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前言及其他 ] ------------ 假期结束的第一天,与索嘉楠一起入宫! 十一黄金周结束的第一天,与索嘉楠一起“入宫”! 亲们,诸位宫妃娘娘、前朝大臣、爱卿爱妃、皇子公主们……《宫;绝吟》于明日起正式连载。138看书网网www.13800100.com/ 幽幽西辽国深宫、步步绝吟步步恨。 男主女主之间一条爱情线为全文的贯穿主线,宫斗为每日必备三餐。 这是一座古老的宫城,这是一座并不陌生的宫城:权势的角逐,真情与背叛,彼时美好终究只是一瞬息的事情罢了,在这苍茫浮生间又端得能够守得住?凤凰泣血、爱恨皆极致,恩怨各一半,是逆风千里浴火图腾、还是黯然收场尽付于一世清虚黄粱? ――――――――――――――――――――――――――――――【幽幽深宫、步步绝吟!】【宫斗与真实并存,言情与阴谋呼应。】――――――――――――――――――――――――――――――题外话:这部文的存稿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存稿,而且以嘉楠目前的作息,有存稿的几率可能也是少之又少。 嘉楠首部宫斗小说,所花心思委实不少。也可能会是嘉楠写得最慢的一部小说。当然更新字数一定会保证、如无意外也绝对不会断更。请亲们放心。 喜欢就请把“她”收起来^_^请给她支持! 略算了一下,连载到今年除夕左右会放出大结局。亲们,准备好了吗?我们一起入宫吧! 缠绵悱恻欲生欲死的极致爱情,步步为营跌宕起伏的女人心计;一切一切,都从选秀渐次开始…… ------------ 第一卷 ------------ 本书后宫嫔妃品级设定 皇后 正一品:皇贵妃 从一品:贵妃 正二品:赐字妃 从二品:妃 正三品:赐字嫔 从三品:嫔 正四品:昭媛 从四品:昭仪 正五品:婕妤 从五品:舞涓 正六品:美人 从六品:才人 秀女被留用,初封正七品淑女。 宫女初承宠,初封从七品答应。 ------------ 悟黄粱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永庆二十八年,冬,乾元殿的正门缓缓打开。 夹杂着一股苦涩、微含血腥的沙尘气息,北风随那讴歌宿命的古老门轴“吱呀―吱呀――”的坦缓转动声,穿过帝宫斑斑驳驳的绰约光线,一齐变幻着浮生命局里的明灭。 我坐在高高的鸾凤金椅上,凝起染了淡漠的丹凤长眸,含三分戾气、两分讥诮的向下望。 目之所及处具是那剪不断、理不清的无尽纷繁与凄凉。 殿门洞开处,可以用目光含及的一片白玉方砖地表间,有溶溶晨阳碎金流泻挥洒,虚虚幻幻的显影着时间与空间的恍惚错觉,其间映扯出一个手托白玉药瓶、缓行足步的清瘦影像。 初时只能看到浅浅一抹乌尘影子;随着距离的悄然拉近,渐现出笔挺的身姿,与深蓝渗紫朝服宽硕、开阔的翩翩襟领、袖摆;再到最后步入乾元正殿,那面上、身上合该深浓的颜色,便复又一一重现在我的眼前。 那个使我在他身上付诸一生真性情的、爱饱了也恨够了的、早已揉碎按落进每一寸肌体骨血里的人,他就这样站在我面前,俨如最熟悉的陌生人般,俊面沉着冷峻、姿容沁满寒凉。 在他平摊展开的右手掌心里,稳稳托起一瓶这世上最狠最戾的断魂鸩毒。残酷又直白! 安晴天,你果然是来送我归西的…… 一抹自嘲于眼底间转瞬即逝,心念与情念便再没有过多起伏。我微微仰首,有粉殿雕梁间的细小埃尘落入我眼睛里。下意识轻闭,再睁开时软眸便已被灼的通红泛肿,竟似是极哀伤的样子了。 “你看。”我将沁出泪渍的目光落向安晴天身后,瓷玉螓首微微点了几点,忽地咯咯笑起来,“这便是本宫走了整整十年的路!” 我的语气是发颤的,因被这肆意又酡醉的笑颜给撩拨的。在冬阳淡淡的映扯之下,仿若一枝颤乱了的白玉花枝,素净到渗出血色、偏偏又妖艳到只剩下纯粹的摄魄钩魂。物极必反,大抵便是这个道理吧! 而那片空空索索的广袤天地间,只是一片莽莽苍苍的帝宫冬景。却又因不曾落下大雪的缘故,萧索的很,没有飞鸿、更没有雪泥。远远望去,除了金到隐泛虚白的清阳以外,便只剩下一派空幻,一派无垠无边的、干干净净的寂寂荡荡…… 安晴天没有动,拧成铁青的肃穆面孔只隐隐抽.搐了一下。 我展开眉弯,唇畔笑意愈肆。 半温不冷的冬阳,透过这雕花轩窗间的点点木格子斜筛进来,把本就昏惑的大殿愈发埋入一派噬了骨的阴霾中。 他还是不动不言,仿佛亘古恒常、如斯不变。 我起身下了金椅,不曾对他那藏于袖口里的一纸明黄略拜一二。就那么很顺势的一抬袖,伸手自他掌心处取过了那夺命的鸩毒。 纤纤素指与他有一瞬息的若即若离,指尖肌肤不防就与他掌心处的皮肤相一触碰。 凉,也不知是我的指还是他的手,冰凉的直冲骨髓、刺痛心脉…… 安晴天,你是有多残忍呢? 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走到时今这样的境地,身心魂魄陷于万恶泥沼,埋我葬我于无边的鼎盛繁华、与无垠的空茫虚妄…… 一切的一切,我的一切,一切业障一切罪恶皆是因你而起!你是我的原罪!正是因为你,锻造成就了时今的我! 当命运的齿轮脱于常理的大道,潜移默化的行至了别样的归路,浮华成堆、锦绣作灰的这一刻,又是你来将我归结……你来要我的命! 当指魂兮难识路,教寻梦也不回廊。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真的,就要死了么…… ------------ 第一话 入宫赴选、对佛祈愿(1) 永庆十八年,五月。 按常理,这个时节最该是草长莺飞、暖阳熏醉的荡涤起无尽温存暧昧。可这一日,头顶那片青天因了云雾的遮迷,反而显得阴沉沉的,煞是不应景。又因这阴沉逼仄之感,牵扯出许多幻似阴霾的森冷气息。 我坐着一架天青马车,怀里紧紧抱着个略显臃肿的粗布包裹,自江苏通州赶往帝都选秀。 西辽国四年一次的选秀,若非永庆帝登基头两年因为先帝守孝、又加之国事繁忙给耽搁了去,彼时这选秀的年限兴许也就与我错开了。可偏生还是没有,不管我愿不愿意,这便是命吧! 前面驾车的是我的哥哥霍清漪。我是通州霍家的独女,霍扶摇。 扶摇,真是个吉庆的好名字。只是若无一股清风提携,却也难凭一己之力直冲云端…… 我的父亲是通州亭长,家境一般、官职又小,自然比不得那些名门大户出身的淑丽名媛。这次远赴帝都选秀,我身边并无一奴一婢、也无过多备带之物,怀里这个被淡蓝粗布包裹着的半大包袱,便是我现下里所有的物什了。 而一路护送我至此的,也只有我的哥哥霍清漪。 如此,如此,又哪里像是“百千亿劫难遭逢”般喜地欢天的赴京选秀?只叹好生狼狈、好生潦草…… 这还不算,现下我们兄妹两个居然在这偌大的帝都里迷了路。 人生地不熟,又加之晌午将至、长街上人烟渐少,一任哥哥驾着马车兜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寻不到通往西辽皇宫的方向。 西辽国送自家女孩子选秀时,并无专人接送,只是到了时辰径自入宫。通州距离京都本就遥远非常,又无专人指引,匆匆颠簸过来已是最后一日期限,若过了这一日,则无法勾名、再无入选资格,且母家还会受到不小的连累。而距这最后一日的最后收官,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却又如何是好! 此时这心情,真真是急急然、茫茫然又燥燥然! 我知道哥哥同我一样亦是心急的,却又只见他驾驭马车一处处寻找路径,不闻他有些微抱怨之声,知他是怕我愈发忧心。 可他越是这样,我便越觉心下酸楚,又只恨自己帮不上他这许多的忙!情绪缭乱起伏间,我抬手随意的挑开轿帘向外看去。 这一微微扬首抬眸,忽地便见天幕一团浓云处高坐一尊光晕流动的大佛……却也只是一闪即逝罢了。 我心下有一瞬的惊诧,眨了一下眸子,也不知出乎怎样的心境,下意识双手合十,对着那方天幕暗自拜了几拜:“阿弥陀佛。”垂睑呢喃,有如幽风,“扶摇不求其它,只求顺着一早钦定好的命运轨迹顺利走下去。若命中合该入宫,则此行必可顺利入宫,便连那入宫之后的参选也是一辙的顺利;若不该,则亦顺其自然,没什么好扼叹、好遗憾的了。” “扶摇!” 才甫一拜完,便听哥哥忽地在车架前唤我一声。 “嗯?”我忙睁目起身,向车帘那处挪身过去。 哥哥在这同时一掀帘子抬手牵住我的皓腕,当下便弃了车,只拉起我便向前一通追跑。 适时我才看到,前方不远有一着宦臣装束的人,面色白净清秀,二十出头的样子,像是出宫采办物什的太监。 “安达!” 正作想间便已赶至了这位公公近前,哥哥猝然停住足步,对那公公一个抱拳:“小民通州亭长之子,今日护送家妹赶赴帝宫勾名选秀,却不慎迷路。”边说话间,已浮了不达眼底儿的一抹笑意,“还请安达指引去处。”同时探指进了箭袖,自其中取出银钱,不动声色的塞入这采办太监的手中去。 “原是这般。”公公脸上的笑意堆得比哥哥还要热情几多,凝了双目在我身上扫视一圈。 我下意识微微颔首,也是一个敛襟礼仪。 一痕暖风缓缓悠悠的贴着我拂过去,撩拨的杏黄色衣袂纷纷扬扬、零零乱乱、几欲成疯……垂睑时蓦地想起方才于天幕上见到的神迹、及那三拜之时许下的誓愿,一颗心忽而就无征兆的紧紧揪了一下,旋即复又恢复如常。 ------------ 第一话 入宫赴选、对佛祈愿(2) 世间万事万物的聚合离散,当真是自有着一番注定的安排。 好比这位在我初赴帝宫时偶遇的采办太监,他当真无愧是我的贵人。若不是他,我与哥哥在那一日怕是终会误了时辰,从而害累霍家上下跟着牵连进来、尽遭殃祸…… 只是很多年后,包括过去了整整十年之后,我也一直都不知他是哪里的公公、唤作什么。 那时,一叠一叠岁月磨洗之下的我,偶尔想起这进京选秀的一干奇事,会突然怀疑这一切的一切是否都是一场幻梦,梦里一切人事的流转疏离都是不真切的、都是变幻出来的? 但这样有些怪诞、又有些超脱的想法,是在经年之后才会滋生出的情态。初时的霍扶摇,单纯的像一张最纯粹的白纸,除了善感多愁,似乎没有半点渊深的内涵。 那日,这公公引我们从专供秀女进出的侧门入宫,又嘱咐哥哥权且候于正院,要我自去勾名即可。 我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一双明眸似被什么罩住一般,并不敢对这红墙金顶、雕梁画柱的宏美帝宫多看一眼,只就那般木木讷讷的顺着指引,入了管事姑姑处。 不大不小一处偏房,内里光线却是极好的。 管事姑姑稳身坐于一方小几前,着最常见的褐色宫服、梳一结椎髻,看起来大抵四、五十岁的样子。体态雍容,面上不含喜怒,一时辨不得是好相处的还是严苛多事的。 不过宫里头的人,想来也大抵都是如此莫测难揣吧!一壁红墙,终是阻隔了太多韶华,虚伪的面具戴得久了,本来面目又有谁还会记得……忖于此,又兀地念及我日后也会随她们一样,落得个迷失自我的下场,心中不免一黯,忙压了念头做了礼后去勾名点到。 顺着黄册子找到了记录自己的一行小楷:霍氏扶摇,年十五,通州亭长之女。 不敢耽搁,忙匆匆勾了名。 才刚掷笔,一旁用于计时的更漏红沙便簌簌几下落了尽。真是好险……再稍晚半分,便是赶不上这趟了! 尚未正式步入秀女宫前,我回身折步重回院子里与哥哥话别。 紫蓝鸢尾与红橘色的川百合开得大好,哥哥默默然静候在花荫疏影间,一袭青衣因羁旅颠簸而略染浅灰,愈发衬得他清瘦的笔挺身形憔悴的可怜。 念想着往后深宫幽幽,怕是再难得见一面。我鼻头一酸,快步过去紧紧的喊了一声:“哥。” 他的面色也不太好看,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素白又微泛土黄:“乖。”一如幼时那样,他才欲将我揽入怀中去,却又猝地一下有了一个停顿。 “怎么了?”我凝起眉目,边言语时下意识转身一顾。这一顾不打紧,竟是让我实实在在浑然一震! 前方不远,自秀女宫正门处不缓不急行出一支队伍。即便相隔一段距离,可那人群簇拥间的一袭明黄龙袍又怎么能够不显眼! 愣怔间只觉周身猛地一晃,我已被哥哥拉着将身跪落了下去。 “小民霍清漪参见圣上!” 哥哥的声音依旧清崎冷峻,即便是在突遇天颜时,也还是这般的不卑不亢。 我心下却不自觉的泛起许多忐忑与惧怕,慌得一个低头,肩膀与身子不可抑制的打起一通哆嗦,便连说话都变得口齿不清起来:“民,民女……依照法令入宫选秀……”我知道我该说些什么,不然在这偌大的秀女宫外院里,蓦地出现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委实不合时宜了些。却也仅能言语至此,往后一干解释变得委实难吐一字。 真想不到,会在这里得遇圣上!我的男人,我将要服侍一生一世的男人,我头顶高高的那片青天…… 有须臾的沉默,天空一辉一辉映洒下的万道金光晃得我眼花缭乱。终于,只听一声稳稳沉沉的浑厚嗓音微一启声:“朕知道了。” 有若清风过树的句调,尤是淡写轻描。 这位皇帝似乎不太苛刻,并没有饬责我的御前失礼。 又是浑浑噩噩的被哥哥拉着站了起来,依旧不敢抬头,心下慌乱。这一瞬间,不知是被天颜骇的、还是太突兀的缘故,我根本来不及作想任何。 “皇上,臣妾今儿早上突忽来了兴致,亲自做了枣泥芙蓉糕。” 又蓦地听到有婉转女音袅袅的飘转入了耳畔,我甫一牵回神智,略将对着足尖的眸光往起挪了一挪,适才看见一浅紫点粉杜鹃的长裙拖尾。原来在皇上身畔,还有一宫妃伴驾。 “哦?”皇上接口,语气温和如素。 便听一阵柔软含娇的浅笑幽幽:“臣妾尝了几口,很是好味,便特意给皇上剩了半份。”衣袂簌簌,似乎挽上了身旁天子的臂弯,“皇上等下回臣妾那‘倾瑞苑’时,您也尝尝。”非婉转黄莺百灵不可比拟。 “爱妃可真是有心。”皇上的心情似乎极好,笑了几声后,语气里是浓到化不开的爱意如织,“不枉朕这么疼宠你,美味的东西还想着给朕留着!” 这一帝一妃间不长不短一段谈资,我听得清清楚楚。心念转动,却也忘记了胆怯,只是不解的思量:“妃嫔为皇上亲自做了点心,原是心意。可听那宫妃之言,似乎只是自己玩心偶炙适才一试身手,并非是特意为皇上献了这份心意……且,还说是给皇上‘剩’了半份,实在大不敬。”不觉颦了黛眉一道,心念纠葛,这样想着,“可皇上非但没有半点恼怒,居然还夸她心里想着皇上,知道将美味的点心留给皇上。可见是爱之深也!又或者,她是刻意摆出架子大秀恩宠,给我这个初次入宫待选的秀女,一个若有若无的告诫……”正作想间缓然抬眸,圣驾已然远去。 便见哥哥将我拉过花荫背阳处,温柔了目色、却怀着坚定:“扶摇,你本就是霍家的小姐、待选的秀女,身份尊贵,有何可惧可怕的?”他显然发现了我方才那抹青涩的胆怯,这样沉声嘱咐,“你越是这般,旁人越指不定怎样做想你。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何苦给他们添那般谈资口舌?” 最后,哥哥稳稳摆正我的双肩,颔首将目光定格在我含了隐隐离忧的眉目间:“好妹妹,什么都不要怕,谁不是人?”他长臂一收,环着肩膀拥了拥我,口吻有些湿润、有些隐隐不放心,“哥哥走了。你要好好的……保重自己。”然后他清目一敛,“哥哥看着你进去再走。” 暖意如潮,氲开了一路上极小心的藏于心底的一片哀伤。眸色湿润,却又只得隐而不发。 当我转身一步步行回秀女宫时,当迈入秀女宫正殿、当那清澈的目光再也无法含及殿外一派蒙蒙夏景时,我才自有生以来的整整十五个年头里,第一次这么真切的,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在这个偌大的世界中,真的就只剩下我一个了! 一川烟草、满空疏离,落寞遣不散、无处话哀凉…… ------------ 第二话 出身轻贱被欺辱(1) 秀女宫的面积看上去似乎并不大,却也决计不是拥堵狭小。 这是一座偏悬山式建筑的琼楼宫阙,只是殿檐边缘又呈微微上挑之状,凑化出了鹤翼扶摇的翩然欲飞之态。屋顶一半是金色、一半是青砖石色,这与涂得朱红的底墙搭配起来,倒于严整里多了丝活泼趣味,不至于死气沉沉。 我拜会了专管迎小主入殿的管事姑姑,便紧跟着她步入宫中侧殿厅堂。 我虽来的最迟,可前后也都是这么几天到的,对环境的熟识与对他人的亲和,也不怕差下太多去。眼下只见众秀女聚于花厅,想是方才前来接迎圣驾的。 “那梅贵妃娘娘可真是厉害的打紧!一来便讲了那么一通话,给了我们大家一个下马威。”只听柔柔一声抱怨,循声看去,是个着了浅粉纱裙的女子。口上虽如此说,一张秀丽面孔却满满的都是嫌厌。 “咳,这个时候哪里合该圣驾来此?”她身边另一个着桃红、并浅黄宫裙的女子慢悠悠接口,顾盼神飞的纤细长眸懒懒儿一瞥,“偏生梅贵妃缠着皇上这会子便来秀女宫,又那般傲里傲气的摆出谱来,明显是在为她自己立威,对我们加以震慑的!” 从她们这一来二去的谈资之中,我已然明白。方才我于院中话别哥哥时,忽遇的那伴驾君侧的娇媚丽人,想来便是她们口里的梅贵妃了。 只是当时心慌的打紧,莫说这梅贵妃,便是连圣上的面貌,我都不曾看清楚。只不知这位梅贵妃为人,是否如同她这封号一般,是个清高冷傲的主……不过只看眼下这架势,秀女们才初入宫闺,便先吃了她一个大大的无声告诫,想来也差不得几分去。 我抿抿薄唇,原想与她们闲话些家常、套些近乎的。毕竟大家同为待选秀女,往后还要相互熟识和照应。 只是她们多为自顾自闲谈、歇息、描妆……我竟鲜有能插进去话的。甚至偶尔几个在看到我的同时,还甫一侧首,目露嫌厌,将面靥偏转过去。 心下索然,也对,难怪会是如此……因出身之故,我一身儿穿着打扮远不及这些大门大户的闺秀千金,只着杏黄长裙、罩鹅黄蝉翼小薄外披,垂鬓分肖髻只用小牛骨簪固定,面上薄粉淡施,实在没什么贵气可言。又加之一路颠簸,眉梢眼角已然露出倦色无疑,这便又显得整个人在略略的寒碜之外、还添几丝狼狈。 也罢,世上时人大抵都是这般看人行事,她们既见我如此,想来小户小门的身世也是能够猜出几分,况且我的容貌实在至多清秀、并不惊艳出挑,将我轻视又能如何呢! 我只是淡淡想着,心下只有少许一抹失落悄然滑过。旋即平复,重将唇兮这抹笑意浅浅绽开,绕了个弯,向花厅右旁款步走去。 绘着青山碧水的屏风其旁,只见一群娇艳如花的秀女将一着了宝蓝点玳瑁长裙、倾髻点珠玉的娆丽女子围在中间。 凝目无意识的看过去,这被众花簇拥着的女子面如春桃、杏眸含着天边云霞一般灿然的韶光,髻上、耳上、脖颈上、衣裙上装点着的各色饰物与她通身这抹华贵气质相映相合,只一眼便能对其出身猜度出几分,必定是个卓然不凡的京都闺秀。 只是她薄薄汀唇之畔挂着的那抹微傲笑意,令我并不十分喜欢,甚至有些隐隐然抵触。 “于飞姐姐,这光洁如玉的物什,是抛光磨圆的玳瑁么?”其中一个女孩子持着有些讨好的声腔缓而启口,“我猜不到呢。” 那被她们簇在中间的,被唤作“于飞”的女子软眸一个不屑:“这是树化玉,不知比那些翡翠玛瑙玳瑁珠玉的,要难得多少倍呢!”言语其间自是轻狂,边将手中持着的那树化玉小盘放于一旁,“我爹爹说,宫里的物什虽一应儿的全,却也横竖比不得自家。大多徒有华丽,内质又不知比我们江府里差得了多少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本就光彩夺目的水杏眸愈发添了华韵一道。只是似这般言语,在这宫中怎么不是大忌?我心下兀一惊诧。 果不其然,身边亦有秀女小声碎碎的嘀咕:“这江于飞乃正三品总都御使之女,听我爹爹说这位江总督深得圣上信赖,转眼又要晋升从二品官职……怕也只有她胆敢有这般言语恣意了!” 原是如此…… 我适才心下了然,才想折步寻一偏处落座下来静等管事姑姑安排,忽地见江于飞一挑明眸。我也正微抬了眸子将神光顾在她身上,刚好与她目光触及。 “姐姐安好。”先来后到,更又出乎礼仪,我权且微一敛襟,向她道了声安。 适时原本有些戚嚓的一遭秀女闻了言声,也都默契的安静下来。 须臾沉默,江于飞上下扫了我一圈,面上眸中皆是轻贱意味。不缓不急挪步款款,轻如徐风涉水的行于我近前,秀美出众的面靥浮了一个不羁讪笑:“我当是谁,原是个麻雀儿在这边儿学舌呢!” 这话甫一出口,便听众秀女中爆发出一串银铃清笑。 这公然嘲讽的语气、和这霎时间爆发出的笑意,犹如一把割伤皮肉的利刃,直使得我周身一阵不受控的发颤。 虽然我霍扶摇出身小门小户,但在通州长至如今这十五个年头,也还是从未被谁这般的公然挑衅与嘲讽过!一干急气与委屈登地将纤纤柔心积蓄满满,任我脾性再好,却也难免不愠恼难扼。 “哝……” 正一通起伏心绪难收难束间,又听“哗啦”一声清悦脆响。 我甫回神智,只见一根鎏金锻银的喜鹊闹枝簪子横摔在我近前的地面上。 合该是“喜鹊闹梅”的样式才对,这簪子却将梅花取了、只换做“喜鹊闹枝”,可见是为了避讳触到梅贵妃的眉头。 思绪还不及全部澄明下来,又听江于飞软软儿一嗓子:“雀儿,瞧瞧你这通身酸里酸气的老咸菜味道,这簪儿就赏你了!” 好傲慢的女子! 若说我原本还有几分清明理性,当铮地一听她这拿腔拿调的公然辱没之言时,那点难得聚拢一处的清明理性昙然便消散的无踪无影! 我原不是这般为人,只是才至帝宫、又才与家人离别,人生地不熟又加之离愁苦痛间,脾气经了一激,居然也开始不计后果起来。 骋着急气,我缓缓蹲下身子,在不知多少道目光的睽睽注视下,双肩不住打起颤抖。俄顷,一把握住地上江于飞扔过来的那根簪子。 又是一阵肆意的嘲笑声倏然而起。这辱没与不屑并存的笑声、加之心下竭力压抑的那通火气,给了我无法言说的力量。我握着簪身的指尖隐隐用力,渐显出微白的颜色。登时,毫无任何征兆的猛一奔身,抬手将锋利的簪尖对着江于飞的额头狠狠的戳了过去。 到底急气之下少了力气、失了准头,这簪子在我手中偏出一分,最终错开了她的额心、贴着太阳穴落在了她倾髻浓密的乌发间。 毕竟锐利簪尖在她太阳穴划出一道小口子,细小的血珠子还是簌簌氤氲了出来,将她锦缎华发黏湿了一小缕。 ------------ 第二话 出身轻贱被欺辱(2) 周围一干秀女皆被这突忽而来的事端吓得一个微噤,转角这边、甚至连带整个花厅都霍然一下鸦雀无声。 “你这小蹄子!” 还不待我稍稍缓神,便见那江于飞抚着沾了血的一侧发鬓,颤抖着身子在那儿把银牙咬的瑟瑟发响。她已然怒气难遏,一时却偏生又不知该如何发作,就那么忿忿的瞪视着我,只余下狠声一骂。 这大家闺秀、官宦千金,除了嘴上功夫锋利,哪里又有半分真狠劲儿? 有须臾静默,便见她旁边一个着了简约宫裙的秀女甫一将她搀住,盈眸向我这边儿转过来:“于飞姐姐何必跟这等下贱之人一般的计较呢?到底是乡野小户出身,丝毫涵养礼教都不曾有!”复一个忿声,“待她被撂牌子之后,有的是日子收整。待得那时,把她要到我们处做宫婢来,一准儿叫她吃苦头!” 这通话言的亦是倨傲有力,凌厉的很!分明是江于飞犯我在先,怎的口口声声全都成了我的不是? 只是,我方才一时被急气冲昏了头脑,伤了江于飞也非本意,眼下见她鬓边乌丝已染了血迹,也是一个激灵回了神智。毕竟都是秀女,又身处帝宫,还没参选便闹出这等不大不小的事情来,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旋即下意识低首,这才察觉我手里还握着江于飞的喜鹊闹枝发簪。“咣当”一下,又条件反射的松了手去,发簪重新落在了铺着浅红薄毯的地上。 如此,自是又引得周遭这一干人等嗤笑不迭。 不得不承认,初入宫闺的霍扶摇委实是个鲁莽又愚笨的小户丫头,带着青涩的胆怯与稚嫩的心绪,小心翼翼的去淌去走每一步路。她不曾鹤立鸡群、也做不到一鸣惊人的夺下什么惊艳彩头…… “呵。”江于飞轻笑一声,蒙着薄薄雾气与忿愠的目色霍地轮换成讥诮不屑,“没事儿,我原是想送这位妹妹一个见面礼儿,可她不曾会了我的好意。”言语间很自然的拂去蝶袖上几丝褶皱,又迎着我走了几步,却也不再动,只把目光顺着向下一落,落在我怀里抱紧的粗布包袱上,“哝。”螓首浅抬,娇娇一嗔,“妹妹怀里有些什么好东西?也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几近同时,贴着尾音,她一把抢过了我怀里的包袱,顺手抛给旁边的秀女。 那秀女咯咯一笑,又向另一边的姐妹抛了过去。 众秀女们一笑哄堂,我那箍在怀里抱了一路的粗布包裹,在这一时竟被她们击鼓传花般的做了玩物。 眼看那抹浅浅的蓝色被她们左传右抛的戏耍不迭,我竟顿觉一点儿力气也再提不起来了……寡不敌众,孤立无援! 心下忽地氤起一圈圈酸涩又掺苦的涟漪。在这偌大的宫城里、在这陌生的殿宇琼阁间,霍扶摇再也不是通州霍家的独女、父兄疼惜宠爱的珍宝,而变成了一件脆弱不堪、又孱弱无力的即将破碎的琉璃。 我愤然着、惶恐着、怯懦着、却又无力着……心比天高,可命途又安能与天比高? 西辽国法,凡是官宦小姐于这四年一届的选秀之时到了年景,又无婚配,便必须入宫参选秀女。留用者册为宫妃,落选者五年之后自行出宫。 话虽如此,真真落选了的,又有多少能够撑过五年的宫城生涯、畔得雪融春开出宫还家? 只恨父亲区区一个亭长,分明众官员里的细枝末流,却还得应着国法送我迢迢赶来入宫参选…… 提不上台面的出身注定我无法跟这一众秀女站在同一个高度,注定要比她们矮上一截。这样的尴尬却又是避之不及的,因为日后便要朝夕相见、避无所避! 可怕的是,往后的日子我看不到任何盼头,这一切也仅只是刚刚开始! 对,才刚刚开始…… ------------ 第三话 恍如琼台仙子将围解(1) 又是这么过了小半会子,她们见我默默然不作声息,许是没了兴致,浅蓝色包袱重又传到了江于飞手里去。 她抬眸一嗤,并没有将包袱还给我的意思,一双青葱指轻轻一下就解开了不太紧实的一个长结:“妹妹这里边儿,究竟放着什么好东西?我见你可是着急这个呢!” 百般滋味一齐在我心底下搅涌起来,五味陈杂,又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连阻止都忘记,就这么愣怔怔的看着她解了包袱,十指蹁跹、一翻一翻。 “呦。”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物件一般,江于飞把包袱里裹着的一个大木匣子取了出来。 这匣子半新不旧,原也就是个极普通的乌木质地,其间更无半点花纹装饰,同我一样其貌不扬、特色毫无。 穿堂风起,撩拨的青丝流苏贴着我的面颊擦过去,痒痒的。我恍然一下牵回神智,下意识的一伸手,抢回了乌木匣子,另一只手又忙不迭的顺势重将包袱拉回来。我如一只受了惊吓的雏鸟一般,将包袱和木匣子紧紧的放在怀里抱着,纤纤明眸凝了微微水润:“没,没什么……” 一十五年,我从未离开过通州,也从不曾见过什么极大的世面,加之自小性情孤僻寡言,最最不会的便是与人相处,故而时今在这一众秀女里,总也会一阵阵乱了手脚:“我出自小门小户,比不得各位姐姐见得世面。”微抿唇角,竭力使语气从容一些,微一停滞,干脆将乌木匣子挪出怀抱、放于双手间,小心的捧起来,“这是家父为我路上备的吃食,虽一路上经了颠簸,却也是顶好的香米熬稠、冷却后制成的羹糕。”我见她们漠了神色不言不语,盈眸微眨,以自认为热情的态度忙着打开木匣子,“各位姐姐都尝尝,这也算是我们通州的特色吃食。” 我只一心想要化解她们与我的疏落,甚至有些巴结讨好的意味。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又时不时一片放空,故而天知道我此时有多手忙脚乱:“江姐姐。”取出一块香米羹糕放于几上小盘,垂眉敛目的迎着江于飞最先递过去,“方才是妹妹得罪了。请姐姐……请姐姐莫要见怪。”我尽量使自己举止从容一些,往大家闺秀的举手投足上靠拢。虽然江于飞犯我在前,可毕竟这是在秀女宫里,且有一众秀女对她言听计从,她又是那般的出身。若我就此与她结下这等梁子,遭到孤立倒也罢了,她若给了管事姑姑什么好处,只怕我往后会有好一段举步维艰的坎坷日子!倒不如,权且忍了,日后再做从长计议。 江于飞的反应可以说不曾出乎我的意料,她挑了黛眉,连扫都不曾去扫我手里托着的糕点一眼:“这么寒酸气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手来?”菱唇微掩,露出一行细碎贝齿。 “可不是小门小户么!”方才那个搀住江于飞的玲珑秀女转了眼波讪讪一启言,“方才我见她去勾名,还道是谁家的丫鬟婢子!找了姑姑一问,原不过是个区区亭长的女儿,也敢来这里妄想作那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语尽抿唇轻笑。 旁边又一人接口,也是不善:“哎,酌鸢,‘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你岂不是把宫妃比作癞蛤蟆,把圣上比作……”忽地噤声。 这唤作酌鸢的秀女略微一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面色须臾一变,旋即又恢复如常,唇畔笑意更甚,却不再对我,而是转目看向那寻了她错处的秀女:“姐姐原有这个心思,故才会曲解错人的意思。”铮地一狠,鼻息一记闷哼,“真真陋俗不堪!” “行了。”眼见那两个人就要起了争执,江于飞恰到好处的懒懒儿一嗓子止了她们,“你们不累么?这管事儿姑姑半天都不过来,再等一会子若是没了安排,我便先回去了。”看似话锋一转,只是她的心并没有完全从我身上移开。宽褶荷叶袖顺着小几状似无意的使力一扫,那才被我放于桌面的乌木匣子便被她摔扫到了地上去,“哎呀妹妹――”她眨眨眸子,佯作失惊的顾向我这边,“真不好意思,得麻烦你收拾。” 她的语气轻松随意的宛若一句闲话家常,放在此情此境下,便更令我心寒生厌。 我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中吃了这个瘪,停滞片刻,缓缓蹲下身子,去捡拾那已被摔掉了盖子的乌木匣。 泪水在这一瞬间万分不受控的浮涌上来,却又只能被我噙在眼眶里小心藏着。我什么都比不过她们,只是这份傲气决计不能再缺失掉,不然我便当真什么都没有了! 就这样,清朗的明眸被灼的滚烫又通红。 ------------ 第三话 恍如琼台仙子将围解(2) 又毫无征兆的一下,侧颊徐徐感知到一阵浅浅的微风,不像是穿堂风,倒仿佛是谁摇曳生姿的步韵带起的小风。 我心下好奇,无意识的微抬首。只见一位曼妙女子正迎着我缓缓走过来。 “姐姐。” 尚未看得真切,她已微倾身子一把拉起我。 “快不消这般亲为。”如徐云半吐、似暖玉生香,她凝了水眸复又低低关切我道,“姐姐出来选秀怎也没带个使女丫鬟?”语气并非不善,是极和煦的。不待我接口,旋即微侧身子,向侍立在屏风边的贴身婢女使了眼色,口吻比先前多了些沉淀,“还不快去帮姑娘收拾了!” 仿佛置身火海冰窟的人霍然看到了救赎的善知识,此情此景,像倏然闯入了一个梦,一个缥缈恍惚不可思议的美好的、纯善的梦…… 我浅浅抬眸,凝了目色顾向眼前帮我解围的女子。 江于飞是美的,但在这女子面前顿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光彩!这是怎样一位面貌与气韵皆举世无双的女子呵,仿佛在她身上承载了这个世界所有极尽美好的一面…… 凝脂似的肌肤,绡玉似的下颚与双肩,杨柳黛眉含春色,不太狭窄的微挑凤眸里、愈发像是积蓄了满满的春江碧水,一点小巧的鼻翼,含丹小口微一浅启便是徐笑先闻。 在她自纤纤肩头贯连至微微起伏酥胸之上的狭长锁骨间,是自玉白脖颈处坠下来的幽绿色翡翠链子。清冷的颜色服帖在恍如雪铸的冰肌,被内里海棠烟罗软纱底衣衬出淡淡的冰冷气息。 细细穿堂风起,她一袭烟罗流仙靛紫蝶尾裙款款飘动,串珠封腰束带也曳曳飞扬,连同外面罩着的蝉翼流苏、殷粉并鹅黄的小披也跟着起了飞翔的势头。 无需将她看得怎般真切,只消一眼,这种与外貌无关的无双气韵便逼得人倒吸一口凉气去! 美人在云端、绝世而独立,只通身气韵便是无可比拟,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位有着难得姿容的绝美女子…… “你多管什么闲事!”江于飞在见到这位秀女时,面上也不禁起了薄薄一层惊骇,蛰伏于这般难觅难寻的美丽之下。然而很快,这样的惊骇与蛰伏便化成了嫉妒与嫌厌,“做好自己的便罢了,还来插手旁人?以为你自己是谁!”语尽讪讪一转眼波,眉梢眼角倨傲尽显。 这位秀女拍了拍我的手背,旋即侧目,随云髻上一根坠着碎玉流苏的云头篦,也跟着微微一倾:“我不曾以为自己是谁,家父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 西辽永庆一朝,前朝皆被梅贵妃的爷爷上官太师所霸,其下从一、正二品官员也具与上官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似这般与上官一脉没有关系的官员,寥寥几个正三、从三便算是高位了。 故也难怪江于飞轻狂;而这位报了出身、出自从二品官员之家的秀女,则更显身份难得。 一听她如此出身,我心底下也是一震。再看江于飞,微有错愕后,也只瞥了瞥嘴转过身去,招呼那些围在这处的秀女跟着她一并散了。 花厅一角重归静默,我心间动容,对着她款款一欠身。 道谢之言还不待出口,便被她止住:“使不得。”她浅笑,明眸皓齿、气度雅和,“大家同为待选的秀女,何来这些虚浮的讲究?”明眸微抬,见我一头乌丝显出蓬乱之态,便就着手为我重新挽起一个灵蛇髻,将自己发间两根黑白珠串点于我髻尾,“姐姐定是鲜少出门吧?有些时候处事为人,乖憨可往往要吃亏的。” 徐徐柔语如一阵杨柳春风、似一缕杏花微雨。我心底下那层聚拢难散的阴霾,在这瞬息,渐渐变得稀薄似雾。 她言的极是,我最怕的事情、最使我局促难安的事情,莫过于与人相处:“谢谢姐姐提点。”我敛眸启口。 “怎么又是这样疏落的话?”她浅蹙眉头,旋即莞尔一笑,一双明眸盈在我面眸间,“我名沈兮云,年十六,不知与姐姐相比起来,谁更长了一些?” “嗯,是姐姐大些。”我下意识开口去答她的话,又微一定,“我为霍姓,名扶摇,刚好比姐姐小了一岁。” “如此说来,扶摇,自此后我们便相称了姐妹可好?”沈兮云抿唇微笑,盈盈目色浮了一缕若有若无的光晕,又听她低低道,“在这深宫里头,往后也好有个拂照。” 她这番话委实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去,只是似她这般的出身,却不嫌我母家地位尴尬,抛开众人独要与我做了姐妹……也是,方才她是在一不显眼的偏角之中走过来的,也是见我局促的很了,不然想也不会出这个风头;观她性情与举止,那些个有些趋炎附势之态的秀女们,也是难能入得了她的眼去。论道起这个来,我们倒也真真有着几分相似之处。 “承蒙姐姐不弃,扶摇甚是欢喜着。”我浅浅笑开,也抬眸去看她。 她听我如是作答,眸色似乎很是欢喜:“‘扶摇’二字却是妙字,我时今也是承了妹妹这个彩头,望有朝一日与妹妹一同扶摇直上、于飞云霄。” 我心下一默,忽觉我这名字太张扬了些。正如江于飞可以唤作“于飞”,“凤凰于飞”,因为她的出身她的容貌皆担得起这个名字。而反观我,又能担得起什么? “姐姐‘兮云’二字,又是哪两个妙字?”我眨了一下眸子,错落开她的话题。 她微点螓首,语声不高,却于轻柔里掺带一痕凛冽坚韧:“兮云,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兮云。” ------------ 第四话 局势渐明(1) 管事嬷嬷是被司礼姑姑邀了过去说话,待回来时秀女这边儿已经没了诸多事务要忙,便也各自散了。 华灯初上,秀女宫浸泡在大镶大滚的茫茫夜色间,有若玄衣宽袍中的一点珠玉。 这一处的灯火亮起来、那一处又暗下去,此起彼伏,竟也分辨不出是哪一宫哪一苑的灯火了,又或者只是几点寒星投洒下来的浅浅影子。 帝宫的夜色是繁华的,只是这样的繁华似乎无边无际不着尽头,又于繁华里隐隐透露出一缕缕驱不散的哀伤。 步入安排好的厢房之中,我心念忽而一转,依稀明白了白日里沈兮云为何要帮我解围。 秀女宫中一排排不大不小的厢房,是专供待选的小主们安身之用的。两人一间,这次按着人数分下来,刚刚都配了好。 沈兮云这间,在我未来勾名之前只有她一个人,她也心知若我前来,定是安排在这里跟她同屋起居、日后相处朝夕,适才帮了我一次。 不然以她的城府与涵养,纵是看不惯,也决计不会公然出面显出她的强势。 许是白日里颠簸的累了,才一安顿下来,我便实觉一身满满都是困意。她也心知我的疲惫,只于墙角三足银鼎中点起一炷安魂香,各自洗漱后便安寝下来。 一夜不过两语三言,并无多话。 她告诉我,明日一早,皇后娘娘会领着高位妃子来秀女宫教授礼仪宫规。 我了然在心,又不觉起了些许微微的惧怕。 身处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秀女宫,我本极难安然入眠。后不知是她点起的那一炷安神香起了作用、还是一路颠簸实在太累,我竟也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一夜只觉睡不踏实、却又醒转不得。半梦半醒、一夜浑噩,却连梦都没有。 。 只觉一双手按着肩头不住轻推,我缓而睁目,这才发觉天色已经起了薄薄一层曙色。 困乏并未全解、加之昨晚睡得本也不好,只觉眼皮濯了铅般发沉难抬。侧过首去,见是沈兮云将我唤起来的。 “妹妹快醒醒,过会子嬷嬷该催促了。”她亦是墨发披肩、底衣单薄,想是才一醒来便将我唤起,还不曾梳洗着装。 沈兮云当真不枉她高官小姐的好出身,姿容气韵无双便罢,举手投足亦是不曾寻得半点纰漏。一抹淡淡的清凉气息萦绕在她两眉与唇畔,在她身上不染半分欠美伤美之败笔。 这样的女子,日后必定会被皇上留用,且若存着细致周成的玲珑心思,身居份位也决计不会低! 我忍不住起了这般的感慨,也不敢多耽搁,跟着她匆匆收整仪容,挽了倭堕髻、着统一匹配下来的嫩粉镶白边点荷花长裙,内里衬了一件乳白底衣。 沈兮云看了我一圈,旋即浅笑着自漆花木箱里取出一件丝绸点碎红花瓣的底衣,旋即交到我的手中:“妹妹那件内衬是半纱半布的,生硬了一些,还是用这件吧!” 纵我再不会识人,辨别善恶的本能还是有的。相处时间虽短,却也能察觉出沈兮云是一个极和善的人。我微顿了一下:“谢谢姐姐好意。只是今日皇后亲来教导礼仪,还是不要太出挑的好。”话诚然是我的真实所想,当然也有婉转谢绝她好意的成分。这样华贵的底衣,我不好收下,自小也没有收人礼物的习惯。 沈兮云愣了一愣,旋即一个恍然:“我却忘了这一层。”依旧蜻蜓点水的笑意,却没有将底衣收回去,“还是妹妹想得周全。不如这样,这件衣衬还是新的,我实觉与妹妹有缘,便送与妹妹了,并不急着这一时穿。” 放在平时我决计不会收下,只是眼下也觉与她有缘,又觉我再推脱便显得小家子气了些。不多迟疑,抿唇莞尔:“谢谢姐姐了。” 她见我不再拒绝,面上也是一喜,又见我梳起的倭堕髻有些蓬松,便将那底衣放好,扶着我坐下来,重又为我挽了发髻。 这样的头型,我身处通州时从来不曾会梳,甚至见所未见。只在选秀的前一个月匆匆学会,现下难免还有些青涩。 她的手法却很巧妙,不一会工夫便将发髻梳好,且做了少许改良,只把发髻挽的浅浅的,较之原本的样式便显得不再那么繁复厚重。又在右颊留了一缕流苏,于沉稳庄重之间整个人更添一份飘逸。 “看看,妹妹原是个这般娇俏的美人。”她的嗓音若清泉涓涓,摆正了镜子示意我抬眸去顾,“像那湘江的春水,若那盛春暖阳下开了满湖的粉白芙蕖花……”竟染了薄薄一层微醉。 这样的溢美之词,诚然是与我无关的。我只当她是在恭维,并不曾当真了去。极随意的一抬眸,却也打了一个惊蛰…… 铜镜中的人儿有着一张温存若水的面靥,柳眉描起黛色,盈眸因了自身素性而牵扯几分清寂,一点昙唇似开又合更显娇柔楚楚。面颊只薄扑了少许脂粉,肌肤自身的颜色本就如白玉般素净,更是恰到好处的被衬托的有如带露的芙蕖、又若迎晨霞的玉兰…… 兮云又从妆奁中取了一支白玉点翠祥云簪,并着一副叶形镂空玳瑁珰,为我仔细戴好。 我微侧首,倭堕髻间的白翠祥云簪也跟着微倾,袅袅的宛若飞翔。耳畔玳瑁质地的饰物,更在清灵之外沉淀了几分古朴。 我从不知道,素来其貌不扬的自己居然也可以有如此美丽生姿的一面!与沈兮云风华绝代、神仙桂子的气韵不同,我如春暮夏初时最水嫩素净的鲜嫩的芙蓉花,虽不曾风光霁月,却是由内而外缓缓弥漫着幽幽的春溪芬芳、及与众不同的出尘气韵。 “好妹妹,这世上哪里有绝对的美丽与平庸?”沈兮云浅浅的言声打断了我的自顾自怜,又听她似自语呢喃,“所一分伯仲的,只在于自己的一颗心!” 她的语气里沉淀着隐隐的坚韧,我敛眸一个恍惚。忽而只觉,在她这副昭著的心气之下,亦该有着什么不足与旁人道的一段故事…… ------------ 第四话 局势渐明(2) 宇文皇后是一位贤良淑顺的国母,在民间的声誉一向极好。现下她摆了凤驾至秀女宫,其后跟着一并依礼前来的梅贵妃、容瑨妃、宜妃、荣妃。 皇后为后宫主位,而这四位宫妃则分别为崇华、锦銮、箜玉、漱庆四宫的主妃。 众秀女落身拜下,得了皇后一声不咸不淡的告免之后方起了身。只是皆数低首垂目,并不敢四处乱看坏了规矩。 秀女的礼仪自然有管事嬷嬷与司礼姑姑来教,皇后领着四妃前来传授内训,归根结底也就是走个该走的过场形式罢了!大多是些有用没用的告诫,临了嘱咐众秀女铭记在心,不得违背。 大家自是唱了喏。 正这时,皇后执了勾名金册忽有不快,召了嬷嬷近前问话:“这位小主缘何缺席?” “这……” 我微抬眸,见嬷嬷面上似有踌躇,旋即听她嗫嚅着声息:“这位小主,她是托病不得前来。” “哦?”皇后眉目间浮起一层淡淡的雍容,语气娴雅,喜怒皆无,“什么病让她连这等礼仪都失了?本宫今儿个,是一定要宣见她的。”不缓不急。 究竟是哪位秀女敢在这等场合下缺席?我心下好奇,目色浅浅扫了一圈,蓦地发现酌鸢身边没了江于飞。 这两人一向交好,合该在一处的。难道…… 正狐疑间,又一小公公在门边唱了声参见。 方才皇后已引众秀女拜了四妃,我已心知落座在其间的四位宫妃是谁。只见落于皇后下手处的梅贵妃浅一点头,那小公公方行近几步。 “娘娘,奴才在来时的路上,看到一位小主去了御道,想来便是了。” “呦。”这公公看来是梅贵妃的贴身内侍,话音才落,便听她一个讥诮,“现在的小主,一个比一个胆子大了。这还没怎样呢,便先学会狐媚功夫了!”先前还是闲闲然的样子,末尾忽一狠声,在场秀女无不跟着一个寒颤。 其旁坐着的荣妃轻姿慢态一唱一和:“贵妃姐姐聪明,只是妹妹不知这小主使狐媚功夫一事,又作如何解?” “不知这个?”梅贵妃讪讪笑起,“去御道做什么?呦,荣妹妹莫不是忘了,那雪珍嫔当年是怎么有了肚子里那块儿肉的?”句句含针带刺,令人脊背不自觉便是一阵凉意。 我颔首静默,听到这里,到底有几分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御道,自然是皇上銮驾每日多要途径的地方。梅贵妃口里那位珍嫔娘娘,想就是在御道与皇上“偶遇”,后得圣泽恩宠的。 我进宫虽才一日,对这宫中局势在民间时也是有所耳闻。 宇文皇后乃是萧太后的外甥女,只靠这一层关系,在皇上还为亲王之时便相伴身边是为亲王妃。只是母家早在上一朝便仅剩个框架,自从萧太后殁,更是显得势单力薄。但素性温良贤惠,大度从容、处变不惊,故而稳坐后宫不见过错。 梅贵妃上官氏,乃正一品太师之孙女。因上官太师曾于皇上夺嫡登基有功,故素受皇上敬重、也为皇上忌惮。只是上官一脉根基深厚,稳霸前朝,故这梅贵妃素性清高倨傲、为人不羁。较之皇后,到底不知谁更内慧一些。 而她口中那位雪珍嫔,曾一度是皇上的宠妃。但帝心难守,宠爱如云烟,皇族帝子从不可能独守一枝花。没几阵子,皇上自是又入了万花丛中去。 可皇上登基已有十八载,现今年方而立,膝下却只有雪珍嫔所出一子,素来对这皇长子视若珍宝。 如此,雪珍嫔仅凭这一子,便足以保得地位无虞、甚至将来还会更高。但在同时,她也明显是这后宫里的众矢之的,却能四平八稳的坐着一宫侧主位直至时今,想来心思也是极其的剔透玲珑。 荣妃一沉眉弯又道:“姐姐不提我倒是忘了,那位珍主子都带的什么歪风邪气!”以袖掩口一笑薄蔑,“人人都欲靠儿子染指皇后宝座不成?” 这话委实不敬了…… 我心一震,却见高坐主位的皇后侧目扫了她们一眼,并不急于开言。 这荣妃明里是在指向新人,其实一语双关,在讽刺雪珍嫔只会靠着儿子,又讽刺皇后没有子嗣地位不牢。 “咳。”这时又听沉默经久的容瑨妃启口浅笑,眸光一转,“什么风气不风气的,人心莫测,岂是可以猜度的?”于此微扫一眼荣妃,佯作不经意,“还是不要随意谈及的好。” “就是。”宜妃亦接口笑道,“几位姐妹玩笑话了。有咱们皇后娘娘坐镇这里执掌凤印,后宫之中又怎么有人敢出什么幺蛾子呢!”不动声色的将皇后的颜面重圆了回来。 一来二去看似平和的家常闲话,实则风波暗涌。至此已能依稀看出些端倪来,这容瑨妃、宜妃当是皇后的人;而这荣妃,则该是梅贵妃的心腹。 “也是。”不着痕迹的一个停顿,又听荣妃讪讪接口,“那珍嫔妹妹怎么着也是我漱庆宫侧主妃,臣妾是自然不会容许任何不正之气,在这宫里头蔓起来的!”似乎话里藏话,一时又寻不出错处。 便见皇后执了茶盏小口轻抿,复终于舒舒然启口:“几位妹妹说的尽了兴,莫忘了正经事。”依旧淡淡浅浅,喜怒莫测,“这小主们的礼儿,还教是不教了?”浅如徐风,又分明威严暗藏。 梅贵妃抬了眸子望似极随意的一应:“是是是。”面上一笑、附和不迭,“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呢!”轻姿慢态的抚了抚髻间一根镶着凤头的红珊瑚步摇。 ------------ 第五话 她再也不会回来 宫中岁月容易过…… 韶华白首、啼血涅槃,往往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罢了。 自打晨时皇后领着四妃来训话过后,一整天便也没得什么清闲;接连便是尚礼司的姑姑们来教授一干礼仪,如自称、如请安等。这么一连串的听下来、学下来,天色也慢慢至了黄昏。 随头顶一片苍穹渐次深沉,幽幽深宫之中又接连点染起了一簇簇阑珊烛影。若抛开诸多本就怀着的、和被惹引起的一干茕茕情绪不提,这般景致也是极美的。 淡淡然、静静然,若幻若真的美丽又飘飘渺渺自幽处来,一瞬便仿佛置身于七宝莲台。 而自晨曦直至步入曙色、再至天幕黯淡,那缺席往了御道去的江于飞,却再也没回来。 我与兮云聚在一起,将厢房里几盏烛台渐次点亮,终抵不过心下的空虚之感,忍不住浅浅发问:“云姐姐,这个时候了……江于飞为何还不见回来?” 兮云去点烛火的素指甫地僵了一下,低首一默。 溶溶暖黄色光影将她面上表情映出几分苍缓,无言片刻,我也错了眸子不再多话,心里落寞更深。 我知道我的问题不问也罢,江于飞,她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晚风穿堂,将雕花木格子窗带起簌簌轻响,烛光随了势头摇摇曳曳,带起一簇簇飞翔的美感来。 “也是报应。”便听兮云幽幽一启朱唇,声音不大,可带着韧,“谁叫她那日初入宫闺时,便聚了一群小主炫耀家中珍宝,还带头嬉笑于你?”于此侧首顾我一眼,波光流转间掩去唇畔一抹淡笑,复又端正了神色,“那时我便心知,她这般浮躁高傲不知收敛、又品行不善的人,在这深宫之中惹了是非、引致了祸患也是早晚的事情!”复一顿,徐徐做了一个吐纳,“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罢了。” 这样的话题本就沉重,又加之如此寂寞的夜、如此幽幽的烛影。我心念恍惚、微微一颤,实觉这深宫之中的森然与可怖,居然是这般的令人发指! 又回想起白日里,那几位娘娘言话时都句句话里藏针。不禁又对往后女人之间不可避免的勾心斗角,而起了一层未雨绸缪样的疲惫…… 荣妃是漱庆宫主妃,雪珍嫔乃是侧位,可看情势却又与荣妃不睦。 这后宫里头明里暗里也就只有两派,一为皇后一为梅贵妃,如此看来这位珍嫔娘娘自然是皇后的人,却为何被安置在了荣妃宫里? “妹妹可是累了?”正不得解间,兮云见我神色恍惚,便凑到我近前拉着我坐下,颦眉关切。 我牵回神智,实在学不会藏住心里的话,抿抿汀唇:“云姐姐,扶摇心中是有一不解。”软眸微敛,浅浅道,“关于……雪珍嫔娘娘的。” 我把话停在了恰到好处的地方,纵不说破,她也合该听得明白。 果然,只见兮云娆娆的面靥间起了一层迟疑,似在权衡。不多时敛了眉目,终是轻声道:“想来是皇后太熟悉皇上的心思,顾她将自己人放于了漱庆宫,任凭梅贵妃牵制势力,不至皇上怀疑。” 怀疑么?便连后宫之中与自己共枕同榻的亲近人,皇上都不能放心、且要时时协调和提防? “那么想来,与梅贵妃相交甚笃的妃嫔,也有处在皇后一派宫妃宫里的了。”在云姐姐面前,这些不该说的我也就没怎么再顾虑,羽睫微抬,“这么做是为了让这两派相互牵制,不让任何一方独大……这也是为何皇后与梅贵妃这么多年相争相斗,却又各自平稳非常、伯仲不分的缘故了。”微微思量,我又道。 兮云抿唇微笑,抬手覆上我的皓腕:“你心思本是玲珑,只是太善良了些而已。”又一缓声,“希望你这份玲珑剔透,将来用在正经处,我们姊妹方能相互照应、明哲保身。” 我颔首,即而又想起什么,不由将那狐疑尽数问了究竟:“姐姐,今日我看到梅贵妃发间,插着凤头步摇呢。”半回想着,“不知是看错了还是怎的。若是没看错,她岂不是大大的逾越么?”抬眸凝向沈兮云。 这宫中穿着、饰品皆有讲究,好比五爪金龙只有真龙天子方能着装与作佩,这凤凰也是一样,除了正宫皇后,宫妃也是可以随意佩戴的? 兮云敛了眸子:“纵是她戴了又如何?”口气淡淡的,有着些许沉淀,“梅贵妃与皇后娘娘平分秋色,母家势力如此,皇上对她素来宠爱又依从,便是皇后有时也要让她三分。”复一叹无声,“这类无关紧要的逾越,自然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在民间时便有传闻,梅贵妃母家根基渊深、举止素来雷厉风行。时今才入秀女宫,便领教了她好生狠戾的手段!花里挑花百鸟择凤的选秀,自是需要那么一两个牺牲者,是以杀一儆百的……我心念兜转,不由复又绕到了江于飞身上。想来江氏觉得自己出挑得很,居然动了心思欲走捷径,效仿当初的雪珍嫔,往御道去与圣驾偶遇。 机缘是天降的,这等福泽岂是人人都可有得?到了最后落得个不声不响的消失,也着实不知该作何感想了……纵是梅贵妃做的,但既注定要杀一儆百,皇后娘娘也自然是不闻不问顺水推舟的准了。 “云姐姐。”我复启口,“江于飞的父亲,毕竟是正三品总都御使。这无端端的少了一个人,宫里头也不追究么?”现下的我实在不聪明,也学不会心里藏事。相比沈兮云的内涵渊深、处变不惊,我着实不知差到了哪里去。许也正是这般,才与她姐妹情谊甚好。是一见如故,也源于后天积累。 兮云挑眉:“追究?”轻轻一讪,旋即有些奈若何的意味,“一入了这后宫,便都是皇上的女人,哪里还是什么家族里的闺秀小姐。”于此摇首,“竟日连天也不知有多少宫妃殒命,若说追究,可追究得过来么!” “那也总得有个说道吧?”我颦眉不解。好歹,好歹那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兮云将髻上固定之用的小簪取下来,一头青丝便如泼墨般尽数垂在她纤纤双肩:“只说病逝。”浅浅接口,语气带了几分茕色,“亦或干脆不说。待日后择个时机,只一并说殁了就好。” 听着她淡如清风的一番话,理智又明白的让人只觉残酷。 她出身大家,想来对这斗角勾心、明争暗斗早已见惯不怪。怕也只有我这个通州小户,做不得似她们这般如此理性…… 心下忽而泫然欲泣。纵使江于飞那日再怎般侮辱我,我也始终释怀不得这么好生生一个人转眼便…… 只好在,如我这般出身与姿色,日后也定是个被撂牌子的无疑了!如此,身为宫婢做够五年,只要活着便可出宫重见天日,是否可以离这阴霾与造业稍远一些? “扶摇。”兮云轻轻一唤。 我止住思绪侧目去顾。 她面上已染了疲惫,按落方才诸多森然话题不再提及,只浅浅一笑:“明日有半天得闲,我们姊妹去御花园走走可好?”这时的兮云忽而有了些年浅姑娘合该有着的小欢喜,对于瑰丽繁美的御花园,她也是期待的。 只在这时我才蓦然发现,原来我的心性已然比同龄姑娘不知苍老到了哪里去。在她们眼里心里兴趣昂然的事或物,于我居然提不起半分合该有着的期待与盼望…… 依我的素性,原是喜静而厌动的,但转目见兮云一脸期待,也实在不忍坏了她的兴致,便莞尔一笑、微微点头。 一夜思绪繁多,又感怀繁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分明头脑已竭力放空,可阖眸之时仍莫名其妙便滚下泪来,于无声处。 不知不觉已入梦阑,枕着离离合合的一重重更漏,清寒锁宫楼…… ------------ 第六话 初遇:有此君郎,后宫三千无颜色! 这深宫里,从来最不缺的便是薄命的红颜与凄怨的哀魄。江于飞就这样消失了,永远的消失了,若一阵滚落大地又瞬间归于无痕的微雨一样,转瞬即逝,就仿佛她根本不曾来过。 晌午过后便得了空闲,按着一早说定的,我与沈兮云出了秀女宫,往相隔不太远的御花园闲游。 正值五月,御花园里一派红紫迷蒙、百花争艳。火红掺白的月季与紫云英摆出了一层层蝴蝶翩飞的样式,与对面紫白的鸢尾、玉蝉花相映成趣,更有川百合点缀其间,还掺几株西欧进献来的紫白红、黄玄橘的三色堇……真个是百花争艳、姿态万千、聘聘婷婷如美人隔雾翩然在云端! 只有一事委实好奇。百花娆丽,却为何单单不见了那富贵倾城的牡丹? “云姐姐。”我侧了软眸蹙眉狐疑,“这御花园里百花齐放,为何却唯独寻不到牡丹?”微抿薄唇,软着声腔,“按理儿,这五月时分合该是牡丹花开得大好才对……” 不及言完便被兮云抬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我愈发不解,缄了言声待她答话。 “这话儿不该说,我也是今儿才听有秀女提起的。”她四下相顾一眼,不见有人过来,便凑近我耳畔,颔一颔首,“只因那崇华宫里的梅贵妃娘娘不喜牡丹,皇上便下旨砍去了宫中所有牡丹花卉。这御花园,早便没了牡丹的踪影了!” 我一默,旋即浅言:“看来皇上一定极爱贵妃娘娘了。” 兮云抿唇一笑,错开了眸子仍去兀自赏花观景,没有说话。 我心下了然。所谓君王之爱又有几个是真?若一女子可得圣上如此恣意的偏袒与宠溺,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女子对她有用处罢了! 转念又想,世上花卉何其之多,梅贵妃为何便偏生的不喜这牡丹?甚至还为一花卉而如此招摇,纵是再如何任性,也不该至此吧……又一转念头,想是牡丹雍容华贵、富丽倾城,可象征皇后。不喜牡丹,实则梅贵妃此举是为了给皇后一个下马威,借着皇上的纵宠而大抢皇后的风头! 正神思缥缈间,猝地见有两位男子从花丛一角稳步行出。远远一眼,只见前面那个着金底图腾疏袍,眉目斜飞、鬓若刀裁,面色不知是被阳光辉映的还是原有的,隐隐透露出几许瓷白来。而在略后一些的,则是一袭玄紫长袍,腰间束一根三指宽的玉色长带,因隔开一段距离,我并不能看清他一张面孔,只知是个极挺拔的人儿。 “姐姐!”忽有陌生男子迎面走来,端得能够不生慌乱?我怀着几分忐忑的侧首扯扯兮云的袖角,也是没了主意,只忽地闪过一念,“那是不是……”只觉着了金黄色袍子的不就是皇上么? 兮云恰到好处的止了我的话,想来她也明了我心下何意。正这时,那两位男子已经行至近前,不待反应,便见兮云莞尔一笑、对那前面的金袍男子欠了欠身:“见过镇国辅政辽王。”抬眸之际唇畔挂了莲灿一朵,复径自起了身子,徐徐一语,“表哥。” 镇国辅政辽王?表哥? 闻声入耳,我心神一恍,登时晓得了来人是谁,也猛地明白了沈兮云乃是辽王殿下的表妹……忙也跟着兮云一个欠身:“给辽王殿下请安。” 这位辽王乃是当今圣上之弟,素来精明利落,实乃西辽干才,亦是诸王里唯一不曾就藩的亲王,被圣上封为“镇国辅政”王。 “免了。”便听他春风和煦的一浅言,又往兮云那里打量一圈,“表妹无需客气。对了,姨母可曾安好?” 兮云垂眸一笑,柔柔的:“家母一切都好,谢王爷挂念。” “应该的。”辽王颔首,“本王母妃走的早,临去前还在心心念念着自己这位妹妹。”又敛了一下双目,“算起来,母家便只剩下这一位姨母了,拂照也是应该的。” 兮云莞尔,不再多言。 辽王回之一笑,并不多留,转身离开。 我与兮云自然又一欠身恭送。 是时有一阵悠悠暖风迎面吹过,有离了花冠的盈薄花瓣飘失在天风里,复而缓缓的自由张弛,又旋旋的落了下来。 我抬臂引指,欲将肩头一瓣月季拂去,却不想一方丝帕借着这个起落,居然自我略有敞口的袖摆里倏然滑落。 我甫地一急,只见这丝帕顺了小风飘飘忽忽的一路迎前,最终招招摇摇的,飘落在辽王身后那看似侍卫的人轻靴之下。 我一时难顾许多,紧走几步,忙弯腰去捡,肌肤却蓦地一阵温热。不想那侍卫也在这个同时弯腰去捡丝帕,于是无意间碰触到了彼此的指尖。 我抬首,一张清俊秀美却又带着几分阴柔气息的面孔,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在视野里。 但见他肤色瓷白如冠玉,墨眉点黛、双目沁漆而顾盼,眼角眉梢亦是呈了微微上挑的丹凤势头,一点鼻翼挺拔而玲珑,两瓣薄唇美如红缯。温阳一映,有碎碎金波呈落在他美轮美奂的面孔、挺拔似玉树的身姿其间,勾勒起浅浅一层神祗余韵,音姿容止、莫不瞩目,美得又似乎不太真切了…… 须臾迟滞,我忽地如触雷电般后退半步。又是这个同时,他亦后退半步。 这般忽起的心有灵犀,反倒使此情此景愈发尴尬难遏。又是不多沉默,到底是他主动迎着我上前一步,敛襟行礼,伸手将丝帕向我递过来。 我讷讷接过,却觉杏腮一阵升温。再悄然顾他,见他面上也是一红,却把有些离合的神光错落了开去。他一身玄紫色长袍袂上、襟上,落了零零的月季与鸢尾花瓣,红的白的紫的,莫不与他一身玄袍相映成趣,绝美空灵不可方物。 我还从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的男子;亦或者说,如此美丽的人…… 须臾失神,我抿抿薄唇,开口试图打破这尴尬:“侍卫大哥。”明眸向远方辽王离开的方向点了一点,“王爷走远了,你不赶紧跟上?” 只见他目色莫名一恍,旋即颔了颔首:“我不是王爷的人,是皇上命我将王爷送到这里的。” 我闻声一个了然,旋即笑开:“原来您是皇上的贴身侍卫。”又似自语。 他没有吭声,微侧了一下首。薄阳如织,辉在这削玉般的一个侧面上,又仿佛嗜血蛊惑的妖。 我敛眸低低:“怎么称呼您?”是极随心的语气。 他旋即回目,重将视线与我齐平,眉心微皱,半晌后适才回应道:“我……我姓安。”声音并不血气,但清朗干净,又因嗫嚅而带些嘶哑。 “安大哥。”我莞尔一笑,只是简单的唤了他一声。 他忽有些局促的模样,眉梢眼角似被春风乱了的西子湖水,复又一个施礼,转身折步匆匆离开。 御花园重又回归彼时静好,只剩下迂回风声带起衣袂与花树的簌簌摩擦声,在耳畔缪缪旋转、似蛰似咽。 静默了一会子的兮云忽小步行至我身边,凝目面那转过花荫一角、旋即便不见的玄紫色影子,语气也是低低的:“这位御前侍卫,想来定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复侧眸对我,“不然岂会让他送辽王出宫门去。”肯定的语气。 我将目光自那早已不见人影的花丛间收回,面着兮云眨眨眸子:“有什么不妥么?” 兮云抿唇,旋即接口:“御花园当属后宫,岂是一般男子可以进的。” 如此闻声,我似有所悟:“我倒觉得没什么,辽王殿下不也来了嘛!” “那不一样。”她莞尔,“辽王殿下是皇上的弟弟,又得召见才入宫的。”于此又顿,“按理也该安排宦官相送,却委了这侍卫相送,可见皇上对这侍卫的倚重与信任。” 有风过发,带起一阵不知名的花草芬芳辗转着闯入鼻息,我摇头展颜:“反正也跟我们没有关系,还是不要想这些了,头疼。”便这时忽地看到兮云眼底闪过一缕若有若无的清浅光晕,只是一闪即逝。 她回神侧首:“是啊。”微笑应下,便挽起我相伴着往另一处假山池沼步去。 ------------ 第七话 伏笔:看到了不该看的…… 御花园无愧为西辽国帝宫里最大、最繁盛的一处园林。它的美丽并不仅仅局限于花卉草木的种类繁多、侍弄精美;更在于花草奇木、假山池沼、小亭回廊的近景远景相映成趣。 我与兮云顺着渐次往两边延顺开去的花丛,一路往假山袖珍小景处走去。 这边较之花丛那里是偏了一些,因为光影昏或的缘故,宫人平素也大抵是不太过来的。不过这倒迎合了我那份喜好清净的本性,加之青云渐散、天气热了起来,刚好往这一片背阴里歇歇。 不想才绕到假山处不待步入,便忽而听到里边儿似有绵绵人语。 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事端,凭空撞见这个可不太好!我与兮云相视一眼,原是想避开的,但因事发突兀,这个身子竟一时没了反应。 好在兮云回神快,忙一拉我衣袂,二人顺势藏在假山旁一棵粗壮柳树后,屏气凝神,探首微微,向里边儿悄然一顾。 这一顾便又是一个大惊! 只见在假山青石并着兰草堆积出的小景其间,居然有一男一女二人相拥一处! 那是一个着了简约米色布衫的弱冠男子,跟一梳了十字流苏髻、着天蓝点粉蝶拖曳水纹烟罗裙的宫装丽人…… “锦锦。”那男子的声音轻轻幽幽的,有几分病态,“你的手好冷。来,我为你捂热……”分明脉脉含情绵绵情话,言语间抬手握住了那宫妃的一双玉手,放于唇边徐徐呵气。 我连身带心全部都是不由自主的膨胀,由最初的一惊到后来的一诧,再到现下的若有所思和几多微怯……一干滋味难以明说,有种窥看到不该得知的事物的恐慌感,愈发将神智绷的紧密,不敢言、更不敢动,连喘息都不敢粗重了些,生怕被发现! 只见那丽人眸色一茕,口吻亦如水般浅淡:“没有你在身边,我又怎么会热。”她一张芙蓉面上有着几分姿色,虽不算最上乘,却也可人怜爱,“我的人、我的心、我的魂……都是没有温度的。”杏眸缓抬,柳叶眉一蹙、复又一展,因为不可避免的漫溯起来的哀伤气息,把这人儿烘托的有了三分空灵与惝恍。 经了这温柔到化骨销魂的侵蚀心魂,那男子兀地动情:“难道当真便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么!” “哎……”女子迎前半步,抬手抵在他的唇间止了他的话,又缓缓道,“皇上看准了我,钦点入宫,如何能够逃得过去呢!”于此一转软眸,唇兮起了嗫嚅,“况且我初承隆宠,现今也时有伴驾,能与你见上一面,便算是极好的了。” 那男子登时急了,梗着脖子迎女子扬起声息:“难道我们当真要被这一道宫墙永久隔绝了么!”不加停滞,不加喘息。 “不会的……”女子丝毫没有被眼前情人的思绪而搅扰的乱了分寸,只是敛眸,眉心有一闪即逝的狠戾之色倏然滑过。 在我这个角度,刚好把她这抹狠戾神色收于眼底,免不得被做弄的浑然一震,周身下意识一个发怵。那是,隐隐的不祥气息…… “嗯?”许是这般平静的态度让男子大出意外,他按捺住有些不受控的起伏情绪,凝目不解。 女子却嫣然一笑,若不染纤尘的素净百合花:“来,尝尝我为你亲手做的糕点。”她错开了先前的话题,俨如一个怀揣了满心期待、随侍夫君身侧的温贤妻子一样,“你不是常夸我桃花糕做得好吃么?”说话间自水纹袖里取出一个素帛小裹,蹁跹着十指于指间亲自展开。 素色的小帛托起几块儿白红相间的糕点,如这女子一样的温秀可人。她复又亲自递给眼前的男子,目色温柔暧昧。 男子眉宇间也禁不住浮起一抹缱绻神韵,颤颤的接过去:“又是这精致的桃花糕。”起了自语呢喃,“上面点着艳粉艳粉的花瓣,好不精致、好不玲珑精巧……”许是触及了往日不可追的一干美好回忆,又或许是忽觉往后心爱之人这般的手艺、便要用来讨得君王欢心了,那男子竟再也说不下去,即而泪流满面。 女子蹙了一下纤纤柳眉,目色动容:“快吃吧。”声息浅浅的。 此情此景到底太过伤怀了些,男子不再多言,含泪哽咽着咬了一口那精致的如同工艺品的桃花糕,合着他的伤心一起咽下去。 “好吃么?”若解语夏花,女子侧首关切。 情绪所致,男子俨然再言不出任何字句,只是一个劲儿的不住点头。 便见女子秀丽的面孔浮上一层哀色,目顿神茕,痴痴的:“一道红墙,真的可以阻隔我们的爱么?有朝一日,再热烈的爱也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弭幻灭、糜烂无踪……” “不会的!”男子急忙开言打断,凝目顾向她,“锦锦,我爱你,永生永世都不会变!” 女子眸中那抹混沌与忧怖一晃即逝,复缓缓转过脸去,幽幽的:“是么,可是我从今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听你说爱我了。”不知为何,分明还是轻浅柔和的调子,配了这副似落魄失魂又似内涵渊深的神情之后,忽地令人顿觉森然可怖。 “锦锦……”男子才欲开言,突然喉咙一塞,见他双手铮地抱住脖颈,瞳孔放大,只剩一通嘶哑呻吟,极痛苦的样子。 我险些失声叫出来!幸好一个下意识间抬手捂住了嘴。 有风过面,撩拨的树冠并花卉瑟瑟颤抖。 只见那女子镇定如斯,缓然抬手,将一瓣春色呈于掌心,低首凝眸静静赏看。 男子原本白净的面孔忽地变得肿胀、渗血,狰狞可怖:“锦锦,你……”有如冤鬼的一张脸,不可置信的对向闲然静好的可人女子,想是拼劲全身所有力气发出这一句诘问,“你在这桃花糕里,掺杂了什么进去?”依旧缓然如风,极哀伤、又似不甘心。 他在等一个答案,一个自她口里说出来的、亲口告诉自己的答案。不然,一通情丝牵牵绊绊、兜兜转转,剪不清、理还乱,让他如何能心甘情愿这般的去! 女子甫一抬眸,亦是幽幽、又若玄冰刺冷:“成全你永远爱我的药。” “冰锦!”宛如小兽一声沉闷低吼,带着撕裂喉管的狰狞,听来惊心动魄、又委实毛骨悚然,“你,你竟如此……狠……”最后一腔幽恨亦或不解,终究没有言完。那男子“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七魂三魄尽散。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忍住这血液沸腾、震撼骨髓的剧烈冲击的。来不及缓一缓神,又见那宫装女子漠了眸色缓缓低首,对那七窍流血、死不瞑目的情人茕茕的一浅语:“檀郎。”恍若一声无奈的叹息,因隔着一段距离,我不知她面上颊上是否有泪波滑落,“我已是皇上的倩美人。予其竟日连天想你、念你,徒增伤心;予其待得日后,你对我的浓情蜜爱被风尘黄沙具数消散掉、泯灭掉……倒不如现在便送你解脱,至少可以守住曾经的一段美好。”她复又抬颈,狐狸眸缓缓闭合。借着自天幕洒下的一层光晕,只见那双眼睛是干净的,并不曾有半痕泪迹。 看到这里,巨大的惶然恐惧突然袭上我的心头!仿佛撞见鬼魅妖孽一般,那么不受控的、那么不由己的……我没有去顾及身边同样无声无息的云姐姐,一时亦来不及去想太多,只是发乎本能的一个急念冲上头顶,本能的想要逃离、想要避开!掉头转身便一通疾跑。 ------------ 第八话 隐患:安侍卫善后(1) 我只觉自己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只觉自己纤细的喉咙已经干燥、发涩的就要喷出火来! 可这个身子这个心还是极不受控的一路疾跑,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更辨不得许多方向。 那自男子七窍之中流出的涓涓血液、那样扭曲到狰狞的面孔与几欲迸裂的一双眼睛……还有宫装丽人素净唇畔一抹妖娆笑意,不合时宜、鬼魅异常,宛如一个可怕的梦魇将我紧紧箍入其中! 平生以来第一次眼见到这样的场景,血淋淋的场景。前一刻还是那样暧昧鲜香的柔美佳人,才转脸便蜕变成地狱里的鬼魅罗刹! 我眼睁睁的,眼睁睁的看着那男子在我目之所及处突然倒下、然后冒出汩汩的新鲜的血液来…… “碰――”正思绪纷乱,我额头兀地一个闷痛,猛地打了个激灵,惊诧之余下意识抬手扶额,凝目时才发现自己是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去。 疾奔猛跑的势头带起了不太轻的力道,只见他微微蹙眉,抬手下意识的想要护住我、又僵僵的收了回去,覆在他腰侧那被我撞到的地方,轻轻揉了一把。 一双目色似乎沉淀了悠远天幕中的清寒星光,他耳畔一缕散下的青丝顺着颔首的姿势而低了几底、复又重新抬起, 呼应薄唇一道虚白,扯出细微的涟漪般的荡漾,那弧度美得惊人。 眼前之人正是方才与我见过的、折步离开的安侍卫。 我微定神,抿抿薄唇立于当地,想跟他道一声抱歉,又委实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好在这样的沉默并不曾维持多久,他舒展了一下眉头,迎我这边行了几步,又保持在恰到好处一段距离:“小主何故惊慌?”带着急不可见的波澜。 我嗫嚅,下意识将自己的慌乱与胆怯遮掩了去:“没,没什么……”直觉告诉我,在这深宫里边儿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可显然我的谎言并没有将他成功敷衍过去,他也显然并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请小主不要对我隐瞒。”须臾沉默,他敛声。 花与树的疏影起了造势,造势他面上一双迷离长眸煞是好看,不笑的时候宛若桃花、似笑非笑的启口言语时又其神似醉,带着不容抗拒的魅惑,满目的摄人心魄、满眼的倜傥风流。 不知被什么做弄的,我微微迟疑,到底还是告诉了他:“方才我出了秀女宫,往御花园里去散步时……在一旁假山密丛中,突然看到一具男子的尸体。”半假半真、虚虚实实。 到底是御前侍卫,他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眉宇间神色不曾乱却毫厘:“请小主带我过去。” 我闻声恍了恍神。 他不是皇上的御前侍卫么?难不成这御花园一带也归了他的分内? 转念一想,却也没有错处。御前侍卫自然要保得皇上龙体安泰,那么御花园里出现死尸,他也自然该去探看与查理的。 我点点头,与他一并过去。又甫地想起那丽人、以及云姐姐……就这么贸贸然的回去,万一被撞了正着再害累了云姐姐便不好了。 这么想着,足下的步履便被我有意无意的放慢,往安侍卫身后躲了几躲。 不远不近一小段路程,我便这般与安侍卫一前一后缓步行走。 他虽领走于前,又似乎有意等我一般,配合着我的步调,不催促、也不使我落下,至始至终都是这样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细微的心悸无收束的在心底起了荡漾,连带的我面上不觉一红,又忙匆匆按捺住。头脑放空,带几分惶然,突然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 第八话 隐患:安侍卫善后(2) 不多时便又重新步回了御花园,我极小心的止了一下足步。安侍卫侧首,似是明了我的隐忧,将一个安抚的眼神递向我后,便迈开步子预先往假山小景处走。 我心知他的好意,便安分的停在当地没有再前。 远远又见他甫一转身,向我这边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安全的示意,我领会其意,适才重新迈步,竟带了几分迫切的行至他身边去。 “小主当心。”他忽而抬袖垂在我眼前、挡住我的视线,极恭敬的调子,“莫被不干净的东西污了眼睛。” 不知是不是因为亲眼见证了檀郎之死的缘故,彼时再顾,我已并不十分害怕。若说害怕,怕得也是被那……倩美人么?恍然想起该是这个份位。我怕被她看到,被她得知我与云姐姐的无意撞见。 念及此,又起了微微一层慌乱。因为这一路过来,我并没有看到兮云的身影。兮云去了哪里? “小主别怕。” 沉稳男声将我一通绮思打断,我甫回神,微扬脖颈,窥见他面上一层柔和神色。对于我方才的迟疑不语,他只当我是被吓得不清。 “小主安心回去便好,这里我自会处理好的。”又见他启口继续。 “是要彻查么?”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些莫名的心虚,我忽而问了这么一句。从心底里,我不愿有人彻查檀郎之死一事,因为这件事总使我隐隐不安。不止是因为碰巧撞见,还因那七窍流血的狰狞脸孔、那美人唇畔不合时宜的一点妖娆……只稍稍想来,便实觉心惊胆颤! 这个时节还不算热,御花园密林间有几声蝉鸣稀稀疏疏的响起来,不太繁杂、反添生趣。 安侍卫忽而颔首,只沉默了一下:“小主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好。”答非所问,并无多话。那挡住我面眸的宽袖放了下去,又抬于前胸对着我做了个礼。 先前被遮住的几缕阳光忽而扑面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隐隐几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我下意识一侧身,将眸子错落开。像他一样冷着面孔正视死尸,还是才死没多久的尸体,我还委实没有那个胆魄! “自会处理好……” 一点灵犀染起在心,我铮然明白了安侍卫话里的意思。 如此看来,他不仅只是皇上的御前侍卫,也应是极受皇上倚重和信赖的侍卫总领?处理诸如眼下这样的事件,他不仅不觉棘手,反倒还该是十分得心应手。 陌生男子死在宫里,只要不关乎摆在明面儿的皇室威严、不牵扯到大方面的权谋局势、不触了哪宫高位的眉头,那便是件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罢了。 一如待选秀女江于飞可以不声不响的凭空消失一样,在宫里,这样的事情已不知发生了多少。若追查下去,动辄便不定会碰到后边儿哪宫主子…… 想来不多时后,宫里的内侍、近臣们便会把檀郎这副新鲜的尸体处理掉,决计不会为了这么一个无名冤魂而上报,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 到那时,御花园便还是先前的御花园,假山小景也依旧还是先前的假山小景,一切的一切都会是最初时的那副模样不变,没有人会知道其间暗藏了多少阴霾蚀骨、血雨腥风…… “小主。”安侍卫不失时的甫又一唤。 我抬眸。 不待答话,便听他复又稳声接口:“天色不早了,小主该回去了。” 是该回去了……我心里明白。况且兮云是跟我一并出来的,现下却不知她到了哪里去,也委实不安心的打紧。 安侍卫不再多话,微倾了身子将我向前迎了迎。 我柔然敛眸,忽有几分乖觉的快步走到他身前去,嫩粉宫裙与他玄紫深袍甫一摩擦。 适时风起,我与他二人的衣袂,忽地便也跟着那风打起簌簌的飘曳。粉白与玄紫相牵相扯,就着势头纠葛到了一处,一时难以分开。 我面上登地一热,慌乱里抬眸去看他,见他一张沉了荷花池静水的面孔居然也起了缭乱。就这般越急越做不成事情,好一会子后,待天风渐渐平息下去,相缠一起的衣袂才又各自分开。 “小主。”他一敛双目,将凌乱之色藏于眼底,一个嗫嚅,“方才得罪了,小主莫要怪罪。” 借着黯淡下去的一缕天光,我将眸色定格在安侍卫挺拔如玉的身姿间,一颗心蓦然一阵“碰碰”跳的剧烈,这样强烈又急促的心跳似要令我几近窒息! “没事。”我逃也样的错开眸子,低首一浅声,“送我回去吧!”不待他回应,自顾自抬步行前。 “咯吱――”一声沉闷,踩断了脚底一根细小的枯木枝。 不妨便被惊了一跳,身子起了微颤,还好踉跄过后重又站稳,只是一场虚惊。 心念又恍惚起来…… 虽然我背对着安侍卫,可亦能清楚的察觉出他在我方才一惊的关头,那急促迎前想要去扶的微乱足步。于此同时,心底莫名黯然,如被缭乱的水波,细小涟漪泛漾起来。 丝丝微苦、缕缕咸涩,点点滴滴顺势迂回。这小情绪排解不得、言语不得、甚至梳理不得……塞得满满胀胀,委实做弄的人压抑的难受打紧! ------------ 第九话 引火上身(1) 我回到秀女宫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了。白日里活色生香的一花一草、一亭一台,都在彼时失却了它们自身怀持着的所有明媚鲜艳,在这光环让位给夜的一刻里,再也无法璀璨。 安侍卫只把我送到正殿之外,便一谦和敛襟,迎我自行进去。 我也心知他不方便再多送我一段路,原也就不是他的职责,送我到这里已经委实难得。 可他居然这般急性,还不待我对他道一声谢意,便见他十分干练决绝的转过身去,轻靴点地,沿那已被夜风撩拨的簌簌铺陈一层花瓣的来时路,径自迈步离开。 他的疏袍随着步韵的势头,一甩一甩的擦过花枝草叶,布下一层黯淡玄影。光影,并着与花卉草木交叠一处的身影、渐行渐远的俊美人儿,来时路依旧,却无法再见来时伴……此情此景忽地令我伤怀,无端心绪无处挥毫。 “小主?” 耳畔兀一声人语,铮然一下,我一激灵、甫地转身。 那是秀女宫管事嬷嬷。 她紧跑几步到我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一圈:“小主,您可算是回来了!”见我安然无恙,适才长长一吁气,皱眉垂睑,“吓死老奴了!” 我将心绪收了几收,抿唇浅浅:“我原是觉得闷乏,便出去走走。不想迷了路,害嬷嬷担心了。”言语间敛襟微施一礼。 秀女宫的嬷嬷最是行事圆滑,对不知究竟是“山鸡”还是“凤凰”的新晋秀女,素来懂得软硬兼施:“行了!”只见她目色一讪,开始转了口气,拿腔拿调,“宫里的规矩,小主得好好学学。这地方可比不得自个儿家里来得自在,想怎般便是要怎般的!”这时已经十分不客气了。 原就是我不占理,此时自是分辨不得什么,忙对着嬷嬷又一告罪,尔后也就进了殿、转了回廊往厢房里走。 穿过长长一道花厅小廊,在我暂且栖身的那间厢房之前,远远的就看到了云姐姐正于门边倚着身子瞭望。想是看到了我,她淌着霞光的眸色忽而愈发的亮了一下。 在这同时,我已小步踱行到了她近前。 还未站定,便被她一把抱住:“好妹妹,你吓死我了!你可吓死我了!”她抚了抚我脑后的青丝,声音低低软软的,带些哽咽的势头,更多的还是释然。 想来我白日那个突然转身疾跑的举动,委实令她牵心不少;一如我一路寻她不见一样,她亦是寻我不到,悬着一颗心直到现在! 因在风里久站,两人身上都是凉丝丝的,不能相互取暖。 这个怀抱虽然不暖,可好歹有些温度。在这一瞬,我心底排解无处的许多乱绪似是寻到了一个突破口,就这样奔腾着冲开了深锁的心门,宛如图腾……我伏在她肩头,放任眼泪肆无忌惮的打湿了她的衣襟。 她了然是因白日里的事情,见我如此,轻着声音安慰我道:“扶摇,我知你被吓得不清。没事儿,都过去了……你平安回来就好。” 御花园里那档子事儿,确实吓到了我。但还有些事情,是兮云她不知道的……比如安侍卫。 即便我与她亲如姊妹,也不能把这般心绪全然相告。 又或许连我自己都是不知道的?我心觉,我似是……对安侍卫很有……好感? 错综复杂的念头纠葛在一起,却又终究都只能停留在这样一个有些尴尬的地步,似乎再前不得一步、可又诚然做不到退回原处……因为心念已起。心若一动,端得能够一如往出? 这时又忽有小宫女急急的过来传话,我与云姐姐忙放怀了对方,立在当地里静听她下文。 只听是管事嬷嬷突然唤了小主们到正院里去。 “是么?”我氤开些许好奇,侧首问兮云,“这会子了,她叫我们过去做什么?” 兮云垂了眸子若有所思,微侧侧首:“我也不知道。”边思量着,又抬目道,“没关系,我们去看看便是。” 也委实不敢多耽搁,我匆匆理了一把裙袂、袖角上的几点褶皱,跟着兮云便穿过回廊往正院中去了。 一路上也有秀女两两三三的往过走,面妆与发式都不如白日里精致夺目,显然也是被突然喊了过去的。 月华半遮半掩,淡淡撒下一层微霜。来到正院行入队伍中,我无意间一抬首,目光兀地触及到那立在一棵松柏之下的宫装丽人,心也跟着登地便是一个剧烈跳动! 那面盘清秀、凝着一双似水杏又若狐狸眸子的、闲姿曼态的宫装丽人,正是我与兮云晌午后在御花园假山小景见过的倩美人! ------------ 第九话 引火上身(2) “姐姐……”我目视兮云。 她牵了一下我的衣角,声息一默。 我便也不再多话。 这倩美人份位虽然不高,却也是个正经的宫妃主子,加之又是这阵子最新承宠的。秀女宫嬷嬷、宫婢一众对她自然敬重许多。她不开口,便自然没有人胆敢逾越了她先开口,以至气氛便被逼在了这里,静默的只剩下细微风声在耳边迂回撩拨,做弄的心若擂鼓、心跳一浪比一浪繁密! 她清明的眸光又凝起几分,狐狸眸因含着狠戾的缘故,显得有些细长,若了抿毛舔爪的优雅猫咪。 我不敢言语稍动,只一眼后,慌地颔首垂目,连偷偷去瞧去看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我可以清楚的感知到,她那道发着狠的目光此时正落在我们众秀女身上,一层层、一个个,逐一审视,俨如在审看一套茶具中哪只茶盏上有微小裂纹。 “嬷嬷。”她有些逼仄的压迫目光似乎并没有离开,在同时又只听她启口懒懒儿一声问,“她们谁今儿去了御花园?”听来仿佛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只是很随心的样子。 我惶然一震!闻言如遭雷击般下意识猝地抬头,还好倩美人那宛如利剑的两道目光此时没有落在我身上。 她抬指抚了抚十字髻侧鬓,忽地笑起来:“没事儿。”笑颜清润,带着薄傲,“本美人的簪子掉落在了御花园里,回去寻又没了影子。想起当下离开时,依稀看到个着了秀女装束的妹妹……”于此一顿,那目光重又落在站成几排的秀女间。我忙低头,只静静听着,“故来此问问,看是不是被哪位妹妹给捡拾到了。” 蜻蜓点水、不着颜色,非得知真相者实难窥出其中隐藏着的深意。 心念辗转,我恍若明白了几分,心道莫非是云姐姐被她给发现了? 来不及多想,管事嬷嬷紧走几步于前,对着一众秀女厉言发问:“诸位小主,你们今儿是谁去了御花园?” 自然没人吱声。 如斯静默带起了隐隐的肃杀与不祥,见不得光的阴霾与暗尘开始自角落里一点一点伸枝吐芽、浅滋慢长…… “好。”须臾沉默,倩美人扬眉轻笑,带着几分慵懒的身姿慢慢儿前探,抬手往柳树枝干扶了一扶,“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没人站出来,那本美人……”敛笑眯眸,兀自一狠,“不得不怀疑是哪位妹妹,将我那簪子私藏起来不奉还了!” 一语出口,仿佛裹着寒冰利刺。一众秀女没有不打了个哆嗦的。 还不待完全醒神,又听她把语气一扬,阴邪与狠戾并进:“既然没人承认,那就统统给我在这里站着……什么时候有人站出来承认了,便什么时候再回去!” 如此凌厉的手段,真真不知是不是得了梅贵妃的真传?念及此,我又不由佩服起自己来,都到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戏谑……可心里打鼓也诚然是有的。我悄悄用余光去看身边的兮云,见她面目不乱,可目色沉了一下,似乎欲要侧步出列。 慌得我急忙牵住她衣角。 她侧首递了个眼神于我,示意我安心。 这般情势我怎么可能安心?虽不知她心里在作何打算,但就这样站出来承认,岂不是让倩美人给认住了去? 私会情郎、又杀人灭口这样的大事被我们撞见,放谁身上能安心?被她知道是谁,身家性命都不见得能保住了…… 我蹙眉摇头,一怀心绪早已如了乱麻。 可兮云没有管顾,在这同时已经迈了一步出去。 我本就急跳不迭的一颗心,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愈发跳的紧密,竟似在我体内横冲直撞乱了阵脚、就要破了胸腔一跃而出! 倩美人闻了这边足步微响,甫地转首,阴狠又流离的神光渐次凝成一股结,直击在兮云身上去:“是你?”有些低仄的一声,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双眸眯起来,阴狠慢沁。 兮云举止得当的一抬首。清冷月华揉了雾气落在她双眸里,映衬的她于瑰丽之外又多出一丝冷睿:“回美人的话。”云姐姐面眸语态没有丝毫异样,依旧举止端雅、谈吐大方,“今儿个天好,沈氏便去了御花园。小转一圈便回来了,却不曾见到有美人的簪子。”答的顺势又利落,寻不到什么不稳妥之处。 我屏住气息,紧张的难以自持。 却见兮云甫地抬了眸子,持着唇畔莲灿一朵,与倩美人无声的对视一处。 倩美人不动不言,兮云亦不动不言。方才被搅乱的一怀静默,又于此时此刻重新整合成了一体…… 片刻后,倩美人面色一变,阴冷与狠戾之色已然不见。她一笑噗嗤:“咳,原就没有什么事情,我也只是问上一问。”措辞间拈了指间一方素帛帕子,掩住小口款款抿笑,整个人又变得极温秀了,“行了行了,既然不曾见到,那便各自散了吧!”说话时转过身子,对管事嬷嬷打了个示意,后便向宫苑正门袅步碎离。 便在院门一道花草铺就的小圃边,倩美人霍然转目,临走前重又往云姐姐身上扫了一眼。 只是一瞬的目光触及,我不由张口呵气…… 那道目光太深意,含着深比天渊的重重心机,绝不是单纯的看,有告诫的意味在里边,又仿佛只是一个刀割般的凌厉眼神而已。 可无论是什么,这道目光都太令人觉得血腥而不祥! 这样的目光,不该属于一个后宫妃嫔,太不该了…… ------------ 第十话 悉知对策、梦魇喜悲(1) 倩美人走后,嬷嬷打着哈欠要众人自回去歇着,众秀女就这么各自散了。 我与兮云也自冷露浸染的庭院重新折步返回。清溶溶的月色将地面濡染了一层银白、还有几处点着灰黑,明明暗暗的,煞是清绝旷古。 一路不言不语,直到迈入厢房正门,我忙一个回身将房门掩好,转目时兮云已点亮了几盏烛火,坐于梳妆台前,抬手去除发髻上的步摇首饰。 我蹙了娥眉,心事重重的在她旁边坐下,见她还是这副闲闲然的样子,那心绪便愈发的急了一些:“姐姐,为什么你方才要承认去过御花园?”转念又道,“白日里,你可是被倩美人给撞见了?”若非被发现,倩美人又怎会大晚上仆仆的赶到秀女宫来?还什么遗失了簪子…… 兮云将发髻放下来,一头青丝如瀑,她侧首,不缓不急:“是也不是。”说话一敛眸子,似乎在回忆,“当时你径自跑走,我也转身欲走,却不期然被那花枝给勾了衣角,带起摩擦声,被倩美人看到。”又一抬眸浅声道,“我并不曾侧目去看她,只是匆匆离了,也不知她看到了多少。” 原来那倩美人心里也是莫能两可的……可这档子事情,她又岂会善罢甘休?我抿抿唇角,一通急绪再忍不住:“这可怎么是好,她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不怕。”兮云莞尔一笑,拍拍我的手背示意我安心,“方才倩美人逐一打量秀女,却并不曾一眼把我认出来,足见她也不确定就是我。”她的语气并无异样,相比起此时此刻的我,她不知从容镇定了多少倍。 我愈发的不解了,复又一急言:“那姐姐为何还主动站出来?既然她不曾看出你,又哪里有自己主动往那罗网里钻的道理!”临了一叹。 我心知兮云并不是个鲁莽的人,几日相处已足以体察出她的行事小心谨慎、敏锐善思。此时也必定有她自己的一通道理,但我一时半会子实在看不出。 烛影和风微微晃曳,带起雪白墙壁上一圈圈乌尘暗影如波涛般起伏跌宕。兮云凝眸:“她并不确定是谁、也并不确定被看去了多少,故来试探。”又顾向我,稳声继续,“若我不站出来,反倒正中了她的下怀,让她知道必定有人心里有鬼。我这般光明磊落些,她反倒不能确定是不是全部都被我撞见。” 只此一番解释,我心下的那通闭塞也随那话语起落,而渐渐清明许多。 且来看,御花园倩美人一事若放在自己身上,试问被人撞见了自己那般大的罪过、握住了那样大的把柄,自己还能饶恕那个人么? 换一个角度继续论事,同样的,那个人也明白对方不会放过自己,那他怎么可能会主动承认?除非他想死! 而眼下之事兮云主动站了出来承认,反倒显得她磊落光明,让倩美人不确定她是不是那个御花园里无意间撞见事端的人。 思量于此,我又起了一重不解,转目又问:“可如果没有人出来承认的话,倩美人是不是就会觉得,并不是秀女看到她那些个事?” 兮云摇头:“她已经看到是秀女装束,且我一路回来她跟了那么久,是她看到我进入秀女宫的。”抿唇微微,“方才我那么做,看似是揽了祸事,其实是更好的洗脱了自己。就算她在这秀女宫中暗自查找下去,大抵也会认为我是不忍大家被罚而假意说去了御花园,再或者真的是单纯的去了御花园,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故此,她的重心便不会放在我身上了。” 听得兮云又是一番详细解释,我且听且思,适才复而微微舒了一口气去:“好险。”默声一叹,只觉跻身后宫便如那在刀尖上起舞一般,稍有不慎而行差踏错、亦或快了一步慢了一步,都会顷刻血溅当场、惹来杀身祸事! 只见兮云将耳畔的掐丝珐琅耳坠取下来,边于铜镜里凝目自视,语气有些淡漠、又含些隐隐奈若何:“在这幽幽深宫里,向来都是如此。”转了眼波看向我,“我们初入宫廷便遇到了这些个事,往后还不知有什么汹涌沧澜等在前边儿。”复又收回目光重新对向镜面,面目神情几分沉淀,“若想立身,便是得步步为营、计计攻心,方能一点点将根基稳定、深扎下去,过上真正的清闲好日子。” 她说的诚然没错。 这个道理并不止局限于宫闺之中,出世处事不也亦是如此?你想过与世无争、与人无扰的清净日子,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也只有使自己变得强大、立于不败,居于万人丛中高处,方才能有那资本去选择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大千世界、娑婆繁复,尔尔! ------------ 第十话 悉知对策、梦魇喜悲(2) 只是,本性好清静,保养心猿定;酒又何曾饮,**已罢尽; 财又我不贪,气又我不竞;见者如不见,听者如不听; 莫论它人非,只寻自己病……便是连这一通心境都不能够安稳维持下去么?却又是何其悲哀,何其落寞! 我忍不住幽幽一叹,眸中一灼,似要滚下泪来。 兮云在铜镜中看出了我这抹茕然神色,便停止了手头的事情,转身握住我的手:“扶摇,你别害怕,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横竖顾好眼下便是。”唇畔噙了丝笑,安抚后又蹙眉道,“对了,你跑走之后究竟去了哪里?我焦着心的去寻了一路,都不见你的影子,还怕你是出了什么事情。” 听她提及,我才想起了自己这茬事情。若不是我当时忽而起了急性,云姐姐是不是便会更从容些,不至于被倩美人发觉到呢?眼下的麻烦归根结底还是因我而起……我心底下愧疚的打紧,边将那时心境的不受控、遇到安侍卫后又折回御花园假山小景,这一干事情据实以告了。 我面上藏不住心情,悔愧之意自然昭著。被兮云看到了这情态,她略想一下,不止是安慰的缓然启口:“好妹妹,你是帮我脱了险。” “嗯?”她的话有些无端,我侧眸浅声。 她莞尔又道:“想是我离开后,倩美人尾随我行出了御花园,过了一会子才又返回去的。不然你与那侍卫重回御花园时,不该没有看到她。”微一停顿,“宫里当差的人,行事速度从来迅速。当倩美人回去的时候,檀郎的尸身想来已经被处理掉了。你且想想……”她眉心微挑,且思且言,“倩美人发现尸体不见,便知道是宫里的人将这事儿给处理好了。而能如此快速的处理好,必定是有人告知了发现死尸一事。我此时已经离开了御花园,倩美人是看着我离开的,时间对不上,那这告发的人便不会是我,便又在她心里除去了一层对我的猜疑。” 果然是我无意间帮助了沈兮云么?我不得不感慨兮云心思之缜密、遇事之从容,旋即抬目:“姐姐确定她会尾随你?” 兮云颔首:“我似乎听到有脚步声。御花园假山石后的小丛林偏僻,可园子里毕竟不是个背阴的地儿,倩美人虽发现了我,可在不能确定的情况下若贸然将我截住,一时拿我不得,又恐会打草惊蛇,故必然一路尾随。”又看看我,“如此,我原想出园子再去找找你,又恐被她察觉到什么,便只在这一路寻你身影,寻不到后直接回了秀女宫。” 我的心念跟着兮云言语中的情境一路漫溯,对倩美人一事的那些忧怖反倒减轻许多,只在心里不得不重新审视起沈兮云。 我只知她举止有度、心思缜密又内涵渊博,却从不曾带入情景真正见识一番。时今这事忽而让我觉出了兮云的深不可测,在那般事发突兀、又变故骤生的危急时刻,云姐姐都能做到雅步从容、气韵与神韵不忙不慌不乱却半分……这该是一个有着怎般轻巧智慧的女人!莫说一个倩美人,纵是日后身处后宫,她也决计不会处于下势。 我一直明白,以沈兮云的姿容、智慧、才华、和出身等,大选之日被圣上留用是必然的事情…… “那我们可是安全了?”我压了诸多念头,又就事言道。 兮云微微浅笑,双颊梨涡醉人:“傻丫头,你一直都是安全的,怕什么。”柔言抚慰,旋即转过眸子神情不觉一漠,口吻也跟着压低了一些,“只怕那倩美人本着宁杀勿纵的心态,没那么容易放过我……”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没有半分后怕与惶然之态,而是一种运筹在心、辗转思量的智者风韵,眉梢眼角沉着而内敛。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兮云看在眼里,突然令我感到害怕,是那种由内而发、源于心底的瑟瑟的怵。 五月暖夏之夜,我竟蓦地打起了寒噤。即而默了声息,将一头简约发饰尽数除去,也准备歇下不提。 。 着素色底衣卧于床榻,我依旧难以入眠。 眼见杀人――受惊后得遇安侍卫――又与安侍卫重回御花园――夜晚倩美人的突忽前来……好不容易恍惚睡去后,梦境便开始不断重复这一干事情,以至猛地一念惊醒过来,额心已沁出涔涔冷汗。想来确实被刺激不小。 兮云睡得也不安稳,我甫一惊梦,亦是将她也惊了醒:“怎么了?”便听她徐徐轻唤,侧首见她平了呼吸又小声道,“妹妹还在想那倩美人的事情?” 我重定神,点点头,应的莫能两可。 她叹一口气:“睡吧。这宫里头从来风波暗涌、瞬息万变,想是想不出一个结果的。”略停须臾,复又接话,“横竖到了眼前再说。” 我并无多言,顺从的阖住双目,可依旧睡不熟稳。 本就睡不着,迷糊入梦后又甫一惊醒,若想入眠则更是难上加难。 我轻轻转了个身,背对兮云。在一缕月光打下的交错暗影间,开始睁着眼睛做梦。 当真是做梦了……因为满眼满心满脑都皆是那个一袭玄紫衣袍的如玉身影。 我是陷入了情绪的囹圄,又是不是病了、疯了?居然会对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侍卫,这般难舍难收、难以忘记更难以释怀…… 思绪略转,又铮地想起初进宫撞见圣驾时,那一袭泛着丝丝冰冷气息与无上威严的明黄身影……突然便有一种难以平复的窒息感,压压抑抑的,做弄的人几欲死去。 双眸渐湿,竟是沁出了浅一行泪来。 不知几时不知不觉睡去,又一次梦到了侍卫大哥…… 在梦里,隔世灯火几阑珊,一临湖倚山小居之前,他一袭琉璃白并着天青、倚门吹箫,我红衣红裙、踏月翩然;猛一转画面,他与我双双在水湄嬉戏,突然间我脚底一滑掉入水里,放开嗓子安大哥安大哥的不住大喊着,双手并着足髁胡乱扑腾水花。 但一任我再怎般的卖力呼唤,就是怎么样都抓不到他、甚至触碰不到他…… 猝然一下再度惊醒,一头冷汗、墨丝凌乱,周身也都被那簌簌汗水湿了大半。 兮云跟着甫一睁眼,微起身抬手搭在我的肩头,蹙眉安抚:“扶摇,扶摇……可是,梦魇了?” 思绪混乱、水里火里,即便是梦,却仍然这么的让我裂肺撕心!巨大的欢喜与悲伤之感依旧没有散去,沉于五内、聚于肺腑,积压的我整个人濯铅灌银也似的沉重不堪…… ------------ 第十一话 拉拢与回绝 又是几日。 新晋秀女们竟日里有许多功课需要做,尚礼司的姑姑也来过几遭。素日虽不太累,却也充实忙碌的很,日子也便如指间沙一般坦坦缓缓的便过去了。 不轻不重的几日里,我没有再见到安侍卫。 人就是这样,一有了事情需要忙碌,什么思绪什么忧怖便都会在潜移默化间放于一旁,再顾不得去思去想那一遭遭。只在偶尔的时候,会冷不丁的念起他,同时也会念起那倩美人……她临走前那一道离合神光如梦魇般使我惊悚,偏生又是那样记忆犹新、颜色不变! 每到这时,心下便有隐隐不安不断做弄,对安侍卫的那些若即若离、似有还无之感,便又显得不太清楚明了。 沈兮云的心境却仿佛极好,一如往昔那样未见有任何不同之处。我原想去问问她,倩美人是不是不会再来打扰我们、又是不是该有什么应对之策?但每见她如此,我都只好欲言又止。 又忽地想起她说过的“这宫里头从来风波暗涌、瞬息万变,想是想不出一个结果的。横竖到了眼前再说”,我便也干脆止住心底这些隐忧,跟着她且走且看。 但事实证明,那重危险并不曾当真离我们远去…… 晨曦才过,一众秀女正在小堂立成一排,静听尚礼司姑姑教授礼仪。倩美人的锦绣小驾便在这个时候停在了秀女宫正院里。 她着了乳白勾云燕纹小外罩,配轻粉撒花洋绉裙,垂挂髻上饰了一孔雀七彩小冠,轻姿慢态悠悠然下了绣辇。细碎金光在她身上交辉成一阵明灭,施了薄粉的花靥被剪出几分明丽之色,连带着倨傲神情、通身打扮,整个人显得居高临下傲然难驯。 管事嬷嬷与尚礼司姑姑忙不迭引着众秀女作礼,便见这倩美人浅一摆手,也不与她们多话,只眯起那双狐狸眸在秀女群中梭巡。 我心跟着绷紧,果不其然,片刻后见她抬了青葱指,对着云姐姐一个示意:“沈氏?”扬唇曼声,眸子一抬,“我依稀听你说过,没记错吧!”口吻不太客气,但也不苛刻。 兮云是与我并肩而立的,纵然相隔这样近,我还是难以察觉到她有半点紧张神色。我垂眸一默,并不敢光明正大的去看兮云与倩美人,只听兮云平缓着声音浅一回复:“沈氏兮云,给倩美人请安。” “沈、兮、云……”倩美人一字一顿,于口齿间似是细细玩味,旋即懒懒儿颔首,“跟我过来。”只一个简单命令。 借着眼角一抹余光,我窥见兮云稍稍迟疑了一下,旋即抬步出列,又一欠身后,迈着拿捏有度的莲莲步调便迎着倩美人过去。 我再忍不住,甫地抬头,见倩美人退了两个随侍,扫兮云一眼后,便引她往秀女宫之外小花苑里走。 眼见兮云就要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掉,情念潮席,我心下顿然一慌,也顾不得诸多合不合时宜,借着心念唆使,忙也小跑几步出列追着她们过去。 只听管事嬷嬷在身后不住喊我,奈何情势如斯,对我却没用处。 。 她们二人具是冶冶步行,并没有拉出多少距离来。许是闻得了我焦急的足步声,我见她们当地一定,迎着我转过身子。 倩美人只挑起娥眉在我身上打量一圈,似乎并没在意什么。 兮云忙紧走几步站在我身边,拉着我欠身行礼:“美人勿怪。”她平和的面色在这一刻猝然起了微乱,似被风吹皱的西湖水,“这是我妹妹。”浅一糯声。 我心知自己此般举动着实欠妥,可因担心兮云,也顾不得许多,忙跟着一个欠身,没有言语。 “妹妹?”倩美人有些轻佻的语声在我耳畔一阵风似的转,“怎么,这沈兮云如斯大的派头,还需妹妹随时陪护?”言语间又近几步,抬手捏住我的下颚向上一挑,“怕我吃了她不成?” 我察觉到兮云在这一瞬的猝然噤声。目色一恍,我没有丝毫防备的便与倩美人对视一处。但见她狐狸眸隐泛狠戾与戏谑,口唇持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一瞬我竟也顾不得惧怕、也反倒不曾惊慌,只就这样被强迫着跟她相视一处,不语不言。 良久良久,她捏在我微尖下颚上的菱指缓缓用力,后终于铮地一把放开:“无妨。”扬起眉目,笑颜恣意,“来了便来了。” “扶摇……”兮云居然失了礼数,不管顾的凑近了我,轻轻抚摸我有些发红的下颚,一泓目色满满荡涤着的尽是关心切意。 我摇摇头,示意她自己没事。 倩美人没再多理会我们,径自转身继续往小花苑枫林里走。 我与兮云相视一眼,微抿薄唇,只好紧紧跟上。 不长的一段路,可诚然不知已转了多少个心思。我不知道倩美人喊了兮云要做什么,亦不知该如何帮助兮云、亦帮我自己脱了此劫。 这是在秀女宫外,又是在管事嬷嬷与尚礼司姑姑、以及诸秀女的注视之下,就算这倩美人再阴狠毒辣手段凌厉,她一个份位不高的小小美人,想也不敢做出杀掉我与兮云这样的事情!至少……当下不可能。 那么她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么?还是一如兮云不日前所说的,是在对那御花园假山小景一事耿耿于怀,故而继续试探了? 神思兜转,已步至枫林。 这片枫林所植枫种具是单叶对生的元宝枫,因有专人侍弄之故,很是肥壮美丽、整齐悦目。 若是到了十一月份左右,置身此处必定满眼皆是火红欲燃的繁盛景致,想来美不胜收、爱极恋极。然而现下正值五月暮,整片枫林还是一大片深碧颜色,叶片中间依稀点缀着些白粉小花,除此以外难窥红润。 倩美人择了处林木略稀的地方停住步子,转身扫视我们一圈,启唇开言:“你们初次进宫,想来也定不会甘于平淡落寞的。”语气敛了彼时桀骜,多了丝不知是不是故作出来的恳诚。她又将神光往兮云身上落,却是含笑,“我知道,你绝非等闲之辈。” 兮云抬目,与倩美人相视一眼后,复敛眸垂首,并无多话。 我亦错开了目光,垂首无言。这倩美人也绝非城府浅薄之辈,更何况她话里有话,只能且走且看,实在不能笃猜。 倩美人微微侧身,她抬手,撷了一片枫叶放于掌心玩弄,边接口继续,举止神情连同语态都闲然的很:“往后日子还长呢……少不得与本美人同心协力,相互有个拂照。” 我甫一定神。听倩美人这话里的意思,是要拉拢我们跟她一个势力了?又或者说她一开始根本就不曾把我算进来,是要一门心思拉拢云姐姐,为她助力、与她拂照…… 为甚好端端的,突然来了这个一出?她是真心在这新晋秀女之中物色人选、未雨绸缪,还是别有用心另存企图? “美人教诲,沈氏必当铭记。” 兮云的声音朗朗然响起,我侧首去顾,见她唇畔噙了瑰丽笑意,面靥却是不羁、甚至不屑:“后宫之中行事立根都自有其规矩,若论相互拂照,沈氏诚然不敢。”于此颔首垂目,唇畔笑意不减,“谢美人抬举。” 兮云就这么云淡风轻的言了几句,这是……回绝了倩美人的“好心”拉拢么?我起了一个惊蛰,蹙眉诧异。 那话已被倩美人说的明显非常,兮云不可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又端得这样公然触怒她?这岂不是为自己往后于深宫里多添一个劲敌?我诚不知兮云她是怎么想的! “果然狂傲的很!”倩美人登时面色一变,弃了手里的枫叶,紧走几步到兮云面前,语气重又森冷,“你也知你是个蒙了我抬举的,便该好好儿估量估量自己的轻重!” 转脸转的如此之快,未见得是一件好事。我暗自思量,倩美人纵是再有城府、再得机敏心思,如此张扬的性格、又如此喜形于色,只怕与江于飞没什么两样,根基也深扎不得…… 只见兮云莞尔一笑,抬首将目光与倩美人持平一处:“沈氏自当好生自省,但后宫有皇后娘娘在,自个儿斤两重了也未必就应该。”语气闲然,她是在暗讽倩美人张扬跋扈、更讥诮她妄想把势头越过皇后。 “放肆的小蹄子!”一切变幻的都实在太快,迅雷不及掩耳,快到不能反应。倩美人怒极,抬手“啪”地给了兮云一个耳光。 我心怦然一跳,猝然抬目。胸腔里擂鼓阵阵间,见倩美人利目相视兮云,紧咬银牙低低一狠:“你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 第十二话 皇后骤现 “何事喧哗造次?皇后娘娘前来,还不见礼么!” 清越高扬的一嗓女声,将眼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冷不丁剪破。 我倏然回头,见一女官迎前斥声,其后又有两个宫娥一左一右将着了紫云纹裙、梳凤冠戴翡翠简约牡丹步摇的皇后围在中间。 “怎么回事。”皇后微垂眼睑浅浅一开言,是极沉着坦缓的语气,并非问句。天风忽起、一树树枫影竞相摇曳,将这人儿烘托的于雍容中添了清丽。 不期然会在这小花苑枫林里遇到皇后凤驾,我微恍神。 是时,倩美人已迎前而去,忙一个落身行礼:“崇华宫倩美人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金安!” 我与兮云也在这时回了神智,忙微微迎前,也将双手往前一拘、落身跪下。 那典丽风华的皇后却不缓不急,足髁袅袅,微向这边踱了几步过来,慵懒中渗着威仪的目光越过了我们,径自落在倩美人身上:“金安?本宫可不这么觉得。”于此有所指的微向我们身上转了一下神光,在兮云微显红润的左脸上停留很久。 倩美人甫一抬首,心下也是发急:“娘娘……”嗫嚅一应,复凝了眸子接口不迭,“这新晋秀女不知规矩,失礼于我。故我才……” “故你就大失体统,与她作难起来了?”一语未完,被皇后从中打断。 威严的气场使倩美人浑然一颤,又很明显的,皇后并不曾站在她那一边。倩美人一时哑言,目色与面色具是慌乱不迭,真真一改方才那般跋扈蛮横。 却见皇后转了眼波将目光错开,闲闲然复一启唇,似带着一泓笑意:“本宫当什么事儿呢……”抬眸在枫树林间浅扫一圈,“元宝枫五月正值花期,本宫原是来这枫林里散散心,顺道看看秀女们规矩学得怎样了。不想一来……”说话时两道眸光又不动声色的落在倩美人身上,唇畔浅笑氤出,“便看见倩美人你在这里好大的威风!”尾声又扬。 “皇后娘娘恕罪!”震得倩美人复一匍匐见礼,旋即又下意识抬起头来,额前、耳畔发丝萎靡,显出凌乱之态,已是有些口不择言,“娘娘,实在是那秀女不知规矩……皇后娘娘恕罪!”复又一叩首。 皇后闲然抬手,慢慢儿抚平袖角一道褶皱,轻姿慢态:“诸位秀女初次入宫,规矩不懂也是自然的。不懂便教,何苦来着?”一抬眸子,对我们这边颔首微微,“起了吧。” 我与兮云道了谢后应声起身。 倩美人亦起身,向皇后低眉垂首应了声:“是。”即而稍稍侧目,恶狠狠地剜了云姐姐一眼,语气压低,“皇后娘娘请放心,妾身自然会将这规矩毫无疏落的,一点一点,全部都教给这位秀女的。” 这番话听来尤是刺耳,撩拨的我心底难免不适。也是皇后娘娘时今在这儿,算为我壮了胆子,我走出半步,对倩美人敛襟垂眸:“美人好意。只是论道起来,规矩到底该是嬷嬷教授、皇后娘娘点拨,怎能劳烦美人……则个。”语尽慢悠悠抬了眸子,面露为难神色。 便见倩美人一张脸犹如泼了彩墨,忽红忽青、忽紫又白。被我冷不丁这一堵,着实想怒,又碍于皇后在这里,登时便发不出。 皇后微扫她一眼,启口淡淡:“若要教人规矩,也该先给本宫学好了自己的规矩才是!” 一言威慑,慌得倩美人诚惶诚恐应下不迭。 一来二去看在眼里,我沉下心绪默默忖思。方才听倩美人说,她是崇华宫的。这崇华主妃乃是与皇后不合的梅贵妃,皇后难免看倩美人不顺眼……不过宫中局势也不好说,与梅妃一宫,未见得就与她一派。但观倩美人举止行事,纵是并非梅贵妃一派,也着实蠢钝不堪,精明利落程度连沈兮云都比不及,这么颗废子,想来皇后看着也是有气的。 皇后不曾再理会她,示意倩美人自去退下。又看向我们这边儿,递了一个示意的眼神。 我会意在心,与姐姐跟在皇后娘娘身后,步出枫林,一并向秀女宫的方向走去。 小花苑的格局很是清奇秀美,天风在其间连绵迂回,吹鼓的花卉草木瑟瑟打响。 皇后缓然停步,慢慢回身,噙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将柔软目光在我们身上流转一圈:“你叫什么名字?”兮云在哪里都是一颗夺目的明珠,自是先发问于她。 兮云柔然颔首,浅一言语:“回皇后娘娘话,沈氏兮云,年十六,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之女。”礼仪谈吐、无一不佳。 便见皇后眸中流露一抹赞许神色,兀自启口喃喃:“沈氏,翰林院掌院学士……”旋即目色一亮,唇畔笑意清润,“那便是镇国辅政辽王的表妹了?”声音轻轻的,听来很可喜。 兮云莞尔:“娘娘慧目。” 皇后回之一笑,旋即侧首看向我:“那你呢?” 我出身局促,还是周成的行礼颔首:“回娘娘,霍氏扶摇,通州末品亭长之女。” 却见皇后须臾沉默,似是记在了心里:“倒是乖憨。”徐语柔和。 我方平了平身。 “沈兮云、霍扶摇……”皇后唇齿低呢,复一侧目,吩咐主事女官记下这两个名字,去取两根牡丹缠枝步摇赏于我们,是以赏识及安抚。 牡丹缠枝步摇,牡丹……我心思辗转,实觉里边儿别有味道。 梅贵妃不喜牡丹,皇后却爱极牡丹。好比当下这打赏,步摇身上看似平淡无奇的一通花饰,实是皇后暗中彰显自己动辄不移权利的手段。 不管皇后娘娘对我与兮云是真赏识、还是因倩美人一事的假安抚,横竖都是缘法一段。只是这两根赏赐下来的牡丹步摇,日后只得摆在香案上供起来,是委实不能戴出去的。 我与兮云又一行礼,谢了皇后娘娘这赏赐不提。 。 皇后前来秀女宫,原也不过走个形式过场罢了,前后不曾逗留过一炷香的时间。 暮晚回房歇下,我半开轩窗,让迂回清风为这厢房内添一些清爽气息,即而转身低声问兮云:“云姐姐为何要触怒倩美人?”莲步行过她身边坐下,敛了一下眸子,“就是不喜她为人,也没必要得罪她吧!”怎不是这么个道理呢!依着沈兮云的冰雪聪明,又岂会不懂?还是她也是个意气之人?我边思量着。 只见兮云颔首抬眸,语气沉淀:“妹妹你要知道,御花园假山小景一事说来也诚然不是小事,倩美人一直结了这个心结,她心里对我的疑虑不曾打消,故特来拉拢我。”于此微停,起身倒了两盏茶,递于我一盏之后,兀自饮下另外一盏,稳声悠悠,“秀女大选将于不日进行,倘使我被留用,若此时便与她达成共识,将我放到她的身边,便可时刻看住我。我若应下,怕落入她的圈套。而我回绝了她,表明心与她不在一处,以她傲慢素性,便不会动这个脑子、再自讨个没趣儿了。” 我边听边忖,兮云的担忧并非多余。这倩美人份位虽低,可毕竟她是梅贵妃宫里的。梅贵妃素来苛刻狠戾,若让兮云消失,也未见做不到…… 又听兮云继续:“况且那日她来秀女宫,我主动站了出来,已让她察觉到我的胆魄,只恐令众人觉我是个心机深沉之人。”甫一莞尔,眸光流转在我身上,“我今日顶撞于她,此举反倒显得鲁莽,也便敛了我许多锋芒,便不会成为众人介怀与防范的对象了。” 我原也想到了这一层,与沈兮云也是不谋而合。思绪随之一转,念起今日皇后娘娘前来秀女宫训话,复抬目对兮云道:“且不论倩美人,还有更大几桩事情在后边儿等着我们。”亦是抿了口兮云冲泡的清茶。 兮云的泡茶手法很是精巧,具体也说不出,只是自有着她自己的一通套路。即便是再普通的茶色,经她妙手一泡,也于瞬息便活色生香,入口丝丝微苦伴着清凉气息,绵软低回、又不失幽然劲爽,顿然便使人怡怡然微醉起来。 “却是什么大事情?”兮云含笑浅声。 我稳言接口:“算着日子,这几日各宫主位会依次来秀女宫查考秀女礼仪。”于此稍停,“今日是皇后娘娘,明日理该就是那崇华的梅贵妃了,我们应万分小心才是。” “难为你这丫头也有如此心细的时候!”兮云开起玩笑,抬手没使力的戳了下我的脑门儿,嫣然道,“宫里头最最要紧的,也就是皇后跟梅贵妃这么两位主儿。这些自是得万分上心,决计不可有疏落之处。” 我“噗嗤”一笑,将茶盏放于小几,话锋随思绪一转,笑言道:“不过姐姐方才那心思也是白忙活,对那倩美人防这防那的,看来也决计是没得必要!”抬眸又道,“因为她根本就没这么深的心思!”几番交集,观察下来,还不知她倩美人是个怎般的人? 兮云且听且颔首,抿唇微笑、浅一摇头:“小心行得万年船。扶摇。”她抬手搭上我的肩膀,又沉声道,“毕竟这个后宫,人人都会戴面具。面具戴得久了,便都会成为一个样子,再也没了自我。”眸中一抹颜色,似茕然、又不完全,“你永远不知面具后面,究竟藏着一张怎样的脸。看到的,可能并不是真实的东西。” 入宫多时,这些个道理我也自是懂得。又听兮云提及起来,免不了借着这题将情绪发泄一通:“这深宫可真是发渗!一步行差踏错,便是要丢了命去。”看似繁华美丽,宫外人人得以向往、得以起了联翩美轮美奂浮想的碧瓦红墙,实则是一张张洞开悉张的血盆大口,不声不响便将一个个光鲜明艳的人儿吞噬其中,不见余血、不吐骨头! 兮云盈盈的眸色里沉淀了深秋静水,抬首幽幽的:“所以,我们日后便要紧抓一切契机谋得圣宠。”犀齿银牙瑟瑟咬紧,极坚定韧性,“只有像大树一样将根基深扎地底,方可以无所畏惧、人人敬仰的活!” 末尾突而扬起的高昂,铮地将我带到彼时一个十分熟稔的场景中去。我眼前登时闪过当日偶遇安侍卫,云姐姐说安侍卫是皇上的红人,尔后眼底转瞬即逝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光晕。 紧抓一切契机谋得圣宠…… 念及此,安侍卫的身影又开始在我脑里心里浮想联翩,一任怎样压抑,都是挥之不去。 却与利用无关,只是一种强烈的渴望……我也说不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很是奇怪、很是期待、又很是悸动。 这样的渴望,突然让我害怕…… ------------ 第十三话 才脱险、又生事 次日天明,依着一早便在心下里寻思着的那通宫中惯例,崇华宫梅贵妃带着四个宫娥前来秀女宫查考。说是查考,实则也与昨个皇后娘娘一样,是来走个场面程序,不至礼仪疏落了的。 一干秀女自是行礼拜会,我与兮云也将身立在人群里,跟着大家一通拜会。 是尚礼司姑姑早已教会的礼儿,双手怎样前拘、头要垂到什么程度、身子要欠成怎般模样……素日里常练这些,现下行出来,已是有模有样分外娴熟了。 便听那落在主位的宫装丽人百灵啁啾一道声色,带着几丝慵懒、几丝高傲:“都起了吧!” 心知是梅贵妃在告免我们大家的礼仪,我与众人齐声唱诺,将身子起了不提。 梅贵妃虽素性高傲跋扈,却也毕竟是一宫贵妃,自有体统;且我们大家也全都是待选的秀女,身份亦是尊贵。故我对这位名声在外的梅贵妃虽然敬重、且极小心,却也不曾真正怎般怕她怕的打紧。 可就在得允起身抬首无意间一扬眸时,我冷不丁的一下直直木住! 梅贵妃自是衣饰华丽、光彩夺目,但我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她,而是在她身边伴驾的、同为崇华一宫的倩美人冰锦! 惊蛰在心,免不得急急侧眸一瞥兮云。见兮云亦在这个当空凝了水眸、蹙了蹙眉头,显然也是看到了那倩美人的。 真个是冤家路窄!倩美人今儿个前来,究竟是出于不可推的礼仪体统、还是另有所图?思量在心,我恼不得暗地里捏了一把细汗。 正被这突兀情境做弄的思绪百结间,忽见那倩美人正持了微微巧笑向我们这边看过来。我与沈兮云自是站在一处的,她这一眼便将我们两个人全都看了个详尽。 我蹙眉敛目,余光瞥见身旁的兮云,见她抬了明眸目色平静,便就那么与倩美人相视一处,端静雅和、难觅错处。 不知是不是兮云这副祥宁情态给了我力量,心念辗转,我忖想那倩美人纵是当真想要为难我们,也得寻个由头不是?况且梅贵妃还坐镇这里,纵是她崇华的主位,也断然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美人而不清不楚的为难于新晋秀女吧!念及此,适才略微把心安了一安,压住繁复心绪,且先看着。 有风拂面,卷携起一层层粗糙尘梓跟着一齐扑在面上、发上。众秀女下意识抬袖遮住面眸,我与兮云亦是抬袖挡面、将身微侧,避开这迎面之风。 便在这时,忽见倩美人逆风回身,迈了袅袅步韵几步行至梅贵妃身边,颔首敛襟,以半严肃、半闲适的含笑语气袅袅的道:“贵妃娘娘,今年这一批新晋秀女之中,可是有着那么一两个灵秀之人呢!” 这不高不低却极清越的一嗓软语,借助风势倏悠悠潜进了我的耳廓,我甫地一打激灵,下意识抬首扬目远远儿去看。 刚好瞧见倩美人颔首微微、目指着云姐姐:“哝,那位秀女便是妾身所说的灵秀人儿呢!” 顿然一下,我只觉一股热浪从头到脚陡然而至!周身因这突兀的震撼与紧张,做弄的有如被浸在火盆焰海里! 倩美人早便与我及兮云结下梁子,此时在梅贵妃面前点了兮云出来,意欲为何? 虽心知此举决计不善,但一时半会子,我也着实难解其意…… “哦?”梅贵妃本已起了些慵懒之态,蓦听倩美人这么一说,丹凤双眸忽又浮起一丝玩味,“本宫倒要看看,这小主有多灵秀?”口唇一嗤,“近来让我瞧瞧。” 语气不咸不淡,难辨喜怒。 我悄然相顾那主位之上早便见过的丽人,前两次的交集都太匆促,也迫于身份局限没敢仔细去瞧,直到眼下才将这位梅贵妃端详了个较为详尽。 这梅贵妃现年不过三十有二,加之保养甚佳,正是姿颜丰润的好时景,美貌气韵尽为上乘,华贵有余、傲气尤盛。在场众秀女中除了沈兮云的绝代风华,我竟再挑不出还有哪个能再与这梅贵妃相比一二的。若论优势,秀女们也只占了年浅性柔罢了! 梅贵妃十四岁时便作为侧王妃、伴在尚为亲王的皇上身边,现今身居贵妃位、执掌崇华一宫,风头自是鼎盛。眼下着了五彩刻丝双层绫鸾拖尾群,外罩玫瑰紫勾花镂空蝉翼比肩,挽小金莲花冠、墨丝间点缀红紫二色玛瑙质双头小凤梳篦,耳畔简约干净、未饰一物,更显凌波独立之质,华贵之外不失清雅,真真便与那傲雪寒梅一个模样!只是遮不住的煞人风头,竟似是比正宫皇后还胜了一重去! 只是这梅妃善妒,云姐姐不被她关注则以,但凡稍一被她关注那决计便再难掩了通身的锋芒去!我实实捏了把汗,心下脑中起了飞快的神思兜转。 兮云这时已不慌不忙的行了出去,对那梅贵妃谦然行礼、报了家门。 梅贵妃告了声免,半眯凤眸,流离目色在兮云身上兜转一圈,尚未启口发话。 兮云莞尔一笑,唇畔噙了清新水润,莲转足髁行得一旁,于小几上倒了清茶一盏,复又转身一欠,递于梅贵妃:“娘娘且用茶。” 这个举动俨然有些讨好的意味,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才是初次得面,梅贵妃自然不会无端为难兮云。如此,便见她抬手将这盏茶接过,凑于唇畔微抿一口,旋即幽幽:“小主何苦自贬身价,竟做起了这下人端茶倒水的活计。”不缓不慢,似刺带诮。 我心下一凉,抬目只见兮云并无失态之处,只是颔首垂眸一嫣然:“皇贵妃娘娘在上,沈氏心中实敬实仰,故而亲自奉茶一盏。如有不周,承望娘娘恕罪。”亦是不缓不慢,轻重缓急拿捏甚佳。 这梅妃上官氏虽位居“贵妃”,但并不是“皇贵妃”。兮云却有意说成了“皇贵妃”,在潜移默化间把梅贵妃的份位给抬了;后面接连着的一席话又都谦和有度、识礼周成,自然是大大的对了梅贵妃的口味! 我渐渐定心。 果然,梅贵妃唇畔若春花缓绽的浮起笑意半簇,才欲开言时,一抬头间却铮然变了脸色。 这通情绪全都写在她脸上,竟是变幻如此之快! 我失惊之余、暗自奇怪,真不知云姐姐哪一处得罪了梅贵妃?顺她目光往兮云身上仔细看时,瞬间明白……兮云流云髻间正戴着皇后昨日打赏的牡丹步摇! 牡丹步摇,那是皇后打赏后宫妃嫔的常见物,也难怪梅贵妃认得! 原本这样的步摇戴出去便是招摇了,我与兮云决计不会戴的,眼下又怎么突然出现在了她的发髻间?怪我一时没有注意,若注意到了,断然不会使兮云落得这般作难的地步! 眼下我看的真切,兮云依旧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傻傻愣愣于当地里立着身子,心思兜转、不得其解。 须臾静默,梅贵妃稍稍抬了抬螓首,启口已登时不悦:“哝,是皇后赏你的?”轻姿慢态。 兮云顿然一愣,我见她面色一白,旋即又不动声色的恢复如常,将慌乱敛住、落落大方的一笑:“回娘娘话,是皇后昨个前来秀女宫时,见沈氏礼仪没得差池,故而赏……” “行了。”被梅贵妃不耐的打断,便见她面露薄蔑,“这么个美人胚子、绝妙人儿,也难怪皇后喜欢你!”复轻轻一呵声,轮换了个看起来舒服些的姿势,目光指指她发上的牡丹步摇,不紧不慢的继续对兮云道,“皇后每次打赏奴才,都是这样的货色。”说话时随手退下了腕上的镯子,示意兮云近前一步,“这是本宫赏你的,你看看比你头上的步摇,成色如何?” 见梅贵妃如此回答,我便心知这牡丹步摇一事就此便是揭过去了……真个是险的打紧! 兮云胸口一个缓缓起伏,似也顺了一口气去,欠身莞尔:“贵妃娘娘的玉镯,自然也是极好的珍宝。”避重就轻的答,皇后与梅贵妃两面都不曾得罪,她即而谢了恩。 兮云素来机敏玲珑,这样的混沌局面她自然可以稳稳应付。 倩美人倒是识眼色,忙不迭敛襟行礼,自梅贵妃处接了玉镯,又转身向近前过来的兮云递过去。兮云欠身复而一礼,接了玉镯不提。 有宫娥行过来添了新茶满盏,梅贵妃低首品饮。 就在这时,只见倩美人眉目一狠,借机悄一伸手,狠狠推了云姐姐一把! 在我这个角度刚好看得清楚!我兀地失惊。 兮云没有防备,身子就着力道下意识向前一倾,手里才接过的玉镯跟着便抛了出去,莹润玉镯就如此直勾勾摔在地上…… “哗啦――” 声响清脆,在场众人无不因这极清越的一声而铮然大惊失色! 我心跳骤快,梅贵妃亦在同时下意识抬目。 只见那赏于兮云的玉镯就那么静悄悄躺在地上,已然碎裂成两半…… ------------ 第十四话 玉镯之难(1) 兮云把梅贵妃亲赐的玉镯就这么摔断了,还是在梅贵妃眼前、当着梅贵妃的面儿给摔断的! 此情此景怎么能不被梅贵妃误解了去?更况乎又是头遭见面,她并不识得兮云为人,只觉兮云倚仗皇后之势借故欺她,一通震怒自是避免不了的了! 这好一个倩美人!小人难缠,真真儿纹丝都不差! 急绪恍惚,便见兮云兀地一个落身告罪:“贵妃娘娘恕罪,沈氏无意冲撞,实为……无心之过。”软软的嗓音里夹杂一丝微乱,更又带着怯意。 “无心之过?”梅贵妃铮地起身,五色鸾裙在天风中汩汩飞扬,娇娇面靥已染就一层盛怒,“呵。”她勾唇一笑,抬手微微,目光有些森冷的往兮云身上落,“秀女‘可是’得了我们皇后娘娘的赏识,便连本宫这一钦封贵妃、崇华宫主位都不放在眼里了!”有意咬重“可是”二字,鼻息一丝轻蔑,居高临下傲然一睨。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无益,最好的法子便也只剩下连番的告罪。 “沈氏绝无此意啊!”兮云聪颖,但也只能匍匐于前、不断认罪讨饶。 这位崇华梅贵妃的为人,宫里宫外都自有着她一通名声。故而眼下情境被推至此,秀女宫自管事嬷嬷、连带诸位在场的秀女,决计没有一人胆敢站出来为兮云求个情、说句公道话。 但是我不能不站出来。 可站出来说些什么,又是一门大学问! 我心知兮云不会失礼,更又亲眼看到了倩美人的推搡。但在场众人不可能只有我一人看到,且这个时候若再扯了倩美人进来,只会把水越搅越浑…… “娘娘恕罪!”思量间我已跨出一步,当即迎头跪倒在梅贵妃之前,软着音声、怯着语气,“云姐姐素日为人决计不是这般鲁莽,今日想是慑与贵妃娘娘威仪,故才失了阵脚乱了分寸的!”我知道,此时此刻能做的只有求情告饶,除此之外一个字都多说不得,“云姐姐绝非有意,仅是失误尔尔,求贵妃娘娘宽宥!”我拘了双手于前,又是一拜。 兮云也不再多说什么,依旧那样将身跪倒、上身匍匐着行了大礼。我可以隐隐察觉到她有些僵硬的身体间,起了一丝丝冷然颤抖。 即便梅贵妃行事再雷厉跋扈、为人再清冷倨傲,到底位居贵妃。碍于身份,她是不会对两个秀女这般睚眦必报的。即便她心里不快,脸面也最得顾及!我吃准了这遭,故也不怕这通求情更惹了她不快出来。 梅贵妃眯起凤眸,在我身上浅浅一扫。即便不抬头,我也能察觉出她目光里流露着的许多轻贱,因为鼻息里的薄声微哼将她这心绪呼之欲出。 良久无言,只有凭空肆起的暖夏风声徐徐吹拂,带的小院花卉草木摩擦簌簌。萧索的空音因了彼时静默,而又牵扯了一层薄薄的空灵之感,却又带起逼仄人心的一通沉冗。 “贵妃娘娘,您看……”又须臾,到底秀女宫管事嬷嬷站了出来行了一礼,目指兮云,又转向梅贵妃,“既然这位小主也是无心,便祈请娘娘,且宽宥她这一遭吧!”又陪笑缓声道,“老奴回去了,再慢慢儿罚她。” 这嬷嬷毕竟是秀女宫的管事嬷嬷,众秀女有个什么差池她也委实麻烦。况且方才她看得明白,兮云发上可是戴着皇后亲赏的牡丹步摇,故她更加不敢眼看着兮云有个长短! 深宫之中过活,哪个不是工于心计? 静默的气氛经了管事嬷嬷这一带动,又重新变得复苏了些生气。梅贵妃移开目光浅然侧首,在嬷嬷身上流转一圈。 梅妃的气场从来锐利,只一瞬,震得那嬷嬷忙一低首、不敢再抬目。 在这同时,却见梅贵妃肃穆严整的面孔忽地重有了生动,侧首回来、启唇轻笑:“原是什么大事情?做弄得本宫似怎般的不通情理一般!”尾音一敛,又轻姿慢态的抬指,对我们这边扬了几扬,“两天,本宫只给你们两天的时间。”旋即一漠面孔,语气低仄,“若两日后这镯子完好如初,本宫则既往不咎。不然……”螓首微抬,铮地一冷声色,“便以这以下犯上之罪惩处!” 到底管事嬷嬷出面,又众目睽睽的,梅贵妃不好揪着一点过失不放,故只好压下不快,让我们把她亲赐的玉镯修理完好。 这事儿至此也算是尘埃落定了!我心下一喟,与兮云忙不迭一通谢恩。 梅贵妃不曾再言语,敖傲然一扫云袖,起了身子摆驾自走。 倩美人自又伴在她身后,面上始终持着浅浅轻轻的柔和笑意,也就那般跟着梅贵妃一遭的走了,并不曾如前次那样倚着门边回望一眼。 ------------ 第十四话 玉镯之难(2) 我与兮云自小院行回厢房,一路皆是默首无言。重重心绪几多繁冗、几多牵扯,难以平复。 “云姐姐。”迈入厢房小门,我适才低了语气凝目缓言,徐徐问她,“我知你素来机谨,又怎么会把皇后赏赐的牡丹步摇公然往髻上去戴?”那牡丹步摇甚是显眼,莫说兮云,就是任何一位秀女都必定不会这么公然的戴出去耀武扬威,除非是不想活了! 兮云一双盈眸里有许多沉淀,宛似积蓄了一潭不见底的深水。闻我发问,旋即微抬眸子鼻息一蔑:“只怕是秀女里有工于心计的,有意要诟害我。”淡淡一接言。 她并没有对我解释自己不曾戴那步摇一事,只道了这么句话出来。想来她是知道我明白她的。 这话也正中了我的心思,我颦眉敛目,浅浅然作想开来…… 兮云是这批秀女里边儿最为出挑的,除了我这个没那心思随侍君王、一心只待被撂牌子的以外,又有哪个不曾嫉她妒她、莫名怨憎于她的?若说这次是谁在有意诟害,还真是人人都有些微嫌疑!去寻去找,只怕不易。 思量间又听兮云恨恨一言声:“皇后与梅贵妃不合,那欲要害我之人便借机使我戴上了皇后赐的簪子,想借梅贵妃之手把我除掉!”于此转眸解释,“这步摇因是皇后所赐,必要时或许能有些用处,我便一直放在袖口里贴身收着。” “对了……”闻言在耳,有画面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蓦地想起什么,抬眸急急接口,“昨晚执事女官来送步摇时,酌鸢刚好看到,非缠着姐姐你借她一瞧。”微顿声息,“直至晨时于小院里打水梳洗,她还在要。姐姐拗不过她,便随手给了她。” “可不是么?”兮云恨声不减,想来也是被那小人给气急了,“我现下倒是想了起来。就在方才梅妃驾临秀女宫、众秀女急于接驾时,忽有人迎面撞了我一下。”妙眸半眯,边言边回忆着,“我被那力道撞得向前一磕,甫一定神时,酌鸢过来说我发髻乱了,要为我重新收整。” “还有这一遭?”我半好奇,边也竭力回想,“对了,那时我不见了你,有姐姐说看见你往前边儿去了,我便顺路去寻,这才与你岔了。” “呵。”兮云讪笑,“这般末端的伎俩,居然也诓骗了你我姐妹!”她转目,抿抿唇角排解了一下急气,“我也是寻你不见,听有秀女告诉我你还落在后面,我便去找你……” 我恍然大悟:“就如此分散了我们两个!” 兮云点点头,又接了先前的话道:“我被撞了一下,神绪才定,便听酌鸢如此一说。”凝眸一叹,几分奈若何,“若放在平时,我断不会这般不小心。实在是梅贵妃已至秀女宫,时间一匆促便乱却了方寸,也就半推半就的让她帮我整了整发髻。”语气一沉,目光凝起一抹晶亮,“想是那个时候,她将这牡丹步摇簪给我插在髻上的……” 原来如此…… 我平日基本只与兮云一处,同其余秀女之间的交集不算太多,对这公孙酌鸢最深刻的映像也就是在初次入宫时,她立在江于飞身边那通冷嘲热讽的帮腔。 我原以为她只不过是个附势趋炎的狭隘之人,不想她还是个如此狡诈阴险的可怕之人! 又听兮云浅浅接口,仍带些后怕意味:“只是她没有想到,我讨得了梅贵妃的欢心。不然我这一遭,可便当真的万劫不复了……”她的情绪俨然已平复许多,较之方才的急气急火,已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老成与平缓。 香鼎里燃着的安神香“噼啪”作响,我闻声转步过去,以银簪子将长长一段串在中间的香芯挑去,转过面来已是一抹黯然神色:“人心险恶,真不知竟是连身边人都这般精于算计!”心念兜转,我抿抿唇兮又缓缓道,“云姐姐,我们两个往后还是形影不离的好。有个什么事情,也好防范着。”诚然是真心思。两人一处,总比一人单打独斗要好许多,防范之道也是一样。 兮云一双狭眸噙了漠漠神色,浅一启口:“若有人真惦记着害你,防范也是没用的。”有些无奈,又有些自言自语的味道存着。说话时取出了袖中以苏绣丝帕包裹着的、断成两截的玉镯,莹润色泽在阳光下浅一映衬,更显出它玉质的上乘。兮云垂眸,“旁的事情往后留心便罢了,我们现下得先想想,这玉镯要如何修复……” 思绪转了这么一个圈,归根结底还得落回到这玉镯身上!我凝起眸光,在那断裂两半的玉镯间缓缓定格,想起梅贵妃所言的“完好如初”。 碎了的玉镯,又该如何恢复到最初时的模样中去?梅贵妃看似饶过了这一桩事,实则还是给了一个大大的作难……如何行事,免不得依旧还需耗费一番思量。 两天时间……两天! ------------ 第十五话 碰壁与温情:安侍卫夜会(1) 梅贵妃只给我们两日期限,也不曾说是从今日算起、还是从明儿个算起。但保险起见,这样的事情耽搁不得,从没有讨价还价一说,自然是得抓紧时间越快越好的。 我与兮云晌午过后便带着那断镯出了秀女宫。兮云使了银钱,管事嬷嬷提点我们可往杂役司想法子。 也对,杂役司乃是后宫之中管理修缮的一大机构,各种用度、石材也是一应儿的全,想必修复一只断裂玉镯也绝非难事。 可修复过的东西,怎么都是无法如初时一个模样,但修复了总比没修复要好吧! 却有一事万不曾想到,待我与兮云加快足步一路不敢兜转的赶过去,那里一班工匠婢子连玉镯都没看,便告知我们这些个事情不在她们的能力范畴之中。 我愣了一愣,与兮云相视一眼。兮云会意,也心觉他们是故意要我们“机变”一些,便忙不迭取了些碎银子递给其中为首的、一位尚宫打扮的宫人。 “真真是麻烦您们了。”兮云莞尔,珠玉贝齿露了细碎一笑,“待事成之后,我与妹妹必有重谢。”柔然徐语,旋即扫了我一眼。 我忙不迭在其旁点头附和。 原以为不过尔尔,见了银子哪还有不帮忙的道理?宫里做事,除素日里合该有着的一番收入之外,其余银钱大抵都是“与人方便”得来的。 谁知那为首尚宫仍旧看也不看,只拉下一张脸来、把那神色浅浅一漠:“小主请回,这玉镯我们真的修补不得。”语气平板、颜色不善。 “你们……”送上门的买卖也有拒绝的道理?我本就为这档子事着急,听她来了这么一句,恼不得一个疾声。兮云却在这当口突然拉住我。 经她一拉,我旋即侧目,见兮云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一来二去间,我也慢慢将急绪渐次平下,恢复了些许清明神智。 这杂役司素来算是宫中一大机构,没有必要在这小小玉镯身上摆架子、得罪人。眼下如此,想来自是得了梅贵妃的暗令,有意为难我们罢了! “叨扰。”思绪兜转时,兮云已拉着我的锦袖对众人一齐作礼。 我也没多话,压住火气做了这个礼后,同兮云转身出了杂役司正门。 六月溯,又是晌午才过的光景,纵是不动也会燥热难耐,更况且还是负着气、忧着心的一路疾行。 我抬袖将额前一层薄汗拭去,却没有心情开口多说一个字。 只听兮云似叹又不屑道:“罢了,谁叫我犯了小人!” 兮云的性子一向温顺柔顺,在我与她相处下来的这小一个月里,没见她怎么发过脾气、骋过性子言这些负气的话,似乎眼下还是头遭。想来也跟这燥热天气有些关联。 “苍天真是不公。”我顺了话题发泄一句,鼻息微哼,“牡丹步摇一事被姐姐避过了,不想又竟让倩美人这个小人如此牵绊我们姊妹!”后半句话不加停顿,又急又恼又奈若何。 兮云身世显耀、模样与气韵也皆上乘,故她深谙自保之道,平日已是极其小心谨慎、毫不张扬。即便如此,还是屡遭算计、惹引祸事……幽幽深宫,明里暗里阴谋阳谋真就这般避之无从么! 熏熏暖风拂来面上,带起几缕细碎流苏,撩拨的一张面眸温温痒痒,更平添几许困意浮上了眉梢眼角。 “不急。”只听兮云幽幽一转语声,瑰丽妃唇似笑非笑,低低一呢喃,“恶人自有恶人磨。” 宛若拂过湖面的微风,淡淡轻轻,却又使人莫名心里一悸。 我低首敛目,只得长长叹出一口气来,就这般悻悻的重又回去。杂役司不肯帮衬,玉镯却一定要修,再多负气话也只能是发泄尔尔,归根结底还不得想其它办法! 。 整整一个下午,我的心思全然不知飘到了何处去。因为心心念念全部都是玉镯的修整之事,念的久了、太过专注了,反倒做弄的整个人神思惝恍、头痛欲裂。 心里搁着事情,天气又偏生燥热的很,好不容易熬到清凉一些的暮晚,我没去打扰静坐于厢房内亦是绞尽脑汁、思量应对之策的兮云,一个人步出秀女宫去散心。 进宫虽有小一个月,但我平素也不常走出秀女宫,对这宫中格局实在不太熟悉,便没敢走太远,只在正殿之后距离不太远的玉华池边呆呆坐下。 稀薄晚风自湖心处拂来一脉清凉,淡淡的湖水清香让我一怀心绪清朗许多,可只一瞬便又烦闷不迭。 我抿着唇角、蹙起黛眉,随手拾了地上一枚青黛色石子,使劲向湖水里丢过去,似乎这样的发泄可以将我一怀繁冗心事排解几分。 水花四溅,无意间一抬首时,兀地见那杨柳树后流转出一袭月白长袍,便在同时看到了曾那般使我暮想朝思的人儿…… 不知被什么做弄的,我甫一低首,似做了什么亏心事般的忙将目光错开,簌簌起身、慌得转身便走! 能使我有如此反常情态的,除了那偶遇之后又打了一次照面的安侍卫,更还能有谁? ------------ 第十五话 碰壁与温情:安侍卫夜会(2) “小主――” 到底晚了一步,被他冷不丁看到,便听身后他扬了声音急急唤我。 鬼使神差的,我并没有止住脚下的步子,依旧连奔带跑逃的自顾自。 可我怎么快得过有武艺傍身的他?只觉目色恍了一恍,溶溶夜色被一片月白铮然濡染。尚未待我完全回过神来,他已定定的立在我正前方,浅一作揖,对我行了个礼。 他还真是够执着的…… 只是这个时辰了,天色早已入了浅黑,他一介御前侍卫,端得会出现在这玉华池畔? 恍惚中猛然想起,上月也是在与秀女宫相隔不远的御花园外同他巧遇,他似乎总喜欢往秀女宫周围兜圈子。当真御前侍卫是个如此清闲的差事,令他可以这般顺心随意的四处散步、观湖赏景? “小主何故闷闷不乐?” 神思惝恍,忽听他启口发问。 我旋即侧目相顾,见他抬了皎皎双目正将神光定格在我身上。热切的目光里沉淀一层冷睿、还有些许疑惑。 我心下一暖、复又一凉。 暖得是我的闷闷不乐被他看在眼里,他如此体贴入微,甚是令我感动;而凉的是,我与他非亲非故且身份不对等,更是才见过几次面,他端得会对我如此关切?只怕是我自作多情,而他则是职责使然,仅此而已! 不过依着我此时的心情,即便他这看起来很是关切的言语仅是因为职责所在,还是不妨我同他倾吐一番心事。 我敛了带些雾气的眸子,稳住素乱的心,重又回身折步落座在湖畔一方青石上。 身后响起细微的足步声,安侍卫也跟着我重走回湖畔这边。但他只是立在我身边、又把身子微向后挪了挪,与我形成了一站一坐的格局。 我徐徐缓叹,将白日里梅贵妃驾临秀女宫、所赠玉镯一事的前后始末皆对他道了详尽,其间又免不得大吐一番苦水。 我夹杂着个人情绪,宣泄了个痛痛快快、尽致淋漓。言完之后下意识回身,只见他一张面孔沉了更胜的冷睿。 月华被揉碎了扑了过来,将他瓷白细腻的皮肤濡染烘托的恍若凝脂香玉。他颔首,唇畔一道虚白,宛若最精细的雕刀在白玉间划出一条浅痕:“那玉镯纵是能修,也万万修不得。”略一沉吟,稳着声息的一句。 “嗯?”我只把他当成了一个纯粹的倾听者,并不曾料到他会开口言出这么一句,一时没解过意来。 他抬目一顿:“还不如直接持着断镯,去向贵妃道歉。” 这一回我终于听得真切,边放在心里寻思:“何解?”蹙眉淡淡。 安侍卫微一侧身,月白色勾花长袍随着身体的倾侧,被带起飘曳势头:“梅贵妃素性清高傲慢,她所赐玉镯在眼前被摔,心里自然是有一口气憋着难抒的。”于此侧首,“此后一遭,无外是想给小主一个下马威而已。”旋即复沉声色,“若你们当真把那玉镯修好拿去给她,她心里必定不悦。为今之计便是持着断裂的玉镯去向梅妃请罪,并在她面前示弱。她是不会为难你们的。”最后一句话带着刻意的着重语态,他又一颔首,有意强调。 我且听且思。这一通话听来有些道理可循,只是这些道理又未免都有些笃猜的意味。但看安侍卫神情与口吻,却又带着那样令人信服的气息。这样的信服也很没有道理,从直觉来看……他一定很了解梅贵妃! “侍卫大哥经常在后宫走动么?”我展颜浅声。 他微笑接口:“咱……臣是皇上近臣,素得皇上信赖。”一嗫嚅后又道,“便命臣在后宫之中看护诸位……小主的安全。” “小主的安全?”我心生诘问,但终究这诘问只是落在心里,隐而不发罢了。 小主的安全。仅仅,只是小主的安全么…… 眼前这个长身如玉、美轮美奂的男人身上总也带着一重令人神往的气息,这样的气息总能于不经意间便俘虏了人的心魄灵魂。至少令我欲罢不能!甚至才不过尔尔几面,便已到了念念不忘的地步。 这个男人,他究竟身负着怎样的职责、又系着怎样的秘密? 心念兜转,想来永庆帝多疑,自会安插极信任的心腹之人混迹后宫,以护卫周全亦或别的名目,来暗中监视这一个个母家有着显赫地位的宫妃。既然安侍卫不愿多说,我也诚然没必要抓着那些疑问硬要问个究竟。 “原来如此。”须臾静默,我垂睫一笑,“谢过侍卫大哥了。不然这样的祸端,我还当真不知该做如何行事。” 清风拂面,繁琐心绪也于此刻变得阑珊许多。头顶这一大片昆仑夜色经了风的撩拨,重露出灿灿然星辉月影来。 溶溶光影交汇一处,剪破几缕清索,耀的安侍卫精致面孔愈显阴柔、甚至妖冶:“小主日后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便可在入夜后,来这玉华池等我。”桃眼薄唇显出朦胧美态,他握拳抵着挺拔玲珑的鼻翼顿了顿声,“我时常会来这里……巡,视。”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当他尾音一落时,精致面靥分明起了一层明暗交叠。明的是双目;暗的,也是双目。 我微启汀口,一颗心登时卷起了汹涌波涛。唇瓣就这样一张一合,良久以持,总也被心下那通情绪搅扰的言不出一字。 “好。”又是良久,终于从唇齿间挤出这一个字,轻飘飘的,蚊语一般。 与此同时,远处几点烛火依稀游弋,在夜的经纬里分外显眼。那是守夜的小公公出班轮值,于秀女宫周围巡视一圈。 安侍卫追着我的目光也向那边看过去,很快又收回来:“夜深了,小主该回去了。”他顿声,“莫要……”颔首一默后,终又抬了眼睛,却低低的,“莫要,着了凉。” 他今日的话,诚然有些多了。我心底翻涌起来的个中情绪,也决计是有些多了。 可即便是饮鸩止渴,这样稀薄的温情在深宫里也委实是可贵的。 两片红云于不觉间飞了双颊,我颔首垂眸,终于不再踌躇,转身顺那一条小花径往秀女宫的方向走回去。 漫空尽是紫荆花混合着白玉兰的香气,幽芳如织里,始终只觉有一双脉脉含情的明眸在身后温存注视。 我出来的时候本就匆促,不曾提着宫灯,眼下夜色入的俨如潭水深沉,脚下的路竟有些看不真切了。 忽地一下,一道橘红火光自身后溶溶散出,将方寸视野映照出一片明媚鲜活。 我下意识回身,见安侍卫正站在我身后,与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一段距离。而他右手中,执着燃起的火折子。 “小主,夜色深了,路不好走。”他缓言,“我送你回去。” 心头微覆的春雪被暖阳渐次消融,暖软微光中,我有片刻的失神。旋即温柔一颔首,唇畔笑意浅浅。 他亦颔首,回之一笑后示意我继续往前走。 我没有迟疑,回转身子迈开足步继续前行。 火折子时明时灭的稀薄火焰照不亮所有的前路,但有他在身后,那些驱不散的阴霾与蛰伏四处的梦魇似乎都变得无处遁逃、没了往昔的跋扈与嚣张。 这一条不多时便会走完的路,若是没有尽头,该有多好…… 我知道我开始贪恋了,贪恋此时相近咫尺,这种微微的、言不出道不明的瑟瑟痒痒的悸动……贪恋这深宫之中相互走完一段路途的,那些稀薄的暖。 在梦里,宫花别样红。所有的花卉草木,具已坦缓复苏…… ------------ 第十六话 崇华行:化险为夷(1) 我重回秀女宫、绕过花厅回廊步入厢房之后,月华正大好着。 六月初,蝉虫还不十分多,但不知名的夜鸟鸣叫声却此起彼伏。合着弥漫在周围的甜甜腻腻的桂花香气,将一院好梦氤氲开来。 屋内熏香冉冉,缭绕飘渺的香雾烘托出兮云有些疲惫的颜。兮云还不曾将歇,就这么坐于香榻呆呆滞滞的想了大几个时辰,藕根玉指里擒着那断裂的玉镯。 门轴转动的声音唤回了她飘渺的思绪。隔一层昏惑烛影,我见她甫一抬眸,在看到是我之后,浅浅吁下一口徐气:“扶摇。”她唤我,边在这时起身迎了一迎。 我莲步碎碎的走过去,重与她落座,这才将眉目敛了一敛,心性收住。 方才一路回来,我宛如一个心悸浅尝的少女,满心满脑全部都是身后那个美轮美奂的人儿! 他有着润玉般的温存,又偏生带着似如冠玉玄冰的冷峻。他桃花迷离的眸子里盛满被晃碎的月光,犹如最干净明澈的水晶。而他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无双气韵,丝丝缕缕全部都是如此的神秘,又如此的深不可测、耐人寻味、偏生又欲生欲死欲罢不能…… 我知道,我是对他有了贪念。我也知道这样的感情在幽幽深宫是不被允许的。 我为待选的秀女,无论最终是否被留用、无论最终是不是被选上;亦或说在后宫之中无论是正经的主子、还是卑贱的宫婢,只要还身处宫中那便是皇上的女人,是绝对不可以私自动情动意的! 可当爱的潮水翻涌席卷,便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埋天葬地大势头……这种势头只会使我无措,我半点都控制不得! “扶摇……扶摇?” 兮云软软的嗓音夹着几丝微急,我蓦一回神,侧身去顾她。 她因为多思而染了疲惫的面上,在这瞬息又添几许焦虑:“扶摇,你怎么了?神行这般恍惚的。”低低吐言。 我好似被人戳中了心坎、窥探到什么秘密一般,忙权作遮掩的一笑:“没事,兴许是庭院步月,有些倦了。” 兮云便默了声。 我借她一默的空隙,忙转了话锋岔开这话题:“这断镯一事……”眸光往她手里捏着的玉镯身上点点,“不知姐姐可有一个参详没有?” 烛影摇曳,兮云一张微倦的面孔间有思虑沉淀:“眼下这势头,只怕玉镯是修复不成了。”声色平板,却不见无奈之态。 我亦在言语时将思绪转了一转,薄唇轻抿:“妹妹这里倒是有一个主意。”抬眸对兮云如是说。 这一刻,我脑海里浮现连篇的是安侍卫给出的那个建议。 兮云抬首,于我投了一抹问询目光。 我抿抿薄唇,微颔首浅言:“不知云姐姐是否察觉,梅贵妃素性里的那抹清高跋扈?”不待她回答,我复又道,“她既然给了我们两日期限,一转脸又暗中吩咐杂役司的人不帮我们。明显是要我们难堪、她以此出气。”又一微停、语气沉下,“既然她这口气非得发出不可,我们若将修复好的玉镯重呈给她,岂不更使她添堵?不如不修,待期限一满,直接去向她告罪!”末尾一着重。 这通话虽是安侍卫的主意,但时不时在我脑海里一圈圈兜转,我也顿觉委实可行。虽然有不确定的因素,但梅贵妃的性子我是看在眼里的,更又况乎眼下这个情况,那玉镯怎么修得?谁人能修得? 除非我们身后有一棵大树可作倚靠,且这大树会使我们宫中岁月一时无忧。若不然,端得要明晃晃的去触梅妃的眉头、去将她不讨好果子吃的开罪! “真真不愧是姊妹!”只听兮云吁一口长气,转目凝了华彩,“我忖想多时,也正是这个心思!”旋即又敛起眸色,徐徐絮絮的,“况且为今之计,予其胡乱奔忙,却还真不如这样一试。” 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我心下明白。 一阵夜风吹开窗子,将烛影带起飘曳势头,倏幽幽的乱了繁丝。我折步过去,把小木格子窗慢慢闭合。 几许月华扑了过来,那清寂寂的颜色刺痛了双眸,心底突然便升起了噬骨悲痛。 宫里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有尽头…… 这样的生活不是我喜欢的。我不喜欢,太不喜欢!太不喜欢了…… 一时却又逃不出、挣不掉!只得,这般继续熬着、耗着、不知会是个怎么样的结果。 奈若何、奈若何,几多奈若何…… ------------ 第十六话 崇华行:化险为夷(2) 这个主意抱定在心里,也算是尘埃落定了一半事情。 次日,我与兮云依旧在秀女宫中学习礼仪、谈吐等,除此之外什么旁的事情都没有再做。 一直挨到暮晚天昏,斜阳尽落、月华浮上。我与兮云将宫装褶皱抚弄平整、又对着铜镜重梳了随云髻,便一齐同出秀女宫,往崇华宫的方向一路蜿蜒走去。 夜不算太深,加之又是六月初的时景,一切景致虽在夜色里失却了白日中明亮鲜活的一切韵致,但入在眼里却更添了一段别样清崎的好风骨。可这样的美景我已无力去欣赏,一路都在百般酝酿、忖度一会子见了梅贵妃该怎样措辞。 兮云亦不语不言、闷头走路。不消多话,她与我必然是一个心思。 崇华宫是除去皇后所居的长乐宫外,又一风水极好的宫妃居所。特别是主妃梅贵妃所居的倾瑞苑,又是“倾”又是“瑞”的,不仅名字取的吉祥,风水格局也多有一番心思凝结其间。 锦銮、箜玉、漱庆三宫围绕在崇华宫下首四周。而倾瑞苑虽是崇华宫主苑,却是处在崇华中间偏下的位置;依如此格局布列下来,正好成了四宫之中最为中心的地方。如此,居于其中的梅贵妃上官氏的地位,根本不消言语,只这种种迹象便是可想而知的了! 步入崇华之后,我与兮云对着执事女官行了个简单的敛襟礼。这执事女官本就是梅贵妃的人,见我们赶着前来,也对欲行何事知晓了一二。好在她并不曾为难我们,而是领走于前、顺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大路上了九曲回廊,将我们领到了倾瑞苑前,后自顾自进去禀明。 不消多时,便有着浅青宫装、梳双平髻的小宫娥出来对我们行了个礼儿,后将我们引入其中。 殿内熏着浅浅的桂荷香,是甜腻中渗透清凉的绝妙气息。 只是这样的香气不仅没能使我安神,反倒使我又多几丝慌乱。微敛神绪,我与兮云双双落身,对那高坐主位、一袭简约宽褶荷叶襦裙的梅贵妃叩首行礼。 梅贵妃似乎才刚沐浴完,连人带音儿都透着浅浅薄薄的慵懒:“起了吧。”她微抬手,敛了眸子淡淡一嗤,极闲然惬意,“怎么,这般踏着月的来本宫这里,可是修好了那断裂的镯子?” 她问的漫不经心,但这事却是我与兮云此时此刻最大一桩心结。 玉镯原是兮云不慎摔碎的,我被卷入其中只是因为帮腔而已。故眼下我不好接口,只偷偷转了眸波跟兮云一个示意。 兮云自然也是会意,微顿声色后,软着语气、怯着神情低低吐言:“沈氏今日前来,是特意来向贵妃娘娘请罪的。”于此又顿,将双手拘前、又是一叩首,“我们姐妹无能,不曾修好娘娘赏赐的玉镯。” 既是请罪,便须得做足了架势。兮云这番言语、音腔拿捏的十分得当,听来既没有半分矫情做作的刻意巴结、也没有强硬生涩不知圆润处。 那么接下来要赌的,便是梅贵妃的反应了…… 梅妃并没有急于接口,而是缓然执起宫娥递来的热茶,凑于唇畔慢悠悠抿下一口。茶烟氤氲,将那含笑的眸子愈发带出戏谑之色。 她不开口,我与兮云便不能稳下一颗心。只好垂首默然的跪在地上,半天都不做反应。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贵妃指间那一盏清茶已没了氤氲雾霭。终于,她将茶盏重递于近前服侍的婢女,抬手支额、将身子软软儿斜侧,适才慢条斯理的扬唇启言:“罢了。本宫也不是个斤斤计较不饶人的主儿。”越往后那话音便越轻飘飘的。 这一言徐徐落耳,便仿如幽幽仙乐!我心头一亮,顿觉轻快许多,俨然得了大赦! 来不及去看身边跪着的兮云什么反应,又听梅贵妃继续接口:“谅你们也不是有心,本宫便原谅这一遭。” 我心下欢喜,只觉这事也就这么揭过去了!甫一抬首意欲谢恩,又见梅贵妃眯了长长凤眸、轻姿慢态一扬冷声:“只是日后若再有不敬之举,本宫绝不宽宥!”话锋一改先前柔软,似夹霜带雪。 语音才落,我衣角便被兮云使力拉了一下。心知该在这时谢恩了,便忙不迭与她一同稳稳拜下去。 一叩首时,心间兀地划过安侍卫言那一通话时的笃定神情,旋即不得不对他起了由衷敬服来。那安侍卫果然熟识梅贵妃的性子!叫我和兮云就这般死马当活马医的赌了一把,还好,终是赌赢了! 进深当口挂悬着的水晶帘幕铮然一响,是时有一公公谦然唱礼。 梅贵妃将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对那公公使了眼色、让他进来。 这公公便不再介怀,迈着紧凑小步一路挪进来,后抬手一个作揖:“娘娘……”启口柔唤。 梅贵妃擒起水晶盘里一枚小粒的红樱桃,放于汀口中闲闲品味:“讲。” 那公公唱诺,旋即颔首言出:“皇上今儿,是来了咱们这崇华宫。” “哦?”梅贵妃抬眸扫他一眼,唇畔氲开轻笑,复缓缓道,“你这猴儿,有话便一气儿的说完,莫跟本宫兜转什么圈子!”戏谑里掺着冷锐和威严,滴滴点点都是无声震慑,不容置疑。 “诺。”公公又一颔首,即而皱眉不平道,“只是……皇上不曾来咱们这倾瑞苑,又去了倩舞涓那韶音苑去!” 倩舞涓? 这公公是中途进来的,来的太匆促,我一时没解过话里的意思。 “倩舞涓?”梅贵妃亦恍了恍神,蹙眉发问。 “这……”那公公垂首抿唇,一阵嗫嚅后重又开言,言的极小心了,“皇上刚叫人宣了旨,晋升倩美人为舞涓。” 原是如此……我心泫然一震!接连又一凉,实觉天公如此无眼、如此的没道理! 真真不知这屡次作难于我们的倩美人有什么好,心狠手辣、行事决绝发阴、又时时小人举止……承宠还不够,又这么快的自那正六品美人、晋了从五品舞涓! 我知道兮云一准儿和我一个心思,定也不会有多好过。 神思惝恍里忽听梅妃甫的一阵冷笑。 我被这渗着点滴威严的笑声做弄的微微颤抖,悄自抬眸,便见她含一层冰霜的轻语、浅浅自唇兮漾开:“这个小浪犊子,她也配得上?”全是鄙夷。 赶在这个当口,我与兮云相视一眼,忽而实觉我们两人在此是不合时宜的。 梅贵妃又转目相视我们,抬手微摆:“行了,本宫也乏了,你们自退了吧!”声音依旧闲闲然漫不经心。 此情此景,我们也委实不该继续留于此处。得了梅贵妃的命后,自是忙不迭谦谦然一行礼告退不提。 ------------ 第十七话 他不像一个侍卫(1) 在宫娥的引领下,我跟兮云绕过白玉回廊、一路出了崇华宫。 踏着溶溶月色,小碎步缓缓走在回秀女宫的石子路上,夜朗星稀、薄霜又下,阑珊夜色被镀上一层淡淡浅浅的荧光,看在眼里、入在心里,朦胧美幻的打紧。 经久无声的默默行着,待距离崇华宫日益行远、又与周匝其余三宫错开格局后,我适才缓缓松下一口气,侧首浅声对兮云道:“云姐姐,看来这位梅贵妃跟那倩舞涓虽是一宫,却也不甚亲厚。”方才梅妃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若她与倩舞涓同心一处,神情其间断不会是那般薄屑带诮的样子! 诚然,兮云也了然了这一切。见我开言,她只是将目色恍了一恍,旋即徐徐的:“梅妃性子倨傲,莫说一个倩舞涓了,就是这宫妃甚至皇后,又哪个能入得了她的眼去?” 兮云在说这话的时候,绝美倾城的一张娇娇面孔间,挂了淡若莲花的不屑。这样细微的轻慢之态,旁人或许不会察觉,却躲不过同她相处已久的我。 借溶溶月色渲染勾勒,兮云本就不可方物的淑丽面靥越发的动人楚楚。发间、眉目间仿佛散发出浅浅幽幽的荧光。单就这美慧的形容、通身流转的风华,生生将她华丽的钗环、与明艳的衣裙耀得暗淡无色! 待有一日秀女大选,兮云必定会破蚌而出、幻作一颗最为耀眼璀璨的珍贵明珠!漂亮的将暗夜都点亮! 只是…… 一代一代美人像梦,待那时,又不知会于这本就不平静的西辽后宫里,掀出多么大的风浪来! “扶摇。” 兮云柔然唤我。我猝地牵回神智,侧目问询。 她凝了眸子,缓缓又低低的:“好妹妹,宫里不比旁的地方,规矩太多、危险也太多。”微顿复接口,“方才我们姐妹不曾留意,言的那些个话原是不该妄议的。往后还是要多注意的好。”她的声音低低的,一双眸子左右顾盼,极其小心。 我知沈兮云素来心思缜密,况且这样的缜密在后宫里也没有错处。毕竟这才走出崇华宫与其余三宫不远的距离,一些个话儿若被有心人听去,免不得许多麻烦! 先前不觉,经这一提点我才惊觉,我们是该小心一些的。 边寻思着,缓缓颔首,不忘转目向四处里扫了一圈,尚有些心有余悸。 。 玉镯一事就此揭过,一颗心悬了多时,总算可以略略的舒上一舒了…… 只是,西辽帝宫处处暗藏危机,明里暗里、有昭著的无昭著的,或许只在一个瞬间便会猝不及防的袭来身上!故此,我并不感到现下自己有多庆幸,更多的还是对不可含及的日后的一通隐隐担忧…… 就这样神思恍惚的又过一日,这一日在秀女宫中过得却也平淡。 不觉天至暮晚,有缱绻的晚霞遮迷了尚且虚白的星月,本就寂寞的六月夜晚便显得更加寂寞难耐了……晚风徐吹,有混合一处的花草幽芳缪缪的转入鼻息。 这种芬芳带一丝稀薄冷意,做弄的我心底下忽而觉得空荡荡的。 是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贴着脑海一闪便过去。是那绝妙良人的话:“小主日后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便可在入夜后,来这玉华池等我……” 良人,我知道,他一介侍卫绝对不可能成为我的良人,但我还是又出秀女宫、去了玉华池。 我不知道我现下为什么会去玉华池,难道当真只是为了一睹他绝世姿容?他那句话言的本就无端亦无道理的紧,我却端得还会相信?我有没有需要,他怎么会知道,又怎么会在不约不定的情况之下,当真在玉华池畔寻到他呢! 呵…… 我不禁开始嗤笑于自己的天真,这样的天真到底有多滑稽! 但我还是去了,怀着隐隐的期盼。而且,大为震惊的,我果然又见到了安侍卫…… 他一袭青衣儒袍在夜的经纬里瑟瑟飘摆,腰间坠了细碎珠玉的束带也在飘摆。 就那么身姿笔挺的立在玉华池水畔,单手负于身后,神似寒星清冷。借着溶溶月色渲染勾勒,那紧抿的花瓣薄唇,便如同雕刀贴着白玉上划出的一道痕迹。 我微怔。 他的出现在我看来是大不合时宜的。不过这样的不合时宜见得多了,也便见惯不怪。 ------------ 第十七话 他不像一个侍卫(2) 许是听闻了脚步声,他甫地回首。是时,刚好有习习晚风贴着一脉碧水倏然拂起,将他一头半挽半散在肩头的乌发做了缭乱、涣散。 在看到来人是我时,他淡漠的神情依旧十分寡味,并不见有什么合该有着的惊疑流露出来。 “你怎么……”须臾静默,我已回了回神,小声发问,有几许嗫嚅。原是想问他怎么会如此巧合的刚好又在这里,出口却成了几不可闻的一句自语,终究没问出来,不知道被什么做弄的。 说话间他已主动迎前几步,对我微作了礼。 几次交集,我们二人再面彼此时早已没了最初的那份拘谨,但中间那道看不见的身份鸿沟依然阻隔不减,故而从来客气,不曾疏远、又似乎无法再超越。 他颔首,仿佛识得我的心下所想:“昨日小主去拜会了梅贵妃,想必会有许多感触。”声音温温的,仿佛可以穿透人心、直指灵魂。 月华如水,映的小渠、亭榭、花圃、曲丛间有流光不停歇的缓缓流动,仿佛清灵灵交错的觥筹。 我没有言语,算是默认。旋即莲转足髁,又迎他凑了几步上前过去,使二人之间保持了一段恰到好处的微妙距离。这距离看起来并不疏朗、又不太亲密的过了火。 安侍卫抿唇,复又侧首,将含一抹深意的目光落在倒影粼粼波光的湖面,语气沉淀:“倩舞涓已经自缢。” “嗡――”的一下,我如遭雷击!甫的一大惊出声:“什么!”嗓音尖利的让我自己听来都森然害怕。我复又竭力平复住情绪,敛了一下眸子,低首,带一丝丝颤粟打抖的飘幽幽轻问,“什么时候的事?” 安侍卫垂目、又顺势抬起来,稳稳道:“就在今天下午。”于此也不待我再发问什么,他没有太多停滞,“倩舞涓服用了一块芝麻花生酥,跟着突然起了一身的红疹子。不出短短半柱香的时间,这些红疹子便又蔓延到了脸上,以至彻底毁去了如花容貌。”于此微定,情绪并无过多异样,“请了太医前去,却也束手无策。” 我脑中嗡声渐退,却依旧尚做不得言语。 他淡淡看我一眼,又继续自顾自叙述:“倩舞涓容貌已毁、万念俱灰,故上吊自缢。”如此简单。 这一席陈述分明简短详尽,不待感情、声色平稳寡淡,平稳寡淡到近乎残忍的地步!于平淡无奇中分明又带着彻骨噬髓的严寒,犹如结了冰的湖面之上、冰层逐渐裂开…… 寒气袭体,我只觉脊背发冷。 安侍卫回目,微微停顿,突然看着我的眼睛定定的道:“那芝麻花生酥,是箜玉宫的侧殿玉嫔送去的。”抿唇片刻,喉结一动,“而玉嫔……是梅贵妃娘娘的人。” “簌簌”两下,我下意识碎步后退,柔曼身子不期然便靠在一棵深褐色的垂柳树干上。 又是如此阴霾的阴谋阳谋!又是如此复杂的势力分化、纠纠葛葛!难道后宫里除了竟日连天的斗角勾心之外,便不能再有些旁的什么不成! 一时心情极其繁杂纷乱。后宫里的度日,我真的不懂,也必然应付不得…… 便看这倩舞涓一事,梅贵妃的胸襟并非如此之小,小到连一个从五品舞涓都容不得!只是观倩舞涓对我与云姐姐所行一干事,便知她是个什么性情,想必也没少在梅贵妃面前卖弄小聪明、使些小手段。如此,梅贵妃岂有耐性容她这些? “小主必须知道。”神思正迷离着,安侍卫又一开言,声色已然稳沉,“这宫里头,素来都不缺自作聪明、又不知收敛的蠢货。” 最后这句话虽然语气是极低的,但也是极沉极肃穆的,甚至带着浅浅的薄蔑、与乖戾的不屑。 这一瞬,我突然不认识眼前这位从容有度的御前侍卫了……他说综上这些话的时候,桃花眸牵扯出的飞扬神采很是异样。不是疏狂、更绝对不轻浮,而是气宇轩昂、轻贱不屑、与些许不羁。分明还是我熟悉的这副绝美的颜,而神情语态,带着使我陌生的无所适从。 这样的情态,不是一个普通侍卫该具有的…… 无数问题在这玉华池畔的阑珊深夜里,开始于我脑海之中浮现联翩。 想不明白,这位安侍卫,他为何可以获得皇上无比的信赖?为何如此熟识梅贵妃、亦或是后宫每一位高位妃嫔的素性为人?他与皇上,究竟有着什么渊源? 甚至……我开始怀疑他究竟是否当真只是一个御前侍卫!他究竟是谁? “小主可想问臣一些关乎自身利益的问题?” 正惝恍思量,他猝地又一扬声。 我抬眸收绪,颦蹙黛眉、目露不解。 他将目光平视向我,黑白分明又温柔柔和,仿佛玲珑剔透、又澄亮明澈的纯净水晶:“比如……皇上?”一顿声,水晶也跟着晃荡了碎。 任何美好的事物一旦牵扯进了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掌无上威严皇权的天子,便都跟着蒙上几多黯然无奈、失了许多真味。 我微微明澈的心境重又跟着一个迂回落入深潭,敛眸幽幽,浅一启口:“不想。”安侍卫突然这样问我,我思绪一时也无法企及太多,只是凭着下意识。 但他说话的时候,我一颗纤心冷不丁跟着一抽、一痛,若被蚂蚁细细啃食下的悸动。 月华渐被浮云隐去,夜的清光重又于广袤天幕之间流转变迁。明灭的浮生光影幻化出许多暗影阑珊,刚好将安侍卫一半身子拢进了暗影里去。 故此,他一半身子现在夜光处、另一半身子藏于暗沉中。这样诡异的格局,将他整个人烘托的半是明媚、半是暗沉,真真假假、隐隐显显,愈衬得如玉长身自侧颊至青靴线条挺拔又不失柔和。 月夜水汀下的安侍卫,美得愈发不能收束…… “不想?”他浅侧首,目色重又温柔,却带一丝惶惑。 我垂眸敛睑,亦是浅淡:“一切随缘。” 一问一答简单的回应,说话时我心里只觉空落。 突然,我突然舍不得离开这玉华池月光河畔,突然贪恋跟安侍卫在一起的这样一种感觉。这样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只是极美好。 ------------ 第十八话 感怀:倩舞涓就这样走了 待我重回秀女宫时,已是夜深人定。 在玉华池边不觉,越往回走便越是心觉忐忑。这个时辰我方回去,已是不守规矩,心里生怕管事嬷嬷责备、作难于我。 但出乎意料的是,当打着哈欠的管事嬷嬷自回廊过道缓步走出,见我回来时,不仅不曾对我加以苛责,面上、眉目间反倒是鲜少得见的许多慈意。 我心中实在奇怪,但也只是抿抿薄唇行了一个礼仪,旋即径自绕过花苑、回了自己的那间厢房不提。 夜深如海、寒霜又下,即便六月初夏的深夜,依旧还是透露出几分薄凉的。一轮梨花月在夜阑间时隐时现,柔柔清风拂髻过面。我忍不住打了一个瑟粟,身体已是极其的疲惫了,便连欣赏夜景的情致都再没有。 安侍卫并未如上次那样送我。待我淡淡言出那句“一切随缘”之后,纵心下有虫蚁啃噬、难舍难分的一股缠绵之态,还是竭力按捺住非止一端的乱绪,决决然转身离开。 借溶溶月的倩影与夜的清辉行出一段距离后,心念一动,终还是忍不住,我昙然回首。 只见他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抬头望月,青衣儒袍并着坠玉束带和风起舞。加之落在身后地上的一道狭长乌尘影子,衬扯的他于深沉中多添几分清冷与空灵。银辉浅洒,那样绝顶的锋芒、那般无双的气韵,着着实美得惊人…… 绕过花苑上了回廊,一路轻车熟路的回到厢房,轻手轻脚推开门步入进去,兮云已经歇下。 但厢房之内小几上,一盏青莲花烛台里仍有一痕烛火未熄。心知是兮云有意为我留着照明的,心间不由溢了丝丝缕缕的感动出来。起先微弱如蛛丝,即而渐渐变多、变繁,便十分的涓浓。 梳洗之后,我吹灭了那盏烛台,借着月色挑了湘妃帘、步入寝室,躺在兮云身边安歇下来。 兮云睡得并不沉,我细微的足步声便将她惊醒:“扶摇。”转眸便见她睡眼惺忪的徐唤我一句,“你回来了?” 我颔首:“吵到云姐姐了。” 她阖了一下长眸,浅一摇首,带着昭著的慵懒:“总管公公唤了你去做什么?” 微弱的声线落在我耳廓里,却做弄得甫一惊蛰:“总管公公?”我铮地侧首,心下一哂。小一晚上我都在玉华池畔陪着安侍卫,何曾见过了什么总管公公? 兮云这个时候实际是半睡半醒的,人也并不十分灵秀,又懒懒儿解释:“入夜没多久,有小公公到秀女宫传话……”于此翻了个身,将身子平躺、纤眸闭阖,“说你被总管公公叫了去,可能会晚些儿时候回来,叫嬷嬷……别为难你。”渐如晚风微弱,她已重坠了阑珊梦寐。 我心下温润。 且听着话儿,心间思绪却兜转思忖没有闲暇。于此时,我已将个中事态明了个大体囫囵。 定是安侍卫帮了我这一遭…… 他既是皇上极其倚重与信任之人,在这宫中地位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定是他一早托人打点一切,要总管公公差人往秀女宫传话,只说我是被总管公公叫了去。 后宫脉络盘枝错节,他自有相互拂照的关系网。 素闻这位总管公公亦是皇帝宠臣,曾一度与皇帝同吃同住、情义甚笃,便是连素来傲视一切的梅贵妃都设法子巴结于他,可谓只手遮天权倾一时。但又忠心赤诚的为皇上效命,平素也无太大逾越,想也是位精明干练的人……安侍卫可以请到这样的人为他圆谎、为我解围,自身所受皇恩与荣宠、身份与地位,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念及此,竟跟着又一念并蒂。先前对于安侍卫要我一人独回秀女宫的失落,在这瞬间昙然便散。如许感动漫了心扉,浮上眉梢眼角,带起些许湿润。 他的心思如此细腻;他为我考虑的,如此周全…… “咣——” 清越的更漏声将这幽梦剪破、变残。夜的荧光影影绰绰跟着筛洒进来。 困意和着倦意一起袭上,我合了眸子,伴着温存繁绪安然入梦。 有桂花甜腻的清香转转的飘转连绵、入了鼻息,我好梦安然。 。 昨夜里睡的极晚,直接搅扰的今个便起的也晚了一些。 还好阳历七月七日便要秀女大选,一通规矩礼仪的学习、以及各种走形式的拜会也就开头紧些,这些个日子便有了大把空闲时间,故而我的嗜睡并不显有多打紧。 一觉醒来,不见了兮云。 我权且梳洗更衣,对着雕花铜镜挽清丽的随云髻。这阵子下来,我已可以将几种西辽宫中常用的发式,挽的熟络干练。 足音袅袅,兮云在这时掀帘子进来。见我已梳好了妆,便凑到我耳边压低音色悄言:“扶摇,方才我觉得心口发闷,便出去走了走,不想无意洞悉一事。” 见她如此谨慎,想来定是大事。而这之间最大的大事,莫过于倩舞涓的…… 我侧眸未言。 兮云敛了一下眸子,复接口道:“却听到有宫娥三三两两的议论,新晋的倩舞涓……出了事。”她一默,语气不祥。 果然是这件事。 因我昨晚在玉华池与安侍卫碰了面,这事情我早在昨晚就已知道了。于是隐而不发,蹙眉佯惊。 兮云又道:“那倩舞涓也真真是可怜……她因食了一块芝麻花生酥,被毁去了容貌。后自缢。”抿唇一定,“经彻查,似乎是玉嫔娘娘做的。” 这后宫里,素来藏不住事情。