鹬蚌相争,连连点头退至其身后。 少年大喝一声,撸起袖子,摆了个邀战的架势,手握长剑严阵以待。 “你过来啊!” 那高矮两人一看就是相伴许久,配合十分默契,互相眼神交会,无需言语,这就打上前来。 少年临危不惧,长剑圆舞,以暴风之势抢攻而去。 “敕令六法,巽风招来!” 三人兵刃相交,战至一处。一合下来难分敌手,看得张、岳二人不由心中暗赞。 三人收势再出,又一回合,依然难分高下。 那少年步伐变换,忽地剑势一变,朝高个子下盘攻去。 “敕令七法,艮山招来!” “小心!” 矮个子以为对方变招,意欲出奇制胜,当即出言提醒同伴。哪知那少年剑法未变,依旧承袭刚才的路数,反倒打了高个子一个措手不及。 少年见一击得逞,当下洋洋得意,猛地又朝矮个子攻去。 “敕令三法,震雷招来!” 一击又中,害得矮个子的杆秤差点脱手而去,可少年使的依旧是原来的剑法。 二人被连番戏耍,不由大怒,使出看家本领轮番进攻,一时也打回了些局势。 三人又战三五回合,那矮个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蓦地勃然大怒,挑着杆秤骂道:“娘的,这小子只会一招巽风六法,莫要再上他的当!给我揍他!” “啊啊!啊!”高个子也是怒火中烧,举起大扁担就是不要命地向少年砸去。 少年左右为战,奈何手上本事本来就不多,被对手熟识了剑法路数,理所当然地渐渐落入下风,只有招架之功,再无先前邀战的气魄。 “这怎么,看着不太对啊……”一旁观战的岳鹏举挠了挠头,询问似的看向张承枫。 “诶……喂!我说!你们还不来帮把手!” 少年一边应战一边呼喊,窘迫之态不堪言表。 好家伙,这是在象鼻子插葱——装蒜呢。 没法子,毕竟也是来帮手的,此刻溜走多少有点不讲道义。 张承枫“铮”一声拔出长剑,风雷剑法施展开来,不假思索地闯入三人阵中帮少年拆架,几人顿时战作一团。 有了张承枫的加入,战局优势渐渐向他们二人倾倒。再怎么说,毕竟张承枫聚炁如海,也算师出名门,武功基础十分扎实,而那少年亦是师承道门正统,再不济也非江湖异人,半道出家的野路子能比。二人仗着内功优势,逐渐扳回了一城。 矮个子眼瞅局势不妙,杆秤左右点打,左手于背后偷偷摸出秤砣,虚晃一式,猛地一扬手,那秤砣便“唰”地朝张承枫面门打去。 张承枫杀招才起,若是此刻回身相护,免不得乱了阵脚,挨上对方的杆秤点打。 这老油翁所使的点打之功,虽不及苏家的名门传承博大精深,但胜在一个简明迅捷,以杆秤打人要穴,阻其经脉,叫对手力不从心,节节败退。 张承枫正两难之际,“嗖”的破空声贴面袭来,一枝铁头竹箭正中秤砣。两相碰撞下,“叮”一声各自坠下。原来是岳鹏举寻不得趁手兵刃,忽然想起自己背上的大弓,旋即张弓搭箭,一气呵成,精准无误地将秤砣击落。 好箭术! 张承枫暗自赞叹,随即一式雨疏风骤逼退对手,紧接着又一招出其不意的银瓶乍破震得对方手臂发麻。那矮个子终是禁不住强大的气劲,将手中杆秤甩落出去。 有破绽! 张承枫看准对手踉跄的片刻,待要一招制敌奠定胜局,却不想从天而降的一道寒芒让他不由浑身一颤,汗毛倒立。 那柄熟悉的镔铁大刀携着劈山捣岳之势,直奔张承枫面门而来! ………… 时间已过申时,洛城的会场内依旧人山人海,但相较于早前的氛围已然轻松了不少。经过大半日的比武,选手和观众们都耗费了不少精力,众人都三三两两在场中寻地儿歇息着,更有苏玖泠这般已经获得晋级资格的选手,都早早离开会场,到城中游览去了。 醉仙楼的雅间内,楚天曦显然已经有些不胜酒力,对着酒中仙的劝杯连连摆手。修道之人自是比常人更胜酒力,可若不运功化解,看来这武圣也难挡“天仙醉”之威,可见此酒劲道十足。 一旁的酒中仙向来以“酒仙”自诩,自然不会轻易败在这三杯两盏之下,可痛饮半日,现在也是面色涨红,摇头晃脑。 “哈哈,痛快,痛快!”酒中仙兀自抚掌大笑,不亦乐乎。 “如何?这酒比之我岚山的曲斗香,也所差无几了吧!”楚天曦笑道。 “诶,胜之远矣!”酒中仙喝得畅快,口无遮拦,又端起一碗一饮而尽。 “胡说!”楚天曦也是酒劲上头,听得这话一脸怒容,哪管什么长幼尊卑礼仪节数,指着酒中仙道:“你要这么说,以后可别想来我岚山骗酒喝了啊。” “诶呀呀,小楚别当回事,老头我胡言乱语罢了,喝酒,喝酒!” 酒中仙打了个嗝,瞅着会场方向突然问道:“诶我说小楚,怎么还没见你那小徒儿呢?” 楚天曦摆摆手,“小子还没进门呢,可不得乱说,还得看他愿不愿意跟我楚某上山啊!” “废话,你看上的还有能跑了的?怎么还不上场?” 楚天曦嘿嘿一笑,“那小子在外头呢!” “西郊的会场?不会吧,你小子什么时候沦落到在丁等武人里找苗子了?那不去看一眼?” “哼,他要是连副会场都杀不出来,那我还带他回山作甚?”楚天曦顿了顿,话锋一转道:“不过这回可真是傅老兄走了眼呐,不然这个大便宜哪轮得到楚某来捡。” “哦?”酒中仙一听这话来了劲儿,掏出自己的羊皮纸来,凑到楚天曦近前挤眉弄眼,“怎么回事?透露两句?” “道心剑胆。”楚天曦故弄玄虚地道出四个字。 酒中仙眼神一亮,不可置信地看向楚天曦。 像道心剑胆这般体质,如同鹤骨龙筋,天生神力一样,都是百年难遇,极为罕见的存在。若是楚天曦所言不假,那此子断然又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 别人或许不信,可他酒中仙是何许人也,见多识广,这样凤毛麟角的先天体质可是真实存在的。 酒中仙似乎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问道:“莫非跟上回闹得沸沸扬扬的道门叛徒有关系?” 楚天曦叹了口气,不置可否。看着酒中仙的羊皮卷哑然一笑,似乎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 云上五门,当属煌星阁门规最为严格。而其余几派要是落个扫地出门的下场,那所犯之事怕是非同小可。 但既说是叛徒,却不清理门户,只是沦为道门弃子,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大家都知道其中隐秘。 只是没有人敢说罢了。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五十四章 陨雹飞霜 “不是,大哥,你们仇家挺多啊!” 今早入场前,张承枫属实是没想到小小副会场也能如此藏龙卧虎,奇人遍地。 若不是刚才岳鹏举眼疾手快,取了张承枫留着的虺牙硬接了那柄镔铁大刀几招,后果真不堪设想。 也不知那高矮二人为何会与那草帽钓客结伴同行,现在后有三人追兵,身边还多了个自来熟的话痨少年,张承枫真是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哎呀,势头不对啊,你们是怎么惹上这家伙的,这看着怎么都有丙等水准了吧!” 那少年一边是狼狈逃窜,一边还喋喋不休在一旁念叨着。 “我说兄弟,你们可千万顶住啊!我去给你们搬救兵,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儿啊!我还等着向你讨教弈天录呢!” “我是圣英教陌雨,师父给起的道号,我总寻思不太好听,这可怪不得我。张兄弟,咱叫陌雨可记住了,到时候来找我啊。” 这话音还未落下,名叫陌雨的少年已经运起内力,脚下生风,敕令六法用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一眨眼便窜出去十数米远,头也不回地钻入了林中。 这就跑了? 张承枫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可毕竟也是萍水相逢,本不该抱多大期望。 弈天录?那是什么东西? 还叫什么……莫语?你师父他老人家为什么管你叫莫语,你心里还没点数吗? 三十六计走为上,现在人数劣势,况且对方还有一个丙等武人,怎么想也不是对手。张承枫也是收了兵器,一把拽过岳鹏举,双蛇飞卢破空出匣,带着二人飞也似的逃离了战场。 尽管带着两个人多有不便,但经过玄机门改造升级后的双蛇飞卢稳定性较之先前已是大有改观,射程也增添了些许,这让张承枫二人在林中奔逃的速度丝毫不减,甚至比那陌雨还要快上两分。 这不片刻功夫,二人竟已是赶上了先前溜走的陌雨,飞索拉拽间,身影闪烁,便又超过了后者几个身位。 “我去!咱又见面了,真是缘分不浅。大哥你真是神速啊!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玄机门神器,那什么长虫飞卢?” 张承枫懒得搭理陌雨,一勾背带上的拉环,又带着岳鹏举飞出数米开外。 “诶大哥!等等咱啊!”身后响动传来,陌雨回头一看,直吓得一个机灵。只见那钓客三人要么身形敏捷,步伐灵活,要么披荆斩棘,摧枯拉朽,一路紧紧追赶,竟未落下多远,眼瞅着便要追上。 “妈呀!完了完了,祖师爷保佑啊!” “六敕巽风吹山岳,飞沙走石追邪精……” “敕令六法,风行律令!” 一角黄纸在手中化为飞灰,陌雨脚下再动,如同狂风掠阵,竟然再度提速,眨眼又没了踪影。 “嘁,没用的东西,尽是些只会逃跑的软骨头。” 耶律敬宏显然对陌雨的行径十分鄙夷,但他的目标本来也不在此,他只想夺下涵渊宝剑,顺带拷问一下张承枫这柄剑的来源。 六个人就这么你追我赶,眨眼功夫竟是来到了一处垒起的石台前。 石台上搭着一个小木屋,这便是洛城府衙设立的临时监察点,以备会场选手不时之需。 而木屋的门前,赫然是一个点燃的火盆。一名身着洛城盔甲的卫兵正在往盆中加入特制的烽火薪柴,这种材料与边关警报用的狼烟类似,其燃烧出来的烟“直而聚,虽风吹之不斜”。这正是在发送最终决战的信号。 也就是说,片刻之后,西郊会场中剩下的所有选手,都将聚集到这座小木屋周围,在太阳落山之前,决出副会场最终的十名胜者。 六人先后都来到了石台近前,隔着数步之远相互僵持着,都这么看着滚滚升起的浓烟。 该死,竟如此背运?耶律敬宏暗道不妙。 他的身份不宜暴露,等之后众人赶来,人多眼杂,更加不好动手,看来只有速战速决把张承枫先拿下了。 想到此处,耶律敬宏比了个手势,高矮二人左右包抄,三人成犄角之势向着张承枫几人逼近。 “来了,阿哈!” 双方正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悦耳的女声传入阵中,六人尽皆抬头向石台上望去。 只见那火盆前的卫兵突然挺了挺身子,瞪圆了双眼。 下一刻,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一根锋利的短矛从卫兵的左胸口猛然刺出,随即又被人一把抽离。 鲜血泉涌般喷出,洒落在石台下的张承枫脸上。 所有人都怔住了。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人能搞明白为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谋杀朝廷士兵,这不是打着灯笼上茅房…… 找死吗? “砰!” 张承枫吓得一个哆嗦,眼睁睁地看着那卫兵尚在冒血的躯体,就这样软绵绵地瘫倒下来,摔落石台,径直砸在自己面前。 随之而来的,是那温和却冰冷,让人感到熟悉而又厌恶的声音。 “张承枫啊张承枫,这么快又见面了。” “我可是天天都惦念着你,茶饭不思啊……” 张承枫木然地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小木屋门口那一道高瘦的身影。 那是过江龙李义。 再怎么说,在场的众人,也都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如此活生生的一个人死在眼前,怎能不感到震惊,何况还是被人剐心穿胸地杀死。 站在台上较后的耶律骨欲并未第一时间看到李义的举动,直到那卫兵跌落石台,见到满地的鲜血,她才反应过来,随后也不可置信地看向李义。 虽然早有预感,这个庄稼汉般的清瘦男子未必真的靠谱,但亲眼看见他杀害大宋官兵,依旧让耶律骨欲感到震惊。 在这样一个全国盛会的现场,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会不顾一切去杀一个朝廷官员? 显然,她还是低估了眼前这个男人。作为纵横长江数载,凶名赫赫的过江龙,李义又怎会在意区区一个府衙卫兵的性命。 现在的李义,根本不想考虑那个肥头大耳的城主如何威逼利诱,也绝不会相信钦天监那所谓配合调查,网开一面的说辞。 来到这里,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了张承枫,以告其弟李洪的在天之灵,然后把西郊的会场搅个天翻地覆,趁早离开这让人浑身不自在的洛城。 就算那些明争暗斗的庙堂中人只是把他当成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那又与他何干?只要找到机会离开这里,回到长江,李义完全相信他有能力东山再起。 “你在干什么!” 耶律敬宏向着石台上愤怒地吼道。 “干什么?难道不是已经帮你们找到了人吗?”李义笑道,“现在该你们帮我了,这几个小鬼,不用我收拾了吧?” “想必你们兄妹俩也不想暴露辽人的身份吧?” 在场的众人,除了高矮个儿和陌雨仍然头脑发懵,杵在原地手足无措,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接触过李义,明白了当下的状况。 张承枫深知其人凶恶,毕竟也经历了古城事变的残酷血腥,第一个反应过来,和岳鹏举二人连连后退,满是戒备。 他不知道李义为何会出现在这西郊的会场,但是他心里清楚,从这一刻起,事情已经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比赛也已经不再重要。 活下来才是他们要考虑的第一件事。 至于耶律兄妹二人,在这一刻也是终于明白了,这位他们在洛城碰见的看似人畜无害的“引路人”,不过是别有用心地利用他们罢了。 而李义的目标,竟也是这位他们苦苦追寻的涵渊剑持有者,并且他们之间似乎有着什么解不开的仇恨。 众人听得李义所言,皆是扭头看向耶律兄妹二人,眼神中满是戒备。 “胡言乱语!”耶律骨欲气得浑身发抖,翻出铁棱锥刺向李义,却被后者用虺牙轻松挡开,反被擒住了手腕。 “苍啷”一声,耶律敬宏大刀出鞘,直指石台上的李义,面色如霜。 “放了她……你以为你在会场杀了人,还能全身而退吗?” “杀人?”李义突然哈哈大笑,“人什么时候是我杀的了?难道不是你们要找的这个小子吗?”说罢指了指台下满身鲜血,面如土色的张承枫。 “铁证如山啊……”李义冷笑一声,用袖子抹净了虺牙上的最后一丝血迹,随后“刺啦”一声撕下衣袖扔进了火盆。 陌雨蹑手蹑脚地溜到张承枫身后,轻轻拉了拉后者的衣袖悄声问道:“兄弟,这是怎么回事啊……” 李义似乎胸有成竹,完全不在乎众人警惕的目光,一把将耶律骨欲甩下石台,随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从怀中缓缓抽出一纸卷宗。这乃是钦天监为了方便行事,提早给他的会场人员名单。 “呵呵呵……两个来历不明的北国辽人,一个道门叛徒,一个哑巴……张承枫啊,和这伙人搅在一起,官府的那些头脑简单的家伙,你觉得……会怎么看你呢?” 壁水貐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区区一份选手名单,竟会让李义布下这样一个暗局,让会场内的走向远远超出了钦天监的掌控。 