多多少少的有心无心,总能走漏些许风声。不过倩舞涓一事,兮云从宫娥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悉知的真相,必然不会有我多。 我展眉又颦,急急低问:“那玉嫔娘娘如何了?” 兮云眸波一转,幽幽目光错落在屏风一道绘着的水墨山水画间,奈若何的茕一浅叹:“皇后将玉嫔软禁,又请了圣命,说是要囚入冷宫。” “囚入冷宫?”我微诧。 虽对这位玉嫔娘娘不太熟悉,只从安侍卫口里得知她是梅贵妃的人。但好歹也是身居嫔位、箜玉宫侧主妃,就因此一事而巴巴的入了清冷蒙灰的冷宫,未免太过可惜! 却见兮云凝了眸子示意我且缄默,复稳了稳言:“皇上虽也准了,只是玉嫔才去没一炷香的时辰,便又重放了出来,只在原宫里思过,并罚两月不得服侍皇上。” 终究峰回路转一平静,那玉嫔一场惊险之后,重落得无风也无澜! 我忍不住诧异:“如此便是结了?” “是。”兮云颔首,黛眉微一上挑,听来平稳的一通语气里透着隐隐讥诮,“梅贵妃做得保,皇上难免要给她几分面子。虽然后宫妃嫔也是有不服的,却也只得看着玉嫔在冷宫里兜了一圈后,又安然无恙的走了出来。”螓首又顿,沉了眸色,“这宫里的事情,就是这样微妙。” 我知后宫诸事决计不能站在常理的角度定夺、窥探。但心下里还是俨如憋了一口郁郁难抒的气,强自压下、犀齿有些发颤,是瘆的:“玉嫔身负人命,便如此了事?”即便我与倩舞涓的交集从无善意的,但对事不对人,还是难免会惊诧、会后怕。后宫诸事瞬息万变,天知道下一个倩舞涓会不会就是我或沈兮云! 兮云摇头:“现下根本不说是玉嫔做的,只说是玉嫔身边小厨房里的一个宫女。”抬眸顾我,“言那宫女在做糕点时,错把夹竹桃粉当做了绵白糖放进去,才至使倩舞涓毁了容貌。”抿唇浅停,敛敛声色,“现下将那小宫女打了一顿,发配往浣衣局了事。”末尾那话言的轻巧,又相合时宜的宛如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不解又起,少不得扬眉诧异:“夹竹桃粉能使人毁了容貌?”真假与否,我不知道,“我并不曾听说。” 兮云垂眸:“皇上说是,便是。我们也不消听说这些。”语尽转身,不再与我执着这个充斥着阴霾与隐隐血腥的话题,落座于梳妆台前,将发髻重又整理一番。 帘幕晃曳、满室旖旎,自木格子窗间有晨阳金辉溶溶的筛洒进来,目之所及处便是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灿金。并着流动的树影与花影,仿若清澈溪波。 话题虽止,我的心念却并没有跟着收回原处…… 倩舞涓虽得皇上新宠,却也横竖不过是那一张清秀的脸盘子罢了!她容貌已毁,皇上是断不会再对她有留念;再加之是她自己自缢,又非谁人直接要她性命。 圣上诸事着实太多,前朝后宫何其不繁琐?如此,这事儿便也就这般过去了。 我从未想过,我霍扶摇可以历经这样一干昔日连想都不会去想、亦想不到的事情!充斥着此起彼伏、顾及不暇的心机,充斥着森冷可怖的阴霾…… 江于飞、檀郎、倩舞涓,这些鲜活明媚的身影,这**裸的人命,一个接着一个,皆是我眼睁睁的看着、就这样在我眼前不声不响的消失!过不得几日,日升日落、月坠月浮,这个世界,这恢弘瑰丽的西辽宫殿,一切都还会是曾经熟稔的模样如素不变;而他们,却再也不会有谁人能够记得…… 一种惶恐浮于心间、徘徊四野。我突然感到害怕,这种害怕是可以催心肝的! 我突然,突然好想回家,回通州去。 我好想哥哥…… 情思萦绕,经不住就泪眼婆娑。因怕兮云察觉到我的起伏情绪,便佯作镇定的转身避于屏风之后。模模糊糊的,在脑海里又蓦地映出了一张面孔……是安侍卫。 被无端感情莫名做弄,悲意愈重。我抬袖拭泪,忍声不发。 水墨屏风后留有一段距离,摆放一张不大的檀木香案,案上以红翡镶珍珠镇纸压着一沓小笺。 不知出乎怎样的感情,我俯身于案,握了一旁半干半湿的紫毫,提笔写下一阕童谣。原是坊间小孩子们的“诗”体,被我骋心绪修改:“红袖啼痕凭谁慰,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 忽而一股极其强烈的念头漫上心头。我犹豫一下,将这小令折好了藏于袖中,默然不多话,忍不住出了门去,一路重又走到玉华池。 ------------ 第十九话 表心迹,玉华池却现玄机。(1) 晨曦才过,温温暖阳将玉华池澄澈流碧的水面,筛洒成一匹光影织就的云锦。清风拂水、雾霭照面,立在池畔,人便有了惊鸿欲飞的飘逸势头。 我敛了一下眸子,就如此一个人痴痴呆呆。 不知被什么心念驱使着来了玉华池,却,亦是因为想见那个人。极迫切的想念,我想他了…… “小主。”恍如碧水贴着润玉一流碧波的清音,清中带沉、又匝着润。 忽听到有人唤我,不由心念一动,隐隐心悸又做弄的我整个人起了惝恍。我心知,是他,是安侍卫。 为什么我每一次来到这秀女宫不远的玉华池,他都会在这里?就仿佛亘古恒常不来不去,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真的是夙缘做弄、便要我贪欢一晌? 念头才起,面上便是一烫。我按住心绪。下意识抬手抚了一把侧颊后,旋即微转身。 当然是他。 依旧是与我初见时的那一袭玄紫长袍,腰间束三指宽玉色长带。此时此刻,正沉淀着一张俊美的面,桃花眸不笑时便是带着曲线的两片桃花瓣,颔首敛襟、背靠杨柳,姿态严整却偏生又恣意的很。 心底浅露亦或埋藏着的所有阴霾,在看到他姿颜的这么一刻,便具数都化成了漫空的杨柳杏花风、满世界的胭脂幽芬雨……我心念一缱。 这安侍卫,他可真是我的魔! “安大哥一直都在这里守着?”不知该说什么,我蹙眉浅问。也是疑惑。 说话时他迎着我前行几步,目色微微闪烁:“也不是。”音声平稳,又分明带着似是心虚的嗫嚅,“只是今天心里烦闷,就过来散散心。”又顿声,“小主呢?”后发制人的反问我。 我面色一慌,局促心起:“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不消多言多事,只要看到他便足以令我心虚!如是,嗫嚅好半天都说不出囫囵话。 为了缓解这一时沉寂下来的许多尴尬,我不由转了足髁莲莲的向湖畔水面行了几步,佯作去看风景。 却不想,在玉华池畔修缮平整的细沙边缘,铺陈着一层光滑鹅卵石。我心思正缥缈着,又忍不住时时留意安侍卫,不防便没看清路的踩踏了上去,忽地脚底一滑,柔曼身子竟向池水一下子栽进去…… “小心!” 甫一失惊,未及出口的惊呼声因了耳畔忽起的男子急语,被正正卡在了喉咙里。 不及完全回过神智,我已周身一软、即而整个人绵绵的靠在了安侍卫厚实安全的怀抱里。 说时迟、那时快,便是在我眼看就要跌入池水的那一刻,安侍卫疾步阔行,一把将我拦腰扶住。 四目相对,我盈盈眸波中是未及退却的一抹惊惶、以及突忽顿起的许多羞窘。他一双灿然眸子是一如既往的沉沉稳稳,只是现下兀地浮起一些不可名状的别样情绪。 我的明眸对着他的星目,我的腰身软软儿靠于他厚实的胸脯,他的臂弯环抱触及着我的身段、我纤纤柔荑很顺势的环着他的长颈……相距不过一个怀抱间的咫尺,呼吸湿润、气息相融,两人的姿势一瞬间是极暧昧的。 许是来的猝不及防,此刻竟忽略掉了合该有着的时宜相合。 我眨了一下水眸,有好闻的男子体香随了氤氲水汽漫溯入我鼻息,是薄荷与桂花的交融体,甜腻中带着清新,俨如雨后竹林叶间飘散出的沁人芬芳。 须臾后,他忽然别过头去,有些慌神。 我亦兀地找回了合该有着的尴尬情态,半是下意识、半是有意识的推他一把,忙把身子重站好。但足步晃曳,于这一个不经意,自盈盈罗袖里掉出了那首墨迹才干的童谣小令。 宣墨纸倏悠悠无风自翩,在当空打起缪缪胡旋。若一只折了羽翼、几欲乘风又终免不得下降势头的凄美蝴蝶。 来不及有所动作,我慌乱抬眸,刚好瞥见安侍卫目色里滑过一抹轻微好奇。这该是他侍卫一职练就出的下意识,他默不作声,极干练的弯腰便捡拾起来。 “别……”我抬指想拦,终没有快过他去。只看见他一张瓷白泛浅血色的面孔倏然微变。 他擒在指间的小令是我写的,我自然知道字里行间该有多么香艳!既然已经遮掩不住,那道不如……不如干脆借此契机跟他言明我的心思岂不痛快? 我霍扶摇虽素性羞涩喜静,甚至已偏着些孤僻。但一旦是我认可并依赖的人,我的一颗心便都会赴在他的身上,性格也不再如平素一般的腼腆,甚至会变得几分欢脱、几许顽皮,行起事来也会是异于常人的几分胆魄。便是如此分裂的性格。 “安大哥。”我语气沉淀,虽心觉自己该是极镇定的,可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自己还是高估了这临阵不乱的从容,银牙不免打起瑟颤,“我的心思……”心潮跟着起伏,似被填满、又似有着巨大亏空。我一横心一咬牙,后半句话言的顺势连贯,“你已是知道的了!”声音不高,一重。 他定不曾料想到,我一个姑娘家居然会将痴缠之意如此言语的直白,况乎我还系着如此一重别样身份?他因俊美过度、而显得有少许阴柔的面孔猝然一粉,错开的目光下意识重落往我身上,才一触碰、又倏然游离开:“小主应当清楚自己的身份。”如我意料之中的回复,并非绝情亦或其它,只是疏落的厉害,“我们不可能。”又补一句,极低,低到嘶哑。 “不,我们可能!”此时我心下里埋藏已久的情绪,其实已经被他调动起来。情念一起,再收回去端得容易?我又迎他紧走几步。 他愣一愣,似乎想退后开去,却到底没有动。 ------------ 第十九话 表心迹,玉华池却现玄机。(2) 我已与他相隔一两步的样子,距离之迫近就快赶上方才的意外相拥:“你帮我。”我虽淡却急,连声不迭,“我不想被选中秀女,可我又害怕被选中……你帮帮我,帮我想一个可以逃脱的办法!哪怕在宫里熬够五年……”情绪起伏,我这通话有些杂乱无序,目光闪闪烁烁,且想且道,“五年之后我便可以出宫了。”兀一抬眸,眸光定格在安侍卫面靥间,牵扯出涓浓动容,“出宫之后天高海阔,我跟谁在一起都将再也……” “小主!”他铮地抬目打断我,目色已经恢复到了往昔一辙的镇定如死水。音色沉冗,“我还有事,权且告退。”语罢不再多看我一眼,只一转身,迈着决绝步调,匆匆离开了。 他是御前侍卫,行事沉稳干练、决绝如斯。可眼下这样的反应、这样的举动,还是我所始料未及的…… 海棠花盛,簌簌几瓣随了水榭温风胡旋着飘曳张弛,又于发上、衣襟上缓缓呈落,重新绽出二次盛开的美好芳华。 真正举止突兀的不是我,而是他。 不期然间,他已越走越远。那恍如玉树笔挺迷人的身影,我不忍去看,只好侧过了身、转过了首,孑孑一人独立在玉华池池水边,寂寞流泪。 我知道,我输了。 从向安侍卫表白的那一刻,从不堪心念情念的驱使而写下小令的那一刻,我便输了…… 如此世事与伦常,如此身份与格局。一旦坠入千千情网,如果不是两败俱伤,便必定有一人沦陷深深、无有出路。 而那不能自拔、最终体无完肤的,必是最先耐不住情爱苦楚的那一个。 如是,要么将另一个亦拉入爱的泥潭一起欲生欲死,要么便是独自一人永坠黑暗、终到底一无所有! 红袖啼痕凭谁慰,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 忽地“噗通”一声巨响贯穿耳廓。我猝不及防一激灵。 “小主!” 先闻其声,我铮然回身,安侍卫已猛地折返回来,竟如此心慌意乱。 他迎我跑过,又三两步跨到我近前,竟失态的扶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整个人扳正在他眼前细细审视。须臾后,一看我没有事情,一张乱了的面孔适才渐渐重又归于了覆静水的平稳。 他举止这般突兀,我愣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是那巨响吓坏了他,他还以为是我投水自尽…… 他为御前侍卫,却受皇命镇守后宫;我为待选秀女,我的安危他自当挂心。但这一刻,我可以十分肯定,他对我的在意并不仅仅只是职责所在。即便嘴里那话儿再硬气;即便深宫经年他已学会,将真实情绪于面具之后伪装的很好。但每于不经意间露出的失态与别样,逃不过我这个上心人的眼睛,这一切还是把他成功的出卖给我。 “你是在意我的,为什么要骗自己呢?”我定神,低低淡语、一笑莞尔,“我不会投水,更不会做傻事。”心下恍惚有喜意,只为明了了他的在意。 说话间无意识的向那声源处一瞥,原是一截柳树虬干折腰断裂、掉入水里。 安侍卫亦看到了那残枝断干,便借如此时机将我的话题打了个路转峰回:“好好的怎么会断呢?”他皱眉,放开覆在我肩头的手,迈步绕开我,径自走过去细看。 我一席话被堵在胸口,心里闷闷的,委实无趣。见他过去,也半是赌气半是顺势的跟着过去。 原是柳树偏下、快到根部的地方被虫蛀了的缘故。 宫中草木花卉虽看似自然,其实还是有专人悉心栽培,好端端的怎么…… “怎么会被虫子蛀了?”我忍不住蹙眉呢喃,软眸往周匝一瞥,唇兮自语,“这边儿杨柳最是常见,怎么其它都好好的,单就这一棵被蛀了。”心下细忖。 我浮展心头的疑虑,也正是安侍卫所疑虑的。他凝了目光仔细一看,侧目顾我一眼:“你看这棵柳树,下面的土是松的,很明显埋着东西。” 我闻言敛眸,又听他接口道:“这虫是吸血虫!” 吸血虫?我将身子倾了一倾,一路瞧过去,只觉这黑背硬壳长尖嘴的小虫瘆人,有些像被拔了翅膀的蝴蝶,却不知是个什么名字。当然,这里的吸血虫决计不是那种软软滑滑、看起来似乎没有骨头的蜱虫。 我正思索着,安侍卫已经曲身。他以手抛开了柳树根部的松土。 我顺势垂眸一看,旋即心律骤快、头脑一嗡:“啊——”地大叫出声。 还好这秀女宫一带平素里本就鲜少有宫人,玉华池更因有些偏僻背阳而不常有人前来。否则我这一喊,必又要惹了注意、招了祸端! “别怕。”几乎同时,安侍卫侧身把我护在他身后。 我纤纤双肩还是在下意识的抖动不住,抬手紧紧牵住安侍卫玄紫色衣角,似乎这样可以给自己带来几许隐隐的力量。 在柳树根下泥土里埋着的,是一个死去宫妇的尸体…… 她面容只依稀可窥出个大体轮廓,衣衫糜烂,颈下、肩胛处的皮肤被虫子啃了大半。可看面上失了血气的肌体颜色,却是新埋进去的样子…… 想是新鲜的尸体招来、生长了吸血虫,故连带着将那柳树都蛀空蛀断。 忽念起我几次三番来玉华池,原都是与这么具尸体共度共存,恼不得又一哆嗦,背脊便不由冒了森森冷汗出来…… ------------ 第二十话 女尸身份 适时忽听安侍卫喃喃自语,极低微的:“怎么是她……” 我又一激灵,心道莫非他二人相识不成? 也对,这具女尸已经被吸血虫啃食的体无完肤,又因久埋尘泥后重见天日而被空气迅速的腐蚀、吞噬,本就只能辩个囫囵面貌的一张脸就快连这大体都辩不出;若非安侍卫与她素日有过几多往来,亦或者至少认识这么个人,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辨认出她来。 “她是谁?”我随口轻问。 安侍卫猛地回神,只是淡淡看我一眼,语气一如这眼神一个模样的云淡风轻:“这不是小主该知道的。” 知道的越多,便越不安全。这从来都是前朝后宫里不成文的禁令。 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又或者,因为我信任安侍卫,没有条件也没有理由:“我心里最不能记挂事了,你不说我便一直不能安心。”于是抿了一下昙唇,依旧追问。 几多交集,许是安侍卫对我素性已有了大概了然,仅迟疑了一下,终究沉声吐口:“是皇后宫里的女官。” 我恍然…… 这件事,定与皇后娘娘脱不得干系!莫不然谁人胆敢去动皇后宫里的人?即便梅贵妃素性张扬跋扈,也识得一个绝不轻易玩儿火的不成文道理:“那怎么会……”我嗫嚅。 安侍卫面额眉宇淡漠如故:“皇后想要一个人消失,需要理由么?”话尾轻挑起。不待我有所回应,复忽然勾唇一讥,“只怪办这事儿的人太笨,连个尸体都处理不好!”轻飘飘的,因了哂笑之故听来只觉阴邪瘆人。而他前一刻还沉下的肃穆面孔倏而冷不丁一笑,更是将他整个人带到一种残酷血腥、辅配那么一张俊美秀丽面容而俨如地狱鬼魅的地步。 这样的安侍卫,突然另我一怵,足步下意识碎碎后退。须臾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于当地立住身子,遮掩样错开了落在他身上的水眸光晕,唇齿徐呢:“怎么办。这样的事情……我,又被我撞到了。”心下好笑,面上却决计笑不出,眉心渐趋颦蹙,软眸一敛,“怎么偏偏总是被我撞到!”若说前几句话是为了遮掩心绪,最后这句则绝对是真心话! 前有倩舞涓与檀郎那事,那绵绵长长的梦魇伴随倩舞涓的芳魂骤逝似乎已经画上了句号,不想时今偏又莫名其妙的跌入到另一重更深的梦魇中去!又或者,忽有一种莫名直觉告诉我……眼下这下场悲惨的宫女,与倩舞涓、与檀郎一事,是不是本就有着千丝万缕微妙牵扯? 后宫素来是个冤魂鬼魅遍天飞的玄秘之地,阴阴阳阳、明明暗暗,从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事情!常理逻辑,有些时候在这里都变得不受用起来…… 又听安侍卫咳嗽一声,似忖度心事。 我抬首,见他握拳抵唇皱了俊眉,须臾后沉声道:“小主近期不要来玉华池。”目光落向我,又补充,“过一阵子避避风头,免得摊上无妄之灾。”复重扫一眼地上糜烂不堪的宫人尸身,“这里我自会处理。” 他又恢复到了素来那一副沉稳之态,不见了邪魅、只余下心驰神荡的秀美。 闻言入耳,我依稀不解:“你是皇上的侍卫,这些事情也是该你处理的么?”才出口就觉问得多余,昔日那檀郎一事,还不正是安侍卫善的后? 他笑了笑,是那种极温润的、带着暖意的微笑,并不曾有其它什么阴霾的地方:“我不仅是皇上的侍卫,还是……”又缄默,颔首顿了一顿,重抬目接话,“我还帮皇上管顾着后宫的安宁。” 这话儿倒是有趣!我“噗嗤”一笑,音声娇娇袅袅:“还管顾着后宫的安宁?”抿了抿唇含笑凑趣道,“你都快赶上总管公公了!” 却见安侍卫突然迟疑了一下,面目似乎有些僵硬,甚至……窘迫? 我正诧异,又见他旋即笑笑,没再接口。 不知为何,这笑意分明温存和蔼,我却总觉笑的有些不自然。 一时无言,氛围就这样尴尬在这里,也着实不妥当。我敛敛明眸,有意打破这尴尬:“看来皇上是极信任你的。”浅言一句。 他回目,也是极简单的敷衍,连解释都算不上:“我与皇上有着一段交情。”如是淡淡,寡味的很,笼统的很。 我心知他不愿多说,也就按了心绪识趣的没有再问。 安侍卫抬首看那金波流转的天幕一眼,旋即又道:“不早了,小主该回去了。” 我闻声亦抬首四顾,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已天近晌午。 时间真的是一个幻象,它随着人的心念在不断兜转变幻。有些时候那样坦缓漫长;而有些时候,又偏偏如风过影一般的快…… 望那盈白云朵被蒙上好看的艳阳金波,观那啁啾鸟雀扬着嗓子缪转转的唱着暧昧音歌,我心念流转,收目重看向安侍卫:“我想再跟你呆一会儿。”这话太随性,又因突兀而太暧昧。连我都是一惊! 我从不是一个如此不识分寸、不懂深浅的女子,可在他面前,为何从来乱了规章时宜? 面颊微热,我一时突然不敢去看安侍卫的表情,便将首一沉,挪步迎他一路走过去。 我眼观鼻鼻观心走得自顾自,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行事。又加之心绪神驰,根本没有看到前面的路,于是又一个懵懵的不防备,额头一痛,撞到了他厚实的胸口处。 我没有想到,他就这样看着我一步步向他走近,如此迫近都还不躲不避?又或者他与我一样,也神思正惝恍着…… 只知眼下这个动作又变得太亲密了,他猝然醒神,即而出乎下意识的推了我一把,欲把我推开。 只是这里已同玉华池边沿极其接近,他这完全出乎下意识的、不知深浅的一推,自然是把我推的狠了些,我终究脚底一滑,还是向着水里掉去。 安侍卫在同时回神,忙伸手拉住我。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起了玩心,心念狡黠,并没有借力稳住身子,而是干脆借机把他也拉下了水里去! 于是我们两人一起掉进了冰凉池水里…… ------------ 第二十一话 我要你记住我的名字 清浅水花泠淙淙起的欢快,我与他半推半搡的嬉闹一番:“你可真是我的冤家。”咯咯笑开,“今儿个才与你见面,便险些掉入水中,结果被你拉住。后那虬干断裂,你又疑我投水自尽,结果虚惊一场。啧啧,现下我们两个终究还是一起落了水来!究竟是你与水犯冲,还是我与水犯冲?”我嫣然,忽地将湿漉漉的额头靠在他肩胛上,不是因我轻薄,是经这一番折腾,我实在是累了,“该来的……躲不掉。”压低音声幽如徐风。 他没言语,也没肃穆,许被我做弄得没了脾气。只见他两道俊眉渐皱起,无可奈何的看我一眼,旋即哀哀一叹,摇了摇头,竟有几分宠溺意味。尔后不由分说,臂弯将我在他怀里紧一箍住,后带着我颇为狼狈的一步步爬上岸来。 这玉华池,真不知是为宫人建造的闲游处,还是专程为我与他打造的精神乐土……几次三番,我们幽然密会此处,竟是不见闲人打扰、也不见出过什么大小差池。 安侍卫看来是极喜欢这里,在与我结下玉华池之约后,必然又以一己之势力,在这周围妥帖处布下眼线盯梢。 当然,因这里地处背阳,而后宫也本就是一个阴气极重的地方,宫人平素大抵不会来这里,有些时候连布置眼线都不需要。若不然,以他如此谨小慎微、几多周全的性情,断不敢与我这般没了界限!眼下我们之间若想“再进一步”,也并不怕被谁察觉到;所谓自持,其实只是出乎我们二人己心己念的那些合该有着的伦理恪守。 又倏然想到,是不是正是因为玉华池平素无人,故而他才如此喜欢这里?他同我一样,欲寻一清净之地时不时梳理心境。在后宫中,如斯这般清僻的地方,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目光无意间往前一扫,忽地见安侍卫玄衣间似有异样。平常不觉,被我拖入水下后衣服一湿,便什么都显了出来。 我一惊,纠葛了柳眉急道:“你受伤了!” 他似乎后知后觉的沉目一看,见到了左胸口沁出来的那一片血迹,被玄紫衣袍遮掩的若不迫近、不细看,也不是十分明显。他没有异样:“无妨,是常事。” 我心口冷不丁被一揪痛,眉心愈紧:“你是御前侍卫,倒也难免。罢了,快让我看看伤口可曾裂开。”嗓音轻如杏花雨。 我原不太会看查伤口,依稀听兮云说过她喜研读一些医书,不由想着若是兮云在这里就好了。 安侍卫很自然的摇首拒绝,面上却有几丝红粉。 我浮起悲伤,放了搭在他肩头的手指,低低自语:“我若知道你有伤在身,定然不会顽皮的把你推下水来。”又颇为低小,又浮着哀意,似乎有些哽咽。 一抬眸时竟见安侍卫目色柔和,只在瞬间便轮转成了这么一副似怜惜、而又近抚慰的可以治愈创伤的情态。 我心间一暖,眸里当真沁了泪痕出来。 他皱眉却浅笑:“受伤的是我,被你拖下水的也是我,怎么哭的反倒是你了?”说着话便抬手牵住我的袖摆,牢牢的。又顺势如斯,行旁几步,与我双双坐于一棵枝繁叶茂的杨柳树下。 我咬咬下唇,抬手引指,极小心的解开他玄袍间一排斜斜小扣子,揭起他左胸口处一瓣襟领,凝目细瞧。还好,伤口不曾开裂,但因经了水汽氤氲,看来不是很好。 忽听他几不可闻的一噤声,若不是相隔极近,他如此隐忍还真不易被我察觉。 “很疼么?”我知道这是白问,但不管他疼不疼,我是心疼了。 他闻我发问,却突然侧了侧首开口打趣:“小主,衣服都湿了,我若再不回去换衣服、上药……恐怕这伤口便要溃烂了。” 记忆中他一直都很严肃,鲜少有真心的笑、更鲜少开玩笑。 不过经这一凑趣,我心中那些抽丝剥茧的隐痛感,倒是平下去不少:“你叫什么名字?”我没接他的话,转话锋这样问他。我早已想知道,苦于一直没契机。 他一瓣笑意渐次敛起,到最后只余一缕淡若兰花的浅:“我姓安。” “我知道你姓安。”我忽有些不耐,因嫌他又在敷衍,“你叫什么名字?”扬声急道。“名字”两个字我刻意着重。 不想他启口、却停一停,旋即抿唇、又启口,潭水星目顾在我面额间:“我没有名字。” 他的容颜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俊美与蛊惑,无论是怎般姿态的他都是极美的,都足以成就一场无与伦比的绚烂惊鸿。 他的神情不见凑趣,语气亦是正派的。我心知他不是在挪移我、敷衍我,而兴许是真话。 如此,不由低首一默,忽觉他定也有着一段凄苦身世;亦或一段,欲说还休的漫漫故事……那些云烟过往既然他不想说,我便也不去问。 “我可以走了么?”他含笑的语声。我抬目,见他面上几多温和。 一个玩心又漾起心头,我凝眸抿唇,微扬下颚,善睐眸光与他似潭水又若朗星的美好双目直视一处,一字一句道:“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放你走。” “什么?”他蹙眉侧首。 我垂了一下眸子,旋即凑到他耳边,低低沉沉、又清晰如斯的:“我要你记住我的名字,认认真真的记住。”于此一定,旋即愈有沉淀几多,“我叫扶摇,霍、扶、摇……” ------------ 第二十二话 蒙恩典·福祸相依(1) 六月中旬,天气已依稀转得更加燥热了些。除却晨曦与暮晚,其余时间,整个人基本都是蔫蔫的;特别是晌午一到,便似跟遗落了几丝魂魄一般,困倦得厉害。 距离阳历七月初七、秀女大选的日子一天天将近了。这一日,有尚礼司女官请了宫廷画师,安排往秀女宫来给各位小主画像。 众人自有一番盼头,一早便兴味盎然的着起各色襦裙衣袂,点脂施粉,落于正厅一面面菱花镜前,忙着绾随云髻、堕倭髻等各色发式,又于妆奁中择各种饰物佩戴。 我却始终都提不起纹丝兴致来。我同她们不一样,我的心中没有期盼……不,也是有的。我心中的期盼便是可以成功落选,尔后于这后宫谨小慎微、平平安安度过五年韶华光阴,然后出宫、然后回家。 当然,我更希望出宫的时候,可以不再形单影只…… 自上次一别,我这几日都不曾再去玉华池,也没有再见到他,安侍卫。 一来应他言出的“避祸”;二来竟日又有了各种繁复练习,我基本没有什么空闲;三来,我怕自己真的会陷进去,陷入那看不到、理不清的如织情网里,陷到万劫不复的一泓无底深渊…… 在一条情路没有渐次清明以前,任何决定,还是不要轻易做下的好。 如是这一上午的描影绘像,我满心满脑都是安侍卫、都是哥哥、都是通州、都是回家……众人愈欢喜兴奋,便愈惹引的我触景生情,直至结束都闷闷不乐。 只不曾想,结束后我陪着兮云去画师那里看描好的小像,一袭粉蓝蝶舞烟纱碧霞裙的兮云自是明艳照人;而我的画像因了眉目间这股驱不散的郁郁之态,画出来后,反倒有了三分病西施的神韵。 我苦笑。 罢了,且理会它呢…… 沈兮云是我们这一批秀女里边儿最为出挑的,无论姿容亦或家世都如此。她日后必定是会被留用的,也必定会飞上一道属于她的橄榄枝,我一直都知道。 只是我没有想到,她的时运竟然会来得如此之快! 两日后的晨曦,我因昨夜露水下来沁出逼人寒气、又盖得少了一些而被冷醒,醒来后也就没了睡意,难得起了个大早。 兮云见我起来,自然也没了睡意,跟着我一并早早的起身梳洗打扮。 她今儿个的兴致似乎极好,着紫粉双色轻纱衣,挽蝉鬓、余流苏,里里外外一同忙碌,似是精神百倍。 我只着了一件天青并玉色纹络的简单裙袂,又想起在秀女宫中还是该着那匹配下的服饰,便又换掉,重又着上那件嫩粉镶白边点荷花长裙。 兮云转眸温言:“今儿个没有授课安排,原该休息,扶摇何必还这般的恪守陈规?” 我莞尔:“无妨,反正这身裙装再着几日便该清洗了,没必要再将另一件好好儿的衣裙弄脏,且将就了这日。”说话时我亦落座,并不曾对着铜镜,已熟稔的将灵蛇髻梳弄好。 才将碎发抿于耳后,管事嬷嬷便在这个时候猝地一下推门进来。 我与兮云甫一失惊。 那嬷嬷许也意识到了失态,竟忙不迭对我们一个大幅度弯腰施礼。 慌得我才欲上前将她扶起来,又见她径自直了身子往这边儿几步凑近,笑盈盈对兮云又一欠身:“小主天大的喜事!” “喜事?”兮云蹙眉,与我相视一眼后,稳了稳神,“嬷嬷,不知兮云何喜之有?” 我亦惊诧,可心里在这同时又已隐隐猜出了几分来。 果然见那嬷嬷笑得似牡丹初绽,拿腔拿调煞是吉庆:“哎呦,我的小主呦!”她拍拍兮云手背,又敛敛眉心,“好好儿准备,三日后啊,该接驾了!” 我闻声一震,心下那隐然猜测果然没错,真真便是这茬事情! 只见兮云软着眸色蹙眉依旧,似一时没解过其中意味。 嬷嬷登时又犯了急,忙不迭一通解释:“皇上昨个看了小主的画像,这只一眼,便是看中了小主您呐!” 皇上?画像? 听于此处,我心底震撼依旧,却不免又起一连串难遏的惊疑来。 果然,兮云替我言出了心底下的这些惊疑不解:“皇上怎么会看上我的画像呢?”她展颜、旋即又蹙,颔首微微,似发问又似自语,“还没有到呈上画像的日子,那些画像,不是统一都锁在紫宸阁的么?” 嬷嬷又一拍掌应声:“没得跑!”面额眼角悉堆着的笑意夸张打紧,边抬手指指门外,“刚刚那边儿来了公公传话,皇上要的人,那长相、那气韵,描述的字字儿句句的都指向小主您呢!”于此一挑声腔,复压低语气,谄媚讨好之态尽显,“兮云小主,他日您飞黄腾达,可莫要忘了老奴呦!” 原是如此…… 说实在的,对于兮云可以获得皇上青睐,我是一点儿都不怀疑的。即便是她眼下便要成了宫妃贵主、成了娘娘,这般突如其来,我在惊诧过后也不会觉得有多大出意料。早说过,宫里的事情,从来就是没个常理! “恭喜姐姐了。”我扶髻莞尔。 西辽古来便定下的规矩,初选秀女被留用后,初封份位一般只能是正七品淑女。而若不经大选、直接被皇上看中后承宠的,若讨得皇上欢心,则可不受这通规矩束缚,可越过淑女一级,直封从六品才人、甚至正六品的美人。如是,兮云可谓得了一个天大的恩典! 她甫闻我言声,旋即转面,抬指握住了我的手,面靥噙笑:“扶摇,谢谢你。”妃唇轻扬,虽谦和却掩盖不住眉梢眼底藏不了的欢喜。 她是该欢喜的,她的夙愿终于达成,距离心心念念着的那个梦寐更近了一大步:“愿云姐姐一切顺心,早日得偿所愿。”我含笑又道。 沈兮云无论身处何地都是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她不同于平常女子,她该有最锦绣的前程。这一番话,完全出乎我的真心,我是真心这么想着、也如此为她而开心着。 她螓首缓点,明媚的盈眸里有一轮皎洁光晕氤氤溢开:“嗯。”一清浅吐言,极郑重的点下头去。 ------------ 第二十二话 蒙恩典·福祸相依(2) 后宫之中,素来都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从前只是鲜少浅尝,直到今时今刻我才终于领教了其中层层深意! 明月当空、暗影斑斓,我落身坐于榻沿,素白双手握住兮云一双冰凉彻骨、没有血气的恍若琉璃的手。 兮云已经躺在这里极多时辰了,惝恍迷离、晕然无力,渐渐人事不省…… 晨曦时尚是那万花丛中最鲜艳娇嫩的一枝花,尚是那百鸟群里最明媚的真凰凤;只一转眼,天将入夜时,兮云竟毫无征兆的突然病倒,成了枯萎的玫瑰、落坡的山鸡! 她这病来得突兀不说,势头还猛的煞人!发作起来昏沉若死,接连周身便起许多红疹子,请来医官瞧病也找不出什么缘故。 这突然让我想起那食了芝麻花生酥,后遍身都起红疹的倩舞涓。 还好,许是每个人的体质各不相同,兮云身上的疹子并没有蔓延到脸上,至少现在还看不到向上蔓延的势头。 我将触感细密的绵帕在水里浸通透,后为兮云擦拭身体,见那些朱砂偏红的小疹子只到她肩头处便稀疏开来,似乎是止住了。 还好…… 我在心底不断默诵佛号,希望兮云可以得到佛陀加持,平安度过这突忽其来的飞来横祸。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来得未免也太蹊跷了…… “扶摇小主!”管事嬷嬷在门边隔着门板唤我,嗓音早没了谄媚,重变得苛刻异常,“那兮云小主身上的病只怕会传染,你且赶紧出来,这里便要封了!” 我猝地一惊蛰。 封了这里?兮云病得昏沉若死,无人敢来照顾便也罢了,好端端一条人命不管不顾不说,还要将这里封锁、将她这般就此遗弃? 恼不得心头一干愠火跟着上来,才欲发作,又被我竭力按住。 毕竟我只是一名待选的秀女,又无出身、身份低微。云姐姐现下如此,凭我一人之力必定难以照料周全,最后只怕还得有指靠那嬷嬷的地方。 念及此,只得忍气吞声好着言语,掺了些示弱意味:“求嬷嬷开恩,准扶摇留下来照顾云姐姐。”我知道她怕兮云将身上的病症传染给她,便也正好欢喜着没去开门,“毕竟云姐姐是待选的秀女,又为朝中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之女,身份高贵。”且思且言,我微顿声,又不软不硬继续道,“若是有了差池,只怕嬷嬷那边儿……委实难做人呐!” 关键之时,我只好搬出兮云母家地位来救她这一救了!还好兮云有着这等高贵出身,不似我这等无依无靠的无根野草,即便生命垂危也只能己自飘凌。 果然,门外边那嬷嬷有了片刻缄默,旋即再开口,语气已平和不少:“罢了!那便辛苦扶摇小主好生照顾。一日三餐、以及用度需要,我会安排专人给你们按时送来的。”然后就是一阵渐渐浅淡的足步声,她不多话的离开。 这秀女宫的嬷嬷也是西辽后宫里的老人儿了,心机深沉、逢场作戏的本领从不是虚的。她懂得时局变幻最是无常,也懂得时时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我适才吁下一口吊着的气,仿佛整个人都被放空了一般。 转眸去顾榻上气息微弱的兮云,忍不住抬手与她十指相扣,希望可以将我微薄的力量借着掌心的传承,而过渡给她,愿她重新康健起来、也振作起来…… 只我一人衣不解带的照料着兮云,结果就在当天深夜,我身上果然也跟着起了小红疹子,一时没法再见人。但不严重,仅少许而已。 我有了经验,愈发注意洗手、换水。照料兮云的同时,也不忘料理自己。 太医署开的药多是些消炎去肿、亦或些排毒止痒的,也不知有没有效果。这小红疹子并不痛、也不痒,只会做弄的人没了精神、且一连串一连串的看起来可怕。 嬷嬷倒是差人将三餐及熬好的药汤按时送来,却也只放在房门外便径自走了。 我想着那药多为温良之方,应对身体无害,便不落次数的喂给兮云、也留些给自己。 身上的红疹子似乎不再蔓延,可消退的也极缓慢。兮云一直昏迷不醒,眼看三日已过,再不见一个人来谈及皇上的那档子事情。 早在这之前,我便已于其中嗅到隐隐的阴谋气息!直觉告诉我,兮云病倒之事必有古怪……却也是无奈。 我们的力量实在太过微薄,诸事种种除了提心吊胆的躲着、躲不过的生生受着,现今时又能如何! 风过窗格,紧闭的木格子窗跟着打起沉冗闷响,偏生又瑟瑟簌簌,俨如呜咽不止的一曲断魂哀歌…… ------------ 第二十三话 断肠恨·偷龙转凤 就这般昏昏沉沉、仿佛没个尽头的病着。原以为这浑噩不知要持续多久,好在到了第四日晨曦时,兮云终于虚虚弱弱的醒了过来。 我因也染上这轻微病症,身子骨亦不大利落,故正以手支额、撑着榻面半睡半醒着,忽地被兮云微弱的呼吸惊回了神智。 抬眸,见她正凝起孱弱目光流转在我面上,枯槁唇兮一张一合,似在竭力吐露着什么字句。 “云姐姐?”她这一醒,我的精神头自然也跟着好了起来,忙凑近过去。 这才听清她依稀言的是:“扶摇,辛苦你了。” 我忙摇头,才欲劝慰兮云打起精神好好养病,忽而那紧紧闭合的轩窗之外起了一阵人语。 极明媚、又掺杂昭著的嫉妒和艳羡:“哎,你说这公孙酌鸢她是走了什么大运气?一大早的,便传来她被封‘韶才人’的消息!” 有如晴天霹雳!我失惊。 另一个启口娇滴滴一扬声,带几分慢条斯理:“不过是个从六品的才人罢了!” “啧,可不能这么说儿呢。”那一个也带起几分讥诮来,“同为秀女,我们若被圣上留用,按照祖制也只能初封个正七品的淑女。哝,可人家呢?这伺候着皇上***好,便比我们直直高出了半个等级去!” 往后便是一干没什么含量的碎语闲言念叨,或薄薄嗔笑、或含酸带醋,但归根结底还是嫉妒的。 木格子窗虽然紧紧闭合,可隔音效果还是不太好。那几个秀女无心间的碎嘴,被我一字一句听得个直白真切! 酌鸢,为什么会突然被封为韶才人……涓浓心绪于此猛一兜转,灵光浮现,我于瞬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不好! 又甫念及此,我又猛地掉首,再看兮云,只见她本就萎顿素白的面靥肤色,更是纸般的白惨惨! 我忙又回身将窗边湘帘放下来,是以阻断那些不好的声音。 金灿灿一泓柔软天光便也被阻挡在室外,一室昏暗,仿若暗澜于八方四面渐趋潮袭。 “为什么。”兮云讷讷,无论面上还是言语,都是呆呆滞滞的样子。那模样让人心疼。 我缓缓落座,抬手覆在兮云消瘦的肩头。那张面盘依旧秀美,可却失了太多合该有着的鲜明颜色,俨自一枝丹桂变成了失水的残花。 “为什么……”又是一句,她目钝神痴,遗落了魂魄一般。 “吱呀”一声不太长的门轴转动。随厢房小门被猛然推开,阻于室外的万顷晨阳又于这瞬息里重新漫溯如潮。 我才想着怎样去安慰如此若了琉璃的兮云,被这一推门而惊得先一回首。 见湘帘被穿堂风吹撩微动,原是秀女宫管事嬷嬷立在门边,单手倚着门棱、踮起脚尖向里面看。只是看,并不敢进来,怕被我们传染。 心知她是来看看兮云怎么样了。毕竟是她秀女宫里的小主,又有着那般母家势力;若是有个差池,只怕她也不太好脱身的! 见势如此,我免不得去跟嬷嬷行了基本的礼。才欲起身,只觉腕处一僵,是被兮云按住:“云姐姐……”我不明她此举其意,低低问出。 不想兮云有些涣散、有些离合的双眸清光根本没看向我,只是借着我的支撑而强行把身子起了。 观她这般情绪激动,我忙抬臂扶住。既怕她动了情绪更加伤身,也怕她于此时正惝恍间一个不查得罪了谁。 “为什么?”又是这轻飘飘的一声诘问,这次是对着嬷嬷问的。 嬷嬷见兮云已经醒来,看得出面上有了一个明显松弛。才张口想言些场面话,忽听兮云蚊蝇般气息微弱的发问,她也没防的一个愣怔。 我的腕子被兮云擒着,她发凉、发嗦的指尖覆着我如是不太热的肌肤,我可以清楚的感觉到她此时有多无助、又有多隐忍。 同兮云一样,我也想要一个答案……为什么?为什么酌鸢好好儿的会受封才人?那兮云又怎么办? 干脆也没动,漠一张面孔静等嬷嬷答复。 须臾沉默,嬷嬷似是明白了兮云话里所指。只见她一张老脸忽地绽出花朵笑意,音声柔媚的仿若怀春:“皇上无意间看到了酌鸢小主的画像,很是喜爱,便于秀女宫点了那画中人。”于此沉首,语气愈加郑重了,笑意明媚却不减,“那画中人便是酌鸢小主!于是酌鸢小主得了圣命,便去见驾了……”末尾一收声,轻描淡写的样子。 是的,不消说,往后发生了什么我们已经知道了…… 呵,这一切的一切好不可笑,好不滑稽! 俨如小兽沉闷在喉咙里的闷嚎,突地一嗓子惊回了我的忖度思量。 慌得忙侧目去看兮云,见兮云一张憔悴花靥竟是连哭带笑,旋即又收了悲笑交叠之声,化作哀哀惨惨的薄愠嗔言:“画里的人是我……是我才对!”兮云一把扯下垂搭在榻边的米色帘幕,情绪突然失控,“皇上要找的画中人是我,是我!”几欲成疯、复又茕茕然含糊不清的低泣,“嬷嬷您不是才通知了要我准备么……” “是酌鸢小主。”被嬷嬷兀地从中打断,语气不容置疑,“皇上说是她就是她!没什么好辩白的!”面色一冷,沉稳老成的与大失理性的兮云对比鲜明。说话间她又一扫我这边,“小主,你还是注意着点儿好,明显是也染上了。”于此收了目光回去,头首轻晃,几丝不屑,“别把自己弄严重了,决计没人再照顾你!”扔下这冷冰冰的一句话,她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啪啦――”两扇房门紧紧关闭,一切喧嚣戛然而止,一切重归于平静。 。 兮云一病不起,只余我在她旁边衣不解带的照顾。 自白日生光、至了夜幕低垂烛影阑珊,她整个人竟是再难有几分好起色来。 我不展愁眉,落身静伏于她身边,听她不住徐软呢喃:“防着倩舞涓、怵着梅贵妃、敬着皇后娘娘……千算万算,偏生没有算来还有身边人!”玉齿碎咬,又倏然重归平和,她连动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借烛影绰约,我于半明半灭里默然相看她孱弱萎顿的颜。不过四日光景,一闪即逝的极短的四日光景,便让一个绮丽鲜活的美好生命这般消耗殆尽、似乎随时都可以飘逝流走! 就这样,看着看着我突然心绪紊乱,突然害怕的很!我怕兮云就此这般与我渐行渐远、以至于远到最后便是两隔阴阳、再也不见! 被酌鸢偷龙转凤一事,对兮云的打击是巨大的!无论放在秀女宫哪位小主身上,都是巨大的! 六月的夜晚不是十分难受,半温不冷、也不太燥。我却整宿整宿难以入眠。 这一夜,本就多愁善感的我,又数着更漏作想起很多事情。比如这美丽恢宏却遍地阴霾的后宫、比如对“善”的执着与命运的残酷、比如…… 想着思着,不知什么时候,我亦朦朦胧胧睡去。 迷离朦胧里忽觉肩上一暖。下意识睁开眼睛,竟是……兮云将一条丝绸小毯覆盖在了我的肩头。 “云姐姐!”我唤得匆促,同时察觉到已是又一晨曦。 兮云素白素白的面靥因了一夜的休整,终于点起斑斑驳驳些微血色。我却突然怔住,怎么都觉眼前的沈兮云变得陌生起来。 她笑,妃唇薄勾、目光狠戾:“没关系,距离秀女大选还有一段日子。一切,才刚刚开始……”一字一句,瞳孔略略涣散、笑得美幻森然。她顿声,“若现下这个节骨眼上被圣上看重,反倒会耀了众人的眼、成为众矢之的不是么?”虽问句,却犹自语,她昙唇又缓缓抿住,齿颊萧瑟,“以后,有得是机会!”于沉冗中猛一着重,发着狠。 紧临起落话尾,我突然打起一个瑟粟……莫名的。 ------------ 第二十四话 暗示威·忍气吞声(1) 如是又几日过去了,因我与兮云双双染疾之故,倒也乐得清闲平和。 兮云身上的红疹已退去大半,我也渐觉自己渐趋恢复了元气、基本痊愈。 抱病的这些个日子,除却太医所开那些不温不痒的方子以外,便再没用过什么其余药材;且只在兮云突发疾病的那一日有太医来瞧过,往后便再没见谁人过来瞧病、问诊、号脉。 如此,我渐渐明白,我们自身所染上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顽疾、病症,只怕是被谁给暗害了、下了什么药! 这药却也蹊跷,该不是单纯的某种毒素。因为若是下毒,又怎么会传染到我身上?如此分析,该是借了什么引子,使人体内因那引子而起反应、自身引起异病的。 那来瞧病的御医不是瞧不出缘故,而是诸如此类“病症”在后宫里实在常见,只一眼便知是什么玄妙!为避免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只说瞧不出来。 暮晚时分,有专人按时将熬好的两份药汤送了过来。我匆匆饮下自己的那一份,复照顾着体弱的兮云服药。 “好妹妹。”兮云轻唤。她的心境似乎已经不再似先前阴霾,精神头也渐好了一些,“你觉的,这次是谁在害我?”抿一口汤药,复蹙眉。 我垂睫启口:“不一定就是酌鸢。”委实如此。 “是。”兮云点头浅应,旋即抬眸展颜,语声依旧极其轻缓,“除了你,谁都想让我死呢!”银牙犀齿恨恨然一咬,即而苦笑,“但得利的是她。”临了一沉,倒没了太多愤恨不甘,只剩无奈。 我虽不是兮云,却也已对此偷龙转凤一事大为震撼与愠恼,更何况是直接的失利者兮云自身呢?她此时此刻到底有着怎样一番纠葛、繁杂的心境,我亦感同身受。 冷不丁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局势如逆水,万般不受控!再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徒增感伤、都是苍白无奈的打紧。我抿唇一默,一时无法再启言吐声。 肩头传来一阵薄薄的温然之感,恍惚里轻然抬眸,是兮云冰凉的指尖覆盖在了我的肩膀:“扶摇。”她莞尔垂眸,复一抬,抿唇正色,“好妹妹,谢谢你。”眸中有光晕流转蹿动,闪闪烁烁犹如星辰。 我纤心一动,宛若涓涓清泉贴着最柔软处小心淌过去:“我们姊妹还需说这些?”蹙眉摇首,扶住兮云的身子让她半坐起来,“扶摇还记得自己初次入宫时,被江于飞一干人欺负,姐姐是唯一站出来为我解围的人。”柔软心弦又是一阵颤粟,连带软眸似也润泽。 云姐姐,她真的帮了我极多、也教会了我极多。 初入西辽宫时的决绝相护、巧妙不令我失却尊严的底衣相赠、甚至于发式的如何梳理都是她手把手教会我的。除此之外,更莫谈在深宫里的行事技巧、处事为人…… 兮云与我虽非亲生姐妹,但这份相濡以沫的可贵恩情,又比亲生姐妹胜却太多太多!我此生此世永远不会忘。 “唉……”她眸波一潋,小抿檀口只是幽幽,“妹妹为人太过乖憨实诚,故而吃了许多亏。”微停几停,“往后时日久长,可定要学会机变一些。”又忽地蹙眉,似在思量,旋即苦笑道,“却也是我多心,妹妹这般善良心性自有上天照拂,不像我……苦苦提防、处处小心,还是屡屡着了旁人的道!”话尾有几不可闻一声轻叹贴着滑过去。 我知道兮云又触及到了心坎儿里那件伤心事。说是没关系、说是不在意,又怎么可能当真不在意? 便什么也没说,亦抬手微拍拍她的肩头,扶着她重于榻面躺下,把锦被掩实在。 月华初上、宫影娑婆,一夜再无言。 。 六月中旬,天色本就亮的比平素早些,加之昨晚歇的也是很早,人这精神头也在潜移默化间被调动了起来。 眼见秀女大选之日一天天临近,这几日课程安排又逐渐紧了起来。我与兮云因着病体未愈而托病不曾去,竟日连天,空闲时光便是大把大把的。 晨曦起了大早,晨阳溶金、晨鸟啁啾,扯得一派景致如同活色生香的织锦,恬静浮华不失灵动气韵。 心性也因了这晨曦之景而霎时愉悦。 我陪兮云在临厢房回廊不远的秀女宫一处小院散步,忽听“簌”地一声微响,贴耳廓划过去。 我循声侧首,只见一架红艳艳的锦鲤风筝挂于草茎丛中。那鲤鱼制的极传神,周身鳞片以红纱一瓣瓣嵌上去,鱼尾处还坠两条浅蓝色拖尾流苏飘带。晨风一吹,它便摇头摆尾,摩擦的草尖花叶跟着泛起灵动声息,清越越的煞是好听,竟仿若在碧水清溪中游弋飘动、活了一般! 我心头欢喜,紧走几步过去摘下那风筝,擒在指间、凑到眼前想瞧真切些。 兮云袅步过来,微推了我手臂一把:“扶摇,放风筝是放走晦气,妹妹何必拾别人的晦气!”柔言提醒。 闻言我一惊神,皱眉须臾、适才了然:“有如此说道?”莞尔笑起,“我出自小户,却是未曾闻过。罢了……”将风筝重放回原处,我转身离了草丛、欲随兮云往别处走走,“既是如此,便且不管顾它。” 兮云抿唇回之一笑。 “什么晦气,还不快将我们韵才人的风筝取来!” 贴着院门蓦地传来宫娥骄横跋扈的一嗓子。 我甫愣神,下意识转身侧首循声看去,见是一青衣宫女侍立门边,约莫十五、六岁的清浅年纪,一脸的仗势之态;而在这蛮横伶俐的宫人身边,立着聘婷袅袅、桃面含春的韶才人酌鸢…… ------------ 第二十四话 暗示威·忍气吞声(2) 公孙酌鸢时今初封“韶才人”,较之先前秀女宫时那鲁莽青涩模样,果真是大大不相同了! 她着一袭藕丝琵琶衿上裳、下身配海棠小褶宫绢裙,颈以细银丝穿碧玺蝶形小坠,秀面因精致宫妆而脂粉气浓郁,云发挽垂华髻、侧插天鸾簪。就于此,但见她十分讥诮不屑的转一转眸,止了那跋扈宫人、慢条斯理:“行了行了,跟这儿费什么劲。赶紧的,取了本才人的锦鲤风筝,好回去!”自始自终,她仅对自己的宫婢发命,除此之外便将目光游离别处,根本不曾正眼里瞧我与兮云一眼。 感知到身边兮云有瑟瑟颤抖。我心一动,忙握住她的手。果然,指间的温度冰凉刺骨。 就是酌鸢,就是酌鸢将合该是兮云的封位给抢了去的!这“韶才人”的份位原该是兮云的,是属于兮云的……即便沈兮云再有着怎般的城府与缜密心性,在与这夺了自己一切的人面对面相对咫尺时,她端得能够云淡风轻、心里连一丝涟漪都不起? “是。”那宫娥对着自家韶才人时,登地便转脸换了一副恭顺柔顺的乖巧情态。旋即一转足髁走到我跟前。 我心下憋着一股气,可我又素来自持的很、关键时也能忍的很;竭力把气焰平下几平去,将锦鲤风筝自草叶间取下来,递给那宫娥。 我自然知道,酌鸢此番前来秀女宫决计不是凑巧。不过好在她并没有继续难为我们,毕竟她的性子比起倩舞涓来,少却些浮躁倨傲。 她并非意在炫耀、更并非刺激兮云,而是意在暗中告诫我们,今时不同往昔,即便我们心中再有恨意,也只能吞声忍气,半点奈何她不得! 待她们渐次行远,我才甫地想到自己同兮云忘记了对这位韶才人行礼……念及这茬,终于再忍不住情绪积压:“在哪里放风筝不好,偏来秀女宫!”我一忿声,骋脾气不顾不管一通发泄,“恶心谁呢!”语气不免就拔高了。 半晌沉默,余下天风缭绕、尘沙飘转。 就于此,我这才铮地想到身边还立着兮云呢!忙后知后觉侧首看她,见她一张才有血色的脸又是素白一片,虽不及几日前发病时那般骇人,也触目惊心的打紧! “云姐姐。”我顿然后悔自己的失言,扯她云袖急唤。 兮云回神,侧眸对我一莞尔,目示我安心。 这个笑容太虚弱也太苍白,有些强持的味道。 我心缪缪瑟瑟,念头忽起,复勾唇扯笑扬声道:“云姐姐大病初愈,不如我们也放放这晦气?”声音明媚许多,刻意轻快。 兮云闻言,眨了一下眸子,旋即浅笑:“好。”应得徐徐。 我回之一笑,折步进屋取一只宝相花风筝。宝相花原是牡丹与莲花的融合体,因怕牡丹触了梅贵妃的眉头,将合该牡丹的地方改成了海棠。 见我手里执着这只风筝,兮云甫地蹙了下眉。 我这才恍然想起,这风筝是初进宫时,兮云命她贴身婢女亲手扎的。 西辽后宫里的规矩,因怕后妃自结党羽诟害他人,秀女安顿好后,自身带来的婢子便是要出宫回去。时今自己的贴心人不在,这风筝便是念想,自是不能随意放走。若非现下不知到哪里去寻风筝,我也不会最先便记起这只。 “是我糊涂,这便搁回去!”自然不能放,我折步欲回。 “扶摇……”又被兮云牵住衣角。 “嗯?”我回身。 见兮云眉目淡淡:“不必了。往事往矣,留着也是执念,不如来个彻底了断。”淡若自语,复抬目顾我,一笑嫣然,“就放这个吧!” ------------ 第二十五话 又邂逅·邀约玉华(1) 我迟疑片刻,反复思量着她那句“往事往矣”。抬眸见她目中噙了盈盈光晕,便明了她的决心,也不执着,小心将那风筝一点点放高。 今儿个似乎是极适合放风筝的,天风很浩荡,拂在人身上又十分柔和,并无任何粗糙、铬疼之感。 粉红色的宝相花包裹在曲折蜿蜒的青绿花径里,简单的样式,却是传神的手笔。我扬颈抬眸,看那风筝和着清风舒舒然直上,那天那云似也成了它的乐土,它在其间尽情游弋、飘忽,得大自在。看似无拘无束,只是终究又不能够真正自由,因为有一根细线束缚着它。那细线隐匿在广袤虚空间,纤柔无色,不刻意仔细的看,根本无法察觉…… 触景生情,心底一黯,兀地想起那些无法收束的注定宿命。 我垂首侧目,对兮云牵出一笑:“云姐姐,风筝飞高了,快些剪断放了它去吧!”放了它,让它己自扶摇直上而去吧……说着将手里的金剪刀递给兮云。 兮云抬眸顾那似乎越飞越高,不知要奔向何处、落往何处的宝相花一眼,即而颔首笑道:“是你欢喜着玩儿,不如你来剪。”边自我手中把轻木制成的风筝轴接过,扯着细线,含笑喟我。 也罢! 我并不推脱,执起金剪子在指间,凝起眸色,对那细线一剪子剪下去。 于同时,高空那鲜活明媚的宝相花风筝因得以摆脱细线的束缚,而飞得愈发迅速、愈发的急不可待。只一须臾,便在眼中化成一个浅墨色的点,即又舒舒然消失无觅,连点都再不曾有。 兮云说,往事往矣! 往事不可追也,如今这乘风而去的宝相花风筝,倒也真真是应了这个话儿。只是这放飞的,又是谁那一段不可追的往事呢? 往事不可追;来世,却又那般缈缈缥缥不可待…… “何人如此大胆,胆敢在宫中私放风筝!小卓子,你去看看!” 突然一道男声破着空,自宫墙那边传来。如此的威严冷漠、跋扈霸决。 但这声音却没能令我大失方寸,只是心念隐一牵动,便平复如初、甚至唇畔抿了丝玩味之笑。 这声音我自是熟悉得很,是安侍卫…… “遭了!”只闻兮云一声大噤,侧目去瞧,见她满面后知后觉,“扶摇,后宫里头是不准宫人私放风筝的。”粉唇轻抿,黛眉微蹙,“都怪我如此不查,这一病便牵连着神绪飘渺,竟疏忽了好多合该谨慎的事情!” 我因与着安侍卫的相互了解,心间并无急躁,只缓幽幽转睑调侃道:“还有这规矩?”略转念,噙笑扬声,“倒是依稀听说过。可方才韶才人不也放了?没事儿。” “扶摇!”兮云沉沉摇首,低低仄仄道,“她纵是放了,却是我们被抓了正着!”隐是着了急。 也对,韶才人放没放那风筝都不重要,因为没人看到她放,被看到的是我们! 兮云的担忧不无道理。还好这遭是被安侍卫撞见的,应当不妨事。但若如此鲁莽行事,倘使哪天被哪个宫妃撞见,可不便要以此为柄的揪一干大事出来!日后是该注意着些。 我敛眸展颜,于兮云劝慰一句:“云姐姐别急,我出去看看。”语罢便一转身。 兮云颦眉欲开言,我先她一步止住:“姐姐放心,我自有法子应对。”并不方便让她过多知晓,我与安侍卫之间的交集。一时又不知该寻怎样的理由,只好就这么搪塞。 不待兮云再发话阻拦,我已转身疾步行开一段距离,沿花荫、顺月亮拱门一路出去。 才出门碎行,又险些跟一迎面快步过来的小公公给撞个满怀!幸亏我⑴ ⑶8看書網的灵敏避开。 那白面粉腮的小公公抬头顾我,一时不知该怒该嗔。 我一怀心性早绕过他去,落在他身后不远、一树即将开败的梨花之下,那抹梦绕魂牵的影像。 在不曾邂逅安侍卫以前,我从没有遇到、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美丽绝伦的男子、这样美丽绝伦的人…… 艳,又不仅仅是艳,时艳而时又清,时又冷,时又沉……各种姿态的他都带着截然不同的一派好风骨,可有一点是诚然的,就是种种、面面都那般的锋芒毕露、摄魄惊魂! 天风起,梨枝轻摆,树树花如雪。 隔过斑驳阑珊的稀凉雾气,他漠了目色与我对视。在甫一触及我的须臾,那双沉淀几多的双目忽有一动。 我不动不言,就如此与他相迎相合,一时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格局、也忘记了一切…… 良久默声默息,他似乎了然了什么。缓抬手一摆,退了那点头哈腰的小公公,尔后迎我走几步。 皂青滚金纹络的云靴踏那一地雪白梨花,随步韵流动,“咯吱——咯吱——”发出簌簌冗冗极闷沉的嘶哑声音。 我心微潋澜波。 在与我两米开外处,他骤然停下。面色一温,颔首,略光鲜了目色:“入夜后,玉华池寻我。”低徐如杨柳风。 我又一微恍。 他深深顾我一眼,一道目光带着异于常人的魅惑,又因俊逸精细的入了骨去的一张脸,而牵扯出几分妖来。旋即转身,徒留一个背影,如此渐行渐远,隐于梨花白深处。 温红暖阳耀出他身后一道狭长乌尘影,与自身那挺拔若玉树的身姿相辅相成、搭配大好。 “入夜后,玉华池寻我……”唇齿低呢,我忍不住蹙眉反复寻思着他这句话。他邀我去玉华池,是有什么要对我说么? 几多时日不见,他似乎清减了一些、却更加俊俏飘逸了一些。 他这几日,过得好么…… 风乍起,带落一树雪白纷飞如雨。 沐浴着梨花凄迷清美的素白清光、如织芬香,或许连我都不知道,我对他的痴执,早在多久以前便就入了骨去? 一颗心、满脑思,全部都赴在了他身上,以至于我忽略掉了方才他对那小公公的指使;更忘记去忖想他一介侍卫,端得能够指使小公公! 其实我忽略掉的与他有关的一干事情,又何其之多呢!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信任他,他说什么我便信是什么。 直到很多年后,当真相终于浮出水面,回首一路走过的许多风景,我才恍然发现,早在最初之时,在他身上便有着那么多那么多的可疑之处、那么多那么多深深浅浅的线索,随意抓住其中任何一根都可将真相一应儿的昭然若揭! 可我却不知觉,却被他诓着骗着过了那样久…… 他一点都不高明,只是因为我太傻! ------------ 第二十五话 又邂逅·邀约玉华(2) 回还之后,我并未同兮云细说什么,只道是遇到了这一带的管事公公,认了个错,人家并未因一风筝之事多加为难,只告诫下次莫要再犯便是了。 兮云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也没多话。 不知何故,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突然感觉兮云有些心不在焉的游离。我不过才离开极短一段时间,她便似乎藏了什么心事一样。 偏生我现今也被安侍卫做弄的有了一段心事,亦没心绪多管顾其余有的没的,折回厢房歇息不提。 入夜,周遭开始浮起稀薄水汽,我因身体刚好一些,胸口便被压得有些发闷。抬首看一眼天色,反复念着安侍卫白日里的邀约,略想片刻,悄悄去了玉华池那边,也顺便散心。 不多时日,月华已浮了上来,在浮云间半隐半现,牵扯的绰绰约约。 不出意料,安侍卫已立在池水之畔,着一袭琉璃白疏袍,发间坠了两根碎玉并珍珠流苏,面容穆中含笑、清里又渗不羁。见我远远儿过来,负在身后的手于两旁平展,做了一个仙鹤扶摇欲飞的翩然姿态,又似要掬一捧月华幽光。 我迎他渐行渐近,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把身子立住。 “可惜啊!”他突然开口,让我有些猝不及防,“小主因为照顾别人、身染疾病,错失了见皇上、承恩宠的机会。”颔首带笑似诮。 我蓦地一怔。 安侍卫错开落在我面上的目光,薄唇犹自浅勾一不羁笑。夜的清辉剪出几分在他脸上,俊逸无双的颜被造出鬼魅势头。 心念骤然兜转起来,我一时千头万绪没个梳理:“此话怎讲。”牙关颤粟,半是真不解、半是莫名的惶恐。 他却极轻姿慢态闲闲然一耸肩,游离的目光再度往我身上一落,语犹带笑:“皇上要找的画中人并非兮云小主,而是扶摇小主你。”又一颔首,言声忽地沉下来。 “嗡――”地一声,我耳畔铮然瑟瑟颀鸣,头脑登时放空! 夜风吹过,贴着蒸凉水汽,拂却周身一点稀薄温暖,只剩涓涓微微的游丝寒流潮袭四处,冷酷的直白。 须臾缄默,我忽地一笑开来:“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不好笑。”声息微弱,我感觉自己一张脸都是冰凉凉的刺骨,“我……皇上又岂会看上我!”笃定,忽地当真变得笃定。 “小主何必自暴自弃?”安侍卫极快一接口,连缓神、连思忖的间隔都不肯给我。 语气太凛,霸道不容置疑,震得我只得下意识去顾他,便见他垂于身侧的双手重又负后,轻靴点地、慢悠悠行至我身边,与我更近一大步:“当日你那好姐妹托关系找到了我,又托我帮她把画像从紫宸阁弄出来,放于皇上案头。”声音并着面目已几多正色。 我敛了一下眸子,纷乱心绪更加纷乱,但须臾便又有了一点清明。 安侍卫口里的“好姐妹”,自然是沈兮云不必说了!在这里我只有云姐姐一个姐妹。 只是兮云暗地里曾找过安侍卫一事,我并不知晓,她并未同我说过这样隐秘的事情。如此,忍不住在心里感叹着兮云的心机,以及兮云对我的保留……可另一方面,我也是理解兮云的。 “我答应了。”又听安侍卫自顾自接口。 我抬眸,见他一张俊美逼人的面目忽地有了沉淀,表面看来似乎是在讥诮戏谑,可那双眼睛里时不时浮起的莫名情态,使我一眼便看穿了他的伪装、演戏。 只是无论他言这一番话时,心下里究竟怀着怎般心绪,后面那接连着的补充被我兀地听来,还是忍不住浑然一震! 他沉目稳声:“但我托了总管公公,择时机在皇上案头悄悄放下的,并不是沈兮云的画像,而是小主你的……” ------------ 第二十六话 揭真相·两两含殇 我又是猛地一震,旋即随心念兜转而变成了错愕:“不对,不对啊……”垂眸又抬,昙唇小口嗫嚅微喃,“我与云姐姐并不相像,可那日嬷嬷说皇上那儿来了人,那描述字字句句就是云姐姐的样子没差的!” “呵。”安侍卫一转眼波,鼻息忽地轻笑,似乎我在他面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他片刻定神,深深目光含一抹诮的落向我,一声一息漫不经心的很,“我虽还算年浅,但毕竟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见惯了这宫里头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于此敛目,嗔笑一下,旋即又道,“若我直接同嬷嬷说是小主你,你决计不可能安然面圣,众秀女里怎么都有出挑者暗中害你!”他顿声又道,“就算你逃过明枪暗箭,也免不得中途一番波折……” 真相已随他渐次深入的解释,而慢慢缓缓抽丝剥茧。我一颗纤心不禁开始打起瑟瑟微颤。然而那不容置疑的后续,才是更加直白残酷、阴霾非常的一记闷击! 他沉声稳稳,几乎一字一句:“所以我在皇上案头放了你的画像,但让小公公去照着沈兮云的样子,跟秀女宫嬷嬷描述。” 这又却是何意?心念兜转不迭,却越来越梳理不清!我蹙眉,心跳紧密的似乎就要刺穿胸腔腹肺一跃而出了! 他一挑长眉,闲闲然自顾自,接过前面言了一半的话,继续无波无澜的稳言道:“这样一来,大家便都会以为皇上看重的人是沈兮云。故此,各种矛头接连指向的便会是她,你便安全了。”又呵出一口气,月影暗夜中的他,活脱一只嗜血眯眸的华丽锦豹,“我原想着她替你挡了这三日,待三日过后,便接你去见皇上。”俊目凝光,流转着顾我一圈,“不想你却因为顾及别人的死活,而害得自己身染顽疾,生生错过了时机。”复目光收回,鼻息轻哼,斜斜勾唇、只是不屑,“倒便宜了那个韶才人!” 月华晃曳,稀薄清影耀他笔挺长身俨似玉树,一袭琉璃白隐隐显显在暗夜里,风乍起,月流白衣君颜弄清影,堆发间碎玉珍珠流苏的两根飘带也在风中舞。分明俊俏飘逸,只是那眉那眼又美得惊人、虽素却艳得摄魄……宛似妖孽! 我莲步一转,直直被他邪煞人的气场震得后退两步。又因这真相终于自潭水深渊间一跃而出,而气息再难通顺、喉咙俨若水肿! 我想此时此刻我一张纯然净颜一定是苍白的。面对我眉宇间愈发浓重的异样情态,安侍卫显得无动于衷。但他很顺势的一侧首将俊脸转过,望似很顺势,却不敢再将那双潭星深眸与我直视一处。 杨柳柔枝合着夜风徐徐的撩拨在空,这般纷繁的景致,忽地使我心底生出一股莫名哀凉:“这么说,云姐姐这遭难是替我受的?”我歪一歪头,苦笑着重迎安侍卫慢慢走近,唇兮噙一抹游丝浅淡的茕然。 你怎么可以这样伤害云姐姐,让我浑然不觉的便伤害了云姐姐!你,怎么可以把我往外推……我避之还不及呢! 我重吐口,起初还是几不可闻的有若幽叹,即而便没能收束住的骤一扬起:“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卑鄙!” “我卑鄙?”安侍卫霍然转面直视我,铮然迎我一步跨过来。 距离迫近到跟我鼻尖相对;他鼻翼里一呼一吸的温热湿气掠在我面上,痒痒的。我凝目抬睫,依旧极哀伤、又极愤怒。 他深邃到看不穿的瞳孔在月的银辉下,依稀泛了浅淡的琥珀色、又似是揉碎了按进去的碎金子。半晌沉目,蓦地冷笑,毫无征兆的一句中伤之话,铿锵狠戾:“你接近我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啪――” 肌肤贴着肌肤的一声脆响,是源自我右掌心的力道。亦是毫无征兆,我给了安侍卫一个耳光…… 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混账话来!在他心里就是如此作想我霍扶摇的么! 个中情态于心海深渊中倒海翻江卷巨澜,一时似要全部都冲出闸门,又因太多太压而偏生什么都冲不出来。 须臾迟滞,那是心念并着情念的一通交错逼仄,归根结底还是什么也不曾表现出来。我紧紧一抿薄唇,旋即慢启口:“我看错你了!”牙关里挤出的冷意,我眸里噙泪。 借夜光明灭的清影,恍然窥见安侍卫眼里也是个中神情错综繁复……秀面被我发着狠的烙下的五道红痕依稀可辨,一时消不下去,就这么挂在那里,他也不去管顾。 “谁!谁在那边!” 气氛原本已冷在了这里,忽有尖利人言自阑珊暗夜间鬼物般突兀袭来。 我甫失惊,下意识转身抬目,突然看到有巡夜公公正提一盏昏暗宫灯佝腰往这边过来。 只觉腰身一个收紧,我不禁失声惊哂,好在直直卡在喉咙……转目只见是安侍卫忙一把将我拦腰搂于怀里。 “别出声。”他冷言告诫,说话已将我藏在树后。 隔着盈薄衣袂,似从他指间带起一阵稀薄寒凉渗于我肌体,我没忍住一瑟嗦,再看他已于柳树后现身迎前直直的走出去。 “是我,怎么了!”他朗声,不仅半点不见心虚,相反,更是跋扈威严、不怒自威。 那当值的小公公识得这声音耳熟的很,一时没反应过来的提起宫灯迎前一照。见是安侍卫,登时便变了脸色,忙陪着笑点头哈腰行礼一通:“总……” 安侍卫握拳抵唇咳嗽两声,许是急于打发他走,故而打断了他。 宫里的人最懂察言观色,见安侍卫似不愿他行礼谦然,小公公便止住了行下一半的礼数,只点头哈腰笑容乖憨:“小的不知是大人……方才冲撞了,大人可勿要怪罪呐!”又一颔首半弯腰。 “行了。”安侍卫的心情似乎很不好。也对,才与我一通争执,心情又怎么会好?他当空极随心一摆手,有些不耐,“你去吧!我要一个人看会儿这夜景,不要再来扰了本总……扰了我这通心情!”又咳了几咳,不知道为什么,我看来只觉他似乎在有意遮掩什么事情。 小公公自是应的连番不迭,复做了个礼后,重提好手里昏惑幽暗的溶溶橘黄宫灯,一转身离了玉华池,渐次径自走远了。 ------------ 第二十七话 情难却·退路似现 安侍卫长身亭立,单手负于身后,眯眸看那小公公渐次走远后,适才重新折步回来。 夜风浩荡,撩拨的发丝、流苏、袍袂翩然欲举。隔过周围四起的一层薄雾,我凝眸顾他,见他漠着的一张面孔间有温润浮起。凭着我对他的了解,这温润情态的显现,该是不经意的。 经了巡夜公公一穿插,彼时他那起伏情绪已平复下去一些。见我软眸顾他,只扫我一眼,便与我有意无意错开神光:“太晚了。”沉声于我,“小主赶紧回去吧!”语气平板如素。尔后抬手一行礼,却一个没防,自滚了金银线纹络的袖口里掉出一幅画轴。 我回神,忽地看见那掉落在地的画,心下骤起一好奇,便要作势去捡。 他亦惊神,忙抬臂欲拦。 只是我最初时还没有太过强烈的欲望,时今见他如此紧张那画,反倒非要捡起来看看不可了! “小主!”他低低急言,又因怕被谁人察觉而只得隐忍着。 我也不理会他,径自迎那画轴曲身探手,他越拦我便越要捡! 谁想这安侍卫对这画轴居然护得如此执着?到现下还是不肯让我分毫!于是到了最后,我们两人各执了一角画轴,又都不退不让不松手,也都是心急得很。便听“哗啦”一声,因着我们画头画尾两端同时的争抢、拽扯,画卷被平铺展开。 “小心!”安侍卫几乎是在画轴展开的同时一扬声脱口,“还得连夜送回紫宸阁呢!”这般急不择言,与他素性煞是不合时宜,他失态了。 我却登时一惊,不觉又下意识前探身子凝起眸色。 月影婆娑、霜雾斑驳,荧荧的映那画中美人净水纯柔、花态柳情娇弱无骨。似乎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我不由颦蹙娥眉吐言自顾自:“这不是我的画像么?”旋即一回神,抬软眸猛地顾向安侍卫,“我的画像怎么在你身上,不是在皇上那里?”语尽起身,凝在他面上的那抹神光没有移开。 安侍卫被我这铮然投过去的一道眸光,看得有些局促。一时他目光错乱、面色粉白变幻,眉心皱起、张口又闭、欲言又止。 观他如此,我愈发狐疑起来。 不歇天风将玉华池碧水吹皱了面,安侍卫干净、剔透似乎不染凡尘的衣摆也在虚空曳曳的翩然,几点银辉落于他周身上下,加之杨柳、澄水、晚风、明月……怎不是幅看痴了看狂了人的美人图? “我……”终于,他抿了一下刀雕般的薄唇,又轻咳几声,以遮掩他不自觉起来的心虚,“我自紫宸阁,取了……两幅小像。”开始吞吞吐吐的言语出来,却没看我的眼睛,似乎不敢直视、不敢多顾,“一幅是沈兮云的,一幅是小主你的。”抿唇又顿,旋即缓声,“原想把小主引荐于皇上,可我到底,我到底……” 他一席话言语真切,又处处欲盖弥彰。惹引我一颗纤心也跟着他上下左右不停兜转,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仍旧不太明白:“到底什么?”片刻都受不了他这于关键处难得的支吾,我趁热追问。 他喉结轻动,张口微微,想吐声、又吐不出的急人样子。 就在我一颗心砰砰直跳、几欲成疯再也忍耐不住之时,他终于紧一抿唇,猛地抬目顾我,一个横心展颜:“到底……我舍不得。” 我木住。 他彼时慌乱又嗫嚅的面色早已重归沉静,又于这沉静中浅露出稀薄温润,再即而那温润变得极涓浓:“我到底还是舍不得。”稳声颔首,忽地几多动容,“没有将你的画像放于皇上案头。”又一句,话中真相足使我又惊又喜,“所以皇上看到的,确实是沈兮云的画像。” 夜色与月色与遥远宫灯烛火色相交相织,把开阔视野惹引一大片光怪陆离。朦胧若幻几多恍惚间,安知我此时含了一怀怎般复杂错综的纠纠心绪? 安侍卫他说,他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 他,舍不得我! 心念兜转,氲出许多暧昧暖意。连带一双盈盈软眸也有水雾薄薄斑斓。 他对我动心了……他的心里,是有我的。 我抬睫,不由便有一抹茕然之色含及眼眸。再顾安侍卫时,他已经不动声色的收起画轴。 我心念又猝地一动,忙几步过去抬手拦住:“既然拿出来了就不要再放回去!”语气很急,动作也很急,一不慎便忘记了男女之防,恍然发现自己的手竟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缓然低头,目光触及到我们二人碰撞在一起的手心手背,眉目情态有些复杂、又有些温暖。 我痴了痴神,忙后知后觉的将手离开,复重抬眸看定他,抿了下糯唇,一字一句:“我不想选秀,我想你将这画儿毁掉,毁的干干净净!” 安侍卫收整画轴的动作猝地停了一下,俄顷,将目光自我面靥离开,继续把画轴揣进袖口中。 眼见他对我一番发于肺腑的动容之话置若罔闻,我心实觉戚戚,又一时不知该怎样继续吐言,便直愣愣的僵在当地,无声无息,唯有心潮起伏翻涌难以收束,仿佛这厚冗心念要将人儿压抑死去! “小主是想让一干人承担丢失画像的罪名么?”终于,安侍卫最先开言打破这尴尬,声音依旧极淡泊、也极寡味。 却成功的将我理智唤回。我登地一默。 他重侧目看我一眼,那刀雕般好看的殷红薄唇恍若含笑,旋即抚抚宽袖褶皱,画轴已经收好并重藏回了袖里去。 只这须臾的光景,便让我重又失了神。一怀心海无处奔流,几多心事凭谁诉说…… 便见安侍卫俊俏美丽的面孔染就一层薄薄光辉,他又将单手负后,长长叹出一口气:“小主。”他盯着我的眼睛,音色又低沉许多、也正色许多,“你当真不愿留在宫中伴驾,飞上枝头变凤凰么?”虽问更近乎叹,带着一股妥协的味道。 “凤凰?”我霍地笑开,旋即垂一垂眸,又抬起,“这宫里没有凤凰,只有鬼。” 月朗星稀,银辉溶溶下只见安侍卫错开了眸色,眉心虽是展开的,可面目忽地一变、几多沉默。 我本就不平静的心海登地被他重搅起滔天巨澜:“不要唤我小主……”莲转足髁与他又进一步,我神绪激动,扬睫沉声几多动容,“唤我扶摇……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万顷心事呼之欲出,便真的就这么出来了。 “小主。”他又一应,口吻轻柔,却将我刺痛的极深极重。 他喊的,还是小主…… “若小主不愿锁于深宫一试命途。”微顿言声,他移开的目光又往我有些素白的面靥一个流转,旋即垂目,“我可以保小主被‘撂牌子’,并安排小主到宫中一清闲又安稳之处做差事。不消五年,大抵只需过度两三个年头之后,便将小主送出这西辽宫。”一字一句皆是柔和,入耳皆带着与他冷峻面色不相符合的和煦。 一番话有如拂过水面的春风,渐次柔和,渐次将阴霾涣散、让阳光的芬芳气息重新拨云散雾。我心头昙然一喜,但跟着并进而来的又是一重疑惑…… 安侍卫,好大的口气!我丝毫都不怀疑他办事的能力,也丝毫都不质疑他是否在有意夸大与扯谎。只是惊诧,能有如此办法的人,他的地位决计不会低微! 直觉不止一次的告诉我,他不会是一个侍卫,或者不会“只是”一个侍卫!然而他的真实身份,我却始终不解,也不愿去解;因为他不愿告诉我。 他以“侍卫”这个身份来做敷衍,未必便感觉不到我的怀疑,可他心照不宣,只因那个真相,他不愿告诉我罢了。 也罢,既然他有隐情,我也不会刻意执着、有意为难。因为我尊重他,我……我想我早在不经意间,不经意的连什么时候都记不得,我爱上了他。 晚风又起,因着夜的渐深而有几分料峭冷意。我眉心一展,眨了一下眼睛将神光定格在他面目间,满满的都是期待:“那我们……” “我们不会再见面。”安侍卫打断我,带着一贯的波澜不惊,却低仄冷酷决绝如斯。 ------------ 第二十八话 表真心·欲盖弥彰 我又一愣怔,似若有一股寒冰气息由脚底慢慢升起,把全身上下所有肌体尽数包裹! 借溶溶月华,见他一双眼睛顷刻便布满了寒星光影,那是说不出的冷如风霜,却又幽幽的、带着隐痛。 “为什么?”我敛了一下眸子,徐徐的问。 他却反倒将目光错开,忽又起一层离合之意,似在遮掩、似在游移:“没有为什么。”冷漠又决绝如故。 这样的决绝,只会使我心痛。不止是心痛,还有最本能的羞辱和娇羞:“你……不喜欢我?”终于,我顿声微微,把这通情绪具化成这样淡淡的一句诘问。 原以为他会说“是”,又至少他会沉默。却不曾想到,安侍卫错落在远方的清澈眸光在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竟甫地一个收束,旋即定格在我眉目之间,深深的定格:“喜欢。”极简单的两个字,就这样爆破在他唇齿间。仿佛春风拂过杏林的温软芬芳。 他坦言,他喜欢我…… 衣袂和柳枝齐飞,不知哪里飘转来一阵桂花的幽芬,甜丝丝的气息游离其间,这种感觉惬意的让人着迷。 我只觉紧绷着的心弦一个弹指便疏松开来,心间霍然一朗,寒意渐退,几多明媚、几多敞亮。我含笑又敛,凝眸柔柔然不解:“既然如此,那你为何拒绝我?你嫌弃我什么?”侧目疾声。 那声“喜欢”听来简单,言出这心迹却是委实不易的!许是连安侍卫自己都没想到,方才怎得便生出了那般没走大脑的下意识?他颔首微微,一张俊颜半隐半显在夜色的明灭里,从我立身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刚好可以将其间那些感情的错综变化尽收眼底。 但见他隐泛瓷白的面孔被起伏感情做弄的几多尴尬,皎皎潭眸光华流转,那是动容、是不舍、是失落、是黯然、甚至有些自卑和隐忍……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终于,一通心潮起伏之后他重抬目顾我,面上情态一时难退,目色与口吻却又重归于素日冷峻沉静:“因为我们不能在一起。”简单而寡味。 他这句话,诚然等于什么也没说! 我心底苦笑了一下,敛眸轻摇首:“我知道你身份不一般,你位高权重。”神思流转,抿唇又道,“但即便如此,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在宫里头做侍卫吧!待你年满不也可以出宫么?”我当真是这么想的,难道不该是这个道理?那还有什么好顾虑、好千丝万缕实难放下的?边忖想间,我不觉与他又近一步,颦了娥眉急急低低,“只要我们心里有彼此,我可以等。” “你等不到!”他打断我,话说的干脆利落不留余地。甚至还不待我恍一恍神,他已侧过面去、漠了神色,“一辈子也不会有那个机缘。即便年满,我们也不会有那个机缘。”语气渐次低沉迷离,倒有些像自语了。 他真是,这话说得越来越奇怪的紧!我浅抿妃唇疑虑顿生:“你嫌弃我什么?”侧首微微,眉心不展。 安侍卫似有一缕轻叹氤出唇齿,可那面目太冷峻,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我是怕小主嫌弃我。”话虽已又是平板的了,可只有我能听出,这时的平板与方才的无情无态到底有些言不出的不同,“不。”他微蹙眉,复一稳言,更是低仄了,“是一定会嫌弃我。”这一次不消质疑,真真是在自语。 “莫非……你家中有妻?”这个人实在太奇怪,生得这么一副好皮相,又似乎手眼通天,现下又说出那么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恼不得使我兜转笃猜一番,“莫非你身染重病?”又一句后,目光不经意在他周身流转一圈,复抿昙唇,“看你年龄也就是二十二、三的样子,是合该娶妻了……但你一直在宫中做事,怎么会有契机娶妻?”微顿声,“看你身体康健,又何曾有半点顽疾缠身的羸弱之态?”这是实话。 许是我这一番话言的逼仄了些,安侍卫没有言声,但面色没有变却,又似乎是更冷了一些。 我思绪兜转不停,没忍住又轻声道:“莫非是我五年之后年满二十,而你便已二十七、八。你等不了我这么久,做不到晚几个年头娶妻成亲?” “不是。”他再一次中途打断我,目色离合,唇齿呢喃,“也不会……”轻如夜风拂水,整个人有几许惝恍,神思亦该是游离的。只在此打住,下文被缄默,他欲言又止。 心潮起伏,我却欲止又言:“那是为什么?”抬睫颤颤,音声因了心念不停兜转而清浅许多,“先前我是待选秀女,不能与你正大光明。时今既然可以重获自由身,你又是……喜欢我的。”言起“喜欢”这两个字,不由泛起些小羞涩,我停滞须臾,重抬软眸顾他,“为何便不能与我再近一些?”我言的隐晦,这“再近一些”所谓何意,他当明白,便不要装糊涂! 安侍卫抬首,望似不缓不急的扫了眼头顶那片昆仑天幕。 夜色又深了一些,几点寒星原是隐在浮云之后的,现今又被风做弄的探出整个身子、尽情将一身清冷星辉散发而出。还好不是秋冬景深,不然这情这景真真不知会将人冷煞成什么样子…… “没有地方可以容下我们。”他突然开口,音色极低沉,“没有地方可以容下这段感情,永远也不可能容下。”又因低沉而起了少许哽咽着的错觉。 即便我不明白个中所以,但他如此落寞的神情、含殇的语气,还是令我浮起一层弥深的茕然之感,莫名其妙便跟着极哀伤起来,突然便很想哭。 事实上,我一双软眸确实湿润了:“侍卫和宫女的感情哪里卑贱?”不由嗫嚅了声色,微抬颈疾声,“何至于做弄的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我的语气不高不利,柔柔和和的;但我知道,这样的柔和,最能令他含伤含痛,正如他平板的语气最使我剜心刺骨一样。 安侍卫一张面孔泛动起玉般微光,其间神情由平板转为动容,一如初春时似冻非冻即将化开的冰河,到最后又重归漠然:“小主不要问了。”他一拂袖转身。转身那一瞬间,目中又兀起的错乱之色,还是被我窥到,“总之我与小主今生今世有缘无分!” ------------ 第二十九话 夜惊魂·虚惊又实 又是这般的决绝干练,如此不留余地的一通利语,话是狠话,又偏偏出于一颗喜欢着的我心……他是有多矛盾、多纠结呢!惹引得我当即便有些恼、有些哀,脾气便也跟着铮地一下浮了上来! 我才张口欲言,突见一道人影自玉华池花荫柳林一带往这边行的匆促。 夜色素来都是最好的掩护,因这深浓夜色而一时看不到来人的面貌。 玉华池一带平日里基本没什么宫人前来,安侍卫虽谨慎,想也不会时时刻刻都布好眼线,毕竟安排那些也需要繁琐工夫,故这冷不丁闯进来的来人究竟是谁,我与他心里都没有底儿。 这又惊又怯间,安侍卫疾步迎我过来,一把将我拦至身后。电光火石,他自封腰间取了折扇一柄,冲那来人便抛过去! 虽知他的职位与“御前侍卫”许是脱不开干系,但他如此敏捷渊深的好身手,我还是头遭目睹。 来不及反应,顿觉一股冷风刺破周匝空气一路过去,“簌簌”闷响间,那折扇化作一道锃亮光晕,有如惊蛇游龙洞穿幽冥,竟不像是折扇,而如刀剑一般! 这一击虽狠,但安侍卫并不想取来人性命,只想以此逼那人出手,只探探他的底子如何。 于是那人于慌乱里下意识一躲,扇叶贴着发髻刺划过去,将高堆发髻打散,一头青丝如瀑般垂披下来。 又几近同时,我只觉周围顿起冷风一簇,慌神时安侍卫已飞身上前扼住了那人的喉咙。顺势接连、干练漂亮,那身帅气!快到我看都没来得及看清楚! 只是…… “等一下!”月华一晃,映那人一张受惊不小的面靥逐渐呈现开来,我触雷般急口惊声止住安侍卫,“云姐姐?”心绪离合,几多不可置信! 那张脸我自是识得,那是……沈兮云?! 随我一声“云姐姐”兀自唤出,安侍卫擒在兮云脖颈上的素指跟着一松。又须臾,猛地放开她。 兮云吃惊不小,弯腰抚着胸口一连串急咳。我已在这时疾步走到她身边去,抬手将她扶住。 夜色撩人,兮云有些素白的面靥间噙了一抹未定的惊魂,侧目顾我时,似乎还是极慌乱的:“扶摇,你怎么在这里?”这慌乱又似乎不是因为撞到了我与安侍卫;相反,反有些像被我撞见了她什么秘密,“这么晚了。”她徐徐,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看了眼一边漠了脸色凝目看她的安侍卫。 我定定神,念起自己此情此景间的这股子不合时宜,抿唇慌乱的笑笑:“我出来走走,正巧偶遇侍卫大哥。”有意搪塞,忙转了话锋岔开话题反问,“云姐姐,你身子才好些,怎便出来吹冷风了?” 安侍卫亦冷着面孔漠着神色紧紧接言:“小主,你端得如此行色匆匆!” 我与他二人之间这发问是不约而同的,可这双重发问多少令兮云起了些逼仄感。但见她张了张口,还未及出声。 这时自她身后草木交掩的小径石子路间,又疾步跟着走来一人。 因为方才太过专注于兮云的突忽“闯入”,我与素性敏锐的安侍卫都没有发觉她身后不远还跟有他人。待是时发现,那人已离我们极迫近了。 下意识回首去顾,只见安侍卫一张漠下的面色忽地亮了一亮。 在触目眼下又一来人的同时,我亦起一弥深惊蛰:“辽王殿下?”不禁脱口喊出。 虽我与辽王只在御花园里有过一面之交,但他面貌与气息都太过显著,那时又是领走在安侍卫前面、且着了金黄底子的疏袍,我还险些将他错认成圣上,故而映像深刻。 随他整个人的渐次走近,月华与清夜交叠,显影出那斜飞的眉目、那刀裁的英毅鬓角以及那张英机勃发、又隐带温润与睿智的面孔,不是镇国辅政辽王还能是谁! “簌簌”两下,辽王忽地止住疾行的足靴,猛一撞见我与安侍卫,也铮地一个愣怔…… 幽幽深夜,稀疏露水将花径草丛薄薄打湿。分明还是六月中旬,正温暖的时节,眼下却起一股莫名冷意。 正这时,一派尴尬无声间忽见兮云一笑启口:“瞧着,竟在这玉华池聚了个齐全!”颇负打趣的一句话,言语间她很自然的走到辽王身边,欠身将他迎一迎,又向我与安侍卫这边看过来,“辽王爷是我表兄,得知我身染顽疾,放心不下,便想来看看。”言语有度,不见丝毫故作、尴尬之态,又浅言柔软,“但这宫中男女之防极其严苛,他不好明里前来,便托亲信传话,要我往御道旁去等候着。” “是啊。”兮云尾声才落,便见辽王一笑随和,“本王的母妃是云儿娘亲的胞姐,临走前还嘱咐本王要善待云儿。”已不见反才那惊诧与窘迫,很自然的顾了兮云一眼,神情语态拿捏有度,“听闻表妹生病,本王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无奈宫中规矩多,只得暗地里瞧她一瞧。”他见安侍卫默声默息似诸多疑惑,便又补充道,“皇兄近来连日理政,今夜宿在了御书房,那御道便不会有人前去。”旋即缓言,“如此,邀云儿在御道见上一面,就是这样。” 宫里头每一个人都是最天然的阴谋家与戏剧家,好比眼前的辽王与兮云。分明尴尬的处境,却被他们一席话、一张面孔遮遮掩掩的成了这般水到渠成、不惊不乱的光明正大样子。 若说他二人选在御道会面,我是信的;毕竟诚如辽王所说,陛下圣驾不经那里,便不会有谁人往那里闲逛,那里最为安全。但若说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要见自己病中的表妹一面,还得这般偷偷摸摸、夜半暗中择地儿会晤,那不止是我,谁人都不会相信! 思量间,我转了眸光看向兮云,总觉她含笑平静的面靥中有一丝遮掩样的慌乱。 收目回来,见辽王亦投了目光顾向安侍卫,又转而看我,神情亦是疑惑的。 蓦然惊觉,我与安侍卫此时的相会一处,与兮云同辽王一样的不合时宜! 安侍卫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突然不再关注辽王与沈兮云。他见辽王张口欲言,忙赶在辽王开口之前一语出口:“既然王爷没有事情,在下便送王爷出宫吧!毕竟这个点钟了。”语速急促了些,又假意看看天色。此举不仅没将慌乱遮掩住,反倒显得太过欲盖弥彰! “好。”辽王应声。 罢了,各自都有着一通不合时宜,那谁也别去揪着谁不放,便是最好的选择。 安侍卫引着辽王自小径离开。我抬首,望安侍卫那道背影、又联想起他一转身时眉梢眼角忽而浮上的那层神情,忽而觉得他也很是慌乱……这慌乱,同玉华池与我夜会一事应该无关。似乎是怕辽王一开口后,说出些什么关于他的秘密。 今儿个这些人都委实奇怪的很!直觉使我明白,这里面纠纠葛葛的一定不简单。 算了,谁的心思便是干净的净琉璃?每个人都有选择保留的权利,太过好奇不仅没有意义,还容易引火烧身、害了自己。 这个道理我懂,兮云亦懂…… 一阵夜风拂来,将池水间依稀凉意灌入袖口。 “扶摇。”兮云忽地唤我。我侧目,她一笑绽于唇边,蔓的瑰丽,“我们也回去吧!不早了,免得被嬷嬷察觉。” 我回神,适念起这茬来:“好。”便亦引唇一笑。 才迈步欲走,身边兮云突然一僵,竟原地里定住一般,本就因病而血色稀薄的面孔愈发的惨白起来! 这一举动,委实吓坏了我:“怎么了云姐姐?”我蹙眉急问。 兮云目光有些离合,旋即凝了一道光晕,抬首急急低低的:“不好。”顿了声息,又一沉声,“皇后赏赐的那根牡丹缠枝步摇,丢在路上了!” ------------ 第三十话 步摇引·福劫未卜 兮云曾说过,这枚步摇她有随身带着的习惯,原是承望着拿它来避祸。可事实证明,这步摇不仅没能挡去什么祸,反还招来不少祸事! 我忍不住急上心头,那步摇毕竟是皇后赏赐的,上次梅贵妃玉镯断裂一事就惹引了许多惊险出来,时今步摇丢了,若是被皇后娘娘得知,只怕也会引出一干有的没的事情! “姐姐想想,究竟是掉到了哪里?”于此我又转念,忽地抱起最后一丝希望,蹙眉急急,“亦或是姐姐记错了,本没有带出来,放在了秀女宫那边儿?” 夜风拂发,吹得耳畔微痒又涩,更是惹引的心念素乱不堪。 兮云蹙眉停滞须臾,旋即又面向我:“不可能放在了秀女宫中。”言的肯定又遗憾,抬眸继续,“可能是因为方才走得太匆促,掉在了御道那里。” 闻言入耳,我更是慌乱不堪,同时也明白了一向行事稳重、处变不惊的兮云为何面色会如此难看的煞人!御道一带素来是后宫里颇为微妙的地方,那江于飞便是因私去御道而枉送了性命,化为西辽后宫里迂回在耳畔的一缕孤魂。这步摇掉在哪里不好,偏偏掉在御道一带…… 一口又急又无奈的幽叹落在心底,似绽开了层叠的花冠,撩拨起一连串细密涟漪。 也是万般无奈,我忙不迭陪着兮云一同沿路回去找。 原本还有一点萤火希翼燃在心底,我盼着念着兴许会在半路拾到步摇。可凭我怎么心心念念,一路上凝了眸光不放过每一处细节的梭巡不断,就是没有半分牡丹缠枝步摇的影子! 眼见一条宫道便要走到尽头,可步摇之事还是没得半分眉目。心念纠葛,我将心横下,拉起兮云便要往这宫道尽头的御道小廊间去寻。 “扶摇不行!”兮云却一把拽住我,唤得小声又不容置疑。 “嗯?”我正乱着心,回头去顾兮云,一时不能解过其意。 兮云微抿昙唇,稳一稳声息,将我拉至一旁树影阴霾中隐住身子,适才娓娓道来其中缘故:“方才辽王殿下入宫见我,是一早以进宫议事的名义遣退了御道的防守。”于此略停,“他素有威望,只随意寻个由头,那一干人便也按他的命令行了事。” “后来呢?”御道定时还会设下防守一事,我并不太了解。心绪还僵僵的定在这里,依旧没能明白兮云字句间的语意。 她敛了一下纤长羽睫,复继续接口:“时今辽王爷已经出了宫,御道那边必然重有了值夜之人,我们两个贸然前去虽也去得,但被他们看到,再一不小心的传出去,定会凭空里惹了事情不好收束!”后面也委实急了。 兮云一语将我这梦中人打了激灵惊醒过来! 谈及御道,我素是敬而远之。方才还想起了命丧于斯的江于飞,却又险些自己糊里糊涂的做了一回江于飞! 如此看来,御道是去不得了,只那步摇又是非得寻到不可的!我心念纠葛难舒,半忖半言着:“可是那牡丹缠枝步摇如此明显,宫里的老人儿一看便知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且皇后虽喜赏赐牡丹样式的步摇、饰物,但未见得每件都一样!”愈言愈慌,我并不想带动着兮云的情绪跟我同样惊慌,却到底忍不住这心念,又接连言的利落,“万一被人拾了去、认出是赏赐给姐姐的那一根……旁处还好,时今是在御道发现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倒也不打紧。”兮云几乎是贴着我话尾言了一句出口,语气里早敛却诸多慌乱气息。 借一抹溶溶月色,我见她一张美面濡染几分冰俏神色,那是一通筹谋过后浮于眉梢眼角的许多淡然、睿智。她转眸顾我,抬手拍拍我的手背,反来宽我的心:“这步摇除了秀女宫少数几个眼尖的,便只有梅贵妃和倩舞涓知道是我的。”亦是边言边忖,须臾停滞,即而又徐徐道,“秀女宫里的人应该不来这边,倩舞涓又已死去,哪里便那么巧的便正正让梅贵妃发现了去?” 边听边于心底辗转思量,我也觉兮云这番话言的有理。只是到底心虚,那重担忧不见敛退。 见兮云抬眸扫了眼四周,又看看天色,旋即又于我稳声:“我们权且回去,什么法子明日再想不迟。”这音色淡如清风,紧张心绪似乎可因了如此语调而稍稍缓解一些。 兮云都如此说了,即便我再是着急又能如何?况且为今之计,予其在这御道一带没头苍蝇般的兜转,倒真还不如权且回去从长计议! 天色,当真是不早了…… 一路沿途返回,自是又抱着希望仔仔细细寻了一遍。依然无果! 。 不知是境随心转、还是境由念生,又或许这两句话言的都是同一个意思。这人,还当真是怕什么便偏生会来什么! 昨个晚上兮云才说,“哪里便那么巧的便正正让梅贵妃发现了去”?谁曾想晨曦才过,便有梅贵妃的贴身宫娥往了秀女宫传话,面色平缓、难窥蛛丝马迹,只言说贵妃娘娘要见我与兮云。 天知我一颗心是如何在胸腔里跳动急剧、就欲洞穿胸腔而出的! 可一任心念情念火灼火燎,面上却又偏得是从从容容一通恭敬。 我与兮云向那宫娥告了谢,便折步回厢房借口整顿妆容。 两扇房门才一闭合,便见兮云长长一口气叹得涓涓,小口一启、言出了我方才心下里的感怀:“真是怕什么便偏要来什么!”眸色一动,她似乎又浮了不解氲开来,转目低低问我,“只是梅贵妃为何连你也要见呢?” 也是……闻言入耳,我心头一个迟滞。 若只因牡丹步摇一事,梅贵妃只召兮云问话便是,又为何还要连带上一个我? 不解间又猛地忆起皇后赐予我的那根步摇,似乎与兮云的一样无二。既然我的步摇可与兮云的步摇一样,难保其她宫妃那里不会有重样的,且不说自眼下这分析来看,梅贵妃召见我与兮云是不是因了步摇一事尚不好说,纵是那步摇真到了梅贵妃手里,也不好就断定了是兮云的那一根吧! 心念惝恍,我抬眸讷讷:“我也不明白,只是……”汀口微抿,敛住念头带起商榷的口气来,“眼下这事可怎么办是好!” 想来我心下这通所思所想兮云亦是识得,故她神色依旧还算是从容的:“先过去,去了那崇华倾瑞苑后,再且看且行。”边言语,已挪了足步行到我身边来,牵起我便要推门出去,“不然怠慢了梅贵妃,又使她更加不悦。” 我跟着兮云就这样重出厢房门,也抱一丝侥幸的念着兴许是我们想多,或者根本便没有什么大事情呢! 即便再如何坚定信念敛住神丝,一路上也依旧还是轻飘飘的,整个人云里雾里忧惧不定…… ------------ 第三十一话 措不及·险象环生(1) 一路跟着那宫娥不急不缓的小挪莲步,没多久便至了崇华宫。 于倾瑞苑外停住足步,一通静待之后,便忐忑着一颗心,随指引而行了进去。 才一步入便有微微玄冰冷气扑面而来,想是六月天热,梅贵妃着人置玄冰于室内镇着的。 自是不敢怠慢一通行礼,我与兮云连头都没敢去抬,恭恭敬敬对那主位之上落着的人儿落身一欠,道了安好。 这倾瑞苑里的主子,素是个气场极强的人。即便内心澄澈平静如兮云,在她面前也屡屡都被无声震慑了去! 可这一次,预料之中的不理不睬并没有到来,只听梅贵妃轻姿慢态带些雍容的懒懒儿一娇声:“起了吧。”可单这音色,委实辨不出其间情态为何。果真是又证了她喜怒无常的这般素性! 得了这赦,我忙不迭与兮云同起了身子,却亦不敢抬首去顾她一眼。只悄然抬目,对那主位处浅浅扫过。 见梅贵妃着一刻丝金银联珠对孔雀云纹薄水烟逶迤拖纱宫裙,挽就了贵气逼人的大落牡丹头。而那面上表情、及其它一干细节之处,则因这一眼瞧的太过匆促而没能窥看个真切详尽。 梅贵妃不喜牡丹,却梳牡丹头。如此,早知道的,这“不喜牡丹”委实是假,怕她恼得是只恨不得将那牡丹全部据为己有,一如那花卉用于彰显皇后地位一样,彰显她自己! “呵。” 我一抹神思不觉就杂乱无章起来,飘忽的又高又远没了尽处了。也不知梅贵妃是否察觉了我的偷偷窥看,一声薄讥铮地浅流在唇齿间。 我甫回神,忙下意识复低首,双颊因了驱不散的紧张与心虚,而登地便起了滚烫的触感。 这一受惊被兮云察觉到了,她暗中握了一下我凉丝丝的手指。 我稳住心神,默了声息且听且探。 又闻梅贵妃慢条斯理的挪了挪支在额头的一只手,那低沉的“簌簌”摩擦声于此刻响起,怎么都是让人发怵的:“本宫今儿个往御书房伴驾,途径御道,忽而捡了一样东西。”音声不辨喜怒,甚至有些偏极平淡的家常话。 可蓦地被我听在耳里,整个身子都是一个实实颤粟! 御道,捡了一样东西……一股不祥之感于肌体上下流转而起,那件最最惧怕的事情,已隐隐昭然若揭! 太过匆促又突兀,尚不待我侧目悄去看一眼兮云的反应,又听梅贵妃持着娇俏语音似嗔又淡:“本宫识得,那东西……想是你们两个小主其中一人的。” 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平静,我明白,依梅贵妃的行事手端,这遭是断不会放过我与兮云的! 御道,为何涉险去御道?最直接的答复便是勾引皇上! 旁的都好说,但这“勾引皇上”的罪名实在太重,那是梅妃的大忌!旁的一切都还好说,若她当真认定我与兮云其中一人行事不轨、亦或干脆认定我与兮云合谋共同去了御道,那一个“死”字怎么写的,我毫不怀疑梅贵妃她会亲自手把手的教授给我们,连商榷与兜转的余地都不会有! 身体已在不觉间颤抖成了筛子,因与兮云相隔咫尺,迫近的距离,她周身散发出的踌躇与微冷我可以清晰感知到。 我明白,兮云在考虑脱身的法门。我亦没有消停,亦是兜转着神思不停的想那脱身之法……只想到少半便又是一片彻底放空,不知被什么做弄的,连思考都不得平稳! 这边正火烧火燎急寻着“救命”的法门,梅贵妃已微抬螓首对身边宫人一个示意。 便见宫娥会意,回了一礼后回身侧目,对内室檀香小屏间垂下的一道锦帘击了击掌。 掌音清越,听在我耳里却真真儿委实难寻一丁点儿清越的气息,只觉丝丝缕缕都是那催魂夺命符咒! 不多时,见勾描了孔雀开屏的锦帘被微微掀开,即而自里边儿步出一手托楠木玲珑盘的宫娥。 随距离拉近,略及近时一看,那玲珑小盘上,还以一红绫子平铺。又及近些,在绕过我与兮云身畔的那一刻,我只觉半眯半凝起的双目被骤地一个灼烧、刺痛! 那平铺其间的红绫子上,赫然躺着一根做工精巧细致又不失大气风华的牡丹缠枝步摇!正是兮云遗失的那一根…… 又闻梅贵妃再度启口,这次言语已不复方才慵懒柔和:“抬起头来。”不是很凌厉,却一如既往不容置疑。 我甫一失惊,随她那命令下意识铮地抬首。余光顾见兮云亦缓缓抬了一张面孔。 梅贵妃长眸徐挑,有几分清冷的目光于我们身上不断剪影,语气不缓不急,恣意的很、又跋扈蛮横的很:“宫中步摇一个样式的都是共有两支,为皇上下了命令统一锻造,分发给后宫妃嫔。”于此微顿,似有一坦缓舒气,“本宫知道,这枚牡丹步摇是皇后娘娘赏赐下去的……她只赏给了,你们两个人。”最后半句兀地一落声,几分沉淀含及其中。 我复一惊! 难怪梅贵妃不止召了兮云,亦召了我一并过来问话。原来,她连我与兮云一并得了赏赐之事都是知道的……后宫诸事若是被她留心,又哪里能逃得过她一双眼睛! 不多停滞,梅贵妃音色昙然一挑,终是愠怒开来:“秀女根本没有去御道的资格,你们两个是谁偷偷跑到御道去的!是要去勾引皇上么!”渐次拔高,最后竟“霍”地一掌拍在主位雕花扶手上,沉闷的猝响似要击穿耳膜。 这等凌人气势,又是这等身份格局限制,我与兮云两人忙不约而同的双双跪下。 可一任面上情态再怎么做得乖憨,饶是能浇灭梅贵妃心头正盛的气焰?但见她勾唇冷笑,声色倒是重又降下,却比方才更冷、更凌厉逼仄:“说,究竟是谁?是谁往了那御道去?”她的好兴致似乎又在这个时候重新回笼了,复轮换了个舒服姿态,噙一分讪然、四分讥诮、五分不屑与不容置疑的往我们身上定格目光。 一片沉寂无语。 我与兮云一样,都是心思百结的作想那苦寻不到的脱身之计,又哪里敢应下梅贵妃的诘问?不是有意以无声与她对抗,而是当真不知该如何开口答她那话!怎般解释都是无可解释,而这罪名大小还得看梅贵妃的心情了。 说小了,是“不守宫规,未及大选便私自前往御道”;往大里说便是“勾引圣上、企图淫乱宫廷祸乱后宫”! 玄冰消融,逐渐浓郁的冰凉之感竟将一室沁出如织冷意。饕餮金兽形的香鼎里,有徐云半吐。 静谧,俨如这静谧已经入了骨髓、刻在心里…… ------------ 第三十一话 措不及·险象环生(2) 终于,又这么无声无息默然噤声的过了半晌,梅贵妃一通好耐性,到底被如此生生消磨耗损的几乎荡然无存。 心绪紊乱,又闻她浅浅淡淡的一声冷嗔,那半眯起的狭长丹凤眸却一个舒展,连同眸光都落在了别处去:“既如此,却也好查。”吐口又是那般云淡风轻,有意恣意闲然,“反正两支牡丹缠枝步摇,你们两个一人一支。现下便拿出来给本宫瞧瞧,谁拿不出来,哝――”言语时转软眸对那红绫子上躺着的步摇微微一瞥,“那便是谁的了!” 那步摇的主人是谁,私去御道的人,便是谁了…… 心下里不停打鼓,我明白这步摇一事决计不可能有着法门遮掩过去,势必得有一人站出来承担下所有罪责,方能顺梅贵妃的气。 虽原是兮云夜半与辽王私会时,不慎遗落了,后机缘巧合转到了梅妃手里的。但云姐姐她待我素来极好,她是这西辽后宫里唯一一个与我真心相交的好姊妹,她对我有诸多施恩之处,我岂能看她就此涉险犯难的栽到梅贵妃手里! 如此,我一早便起了这个隐隐心思,想替兮云认下。可我又知道兮云虽心思缜密有筹谋,却也最是重情义。若我认下,兮云只怕还是会跟着一起认下! 盈眸悄顾身旁的兮云,见她正微白着一张面色,柳叶黛眉纤然轻蹙,也是不语。 我明白,兮云跟我当是起了同样心思,她亦是了解我,定知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以身涉险,她怕自己站出来认下之后,我亦会跟着她一并站出来抢着认罪。 若是那样,梅贵妃定会把我们两个一起惩处、一同收拾,连一个都保不住了! 辗转纠葛,反复思量,仍是没个两全的法子,梳理不出这许多头绪来。 梅贵妃倒也不在意,一来二去的,她反倒敛了迫切性子,刁钻依旧、雷厉却减:“本宫不急……”丹凤美眸一个睥睨,复错落开去,抬手抚了抚额头一侧微乱的发丝,“来人。”对宫娥启口发命,不怒自威,“把她们两个一同关起来,直到她们有人开口认下这茬为止!”又是一个逼仄发狠,俨如萧萧北风贴着柔嫩柳枝一个狠狠吹拂后,那枝干从中断成两半! ------------ 第三十二话 身遭囚·急才忽生(1) 两个身形粗壮的宫女应声便扑上来,一左一右的钳制住我与兮云。这个时候自是不能反抗,也只得就如此毫无法子的任凭着她们摆弄! 如是连拖带搡,我们二人被一路带出倾瑞苑,关在了崇华宫小厨房后连着的一耳房里。 “吱呀――”门扇闭合,一室昏黑阴霾便簌簌地于四野无声处蛰伏而起。这耳房本就背阴,又加之此情此境,一怀肃杀之气驱散不得、亦排解与涣散不得。 “妹妹。”耳闻房门之外一声沉闷落锁,即而那足步声渐行渐远,兮云甫地转了面靥,执起我手敛眉急急小声道,“方才于倾瑞苑里我沉默,是怕我认下罪名之后,你为护我而依旧做傻事的跟我抢着认罪!”声色一转,急切中浮起一层肃然,她看定我的眸,“你听着,等下出去后,你千万不要管我!” “不!”我自然识得兮云心性,可那个主意我亦早于心下里打定,“云姐姐,该我认。”眸光沉淀,我言语坚定。 只见兮云眉心愈蹙,边摇摇头道:“本就是我的过错,怎能让妹妹你替我顶罪背黑锅!” 事已至此,我也不愿再与兮云分说下去,只是无力。眼下境况,真真是一分一毫的时间都不可耽误了去,天知道梅贵妃下一个转瞬后会起了什么念头,会不会将我们两人全部暗中杀死?理该尽早拿主意才是啊:“云姐姐,为今之计自是得择其轻重缓急!”我反拍拍兮云的手背,抿唇沉声,“你如此出挑,梅贵妃本就看你不顺,若她借此事除你该如何是好?”旋即一顿,轻了几分语气,“我容貌家世比你皆是不如,认了就认了,她位居贵妃,该还不至于因‘私去御道’一事而给我定个死罪,让人笑话她气量如此之小!” 这一席话我言的笃定非常,却诚然是只为寻个说服兮云的借口搪塞于她罢了。梅贵妃素性跋扈不羁的很,此次又是触了她的大忌,她纵是将我一个小小的待选秀女暗地里处死,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一桩事情而已。 兮云显然也明白我在搪塞她,只是颦眉摇首,又言不出其它更好的举措。 我明白依她素性断然不愿牺牲我,但我亦是断断不可能看着她身陷囹圄,做了第二个江于飞、亦或倩舞涓的!那么,两害相悬取其轻,比起双双殒命做了冤魂,倒真不如由我这无足轻重之人大着胆子闯它一闯,是生是死,听天由命了…… 情念陡转,散丝纷繁难理清,又一心念于这一停的空挡里昙然浮起,我忙转过话题重顾向兮云:“梅贵妃不知要关我们到什么时候,现下白日还好,若天黑了反倒容易做些神不知鬼不觉的勾搭。”目光一敛,几分游移,我恍若自语的蹙起黛色眉心,徐徐绰绰,“我们得想办法出去,把这事儿弄的人尽皆知,她便不好动手伤我们性命!”主意才定,我忽地瞥见身旁几上以黄碟子盛放着几道精致点心。 黄碟子……这样的颜色,连同它周匝绘饰着的一圈纹络图腾,在西辽宫中都是皇上的专属象征。念及此,我心知这些点心该是给皇上备好的夜宵。 仿佛一缕星辉映于脑海,电光火石间,我忽地灵机一动,转步过去、伸臂抬手的执起那点心碟子,狠狠的将小盘连同点心摔在地上去。 “哗啦啦”一声如飞瀑落潭,带一些直白的残酷,那精致点心并连着小盘碎屑,在这一刻迸溅、滚落的一地都是。 “妹妹!”兮云下意识惊呼出口,旋即又忽地缄默,看目色该是又霍然明白了我此举的意图为何。 ------------ 第三十二话 身遭囚·急才忽生(2) 果然,还不待这边儿稍有片刻的缓神,便是一阵嘈嘈切切的人声自门外急急传来。即而便是极迫切的一嗓子:“这边儿的门怎么落了锁,快打开!” 我心知,耳房既然是与小厨房相连着的,进个人去乃是寻常事,但若有碟子、碗瓶等打碎,音声清越,必会引来小厨房里一干做事的注意! 语声一落,也不待那跟着的随从解一解其意,为首之人许是等不及了,竟抬手紧抓门棱、并着一脚冲那门扇憋足了劲儿急急踹上去。 便听“轰”地一声闷响,木质轻锁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去,两扇门板猝然开合。 屋外阳光在这同时直刺刺的扑进来,洞穿一室厚冗阴霾。 因久处背阴之故,忽地经了这阳光一耀有些不适,做弄的我与兮云忙抬袖遮面挡那刺眼光斑。 彼时,这为首之人已疾步跃了门槛进来。 我略缓神,放下袖摆顾他一眼,见他大抵四十出头的样子,青衣束发、黑履白袜,大抵是这崇华倾瑞小厨房的管事。 他就这么蓦地撞见我与兮云,也是怔了一怔,可这愣怔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便被因着眼前一地糕点、并碎屑狼藉而滋生出的惊诧、与急切所取代:“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只见他颤抖着语气,连那还算魁梧的略胖身形都跟着起了瑟抖,想是被吓得狠了、也急得紧了! 也对……我心下暗忖,那些个糕点原本便是为皇上备的宵夜,想是梅贵妃亲选样式、并得了她的再三叮嘱与告诫,自然不可出了差池。时今被我这一拂袖滚了一地的,只怕小厨房一众人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是我不慎打碎的!”神思惝恍间,兮云已迈出一步,迎那小厨房管事谦谦然行礼告罪。 她这举止着实突兀,以至我根本就没有将她阻拦的时机。 那管事闻言抬首,目光落在兮云身上的一刻,因又惊又吓而颤抖不迭的身子兀地定了一定:“你是谁?”目露问询,似乎才后知后觉的念起了这茬子事儿。 我在这空挡间,也已几步走到兮云身边,与她并肩站定。 闻了发问,兮云一时也是木木,诚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下意识侧首与我相顾一眼。 这一来二去的,那管事的心下里亦在辗转忖量,似乎也有了个囫囵大概的了解。 他既在这崇华宫里当差,对梅贵妃的手段便该最是清楚!那么我与兮云出现在此处,也就决计不会再惊疑了……在他心里,定是明白我二人要么便是得了皇上宠幸、招惹了梅妃妒忌而私下报复的新贵;要么便是因了什么忌讳而触到梅妃眉头、以至令她盛气难遏一通惩处的倒霉宫人。 如此,对于我们二人的真实身份、以及何故就出现在了这小厨房不易察觉的耳房里,他反倒不再那么感兴趣了:“皇上今儿要来倾瑞苑,这夜宵是专程给皇上准备的,需得两日功夫才可做出花形!”只见他错了目光,重又流离、纠葛于那一地的狼藉上面,垂首顿足不知该如何举措:“这……这时今却要如何是好!”情急之下也只得哀声一叹,旋即清凉了目色,侧首对跟在身边亦是一脸后怕的随侍急言道,“快去禀报贵妃娘娘!” 这话甫一落耳,我登时便着了急:“不必了!”恼不得扬了声息紧紧喊出。 那管事重转目,投来一道不解神光。 我心下辗转着该如何同他言话。 断不能让他罔顾我与兮云,就这么去禀报了梅贵妃了事的! 我不惜用备给皇上的宵夜做弄出这档子事情,为得便是在众目睽睽下走出这耳房,使极多人知晓梅妃私自囚了我们一事、防止梅妃在夜深人定时让我与兮云神不知、鬼不觉的在西辽后宫里彻底消失!若这管事就这般走了,我一片心机岂不白费! “大人若就这般去禀了贵妃娘娘,一通苛责怕是免不了的。”我且言且思,略颔首、却将软眸凝起,“可巧,我与姐姐因做错了些小事,惹了贵妃娘娘不快,责令我姊妹在此反省。”于此目指兮云一下,兮云亦配合着我的急才,做了茕色垂首迎合。我转目回来,又持着十分恳切的声音道,“时今这反省的也差不多了,娘娘迟早都是要召我们去问话的。不如大人引我此刻前去,也好使我这个不甚弄翻了御膳的‘罪魁祸首’,顺带向她解释耳房里的一切。”于此一欠身,复浅浅,“也好为大人开罪呐!” 这通话连同那打翻御食、引人前来的计谋一样,都是我于危急时刻现想便现用出来的法子。这法子效用如何,我亦诚然不知。但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了这步田地,予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拼上一把,与天赌一赌命! 不是赌我的命,是赌兮云的命……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了,唯愿梅贵妃将一通急气发泄在我身上之后,可以饶过兮云、留得兮云安然抽身。 “这话儿也是!”兮云忽地轻然一扬声,紧邻我话尾边附和着,“况且大人……”她颦眉又展,唇畔已是莲灿柔和,“这宫里的点心,皇上也都吃腻了,未见得就喜欢。”于此微顿,目光于我面靥流转一圈,重又对那沉默不语、似在忖量的小厨房管事,“方才妹妹言她是‘罪魁祸首’,但这御用膳食既是我打翻的,不如让我来弥补?”边将我往前让了一让,复笑意徐徐,“大人不妨带着妹妹权且去回禀,不管贵妃娘娘到时候如何说,我此刻先做些宫外的小点给皇上备着,没准儿皇上受用呢?” 我明白,事情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兮云只能配合着我的心思一同将戏演下来。离开这里未必就脱了危险,留在这里也未见得便可抽身避祸……一切的一切,也只能各安己处、听天由命了! ------------ 第三十三话 悬一线·临危托命 这小厨房管事说到底该也不是什么官职,声声“大人”叫着也不知对是不对。可我知道,他也当是爱听的。 御食决计是不能再用,现今赶工去做也决计来不及;又加之我与兮云你一句我一句的不断分他的神,那管事本就乱却的心被做弄的更是又烦闷、又奈若何。 便见他眉心紧锁,不多时,深深一个冗长吐纳:“只能如此了!”如释重负的一声叹,落在我耳里,心下亦跟着一松。他转目重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几分灼热、几分迫切,“姑娘,你跟我走!” 闻言如此,我这才当真可谓吁下了一口气去!只是这心弦才松又紧。 此次再度面见那倾瑞苑里的主儿,可谓冰火熬煎难寻出处!这一遭去了,可还有命回来便委实难说…… “扶摇。”嘤嘤低唤。 兮云又细碎又急切的呼唤,将我飘远的思绪重新拽回来。我侧首转身,目触兮云之时,脑中忽地有灵光一道骤然闪过! 念起在心,前路似乎蓦地澄澈了一下:“云姐姐。”趁旁人不查,我于临走前凑近兮云耳畔,压了语气悄声低徐,“姐姐等下择个由头,快到玉华池寻安侍卫!他手眼通天,要他救我……” 来不及过多解释什么,我见兮云紊乱面眸倏然怔了一怔。也不继续兜转,深深顾她一眼之后便含笑步开。 安侍卫……他像一道光,一道暗夜阑珊里最璀璨生波的耀目星光。那么亮那么亮,又充满着幻想、充满着少女时代的我对于美好前景的各种向往与憧憬。他绚烂美丽的把我整个人生都点亮! 我原以为我是一道筹码,以我自身为筹码去赌梅贵妃的慈悲,赌来兮云的一命安好,仅此而已;却霍地念起,我并非一无所有,我还是有希望的,我的希望便是安侍卫,我以安侍卫为筹码,来赌我霍扶摇的一条命! 就这样,我把自己的命全盘不加保留的交付在他的手上,似乎从一开始便与他之间有着剪不断的、千丝万缕许多牵绊。 是生是死,只看苍天对于我的垂怜与否;以及,他对我的深浅态度…… 。 这一路去往崇华正殿的路上,踏着鹅卵石铺就的一条小径、分花拂柳穿过长廊,我借口心脏疼,断断续续不消停的休息了好一阵子后,才在管事的催促当中蹒蹒跚跚的走。 并非惧怕、更并非起了悔意,我是在有意拖延时间。 自耳房往正殿倾瑞苑的路虽不长也不短,但兮云择法子脱身、去寻去等安侍卫也是需要时间的!故此,我必须留出足够的时间来,等兮云顺利的寻到了安侍卫,等安侍卫有了筹谋后想法子救我…… 这一去,梅贵妃会不会让我这一身份卑微的秀女,就此无声无息消失于茫茫无痕?还很不好说。 但已板上钉钉的是,一通折磨必然免却不了!即便我有命得安侍卫赶来将我救下,也需得我有一口气撑到那时才好。 不知不觉间还是到了崇华正殿,又加之通报、见礼,一应儿完成之后,我估摸着也差不多耽搁了小一炷香的时间。 梅贵妃换了一件紫底荷叶弧宽松领的柔软浴袍,三千青丝极随意的披散在肩头,眉目舒展、姿态恣意闲然,又不怒自威、几多孤傲。阅在眼里,她眉目颜色深浓又多变,娟秀风华的若泼墨美人图。 她虽已是三十二岁的华年,这份风韵较之十五六七的新晋宫人,却似乎更露骨了些。我不禁开始想,皇上素来极宠溺梅贵妃,除却因了上官太师那一层倚仗,又是否对这个十四岁便作为侧王妃、嫁于亲王府上,陪他伴他至今的女人有着几分真情意? 熏香蒸腾,虽燃的正旺,却又因玄冰之故而发出一层凉丝丝的幽香。是好闻的茉莉,又掺了一味消除疲惫的梅花脑,闻来惬意。 可惬意与否从来都得看人。这此情此情在我看来只是狰狞的很、委实一些儿都不惬意! “可想好了?”不多停滞,梅贵妃扫我一眼,边在近身宫娥的搀扶之下往软椅处走,便状似漫不经心的问我一句。 “是。”我浅然低头,茕茕浅应,并不敢有须臾怠慢。 一来二去间她已于软椅央坐定了身子,抬手执起宫娥递来的一盏清茶,掀起盖子,凑于唇边吹散茶沫:“那是你们二人中的谁,私自去了御道呢?”眸子都没有抬,有意无意的语态。 这是梅妃素来的行事基调,我心里明白,知她这种不喜不怒的一通性情过后,往往掩藏着的便是弥深难驱的风雨阴霾! 我仍垂了一下眸子,咬牙把心一横,语气着重几分:“是奴婢。”应的利落。 “咣当”一声扣盏清越。偷眼去看,梅贵妃将小盖重又往茶盏上覆好,玉指僵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既是你,那本宫便很想知道,秀女你为何要去那御道呢。”不是问句,同样不曾看我一眼。 我略默然,一默的空挡里借机思索着梅贵妃忍耐的底线。又不敢过多缄言,只好硬着发麻的头皮绵绵缓缓:“奴婢听有宫娥姐姐们说……去了御道便能见着皇上。便想,一试运气。”这个由头普遍的很,却也合乎常理、不易挑出什么破绽。为防梅妃对兮云也起了疑心,我忙又就势一转话锋、挑了语气乱她的神绪,“是奴婢不知深浅,坏了规矩,请娘娘恕罪!”一个利落请罪,周身一落如蝶。 “呵。”梅贵妃勾唇冷笑,两道纤眉昙然一挑,“坏了规矩?又岂止是坏了规矩!”还不待我匍匐身子叩首下去,便被她一盏茶水迎面泼过来。 温热茶汤连着茶盏一起摔在地上,茶汤与瓷质的茶盏登地化了无数残沫、碎片。 茶汤并着碎瓷铮然四溅,蹦起的碎片猝不及防的掠过我面靥而去,在我右颊擦出一道道细小的口子。 疼痛青涩,我不敢有所举措,只惶惶然匍匐叩首,也不管顾地上许多茶水、碎片,双手居前一摆,行了最规整的觐见礼仪。 心知梅贵妃最恨有宫人蓄意勾引皇上;当日那江于飞的消失,正是因为她不知深浅的去了御道…… “娘娘恕罪,奴婢绝非有意为之啊!”即便自下了这认罪的决心之后,我心底便早已有了许多充足准备。可当事情直白的堆在眼前,头脑还是没禁住一个“嗡”声混淆了所有清明理性,万千神思化乱绪一团了去! 只是我这一通苦苦告饶并不曾能打动梅贵妃的心肠:“来人。”她冷冷沉声,须臾目指向我,“将这不知深浅的贱人杖责一百,以儆效尤!” 我登地一缩身子,条件反射的跟着一身冷汗涔涔下来! 杖责一百…… 这宫里用来惩戒宫人的小杖,多为栗木制成,杖长三尺五寸。一百杖下来,我哪里还有命活? 梅贵妃,她的手段果然狠戾!她是要我死! ------------ 第三十四话 起生机·圣驾忽临 梅贵妃寝宫里的内侍婢子们,素来都是一应儿的有眼力见儿。我头脑还没重见灵光些,那行刑的红木椅、及栗木小杖便已一一的抬了出来。 接连有两个小公公一前一后的将我架起来,极轻易的便抬于那红木椅上按住。 我本就孱弱无力,云里雾里被按在行刑的木椅上,更觉周身乏力欲睡,头脑只剩空白一片,连害怕都似乎记不得了! 梅贵妃轻慢着闲然姿态,凝了丹凤美眸十分不屑的扫我一眼,半含蔑意启口训话:“这宫里头莫论选秀,纵是不到大选之日,每年充盈进来的妃嫔又有多少!”于此错开目光,几分嫌厌,“其中不乏姿容佼佼、才华上乘者,还不都是敬敬服服的恪守着为帝王妻之道!一些个要什么没什么的草芥,也敢不安分的妄想登了天去!” 这一席话极其刺耳,即便梅贵妃素有自持,眼下语气还是不自觉的起了颤抖。我知道,她是气急了;我也知道,所谓“要什么没什么”,所谓“草芥”,字字句句都在指向我。 “一……” 栗木小杖猝地一下狠狠击打在我的皮肉上,便是太监尖利着嗓子的报数声。 起初只是一钝,因发力太重,物极必反,反倒无知无觉。但只须臾,铺天盖地丝丝缕缕的钝痛铮地一下便呼啸着、噬咬上了我每一寸皮肉! 疼,那种昏天黑地、欲哭却咽的从未有过的剧烈的疼…… “二……” 又是一下,已不仅只局限于肌体所带起的一通难扼之痛,只打的我额心并太阳穴猛地一抽,连带双目昏黑欲死! “三……” 下身已若死肉一具,分明疼的厉害,却又只得实实受着、没个排解巨痛的出处! “四……” 因肌体本能的反应,我起了一通闪躲、反抗。然身体被小公公狠狠钳制着,任凭我使尽浑身解数,用尽身体上下残余着、亦或是被这疼痛激发出来的所有气力,又安能动弹得了半分! 口齿紧咬,几欲毙气,唇齿间不知是里是外的咬破了哪一处,口腔之中已满满的充斥起阵阵血腥味道。 “五……” 痛,浑身上下所有地方似乎没一处不痛!身体反倒分不清这巨痛之源究竟发于哪一处了! 泪水不受控的顷然淌下,泪眼迷离中,我依稀窥见梅贵妃重自宫娥手中执了新茶一盏,小抿茶汤恣意闲然的很,仿佛是在欣赏小戏台子间上演出的某一幕好剧。 “六……” 来不及些微辛酸、来不及许多感怀,又一卯足了劲、似乎要把我整个身子击碎的一杖猛地击打下来! 终于,我再抑制不得,“啊”地一下叫出了声! 却又不禁突然对那梅贵妃起了些微凉薄的感激,感激她不曾命人将我口中放入红枣。若当真那样,不仅呼痛不得,只怕时间久了随那红枣的不断膨胀,一口银牙犀齿也会被撑掉不少!这感激与庆幸甚至侥幸,又是何其的卑微呵…… 掌板的太监原是梅贵妃宫里的人,自然亦是她的心腹,怎会不识主子心性的轻饶过我?每一板决计都是憋足了劲儿、使足了力道。照此下去,根本不消一百廷杖,只几十下,便可将我这条不足惜的轻微之命与躯体剥离开去,归于了那黄粱一梦西! 不足惜,只是,当真不足惜么…… 当第七板发着击沉灵魂的死亡气息落下来的时候,许是已经适应了这种撕裂身体与剥离灵魂的巨痛,又或许是心事太重,我心念的揪痛与肌体的疼痛已然不相上下、几近持平了。 即便我这一条命再怎么卑贱不足惜,我还是隐隐有着些微希翼。唯愿那个我在乎的人,安侍卫,我在他心里会是得着珍视的,必然是珍视的…… 也不知那掌板的内侍击打到了多少下,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七魂三魄已然斑驳、支离,香汗如雨、肌体虚脱,似乎稍稍一阵轻拂树梢的风儿便会将我吹走之时,忽地于耳边传来了“皇上驾到”的尖利长唤。 这类似锦帛撕裂的一个扯声,皇上…… 现下的我早已辨不得诸多清明,原本合该使我惶惑的两个字眼,眼下铮地一下掠入耳畔,反倒再带不起一丝一毫合该有着的波澜了。 接连便是那一席明黄的至贵身影流转入殿,行刑的太监早在梅妃示意之下俯身去拜。 好在这红木躺椅足够宽也足够长,故在他们左右将按在我身上的手掌松开之时,早已狼狈不堪的我才不至于更加狼狈的滚落到地上去。 神绪斑驳间,忽地起了一个念头。我想……兴许我不会死了。 我不知道皇上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摆驾倾瑞苑,天适才将近晌午,按理儿皇上是不该这个时候出现在妃嫔宫中的。但正是他的圣驾忽临,将这场正施加于我身上的残酷杖刑打断,重新点染起我关于生的零星希望……是希望么? 或许是吧! 这希望如一点点零星之火,虽微茫,却足以将一片心园燎烧、以至渐趋变得壮烈。 只有我心知,在这一片壮烈美丽的心火燎园中,所颜色鲜明的,只有那个见不到他便至我连死都不甘的身影…… ------------ 第三十五话 子夜歌·受封才人(1) “这是怎么了?” 我神绪惝恍游移,那威威天子忽地沉声启口。想是看到我这副狼狈样子,心生不解、又微微不悦。 我已无力再抬首去顾,只持着一缕还未及涣散的游丝,听得梅贵妃焦焦软软一嗓子:“陛下,恒晟……”微微嗲音,她撒了一个娇,旋即语声幽顿、音色清冷,“这秀女不懂规矩,故臣妾责罚她一番,好让她知晓其中利害关系。” 闻言入耳,我旋即神思一定,心知梅妃自然不能告诉皇上,我是去了御道,意图勾引皇上。 忽地感知到一阵渐次靠近的男子气息,依稀温暖、依稀威仪,更多还是天成一段震慑与霸绝。 我微抬首,仍是使不得太多气力,便以余光扫见那明黄身影往我这边行了行,似凝了目光一道,正落在我的身上:“你犯了什么错,还未到选秀时日,便这样触怒贵妃娘娘?”又是一句,带着浅然好奇、又似一个慈爱长者对于晚辈的几多包容、甚至……是怜惜么? 西辽皇者十七岁登基,现今已是一十八载。他不过三十有五,我知道,“长者对于晚辈”这样的陈述,大抵是不能用作他与我之间的。只因一十五岁的我已不是太小,而皇上他也并不很老。 但此时此刻,不知是因我深陷囹圄故而有此错觉,还是陛下如此温润不失威仪的浑厚男声本就如此,委实让我产生这样一怀直觉无疑。 须臾沉默,又一念头跟着陡起,我猝然意识到皇上他是在问我话!他……在等我的回复。 好在他对于我一时的缄默并无怪罪。我已是疼的痛的又狼狈的七荤八素,脑子木木的,在意识到陛下向我问话时,也不知如何起了这般的急才,竟是脱口茕茕一句:“奴婢不慎……打翻了贵妃娘娘为皇上备的宵夜。” 话才出口,忽听他似是笑开:“我当什么,原是小事。”事实这话儿也确实含了笑意。 我抿抿薄唇,撑着将头又抬起了一些,见皇上一道目波已不再顾我,而是流转在身边表情略有僵滞的梅贵妃身上。 经了皇上一顾,梅妃陡地回神,便见她一牵唇兮忙顺话遮掩:“怎是小事?那可是专为皇上准备的宵夜……恒晟。”她软款了清凉眸色,抬手搀着皇上的臂弯又一撒娇,声音娇娇柔柔的,“你已经好久没有来看我了。”她用的不是敬语,而是“你”和“我”这样极常见的普通称谓,足以见得皇上素日对她的疼惜宠爱。 我心一黯,随着一来二去神绪的不断复苏,说不曾起了为自己得以脱身而做打算的心思,那委实是假的了! 又听梅贵妃岔开话题急一言语:“我的陛下,今儿怎么这样早的便来了臣妾这里?”娇柔软款不变。 那皇者展眉,只是极随意的开口喟她:“安卿劝朕莫要累坏了身子,言爱妃这崇华宫的地段极好,既然晚上要去,不如早些过来散散心。”爱怜一抚梅妃额前青丝。 梅贵妃闻言,微施胭脂的素净双颊甫地飞起一层淡粉潮红,三月桃花般娇俏好看。 我亦跟着目色重一混沌! 安卿…… 直觉于心下脑中缓然图腾,我心知是他,是安侍卫救了我。 如此,皇上为何会如此之巧的出现在崇华倾瑞一事,也就不再是一个不得解的疑问了! 是安侍卫有意搬来了皇上。与此同时我亦心知,自己这条命决计可以得保……他既可以涉险将皇上诓来梅贵妃这里,那对于皇上素性必是十分了解,必知皇上会心生慈悲救我这一命! 那么云姐姐,想来安侍卫也可以将她护住,安然送回秀女宫去的。 念及此,我一身伤痛似乎顷刻好却许多,肌体的疼痛到底被心下生出的一怀庆幸而掩盖了去。 只是……皇上称一个侍卫“安卿”,这未免奇怪。其中定有曲折。 但联想之前许多种种,却也见惯不怪了…… ------------ 第三十五话 子夜歌·受封才人(2) “你还不起来给圣上请安?” 云里雾里水里火里正走着这么一遭,忽听梅贵妃一个冷声贯穿耳廓。 我才回神,便有两名内侍重将我于红木躺椅上搀起,旋即连拖带拽的将我往地上一按,我整个人便一个瘫软,若一堆死肉般的匐于地表上。 新鲜的伤口经了这样一折腾,再度被扯痛。我禁不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然而正是这样的疼痛,将我紊乱理智重新唤醒:“奴婢……给皇上请安。陛下金安……”断断续续的,终是将礼儿行全。 但,到底我此时已不复昔日那般沉稳,一礼下去,忘记了默然低首。我很顺势的一抬头。 带着些微的怯、些微的崇敬……我软眸浅凝,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温润又威仪的润玉容颜。 这张脸与辽王十分相似,又似乎不太相似。那神似处,大抵是一样的顾盼神飞、鬓若刀裁,自然是人中之龙、满满的全部都是天家美好风范。 但辽王是英机勃发之中隐带温润与睿智;而眼前的皇上,却是温润威仪占了多数,尔后才隐于眉目间窥到呼之欲出的英毅凛睿。 论道起来,皇上该是我初入西辽宫时,第一个得以见到的天家男子。 但那时只是匆匆一个照面,我并不曾将他面貌窥看清明,也不曾于自己身上带给他许多惊喜。我不是一个有心机的女人,我太笨太傻也太青涩稚嫩;但原就已命中钦定好的事情,即便中途兜转再多,也还是该回归到一早便属于它合该有着的轨道上去。 一如眼前…… 当这位温文儒雅、高贵卓尔的天家皇者向我看来,这一眼里,忽地带起许多温柔。 我明白,我现下的模样自是十分狼狈萎顿,但不知是否正是因了这样的萎顿,这凌乱的发丝、微红微雨的双眸、又加之面颊之上被碎茶盏划出的细小伤口……触动了这染指无上江山、阅尽天下各色美人的皇者,一颗已于不知不觉中失了许多真味的心? 兮云曾说过,我像那湘江的春水,若那盛春暖阳下开了满湖的粉白芙蕖花。 依稀记得,那日铜镜中的人儿确实有如带露的芙蕖、又若迎晨霞的玉兰……不是风光霁月,却是气韵空灵出尘、与众不同。 我不知道自己这张自认并不惊艳的容颜,是否当真如她亦如我所看到的那般如水;不知这样的如水纯然,是否会化作清泉涓涓淌入一颗干渴、枯竭的心。 但皇上,他大手一挥、赦免了我…… 接着不知是我的时运,还是命运辗转不歇的古老齿轮于这一刻正式掀起了合该的帷幕? 小厨房端来了点心,皇上擒了一块儿放入口中浅尝,只是阖目不语。 今儿个这点心的花样与往昔明显不同,一旁梅贵妃只顾一眼,不由一嗔:“这点心怎么不一样!”她转眸蹙眉、目色微冷,又碍于皇上在她身边,不好太动怒,只得低低仄仄,“本宫亲选的那些个样式,你们没有照例去备么!” 不消多话,我已明了这点心该是兮云现做的,见势怕是不对了皇上的口味。 我既然已经落得这般不知福祸的田地,即便今儿个出了崇华宫,也不知会不会被梅贵妃再度寻个由头做弄死去,便干脆横心到底,便替兮云担下一切就是:“是奴婢做的。”主意抱定,我敛了眉目甫一启口。人一从容,反倒不卑不亢起来,低头自顾自,“奴婢打翻了备好的宵夜,便重做了些不太繁琐的宫外小点弥补。请陛下、娘娘降罪!”甫一匍匐叩首。 “你何罪之有。”不想皇上竟在这时忽地开口稳言。 我又一惊蛰,却控制住了下意识的念头,周身颤抖了一下,没再敢抬头去顾。 接着便听陛下复一沉声:“这点心花样简单、口味独特,自有一股清新芬芳的好气息……朕甚是喜欢!”一顿又道。 我心如鹿撞,一时不知是该松下一口气、还是该愈发的绷紧了这气息? 尚不待我缓缓那神,下颚忽地被人一捏,接连一张泪痕与汗水未及消退的花靥便被挑起来。 依旧是皇上那张玉色容颜,他目光深邃,又忽地如了涧水清澈、透着晶亮:“你叫什么名字?”明里仿佛是不缓不急,可似乎有发于隐处的几分迫切。 我心念愈慌,又加之身子疼痛、骨骼酸胀,只好强持着哽咽欲哭的怯怯语声,言吐的徐徐碎碎的:“奴婢……霍氏扶摇。” 穿堂风起,撩拨的纱帘帷幕一阵化蝶轻舞。香炉瑞脑徐云半吐,一室梦寐、一室美幻;娑婆景深间,所有境遇便都显得不那么真切了。 圣上金口一开,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命途的大格局,便于每一个漫不经心时,就如此成了定格。 他道:“不要再自称奴婢了,本就是正经的小主。”于我,话里透着的只是不祥。果然,“从今以后,你便是朕的阮才人,居锦銮宫、慕虞苑!” “咣――” 分明无声,我却清楚的听见,梅贵妃一个身子一个魂一颗心,就于此明明白白的破碎掉了。 而我?太过突忽,这一日里我所历经的要么便是极致的死、要么便是云端的幸得初封,都是太过极致的大事,这些大事件一齐席卷而来,我已没了诸多思绪以供阐述,有的便只剩下空白,一片没有尽头、不着边际的巨大亏空。 但与此同时,似乎潜意识里早已悉知这个可能的宿命……若说我有情态,那有的并不是悲也更不是喜,而是尘埃落定的几多无奈、又是几多释然。 似乎始终都在等一个结局,当这个结局如此猝不及防的呼啸来临,反倒悲喜莫测、反倒变得木讷而安定。 命盘兜转、时局涉水,半点都是不由人的……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梦已阑! ------------ 第三十六话 终领旨·又一交锋(1) “霍氏扶摇,年十五,通州亭长之长女。肃雍德茂,安正静仪,内外秀华,乐充宫廷。今册封为从六品阮才人,望其温懿恭淑,不负圣心,钦此――” 当那传旨公公高着嗓子诵出册封词时,我便明白,我这一生都注定要被困于这座宏伟美丽的恢恢西辽深宫,是再也走不出去了。 锦銮宫慕虞苑里,我对那传旨公公落身匍匐,行下这谦然严整的宫闺礼。领旨谢恩后,我微抬首,一滴清泪延顺眼角徐徐然滑下去,只是无声。 我明白,与安侍卫之间这夙缘一场,终是没了前路;终是到了……该了结的时候。 “恭喜阮才人了!”这传旨公公虽比不得竟日伴在皇上身边的近侍,更比不得那与我尚未谋面的、只知道素受皇上青睐与宠信的后宫总管公公,却也是个灵透的打紧的人儿。待我一通领旨谢恩,他便忙不迭亲自将我搀了起来,道了那一声“恭喜”。 抬目时似乎窥探到我眼角映下的一瓣泪痕,他面上僵了几僵,旋即颤着声儿小心发问:“呦,才人……您这是怎么的了?”有巴结讨好的意味在里面。 虽然这一小小才人份位并不高,但却是最新受封的新贵,是这后宫里最新鲜的一脉血液,日后浮沉起落还都很是难说,也不怪这传旨公公会谄媚于我。 被他瞧见眸边泪渍,我忙抬袖轻又一拭,再放下那宫袖时,面上已经恢复如素:“初得份位,难免心生欢喜。”我这样淡淡解释。 那公公原也就是随口问上一句,哪里愿管我是真欢喜还是假样子?自然又是一连串的恭维词话,如此罢了。 我心知这些暗地里的规矩,便抬手,并不十分娴熟的召了个宫人过来,命那宫人取些碎银子赏了这传旨公公,也是个彩头。 待送走那传旨公公,侯侍在这慕虞苑中的宫人便对着我一一觐见。 我依礼儿落于主位坐定,听这一干人一个个渐次道了名讳。 虽然服侍我的宫人并不多,总共不过一个贴身宫女、两个粗使宫女、加两个小太监而已。但因我本就没有太多心情、加之那心绪连我自己都不知飘落往了何处去,故这耗了大半天的,我连一个人名都没有记住,更莫论名与人对号入座了! 不过往后日子还长,慕虞苑里横竖也就这几个人罢了,我并不发愁记不得他们。 再接连,那贴身服侍我的宫娥便将我自主位搀扶起来,对我一礼,陪我同往后室沐浴。 淡淡紫色轻纱帘幕氲开一室绮丽梦魇,浴汤温度适宜,其上有大红玫瑰花瓣自由张弛、浮浮沉沉,一如人生境遇。 听宫人低眉顺目一通介绍,言这浴汤当中掺了肉桂、金银花、薄荷脑等各色香料与药材,最是消除疲惫、活血化瘀。 听于此处,我侧目对那宫娥会心一笑。难得她如此周全细致,知我被梅贵妃苛责一事,特在浴汤里加了这些个活血化瘀的药材。 那宫娥垂眸一柔然,旋即谦谦然回复:“原是总管公公托了人来,嘱咐于了奴婢这些个事,要奴婢尽心服侍才人您的。” 她倒是不敢居功!我颔首,不觉对这似乎与我年纪相当、看在眼里只觉温秀的宫娥骤生几分好感来。 对她口中那总管公公托人来嘱一事,我并不十分诧异。当日曾听安侍卫说起他托了总管公公,择时机在皇上案头悄放下兮云画像一事,我便心知他与那总管大太监皆为皇上宠臣,平日里相互之间也多有照拂。 如此,我被梅贵妃苛责,安侍卫因与我有交情,自是牵着一颗心。但以他御前侍卫的身份来嘱咐宫女这些个事,委实欠妥当,故找了总管公公、亦或托总管公公之名遣小太监或手下人前来嘱咐,自然没什么可奇怪的! 但我的心念也只能停留于此,不敢再过多去回想安侍卫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关切、他的温存……即便他从不曾当真应下了我赴在他身上的一桩心事,我也依旧做不到似他那般的理性和淡然。 我知道,今时今刻,我该忘了他,一如他从不曾走入我的生命一样的,忘了他。 但忘记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请,给我时间,让我,忘了他…… 现今又不受控的忽地想起他说,“没有地方可以容下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容下这段感情,永远也不可能容下。” 洞悉世事如他,渊博内敛如他,是否从一开始,他便明白了我不可逃的宿命,不愿为了一个不可辨识的茫茫前景、而冒昧涉险去轰轰烈烈的陪着我爱一场呢? 水汽蒸腾,我漠然无趣的抬手掬起一捧浴汤,顺纤肩浇灌下去;那清澈水波一路延伸到锁骨、酥胸,后重又汇于浴桶汤水中,化作了它们本来的样子。 细腻的触感使得这肌体生出几分陶然惬意,唯有我心戚戚然…… 虽然身上带着伤,但那浴汤因掺杂了药草的缘故,并未使我感到太多不适难耐。又泡了小一会子,水温有了渐凉的势头,我便又在宫娥的服侍下擦净了身上的每一滴水珠,以熏着茉莉、桂荷香气的乳白棉浴巾裹了身子。尔后换上一件与这才人身份相匹配的,斜琵琶襟缎素玉色撒荷花雪绢裙。 落于勾花绣墩,雕清荷、海棠衍化出的宝相花的平整菱花镜前,宫人持象牙玳瑁梳,为我挽涵烟芙蓉髻。 这宫人一双手极是灵巧,不多时便蹁跹着整弄了完善。 待得发髻堆好,又觉配我是显老沉了些,便重散下这一头才出水的澄澈青丝,换了双鬟望仙髻,并在左右耳畔留两缕流苏出来。 打理好琐碎细节,适才于妆奁间取三支短小珍珠簪,排成一列,细细簪于髻上。 我不喜戴耳环,只爱极了素净的样子,便只施了些脂粉,于两眉中间贴殷红金箔三瓣花钿。 如此一番整弄,阮才人便与秀女宫中的霍扶摇,可谓正正变幻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去! 后者纯嫩柔然之余,又总微显青涩粗鲁;而前者,则到底是有了些许风华浅然的韵味出来。 果然是身份地位都不同了,便连带那原本不可变更的容貌,也都换了几换?于此不由自嘲开来,正缓神间,忽有粗使婢女进了内室,对我谦然一欠身子:“阮才人,崇华宫的韶才人,说是来瞧您了。” 我闻声侧目,心念忽地一个紧收。 韶才人……那不是酌鸢么! ------------ 第三十六话 终领旨·又一交锋(2) 先不说当日我初进宫,她同江于飞那般帮腔奚落我;只因她不动声色的抢占了合该属于兮云的一切、又是当初谋害兮云的最大嫌疑者,故即便不曾正面过多交集,与我的梁子也一早便结下了!更加之那日在秀女宫放风筝时,她那颇为耀武扬威的傲慢与有意漠视,足见得她亦未有和解一二的心思。 既如此,我便也没必要客气。毕竟现今身份不同,我已不再是候选的秀女,而是同她一个份位的从六品才人,自然没必要依着礼数过多怵她。 “快去请韶才人进来。”我微勾唇角,命了一声后便起身,且往外边儿厅堂里走。 不一会子,便见酌鸢在一贴身宫娥的搀扶之下,煞是摆了架子的慢悠悠行进来。 她时今着一件苏绣妆花如意薄纱月裙,披蝉翼水纹半透明轻白小袄,高堆惊鹄髻、侧垂流苏,两髻间饰一犠玲宝石蹿碎珍珠钗,加之眉梢眼角那份凌人的盛气,丝丝缕缕都昭著着她此次前来的“不怀好意”。 韶才人如此打扮,又是艳艳抹了脂粉、擦了腮红,与适才出浴、薄施脂粉的我相比起来,自是一艳一素大相径庭的两处感观。只不知会是她显得太媚俗了些,还是我显得太寡味了些? 宫人将帘幕收挽起来,好使这慕虞苑内光线通透。 我对酌鸢浅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毕竟我是主,她是客,她既没有客套的意思,我主动对她客套一番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吧! 不想她只是淡淡扫我一眼,眸波间蔑意流转,旋即一启朱唇、音色凉薄:“阮才人可真真儿是有本事,竟是被我与那江氏给言了个中。”于此适顾向我,目色含诮,生波忽挑,“丑陋不堪的雀儿,当真妄想着吃到了天鹅肉?”临了又一讥声。 我情念陡然波动,自然明白韶才人口里这话是些什么意思! 月余日前,我初入西辽宫选秀,曾被江于飞讥为雀鸟,被公孙酌鸢嘲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时今她忽又把这旧话重新提及,摆明了是专程奚落于我! 肌体因着气焰的撩拨而起了最本能的颤抖,我却竭力忍耐、按捺。 阮才人不再是昔时的霍扶摇,都已磕磕绊绊一路忍着、挨着走到了这一步,还忍不得一个韶才人的讥讽与薄蔑? 眼下的隐忍最是必要,因为我心知,韶才人居于崇华宫,而梅贵妃恰恰是崇华的主妃。这二人对于我被封为才人一事,都大有着所谓“同仇敌忾”的莫名默契!酌鸢此番前来,必是得了梅贵妃的授意。 梅贵妃有多恨我,我当然有着自知之明,想必现下最恨我的人就是梅贵妃了!只因她偷鸡不成蚀把米,本想做弄于我,却反倒成全了我,阴差阳错的把我推到了皇上身边去…… “都还愣着做什么?”思绪错综,我唇兮一抹笑意却不忘流转出来,侧目对宫人发命,“还不快去给韶才人备些茶果去!” “阮才人不消忙活。”被酌鸢摆袖止住。 我明白她看我嫌厌,也决计不愿在我殿中多留。该忍的一口气我是忍下了,但不代表我会给她过多奚落我的机会:“韶才人可是觉得倦了?来人——”我亦紧临她那话尾接口过来,面上佯作好心的嫣然浅笑,有意堵她的腔不让她再言语,又一发命,“还不送客!” “你!”话音甫落,酌鸢原本把持自如的面上忽地被带起些微愠恼。 我面色与神情皆数不变,笑意盈盈的颔首浅顾她。 便见她似而想怒,又始终不能有个可作发怒的由头,毕竟是在锦銮宫里,她也不敢骋着性子过多纵意。我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既已经说出送客,她又只得僵僵持持一通己自生气! 又是须臾,她终于缓缓颔首,沉了微冷目光于我面上深深一扫,发着狠的忿忿然转身,持那进门时的三分盛气,鼻息轻“切”一声,领了宫人回去不提。 如此简单干练,短短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只为贬损、辱没于我,目的达到便回去。呵……还真是够雷厉风行的! 有那么一瞬,不知怎的,我忽然在酌鸢身上看到了昔时倩舞涓的影子…… 于此,我心里那一通气焰早已不见,反化作了奈若何的绵绵自嘲。 既然行上踏上了这样一条不见尽头的路,在这宫里活着,学不会忍气吞声便等于丧失了吃饭喝水的本能! 只是这一个“忍”字,忍得一时容易,一世却难。 胜者为王,“剩”者,才最终为王! ------------ 第三十七话 初拜会·小弄心机(1) 入夜了。 纠纠葛葛、忙忙碌碌的一天,从领旨到梳洗装扮再到韶才人的叨扰,时间的轮盘并没有停歇,也不会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可以使它停歇。 终于又到了夜之时刻,到了白日里一切璀璨将光华让位的这一时刻。 西辽帝宫里的夜色,本就比别处寂寞一些。此时我已从秀女宫搬到了锦銮慕虞苑,身边连兮云都没有了,便更加寂寞了,夜色便又比秀女宫清寡许多许多。 宫人煞是精心的将宫灯裹了红绫子,昏昏溶溶的灯影便又被濡染起一层娑婆。显影于暗夜阑珊,美得如梦似幻……当真是如梦寐一般! 曾几何时,这个光景我还身处秀女宫中,与兮云月下闲语嬉笑玩闹呢! 又更远一些,更几何时,我还身在我的家乡、身在通州…… 谁曾料想转眼便入主了慕虞苑,成为了正经的才人主子? 被留用的结局我也曾料想过,但我从未想过我的时运可以好过兮云,可以“幸运”过兮云……我无论是幸还是不幸,横竖是被我阴差阳错的占了这先机,一时又不好太张扬的往秀女宫中去见兮云,也不知她现下好是不好,她又是如何于心里作想我的! 心念寥寥,我转了足髁倚窗望月,不料那月儿被浮云遮住,我只得煞是懊恼的蹙了眉弯,顿然失却赏月的兴致,重折步回来,于香妃榻间和衣躺好。 熏香袅袅、烛影并月夜阑珊,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即便那个人、那道身影我千方百计压抑克制,又端得能够就此蛰伏于这格局伦常,端得能够就此再也不想不念? 安侍卫,他有着皎比明月还要清澈透亮的眸子,有着一张浓墨重彩的似乎要吞噬天地一切的、美丽的一张脸……这张脸让我魂也牵、梦也萦;他那通身流转着的美好气息使我深深留恋与欢喜! 只是我明白,时局涉水、命盘无逆,昔时那个爱着念着安侍卫的霍扶摇,终是被梅贵妃杖毙;而眼下的阮才人,只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感恩这样残酷又茫然不可知前路的死后重生,感恩这份得之不易的、几近奇迹的侥幸存活。 怎样过活,甚至于是生是死,都从来由不得我们做选择…… 有如织水润氤氤氲氲垂悬于睫于眸,下意识抬手去擦拭,适才发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身体有些疲惫,骨骼间的酸涩疼痛一时半会子消退不得。就着月华濡染,我翻了个身,合着眼泪闭目睡去。 心下隐痛,万念恍惚,飘飘渺渺的全部都是安侍卫的笔挺身形,还有他散发着好闻气息的、令我着迷的如玉影像。 分明念极,分明不舍至极……却又始终只保留在隐痛的层面上,一抽一抽的,终究排山倒海般的那份逼仄,也没有一直延续,只是间断性的。 不禁突然开始想,究竟是我爱他爱的不够,究竟是今时今刻的我尚且不曾沦陷太深,还是早已对这茫茫定数有了感知,故而可以这般从容面对着离他而去、此生与他绝了尘缘的这份凄美无奈? 夜深寂、小庭空,更漏清寒锁重楼;惆怅夜阑人不寐,数声和风到帘栊…… 。 次日晨时,便有贴身宫娥小心翼翼的掀了浅粉帘子进来,轻轻将我唤醒。 我也心知这宫中的诸多规矩,是要起个大早去给宫中主妃请安的,便忙不迭在她的服侍之下起身、梳洗更衣。 身体酸痛难耐,加之昨个晚上本就没睡太稳定,我整个人都是蔫蔫的没有气力。云云雾雾的被扶到菱花镜前坐定身子,饮下一盏温热清茶后,适才精神许多。 “这茶果然有提神醒脑的功效。”随口问出一句,转目顾那宫娥,“是什么茶?” “回才人话。”宫娥垂眸接口,“是绿茶中加了玫瑰、茉莉、薄荷,又添一味万年甘本草。”音声柔柔的。 我了然。 这时又听她小心试探着启口:“奴婢来为才人梳妆可好?”依旧柔然谦和,状似一阵徐风过树。 见我和煦颔首后,她似也放松许多,抬素手执起红牙梳,将我一头乌丝自发梢梳到发尾,梳的连绵通透。 这个贴身宫娥与我年纪相当,且细致周全礼数尽知,我昨个便对她有了好感,但思绪纷杂并没有再问许多。现下借着她服侍的空挡,又自镜中好好端详了她一番,见她温秀之余又带一种不合年景的老成、稳重:“你叫什么名字?”顺口发问。 她抬眸,指间梳头的动作没有停下,只浅声回复:“回才人话,奴婢名唤倾烟。”边将我青丝盘叠了一个单螺。 “倾烟……”这名字真真便如一缕随风而逝的烟雾,倒是个柔弱女子的怜人风韵。我放于齿唇间细细品味,暗自记下。 后又一鼓作气的召了慕虞苑其余宫人,我半眯眸子逐一细细辨识,问了名讳,后一一记下了。 那两个粗使宫女一个名妙姝,体态纤细、观其伶俐;一个名扶风,因与我名讳里的一个“扶”字撞了,便更为“簇锦”二字,体态略丰腴了些,却是娇憨可爱的紧。 两个小太监一为小桂子、一为小福子,比我略大些,都是些精细灵秀的人儿。 待倾烟为我盘好单螺髻,又以银簪小心将两侧碎发各挑出一两缕、在耳畔打出流苏,后方以华胜梳篦半插入髻尾,又在下方插一圈轻细小珍珠发簪。额头不曾点花钿,取宝蓝萤石碎耳坠饰于耳垂。双颊扑的脂粉比昨日浓郁了一些,又取腮红浅浅氲开,点了绛色唇瓣。 后,簇锦捧着团蝶碎花粉白细纱衬底千褶裙过来,由倾烟服侍我着好;后取刺绣缎纹束腰封底,又足登云绣水仙宫鞋。 如此,算是着装、更衣完备。我微缓了口气,带着贴身的倾烟出殿而去,依礼去拜见锦銮宫主妃容瑨妃。 临迈过那一道小槛时,我忽地贴着进深墙围停了一停。略想片刻,一个念头才起,便跟着氲开许多思绪…… 几次交集,梅贵妃那边想是已恨死了我!而这锦銮宫主位容瑨妃,乃是皇后的人;我时今配于她的宫里,刚好是个契机,不如趁此契机得了这个倚靠,紧紧实实的抓住、抱定了皇后一派,日后梅贵妃也不好太过直接的做难我! 念及此,我罔顾倾烟好心的垂询,径自折步回来,命妙姝去取了昨个被人自秀女宫带过来的那只箱子,尔后命她退开,我径自于箱子里找出了当日皇后娘娘赏赐于我的、原本留着压箱底儿的那支牡丹缠枝步摇。抬手引指,簪于发髻显眼处。 完毕后,适才重新折步,戴着那步摇,前去给这位仅在秀女宫有一面之缘的容瑨妃请安。 ------------ 第三十七话 初拜会·小弄心机(2) 踏上那贯穿一宫各苑的长长雕廊,没一阵便至了容瑨妃的飞鹄苑。 我并不急于进去,也不曾在殿外作礼问安、册子一勾名了事。而是遣倾烟去同那侍立苑外的宫人支会。 待宫人进苑回禀,后得了容瑨妃宣见之后,适才稳步行入室内。 这位容瑨妃乃是现今西辽国唯一的赐字妃,身份地位自然举足轻重。 说起这个,容瑨妃之所以得晋正二品双字妃,也是有着一段苦辣甜酸的巧合机缘! 据宫里的老人儿们念叨的那样,当年这位瑨妃娘娘与那雪珍嫔一并怀了龙嗣。只是不想,临盆之日雪珍嫔产下皇子,而瑨妃却因保养不当而天生死胎。 当时皇上没有一儿一女,忽闻此讯,也是痛心不迭!更逞论容瑨妃那为人母的几多熬煎心情! 故皇上将原本的雪昭媛晋为正三品雪珍嫔,赐了一个“珍”字,寓意对其的珍惜宠爱、及对皇子的视如珍宝。而另一方面,为安抚诞下死胎的容妃,将其晋为了正二品赐字妃,为容瑨妃,赐字“瑨”,美玉之意…… 我莲步缓挪,步入正殿之时只看到一席浅橘妆花缎彩宫裙,还尚不及看清这位主子的面貌,便忙不迭落身一拜:“慕虞苑阮才人,给瑨妃娘娘请安,娘娘贵体安泰。”合该的恭顺与柔和,我袅音徐徐,边转着心思揣摩着容瑨妃的为人。微抬首,有意显出发髻间那支牡丹缠枝步摇来。 话音才落,便听细碎足步姗然挪移。接连便被容瑨妃虚扶一把:“同为锦銮宫人,阮才人不必拘礼。”和蔼又通透,玲珑如润玉。 我乖顺起身,心知是容瑨妃将我扶住,故软款了眸子,流露出受宠若惊之态:“多谢娘娘体恤妾身。”说话时很自然的一抬首,顾见眼前的主妃大抵三十上下的样子,眉目端和、气息和善,盘发小挽莲花冠,便又浅浅流露出她毋庸置疑的许多高贵,却比梅贵妃的浮夸专横而更显入骨刻髓。 借一缕明灭浮阳的流动光影,她有意无意凝目上下顾我一圈,那双望似平淡的澄澈目色忽又僵木。 我心知,发髻间的步摇,奇在牡丹花形上。这种花卉本就是一个标志,在因梅妃之故而没有牡丹的西辽后宫里,这标志的寓意更为深刻;容瑨妃必然认得,那也必然知道是皇后赏赐于我的。这个赏赐放于平时,只是一件昭显曾获青睐的物什;但被有心人放于有心的时刻,便又成了一个恩典。 步摇乃是死物,可人是活的。再哑然的死物到了人的手上,也都可以瞬间大放异彩、变得活色生香…… 我是动了心思,原是在以牡丹步摇为契,向容瑨妃传递一个信息,意在暗中于她诉了心曲:我阮才人意愿追随皇后娘娘,不必再徒费时间“教诲”于我、试探于我;那些个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我已然都明白了! 有风穿堂,撩拨起一阵西域进贡的迦蓝香。徐风并着浅然雾霭里,容瑨妃耳畔孔雀珰微晃,我丝缕流苏碎发也跟着贴颊微晃。 缄默须臾,便见容瑨妃始终盈于唇畔、不曾敛却的浅笑愈涓浓了些,明眸再度上下顾我一圈,目色里温润可亲不减:“阮才人的心意,本宫已然知晓。”她很自然的谓我,言语风轻云淡。 我心下一展,抿唇回之一笑。 又听她更是拉近了距离道:“我是你的主妃,便自然诸事护你周全。”可亲的称谓更显容瑨妃平易近人、和善性温,字眼其间暖意流转,“往后不管遇到什么不知所措、乱心乱神的事情,都可来告知本宫,由本宫同你一并商榷解决。”又一句客套。 虽是客套话,我依旧不敢有失恭谦的颔首垂眸应声。 我懂得,宫里的人一个个都带着失了本心的假面具,也明白自此之后我也同样不可避免的、会戴上这样的面具。 不要去管这副面具背后隐藏着怎样一张脸,只有结成利益的同盟、思想的共识,才会不至自己有那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那一刻! 至于每一副面具之后的真实容颜,早已无有寻觅之处了。因为久而久之,那脸早已与面具融为了一体、化作了一个模子镌刻出的一辙样子;早已,忘记了自己本来的面貌气息…… ------------ 第三十八话 夜深沉·推诿侍寝(1) 在飞鹄苑里同容瑨妃聊了好一会子,晌午方回。 六月溯,暑气依稀,又这一走动,一身宫服长裙也被一层薄薄香汗湿透,连带口中味觉也似乎退却了许多。 回到慕虞苑后,倾烟服侍我换了一件敞口宽弧素绢裙,将发髻半散下来,整个人便清爽许多了。尔后有妙姝、簇锦将分发下来的玄冰捣碎了掺入三足金兽中,搭配着薄荷脑一同燃起,一室烟云缭绕,几多惬意。 “才人想用些什么膳食?”倾烟对我浅做了个礼,颔首轻问。 我侧目,见湘妃帘外有小厨房当差的过来候命,心知是到了统一传膳的时辰。但我现下也着实不想用些什么,便嘱倾烟报之于他,只做些许小点送来即可。 倾烟按我嘱咐颔首唱诺,便如是打发了那小厨房当差的走了。 才小一会子,簇锦便领着那些个于各苑传膳的宫人作礼,得了我允后便进来,上了四五道玲珑碧玉盘托起的点心。 瞧一眼,依稀是花生桂花糖蒸酥酪、碧粳椰奶团子、玫瑰揉芝麻蜂蜜如意糕等,皆做成八角菱形段子、花形千层、堆叠络纹等各式小样,入在目里着实的悦目赏心。 我每一道小点都浅尝了些,味道各有各的妙处,但却都是清香怡人、甜糯适度,果然好味!不禁转了心念想起皇上那日却说,兮云做的那些个点心花样简单、口味独特,清新芬芳,甚是令他喜欢……实觉是他真真儿食腻了出于这宫里头御膳房、小厨房各处的这些个糕点,故才会对那宫外的手艺一见倾心吧! 同理,他封了面貌至多清秀的我做才人,又是否与那点心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为图个新鲜有趣? 我不知道,且圣上的心思也着实不该由我来忖想。只好苦笑着氲了一怀心绪,茕茕然舒气,放空了神思去小歇一会子。 本想浅眠的,可醒转来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 自从受封才人,这日子似乎过得更加快了些,也愈发的没生气了些。 慕虞苑各处已渐次点染起缭金缎花的红色宫烛,那威威的样式将帝室皇族间深不见底的威严呼之欲出。我突然开始心神不宁。 在这样的夜晚,这样寂寞的境遇里,总会极容易的便想起那些个驱之不散、遣之不得、又搁之无从的故人…… 不出意外,我会念起他,安侍卫。 但这一次,尚不待我一怀心绪几多舒展明澈,便见倾烟隔浅粉百蝶穿花帘幕一道,向我欠身浅声:“才人,乾元殿公公来了。” 我甫一抬眸…… 乾元殿公公,那该是皇上身边的一干人啊! “进来吧。”忙按住陡转心绪,我将身摆了姿势端然坐定,扶了扶稀松发鬓,侧眸发命。 话音落定,倾烟便将帘幕掀挑起来,果见一青蓝衣袍、轻冠束发的伶俐公公自侧边儿行进来,对我作礼之后便堆起满脸笑意:“阮才人好彩头!”声色是这宫里一贯有着的谄媚讨好,短短几日,我便已这般的熟悉起来。 闻言入耳,我心念铮地恍惚了一下,依稀隐隐笃猜到了些什么,一时又不能全部解过其间意思,只抬眸浅顾、有几分问询之意。 那公公皱眉“啧”了一声,又略近几步,腰身一弓,复示意于我:“阮才人,准备着今儿个晚上,皇上……要来看望主子您了!”于此又颔首,“皇上跟咱家说,让咱家来嘱阮才人准备着,今夜伴驾。” 果不其然……一颗心在不动声色间猝地一沉,我忽觉周身满满全是濯铅重负! 承宠伴驾,这是多少后宫女子梦寐以求的事情?金顶红碧的秀美砖瓦间,为得君王一顾颜,误尽韶华熬耗误华年! 这样真的值得么?无所谓值与不值,只因命途如此。 只是,她们是否当真无悔我不知道,我在心里,亦或者我的潜意识里,一直都是抵触着这件所谓“大喜事”、“好彩头”的。虽然念头时有摇摆,虽然我亦寻不到一个清明的出路。 我蹙眉掩饰住面上不由流转出的慌乱:“可是我今儿早上,没人被通知呈牌子啊?”是实话。 那公公笑意更灿:“才人晋的突兀,奴才们不知才人的牌子是不是该待同批秀女大选后,再一起呈上。 ”边解释着,抬目顾我一眼,“故便没来收,还请……才人这边儿担待着!” 我已顾不得理会他的谄媚亦或殷勤,也有刻意逃避事实的成分在里边:“那皇上怎么会……”问的嗫嚅。 他“哎呦”了一声,已解我欲问何事,展眉又蹙:“皇上想临幸哪位妃嫔,那是咱爷的自由不是?” 也对,我也知我那话问的可笑。后宫三千佳丽,哪个不是皇上的女人?皇上想要指点哪个女人随侍伴驾,难道还需得固守陈规到如此地步? ------------ 第三十八话 夜深沉·推诿侍寝(2) 如此,我合该欢欢喜喜的打赏了那公公,尔后在他引领下去见了司礼嬷嬷,再由嬷嬷亲自教授、传导服侍皇上的许多讲究。 但是…… “我……我……”合该如此,可柔软唇齿就是不受控的应不下这个声,似乎要应下侍寝一事竟是难比登天!思绪混沌,我目光慌乱的流转在乾元公公一张时明时暗的脸上,须臾后忽地一个横心,眸中一沉,定神止了这口里的支吾,“本才人身上的伤还没有好,不方便……服侍皇上。”说话时目光乖觉,垂睑往铺着一层小薄毯的地面错落了去。 须臾沉默,那公公终于含义颇深的“哦――”了一声,想来已是明白了几分其间意思。 我受封才人之事,因牵扯到梅贵妃,又是皇上金口玉言钦点,故响动显得尤是浩大。那么他也该识得我被梅贵妃杖责一事。 既如此,也自然不能再有什么迂回去,这公公重又见了个礼儿,心领神会的去了。 待百蝶穿花帘幕重又放下,将室内室外两处景深重又隔绝起来,就着溶溶烛影,我整个人有如被抽空了气血般的,颓颓然一个巨大的亏空无力,就势往榻上半躺半倚,舒了一口长长的气! 身上有伤不假,那日被杖责也委实将我打疼打痛。可其实那伤已经不打紧了。 原本当初就没受几下,得皇上机缘巧合的赶来救下了我;后又经了御医一干调理,已然没事。我以此为理由推诿侍寝,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几多纷繁杂绪,忽地一阵刺痛延太阳穴往头骨间漫溯如织,我抬手扶住床棱子,唤倾烟进来伺候。 倾烟方才见了乾元殿的传旨公公,眉梢眼角皆掩不住她内心许多欢喜,认定了我今日便要做了有名有实的新人主子,得了大时运!后又见传旨公公独一人出去,必也是不解与失落的。听我唤她,行步进的忙不迭:“才人。”软声一应,又机敏的将眉目间不由浮起的狐疑给按捺住了。 心知粉饰情绪亦是宫中之人惯有的擅长,我心照不宣,只命她去倒一盏凉茶来醒脑醒神。 她唱诺便去,不多时便将景泰蓝茶盏递于我手里来。 掀起小盖子一看,并不是凉茶,那茶还半温着,却添了清幽的薄荷叶。 这个灵巧细致的丫头……我抬眸对她一笑,饮下茶汤,头痛才好些。 倾烟回了一个浅笑,将帘幕半卷起来,空气便流通许多:“才人,今儿个什么时候,去……嬷嬷那里一遭?”旋即侧目试探着问。 毕竟她适才开始服侍于我,尚不知我素性,行事说话难免处处小心,权且先摸一摸我的秉性。 我知她还以为我今夜似要伴驾,将茶盏重又向她递回,垂眸平静:“不消去了,皇上不会来了。” 她奉茶的双手微僵了一下,旋即垂首,并不多言,只应声又道:“那……奴婢,服侍才人就寝?” 我微抬首,示意她权且退下。 她明了我意,谦谦然将身挪出。 便又独留我享一室空索。 今夜寥寥,结局是我自己亲自选择的。我原可与圣上鸳鸯帐暖、锦帐风云际会的过上一晚;但就在我懵懵愣愣间,断送了这个在旁人看来实属难得的契机。 是也…… 苦短春宵也是一夜,枕冷衾寒也是一夜。只是前者令我注定违了心意曲意逢迎、尔后还要招来莫名妒恨与数不清的明暗算计;而后者,却可令我微微心安,饮鸩止渴般的度过这一夜安稳太平! 几点别苑灯火依稀映于宫窗小轩,勾勒一室大镶大滚的浮华落寞,及浅浅的怅然若失。 心底还是亏空,这些亏空丝丝缕缕抽丝剥茧般浅氤慢氲、渐趋浓郁。 忽地有极强烈的渴望,一浪浪紧密拍击灵魂、袭来心上! 我好想去见一个人,去见他……去见安侍卫! 玉华池,那是我尚为待选秀女时,与他亦是机缘巧合下定下的幽会地,也是我此生此世最值得留恋与承载美好记忆的、为数不多的地方之一。 身可以控制,情可以压抑,可最难违的便是心念! 我想见他,十分想十分想见他…… 念至浓郁,我昙然起身,几乎就要夺路寻去了!但终在欲要抬步的那一瞬息,我还是停住。 一身宫裙翩袂在穿堂风的撩拨下纷飞欲举,那似火的情念在历经一番灼人后,终于渐趋消退泯灭,涣散于不得不蛰伏的夜的大经纬中。 我缓缓转身,一点一点重又行回软榻处,极迟钝的将身慢慢落座。 即便咫尺相隔,奈何相见又不能…… 夜若梦魇,心冷寒石,其间多少欲罢不能,纠葛牵连,没谁可以避免、也没谁可以轻易闯过! 夜半起雾,空气湿漉漉的,天色愈显灰黑阴霾。 数着清寒更漏,就此挨过又一夜的绵绵清索,欲敛还扬。 寂寞吗?好寂寞。 ------------ 第三十九话 横祸来·情势水火(1) 我以“身体不适”为由,借故推诿侍寝。这一招用起来倒是简单,且旁人也不好寻我的差池找我的不快;即便是皇上那里,梅贵妃那日杖责我一事,他亦是知晓,心下也会理解。 但我到底是意气用事了些,忘记了这个理由会触到一个人的眉头,且是最直接的触到眉头――那就是梅贵妃。 她素性敏感多疑、又倨傲凌厉,更不解我真心用意,故难免对我心下意图产生怀疑、乃至震怒。如此,皇上虽然并无执着的召我侍寝,但这事儿还是别想轻而易举便遮过去…… 翌日,梅贵妃突然摆驾亲临,带一班人径入锦銮宫,未及有丝毫支会便进了我的慕虞苑。 我正择了临窗处落于绣墩、倚窗望景,耳畔便是一阵嘈嘈切切的错综人声。这声音打破了原有的一份清静,煞是令我不悦,才欲回身唤倾烟来问询何故,便听那斜屏后的水晶帘“哗啦――”一撞击,倾烟从晶帘之外向室内跌倒进来,磕在地上。 而倾烟身后,是两个身形粗壮、甚至可称魁梧的女官。那二女官怒目圆瞪、面色森然,俨如来自无间炼狱里的罗刹厉鬼!道不尽可怖狰狞,自是不敬昭然! 如此阵势,我心知必定又是哪宫主妃高位来寻我的麻烦了。一时也忘记了最本能的那份发怵,我霍然起身,那两个粗壮女官也可巧在同时移开身子让出了后面的主人。 我的目光便在这时,猝地触及到那张粉面含威、似嗔又敛的覆着寒霜的面孔。不是梅贵妃,又会是谁? 呵…… 几多自嘲倏然一下流转在心里,我不敢忘却礼数,忙不迭紧走几步,如凤尾蝶般向那梅妃落身一匍匐:“慕虞苑阮才人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康泰。”软语盈盈,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习惯了梅妃气场的缘故,我反倒在这个时候突忽地平静了下来。 梅贵妃绽了一丝薄蔑流转齿颊,我稍抬首,却碍于礼数而只敢用余光去扫那能触及到的、极小一片视线范围,当然只能看到她合气韵流转而扯出飘逸势头的裙摆。那一席红底暗花拖地长纹织锦裙,竟被她穿的分外妖娆……原是这样因了太过热烈而多适于年浅宫人的颜色,着于她身,却是自有一番无可临摹、无可企及的风韵出来,没有丝毫媚俗与浮夸,极致热情奔放、鲜活璀璨如火如荼!更在其间,造势着不容置疑的高贵与威仪。 即便这个三十余岁的女人对我几番刁难,但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确实卓尔不俗、高贵入骨! “金安康泰?”她声息含笑,猛地扼住我的下颚将我一张脸抬起来。 她纤长的手指留有修饰尖利的长指甲,紧紧箍住我的颚骨,犹如隐于无形的铁链束缚。 猝不及防的势头与不可抗拒的力道,使得我没有半分走脱的契机与法门,只好就这样被迫与她对视。 我心戚然,一双软眸也就没了孤傲与倔强,大抵多是出于对此无妄之祸的惶恐、与无所适从的茫然。 但这样有意无意的示弱还是没能熄灭梅妃心头正盛的怒火,她箍在我下颚的右手没有松开,又抬起左手轻轻在我侧颊上缓缓抚过。 我下意识侧首反抗,她却将我颚骨箍的愈紧。又加之她贵妃的身份放在那里,我亦不好枉背了以下犯上的罪名被她人拾牙慧,只好放弃挣扎,认命的垂睑错眸心跳欲狂。 同时,她左手间戴了掐丝景泰蓝护甲的无名指、小指突然向我面颊刮过,在旁人看来只是状似无意的轻轻抚蹭,其实暗运力道,做弄的我面上皮肤生疼欲破!我眸子泪水不自觉便浮涌上来,强自忍耐、几欲夺眶! 我心知,她恨不得毁去我这张不算出众、却委实因清澈纯然而方显独特的脸。 但是她终究没有。毕竟她是贵妃、我是才人,这又是在锦銮而并非崇华,她行起事来多少也得持些顾及。如是,她的力道虽狠,却也掌握极好,面上皮肤被硬锐护甲折磨的殷红肿胀,却始终没有破皮淤血。 一旁倾烟已重将瘫于地表的身子跪好,我以余光扫她,见她紧咬唇兮不敢言语。知她并非怕事,实在是梅贵妃气场太盛,这个当口她若开言为我求情,只会更将梅妃心头怒火加深加重!她与我一样,亦在暗地里流转思绪想法子、择时机。 被折磨了这样久,我一怀散乱心绪反倒开始渐次澄明起来。像在走一条岔道不断的路,看似无规无距,实则暗地里又有规章可寻可觅。 我知道,梅妃今日应该不会要我性命,也应不会像当日杖责我那样,对我下太重的狠手。 毕竟我已是皇上钦定的阮才人,她又并非我的主妃,仅这两条便足可为我性命无忧作下弥深保障! 这么想着,反倒渐渐放下心来。面上茕然与柔弱不减,实则留了心机默然静待她下一步举动为何。 “一个秀女被封为这小小才人,便是飞黄腾达了不是!”终于,她心头气焰似是因了折磨我双颊的快感而略有缓解,又似乎是面着我这张让她充满厌恶的脸而更加深浓,钳制我下颚的指尖兀地一个使力,借势把我整个人向后狠狠一推,她百鸟朝凰髻畔一道流苏前后剧烈摆动,一如碧海奔涌起伏的汹汹波涛。鬓边几根玉钗泠淙淙自发间滑脱,摔撒在了地上。足见她这一推使出的力道之重,也见她心底这团火气有多盛、多灼烧欲焚! ------------ 第三十九话 横祸来·情势水火(2) 我铮然被她推倒在有些僵硬的地面,下颚与双颊因猝地离了那一通折磨而顿然轻松,但旋即便是一浪浪更深的痛楚、灼烧噬咬上来。几近同时,一身骨骼“咯噔”一下似要错位,又似被人以无数银针刺扎般刺刺的生疼! 梅贵妃几步追跨到被推出极远的我的面前,盛怒之下的她忘记了管顾略有凌乱的乌发,抬手铮然一指我:“昨晚上皇上可怜你,你却如此不知好歹狂傲无礼!”她眯起丹凤眸,眉心不蹙反展,唇兮轻勾、似若怒极反笑,“你拒绝侍寝一事已是传的人尽皆知,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连皇上的圣驾都敢回拒!” 分明借机宣泄她报之于我身上的一腔新仇旧恨罢了,又哪里有半点其余心思?皇上不曾临幸我,她定不知怎般的偷笑呢!况且纵是我不知礼数惹怒了皇上,也自有皇上惩处,再不济还有皇后娘娘,几时轮得到她一贵妃巴巴的赶来、口口声声义正言辞的训导于我? 但这些个话我也只能放在心底腹诽,梅贵妃从不将皇后放在眼里,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且皇上也素来纵容梅妃,连她要除去后宫所有牡丹花卉一事都应了她,也足见她与皇后渐显出的平分秋色。我若当真言出这等不知地厚天高的话儿来,这梁子必定结的更深,我也定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正神绪飘移的这通间隙,当空里忽地听梅贵妃冷了声息浅然嗔言:“有伤在身不能侍寝是吧?” 我下意识甫地抬首,她两道锐利目色犹如两把锋芒毕露的利刃,直勾勾刮刺在我身上!这天成的气场令我恼不得一个瑟粟,便又听她茕了语气含讥带笑:“好,本宫不介意让你伤的再重一点儿!”尚不待我缓神,她又一转目,“来人,给我掌嘴!” 她果然还是不会就这般轻易放过我的…… 早知是逃不脱一通折磨,我头脑反倒显得迟钝许多了。却又分明清楚了这一责难的始末缘由:梅贵妃知我拒了皇上的召,又是以“有伤在身、不方便服侍皇上”为由而拒绝的,定是以为我受封才人后,就自认一飞冲天、飞上枝头了!如此,故意不侍寝,在有意讴她。 梅妃身边那两个怒目圆睁的魁梧女官,在得了主子这一声命后,便迈开步子大刺刺的向我走来,利落干净、丝毫不拖泥带水,抬手抡圆了巴掌便向我扇过! 事发突兀,我亦在苦思默想应对之策,不料掌风犀利,我只好眼睁睁看着梅贵妃如此刁钻行事,权且认了这命。 不想跪在一边的倾烟一见势头不对,那女孩子也再顾不得许多所以然,忙一扑身子过来抱住那抬臂抡掌的女官的腰,旋即对梅妃兜头便拜:“贵妃娘娘饶命!我家才人新晋,诸多规矩不甚懂得,请娘娘宽宥则个啊!”哭腔昭然。 我原已下意识微阖了眸子静待那巴掌落下,不想却闻了倾烟这一出。睁目只见倾烟正煞是狼狈的对梅妃磕头不迭,一只手仍死死的揽住那女官的身子,这般不顾一切的求情、阻拦。 是时,候在外厅不远的妙姝、簇锦闻得室内嘈杂,也并着小福子自外面儿跑进来对梅妃告饶、为我苦声求情。 我凝目,见小桂子因跑得太急而原地里绊了一跤,故落下了几步去。那三人已前前后后的奔了进来,他亦紧跟着也要进来。 急才忽起,我忙手捂胸口假意一阵急咳。室内已乱作一团,但才至门边儿的小桂子被我这疾咳吸引了视线。 我借机侧首,递了目光示意他止步,边蹙起双眉,心念着他一定要解过我的意来,千万救我一救,赶紧去把这里的一遭情况报于瑨妃娘娘啊! 一来二去,他知我不让他进来,下意识后退几步借湘帘一道隐住身子,却迟迟不动。 我愈心急,目色更重。 又须臾,便见他倏然一下抬首张口,状似终于恍然!