似乎看出了众人萌生的退意,李义却环抱双臂,依旧云淡风轻,不紧不慢地说道:“从洛水河畔到城墙西郊外,六个木屋,六具尸体,都是短矛一击毙命……诶?你说巧不巧,我那还有个不成器的小弟,虽说没啥本事,但居然是涪阳关外来的,还会点你们那的契丹文字……” 他们的处境已经再明了不过了。 不要忘了,虺牙可是成对锻造的机关短矛,而岳鹏举的手中此刻正握着一柄。 不消片刻,会场中剩余之人都将会在此处聚集。像他们这样一伙身份可疑的人物,加上被杀害的数名官兵身上的伤口痕迹与虺牙相吻合,更不用说李义的江匪手下或许在沿途留下了不少所谓的“证据”…… 几人将不出意外地被当成杀人凶手,通敌叛国的贼人,其下场不言而喻。 事已至此,只有傻子才会看不出眼前的局势。 不光是耶律敬宏眉头紧锁,张承枫的脸也“唰”地白了起来。 若是不能将李义就地正法,那他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下一刻,二人异口同声地大喊。 “杀了他!”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五十五章 西郊祸乱 有句老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此乃人之常情,倒并非虚言。 在众人剑拔弩张之际,那矮个儿却拉了拉一旁的高个少年,二人慢慢向后方林中退去。 耶律兄妹身份敏感,不便暴露,而张承枫等人自与李义有过节,不愿被栽赃嫁祸。陌雨本还有些摇摆不定,奈何他有求于张承枫,更兼被李义道破身份,也决定留下一战。 但是对于高矮二人来说,他们实在没有什么趟浑水的理由。与其被动搅入这场乱局,不如主动抽身,摆脱这群来路不明的人来得划算。 二人没有犹豫,在双方兵戎相见的前一刻匆匆离开了战场。 李义望着二人离开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 大敌当前,这五位来自不同门派,甚至不同国家的少年,第一次站到了同一阵营。 那么剩下在场的众人,五对一,有胜算吗? 自然有,而且概率极高。 仅凭李义的重伤之躯,在抚岳城时便已敌不过宁礼众人。虽说那卖油翁和何大姐确有一技之长,但毕竟野路子出身,没有内功法门的加持和系统的武学技法训练,终究是不敌寻常武人的。 但现在李义要面对的是什么? 两个实打实的丙等契丹武人,一个正统道门弟子,还有炁海充盈,无限接近于丙等的张承枫和天生神力的岳鹏举。 最重要的一点,当初在抚岳城仓皇而逃,他的盘龙拳法就已经死了一半了。 因为张承枫那一剑把他的右手永远留在了主街的后巷中。 纵然对张承枫恨之入骨,但李义也决不是怒火上头的鲁莽之人。看着耶律敬宏和张承枫一左一右蹬上石台,他猛然一脚踹翻火盆,向石台的另一侧纵身一跃,拔腿就向洛水河畔跑去。 众人见状也是纷纷使出浑身解数穷追不舍,奈何李义毕竟身居乙等,身法更胜一筹,就这么不近不远吊着几人,很快又回到了那处三面环林一面为山的水潭旁。 还不等几人有所行动,李义突然径直朝水潭冲去,一个猛子“噗通”扎入水中。 这…… 这是何意啊? 余下五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耶律兄妹生于草原,长于草原,本就不善水性,这般情况全无一点办法,只能干瞪眼。张承枫等人虽说浅识游水,但也知道李义常年混迹长江流域跟水打交道,“过江龙”的名号自然不是白叫的,与之比较定是相去甚远。下了水便是李义的主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事到如今,众人已经跟此事脱不了干系了。就算张承枫自己能一走了之,或许可得三川道行司力保,岳鹏举怎么办?行司断然不会为了一个外人与朝廷交恶。 难道在这等着李义自己上岸?情势紧急,哪有这般功夫。 追也不是,等也不是。 众人正两难之际,突然听闻人声四起,到处是隐约的嘈杂之声。抬头望去,这才发觉树林上空尽是滚滚浓烟,一眼扫过,竟然已有三四处升起了烟柱。 而这些烟柱,尽皆分布在水潭四周,将众人所处的这片区域环绕围住。 中计了! 张承枫心中暗道不妙。 本该仅有一处燃起作为集合信号的烟柱,此刻却将几人包围,摆明了是要来一手瓮中捉鳖,借刀杀人。 尚在几人愣神之际,四下喊声又起,盔甲碰撞声阵阵传来,已然近在咫尺。 “在那!抓住他们!” “别走了这些凶手!快!” 耶律敬宏眉头一紧,一把抓住张承枫肩膀,惊得后者就要拔剑。 “跟我们走!” 见张承枫尚有疑虑,耶律敬宏咬牙发狠道:“我们所寻不过此剑之主,别无他求。你若不走,我等死缠烂打,被人发现你与辽人一起,还不是百口莫辩,大不了同归于尽!” 还不等张承枫回答,陌雨已经抢先上来推搡二人,“诶诶,犯不着犯不着,咱们萍水相逢干嘛你死我活的,快走罢!”张承枫只得应承。 “城门南边不远的羊马墙有个缺口,可以沿着护城河溜出会场,但还绕不过城门守卫。”耶律骨欲道。 “我们得快点了,赶在城内发现会场事情前混进去。”耶律敬宏答道。 张承枫等人再次马不停蹄地赶回城墙脚下,学着耶律兄妹的模样纵身跃入干涸的一段河床,在杂草的掩护下慢慢向着城门口摸去。 后面追兵渐渐远去,再听不到嘈杂的脚步声,只是西郊的乱象闹得太大,城墙上似乎多了许多把守的卫兵,众人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在纷乱的草丛中快步前进着,很快便看到了西城门外摩肩接踵的行人。 看来城内的官兵还未赶到支援,眼下仅有围观而来看热闹的行人,这正是众人混入城内的大好时机。 耶律敬宏心下一喜,刚要循着那矮墙的缺口翻身上岸,突然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按在了肩上。 “做什么?” 众人皆是一愣,回头去看,却见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岳鹏举正阴沉着脸,牢牢按住了耶律敬宏。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有什么目的?” 耶律敬宏有些恼怒,想甩开岳鹏举的大手,谁知对方发了狠劲,耶律敬宏只觉肩膀有千斤巨力突然压下,任凭他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挣脱不开。 “诶大兄弟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儿咱们先进城再说啊。”陌雨见状也赶忙来劝,后面的耶律骨欲也是一脸怒意,直勾勾地盯着岳鹏举,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出铁棱锥刺向此人。唯有张承枫一言不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哼,同敌人有什么好说的。若你二人真心诚坦荡,便从实招来,否则我岳某绝不会与贼人同道。” “不要忘了你我两族尚有澶渊之盟,互为兄弟之国!你这样说话,难不成是要破坏盟约,挑拨两国情义?”耶律骨欲冷声道。 “哎呀就是啊岳大哥,再说就凭他们俩人能掀起什么风浪,难不成还能对我大宋不利吗?咱们先上去再说吧?” 一旁陌雨还要再劝,张承枫摆手将他拦了下来,说道:“话是如此,二位,还是说清楚吧。我们既是大宋子民,万不能容许外人祸乱中原。大宋与大辽既有兄弟之盟,想来岳兄弟也是信得过二位才出此言,互相给个机会把话说明白吧。” 正所谓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尽管两国友好通商已逾百年,但地域纷争从未断绝,之前数十年的争战历史也总有人记得。 有不少宋人得益于两国之盟,息战止戈,过上安稳的生活,自然也有人不满于前朝帝王的委曲求全,贡纳岁币,依旧不喜与北辽打交道。 这再正常不过。 耶律敬宏被天生神力的岳鹏举按在原地,恼羞成怒。只不过碍于周围的人群和城墙上的官兵,实在不宜发作,不然其怒火怕是能烧尽整个河渠的杂草。 那兄妹二人平复了一番心情,还是强忍怒意,将此番前往中原一事说了个大概。不过言语间自然没有提到大辽国势衰微,但求北宋相助,只是说明与故人有旧,此番来寻涵渊剑主便是有要事相求。 张承枫三人听得此剑来历竟然是真宗皇帝当朝时,名将王继忠之佩剑,尽皆愕然,无不感慨。 见二人以诚相待,张承枫也简明扼要地回答了此剑来历,说其乃是一云游四方的友人相赠,若要追根溯源,只能静待良机,别无他法。 虽说耶律敬宏兄妹听得此言大失所望,但好歹双方也是解除了误会,算是相识一场。 如今李义尚且逍遥法外,已然成为了众人公敌。张承枫还盼着能通过耶律兄妹了解情况,便决定带二人先行潜入城中,寻得行司的庇护再做打算。 西郊的会场已是乱作了一团,在五人混入城中不久后,大批的官兵也是相继赶往城外驰援。副会场出了行凶杀人这等大事,这交流大会显然是进行不下去了。 张承枫等人惋惜归惋惜,但眼下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死人了?不止一个?还是辽人干的?”赵睿成放下了茶杯,眉头紧皱,眯着眼睛看向身旁汗流浃背的楼典卫。 “笑话!我赵睿成治下怎么可能会有那些北狄蛮子……” “大人,卑职怀疑,极有可能是那顽劣的江匪所为……”楼希彦低着头,不敢直视城主。毕竟让李义去引诱钦天监探子这事儿赵睿成可是交给他负责的,如今西郊会场出了这么大乱子,他肯定是难辞其咎。 “哈哈,好好好,还真是蹬鼻子上脸。”赵睿成怒极反笑,忽然一巴掌将桌上的茶碟拍了个四分五裂。 “属下这就去查,一定把这个十恶不赦的贼子就地正法。” “不必了!”赵睿成抖动着庞大的身躯站起身来,“既然搞出这么大的乱子了,那老鼠也该出动了。我就亲自去会一会这个所谓运筹帷幄的壁宿吧。” “至于那个什么李义,叫你的人去解决了就是。给我搞出这么场大戏,也算是物尽其用,他该死而瞑目了吧。”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五十六章 夜幕降临 四起的烽烟乱了整个西郊。 城头上的壁水貐看着脚下来往的官兵,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这下场面是闹得够混乱了,引蛇出洞的把戏想来能够成功,但惹出的动静未免有些太大了,这样的后果不是他想看到的。 要说死几个官兵能完成任务,他倒也不会如何在意。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引起任何的社会动乱都是朝廷不想看到的。 “诶,你怎么还在这闲着?你的甲胄呢!” 壁水貐愣了愣神,他完全没察觉到有人近身,那这道声音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他回头看去,正瞧见楼希彦一脸怒容地指挥着城墙上的众人。各处值守的官兵见来者是这位铁面无情的典卫大人,都纷纷收起了往常的懒散,一个个点头哈腰忙碌起来。 真是一帮酒囊饭袋! 楼希彦正忙着调度众官兵,回头一看却发现眼前这身着常服的士兵还是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不由有些恼火。 “你是哪个部的!谁让你来这的?” 壁水貐这才回过神来,想起眼前这人应该便是城主府的楼典卫。他既然已经到此,那想必赵睿成也是不久便至了。 看来计划还算顺利,时间还比他预计的早了很多。 壁水貐匆忙应了一声,就想回到城内去通知室宿虚宿二人。不曾想楼希彦一把拦住了他,两道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在他身上细细端详着,突然疑道:“今天西城的值守不是三营的人吗?你们的都头是谁?” 壁水貐闻言心中一紧,难道是被对方看出了什么端倪? 大宋的军制混乱无比,经过历年的改制,勉强可以分作以队、都、营、军、厢等划分的部队体制,其上还有“捧日”“天武”等冠以番号的精锐部队。其中凡营及以上军制皆设有正副指挥使和都虞侯等职。 像洛城这般州府级别的大城,守备军士少说也有数万之众。而每一营不过五百兵士,下分五都,每都又分作两队共百名士兵。 壁水貐怎么也想不到,楼希彦这样的城主府亲卫居然会对城墙上每日轮班值守的部队了如指掌,甚至还询问起了三营下属的都头,这任凭他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都头的姓名。 这可如何是好? 楼希彦见对方迟迟不答,愈发起疑,厉声喝道:“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壁水貐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名字。他如同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急中生智道:“回禀长官,是通判大人遣小的来通风报信的。下头的会场李大人已经派人进去平乱了,用不了多久就能知晓原因。” “行了行了,快滚吧,城主大人会亲自处理的,回去告诉李大人用不着他费心了。” 楼希彦听得李通判的大名瞬间了无兴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催促对方离开。 通判一职唤作通判州军事,又名监州,与知州同领州府各项事宜。顾名思义,这本就是为了监督和制衡州府官员设立的官职,倘若知州不法,通判有权上告朝廷以施惩戒。 就赵睿成这般德性,平日里少不了与李通判政见不符,抵牾掣肘在所难免,楼希彦又如何不知。 再者说,为了避嫌,楼希彦也不愿与通判的人有所交集,他可不想让城主大人听得风言风语而心生嫌隙。 壁水貐松了口气,看样子是赌对了。这便冲楼希彦行了礼后匆忙下了城楼向城中醉仙楼赶去,心中暗自后怕不已。 想不到这城主府亲卫,竟也是乙等上位的武人,境界修为同自己都不分上下。 这次的任务,想来没有那么轻松。 ………… 张承枫等人在人群中一番挣扎,总算赶在内城的官兵前来戒严前混入了城内。 几人又是兵刃在身,人高马大,过于瞩目,当下决定分头行动,于城北醉仙楼会合。 “好嘞,几位不用担心我,回头见!” 话音才落,陌雨已是脚底抹油没了踪影。几人只得分作两路,岳鹏举和耶律敬宏一道拐进了左边的小巷,张承枫则跟耶律骨欲一起,沿着少卿街一路同行。 二人行至金裕广场时已是酉时日入时分。落日的余晖洒在与少卿街平行的景观河上显得波光粼粼,煞是好看。但众人显然没有心思赏景,只因那城外的骚乱竟然已经波及到了主会场,连金裕广场周围都被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四处往来的人员都将在此经过严格的排查才会被放行。 会场中的比试也早已进行得七七八八,擂台上的选手少了些许,但台下的官兵不减反增。鉴于午时主会场发生的骚乱,再加上刚才西郊的变故,府衙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临时协调城南的军营又调入了大批官兵前来应对。 现在不光西郊的会场已然派遣了大批卫兵,各处的城门和城中要道、金裕广场都少不了官兵巡查把守。 