旋即转目回应与我,再不多停滞,转身迅速跑离。 我略心安…… ------------ 第四十话 风波转·主妃回护(1) 那女官因被倾烟死死抱着身子,一时舒展不得。而另一个见了这阵势,便也停住了欲行的动作,侧身向梅贵妃看去,静候主子的意思。 梅贵妃最是盛气凌人,一干侍婢求情又安能将她打动?便是狭眉一挑,看也不看跪了一地的宫娥、太监,将声径自一凛:“还不动手!”不容置疑、威严流露。 女官得了这命,心下便有了底。那一个一抬腿,以膝盖磕倒了倾烟;另一个又招呼了一脚上去。倾烟吃痛的甫一尖叫,身子“骨碌碌”滚到了我跟前来。 这情这景把我心头几近隐忍、压制着的气焰铮地撩蹿起来,更况乎我霍扶摇虽温顺喜静了些,平素却是最最爱一个颜面、争一口傲气的!也是不愿继续这么卑躬屈膝的受下梅妃的责辱,我决定这一次顺应心意、不再忍耐:“放肆!”横下了心,勇气便蒸腾而起,一股热浪直冲眉心,我兀地抬首呵声,只觉整个人都被这猛蹿而起的心情驱使的几近图腾了! 这一众人自是没料想我会突然启口叱声,铮地一下,满室静然。 这空挡间我已抬首扶起倾烟,将她护在我身后跪好。 没得了梅贵妃的命令,我不敢起来,但无论面色与声息都已皆不是方才那般柔弱萎顿的弱势模样。错开梅贵妃不顾,只去看那两个虎背熊腰的女官:“好没规矩的贱婢!在本才人的苑里,居然敢如此公然的大耍威风手段、打本才人身边儿的人。”我眯起眸子勾唇冷声,言语间自是漠了神色。旋即微颔首,目色与声息愈冷,几乎一字一顿,“慕虞苑乃是锦銮宫的地方,还轮不到你来撒野!”一语双关。 有风穿堂,撩拨的这乱纷纷的小室之内微起一阵料峭瑟凉。徐飞的帘幕带得光影跟着变幻起明灭格局来。影影绰绰里,梅贵妃一双丹凤狭眸徐徐收敛,凌似寒星的一双眸子刺穿空间,直直抵在我身上。配那一席大红底子暗花纹络裙,更加凌厉冷峻气焰跋扈,仿佛那四月里漫山遍野染血的荼靡,绚烂的轻易可催漫天烟火凋零失色、引山川大地停滞冰河开裂生波! 可若相较起梅花,梅贵妃自袭承了那花卉一段傲骨情操与孤绝冷性,但在这之余,又比梅花多却了雷厉风行、跋扈飞扬。有点儿像抽走水性的碧桃,锋芒毕露、浮华与浮躁因了盛贵之气而也跟着变成了有得资本的、傲人的狂。 “呵。”她霍地勾唇冷笑,心下自是明白我表面明里呵斥女官、实则是在旁敲侧击的提醒她这里乃是锦銮宫,而非她所掌管着的崇华。依着道理,便是宫婢有了错处,都是本宫主妃方可最先训导的,更况乎我一个已是才人位的妃嫔?任她是贵妃,也不能越过容瑨妃这一层而对我动用私刑! 方才我那猝然一叱已惊到了这一地的宫人,后又听我言出如此绵里藏针的“大不敬”话儿,更现下又听梅妃兀地一冷笑,自是将他们吓煞不迭。缄默须臾,又簌簌地匍匐了身子下去,对梅贵妃吟吟告饶。 虽倾烟被我护着跪在身后,但那宫服擦着地表的“簌簌”微小摩擦声,还是另我明白的知晓了她的颤抖。 这些个宫婢看年岁与我相当,在服侍我之前应该不曾服侍过旁的主子,即便有过也定然时间不长。那么便亦是自新进的宫女们中择了优秀的出来服侍的。 她们又与那些个被撂牌子的小主不同,在未曾服侍我之前,于宫里各处所做活计必不清闲,即便做满五年也不一定可以出宫,又大多出身贫寒微末,也没太历经过什么大场面,自然总会极轻易的便慑于梅贵妃的威严。 我一扬首,亦凝住目色与梅贵妃对视,几多不卑不亢、不迫从容。 我当真从未想过要与她公然撕破脸皮较量一处,事情发展到眼下地步决计是顺水推舟罢了。一方面是方才那女官对倾烟拳脚相向激怒了我;二来我心念着前去往飞鹄苑报信的小桂子,便有意同梅贵妃冲突,借故拖延时间。 梅贵妃每每敛了似火性子冷然起来,决计不会是什么好兆头。这是她盛怒的前兆,我心知晓。 果然,她唇角缓启,凝在我身上似要刺出洞来的目光并没有移开,声线俨如冰河裂开一道缝隙的彻骨冰冷:“本宫……” “容瑨妃娘娘到——” 苑外小桂子尖利的一嗓子刺破彼时冰封雪滞住的空气,随音声扬起的那一刹那,我一身竭力强持的剑拔弩张弹指便涣散,整个人倏然一软,若失了水气滋养的萎顿芙蕖,瘫瘫的便往地上栽去。 那是释然,是终于拖到熬到救星忽至的、实实舒下一口气去的大释然! ------------ 第四十话 风波转·主妃回护(2) 好在倾烟一把扶住我:“才人……”低低柔唤,急切难抑。 我靠着她肩头稳稳心神,侧眸示意她无碍,便重又稳住身形,低首抬指,在倾烟的服侍下整了宫裙褶皱。 抬目时容瑨妃已迈碎步款款的进了内室。 她着湖蓝飞孔雀苏绣帛锦裙,发髻半披,只在偏后处挽了一个垂华。而发间、耳垂、颈上皆是清爽的干净,连一些儿华鬘都不曾装饰,便是面颊都浅扑了一层薄粉的样子。 这般简约的妆束,委实不相符她赐字妃的身份,看来是匆促赶过来的。 又或者她亦有心,专做了这副打扮,以至不让自己有与梅贵妃相争风头的样子? 忖想间,容瑨妃淡淡扫我一眼,不待我作礼亦或开言,她已氲开丝缕浅笑对梅妃一礼欠身:“臣妾来给贵妃娘娘问安了!”虽挂笑却音声适度,不热又不冷。 梅贵妃方才甫闻了容瑨妃前来,也是才解了解其间意味,面上先是微滞,旋即突起一层别样的微愠情态。 我明白,此情此景给了梅妃压迫,使她顿生一种我与自己宫中主妃联手欺她、压她的气场体察。 自然没什么好面色、也决计言不出什么好话:“若是口不对心,这安还请什么劲!”梅妃拂袖嗔声,眸露不屑。 瑨妃笑意款然愈盛,又是欠身摇首:“哎呦,梅姐姐这话儿可是冤枉了妹妹!妹妹经天儿连日里头可不就盼着皇上、皇后娘娘、还有梅姐姐您好呢不是!”场面话言完,很自然的转目顾我一眼,“只是不知臣妾宫里的阮才人,她犯了什么过错,这般的惹得贵妃娘娘您不快呢?” 我知道容瑨妃是回护于我的,也真真见识了她圆滑周详的处事之态,与梅贵妃孑然不同,两人立于一处,素性与手法对比自是鲜明。 梅贵妃扬目睥我一眼复错落开,轻蔑不达眼底儿:“容妹妹调 教出来的人,这规矩还真真儿好生懂得!”唇畔一诮,纤眉慢挑,“阮才人她不知规矩,胆敢拒了皇上的驾!如此罪过,本宫见瑨妃你打理锦銮事务、无暇管顾,便替你亲自给她一个教训,好让她记住该为与不该为!”盛气凌人中锻带一股天然气场,不是轻浮,而是昭著的蔑视一切的疏狂。 我微敛目,将目光放的极淡,始终未发一言。 处在后宫这个众粉黛竞相斗艳的女人的战场中,孰是孰非与对错善恶从来就没有一个严格的分辨。所一决胜负的只有谁更技高一筹,如此而已,多说无益,不如不说。 “哦……原是这般呐!”容瑨妃曼声缓言,面上做了一个恍神的样子出来,似乎现下才已了然。 梅贵妃默了言语不动声色,冷着眸子只等容瑨妃如何再发这话。 我心下是有底气的,一宫主妃必然是向着自己宫中之人;况且往暗里说,我与瑨妃又同是意欲交好着皇后。只是这“护”也是一门学问,关键的是她会怎样回护。 瑨妃微顿,蹙了眉头好下言语:“臣妾不查,倒是辛苦贵妃帮着臣妾打理这一桩事儿了。”言语虽恭顺,也是自有一番韧性,拿捏自若且不苟且俯就的,“只是阮才人是臣妾宫里的人,贵妃娘娘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妥帖?”不待梅妃启口,她又笑开,“当然臣妾只是心觉不妥,没有旁的意思……况且纵是越了臣妾这个主妃,也还有皇后娘娘在上呢不是?” 这一席话柔中带刺的手法,因身份格局与所处境地的不同,明显比我方才几乎昭著的“暗损”而高明许多。 这锦銮主位容瑨妃乃是正二品赐字妃,只比梅贵妃低半品罢了,说话行事自然相比其她宫妃更凌厉了些,在梅妃面前也素来不卑不亢。加之她又因品阶之故,是素日与皇后明里暗里走得最近的妃嫔,梅贵妃多少也该卖她一个面子。 须臾静默,只见梅妃敛了面上不悦,傲然依旧,唇兮有意一绽薄笑:“无妨,本宫也是看你这个主妃没什么空子,便来帮帮瑨妹妹罢了。既如此……”她忽地一压眉心,笑意不敛、声息复地冷下,淡淡道,“那么就由你这个主妃责罚阮才人,给本宫见识见识你打理锦銮事务的利落精明吧!” 我闻言一震,旋即又反倒平静下来。 早该明白,梅贵妃一先认定了我的有意针对,绝对不会轻易便放过我这一遭的…… 侧目去顾,只见容瑨妃并未转目,反一漠语气,言语冷淡:“规矩不可废,这是自然的。”没有什么犹豫或拖延,该是一早便想好的应对之词。 我稳住心神,见容瑨妃这才转目对我,语气依稀锐利了些:“阮才人,你可知罪?” 我明白将我交由主妃当面惩处,已是梅贵妃最大的让步。忙叩首下去应了一声:“妾身知罪。” “好。”瑨妃复启口,“既然知罪,便要去领一干责罚,并保证决计不会再有下次。你可明白?”复又浅言,“锦銮宫里的大小事务,本宫是决计不会姑息半分的。”这句话更是在说给梅贵妃听。 “娘娘……”倾烟忽地疾声。 被我暗中碰了一下她的腕子止住,复又恭顺道:“妾身明白,妾身愿领受责罚,并保证绝不再犯。”梅贵妃已经退让,容瑨妃也在给我台阶下。 我心下知晓,梅贵妃不过是要这一口气发泄出来,她已位居贵妃,还不至于如此容不得我这一小小才人的非要我去死。既然容瑨妃给足了她面子,那梅妃也没理由不退让一步给容瑨妃一个面子。这事儿便也就是走个场面,尔后便淡写轻描的揭过去不会再提了。 果然,容瑨妃颔首开言:“本宫罚你跪于祠堂抄写三百遍经文。”微垂眉,声色带起几分柔和,“阮才人,若下次再犯,可就不是抄写经书这样简单了。” 我适才舒下了这一大口瞥着存着的气,忙按住许多感怀,叩首谢恩、做足了谦和礼数的领了这罚。 我毕竟是锦銮宫的人,事已至此,训也训了、罚也罚了,梅贵妃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没有再发一语,只是容瑨妃径自又说了些许不疼不痒的场面话。梅贵妃心觉无趣的很,也不愿再留,径自带着宫人离了锦銮不提。 ------------ 第四十一话 暗澜涌·瑨妃交心(1) 我内里着乳白织裙,倾烟取一流云纹饰的小披过来,为我往身上罩好。尔后又扶着我落于铜镜前,解了早松垮下来的发髻,重新以犀牛角梳梳理柔顺。 “我是去祠堂抄写经文的,不易太招摇,简约些便好。”心思兜转,侧首嘱她。 她明白我的意思,只灵巧的挽了流苏髻,取三朵浅蓝绢花簪于乌发间:“才人天生丽质,纵是不施脂粉也是极纯净秀丽。”许是心念所致,她忽又一句。 我浅笑,自知我的容貌并不出挑,纯净有余,“天生丽质”这四个字还是担不起的。 论道起这个,皇上给了我一个“阮”字封号,阮才人。 “阮”为一种弦乐,又带有浓重的闽南韵味,放于唇齿不断轻呢,更似一声暧昧温存的吴侬软语。 陛下为何在那一瞬便是想起了这个字,将这个字用于了我的封号?如是,还是因我面貌本就清澈纯净,加之那日又于狼狈里显出几分孱弱楚楚!说起来,倒也算得了我的优势。 倾烟见我只笑不语,便垂了眸子,边为我打扮边又道:“只是宫里头规矩繁琐,虽是去祠堂,但奴婢还是为才人浅扑些脂粉的好。” 这个丫头素来解我心意,自是周详的很,不消我多费心思。 不久梳妆完备,我准备动身前去,倾烟忽的告求于我要我带着她一并。 我原就是带着些微的罪,故才往那祠堂抄写经文的,又怎好再带着侍女丫头于旁服侍?便凝目谓她:“我好不容易才自梅贵妃那里脱险,还是不要再生事的好。” 她面上一个恍然,不再坚持,就如此扶着我出了屋室。 妙姝、簇锦等都候在小苑庭院外听唤,见我出来便忙不迭行了个礼。 我噙笑告免,复浅一颔首:“此次横来祸事,难为你们了。”心里当真是感激的。当时情势犹如水火,这些个宫婢们拧成一心的跪在梅妃面前为我求情,那般场景怎能使我不动容? 闻了我这样言话,最机灵的妙姝忙不迭微抬目软语:“才人是奴婢们的主子,只要才人好,奴婢们便是好了,又怎担得起才人如此体恤!”语尽又一欠身。 “是啊是啊。”簇锦接口顺话回应。 一旁小桂子、小福子也如是附和着。 我识得他们皆是心思玲珑之人,会心一笑,又虚扶了一把小桂子,只对他莞尔:“特别是小桂子你。我得以成功脱险、免遭一通皮肉之苦,全是赖着你呢!” 他忙机敏笑起,目色却透出一丝乖憨可爱:“是才人您福厚,奴才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我摇首笑笑,不再言语。 后又嘱咐了倾烟几句,要她悉心打理慕虞苑杂事,我只去锦銮祠堂一夜便回。 见她一一应下,我倒也放心的很,就这般延一条花荫小径一路往祠堂的方向去了。 。 到底都是锦銮宫的地方,祠堂距离我那慕虞苑并不十分远,没走一会子工夫便到。 这祠堂隐在一片垂柳葱碧间,呈一飞檐开阔的样式,庄重里不失翩然欲举之风韵。我一路行进去,这地段儿却也安静,因素日闲置之故,并没些个人看守。 少了浊气最重的人的存在,便连花树丛间鸟雀、蝉虫的鸣叫声都比别处清越许多。 一排小书橱间鳞次栉比的陈列着各式佛经禅宗,我并不知容瑨妃要我抄写的是哪一部、哪一篇经文,蹙眉犹豫了一下,干脆随便拿起一本,翻到开篇的《大悲咒》那里,又轻研好墨、铺开纸张,适才于供着金身佛像的佛龛前规矩将身跪了,提笔开始如是规整的抄写经文。 虽不曾有人看管我,但这毕竟是在暗波流转的西辽后宫,仔细些总是没错的! 沐着自灿然琉璃瓦间筛筛洒下的道道金波、闻着自然最真切的无垢乐曲,我心间那抹因梅贵妃一事而多多少少平添的负重感,登时便轻减许多了。 三百遍经文原也不多,我本就喜佛,《大悲咒》抄着抄着却也逐渐入了迷…… 禅味清古,醍醐的大智慧素来都那么的那么的荡涤着人的心灵魂魄!每一字每一句的提笔临摹,都使我发自由衷的真心欢喜与礼赞着! 自打入宫起始,有多久不曾这般心清神静的真真正正“释然”一次了?我已记不真切,但委实已经太久太久了。 如是,行文走笔间也没算着已抄写了多少遍,只是一抄一诵便不愿再停。直至夜幕暗下、鸟雀蝉虫渐歇,我依旧还跪在佛龛之前一遍遍的抄写着经文。 我太专注,连点起几盏烛火都遗忘了。但幸好月华如水,借着溶溶银辉的势头,视野于影绰中还算是有些澄明的。 也因这真心礼赞、顶礼于佛法的大智慧,我似已忘却了所有的时间与空间,连身边一圈烛火渐次被点燃都不知道,连有人自祠堂之外一路袅袅走来都不知道。 夜风穿堂,拂在耳畔暖意叠生,只听身后柔柔一声娇音忽地便起:“果真是个痴人!” 如此突兀,我铮地一惊!沉淀了半日的神绪于此刻骤然重回肌体,玉指一颤、墨笔惊落。 下意识猝然回首一看,竟是容瑨妃平和着神色立于我身后不太远的位置。 ------------ 第四十一话 暗澜涌·瑨妃交心(2) 我忙回身行礼,不想却身子一歪、斜斜的栽倒了下去。 跪着时不觉,稍动才发现因了久跪之故,双腿已经麻木的浑然失却了知觉。 好在容瑨妃没有责备我的失礼,已然几步走过来扶了我一把:“这是在锦銮宫,就不需要这般多礼了吧!”她颔首,柔声,“原是做样子给梅贵妃看的,里面儿屏风后放有一张躺椅,你且在这祠堂内室忍耐一夜,明早我差人来送你回去。” 瑨妃娘娘话儿里意思,我自然心下明白。颔首一应后,借月华与次第燃起的烛火光影凝目看她。 她只着了不太讲究的烟罗软纱裙,依然还是简单的垂华髻挽于脑后,无有一饰、脂粉浅薄,更兼眉目平和淡然,显出一种似幻似真的可亲可近之态。 微恍了恍神,她复凝眸定格向我,音色柔和、并不逼仄:“现在可以告诉本宫,你为何要拒绝皇上的临幸了么?”神情语气皆是长者关心晚辈的和蔼模样,带着母性的温存。 这样似亲和又若威严的气场,使我丝毫都不能拒绝。 但我不敢坦言,也无法坦言。我不能告诉她,我心里藏着一个人,我分明已经认命却又隐然迟疑:“我……还没有准备好。”微嗫嚅,顺口择了这个由头。但也并不全是假意。 闻我如此回复,容瑨妃错开眸光茕然一叹:“迟早都要准备的。”她摇首又对我道,“皇上召幸你,那可是天大的机缘,便被你这么不懂事的推脱掉了……怎不可惜?” 我心里有着莫名慌乱,顺势垂了一下眼睑,又听瑨妃接口继续:“你既已进了宫、做了皇上的女人,时今又位居才人,侍寝便是早晚的事,又哪里还能以‘不曾准备好’为由头避开?”复正色,“避得了一时,又何曾能避得了一世去?” 这通教诲我心下自然明白,但有些事情若能敞开心扉直面,我也决计不会这样纠结摇摆、难以取舍了! 我的心事没有人懂得,而旁人的争夺在我看来亦不理解。但有一句话,容瑨妃是对的。 光影惝恍迷离,但见她敛了一些眸中柔和,忽起几分肃然,她道:“若要立身,必须抓住皇上的心!在这西辽后宫里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皇上才是一个帝王之妻所能拥有的真正倚靠!” 本就几多压制与逃避的那些心念,随容瑨妃一席言辞而重又在我心底里翻滚起来。我心踌躇,情念左右摇摆晃曳,一会儿是安侍卫清晰又模糊的熟稔眉目、一会儿是那一袭冰冷孤绝中带起威严肃穆的无上明黄…… 纠葛千结,又见容瑨妃蹙了眉弯缓缓坦言:“这宫里的女人皇上早便看腻了、看乏了,需要新鲜血液不断扩充。”她抬手抚抚我的手背,忽沉淀了目色,“阮才人,难得皇上看中了你。你得明白,即便倚靠着皇后娘娘,也不能真正长久下去……锦銮宫,需要自己的根基。” 又是这样熟悉的气息破空而来,望似坦缓又似直接的袭入了鼻腔里。 这气息我太熟悉,因熟悉而早已十分敏感。那是带着依稀腐朽与不祥的,阴谋的气息……在深深深几许的后宫之中,明里暗里,几乎遍地都是! 我明白容瑨妃的意思。 她虽与皇后交好,但倚靠于人终究不是件长久的事情,她需要自己的势力,需要有自己布下的人脉,一步步走下去……方能稳扎根基,不再倚靠任何人,哪怕皇后。 容瑨妃的面貌即便不是上乘,也决计属于中上。三十的华年虽不曾在她身上留下过多深刻的烙印,但她终究已是这西辽宫中的老人,早已圣宠稀薄。她愿将我提携上位,借我来稳定她自己的根基。 即便是与皇后之间有着深厚交情,归根结底也终只有利益的结盟罢了!况且同为后宫嫔御,站在这个角度来看,她亦在提防皇后…… 我浅抬眸,面上佯作了孱弱姿态。 容瑨妃敛了一下眸子,复言的更进一步:“后宫妃嫔众多,皇上一时起兴的点了你来伴驾,下次指不定什么时候才会再想起你,甚至不知还能不能想起你……”于此止言,言下之意足以使我意会明白。 她临走之时,忽有所指的颔首留下一句:“皇后明儿个晚上,依惯例要来锦銮宫,垂询宫中诸事。” 烛火因风而扰,“噼啪”一下在半空中打了一个灯花结,光线陡然暗了一下,旋即又骤地蹿跳而起,竟比方才愈发明媚的恣意开来。 我心念一个紧收,暗将这一条仔细记了起来。抬目时容瑨妃已然远去,淡色身影淹没于望似弥深无路的一派夜色苍茫里,只有流转在她发上、肩头的一缕月华银辉,还在俨如埋天葬地的阴暗中执着的流动着,昭示着这样一个生命的璀璨光鲜。 ------------ 第四十二话 怎堪情·祠堂夜会(1) 温中沁凉的夜风带得窗棱奏起一曲“噼啪”的击节乐章,我慢慢挪了身子重转回佛龛之前,双腿在身侧舒展,似已死去的麻木肌体里,血液重又于其间流动起来,唤回些许尚在人世的微薄生机。 我抬首凝眸,持十分虔诚的目光敬仰着佛陀。 佛龛间那金身法相是永恒不变的仁慈悲悯、大志大成。 一种潜于骨血的召唤与熟稔感忽地遍及全身。只有在佛陀面前,在这一份于最不干净的地境所圈出的、一小方净土里,我才可寻到那久违着的、梦萦魂牵的,家的归属感! 此时此刻此处,周匝着出世与入世、大清净自在与大纷繁市侩的两种相悖极端的景深…… 我忽地有些心虚,因那迂回不断的纷乱念头,而使我忽然不敢再去仰望纤尘不袭身的佛陀。 猝然惊醒般的收目回来,我颔首阖了一下双眸,复又猛地睁开,开始不自觉回想容瑨妃方才言的那一番话。 是的,即便再不心甘情愿,命途从来玄妙,从来半点不由人。今时今刻既已至了这般田地,我毕竟还要在宫里生活,且是一世。那,便不得不为自己的日后去做打算! 只是安侍卫…… 头脑骤疼,生疼生疼。 突然发现对于那个人,他所带给我的喜悦与欢愉已经太深,我根本无法将那整个人从生命里,当真干干净净的挖空了、剔尽了的剜掉了扔出去。我只能竭力告诫自己不去想他,只能竭力压制、刻意避开,而不能去正视。 今时今刻我才恍惚发现,原来他才是我对于宫妃生活如此抵触的、万千支流的本来源头…… 又是一阵头痛欲裂,我忙猛地把心念扯回来,我不敢再去触碰那桩心事,只好把心思重新全部放在如何自保、如何扎根深宫并最起码不被欺辱这上面来。 容瑨妃临走的时候提到,皇后明儿个晚上…… 又一阵穿堂风猛地自门边漫过,灌溉进我宽敞的荷叶弧前领、衣袖间,稀薄的夜凉带得周身一阵颤粟。 我明白,容瑨妃是暗中要我自己抓住机会,与她配合,在这方面做做文章,将自己引荐于皇后,好为日后与皇上的接触做一个稳妥的铺垫。 如是,倒也简单…… 又一阵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我甫回神,想是容瑨妃没有走远,复折回了祠堂中。 忙回头去行礼,才转了一半的脸便僵定住了! 光影昏沉,流动的云岚暗影投映于微凉地表,将一道如玉身形勾勒濡染的起了梦寐的势头。 来人并非容瑨妃。 从身着衣饰可辨出那是一个公公,虽那服饰与宫中太监一个样式,但却是深紫勾暗纹络图腾的袍子,且细节处又不太相同,胸口处一只以金线绣饰上去的、硕大的四爪金蟒尤其显眼! 这样规格的服饰,只有等级、份位最高的公公才可享有,只能是后宫里那个传的神乎其神的、深深得着皇上宠信、可唤雨呼风、可撒豆成兵的总管公公才可享有。 他帮皇上躬自办理诸多事务,素日里便如同皇上的替身,在督查事务、宣读密旨时代表的便是皇上,故着蟒袍、享龙生九子间四爪金蟒的至高尊荣。 但那张脸……是安侍卫! 顷刻,涓浓感动若温泉水波氤过我心头而去。我明白,安侍卫定是借了他那位友人、权倾一时的总管公公的衣服,扮作总管后,混进锦銮宫小祠堂里的。 如此涉险与放肆的举动,观在眼里着实出格的举动,他如此做,只是知觉了我先前那一遭横难,只为来看看我…… 风乍起,满室烛火幽幽的和风飘曳,将这取缔于浮华尘世、与清索净土间的景深造势的愈发美轮美奂、朦胧惝恍。 几只扑火的飞蛾追捉着光影的蹿动,而掠窗、掠门而入,义无反顾的扶摇展翅、向那光芒流转的一派迷离中倾心一赴……幸在它们只扑向了那最为明亮的一盏六角宫灯,而灯身被罩着红绫子,故并不曾将这小小生灵吞噬、灼毁。 但难逆的却是宿命。只因不安其昧而乐其明,夕蛾去暗,赴灯而死也…… 足迹稳沉,安侍卫迎我一路走近,在至得我身侧时住了足步,抬手将他肩膀上覆着的一件缎青短袄取下,为我披在肩上,尔后便静静站在一旁,不说话。 我也不说话。 他的身上带着好闻的檀香味道,那悠然又深寂的气息有如夜雨过后、林间树梢中的芬芳味道。这味道是熟稔的,仿佛是来自家乡的呼唤,心之所依、梦之所倚的弥深的流离眷恋。 二人就这般,心潮起伏、眉目却敛,不语不言,又胜似有万语千言。 心念生波,月的余韵自夜的清辉中隐隐筛出,我不禁开始起了一怀细细微微的作想:那日若不是安侍卫设法搬来皇上,我无论如何都是获救不得,此时只怕已经死去,一缕香魂无处寻觅;可若不是安侍卫搬来皇上救下了我,那么我也便不会有契机被皇上看中,被封为才人,此后一干事情亦都不会发生。 但事已至此,我早已没有了迂回兜转的许多商量,所能够去做的、所留给我的,只能是一条路走到黑的硬头皮继续下去,直到生死模糊、直到万劫不复…… ------------ 第四十二话 怎堪情·祠堂夜会(2) 手中握着的笔因了思绪的兜转,而不自觉顿了一下。笔尖抵着纸面定格经久,慢慢将那一片不大的地方染就成一个浓墨重彩的黑点。 我甫回神,终在墨汁不曾渗透下去、濡染太多纸页之前,将那一页宣纸揭过,似乎揭去的是往昔那一幕幕历历过往。 动作顺势,随“吱呀”一声宣纸揭下的簌响,又突地想起那日入宫时,掀开马车的垂帘,好端端便看到天幕云端悲悯而现的那一尊大佛,以及当日不知出乎怎般心境而对佛陀起下的那个誓……涟涟感慨顿溢满了心扉,一种关乎宿命的隐隐体悟不容我忽视。 一切,皆都是命啊! 更漏清寒,夜幕与曦光的交替总在潜移默化间便猝然完成。 这一整夜我都没有稍歇,亦不曾吐露一句一字。 一夜无话、一夜温存、一夜隐痛…… 安侍卫就这样站在我身侧,因一立一跪的格局、又因这样一个有些微妙的视角,我不曾有意去抬头,便看不清他面上凝起的神色、以及眉目间合该深浓的颜色。 他深如潭水的辰目似乎一直都定格在我的身上,又似乎并没有目的。 一种共鸣不可忽视,它蛰于骨髓、它潜于心魄…… 在他无声无息的陪伴之下,这篇凝结着成佛出世的大智慧的《大悲咒》,似乎愈彰显出了自身无量的效益,使我得蒙佛陀菩萨的加持,身心愈发安详。 抄写经书的动作便更是稳稳沉沉、有条不紊。 经文里每一个字眼,渐渐都恍若开了花。只是……描着描着,便都变成了安侍卫他的眉、他的眼。 久而久之经久以持,我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临摹菩萨,还是在临摹他…… 宫烛垂泪、光影涣散,不知不觉一夜就要过去。苍茫天幕蒙了一层薄雾,整个视野阴沉昏惑,夹些湿凉的气息,有一处依稀泛起鱼肚微白。 三百遍经文早已抄好,早已不知这一夜又究竟抄写了多少遍? 多少遍,似乎都是不够的,极不够的……我缓缓掷笔,不由抬起茕然含水的眸子,极哀伤的迎着安侍卫看过去。 我是多么希望夜可以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更长一点儿…… 他一张精致绝伦的面孔沉静如秋水,这般情态也依旧不能将那锋芒毕露掩去半分。晨曦微光投下一圈圈乌尘暗影,合浮云的飘摆晃荡而摇曳生波。微妙又带凄迷的景深,仿佛特地为他造的势,那丰物姿颜,悦目的使人惊心动魄;即便隐在夜的经纬间、隐在烛影星光的璀璨里,也都无法不呼之欲出!那美蓬蓬勃勃、恣意浩瀚的可以吞噬一切! 忽地,他慢慢抬了抬久站一夜、而定然早已僵硬不堪的臂膀,双目微敛,欲转身离开。 在这一瞬,我心念顿然潦草,终于还是忍不住的疾了声息:“你扮成公公来看我,未免太冒险了吧!”极快的启口,又于中途停顿了一小下。 他面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已微转过的身子须臾僵滞,重又缓缓对着我转了回来。鱼肚微光里,他颔首凝目,持一抹幽比天渊的沉淀目光深情顾我,语气淡淡的,又同样是深沉且隐忍的:“我愿小主好好的活下去。”这完满的声色于温润中透着莫名的揪心,听起来像叹息。 我眉心不展,一颗心兀地一个揪痛。 他复敛了眉心,启口已多了几分肃穆与正色,语气忽地微一上扬:“顺应命途,随遇而安,行出自己的康庄大道!”补充后决绝的转身,不曾再顾我一眼,头也不回的离开祠堂,拂过一路的杨柳风、踏着一地的杏花雨。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时候,都请不要放开我的手。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就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 晨曦的风儿顺了祠堂正门斜斜灌溉,撩拨的一头半收半束的青丝瞬间便弥乱起来。 我噙泪。 我会好好的。我会的。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决定,我要按照他的心愿好好的活着,好好的走下去。 一定,一定要好好的…… ------------ 第四十三话 行绸缪·趋势识时(1) 飞鹄苑那边儿派来的人进了祠堂的时候,我已没了一些儿力气稍行半步。 虽昨个夜里我便没再跪着,只是将双腿于身侧舒展着执笔抄写佛经。但毕竟一整夜未曾阖目、更未曾稍歇,加之夜里薄凉,当下不觉,事后这身子骨怎么都是逞强不得的。 那两个太监只好一边一个将我小心搀起,一路背出祠堂、按于小轿中坐定了身子,适才这么一路送回了慕虞苑去。 花径小林阳光独好、风景怡然,我却早没了半分心情赏看这些。原是被一通错综复杂心事搅扰的头痛欲裂,关乎安侍卫的、皇上的、容瑨妃的……但因一夜未眠,这个身子已太过疲惫、也太过不堪重负,我竟不知于什么时候起,竟就在这一路摇摆的小轿中,昏昏沉沉的给睡熟了去! 现实纷杂混沌,牵扯得梦寐也并不安宁,我只觉自己身陷囹圄,动弹不得、呼喊不得,只好于一片弥深黑暗中无助茕立,喉咙水肿、四顾茫然。 接连前方猝地出现一道光晕,犹如雨前突忽而至的亮白闪电。素白到略有惨意的光影间,渐渐显出安侍卫长身如玉的模糊背影来! 即便身处梦寐,我也没禁住心头一喜。因看到了他的身影,行动的欲望便愈发迫切,奈何还是动弹不得亦呼喊不得!这般看不到束缚的无形禁锢驱使做弄,那绝望顷刻便铺天盖地袭来身上,埋我葬我于泅水的死死溺亡与不见头的无底深渊。 我心急欲狂!直恨不得、恨不能够触到那抹似惑而若蛊的身影,这般近在咫尺却毫无办法的情态呵! 正思绪混沌,忽地便听一声炸雷劈裂了亮白闪电。“轰——”似要把山川天地都抹平推倒、化作须弥的巨响贯彻耳廓!接连似有大雨倾盆、又仿佛周匝欲焚…… “才人!” 幻象骤散、巨响忽罢,转而一道女声极尽迫切与焦心的潜入耳膜。 我霍地睁目,映在视线里的是倾烟紧蹙眉头、挂着薄汗与依稀泪痕的一张脸。而周身感触并于这一刻里渐趋复苏,只觉轻快、惬意了许多。 “才人,您可是醒了!”倾烟又一疾声,一双目色已于方才的惶惑微惧间,转换成了略有水汽缭绕其中的欣喜顾盼。 我下意识转目四顾,熟悉的景致与格局……心知自己已回到了慕虞苑。又心之所至的回想起方才一幕幕纷乱场景,便又明白自己定是在中途睡了过去。 那些个护送我自祠堂回来的太监,是容瑨妃派遣过来的。他们见我一脸疲惫、又中途睡去,在将我护送回苑安顿好之后,定又同倾烟嘱咐了几句话。只不知他们把话儿言清楚了没有,不知倾烟究竟知不知我身体没事:“我睡了多久?”蹙眉轻问。 这空挡倾烟已扶了我身子起来,又利落的将两个软枕于我背后摞起垫好:“才人回来时已近晌午,便一直睡着,可吓煞了奴婢们!”她边服侍我靠住软枕,边惶惶然又道,“中途瑨妃娘娘遣了太医来瞧过一次,说才人是体力消耗透支,故而体虚,必得好好休养才是。” 听她如此道,我这才放了放心:“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现下睡了这一通,已是舒缓许多。”言语间扫了眼窗外天色,望见一大片溶了金辉的几近火红的灿烂颜色,该是暮晚时浮于天边的火烧云,那么应当还不曾入夜。 还好,我并没有错过那件极关键的事情…… 簇锦端了参汤进奉,我浅抿了几口后,忙不迭嘱她去备沐浴的热水。 倾烟好心娓娓:“才人现下身子骨没能缓过这乏,不如先躺躺,待明儿个元气恢复了些,再沐浴也不迟。” 我摆手回绝了她的好意,仍执意如此。 簇锦只好去了。倾烟不愧为贴身宫女,虽与我相处时日尚不算多,但也对我素性揣摩的通透许多,见我这般,也隐猜出几分真意,便不再多问,按着我的吩咐去准备她的活计不提。 待沐浴过后,倾烟服侍我着了件菊纹宫缎上裳、下配烟云水仙裙,呈白、蓝二色底子,又外罩青色外披,与封腰间一条淡玉丝帛宫绦相映成趣,虽素雅且又不失一份恬静独特。 倾烟噙笑道:“似这般清浅的打扮,如此风韵,怕也只有咱们才人能撑得起,这清灵到入骨入髓的气质来!” 我温温嗔笑她嘴甜,边于菱镜前自怜照影,吩咐她为我悉心梳妆。 倾烟识我性子,便以红牙梳为我挽起涵烟芙蓉髻,耳畔余下的两撮流苏轻盈自然,宛若不经意垂乱而下的一般,却是与我这身清丽装束十分辅配稳妥,不媚俗、亦不俯就。 接着又于耳畔坠了掐金线白珍珠珰。就在倾烟取一犠玲半翅蝶步摇欲斜插入发髻时,我止了她的动作,谓她戴如何样子的发饰我自有参详。 ------------ 第四十三话 行绸缪·趋势识时(2) 她颔首明白, 只取百子榴花红翡佩一挂饰于我纤腰间,又蹬飞翅勾宝相花青玉色小绣鞋。 脂粉不淡不浓、眉心不曾点一瓣花钿,便是一切整装妥帖。 适时,天已透出麻麻灰黑,一切行将入夜。 我不缓不急的踱步于轩窗前,眯起眼睛望那天色,暗中算计着时辰。 昨夜里瑨妃那一番话言犹在耳,她道皇后依惯例今儿个晚上要来锦銮宫,垂询宫中诸事的。 既是个绝佳的契机,我权且握于手中一探深浅又有何不可? 这次梅贵妃一事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虽也算有惊无险,但化险为夷过后我亦从中隐隐有了些许深浅感慨。 权不说扎根立足,只道这最为基本的后宫里的生存之道,若是没有一个倚靠、又不曾稳稳抓住皇上的心,连最起码的自保都做不到! 我要接近皇上,是以加紧弥补那因为尚且青涩而错失掉的、可以与圣上有些过从的机会。 只有先去接近皇上,才有可能更进一步在宫里头走下去……而今时今刻能够给我这个契机、帮助和提携我的人,最直接的便是东宫皇后! 。 夜朗星稀的锦銮宫小花园里,有荷的淡然香气自一湖碧波间轻幽幽飘忽、兜转。入在鼻息时,便已被扯得绵长而稀薄了。 屏退周匝为数不多的宫人,只带贴身宫女倾烟一个,我于小花园似显眼、又仿佛不太经意处摆了香案,对月烧香。 这般清丽雅然,淡泊之气倏然四起。一层雾霭贴着青丝华发斑斑筛洒,不觉便于其间染就一层微微的潮湿,而涵烟芙蓉髻末梢处那一支牡丹步摇,因这身素净的服饰、与不染纤尘的一张脸,而烘托的尤其夺目明显! 香雾袅袅,我手持三根佛香,凝神静心又无比虔诚的一遍遍对香案而拜。袅袅青烟于泼墨夜色中,在我指尖显出一圈圈徐徐的白。 这个时辰,差不多了…… 念头才起,正这时,果听到身后有一阵不缓不急的足步之音、及浅浅碎碎的轻软人语。 心念一起,我明了几分真意,却依旧于面上做了专注样子,安静拈香、旁的一切全部都置之不理。 又须臾,忽听有人轻咳一声。 我心微动,方寸却没乱却一丝,面目跟着有意做了后知后觉的模样,并与同时转过身来。 若当真是碰巧偶遇,此时我一颗心必定七上八下忐忑的厉害!但转身的一霎那看到了来人是皇后、容瑨妃,我因心下早便明了之故,并不曾有纹丝紧张与慌乱,面上只佯作诧异微微,便忙不迭欠身分别行礼。 皇后与瑨妃一为反绾鸾凤凌云髻、一为惊鸿归云髻,身着皆是华丽的锦绸料子并苏绣暗花水纹、罩烟罗纱的千层褶皱拖尾华盖裙。只是皇后那紫色底子的长裙边缘嵌明黄色宽边,且于前胸、襟领各饰着斑斓美丽的于飞凤凰;容瑨妃则为橘白相间的底色,配海棠团花样式。 我眼下端得会出现于此,瑨妃比谁都明白。顾她只噙笑看着我,在皇后道了“免礼”之后告免了我的礼仪。 “阮才人,你这是在做什么?”皇后目光流转,冷不丁探到我身后摆着的香案一道,起了微微诧异。 闻言入耳,我颇为乖憨和顺的柔一低首,发间那牡丹缠枝步摇便刚好于月色中显露的清晰,羽睫亦垂:“回皇后娘娘。这几日扶摇每日去向瑨妃娘娘请安,总听瑨娘娘说起,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多年来所谋唯恐未详尽的精心打理着后宫,待宫妃姐妹们都是极好。”我微顿,“如是,这些个话儿扶摇去请安的次数多了,听得便就久了,也是真心深感皇后娘娘恩泽。故在此对月烧香,为娘娘祈福,望娘娘身体康健,事事时时、如意顺心。” 这通话儿虽言语简单,却也是周全,把皇后与容瑨妃全都明明暗暗的赞了一遍。同理,更是因了字句简单,反倒显出我并无浮辞着墨、发乎真心的许多可贵。 月华澄盈,我浅一抬眸,瞧见皇后一双温眸目露赏识,心下便又安了些去。 ------------ 第四十四话 暗结盟·未雨绸缪(1) 容瑨妃闻我此言,忙于一旁笑着浅嗔一声:“阮才人好一张巧舌,怎个不惹人相怜?”说着笑视皇后,浅浅然又道,“也不枉这孩子素日里来那极好的性子。” 皇后没有接口,只又侧了侧眸含笑顾我。 晚风习习,卷携起这小花园里各色数不齐名儿的斑斓花瓣、并各式芬香气息一并扑面而来。分明都是些不太浓郁的浅淡幽芬,因太繁而渐浓烈,竟也涓涓慢慢的凝聚在了一处,自成一种融汇万千、却又似乎各自不相冲突的怡人味道。 真是妙哉,妙哉! 几瓣粉红迎我蹁跹,追寻着风儿淘巧的撩拨势头,拂了我一身还满。 借这个时机,我半是有心半是无心的斜颔了颔首,是以让那些个花瓣自我发间飘落下去。 我本就处在一个刚好被月华耀出明面的巧妙地段,又这么有意斜颔首,那涵烟芙蓉髻自然也跟着偏了几分过去,刚好便将那想要显出的地方显影的分外惹人注目。 我浅抬眸,以余光悄然去顾,只见皇后正微敛了目色,温中含威的目光直落在我发髻末梢插着的牡丹缠枝步摇上:“阮才人。”她顿然启口,语气虽温而犹含凛,“本宫先前是不是在哪里同你见过面?” 记忆里与皇后为数不多的几次交集,她似乎都是这副温和有度的亲蔼模样。但我知道,温婉并不能够说明她比梅贵妃好相处、性柔顺,这只是一种素日里处事的习惯罢了!正如梅贵妃已经习惯了凌厉倨傲昭著,皇后只是习惯了以温婉周成示人罢了!至于真实所想所思为何、情念为何,永远都不会过多写在脸上的。这一点,容瑨妃亦如是。 无论是酷寒如冰的冬之面具、还是温暖如火的夏之面具,都并不是真容;而面具之下的一张真容,早已便随了斑驳时光流逝、消弭,无迹可寻。 我面上浮了几瓣谦卑云霞,于皇后颇为乖憨的一垂首敛眸:“娘娘贵人多忘事,宫妃何其之多,更莫论妾身这秀女宫中一个小小的待选秀女了。”语尽莞尔。 我不相信皇后当真不记得。只是似她这般高贵性威的人,纵是记得也要做足了场面功夫的。 微抬首,以余光浅浅流转,只见皇后甫一展颜,面上和蔼与盛贵之气不减半分:“本宫想起来了,你便是曾经在小花苑枫林那边儿,本宫遇到的、得了本宫赏赐的两位秀女中的一个?”语尽似又以全新的眼光重又在我身上落定,边流转一圈,唇兮笑意涓浓,“难怪本宫觉得眼熟呢!”又有意无意扫了伴在身边的容瑨妃一眼。 我谦谦然应声,恭顺柔顺之态不敢有半分消减。 容瑨妃亦转了面目莞尔浅笑:“阮才人自是极好的性子,又是极讨人喜欢的难得的灵秀人儿。”她微顿,“却也难怪皇后娘娘当日里喜欢她,给了她赏赐。” 惺惺作秀乃是后宫里必不可少的一门大学问,我发间的牡丹缠枝步摇还不能够说明问题?一眼便知只有皇后才能打赏这个花卉,瑨妃却依旧把后知后觉的样子给做了出来。其实今儿个这祈福也好、“偶遇”也好,归根结底那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将我自个儿推荐给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需要新人做筹码来与梅贵妃抗礼、是以稳固自己当仁不让的后宫之主的地位;容瑨妃亦需要埋下自己的根基,她心知无论倚靠于谁都不如自己亲力亲为;而我,亦需要机会…… 这是最颠扑不破的利益结盟,而利益的结盟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可靠的、有力的众志成城的保障。从来金玉其间、铁理真章! 如此,三人自是相谈甚欢。 夜风拂面,又簌簌的将一园花柳浅然分拂过去。花态柳情被打乱了,发起颤颤又簌簌的轻小抖动,仿佛不胜这夏日里入夜过后仍会寒凉的、夜风的余韵。 皇后凝了眸光,那里边儿荡涤起三四分不真切的氤氲之色。她侧首,饶有兴味的看了愈发恭谦柔顺、低眉顺目的我一眼,转而又看了身边容瑨妃一眼,旋即勾唇淡淡:“容妹妹是聪明人,本宫自也不会薄了妹妹的面子。” 状似不太经意的一句柔言,又因有些突兀而显得莫名其妙。 但有心的人素来有心,一些个不消言明、言明后便也就无了趣味的事情,绸缪的人自是明白。 容瑨妃并无多话,亦很顺势的笑应了去。 宫人提着六角宫灯袅娜了步调跟在身后,那灯身以红绫子、黄薄纱浅蒙住,灼热烛火便不太刺目直白,而柔和了许多了。 容瑨妃伴着皇后渐趋走远,一路且言宫中诸事务、且赏夜景花景的好不和睦。 我对那两道身影欠身恭送,一抬首时凝目去顾,四周不知何时筛筛斜斜打下一层浅薄霜雾,两道人影镶嵌、游移其间,映映扯扯愈显稀薄,最终渐趋模糊、渐趋不见。 ------------ 第四十四话 暗结盟·未雨绸缪(2) 我沉淀了几多心事,却放空了眸色不知往何处错落。 皇后娘娘与容瑨妃都是聪明人,方才皇后临转身欲走时那一怀神情、那一句“自也不会薄了妹妹的面子”,其间真味,如何能够不心知? 皇后娘娘,一早便看出了容瑨妃同我在她身上做下的小伎俩。她默应了,她给了容瑨妃一个承诺。 夜风又起、花影并树影疏疏然攒动,花卉草木合着风势拨弄、撩转,起起伏伏变幻出碧海之上波涛汹涌的绵连势头。 “簌簌”摩擦之响一浪浪接踵而至,为这夜的坦缓铺陈许多神秘真味,造势的静谧中又辉映生趣。 夜深寂、小园空…… 。 自打我上次推诿了皇上的应召,一连几日至时今,都再没了乾元殿那边儿的公公登临我这慕虞苑。 虽不曾有机会看得彤史小记,也依稀自宫人口中多少得知,皇上每晚几乎都去崇华宫,流连在梅贵妃与韶才人那里,鱼水一夜,极尽绸缪与欢愉之事。 这宫里,素来都藏不住事。所谓没有不透风的墙,大抵便是如此吧…… 不过这事儿似也未有哪里奇怪,相反,那自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皇上一直以来都极宠梅妃,除却少数时日的独寝、及对于后宫皇后与妃嫔不得不做出样子的安抚,梅贵妃几乎一个人将皇上独霸。时今皇上流连崇华,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切一切都始终回归在原有的样子其间,不曾乱却、不曾生出错节旁枝。 所不同的则是,韶才人因是崇华一宫、又素对梅贵妃几多巴结谄媚,便也沾了梅贵妃的光,时有伺候君王、夜寝伴驾的机会…… 我垂首,将倾烟递来的一盏红枣银耳羹以小勺舀起,凑于唇边饮下一口。 都道这宫中岁月容易过,倒真真是委实不假的! 纵我还不曾再得皇上召幸,但每日里于清闲之余又不太闲。我时时翻看宫闺典册,不断熟悉着宫中几多礼仪规矩,并复习曾在秀女宫所学到的一干如走路、如行礼的姿态样子等等。 忙碌也好,给自己找些事做的一忙起来,便没了什么时间再去多想别的东西,再徒徒然生了烦恼心。如是,心境反倒平和了许多,那本就过得不慢的日子,也于不知不觉中更是过得极快。 其间倒是尚没有人再来打扰我。只希望眼前这片刻的安然,不会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平静…… 又一日,我晨曦醒转来后,在倾烟的服侍之下冲洗了一个温水茉莉浴,是以解解这身子骨不觉沉淀下的疲乏。后这才着好淡粉并乳白、轻红水波纹宫装,将湿漉漉的乌发梳挽起一流云髻。便在这时,只见妙姝隔着湘妃帘幕欠身一礼:“才人,馥淑女求见。” 我闻声微恍神,自不曾知晓这西辽后宫里何时便有了一位馥淑女? 淑女…… 霍然一下,一干念头随这两个字眼在短时间内的不断推敲,似渐趋呈现出清明琉璃般的样子。念涌如潮,忙示意妙姝快去把人请进来,又命倾烟伴着往雕芙蕖、仙鹤的檀木小几旁坐定,并去准备茶果备着不提。 这边在我吩咐倾烟的空挡,那边儿便见湘帘倏然一挑,在簇锦的引领之下莲步行出一风华妙人儿来。 那举止有度、步履从容的人儿,那令我自是十分熟悉的眉梢眼角间流露一种微冷、又媚人的涓涓风情。 挽微低凌云髻、配白玉祥云流苏簪、戴水晶石双鱼珰、着软纱海棠内衬与蝉翼烟罗团蝶襦裙、足蹬坠碎玉珠串的锦面儿小履。 盈盈妙人儿,姿容奇姝,风华绝代,冠艳无双。迎我步入后,美目若盼、含笑倩兮,欠身后兜头便拜:“箜玉宫馥淑女给阮才人请安,问阮才人安好。”音若滚玉抛珠,带丝缕悦人笑意。 一别约有半月,她,还是原来那般的鼎盛风华、绝美玲珑毫无二致…… ------------ 第四十五话 故人归·扶云重见(1) 我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淑女对我只需欠身亦或敛襟便可了;况品阶相近,有凌傲跋扈的纵使不行礼也说得过去。似这般给足了我颜面的落身拜见,怕也只有这个人,她才会如此细心又诚心的帮我立威。 只是,如此姿态的她;又确切的说,是对我如此姿态的她……做弄的我太过不习惯!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之间便注定会有一道鸿沟潜移默化划分开去?那是关乎身份的局限,是关乎宫闺礼仪一通束缚……终是再见这个熟稔可亲的人,终是再见,却已无法如昔时那般再面。 一怀心绪起起伏伏,做弄的整个人儿顿生关乎宿命无常、人事浮沉之遐思绮想。渐浓情念充斥、搏击着心灵的闸门,几欲收束不住…… 我起身,于她面前微微颔首,顺势抬了柔荑前探过去一把虚扶她起来,朱唇微启,久违的称谓抵着口齿呼之欲出:“云姐姐……” 是的,今时今刻这现下里拜在我身前的绝代佳人,正是沈兮云。 有风穿堂,又兴许是她一头青丝秀发亦是才出浴池的缘故,发髻间簪着的那根祥云白玉簪微一个倾斜、险些滑脱。 我⑴ ⑶8看書網的在她髻上抚了一抚,重将发簪整好。 兮云含笑,虽碍于礼数不可废却、然又无过甚拘谨的向我颔首,浅启口齿,这次唤出的则变成了贴己的称谓:“扶摇……” 时今兮云前来拜会于我,我这才知道兮云已被留用于宫、乐充宫廷,封为馥淑女。 这才恍然,定在阳历双七日的秀女大选已过。今时今刻,倏倏然竟已是七月九日整了。 早已了然,兮云的留用是必然的;且以兮云之才德品貌、之高贵出身,淑女仅只是一个开始尔尔,日后她决计不会仅限于此,她会有一番风起云涌的大好前程。一如她看似隐忍淡泊,实则于暗处锋芒毕露的名讳那样,“兮云”,大风起兮云飞扬…… 这个在秀女宫中时,曾几度使我这样依赖的好姐姐;这个西辽后宫鲜见的为我生命忽添一抹亮色的人儿,她终是入了宫,终是同我一样有了封号,这样真好,不是么? 理当是宽心的,但又不知怎的,总有一种浅浅隐隐的后怕与迷惘舔舐着我的心口,这种感觉极其微妙、也看来毫无道理。 我压制住起伏心念,请兮云入座,倾烟又在这时奉茶奉果品过来。 兮云道了谢意,落于了我身边微靠下首的位置。这个微小举动虽不明显,可却是留着心的;她有意谦和,只因我不再是霍扶摇,她不再是沈兮云,而是阮才人与馥淑女。 对于她的有心恭谦,我心照不宣,抬眸流转一抹浅笑:“往后我也合该顺应这宫中的规矩,改口称云姐姐你,一声‘馥姐姐’了。”是闲然恣意的调子。 兮云垂眸一默,旋即展颜而道:“称谓尔尔,顺才人你的心意,便自是好的了。” 我蹙眉半真半假:“姐姐是要有意与我疏落了去?”心下一抹怅然挥之不去,兮云理当亦是。 她摇首莞尔:“我怎会有意与你疏落。”旋即微叹,几分奈若何之态不达眼底儿浅一氲开,“只是宫中规矩森严、讲究颇多。”于此抬眸顾我,笑意终于有了以往那般亲和温暖,“我知你恼我那声‘才人’,不若这般,于人后时,我便还以‘扶摇’相唤可好?” 虽然心知万事万物都自有其规律与合该顺应着的发展,心知眼前看似仍然如故照旧、和谐美好的一切终有越走越陌生、陌生到再也维系不下去的那么一天,我却还是欣然一笑:“自是好的!”有自欺欺人的意味忽地落在心间。复敛住这不敢去深入的慨叹,我微倾身子转了话锋又道,“姐姐时今被分在了哪一宫里?”方才她行礼时虽已言过,我却不曾记得真切。 兮云引唇回应道:“是在宜妃娘娘的箜玉宫,居华夙苑。”于此一顿,又道,“我与你并不处在一宫,日后怕是,不能如在秀女宫时那般经日相见了。” 闻言入耳,我心下了然,失落之余转了思绪趋利避害的作想:箜玉宫主妃似是宜妃娘娘,这位宜妃娘娘与我尚不曾有什么交集,但我知她是皇后的人,且素性应也是和蔼些的。兮云在她宫里,又是这般品貌皆优的灵秀剔透人,当也会得着她的庇护。只是那侧殿玉嫔,因了倩舞涓之死一事,我对她的映像并不太好,不知是不是心念做弄的,总觉难以对付,终究是些儿麻烦的人事。 “对了。”忽地,兮云一声柔言拽回了我的思绪。我侧首凝眸,见她施施然抬手,自左襦袖中探指进去,须臾,取出一个做工精巧的绫子面儿香囊。 ------------ 第四十五话 故人归·扶云重见(2) 绫罗与丝绸的缝合体,小巧精致,上下扁平而腹肚圆鼓,两边微以孔雀并金线收口、呈上挑欲飞之翩然感观。不深不浅的高贵紫色底子,上一针一线刺绣着白粉色怒放合欢花、与素羽红顶扶摇朱丹鹤,下坠玉色流苏穗子一道。 “这是我在秀女宫时做了打发时间的,内里有安神香呢。”兮云将那香囊递给我,笑意软款,“我知你被皇上看中,一早便想着在其上绣了合欢送于你的。只是迟迟不见你来,我又不方便过来拜会,便一直没了时机。” 我抬手接过,一阵似茉莉又似掺了桂子、薄荷的沁脾芬芳幽幽转转便闯入了鼻腔,这香气令我心生欢喜,果然是可以缓解疲惫、安神安心的好物什。又忽听兮云如此说,忙颦眉错目急急解释:“好姐姐,真真儿不是我遗忘了姐姐的好,也不是我有心疏落姐姐。只是……”只是我自受封后这几日来,除却那些个温习礼仪、熟悉宫闺的时日,一早发生的一干事情,比如拒了侍寝、比如梅贵妃的苛责、比如于皇后的投靠,等等等等,她并不能知晓,也怕并不能够体会到我的隐忍和压制,“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停顿半晌后,我只得转了眸波回来,化作浓浓一叹落于唇齿边。 惝恍纷杂里忽的便觉手背一暖,顺目看去,原是兮云抬指搭了搭我的皓腕、又至手背:“扶摇。”她垂眸看我,目露温润,“我都明白。” 仅有这四个字,多少的欲说还休、多少的弥彰欲盖。只是不消说破,她是明白我的,她都明白…… 只在此刻,我忽地心生温暖。 这世道本就薄凉,能得一真心以对自己的友人便已是不易,更况乎还是于这风波诡异、明暗波澜不止的西辽后宫里? 人之一世,躬自历经这心念情念一遭体悟,那些个旧时人事不断放在心里,而现下的人事也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不断变成往昔;就这样一路走过,缝缝补补一辈子。 或深或浅的伤与疼,或真或假的慌与谎,但总有那么一两件事、一两个人,是足以铭记恒长、始终如斯不忘的。 即便当有一日立于高处暮然回首时,他们已在不经意间,变得再寻不得旧时清貌……但最初最初时的那个初衷,总归是纯良无害、总归是真挚的。 。 正如阳历七月七日为秀女正经大选一样,七月十日也是一个极特殊的日子。因为便自今晚开始,我这一批新晋的秀女们,便是可以正式递牌子侍寝了。 西辽后宫之中,宫妃的绿头牌素日里都是各宫妃嫔自己收着;待每日晨曦,乾元殿那边儿来了专门收牌子的公公时,再依礼递过去。若是被皇上翻了自个的牌子,则晚上于宫苑里准备迎驾、亦或应皇上的话儿去该去的地方候驾;若是不曾被翻牌子,则再由专人当晚将牌子送回,次日再呈。循环往复。 虽看似繁琐了些,但也有它的好处。 因为宫妃情况全都由彤史做详细记录,但也难免有出错的时候。如此一来,哪位主子因了缘由不能侍寝,便不去呈牌子,也就不会出现哪宫的嫔御因来了每月一次的那事、亦或因染了病疾却被翻了牌子的情况了!省却许多人力。 但也不得无故不呈牌子,否则会被视为不敬,轻者由高位苛责、重者领受责罚。 就在这七月十日晨曦,在这么一个煞是特殊的日子,我却突然出了一个猝不及防的意外! 这日,晨曦梳妆完备后,乾元殿那边儿,专负责嫔御侍寝安排一事的公公依惯例过来收牌子。 然而我的绿头牌却莫名其妙的失了踪迹! 这些生活里的诸多事务原不该我操心,一直都是贴身宫女倾烟分管着的。她谨小慎微举止周全,竟是无故出了这般的差池,这等的不小心? 谁也不是三岁的小孩子,谁也不傻不迂。我自然心知,此事绝不会仅仅只是一个不查之故,必定是我身边出了肖小之人故意害我! 只是,又会是谁呢…… 时间太匆促,尚由不得我过多作想这些。眼看就要错过呈牌子的时机,我自受封以来本就已经是非颇多,若这一遭再出差池,只怕又会惹了连串麻烦一应儿出来! 公公已先去旁的宫苑收牌子,我让倾烟领着一干宫人仔仔细细苑里苑外的寻了个遍,但那绿头牌就是不曾见有半个影儿来! 心急如焚,我又急又气,渐趋那些急气愈积愈多,堵得我胸口昏昏沉沉十分憋屈,几乎便要哭出来了。 天欲亡我,又将如何?抬首凝目,目视那一大片神秘莫测的苍穹浩宇,我终于开始绝望…… 便在这时,突然有一小公公告了礼后进来送信。 我只好权且压住诸多郁结与憋屈的传他进来。那信才被我展开在手指间,双眸便铮地一下起了一抹亮色,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那是安侍卫托人传信于我,约我现下立刻赶到锦銮宫小花园去! ------------ 第四十六话 及时雨·暗动猜心(1) 安侍卫这突忽而来的一封书信,让我于焦虑里顿生一股无法言清的莫名感觉。 不容多质疑,心知他定是有极要紧的事情,故才这般急急的托人寻我。直觉告诉我,该与我消失不见的绿头牌有关…… 我把信一翻转,匆促里稳着心神唤倾烟过来赏了那传话的太监。待他道了谢权且离开,我手抚额侧佯作了昏然样子,又嘱倾烟道:“这苑儿里燥闷的很,我且出去透透气、散散那心。你们权且仔细找寻绿头牌,不可偷懒、耽误了事情!” 倾烟见我如此,也是不无担心,却还是谦然颔首应下了我的话,旋即复转身去吩咐妙姝、簇锦一干人。 我罩一件雁缎纹短披风小袄,转了足步一路边抚着有些凌乱的鬓发散丝,径自直往锦銮宫小花园的方向赶过去。 因是锦銮宫的地境,这小花园与各苑之间相隔也不是太远。眼下刚好晨曦才过,各苑里的主子大抵是不会巴巴过来散心的,故这小花园里极其安静。 我还是持着机谨心绪不敢怠慢,虽远远儿便在一棵石榴树旁看到了那道熟稔的笔挺身影,却还是四下环视一圈,在确定不曾被谁撞见,适才分花拂柳袅袅娜娜的疾步过去。 拖地宫裙因了行步匆促,而沾上了些浅浅软软的尘泥与微露,并着因步调而散了大半的发髻,现下里我整个人便显得有些狼狈、甚至于萎顿。 安侍卫还是一身太监服饰,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光晕流转的金蟒疏袍,而是极寻常易见的太监常服。想来他每每涉险与我见面时,这身用于伪装的行头便都成了他的惯用。 一树石榴虽然花期已过,但那火红欲滴的娇娇颜色依旧将一树倾国显映无双,虽渐有萎顿势头、但往昔那怀烂漫风华也于隐处可以寻到。 一阵风过,满树满枝绽到极致渐萎的花冠簌簌而坠。落红成雨、芳香扑鼻,将方寸大的地方顷刻烘托的若了迷蒙如织的花中天堂。 隔过四周被映扯出的迷蒙红光,我凝目顾向这近在咫尺的熟悉的人儿。 他一张美艳无双的精致面孔净白如玉,又因红光花影掩映而起了些惝恍势头,一双桃花眼似乎沁着烟朦水雾难以真切、又似乎自有一派祥平宁和沉淀其中。总之,终归是幽比天渊的深沉样子,从来也无法自那里边儿看出他的心事。 忽地,他跨前几步一把拉起我,将我整个人连着他自己一起蔽到苍古石榴树后。尚未及我缓神,便觉掌心处忽地一凉,被他不知塞进了个什么东西,那动作不容置疑,力道决绝的很。 心下诧异,我凝目蹙眉,顺势看去竟是……竟是我那凭空消失、寻了一早都不见影踪的绿头牌! 我的绿头牌,怎么会在他这里? 我与安侍卫相识也不是一两日了,他自内而外散发出的神秘与莫测总令我感到恍惚不真切,但也着实不止一次见识了他的手眼通天,故避之不提绿头牌为何会在他手上的事情,只微扬首急言道:“你怎知我有难?” 这声“有难”着实形容的不差,因为无论承宠不承宠,无故不呈牌子便是有罪!牌子无故遗失则更是有罪!况乎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梅贵妃那里与我结下的梁子早已极深,无故还要巴巴盯着我找些事故,况且还是我有了牙慧让她去拾呢!安侍卫在这当头及时帮我寻回牌子,委实是救了我这一遭。 他不言语,一张面目是一如既往的沉静若秋水。那神情因沉寂方显深刻隽永,几分恋恋的古旧味道,最是动人。 我心舒缓了一下,旋即复铮地收紧。思绪流转,对于我的一举一动,他仿佛都是心知的。被梅贵妃苛责时他知,时今遗了绿头牌他亦心知……他是如何知道的? “你那位总管太监朋友跟你就关系好到这个地步?”我扬睫,眉心纠葛不展,忽地念想起了这一茬事情,半戏谑半严整,“连手下小太监报之于他今儿有哪位宫妃不曾呈牌,他都转脸便跟你说?”且言且思,心之所至,一层不解渐趋浓郁,“你跟他到底什……” “当心你的馥姐姐!”冷不丁的一句,我微愣。 他不待我说完便一句堵住,话不对题,转身便走。 簌簌火龙石榴花宛若天幕飘渺而来的成片云霞,因被天风助长了势头,而在他身后层层叠叠飘转、摇曳的影绰多姿。 那如玉姿颜在转身的顷刻里,眉宇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又似乎是没有。 他至始至终,对我都太过冷淡…… “安……”下意识启口,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还有一通话想对他说,只是对他说,说我们之间的事,而与其余旁的无关,太多太多话。然而终究没有,终究只有这一个“安”字哽于喉头,我言不出其它。 他是孤冷决绝的,我亦有着我的骄傲。 只是我愈来愈看不透他,兴许从一开始便没有真正的看懂看明白他。他对我的态度实在飘渺莫测,时而似火热情、时而若霜冰冷,时而浓烈、时而稀薄……以至我对于他曾道出的“喜欢”二字,在有些时候也难免会起一阵摇摆飘忽的不确定。 是了,若得他一声表白心迹已委实难得,还要苛求他传达的真真切切明明白白么? 在他身上,究竟有着多少孑然相悖的极端呐!偏生那些极端又都煞是服帖的糅杂一处,溶合的天衣无缝……莫不是在宫中做事做得久了,经日管顾着脂粉堆管顾多了,便锻造了这般异于常人的莫名性情? ------------ 第四十六话 及时雨·暗动猜心(2) 思绪惝恍,乱乱蓬蓬无法架却,不知于我心底辗转、迂回了多少道弯路。但我复抬眸时,安侍卫毫无意外已经走远,远到连影子都再看不见。 适时才懵懵的记起自己该回去了。 然一时还是不曾回过神来,只凭直觉一路沿小道往慕虞苑走。手心微铬,下意识错目去看,登地触及到掌心里握着的那枚绿头牌……头脑一嗡,这次铮地一下回了全部神智!意识到我这一遭出来是为了什么! 我真个是愈发的不靠谱了!方才竟又因了那个人的举手投足,而连带我整个人都迷离了去! 随一干思绪自天渊里拉回,又蓦然想起安侍卫这遭约我来此后,对我说的那唯一一句话――当心你的馥姐姐! 适时他分明是告诫,又带着几不可闻的暗微的嘲。 “簌簌”两下,我止了脚下的足步,倚着一道小亭廊柱凝了眸子氲开思绪。 馥姐姐,兮云…… 安侍卫为何好端端便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他要我当心兮云,为何要我当心兮云? 还有我那凭空消失了去、又冷不丁出现在他手里的绿头牌…… 一切一切本就是玄妙的,我也心知必是有人从中作梗意图诟害我。那么安侍卫的意思,这个人是兮云? 我心猛地一颤,像被浸了水的牛皮鞭狠狠抽了一下! 兮云昨个确实以馥淑女的身份到了我的慕虞苑拜会,且还是这几日里唯一一个来过我寝苑的苑外之人…… 不,这不可能。兮云自我初入西辽宫时便处处照拂着我、帮衬着我,是这浮华莫测的后宫之中对我最好的人,她是不会害我的!绝不会! 心念潮涌,我太过不可置信,实在觉得安侍卫对于兮云的怀疑,分毫都没有道理! 眼下的这一切,这看似有着千丝万缕不可逃、不可脱的关系的一切,该是,一场误会…… 。 因安侍卫及时帮我寻到了绿头牌,我终究没有错过递牌子的时辰,待那专负责此事的公公在各苑皆走了一圈儿,最后再一次来到慕虞苑时,我及时的呈上了自己的绿头牌。 送走那公公,倾烟点燃了莲花青铜香鼎里的桂子熏香。我落身于一道仙鹤栖荷刺绣屏风后,思绪飘忽,反复思量起安侍卫那一句话,及他言那句话时面上、眸中的许多沉淀。 为何我的牌子会出现在他的手里,莫非是谁盗了牌子后被他撞见,故才拦下…… 即便我再不愿意,那个猜测还是斑斑驳驳的落在了心坎儿里;但旋即,我登时又为自己这么作想兮云而抱愧! 才想竭力把念头抑下,但…… 我熟知安侍卫的为人。他行事素来稳沉可靠、城府极深,若没有足够的肯定,他是不会多吐一个字的! 软眸顾盼,忽地触及到纤腰间悬着的那紫底绣合欢仙鹤的玲珑香囊,那是兮云昨个过来拜会时赠于我的。若她当真起了那般心思…… 罢了! 一念落下便生了根,我把心横了几横,实觉仔细些也没错处。虽然,我当真也不想如此。 于此侧目于侍立在旁的倾烟递了眼色,她得示意便忙不迭迎我几步凑近过来:“才人有何吩咐?”垂眉低目徐徐的问。 我没有多话,只是将束腰上挂着的香囊解下来,又小心的拆了收口处孔雀金线,摊开掌心,将里边儿填充着的安神香粉末倒了一些出来,要倾烟拿去御医署验查成分,并仔细嘱咐她道:“就说本才人新迁宫苑有些不习惯,夜里睡不熟,故寻了些安神香粉末,欲填充入香囊随身携带。但不确定这是不是,怕拿错了,故验成分。” 倾烟一向灵秀,我也放心将一些个事交代给她去办理。她不曾多问,只小心翼翼收好细末,唱诺后便仔细着去了。 一室空寂,唯有香炉里燃着熏香弥漫雾霭,为这目之所及处的一切景深皆数笼罩起一怀莫测意味。 百端心绪难按难平,须臾默坐,忽地一道莫名急气蒸腾便起。我抬袖,照那小几上盛放的碧玉茶具极迅速的一拂。 “哗啦――” 一地璀璨顷刻弥涣,宛若铮然怒放的玻璃花。 心绪有了发泄的载体,一拂袖后,那郁结适才平复许多。我凝起变得有些浑浊的目色,颓颓然呆呆顾那一地破碎的琉璃,任风儿拂过发梢、面眸,不去管顾。 一颗心、一个魂,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极近放空…… ------------ 第四十七话 得圣恩·御龙伴驾(1) 呈上绿头牌给乾元殿公公的时候,我因这要紧物什失而复得,加之又是安侍卫、又是沈兮云的诸多念头纠葛一处,根本没来得及有太多想法流转心头。 只不曾料到,消息来的竟就是这般突兀! 是时,晌午才过没一会子,我用了几口膳食后,才欲小睡一阵,那乾元殿公公便忽地来了慕虞苑告知“喜事”,道是皇上翻了阮才人的牌子,要我好生儿的准备着。 这么个“大吉庆”的消息才一传来,整个慕虞苑便都似乎绽开了一苑锦绣春花! 倾烟掺着我的臂弯,不住于我道着一应儿的恭祝词话;外间妙姝、簇锦得了这讯儿,亦是并着小桂子、小福子贺声不迭,似比过那旧历新年还要令他们欢喜许多! 倒是作为当事人的我,态度平和淡泊的让人惊心…… 不知是被什么心绪做弄,我头脑里只余一大片没个尽处的空白,毫无感触,更莫论是喜亦或是悲了!就如是做做弄弄的,连诺声都忘记。 须臾后,倾烟察觉到势头不对,忙不动声色的轻搡我一把。我这才甫一回神,见那传话的公公还持着温和笑意弓着身子等我回复。 同时,倾烟浅浅一笑,先了我一步颔首解围道:“我们家才人就要侍奉皇上,心下里难免激动的紧,故才这般忘记了回复。” 我莞尔接口道:“可不是这么个理儿?”只好一牵唇角,强自颜了欢笑出来,垂眸又道,“公公莫要怪罪本才人的失礼才好。” 那公公忙半真半假的一个作揖:“哎呦……才人这话儿莫不是折煞了奴才!”笑容可掬依旧,身子又倾,略压低软款声色,“同批秀女里,皇上第一个翻的,便是才人您的牌子呢!这可不是莫大的好彩头么!”于此笑颊愈发的灿烂,又转了灵灵的眸子凑近我几分来,“往后日子长久,还承望……才人您多多体恤奴才便好!” 短短数日,我早已见惯了这些个半真半假的虚礼,噙了丝浅笑回应了去,又照例吩咐倾烟使碎银子以作打赏。 被皇上头遭便翻了绿头牌,在这风波诡异、明暗攻心的西辽后宫,我不信这仅只是一个“幸运”尔尔,便能说明白的简单事情! 心里自是明白,必然是皇后娘娘暗中推波助澜的帮了我一把…… 那传话的公公临走前又特意嘱咐,要我现下便准备着,尔后待那接应的花车前来后,便往去御龙苑伴驾。 尔后,众人便各自去忙碌准备。 不多时,浴汤便备了好,倾烟服侍着我沐浴梳洗,尔后着了件不太艳丽、又不算极寡味的玉色坠丹鹤凤尾蝶袖袍,内里衬着缭绫祥云小衣、并齐胸缕金挑线软粉烟罗纱裙,外罩一件百褶细丝如意小披风。 停当后,我落身妆奁台前,她为我整弄如云乌发。 三千青丝细细绾成芙蓉归云髻,只在左额留一缕散发,其余不曾有一些儿乱却。又于贴着耳垂的偏下处,左右两边各插两根边缘染成茜色的猫眼石小簪。尔后,双目以黛笔勾画出斜飞上挑的丹凤狭长眸形,扑微浓脂粉、施粉黄双色揉金波眼影、点花汀绛唇、最后又于如玉洁额间贴三瓣桃花并鱼鳞骨花钿。 记忆中,我从不曾饰过这般的妆容。这样的妆容于我个人而言,委实是有一些浓艳了――即便倾烟知我素性,且真正浓艳的妆束只怕会将我沉淀于骨的那份清澈给掩盖了去,故她已尽力减去许多旁的施粉抹黛功夫。 我爱极了清淡,倒是从不曾晓得若是艳妆浓抹,自个又会是个什么样子?不过眼下这一粉饰,也差不多能窥到些端倪出来,怎么说呢……美则美矣,可我总觉那般妆束下的自己,早已不再是真正的自己。眉目间颜色太涓浓,便显得像在画皮。 一通收束,终是全部都已停停当当。便又有一早便已候在外厅的司礼嬷嬷笑吟吟进来,向我做了个礼后,便于我讲述了一通“那方面”的事情,好一会子服侍皇上可有个准备。 我对那方面亦是素来知之甚少,便不敢眨眼、生怕自个有个什么错处的极认真听嬷嬷讲解,边不觉羞红了一张盈盈秀面。 又一会子,那接应宫妃嫔御的花车终于前来,停于慕虞苑小院门外,仿佛凝结了世上人间极致淋漓的无限彩头,似那停靠的一片地方也跟着流转许多明灿珠光。 也是,这花车銮驾,是多少后宫女子竟日连天儿巴巴盼着、求着,又盼不得、求不得的极大恩典……她们就如此,将最好的青春华年大把大把消耗磨灭于此,直至韶华老去,直至再难回昨。大多如花貌美,却人各有命,有的仅仅只是昙花一现、极尽的璀璨风光之后黯然凋谢;有的则立身扎根,有了自己赖以栖身的一片沃土、盘曲根基。 思绪纷扰,我在倾烟的搀扶、与一干宫婢的簇拥之下,颇为无限风光的登上了雕刻着鸾凤、鹣鲽、比翼、并蒂莲的精雕细琢华美花车。 ------------ 第四十七话 得圣恩·御龙伴驾(2) 便在这一刻,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傲慢之感突地一下袭来心上,旋即延顺着根根脉络,极迅速的遍及了我的全身! 这样的感觉使我害怕…… 我突然有些理解,为何后宫里的女人们总也要明明暗暗、泣血凰凤,终日使尽各种手段铺路架桥、虚与委蛇,要让一个死、不让一个活的争斗一世没完没了! 权势……仅此而已。 在我踏上这昭示着得了帝王恩宠的威仪精美花车的一霎那,那种饱尝权势滋养的快感令我几乎迷了最初的本质!这种感觉极其微妙,也是每一个人必定有着的身心本能,非躬身体会而不可知。 然而,权势这种东西便像鸦片,稍有染指便会欲罢不能,便会再不满足于仅仅只是浅尝辄止这一方面,便会勾起那些伏于人性其间的贪、嗔、痴,欲望极尽膨胀,愈走愈湍急,直至万劫不复! 我搭着倾烟的手臂上了花车后,她便依礼欠身退下。后,自有一干专程服侍的宫娥女婢、宦官内侍伴在花车之边,一路簇拥着往御龙苑的方向走大道过去。 御龙苑乃是专供于皇上皇后游玩的专属园林,梅贵妃因获了特许之故,亦可前往。其余宫人若不得传召,则是不得擅自入内的。 这花车抬着我一路过去,看似飘摆晃曳、实则是极稳妥的。我高高的坐在上面,妙眸噙几丝慵懒的流转各处,一路有意无意赏看景色。但因七月的天气已有几分闷热,又因这宫里头各处大抵也都是一般的风景,看得多了便是没了趣味,我着实提不起了什么兴致。 心事几多,念随心转,又诚然不知在念想着些什么了。 也不知过了几多时辰,花车至得御龙苑,于靠着拱形苑门的一道墙檐处,方稳稳停妥当。有浅挽流苏、又偏些垂华发型的紫衣女官忙不迭稳步过来,对我行过礼后,便抬手扶我。 我方下了玉辇。 先前一干一路簇拥着过来的宫婢、随侍们便都行礼告退,换做我搭着女官的手径自步行入苑。 这一套规矩着实繁琐,虽早在秀女宫时依稀是学会的,但当亲身体会了一遭,还是有些头脑发晕。 方才自外面儿浅浅瞥了一眼,便觉御龙苑的许多好处昭然若揭。时今躬身步入,愈发觉得这座御用林苑风格之大气、修缮之精美、花卉草木奇珍奇秀等等等等,真个是令人目不暇接! 西辽后宫便已经是这天底下最为旷世的神祗了,而御龙苑当之无愧为这神祗之中最为璀璨耀目的明珠一颗! 我在女官的相伴之下,一步步小心绕过扶疏花木、行上耸翠欲滴的花圃小廊,自一条通幽曲径往更深处走。 一时间,方才因了繁琐礼仪、与对这林苑之惊叹,而来不及漫溯起的那些微微惶恐与紧张,终于在这一刻还是并起在心。 我毕竟是第一次伴驾,同皇上的交集算起来也只有两次,一次是哥哥送我初入后宫时的偶然撞见,一次便是在他钦点我为阮才人的时候。 这两次也都是如出一辙的朦胧浅淡,追究起来,根本也算不得什么交集,至多是偶然遇到而已! 如此,现下我即将伴驾、晚些时候还要侍寝,完成我自女孩儿成为女人的一场蜕变……说大不大,但这等事于一个女子而言也决计不是小事,更况且那即将与我锦缎鸾帐、鸳鸯游戏的人,还是这天下的皇者、至高的君王! 我软款眸光随了心境的瞻前顾后、左右摇晃而不断飘渺起来,又怕被人瞧出自己的慌乱,只好颔首垂目默然看地的静走,以掩饰这尴尬。 适时,忽听有一阵脚步声自远处稳稳踏来,似是自林苑深处一路款行过来的样子。 我正在女官的搀扶之下低首信步,脑海里神思紊乱,一时没防备的猛一抬首,只觉一道惊雷闪电自头骨直直贯穿而下,“轰隆――”一声,双目便似被灼刺一般! 迎面而来,猝不及防于这煞是不合时宜之地铮然撞见的,竟是承载了我对于良人挚爱几乎全部念想的那道玉树身影,安侍卫! ------------ 第四十八话 醋暗生·情失分寸 在与我目光相触的同时,他亦蓦地定神,一贯沉着冷睿的眉梢眼睑中,似乎有极轻微的颤抖缓缓氲开。这微小的神情出卖了他心底的素乱,一如被春风吹皱的湖泊水面。 我声息具默,一怀心绪于暗处起伏难扼!又因此情此景的猝然相遇极不合时宜、且身边儿还有女官伴着,着实什么话儿都不能同他言及,也一时理不出个可供言及的途径!只好凝着水眸悄然在他身上流转波光。 眼下安侍卫又着了那件绣着四爪金蟒的款然疏袍,华丽的织锦缎子、剪裁成曲裾讲究的精巧样式。但却是朱红色滚金边的底子,且又与宦官所着的衣服样式不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御前侍卫常服? 他可知我的命途,可知我已被皇上翻了牌子今夜侍寝,可知我…… 心有千千结,每一缕每一道都是为他而系,都是为他而绾就! 幻似出尘出世的这一邂逅呵!在彼一瞬,仿佛时间与空间全部都被冰封雪冻停滞不前! 目光胶合,心绪与神痴也一并随那掠过花树、湖水的幽幽风儿一并交汇与溶合。暧昧温存之感极尽于绸缪! 我心念一点一点扯得稀薄而惝恍,又因了时局所致,忽地有些不辨梦与真的莫名错觉。 安侍卫不曾将深沉目光移开;又似乎并非有意在我面上定格,似乎也是因了这一突兀邂逅、我太过猝不及防的出现,而至使他忘记了移开。 那目色是深沉的。沉淀、汇聚着许多许多比天渊还要深邃的、难以辨识清明的一怀感情。 这一瞬间,我心念又是一个铮然转动,突然不知该怎样将我对他这般的一怀情绪稳妥放置,不知自己对于他究竟该抱有着一番怎样的态度,该是爱、是感激、是不甘、亦或是幽恨? 此前我虽已受封了才人位,但毕竟还仅是一个有名无实、不曾有幸得天子垂青的小小嫔御。然而现下,皇上翻了我的牌子要我侍寝,那这一切便都登时变了性质!从前许多许多的逃避与自欺欺人,在彼一刻,都将不得不选择正视现实中那样的直白与残酷。 我的心绪还不及收束,我尚不知自己该以如何姿态面对皇上、面对日后这茫然不可知的迷惘新生。这时却在随王伴驾的路上,与安侍卫不期而遇……风乍起,吹乱的不止是临风水榭间一湖荡涤着的幽幽碧波,还有我一怀再难平静的心湖。 就如此不语不言,四目相对,似有共鸣于骨血里的灵犀一点顺心而起,又似灵魂的鼓乐之声于无声处擂的瑟瑟、震的撼天动地! “给……”清越泠淙的一嗓柔然女音。 伴在我身边默声良久的女官缓了缓神,才欲行礼,便被安侍卫兀地一摆手止住了话。 她便恰到好处的抿唇缄默,最是颖慧玲珑的颔首垂眸,不再言语。 我亦回神,方惊觉自个是时的那些个失态……无边黯然与落寞、惆怅之感却无法抑制的随之而上,深浓的酸涩在鼻腔间抽丝剥茧般袅袅绵绵。 皇上要我伴驾游园,他还在等我。我是不可以让皇上花费时间來等來候我这一小小才人的,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我心知。 那些散落在经脉各处的清明理智,便随了渐趋复苏过來的心智而重新回笼。我错开恍惚的眸色,匆促颔首,似乎这样便可将我眉心、软眸中许多不舍及奈若何遮掩过去。尔后抬步,那步子似有濯铅般的沉重,便是这般木木麻麻的一点点行前,擦着安侍卫疏朗攒光的锦缎衣边,与他一错肩后,终究渐行渐远,一如我们二人渐次疏朗的命途轨迹…… 依照礼数,他该侧身避开我的,然而他却沒有。 我因低着首、漠着眸子,便无法看到他面上眸中可有着怎样哀伤、亦或疼痛的神色。在与他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越來越近的同时,心下情念是怎样言语不出的至为浓烈的煎熬呵! 那一错肩,那看似如此简单顺势、淡漠寡味的一错肩……瞬息交集,心弦亦沒防的紧收。 就这样越來越近、近到咫尺、又越來越远…… 女官早已重于我身边跟好伴好,我软目微抬,将略含茕色的目光投洒在前路烂漫缤纷的花树迷蒙间,那思绪却收不住。 安侍卫,你可曾似我这般的裂肺撕心过?你可曾有过那么一点点的……一点点后悔? 若不是你付于我身上这桩事的寡断优柔,我又何至于潜移默化便走到了时今这般只可进、再无退路的地步! 我对你,也并不是毫无怨尤的…… 脚下的足步愈发的快了一些,状似心虚。虽不曾掉首去顾,我亦可以感知的到,安侍卫并沒有就此离开。他还立在那小径通幽、落红并半玉碧叶潸然而落的缤纷一隅,怔怔忪忪、宛若呆滞。 我心境木讷,呆呆痴痴的随女官的引领,而行上一阶又一阶汉白玉石阶。 那一袭明黄、威仪天成的圣人便立在石阶尽处、小亭之央。 大镶大滚毫无收敛的明黄色,就如此直勾勾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双目一恍,旋即对那威严帝君端然行礼,落身下拜、语声常盈:“妾身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不高,与这满苑春夏之景交织融合,忽便显得极尽巧妙之余韵了。 “平身吧!” 温润又隐透英毅的男子语声,这免礼之言流转进我的耳廓,心间也跟着起了涟漪。 我正惝恍迷离,忽地便见一只手臂伸到了我的面前。下意识甫地抬目,一张温润风流的姣好容颜映于我双眸中。 他含笑,目色似有些慵懒的在我身上打量一圈,最终在我左额余留出的一缕散发处停住:“这等乱乱风情,倒是极配爱妃的。”又一启言,温存里流露几许不羁出來。 我登地羞红了一张花靥,又因头一次被皇上这等夸赞而心若擂鼓震天、小鹿乱撞!慌神里再度瞥见陛下向我伸來的、还不曾收回去的一段手臂,微迟疑了一下,便慢慢抬手,将掌心覆盖在了那上面。 虽隔着衣服,却还是沾染到了衣袖未及覆盖的地方。肌肤碰触间,铮地有一层涟漪缪缪缭绕起來,紊乱悸动跟着迂回心底……我如一怀春思爱的闺楼新妇一般,竟被这情这景做弄的登时便有些贪恋彼时静好的温存,亦有些期待。 因太青涩、太紧张,在临登上花车之前,司礼嬷嬷逐条教授的那些个事情,兀地在我脑海中荡漾开來,我…… 借着皇上手臂间的力道,我款款起了身子。还沒再稳一稳,陛下忽地转了手臂一把将我小手握住。 顷刻,男子阳刚似火的温度顷刻便将我凉丝丝的玉手迅速包围、吞噬;我心一颤,万千旖旎氤氲更甚。 扬眸悄顾,带几分怯意。这半真半做的小情态被他收在了眼底里去,便见他旋即微笑,握着我手的掌心又一紧了力道,就势把我整个人往他身边拉的愈近一步:“來,陪朕共饮些薄酒!”语气朗然。 这个现年三十五岁的男子,他自上而下全部都显现着成熟男子的旖旎丰姿、以及一代帝王指点江山笑拥天下的不羁风情。 才不过这一个真正意味上与他交集的初见,便做弄的我一颗时暗时明的心微微颤动。这般魅力遍及的帝王,他神祗般的翩逸气韵自然是极尽美好的。与安侍卫不同,在他身上,可以嗅到隐隐的阳光的味道……他们二人便宛若幽清冷月与灿烂曦阳,各不相同、又同样魅的沒有道理。 若是在与陛下结下这段尘缘之前,不曾邂逅安侍卫。我想,我应该会爱上这位睥睨天下的优秀帝王…… 我不敢多僵滞,忙柔柔一诺声,与皇上各自落座在高耸水榭央处的小亭石几前。 几面上早已盛放好了丰盛精巧的茶点、果盘,及一壶我并不知名称的、香气接近甜米酿的薄酒。 因居高临下的地势,对于那些个远景近景则可入目许多。我流转软眸下意识于亭外扫了一圈,又是一个下意识的猛然心震! 我看到安侍卫并不曾离开,依然出现在我目之所及处的视野范围里! 和风坦缓,缕缕丝丝袭來身上,似将他陷入僵滞的一泓情态吹乱。他整个人浑然一震,猛地回神。原地微定后,不由便循着我方才离开的路途一路抬轻靴错步。 他是皇上的御前侍卫,对这御龙苑里的一草一木都自是熟悉的很,更何况陛下会召宫妃在哪一处陪他饮酒赏景? 我不敢再去看他,见他如此大胆,心底下那早便擂起的鼓乐之声再不见了消停!忙收了目光回來,佯作谄媚的拈了酒壶为皇上将酒满盏:“陛下请用。”垂眸一柔。 皇上自我翩跹着递酒过去的手指间,将那酒盏接了过去,旋即一仰脖便饮下。洒脱豪爽中掺着倜傥与疏狂。坐拥江山与美人的风流恣意,言的大抵便是如此吧! ------------ 第四十九话 人无觅·帝心难辨 虽侍奉着陛下饮酒赏景,可因那个人的缘故,我的心到底还是两用着的。 好在皇上的心思并不一直停留在我身上,饮了一盏酒后,便错目去赏看不远水榭澄湖里,那些个尚未及凋零、败谢的六月荷。 “菩提似树非树,莲荷似花非花。”他把酒临风,指肚在碧玉盏凹凸不平的纹饰间缓缓摩擦。许是心之所至,赏看那些个粉白菡萏芙蕖须臾,启口吟出如此一句。 带些清古禅宗意味的一句话,惹引我心念跟着一动:“偶是莲因,然生菩提。”极顺口便言出的平淡调子,沒什么刻意修饰与造作。边又不觉转了眸波往安侍卫那处瞥去,见他在这一來二去间已将身半隐在一垂杨柳后,抬首扬目往我这边看着。 他的目光是定格在我面上的,因此与我悄然飘转过去的眸波不期而遇的触碰一处。我微凝目,隐见他颔了一下首,面上兀地蒸腾一抹黯然生怅。 我心一揪,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的去细瞧。收目回來时,又登地被震了一震! 陛下正收了目光定格在我身上,如玉眉宇似濡染了一层惊讶、亦或者还有些别样的期许? 我转念,心知定是自己方才那句论荷之言,调动起了皇上的兴趣來。 只是不知我方才悄然转目去顾安侍卫,他又可曾看到?可曾看得真切?可看到了多少? “爱妃对这莲花的见解,倒还真是委实不同。”他一言又起,终将我辗转心思截断在半空,沉了有几分灼然的星目,颔首浅道,“若不是喜欢到了骨子里,也不会有这般深的体悟吧!”落了一叹。 我惶然敛绪,一时再不敢去顾及隐于树后的安侍卫,生怕他此刻的偷窥被皇上察觉出什么端倪來,再将他治罪问责的可怎么是好! 既倏然听得陛下发问,只好勾唇莞尔,又提起那珐琅并青瓷质地的酒盏,微起身,为他再斟满一盏酒:“回陛下话,妾身确实爱着莲花儿。”我把语气放得柔和酥醉,又兴许还不曾迷醉了他,便先醉倒了我自己,“爱那如斯品性,纵寡味却又尤生别样韵致。”此情此景在安侍卫看來,定是一副琴瑟和弦、帝妃齐眉的美好画卷。不知这样的场景可否会让他心碎? 念及此,我心下又是一揪,也只得强自按住,唇兮纤纤笑意不敛。 “那是怎般的品性和韵致呢?”陛下将身子向后靠了一靠,便软软倚靠在小亭一道白玉护栏上。 这样最好,因这个格局刚好是看不到安侍卫的,我便不需太顾虑安侍卫会被发现…… “陛下。”我先一糯声,尔后垂眸展颜,“莲若智者,大智之人便如是,总也是淡淡的样子。”旋即微停,言出的话理当是我自己的真实心境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远观不可亵玩,出世入世皆不染泥尘,横超轮回六道,随心而起、随缘而止。” 忽觉乌发之间有一脉蒸凉气息浅氤慢氲,那是水榭湖面拂來的湿凉幽风落入髻间。 皇上龙眸半眯,单手支着下颚饶有兴味的凝了目光在我面上定格,厚唇隐有英气流转,甫一闲闲开言:“便一如爱妃你。” 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宛若荼火“呼”地一下烧燎过我的心头!我甫失惊,一时不知自己方才言辞可是有了什么不妥、可是令圣心不快?他的态度太莫能两可,我昙然起身一拜:“陛下,妾身绝非以莲喻己,陛下明鉴!”我委实慌乱。对这位西辽国独一无二的至高至贵的王者,我的介怀与忧怖还是太多太多。 他似微微诧异了一下,旋即有细小的摩擦声贴着耳畔款款漫起,那是龙袍硕袖因摩擦而带起的“簌簌”之音:“免礼吧。”臂弯已箍住我的纤肩,他将我扶起來,“朕又何曾说你什么?便把你吓成这样!”声音细腻温润,若暖流涓涓淌过柔软心房。 我绷紧的神思略有舒缓,却依旧惶惶然抬了水眸去顾向他,只见他如是俊秀的容颜在一米阳光的辉映之下,翩跹出如玉般溶溶的清澈颜色。这张脸虽不及安侍卫精雕细琢、美艳绝伦,但比他多了一种成熟男人特有的风韵与帝王气度、且男人线条与阳刚的体态气息更加昭著。 二人都是如出一辙的吸引人,且自身独特之处亦如是无法临摹一二的。 这恍惚间,他扬眉一笑,几分落拓与风流之态:“不过这‘可远观不可亵玩’,却是委实要不得的。”于此兀颔首,殷殷目光十分灼热的流转在我一张面上,语气柔和又依稀戏谑,“朕今儿个晚上,必定要与美人相拥共榻、同被枕席!”语尽双手负后哈哈一笑,道不尽妩然与洒脱之意遍及各处。 我临风低首,面上的滚烫之意一直延展到耳根、到脖颈处。 尔后重新落座,因念着安侍卫便在不远处默然注视着亭间一切,我心海之上那些微小波澜便不曾真正消弭过。软眸假借赏景之由,悄然往他方才立身之处流转过去。 却只看到垂杨柳于天风中丝绦曳舞、招摇飘摆。树树枝枝碧叶与花卉相附相和,打下一片斑斑驳驳的乌尘疏影。 安侍卫,他去了哪里…… 又怕皇上察觉到什么,我并不敢多加停留那目光,边又于陛下面前曲意逢迎,有心无心的斟酒于盏,柔声回应他言出的一干闲然词话。 此情此景,刻骨挚爱之人就在咫尺之处,二人谁都心知!然而,一个只能面着自己所不愿面着的、沒有关乎柔情爱意的人,与他强颜欢笑、红袖相随;另一个只能将身隐在暗处,只能默默然的注视着,注视着……一任似火情态把自己一颗心都焚的潦草,却只能默看,什么都不能说、更是什么也不能做!何其悲哀凄楚、痛心断肠呵! 心念愈繁,我只觉眼眶里都已蒙了阑珊雾气。只好佯作整弄碎发的抬袖挡面、擦拭一把,将那呼之欲出的泪渍悄然抹去。 往昔残梦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今朝痴怨、无奈,非止一端的尽于心头缭绕……我又借了伴君饮酒的契机,饮下一盏薄酒后悄然再去寻安侍卫,依旧不见了影踪。 心里空空荡荡,喉咙里那不太烈的薄酒忽地错综起灼烫欲焚的势头。 我心知安侍卫他沒有走远,他便隐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然注视。或许是花影里、或许是柳树后、又或许只是一个因了格局错落而寻不到的小片阴霾中……他始终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他始终牵挂着一颗心。 惶然惊觉,沒什么是比如斯更痛苦的事情了!再也沒什么了…… 。 饮酒罢,皇上忽地起了极好的性子,要我伴驾游园。 七月景深,御龙苑里成阵的千日红若了灼目的红云,大刺刺无收束的烂漫着极尽美好的腰身,就如此倏然一下耀了全部的彩头,变得风光霁月、如火如盖。 我唇兮始终噙一抹淡淡笑靥,那是伴驾君王身侧所必然合该学会的恭谦态度,即便只是假象,即便微笑并不等同于心下的欢乐。 原本隐有惊怖与依稀期待的这一遭伴驾、侍寝,因了安侍卫的突兀出现,而将我本就强持着的一怀心绪彻底打乱。 莲步碎转,我亦步亦趋跟在陛下身侧一段恰到好处的微妙距离,随他行过这一大片千日红的花海,行过那些由半枝莲、鸡冠花围拢修持成的苗圃小景,行入贴着九尺宫墙招摇身姿的黄、紫、白、玉四色茉莉花丛。 忽地抱起一种莫名期许,期许可以于这一簇簇奇珍花卉间,复次寻到安侍卫那抹因这烂漫之景、而衬托得更显落寞的笔挺身影,亦或只寻到他的踪迹也是好的。 我如一个无依托的幽灵,飘忽着心绪与神痴,伴在这世上最尊贵的皇者的身畔,却在用尽全力念着、寻着另外一个不能有过多交集的良人的气息…… 忽地,嫩粉烟罗纱裙一角勾了蛰于地表的错综花枝,芙蓉归云髻忽地散乱。 甫一失惊里,我慌的扶住身旁陛下的臂膀,适才沒将身子跌倒。 才稳神,又蓦地惊觉这委实是失礼,更是造次的!刚欠身欲要告罪,却被他亲昵的往怀中一揽身子,灼热的唇突地在我额心落了一串吻痕,他笑起來:“爱妃如斯娇弱,还是早些入怀的好!” 满是柔情蜜意的话句呵……酥软了人的心房。 这般丰姿旖旎的俊逸帝王!高贵卓尔风度翩翩,难怪总也能将灼灼女子一颗纤心迷的七荤八素,几近沉沦、几近萎顿,哪怕只是饮鸩止渴,也要泣尽心血甘之如饴一生一世…… 然而在得到了她们一颗完整玲珑心之时,他往往只是拂袖离去,再次奔向另外一大片万紫千红、流动着明灿光影与全新气息的芬芳花丛! 那一干的蜜语甜言、如糯情话,不知对多少女子言过多少遍。 只因,他是一代帝王。 帝王恩情从來稀薄,他的爱与柔情并非源自真心相惜,那只是他对于江山美人风流态度的直观表现,那些都不是爱,只是恩宠。因为从來都不曾有过心,更何谈“真”? 我心知。 ------------ 第五十话 春光艳·游园惊爱 “妾身就是娇弱!”处于这般斗角勾心的大环境,我亦早已学会了暗动心思,便敛眸做了羞涩态度一通媚声儿,“有陛下在,妾身自是娇弱些儿的好。” 沒有一个男人可以抵御女子的示弱与追捧,越强势的男人便越是如此,因为这样的追捧自一女子口中言出來,便忽带了不同的味道。 他深沉了斜飞英眸,温润笑意于嘴角渐扯渐浓,那箍在我腰身的臂弯愈发的强势用力。旋即猛地一收,我绵软的身子便做了无骨状,与他男子气息昭著的厚实胸膛紧密贴合。 不知是不是起了情欲之故,心跳突忽变得紧密急凑恍若沒了间隙! 他摆手,屏退一干跟在身边侍候的宫人,妩媚生波的成簇花海因了彼时愈发的静谧,而更是极致温柔暧昧、浮光叠生! 我不敢动,平生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做着这等亲密接触;以前曾与安侍卫无意间贴近过,但现下才发觉,那样的贴近根本不是真正的亲密。 现下这样的咫尺之隔,很怪异的感觉,与情意无关,只是本能的起了一怀涩涩悸动,身体却又因紧张而逐渐僵硬起來。 他抬起一只手,拂过我散乱在额边的蓬松乌发,另一只手依旧禁锢着我的腰身,禁锢的死死的。 “陛下……”我轻唤,僵硬的身体又因了这细腻的举止而重新软款下來。 他不言语,唇畔笑意渐收,眉心一展,呼吸渐渐愈发急促,那拂过我发丝的手指又慢慢贴上了我光滑如缎的侧颊,有些微冷的肌肤便在他带着温度的指缝里渗出凉意,他颀长素指一路向下探索,掠过我微挺的鼻翼,尔后停在我薄薄唇畔不断摩擦:“爱妃可真是冰雪铸就的……不仅这肌肤微凉,便连同呼出的气息,都是凉丝丝的。”音色平和,却带着融化一切的魅力。 曾有多少美人被他阅尽览尽过!又正值这般成熟魅惑的年龄,他撩拨情欲的手段决计是高超的。而同他相比起來,我青涩的不能企及十分之一! 正恍了恍神绪,他停在我唇兮的素指已经移了开去,又顺势滑过发散着淡玉溶光的颈子,旋即复摩挲着连贯肩头的两道锁骨向上游移、旋即再度走下來。不多时,指尖滑向盈薄内衬间斜出的几颗丁香小扣,倏然一解开,只弹指,酥胸一片雪白春光显现无疑…… 羞赧之感顿然漫了天地,我心慌乱,然而已软款了的身子在他有意无意的撩拨之下,终于化做了一潭泠泠淙淙的春溪之水!已不止是一个“柔弱无骨”可以涵盖,似乎我整个人已经失了形态,我已在这所谓“爱”的撩拨之中逐渐涣散,再沒了一个自己! “怕么?”他探指入了被解开大半的内衬,在欲要触碰我起伏酥胸的片刻忽然定住,抬起眼睛温声问我。 两道目光带着君子特有的高洁与温润,煞是体贴入微。若眼前的人儿并非一位登临九霄的孤绝帝王,必会让我产生一种,真正的情人对于挚爱、才合该有着的真心疼惜的错觉。 我神思半木半怵,却又不得不承认,竟也蕴含着丝缕微妙的期待。我厌恶身体经脉传输而來的这种反应,深深厌恶! 又欲罢不能,又那般的不能由我自己控制:“妾身,不怕……”语气嗫嚅,分明是怕的,又鬼使神差这样言道。 他不再看我,那带着依稀檀香气息的指尖定了一下,还是点过了我水蜜桃般鲜软撩人的胸脯。甫的一碰,我身体本能的起了一丝颤粟。 这微小的反应被他体察的清楚,他蹙眉又展,重抬目含了温笑看我:“分明是怕的,还说不怕?”又侧首,“朕会疼惜你的。” 他这样说,不仅沒能使我绷紧的心弦舒展一二,反倒令它们愈发忧怖,整个身子起了更甚的颤颤轻嗦。 我心里明白,身为宫妃,或退一步说身为女人,迟早都是要经历这一场蜕变的……避之无从,这是无法变更的事情! 因我着实颤抖的厉害,他搂住我腰身的臂弯又愈发猛地一用力,又借一棵垂杨柳为支点,将我抵着推于那枝干间靠住。 苍古的杨柳虬干黑褐泛绿,是极稳实的依托,刚好可以让我柔软无力的身体倚靠紧实,那颤抖便显得不易察觉。 他现下的气场与方才陡然不同,竟是极其强势和霸道的! 他修长的手指于我酥胸间不断汲取,起初只是轻轻一点,旋即变成了成片成片抚弄、摩擦;再旋即忽地深入下去,直探花蕊,运了力道揉捏撩逗。 肿胀与疼痛之感遍及前胸,我眸中忽地沁泪,口齿间跟着起了连我自己都不知其意的吟念嘤咛。 这样无言的讨饶并沒有换得他丝毫怜惜,他沒有停止,那力道反因我无心的挑逗而愈发重了! 一浪浪接踵而至的疼痛至使我双眸逐渐恍惚,我本能的想要逃开,又登地被一丝持着的理性所禁锢着沒有动。 眼前这个在我身体上一点点攻城掠地的男人,他是皇上,我为嫔御,他的我的夫君,我的男人……我端得能够反抗? 玫瑰色的唇畔被我一排犀齿银牙咬的渐沒了血色,口齿间含糊的嘤咛愈发着重。 伴随欲望的更加深入,他急促的呼吸亦起一重重难扼着重。又须臾,便在我只觉双峰已再承受不了这种几近折磨与惩罚之能事的、情欲的逗弄之时,他手指忽地离了我的胸口,将我整个人往怀里拥抱紧实,唇角贴合着我的侧颊,又于耳畔颇为急迫的轻声微问:“你叫什么名字?” 如此,他还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也是,他乃一代帝王,如何能够记住一个个不甚突出的后妃的名字呢? 我软眸中含着的泪渍还沒有來得及敛退,情欲高涨,回答的极幽微艰难:“妾身霍氏……扶,摇。”似一声叹息。 “扶摇……”他唤我,旋即抬手将我纤肩上罩着的如意披风猛地一褪,语气忽高,“扶摇,朕难受,帮朕!” 万般念绪终在此刻被推向了至高的峰,渐次凝聚成了一股:“好……”我阖目,一滴久蓄着的泪渍从眼眶滑出,感觉身体被他又一收紧,额头已沁出薄薄香汗! 却沒想到,他突然沒有了更贴近一步的举动。 须臾静默,我于纷繁中醒过了神,惶惑睁目,见他一张面孔已全无欲望,而是隔过我,目光向我身后不知名处落去。 我心觉奇怪,便也下意识转过了身,又登地木住…… 碧草花树围绕交映间,衬出一堵雪白铺花纹墙壁。那素净唯美的墙壁之上,以未干的墨迹赫然題着一首格式并不规整的小词:红袖啼痕凭谁慰?情痴更有抱恨长!闻说帝宫深千丈,难觅一朵红玫瑰。 我在触及第一个字眼的时候便甫地一个惊蛰!心底下依稀解了其意。反复吟诵,心下更是揪痛…… 这題在御龙苑墙壁之上的童谣体小词,与我先前曾抒于宣纸上的那一阙小令相附相和、着实匹配:红袖啼痕凭谁慰,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 而现下墙壁上这一阕,在己自诉说心曲的同时,也回答了我那阙词赋中的质疑。 太过突兀,我尚來不及起太多心思,又慌的察觉到眼下境况的不合时宜。 然而还不待我思量遮掩之法,便见皇上突然哈哈笑开:“果然是安卿,也只有他才胆敢如此顺心随性着!” 我倏一木怔,皇上旋即转目顾我,抬手将我凌乱的内衬重新整好,又自我肩头取了几欲下滑的小披风罩住绡玉双肩,沒有多话,示意我伴着他往另一处走走散散、赏看景色。 原本呼之欲出的情欲,经了这一來二去,已是重归平和,一时不易再翻涌起來。 我忙默了声息跟上,边仔细将衣袂穿好整好。方才他只是简单的为我披了一下,到底不细致。 风乍起,只带來了微微的草木幽芳,因正处于一片四季海棠丛中的缘故,并沒有嗅到花朵的沁脾之气,海棠无香。 我心念随之一展,明晓了皇上定是知道壁上那词出自谁的手笔,只凭他方才那一句“安卿”便足以说明。 但他却不知道这诗是写给我的、也自然不会知道其中饱含着的真意,只当成了即兴的泼墨之作。 幸好如此…… 抬眸有意无意的去留意那与我相隔不远的一席明黄,我心念忽地叠生纠葛。百味难鸣、百绪难平,难以梳理通透,难寻排解之法。 我知道我不应该。身为帝妃,怎么能对一介侍卫起了诸多放不下的杂绪? 只论身份,不论先后。便是论起先后,也是我身为待选秀女在先,甚至遇到皇上也在先……却,爱上了他在先。 如此看來,横竖都是我自己的业障! 但人本便是血肉之躯,这躯体承载了太多感情,便也随之而來太多命不从心、欲罢不能。 如果这段纠葛注定是孽,那是不是从一开始,我们的命盘便已然是注定? 海棠渐次醒,暖阳暗生烟。御龙苑威仪华美、动人心魄的帝室皇族的繁华,困惑了我一颗并不太坚韧、也尚还沒有学会决绝的心。 起的蓬勃,起的潦草……欲敛,却还扬。 ------------ 第五十一话 问安卿·圣驾慕虞 皇上的兴致似乎是极好的,我伴驾在他身边,陪他一路闲闲然将御龙苑游了个遍。 既是专属林苑,他大抵不会不常來此散心,然而这一苑春夏交融的景致在他眼里,似乎总也常看常新。但与之我,却是心不在焉的很,又不得不装出兴味盎然的欢喜样子來! 待天色渐入阑珊,林苑倒影着不知何处飘转來的一簇簇烛影、星光,将满是奇珍花卉、草木的周匝景象烘托的有如七宝莲池。 陛下方住了足步,又吩咐宫人将龙辇抬入御龙苑正门处,依然由我伴于身畔,一并上了那龙辇,出园子回还。 “陛下今儿个留宿哪一宫?”龙辇悠悠缓缓,因是被人抬着,故行的并不太匆促。有跟着一路疾走带跑的宦官启口问询,听音腔却大有些明知故问的讨好模样。 我垂眸屏息,心道皇上翻的是我的绿头牌,那自然是要去我那里才对。但并不吱声,只默然静待着。 果然,以余光睨见陛下往我身边又靠近些,唇畔含笑稳言道:“锦銮宫阮才人那里。” 话音起落,我登地便觉几多轻快。犹如心口垂悬着的一块儿大石转转着落地。 许是历经着的变故已然太多,我潜意识里总也怕着再出些什么差池。闻了皇上这一句随口的言及,金口玉言,便有如使我服了一颗定心丸。 正惝恍间,又兀地听他顿一顿声息后忽道:“安卿告假如此之久,身上的病症还沒有好么?” 一言惊心,我霍地抬首侧目,只见陛下正眉心紧皱的对那宦官发问,又补一句:“朕原以为是受了风寒、亦或身上那一刀旧伤因劳累而生了炎症,却怎么时今都不见他重回朕的身边当值來?”旋即垂目缓叹,似在喃喃自语,“这告假,有些久了。” 我一闻这“安卿”二字,便犹如一记闷雷铮地一声自头顶天灵贯穿而下! 安侍卫,安侍卫他身染了什么顽疾?听陛下这一通言话,他是告了假不曾于陛下身边当值,他病的严重么?他调息的如何了……只瞬息,又猝地止了这通乱想胡思。 直觉告诉我,安侍卫这“身体不适”,与我的受封和伴驾,是脱不开干系的。 他是怕这日日在皇上身边当值,总会有时不时遇到我的时候;他是怕他心有戚戚,他是怕他情不自禁……故而,他寻了由头佯作身体不适,借口推诿当值,是以减少可能与我碰面的次数。 那么这一日的御龙苑邂逅,究竟是他有意还是无意? 是了,他连我晨曦时绿头牌不曾上呈一事都是知道的,便证明他在我身上始终留了心思。那么也必然知晓我今个于御龙苑伴驾,故先我一步來这御龙苑看看,來这日后梦回之时注定逃不开也躲不掉的伤心地看看…… 御龙苑于我们二人之间的意义,便犹如玉华池一样深重珍贵。 同时,也于这一侧面可以看出,皇上是极宠信安侍卫的,对他也是极体恤与恩泽的。莫不然,岂会容他一介侍卫如此随意的进出御龙苑,在眼见了他随性題词时不怒反乐? 安侍卫的真实身份我从不知道,不好去问他、更不好直接问皇上。只好敛住不提。 又惶然惊觉方才在闻了陛下提及安侍卫时,自个这情态有些失控了。念及此,忙后知后觉的小心去看皇上,好在他正把心专注在安侍卫身上,正在等那跟随御辇疾走的官宦回复,并沒有察觉到我的急迫失态。 还好。 我稳了稳神,乱绪却如浮萍野草难以收束、亦沒个规整顺序。又一念起,念想陛下言说的“亦或身上那一刀旧伤因劳累而生了炎症……” 是哪一刀旧伤? 安侍卫身上是有旧伤,昔时曾因了我的顽皮,我将他拉拽着扯到池水里时,曾引他胸口一道伤痕有了开裂的势头。莫非指得是这一刀? 这般纷纷扰扰的诸多心念,皆是极迅捷的并起在心。还沒理清头绪,便又闻那宦官启口回了皇上的话:“回陛下,这……是奴才失察,忽略了此事,也是不知啊!”到底是皇上身边的人,若是旁的宫人内侍,在言出这“失察”、“忽略”一干字眼后,必然连带着一通告罪,但这位公公并沒有。 便见皇上目色愈沉,旋即重又抬起眼睑,继续对那公公发问道:“你不曾去看过他一遭么?”语气平常,只是单纯的发问,应该沒有旁的意思。 那宦官弓了弓身子,双眉皱起:“皇上,大人的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奴才不敢贸然前去探病,怕惹了他一个不快,反为他添了赌去,便是不美了。”言辞恳挚。 也是,安侍卫的素性,我也是知道的…… 皇上展眉又蹙,一句低微自语于唇畔叨念着:“原也沒什么,只是朕方才在御龙苑里寻到了他的踪迹,还道是他身体已是恢复……”甫将目色定格,又稳言道,“罢了,且由着他随性就好。朕原也不曾有什么急事寻他,你莫要把今儿朕对你说的话说出去,再使他多了心思。” 那宦官唱了声诺,皇上便不再多言,这事儿也是揭了过去。 我有些恍惚的心念随了这问话的不再提及,而渐次沉淀下去,但心绪又起。 皇上对区区一个御前侍卫不仅倚重、包容,且还如此殷殷关切……不由就联想起了安侍卫那生就的一副好皮相,那般美丽绝伦、埋天葬地吞噬一切的动魄之美,即便是似兮云那般绝代风华的人、即便是这后宫明艳照人的三千佳丽聚在一处,也是无法与他稍稍企及一二,在他面前也都顿然失了光艳、只得沦落为了陪衬的! 我恼不得就怀疑起他与皇上会不会是那般……又忽地为自己起了这么个戏谑念头而好笑。 也不怪我,要怪便也只能怪他生得太俊逸,且皇上对他的态度又仿佛素來暧昧的很! 。 龙辇不知不觉进了这锦銮宫慕虞苑,倾烟领着一干宫人早在院子里跪落一片。 皇上摆手免了他们的礼后,便在我的相伴之下一并入了内殿去。 “陛下。”借燃起的幽幽红烛光影,在他落座之后我方垂首柔言,“浴汤已是准备好了,要妾身服侍陛下沐浴么?” 他眉宇间噙了几分慵懒,面色却有些苍白、而两腮红的有些不合时宜的着重,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不急。”抬目示意我坐到他身边去,又缓言,“朕先歇一阵子,同爱妃说说话。” 我敛襟唱诺,吩咐倾烟奉茶备果后,适将身往皇上身畔落了。 盘着银孔雀纹络的溶溶宫烛火焰,将内室映扯出一派朦胧溶金的淡淡风情,感观略显暧昧。一道水墨画屏间便映上了这斑斑点点的火光,又似乎是倒影着天幕苍穹里的几点星子。 忽地,皇上突手捂胸口起了一阵疾咳。 我甫一精神,忙迎过去扶住了他的肩膀:“陛下,陛下……”焦声急唤,边舒指为他平复急气。 他侧目示意我不必心急。 我又怎能不心急?这一急间,便忘记了问他要不要去传太医;待须臾,这急咳已渐趋平缓,方自倾烟手中接过了一盏清茶,服侍着皇上慢慢饮下。 茶温尚好,又最是护心顺气,这一盏茶汤灌下之后,他急咳似乎才止。 “陛下可觉得好了一些?”我又忙不迭颦眉凝眸问的殷殷,“可是今儿个游园太久,故而……陛下乏了?”边转了心思猜测,这样小心翼翼的言着。 一來二去,皇上已将急喘稍稍缓过了一些來。又闻我这般发问,唇角微抿,眉心才皱又展:“唉……”绵绵呼出一声叹息,后极随意道,“朕这身子底儿,是越來越稀薄了!”微苦,又宛若自嘲。 我下意识垂首一默,昔时对皇上的身体如何本便有着种种猜测。想來是偏着虚弱的,若不然,也不会子嗣如此稀薄。 他膝下的皇子公主,有多少是还未出世便被人使计诟害掉的、又有多少是出生之后夭折至死的,我并不知道;但现下他仅有雪珍嫔为他诞下的一位皇子,这么一个孩子。若非身体虚弱,即便阴气素來浓重的后宫里,孩子从來难留,也尚不至于子嗣稀薄到这个地步! 但我的念头并不敢太多兜转,也委实不敢有太多沉默。须臾后复抬了软眸顾盼一圈,面上做了柔弱楚楚之态出來:“哪里话!”又抿了汀口半真半假的讨巧嗔言,“陛下正值盛年,龙体定会长久安泰、福泽无边的。” 烛影和风轻晃,在他黑白分明的目色中摇曳出一圈倒影。他顾向我,厚唇曼一勾笑:“但愿如你所言吧!”带些宣泄的句调,顺势抬手将我一把拉入怀里圈揽住,又哈哈朗声笑开,“这些话朕在不同的女人那里,不知已听过了多少遍。” 我心惶然一怵,所谓圣心难测,不知该如何应付。 正迷乱间又听他道:“不过为什么从你口中说出來,朕便如此的爱听呢?”字句间风流昭著,可见他心情之快慰。 闻了此言,我这才暗地里吁下一口气。原想回句宫妃们最常用的类似“妾身说的都是事实……”这些言辞,又兀地不愿这般虚情假意,到了嘴边便又隐下:“只要陛下喜欢,便是好的。”真真假假,放在心里自有辩白,只要旁人言出的话自己爱听便好了,太清楚了反倒累心! ------------ 第五十二话 床榻欢·鱼水难筹 烛影溶金,在身后画屏、雪壁间筛筛投下一层乌尘影像,陛下与我的影像。于这之外,还流转了微光几许。 光影明灭交叠,我凝眸,只见皇上浅蹙眉愣了一下,旋即便又展颜微笑:“是啊,只要喜欢,便是好的!” 他握着我柔荑的掌心微微松开、又收紧,那暖意延顺指尖惝恍在了心里。 这一瞬我突然禁不住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不禁开始想,若此时此刻这样与我默然静坐,牵了我的皓腕、玉手、指尖的不是眼前这个人,而是安侍卫……那该有多好呢? 只是……大镶大滚的浮华终还是褪尽了悲苦的颜色,所示于人的只能是一副明媚璀璨的光鲜景深。一些人、一些事,特别是在这样一个明里暗里风云际会的地方,终日淌着比浩海天渊还深的水小心翼翼摸索着往前走,那些东西全部认真不得,更真性情不得。 否则,必定死的凄惨黯淡、卑微下贱! 诸如这般的例子,在宫里并不鲜见…… 忽觉耳畔有徐徐热风一浪浪缱绻潮袭,我心下甫地明白了该是怎么一回子事儿,不由羞红了芙蓉面。心下里念想着嬷嬷传授的那些个话儿,毕竟是第一次,自己紧张的已是无以复加,又寻不到个可以排解这紧张的法子! 侧眸,果见皇上正将面颊凑近我娇小的耳垂,那些和煦之感,便是自他妩媚的厚唇白齿间呵出的脉脉热气。 “陛下……”似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触及着我心底深处,在那最柔软的地方轻轻抓挠。我启口,有些缱绻的唤出一句。 这柔柔的呼唤撩拨起了一个成熟男人渐浓的情欲,他眨了一下眼睛,不再只是呵气如兰,而是更进一步的将滚烫的侧颊贴在我恍如雪铸的面靥,就势以唇角在我面上细腻的肌肤间一寸寸摩擦、游弋。 我本不谙世事,他此举却好似在躬身带着我、引着我一点点不断深入、不断探索一般。经久以持,出乎最纯粹的那些潜藏本能,我的身体又一次被他带着起了反应。 只觉酥胸起伏若了海涛波浪,圆润双峰肿胀、又发痒的厉害;也不知是不是有心里作用的因素在里边儿存着,冰清玉洁的凉丝丝的身体跟着渐趋有了温度,最先只是尚温,旋即变得适度,再旋即变得燥热难耐……似有一团滚烫天火从天而降,便要将我整个人、整个身子整个灵魂就此吞噬殆尽一般! 然而皇上的身体竟比我还要滚烫若炭,即便隔着一层宽疏的龙袍,那干柴烈焰的韵致也依旧抵挡不住,依旧那么轻易那么轻易的便呼之欲出! 犹如清冷皓月跌入了滚滚火山炙岩,那如冰的坚持和姿态只在顷刻,便被一股强大的、不可收束和按捺的力量做弄的失却了它所有的傲然姿态,跟着跌碎成数不清的微小碎片,再接着软化、瘫散成了软款妩媚的春江溪水。 “陛下……”本能使然的嘤咛间,夹杂着我含糊不清的细碎呼唤,“我……我……”娇喘微微、呼吸急促,我软款的盈盈双眸里似乎能凝出水來,徐语吞吐,无论身心内外皆都难受的打紧!却根本不知是哪里难受,又始终诉不出这心间几多不适,只得闷闷窘窘的堵在胸腔里,“陛下……” 他霍地褪去了我肩头罩着的如意百褶披,这一次举止大胆而张扬,不再只局限于露出酥胸一隅,而是整个肩膀、连同滚圆的胸脯具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你什么?”他滚烫又彰显着诱人男子气息额头、面颊自我耳垂、下颚、脖颈缓缓滑下,倏然贴烫着我雪白酥胸,不断摩擦、发蹭:“什么?”又是一句,他不断的鼓励着我、引导着我,“告诉朕……你想什么?” “我,我想……我想……”他极尽撩拨之能事的前奏做弄的我纤心愈痒,身子一紧一放、一绷一软,只觉得愈发难受难扼! “你想什么?”他紧追不舍,忽地将我胸前红嫩美好的芬芳花蕊浸湿一大片,“告诉朕,你想什么……你想要什么!”临了陡然霸气起來。 适时的阳刚之气将那渐起情欲倏然一下代入高峰,我下身似也有了反应,喉咙却哽:“我想,我想皇上……皇上……” 忽地,只觉肌体悬在半空。 迷离湮远之感渐次浓郁,旖旎恍惚中,见是皇上将我整个人一把打横抱起。情欲唆使,他抱着我大刺刺的奔向用于阻隔外厅、内室光线的湘帘一道,以身体撞起那徐飞帘幕,直抵雕花刻鹤的软榻边沿,抱着我连同他自己一起翻滚在了软榻之上。 剧烈的情欲宛若天幕上低垂逼仄的滚滚黑云,昭著着会有一场疾风骤雨陡然來临! 我心下难鸣百味,有悸动、有期许、有惊慌无措、有泠淙怯怖…… 柔弱肌体不断承载着他灼烧滚烫的吻痕,我一双善睐水眸早在不经意间微微阖起,整个人迷乱萎顿,已然不知他吻在了哪一处、又进展到了哪一步。司礼嬷嬷教授过的那些个套路更是想不起來,只好就这么一任他驰骋心绪由着性子对我行绸缪之事。 “爱妃……朕要你!”最初时柔和,一顿后那音声陡然拔高!起落间我只觉腹肚一凉,衣袂滑脱的声音簌簌于耳畔蛰伏,他已解了我的衣带、连撕带扯的去了我的内衬! 这个男人已有三十五岁,尚未过去那气血方刚的年景,欲望最是强盛。他的节拍我已然跟不上,根本便不待缓一缓神、歇一歇思,又觉一阵疾风带得玉腿一个生凉。 原是他已撩起我有些厚重的襦裙,接着又是使力一掀,齐腰宫裙间权作束缚的裙带便跟着脱了蝴蝶扣,那裙摆就这样又被他轻而易举的褪去。 至此,我身上最后一层蔽体的束缚便被他昙然取掉,整个身体直勾勾的暴露在空气中,毫无遮掩、亦无处躲藏也不能躲藏……出乎本能的青涩,我本已涣散成水的身子于这瞬间又铮地一下绷紧、僵硬! “陛下,我……”我抬起迷离的眸子,水波流转着顾着动作愈发不温柔的他,含泪咽声。 我这一声柔然示弱,终使得欲 火中烧间的他停了停动作。微一僵滞后,他放缓了紧凑激烈的举措,无比柔和的慢慢将身蹭到我身边,对我两瓣花质唇畔一路辗转、覆盖。 又是一阵极微妙的感觉在心底氲开,好似浓墨滴嗒在柔软宣纸上、渐次濡染起一层墨色的花冠,那花冠又如水波渐次舒展、渐次张弛、渐次绽放…… 敏敏灵舌抵着我牙关贝齿一触便开,他渐深探入,与我丁香小舌缠绵交错在了一处。 这带着情欲的炽热之吻持续经久,力道与间隔却又控制、把持的极好,即便再怎般推向极致也沒有憋气不适的太过打紧。 又须臾后,这个出于爱抚的热吻终于结束。 经了他以行动传达出的无声抚慰,我似得到了鼓励,僵硬的身体有了软化的趋势,柔言轻语也吐得囫囵了些:“陛下,我……我害怕。”我是害怕,非常害怕…… 女人的示弱在此时此刻最是催情动欲,我身体渐软,他紧实的身体却似乎反变得坚硬许多:“不怕。”稳稳的抚慰,一手已一把将横陈玉体的我箍进怀里。 我无骨的玉手情不自禁的勾住他厚实开阔的肩胛,软款身子与他相偎相倚,迷离着的眸色窥见他开始褪了自己身上罩着的明黄龙袍。 欲望本能,我欲帮他宽衣解带。但一丝理性猝地滑过脑海……我克制住了,并沒有动。 他是天子,是帝王。他身上那一席象征着无上权势、标榜着无限帝王威仪的龙袍乃是最殊胜的神祗,我不知自己该不该、能不能去碰去触。 思量间那龙袍已被他褪至腰身,露出其里一件软纱料子的乳白色内袍,宽松的襟领边缘依稀可见刺绣上去的两条小龙,点着黑曜石睛目,登地便活灵活现起來!如是金灿灿、明晃晃的刺目颜色,昭示着这个男人有别于其余俗子凡夫的特殊地位,这图腾比天上皓月都还撩人! 男为阳、女属阴,男乾女坤,便是乾坤…… “陛下!” 铮地,一声宦官尖利的软嗓凭空里骤然起落,便如撕裂扯断的缭绫,就如此冷不丁的划破满室遍及各处的缱绻暧昧,可恼的如此不合时宜! 我甫受惊,依偎在他怀里的身子猛地一个瑟抖,若深秋萧索间一片离了枝头的枯萎落叶,那力道几不可见。 皇上原本落在内里小衬束带间的手指,经了帘外突忽的一唤而猛地僵定住。须臾后,他平了平气息:“何事?”语气沉淀着,有些不悦。那些未及退去的情欲,做弄得他胸口上下起伏的势头依旧难遏。 帘外宦官顿了顿声,似乎在思考着此情此景自己该不该再度进言。不过这迟疑沒有持续太久,因恐惹恼圣上而赶忙又接口:“陛下,方才崇华宫贵妃娘娘的贴身女婢來报,说是……”又似踌躇,旋即复道,“韶才人大半夜的突然发起高烧,迷迷糊糊的念叨着‘皇上,皇上’……” 我微一定,心里有了几分明白。 韶才人,梅贵妃……呵。 我沒有言语,默默然取过床头一条锦被罩住了自己赤.裸的身子,很顺势的侧首抬眸去看皇上。 见他早已错开了落在我身上的含情双目,径自皱眉敛目自语嘀咕:“大七月的,怎么好端端的发起高烧來了……”旋即又顿,许是感应到了我的无声注目,他抬首转目顾我。 我也不知自己此时蒙着怎样一层情愫,只觉双目是泫然的,含着清幽、也含着怨。 心绪紊乱,我不知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也不知究竟怎样的抉择才是最可使我安下一颗心的。是留,还是走? 他默不作声的看了我一阵,眉宇间思绪流转。良久良久,终于,他一展眉心,抬手将我肩头披着的锦被掖紧实了些:“梅儿是崇华主妃,朕怕梅儿照顾韶才人不及,过去看看,一会子便回來。” 扔下这半温不冷的一句,连同扔下了软榻之上、锦被之间的我。尔后他干练起身,将滑到半腰的龙袍外披于匀称体态间一提,重新着好整好,便如是决绝的迈开步子,一挑帘子行了出去。 直到身影不见,直到步履渐远,由始至终,他都沒有回目再看榻上光溜溜的我一眼…… 梅贵妃,呵,若非梅贵妃授意,酌鸢怎敢做了这么一副样子出來? 又若非梅贵妃,皇上又怎会如此给足面子的撂下被他翻了牌子、扒了衣服就待一展云雨之事的我,连夜自我的寝宫、我的榻上披了衣服便往她那边跑去? 千千万万道不尽,幽幽心语凭谁慰…… 我垂首敛眸,抬指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锦被。那大红绣鹣鲽比翼的颜色和图案,端得沒有刺痛我一颗细腻孱弱的心,那么孱弱,又那么刚强…… 仍然有穿堂风带着撩人的凉意顺被角灌溉进來,贴着柔软肌体,一寸寸弥漫起使人瑟嗦的冷,这份冷刻骨入髓。 羞辱,极尽的羞辱! 这种羞辱之感如同旷野蓬勃疯长的野草般铺天盖地向我袭來!无边无沿、沒个收束;漫天漫地,直直漫透吞沒了我一颗似火烧灼的心! 俄顷,便只剩下了冷。无边无沿、坦荡如砥。 空幽的伤,失落了三魂七魄的冷,旷古寒寂的冷…… ------------ 第五十三话 夜深寂·衾寒被冷 “才人……” 更漏微寒,寂寂荡荡的气息将这柔然女声衬托的愈发清淡,若过谷的风。 我抬眸,见那团蝶穿花的湘帘底子上映出一圈人影,知是倾烟隔着帘子唤我。又下意识将身上的锦被紧了一紧,身子平躺着,语气是微弱的:“进來吧。” 她应声唱诺,旋即便掀了帘子进來。兀地一下,在触目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榻上、裹了锦被的同时,她明亮的清眸间忽而噙了少许不知所措。 方才陛下的突然离开,已然令她吃惊不少。又见我这一副以被相掩着的处子之态,自然是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眼下状况的。 罢了,任是谁人也委实难以想象到,会好生生的便出了这等变故的……一些个人,怎么就这么无耻?怎么就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 我心知皇上今儿个是不会回來了。既有本事从我的榻上将欲望正盛的陛下给唤了去;那么,韶才人也绝对有本事将皇上留在她自己身边一夜。 哄男人的本领,这里哪个女人不拿手?也就只有我这么个青涩又要强的,做不得那些个勾当,却又偏偏无法真正甘于淡泊的羡慕着、暗气着使一手好手段的那些个人! “倾烟,你去把那流泪的红烛扑了灭吧!”我有意无意的转了眸波,许是夜色太过清寂,我竟觉这身子有些倦了,“不消值夜了,下去休息吧。”复如是补充,蚊蝇低微。 韶才人发烧,发烧,呵…… 梅贵妃这个崇华主妃做得可真好,给她出得如此好主意! 假借发烧之名装腔作势,又刻意搬出梅贵妃來引得皇上给韶才人一个面子。我霍扶摇虽只是一个小小的阮才人,但莫非这后宫之中便沒有了可供管顾的章法,身份低微者便可任由着高位欺凌去么! 然而这火气也只能憋在心里。且不说梅贵妃是我断然招惹不起的,纵是我有了什么不快的于皇上、于皇后那里摆出來了,理儿也不太容易占在我这边儿。 因为人家韶才人发烧了,身体孱弱,梅贵妃身为主妃当然有责任照拂,那遣了个人报于皇上、皇上从我这儿离了去韶才人那里探病有什么错? 发烧,探病……她怎么就沒有病死呢! 心念才起,心底一通引而不发的宣泄脾气过后,我又忽地止了那诸多琐思、压制住这些个不快,不愿再多想多念。 罢了……横竖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 夜风延顺着那湘帘与木格子窗的细缝,坦坦缓缓、有条不紊的渐次灌溉,撩拨的人面颊微痒,那是柔软发丝蜻蜓点水般触在面上的细微感触。 倾烟颔首,应下了我前面的吩咐,却又不急着离开:“才人,您早些时候交代奴婢去办的那一遭事儿,有着落了。”稳言道。 我正期期艾艾着,冷不丁兀一闻了倾烟这话,整个人抽丝剥茧般透体而去的魂魄,似又铮地重新回笼! 倏然半起身子,倾烟颇有眼力见儿的扶住了我,又为我在身后垫好软枕。我不言语,只侧目示意她继续。 我当然知道倾烟说得是哪一遭事儿,那事情于我而言尤其重要,十分重要! 倾烟得了示意后继续又道:“才人叫奴婢送往太医署的那些粉末,成分已出來了。”略顿垂眸,“太医说确实是安神香无疑,请才人放心。” 恍若胸口垂悬经久的一块儿大石倏幽幽落地,整个人终于渐渐变得踏实。 我摆手将倾烟遣退,重又把身子平躺下來。 因内室里的烛火已经扑灭,目之所及处的景致便具数蒙尘,只有星星夜光清辉隔绝着布局的明灭,一通挥洒,倏倏然仿佛误闯进了一个绵长梦寐。身似浮萍,飘忽不止、沒个着落。 兮云赠于我的那一只精美香囊,内里填充物确实是安神香无疑了。她并沒有害我之意,这一次是我委实多心。 本就对这事儿怀着隐愧的心底,在这瞬间忽有一股弥深的负罪感并驾齐驱。我真真不该怀疑兮云!我怎么能够去怀疑兮云呢! 她所言的、所做的一切话和一切事儿,皆该是那样完美无瑕恍若明珠美玉的;皆该是为了我好、也至少时时都念着盼我好的。不为别的,只因她是沈兮云啊! 心念纷扰,又忽地起了一阵钝痛浓烈欲穿……这个事实我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是,为何时今的我竟落到了这么个疑神疑鬼、明里暗里一步步浅尝辄止玩儿弄心机的阴霾地步! 为什么? 我的问題太直白,同时又太玄妙,玄妙到沒谁能够告诉我答案。 夜深寂,锦衾寒,我早已不奢望那个皇者,可以于此夜阑珊之际再度回还到我的身边來。 我翻了个身,分明眼皮濯铅沉重、肌体上下每一根骨骼都因疲乏而起了铬铬疼痛,却无论怎样都入睡不安然。因为我的精神异常清醒活跃,跟这萎顿迷离的身体实在不相符。 突忽便又念起了安侍卫來,念起他抬手題在御龙苑壁上的那一阙童谣小词,念起他之前的隐忍克制、和之后的默然黯淡离开…… 当时因触目的突兀,我心里并沒有太多极深的感怀与动容。因着心虚,最直观的第一反应便是想法子揭过去,直怕皇上察觉出我与安侍卫之间的素來暧昧! 因我是时只顾着害怕,便忽略了其它应有着的感情的宣泄。 而此刻,那些当时领略却未发的涓涓情愫,皆因眼下寂寞孤寒的夜的烘托渲染,而终于有了一个合理又适度的宣泄点。 神思流转,我开始竭力去回想安侍卫題壁之上的那阙词话,开始追捉他所带给我的许多感动、许多深情与真挚、许多欲罢不能、许多的好…… 不由就是满心的哀痛,柔肠跟着寸寸断裂! 安侍卫犹如玄冰与烈焰的合体,只是这玄冰是万年的,这烈焰也是隐藏在冰冷厚重的火山岩之下、千载万载绝不轻易流露的。 他的城府一向极深,他的内蕴一向苍古浩瀚,天底下即便是那最悲不过的英雄低头、烈女宽衣,若放在他身上都应当不会至使他有所错乱、更不会有所疯狂。似乎沒什么事是可以令他稍皱一皱眉弯的! 可他却在我身上屡屡失态。 他的温情爱意只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流露,得他一注目的直白,已是万般不易难逢的事情!谁料在御龙苑里,他竟却行出如此不羁与洒脱的癫狂之事,将心事以一阕童谣小词信笔挥毫、一呼而出! 究竟是怎样浓烈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烙刻骨髓的心痛,才会至使一向沉着冷静的他,方寸尽数乱却到如此地步,只靠一丝理性的强持而竭力压抑才沒有再进一步做出错事,却终究失态到骋了埋天葬地的无收束性情,墙壁題词这样的地步! 在这世上若当真有一位良人是真心惜我的,又是不是便只剩了一个他……他喜欢我什么?他为何会对我动心动念? 我又喜欢他什么? 心曲错综、心结错乱,千千万万皆是言不清、道不尽。感情的事情从來微妙,感情的事情也从來沒有道理。 若非得要论道出个所以然的话,我想,无非是我们彼此在最寂寞的那一段时间里,邂逅了此生此世已被上天埋好的伏笔。缘分的莫测面纱就此掀开,从而在这一场注定美丽钦定的、华丽的漂泊中渐次沉沦了身心,欲罢不能、欲敛还扬,终究会图腾的一发不可收拾,仅此而已。 神思软款,灵魂在这一瞬倏然一下变得凄迷起來。 我脑海之中百感交集,忽地又情不自禁,轻启朱唇缓缓吟念出一阕小词,依旧是坊间上口的、无个什么韵致的童谣体,以此一阕來再和安侍卫那一阙:“一花一木皆憔悴,多少情系宫墙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弱水三千谁掬捧,泪波和流到长夜。 夜深了。 委实,是深了…… 。 果然,皇上他沒有再回來…… 就这样,我于被皇上翻了牌子宣召侍寝的第一个夜晚,独守了一夜的冷帐空帏。 这在是非诡异的西辽后宫里,不得不说是一个莫大的笑话。同时,这也是一位宫妃最为忌讳与凄楚的耻辱! 韶才人,亦或者说是梅贵妃,便是利用如此一出心机手段使我蒙受了莫大的羞辱,再度于潜移默化间成功的给了我一个有力的下马威! 次日晨曦,我因一夜未眠,整个人虽是孱弱体乏,却不仅沒有嗜睡与慵懒的本能,反倒还比往昔起得都早了一些。许是心累的缘故吧! 粗使之用的妙姝端了金盆进來,倾烟服侍着我洗漱过后,簇锦又递了帕子为我小心擦拭干净。 尔后便着了绛粉色缭绫宫装落于梳妆台前,将发丝梳顺,绾一简约又不失沉静柔美的流云髻。 如此一番整弄妥帖,便依照礼数,出了慕虞、延长廊往飞鹄处拜见容瑨妃。 这一路不算长的距离,我边迈每一步便都在心底下踌躇过会子如何言话。 我得皇上翻了牌子,明显是得益于皇后、瑨妃的相助,她们一直都关注着;然而昨个夜里却因韶才人而闹出那一大通的尴尬來!这些个事情,又叫我如何启口? 思來想去也不见有个清晰的突破,不觉已步至了飞鹄苑之外。只好权且止了思绪,命宫人往里边儿去通报一声。 ------------ 第五十四话 言宽心·突忽晨访 一会子后得了传召,我方袅步入内。 殿内点着安神香,似乎后宫诸妃大抵都是喜欢这种熏香气味的。入在鼻息里,素來都是极怡神益脾。 容瑨妃只着了件简简单单的襦裙,墨发浅绾流苏髻,整个人半倚着主位绣椅,平和眉目中透着三四分慵懒气息,似乎是才起身沒多久的样子。 我不敢耽搁,忙不迭欠身行礼。待得了她一声告免之后,适才起身落座于主位下首的位子。 心知这一次的请安,与往昔定是大大不相同的。因为昨个皇上翻得是我的牌子,今儿眼下这话題横竖是逃不过这一宗了! 果然,那奉茶的宫婢将两盏扶头卯茶逐一递來,容瑨妃凑于唇边吹散一层碎末,边仿佛漫不经心的挥手遣退了身边儿一干人,复抬眸,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流转在我的身上,稳声开口:“阮才人,皇上昨个……可于才人那里过的愉快?” 我亦将那清茶凑在唇边小抿一口,听她坦缓问起昨夜侍寝的情况,心底下便委实难以平静,但那事儿……我实觉难以启齿。 总不能够要我亲口道出,皇上与我原本正好好儿处着,便待我们即将行一番云雨绸缪,崇华那边儿的主儿便如此“恰到好处”可巧了过來,以韶才人突忽发烧一事,就那么把皇上从我榻上给唤了去,以至我独守一夜空房吧! 这些个话儿却要我怎么说?如何说? 心念兜转、情念如潮。辗转腾挪经久,我垂了眸子只好把声息默了,连一星半点儿词话都吐露不出。 沒成想却在这个时候,容瑨妃反倒面色一恍,似止了继续问询下去的心思。她将茶盏极顺手的往几面儿上搁置稳妥,旋即错开了落在我身上的两道眸光,唇兮甫地一启:“行了,本宫也是知道的。” 我登地抬眸。 这淡淡袅袅的一句话飘转着落在我耳廓里,适才惊觉容瑨妃明里问我,其暗中又怎么沒将那档子事情了然个真切? 既然我的承宠乃是皇后与瑨妃二人的一番心思,她这个主谋加主妃的又端得能够不上心? 且不止瑨妃这个有意上心关注着的,纵是旁人,且瞧着吧,不出一个早晨,皇上翻了我的牌子却不曾临幸我这事儿,便会在这后宫里头传得风生水起、沸沸扬扬! 那韶才人,并不是个省油的灯…… “阮才人。”忽听容瑨妃又是一唤,语气幽幽的,似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气息缭绕唇齿。 我恍惚了一下,旋即应声抬头,见她正抬手对我做了个近前來的手势。 不敢耽搁,我颔首唱诺,后起身挪步往主位处款款过去。瑨妃亦起身牵住了我的皓腕,将手心覆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这个姿态是亲昵的,鼓励与支持的意味呼之欲出。 我了然,抬眸静待她下面要说些什么。 她微摇首,目色却定:“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更何况还是在这百媚千娇、胭脂斗俏的女人的战场上?”如是安慰我,后兀地一沉音色,接口复道,“学会一个‘忍’字。那些个自以为是的张狂鸟雀从來都是野草蓬蒿!张狂一时便被野火烧毁殆尽,连做了谁的杆子被谁使了都不知道!” 字字珠玑,落在耳里忽地带起一阵咬牙切齿的味道,听來只会使人亢奋非常,似乎被韶才人羞辱的并不是我,而是她自己。 容瑨妃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无论面目亦或口吻都有一番感同身受的决绝气息,这教诲令我或多或少心安了一些。 撇开皇后这边儿的瑨妃与崇华梅贵妃的暗中较劲,即便我于她们而言只是一枚可供获益的棋子,还是不妨碍令我委实感动、委实动容了一把! 此刻的我尚不曾于昨晚那事儿中缓过底气,或多或少有些脆弱,太需要似容瑨妃这般有一定根基之人的安慰、及相向。 我颔首敛眸:“谢娘娘挂心教诲,扶摇明白。”我自然明白,也一直都在身体力行的努力奉行着如此道义,一遍遍小心谨慎、一步步如履薄冰。 有风穿堂,一帘水晶石帘幕跟着势头晃晃曳曳的扯出一怀泠淙清乐。青瓷饕餮形的香鼎里,隔了夜的熏香因为时辰尚早而未及换掉,眼下是该再添一些进去了。 袅袅雾霭缭绕,一室梦寐景深变得斑斓婆娑。雾气蒸腾,便见容瑨妃一张平和若静水的面靥上,忽而流转出一丝丝有些璀璨的浮光:“你素性良善单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也是决计不会出手伤害别人。若是其间有了什么不快,那些气焰你也都是习惯性的尽数自己忍了。”于此略停,又补充,“见阮才人你第一面的时候,本宫便看出來了!”她眉目一娟复敛,嘱咐之辞尤其恳切,“这些个素性也都是你的益处,你端庄稳重,只需假以时日,一定可以走得更高、更远……” 心里明白,交心之话并不是对任何人都能讲的。而瑨妃待我如此,这一遭一來二去,充分说明白她已将我当作了自己人看待。莫论我与容瑨妃、与皇后之间究竟是建立在怎样一层关系之上,行事处事得庇护得拂照,现今我们处在一道,这已形成一个颠扑不破的事实。这样,便够了。 “娘娘今日教诲,扶摇必当谨记于心,不负娘娘一番心意。”我颔首谦和,又欠身做了一礼。 他日真的可以走得更高更远么?他日? 呵…… 他日的事情,谁又能说的清呢!容瑨妃原不过是一句走场面的客套话,似这类话儿当做个笑话听听便过去了,根本做不得真。现下最重要的,是守好自己的所处、稳固和开辟那可供自己立身扎根的一隅角落! 闻我如是答,她颔首点头不再多话,方重召了宫娥进來服侍。 我便又落身回到了原先的那个位子,与容瑨妃说说笑笑的扯了些家常话、场面话。又这么停留良久,方告退出了飞鹄苑不提。 。 一早出來请安时,心里头便因搁着那一桩事儿而闷闷堵堵的。自容瑨妃那处往回走后,因那心事被瑨妃或多或少的给宽慰了去,便也就释然了许多,整个人也跟着轻快许多。 登上那一宫里通往各苑去的雕花攒彩长廊,也沒什么旁的心情,只就这么一路往我那慕虞苑的方向缓行着。 不想才至了小苑之外一段距离处,忽地远远儿便见有一人影自我这边儿急急跑來。 初时看不真切什么,待一点点及近,方眯起眸子有些诧异的浅启口唤出句:“簇锦?” 來人那熟悉的面貌随着距离的拉近而一点点呈现在我的面前,不是簇锦又会是谁!只是簇锦理应在苑里头候着我迎我便是了,怎么眼下这般急匆匆的远远儿便对着我给跑了出來? “放肆!”伴在身边的倾烟一见这茬,已拉下一张脸來对着簇锦冷声呵斥,“才人性子好,便愈发的沒了规矩!不依礼儿在苑里静静候着,却这般急匆匆的像什么样子!” 倾烟原本就是我的贴身宫女,论地位自然比她们这等粗使之用的宫婢高出一大截。这几日跟在我身边,更是愈发的添了管事女官的凌厉气场。 “奴婢,奴婢……”簇锦的性子本就薄一些,又经了倾烟这一训斥,登地便见她一张脸昙然素白,说话已落了身子对着我不断告罪。 我原沒有苛责她的意思,毕竟人这性子时有疏忽和急躁也是常情;但倾烟那话儿也沒错处,这是在后宫里,容不下有谁“人之常情”的疏忽和急躁。如此也就沒管顾的由着倾烟训了她一番,现下见她如此,也是不忍:“行了。”又被做弄的有些烦躁,顺势蹙眉问道,“何事急躁成这个样子?快报于才人我听。” “扶摇……” 话音才落,忽又一柔软女声倏幽幽飘转过來。我心一动,这声音我是熟悉的……忙的侧首凝眸,果见簇锦身后不远处碎步行來一人,那是兮云。 她原是一路这么渐行渐近,只因花影疏斜,将她曼妙玲珑的身形给尽数隐了过去。若不是她唤了我这一声,被花丛显隐间藏匿着,我还当真留意不到她。 蓦地反应过來,定是兮云已在慕虞苑候我多时,故簇锦远远一见我回來,这才忙不迭急匆匆的跑过來意图报知的! 原是个什么事儿!居然也值得她如此?委实是涉世还少,终究比不得被选做了贴身宫女的倾烟成熟贴心啊……我默默一叹,也沒再理会跪着身子不动的簇锦,往兮云那边儿几步走过去。 礼数不可废,在入目我一路过去的同时,兮云噙着浅笑端然行礼:“给阮才人请安,阮才人安康。” “馥姐姐!”我虽恼这些个虚礼,却也心知无可奈何,便沒再徒言什么,扶住兮云起了身子,一笑嫣然,“大早晨的,外边儿凉呢。我们进去叙话!”边邀了兮云跟着我一并往小苑内殿里走。 兮云与我私下里要好也不是一两日了,自又莞尔一笑,跟着我一并进了小苑、又往内里步入了去。 ------------ 第五十五话 生错愕·双枚绿牌 兮云是只身一人过來的,连一个宫娥内侍都不曾带着,倒真真委实奇怪。 一股潜意识告诉我,她这次过來该是有着什么贴己话儿要同我说道。便摆手退了服侍的宫娥,将兮云请到一绣花小墩上坐了,我亦在她面对面的地方将身坐下。 她着一席浅紫镶蓝边的绉纱曳地裙,内里衬青缎茗梨掐牙背心,绡玉肩头罩一黄鹂戏水仙的织纹透明外披,绾着和我一样的流云髻,发间饰珊瑚镶珠素簪,耳坠镂空玉蓉珰,双眉间贴殷红鱼鳞骨花钿。 这般衣饰在西辽后宫里,虽也是朴素的很了;但对于一个淑女位的嫔御,还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张扬了些。 可兮云的绝代风华是藏不住的。即便不施粉黛都是个绝妙美人儿!她只消浅浅一整妆,那霁月的风光便好似得了某种旨意般的伏贴而來,为她造势、与她契合,难以舍弃和分割。 故此,又或许并不是这妆容、这衣饰之过,而实在是兮云自身太过明媚和耀眼,故才生出某种奢华毕露的恍惚错觉吧! 我不觉蹙眉,因为兮云竟是呆呆滞滞的立在我面前,丝毫沒动,更沒有落身坐下的意思。 恼不得好奇愈盛,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便也重站起身來惶惑的侧目问了一句:“馥姐姐……” 话未言完,便见兮云竟猝地一下落了身子双膝委地、跪在了我面前! 纤心甫地一个紧收,我出乎下意识的赶忙曲身去扶:“馥姐姐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连我都跪……有什么话好好儿与我说來!” 还好眼下这内里只有我与兮云两个人,若不然岂不令我尴尬死才怪! 一个淑女对于才人行了跪礼,即便因着份位高低的差距也说得过去,但兮云对我如此,我却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早时那份在秀女宫极尽于相濡以沫的姊妹情,旁人又怎么能体会得到? 兮云沒有过多坚持,在我的搀扶之下顺着起了身子立好。 方才倾烟临退下前,将香鼎里的茉莉瑞脑香又添了玄冰碎末,尔后燃好。故而这气息芬芳里渗着如许凉意,很是沁人心脾,也很是容易将人繁琐不堪的一怀乱绪极快的平定下去。 “馥姐姐,究竟出了怎样的事情?”我颦眉,发问的同时心间亦在不断辗转、思量。 只见兮云错开了几许眸色,妃唇抿了抿,须臾又微微牵动,吐言飘飘转转的:“绿头牌。”仅这三个字。 登时,我脑中宛若落了一道力度巨大的炸雷!昨日安侍卫临行前那些话,再度不听使唤的缭绕耳畔;可我昨个晚上忽又付诸在兮云身上的笃定…… 几多相悖、几多极端在这刹那一起袭击在我的身上心上,使我分淆不清明。 兮云眼下主动同我提起这绿头牌,其间又到底有着什么真意?她是想表达什么? 我梳理不清,只好有意装糊涂的勾唇笑笑:“姐姐是……什么意思?”侧首蹙了眉弯,“什么绿头牌?” 熏香缭绕,斑驳绰约间我见兮云忽地怔了一怔,旋即复款款迂回了一道鼻息,她似在叹息:“扶摇,你终究还是……跟我装起了糊涂。”尚不待我再度感怀,她抬手探入袖摆,自里取出一枚玲珑小巧的扁平素牌,跟着向前一递,交到了我的手里。 我來不及多想,很顺势的接了那素牌。细细一瞧不觉又愣住了……兮云交于我的,是宫妃呈于皇上以供甄选的绿头牌,我的绿头牌。 既然我的绿头牌在兮云那里,那么昨日安侍卫给我的、我转而呈上去给皇上的那一枚……又是什么东西? 诸多疑惑登时泉涌,心境若泛起涟漪的湖泊。 而兮云怕是会错了我的意,她因不知我的秘密而解不过我的真实心境。顾眼前有些目顿神痴的我,她只当是因了对她此举的不解,而滋生出的连贯情态:“好在陛下心里记挂着妹妹,并未翻牌子便直接点了妹妹侍寝,才沒被这绿头牌给无故影响了承宠!” 并未翻牌子委实不对,其实陛下是翻了我的牌子,只不过翻得是安侍卫寻回來的那一枚牌子罢了……兮云并不知情。 她复接口,黛色的一双杨柳眉弯不觉已纠葛着颦了起來,这般的情态煞是撩拨的让人无法将她的美丽忽视了去:“昨晚上我不慎碰碎了华夙苑外厅里的一只花瓶,我身边一个粗使宫女进來收拾碎片,谁想竟冷不丁掉出了这个东西!”于此哀声一叹,“当时蓦地一下,我整个人便都已经呆呆滞滞了!怎也想不到会出现这等子事儿!”略缓口气,她复摇首叹息,又转了眸子落向我道,“幸在我因受封沒多久,而看身边人看的紧,沒有给她将那盗出的牌子转移出去的时机。这莫不然我知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档子事呢!” 她一双凤眸中有最澄澈的光波在流转,一圈水润便氲开了,将两枚黑曜石般美丽的瞳仁衬托的若化不开的浓墨。 这样的神情,绝对不像是在编故事、扯谎话。凭着我对兮云的了解,她也不会这般的编故事、扯谎话;即便她会,也决计不是这副神情的。 于此,我缓缓吁了一口气。既然已经告诉过自己不要去怀疑兮云,那我便给兮云全部的信任……心下忖度,只把思路回归到眼下这绿头牌一事上來:“那宫女可曾有什么吐口?”很自然的,我想到了这一点。若真如兮云所言,那只要盗牌子的宫女肯吐口,这事儿便可顺藤摸瓜的寻了最初的來路。 兮云稳了稳神,见我发问,重沉淀了眸色稳言回复道:“我已将那宫女交给了箜玉宫主妃,宜妃娘娘处置。” 合该如此的。我了然。 那宫女原就隶属箜玉一宫,各宫里的妃嫔、宫婢出了事情,视情形严重而定,若是轻微些的便直接由主妃惩办了;若严重的,便是主妃先行审理,尔后报知于皇后娘娘那里去。 即便是皇后的长乐宫,都不可以在主妃未审更未知的情况下插手别宫事宜。其余四宫则更加不可以了。当时梅贵妃欲赐一顿巴掌给我,瑨妃娘娘便是依照这一条才保全了我的!如是,绿头牌一事也是一样。 我踌躇着:“定不知是谁放到姐姐身边,欲要诟害姐姐的。见有契机,顺便就害了我。”委实为真实所想。 兮云眉心难展:“我也想着会不会是这么一遭……只是到底,是我身边的宫人垢害了妹妹,是我之罪也!”又是一礼。 我忙虚扶一把:“姐姐说得是哪里话!”蹙眉摇首,“原是被人给算计了,姐姐亦是有惊无险的幸得及早发现,又对我抱愧做什么!”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兮云也是受害人,感性与理性我分得清楚,绝不会因为一个宫人便从此恨上兮云,且我们之间的姊妹之情也绝沒有盈薄到这等脆弱的地步! 兮云只是摇首,那黛眉依旧不展。须臾终是将目光重新定格在我面上,凤眸已经含了泪波,她道:“我怕妹妹误会我……” 我心复铮地一柔…… 若说先前我对兮云还是或多或少难消疑虑,那么此时此刻所有的疑虑与莫名的介怀便都跟着化了清风一缕、化了雨霁一道。 惺惺相惜、相依为命的空洞日子似乎又于此刻重现人间。点滴时日的相处下來,那份深谊我们二人谁也不会忘记。 若当真有那么一天,连我们二人都变得相互之间生了芥蒂、甚至反目成仇,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真善美的东西是可以永远留住、如斯不变的? “云姐姐。”我扶住兮云的肩头,唤出的不再是有些不适的“馥”字封号,而是以往身在秀女宫时那个亲昵的称呼,“你如此作想,莫不是要让妹妹不得心安么!”其实这话有些不对心,因为我其实是有愧疚的;因为我在此前,确实“误会”了兮云,即便我也不愿那般,委实不愿那般。 与此同时,一个并蒂而來的事实也跟着稳稳的落了地。那就是,安侍卫递于我的那枚绿头牌是他现做的,并不是我原先遗失的这一枚。因为我原先的一枚绿头牌在兮云那里,今儿早上才又回到了我的手里。只是两块牌子都比较新,我一时沒有看出來罢了! 可是,如此看來安侍卫并沒有撞见什么可疑之人、也不太可能撞见兮云盗了我的绿头牌。那为什么就那么笃定是兮云做的,还让我当心兮云呢? 转念一想,安侍卫应该也只是怀疑,并不是真正的笃定。若是确定,以他行起事來的雷利手段,一早便将这事儿查办的服帖肯定了! 毕竟兮云时今也被留用受封,又是这近一段时间唯一來过我这里的别宫嫔御,安侍卫的怀疑也是正常的。 我认定兮云不会那么做,不会伤害我。纵然安侍卫怀揣着洞悉世事的大本领,我跟兮云之间的这份情谊,也依旧非亲身历经而不能解也! ------------ 第五十六话 拨迷雾·又遇冤家 这些姊妹之间温情的话儿,或许在旁人听來仅仅只是场面词,可于我和兮云却是沉于心魂里的动容。 果然,她垂了眸子徐徐一叹,这个心结就此便算是揭过了去。旋即复又抬起,一双明眸里流转着欲盖弥彰、又隐含深沉的光晕:“扶摇。”语气也有了沉淀,“我倒觉得就绿头牌这一档子事儿,那人想害的并不是你,而是梅贵妃。” 声音不大,却把我做弄的甫地一怔。 但旋即我便解过了兮云的言外之意,亦或说从一开始我便明白这一遭事的个中蹊跷! 谁人不知梅贵妃针对于我?若我这边出了什么事,第一个便会怀疑到梅妃的头上去!若是逼得狠了,兴许我还会寻了皇后娘娘做主,让那崇华宫的主儿不快活。 我一个小小才人,谁人便是这般想要除去我?急也不急于这一时吧!那自然,我只是一个引子、一枚棋子。那陷害我之人的真正意图并不在我,而是想借我这根导火索,神不知鬼不觉的引出梅贵妃、嫁祸梅贵妃…… 不敢想,这深宫之中看不穿、摸不透的深水,越想便越是害怕。 “梅贵妃对你的苛责,我也略知一二。”兮云又挑了纤长的眉弯开口徐徐,“我若当时便知你牌子遗失,定要……”于此忽地一敛眸波,抿唇曼笑,声色有了几分沉淀,“定要劝你不妨将计就计的演一出苦肉计,与皇后合谋,别管是不是梅贵妃行事害你,你都借机把这事情闹大,搓了她的锐气再说!” 记忆中兮云的凌厉之势并不多见,映像最为深刻的也只有两次。一次是被人陷害,以至酌鸢顶替了她受了皇宠;一次便是眼下。 但有一点,我一直都明白。兮云内里之渊博、城府之深沉,便如同她妖娆美好的面靥、不可抗拒的风华那样,永远永远无可估量……况且眼下她如此气盛,我不相信她仅只是源于对我的“感同身受”。 她是宜妃宫里的,私下里是否也同我示好于瑨妃一样示好过宜妃,我不得而知。但毕竟宜妃乃是她的主妃,若站在这个立场上面,梅贵妃确实是碍了她们的眼! 这时兮云突然又道:“会不会就是皇后娘娘的安排呢?”她美幻的眸子噙了水雾如织,蹙眉思忖,半自语着,“除了皇后,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谁又敢如是铤而走险?” 能在兮云这一新晋的淑女身边安插自己眼线、借机行事者,似乎确实该是一宫高位才可做到。但又并不十分肯定;看起來最不起眼的人和事,往往才是杀伤力最为巨大的、危险程度也最为浓烈的…… 心思辗转,我头脑已是极度的混乱。须臾后干脆放空了自己,转眸看向兮云:“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微摇首,沉了眸子款款缓叹,“横竖是有惊无险,过去了便也是算了,太执着也无益处。”委实是这么想着的。事已至此便是了了,再多说什么也是苍白的很,不是么? 香鼎里的残香“噼噼啪啪”响得热闹,却将整个内室这怀寂寞清索做弄的呼之欲出。 须臾沉默,兮云微蹙眉头抬了盈眸,旋即又舒:“扶摇。”启唇唤我,夹杂几分袅娜茕然,“你性子薄,我是怕你吃亏……” 一股清泉暖流贴着心坎缓缓的滑了下去,有些干涸的心怀便在这极不经意间被润泽了。 薄雾缭绕、气息静默,我与兮云双手合十在一处,不消言语的那些个共鸣,便在这一时刻落的坦缓…… 我终究沒有去关注兮云身边那个宫女的下落。 我明白,因我是被皇上钦点的才人,这一点自是耀了众人的眼。深宫之中风云诡异莫测,众人自是纷纷将我当作了她们自个的假想敌。虽明里不察觉,却暗里,我早已成为了这宫里的众矢之的…… 意欲针对我的人何其之多,又何止一个举止流露于外的、毕露锋芒的梅贵妃?亦或心思缜密、欲要借我与梅贵妃暗中较劲儿的皇后? 任何一位宫妃,都有可能是这“绿头牌”一事设套害我的凶手!正如当初秀女宫时,给兮云下毒的人不一定就是酌鸢一样。 查理下去,沒有意义,只有自己小心。 而如果当真是兮云所思所想着的那样,是皇后娘娘有意设了这个圈套,意欲将陷害我一事嫁祸到梅贵妃头上去,那便更不能……真闹得人尽皆知,梅贵妃兴许还以为是我自导自演,与皇后合力整出这一遭來有意诟害她! 如此,也只能就此揭过,时时刻刻装好这糊涂,便比什么都重要了…… 。 天气晴好,正巧兮云过來了,我便也就骋着愉趣随她同往御花园散心。 袅娜着莲步逶迤着行上那鸿雁水榭,面着丝丝缕缕扑在面上的温风,心情终于跟着快慰起來。 兮云眯眸转波的扫了眼千日红花簇,迷蒙红光斑驳了她一双标准的斜飞凤眸:“扶摇,昨个晚上是你的好彩头。”她突然开口,语气含一丝俏皮,是在有意打趣我,“可还……习惯么?”问得如此隐晦,想來女儿家的那些个事情,她是委实不好意思问出口來的。 可她到底不知我昨个晚上究竟是有多尴尬!若她知晓,这些话儿则委实不会发问于我…… 我恼不得垂首一默,心底下跟着泛起酸涩,双眸软款、水润的似乎就要凝出泪來。 我这副样子登地一下便吓坏了兮云,她因不明所以,故开始不知所措:“扶摇,你怎么……” “沒什么。”我适时打断,抬首转眸重新顾她,边引唇一莞尔,“昨个晚上,陛下并不曾留宿在我的宫苑里。”这话被我说的轻描淡写,可一任我面上引而不发的再好,心底下那情那态早便一发不可收拾,酸涩与隐痛扰的肝肠滴血沁泪。 “这……”闻声入耳,兮云登地一默。好在她的思绪一向兜转的极快,只过须臾,便重抬眼波潋滟了眸光落在我身上,“扶摇,对不起。”柔荑抬起,搭在我纤纤肩头是以抚慰,“我不知道。”极低沉黯淡。 可见我话儿里的意味,那些丝丝缕缕藏不住的苦涩,她全部都体察到了。 在这一刻忽然觉得沒有关系,那些风雨坎坷全部都沒有关系,因为我还有兮云这个知我懂我的好姐妹呢。心底柔软,我噙笑。才欲开言对她说些什么,便在眸波余光一转的这个间隙里,我又甫地定住,连同唇畔挂着的浅笑都渐次收敛起來。 她见我面色不对,持几许好奇的亦偏了偏头往水榭另一边去顾。却也在这一触目时,登地变却了面上原本平和的模样! 那是韶才人公孙酌鸢…… 如此猝不及防,她刚好自那一端对着我们迎面走过來,挽流苏髻、着千褶嫩粉嵌橘纹宫裙,面上脂粉倒是不十分浓艳、首饰也不太华丽精细,这打扮明显闲然恣意的很,想來是同我们一样一时起了兴致,故來了这御花园水榭赏景游园的。 须臾恍惚,身边兮云兀一欠身敛襟行了个礼:“箜玉宫馥淑女给韶才人请安,才人安康。”不太低眉顺目,音色平和,只是因了礼数,而并不是当真迫于她这才人之位。礼罢也不待她回复,径自便起了身來。 淑女对于这比自己高出半品的才人,行礼点到为止便也是了,并无什么不妥。 酌鸢并无多话,只漫不经心的扫了兮云一眼,那一双眸子里全是不羁与薄蔑。旋即便把目光往我身上落,敛眉一嗔,含讥带诮的半笑着:“真真儿不懂规矩。难怪是不招人疼不招人怜的东西!”这话说的隐晦,一时辨不得她是在针对我、还是在针对兮云。但马上便有了答复,只听她勾唇又讪讪道,“便是侍寝之夜,皇上都会舍了你而去!” 如此不消再猜度了,她都言到了这个地步,不是在说我还能有得差? 我心知她这句“不懂规矩”是什么意思,心道莫非还要我也与兮云一样,给她行礼? 愠怒之气怒涛汹涌,我竭力忍怒启口、语气森冷,“韶才人这话真真儿是糊涂。你我皆是才人,份位相当,我作甚要给韶才人你行礼?”因了我的极力压制,这话不太锋利,以问询的语气结尾。 但我很快便发现是我错了,有些人你是给不得她好脸色的,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所谓廉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韶才人一挑眸波语气轻悠:“论道起來我先你受封才人位,你难道不该称我一声姐姐?”眉弯微敛,复又扬起,“不该……行下这个礼儿么!”兀地凛利如剑。 我原本只是隐隐猜测,她这话到底将我这猜测给落了实,还当真是要我对她行礼,当真是心觉她自个压了我一头去? 她凭什么? 昨个晚上的事情我一直憋着火气,真沒见过得了便宜还这么高姿态的自以为是的!也对,她一开始这才人位的受封便是抢了兮云的福泽,这等子事情她早已做的顺手如斯……越想越是生气,我那些自持着的冷静理性就要炸开了锅! ------------ 第五十七话 四个女人一台戏 这时忽觉衣角一动,侧目见是兮云轻牵了我的宫装袂角,是以要我把火气压住。 我自问性子一向也不是个急的,又经兮云这一个示意,便也权且稳了稳神。 又倏然,忽地便见她将脸转过來与我正视,唇畔笑意撩人:“妾身以为,阮才人确实该称韶才人一声姐姐的。” 我铮地怔住,一时不解其意。 兮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眸中皆流转着化不开的涓浓笑意,做得便像是发乎于心的真实一样,忽地让我失去了辨析真假的直觉。 下意识侧目去瞧酌鸢,她也是微一愣怔,旋即极快的回过了神,几分得意神色跃上了眉梢眼角:“馥淑女倒是个识大体的!”轻飘飘的一句话,更像是在敷衍。 只因兮云这一出实在太突兀,把我们二人全部都做弄的蒙住,一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一丝丝明媚浮光顺着如剪园色荡漾飘摆,这一片景致澄明间,兮云并不去看酌鸢,只对着我糯了唇畔款款然又道:“韶才人受封才人的时候,阮才人您还是秀女。时今您受封了才人,她却依旧还在这才人位上屹立不倒。”妃唇扬起几分,韶华明媚流转其间,“这先來后到的,您当然该称她一声姐姐呢!” 话音不太对,任是谁也能听出兮云是些什么意思。 我甫地便觉好笑,这时酌鸢已沒按捺住气焰的一步跨了过來:“放肆的小浪蹄子!”几近怒吼了。 她的脾气跟我的慢条斯理相比起來,这根本就不在一条道上,这也正是她的弱点、我的长处。显然的,她听出了兮云话里这通反唇相讥,便任了火气野草一把迅速蹿涨的蓬勃:“还不给本才人跪下认罪!后宫之中岂容你这般放肆不堪!”语气愈发的拔高且尖锐,震得我双耳嗡声作响。 话音才落、又似乎尚在未落时,她突地扬手便要扇兮云一耳光。 我知她气极,我又怎不因她而气极呢!忙⑴ ⑶8看書網的在半空里猛地抬手扼住了她的手腕,尚不及她有所反应,便借力道猛地把她向后一推:“是你跋扈才对!”我就是这个性子,谁人若是针对着我倒也罢了,那我还能有些理性、有些自持、有些余地,怎么都好说;但她敢动兮云,还是当着我的面儿,我便可抛开一切束缚决计不再强忍着! 力道之大,带着一股狠劲儿径自把她掀倒在一根坚硬的石柱上。 见这韶才人顿时吃痛的一抽唇际,我也不由恍了一恍神。我不想伤害别人,但我一定要好好守住我想要守护的人和物。 “姐姐莫说连这礼数都不记得了,还需妹妹亲自‘教导’姐姐?”不等她开口,我抢了这个先机扬眉冷声,“即便是你再怎么蒙着贵妃的庇护、圣上的恩宠,你也不过是个才人位,还沒有处罚宫妃的权利!” “她沒有,那本嫔呢!” 铮地一下,一道女声自半空中陡然一落。气势之凌厉、音声之盛气令我禁不住陡然一震! 下意识“唰”地回头去看,只见一宫装丽人自鸿雁水榭扶摇着双翼、延展向两边的玉阶处袅步冶冶的走过來。 我凝了眸子细细入目,见她姿态曼妙、体格多姿,瓷白肤色在阳光下泛出凝脂般的粼粼波光。那眉目也仅是清秀罢了,算不得国色天香。但五官的聚合却自有着一通说不出、言不明的独特之处,悦在目里很是舒服。 这宫装丽人大抵二十四、五岁左右的样子,着一身流彩浣花云锦宫装,束腰处系石青攒花结长穗宫绦 ,外罩镂金丝蜀绣烟罗锦衣,绾百花髻、饰白玉压鬓簪,发髻偏下处又以翡玉花鸟纹梳篦点缀,耳垂孔雀屏蓝宝石珰。 无论着装还是打扮,來人都自有一股华贵凛冽的好气势,想來她身份着实不低,更不用说身后还跟着一个着了女官服饰的紫衣宫娥。 这后宫里,唯有一宫嫔位以上,适才酌情可配有自己的女官。如此,更将这來人不低的份位呼之欲出了! 只是后宫嫔御之几多,我并不能一一有机会得见,故而并不认识她。 正出神转思,兮云忽地凑近了我,在我耳畔悄声叨念:“这是箜玉侧主妃玉嫔……” 我霍地恍然!甫想起她方才自称的那一声“本嫔”…… 玉嫔,于我而言其实是并不陌生的。这位玉嫔不就是当初帮着梅贵妃,将倩舞涓毁了容貌、最终逼死在韶音的那个人么?安侍卫说,她是梅贵妃的人…… 玉嫔已袅娜着步韵舒舒然走近,一路行的分花拂柳、好不闲然恣意的很! 众人慌得行礼,我亦忙不迭的跟着一并行了个礼。 这后宫里的女人们都是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打算,几乎个个都不尽相同!皇后沉稳内敛不易外露、梅贵妃倨傲跋扈雷厉风行、容瑨妃永远和蔼可亲唇挂温笑……这位玉嫔是个什么性子,我倒还真真儿有了几分期许,巴巴的揣摩着她是个好相处的不是。 不过眼下她这一遭來,决计是对我与兮云不利的,她必定向着那同她一样皆为梅妃一派的韶才人! 果然,玉嫔一转眸波扫了眼被搀扶着起了身子的酌鸢,娇眉蹙起,旋即又转向我与兮云这边,启口吐言:“都是宫妃,却在御花园里喧哗斗嘴沒个规矩!”自然是呵斥的语气了,又甫地一敛眸波语气略压,“念在你们受封沒多久的份儿上,本嫔权且不与你们追究。下次若是再犯,定要请了皇后与贵妃娘娘一并定夺,按这后宫里头的‘家法’惩办!”于此一扬声。 我不免有几分讶然了! 奇怪,着实奇怪……就这么听來凌厉的一句话,如此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 玉嫔并沒有因要为韶才人出头而难为我们,相反,反倒更像只是最单纯不过的做了这场不快的调解人!这…… “可听明白本嫔这话儿了?” 兀地,她复一扬唇。 兮云扯扯我的衣角,我亦回神,并着兮云、酌鸢一并的又行一礼,唱了个诺应下了这腔。 抬首转眸时,余光扫了眼酌鸢的眉目,见她目中神光并着面色都很不好看。 玉嫔亦侧目顾她,语气显然柔和了许多:“韶才人,你陪着本嫔到那边儿花径里头走走吧!”是平淡的音调,似乎方才的训话并沒有发生过一样。 闻声入耳,酌鸢忙不迭的颔首应下,见玉嫔把方才那档子事儿亲自揭了过去,她也不敢有拂逆。便跟在玉嫔身后亦步亦趋的回身折步,从另一头悠悠然下了鸿雁水榭,沿一道铺就着齐整鹅卵石的小路,往花径那边儿去了。 直至玉嫔行远后,我方起身。 兮云平了平悬在心上的一口气,转目时刚好撞见我目中的疑惑。冰雪聪颖如她,当下将我往一旁暗影处拉了拉,适才垂眉低低道:“扶摇,方才玉嫔的举动,你也不消觉得很是奇怪。”于此抿唇,见我若有所思,她便又进一步解释道,“玉嫔与韶才人虽都是梅贵妃一派,可她却也是箜玉宫的侧主妃啊!” 我定神。 只此一句,将我心头隔着的那一层纱铮然便掀起一角來…… 边思量着,又听兮云再次递进着补充:“我为她箜玉宫的人,即便她看我不顺眼,也得护着我。更况且,她便当真会看梅贵妃顺眼、看韶才人顺眼,而看你我不顺眼么?” 这话是造次了。兮云又不动声色的把语气压低,徐若过谷的风,她凝眸:“这便是后宫里的微妙之处,看似大体局势了然,其实中间诸多纠葛、摇摆,都是心照不宣与不好应对的事情,故总也能从中寻出空子來。”临了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她抿唇又扬,复提醒我道,“扶摇,莫忘了小人难缠!” 小人难缠,我怎么会忘记?只是往往有些时候,明知是小人、明知在行小人举止,也依旧还是不能够加以阻止!力不从心啊! 这是一件多么的,委实可悲的事情啊…… 。 许是昨个晚上到了嘴边的新鲜嫩肉沒有吃到,便令人心里怪痒的、脑里也怪想念的。今儿个晚上,皇上仍旧翻了我的绿头牌。 宫灯绰约,溶溶烛影让已沐浴完毕、落座在内室软榻间的我心神恍惚的厉害,总有一种依旧还会发生些什么事的不祥之感!最后终于觉得烦闷不堪,我唤了倾烟过來将那宫灯给罩住。 正在这个时候,皇上的圣驾突忽而至。 我心急惊,不敢停滞半分的落身跪迎。 尔后自又是一番温情,但这一次比昨个还要快上许多,还沒待皇上把那软榻的边沿坐热,崇华那边儿便又传來了韶才人卧病的消息。 什么昨个夜里那病症沒好彻底,只是被太医暂时给压制了。眼下重又发起了高烧,高烧不退,梅贵妃沒了法子,请皇上过去看看尔尔…… 至于这韶才人昨个是怎么蒙混过皇上的,至于皇上昨个去她那里又做了些什么,我一时不得而知,一时又是半猜半忖的似懂非懂。 呵,我的感应沒有错,还果然是不祥呢! 不过有了昨个那一横生枝节,现下我心里也多少是沉淀了准备的。 宫烛溶金,我侧眸去顾那卓尔威仪的颜,勾唇浅笑,语气平和的连一丝儿感情变化都沒有:“陛下去吧!莫让韶才人候久了。”我是真的累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的话居然顺了我心里的意;又或许是因为委屈,一股闷气冲击着涌上了我的脑门儿,我只想着他赶紧走,我好一个人清静! ------------ 第五十八话 浅尝辄止许明夜 周围倏然静了下來,是那种极幽淡的、又紧密的寂静,静到连同呼吸都似乎要停止了。 我恍了恍神,因了心思的飘逸而忽略掉了这寂静。直到一缕缕偏乌尘色的烛影,在雪白墙壁晃出一道道明灭,那在半空里打结的“噼啪”声蓦地搅扰了我的神智,我才铮然一下察觉到了些许的异样之感……下意识抬首,目光便撞进了两湾澄澈欲滴的黑曜石明眸中,纤心跟着打了一个激灵! 皇上这目光一直定格在我身上,似乎已看了经久。这是含着温柔、暧昧、缱绻、期许、生威、又依稀苛刻和冰冷的复杂神光。这目光太复杂,使我无法梳理的明朗。 又是“噼啪”一声烛火打结的声音。在这静默的夜晚里荡漾起來,有些逼仄。 我下意识低首,琉璃纤腕却甫一吃痛,蹙眉惝恍间整个人已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紧紧的箍住。 夜波荡漾、烛火并着寒星清影扯了疏离的韵致出來,似有一帘清幽春梦被搅碎了。我手腕吃痛,又听他压着语气抛了一句:“你就这么想赶朕走?”不冷不热,又似乎牵扯了几分戏谑。 这话的语气使我悲喜难辨,干脆重又压了眉弯屏住呼吸听他言语便是。 只觉耳畔有徐徐幽风贴着耳垂、鬓角缓缓掠过,酥酥麻麻的感觉可以入了骨髓。我心悸荡,神思飞快的于脑海里面一通兜转,又听他压低了、也温柔了口吻缪缪的一句:“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连朕都敢委拒……” 分明该是怨怪的字句,却诚然不是苛责的语气,甚至带些迫不及待的撩人缱绻,我本就悸动的一颗心跟着又一个迷离惝恍。这个时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但只听他一人言语,也委实无趣了许多:“妾身不敢。”只好随口附和,一双软眸波光流转。 他似是沒有听到我这句可有可无的附和,忽地将那手上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把我整个人往他怀抱深处带入的愈发厉害。 我绵软的酥胸便这样贴合在他厚实的、依稀发烫的胸腔前,那样紧密的感观,似乎这两个身子中间连一丝缝隙都不曾有。 他兀地一收臂弯,原本就已贴合紧实的两副躯体便又贴得更紧、更密了!体温也双双于这时候陡然腾起,甚至于连同呼吸都是滚烫似炭的! 猝不及防的一个收束、坚韧有力的肋骨铬痛了我酥绵软款的胸口柔弱处,恼不得眉头轻蹙。 然而现下的皇上并不太懂得怜香惜玉,这要看他什么时候有心情。于是力道仍然还在不断紧收,似要就这样隔着衣袂把我整个人融进他的身体里一样。 我胸口那两点柔弱处便愈发的疼痛不堪,柔弱的肌肤似乎昙然便要被辗压、打磨的破碎一般!碍于身份等诸多因素,我又不可能试图阻止这样一怀弥深无边的苦痛,只好缓缓咬住下颚吞痛忍声。 我知道,我是撩起了他的欲望。但欲望的排解分为很多种,他的身体又素來孱弱,不可能欲望一起便扒了衣服不顾一切……可这样不深不浅的一通宣泄才更难受! 心跳紧密若擂鼓,我的身体似乎也跟着起了合该的反应,整个人如一朵出水的芙蓉般偎在他的怀里轻轻发颤,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倚靠全部无保留的付于在了他的身上。 这样的本能反应会愈发撩拨起他那怀滚烫欲 火,我明白。我企图扼制住身体这样的反应,但我却做不到,越是心急这反应便越是起得猛烈! 我的身体已然不再可以承受这反应,也早已不再受我自己的控制。终于在不多时候,又一次在他怀里软化成了一滩沒有生命的春溪之水…… 心底忽地拂过一脉悲凉,那些苦涩滋味蓦然一下层层撩拨着掠过高高的心坎。我阖眸,无声饮泣。 霍扶摇,你看看你自己现今变成了一副什么样子!你那些一贯坚守着的所谓自持呢?你的一颗心呢?你……高傲的灵魂呢! 这一切的一切,这原本一向以來引以为傲的一切,居然竟比不得这龙袍男子一次居高临下的青眼垂怜、一次有意无意的肌体撩拨…… “朕是太纵容你了么?” 右锁骨甫一吃痛,这痛楚有些尖利,以至正陷入思绪囹圄的我根本來不及对皇上的言语做出反应,沒禁住“啊”地一下微呼出了声。 猛然抬眸,那眸色中已沁出些许梨花清泪。 隔一层朦胧泪目,他俊逸的面孔也忽地跟着斑驳起來。徐若穿过山谷的清风,又听他绻绻道:“朕要好好的惩罚你,让你下次再也不敢叫朕走……” 惩罚…… 不待我反应,连串滚烫欲焚的热吻已经漫溯在我脖颈中下方,跟着一路落在锁骨间,左右两边不住的变幻着方位。 我玉峰陡挺、酥胸起伏、呼吸也变得急促的可闻声息! 这温柔的惩罚不见要停止的势头,他一路向下吻去,臂膀重有力的环住我乱颤不止的腰肢,裹胸被他连吻带抖的偏了一半滑下去,胸口前襟便是春光半露。 “你是第一个让朕快些个走的人!” 我被做弄的有些意乱情迷,这之中懵懵地听得这飘忽的一句。 未及过多忖量,又一阵尖锐的疼痛延顺胸口潮袭而至,在双峰间辗转、游弋,做弄的那两片柔弱不经意的愈发肿胀高挺。 “陛下……”我哽咽出了声,抬手不自主的迎合着他的激吻,从他后腰处将他整个人抱得紧实。纤纤素指把他一身明黄龙袍绞出波浪起伏的绵延褶皱。 不要停,不要停好么?就这样一直下去,就这样契合、相互填满好么?这样的浅尝辄止太令人欲罢不能,这太痛苦。不要,不要再这样了,不要再这样欲拒还迎的折磨我了!不要再这样的……羞辱我了吧! 然而我终究只吐出了两个字,盈薄唇瓣便被他猝然一下吻得死死。 他以热吻覆盖着我的糯唇,以唇瓣不断在其间辗转、摩擦。 这个吻來势汹汹,却又极细腻温柔。虽磕着牙齿一路直前,却又进退有度不至太过痛楚。正是这样温柔却掺杂狂野的激烈深吻,将这样一种微妙感觉烘托、变幻得愈发神奇轻软。 有那么一瞬间,我倏然将错综心念具数止息,开始全心全意全神贯注的陶醉在这深吻中去,开始以柔软小舌灵巧的迎合着他的热吻。 记忆如潮,牵扯出许多有的沒的温存回忆,在彼一刻恍恍荡荡,晃啊晃的,早就图腾了!万念聚合、千绪皆凝,兀地变幻成一道耀目欲催的灼目白光。而在这白光最璀璨明媚的尽头央处……是安侍卫绝了尘寰的挺拔玉颜。 我铮地一个激灵,无数情欲尽散! 烛火“簌簌”攒动打结,一时百味难言。 皇上似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又似乎他那忽地被我撩起的欲望在经了这一通发泄过后也熄灭大半,又亦或是他折腾久了便太累了……只须臾,他亦跟着我一并结束了这一路抵着进去的缠绵深吻。 我却猝然低下首去,竟不敢再去面着他的眉目。不知是因为女儿家天成的娇羞,还是方才“同床异梦”所带起的心虚、亦或负罪。 周匝倏然重归静默,宛如烈火焚烧过后遗余下的成阵野草荒原。只剩缪缪的夜风冷声吹散烛烟、掀起帷幕,以及一时难以平复下去的急切呼吸声。 “朕改日过來看你。” 静好半晌,他忽地吐口,极平静淡泊的一句话,似承诺、又似根本就是最无心的一句顺口言辞。 帝王无戏言,但帝王之心也最随性……所以,当真不得啊! 我脑海中忽地波澜起伏,而这些个不太真切的感情一时又难以名状。被一股强烈的潜意识驱使,我霍然抬首,在他起身即将大步行离的当口中兀地探指,恰到好处的牵住了他炫目耀眼的翩倏广袖。 他低首,双目微惑。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做出这般举止,须臾停滞,我垂了一下软眸,唇齿间忽地变得嘤声楚楚:“陛下明儿个晚上……还会來妾身这里么?”是暧昧到骨子里的调子。话一出口,我心亦颤,从不知自己竟也会有如此心机与急才。 我是留了心眼,我要他与我许下明日晚上的招幸。 帝王情薄、天家恩浅,一如容瑨妃最初时对我所说的那些话,他现今念我,只转脸出去说不准便把我忘得干净彻底了!在这深不可穿的后宫之中,若失却了皇上的宠爱、亦或根本从一开始就沒有真正得到过皇上的宠爱、甚至连临幸都不曾有过……那么,一任再娇艳欲滴的玫瑰花,也会迅速的于不经意间枯槁萎顿的褪尽了艳丽的颜色,无人问询、亦无人知道。我深知。 故而,我不能够不给自己一次机会,我还不想死。得人身不易,我对人生还有太多不可解的疑惑需要逐次解开,我要活下去。 活下去,便得一如这后宫里的所有女子一样,先从这第一步渐次开始…… 烛火明灭,在他漆如墨的双目里流转出灿然华影。瞳孔晶耀,倒映出我柔款纤弱的如水莹然的颜。 他不语,只纠葛了眉心如此深邃的打量着我。我便也不言语,就这样维持着如是的姿态与他款款对视。 良久良久,他终于一展容颜。光影起落里,他颔下首去,目光在这瞬息又倏倏起了涟漪,一言落定:“爱妃放心,朕会过來的。” ------------ 第五十九话 为谁风露立中宵 烛烟追逐着夜风的撩拨,轻轻被吹散了,又在周遭里惝恍、斑驳出一怀疏疏离离的韵致,摇曳光如线。 人扶醉、月依墙。并不是红绡锦帐,却也丝毫不妨碍我夜阑之时一人心怅。 皇上已经走远,精巧华丽的四周景深便退去了一些活泼趣味,一如他不曾來过一般的寡味又清寂起來。人一离开、人一行远,便连丝毫痕迹都很难再寻觅得到了。 七月末了,盛夏之夜浓稠的水汽热浪一脉脉袭來身上,我心觉闷郁,便唤了倾烟伴着往小院子里散心。 即便是再美丽动人的景色,在这夜的天然遮掩之下也得消退、泯灭了它所有的光华绮艳,况且我现下这心境着实错综复杂的厉害,又哪里有那闲工夫当真赏景? 于是一路轻挪小步,行了一阵之后思绪便飘远的连我自己都收不回來…… 想那韶美人今天发烧明天头痛的,一两日还好,总这么下去又岂是了得?我倒不是怕她这副发嗲的样子会把皇上迷得七荤八素,想來她也有这个自知;我心念着的是当真小人难缠,她就这般接连不断的一直下去、与梅贵妃串通一处的一直坏我好事儿,旁的不论,最直接导致的后果便是皇上终有一日会淡忘了我,记不得这后宫里头还有一个阮才人,记不得再來我这慕虞苑里! 总得……总得想个法子解决掉她。 心念兜转,我迎那拂面撩了发丝的温软夜风倏然侧眸,心不在焉的随口问这伴在身边的倾烟:“你可知韶才人的身体好些了么?”脑海中却不由得浮展起她在御花园里,那动如脱兔的模样……何曾便是个有病的?真是,作得一手好死! “这……”倾烟嗫嚅,颔首须臾,终抿了抿唇兮坦缓一句,“奴婢不知。” 想來这个问題是极敏感的,这小丫头也委实是不好回答。我并不怪她,才转了转首欲要错开眸光时,又倏然听她后续一句飘转入了耳廓來:“只是那韶音苑里光线本就不太好,许是受了阴潮之气也未可知吧!”软款清浅,几分中庸。 我却猛一惊蛰:“她居韶音苑?”兀地启口,是在自问。 先前对于公孙酌鸢的上心不多也不少,大抵都耗在了如何压倒她、震慑住她这上面,更多的还是且走且看罢了,只知她在崇华宫,并不曾对她所居宫苑多做留意。时今若不是倾烟无心提点了我,我也诚是不知。 “是。”见我如此问,倾烟颔首应道。 许是在这宫里头泡得久了,人便也跟着有了一些儿的本能。追忆如潮,猝想起这韶音苑乃是倩舞涓生前所居,时今…… 几乎同时,登地便有一个主意!我敛眸按住心念,隐而不发。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还犯我……事不过三是我霍扶摇的底线,隐忍与压抑并不代表我懦弱怕事、行事畏惧。若当真有一日,连我这等底线极深的人都会被真正的触怒到,那么……人还犯我,斩草除根! 倏然一下花影攒动,“簌簌”摩擦微响搅扰的我思绪渐回。下意识转目,兀见一宦官身影一闪即逝,只模模糊糊斑驳出一个大体的轮廓,旋即便迅速的隐沒在了成簇花草丛荫间,再也看不真切。 我忽地起了几分恍惚,一时不知是幻觉还是确有其事:“倾烟,你……”下意识启口问倾烟,想问她是不是也看到阴郁处有一个人,又随了心念兜转而猛地止住这话。 倾烟闻言转目顾我:“才人有什么吩咐?” 我甫回神,一笑莞尔牵扯在唇兮边儿:“沒什么,只是我有些热了。”边褪了肩上的石青小披风,递在她手里缓言道,“这外披罩在身上着实沉冗的厉害,你且去把它放回屋里吧!” 倾烟唱诺,旋即做了个礼告退了去。 凝眸望她渐行渐远的一道身影,我方深深吁了一口长气! 方才花影树荫间的一道目色契合,虽然只有一瞬,我却那么清楚的感知到,是安侍卫……他的气息我太熟悉!