张承枫二人都被这架势吓得不轻,看着广场周围大批的官兵,也不敢硬着头皮走过,只得跨过左近的石桥,奔着城东南而去,希望能绕过城中心的盘查。 只是这一绕,未免有些南辕北辙。本来自广场直接往北便能抵达的醉仙楼,现在怕是要多花上半个时辰了。 与此同时,谁都没注意到,那景观河上小石桥的阴影中,河面突然破开几个水泡,泛起阵阵涟漪。 紧接着,一只手从水中探出,摸索着扒住了石壁上的凹凸,猛然发力,利落地带出一个人影…… 太阳落山,天色也渐渐暗淡下来。城西的郊外一片灯火通明,毕竟闹出了人命,官府面子上必然过不去。在严格的排查后,楼希彦又强行将会场剩下的一众选手分置去了安排好的住处。 虽然说是配合调查,楼典卫也当着众人的面承诺了一旦结案必定放回众人,但这实则也与软禁无异。 不过看了地上摆放整齐的六具官兵的尸体,他哪还管得了在场众人的七嘴八舌。不论是三川道行司这般大势力来的弟子,还是西江派这种与朝廷交好的门派,全无例外都被楼希彦面无表情地拦了回去,吩咐属下将他们送至指定的客栈安顿下来,严加看守。 西城墙上,门楼的屋檐将赵睿成整个身躯都笼罩进阴影中。他正躺在宽大的松年椅上,枕着颈托闭眼假寐。一旁是白日里在主会场失踪的那位徐姓西江派弟子,正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身后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少年,一人腰间揣着杆秤,一人身后背着宽大的扁担。 “大人,我都交代了啊,都是那贼人指使的!您看在我们门主的份上就通融通融吧!”那西江派弟子早被打得不成人样,趴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行了,带下去吧,关个几天再说。” “大人!我是西江派的啊!”那弟子还想力争,见央求不行,突然厉声骂道:“我们门主可是府衙特请的武师,我要去告你们动用私刑!还不放了我!” 周围的军士见状皆是嗤之以鼻。赵睿成也懒得理会这样的小角色,挥了挥手叫人把他多关几天,赶走了那叫骂不止的西江派弟子。 一旁的高矮两少年也算审时度势,知道眼前这位闭目养神的胖子显然是身居高位,慌忙下拜,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会场的经历全盘托出,不敢掺半分假话。 赵睿成也并未为难二人,叫兵士赏了些碎银后安排他们也住进了预先备好的客栈,随后一个人在躺椅上沉思起来。 在这地盘上,他是高高在上的城主大人,洛城知府,是真正意义上言出法随的掌权者。不管是西江派、三川道等等江湖门派,还是钦天监星宿、江南路安抚使这种级别朝廷命官,他都不认为能动摇自己的地位,给自己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哪怕是知道自己正在被暗中调查,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掌握到来星宿的身份,甚至迅速拔除钦天监安插在洛城的带子。 他从未有所担忧,因为这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是如此令人心安。 直到这所谓的“辽人”出现。 虽然他并不相信,也不理解这时节为什么会有北辽的人出现,但结合几位选手证人的说辞和楼希彦在会场上报的痕迹来看,这极有可能是真的。 他可以不惧别人在他的地盘捣乱,但辽人毕竟身份敏感,这种消息若是走漏出去,洛城难免要面临一些来自朝堂的压力。 毕竟不是边陲关隘的城镇,地处三川道以南的洛城实在没什么正当的理由说要与北辽贸易往来。 官场沉浮,风言风语便是最怕的事情之一。何况那西江派弟子在金裕广场中央大喊的那一声有不少人都听到了。 赵睿成开始有点头疼了,他确实没想到李义这个区区被用作戏耍钦天监的棋子能给他惹出这般麻烦来。 “去叫楼典卫,告诉他明天天亮之前我要听到这关于辽人的汇报。几个人,干什么,都得给我弄明白。” “是!”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五十七章 各显玄机 张承枫二人在金裕广场附近兜兜转转,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路径,索性过了石桥向城东南方向继续前行。 过了没多久,二人已是来到了常平仓附近。 张承枫看着不远处府衙内墙上森然林立的守备兵士,心中不免担忧,正想掉头另寻出路,突然被耶律骨欲一把拉过按到墙边。 “嘘……噤声!” 张承枫被耶律骨欲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问道:“做什么?” “你看那是谁?” 张承枫顺着耶律骨欲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从拐角的小巷中溜出,一路来到了常平仓门前。在和仓门的守卫交谈了什么后,一步三回头地钻进了常平仓的小门中。 “你看这人,莫不是李义?”耶律骨欲小声道。 此时的天已经暗了下来,昏暗中看不真切,但看那熟悉的背影,张承枫又觉得不无可能。 “是有点像,但是他是怎么进来的,刚才不是还在西郊的水潭吗?而且为什么常平仓的守卫会放他进去?” “跟上去看看。” 耶律骨欲也不等回应,话一说完就自顾自悄声跟了上去。张承枫本不想节外生枝,想着先赶回醉仙楼找铸行的长辈们拿个主意,一眨眼却见耶律骨欲已经溜出数米开外,放心不下,又不敢高声喝止,只得也尾随其后跟上前去。 二人来到常平仓近前的小巷左右张望着。耶律骨欲突然俯身摸向地上的几处水渍道:“这街道上没来由的竟有水痕……” “莫非是那街上的河道与城外水潭暗地相同?错不了,这定是那贼人留下的痕迹。”耶律骨欲万分笃定。他们往来洛城内外可从未发现什么暗道,若说李义能够悄无声息地进出洛城,除了这地下水道她也再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张承枫惊道:“那他如何能自由出入常平仓来?这往东去可就是洛城府衙了。也难怪他竟然能在城中潜逃许久,定然是买通了这里的守卫,有人包庇他才是。” “此事需得从长计议,准备万全,咱们还是先回……”张承枫话音未落,耶律骨欲已是一个箭步窜了出去,沿常平仓溜着墙根寻找入内之法。 “怎么说,你可有什么办法?”耶律骨欲冲着张承枫问道,眼神却一直飘向后者背着的机关匣子。 眼看张承枫犹豫不决的样子,耶律骨欲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宋人真是胆小。” 瞅着张承枫依旧无动于衷,耶律骨欲灵机一动,瞥见墙角的杂物堆,一脚将其踹得七零八落。正门的守卫听得响动,急忙遣了一人便来查看。 “看你了。” 听得守卫急急的脚步声,张承枫心中暗骂,在这儿等着我呢!回呛道:“进就进,怕什么。”随即一把拽过耶律骨欲,射出飞索,纵身翻越墙头。 “你这东西还挺好用嘛!” 二人方一落地,站稳身形,便听见墙外人声已到,感叹侥幸躲过一劫。 张承枫定睛看去,发现二人正身处一座巨大的院落,其中整齐排列着几座宽房,想来便是储备粮食的仓库。 这洛城不愧是三川道附近的第一大府城,这儿常平仓的规模要远比抚岳城的粮仓大得多。 天色已昏,院内早已没了人影,也不知那李义是否真的进入院中,又藏于何处,二人只得四处寻查,挨个仓库观瞧。只是它们大都仓门紧闭,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四周静悄悄的,喧闹的人声渐渐远去。尽管洛城街道并未因白天的骚乱完全宵禁,偌大的城内还有不少夜市,但比之金裕大街,府署附近还是冷清许多,四下无人,院内落针可闻。 张承枫呆的越久越觉得坐立难安,毕竟是府城的粮辎重地,要是叫人发现他们擅闯实在是百口莫辩,不由得开始怀疑起自己,或许先前那人并不是李义,只是看走眼了也说不定呢? 二人寻查无果,正焦急之际,忽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轻响,似有人声呻吟,虽是听来极力克制,但还是逃不过二人的耳朵。耶律骨欲眼神一亮,同张承枫对视一眼,拔腿便要循声而去。 张承枫一把拉住耶律骨欲,摇了摇头,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后者不要轻举妄动,随即借着飞卢将二人拉上了一处仓库的屋顶,蹑手蹑脚地朝院落一角望去。 二人才刚越过屋脊,只见一人影自院墙内侧飞快地闪过,一眨眼便没入了屋檐的阴影中。还不等张承枫反应,耶律骨欲已是翻出棱锥,轻喝一声:“追!”便飞身跃出。 那人影娇小玲珑,身形矫健,奈何这常平仓内除了一间间封闭的仓库和些许杂货堆积,并无他物,叫人无处躲藏,只能在诸多房屋间四处逃窜。 张承枫激发锁链在屋顶飞跃,同耶律骨欲一个在下一个在上,终是将那人堵在一处,进退不得。 可这人看着体态瘦小,并不像李义其人,又会是谁呢? 不等张承枫细想,耶律骨欲已然出手,铁棱锥朝其人迎面刺去,欲要制敌先机。 谁知那人影不闪不避,双掌一按一绞,转瞬间竟把耶律骨欲的棱锥打飞了去。 这掌法怎地如此熟悉! “是你!” 三人异口同声道。 就在二人交手之际,张承枫也是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其人的面庞,正是当日在古城萍水相逢的林九姑娘。 苏玖泠和耶律骨欲自不必说,二人白天才在擂台交过手,彼此一个照面便认出了对方,当时皆带着疑惑收住了招式。 原来苏玖泠离开会场后自在城中游玩,见天色渐暗,便打算前往城北的醉仙楼去寻酒中仙。谁知路过石桥附近,好巧不巧,正瞧见从河中爬出的李义为避人耳目,鬼鬼祟祟穿过小巷进入常平仓。随后又见张承枫二人使飞索翻越围墙,看着十分熟悉,心中惊疑,这才跟了进来,与二人撞见。 “黄大山?” “林九姑娘?” “你们认识?”二人又是异口同声,张承枫和耶律骨欲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姑娘?” 一时间气氛尴尬不已。 这院内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众人三言两语说明了现在的状况,苏玖泠听说所寻之人乃是过江龙李义,当时张苏二人又在古城后山与其弟李洪相斗,自然没有异议,当即表示愿意效力,于是乎便也跟着在院中找寻起踪迹来。 看着一间间仓库挨个找寻的张承枫,苏玖泠心中没来由便觉得欣喜,再怎么说那日在后山山崖上,张承枫也算是救了她的性命,许是见到恩人性命无虞,身体完备,忍不住就跟着多打量了几眼。 “怎么?”似乎感受到了背后灼灼的目光,张承枫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回头问道。 “你……你没事呀。” “我?”张承枫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苏玖泠说的是那日后山坠崖一事,当即摇了摇头道:“无碍,倒是侥幸捡回了性命,你也挺好?怎么到了这儿……” 张承枫本想问她怎又来到洛城,参加了交流大会,还与耶律骨欲交手一番,但想起此刻不是叙旧之机,又想当然地把苏玖泠当作是外出历练的大家族子弟,便没再问下去。 “这四下无人,仓库也并无打开的痕迹,难道说……”众人寻了一圈依旧无果,耶律骨欲思索片刻,忽然看向不远处的府衙西门疑道:“他既能正大光明进入常平仓,那没准连府衙也能自由出入呢?” 不像城主府东侧的都作院尚与府衙大门隔着一条街道,西侧的常平仓和府衙那就是紧紧相连,院落另一头便是城主府大门,此刻还能看到内城城墙上三两个巡逻的兵士。 耶律骨欲对于将他们兄妹二人玩弄于股掌的李义自是痛恨,苏玖泠又是打小混世魔王的性子,唯恐天下不乱,看着城门半掩的府衙都是跃跃欲试。 张承枫瞧着二人火热的目光,内心早已是懊悔不已。这城主府说闯便闯,那还了得,倘被捉住可不是什么小事。 ………… 与此同时,在少卿街的另一头,都作院往东的古寺内,两个隐秘的身影正站在宁清塔顶端。 “你真不打算先知会壁宿一声?若要出了岔子可别牵扯到我身上。” “等不及了。再说我有多惜命呢你也知道,还不至于拿此事冒险。” 虚日鼠站在塔顶的瓦檐上,心中默算着距离府衙城头的距离,舔了舔手指伸在半空感受着风向。 在他身后,一位干练的女子正搬运着一个用黑布遮罩的不知名装置。若说虚日鼠的容貌举止像是一位头脑灵光的老掌柜,那这名女子便像是勤劳能干的老板娘。 实际上她也确实是虚宿曾经当掌柜时候的同乡老友。 不过现在熟悉的人都称呼她,北方玄武第三宿,女土蝠。 女宿颇为不满地白了一眼眼前迎风而立的虚日鼠,小声嘟囔着:“倒叫你摔死了才好……”一边又无可奈何地将手中的物件搬到近前,也没个招呼,转身便大大咧咧地坐在破碎的瓦片上,像看热闹般瞅着虚宿。 “自己整吧,老娘可不包赔啊,能不能成事看你造化咯。” 还是这般泼辣的性子。 虚日鼠苦笑着摇了摇头,扯下遮罩的黑幕,一个造型怪异,“个”字模样的物件儿便呈现在二人眼前。 虚宿双手微微颤抖,难掩心中激动,上前摆弄一番,一阵机括转动声响罢,面前的装置赫然如鸟翼般舒展开来,两侧各出丈余,甚至在木制结构的边缘,还有薄如蝉翼半面通透的砂纸延伸,整体看去,可不就是一个巨大的翅膀。 “公输家的青帐蝠翼……真是鬼斧神工的造物啊!今日一见,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五十八章 功亏一篑 “诶,老冯来了,别瞌睡了,快把门推开。” “嘿哟,今儿是您两位值守啊,都头呢?” “在厨房等你呢,快去吧。上头说是明儿有大人物要来,听说是江南路的安抚使……府里特地请了京城里光禄寺大厨的师父来,这排场可大了。” “嘿嘿,咱这不仔细备齐了菜品就来了嘛,不过今儿这酒……可不敢给弟兄们捎了啊。” “哎呀快去吧,咱弟兄也是明事理的,这时节哪还敢琢磨这个。” 西门的值守这便推开城主府的大门,那运送府署次日粮资的一人一车缓缓驶入其中,一路朝着府衙的厨房后院行去。 “诶哟,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 那运粮的短工哼着小调把车停在了后院,转头下了车去后头卸货,正悠哉悠哉地踱到车尾,忽地一双大手从帘中探出,精准无误地揪住短工的衣领,一眨眼就将其拽入车内。 片刻后,三道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院中。 先前尚在忧虑进城之法的三人,此刻已然借着途经常平仓的粮车混入了府内,真可谓雪中送炭的天赐良机。 “然后呢?” “找人去。” “你认识路?这么大个府衙,大海捞针?”张承枫黑着脸看着兴致勃勃的二女满是无奈。 “我可不会看错,那李义定在这府中,那他还能跑到哪去?”耶律骨欲不以为然,瞧见厨房内人影幢幢,压低了身子率先走了出去。 三人意欲先往府内大堂周围寻找蛛丝马迹,正摸着墙根前行,才迈出厨房后院,便听得屋内二人言语。 “这老冯怎么还没来,他不知道明天府内要摆宴席吗!” “许是又吃酒误了时辰,真是不长记性,这不给我们添乱吗?” “我出去看看,等会都头要是来了如实相告便是。” 安静了没一会儿了,“吱呀”的开门声响起,张承枫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此刻院内正停放着运送粮资的马车,而那位运货的老冯,已让三人打晕,此刻正被反缚着双手扔在车内。 