对他的感应我也总是出乎寻常的十分强烈。 他委实不该出现在这里,这太不合时宜。然而他还是來了,他的突然出现令我心头兀地就是一阵大喜,那微妙的感觉同与皇上之间的欲望无关,就仿佛阳春三月里一簇簇、一蓬蓬的碧草狂涨狂生在了我的心里。 心知安侍卫又扮成了太监,混进锦銮宫看我……暖意叠生,醉了、也晃碎了一颗琉璃般澄澈孱弱的纤心。 “我知道,是你來了。”不觉就失落了魂魄,我挪步袅袅的迎那花影如织间走过去,眯了眸子启口低喃,“你來看我了对不对?”不是几不可闻,只是暧昧又温存,顾在这如此一片迷离生烟的夏夜里,这语调是轻软旖旎的。 头顶皓月悬空、耳畔是风过树…… 好一阵子,好一阵子,他都不应。 他还是,还是这般的绝了尘寰的冰冷又理智啊!这样自持弥深的坚韧理性,坚韧到趋于无情,坚韧到让人实在觉得残酷! 树影娑婆,花与木的缱绻暧昧里,我再度怅然失神。 他为什么不可以将那性子改变一些,或者说对我的态度改变一些? 我是怨着他的,几度一想到他我便是极其的哀怨着。我怪他当初的不决绝,怪他当初的犹豫而耽搁了将我自秀女宫想法子调走的时间,怪他付在我身上的态度的不稳定,怪他那令我十分不能理解的瞻前顾后……可时至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也是,那他现不现身与我一见,又有何用呢! 酸涩微苦的滋味袭上心头,曾吟咏过的童谣小词又一次不经意的浮噙在唇齿边,顺着便流转了出來:“一花一木皆憔悴,多少情系宫墙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我是恣意了一回,这样随着性子的词话着实不该吟在后宫里,这样只会徒惹是非!然而在他面前,我从來恣意,一如他在我面前总也能于不经意间乱了分寸一样…… “才人。” 身后足音泠淙,隔得远远的,倾烟在唤我。 我回神,下意识抬袖拂去双眸里那些不该有的东西,旋即转身。 她已将那披风搁回了苑室里,不期然撞见我目色中的几点凌乱,她亦蹙眉惶惑:“才人这是怎么了?”语气焦灼。 我竭力收敛目中的情念,漠了眸子错首到一边去:“沒什么。”不冷不热。 她便沒了声音,许是当我还沉浸在皇上再一次舍我而去的悲意中,沒有缓过神來吧! 她不懂我,谁也不懂我。 不过沒关系。霍扶摇喜欢一个人,霍扶摇喜欢孤单,如果那个认定了的独一无二的良人不愿陪她的话。 所以,我不需要人懂得……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深沉了,一颗心也似被压了千斤重的沉铅。在这样的负重之下,人反倒镇定许多。 我沒有折步回去的意思,又立了小一会子,以眼角余光看到倾烟欲言又止的模样。她似乎想劝我,又因体恤我的心情而终究不敢。 我也沒有过多言语,就这么在小院子里对着那染了夜露、蒙了寒雾的花丛站了一整夜。 直觉很强烈,我知道安侍卫并沒有走,只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默默的注视着我,一如那天在御龙苑里时一个样子…… 就这样,清风不语、明月无言,我们彼此默默陪着彼此立了一整夜,沒有交集、甚至沒有直面。看似疏离的很,却又那么那么的紧密相依在一处,任这天这地荒芜了时景流年,任天也老去、地也斑驳,似乎沒什么是可以将我与他真正彻底的分开的。 哪怕……只是我的错觉。 。 次日晨曦,我才带着倾烟悻悻的从小院子里往回走。 整个人已经疲乏无力的打紧。倾烟默默然跟在我身后,也是一副浑然无力的可怜样子。 一夜久立,当时不觉,时今才发现自己一个身子有多不堪重负的疲惫。回苑之后也就沒忙什么,簇锦、妙姝忙着去备好了热水,便在倾烟的服侍下沐浴了一阵,尔后躺在内室的软榻上一觉睡去。 这一大觉释放了身体里积攒的几重疲乏,因乏意太甚,身体才沾榻沿便睡熟了去,连梦都不曾有。 醒來的时候天已经重新黑沉了下來,我如受惊般忙唤倾烟进來服侍着更衣起身,在这其间才知道已是夜半。 不觉就愣住了神。 这一觉睡得委实太长,但皇上……也沒有按照昨晚上对我的许诺那样,翻了我的牌子前來招幸于我。 已是,夜半了…… 他失约了,他果然失约了。他今儿个晚上去看了雪珍嫔,那个宫里头唯一为他诞下皇子的美丽女人。 我知道,按惯例他每月都会抽出几日,这几日去皇后那里、各宫主位及侧主位那里,以这样的方式來保证他的雨露均沾,來维系这后宫里面最基本的大持平。 即便他这次的失约纯属无心,即便他可能在雪珍嫔那里会突然想起对我的许诺。但那又能怎么样?明儿个天色一亮,他还会为了弥补他的失约而來我宫苑里看我不成?不会的,他会将我淡忘,慢慢的,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我自知自己沒有使人一见惊艳、再移不开双目并时时都上着心的本领,我不出众,也沒有遇到真正欣赏我、懂得我的那一个人。那么,又何必在意这些有的沒的烦恼呢? “熄灯吧!”浅浅然一句,我唤了倾烟如是去做。旋即垂了眸子重新躺下,目色淡然。 倾烟似乎迟疑住了。我便沒有管顾她,径自阖了眸子佯作熟睡过去。 良久,耳畔忽传來一声极轻微的叹息,接着那燃起的红烛盏便跟着幻灭。埋天葬地的深黑将方寸视野一脉脉濡染、吞沒。 大镶大滚的,铺陈起这蓬蓬勃勃幻似死亡的气息,近乎绝望的颜色…… ------------ 第六十话 似不期然偶遇君 八月溯,帝宫里的金菊开得大好。远远望去,便是一大片一大片流彩蹿光的迷蒙景深,织锦般厚重华丽的样子,如梦如织,似有云霞流动在其中。 这半个月默默然过去,一如顺着指缝流逝而去的一捧流沙,坦缓淡泊、极快又极从容。 这些个不多不少的日子,皇上都沒有再翻我的绿头牌……后宫佳丽三千,美人如云,他果然还是把我给忘了,这不稀奇。 时值昨个夜里才扬洒过一场微雨,空气大好、景致愈发冶丽灼人。我着了严整肃穆的玉白色宫装,将发丝梳理的一丝不苟,伴着皇后于小花苑里闲游。 不知是不是因了这夜雨才过的缘故,皇后的心情看起來极好:“可惜这个时节,还不是元宝枫染红的时候。”她抬手整了整顺凤冠垂过额前的几丝流苏,眸色深邃,“不然红于二月的枫叶,未见得就不美好。” 语气坦缓,使我极容易听出她分明含及着的话里有话,这话似乎在指向我。但又一时懵住,也解不过这些个意來,只好颔首沉默便是。 不想皇后忽地一侧首,含威凤眸已流转在了我身上去:“对吧,阮才人。”语气平板,不是问句。 此情此景,皇后她分明不允许我的缄默。我忙不迭抬首,只好胡乱的低眉信目应下一声:“娘娘说的是。” 有风骤起,吹撩的宽大裙袂和风陡起。元宝枫离了枝头的枯萎叶子、及不知自何处飘转來的幽幽菊花香气跟着袭來,顺着袖口、领口灌溉进裙袂里,带得肌体起了一层唆滑凉意,这凉意令人一嗦。 “唉……”缪缪叹息于皇后唇齿间缓缓吐露,她旋即摇了摇首,那落在我身上的深意目光愈发定格几分,“时至如今,本宫也不想再跟阮才人你兜什么圈子了。”她边如是说,边递了目光示意跟着服侍的一众宫人退下。 我抬了一下眸子,复又敛了神光。心知皇后是该择个什么契机找我要一个解释的,只是她给了我太久的时间來挽回局面,故这个契机才压到了现在。是我自己无能,莫说是过了半个月,就是再过一个月、几个月、一年……怕也挽不回、留不住皇上的心吧! 当日我发髻间簪着牡丹缠枝步摇亲自示好于皇后、容瑨妃,毛遂自荐般的让自己融入她们二人的筹谋中去。只是现在,我让她们失望了。 宫人得了皇后的暗命,做了礼后很快便退开。周遭寂静,只余下我与皇后两个人亭立在一大片的落枫如雨、秋色若许中。这场景有些迷离,也有些凄艳。 秋天,大抵便是如此光景吧!秋天了,已经是秋天了呢……宫里的日子,过得可真快。 心知此情此景不该自己先开口说话,那不合时宜。我便依旧缄默了声息,只浅颔首,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目光轻顾皇后。 这样的端诚有礼,总会令人欢喜。 皇后蹙眉,摇首的韵律将她头顶那枚精细华美的凤冠,带出了倏然晃曳的势头。又被元宝枫离合的疏影给映衬着,彼时的皇后显得如是端静娴美:“本宫只问你一句,半月前皇上曾两度翻了你的牌子,你可是有什么不会服侍的地方沒做得周详,触怒了皇上的龙颜?”语气不高,却威严的让人发颤。 她如此开门见山的发问,还是多少都出乎我的意料。我蹙眉垂首,一缕徐叹辗转在唇齿间,面上做了半真半假的哀怨模样:“娘娘有所不知……”以至这语气听來都似乎是嘤嘤怯怯的,“妾身承蒙陛下垂青,自是万千的感念着。明白的地方、不明白的地方皆都自是加紧着去弄明白,又哪里有胆子惹了皇上的不快去?”亦是恳切凿凿。 “那是什么?”待我这通解释言完,皇后展了眉心忽地扬声,“若是有什么委屈之处你但说无妨,本宫自然为你做主!”边抬指轻拍拍我的手背。 姿态亲昵,言辞语气可安人心。 但我明白,皇后的国母之风只是她一贯有着的做派罢了。这宫里头的女人,哪个不是半真半假?当真不得! 她是要我一个解释,要我解释为何皇上好好儿的便这般久的把我忽略,半月以來不曾再翻我一次绿头牌。 她伴在皇上身边如此之久,自然熟知皇上的素性,明白皇上若是记挂上了一个女人,便决计不会冷落她这么久的! 如是,皇上连续两次都翻了我的牌子,证明皇上已经对我加以了许多关注。日后却又忽地将我抛之脑后,证明这关注还不深刻。 是啊,沒有肉体对于欲望的承载,看多了美人儿、赏腻了千娇百媚千红万紫的尊贵帝王,他又如何能将我记得深刻呢! 我自嘲,旋即转了眸波带起几分错落:“委屈倒是沒有什么,这毕竟皇上翻牌子之后是不是会真正‘宠幸’我,那都是圣上自己的选择了。”我回答的隐晦,只把“宠幸”这两个字眼咬重了些。毕竟同塌而眠这档子事情,言出來总归是娇羞的。 我不相信皇后会不知道,皇上从沒有真正在我宫里过夜的事情。眼下她明知故问,无非是又有了新一个打算,便抛砖引玉的反要我自己说出口來。 “皇上两次都沒有恩宠你么?”她闻言蹙眉,姣好的风华面靥忽染起一层焦灼。 我垂睑又抬,抿唇以无声为回应,有些楚楚。 皇后沒再急于开口,而是缓了缓神颔首几分:“是因为……韶才人?”问得似乎很小心。 是啊,不是韶才人之故,那还会是谁之故!我心下哂笑,突然发现原來我对酌鸢还是含着恨意的,即便我不愿承认自己会陷入到这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中去:“是扶摇自己沒本事,沒能……使皇上在两者之间选择我这边儿。”口不对心,话儿自然不能说得太直白,要委婉些才好。我一顿复道,“若是韶才人当真能使皇上展颜,那也是好的。” 无论神情还是语气,我都一早便坐定了无辜又可怜的样子。这举措辅配我天生一张纯净的不染纤尘的素颜,从來都在潜移默化间便生出一段不可抗拒的蛊惑人心……于我而言,这是我最天然的保护屏障、及最有力的进攻利器! 自从入了这西辽后宫,我的心便早已不再般配这副干净又纯洁的外表,早已不再! 皇后蹙了娥眉浅而敛眸,复抬手搭了搭我的皓腕:“好姑娘,话儿可不是这么说的。”她一双含威不露的眸子里有明澈光华缓缓氲开,仿佛雨后的牡丹花丛经了水汽氤氲润泽而变得光鲜起來,“韶才人能不能使皇上展颜,那是她自己的事情。而你……”软眸徐眯,转了一缕神光深深的在我面上定格,语气忽凛,“身为皇上的女人,便合该竭尽自己所能为皇上分忧解难,这是你的本分。”复展颜缓音,虽缓却又似那意味更深了一重去,“若是连这点儿本分都做不到、守不住,更瞠论你日后……”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她忽地收口。 我平和着一张面色慢慢敛目,又听耳畔飘忽忽的一句温言:“有些个话儿说多了便不好了,本宫点到为止,不知你是否当真懂得!”临了一落。 当真懂得还是不懂得?我不知道,我似懂非懂。 “本宫只问你一句。” 兀时肃穆的语气令我一嗦,下意识抬首重顾向皇后,睫毛一翻便正撞上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时骤惊,竟忘记了避开。 好在她并不曾怪罪我的直视失礼,浅启樱口,一字一句:“阮才人,倘若再给你一次可以留住皇上一颗心的机会,你,可愿好好把握?” “我……”有风拂面,我下意识动了动眸波,出口却支吾。 这时忽觉腕上一凉,诧异时已不由得跟着疾走起來。 皇后不由分说的拉起我,就这样牵着我一路出了萧萧郁郁的元宝枫林子,惝恍间已行至了外围的小花苑。 “娘娘……”我甫地醒神,心下疑惑陡升,可又不敢忤逆了皇后拂了皇后的意思。 她闻了我的急唤,却铮然止住脚下的足步,转过身來重又看定我,微颔首:“相信本宫。” 她的声息柔和又坚定,连同目色都是不容置疑的浓郁气场。 一股莫名滋生的心安与信赖,就这样充斥在我的心扉深处。我不再停滞,抿唇莞尔,对皇后欠了欠身子行了个礼后,便重转碎步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边略靠后处。 皇后亦莞尔,并不多话,就这样将我引领到小花苑将近外围的桂花丛里。 小花苑我本就不常來。这里距离秀女宫很近,做秀女时便沒來过几次,时今入了锦銮慕虞便更是不太來了。今儿个皇后忽地将我约到小花苑这边儿,我原也还奇怪着为何偏偏是这里,直到现下这猝不及防的一眼望穿,心底才霍地一下有了答案。 我看到了一个人,在似开未开的桂花树枝桠间斜身倚着,姿态闲然、双手抱臂,抬首隔过被错节分枝划出的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天幕、凝目睨那晴好又高远的蓝天……那是皇上! ------------ 第六十一话 意安排·皇后赐契机 此时的皇上孤身一人,衣着颜色也不再是那可以灼瞎人眼的刺目明黄,而是一袭月白色勾勒着金线菊花的简约长袍。但彰显身份的标志不可能取掉,所以眯起眼睛仔细看的话,还是会发现那脖颈处一圈软领边沿饰着细小的金龙。 他墨发披肩,凝向天幕与桂树的双目澄澈的宛如一块儿最干净、通透的水晶。 退去了浓墨重彩的厚重繁烟,浮华啊,全部都抛撇遗留在了身后。原來这个男人,也还可以有着这般美好、安静的一面…… 这一瞬间,我铮地明白。皇后从一开始就是在有意安排! 她伴在皇上身边如此多个年头,自然对皇上平素里的习惯了如指掌!她知道皇上会在什么时候避开繁琐政事、琐碎宫事而选择独处,也明白他通常独处的地方会是在哪里。 这到底是夫妻间的脉脉温情、心有灵犀,还是已然变了性质的相互筹谋与算计? 几片桂树小叶随风涣散,将斑驳在其间的阳光晃出一道道波光般粼粼的韵致。它们在天风里自由张弛,不知是选择了风儿的追求,还是那赖以栖身的树冠忽而狠心的驱逐? 许是察觉到了落在身上的目光,皇上侧首,睛目里一脉温色尚未退却。在看到皇后的时候,并沒有怎般诧异,只是在触目到我时才微皱了一下眉头,很快便又舒展了开:“你们來了。”温柔的仿佛最平常的夫妻之间,亲昵款语。 我急忙颔首行礼,谦然恭敬的问了他一声安好。 皇后却沒有这般拘泥,反倒转足步迎他走过去,唇畔流露浅浅蜜色:“臣妾一时起了闷意,可巧阮才人并着容妹妹过來请安,便遣容妹妹回去,起兴唤了阮才人伴着來这花苑走走。” “嗯。”皇上应的极随意,似乎并沒有细听皇后这些场面话。重又深沉下去的目光往我身上落了落,眉目微动,似乎是蓦地想起了一些什么,最终又漫不经心的错落了开,“这小花苑的景致是不错。來看看,总归是好的。” “可不是么?”皇后笑意涓浓,转眸又淘巧一凑趣,“还是陛下会享受。” 这句有些小俏皮的话,使皇上心情愈好:“皇后难道不会享受么?”他哈哈大笑,十分爽朗与平易近人,“又不是朕一个人來这里,你和阮才人不也是來了。” “是啊。”皇后附和,唇兮扯开的微微温弧不见变化,“只可惜呢,梅贵妃她不愿过來。”语气不起波澜,又不知该说有着所指、还是合该就是如此。 这个场面似乎不该我插话,亦或我的性子素來喜静,便也插不进去什么话。只好微牵出一缕游丝笑意,恭敬的立在那里看这帝后一人一句。 皇上抿唇笑的无声,浅皱眉道:“每个人的喜好都不太相同,纡纤,你提沅辞做什么?”并无不悦。 纡纤,沅辞……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自皇上口中唤出皇后、梅贵妃的名字,唤得这般顺势如斯。 一任后宫三千佳丽、美女如云,她们在皇上心中所处的那个独特位置,是谁也移不开、换不走的。或许,她们才是他这一辈子伴在身边最独特、最不可分割的两个女人吧! 宇文纡纤,上官沅辞,一后一贵妃,将这西辽后宫里的胭脂天下秋色平分…… 皇后笑意微敛了一下,旋即又变得愈发浓郁:“臣妾沒有旁的意思。不过若是皇上不喜欢,臣妾便不提了!”倏而转目顾我,复若有所指的一句,“只是这风景看得久了,难免就腻了。” 她的声音轻盈的像一阵风一样,掠过我耳畔的时候便也跟着一路滑在了心坎儿里。 风景看得久了会腻,我当然明白皇后所指是什么意思,皇上也明白…… 她是在以暗中凑趣的方式來影射梅贵妃、也包括她自己这一干宫里的老人儿。她是在借景托“情”,将我假以她手,从而再一次推到皇上身边去! 这便又跟着变了性质,这是皇后在开口,这是皇后在送我一个人情、送皇上一番心意呐!我自当感念,而皇上顾及着与皇后这个正妻最与众不同的情义,自然不会驳了她的面子,不会拒了我…… 恼不得就双颊飞红,慌得我匆促低首,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打鼓!为这般猝不及防的此举,为皇后如此直接的举动所带给我的出格之感…… 原本明快的氛围忽然变得安静下來,虽静而不失和谐。 忽听皇后盘发之上那凤冠起了一阵叮当泠淙,我甫侧眸,正巧撞见她盈盈一笑的娇媚容颜:“阮才人。”她见我顾她,干脆扬唇糯了音声儿唤我,“你留在这里陪着皇上游游园吧!”复转目对皇上浅行礼,“陛下,臣妾先行告退。” 皇上面色温和,并沒有点头、也沒有回绝。 我心忽地一下犹如吞鹿,不知被什么做弄的,兀地便觉皇后若一离开,我一人留在这里伴着皇上会是件极尴尬的事:“娘娘……”心之所至,在皇后步至我身边时,便不由得顺口小声喊了出來,极嗫嚅可怜。 兀一闻唤,皇后倏然侧目。撞见我一双噙着慌乱、忐忑、微惧……等等一干情态的眸子。 我借势微摇了摇头,无论神情亦或举止,都在昭著着一个事实此时的我尚且还太青涩,我还做不到可以无比从容的应对一切突发事端,我还沒有准备好。 暖阳如织,合风势微扑在我略有零散的发髻上、额角间,余光可瞥见一缕张弛在天风里的流苏被染成了淡金色的韵致,这韵致美得惊心。 果然,皇后含笑的面靥微有极细小的涟漪浮上了眉心,她在犹豫。就这般留下我一个人懵懵懂懂,又是否可以达到她预期中的那个效果,使皇上得以解忧、使她自己得以放心呢? 就在她这一踌躇未语的关头,我被心绪做弄的择了时机猝然行礼便匆匆退离。 我的离开并沒有得了皇上、亦或皇后的准许,是我自己擅自做了主张,这与礼制不合。但因太急迫的想要逃离,我当时并未察觉。 直到已匆匆然行出一段距离过后才蓦地惊觉,自己方才真真儿是失了礼! 好在皇上是敦弘宽容的,好在皇后也不是梅贵妃。他们二人并沒有苛责于我,这委实令我侥幸,也委实令我后怕。 不得不承认,我青涩稚嫩的厉害。即便霍扶摇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霍扶摇,但一些下意识的本能反应,我还不能够做到在最及时的关头,给予最有力的压制。 深宫幽幽,最是残酷无情、也最是历练人的心与情识。我所经受的磨砺,还远远不够,非常不够…… 什么时候寸心得以炼成了钢,什么时候可以变得无性也无识。那么,便是真正适应了这后宫里最合该享有着的生活,便是真正的如鱼得水、将根基深扎猛嵌在山川石砾中了吧! 。 此夜并不阑珊,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也是出乎意料的事情…… 入夜了,白昼与暮晚的交替早在不知从何时起,于我生命当中变得再也沒有了意义。我对这自然造化大手笔挥洒出的壮美,失却了合该有着的全部欣赏美好的兴趣。一天又一天,过得仿佛一眨⑴ ⑶8看書網!我也不知为何会过成了这个样子。 才沐浴后,倾烟为我换上一件宽松的浅紫色襦裙,尚在滴水的青丝被细细擦净后也并不收束,就那么颇为自在随意的披散在纤肩上,较之平日里的规整便又添了一丝妩媚灵动。 日子无趣的很,我原打算早早儿就歇下了。就在这时,簇锦并妙姝兀地齐齐一掀帘子,两个姑娘各执一盏红绫子轻纱灯,含笑作礼后,便听灵巧的妙姝清越了言辞一软声:“才人,皇上來了!” 我猝惊,手中执着的一根银簪倏然落地。 便听男子颇为爽朗随和的一阵笑语,自帘幕后边儿显出这张温润如玉的俊颜:“好丫头。”他转目顾了妙姝一眼,口吻打趣,“似你这般灵巧的人儿,朕若共你主子赴鸾帐,又怎好意思叫你外边儿执灯守夜枉寂寥?” 妙姝登地羞红了一张脸,即便她再灵巧也还是青涩的,不知该如何接口万岁爷这凑趣的话句。 皇上沒再看她,径直大步阔行到我身前。 我忙欲作礼,被他抬臂拦住。四目相对一眼,只觉他目色中含着情愫无限,我又下意识的颔首垂了眸子去。 他曲身将地上坠落的那根银簪捡起來,顺手递给伺候在身边的倾烟,又示意这一干婢子退了去。旋即使力将我拥进怀抱:“朕就这么可怕,把爱妃给吓成这般模样?”复噙笑侧目,“爱妃怕朕什么?” 我潋滟了夜的波光与他的笑意的双眸中,登地便涌起些微木讷:“怕陛下把妾身给吃了。”极小声,极下意识的单纯可爱。 只有我自己太心知,我这副看似木讷单纯的情态,其实伪装的有多么弥深虚假! 我在讨他的欢心,我生就了一副单纯天真的外貌为优势,我在尝试着将这份优势极尽所能、变为我自身最贴切的有力武器。 他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他被我逗乐。 我却在这一刻恰到好处的滑出他怀抱去,微欠身补全了方才未行完的礼。 他摇首,重执起我的柔荑放于唇畔呵气暖了一下:“果然是水做的、冰铸的,便连指间飘散出的体温都这般凉丝丝!” ------------ 第六十二话 驾又至·再三难再忍 彼时的温柔想必已是后宫妃嫔们司空见惯了的东西。哦不……这宫里的女人也并非人人都能够见到皇上,更不是人人都有与皇上相互之间逢场作戏的契机。 我便不明白了,明知这所谓恩爱只是假象,明知是折子戏一出,为何还要为这些不真实的东西斗來斗去耗尽一生? 烛影蹿动,暖色调里映他卓尔高贵的颜。我知道我又陷入执念了!连生活都是假象,连活着都是假象,又何來为了眼前的不真实而怎样怎样?只要活着,便别想挣脱幻象寻到真实…… “皇上今儿个怎么來了?”我避开他的言语沒有接话,任他握着自己凉丝丝的指尖,语气柔和微绻。 他将目光偏了一瓣,噙笑淡淡:“不欢迎朕么?” 我忙蹙眉摇首答的不迭:“不是不是。”抿唇又急急道,“只是妾身沒想到皇上会來,有些突然。”真真假假,在言一些话的时候,我自己都已分辨不清何为真、何又为假了。 皇上听惯了恭维,百姓的恭维、臣子的恭维、女人的恭维。有些时候,他需要一些新奇的东西來充当生活的调味剂,不然一尘不变总归是生厌的。 我此时的神情语态皆是那么单纯柔和,荡涤在心里便是一个微悸。 他执着我指尖的温热手掌向下滑落,牵过我的兔白纤腕,便这样半拥着我一并往紫烟纱缭绕的内室里走:“朕答应爱妃陪爱妃的,结果那天珍嫔那里有些事,又耽搁了。”边如是解释,“今儿个亏得你伴着皇后,朕才想起來,特來补上……”他顾我一眼,目光又定格半分,旋即错开,“这件淡紫纱裙衬你有些老迈了,不过很配你的气质。” 我垂眸:“妾身喜欢紫色。” 说话时已行至榻沿双双坐定,心绪上來,我又顺口补充:“紫色高贵不俗,又加之依稀的神秘之感,当是色彩之中居首位者。”出口便觉这句无心之词只怕会惹了非议,恼不得一惊蛰。 我道紫色当是色彩之中居首位者,首位……皇上会不会多心猜度,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借着颜色而暗喻自身、野心之大之广无可估量呢! “只是太孤绝了些。”惝恍间他已回话。还好,是闲谈的语气,沒有其它。 许是在这后宫里头呆得久了,我竟变得太过敏感了吧! “不会孤绝的。”略想一下,我莞尔柔声。见他侧目看我,抬了眸子一笑又缓言,“有皇上在,怎么会孤绝?” 他恍惚了一下,扬唇笑的温暖:“对!”似宣泄一天疲惫的一字吐出,将我罩在怀里借势一推,二人便双双平躺在了床榻上,“有朕在呢。朕今晚上要好好的陪陪美人儿!”说话时翻了个身与我面对面,咫尺的距离可以感应到对方呼吸在面上的水汽。 宫烛垂泪,夜的绸缪素來带着弥深遐想,有太多的妩媚缭绕恍如梦境。 “妾身不是美人儿。”我平和着目色却有些骋性子,口齿轻笑微嗔,倏而淡泊的很,“韶才人才是皇上的美人儿呢!” “嗯?”皇上显然沒料到我会提这么一出,微惊后似乎意识到些什么,以臂肘半支起身子,顺我目光转首一看。 隔一道轻纱烟罗软帘,烛火溶金,借这光晕映出室外屏风后一圈乌尘影像。 方才与皇上双双躺倒于榻上时,我便兀地看到了有一公公与倾烟争执着什么,后将身子隐在屏风后犹疑未果。 当时心下便有了底儿,也大抵明白几分去。 公孙酌鸢,她在我身上留意的心思从來弥深,她也从來不肯放弃任何一次坏我好事的机会!梅贵妃得顾及着贵妃的姿态,而她一个才人便不消太顾及这些。梅妃便让她干脆把撒泼的本事放开了使,小人难缠便由此诠释的十分详尽了! 在这般朦胧暧昧的情景下,气氛就这么被破坏掉。诚然不能怪我吧! 凝眸顾着皇上,见他一张脸上色彩轮换的十分鲜明,忽青忽白极不好看。须臾,他兀地拿起榻上的绣花枕,抡圆了臂膀使力对那帘幕屏风处狠狠地扔过去:“狗奴才!鬼鬼祟祟做什么还不进來!”嗓音骤大,将耳廓嗡地便一猛震。 我被他这一嗓子吼得一颗心兀地狂跳了一阵,旋即竭力平复。 我惹了他的不悦么?不知道。但这不悦沒有发泄在我的身上。 那藏身在屏风后边儿暗自踌躇的公公,显然沒料到皇上会突然吼他。更沒料到皇上会发这么大的火。隔着水墨屏风,我见那人影铮地一下应声起了个颤粟,旋即便见那公公连滚带爬的出了屏风一路挪行的飞快:“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匐着身子“扑通扑通”叩首不迭。 这乾元殿公公的辗转反侧,我是理解的。定是韶才人亦或梅贵妃那边儿又派了人过來,找得借口大抵又是韶才人哪儿哪儿不舒服了有了病了一干沒差……他欲进來通报,倾烟自然阻止。他又怕坏了皇上的好兴致,又怕得罪了梅妃跟韶才人那边儿,也怕几次三番耽误我的事情而连我也得罪。故他踌躇半天都拿不定主意。 “行了!”终于皇上一挥袖子止了这公公的叩首,许是被做弄的烦了,眉心深锁,问的也是潦草,“到底什么事情鬼鬼祟祟,说出來爷不罚你,快说!” 那公公又颤粟了一下,忙最后叩了个首唱诺:“陛下,是,韶才人……”点到为止,便谁也明白了。 果然韶才人又來了事情,我的猜测怎么会有错呢!呵。 若头遭皇上还有几分相信,后边儿这几次三番任谁都看得出酌鸢在有意作难我了。这法子被她如此公然的用在了皇上身上,她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欺骗皇上;偏生皇上看在梅贵妃的面儿上,也是一次次给足了酌鸢面子!真真儿是越抬举便越不知死活了些。 不过这一次,我笃定皇上不会马上离开,他会有一个抉择。 因为,我白日里得了皇后的推举。 换言之再往开里说,皇上今晚之所以会來我这里,为的也不会是我这个人,而是不驳了皇后的“好意”。正如他给足了酌鸢面子,其实是为了称梅贵妃的心一样。 如此,性质便发生了质的改变。 我、酌鸢,看似是在我们二人之间做选择,其实是在皇后与梅贵妃之间做选择。这个抉择,便不再容易。 西辽国一国之君,看得出來,他是一个苦心的帝王,一方面矜矜业业的打理着前朝诸事,使手段与满朝文武明里暗里斗智斗勇大展帝王之才能;另一方面又周旋与后宫诸佳丽之间,缜密维系着后宫里的一干势力平衡,揣着明白作出糊涂,胭脂群里行天子之能事。 他用尽心思与筹谋,就不怕迟早被这一干朝臣与宫妃给熬尽耗干了去?他的身体本來就不太好啊…… 我又怔住。原來我果然心软,果然容易被不同的时局与境地,所摇摆了心境。 我会开始关心这个人,这个男人,这个注定要占有我一生一世的、不能算是夫君的夫君! 果然,我见皇上似乎有些不悦了,聚拢的眉峰愈发往里往深又收了几分去。 他面上不显嘴上不说,心下又岂会不恨酌鸢几次三番的公然欺骗、大肆耀武扬威?一个女人最深厚的根基与保障,便是她们托付一生的夫君;纵是梅贵妃再有权势又能如何?弄权邀宠的方向沒有搞清楚,即便是一时的得志也是來去皆快。酌鸢她做错了…… 同时又一股急气恼不得就在我心头波澜汹涌的起伏荡漾。事不过三,这已是第三次了,有“再一再二”的我又岂能忍了她这“再三”!每个人都有底线,我的底线再深也不会是个任人肆意欺凌的! 这一次,我不想再忍了…… 凝眸状似无意的看向皇上,他正一心思量忖度,旁的一切都沒有留意着。 我心念一动,酝酿经久、思忖经久的那通心思重又慢慢浮展的圆润起來。趁着皇上踌躇之际,我亦慢慢起了身子靠向他的肩头:“陛下……”语气幽软,颦眉敛眸做足了关切的样子,“不是妾身迷信,只是……” 他闻声侧目看我,我抿抿唇角,似乎含着无限忐忑,又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那韶音苑是倩舞涓生前所居,会不会有什么阴气?莫不然,为何韶姐姐便就连番生病了?”后面的一句话说得急切,听來看來我自认都不会有半点儿做戏的样子,只会让人觉得我当真是在关心酌鸢。 皇上怔了一下面目,喜怒莫辨。 陛下素日里该也是礼佛的。每逢初一十五,帝王大抵都会有一些较壮观的礼佛活动。但我知道,他素來不信诸如阴灵作祟之类,还很反感。更何况韶才人那所谓病症也都是装的! 我这话原是暗损酌鸢鬼上身了,顺便也在委婉的试着将皇上挽留,但稍有不慎便会触了皇上的眉头,我是心知的。 ------------ 第六十三话 夜温存·鱼水尽欢愉 故我极小心的压着话锋敛了语气,故意装出怯怯又担忧的样子來。借透过帘幕的烛火光影映扯,这面上的色彩便显得深浓又多变,怯弱的只想让人怜惜:“妾身明白皇上反感这些。”不待他答话我便权且先了一步开口,复敛住满目的神光,再俄顷又倏然抬起、眸色愈发的斑驳,“只是,只是……臣妾想让皇上好。” 这一语徐徐落定,带着最天然的恳诚与热烈,这样的感情真挚的不容半点质疑。 成长到整整一十五个年华,有生以來,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真是个天成的戏子!生就的这样一张单纯到拧出水润的面孔,即便在使其心机的时候,都能淡然平缓、波澜不惊。如是,宠辱不惊的面目神情与这张干净而明澈的脸,总能那么轻而易举的便将旁人骗了过去! 在我这一言语徐一落定时,烛影和穿堂风一起晃曳,明明灭灭的势头里斑驳出皇上这张沉静如水的颜。很快,他蹙起的双眉缓而一展,原含了犹疑心思的目光忽又浮起另一层稀薄的欲盖弥彰。 我不再应声,浅垂下首去,却以抬起的一双软眸带几分怯怯的小心顾他。 他于温润里浅露英戾的目光将我定格,烛火晃曳濡染的似乎含着一丝捉摸不定的笑。这个笑容深沉而热烈,恼不得便做弄的我隐生怖意。 有风并着光影清辉一并拂发,因两人相隔本就咫尺,便吹掠得凌乱发丝双双扑撩在对方的面上、眉心上、额角上。这姿态与场景有些暧昧。 他缓眯起细长的眼睛,神光愈发暧昧的撩拨,悠然启了厚唇,声息闲然恣意的又显洒脱与轻逸:“爱妃希望朕留下來?” “嗯。”完全发乎下意识,未过大脑,我答的不迭。 他问的直接,想來我的小心思瞒不过他。出口才惊觉自己竟迫于气场吐了实话,顿然大生窘意,忙又引唇一句补充:“韶才人那病症若真是被鬼打的,皇上岂不……” 顺被他一牵入怀的姿态,我这未言完的解围之话便堵在半路里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见皇上噙笑的唇畔与流离的双目皆有些玩味,摆手退了碍眼的公公,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却不曾移开过。 那公公最识眼色懂心思,一见这茬便忙不迭的叩首一通,唱诺后飞也似的离了。 安然暧昧的内室便又重陷入到彼时缱绻之感里去,我如一朵绚烂的花冠,就这样十分暧昧的与枝桠草茎贴合的紧密,盛开在他的臂弯里…… 心明白,彼时我那带着单纯、青涩与窘迫的淘巧小模特,一下子便唤起了皇上久蓄心口的深浓怜惜。他需要一个宣泄,他该是喜欢自己的女人对他敬仰、向他示弱的。这对于一个颇为耀目灼人的优秀男儿來讲,是最为不可抗拒的春溪之水的挽留。 所以很自然的,他在我与酌鸢、亦或说是皇后与梅贵妃间有了抉择。今儿个晚上,他是不会再走了…… 四目相对,几不可见的细小动容潋滟在眸波深处。便如此不语不言静默相对的又过须臾,我薄然花汀唇畔漾起一道温弧:“倾烟。”侧眸噙笑朗声向外边儿发命,“告诉那公公,可以传话了。今儿个皇上便留宿在锦銮宫的慕虞苑里,不会再离开了!” 此举逾越,此举大不敬。但眼下我敢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恃宠而骄”,而是我明白,皇上不喜欢一尘不变的女人,他喜欢的女人除了要可巧会迎合他不同阶段、不同时期的喜好与性情之外,还要在无关大雅的地方有着适可而止的小顽皮。 果然,他并沒有苛责我的逾越,相反,渐噙起温色的明眸彰显着他不错的心情:“去吧!”对那应声进來、投了目光静待他发话的公公挥了挥手,遣退后便顺势又一次将我护在怀里、扑倒在榻上。 我的突然开口,是给了他做出决断的契机与台阶。他亦心烦,也乐得我帮他做了这个决定。哪怕他或许心知我有私心,但未尝就不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男人计较正经事还不够,却还要对自己枕边的女人计较的太过清清楚楚,太累了不是么! “簌簌”,他抬腿将帐帘一勾,锦绣帘幕便放了下來,掩住这一方咫尺间的冶冶旖旎。 我如一只乖憨的猫儿,窝缩在他逐渐升温的灼热怀抱里,柔软的肌体着了花瓣的韵致,渐渐跟着开始了肆无忌惮的极尽绽放,是那般大镶大滚的华丽狂野。 “好姑娘,愈发的会磨朕的心了!”语气稳中带笑,这声“好姑娘”唤在他的口齿间,便别有了一番别具一格的味道。 一句话并着温热呼吸撩拨着我的侧颊、发丝、眉目、鼻息、昙唇……心下微悸,我在他臂弯的禁锢中垂下了首,忽的便有些慌乱:“是陛下……值得让妾身暮想朝思。”软糯细碎,朦胧绰约。 鸳鸯帐里言出任何一句含情的话,都是太危险的一件事情。不定哪一个字眼、在哪一个契机,这些个字字句句便会幻化成催情的符咒,狂野烈火一般倏然就拂掠过了人的心与魂。 只觉他圈揽在我后腰上的手臂松了一下,还不待我缓神,那双手便已娴熟的游弋在了小腹处,持着不重不轻的催情力道,一路流流转转的直探酥胸。 此时我只着一件浅紫襦裙,十分简约宽松。如此并沒有多费什么力气,他隔着底衣撩拨了一会子过后,便将收腰系着的蝴蝶结衣带铮地便解了开。 那襦裙在铺着红绫子绣鸳鸯的软榻间盛开出妖艳的花,招招摇摇,极尽烂漫与缱绻。 肌体因了骤变的温度,沒防便是一冷。我打了个颤粟,他已倾身覆盖在我只剩一道亵衣的身体间。 青丝乌发无收束的散了一肩,映在宫烛与月色下,我忽地便如托在神祗祭台间的一件祭品,道不尽孱弱楚楚。 “陛下,我……”心念一紧,蹙了眉弯沒防就脱口而出,复微抿唇,“怕。” 感觉出他连贯的动作突然一顿,那抹灼烫慢慢离开了我的身体。 我微眯的双眸缓而睁开,隔明灭宫烛光影,见他半起身子颔首俯视着我,目色温存明澈的仿佛幽冥中几点辰星。虽不像方才咫尺,这距离与我相隔亦不太远:“扶摇。”他启口,唤出的居然是我的名字。 我心一动,仿佛涓涓暖流将一片枯涸小心翼翼的温存润泽。 又听他道:“朕想要你。” 我一定。 他松垮下去的臂弯再一次一点点将我圈揽,他说的极认真,极郑重,双目凝起,带些微凉的肃穆,似乎在期待着、在踌躇着、也在隐隐担心着…… 他是帝王,是皇上啊!莫说一个我,纵是这西辽国所有的女子,只要他想,又有哪一个是他得不到的?故他眼下这般清朗又深沉的温存,愈是显得弥足珍贵。 恍惚中我有了一种错觉,错觉他是爱着我的,错觉我是爱着他的…… 微风轻起,晃曳飞扬的帘幕将一室光影带出明灭的斑驳。几点朦胧应运而生。恍惚中这张温润的脸渐渐变了模样,变作俊美带媚、光鲜绮丽不可方物的无法抗拒的惊艳的颜,是安侍卫的那一张脸……我有些薄醉,痴狂中懵懵的点了点头。微敛眸,一痕清泪不动声色的慢慢滑下,打湿红绡软纱枕。 泪光清朦,他严整肃穆的面上有丝缕浅笑似乎就要绽放。胸口昙然呈现的起伏,表明他缓缓吁下了一口气去。我的回应,似令他很欢喜。 这样的皇上,客气的让我忽就疏落了诸多别样情怀,只是兀觉无所适从。 八月的夜晚,是温热怡人的。氤氲水汽沁出薄薄雾霭,若幻若兮间,周匝景致被织就与掩映的泛了几痕缱绻。 胸口一凉,那最后一道遮体的屏障被他温柔褪去,一副玉体再一次如此直白的横陈在他眼前。 有了初次的浅尝辄止,对那些个事情的一通套路,我心下也有着略略的摸索。这一次虽不再似头遭那般怕得厉害,却也是紧张与害怕的。 毕竟,我还太青涩,而他又太娴熟。 我微阖目,略显纤长的卷曲羽睫禁不住瑟瑟颤动。这个微小的动作唤起了他本就未熄的欲望,余光见他褪了外披倾身慢移,隔着淡黄底袍一点点蹭到我的身体近前,然后延顺胸前两点柔软处一路吻上。 奇异又悸动的微痒,做弄的我身体跟着起了反应。他身体渐趋与我贴的愈发厉害,在吻至我唇瓣撬开我牙关一路探入时,两副躯体已经紧紧揉杂在了一处。 那滚滚的热浪透过他单薄的底衣呼之欲出,渐在我冰凉若雪的肌体间肆虐开來,很是灼人。 这样细微的接触,我身体的变化愈发微妙了些,变得更加绵软又无力。呼吸跟着起了紊乱的势头,双眸愈迷,有些清凄。 他错落了唇齿,辗转在我耳边伏下去:“不要怕……”似感知着我的紧张青涩,他温存抚慰着,“抱住朕,抱紧朕。”不容置疑的发命,这声音莫名使人安心。 我的动作有些机械,下意识按他的所言紧紧从后腰将他抱住。 男子特有的浓郁气息、与缭绕在我周身各处的女子冷香紧紧相缠,一经契合,便登时摄了全部的心魄! 似一团烈焰烧灼正浓,他终于忍耐不住,忽地反拥住我一个翻身,我便被他紧紧的覆盖在身下。 他不言语,擒了我的腕子放至底衣丁香扣处,动作轻柔温存,目色鼓励。 我有些迷离神驰,被他一双不知是我眸中的水雾、还是他眸中的水雾半掩着的目色勾引着,一时沒了思绪,只潋滟着温存情态将那小扣一枚枚解开。 底衣大敞,男子充斥着诱惑的胸膛,终于就这般呈现在我的眼前,直直白白。 点点晶耀亮色自他开阔的肩膀流转而下,在夜的经纬里仿佛散发着神祗般的银辉荧光,浅浅氲开帝王霸气与铁血柔情。 ------------ 第六十四话 人不寐·一夜鸾凤颠 香炉里燃着的桂荷香仿佛有着催 情 纵 欲的奇异功效,眼前这一幅潋滟春宫图本就可入了诗画中去,又经熏香带起的惝恍势头,而愈发的使得闺阁里那一些个东西“无师自通”、难以自持。 我蹁跹着琉璃腕渐向上移,舒展十指缓缓探去,就势缠绕在了他的脖颈间。 如此主动的举止撩起了他愈弥深的欢喜,他抬手忽地放在我发鬓两侧,以这力道撑住身子,又借着我缠绕在他脖颈间的一双腕子的牵引,而俯下身子愈发与我贴合一处的相拥相吻。 一种无法言明的感觉反复做弄,我从未有如眼下这般真切的感受到那种深刻的惶然、忧怖、寂寥、空虚……仿佛置身永夜清月下的空谷,分明冷冷凄凄,又极其的渴望着可有一件怎样的事物來将这心绪填充、将它狠狠地极尽一切地占有! 皇上已将自己余下的那件底衣快速的褪了去,长臂圈住揽住我的身子紧紧抱住。 肌肤贴着肌肤的紧密粘连感,似自每一个细密毛孔深处涓涓袭來。我迷离的眸光织就一层幽微的斑驳,一时视野被遮迷了,目之所及具是斑斑驳驳的样子,暖橘又掺清黄,分不得是些什么、亦分不得是哪一处的光影骤起又落下。 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正伏下身子吻在我的莹肩,他的吻虽霸道却又温柔,是一如既往的爱的深沉。 又是一次,我不能自主的意乱情迷起來,开始无意识的做些动作迎合与他。延顺他朝气勃发的胸腔骨将糯唇贴过去,唇瓣轻柔的游弋上了他的脖颈。 我不想这样,不想这般的不受控制,然而我的身体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已滚烫似火,已当真再也由不得我自己控制! 又兀地一下,只觉双腿肌肤暖暖一钝,是他抬了长腿与我一双玉腿相互缠绕。 身体灼热的温度已化成了肆意的烈焰,心里边儿仿佛有谁挥舞着小皮鞭不断鞭挞、驱驰着我,至使我软化成了碧水春溪的身子又开始随着他动作的频率,而变得一张一弛、上下起伏开來。 阮,为弦乐、为月琴,缓拨三弦便是一曲娇美乐章流离而出。此时鸳鸯帐里的锦榻风云一朝相会,我已渐趋迷失了我自己,只觉在一大片一大片夜的凄迷景深中,我已脱去了人形,彻彻底底化成了一把阮弦、一架月琴。而那将一个开阔又血脉喷张的身子渐渐包裹住我、紧拥住我的人,便是这阮弦乐娴熟卓尔的弹奏者。 他掌心处传來的温度连同他轻轻擦拂着肌体的吻痕一样,皆是心悸又心安的。他奏弦的手法太旖旎,初一勾勒便引得我染了薄醉、入了痴迷;他奏弦的手法太高超,再一回勾,轻拢慢捻便复引我吟哦、牵我失落了魂魄…… 我的身体灼烫愈盛,与他紧密贴合在一起的肌肤已布下密麻细汗。他亦滚烫灼烧,那大颗大颗的龙诞雨汗与我的脂粉香汗斑驳一处、交汇一处,仿佛一场暧昧了时景、缱绻了流光的迷蒙烟雨。渐步其中,这四月里的江南烟雨将一双璧人微染湿润,从身子,到骨髓,再到一个魂魄…… 该是等待了多么久的这一时刻,是不是良辰我不知道,但这等待真的已经是极久了,太久了。 便在今夜,便在今夜我会真真正正的完成我人生之中的一大转折,蜕变成一个女人,他的女人…… 涓涓温泉自那合该的地方泠淙流淌,这水波清溪与被软款成一滩水的身子相互契合着,一时竟也沒了诸多分辨,只是迷离。 小腹以下那个最柔软敏感的地方忽觉一烫,我猝阖目,那种又怕又隐含期待的撩拨之感悸荡的愈发厉害的很了! 徐音不迭、娇喘微微,他的动作忽地变得疯狂起來,又似乎有着克制,我可以察觉到他竭力的按捺与忍让,他亦想使自己行起事來定要轻柔一些,急切不得。因为毕竟……我是第一次。 “陛下,陛下……”心头那潮袭的紧张终于占据了情感的上风,我复猝地睁眸,因急切而沒能控制好手上的力道,染着豆蔻的指甲沒防就在他颈后肌肤处,抓出一道道不长不短的参差血道來。 他不回话,下意识抬手一把便扼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手指与他十指相扣,旋即便反扣在他的掌心里束缚住。 我愈发怕的打紧,却不敢再继续这么唤他,亦不能再于他讨饶什么。他临幸我,这是我的恩宠,这是我的感念……我又怎么能够讨饶?怎么能够说不? 好矛盾,好矛盾的心理占据着心房,我无所适从,我只得重阖眸子咬了下唇静待一切。 他静默不语,呵出的气息却温存柔软恍如美酒甘酿。他在我一片花海幽处反复徜徉,來來回回徘徊不歇,却似乎只停留在这里,似乎沒有了近一步跨过鸿沟水波的意思。 神思迷离又凄朦,身体灼烧又起伏的委实难受。我察觉到了他的不再深入,又不知是他一时沒了兴致、还是正在等待下一刻情潮席卷时那可供冲刺的高峰。 下意识重睁了眸子,一双水雾缭绕的软眸中翩跹几点怜人光晕,这神光带起些微问询。 “别动。”他兀吐口,俯身又自我眉心落了灼灼一吻,方颔下首來与我直视。 目光撞在一处,似若烟罗轻纱飘飘摆摆在孤绝的天风里。他一张面孔玉色中带着微红,那是正浓的情潮与清冷的夜光掩映下的朦胧感观:“朕怕你疼。” 简单的四个字,声音不高。 我纤若的双肩随了身体的韵调而微微发颤,落言在了耳里,心念牵着情念突忽一动…… “朕不想弄疼你。”他复颔首顺我鼻尖、红唇延绵一吻,“你太柔弱,朕想好好的,好好的怜惜你……” 光影起起落落,视野惝惝恍恍。一怀温柔词话实在不适合眼前的男人言出口來,因为这词话会让我误解,误解他爱我。 这倒适合另外一个人如是说,若他也会对我这么说那该有多好呢…… 我真真儿是个不合时宜的宫妃,我是个不称职的帝王之妾。鸳鸯戏水、床榻欢愉,都到这个时候了,我居然还在心心念念着另外一个人,那个除了我夫君之外的另一个人:“安大哥……”实在心之所至,在这么一个迷离了万千心念难以清明的关头里,我的那些个自持又能再有什么用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的,我唤出了一声“安大哥”! 出口惊觉自己失言,但只有一瞬息,我很快便又沉落在了正灼热的欲望之海里,心智愈发的迷离、魂魄愈发的缺失了…… 迷离的人不止是我,皇上他亦是。 他只听我嘴里念念叨叨,却并听不真切。只是见我沒有迎合他的话,沒有接口、更沒有做一些合该有着的动作附和,他察觉我心不在焉,这一时疏忽的举措在这个当口是极危险的,我怎么可以犯如此一个危险又尖锐的错误! 很快我便为自己这个错误而付出了代价,我的心不在焉好似一把正盛的火苗,贴合着他的心口“倏”地一下撩拨过去,那些本就正盛的火星被点染的可以毁天灭地! 再也沒有那一丝强自忍耐的理性,他忽地一个猛烈进攻,直抵我花海之里那个小小的水晶洞口一路游弋进去。 疼,真的很疼…… 我显然不能预计这一刻突兀席卷的疼痛有多么严重难忍,那是将肌体蓦地一下生生撕裂、再直白突兀地刺穿刺破! 有更加温热的暖流并着这么一怀剧烈疼痛一起漫溯,混合着微腥的血气味道。突然这感觉便开始奇妙起來,渐觉不止是疼痛,还有一些细致入微的微妙之感轻轻软软撩拨四处,这悸动的欢愉可以融化冰雪,可以复苏青山;渐渐这欢愉变成了极为明显的铺天盖地,合着疼痛并着血气,奔涌图腾、跌宕起伏,热烈与欢欣的可以造了宇宙乾坤!这于生命最为蓬勃的剧烈情怀深浓的几近礼赞! 一股巨大的悲伤莫名其妙就忽地涌了起來,我不知何故,那是一些恋恋的味道,一些无法以恰当语言临摹一二的奇妙感觉,软软痒痒,温润又潮湿了迫切的心浪。如是,情不自禁的一句话便在他耳畔碎碎徐徐吐的猝然,在他紧抱着我伏于我酥胸与我贴合无缝的这一瞬间、在他即将发动又一次欲望浓烈的攻城掠地之时,我软软浅幽:“皇上,不要离开我,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到了后边儿已是几不可闻,若非二人已然亲密的成了一个整体、一个惊人的契合着的整体,那么便是任谁也听不见的。 我突然就哭了。 他欲望浓烈欲焚,意乱情迷里极快的接口:“好,朕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半深半浅的伤、半真半假的谎,只是时今,这已无妨。我合着泪波长软唤他:“皇上……” 他以一吻将我打断,谵语幽幽:“唤我恒晟……” ------------ 第六十五话 帝温存·慕虞露锋芒 一夜的颠鸾倒凤,那迷离惝恍的纵情纵爱來的突兀,时霸道时温柔的感情跌宕做弄的人时而欢愉无限,仿佛置身莲台的巅峰与人性的绝顶;时而又剧烈迷恋惹人颤粟,如在地狱、如在火海、如在刀山……个中难以有一个规章可寻,我只觉自己化成了清溪碧波桃花水的身子,被一团团滚滚的从天而降的烈焰天火所包裹、所覆盖,带着不容我脱逃的决断果敢,似爱的欲生欲死、又似乎与爱并无关联。 人啊,真是一种虚伪惯了的丑恶生物。总也喜欢为自己种种欲望的举措扣上一顶干净华丽的大帽子,使它们看上去极尽的冠冕堂皇,时时处处都似是以爱之名。至为浓烈的,不过是那一份本能驱使下的不能自己,是这肉体禁锢了灵魂与诸念,却还如此津津乐道,仅此而已! 不知这样的索取与狂野持续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熟睡过去的。 在梦里陷入了一片昏沉,仿佛置身满是泥泞沼泽的荒野诡处,只是一大片一大片沒有尽头的漆黑,只是污泥,只是尘埃,看不到人。 我犹如一个背罪的死囚,在这大片泥潭中踉跄而行,爬啊爬、走啊走,沒有思想,也沒有感触……忽地一下,只觉周身一阵刺骨疼痛,那是骨骼错位后、又重组一处般的难以忍受,折磨的人几乎要疯了狂了! 便这样甫地一睁开眼,登时便被那万顷金阳的簌簌光线灼刺的不得不重新闭住。 才知方才自己是陷入了梦魇,而时今方是醒转。 衣袂蹭着床榻边缘的微小声息潜入耳廓,这声音提醒着我此刻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人。來不及多忖的再一次睁开眼睛,这次是小心翼翼的,故沒有再因突至的阳光而做弄出太多不适來。 入在目里的是那昨夜要了我的身子我的人的,那位西辽国独一无二的天之骄子。 他已着好了朝服,正坐在榻边注目看我。似乎昨晚一夜春宵旖旎使他很满意,他的面色还好,心情也看起來十分不错。 意识回笼,我忙要起身行礼,被察觉到的他一把按下:“再睡一会儿。”他厚唇在阳光的斑驳中泛起膏脂般迷人的光晕,双目被一抹清光含及着,语气细柔,“朕不忍吵醒你,但朕想看着你醒过來。” 若最暧昧的情人贴着心坎儿滑过去的动人调子,这调子配上了这样的词句,从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口里言出來,只言给我一个人听……任是再有自持理性的女子,又安得能够一丝半点儿都不动容? 我再一次恍惚了神智,借晨阳淡金色的余韵凝眸顾他,不敢顾他的眉眼,只流转在他那一席明黄龙袍上。 此时他有若琉璃的龙袍袖摆就垂搭在我软枕边,一侧目便可触及到的距离。 生平第一次置身这样的场景,第一次有机会与这神祗样的金袍,咫尺相隔一回。 波光流转,那宽硕袖摆是极精细的,以金银双色丝线在小臂关节处打了个微收口的褶子,又留出一缕延展到下边儿,似是以苏绣的手笔勾勒出不知名的图腾,这一圈图腾分布在边缘,围拢着其间精心饰着的日、月、星、山、火、宗彝;延顺这袖摆往上探去,贯连胸口的地方盘曲一条巨大五爪金龙;往肩头处则绣绘两只振翅扶摇的华虫。 他抬手,为我拂去额心丝缕凌发,另一只袖摆便拂掠过我的侧颊,然后轻搭在我的心口上。 便又看到,原來龙袍上的两只袖摆,所饰花纹都不一样!这只袖摆同样是以金银双线做出了一样的活计,只是中间变成了藻、粉米、黼、黻这四种纹饰。 一双袖子连同胸口、肩头的花纹加起來共有一十二种,十二章纹,是皇者的象征。 我不觉便有些激动,有些荡气回肠的寂寂荡荡。为眼见了世上这样一件华美衣袍而衍生出的、对于奇迹的那怀崇敬,那些震撼! 虽是小家碧玉出身,但我亦识得诗书礼教与宗史典籍。 这龙袍真真是诸多的讲究呵!十二章纹各有说道,日、月、辰星取其临照;山取其稳重;火取其光明;宗彝取其忠孝;龙取其应变与得天命的威仪;华虫取其锦丽;藻取其洁净;粉米取其滋养;黼取其决断;黻取其明辨。 这龙袍之上所承载得内涵之渊深可比天渊,神迹与天命的巨大承载怎又是一般人可以领受的?若非真龙天子,着了这龙袍,似乎登时便会被它其上赋予着的许多力量,而挫了骨去扬了灰去吧!不知是心里的驱驰,还是天子的威仪,亦或是这龙袍当真自带天成气场,我不由这样想着。 我敛了敛善睐的眸子,微侧首想要与他相视,转面时与他袖摆轻蹭了蹭。很奇怪的感觉,震撼之余又似哽咽。为那命途。 “好了。”他见我不语,只当我还未从昨日里缓过神來,“既然你也醒了,那朕走了,晚上再來看你!” 神光离合时,我见他唇畔扯了温弧一道,言语是认真的。 心头既拥挤、又疏落,如是怪异的很。我只好敛住思绪慌乱的点点头,有些羞赧。 他笑意更甚,摇首起身,为我撩起一半纱帘在榻梁上挽好,也不多言,径自便出去了。 晨阳正好,缕缕丝丝自半遮半挡的纱帘间筛洒进來,满室温存,绰约的很。 我当真重又闭阖了一双盈眸,脑海放空,什么也不愿去想,又似乎负重的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只是肌体上下那些酸痛的触觉,怎么都不容许我的忽视。 不一样了,诸如此类的感怀何其之多,但这一次却是真真正正的不一样了!不一样了……谁都懂。 往事织就出的空布袋,终于还是要被情绪渐渐填满的。那个时候,人就会变得很是沧桑。 几多心念情念与感怀突忽并起,太多也太紊乱,反倒欲说还休,反倒无所适从,反倒变成了什么都沒有。 一花一木皆憔悴,多少情系宫墙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 又躺了小一会子之后,也觉得这么躺着身体愈发会困乏难扼,便唤了倾烟服侍着起身沐浴,后又着了件素雅的青底子银边荷花褶皱雪绢裙,随意将散在肩头的青丝挽了一个垂华了事。 心知我一夜伴驾会耀了不少人的眼招子,故这会子我这慕虞苑里迎來的不速之客,反倒沒怎么让我察觉到惊奇。相反,她不声不响的沒个动静那才怪异呢! 当时倾烟才燃了莲形香炉里的茉莉熏香,簇锦便急急的进來一个行礼乱了声息:“才人,崇华那边儿的韶才人突然來闹事,妙姝并着小桂子、小福子正在外边儿招架呢!” 簇锦言的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急躁,倾烟漠了面色稳声询她到底是何故?我递了眼神止了倾烟,也不多话,慢悠悠抿了一口清茶,便唇角含笑的遣了倾烟跟着我步出。 当然知道公孙酌鸢意欲何故,我昨个不仅留住了皇上,还那般的作践她鬼上身被鬼打……即便我讥损她的这些个话她不知道,那将皇上留在身边沒去迎合,也着实够她好好儿的气一阵子了!况且她这气恼是假,为了恶心我一通才是真呢!如此,不该我亲自出了苑去好好儿的迎一迎么? 熏风醉人,我才刚迈了门槛儿沒走几步呢,便听酌鸢音色清越的一嗓子漫空來袭,大抵都是些“狐媚惑主”、“下贱卑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类话调,又偏不明里指向我,她只是指桑骂槐的明暗掺半的讥诮,真真是用尽了市侩之态,又哪里像个母家地位不低的闺秀出身的端庄女子? 从前我对她还有顾及,那是因与梅贵妃的关系虽然恶化却也不至过于深浓,至少面子上还能过得去。但现在不同了。心知梅贵妃有多么善于妒忌,既是她利用酌鸢一次次把皇上往崇华宫里牵引,那么我昨个晚上留住了皇上,自然就是变相的又一次与她针锋相对,酌鸢只是隔在中间的一张纸罢了,我与梅妃间的怨忿便又加深一步,一味的退避是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題的。 再观这酌鸢的伎俩,从一开始便不是什么高雅的好手段,只看这些我知道的,其实沒有什么内涵。她既一条道走到黑的撒泼使绊,我也不愿与她为伍,可该有的震慑还是要有的,莫不然还以为我霍扶摇真就是个只会吃亏不会还击的痴愚之人么! “去看看是哪只虫在那里躁动个沒了沒完!”我骤地扬起一嗓子,语气有意清越的很,看似在对倾烟吩咐,边已一步步行到了酌鸢近前。 酌鸢也早见了我的出现,适时权且止了言声睨起眸波上下顾我一圈,目色讥诮不屑的很。 我先发制人后亦不给她出口堵我话儿的机会,持着略高的姿态扯了温弧一笑轻慢:“呦,我原当是哪只蝉虫亦或乌鸦麻雀的,原來是韶才人你呐!” 她神色亦是轻慢,一挑黛眉,语气不冷不热:“阮才人小户出身自是粗陋,不想眼神儿还这般的不太好。”旋即一笑,眸波慢转,“罢了,本才人体谅便是。” 公然的挑衅与嘲讽之词,我并沒有就此着恼。亦淡扫她一圈。 她衣着亦不太华丽,是嫩粉色宽褶烟罗纱裙,点着红黄双色似飞若扬的海棠花。发挽流苏髻,薄扑脂粉,其余便无一件饰物。心知这副打扮并非她有心为之,实在是她同我一样,都是大早晨的出门突兀,加之她轻慢着我,故才匆促。 “韶才人不仅体谅我,还记挂我呢!”又牵出一笑愈嫣,我见她微有不解,旋即复道,“瞧着,因了心心念念记挂着我,韶才人你一夜都沒合眼吧?天一亮便算着皇上去上早朝的时辰,待陛下才一离开,这不便巴巴的赶了过來,连衣饰都沒打理好呢!这份情谊我又岂能不感念?” ------------ 第六十六话 得圣顾·一夜晋美人 她既不打算客气,我亦是针锋相对。和善谁都会,同样,谁也不是软柿子,平白无故便是让人捏的! “呵。”她娇唇曼勾一笑,面上不见怒色,但因距离不远而能察觉出她那牙关分明是打着颤的,“看來阮才人你服侍了皇上一夜,旁的沒学会,只这一张嘴倒是愈发的锋利起來,跟开过光似的!”语尽讪讪一展眉弯,抬手状似不太上心的拂去肩头一瓣落红。 心念微转,我扬唇启口笑意未歇:“承蒙韶才人你的‘夸奖’!”该着重的字眼自然着重,面色平和着,眼底并着语气一辙的无害与无辜,“我一晚上都在服侍皇上,韶才人这话儿里的意思是……嘴上锋利的功夫,是皇上教我的?”边微侧了侧首凝了眸波深深顾她。 她愣了一下,一时被我堵得接不上话儿。 这公孙酌鸢有一大弱点,便是情势逼在那里的时候她说话往往就不经过大脑了!记得数月前我入宫选秀与一干秀女初见,她就因讥我“妄想作那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而被人给拾了短处有意无意的羞辱。 当时她的意思该是损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可嘴一快的说出來就好像我们都争着要去做癞蛤蟆、只有做了癞蛤蟆才能吃到天鹅肉一样,可谓大大变了味道!故她才被人说道,说她是把宫妃比作癞蛤蟆,把圣上比作天鹅肉。 同样的,时今她明显又沒过大脑,损我服侍了皇上之后只学会了贫嘴,那意思岂不又成了我这令她大为不喜的嘴上功夫是皇上教的?我回敬她的那句淡淡音腔里含了两层意思:要么便是她在大不敬的贬损皇上;要么便是皇上讨厌她,故而我有样学样的替皇上折损她! “你……”蓦地一字出口,酌鸢显然解过了我话里的那些个意思,一张花靥已有了些许别扭的温红。 我知她气结,既然事态已发展到了这里,不如一路逼她到底,若能给她一个下马威也是好的不是?故微挑了眉弯,继续有意薄嗔她:“韶才人说话儿如此的精简,可是累了?”复抿唇啧声,边抬手整整耳畔一缕碎发又慢条斯理道,“这可不该。若是累,我可比韶才人你累了许多呢。昨个晚上我服侍了皇上一夜,韶才人你可是守着孤榻歇息了一整夜呢!莫非还沒睡饱不成?”这话说的重了,也有些直白了,甚至我觉得有些不知羞赧的。毕竟那闺房里的事情挂在口头上,这……我有些时候亦是率性,脾气上來也是有得说沒得道的忘了分寸。 不过还好,毕竟我对着的是与我同份位的酌鸢,毕竟好应付。若是哪一宫的高位,莫说必然抓着我的字句不肯放过,我也决计不会显现出半分可供人拾短的做派。提防还不够呢! 这席话无非在酌鸢正渐涨的心火上,又添一把干柴。她兀地把眉心一敛,似笑非笑的对我一个睥睨:“阮才人好兴致的兜转,我可沒那空子随你兜这些个无谓的圈子!”她忽凑近我几步,面上止笑,目噙冷森,牙关咬得瑟瑟,语气兀地压低,“你以为你承了一次宠,便有了资本?”神光里划过一抹凌厉狠绝,有些与梅妃相像,“你我同为才人,摆得什么臭架子!自以为是的粗鄙不堪的东西!” 她冷不丁拉下了语气与面色,这转变是突兀的,沒防就也把我心里头那通火气给勾了起來。 分明是她几次三番同我为难不说,眼下这事儿也是她一大早泼妇般的來我苑里撒泼,现下又反对我横眉冷目的谩骂,真是好生沒有道理! 有一个词是这样说的,“先礼后兵”,直白了说就是别给脸不要脸! 恼不得噙着同样冰冷的目色抬眸看她,刚欲撂下几句狠话,这时倾烟忽地拉了一把我的袖摆。 下意识抬目,随倾烟目光的引领而一路看去,见一紫衣公公带两个随侍的一路进了苑门,稳步向我这边儿走來,是那日在御龙苑里见到过的、也是昨个晚上跟着进來伺候了一阵的,皇上身边的那个公公。 我蹙眉边在心下忖量这公公的來意,他已看到了我,远远儿便对我扯开一个奴颜媚态的笑,脚下足步愈发加快。 思量间他已行至了我身前,对我一个弯腰拘礼:“恭喜阮才人了!”并沒顾得上招呼酌鸢,话才出口便见他又有意的抬手轻拍了下自个侧脸,“哎呦,该打该打,瞧奴才这话儿说错了不是?是阮美人!” “阮美人?”我心惶惑,余光见酌鸢也面露不解、同样那目色也很不好看。 “可不是么?”这公公恢复了方才的稳沉行事,边皱了皱眉头压低声线,“美人主子,还不领旨谢恩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顿然明白了什么缘由,忙后知后觉的落下身子行礼叩首。 酌鸢亦晃过了神來,忙也落身跪下,不敢怠慢。 果然,那公公自宽袖里取出一旨明黄,扬了声腔将那喜讯报得字句铿锵:“锦銮宫才人位霍氏扶摇,秉性柔嘉,持躬淑慎,礼教维娴,甚得朕心。晋为正六品美人,仍居锦銮宫慕虞苑,钦此----” 我又一匍匐,扬起声线带些隐隐颤抖:“霍氏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公忙不迭的将我扶起來,自然又说了一干不绝于耳的恭维之词。 一切一切來得突兀,让我忽生一重恍然如梦的奇妙错觉。自嘱倾烟取银钱依了规矩打赏了公公,他却先不接下,而是直了身子溢着可掬笑容又高声道:“皇上赏阮美人妆缎狐肷褶子一匹,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一件,八答晕春锦孔雀羽拖尾裙一件,刻丝泥珍珠缕衣缎裳一件,碧玉珊瑚半蝶翅步摇、御宝黑水晶嵌碎银宝相花簪、象牙犀角盘曲蟹簪、碧螺青青缠丝玛瑙雨花石璎珞各一件----” 跟在身后的那两个小公公便忙不迭的应声忙碌,将陛下赏赐下來的许多东西一一呈上。 这才发现他们是带着精致木箱子过來的,箱顶以红布遮盖着,分明煞是耀眼,只是我方才沒有分出太多心思细看,顾这才后知后觉。 一应儿的完备之后,公公这才并那两个随侍一同领了赏,再三道喜后回去不提。 我遣倾烟支使妙姝等人将那些东西一一收拾妥帖,复才不缓不急的转过了身子,对那尚还愣愣跪在地上、大半天都忘记了起來的酌鸢凝眸顾去,以指点唇莞尔一笑:“韶才人好大的礼,是在以跪拜之礼來恭贺本美人的晋升么?”不冷不热,含笑似随意又似轻慢。 她甫回神,一双明眸分明浮起许多怨忿,又迫于我此刻的居高临下而按捺未发。 眼见她这副几多隐忍的暗恨模样,我心里跟着宽敞了一下。 不过半品的差距,却已经大不相同! 就在前一刻,我们两人还双双皆为才人,份位相当,一些口角也便罢了;而眼下,我已是正六品的美人,她若再似先前那般的对我,我便可以有了许多说道。 她惊觉自己尚在地上跪着,想起來,一时又不知该不该起來。我侧过身子沒去管顾,见她辗转须臾后,终于重新站起了身子。 我复侧目:“瞧着,韶才人刚刚不是还那般的能说会道,怎么眼下便不知道对本美人道一声安好?”旋即目色一沉,语气发狠许多,“怎么,什么礼数还消本美人亲自教导于你么!” 其实若只单纯是这高出半品的份位,我叱酌鸢的话儿多少都是底气不足的。但又有许多不同,那便是在我的晋升背后又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皇上亲自抬了我的份位,在这之外还亲自赏赐了那么些个东西。凡不是空长一副眼招子的,任谁也能看出來皇上对我的恩宠。有了这么一个层面付于了里面儿,性质便又提了一个层次去。 公孙酌鸢不傻,她精明的很,又怎会继续按了梅贵妃的授意而装疯卖傻的对我撒泼使横? 她从未见过我当真如此雷利的一面,原本隐忍的一张面目兀地寡淡了一下,似有几分被我吓到。 她不言语,我便也不言语,面上似笑非笑、目光似落在她身上又似乎沒有。 任那拂过发丝的面颊带着暖阳的势头,撩拨的青丝流苏一通缭乱肆虐。眼下情景忽地有些窘闷,因了人声骤沉的缘故。 仿佛是在相较谁的耐力更强些一样,就这么缄默一切的又过去了半晌,种种局面皆对我有利,到底那韶才人败下阵來,隐忍一阵,抿了唇畔又扬了唇畔嗫嗫嚅嚅,微欠身子,终于对着我颔首敛目,规整道出了:“美人安好。”这四个字。 我本就是有意讴她,目的不在于让她着恼、让她难堪,而是为了借机借势的给她一个下马威是以震慑。 一个人一旦隐而不发的太久太久,便极容易让旁人忽略了自身的存在感,并在不知觉间便被当作了人人可欺的对象的! 她既已行了礼,我也不愿再徒劳些什么。况且在日光下这么干立着,经久经久的也是乏得很。 我并不对她言语,以这无声來形成逼仄的气场,扬首转身高姿态的迈步回去,在途径她时并沒有绕开,而是迎着她的肩膀一撞,将她撞到一边儿而留出路來。 不算旗开得胜,但一路苦熬至今,倒也终于小胜一筹。这一仗,赢得相当漂亮! ------------ 第六十七话 贺晋升·言行不对心 回了苑内之后又才过了半日光景,來自各宫各苑的一些个晋升之礼便堆满了慕虞苑。 无外乎都是些金玉珠宝的华丽物什,场面上的样子,且那送礼的人儿怀着的可否是真心意也未可知。不过我觉得,该沒几个是真心欢喜着的! 倾烟等一干小丫头皆因我承了这个彩头而乐得合不拢嘴,边逐一将那些个贺礼收拾稳妥,边也时不时言语几句说些吉庆话儿。 我只是淡淡的,起初还做了样子噙笑附和,到了后來连笑都懒得持了。 “美人……何意愁颜?”倾烟已学会了对我察言观色,面见着我的不太高兴,边摆手退了那一干支使的人,在我近前低声问的小心。 我抬眸,姿态并着话句皆都有些懒散:“为何不愁颜?”淡声反问她。 她沒想到我会发问,顿了一下,敛眉不解:“美人喜逢晋升,且四宫并着皇后娘娘的长乐宫那边儿,又有这么多位嫔御为美人送來晋升礼。”边重抬眸、目色些微惶惑,“如此好彩头,咱们不该展颜欢喜着?” 她这通话半真半假,我不相信她在后宫跻身这么久,却不识得“树大招风”,亦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简单道理。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鼻息一嗔:“我不过晋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美人位,便引來了这诸多宫妃道贺,实不是什么好的事情。”抬手抚摸着几上一匹红绸,唆滑的质感使我指尖泛起一些涟漪。 倾烟并不多问,微侧了首静待我的下文。 我错落了一些眸光,接口继然道:“恭贺看似极多,但发乎真心的又有几个?”唇畔薄笑,眉梢与目色皆不觉蒙了黯然,“除了皇后、瑨妃、宜妃这些娘娘的赏,因大家立场相当故还存着几分真心之外,旁的都恨不得做弄死我呢!”银牙犀齿瑟瑟咬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 彼时我的面色该是不怎么好看,又言出了这般带着芒刺的话儿。倾烟不常见我这般凌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便就垂了眸子默然。 我话里的意味,她自然明白。任她兀自又忙起了手头的活计,径自将那些个未收整完的贺礼一件件整弄。我自觉无趣,才欲往内室里小歇一会子,就在一转身侧目时,一件物什极无意的撞进了我的神光里。 那是一抹红绫子铺衬着的精巧檀木盒,盒里红绫之上躺一只绘着桃花并枝桠的景泰蓝花瓶。 这贺礼真真儿委实奇怪……心念边转,我微蹙眉问了倾烟一句:“这件晋升礼儿是哪一宫送的?” 倾烟闻声转目,瞧了瞧那花瓶后重顾向我:“回美人话,这是崇华宫那边儿送來的贺,且是梅贵妃的执事女官亲自送过來的。”她如是答,旋即牵唇又补充,“故便是梅贵妃娘娘送的了。” 果然是她……我恍了恍心智。 倾烟的回复似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又似乎并沒有。论道起來我与梅贵妃结下的梁子最大,这后宫里人人都对那梅妃恭谦的很,怕她敬她,鲜有胆敢违逆她的,便连皇后都给足了她的颜面。这么算來直面惹了她不痛快的,似乎只有我这个小小的新晋嫔御。如此,她怎能不在我初显锋芒的时候加以震慑呢! 惝恍中听倾烟又道:“美人,大抵这宫妃晋升之时,各宫所送贺礼都是些金玉珠翠等贵气物件,亦或是些奇特熏香、外域贡品等稀罕物什。”她微顿,目色转向红绫间的景泰蓝上,略略诧异,“这瓷瓶儿倒也好看,只是梅贵妃为何单单送了这个?”眼睑一抬,薄光闪动,“莫不是……贵妃娘娘标新立异惯了?” 这词儿倒是用的极好!我闻言不由一呵,浅挑眉弯勾唇淡淡:“可不是标新立异么!”沒去看倾烟,一双眸色只落在红绫瓷瓶间绘着的几枝春溪桃花上,“她这标新立异,是专程针对于我呢!” 见倾烟愈发的恍惚了眸光。 我沒理会,抚弄红绫的纤指慢摩挲上了那瓷瓶腹肚,落在鲜艳欲滴的几枝桃花间,敛了羽睫声息微低,半含笑意的自顾自继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表面上看着原是个好彩头,但莫忘记,桃花也素來被世人做了轻浮的象征。梅妃标新立异的送了单只景泰蓝,且还如此细心的择了瓶身烧绘桃花的……她这是在讥我媚俗轻浮,勾引、魅惑了皇上!”声息一落时,些微冷意跟着滕然而起。 倾烟甫抬首,似乎震撼了一下。旋即蹙眉疾声焦焦道:“美人孤洁清冷、卓尔不群,怎会是浮夸艳俗的!梅贵妃真真儿的沒了意思!”她为我抱不平,语气因急而不觉高了些。 我忙递了眼神示意她不可忘记分寸,她方意识到,忙缄默言声重新小心起來。 我摇首叹息,声色却寡淡的很:“莫说这些有意思沒意思的话,那么桃花开得灿烂美丽又是招谁惹谁了?”浅顿声,复而继续,“相比起临风傲雪的梅花來,其实第一个临着严寒风雪绽了花靥的并非寒梅,而是桃花。”软眸不由暗了一暗,又亮了一亮,“它总是最先开放,傲立风刀霜剑、淡笑群芳。那份气节又是如何的坚贞坚韧?”一叹迂回,语气愈沉,“只是人人都只记住了梅花的好,而将桃花付于了截然不同的诠释。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却还不是偏生好端端的就落了个水性、轻浮、媚俗、妖……极尽了这世上所有魅姬祸水的罪名?” 这些话有些凉薄了,是有些凉薄了。 沉默须臾,倾烟启口吐言想要打破彼时静寂:“自身高洁,这风骨终是任了何人何事都也夺不去的。” 不知怎的,这话在我听來委实好笑:“若是不被承认,那便成了自负自傲,夺得去夺不去的又如何?”轻摇摇首,目光不觉有了沉淀,“太高人愈妒啊,过洁世同嫌。” 沒有办法,心之所至,这个话題便只能被扯得无限尴尬的放置在这里,哪怕倾烟有意想要转过我的语锋,我也总能如此不给面子的再重转回來。这在旁人眼里看來,是委实不可理喻的吧! 若不是筠(取“jun”音,同“珺”)淑女的突然到访,只怕心境也会跟着僵持在这么个尴尬的语境里。 筠淑女我并不认识,只知道是同批被留用的秀女之一,记忆里却寻不见这么个人。 倾烟引着她进來拜会的时候,这才浅浅的打量了一圈。实在太普通了些。 这里的“普通”并不是说她当真普通,若非有着绝佳的母家地位亦或上乘姿颜,又怎么会被留用呢!用在这里是说她虽秀丽,却也不是过于出众的,跟一干宫妃丽人放在一起比较的话,她的面貌并不能够使她脱颖而出。 “崇华宫筠淑女给阮美人请安了。”打量间她已堆了笑意把礼行的规整,堕倭髻间簪着的珍珠璎珞将有些暗淡的室内划出一道波光亮色,“阮美人安好。” 一听这“崇华宫”三个字,我便是一阵阵的脑仁儿疼!一时辨不清來人的意图,莫非崇华宫里的那位主儿又使了什么手段、差遣了什么人的前來作难我? 侧目示意倾烟上茶,旋即不冷不热:“既是同批新晋的秀女,便也不需多礼,且落座吧!”待那筠淑女道谢落座后,我方接了倾烟奉來的茶闲姿曼态的小口抿着,“筠淑女此次前來,可是有什么事情不曾?”沒话找话,却也得开头打了话匣子不是? 筠淑女一笑莞尔,面色恭谦柔和的倒也不像刻意寻茬:“听闻美人晋封,便來为美人亲口道贺,并送上一份贺礼的。” 我见她言完这话后,便转目示意了候在一边的贴身婢子近前。那宫娥得了示意,忙不迭将她备好的贺礼呈上。 依稀是一套百灵发簪、并着黑曜石耳坠与红翡珊瑚颈链。我也沒仔细看,让倾烟打发人一并收好就是。 一个淑女巴巴的过來讨好我一美人,这举措让我有些不能理解。凭着直觉的拿捏,我屈指轻扣几面做了家常语态:“难为筠淑女这么一片心意了。”情态喜怒依旧是莫变的,我复挑眉,“不过來而不往非礼也,却不知道,我该用什么物什,來还报你的一片心意呢?”我不喜欢兜圈子。跟皇后、梅贵妃这些个高位兜圈子便也罢了,时今还要再跟一个淑女兜圈子费心机的,岂不心烦的很!故便持着尽量的委婉,干脆权问了她去最好。 还欲再说些什么的,我却又簇地一下只得止声,心念恍了一恍,有些微诧。 因为就在我下意识略倾了一下身子时,在浮阳明灭错综不断变幻交织的起落光影里,忽窥见筠淑女眸中竟积蓄着一痕泪波!这…… “不瞒美人。”察觉到我一瞬的微滞,她声息便在这一刻渐趋茕然了起來,唏唏嘘嘘的,似若缭绕的水烟雾霭,“妾身便是想着美人原也是同批秀女,且是我们当中最明事理的一位,故才特地來与美人一诉心曲。”说话时她已然起身重又一礼,“求美人帮妾身评评这理儿,为妾身做主啊!”虽沒落身,但欠身的幅度之大也是给足了我面子。 ------------ 第六十八话 表心投诚、兮云落水 “最明事理的一位”?呵,话儿里意思还不是说我时今是同批留用的秀女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么! 我不知这筠淑女话里藏着什么真味,交集本就几乎沒有,也一时难辨出她的真心假意;不过面上那惺惺作态越是表现的真挚,便越是让我不由就生出了一些嫌厌的味道。 我起身莲步移行过去,对她虚扶一把,曼启唇:“我也只是个美人而已,至于评理儿做主的话儿,委实是说不通的。”复一颔首莞尔,“不过大家都是皇上的嫔御,若淑女心里有什么闭塞发闷的地方,但说无妨,我自是愿意帮着淑女一并分担。” 这是走过场的规整话,在后宫里必然得学会的与人“沟通”的套路。谁都识得。 她便不再多言,只是茕然了眸色并着声息哀哀长叹口气,旋即抬指卷起了左手腕部的宫袖。 一道约四厘米左右长的血色口子,猝不及防的显现在眼前。那伤口呈暗红色,已经结痂,但外边一层皮肉仍呈了上翻的势头,似被什么锋利之物所伤,现今仍触目惊心,可以想象到当时的严重程度。 “这……”我蹙眉嗫嚅。这么一道有些狰狞的疤痕,出现在新雪般的一段肌肤上,确实刺目的很。 她敛了敛眸子,重以衣袖挡住伤口,嘴唇微嘟起,一口银牙却咬得恨恨:“还不是公孙酌鸢那个泼妇!”杏眼柳眉铮一下噙了嗔意,面色变化的着实快了些。 心念兜转,我抬睫小声:“酌鸢……韶才人?”边不住忖度,也大抵能明了个囫囵,“你腕子上的伤口,是被她给伤的?” “可不便是她!”筠淑女眉心愈紧,后屏声须臾稳稳急绪,似乎不愿再多提及那伤疤一事,“她自认是被皇上给点中的,平日里待人接物具是刻薄的很!”声息愈冷,那气意尤盛,“我自秀女大选被留用后,便被分在了崇华宫里,跟她是一宫的。”于此鼻息冷哼,薄薄讥诮流转唇齿,“原以为同是这一批秀女,即便不求相互照拂那也该是融洽的紧吧!”柳眉一挑,目光泛起晶耀亮色,“谁知道呢,人家纹丝儿都不念着昔日秀女宫中那点滴情谊,仗着自己位居才人,可是比我们高了半品呢!呵,那一副吊丧劲头的……处处摆了高姿态的欺负人,真以为她自己是枝上的凤凰了不曾!” 我原在听她一字字指向酌鸢的诉苦诉怨,蓦一闻这“凤凰”二字,忙有意咳了几声予以警示。 筠淑女只是还不适应处于后宫该有的机变,人并不鲁莽。闻了我的一阵咳嗽后便也解过了意思,适时的缄默住。 方才她那一干叙述,我已然明白她此行的目的。她与酌鸢不睦,又知酌鸢沒少來找我的麻烦,便同我表了心意,期待日后可能会有所用到的相互拂照。那么想來她腕子上那划痕,也是曾与酌鸢发生口角时不慎被长指甲划破的吧! 唉…… 公孙酌鸢到底不过一个才人,才人淑女之间区区半品差别罢了!碰上好性子的还会买她的账,若是似筠淑女这般的利落人,不吃她那套就是不吃她那套,收拾她又岂用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机筹谋?直接与她“招呼”上去她也半点法子都沒有! 但筠淑女此举,我却不知该如何应承她。深宫里最忌讳的便是行事冲动,凡事走走看看再下结论总是沒错的。 于是就淡着一张面孔少言语、多倾听。 后一來二去的闲话,她道出的无非是些对于酌鸢的不满,大吐苦水一番罢了。但她又聪明的将凡是都绕过了梅贵妃,她怕触了梅妃的眉头。 我心照不宣。 她的诉苦总得有回应,而一味的敷衍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又一阵,倾烟将微凉的茶汤撤了换上新的,至我眼前时,我借机递了一个示意的目光给她。 她不动声色的迎合着我回了神光一道,解了其中意思了然在心:“美人。”奉茶过后她便状似不经意的在我身侧侍立,行了个礼稳声道,“今儿还不曾去给容瑨妃娘娘请安呢,您看,这……”语气落在探寻上。 我佯装恍然大悟的一展眉心,复颔首对筠淑女笑得浅浅:“淑女你看,每日需去主妃那里问安的,耽搁了总是不好。” 波澜不惊的口吻,她足以明白我的意思。忙不迭止了絮叨在口齿里的闲话,面上似笼了歉意:“您看,是妾身糊涂,怎能耽搁了美人的时间,让美人失礼于瑨主子呢!”旋即起身又对我行了一礼,就此告退。 我噙笑温婉,唤妙姝出苑去送送筠淑女。她也不推辞,一行人便这么走了。 门轴转动的频率带起了扑入的穿堂风过帘,待那身影远去不见,我折了步子重又往主位处落座,将身体往后靠靠,闲闲然的品茶歇息。 近身服侍的倾烟持着不解的调子启口问我:“美人,瑨娘娘那边儿我们已去请过安了,方才又为何示意我择个由头将筠淑女送走呢?” 温温清茶在我唇齿间氲开袅袅余韵,心情豁然开朗。忽听倾烟如是问我,我便闲闲然的如是答:“宫里是非多。”转眸扫倾烟一圈,“她诉苦水的言及到了韶才人、甚至还牵扯着梅贵妃。如是再往下说,难保不会引起我场面上的附和,甚至其它一些分明徒然的烦恼心,再招了平白事非便不好了!”将手中的茶盏往小几上一放,一声清越于耳畔起的泠淙。 倾烟边忖度着缓一作礼:“还是美人想得周成。” 是啊,周成。便是周成都不知被多少人惦记着暗恨着,若不周成岂不还叫人给吃得连骨头都不吐了? 筠淑女这档子事儿,先抛开梅贵妃不提态度,只从筠淑女的言语间可以看出她与酌鸢大抵是怨忿的。但我并不知道这怨忿的真与假,不知她是不是在有意做样子來试探我。 或者退一步说,即便她从话儿到态度都是真心的,其间也得有个过渡,我不好立刻表现出与这个人的远近亲疏,只能不冷不热的维系所有脉络。 垂在过道进深口的水晶帘“哗啦”一响,是被人由远及近带起的微风给撩拨的。 正忖度着,便被拽扯回了神智。 “美人。”一个陌生宫人在簇锦的引领下,隔着水晶帘中规中矩的对我欠身作礼。 沒有我的应准,她并不敢进來。 我颔首做了个示意。她得允后步入,我这才看清她拘前的双手间捧着一个精致礼盒,同样是以红绫子铺底儿,盛放着一套白玉质地的古朴首饰,纹饰简单却自成一派典雅风韵,仿佛沉淀在骨子里的纤纤陶然,很是悦目赏心。 “阮美人安好。”正流转着思绪,她复问了声安后启口娇言,“奴婢是奉了馥淑女的命令,來给美人送上晋升礼的。恭贺美人晋升之喜。”语尽又往前一递。 原來是兮云的宫人…… 我边念及着,让倾烟收了那贺礼,复莞尔一笑:“既是馥淑女遣你过來,也便不必太拘礼,替我谢谢你们家淑女的好意。”心念跟着起伏不迭,又忍不住颦眉好奇,把身子稍往前倾了倾,“馥姐姐呢,怎么她自己不來看我,却遣了你过來?”兮云同我感情甚笃,我晋升她沒有道理也不可能不及时过來,更不可能自己不來只派个人过來。 正狐疑间,隔过明灭在眼前的浮光余韵,见那宫人面上的神情恍了一恍、复黯了一黯,抿唇只是不语。 我不由眉心愈蹙,漠了声息淡淡:“你家主子与本美人之间的情谊深浅,你跟在身边儿服侍久了也不会不明白。”旋即黛眉上挑,清冷的调子里居然也带起了点滴不怒自威的味道,“说,究竟有什么事情值得你这般吞吐的?” 只是急迫,我并沒有逼仄她的意思。不想话音才落,那宫人竟“噗通”一声便跪在了我面前! 我一惊蛰,才欲开言发问,便听她一语急切:“回阮美人,我家馥淑女來不了了……她落水了!” 发乎下意识,我“腾”地一下猛地站起了身子,一颗心上上下下跳动的剧烈欲死! 兮云落水了? 好端端的,兮云……怎么会落水? 。 不敢耽搁,忙不迭带着倾烟并那小宫娥的引领一同去了箜玉宫,绕过那各宫里如初一辙的通往各苑的一道画廊,沿小路一路便至沈兮云的华夙苑。 还好这箜玉的主位宜妃乃是皇后这边儿的人,我也少了几分不必要的顾及。又因是兮云,便沒遣人往里边儿支会,径自带着倾烟便进去了,只在隔着内室门边儿处,才让那宫娥往里边儿报了一句。 不多时得允步入,隔过那捶搭下來的条条帷幕,远远儿便见兮云着淡玉底衣在榻上靠着身子,墨发半绾半披散着,神情面色皆是枯槁憔悴的很。 这副情态恼不得便做弄的我心潮起伏,眼眶一红,合着滚下的泪波轻轻的唤了一声:“云姐姐……” ------------ 第六十九话 落水真相、浅动心思 帘幕边角有一些顺着穿堂风飘摆起來,兮云隔过绰约景深应声顾我,旋即勾唇扯了温弧对我微笑:“扶摇,你來了。”复浅蹙娥眉,语气孱弱的与面色的憔悴如出一辙,“对不起,你喜晋美人儿,我原想着去亲自恭贺的。只是……现今这个样子,只好遣了宫人替我聊表心意。” 我已不住的摇头,边碎步急急的走到她榻沿处坐下:“姐姐说的是什么话儿!”心中难受,抬臂抚上她的肩头,似乎这样可以分担她那不忍一视的孱弱。 兮云沒有马上接口,而是侧目递了眼神遣退了殿内侍婢。 这样的机谨,我亦心照不宣。待一室只余下我们二人之后,方于一片静默中稳了稳神:“馥姐姐,你何故便好好儿掉入了池水里?这中间却又是个怎么参详的?” 兮云形容枯槁,身子看來也是疲惫非常了,只淡淡一声轻音吐出三个字:“韶才人。” 公孙酌鸢,又是她!是她把兮云推入水中的么! 一任我时今已多少学会了审时度势,但此刻事关兮云,还是沒忍住压低语气忿然嗔恨,“那韶才人真真过分的紧,居然敢将姐姐推入水中……这档子事情决计不可忍耐!”目色不觉冷利,“姐姐这箜玉宫里的主位宜妃娘娘如何说?如果她碍于韶才人是梅贵妃一宫的人不愿出面,我也要去求皇后娘娘对那韶才人予以惩治!”一通话就着心绪言的妙语串珠,我是着实恼火。早说过,我霍扶摇对于自己底线极深,但若一旦涉及到身边的人那便浅之又浅了! 忽听兮云一个嗔声冷笑。 下意识抬眸去顾,她一张精致美丽的面孔依旧是孱弱的,但顾盼双眸里那一点精光流转出不容忽视的凌厉:“将我推入水中?”她兀地笑起,笑意绽在唇畔犹如暗花妖娆,边凝眸迎合了我的神光沉声,“扶摇,你还当真儿信了她会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举动?” “嗯?”我冷不丁难解话里意思,懵了一下。 她已错落开双目轻轻哂笑:“呵,这韶才人同那做弄死自己个儿的倩舞涓一个样子,除了嘴上功夫锋利,又哪里有梅贵妃半分的魄力手段!”旋即重侧目顾我,语气平和了几分,慢慢将事态始末言语完整,“我在御花园里的鸿雁水榭中,与她不期而遇。她早便与我不睦,适逢你晋升美人之喜,她心里正憋闷着!如此,又念着我当日奚落了她一番,自然苛责我,刻意言我失礼于她,要我跪她。” “要你跪她?”我不由亦是冷笑,实觉这公孙酌鸢莫不是疯了!不过一个才人,便会颐指气使的要正经的淑女跪她?半品之差,还真当自个是个什么东西了不曾! 兮云眉心一展:“我嗔她尚为才人,不过比我高出半品,沒有资格擅自将我罚跪。”玉指暗中攥紧了披着的锦被,看來也是动着火气的,“她自不示弱,尖着嗓子吊着姿态的一通凛冽。”复敛眸一叹,这叹息却委实冰冷,更像讥诮冷笑,“我恐僵持下去徒生事端,便懒得与她争执。可巧水榭一旁碧波泠泠,我便顺势向后一退,身子一侧,避进池里僵她一局罢了!” 如此一遭心机谋划间的事态,却被兮云言语的如此轻描淡写!于此我总算明白了兮云这“落水”一事的真正來龙始末。韶才人公孙氏也并非一个不顾后果的鲁莽人,争执是真,这所谓“落水”却是沈兮云她自己做弄出的反击! 如此,想來兮云也沒吃了什么亏,我这才放心,转念又觉得兮云比先前愈发的凌厉了……但念头又转,又觉人之所以凌厉亦或懦弱,除去不可逆的事态以外,还得看对的是谁。我心知兮云是恨韶才人的,她们二人之间的梁子早在我之前就结下了,所以时今千丝万缕琐碎都可以成为这矛盾催化的由头,兮云在她身上弄些手段也无可厚非。 许是察觉到了我于沉默中不住流转的思绪,兮云慢慢转了面靥,变幻了双眸里的神色,语气忽又轻柔缓和:“扶摇,我吓到你了?”她问的小心。 我恍神抬首,见她又是以往映像中那个明媚清澈的婉约女子,温秀可人的犹如阳春白雪。 微抿唇,我沒有正面回答:“那才人位,原本该是姐姐的。”亦轻轻的。 她流转在我面上的眸光偏开了几分,摇首浅浅笑起:“好妹妹,你不消为我抱不平。该是谁的,任是怎般都抢夺不走。”一顿又道,“我时今不是好好儿的被留用了,且你又得皇宠么?”将身子往我近前倾了倾,语气沉淀,“一些东西抢走了便沒了事?该还的,终有一日是要还回來的!” 心绪随着兮云的字句而不断辗转,我若有所思。 又听她状似无心又似分明有心的语气:“这位韶才人似乎对你我姐妹,都不太友善呢。”她的重音落在“友善”二字上,复继续,“你有容瑨妃相护,更有皇后作倚仗,根本不消怵她一个才人,大可现下出了我这华夙苑便直奔韶音苑去训斥她一番,雷厉风行的禁她三日的足她又能奈何?”于此微停,话语愈发的凛冽了些,“梅贵妃再怎么犀利,眼下也不会傻到巴巴的为她一个才人,出头去惹你身后的瑨妃、皇后!” 我静念默听,沒有言语。 这样的兮云我不太喜欢,或者说这般行事筹谋的兮云,我既陌生又熟悉。但一种错觉会生在心里,这让我错觉兮云似乎在旁敲侧击的利用我、也在助她自己行事一样…… 微风过帘,虽是极温暖熏醉的阳光韵致,却还是将这一室静好给撩拨的起了些微涟漪,不知是不是因了此时这个话題的做弄。 又须臾的无言,兮云缓缓摇了摇头,面上浅笑温婉。待看定我时,已微颦眉目极肃穆的样子了:“扶摇。”她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最善良的,你做不到。” 一句话轻轻软软,正是这样的轻软,才如此轻而易举的霍然一下便潜入了我的心扉中去。兮云了解我,一如我了解她。 我颔首垂眸,几丝笑意带着微倦:“是,我做不到。”旋即复抬起,面色有些茕茕的奈若何,“我永远不可能同姐姐一般,做到这等能升能隐、利落纯粹。”这是实话,这是我的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便日后会做到,那也是一时的,也是极累的,极不愿的…… 似乎知道我会如是回答,兮云浅一叹息,抬指拍拍我的手腕:“我知道,从见你第一面起便察觉出了你骨子里的善良。”唇音软款,又撩撩拨拨的,“可是扶摇啊,身处后宫,若是做不得强势与心机,那便是一死。” 兮云的语气平静如故,但字眼间的震撼力可以直接穿透灵魂。 这个道理我明白,但明白并不代表可以付诸行动……至少,中间得有一个过度。 心念忖度,她复不展眉心的且言且有所思:“只是若单一个韶才人自己还好,偏生她背后那个人是梅贵妃啊!”双眸流转着霞光萤火,黑白分明,“行事也多是被梅贵妃利用着。如此,若是韶才人在一日,那我们这些个被她、亦或者说是被梅贵妃不喜的宫人的日子,便注定了太不祥平呵!” “被梅贵妃不喜的宫人”,这几个字她着重了,且吐得极慢。我知道,她是在有着所指的说给我听。 但兮云的顾虑并非无稽,相反,且还着实是个迫在眉睫的一桩事情! 可宫中势力盘根错节,表面儿上的事物沒有一个是单纯的!若是扳倒一个韶才人兴许还容易,梅贵妃呢?酌鸢眼下是梅贵妃最惯用的一枚棋子,风头正盛着,又谈何容易寻了她的不稳妥处给予打击! 我启唇浅浅:“我也正这么想着,只是……时机还沒有到,因果还不成熟吧!” 兮云若有所思,敛眸又抬:“皇上晋了妹妹你美人的份位,看來是正宠着妹妹的。不妨……”于此不再往下说。 我知她是什么意思,她是要我鼓噪皇上,借机在皇上那里吹枕边儿风來压制酌鸢。先不为把她怎般,只先给她一个下马威震慑住,那自是最好的。 但这个门路暂时还走不得,我摇首:“在皇上那里动不得心思。”一顿又解释,“我只不过承了一次恩宠而已,远够不到隆宠。那样只会使皇上在我这里添堵罢了,反倒是事与愿违。” “不急。”流光随了帘幕的晃曳而在兮云面上、发上碎碎的错落出斑斑点点的明灭格局,入在目里煞是生动鲜活。她启口,“不如把这一切全部都交给时间來裁决,总也会有一个最终的大体走向,总也会归结在一个‘天命’上來。” 话是无心的话,可“天命”两个字兀一下撩拨的我下意识一颤粟。 始终那么深刻的记着我赴帝都选秀的路途中,天幕好好儿就出现的金灿灿大佛,以及我对着佛陀虔心发下的那一个愿…… 我当时是这么说的:扶摇不求其它,只求顺着一早钦定好的命运轨迹顺利走下去。若命中合该入宫,则此行必可顺利入宫,便连那入宫之后的参选也是一辙的顺利;若不该,则亦顺其自然,沒什么好扼叹、好遗憾的了。 事实证明,一切的一切都应了我那许下的誓愿。不仅顺利入宫,还如此顺水顺风的被皇上钦点留在了身边……每念于此,便有一种弥深的惶恐感登时便将我包裹! 宿命像一张看不到的大网自四面八方席卷而來,我所行的每一步路、所历的每一件事都一早注定了好,便如同演剧一般,沒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也活不出真正的自我。 无论如何,我都应了那咒,我命中是合该入宫的。所以,佛指引我前來…… ------------ 第七十话 复次承宠、以和为进 不知道算不算得一个惊喜,夜里皇上的御辇又來到了我的慕虞苑里。 是时我正倚着窗子托腮望那远处宫宇间的烟火,一宫宫一苑苑的错落一处,连同光影交交叠叠的形成明灭的韵致,有些像三千浮生繁华。 我太专注的想着心事,说是心事,其实也只是一些对于幽深高远的宇宙昆仑、星辰月华的猜想罢了!我猜不透它们何以便聚合在了一起,何以便形成了这么一处莽莽苍苍的渊博尘寰? 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六道轮回苦上身,诸多幻象感觉起來却是如此真切;一朝觉悟、黄梁梦醒,顿照见五蕴皆空,出离了断一切苦海牵绊,回归大荒回归无……但只要心念一动,便会生出万念万相,却又如何才能得以挣脱出? 忽觉肩头一暖,我铮地一失惊,这才发现因自己彼时的忘情而连身后的足步声都沒有听到! 匆促回身,是皇上抬手抚上了我的肩头,凝眸含笑温存的顾着我。 并不曾被告知皇上今儿个又翻了我的牌子啊……但甫转念,又明白他是皇上,当然不必恪守条条框框的死板陈规啊。 就着丝缕耀入眼帘的月华掩映,我忙起身欲要行礼。他一把将我按住:“朕就是不想你心里忐忑,故才沒翻你的牌子突然过來的。时今这么见礼起來,朕的一片苦心岂不白费了?”语尽他哈哈笑起來,抚在我肩头的手掌就势向下一滑,揽着我的腰身落座到我身边來。 我惶然的敛了一下明眸,有些促狭:“陛下体贴入微,委实是扶摇之幸。”边以余光偷眼顾他,见他只着了件天青色绣小龙的宽舒袍子,搭配着去了金冠、任其自由垂披在双肩的云雾墨发,这般的颜色便显得极柔和,入在眼里着实愉悦。 “美人美人兮归去來!”皇上抚着我的侧靥、发稍就口一句,清清朗朗的,看起來心情似乎很不错,“朕是你的丈夫,不体贴你便不应该了!” “呵……” 鼻息里缪转如兰的一吐口忽让我惊怖!明白皇上是在说笑,这话儿当不得真,但我还是就这么沒忍住的顺了心念“呵”了一声,实在是不敬!虽轻如蚊蝇,但他与我离得这样迫近,我委实不知他听到沒有,听得真切沒有,会不会突地触怒龙颜惹來祸事……百般心念一时极为嘈杂,我不敢去看皇上的面目,只好倏然粉了面色极局促的遮掩:“陛下是天子,得天子垂青一次便是何其有幸的一件事情呢!”还是转眸小心翼翼的扫了他一⑴ ⑶8看書網的收回來,是被心虚做弄的。 还好,他面上神情如常,不曾染起什么愠色亦或不悦,我略安心继续:“如此,妾身又岂敢奢望陛下今儿晚上还会來看我……” 方才我极短暂的一侧目偷顾,只是因为我的心虚。然而每个人的感知不一样,这若有若无的偷顾神光入在他目里,便成了淘巧的小娇羞:“哦,朕的心思也是你能猜度?”并无嗔责。 这小情态明显撩拨起了他的欲望,他把我一圈揽,温热怀抱箍得我有些窒息之感。还正恍神,他又已将唇贴合在我的侧颊处微微呵气,旋即一个温柔撩拨:“你猜度的到么?” 眼下我们二人的姿态暧昧缱绻的无以复加,烈火干柴一触即发。 我娇柔的身体在他一团火烧火燎的挑逗下微微发颤,不觉呼吸渐渐繁密,唇齿微瑟,缓软:“妾身……猜度不到。” …… 一夜红绡帐里赴云雨,我拥着皇上共枕同榻渐渐睡去。却始终都无法安稳,时睡时醒、沒个收束。只因我心里搁着太多事情,而我这性子里一大不利处便在于,我放置不得任何事情在心里,我对任何事情都太过于的执着。 然而眼下看似纷繁复杂的许多心绪里,关乎最多的,还是公孙酌鸢! 夜半之时起了露水,周围温热的空气里周匝起一片湿冷发潮的感觉。我凝眸在枕边人身上流转了一圈,见他双目闭合的安祥,不短的浓黑睫毛随着均匀呼吸的频率而缓缓发颤,唇兮微勾、面色平和,似乎正沉静在一场怎般惬意的美梦里。 他白日上朝、后又批复折子作想政务的实在太累,眼下合该是他一天当中最为放松的时候了吧!我不由得感染上了他的心情,也微微展颜,旋即又轻轻翻了个身子背对着他继续思忖事情。 这宫里,真不是个太平的地方啊! 兮云白日里的话确实有可取处。韶才人但凡在一日,便会在梅贵妃的掌控之下极尽能事的对我们作难一日!先前的跋扈、屡次的将皇上请走使我尴尬、公然的挑衅和撒泼、兮云的落水…… 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部摆在那里,要我忽视何其困难?更可怕的是……一种惶恐潜伏于夜的经纬之中,时今顿然一下如洪水猛兽一般袭击至我的身体。这宫里害人的手段犹如春雨毛毛,多得是数也数不清!往后的日子还长,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在我潜移默化间着了谁人的蛊去! 今儿个是兮云,赶明儿个呢?会不会,终有一日会轮到一个我! 不行,我不能放任事态渐次趋于严重而平和坐视,我不能只是等待,我必须得抓住先机予以反击,这反击不能再只停留在嘴皮上的逞快,必须,是实质的…… 一夜未眠,一腔心绪全部都赴在了这事儿上面去。次日晨曦破晓送走了圣驾后,我也不多耽搁,差倾烟服侍着洗漱着装、按惯例往主位容瑨妃那里行了拜会礼后,便径直出了锦銮宫,往韶才人那崇华宫韶音苑的方向走去。 这不是一个突兀的决定,而是起于一夜的反复辗转忖度。 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一些事情是不可太急迫的,否则容易物极必反。如此,行动要采取,关键的是步骤;我念想着不如便借兮云落水一事为由头,往酌鸢那里走上一遭。 当然不是问罪,凭我的份位还无法那般凌厉的对她问罪;我只是想要缓和一下关系,毕竟她这段时日付诸在我、在兮云身上的行事太过刚猛,若不将她稳上一稳,实在怕出乱子。 这一路倒也顺利,唤了一个崇华的粗使宫人,叫她一路领着我顺回廊去了韶音苑。往里支会了声儿,便进了内里去。 酌鸢的态度自然不热情,但不知道是不是与受了我上一次震慑有关,她也不似平素那般拿捏做派的使人厌恶。又或许……高出半品的美人,还是能对她那一个迟迟不见晋升的才人,略微压过一筹去的吧! “韶才人好生的悠闲。”我噙了丝笑冲她颔首,目色飘忽又迷离了些,“不知昨个御花园里的鸿雁水榭一行,才人可曾玩儿的尽兴?”调子不缓不急,分明温婉和蔼的很,但若夹着事态來看,其实是讥诮的,且还是有些咄咄逼人的。 她当然能明白我话里有话,我是在借机指向兮云一事。但同样的,兮云并非是被她给推到水中去的,相反,是兮云意欲嫁祸酌鸢,故而自己跳进了水里……如此,我这不算得了便宜还來卖乖的咄咄逼人么? 酌鸢本就不太好看的面色登地一下又变几变,似乎蒙受着极大的惊怖。 我心照不宣,只是将话儿言的自顾自:“其实我们同是这一批出來的秀女,彼此之间理当比任何人都亲近些,韶才人觉得可是这个样子?” 是,兮云确实是顺势而为甚至先发制人了,但兮云并沒有把落水一事给闹大,或者说兮云并沒有真正的以此來陷害酌鸢。我了解兮云,知她颖慧过人,她只是想以此來震慑住酌鸢,提醒她若是自己想要反击,并不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情…… 酌鸢当也明白,可她一时还不能确定,不能确定兮云究竟是不是打算就此将事情揭过。彼时稍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便都够酌鸢紧张半天的了,故而我这话儿被她听來如何不失惊? 我也乐得以此來占个先机,起到威慑的作用也便罢了,此行的目的毕竟不是为了剑拔弩张,而是为了说项:“谁也不想公然得罪任何一个人,况且,还都是旧相识。”语气沉淀几分,复一抬眼睑流转向她,“我明白,才人你也不想的,对么?” 我的态度已经十分恭顺,言语边顾间,看见酌鸢一张不太好看的面色慢慢多有缓和。她是聪明人,她定也在心底下思忖着我的來意、我的一番话。 一直明白,公孙酌鸢那些看似缺了根筋的举止,其实都是得了梅贵妃的授意而做弄出來的。她虽与我利益上有冲突,但同为嫔御,那么谁与谁便沒有个利益冲突了?真实的她,也绝非恣意浮躁之人;如此,日后才更加难对付! “美人说的自然是呢。”又须臾,她兀地一牵动唇间涓涓浅声,面色也蒙了一层浅薄粉韵,可见心态是调整如常的了,“我们同在服侍着陛下,虽不在一宫,心却都是一样的。”温温眸色似乎极真挚,只是究竟真挚不真挚,彼此都清楚。 我要的不多,至少近來一段时间酌鸢不要再屡屡于我们作难便是了。权且先稳住她一段时间,旁的事情日后再说……我已主动放下姿态來与她缓和关系,她若对我再生为难之举,便是要撕破了脸面不曾?现下便与我撕破脸,对她沒有好处,所以她决计不会! 往后一來二去尽是些体面话,不多耽搁后,我出了小苑原路欲回。 转身时腰间挂着的那个香囊经了摩擦掉落在地上,忙下意识弯腰捡起來。还好,地上不脏,绢缎面儿并无染上什么尘梓。 轻抚一阵后才要再收好,酌鸢却忽地凑近几步对我一笑:“美人。”目色凝在我指间的香囊上,“这香囊好精巧的做工,我还从未见到过如此精细玲珑的小物件,一见却喜欢的不得了!”目色盈盈,语气轻快又隐有渴求,“不知美人能否割爱,将这只香囊……赠于我做个念想?” “这……”我颦眉踌躇。 原是一个香囊而已,若是韶才人喜欢,给她也就罢了!可因是兮云送的,再这么转赠于人,我多少觉得不合适。 但心念只是摇摆了一下,我便颔首应了下來,将香囊递入到了酌鸢手里。 毕竟此遭为的是求一个暂时和睦,和睦为大,给她便是了。一只香囊而已,想必兮云就算是知晓了,也该是不会怨怪于我的吧! ------------ 第七十一话 再遭陷害、本苑禁足 人果然会有被鬼跟上的时候!当酌鸢冷不丁的來了我这慕虞苑一通口若悬河时,我便知道白日里韶音一行临离开前,我是真真儿的被鬼给迷了心窍! 我受封后一向小心翼翼的行事,连半步路都不敢多走、半句话都不敢多说的。怎么当时就那么的不小心!那么的不小心…… 是时入夜,圣驾再度临了我的慕虞苑。 皇上似乎对某件事物、亦或某个人有着一种颇为深沉的眷恋,只要他看重的人和物,那么在失去兴趣不再喜欢之前,便会一心一意的待那人或物。只是,谁也不知这份稀薄的帝王恩情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彻底失去,或许是在涣散了最初的新奇时、或许是在寻到了更令他怦然心动的事物或人物后…… 彼时我才一通拜会的将圣驾迎入内苑,还沒待二人言语一些儿话句,便见倾烟引着妙姝进來,作礼后垂眸报说韶才人來了。 心口顿然“轰”地一下起了巨大声响,这个时候这个人……虽我委实奇怪她的來意,但也心知她必然來者不善!但又无奈,皇上还在这里,我也做不得什么声息。 挑起的帘幕带着些微温风琐琐碎碎的灌溉入室,酥软的叠醉之感撩拨的面靥起了恍惚,却拂不展一根根绷紧的心弦。 侧眸正对上陛下落在我身上的一抹神光,但见他锁了眉心不语不言,似在顾着我,又似乎在忖量着其中合该的事态。 “陛下,您看……”须臾,还是我抿了唇角凝眸怯怯的打断他,“韶才人这个时辰过來,这……”复展颜浅笑,“哦,其实妾身合该是迎她进來的,只是陛下在这儿,又怕吵扰到陛下的安宁……” “你心里有鬼,还反道我会吵扰到陛下的安宁!” 我一席话还未言完,当空里便凌凌厉厉的落下一嗓子。与皇上具是下意识回首去顾,一眼便望见公孙酌鸢疾行足步硬闯进來,身后跟着簇锦,小福子、小桂子,几次三番欲要阻拦,却终究拦她不住。 她额点梅花妆钿,面上的妆容是一贯的精致细腻,纤纤十指染涂着浅粉色豆蔻,着一件橘色荷花宽弧褶皱软纱襦裙,发挽灵蛇髻,斜簪弦月孔雀嘴步摇。 步摇梢头的孔雀嘴里噙着一串纤长纤长的白珍珠碎穗,随她足下翘头软底挂白珍珠碎串的步调,而时不时左左右右的连绵晃曳着。一点荧光随那韵致便荡漾出了旖旎之态,浮华明丽的倒是符她面上此时匝着的似怒又嗔。 “放肆----”我办真半假的做了愠恼的模样,上前一步雷利着声息微扬首,有些居高临下的喝叱,“陛下在这里,你不仅不通报不见礼,居然还如此鲁莽的一通硬闯!你是把陛下的威严置于何地!”酌鸢你真当我霍扶摇是个好欺负的还是怎的?几次三番这般作践我,时今居然还要当着我的面儿來抢走我身边的陛下么! 她此行的目的必然不善,谁也心知。但无论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在她之前拿出气场震慑一二,这等先机的占领固然是极其重要的! 似是早已做好了一切心底下的准备,她似并未迫于我的气势压迫而怎般失了态度,但还是欠了身子对皇上行下一礼,却不直面对我,而是蹙眉凝眸压着声息一脸迫切:“请陛下宽宥妾身的莽撞,只是有一事妾身不敢耽搁不得不据实禀明!”声息兀一高挑,旋即侧身抬手倏然冲我一指,“阮美人她意图不轨,蓄意诟害皇上!” …… 室内有一瞬的极其安静,然这安静很快便被素乱心跳所取代。 这一瞬,酌鸢冷不丁的信口雌黄带给我的居然不是莫大的好笑,而是弥深的可怖!我知她是有备而來,我不知她究竟处心积虑的准备了怎样的假象來对我加以陷害,故一时头脑嗡乱起來。 便听陛下一阵大笑,我惶然回神去顾。他并不看我,身子也未动,便那么双手负后稳了语气不怒自威:“韶才人倒是说说,阮美人如何要诟害于朕?”这声音喜怒皆无,云淡风轻的似乎只是在谈论什么极家常的事情。 “……”我下意识想开口唤一声“陛下”,到底是理性阻止了这本能的冲动,我什么也沒言语。皇上是明白人,他自然知道酌鸢的妒意与她身后梅贵妃的筹谋,那么……我倒也不觉起了一阵好奇,着实想看看这公孙酌鸢究竟会使出什么手段,便就如此信心十足的居然敢当着皇上的面儿來诬陷于我! 神思飞速运转,忽一下有什么场景迅速划过我的脑海……心下一震,我似有了然。 却在这时,酌鸢扬眉一声轻笑,探指自宫袖中取出一精巧物件。 触目一瞬,我只觉目眩头昏! 果然,我的猜测沒有错……是我太不小心,太不小心太不小心了!所以活该被她钻了空子、得了机变! 她指间仔细擒着的是一只香囊,正是我今日顾及体面而赠于她的那一只,兮云赠我的那一只…… 我素日里付在她身上的一干软硬震慑,实际却全部都做了打草惊蛇;并沒有当真震到她,反倒惊了她! 头脑一时蒙尘,起了顿意,忘记诸多忖量。惝恍中她清越的声息已缪缪流转在耳,那声音明快轻盈又带着隐自得意,恍如明月下隐显变幻的娇美的云墙:“这只香囊是白日里,阮美人在妾身苑中不慎遗失的。”于此转眸淡淡扫向我,“阮美人,敢问我沒有冤枉你吧,这香囊可是你的?”周匝冰冷。 如是,原本被我先声夺人占下的先机,就这么冷不丁潜移默化的被她重新抢占回來。 许是太突兀,我竟有些呆懵:“是我的。”坦言应下,余光不动声色的顾了皇上一眼,依稀见他一张面上平和如素,便复凝神重视酌鸢,语气亦冷,“是我一个姐姐送于我的,有什么差池么?” “你承认是你的便好!”她有些咬牙切齿,旋即重转目相视一片冷默不语的皇上,“陛下,妾身因嗅到这这枚香囊气味怪异,心下起疑,便使崇华宫中擅辨香料的韩尚宫拿去辨识……谁知这里边儿竟掺杂了勾人的媚药!” 一语震得我忽便无所适从。 一阵耳鸣萧音,放空的颀长里只夹杂着她咄咄逼人的不间断指摘:“阮美人她用心不良,欲要使媚术迷惑皇上!” 这一声厉喝终于使我重回过神來,一愣之后,清楚的心知这香囊决计不会有任何问題!不论公孙酌鸢的意图,只因我早已命倾烟请人验过其成分,是断然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足音阔阔,皇上已几步行至我身边。抬眸便见他微颔首,持一抹问询、几分忖度的目光顾我。 我失惊,忙一落身拘前了双手跪在他脚下:“陛下,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韶才人对于妾身的几次挑衅陛下也是心知,妾身断然不会起了诟害皇上的心思,决计不会有差池!”我并不看他,一匍匐后适才抬首扬靥直勾勾的与他温中带威的目光对望,唇畔一敛,声息兀狠,“陛下,这香囊并非我遗失在韶才人那里,而是她问我讨要了去的!若香囊里边儿当真有不妥帖处,我又怎会给她,这不是自落把柄么!”过多的遮掩只会把这事态愈搅愈混,当不知该说假话还是说真话的时候,我选择说实话。 风过发丝,宽舒龙袍飘摆间将他清崎风骨剪影的起了细微涟漪,他不动声色如故,眉目间若有所思。这情态,我却无法延顺着一路窥出他的真心思;又恍惚觉得他似乎不是在思考我的无辜与否,而是在忖度这其中的一些顾念。 “陛下!”利嗓伴着衣袂摩擦的声音搅碎了这静好的美,酌鸢亦落身跪下,扬起面目语气娇娜,“妾身所言才是实话,阮美人有心歪曲事实啊陛下!” “不是这样的,陛下,陛下!”急意上涌,叠浪生涛的做弄的我彻底乱了心魄,“分明是韶才人她有心陷害妾身,分明是她!请陛下明察,陛下!” “陛下……” “行了!”一语顿掷、满室皆寂。 女人间繁杂嘈乱的争辩终于被他一声断喝而打断,那威威语声里有不可抗的魔力,使一众人皆数屏息凝神不敢再言。 他一道深邃目光并不落向我们其中任何一个,而是决绝一行步错落了过去:“來人!”旋即招手唤了内侍近前听命,“通知梅贵妃、容瑨妃并查此事。阮美人与韶才人暂且禁足在自己宫苑中,在这件事未有个端详之前不得擅自外出!”语尽并无留念,负手迈步离的绝尘。 他将此事交给了我与酌鸢的主妃并查,摆明他不愿理会其中纷杂,也摆明了他对于后宫诸事琐碎的分明了然在心…… 不知怎的,心底忽的就起了一抹润泽,很想哭、很做弄。不是因被人诟害而气的。 空旷的内苑,只余下我与酌鸢对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叩首谢恩的声音。淡漠无言,皆憋着一口气;又忽觉这宫里的日子,阴霾暗腥之余过得又是何其惊险动魂,何其潦草、何其荒凉、何其造孽添业! “呵。”勾唇一抹,毫无怨忿,只是疲意做弄撩拨下忽而顿起的自嘲不迭。如是而已。 ------------ 第七十二话 情人月夜话柔情 当真是大好晴天之中涌出一道狂雷霹雳!前一刻分明还在与皇上温存暧昧话柔情,这一时便已领旨谢恩的被禁足在了本苑之中。 似沒有一日比时今更觉这光线的昏暗,我着恼于帘幕的参差错落而阻隔了光影明媚,疾行几步到了窗前,一把将湘帘扯下了半边去。 这时倾烟自门边挪步过來,沒有得了我的命令而并不敢进來,只隔着进深屏风小心问我:“美人,奴婢为美人传膳可好?” 这么个心境做弄的我如何有心思传膳,权且压了压火气,命她径自退下便是。 倾烟也不好再多说,声息一默,垂首错步便也离了。 一室昏沉间便又重剩下我一人,气氛愈发大镶大滚的沉闷。 呆呆落座,涟涟感慨着自己的不小心……我当时为何便错乱了心绪,居然疏于防范到那等地步呢! 有些时候,人的举措当真是由不得自己來控制的!该错乱的时候,决计不会让你清楚明白;而该明白的时候,也决计不会让你糊涂。 唉…… 千千万万道不尽,终到了头,也只余下一缕涓浓叹息,无语对前路。 天色一暗,月华便扑了上來。 情景所致,心下起了一丝倦意。我扶扶太阳穴微阖双目,忽听进深屏风后一道水晶帘“泠泠”一下泛起碧波韵致。 原以为是风声,便不曾太在意。旋即又起了一阵细碎足步声。这声音微小又稳、似无却有,在这一派夜色濡染包裹的沉沉死气中,显得尤其刺耳直白!竟不该是这苑里服侍我的一干宫人。 我一个激灵,不由便毛骨悚然!又登地听到那进深处有人唤我:“阮美人安好,奴才可以进來么?”淡淡低低的,带着天成一抹机谨。 是人声,是一个小太监的声音…… 一块儿悬于心上的大石头,终于在落声于耳的这一时刻而重放了下去。 只是仍觉十分怪异,为何这陌生的小公公便出现在了我的宫苑里?为何倾烟居然沒有禀报便放他进了來? 探首去顾,那边儿仍是沉声止息不语不言的等待着我的答复。略想一想,我蹙眉启口:“夜沉的深了,有什么事情么?倾烟为何沒有引你进來……簇锦和妙姝呢?”语气依旧迟疑。 那公公闻声接话儿:“回美人,咱家大人有皇上御赐的令牌,可不消通报便自行进出的,便沒有劳烦倾烟姑娘,只叫她权且‘睡’一会子,便也是了。” 不消通报便自行进出宫妃寝苑?这……即便是宦臣也不该如此的不合礼制!皇上又怎么会给予自己身边人如此特权? 睡一会子?这一个“睡”字大有深意,若我猜的沒错……只是,这到底是在宫里,缘何便敢私自点了一个宫女的穴让她失去知觉!他要做什么!要对我做什么! 很自然的惊吓,又是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我心惶惶,那水晶帘已“哗啦啦”一声自行被撩开,他不待我发话便自顾自迈步进來,这行为着实大胆了些! 一时又急又恼,我铮地一下起身便欲喝叱:“放……” 只是一个“肆”字还未待出口,我便又怔住。 光影随帘幕的飘摆、晶帘的曳曳而生了格局的明暗错落,起落间带起一前一后两道身影,一个青涩年浅并不出众,一个却是丰姿绰约冠绝尘寰。适才发现來人原是两个,只是另一个太沉默与内敛,故方才并无被我察觉。 小公公最先对我做了一个礼,旋即让让身子,将自己身后那不缓不急的一人让到了前方來,又对他行了一礼,也不待我发话,便自顾自退了下去。 我却沒有心思怪罪那小太监对我的失礼,也决计不会去怪罪他,因为…… 清灵灵的目光落在这与我咫尺相隔的人的面上,那熟悉的眉熟悉的目,那朝思暮想深深眷恋着的梦寐里才能相会的人儿呵! 他不在时,我还不能够清楚的感知到这份相思意,生活中太多纷杂琐碎磨灭了我的情爱神思,工于心计的应付便是对一颗心最好的麻木;然而当这颗心它沉寂下來,当这个人儿重又立在我的面前,一眼已足矣诠释与含概许多深情浓意,方知爱意苦…… 夜风起,吹散了袅袅烛烟与熏香雾霭的同时,也自他身上拂來一脉淡淡的似薄荷味道的体香,这熟悉的气息顿然使我迷恋,眼泪便在这一时泛漾出來。 依然不言语,依然沒有动。 借月夜的华彩,见他沉静冷睿的面目忽而一颤,薄唇抽.搐,那视角刚好可以将我眸中的泪光辉映晶耀,刚好可以让他那么清晰的便入目看到。 又须臾,他抬步迎我一路走來,在半米开外的地方停住。 这个距离已经很近,以至他抬起手臂便可以碰触到我的面靥。我目色茕然含怨,不知是在怨他这张让我不能自持的脸,还是在怨皇上无情如斯的将我禁足宫苑;又或者,是两者都有。 他似想为我拭去眸中泪痕,却又在即将碰触到我一双眉目的咫尺处僵停住。须臾之久,他就那么在当空里缓缓的握了握拳,发着狠的猛一收拳心,似在做某种极困难的抉择,即便面上再淡然,抿紧的薄唇还是掩盖不了他心底的痛苦压抑。旋即又猛地一垂,那臂弯在身侧垂了下去。 我突然就很想笑,又不知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事实上我是哭了、却也笑了。这一定很难看。 即便不刻意去想去承认,还是蓦然发现,我仍然还爱着他…… 安大哥,你要我如何是好?你要我把你如何是好呢? 我哭一百次,只是想让你心疼我一次。你要我在心底里如何,如何留出一个位子來把你安置?到底要安置在哪里才可以妥帖?到底…… 心底的纠葛直接显现在了面上,稀薄的空气将我嘤嘤哽咽绵展的低低四起。 只是觉得一个身子都是沒有倚靠的,浮萍若我、我若一粟。 突然,绵软腰身被人骤地一个收束,我已稳稳被箍入了一泓似火的温暖里! 心下骤惊,水里火里迷迷蒙蒙难以明白,定神时方惶然惊觉自己是被安侍卫给揽进了怀里! 他竟然,他竟然会…… 他的胸膛是那么的开阔厚实,便仿佛冬日里温暖的棉被紧密的包裹着我玲珑的身子。那好闻的薄荷体香安然了我的心魄、承载了我彼时全部的情思、也融化了我的灵魂……我突然好依赖这个怀抱,这个合该一早便享有的怀抱,这久违的温情。 这是他第一次抱我,第一次在有情识的情况下心甘情愿的抱我。 我从不敢想象他会有如此主动的一日,他的为人太寡淡,他的拥抱于我只是奢求…… 满怀情念并着对于境地的含怨无处诉,而开始起的潦草,开始再难以架却。我伏在他肩头紧密抽泣,忘记了顾念场景的合时宜否:“我想你,我好想你好想你。你知道么……”唇齿低呢,“你知道么!” 他怎会不知道,他亦是想我念我的,不然那御龙苑墙壁之上的題词又说明了什么?只是他与我不同,他太坚强,他的城府太深沉,他宁可自己内里如何的自苦自伤,也都不肯把那软弱在旁人面前稍微展现一二。 这便是他,这样的他让我心疼,我如何能不心疼? 只觉拥着我的怀抱在缓缓的收紧,不快的基调将那心底弥深的压抑呼之欲出。却不见他言语。 我了解他,对他此时的反应反倒不觉哪里不对。但有些时候,我行事亦是决绝的。 电光火石间,我霍然一抬头,茕凄的软眸与他大胆又直白的相互对视,见他黑宝石般的一双眼睛里盛着无尽动容,在与我眸光撞于一处时,有清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我启口认真:“若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若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不高不低的调子分明平和,但在夜的幽幽经纬里,被带起一股无法抗拒的强烈诱惑,又因它自身并沒有带着刻意的诱惑,而愈发直白的坦露无疑,“安大哥。”软眸凝波,蹙起的眉心倏然一展,面眸楚楚娆娆动容无限,“命里注定的纠缠,谁也无法脱逃,便让我们今夜彻底绽放出它合该有着的极致的美!让它绚烂、让它明媚、让它图腾……” 这一瞬间,我忽地觉得我已不再是我,我被身体里一种无法抗拒的亢奋彻底控制,只想与他相互融化、化作一滩血、化入骨髓里化入灵魂中! 明显感觉他拥着我腰身的臂膀兀地一僵硬,旋即,那力道在我腰身上下缠绵出了迟疑的频率,似想要离开、又似有留念与不舍。他在辗转,他纠葛千结。 我屏息凝神不再多言,我在等他的答复,在等他以身体來为我许下他的承诺。 然而那等待是痛苦的,半晌,火热的怀抱退去了有些疯狂的温度,渐趋重落于冰冷蒸凉的死水深潭。 我便这样离开了他的怀抱,缓缓的,几乎是与他同时间的抽离。 “扶摇……”月影绰约,他有些嘶哑的嗓音带起耳畔绵连的苦涩。 我不答话,斑驳着晶耀泪光窥见他面目里噙着的受伤与痛楚,旋即竟是笑起來:“是我不好……”极清幽的,似风儿,“我不该……不该做出如此的,举止。”怎么不是真话? 我是一个正派的人,我是嫔御,我不是红楼艳妓,可刚刚的我自己又做了什么?又是什么? 呵…… 他摇头,只是摇头。 那模样我不敢去顾,我也不愿再沉静在如斯氛围里,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你走吧!”偏开眸光错落一笑,吐出的三个字亦嘶哑非常。 “扶摇……” “让我自己清静。” “……” 夜深寂,夜斑斓,良久无声无息后,荡漾的足步琐碎声终于起于这成阵的清索空寂里,逐渐远去、逐渐杳杳、逐渐不闻…… 满室清寂如初不变,仿佛方才所历一切俨如一场午夜突忽而至的幽梦。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來过? 然而,我该感谢他,感谢他于我最清冷孤绝需要温暖的时刻,來使得我温暖、來宽慰我的心。 只是…… 倏然一下,竟发现自己找不到一颗心,心呢?心呐…… ------------ 第七十三话 险象环生晋舞涓 一连五日,一连五日的昏昏沉沉烦闷生冗。 起初是心绪兜转变化难以梳理明朗,其次的哀怨隐怖,再次燥燥乱乱沒有半点法子……到了最后,整个人干脆便是给彻底的放空了去了事! 身遭幽囚,又因了那抹熟稔却又注定只能疏离的良人身影,而更加凑化了几多奈若何出來。这别样的情怀似如冰雪铸就的凛冽利剑,每一刀、每一画都在生生的割破着我的脉搏、心肺、凌迟着我的灵魂。 一日又一日的禁足,除了那日安侍卫的前來探看过后,便再沒有一个人过來探看于我。故此我并不能知晓这“下媚药”一事的具体进度,不知等待我的最终结局会是一种如何样子的裁决。 直到第五日夜半,浓稠的乌黑暗色如往日般不急不缓的灌入室里,肃杀的气息使这夜被撕扯的犹如永生般绝望。 却在这似乎要把一切全部都吞噬与掩埋的大氛围里,“吱呀----”一声,门轴转动的冗长响声贴着进深自屏风外潜入耳廓。我惶然恍神,便见倾烟引着一宫装丽人,在左右两名随侍的陪同下一路逶迤莲行。 眯起眸子凝神顾盼,见她头绾莲花冠,面上的妆容衬托的她平和又肃穆,而身上着了的橘黄并金、蓝二色收边的宝相花襦裙,则是这宫里高位最寻常且正式的样式不提。 來人正是锦銮宫主位,我的主妃,容瑨妃…… 我慌得欠身一个行礼。 历经了这样一番险象环生,亦或说还不知可不可以生……此时整个人都是极虚脱萎顿的样子,见了瑨妃前來,仿佛黯淡的前路又一次有了被点亮的希望,忙抬手覆了覆她虚扶我起來的手腕。 她感知到我的不安,浅一顾我。平和的目色中流淌着安然的宽慰。 我方惊觉了自个的因迫切而失态。她已错开目光遣退一室宫娥:“來。”尔后方浅吐一字,牵过我的素指示意我与她落座。 小几面儿上的烛盏中,那燃了半夜的宫烛已经融化的有些变形,不成样子,溶金火光将我一通心绪显隐的正好。 “阮美人。”瑨妃莞尔,眉头却蹙,“本宫是來为你解除禁足令的。” 我应声一个抒怀!憋了卯了几天的力气终于有了宣泄的缺口! 禁足令解除了,是不是意味着那被韶才人所陷害的“下媚药”一事,便如此过去了? 不待我发问,她复启口补充,有些语重心长的告诫、又似只在把一件事娓娓道來:“事情是这样解决的。”娥眉微挑、旋即又敛,“只告知皇上那香囊一事原是误会,里边儿不曾掺有媚药,只是在安神香的配置之中又添一味桂花。”神光含了深意的在我身上定格,语气又低几许,“故韶才人闻着才觉有异。那韩尚宫一时糊涂,也弄错了。” 这话儿真真是……我忽然很想发笑,又似想怒。但无论是笑还是怒,我此时都已再也显露不出了,因为太倦了! 有心之人酝酿的阴谋沒有得逞,但所有的陷害也就这样跟着一并一笔勾销。 这……算什么? “那皇上的意思?”一些不甘隐隐做弄,我蹙眉下意识急语发问。 容瑨妃淡淡摇头,唇齿吐字如风:“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沒有再说什么,默认了这个结果,大家相安无事。”复又沉眸稳稳,“先不论这是不是皇上的意思,至少这件事,是本宫和梅贵妃的意思。” 一时急意涌于头顶,我已顾及不得诸多其它,或者说我这个时候根本就是失去了理性和主见,完全被心底下意识搅涌起的那些委屈给做弄着:“瑨妃娘娘!”声息一急,我似嗔而又竭力按捺,柳眉纠葛难解,“真的是韶才人在诟害我,我怎么会做出谋害皇上的事情來呢!我……” “本宫当然知道!”她猛地打断我。 迫于忽扬起的语音及气势,我惶然怔住。 容瑨妃微茕眸色缓徐叹息:“阮才人,时今历经了这大几轮的‘波涛汹涌’,你还是这般的无邪天真么?”娥眉舒展,目中沉淀的睛光却愈明澈,“你以为皇上便不知真相为何?”语气轻柔了一下,因这轻柔而显有弥彰欲盖,旋即抿唇定声后又恢复平和道,“只是后宫里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呵,每日不知要整出多少宗來!若事事都揪着不放,着实难以管顾。” 在她几近委婉的告诫中,我渐趋复苏了理性,便也重又安静下來。又听她飘飘转转着补充道:“本宫和梅贵妃的意思,这事儿就此揭过便也算了!看护好各自宫里的人,下次莫再有类似这般的琐碎是最重要的。”于此她忽而抬指覆盖着我的手背,轻拍了两下,颦眉嘱咐,“难得糊涂!” 我抬眸收了瑨妃此番情态入眼,一怀心事跟着她的字句而不断兜转。 “韶才人此举太过幼稚,梅妃亦是恼她为自己平添麻烦的!而且阮美人,你需得记下这次教训,日后行事更加小心,方为上策啊!” 一个无声的震慑之感昙然落在我心坎儿里去! 在彼一刻,容瑨妃的心意我已渐渐明白。一些事情只得压制,只得自己吃了哑巴亏!莫不然,只会惹來更深更繁琐的麻烦! 此次又是一遭险象环生,若非容瑨妃的庇护,又若非皇上的无心偏袒,我一个小小的美人就是当真被将错就错的着了韶才人的道,那冤屈又可向谁说去?直到现在才猛地一下有些后怕,还好有惊无险…… 步步为营的深宫里,最需要的便是学会在每一次的跌入深谷后,不断成长与蜕变,使自己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更加机敏,也更加的坚韧! 。 在我的禁足命被取消的同天,皇后的长乐宫那边儿忽然颁了一道圣旨于后宫來。她降旨大封后宫新人,同批新被留用的嫔御在原有品级之上各抬半品。 如是,我晋封为舞涓,酌鸢晋封为美人,兮云这些被留用的淑女则全部为才人。 毫无重大喜事,却在这个时候只以国家安泰、百姓康定为由而大封后宫,其间怎么看都是藏着弥深意味。 心里明白,皇后是暗中以安抚为告诫,要各自安分守己,莫再徒惹是非、枉自胡闹! 皇后的苦心我明白,希望酌鸢也会明白。且明白之后,希望她当真可以领悟透彻!她是聪明人,不要再行糊涂事…… 我抬眸顾向前來道贺的兮云,只觉这声“恭喜晋升”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來的。因为予其说是道喜,倒真不如说是大难得逃后依旧持有的心有余悸! 兮云的面上不太好看,见我抬眸,她亦启口小声且焦灼的:“吓死我了,还好妹妹无事!”一句宣泄了郁郁心情。 思绪落回,我心下一阵酸楚:“馥姐姐……”小声嗫嚅,“是我太不小心,险些着了那韶美人的道。”尔后虽觉尴尬却还是抿抿唇角浅一道出,“对不起,云姐姐。我不该把你赠我的香囊,转手予人。”这是困扰我多日的心结。在我被禁足的这样只觉漫长无限的五天日夜里,只在三件事上不断的兜圈子苦苦较劲。一件是被害一事,一件是安侍卫,还有一件便是眼下正言着的这宗事儿……自作孽不可活,我践踏了兮云的好意,便活该经此一劫的,不是么! 兮云蹙眉摇首,盈盈眸光浅含宠溺:“傻丫头!你沒事儿就好,沒事儿就好……”不住徐呢,她的软眸有些水汽、有些湿润,旋即一微挑,“可吓死我了!” 她是真心关切我的,是真心以对我的,我心知。兮云对我的好,我自然不会忽视。 “扶摇啊。”她瑰丽的唇畔似叹又沉,一双妙眸凝顾在我眉宇间,“韶美人一日不除,则……”又在恰到好处的地方收住。 兮云已是第二次向我暗示对于酌鸢的举措态度了。只是这一次,终于真正引起了我的深思…… 。 皇上再次翻了我的绿头牌,似乎毫无意外,又似乎因了这不多次数的幻似频繁,我已变得不太有过多的波动反应。 待日薄西山,我跪迎了圣驾入苑,在暧昧正好之时,有意装作无辜:“陛下什么时候走?”忽扬起眸子翩跹着几点天真。 他甫一愣怔,一时解不过我的心思。 我忙不迭又柔柔道:“反正韶美人也会來请皇上的。”分明是故意为之,却生生被我转了几个弯儿的转出一抹风流怨怅來。 这小模样逗笑了陛下,他抬臂一环我的纤腰,声色温存:“爱妃是在怪朕。”复微笑着摇首,一些莫可奈何,“朕知道,这次的事情,委屈了爱妃。” “妾身哪儿敢呐……”我似嗔又柔,半真半假的继续做弄。 皇上笑叹:“她不知规矩,朕已令她本宫主妃加以训导,往后不会再这般的沒规矩了!”不重,只在末尾一沉一落,像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 我神思暗恍,又忽听他一转语气掺含挑逗:“朕明明是翻了你的牌子,若爱妃你再提及别的女人……朕可真走了?”杏眸光彩流窜,煞是光鲜生动,边做了个欲要起身的姿态。 “皇上!”我忙抬手轻擒住他袖角,又不敢擒太多,便自成一种轻软微悸的撩拨。与此同时,软着调子一声儿的暧昧缱绻不迭。 他哈哈一笑,本就沒有当真要离开的意思,被我一做弄后便顺势又一圈揽,我整个人便毫无保留的全部都死死的溺在了他的怀抱里,渐趋化作软款的水…… 一夜春宵、红绡鸾帐,予其说是温存,不如道是萎靡。 我沉醉在这一种无间炼狱里,我脱逃不得,只好选择就这么埋了葬了我自己的一个身子,一缕魂魄,苦苦的等有一日谁人会來将我救赎…… 我不愿意的,不愿如此,但我又能做些什么? 挣脱不出,便权且深深沦陷吧!紧抓住皇上的心,紧深埋自己的根,唯有如此,唯有如此……不急,那些个所谓的繁冗纷杂、心腹之患,一点儿一点儿,我们慢、慢儿、來! ------------ 第七十四话 品茗赏菊·反唇相讥 九月初时,已有几簇早菊舒展腰肢开得含羞又恣意。不消太过于咫尺间的迫近,只需远远儿隔着那丛花簇锦望一望,便无不感动且震撼于这一大片暗香流动的海。恍如冰河顺应暖阳的召唤而瞬间破裂,怒涛惊天、狂波撼地,光鲜灿然璀丽十足! 一朵朵一冠冠,金的黄的紫的粉的白的玉的青的……光影交叠、似云雾宛转腾旋于花海上空,震颤的连魂魄都欲要匍匐着膜拜! 菊的亭亭,菊的风骨铮铮嶙峋! 我花开时,百花杀…… 感动于这一生命的壮烈璀璨,帝宫里一干人的深浓兴致就这样被调动。一早,长乐宫那边儿來了人传话儿,皇后相邀几位宫妃往止浮池、湖心亭饮宴赏花,言说那边儿的菊花开得不是最早、但却是最好的。 既是皇后相邀饮宴赏花,着装打扮自然得正式些;但又因诸多宫妃都在,又不可太耀眼的夺了谁的彩头、惹了平白烦恼。 我蹙眉思量少许,唤了前來服侍的倾烟取一件叶青掐银丝鱼纹彩晕锦襦裙,外罩蝉翼缕青石弹墨藤纹大袖衣。面妆虽是一贯的清淡风格,却又尽量显得规整,不浅不浓的脂粉打底后,于两眉偏上处只点一瓣艳红花钿,这一点艳红于极素净的整体颜色中脱颖而出,显得极度耀目光鲜、锋芒十足,一下子便不动声色吸尽了全部彩头! 我扶颊微叹:“花钿太显眼了些,刺目目的,不十分好。” 倾烟抿唇含笑:“舞涓清冷出尘,这花钿倒是将那沉淀在骨子里的娇媚一下子显形了出來!” 我便沒再说什么,任她将我乌丝青发以犀角梳大股的收束在脑后,又蓬蓬松松的挽了倾斜的凌虚髻,耳畔留少许流苏垂下來打在面上。以一花式简约的白玉簪子从下往上一固定,在髻间插了一象牙镶宝蓝石的梳篦;因留有流苏遮了大半耳垂的缘故,也就不曾饰了耳畔钗环。 一番妥帖停当,这便去了止浮池;又随那作礼相迎的宫人一路领着,自那成簇开的果然美好的菊花海洋里直上了湖心亭。 这止浮池虽带一个“池”字,却远不止是池,乃是一华美敞阔的池沼园林。它地处长乐宫与四宫中间的位置,无论光线亦或地势,在后宫中具是极好的地段儿。 当日初建时,更是大手笔大声势的请了诸多贤才、异士躬自打理,整个止浮池风水极佳。池园中的亭台、楼阁、水溪、花卉等布局组合起來,据说是一个规整的“禧”字;而湖心亭刚好处在“禧”字右部首上,那个“十”横竖两道交叠的中间点位,甚是妙哉! 步上台阶便见亭内已于皇后下首处依次落座了各宫四妃,我才欲垂眸行礼,不巧又在这同时跟那自另一路行过來的韶美人给撞了着! 酌鸢的妆面是一贯的明艳,殷红鱼鳞并水波的花钿粉饰出欲滴的妖娆,三转小盘鬓下斜饰一朵怒放的金色菊花,耳畔元宝玳瑁珰随了步韵而晃曳,一袭桃红色苏绣平沙雁的缭绫千褶裙也跟着起了生动韵致。 二人相顾一眼,皆噙笑错落开了眸光,因在这么多高位面前不好失态,故望似和睦的就这样双双伴着一并入亭。 亭角青瓷莲形托狻猊的香鼎中,薄薄燃起静好的沉水香。幻似出尘的气息扯出一方薄醉的朦胧。 我与酌鸢皆规整的入拜行礼,一干过场后,便得了皇后的命而落了座。 识得是宜妃娘娘,见她抿唇顾向我与酌鸢这边儿,怡然笑说:“皇后娘娘倚重妹妹们,邀了我们几个之后,特又只邀了阮舞涓跟韶美人呢!” 我亦噙笑温婉谦和,方欲言语,冷不丁听那与宜妃对面儿落座的荣妃讪讪一句凉薄:“只怕阮舞涓好大的架子,不稀罕这小聚。”又似极漫不经心,故更显寡味的讥诮。 我素日与宜妃、荣妃这几位的交集本就显少的很,只明白她同梅贵妃是一起的。眼下因皇后、瑨妃都在这里,我明白她只是嘴上逞快罢了,便不怎么执着:“怎么会。”唇畔流蜜依旧,颔首又道,“娘娘折煞了妾身。” 做足了恭敬样子,也不知能不能换來她一个留有情面。荣妃略停了停,复那目色微露薄蔑,语气亦诮:“让我瞧瞧,阮舞涓的面貌本宫都对不上号,还不是好大的架子?” 略辗转,我复一笑展颜:“荣妃娘娘是怪罪妾身不曾去给娘娘请安?”并无不恭,语气清淡,我不觉搅弄着指间一方丝帕,却也不卑不亢,“可规矩摆在那里,妾身只需给皇后娘娘、及自己宫中主位请安便可,何时多了娘娘这里?” “放肆!”荣妃铮地一叱,一掌击在右侧的囚牛琴头椅臂上。 “妹妹何故?”容瑨妃应声一蹙眉弯,唇畔微小的弧度似扯非扯,有些慢条斯理的扫了荣妃一眼,“气性太大了,可易伤身呢!” 经了容瑨妃这一开言,荣妃面上那浮起的恼怒神色倒是极快消退了几分,似乎后知后觉的想起我乃是瑨妃宫里的人,抿了唇际似觉无趣。 皇后亦在这空挡里摆手微微:“啧,一个个的这是怎么了?”不缓不急的语速听起來倒极像喝令,“好好儿的小聚,众妹妹们不好好儿赏花品茶,徒生口舌作甚!” 我并不答话,以余光扫了若有所思的酌鸢一眼,便往下埋了埋首。 虽容瑨妃与皇后并无明显袒护,但分明是偏袒我的。方才确实是我那话儿含了根刺,适才触着了荣妃的怒意,按理儿若给我一个“以下犯上”的名头担着,也够我一通好受了;可她们却并不苛责我,听那话儿甚至还有些怪罪荣妃、言她不是的意思。 我确实在看眼色行事,若非明白这必然的偏袒,我也委实不敢那般嘴上不吃亏的触荣妃逆鳞。 “咳……”幽幽一声儿啭音潜落耳廓,不用猜不用辩也知是出自谁人之口。抬眸见梅贵妃姿态慵懒,她并不看旁人,只转目流向默了声息的荣妃,寡味淡泊的慢缓道,“荣儿,木石与金玉本就不在一个档位。徒徒置气生了口舌,何苦來着?”语尽一睥我这边儿,不多停留,自顾自转向旁边一片菊海观赏起來,似乎兴致极好。 梅妃不动声色的又这般回转了话锋的反损回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 荣妃得了倚仗,有些黯然的面色重又闪了光晕微微:“贵妃娘娘言的是。”哂笑若有若无,“跟一些个卑贱之辈言话儿,都是作践自个呢!” 其实委实也是小事,若再磨着嘴皮儿下去,便是真真的沒意思了!我心里虽渐觉不适,虽被一股郁闷气息堵塞的满冗,却也识得缓急轻重,权且压制不提。 这事儿也就过了去,须臾后宜妃打破尴尬的命宫娥上茶。泠泠清茶自蚣蝮纹络的紫纱小壶里涓涓倾倒出,陶然茶香伴成阵菊香飘转开來,倒将尴尬掩去许多。 虽是饮宴赏菊,却也只是品茗赏菊而已,倒也沒上菜肴。想來这么个别致的雅然之地,也不太适合摆开筵席。 这早菊开得果然大好,美好瑰丽的事物终归是使人欢愉的。悦目赏心之余,皇后突生兴致,使宫人召了众画师,命他们就着菊花为我们几位嫔御画像。 我并不喜欢人多,此次止浮池一行,感念皇后恩宠之余多也是出于应付,原提不起什么兴致。但既然是皇后开口,也不敢多话,便噙笑淡淡的静坐着由那画师悉心作画。 这一作画便不太能动能言,氛围霎时静谧了下來。薄暖风儿拂过菊花丛,这份安静怡人原是可以入诗就酒的,但在此情此景下便显得有些沉闷了。 如此,大约画到一半的时候,众人也都觉得乏了。皇后便命了暂时停止,并相邀明日再于此聚首,将这未作完的画卷留待着明日继续。 其后倒也沒再生什么别样差池,下了小亭后,作别了众人,我与容瑨妃一同往锦銮宫的方向行去。 待行远一段距离后,瑨妃忽摆手将伺候的宫人退开了一些,抬指搭上我的腕子,柔软言起了贴己话:“方才那事儿,舞涓可是故意的?”她明眸闪烁,“阮舞涓素日里,可不是那般的性子。” 明媚的目光带着刻骨的尖锐,直就这么大刺刺的洞穿了我的全部心思以及灵魂。我颔首不言,是的,我是借着新晋了舞涓、又正蒙皇上宠爱、以及皇后与瑨妃宜妃都在那里,故略略猖狂了一把。 瑨妃摇摇头,语气愈沉了几沉:“以往皇上常往崇华跑,时今却一连几日都在你那里,难免你成了众矢之的。”不缓不急,穿透力自是极强,无形的压迫只关乎气质、而与旁的沒有关联。那是岁月浮沉方可锻造出的难以临摹,瑨妃沉目,“要学会克制,莫逞一时口舌之快,反倒着了旁人算计!” 她自是好意,道理我亦懂得。说实在的,方才也沒少为自个那一时冲动又无谓的素性而懊恼着!我牵唇抬眸:“娘娘训导极是,扶摇明白。” 她唇畔浅叹:“本宫也并不是训导你,只是希望你能够当真明白。”旋即释怀般的展了眉目,“也罢了,这路要怎么走,不单单取决于性情的颖秀,还得有时间的磨洗。”旋即颔首,“早晚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我想,瑨妃娘娘是对的。一些个事、一条道路,若非身体力行的躬自经历,任是无数先驱先觉者持着最好的耐性与最真挚的苦心,再怎般的舌战莲灿,其间真意想來也是不易真正透彻明白。 时间,是一件很奇怪的虚空事物。它可抚平创伤、它可泯灭一切正面的以及负面的所有事物、也可以在潜移默化间教授于人那些无上的丰饶智慧…… ------------ 第七十五话 安卿铺路·再度赴约 有风起,吹撩的菊花丛纤长花冠簌簌作响,蒙蒙雾气迷离了晴好的视野。我下意识侧首躲开这扑在面上的风沙尘梓,不想就在这目光一弋时怔忪了一下! 一人浅隐在菊花簇飘忽丛生深处一白玉长亭廊柱间,似有意又似无意,是那熟悉的玄纹紫色长袍,包裹的他玉树身形愈显挺拔清逸的好风骨。隔着晕开的日华浅凝眸子去看,他深邃的眉宇间噙几分恋恋的神态,那神态状似怀旧。他的双手负于身后,胸脯微挺,游离的风儿将衣摆撩拨的带起飘逸的势头。就着金灿菊花、剪影着青碧蓝天,他淡泊清漠如沙漠里坚韧挺拔的胡杨树,而那精致俊美到无以复加的容颜又使他皎洁、耀眼过游动浮云下深邃莫测的明月。气质与姿容,带着人神共愤的完美无逆…… 这一霍然发现,震得我的心口一个起伏!安侍卫,他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一时沒空多想,把眸光又凝几凝,小心翼翼的再一眼顾去,依稀见他眉心微蹙,似乎在示意我什么。 心思略转,我敛了面上流露出的不合时宜,重新转目面着容瑨妃立好身子:“难得來这止浮池一次呢!只觉得无限眷恋这般独好的景致。”眸光四顾,旋即复定格浅笑,“妾身想再走走。” 容瑨妃颔了一下首,并无多话,径自在一干宫人的服侍下回了锦銮宫去。 我方吁下一口气,机谨的四下环顾一圈,方忙不迭向安侍卫那边儿转步急急的过去。 他并无过多表情,俊美的容颜覆盖一层薄薄的冰霜,又添冷睿气度。我已习以为常,侧眸递了一个问询的眼神。 他显然是有意在这里等着我的,显然是要同我言及些什么话。对于他的态度,我越來越捉摸不透;时而痛心裂肺欲罢不能、时而又可以做到淡泊而从容,一如眼前。 又或者,关乎的还是一个心境尔尔吧! 他目色沉了一沉,水晶黑曜的瞳孔里那抹深邃堪比天渊:“明日我会引皇上來这止浮池湖心亭。”冷不丁的一句,不曾有情态,便愈发显得突兀,“所以舞涓,请一定将自己光鲜明丽的一面儿好好展现。”似乎只是无关痛痒的阐述,似乎淡泊已是他一贯的风骨。对了,可不正是如此么…… 我怔了一怔,旋即解过了安侍卫话里的意思,明了着他的“好意”。他知我明日还要赴约而來湖心亭,故他便将皇上引过來,有意让我有所准备,待那时在皇上面前显露惊艳态度。 这一时,心底下那些情念忽地一起搅涌,分得不清是悲是喜。因这情念极繁冗,人反倒平和的不合时宜:“安大哥。”我微扬眉,凝着水波的明眸忽又泛起一丝好笑,“这么帮着我,是为了什么。”呢呢喃喃的更像在自语,旋即颦眉轻轻,“你就不会情不由衷么?”有如蚊蝇。 拂面天风薄染微醉,触及面目时那倏然泛起的悸动之感犹如吹皱的心湖水。 他一怀面目如故的未有情态,那是浩如清风的许多淡泊、甚至寡情:“原來你还记得我,我还以为你早已忘了我。”不生波澜,又偏被莫名其妙就烘托的十分苦涩,十分骇人的想要落泪。 心口跟着一绞痛,冷不丁的。我垂眸又抬,目色里已有淡淡的疼痛与微苦颜色,而那唇齿间吐出的字句依旧如深谷幽兰:“你是在吃醋了?”是真正如是感觉,又带着斑驳的期盼。 有风盈袖,他坦缓的偏错开一瓣目光,薄唇微启,不动声色的绕开了这层发问,只接过先前的那个话題:“不会,我不会情不由衷。”斑驳阳光在他侧身刷下一层不浅不厚的金波,那刺晃晃的耀目颜色仿佛特地为他造的势,侧面一张脸的轮廓与五官美得有如滴血红莲,是可以蛊惑人心的…… 心微一动,颦起的眉弯无法欢展,我启唇:“为什么?” 他重看向我,颔首略略:“因为我只希望你好。”不知是因深沉故显真挚,还是因真挚便显得很是深沉。 “我不会好。”语气依旧稀薄,我兀自徐呢,“置身这里我怎么会好……” “会的。”他打断,虽低迷却坚定。 是不是,是不是我永远都是你的不能碰触,而你于我也做不到无关痛痒?安侍卫,他究竟有着怎样沉浮坎坷的一段历经,究竟怎样看尽了纷扰人世间,故有了如此一派沧桑的豁达呢! 明知道我与他不会再有结果,可我还是起了执念,固执的想要保留这份美好。他定也与我一样,故我们才太谨小慎微止步不前,生怕稍有半点不知何处的过于触碰,便会将这一份美好也消弭的干干净净…… 只是,我还是沒能控制得住自己的一颗心,这一颗心也只有在他这里才会是跳跃的、是活的:“除非有一日,会有我命中的良人,他带我离开。”还是接过了口。原來在潜意识里,我还在隐隐期盼,期盼着有朝一日安侍卫可以帮我结束眼下这一切,这我所深深的不喜欢的一切,甚至厌恶的一切! 相比起我的极容易自那淡淡目色间窥探到心情,安侍卫则明显与我隔了两重天渊。虽一样的冰俏冷峻,偏生他的幽冷是天渊不能企及的深邃,是太多无法忖度的欲盖弥彰:“我给不了你的一切,我希望他可以给你。”肃穆认真,苦涩低回。 我心口昙然一震,整个人持着平静的姿态与调子侧首颦眉:“这真的是你所愿意做的,是你真正心甘情愿想要做的么?”到了后边儿,还是沒能控制住的歇斯底里。 帮我谋皇宠,帮我讨圣心,这一切当真便是你心甘情愿为之上心的东西?呵…… 安侍卫抬目,语气清淡如故:“舞涓就真的一点儿也不愿臣如此做么?”他反问我。 又一愣怔接踵而至,我被他问的哑口无言,我答不上话,我说不出口。因为在我心里,不得不承认,我……亦是愿意的。 我不高尚,不单纯,我以为自己一直都是什么也不在乎,可我却越來越不能看透我自己的一个灵魂。原來,我的欲望还是太多,我的心性也依旧还是凡人的心性,它沒能蜕变的彻底又干净。 在这勾心斗角明暗设陷的华美西辽后宫里,谁也不比谁就白一些,谁也不比谁干净! “簌簌”,瓣瓣菊花和风搅涌成一大片一大片流动生波的海,埋天葬地的花海势头似要直冲苍天宇宙、遮了挡了这河山大地。熏醉如织,安侍卫决绝转身,轻靴阔步踏着青砖石底间晕开了一圈又一圈的灿阳金波,恍惚如同行在一道道玄玄光柱间的神祗仙人。他如是离开,那抹安静气息如故不变。 我蹙起的眉弯愈发得不到舒展,在这一瞬,心口甫地一个绞痛的厉害!那感觉细细微微的,又一抽一抽的,由浅淡处持着不受控的细腻势头点滴便渐趋浓郁,这浓郁散化不开。 那是仿佛被什么东西戳中最柔软处,因了刀锋的直白而刺伤割伤那一大片最柔软处的瑟瑟揪痛,无可排解、无可宣泄、无可安置…… 。 次日依约又去了止浮池湖心亭。虽昨个已是赏过了一次菊花,但也丝毫都沒影响到现下里这些大好的兴致。 依次对着皇后行了礼后落座,自有一班画师将那未完成的画卷画完。 昨个就已成形多半,现下不过是寥寥几笔勾勒完成全部、尔后静心雕琢一些细节处罢了。 权就这么饮茶观花,小一会子后,宫娥将那一幅幅成品画卷依次呈于诸位主子过目。我接了画卷在手,眸光清凌凌的掠过画中自个一张纯然的颜,依旧静好、依旧清澈,独看容貌决计不是最出众的,但那萦绕周身的通身清冷气韵,却是这西辽后宫里边儿最是稀缺罕见的一种东西。况且我心知,我的气质不仅局限于此,画卷不过只勾勒出了四分之一罢了!只因气质不同于容貌,它基本无法临摹。 临着我旁边落座不远的韶美人这时起身过來,手里端着一盏清茶极随心的边品饮着:“阮舞涓这么幅画,色调好生清丽呢!” 我闻言,侧首对她笑笑,并沒再多言语。是的,这满卷基调自是清丽,倒是与我一股冰漠风情符配的很。 她挪步走到我身边很近的距离,弯了弯腰迎那画儿微探首,似是想要再看得仔细一些。 我不曾多心,便很顺势的侧了侧身子、边在指间将画儿展开,好为她一道视线留出不被遮挡住的一片空间。 就在这时,忽地几丝凉意伴骤起在耳的小风蹦溅在面上,我恍惚了一下神,还未及完全反应,便听“哗----”一声泠淙清响,接连手里延展开來的画卷,就这么浸污了大片大片的墨迹。 是酌鸢将手里执着的那盏茶水泼洒了出來,泼洒在了我才刚完成的画像上! 这一突生情景令亭内霎时便陷入一片寂静,空气绷紧若了孤弦。 “呀!”酌鸢以帕掩唇,眸光闪烁几许佯作的无辜非故意,“阮舞涓,不好意思。”黛眉微挑复展,似讥诮又淡淡的若了徐徐的风,“啧,手一抖便沒端稳那茶盏,不甚把你的画像……给弄脏了。”于此有意转了语态,昭著的敌对与挑衅气息充斥四野。 我明白的很,她根本就是故意的!她是想借此可以抓住机会的一遭事儿,來于情面及气场上占我一筹先机! ------------ 第七十六话 敛性得赢·夜访兮云 她是眼见了我昨个对荣妃的凌厉,知我位居舞涓后变得不同往昔的好脾气,算准了要看我怒不可遏却偏又奈何她不得的小模样么!呵…… 若说沒有愠恼,那决计是骗人的。但她也未免太小看了我,我扶摇的火气若当真如斯之大,也断然不会有今日了! “无妨呢。”唇畔小扯一道温弧,我柔然一笑,“韶美人你也是不太小心,只是下次啊……”边迎她那边儿小步凑过去,自她宫人手中亦是将她那画像接了过來展在指间,“可莫要再这般的不小心了。不好呢。”于此,擒住画卷的手指微微发狠,才想将她那画像也撕破了示威,便在这时兀地一下记起了昨日安侍卫对我说过的话儿。心知皇上必定会过來,先不说惊艳与否,若是让皇上就这么看到我与酌鸢因小事起冲突……白白惹了无端之事出來,终归是不好的。 抬眸顾去,见酌鸢唇畔浅笑有些僵硬,眸光静然落在我执画卷的指间,在提着气待我下一步动作为何。 因念及了不想惹事情,那才起的一股几欲震慑的冲动,重被我按捺、压制着回落往了心底。我莞尔淡淡,紧到泛白的指尖重新变得舒缓:“我那画儿原就不及美人这幅,美人儿出落的本就可心悦目的很,莫不是这个理儿么?” 主位之上落着的皇后浅然一笑:“阮舞涓这张嘴儿怎么越來越甜了!倒还有了些腻人的样子。” 她的语气很和蔼温存,是为了打破可能发生的不必要尴尬而刻意为之,我心谙。便勾了弧度一笑谦和。 酌鸢自觉无趣,又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颔了颔首,沒了言语。 这时忽听公公尖锐高扬的一嗓:“皇上驾到----” 我心甫震,旋即便忙与众人一道转身往亭外迎着去行礼。 陛下着一席灿金色短袍、外罩墨狐走龙披风,一步步阔行着,绾发间簪着的串珠白玉簪两边的流苏便跟着曳曳摆动,搭配着那样一双温和可亲又不动声色的龙眸,整个人显威严之余又多一丝灵动,更添莫名别样的魅惑好风骨。 “都在呢?”他略诧,听口气该是并不知晓皇后相邀宫妃小聚一事。旋即爽朗的笑笑,抬手又道,“免礼吧!”同时很随心的亦往小亭中走。在途径我身边时侧目相顾,顺势牵住了我缠一层臂钏丝绦的小臂,便这么风光霁月的将我带入了小亭中去。 心跳“噗通”一个鱼跃,我有些娇羞与心虚。慌乱中匆匆浅顾了应声起身一并跟着进來的众人一圈,见皇后面上依旧噙着适度温婉的笑,容瑨妃微笑之余似有一些别样的宽慰,而梅贵妃早已黑了一张面目。 梅妃性子烈,有时犹如密林里猝起的一把火,妖娆灼灼的带着盖地铺天的浩汤(shang)势头,喜怒哀乐只要不是刻意筹谋便多会行露于色,从不会收敛按捺!这样一个女子……不得不承认,其实在我心底深处,我是敬重她的。 “爱妃。”皇上不愧帝王风流,牵心在我身上便会不顾及的表露温情爱意,虽然“爱”这个字用在他身上实在奢侈,“这是什么?”目光一点。 我回神,适意识到手里还拿着酌鸢的画像不曾放下,旋即唇畔流离蜜色:“陛下,皇后娘娘体恤后宫嫔御,便请了宫廷画师前來就菊作画。哝。”边把那画儿凑近呈于他眼前,“在陛下过來之前,妾身刚刚儿还说这韶美人的画像,画的实在精致美丽。皇上也看看?”以余光扫了酌鸢一眼,这素來活泛的一个生猛人儿,此时却沉了一张面孔,难得一见的安静。 皇上接过那画自上到下顾了一圈,颔首微点:“确实精致。”旋即递给一边服侍的宫人不提,“你的画像呢?朕想看看你的又画成了什么样子!”言语时负手于后,已越过众人往主位上落座了去。 他的心情极好,又有菊香阵阵顺那风儿沁入心脾,怡然之余更添薄酒般的陶然。 “这……”我并不去看酌鸢,只蹙眉敛眸嗫嗫嚅嚅,面儿上有意故作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察觉到我生了异样,皇上有些不解:“怎么了?” 我泫然之态不达眼底,故意抿抿唇畔,几不可闻的哀哀一叹,旋即折步取了我的画像,又几步递于陛下身边近前服侍的公公呈上。 在接过画像的一刻,公公亦是一愣。抬目见我漠了面色弥彰欲盖,他也知晓了几分其中意思,便沒敢多说一二,转身复呈于了皇上跟前儿。 皇上极随心的沉目去看,在目光触及画卷的同时,毫不出乎意料,眉头微微的皱了起來:“这是怎么回事?”旋即抬首,目光问询。 我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那画像被酌鸢泼了茶水而做弄的不成样子,难怪皇上会不解。 却听衣袂“簌簌”一声贴地摩擦的声音,寻声见酌鸢落身于地表跪好:“陛下恕罪。”她沒有想到皇上居然会在这时过來,这天下的事情有时就是如此之巧!唇兮支支吾吾,“妾身……妾身……”复抿了抿,“都是妾身不小心,不甚将茶水给洒到了阮舞涓的画像上,煞了陛下的好兴致!”双手拘前一叩首。 她倒是诚恳,这诚惶诚恐的真挚模样倒是给做了足! 皇后与四妃具不作声息的冷眼默看,对于这等琐碎繁杂的小闹剧,她们也都见怪不怪的,态度自是波澜不惊的很了。 “咳。”只须臾,我抿唇一笑亦对着皇上欠身一礼,“陛下,韶美人太过于客气了。”忙佯作什么事情都沒有,我面色并着语态都轻快的很。也沒等皇上启口,旋即侧了侧身垂眸对酌鸢温声曼曼道,“原就是无心之举,怎的还做弄的成了多大的预谋般的?”言及“预谋”二字时,我不动声色的着重了几分。见她身子似有微颤,复抬手往她肩头扶了一扶,言笑款款,“韶美人过于小題大做了!” 我此时的情态与昨个对于荣妃、及方才不动声色威慑酌鸢时的冰冷淡漠,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深浓对比!眼下的我重又幻化作了身居秀女宫时,那一滩潋滟在水乡晴好四月天之下、倒映两岸鲜嫩桃花儿的软款春溪水,带着涓涓脉脉的醉人风情,撩拨的可解千毒、可散百苦。 如是,我口不对心的一番虚伪模样再一次占了上风,皇上对我大加赞赏,皇后与瑨妃亦在一旁顺着陛下心意为我添好话,略显性静的宜妃也时不时附和一二。 我虽沒有如安侍卫期待的那般,利用这次便(bian)宜而别有用心的使得皇上入目我的“惊艳”,可我还是以一贯淡淡浅浅的韵调而赢得了整个湖心亭所有的彩头。 有巧合,也有用心。 若不是我心知皇上会过來,依照我原本的打算,若再有如酌鸢一般胆敢故意触我眉头的,那合该是剑拔弩张的要那人知道厉害!我忍耐了这样久,如果继续一味忍让,迟早会被欺凌的不堪如雪后被践踏过的尘泥! 若皇上來时正看到我与酌鸢因一幅画而双双争执,恐怕我们两个人在他那里都不会再留下什么好映像。 宫里的事,翻云覆雨只在旦夕…… 。 暮晚时分,精神却意料之外的大好了起來,并不疲惫、更不困倦。 于是唤倾烟取一件缕金镂空蝉翼短披风罩在外边儿,后出了锦銮宫,往那箜玉华夙苑去看兮云。 论道起这些,兮云那里是我在宫中唯一一个如探看友人般的去处了!同她在一起,心情大抵都是明快许多的。 她欠身对我行了个礼,待过场走完、退了一干宫人后,姊妹两个便重新亲昵下來。她把我邀到屏风旁的绣墩上坐定,亲自为我添了红枣茶递过來,瑰唇含笑:“妾身可不敢多留舞涓,怕皇上的圣驾临了舞涓那里,过去了找不到人!”语音欢快,她打趣我。 我摇摇头回之一笑,也有意拿腔拿调的逗弄她:“馥才人真真好胆魄,居然敢笃猜圣上的行踪?”言完自己却先“噗嗤”一下笑了,旋即垂眸抿唇,正色下來,“皇上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又或许晚些时候会去皇后娘娘那里,今儿个并不曾翻了我的牌子。” 是实话,皇上每月临幸嫔妃的日子并不多,有时会连夜批阅奏折、亦或接见臣子;每月也还有那么几日是要抽出來去皇后、梅贵妃、容瑨妃等高位那里,这是力行的惯例,为得是维系着后宫女人间势力的持平。 兮云了然的颔了颔首,一双眸子波光流转,后忽而幽幽一叹:“妹妹好福气,可以得着皇上的宠幸。”她娇美的面靥上不仅濡染着绝代的风华,此时还噙起一抹茕然意味,有些哀伤,黯然不达眼底,“不像我,留用受封这些个日子了,连陛下的面儿都沒见着过!” 她的语气不重又轻,似乎漫不经心顺口一句,又似分明字字句句皆有所指、皆藏深意。 ------------ 第七十七话 御花赏菊·掌掴酌鸢 这个问題做弄的我沒防就有些尴尬。虽然明知眼前的人就是兮云,是那个与我感情极亲极厚的兮云;但如此这话儿这情态,还是免不得让我有些莫名的不适,以及些微的后怕。 抿唇须臾,我啜了口清茶微莞尔:“姐姐是怨我独占了陛下?”半含笑意,语气且肃且玩味着。 兮云却一扫方才那状似有心的模样,昙唇流蜜涓涓徐徐:“我哪里敢,待舞涓你日后飞黄腾达,还承望可以提携我这个才人一把呢!”语尽笑开,而后面突然一转话锋拨开薄雾般的有了沉淀,“给我……一个契机。” 日落后升起的细碎月华筛开了雕花木格子轩窗,落于前襟便是一大片恍若生花的光景交叠。软眸一阵斑驳,不由就泛起了依稀泪波,我噙泪微咽:“姐姐跟我说这些?”水雾眸子定格在兮云面靥,朱唇呢喃,“那是自然的。我们姊妹不是一早便说了好,相互照拂、相互扶持……” “扶摇。”兮云忽而揽住了我的肩头,以柔言缓语将我打断,“我知道,知道你最善良。”语音温存如故。 我心一颤,水雾眸子暗敛几敛,却做不得什么言语。 这副情态自然有我自个的真情流露,但是天知我有沒有佯作出來给兮云看的成分。 不该的,兮云是这后宫里对我最好的人,她是我后宫跻身基础的启蒙,她于我极重要,她给予我的恩德便连安侍卫都比之不及……我却生了旁的心思,我不愿当真帮她,我居然有了我的私心,我跟她玩弄起了心机! 我…… 宫烛“嘀嗒”,幻似清寂的声色拽回了我纷杂混沌不堪的思绪,我将万千错杂狠狠按落,不敢去想,再也不敢想…… 。 许是经日里常在苑室内呆得久了,落下个时常绵软无力的小毛病。这一日,晨曦去向主妃问过了安,回來后用了几口膳食,我便叫倾烟服侍着出去走走,好能将肌体的无力与困倦缓解一二。 最方便的去处便是距离各宫都不算远,又风景独好的御花园了。眼下已是十月中旬,那九月早菊已怒放的极尽烂漫肆意,而花期在十一月的秋菊也渐次舒枝吐叶的自睡意里复苏。如是,云集了繁多花卉盆景的御花园里,菊花便抢夺了全部的势头,较之上月我在止浮池看到的自然又添了些新样式。 漫步其间,心中舒然的很,又觉可喜的很,就这么一路闲闲然踏上了通往鸿雁水榭的碧溪桥。 微风拂掠,薄凉水汽延顺着风的势头氤氲在了空气里,扑得我不止面上生凉,还有一个心……便是在这时,忽地与酌鸢在碧溪桥上狭路相逢! 碧溪桥虽可通水榭,但它原是个观赏的景儿,当初建园时纯粹为了与景物格局、近景远景搭配妥帖才设的这么一座桥,又因其狭窄,平素从不做行路之用,其上只能容一个人过去。 怪就怪在我方才太过专注于这片陶陶然的菊花金景,沒看清前面儿何时來了一个酌鸢,眼下偏生跟她都行在了这小桥上!真真是相看两厌的人都至了这么个尴尬地步,却是如何是好! 我扫她一眼,见她面上淡淡,只对我简单的点了个头算是行礼,湖蓝色宫裙合幽风徐徐摆动,似飞若扬的势头衬扯的她多了一份筋骨里的决绝。除此以外,便沒了其它举动。 而此情此景,是必定要有一人暂且转身退回去,为另外一人让出路來先过桥的。 心下略有思量,我便拿定了主意。我身居舞涓之位,论品级自然在酌鸢这个美人之上,当然不能是我相让于她!况且旁的还有个余地,毕竟我也不是个跋扈乖张的人,只是这公孙酌鸢本就倨傲,我震慑她都不够了,更更是不能再让着她的! 然而妙眸再往她身上定格,探查到她双目里噙几丝讥诮薄蔑,自然也沒有退让的意思。 不由燃了微火,我一横心,停顿的足步继续往前一路行过去。酌鸢也几乎同时的再度行步,同我一样带着咄咄的嚣张势头。 于是二人谁也沒理会谁的各自走着各自的路,贴身侍婢跟于身后也是默然,不多时便在碧溪桥中段毫无意外的聚在了一起。 我面上挂了淡漠颜色,故意持着冰封般的冷锐有意威慑她:“怎么。”唇畔斜勾一抹笑意,语气沒有温软,“韶美人好大的架子,见了本舞涓不仅不知行礼,便是连这‘进退’都不知如何拿捏了么!”后半句陡然一凛,震得她身后跟着的婢女铮然打了个瑟粟。 着重点落在“进退”两个字上,言外之意她自然清楚的很。 酌鸢丝毫不为我故作的气场所慑,她仿佛持着极好的耐性听我叱完,旋即柔然一笑:“呦,舞涓你好生的凌厉了起來,几日不见的,这脾气倒愈发渐长了些。” 如是温温缓缓的,似乎那好心绪沒因了眼下情境而有纹丝改变。那般慢条斯理的佯作优雅,忽地让我有种自己在撒泼的错觉,心下那燃着的火不由倏地蹿涌更盛。 还未待我发泄,又见她扬了眉目讪笑幽幽:“这林子大了,可是什么样的雀儿都有呢!”朱唇薄诮,复又啭啭的道,“一些个狐媚妖鬼的,使尽了淫邪手段的勾引皇上,便还真当她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一般,其实原不过是个‘沒身份沒家势’的下贱胚子罢了!舞涓说是也不是呢?” “沒身份沒家势”这六个字,她咬牙切齿的一字一顿。 最恨最怄人的就是她这副字句都在贬损,却偏又不直言不挑明,而是含沙射影影影绰绰,做得云淡风轻、似乎无关你痛痒的可气样子!须臾安静,“啪”地一声脆响,我抬手冲她那顾盼神飞的恶心的侧脸便掌掴了上去。 酌鸢怔怔,一时沒能极快的反应过來,我亦拉了面目不语不言。良久后,她方才后知后觉的抬手捂住那被我扇了一巴掌的侧脸:“你,你竟然敢打我!”精心持着的那份让我恶心的优雅顿然被懊恼、愤恨、屈辱等一干情态撕扯的荡然无存。 方才那一巴掌自是卯足了力道,现下我半个手掌都跟着微微发麻刺痛。闻言入耳,扯了唇角冷哼一声,面色亦漠:“我打你又如何?不知规矩的小浪蹄子,难道你不该打么!”话音才落便又扬了手掌,冲她另一边脸“啪”地招呼了上去,力道比先前的那一巴掌更狠了些。 似乎这段时日里所有的恨意,全部都承载到了这抡她的两巴掌上面。因了怒气的一激,不乏有泄愤的嫌疑。 她似被我打蒙了,那突忽而來的又一巴掌似将她扇的眼前一晕,纤纤身段摇晃了一下,旋即抬手便扯住了我的衣袂:“好,千千万万的道理,我们去找皇上评断!”二话不多说,只要拽我去找皇上。 这话儿让我听得好气又好笑:“找皇上评断?你配么!”隐忍这么久了,真正意义上的爆发也只有这一次,我今儿言出的话行出的事都一改了平素的温婉柔顺,偏激的很。 “你心虚了不成!”她扬眉冷笑,因与我距离极近,我可以清晰的听到她牙关咬得瑟瑟打颤。 我身后的倾烟与她身后的宫人全都看傻了眼,一时又急又乱却偏又不敢乱举措,生怕一个不查反将我二人这冲突推至更深的地步。 “放开本舞涓!”与她这般鲁莽非常的厮闹直让我从心里感到恶心!边侧着身子躲避,边也擒了她的衣角推搡她。 我也不是个合该就好惹的,选秀时我能用发簪戳破江于飞的额角,眼下自然不会任凭着酌鸢的强行束缚。 可她性子里也有那么一分刚烈,哪里便肯听任了我的摆布?自然不放分毫,相反还更为放肆的扯住了我的发髻。 我还手去扯她面颊的流苏。 这碧溪桥本就狭窄,便是连并排行路都做不到,哪里能容得下我们二人此时这一番近乎厮打?拉拉扯扯一來二去,也不知是谁脚下的步子给行岔踏错,便连带着另一个人几近同时的身子一个悬空,径直便往桥底下那不知深浅的荷花湖里给栽了下去! “噗通噗通----” 落水声在这清寂的半空划出了巨大的恐怖气息,还沒反应过來害怕与否呢,腰身便一个刺痛,原是磕碰在了湖底一块块的墨褐色岩石上。 好在这荷花池的水并不算深,踩着河床扒着石块儿狼狈的爬起來站直了,这湖水大概可淹沒到胸口上下。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被当值的侍卫给及时从湖里救出,虽十月的气温依旧还有几痕暖意,但彻底被浸湿的身体还是在大太阳下瑟瑟粟粟的打着哆嗦。谁也再顾不得去理会谁,甚至连心头野草般狂涨起來的愠气也被湖水兜头浇灭。 倾烟忙不迭跑下桥來,将身上的披风小袄为我罩在湿漉漉的肩膀上。酌鸢带着的贴身宫人亦忙不迭奔到她跟前服侍。 不知是谁在方才起争执时便报了信,皇上的圣驾过來的时候,刚好看到的便是我与酌鸢如此滑稽可笑、大大的失却身份仪态的这一幕! 想來该是酌鸢的人去通报的,若是倾烟她该去告知皇后而不会是皇上。又或许是有眼色的、与皇上亲近的侍卫也未可知……念及此,我心里蓦地一“咯噔”,毫无意外的,我想到的自然是安侍卫。 他,此刻隐在暗处关注着我么?又或许……他从來就沒有放弃过加注在我身上的可悲的执念,而我也从來就不曾离开过他的视线。 心中一绻,瑟瑟微苦,眸中滚下泪波來。好在面上身上全部都是水痕,便也不会有人察觉到这些不该有着的东西、它们到底是泪还是水。 ------------ 第七十八话 先发制人·再胜一筹 “陛下!” 耳畔酌鸢这兀起的一嗓子打断了我不合时宜的感伤,方惊觉再这么恍惚下去我整个人就要分裂了!忙收整了心绪侧目去看她,见她一张面靥上覆着的胭脂已被水波浸湿的不成样子,才想哂笑,又明白此时的自个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吧! “陛下……”她又一唤,语气转而变得嗫嚅,“您要给妾身做主,阮舞涓她公然打了妾身!”并不看我,只一味对着皇上哀哀泣泣。 这先机竟被她给占了去,果然是恶人先告状的道理一点儿沒差!呵。 我漠漠的面目也跟着登时一转,作了单纯良善的无辜样子:“韶美人,这么多人都在看着呢,你岂能如此胡说!”一茕眸色流转到陛下身上,持着丝缕哀怨与深意的一眼相顾,张了张口唇却欲言又止,“罢了。”袅声叹的幽幽,复错开目光斑驳起了神色,“妾身吃了这个亏便是!”旋即就着起伏感情哭得凄凄。 至此,我已然确定那去皇上跟前儿报信的人必定是安侍卫无疑!他明白后宫里诸多的盘枝错节,同时又审时度势的了然着每一步该如何行事。 请皇上过來并非偶然,决计是他有意为之。若只遣人搬了皇后过來,其结果也原不过是一通拉开、一通走场面的训话罢了,根本不会有什么收获;而皇上就不一样了,韶美人几次三番作难于我那是皇上看在眼里的,况且皇上虽然嘴上不说,但对酌鸢伙同梅贵妃一并付诸在他身上的算计,想必他也早已不悦在心了,时今又撞见我与酌鸢的冲突,出乎本能,他只会更加的厌恶酌鸢!如此,便对我大大的有了利处…… 既然安侍卫他如此心机深沉的为我铺路,我又岂能辜负了他这“心意”? 迷蒙着泪眼悄然往皇上那边儿一顾,见他那两道目光也正落在我的身上,眼底浮噙着的温存呼之欲出了他心底里的柔和。须臾,他迈步行到我身边将我拉起來箍在怀里:“阮舞涓有什么委屈尽管说,朕给你做主呢!”语气有如一位丈夫对着外人维护自己的妻妾。 我心恍惚。 “皇上!”酌鸢自是急了,蹙眉凝目拿捏着声腔软软的唤。 皇上却不理会她。 我抿抿玫瑰唇,那些流转在面靥与唇兮的哀戚化作了一通抽抽噎噎:“陛下明鉴,分明是她……”侧目抬手颤悠悠一指酌鸢,神情语态沒有跋扈,有的是暗暗着恼般的样子,“是她不知礼数,见了妾身这个舞涓不行礼也便罢了,反倒还冷言相向,贬损妾身出身低微、狐媚皇上!”这是实情,我在据实以告,然而后面……横心狠思、牙关咬起,“妾身听不下去,便要她止言,她却给了妾身一个耳光……”这咬牙切齿的样子反倒更添了我骨子里那份纤柔,那该是分外惹人怜惜的,“便借着这力,我与她一同掉入水中。时今她却反诬陷妾身打了她!”最后一句陡然挑起,狠戾与柔弱并存,我做足了孱弱病态的怜人模样,不加收束的哽咽愈盛。 此时的我从内到外都显得那么弱势,我的强势与弱势得看什么情境、得看对什么人。有皇上在,我不需要强势,因为强势不会令皇上开心。但是酌鸢……好像并不懂得这些。 “你这贱人好生放肆!分明是你打了我一巴掌,却浑说起是我打了你?”酌鸢沒料到我会反去咬她一口,眼见我把脏水公然往她身上泼,她登地便急了!出口的话也就沒了自持。 “你才放肆!”皇上厉声呵斥。 那句“贱人”显然惹恼了皇上,这样的口无遮拦实在有失一位天子嫔御的规整仪态,且是大大的有失。 “陛下明鉴!”我并未在那沒用处的谩骂之上同酌鸢纠缠,只看着皇上,继续持了柔软哭腔先发制人,“若陛下不相信妾身,可以问问跟着伺候的贴身宫娥。”旋即侧首转目扫了倾烟与酌宫人一圈,声色稳稳,“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 倾烟不愧为我身边儿的亲厚之人,见机行事的本能早已深深植根在了她的心中:“陛下素來圣明。”她亦占先机的抢在酌鸢带着的宫人之前开口,蹙眉做了恳挚样子,“我家舞涓性子好,从不使心思、动手段,所言句句属实!”复错目一顾那宫人,语气沉淀了威慑却又不太显得突兀和跋扈,“你可得站出來说句公道话,可不要因为韶美人是你的主子,你便歪曲是非曲折!”倾烟亦是先发制人了,她三言两语就把那宫人推到了一个有苦难言的境地里。 同样一席话,先说和后说所带來的效果则完全不相同!若轻烟沒有抓住先机,赶在那宫人后边儿再说这话,便成了反驳;而先说出來,则占据了先机的优势,在听者心里莫名其妙的就表了肯定。 不出意料,这宫娥面色起了明灭,目色闪烁,左右为难、支支吾吾:“奴婢,奴婢……”好半天也沒能说出个囫囵话儿來! 现在的情况分明对我有利,谁也看得出來皇上是站在我这边儿的。若她这个时候再來指正我在撒谎,皇上非但不信,反倒还会如倾烟所言的,说她因为韶美人是她的主子,便歪曲是非曲折!须臾嗫嚅,她终于酝酿了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奴婢……沒看清楚。” “你……你这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受了这又一刺激,自个贴身宫女的这番答复直气的酌鸢扬手便打过去。 那宫人吃痛却又不敢躲避,当即便落身跪下不语不言。 酌鸢的情绪此刻最是波动,这一剧烈波动便促使她丧失了拿捏着的理性。她这举动看在皇上眼里更觉不适,恼不得命内侍制止住她,一通训斥:“疯疯癫癫的像个什么样子!自己沒本事,却还成天到晚满脑子想着害人,如何配得上做天子的嫔御!來人----”他眉心一皱,启口叱声唤了公公过來,“传朕旨意,将公孙氏的美人位废去,降为淑女!” 这一言才出口,于酌鸢端得不是个比天还大的弥深打击?只见她整个人铮然向地上瘫软下去,一张脸“刷”地变得煞白煞白。 皇上这个举措使得我也吃了一惊!不由在心底下暗叹着,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我的初衷原不是为了眼下这个结果,我不想这般打击酌鸢,况且若她当真因我之故给降了份位,那这道梁子便结的根深蒂固了!虽然现下关系已经是这个样子无力逆转,但我也不愿自己往后的日子再多一层积怨和牵绊:“陛下。”我颦了黛色眉弯忙也一个落身,扬起被水色冲洗的沒了脂粉的素面,“韶美人原也不曾铸成大错,只是为人太过率性了些。”抿唇微顿,“妾身斗胆恳请陛下给她一次机会,既然已躬自训导过了,便……宽宥她这一次吧!”双手拘前一个匍匐行礼。 我一张脸深深的埋了下去,这样的格局看不到酌鸢是一副怎样的表情。但她很安静,周围很安静,静的只能听到温风掠过水面所带起的一股泠淙嘁嚓。 心知酌鸢不会主动回绝了我的求情,因为她不似梅贵妃那般的刚烈;但她也决计不会对我存有半点感激,只怕那有着的还是恨意。 又是良久,这样静默到几近窒息的场景,似乎正在逐步消磨着一个个人的意志,蚕食着每一个人的肌体与心魄。 终于,听得衣袂瑟瑟作响,那是皇上宽大的龙纹袖摆自身侧缓缓抬起时,摩擦着衣袍所响起的声音。他淡启口,不怒自威:“看在阮舞涓为你求情的份儿上,朕便权且饶了你这遭。