只要屋内的官兵发现院内的马车,那下一步定然会上前查看,发现被人五花大绑的老冯。 他们也想不到,这趟府衙潜入行动竟然这么快就要被人发现,不由得慌了阵脚。 看着屋内的官兵神情疑惑地一步步走向院内的马车,三人的心都不由提到了嗓子眼。 放任不管,势必会引起府内警戒,到时候能不能顺利脱身都成问题。但现在他们已经踏出后院,再要赶回去,没人有把握能悄无声息地解决卫兵。何况闹出人命也不是三人愿意见到的事。 怎么办? 是去是留? 上天自会替他们做出选择。 就在那卫兵狐疑地掀开车后帘幕的一刹那,张承枫只觉得眼角余光似是瞥见了房顶上的什么物件儿,在月色下银光一闪。 下一瞬,那名卫兵已是“扑通”倒地,没了声息。 “果真在此!”耶律骨欲眼睛一亮,似月下幽狼仰首望去。 伴随着苏玖泠的一声惊呼,张承枫已然纵身窜出,二话不说借着飞卢跃上房顶,冲着眼前的夜空拔剑便斩。 齿轮声“咔咔”作响,夜色中一抹雪光似毒蛇尖牙,随着飕飕的阴风上下翻腾,让涵渊宝剑难以寸进。 “还真是阴魂不散啊,竟跟到这儿来给我添乱!” 张承枫不答,只是愈发紧握手中之剑,死死盯着前方。 “你做了这么多伤天害理之事,难道还想脱逃吗?” 李义怒极反笑,咬牙切齿道:“谁不愿意回江上过我那逍遥日子!若不是你杀害我弟李洪,我又何至于苦心寻你!若不是这帮狗官欺上罔下,我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小子,把命留下吧!” 李义双目猩红,显然发了狠劲,翻出虺牙朝张承枫猛攻而来。 不管李义如何身负旧伤,张承枫再如何剑术精湛,乙等上位与丁等上位终究是横跨了两个阶级,实非技艺所能弥补。一个疏漏下,张承枫终是被李义打倒,虺牙刃口堪堪贴着其脖颈钉入了屋顶的瓦片中。 “贼人,受死!” 千钧一发之际,耶律骨欲总算是在院内寻得垫脚之物,翻身爬上了屋顶,取出铁棱锥就向李义杀来。李义避之不及,只得抽了虺牙回身相应,倒叫张承枫逃过一劫。 这边二人在屋顶勉强牵制住李义,怎奈争斗之声还是不免引起屋内卫兵的察觉。好在苏玖泠一个箭步,抢在另一名卫兵出屋之际出手将其打晕。 李义也不曾想到张承枫居然如此穷追不舍,还带着两位帮手潜入了城中,自己身有旧伤,恐以寻常手段拿不下几人,引来府中官兵,愈发拼命,使出毕生所学向三人身上招呼。 张承枫这边尽管有二女先后加入战局,在李义不要命的打法下依旧节节败退。虽说缺失了右手,但盘龙拳法本就是以近身作战为主,极擅肘、膝等关节技击,同三人近身缠斗犹有功效。更兼阴狠刁钻的虺牙,三人身上都毫不意外地挂了彩。 苏玖泠手上又无趁手兵器,只能与李义近身相搏,免不了被盘龙拳法打得生疼,不由恼火万分,使出揽月手便要击其关节要害。 可李义毕竟与耶律骨欲不同,若要想像白天那般在擂台上讨到些许便宜自是万万不能,一不留神反挨了一招盘龙献角直击胸口,一时重压难负,气息不畅,一个失足踉跄着摔下房去。 张承枫见状忙回手相救,但须知这三足鼎立的局面本就脆弱不堪,一环崩解则满盘皆输。若是岳鹏举和耶律敬宏等人在此尚有胜算,但张承枫和耶律骨欲如何能抵挡乙等武人的奋身一搏。李义趁势欺近,势如破竹,十数年的盘龙功力在此刻凝聚迸发,如滔天巨浪向二人扑面而来,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们吞没殆尽。 “当心!” 耶律骨欲毕竟修为尚浅,在这汹涌的盘龙内力之前仿若蚍蜉撼树,只一个照面便被撞开数米。张承枫左右为难,面对李义的全力一击也只得硬着头皮顶上,一式长桥卧波横剑身前,却被那龙蛇狂舞冲撞得节节败退,好似那汪洋之中的一叶扁舟随着巨浪翻覆,身不由己。 张承枫知是生死关头,玄元功法下意识地疯转起来,充盈五内的磅礴真炁如同江水涨潮滚滚而出。 这真炁不由地起,不从丹田而发,乃是蕴于张承枫四肢百骸的精纯真炁,召之即来呼之即去,又磅礴无尽,居然一时间挡下了乘胜追击的李义。 怎么回事! 这小子有古怪! 二人的气劲相冲,下一刻便如蛟龙入海翻覆,兴风作浪,竟全无一丝对抗之意,反有一种如鱼得水相得益彰之感,也不知是谁淹没了谁,谁又同化了谁。 这小鬼的真炁竟如此充盈,仿若海洋一般无边无际! 李义心下大惊。要论内力质量,张承枫断然比不上他分毫,但如此海量的真炁他可从未在一名武人身上见过,甚至对方还只是区区一名丁等武人。 寻常武人根本不可能随身存储如此大量的真炁,一是大多数都被本人炼化成了内力以供修行,其二便是他们没有办法在体内留住真炁而不散逸。 但张承枫的玄元功纳炁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无处不可存放,正是为此而生的。 二人也算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义只觉得大仇得报之机从未如此唾手可得,如何也不愿将煮熟的鸭子放走,当下盘龙内力更盛,格开涵渊宝剑,冲着张承枫的下丹田狠狠击去。 “老子废了你!” 嗤—— 虺牙的锋刃刺入腰腹,张承枫面露一丝痛苦之色,但还是咬牙硬撑着。不为别的,只是他也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那豆大的汗珠,和一丝力竭的神色。 重伤未愈,右手截断,此刻的李义也早已是强弩之末!连番的猛攻让其损耗更甚,为的不过是拼此一击将自己灭杀。 张承枫又如何看不出这一点? 再坚持一下…… 再坚持一下…… 冷汗自鬓间流下,张承枫只觉得视线愈发模糊,那日在古城后山洞窟中修行时的黑气又渐渐逼上体肤,让他原本就铁青的面色更加阴森怖人,甚至有几处好似已能隐约看到皮肤下疯狂涌动的血流和真炁,在前仆后继地翻涌,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 在二人竭尽全力的对拼中,歇斯底里的吼叫中,苏玖泠和耶律骨欲早已缓过了神,各自卯足了劲儿,再次冲着李义扑杀而来…… 诛杀此獠,唯此一击。 只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多年后,也许众人还会懊恼,没能把握如此天赐良机,也许又会抱着一丝庆幸,只因今天的失手或许会在将来救上自己一命。 下一刻,一片巨大的阴影忽地笼罩在众人头顶,将黑夜那仅剩的星华与灯光遮蔽,伴随着一阵呼啸而至的骤风,那团黑影有如实质一般砸落在场间,借着巨大的气浪将双方都震开了数米。 “咳咳……” 乱起的烟尘散去,只留空荡荡屋顶的一片碎瓦残砖。 ------------ 卷一ᅟᅠ‌‍‎‏风起三川 第五十九章 夜探府衙 “人呢!” “李义呢!” 张承枫声嘶力竭道。 尽管此刻的他双目通红,模样狰狞,但那身上的颓态已是一览无余,整个人瘫坐在一边,痛苦地捂着腰腹,指间还往外渗着鲜血。 那厉声的呼喊也不过像是气若游丝的耳语罢了。 屋顶上一片狼藉,破碎的砖瓦散落一地,哪还有江匪李义的身影。 虚日鼠有些狼狈地从檐上弥漫的尘埃中站起身,整了整衣衫,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天空,又低下头盯着眼前惨不忍睹的青帐蝠翼,脸上露出一抹不解又懊恼的神情。 随后他一转身,对上了三道冰冷的目光。 显然三位少年还没有从方才的生死之战中缓过神来,身上的杀意尚未敛去,这让虚日鼠颇为不爽,下意识地就将手向腰间摸去。 但是他很快认出了眼前那位比自己还要狼狈的少年。 怎么哪都有他? 然后是一阵困惑和恼意。 我费这么大功夫,他又凭什么能进来? “你是谁?” “你想干嘛!” 二女神色紧张,却也知道退避不得,瘦弱的身影双双护在张承枫身前,并没有一丝胆怯。 