日后若是再这般不成体统,朕不会多给你第二次机会!”语尽便抬臂擒着我的肩膀将我扶住,又弯了弯身。 我恍惚了一下,他竟打横将我抱起!旋即折步转身,一路阔行过去,上了那华美威仪的御辇。 我将整个身子蜷曲在他温热的怀抱里,如一只淋了冷雨渴望温暖的小兽。又不止是这些,还有,我需要一个温暖的倚靠,來承载我此时此刻因陷害酌鸢而滋生出的愧疚、还有不安……我不想的,我真的,真的不想的,不想的啊! 御辇缓行,不时的颠簸驱使着我下意识将身子往他怀里靠得更紧密了些。 这个怀抱所带给我的感觉,与安侍卫是不同的。这无关爱意,而是浓郁繁冗的许多安心、许多依靠。 又是不是,这便是一位丈夫所应该带给他妻妾的感觉呢? 唇瓣不知何时微微开合,绽了一个浅淡微笑,如被吹皱的西子湖泛起的细小涟漪。 “爱妃。”皇上冷不丁唤我。 我甫惊诧,惶然抬眸,才发现原來他的目光似乎一直都沒有离开我的面靥。 他沒有管顾我此时此刻略微的心不在焉,厚唇有笑意绽放,也是浅浅的:“知道么?你的笑是四月天,只一眼便融化了千堆雪。” 我凝目相顾,他一怀目光清澈的仿佛雪峰之巅的一捧冰晶,语气便如艳阳天里拂过白堤春晓的丝缕春风。 沒有防备,那柔软带着暖意、合着暧昧,做弄的心魂轻荡:“陛下……”酡醉双颊氤氤氲氲,我乖憨了眉目小声言语。 他面见着我的女儿情态,哈哈一笑,那拥着我的有力臂弯更使了一把力气。 ------------ 第七十九话 荣妃施威·扶摇设套 皇上因这几日有要紧政务要忙,那时间本就不太宽松,一路将我送回慕虞苑后沒过多久,便听公公传话儿说辽王爷求见。 他便沒在我这里多留,只嘱倾烟等宫婢好生照顾我,后径自往御书房折回去了。 我将一滩乱绪稳住,晚些时候用了几口午膳,才欲小憩一阵子,兮云却得了我落水的消息过來探看我。 晶帘晃曳,我摆手退了一干使唤的宫人,内室独留我与兮云说贴己话儿:“晌午还沒过多久,日头毒的厉害,姐姐來看我也不在这一时的!”抚了一把萎在前襟的白珍珠项链,我语气含着嗔怪。沒有作假,对她的真挚自然不必多说。 兮云蹙眉摇首:“瞧这话儿……宫里头关于你同那韶美人争执、落水一事可是传得个沸沸扬扬的!”眸子一涓,口吻亦是怨怪而爱怜,“不來瞧瞧你,又叫我如何心安?” 月麟香起于幽处的香气随了小风飘转入鼻,安然与惬意中,心绪便是极高远的。 后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这才不过半日光景,便是个几近人尽皆知了么……果然,在这幽幽深宫最不缺乏的便是人的嚼舌根!一次又一次的躬身体会,我已十分真切的见识到了这其中的厉害。 “舞涓、馥才人。” 未待我启唇发话答复兮云,又听倾烟立于湘帘儿之后轻轻一嗓:“方才簇锦和妙姝急急的告知奴婢,说是已远远儿看到那漱庆宫荣娘娘一行人,一路往咱们慕虞苑过來了。” 荣妃…… 我甫惊诧,心道荣妃这个时候过來做什么?我与她既不太有交集、又更从不亲厚、更况乎双方所处立场也大不相同的,她亲自临了我这小苑儿还真真是奇怪的很! 不过很快便转念,联想起御花园里我对于韶美人的顺势嫁祸,那么反观荣妃这位梅贵妃最得力贴己的姊妹的此番來意,反倒有些隐隐知晓了! 下意识转目去看兮云,见她已起了身子目色急切:“扶摇,我不太方便见这位荣妃娘娘。”语音细碎。 我一时不解其意:“怎么了?”眨了眨眼睛随口反问。 她昙唇轻抿,旋即俯下身子凑于我耳畔又道:“我自是明白荣娘娘与你不太有交集,不论她此番的來意是恶是善,多事之秋,我避开好些。” 随那字句渐趋入耳,我心思也跟着细细兜转。兮云的担心不无道理,荣妃明显是冲着我來的,若撞见兮云在这里,难免会牵扯出不必要的麻烦;如是,兮云避开荣妃不见,是个最妥帖的举止。 也不敢再多迟疑,忙唤倾烟引兮云穿过大厅从后门离开。 “扶摇。”临着门边雕刻芙蕖花的棱柱,兮云倏然转身,绝样眉目间浮展着依稀的不放心,“你注意分寸,切要谨慎。” 简单一句嘱咐无异于温热暖流贴烫着心口慢缓淌过,我含笑应下:“姐姐放心。” 她复目视我一眼,也不再多说什么,随了倾烟引领自去了不提。 待送走兮云,我匆忙将微凌发丝整弄一下,又抬指把宫裙间深浅不一的几道褶子抚弄平整。不多时果听悬在进深当口的那道帘幕“唰拉”一挑,簇锦引着荣妃进了内室來:“舞涓。”垂眉敛眸行了一礼后,便被荣妃摆手推到了身后。 这位荣妃娘娘才甫与我见面便是这么一出气盛的模样、好大的架子!即便她已身居妃位,却不遣人喊话通报便大刺刺的进來,于情于理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但我又怎敢去追究她的不合时宜?自然连忙欠身行礼:“锦銮阮舞涓给荣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康泰!” 荣妃与韶美人的关系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酌鸢是梅妃一宫的,处处与我针锋相对也大抵的是受了梅妃的提点,御花园里我叫她吃了这么一个哑巴亏,她自然少不得跑到梅妃苑里去诉苦一场,顺便着添油加醋将我愈发摸黑。梅妃本就恨我,自是要帮韶美人在我这里出一口恶气!但梅妃位居贵妃,不好为一美人强找舞涓出头;如是,想來便要荣妃过來对我加以苛责、加以作难的。 “免了!”荣妃沒有过多晾着我,淡淡启口免了我的礼。 我不敢怠慢,忙道了谢将身起來。 抬眸时正正当当的入目了眼前的荣妃,她看上去大抵与容瑨妃的年岁差不太多,三十左右的样子。 见她梳望仙九鬟髻,发髻正中蕊处簪一圈黑白相间珍珠璎珞,盘曲后堆的碎发其间与偏下处点五根孔雀羽形翡翠小梳篦;耳垂莲台托水滴金银小钉;前额光洁,双目、眉弯因被朱砂笔勾勒的狭长入鬓而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圆鼻缯唇;脂粉香气随了风的忽高忽低而时浓时淡;涂抹雪白的直挺脖颈,坠一根银链串红玛瑙芍药花的链圈。 身着缕金挑线撒大落宝相花的霞彩千色曳地裙,肩披橘绫子禧蘼玉蓉砇瓈衫,束腰处一条桃红并鹅黄色的绣刻丝瑞双鸾绦。 这般呼之欲出的雍容华贵在她身上演绎了个尽致,真真是太妥帖着她一个“荣”字的封号!富贵荣华、锦绣珠光。 这间隙,荣妃已侧目对侍立于彼的簇锦、及送走兮云便忙不迭进來的倾烟递了颜色,我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一瞥神光,那里边儿满是声色不动的凛凛寒凉。她将她们遣退。 倾烟、簇锦自是解过了荣妃的意思,簇锦踌躇不觉,脚下足步迟迟不见动。倾烟到底比她大胆,颦眉顾了我一眼,亦沒有动。 我以目光示意她不会有事,她这才略安了心智的拉了簇锦施礼退下。 周匝又是一团空寂,余下我与荣妃咫尺而立、双目相视。 她不说话,只是凝起双目在我身上细细流转,那有些贴近刀锋剑刃的锋利目光,与方才初次入内时尚有顾及的神态十分不同,这目光只让人觉得发冷,分明游弋、却偏又仿似定格不动,似乎她要用两道利剑把我看得通透、把我刺穿刺死! “不知荣妃娘娘亲临慕虞,可有何指教?”我不喜欢这种如坠冰窖的凛冽寒意,略错了错目光,权且先开了口。 荣妃似乎就是在等我先开言,但我的言语又似乎并沒有让她十分满意:“本宫有何‘指教’,舞涓你不清楚么!”那是远比寡淡还冰冷的语调。 “娘娘这话儿委实奇怪的很。”我抬手抚了抚微倾的发髻,一双软目噙着温婉笑意言声曼曼,“娘娘不说,妾身又如何能够清楚呢不是?” 你既是专程不怀好意,那我便与你在这言语上好好儿兜转,偏还就不愿意迫于你一个妃位而忍了这口气去! 许是我这态度当真有些傲慢,又或许当我口里言尽不卑不亢的淡漠词话、面目却依旧温婉如初时,这情态便最是可以轻易激怒一个人;容瑨妃紧走几步,抬手一把箍住我的下颚往上挑起:“少把你那油腔滑调的本事在本宫跟前用尽!” 她语气冷锐,拇指与食指不断施力,生涩的疼痛透过我肌肤后一脉脉袭來心上。我被她束缚的即便是想说话,也决计是说不出來的了,只好就这么怀了忐忑怯意安静倾听她如何说,整个人浑浑然绵软的很,这恍惚的感觉至使我仿佛置身凌虚。 “本宫告诉你,嫁祸旁人这伎俩,可不是谁人都可以用得天衣无缝……合该享有什么样的报应,一切一切可都不是凭空里的清虚之物!” 她不高却沉淀的嗓音有些跋扈,却又比之梅妃的倨傲而少了太多。她便如是立身在与我极近的地方,横眉冷目的对我言尽威胁之词!分明逼仄、却偏又似不软不硬、震撼入髓。 世间之事何其之巧!这时忽有公公兀地一嗓子尖锐:“皇上驾到----” 皇上? 其实皇上在处理完手头案牍之后,若得了闲暇便会过來陪我一阵,这于我來说已是不太稀奇的事情,因经久以持,反倒忽略了自己是在占有着怎样莫大的皇宠! 须臾恍神,荣妃亦回了神智的一把放开擒着我下颚的手指,转身欲要去迎圣驾。 我兀地心念一动…… 荣妃啊荣妃,既然你说我“嫁祸他人、油腔滑调”,好,那我便油腔滑调的将那嫁祸他人、反戈一击的不太光彩的伎俩重新演绎一遍给你看! 再多的思绪其实在脑海里也只有一闪,我眸色微亮,⑴ ⑶8看書網的抬手便扯断了颈间那条珍珠链。 “哗啦----” 跳珠滚玉,颗颗圆润饱满、透亮晶莹的珍珠便在同时“咕噜噜”滚得到处都是。 毫不出意料之外,满地珍珠散落各处难以避开,这荣妃又走得着急,沒防的一脚便踩到了几颗珍珠上面,登时便脚下一滑向后栽去! 荣妃这一栽,我忙半是无心半是有意的迎合上去。借着力道的拿捏,于是她刚好就扑在了我的身上。 我并不闪躲、也不遮挡,就顺那略重的力道一路磕在了雪白的墙壁上。 这一幕前奏多了些,但真正发生起來也就眼前这一瞬间的事情。一來二去,皇上已经迈入室内,猝不及防的一大惊蛰,看到的便是荣妃将我给逼到了坚硬墙壁这一幕! 他并不知晓我的玩弄心机,这个格局只会令他想到,是荣妃在对我加以推搡,后两个人却不慎双双摔倒。 ------------ 第八十话 势头难扼·隆宠愈盛 我自认为我并不是一个坏人,我不善于玩弄心机,我更不善于做那虚与委蛇、狡诈阴险之奸人!但我还是一次又一次扮演了这样的角色,就在连我自己都浑然不觉的时候。 命运是钦定,然时局如涉水,波涛汹涌的明暗势头、风风浪浪,那是我所不能自由掌控着的。 我与荣妃双双跪落在皇上脚下,皆把言语气息屏了。缕缕金阳筛过窗子扑打进來,目之所及处刷下了一层极厚重的华彩,瞬时蒸腾起恋恋的怀旧味道。 微抬首扬眸,我窥见陛下威威面孔间流露着的隐隐若有所思,心便沒來由的一慌。 “这‘又’是……为了什么?”他在我一敛眸光时猝然启言,重音落在“又”上,听语气似含着笑、又匝疑惑、掺杂无奈。想必后宫女人之间的纠葛繁冗,这竟日连天也实在令他心烦! 也知道这后宫乃是陛下放松身心的地方,若不仅沒令他觉得轻松还反而给他添了堵,那他恐怕不会继续待见这些使他烦闷的人了!我原不想,但是荣妃欺我在先,走到这一步也是沒得法子的事情:“还是请,荣妃娘娘先说吧。”唇畔嗫嚅,我垂了眸子似是谦和。 他沒动声色的默许,但室内沉默依旧,荣妃并未开言。 显然她也在忖度这话儿该如何言语,总不能告诉皇上她來这里是得了梅贵妃的授意、为韶美人出头;亦不能哄骗皇上她是來探看我的,皇上不会信。 又过须臾,只听圣上叹了一声,复又言道:“阮舞涓,你來说!”语气已有些不耐烦了。 “是。”我唇兮软款,应了一声后适才缓缓抬首,目光俯视地面,语气浅薄而正式:“今儿个晨时在御花园里,妾身有失宫妃仪态,如此……荣妃娘娘前來训话。”语气很无辜,似乎沒含半点不满亦或愤慨。只是,任谁也能听出其中这隐于暗处的嘲讽! 训话?荣妃并非我锦銮宫主位,便是连容瑨妃都不曾说些什么,她这又训得是哪门子的话?却不可笑么! 而言到这里皇上便也应该了然,是荣妃存了私心过來苛责于我的。 抿唇微叹,这叹息似乎几不可闻,又偏生一丝一缕都不落的潜入了人的耳廓,我平和着神态,甚至其间真有一丝抱愧流露:“是妾身不好,一时不知哪里又将荣妃娘娘给惹了怒,娘娘推了妾身一把原是以滋告诫,如是……”于此登地收住,有意拿捏了这么个恰到好处的分寸,“甫一听得皇上來了,娘娘一失惊,便是跟着妾身一并给跌了倒。” “皇上!”话音甫落,身边默跪良久不语不言的荣妃突地起了一唤,只旋即却又收住敛住沒了下文。 这倒是委实令我奇怪!对于我公然直接的嫁祸,她竟毫不解释、竟就要这般以沉默为应对不成? 又转念,方看出这位漱庆宫主位自然比酌鸢沉稳许多,她自知皇上时今偏宠我,又本就是她得了授意前來训斥于我的,故对于我顺水推舟的陷害,她纵生百口也难辩驳一二,也只得以无声为抗衡了。 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了后宫绵里藏针的诸多伎俩、许多琐碎,这事儿说白了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皇上训斥了荣妃几句,并罚她于自己寝宫之中禁足一月。 有人做了胜者、便自然也会有人吃下哑巴亏。荣妃、酌鸢于我这里前前后后的都吃了瘪,梅贵妃一派加注在我身上的怨气、亦或者说加注在皇后这边儿的愤恨之气便愈发的浓盛。我自知,往后时日会远比现下要更加的坎坷难过…… 经了两遭风波,许是我柔弱单纯的表象唤起了一个男人最天然莫逆的保护欲望,自此之后,皇上更加疼惜于我,我所身受圣宠也日益愈盛。经久以持,竟成为西辽后宫继梅贵妃后又一常获圣眷的天子嫔御。 。 当晚,皇上只是拥着我一并在慕虞苑里用了晚膳,却并不曾留宿。按着以往惯例,他今日去了皇后那里陪伴皇后。 送走圣驾之后,便命宫婢烧了热水准备歇下了。 于是寥寥沐浴一番,后换了宽松雪纺大褶子睡裙。浮跃于天幕的梨花月有些晃眼,大刺刺的搅扰的我睡意却难聚。 又或许是感染了繁冗不堪的心绪,我心里难过,倚着床头恍惚了神情,目色含泪。 倾烟素來贴己,察觉了我神采里的异样,便借了送玫瑰茶的便利來软语宽慰我:“舞涓,奴婢虽然不才,却只知道身为后宫女眷,此生此世莫大荣耀便是能得皇上的心。时今陛下如此疼爱舞涓,这莫不是后宫诸位主子所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祈盼着的!您又何意愁颜呢?” 我的心思并不在这里,反应难免漠然了些。缓缓儿转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凉色目光与唇畔一抹冷意倒也相合:“想不到有朝一日,我霍扶摇也竟然会做出这些不齿之事來!”淡淡的,煞是嘲讽,煞是哀伤。 圣宠我不稀罕,因我不曾上心,便又如何会伤心?因那所谓“疼惜”所谓“爱意”原也不过都是假象,这宫里的妃嫔大抵也都如我一般与皇上有过好时光,正因如此,所以她们才迟迟不能释然,迟迟都放得不下,那我又为何还要重蹈覆辙的去上心? 但人可以骄傲,日子却还得过!宫里的生活从來就容不下真正的高洁与善良;学不会在浑水里生存,所等待自己的那条前路便是通往炼狱的死亡之路……虽然活着,也与身处地狱沒甚不同!呵。 倾烟识得我话里意思,默然片刻,抬了眸子语气温润:“舞涓只是自保,沒有错处。”又漠然如我。 心里明白,她所经受的熏陶、礼教,从來都与我不同。毕竟在我不曾进宫之前,我也有过一段顺心随意的简单生活,而她不曾。 “况且舞涓善良,偶然一两次手段那是不可避免的。”她边思量着,“不然会被欺负的抬不起头來。” “呵。”微微苦笑低回在我唇齿间,不觉舒展了颦蹙的眉心,旋即复落一叹,“善良的人才最可怕。”我摇首微微,软眸浮笼了茕哀自嘲,“正是因了我平日素來良善、素不撒谎;所以使起手段、撒起谎來,别人才会相信。”旋即自嘲如故,“待有一日,手段用得多了,就不灵了……” 识得我心境使然,倾烟很有眼色的默了默言,缓而垂了首去,适时将言语缄默。 一通心绪无处发泄,几多辗转、己自抱愧、暗自折折磨磨…… 往后的日子,皇上几乎夜夜都來。 陛下是一个极性情的人,即便有些时候因为某种顾念,他也会雨露均沾;但在更多时候,他若真喜欢着一个人,便会日日夜夜总与她在一处,其间决计不换其余宫人做了新宠。直到厌倦的那一天,方才离开。 帝王恩德雨露,來的决绝,离开的也是决绝。心知肚明,这些都不是爱。他是帝王,他的心一向芜杂,他从來都不曾有爱。 故此,这阵子便是我独霸了皇上。莫论这宫里的老人,就是新晋嫔御也不见他多去看顾一眼。绿头牌根本不消呈上,那些个都成了摆设。 他喜欢起一个女子,便会对她极好极好;他当真无愧于风流天子,他那干练潇洒的举措总在极随意间,便能彻底俘虏一个女子的心…… 有些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错觉我们之间是一对齐眉举案、恩爱白首的……夫妻……恋人。 但每到这时,那勾龙绣章纹的一席明黄,便会冷不丁的刺痛我的眼睛…… 在这种经天连日的幻实交织中,我渐渐迷失了本就不清明的心智,我避讳去想除了皇上以外的那个“他”,我亦开始变得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幽幽的心事如同杂乱无章的蔷薇一样难以架却,久而久之它便蒙上了厚重的尘梓埃沙,再做不得在世如莲、净心雅素、不污不垢、淡看浮华。 帝宫森森寒几许,纵有羽翼,只怕亦难九霄得扶摇、天叫心愿与身全! 。 入冬了,一年过去、大雪又下,转眼已是永庆十九年二月,宫里的红梅开得极好。 这是落入风雪中的孤绝精灵,讴歌着关乎盛世人间的沧桑百态、苍生芸芸、命途惘惘;饱绽了极尽殷红如血的颜色,把凌傲宣泄在了无边无际的风雪肆意里,百花萧寂后,冰雪素白、莽莽苍苍,却它开的睥睨含笑、丰姿招摇。 我正漫步锦銮宫之外一簇簇红梅宫径间赏花,迫于萧萧北风带起的刀刺寒冷,双手交叠着往狐毛暖袖中缩了缩,却并不能影响极好的兴致。 其实这里不过只能窥看到梅花的一隅风骨,又哪里能把那卓越丰姿尽收在眼底呢?论道起來,秀女宫小花苑处那一大片梅林,才是梅花真正的乐土浩海! 只可惜啊,宫里的人为避梅妃的闲,大抵从不敢去那里赏看梅花。我亦不例外。如是,也只得在这宫廊小径间饮鸩止渴。 便这时,忽见一小宫女神色匆匆的埋头走路,就要撞到几乎与她面对面的我都浑然不觉。 半眯眸子细细的瞧,这宫人好生眼熟……那正是酌鸢受封以來的贴身婢女么! ------------ 第八十一话 识破心计·暗酿新谋 “放肆!”身边倾烟已先我一步启口喝叱了那宫人,杏目圆睁,声息尽显凌厉势头,“见了阮舞涓不知行礼么!” 她本与这宫人一样,皆是主子的贴身宫女;但女官从不看等级地位,往往都是随主殊荣,故倾烟因我之故而自然就压了她一等去。 “阮舞涓恕罪!”这宫人也在倾烟发话的同时蓦地看到了我,忙不迭落身委地惊惊惶惶一通作礼,“奴婢无意冲撞舞涓,奴婢问舞涓安好!” 也明白她是无心之过,况且一个宫女我也着实沒必要怎般作难。便一挑黛眉曼声温语:“既是无心的,本舞涓也自然不会苛责你。”却并不让她起來,我凝了眸光往她下意识背在身后、有意遮挡住的双手处顾了顾,语气漫不经心,“这么诚惶诚恐的是做什么?”状似不经意的随口一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虽不高却略显凌人的威慑。 不问还好,才这一问出口,那小宫女本就错杂的目光更是变得躲闪起來:“是,是……”边兜转心思吞吞吐吐,流转出的字句分明带着苍白的心虚,“我家韶美人自入冬后便身子染疾、久病不愈。告知了皇上,皇上也只是遣太医开药,每日往太医署自去取了当日的剂量。”她抿抿唇兮,抬了一双惶措的眸子不再言语,显然是告诉我手中拿着的不过是些抓好的药材罢了。 既是药材,她又何必做了这么副似是见不得人的慌张勾搭?我在心里委实可笑,旋即勾唇一曼:“这韶美人身体不适也沒什么欠妥当,你这身边儿最贴心服侍的婢子却不懂规矩。”言语间挪步莲莲的往她身后绕过去,见她纤细脊背哆嗦了一阵,但双手紧捏着的一个纸包看起來确实该是药材,“你又何必惊慌?”我重行回她近前,状似沒有异样,语气却更慢许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主子做了什么‘不、可、见、人’的勾搭!”该着重的那四个字眼,我一字一顿,几乎破着唇齿连挤带蹦出的一般。 那宫女又是一颤,旋即缓而平复:“舞涓教训的是。”又对着我拜了一拜,“是奴婢伺候主子不周,行事也不周,奴婢日后定当好好儿改过。”低眉顺目的模样倒是比先前显得沉稳了许多。 我将心下存着的疑惑小心敛了,适才唤她起來,依旧持着平和语调言的随意:“说來也是,你那主子同本舞涓原是同批的秀女,时今她病着,我也合该去看她一看的。”纤长羽睫缓一抬起,“择日不如撞日,本舞涓现在与你同去崇华宫可好?”并不是疑问的口气。 “这……”那宫人嗫嚅,但也委实不敢拂逆我。未有过多滞留,便引着我一并往崇华宫的方向沿途过去,入了宫苑之后又择一条落雪较少、路面较平整的小径直接至了韶音苑。 直到跨入苑内、仅与内室隔绝一道软帘时,我才礼节性的要那宫人通报一声。 倚着贵妃椅、怀抱景泰蓝暖炉的酌鸢早已经看见我了,眼下亦是走了过场的再吩咐宫人领我进來,旋即又一挥袖子命了旁人都退出去。 我毕竟是客,今儿个來她这儿也并不是为了跟她作难,故此并未理会她的失礼,莞尔一笑后,自择了个距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落身坐了。 香炉里熏着的宫香早已熄灭,只剩暖炉中袅袅飘飘的取暖红炭块儿。 酌鸢这才懒懒儿的扫我一眼,语气绵软孱弱的厉害,然那鬓角眉梢天成一种不羁却沒打算敛去:“妾身病着,有失远迎……阮舞涓该不会怨怪我吧?”才落言,便见她嘤嘤起了一阵急咳,她忙以手中帕子掩着唇畔细细平复。 无论神采还是姿态,这公孙酌鸢她确实是病的厉害,难不成小宫女口里的话儿并无虚假?我面色未变,心下暗忖……不可能,即便酌鸢这身病症委实是真,这其中也不见得就沒有什么正在施行、亦或者有待施行的“见不得人”处! 才这么暗转心思,一阵穿堂风顺帘幕撩拨着灌溉进來,我忽嗅到一股与室内芬芳不太相符的怪异味道。蹙眉细闻,这味道有些酸霉;再一辗转,便渐辨出似是有些发酵的药汤的味道…… 药汤…… 脑海霍然一下,我登地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儿!也顾不得去看酌鸢面儿上反应,兀地起身自顾自顺那气味一路找寻。 “不必了!”不想酌鸢竟主动扬起一嗓子止了我的动作。 我下意识回身,见她孱如金纸的面孔分明昂扬了浅淡暗嘲讽,虚白唇畔周匝一抹讥诮:“诚如你所料,那东西就倒在了花盆里。” 这话儿她言的一点儿都不抽丝剥茧,随意的似乎只是一句平淡简约的家常闲言。 我了然,心知酌鸢这病是真,但她每次都只把药往花盆里倒掉,隔几日便换一次。她沒想到我会突然过來,今儿个不期然便疏忽了…… 眸色沉淀,我甫收了面上和煦,漠了神色略带喝叱:“韶美人倒是甚爱惜自个这身子……未有一次喝下药石,适才导致这病经久都不见好!”鼻息冷哼,抬眸已浮展了些斑驳的鄙夷与藐视,“你是故意的!”语气压低,却因掺着凌人气势而愈发的显狠了! 她欲重蹈覆辙,试图以身体的孱弱來换回皇上的注意,从而伺机挽回皇上早已游离不再的一颗心!这一次,她下了真正的血本,不再装腔作势,而是当真开始糟蹋、作践自己的身子……公孙酌鸢居然也是个如此决绝的人!她这么近乎疯狂的对待自己,只不知道又是梅贵妃的授意、还是她根本就是自己所愿? “你总算是聪明了一次。”她怀着极恣意的语调慢悠悠启口,病态的面靥间那一双美目流转的愈发动人生怜,“对。”供认不讳,“我就是故意的!”银牙犀齿“咯咯”瑟瑟,她反唇相讥。 尚不待我心绪转几个圈,便见她复而一挑眉弯,旋即字句冲人:“你以为后宫之中恨你霍扶摇的人便只有我一个么!你以为看你不顺眼的便只是梅贵妃么!你以为皇后瑨妃她们便当真是跟你交心的?你以为……”于此忽地放慢了语调,柳眉愈挑;下一刻,眸色与声息具扯了乖张喧嚣,“你以为,你的馥姐姐便沒有存了旁的心思,便不曾想着有朝一日算计于你、取代于你?” 她一席话句句逼仄,做弄的我无数言语咽在喉头,我答不出话。 只好眼见着她眉飞色舞,言语字句带刺、直白的不客气:“皇上他是天子,他是这宫里边儿所有女人的丈夫,是所有女人穷尽一生的盼头啊!你这般成天霸占着他,你生生剥夺了多少宫妃日夜不停祈祷与期盼的那份念想,你若不是众矢之的那还可能么!霍扶摇,你在造孽呢,造很大的孽呢……我公孙酌鸢比之她们才是最善良的,梅贵妃利用也好、自己筹谋也好,至少我在你可以看到的明面儿上公然争取,可她们呢?那些心口不一做尽假象的小人们呢!你以为荣宠与权势便是那么好叫你得享的?且等着吧,终有一日,你会是我们之中摔得最为惨、跌得最为狠、处境最为悲凉的那一个!终有一日!” 她越说那情绪便越波动,越说越蓬勃潦草、铿锵又楚楚发颤。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逃离酌鸢这韶音苑的。她那些话儿于我听來已不单单是有道理亦或沒有道理,而是我不愿听、我不想听! 我知道,桩桩件件我都知道,全都知道,我又怎能不知道? 我在这深宫之中又都学会了些什么东西? 不想伤害任何人,可是也不能让别人來伤害我。但心中还是负罪,心中还是酸楚。诚如酌鸢所言,我对不起太多人,我太残忍,无情的剥夺了太多太多宫妃嫔御以大好韶华流景、换來的一世红墙金顶宫闱祈盼……我也对不起兮云。 然而……一个念头还是猝然一下野草般疯起。 后宫里的这些女人们都是何其的可怜,予其这样陷入执念不能自拔、不得救赎的整整一生一世,倒不如來一个彻底的了断!那,对谁都好…… 当然,这个想法所滋生而付诸出的一干行事,目前仅限对于酌鸢。 思绪在脑海里不断的兜转了大几个过,心念也重新平和下來,我迈步有些缓慢的依着小径往崇华宫偏门外走。 这时忽而眼前骤现一抹亮色,是一宫装丽人正小步自对面假山石后款挪缓行,就如此不期然的与我照面儿。 这丽人着简约雪绢刺绣两枝粉白桃花的款褶子、荷叶袖襦裙,瘦腰系两根串珠纤长宫绦,并无外披,面上脂粉适宜,发挽简约灵蛇髻。立在阳光下,只一眼便见她周身满满溢溢着一股蓬勃的青春朝气。 我勾唇浅浅,这丽人我识得,正是先前在我晋封美人时,曾亲自拜会于我、前去为我道贺顺便诉了酌鸢一通不好的筠才人! 难怪会在这崇华宫里遇见她,想必该惊诧的不是我、而是她。因为,她便是这崇华宫的人,梅贵妃上官沅辞是其主位,她与酌鸢同在一宫。 这个人与我之间,却也算是有着一些儿关系…… 那时才面,当初她便有了投桃报李之意,只是我觉得当时火候未至。现下已经过去这样久了,我已有了些起色的晋为这从五品舞涓,而她也因了皇后那次大封而抬份位至从六品才人,如此看來那个时机…… 方才一路那些逐一起來的筹谋暗绪,在看到筠才人的这一刻便霍地一下寻到了最终穿针引线的那个中点。我心生一计。 筠才人看到了我,忙不迭紧走几步于我欠身作礼。 我含笑止了她的礼数,展颜扯了浅笑温弧,侧首微微、明眸弯弯:“筠才人可有空,往我那慕虞苑里一聚?” ------------ 第八十二话 言挑筠才人 倾烟添了玫瑰绿茶上來后,我便示意她权且退下候着。她自识我意,作了个礼便是掀了纱帘谦然出去。 “來。”我拈起茶盘里一片阿胶固元膏递给筠才人,“用些这个吧!大冬天的,最是该好好儿补补气血、养养身子。”笑意温和。 筠才人沒太见外的接过去小口咬着,也是抬了软眸笑意灿然:“阮舞涓这儿的好东西自是最多,任是当下里这哪位宫妃,也都是比不上的!”旋即又一嫣然。 她这话儿是在暗喻我皇宠正盛,原是句恭维话。我双眉一展又微蹙,却是不喜反忧般茕茕然一叹:“唉……”眸波向那青铜香炉身上镌刻着的狻猊扫了一眼,状似漫不经心,“筠妹妹是在说笑了。不提其她宫苑主子,只与你一宫的韶美人那儿,我都怕是比不过半分去的呢!”语尽讪讪然扶了扶似雪香腮,眸色错落如故。 听得筠才人默然须臾,似正转了心思欲解我意。我便又开言继续:“莫不是皇上十分的宠爱于她,她又怎会是那般的性子?”这话儿说的极尽委婉之能事。明里看似是在言及酌鸢身受多么渊深的皇宠,其实是于暗里讥她跋扈无礼、恣意嚣张! “嗤……” 听得筠才人鼻息与唇齿爆破出的一丝薄嗔,我方转目重顾。见她眉宇点起冰漠蔑意。 她绯唇一起,复挑了黛眉软软徐嗔道:“我当是谁,原是在说内个自不量力的!”于此又是一讪,眸波流转的似水灵动,“阮舞涓您也真真儿是极好的兴致,却是在与我说起如此笑话來!”旋即音声压低几分,眉目兀地一个发狠,“她便在前日还寻了我的错处,以头上簪着的金步摇欲要戳我!呵,一个小小的美人位,还真当自个是长乐宫里那正经的皇后主子了!” “哎……”后面那话她愈言愈高,我忙低低止了她的声儿,做了个噤言的提点姿态。 也心知那话儿言及了皇后,便显得造次了些。她方恨恨一敛眸子,言语尤不能释怀。 我复做了极为关切的模样搭了搭她的玉腕:“那她戳中了么?戳到了哪处?”复一叹又讪,“瞧瞧,原是犯了多么天大的国罪似的!竟也劳动她动了如此大的干戈……莫不是你与她素不对付?”又凝目如此问道。 筠才人转眸轻蔑:“是与她素不对付。”重音在“是”字上,旋即顾我,“可舞涓您去崇华宫打听打听,看看除了那公孙氏不敢惹也惹不起的贵妃娘娘外,谁人与她对付?又或者说谁人能入得了人家韶美人的眼?”又一呵声后,复软了语气接我方才问话,“我自是躲开了去,沒有吃下这个亏。若说得罪她,这却又是委实的可笑了!” “有何可笑之处?”我抿了口清茶顺势问道。 她目色又露讥诮:“只要被她瞧见,无论做出多么恭谦谨慎的样子來,也总会被她给寻了错处去!这却还不可笑么?”那话儿言到后边儿也带了笑意,她自嘲,后又咬着牙关忿忿瑟瑟,“说來她一美人位,原也压不得众人几分去。奈何她与梅贵妃走动极多,有主妃为她撑腰,那一些个常被她欺负的小主们也只能暗暗忍了!”纤肩因了心头之气而颤颤抖动。 闻言如此,我心下里不断的打着兜转。这些个日子因留了心,也沒少听到关于那韶美人的抱怨之声;眼下又听筠才人如此一番言的详细,更深识公孙酌鸢是个不太得人心的。想必梅贵妃对她也喜欢不起來,明里当箭使,暗地里嗤之以鼻! “其实筠妹妹也不必分心忙活。”略有辗转,我唇畔噙了丝笑淡淡浅言,“毕竟韶美人她脾性如此,也是有原因的,你多担待担待。” “什么?”显然她不能解我话里意思。 我莞尔,有意把语气扯得低沉又正式:“不知妹妹你是有所不知、还是给忽略了去。”说话间她往我这边儿又探了探身子,我亦与她拉近些距离,“有些话儿原也是我不该说的,只是既然妹妹你已言到了此处……”又止住。 她自然急了:“舞涓,有什么话还不能与我言及的?”蹙眉顾我。 听她这话儿就好像我们素日里的姊妹感情多么深厚一般,心下略哂,我面上却依是那有模有样的情态不变:“磁场气场最是能够左右一个人的举止、性情,妹妹可信?” 她略略缄默,旋即点头浅浅:“虽宫里头禁这些,但越是禁止,便说明这些个东西越是有着的。” “可不是么!”我蹙眉微微,“筠妹妹你受封的时间短,素日怕也不留心。”复抿了一下唇际,略侧首凝目,“可知那崇华宫里头有过一位吊死的倩舞涓?” 她亦蹙眉若有所思,片刻后一抬眼睛:“依稀听人说起过。” 我茕声幽叹,复重又正视过筠才人:“那倩舞涓是被人陷害,毁去了容貌后自缢的,怨气怎能不浓不烈?这般的怨气深重,想必魂魄也自是久久逗留不愿走远……自然会对那占了她屋子的人做些古怪。”于此一停,“韶美人时今所居那‘韶音苑’,便是倩舞涓生前所居的宫苑。” 语气不高不重,但分明震得筠才人一个瑟粟,下意识的。 她猝然抬目,与我正落在她身上的两道目光相互直视。 都是聪明人,自然一点就通;她是明白的,明白我好端端的突然扯了这些个有的沒的、同她絮叨起西辽后宫里先前那段“陈年旧事”,自然不会仅是在说故事那么简单…… 不错,我当然有着我的心机,从将筠才人邀到慕虞苑便已是想好了的。 我分明以言语有意提点筠才人,要她在死去的倩舞涓身上做些文章。当然这文章暂且也不需要太大的响动,只消她去旁敲侧击的给酌鸢吹风,时刻提醒酌鸢,她那韶音苑里,曾枉死过一位倩舞涓……这,便足够了! 。 暮晚來临,天色暗淡了下來。似乎已经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皇上留宿在我的宫苑里。 晚膳与沐浴一切完备,二人闲闲然卧于软榻之间后,我边为陛下按摩着有些发僵、发硬的肩胛骨,便软款着音强提到酌鸢久病不愈一事。 反正她也是要跟皇上提起的,就算她不提那皇后、崇华主妃梅妃也是要提起的,还不如我先提了这事儿出來的好。 皇帝沒动,就那么阖着双目有些漫不经心:“她总是这样,提起來就头疼。朕不想听这些!” 我垂眸一默,看样子皇上这会子怕是烦极了那公孙酌鸢!也是,女人偶尔一两次的称病示弱兴许会唤起男人的爱怜之心,但次数多了谁人不烦?更况且还是皇上,还是这么一位终日案牍之劳神、国情民生之耗心的一国之君呢!又哪里有那空子那心思的去把时间大把磨耗在一个女人身上! 沉水香混杂了薄荷的清凉,潜入鼻息是我喜欢的味道,但在这个生着暖炉的冬日之夜里,这熏香气息还是显得有些冷凝。 须臾沉默,我重抬软眸潋滟起几点顾盼之意,语气纯然无害:“妾身倒是听有小宫女碎碎念,说韶美人之所以总是发烧生病……”拖了下音腔。 皇上在这时睁开了眼睛看我,顺势长臂一伸,把我揽进怀里带倒在他身边。 我抬臂搭在他腰间,玉手似在抚慰一个婴孩般的轻拍着他,方又徐徐:“说韶美人之所以总是发烧生病,是那死去的倩舞涓魂魄作祟。”心知这话会引了他不悦,我忙又一柔语急补充,“妾身觉得甚是荒唐,这都多久的事儿了!”眸子一凝,仔细窥看他的神情。 “呵,可不是荒唐么!”还好,皇上只是面目抽.动了一下,旋即一切如常,又深叹一口气以释怀一整日的疲惫,“定是韶美人她自己神经叨叨,才至使宫里头有了这种传闻……不去管它!”挥了一下袖子,又转身与我面对着面,另一只臂弯也在这当下将我抱住。 “皇……”我原想再说什么,可触目已见陛下重闭起双目,面上困倦之意甚为浓厚。便适时的缄默了声。 他像抱一块儿生烟的温香暖玉一般的抱着我,把我绵软的身子与他胸膛贴烫的紧紧的,就这么抱着我睡了一夜,却不曾做那些颠鸾倒凤之事。 皇上的身体本就不太好,他临幸宫妃、留宿宫苑其实很少与女人们有床榻欢好的,他的身子经受不住。若非如此,那得着十分浓厚的圣宠的梅贵妃上官氏,也不会在自打儿子病死之后便再无子嗣了…… 皇上他一夜睡的安详惬意,我却兜转着繁杂心思一整夜都无眠。直到夜色深沉到隐隐透亮,依稀有晶耀天光透过云层斑斑驳驳的渗透进來时,我方有了困顿之意丝丝袭上。阖目小憩一阵子,天色也就大亮了。 。 次日,我命素來贴心的倾烟使人专门放出话去,言韶美人那“韶音苑”里倩舞涓的鬼魂仍在,日日夜夜缠上了韶美人,故她才总是这般莫名其妙的发烧生病。 人就是这样,即便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即便一些人心里也能隐隐落得几分明白,但还是会抱着嫌厌的态度去远远儿避开。这真是一种……很怪异的心理。 故此,那些谣言才放出去沒多久,便惹得宫里的一众人开始有意疏远韶美人。 据倾烟派出打探消息的耳目回报,箜玉宫里的侧位玉嫔也开始疏远韶美人了……确实,若论道起來,玉嫔该是最怕倩舞涓报复自己的!即便她该也不是个信急了怪力乱神的人,但这些个使她忌讳的东西,自然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任谁也是。 天欲令其亡,必先令其狂!再精明有理性的人,又端得经得起这整日连天道四说三?要收拾韶音苑里的那位主儿,又何需我自己亲自动手上阵…… ------------ 第八十三话 再谋韶美人 今儿个陛下过來的时候,已比平日都晚了些时辰。我因知他会留宿宫苑,便不曾睡下,待接了驾行了礼后便命倾烟上了一早准备好的安神茶。 他比平素都显得寡言些,接过茶盏小口抿着,墨色眉弯在夜色清寡波光下似有微蹙的势头,良久都是默默然不吐一字。 对于皇上眼下的沉默,我也明白是为何事。 皇上今个之所以來的晚了,原是去了崇华宫看了梅贵妃,便是在梅贵妃的倾瑞苑里用了晚膳,却不曾留宿。酌鸢自是沒有放弃这个机会的于半路里截了皇上问安,又加之现下这几日宫里头对于酌鸢的那些个传闻闹得厉害,皇上心里有着权衡,便去了韶音苑坐了一会子。 想必他二人之间那时相处的并不怎般愉快,不然都这么晚了,皇上也诚不会再巴巴的摆驾到我这里來。 “陛下。”我自绣墩上起身凑到他面前,复又蹲下身子,抬手攥成拳头轻轻为他按摩双腿,“韶美人……怎样了?”柔声一笑泠淙着问道,“因她似乎一直都对妾身存有偏见,妾身这一阵子都沒有去拜会过她。”又想了想,微侧了下眉目,依是轻轻的,“方才皇上过來之前,不是派了公公传话于妾身,说晚膳在贵妃娘娘那边儿用了么?也不知道,可曾见着了韶美人?” “别提她,一提便烦死了人!”这话音才落下去,便被皇上脆生生一打断,旋即长吁口气,“她缠着朕找道士驱鬼,简直荒谬!” 自然委实荒谬……只是若论道起这荒谬的缘由,那断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清楚其根源! 皇上想也明白我知晓了关于韶美人的蜚语流言,话儿言的沒有过多详解。 我便也装糊涂的一默,按在他膝盖间的双手僵停了一下,旋即扬起面靥扯了温弧笑意蹁跹:“好,那便不提了。陛下今个且好好儿的歇息一歇,那些个使得自个不悦的闲事,何苦如此任其折磨?” 他倏然流转目色顾我片刻,旋即厚唇亦也绽了一笑。他伸手,一把将我抱起來放于膝头,颔首低眉的在我发间深深嗅了一口:“爱妃当真如此在意朕?”语言俨然已是儿女春闺里旖旎酥骨的情话,“怕朕不悦、舍不得朕被烦恼折磨……嗯?”一挑眉,侧目以面靥贴蹭了一下我的侧颊。 我略恍惚。 当真不当真的,从也不是口里说着的那般,我亦无从去作想这个问題,不过合着不同时景便言着不同的话儿罢了!面上明媚却依旧极尽,垂了软眸娇娇一笑,轻如空谷幽兰:“与君尽日闲临水,贪看飞花忘却愁。”这话儿言的与眼下情境极相符合,任谁听來都是娇滴滴的妩媚暗转。 感觉他贴烫着我发丝的唇瓣落得愈发着重,渐渐额心、眉角便也濡染起了他的温度:“哦?”他挑长眉,边不缓不急的延顺我额头一路吻到眼睑、鼻翼,暧昧举止不减;边掺了些微坏坏的味道溶于气息,“那如若有一日,朕不再眷顾爱妃你呢?你又会如何举措?”语气无害,似开玩笑、又被做弄的莫名便带了些不消言语的宿命味道。 我昙然一震,头脑与心灵在一瞬中历经了一个巨大的亏空后,面靥神情便恢复了如常态度:“陛下。”浅声一唤,旋即吐口,并不肖似其她宫妃通常那般撒娇亦或乞怜的口吻,仅只是淡淡的,“从容绽放,无证无求,轮回静守。”禅音清古,在彼一刻,就这么铮地一下不合时宜的图腾、袅绕了起來。 我心下微蜷…… 这原是我处世与事的态度,眼下看似答的妥帖万分,其实根本答非所问,只是诉出了与那问題不搭边儿的心境而已! 但皇上不了解我,因为不了解,他自然便有了曲解。 那绵绵温泉春水的吻痕有了些微停顿,似在以这个微小的间隙來品味与辗转我那字句。旋即,他猛地一下捉住了我于中间浅点朱砂的唇兮。 灼热之感脉脉温温极尽撩拨,温软的渴求如若对于甘露的汲取。我瞬间被这爱意之吻填充的沒了神绪,寂荡空白,有些神痴目钝。 “爱妃。”他游离了些微距离,唇与唇兮依旧贴烫极近,一张一弛的言语吞吐便能碰触到彼此绵软、唆滑的诱惑唇瓣,“爱妃……”他复一唤。 我抬眸便对上他那双素來蛊惑人心的黑曜石双眸,其里光影与夜的清影、月华的清影相互交错重叠,闪烁潋滟着宝石般澄澈的光晕,又璀璨生波恍若梦寐。 他缱绻深入骨髓:“你可真是……让朕欲罢不能。” 满殿宫烛在这时,被有眼色的宫人不动声色的扑灭。 我凝目,错落的光影刚好耀出他脖颈、前胸间一道亮色。那淡淡的纹络、与赤红色的孔雀翎刺绣在清光濡染下,泛起泠淙淙的微冷光波,影影绰绰、朦胧若幻。 。 自打上一次慕虞苑相邀之后,平素寡淡的筠才人便与我走得近了一些。这日晨曦才过,我正持着难得的好兴致落于临窗绣墩上执了卷《诗三百》细阅,她便在倾烟的通传、引领下前來拜会。 她此番來的突兀又不突兀的,我忙不迭笑吟吟与她一并落座。品着茶果又用了些点心,状似闲闲然的说起宫中“谣言”一事。 筠才人抬手抚了抚灵蛇髻上簪着的一圈珍珠小玉环,面靥笑的讳莫如深:“舞涓姐姐果然聪明。”一言漫不经心,她小口啜饮了口玫瑰茉莉花茶,一敛眸子薄薄又道,“先前由妾身去往韶美人耳根子边儿念叨,她本就分了心的厉害。时今,又流出了这等谣言,她已隐隐有了些乱阵脚的模样。” 声色平常,不含情态,入在我耳里却怎么都充斥了些异样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多心。不觉蹙了蹙眉,面上不悦。 她恍然未觉,忽地“嗤”声一笑,蔑意着实流转的厉害:“前不久梅贵妃前去训导过她,说要她莫信那些无稽之谈。她却连梅贵妃都给顶撞了去!”于此又一讪讪转眸,凑于唇边的花茶因了她极好的性子而啜饮极快。 我并未附和她之后言及到的关乎酌鸢那一些儿话,眉心舒展,面色却蓦然就冷凝开來:“什么叫‘本舞涓果然聪明’?”有意咬重了那几个字儿,见她闻声之时兀后知后觉的一个僵滞,也沒管顾,继续漠声不冷不热道,“怎么听才人这话儿,好像是我预谋诟害韶美人一样!”不高,但一重胜似一重的着重,不怒自威隐在其中。 她先前那话分明指明了是我授意她去鼓捣韶美人,尔后又放出流言蜚语一通从头至尾的算计韶美人。 或许她并非有意如此说道,但我就是让她明白,我不允许她同任何人言及什么我授意她、点拨她的一些字句,即便是在我面前也不可以!我要告诉她,我不知道,关于韶美人一事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 她如此让我很是不悦。 沉默须臾,筠才人呆愣的面上忽地起了一恍,她登时流转心思解过了我的意思,忙颔首点头不住告罪:“是是是,妾身嘴笨说错了话儿,舞涓您莫怪!”复又凑了盈盈涟涟一怀浅笑,热情的似乎方才我并不曾给过她尴尬一般。 我执了手边儿另一盏茶凑于唇畔小口抿着,沒再多说什么。颔首间蹙眉淡淡,心下感慨这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好招惹的! 呵。 。 晌午过后又小憩了一阵子,落雪消融后清幽的空气芬芳让我很是欢愉,一阵又一阵穿堂风夹杂着凉丝丝的特有清凉漫溯入室、扑入鼻腔,撩拨的我登时便沒了睡意。 人一得闲,心便跟着有了亏空。但我不敢让自己这亏空持续的太久,因为我怕会想起那个人……于此铮地压了思绪不敢再顺着它的势头继续蓬勃、继续潦草,我忙收住万念不发一息。 多少个寂寞流转的亏空绝望间,那个人的身影便会如碧海浪潮般一浪浪接踵袭來!它以其催天裂地的势头震撼着灵魂沉湎着五内,它会消磨掉我的意志它会使我一个身子摧垮的分崩离析弹指瓦解消散! 有多久,有多久,我沒有再见到他了呢…… 我慌得狠狠摇了两下头。才说过不再去想的,怎么就又……看來人真的是不能让自己有片刻的闲暇。一些个乱乱纷纷的许多做弄,只要生活一被忙碌填充,便都再也不是什么问題了! 我凝眸将目光落在冰冷的窗格间,既然不能去想他,那么,我便去想兮云好了…… 这一念才起,适才察觉是有几日沒见着兮云。趁眼下心情还算愉悦,天气也还不错,我便唤倾烟罩了件大红底子撒菱花团蝶的外披,一路步出锦銮,沿曲折宫道且走且散心的往箜玉宫的方向走。 至了华夙苑的时候,兮云正百无聊眼的绣一幅精致绢花。凑近一看才知是“紫气东來”与“花开富贵”的混合体。 当然,这两种绣样在后宫里都是素來避讳着的东西,故而兮云把那两种花卉一种换成了淡紫色的缠枝鸢尾、并着玉白茉莉,另一种一如宝相花的替代那样用了海棠。 “姐姐的手愈发巧了!”我莞尔。 兮云一向灵秀的很,即便是再通俗简单的绣花式样,经了她妙手一拂那便也是巧夺天工的大手笔。 她抿笑摇首:“不过是些闲來无事的消磨物什罢了!沒甚好称道的。”边着宫人将刺绣收整了不提。 ------------ 第八十四话 韶音苑设激 屏退了不相干的闲杂人等,与兮云落座下來一通闲谈。 也不怪我们如此兜转,实在是这当下里最时兴的一件事便是公孙酌鸢“魔障”了、“被鬼缠上”了这一件事儿。 清茶润喉,隔着飘渺的伽蓝香雾霭,一切景致恍若蒙尘,以至于我们二人闲然软语都跟着起了惝恍势头,变得恰似梦魇。 “这宫里头……近來可不太平着呢!”美目倩兮,兮云眉眼流转着的浅浅笑意又掺了一缕薄嗔,自然是有所指向的,“关于韶音苑里头那位的传言,啧,都快将这宫阙给吞沒了似的多!” 我垂睫去拈果盘里一枚乌梅蜜饯,并不抬眼:“她欠姐姐的,怎么可能不还?”亦是一嗔便浅笑出來,旋即潋滟了眸色顾向兮云,“原本就不是她的位置,她是怎么也坐不住的。”言的风轻云淡,道理却顺势如斯。不是自己的东西,又端得可以久长?倒是真真可笑的厉害! 即便我并不曾多说什么,也即便我面上的神色分明平常的厉害,但碍于素日里相互之间的那份了解、那日积月累所不断滋生出的深浓默契,还是被颖慧的兮云给看出了端倪。 “扶摇。”她蹙眉又展,再启口时忽地绽了一枚梨涡浅笑,“难道那流言,你也……” 我下意识点头,在兮云面前自然不需伪装太多,让她明白是我一手做弄出的也沒甚打紧。但很快一个转念,我不觉便给愣怔了住!她道“你也”,重点在这个“也”字上……什么是我“也”?除我之外,莫不是对这事儿上着心推波助澜的还有旁人不成?一时解不过这个意來,兀自颦了眉目直愣愣木在那里闷头去想。 却听她“噗嗤”一笑。我惶然抬眸,对上兮云一双潋滟着天光璀璨的丹凤狭眸,她明了着我的不解,略低了语气吐言幽缓的似过树的微风:“我也有份。” 我又蓦地一愣,沉默半晌后复苏了意识,与兮云那看似清澈实则潜藏渊深内涵的目光再顾一处,二人便会心一笑。 她极随心顺意的抬手将一缕流苏拂于耳后、又就势拆了一圈璎珞把乱发重绾了规整的小髻:“一个人再有理性,也经不住成日成日一通乱心呐!”因了举止的随和,语气也平和淡泊的有如家常,“现下正是那公孙酌鸢最为纷乱的时候,她只需要……一个人去激她。”于此一停,音色定格。 她已将发式整弄了好,以双臂肘关节支撑小几,十指交差在一处,目色定格在我眉目之间,斑斑点点全是如许深意。 我一怀思绪随着她的字句且停且走,她现下言语的这些话儿亦是我所思量到的、所于心里头明白着的。 须臾静默,兮云姿态未变,眸色敛了一下又定定道:“一激之下,这人,不定就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來!”临了起了一着重,于前面儿那平常的字句搭配起來便宛似了弥深的告诫,“若等她平复,可就不好办了。”又重回闲闲然语态。 有如剪天光顺了飘摆的湘妃帘一晃一晃的织就进來,把周遭视野织就成如线的惝恍,那是幻似出尘又偏生入世的奇怪感观。置身其中,那么那么的哀伤与眷恋莫名。 “扶摇啊。”兮云一声轻唤牵引着我的神绪重又回归,她眸若晨星,抬手搭了搭我的纤腕,敛眉正色,“污秽多能生物,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薄唇浅抿又启,多了些贴心暖意,“好妹妹,处在世上艰难过活,若顾虑太多,实是举步维艰!” 我展眉不语,心浪却滔天浓郁。 是啊,越污浊的土地往往越能生长出丰饶又繁多的作物,水太清则沒有鱼、人太精明则沒有了伙伴。身处在世,对人或事的要求不能太高,若不能以一种“宽容”的精神调和于其间,事势就将无法收拾,结局便是人心不附、众叛亲离。 我己自不愿沾染阴霾,可旁人又端得能够与我一个样子的高洁良善?身处红尘,即便心念再怎么大智大成,只要身子还在命还在,又谈何已经超脱了出來了? 归根结底何其无奈……沒有办法的事情! 兮云是了解我的,她明白我这种看似“做了不雅事却还想着立牌坊”的看似“伪善”的心境,故她在宽我的心。 妃唇微抿,噙了一丝蜜意浅笑,我正视向她:“姐姐放心,我明白的。”旋即错落了眸光流转向那和风不断上下、左右飘摆的帷幕,一叹茕茕落于心里,成千瓣莲花渐次绽开,“毕竟,都这么久了。” 这么久了,这么久的处于深宫难以脱逃,一些个先前不能接受的、先前不能适应的东西,也早已适应,并逐渐麻木着……直到这一生将将走完,直到腐蚀,直到茫茫天地再也不见了一个我。 这是我的背负,是人生在世的注定背负。逃不脱、躲不掉的……苦痛的背负。 。 也不知道公孙酌鸢究竟明了不明了是我在算计她,但有一点沒有改变,就是她对我的态度依旧不恭谦亦不和睦。 故此,当我亲自登了她韶音苑的门儿巴巴的前去拜访之时,她自然又是那副代答不理的轻慢姿颜。 与以往不同的是,我的态度却显得讳莫如深,既不笑意盈盈一番示好、亦不横眉冷目一副凌人示威,只就那么择了主位自顾自坐下,旋即摆手退去其旁伺候的宫人。 “你做什么?” 我这反客为主的举止做派终于激起了酌鸢的不悦,她昙然自绣墩上站起身子对着我冷冷一嗔:“即便你高出我半品又如何!这里好歹是我的寝苑,容不得你支使我的宫人!”语气不是跋扈,听來只觉她在歇斯底里。 “啧啧……”我有些优哉游哉的浅然慨叹,转目徐徐淡淡,“多大点儿的事情,韶美人你也至于大动肝火?”这一顾适将酌鸢看得比方才又真切些,她原本桃李明媚的面颊,眼下居然萎顿憔悴的有若深秋落叶,一双眸子也燥燥干干的哪里有半点水润?许因心境所致,她这身打扮也不怎么精心细致,就是最简约的宫格小裙,以楠木燕尾梳篦固定着挽了个流苏发髻,肤色偏些蜡黄、似乎连脂粉都懒得擦拭。 看來“杀人诛心”这一招,还真真是个委实狠毒的阴损之招!所谓“舌根底下有黄泉”,真真也是一丁点儿不差! 兮云断言沒错,此时的韶美人该是处在一个最为纷乱、折磨的阶段,也最容易着了有心之人的点火扇风。 她默了言语,愤愤然一个哼声便重落座了下去,抬手拈了茶盏兀自品饮。 我知她是在权衡之后以表面的平静來掩饰内心的波澜,偏要点破,讪讪然继续又道:“好妹妹,火气太大,可是会老得极快。”于此掺笑徐声,“待那时,可别再生了一脸褶子出來,真真儿就成了被厉鬼狐媚拿捏着附了身的模样了!” “你----”她又一铮然起身。 我侧眸淡淡,一脸无害。 她气颤颤的与我对视半晌,又终究是还有理性强持着,使她扼住了扑上來掐死我的念头。她觉自个奈何不得我什么,狠狠收拳紧握着那琉璃茶盏,又须臾,抡圆了臂膀冲地表重重将茶盏扔摔下去! 我抬袖忙不迭的挡住那蹦溅起的茶盏碎屑,姿态举止依旧闲闲然未见失却半分仪态。 方才我那话太过直白露骨,字字句句直抵着毫不兜转的刺向她心底最柔弱处。她近日已被鬼怪之说折磨的不像样子,于内她自己也忌讳着、于外旁人也都指点着,又哪里惊得起我如此公然一番直言挑衅? 她沉默不语,一双目色犹如可以喷出火焰。 我亦不语,唇畔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反倒拈了手边儿一盏清茶悠悠然品饮。 如此对比鲜明的两种心境、两怀姿态,心知这只会令得意者更得意、而愠恼者愈愠恼。 “你是专程來看我笑话的?”良久过后,她终于讪讪一扯唇角开言诘问,眉目染起些微薄蔑清光。 这时才忽觉,如此情态的韶美人才是我所熟悉和认识的韶美人,心里不由跟着有些隐隐痛意。其实我与她何其相似,我们都是残喘于深宫下层的苦命之人,为了那一点点可以看到的星火光辉而不断攀爬努力,千方百计想要使得自己冲出命运的禁锢、登临所谓的自由的顶,來以此换取片刻的安宁与所谓的福德,以此苟活与安身…… 只是命运注定将我与她捆绑一处,将太多太多的人捆绑一处。故此有些时候,谁也身不由己。 我将茶盏极轻的往桌面儿放了,唇畔糯糯的一笑讥诮,眉弯亦挑:“沒错,我‘就’是专程來看你笑话的。”越是这般轻言徐语,便越使她一口气憋在心里浓郁欲焚。尚不待她一通怒气再有发作,我已起了身子以目光往这四处流转一圈,有意还是那副看笑话的神情语态,“也罢,谁叫你命苦的摊上了这么个苑名儿?”呵声一嗔,“之所以诸多不顺,一切皆是这名儿不好。”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三两步行于我身边,一扯我衣角使我与她对立在彼。 我亦凌厉了声色:“什么想做什么,你自己好好儿想想!”于此一顿,略缓下了一息语态,“‘韶音苑’,‘少姻缘’呐!”做了一叹状,旋即又道,“故这地儿不吉利,前有倩舞涓的事情,后有美人你……你若真有本事,不妨让皇上做主为你移居、或换匾额去?那时不是便可彻底摆脱这份晦气!”语尽折身便向外走,极其嫌厌般的。 我这话儿言的似损又似正式,该会引她动些什么心思才对。 “我见不到皇上!” 忽听身后她一声似无奈又似嘲讽的言。 我心间微动,足步却沒有停歇,启口持着不可捉摸情态的调子偏些讪讪:“看在同出于秀女宫的情分上,时今你又落得这般狼狈,我便予你一个人情。”临近门边,我方驻足转身漠着神色,“明日我伴驾往御花园,你若有胆子半路过來,那自是能够见到陛下的面儿。” 淡淡的口吻虽平缓寡味,又总觉带些若有若无的挑衅气息,做弄的酌鸢一张面孔明灭变幻不歇。我沒再多滞留管顾,径自回身,一路行出进深过道便出了去。 直到确定自己已离开了酌鸢的视线范围,才惊觉拳心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收拢的极紧。迎那阳光一米缓缓舒展开,掌心处已印下指甲斑驳的刺痕。 一口悬着的气与此同时缓缓氲出,似松了一怀长长的郁结,周身发软,心境却已悲喜难辨却……只是,有些黯然,有些不知算不算是哀伤的寡淡感觉。 ------------ 第八十五话 应计除一敌 这公孙酌鸢的性子虽比梅贵妃少些凌厉,但其实是她不及梅妃有凌厉的资本罢了!虽她比倩舞涓多些头脑,但骨子里那份傲物与自负又总会被我给钻了空子!故我于韶音苑里对她那一通设激,便明白她一定会着了我的套路。 按着一早陛下与我许好的那个约定,晨曦去瑨妃那里问了安、用了些简单膳食后,我便上了接应的花车,往御花园去伴着圣驾游园赏景。 碎雪初融、千红具敛,满眼皆是白素素的一片惨然,故那偶有点缀着的三两红梅便被大帷幕烘托的成了暗红血色,观在我眼里横竖都觉不太讨喜,委实是真真不知这园有什么好游的、景儿它又有什么好赏的! 但看身边陛下的心情极好,这里停停那里看看,似乎总能于朴素里发觉到一些昂然的趣味。 也是,他是帝王,竟日端坐朝堂、流连御书房,是极少有似眼下这般的空闲好好儿游园赏景的;而我又实在太无聊,每日所能做的事情除了动那些生烦的脑筋之外,便只剩下了不间断的赏景再赏景。如此,这些个被我早看得腻了倦了的景致,在陛下眼里却生动光鲜的生就了一副天成的好风骨! 世界本是大幻象,虚幻大千两茫茫。喜恶悲欢,皆是被心性与情境拿捏着现出的不同反应罢了,却又被这情态牵着、引着,又都是在执着些什么? 天风吹掠,碎雪枯絮飘失而起。我临风侧首,不觉凝起软眸仔仔细细的审视起身边这个男人,我的夫君,西辽国的皇者。 跨年之后,他便整整三十六岁了,即便岁月对他再如何的慈悲,也终究不可逆抓渐次老去的大势头。他十七岁登基,励精图治、文武兴邦,时今已有近二十个年头。 二十年,从翩翩少年郎至华发渐染、逐步走向英武苍暮的贤明君主的二十年!他最好的那一段华年,已经全部都交付给了这一世宏伟帝王霸业……我虽不曾有幸伴在他身边陪他躬身历经与见证这一切,但依旧可以窥到其间斑斑点点囫囵模糊的眉目。我的善感与多愁突然充分体现了出來,我开始慨叹与惆怅着他的生平,不知他可曾有过些微后悔? 帝宫里的人,谁都不快乐。若命途当真不可逆转,我忽又开始己自蹉叹,叹息自己未能在他最好的年华走进他的生命,与他相知、相遇。那个时候,一切都还不一样,他还不是帝王,我也就不会是宫妃,我们处在一起,兴许还会将真性情完全信赖着、交付予彼此手里,好过现在这般竟日曲意逢迎、逢场作戏,看似恩宠念深无限风光、其实淡漠寡情与爱无关! “在想什么呢?” 温润声线漫溯入耳,我甫惊,忙不迭牵动唇畔转了眸光笑盈盈顾向陛下:“妾身是在想着,如此素雅冬景,若是可与君上岁岁常赏常见,那便真是拼尽三生换这一世也值当的!”泠淙泉溪般动听悦耳。伴驾君王如此之久,诸如此类的示好之腔我早已拿捏自如。与他极尽筹谋的扮演起情侣的角色,也可做到那般天衣无缝的尽全部心思投入。只是,心里明白便也是了…… 他温存情深的辰目有华光烁动,哈哈一笑,抬指点了点我玲珑的鼻尖:“若爱妃喜欢,朕必然相陪。”语气凑趣,复重牵了我的玉手一路前行。 他的掌心是滚烫滚烫的,而我凉丝丝的玉手似乎从來就沒有过温度。这鲜明的对比在北风呼啸的冬日园林间,更是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朕倒忘了备个手炉出來。”发觉到我指尖幽幽冷意,他皱眉如是说着,边握着我的手凑在他唇兮呵出一口暖气,“明知自己怕冷的紧,你自己也不知道留些心思!”爱怜的嗔怪我。 心下滋生一脉暖意,我双颊忽有温度,复垂眸乖憨:“妾身知道了,多谢陛下您如此体恤。” 他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命随侍公公取了一个兔毛护手过來,亲自为我套好,旋即揽着我的肩头重又抬步。 男子本就属阳,贴得越近便越是能够感觉的深刻浓郁。他身体发散出的丝丝温暖仿佛朝阳,这温暖可以融我化我幻似千堆雪的此生凌轹……恍惚叠生,我压制了万念,漠了眸子一切重归淡然。 便在行至碧溪桥畔之时,沒有让我失望的那件事儿如预期般一辙的上演。 韶美人突然出现…… 她着一件兔毛镶边的天青色点碎白兰花儿夹袄、下配着厚底中棉裙,妆面齐整,随意挽了个斜堆在右侧的宫髻。见惯了她明艳照人的妖妖扮相,眼下这副打扮虽是我喜欢的淡雅,却怎么看都有些效颦般的不讨喜。 “妾身给陛下请安,陛下金安。”她曲身颔首做了一礼,旋即对我点点头,算是见过。 我亦颔首。 显然她的出现,陛下有些不明所以,皱眉以目光问询。 酌鸢低首一默。 我忽地起了一念心思,忙不失时抿笑开口:“既然韶美人可巧在这里等到了陛下,那不如陛下给一个垂青,准了韶美人伴着一并游园可好?” “不是……”酌鸢心下那心思本就转动未歇,忽听我这般言话儿,生怕皇上将她给误会了去,忙下意识抬睫止住我的声息。 “那你究竟有什么事?”皇上展眉,将双手负于身后有些不耐烦。显然他也明白酌鸢与自己“巧遇”的几率太小,后宫里女人们的把戏身为帝王的他早见惯不怪,自然心知酌鸢分明是有意侯在这里专程等他的驾。 至于酌鸢是怎么知道他行踪的,我不必担心他会怀疑到我的身上來,因为若想探听陛下行踪,渠道实在太多;予其怀疑我,倒不如说梅贵妃比我有着太多的可怀疑度。 天色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阴郁,原是日头被几瓣流转的云墙给遮迷了住。酌鸢的脸色很不好看,既然已经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她不开口说个由头已是不行了:“妾身,妾身……”嗫嚅半晌,忽见她一抿唇畔似是横了心的突然一跪,语声拔高,“求皇上为妾身移往别苑居住!” 话一出口,皇上才展的眉峰昙然又一收束,愣怔片刻,忽地一个好笑:“这么大冷的天,你费尽一番心思巴巴的跑來这里堵朕的驾,便是要朕给你移苑?” “是。”她抬首咬牙,凝了晶耀的眸子正视向皇上,语气虽徐软却干练,“‘韶音苑’,‘少姻缘’,不吉利的很。”一顿又急急补充,“妾身不想与皇上的因缘被这苑名儿给散了去,妾身不愿与皇上姻缘稀薄!”已经极为恳挚与动情了。 我冷眼旁观着酌鸢一副动情动意的逢场作戏,默然不做言语。 看來这公孙氏也并不是个容易被我言挑到的,她虽有时行事与性情都风火了些,但理性尚存。她是在示弱,看似在求皇上为她移苑,其实是在皇上面前乞怜,欲以楚楚怜人的柔弱动情之态,唤起皇上蛰于心底弥深处的那些旧情愫。 只是她行起事來似乎总想不周全,她总会忽略一切不易看出的细枝末节。并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有着可令男人回心转意的时机,现下因了种种琐事皇上正烦厌着她!上次正是在这碧溪桥前,更差点儿就降了她的份位,眼下又如何会被她轻易打动?不适得其反就算好的了! “好。”皇上一声似含笑意的应和使我猝然回神,他忽地一敛唇畔戏谑,神情语态具数正色,“少姻缘是吧!朕便让你再无姻缘!” 一语霹雳,震的酌鸢惶然一嗦…… 公孙酌鸢被皇上当即下旨打入冷宫反省其罪,这无外乎是对一位宫妃最残酷的惩处,即便仍保留着她美人的份位,那活着却又与死有何不同之处? 当我孑身一人往冷宫里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倚着窗帷淡淡然抬目去看院落里一棵挂雪未消的常青松树。素衣淡服,身陷囹圄后,整个人反倒变得敛却许多浮华浮躁。 我屏退了跟着进來的宫人,微抬下颚,以一居高临下的傲慢姿态冷凝目色审视着她:“自作自受!”从牙缝里挤出这一句,旋即鼻息轻呵,“你我的梁子,从你几遭暗害云姐姐、从你抢了原本该属于云姐姐的份位之时,便结下了!你自作自受!”仍是不解气的又补一句。 她在这时蓦地一抬首,面上忽就绽了肆意笑颜:“我还以为你聪明,是为你自己才如此恨我。沒想到你是个这般麻木的傻子,连我曾在大事儿上算计过你都不知道!” 这话若一记闷雷,震得我浑浑一愣。我被她如此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做弄的不明所以,微整顿了心思,强持着佯做出的威严转了话锋重又道:“你以为你巴结着梅贵妃,便可以纵横这后宫了么?”我以为她说的是曾在我头几次侍寝之时,她与梅贵妃做出的那些勾搭。冷声亦笑,牵扯出几分薄蔑,“时今呢?梅贵妃可曾管顾过你?还不是沦落回了这么一个你合该跻身的去处!”旋即一挑黛眉幽幽然讥讽,“啧,这儿地方跟你……倒也相配。” “巴结?”她并未被我之后那番话所激怒,一拂袖摆笑得不屑,“我公孙氏还真不是个甘心巴结谁的!”又把话題按回到梅贵妃身上,“霍扶摇。”挑眉哂笑,轻悠悠的恍若梦魇,“还记得你当初,那绿头牌遗失一事么?” 我恍然一嗦…… ------------ 第八十六话 旧事重提暗惊震 她将面色一哂,素净眉目转盼间依旧还有明丽的风情,又似是因了心绪的起伏激动而潋滟出的生波华光。 就如此青灯冷壁、古院高墙,她似疯不癫的将那一怀早被安侍卫遮过去的、尚还不算太陈年的斑驳旧事款款言出。 听她言语详尽,我方明白了当初绿头牌突然遗失一事的來龙去脉…… 真相往往都会等到了最后那个无可逆转的定局时刻,才会浮出水面。那绿头牌之所以会遗失,其实就是酌鸢当初凭借着尚浓的皇宠、及梅贵妃扶持起的一些地位而买通了人,把她自己的人安插在了兮云身边的! 当初我们原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又觉得能有如此本事的,该必是一宫高位才对!看來还是我那时稍稍动了一下的那个心思贴近些,我深谙不可只观表面、忽略掉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人和物…… 然而悉知真相的眼下,酌鸢所带给我的更多却是吃惊! 这个女人她的野心与抱负丝毫不逊于皇后、梅贵妃!她以表面上做出的依附之态得一傍身之所,然而却在暗中冷着一双精准独到的眼睛处处找寻时机! 绿头牌一事,公孙酌鸢她为的不仅是害我霍扶摇,而诚如兮云猜测的那样,她是使了一招声东击西的冲着梅贵妃去的! 那时的境况,宫里头所有明眼人都知道梅贵妃给予我的几次针对,那么如果我再出了绿头牌遗失一事,众人第一个最直观的直觉就是,这是梅贵妃做的。 后宫皇后、贵妃两派分庭抗礼一事已不消再多说什么,皇后一直恨着梅贵妃,若是真将这事儿按到梅贵妃的头上,那么她派宫人盗了妃嫔绿头牌一事,可便是个做文章的大⑴ ⑶8看書網可以化小为无,然而这往大里说,也可以是“意图以不敬君上之罪害死宫妃”! 这样好的时机,酌鸢再于暗中推波助澜,皇后必然会以此事大做文章……这是公孙酌鸢的美好构想,她一番煞费心机的筹谋忖度,她是欲借皇后之手扳倒梅贵妃;即便一时不能,也要一借此事伤减梅贵妃的元气! 她想摆脱梅贵妃,她不甘被别人捏在手里做一枚棋子,她要自己独霸圣宠!同时,另一方面,也可就势挑拨我与兮云之间的姊妹情谊,使我对兮云生出怀疑,防止我们二人有朝一日相互拂照着结为共盟。 原來如此…… 酌鸢啊酌鸢!只是,她,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任她如何自以为周全的行事,其实想想,皇后若当真是如此简单便可除去梅贵妃,又何需要等待、要相争相持了这么多年? 看似容易击破的缺口,其实这里边儿牵扯着的远不止后宫诸妃,还有皇上! 皇上要维系后宫的平衡,所以他不会允许任何一方当真除去另外一方。同样,那些依附着皇后亦或梅贵妃的嫔御们,除却少数有野心的之外,大抵是想为自己在这幽幽深宫找个可以好好儿安生过日子的倚靠,若敌对的那一方还在,她们的结盟便不会垮去,日子便还是安稳的;同理,如果这后宫中当真就只剩下一派,那么先前结为共盟的宫妃们,便又会各自为营再起新斗,日子便又不太平起來!她们大抵也都想谋一安生,也乐得维系当前这种可以持平的局面。 如此,酌鸢这计谋又怎么可能会实现? 事态繁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呐…… 如此看來我是该更加憎恨酌鸢一点。只是无论她算计的是我还是利用的是我、亦或是对我使尽了她的算计与利用,时至如今又都还有什么关系呢?横竖她已进了冷宫,我是胜了,远远的胜出了她不止一筹。 命格中事从來做弄,看似沒有规律,又似乎有着规律……但兜兜转转,说白了也全是注定! 。 怀着十分复杂、厚重的心情一路往外走,才出了冷宫正门便“腾”地一下一个陡惊!旋即又稳稳神态,才看清眼前赫然出现的是筠才人。 这么个活生生的人无声无息的立在门边,任是谁也免不得一个大骇!我有些不悦的蹙了蹙眉,她却只是对我点了一下头算是行了礼。 这个礼仪较之她素常见我时那些颇为讲究的行礼,实在太简略。但我也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沒想太多,只念着毕竟是在冷宫,礼仪从简也能说得过去:“筠才人也是來看韶美人的?”我驻足站定,侧了侧首莞尔随意的问。 她扬了一笑,这笑颜在明媚阳光下显得很是活泼生趣:“那莫不然,阮舞涓觉得还能是來散步的?” “……”我一下语塞。 她这话儿听在耳里实在实在是……说不上哪里难受,总之就是不舒服,像带着一根根软刺,又斑斑驳驳的盘曲错落着许多逆鳞。 心念流转,我眯眸将目光微微冷凝着定格在筠才人面靥间,恍见眼下的她与往常似乎不太一样。 先前筠才人每每在我面前,从來都温顺柔顺的很,我初初显露的凌厉气场总能把她压倒,她也安于这种类似于对我的倚靠。 然而现下,她这双春光明媚的瞳眸分明清朗如顾,可于清朗中又好似夹带了些许不屑与薄诮。这神情……这神情不是她每每提起酌鸢时惯有的神色么?怎么时今她对我竟也如此不公了起來! 就在这一瞬,我突然有种达到某种共同的目的之后,便被人一脚利落的踹开,类似于狡兔死、走狗烹的震撼感…… “呦,阮舞涓这是要回去了?”又软软一嗓子,不知是不是我自己心理的作用,这筠才人忽地让我觉得她在言话时分明眉飞色舞,“那妾身便恭送了。”旋即欠了欠身。 虽然这一欠身多少有些慵慵懒散,但比起她先前那些个做派,也就这一欠身礼还能称得上是有模有样! 恰似惊雷灌于灵台,顿然惊觉,公孙酌鸢眼下已被我送进了冷宫,那么筠才人对我的态度自然也不再会与先前一样了! 一直一直,都是我太大看了我自己,呵……我是被她一向表现出的那份恭顺给捧上了天、给冲昏了头脑!现下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原不过只是个舞涓啊,只比她这个才人高出了一品而已!若论份位,我决计压不倒她,她敬我尊我只是因为我有资本帮她对付公孙酌鸢!时今棋局收官,结盟便消解了,筠才人自身的真性真情才如露了尖尖角的小荷一般渐次显露出來。她是个什么样的做派和性情,原來我还从不曾真正了解过…… 除去了一个酌鸢,又來一个筠才人;若再除掉一个筠才人呢? 忽地心若擂鼓,我极随意的冲筠才人摆摆手便抬步离开,沒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有些闷闷的憋涨。 难怪后宫里的女人们,会整天到晚都活在无尽的勾心斗角中。因为这样的争斗永远都不可能、也不可以有尽头! 除了一个便会再冒出一个,走了一个便会又新來一个,从來都不会有片刻的停息以供喘气、以供安宁! 身为宫妃,踏上这条荆棘与鲜花纷繁交错着的天子嫔御的路,每个人都骑虎难下的被逼在了这里!若想不被人踩在脚下做弄的死得太惨,便得硬着头皮一条路走到黑的争斗一世……是命途、是劫数、是惶惑的无人知。 。 一路思思量量的出了冷宫正苑,倾烟已在那里候我候得有些心焦,一见我出來便忙不跌的作了个礼。我方止住心绪,示意她伴着我小步折回宫去。 才回了锦銮迈入慕虞外苑,妙姝便迎我过來行了个礼:“舞涓,馥才人已在内里等了您多时。” “馥姐姐过來了?”闻言忽地一舒心曲,我嫣然问着便加快步子往里走。略想一下,又叫小桂子、小福子把新发下的红炭点燃一些分放在小院儿里,免得偶炽了性子出來散心时会觉冷得厉害。 簇锦打着帘子迎我进去,掀起帘幕的一瞬,便见兮云亭亭然一道琼脂身形立于屏风之畔。 她着团花簇锦厚雪绢缠着缭绫勾花线的拖尾裙,粉黛明艳却不媚俗,合该臃肿的双层料子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却仍显身段,她天成的风华与美艳不曾因了寒冬景深而敛退、消弭了分毫去:“妾身给阮舞涓请安。”见我回來,匆忙放下手里提着的一个多棱形食盒,莲步袅袅的凑了几步,含笑一礼欠身。 我扯了温弧行过去将她扶起。 倾烟识眼色的带了伺候的宫人退出去后,我便急急牵着兮云落座下來,那些个姊妹间的亲昵之态早便藏不住了:“好姐姐,你当我方才去了何处?” “扶摇。”她莞尔,“我是不知。”又略顿,“不过依着你的性子,却也不是个喜动的。” 她是了解我的,我的确不太喜欢动如脱兔。素來出门很少,便是连兮云那里也都很少。我情愿在无事的时候,倚在贵妃榻里看着熏香织就出的袅袅烟雾,飘渺思绪、渐渐小憩。 同样的,我也不是一个喜欢幸灾乐祸的人。但是眼下看到兮云,还是忍不住要把心中因了酌鸢之故而积下的那些郁结,对她一股脑的抛尽吐尽:“我去看了韶美人。”笑意却敛,语气忽就有些茕然,“不想,谁知竟得到了个意外的收获?”临了又讪,似自嘲又沒有道理。 兮云含笑的丹唇在闻声时僵了一僵,旋即蹙眉低低:“这……却是个怎么说道?” ------------ 第八十七话 最难抉择故人恩 显然,韶美人被皇上一旨诏令打入冷宫也是一件大事;况且也正是兮云当日提醒我,去对酌鸢激上一激的。她不会不知酌鸢已于冷宫里禁足,这次过來也定是因了这事儿來与我话话家常。 但依兮云的性子,又不会单纯因为几句不痛不痒的感叹,就这么巴巴的专程來一趟…… 心思边流转着,我也就把那“绿头牌”一事的始末缘由对兮云说了个详尽。她两弯秀眉聚拢微微,须臾舒展:“原是如此。”若有所思。 我就势舒了舒心缓气曼道:“想不到这公孙氏,也是个如此有野心的!” “呵。”她闻言淡笑,极随意的顺口诉道,“这世上的人,谁就是个沒有野心的?”又似觉自己这话儿言的有些不合时宜,她复抿唇,抬指拈了几上花茶小抿一口,默了言语。 我亦不想把话題局限在韶美人身上,敛眸嫣然岔开了言语:“姐姐这阵子可有什么可心的事情做?”颔首温润,“我却是烦透了,说出來也好做个参照。” 一缕碎金阳光在兮云面靥间打着微旋,她状似无心的一抬长睫:“你不提点,我倒是忘了。”略顿,神情现出点点请求意味,“姐姐想求你,帮我一个忙。”忽而正色。 “求”这个字顿让我有一股子不可承受之重!才欲开口,见兮云侧了身子将方才放于几面上的小食盒重提了提,又掀开了上面的盒盖。 一丝丝幽香顿然混合在空气里,袅袅轻轻的似花香又似茶香、还隐约带些清凉斑驳的薄荷冷香,很是撩人。凝目去看,是一盘精致细腻的茶点,每一块都各有不同的生趣形态,可见煞是废了一番功夫。 “这是?”心头依稀不解,我蹙眉发问。 兮云抿了一下莹润唇瓣,一双善睐明眸忽地含及起复杂神色:“扶摇。”有些茕然,有些哀意,还有一些欲言又止却又终究还是必须言及的矛盾与无奈,“你明白的。这后宫里的女子若是一辈子都无法得见天颜,所能等待的一个结果便唯有……一个‘死’字。”她顿了一下。 我神息轰然。 我不是个迟钝的人,加上又是素來了解的兮云,她边言着我便依稀起了些囫囵了然。 似这类话儿原本是不该摆在明面儿上同旁人轻易说起,这太容易将自己小心潜藏和敛却的野心暴露公然。但兮云却对我说出來了,能有一个可以同自己推心置腹的人,未尝不是一件太过幸运的事情! “我不敢奢求你帮我太多。”她眸色温暖、偏又时不时浮起霜雪的幽漠,自顾自继续,“只求妹妹你可以念及我们之间,这一路走來的点点滴滴情分,可以给我一个机会。”颔首,目波凝在我一张悲喜莫测的面上,放慢了语气,“给我一个,可以被皇上接纳的机会。”终究吐口的完整。 豁然一下,我埋于心底幽深处的闸门在彼一刻顿然打开,那些莫名情感化作涓涓波涛绵延不绝的满满溢出,但不是悲伤、又不是欢喜。 沈兮云怎么可能安于平静淡泊?不过,她合该有一个大好的前程!似她这般优秀的人儿若都沒有腾达枝头的机会,那我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苍天当真无眼……故她言出这番话來,我一点儿都沒觉得不应该;让我觉得诧异的是,她居然会对我言出來,她居然会将这些隐秘的心思如数讲于我听、甚至还如此的倚赖着我! “扶摇。”忽觉腕上一暖,伴着兮云恳挚温热的一声轻唤。我抬睫,对上她一双潋滟阳光波韵的丹凤美目,她蹙眉又展,缓缓却坚定,“帮我。” 帮我…… 太温软和蔼的两个字,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但只有经历过这一段相依相伴、相互扶持与照护的日子的人,才可以明白字里行间渗透着多少炽热的姊妹真情!仿佛带着脉脉巨大的蛊惑,我不能抗拒。 “云姐姐。”唇兮呢喃,我面上忽就起了动容弥深…… 。 命盘流转、光影疏然,存活于世总有太多猝不及防与意料之外,若做不得适应于这种无迹可寻的频率,那么苦身苦心之后便会落得个惨淡非常的凄然结局,辛苦的还是自己。 关于兮云,我一直都在回避着种种关于她的问題不敢去想。她亦是宫妃,我不敢想我们之后的日子、我们之间是否当真可以一直都这样的和睦下去? 但它还是摆在了我面前,我不得不正视。 兮云亲手做了糕点,正是那日我与皇上初见时,那些个如出一辙的样式与口味。她是找好了引子,要我在皇上再临慕虞时从中兜转,假意请皇上品尝点心,尔后再借机把兮云引荐给皇上…… 虽然我知道自己不该的,但我还是……还是起了踌躇,踌躇要不要当真为兮云搭这座桥、铺这段路。 兮云她,她居然会如此直接的要同为宫妃的我,帮她创造机会,把“丈夫”往她的怀里去推? 我明白,这看似不过大脑的荒唐之举并非由于兮云单纯、兮云痴傻,而是因她太相信我!相信我的良善、我的单纯! 只可惜,我的内里与外表太不相匹配,或许她并沒能真正了解我;就算从前表里如一,在历经了种种事态的当下,也依旧还是么? 正因我生就了这一副纯良无害的外表,才往往最是能够出其不意的迷乱了旁人的心,这外表已被我利用着诓骗了多少人呢? 呵…… 不由自嘲起來。我与兮云不可能是那飞燕、合德姐妹,因我做不到,即便是逢场作戏我也无法将这幕幕曲章当真看的淡泊。 可是,可是兮云,她那么信任我,那么信任我啊…… “舞涓。” 正辗转踌躇难以从容,倾烟忽隔着帘子对我欠身一语。 我回神寻声,又登地一下忙不迭起了身子施下一礼。 皇上已经掀了帘子大步走进來。 因他临幸我的次数极多,这慕虞苑也來的极多,故之间那些繁冗礼仪步骤早都从简了不少。 “在发什么呆?”他将我虚扶起,目光无意间一转,又看到了几上放着的糕点。 我委实不是有心,实在是兮云早先來过之后一时忘了收起來的!不想可巧被皇上给看了到,真真儿不觉便是一阵急躁。 皇上自然不解其中诸多意思,一笑且道:“爱妃如此有心,亲手做了点心给朕备着?”旋即拥着我落座下來,心情极好,“朕就喜欢这个!当日与爱妃初见,阴差阳错品到的就是爱妃所做这一道点心。嗯……那个样式比眼前这个还要简单些!但口味独特的很,又美妙的很,却是不知比宫里御膳房做的好了多少去!” 原是这么一副暧昧的情景,我却只觉脸上发烫。 陛下沒有留意到我面上细微的变化,抬手欲拈那糕点品尝:“想不到爱妃的手艺如此之好,朕日后可是有口福了!”边打趣着。 我顿然醋意萌生,他口里字字句句那些个夸奖分明是在说兮云,因为这点心两次都是兮云做的,与我有何干系?偏我又说不得,只能这么将错就错下去……女人的心其实很小,那里容不下一丁点儿的瑕疵与灰暗。 不知哪里來的胆子,我抬手先了皇上一步将那点心撤去,声色也干瘪瘪的很不动听:“这次馅料放多了,不好吃。” 他探出去的手指僵了一下,一时沒明白我的意思:“无妨,多了有什么关系。”嘴边的话。 我眸色一嗔,笑意漠然的很:“若是糖放多了也便罢了,偏生是盐。”沒再多话,起身将那盘点心端到一旁。 难道我当真一如宫里头议论的那样,“恃宠而骄”?若非如此,我眼下又怎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逾越陛下、冲撞与拂逆陛下?! 事后想來也难免会后怕,但当时正被错综情绪给逼在了那里,反而沒有了那么多的顾虑! 也是奇怪,皇上沒有因我公然的不敬而动气。他愣了一愣,自然看出了我的不悦,却反而也起身走过來,从我身后揽住了我的肩头,然后一收臂弯把我箍在了怀抱里:“怎的,谁又给了我家爱妃这么大的气受?” 一句话和煦温柔,跌宕深情似水涓浓。就这样做弄的我心底下昙然一软一痛,被情绪拿捏着,眸中滚下了泪花來:“陛下……”我回身抱住了他,只吐出这两个字,再沒了旁的字句。 突然发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对陛下的态度居然也这般暧昧起來。 与对安侍卫不同,安侍卫是独特的,是我爱着的人,是我所珍视着的身披玄衣皎比明月的、高洁的人。而皇上是我的夫君,是我这一辈子此身托付予的丈夫,我头顶的天。 我不愿放弃专宠,不是因了这份殊荣所滋生出的权势与傲气,而是一种莫名其妙想要一直稳固与守护住的占据和依恋。这样的占据和依恋渐渐让我失了本心,我的欲望被潜移默化间一点一点张弛扩大,它似乎已不再可以被我控制,它张弛、它叫嚣、它狂野、它肆虐、它不可收拾……我,舍不得。 风过树梢、阳回大地,一些黯然的颓败之感将悲伤铺垫的如此葬地埋天。树欲静而风不止,几多辗转、几多愧疚,那些最初时原本分外单纯静好的东西,终是就这样一点一点渐渐的,变却了那颗本心。 宫格巍巍,深殿寂寂,玉宇求不得…… ------------ 第八十八话 落雪花苑遇桂子 我突然起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思,居然也当真开始吃起醋來。这感觉恍如小兽对着心房抓挠扑咬,又轻轻的、微微的,很不好受! 这一日午后,便自乾元殿那边儿來了公公传话,要我今儿个晚上不必等候,皇上去了崇华宫福祥苑,恩宠一位与我同批的嫔御。 他原是好心的命了这公公來传话,于我却极不是滋味儿。我不知我是该感念皇上对我这种看似无微不至的牵挂,还是该悲恼他帝王多情? 是啊,他是皇上啊!又怎么可能一颗心当真这么系在我一人身上呢……若过不得这最基本的一关,我还活是不活了! 蓦然发现,我已陷入到了一个怪圈儿中,一如这后宫里其她嫔妃那样,且渐次有了往更深处沦陷、沉溺的势头。 只是这“福祥苑”有些熟稔,似乎是看到过,又忘了是处在崇华宫哪一处,总也对不上号。 入夜后得着闲适,便叫倾烟去探探那福祥苑里住着的是哪一位主儿。待她回还复命时,那个答案使我顿生挫败之感……崇华福祥住着的不是旁人,正是筠才人! 心潮翻涌,纠葛愈盛,不觉就开始乱想胡思。 皇上为什么要去宠幸筠才人?他为什么这般对我?我是不是要失宠了?亦或是昨个因我撤走了他喜欢的点心,便惹恼了他,他不悦了…… 逐一梳理,似乎很明白,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就这么幽幽怨怨、几近寥廓的守着昏灯过了一夜。 次日心情依旧低落,挫挫败败的,险些就忘记了去给容瑨妃行问安礼。 倾烟见我这个样子,也试探着在一边儿旁敲侧击的逗趣我、意欲开解我,但都未果。一个人的性子一旦上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轻易拉出來的。 惝恍一夜后又入了夜,薄薄的青黑色彩笼罩着这一座巍峨宏伟、又不失华丽精致的宫城深宇,那些先前不觉的寂寞突然在这一刻潮水般全部的涌了上來。 “倾烟。”听到身后有轻软脚步声一点点极尽,我不曾转目,只就这么开口吩咐,“落锁吧!皇上今个也是不会再过來了。” 沒有人应。 我略惊诧,下意识侧首去顾,这惊诧便猝然一下铺垫的愈发浓厚弥深!來人居然是……居然是……陛下? 一时怔在那里,待我反应过來匆忙起身请安时,皇上已经行到了我的身边:“这么早便要落锁?”抬眸正撞进他一怀灿若星辰的目光里,温柔的澄澈中有热烈的火焰翻滚跳动。 忽被这样激烈的温度溶化了一身凌轹,我变得开始语无伦次:“我……妾身,妾身还以为皇上不來了……” 嗫嚅的软嗓换來他一阵爽朗的大笑声,他展开臂弯一把搂住我,紧接着温润的呼吸便伴随他贴烫过來的侧颊一起在我面上蹭拂过:“你吃醋了?”垂目含笑,又狡黠的很。 这一刻,我也如同后宫里其她女人们那样,因他这温存入骨的一句话而柔软了玲珑心,那些委屈顿时袭上,握了小拳头轻轻在他厚实的胸腔间捶打起來:“陛下您,您真是……”又卡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要说什么,最终面上一羞,抿了笑意默声不语。 皇上将我转到他面前与他直视,声线含笑如故:“朕不过宠幸了个嫔妃,你便急成了这般模样。若是朕有一日再不來了,你又如何呢?”挑眉微哂。 我心知他是在开玩笑,但还是起了习惯性的后怕,同样发乎习惯的抬指拈了兰花挡在他唇前:“不要……”蚊蝇般轻软。 我从不知原來这简短的两个字眼言及出口,竟也会带起弥深的情挑之惑。惹得他伏贴着我身体的怀抱陡然一烫,灼热之气渐趋拔高上蹿:“朕跟你说笑的。”旋即捉住了我的红缯唇瓣,这个吻蜻蜓点水,却很撩拨,起了薄薄恍惚,“朕不能总守着一个人,朕是皇上,有些时候也不得不维系……后宫里的诸多持平。”边思量边如是解释。 扑入帘中的月华衬的红烛顿显清越,可朦胧如织的红色光影却将室内氲出了旖旎一大片。 我软眸茕然,又疏朗了微颦的眉心低低一语:“妾身明白。” 在这一瞬,那个困扰了我多日的踌躇之事终在我脑海里化为成阵的清明。 即便我已口上答应了兮云,但其实我做不到,我也突然下定决心不去如此做了! 我亦希望独霸皇帝的爱,即便知道这爱终有一日会渐渐散去,即便这种表面的温存根本不能用一个“爱”字來诠释。我也要饮鸩止渴…… 温情在后宫里太稀缺,从來都太稀缺了,故才愈发显得弥足珍贵。我不贪心,我只是祈求上天可以怜悯我,可以准许我这一次自私一点。如此而已。 。 停了几日的大雪在今朝又扬洒了起來,广袤大地被包裹在一大片白素素的玉砌绢匹里,入目却不觉得苍凉,只是无邪可爱。 心性忽起,持着极好的兴致唤了倾烟出了锦銮一路散心看景儿。也不知怎的,突然起了怀旧的心思,一路不觉莲转着竟去了秀女宫极近处、那一座娟秀的小花苑里。 这小花苑不是很大,但比御花园幽静许多,素日并沒有什么人烟。若不是与锦銮宫相隔了一段距离,其实是极合适我这般不喜喧嚣之人的。但目色忽就亮了一亮,沒成想还是在这里遇到一位宫装丽人。 因隔的远远儿,一时辨不得面貌,只察觉这丽人体态端庄祥宁,周匝所散发出的气场也是极祥和安然。就这么一人立在茕茕白雪铺就下的青砖丛里,将身后两个跟着服侍的婢子落出一段距离,只衬托的这一道身影如此与众不同、如此清雅素净、甚至又出尘的恍若瑶台仙子。 我极少惊叹于一个人的气质,但眼下却真正被她这股冰冷清然的风骨给惊了一惊! 她似察觉到了杳然足音,侧目刚好看到了我。我颔首一笑,足步慢移,渐行至她近前处。 随距离渐近,这位丽人的容颜与身形也逐渐显影清楚。 年级不算老幕、但眉宇间比我们这个时段的秀女更添成熟风韵,大体二十有五的样子。 她绾一朝云近香髻,浓密乌发不知是被雪光映照的、还是合该如此浅约,染就了一层青青黛色,在髻间偏下处斜插一枚形状简单的象牙骨簪;一张面目脂粉盈薄的几近于素面朝天,但似乎这样的妆面才是极合适她的,庸庸脂粉用在她面上反倒会掩盖了这股清灵气韵;如此,只就气质便已经夺下了极好的彩头,不必多说她生就的如此精致、立体的纤纤眉目与盈薄汀口。 因我自身的份位不算太高,故我每日昏晨定省只局限于对自己宫中的主妃请安;且我又受封的时日诚然不算久,不识得诸多后妃。如此,一时并约莫不出眼前丽人是哪一位宫妃,只从她着了的这一席玉色勾粉花瓣的襦带层叠打褶裙中,可以猜出她所居所处在怎样一个份位。 她身上的这件襦裙看似简约清丽,其实不然。简约的样式來源于种种精细的堆叠,仔细去瞧,其实勾纹、线匝处不计其数的多。如此精心的式样,足见其身份与地位当是不低的。保守的估计,该也得在正四品昭媛以上了。 她读出了我目中一捧狐疑,只浅显勾了一笑,并不言语。 这一笑虽淡泊,却空灵飘逸的恍若倾倒后又幻化成细碎晶耀的莹莹玉山,漫空满地这片白雪铺就的海洋似乎全部都沦陷成了她的陪衬,又鲜活生动的恍若专程为她造的势…… 身后小宫女挪步过來,先是对我行了一礼,旋即垂眉对我身边儿跟着伺候的倾烟小声道:“这位姐姐,快告知你家主子,这……”边往旁边一侧身子,“这是雪珍嫔。” 我恍然,忙敛了情态曲身行礼。 “雪珍嫔”这三个字在西辽后宫里并不陌生,她是一个香艳的传说、一段奇异的神祗。她有着美轮美奂的绝样眉目与轻逸气质,这眉目与这气质在她一十七岁的时候得到了最好的体现,那时身为宫婢的她怀着青涩的大胆与鲁莽的憧憬,在御道偶然邂逅了乘辇而过的皇上……自此一宵风夙,她隆宠深重,怀有、并成功的孕育了皇上的孩子,拼着颖于常人的头脑与轻巧的智慧,将皇上膝下这个独一无二的子嗣安然静好的抚养至时今,已逾了八年的景深。 她是一阕神话,一曲颠扑不破的钦定宿命与传奇…… “免礼吧。”音色虽淡却也不失可亲,珍嫔告免了我的礼仪。 我方平身,倾烟亦跟着我一并平身。而她身边跟着的两个宫人又对我规规整整的做了个欠身礼,我告免。 这么一來二去不多的间隔,雪珍嫔已打量了我一小圈:“你是容瑨妃宫里的?”许是她看着眼善,如此问了一句。 这宫里素不平静,况且我现下如此承着隆宠,谁人不会予以关注?她识得我也是自然的事情。 “是。”我谦然应下。 她便了然的点了点头,极和善的邀我一并赏雪观景。 她真的不同于其余高位,甚至这般淡泊空逸的气韵十分不肖似一位宫妃。绝样眉目与气质,冰冷、出尘的只若一位月中仙子。 ------------ 第八十九话 生惊愕主妃救护 “母妃,母妃!” 这时忽闻一清越童声啭啭的飘过來,下意识侧目去顾,方见是一身着褐色狐裘、腰间系着金带子的灵秀男童。 流光碎金、白雪生波,斑驳光影错落在这男童一张素净清秀的面孔间,又带起他一怀浅显乖憨的笑颜,俨若菩萨身边跟着修行的金童。 他是如此着装打扮,生就的如此一副好皮囊,且又唤着珍嫔母妃,那么想來便是皇长子了。我如是作想,双目神光凝起,往这一路欢快跑过來的孩子身上不由就多驻足了一阵。 这时他已奔至了母妃身边,雪珍嫔幽淡如冰雪铸就的面靥忽地有阳春暖流缓款拂过,那满面微笑爱意弥深,就势弯了弯身子,把这个小小的孩童圈揽在臂弯里。 这是最纯粹的母爱流露,是一个女人的天性。如此一幕温情,看得我眸中略有湿润。 我总是这样,只要是人世间至善至美的天然情愫,哪怕只有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哪怕只是极短暂的一瞬,都会那么轻而易举的就让我感动、使我流泪。 一名纤细宫娥几乎是跟在皇长子身后一路走过來的,尔后将身子欠了一欠:“珍嫔娘娘。”她眉目垂的谦然可亲,如此吐言,“皇后娘娘邀您往长乐宫品茶。娘娘说落雪了,以花叶枝头新落的雪水冲泡出的清茶,最是有着十分的好处……” “母妃。”珍嫔未及回应,她怀抱里圈着的皇长子最先扬起了嫩嫩的面孔,眉目含怨、口唇微微嘟起來,“儿臣还想玩儿,儿臣还沒有玩儿够呢!” 珍嫔一笑,边轻抚了抚儿子的后脑勺:“就你玩心重。”不是苛责。旋即那清澈目色便起了犹疑,“这……”呢喃嗫嚅,她心下犹豫。 毕竟是皇后相邀,不去自然是不好的。但雪珍嫔又实在不忍看到儿子失落的模样,故迟疑起來。 我观在眼里,神思略略辗转了一下,一抹急才忽起:“要不娘娘且去,妾身带着皇长子在花苑里玩儿,娘娘看可好?”抿笑莞尔。 珍嫔寻声注目,如梦似幻的眸光在我眉宇间蹁跹了半晌,旋即唇兮牵扯温弧,颔首答应。 就这样,雪珍嫔带着宫人往皇后的长乐宫那边儿去了。我领着皇长子在这小花苑里继续赏雪观景,倾烟跟在身边服侍着。 带着一个八岁左右的孩子游园玩耍,原也不是一件多么有难度的事情,即便我再沒有经验也应当不会出什么大问題吧!然而人不能存活在自己的臆想里,问題还是那么突然的就出來了…… 当时皇长子一路奔走跑跳的在雪海里撒欢,我则不敢稍舒心的跟在他身后不远处一路也追着、跑着。 这个玉刻般的小人儿,说他认生,他却可以在我这么个生人面前将他骨子里的童心童趣、烂漫天真直白无误的极尽显露;说他不认生,他却始终与我保持着那么一段距离,似乎是有心为之,始终都不肯稍微再近一些、亦或稍远一些。 走着行着便被一大片殷红如海的浩瀚景深挡住了去路、遮蔽了视线。在这个白素素的萧条冬日,这一簇簇烂漫的红似乎可以乱了天地扰了浮生,以其凌傲气势、磅礴之魂将宫城繁华阻隔在烟云之处。这是一大片梅林。 论及西辽后宫里的梅花,当属小花苑这处开得是最好的!正值冬日,血红血红的梅花娇艳欲滴、开的大好;却只可惜,因梅贵妃之故,这片梅花也只能选择维系着那一份骨子里的寂寞,独自绽放、再独自凋零,始终不能得着人的公然赏识与赞美。 我心漏跳了半拍,回神后忙紧走几步追着皇长子过去。因避梅妃的嫌,忙揽住了皇长子嫩嫩的臂膀,曲身在他耳畔轻软着声息:“殿下,这里沒意思,我们去另一边儿。” 不成想他豁然一下将我甩开,抬目扫我一眼,神情依稀伴了傲气。这模样我太熟悉,这是专属于皇家帝室间才有的傲气:“为什么不能去梅林?” 我怔了一下,沒想到他问得如此直接。旋即僵僵扯起笑意:“沒什么,那边的景儿更好……” “哼!”他颇为犀利的打断了我的说辞,语气倨傲不羁、却不看我,“我知道是因为梅贵妃!” 又是如此直白公然,震得我汗毛发竖! 未回神又听他扬了语气继续自顾自:“这个女人好生霸道!只因她不喜牡丹,便让父皇下旨掘除这宫里所有的牡丹花。又因她素喜梅花,这片梅林更是无人敢來赏玩儿,都快变成她的私人园林了!”这时才转首与我正视一处,小小的身子已隐见皇者之气,“本皇子是父皇的儿子,多得疼宠不说,素日里便是连母后都对我时时关爱纵性,岂怕她一个小小的梅妃!”于此又重新转首回去,抬起双臂猛地一个收束负于身后,“本皇子今儿非要进去,不仅要进去,我还要折她梅花的枝呢!” “殿……”这份气势与这一些狂傲不羁的话是真的吓到了我!皇长子可以说是童言无忌,但我一旦被有心人算计起來,就不知要为这孩子一番无心话语背负怎样弥深的罪责了!我想唤住他,但只能容我吐出一个字眼…… 梅贵妃在这时突然自梅林边沿一道回廊后走出來,方才皇长子那些话,正好被她听得真切。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巧合,为何偏生要我举步维艰、熬心噬骨的走这一条铺就遍地荆棘的路。但眼下我最为震惊的不止是梅妃的突然出现,还有她身边跟着伴着的那个熟稔的人……那居然是,沈兮云! 有如惊雷直劈天灵,我昙然失惊,连行礼都忘记了! 兮云着了素净简约的浅粉并鹅黄裙装,挽流云髻、点三瓣花钿,这副素雅的打扮并沒能遮掩掉她自身沉淀于骨血里的明丽,却与一席红裙白翻毛外披的梅贵妃形成了先明的对比。两人显得一艳一素各有绰约风韵,被素雪天光恍惚的犹如跃于纸张的彩墨美人图。 北风骤起,湿冷空气夹杂雪沫剐刺在我面靥的肌肤上,我甫回神。 天知道我现下这情态与心境有多错综复杂!甫见梅妃便既怕既惊蛰,又见她身边居然伴着馥才人兮云,更是惊诧!回神后忙跪下身子垂首急急:“参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金安。”不敢抬眼,权且压住那繁冗心念只一心解释当前,“皇子年纪小不懂事,方才说话欠了妥当,是我看护不利。娘娘恕罪啊!” 与梅贵妃几番交集下來,对这个人我早已避而不及了!谁想时今居然又撞在了她这处!果然命里头注定好的每一步路,想要躲避终归都是不如法的么? 只听梅妃当空一声哂笑,那倨傲与落拓不羁是一如既往的沒有变却。她就这样笑说:“自然是你看护不利。若说沒有大人蹿唆,小孩子知道什么!”飞雪冉冉又起,伴肆虐北风缭乱她莲花冠下垂悬的几缕流苏,她有如一枝浸染血色、艳绝了整个冬季的淑丽红梅。 我不敢抬头,只悄悄扬了眼睑,以余光见她顾了眼身边儿受到几分惊吓的皇长子:“怎么他跟着雪珍嫔沒出过事,独独跟着你就出了事?”又一哂笑,换做从牙缝里挤出的狠,“如此,就是你教导和唆使的!” …… 我只觉头脑钝痛欲裂,除了默然实在不知还能如何解释,或者说如何才能让梅贵妃将我放过。 她对我素有偏见,她若不喜,即便明知本不与我有干系,我却又能做些什么?一切一切,终究都是徒然无用的…… 这时忽觉一阵步韵带起了微微冷风,沒解过意时,耳中已是“啪”的一声脆响,面靥随即一阵刺痛。 头脑嗡了几嗡,双目昏黑须臾。是梅贵妃给了我一耳光。 虽气虽恼又端得如何?横竖这位主儿是现下的我无论如何都吃罪不起的啊!只能把那些委屈与愤怒将将忍了,匐下身子以无声为告罪。 而梅妃身边立着的兮云,直至时今都沒有吐露一个字出來…… 心弦发紧发涩,我理解兮云,但我始终都无法轻易释然,无法过來这一个劲头……兮云她,她怎么就跟梅贵妃站在了一处? 眼下时局却不能容我过多思忖,梅贵妃并不打算就此放过我,厉声叱命我跪在雪地里思过,并唤人要掌我的嘴。 倾烟早哭成了泪人不住哀求,但梅贵妃的性子谁也识得,自然全无用处。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张时刻,又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猝然发生。容瑨妃竟突然自不远处迈着拿捏有度的步韵,一路逶迤着过來! 莫非这……又是一件巧合? 念头才起,便被自己的第六感给否了去。巧合可以有,但一连串的突发事端汇聚一处,便决计是不能再单以一个“巧合”可以解释清楚了! 只是容瑨妃是如何得知我被梅贵妃苛责的?倾烟在我身边儿一直跟着,皇长子也是,故他二人不可能有时机去向瑨妃通风报信,莫非这小花苑里还有什么人在暗中帮扶我…… 心念不迭,容瑨妃已缓步过來向梅贵妃作了礼。 按理说來,只有本宫主位可对自己宫里的人行驶最直接的责罚之权。容瑨妃在这儿,只这一条便可压下梅贵妃的嚣嚣气焰去! 瑨妃自然是护持着我的,最后这事儿还是梅妃自个讨了无趣,教容瑨妃以锦銮宫主妃的名义带走了我。 一场闹剧再一次不了了之,然而这场突发而起的小小事端在我心口埋下了弥深的闷窘。那个人,我无法释然,我想不通,或者说我不敢去想……兮云,她何以便伴着梅贵妃在梅园里游赏?我倒情愿这又是一个偶然,是兮云偶然碰到了梅贵妃,一如我偶然遇到雪珍嫔一样。但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兮云彼时的神情出卖了她的心事,这其中一遭遭并不太简单。 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懊悔,懊悔当初兮云求我给她一个伴驾的契机时,我应该帮助她的!若我可以帮她,那么她仍然会跟我同心同德,她是不是便不会倒戈梅妃……是不是便不会倒戈、示好于梅贵妃? 头脑嗡声依旧,神经一根根疼痛的近乎撕扯。我不敢再去深想,只好机械的迈动着脚下的足步,伴在容瑨妃身侧,一路蜿蜿蜒蜒的行出了很远很远。 雪自天幕而來,胡旋兜转落于地表,再素净透亮的盈白素色,也终究会掺杂了混沌尘泥,变得点墨即污、变得污浊不堪…… ------------ 第九十话 隐现离心、悉知贵人 绒毛绣鞋踏踩着厚冗雪地,平铺出“咯吱咯吱”的沉闷响声,忽地便叫人生了闷郁之感。 “沒事吧?”瑨妃侧目,边如是发问着,抬手和蔼的拂了拂我的肩膀,眸色关切。 我忙莞尔启言:“多谢娘娘照护。”于此又蹙了眉弯,低低问出胸腔里的不解,“娘娘方才,如何得知我有难的?”容瑨妃应当不会瞒着我。予其我自个苦苦忖想,不如直接问她。 她展眉,目光温和如故:“落雪渐稀,我瞧着景致颇得了几分怡人,便出了宫苑赏雪。”于此顿顿,才舒的眉弯复又紧了一紧,“也是突兀。我原本一路走走停停的也沒个目的,谁知半路忽有一值勤公公來的风火,更是见我便拜,口中言着本是要回锦銮宫寻我的,可巧在半道遇上了。” 音色平缓,然而我心底看不到的暗澜却随了这话儿翻涌的厉害!尚不及太多反应,又听瑨妃继续:“也不待我问他何事,他便急急忙忙的说了你可能有难。”她看定我,“如此,我便赶了过去,还好离得不远……原以为是得了你的授意,却原來你也不知是何人寻了我过來的?” 容瑨妃原想问的是,为何那公公会帮我这一遭;只是委婉的掩了一下而已。 是啊,为何要帮我这一遭?我也在奇怪着!但不得不承认那公公的眼力见,他明白容瑨妃乃是双字妃,又是皇后娘娘身边儿素來得力的助手,还是锦銮一宫的我最直接的主妃,自然是极合适与梅贵妃正面交锋、为我这般出头的……止不住的奇怪,究竟是哪个好心的公公? “不瞒娘娘。”我抿了下妃唇,目色狐疑,“妾身也诚然是不知为何会有公公善心搭救,请來了您这位贵人。” 森森冷风夹杂依稀清凉拂掠四处,潜入口唇,本就寡淡的言语似乎也濡染了这一份薄凉,变得更加漠漠了一些。 瑨妃微摇首,看向我的那缕神光多了层审视的深意:“你错了,你的贵人不是本宫。”她顿声,见我不解,复侧了侧面额稳稳继续,“你的贵人该是那个前來报信的小公公。” 她如是的突兀转言,让我一时半会儿不能充分理解字句间的深意:“是。”只好低眉垂首应下不提。 瑨妃面色凝起冷峻,眉目虽依旧是可亲的,但因正色而多少显得冰漠:“扶摇啊,在这宫里头度日,迟早都要学会埋下自己的脉络,方能稳住根基。”旋即又与我近了几分,有些慈母对于**的警言味道了,“既然今日已有人愿意为你排忧解难,便证明你已有了如是做的资本。你该继续保持,且这个帮助你的人是谁,旁人无所谓,至少你自己必须做到‘心里有数’。”后四个字刻意强调。 心里有数,又是心里有数……这后宫里的女人们能玩儿弄的就只剩下心机了么?作甚什么事儿都不得摆在明面儿上见人呢! 或许是因为方才兮云的突然出现而刺激到了我,瑨妃这些话儿潜入耳膜,我心湖转转起來的那些波澜便很难再平复了。然而还是把持着清醒的自持是以克制,我颔首一礼:“瑨妃娘娘教导得是。”就此应下。 只是我自己一人心里明白,确实明白,那个蛰伏于暗地里默默静静关注着我、守护着我、帮助着我的人,除了“他”,便不会再有别人……虽然还只是猜测;虽然任何事情在得到明确的证实之前,便都还是不确定的。 。 当兮云匆匆赶到慕虞苑來看望我,若放在平时,我一定会很感动很感动,一定会再一次忍不住感慨宫城之中这一份难能可贵的姐妹真情、顶礼于苍天对我的不薄。 然而眼下,我只觉得百味难明…… 沈兮云似乎还是我所熟悉的沈兮云,熟稔的眉目与了然的气韵全都沒有变却,便连微微蹙起的眉、薄唇挂着的那一道浅显的弧度都如先前一辙肖似:“扶摇你可有事?”她温言徐语,如同最亲昵的好姐姐那样以帕子轻轻点过我侧颊的肿痕,“让我看看……上药了么?”一切的一切都那样真挚的尽善尽美,只让我觉得她整个人就是这样从里到外都是尽善尽美的。 越是这般,心下揪着的那一根根心弦便越是觉得生痛难扼:“云姐姐。”我启口不高不低,目色顾在她单纯无辜的眉目,问的有些近似自语,“你怎么会跟梅贵妃在一起,你怎么投靠梅贵妃了……”因更偏向呢喃,所以听不出问句的调门。 兮云拈着拍子擦拭我面靥的动作并沒有停止,所以我明显感觉她的手指在当下里僵了一僵。但很快她便收了动作回去,面靥神情恢复如常:“沒什么。”她答的十分婉言,“我与梅贵妃言谈相投……” “姐姐无需说这等场面话!”不期然被我半路打断。我以理性控制住音声的高低,但身子已经滕地站了起來,“你是箜玉宫宜妃娘娘下面的,按理该和皇后亲近才是,怎么反倒去与梅贵妃相笃了?”并非快人快语,只因她是沈兮云,好些话我不愿对她藏着掖着。 这话她明白。宜妃是皇后的人,而宜妃是箜玉宫的主位、是她馥才人的主妃啊!即便再怎么“言谈相投”,她不与主妃亲近反倒去巴结对立之人,即便是个再愚蠢透顶的人怕也做不出这等事情,更何况是这么个如此灵秀的兮云呢! 然而我如此直白的一怀诉心曲虽然换來了兮云的真言,却沒能令我觉得有略微的轻快。 她见我既已挑明了话儿,反倒敛却面上这层温婉无辜,垂了眼睑哀哀一叹,旋即那语调是极平和如家常的:“妹妹时今得宠,皇后娘娘自然倚重妹妹。”顾我一眼,语气与神奇具未有变化,“已经有了妹妹,皇后娘娘还会扶持我么?” “咣----” 恍如一块儿水晶登然破碎成遍地的晶耀冰花,我头顶嗡然、心底亏空巨大,猝地愣了愣。 然而兮云的神情态度,与我明显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反应。她绽了一个嫣然巧笑,这笑意在彼时眼下是如此的诡异刺眼,她笑说:“姐姐不甘心。” 只此一句,我明白了…… 不甘心,宫里头哪一个女人便是甘心的?何况兮云这等淑丽绝代的佳人,她自然不会甘心,不会甘心呐! 她投靠梅贵妃,梅贵妃扶持兮云,是以与皇后分庭抗礼……如此简单。 我心底那怀苦涩丝丝缕缕的溢开,沒有愠怒沒有愤慨,居然只是那么弥深那么浓厚的抱愧:“对不起。”唇兮软糯,“对不起……是我对不起姐姐,是我。”不住道歉。 我对不起兮云,我对不起她……我答应了帮她的,但我沒有做到,我欺骗了她,才使她不得不出此下策,不得不舍弃了我、投靠梅贵妃。 “妹妹说得什么话儿。”她笑颜变浅,但神情语态和煦依旧,至使我忽然就又辨析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些子事儿哪里有什么对错?” 她言的淡泊又认真,似乎事态与感情当真可以分作两张皮的撇开了去。但我做不到,即便她是认真的,我也无法再似先前一样的去审视、去对待沈兮云…… “我不愿失去姐姐这个好姐妹。”头脑纷杂混乱,不期然就凄惶的说出了这真心话。 兮云含笑的明眸忽在这一时恍惚了一下,旋即那梨涡笑意有了些微别样的沉淀:“不会的。”她握住了我的手,随即看定我的眸子,语音是正色的,“我保证你不会失去姐姐。” 掌心里传來的丝缕温度顺着经脉灌溉流淌,惝恍出一份安然的慰籍人心的暖意。在这一刻我已不愿再去想太多,我开始逃避,逃也似的竭力停留在当下,竭力守住这份稀薄的暖意。竭力,当做什么也,什么也都沒有发生过……只守住这暖意。 。 天色微有了暗淡的势头,但夜幕还沒有完全降下。倾烟备好了热水,才要服侍我沐浴,忽地妙姝便在帘外作礼,道是有人來拜会我。 这么晚了,何人前來拜会?我蹙眉不解,才惊疑着,目波隔着湘帘瞧见依稀一道人影,竟似是个陌生的小公公,手里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 心间无由的震了一下,似是明白几分。旋即便命那小公公进來,又遣退了一干服侍的人,独留下我跟他。 这是个年纪清浅的公公,面色白嫩干净的很,可行事态度却不难看出其中圆润。他对着我拜了几拜,旋即将手中提着的一个纸包就势递给了我,说是特意前來送药的。 对于他巴巴的跑來送药,我因心下有着猜度,一点儿都不惊奇,略颔了颔首微莞尔:“便是公公白日里见我被发难,帮我去找來了瑨妃娘娘的吧?”问的柔和。 这位公公來的实在突兀,又因职务之便,那么白日里帮我解围之人必然是他!且我明白,他此次前來,不该单纯只是为了送药,还为了告知于我他背后的那个真正帮助我的人…… 果然被我猜度了准,他并无忌讳,抬首笑意干净:“是我们头儿……”又一顿,继续一笑,“嗯,是皇上的御前侍卫首领撞见了舞涓有难,故支使了奴才去报信的。”目光点了点我接过去的纸包,“这活血祛瘀的药,也是他让送來的。” 即便答案早已在心,还是无法涣散掉我此时亲耳听到时的涓涓暖意。我就知道,就知道会是我的安大哥……不,安侍卫决计不是撞见的,而是一直都在关注着我,一直都在。 那些清夜寂寥时的静然相守,那小祠堂一夜无言的无声默契,那御龙苑里因情失却理智的一通恣意,那一次次不动声息的追随与关注、及一次次无怨无悔的默默提点和付出…… 人生在世,总有一个人,总有一件事,会是使得自己甘之如饴含笑饮毒药的。即便谁也知道结局终究不得圆满,也只因那此生此世唯一一次独一无二的怦然心动,而甘愿拼上耗上近乎所有的血气与精力,把那个人、那段情放在心里,缝缝补补一辈子。只因是那个人,所有对那个人毕生的安然无恙首护,便成了此世余生所有的、全部的事情! 红烛低泪,一滴又一滴绵延不歇,俨如枝头凤凰啼歌悲意后不绝的最后垂血。 不知道來生还能否再遇见你,所以今生如此努力,把最好的都留给你…… ------------ 第九十一话 得心同德、夜半清华 次日便自漱庆宫侧殿那边儿來了执事女官,言说雪珍嫔邀我去清华苑品茶。 想來是为了昨个我陪护皇长子的事情,我心里暗暗有着几分底儿,便换了一身极适合在这萧条冬日里穿的长绒毛宫装,外罩一件短裘鼠青小袄子,由倾烟伴在身侧一路过去。 漱庆主位乃是荣妃,原是与我、与珍嫔皆不太对付的。但后宫里的水儿素來极深,身居侧位的雪珍嫔这么多年过來,与本宫主妃之间相处的虽不能说是愉快,倒也从沒出过什么极大的事情。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处世做人的大智慧。 一路随那女官引领,行的倒也顺利。至清华苑门口待专人进去通报了一声后,也就入见拜会。 要不说这“境如其人”真真儿不是虚假的!清华苑的布局自是厚重,但这样的厚重多來自于屋室格局所带來的视线层次感,而非一宫高位通常见到的那般华丽璀璨、金碧煌辉、大镶大滚的沉冗浮华都能把人逼仄到死! 细小之处都是极精致的,这一道绣屏点着手绘天青烟雨图、那一处浅蓝帘幕勾勒徐飞展翅的祥云半孔雀,还有缭绕着椒兰熏香的紫纱狻猊三足鼎、翠叶田田菡萏炉……一干物什自是高雅不凡。涉足其中、目视其物,倒不像是一个妃子的寝宫,却委实一位云霄玄女的仙居琼阁! 且看且行,转过镂空雕松鹤楠木小扇后,发现两位宫装丽人正闲适的面对面坐着对饮清茶。 其中一个藕玉色褶子裙装的正是雪珍嫔,而另一个着了橘色飞凰宫襦彩、戴璎珞凤冠的微浓装束的宫人……却是皇后! 我沒想到皇后娘娘居然也在,那引我过來的宫人也未提起过。自是忙不迭对那二人一一见礼。 她们也是极客套,一通过场走完便要我坐下品茶。 是极好的六安瓜片,还有一壶白毫银针老君眉。这两种茶皆有顺气养颜的好功效,放在一起品饮也别生趣味。 然而此番邀约饮茶原是幌子,茶下意趣谁也明白…… 其间雪珍嫔向我道谢,感念我在当下护住了皇长子,免其被梅贵妃加以刁难。皇后亦赞赏于我,那亲昵之感与往日比起來又添了许多。 便如此,伴茶烟渐凉又热,三人相谈甚欢,关系又近一层。 身处后宫便是如此,稳固人脉的最好方式便是多多走动。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小举止,其实隐藏着许多颇为渊博的大真章!特别是身处高位之后,坐镇一处连话都不需多说,只人在那里,便是对下首低位最好的一种荣宠,这样的荣宠可令对方觉得安心,更可表明笼络之心、拂照之意。 今儿个皇后娘娘与雪珍嫔,便是对我不动声色传表此意…… 。 我捏着云袖缓抬柔荑,以银簪子前探,将莲花托底烛盏里燃着的朱红宫烛蕊心剪去一些。室内光线阴暗了一下,旋即变得比先前更加明亮,耀的皇上一席淡黄色宽舒睡袍起了粼粼反光,又混合了静好的斑驳夜色进去,便更为显得神秘。 折步回到他身边,往榻沿偏处坐定,束腰便被他暖暖的圈揽住:“朕都听说了,梅儿为难爱妃了。”他启口,语气平和中透着几许无奈、几许怜惜,“朕这几日在御书房批折子,白日里更是沒得什么闲暇。疏忽了爱妃,让爱妃受委屈了……”恍若温泉淌过心坎儿的最为贴心的温度。 他的态度比安侍卫的多变要稳定一些,但因为他特殊的身份,依旧也是让我捉摸不透的。不过相伴在身边这样久了,我早已习惯了他这些半真半假的温存情话,自然知道怎样应付最可得他的心:“陛下素來体恤妾身,如此说话儿,可真是折煞妾身了!”我沒有言梅贵妃的不是,也不抱怨;只是这话连我自己听得都十分假。 他拥着我的臂弯猛一使力,我恍惚间已被他拽到了软榻上,旋即他又抬手扼住了我微颔的下颚、修长素指捏着下巴将我面靥往上挑起。 “嗯。”骨骼交错的甫一疼痛让我险些失声,然而连贯的动作又将我微弱的声线给堵在了胸腔里。他已捉到我的红唇吻了下去,许是太急,这个吻被素为情场高手的他拿捏的并不十分好,以至于呼吸渐觉困窘,不多时离开我唇际之后,已经微有一圈浅浅的肿胀势头。 “梅妃也着实过分!”皇上的胸脯上下起伏,呼吸也开始紊乱。兴许情欲可以助长一个人的火气,他语声凛冽言森,“一个孩子折个花枝又怎么了?还能折了她的福分不成!”说话间已抬手攀附住我堪堪一握的束腰,指间游.走其间一圈,以娴熟的手法撩拨的我一个身子开始跟随着他的足步、他的韵律而不断波动,“朕即刻便下旨,晋爱妃为婕妤。”不知何时他已伏于了我的前胸,顺势贴烫着我洁白的脖颈一路摩擦向上,便这样如此说着。 我已被他折磨的起了阵阵吟哦势头,只觉的一片视野亦开始惝惝恍恍的,十分不真切了。但蓦一听这话儿还是振了一振,忙启口持着气力谢绝了他的心意:“妾身现下本就蒙皇上宠爱而……决计不能再晋升婕妤了!”心知他或许是想以这晋升來安慰我,但就是因为我这阵子锋芒太盛才招致了诸多祸患,且我当下尚沒什么根基,如何能在这么个关头再度晋升?自是推诿了才妥帖,“陛下若是当真怜惜妾身,就……多体贴妾身些。” 出口才觉自个这话放在这么个缱绻场合,似乎欠了稳妥、容易惹得歧义。 皇上流连在我软身上的动作突然止了一止,旋即忽地淡淡笑起:“朕允了,那再缓缓。”又轻咬了一下我小巧盈薄的耳垂,几近附耳,“朕,必然会好好儿体贴你的!”戏谑薄薄。 我面上登地羞红!这话儿原是被他搅的蒙了心智,一时不知措什么辞合适故才信口拈來的!不想竟成了这闺阁之事的调味剂!却我何曾这么的……沒脸沒皮过? 不过事态并未给我过多羞愧和懊恼的时间,愣神间隙他已颇为娴熟的一撤我束腰穗带退了我一圈衣摆,又极顺势的扯过锦被覆盖住我的身子;接连他亦极快的一退衣衫,也将身子滚进了被子里,以锦被一条将我与他二人深深的埋藏一处。 我侍寝也不是一两日了;皇上本也就熟悉闺房之事,加之他对我这个身子已经极度的熟悉,故那行云布雨之举做起來是极顺势且妥帖的。 靡靡之音四起,他离合着两道神光附在我耳畔低低呢喃:“朕不愿爱妃自称妾身。迟早有一日,爱妃会自称臣妾……” 话若清淡空谷里拂过幽兰的风,然这话儿因是从他口里说出來的,便仿佛带了不可动辄的神奇魔力,使我哪怕于这锦帐风云缠绵的此刻,还是能那么清晰的感觉到一惊复一喜。 后宫里的规矩:只有妃位以上方可自称“臣妾”,嫔及双字嫔自称“嫔妾”,以下皆称“妾身”。 他说迟早有一日,我会自称“臣妾”;那么便意味着他是许了我有朝一日的妃位啊! 我不知道在这个场景时宜下他说出的话当不当得真,至少他曾有过这个心,那么我就是有着机会的,有着盼头的。 缭乱的帘幕并着缎金波双飞比翼的红绫子锦被,被我们身体的韵动搅出了水波般的泠淙波纹,为这永夜袭來的宫城寂苑顿时添了活泼灵趣…… 夜半之时忽起更漏,寒露又下,衾被徐冷。 皇上的身子是发烫的,那是专属于男人合该的体温;而女人生性属寒,故我只好紧紧的与他相拥相抱着睡了过去,倒是最好的驱散寒意的办法。但总这么抱在一处,翻不得身、也不敢多出声,久而久之动作便僵硬了,身子便觉疲乏的厉害,很是不舒服,睡得便很浅。 故此,当夜半时清华苑那里來了宫女传话,我便已醒了过來。 我识得这宫娥应是那日在小花苑遇到雪珍嫔时,跟在她身边服侍的那一个。略问了问來意,旋即轻轻将皇上推醒。 他一问方得知,原來是皇长子“不好了”! 皇上膝下仅此一子,平素里大家都如宝似玉的捧着供着,虽雪珍嫔的亲自教导使得这位皇子沒有染上骄纵的恶习,但他身边伺候的一干人皆是皇上精心挑选过去的,如何能这么不仔细的让皇长子不好了? 我和陛下都是一惊。 这宫娥渐渐禀了缘由,原是珍嫔娘娘因皇长子昨日冲撞梅贵妃一事,责罚皇长子,打了家法板子,又让他跪在殿外反省己过。那小小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一连串的折磨?自是虚脱的紧,现下晕了过去,高烧不退…… 得了这个消息,我一颗心沒來由的跟着一疼。脑海里浮现出那孩子清秀的面孔,只觉雪珍嫔如何忍心下得去这般的重手? 但一转念,雪珍嫔……那样出尘冰冷的人,怎么都不该是一个薄性又随性的人!这里边儿,怕是有着什么心机…… 情念兜转,我渐觉似乎明白了几分。 皇上已经急急穿好了底衣。我回神,忙服侍着陛下披了外袍,仔细为他整好边角处不易察觉的褶皱。 他沒有多话,面色很不好看,眉弯也紧蹙着有了铁青的颜色,蹬了靴子唤了人便急急忙忙往漱庆宫清华苑里赶。 ------------ 第九十二话 情势愈乱、柔化风波 我第一次真正见识了雪珍嫔的手段与心机。她那副淡淡的外表之下,托起的是一怀怎样的性子、怎样一种十分的雷厉风行! 她以昨晚那一出恰到好处的苦肉计,换得皇上重又拾起的心疼与怜惜,也把梅贵妃跟小孩子闹性一事往大里扩了去,显出梅妃斤斤计较,连一个孩子都也不放过! 这事儿自然会恶心到梅妃,换來梅妃不痛快的同时,皇后这里便也同等的占到了上风。 当晚皇帝披起衣服便出去了,可见皇长子这个膝下独一无二的儿子、独一无二的孩子在他心里占据的是怎样重要的地位!似乎沒有出乎我任何的意料,次日便传出晋升雪珍嫔为雪妃一事。 这样当空骤现的一道旨意,足以使本就不平静的后宫顷刻便炸开了锅…… 晌午的光线很是柔和,淡淡的金黄色溶起细腻的光波,将似缎子又似织锦的碧蓝天幕耀出一些儿白灿势头,也耀的皇上未及褪去的明黄龙袍间有泠淙水意流转。 我迎着他过去,浅一作礼后便扬了眉弯急急的发问:“陛下,皇长子的伤势如何了?”一來是讨他的欢心;二來我霍扶摇也是极率性的,忘不了那个孩子清秀可人的面庞,我喜欢那个孩子,也是真牵心于他。 皇上叹了一声,行至靠屏风水墨的位置掀袍坐下:“孩子伤的可怜……”抚抚前额,又自小壶斟了一盏茶便入喉浅抿半口,“都怪朕忽略了雪妃,现抬了她的份位,也好使那些不屑的一二宵小有个忌惮,能更好的保护她们母子。” 我在心里暗暗记着,却不接他这话儿,而是赶忙取了那青花瓷茶壶递于倾烟:“陛下,茶凉了,当心伤胃。”后吩咐倾烟拿去热了,眉梢眼角只是温存关切。 他抬目看我,蒙了层疲惫的瞳孔里有温光浮起:“还是朕的扶摇贴心。”厚唇微笑着,抬手将我拉至他身前细细端详,边又如是道,“今晚上朕去陪陪雪妃,爱妃不必等朕。”他以掌心包裹住了我凉丝丝的指尖,贴烫的温度通过经脉抵达在心坎儿里去,在这北风呼啸的冬日忽的升腾起丝丝暖意。 我的心沒有针尖那般小,况且对于这个男人……真的是一种很矛盾的心理。 或许我从來就沒有真正接纳过他,又或许他对于我是一个极特殊的存在;我贪恋他给予的专宠,但我对他的温存所加以回应的总是无关风月的所谓情愫。故而眼下也并沒觉得十分失落,毕竟雪妃那边儿今时今刻最需要他的陪伴,需要他躬身以行动做给这后宫里的人去看。 袅袅沉水香掺了薄荷脑,自含珠的狻猊口中一阵阵吞吐,散化在空气里便显得十分影绰梦幻。这白虚虚的水汽扑过了我的倾斜灵蛇髻,发间有些湿润:“合该如此。”我伏身帮他按揉着太阳穴,眸子抬也未抬,神情便显得很自然,“妾身也寻思着择个时日,去看看皇长子。”忽地就哽咽微微,双目一红,滚下泪來,“毕竟是因我管护不周才……”已嘤嘤的言不下去。 他忙把我揽进怀里拍着背脊安慰:“这事儿于爱妃又有何相干?论道起來爱妃原也受了委屈。”旋即小心的扳过我的脸,与他额头碰着额头,“太过自责,也是一种业障。” 一语温软,于幽然处腾旋起无上的大智慧。又发于这样一个有些缱绻的场景,便又带起些别样的味道。 像一团冉冉萤火,撩得我心尖发颤…… 。 命运的事素來不好说,也素來做弄的很。如果说雪妃的晋升于后宫來讲无异于晴空贯下一道霹雳,那么筠才人怀孕的消息,则是紧随这道霹雳而于干柴间燃起的熊熊烈火。 宫里的形势,越來越复杂了…… 皇上自然很高兴,他子嗣稀薄,纵然筠才人腹内这一胎只是公主,于他來讲也是极好的事情。素來安之若素的皇后自然充分显现了她的贤良,提出该抬筠才人的份位。 皇上欣然允诺,晋筠才人为正六品美人。 这是宫里头不成文的规矩,嫔妃怀有身孕之后大抵先抬半品,待十月临盆,再根据男女酌情晋升。那时筠美人最低也会是一个与我相当的舞涓;若真得皇子,便是婕妤也都不在话下! 得知这个消息,虽人人面上含笑、口内诵德,但只怕真欢喜的,也只有皇上一人…… 我觉的天昏地转,身陷囹圄,后宫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跟每一个人有丝丝入扣的关联,也包括我。 但我并不着急,因为筠美人有孕一事已经使得后宫里炸开了锅……一时间,人们不约而同的把视线从雪妃身上给移了开,那么多道目光经天连日的都齐刷刷的附着在筠美人一人身上。她一个沒有任何凭靠的小小美人,有孕一事不仅不会给她带來丝毫福邸,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是非人自然有是非人去磨,大规律如斯,不消我费尽心思。 这一日晨曦去向容瑨妃问安,眼见暮冬里难得起了个大晴天,她便忽生了走动的心思,要我伴着一并去漱庆宫清华苑看望雪妃。 眼下虽然雪妃刚晋妃位,但筠美人一事于她來说最关乎切身利益。若是筠美人将來也有了儿子,皇长子的地位虽也很高,但也不会如先前那般稳妥心安。她心里那团乱绪应该正纠葛难顺着。 谁料才临了清华苑门阶,那守在外头的宫娥眉梢眼角尽显怯意。不消言话,苑内传來的一波波躁动已先声夺人。 我与瑨妃默了语气径自踏上石阶、迈过门槛儿,瞧见梅贵妃正好也在,且她眉梢眼角匝着凌傲之气、通身气韵也是狠戾,显然正在寻雪妃的麻烦。 “娘娘。”我转目低低唤了瑨妃一句。 瑨妃侧首示意我缄默。如是便不再多话,颇有些自顾自的迈步继续往内里走着。 梅贵妃瞧见我二人过來,却似很不屑的不予管顾,口内诉出的那些话显得愈发着重声息:“你是故意的,责罚皇长子给皇上看,口口声声是责他不敬本宫之过……旁人还以为本宫有多刁难皇长子似的!”凤眸微挑,薄薄一嗔,“现今靠着你儿子封了妃,你是想着靠你儿子哪天当皇后呢是不是!” 雪妃依旧是那一副惯有的淡漠冷颜,在有些虚白的阳光下显影的有几分不真实的美。在这一刻,雪妃依稀的轮廓投了一圈倒影在铺就着青砖、混合彩墨画绘的地表,忽地让我觉得十分熟稔,与安侍卫竟有了三四分相像。无论是轮廓还是这气质,亦或是眉梢眼角噙着的那份淡漠。 容瑨妃不语不言状似在隔岸观火,我亦不敢先她一步做出什么举措。 在梅贵妃身边儿还伴有一人,那人着石榴百子碎花宫褶裙,外罩着嫩红底子勾金丝蝴蝶的小袄,挽简约元宝髻,髻间装点着嵌彩三色梳篦、璎珞黑白珍珠小环、固发短嘴梅花簪,额心以殷红朱砂绘了精致的振翅华虫,整个人的着装扮相具是道不尽的明丽光艳。但与身边一席粉艳的梅贵妃比起來,还是输了太多气质,只会觉出她的锋芒毕露來。 这人正是才抬了份位的筠美人。 显然的,那短嘴梅花小簪定是梅妃所赐,否则借她筠美人几个胆子,她也决计不会做出如此放肆的违逆举动! 她很是懂得隔岸观火,先前酌鸢在时,她便笼络于我,借我与她的力量一并除去了酌鸢这个碍眼的;现下酌鸢不在了,她便又转身巴结上了自己的主妃,与梅贵妃一道出气!真真又是一个小人! 这时梅妃忽地放出更为狠戾的措辞,声称雪妃如此德行不配教导皇长子,竟要遣人去报知皇上,由皇长子过继到梅贵妃她的名下亲自教导……筠美人在一边儿伴着梅贵妃假意劝阻,其实那音那调那姿态分明就是时不时的添油加醋、点火扇风! 我明白,梅妃性子烈,定是有了孕的筠美人有心言语激了梅妃,适才使她如此雷厉! 容瑨妃终是看不下去,蹙眉敛目以帕掩口的堪堪咳了一声。 梅贵妃与雪妃适才转目。雪妃行礼;梅贵妃则做了副后知后觉的态度,仿佛方才根本就不知我与瑨妃过來似的。 “梅姐姐这是何故?”瑨妃扯了温润弧度又几步上前,抬手扶扶雪妃的纤肩,边转目谦然的往梅妃那边儿顾了一眼,“纵然雪妃有过,贵妃您也不必这般的大动肝火吧!”复一颔首柔然,“伤神伤身呢!” 我亦跟着瑨妃的步韵一路进來,对梅贵妃欠身一礼。 梅妃转目,居高临下的傲然之态沒见消退:“容妹妹这话儿言的……按理儿雪妃便不该亲自教养皇长子,皇后与本宫还有容妹妹你皆都还沒有子嗣,按着规矩,皇长子本也理当是我们教养才对。”她的语气淡又凛冽,一时无法摸清是真有心还是只为逞威风。 但她这话儿倒沒说错,雪妃之上的高位都还沒有子嗣,按后宫里的常理,是轮不到她亲自教养皇子的。可这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梅贵妃偏偏在这个时候搬出來,也是真真沒的意思! “人是活泛的。”瑨妃笑意依旧谦然,“当初雪妃亲自教养皇长子,也是皇上首肯了的,这便也是名正言顺。” “皇上日理万机,有些事情自然就给疏忽了去。”梅贵妃唇畔笑意缭绕繁茂,“还是核实一下來的周全。” 好险恶的用心! 皇上嘴上沒说,便是默许了雪妃如此。若梅贵妃真将此事摆在明面儿,只怕皇上也不会不顾念祖宗体制,到时候雪妃的处境便极不利! 心知我该帮衬着说上几句话的,但我不敢再贸然得罪梅贵妃。神思一晃,忽地念起身边儿这同样有了身子的筠美人,一个念头缪转而起。 我移了莲步至筠美人近处,颔首压低了声音急急道:“还不快去劝劝你的主妃?若真按梅贵妃的意思走了,那待你诞下子嗣,还不也得将亲骨肉予了其她娘娘抚养?” 西辽后宫这个规矩好与不好,我无权定夺。但我明白一颗母亲的心,虽然我尚沒有生养过孩子,但我知道这天底下沒有一个母亲会舍得将自己的孩子予了旁人。 果然,筠美人面上恍了一圈,经了我这一点,忙有了所悟。对我颔首微微,旋即便折步到梅贵妃跟前一礼欠身:“娘娘,皇上现下也沒什么空闲,纵是要禀,也待皇上下朝之后再说不是?”又蹙起眉目一笑温婉,“气坏了娘娘的凤体,便是大大不好了!” 筠美人哄人的伎俩着实高超,那话儿经了她的小嘴儿一说,便含及了那般真挚动听的味道。 “凤体”二字原不该用在梅妃身上,但梅妃一向的逾越在这后宫也早已见惯不怪,谁也不敢以这些细枝末节开罪她。 经这一劝,梅妃面上那层冰霜凛冽渐退却几分去。她的本意该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无非是予以一个震慑尔尔;故在筠美人递來这个台阶后,也就势顺着台阶走了下來:“罢了,本宫今儿个委实是疲乏了些,一些碍眼的东西还是不看了干净!”最后一句狠戾自她牙关间渗透出,便在筠美人的陪护下转了身子慢悠悠的离了内室大殿。 瑨妃与我忙不迭在身后道了恭送。 ------------ 第九十三话 授意扶摇、安卿宽心 今年的冬季,落雪似乎极多,才停一会子,不知何时便又扬洒起來,似乎要把次年全部的丰沛毫不作遗余的全部挥洒尽。 雪沫随风灌溉入室,清索之感四起。 雪妃侧目对我抿唇一笑,冰俏的花颜绽放出暖意如潮,旋即又顾向容瑨妃,顺势就作了个礼:“娘娘,大恩不言谢,嫔妾定然感念娘娘的德恩!它日……” 瑨妃摇首将她扶起,止了她的话打断:“都已是从二品妃位了,理当担得起一声‘臣妾’。”并无挑刺及怨怪,和煦温婉的只将这股慰籍人心演绎了尽,“都是这么多年的姊妹,且你又与本宫有旧,什么谢不谢的!”瑨妃蹙眉佯做了着恼模样,“再这么与我生疏,我可真生你的气了!” 我在一旁默声静看,心知雪妃方才并未疏忽言错,而是有意自称一声“嫔妾”,是以在瑨妃面前刻意放低了她的姿态;至于瑨妃口中那句与她有旧,我进宫时日尚短,是委实不知她二人间有什么旧,也不需要知道的太明白。 雪妃适才颔首莞尔:“是臣妾疏忽,瑨妃娘娘莫怪。”旋即抬了柔荑屈指将我拉至近前一些,软眸蹁跹了几点莹然,“阮舞涓,今儿个也要谢谢你。”淡淡的语音,却洞若观火。 想來我唆使筠美人之时,被雪妃看得了真切。我抿唇欠了欠身子:“娘娘快莫如此,真真折煞妾身了!”眉目恭谦不改。 雪妃又是一叹茕然,神仙桂子般出尘拔俗的飘逸人物,看似偏些柔弱的骨子里又隐约透出不折的傲气,竟也似那最妥帖的如梅般的风情:“这么些年跻身后宫,我从未求过什么。”娥眉微垂,纯净的浮光涣散了漠眸里的茕淡明灭。若说梅贵妃袭承了梅的傲气,那么雪妃则是袭承了梅的坚韧与孤绝,“唯有皇长子。”眸光兀地于此沉淀,偏些一字一句,“他是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他就是我的命,我活下去的所有的,所有的,不竭的源泉与全部的生命!”她朦胧的绝美眸形里遮迷了一层雾霭,凄迷与清绝间,显隐的是如织的阳光火焰,有如暗夜里点亮方寸视野的一点萤火,微弱又坚强、执着的散发着全部的光影与极致的热情,尽情礼赞于夜的浓墨重彩与讴歌死亡的最终欢愉。 瑨妃摇首吁叹:“我们都知道。”亦煞是贴心的抚了抚雪妃一双琉璃纤腕,不住安慰着她,“你放心,有本宫在,上面儿还有主事的皇后娘娘在呢!梅贵妃不会对你怎般诟害,宽心则是。” 雪妃自然颔首谢了恩情。 又是一來二去几番客气,也就别了雪妃一路往回走去。 瑨妃忽向身后跟着服侍的宫人递了眼色将其屏退,旋即将我拉近几分,侧目凝看着我:“阮舞涓,你怎么看筠美人有孕一事?”语气平和,似乎并无什么深意。 我敛了一下眉目,浅浅接口:“众矢之的。” 瑨妃闻言点头,旋即又似叹而非:“只怕你是想简单了!” “嗯?”这话于我而言突兀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侧了首去问的小心。 瑨妃错开了凝在我这边儿的目光,足步沒有停止,就这般且行且言:“雪妃有一子,皇上多有顾念;且雪妃又素來是个灵秀的,对皇后娘娘十分依顺。皇后得了这脉力量,于雪妃、于我们,也都一直相辅相成着。”边复看了我一眼,见我明了其意,又低低继续,“那筠美人是梅贵妃宫里的人,时今怀孕,便是抓住皇上、抓牢皇上最好的一种方式手段,梅妃必然会扶持她起來,借着她和日后她的孩子,而巩固自己的势力。” 瑨妃忽地止了声息,只言到这里,便不再往下继续吐口。 但我已明白了她的意思。神思随话语兜转,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其中的复杂性与严重性! 虽也明白筠美人若得了孩子,便会大肆助涨势力,但沒來得及想到梅贵妃借助那孩子与皇后分庭抗礼一事!若到那时情势愈如水火,我这个依附着皇后苟且安身的小小妃嫔怎能不遭了鱼池之殃? “阮舞涓。” 淡淡一声轻唤将我自思量中惊醒,我顾向容瑨妃:“妾身在。” 瑨妃敛了一下羽睫,旋即忽地正色:“若要解除诸多后患,不提早有所动作,只会愈拖愈烈啊!”这话言的并不简单,她看向我的目光多了一种异样的审视,深意自然大存。 她是在言语间提点于我,希望我可以帮她、也帮皇后、帮雪妃去做一件事。 我被盯得心下一惶。 瑨妃却远沒有止于此处的意思:“如是……”淡若烟雾的调子,说着与我掌心相扣,我顿觉掌心肌肤微生凉意,她已将一包粉末塞入了我手中。 我心里一“咯噔”,蓦然一下,当然什么都明白过來…… 。 我踏在行往崇华宫福祥苑的路上,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轻木双层保温食盒,身后并不曾带着一个人。 冉冉飞雪时下时停,无常反复不见半点规律可循,一如这颗躁动不止、狂跳欲死的心! 果然,行恶事、造恶业,连自己都过不踏实…… 我从沒有一刻如眼下般辗转几度、如油熬煎过,也从沒有一刻如眼下这样摇摆反复、不断予以自己信念不断予以己自开解过……右手提着的食盒里,稳稳放着的是专程为筠美人送去的安胎药。看似简单无奇的一种保养之用的药汤,里边儿掺着的是这后宫里并不少见的那一味药石。不消说破,谁都明白。 并非我一人愿与不愿,也并非我一人之力可以左右。皇后、容瑨妃、雪妃……太多太多的人不愿那个孩子平安出生,太多太多的人都要他死,那他又怎么可以活? 只不过,这么一个蔓延着弥深血腥味道的阴霾业障,选中了由我亲手來造、躬身來背负…… 纤心一钝,痛如刀绞。足步也濯铅一样抬不起、更走不动。 我果然还是做不得大事,果然还是不能呵!心下哀泣,唇畔苦笑一下,只好权倚着旁边一道栏杆缓缓顺气。 便是在这个时候再一次遇到安侍卫的。 你果然不是人,是妖孽么?为何你的行踪总也飘忽不定,为何你的身份与气场总也诡异多端难以顺清理净? 隔绝着皑皑白雪反射、涣散出的光与影,我抬眸便撞见他那张惊落秋归雁的绝美的颜。 身上是那件再熟稔不过的玄紫色长袍,面目因了雪影光影的不断交织、变幻而显得明澈又黯淡,仪容举止依旧容止可观、进退可度。 已习惯了他无征兆的出现,已习惯了每一次在不经意间与他涉险的碰面,我胸腔里的那颗心只小小起伏了一下便恢复如常。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每一次出现,都恰是在我最为需要的时刻、最为落寞的时刻……他太理性,即便他总隐于暗处默默将我守护,也不会偶尔率性的做出太过于偏激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却正是因为如此,这样的他才总叫我想忽略却无法忽略、想深刻却又无从深刻,很是折磨人。 “你莫不是我的魔障?”思量若许,我侧了侧首苦苦一笑,心尖开始发颤。 他走过來,隔着宫袖将我拂了一把:“臣只是來为舞涓保驾护航。” 他的声音是一向的寡味,做弄的我愣了一愣、又恍了一恍。 保驾护航……是为我保驾护航,还是他亦参与到了筠美人一事中? 我的情绪总学不会时刻都加以收敛,被他清楚的收在了眼底:“舞涓不必多想。”他重启口,如是答复着,“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样,为了目的而存活、为了存活而不断酝酿一个又一个的目的、一场又一场的心机。”忽地将双手一个展袖负在了身后去,并不看我,平淡无奇,“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对旁人公平便是对自己的不公平。故此……还是先学会对自己负责,再论其它要好一些。” 字句酝酿深意,他是在宽我的心,他了解我,他知道我心中的矛盾与抱愧。 我转步与他凑近一些,压了心绪淡着声息轻轻的:“你,希望看我如此么?”这问題其实可笑。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这种几近残忍的蜕变,我又凭什么奢望在他心里对于我认定不变的永恒良善? 他淡淡凝目,顾向我的神光因被天光渲染的离合,而变得似幻似真极不真切:“我会帮你。”还是这样听來熟悉的回复,复颔首,“我只愿你好,也愿……她好。”顿了一下。 “她?”末尾两个字被他咬的含糊,我沒听真切,疑似自个听错。 安侍卫抬首深做一个吐纳:“沒什么。”稳言回应。 看來真是我自己听错。本就因心思几多繁重而做弄的双手冰冷,在这一刻因为久站又更加寒凉了一些,身子打了个轻轻的瑟粟。 安侍卫忽地一把握了我的指尖,温热暖流顷刻顺着经脉回旋起來。 我有些仓惶的抬眸,正撞上他蒙了雾霭的黑曜石瞳孔里几点晶亮,目光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这样的魔力忽而使我稳定了心魄,它使我安然…… ------------ 第九十四话 福祥送药、安卿立断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那充斥着浓烈的血腥与厚重的阴霾,以及那么那么与之相悖的、爱的缪绕的那一日…… 那一日,我第一次,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躬身参与到一场深宫的计谋里,第一次……参与到了杀人取命的阴霾血腥的勾当中! 当我稳步屏息若一阵过谷清风那般,袅步踏入崇华宫福祥苑里时,筠美人正饶有兴味的落于菱花镜前,纤纤素手拈着妆奁中一根根样式、质地皆不相同的步摇、花簪,怡然忘忧的一根根放于发间细细摆弄,丝毫都沒有意识到蛰伏在她四周这一些些几乎都要扑面而來的、潜藏着的如许危机;以及……肃杀! 如此,当她蓦地注意到我的突兀出现,一张浮着明澈光晕的面靥便铮地颤乱了一番。 我不语不言,不动声色,一张面孔沉淀着深秋荷花池的静水。只是将右手提着的食盒往旁边小几一置,屈指,有条不紊的拈起盒盖、取出其中稳妥放置的那一碗“安胎药”。 这一串动作行的顺势连贯,良久抬首,在筠美人瞬间放大的瞳眸里看到自己这张被倒影着的冷漠颜靥,适才吐口幽幽:“筠妹妹,这汤药里边儿添了一味与众不同的引子,最是可使人心情稳妥、怡养胎儿。”边端起那碗汤药向她递去,面色神情沒有含及喜怒心事,“美人,快喝了吧!可莫要辜负‘诸位’娘娘一番好意。” 言及“诸位”二字时,我的声色明显重了一重;我想,面上的情态、眸里的神光也该是不一样的。这汤药里是掺了一味药引,容瑨妃给我的,可以滑胎的药粉……我不能不给筠美人一个“恩典”,我要让她腹中的胎儿死个明白,明白不要他降世的那个人并非我霍扶摇,而是诸位娘娘,是太多太多的人。无论我做与不做,他,都得死,都不能够拥有这降临于世的,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的巧合机缘。 筠美人抬手,一双藕臂颤颤的僵持在当空里。顺微光看去,她面上的颜色苍白若金纸,唇兮似轻咬着,眉弯亦是蹙的浅薄。 显然,她也不是个糊涂人,她明白我手中持着的这一碗汤药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此刻心念定是纠葛的若了千千结,她在苦思应对之策,她要尽全力保全她的孩子,她的尚未出世的寄托了太多希望的孩儿…… 我迈步,稳稳的向着筠美人一路过去,每一次步韵的摇曳、每一次足尖的微旋,于我而言未尝不是刀尖之上的胡旋起舞,我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筠美人、对我意味着什么。 她原本还有几分自持的冷静面孔登时就乱了!下意识随着我足步的逼近,而一步步向后退去。 大殿很静,静得只能听到她愈演愈急的错综呼吸声,仿佛游丝生命爆破辗转于喉管里的残喘苟延…… 轻薄的淡绿色琉璃小碗在渗入内殿的阳光下,蹁跹出涣涣散散的如海藻一般的明澈浮光;内壁镌刻着的两尾锦鲤便起了游弋的势头,仿佛活了一般,欲要游出这禁锢,却又不知该往何处,般干脆放空了自主意识的束缚,随波逐流。 我足步不停,面色若了雪封冰冻,誓要逼她喝下这药! 这一场追逐的游戏不会持续太久,筠美人忽地大喊。尖利的嗓音凄厉划过恍如静止的空气,她似又回笼了一些理性,想嗔我,却被我周身散发出的死亡气场给生生逼退了回去;想唤人,却发现苑里苑外早已空无一人! 无边绝望若死海一般齐刷刷侵袭向她,她恍如一个褪尽所有保护屏障的逆旅之人…… 我仍旧一步步逼近,一步步。手里端着的汤药尚温,平平缓缓,却还是有一些挂于碗壁几欲渗出。一颗心铮铮绞痛,我忽也起了不可扼的颤粟,颤粟如深秋萧瑟下一枚随时会被秋风卷携走的枯萎叶片。 忽地,进深小帘那边响起脚步声。我心一震! 还未來得及去看筠美人,便见帘幕一挑,安侍卫大步阔阔的走进了这肃杀近死的内室。 尤是猝不及防,目色惝恍间他抬手一把便扼住了筠美人柔软的喉管,也不灌药,径直把她往旁边的彩绘橱窗棱角上磕去! “碰”一声钝闷的冗沉响动,筠美人额角登时起了一个大血窟窿,新鲜血液涓涓汩汩向外喷涌……是喷涌啊! 与此同时,安侍卫另一只手捂住她痛苦抽.搐的嘴唇。 一切來的都太突兀,动作虽连贯,却根本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快到我來不及有所反应。 待我终于后知后觉的复苏了呆愣神智时,筠美人已经绵软软的自安侍卫臂弯间滑脱,若一滩烂泥般的瘫在了地上……她面色惨白,与头骨间那个依然还在冒血的血窟窿形成一种鲜明的刺激感,白红两种极端,百般诡异非止一端!加之空气里腥重的血液味道充斥四起,有如狰狞可怖、怨气深重的一条厉鬼! 安侍卫就这样,捂死了筠美人。 他扫了一眼地上那副了无生气的尸体,复淡淡回首顾我,面目沉淀深比天渊,语气听來却是寡味的:“横竖得有人动手的,孽就让我一个人造尽吧!” 我尚來不及品味他此时字里行间的那些关怀、那些良苦、那些感动,我已被如此突发的此情此景吓愣住。 他移开了落在我面上的目光,错落在我手心里托着的汤药间:“把滑胎药倒掉。”不容置疑,“别留下把柄。”又补充。 我似醒神,又似沒有。机械的按着他的吩咐木讷转身,如是木木的挪步将终于凉透的褐色药汤倒入一盆未开的米兰间,转身已再也支撑不住这副血肉之躯,铮地一下失魂落魄的跌坐在了生凉的地面上。 他快步过來将我抱住,丝毫不迟疑的在他臂弯里匡扶的紧紧。 贴烫着他温热厚实的男子胸腔,暖热的温度唤回了我几乎涣散不见的那缕缕魂魄,我在他怀里渐趋复苏,唇兮有些枯槁,不住呢喃:“不,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那是淡若游丝的几不可闻,随后再也吐不出言语,哭倒在安侍卫这个安谧的怀抱里。 他做事决绝,不仅止了筠美人腹中胎儿出世的契机,还干脆直接了断的杀死了筠美人! 他是为了我……是为了我。 若筠美人活着,那失了孩子的筠美人定会发了狂、丧了魂的难保会做出什么疯狂行径对我指摘。毕竟谋害皇嗣之事非同小可,皇上即便再宠爱我,也不会无条件的护着我。 其实从一开始,我便也成为了这一盘棋局之上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容瑨妃予我滑胎药,如此重要且机密的事情被她、或者说是被皇后委于我去做,此举隐着什么意思,我早也依稀猜到八 九分。 其实,她们已经做好了将我这枚棋子垫出去的打算!容瑨妃她与皇后难道沒有防着我?防着我有朝一日撼了她们的根基、夺了她们的锋芒? 故而以此为契机,在除去筠美人孩子的同时,也在扼杀我…… 若破此局,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手段使得决绝狠戾,一不做二不休,杀死筠美人,免除所有后患! 其实皇后、瑨妃也是在给我一个机会,这么久的深宫浸泡,若是我还学不会这宫里的生存之道,那我这枚棋子也是当真无用,折损也沒什么好可惜的;若我已经深谙其道并且行出其事,于她们也会欣慰于我的成长,欣慰于并不曾看错了、用错了人。 但我做不到,毫无意外,我做不到。所以,安侍卫他帮我做了…… 神波陡转,蓦然想起安侍卫那句“臣只是來为舞涓保驾护航”。 果然,只是來为我保驾护航……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我把心给了你,就别再还给我。 我伏倒在这个如此渊深的怀抱里,哭得昏天黑地。这一时已然辩驳不清自己是谁,已然不愿去想太多太多,只愿得一栖身所在,只愿得一朝夕安然。 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不饮不食,朝生而暮死,亦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人呢? 冗长一世若得不到发于心间的真欢喜,那无边的日子对人來讲便是一种折磨;这时日越久长,折磨便越弥深、越惨痛……不如死去,不如归去。却,死不得、亦归不得。 如此的,做弄呵! 。 筠美人暴毙的消息,很快传遍西辽后宫里每一个角落。本就不平静的后宫,因这突忽骤起的惊人消息而又变得更加不平静,就连那蹲在飞斜殿脊上的螭吻也感染了这燥乱,每有风与阳光浸染其身,便涣散起一圈圈涟漪样的荡逸韵致,栩栩的仿如活了一般。 众人皆道,筠美人在寝殿里不小心跌了一跤,额头磕到了橱窗棱角,伤了脑部,就那么走了……一声声的只叹她才孕育皇子便遭如此横厄,只道是命薄福浅好不可惜! 皇上下旨,福祥苑宫人伺候主子不利,全部杖毙。又下旨追封筠美人为正五品婕妤,以昭仪礼仪规格入葬。 这已是对她极高的荣宠,但斯人已不再,得身后荣宠又有何用? 就着烛烟缭绕,我执一盏清茶递于皇上唇边,以低低徐语柔柔的安慰皇上。毕竟筠美人一事乃是两条人命,他心里头必然是不好过的。 他长长一叹,墨色眉弯在光影下展了一展:“罢了!”就口饮了我那凑在唇边的茶,清茶入喉,不知可否能够浇灭他心底深处那团火热,“也是朕沒缘再得一子……”无奈慨叹。 我顿然起了感慨,感慨这孤绝霸气的皇者既多情、又无情的一颗心! 昔时尚且活色生香的枕边人就此暴毙,他毫不伤感筠美人的离世,只苦痛自己那个还沒有出世的孩子!又或者说,他难过的其实也不是孩子本身,而是他自己膝下子嗣的凋凋零零、单薄若斯。 身为皇者,一朝朝、一代代,天家情薄!只因这些君王都太理性,他们有着鹰一般机敏的洞悉与猎豹一般敏锐的察觉,他们心系唯有“利”与“权”…… 我心情兀地就沉重起來,似被塞了满满的棉花飞絮,又似濯灌了满满当当的铜汁沉铅。 这时突地被他一捏下颚挑起面靥,猝不及防,做弄的我唇兮微张,一双眸子忽就撞进他两潭积蓄了暮夜之华的瞳孔里,看他眉目传神,看他面靥、鼻翼、厚唇在灯火下涣散着无限动容的许多情愫:“爱妃。”他缓启口齿,轻若幽兰展瓣,“给朕生一个儿子……” ------------ 第九十五话 再救雪妃、兮云艳惊 我知道我该去看一看雪妃的。筠美人有孕一事最直接影响到的人就是她,同时筠美人暴毙一事最直接影响到的人也是她!我不相信这二者之间沒有任何瓜葛,不相信容瑨妃的授意雪妃她一点儿都不知道。就如同后宫里诸多嫔御有一些人认定筠美人是雪妃所害一样;还有一些本就与她不睦的人,更是借着如此一桩半真半假的事态,把所有的矛头全部都指向了她。 譬如梅贵妃…… 如此,当我來到漱庆宫清华苑时,一如上次伴着容瑨妃过來时一样,还未进去便听到了内里的争执。蹙眉轻声唤了一个宫人过來问询,那宫娥也欲言又止。 我便径直推开宫人走过去,临着门边儿一看,果然是盛气凌人的梅贵妃,以及这漱庆一宫的主位荣妃娘娘。 这二人正对雪妃摆架子、骋威风的极尽为难之意,更是重提了先前曾言及过的旧事,要带走雪妃的儿子;且荣妃句句斥责雪妃心机深沉,更指是她害死了筠美人,她沒有资格抚养皇长子,论 礼 法 论 品 行 都沒有! 这是筠美人暴毙,梅贵妃失去了一个极重要的筹码,心性蕴含了极大的怒气,便这般有些疯狂的寻了雪妃这处发泄了! 梅贵妃其实是一个患得患失的女人,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是否这宫里头所有女人,只有她是最在乎皇上的、是真心在乎皇上的?她越是凌厉清傲,便越是能够如此直白的显现出她那些患得患失的极怕与极担心,她以傲慢性情与雷厉手段來掩饰自己这样迫切的担惊受怕,即便她总是有意无意露出了些许马脚、显出了如斯浮躁。而这些担心,源于在乎,所以怕失去。 在这素來被尘埃历史评判为沒有真感情的皇者宫宇里,我情愿相信梅贵妃如此,是与爱相关…… 至于荣妃,我与荣妃之间的交集虽然不多,但只这几次也是足够了。她不太聪明,她甚至还不如一个位居箜玉宫侧殿的玉嫔那般聪明! 玉嫔虽看似是与梅贵妃同心同德些,但若其余宫里的人与箜玉宫里的人起了争执,她这个侧殿还是会隐隐显显的加以庇护,譬如当初酌鸢对于兮云的为难。 这是一宫主殿侧殿所合该做着的事情!是后宫里心照不宣的行事。 可这荣妃身为漱庆主妃,却屡次如此直白的伙同梅妃为难同一宫的雪妃,且还是身居侧位的雪妃。不得不说她的愚蠢!即便明里沒有人胆敢指摘,但背后的名声也自是不好,且皇上在心里头也不太会喜欢她的如此行径…… 心念起伏,这么一个危急关头好巧不巧的被我给撞见,我沒有理由不采取一些举措。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是做不到的!我明白,皇长子对于雪妃來说意味着什么,我坚信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是真挚且深厚的,是决计不能单纯只以一个“互利”尔尔,便可表述明白的! 于此又不觉哂笑,霍扶摇,人都杀过了,人命都背负了……你还在这里装什么好人?良善之人,你配么! 玲珑心一抽,我慌得以手捂住痉挛起來的心口……罢了,便是从旁的角度出发,雪妃乃是皇后这边儿的人,我亦沒有理由不伸手帮她一把。 但内里这两个人,梅贵妃与我之间的关系自不必说;且那荣妃因了上次她被禁足一月之事,我也早已把她得罪的差不多了!更况且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舞涓,若就这般进去,不仅帮不了雪妃什么忙,连我自己都会被生吞活剥了也未可知! 足步后退,我将身隐在木格子门板之后细细辗转,念想这个情形,又是以梅贵妃的气魄,无论是搬來容瑨妃亦或皇后也都是不合适的,倒不如干脆请皇上对这事情來个了断,也省得日后雪妃这里再不安宁! 我相信皇上会护着雪妃,不为别的,仅为了他从不喜旁人为他施压,特别还是枕边的女人为他施压…… “去。”我转身下了玉阶,对那侍立在侧侍候的宫娥轻声吩咐,“难不成你要看着你家主子被做弄死?还不快去乾元殿找了皇上來!” 她愣一愣,忙做了礼唱了诺的一路跑去不提。 也是真真无奈,雪妃这般淡然出尘的灵秀女子,身边儿竟无有一个机敏得力的人!害累她这么多年來每一次都以一己之力应付这大小种种琐碎……又一转念,真的,就沒有么? 不知怎的,脑海里霍地就蹦出了安侍卫的影子來……筠美人一事,他亦参与了。且那日福祥苑实在诡异,筠美人身边儿竟无有一人!必是安侍从中斡旋,给支使开了…… 我因他那句“保驾护航”而感动弥深,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竟忽略了许多不解之处。保驾护航,他当真只是为我保驾护航么?这其中……是否存在着他对雪妃的暗中帮扶呢? 还有…… “我只愿你好,也愿……她好。” 这一个“她”字言的动情,是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真实心性。这个“她”,指得会不会是雪妃? 兀地就心如醋罐!我顿起了弥深的酸涩之意。 许多关联梳理不清,我又不能直接去寻了安侍卫來问,他不会告诉我,因他不想说。 他像一个谜,又不如说他有如一个隐匿、穿梭在后宫里的幽灵鬼魅來的妥帖。或许,不,是我当真从來都不了解他,甚至有时候我都会想,是否我付诸在他身上这些所谓的“情爱”都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虚假? 但这一通怀疑每当看到他的时候,便都烟消云散的什么都化了虚无!那怦然的心跳,那热烈的神绪,那血脉喷张的恨不能倾尽所有的那些激情……无一不在深刻隽永着他的真实性!我才会清晰的发现,什么都不是,只因我太想念他。 …… 一场不是闹剧的闹剧终于还是被阻止。皇上早就厌倦了后宫里这诸多琐碎,有个皇后打理还不够,还非得一次次的惊动于他? 我在苑外接了驾,并沒有打算陪着皇上一起进去。 陛下也是明白我的,心知我不愿再惹到不必要的麻烦,也就了然的让我先回去。 我便沒有多滞留,我知道,雪妃必然会承我的情,即便皇上不说,这清华苑里的一干侍婢在垂询起來时也会告知于她。 我倒不是非要雪妃领我的情,我只是想让她有这根心弦,在日后若有牵连处,也可帮扶我一些、使我从容一些。 后倾烟报知我,皇上在清华苑中叱责了二妃,且免了荣妃的漱庆宫主位。 但着实奇怪的是,皇上并沒有将已晋妃位的雪妃提为主妃。漱庆一宫,主位留空! 其实细想一下,便顿觉可不就是在情理之中么! 崇华、锦銮、箜玉、漱庆,抛开被免去的漱庆一宫,其余三宫主位分别为崇华梅贵妃、锦銮容瑨妃、箜玉宜妃。 这容瑨妃、宜妃皆为皇后这一脉的人,若是再将同为一脉的雪妃耀升主妃,那四宫势力皇后便占据了四分之三!皇后只需统领后宫便是,至于势力,皇上一贯只愿相互持平。 如此,雪妃是不可能成为主位的;又沒有其余高位,且份位低些的又沒谁的资历可比过雪妃,故而漱庆宫主位留空是必然的。 皇上,他最是算计。 。 如果心情的波动当真可以付诸于行动,我是不是合该戳瞎了我这一双眼招子!因为我不愿承认,当真不愿承认一个都已经摆在眼前的事实……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得过被自己情义甚笃的人、甚至于自己的恩人算计最痛苦的事情? 三月阳春,御花园里,鸿雁水榭间,成阵醉烟桃花开得大好。 然而那粉白如霞、春光似锦围拢中的沈兮云,明艳光彩的比桃花还要灼灼大好…… 那一天,她置身狭窄若玉带的碧溪桥中央,着精致的坠碎玉流苏彩穗的玉色霓裳羽衣,墨发少许挽了个斜斜的髻,剩下的全部披散在充斥着芬芳香气的肩膀与酥胸间,曼妙的一阕《春白纻》被她舞得回风动雪。 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世所希。 她的眼神含笑流盼,婉转灵动勾人魂魄;她婀娜的身姿将甩袖、飞袖、掩袖、拂袖、扬袖拿捏的服帖非常;她绝丽的姿容辅配着微妙的浅笑、亦或淡淡的凝眉而显隐着煞是生动的神情,俨如一春悲春伤的凄美精灵,在那样举世无双的冠艳绝代的美貌与无可挑剔的舞姿之下己自伤悲、己自惆怅,如诉如怨、低回叹息。 琴瑟未调心已凄,任罗胜绮强自持,忍思一舞望所思,将转未转恒如疑……毫无疑问,这样妩媚流艳的兮云,一下子就倾倒了我身旁的皇上! 隔着一道不算太宽的小池,他激动的对我说:“扶摇,朕曾巧见一幅画卷,虽是韶美人的小象,却又总觉感觉不对。那画像比韶美人本人过于美好了些。朕爱着似那画中人般的女子,日夜苦念何时才能有一日当真邂逅于这般的女子?” 身边伴着的公公素來机灵,早在方才陛下注目留恋时,他便探清了兮云的身份,时今满面堆笑忙不迭一句:“陛下,那碧溪桥上的美人儿,原是箜玉宫华夙苑的馥才人。” 他眉心一蹙又展,落在兮云身上的那道目光从來就沒有移开过,又动情继续道:“爱妃,今日一见馥才人朕才发现,馥才人就是朕朝思暮想的画中仙子!” 一阵风起,撩拨的发丝与衣袂姗然肆起。我垂眸一默,心间百味难平,然而那目光刚好就落在小池间初绽欢颜的几朵浅粉芙蕖上。 浅浅的素净的荷花,与这招摇灼人的烂漫春桃放于一处,到底是无可比拟的对不对? 又或许荷花原本就不应当参与到这场百花争艳的美丽赴约中來,是不是从一开始……错的那个人便是我? 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已经错了,却还不知不觉的一直延续着那么一条错误的道路,一直一直,越走越远…… 簌簌花雨如锦落,无言无语绮罗香。不如归去,无从归去,清歌徒断肠! ------------ 第九十六话 慕虞受挫、华夙失心 每当入夜时分,我总是那么轻易就感觉出帝宫深宇的落寞。那是万千种繁华摇曳坠落后,褪去一切伪装的最是无邪的素雅纯净,当那最后一抹灿烂到极致的光影被包裹着无边无沿的浓墨重彩、姗姗然又颓颓然自天幕间滑落,苍白的寂寥便就跟着呼之欲出了。 我倚案抚额,心底下一层又一层起于细微处的涟漪积少成多,渐趋变为了浓郁到散化不开的无涯苦痛,瑟瑟的一抽一抽的疼:“倾烟。”抬眸唤了那侍立在身边默默陪伴着我的人儿一声,音色清寡,“皇上今儿个不会來了,熄灯径自寝了吧!” 倾烟却并不行动,我错愕顾她。 她一张面孔虽平静却又含笑:“不会的。”轻声回道,“皇上不会不來舞涓这里的。” 闻言入耳,我忽地起了苦笑,谁知才要嗔她这只会令我伤及更深的安慰时,忽地就听院儿里一声公公的利嗓,然后就是小桂子、小福子的作礼声。 我便又愣了一愣,还不待我反应,倾烟兀地就笑意愈盛:“舞涓您看。”她将我自绣墩搀起,“奴婢说什么來着?” 情势太突兀,我慌地起身迎驾。心绪在这个时候剧烈到上下波动开來。我知道是皇上过來了,但他不是应该会去兮云那里么?为何今儿个还是來了我的慕虞苑?当真是君心妄猜不得啊!又或许,难道……皇上对我,有着那么两三分是源于真心? 惝恍未明着,皇上已掀了帘子行了进來。 熟悉的明黄色飞龙饰图腾的软底子疏袍,熟悉的那道身影,熟悉的那个人。但隔着微弱烛光凝眸一瞥,又不知是被光影做弄的起了恍惚,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皇上的脸色似乎不太对。 一时來不及顾念太多,我行了礼后径自起來,又命倾烟上茶后退出去。 内室静好,却不太温存。他自过來以后便沒有发一言,因了他的沉静,故氛围也变得死气。 我平平心绪,强持出一如既往的柔软笑颜,行至他身边,抬了柔荑舒展十指为他按肩,边就口轻轻徐徐的一句:“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做弄的倦了?” 他听我如是发问,终于缓缓长长的叹出一口气,眉心纠葛越盛,音色偏些沙哑,似乎极压抑与极隐忍:“馥才人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朕的招幸。” 我按摩在他肩胛处的指间兀地僵定了一下,很快又忙恢复如常。 我心里突就不是滋味儿,皇上今夜原本是翻了兮云的牌子,兮云拒绝了皇上的临幸,于是他便來了我这里?这样的感觉不仅仅是不是滋味儿那样简单,这使我觉得自己成了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不,我本來就是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这使我屈辱! 我终究还是改变不了骨血里自带的天成本性,我做不到如一些深谙处事之道的娘娘们那般,在今时今刻笑颜灿烂的对陛下曼曼安抚,且道出一句:“不是还有妾身嘛!”之类的说辞。我死都做不到,所以我必然会为这份本心而付出相应的代价。 “算了不说了。”陛下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眉梢眼角疲惫之态更为浓重,“你服侍朕寝下吧。”淡淡一句,他径自起身往屏风之后的又一内里中走,并不看我。 我因心绪做弄,动作就跟着迟缓了一下。待他都已行出一大段距离时,整个人还呆滞滞的停顿在当地里,目色若死,甚至为他按摩肩膀的动作都还如此保持着。 他似察觉到了我的不迎合,临着屏风转角时止住步子转身看我。 我方回神:“嗯?”下意识出了一声,顿有些手忙脚乱,却还在原地里僵僵呆滞着,忘记了自己应该迎过去伴驾的。 我的迟钝至使皇上顿然失了本就稀疏的兴致,目光自我身上错落开:“算了。”寡味的拂袖一动,“朕去御书房睡。”面目与神情皆无悲无喜,辩驳不得是怒是随意。语尽径自迈步折回去,自我身边一路大阔阔的走了出去。 不多时便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是陛下的御驾已经离开了我的慕虞苑。接连倾烟忽地进來,一张面目满是不解与担忧。 我沒有苛责她的失礼,我知道她是见皇上好端端的突然离开,所以一时鲁莽了些。 我不语不言,独自一人呆呆的坐在临着小轩窗的绣墩上,心房分明空空荡荡,但又因了这空荡而觉得被什么无处寻的东西给塞得极满……不知何时泪流满面,更漏清寒,饮泣无言。 。 次日,皇上依旧沒有來我这里。我叫倾烟出去探查,后说是翻了馥才人的牌子,可馥才人仍是身体不适,皇上便在御书房后室小床上自己睡了。 又是,身体不适,又是自己在御书房独卧……呵。 那一刻,我不知自己到底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了箜玉宫华夙苑寻兮云的。 我并沒有持着怎般凌厉的风范,因我与梅贵妃终究不是同一类人,我也做不出那般的风范:“姐姐身体不适,妹妹不放心,过來看看。”我这样对兮云说,但面上是不是浮了笑意、那笑意是不是显得很是虚伪,我就真的无从得知了。 但想必我的神情并沒能很好的遮掩掉我的心情,兮云抬手退了侍立的宫人,示意我与她双双落座下來,旋即拈起几上一七彩雕海棠小壶,慢悠悠以龙凤三点头的手法满了一盏清茶:“扶摇。”她将那盏清茶递给我,旋即又以同样的动作为她自己满了一盏,凤眸方抬起來凝在我面眸间,“我们姊妹,你还需跟我扯这般虚晃一招的东西?”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只觉她娇美如云墙的唇兮夹杂着几不可见的微笑,“你有什么话,便直说。” 她的举止从容有度,她的谈吐优雅老成,她的面貌绝美无双,她一切的一切全都那么那么的无可挑剔……这样趋于完美的丰物人儿忽地就燎起我心头那团火焰,许是因了她浑然天成的完美面貌与气度,调动起了我自身的尘泥卑微,我顿然觉得她有一种与我云泥之别的优越感,心火便撩拨的愈发繁盛! “我就要失宠”的第六感是导火索,这导火索伴着那团心火的撩拨终究使我压抑不得:“放肆!”突然“簌”地猛地站起怒声呵斥,“本舞涓何时允许馥才人你这般直呼名讳了!” 声音极高,且我素來显少这般凌厉,在兮云这里更是不曾有过。故而我此时的举止使兮云纤纤肩膀铮地颤抖了一下,接连便听院子里也有宫人非止一端的怯怯呼吸声。 我的头脑已是一片混沌,我辩驳不出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兮云一愣,然而她极快便复苏了神智,她甚至都沒有表现出对我这般举动丝毫的感慨、伤怀,忙不迭就一起身行礼告罪。 这算什么,究竟是她心机深沉,素來就不曾把我当做胖友、当做亲人,故而对于我的翻脸不认人也就沒了什么情态?还是我此刻这般凛冽的态度实在太显轻浮,她在心里觉我幼稚,便像安抚孩童一般顺了我的举措而行礼告罪? 不管哪一种缘故,这样的沈兮云非但沒有令我的火气平息半点,还反倒使我越发怒不可遏、偏生又沒处发泄:“你在算计我!”辗转良久,我抬手忿忿的指向兮云,目色予其说冷峻倒不如说是可悲,压低的声色终于还是沒耐住情性的挑了起來,“你使得一手好手段,好一出漂亮的欲擒故纵之计!” 她忽地抬首,一张面孔依旧绝美无可方物,让我恍惚间以为那是全天下华光的汇聚,也在无意间映衬出我如是的自卑……我呼吸急促,那么浓密的情态压制于心底一处,我已辩驳不清诸多分外错杂的喜喜悲悲。 兮云并不说话,目色隐愧,又似乎只是蹙眉转眸间一闪即逝的再随意不过的举措:“唉……”良久良久,她徐徐吐出一叹,目光已不再看我。 她是不打算做任何解释,也无需做任何解释的。她是宫妃,她是那样优秀的女子呵!时今这般的局面难道不是早在意料之中么?难道不是么? 只是我接受不了,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种隐于暗处秘而不发的算计。所以错的不是兮云,只怪我自己! 三月里的春风还吹不绿柳枝也拂不红全部的花卉,却吹皱吹寒了我一颗冰冷若石的心。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华夙苑离开箜玉宫的,只记得自己一路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抬目一看就看到了候在中途的倾烟,然后就自然而然的跟着倾烟回了自己的宫苑。 我一路无言,头痛欲裂、双手冰凉、双脚绵软软的像一朵轻云一样。走了几步终于站立不住,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倾烟的怀里。 “舞涓----”耳畔是她焦灼不堪的软利嗓音,我却眼皮沉重的仿似灌铅,干脆万般皆放,任由着自己肆意了这一次,由着这副身体的拿捏而毫不抗衡的昏厥了过去。 惟愿,惟愿我此生此世就此这般沉沉睡去再不醒來----这是在我全部的、所有的意识逐渐消退的最前一刻,最后一个尚算清晰的念头。 ------------ 第九十七话 扶摇夺机、兮云抢计 然而上天终究是不怜惜我的,终究不能遂我的愿。在次日傍晚将至的时候,我到底还是醒了过來。 倾烟、妙姝守在榻边随时伺候;簇锦隔着帘子正小声向太医垂询我具体的服药量,依稀听得,也只是几副简单的药方,其余无外是些诸如宽心安体、滋补元气、多加休养这些个谁也懂得的道理。 我蹙眉浅浅的咳了两声,榻边守着的侍婢们方惊觉我醒了过來,忙将我围拢的一窝蜂。 我并不多言,侧了侧目示意她们宽心。倾烟知晓我喜静的性子,便退了妙姝,又嘱簇锦去把太医送送,只留下她自己在我近前照应。 周身上下发软的沒有气力,疲乏的很,像是被谁给生生的抽去了筋骨一样。我略把身子侧侧,在饮下倾烟递于唇边的温水后,开始有一搭沒一搭的闲闲跟她说了说话儿:“皇上今个,可知晓我病了?”第一个念头不是对于自己身体的牵心,而是关乎皇上的态度,真是可笑! 但此刻我委实沒有半点希望他得知的意愿,我是怕他得知! 这宫里头的是非原本就多,我怎么敢沒事儿就恓恓惶惶的去闹那么几出? 倾烟颔首浅声:“回舞涓,奴婢们不知该择什么时景,贸然前去又怕扰了陛下理政,故还不曾告知陛下,陛下也不知晓。” 听她如此,我方缓缓舒了口气。一双眸子瞥扫一眼渐暗的光线,随那一层层燃起的宫烛火焰起了些许飘忽。就在这时兀地又想起了什么,转目一凛神色、沉了语气:“皇上今晚翻了哪位小主的牌子?”是不是兮云?会是兮云么? 如是做想着,顿然又觉自己是有多可笑!又是有多可悲! 皇上临幸谁,与我何相干?是不是兮云又与我何相干?左右不是我! 我是怨着兮云甚至微微恨着兮云,恨她打破了我经久以持着的这一份圣上的独宠。即便我深知帝王情薄,即便我心里一直都在为皇上有朝一日的负手离去而随时准备着,即便我说我不在乎,但这并不代表我的心念不会有波动。况且……那个夺走我固宠的人是谁不好,为什么偏偏是沈兮云!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要如此对待于我! 即便是伪装的再老成稳重,即便那手段学得再怎般凌厉,我都到底还是那个青涩不改的霍扶摇呵!我太看重这份于深宫里相濡以沫的情谊,我如此幼稚的、一厢情愿的认定着是兮云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就像当初那样深刻而真切的认定是酌鸢夺走属于兮云的一切一样。 都道当局者迷,其实旁观者比之当局者有些时候往往更迷!直到我此刻躬身参与着、推动着一场关乎人心算计的大阴谋时,才发现那些爱恨恩怨又有哪些不是一厢情愿的呢?沒有对错,更不存在所谓谁抢走了谁的东西,因为那些东西原本就是飘忽不定,那些东西从不属于任何人,只是造化…… 造化造化,谁可掌造化?造化生于虚空,虚空锻造因果,因果即造化,因果非造化……只是一“空”尔尔。 “这个……”轻烟垂首略想一下,回的恭敬,“陛下依然独自留宿御书房。” 我飘渺不堪的思绪顿自清虚落回凡俗。 陛下依然,独宿御书房…… 一个思绪陡然腾起,我横心动念。 不管陛下因何沒有招幸妃嫔,或者说因何沒有招幸兮云,只要他是留宿在御书房里,那么对我來说就是一个扳回残局的机会! 我决定,破了兮云的算计,趁此契机让皇上干脆对兮云冷心,把皇上重拉回我的身边! “快,为我更衣!”來不及再想,骋着念头正繁,我猛地起了身子就欲行事。 许是此时此刻我这般举止着实不合时宜,许是我的举动太突兀而显得有些癫狂,倾烟被我唬得呆呆一怔,旋即自然以我身体说事的加以劝阻,怎么都说不通。 我登地急了,语气骤就尖锐了些:“难不成你是盼着我就此早死,好去巴结华夙苑里那位主么!” 一语出口,才觉是严厉了些过分了些,倾烟面色骤然变得惨白,双目也兀地就跟着泛起了红。 我心一柔,徐徐一声叹息辗转于唇,复放缓了口气又补一句:“我是太急了些,你莫往心里去。”错开目光往摇曳生光的宫灯烛火间偏了几偏,声色沉淀,“我自有我的打算。” 倾烟见我神情语态皆有了缓和,也慢慢儿舒展了提着的那一口气去。迟疑些许,她便默声应下。 倾烟跟着我有些时日了,彼此之间也摸透了心性,她是为了我好。当听我道出自有打算时,也就解过了我的意思。 低眉信目间忽听她浅浅一句小声嗫嚅:“奴婢只是心疼舞涓,不愿舞涓这么折磨自个的身子……” 细微的声线潜入耳膜,坚硬蒸凉的一颗心忽再一次有了复苏的暖意。眼圈一热,又变得酸酸涩涩。 我……我该感动么?我不敢了,自从这几日出了兮云这般的事情,我便再也不敢相信人世间、深宫里当真还有一种东西叫做“真情”。 沒有,什么都沒有!沒有! 有的只是一个“利益”,因有了利益的结盟,关系才会是最牢固而颠扑不破的。当有朝一日这个结盟瓦解了、塌陷了、分崩离析了,便什么都沒有了,连烟雾尘梓也都跟着呼掠而过的幽风涣散不见,了无痕迹…… 。 三月的夜晚自然还是沁凉的,我下意识裹了一把披在肩头的短小薄袄,漠着神色一路兜头直走。 这一路上我都不敢转动任何心绪,不敢起任何神思。我怕我会哭出來,我怕我会后悔于我此刻的坚韧,我怕我会重新回身一路折回去……我知道,我不能,因为我沒有选择。 这个时辰皇帝应该还沒有歇下,他该尚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亦或召见下臣。 当我迈入内里小室做了一个规整礼仪后,他方抬起落在案牍间的两道神光,目光触及我时明显的愣了一下:“你怎么來了?”语气温存,带着微微的讶然。 这是在御书房,是一个分外严谨正派的地方,按理儿沒有通传任何人都是不能进來的。我仗着自己近于宠冠后宫的这一便利,那值夜的公公在我一通凌人盛气之下也就沒敢拦我,只是忙不迭跟在我身后一路进來。事实证明果然沒有事情,因为皇上沒有怪罪我。 汩汩夜风伴着我一挑帘子的频率而穿堂进來,纤纤脊背打了个嗦。连我自己都不觉的湿了眼眶,我颦眉又展,持着绵软的刻意调子言那些半真半假的话:“陛下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算上今个,已一连三夜不眠不休的批阅奏折……可要,爱惜自己的龙体才是啊!”中途顿了一下,那语气便更嘤嘤,哭腔浓重。 回答的是分明不对題的话,原是我神智错乱,但听在陛下耳里不知就又变成了一种怎样的意味、会令他滋生出些什么样的感触。 隔过渐趋朦胧下去的眼帘看他,那面色那神情渐已经都是不真切的了。只能看到那一圈明黄的影像,他合了折子站起身來,一步步行至了我的身边。 我慢低首,压抑着哽咽的声息,却还是依稀可辩哭腔。 肩头一暖,是他将我框入怀抱,接连素指便舒展在了我挂泪的双眸间,为我轻轻揩去眼泪:“是朕不好。”他颔首,幻似已经那样久违的熟稔气息飘散在我鼻息,是令我安然又令我心慌的两种截然相悖的极端,“朕今夜去爱妃那里歇下。” “皇上……”发于下意识的温存。尚未唤完便被值夜公公再次打断。 皇上皱了皱眉,揽着我身子的臂弯略微松弛,示意那公公进來。 公公行了个礼,抬首已是几近谄媚的一张面孔与一副声息:“皇上……馥才人,來了。” 我心陡震! 倏然侧目,见皇上的眼睛亮了一亮,登时便放开了我,极快的几步走到公公跟前,语气激动:“快宣!” 尚來不及我全部解过个中事态,一袭美艳的兮云已应礼而入。 今夜的兮云比存于我记忆中的、以往任何一日的兮云都要美丽,本就冠绝无双的姿容气韵更是在她身上那么神迹的展现的极致淋漓! 她发挽流云,戴翠玉流水簪,额点三瓣梅,纤长的眉毛就快画到鬓里去,丹凤双眸因绘就了上挑的彩妆而愈发的神飞顾盼。脖颈精细配了银线串起的一颗莹润珍珠,与玉肩罩着的那件云雁挑线烟罗衫相映成趣。她一欠身行礼,斜斜的流云髻伴了耳畔长长垂下的金丝玳瑁起了流水样的晃曳势头,白、橘、粉从内而外叠了三色的锦羽缎织大袖衣也跟着起了波澜般层叠的褶皱,包裹着她曼妙有致的玲珑身形,美好的气息扑面而來,忽地就唤起了人心头全部的怜惜…… 如此,连这于万花丛里一向拿捏有度、自持无双的见惯了绝世佳丽的皇者,在彼一刻在她面前竟也失了睿敛的态度!他被惊艳了,被震撼了……连启口的问话都变得吞吞吐吐结结巴巴:“你……你,舍得过來了?”墨眉拧起,又舒展,又拧起。这神态局促的不像一代君王,倒像一个守着昏灯祈盼爱人归來的痴心汉子。 兮云又拜了一拜,面目是一贯的张弛有度,她浅起汀口,声息平稳又含着若有若无的脉脉情愫:“妾身,想皇上了。” …… 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里?我怎么还能够留在这里? 漫漫长夜,带给我的是怎般刻进骨髓里的无边无际的痛苦辛酸!只好颇为识趣的缓缓转身,独自一人落寞的告退离开,把那温暖生艳的百花朗春让位于光鲜十足的旁人,独留寒冬于我一人自怜自哀、自苦自嘲! 自从兮云入内觐见,一直到我告退离开,我便仿佛化为了游离四处的空气一般,沒有一个人再对我言过一句话,他们的眼里已经看不到了我,他们对我视而不见。 ------------ 第九十八话 安卿,你是妖孽么? 沈兮云使的这一招乃是欲擒故纵之计。她故意寻了各种借口,一连拒绝陛下三次的召幸;在一个男人与生俱來的征服欲被成功激起后,她又择了这么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把持着分外妥帖的火候突然出现在陛下面前,以她绝美的容止与气质艳惊陛下,在陛下心里投下了深深沉沉的、浓墨重彩的好一大手笔! 自那之后,我这边儿便很自然的清冷下來。陛下夜夜临幸兮云,春宵苦短日高起,只恨不得时时刻刻与她相拥相伴在一处!他再也离不开她…… 兮云果然好深的心机!韶美人在时,她便敛了全部锋芒不加显露,做了乖憨良善之态与我结盟,终是将韶美人这个难缠的劲敌给送到了冷宫里去。 时今她扫清了酌鸢这一障碍,加之筠美人亦是殒命,则更沒什么可以阻碍她的行路。她便开始为自己谋划,傍上了梅贵妃的高枝作为倚靠,來同我争夺权宠…… 不能想,不能再想,一想就大悲大痛毫无宣泄处! 我整个人都被这事儿做弄的沒了精力,那头脑起初还是纷纷乱乱的,之后似乎是习惯了这种纷乱,连思绪都也好似变得全无了!于是一连几日紧闭屋门茶饭不进,我怕见人,我烦见人,我厌恶这个世界厌恶一切的人厌恶一切…… 倾烟带着几个宫人竟日里焦焦灼灼的守在屋门边,他们持着极好的耐性劝解我、苦苦的哀求我莫要再折腾自己。 我却如何能听得进去?一任他们任何告求,我这边儿就是不为所动。 直到第四个晨曦,倾烟终于着了急也发了慌,支使小桂子将我房门一脚踹开。 彼时我整个人已经虚脱的沒有了任何气力,亦或说其实自打那日自华夙苑回來后,我这身子便一直都沒能真正的见好过。面着他们发于焦灼的这通乱了分寸,我依旧默着言语不吐一字,也着实沒得那心思。 “舞涓……”在看到我整个人还尚有声息时,倾烟才略吁下一口吊了几天的气,旋即便“噗通”一声落身在我旁边跪下去,“舞涓,千打紧万打紧的,沒什么比得过您自个的身子骨打紧呐!”她声泪俱下,语尽又猛地磕下了一个头。 沉闷的钝声冗冗的在地表响起來,她是用了力气,她是当真着了慌。 在倾烟这一带动之下,跟着的妙姝、簇锦、小桂子、小福子也齐刷刷的落身跪下去磕头,一时间屋内室外全部都充斥在一种恸悲的氛围中。 这股弥漫四起的悲意,将我心底原就有着的悲伤勾勒的更加肆意,不知湿了又干了几个过的双眸再一次簌簌滚下烫热的泪花儿。 倾烟反应快,忙最先抬起了头喝住一干随侍:“我们好生生的來为舞涓分忧,哪个叫你们这么喧嚣哄闹了?看惹了舞涓难受!” 人在脆弱的时候,往往一些零星片羽的感动都是弥深的热流和力量,我心下那个巨大的亏空忽地一个酸涩的疼,旋即一扯有些僵硬的唇角,泣涕零星间软着声音小小的呢喃:“都这般苦着脸做什么?我还沒死呢……” 突兀的浅笑和启口至使众宫人微微一怔,旋即那面上与眉目间便显了些微安心态度,看得出他们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一个人的好坏,从來就都不仅只是关乎自己。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关系到太多的人…… 就这样,在连续四天四夜不进水米后,我在倾烟的服侍下用了几口皮蛋杏仁清粥。因怕太突兀的进食会引起胃的不适,她也沒逼我多用什么。 暮晚时分独自一人卧于床榻,那些白日里按下去的思绪便重又变得分外潦草。 我突然疯狂的想念一个怀抱,想念安侍卫,想念秀女宫、想念玉华池畔那些寥寥可数的美好岁月……太繁茂的思潮至使我产生了幻觉,看到安侍卫那张久违的面孔出现在了我眼前。 他又瘦了一圈,想是近日里被事务不停搅扰的缘故吧!那一张脸、那桃花蛊惑的眉和眼却依旧俊美秀气的惊心动魄吞噬一切。玄紫深纹的袍子无风自动,清崎身形溶了月烛华光、剪了三五清辉,映照他摄魄勾魂的惊落平沙归远的孤雁…… 梦不成、灯又烬,故欹单枕梦中寻,触目凄凉多少闷,万叶千声皆是恨! 我何时,才能真的再见到他,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见到他? 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泪流如注,双目因久哭的缘故早被泪渍灼的生疼。 然而眼前因心而起的幻象并沒有消失,迷蒙泪光中,我见安侍卫面目似乎轻轻的颤动了一下,大体清漠的神情却沒有变。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绝样的眉目似乎有些微心疼显隐浮沉。 他右手端着一碗褐色药汤,左手忽地揽着我的身子有力的将我扶在他臂弯深处:“把药喝了。”吐口倒是温存,这与他面上惯有的趋于冰山的神态似乎不太合时宜,“总不喝药,身子怎么会好!”不是问句,如命令般不容置疑。 我忍不住苦笑。 这个梦做得也真是太真了些!安侍卫,安大哥,即便是在我的梦寐里我的梦境中,你这脾气秉性也都丝毫不见改么? 我并沒有喝药的心思,神思恍惚着别过了头去。 他又停须臾,见我这般也就不再多说,转身就把药汤往小托盘里倒掉。 我侧首抬眸看到这一幕,惊愕之余已听他淡淡:“你若不喝便不需逼你,既然你选择要令亲者痛仇者快的,那谁也帮不了你!” 不对…… 至现下我才甫地一下起了激灵。这并不是我的一颤子夜清梦……安侍卫是真实的,他是真正存在的,他就在我眼前! 心若擂鼓,急促的呼吸掩盖不掉我内心的激动与悸动:“你是怎么进來的?”下意识的情态,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急急发问。又忽地停顿须臾,眉心却蹙、唇兮哂笑,淡淡的有些许自嘲的味道,“你是妖精么?” 他就手放下了半垂的软纱绣花帘,为我挡住灌溉入室的穿堂风。月华流转,他的声息淡淡又缪缪的由细腻处潜入心扉:“我是一个梦。明早舞涓一睁开眼睛,我便不在了。” 心潮叠涌,仿佛听见梵音如潮、迷离湮远,浩浩荡荡一瞬将我们包裹、吞沒……我一把搂住他使我着迷的身姿、肩胛,眼泪流的放肆:“如果是梦,就让我们在这梦中一起缠绵、一起沦陷吧!” 哪怕明日晨曦里的第一米阳光拂过面靥时,这个梦便会昙然醒來;哪怕明日便是死生渺渺、参商永别。也无妨我们此时此刻倾尽一世、倾尽一切,尽情照耀与燃烧! 身姿一紧,安侍卫也铮地抬臂紧紧搂抱住了我,两副滚烫的身子在三月清索寒凉的永夜里烂漫灼烧、结了永劫无边…… 。 一夜白驹过隙,噩噩浑浑却不曾留下什么记忆。 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醒过來的,只依稀记得醒來时眼皮沉冗的紧,便又就势阖了眸子小睡一会儿。 这一刻是完全的恢复了清明,发现自己好好的躺在榻上。而身边空空荡荡……根本,沒有安侍卫。 在这一时,我又忽地分不清昨夜里那幕幕温存言语与举止到底是梦还是真? 百端不解时,倾烟听到了我的动静便挑起帘子进來看我,见我醒了,她便行至榻边为我捻捻被角:“天色还早,舞涓不再躺一会子么?”莞尔问我。 我见倾烟便犹如见到一根救命浮萍,抬手紧紧抓住倾烟的衣袂问得不迭:“昨个夜里,昨个夜里夜已经很深很深的时候,是不是有人來过?”因太急迫而变得吞吐。 “这……”她蹙眉细忖,凝着眸子小心翼翼,“奴婢不知。”复抿唇补充,“总管公公忽遣了小太监來,说是御膳房里要为各宫娘娘准备栗子羹。那栗子不好剥,他们急需人手,要我和簇锦过去帮忙的。”旋即又不解着道,“这也委实奇怪,御膳房那边儿的活计怎就关乎了我们的事儿……但总管公公的命,奴婢们不敢违背,便跟着去了。” 我才刚醒过來,加之身体又孱弱,一通思绪一时尚且转不灵透。只知道轻烟不知,便又忙唤了妙姝,妙姝说昨个不是倾烟姐姐守夜的么?奴婢并不知情,请舞涓责罚! 我堪堪有着的念头只是一个安侍卫的真实性,有些不耐的让妙姝起來,又召小桂子、小福子。 两个小太监也说是得了总管公公的命,言及杂役司有活计需要人手,要从咱们苑里抽几个去帮忙,我们便去了…… 如今已沒有再刨根究底去的必要了,不是么? 丝丝缕缕摆在这里,我已可以确定,昨晚的安侍卫是真实的,他是真的來到了锦銮宫慕虞苑,也是他使手段支走了我身边服侍的人,悄悄潜进來见我一面的。 我对那总是帮助安侍卫、也是在变相帮助我的总管公公有了好感,也更为好奇安侍卫的真实身份,蹙眉问小桂子、小福子那总管公公可有什么至交友人?那友人是协理皇上做什么事务的?还有那总管公公长得什么样子?在哪儿可以见到他? 这两个孩子相互看看彼此,面上骤然就犯了难。他们苦着一张憋得有些发红的脸,低低轻轻道:“舞涓,咱们身份低微,从沒得过总管公公的召见。这……” 小福子抿抿嘴唇,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总管公公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儿,只听命于皇上,行踪又不定,平素……是见不到的。” 小桂子也挠挠头顶,附和起來:“至于同总管大人交好的人,这……这就更无人知晓了。” 这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虽心下怅然,我也只能是无可奈何。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秘密,我并不强迫。但我还是希望,安侍卫,我在乎的那个人的秘密里,可以寻到我的影子,可以拥有我的声息……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怀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 第九十九话 他在以自己的血来喂我! 突如其來的变故,來自于半月后的一个平常的晨曦。 三月尾声、临着四月开端的这个时节,天气还沒有真正的温暖起來,只是浅浅复苏了柔和春意。故此,素日里便需得往金鼎里添置红色炭火,是为宫炭,方可缓解寒意。 这宫炭每一宫每一苑里都原有既定的份额,用完了按着规矩一级级的报上去,方可依礼再分发新的下來。 然而问題就出现在了这里! 原是小事,沒想过会有了什么差池的。那日倾烟伴着我在御花园里游园散心,说起她昨晚发现慕虞苑里的宫炭所剩不多。我便叫她不必上报了,反正眼看着就到了四月,天儿渐暖了,也不消再用这些东西。 谁知说这话儿的时候,好巧不巧的就遇到了我在后宫最大的作难者,梅贵妃! 因兮云夺了我的宠,梅妃这阵子的心情可谓悲喜掺半。 喜得是她终于胜了皇后一筹,将她自己一脉的人推到了皇上的怀抱里,压下了我的势头、皇后的势头;悲得是……梅妃素傲,且她又经久以持的圣宠不衰,她如何能够接受得了皇上痴心尽赴在她人身上?即便那个人是与她笃亲的一脉,她也依旧不能接受! 这个女人,不,应该说是后宫里绝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纠葛难平的矛盾体! 在这么个敏感的节骨眼上撞见了梅贵妃,也不知她是不是在顺着我的话儿借題发挥,还不待我一礼给她行完,她便傲傲然的开言叱我放肆纵性不守规矩、教唆宫人私窃宫炭。 委实可笑!我明明是叫倾烟不需上报,因我这边儿不需要,我是不要这宫炭,怎么就被她给说成了私窃宫炭了? 时今的我早已不再如早前那般的低眉敛性任人发泄心情,也就恭谦着语气给了她一句:“御花园里风大,贵妃娘娘只怕是听差了。妾身是说这天儿渐暖,残余未用完的宫炭可支撑过这一阵子。并不曾是意欲坏了规矩私自去取。这两处……相差还是极大的。” 我认为无论我是恭敬还是不敬,是回顶还是隐忍,都不会改变最后那个结局,因为我改变不了梅贵妃她讨厌我的本质。 梅妃的手段素來是铁硬的,她当即命人将跟在我身边儿伺候的倾烟强送回慕虞苑,以“亲自管教”为名把我带到她的崇华宫倾瑞苑。 然而事态的发展与我深陷的囹圄却远不止此……梅贵妃并不曾将我带去崇华,而是把我扔在了一个平素囚禁犯错宫人的狭小陋室。 这陋室阴暗又偏僻,莫要说我,便是这宫里资历比我深些的老人儿们也未必都识得方位。根本不消过多附加的折磨,只就这么将我一人扔在这清寒陋室,不出十日,我必定会消失的神不知鬼不觉! 先前的阮舞涓圣宠不可方物,后宫里人人都恨着、却也人人都侧目着,梅贵妃碍于皇上而不敢再动我。但时今的我……失了圣宠的后宫女人,便是一个一无所有的颠沛亡徒,稍微一阵风的吹拂掠动,便可将她吹散消弭、归于无痕。 整整七天,我被关在这么一个与繁华盛世相隔一线天、却截然不同的炼狱深牢,沒有任何人管顾我,沒有任何人为我送來水米饭食。 七日,人身体的极限是否正是这七日呢?七日过后又剩下些什么?唯有死亡,唯有一把白骨掩去曾经别样风流……哀魂嚎嚎、怨魄凄凄,天地间再也无人知晓我曾经來过! 只是我怎么还不死?我为何还沒有死? 我知道这个地方偏,宫里头所剩不多的那些关心我的人、那些我曾把他们及尚还在把他们当做亲人的人,也同样的找不到我!即便熟悉我如兮云、隐于暗处缜密默然关注我如安侍卫,也依旧不太容易找到我。 因为关我的人,要我死的人,那是梅贵妃啊……梅贵妃的手段,谁人不曾领教?飞扬跋扈的她,是最不好惹的! 皇上,微茫的希望唯一指向的就是那个至尊又孤绝的王者了。 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情,皇上他未必就能知道! 身为我主妃的容瑨妃,她倒不至于因怕皇后责她失职而私压下去不报于皇后。但皇后一定会责令后宫三缄其口的! 我曾得圣宠、那样招眼,原本就是众矢之的,梅贵妃此举针对我也算是遂了极多人的心。这般情势,皇后一來原本就不愿与梅贵妃直面冲突;二來她怕大张旗鼓的回护我而为自己流失了人心;三來这事儿一旦闹到皇上那里,她这个皇后便是明显的失职,即便皇上不说什么,声明也不好听,凤威亦是会大大折损的!故她必定只会是在暗中找我寻我。 那么皇上又如何能得知? 只是我眼下已经虚脱萎顿魂不附体,喉管干涸口齿干裂,依稀放大的瞳孔渐又有了涣散之状。待皇后她们将我找到,只怕我也早便成了干尸一具了! 不知不觉又入了夜。 被关在这个离地狱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死亡的气息本就迫近。因身体的渐趋不支而开始耳鸣,迷蒙间依稀看到韶美人向我走來,那熟悉的身影尚在及近便又消失不见。依稀又是筠美人那张苍白若纸的脸,她瞳孔是苍茫茫的白色,怀里若有若无的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 我已近弥留,头脑反倒被一大片一大片的亏空所填满,反倒不知了害怕、也不知了抱愧亦或悔恨。我只是极平静的看着眼前一个个熟悉的人在四周游走、又消失,因沒心沒肺倒显出了从容的好阵势。 只是我实在是太累了太倦了,我支持不住,阖了双目。 但即便是闭上眼睛,视野仍旧还是清楚明朗的可以看到东西。看得如同睁开双眼时一个模子的真切! 我早已分不清是幻是真,迷离影绰时又被另一重心念给占满占全…… 满心满脑全部都轮换成了另一个人的清貌气韵,是我的安大哥,安侍卫。 一股戾气登地充斥天灵。 我好不甘! 我还沒有,还沒有再见他一面……我怎么可以死!我不可以死! 我要活着,我要活下去,我要再见他一面,再见他最后一面! 再…… 不知自己晕厥了多久,只知梦里一直被一个信念所支撑着。这信念被包裹在死亡无穷无尽的深黑阴霾里,只有萤光一点,却偏又那般倔强不屈的坚韧的跳动着,死死的拽扯住我随时都会透体而出的魂魄----我不能死! 再醒來的时候又是一片迷离的深黑,那是俨如永劫无边的彻入骨髓里的绝望。不知是这夜还未阑珊,还是又已过了一个日生月浮的昼夜轮转? 不对,分明与我晕厥前不一样的…… 我正靠在一个软软的怀抱里,纵然周匝视野漆黑无限,我依旧可以清楚的体察到这个怀抱所滋生出的稀薄的温暖、与淡淡的清冷。 眉弯虚弱的蹙起,拼着念头竭力追溯,似乎在我醒來之前那靡靡顿顿里,听得窗格“噼啪”打了个响。又或许我病得孱弱,就是被这有人破窗而入的异响所惊醒的? 有人破窗而入…… 纤心一收,我兀地惊喜至极:“安大哥,是你么……”已经沒有力气,细弱如蚊语的一句吐口已使我嘴唇发颤。 那人的身子忽地僵硬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 一定是他,就是他,除了他还会有谁? 埋天葬地的黑暗是最好的掩护,果然我们两个人还是最适合于在不可辨物的黑暗里静然独处呵…… 我的双目开始模糊,不知是被泪水浸渍的还是被身体拿捏的。我再也看不清、更言不出了。 然后头脑开始混沌,我知道自己又要昏迷过去,我不确定这一次次的晕厥之后还能不能再醒过來,然而我已用尽了此生此世全部的力气去残喘支撑,此时再也沒有哪怕纹厘的力量再去维系这副血肉之躯,甚至连思潮起伏的力量都沒有了。 迷蒙浑噩、昏昏沉沉,干涸龟裂的唇兮忽被什么柔软的东西一触,依稀是肌体贴着肌体才能生起的涟漪。旋即渐觉一阵凉意,即而被那凉中又掺热的似液体的东西润泽的湿润,再即而一股稠甜血腥味冲进了口腔里,气势跋扈又蛮横,根本容不得有稍微的回绝……那是血,他在以自己的血來喂我! 不…… 我已踏入无边地狱的一只脚铮地重往阳间迈回來,下意识的去制止他,但我动不了!怎么都动不了! 心念繁茂,我越是着急偏生就越是驾驭不得这副血肉躯体,越是迫切的想要驾驭便越是虚弱!就此循环往复,我在心里哭出了声、断尽了肠,可奈何我所处境地偏生又是那么那么的不容我有些微的可扼! 不要,不要这般的伤害你自己了……此生走到这个地步,我已沒了希望,我还有什么希望?你是我全部的希望,但你遥在天际,你不许我有如此稀薄到可怜的希望。 我宁愿死,放我走吧,不要再竭你所能将我挽留于这肮脏不堪的世界,不要了……放我走,若你爱我。 神思昙然抽离肌体,就此沒了全部神智,深深昏厥,人事不省。 ------------ 第一百话 他……对你不好么? 依稀间只觉自己置身一大片馥郁芬芳的鸢尾花海,轻紫又蓝的烟雾迷离了湿软的视线。 这被异国人栽种于墓地、承着将逝者的生灵带往高远天界的爱的任务的花卉,那雨后天幕垂悬正挂的彩虹的色彩都渗透在这小小的花卉里,人生奥义由始点至终点的弥深渊博似乎被它呼之欲出。 似有风拂过,这鸢尾便一簇一簇随风起舞飘曳,辗转绰约仿似一只只托于嫩绿草茎间翩跹轻动的蝴蝶。 细细弯弯的奈何桥,也就变得不再那么森冷可怖了,因为它已不阴也不潮。 我化作了一缕风、一潭溪水,涣散着泠淙的韵致就这样迎着那桥走着,走着……把身后一大片鸢尾花丛留于美好的引路之处,也把那个花丛中央不断清晰、不断模糊的牵心人影留在记忆深处,爱的深处。 视野铮然澄明,刺目的阳光直勾勾撞进我经久处于梦寐空间的双眸里。我慌得重闭上眼睛,下意识想要抬手去遮挡、动动身子去回避,却提不起丝毫力气。一时间我分不清自己是否还是那一缕风、一缕水的形态,不然为何血肉之躯的存在感竟是这般的薄弱? “醒了,醒了!” 身边不知哪一处传來一道女声,颤抖的声线压抑不住其中满着的激动和喜悦。 即便我闭着眼睛不曾看真切,还是感知到周围这气场倏然一下就有了些许松垮。同时也清楚的明白,方才的一切都是自己不省人事中的一场幻觉,那翩舞着的精灵般的鸢尾花、那温软柔和酥香醉人的阳光、那迷蒙的雾霭、那毕生独一无二的良人……都不是真切存在的。 我随着思绪的复苏而重又尝试着把眼睛睁开,因有了先前的教训而不敢太快。视野就有了层叠感,一层层递进,直到瞳孔适应了明亮的光线,映入眼帘的是兮云一张蹙眉含泪又带浅笑的脸。 不,又不止是兮云,我的榻边还围着皇后、容瑨妃……还有皇上。 而我已不再身处那间狭小阴霾的充斥死亡的陋室,而是躺在了慕虞苑内室里的那张软榻上。 无所谓心情的起伏跌宕,人之一生原本就是诸多假象组合而成的,心情起伏是因了这副臭皮囊的拿捏这才起來的错觉罢了。眼下许是我这身子着实虚脱,头脑里竟除了空白还是空白。 “妹妹……”兮云唤我,轻轻的抬手抚摸着我额前、髻边凌乱的发丝,又滑到我瘦弱不堪的肩胛,颤颤的,指尖生凉。 那落座在众人之后一张小几前的皇上,在看到我已醒转过來时,吁了口长气。然后他起了身子,竟沒有过來同我说一句话,甚至并沒有多看我一眼,就径直转身离了我回去。 他是皇上,他素日里自然有很多极重要的事务要忙,又岂可把心思耗费在我这一小小宫妃身上?是我自己做得不好,我沒能尽好我的本职为他宽心,反倒还让他乱心烦心了,罪原在我…… “阮舞涓。”皇后往我近前凑了凑,亦抬手抚去我额边萎乱的发,“好孩子,你受苦了!”语气充满怜惜,仿佛当真是颇为真挚的情之所现。 我礼节性的摇了摇头,蹙眉虚弱道:“谢谢娘娘的关心。扶摇……做得不够好。” 她亦摇头,眸色浮过一缕隐痛:“只是这宫里头的事情,也并不是桩桩件件都存在了公平可言的。”她带着温热体温的手心搭了搭我的肩膀,仿佛很贴己,“好自为之,该过去的,终究是要过去的。”复颔首又顿,“往后,终究会有大好的时候。” 果然是统领后宫凤威凛凛的皇后,一席话说得圆润的很,滴水不漏、绵里藏针。 她是在暗示我忍了这委屈。 为我施加磨难的人毕竟是梅贵妃。就连皇上,他也是不愿以此追究梅贵妃;况且这事儿牵扯太多,若当真追究起來,皇后娘娘、容瑨妃,谁也脱不得责任。 瑨妃这时也凑近了些。兮云起身让开一道距离,让瑨妃到了皇后身边临着:“好了好了。”瑨妃一叹又笑谓皇后,“阮舞涓这才刚醒,娘娘同她说这许多的话儿,怕她身子骨乏得厉害支撑不了些许时间。”复转目亲昵于我,“既然沒事,那便不要太执着了那些委屈和不快,自己生气难过可如何值得?”复蹙眉缓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呢!” 她们二人如此轮番的加以告诫,我怎能领会不得其中真意?凝了一下眸子谦然浅声:“娘娘放心,妾身自然明白。” 瑨妃便点了点头,转目与皇后相视一眼。皇后莞尔:“既如此,便叫阮舞涓好好休养身子,不要再叨扰她了。”旋即又让兮云留下來陪我一阵,便与瑨妃同离了慕虞。 我与兮云眼下的相处,倒也沒怎么觉得尴尬。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虽不曾将死,但身体的亏空也使我沒了平素里扰人的那些杂绪。 “扶摇。”她柔声。 我方顾她一眼,沒有言语。 她茕茕一叹,颔首垂睫,吐口的字句带些缪转着的无奈与自苦:“你合该是不想见到我的,我……再陪你一阵便走。” 心瓣一瑟,旋即又沒了涟漪。我目色平和:“若不想见到你,我此刻便不会这样好好儿同你说话了。”我沒给她难堪,却也仅限于此,我发觉自个不能同以往那样唤出她一声“云姐姐”,且我自身那份骄傲也不允许我对她的态度表现得太热忱。 我得宠时她在祝福我,她得宠时我却在怨憎她,突然发现我居然是这么这么的狭隘!但她彼时那些祝福背后,又是否沒有对我的怨憎?怕是一丘之貉,谁也,比谁高尚不了许多…… 兮云霍然抬首,面眸略诧,想是沒察觉出我会如此作答。她一僵滞,后缓了缓神,竟显出鲜少见到的几分无措:“我,我去给你倒盏水來。” “不必。”我抬指牵了牵她的大袖,原有的病态倒将我面上的寡淡显现的并非刻意针对,“陪我说说话儿吧!” …… 兮云告诉我,是皇上亲自去了后宫里那间隐蔽的陋室将我带回來的。后他又传了口谕召了皇后、容瑨妃一并过來且交代且守着我。兮云得知我被寻回的消息,她不放心,也过來看我。 兮云难道不是一个矛盾体么?她一方面从沒有退避过争上枝头成为凰凤的心念,一方面对我这个所谓姊妹毫不手软;另一方面却还在关心着我,为我挂着念。 这份恨意与情义,要我怎么安置?要我在她这种矛盾的心念中被包裹的怎样自处?我不知道,便也能抛却就抛却的刻意避讳了不去想。只希望,与她之间这道注定再也趟不过去的鸿沟隔阂,日后可别越演越烈、越扯越深的成了悬渊深壑…… 当我问及皇上是从何而得知了我的处境时,兮云摇首,言道谁人也不知皇上是如何知道了我的事情、更准确无误的将我找到的。后宫本就风波诡异,关系千丝万缕,谁又说得清呢! 我就着光线阖了眸子假意养神。 皇上怎么知道,这件事情,跟安侍卫有关是必定的……自然是必定的。 。 帝王情浅啊!皇上并不曾因为我遭了此一劫难便对我转念回心、多怜几分。他依旧夜夜都宿在兮云的华夙苑里,而我再不曾见到过他。 起先我还多有感怀与不平,后來便也乐得享受这份清闲。 又休养了几日,身子骨渐渐恢复了一些元气。适逢昨夜下过一场雨,眼下夜雨已停,特有的尘泥芬芳混杂进四月温软的天风里,生出的韵致像极了江南水乡温存软欢的吴侬调子。我便突然想出去走走,突然想去……那承着我美好绮思专供于午夜梦回的故地走走。 便沒叫倾烟跟着,怕她牵心只同她说我是去御花园散散心。尔后一路走走停停,嗅着沁髓尘泥酥香,我來到了秀女宫后不远的玉华池。 因不是选秀的年份,秀女宫便空旷着,连带着它后面儿不远的玉华池也空旷萧索的很。 “簌簌”,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我突地停步…… 我原不苛求可以有些如何的奇遇,我只是想來看看这片孕育了我情感温床的缱绻之地,并未想到会在这里、会在眼下遇到他……心跳擂鼓,我忽地奔身疾跑过这一段仿佛铺锦着几重鲜花的距离,从他身后一下子抱住了他。 安侍卫冰冷的身体猛地一僵硬,是我的突兀带起了他下意识的反应。他是熟悉我的心跳的,正如我熟悉他的心跳一样,所以他很快便知道是我,后又渐渐在我的怀抱中变得柔软、温暖。 究竟是怀揣了怎样的心事,能叫素來敏锐的他这般迟钝,才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还好是我,若是正碰上不怀好意的刺客就此突兀扑上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不敢想。古來红颜误事,大抵就是类似这样得來的吧! 我只是哭,把这几日积蓄着的委屈与怨忿全部都发泄出來,涓涓泪波是神思寸寸的幻化,一任它们流淌放肆。 他沒有动,依旧背对着我任我搂着,身子也不曾因了我的哭泣而变得颤抖、亦或有更为直观的举止。须臾静默,只听他沉淀着声色缓一吐纳,欲止又言、欲罢又休不得,最终就变得温和而寡淡,其实那是遮盖不去掩饰不掉的苦痛隐忍。如此的他,只让我更感隐痛。 他喉结滚动:“他……对你不好么?” ------------ 第一百零一话 玉华诀绝、扶摇重振 我拥揽着他的臂弯僵了几僵,最终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从他背脊滑脱:“呵。”突然就很想笑,事实上我已经笑出了声。 安侍卫,你在讽刺我么? 皇上他对我好不好,你不知道么?你看不出么! 这阵子我正处于失宠时期,失了宠爱的嫔御还有言及皇上待自己好与不好的权利?可笑,真是可笑……他的雷霆雨露來得突兀去得也决绝,我被梅贵妃这般的作践、这般的折磨,他不曾对我诉及哪怕一句温存柔软的宽慰言、暖心语!即便我的身体已经孱弱成那个样子,他都不曾对我表露出稍稍一点儿的关切举止、更勿论看我陪我。 那么,安侍卫,安卿,你当真还觉得皇上他对我可以用一个“好”字含盖前部么?这样的话实在让人发笑,不是么! 感知到我指尖自他背脊缓缓离开,即便他做了这般冷淡的神韵,但在最终那份若即若离之时,我还是感知到他笔直的脊背微微嗦了一嗦。旋即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自他薄唇间溢了出來,溶合、糅杂进四月晨曦薄暖又凉的空气里。 心猝一收紧,我紧走几步挪到他面前与他面对面,仰首看他一张俊美至极的面孔在微光下变幻出妖孽的气息,心潮成阵,人便有些依稀的透不过气:“我始终都不明白一个问題。”软眸凝起,“你究竟是不是当真有那般的在乎我,就如同我在乎你那般?”眉心亦颦,“你既可以为我不顾一切,那为何在我当初央你求你帮我避过选秀的宿命时,你不及早下手,方至我最终还是深陷囹圄,落得这么个避无可避的境地?” 这个问題在我心中困扰经久,起先我不知他对我的感情到底是不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但后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似乎根本不再需要我去猜测,他的态度已然暴露了他的真心。那么当初的他又是在顾念什么、犹豫什么?是他有不得言的苦衷;还是这原本就是我的宿命,故而上天使他鬼使神差的沒能应我? 在面着我如此有些咄咄的诘问,他一贯清冷内敛的举措如意料中的不曾改变,即便他的内里已经燃起似火的烈焰:“我最在乎的就是舞涓。”哪怕这样深情如许的话,在他吐口时也沒能使他这情态有什么明显的波动,但正因如此才又显出一种极为特别的感动。敛眉一哂,他忽地苦笑,“可我沒有为舞涓不顾一切的资本!”垂在两侧的双手就势负在了身后。 他总是这样话里有话,跟他在一起当真是天底下最累的活计了!竟日光是猜他字句间的意思便足够磨人的打紧! 我并沒有听懂这真意,只是摇头:“我们有心理感应,你不得不承认。”把话題接到了这个上面,“不然……不然你如何能将我找到?”念起这个我便难控心念,倏忽一下动了情念,抬柔荑再度拥住了他,声息与神韵都有些发颤,“不然在我被梅贵妃幽囚的时候,那么偏僻的地方,你如何能将我找到!还在我濒死时喂我喝你的血,救下了我一命……” 他目色恍惚,我情之所至,盈盈泪波淌出眼眶,敛眸自苦着笑意翩然:“你知道么,那时的我原本就要离了尘世苦海,就此往清虚归去。是你将我牵着、扯着不断的往回禁锢,我方沒能在彼一刻便得了解脱,不得不因你而重又回來。”这是我的劫,你是我的劫,注定的。 他一把推开我,猝然的举止使我头脑嗡声一鸣。 接着就是他清漠平淡的声线潜入耳廓:“我不曾与舞涓有感应。”稳稳又一句,“也不曾凭己之力将舞涓找到,更不曾喂舞涓饮过自己的血。”目光别开,他不看我,疏朗的宽袍在春风里舞得烁烁。 他对我忽冷忽热我早已习惯,但我不能理解他为何不承认与我的感应、对我的相救性命?亦急急扬声:“明明是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每一次都是……明明是你寻了我,救了我,你为什么不承认?” 他别过的目光又侧了几侧回來,却不正视我:“是皇长子找到了我,说舞涓被梅贵妃囚在一陋室里,央我去救你。”终于又一转目,这回是真正与我四目相对,“我便带那孩子见了皇上。” 如此,如此的真相…… 他的极度镇定已化成了一根芒刺,深深伤害到了我的心。而他寡味的态度铮然一下就磨灭掉了我对他升腾而起的那团爱的烈焰,他深深的打击了我…… 他的眼睛阐述了他的真诚,他沒有骗我,是我认错了人。 时今细细想來,那日昏黑幽暗里一个供我倚靠身子的纤细臂弯,果然不似他难得几次拥我揽我时的那种感觉。当日的我持着对他的执念认定着救我的人只会是他,却忽略了这个世界除他以外的所有的人…… 既然不是安侍卫,既然原是这一遭情况,那么想來喂我喝血的人也是皇长子,而非安侍卫。而我就这样将错就错的持着火热的执念,既想离开又矛盾的不肯真正离开的,奇迹般的活了过來……这不好,真的不好,这个定数令多少人失望了呢!包括我自己! 簌簌梨花和风潸然萎落,双目被泪波与盈白占据的满满。我不再滞留,掩面转身一阵奔逃着离了这承太多欲罢不能的玉华池,把那个冷酷又矛盾的人独自留在满世界的旖旎春光中,任梨花如雪将他埋葬。 安侍卫,你以为就你有着选择与一厢情愿“为我好”、所谓“为我好”的权利?你当我是什么,当我不会对你这忽冷忽热忽浓忽寡的情味而做出什么反应?你如此纠结,我亦早已受够,我不愿再承受了! 好,既然你说你不在乎,既然你不肯直视你自己的情愫甘愿让那心底里的一团火慢慢儿把你灼干烧尽。那么,好……我成全你! 。 不要试图挑战一个女人的爆发力。女人是柔弱的,水是女人与生俱來的本质;但水无欲则刚,可怀上善、可纳百川、可滴穿凿穿再坚硬不过的山精岩骨,其喷张血脉的爆发力是这世上最无以复加的浑然天成之力。 看似她柔弱温婉良善非常,但决计不能逼她。一个女人若被逼迫到了某种再不得已的地步,无论身心,那都会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几近魔考的杀伤力…… 那日玉华池畔的安侍卫深深的刺激了我。玉华池是我们二人情之所定的见证地,他选在哪里不好,偏生要如此残酷的让那片温柔静好的幽幽谷再度成为我们彼此伤害、渐趋撕破这柔情蜜爱的绝情崖? 我仗着在宫里经久以持埋下的些许根基,买通了每日负责收发绿头牌的执事公公。 长久的服侍君王已使我了解了皇上一些日常习惯,知道这一日是他既定的雨露均沾的时日。即便他再宠爱一个女人,每月也会在这一日翻翻其余后妃的牌子,走个过场、彰显其恩德。 这一日对我至关重要,是我难能可贵的一个机会。我要让皇上翻到我的绿头牌,然后唤起皇上曾在我身上盛放过的爱意缱绻,唤起他对我的旧情…… 这一计委实不好实施,因为皇上是真的宠爱兮云,时今的兮云已被皇上晋封为正六品美人,更夸她“兰心蕙质”、“姝秀敏辩”、“金枝秀毕”、“桂骨仙姿”等,素來赏赐珍玩亦是无数。挑战这么一个隆宠正盛的宠妃,除了旧恩旧情便再一无所有的我,能巴巴盼着的也只有天意的垂怜。 但再一细想,我还是有着几分胜算的。 后宫里美女如云,即便兮云以相貌博得君王宠爱那又如何?娶个天仙回來放着看着也不过是三两日的事情,长久相对,皇上就一定沒有看厌烦的时候? 而我不同。兮云伴驾时日尚短,我却已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从这一点看來,我的资本远比她看似风光无限的资本诚然要高出许多。 那收了我好处的执事公公将我暗中带到了恩露殿。这恩露殿乃是收了宫妃绿头牌后,呈放于此供专人整理的地方。 “阮舞涓。”临着外殿一道门槛,他对我作了一个揖,“咱家也只能帮您到这儿了。”见我不解,又补充,“咱家只是个执事,不是皇上的贴身安达,更比不得后宫领事总管大人。如此,按理儿是沒有资格进入内里去的。” 我恍然明白过來。 这宫里头人人都各司其职从不凯越,他所能做的也仅是带我來此,并告知我皇上的习惯,教我如何按着皇上的习惯偷偷的换了牌子、摆好牌子。 但他不能一步到位的亲自帮我整弄好,甚至他沒有进入殿内的资格。归根结底能不能成事,还得靠我自己! 但我意已决,端得再有回转的余地?我要赌上一把,自打踏上这条路起我便沒有了爱的资格,安侍卫的态度让我幡然看明白了一切,若我再挽留不住皇上的心,除了自怨自艾的消耗至死我还能做什么? 爱情?他不会给我对他存有爱意的机会,我同样是得不到的。 如此,还装什么假清高! 我不甘心,我不能死,我要好好儿的立足这深宫,我倒要看看我霍扶摇今世今生究竟会是一个怎样命中钦定好的结局! “无妨,本舞涓明白。”敛了眉目,我回应了那公公一句。 他了然的颔首躬身,又低低嘱我小心行事,方转身错步走远。 ------------ 第一百零二话 顾旧回心、晋阮婕妤 宿命这种东西是当真存在的。它不是镌刻在无极命盘的定格里,而是游离在你所不能洞悉和掌控的清虚间。 当我一再小心的迈入恩露殿里准备暗暗换下牌子的时候,很不幸运的,天公似乎并不打算再容忍我的阴霾。我被來到殿中打理事务的女官撞了个正着……且这女官刚好是个素日与梅贵妃走得近的,对于梅妃看我的不顺眼她自然是心知肚明。 更好巧不巧的是,负责绿头牌上呈事务的乾元殿公公也刚好在这个时候进來。 若沒有那女官,我还好同这公公私下里做个绸缪买卖;若沒有这公公在,给这女官些好处让她倒戈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两个人一前一后相隔不久的出现,还具数都看到了我不轨的举止……事情就委实难办了! 须臾辗转,那公公终究还是不打算徇私的对我做了个礼,要我跟他去见皇上,看看皇上要如何说。 时今得宠的不是我,是兮云;且我素日为人寡淡惯了,也不曾跟他们谁多些亲厚。如此,他动了这么个心思,念着若是抓了我的纰漏,在皇帝的新宠沈兮云那里兴许还能卖个好。 我就是这么不得人心,即便我如何努力学习圆滑处世,事实证明我还是沒有做到。 就这样硬着头皮被带到了御书房,一路苦思苦想着如何能寻个周全的脱身法。我摸不透皇上的心,自身的骄傲更是使我恼怒万分。偷换绿头牌,如此如此卑微到尘埃里的行径呵,他会如何看我?又会怎样对我? 御书房里早早便燃起了盏盏宫烛,在还不算昏惑的格局间明明灭灭的,好似把天幕中嵌着的星子都锢入殿中。 我得命入见,对着皇上落身行了跪礼。毕竟我此时是有罪之身,落身下跪的好态度是必然要持着的。 他并沒有难为我,顿了一下便叫我起來。 我却不敢起身,只把头慢慢抬起。 真可笑……御书房这么个严整肃然的地方,不是平时都严禁宫妃入见的么?那怎么时今这里一跪一坐着的不仅是我这个有罪在身的舞涓,还有皇上的新宠馥美人呢! 兮云面色极不稳定,一阵白一阵青变化的很是明显。 我含笑顾她,被这下意识拿捏的只将目光停顿在她面眸间,心下仿如千百滋味、又似乎并不知其滋味。 我的目光对于她來讲太灼热了,这种要把她生生刺穿的不适感做弄的她隐现惶然:“扶摇……”几不可闻的唤,我从她浅而嗫嚅的唇形辩驳出了是这两个字。接连便见兮云起身行至我身前,复极快的转过去对着皇上亦一跪拜,“陛下,请千万不要怪罪阮舞涓啊!阮舞涓为人秉性纯善谦和,平素更是守规矩到近乎谨小慎微的地步。这其中必然存有误会,请皇上明鉴呐!”语尽一匍匐身子。虽然我看不到她面上的表情究竟动容到怎样的地步,但急切的语态足以让人感知到其中的恳挚。 想是在我一路过來的同时,那乾元殿陛下贴身的公公,便差遣了小太监先一步把我的事情报于了陛下知道。既如此,倒也省去了我许多解释。 盈盈烛影扑入眼睑,视野一片光波流转,不知是被恍惚了视线,还是因了心念而迷蒙了景象。我沒有去看皇上,望似平视的目光其实涣涣散散的沒有一个聚焦。且我并不是个擅于掩饰与谋划的女人,到了这么个千钧一发的光景,我根本顾不及去想去思如何为自己解围,如何可使自己全身而退。 御书房里平静的出奇,便连穿堂风似乎都绕过了这一隅地界不愿闯入。细密呼吸声便显得尤其清楚的很,一缕一缕由细微处直击着整个灵魂…… “馥美人。”不知过了多久,听得主位上的皇者稳声启口,“你先退下。”语气平常,沒有别样。 兮云已跪了小一阵子,无声的沉默最是折磨人,不仅折磨着我,同样也在折磨着她。时今陛下开言发话,对她对我都顿有一种如蒙大赦之感。 她抬了抬首,有片刻僵滞,旋即垂眉顺目幽幽的应了一声:“是。”聪颖如她,心知皇上沒有言及其它的只叫她退下,又独留了我,便一定不会对我有太严酷的苛责。 这一点我也明白,所以在兮云起了身子从我身边莲步退出去的时候,我不动声色的慢慢舒缓了提着的一口急气。 原本就静谧的内室因了兮云的离开,那萧索空旷之感变得更为明显。若不是已迈入早春的时令,这般寂寥的氛围实会冻煞了人的身子和灵魂的。 我颔首垂目,耳畔听得一阵衣袂摩擦接踵的质朴感,旋即又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明白是皇上起身向我走过來。念头才明朗,下颚便忽地被一个不温柔也不跋扈的力道捏着挑起來。 蒙了雾气的双眸只好这么毫无屏障的与他直面,我头脑一懵,唇兮微张。 这个姿态兴许有几分楚楚,而女人融化男人一颗心的最直接的方法往往就是极致柔弱……他捏着我下颚的素指依稀又轻了几分力,而面目神态是专属于王者的威仪凛凛:“为什么,要私去恩露殿做文章,嗯?”音腔上挑的不高,原本松弛的力道旋即又猛地收紧,“朕最不喜欢看到愚蠢的凯越。” 一字一句,他吐口的极慢极慢,这样慢吞的语速昭著着他心底的气焰。 我明白我这一次是触了逆鳞,但既然事已至此,我也只有硬着头皮直面下去了!唇兮一咬又松弛,横心定住慌乱芜杂到就要哭出來的神,忽地急才闪过:“因为妾身……因为妾身太想念陛下!”语气发尖,颤颤的,言完就真的哭了出來。 天知道我这话言的是真是假,也只有天知道,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我的眼泪肯定是真的,那是不甘与不忿,那是被他霸道凛冽的威严给吓的…… 忽地一个力道的抽离,并着又一个力道不容抗拒的于腰身间匡扶,我在不明所以时已重新站了起來,因久跪、加之又不是我自己自主意识的站起身子,到底还是沒有站稳的脚下发软。 我沒有倒在地上,而是借着皇上的臂弯重把身子站好,又蓦然惊觉是皇上把我从地上给拽起來的。忙颔首告罪。 他威严的语气忽而有了些缓和:“罢了。以爱之名,朕又怎么好怪罪你呢!” 他的话让我又松一口气,倏然又发现我搭在他手臂上的柔荑沒有移开,忙不迭意欲抽离,就不想被他发觉了我的动机一把反握住。 他以掌心灼热的体温贴烫着我凉丝丝的手掌,一脉安然错觉起于心上。 “就因为太想念朕,便令一向自持甚佳的你不惜如此铤而走险,动起了绿头牌的主意?”他又开口,这一次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玩味。 我已明白自个这次有惊无险,又兴许反倒会弄拙成巧的有些别样收获:“是。”我抬眸糯糯,“因为陛下值得妾身如此做。” 其实皇上不似我想象中那样薄情,他付诸在我身上的念旧之态还是有着那么几分的,不然我不会如此顺利的就把他一颗心重又复苏。或者说,虽然我偷换牌子时很不幸运的被撞见,但这反倒成全了我,反倒为皇上寡淡的生活装点起聊胜于无的独特趣味,更容易幻作阳春白雪重走入他的心河。 他的胸腔起伏了一下,一口长气缓缓吐纳:“扶摇,你是不是在怪朕帝王无情?”与我有些疏离的另一只臂弯在此时靠了上來,“朕知你身子虚弱,你含着委屈、你含着怨。但朕也有朕的难处啊!”似一个抛却身份格局与我敞开心扉的老朋友,他摇摇首,眉目动容,“朕不曾去看你、沒有陪你,是不愿梅儿使性子犯醋,回头再更加的不得安宁!” 我垂眸软言微语:“妾身明白。”不管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一顿又道,“皇上一直都是为了妾身好。” …… 这一晚,陛下不仅沒有因我私入恩露殿、意欲挪动绿头牌的事情而苛责我、惩处我,反而还准我留宿御书房侍寝伴驾。 次日被花车一路招招摇摇的送回慕虞苑后,很快便接了一道晋升的旨意,我被晋为正五品“婕妤”。而由头,则只有这“深得朕心”四个简单的字眼。 这道圣旨來得使我颇感意外!我并沒有做什么,只是闯了一个弥深的祸,然后被留宿在御书房里伴驾,就这样便获了晋封……这是一个奇迹,这实在沒有道理。 但也并不是全无道理可循。 一來皇上对我本就念旧;二來他因爱慕兮云美貌而不自觉的冷落了我、加之又因我圣宠的衰退而出了梅贵妃的事,也使他对我隐觉有愧。 就这样,我婕妤份位便被抬起來了。 兮云还是沒能一直占据好时机,占据好时机远不如占据先机。她在皇上对我尚沒有完全失去兴致的时候,就迫切的夺了我一时的宠、博得了皇上一时的怜,这委实是她的失策,这样的皇恩终究不会牢固,皇上终究还是会回到我的身边。 早便说过,我明白着皇上的那份性子,在他尚沒有断却对喜欢的人和物存着的念想的时候,他是不会做了花心之态的。所以兮云越是这般,待皇上静下心來的时候,兴许还愈发会惹得皇上对我实觉抱愧。 我与陛下又回到了先前那般如胶似漆的地步,但不同的是,皇上到底还是喜欢上了兮云,再也不会夜夜都临幸我。他只是做得越发公平了,不会只翻兮云的牌子、也不会只翻我的牌子。 虽然我挽回了眼看就要颓败的局势,但这样的境况还是令我不能得安然,还是令我整日整日的受怕担惊。 这条铺满荆棘的路呵!什么时候……沒有时候,沒有时候,会是一个尽头!直到此生身死,非死而不得消除! ------------ 第一百零三话 风云再起、花苑私情 六月中旬的时候,气候已是有些超过了人的接受范围的发燥,即便一朵朵盛开、烂漫绽放于荷塘的六月荷也不能将这闷郁之感消减去几分。这还不算,这只是酷暑一个先声夺人的开端而已,仅是开端。 看似无波无澜平静了好几个月的后宫里,忽又起了一个兴许会撼天动地的大消息----皇后娘娘有了身孕! 宇文皇后时今已是三十有五,这个年纪虽不能有多光鲜活泼,倒也还不算太老暮,孕育子女尚算是抓住了好年岁的尾巴。如此,这个吉庆的消息对于皇后无非是一件比天还大的好事!于子嗣实在太薄弱的皇上來讲,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又因皇后乃是国母,皇后有孕、且还是头胎,这于前朝之间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一时间,吉庆之音不绝于耳,其霁月风头、其华贵阵势,远是当初筠美人怀孕时所不能及之三分的! 虽皇后有孕乃是西辽国一时间头等之大事,但后宫里的女人们所关心的从來就不是什么大事,只有自己地位的稳固。 因皇上仅有一子,故这事儿其实于我们这些个妃嫔來说也都还好,短时间内也不会对我们自己的地位与权势有什么显著影响。同样的,最直接影响到的那个人,就是雪妃。 且她这一次的处境远比上一次更加糟糕,上次有孕的乃是筠美人,皇后这边儿是一心到底的护着雪妃的;时今有孕的乃是皇后,这经年以來同为一派、相互照拂的格局便有了颇为微妙的变化。 雪妃虽孕有皇长子,但皇后肚子里的那是嫡子啊!莫说日后免不了的一番争执,眼前事态的明明灭灭也着实够她们二人好一通消磨了! 而皇上的态度是一如既往的讳莫如深,那眉心颦蹙的次数大比往日多了几多。我几次见他落于临窗小几前向远凭眺,目光悠远如同染了水墨的青黛褐山。 我对于他兴许是有着几分独特,他爱我清浅的一十六岁的年景,爱我单纯似水的一张脸,认定我一直以來的无邪天真,故而同我说得话儿往往会比其她宫妃多一些。 他是君王,所以他比常人更需要一个可以安然静心聆听他絮叨的对象,他迫切的找寻这个宣泄口,否则乱乱纷纷的杂念杂绪加注一处会把他压垮的! 他曾言语提及过要将雪妃提携为漱庆宫主妃,但又迟迟都不见他行动。 我明白他心里存着怎样的念想,他意欲以此來稳固雪妃的地位,护住他的皇长子不被风波诡异的宫闱争斗而摧残伤害。 但如果它日皇后诞下的并非皇子、而是公主,那么皇后必然还会与雪妃和好如初,因为沒了利益的互逐;那样的话后宫便还是皇后势力独大,维系已久的苦心持平便白费了。 所以他虽有打算,却迟迟不肯付诸行动。皇后那边儿也聪明的很,这阵子从不见她对雪妃母子有半点的苛刻、为难;只要皇后一日不动雪妃,皇上便不会因担心雪妃母子的安然而赐雪妃漱庆宫主位,皇后深谙这一点,故而她不会鲁莽冲动。 但后宫的凤凰泣血从不是人为意愿可以压制住的,眼前的风平浪静呼吁而出的则是日后好一场几欲喷薄的骤雨狂风…… 我退了跟着服侍的倾烟,独自一人在小花苑里散步也散心。 小花苑是秀女宫周围的景点,不逢大选的年景这里便不太会有什么人喜來;且这个时节正是观荷赏荷的大好契机,人们乘凉避暑时大抵都往了御花园的鸿雁水榭、碧溪桥那里,亦或止浮池那处的湖心亭中去。而我不喜凑这份热闹,先前因有兮云,还依稀愿意陪着她做些应季的事儿;自打兮云承宠后,我与兮云之间也添了一层隔阂,便更失了偶尔凑热闹的那份心境。 这小花苑虽沒有荷花,却胜在清净怡人,一年四季都自有其独特的吸引我的魅力。特别是在这么个接近晌午的六月初夏,元宝枫林里凉丝丝的天风透过树梢、拂过面靥与眼睑的那一触肌肤的快意,着实令我着迷。 足髁转过一棵粗壮的枝干,我头脑“登”地一懵……眼前猝不及防的一幕铮地让我吃了一惊! 心若擂鼓、四肢绵软,周身犹如冰水倒浇般的发冷发森……那,那是,那立在元宝枫一排枫树并假山石堆叠出的景深之间,举止亲近、不见该有的礼仪禁锢与后宫避讳的,是雪妃。还有……安侍卫! 头脑一嗡又木,旋即清醒的理智盖过了天成的感性,我慌得深吸一口气,把身子极快躲于一旁树干之后,只把头微微探出去悄悄的看。 距离不是很远,可以看到雪妃晴好的眉目含了一层急迫的水汽,那冰霜一般出尘的韵致因了这水汽而扯动出几许迷蒙:“你究竟帮不帮我……”她唇兮轻动,阵势是于柔弱中发出的凛冽,竟就这么生生的把安侍卫不可撼动的气场给压了下去,“这么多年我是为了什么?时今正是极关键也最关键的时刻,你忍心看着我苦心维护多年的东西一夜之间尽数化为泡影?这么多年都过來了,这么多年……” 安侍卫看向她的眼神,是我第一次如此明显能感觉到的生动光鲜。这神色与看我不同,与看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不是不帮,是时机尚未成熟,太迫切只会自乱阵脚!”他的语气虽也沉稳,但分明含了关切感情。语尽复一沉目,隐有祈求与安抚,“我会帮你,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我们是最亲密的人啊!你莫要再胡思乱想。”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安侍卫的眼神和语气,居然也是可以如此频繁的有着常人那般的感情的……这感情在我这里只会是无意间寥寥几次的显露,在雪妃那里却可以如家常便饭一般表现的亲切自然。 我原以为我会是他生命中最独特的那个人,时今残酷的真相击败了我,我错了,他生命中早已有了最独特、甚至可否也是最重要的人? 雪妃,雪妃……安大哥,安卿,安良人,这便是你一直都在回绝我、不敢正视我付在你身上的感情、宁愿眼看着机会的错失也不敢与我倾心一爱的真正的缘由吧! “我们是最亲密的人”,他们,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呵,何其讽刺,何其讽刺! 他们之间这一席对话我也就只听到了这几句,心里明白定是皇后有了身孕,雪妃倍感威胁与危险化作了双刃剑当头袭來,故密约安侍卫來到罕有人烟的小花苑、元宝枫,要安侍卫帮她对付皇后,甚至拿掉皇后肚子里的那块儿肉。 我明白自己的不合时宜,即便情念起伏波动的分外剧烈,我也有着该有的理性自持。心下一横,本欲就这般不动声色的掉头走开,忽地又一猛然顿步…… 我看到安侍卫抬臂迎前,如此主动的将雪妃匡入怀抱,搂抱的小心翼翼,不热烈、又不清寡,总之连拥抱都抱得这么的与众不同! 那个怀抱是我曾躺入其中将一颗乱心、一片芜杂予以栖息和依托的怀抱,是我认定独一无二专属于我的怀抱。我熟悉那怀抱的温度,熟悉那气息,熟悉……却原來,在那怀抱里躺过的人不止有我一个。 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强大的感性充斥掉了强持强做的理性,这一时我的头脑一片混沌空白,根本什么思绪都沒有、什么顾及都沒有了!巨大的悲愤驱驰着我的身子,我铮地抬步走出以作掩护的树干,大刺刺的直抵着雪妃、安侍卫一路走过去,走到他们二人正前,立着身子毫不避讳的与他们相视! 骤然四起的异响使他二人极迅速的下意识推开彼此,几乎同时转目看我。 我的眼帘同时映下这二人的脸,雪妃陡一个激灵;而安侍卫在看到是我的时候,目色隐隐错愕了一下。 我沒言语。不是有意,是大悲大忿到一定地步就再也言不出什么话了!我竭力控制着我颤抖不迭的身子,意欲压下这势头,意欲使自己恢复如常。跟着心念的牵引,我沒再看雪妃,而是一动不动的盯着安侍卫那张使我又爱又恨的脸,神光说不出是发狠、还是发着驱不散的哀伤。 安侍卫薄唇张弛,却依旧沒发一言,一双桃花星目比以往愈发的深沉而欲盖弥彰。 又好一阵子的无声无息无有解释,我一颗心诚然已经碎成了千瓣莲花,诚然已经再也不可黏贴一处:“呵。”终于自颤抖瑟粟的银牙犀齿间,我挤出这几个森冷残酷的字眼,“安卿,你可当真无愧于这好一个‘卿’字。”于颤瑟中起一讪讪冷笑,“不过莫怪本婕妤好心提醒你一句……做面首与佞臣的,可都沒有什么好下场!” 我就势持着这样的凌厉昙然转身,沒再多顾安侍卫一眼。我怕再多看一眼就再也做不得这凌厉的架势,就再也支撑不住……一转身落泪如雨,天地也蒙了灰凄凄的尘,浮云万里横渡,遮蔽了月华、蒙住了日出,我心怆然惨苦。 余光不经意刚巧碰触到气息极淡的雪妃,那张清幽的美人面上居然沒有含及怒气。兴许是我心念乱杂中的错觉,她眼底居然挂有一层弥深的兴味思考,仿佛持有一番拿捏、辗转筹谋…… ------------ 第一百零四话 雪妃设邀、安霍进局 雪妃突然遣人请我去清华苑走一遭。 这倒是我意料中的事儿,毕竟昨个我那么大刺刺的在小花苑里的枫树林子将她和安侍卫堵了正着,这么大个把柄被我误打误撞的捏在了手里,她心底下不忌惮才怪。 况且我昨个的态度也着实凌厉,遇上那档子事儿旁人大抵都是躲了身子避还不急,偏我却是一念就迎了上去一副有意寻他二人不快的架套。 归根结底,雪妃她养男宠也好、安侍卫他仗着自己那副好皮子迷惑了皇上又迷惑雪妃也好,横竖都半点跟我沒得什么关系,我还沒放着自己逍遥腻了,到经天儿吃饱撑得专寻别人不快的地步。 但为什么偏偏是安侍卫!若是安侍卫,怎么便跟我就沒了关系了! 呵…… 压住万念不再去想,左右雪妃的邀约,我自然不敢不去。我摸不清雪妃现下里对我是个怎样的态度,也不知往她宫苑一行她会怎样对我、她是个什么意思。但我此去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因为我身后有容瑨妃、有皇后可以仗着,而雪妃与安侍卫私会这事儿她又怎敢闹到皇后那里,还指望皇后帮着她杀我灭口?更况且时今因了皇后有孕,雪妃她跟皇后的关系也正微妙着…… 心思太重这人儿就变得有些迷噔了,加之四月这风又暖款的很,一路入了漱庆宫的大院便隐隐犯了困倦。所以当我得了通传迈入清华苑才欲行礼时,眼前陡然撞见的这道人影儿刚好就给了我一个激灵、颇具效用的解了我这不合时宜的困倦…… 那帘幕稀疏挽起、被掺了茉莉粉的沉水香熏得烟雾缭绕的偏内里些的绣墩上,坐了眉目淡寡的安侍卫!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与一旁略上首处落身坐着的雪妃竟有几分相像,但安侍卫无与伦比的巅峰美丽还是将雪妃那抹煞是称道的空灵气韵给压了下去。被这么个锋芒毕露、华光万丈的“男宠”,虽然我不大愿意用这个辞藻來形容他们这种关系……衬托着,倒显得雪妃更像了一件专门为安侍卫造势用的黯淡太多的陪衬! 足步转动的琐碎荡逸扰得安侍卫回神,他下意识转目,沉了阳光碎金的眸子刚好与我投过去的探寻与讶然目光撞在一处。他如我猛然看到他一般的也是愣住。 这个关头,雪妃侧目不动声色将侍立在彼的贴身宫人具遣了下去,顾向我的眸光说不出的温柔和蔼:“阮婕妤來了?在本宫这里无需忌惮太多,快些落座吧!” 我眉弯紧锁,显然并不曾能料到安侍卫居然也在这里!雪妃她要做什么?她这么明晃晃的把安侍卫毫不避讳的召到自己寝宫,还在同时十分有意的召了我一并过來,她究竟是要做什么呀! 又兀地听到雪妃要我落座,我恍了一下神,甫地颔首,不知该不该挪动这步子。须臾静默,周匝气氛尴尬的渗透出若有若无的死亡肃杀,这感觉至使我很不舒服,终究把心一横,向雪妃谢了恩,挪步过去打算择个恰当的位子落座。 “婕妤且慢。”一只纤细的手忽地搭上了我的腕子,抬眸见雪妃若有所指的又将目光往安侍卫那边儿点点,旋即复对我轻徐,“坐到安卿那边儿去吧!” 我大骇。 她的语气浅淡又和蔼,这语态根本就听不出有何不妥帖的、不合时宜的、不周全的地方。然而这字字句句更又哪里有着周全了些? “啪”地一下,是手掌磕着几面儿铮起的沉响声。 我被唬得纤肩一抖,回目见安侍卫以手支桌猛地站了起來。 他一身轻裘缓带将美好身形剪显的错落有致、更添轻飘飘的潇洒风韵。他兀地沉了目光狠狠的逼视向仍旧气定神闲、不见乱却的雪妃,薄唇缓启:“我警告你,不要打她的主意!”近乎舌尖磕着牙缝逼出來的字音,酝酿着厚积薄发的可怖潜力。 一时原就绷得很紧的周遭气场,这下子更加肃杀了。 很显然的,安侍卫是在威慑雪妃,这个“‘她’的主意”,指得是我。 一幕幕情况发生的突兀,我根本來不及反应。尚定了定神才欲回味,雪妃忽地一个“噗嗤”,她嫣然笑对:“安卿说笑了,本宫素來体恤阮婕妤。”眸子一沉,头却微扬起,薄荷味道的眸光落在安侍卫面目间时沉淀了欲言又止,“也素來体恤你。”最后这六个字陡然沉下,言的更慢,大有深意。 我是真的凝眸欲泣了! 安侍卫与雪妃之间明显是在打着什么暗语,但我堪堪一个局外人,如何能懂她们的暗语? 隔着微光恍惚,看到安侍卫撑着几面的手臂颤了一颤,须臾沉默,他重又缓缓的落身坐下。 雪妃凝目在他身上深深顾了一眼,旋即又转目视我,依旧笑意柔和:“皇上竟日政务缠身,哪儿能时时刻刻都顾念着我们女人呢!阮妹妹可说这是也不是?”她仪态优雅,收袖拈起珐琅点花茶壶,将滚烫新茶倾倒了半盏,复怡怡然的推在手边儿晾着,眼睑未抬,“我们之间难免便要有些往來,方……”忽地抬眸顾我,“可缓寂寞。” 我心跳十分紧密,细微又急促的呼吸将我酥胸撩拨的起伏不迭,口唇轻轻张弛,不知该答她些什么。 她屈指摆弄着手边儿精致的碧罗雕花鲤鱼盏,自顾自一派闲然:“本宫希望阮婕妤你能同本宫多走动些。”复顿一下,望似随意无奇,“还有安……侍卫。” 又一无声闷雷生生从我头顶天灵盖儿上给劈了下去! 即便我再不解风情,眼下雪妃话儿里藏着的意思也能了然的楚楚清清了! 雪妃说她希望我能同她多些走动、还有安侍卫也会同她时时走动,再加之这情这景儿……言外之意是她愿为我与安侍卫提供相会的温床,只要我來她这清华苑里,便能见到安侍卫。 想來我昨个那么那么风风火火不加掩饰的……吃醋,她自然看出了我与安侍卫的“不同寻常”! 这算什么!这么大的一个“恩情”呵,委实是深重的过头的很,我便是多长两个胆子也不敢糊里糊涂就领下! 她这是,这是因为皇后有了身孕她便急需扩充自己势力,以应对日后与皇后的争斗,便不惜把自己的男宠……让给我共享了么? 这念头才起就让我好一阵恶心,我扼住想吐的冲动颤抖着嘴唇、冰凉着手脚,强迫自己镇定下來慢慢儿梳理。 安侍卫也沒料到雪妃如此,一阵猛咳,连素來自持良好的俊面也有了颤乱的势头,更在失神间不甚碰翻了一旁的茶水。 雪妃慌得扯了帕子去为他擦拭疏袍,蹙着眉头声息急切:“你慢些,年岁渐长却怎得还毛燥起來?”这个举止是惯性的,决计不是刻意拿捏、更不是做给我看。 安侍卫皱了皱眉,由着雪妃如此温存以对,沒有合该存着的受宠若惊、亦或感念恩德。 就这么一出许是他们出于本能的亲昵之姿,顿然像一把燃烧繁盛的藤蔓被铮地抛扔进我的心房里。这一瞬不经意,我被狠狠刺激到了!剜了心肺一般! 巨大的失落感及占有欲驱使我乱了阵脚沒了分寸和头脑,言行举止跟着不受控:“好!”甚利落干脆的一字落地。 旁人都是福至心灵,我却不知是太性情还是太青涩,总是会不分场合不计后果的一次次纵性由情!这在风波诡异的重重宫闱间是一个多么多么致命至死的弱点呐! 安侍卫与雪妃齐刷刷抬目看我,被我这一个利落字眼唬得起了诧异。又极快,像是后知后觉,安侍卫一把推开身旁的雪妃,辰目骤闪一抹仓惶。 看得我一个涩疼。 安大哥,我爱你爱不得,我恨你恨不起,我放你还放不下……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都道红颜祸水,那做了祸水的又岂止只是红颜?一个男人若是比天底下所有极尽妖娆美好的事物都要艳惊一切,若是美得连女人都嫉妒、甚至都连嫉妒都觉得是一种耻辱、只愿只想把他捧着在高高的天幕之上九霄之巅敬着拜着都嫌不够,那又岂止一个“祸水”尔尔可以形容? 那是魔,不是魔就一定是孽……一定的! “娘娘。” 彼时的静默需得有人打破,沉淀一下,安侍卫做了这个打破尴尬的先行者。他转身,毕恭毕敬的对着雪妃作全了一个礼,颔首垂目:“臣能跟阮婕妤单独聊聊么?” 因为自打我入内拜会以來就沒见他对雪妃行礼,自打撞见他与雪妃在一处起就沒见他对雪妃用着应有的敬语,故眼下他这举动明显让我觉得他们是在一唱一和做给我看。 雪妃了然的点点头,并不多话,起身挪步往进深那边掀了帘子慢慢出去。尔后是“吱呀----”一声门轴转动,她还不忘将以作隔绝的门板亲自掩好。 识得雪妃已经走远,安侍卫慢慢把身子往前倾探了一些,与我略有凑近,适悠缓缓启口:“知道么,梅贵妃近來与雪妃娘娘,相处得十分融洽……甚至亲近。” 淡若莲花的口吻,似乎什么事儿与他都从來就无关紧要。 我心思一收束,这宫里的局势,还当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轮转的比上菜还快……梅贵妃与皇后一向不睦,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挑拨离间的好机会,把雪妃拉到她那边儿去一起对付皇后娘娘。 而雪妃拉拢我的意图也很是明显,她是以安侍卫來换取我的心,要我与她亲近,心向皇长子,使皇后那边儿对她的威胁有所下降,绵长前路皇长子的胜算也要稳扎稳打的铺垫下去。 但我只是浅浅一抬眉弯,神情语气皆是要多寡味就有多寡味:“关我什么事?”扫安侍卫一眼,我执起雪妃刚才晾在一边儿不远的茶盏小口抿着,此刻并不打算对他再那么的敞开心扉掏心掏肺。 安侍卫,安卿……你是这后宫里所有女人们的福音么?皇上的爱飘忽不定,她们抓不稳、抓不着,便与你去倾心一爱获得无上爱的幸福,此生此世因了得你这爱而也觉圆满非常了?呵。 醋罐子不可能沒打翻,我负气的在心里头这么作践着他。 ------------ 第一百零五话 蜜中毒·心甘情愿跳囹圄 我轻慢的态度并沒有激起他怎般的异样,只因他了解我,故他决计看出了是我的故作强持:“你是不是认为我是雪妃娘娘的男宠?”口吻平淡,静然开口。 我猝地抬眸。 他倒把话儿说的如此坦诚,坦诚到……不要脸的地步! “难道不是么?”蹙眉又展,我唇畔绽了暗花笑意,牵扯的有几分轻慢。 于是又是一阵默不作声,因门窗紧闭着,连穿堂风都不容易扑进來。又因已经适应了这成串儿的尴尬,连不正常的心跳和呼吸的频率都也因了适应而似乎正常了。 终于,安侍卫把前探的身子挪开了一些,目光错落,碎碎的叹出一口气:“雪妃是我的亲姐姐。” 我甫愣…… 这天,安侍卫将关乎他自己的那段过往前尘,在清华苑里笼统而又详尽的讲给我听。 早在他尚不曾出落成翩翩少年时,一次皇帝出宫微服私访,因不熟识宫外各处、加之带在身边儿服侍的人手又少,转转走走的最终与亲信失散、且迷了路找不得出处。 正逢皇帝又饥又渴又急又迫之际,安侍卫接济了皇帝,将皇帝带至自己那处简约的茅草棚里,予一餐温饱,使皇帝歇息缓神,免受劳顿苦楚、亦免受日落之后山岭野兽的果腹亦或歹人的伤害。 虽是再简单不过的恩德,但被素重义气的陛下满心认定为可与“救命之恩”相比轻重。 之后的事情他并沒有多说,亦是再简单不过的发展规律。 但那时的安侍卫尚是个孩子,皇上决计不会想到将他亲点入宫给了侍卫头衔的。如此,当是日后安侍卫阴差阳错入宫做了侍卫,与皇上在帝宫中不期而遇,皇上将他认了出來,故而如此提拔与重要。 却又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安侍卫明显只把话讲了一半,我总也觉得皇上之所以对他如此宠信,其中隐情远不止是这些,都藏在他并未吐口的另一半真相里。 莫非雪妃也是那个时候被皇上看中了带回來封了小主的?更加不可能……这雪妃也就比安侍卫长个一两岁的模样,那个时候亦还是个沒出落成型的小姑娘呢!况且宫里头早有传闻,说雪妃是在御道与皇上邂逅,适有了云雨之事、有了盛宠一时,自然又与宫外安侍卫这茬事儿沒什么干系了。 不过这姐弟两个都在宫里,雪妃与皇上的御道邂逅究竟有几分是安侍卫这个做弟弟的精心铺就,那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事情。且为了彼此更好的在这后宫里头稳扎稳打的走下去,皇上、及一众宫妃们都未见得知道安侍卫与雪妃乃是亲姐弟。 他却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我于他來讲还是最独特的那个人,是也不是…… “对不起。”思量至此,我唇兮轻抿了一下,语声细柔,“我,冤枉你了。” 我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安侍卫重转目与我相视,神光带起一些暖意:“沒什么对不起,但下次不许了。”颔首一下,语重心长又宠溺昭著,“你若再这样不管不顾由着性子胡來,惹了祸事可又谁人救得了你?”旋即抿唇,一停后启口着重,“扶摇,保护好你自己,别让我每天都担着心……” 我的情绪在他面前从來由不得自己,似乎我沒有魂魄,他就是我的魂魄,不然为何总是被他牵着引着或怒或嗔左右不得呢? “还不是因为你。”垂眸又敛,我小口呢喃浅声,“还不是因为你对我晦暗不明,到现在都使我不能够完全的明白你!”复抬起,目色仿佛比方才明媚许多,灿灿灼灼,“不然我又怎会这般竟日对你惶惶然的敏感着、担心着?”忽地想到什么,我蹙眉扬睑不依不饶道,“岂止是你,我何尝不是每天都为你担心!也为我们之间担心……” 话未说完,因为我落在了安侍卫迎來的怀抱里。他忽地将我抱住,抱紧、抱牢,力道跋扈的有如守护一颗绽放异彩的夜明珠“扶摇,对不起。”贴着我耳边儿低低的唤,眉目是深浓多变的起伏温存,“对不起,我有我的难言之隐……但现在你若问我,我也只能继续说,对不起。” 他今个待我的态度与往日不同,未免太主动了些、热切了些。或许是因了我先前在雪妃面前因他而吃醋,这举止撩拨起了他心底深埋着的那团火。但不管了,我爱他如此的主动与热切,我爱他…… 顺着他圈揽我身子的臂膀,我抬了柔荑徐徐抚上他俊美的侧脸,压低眉目涟漪水润的凝顾着他:“总有一天我会明白的,对不对?” “或许吧。”他想了一下如是说道,旋即又抿唇补充,“但我不愿你明白。因为若你明白了,你一定会后悔这份明白。” 我们之间一言一语都是极轻极轻的调子,有隐隐害怕蒸腾在心里,在灵魂里。怕稍重的语气便惊散了缭绕在彼的缱绻柔情,怕使得不能说出口的爱情受了薄惊。 我们小心翼翼的维护着这份感情,这份贴烫心与灵魂的置于巅峰、偏又卑微到尘泥里的感情。这尊贵的感情,这卑微的感情,这希翼的感情,这绝望的感情……何时得三千世界黑鸦具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如此良人何……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睡起流莺语。掩苍苔、房栊向晓,乱红无数。 吹尽残花无人问,惟有垂杨自舞。 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曲? 半空烟雨。 惊旧恨、镇如许…… 。 如果可以成功的抓住一个人的弱点,那么哪怕是包裹着诱惑蜜糖的荼毒鸩酒,这个人也会因为贪恋那层无可控制的甜蜜诱惑而心甘情愿被匡入蛊中。 雪妃很好的利用了这一点,我亦很配合的欣然领受,我甘之如饴。更何况她拿捏在手里的致命诱惑并不是我的致命弱点,而是我的本命…… 诚如她所愿意看到的,我來清华苑的次数渐渐多了起來。我是奔着安侍卫过來的,我要见安侍卫,要时常都能够看到他,能够不需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的多看他一会子、与他独处一会子。 而雪妃也沒有让我失望,她既然敢放下诱人的钓饵,便亦能做出漂亮的手段。我虽不见得次次都能在她这里见到安侍卫,但三次也至少有一次是可以等到的;虽时间不会太久长、与他独处也很困难,但只要能看着他便是好的了。 安侍卫一个御前侍卫,是如何能在众多清华苑宫人的眼皮子底下进雪妃寝苑进得來去自如的,我并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横竖只要能让我见到他就好,就好了…… 我似是着了一个魔,我变得恍恍惚惚本心尽失,对什么都毫不在乎,前些日子才初初浓郁起來的斗志,也因那口憋在心里与安侍卫堵着的气渐渐消散,而渺茫的连我自己都寻不到。 雪妃并着梅贵妃在宫宴小聚中尽说兮云的好话,把好一个馥美人抬举到了天上去。且这样的旁敲侧击追捧兮云决计不止一二次,因为皇上翻兮云牌子的次数渐渐比翻我的多了起來,且这势头还有不断渐长的架势,我好不容易重新稳固起來的胜利,再一次受到威胁,我再一次有了关乎失却圣宠的威胁。 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明白是雪妃有意为之。她看似是在为示好梅贵妃而帮沈兮云,其实是巴不得我快些失宠,这样我便会更加的离不开安侍卫,也就变相的离不开她! 但我不在乎,随她怎般,我随意。只要她仍旧以安侍卫为饵來钓我这条不算肥硕的鱼,那么一切一切都决计是无所谓的;且她是安侍卫的胞姐,对她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也得负责任,缜密程度与保密工作做得自然会极好,我对她颇放心。 这么下去,我的心情愈发痴癫迷醉,安侍卫的脸色也愈发一日胜一日的不好看。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支开雪妃,扳着我的肩膀与我四目相对:“扶摇啊。”吁声一叹,“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啊。”我展颜浅笑,尽力避重就轻的想要绕开他颇有些尴尬的话題,“你今个……怎么了?如此的,如此的气场逼仄……” “霍扶摇!” 他骤扬的一嗓子把我唬得头脑一嗡。虽然是他在喊我,可连着姓儿如此大声的喊我还是头一次。我不得不敛了敛飘浮心性,抬起目光与他对视。 浮光剪出他瞳孔深处含着的怒气与隐忍,还有一丝浅薄的痛楚:“都在宫里头浸泡得这样久了,你难道嗅不出如此昭著的异样气息么?”见我垂首避开,他猛地抬指把我一张脸禁锢在可与他直视的位置,“这是一个阴谋。”深一吐纳后,只得又好着脾气继续递进,“你当日由着性子整得那鲁莽的一出,雪妃已看出了我们的不同寻常。她是在利用我拴住你的心,以及挑拨你与容瑨妃、与皇后娘娘之间的关系!再这么下去你就真的覆水难收孤立无援了你明白不明白!” ------------ 第一百零六话 安晴天·饮鸩止渴也如饴 他委实是急了,后面语气一溜的越拔越高,根本忘却了场合及时宜。顺势一把将我推出了臂弯的束缚,双手负后,摇摇头,敛了目光沉沉叹气。 不过这话儿并沒让我察觉到怎般的威慑力,我只觉的真是可笑! 覆水难收孤立无援?呵……我早便是覆水难收孤立无援了! 安侍卫,自从我活了一十六的生命被你猝不及防闯入的那一刻,就已经是覆水难收;又因了你的不予迎合不予管顾,又何尝不是一直都在孤立无援! “知道啊。”我顺着力道往一旁小桌上撑住身子,口吻轻描淡写,颇为随意的抬睫看他,笑得一脸无辜,“我知道,但我不在乎,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情愿饮鸩止渴。”这语气的轻慢搭配时宜的做弄,显出令人莫名的好气。边把身子重新站好,往他跟前一路走过去,仿佛我们之间方才的对话并不曾发生过,仿佛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合该有着的样子。 “够了!”他低低一喝,是自喉管里爆破出來的、已不知隐忍了多少个过的掺着心揉着血带着性的低吼。 血脉喷张的感情最令人承受不得,彼时我不知是不是刻意而持的有些轻佻的心性才算真正的定了一定。 这一定间他一把牵住我的腕子,不由分说的并着我往外室跑去。 隔绝着不薄不厚的门扇夹层,雪妃正坐在外室一临着水墨屏风的位置,持一盏玫瑰茶小口啜饮。当看到安侍卫牵着我这般风风火火的踢开门扇直奔到她面前时,那双含霜带雪的眸子微翩跹了几点清光。 安侍卫沒有解释,甚至沒有多话,牵着我在雪妃面前一停,近乎是甩的狠狠丢开我被他握于偏凉掌心里的手,目视雪妃,心念情念明显已经极致到了他所不能承受之重的巅峰:“够了!”扬声忿忿的落了两个字,尔后扬长而去。 这般突兀生出的一遭是我所始料未及的,什么事儿沒把我逼疯逼癫倒先把安侍卫逼疯逼癫,这当真委实是奇怪的很。 一时无声,转目下意识去看雪妃,她漠着一张面目,沒有言语。 那日的清华苑离的尴尬,回锦銮宫的时辰比以往几次都早些。不期然就撞见了在大院子里散步赏景的容瑨妃。 这倒沒什么,容瑨妃是我的主妃,在锦銮宫里撞见她也算寻常。我颔了颔首才欲对她请安作礼时,一反长情,瑨妃竟突然一声“放肆”将我喝叱住! 我懵了一下,这脑筋尚转不过弯儿,她已不缓不急悠悠然往我近前又挪一阵,微仰首敛目,面上是我素日里从未有见过的一怀神情,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神情:“见了本宫不知行礼请安,阮婕妤你这礼数学的可真是好!” 一懵未消又添一愣,容瑨妃她是在……是在苛责我么? 诚然我并沒有怠慢她的意思,才初初看见她我便正要行礼的,她却抢在我还未來得及行出这礼前就一声喝叱住我,公然有意挑我的茬将我作难。 这,这不合常理啊!莫非是容瑨妃她今儿个心里落了什么不快,甫见我刚好过來,便寻了我在我身上发泄一通了? 无论如何,既然她是我的主妃那我便也只有承受的份儿,忙补上那未行完的礼,顺道将身也跪了下去:“妾身并非有意冒犯,请瑨妃娘娘责罚。”认错总归是沒有错的。 “责罚?”瑨妃鼻息一呵,薄嗔之态氤氲可见,“这可是阮婕妤你自己说的,倒时候可莫要说本宫不近人情,专找你阮婕妤的麻烦!” 心念巨大一亏空,顿然明白容瑨妃是动了真格刻意针对我! 只是她怎么会针对我,不该啊,不可能啊…… 思路铮又一下清晰起來,一瞬间忽而明白,是因我去雪妃那里的次数竟日多起,与雪妃之间的往來显得尤是频繁……这么一个敏感的节骨眼儿上,且瑨妃并不知道我与安侍卫之间的事,便认定我欲要同皇后离心离德、倒戈梅贵妃。故此我招致了她的反感,只怕往后我在这锦銮宫的日子,也决计是不会好过了! 我真是,真是比什么都冤的慌!但又好像,好像并不是很冤的慌……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安侍卫的话适才在我耳畔后知后觉的响起,他说再这么下去我就真的覆水难收孤立无援了! 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在昭著的事态沒有真切于眼前堆叠上演以前,从來就无法真正意识到其重要性。时今经了容瑨妃这一苛责,我方如梦初醒。我是被雪妃给灌了迷魂汤了么?还是安侍卫他本身就是一碗足令我颠三倒四的迷魂汤? “妾身之过,娘娘莫为妾身气坏了身子!”一闪念意识到自个当前这处境,我忙敛去诸念对瑨妃一个匍匐。 “你若沒有这份心就莫谈什么气坏身子的话!”瑨妃拂袖,“这般惺惺作态只会让本宫看着恶心!”冷冷的给了我一句,话里意思我听得懂。旋即转目起一层凉讪,“既然阮婕妤这般的不知礼教,本宫这个主妃便合该來教教你什么叫做规矩!”复一顿声,似在把脾气竭力往下压制住,“你就给本宫跪在这里好好反省,直到你明白规矩二字如何写了为止!” 看來瑨妃还是给我留了条后路的,她沒有把事儿做绝,不曾择了这个由头对我刑法家法上身,只叫我跪在这里静思己过。 我是该好好的寻思自己有什么过了…… 我的本心还在皇后那里,在瑨妃那里的,沒有变却。若当初不是瑨妃提携,也决计不会有今日的阮婕妤;但我还是这般找不准主心骨、辨不得自个究竟行在一条怎样的路途的辜负了她。 提携之恩忘不了,一如兮云曾在秀女宫中对我的频频相护、处处指导一样叫我忘不了。但二者却又都在我无所知觉时,全都给辜负了去……在这世上,我究竟负了多少对我曾有过恩泽的人? 可我也不愿如此的,我怎么会有意如此呢? 诚如眼下,我只是,只是想多见一见安侍卫,仅此而已啊! …… 我就这样一直跪到日薄西山,又一直跪到次日晨曦初至。 夜里灌下的露水寒凉潮湿袭浸肌体,做弄的我周身瑟瑟颤颤的不知抽了多少次筋。其间不曾有一个人來,必是瑨妃责令不许任何人过來看我,故倾烟他们也只能候在慕虞苑里干着急,半点也奈何不得这局面。 鱼肚白浮于天际的时候,我已萎靡孱弱的支撑不起这副血肉,以手臂竭尽全力撑住地表,那力气与生命一寸寸的慢慢儿抽离,最终全部熬耗干净,我身子一栽。 气若游丝间,额头枕在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上。我不明所以,尽力抬了抬沉沉的眸子,一线天光朦胧显出安侍卫那张心心念念的颜。 他眉头蹙成了生铁,面色金纸一般萎萎顿顿的很不好看。 真好……首先浮于脑海的不是对于他突然出现的诧异,而是这两个字。 “让你再不听我的话……是谁叫你这般散了心性随性过活的?是谁准你这般不对自己负责的!”他强忍的脾气终究自持不下去,利着声这般叱我。 千万委屈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具数萎了埃尘,反倒顾不得他言着如何的话、更顾不得细细品味其字里行间那怀心性了。我喉头一哽,扑在安侍卫怀里哭的肆意…… 你究竟有着通天的本事对不对?在我危难之时你总也会第一个出现在我的面前,予我以抚慰、予我以解困。你是我在外面的世界受了伤害,倦鸟望归的巢穴。 但你为何不能究其根基使我永不再受伤害?我不能原谅你当初的踌躇,不是不能原谅你,是不能原谅我自己。 我过不得自己这关,我总做不到不去回想当初的一些事情,总固执的认定着若不是你的踌躇,我时今也不会被困在这幽幽深宫里做这不得不做的困兽之斗……我放不下,又解脱无处,你说我该怎么办?谁來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圈揽着我腰身的怀抱不动声色的紧了紧,即而温顺的额心贴烫着我的额心缓缓摩挲:“对不起。”盈薄唇畔轻轻翕合,一张一弛,“对不起。”不住的细细谵语,“是我不好。我给不了你安全感,却还來招惹你……” 我心一抽,人越是迷迷噔噔,疼痛就越是清晰:“你是给不了我安全感。”突然不舍得他这般自责,我转了话锋掺着玩笑语气的与他又道,“到现在,我连你名字都还不知道呢!”复抬手牵他衣领,“哝,我们很熟悉么?”连名字都不知道,我们很熟悉么? 这一牵衣领的动作我想做的随意,但因已跪了一夜,身体亏空,做出來还是变得笨拙不堪。 正如我说这话原是想同他开个玩笑的,谁知道反而令他好看的眉目更添弥深的苦楚。 心知自个打错了算盘,我下意识的想要弥补:“别……” “我姐姐名唤安晴。”他猝然开口,我温软虚脱的话音就被他当空打断,“我真的沒有名字。”沉沉的这样再次于我道。 其实我不怀疑他沒有名字,我是真的沒有怀疑他的意思。处在孱弱无力中的我有若置身清虚,而独立这一方清虚,唯一可供绵连牵扯的一个支点就是安侍卫了。他如此急于解释,我便也越发急于解释,故我这急切反倒被他看成了是因不信任而做弄起的弥深迫意。 于是他更加不给我言话的时间:“我是与姐姐相依为命长大的,自小家姐只以弟弟唤我,我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只知道我姓安。”因太迫切,他的语气听來很是波动,似乎再多一些焦灼就会拧出水來。 突然想到与他初见时,那一身空逸、容止不俗的俊美人儿在被我问及名讳时,条件反射的一句:“我姓安。”原是出于这么一处。 情念纠葛,我本就不平缓的心湖愈发起了褶皱涟漪。 这一时,适巧赶上紫禁日出、浮云溶金,灿灿然大镶大滚的极致华丽把初妆河山濡染的四海生烟。 我抬头,这无疆穹宇落进一双惝恍的迷离眸子里,兀地就变得明媚光鲜起來。望头顶一片晴天,心念一动,忽地开口:“从此后,你便唤作安晴天可好?” 感知到这个拥着揽着我的怀抱突地一颤,碧霞万丈里潸然转目,他一张俊美无双的颜被淹沒在一叠起伏生波的光影深处,入目只剩下金灿,辨不得其他深浓的色彩、也辨不得那面上情态。 ------------ 第一百零七话 反害己·万事俱备又惊变 雪妃在我的映像里,一直都是一副淡淡的样子,整个人极是相称着她一个“雪”字封号。正如我天生一副可以骗过所有人的纯良面貌一样,她淡淡的样子可以掩饰住心底里一任再波澜起伏的滔滔涟漪。以至即便是酝酿着什么深浓的阴谋,这冰漠模样也会是她最好的制胜法宝,因了这淡然,不会让你察觉到有什么阴霾。 眼前的雪妃容止纤丽,弱不胜绮罗,剔透玲珑的仿佛九重天上舞着《天魔舞》的桂子天人:“昨个你的事情,本宫都听说了。”不温不火的一句。 我抬了抬眉弯,口齿犀张,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摇摇首,十分亲昵的牵了我的皓腕,将我与她一并落座:“看來瑨妃娘娘,对我有误会。”蹙眉微微,眸光含些许朦胧的顾盼向我,颔了一下首,“也连累了婕妤。” 淡淡的调子听來十分恳挚,我亦抬眸相视:“不关娘娘的事,原就是妾身做得不够好。”谦和应道。 有了昨晚那事儿,我是一心想着近日不來雪妃这里的,偏她却使了宫人又将我邀了过來。 雪妃垂眸茕茕叹息一声,旋即展颜又道:“横竖也都是因了本宫而起,是本宫做得不够周详,凭空惹了这许多的烦心事。” 这一时我反倒要糊涂了!听雪妃这话儿,倒好像真真是容瑨妃误会了她、牵累了我;但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这其中又是不是当真误会,若说我清楚,她则比我更清楚! 转神里见她抬手,将桌上青花瓷碟子里盛着的香芋酥往我这边儿推了推:“过去的、过不去的,一通烦恼也终究都是会涣散了去的,不提也罢……阮妹妹尝尝这香芋枣泥酥,看可曾对了胃口?” 见她主动岔开话題,我也就不好再于这上面兜圈子,便诺了一句,抬手拈起半圆形淡紫色的糕点凑于唇边。未入口便是一阵沁脾清香,怡怡然的味道很是令我陶然薄醉;送入口中浅浅品着,松软可口、转瞬即化,委实精细上乘:“这点心很是可人爱。”我如是答。 雪妃莞尔:“喜欢便好。”复徐徐道,“本宫方才得知,皇后娘娘正同瑨妃在长乐宫里下棋呢。既然这糕点称你的心,那么想必也会称二位娘娘的心。”略顿继续,“只怕对本宫存了误会的,不止是容瑨妃,还有皇后娘娘。本宫寻思着,还得是婕妤你帮着本宫走上一遭,将那隔阂化解些,日后大家碰面儿也从容些。”语尽抬手拍拍我的手背,眉心又蹙。 话里的意思是雪妃有意缓和与皇后那边儿的关系了,我略思量,也觉得若能缓和些僵持的关系,那自是好的,我也不消这般的两头为难;且昨个瑨妃已经拿我撒气,与我之间凭空生出的这个隔阂我也该寻个由头去尽早消解些的好,倒不如一次办妥这事儿,想也觉得委实是我去走这一遭最合适。 便应下了雪妃的话儿,不再多停,提着雪妃叫宫娥准备好的香芋枣泥酥,一路沿着宫道往皇后娘娘的长乐宫方向走,替雪妃赔个罪,也为我自个消除这许多误会。 沿那一条略狭的近道眼见就要出了漱庆宫,忽的一个小小的身影自浅紫镶白的月季花丛里闪了出來,因是奔着跑着,险些就将沒有防备的我撞上好大一跤! 抚着心口、掺着倾烟喘息不迭,凝目见那小小的人儿也是吃了一惊,墨玉般精光灵秀的一双眸子忽闪着几点仓惶,见我看他,那眉头皱了一下,很快便又舒展了。 我甫的一乐,这不正是雪妃的儿子,不正是皇长子么? 眼前猛地闪过我被梅贵妃囚于陋室,这身量尚未长全的孩子圈揽着我,喂我饮下他的血液,于幽暗昏惑里扯住我即将飘往更为幽暗昏惑的、地狱无间的游离魂魄时的场景,心头微微一动,紧走几步半蹲下身子:“殿下可曾被我惊着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且碍于身份也不好同这孩子亲昵些,更不好与他道出什么谢恩的话儿,吐口的句子可真真是无趣。 他显见已经认出了我,敛一敛蹁跹目色,口吻沉沉的:“婕妤这是要往哪里去?”沒同我行礼,问的话儿倒像是大人们之间的一來二去。 我未因这孩子的失礼而恼怒,觉得好笑,顺势抚抚他嫩嫩的小肩膀:“妾身刚看过了你母妃,才要回去了,这便堪堪遇见了皇子你。” 他张了张口,忽地转目落在我手中提着的食盒,蹙眉盯了须臾,歪着头看着我:“婕妤主子,您提着的是什么糕点?味道似乎甚好呢!” 我顺目瞧了眼食盒,又看看这孩子,瞥见他神情里一抹向往,心知他是馋这糕点了,引唇一笑:“是香芋枣泥酥,你母妃苑儿里给你备着呢!”温温的风儿拂在我面上,并着撩拨纷飞的流苏,很是舒服。 他却兀地嘟了嘟小嘴:“婕妤主子你好生的小气,一些点心罢了,还要我去同母妃要!” “这……”我哑了哑言,真的是被这孩子给做弄的又好笑又好气的。偏生不能告他这点心是要送于皇后去赔不是,我不愿他八、九岁的年纪便知晓这些大人之间的阴霾做派。 许是被周围这一簇紫色的月季苗圃给濡染了心境,忽地便觉这点心给了他也沒什么。毕竟皇后那边儿看得是恭顺,点心极寻常,各宫各苑也都有,巴巴提着去了那意义也不大:“好好好,妾身不小气就是。”我嫣然笑开,就手鬼使神差的将糕点递于了皇长子。 他自是开怀,轻车熟路的掀了盒盖就着暖风与花香去用这香芋枣泥酥。 …… 我终究还是做错了,不知道可否这就是冥冥中的那看不见的天意? 在这幽幽渺渺望不穿的阴郁帝宫深处,你想活命便得一生一世心思缜密的一直这么走下去!由不得,由不得半分半点情不由己的单纯天真! 如果我知道这点心其中隐藏着怎样的奥妙,我是说什么都不会把这点心递给皇长子的!或者说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应下雪妃、自雪妃那处提了点心巴巴的往长乐宫赶,还满心满脑煞是天真的寻思着所谓“缓解关系”、所谓“消除隔阂”! 那天,皇长子才用了少半的香芋枣泥酥,便突然昏了过去。看着那小小的孩子昏倒在我的臂弯里时,头脑一懵,旋即我铮地就嗅到了隐匿其间那些阴谋……皇长子的昏迷怎么会与这点心脱得了干系?怎么能同雪妃脱得了干系? 雪妃她的本意是要我把这点心送于皇后和瑨妃,她要毒的是皇后和瑨妃,她是要皇后肚子里的孩子不保啊……我不敢再往下想,十分不敢再想,匆忙唤了宫人把皇长子往寝苑里头送。 但心里也隐隐稳住几分,我料想皇长子该不会有大碍,因为雪妃是要用那点心去至使皇后流产,掺着的药石剂量应该不大,当不会伤及到人命。又或者说我们成人该无甚大碍,越小的孩子危险便越是大…… 匆匆赶來的雪妃发了疯一样抱着皇长子痛哭,这般肝肠寸断,掺着恨也掺着悔,这般模样的雪妃一改我映像里早已烙了印子的出尘与清寡模样。 只是,怪得了谁呢? 莫大的悲凉与奈若何迅速将我包裹,我犹如一个背罪的囚徒,一时心沉若死。惝恍里见雪妃后知后觉的扯了宫娥问她太医为何还不过來? 宫娥不断告罪说已经去请了,去请了…… 是毒药按理儿來说就该有解药,可宫里的毒药大抵都是利用相生相克的道理配出來的,校验成分都十分困难,哪里能有什么解药?难怪雪妃如此的失魂落魄。 纷乱之态与嘈杂之音弄得我头痛欲裂,却又牵着心不能好生放回肚里。 又这么等了一阵子,太医还是不曾等來,却等來了巴巴跑去请太医的宫娥:“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啊----”她是雪妃的贴身宫人,自然跟雪妃比旁人都亲近些,忧心也更深重些,一进來当即便跪,接连着涕泪具下,“奴婢去了太医署,太医原是急急的便要过來的,只是皇后,只是皇后……” 雪妃簇地一回神,几步走过來扯着那宫人疾利不迭:“皇后怎么了?皇后怎么了!你快说!” “皇后……”宫娥歇斯底里,“皇后不让那太医來瞧咱们殿下!” 雪妃霍地一下身子一歪,我忙将她扶住,适她不至跌倒。 后宫是归皇后管着的,无论宫妃还是皇嗣有了不适,按理儿都要报于皇后知道的。皇后在得知皇长子这个情况后,居然喝令太医不许过來……她与雪妃之间这层薄薄的面子也算是彻底的撕破了! 是了,我这事儿也算是个支使她们加速翻脸的催化剂;皇后认定我已倒戈,自是十分气愤,适才也干脆把心一横的对雪妃做绝了事。 “快去告知皇上!”我兀地一嗓子扬了出來,为今之计只好搬出皇上这靠山了。 宫娥哭得愈发厉害:“去请皇上便是直接触怒皇后,却谁又敢得罪皇后……” “我敢!”情念所致,我又一嗓子喝出去,旋即眉目凛冽,“你现在就去皇上那里把皇长子的情况如数告知,就说是我阮婕妤叫你去的!”因太急太急,我已经是在吼了!皇长子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且又是我害累他遭了这好一番生死大罪,我是罪魁祸首,我不能罔顾了一条人命,我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宫娥一愣,沒想到我会如此说,只转目呆呆的盯着她的主子。 侧目见雪妃一双神光正落在我身上,目色隐有水雾般的波动。旋即又急急的错落开,对那宫人:“还不快去!为了皇儿本宫还怕得罪那正主么!” 宫娥忙一领命:“是……”匆促一礼,转身一阵风般的重又跑了出去。 ------------ 第一百零八话 反回击·局里扶摇成弃子 那宫娥终于把皇帝找來,我记不得皇上迈入正苑时面上是挂着一副怎样的神情,但他擦着我和雪妃的肩膀从我们二人中间疾步过去的时候,那视若空气的模样将他内心那通焦灼呼之欲出。 他奔到皇长子榻边,将孩子圈揽进自己的臂弯里。雪妃方啜泣着迎过去,皇上适才抬目顾她一眼:“这是怎么回事?”有些逼仄,复转目看到了我,皱了皱眉头,“阮婕妤,你怎么也在?” 我张口欲答话,得了陛下旨意的太医已经在一公公的引领下入内拜见。 皇上便顾及不到我,转目忙叫那太医过來为殿下号脉。 不多时的号脉看诊,结论很快就得了出來。皇长子显然是中了毒。 身份尊贵的皇子,缘何在这宫里头好好儿的就中了毒?其中究竟隐匿着如何的阴霾,根本不用呼之欲出,那是摆在明面儿上的。 但一码归一码,这个关头谁也沒心思把对“中毒”始末的查理放与于首位,自是一通心思全然都扑在皇长子身上都嫌不够。 皇长子身份尊贵、体质又娇弱些,自然比不得旁人。老太医反反复复辗转思量,最终才小心翼翼的下笔成文。宫里的毒药原就得根据其成分而寻那解毒伎俩,稍多一些少一些都怕是难,在自我递上去的香芋枣泥酥中反复检验,太医言说按着纸上开出的方子抓药之外,还需一味引子,这引子乃是与西辽接壤的东辽国国都适才时宜生长的银身蛇毒素。 这银身蛇乃是东辽国所特有的,通体银灿生光,毒液内服为迅速致人死亡的剧毒,外置于烛盏与熏香搀与一处使用,却又是颇为上乘的香饼,很是极端、很是矛盾、也很是奇妙。 却我西辽国,又端得有这种蛇? 不过榻边的皇上沒多迟疑,忙召了公公近前來吩咐:“去年我西辽不是派了使者往东辽那边儿互通有无了么?朕记得带回不少制好的银身蛇香饼,除却依次分往宫外皇商的,朕赐了皇后一些。你且快去长乐宫中问皇后看取,好叫太医于香饼里取了蛇毒做药引!” 救人如救火,公公唱了诺后脚底生风的跑了去。 我心头也是一喜,提着吊着的一块儿大石头这才将将的向下放了一放。 不过……更难办的事儿还在后面!皇上现下忙着救儿子,尚压了中毒一事态度不明,但此等大事事后不可能不追究!香芋枣泥酥是我自雪妃这里拿走的,又是假了我手递给皇长子的,其中丝丝缕缕全部都指向我与雪妃,事态繁复的已经说不清了! 不由侧目悄然顾了雪妃一眼,她冰俏的面目却不似我这般急急惶惶。这淡然令人莫名心安,我方缓缓神,决定且走且看,到时候看雪妃是如何说道,我附和她就也是了!只祈祷上天怜惜,莫让更多人再受到牵连了! 皇后是同容瑨妃一起过來的,入内尚來不及觐见便已是一副恓恓惶惶、焦灼不堪的模样了。 皇上微皱眉,亲自走过去抚了抚皇后的肩膀,将她侧拥入怀里护着,择了绣墩安置:“你怀着身孕,莫太伤神动了胎气。” 瑨妃亦附和着且哭且宽慰皇后。如此的殷殷切切,真真显得一副国母、宫主的好风范。 落座在绣墩上的宇文皇后却只是摇头,侧目持一双朦胧泪眸对着陛下嘤嘤微哽:“实是臣妾之过,是臣妾之过……” 我一懵,不解皇后这是唱得哪一出戏? 身边皇上也微愣怔。 这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宇文皇后身上落去,讶然不解的、若有所思的,各自不相同。 我亦看向皇后。 有灵巧的宫娥递了清茶,皇后顺势接过去小口浅抿,稳了稳神方徐徐启口,语气已平静许多:“方才陛下的近前公公來了臣妾这长乐宫,臣妾方知了皇长子竟病得如此昏沉……只是那银身蛇香饼,已被臣妾早些时候赏给了瑨妹妹。慌的找來瑨妹妹一问,才知瑨妹妹已将那香饼用了完,却不是我之罪么!” 一言落地,人人都倒吸一口寒气!香饼用完,那就是拿不出这香饼了?那么昏迷中的皇长子所中之毒……便是解不得了! “瑨妃,你那里当真一些儿都不剩了么?”不及再去安抚皇后,陛下亦焦灼起來,转目疾声以对容瑨妃。 容瑨妃面色茕然的很:“臣妾若是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便以帕掩口再说不得,哭得悲悲切切,不消多说,是默认了下來。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铮地就聒碎起來……呵,我在心里不由哂笑,只怕不是拿不出香饼,是皇后与瑨妃有意如此! 且皇后她早便知道了皇长子这么个状况,若不是我搬來皇上,那太医署的太医现在还被她局限着不敢过來瞧!她是执意不肯相救皇长子,她,她们是故意的! 剖析事态,这论道起來也原是雪妃不义在先,是雪妃有心要去害皇后肚子里的孩子在先;如此,雪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皇后趁机落井下石一把,似也沒什么说不过去的。 “瑨妃娘娘----” 惝恍飘忽的神绪再一次被一嗓女声打断,旋即玉色宫服袖摆随了步韵翩翩徐飞,并“噗通”一声膝盖磕着地面的沉冗之音。是雪妃跪在了容瑨妃面前。 “呀,妹妹这是何故?快起來,地上凉!”瑨妃极下意识的蹙了眉弯便去扶雪妃,被雪妃躲过。 “瑨妃娘娘。”雪妃的声音是哽咽的,面上已是无尽的动容与懊悔,“臣妾知道自个这阵子对娘娘许有开罪,但万千孽业皆是臣妾一人所造,还请娘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救救我儿子,救救皇上的儿子吧!”语尽扯一个颀长的哭腔,一个又一个的往地上直磕头。 她是当真用足着力气,每一次每一下都能听得到额头碰着地表带起的沉声。“皇上”二字被她方才刻意咬重,分明是在暗中激励瑨妃。 “呵……”徐徐幽音爆破于唇齿,这一次,瑨妃沒有去阻止雪妃,“既然妹妹把话儿都说到这么个地步,那今儿正好当着皇上的面儿,來把个中曲折全全然咱们來理个清楚!”她亦一扬语气,足步又与皇后那边近了几分,目视皇上一眼,旋即抬手一指雪妃,“皇长子到底是如何中了这毒需要以毒攻毒的,雪妃妹妹你最好说清楚!” 这阵势凌厉的又叫人铮然一慑!言语字句不加避讳,锋芒毕露的可刺入骨髓。看來皇后与容瑨妃是有备而來的! 雪妃铮地止了叩首磕头的动作,她身边的宫娥忙趁机将她搀扶住:“姐姐这话儿又是个什么意思?”鼻息薄嗔,雪妃扬了眸子顾向皇上,望似是在回了瑨妃这话,“难不成娘娘认为是本宫这个做母亲的,亲手下毒毒害自己的皇儿么!” “亲手下毒要毒的是谁的皇儿,你最清楚!”瑨妃紧接话尾字字逼仄。 这话令我一震……我是局中人,自然听得懂这话里藏着什么话。霍然惊叹瑨妃的洞悉力,这么短的时间里她顺着蛛丝马迹向上回溯,居然就已猜到雪妃真实的那个用意,委实是厉害! 情势对于雪妃则是大大的不利,事态被逼在这里,予其说是容瑨妃不依不饶,倒不如说是皇后娘娘一定要一个定论。 一阵哑然,凝目顾向雪妃,她微有僵定,旋即在宫娥的搀扶下起了跪在地上的身子,一张脸染尽冰漠,又蒸一种刺入骨髓的沉稳镇定:“既然姐姐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臣妾便也沒什么好顾及的了!”陡一挑音波,神情之悲愤、语态之凄厉,具数都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瑨妃显然被雪妃这态度激了一下,旋即冷声沉目:“莫不是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臣妾想说什么瑨妃姐姐你不知道么!”紧压容瑨妃才落地的话,雪妃铮地顶了回去,旋即转目对皇上哀哀一唤,“陛下----”同时抬手铮地指向僵僵站了良久的我,“是皇后与瑨妃合谋一处,派了阮婕妤在点心里下毒杀害我皇儿!” 头脑“嗡”地一惶,事态转变委实迅捷,以至我连辩解与祈求都忘记! 一时清明的意识里就只剩下“皇后与瑨妃”、“合谋”、“阮婕妤”、“下毒杀害”、“皇儿”这几个字眼,一遍遍不停轮转不停轮转,越变越快越变越快……我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分明是雪妃在点心里下毒意欲谋害皇后,怎么反倒成了我是皇后派來毒害皇长子的了? 依稀一抹不祥缓缓氤氲,又铮地明白,雪妃她是要把我垫出去了!她为了自保,只能歪曲事实真相的把一切的一切全都往我身上推、有的沒的一股脑往我身上倒,借着我是锦銮宫之人的事实,顺势反咬瑨妃一口! 怎么,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低低的苦涩在心底里迂回打圈,我知道真正百口莫辩的人是我。点心是经了我手递给皇长子的,无论现今被害的是皇后还是皇长子,我横竖都是脱不得干系,都是要被当做弃子扔出去的……这是我的劫数,我的劫数。 只是如若身处后宫,这里的每一个人便都是应劫之人!便全部都在劫难逃! ------------ 第一百零九话 雪妃卒、真相吐 我被禁足在慕虞苑里,在皇上对我的裁决沒有下來之前,一切一切都还是安全的。 但时今这般的局面,我当真不知道自己该期盼些什么,亦或者说回转的余地在哪里?心态经了一连番儿的风波磨砺,早已成了百炼钢,我早就不会轻易为什么人事过分的波动和神伤了。 又或许是这样的心境心至福泽,在我被禁足的第二天夜晚,安侍卫亲自将我迎了出去,消除了我的禁足令。 宫苑寂寥,不知倾烟、妙姝等一干侍婢去了哪里。但安侍卫每次过來,这些个宫婢也都是被择了各种由头调度走的,对此我也不再感到哂惊。 安侍卫领走于前,我小步繁密的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眯起眸子小心的追逐一簇一簇蜿蜒燃起的淡红色宫烛,小心避开足下障碍物的同时,神光也眯凝起來在他笔挺的身影间时不时定格。 深浓的夜色伴着些微的清光将他玉树般的身形衬托的更加绝尘,寒露又下,薄薄的湿润了绝样眉目,虽然我看不到他冠绝尘寰的面孔是不是被这薄霜打湿打润,但只一道身形便被烘托出烟雾缭绕的神祗感观。 我是那样用神用心的看着他,以至疏忽了我自己也应当是如他一辙的被包裹在缭绕夜雾里。 红颜感暮花,白日同流水;思君如集作若孤灯,一夜一心死…… 心底怅然,足下因了这分神之故而沒防备的不知磕了一下什么。下意识小口失惊,安侍卫忽的转身一把擒住我的皓腕:“小心。”急急嘱我,旋即就势一使力,把我拉至他身边,“夜色昏暗,莫磕碰着。”蹙眉沉声。 他一擒一拉都使得颇为连贯,不见半分哪怕稀薄的尴尬。我们两人之间早已沒了那些青涩,对于彼此的关心也都是炽热而平常的了。 “安晴天。”玩心忽起,我踮起足髁倾了身子在他耳畔展颜侧目,“还是你好。”浅浅低低,后又离开他须臾,一笑莞尔。 六月晚风拂面拂心,整个人由内至外皆是酥软绵麻。就夜光清辉见安侍卫蹙眉一顿,旋即竟也展颜笑开,转目凝我:“现在才知道安晴天的好?”温柔如过谷的风,又沉淀如悠远的天渊,仿佛追抓不住、又仿佛就在眼前。 “呃……”我错愕一下。他并不是个能与我好好儿开几句小玩笑、更好好儿讲几句情话的人,故眼下他如此反了长情的举止神情叫我兀地感到受宠若惊,面上滚烫,双颊必然也是赤红赤红的! 他薄唇与星眸皆是抿笑,不再言语,隔着袖摆牵着我的柔荑,转身重又迈步,不缓不急的带我行过通往小院的最后一段偏黑短廊。 静谧独好,夜色独好,心情也跟着独好。 小院很宽敞,夜光便把视野瞬间点染的明亮异常,夜之美丽也是内苑里远远不能企及的。 在一棵上了些年岁的柳树之畔,我们停下步子。他双手负于身后,转首微颔:“婕妤不必担心,皇长子一事……便是过去了。婕妤已脱了干系。”怕我不能会意,又补充道。 其实自打他來,我便有了这个意识,但揣着太多好奇不能清明。蹙眉微语:“却是个怎么回事?”又转目叹口气,“能脱了干系赚个清白固然是好的,只我从一开始便已经深陷泥潭,要脱这个干系又是谈何容易?”复抬目凝顾向他,莲步移到与他更及近的方位,抬眸急急,“你都帮我……做了什么?你下了多大的辛苦?”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若不是安侍卫从中斡旋,我这颗注定要被人废弃的棋子是无论如何也扭转不得自己死亡的命途!我心疼他,我想跟他好好儿说几句热切灼人的话儿,但我又偏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动容与关切,出口就又成了这般平淡无奇的寡味问句!真是……唉! 他极淡然的低了低首,对着月华缓缓看过去,即便他再以这样错落的格局极力遮掩,还是被我察觉到不达眼底的一抹黯然:“我并沒有怎般辛苦。”声音低仄,淡淡笑了一下,“只是做了我该做的,讲出了这事儿的原由始末。” 他的神情语调被我看在眼里觉得微苦,接连便听他平铺直叙、浅显简练的讲出了大体脉络。 原是安侍卫在皇上面前告发的雪妃,使雪妃原欲借我之手毒害皇后、却反而阴差阳错害了自己皇儿的事情昭示在众人面前。 安侍卫是人证,因为他太熟悉雪妃的套路,太熟悉皇长子所中之毒。当初他曾受雪妃之托寻了一种生于异域的紫色虞美人香料,原本是熏香,但添一味附子合着磨成粉末,便成了阴柔和煦的轻缓毒药。这种毒药并不会使人致命,可有孕的妇人但有沾染便必然滑胎;且因小孩子的身体远不及常人,沾染此毒会视情形而定的出现昏睡不醒、气息断续等症状。 当初他帮着雪妃找來此香,并不曾想到她竟会拿去害人,还是拿去害皇后娘娘…… 且听他淡淡叙述,我犹如雷火生生劈刺在心在魂……在两害相权不得不择一而取的时候,这个男人他为了我,终是选择了背叛自己的亲姐姐! 心头那把火顺着茅草把人都烧焦烧灼:“那雪妃呢?皇上给他以怎样的定罪?”迫切的想知道雪妃的结果,又怕知道那个结果。 安侍卫如是镇定寡味:“谋害皇后,谋害皇后腹中胎儿,且还间接伤害到了皇长子。自然是一个死。” 我头顶轰然…… “扶摇。”安侍卫忽地抬臂扶住我有些颤抖的双肩,喉咙有些几不可见的哽咽,“我替我姐姐道歉,求你不要怪她。” 这个时候怎么都觉得该道歉的其实是我,我不住的摇头,压着安侍卫的尾音接口回复:“她有皇长子,皇长子需要她,她自然不能倒。我理解她,不怪她,我只是心疼你,你为了我,为了我……”我知道自己语无伦次了,我想表达的东西太多太多,到了后边儿竟哭了。 身子一颤,整个人被安侍卫圈揽进怀里。我的安晴天紧抱着我,细密的怀抱让我窒息:“对不起,对不起……”我终于不再压制,在他怀里哭得抽抽噎噎,“对不起,为了我你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安侍卫轻抚我的脊背,身子与我离开一段距离:“那你就要赔给我一个亲人。”他将笑颜强绽,“你逃不掉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不高不热烈的语气带着他惯有的直抵人心的震撼,兀地使我再度受宠若惊,即便当初承宠于陛下都沒有这般的受宠若惊过! 如果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王,那么安卿,我的安晴天就是属于我的王,霍扶摇的王…… “做我唯一的亲人。”他眉目弯弯,“你愿意么?”语气和煦,这动容若暖流涓涓淌过骨骼,散化骨髓。 强忍剧烈的心潮起伏,我眉目润泽、噙泪噙笑一时好不无措,辗转酝酿经久经久终于憋出五个字,只言得出五个字:“我甘之如饴。”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这一时这一刻这一瞬,我只想抓住他,牢牢的抓住他,将他捧在手心里看着、护着,也期待着他将我捧在手心里,将我一点点的,一点点的融化…… 他再度将我相拥,怀抱升温,呼出的气息亦如吞炭。什么也沒有说,只叫灵魂深处那些血脉尽数喷张,尽数饱绽出极致淋漓的命之璀璨。 思君如百草,缭乱逐春生。何时得穷尽,何时得与君共飞共折腰……何时?唉哉! 。 雪妃被赐在本苑自尽,我匆匆赶过去,意欲送她最后这一程。不止是为了安侍卫,也为我与雪妃之间的这一段缘法。 老实说我不讨厌雪妃,她给我的感觉、她身上所萦绕的那些气息都很出尘飘逸,都是为我所欢喜的,不知是不是因了安侍卫的缘故。 她这般一个洁洁然清妙的仙子般的人物,若不知情,是叫人怎么都不好往心计阴霾、手段阴狠处联想的。 大千世界是大苦海,是无尽苦,凡脱胎到此的生灵便沒有一个不是阴霾缠身、尘泥裹体……这是孽,是造了太多太多弥深的孽方才会來到这个世界的障! 惝恍时已至清华苑,我深叹口气,将跟随的宫人留在外边儿,抬手理了理裙摆,迈步走进去。 令我不曾想到的是,容瑨妃居然也在…… 不由蹙眉,才想着自个这样出现是不是太不合时宜,雪妃与瑨妃之间不高不低的对话便飘入了我的耳廓。 下意识把身子闪到进深旁一道隔绝的仙鹤祥云屏风后,于是我有幸听到了雪妃临走前与容瑨妃最后这一段对话。 她仍是在求瑨妃拿出那银身蛇香饼來救自己儿子一命,她知道这是皇后的授意,但她很有信心,有信心瑨妃一定会帮她,不仅会帮她救皇长子,也一定会帮她日后好好的对待皇长子。 这通话被瑨妃听得、被我听得都自是好笑。容瑨妃自然不肯。 于是雪妃一张沒了血色却美丽异常的凄丽面孔忽地扬了几扬,这个角度与这一怀孱弱之态更衬得她肤如雪铸、唇若红缯。她一张昙唇小口缓缓张弛,吐出的似乎不是话句而是云雾,她幽幽的:“瑨妃姐姐,你会救我皇儿,你会的……因为皇长子,根本就是你的儿子!” 我甫惊震。 瑨妃亦是一惊一震:“你疯了!”下意识吐出的三个字,迫于雪妃将死之前的气势压力,竟显得丁点儿都沒有说服力。 雪妃笑意愈盛愈繁,讪讪然又美美然,这情态将她剪影的三分妖气、三分艳。她伏在瑨妃耳边拿捏着调子不高不低,却飘飘渺渺的,自成一种无形震慑,诡异而邪魅:“不信你问安卿……” 心口起伏,窒息之感将我吞沒。深宫之中阴霾遍地,又有多少是我所不知道也无从知道的?于是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唯此而已。 雪妃与安侍卫姐弟之间的阴谋手段我不愿深入了解,因为与我无益。但我还是会想,如果皇上知道雪妃是安侍卫的亲姐姐,那么会不会看在安侍卫的面儿上饶过雪妃这一命;亦或是……因了雪妃之故而牵连他素來宠幸的安侍卫? 还有雪妃会不会有恨?恨这分明与她合谋的弟弟为了我这个外人,而选择出卖了她、背弃了她? 那么我呢?我在这之中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不能想,不能再想,多想无益且又伤身……但我已经沒有勇气再送雪妃这最后一程,转身疾步离了雪妃的清华苑,心如乱麻、头脑混沌,魂魄飘渺又几欲昏沉。 ------------ 第一百一十话 危险近、不自知 六月天幕仿佛昭示着不久会有一场温雨扬洒下來,厚冗云岚将头顶这片天压的极低极沉,视野昏暗惝恍,即便不冷,阴霾之感还是由心底深处铮铮溢出。 我甩下跟着伺候的倾烟自顾自一路疾走,在回廊转角处被人一把拽过去藏到了光影背阴处,是安侍卫。 想必他也是來送姐姐这最后一程的,我沒有讶然,才张口欲言便见他皱眉做了个噤声的姿态,尔后不动声色的示意我跟着他走。 我便默声,这么跟着他亦步亦趋,贴墙围把身子蹭到后苑人迹罕至的松柏林里,他方停步。 “快去吧,再晚些怕就见不到了!”來不及稳稳气息,我对着安侍卫脱口而出。他再晚一些,雪妃只怕就要饮鸩,安卿他如何还能赶得及再见她最后一面儿!我已心急欲焚,他们姐弟一定有着许多话要说,难不成还叫雪妃带着对这个弟弟的恨赴了黄泉路么?万不可再因顾念我而叫安晴天连解释的机会都再失去了! 只是我这边儿都就差跳脚了,安侍卫却一副截然相反的镇定从容:“不去见了,横竖都是要永别的。”他淡淡,侧首缓吁口气,复顾向我,眉心骤蹙,“瑨妃娘娘一早便來了,你方才是从雪妃清华苑里出來的,可曾与她撞见?” 我敛了敛目低声道:“撞见是撞见了,只是她们不曾瞧到我。” 听我如是做言,安侍卫方又一叹,双手白鹤羽翼样往身后一收束:“那就好。”旋即定格向我,眉心未展,“这宫里头的阴霾之事已经太多,平素避开都是不及的,我不愿你再徒徒卷进任何一宗与你无关的事态里了!扶摇,你可明白?” 声音不高,但殷殷关切我怎能不明白? 他的苦心我都看在眼里,他竟日除了自己明处的分内,还有诸多暗里的事务要一宗宗的去打理、去忙碌,时今还巴巴的又添了一个我……我心疼他,但我偏生沒有法子去帮助他分毫!我还总给他添乱害他分神劳心欠人情! “我知道。”心底下苦楚,抬柔荑搭在他玄色滚银纹的袖管上,抬眸定神,“你放心。”原本有太多话要说,可酝酿经久依旧只吐出这样三个字。 可安侍卫一向与我心有灵犀,我的欲言又止、我的心思皆瞒不过他。他灿若星辰又如潭水的深黑眸子暗了一暗:“你还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 我蹙眉扬唇:“也只知道个囫囵。”复抿唇微停,“我是无意的。” 片刻沉默,安侍卫将负在背后的手垂至身体两侧,复抬起來反扶住我的肩膀,压低眉目顾我,这目光有些逼仄:“罢了。”似叹非叹,他整理了一下心情,平缓几分,“雪妃原是容瑨妃宫里的婢女,是从瑨妃宫里走出去的……其它的事情你无需知道,知道的越多就越不安全。”如是嘱咐,又略停顿,似陡然想到什么,“当务之急是你想法向皇上要过皇长子的抚养权,这对你大大有利!”比先前焦灼太多。 我的心思却并不在皇长子那里,只急急的扬首问他:“皇上知道么,知道雪妃是你的姐姐么?” 他随口回复:“不知。” 我愈心急:“凭着安大哥与皇上的关系,若皇上知道了,雪妃必然无恙,皇上会看在你的面子上善待雪妃的!”声浪一下高于一下。虽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安侍卫被雪妃坐累,但那是我的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皇上会因顾及安侍卫而对与安侍卫相关的人好,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样皇上将不会再信任我。”他随口又道,顺势的有些残酷。 我心念再动:“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到底是什么?” 这个一向不解的问題我自己都不记得已在不经意间问过他多少次,但每次他都如出一辙的不会告诉我,这次也不例外:“我的身份比较特殊。”安侍卫的语气是一贯的敷衍,不待我再问,他皱眉又急急道,“你到底有沒有认真在听我刚才说的话?要过皇长子的抚养权!”心念繁复,他微微摇晃着我的肩膀。 “我在听!”忙答复他,“但现在果未成熟,还不是时候……”确实还不是时候。我不过是个正五品的小婕妤,凌驾在我之上的高份位者众多,我凭什么去跟皇上要皇长子的抚养权?雪妃做昭媛时、做妃时都能叫梅贵妃叱她沒有资格亲自抚养儿子,我比之雪妃又差得太多太多,要到皇长子的抚养权谈何容易? 经了我这一语,安侍卫也觉自己是心急了些,便默了言声沒有再答话。他皱眉陷入到了另一重我所不能了解的深思之中。 我亦开始陷入一连串思考,想着雪妃她若能耐得住寂寞,依旧稳扎稳打稳步迎前,撑到将來皇长子继承大统,她必是太后,眼看着便是熬出來了!可她到底还是耐不住寂寞了,这么多年都忍下來撑下來了,偏偏在皇后有孕之后还是沒能再耐得住性子,才封妃沒有几日就这么被人做弄了下去…… 多年的安稳那许是老天感念她的不易,于是看在她还算良善的份儿上怜悯于她、给予她庇护;即便她的孩子其实是……那也是她与容瑨妃之间的恩怨。可时今她为了私心与权势而把手伸向不相干的皇后,于是她由被动的守护变成了如此主动的作恶,便连庇护了她多年的天都不再护她,哪怕她那主动被假以了守护之名……可归根结底的说來,一切一切,还不都是命么! 是命啊…… 。 次日夜晚,陛下在御书房里连夜议事,不曾翻任何宫妃的牌子。而我经了雪妃一事,正左右都难以安眠。 于是叫倾烟去准备热水,我一人权且就着不算浓稠的夜色无聊夜游。 并沒打算走得太远,可还是在不知不觉中一路出了锦銮,在错落有致的宫廊甬道间走得远了一些。 夜风拂面,微熏的轻眯起了眼睛,思绪渐次浓郁开來…… 就在晌午时分,皇后向皇上呈了银身蛇香饼,言是命了长乐宫人仔细找寻,最终陛下隆恩所庇,寻出了这所剩不多的些许。 皇上赏赐皇后珍馐珠宝无数,赞她一国之母不辞苦心,赞她对皇长子爱如己出…… 最终太医自香饼里取药研方,救了昏迷之中的皇长子。 一场苦心经营的劫,究竟圈进揽进了谁,又都伤害了谁?到头來走得走、散得散,纷纷乱乱,为一颗心凭白添置许多烦恼苦痛,一切的一切却又都宿命般的回到了最初时的样子……委实做弄的很,做弄的很呐! 茕然一叹,那悠远神绪又戛然而止!我被眼前情景做弄得一时半会子反应不过來,只觉冷水当头浇下、只觉置身冰窖又似置身火海! 就在阡陌甬道正前偏侧的两棵垂杨柳间,熟悉的两道人影相会一处……那是兮云,还有……辽王! 我同她们之间相隔的不远不近,却对彼此都是一个十分尴尬的距离!我可以清楚、又不太细致的看到兮云与辽王眼底飘渺的焦灼与温存,这二人举止亲昵、姿态亲密,兮云一只皓腕被辽王牵着握着在手里、又贴烫在他开阔的心窝前…… 思绪极快复苏,我下意识后退一步,足髁贴着地面的“簌簌”声在永夜沉寂中显得尤其刺耳。 这不合时宜的尴尬声音明显惊到了她二人,“唰”地齐齐回头,刚好就看到了我。 我慌得抬袖一把扑灭了手中托着的红烛,转身逃也似的奔回了自己的宫苑中。 夜半清幽,兮云与辽王不仅私会,且这举止还是如此的亲密,如此的违和!即便辽王是兮云表兄又怎样,男女之防便是不需防备了么!况且兮云还是天子的女人、是辽王的皇嫂啊! 脑海更加混乱,顺着这纷乱往回追溯,铮地想起早在秀女宫时就撞见过兮云与辽王的夜半相会……上一次被辽王几句遮掩了过去,这一次呢?下一次呢? 这个世界上从來就不存在桩桩件件全部的巧合,巧合乃是天赐的缘法,不会如此奢侈的频繁给予。所以我不信兮云与辽王的夜半幽会又是一个所谓的“巧合”,他们二人之间绝对……绝对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个念头不是沒有起过,但决计沒有如眼下这般使我害怕。因为我十分尴尬的再次给撞见了,我…… 旁人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愿去管,为何还要这般叫我屡屡撞见?哭笑不得,真不知上天究竟是垂青我还是在作践我! 唉…… 。 我为自个撞见兮云这事儿尴尬了一整夜,谁知次日晨曦才过、往主妃那里行了请安礼后沒过一会子,兮云竟就这么巴巴的上门來瞧我! 心里起了几分忐忑,我辩驳不清兮云此行真实意图为何。但将她迎入室内之后她举止言谈依旧不见任何异样,我方明白她此行为得也是探我昨晚上撞见那事儿之后会作何反应的。 我原就不想对此有任何反应,但此时我与兮云也早已不再如先前那般无话不说,故我见她并未提及昨晚那事儿,自己也就沒有提及什么。 言语一阵忽觉胸口一闷,接着泛起一股莫名的恶心,我便下意识扶着心口蹙眉忍耐。 兮云见我如此,忙递來一盏清茶。 我小口将茶汤抿下,方压了压这不适。 她蹙眉小心的关切我道:“婕妤这是怎的,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复敛了一下眸子,“要传太医么?” 我摇摇头:“无妨,只是觉得……有些恶心,许是受了晨凉。”又拈着茶盏小抿一口。 默然一阵,兮云复开言关切:“还是叫太医看看好些,身子骨可敷衍不得。”语气不高,却有韧性。 我见她如此坚持,便颔首随意的应了下。 兮云又道:“六月暮的气候本就熏人,最是容易发热伤风。我前些日子也忽地不大舒服,太医署有个张太医來为我瞧的病,手法很是巧妙,不如去请他來。” 我一听兮云也才初初病愈,心里还是蒸了几分关切出來,点点头:“甚好。”先前那么容易就顺着嘴边儿出來的关心的话,还是不太容易再吐口了。 兮云也沒有多话,只说她与那张太医也算熟识,一会儿便叫宫人帮我去请。 许久未见,再见就变得十分尴尬。她多留不下去,我也再面不下去,尔后她对我行了个礼,便结束了这尴尬的起身回去了。 即将用午膳的时候,张太医來为我号脉,之后只说是有些微受凉,嘱我且莫因天热气燥之故而过早去衣,又开几副消暑降火却又暖胃的药,便也走了。 我安了安心。 临着暮晚,兮云差人送來一个香包,里边掺着少许麝香与茉莉花,气息很是氤氲独特,闻來可喜,说是为我安神之用。 这香囊与她早先送我的那个不同,虽都是紫底儿绫子面儿,却不似先前那个精致可爱。许是岁月磨洗,她的好兴致也不似先前能提得起來了吧! 我还是感念她一片用心,可只剩下淡淡的怅然与隐隐的疼痛,那些弥深的温暖却再也再也提不起來、心里无有位置再來放置了…… ------------ 第一百一十一话 扶摇滑胎、兮云获晋 当疼痛來临的时候,是那种铺天盖地的根本就不由我控制、不在我承受之中使我不能承受之重的痛苦!一浪一浪、一波一波,生生逼仄做弄的我欲哭都是无泪的! 倾烟觉察到了室内的异样,掀了帘子奔进來的时候,我已软软的瘫倒在铺着鲜红勾暗花薄毯的地表,前一刻从手中滑落的青瓷茶盏碎成了千瓣,将我手指不知在什么时候割破。而真正恐怖的却不止这些,真正触目惊心的是我素色衣裙之下渗出的一滩鲜血……层叠渲染,转瞬就已将一大片地面濡染成了猩红无边! “婕妤!”这场景实实的把倾烟吓住!她兀地奔过來抬手欲将我扶起,伸出的手却又僵僵停在半空不敢碰我。她头遭遇到这类情况,她不知该怎么应对,怕伤害了我。 我亦是把我自己给吓着了! 为什么我方才好好儿的饮着茶竟突然一盏天旋地转,紧接着便是似自骨髓里挣出溢出的疼痛?为什么我好端端的会突然害了这不知是什么的病症?为什么我的小腹居然这么的温热,为何我的身体里居然会涓涓的涌出一滩血,这血还是从我两腿之间给流出來的…… “婕妤,你感觉怎么样?婕妤……”倾烟终究还是扶起了我,分明心急如焚却还是不敢太动我。 我清明些的意识越來越模糊,几近就要抽离了全部的血气和生命,几乎这灵魂透体便出。感觉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感觉怎么样……但我强烈的感觉我自己就要死了,又不知道究竟会不会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了,总之很矛盾也很纠葛:“别,别哭。”心念忽地一闪,即便转瞬即逝也依旧是那么那么的迫切,我持着微弱难闻的调子轻轻的唤倾烟,抬手十分虚弱的去抓她的袖摆,“去找……”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我此时强撑着的那点儿元气,我双眼一黑、头脑一晕,复直直的瘫了下去。 “婕妤,婕妤!”倾烟忙不迭扶住我。 借着她的搀扶,我再度勉强平气,一时那些谨小慎微的顾及也随着意念的抽离而完全沒有了。启唇微微,我顺应着自己最直接的心念,试着将那未言完的话儿吐尽:“去,去找安卿……要快。”这是我此时唯一的念头。 我依赖安侍卫,我想见他,我要见他…… 即便我素日诚然是避讳着的,但倾烟跟在我身边贴己的服侍了一年有余,我与安侍卫之间的不同寻常她不可能沒有丝毫察觉。此时我的话她听得懂,但她不会知道要怎样去做、要去哪里找。 可我管顾不了那么许多了,我只是想再见安侍卫一面,无关见到与见不到,我只是想见他。予其说这是对倾烟的命令,倒不如说是我此时心情的一个弥深宣泄。 可上天就是这样,带给你突忽而至的苦难囹圄之后,总也会时不时给你些许意想不到的惊喜。安侍卫居然当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后來我才自倾烟的口里得知,当时她根本就不知要如何才能寻见那神秘的安卿,只知安卿与总管公公的关系应当不错,便在吩咐簇锦、妙姝为我去请御医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往乾元殿的方向一路去寻皇上周围当值的小公公,只说了句“慕虞苑出了事”,便果见安侍卫自侧旁回廊显出身來退了众人,逼着她一通发问……他虽发问着,脚下的足步并沒有停,而是急匆匆赶着往锦銮的方向走,倾烟怎么追都追不上…… 我的视线一点点昏惑,那熟稔的良人便在这时蓦然闯入我的眼帘,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 安侍卫几乎是扑上來的,他如我一般放肆纵性不管不顾,他长臂一伸就把我的人整个的捞进他怀里,扫了眼地上的一滩血,他甫地失惊,好看的眉心皱成了铁青:“这么大的事儿你是告诉了谁?”他的额头青筋暴起,语气很高很重,似乎他的身子已无法承他心里的急迫和怜惜,抱着我的臂弯紧如铁锢,“不要什么话都跟别人讲,你说的是心里话,他们听的是笑话!”又是一吼,有些颤颤的不稳当。 他所谓“这么大的事儿”我并不知是什么事,我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看到他出现,看到他过來,我突然哭了,我说安卿,我疼,安晴天…… 然后便晕了过去,倒在他因心绪做弄的滚烫的怀抱里。 。 我很快便明白了安侍卫话里的意思。 不知昏厥了多久,当我醒转來的时候已经好好儿躺在了床上,安侍卫早已不在身边,身边只有为我号脉问诊的老太医,还有我极不想见到的、极尴尬的人----皇上,和兮云。 尚來不及凝起眸子好好儿把他二人瞧仔细,就闻倾烟软着调子带着哽咽低低泣泣:“婕妤莫太伤怀了……婕妤。”她抚抚我的腕子欲言又止。 我周身泛酸泛乏,小腹处疼的厉害,思绪也不太明朗,根本解不得她话里是什么意思。 太医也在同时启言附和:“是啊,贵主还年轻,孩子……终归会再有的。” …… 天知这一言落地时我那种头颅似裂纤心尽颤的感觉有多么剧烈! 孩子……终归会有的。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孩子?什么会有的?什么…… 我竟痴痴苦笑起來,笑得一脸凄清惨淡,却又因这笑容绽的肆意而平白添点几分妖冶。 兮云近前几步想要把我揽住安抚我,被我兀地凛冽了眸子拼着力道一把推开:“你滚!” 她经我这一推,身子失了重心,一头栽倒在堆着软被软枕的榻边一角。 这一时我只想笑,好想好想笑。 安大哥,不是我“什么话都跟别人讲”,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我居然有了身孕!然而却又在我自己都不知不觉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这个未及出世的孩子,我的孩子便又这么走了,无声无息的走了,永远的,永远的离开了我。 我有幸自己昏迷了这么久,有幸不曾看到那个还未成形的孩子在离开我身体的时候是怎样化作了一潭血水。我对不起他,对不起……谁又对不起我?! 事态摆在这里,再明白不过了!使我流掉了这个孩子的是什么,是麝香啊! 当日我察觉到自个身子不大舒服,只有兮云她在旁边,她长我一岁、见得世面又远比我多、心思之稳沉又是我所大不能企及的!她隐隐察觉到了几分端倪,却不告知我,却还反把话往诸如“发热伤风”这类病症上套,更还煞是殷勤的向我推荐什么张太医……必是她觉察到了我可能有孕,见我不知,便买通张太医來一探虚实,并嘱张太医只可在事后将实情告知她,而在我面前只说我是受了凉。事后,她巴巴的给了我一个装有麝香及不知还掺杂了什么厉害药草的香囊至我流产,美其名曰帮我安神……我真是天底下头号第一大傻瓜! 皇上扫了眼我们,轻蹙眉心摇了摇头,亦行步过來抚了抚兮云,方转目顾我:“好了,你身体欠安,莫太伤心而亏了元气……孩子,我们以后总会有的,会有很多。”他顿一下,持着可化冰雪的温柔语气抬手欲拂去我眼角沁出的泪波。 他是想好好安慰我,但我所承受着的痛和委屈当真只是几句软款温存的安抚,便是可以遮过去的? 为什么是兮云……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的孩子…… 沈兮云,你太不仁不义!你太过分!你太缺德……你太造孽! 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有点儿疯,但应该还疯得不厉害。我只是忘记了人心、场合与时宜这个东西,猛地抬手指向兮云,颤着语气几近凄厉的告诉皇上我的孩子是她害的,是她! 兮云一副十分惊愕又受伤的神情,她说我们是好姐妹啊,扶摇,你为何如此说? 我针锋相对:“麝香是你送我的!”咬牙切齿了。 “对对对是我的错!”兮云紧蹙眉头,眶子里居然沁出了泪,这般梨花带雨楚楚盈盈,只叫人觉得她是蒙受了莫大的委屈与惊怖,只叫人想怜惜,“我并不知你有身孕,安神香的味道许会敏感……” 生气中的男人是决计不能再激,失魂落魄的女人亦也是不能惹的。偏生皇帝有几分看不下去,许是顺口的安慰了兮云一句:“这不怪你。” 于是我便越发的生气难受,硬生生把话给说了绝也把事给做了绝:“当初我有了……反映,是你找來了张太医为我瞧病!太医若非被你买通了,又岂会查不出我有孕!” 我自以为真相就在那里雷打不动,不想兮云如是持着万分无辜、良善的神情把这真相都给否了去:“我什么时候找太医为婕妤瞧病了?” 若不是还有一丝理性拿捏着,眼下我真想给她好好的喝彩鼓掌!当然,是在她脸上好好儿的鼓掌。她怎么可以沒脸沒皮到这种地步!实际上我也是这么吼了出來。 皇上眉头皱的铁青,他已沒空再听我们两个女人这纷乱纠葛,径直叫人去宣张太医。 事态的发展根本就不为我所控制……那派去的人一番彻查之后终于复命,太医署里根本就沒有姓张的太医! 我彻底傻住了…… 我是里里外外从头到尾的让兮云给害了!分明是我占着“理”字,却倒成了我欲借此事陷害隆宠日盛的兮云!呵……这却是个什么道理?嗯?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日皇上的神情,还有他冷漠又中伤的寡味调子,他道:“你掉了身子,朕念在你可怜所以丧心病狂的份儿上,不与你计较。但讲句民间坊间有些粗俗的话,疯狗也不能乱咬人!” 后宫里女人们生涩亦或娴熟的争斗伎俩,他都已见过太多,故他眼下持着主观的态度认定是我看兮云受宠而妒意叠生,故顺势害了兮云,亦或从一开始就有心筹谋、不惜亲手打掉孩子的嫁祸兮云…… 他还是不了解我,所以他不信任我。 我在他眼里已经发疯到利用皇嗣谋取自己利益的地步,那么他对我的惩处是不是就显得实在太轻? 他下令将我禁足。兮云依旧苦苦的为我求情;于是他夸她赞她大度贤淑,晋封了兮云为婕妤。 皇上是真的移了情变了心,即便是关乎皇嗣这样的大事儿他都可以这般武断的予以信任与不信任,只借个由头就把兮云美人的份位隔过舞涓而直接抬到与我持平的婕妤。可见他对兮云的宠爱究竟有多么弥深。 那么我呢,我是合该认命亦或不认命?这个问題我已问过自己几多次,可依旧梳理不清明。 香炉宿火灭,兰灯宵影微;清斋独卧病,谁与覆寒衣……我沒了许多感情,大多时候都是麻木的。我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死去了,早已成了偶人,成了朽木,成了欲归无处归、欲散散不得的零零枯骨。 茫茫天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 第一百一十二话 宫宴生冲动 那是在很早以前,那时我正被一个人捧在手心里宠得浑浑噩噩、热火朝天。 那时我根本不懂得当这一切失去时自个会是一个如何的自处,根本不懂得任何有时效的感情走到尽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也会去回忆那些好时候,回忆那个人他曾亲口对我许下它日封妃的诺言,回忆他将我拥在怀里、放在膝上温言曼曼的道着:“爱妃,你这双眼睛好似埋葬了万顷的春光,缠绵春溪、桃花十里。那是一潭比昆仑辰星还有清澈如许的水,看來只觉清澈无害、良善极致。殊不知,物极必反,那是清纯到可以勾人魂魄的地步……那不是凤眼,也不是杏眼,是典型的迷离桃花眸。朕初见你时,便是被这样一双眼睛所吸引。自此以后深深沦陷,挣脱不出,自拔无处。” 人是有着感情与神识的生灵,有些时候也会无聊到需要回忆來充盈。这样的回忆无疑是美丽的,所有美丽的东西你沒有道理去抗拒。 然而眼下这段旧事被那个人亲口说出,我的心却掺着血泪瑟瑟的痛,因为他是在将我打入冷宫前如是言出的。 皇上看向我的眸光已沒了温柔,因为里边儿失望太多,故而我不能知道眷恋还有沒有。他回忆着,慢慢徐语:“朕的生命里有过这样一个女子,她似一阵杨柳风、若一阵杏花雨般的轻轻走入朕的生命,头顶与肩胛笼着云岚,足髁之下倏倏悠悠踏着莲花……那是一个容貌至多算作清秀,但通身的气质使她看上去一眼就能冠绝群芳的女子……朕与她初遇时,她正被梅儿责罚板子,正当行刑的时候,朕刚好來到梅儿宫里看到了这一幕。朕免了她的责罚,她一抬头间,仿佛一枝颤颤的雨荷受到了雷雨的惊吓,香汗淋漓、楚楚可怜的模样,让朕有一闪而过的怦然心动,便当即封了她为才人,赐她封号一个‘阮’字……” 我知道,若不是这局势再也不能回转,若不是他已对我极其的失望,他是不会在此时此刻有着这等感怀,这等好的耐性好的心思把我们之间的故事,念叨的徐徐缓缓,最后一次念叨给我听,也念叨给他自己听。 可我又能做什么?又能说什么? 我唯有谦谦的匍匐在地上,将一张面孔深深的埋下去,双手不动声色的攥成了拳头,心头滴血、无声饮泣。 我在他心里已是一个野心铮铮的不可理喻的女人,与这后宫里边儿一唱一和、宫袖掩馋的那些宫妃并无不同,再无不同…… 那是在我尚被禁足的期间,在一天前,皇后忽然举办家宴,且皇上也十分给面子的御驾出席。 许是皇后尚念着我在锦銮的这些旧情义,又许是雪妃已死她也不愿再与我继续隔阂下去,就借了这个宫宴的由头奏了皇上赦了我的禁足。 原是好事,谁知又偏偏成了大大不好的事! 宫里的人一个个那眼招子都是长在头顶儿上的!见我一朝得势而今失势,于是那些与我有过节的、沒有过节却自个眼红着的,新仇旧怨借着这么个难得的聚集一处而齐齐都爆发了出來! 一群宫妃围着兮云拼命巴结,少不得便含沙射影的贬损我。而身份高出众人一截的荣妃时不时附和一二,皮笑肉不笑的虚伪态度令我心头这簇火焰发狂的涨得疯高! 沒错,就是她们刺激了我,无论语气还是神情态度还是场景时宜都深深的刺激了我!我可以忍耐可以压制,但终究还是玉嫔并着荣妃那句话做了导火索,玉嫔讪讪的:“可是谁说的,丑陋的麻雀儿如何是个能飞上枝头的?自个不济事儿的很,偏生又去抗那注定下贱的命!啧啧,委实可悲的打紧喏!” 至此我已气不打一处,我还是学不会压制这性子,我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当真做得平稳成熟。但我还不至于收敛不住,不至于时时处处都恣意放任。 可是……可是兮云不语不言,竟对玉嫔颔了颔首噙笑微微! 她的笑意恰到好处,她面上还是那份仿佛带着面具的平和端然,她美惠贤淑寻不得一丝不稳妥处,她一切一切都做的行的那么那么顺势如此……只是兮云啊兮云,云姐姐,你如何能够当真黑了心的同她们一并这般的折损我?你怎么能够……我还在原地止步不前的念着你对我的那些至细微处的好,可你为什么却偏生要來断却我心底下对你残存着的这么些许无法割舍、无法扯断的薄薄温暖! 当真刺激到我的,其实就是兮云这行的端然和静、顺势如斯的一转眸、一颔首、一微笑。 一股戾气充斥着心扉冲开了心脉!我“腾”地站起來,就着这宫宴的好时机,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儿出席缓行,然后向皇上叩首行了礼:“陛下----”一唤之后挑起声息,我做了恶人,咬了下菱唇,发着狠的抬袖一指沈兮云,“妾身斗胆当着众人的面儿言出一事,馥婕妤她跟镇国辅政辽王有私情!” 一语出口,举座哗然。 是的,我拿着兮云的把柄,因我曾眼见着兮云与辽王的夜半幽会,我甚至不确定兮云她这般阴戾狠绝的害我沒了孩子,是不是就是因为她与辽王的幽会被我撞见,故她心生忧怕,故她想给我一个下马威的搓搓我的锐气? 我不知道自己是疯着还是正常的,这阵子我时常分不清自个到底疯了沒有。此时此刻就只有一个最为强烈的意念,那就是沈兮云,你对我绝情寡义凉薄在先,那便也别怪我翻起脸來不再认你这个人!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那皇后与梅贵妃下首处围坐着的一群宫妃忽地失笑。我抬眸,见皇上一张面目尽显冰漠,有几分信与忖度却辩驳不清楚。 “呦,可什么是疯狗乱咬人呢!”袅着声息讥诮薄嗔的,是一个我看着并不面善的宫妃。坐在那个位子、又是那般极为简约的妆容打扮,可以看出她的地位决计是不高的。 只是我连认识都不大认识她,她却把话儿讲的真叫一个难听!何苦來着? 也罢,就是个见风使舵顺风而倒的巴结着兮云的宫人罢了! “阮婕妤这话讲得甚是有趣。”梅贵妃稳着声息突兀启口,她拈着珐琅小盖轻轻拨动茶末,眸光落在绕着烟雾的茶盏面儿上,“话儿总得有个由头,莫不然,便成了信口胡言了。”不怒自威。 我不曾慑于她气场的压迫,一扬脖颈厉语急言:“前几日我亲眼看到的!就因为亲眼看到她与辽王的私会,馥婕妤她心里有恨,适才害了我腹中的孩子!” ------------ 第一百一十三话 扶摇入冷宫 缄默的气氛复又一哗。 “叮”,梅贵妃拈在指尖的茶盖轻一磕盏身,须臾复神色如常。 我心一沉,心知自己既然已把话给说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当真的是再沒有了退路!又一匍匐叩拜,虽然若不是兮云如此逼我我也诚不会这般对她做绝,但我仍不敢去看她的反应:“陛下,馥婕妤她当真与辽王有奸情!”一扬唇兮,声色比先前更高出了许多來。不知是心绪做弄还是力气卯足,我纤纤玉肩也跟着瑟瑟颤抖。 不及去辨识皇上的反应,骤听主位偏下些许的梅贵妃“嗤”地一笑:“是么。”言语森然,闲闲然慢悠悠的,“既然你阮婕妤几日前便知道了,那为什么现在才來告发?” 我怔了一下,脑海里神思转得飞快。 衣料摩擦的细微响动破空袭來,梅贵妃几步走到我面前,抬起我一张蒙了惊惶的脸,笑意淡淡不达眼底儿:“既你口口声声咬定你撞见了如此隐秘的事儿,那不知你这所谓‘前几日’,究竟指得是那一日?” 心如闷雷,倏然一念带着不祥滑过心坎儿。 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后妃与王爷有私这种事即便是真的,那也是皇家秘事,是要费尽心思竭力遮掩竭力粉饰太平的!我怎么能在宫宴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昭著的给说出來呢! 但当我有这个后知后觉的时候,一切已未免太过晚了。心跳剧烈,我只能是咬着牙硬着头皮努力回想:“八日之前、日落之后。”十分肯定的如实回答。 梅贵妃抚在我肩膀的纤指不动声色的甫一使力,转瞬又突兀离开:“八日……还真是够久远的。” 她这一压一离使我不能适应,严重的失了重心,身子一歪侧瘫在地上。 “可这八日之前,本宫刚好唤了几位妹妹往倾瑞苑小聚呀……”梅妃微微扬首蹙眉,低着恰到好处的声色,似做了回想态度,“因那天夜里皇上忙于政务独宿御书房,后宫里诸位姊妹也都着实清闲着。于是本宫就留了她们几个品茶作诗到极晚……待意兴阑珊时,已是天方破晓了。”她纤长的眸子含着浅浅的讪笑,落在我身上仿佛有千斤之重,“其中,刚好就有馥婕妤,那么她又如何去与辽王私会、还叫你阮婕妤给撞见的?” 这分明是信口胡言黑白混说!我心里明白兮云与梅贵妃的勾当,也自知梅妃她是在有意护着兮云:“贵妃娘娘许是记差了天数,那也是未可知的!”又不能那样说,只好凛冽了几分语声婉转的这样道出。 “也是。”奇怪的是梅贵妃一收往日那股雷厉,软着调子又把眉头蹙蹙,“要不问问当天夜里同來的几位妹妹,看本宫是记错了沒有呢?”侧首顾了眼荣妃,“荣儿,本宫记得你跟玉嫔是一道过來的,你两个且帮着本宫想一想,本宫方才言的那些儿话对也不对,嗯?”黛眉懒懒儿半挑。 “臣妾记得也与贵妃姐姐记得一样。”荣妃并不看我,以缎帕掩着唇角目露温意。 一旁玉嫔敛眸思量了少许,也展颜曼声:“嫔妾倒是记不得太真切了,不过梅姐姐与荣姐姐既然都如此说了,那想來也是沒什么差池的。”这个玉嫔虽与我交集不多,但未尝看不出她深谙这曲意逢迎、逢场作戏、又不忘留出退路的处事之则。 只这几人既都与梅贵妃交好,说的话儿又如何不向着梅贵妃! 我心火欲焚、急意更甚,才欲再言又见席间一位亦不面善的宫妃甫地起了身子出席对着皇上、皇后一拜:“陛下。”轻软语气袅娜着声儿,“妾身虽然人微言轻,可也是要讲句实话的。” 连串事态都极突兀,我头脑再度空白几阵,似依稀期待着那宫人当真会讲出实话,帮着我讲出实话。 然而我这想法委实荒诞到可笑!若我还是先前那个得宠的阮婕妤,沒准儿真有宫人铤而走险助我一把以博取我的信任、它日借我之力捞些好处。但现下明显是兮云得宠一日一日的大盛,棋行险招的人不会少,可那护着的对象自然不会是我这边儿! 她不紧不慢:“妾身因与贵妃娘娘一宫,那日亦在被邀之列,妾身也可以作为证人,证明馥婕妤她确实与我们一个晚上都在一处!” 她那恳挚真切的神情举止做弄得连我自个都起了恍惚,自个都怀疑是不是当真看错了人了?心知沒有看错却还起了这心思,可见在这世上人的潜能有多可怕!颠倒黑白信口雌黄一事,有些人她做來就是顺势的打紧! 这还不算完,她把身子起了一起,蹙着眉弯苦着调子:“妾身着实见不得这样的脏水往馥婕妤身上泼,即便阮婕妤她因太牵挂皇上而记恨馥婕妤夺爱,这般的诋毁也未免太过了些。” 三言两语就又把话儿绕到了我身上,将重点从兮云是否当真清白不动声色就变成了我有意使心机耍手段的诟害!这……呵,我突然不怒反笑,突然就十分明白了这“无语”一词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宛若桂子离了月宫的轻盈婉约,兮云作为当事人,终于在这个当口不缓不急的走了出來落身一跪:“陛下。”她嘤嘤的唤,淑丽的美面积蓄满满的全都是委屈! 这一份楚楚柔弱,登然揪紧了心房! 皇上漠着面孔把兮云扶起來,尴尬的气氛掺杂了诡异的不祥。 我心下一堵,双眸终于一热一胀,滚下泪來……我知道输了,我到底还是输了,输得很惨很惨! 世事人心是这万丈软红里最难理清的乱麻,透过现象也太难看清内里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皇上,我的丈夫,他不信任我,不信任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甚至不愿多花出几分的心思來梳理梳理这些女人之间的烦心事,不愿为我的清白与否而过度较真。因为他从沒有真正的在意过我。 我从一开始得到的就不是所谓真心真情,不是么? 他对我很是失望,他无比伤情的回忆起我与他的初见,他感慨着世事的变迁与良善的不复……他认定了我的丧心病狂全都是因为似火的嫉妒,认定是我心机深沉的不惜葬送腹中的胎儿來诟害兮云,诟害不成又被这事儿给刺激的发了疯发了狂的一盆脏水泼兮云到底。 最后的最后,他无比沉痛与厌恶的冷笑,那调子是自打我与他相识以來从不曾在我面前做出过的寡淡:“朕可以容忍你偶尔的纵性,但朕不能容你拿朕的皇弟与朕的后妃來使你自个的心计!既然你已如此失心般的疯魔,那么便到冷宫里去清醒一段日子吧!” …… ------------ 第一百一十四话 最后路一程 他是最烦拿辽王说事威胁,因“辽王”在西辽国也是一个不可触碰的辞藻,因皇上对辽王明里迁就、实则暗地里的那份忌惮与牵制。 我可以预见自己的失宠,但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走进冷宫的囚笼。 西辽的皇者,他冷厉可怖的一面又与暴君有个什么分别? 遥遥记起他当年对酌鸢的那一句“少姻缘是吧!朕便让你再无姻缘!”而断绝了酌鸢的后路,将她送入森怖的冷宫。而今的他又以一句“那么便到冷宫里去清醒一段日子吧!”而将我就这样轻飘飘的送入了冷宫去。 皇后和容瑨妃的态度不温不火,这等事儿无论她们能否伸手顾及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也都是不愿顾及的。我于她们而言本就是一颗不灵光的棋子,一颗废了的棋子,弃之随意,不觉丝毫可惜。 呵,呵呵……人情世态素來就是如此的直白简单、淡泊如斯的一件东西,不是么? 淡衣素服、遍身浅色胜似缟素,我挽着一个装了简单几件贴身衣物的包袱,便是我进宫时阿爹阿娘亲手为我包裹了香米粥、哥哥为我打了层层牢固花结的那个浅蓝色粗布包裹,袅步莲莲的离了这座华美到晃瞎了人的眼睛的寝宫,临着门边终究还是忍不住侧首注目,最后深深瞥了一眼:“这慕虞苑,往后就要封了吧!”音波平淡,是真正的无喜无悲。 倾烟蹙眉宽慰我:“奴婢们等着婕妤回來。” 我摇首叹气,并无它语。回來?或许不回來,也好…… 簇锦、妙姝跟在后面儿哭的抽抽噎噎,小桂子小福子也已眼泪凝噎、面色萎顿。 这般的生离其实与死别沒有什么分别,但又比死别更为痛苦煎熬。人都是有感情的,与这些侍婢们相处了一年多,相处的久了,也难免就有了些浓浓浅浅的眷恋。我心中酸涩,眶子里斑驳起几不可见的雾霭,语气仍是平和的:“我在时并不曾能叫你们跟着我享一日的福分,依着宫里的规矩,在主子被打入冷宫之后的两年内,你们还得死守这里扫洗与看护。待两年一过,日子到了,就可以去旁的宫里跟着一位新主子,千万好生服侍,机灵着些,天见可怜的,让你们能跟着一位有福气的主子,也好……” “到时候婕妤您早就回來了!”倾烟打断,声音是轻小哽咽的。 我并不愿拆穿她的自欺欺人,终于向上勾了勾唇:“好了,你们原是不能送我的,莫坏了规矩,我自己走。” “嗯。”倾烟懂事儿的向我颔了颔首,“奴婢们会日日夜夜为婕妤祈福,等着婕妤早日回來团聚。万望……婕妤保重。” 后面儿跟着的慕虞苑一众人也跟着附和。 我勾唇淡笑,浅叹一声,鼻息带些微嘲:“我是自作自受。”便转身前行。 是啊,自己造的孽,早晚要还的…… 在不知不觉里,我已做了太多恶事,我使过心机耍过手段,扯过幌子发过绮语,我还与安晴天有着见不得光的勾当,我还害过人的性命……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怎么能够不加偿还?因果因果,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说死了的,怎不是么! 所以苍天怜我,让我在阳世尚有识的时候,便要我慢慢儿把这一切都偿还了去,所以用了我的孩子去抵我欠下的人命,所以要我以漫长一世的余生在冷宫里对着青灯古殿,來消磨掉鲜艳的红颜、來检讨与偿还这个身子所欠下的弥深的罪过。 其实我很怕……我一直很怕。怕自己,是会下地狱的。 如此,若能以此身在我尚且有识之时,还清我这一身的罪和一世的孽。这样,也好啊! “婕妤请再受奴婢们一拜吧!”倾烟有些凄厉、有些嘶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兀然响起。 思绪牵回,我心颤了一下,却沒回身。 身后是倾烟领着一众侍婢“噗通”跪下后齐齐叩拜的声音,他们行了如此大礼,他们沒有言语,只对着我行下了这如此大礼,兴许也是最后我所能受下的大礼。 我还是未动,足下的步韵却有些紊乱了,泪水也不争气的铮地就转转的铺陈在眼眶。最终咬牙狠心,咽回了喉管不能自抑的细小抽泣,一步一步,步步行离,离的绝尘。 别了,此生的慕虞,此生的锦銮…… 树树夏花如火如荼,涓浓烂漫中又想起当年哥哥送我入宫时,我最后的那一转身,也是这般如出一辙的春夏璀璨,也是这般毫无二致的怅然欲泣。 永别了!一些人和事…… 去冷宫的路很长很长,长到要耗尽我这一生。而再长的路也终究有要走完的时候,待到那时,殊途同归,谁也沒什么不相同。 当我抬眸已能望见那座被寂寞哀伤浸泡着的宫苑时,这最后极短一程,居然是兮云來送我的! 她着软底子嫩粉鹅黄的纯美宫装,发挽飞仙,与素衣淡颜垂华绾发的我形成一个很是鲜明的对比。 她递了眼色屏退跟在我身边的两个内侍,颦蹙眉心,持着十分复杂而让人看不通透的目光顾我:“对不起,我也不愿的。” 出口的调子含着真切的悲伤,我知道这歉意必定是真切的。沒有做声,受下了她的道歉,我自然受得起她的道歉,不是为我,是为我的孩子。 她几不可闻的轻轻一叹,蹙眉敛眸,波光渊深的更加无法看清看透,但那其中分明藏着怕连她自己都梳理不清的纠纠葛葛:“我骗梅贵妃为她做事,以将你未出世的孩子害掉,來换得她的信任;其实……我是为了自己,又也不是为了自己。” 这分别竟有些宛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味了!只是分明那“将死”的人应该是我,却这些心迹竟是被她给吐露干净。 她的话有些颠三倒四,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太想太想使我明白她的无奈。可明白不明白的,又能有些什么不同了?我在心底哂笑,渐连笑意也无。 辗转须臾,她又是一声唉唉切切的叹,最后抬起眸子定格在我眉宇之间,口吻沉淀:“扶摇啊。你如同一张白纸一样的单纯、干净,从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比起外边儿这个看似繁华鼎盛,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遍布着血腥的风与阴霾的雨的世界……或许冷宫,更适合你。” 我心一沉,只觉自己漂浮了好久好久也沒个托付处的心,在这当口却被莫名填满了。 她说的沒错,她到底,还是那个了解我的沈兮云……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我确实委实不适合这个满眼浮华、一片虚幻的玲珑世界,可我却还敛束不了这与生俱來的天**望。我也会贪婪、也会妒忌、也会浮躁、也会……贪婪的太多太多。 无论如何为自己这深宫一路所作出的那些恶事进行开脱,即便有些非我所愿,可我还是做了,归根结底也无非就是一个理由:人就是这样,容不得别人坏,更见不得别人好! 不承认?别装了,莫做弄了,那是在自欺欺人……除非你已不再活着,那方有可能不再有着这等的天性原罪。 不止是我,兮云复是,谁都如是! 我的心情当真是委实的平淡了。不是不恨,是太累太倦,我只想好好儿的休息一下,不愿再管顾情仇恩怨。 我沒有理会兮云,甚至不曾再多看她一眼,一步一步,迎着榆荚落英,稳步行入了那座被这繁华世界遗忘的清冷角落,怀着极崇敬的心情,一如当初 ,初初步入这充斥着太多惶然无知的西辽后宫…… ------------ 第一百一十五话 囹圄会故人 冤有头、债有主,所谓因果循环乃是天道,我深知,却又偏不知这个循环究竟会是一个怎样具体的循环。 直到我也入了这冷宫,直到在冷宫里遇到了那早已淡出视线太久,似乎早已与我沒了牵扯的那位故人,我才似恍然明白了些许这循环的大奥义……种下的因会开出怎样的花,又会结出什么样的果,一切皆有天数注定,半点都是由不得凡人的。只是眼下这个怎么看都是已经落地生根的“果”,当真就是我所合该享有着的最终的“果”么? 在冷宫里,我遇到了公孙酌鸢。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除却先帝那些个妃嫔,供永庆一朝后妃跻身的,权且就只有两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好巧不巧,我的那一处院子里,酌鸢也住着,又似乎这朝也只有我们两位后妃住着。至少我看起來是这样的,至于旁的还有沒有,权且是不知道的。 她是二月那会子进來的,时今已是七月初夏,算起來已不多不少五个多月。 五月不见,酌鸢比往日清瘦许多,但整个人并不沾染颓废病态。她着月白收袖的素色衣衫,发往左侧轻挽一髻,素净脸盘洗的干净,衣襟与发式都是整弄的份位整齐精心。退却那一身儿看似如锦的繁杂浮华,这般细细写春山的一份素净,倒是可看的打紧多了。 我知道,我迟早也会是她这个模样的,心里头便极是从容。但这公孙氏可以说毕竟是赖我一手亲自送进來的,我时今却也自作自受的揭发不成反把自己给送了进來……复面着她,还是尴尬的不小。 极为无意识的这一碰面,四目相对,短时间的愣怔过后,酌鸢倏地一下勾了勾唇:“你也进來了?阮……嗯?”音波冷笑。因隔了这么久,她不确定我时今该是处在一个怎样的份位上,故停顿须臾,只称了一个“阮”字。 我沒有理会她,心里原本是尴尬的,但事到眼前又反倒沒了太多波动。只四下不紧不慢扫了一圈,适才曼声启唇:“本婕妤倒是不曾知道,原來这个去处倒还真是个素雅幽静的得心地儿!”轻快一吁,虽是为了强持那抹骄傲才做出的云淡风轻,但也含着几分的真意。这地儿,确实也是个不错的去处,若不是背了“冷宫”的名声,倒是很得我的心意。 “呵。”酌鸢十分不屑的讥了一声,扬了眸子依旧含着笑意暗暗讽刺,“沒想到你如此重情义,五月不见便想我的紧,这么快就來陪我了!” 我回眸淡笑:“看來这五个月你过得极好。” 她挑眉一哂:“看來这五个月你过得很是神伤。” “……”我本欲这般一來二去的回她几句,但张了张口却又委实言不出任何字句了!倒不是为别的,也不是苟同她话里观点,只是突然觉得……突然觉得这些口舌之快已经委实都沒有了任何意义! 我们本就不存在根深蒂固的血海深仇,本就沒有任何刻骨入髓积一辈子驱不散的情仇恩怨。她有欠我的,我也有欠她的,当时每有触及便都皆是那么至为浓烈,可时间与局势当真是一味最苦口的良药,不多不少的五个月在指间坦缓的流转过去,时今再去回想,居然已经忘记了当初的那些恨与那些不可饶恕,究竟是出于一件件怎样的事情。 其实归根结底,所为的不过就是你碍着了我、我也碍着了你。可事已至此,大家同样都沦落到了这般凄凉困苦的地步,那些碍着沒有、那些谁踩下了谁、高过了谁、胜过了谁……也统统都不存在了。那么,还逞这些口舌之快又还有什么意思?便是连睚眦必报的那份心力,都是交瘁无感了。 一时这院落里的气氛有些沉默,忽地一声不知名的鸟雀立在垂柳枝头啁啾一啼。我们二人双双抬眸,竟是不约而同的去看那其实并看不真切的鸟雀,入在眼里的自然只是一叠盘曲交集的柳木枝叶。 又是不约而同的看了眼彼此,竟倏然相视一笑。 想必酌鸢,也同现下的我存了一辙的心思…… 不知劫波究竟可是已经度尽?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如此,如此呵! 一瞬心底忽动,一种锦绣浮华过目成灰之后的大智之感隐有浮现,忽然觉得当真已是沒什么可执着与不能放下的了。又恍然,兀地明白或许我与兮云之间,也从就沒有过真正的姊妹情,所谓姊妹情,无外乎是因我们在一开始时便处在相同的立场上面,以至后來立场相对,那情义自然也就跟着散了。就似乎我与酌鸢一样,现下沒有了利益牵扯,故方才齐齐抬头遥望鸟雀、相视一笑时,竟在恍惚中让我产生一种身边立着的人是兮云的朦胧错觉…… 冷宫真是个连鬼都嫌厌的地方,清清冷冷,沒有大事便决计见不到半个人烟。好在我并不怕沒有人烟,而是怕那些个人竟日连天在眼前晃啊晃的、还时不时给你这失宠失势失了前途的弃妃丢一个脸子看。 好在这里看起來唯一的不便就是少了使唤的下人。我家在通州时就不是什么大门大户,素日也沒有被丫头婢子伺候的习惯,故这不便对我委实造不成困扰。 唯一的苦恼就是隔壁院子里那些个前一朝的宫人每至夜晚,便总有那么时断时续的几个钟头哀哀折腾。或扮鬼泣、或作疯态、或闹或跳、或寻死或大笑……真真是个应有尽有好不热闹! 但也还好,横竖把那门窗掩的严实了,大被子一裹,也能做到耳目闭塞、万籁俱寂。 用酌鸢的话说,冷宫这个地方,早早晚晚都是要住进來的,时今不來待圣上百年之后沒准儿也会來的。予其那个时候进來被刺激的疯疯癫癫,倒不如现在进來,到时候看那些人被刺激的疯疯癫癫……我以为此言甚是。 这么过了两三日,也就渐渐习惯了。 但初初來此还不能完全习惯,有时候被这院落里与世隔绝的诡异气氛折腾的怕了,也会去与酌鸢就着白开水嚼些有一搭沒一搭的琐碎舌根,嚼着嚼着就开始捡些往事相互刺激,才发现若不回忆便只觉平和,桩桩件件且回忆着言出道出,每于激烈处也往往会有那一阵一阵的情绪波动。大怒大喜大悲大恨过后,还是会重新落到这类似相濡以沫的一笑泯恩仇的境地里。 就这几日,我忽然觉得自个这修为已经提升了一个境界……当真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甚至看众生已皆是佛了! 呵! ------------ 第一百一十六话 安卿誓追随 都道是深宫岁月容易过。 委实是容易过,争着、抢着、企盼着、算计着……一日日白驹过隙的就这么流淌了过去,时间的概念从來就不明显。 而冷宫里的岁月比之深宫,却难熬了许多许多,更简直就是两重截然不同的大天地! 时间这个东西的概念很是模糊,快慢与否取决自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过于无聊,无聊到只能就着寂寞來做消遣的地步了。 就这么挨着挨着的过了五日,这五日漫长的比之五年也未见得不及! 晨曦时分,我与酌鸢相对着坐在垂杨柳底下,又开始了百无聊眼的一搭一搭无边絮叨。沒有办法,实在无聊,以至我们一坐下來聊天儿,就总会聊着聊着就不经意的开始以相互刺激为乐。 她饮着白开水做着品茗状:“霍扶摇,你到底是怎么进來的?” 这果然人一无聊就容易脑筋不灵光,我进來都大几日了,她才想起來问我这么高深莫测的问題! 其实我知道她本不想问的,进都进來了,为什么进來的还有那么重要么?只是因为实在沒了什么新鲜的话能说,只好揪着这事儿好奇一把的添些趣味性。 我也饮着白开水做着品茗状:“馥婕妤她害了我腹中的孩子。” “馥……”她嘀咕一阵,在心里头竭力回想着这个封号,须臾侧目蹙眉,“沈兮云?” 我沒答话。 她“呵”声笑了一下,隐约记得她进冷宫时我过來看她,她大抵是说过兮云心也不纯、人亦是靠不住的这诸如此类的话。时今看來她倒是有先见之明,桩桩件件的还真就让她这么着全都应了。 其实若论道起先见之明,我又何尝沒有?之所以看起來是如此的后知后觉,予其说是因我太信赖与兮云之间看似深厚的感情,倒不如说是因为我太怕失去,故而有些事情心里明明清楚,却从头到尾都不敢去深想,拼命压制哪怕些微的深想。 “然后?”她的语气平缓,悠哉悠哉的问的不痛不痒,像在听一个无聊透顶的故事。 我亦如她一般悠哉悠哉、不痛不痒:“我就揭发她在宫中私会男子。”煞是寡味的抿一口同样寡味的白开水,“结果揭发不成,点儿背的反把自己送到了冷宫里。”语气一落,还是沒能忍住咬牙切齿。 不过说实在的,我突然觉得原來白开水喝的慢了、装的煞有介事了,居然也可以品出一股子茶的味道。果然一切皆是化现,一切皆是假象,万物万事都是由了一个心造、一个念造不假啊! 气氛重又沉默下來,酌鸢淡然的喝着已经半凉的白水,不再搭理我。但她即便面色从容如故,鼻息里那浅浅一声不重的叹息还是被我听到。 沒什么好说的,但心里很是异样。在这个青灯古殿鬼神路的地方,同为沦落之人的我们两个,似乎时不时的也会燃起一阵阵惺惺相惜。当然,这得看心情。 可见这日子经天连日过得到底是有多么寡味、又是多么多么的无聊加厌倦!我终于十分切身的体会到了,原來冷宫里头那些易老易逝的红颜并非一定就死于惆怅和无望,大抵就是向我这样无聊着无聊着就厌了世,以至自己不再想活。 人的意念是最重要的,这个不想活的念头与日俱增,太过深刻、太过剧烈,这副皮囊就会跟着起了反应,生出各种病症,亦或者连病症都沒有,好好儿的说着说着话、睡着睡着觉,生命便会如过漏斗一样流逝干净,灵魂便在不经意间就透体而去…… 所以安侍卫的突然出现,无非为我与酌鸢这似乎只剩下黑白两色的黯淡世界,添置了一道十分夺目耀眼的光泽! 那是在晌午过后,就着夏日天幕正当炎炎的殷红日头,他就这么冷不丁的出现在了冷宫这处清索院落,且肩上挎着个褐色的包袱。他把包袱往身后跟着的小公公手里一递,要他为自己放进一间向阳的小房,似乎打算就这么安下身來。 他的右手则亲自提着一个十分大的四层六角食盒,冲我递了个眼色示意我过去,边将食盒往小石桌面儿上一置,掀开盖子,里边儿装着的是一些甜糯的点心、各式各样的蜜饯、时令水果、多种干果、一包包分好的闻來喷香的好茶叶。 心知这该是给我准备的了,果然都是极好的东西,看花样、看品色,甚至比锦銮宫小厨房里平素供应的都还要好些。 但我不关心这些,我关心的是安侍卫他怎么就会出现在这里?这儿可是冷宫啊…… 我不想欺瞒自个的本心,是,我承认这几天几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越是得了空闲越是竟日沒事这想念便越是见了鬼般的强烈……一丝丝、一厘厘的细致入微,宛似一把把极为锋利的小刀把我的身子我的灵魂一寸寸的凌迟开去!滋味诚然是十分的不好受,宛若火熬、宛若冰滞。 我明白入了冷宫后,日后要见他一面只怕会更难;可我也更明白他会來看我,且他一定不会不管顾我,会为我想办法、竭尽全力使我这个一身孽障的罪人少受一些苦楚。 但事情当真超过了我所有的预期,我只知他一定会來看我,可我并不知道他会來的这么早、且看这架势似乎还有了常驻冷宫的打算? 來不及多想,我匆匆跑至他跟前蹙了眉头十分关切:“你是被放逐了?为了什么事儿被放逐的?是不是因为我?”又一黯然,鼻息幽幽一吐徐气,“对不起……” 他兀地抬手握住我冰凉的手掌,掌心传递來的暖意使我未言完的话儿生生卡在喉咙里。抬眸见他扫了我一眼,却沒开言理我。 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小太监上前略几步,对着我点头哈腰声色讨好:“贵主子,咱家大人是向皇上告了假,说是身子沉闷,想择一清净地段儿将养几日。这不是……”干笑几声,决计不是幸灾乐祸的笑,那是近似无奈与微怯的笑,“这不是,就选了冷宫來将养么!呵呵呵呵……” “啊?”我甫一惊。 一旁煞是无聊、磕着陈年瓜子儿乐得冷眼看戏的酌鸢也沒忍住一惊,手里的瓜子筛筛子般“簌簌”的洒了一地。 ------------ 第一百一十七话 冷宫得新生 安侍卫侧目再看我们一眼,淡漠眸光落在我身上的时候,薄唇忽地勾了勾笑:“想不到你跟韶美人,居然也能相处的如此融洽!”又蹙眉微微,须臾复展颜扬眸,“也对,情理之中。” 他当然明白为何我二人会相处的这么融洽……沒了利益纷争、沒了时局束缚,甚至除了我们二人之外再沒了第三个人,不融洽还又能怎的?呵。 我腹诽须臾,抬眸小声半是提点着对他:“你今天的话,忒多了。” 是有些多了,诚然是有些多了。他噙笑不语。 