傻子都看得出来对面之人来路不善,哪个正经人会深更半夜在府署内从天而降呢? 情况已经远远超出了耶律骨欲的预料,但是契丹人刻在骨子里的傲气和好胜心不允许她在此刻低头。今日既是闯了府衙,那便无所畏惧,绝不会有半分悔意。 张承枫也有些许紧张,毕竟眼下几人多少都有伤在身,碰上这来路不明,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情势实在不甚乐观。 但相较于眼前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张承枫更多的是好奇他身边那造型怪异的“个”字物件儿。 这般独特的造型轮廓实属世所罕见,但却总给他带来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东西……为何那么像《玄机门教典》上描绘的机关造物,公输家的巅峰器作之一…… 青帐蝠翼呢? 像这般传说中的机关造物,向来是藏于深宫,隐于高阁,抑或是早都断了传承,仅存图文与后世,寻常人一辈子也未必有机会亲眼得见。 但是只要是被收录为鉴,纳入《玄机门教典》,如此独特的造型,传奇的经历,想必全天下任何看过的机关师都将永世难忘。 错不了,这就是青帐蝠翼。 张承枫愈发笃定。 毕竟这可是天下机关师梦寐以求的造物,他又怎会看错? 但是如此珍贵的宝物,又怎会在今夜落入洛城府衙之中? 这一公输家的传奇机关术已有百年未现于世,而据传闻,当世仅存的两件青帐蝠翼,一件由上京皇城内钦天监所藏,另一件便在这三川道玄机门之中封存。 尽管玄机门对这一传闻缄口不答,就连杨叔任职多年也未曾有缘得见,但张承枫从未怀疑过这一消息的真实性,他十分愿意相信这件传奇的机关造物就封存在玄机门的百宝阁中。毕竟“天下机关尽出玄机”的年代,不对玄机门抱有念想,还有谁配呢? 于是,张承枫理所当然地觉得,眼前这件“青帐蝠翼”,就是来自玄机门的那件藏品。而眼前之人,极有可能是玄机门的门人。 当然,这只是内心的倾向,并不代表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所以他没有做多余的事情,也没有说多余的话,他在等对方做出回应。顺便,借此时机恢复一下体力。 体内的真炁逐渐趋于平缓,玄元功温和地抚平着躁乱的经脉内伤,但腰腹的那一刺过于凶猛,那霸道的盘龙内劲还是将此处的血肉连同脉络尽数搅乱。 张承枫有些不敢看向伤口,单从眼前的一片昏黑和颤抖的双手他也明白,这次受的伤十分严重,如果得不到及时的处理,很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虚日鼠也算是明白过来了,自己由于操作生疏,不慎坠于府中后院,却是误打误撞搅合了张承枫等人与江匪李义的战局。虽说自己堂堂钦天监星官,执行任务,并不需要理会这些少年,但毕竟心软有愧,甩手扔出一副伤药,冲三人摆了摆手,旋即纵身跳下檐去。 “回去吧,医伤要紧,小心丢了性命。” 这不说尚不打紧,此言一出,张承枫顿觉耳熟无比,似乎在哪见过此人,甚至就在近日曾与之交谈。 “我们现在如何?”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或许不多时便有卫兵巡查此处,再加上张承枫身已负伤,苏玖泠不免有些担忧,萌生了退意。只是一旁的耶律骨欲仍旧有些意动地望向对方消失的方向,似乎不愿就此离开。 未等三人作出决断,院外果然传来阵阵嘈杂之声,想必是卫兵已到,三人顾不得许多,只能手忙脚乱地给张承枫缠上伤药,顺着虚宿的方向逃出后厨大院。 “此人有古怪,看这机关器作,我原以为他是玄机门的同道,但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他,先跟上再说。” “可你的腰伤……”耶律骨欲眉头一蹙,有些怀疑地看了眼张承枫。 “还行,”张承枫苦笑一声,拍了拍背后的机关匣道,“我还有飞索在身,不至于拖累腿脚,再不济也能脱逃……” 这后厨一场骚乱,双方都没讨得半分便宜。张承枫几人仍旧不死心,循着房屋间的小路继续追寻,虚日鼠则在府中可能藏匿货物之所寻着花石纲的踪迹。 另一边,李义借着混乱脱身,一路沿着堂侧小道潜行,很快又来到了那处种有银杏树的小院。 适才一番死战,叫李义是气血上涌,恼怒万分,旧伤未愈,又添新疾。此刻是急火攻心,内息紊乱,一边心中暗骂,一边又是癫狂之色浮上脸庞,只想着如何将张承枫碎尸万段。 但此刻他已然自顾不暇,只盼着快些达到目的,然后逃出城外,溜之大吉,只等日后东山再起。 毕竟蛟龙入水,便如同放虎归林。保住小命,方有机会卷土重来,这点道理李义还是明白的。 而他此行夜闯府衙的目的,便在这银杏树旁,石阶之下。 连滚带爬地来到树下,李义摸至那破败的石碑之后,草草扒开掩盖的杂物,一个黝黑幽深的洞口赫然便呈在眼前。看不到底的石梯层层而下,仿佛通向地狱一般,可畏可怖。 这里便是先前关押李义的府内地牢,除去赵城主和楼典卫寥寥数人,很少有人知道这方小院内,还藏着一个废弃已久的暗牢。 这暗牢之中,依旧留存着李义渴求的宝物。 甚至可以说,这便是一切祸乱的根源所在。 因为它的存在,揭开了古城事变的帷幕,为三川道带来了难以散去的阴霾。 王柏风,西风,正阳真人,狱政司统领,顾琰,李义,张承枫,苏玖泠等等,甚至包括他们背后的武圣,唐家,圣英教,朝廷,三川道,都因此卷入了这场阴谋,不由自主地成为了幕后那执棋之人手下的一枚枚棋子。 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而能有这等分量,将大小势力尽数卷入局中,自然也并非俗物能够做到。 但那又仅仅只是一筒木盒,一卷羊皮纸。 木盒是唐家登峰造极的机关暗器,其精妙珍贵程度不亚于玄机门百宝阁的镇派之宝,甚至比起那传说中的青帐蝠翼还要略胜三分。 羊皮纸是一卷残书,号称包罗万象,穷尽天下事的弈天录,乃武林七大绝技之一。 一盒一卷,足以让天下人都为之疯狂。 但是时至今日,除了托镖原主,也仅仅只有李义和那远兴镖局镖头,顾长钧夫妇,才知晓这其中奥妙。 如此珍贵之物,不论江湖朝廷,愿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也是大有人在,几乎无人能抵挡这等诱惑,又何况一个以烧杀抢掠为生的江匪呢? 被囚禁深渊的回忆掺杂着不可名状的恐惧再次涌上李义心头。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仿佛无底的黑洞,令人畏惧,却又令人着魔,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穿堂的夜风卷起地上的三两落叶,此时已是秋末,渗骨的凉意让人直打哆嗦。李义猛然回头向院落环视,总觉得背后凉意更甚,四周却是一片寂静,没有半点人声。 嘶…… 为何总感觉有人在暗中注视着我…… 风一阵便去,三两飘零的落叶又归于尘土。 李义吞了吞口水,长吸一口气,最终还是心底的贪欲战胜了恐惧,一头钻入了那幽深的地牢之中。 片刻之后,凉风又起,吹走两片秋叶,却留下了一道人影。 “这便是你赵大知府藏匿赃物之所么……” “终是百密一疏啊,贼人到底是贼人,怎可托大轻信呢?” 那赵睿成妄图利用贼人混淆视听,引他们星宿几人上钩,却不知他虚宿早已看破诡计,趁着城外纷乱,直取知府大营。 眼下只要找到花石纲的证据,那这一局,自然是他们北星三宿大获全胜了。 哦,当然了,现在是北星四宿了。 虚日鼠看着眼前那石碑下的暗道,心中暗喜,不免轻笑出声。 贪官伏诛,加官进爵,岂不是手到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