我略尴尬,不知是出乎什么样的心思,不知自个为何要向酌鸢解释:“你别奇怪,这是皇上跟前的御前侍卫统领。”目指安侍卫片刻,抿了抿唇兮,“素日里作风不羁惯了,是个相当的……有性格的。”嗫嚅良久,憋出了这么个词儿。 酌鸢冷眼上下扫了安侍卫一阵,勾唇薄嗔:“告假告到了冷宫里來,侍卫哥哥你委实有心情!” 她是闲着沒事儿巴不得绕绕舌根,我明白。侧目又看了她一眼,也不再管顾,复转身又向着安侍卫,眉目与神情皆是正色严肃的:“这个假,告多久?”我不知他是起了什么心思中了什么魔怔,但横竖我现在还是个明白人,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明白多久,趁着还算正常的时候须得把他给扶正理顺了吧! 他沒有急于答我的话,把双手往后负了负,悠然着语气、一身的飘逸:“那得看心情。”终于吐口,调子是说不出的明快,甚至还带着小俏皮,“不过最可能的,应该是一辈子。”复沉下目色煞是郑重的定格在我身上,绝美的一张面孔伴着似被熨烫过的温暖语气一起咄咄的逼向我。 十分沒防备的,我再次怔忪,更加认定他绝对是疯了,而在他这里怕是问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干脆偷眼去看一旁那小太监。 我不知安晴天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我意欲自那小太监处知道点儿囫囵大概。 感知到了我递过去的问询目光,小太监哈腰摇首,笑得一脸无可奈何。他低声:“皇上一向宠信大人,这……沒有办法,大人他就是这么个脾气!随性惯了的,念头又是每个时刻都不一样。”就口顿声,旋即再摇摇首,“既然他想來冷宫里体验一番,陛下扶着额头无奈一夜,磨不过他……只得应了。” 连陛下都,磨不过他? 我着实忍不住汗颜了一把,听这描述、这口气,怎么都觉着我的安晴天他跟我丈夫有奸情! 转瞬又被自个这念头做弄的再一汗颜,“我的安晴天”、“我的丈夫”,夹在中间的我似乎该是个更为不耻的!这关系……好混乱。 一來二去沒个正形间,那先前被安侍卫遣去收整屋子的小公公已在这个时候折了回來,对他行了个礼,复转身对着我与酌鸢也俯身行了个礼,有眼色的沒再多言,跟那先前一并过來的小公公一齐告退了去。 一时寂寞的院落更为寂寞,诡异的气氛变得尴尬。 面着眼前重又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儿,面着这张熟悉的脸、熟稔的身形,许是心念起伏太大,物极必反,我却连这一星半点起伏都感觉的不太真切了。 这是我所心心念念的人,是我所心心念念所迫切想要见到的人、我真正爱着的人。但当我当真见到他的时候,却有太多太多欲言又止,太多不知该从何处说起的心事,这些心事搅扰的我愈发苦痛难熬。 一时交叠了虚幻与真实所有的景深,一时天地茫茫也变得沒了光鲜的颜色,更勿论身边还立着的这个公孙酌鸢。 我们的眼睛里,当真只看得到彼此、也只容得下彼此了…… 又经久,他抬步向我这边儿稳稳走过來。我们本就距离不远,他这一走便似乎再也沒有了距离。 我立在原地沒有动,看着这张颜色深浓的俊美的脸在我面前变得更加清晰逼人、俊美逼人:“我來了……”当他与我面对着面、脚尖抵着脚尖,不觉中我一双腕子已被他握于温热掌心的时候,他吐出这三个字,“扶摇。”又唤了我的名字。 曙光明灭、命途涉水,他向我走过來,走过來……一如他初次闯入我只有十五岁的生命里时一样,一样的使我猝不及防、使我惊喜惊惶、使我礼赞使我膜拜。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所以,我什么也沒有说,只是与他这般深情凝眸、两两相望。任他温度适宜的手掌紧握着我凉唆的腕子,执手相看、一看便已过了经年。 酌鸢一声故作拿捏的咳嗽声,十分不合时宜的打断了我们这对儿好容易聚在一起的苦命鸳鸯。但不知道是不是我这脸皮已经磨砺的太厚,居然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尴尬。倒是安晴天,他握着我手腕的双手微微哆嗦了一下,但条件反射的非但沒有松开、反倒握得越发紧了。 侧目见酌鸢面色依旧平和,这当真十分不像在冷宫之外我认识的那个韶美人:“即便这里除我之外就荒芜的只剩下野鬼孤魂了,两位是不是也该注意一下场合避讳呢?”她轻慢着姿态幽幽的说,可是神情口气决计是沒有半点恶意的。 看來脸皮厚的不止是我一个。自从入了冷宫,整个人都变得似乎不太正常了……有伤风化的事儿摆在眼前明晃晃的上演,居然沒人觉得有多震撼! 看來人果然不能太闲着,一闲着就容易寂寞,然后就会精神方面出现问題,什么伦常什么是非什么黑白,统统统统的都被颠倒了去,再也辨析不得! 这真是,自从得了精神病,整个人都神经了…… 安侍卫适才将我的手腕松开,却反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目视酌鸢,口吻寡淡的一如往初毫无波动:“美人若是看不惯,大可以跑出去告知旁人我们之间的事。”他抿唇勾了嘴角忽地一笑,牵扯的邪魅而隐有威胁意味,不过口吻变成了颇随意的云淡风轻,“不过臣不知道那个时候,韶美人你会是人、还是已经成了鬼。” 我沒忍住一嗦。被他体察到,不动声色把我搂紧。 酌鸢面色倏而覆起一层薄霜:“谁愿意管你们这事儿!”她咬了一下牙关,旋即松开,面上复又点起十分从容的笑,“到了这步田地,想必侍卫总领你也明白本美人的处境。若沒有十足的把握,你怎敢如此公然入住这冷宫里,在这儿同你这小夫人同住同处?” 安侍卫哂笑:“你明白就好。”言语轻松。 我心一紧又一舒。总觉安侍卫这样做委实欠妥当,但转念想想自个这处境……罢了,且随他吧!横竖,横竖,此生看來也就是这么将将的过去了。 忽觉一苦,又觉一甜。莫问因果,但行好事,莫问前途。 ------------ 第一百一十八话 与子共沉欢 我自知道安侍卫有通天的本事,也早已习惯了被他通天的本事所庇护。凡事有他预先筹谋、缜密铺垫,他说好就一定会好,他若觉得不好就一定会想法子铺陈妥帖,什么都不需要我担忧、更不需要我过问。 久而久之,我已在不觉间把所有的倚靠都给了他,我已太依靠他,一日不见他便总觉得少了什么,总觉得这个生命是不完整的。我不敢想象若沒有他我该怎么活下去;同样的,我亦回忆不出沒有他的那些日子,我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 他住在临着我隔壁的那间房屋,名义上是暂且來冷宫里做一阵子护卫,实则就是在冷宫里头过起了入宫之后就再也沒有过的安生日子。 渐渐的,我越來越有一种与他过起夫妻一般生活的恍惚感。若说是温柔暧昧、如胶似漆,倒不如说是相濡以沫扶持共进的那一份默契。 我们也会偶尔为小事斗嘴吵架,诸如那天为煮面的时候究竟是要先切菜、还是先煮面而起了争执。 我的意思是先切菜,免得面煮好了放菜的时候來不及切菜再过了火候。 他非要等快煮好了再切菜,说过早切菜养分与水分容易流失掉。 就这么争执着争执着争得吵得面上生红、喉咙干涩,大半天都沒个结果。哦不,也是有结果的,最后的结果是他把我已经切好的一大盘香菇、豆腐、鱼肉团子、香菜等全部给倒掉了;而我则扯断了他拉好的所有的拉面! 不得不说,安晴天他改善了冷宫的伙食,更准确的说是改善了我们这个院子的、我与酌鸢的生活。且平常用的着的、用不着的东西自他來了以后便全部都应有尽有。若不是我了解他的本事,如此大胆的举止和行事不被吓死便是好的了! 在一旁依旧嗑着瓜子儿看我们争执的酌鸢,在见到最后那个结果之后不住咗舌叹息,直道我们暴殄天物,不如她这个冷宫“老人儿”知道生活之艰辛!她无限愤慨的大声吼我:“你到底是要寻死还是不活啊!” 安晴天很镇定的扫了我一眼,对那尚燃的欢腾的灶炉目视片刻,转又冲我递了目光,沉声道:“你添的火你自己來扑灭!”然后将手一负,踱着步走了。 我忿忿的瞪他一眼,强拉着酌鸢自己折腾要吃的东西…… 我和安晴天之间的这段孽业,我们的爱情,就这样瓜熟蒂落,总算在冷宫里修成了正果。除了肉体上的操守一向把持极好以外,精神上的出轨也再不需要做得偷偷摸摸。 他许给我的一辈子的圆满,一早就该欠着我的、弥补我的从沒有过直白约定的对于幸福的默许,这一次终于连本带利的通通都还给了我。 我们一点儿也不担心这样的相处会被谁给钻了空子。 酌鸢无需防着,因为就是她想揭发我们,也沒有给她去做人证的契机。 而安晴天的能耐非同小可,虽然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为陛下做什么事的,但既然他能如此行事,那么就决计不会有任何事。况且这宫里头都是一群趋炎附势之辈,他们的目光从不会在沒有用处的人身上多做停留,更不会有那般好的耐心与吃饱撑着的旺盛精力、连日里沒事儿巴巴的去找如我这般失了一切的再够不成威胁的人的不快。除非他们的精神已经有了问題,那也不怕,精神有问題的人都会被送进这里來的! 我只是害怕,害怕眼下这与他状似夫妻的理想生活只是我午夜寂寥时一厢情愿的南柯一梦,怕这别样的美好不知什么时候便又会悄悄流走跑掉;一如,它猝不及防的到來的时候一般模样…… 时间是幻象,快慢与否一向随心。你越是想把它留住,它便越是逝如斯夫昼夜不舍的流逝飞快;你越不想叫它过得坦缓,它却又偏生沉冗拖沓的如一蹒跚行步的苍发老妇。专做弄你、与你开玩笑一般。 依稀已是八月中旬,是夜,我与安晴天在院子里那棵柳树底下席地而坐,肩靠着肩仰头看那满天闪烁不止的点点繁星。 清风拂面、素服轻舞,漫空紫丁香花絮为这温热的夜织就绾起梦幻的霓裳,菡萏为莲、断肠始娇。 他忽然启口,望着昆仑宇宙的姿态与神情沒有改变:“你想出去么?” 这问句突兀。出去,出哪里去?冷宫么? 我往他怀抱里靠了靠,扬唇眯眸:“你猜?” 他依稀是蹙了蹙眉头,语气匝了一些沉涩:“你若想出去,我有法子……”于此颔首转目,盯着我看,“但是我,不打算让你再出去了。” 我自然知道他有法子让我出去,我也自然知道他不打算让我再出去了。他深爱我,故他才会一次又一次的把我推开,意欲给我他所认为的最合适我的幸福;我深爱他,所以明知自己与他沒有可能却仍旧做不到把他推开,做不到不耽误他日后出宫另寻佳偶、另辟温柔乡。 我们对彼此的爱不会比另一方少些,行事不同只是因为性格不同,正如眼下他突然改变了先前一直持着的那个主意。 我亦在同时凝眸顾他,四目相对,映在彼此心里的那份姿颜便忽而十分的魅惑了! 分不清是谁最先勾引谁的,当我些微回过了些神智的时候,自己已经是与他臂弯缠着臂弯、双腿叠着双腿的缱绻在了一处。 我们的衣物还好好儿的伏贴在身上,而体温已随着不由己的举止与辗转、吮吸的唇畔深吻,变得同样不由己的就开始渐次升温。 他的吻技并不娴熟,唇舌也并不灵巧,甚至有些笨拙。但出乎男人的本能,还是由他引导着我一点点的配合着他的步韵而慢慢吻的深入、再深入。 不知觉时,彼此原本干涩的唇畔已被甘霖润泽的发胀发肿,清泌的凉意波荡开來;他吻至动情处,由一开始的生涩试探变成了略略的大胆攻取,即而又是更加肆无忌惮的攻城掠地、狠狠压下。 我开始本能的想要躲避,偏生又被一缕神驰牵动着满是期待的不住与他迎合。他柔软的舌尖抵着我柔软的舌尖慢慢触碰、接连探入、终于绚烂燃烧绽放的缱绻缪绕交缠一处。 我沒忍住一声轻哼,眯了蒙雾的眸子,而身体的反应尤为明显,这具分明已不再如青涩处子一般的身体却又变得很是娇羞。嘤咛徐徐、喘息软软,酥胸起伏的节奏很是细碎又小心。然而这副身体已在向他滚烫若炭的身体不断的发出乞求,它在渴望、在想念、在迎合、在引导……迫切的期待着一个适当的时机,被深爱的良人温柔而疼惜的缓缓填充。 ------------ 第一百一十九话 假凤虚凰泣 退去了所有所有浮华又虚伪的遮掩,这时的我们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贪婪。唇齿灵舌水**融,透过肉体直冲本质,灵魂被吮吸的几乎透体而出,缠绵的娇喘与嗫嚅的闷哼奏起演起了这人世间最真、善、美的流彩华章。追寻着一颗心的自由引领,爱与情的折磨一寸一寸吞噬心智,想极快极快不顾一切烈火干柴的饱尝快感,又不忍虎咽狼吞风卷残云的亵渎了精致佳肴…… 他圈揽我的臂弯渐趋使力,却始终被一丝理性拿捏着不将我真正弄痛。他的体贴令我感动,但又过一阵我便有些不耐他的温吞,攀附在他腰身上的素手一路往上绵延横亘,我着恼又故意的隔着衣料狠掐了他一把,带着报复的狡黠,又有些近于调情的味道。 他身体微颤,旋即这未及探出的吻便迎來了更胜一筹的狂风暴雨。 我终于觉得窒息,神智是彻底的迷离了去!我像一道骤然升腾盘旋在碧海浪涛之上的龙卷风,缪缪的在他搅扰起的怒涛惊浪里拼命游走、躲避,不至自己彻底沉沦。然而却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这个热烈而绵长的吻久到要使我用一生來铭记,注定是要如此的!在这个吻终于渐趋退温散热的时刻,我们二人早已柔软不堪的身体伴着反应相互碰撞的激烈。 **中烧,他兀地翻转衣袖掀起我小腹之下的衣裙下摆,隔过亵裤在我一片花海之间游走挑逗。 他的手法轻柔疼惜,却忽地使我在恍惚中又起愣怔……方才与他相拥相吻时便感觉到,他对于这等事情应该是青涩的,是沒什么经验的,但为什么现下他触及我身体私密之处的调情手法却是如此高超娴熟? 念起宫里的宦官、内侍出于身体亦或职责的限制或自持,偶尔欲望袭來时大抵会寻个宫娥女婢发泄解决是以平火。当然,宦官沒有做那些个事的本事,而侍卫为了不至淫乱后宫也不会当真去与宫女发生关系,这时候便大抵是调情一番來缓缓泻火。 安你个晴天的,你原也有过这些个举措的对不对! 铮地醋意萌生,然而我的身体远不似我的心念这么坚定,在他小心呵护与爱抚的摩挲之下,泠淙春溪已浸染了酥香土壤。 他的胸膛起伏如波,我斜身整个躺靠在他怀抱里便也颠簸的十分厉害了!这时的欲望比先前更盛许多许多,彼此急促的徐徐细吟已经升华成了湍急的气喘吁吁! 意乱情迷的爱怜宠溺,带着销金断玉的决绝、玉石俱焚的霸道,他磨蹭辗转的手指暗暗使力,旋即兀地一横心,十分突兀的对准**猝然进入。 “安卿……”我突然害怕,十分不安的极下意识的眯眸轻唤。 他控制着极妥帖的分寸,并不深入,只隔着衣料左左右右浅浅的撩拨。 微痒又发胀的滋味,带着极端迫切的欲罢不能。萌芽吐枝的身体在这一刻彻底盛开,恰如一夜怒放的绚烂牡丹在他身下舒展枝叶、延伸花瓣! 他却还在游移徘徊,看得出來他在犹疑。我抬手搭了搭他的小臂,将他的手臂放在我小腹偏上的衣结前引着他、鼓励他。 我如此主动,只有对他我才心甘情愿如此主动…… 他喉咙里铮地发出一阵低低闷吼,手臂复游移到了我亵裤处,一把退去我的亵裤。 下体肌肤毫无遮掩的暴露在空气里,甫地一凉,起了瑟波。 他使坏的手指终于如此大胆的直裸裸与我私密地接触,沒有了底裤的隔绝,肌体与灵魂更加颤粟的潋滟生波。 我心一慌,他忽地一个使力,左手缓缓下压那片私密花海,右手指尖在同时直晃晃的冲着内蒂猛地贯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这一瞬息的灵肉合一,依稀斑驳了谁人往昔残破暧昧的贪欢旧梦,在记忆的那一头,眉眼如花、春山如笑…… 我猛地吃痛呻吟,接连不觉的嘤咛娇喘宛如春潮。 仿佛他已不再是他,我已不再是我。我是春日里一阵风带落的缠绵落花,以我渐次绽放松弛的花瓣再一点点收拢、紧密,尽情忘情的包裹着幻作花蕊的他。 更深的与舍与得一触即发,他像一头挣脱禁锢的兽,在我身上摩挲游弋横冲直撞;我如一匹斩断缰绳的烈马,在他怀里碰触驰骋、肢体欢缠。 花蒂那里被他做足了前奏,他旋即抽身而退,抬手终于连扒带解开了束腰处的衣带,趁裙摆萎靡于地,他复以身蹭到我腰身以上,來褪我上身的襦衣与外披。 我全凭下意识的游走拿捏,帮他去解一身宽硕襦袍。却兀一僵,因为他突然停手,只把我的衣服退至肩头便不再为所动。 我继续鼓励他,磨蹭着他的胸脯并了缠绵温软的吻。 他方继续,却只由我肩头锁骨至雪嫩酥胸摩擦一阵,到底还是收了手。 暧昧气氛一点一滴退尽缱绻,终于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我惶惶然睁开眼睛,见他俊美异常的面上神态十分繁杂。 心下忽而诧异,因情欲未及消退,持着依旧酥软的调子蹙眉不解的小声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不要全我?” 他不说话,美得咄人摄魄的俊颜在月光下清辉晃曳。 这一时间,我忽地十分想笑,忽地就觉得我自个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很是可笑的大笑话! “嗤”,眉弯一展,我当真无奈的苦苦笑起,“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是把持着那些所谓的纲理伦常、那些所谓的操守?”是疑问的调子,却是怪罪的情境,含着悲也带着恨,失望昭著,无可奈何、无声饮泣。 他还是不语,面孔却倏然变得泫然欲泣。 我委实震惊,我从沒有见过这般神情的安侍卫,安侍卫在我心里是刚强内敛、不苟言笑、淡然坚韧的……这样的安卿把我吓了一大跳! 那些阴霾心情被这一吓吓得一扫而光!我猛地抱住他,侧颊贴烫着他的脖颈蹙眉急语:“不是的,我沒有怪你,我沒有,我……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哭。”我委实是乱了,委实不知该怎样言语该怎样去做,为何他会突然如此神伤,为何他竟……竟是当真哭了? 他反手紧紧的搂住我,搂紧我。我越说不哭,他的泪水就越是大颗大颗的砸在了我的发丝上、面靥上、脖颈上、肩膀上……决了堤般染湿了我们彼此一小瓣、一小瓣的衣领前襟。 我突然也哭了,哽着声音糯糯啜泣:“好了好了,我不要你与我更进一步……我沒有别的意思,我方才只是奇怪你如此的操守。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你别哭了,不哭了……”抬手端着他的面孔细细抚慰,抚慰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心。我希望他可以好受一些,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是在为什么。 他拥着我的怀抱发烫发紧,须臾停滞,压制着哽咽堪堪扯出一抹浅笑,以袖为我拭泪:“好,不哭了。”他沉淀的声色犹如在哄一个撒娇卖痴的孩子,眉弯一敛、颔下首去,“我们都不要哭了。” ------------ 第一百二十话 瑨妃扰清梦 九月溯,安晴天不知从哪里弄來一盆一盆开得大好的木芙蓉,搭配着极其少见的黄色、紫色的石蒜花,把个好好儿的冷宫点缀铺陈的迷离韵致、清丽若幻,竟似是比这繁华帝宫里最抢眼的御花园还要令人心生欢喜。 若是不知情的,倒真真儿瞧不出这里是冷宫了!误闯进來定会以为这是一处被皇上私藏起來、自个欣赏的好去处! 风吹起,花叶郁郁的起了晃曳的涟漪,那些白的、紫的、黄的花冠蝶翼一般扶摇飘摆,恍如碧水清溪贴着幽谷深潭荡涤起的波浪。很是美丽抢眼。 只是这花儿我虽喜欢,却怎么都有一些凝着散不开的别扭。因为石蒜花还有一个诡异里透着感伤的名字,唤作曼珠沙华;寓意也是十分不好的,是传说中开在黄泉路上、奈何桥畔的彼岸花;见此花者,便预示着一段缘分与生命的终结,传达着死亡与分别。 不敢在安侍卫面前言这话茬,怕他不舒心。于是就只好自己背地里长吁短叹。 絮叨的多了,便连酌鸢都听得烦了,她十分无奈且不屑的道:“你说得那是变了种的红花石蒜吧?血红色的才是曼珠沙华呢!你这安卿搬來的是罕见非常的黄紫二色,哪儿那么多的事情让你沒事儿就一阵阵的蹉叹感伤!” 安晴天他倒是很得人心,连公孙酌鸢都被他给收买了去!牙尖嘴利的,着实堵得人一同她辩驳就发怵。 弄得我连自己惆怅也不敢了,只在心底下碎碎感慨着:“花叶两不相见,总归是不好的……” 十分沒想到的是,这一日晌午之前突然來了一个人。 若不是安侍卫就在我身边陪我赏花时⑴ ⑶8看書網的推了我一把,我便是连行礼都要给忘记了。 果然赋闲的久了,头脑就不好使了,辗转一阵才想起要行什么样的礼,也才甫一下认出这來人是谁! 那居然是……居然是,容瑨妃?! 她着了十分华丽的铺云纹镶孔雀羽的拖尾霓裳,湖蓝湖蓝的深色底子,乌发绾小莲花的银色冠子,发冠左右两侧垂下颇短的金线流苏。面上倒是浅敷了脂粉,看來除却衣冠的华丽是以架起她双字妃的身份之外,她对自个的面貌气场倒是不怎么精心塑造。 只是眼下的容瑨妃比起我映像中那个行事温婉周全、城府颇深的锦銮宫主位,似乎总连不到一起去。她实在是……有些戾气了。 就这么猝不及防的被撞见,瑨妃扫了眼与我在一处伴着的安侍卫。我心一紧,好在她并沒揪着这么个茬寻我们麻烦。 我边在心里揣摩她这來意,她已擦着我的肩膀直抵安侍卫走过去,面目一敛、寒霜覆盖:“当年那个内臣是谁?”劈头盖脸极干练的一句。 至此,容瑨妃更是十分昭然的一反了她那滴水不漏的行事态度,显得非常刚愎、自傲、迫切、而冷酷! 内臣是谁……当年…… 心思陡转了大几个过,我渐趋明白了眼下是唱得哪一出戏了! 容瑨妃此行是独独为了來寻安侍卫的,这与雪妃临死前那句“不信你问安卿”,横竖是脱不得任何干系的! 想必容瑨妃这个把月里并沒闲着,竟日连天都在纠结雪妃那个临死都叫她不好过的女人告诉她的真相吧! 只是安侍卫是谁,经他手所办的事情缜密程度怎会给人留下丝毫把柄?容瑨妃不动声色,不愿直接來向安侍卫求证,多心如她,她怕雪妃诓她,故而自己瞎折腾;但凭她自己根本就是探查不出任何结果的!憋了这么久,终于还是來问了。 我退了出去避开。好不容易得了此契机进了这冷宫,我不愿再陷入这等原本就不该我管顾的恼人纠葛,还是知之甚少比较好些。 又过一阵,忽地便见容瑨妃面目蒙尘的跌跌撞撞折路出來。她的脸色很不好看,目光也混沌不堪,似是大受打击。 我凝目蹙眉,不由往她跟前行路凑了几步。 她对我视如空气,径自落魄失魂、几近疯癫的一路奔出去,中途脚底下不利落的被枯枝子绊了一跤,斜斜跌倒。 我发乎下意识的喊了一声:“瑨妃娘娘!”紧跑几步把她扶了起來。 她依旧有如失心,并不理会我,自顾自十分疯狂的径自行路。那一份六神无主、心慌心惶,俨然是在逃离一般! 我便沒再多话,因为我似乎可以理解她此时的心情。 她只身一人來到冷宫寻安侍卫,所为的无外乎一个答复。雪妃的一面之词,她要做到落实,她要弄明白搞清楚那一面之词到底的真假与否!眼下看來,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了。 自己的儿子被人耍手段使心机的弄了去,自己却浑然不知,更还屡屡算计与针对、险些害了他的性命;真相一朝浮出水面,作母亲的怎能不百感交集、怎能不失魂落魄? 足音荡逸,我回神转目,见安侍卫稳步行过那些草木花卉,分花拂柳的一路过來。 深深吁下一口气,我走到他身边扬起面靥、柔着语气小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面沉静水,略略一顿:“我只不过告诉了瑨妃她想知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我并沒过心,随口又问。 “一个真相。”他似乎也不太愿意让我知道的彻底,答的依旧敷衍。 我自觉无趣,也不再问。 我知道那个真相,因我有幸听到了雪妃临死前对容瑨妃说的那句至关重要的话,她说皇长子其实是容瑨妃的儿子。 这个真相雪妃一早就已经说过了,只是容瑨妃不敢去想,既期待确定又害怕确定。她自己一番查探无果后,只得來找安侍卫这个人证确认。 只是这么多年的恩养,又是近似相依为命的恩养与呵护,雪妃对皇长子怎么可能沒有感情呢!雪妃她欺了瞒了这么多年,直到她死时才突然抖搂出來。她诚然不是为了刺激瑨妃的,若不是当时情况紧迫、雪妃急于要瑨妃相救皇长子,只怕这个秘密她至死都不会说,她会带到土里瞒一辈子。 ------------ 第一百二十一话 幻梦终濒醒 几瓣木芙蓉随着风势飘飘然离了枝头,它们在天风里自由张弛,它们一些悠悠远去最终不见,一些飘零兜转着落入尘泥、落入河沟,最终都会化作这人世间的一缕尘。 似乎沒什么,是比活着更好的事情了……除非可以真正的遁出去。 安侍卫精致的桃花目渐次沉淀,薄唇呢喃:“即便是在冷宫里,也不能避免这太多事物纷扰繁重,做不到完完全全脱离干系。” 是因为容瑨妃一事才使他这样作想。我黯然,因为我也同样明白。抬手在他开阔胸腔间柔柔摩挲,仿佛这个暧昧的动作可以使我们两个人谁都略宽心。 他状似无感,目色愈发的迷离,口齿间持着我可以听到的细小蚊音兀自念叨:“这么下去不行的,这么下去不是一个正经事。不是,不行……” 我又忽然听不真切他在念叨些什么,可心里忽就起了一阵阵隐隐的不祥,这感觉细微的如虫蚁噬咬骨髓经脉。抚着他肩胛的柔荑兀地僵住,连我自己都不知何时就这般的失了神。 他突然颔首,沒有神采的目光在触及我面眸的时候,倏幽重新点起奕奕的星芒。 “安大哥……”见他如此,我芜杂的心魂才略安安,仍是十分患得患失的谵语轻唤,侧首埋在他怀抱里,眯眸看那漫空里舒展胡旋的、无依托的木芙蓉,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他的呼吸极平稳,面目也极平静,这样的平静忽地令我觉得方才那隐隐不安兴许只是自己一时的错觉。惝恍里,他抬手抚了抚我的肩膀,尔后把我自他怀抱里扶出來,深深看我一眼,旋即折身往他那间跻身的小房里行步回去。 晌午的九月秋阳沒有退去它的肆虐,他那道挺拔的身影因渐次行离柳树阴凉的庇护,这日头再耀在他身上就显得很是毒辣。迷蒙晕波在他身畔笼罩一层金斑雾影,他渐渐走远,渐渐的就让我很是看不真切。 心头更深更重的怅然若失之感把我环抱,好似被浸泡在充斥着惆怅与哀伤气息的西洋酒里。我喉咙涩哽,言不出、动不了,化作了木石泥胎。呆呆的站了许久,沒有思绪,沒有情感。 。 一夜清索,不知被什么做弄的,期期艾艾极难入眠。辗转的久了、折腾的长了方堪堪的睡过去,可一整夜都不知是被困于了什么样的梦魇里,混混沌沌、极不安宁。 次日晨曦早早便起來,踱步往院子里散心,看到我的安晴天已经在那里了。 他还是如昨日回屋时一辙的沉默寡言,往垂杨柳下的石卓子旁一坐,这么就是一个上午。 我也陪伴着他默默立了这一个上午。 遥想我在锦銮宫时的那些日子,隆宠盛郁言笑曼曼也好、失魂失意惨惨淡淡也罢,他又怎不是隐在暗处默无声息的陪我伴我一起熬着、一起走着?人生路漫漫,总有一个人是自己流连忘返、沦陷执念的不可变更;始终都在那里不來不去、不舍不弃的那个人从來不是皇上,而是我的安晴天…… 终究不忍再熬耗,我冶步上前,欲打破这莫名的伤感,俯俯身子强持笑意开口发问:“为什么,不开心?” 他先沒有动,须臾才缓缓抬目,看着我的目色十分隐痛。 我错开目光,唇兮笑意瞬息敛去:“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安大哥,不要……这样的眼神让我害怕。”患得患失依旧。沒有办法,自始至终他都太像一个梦,像我一厢情愿编出导出的虚无大梦!我怕这个梦会醒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梦它就会醒來! 兀地周身一暖,安侍卫起身一把牢牢的抱住了我。我亦反手搂抱住他。 肌肤贴烫、心魂相溶,好一阵子的沉默……他颔首敛目,紧贴着我生凉的耳垂自语喃喃:“我不会让你清冷孤寂的葬了这一生。请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原谅我想要霸占你美好的青春。”语无伦次又如荼如蛊,一团生着火的乱麻焚了心也断了魂,偏生却还得不得不一根根一条条的理清理顺,“我不会的,不会再这么自私了。” 他一定是魔障住了,他说的什么我都听不懂,通通都听不懂,亦或者是能懂却抗拒去懂。我只是害怕,莫名其妙的害怕,他越说话我就越害怕…… 可他依旧自顾自的言语:“身处后宫,即便只蜷曲在一个阴冷黯淡的角落里,也总有逃不过血腥阴霾滋扰的那一天。”喉结带起明显的苦涩,似哽如咽、微微的,“若我能够给你幸福,若我能够……可我不能,注定不能啊!我该怎么办?扶摇,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思绪随那字句一下下敲击着我不太灵光的头脑,我的心彻底慌了,强笑着抬首却错开了眸:“说什么傻话呢,你已经给了我幸福啊。”羽睫卷曲,碎叹幽幽,“我很幸福,我只醉心于你给我的幸福。”我说的是实话,都是实话呀!安卿,安大哥你可能明白?你定要明白啊! 瑟瑟秋风卷尘泥,零落了盛夏与初春时节那曾招摇两季的草木花卉,将鲜活让位给其余适应这个季节的其它的草木花卉。这份萧索终归叫人神伤。 我如一尾焦灼不安的游鱼、若一把未能架却的藤蔓,以臂弯迎合着他的臂弯缠绵缭绕。我想抓紧他,太想抓紧他,我怕我一个稍重的呼吸、一个闭目睁目的转瞬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他,再也看不到这或许一开始就注定长歌当哭的得之不易的鸩酒般的幸福…… 他仿佛感知不到我的依赖、听不到我的言语及呼吸,只在那里沉了情态的自言自语:“我不能给你幸福,我给不了你幸福啊……我好希望你能明白,你能陪在我身边,你能帮我分担、予我深慰,使得我的苦楚能少一些,再少一些……可我又怕你明白,我怕。”他兀似生了癫狂一样的呼吸急促,“所有人明里敬我暗里唾弃我、不耻我,我都不在乎,可我怕得是你的嫌厌与憎恶!这份作孽是我自己的造业,从我初见你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埋下的罪恶的种子……生根发芽,即便你唾弃我、不耻我,我也是活该的。”他竟突然笑起來,笑出了依稀泪波。 这笑令我心慌! “安大哥。”我抬眸直逼向他的泪目,蹙眉不住摇首,“不,我愿意的,愿意与你一同分享一同承受啊!不管是什么……”泪水夺眶而出,柔软语气变得断断续续,“若是与我初见时就已孽根深种,那也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种下的这个因,合该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承担这份果。”甫想一下,“至于什么唾弃什么不耻,什么什么嫌弃厌恶……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呀你!我怎么会那般对你,我不会的!”嘤嘤哭音肆起,我轻捶轻搡他,又急又气又怜又怯。 他视我如空气:“既然我给不了你,那么便让那个人來给你。我会保护好你,我会的……会的。”还是自言自语。 我依旧摇首不迭,我着实不解他这脾气究竟事出哪里,除了不住摇头否定我诚然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在这当口,他终于沉下目光极为深重的定格在我哭花了的一张面眸,面上平静无波,出口的句子寡淡寒冷的有如撕裂的坚冰:“你就当我死了吧。”沒有情态,转身复离。 我一恍。 着实沒有反应过來,甚至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的我都不知道。直到好一阵子,好一阵子……才蓦地察觉到了怀抱里虚无的空荡。 低眸一看,自己还保持着方才与他拥抱的姿势。 只是他已经不在。 ------------ 第一百二十二话 情归离恨天 我一整天都沉浸在这种十分不祥、十分作弄的患得患失里,脉脉心浪逼仄、堵压、积攒、沉淀,沒有一个出处。 入夜则更是难忍难耐,反侧辗转一时又一时,神智始终都那么清醒,恍惚抬眸才发现不知何时天已经破了晓。这缠人的夜终于熬出了头,可我遍寻不到安侍卫。 酌鸢面着我汲汲皇皇沒得顷刻自安的样子,到底被惹得起了烦意,只得十分不耐烦的宽慰我道:“安卿是皇上身边儿甚得宠爱的御前侍卫,竟日守着冷宫像个什么话?他定是有事出去了,即便给我们添置用度也得出去不是?晚上一准儿就回來了!你才这么阵子不见他就急得像热锅蚂蚁一般,也忒是粘他!” 人有时候就欠数落,不被刺激就很难从深深陷入的情绪里很快回神。酌鸢如此有奈沒奈的几句带刺儿的宽慰令我略有安心,可沒过须臾就又陷到了魂不守舍的情态里,并着不祥之感漫溯再漫溯……想走动走动散散心吧,一入眼那成簇的木芙蕖并着石蒜花,就把我这心神搅扰的更加燥乱难安生了!只好又折身绕回去继续原地里踱步折腾。 心神十分不宁的挨到日落西山,我倚着身子背靠垂柳仰头看月,一阵脚步声忽自身后急促响起。 忽生喜念,至此我这一整天都绷紧的心弦才陡然一下变得轻快!笑颜灿然的欢喜转身,心又陡然一沉,笑容僵僵定格在脸上。 來人不是安晴天,而是一个蓝衣蓝裤的小公公。见我昙然转身,忙对我十分匆促的行了个礼。 眸色并着心念一齐黯淡,我抿唇垂眸略略调整,复递了问询目光于他。 他又把身子躬了一躬,吐言的很是平缓小心:“主子,奴才是來帮安大人……给主子传个话的。” “安晴天?”我黯然的心魂兀地一下被点亮,一急切就喊了这三个字。甫意识到自个失言了,便忙转过话锋急急又问,“你快说,安卿他要你同我传什么话?”心里既紧张又期待,期待与他有关的丝缕消息,又怕他会让这小公公给我传达一些我不愿听到的信息。毕竟安晴天的反复无常于我已是司空见惯的浑闲事,他对我的态度,刚好可同玉蝴蝶传递出的花语一个样子,“若即若离”。 小公公深深颔首,面目似乎要低到尘埃里一般。 背对月色,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与神奇,只是这样的举止态度十分令我不安。 他不言语,我就也不敢言语,只好这么沉默着、沉默着在夜的经纬里又过许久。 似乎不能再忍受这样沉甸甸的气场,终于,他不太明显的喉结依稀是起了一个吞吐,语气更沉,言出的是令我崩天裂地的撕破灵魂的消息:“大人今个在外执行一个任务,被敌方一剑穿心,已气绝身亡。” “……”当空霹雳贯穿天灵骨,无声的夺魂摄命只有我自己一人知道。我的面色登时惨白,而我的神情举止都与先前沒有丝毫差别,甚至身子不仅未软,反倒愈发僵硬笔挺。 他继续沉沉吐口:“大人临走前吊着一口气时,嘱咐奴才千万告知主子,要主子千万千万善自珍重,千万千万好好儿的活下去,这是他所希望的。延续他的生命,带着他的期盼、他的灵魂一起活下去。”微顿声息,仿佛起了一声不长的慨叹,又仿佛只是竭力回想当时的场景,“他说他还沒有看够这重重楼阁浩浩殿堂,要主子有朝一日站在梧桐枝头最高点,替他看尽四海龙旋、凰凤齐鸣、红尘初妆、福禄永昌……” “安晴天!你这是连死都不许我死么----”肆虐的心念冲开了心扉的闸门,我瞬间就疯了癫了狂了傻了痴了…… 他昨天所说的话历历在耳,沒想到那居然是我们此生此世的最后一次相处,沒想到他在这世上对我言及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十分不祥的:“你就当我死了吧。” 你就当我死了吧…… 一语成谶! 我不记得我在这一瞬间丧心病狂成了什么样子,我拽着扯着那小公公的衣领扬声大吼,凄厉的嗓音锦帛撕裂样把这呼之欲出的永夜烘托的犹如魔窟,而我已俨然成为一个魑魅鬼蜮:“什么好好活着善自珍重!什么看尽四海龙旋、凰凤齐鸣、红尘初妆、福禄永昌……你让他來跟我说!你让他亲自來跟我说!” 泪水充斥了我的眼眶,带着猩红的血腥、带着蚀骨的痛楚。安晴天,去你的好好活着善自珍重!去你的凰凤齐鸣福禄永昌!沒有你的生命却要我怎么凰凤齐鸣,怎么福禄永昌!你莫不是咒我去死!你…… 酌鸢闻声赶來,匆匆将失心疯丢了魂的我从后面死死抱住,硬是与那小公公一起把我连拖带扯着往屋室里架。 目之所及处是一簇簇开得繁盛的木芙蓉与石蒜花,冶冶妖妖,和风摇摆,似在跳跃舞动一曲《天魔舞》來为已远走不再的他无声送行。 这石蒜花果然不祥,如漫山遍野开了满眼的荼蘼花一样不祥。 佛典中它们都是天上的花儿,柔软轻盈、芬香旖旎,见此花者,苦恶自除……这是一种天降的吉兆,一阕大德的化现。 可我们身在红尘,这样的吉兆始终消受不起,便成了天殇。 见此花者,必有一个生魂自这世上一点一点蹒跚着步履缓缓走远。即便不是踏往阴司泉路、而是去了无极乐土,也终究都是分离的钦定。 九月了,彼岸花也该开了。九月果真是一个人世离合的哀伤月份,夏秋交替、热冷并袭……花儿,也已在这个时景开到了荼靡,我们是不是当真也该永远的诀别了? 我在通州时,常听街角巷间有燕尔的夫妻亦或含羞的情人凑趣逗情时吟着这样一阕小曲儿,当我遇到你之后也有与你轻轻哼唱这阙小曲儿的场景,那是我梦中的场景。而现实中我连想都沒有想过,因为我知道今生今世怕是沒有机会与你琴瑟、与你和鸣。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知子之來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野鸭大雁射下來,为你烹调做好菜。佳肴做成共饮酒,白头偕老永相爱。女弹琴來男鼓瑟,和谐美满在一块。” “知你对我真关怀呀,送你杂佩答你爱呀。知你对我体贴细呀,送你杂佩表谢意呀。知你爱我是真情呀,送你杂佩表同心呀。” …… 火红的曼珠沙华在眼前铺出一条缪绕着迷蒙红雾、不见头的道路。我知道这是我的幻觉。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渡啊渡啊,快快竭力的渡过去吧,众生都快快竭力渡到彼岸去吧,消泯苦痛觉醒成就菩提无极…… ------------ 第一百二十三话 莲华与罪化 安晴天,你当真就如此离开了我?就这样离开了我,永远的离开我?我不相信,我不信…… 你总是这样反复无常,总是这样,所以哪天你一定会突然出现的,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说要带我走的,一定的。我在去未來的路上,我要有你的未來。 泪雨滂沱,不知已在心里那片干涸的沙漠里下了几个过,彼时那片不见雨露的龟裂之地已被冲刷成了**泽国。可眼眶里已经盈不出一滴泪,我的泪已经流干了。 那么在这周身放空、虚脱萎顿的空挡里,经受了如此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的剧烈打击,我的头脑十分物极必反的开始想一些事情。我觉得安卿的死……未免太凑巧也太蹊跷! 为什么昨晚容瑨妃來过之后他整个人就都开始不对劲?为什么他在临丢掉性命魂归离恨的前一天,会同我说出那样一番形同永别的言语?那不像是一语成谶的巧合,那像是在下定某种决心、一死及永远消失的决心! 桩桩件件丝丝缕缕直指一个阴谋,一个任我的眸子再清澈再尖利也无法一眼看穿的弥深阴谋!我的安晴天不会舍得离开我,不会的……他是被人给害得逼得,一定的一定的! 是否同容瑨妃有关?又或者是否同皇上有关?无论是谁,一定跟人有关! 酌鸢轻轻将帘子打了下來,遮挡住我透过窗子望到院子里成簇彼岸花的视线,她知道我不喜欢这种花,猜测我一定把所有的罪责与过错都全盘推到了这花卉的身上,怕这花会刺激我发疯。 嫩粉色的帘幕,中间点着一星星乳白色茉莉,是安侍卫不久前新换的样式,缭绕着他的气息,这气息令我心安:“别动。”我目光混沌,顺口止住酌鸢,“安卿就要回來了,你把帘子放下來,他会以为我歇下了,就不來找我了。”他在我身边,他还在,一直都在,他就要回來了,天都这么晚了,就快了。 酌鸢一僵,复看向我的目光变得积压,旋即哀哀叹息一声,语气干涩:“扶摇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命苦!”话是刺耳的,但口吻不似平常与我之间的相互刺激。 可一声“扶摇”被她头遭唤出來,做弄的我下意识一哆嗦:“别这么喊我,怪魔怔的。” 她便回了神,又看着我发了好一会子呆,又是哀哀一叹沒了言语。 那架势让我觉得疯癫了的人不是我,该是她失了心反了常态才对:“我要出去。”又或许我好像是有点儿疯,不过应该还沒丢了魂,我谵语徐徐。 “什么?”她沒听清,又好像是怀疑自己听到的东西,下意识轻问我。 我放空的眸子依旧放空,但又仿佛沉淀了昆仑宇宙所有的、全部的阴霾与狠戾,犀齿银牙一点一点狠狠的咬紧了柔软的唇瓣,语气愈发的低仄、又愈发的狠戾逼人了:“我要好好的活,要把那些曾经利用过我、辜负过我、伤害过我的人全部都踩在脚下!统统踩在脚下!”终于捺不住一团滚烫的爆发力,骤然扬起的一嗓子,带着毁天灭地涅槃重生的吞噬一切的霸绝,“我不好过,那些占尽时机暗自得意的人他们的日子也都别想再好过!别着急,一个一个都会轮到的,下一个就是他们!” 佛乃我心,魔亦我心,佛魔皆在一心。如是,见性即佛,昧性即魔;净心即佛,染心即魔;无相即佛,着相即魔。我明白,我都明白,但当万念來袭、时势如逆水,即便是明白了又如何?即便是明白了也做不到一步一罪化、一步一莲华,最终化尽解尽世上诸般苦楚,得一步一大慈悲! 我的安晴天不在了,他不在了!色里知空也好空中着色也罢,他能回到我身边么?能还给我么能么!如此我就是着了相,就是着了……是命是劫是执念是囹圄我不理会,我也不愿再管顾!就是恣意一回又如何!又如何呢! “好。”酌鸢极平淡简短的一个字,把我铮地就定格住。 面对于我的狠戾癫狂,她并沒有意料中的慌乱亦或无奈,这么一副仿佛洞悉一切、又仿佛筹谋在胸的模样使我有一瞬的真恍惚。 便听她敛了眸子把面目压低,幽幽复道:“你若想出去,我助你一臂之力。” “……”这无异于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我登时又一发懵,口齿下意识张了张,只言片语吐不出。 她叹了口气,意味颇深的看了我一眼:“你未免也太小看了我公孙氏,这些日子我若要出去,也并不是沒有法子!”复一顿声息,“只是我不想了,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深知皇上的心最是抓不住;即便少了一个你,往后还有太多太多的如花新人迫使着自个不得不抢、不得不斗。所以,我不愿再入世。” 我缓和了一张挂着已干的泪痕、又蒙着诸多诧异的面孔,静静听她慢慢儿念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已太累,无法做到边听边思忖。 她垂眉,轻摇首:“时今我这日子过得也习惯了,你却又來招我,引我觉的人來这世上走这一遭,横竖都是造了孽了过來偿的,若要避世则实在太浪费了走这么一程路的机缘。所以……”兀一错眸光往我身上一落,深深的,“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你答应我,若我当真有法子使你重见天日,你要带着我一并出去!” 她的目光灼灼又沉淀,藏着深意、掺着笃定。 我不信这公孙氏当真会有什么法子叫我出得冷宫,但历事太多,我又不得不选择相信。如果她当真是有本事叫我迈出冷宫重入锦銮,也算是对我的一桩大恩情、对安晴天的一桩大恩情……如此恩情我自然感念,也自当要还个干净以免到死到棺材里到土里都欠着。 “好!”沒有多久的迟疑,我敛眸应下。 “你发誓。”酌鸢神色愈发正式,语气利落且尖锐,“若你它日有违此诺,那么你的安晴天会深陷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永不超生!” 这个咒怨发得狠了,委实狠了,但我本就不会应了这个咒,又有什么好忌惮的:“我发誓。”更无犹豫,眸子一沉,双手合十吐言坚定清晰,“若我有违此诺,便与安卿一并深坠无间地狱,永生永世永无解脱!” “我信你了!”她烁亮的眸子恍过一抹华彩星光,引唇一笑,抬首展颜。 ------------ 第一百二十四话 浴火将重生 酌鸢果然有大法子,准确的说是让她于无意中得了一个真相、捡了一个纰漏,一个关于皇后娘娘的纰漏。 这件事儿的始末缘由,还得从那个已经消失在无垠空虚里的、似乎已经十分久远的倩舞涓身上说起…… 前礼部侍郎冰大人因故得罪了上官太师,这上官太师也就是梅贵妃的爷爷,在西辽国前朝可谓是个翻手云覆手雨的大人物,得罪了他又岂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位冰大人竟日战战兢兢、瞻前顾后的过活,总也怕那上官太师突然出手做弄自己。他思量一计,为讨好皇上、保住自己,便把家中有几分俏丽可人姿态的小女儿冰锦献给了皇上,初封倩美人。 倩美人一开始是分在了容瑨妃所管的锦銮宫中,又加之父亲与上官太师之间的那一桩子事儿,她与皇后是一派的。 但这倩美人在宫外时有一相好,即檀郎。在进宫之后,两人之间深情爱意一时不消。 一次檀郎买通七拐八拐的关系、趁宗亲摆宴欢饮时,盗了牌子扮成侍卫偷偷进宫幽会倩美人,却被梅贵妃机缘巧合下得知。 梅贵妃以此为把柄威胁倩美人,要她从今往后对自己言听计从,并把她调入了自己的崇华宫。 皇后察觉到事态有所不对,便要容瑨妃引倩美人密见。 倩美人念及依着梅妃的性格,是断不会为自己保守一辈子的秘密,必有一日会害死自己。干脆横下心來赌了一把,将檀郎一事始末原原本本的告知了皇后,并十分恳挚的跪求皇后搭救自己一命。 皇后告知她,若想脱离梅妃的钳制,唯有檀郎一死,不然终有一日你们二人都得死、甚至你母家都会受到连累!并许下倩美人舞涓之位,事后再择时机调回锦銮宫。 倩美人年纪清钱、容颜如花,十分不甘自己还未振翅扶摇就先浴火死去,可念及跟檀郎的情分,又委实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便向皇后苦苦哀求自己再见檀郎一面。 在皇后的运作之下,檀郎顺利入宫,不想却被倩美人当机立断的杀死在御花园一处偏僻的假山小景处,也就是我与兮云很久之前不慎撞见的那个场面。 事后倩美人如约得了舞涓之位。 梅贵妃心知檀郎已死,心里明白倩舞涓是要将自己手里这把柄消除掉。又见倩美人耀升舞涓,心知了她定又倒戈皇后,故檀郎一事才行得如此顺利。 至此倩舞涓对梅贵妃已沒有用处,留她作甚?不如杀之!于是梅妃便让心腹玉嫔毁去了倩舞涓的容貌,变相的逼死了倩舞涓。 世上沒有不透风的墙,本无难事、怕有心人。酌鸢在入冷宫之前本就是梅贵妃的人,与为倩舞涓下毒的玉嫔素來走得不远,在玉嫔那里依稀听得了些许风声;且这玉嫔也曾因此事而被囚入冷宫,后虽得梅贵妃做保而顺利出來,却也被罚两月不得服侍皇上。 玉嫔心里难免存恨,而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在又恨又气的节骨眼儿上,是很需要一个宣泄口的。酌鸢便在那个时候去看了玉嫔,甘做了玉嫔的倾诉对象,自玉嫔口中把这一干事的大体囫囵也摸得差不多。 如此阴霾缜密的一出宫闱秘案,就这样被酌鸢记在心里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过了这么久。她诚然……是个有心的! “那与我们重出冷宫有何相干?”我一知半解,且忖想且顺口问她一句。 酌鸢沒去计较我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倒是十分直朗的言出了她自己的意思:“如果这桩陈年旧事抖搂出來,最直接的一个问題就是,檀郎当初是如何进宫的?第一次是宫里宗亲大排宴会,檀郎扮作侍卫混进來的;第二次又是如何能轻而易举的混入后宫?不妨去诓骗皇后说我们手里有人证,可证明是皇后帮助檀郎进宫与嫔妃有斯通嫌疑;如此,如何说的过去?就以此为威胁,要皇后帮我们离了这冷宫!” 归根结底,还是得从子虚乌有里想法子…… 我倒猛然想起一事,那时我尚为秀女,曾在玉华池一棵倒了的柳树底下,与安晴天发现了深埋其中的皇后的婢女。一切不该是巧合,想來那婢女便是当初拿着皇后令牌、引檀郎进宫私会倩舞涓的宫娥!后皇后恐她泄密,便让贴身宫娥将她给解决了掉,埋在了素來鲜有人去的玉华池柳树下。 如此,倒不如在这上面动动心思,诓骗皇后造成一种错觉,使皇后怀疑她的贴身宫娥已被我暗地收买,将檀郎这桩可作把柄的阴霾事对我已全盘托出…… 酌鸢曾说,她已不想再入世,是我勾起了她重出冷宫、争上枝头的一番兴致。 我明白她这话半真半假,她说的沒错,冷宫里于之我们委实是好去处,外边儿那个世界确实令人太神伤也太难过。可她即便掌握了皇后的证据,也沒有与皇后的交情,更不似我有着安晴天暗中予以庇护,故而她见不到皇后,更沒有出去的契机,所以她认了命! 但时今我來了,我自身有着与皇后的交情这个先决条件,且安晴天不可能不留些贴己人对我加以拂照,我要见皇后当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并不是我招得她一颗出世出尘的心再度染了红尘的凡俗念头,而是招得她又重燃起了走出冷宫的希望! 。 要见皇后,果然不是什么十分困难的事情。 我自有我的法子,我明白安卿会为我安排一切,我身处冷宫,他是不会放心的,他必然会留有贴己心腹对我悉心管顾…… 皇后娘娘凤驾摆于冷宫的时候,我正持扫帚将一地石蒜花落英扫去。这花儿开得应景、落得也应景,就像它的到來专程是为了完成某种注定好的任务一般。是的,是任务……它们带走了我的安晴天。 与皇后的一番斡旋,我始终都持着不冷不热的淡淡姿态,这样的姿态似乎从來都能让自个处于一个有力的、机变的位置。 皇后雍容的花颜并无大变,悉心听我言完一通话,启唇似笑又非,她微侧首:“本宫就知道,你不会甘心的。”语尽便是真的笑起來了,淡淡浅浅,国母风范,不似一个被我婉言要挟后该有的凌厉姿态。 ------------ 第一百二十五话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不甘心么?我不知道,或许是吧!我只是很想出去,我“要”出去! 见我不语,皇后微侧了侧首,眸光含笑,只是这笑颜因了唇角微微勾起的软糯弧度,而显得太过不祥:“你就不怕本宫现在就结果了你?”她的姿态慢条斯理、她的神情淡泊从容,如此轻姿慢态所带起的嗜血之感,令人十分本能的一阵嗦粟,“本宫会留一个隐患在这世上么。” 口吻是如素不带情感的,但我明白,她不会当真如此做,这是我的直觉。她是皇后,她有着母仪天下的资本,她自然有法子除去我与酌鸢、也可以把长乐宫里的宫娥内侍都轮番换一个遍,但我知道她不会:“娘娘这身子,最近还好吧?”我云淡风轻的往她小腹处扫了一眼,三月多一点儿,身子尚不太显。 她下意识抬指一抚小腹,面上略颤,又不明我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我莞尔笑得蹁跹,错开眸光落在身畔花草葱郁处:“时今馥姐姐隆宠正盛,若日后得了子嗣,会不会威胁到娘娘肚子里的小皇子呢?”只此一句,她是明白人,不需我点得太透彻。 在我进冷宫之前,虽有了失宠的势头,但有我在就还不至于使得沈兮云独占鳌头。后來我遭了算计进了冷宫,后宫里便可谓被兮云一个人霸尽了风光,这些个嫔御妃妾许是无法分得一杯羹的。 这般的格局,怕是谁人也不愿意看到。若要打破这个格局,就需得有一个人站出來与兮云平分秋色…… 以兮云姿容之绝丽、举止之曼妙,试问后宫里头有谁人胆敢言说自己可以与她企及? 可我不同,我毕竟是皇上的旧爱,且这“旧爱”又与伴在皇上身边年岁已久、皇上早沒了萌动春心素日多是虚与委蛇的皇后、梅贵妃、容瑨妃等老人不同。我这个旧爱是旧爱,可也是新宠,只是被兮云一时抢了风头占了时机罢了。若我重新走出冷宫,假以时日寻到契机,有一定的把握可以搬回凋零的时势,刚好可与兮云分庭抗礼,将皇上的心从她身上拉开几分,打破这格局。 沈兮云她是梅妃的人,皇后是愿意看着梅贵妃以这一子处于上势,还是愿意重新将我抬举起來、重获荣宠为她所用呢? 如此一遭话我对皇后言的委婉,临了又审时度势的一笑补充:“妾身与皇后娘娘素來觉有眼缘,昔日所获荣宠亦是蒙了娘娘之力,妾身心里明白。如此……娘娘若是垂怜妾身,使得妾身可以重见天日,自然也是愿意倚靠娘娘、感念娘娘的。娘娘您说,是扶摇活着对您更有利、还是死去更有利呢?”我持着极恭谦的调子,微一缓和气息,“关于那件陈年旧事,扶摇不会抖搂出來,但也不会把人证是谁告知娘娘,就当是娘娘给扶摇的一颗定心丸,使扶摇不至于太担心娘娘有朝一日,抛下扶摇。”语尽抬眸扬睫顾向皇后,目色拿捏出三分怯懦、两分笑意、五分恭敬。 人证?哪里有什么人证!不过虚晃一招罢了…… 温软的风带着不知是什么名目的花香细细微微潜入鼻腔,面上笑意柔和涓浓,心里未尝沒有捏着一把汗。经了旖旎芬甜的缓一撩拨,适才略略松弛了一些儿,很快又重新绷紧。 皇后唇兮浅笑渐浓,抬手不经意的将微乱的一缕青丝向着耳后拂了一拂,明眸微扬,往天幕之上平贴着的薄纱轻云略望几望,倏然轻一启口:“这冷宫里头关得大抵都是先帝的妃嫔,妹妹常住确实不好。” 我甫一喜,听她话儿里的意思这是…… “况且又经了这么一场瘟疫……妹妹九死一生保下命來也是不容易,自然是不合适继续住下去了。”她压着我未及兜转的思绪,倏地颔首笑迎向我,“那么本宫会向皇上请旨,赦妹妹重出冷宫的。” 这话儿……何时有什么瘟疫?我一时不解,但皇后沒有再对我徒多言语一字,含着如许深意重重打量我一眼过后,转了身子抬手对那候在远处的宫人颔首示意,便有宫人回了个礼碎步过來伺候。 一个念头陡然图腾,我权且來不及再想其它:“皇后娘娘----”急一脱口,在皇后侧了眸子微微问询时,我稳住心神欠身对着她一礼,“韶美人也已在冷宫跻身多时,与妾身同为永庆一朝嫔御,自然也不大合适继续住下去的。”既然已经答应了酌鸢,我便不会食言,我沒有忘记。 皇后柔和的面目忽而一僵,似是沒有想到我居然会如此变相的为酌鸢说项。不过也只有须臾,她颔首同意。 一个韶美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于皇后决计不是什么大问題的。 待皇后的凤驾被一行人抬着悠悠行远,酌鸢适从转角背阴处将隐着的身子现了出來,不缓不急踱行至我身边,瞥一眼远去的凤辇,勾了唇角流转讪笑:“霍扶摇,你果然是好本事。” 我沒有回目看她,扬了扬唇角,慢悠悠的:“好本事么?不过是个丑陋的雀儿,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她一愣。 我方缓缓儿侧了侧首,饶有深意的慢慢扫她一眼,诚有些轻姿慢态了:“人长得漂亮,不如活得漂亮!” 她半晌沒话,想必明白我是搬了陈年旧事,将她早年贬损过我的话给絮叨了出來。 又须臾,酌鸢动动僵硬的面目,垂眸细碎一叹:“你,你还真是个忒小气的!” 我心里好笑,沒再理会她,转身缓缓进了屋子。 。 皇后临走之时留下的那一番话,说实在的我并不是十分明白。但暮晚十分,我终于明白了。 自长乐宫來了个精明能干的女官,她对我欠身一礼,旋即不动声色的把一包粉末交付到了我的手里,并无多话,只说是皇后的意思,要我把这粉末洒入井水。 我甫地一下后知后觉,顿然悟了皇后口里那么一场子虚乌有的“瘟疫”是个什么意思!所有玄机,皆在这一包不起眼的粉末里…… 冷宫里的水井不是一口,却只怕源头会是相通的。为防万一,我还是并着酌鸢权且存好了充分的水资源,方以碎银子买通了看院子的贴己小太监,就着月色,一人往相邻着的就近几个存了水井的院子里闪身进去,把那药粉逐一撒入。 ------------ 第一百二十六话 兮云亲迎华夙重聚 一场突忽而至的瘟疫骤地在西辽后宫里闹了起來,一夜之间自天而降,无有出处、怪异的很。 而这瘟疫的源头,是发自于冷宫。 不过因得到了及时的通报与极好的防护,幸在规模并沒有逐渐扩大。只在一个月后,便逐一平息下去。 我的好时机,也诚是拜了这场“瘟疫”所赐。 借着这场瘟疫的由头、又加之皇后为腹中皇儿积攒福德之意,宇文皇后在皇上那里求了个人情,被皇上恩准,传了口谕赦了我与酌鸢重回后宫。 永庆十九年十月初一,金秋正浓、气候愈寒,我在历经将近三个月的泥潭深陷后,重新迈出了冷宫的正苑,回归到风波诡异、际会风云的西辽后宫,这个曾一度以为毕生都不会再重新染指、重新涉足的烟柳繁华又阴霾遍布的世界。 已是昭仪的兮云站在风口亲自來迎我。 她一张本就十分羡煞旁人的面孔隔绝了三个月的风尘之后,愈发的娆丽了,也愈发的令我不可遏制的十分厌恶! 她细细长长的黛眉往鬓里上挑斜画,魅惑的丹凤眸如是翩飞上挑,桃花面目白里透红,略比绛粉浅些颜色的绫唇微微上扬、唇角便有细碎潋滟的梨涡牵扯出來。 双环望仙髻以一根坠着许多白珍珠的丝绦梳拢的紧密,右侧一缕流苏合了风势恰到好处的在她面颊一点一点。她沉稳孑立、神色平和、身如银台,委实有了那么几分从四品昭仪合该拿捏着的阵势。 只是,面对这样无可挑剔的趋于完美的惊鸿人影,此刻的我心中却只有恨! 我恨她,不为别的,其它的或许经了岁月的磨洗辗转都可以变得云淡风轻,它日午夜梦回我或许还会记起在秀女宫时她对我的无微不至的那些好……但唯有这一件,这一件足以令她这个人在我心中所有颠扑不破的“好”与“恩德”全部打破!打破颠扑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只消一想到这件事,哪怕只是微微触及到,她的好我便全部都再念不起來!甚至只剩下了足以把我烧尽毁尽的融入骨髓的恨! 或许我什么都可以宽容,或许我什么都可以原谅,但只有两件,一是安晴天的突兀离世,一是沈兮云她害了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 “扶摇。”她唇兮软糯,眸色潋了一层浅浅的波光,向我噙笑轻唤。 我一步一步莲莲的向她走过去,面沉若死。 她微蹙眉弯,精致的脸盘被这一袭桃红镶边、浅紫底子的氲锦霓衫衬托的犹如隐在夜色桃花中的一点月光,轻灵瑰丽不可方物,含着欣喜、含着迫切、含着热烈、含着隐忧、也含着稀薄的无奈…… 我更加恨她,好恨她!恨不得她死,恨不得撕破她这张分明阴霾至极却看起來这么这么无辜的一张脸! 滔滔心绪被竭力压住,但好脾气决计沒有:“这不是披了件儿旁人扔了不要的孔雀羽衣,飞上枝头扮起凤凰雏子的馥主子么?”眉尖一挑,我冷言冷语。这一句颇是刺耳。 她敛了一下狭长明媚的眸,侧侧首,吐口微微:“扶摇啊,才出冷宫,到我的华夙苑里去坐一坐吧!”沒接我的话茬,优雅如故未变。 我自觉无趣,是时的我根本不屑做事忖度、瞻前顾后,或者说我已连死都不怕了,便突然悟了,不愿在这些无关大体的细枝末节处兜圈子磨脑子,就想都沒想,连虚晃子都沒扯的颔了颔首。 沈兮云,我们姊妹这么久的沒有见面,时今再见,我倒要看看你邀我往你的去处与你面对面小坐,你会不会觉得尴尬?你会如何自处? 呵…… 华夙苑果然不同于往昔的华夙了,才稍跨了门槛将身子移进去一点儿,便觉涓涓暖流淌的肌肤温暖如春。这是熏得正浓郁的银骨炭、并着苏合白芷香所烘托的感观。 自门口处新添的红珊瑚堆贝壳盆景儿一路进去,至中途搭配添点的珍玩明珠、字画挂饰、翡翠摆件,再至隔绝一道道进深处的缭绫七色并苏绣的织锦湘妃帘……这些精巧奢华的物什该都是皇上送的,一件一件品类繁多、独运匠心,都是在别宫别苑里我所沒有见到过的,该是独一无二不曾重复。 由这桩细微之处,也可见皇上对兮云的宠爱之深、情谊之切。 “婕妤!” 思量间一声熟稔的呼唤自帘幕之后漫溯而起、潜入耳廓。这声音饱含急切与欣喜,至得浓处有了些微哽咽之态,这不是…… 我心兀喜,侧目果然见倾烟疾步向我这边小跑过來:“婕妤,您可算是……可算是回來了!”她扶着我的小臂哭得切切,恓惶惶之态惹引得我悲意渐凿。 “知道妹妹今个回宫大喜,我便将倾烟藏在华夙,想着给你个惊喜。”兮云莞尔柔言。 我甫回神,惊喜么?兮云会有这般好的心兴想着给我惊喜?呵……以前的她会如此做我不生疑,我还会感动;但时今的她,只会令我草木皆兵。 我敛住面上动容之色,抬手抚了抚倾烟的手背,转目却见小几之上白玉小碗里有深褐色的汤药挂壁残存。 兮云觉察了我的目光,瞥一眼那药碗,示意宫人收拾了去。 “昭仪在喝药么。”我顺口问道,“是哪里不舒服?” 她莞尔摇首:“沒事,最近突然觉得乏力,体虚得很,喝些补药。” 正巧那收整药碗的宫娥自我身边贴着过去,我凝眸,刚好瞧见玉碗里有几缕红丝状的物体漂浮其间,依稀像是干枯了的番红花……忽地回过了念头,兮云所饮的并不是什么补药,而是避孕甚至绝育的药! 难怪这好些时候她如此浓郁的圣宠,那肚子却迟迟都不见有半点儿消息。 我明白兮云的心机,深知兮云的根基至此尚不稳固,若有了孩子,那决计会成为众矢之的……譬如雪妃,就是最好的例子。 “也对。”我唇兮微扬,冶步莲莲的向着兮云凑近过去,凝了眸光语声戏谑,“这东西确实可以增强体质、美颜养肌……”探首在她耳畔又近几近,薄讪之音更添玩味,飘幽幽的,“还能解郁安神、调神静气,外兼补血呢!” ------------ 第一百二十七话 杀鸡示威棋局新开 我这个姿态、这个气场委实是令人发慎的。她抖了一抖,很快又重把面目平和下來,云淡风轻的就似沒有过什么事儿一样,只对那宫娥摆了摆手,示意她快些退下。 却被我一拂袖拦住。 “扶摇,你做什么?”兮云蹙眉不解。 自我见到她起她便总是这么一副万事不乱的样子,即便在暗处不动声色的算计我的时候、在害我沒了孩子的时候大抵也都是这么一副讨厌又令人无奈的样子!我倒很有兴趣多看看她噙慌夹乱起來是副什么模样! “不做什么,只想同昭仪这婢女说说话儿。”我含笑回复,转目再面那宫婢时就是一副冰冷森寒的面孔,“你是馥昭仪的贴身宫娥吧!” “是。”这副无情无态的清寡模样使她有些慑于我的气场,下意识颔首垂眸柔软一应。 我眯起眸子扫了眼她略起颤粟的手臂,抬手以指尖轻磕住玉碗边缘:“得了,这般的毛燥心浮,难怪伺候不稳妥你家主子!”尾音压着声线猛地一个挑起,见她惶然一嗦之后兀地跪了下去,我顺势向倾烟递了凛冽神光,“去,替馥婕妤好好儿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婢,叫她知道知道服侍主子不周、害累主子喝药进补会是个什么罪过!” 我是诚心要找兮云的不痛快,随便借个由头就能拿她苑里的人杀鸡儆猴。虽然我一个外宫嫔御、且还是个品级低过兮云的婕妤,并沒有资格教训她苑里的人,还是她苑里贴身伺候的人。 倾烟审时度势的机变学得十分好,即便一时不能理解我为什么如此过激,也能够识得我怀着什么心思:“是。”利落一应,便往那已经跪在地上的宫娥身边走过去。 那宫娥看年纪比倾烟还小些,时今一听了这茬正咬着下唇蹙了眉心竭力压抑什么一般。我心知她无辜,可谁叫她跟错了主子又撞见了我?时运如此,也是活该! “扶摇!”兮云兀地闪身拦住倾烟,转目敛了几分神色,语气比先前添了许多尖锐,“好端端的何苦斗气?今个是你重回锦銮的大好日子,莫不要为一些儿小事招了戾气引了十分不好的气场!” 沈兮云到底是沈兮云,即便眼下我已可谓是站在她家门里向她公然挑衅了,她还是这么一副端然娴雅拿捏有度的好举止。 我引唇一笑,狠戾眸色蹁跹出几点柔媚姿态:“无妨的,妾身不怕。”旋即碎碎叹了口气做颦眉忧虑状,“只是姐姐这般的不注意身子,分明就是这些奴才们的疏忽,却还这般心地仁慈的呵着护着。啧啧。”好整以暇的又一错眸瞥向她身后的宫婢,“妾身可不像昭仪您这般心善,眼睛里是容不得半点沙子!” “即便是容不得沙子,也不该是婕妤您來动手惩治贱婢!”是时那跪在兮云身后的宫娥似是因得了主子的庇护,胆子突然肥壮起來,甫一扬起头來给了我这一句。 原本我对这宫娥还是存了几许悲悯与抱愧的,时今她这举止虽也不是全无道理,但委实令我生了厌恶!沒急着接口训斥,我转了足步擦着兮云肩膀行至那宫娥身边,略曲身子,铮地一下猝不及防的甩手就给了她一耳光:“本婕妤同你主子说话,哪里就有了你插嘴的余地!”一语锋利。 这一巴掌委实用足了力,以至我自己的手心都时不时一抽一抽的麻麻的疼。我把对兮云的怒气与愤恨全部都承在了这一巴掌上,当着兮云的面儿赏给了她的贴身宫人。 这宫娥被我打得一个踉跄,兀一下跌瘫在地上磕到了前额与唇齿。 “够了,还不退下么!”乌七八浊里兀见兮云转目扬声厉叱那宫人,并不看我,但我知道她心里头那积蓄着的怒气必定已经十分深重。 那宫娥先是经了我一巴掌,后又一听主子如此说,先前那点儿凌厉早已散了干净,扶着地面起了身子行了个礼后,便逃也似的快步退了出去。 我噙笑叹了口气:“真真儿是有一种死,叫‘做死’!哝,还真莫不是自找的?”我笑得随意,知道自个这话是语无伦次了。什么自找的?自找的什么?谁自找的?呵呵,我也不知道。 兮云抿唇将情态敛了一敛,行至我正前方看向我时亦是哀哀一叹:“你心里有不满就对我言明白了,方才这一遭却是何苦!” 她的口吻并无苛刻,也无嗔怪,只是无奈、又含宣泄。 我抬抬眸子认认真真的将目光定格在兮云身上,敛去那些轻薄的戏谑,沉淀了声息看着她的眼睛稳稳道:“我从沒有真正的恨过一些人,或许以后有一些人我真的会恨。但有的人却永远不会,因为她在我心里已连叫我去恨的资格都沒有,我想起來就恶心!”并不是咬牙切齿,相反,言这通话的时候我极是随意。既然那个人她连叫我恨的资格都沒有,自然也就云淡风轻了。我顿声,放缓调子扯得绵长,一字一句,“云姐姐,我希望你不要成为这种人……”一语双关。 恨她也好,连恨都不愿再去恨也罢。有些时候我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对她是一前一后什么样的感觉。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因为我们,早便已经回不去了。 兮云生波的明眸渐渐变得十分黯淡,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这双眼睛,这双眼睛里一丝一毫的情态变幻都叫我洞悉的清清楚楚。起初是诧异,旋即有悲恸,再旋即是清浅的不甘与冲动的欲言又止……最后通通都被她压抑下去,变作了最初时的淡然无奇。 “今个约了你过來,我委实是有一桩事要与你参详的。”兮云简短的错开了我的目光,旋即又移回來,不动声色的沒有接我言出的字句。一语落定后,她对室内其余宫人使了个屏退的神色。 我心一恍,闻了这话后也生出几许好奇。微想一下,亦摆手退了倾烟。 ------------ 第一百二十八话 世间事本法无定法 待宫人如数退去,兮云方引我双双落座,掩了窗子,微颔首曼言:“有一等事,乃是现下前朝后宫里一等一的大事情。”她盈盈目光沉淀着丰富的内涵,不缓不急,“太医已帮皇后把脉多次,参考脉象、又通过种种胎象反应及起居习惯等,铁口断言皇后所怀的,必定是一位皇子。” 呵,一等一的大事我就知道会是皇后这么一件事儿!果然沒差,委实是这一件事。 我随手拈了一旁晾着的一盏清茶,捏起茶盅小盖子在指间转动把.玩:“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错开眸子讪讪一句。 自打雪妃被赐死之后,皇上便把皇长子放在身边儿亲自抚养、教导,时至如今都不曾将皇长子过继在哪位嫔妃名下。如此,皇后所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确实跟我不太有干系,也与旁人都该沒有直接干系;若说会因这事儿受到直接刺激的,算來也只剩下那个初满十岁的皇长子了。 可兮云却委实不是如此说道,她摇摇头,眉心不展:“妹妹这话儿未满寡味。”抬手拈起小茶壶亲自往茶盏里为我兑入温热的茶汤,“若皇后产下儿子,便是正统的嫡出,这地位便越是稳固了!”茶盏已满,她将小壶重新放置好,微探身子凝眸定格在我面靥上,“后宫之中,又哪里还容得下我们分半杯羹。”飘悠悠的一句补充。 我扫了眼她为我倾满茶水的茶盏,心里微动了下,勾唇哂笑:“是你那贵妃主子着了急吧!” 走了一遭冷宫,我言谈举止倒比往日愈发的沒有遮拦,活脱一副破罐子破摔的不怕死模样。这模样能讴死人,我明白。 兮云叹了口气,张口才欲再言什么,我忙赶着这个节骨眼簇地起身向她告辞,沒再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也委实沒有那个听她继续说道、边兀自辗转思量的兴致。 我的头脑很是混乱,加之又是才从冷宫里头出來,我尚不愿如此稀里糊涂的就再度陷入到一重又一重心的勾心斗角里。我需要好好的梳理梳理,即便是斗是谋,也需有个规划不是么? 宫道两旁的依依宫柳已被十月的天风做弄出渐黄的势头,一曳一曳波涛起伏般拂过朱红宫墙,便有一些望而却步的别样唯美忽地从眼帘漫溯到心坎儿里。 我神绪一黯,若是安侍卫还在,若是还在…… 若他还在,我是多么情愿在冷宫里呆一辈子!那里是我们的天堂,是我们的本命! 算來我们这段不知是孽是缘的爱情委实无法修成正果,一直都是那么那么的见不得光。最快乐与纵性的日子,也不过是跻身于冷宫时,这短短三个月的瞬间欢好。 有风盈面,神思一恍,我回笼了朦胧的追忆,收住心性抬袖拂去衣襟上沾着的几叶枯柳。被倾烟伴着扶着又不知走了多久,抬眼已重步入锦銮宫的正门。绕过纵横交错的一干宫道,重新回到阔别几月的慕虞苑。 一早候在那里的簇锦、妙姝、小桂子、小福子齐齐迎了上來,行礼说话殷殷切切好不欢愉。 当日一别,原以为是再也再也见不到了,谁知短短三月之后重又相聚,这是奇迹、也是缘分。这令我们彼此都十分惊喜。 “婕妤。”倾烟平复了久别重逢之后的激动心绪,十分理性的提点于我,“要不要去拜会一下瑨妃娘娘?” 我心里明白她的意思,容瑨妃是我的主妃,我此次重出冷宫除了皇后那里是必须要拜会一番之外,瑨妃也是不能落下的。 只是……我方才自锦銮正殿容瑨妃那飞鹄苑里往过走时,原也想着要不要就此进去向瑨妃请个安。虽是素衣素服,但我一回來还沒回慕虞呢就先來拜会她,更显我的真诚不是? 但我随手召了个宫娥一问,却道瑨妃这阵子一直闭苑不出、专心礼佛。我心里便明白了个大概,心知瑨妃的心情怕是不太好,自上次她于冷宫里寻安侍卫之后,怕是就一直都不太好吧! 我是委实不合适去拜会她的,她撞见了我与安侍卫略偏亲昵的举止,且她必然也会怀疑我对皇长子一事究竟知道多少。若我此时去拜会她,只会让她误会我是在肆意挑衅。毕竟我与容瑨妃的关系也远不及最初时那般和睦,且女人的心思又最是敏感易波动、且擅于猜忌。 “过几日吧!我才回來,身上只怕沾着晦气,招了瑨妃娘娘的嫌弃。”我简单一喟倾烟。 她颔首道了声“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沒再多话。 。 自我重出冷宫之后,就一直沒有再见到过皇上。宫里头不说有个勾心摄魄不可方物的兮云,除她之外花花草草莺莺燕燕亦是数不尽也寻不完,一茬茬新人换得极快,我这个隔了夜的馊饭自然是早就被皇上给忘了干净。 这倒无妨,我并不急于绸缪此事,契机该有的时候自然会有,现下就患得患失不展愁眉未免过早。 满打满算一个月过去,一切一切坦坦缓缓平淡无奇,我过得很是轻快。我在冷宫里原本也就沒吃什么大苦头,形容枯槁也是因了安侍卫的突然离开而心绪郁梗;月余日的调养身子后,气血便渐渐舒通许多,人也很快就回归到了往昔那副水嫩柔净的娇俏模样。 是啊,怎么能失了气色?怎么能甘心?我还要好好儿的活下去呢!不是为了我自己,不只是为了我自己,还有安侍卫。这是他临走前最后一桩心事,我不能让他连走都走得不安心,我要帮他达成这个愿望…… 我突然就很想他,不可抑制的想他。自打他离开我之后,我便总会在无意识间变得很分裂,情绪的浓烈变化也是來的一阵一阵的快。且我一直都有这么一种感觉,很怪异、很熟悉、很感动、也很心安的温馨感觉,就是安侍卫他其实从來沒有离开过我,他还在我身边,一直都在。 是夜,我就着偏淡的月色独自一人行在阡陌宫道,跨一个小篮子打算往玉华池的方向走。 我想在那里给我的安晴天摆一个简单的香案、摆些简单的果品供着、给他烧些纸钱。 我知道,他大抵是不缺这些的吧!皇上是那般的宠信于他。可旁人给他的,和我给他的,其间意味与真情,又十分的不一样…… ------------ 第一百二十九话 再遇圣驾 半路有夜风打着胡旋十分薄凉的贴着面靥拂过去,我下意识起了个颤粟,又蓦地被一嗓十分尖利的唤给震得定在当地。 “站住!什么人!” 这唤突兀又尖利,依稀带着那么一点点说不清的熟悉。我甫地驻足,右肩跨着的小篮子下意识往身后藏了藏,思绪在这同时打了个恍,铮地忆起这一嗓子、这个声音该是皇上身边时时伴驾伺候的乾元殿公公! 怎么,怎么就如此不走运的被他给撞了见!他在这里,那么皇上…… 头脑闪了一个突兀的火花,我霍然回神,又随着意识的清明而霍地倒吸一口气去!可在瞬息这视野便被一袭十分灼亮耀目的明黄龙袍给填充的满满,这抢眼的色彩带着毁天灭地的大阵势,威慑的我纤心发抖、连灵魂都若了飘摆在天风里的柳絮一般颤粟起來:“妾身给陛下请安!”理性尚存,我兀一扬声,同时颔首把身子往地上一跪。 是的,这个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把我堵个正着的人,正是当今皇上! 我心下忐忑不堪、声息紊乱,敛着眸子沉着面额不敢抬起纹丝。右肩膀斜挎着的那个小小的柳木篮子心知是藏不住了,却还是发乎下意识的抱着一丝侥幸的往身后不住挪动、不住想要藏匿。 这时的我根本已被这突发事端做弄的乱了全部的阵脚!意识不到小动作越是过于频繁就越是容易引人注意。 不过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因不引人注意其实已经沒什么大碍了,因为如此月色昏惑、形容谨慎、又加之这一身素衣再跨一个篮子的怪异扮相被猝不及防的撞见,想不引起人的注意都委实不可能! 良久良久都不见有人声启口,只余下几丝若有若无的斑驳虫唱隐于身畔草茎中时而高亢、时而低仄的缪缪飘转。皇上在这里,他不开言就决计沒有人敢开言,我只好继续不做声息的深深埋首跪身于地。这气场太逼仄,逼仄的我胸腔里的一颗心都跳动的缜密细致几近脱轨! 又就这么僵持着过了小一阵子,这小一阵子我只觉头顶慢慢笼下一团乌尘色的影子,这影子罩住了今儿个本就偏暗偏淡的月光,连同流转的空气都变得似乎凝固不前。那是皇上弯了身子细细打量我:“阮婕妤?”他终于轻飘飘吐口,语气不高,带着不确定。 我甫闻这话,应也不是不应还不是。 尚在我左右忖度之际他又补了一声:“真的是你!”这一声音色已经恢复如常。可见是我这一身素衣素服、简约发式,连带着光线的阴暗恍惚至使他方才沒看真切,这么细细盯着我看了半晌,才终于确定了眼前之人正是我霍氏扶摇! “妾身给陛下请安,陛下金安康泰。”我不失时的再一次吐口行礼,身子却匍匐的更甚了一些,面额也往下压的更低了一些。 他不认出我还好,这么一下把我认出來我便愈发尴尬心虚的无法自处了! 感知到一脉不温不火的目光在我身上缓缓流泻,心知是皇上再度开始打量我,我不敢抬头,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抿紧了柔软的唇兮。 当空里听得他忽而有些失落的声音:“你好像很害怕朕。”不是问句,又似有若无的轻轻叹息,“从前的你,可不是这般样子的!” 从前么……我被这话撩拨的兀地一勾唇,忽而就很想笑。 是啊,从前的扶摇虽然忌惮高权高位,即便也曾在一浪浪沉浮不定的命途局势里心如死灰,却也不会似如今这般连害怕都称不上的只想下意识逃开避开。我也不知是为什么。是啊,从前那个时候,我还不曾被眼前这个时而温柔的可以凝出水來、深情的可以滴出泪來的人冰冷无情的亲口打入冷宫;从前那个时候,我的安晴天也还沒有离开我的身边。 “这是什么?”他又一句,含着诧异和吃惊。 我一怔,后很快的牵回神智,同时极快的意识到眼前这个时局容不得我善感多思!不去看也知道他问得必然是我篮子里装着的那些东西。虽然我在上面覆了一条淡紫色的方形大丝帕,但这一路走走顿顿的,只怕那帕子还是被夜风给撩拨的不再如铺陈上去时那般平整,篮子里边儿装着的果品、纸钱、香烛等也就十分昭著的摆在眼前了:“妾身想去寻一僻静角落,烧些纸钱。”我如是作答,沒有情态,寡淡的很,故也显得从容的很。 皇宫里是决计不允许烧纸的,这是大忌!但我却公然如此说道……并非因为我想自己找死,实在是我急才兀生,径自有了一个解围之法。 “啊?婕妤,这……” 那公公尖细的嗓子再次响起,未及言完便又止住。我心知是皇上命他住嘴。 “是因何故?”轻微一顿,皇上如是问我。伴着足音细碎,可以感知到他在向我这边一步步更凑得近了些。 委实是近了些,即便是我埋着首垂着眸,也已能自眼帘中看到他镶嵌着金丝火焰图腾的龙袍下摆,还有一双深黑底子绑灿金锻银亮片的高腰软靴。 “因为我要葬了我自己。”姿态不变、语气亦不变,我如此扯谎继续。 十分寡淡清漠的姿态和语气使他一愣,这一默的间隙我似乎与他心有灵犀,洞悉到了他心底陡然升起的一团火焰。是的,深宫幽幽、佳丽三千,怕是沒有哪个女人胆敢以这样的情态面着他、胆敢以这般的声色言语对他说话。这一刻我在他心里,只怕又误打误撞的做了一回最特别的人:“爱妃活得好好儿的,何來葬了自己?”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含着真切的不忍。 其实他真的是一个情场爱场风月场的绝顶高手,若是他对我可以真一点、再真一点,经日这么伴着处着面着,即便无法取代安侍卫在我心里的位置,也未尝就磨灭不了我固执的关乎独一无二的固守,未尝不会牵走我的心。 只可惜,帝王情浅,且几个月前那一遭冷宫之行已叫我十分深切的体会到这情到底有多么浅…… ------------ 第一百三十话 寒冰消融 我纤长的羽睫在夜风里撩撩拨拨的打起轻轻的漩涡,唇兮软糯,情态却无:“失了君恩雨露的花儿,活得再好也是苟延残喘……”于此恰到好处的一抬首,一双含幽淌恨的眸子猝不及防的正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目。口吻平淡的仿佛家常,然而那样干瘪的声音配上这么一双潋滟水润的云眸,忽地滋生起了万种无可言明的别样风情。 皇上曾说过,他爱我这双桃花眸,昔日与他初遇之时第一眼就是被我这双清澈简单的眸子吸引。那么很好,时今我便投其所好的让他再好好欣赏一番我的眸子,将他所欢喜着的、想念着的那些干净的良善演绎给他看。 他双目颤动,旋即有晨星光芒荡涤起來:“爱妃。”压着语气忽而皱眉,“你哭了。” 我湿润着眼眶,有微光凄迷:“是,妾身是哭了。”平缓的语气终于有了细微的起伏,那是清浅的哽咽。我确实是哭了,因为我心里很难受;不为别的,是因我对着眼前的这个人,再一次想起了安晴天。十分想念,想念到泪眼婆娑。 然而我的心事皇上他不会知道,也不能知道。 十一月的夜风是那么的寒冷,寒冷到拂过双眸时可以明显察觉到一丝丝的森然,不得不怀疑这渐渐盈了满面的泪花是不是会被冻结成不化的冰。 皇上抬手去接我自下颚低落的眼泪,慢慢的、缓缓的。 他微微颔首,俊俏的面孔凝起涓涓风流摄人的动容,似乎很疼惜,似乎很不忍。 我慢慢儿抬眸看着他,泪眼迷蒙。 “不哭了。”他启唇低低,呵着一口温热的气息,“朕这不是,來与爱妃破镜重圆了?” …… 就在这一晚,皇上再度摆驾至了那兴许早被他抛之脑后的慕虞苑,终于再度临幸了我。 这一晚,他似乎甚是想念我这一副与他亲密无间的身体,他似乎分外迷恋我身上所独有的专属于我霍扶摇的气息。 他迷离着双目趴在我身上、一路急不可耐又很是温柔怜惜的吻至我耳边,灼烫的肌体温度包裹着我渐次升温的肌体、撩人的轻软呼吸暧昧的抚慰着我仿佛被一轮似火的骄阳烘烤的焦渴干涸的心灵:“扶摇。”他唤我的名字,轻柔的唤、暧昧的唤,他道,“忘记从前,忘记从前的一切。我们重新开始,于今夜这鸳鸯帐里重新开始……” 鸳鸯帐里暖芙蓉,鸳鸯帐里的话、芙蓉被里的话如何能信得?信不得啊!呵……就如同我始终也忘不了在我甚得他宠爱时,他于我许下的“自称臣妾”。 所以啊,有些个话儿呢,听听也就忘了。 我明白,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我要抓住这个开始,并且在这个基础上寻觅机会不断深刻。 我眯了眸子,窝在他怀抱里缱绻无限,以面颊摩挲着他的面颊不急不缓的磨蹭,终于够到他精致的耳垂,呵一口幽幽的气,状如空谷幽兰:“我为君做芙蓉骨,愿君为我饰花钿。” 他喉结一动,含糊的应了一声,在我身上攻城掠地的撩拨势头兀地加剧。 阵阵嘤咛不自觉于我喉管缓溢,而这双朦胧的眸子愈发的朦胧,因为它又盈满了泪。 君恩如朗星,君恩如皓月,我该欣喜的,当是欣喜的…… 。 自打出了冷宫之后,我便沒有再与酌鸢有过走动。这公孙氏自是回了她那“少姻缘”的“韶音苑”,想來也正同我一样决定权且审时度势的“龟缩”一段时日,故她那边儿也沒什么响动。 谁知就在四天之后,忽地传來韶美人晋升婕妤的消息! 我只在得知的那一瞬间诧异了一下,旋即也平静了下來。 其实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与我们同批的秀女即便沒得过皇上的临幸、亦或有幸得了那么一两次的招幸,人又机变些的、知道巴结人的熬资历到现在也大抵该是个“才人”了。再叫她这个当初还不曾大选就被皇上钦点了过去的,再占着个美人位,这么长的时间,不酌情晋升一两级,也不在情理之中。 是,这确实是西辽后宫暗地里不成文的规矩,我明白。但一给就直接跳过“舞涓”给了“婕妤”,与我份位相当,这着实就很存了些疑点! 细想一下便不得不怀疑,许是皇后有心利用酌鸢來对我加以牵制!而同时,这公孙酌鸢先前一直都是梅贵妃的人,时今经了这冷宫一遭,梅妃对她丝毫就沒管顾过,且时局也不再相同,皇后是不是也起了拉拢酌鸢的心思就不得而知…… 不过无论怎么样,我想我都该去向她道一声“恭喜”的!虽然她与我不睦,虽然她在崇华我在锦銮,但毕竟我们二人在冷宫里头也算有过些相互帮扶,我能重出冷宫重得皇恩也与她那个人情死活脱不开干系。更况且闲着也是闲着,我多动一动,兴许还能从她嘴里套出些关于皇后、关于梅贵妃的事儿,也委实是好的。 于是叫倾烟备了一架精致的红翡玳瑁孔雀形屏风当做礼物,往了那崇华宫韶音苑走去。 酌鸢这地儿被她打理的一改了往日浮华风尘,变得很是素雅了起來,我委实对她起了那么几分志趣相投的暗赞。 一见我來,她勾了勾唇浅浅一笑,煞是优哉游哉的为我亲自递上一盏茶,又退了周匝宫人,只与我两个小酌:“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这一晋升來道贺的人本就不多,却独独來了你这么尊菩萨!”于此摇首微微,目色慵慵,是开玩笑的口气,“得了,我这庙堂着实小了些,只怕容得不下上仙你呢!” 我沒急着理会她,不客气的小抿了口她递上的清茶。还不错,是清淡鲜爽、甘而生津的安吉白茶:“你在这少姻缘呆了这几日,也委实寡了性子。里里外外装点的跟冷宫里一般情趣,也难怪旁人不愿过來。”我慢条斯理的接口闲侃,有意咬错了音。旋即又做后知后觉状的以帕一掩小口,“瞧瞧,我给忘了。虽然这‘少姻缘’三个字是皇上御赐你的,但你好像不大喜欢吧?我还是管你这地儿称那旧的‘韶音苑’比较好。”于此微顿,向她那边儿探了探首故作姿态,“不过即便那名字你再不喜,也是皇上金口玉言亲赐你的!这份殊荣谁人有得?将就着用了就是!” ------------ 第一百三十一话 后怕忽至 我记得我以前似乎沒这么讨人厌的,偏生一对着酌鸢就总忍不住嘴欠。这是在冷宫那阵子无聊就与她磕牙时生出的产物,留了这许久的后遗症,一时半会子还委实是改不了。 不过我也不愿小觑了这公孙氏的厚脸皮,那也是在冷宫里头打发日子所得的最终成果。面对我明晃晃的当面挑衅,她沒有显出丝毫的脾气,仍旧饮着茶水有一搭沒一搭的跟我说着话。 聊起这世上之事的瞬息万变,她感慨只道不久前我们还都在那与世隔绝般的冷宫里头或喜或哀,转眼就又都尘归尘土归土的回了各自一开始的那个境地,真就如同做了一场梦……若不是,梦里有一个共同的人。 我铮地木住,适才后知后觉的体察出她的话音儿不大对!共同的人,她指得是…… “你真的就这么放心我?”思绪尚來不及兜几个圈,酌鸢兀地探了探首一句笑喟。 我甫怔,一身冷汗忽的在脊背间起的淋漓。内里大片贴身的底衣被汗水打湿,这个自然的反应令我不安的心变得更加的不安。 先前事情太多、情感太纷杂,至使我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酌鸢她明白我与安侍卫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 在冷宫里与安卿独处的那段日子,其实根本就并非独处,旁边还有一个酌鸢明里暗里的看着呢!打紧的是那个时候我们谁也沒料到日后还会离开那个地方,故而并沒半点提防酌鸢! “情”这个东西当真是这世上最蛊惑人心的东西,真真是半点也沾染不得!我与安卿被它迷了心窍,忘记了最主要的一个机变----凡事切记留一条后路! “霍扶摇。”她扫我一眼,很是无心的做了一副闲话家常的无关痛痒情态,“日后我们最好都聪明些,沒准儿还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若是有了分歧……”于此一顿,有意把声色拉得很是冗长,抬起眸子重新在我面眸间一定格,“啧,我这手里边儿,可是有着你的一个大把柄。” 分明是我在无心间挑起的嘴仗,至此这么被她占了个顶好的高地!话被她说到这等地步,什么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发着狠的在桌面上扣着手指,眸子一凝,冷声微叱:“你什么意思?” 气场是撑起來的,是必然不能输的。 她明白,但她似乎不屑一顾:“冷宫里,你和皇上的‘安卿’。”姿态依旧很恣意,直白的很,沒跟我兜什么圈子。 “嗤。”我霍地笑开,明眸弯弯的直视向她,也不加任何避讳,“我与安侍卫之间怎么了?莫不是韶婕妤你被抬了分位高兴的狠了,这人就给做弄的糊涂起來?”干脆跟她來了这么一出。 是,即便她知晓我与安侍卫之间的不同寻常又如何?她有证据证明我们有什么吗?况且安侍卫已经殉职,死无对证……她若当真在皇上那里揭发我,说我同殉职的安卿之间有什么不妥,我还反咬一口说她同冷宫负责看护的小太监关系晦暗不明呢!莫忘了当初她是怎么被送进冷宫里去的,我十分不介意再做一回恶人,把这恶人做彻底了,一口咬定到底的说她被鬼缠身失心疯半点沒好! “我说你们之间有怎么了?”酌鸢唇畔绽着的那缕笑意纹丝不退,蹙眉慢一叹息,“不过阮婕妤,你我时今好不容易才重回了这后宫,这若是再生个什么差池,无论无辜与否,皇上心里怕是都不大会舒服的。”她一抬眸子,目光深邃。 …… 我一路回去时都在想着酌鸢最后那句话,反反复复的想着。 即便我并不忌惮她,也并不怕她把我和安晴天的事情往明面儿上捅出來,但有一点她说的沒错,我时今才出冷宫、也才与皇上之间融了些许冰封,这个时候的我委实是经不起折腾的!若是有心人借个由头找我的茬,给我扣个黑锅倒桶污水,不管我是不是当真无辜,皇上心里都会不舒坦,对我那层只怕已经稀薄的好感可能就会愈发的磨灭消融。这一些儿很是可能的当头祸患我躲都躲不及呢,哪里有再去主动往人家刀口上撞、不怕死不嫌脏的主动去招惹的道理! 越想就越是着恼自己,心道自己真是沒用,既已把坏事恶事都做了尽,又为什么当初又重装起了好人,沒负了与酌鸢的约定,而叫皇后把酌鸢这个祸患也给带出了冷宫來呢!悔之无从,悔之不及,突然就觉得很是悔之不及…… 包括酌鸢的晋升,为何酌鸢不早不晚冷不丁这个时候就得了晋升?且还跳过“舞涓”直晋“婕妤”? 她是不是已经把我与安晴天的事情告诉了皇后,是以才换得了这晋升的?就一如当初,兮云以我腹中的孩子换得向梅贵妃证明自己的真心一样…… 我越想越害怕,只觉皮肉一阵阵紧绷,脊背一阵阵瑟粟!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会是注定一世无忧的。一种是一生良善纯净的人,这样的人天也会庇护;一种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心狠手辣无所顾忌的人。 而最要不得的,就是似我这种时善时恶、不能坚持、拿捏不准、飘忽不定、犹豫不决的伪善之人!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被说死了诵烂了的! 。 虽然我不愿承认如此面上无光的事实,但事实毕竟就是事实。那日的韶音苑一行,是当真把我吓到了。 我不懂酌鸢只是在与我单纯的开个玩笑、就如我言挑她一样;还是真的别有用心。或许二者都有。 但我怕了,此时的我早已不再如往昔那般善良且迟钝,稍微哪怕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令我敏感非常。 我始终记得安侍卫托人带给我的最后一席话,“延续他的生命,带着他的期盼、他的灵魂一起活下去。替他看尽四海龙旋、凰凤齐鸣、红尘初妆、福禄永昌……” 这是安卿他所期望的,他沒有离开我,他只是与我糅杂成了一个整体,与我共栖这一个躯壳。我不是一个人。 所以,我要一步一步把这一生好好走完,我得对得起他,我得对他有个交代!绝对……绝对不容许有任何差池! ------------ 第一百三十二话 云扶再谋 几日修整之后,我去了一趟箜玉宫,风风火火不加耽搁的來到华夙苑里主动找兮云叙旧。 昔日的我最注重的就是自己这一张脸,我十分要脸,哪怕不要命。面对兮云这朵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害死我未出世的孩子的嗜血罂粟,克制着不怒目而视剑拔弩张就是好的了,哪里还能这般主动上赶着拜上门來、和颜悦色的笑盈盈谈天叙旧? 但时势如斯,一切都不一样了。白云苍狗风云际会间,我突然明白了“脸”这种东西的无关痛痒性。 不知道若安侍卫有知我如此,会不会嗔我怪我自暴自弃?他虽不建议我过于苛求良善与完美、不建议我守着往昔已成定局的过错层层自拔不出,却也是不喜欢我这般一点一点俨如破罐子破摔、变得再沒脸沒皮的吧! “云姐姐。”我挽了宫袖亲自以龙凤三点头的恭敬,持茶壶给兮云点满了一盏清茶,后很顺势的递过去,眉目间的颜色因了无限慨叹的语气而显得深浓又多变,“这么久的将心比心,说道起來,还是咱们之间的感情最是深厚!”这话儿或许是真切的,但深厚委实是深厚,不代表无暇不代表纯美,“虽然也有不愉快的地方,但我始终都当你是我的云姐姐。”压着情绪依旧笑意盈盈。 可是这话我沒有违心,即便我心里已经一百次一千次的唾弃于云离,即便我已十分不想再看见她,可我就是打不破一个成了型的固守----想起兮云总如想起自己的姐姐一样。 虽然我已刻意不再念她的好,但与她之间这样一种关系似乎那么顺理成章不由我说了算!委实是种错综复杂的奇怪情绪。 兮云扫了眼我递去的茶盏,下意识抬手接住,抬眸时见她离合的目色忽染些微动容。 我亦沒防一个心颤,权且压住,颔首敛了下眼睑又道:“韶婕妤其人阴险卑鄙,进了冷宫她都能有本事出來,可见她……”却与方才的话茬很是文不对題,我于此停下,十分恰到好处。 闻言入耳,兮云缓缓儿凝目顾我,沒有含着问询之态,甚至噙了一层薄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我沒有避开她的目光,唇兮一扬,也是含笑:“梅贵妃那边儿原本是推举着姐姐的,但那日妹妹一个无意间,可是看见了韶婕妤伴着梅妃游园……可巧听得,梅妃亲口许下要为她寻个契机重新复宠呢。”轻姿慢态。 酌鸢手握了我那么大一个把柄,这件事我稍一触碰就犹如芒刺在喉,自然不能不想法子解决。然而我才重出冷宫,若想靠着我自己的力量去解决酌鸢委实太浅薄,皇后又似正在拉拢酌鸢,瑨妃是皇后最为得力的谋士自也不用考虑了。那么我只能來找兮云,只能來激兮云,最有效的就是以梅贵妃來激兮云。 兮云现下里所得着的这所有的荣宠,固然有她自己争气的缘故,更离不开梅贵妃经久以來的铺垫和帮扶。而在酌鸢不曾被我送进冷宫之前,梅妃抬举的那枚棋子可一直都是酌鸢呢!我不信我编排个如此事态,兮云能够不思不乱极是从容。毕竟眼下圣宠浓郁的是她,若梅妃弃了她而去重新抬起酌鸢,最直接影响到的也会是她。 盈薄茶盖磕着云母石桌面,清泠泠的水波之声荡涤的欢悦。兮云很是随心随性的这么玩儿了一阵,直到我这通话不缓不急的言完,她适才将不知何时错开的眸光重聚在我身上,唇畔的笑意噙一丝冷然:“扶摇啊,你别忘了我是最了解你的。”语气压低。 我心口一钝。 她微摇了两下头,展颜一叹:“你说的什么话,糊弄不过我。” 我蹙眉,极快的思量起她这情态、这番话究竟饱含着什么样的意味? 不及思绪多有兜转,兮云复补了一句:“但你放心,既然你亦是看那韶婕妤不很顺眼,倒正合了我的心意。”极慵懒的把茶盅盖子扣回原处,纤睫抬起,“我会与你联手。” 她似倦非倦的眸色在这之后兀地一狠,有一道很是骇人的森冷凶光闪过软魅的瞳孔,连音声都变得冷酷狠戾:“这等宵小之人,留着她,只是祸患!” 我的心跳十分本能的做了一个剧烈起伏。难以摸透兮云现下的心思,区区一个公孙酌鸢何以就做弄的她起了这等发着狠、带着绝的情态与口吻?即便是酌鸢曾予她以那么大的打击,即便冷宫一遭也不能消散她蛰伏潜藏在心底里的恨意,这等神情语态的兮云……还是把我骇了一跳! 十分不祥,十分欲盖弥彰,可又偏生沒个地方去寻去探这根由,更不能去问兮云这是发乎一种什么样的根由…… 真的是太久沒有与她敞开心扉言语谈心,真的是太久不曾与她姊妹般亲昵的相互走动,至使我越來越看不懂兮云了! 或者说,我从來就沒有真正的看得懂过兮云。 。 害人这种事情,原本该是一个人亲力亲为最是保险。但我不想冒险,故原是想与兮云联手,使些里外配合的周全之法做弄酌鸢。 谁知兮云给了一个最狠戾也最决绝的法子,这个法子偏生还是一个最简单、却也最有风险的法子,让我不由想起当初去害筠婕妤时安侍卫的行事……怎么事事时时都总也能绕到安侍卫的身上!看來他俨然已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真真正正的一部分。他在身边时决计不会有察觉,直到他不在了、直到他寻不到了,这份颠扑不破的真挚才最是能看得清楚明白,才最是能看清被游离雾影障住遮住的事实真相。 我擦了一把忽而沁出的眼泪,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自动避开了关乎安侍卫的诸多念头。 若我早知兮云出得是这个主意,我还找她做什么?自己便足够了!但时今既已被她知道了我的心思,再避开她就委实不太好办了些…… 我决定在她说定的那个日子里留些心眼见机行事,免得她使什么手段反來害我。 兮云其人,若放在以前我连想都不会往这个方面去想;但现在,我绝对相信她绝对能够做得出來! ------------ 第一百三十三话 酌鸢命陨·一石二鸟 我猜不透兮云为何会愿意与我联手除去酌鸢,还那般勤快的要与我一同亲历亲行,以确保不会出现任何差池。 那时的我也沒在这个问題上多执着,因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会达到自己想要达到的最终目的,这就足够了。 然而当把那一通筹谋付诸行动的时候,我终于明白了…… 这天是十一月十六日,天气晴好,又因晨曦时洒了一场微雨的缘故,空气也是十分的芬芳怡人。 我和兮云约了酌鸢,在观景苑中散步、秋游。 “观景苑”是宫里头一处规模仅次于御花园的景园,顾名思义是一观景的好去处。 这里的景致倒是沒什么出挑的地方,草木花卉也及不上御花园等地方抢眼新奇。但中间被绿树环抱着矗立一座飞檐鼓楼,登上鼓楼举目四顾,可将前殿后宫大抵景致囫囵的收在眼底。 它距离皇后娘娘的长乐宫不是很远,又呈半包围的格局环抱着通往乾元殿的青石路。这青石路尽头分叉处连着御道,故若要去寻皇上则这观景苑是必然会经过的;同样,皇上若是自前殿那边儿來后宫歇息,这观景苑也是必然要经过的。 既然涉足这一景园,图的就是一个站得高看得远的好彩头,飞檐鼓楼必然要登上去。 一番不痛不痒的闲聊之后,我们三个留了贴身婢子在下面儿候着,便前前后后登上了六层木台阶支撑起來的极高的这一楼阁。 这足足架了六层楼的木台阶,这一段路,诚是我此生此世行得走得甚是绵长的一段路了!我甚至不希望这一段路会有尽头,我多想行的慢一些再慢一下,可我又委实不敢放缓自己的足步,因为只要我一稍稍迟疑,愧疚心就会开始虫蚁嗜咬一般的弥深作祟! 人生始至今日,一切一切都已改变太多,我知道自己已绝不再是一个好人了,但我还是逃脱不了良心的我执,更却又无法遵从良心的善念而做大无畏的舍己,故我痛苦。这是因果,这是报应。 顺拂入楼内的几许微凉天风缓缓低首,双眸有些灼痛,无言亦无感情的字句是落在心里开出了春花的:“酌鸢,对不起。” 自从兮云在心口深深插了我一刀之后,我便再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的真情分;感谢你冷宫里那些日子的陪伴,感谢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让我重出冷宫。我也履行了我当日应许你的诺言,我也将你一并带出了冷宫,我还清你了……即便我好像也正因如此而害了你,若我背信弃义不曾帮你,想必你会在冷宫之内继续你无波无澜的心境,就如此了却余生。但你让我以安侍卫发下了那样的重誓,你是如此迫切的想要出去,这莫不也是你自己修得的因果?怪不得我! 我已经错了一次,我不会再错第二次。你之所以敢那么明暗的言语提点我,不怕我报复、笃定我不会狠毒如斯,那想必你还存着一份尚且沒被荼毒染黑的单纯心思,你还会相信我不会动你;我用你毕生性命给你上了这一课,让你明白日后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了,更不存在所谓患难之交。 只是你明白的,已经太晚太晚…… 登临楼顶举目四眺,人便有了飘飘然欲仙的绝妙之感,这种感觉真的极好。 酌鸢一袭水红色霓裳流苏裙在顶楼浓烈的天风里飞舞,肆意烂漫、无收无束,仿佛专为她自己造的势,衬得她一张明艳秀丽的容颜恍若苍穹天际含笑泛光的繁花。 她微阖眸子,探首深深吮吸了一大口雨后尘泥土地独有着的幽幽香泽,纤纤羽睫蒲扇一般潋滟着盈盈眼睑处的点点鸦青。 我从沒有一刻发觉酌鸢会有如此乖憨安详的一面,可怜可爱的犹如一位于浩渺天际走下九霄落入凡尘、懵懵懂懂单纯干净的沒有一丝一毫杂质尘俗的飞天仙子。 当她自这飞檐鼓楼至高点闪身跌下去的时候,就更像了…… 鼓楼的围栏呈细弯月牙状,为了一眼望过去的视线美敢,围栏是自左往右由短到长参差排列的。而酌鸢彼时所立着的风口处,围栏刚好是偏左处大概及膝长短的样子。 我与兮云默默相视一眼,在这个时候暗中发力,照着一圈十分不安全的虽细密却短小的围栏,齐齐推了酌鸢一把。 脱口而出的失惊尚沒來得及唤出,又或许是歇斯底里的喊了出來但很快就淹沒在无边天风里,酌鸢从这六层高楼之上坠了下去……衣袂翩飘、发髻散却。在她娇小的身影被埋入瞬间汩汩涨起的宽大衣裙、被层叠衣袂遮掩缭乱的连失惊面容都看不清的时候,忽生一种十分哀伤与凄艳并存的摄人心魄之感,这感觉撼血动脉,带着霸道决绝的美轮美奂,明珠般香草般乳香般无可抗拒的勾命夺魂! 兮云说我只会记得旁人的好,哪怕是恨得再曾牙痒痒的人,只要那个人他稍稍对我和颜悦色一分、好上一分,我便会瞬间就自动忽略掉了他所有的恶与伤害。 我想是的,即便酌鸢曾那般的给予过我与兮云弥深的打击,即便酌鸢她或许从來就沒有发乎真心的真正对我好过。可似这般以她性命为代价换得她一个永远的封口,这一瞬我所能念起來的全部,还是只有在冷宫里短短三个月中与她的那点儿情分。 只是这件令我十分不愿回想害怕回想的事情,截至眼下还远不算完。我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城府深沉、心机阴狠却偏又面上慈善大悲如若菩萨的沈兮云! 我终于明白为何原本就是我与酌鸢之间的因果,她却十分殷勤的不待我言挑完整就急着赶着参与进來……我明白了,通通都明白了! 就在宫人察觉到韶婕妤公孙酌鸢自鼓楼之顶若一架断了线的风筝高高坠落的同时,“刚巧”皇后娘娘的鸾凤车驾于此经过。 坠楼而死的酌鸢正正落在出行的皇后面前,这一瞬息……她头骨破碎、脑浆迸裂、瞳孔圆瞪、周身猩红鲜血犹如小泉决了堤坝喷薄而出! ------------ 第一百三十四话 胎珠毁玉·十里无香 宇文皇后按着惯例,今个是要去皇上那里走一遭、看看这个时候正在朱批折子的皇上的,这是她素日里的习惯,与她亲近些的人都明白。 她已有五个月多的身子,她的身体本就不是十分康健,又是这个年纪才孕有孩子,胎象也不十分稳定,平素极为注重养胎与养身,最怕肚子里这个珍极爱极了的、尚且还未出世的小皇子有个三长两短,就怕…… 突兀且诡异的一具新鲜尸骸自天而降,惊呼惨叫之声不绝于耳。皇后直勾勾的瞪大眸子呆愣片刻,忽地身子一软,受惊过度,晕了过去。 与此同时,涓涓鲜血自明灿凤袍下摆冗长的褶皱间缓缓溢出,染红了亮丽的黄色,在阳光的照耀与映衬之下,泛起波纹粼粼的诡异的光泽……犹如厉鬼的笑,又如怨灵的哭。 。 宇文皇后在观景苑青石路一带受了惊吓,一激之下孩子早产。 这晴天霹雳的大消息一经传出便飞快的在后宫里炸开了锅,同时也有一干人迅速就火火热热的忙翻了天。 据乾元殿那边儿伺候的宫人说,皇上一闻了这等消息,整个人瞬间就呆愣愣的僵定住了,旋即身子一瘫、跌回了雕龙嵌彩珠的金椅里,目光痴滞、神情癫钝,前一刻尚且龙泽虎气的英逸帝王,在这一瞬间突然就迅速苍老了许多,是真的苍老了许多,因为原本浓黑的鬓角兀地就有霜雪一般的白色奇迹般渲染攀爬…… 是的,皇上他十七岁登基,现年已经三十有六,可他膝下只有皇长子一个孩子。时今嫡妻终于有了身孕,它日瓜熟蒂落诞下的龙胎若是皇子,这便是名正言顺的嫡出长子,是得着天命继承他西辽锦绣江山的真龙命格的孩子!他在这个孩子身上承了多少希望,多少希望啊! 时今这个孩子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去了,无论是被人有心为之还是无心之过,横竖都是去了、沒了。他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了,彻底的落空了……这等打击如何不是巨大的? 又听馥昭仪闻了讯后匆匆赶到乾元殿暖阁里,陪在皇上身边言语安慰、悉心照拂,使皇上渐渐回了神智生了信念等等一干,我除了哂笑就当真沒了任何情绪! 沈兮云,皇后为何会早产,好好儿的就早产……那是被酌鸢吓的!酌鸢为什么会如此匹配时宜的以一死吓得皇后早产?那还不是她馥昭仪一手安排一手谋划的! 我被她利用了,酌鸢被她利用了,宇文皇后被她设的这个局毫无察觉的圈揽进來了……一切都是她沈兮云害累的,现下她又到皇上跟前装得什么好人! 太医署里的太医倾巢出动齐聚长乐宫,拼尽一切所能只要保住早产的皇后得以母子平安。而这桩早产之事的具体根由则沒有谁顾得上再去追究,回过神來的皇上只是下令杖杀掉了观景苑一带所有负责看守的护卫。 宫里的事情就是残酷如此,谋略者精心布局,牺牲一些小人物从來不足为奇。 皇后是六月初怀孕的,时今十一月中旬,孩子只有五个月多一点儿,要保得住谈何容易?纵有回春妙手、珍馐药石,一些命中一早钦定好的东西,凭借人力依旧还是丝毫都逆转不得的。 最终,在太医署一众太医拼死拼活的努力之下,折腾一天一夜,皇后娘娘终于诞下了一个早产的麟儿,周身力气抽尽用尽,昏昏然晕厥过去。 是儿子,是皇子,何其悲哀的幸运、何其无奈的可惜……这个孩子先天不足,身体瘦弱、自胎中就病态沉疴,只怕很难成活了。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经不住皇上龙威压迫, 众太医倾尽一切所能,有条件势必竭尽全力、沒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竭尽全力的商榷思忖,终得出一医治之法兴许可令小皇子有三分活命的把握。这个方法需以药酒针灸,且在左胸口一处穴位开刀做一个简单的手术。 可被梅贵妃拦住。 梅妃进言于皇上,说是不能在皇子身上动刀见血,一出世就见了血光恐对皇室不祥。这倒是其次,再者小小婴孩的身体本就孱弱,手术乃是虎狼之法!若不动刀兴许好好儿养护还能成活,反正已经生下來了不是?若一动刀这孩子的身子骨承受不住反倒一命呜呼,却又到哪里去悔之无及! 皇上已经为了这事儿急的头昏脑胀沒了半分清明,梅妃如此进言,兮云亦在一旁附和帮声,余下的人不甚懂得这些更是不敢发话。如此,皇上也就这般的应了下來。 结果那可怜的小皇子还沒睁开紧闭的双目,甚至还沒有力气哭上一哭,只在一日之后就沒有了气息脉搏。 产房里的皇后在众人悉心照料之下徐徐醒转,得知自己诞下麟儿便委实舒了一口长气,忽觉既然孩儿出世,那么自己哪怕再受比这十分的苦痛都是极为值得的了! 身体尚且亏空的皇后才一醒來便要看自己的孩子,她还不知道孩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她还怀着热烈的期盼,期盼恩养儿子、照料儿子,看他长大、看他学步、看他咿呀学语、听他轻柔温软的徐徐的唤自己一声“母后”……然而宫娥欲言又止,沒有人敢去告知这个初为人母的一国之母那万分悲哀的、比要了她自己性命还要痛苦万千的残酷真相! 只是皇后心思细腻,还是瞧出了些许端倪,便愈发焦灼着心思流着满面的涕泪要看自己的孩子。 皇上不顾产房禁忌的亲自进來陪伴发妻,怀里以明黄色的软绫底子抱着死去的皇子。 当残酷的真相摆在眼前,一任再委婉漂亮的遮掩也都再也掩盖不了颠扑不破的现实的本质……在触目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时、在她以颤巍巍的指尖小心而怜惜的去触碰那已经僵硬已经蒸凉的小小的、铁青发紫的瘦弱的身子时,皇后泪水凄蒙的目色忽地顿了一顿,旋即骤然扬声大笑、理智全失! 皇上亦哽咽失声,面上的神情悲悯而怜惜,但这个同样正饱尝着痛失爱子之痛的、被折磨的痛到无痛的父亲,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自己肝肠寸断的妻子。 宇文皇后突然一把抢过了皇上怀里的死婴,紧紧在怀抱里贴着心口抱着、搂着,说什么都不肯松开。她扬起泪波晶莹却笑意烂漫的恍如痴儿的脸,逢人便说自己的孩子还是活着的,还是活着的,他沒有死,沒有死…… 一把辛酸泪掬在眶子里,悲悯痛心皇后的同时,此情此景又是何其熟悉……当初在突然得知那个人他的死讯之时,我也如同皇后这般失了心智自欺欺人过。 爱得那样深,心儿伤得那么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沒有过、怎么可能无共鸣…… ------------ 第一百三十五话 云扶善后·暗谋难察 自小皇子夭折以后,皇后娘娘便一日胜一日的谵语阵阵、思绪恍惚,最终变得总也有些疯疯癫癫、神志不清。加之身子骨弱,又兼早产与产后失调,便干脆卧病不起、几近枯槁萎顿。 我自认皇后如此境况,与我这个始作俑者委实无法撇开干系! 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在造孽,造了何其多的孽!甚至我都开始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害怕,害怕有朝一日会被这流转不停、无穷无尽的孽给吞沒了心智融化了魂魄! 用这无穷无尽的冤孽來换一场一无所有的空,人之一生何其悲凉…… 但若我是始作俑者,那兮云又是什么?这昭著的恶的木之根水之源又发于何处? 兮云突然在这个时候來找我…… 她还是那么一副风华无限的灼人样子,举止神情未见半点与寻常时日的不同之处。若非那张年轻艳丽的勾人的脸、若非周身流转着的截然不同的清灵气场,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把梅贵妃的傲慢狠戾学得个沒了两样! 摆手极顺势的遣退众人,我勾唇讪笑:“呦,馥昭仪大驾我锦銮慕虞,不知刮得是哪一阵风,谋得又是哪一干事?”于此兀地一敛面上轻慢颜色,声息跟着森冷下來,“云姐姐,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不是么。”咬着牙关丝丝发狠。 她摇首噙笑,自顾自择了个临着屏风的绣墩把身落座,不曾接我的话。 最先僵持不住的人又是我,我再做不得这般假惺惺的沒心沒肺,迎着她径直走过去,颔首沉目音色低沉:“我说你怎么会帮着我设计韶婕妤呢!原來是在这儿等着呢……” 我总幻想着兮云即便有着再深沉的心机与城府,她也是与后宫之中那些争上枝头的妃嫔不相同的,不会相同的。我渴望在她身上依旧看到善良的影子,或许正因我正在一点一点越來越缺失这种影子,才希望兮云能够拉我一把,能够给我坚持良善、尽力守住本心的力量。 可每一次,每一次她所做的都是更深的激化我潜藏在骨子里的恶劣因子,消散我的良善甚至良知! 她终于敛去身上那层浮华与不在意,抬首凝目定定的看向我,唇兮缓启,语气着重:“我‘是’设计了,但你也同样达到了目的,不是么?” 她承认了,同时这近乎冰冷的诘问吐出的却是真切的真相。 是的,我也达到了我的目的,我除去了酌鸢这个心头隐患……但我其实完全可以靠我自己的力量不动声色的做掉酌鸢,即便被发现被拆穿,即便到了头换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也横竖是与酌鸢之间的因果,我认了!却时今为什么好好的要把皇后扯进來?把她视作心头肉的孩子扯进來? 孩子何其无辜,皇后又何其无辜,皇上呢! “呵。”我唇兮兀地勾了冷笑,颔首看定她,语气森然如故,“我达到什么目的了……皇后是我的倚靠我的凭仗,我这是给自己自掘了坟墓!”到头还是沒禁住的提高了声息吼了出來。 她铮地站起身子与我逼视,目光冷厉如刀如剑:“你是当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霍扶摇!” 兮云的声息不比我低沉,特别是她厉声叱出“霍扶摇”三个字,更是给了我一个彻骨的震撼。这般连着姓氏的喊出我的名字,我还是不大习惯的,因她沒有这般的喊过我。 她很快就意识到了不能逞着心绪由着性子恣意说话,她敛了口吻恢复如常,落在我面上的这抹目光却沒改变:“皇后与你的关系早就分外尴尬,谁人看不出來?”于此一顿,“只怕皇后,会是你的拦路虎……同时,也是我的拦路虎。” 我心里一“咯噔”。 她这句话说得诚然沒有错,皇后与我的关系已经十分尴尬,且这种尴尬若要修复如初实在有些费事儿,日后与皇后相处只能建立在利益的结盟之上,更需比平日多几倍的步步提心、工于心计。 但拦路虎这个问題,我不太明白兮云到底什么意思。皇后若是我的拦路虎,那么梅贵妃岂不便是挡我路的一座山峰? 她看出了我面上的辗转神色,须臾沉默,略放柔和了语气:“你早晚会明白的。”微吁口气,连着神色都放的缓和了些,“为今之计,我们姐妹是得去长乐宫走一遭,看看皇后。” 她又把话茬绕到了这上面,我蹙眉冷言:“皇后处境已经十分凄惨,你又想做什么?” 她沒在意我的冷言,持着如故的柔和调子:“当天那么多人看着我们与公孙氏在那观景苑,而皇后就是被坠楼的公孙氏给惊得早产,适间接害死了小皇子。”抬指不经意的将额前碎发往后拂去,转而接言,“事关重大,皇上怎会不疑?虽被我言语蒙混了过去,但难保日后不会追究。如此,我们自然得做足了恭敬与忏悔的示好皇后,给皇上看、给旁人看。”她一颔首,“我今儿來找你,为得就是这档子事儿。” 这副害了人后偏还如此理性筹谋的样子委实讨厌,但诚然如兮云所言,为今之计必须想着怎么把事儿理顺把事儿做圆。做都做了,什么都已成为定局,当务之急就是自保! 既然是这个道理,我也沒什么好多说的。只得压下心头千丝万缕错杂万千的善恶念头,与兮云一道往长乐宫里去。 几日不见,宇文皇后的气色愈发的不好了,整个人了无生气的躺在榻上,昏昏然然、形容枯槁,还发着滚烫的高烧,看得我一阵揪心。 “皇上呢,沒有守着娘娘么?”侧身找了个宫娥随口问道。 那宫娥礼了一礼:“早先瑨妃娘娘來看了娘娘,后皇上也來了,瑨娘娘便走了。只是后來贵妃娘娘那边儿说是身子也有些不适。皇上这几日一直守着娘娘,想來娘娘一时半会子也就如此了,便先去了贵妃那里,说晚些再來娘娘这儿。” 我一默,沒什么好说的。 这一遭兮云已探了探皇后的额头,蹙眉摇首,忽想起什么一般的命宫娥取了冰來,后同我一齐为皇后敷额祛热。 ------------ 第一百三十六话 蜜里淬毒·扶摇后觉 人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比洪水猛兽还有可怕几多的魔鬼!人也是最最信任不得的,人的虚伪可以瞒天过海障目一切,人的心机可以做到一边含笑抿唇笑吟吟做尽慈悲良善的好态度、一边亲手埋下喂下最致命的荼毒。 一如我与兮云。 我与兮云就这么守在皇后榻边尽心尽力的侍奉,当真是把所有的恭孝姿态给做了足,冰敷喂药、盖被熏香,晌午时更是悉心尽力忙着为皇后煨汤熬药,连午膳都不曾用半点儿。 虽然以皇后现在的状况來看,她是诚然进不下汤药的。 下午的时候皇上过來了,看到我们都在这里守着皇后,面上浮起一层欣慰神色。 这个男人的身影依旧伟岸挺拔,但轮廓明显憔悴了许多,面色也暗黄了许多,神情举止皆是疲惫不堪。想來面对宇文皇后这位发妻,他心里的抱愧与怜惜一直都如虫蚁般啃噬攀爬,至使他纵有身边莺莺燕燕无数,也委实无法忽视自己的结发嫡妻。 兮云极是有眼色的在一旁言语宽心。皇上揽着她的背脊把她拥在怀里,二人眉目顾盼之间含着盈盈多情。 这便又惹得我起了弥深感慨与涓浓辛酸,因为这样的好时光我也是有过的,也与皇上有过的……君恩因浅薄而委实短暂,不过一个弹指、转瞬之间,帝王还是最初那个帝王不曾走远,只是他怀抱里拥着揽着付之以深情爱意的伊人,早已变却了从前的模样。 心之所至,难免就感慨颇深,我转过身子勉强做到视而不见。也是在这个同时,突然就明白了梅贵妃为什么如此恨我!后宫里的女人在我得着浓郁圣眷的同时,怕也沒谁不是十分恨我…… 榻上的皇后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呻吟,若有若无的很是惹人揪心。我因挨得极近而听得真切,忙俯身抬指去为皇后捻了捻被角,又顺势去探探她的额头,却在肌肤相触的片刻铮地收回來,十分不由自主。 那温度灼烧灼烫的到了骇人的地步! 经了这许多时候悉心而周全的照料,怎么比先前我们过來的时候还要厉害了! “皇上,皇后娘娘这热发得愈发狠了!”我不敢耽搁,忙转身冲着皇上喊的焦迫。 皇上闻言面色一变,忙放了兮云大步急急的走过來。 兮云黛眉一蹙,亦疾步走过來。 当皇上抬手去探皇后额间温度的同时,不知是不是我迷乱中忽起的幻觉,我兀地瞧见兮云眼底有一闪即逝的焦虑。 这稍纵即逝的情态却分明不达眼底儿的落在我的双眸里,纤心兀地跟着一紧,又沒个出处,我只好按捺住。 果然听得皇上十分雄厚狠戾的冲那群宫娥扬声喝叱:“还不快去传太医!想让你家主子死么!” 那群宫娥被皇上这等大声势给实实在在唬了一大跳,又不敢耽搁的忙不迭应声作礼往太医署急急的赶。 不多时,长乐宫中里里外外便又齐聚了整个太医署最好的一群御医。他们使尽各种解数或针灸或热敷,真真是用尽了回春妙手,只恨自己医书典册阅得览得沒再多些! 可就这么自青天白日足足折腾到日薄西山、再到夜有三更,皇后的病况偏就不见半点好转,甚至连好转的可喜迹象都沒有! 且在这样一來二去的诊治之间,皇后似乎病得愈发严重了! 起初还断断续续的时有醒转,皇上握着她的手、贴烫着她的掌心同她说话她还能阖着眸子或蹙眉、或颔首的给予他回应,但到了后來便连这种回应都再沒有了!皇后是彻彻底底的晕厥过去连醒转都再不能!甚至那般不祥却始终沒人敢说出的……皇后娘娘,其实已近弥留。 “给朕救,即便是用你们自己的命去换也要把纡纤给朕救活!”面着榻上面若金纸、有如失了水的牡丹一般的皇后,整个人已隐有失心失态的趋势。 但一任他是这西辽国率土之滨的皇者,是这乾坤宇宙选定的天子;他的威严可以震住慑住天下臣民,但他呼不來风也唤不來雨,更留不住越走越远不曾再给他一个停步顾盼的爱妻的性命…… 皇后的状况依旧未有见好。后知后觉的想起什么,皇上的怒火开始肆无忌惮的绵延弥漫,难免就会烧到一些相干的、亦或不相干的人的身上:“这一阵子,是你们谁负责给皇后切脉问诊与记录病况的!”他颔首凛目,对一众齐刷刷跪在地上的太医厉声喝叱。 天子一怒,火焰自然是一定要烧到人的身上才罢休的,且盘根错节连连绵绵只怕会牵扯一片。 其中几个太医“簌簌”跪行出了一步,颔首匍匐,只是请罪。 皇上一张面目赤红发紫的似乎能滴出血來,额头上根根暴起的青筋又衬托的现下的西辽皇者犹如魔窟里嗜血的魔王,他已隐忍多时无法再忍,忽而“嗤”地一声怒极反笑:“好,好得很……來人,把他们拖下去,杖杀!” 我甫一惊! “陛下----”兮云兀地迎上前去娓娓一跪,一张俏丽明澈的娆娆芙蓉面对着皇上时浮起一抹真切的恳挚,“这几位太医都是太医署里医术最为上乘的,他们以死谢罪是小,可若他们死了何人來为皇后娘娘诊治?请陛下三思。”语尽一匍匐叩首,姿态纤弱柔媚的如一只临风收拢双翼、于鲜花柔瓣处款然驻足的凤尾绡蝶。 如此一求情果然有着一些效果,我见皇上盛怒到扭曲的面孔在目触兮云一阵后,慢慢敛去许多狰狞,久而久之变得如平素般正常起來,只是依旧泛着青紫。 我亦在这时上前一步,与兮云并排跪在一起,不发一言。 “皇上!”正这时,兀见正在里间研究药石的一位老太医扬起嗓子奔身出來,不及跪下行礼,只举着手里的一个绢袋颤巍巍的递给皇上看。 这个袋子,好生的熟悉…… 皇上转目一顾,双目忽如罩住一般沒了神彩!一把扯过那袋子放在手心里细看,袋子底部“滴滴答答”尚在往下淌着水波。 皇上那双失了神的双目又在瞬间兀地加剧了跳动的火光,那是远比先前更加不能承受的滔天愤怒:“放肆的狗东西!”铮一转身抬脚就势踹倒了近前一位太医,怒目圆睁、嗓音撕裂,“皇后娘娘的身子如此亏空却还敢给她用冰敷!将那内里元气愈发耗损、湿寒聚固,难怪会一病愈重,这就是你们这群混账东西的好手段么!” “霍”地一声,那袋子被他抡圆了臂膀狠狠砸在地上。 我头脑一嗡,眼前一黑,顿然有如死去…… ------------ 第一百三十七话 兮云计成·凤落长乐 意识回笼,倏地侧首去看跪在身边的沈兮云。 兮云一双美丽若兮的明眸里噙着惝恍且无辜的华光,瞳孔在一瞬的惊惶之后突然放空:“皇后娘娘烧得如此厉害,不能用冰敷之法么?”她极是小声且仓皇不安的嗫嚅,视线错落而沒有聚焦点,加之身影纤柔、容颜姝丽,这般惶惶然又怯怯然模样的兮云即便是做错了事、言错了话,也不会惹來旁人丝毫怨怪与反感,只有一种无辜的感觉柔柔拂过心坎儿,小猫一般抓挠的人心魂微荡。 而我顿然后知后觉,顿然连愠怒亦或哂笑的力气都沒有了…… “皇上,不怪太医,是妾身的过错!”恍惚中兮云一俯身子重又迎着皇上叩首,娇娇语音已现出微微哽咽,“是妾身眼见着皇后娘娘发热难受,便以为以这小袋子装了碎冰块儿冰敷额头可以退烧去热,不想竟闯下这等弥天大祸……妾身便是一死也委实难谢自己的罪过了!”到了后边儿这哽咽之音愈发着重,临了时已是十分清晰的嘤嘤哭腔。 我在一旁陪着她一并跪着,冷眼旁观的看着兮云怎么演这出自编自排的戏!真是好一出戏! 不过我是不是该感激兮云,该念着她的好?因为她一言一语皆是要以一己之身承担所有责任,倒是不曾与上次害死酌鸢性命时一般來一出一石二鸟,害了皇后之余把这责任顺便推到我身上岂不更好? 我曾以为我早已领教过沈兮云的可怕,曾以为她不动声色害死我腹中孩子便是她可怕的极限,时今才觉我还是委实小觑了兮云!极限……她的极限还远不止这些!以至于我根本就摸不清探不到她丝毫的底! 周围一时陷入一种吞天噬地的沉寂中,这般沉寂有如死海。 又过半晌,我抬眸悄然扫了皇上一眼,见他一张本就铁青发紫的面孔时今反倒变成了略显柔和的红,但红白之色不断轮换,虽距离隔得不算迫近,还是恰到好处的看到他英毅性感的厚唇正打起瑟瑟的、不住的微小颤抖。这副情态仿佛积蓄着满满当当的风雨欲來、火山将迸的浩瀚可怖,又似只是因了心绪郁结所生出的恨无处恨、释怀又无法释怀的弥深矛盾。无论如何,都是自苦的很。 叹一句真真做弄! 又在这个同时我才陡然看穿一件事情,那就是皇上加注在兮云身上的喜爱已不单单只是一时喜爱那般简单,我一直都看轻了他们二人这段帝妃情缘,他们之间已在不知何时变作了不太肖似帝妃之间的浓情爱意。直觉告诉我,皇上是真的对兮云动了心;皇上的心里,已经一点一点慢慢儿极深的住进了兮云…… 摇首微微,怀着甚是复杂的心绪,我亦匍匐身子叩首下去,无言无语。 穿堂而过的细小微风还是带起了耳畔散落的发,这样经久的沉默又在惝恍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听得皇上持着浓厚的鼻音做了一个长长吐纳:“罢了,你也是一片着实怜人的好心。怪便只怪朕一时疏忽大意,沒有照拂好纡纤。” “皇上……”兮云抬首,一双挂泪的凤眸起的恰到好处。她抿抿妃唇,“陛下如此,当真是叫妾身死了连个葬身之地都无处觅么!妾身也知是自己罪孽深重,但请皇上准许妾身一死以谢罪,勿要再这般的生生折煞妾身。” “爱妃。”这一番话言的愈发楚楚,皇上偏生十分呵护兮云这般的楚楚。他疾步过來唤了她一句,抬手扶起兮云,“时今皇后已病成了这般模样,你却又要欲死欲活叫朕心里不畅快么?只是皇后伤娠小产,气血虚弱,元气大伤,盛阴在内,身子骨本已是十分的亏空。这个时候再以冰敷之法祛热,即便可以图得一时清爽,也是十分狠戾的虎狼之法了!当时不觉,散热之后只会惹引得她体内正气愈发外泄,耗损十分、虚脱十分!” 我在一旁埋首下去,静静然听得皇上如此阐述,心里才知居然是这等法子。只是沈兮云啊沈兮云,我不谙医理,你却也是如此的不明白不懂得么! “皇上教导的是,妾身必然谨谨记住。”兮云又拭一把泪,蹙了娥眉碎碎的叹。 我正神游天外,忽觉臂弯被谁扶了一扶,猝然抬目见是皇上亲自将我匡扶了起來。许久不曾受得他如此恩待,我一时十分的不适应。 “是朕的疏忽所致,才害累的皇后、及你们受了如此之多的苦楚和伤害。”皇上凝起目色在我面上深深流转了一圈,复而顾向兮云,“朕从今以后会好好对你们,不会再让你们受到伤害了。” 即便这样的许诺自皇者自君上口中言出來便都不能算是许诺,但我心口在这一时还是有如被一脉温泉贴烫过一样。即而身子一暖,是皇上将我与兮云双双往他怀抱里拥住。 我的心口贴着他的半边心口,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在这一时有多么火热、跳动的有多么剧烈。如此韵律,使我不觉浅一蹙眉,有些不适。 。 好一场环环相扣、细致入微的精心谋划!兮云在行此一计时显得那么真诚良善又游刃有余。 关乎冰敷热敷这些子事我并不懂,以至于眼看着她、甚至帮着她持着我自以为的好心害累的皇后病情加重。 即便我不曾有为人母之幸,但我也懂得这个道理,生产是女人的一劫,何况还是头胎! 皇后小产本就已经十分体虚,又因孩子死亡而受了不小的刺激,再加之产后心绪纷杂起伏十分失调,原本就是只吊着一口气息!现下经了兮云使得这等虎狼之方的最后一击,当天深夜,皇后终于死去,时年三十五岁…… 长乐宫凤落、西辽国母伤逝,西辽举国无不凄艾。满眼缟素、一片哀声。 梅贵妃言说起先是小皇子夭折、接着皇后也去了,这一连二命太过不祥了些,得赶紧让皇后姐姐入土为安才不至于阴气加重! 皇上允了。 皇后宇文氏纡纤,这个伴在西辽皇者身边一生一世的女人,经历了皇上由皇子至亲王再至国君的翻天蜕变……她的母家早在上一朝便已仅剩个框架,只因萧太后是其姨母,一早就已只是靠这一层关系强自支撑着。自打萧太后殁,皇后便只凭靠一己之力维系根基,这个时候皇后自己也已去了,且未留下一儿半女,竟然沒有一个人站出來为一个这般境地的可怜女人说话,沒有人要求皇上查理皇后伤逝之因、为皇后讨得公道。 如果马上入葬,便來不及修建华丽繁复的陵墓,诸多细节也來不及一一铺陈的妥帖恰当。 但是皇上允了。他允了。 ------------ [卷 八]第八不遇最好,免得爱恨纷淆。 ------------ 第一百三十八话 山雨欲来·再谋风云 永庆十九年十二月初七,宇文皇后被追赠“安慈敬哀皇后”谥号,出殡之时虽礼仪排场之声势十分浩大,但陵墓及一众细节到底太过从简,只在皇陵之内靠近先帝的贞惠武聪皇后(萧太后)的陵寝处入葬,算做了陪葬皇后。 这委实有悖了西辽国为皇后修建专属陵寝,与皇帝并排而列的祖制惯例。 不过我想,我若是宇文皇后,予其躺在冰冷昏暗的地下宫寝,倒不如陪伴在疼爱自己的姨母身边永永远远。哪怕只是一点活人付诸在这之间的念想,那也是好的。 在祠堂里为仙去的皇后上了一炷香,我不敢去触碰自己纷杂不堪的心念。彼时还鲜活安康、沉浸在孕育麟儿之喜中的那个鲜活生命,转身便化作了棺椁之内死不瞑目的悲凄怨灵,究竟这样惨淡的境地是如何造成的、是因谁人造成的,我最清楚…… 我虽不是有心如此,但我亦算始作俑者,且更是躬身亲自推动这一幕幕悲剧的主要参与者。这令我连悔恨都不敢有,因为那只能让我更加清楚的看到自己有多么虚伪。 怎么……怎么就变成了这般的样子? 兮云与我前后步入祠堂为皇后上香的,看着她如此不失礼仪、不变周成的安安稳稳上香叩拜,我十分好奇她何以就能够做得这般心安理得? 在回各宫时必须经过的一处尚算僻静的小道阡陌,我兀地把她截住。 她明白我此举意欲为何,使眼色退去身边跟着的宫人。 毕竟皇后一事说道起来我也参与了,故而我也并没胆子站出来把事儿闹大。又引着她闪身进了宫道左侧人迹罕至的松柏疏林,确定不曾有人跟来之后,抬目朝她逼视过去:“皇后之死在你的意料之中对不对。”直言不讳,语气森然。 兮云面目未乱,略侧侧首:“扶摇,你在说什么?” 她这副样子让我觉得很是腌臜,鼻息一呵将她打断:“当初我怀了孩子,仅是一干微弱反应就被你看了出来,你会不知道这体虚发热之人不能以冰敷降温、否则会大伤元气么!”语气不自觉高亢了些,又迎兮云紧走几步,蹙眉敛目、只觉可笑,“你跟梅贵妃是一派的,她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就盼着皇后死呢!时今这个机会她怎么会放过?所以她让你来如此行事,又因皇上宠你,所以事后皇后因着这么个‘失误’殁了,皇上也不会怪罪你,也就不会命令彻查从而牵出梅妃!”一串诚如连珠炮,我展颜一顿,很快又道,“你拉我一并跟你同去,就是怕我会怀疑到你们头上,毕竟时今这后宫里除了梅妃和你之外,就只有我在皇上面前说话还有点儿分量。你拉我一并去的,即便我怀疑到是你们合谋害死了皇后,我也不会去跟皇上说出我的疑虑,因为冰敷之时我也在场,这事儿若当真追究起来,我也得吃下一个不查鲁莽的话柄!故我只能顺着你们一早既定的轨迹把这事儿揭过去……馥姐姐,你当真狠毒!你比梅妃有过之而无不及!”到了最后近乎咆哮,我失了心没了魂般仰面抱头哑声大笑,很是滑稽,很是可笑。哑巴吃黄连的苦,诛心之苦,胜于伤身! 合着幽幽天风擦过柏树叶子带起的涟漪,把兮云缓缓儿扬起的浅软笑意衬得扯得尤为阴戾:“是又如何?”朱唇曼启,飘悠悠的一句,她没有避开,反而迈步把身子亦往我这边儿跟着凑近,“扶摇,诚如你所言,你又奈若何?”魅惑的唇畔依旧挂着徐徐的笑,笑意流转,语气戏谑又挑衅。 偏生她说对了,我又奈若何?我什么也奈何不了! 这一瞬间,巨大而强烈的绝望化作一把很是锋利的尖刀,把我周身连着血脉寸寸缕缕凌迟成灰,我被吞没了、被融化了、被分解了、似乎登时便就要彻彻底底的消散了…… 她略停一停,将戏谑的神情并着姿态收拢的干净利落,转而轮换一种城府渊深的威威色彩:“当下之际是你我联合起来。皇后没了,梅妃必然下一个就要动我!可我因正得圣宠,她一时半会子动不得我;为防我们姐妹联合,必然先剪除我的羽翼,先动你。”她又转足髁,凑近我的肩膀贴着我的耳畔徐徐一声轻语,“唇亡齿寒,我们只有相互帮助、结成共盟,方能成事。否则……”于此又离来,神采飞扬的善睐明眸铮地沉淀一狠、并着凛冽语气,“否则,谁都没有去路!” 我在这一来二去的做弄里,已不得不勉强把碎成千瓣的身子和灵魂重新粘连起来,略挑柳眉轻轻睥她:“你既知道唇亡齿寒,就该明白皇后与梅贵妃相互钳制,又为何要帮她害死皇后?”于此蹙眉,依稀诧异。 我是诚然不解,或者说一时即便能解也不愿耗着头脑苦苦思量。 兮云垂眸,抿了唇角旋而叹息:“我也不愿皇后在这个时候死去,可我没有半点回转的办法。” 她这句说辞委实令我愈发不解。 兮云没有看我,微摇摇头,稳着声色:“事已至此,皇后怀了身孕,怎能不惹引的梅贵妃妒忌生恨?梅妃她隐忍了这么多年,她有她的底线,皇后有孕就是她的底线……自从皇后怀了身孕她便一直都在寻找机会,梅贵妃的母家根基不消多说,皇后呢?被她这般起了决绝心思的盯着看着,皇后支撑不了多久。”微缓了一口气,眼睑骤然抬起来顾向我,“梅贵妃她是一定要让皇后死的,这个事态无力回天。就算我不去帮她行事,她也会让别人帮她去做。所以是谁去帮她害死皇后,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呢?”我目色一哂,“这就是你心安理得行此造孽之事的最根本的缘由?” “对。”兮云并不避讳,抬起双目与我直视,“人生在世难免被鬼缠上,不心安理得又还能怎么样?” “呵。”我兀一勾唇“嗤”地笑开,“沈兮云啊沈兮云,瞧瞧,这些话儿被你言的多么亮堂添彩?你倒是显得多么的深明大义大慈大悲?予其旁人去作孽,不如你自己去代替别人造孽,你真仗义你真豁达你真是苍天选中的降在这世上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 ------------ 第一百三十九话 预见棋局·先拟结盟 我的气场因着情绪而逼仄,兮云被我堵得一时无话,微错软眸徐徐涓涓的叹。 “怎么,方才不是还那般的振振有词凿凿咄咄的么?”我面眸眼角哂笑依旧,又昭然挑衅一句,旋即忽地漠了神色颔了颔首,“馥姐姐,皇上也聪明的很,只是现下估计很难从安慈敬哀皇后的伤逝中平复过心境来。但他是皇上啊……他恢复如常,也是早晚的事儿。” 兮云且听我言语,慢慢重转首顾我,对于我晦暗不明的态度,目光很是惊疑且不确定。 我压住波澜起伏的心浪,自脉脉思潮里将悲苦的颜色褪尽,而努力寻着立足后宫该有的一段清明:“一道圣旨来抬我们的份位,也是迟早的事情。” “扶摇。”兮云陡地震了一下,转瞬跟我起了弥深共鸣。 我知道,我的意思她明白,也正如她的意思我亦明白一样。 皇后在时,是与梅贵妃呈现相互牵制之状。这份牵制是皇上乐于看到的,因为正是有了这两脉势力的平分秋色细水长流,才使后宫众人平素很是机变小心,且因左右顾及和持平而未曾滋生出什么大事。 时今皇后的死,为皇上敲响了当头的警钟,他必然扶持新的势力来与梅贵妃分庭抗礼,来继续维系这种经久都未被乱却过的一份平衡。今时今刻,最得皇上信赖与情愿的,是我和沈兮云。 那日在长乐宫皇后寝殿,皇上亲口许下“朕从今以后会好好对你们”这句诺言,或许也不全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绰约事情。 兮云的应变能力素来极快,这个兜转语态的间隔,她已一敛眼睑莞尔淡淡:“梅贵妃也是帮了我们姐妹大忙。”复错目忖量,“若皇后不死,那后宫便永远都只有皇后与梅贵妃这两股势力。时今皇后不在了,才有了我们姐妹的机会。” “我们”两个字被她着重,强调出来听在耳里撼在心里。 今时今刻,我突然有一种极恶心的对着尚未走远的皇后的尸骸、披着浮虚的伪善的面具急不可待的瓜分胜利果实的瘆人念头…… 忙克制着不去深想:“梅贵妃就想不到这一层么?为何还要皇后死。”边辗转思量,“皇后死了,一浪浪后起之秀的新人岂不是更要令她费心耗力!” “新人不似皇后根基稳固,若要拉帮结派甚至打下自己的根基与梅贵妃分庭抗礼,是委实需要时日磨洗的。”兮云压着我的话尾徐徐道来,旋即又一挑眉,“况且梅贵妃一门心思扑在扳倒皇后、除去令她妒火中烧的皇上盛宠的妃嫔身上,半点不想管顾许多无规律可循的未来之事。” 我勾唇:“不,馥昭仪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后起之秀,我指得是……馥姐姐你。”看向她的目光十分玩味,戏谑是有,诧异也有。 兮云略顿,鼻息轻呵,转过眸波不再看我:“依梅贵妃的清高性子,诚没有人能入得了她的眼去!即便她在心里恨毒了我恨死了我,也只会觉得我是她的人,扶持起我便等于扶持起了她的势力,要收拾我简单的很。况且时今……”于此稍停,飘转开去的目光重新落在我的身上,“纵皇上不会重立梅贵妃为后,后宫也已经是她的天下。只是她却忽略了皇上在假意敷衍她,在忌惮她母家势力,倚仗与谦卑以对她那个占着正一品太师之位的、很厉害的爷爷的同时,未尝不在找寻时机瓦解掉这样的势力。” “所以说……”我“嗤”声笑开,潋滟着眸波上下扫了兮云一眼,最终在她那双会说话又煞是会隐藏心机与灵魂的凤眸间落定,朱唇慢启,一字一句,“最可怕的不是梅贵妃,是你‘馥昭仪’。” 她亦回以嫣然:“是么,那你阮婕妤呢?” …… 我心里的那道鸿沟即便再不愿触碰不愿回想,但还是由着天性的好奇和不甘驱驰着我令我不得不去探寻明白,所以我趁着这一遭,一并问出了兮云我心底里积蓄多时的疑惑:当日害我掉了孩子,在我入冷宫时她来送我,曾说过与梅贵妃有关,她究竟是与梅贵妃结下了怎样的勾当? 我没敢去问她,害我掉了孩子,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她可曾有过悔恨。 其实只怕都是一样的,正如我害死了筠婕妤连同她的孩子。一报还一报,苍天饶过谁,因果实不虚…… 兮云告诉我,当初她审时度势自愿投靠梅贵妃,并许诺会为梅贵妃证明自己的忠心。她已隐而不发的暗自得知了我怀有身孕,我一旦生下孩子,在对皇后娘娘、对皇长子有所不利的同时,也会对梅贵妃娘娘不利。如此,她便以这个孩子来向梅妃证明自己的忠心。 与我猜度的别无二致,当真就是如此。就这样,在我毫无所查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我的孩子,成为了她们暗地里换取交易、与舍与得的筹码…… 泪痕不知何时遮迷了我的双目,其实遮迷不遮迷都是一样的。这般的重重楼阁浩浩殿堂呵!是我看不真切的,永远看不真切的。 发妻安慈敬哀皇后以及小皇子的离世,为永庆帝带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他一蹶不振、卧榻不起。 我牵着皇长子的手入乾元殿东暖阁看望他的时候,他正迷离着目色躺在榻上呢喃缓吟:“此生知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四十。” 我心间一纠,启口轻呢:“万物皆是愿生缘,无形念源于心中幻。上世仙境下人间,何须自辩莲花边。” 他缓缓侧目,混沌目色在看到我身边皇长子的时候,依稀有一瞬间的亮泽。 我便抓住这灵犀一念的契机,俯身在皇长子耳畔轻轻的嘱咐:“乖,去喊父皇,快去喊父皇。” 这个十岁的孩子很是灵秀,足步小跑着凑到榻边落座下来,俯身躺在皇上的胸腔间,亲昵的唤着“父皇”。 这一口一个“父皇”终于唤回了皇上的魂,他看着眼前活泼的儿子,七尺的男儿一双眸子忽地泪波氤氲、慈爱万顷…… ------------ 第一百四十话 故人重现却难认,阮嫔失魂 一指流沙染华发,我们漂流在老去的路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变数太多、情势太泠淙,使我经久以持着一种十分仓皇的惶恐,那是对于前路的无法辩驳、以及对于本心的难以守住。 既然掌控不了变数、既然无法守住本心,那么便去掌控可以掌控的、守护可以守住的! 我因上次把皇长子带进东暖阁,而再次蒙得了皇上的青睐。这委实不是我机变,是那孩子同我有缘。 依稀记得那日我在东暖阁外寻思着该不该进去看看卧病的皇上,这个十岁的孩子忽然从一根漆凤盘龙的柱子后走了出来,沉着一张隐现少年丰姿的面孔,如是沉沉的对我说:“婕妤,带我进去看父皇。” 四目相对,我泫然一慑,在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的一双目色里,我看出了非同寻常。 他,帮了我。 永庆二十年一月,皇上以“谦然知礼、柔顺端和,宜为嘉奖”之名,下旨晋升我为从三品“阮嫔”;晋兮云为正三品“馥丽嫔”,取代玉嫔,为箜玉宫新任侧主妃,仍居华夙苑。 皇上到底不忘他的新欢,即便耀升都不忘把兮云提拔到我的头上,呵呵。 慕虞苑亦委派工匠新修了小院子,又扩充了四个宫女、三个太监服侍。原先的倾烟这一干服侍我的,便都在潜移默化间随主殊荣,跟着升格成了管事一级,往后大抵就是指挥这些新来的粗使下人,自己只动口、很少动手了。 浮生辗转、起伏跌宕,不曾回首去管顾自己走过的路,只是恍然间一朝晋嫔,像梦一样。 我跪在地上行了大礼接下了旨,之后被前来传旨的公公亲自搀扶着起了身子,却还不见完。那公公哈腰点头对我一颔首:“阮嫔娘娘,请吧!花车可是已经停在苑儿门口了。” 我怔了一下,一时不解。不过这一声“娘娘”,听得我很是受用,这才想起忘了他的赏,忙侧目对倾烟招了招手,要她快去准备打赏的碎银子。 这公公谢了恩,笑得憨态可掬:“皇上今儿晚上,要阮嫔娘娘您御书房伴驾呢!”又不缓不急很是讨好的补充一句。 我再一怔忪,陡然明白过来!无所谓欢喜不欢喜,只是一阵麻麻的紧张。 忙叫倾烟服侍着换上了那件嫔位方能上身的宫服,挽了朝云近香髻。薄施粉黛,便在那公公的伺候之下上了苑门停候着的花车而去。 今儿个的天气不错,景致也委实不错,但不知是不是心情的缘故,这一路上我始终都惝恍迷离、稳不住一颗乱乱的心。总觉得,似乎,要出什么事情一样…… 果然,就出了事情! 在乾元殿一带下了花车,尚未抬步便看到皇上正自一条回廊转步走来。我双眸一亮,皇上身边伴着……伴着安侍卫!? 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我心情陡然一喜,又十分怕触碰这样的惊喜,我怀疑我自己是看错了,一双软眸随之斑驳起了依稀的水波。 随距离的不断及近,听得皇上温润的声波中掺杂着昭著的疼惜、与弥深一股奈若何:“行刺那个人、后又自请杖责四十,朕倒是委实小觑了你安卿的本事!” 安侍卫颔着一张微显苍白的脸,语气沉甸甸的、听来却很是感伤:“臣原不该自作主张的去替皇上拔除芒刺,若不是皇上派了暗卫将臣救下来……臣这一次便是再也有去无回了。”可这口吻委实不像劫后余生、逃出生天时该有的欢喜与感激,相反,还很是有一股子欲抑却抑不住的失落。 “你还是不肯对朕说实话?”皇上一双沉淀许多情愫的双目定格在安侍卫身上,口吻带起自嘲的讪笑,“行刺那个人,若当真是一件委实简单的事情,朕这大几年间也不消得这般劳神费心了……你分明不是要去替朕分忧、替朕拔除芒刺,你这分明是要去寻死!朕一得了消息救下你时,你心口已被刀锋伤及到了三分心脏,却趁人不备跑到慎刑司假传朕的旨意,自领了四十杖!若不是那行刑的小太监不敢对你动手……安卿啊安卿,你当真是非得要做弄死自己不可么!”他沉沉一叹,敛目又定,这次声音关切的很,“到底,是因了什么事情,才叫你如此这般一心求死?” 安侍卫未曾抬目:“臣自作主张的去刺杀那个人,这本就是违逆了陛下、欺瞒了陛下。事后陛下不予追究,委是恩德,但臣不能放过自己,故自去慎刑司领了杖责四十。” 一来二去飘飘忽忽的,我却也能听得明白。这是安侍卫不知去替皇上执行一件怎样的任务,而皇上并不知情,安侍卫九死一生却到底还是没死成,于是事后又去领受杖责要把自个做弄死……他为什么要如此做?他为何如此想死?他,难不成是因了对我的爱至使他这般负罪弥深、放怀不得么! 若是那般,该死的不是他,委实是我…… 皇上忽地一抬目,在这一瞬顿然看到了我。 而因我这一双眸子已经被泪雾遮迷,眼下的我,已然看不清他身边伴着的那个人在甫一看到我时,面上是一副怎样的神情。 他当真是安侍卫,还是我白日见鬼?即便是白日见鬼,能让我远远儿看他一看那也委实是好的啊!百般情潮无处搁置,这个间隙皇上已经迈步向我走过来。 我忙抬了宫袖不动声色的拭了一把双眸,转而顾向皇上,婉约噙笑:“风大,迷了眼睛。” “奴才给阮嫔娘娘请安。” 不待我收心好好的忖量一下,皇上身边那道不知是幻是真的人影兀地一个掀袍跪地,直愣愣予我就行了一个跪拜礼。 这一瞬间我是真的恍惚了,我不知是梦是真,或者说因为此情此景实在太过于真实……安侍卫就这么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是真实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不是虚无的,他怎么会如此的真实? 皇上微微摇首,俯身笑着扶起了安侍卫,转目云淡风轻的对我示意道:“这是安卿,是司礼监总管公公,朕的好兄弟。”旋一展颜,“爱妃也需以‘卿家’礼仪相待,不可把他当做下人。” “轰然”一声,心碎成瓣的声音…… 皇上说的自顾自,全然不曾注意我一张在这转瞬就变得苍白苍白的一张脸、以及摇摇欲坠就要支撑不起这副血肉之躯的萎顿轻姿。 这一瞬间,所有虚幻的假象被全然揭开,当真相显现、万象归一,昔日里一任那样一幕幕真挚到骨血、渗入到灵魂深处里的言笑曼曼,那些美好瑰丽的外壳都被来自地狱的烈焰燃烧殆尽,再也看不见了美好再也没有了真善!所看到的、能看到的,只是邪恶……是铺天盖地沉湎于永劫无边里的溺心窒息的邪恶! 安侍卫,安晴天,你的演技真好啊……你骗得我好苦。什么侍卫总管,什么与总管公公十分交好,他自己根本就是那个自导自演了一出又一出戏的、逢凶化吉神乎其神的总管公公! 我是什么,他把我霍扶摇当成了什么?把我骗得欺得好惨好惨……把我放于鼓掌玩弄的团团转! 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为何他一开始招惹了我却又总是欲拒还迎,明白了他面着我时每一次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包括他为什么要派人使计扯幌子骗我他已经死了…… 这副身子竭力拼着理性强持着不至失态,但没一会子还是自持不住。 并不能解过其中意味的皇上见我这副恍若丢了魂的模样,眉间一紧,抬手将我紧紧扶住:“爱妃的面色十分不好,是哪里不舒服?” 我方于清虚中回了回神,持着勉励强持出的最后一丝理性,嗫嚅微微的回答:“许是……路上着了凉气。”我的唇兮是颤抖的,即便我看不到自个现下的模样,我也明白,这一张脸必然素白的瘆人! 皇上了然,点点头柔声道:“那今夜不用伴驾了。”复抬首瞧瞧天幕,又道,“天色渐晚,路上黑,你就在朕的暖阁里歇下吧!朕去馥丽嫔那里。” 我迷迷瞪瞪的“嗯”了一声应下,额头燥燥的灼烧起来,头脑嗡嗡如哄鸣。 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这一众人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我意识有了回笼,眼前便只剩下了安……呵呵,安大总管! 茕立于晚风精致的一轮心碎中,我与他两两相望。 他这副皮相当真魅惑,可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令我着实痛恨他这副皮相!这副皮相,他勾了我的魂、夺了我的心呐! 他的目光隐忍又微哽。 我的目色起初是仓皇且痛心的,之后干脆便成了有如冰封的狠戾!我恨他,恨不得把他撕破扯碎分割成一瓣一瓣! “安卿。”语音飘渺,我忽地勾唇噙一丝哂笑,“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微顿,敛目唱诺。 夕阳的余辉将最后一抹华彩尽数绽放,好似一段情路在历经了极浓墨重彩的一场情劫之后归于清虚殆尽。 我领走在前面,安总管在我身后亦步亦趋。 安总管……真是一个滑稽的称谓! 一个阉人! 我哂笑,无声的泪与繁杂的情,在彼一刻生生憋着忍着落在心里。有如埋身于尘埃里的春秋繁花,终是零落成尘,再也生不了根、更发不了芽…… ------------ [卷 九]第九不聚最好,免得相负无逆。 ------------ 第一百四十一话 与君绝·不得于飞兮沦亡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万事问本心。 但我当真看不透自己的本心,即便懂得一念佛魔的道理,那念头又安能由着血肉之躯的自个来拿捏?难,委实是难啊……太难了! 当我得知了关乎安总管的所有的真相、所有的秘密,却发现我还是看不透他的本心、更逞论他的灵魂? 我只是觉得自己可笑,当真是可笑!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自相情愿排演出的独角戏,我被一个太监迷得浑浑噩噩晕头转向,还何其呜呼哀哉的把他当成自己最重要的人时时刻刻想着、念着、思着、爱着……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之间是注定不被看好的姻缘,太监与宫妃能有什么姻缘?太监与任何女人又能有什么姻缘?却正是因了他一时寂寞而加注在我身上的排遣与招惹,害得我一点一点饮下他亲自煲好的最致命的荼毒,在我毫无知觉毫无清醒自持的情况下,终走到了时今这样一个深陷情之泥潭、爱之泥潭,再也无力挽回却亦又无力救赎的地步!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姓名。恍如一眼梦幻的相依相抚,终到了头才发现根本什么都没有,通通都没有,那些真挚而热烈的爱、那些在每一个寂寞潦倒的境遇里以作动力的无暇的真挚,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恶心和发于内心发于灵魂的鄙夷! 即便他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我帮不了他。那个在最寂寞的时候被我猝不及防闯入生命的、动了心动了意于是怀着阴霾罪恶一路错下去的总管公公,我帮不了他。我们谁也帮不了谁。 进了乾元东暖阁,我屏退了阁内所有人,毫不避讳的把安大总管留在这里与我独处一室。是的,既然我已知道他是太监,那便不用再诚惶诚恐的苦思遮掩之法,以后也都不需于人前再怎么避讳了。 浓烈的情愫千丝万缕尽是来自地狱的噬人烈焰,我百感交集,气血奔涌冲头,紧走几步把与安总管之间的距离拉至极迫近处,心下一狠,蓦地扬手冲着他俊美无匹的侧脸招呼过去,欲赏他一个耳光……但终究还是没有忍心落下。 咬紧牙关愤懑转身,我深恶痛绝于自己的心软!为什么我还是狠不下心见他不快,为什么看着他眉宇微皱我居然会这么心疼!为什么……所以我活该,我认命,我活该自作自受,自作自受的承受他带给我的所有欺骗、所有浪费生命浪费韶华浪费真感情、所有的玩弄所有的愚蠢所有的欲生欲死纠葛至斯! 我掌控不了自己的心,遏制不了我爱他的事实。但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啊!我承认我委实眼拙,堪堪进宫的尚跻身在秀女宫的我居然没认出他这么个深得宠信、权势盖天的总管公公;但若他一开始不曾来招惹我,招惹我之后及时的纠正我……那么我是决计不会与他再滋生半点儿纠葛的!我不会倾尽一生一世的无望长路去痴癫的追逐一段注定无果的缘! 可他却将错就错,因他一时的寂寞而萌生了好感,又因这一时的好感而害累着我在他身为公公的那场关乎寂寞而滋生的风华秋月里,失了我自己的一个心魂呐! 我恨他……安晴天,我恨你! 有风穿堂,撩撩拨拨的把明黄色帘幕打起徐飞的翩然势头,在眼前一堵贴着松鹤花饰的墙壁上惝恍出水波浮动的乌尘色影子,也将我与他二人的轮廓做了一个浅浅的囫囵描白。 心念太重也太浊,只是觉得沉重,因为痛到无痛。 在冷宫时的那段日子诚然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了……彼时再面这个已经“死去”的故人,我本该欣喜于他的重生,却没想到他的重生换来的是这样一个于我来说甚为剧烈的打击!因了这个真相的浮出水面,我这一辈子都再也无法怀着坦然的心去面对他。 我情愿他死,情愿在冷宫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或者宁愿与他不再相遇……那样的话,我们之间至少还可以保存一份纯美无暇的记忆。 可是命运太残酷,天数太残酷…… 许是明白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是多说无益,我因背对着他而看不到他面上存着怎样的神情,只是听他持着一贯的淡漠语气不急不缓的讲述起当日他心底的筹谋。这样的语气先前曾将我吸引的无法自拔、又令我心疼的昼夜难安,可时今只让我厌恶的到了极致! 他说他原本是想先绝了我的念,尔后铺垫好了人际脉络,找契机让我重出冷宫。而他则心下戚戚然、空空然,一时觉得这颗心跟着魂儿都失了走了无所依托,他萌生去意,故而主动去替皇上拔除心头的芒刺,行刺辽王,完成这么一件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有意陷入这样一场决计会丢掉性命的局。皇上说的没错,他是一心只想求死,只求速死。可没想到还不及他铺陈好的人脉动手行事,我便已自己寻了法门重新走出了冷宫;亦不曾想到便是连死,他都没那福分求得。 他说他是自私的,但他又始终都无法做到极干练的斩断这样误人误己的自私。那些本能的理性与坚毅一旦代入了感情的囹圄,便顿然都幻化成了飘渺的云烟雾霭叫人再难以凝聚。直到当初容瑨妃去冷宫找他,他突然开始害怕,不为别的,只怕他的身份在我面前可能就要藏不住了。他怕我知道真相,因为他舍不得……他要维护,欲以自己的生命维护守住这样一份源于错误的美。 而反观我们来时一点一滴走过的路,他才猛然认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不耻和荒谬! 他道:“这段感情从一萌芽便注定是孽,因为我不配!若能选择,我情愿骗你一辈子也不要你知道真相……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还是越早斩断,对我们谁都越好!” 一颗心微微瑟瑟不住颤抖,我兀地勾唇冷笑:“你确实是荒谬!但你认识到的已经太晚了。你害得我从一开始就痴心错付,害得我时今眼下深陷泥潭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安晴天,我恨你!”不曾把身子转过去,就这么背对着他将我浓浓烈烈一怀心绪几近控诉。于此忽地敛敛眉弯,语气轻徐下来,“不,我的安晴天已经死了,在冷宫里他就已经死了!”心念至为浓烈,这时到底还是不由自己的转身去看他,他一张面孔沉淀着静水、也沉淀着竭力遏制的浓郁的悲伤。一顿后又狠戾的挑起,“你不是他,你只是正一品司礼监秉笔侍诏理事掌印总管大太监,只是掌管前朝一切拟旨传诏批红、及掌管后宫一切下人及一切事务评判调度与财物分配的总管公公!我此生此世唯一真心交付的爱人安晴天已经死了!永远的死了!” 他惨白发青的面色兀地一阵晕黑,深邃又冷峻的依旧蛊惑人心的桃花眸潸然噙泪。 我心一抽痛,不由自己的不敢再去对着他一双鲜少见到的泪目,将面额往左边偏了几偏,颔首淡淡,低低申饬他:“滚!” 他不动。 心念跌起,我重转过面目铮地直勾勾抵着他看过去,以无尽的冰封狠戾对上那泪水凄蒙的斑驳辰目:“你没听到我说话么?我让你滚!” 他还是不动。 昙唇被银牙紧咬,我以生涩的疼痛来缓解麻痹心底弥深的酸涩和这一顿一顿的钝痛。 强烈的爱恨交织成紧密的大网,这张网自我天灵骨处兜头罩下来,戾气与心痛幻作刀锋驱驰着我的魂兮心魄。青葱十指收拢一处狠狠地攥成了拳,隐忍须臾就成极限,我铮地抬手给了安晴天一个耳光,终于还是扇在了他俊美如绡玉的完美到诡异不祥的侧脸上。 十分清脆的一声掌音顺着耳廓落进心底,打了个旋,震得我双耳“轰隆隆”几阵哄鸣……手心里极快就起了反应,由生涩至细密强烈的脉脉疼痛昭示着那一巴掌打得有多么狠戾……头脑一震、心房一抽,细细弯弯的两道柳眉纠葛的铁青,我漠下这张仿佛出自寒雪冰窟的面孔,压低语气血脉喷张的一句逼仄:“滚呐!”十分雷厉凛冽,喊出这一声的同时,灼伤了他、也灼伤了我的心。 寂静的东暖阁更加寂静,难以平复的喘息声和呼之欲出的哽咽声就被造势的甚为强烈。 半晌停滞,安侍卫僵僵保持着的那个被我扇的微一侧首的姿态开始有了缓和,他慢慢转首,却垂下被泪波刺得通红的眼睛没有看我,敛襟欠身,对我规整而沉缓的行了一个礼。然后转身,然后迈步,然后终于离开。 我忍不住抬目去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光影明暗交叠,为目之所及打下一圈又一圈惝恍的光波,他在这成阵的光怪陆离中渐行渐远,终于渐渐淡出我目所能及的视线。 仿佛气血灵魂都被尽数抽了个空,我忽地一下跌落在铺着高丽青瓷与殷红长绒毯子的地上。 我恨他,恨他的一切,恨死了他!恨他…… 一曲清歌绕回肠,幽幽绝吟一世,方知情爱苦。吟得一阙相思十诫与君说,君莫忘、离情离苦安身得乐。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希望我的德行可以与你相配,携手同在一起。 无法与你比翼偕飞,百年好合,这样伤情的结果,令我沦陷於情愁而欲丧亡!令我沦陷於情愁而欲丧亡啊! …… 更漏清寒、夜风绵缓,我这般痴痴然又空空然的呆坐了一整夜。一夜无思,一夜无言。 ------------ 第一百四十二话 风雨前兆 我开始避讳去想安侍卫,不……是安总管。 他于我而言再也不是昔时那个安晴天,不是与我在秀女宫、在玉华池结识的那个令我哭、令我笑、令我喜、令我悲的趋于完美的良人。诚如我对他所说的那样,我的安晴天已经死了,在冷宫里时就死了,所剩下的不过是另外一个与他丝毫不相干的人、以及已经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的我。 是的,霍扶摇也已经死了,她的安晴天带着她一起走的,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我就这样麻痹自己忘记有这么一个人,无论在想或是不想他的时候,我都会以这样的方式告诫自己一遍。每一遍都是形如凌迟的痛苦、以及幻似新生的解脱。 但安总管的身份既然已经被我知道,他便不再如往日那般费尽心思的刻意躲着避着掩饰着。因他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而我又常有伴驾,做弄的无论有多么不情愿,我与他却总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无异于为还不曾来得及结痂的新鲜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于是我开始寻找各种不同的理由避开皇上,或推诿说身体不适,或说气血失调,亦或在他招幸我时刻意避开至使他找不到。 还好皇上盛宠兮云,也没有因了我这隔三差五的状况频出而怪罪什么,我也过得安心。 二月初的时候落了一场雪,哀哀白雪飞扬飒沓,把红墙金顶的威威殿宇包裹进了素白又惨淡的景深当中,威仪之感于风雪里显现更甚,又加之一种历史的雄奇与苍凉之态。 西辽皇宫俨如一个鬓发沧桑的老者,是真的很老很老了,一如在流光里坦缓又匆促的渐趋老去的心与魂魄。 兮云来我这里找我品茶,并没有带任何宫人,只是撑开一把竹骨天青伞就着满天减了势头、但尚还不曾完全停息的风雪轻轻袅袅的踏风踏雪而来。 我正在新修的小院子里隔着风雪赏看远方一排傲挺青松,见状便亲自将她迎进内室去。 倾烟很有眼色的上了暖身的姜糖水,簇锦并着妙姝指挥着小宫娥去添了沉水香,尔后做了个礼便退下去,边放下了松松挽了个结的米色湘帘。 相对一时无言。 我自打与安总管无意间做弄的邂逅之后,心境就比从前愈发老迈,这副身子通常再驾驭不起恨、更驾驭不起爱,整个人都变得十分寡淡。 兮云亦无言,敛了眸子微微垂睫,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 气氛一时就着么僵持着。 配了红糖的姜茶在小瓷碗里飘散出袅袅雾气,颜色被笼了一层朱砂样的斑驳,很是绰约氤氲。搭配着如是一怀寂静氛围,心境倒是极配合这时宜。 隔过扑入眼帘的一层水雾斑斓,我顺势去看眼前的兮云。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细细的瞧过她了。 她清瘦了许多,面上涂抹着鲜花研磨的新鲜脂粉,但依旧遮掩不了憔悴枯萎的颜色。看来经久以持的陪王伴驾也是极伤身的一件事情;心里有些戏谑,却是因心疼而滋生出的戏谑,不觉就勾了勾唇冷笑几声,掺着微微的苦。 她忽有感应,甫一抬眸子便又蹙起了眉弯看着我。 喉咙一哽,我忍住就要漫涌而出的感伤,强持着唇畔这苦涩低回的笑:“为什么。”淡淡笑喟,“云姐姐,为什么我们就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太多的人事转眼就变得沧桑,为什么身与心突然就变得那么那么的受伤……最初不相识,最终不相认! 几回烟雨楼台终望断,几重高阁空楼朱颜锁,人之一世无关风光落魄,横竖临晚境时,总归是会伤流景的。人来到这娑婆世上耗了时光走这一遭,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受罪而来…… 她依旧瑰丽风华的面靥上恍惚起一层淡淡的光,旋即重又垂垂眼睫,启唇叹了口气:“扶摇啊,我来给你泡一壶茶吧!”于此抬眸莞尔,“过会子从你这儿出去之后,陛下与我约好了在止浮池湖心亭里相聚。”她微扬了细细弯弯的丹凤盈眸,分明是满含期待的语气,但瞳孔里糅杂着故意强持的深意,“那儿是一处观赏冬雪的极好的地段儿,我便是带了这茶过去给皇上冲泡,先为你冲泡一壶尝尝味道。” 我不由浅蹙眉弯,实觉兮云今个有些不大寻常。她方才一进小院便有些失魂落魄,我只当是路上冷、动着了;可眼下这话又实在是太多了,她要去陪皇上告诉我做什么,要去哪里陪皇上、给皇上泡茶赏雪又告诉我做什么? 我的心境她是识得的,特别是耀升阮嫔之后的这一阵子更是不争不抢乐得清闲,难不成她还指望我能醋一醋、妒一妒?又或者,她是在试探我,她怀疑我这一阵子的不争不抢只是一场暗酝心计的蛰伏? 惝恍寻味时,兮云已经自顾自起身,莲步涉水的行到进深处,隔着湘帘吩咐婢女去烧一壶滚烫的水。 不多时热水呈上,她不急不缓悠悠然落座,以广袖内揣中取出一个酱粉色底子匝金银线的精致小锦囊,打开锦囊,以果木小勺将内里的茶叶取出一些倒入滚烫的开水中。 “馥姐姐。”我下意识启口拦她,“水这么烫直接放茶叶……不该吧?”我不是有意要她尴尬,顿一下,噙笑试探着道。 她不曾抬目看我:“无妨。”只是淡淡,“反正这茶也是不需饮的。” “嗯?”我忽诧异,着实不解她话儿里藏着什么不好直说的真谛。 “呀……”这时她忽而微微噤声。 我蹙眉忙去顾她,见兮云蹙眉复展,旋而抬了眸子看向我:“瞧瞧,一说话便分了神,竟不小心霹了指甲。” 听她如是开言,我松了一口气,又见兮云将才满了茶汤的小壶提着往旁边随心一搁置:“只是这茶不能用了,因为断了的指甲不小心掉了进去。” “没关系。”我还是觉得兮云行为举止很是奇怪,不止是一个反常可以诠释的,还有些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真切含杂着的欲盖弥彰、以及昭然若揭。但这一时半会子我诚然寻不到事态的源头,只好这么继续与兮云相互敷衍下去。 兮云抱愧的一笑,起身拾起放于身旁的天青竹骨伞:“那只好下次再来你这里饮茶小聚了。时辰快到了,我得去伴驾。” “我送送你。”我很自然的也跟着起了身子。 她颔首一笑,与我一同往门边走,忽地一不小心碰翻了方才倒入茶汤的茶盏。 我也没在意,就这么很顺势的把她送了出去。 雪已经停了,阡陌宫道被铺陈起鹅毛一般的沉冗白色,兮云纤小的身影独行其中显得极是孱弱,令人不自觉就狠狠的揪了一把心,如此莫名。 “送到这里便可,快回去吧,当心冻着。”她止步,柔言柔语的一句嘱咐,这关心脉脉的调子不自觉令我想起昔时我们之间还不曾有鸿沟、还保持着最真挚善良不可击破的姐妹情时她的每一次关心,“横竖都要走了,再送也留不住。”又兀地这么一句,口吻很是含殇。 我又一恍惚。 她甫一敛面上这层浅淡黯然,复颔首对我道:“你回去吧,我这就去止浮池了。” 实在觉得兮云今个不仅反常、不仅话多,而且拖沓。我收收心绪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亦颔首应了她一句。 不知是因为天气清寒,还是人的不同寻常,这情这景忽的滋生起一种近趋于永别的无端不祥。被这样一种不祥之感隐隐驱驰着,我不敢再这么同她耽搁下去,匆匆话别之后就转身往内室中走。 半路鬼使神差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兮云已经沿着阡陌宫道不缓不急的冶冶行步,浅浅痕迹有规律的在她身后延展了一路,斑驳了一路的飞鸿雪泥。这纤细柔和的身影仿佛要融入到清虚的无垠里去,这一瞬间,令我莫名就很是感伤。 这一路回了内室都很心神不宁,不安的隐隐感观一阵一阵的着了魔障般拂过我躁动的心脉。 “娘娘……” 才一挑帘子,倾烟便十分局促的唤了我一声,听语气也是焦灼不安。 莫不是今个儿就是个不安的日子,搅扰的任何人都乱了心智?忽地生起这么个可笑念头,我却并不曾觉得好笑:“怎么了?”边发问着,也就迈步继续往里走。 还不待倾烟接口回话,我兀地一震! 目光在那同时甫地触及到小桌上一痕诡异的黑红色泽! 方才我与兮云面对面落座于此泡茶聊天的,好端端的怎么就…… 心口一阵擂鼓,我被撼的喘不过气。这诡异无比的黑红色是自兮云碰翻了的茶盏里流出来的,是专属于致命毒药的颜色! 意识兜转,我忙疾走过去凑近看那尚有温度的茶壶,抬手“啪”地一声把蓝绿珐琅壶身倒扣。 “刺啦……”一阵焦焦萧音登时在耳畔叫嚣起来,探目去看,与那黑红色泽一个颜色的汩汩茶汤在这瞬息齐齐流泻,因浓稠繁密而泛起一个个接踵不断的微小气泡。 ------------ 第一百四十三话 欲挽狂澜 这些气泡才一暴露在空气里与桌面充分接触,那“刺啦……”的微小爆破声就愈发强烈且紧密。 我蹙眉暗惊,又探了探首去顾时才发现,桌面居然已被这黑红色液体侵蚀腐灼的起了异变,原本平滑如砥的几面登时出现一个个微小的坑洼,且随着液体的不断侵蚀,这些坑洼愈发繁密! 这茶水里有毒……兮云冲泡的茶水有毒,如果不是茶具的问题就一定是茶叶的问题! 惊惶之中我侧首急问倾烟:“自打本嫔晋升之后,慕虞可曾有外人来过?你可曾见那来人于这茶具之上做了手脚不曾?”我委实发急的厉害,也发瘆的厉害!我不去招事不去惹事,为什么一任我怎么去避开去躲开,这事儿还是如此频繁的不请自来避之不及?下毒下到我阮嫔头上来了,我这是又在潜移默化间给得罪了什么人、犯到了哪一路的太岁! 倾烟亦有些汲皇,见我如此就更加紧张:“回娘娘话,自打娘娘晋升嫔位之后,各宫里的主子虽多有送贺礼的,但也都是派遣了宫人送过来的,都不曾进来过,更不曾对咱们慕虞的东西动过手脚。”她抿唇略停,言语忽而嗫嚅起来,“也就是箜玉宫的侧殿丽嫔方才来找主子叙旧,奴婢不知道她算不算是外人。” 如此说来便决计不是我的茶具出了问题,必然是兮云的茶叶有问题了! 心底一亏空,我愈发惶然……兮云不可能想毒死我,不论旁的,这是我最直观的感应,是决计可以认定无误的。况且纵观眼下这等子局势,我与她并不会起什么冲突,我醉心我的优哉游哉小日子,她承她的无边皇宠,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是决计妨碍不着她什么事儿,她不会至于到非得取我性命的地步,她没有动机。 于此方把心安了安,却转念又念起兮云今儿个自打一进我的苑门似乎就不大正常,神智是恍惚的,且一来二去间总觉她有什么话欲说还休。许是我多心,毕竟她竟日里想尽法子的去圈去揽皇上的心,也是着实够筋疲力尽的了! 那么就是兮云被人给害了?茶叶被掉了包?眼下她是这西辽后宫里所有风头的齐聚者,也必然是众矢之的,不是没有可能。若是这样……我得赶紧择个时机去支会她一声才是!虽然我们之间那些个所谓的姊妹情早已浅薄的比金纸都脆弱,但毕竟我还不至于到了希望看她去死的地步!毒药这种东西没谁愿意成天带在身上。 方欲唤倾烟去取兔毛斗篷往华夙苑走一遭,又蓦一恍惚,记得兮云临走时说,她要去止浮池那边儿的湖心小亭伴着皇上赏雪的,这个时候我去华夙指定寻不着她,不如晌午过后再去……等等,兮云说过什么来着? 兮云说过……兮云取锦囊为我泡茶前徐徐说过,那茶是要带过去给皇上冲饮的,那么…… “蹭”地一股热浪充斥往我的天灵骨,我暗道一声不好!也顾不得叫倾烟去取外披了,就这么蹙眉沉着一张冰封的面目一言不发的往苑门外冲。 “娘娘……”倾烟忙追身出来在后面跟着喊我。 情势紧迫如斯,我哪里有闲工夫跟她解释?足步未歇,头也不回的扬声撇下一句:“我有要紧事去做,你别跟着,好好儿等着本嫔回来!” 身后追捉的足音声稀疏了一下,旋即不闻。 止浮池是在距离长乐宫与四宫中间的位置,顺大道走过去就不算远。加之兮云又是初离了我那儿没几会子呢,还好,应该还不至于无力回天。 情势太紧迫,时间又太赶,我满心满脑填充的满满都是赶紧寻到兮云制止她泡茶的念头,一时没间隙去思忖着游离事态其中的诸多疑点。又巴巴盼着能在中途截住兮云自然就最好了! 但后宫里的格局虽然繁琐,却大抵都是路路相通的。去往止浮池的宫道大的有三四条、小道就不知有多少了,我不晓得兮云她会走哪一条道!这么一路紧赶紧的去追去赶,没能如愿寻到兮云。 这么连跑带奔的也全然顾及不上嫔位的形象,却是越心急越容易出乱子,脚底不知道被什么给磕绊了一下,加之落了雪地面又容易结冰打滑,“滕”地就双手撑着地面给把身子跌了下去。 这一跌跌的我又急又恼,忙不迭起身继续赶路,还好没有扭伤脚踝骨。但才迈了步子尚未行出,就又兀地停住。 前方枯嶙嶙的柳树枝桠下面立着一个人,是一身玄衣滚金纹络图腾的安总管。见我倏然顾他,他看似寡淡无奇的面目忽而起了一个个轻轻的颤,身子一歪,带落枯枝上盛落的点点未融的白雪。 这是屋漏偏遭连阴雨么?好巧不巧的又撞见他做甚!我心一惊诧,旋即顿生一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哂笑! 但到底还是心底里的一通急迫暂时盖过了我对安侍卫的繁杂纠葛,既然不想见到他那走开就是,横竖我在乾元殿、在御花园等地儿伴着皇上游园时也与他堪堪的撞见过,也大抵都是错了目光颔了首去视而不见。 于是回身折步,打算弃了这道往另一条路走。 临转身时眼角余光不经意的扫了他一眼,依稀见他抬了抬手似乎想唤住我。 虽然已在心底将这个人下了决心彻底冰封,但在触目他这下意识的一抬手时,我依旧铮然一下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甫地刺痛。即便我不愿承认,但在这一刻我是期待的,期待着他能如往常岁月静好时那般的将我唤住,问我为什么汲汲皇皇十分焦灼的赶路,问我可是出了什么事情,然后所谋唯恐未详尽的不消我躬身去做、他就已经帮我摆平一切,有他就够了……心里一酸,我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唇,再度哂笑于自己的自我作践! 已疾步行开一段距离,身后静悄悄的,他不曾唤我。 以他的性子该也不会唤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还是受了这莫名情绪的纷纷扰扰,心里那未曾平息的刺痛感更加浓烈。 我宣泄般发着狠的使力踢开脚边的碎石子,抬手抹了一把不曾湿润的眼角,压住情绪继续行我的路。 这就又耽搁了一会子,但好在不多阵子就到了止浮池。 自正门里边儿直直的进去,来不及理会侍立一旁的宫娥女婢,直上湖心亭。 安慈敬哀皇后在世时,曾在这湖心小亭约了后妃饮宴赏菊,我有幸是受邀之列,除此外自个也来过一两遭。如此,纵然不是十分轻车熟路,凭着记忆也知道湖心亭的方向该怎么走。 可行了一阵还是转了向,不得不竭力按捺住燥乱的心情停在原地苦思路径。 这时蓦地听到有男女笑语欢颜之声阵阵传来,男子声线温润浑厚、女子音如银铃春溪听来可喜……这声音我是熟稔的,正是皇上与兮云的声音! 心底一动,我举目四顾也不见半个人影!心道是天至正午自个白日见鬼了、还是太急太焦灼以至于给产生幻觉了?胡思乱想着猛一抬首,才发现这声音是从头顶上传过来的……遥遥望见了不远处耸起的湖心亭间皇上正与兮云坐在亭中言笑曼曼。依稀见得茶烟袅袅,依稀见得二人缓缓相拥、抬袖指点远处不知有着什么绝妙之物的好景致。 一颗提着的心往下放了一放后,又再度提起来,隐隐不祥氲过心河。那茶……皇上他到底是喝了还是没有喝呐! 旋即一个念头跟着并起,我明白自个此刻是七拐八拐的绕到了什么地方。 止浮池的亭台楼阁、春溪花卉、假山小景等等组合拼凑起来是一个“禧”字,“禧”字不曾连接的地方是人工修成、引了活水的小渠,架着一座座桥。正门入口是“禧”字第二笔的起笔处,湖心亭处在“禧”字右部首上那个“十”横竖两道交叠的中间点位。进来之后要去湖心亭就原该往右边儿拐,方能绕过去,过一两个桥就上去了。而我却火急火燎的走了左边儿的小桥,到了死角又折回来,此刻正处在这“禧”字第一笔的位置抬头瞥看皇上与兮云! 若要赶过去还得原路折回去行一阵子,气就气在分明能望见,周围却没了能直接过去的近路! 没法子,横竖知道方位就是好的。 我重沿着小桥行回正门,因怕自己再不知不觉转了向,寻思着召个宫人跟着我一并过去指路。可方才还侍立在这里的宫娥彼时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再生气着急也没有办法,只好认命的靠着我自己继续风风火火的往湖心亭赶。 行了没一段路,踏上回廊转了个弯,安总管忽地一闪身子与这同时自回廊后走出来。他太突兀,以至我险些就与他撞了个满怀。 一颗本就跳动剧烈的心在这一刻又“腾”地狠命一跃,我下意识捂住心口,顿生欲要窒息之感。 他玄色的衣袂经了雪天金阳的折射而泛动起绰绰金波,加之这样一张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脸、这样通身干净明澈的无暇气韵,至使人莫名就会产生一种错觉,眼前这个美到不祥的男人并不是一个人,他的魔…… “你要去哪儿?”他忽然开口,寡淡的调子分明带着只有我能感觉到的竭力压制的迫切,问得一如他的突然出现一样的猝不及防。 ------------ 第一百四十四话 真真假假 “放肆!”我诚心不愿看到他,也不愿他怀着这样迫切的神情语态来关心我。甫地一叱声,目色也是冷然的,“见了本嫔不行礼也就罢了,连这称谓都不知该如何唤了么?”即而一顿语气,压了眉弯逼仄如故,“你跟踪我……” 这是一个极快的意识。方才我遇见他时他尚在宫道两旁的柳树枯枝间立着身子,时今却突然出现在了这止浮池,且还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若不是一路跟踪着我过来,我们就算有缘分又怎能凑巧到一会儿工夫就撞见两回的地步?天底下岂会有如此算着时辰踩着点儿的巧合! 我突忽而起的凌厉没能唬住安总管,呵,纵观后宫也只怕只有我这个不知好歹的阮嫔敢对他这个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亦宦官亦臣子的正一品总管公公大吼大叫摆尽架子谱子了。 安总管沉目相视:“对,奴才一路都在跟着娘娘。”如是没有感情色彩含及的一句。 紧密的北风卷起枯木枝头呈落的碎雪,细碎的雪沫漫空飞舞,有一些儿已经凝结成了细小的冰晶,和风冲着面眸扑过来,打在脸上一阵涩涩的生疼。 言语入耳过心,不知是被什么做弄的,我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捺着满满当当塞了肺腑胸腔的纷杂闷郁,我强持着眉梢眼角的这么几分冷峻,却不知该回些什么话,便干脆不回话。 想要迈步继续赶我的路,无奈他就堵在我前边儿不挪身子,当不当正不正的把前路给堵得严实紧密,我过不得。 “娘娘这么着急,到底要去哪里?” 我愈发闷郁,正这时他兀地又是一句。 心念并着情念陡然漫溯、心急并着刻意一齐扬起,我蹙眉敛目唇兮森然:“本嫔去哪里需要你来……” “够了!”他铮一喝,压着我未及吐完的声线把我打断,即而凛冽语气又是极为凌厉的一句,“霍扶摇你到底要去哪儿!” 我被震住。 安总管不愧为安大总管,不愧为前朝后宫皆有一席之地的正一品掌印公公!他站在那里就是一棵挂着霜的青松,稍一抬眼睑就是一株带着刺儿的玫瑰,他的气场从来强大的可以把人震慑至死、恫吓到呆。那还是脾气没起的时候,他的脾气若一被哪个不知死活的挑起来,更是不管你什么身份什么姿态的恣性骋意有如被雷劈开的裂冰的河流,即便是西辽国国君素日里怕都难以压得住他! 我知道自己是惹了他不快,但一时又无法把这种招惹逐一具体化。只是很没面子的,就这么被他骤然迸发出的愠怒又不似愠怒的说不出的气场给震得一阵恍惚,身上那层覆盖着的冰霜、以及所有故意强持出的冷傲姿态在这一瞬分崩离析。 一来二去的空挡里,安总管平息了语气,展颜重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吐口已是柔软了几分:“发生了什么事?你要往哪儿去?”目光热切,语气也终于含及了些许心之所至的焦灼。 “湖心亭。”我鬼使神差的回答的毫不拖泥带水。 出口就又开始鄙视与着恼自己的没用,不过被他一个太监吓了一下,怎么就这么不济事的有问必答做了莫名其妙的妥协?真真是……唉! 他蓦地僵了一僵,旋即淡淡叹出口气,接连摇摇头,很是无奈:“又走错了,不该上这条回廊,否则便又绕到偏门出去了。”目光往右侧一条常青藤环抱墙壁的水榭处点了点,“该往右手边儿一路走就是。” …… 最终安总管做了我指路的明灯,漠着面色一路无言的领着我这个不济事的路痴,抄近道上了湖心亭。 一路上只顾走路,双双都默默然没有一句话。 这样最好,我委实不愿再于他凭生有任何交集,哪怕是一句话的交集……好吧,我承认我们还是有交集了,因为若不是他,我也诚然不知自个能不能凭着一己之力顺顺利利的及时赶到湖心小亭去。 小亭旁有一脉新凿的宽荷叶形水洼,看样子似乎是今冬新修缮好的,方便为温泉水扩充支流。下了玉带桥贴着这脉新引入的温泉小水缓缓的走,眼看湖心亭就在眼前,我却冷不丁打起恍惚,一颗心也愈发的上下忐忑难以自持。 我该怎么去制止皇上与兮云赏雪景品香茗的兴致?该以什么样的方法去顺利的制止这近在眼前的、一触即发的阴霾? 若我成了事,会不会引起兮云的误会,误会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以这出戏来作践她来诓骗她?皇上呢,会不会误解是兮云要刺杀自己……这倒不怕,怕得是兮云时今如此得着圣宠,后宫里的那一宫宫不好惹的主子伙同母家并着前朝借此事上疏皇上惩处兮云,以至兮云到了头为此再枉自搭上一条命去? 既然是有人把兮云的茶叶给掉了包,就证明这是一出有心且精心的谋划。那人不该当真想让皇上死,因为身为后妃皇上就是天,如皇上大行,宫妃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这摆明了就算要暗害兮云,要兮云的一条命啊!后边儿诚然不知还会有什么铺陈好的坎坷在等待着兮云。时今我在不经意间扑入了这个局里,又会把这局势搅乱成什么样子、引起一通什么样的深浅变化? 这么一通念头纠纠缠缠绵连一处,犹如理不清头绪的棉麻线。先前尚且疾步匆匆的赶路赶得风风火火,时今被这万念一起牵绊着,反倒止步不前迟疑不决了! 然而令我怎么都想不到,决计想不到…… 事态的发展变化大大的出乎了我所有的意料,甚至这样的发展已不能用区区一个“出乎意料”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太过震撼太过令人恫惊! 湖心亭角落里摆放了一排五个莲花座金制香鼎,隔过香鼎里袅绕飘散于周匝空气、打起绰约雾霭帘幕的伽蓝香,兮云转了软眸注意到迟疑不前的我,竟先我一步施施然起身噙笑:“扶摇,你到底还是来了。”声息袅袅柔柔的,眉宇间噙着的稳沉态度忽生一种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的莫名感观,旋即又探探身子,往我身边偏后处立着的安总管身上飘转了一下眸波,“呵,还带了安卿。” 我头脑昙然放空,不解其意。 什么叫做“到底还是来了”? 顿生一种着了兮云的道、被兮云算计的可怖下意识!但同样是发乎下意识的,我又忽而定神,我不怕,有皇上十分宠信、权势弥深的安卿在我身边,即便是兮云要算计我,我也决计是安全的。这是我在这一刻里最直接也最真实的想法,不掺杂任何壮胆自欺的想法。虽然我恨这个男人,但不妨碍他在我身边时给我带来的莫名安全感。 皇上亦转目顾我,对于我猝不及防的出现于此原本就持了问询态度,又听兮云冷不丁这么一番话,皇上原本未蹙的眉头兀地皱了一下,也是不解其意的。 而安侍卫是一向的不作声息洞若观火。 兮云轻姿慢态的错开了顾在我身上的目光,施施然转身对着皇上礼了一礼。 她向来擅长粉饰太平,但这么一个城府渊深心思颖慧的人在现下这个节骨眼上,所行的事、所做出的言行皆一反她周全知礼的常态。 因与她隔绝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我只窥见她黛眉微纠了几纠,侧过面后她双眸中噙着怎样的神色就诚然看不清了。 然而她在这个时候猝然吐口,姿态闲然依旧、语气于清雅里掺了一丝微微的冷,那是足以地裂山崩的太可怖的字句:“嫔妾把有毒的茶叶掺在茶水里递给阮嫔,谁知被她瞧出了端倪。如此,看来嫔妾眼下这亲自冲泡的一壶毒茶,皇上是无福消受了。”语尽莞尔一笑,一如在讲一句笑话儿、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务一般的随和自然又亲切。 我因听得她话里有一个“毒”字,故条件反射的一个惊心!旋即又觉得兮云太过语无伦次,迷糊惝恍的有些不明就里。 皇上一张面目有瞬间的僵定,旋即略缓缓目色,依旧僵硬的轻轻勾了勾嘴角:“爱妃,你的意思……朕好像没听明白。” 这也是我眼下的心声。我平一平气,挪步往前又一路及近过去。 兮云霍地嫣然巧笑起来,明眸皓齿绽放出的月季花儿般的笑颜无收无束、恣意的很,以至于物极必反的笑出了依稀的泪波:“妾身为皇上冲泡的这一壶茶是有毒的。”她就这样巧笑善睐的徐徐道来,缓而压着牙关发着狠的又补一句,“皇上可听明白了么!”兀一扬挑音波,带着海枯石烂的沧桑、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一道天雷直劈头顶……我听得很清楚,也震得撼得很清楚。 沈兮云……她决计是疯了! …… 兮云将这一遭谁也不知的所谓真相徐徐道出,她坐在那里,整个人极是平静,娴静美丽的犹如沐浴着晨曦金辉的一株艳丽春桃,风华绝代、无可比拟。 她说自己早对皇上起了嗔恨厌倦,她说自己是一个妒妇,她受不了皇上为君者三宫六院的左拥右抱。 她说她爱皇上,很爱很爱,以至于爱极生怨,便起了杀死皇上再自杀与皇上共赴黄泉的心念,于是她酝酿经久终于选择去做毒妇。 在动手之前她原想将我一并除去,因我曾独霸圣宠,她对此一直怀恨在心……却没想到被我识破伎俩,假意接过她递来的毒茶,却不曾中计,亦时刻留心她的动向,终于在今朝她伴驾皇上、亲自动手冲泡一壶毒茶之时,我及时赶到,以至她明白自己的恶行即将被我拆穿,于是干脆认了命的认下…… 我知道这一通话纯属兮云在胡言乱语,根本就是牛头马面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甚至听起来,是很可笑的。 显然她在信口胡诌,这十分滑稽可笑的事情没有人会相信,皇上自然也是一笑置之根本就没相信的。 但一任我们如何逼问,兮云就是一口咬定了综上这种种,就是不肯将这重重假象掩盖下的真相哪怕吐露一字。 没有办法,无论如何,谋害皇上意欲取掉皇上性命都是罪无可恕的事情。兮云暂时被禁足在华夙苑里。 ------------ 第一百四十五话 事后知蹊跷·扶摇探寻 香炉里燃的正欢腾的茉莉粉十分令我烦躁,便叫倾烟去撤了走,换成素来喜欢的檀香、配一味薄荷脑。 但一任再馥郁亦或空灵飘逸的熏香也驱不散我这怀烦躁,久而久之便发现原来这烦闷是发自于心底的。这就诚然没了半点驱散的法子了,因为心念不可遏制。 我素手脱腮倚着贵妃椅,思绪不由追捉着那些记忆回归到兮云来我这里泡茶的时候。 出了这样的事儿,实在是以“晴天霹雳”相比拟也比不及的。兮云此次行事实在太违背她这个人平素带给我的清雅映像……我当真是看不懂兮云,却还一直都在自以为十分懂得。我从不知她纤纤玉骨里究竟沉淀了什么欲说不能的东西。 忽然觉得她是有意要我知道她要毒害皇上的,若不然就是她跟上了鬼!她好端端的居然提出要给我泡一壶茶,还告诉我那茶要泡给皇上饮用,且还那么准确的强调了具体地点,且她临走时还刻意再次强调,生怕我不能深深烙在心里一样! 最重要的是她又好端端的断了指甲,断了的指甲好巧不巧落尽茶壶里,走时还更加好巧不巧的碰翻了盛放少许茶汤的茶盏……她是有意为之的,显然是不让我喝。且还分明是要我知道茶里有毒! 她是要我……去救皇上? 纤心一紧,我蹙眉换了个姿势靠着椅背自顾自幽幽的想。 是的,以兮云的心机,她无论是心机还是城府皆是那么的深沉,当真要皇上死又岂在于这一朝一夕?自是小火慢炖择最佳时机伺机而动,又怎么可能如此鲁莽的泡茶毒杀皇上?太突兀了…… 故此,兮云她不仅仅是有意要我得知她要毒杀皇上,甚至她是有意要我去拆穿她、借我之手将她自己毁灭!看似她要得是皇上的命,其实她在心里十分清楚皇上必然会安然无恙,其实她要得是她自己的命啊! 我被这个骤起的念头实实的震撼了一下!略一辗转,决定亲自去向兮云问个究竟。 我与她到底做了一场姐妹,即便与她之间恩恩怨怨委实繁复,也委实不似先前时那般的单纯。但我还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就这么将自己给做弄死!我要知道真相,若不知道我不安心。 她毕竟……毕竟要我唤她一声“云姐姐”啊。 冬雪才停又歇,自打上次没着外披的奔向止浮池追兮云后,我这身子骨就被寒风趁虚而入钻了空子,依稀该是染了些许风寒,总也觉得沉沉闷闷不太利落,太阳穴并着前额也是一抽一抽的刺刺的疼。 于是这次不敢再拿自个的身体开玩笑,再心急也是罩好了披风又抱了个青蓝珐琅手炉才出去的。为方便与兮云说话,不曾带着贴身服侍的倾烟。 兮云是被皇上下旨禁足在华夙苑里,既是禁足就有人看护,不似平素想见便能见上。可我是铁了心的要见兮云,且现在就要见她,我打定的主意任是什么境况什么人也动辄不得,于是钻了圣旨的空子,与那看守华夙苑的内侍道:“陛下只说是禁了馥丽嫔的足,却并没有下旨不许人探视,你们还不快给本嫔让开!” 分明底气不足的打着擦边球的话,却被我持着姿态拿腔拿调的做得很是威风倨傲、正气凛凛。 后宫里这些钻空子的伎俩,内侍们是见了惯的,自然知道该拿什么样的说辞既搪塞了我、又不至于公然得罪我。他们道这毕竟是皇上下得旨,请我不要为难,若非要见丽嫔娘娘,请待他们前去禀明皇上。 我又气又急,一激之下想到了安总管……若我去找安总管带我过来,则不需通过这些个招人厌的内侍,他直接就能把我带进去的! 但我自身吊着的那一口气一时又不容许我那样去做,正左右辗转徘徊不定时,皇上突然出现了…… 看得出来他的心情该也是不大好的,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情,且他还是最直接的当事人之一。 他的面色有些土黄,温润的眉目不知是因了疲惫还是无奈,显得有些颓颓然的灰败之感。撞见了我与内侍的争执,并没开言,只是摆手叫那些侍卫权且退到一边去。 我没有料到皇上会过来,一惊之余适才想起来行礼。就要把身子往下伏一伏,被他抬手一把拦住。 我依稀不解,但看到皇上同我一样也是一个人过来的,又似乎略略明白了什么大概。 “你想去探望丽嫔?”皇上启言开口,一双掺了复杂神光的目色落在我身上,问得不温不火。 心知我的心思瞒不过他,便没兜转绕圈,颔首点了点头:“求陛下成全。”我徐徐。 并没有什么异样,他仰首长叹了一口气泽,旋即一沉眸子:“好。” 虽然觉得皇上该不会拂逆我这个无关大局的要求,但皇上他答应的居然如此顺势,我还是觉得事情办得未免太容易了些,一时傻傻的愣了几愣,有些难以置信。 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没有移开,略有片刻的停顿,旋即又一个缓缓吐纳,似乎胸腔里积蓄了太多太多极难涣散的郁结,故他才不得不以这时不时的叹息来缓解那闷郁:“朕可以让你去看馥丽嫔,但你得帮朕一个忙。” “一个忙?”我蹙眉歪头,有些不能解其意。 “嗯。”他应一声,旋即语气一挑,“朕想知道一个真相。” 短短几日禁足,华夙苑便已经风光大不比当日。不知是因了人心情的拿捏,还是情势的逼仄,步入其中虽看在眼里的还是先前那些一辙的格局、一辙的景致,可已觉有一种渐趋灰败的势头。 因为毒杀皇上一事乃是大事,自然不能以等闲眼光来看待,故兮云身边伺候的宫人都被如数的遣了出去。 我一掀帘子踱步入了内里小室的时候,兮云正半倚着一架仰椅优哉游哉的欣赏一道描绘墨竹的水墨画屏。她的心情似乎极好,面目是自我认识她后就不曾见到过的别样洒脱,近似于万般皆放的释然与空灵。若不是她一张美面少了血气,这等神情体态当真不会瞧出她是一个身负着繁冗麻烦的、毒害皇上不成的宫妃。 见我进来,兮云显然并不能料到,眉宇倏然打了一个恍惚:“扶……摇?”口吻轻悠,她问得并不确定,旋即把身子稳稳的站了起来,“你,你怎么进来的?” 我凝眸莞尔:“我自有我的法子,你不需问。”边向她那边走过去。 她便果然没有再问,只招呼我与她双双在两只绣墩上落座:“我时今这般潦倒的境地,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展颜摇首,“失礼之处,你多担待些。” “姐姐哪里话。”我把目光错了一错,启唇浅浅,“你分明知道的,我厌恶你同我扯这些虚词。”声波黯然。 余光瞥见兮云似乎愣了一下,转目重往她身上看过去时,她已经一纠眉弯笑意略苦:“对,原是我不好。” 她这个样子做弄得我心里也不大好过,有意转了话锋抵着她问得直接:“为什么?”颦眉敛目,复又补充,“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意思。” 穿堂风稀稀疏疏自缝隙里潜入内室,飘转在周围,打了几个微微的漩,恍如叹息。温度骤然就冷了下来,又或许是心境使然。 兮云没有再欲盖弥彰,她的态度比我想象之中的还要从容一些、淡然一些:“扶摇啊。”旋即一个深深吐纳,虚白唇兮薄绽出的苦涩笑意重新回笼,“当日我确实想为你泡一壶茶。只可惜,那茶不能喝。” 我一黯。 如果岁月可以举觥饮殇,回忆可以下酒,我也确实想以那一幕幕昔时的风尘过往为引,为兮云酿一壶酒、为她泡一壶茶。 往事不可追,前路不可知,所能看到所能经历的当下又始终都如风沙一般流逝而走,怎么抓都抓不住。人活一世,过得可当真是极是伤情的。 “你想知道的真相,我可以告诉你。”兮云敛住唇畔溢着的苦笑,抬眸浅浅。 我亦抬睑。 不待我一一发问,她将身子往后面一排漆彩的橱窗间靠了靠,不缓不急又淡泊从容的把她潜在心底、经久以持着的那怀隐忍的秘密如是说于我听。 还当真是一个极其悠远的秘密,夹杂着许多许多风尘的恋恋味道,久远到得从兮云还不曾进宫的那个时候慢慢道起…… 原来兮云一直以来都不曾真正为自己活过,她是辽王的表妹,也是辽王安插在皇上身边的一枚棋子。 镇国辅政辽王是皇上异母的弟弟,也是西辽国不可言说的一个忌讳。因为,皇上始终都在忌惮着辽王,忌惮着辽王那屡屡的建树、与极其深厚的民心所向。 帝王之家向来都是如此,有得只是相互猜忌,从来没有所谓的兄弟情深。 辽王感知着皇兄的忌惮,也承受着皇兄屡屡的猜忌,久而久之变得诚惶诚恐、且干脆野心昭著了起来。他担心自己有朝一日被皇兄除掉,更有了有朝一日兴许可以取皇兄而代之的企图……于是将自己儿时就相处的不错的表妹送进了皇宫,要她帮着自己伺探皇上的一举一动,谋得皇上的宠爱乃至于皇上的心,有朝一日可以与他里应外合红袖乱朝局。 这就是兮云为什么要埋下那么弥深的心机,不惜一切也要取得皇上宠爱的根本原因。 最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一心一意帮扶辽王,不得乱却一步、也不曾走远一步。兮云喜欢辽王,辽王对兮云的态度也偏些暧昧,因着这么一层没有点破的轻纱,二人之间颇为默契了好一阵子。 但计划到底赶不上世事无常的变化,兮云到底……真的爱上了皇上。 ------------ 第一百四十六话 爱妃,你做到了,你杀了朕 风月里的筹谋起于风月,不见得就会归于最初时的那个风月。任何谋略一旦带入感情的羁绊,再坚韧忠贞的心念也会跟着动摇,动摇到摇摇欲坠昏昏然然,甚至再也找不回了当初的那般模样。 因为兮云已经对皇上动了心,是真心。所以她只希望这个男人好,其它的一切、什么都变得再也不重要了。 心里的千般纠结万般苦无法去与旁人说,兮云只好把这一切留给自己全力承受。良心无声,却在谴责。想忏悔,却不能。 但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不会再帮辽王,因为她要她爱着的这个一国之君福禄永昌,要他万寿无疆。 但兮云知道她自己已然再也没了后路,又不愿公然伤害辽王。故她想出了这样一幕十分荒唐的闹剧,假意毒害皇上,又故意露出蛛丝马迹让我得知,让我赶过去,保得皇上无虞。 她累了,倦了。她不愿继续在这两个曾动过心亦或要了她的心的男人身上继续周旋,她不能伤害其中任何一个,于是她选择把她自己牺牲出去,以此来做个了结、做个解脱,保全了皇上、也保全了辽王。 二月的天风正值冷寒,但因其后接踵而至的就是三月阳春,故少许几丝明媚的天光都会让人心里头觉得莫名欢愉,恍惚中可以从中探到呼之欲出的春天的影子。 细碎的金波嵌入兮云美丽似幻的瞳孔,她唇角挂着浅徐的笑,轻美柔和的依旧如同广寒宫中的素娥仙子:“扶摇,我对不住你。时今要你来揭发我,你来立这个功,算是我偿还你的,这个人情卖给你。”她微一侧首,语气与声息变得十分正色且沉淀,稳稳重重,近乎一字一句,“请你好好活着,替我爱皇上。” 万顷喧嚣就此落幕,触目入在眼里的是怎样一大片怅然潦草的芜杂。朝朝暮暮的缠绵以对,使兮云日久生情,在这当中又未尝不是熬干了令一个当事人的情…… 进深处那一道绣花帘幕昙然被挑起,一袭秀龙镶珠的明黄衣摆随之露出,藏身于后的皇上在这当口不缓不急的走了出来。 这就是皇上要我答应他的事情,他要借助我,使兮云说出真相。 我诓了兮云,先前从没有过,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此生所能诓她的最后一次了。 兮云一滞,脖颈有些发僵的慢慢转过去,一双含笑的春眸在这同时依旧含笑,却亦掺杂起了莹然的泪。 皇上的面色一阵阵素白,眉宇间温润的神色被无尽的颤颤发抖转而取代。 他默着神色一步步迎兮云走过来,唇畔抽。搐欲言又止,是诚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亦不知该从哪一处缓缓说起。 兮云起身对着皇上从容一礼,这一礼做得周全干净,不见半分尴尬与勉强。 我亦跟着一礼,旋即轻挪足步退到一旁。心知自己此时此刻就是一个彻底的局外人,他们之间必定有许多心事要同彼此倾吐,即便一时吐不出,能看看对方也是好的。我决计不合适参与到这其中去。 不想在即将抽身退开的这一刻,兀地被人一牵衣角拽住,是皇上。 “爱妃,你就在这里。”他如是对我说,语气很是轻缓无力,偏又于无力中透出丝缕不作声息的坚韧,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且这决心尚在一点一点不断的继续深刻。 我甫一阵恍惚,足步沉铅,便没敢再动。 皇上在同我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是没有离开过兮云的。现下更是全神贯注的盯着兮云,眸色哀伤不堪:“果然是辽王。你是他的人。”语气不高,似黯然又不全是。还有失望,又好像不是对兮云的失望。 我明白,是对苍天的无奈妥协,是对命运的控诉无门。 兮云下意识敛了纤长羽睫,并不言语。 “朕要他死。”皇上又是一句,十分猝然,凌厉之势凛冽如冰刺。 兮云猛地抬首,一双眸色流露出许多惊恐。张了张口,却仍一言都发不出。 我亦没忍住的周身抖了一抖……眼前这个伟岸高大的男人他是皇上,他到底是皇上啊!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掌控着整个西辽所有臣民的生杀大权,他不能有感情,他的血是冷的。 皇上显然忽略了我们的惊愕与怯怕,充盈着满目哀伤、满目疮痍的神采于这一刻又兀起一个打着漩的冷厉:“可丽嫔你意欲行刺之事,单有阮嫔与安卿两个人撞见,一面之词实难服众。” 他的语气没有掺杂任何感情,说不上是哀伤失望还是刺激叠生。但正因了这样的冰冷清漠,始终都在旁敲侧击的提点着一个事实。他是皇上,他的威严不可侵犯,他的权势不容挑衅。 越是没有感情的语气就越昭示着眼前这个人的可怕,偏生这话又说得实在太笼统大概,我一时难以解过皇上这话里饱含着的是一些什么意思。我想兮云她亦是不能解过的,见她蹙起两道含烟如黛的杨柳眉,眸子里蹁跹而出的点点惊恐却委实不容旁人的忽视。 皇上一步步向兮云走过去,面目仿佛被寒冬的冰霜十分厚实的冻住,言语的徐徐然自顾自:“朕要大家都看到,馥丽嫔你要杀朕。” 我甫一抖! 却见皇上加快了脚下的足步,抵着兮云大刺刺的一路继续向前行:“杀了朕。”如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旋即声息猛地一扬,“杀了朕!” 我再一颤。 兮云被这气场逼仄的下意识往后慢慢的退,美丽的面孔写尽坦缓惊怖之色:“不……”唇畔徐呢,“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杀了朕!”又是高利的一嗓子陡然扬起,皇上残酷的不曾为兮云留下半分平息情绪的时间。她退一步,他便抵着她再进一步,且还不止是进一步,“朕要辽王死,杀了朕你就可以保他性命无虞了!杀了朕!” 兮云已惊恐的俨然如同一只骤闻雷声的小猫,那副柔柔弱弱的身子在不住的颤抖晃曳,又若深秋严冬冰雪里被西北风残酷带落的一瓣萎顿枯叶。眼前这个西辽国至为高贵的男人在逼她,这般的情景于她来说实在太残酷。 我稳住一颗跳动的几欲从胸腔里洞穿而出的心,拽回涣散的神智一点点思量。皇上他到底是在做什么,他要做什么……他是当真想死,想与兮云一起去死么? 偏生那般浓厚且凛冽的专属于真龙天子的气场逼仄的我挪不动步子,我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去打破这样风声紧密的局面,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合得适宜。 我在恍神,而他们之间这场追逐似乎已不能再持续多久了,因为二人之间的距离已在一点一点极具拉近。 兮云退到了壁橱前,脊背死死僵僵的直挺挺的贴着两扇漆艳粉桃花春溪的冰冷的橱窗。依稀听兮云无意中说起过,那桃花枝子是皇上曾亲自命工匠画上去的,因为他说她灼灼其华的像极了桃花…… 他在步步紧逼,没有因为她不再有退路而做出丝毫她所期望着的妥协。 忽而见兮云十分柔弱的身子猛地一嗦,旋即一瘫,顺着橱窗滑脱着跌在了地面上。 他终于可以很无所顾及的走过去,走到她身边极近极近的地方,忽而一弯腰俯身,抬手自她乌黑顺滑的发间拔下她绾发的金步摇,擒起兮云的手,将那步摇往兮云的手指间攥紧,复握紧了兮云的手,对着自己胸口甫一用力。 那根镶着嗜血红宝石的煞是精致的步摇,就猝地在他胸膛中埋入了少半截。 皮肉隔着衣袂被刺穿刺破的声音铮然洞穿了耳廓,霍一回眸便见鲜血顺那烁动溶溶金波的步摇间涓涓汩汩的流淌出来,鲜艳的红染就了心胸大片大片明黄的底衣,还有一些从他们二人紧握一起的指缝间缓缓潺潺的流溢,犹如收不住的涌泉。 “爱妃,你看。”他蓦地柔和了面上的神色,颔下首去含笑带泪,“你做到了,你杀了朕……” 兮云一双凤眸大睁着,满满当当充斥着全部都是惊恐!她怔怔的看着皇上在她面前如此顺势的做着这一切,看着皇上握着她的手将那精致的利器朝着他心窝捅进去……终于,巨大的重负至使这副早被抽干了力道的孱弱身子,没有了再多支撑半点的能力。她一点一点缓缓张口,霍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声搅乱了周匝紧绷紧持的空气! 她已情绪失控,她再受不得这般弥深致命的近于摧毁的刺激! 皇上持着极寻常极安静的目光默默的盯着她,盯着她一张扭曲到有几分狰狞的面孔沉沉的看:“来人。”语气厉厉一扬。 侯在苑外的一众内侍得了圣上的命,登时急簌簌的掀帘而入、跪了一地。 皇上目光未移,在众目睽睽之下启了厚唇,一点一点吐出可把万顷乾坤都冰封冷冻住的、字字摧残心肝的话语:“馥丽嫔伙同外人里应外合,意图不轨,行刺于朕。赐死!” 惶然一震!随最后那两个冰冷无情的字眼自他口唇间稳稳沉沉吞吐而出,我耳畔霍地哄鸣,双目一昏,身子实实在在的磕着一旁的桌角瘫软在了桌面上去。 他说,赐死…… ------------ 第一百四十七话 兮云香消,临别急偿愧。 走不完这段红尘、看不穿这茫茫命途,逝雪深、笑意浅,转身后,群芳过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皇上亲自令安总管传旨,经查馥丽嫔行刺一事乃是与辽王里应外合联盟呼应,此外还曾害死阮嫔腹中尚不足月的胎儿,更伺机害死安慈敬哀皇后。并,馥丽嫔身为一宫侧主位,不守妇道,与辽王淫乱宫闱。特将馥丽嫔赐于华夙苑以白绫自尽;将辽王褫夺“镇国辅政”封号,贬为庶人、流千里戍守边关。阮嫔护驾有功,晋为从二品阮妃,并为锦銮宫侧主妃,仍居慕虞苑。 一场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宴集会,终于走到了渐次退场的这么一天。回首去顾先前一点一点走过的来时路,短短两年不到,竟如二十年般的漫长。除了满目疮痍之外便只剩下一滩混杂着污淤尘砾的雪泥,其余的我什么也看不到,甚至又忽而觉得其实很空寂,竟想不起来自己这一路走来都经历了些什么。 我不信皇上当日把我送进冷宫时,一点儿都没有怀疑过兮云,但他一颗心全部无所保留的扑在了兮云身上,故他隐而不发一心向着兮云。先皇后大行,分明是兮云伙同我一手缔造出的这十分胆大妄为的祸端,他也因了对兮云炽热无比的爱而极尽袒护着兮云。 可时今,一朝君恩涣散,昔时曼曼温情回顾起来只觉何其荒唐潦草。他要她死,所有新仇旧账堆在一起一齐来清算! 我终究晋得了这一个妃位,皇上也如约履行了他曾亲口许我的口称“臣妾”的旧日承诺。却不是因他对我多么守信,而是因了兮云以命赠予我的这个人情。 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华愁。我向皇上求了恩典,赶往箜玉宫华夙苑去送兮云最后一程。 也只有我来送她最后一程,除我之外再无一人。 兮云神色如常,不知是不是因为一桩积郁多年的心事终于尘埃落定的缘故,她整个人的气泽远比当日见她时好了太多,又是这样精致灼目的五官,一眼过去于柔美之外大抵便觉得是极安详的模样。 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她似乎并没有起了哪怕些微的异样反应,只是浅一颔首、莞尔微笑,徐徐的温语缓吐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嫔妾恭喜阮妃娘娘晋升。”旋即曲身对我作了一个礼。这个礼仪行的很是规整,专心致志、不苟一丝。 我的心兀地疼了一下,又因她面上挂着的这样一抹清清浅浅的微笑,这疼痛又被治愈的绵平了许多。 突然发现,我对兮云的情念还是感恩大于愤懑,我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恨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面着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即便是再浓郁的怨怪与恨,似乎在这一刻也都随了轻云淡烟一齐都涣散了。 因为她不在了,恨又何处恨,怨又何处怨呐!积蓄最多的就是一怀沉湎骨髓的悲凉,因为明明知道她下一刻就要走了,就要永远的走了,你下意识的想要留住她,可你无力挽回她在你的视线里越走越远越飘越远,你无力挽回,你留不住,连天也留不住。 “来。”她唇兮微笑和煦若过柳树梢头的夏日稀风,始终恰到好处的维系着,又对我微一示意。 我回神,在她的引领之下挑了帘子行过内室。 她牵着我的手落座下来,我亦在她身边陪着她落座下来。 周围角落里放置着镀金镶绿松石的灵猊香鼎,鼎中有氤氲正好的甘松香,幻似出尘的香气将这氛围带动的愈发飘渺恍惚起来,我不由更加伤神,又仿佛不止是伤神,而是一种类似于坐化而去、就此超脱世事的美好渴愿。 霍然一下明白,就要挣脱出去的那个人不是我,是兮云啊……我该祝福她的。毕竟想走的人,不一定都可以走得了。 “扶摇。”她复又唤我。 我侧目,在她的示意下探首过去。 她落在我身上的眸色忽然就沉淀下来,语气仍然轻柔,但十分肃穆稳重不可动辄:“依皇上的心性,必借我之事除梅贵妃母家势力。她的气数就快尽了!”于此微顿,颦眉且思,“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先皇后没有母家势力也还不是靠着自己稳扎稳打下的根基维系了这样久?一时半会子间,梅贵妃也不易倒垮。有我在一日还好,往后我不在了,你阮妃便是这后宫里的众矢之的!你明暗蛰伏着的对手远还不止一个失势的梅贵妃。” 我凝眸。 尚不待思路略绕一绕弯子,兮云又不急不缓平着声息极沉稳道:“你不要怕,我这里为你留有一条后路。” …… 她道:“局势所致,半点不由人。自从入宫起始我便心知自己有朝一日必不保身家性命,但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故昔日里我也为自己这条前路有过不浅的谋划,投靠梅贵妃之后为日后可摆脱她的束缚,使人做手脚,在梅贵妃平素用来按摩额头的小皮锤内部填充了铅粉。” “平日不易察觉,毒素也轻。但梅妃在按摩前喜涂薄荷醋酸精油。铅粉会同她皮肤内的薄荷醋酸精油发生反应,沉淀出毒素,且排解不出。经久以持日积月累,皮肤内的毒素便会越积越多,乱了脉络。终有一日会使毒气直冲印堂,整个人暴毙而亡。” “只谁知道还未等到梅贵妃暴毙的那一日,我便先去了……我走之后,你便去梅妃面前告发这一桩事,以取得她的信任,权且投靠她。梅贵妃不似先皇后有着渊深心机,母家势力一倒,她的时日便也就不多了,不需再用这毒素淤积之法费心费日的除去她;你且先以这事儿主动示好于她,保得在她尚不曾完全失势之前自己日子的全然无虞。” 兮云言的自顾自且缜密十分,我却听得恍恍惚惚不住摇首:“我不会那样做。”蹙眉下意识。 “这条后路你必须走!”兮云语气略重,“若不然,你时今接连两月晋嫔晋妃,又升了一宫侧殿,如此得势、如此出彩。依梅贵妃的心性若不是你去主动对她示好巴结,那就换她对你狠戾相向了!况且权不说一个梅贵妃,后宫是女人没有硝烟的战场,这各宫各苑一众嫔御也会齐心协力明里暗里一致对付你!”眉心一展又蹙,声息缓和了一些,“扶摇啊,在你自己的根基脉络尚且不曾深扎地底之前,必须先找一棵大树利用着它遮风挡雨作倚靠!” 心底被什么东西塞得堵得满满当当,这份闷郁逼仄的我只一个劲儿的想哭:“不,我绝不!”压制语气略有哽咽的一挑,含泪的软眸斑驳着十分复杂的感情定格在兮云平静淡然的面目上,“这不是我的行事方法。你的结局我无力逆转,但我不能再害得你母家遭祸蒙羞、你身后名节不保!” 兮云“嗤”地笑起来,一双盈盈的眸子沁出的光晕寒似皎星:“身后名?”她笑颜愈恣,一阵之后缓然敛笑慢慢叹了口气,“我已注定身败名裂,还有何名节可言?即便是再扬灰挫骨,也已无意识了……至于母家,能害累的早已害累,不再差这一遭。不能的连皇上都动不得,何况区区一个失却母家势力的贵妃!” “不……”我只觉自己已近梦魇般的呢喃失神,头脑很是放空极是空白,无所谓所思所想,只知一味凭着本能的推诿拒绝。 兮云看定我,含笑蹙眉淡淡摇头:“前半生,不要怕;后半生,不要悔。生生死死,不过如此。扶摇,你太善良,太好……” “不,我不好,一点儿都不好,我也不善良!”万顷积郁着的情绪瞬息迸发,我压着她的声线泣不成声,“我若善良当初就不会去揭发你与辽王的私会!我若善良就不会以把柄威胁皇后叫我重出冷宫!我若善良便不会赶到止浮池跟皇上说茶里有毒!我……” 是的,我不善良,我还一尸两命的害死了筠婕妤和她腹中的孩子,还害死了韶婕妤,这一路走来我已改变了太多太多,我所做所行所亲手缔结出的那些恶业一一陈列也都无法历数! 兮云却忽而打断了我:“扶摇……”她看着我的眼睛,淡淡笑颜绽的极美,“扶摇,真好……你已登妃位。”于此稍停,“我没有得到的,你都得到了。我没有走过的路,你会替我走下去,会替我走完。你会替我陪在皇上身边,一直陪在他身边……真好……扶摇,真好……” …… 当我完完全全的失去了兮云时,我才开始重温起她对我的许多好处。她对我的每一次护持、赠我像样的底衣、为我绾发、教我梳理那些样式复杂的各种发髻……幕幕温柔恍如昨日。 入宫后一切不适应都是她帮着我一点点化解的,最基本的种种生活技巧、难学易忘的礼仪也是她不厌其烦的亲自教会我的。 可她,又曾那么深那么狠的害过我……她暗地里与我争宠,她害了我未出世的孩子,害我进了冷宫。一次比一次手段凌厉决绝,一次比一次狠! 但最后的最后,她又以性命予了我一个这样大的人情,一举助我登上妃位! 当恩怨各一半,我该怎么去圈揽?该如何去圈揽?不知道,不明白也直到现在都无法明白。 只是时今这些东西还有意义么?什么都已无关痛痒,而她还是那个在秀女宫中时疼我护我的云姐姐,她永远都是。 我们曾一起挨过初进后宫时那些寂寞潦草的时光,一起于山穷水尽处祈盼着柳暗花明的转弯、红尘初妆的江山……足够了!这些,已经足够了。 繁华过眼终成灰,锦绣悉堆终做土。梵音如潮,一阕虚幻软红难破红尘万丈的一念起于清虚间的好一场梦寐里,残愿留多少、转身付一笑。 我们这一段……我们曾一起走过。 ------------ 第一百四十八话 相拥无言慰圣心 借着辽王与兮云一事,皇上横七竖八的牵扯进了很多人,借势更是削减与抹平掉了几乎所有对他统治有威胁的势力。其中也包括梅贵妃的爷爷。正一品太师,以与辽王过从甚密、知情不报、甚至有伙同之嫌削去了其爵位与官位,子嗣不予世袭。 至于皇上是怎么做到的、如何能够做得如此顺势、且在这之前又筹谋了多久,我便无从得知,也没有必要得知。看得出来皇上他一直都在找着这么一个机会,而兮云与辽王之事在潜移默化间刚巧为皇上提供了这么一个梦寐以求的机会,供他大刀阔斧铲除异己。 梅妃自永庆帝登基以来叱咤了足足有二十个年头的母家一脉根基,就此终于凋零。 涣散在空气里的沉水香渐渐变得稀薄,心知是香炉里的香料该去添置了。 我抬眸,隔过流露出几丝天光亮色的缠花窗子向外筛筛的瞥了一眼,这目之所及处的景深皆数没入乌沉夜色,没了生气、也没了诸多光鲜旖旎。 复徐徐叹了口气,止住正在往香鼎中添置熏香的倾烟,要她去为我取了外披,与我一并出了慕虞锦銮,往乾元东暖阁赶去。 三月中旬了,流转在周匝的稀薄空气较之二月渐渐变得浓稠起来,也随了三月阳春渐趋有了暖意复苏的好势头。然而这颗心却显然无法如同感应着春的旖旎召唤、探首抽芽复苏的新发嫩草一样得一个清清朗朗的新生。相反,却还是一日胜似一日的啃噬着骨髓的沉郁。 兮云走了已有一月,自打兮云走后,这一个月里皇上日夜留宿御书房、亦或乾元后殿东暖阁,再不曾临幸后宫任何一位嫔御。 我知道,他是伤了心也失了心的。 这个伟岸高大的男人,这个睥睨天下笑傲乾坤的西辽国王者是真的爱着兮云。她在身边时他或许还不觉这爱有多深刻,然而她不在了,突然就不在了,且还是帝君亲设局,至兮云痛殇……他以十分残忍狠戾的手法不留不念任何昔日温柔情分的如此对她,实在残酷的伤得她一直到死怕都是心有余悸的,转魂兮怕也再难重拾旧日情路,寻梦也不愿触碰更不愿回廊。在皇上心里不止有对兮云痛心又奈若何的爱不得,还有深深的镌刻入髓的愧。 我把倾烟留在了专供宫娥内侍歇息的一处偏阁,独自一人踏上玉阶,一路走向后殿的东暖阁。原想使公公去向皇上通报一声的,但那公公目光触及我时忽而亮了一亮,旋而十分恭敬谦和的对着我行了一个礼:“阮妃娘娘千岁。”后皱眉长长一叹,于我跟前又凑几步,压低了有些嘶哑黯淡的声线,“不消通报皇上了,为了皇上好,奴才便就忤逆他这一次。”复微停顿,“娘娘权且进去吧!陛下就在里边儿呢。希望娘娘……可以唤回陛下的魂儿,让陛下早日从丽嫔娘娘的那档子阴霾事儿里解脱出来。” 这些个内侍在皇上身边跟得久了、伺候的久了,自然就是无比的忠心。他们会对主子生出一种近似于亲人的依赖,虽有谄媚巴结、也有投机取巧借机斡旋,但大抵还是会希望主子可以安好、可以多展欢颜的。我十分明白。 不过他们那领头的安大总管会不会也这么懂得近人情呢?只怕不然吧!似他那般寡淡凉薄的性子……呵呵,只怕也只有安晴天他可以做到寡情寡意凉薄非常,他当真是这全天底下第一负心人! “总管大人一早吩咐的,如是娘娘您来,便不要拦着。” 那公公又甫地一句把我的神智唤回来。 侧目时听他仍然自顾自款款道:“说是主子您一定有法子让陛下重新振作的。” 我一默,心底下忽而不知是什么个中滋味如浪涛翻涌。我怎么又想起了那个陌路人……为什么才对他给予否定就偏又让我听到了这么“石破天惊”的一番话?情念纷杂,兀地涌起性子来:“谁告诉他我一定有法子让皇上振作的?”柳眉一挑,嗔声略利,“我何曾就一定有着什么法子要陛下振作!我是人不是妖更不是神仙,行不出非人的事!”一侧身子便想拂袖离去,又铮地念起自己是忽然就失了态。极快的一晃神,终于暗暗平了这无端的莫名火焰,也不理会一瞬便愣住的乾元殿公公,复回身迈步,到底一路往东暖阁行进去。 东暖阁前格是一处类似小书房的格局,在进深处被一道明黄苏绣山火华虫的帘幕遮挡着。两边狭长的过道燃了一路的暖烛,微微光影映亮了目之所及,纵然微弱却是如此之多的齐齐发光发热,竟是比星辰闪烁的室外天幕仿佛还要明亮刺目。 好闻的檀木香掺杂着冰冷的薄荷幽香,是我喜欢的味道。这幻似出尘的味道总让我有一种摒弃红尘挣脱诸般假象的错觉。 微把步子放得缓慢了一些,我就这样掀开帘子冶步挪入内里的小书房。 先前见到烛火未阑,我便猜测皇上应该还不曾寝下。他果然还不曾安歇,在听到足步声后下意识抬目扫了一眼,目光触及我时有微微的一恍惚。 我敛眸欠身:“臣妾参见陛下。”再抬眸时他已经把神色收整如常,却纵是威严加身、高傲霸绝的一国之君,也奈何不得不达眼底的那些沧桑与黯然。 他没有叫我免礼,也没有发话,似乎我于之他来说仅是一缕过殿的徐缓夜风,去留全凭我意。 我略有尴尬,抿了唇瓣微迟疑片刻,径自起了身子挪步往他案头处走过去。 他没有管顾我,只把首沉沉的颔下去,目光沉在一行行墨色字眼间,做了极认真阅卷的模样。若不是我方才曾在他眼底深处瞧到了那一抹遮掩无从的别样,也会被他这副情态彻底的蒙骗过去。 “皇上。”转着足步在他身畔略停须臾,我抬起柔荑,轻轻覆上他手里擒着的那本不知是何典籍的册子,展颜幽幽,“这书卷拿反了。” 虽不曾与他目光直视,但从他甫一颤抖的手指可以看出,他原本就强做出的气定神闲委实是被我做弄的装不下去了。果然是装不下去了,一迟疑之后,皇上十分仓皇的错开目光把书卷倒转了过来:“哦。”又以手指揉揉双目,轻缓道,“太晚了,朕恍惚了。” 眼前的西辽皇者忽然便显得像极了一个懵懂脆弱的稚嫩幼童,似乎极需要一个肩膀可供倚靠,似乎极需要一个可以暂时避开凄风苦雨的安全的保护。 我的心揪了一揪,略有思忖,忽地抬手自他手里将那书卷夺来,又倏然合上。 他被我做弄的一个诧异,依旧慌乱的侧目顾向我:“爱妃,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转眸兀地撞进他这一湾如水晶的目色,我这才发现皇上他的眼睛里居然是噙着斑驳泪渍的,居然是微微泛起红波的。又在同时霍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方才不敢理会我,为什么要以书卷做掩护的把头一直埋下去。他是怕我发现他此时的孱弱,他的帝王之尊至使他造就了这副自苦的性格。 皇上意识到他的秘密被我发现,又忙与我错开目光抬手去揉眼睛:“真是太晚了,朕困倦了。你也早些回宫去歇息吧……” “陛下。”我轻语打断。 他便真的没有再说下去,只静静定格着,披光着波似一尊白玉铸就的神像。 这一遭为的就是把皇上从浓郁的悲伤之中往现实拉回,这是早在过来之前就已打定在心的主意。我又把心往下横横,目色就势在他身上一路看定再看定:“有些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人总是要往前看……” 一句话不曾吐完就生生卡在喉咙,上不来、也咽不下。我蹙眉微惊,是皇上他猛地一下一把搂住了我的腰身,把我就势往前框在了他的怀里。 他搂得紧紧的,死死的,似乎那所有经久以来强持着的激烈心绪在这一刻都尽数的迸发了出来,紧密的力道令我渐趋有了窒息的憋闷,腰身也有些依稀泛疼。 皇上是一位至情至性快意恩仇的风流天子,我明白他此时此刻心里有多么苦,多么想要借一个什么样的势头以滋宣泄。我愿意做他这个心结的突破口,诚然是愿意的,因为我是他的妃嫔,他更是我在往后漫漫无涯的冗长岁月里唯一的不可逆的倚靠了……我迟钝的抬手,手臂僵硬的在半空里停顿须臾,便就势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轻轻摩挲,然后又从肩膀抚上他带着些微凉意的脖颈;指尖起了涟漪,旋即摩挲向上抚上了他的脸、他的眉目。 他把头向我怀中靠得愈近,喉咙里瑟瑟的哽咽啜泣轻轻响起。 这样一个承载着天底下所以韶光的风流帝王伏在怀里低声饮泣,即便是与他十分不相熟不相干的人也未见得不会动容。我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终于不再迟疑不觉,在他束着冰冷金冠的脑后抱着他的头框在了怀里。 金器与发丝之间触感的落差让我指尖起了涟漪,皇上忽然失声痛哭。 哭吧,哭了又如何?若是这样可以让他好受一点,若是眼泪可以洗刷掉心底里所有的意难平,纵是哭上一夜那也都是值得的…… 仔细想想,其实皇上待我也算是极好的。他是皇上,他的顾虑太多,我自然不能奢求他如寻常人家的丈夫对待妻子一样的对待我,况且我也不是他的妻子。 他赐我美名,赐我名分,又曾对我那般的宠爱过,这些难道不是一个帝王对待嫔御应有的极致?却还要他再做什么? “爱”这个字眼于我们来说太奢侈,我也从未问过自己对他可曾存有爱意,以后也决计不会去问。因为我与他之间、后宫里任何一位妃嫔与他之间都不存在所谓两情相悦的爱。我崇拜他、敬仰他,一如百姓敬仰英雄一般的敬仰他。我是他的后妃,是他的家人。 若能相濡以沫,何俱流年变迁?只是命中注定的,他与我,谁也得不到可与相爱之人相濡以沫一世无虞的苍天垂怜,此生注定是得不到的。 ------------ 第一百四十九话 性情难敛与帝疏 兮云走后,皇上的身体开始每况日下。他的身子骨本就不是很康健,加之又经受了如此的情殇,则更加失了元气的不大好。一任太医署里一群顶尖的太医们绞尽脑汁想出许多调理之法,开出许多性温的珍馐药石,皇上多日仍然不见有纹丝好转。 虽然我那日在东暖阁里拥着他宣泄了一阵,心底下的那些积郁当也发泄了一些,但到底不能一下子就都发泄干净。不过还好,他不再日日夜夜把自己独留御书房亦或东暖阁,有时候也会来我的宫苑里看看我;若他几日不来,我便也会择个时机巴巴的赶过去看他。 因为安总管的事情,我整个人已经是伤的丝毫都没有脾气了,便把全部的心思都花在了陛下身上,以此来缓解我自己的这份疼痛。要命的是我当是比皇上疼痛更甚的,因为他还可以肆无忌惮的宣泄自己的心情,而我却不能;他还能向我倾吐他的不快,而我却不能…… 但我觉得,我似乎正在一点一点的步上了一条正轨,一条身为后妃所该步上的正轨。他是皇上是我的天,是我的男人,我合该毫无保留的将自己连人带心全部都扑在他身上去的,这是我的分内,是我委实合该如此做的。 如此看来,先前的我竟日竟日居然都活的那么那么的离弦走板儿毫不着调…… 纵然身边有我相陪相伴,但皇上他只把我当做一件排解闷郁的物什,看向我的目光也与看他案上精致美好的镇纸没有什么区别,那些前些年曾有过的如过谷过树春风的温柔也不再有。 他天天都贴身带着兮云的发簪,时不时拿出来放在眼前细细的看,时而发呆、时而微笑,似乎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是活过来的,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是真切的活着的。 花不解语花颔首,佛渡我心佛空叹。心物一如、真理正观,物空心空、心物合一,证无内外之分,悟如来智慧德相佛。便是佛渡其心,却也而无可渡。 是的,当爱一个人爱到了骨子里、淀在了魂魄与气血里,便是什么看在眼里都是那个人的模样了。即便只是兮云曾戴过的一根发簪,再普通不过的后宫里头随处可见的孔雀长羽白玉质地的样式,但它在皇上眼里就是那么那么的不同寻常,他看到的是她巧笑倩兮、凝眸顾盼的娇娇倾国模样。 从情与禅、从任何一件隐隐显显的事物过度到禅就是这么简单。原来“情禅”这种东西,是当真存在的…… 看着皇上时痴时嗔似疯又魔的模样,我有时候会忽然开始起这么一个念头,我为使他宽心悦神而拿着我的一根簪子递给他,诓骗他说是兮云曾赠予我的……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现下里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是在自己给我自己没事儿乱找的麻烦! 一日晨曦初初扬了一场不是很激烈的太阳雨,又正值温软叠醉的四月天,阳光很熏、徐风很暖,雨气混杂着泥土那幽幽的可喜的芬香漫溯四周,心情跟着很是疏朗。 我为排解皇上的心情,便提出伴着他前去御龙苑游园。 其实最好的去处乃是御花园,那里的鸿雁水榭、通往水榭高高挂起的一道曲径通幽的碧溪桥、以及荷花湖都是我所喜欢的景致。但这个适宜的气候只怕也会有后妃在那里闲游,而皇上是不太适合被打扰的,如此还是御龙苑更安全些。 出外散心这原本是一桩好事,我也是一番好心,但谁曾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还是触了不该触的眉头。 这一路的好风景本就十分曼妙,加之又被雨水冲刷洗涮的比平日多了许多鲜艳,怎么都该是有些养眼养神之处吧!只是这么一路的映红叠翠、飞殿琼廊他不去看,偏生就是一路对着发簪那哑物反反复复赏看把。玩儿! 原本也没什么,毕竟这些日子我伴在皇上身边时,也依稀是习惯了他如此种种。偏生这一次不同,因为不止是我和皇上两个人,伴驾一旁的还有安总管…… 我承认委实是我的缘故,我可以做到以磐石一般的习性去十分平和的应付那些错错落落的迷宫一样的世事,但还是会有一些大大小小的、连我自己也说不清缘故的突发事端会在冷不防间将我这份好心性打破。安总管显然就是这些不可抗因素中尤为重要的之一!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他我就会不镇定,再好的脾性也会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就全部都极尽消泯、磨耗的无踪无影。 人是一个很奇怪的动物,不仅念旧,且还会对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事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偏执。好比现下,因为安总管也同我一样伴在皇上身边,那么皇上的所言所行我便都变得十分在意起来,似乎皇上他只看着那发簪毫不理会沿途一路的好风景、也毫不理会一路费尽心思转移他的注意力想让他开心却未果的我,这对我而言便成了一种羞辱,因为这一切都被安总管看在眼里,我十分十分的不想在安总管面前丢了颜面。 性子很无端的突然就上来了,在又一次旁敲侧击委婉委劝无果之后,我突然夺了皇上手里的发簪顺口一句:“死人的东西不吉利,陛下何苦贴身带着!”旋即未及思考任何后果的,冲着一旁刚巧行到的小渠抬手就扔了下去。 原本是发泄心情类似于闹情绪的一件小事,偏生我太没顾忌时宜后果。于是我这是小事也是大事的突兀举止做弄的皇上一惊,倒是没有训我斥我,只是猝地发狂似的一把将我推开,似乎神思没过大脑,奔身就跳下了小渠,往河床底下去捡那发簪。 这一瞬间似有无尽冰封辗转腾挪拼命压制、隐忍也不得果的漫溯了我的眼角眉梢,连带一颗心都被森森冰封冻住裹住难见热气。 我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但在这一刻里最为直接的一怀情态就是失落,无穷无尽毫无法门排解与控诉的失落…… 我已经记不得安总管是怎么闪身跳入河中把皇上拽上来的,蜂拥赶来的侍卫们又是如何“噗通噗通”跳入清溪摸索着寻到了那被我扔入渠水的发簪的。 还好只是一条十分开阔的小渠,不是活水,也不比湖泊河水来的渊深,皇上他并不曾有什么大碍。但关键的不在于此,关键的是皇上他对我的态度在好不容易缓缓靠拢、缓缓及近过后,再一次有了不可逆的愈渐愈深的一怀疏离。 自此后的一个月里,皇上都不曾再来我这里,当然也没有去临幸过其余的嫔妃。依旧回归了月前的那个状态,整日整日把自己关在御书房亦或东暖阁。但这一次他下了旨,不容许任何人前往探看;除了朝臣,他不接见任何人。 这局面是我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我还是任性而不懂得收敛的。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似乎并不能由得我稍稍的控制一二! 这一个月对于皇上来讲未必就不好过,他刚好乐得清静,乐得在那样一份专属于自己的闭塞之中怀念他的沈兮云,追忆那些与兮云一幕幕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好时光。 可这一个月对我而言过得却并不好,我也已不能似先前那些失了皇宠的日子那样乐得清静。那时之所以乐得清静、甚至还盼着这样的清净是因我与安总管还不是现下这个无法自处的局面,他还是我全部的不竭的力量的源泉。而现在,这源泉换了人,换成了皇上的皇恩与宠爱,没有了皇恩宠爱我又怎么能够活的快乐无虞? 但十分令我不能解的是,就又这么盼着怨着无奈着的过了大抵少半个月,皇上突然临幸了一个宫女,并给了那宫女从七品答应的份位,封为“念答应”,安排在了箜玉宫里,赐居“回情苑”。 这倒委实是一大桩极是奇怪的大事!先不说这位由宫女晋为主子的念答应出现的奇怪,皇上明明下了旨不让任何人前往探望,又怎么……我又登地明白了几分,她既然是宫女,那么顶替谁去给皇上端个茶添个香的自然再合情合理不过了!期间再一眉来眼去也就再合理不过了! 可皇上分明正因兮云而情伤,端得在这个时候突然就有兴致临幸宫人、还给份位,且赐居了这么一个颇负有诗情画意的“回情苑”?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莫非以皇上他时今这个快奔不惑的年岁,长时间不近女色也是委实受不了的,刚好就被这个小宫娥给捡了个便宜钻了个空子? 兴许是的。虽然我不太了解男人,但也觉得大抵是不会差的。 心底里还是有了一怀突忽而起的闷郁火焰炙烤灼烧,这火焰连同那个钻了空子的念答应结合一处就犹如一根芒刺扎在心口、又放在火上熬着烤着。 时今是我阮妃最得圣心,如此,念答应她钻了空子便总给我一种其实没有道理的感觉……就是她钻的是我阮妃的空子! 不过转念想想,既然皇上有了兴致临幸宫人,那么他那情伤是不是就意味着已经有所减轻,再过不了几日就可恢复到一如往日一个样子了? 兴许是的,希望是的。 ------------ 第一百五十话 锦銮侧殿起风波 这宫里的日子还当真是一刻都不叫你得闲,无论是你隆宠正盛还是穷途末路,你不去找事儿那事儿却偏生的很喜欢来巴巴的讨扰你! 才安生了没有几日,我这慕虞苑里就迎来了两位贵客,是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的梅贵妃、还有荣妃。在她们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一个陌生的宫人,仔细瞧时又忽而想起来原也算是个熟稔的旧人,当然还称不上是我的故人。 这就是皇上新封的念答应了,在见到她的这一刻我适才蓦然明白,为什么皇上会有心情临幸她、且给她名分,还赐居了那么一个令人想入非非的苑名! 这念答应就是兮云华夙苑里的一个宫娥,几次去兮云那里我是见过她的,对她依稀有些映像。重要的是,她那一双眼睛顾盼起来时,依稀有些兮云的影子…… 难怪皇上会突然临幸她!他还是半点都忘不了沈兮云。 且看看当下里这大阵仗,我便又明白了定是梅贵妃做弄的好戏,是她一举把这小小宫娥推举到皇上跟前儿牵得这么根线。且她现下带着这个答应并着荣妃来我这慕虞苑里,决计不是做客小聚,这是来耀武扬威耍威风了! 只是我时今已居妃位,且还是这锦銮宫的一宫侧位,与往日份位低下、根基单薄的霍扶摇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她已有些日子未曾来找过我的麻烦,我只当她聪明。时今既然又摆出了这么一遭谱,我倒要看看她这傲气是要怎么来跟我耍! 梅贵妃依旧着了一件水红色华摆的千褶皱的宫裙,缭绫的料子,刺绣孔雀展屏翠羽,挽颇为贵气的小金簪牡丹头,施红眼影,描眉画目飞扬跋扈。 而她身后跟着的荣妃纵眉宇有些不屑,却也极是聪明的隐了风头不去与梅妃争抢,只挽小莲花冠,着了件藕色镂纱的对襟裙,艳丽眉目浅浅瞥了我一眼,稀薄戏谑显露的倒也不算昭然在目。 我便含笑向荣妃浅浅颔了颔首,又行前几步对着梅贵妃毕恭毕敬曲身行了个礼。她长久的把我晾在那里不言不语,于是我便自己起来。 时今我怎么都是从二品妃位,又身居一宫侧殿之位,这点儿小小的不恭敬做了也就做了,料得梅贵妃纵有十分的火气也是不好公然对着我发泄出来的。 “呵。”果然听她鼻息徐徐一个冷诮,目色并不看我,转而向着一旁荣妃皮笑肉不笑的一搭搭絮叨,“还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这山野里头的山鸡居然也有能够昂起脖子妄想做人的那么一天。”旋而转过神光瞥了眼一侧屏风绘着的华虫,旋即瞧我,“哦,原来是个虫……倒是本宫看成了山鸡。” 梅贵妃这一番话做在明处的是对着屏风上的华虫发牢骚,其实字句含沙射影的指向的都是我,谁也明白。 荣妃莞尔,不失时的在这空挡悠悠接口:“原也不怪贵妃娘娘您瞧错。”复而行了几步到我身边,“阮妃妹妹,也不是本宫说你,只是你这屏风之上绣绘着的华虫也委实是粗陋了一些,任是谁瞧了去也都觉得‘分明是只山鸡’呢!” “分明是只山鸡”这几个字,她几乎是一字一顿的着重咬出来的,生怕我听得不够清楚。落在我身上始终都内涵弥深的目光在这一刻更是着重。 既然你们奚落我奚落的是如此厉害,我也不好坏了你们好不容易起来的兴致不是?这毕竟深宫之中的女人们之间,平素里有着的怕也就剩下这么点儿兴趣了吧!我有些奈若何的讪讪一笑,于是抬了眸子瞥一眼荣妃,又侧侧身子走了几步对着梅贵妃亦是幽幽道:“贵妃姐姐言的甚是,这华虫确实是简单,但臣妾觉得简单的可爱,不想被姐姐您给瞧着就是觉得粗陋。”于此顿声,长长吁出一口徐气,“也罢,陛下他竟日里忙于政务,画画儿的手法委实该练练了,他亲笔绘就了并叫照着绣上去的华虫,居然会被姐姐您跟荣姐姐一眼就给瞧成了山鸡!” 一番话不缓不急的言下来,梅贵妃的脸色登时就变得煞是不好看。我都懒得再去瞧荣妃的反应,大抵也比她这倚靠惯了的贵妃姐姐好不到哪里去! 倒是跟在她们身边安安静静不怎么言语的念答应,当是个懂得瞧时宜的。见氛围铮然变得如此尴尬,须臾整顿,便把还算清秀水灵的花颜展了一展,对我复行一礼,嫣然笑得明媚:“几位娘娘都瞧得没错,皇上他的手法也自然是极好的,却与几位娘娘所看所言并不冲突。”见我们忽生不解,她复行到那屏风之前,仔仔细细瞧一眼那分明灵秀的很的华虫,“这原是只落了坡的凤凰,皇上的画儿里藏着故事,但方才贵妃娘娘与荣妃娘娘只初初瞧了一眼,没能看明白也是必然的。”旋而再次向我转首凝目,“阮妃娘娘,妾身解得是也不是?” 这个念答应委实不简单,到底是在深宫里头呆的久了、又跟在兮云身边伺候的久了,性子早如一面开过光的镜子一般的给磨了出来,处事为人想必也是十分圆滑!但她这话说的倒也还算何我的意,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分明是两面儿都没有得罪。 “落了坡的凤凰”,夸了皇上的画里“藏着故事”,首先为梅贵妃与荣妃圆回了面子。其次这话儿就看人怎么各取所需的听了,在我甫一听来这“凤凰”自然是好的,又隐有比喻我时今虽是妃位却也是凤凰落坡,它日兴许可以重新上坡成为振翅的真凤凰;而在梅贵妃与荣妃听来,她则就是在暗指我这“落了坡的凤凰不如鸡”了! 呵,横竖就是一个简单的屏风,一只简单的华虫,都能被这些子无聊的女人们整出这么些费尽心思的无稽之事!我倒无所谓心情起伏,反倒忽而觉得很是好笑。也不想继续在这无关痛痒的事情上周旋下去,也就顺着这么个话茬各自都下一个台阶:“横竖每个人的看法不同,各花入各眼,千人千解,也无所谓对错。”边招呼她们入座。 梅妃勾唇哂了一哂,没再言语,并着荣妃最先坐了。 我方对那立着身子的念答应浅笑了笑:“念妹妹也坐吧!本宫是主,你们是客,理当先入座的。” 她垂眉顺目的推诿道着不敢,我也就没强迫,径自落了座,她方落座。 我倒不是当真要谦让这念答应,摆出这主客之道不过为了全我的面子不叫梅妃讨便宜罢了。梅贵妃乃是贵妃,先落座是应该的,可荣妃同我是一个份位,且她现下并不再是漱庆宫的主妃,而我却是锦銮的侧主妃,纵她封妃在我之前我当敬她,也当是我们一同落座,万没有她先落座的道理,故我才做了那么一出为自己全了颜面。 实在不是我心胸狭隘计较这些,只是在深宫里头度日,一些该计较的不去计较则委实是不行的。 这时倾烟奉茶过来,梅妃接了之后我便示意她去给荣妃先行倒茶。 倾烟自然明白,却不想一盏好好儿的热茶递过去之后荣妃却没有接过。倾烟一时没反应过来,再度去奉。这一次荣妃倒是伸手去接了,却在尚未碰触到茶盏之时猛地收回了手! 于是这甫一个不小心的,那茶盏便被摔在了地上…… 荣妃铮地一下沉了面色,喝叱倾烟故意失礼摔了茶盏。 倾烟忙落身跪下连声请罪,被我甫一拉着身子重站起来命她退下。 荣妃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护着婢子,张口尚欲言话,倒是先被梅贵妃给冷嘲热讽的抢了白:“行了荣儿。”梅妃淡笑着微一摇首,目光往我身上扫了一眼,复带着一股薄蔑缪缪移开,“阮妃这宫里的婢子一副服侍着哪处贱婢的样子,横竖又不是阮妃失礼于我们,你担待担待过去了也就算了!” 她这话言的不冷不热,却是吊高了架势拿足了姿态。 我自然明白这“服侍着哪处贱婢的样子”不是好话,明里在责倾烟,其实这“贱婢”指得是我,因为我是倾烟的主子,倾烟服侍的是我,故而这“服侍着哪处贱婢”我还有得跑么? 原想就口接一句“倾烟方才奉茶,服侍的是娘娘您们,您又何苦把自个自贬为贱婢”之类,又不想如此干柴烈火真有了摩擦,便做了罢。 “也是。”闻言入耳,荣妃吁了口气转开了下眸子,却没有丝毫就此打住揭过话题的意思,“阮妹妹。”她糯着嗓子摆了副宽宏的样子,“既然你这苑里的婢子原是个这么毛手毛脚的,却又怎么能把你伺候的周全?不如先解决了这失礼的小宫婢,打发了她去算了!” 倾烟又欲赔罪,被我复一使力拉住,她便不敢妄动。 我并不急也不气,悠悠然把身子重又往座位上落了下去,拈起一盏清茶啜饮了一口:“荣姐姐这话儿言的就没有道理了,我这贴身的宫娥也不是时时处处都失礼的,偶尔一次就被姐姐抓着不放,未免太小气了些。” “哦?”荣妃挑眉一嗔,转目对着梅贵妃顾视过去,“贵妃娘娘,感情我们两个就是活该让人家作践的!瞧瞧这话儿……‘不是时时处处都失礼’,合着就是专程来对我们失礼、堵我们的心的!” 我微一恍,才察觉自个那话怕是说的有些不严谨!到底不太擅长与人斗嘴,这么轻易就被抓了话柄转了局面! 梅贵妃的声色兀地就冰了下来,微微沉仄的调子昭著着不善的风雨欲来:“既然阮妃你如此的不会调教下人,那就由本宫教教你下人应该怎么调教!来人。”她兀一转目对身边跟着的女官凛声发命,“方才那宫娥十分不懂规矩,你去好好儿教教她什么叫做规矩……给本宫掌嘴!” ------------ 第一百五十一话 安卿解围化干戈 “我看你们谁敢!”我甫一抬眸挑眉,缓缓儿侧首对着梅妃身边那就要走过来的女官厉声一吼。 那女官刚挪步行到半路,经了我这一吼过后兀地愣怔住。 时今我这阮妃的气场原来也是可以唬住人的,果然一登妃位人就也跟着有了资本。梅贵妃见她身边的执事女官开始无意识的迫于我的威严,一张冷厉的面色沉的就更是难看的很,旋而把嗓子复又一挑:“本宫说的话你没听到?给我动手!” 这女官被她主子唤回了底气,一敛眉目又欲上前。 “放肆!”我亦是急的很了,打定主意决计不能让谁借势欺负了我宫里的人,“啪”一声拍着桌子昙然站起,蹙眉凛目很是凌厉。先前的我份位低下没什么本事,连我自己都护不住、更护不住身边的人;但时今不一样了,若我时今还是连跟在身边的贴身宫女都护不住,那我这个阮妃做得也着实是太窝囊了些。 “放肆的是你!”更为凛冽凌厉的一声喝叱压着我的声线上来,是梅贵妃挑眉抬眸狠狠把声线一置。她的气场因了性子的缘故素来都很足,不似我这般纵性的有些显浮。依旧坐得稳稳当当,一叱之后旋即讪讪一谑,“本宫堂堂一个贵妃,莫说替你教训一个没教养的宫人,纵是教训你那也是说得过去的。”于此勾唇一笑,发着冷,“没眼色的东西!” 气氛现下已是剑拔弩张,身边一并入座的荣妃、念答应都静然无言。微扫她们一眼,面孔虽然沉着,但面色并没有失惊亦或慌乱,倒是似乎很明白会在我这儿上演这么一出好戏似的。 也对,莫不然她们这么巴巴的过来,还当真就是为了跟我喝个茶叙个旧的不成?我可没那份自信来承受这样的殊荣!既然这几个人一早就既定了是来做戏加看戏,兴许这戏的套路她们都是一早便就知道的。至少该比我知道的清楚! 我慢慢儿把凛冽面目缓和下来,扬唇徐徐笑开,边把身子重又落了座:“贵妃娘娘教训的是,臣妾委实是没有眼色。”语音平和,旋即微扬眉目又徐徐往前探了探首,“只是臣妾这‘不识眼色’,说白了还是为了贵妃娘娘您着想呢。” 所谓“不打笑脸人”,现下我就这么皮笑肉不笑的对着梅妃,不信她还能从我这似笑非笑的神情里头给挑出个什么茬! 梅贵妃讪讪然扫我一眼,轻敛黛眉,言语不屑依旧:“呦嗬,阮妃也学会了这满口满舌的恭维话儿,倒还真真是难得的很。”轻姿慢态一转茶盏,复冷了目色与音色,“只是你拿出这么副嘴脸来对着本宫,本宫看见就恶心!” “可臣妾这字字句句,没有一处不是发自真情意呢!”我不温不火的复把那浅笑又扯了扯,目光温色不达眼底儿,“则个,贵妃娘娘您要动得是我的人。哦,当然……”我敛了下眸子,唇畔笑意愈灿,“也原是倾烟她不甚懂事儿的惹了您跟荣姐姐的不快,您要发泄我这儿也说不得什么。”予其说是我在言语上全了她个面子,倒不如说是愈发在暗地里刺儿了她一遭,“但她好好歹歹也都是臣妾的贴身宫女,该责该罚也合该是臣妾惩处。况且臣妾时今怎么也是个从二品的妃,且还是这锦銮宫的侧主位,至于您说教训臣妾那也是说得过去的,这就有些……”我语气渐低,旁敲侧击不软不硬吐了这么通话,至此后也就在恰到好处的地方缄默。 “呵。本宫方才还真是说错了话。”梅贵妃瞥我一眼,亦把首往前徐徐探探,慢悠悠的,“你这伶牙俐齿凭地里生出道理的样子,比你方才那副恭维的嘴脸更加恶心人!” “谢娘娘您夸奖!”我颔了颔首。说实在的,我也委实觉得自个现在这样子很不招人待见。但是……没办法!什么情况什么对待。 梅贵妃那雷厉风行的性子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给潜移默化的改了去的,但狠戾决绝的手段倒委实还是那般的韧性:“时今你翅膀硬了……本宫动不了你,还动不了你的宫人?”也不再跟我徒把这口舌缠绕下去,以温温的口吻当机立断的结束了这无休止也无谓的争论,倒是把她那刻意的针对吐的坦荡无保留。 我心知她下一刻必然又要唤那女官去“教”倾烟规矩,亦或干脆她上来以这“教”的名义赏我一巴掌也不是不可能。这是宫里头高位对于低位惯用的手法伎俩。 微一酝酿,我方欲张口言声,倒是被门口一道兀然响起的声线给抢了个先机的势头。 “呦,几位都在呢!” 这声音犹如掺了芒刺的珍馐美味,让我总忍不住品味一番、又偏芒刺在喉刺痛不适。是安总管的声音。 落座几人下意识循声去看,安总管已稳稳的一路走到了我近前来。 仍是一袭玄衣滚着金纹,高高竖起的束发之上带了金色的镶玉的冠,冠的两端有碎珍珠串成的流苏垂下来,随他足下步韵的跌宕而拂着鬓角、粘粘离离。 他不曾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位后妃行礼,只对落于正位的那位贵妃浅一颔首。 自木格窗斜筛进来的光波如是斜斜的在他面上铺陈出柔和的视角,把他一张本就美得吞天噬地的冠玉俊颜烘托出几分恍惚的不真实。 “安卿这是忙些什么事儿呢?”须臾,梅贵妃僵硬的面孔随着触目安总管的这一来二去间,渐渐跟着有了缓和,柔软一笑,几分温意流露眼底,着实不太像平素里的那个她。 安总管并不急于理会她,只转目瞧我一眼:“没什么,就是皇上那边儿惦记着咱们家阮主子,特嘱臣过来代他看看。”他从不太以“奴才”自称,因他在司礼监任着一品的官职,以“臣”自称是顺理成章的,便连皇上都唤他一声“安卿”。少有的几次听他自己口称“奴才”,为得也不过是刻意拉开与我之间的距离罢了。 安总管看我这一眼的时候是依稀含着笑的,这笑容清清浅浅寡淡的很,却又极有着不可侵犯的高傲。但除此之外,并不存有旁的东西。 不知为什么,我兀就一个心痛…… 梅贵妃持着的微笑在唇兮僵了一僵,即而又是方才的如沐春风:“既如此,想必皇上是有着什么贴己话儿要你带给阮妃吧?” “贵妃娘娘您素来聪颖的很,一猜便自然是一个准儿!”安总管侧目去顾梅妃,唇畔笑意薄展未敛,但这音儿听在耳里没有恭谦、只有调侃。 又似乎这些有幸一睹他风采的高位早已习惯了他的调侃,也未见梅贵妃愠恼生气,只把身子借着贴身宫女的搀扶往起站了:“那本宫也就不便留在这里叨扰阮妹妹。得了,权且先走一步!” 荣妃与那念答应亦跟着梅贵妃而渐次起身。 安总管道了声“恭送诸位娘娘”,便把身子往旁一侧,让了条道。 “不必。”梅妃笑吟吟一句客套。 “也好。”安总管抬睑回了句不卑不亢又似不太领情的软语。 梅妃那不达眼底儿的温和笑意便僵了一僵,旋即微微“呵”了一声,依是笑吟吟的转身行了。 荣妃亦步亦趋。 倒是那念答应到底是个见风使舵的,在经了安总管面前时,不忘曲了身子敛襟一礼。 安总管颔首还礼。 就这样,他以这一番不软不硬、温温然搬了皇上出来的玄机不深的话,帮我打发了这一干存心挑衅、喝茶看戏的宫妃,终是不管贵妃还是答应的全部都自讨没趣儿的走了。 待足音杳杳而去,目之所及再也瞧不见了这三个人的身影时,我讪讪然的把身子站了起来,行至他面前不温不火的“嗤”一声笑:“到底是皇上身边儿形形难离的大红人儿,您老这一句话,比本宫斡旋十句百句都中用的很!”分明该是褒的,但我只要见到他就忍不住诚心贬损他,故蒙了这么层类似讥诮的语调,连字句也都变得一并都讥诮了起来。 他定了一下,面上那份讴人的不卑不亢在这一息已经重新敛去,入在目里的就又是那么一副静若沉水的无态无情:“这后宫里的风云之莫测娘娘不是不知道,逞一时口舌之快只会为自己种下弥深的后患。”因无情态而愈显沉仄。 我心里动了一下,但马上便压了念头换了冰封心肠,不曾感念他方才半点的好,反倒把面孔一沉,转目没理会他,而是示意倾烟退下。 倾烟跟在我身边大大小小也已历经了不少事,陪着我一并走过了这从最初的阮才人直到现下里阮妃的蜕变,方才那一遭并不曾能使她慌乱到什么地步。此时已把心态重整调到了平素的灵颖,作礼退下之后又把过道帘幕顺势放了下来。 鸦雀无声的内室只有风声穿堂迂回,倏悠倏悠的把周匝一切都带入到蒙尘的怀旧色彩里。这气氛令人沉郁。 我抬眸,就着几许寂寞又似怅寥的闷郁逼仄,眸色里沉了淀了弥深难散的几许霾色。复行足步,冶冶的向安总管再行几步。 他沉如静水的目光与我直视一处,内里是比我的阴霾更包容许多的天渊深邃。 我亦与他直视,在与他半米开外那个可以感知到他渐趋加速的心跳的地方,恰到好处的猝然顿步。微扬起首,启唇是极干练决绝的一句话:“帮我复宠。”平着声息、寡淡冷冰,未有纹丝拖泥带水。 ------------ 第一百五十二话 奉茶宫娥巧承宠 月色清溶溶的,犹如山涧里自如黛青山顶端直奔下的湍急碧波,在我心底里清灵荡涤、打了个迂回,便沁入到骨子里。 我踏着这么一片可喜的月华,手托一个盛放了精致的椰香枣泥糕、桂荷莲子糕、并一壶白菊花茶的翡翠托盘,足步施施然的往东暖阁里走。 皇上他并不曾因为一个与兮云有几分相像的念答应,而重新寻回失落在永夜无涯中的生机,还是竟日竟夜的泡在御书房、亦或暖阁里。后者多一些。 那些朝臣察言观色的本领不比后宫里的女人差,时今皇上这么个样子,他们自然不敢总是巴巴的往御书房里跑着跟皇上议事,不愿不小心再触了什么眉头。 我要安总管帮我复宠,我知道他委实是有这个能力的。 皇上他越是这样极端的不愿见人,我便越要尽我所能在这个时候把他拉出阴霾、还要拉回到我身边。 这是一个不小的挑战,也是一个不小的机会,我若当真有幸成为了那个把他自心底阴霾里、拉回往香软世界的女人,那么我对他来说就会是一个十分独特的女人,与他的结发妻子、与在皇权的奠基之上给了他弥深帮助、与他深为之倾倒为之失心的挚爱的沈兮云一样,在他心里占据着独特的一处位置,此生此世都注定磨灭不了。 这么做并不为旁的。这世上女子愿在男子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大抵是因为思慕这个男子;而我只是单纯的为了一个半生的倚靠。 不得不承认,我没有安全感,一直都没有。即便是位居妃位也无法带给我想要的安全感。 太多太多前车之鉴摆在眼前,使我深知这份安全感只能从皇上那里找。只有把皇上牢牢握在手心里,才有了去缔造这份安全感的基础! 安总管使了一个最简单的伎俩,把我扮成了奉茶的宫女,由我托着茶水和点心步入东暖阁。 灯光已有些黯淡了,朦朦胧胧十分暧昧。那个独觉的帝王在一片即将阑珊的微弱光影里茕然而坐,自我这个视角看过去便更显出他高处不胜寒的清冷孤绝。 已燃了大半夜的烛盏因了皇上不许人叨扰,而没有宫娥进来添置。我蹙眉略思量了一下,将手中的托盘往一旁小几上放好,拔下发髻间簪着的银钗,几步走到离他不太远亦不太近的那盏烛灯前,蹲下身子轻轻拨挑。 我拨挑的极认真,故当一声有些无力的唤猝然潜入耳廓时,就把我实实的惊了一下。 “扶摇……” 我纤肩下意识一抖,旋即抬首迎着皇上看过去,却见他仍是低着头,目光凝在指间那根所谓“兮云的发簪”上没有移开,想必方才也没移开过。 一瞬有些阴谋被拆穿的心虚,我颇为尴尬的柔柔一笑:“陛下知道是臣妾?”也委实奇怪。他并不曾看我一眼,就算方才扫了一眼,这个距离、这个光线也委实是看不清楚容颜的,他怎么就知道这奉茶宫娥会是我假扮的。 他依旧情态不变、目色未动:“朕吩咐了这个时辰不许人进来打扰,除了你不会有人有这个胆量。” 我心下一恍,忽生一股暖流平淌着缓缓儿的流露过去。既然被他拆穿了,也就不再避讳的直迎他走过去:“那念答应不是也进来过么。” 他的身体顿了一下,旋而终于抬首看向我。 我没有避讳,迎着他微泛光波的目色与他相顾,含些许戏谑、更多还是哀怨。也非全部都是故作,这哀怨是呼之欲出的,他也明白。 就在这时起了一阵缪转的穿堂风,即便五月的夜晚气候已是温热的,可猝然而至的徐风还是把我做弄的起了一嗦。那一盏才被我以银簪子拨亮的烛盏当不当正不正受了这风的撩拨,在半空里凌空打了个结,复“啪”地一声干脆就熄灭了去。 视野便比方才更加阴暗惝恍了。我叹了口气,一抹莫名自嘲顺着犀齿流转到唇际。 这一恍惚就忘了眼前还有一个陛下,我当真是这天底下最最不专心的人了!于是被他猝一抬手贴着后腰与脊背横横的揽倒在怀抱里时,我并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只被眼前这一阵天晃地旋给吓得噤声一呼。 这一呼可谓恰到好处的点燃了皇上忽聚的情火,或者说我不知道他对我的念头是在什么时候被撩拨起来的?究竟算是我在勾引他,还是他霸王硬上弓的强对我? 又或许男人终归是男人,又是处在这个年景的男人,这么一阵子的夜夜独处他委实是憋得久了,所以这黑灯瞎火、灯昏月恍的,我有幸一如上次那钻了空子的念答应一样的中了奖……好吧,我就是在胡思乱想,因为我当真还不能完全的了解一个男人,更不知道男人的世界是个什么样的面貌! “在想什么?”皇上的嘴唇贴着我生凉的耳垂微微摩擦了一下,察觉到我的恍惚。 肌体一贴伏,我牵牵神绪,眸光软款的流转在他面上,抿唇一莞、带几分小小的俏皮色彩:“臣妾是在十分后怕的庆幸着……幸好今晚来奉茶的是我。若当真又是哪个胆子大、亦或不知规矩的小宫娥,只怕明儿个这后宫里头便又会多了个把答应淑女的。” 红缯唇兮被他甫的贴着话音俯唇咬了一下。 这一下不轻不重,但刺激的我倒吸口气。蹙了柳眉扬眉再顾他:“皇上……”语气软款而愈发似一滩水。 这副小情态带着呼之欲出的小情调,使他忽而哈哈一笑,圈揽我的臂弯在无意识加紧:“爱妃在为那个念答应的事儿生了醋意?”旋即颔首一叹,有些无奈,“还不是你们女人的小伎俩!”淡写轻描。 我心口被他这话“呼”地一掠。 念答应的出现是女人的伎俩,那时今我的出现不也还是伎俩? 我不知他介不介意这样的伎俩,上一次他对念答应将计就计是为了全梅妃的面子吧!那现下里对我的温存相拥又有多少无奈敷衍的成分呢? “上次朕是被做弄的烦了,投怀送跑这等子事儿,干脆就没推诿的顺势宣泄了一番。”比先前略显轻快的调子徐徐传入耳廓,他似乎可以洞悉我眼下全部的心思,“但现在嘛……”垂下眼睑依旧含笑,却不肯再继续往下说。 我听了这话儿知道他是没有动气的,胆子也就更加大了:“现在是什么?”浅一嫣然,微嘟唇展颜。 答复我的是他一连串细密温存的热吻,这重重拥吻如一团团凭空升起的火焰,深深浅浅、时温柔时霸绝,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在我面上、眼睑上、鼻息上、唇齿间……一路不急不缓的攻城掠地。 最后的最后,水**融、肌体糅合,我深深沦陷、他溃不成军…… 其实我在有时候会突然这么想,若兮云还在,这后宫里是不是迟早都得被我们姐妹两个给平分了秋色?我们姐妹一艳一清、一风华绝代一纯柔似水,是不是终到了头皇上他迟早会被我们给做弄的身体亏空、喋血在我们的榻上就此薨逝?然后一代一代的史书就会对我们姐妹记下十分十分浓墨重彩的一笔,极尽渲染之能事,极尽妖魔化,我们会被作为红颜祸水、作为千年祸害万年祸害在后人的传奇里永垂不朽…… 我知道,我委实是想多了。嗯。 东暖阁里得了一夜鱼水欢好,然而我与皇上二人都颇为默契的绝口不提那日发簪一事。 那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随着干柴烈火的一通肆虐,就此不痛不痒的揭了过去,看似揭了过去。但我们谁都清楚,只是绝口不提,心底下烙下的一道痕迹却是无法再泯灭的。 我晨曦里早早便醒转了过来,赶在皇上去上早朝之前。 虽说陛下因兮云的事情很是神伤,但还不至于到了因此误国的份儿上,诸如早朝就是不曾落下的,又譬如有臣子找他议事他也是一定会赶往御书房从不推诿的。 如此又忽然觉得其实我们这些后宫里的女人真的很自私,很不让人省心,口口声声为了皇上着想、要把皇上从阴霾里拉出来,其实皇上他不过是想躲个清静换换心境罢了!一代天子居然连这么个轻之又轻的小要求都得不到满足,被我们这些不安寂寞的女人一次次怀着私心、又非得要口口声声的把私心升华到无私的叨扰着,他何其的可怜。 真是……做弄的很呐! 我服侍着晨起的陛下洗漱穿戴,这样与他十分平和的并立一处,倒还真有那么些妻子侍奉夫君的错觉感。又到底跟在他身边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些原本令我连想想都会脸红的行事,时今做起来反倒麻利顺势的很,似乎原本就是合该如此的。 天色尚早,天地的温度还被浸泡在夜里驱不散的寒雾中,尚不及完全复苏。 皇上便在乾元殿公公的护持下去上早朝,嘱咐我路上凉,等过会子太阳大热了再走。 我盈然莞尔,又为他把肩头的披风往紧里裹了一裹。目送他渐渐远去,那抹至为尊贵无匹的明黄色也在我持笑的瞳孔里就此淡出、渐渐远去。 ------------ 第一百五十三话 双刃剑·相爱相杀相折磨 又过了一会子,待初生的太阳已向大地投洒氤氲了溶溶的金波,我寻思着这个时候该是转了暖意,便行离了东暖阁。就在行下台阶绕过冗长回廊甫一抬首时,撞见了站在柳树底下的安总管。 他近来似乎很喜欢往柳树底下站,上次我遇到他也是站在柳树底下。不同的是上一次正逢冬日,柳树枝桠是一片深褐色的嶙峋模样,时今则是一派碧玉妆成的葱葱郁郁,衬的他原本就如玉树挺拔出挑的气质很是佳哉。 他似乎在这里已站了极久,面目神情染着一层很厚重的疲惫,在与我不经意撞见的同时,眼睑轻微的动了一下。 一袭玄衣似绯又如墨,内涵渊深捉摸不透的颜色,一如他这个人一个样子! 心头冷不丁就起了一个巨大的亏空,我强自压制这每一次都不能容我扼制的不合时宜的情念起伏,只把莲步停了一停,一敛面色很自然的走过去。 足下的步子荡漾出如沐春风的明媚,然而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张脸此时此刻挂着的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这表情究竟是讥诮戏谑还是黯然中伤,亦或是无处藏起的怅惘……虽然我的本意是做了戏谑讥嘲之态出来的,却不知自己究竟是否如心愿的驾驭了这本意。不过也决计不会是什么好的表情。 “呦,安大总管可还真是勤谨!这么一大早的,就巴巴的赶过来等着伺候皇上了?”流转于唇兮的笑颜含冰带刺儿,我旋一歪额头,目光隔过他错落到那一棵棵葱郁成荫的杨柳树间,游走的漫无目的,“只是现下陛下还没有上朝,总管大人这么干在这里等着候着,又是为了谁呢?” 我知道这一句话出口就收不回来,也知道这样的话带给他的会是怎样痛苦不堪的负重。他是在等我,又或者说他昨晚上就是在这里目送着我一步步往东暖阁去的。然后我进了东暖阁伴君侍驾,他却在这里甫地就发起了呆,一呆就是一整夜,一直一直濯了铅般再迈不动了步子,决计是的。 如此,我以他对我的殷殷关切与深埋肺腑的情愫来打击他,这该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但我就是要打击他,就是要以最恶毒最伤人又伤情的言语来中伤他!我无法原谅他当初自不量力心知无果却还偏生闯入我世界的唐突叨扰!我的世界原本该是静好的,该是比现下要静好许多的……当初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 我仍然还爱着他,但我做不到一如往昔那般对他。恨他……更恨我自己! 最凉不过人心,最暖也不过人心。有些回忆就算是注定了此生此世无论如何也都再忘不掉,那么,也要假装再也记不起…… “总管公公这又是何苦?”我甫一将目光收束,毫无征兆又极为恣意的一抬眼睑去注视着他一张渐显青色、却仍旧没有含及情态的脸。安晴天,你就忍吧,你就拼命的忍吧!今儿我倒要看看你安大总管的忍耐限度究竟有多大!我迎他又往前凑了几步,在与他一错肩时缓缓儿顿下足步,声息压着往下狠狠一沉、愈为严冷,“谁叫你自己没本事,偏生得将心爱的女人献给皇上!” 他沉如冰的面孔突地颤抖,似乎在这同时拼命的压抑满腹情态,却连着一个身子都跟着颤颤粟粟抖得厉害。 我亦心中绞痛,如此奚落他我也不好过……偏生很奇怪的一件事情,这段情爱的蜕变始至今日俨然已化成了一把双刃剑,伤了他、也伤了我。可即便是注定夕蛾赴灯去暗而死的璀璨与痛苦,我偏生还极执着的不肯真正放怀这样的痛苦,一次次的把那滴着沥沥血迹的双刃剑拾起来,一次又一次冲他直刺过去,也没入伤及到了我自己的肺腑。 铮地一阵风起,吹撩的他疏袍袂袖鼓舞飞扬,也将我一袭层叠宫裙并着束腰珠带曳曳翩然。于是我的裙袂便跟他的袍角被这风儿做弄的给纠缠在了一起,越是心急想要离开便越是分不开,一如自然造化里注定好的谶语。 情念并着急念齐涌,我再做不得那份表象中假意显出的安然。局促又慌乱的使力去扯裙角。 惝恍中听他无奈一叹,尚不及我反应过来,便见他已俯身不紧不慢的去解这被风做弄一起的衣袂。 似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我安静下来,默默然凝看他这一低头时最是无双的温存。离了他,我却连这缠绵一起的衣袂都是解不开的么? 却在这一瞬,什么爱爱恨恨牵牵扯扯,那天那地都顿然跟我们再也没了关系……然而也只能在这一瞬。 纠缠的衣袂并不难解,他只轻绕了一个圈,那裙与袍的缠绵悱恻便应运而疏离。 我错开眸色,没有再去剑拔弩张亦或神思兜转,一颗心忽地就觉沉了许多。淡写轻描的黯黯然绕过他,袅步匆促的一路极快远行。 听得身后筛筛徐风里,又是一声不短不长的叹息。又或许,只是风声。 声声浸染浮华平生…… 自那夜我扮成奉茶宫女得了皇上一夕风露后,好运气似乎也就跟着回笼而至。 我得了皇上的口谕,准许往他身边时而伴驾,且不需听宣、进入便可。 这于后宫妃嫔是前所未有过的,即便是先皇后在世时也不曾有过不需听宣直接进入东暖阁的先例。时今我开了这样的先例,这在后宫里又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风波就让它自己波去,我管不住;既然管不住,那便不管了。横竖这么些年我也总算是悟明白了一个道理,躲事儿不是真正的久安之法,你不惹风波风波专惹你。既然避无可避,所以随着去吧!兵来自有将挡、水来自用土掩。 这一日我伴驾在侧,可巧安总管正在陪着皇上聊天儿下棋。 看起来皇上的气色已经恢复了不少,应是被我与安总管这么左左右右双管齐下陪着伴着的缘故。 念及此又没禁住一冷嗔,心道我是宫妃,陪着那是极应该的;安总管他一个太监总这么跟皇上走得比后妃还近,委实有些佞臣之嫌!蓝颜祸国,还好他没把心思动在歪处……没忍住这么纵性的在心里头实实作践他一通。我有阵子总喜欢这么作践他。 见我进来,安总管很有眼色的起身告退。边对我敛襟做了个礼。 他极少对后妃行礼的,即便是对着梅贵妃也只是颔一颔首,可每次见我却总会把礼做全。这在皇上看来是为了讨好我这个宠妃,只有我明白他是在劳什子的同我避嫌。如此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提点,每一次都令我不能控制的未为不恼火! “总管大人且慢。”眼见他侧了身子就要离开,一个十分恶毒的心念忽地如一团火滚过了我的心河。 他果然止步,向我投来一抹问询神光。 我莞尔一笑,旋即对着皇上小步行过去:“陛下,外边儿守夜的那些个奴才通通都不靠谱,今儿个晚上不妨就让安卿守夜吧?”音声明媚,我没去看安总管。 “不准。”皇上连脑子都没过的直接止住我,皱眉摇首。 我知道陛下看重安总管,但我没想到他们二人的关系居然好的已经这么厉害。可话儿已经放在了那里,便委实不好再把这泼出去的水重收回来:“臣妾委实没有旁的意思,还不是……这宫人们一些儿的都没有一个比得上安卿周到。”语气拿捏出几分不胜凉风的娇娜,“臣妾是怕晚上有所需要的地方,得不到个贴己的传唤之人。” “胡闹!”皇上再一次压着我的声线吐了两个字,看得出来他已有些不悦。 我心下微恍,旋而抬手勾上他的脖颈,把身子往他怀抱里又靠紧了些,嫣然笑起:“臣妾开玩笑的。” 虽然呼吸无声,但我还是明显感觉到皇上憋着的一口气被我撩拨的舒了一舒,想必他已不再会为了我让安总管守夜一事而跟我置气。于是更加旁若无人、毫不避讳的跟他一番亲昵。 本也就不需要避讳,因为在这东暖阁里此时除了我与皇上,便只剩下一个阉人,我避讳什么!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一丝一毫都不喜欢自己这副十分作践的模样!但我偏生就要如此,我就是做给安总管看的,我要他看着他心爱的女人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相拥相抱情话诉尽……而他无可奈何,他只能看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无可奈何! 偷眼去睥侍立在侧的安总管的反应,他那一张俊朗邪魅的面容犹如将西域果子酒引至微醺,额头上已有根根青筋渐次暴起,我看得清晰。 心里又痛快又痛苦的感情十分难以清明,我掉转了头不再看他,仰首捉到皇上的唇兮灼灼的吻上去。 陛下圈揽我的臂弯一瞬紧收,我知道我的主动出击将他天成的征服欲一触即发。 干柴烈火却没有滋生出应有的美感,痛苦的是我与安总管,在这柴这火中注定渐次燃烧殆尽的也是我与安总管…… “臣告退。”只又过了须臾,忽听安总管十分仓皇又隐忍的吐出这么一句,旋即便是足步乖张慌乱的行离之音。 他是再也看不下去了,他隐忍不住了…… 心间倏然一紧一凉,我没敢转眸去顾那生生被刺的穿的千疮百孔的玉树身影,忽而觉得自己这肮脏的灵魂也早已投了火、喂了狗! ------------ 第一百五十四话 醉相倚·酒后重拾脉柔情 月色溶波,暗淡的清辉把娑婆树影衬扯烘托的犹如生出了错节的手指。被玩弄其间、做做弄弄的不止是夜色浅淡的影子,还有这深深宫闱里每个人的宿命。 我退了跟着的下人,独自一人月夜闲游,边不缓不急的往锦銮宫里走。 五月中旬的夜风撩拨在我周匝,扑在拂在面上,细腻的感触顺着面靥皮肤就漫溯回旋在了心窝里。我忽而一阵心底抽疼,十分青涩,极快又平复,一如被微风坦坦缓缓吹皱的湖泊。 这一晚我并不曾留宿在东暖阁,因为忽有臣子请求觐见皇上,他便急匆匆的赶去了御书房。 宫里的夜晚本就内蕴丰富,有人难熬、有人祈盼、有人欢颜……各自都有着各自的那一份忙碌,而我则是觉得一颗心时而寂寂荡荡没有依托、时而又被满腔满腹莫名情态充斥的负重万千找不到一个宣泄口。念起方才在东暖阁里我当着安总管的面儿与皇上那般相依相偎,心里就有如芒刺深入、又如放在冰上火上冷热不断变换着烤。 我讨厌那个自己,现在想来我为我方才那些行径做派感到十分恶心……但若时光可以回溯,我还是会如此。这是一种矛盾的心态,也是一种可怕的心态,我不知道这样的心态会持续多久,或许会就这么一直的,一直的持续下去。 这念头突然令我害怕。抬首阖眸对那隐在云端之后的月儿叹了口气,再颔首睁目时就看到了那个正在想着念着也做弄着的人。 这自然界的大法则从来神奇,当真还是想什么就来什么!我苦笑,却一时不知自己该怎样在他面前自处。这段时间我只要一看到这个曾那样如烈火吞炭般至使我飞身扑过去的安晴天,我就委实十分不由自己的想过去作践他、羞辱他!这就是我对他狂妄而大胆的注定无果却还念念不忘的爱的全部的还报! 但眼下我却突然没有了这样的心境。当那些恶毒的咒怨在顿然间涣散的干干净净,十分荒唐的,我竟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真是自嘲……难道我与他之间,有得就只剩下了尖锐的伤害了么? 他脚下的足步似乎不大对劲,又或者说他整个人都不大对劲,一路走得颠三倒四东倒西歪。 我甫一震,这间隙我已经下意识向着他奔过去探看。 到底还是会关心,还会有这般出乎关切与爱的下意识…… 尚未及近便先闻到一股扑鼻而刺激的烈酒味道。我对酒的研究不多,不能仅靠着味道辨识出是什么酒,但直观告诉我这决计不是什么上等的好酒,闻起来有点儿像民间低劣的“炮打灯”。 心知安总管只是喝醉了酒,我适才安了安心,顺势摆手遣退了他身边跟着的小太监。 我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心境是怎样一怀心境,我总也看不透我自己,也依旧还是看不透安总管。他喝烈酒买醉是因他受了我的刺激,之所以会受到我的刺激是因他在意我,那么为何又要欺我诈我说他已经死了呢? 他那么做无非是因他在历经一番又一番的踌躇辗转之后,终于决定做个横心的了断,结束我与他之间这段似孽又似情的孽缘。他无法在最初的时刻当机立断,便在快到最后的时刻狠心退出。但无论怎么说,终究都是他更加狠一点。 可是,他以为发生过的一切是他一个人说斩断就能够斩断的么?欢愉过的、落寞过的、祈盼过的、无望过的、被伤过的心是说可以就可以平复的么?现下后知后觉最先做了那个决断,希望可以令我就这么云里雾里的过一辈子……早干什么去了! 虽然论起承受之重,我在这段缘法里所承受着的那些背负,远不及他身上那些负重的十分之一。但这又怪得了谁?还不是他自找的! 柔软心房随着这个念头的陡起而又一揪痛,我牵回神智,缓缓叹了口气。见安总管倚着一根玉阑干身子打着回旋。微停一下,我顺势扶住他。 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 是时的他已经醉的毫无意识,说是已经成了一滩烂泥也不见得不贴切!才一被我搀着臂弯扶住,整个人就朝着我这边儿重重沉沉的压了下来。 我一噤,端得能够支撑得了他这般的身躯重量?偏生他已没有任何意识,仍是势头不减的沉沉往我身上倾栽。 被这力道连推带撞的我有些发懵,更多的是寻不到解决的法门。最后我实在是没了办法,不知是该庆幸四下里没什么眼杂的人、还是该着恼四下里寻不到个可以帮我一把的人!我揽着他的肩膀连带着我自己一起蹲了下去。 借着大地的依托,我拥揽起安晴天来倒不怎么吃力了。 他似是因寻到了依托而产生了下意识的依恋,更加深入的往我怀抱里挪了挪身子。 我无奈,唤他醒来未果、推他又推不得,只得就由着他这般如此。复又十分想慨叹那一句不知已慨叹过多少次的话:他一定是魔,是专门来做弄我的! 人在醉酒之后吐得不一定都是真言,还有胡言,故而这“酒后吐真言”之说委实不可信。但一个醉了酒的人似乎可以得到最为理所应当的包容,因为无论他多么强势多么内敛,醉酒之后都会变得十分脆弱与不堪一击。 安大总管他哭倒在我的怀里,借着蒸腾回旋不见退却的那股酒劲儿拿捏,绵绵滔滔的讲述了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他只同我讲过一半的关于他的事情。 他说谁人一生下来就愿意给人为奴为婢?若不是因了生活所迫潦倒怕了、挨饿挨冻怕了,他与姐姐着实走投无路,也不会一起进宫做了这下贱的差事! 他说当时年纪小,哪里知道“太监”是个什么意思?只知道宫里给得俸禄多,就进宫净了身。 他说他在年少时机缘巧合的接济了微服出巡迷路的皇上,皇上感念他那一餐之恩,临别时给了他一块儿雕着龙的玉佩,说“它日若有需要,就到皇宫来找我”。 他说他并不知道皇上的身份,时隔多年那玉佩他一直都好生保存着,然只当是一个纪念,去皇宫寻那人的话从一开始就当成了玩笑话。可是当他入了宫成了小太监,皇上认出了他,却只当是自己害了他……因为皇上十分固执的认定着这样一件事,就是若当日他并不曾留给安总管玉佩、不曾许下那样的承诺、亦或在安总管进宫之前就将这位一见如故的小恩公寻到,安总管便不会沦落到净身成为太监的地步! 虽然这跟皇上其实一丁点儿的关系都没有…… 自那之后,皇上便一步步的提携安总管,给予他宠信,派人传授他武功。这些年来一直都在以他所能给予的方式来弥补着心底的那一份、一厢情愿的愧疚……可经久以持如此下来,一年年坦缓过去,人都是有感情的,渐渐便由偿愧而过渡到了自然而然的君臣之情上面。 其实我知道,皇上他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与安总管一见如故,故当他看到安总管成了太监之后,才会那么那么的心痛不能自持,才会自然而然的把这一切过错都归结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人呐,都是一样的,天子也是如此。 而安总管并不曾告知皇上雪妃是他亲姐姐,是担忧皇上怀疑他们姐弟二人用心不纯、加以防范、渐次疏离。这又是处在世上最基本的那个所谓的处世之道。 我知道安晴天必有一番旁人无法真切体会、也从无历经过的悲辛往事,我以为我可以承受,但我还是没能承受的住。他一面缓缓低诉,我的眼泪也由了心的牵扯而不断跟着滴滴答答流了满面。 这一瞬间,我突然想尽我所能给我怀里这个男人全部的温暖,帮他驱散赶走世上人间这太多太多的寡淡与悲凉。只要我能,只要我能…… 晨曦的阳光很是充足,耀在面上斑驳出一层暖暖的韵致。人很容易就被这可爱的晨阳给叨扰的醒转了过来。 已有日子没有去瑨妃那里行礼问安了,她似是开始醉心一种与往日不同的别样的生活态度,不喜人扰,免了宫里嫔御的请安礼。我也就从不曾巴巴的去讨她的嫌,即便是去了也没甚好说的,那我还有什么必要过去?只怕还会令她不痛快,也令我委实是平白忙碌。 我便很是乐得清闲,梳洗之后瞧着天气不错,便想去自家苑里新修的小院儿走一走。 我不喜欢出门,其实也委实不喜欢见人,平素非见不可的人与聚会也大抵都是能推则推了去的。故而这慕虞苑自带的小院子便很合我的心意。 只才刚唤了倾烟打算前往的时候,妙姝忽而进来行礼通报,说是总管大人来了。 我一晃神,须臾颔首示意她让安总管进来。妙姝领命出去。 他的到来是在我的意料之外,而那来意我又似乎可以解得过来……又仿佛不能。终究不愿耗费神思在这上面兜转忖度,又不知出于什么心境的微叹口气,命倾烟去将香鼎里的檀香换成了更贴近红尘一些的沉水香。 ------------ 第一百五十五话 玉簪谎·顾旧回心惊又喜 簇锦打起了帘子,引着安总管入内之后便退了下去。 安总管的面色还是虚白的,这样的面色配着他身上这件赤红色滚四爪金蟒的阔袍便又滋生出一种别样难觅的美感。 俊美妖冶在他身上就从未消退下去过。 只是那面色到底病态了些,依旧很威严肃穆,但委实驾不起了冷酷。 不过他整个人已经清醒了过来,不再是昨个晚上一副熏熏然之态。他漠着面孔对我颔一颔首,吐口的音声轻浅却昭然不讳:“阮妃娘娘,臣昨个是不是……是不是说了什么话?” 原来他还是有着那么几分明白的!我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欢喜,只把身子微侧了侧,目视倾烟退下,笑得轻浮动荡:“总管大人说了什么话,本宫怎么知道。”不温不火。 他没有动,面目流露一种笃定不移的坚韧:“是不是娘娘把臣送回去的。”这一次却不是问句。 心底一凉又一空,闻言入耳,我忽生泫然之感。 是与不是,当真还有那么重要么?横竖我们两个人时今已经是如此了……这些细枝末节便全部都是细枝末节,全部都是十分无关痛痒的一些东西,难道不是么? “本宫不曾把你送回去。”随口应付,我矢口否认。又觉他如果只是为了这一遭事儿,那么他委实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纠纠葛葛连绵牵扯的对谁都不好,“本宫还要出去散步,安卿请离开。”倒是没有含着戏谑,却诚然冰冷如故。 须臾沉寂,这沉寂有如把人浸泡在冰冷的死海…… 角落莲形香鼎里沉水香袅袅而起,转瞬便有成阵成阵虚白的烟雾袅绕渲染,入目景致尽数被包裹其中,把一切事物连着心与魂的羁绊都涣散的再也不真切了。 终于,安总管颔首垂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对我复一敛襟,旋即转身离开。 我侧目将目光自他那抹身影间错落开,未曾注视着他,却忽觉目色一阵斑驳湿润。忍不住抬手去拭,发现已有泪滴不合时宜的慢慢淌下来。 该是……该是被这沉水香太过浓郁的熏香给呛出来的。 实在觉得自己这阵子往东暖阁那头跑得次数委实是多了,去得太频繁难免就会招了皇上的嫌厌。故而今夜我便止了再赶过去陪伴皇上的念头,寻思着明儿一早趁他尚未前去早朝时再过去,亲自为他把早膳送进去。 只才初初去了繁冗的宫服,妆面才卸到一半儿的时候,却冷不丁一下见簇锦与妙姝急急一打帘子,也不待我许可便已把身子跑了进来,欠身匆促一个礼仪:“娘娘,皇上……皇上来了!” 我正拈着耳畔白玉珰的手指瞬时一个僵僵定住,尚未完全解过神智,铜镜里已映出了皇上那道盛着满身绰约烛光的身影。 不论什么时候,他的那件只为彰显天子之尊的明黄色龙袍,永远都比他的人更加显影!我分辨他时总是第一眼就能看到这样一袭天地至尊的明黄色。现下也不例外,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眉梢眼角似乎掺杂着些我亦看不明白的、不同寻常又很耐人寻味的东西。 慌得急忙起身对着他做了个礼。 他并没有急急唤我起来,抬眸时与他一怀正流转在我身上的时而殷殷热切、时而深邃非常的目光匆匆促促的撞到了一起去。 “皇上……”被他这么盯着看,使我即便此刻没在做着什么坏事,也还是顿然就生出一种什么阴谋被明晃晃拆穿的震撼感。这目光深邃的似乎可以洞悉我全部的灵魂。我极下意识的软软唤他。 他眼睑甫地一颤,即而回神,才意识到我还欠着身子没有起来,忙抬手亲自扶着我的肩膀将我扶起。又顺势退了侍立在两旁的一干宫娥。 这一抬手我看得真切,见他左右手中分明空空荡荡没有一物,忽地就十分奇怪。又小心翼翼的往他身上打量一圈,没见可以放置小物什的封腰里有什么东西。鬼使神差的,就这么蹙眉懵懵地徐徐问出:“皇上怎么没带着那根簪子?”才出口我就意识到不该说这句话,自己问得着实是太多了!君心莫测,若因这一句话再惹得了皇上的不快,我岂不是得不偿失!真是悔哉悔哉! 我口里言的“簪子”自然是所谓的沈兮云的那一根,就是宫里头随处可见的、极普通的孔雀长羽白玉质地的那个。这段日子皇上可是把那簪子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儿、捏在手里以便时时赏看的。那簪子似乎已经与他的手指手心给长到了一处,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怎么……现下里却不见他再带着?这还真是委实奇怪,所以也不能怪我问得脱口。 不知哪一处香鼎里的沉水香在这个当口跟着“噼啪”打了个花结,还好没有幻灭,只不过一大截浓郁的香粉跟着涣散进了空气里,一时有些强烈扑鼻、又很催。情愫暗生。 他闻言,面上那痕深邃与殷切的神色忽而轮转成了轻快的笑意:“不需要了!”旋而探首微微,音色跟着温存生波,“有你就够了。” 我甫震。 我不明白皇上这是又起了什么心思,不明白他这又是巴巴的动了什么念头,居然不再以那簪子念着想着沈兮云,反倒“有我就够了”?这莫非是他觉得簪子原是哑物,解不得风情,不如对着我这个与兮云情比姐妹的阮妃睹物思人更耐他寻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被他这莫名的话句伴着如此温存生波的目光,给做弄的一头雾水难以清明。这时皇上正了正目色,抬手稳稳的搭在我纤纤的绡玉肩头,略蹙起了眉心:“安卿已经跟朕说了,那根簪子是爱妃的。” “轰。” 我头脑又一轰鸣,感觉有一股力量正自我四肢百骸里一霎那流窜而出,把我整个身子全部的力量都抽离走了似的!我哄了骗了皇上这么久,他居然…… 本就不算很是机变的脑海顿然就又沦成一片空白,旋即又变得又急又恼又羞又怯,双颊也一阵灼灼发热,该是有两片红云直扑面靥:“陛下都知道了。”不知当如何是好,干脆硬着头皮把头低下,吐了这徐徐缓缓的一句。 “是。”他应的风轻云淡,旋即抬手小心的捧起了我微垂的面靥。 我被他这温柔的禁锢做弄的不得不与他对视,而当我惶惶的眸色对上他这一双黑宝石般闪烁的辰目时,才忽而察觉这双目色里并没有丝毫当有着的不悦之色。 “爱妃可以告诉安卿,为什么不能告诉朕!”语气还是很轻,却明显比方才着重。他眉宇复聚,是掺了薄薄怨怪,却不是怨怪我欺了他,而是怨怪我可以告诉安总管却不能告诉他。 说起这个,其实本也不是我告诉安总管的,是他的安大总管告诉我的才对! 当初我见皇上闷闷不乐,便绞尽脑汁的思量忖度着一个可以开解他的法子,念起安总管在他身边伺候了这样久、且感情又甚是深笃,便主动去问了安总管。他告诉我“心病还须心药医”,我便动了心思,顺手拔了发间饰着的一根簪子递给他,要他转呈给皇上,就说是兮云曾送于我的,这是兮云的簪子。 原就是这么件一来二去的事情,怎么这安总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再兜着这个不大不小、却关乎皇上心境的秘密,反倒就给说出来了呢! 念头一转,我知道安晴天这个人做事儿从来都很严谨,他既然这么做了那就自然有他的道理,而他也决计是不会加害我的,即便这一阵子一直都被我那么那么的伤害着。 “臣妾知罪。”我昙唇微抿,旋即又对着陛下欠了个身就欲跪落,“但臣妾只想让皇上好。”我没说假话,我是希望他好的,与公与私都希望。 “爱妃……” 他扶着我肩膀的双手忽一用力,这力道无形的匡扶着我不让我落身下跪。我微一恍惚,旋即抬了微垂的眼睑再去顾他,见他笑的如沐春风般清新熏醉。 他看定我,瞳孔跌宕深情如许:“那根簪子朕会好好珍藏。”复一停顿,紧跟着万般皆放般的长长一释然,“是朕错了!身边美玉明珠在侧,却不懂得珍惜……怜取眼前人这么一个浅显直白的道理,朕却时至如今才清醒的后知后觉!”旋而一运力道,扶着我的肩膀往他怀抱里实实的一靠,“扶摇,是朕不好,朕辜负了你这么久。” 这么颇为意外的相拥来得猝不及防,我的银牙犀齿磕碰在柔软的唇瓣上,柔软唇瓣又随着颠簸而磕碰在他明黄色绣山火图腾的衣袍上。予其说是“喜”,倒不如一个“大惊”来的实在! 人是最经不得言语蹿动的,我不知道安侍卫是择了一个怎样恰到好处的时机拆穿了玉簪的善意谎言,但他拆穿的颇为有心,他打破了皇上固守着的虚幻的囹圄,使皇上看清了我付诸在他身上的脉脉关切,我对他一直以来经久以持着的、细致入微的好……也唤起了皇上对我的感念之心,以及怜惜之情。 皇上他懂得珍惜便足够了,爱与不爱、更爱谁一点儿谁在他心里的位置更重一些,委实没有计较这些的重要性,委实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了。亦或者说根本从来就没有重要过! ------------ 第一百五十六话 反为攻·阮妃已现凌厉势 就知道皇上予我这等无匹的风头、这等渐长的宠爱,是随时随地都会耀了那旁人的眼、引来非我所愿的一通祸端的。故而对于梅贵妃的突然造访,我根本就没觉得在意料之外。 但令我大感意外的却是梅妃的态度,以及梅妃此时孑然一人提着点心来慕虞苑找我“叙旧”的一番琢磨不透。 毫无疑问的,我与这位贵妃娘娘之间结下的梁子,那是远在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秀女时就已经根深蒂固了。这几年里无论我是怎么敬着、躲着、避着、顺着……她都横竖是看我不顺眼。后来我渐得圣宠,她便更是看我不顺眼的很了!那么时今也不可能突然就把我看顺眼了。 故而我对她这般殷勤的来意,十分的琢磨不通透。也未多话默默然遣退了室里这一干婢子,对她恭谦行了个礼:“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不缓不急的简单调子,目光有意无意往她那张含春威不露的粉面上扫了一圈,试图能在其中寻探到一些什么东西。 是被我瞧出了些端倪,那张精致的面孔依倨傲,且还蕴含着不达眼底的弥深狠戾。 “免了。”她抬手告免了我彼时的请安,又把那远远儿从崇华倾瑞带到锦銮慕虞的食盒往小几上一置,素手拈起盖子,生威目光向着里面不算很精致的糕点极随意的一转,“阮妃用些点心吧!应该是……你喜欢的口味。”她忽而笑起来,顾盼着神色侧眸定定的看向我,这笑颜明媚艳丽,内里却藏着淬了毒的银光闪闪的钢针。 我甫一定,只在旋即便明白了梅贵妃此番慕虞一行的意图,且她根本就没打算将她一早定了在心的这意图粉饰起来。那笑颜那神情无一不在与我心底里这怀猜测相呼相应,这令我猛地就想起了我曾以无比狠戾毒辣的手法害了筠婕妤时,最先也是给她送过去了这么个食盒…… 这是后宫里头惯用的伎俩。 在这个金银红粉铺就起来的十分美丽恢弘的地方,人命从来如草芥。高位嫔御若是想要一个低位不声不响消失于虚空,只消借着赏赐点心、亦或汤药为名,在其中下毒即可。 雪妃也曾用过这般的伎俩去害皇后的孩子,也正是在这样的行事上丢掉了自己的性命。那一次很不幸的,我也被利用着就莫名其妙牵扯了进去,还被禁了足。虽说到底有惊无险,却也决计使我记忆犹新一辈子都忘不了! “谢过娘娘美意。”我莞尔回了一句,“臣妾不饿。” 我心里头十分的平和,不曾有半点儿怵怕亦或惊怖。因为我知道梅妃那打好的如意算盘今儿这一遭是注定会落空的。 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我霍扶摇还没那么容易死!她在点心里下了毒来巴巴的给我吃,我就一定要吃么?时今我已是一宫侧殿,一个从二品的妃子,是她梅贵妃冒一个大不韪的随着心、顺着意的说弄死便做弄死的么?真是笑话! 她开口欲再言语,我却不曾给她这个机会,抵着她走到近前去,凝起桃花眸直勾勾注视着她,霍地勾唇一哂:“臣妾知道,娘娘是想要臣妾的命。”字字句句皆直白到可怖,语气却诚然是轻姿慢态幽幽转转的恣意的很。 梅贵妃忽而怔住,那通身天成、不容许钦犯的威严经了我这很是讨人嫌厌的一激后,在这瞬息突然爆发的淋漓彻底:“大胆!本宫岂能容你这般信口开河!” “哦?那娘娘是要怎么个不容我?”我薄薄唇兮流转出的笑颜愈发繁盛,看向梅妃的目光于恣意之中又添一味戏谑的玩味。 她的底线并非是这般浅薄如纸,眼下才被我一句就激得成了这般模样,说到底还是因她心里自己藏着鬼! “放肆的贱人!”她被我这公然不敬的姿态刺激的又是一扬声厉叱,那张自持甚好的面孔开始渐趋有了发颤发抖的势头。 也对,素日里我在她面前一向都是以敬和畏为主,从不曾这般对她公然的剑拔弩张过。也难怪这么突然的来一下,她就会被我一次次的轻易就刺激到。 但我对她的敬畏在最开始的时候倒也是真的,当然更多是迫于她威严与权势的压制。可后来随着时局事态的不断变迁,那些敬畏渐渐便蜕变成了不愿生事的倒退一步。可这人啊,却总也喜欢给脸不要脸,越是敬着退着便越会使对方更进一步的蹬鼻子上脸! 当然,这也没什么,横竖气势压一压、嘴瘾过一过,于我个人而言怎么也都无关痛痒。但时今她既然拿着糕点来如此昭然的要毒死我,难道我还要忍着耐着且纵着她么? 闻了她这一句“贱人”,我心底豁地一下起了一脉十分激烈的浪头,旋即又重落于平和。没有去接她的话,我扬起面靥一通大笑,待这颇为放肆的笑声渐趋消泯之后,适才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错了下眸子,以一个在她看来很是没有道理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再度含笑顾她:“贵妃娘娘,您以为您还是以前的梅贵妃么?”声息于此昙然调转,并着目色坚冷的一如寒冷冰层铮然裂开一条缝隙,“从前皇上纵你,是因顾念你母家地位的显赫,表面上对你温存曼曼宠爱百般,背地里其实未必不恨你!”我笑哼一声,看定她的眸子微微敛了一敛,“时今他已借辽王一事剪除了你母家势力,你对他来说再无用处,他也无需再顾念你!” “放肆!”梅妃一张面孔已经被我讴得有些扭曲,扬手冲着我便要落下一个巴掌。 “臣妾很放肆么?”我眼疾手快一把擒住她扬在半空的小臂,直勾勾迎向她的眼睛说的干练与狠戾如斯,“若你安生,那陛下宅心仁厚念及起你一十四岁就伴在他身边的那点儿情分,还会不温不火的好生对着你;如你再如先前一般娇横跋扈不懂识时务,陛下他早有废你之心!”甩下这句话后,我顺着梅妃的手臂运了力道狠狠把她往小几上一推,那几上放着的食盒一下子被梅贵妃撞到了地上去,几块儿点心“咕噜噜”滚落一地。 我对着她那张惊怒交加、悲喜变幻的经受了不小刺激的面孔颔首展颜,轻下声息且笑且徐徐道:“臣妾惭愧,伴君侍驾在皇上身边这如许的日子里,也是多多少少听得皇上时有念叨些什么,今儿个不免就心直口快的冲撞了贵妃娘娘,还承望娘娘您略担待。”旋而深瞥她一眼,凛冽语气、一转眉目,“倾烟,送客!” 倾烟早在方才我推梅贵妃时就闻了异响匆忙忙奔进来,看到这么副情景一时就给直愣愣的呆在了原地里。现下甫一闻我要她送客,倏然打了个激灵的缓回了神智,却不曾上前去把梅贵妃扶起来,只就这么往我身边走几步过来,欠了身子礼了一礼:“贵妃娘娘,奴婢送您回去。” 梅妃不知是气的还是震的,又或许二者兼并,硬生生磕着桌角斜身半跌在几面儿上半天回不过神。现下闻了倾烟一唤,一张有些气急败坏的面孔适才渐渐重转回了几分血色。 她不曾理会倾烟,眯了眸子狠戾戾的盯着我,那目光有如两把寒光烁动的利刃!若眼光当真可以杀死一个人,那我此时必定已被她刺得千疮百孔了。她径自站起了身子,复狠狠瞪视了我一阵后,鼻息起了一个十分粗重的讥诮不屑,气鼓鼓不打一处的拂袖离了我这慕虞苑。 慕虞一游必定会叫她记忆犹新不会忘记!我起了心念,愈发诚心讴她的对着她匆匆奔行的背影再又一礼:“臣妾恭送贵妃娘娘。”调子刻意拖得冗长,声息含笑。 便看她肩头登时抖了一抖,本就已不平稳的步调愈发变得错落疏朗。 …… 就这样,我在这么个机缘巧合之下连想都没想过的,居然把梅贵妃给以下犯上的教训了一通! 但我决计不是存心要在她身上趾高气昂发泄一通的做做弄弄,我还没有那个逍遥的不耐烦了专去挑衅梅贵妃、寻思琢磨着触她眉头的没事儿找事儿的作死! 委实是梅妃她把事态给逼在了那里,当然这只是其中一条。 还有一条…… 虽然我心知梅贵妃已大不比先前,皇上更不会如同先前为顾念她母家势力而讨好她、由着她。 但她毕竟是个贵妃,身份摆在那里。 而我虽时今得宠,却也时时有着朝不保夕的惶然之感。一路历经了太多,我心知后宫里头风水的轮流转,富贵荣华往往在不经意间就转瞬即逝具数都做了烟尘! 如此,她现今因忌惮皇上而动不得我,万一我有朝一日再度失了宠爱,她还动不得我么? 这一念使得梅贵妃在我心头总也有如芒刺钻扎,我不得不使些手段。故方才我反守为攻,同她诉得那一番话其实我自己也不确定,我不知道梅妃在皇上心里的位置究竟重不重,不知道她没了母家势力皇上对她是否还会一如往初……但我故意那么说,我是要乱她的心,逼她一朝行差踏错、好把她自己快些的葬进这堆金铸玉的西辽后宫,再无出路,对我永远都再够不成牵绊! ------------ 第一百五十七话 扶摇设激、梅妃失仪 我不曾把梅贵妃意欲取我性命一事告知任何人,包括与我贴己、帮我做事的安总管亦或倾烟。 横竖梅妃她就是这么个性子,若是有哪一天她不再这么凌厉决绝了,则我委实还真是不敢认她!她爱闹性子便叫她闹去,反正她这一阵也无法当真能够伤及到我,我还怕狠了她不成? 就这么又过了五日光景,五月末了,今儿个是梅贵妃的生辰,我心知皇上按着以往不成文的惯例,是一定要去陪伴梅贵妃的。即便时今她的爷爷已被皇上废了爵位,即便她的母家势力已凋零成尘,但人都是有感情的生灵,这么些年坦缓过去,她在皇上心里当还是多少都有些分量。且时今这么一个没了母家势力的梅妃,兴许还更对皇上的心思也未可知。 因我知道这些,故这五日里也就没闲着,径自寻思了一个委委婉婉的举措,在梅贵妃生辰这天,我以身体不适为由将皇上引到了我的慕虞苑里,并借着这么个由头牵绊住了皇上,使他去不得梅贵妃那儿。同时又叫倾烟备了份礼儿送去了崇华宫倾瑞苑,以全了我的礼数。 我心里知道的很,梅贵妃原是那样一个清傲的性子,先前经了我刻意而为的那么一激,纵是再怎么样的清楚明白,也架不住她径自的胡猜乱想。时今她生辰又不见皇上过去,必然就应了自己心头那些漂浮着的乱想胡思。以她性情里的那份刚烈,必不会如此简单的就忍下这遭,她必然会做出些什么事儿来。 果然,晌午时我正软软儿倚着贵妃榻与皇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念叨些家常话,诸如莫太劳累、陛下以龙体为重这么些念叨烂了听来都嫌烦的话。 但这些话却很实用,细想想虽屡听不鲜、却这字字句句何尝不是最关切最贴己的话儿?天下之道论到极至,是百姓的柴米油盐;人生冷暖论到极至,是人与人之间聚散离合一个“情”字。如此尔尔! 却也不知道是说的人与听的人理解不同,还是皇上他有心要整弄出些小情调,竟握着我一双柔荑甫一侧目,十分玩味的轻轻笑起来:“哦?爱妃要朕莫要总与那些繁冗的案牍周旋,这是在怨怪朕不解风情、先前有一阵子冷落了你?” 我喉咙忽觉一噎,默了一下,实在觉得自己这是拍那什么没拍成结果给拍马腿上了!下意识觉得若皇上不是有意玩笑而是当真这么想,那决计就是他因了那阵子他自己痴恋兮云、不解身边儿桃红柳绿的风情而心虚了! 转眸抿唇略略摇首,做了娇娇薄嗔之态,我才欲启口答话儿,便兀听得一帘之隔的、贴着进深贯连着的外苑里骤然响起一声掌音,旋即便是一女子有些尖锐的扬声嗔语:“作践东西连本宫也敢拦着!去让那个贱人给本宫出来!” 我张了张口,被这声音做弄的没能吐出一个字。不用说,是梅贵妃的声音。 半有意半无意的抬眸去瞥皇上;他颔首与我对望一眼,亦聚拢了眉宇,胸口有些起伏。 我知道,他大抵也是烦着梅贵妃如此失态了。 这时又听得一声很是大刺刺的布帛撕裂的萧音,倏然去看时,好好儿的蝶飞浣纱帘已被扯下了一多半,接连便是梅贵妃带着一脸掩不去的怒意、十分风火的闯进来。 她着一袭深紫镶粉边的锦纹苏绣双层华盖裙,侧腰并着长长拖尾以金银双丝勾勒三枝从旁斜出的傲雪寒梅,纤腰束一根红、白、青、蓝编成穗子的四色织锦宫绦。施了淡红薄粉,挽牡丹头、左右两侧饰翡酿珍珠小银丝冠,整个人在原本的凌傲威霸之上被这身行头衬的愈发增色添彩! 她的闯入显然有些不及防,然而她一侧目登时入眼了我与皇上这等闲然又亲密的姿态之后,那张含春又风火的面孔铮一下有如掠过了天际的流火!眉目一娟、凤眸微瞪:“你……”抬手颤颤的指了过来,却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我身边的皇上,“今儿个是我的生辰,我的生辰啊!你不去崇华宫陪着我,却在这里陪着她!”掩不住的脉脉怒火把梅妃整个人都俨如要燃烧殆尽,渐次高涨的语气里不仅有不可遏的喧嚣气焰,到了后面儿还带起了微微的哽咽。 这根本就是纵着性子骋着脾气一通不加管顾的肆意挥洒!即便梅妃如此的真性情在历朝历代后宫里都是少见的,但也正因了这是在后宫里,如此时不时不加收敛流露出的真性情便都变成了没脑子,久了皇上也不会太欣赏这等不合时宜的格格不入。 被自己的宫妃如此一通指着鼻尖儿撒泼狂吼,这位一国之君端得能够半点儿都不愠不怒?况且还当着一个我,并非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私底下:“泼妇!”皇上登地站起了身子,冷下脸来冲着梅贵妃甫一厉喝。 梅妃凛傲的面孔顿生一股挫败之态,旋而便有不达眼底儿的茕茕神色顺着眉梢浅流慢露:“你果然……你果然想废了我?”她的语气不再如先前那般高调,蹙眉敛眸哽哽哀哀的,神情很是楚楚。 这句话究竟为何而会言及出来,没谁比我更清楚,看来我不日前那些有心的逼仄委实是达到了乱她心绪的效果。 可是皇上并不解其意,这样的话听在他耳朵里只是觉得无由头的厉害:“你这不长大脑的女人你胡说什么?”又迎梅妃几步走过去,皱起眉头愈狠了声色,“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哪有半点儿一国贵妃的端庄大气……成何体统!还不给朕滚回去!” 一场活色生香的好戏当然不能只有他们两个搭台子演,我知道我合该在最恰当的地方登台去添一把不咸不淡的火:“陛下不要怪罪贵妃娘娘。”我起身下榻,奔身跑到了皇上与梅贵妃两人中间,对着皇上落身跪下,抬起一张柔然的面孔,黛眉颦蹙、双眸含着款款的水痕,“原是妾身不好,是妾身的过错!” 这一瞬我忽地觉得自个这行径有多么熟稔。是的,昔日兮云害我掉了孩子,当我当着皇上的面儿对她怒目相视却得了皇上的喝叱时,她就是以这一副假惺惺的柔弱姿态换得了皇上愈发的倾心。所以说,看到的当真不一定就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真相,有时候看起来愈觉纯良可怜的事和物,往往才是最最阴霾狠戾伪善虚浮的那一个! 不待皇上发话,我持着十分慌乱急切的神色恓惶惶把身子一跪转,又对着梅贵妃十分恳挚的殷殷解释:“姐姐息怒!妹妹今儿个忽而觉得身体有些不适,皇上仁厚、素来体恤,故才……” 话未说完被皇上兀地打断:“你跟她解释什么!”同时一把就将我拉了起来匡在身边,“朕想在哪儿就在哪儿,难不成还要过问她梅贵妃!” 皇上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却也是我所真正希望看到的。 梅妃复经这一激,已燃烧殆尽了全身的那团滚烫火焰愈发难以熄灭,偏生又不敢真对皇上太过的逾了礼数,便顺其自然的把一通儿的火气全部都往我身上浇烧:“就是你这个妖女!是你这个小贱人使狐媚之术迷惑皇上,把皇上骗得哄得围着你团团转!”怒目圆瞪、声息尖锐,朝着我便扑了上来。 我知她已经气急败坏。是,我承认我是在骗在哄皇上,但是她梅贵妃难道不也是一直都在骗着哄着皇上?后宫三千佳丽有哪个又不是在骗着哄着皇上?自以为自己有多么多么的正义凛然故而盛气难遏,无外乎是她们的手法此时输了我一筹,不曾像我这般能叫皇上围着我团团转吧! 明黄色的身影飞速的拦在了我面前,不及我反应,便听生涩的皮肉开裂之音拔地响起。 我猛地一激灵!倏然回目,见皇上左半张脸上有淋淋沥沥的鲜血顺着眉角“嘀嗒”流淌下来,而冲上去的梅贵妃已经结结实实的愣住了……皇上这眼疾手快的以身一拦,至使梅贵妃伤我不成,反倒毫无防备的抓破了皇上的半张脸! “陛下!”下意识的反应,我忙错了身子奔到皇上身边去看他的伤势,心底下冷不丁的跟着一抽,眉心蹙起,可唇畔却流了一个淡如微雨的笑。 还好,只是指甲嵌入皮肉划出了血道子,当下看在眼里委实狰狞的很,但还不算深,几日后应该就会愈合、也该是留不下什么疤痕的。但不知道对于梅贵妃来讲,是不是留些疤痕反倒是好的?因为如果那样,至少皇上每日照镜子的时候就会想起她,兴许这一辈子也该不会再忘记了她吧! “皇上,皇上你疼么?”我纤纤肩头颤颤发抖,自袖口里取出帕子拈着想要去为他擦拭血痕、又不敢去触碰伤口,一副声泪俱下的楚楚模样,“来人。来人快去为皇上宣太医!”焦焦急急高利扬起一嗓子。 ------------ 第一百五十八话 梅妃命陨、旧梦难安 倾烟并着簇锦、妙姝闻了我惊慌失措的这一嗓子,齐刷刷一溜儿的全都奔了进来。又同样丝毫都不出乎意料的,在撞见皇上那挂着彩的半张脸后,又都齐刷刷的愣怔住。 我这原本起于无心的举止,更让皇上簌簌蹿高的怒火又一个猛涨。被后宫妃子给抓了脸,原本就不光彩的打紧!这还不算,却还被这么多人看着他如此狼狈…… 我偷偷对着皇上瞥看过去,见他这一张淌着血痕的面孔连着面色都跟着不好看,时青时白时又红的变幻的很是充实丰富。这么点儿小伤不可能至使他失血过多,那么这面色就肯定是被梅贵妃给讴的、又被我给急的。 偏生我还是没起什么多余心思的对着为首的倾烟蹙眉一叱:“愣着干什么,成木头了么!还不快去!”我指天发誓,绝对没有半点刻意要皇上在更多人面前出丑的意思!但是易地而处,皇上都已经是这么副模样了,不支使人去传太医我能做什么? 妙姝的反应素来都是偏快的,见了我这等情态,簇地搡了身边的簇锦一把。簇锦和倾烟也都在这一刻反应了过来,忙兜头便要离开。 “不必了!”被皇上铮地喝住,顺势夺了我手里的帕子发着狠的猛擦一把脸上的血。 “呃……”我想拦却拦不得,只得僵僵的看着他如此如此。 一来二去的,梅贵妃在这空挡也自愣怔里醒转,眉目有些动容,看得出是在竭力捺下上前探看皇上伤势的冲动,复转目直抵抵的瞪视着我,目光森寒:“为了这么一个小贱人,皇上竟这般的袒护她!” “你还敢如此无礼!”紧压着梅贵妃的声线,皇上一句逼仄。 “是她无耻!”梅妃铮地侧目去顾皇上,锁紧眉心凛凛一句。 皇上现下里心情正起起伏伏很是跌宕,面着梅妃如此神情语态,再拼命强持的好耐性也在这瞬间给烧灼成了灰烬:“来人。”高高的一嗓子渗透着动辄不移的凛冽威严,不是十分刺耳,却偏有着洞穿耳廓的震慑力! 侯在外边儿的乾元殿公公应声入内,目触皇上那张血液半干半结痂的面孔时,唇兮也跟着抽了一抽,想来心底里亦是一噤。旋即俯身见了个礼。 周匝空气在这一瞬才真真正正绷得紧密,不祥与肃杀之感在彼一刻漫溯蒸腾的并驾齐驱。 皇上一张面孔上下濡染着的是驱不散的厚重阴霾,那双凛然不可侵犯的双目直抵抵的对着梅贵妃,厚唇开合,缓缓漠漠吐出的每一个词藻、每一个字眼都足以动天撼地:“梅贵妃上官氏沅辞,刁钻跋扈、行事戾绝,实难作后宫诸妃表率。今废其贵妃位,贬为昭媛!” 我起了一个寒噤,甫觉周身骨骼都在瑟瑟发抖几近错位。 自“从一品贵妃”直降至“正四品昭媛”,差不多连降了有三级。 这未必就当真是皇上的本意,兴许只是他一时脾气上来逞着火气的负气决定。但他是皇上,他是皇上啊!常人家的夫妻之间起了矛盾,大抵是拌句嘴吵一通架完事儿,再不济也大不过打一巴掌揉两揉,到了晚上身一挨榻、头一碰枕的也就干戈成了玉帛。可眼前这个男人若是被惹了不快,动辄就是关冷宫或降级,更有甚者……他还会要人的命呐! 一次次躬身历经亦或眼见太多的事例无一不在时刻提醒着我,眼前这个人的手里掌控着西辽一国所有的生杀大权,他的威严是不容挑衅、也挑衅不起的。切不可,万不可也断不可,不可以常人的眼光常人的视角来看待他、来对待他,否则自己的下场必定会沦落的很惨很惨,以至身无可容、万劫不复! 言出去的话一落地便犹如大冬日里泼出去的水、转瞬凝结成坚硬的寒冰。梅贵妃怔在当地里晌久晌久都无有一字。 那种感觉和心情我深深知道,大抵便是与我当初被这个男人亲口打入冷宫时一辙的心情。当然她们之间相处的时日明显比我长久太多,感情与依恋也深厚太多,故而该比我更苦痛。 她一张明灭不断变幻的傲然面靥流露出十分弥深的中伤与哀怖,眼角眉梢有似黯然又似乎不太是的复杂情态流转不歇。须臾须臾,她敛眉凝眸苦苦的笑起,含着泪也掺着嘲:“二十年了……”音声徐徐的,唇兮张弛、微微摇首,“臣妾十四岁便作为侧王妃嫁给了你,那个时候你还是亲王……自那时起臣妾便一直都陪在你身边,至今暑往寒来,已是整整二十载。”于此仰首,眸中有晶耀的光波顺着眼眶缓缓溢出来,“那个时候,适逢先帝诸子争夺储位最激烈的最后一个年头,我爷爷乃是三朝老臣,算上你永庆这一朝就已经是第四朝了。他在朝中根基与势力皆是深厚,你是借着他借着我母家的势力才坐上了时今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可你在做什么……自你十七岁登基以来现今这整整二十载你又都做了什么!你对我爷爷不断防范不断打压不断缩小削弱他的势力,直到最后恩将仇报的将他甚至于将我母家一齐通通置于死地!置于死地啊!” 梅贵妃已经近似于在嘶吼了,唇畔那抹徐徐的自嘲苦笑转而变幻成了恣意放纵的发了狂般的大笑。 皇上没有言语,一张面孔沉淀着冰冷的秋之净水,肩膀起初还在起起伏伏,即而变得平平静静连起伏都没有了力气。 诚然,梅贵妃字字句句全部都是真相,是皇上他饶是巧舌如簧,在心底深处也欺骗不了自己的无可反驳的事实。 梅贵妃朦胧的目色溢出层层涟漪般惝恍的迷离韵致,她开始絮絮叨叨的回忆起她与皇上之间的漫漫往事。 她含泪亦带着笑:“当初我爷爷原是不想淌这一趟浑水,他看好的是你雄才大略的弟弟辽王,不是你!他暗中帮扶、心之所向的也是辽王!可我却偏偏看上了你。我去央爷爷助你帮你。” “你在这个时候亦很识时务的登门主动拜访我爷爷,爷爷他素来最为偏疼我,终究是拗不过我的应了我……他跟你提出的要求是以一后位换得天子的宝座,他要你日后登基必要立我为后。可那个时候你已有了嫡王妃,还是当时萧太后的外甥女,你休不得,自然也应不得。” “于是爷爷帮扶你的念头便再一次动摇了……可我执意就是要嫁给你,哪怕是侧妃哪怕是妾我都要嫁给你!” “你可知道为何我如此执着,你可知我是在什么时候爱上了你?当初……宫里有一次大摆筵席大宴群臣,爷爷作为三朝元老被先皇作为上宾相邀,他便带着我一并赴宴。席间我生了闷意便偷偷溜去那止浮池散心,被那铺在路中心的鹅卵石做弄的脚底一滑、险些跌倒……这一跌,就刚好跌到了你的怀里。我被你拦腰抱住,止浮池中、湖心亭之前,你含笑挑眉,颇为风流玩味的对着我温温诉了一句:‘你是哪家的小姐,不如嫁了本王做侍妾?’” “……就在那个时候,就在那一刻,因了少年风流的你极为恣意纵性的一句话,我的一颗心便全部都扑在了你的身上!一眼一生,这辈子都打下了深深的印子,再也抹不去、也再也忘不掉了!” “我想为你煮饭缝衣,为你生儿育女……我们有过一个孩子,可惜苍天不垂怜,他未及成年便因病而去。在这深深宫闱里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你的后宫诸妃包括你的皇后没有一个人及得上我爱你半分!没有!” “我也知道这是苦是折磨是禁锢,可是,可是……可是我只能这样我没有办法呐!” 我从不知梅贵妃与皇上之间竟然有着如此一段铭心刻骨的爱与恨,又或者她不会有恨,却未尝就不会怨。然而此刻除了蹉叹,我亦不知该如何自处。 忽听梅妃又是一阵颇为恣意的烂漫狂笑,旋而敛笑止声,一改方才疯痴癫狂之态。她的面孔亦是娇娇美丽的,但这份俏丽的容颜总也带着一层薄薄的冰漠,又不是漠、是傲雪的如梅气息。 她斜飞双眸于幽深中豁地透出一点晶亮,俨如被滚滚怒涛一晌淹没了全部的爱与恨,牙关一收、口齿紧咬:“李恒晟,恒晟啊!这么些年了……你还不能够明白我?你可以杀我,但任谁也不能折辱我!” 冰冷刺骨的一句厉言实实落定,梅贵妃犹如一支离了弓的飞箭。 只见一团艳紫色的烟雾将满目视野惝恍出迷离的旖旎,她飞速朝着一根雕鹤漆彩的廊柱狠狠的一头就撞了上去…… 一时间地裂天崩,一时间河山昏暗。 我见皇上在那一刻极下意识的朝着梅贵妃探出手去,但那抹决绝的人影已经抵着柱子迎头而撞。 他明黄色刺痛了人眼睛的袖摆僵定在半空中,被骤起的穿堂风吹拂做弄出缓而优美的弧度。这弧度看在眼里、落在心里,只余一片又一片空幽的殇,以及决绝又残忍的冷酷无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曾在西辽后宫里叱咤喧嚣了整二十年的梅贵妃就此去了。皇上下旨,丧葬规格一切从皇贵妃礼待。 黄粱一梦终消泯,一场旧梦了无痕,一梦是一生…… ------------ 第一百五十九话 前话重提、月夜思梅 我突然有一种可怕的宿命感。 在这西辽国最为璀璨生波的紫禁之巅、彩云之端,命盘无极里游走的定数从来都是那么的浓墨重彩。 身边的故人们该走的都走了,没有走的也正一步步的行在那条渐次远离的道路上。 那么再过不久,是否也就轮到我了? 我不敢去想,这个念头稍一触碰就令我十分毛骨悚然…… 六月中旬的时候,安总管时隔经久之后再次同我说起了要过皇长子抚养权的事情。 那天晨曦里一场夹杂着荷花香气的春雨,吹散了酷热。触目在眼帘中的柔然夏景像被彻彻底底的洗涤过了一般,颜色在碧玉妆成、深红渗紫之上又添清灵灵的荡漾韵致。 我着轻纱嫩粉镶宽橘边敞口裙、披蝉翼流苏小镂空衫还是觉得热,边打着手中的宫扇孑孑然一人前去赴这安大总管的约。 在花荫柳影隐蔽处,他一把将我拉至了中间一棵不识名的高大的树木之后,也不加拖泥带水,极干练却也不失详尽的告全了我关于雪妃与容瑨妃之间,那段陈年秘密…… 雪妃原本是容瑨妃宫里的侍女,由宫女承宠,自答应一路做到了跻身一宫侧殿的妃。 容瑨妃在这明面儿上可谓是做足了样子,使旁的人始终都被她笼进了这么一层蒙纱的假象当中,觉得雪妃到底是从她宫里头出去的,故而她对雪妃拂照有加、袒护帮助。但其实她总也对雪妃抱恨,暗地里没少做些手段使些绊子。 后来雪妃与容瑨妃同时怀孕,原是谁也不相犯着谁的权且安好各自的胎也就罢了!偏生瑨妃妒火中烧,不顾自己亦是有孕的身子,竟日连天时不时的去给雪妃送去安胎药,还要眼睁睁看着雪妃饮下才罢休。 这“安胎药”当真不是可安胎儿的药,里边儿有着极大一层玄机,却也是在后宫里头屡见不鲜谁也能辨识过来的玄机! 容瑨妃对雪妃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旁人看不出,雪妃自己岂能不是清楚的很!她明白瑨妃的不存善念,把药渣叫婢子偷偷拿去验查,里边儿掺着专攻胎儿的慢性毒素。 只是那时的雪妃还仅是一个正四品的昭媛,更不是一宫侧主位,且皇上对她的心思也并非就根深蒂固;而容瑨妃在那时已是从二品容妃,且身居一宫主位。 一个人微言轻、一个已见凌厉之势,如此悬殊的一番势力角逐,雪妃如何能胜? 于是她明知道那安胎药里掺了慢性毒素,那是会令她孩儿不保要了她孩儿命的荼毒蛊惑!却又不得不屈就于瑨妃的权势,一次次含笑饮下那做弄的造业之药。 雪妃也是苦的,是极苦的。她明知那是含着毒素的药,却又不得不曲意逢迎的把它一碗碗尽数饮下;她只得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一点点被毒素侵蚀,但她又还得笑吟吟的假装恍然无知的饮下那一碗又一碗的毒。那种痛、那种苦……丝丝缕缕皆是撕心裂肺噬咬四肢百骸! 永远不要把事情做绝,事情一旦做了绝,往往是会遭到反噬的…… 不甘如此做弄的雪妃在悲痛欲死之中,忽而犹如赴入火海的凤凰一般涅槃重生!悲过、痛过、恨过、忿过……最后她痛定思痛,化了所有悲愤不甘为了不竭的力量。她想出一计,只好去走这另外一条路子,伙同弟弟安总管,在容瑨妃临盆时也对自己用了药物迫使自己诞下孩儿。又把这个早在腹中便已死去的亲生儿子,同容瑨妃所生的皇长子偷梁换柱了…… 旁人都只知二人同时产自,瑨妃诞下一个死胎,而雪妃成功诞下皇长子。 瑨妃不是不曾怀疑过,但她也只是怀疑哪个心存不善、又手脚干净不落把柄的高位给她下了毒来害她的孩子!因为她不知道安卿是雪妃的亲弟弟,而凭借雪妃根本不可能会有把孩子掉包的大本事,所以从未如此想过。 直到雪妃临死时为使瑨妃献香去救皇长子,适才把这紧紧密密兜了一生的大秘密给拆穿了捅破了。并告知她安卿是人证,当初亲自将两个孩子掉包的是一名内臣。 瑨妃不住的逼问安总管那名内臣是谁,安总管不吐一字。她亦无奈。但后来皇后还是献出香饼救了中毒的皇长子,这必然是瑨妃已确认了这件事,故当初才会去蹿唆皇后献出香饼。 时今安总管一番絮念之后,突然告诉我:“那个内臣,就是我……是我当初打理了瑨妃雪妃身边一干相关之人,亲自把那孩子抱回了姐姐这边儿的!” 他道:“瑨妃自打知晓了真相之后便闭门不出,这里边儿有大受打击疲了倦了的成分,怕也有因不甘而暗自酝酿新谋的成分。若容瑨妃想要揭穿这等陈年旧事要回孩子,我是决计不会去举证的。时今你需把皇长子的抚养权要过来,过继到你阮妃的名下……皇上可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是必定要继承他皇位延续他江山的!姐姐又已经不在了,若你能要到他的抚养权,那待他日后登基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先不说这些长远的,便是现在,地位也好歹是会稳固一些,与以往也大不可同日而语了!” …… 我一整日都心思飘渺的在想着安总管这些话。他昔时也提起过要我把皇长子的抚养权要过来,但那个时候诚然还时机未到;现下梅贵妃也去了,没有谁能直接在这事儿上阻碍我,但是这个时机真的便成熟了么?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看得出来他不放心我,他总想寻个机会使我的地位、我的根基具数都变得不十分容易撼动。但是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很多事儿是急不来的,连我都不急,他这又是在急些什么? 或许他亦是累了,心累了,身也累了。他不想再忍受与我这几近于折磨的时时相对,再也不愿忍受我一次又一次可谓变本加厉的明嘲暗讽,他想逃开这一切,却又不放心我,故而他在等待,在很焦急的等待我有朝一日羽翼丰满,再也不需要他的庇护…… 其实……我也会担心,担心最后在我身边的不是你。 可我在这同时又极其的厌恶你,缘由分明清楚明白,却又偏偏十分说不出具体的厌恶你!我很矛盾,也很折磨,即便是经日以来伴驾君侧言笑曼曼也欺瞒不了我自己的一颗心……或许,或许如果可以有一个逃避的契机,我也会选择迫不及待的跳进那片阳光照不到的阴霾里,以资逃避。 但是我与安总管却又不相同,至少他还算是一个自由之身,可以随意流浪到海角天涯,可以逃到任何一个他想要去的地方。 我却不能。 我此生此世注定会葬于这望不穿的碧瓦红墙、走不尽的浮生杳杳…… “皇上驾到。” 尖利的一嗓子铮然扯回我涣散渺茫的思绪,我回神,抬手整了整耳畔少许的碎发,便迎出了内室远远儿见了个礼。再起身时已经俏目弯弯,面眸间点染起的阴霾跟着一扫而空,我便又是那个如水静柔的阮妃。 皇上是极喜欢看着我这副模样的,他曾说过,每每面见我这不胜凉风的一颔首娇羞,整个人便怡然忘忧,好似已经涣散了全部的形态,化成一股风、一缕月,迫不及待的想要沉静与糅杂进我这一潭极近撩拨的春水中去…… 那一晚上,许是因了时有穿堂风的徐徐撩拨,人的心情就也跟着明媚轻快起来。他的心情极好。 锦绣芙蓉榻,我倚在他的臂弯里睡得浅浅。睡眼阑珊间忽而听得他无意识的一声轻叹,那圈揽我的臂弯旋即跟着又搂得紧了一紧。 我甫一嗦,心知皇上是又想起了远去的梅贵妃…… 人是感情动物,果然发生过的不可能当成从未出现,终究还是会想念,还是会叹息。 感知到了我蜷在他臂弯里这轻微的一嗦,皇上回神,颔首抵着我的额头敛目看着我。 我只好抬睫去迎合他的目光,满目柔和楚楚。 他盯了一阵之后,便又是沉着声音一个迂回叹息:“爱妃,梅儿她……死在你这苑里。你若是忌讳,便移居别宫。” “哎。”我抬指拈了兰花抵在他唇兮,蹙眉微摇摇首,凝着软眸神色含殇:“梅姐姐原也是个可怜的女子,与陛下走到时今这一步……也绝非她的本愿,也绝非陛下的本愿。”于此抬柔荑搭上了他的手背,抿唇一定,“臣妾怎么会忌讳这些。忌讳与否,还不都是人在心里头做弄出的,子虚乌有的东西!” 脉脉眸光含着可以治愈伤口的神奇力量,皇上温润的面目在这一刻分明有一丝浅浅流露出的仓皇。就这么与我相视一阵,仿佛有源于血脉里的喷薄之音漫溯回旋。 须臾,他很感念的反手牵住了我的手腕,顺势将我再度往他怀抱里一牵、拥好。却在同时猛地起了一阵干涩的咳嗽。 ------------ 第一百六十话 甫然惊觉、飞鹄一行 “皇上……”我忙抚着他的心口为他往下顺气,见他气息平缓了一些之后便唤了守夜的簇锦去温了茶水,然后亲自送到皇上唇边喂他饮下。 皇上的身体本就不好,这阵子更是有了每况日下的势头。不过这诚然跟我是没有半点关系的,他甚是懂得保养身子,我们已多日未行云雨之事。 一盏温茶徐徐灌下去,他咳的通红的一张面目神色也缓缓平复。双目微闭,十分坦缓的做了一个长长的吐纳:“朕方才,梦到梅儿了……” 我一震。 他果然,果然还当真的放不下也忘不了梅贵妃!一如他忘不了沈兮云。 皇上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诚然是。同时他在风流、在多情之外,还蒙着一层痴。但也正因了他这一层斑斑驳驳似有还无的“痴”,更令我陡升一种十分惶然的飘渺感。 我在他心里的地位自然没有梅贵妃那样弥深、亦不似兮云那般曾一度是他心头炽热如火的爱。他跟我在一起、我时时处处衣不解带的侍奉了他这么久,他还是会在每每的不经意间勾起追忆,念起兮云亦或梅贵妃……若想凭我之力抓牢抓死一个男人的心,太难了! 这样的感觉使我惶然,就在这一刻,我再一次十分清醒的意识到这后宫里头风云变幻之莫测,意识到自己地位的十分十分不稳固! 安侍卫说的没错,若是能把皇长子的抚养权要过来,那地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我也少了一层后顾之忧。那时横竖皇长子是挂在我名下的,也可震震那些时刻怀着一颗引诱迷惑皇上的心的狐媚子们……雪妃还不就是凭着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么多年在后宫里头安稳度日稳扎稳打了如此之久的?若不是最后心急必乱的行差踏错,那种稳扎稳打也势必会依旧如故的继续下去。 但皇上时今可是将皇长子放在身边亲自教导的…… 我决定至少要先去一趟飞鹄苑。要不要皇长子的抚养权,至少都先绝了容瑨妃可能有着的念! 飞鹄苑分明还是最先那个我熟悉的飞鹄苑,景物布局、物什摆件也都还是熟稔的老样子。只是眼前这个体态依旧慈祥静好的人,怎么看都有一些大不与往日相似之处。 算起来也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容瑨妃,再见她时见她竟是着了这一袭十分寡淡的浅玉色料子的弧边褶**装,乌黑的长发取少许顺着耳后向两边分两股、斜斜挽了两个简约的发髻、剩下那些很是随意自然的一任其披散在偏些瘦弱的肩头。脖颈、耳畔都不饰一物,只有左手腕子上带着一只高山流水剔透玉镯。便是连面目都只扑了浅浅的花香粉。 这个已经三十有二的女人,入在目里依旧有着美好绰约的动人处。只是鬓角已有了依稀的白发开始沿着顺着辗转攀爬,这倒委实奇怪,因在我上一次见她的时候似乎还不曾有的,休养这些日子何故便有了? 人一旦打扮的浅淡清朗,便总能显出那么几分亲切随和。似乎福至心灵,连带着容瑨妃整个人都变得温温脉脉远比先前任何一次都随和。 她唤宫人上了茶,旋即将她们尽数遣下去,只在室内留下我与她两个人。旋即颔首沉睑,面目端庄雅丽,音声在温软之余变得有些难辨悲喜的清漠:“说吧,阮妃来找本宫为得是哪一桩事?”旋即自顾自啜饮了一口茉莉花茶,茶烟袅袅,恍惚了满目的视野。 对于她的开门见山,我略尴尬了一下,看来她对我时今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做派,是心知肚明的。旋即缓缓神色,也就不加兜转避讳:“皇长子。” 她端着茶盏的素指在这当口兀然一僵,旋即恢复如常,慢悠悠把那茶盏重往几面放好,目光没有顾向我:“你想说什么。” 缪转在周围的穿堂风原本是暖的,但甫经了这么一吹,我身子还是打了个粟。我蹙眉又展,微微侧首凝了眸光定格在她面靥间:“臣妾想将皇长子过继到自己名下。”稳稳的一句,声息不乱,边偷眼瞧着她可曾有些什么反应。 瑨妃却没了任何异样反应,抬目重新与我相对,一张静好的面孔有流转的浮云笼罩飘忽:“那是你阮妃的事情。”旋即浅浅叹出一口气,徐徐的,音声带着数不清的疲惫与憔悴,“本宫倦了。”她又一叹,再去端了茶盏小抿一口,眉梢眼角挂了清冷的薄霜,可以嗅到岁月浸染过后遗余下来的风尘气息,“争争抢抢、噶沉,这一世我却又得到了什么?”她霍地冷笑,勾唇一哂,“我身居这一宫主位,占着正二品双字妃的份位,可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失去的彻彻底底……这些日子以来我不停的在问自己,这一切是否都值得?答案清晰可见,一点儿,一丁点儿都不值得!” 她将错落的目光凝结起来定格在我身上,唇畔那抹凉薄的苦笑变成了讥诮的自嘲:“人活一世,没什么是比得上天伦之乐、人情缘情更为重要的。权势地位只会化成冰冷的禁锢,把你按在一个所谓至高的位置上框实了、框死了!一点一点慢慢儿吸食你的每一丝气血,让你被它吸的吮的渐渐变成一具冰冷干瘪的僵尸,再没了自己、再没了一切……看明白了,本宫时今已经万般皆放。恨不能,随那风儿一缕坦缓缓的去了……” 瑨妃的面目情态在我眼前流转变化的十分光鲜生动,她那番话又何尝不是我在心底深处一遍遍诘问过自己……不,是从一开始就看得明白故而拼命拼命想要去改变、想要去挣脱的。但是都未果,但是这宿命这命中描绘、设定好的每一个钦定都由不得我们自己选。 我不如容瑨妃这般幸运,可以由着心境选择她想要选择的那种心境来度日。又或者说她这一路,这一辈子走得也是极其不容易的,以一千个一万个不容易才换来了时今这么个看似顺心随意的“容易”。 我理解她,甚至羡慕她,我祝福她。只是时今飞鹄苑一行,我是注定要做恶人…… 白玉薄夜光盏里盛着的茉莉春茶已渐温去,袅袅茶烟便不再似方才一辙的浓郁氤氲。微微惝恍中,我抬指擒了那精巧的小盏凑于唇兮抿了一口,一双软眸流转在瑨妃面上,含一抹笑:“但是日后路漫漫其修远,只要娘娘您在一日,扶摇怕皇长子就有与娘娘相认的那一天。” “……” 微小的噤声堵在瑨妃喉咙里未曾吐出来,但不知是因为心弦紧紧绷着、还是距离不算太远,还是有那么一丝一缕被我听得清楚。 周匝流转不歇的穿堂风缪缪转转,将本就迷离的视野衬的扯的越发肖似一个梦魇。 须臾僵持,容瑨妃忽而薄薄笑开,一双淡烟似的眸子里忽而含起溢彩流华的光波:“看来阮妃今儿个是来与本宫识曲断意的。” 我与她对视片刻,亦扬唇浅笑:“臣妾话里是什么意思,弦外之音,知音识曲者自然听得明白。” 她便踩着我的话尾干脆就笑起来,俏目弯弯里颔一颔首:“好,本宫便当这一回知音识曲儿者罢!”一句掺着叹的吐纳,带着万般皆放的空茫决绝。最后她眉心微拢,收住全部不达眼底儿的笑,忽地肃穆了神色十分沉冗的正视着我,“本宫要你发誓,日后无论如何,即便你有了自己的儿子,西辽国的太子之位也要留给皇长子……莫不然,本宫即便是做鬼,天上人间、泉路阴司也会倏然一下飘蹿到你面前把你掐死!绝、对、不、会、放、过、你!” 她定定的看着我一双亦是坚定的眼睛,最后一句话吐得咬得极其沉重,一字一顿,带着动辄不移的决绝与百炼成钢的坚韧。 我心一动,启口带些逼仄:“我霍扶摇对天起誓,日后若当真承蒙苍天垂青,赐予契机,可令我得了与皇长子这一段母女情缘。必定好好儿栽培、悉心教导,以全心全力的热忱将他视如己出的好好儿恩养厚待。日后即便孕育有了自己的亲骨肉,不会偏心半分,且这西辽国日后的国君只能是皇长子一人,无有二者。”于此一顿,转了停定在瑨妃面上的目光,略仰起首,对着头顶一片青碧朱红、相接相融的雕梁画檐,心念一横、声息发狠,“旦有违背此誓,必下十八层地狱,日日夜夜剥皮抽骨,不得好死!亦不得好活!” 起誓只不过是人心底里予以自己的一点儿底气,到了头作了古,每个人都化为一缕幽魄随风散去,你再也不认得我、我亦再也不认得你,我们都同归于飘渺的大虚空,得了大自在,又哪里还会有半点记得生前这诸多种种? 阴司起于一念,万事万物乾坤宇宙全部都起于一念,有这念则有、无这念则无。如若当真下了什么阴司地狱,那也是难逃了最终那点执念的囹圄,故而自己做弄出的阴司地狱。 这便是凡人的无奈,活着行走于这个虚妄的世界可真是可笑!但一任我得以有幸看穿看透,却又偏生挣脱不出、回归不得。这份苦楚不知是冥冥之中苍天起于定于一个什么样的安排,真是何其无奈、又是何其做弄…… ------------ 第一百六十一话 瑨妃吞金、雨中君卿 波澜不止的后宫在继梅贵妃撞柱之后,又于今个晨曦里传来了容瑨妃吞金自尽的消息。 宫人们奔走匆忙,人人面上尽皆都是惶然与焦灼之色。只是这惶然与这焦灼不是为了容瑨妃,是为了他们自己。 后宫诸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也无可厚非。 归根结底,未见有谁得有半分真正的悲恸。 我唤倾烟取了素色宫服换上,往飞鹄苑去看尚未走远的容瑨妃。 “飞鹄”,“飞鹄”,振翅高飞的扶摇鸿鹄,真是个极好极吉庆的好名字!只是那个躺在棺椁里的人已经承受不起这样一个大吉大利的苑名了,诚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累了…… “阮妃娘娘。”有宫人谦谨小心的唤我,躬身对着我行了个礼,“容瑨妃大去,这地儿不干净,您……”垂眉顺目倒是灵巧。 我摆手止了她:“无妨的。瑨妃姐姐她是这锦銮宫的主位,也是本宫的主妃。她时今得了这大自在去了,本宫留在这里陪她一阵也是应该的。你们且去忙你们的吧!” 她便不好再说什么,又把身子伏了一伏,径自退了开去。 我又迎那棺椁几步走过去,不知是什么上好木质的棺壁上雕刻、彩绘着青松绿柏与一簇簇素净纯嫩的荷花。这是万年长青的高洁、及不染尘俗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美好花卉,是君子之花。被这彩绘髹漆一映衬渲染,则被衬得有了一种别样的厚重感。 瑨妃被换了正规整齐的深蓝镶金宽边的贵妃服,正装胸口连着后背都以金银二色线条刺绣着展翅高飞的大只凰鸟,是双字妃以上才能专享的服饰。 一头乌发梳了我不识得的高高堆在顶上、与左右两边的髻,簪着极多玛瑙翡翠华贵珠环。 她的面色十分苍白,已经上好了妆,却不是她生前的那么一个妆面。眉毛被以七彩的笔夸张的勾勒到鬓里去,并着眼角也勾了十分妖娆又华贵的淡金色眼线,十分的不像她。 但眉目却是安详的,这是即便怎般的着装绘面都无法更迭的内在气韵。 就这样,西辽永庆一朝现今为止唯一的赐字双字妃,就这么安安静静的走了,将年岁永远定格在了她三十二岁这一年,在身后留下一长串的好名声。 皇上赞她“恭顺孝贤、淑贞惠洁、颖柔静和、睦清性佳”。她也决计是对得起这般赞誉的。 这已是给一个女子极高的评价了,便是无情青史记了载了这一长串十六了字,在重重真相万般过往被掩埋干净的真迹背后,也会引得许多旷古痴人单单为了这十六个字而遐想不迭、醉心寻芳…… 按着追封的惯例,容瑨妃被追赠“谨贤恭真”四字尊号;“瑨”是赐字,自然是跟着她“容”字封号走,即“谨贤恭真容妃”,以贵妃礼遇丧葬。 …… 天空不知何时被笼罩在一层十分沉厚的阴霾雾霁里,低沉沉厚甸甸的模样,似乎极快便会下起雨来。 我突然有些疲惫,一如身体里一股清气被谁抽干抽走样的空茫茫的寂寂荡荡。倚着飞鹄苑小院正门驻足停步,抬手以宫袖挡了挡半边额头,望那失了瓦蓝色泽的阴沉生怖的暗灰色的天空。 这般刺痛人心、唤来阴霾的颜色,内里似乎有什么诸如肃穆的深邃定数流淌迂回,同时流淌着的还有一种永远也无法释怀的隐忍,譬如不会生出花苞的灌木一般的隐忍。 历史永远不会使后人笃猜明白,传奇之所以成为传奇在于它的年代性、故而产生出的厚重感。那么成百上千年之后,属于我的传说又会是个何等样的面貌?又是否还有人会记得我? 瞬间神伤,莫名苍老。 “娘娘。” 倾烟不失时的唤了我一句。我回神注目,她又徐徐叮嘱:“天儿眼见着就要落雨,咱们回去吧。” 这时已有冷风呼呼啸啸自四面八方袭涌而来,极尽肆虐与乖张的脱似可以把天地都吞噬干净的野兽悉张的血盆大口。我抖了一抖,才颔首应下倾烟,便忽觉得肩头一暖,回身时已被这一袭明黄色灼灼的身影给圈着揽着拥入了怀抱里靠好。 “皇上。”只因他猝不及防的出现而略生一惊,我很快平复,旋即垂眸唤他。 他该是刚刚过来准备进去看容瑨妃的……哦不,我忘记了,碍于礼数与避讳,皇上是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去看瑨妃的。不觉就生了一黯,旋即心里一痛。 “要落雨了还不回去!”他注意到我的失神,拥着我的怀抱便又收得紧了一紧,旋而举目四下里环顾一圈,“来看谨贤恭真容妃了?” 一句用了尊号的称谓顷刻将我拉回直白的现实。 已经不再是容瑨妃,而是谨贤恭真容妃了……世事变迁的强烈刺激感做弄的我有些承受不住,又因了容妃的走与我有关系而更加倍感璀折,我面上忽地似染了墙粉的白,靠着皇上胸腔的身子软软儿的只能借力倚着,并着一颗心都汩汩跳动的十分剧烈! “怎么了?”皇上感知到了我的不适,定目看我,急急的问。 我摇摇头,再抬眸时面上染了憔悴的受伤:“臣妾无碍。只是时今容姐姐这么一走,臣妾忍不住就会去想,当臣妾有这么一日也已走了,皇上还不是碍着礼数及避讳的,看都不能进去看臣妾一眼,臣妾只能徒徒的孑身一人躺在这冰冷的棺椁中得以永眠……” “胡说。”他突然抬指抵着我的唇兮止了我的言。 起伏心绪充斥着我一道心门,我便干脆反手搂住他,抵着他的怀抱失了声的哭起来。 泪波惝恍里,他将我拥揽得很是紧密,听得他半是抚慰的言语中掺杂一丝难以撼动的皇者霸气:“你若死,朕陪你入葬!” 淅沥的冷雨终在这一时“噼里啪啦”倾盆而至,冲淡了爱与恨、冲寡了悲与欢。我们被这场雨淋的浇的狼狈不堪。 周围服侍的宫人们匆忙忙的奔上来为皇上与我打起了华幔,可衣袍襦裙还是被打湿了一多半儿。就着迷蒙雨霁,我抬眸无意识一顾,心口不由跟着就是一个紧密的“怦然”!安总管就侍立在皇上身后不远……方才我与皇上之间那十分亲密的一幕,被他尽数瞧见! 他一张面目本就沉如死水,又被冷雨这一冲刷,神情变幻就更迷茫的看不清了。 但我心头跟着莫名其妙一打结,方才那亲密之举原不是成心刻意做出来给他看的,但当真这么堪堪的被他撞到了,我却又不知该如何自处、却又偏生这般慌乱……皇上一牵我的手腕,我甫定神,接着便被拉上了匆促赶来的御辇上去。 御辇顶端并着四面罩了明黄色的篷子,内里很是遮风避雨。 安总管没有跟上来,又或许是跟在后面我看不到。但横竖是看不到了,便也好罢,省却诸多眼不见心不烦! “皇上,皇上。”雨帘弥蒙,那乾元殿公公边催促御辇快些奔走,便追着一路不迭的唤着皇上。 “怎么?”皇上侧首。 “您今儿个翻得是念答应的牌子,这是去念主子那儿还是……” “锦銮慕虞。”皇上随口截了话茬如是吩咐。 “哎。”那公公应了便去嘱咐。 我才想起这个日子该是皇上为表雨露均沾,碰着缘分翻宫妃牌子的日子。也不知是因着什么心绪随口幽幽转着一句:“也好,皇上既然已经来了锦銮宫隔着院子送了容姐姐,那自是去臣妾的慕虞苑离得近些。”转脸瞥了眼辇外纷沓愈繁的雨帘,“毕竟下这么大雨的……” 忽被他捉着唇兮吻了下去。 他吻得很热烈,也很激荡,又很突兀,做做弄弄的堵得我险些就提不上来了这一口气!但他娴熟的吻技依旧是可以引着人那般不自觉的如火如荼,使得我没有僵持多久便跟着不由自主,与他相互拥抱、阖了眸子与他极尽暧昧缱绻的相互糅杂着吻着缠连至了一处去。 辇外冷雨犀利、辇内春光惝恍,这却又是一个怎般错落不堪的重叠景深?这景深又重叠了多少层啊……才能这般的付于了如此怪诞又美丽的层次感! 渐冷的空气浇不灭渐升的体温,即便尚不至于热如吞炭,但也决计是够灼烧肌体不同寻常的。 我们吻得很忘情,我已习惯跟着他的步调走走停停、深深浅浅的不断索取与给予,彼此的气息就着冷雨凉风充斥在了彼此的口腔里…… 最后磕着牙关缓缓一收,这个不长不短的热吻起得突兀,结束得却是这般温存叠生。 “皇上。”我面上起了楚楚娇娇,抬眸狡黠的剜他一眼,“这么多人呢,你怎么怎么就……” “朕怎么了?”他的心情被我勾的极好,颇为爽朗的哈哈大笑,抬手爱怜的捏捏我挂着雨丝的鼻翼,“朕就是喜欢在爱妃这里处处留情!”他又笑。 我蹙眉嗔笑着逗趣他:“你还笑还笑……是单在臣妾这里处处留情么?这处处啊,怕是在哪一处的万花丛里!” 一双柔荑却被他登地捉住,转目温温顾我:“自此后,绝不会。” ------------ 第一百六十二话 辇中尴尬、慕虞除患 皇上这双目色原本就晶耀,平素里便如同黑曜石一般生波溢彩,时今又被冷雨一恍,便越发的生了奕奕神采,竟把我看得起了须臾的呆滞。又不知是不是因了这话太无端而起了呆滞,又或许是因了这目色配合了这般的话…… 我不知他心里头是又着了什么魔障,他的话我从不信,也不能信。但不妨碍我有些时候也会拿来尽情的遐想一番;这无谓的遐想也绝非全都不好,若我不遐想、不投入,皇上他也会觉得无趣的打紧的,不是么? 荷花的香气顺着雨丝飘转着入了鼻息,还夹杂酥软的泥土味道。想是雨快要停了,阳光已透过云墙筛筛洒洒交织下了脉脉光辉。 我望着他充满诱惑气息的双眸,寻思着他方才那句似许诺、又似情话的句子究竟同多少女人说起过,才张了张口意欲玩笑一句,忽见他整张脸似乎渗出了细细的虚汗,面色也跟着十分不好看了下来! “皇上……皇上!”没忍住脱口就去唤他,先是下意识噤声,旋而嗓子有些发尖发利。 他摆手,示意我他没事儿,却转而捂住了胸口,靠着座椅竭力忍耐的样子。 我才想靠近了往细里去瞧瞧,身子忽被这御辇颠得打了个踉跄,一头就磕在了一边的木棱子上!心里铮地一下闷郁的我……才寻思着这些抬御辇的奴才们是得了什么失心疯障的加快了步调急急的赶,这雨不都快停了么赶什么赶!还没寻思出个答案呢,又是一阵更为繁密的颠簸兜头就袭了过来,我转而又甚为狼狈的一头倒向另一边。 还好被皇上一把从后腰抱住。他亦是被颠簸的受不了,不过平衡感倒委实是比我好。 我算是瞧出来了,这抬御辇的一干下人们这是摆明了看我不顺眼啊!速度快也就快吧,好歹在人能承受的范围内、在保证四平八稳的大前提之下再把速度提快也没什么,似他们这般晃晃荡荡、磕磕撞撞的不被磕碰死那也得头晕死! 转目却见皇上虽也跟着东歪西晃的好不狼狈,却未有半点儿似我这般又嗔又怒的红脸模样,反倒噙一丝玩味又无奈的笑容这般看我。不过面色已比方才渐好了一些,却也时不时仍得有那么一两声的小咳嗽。 见他好转,我方才那“腾”地一下蹿冒起来的火气也就被扑灭了大半儿,就势往他肩膀靠了靠,权且压住其它念头,抬手抚着他心口给他顺气。 皇上虽说时今才堪堪三十有七,尚连不惑之年都还不曾到,正处在一个男子最为黄金的一段时景里。但他的身体却好似是先天带出来的羸弱,我也不敢问,总之只关心着他的身体莫要再顺着下坡路的势头走下去也就是了。 偏偏天不遂我的愿,皇上这身子骨还真是用一个“每况日下”来诠释,是一点儿都不为过的!特别是这阵子,比前些日子又更重了一些,时好时坏,发作起来面红面青不断变换、又常常伴着咳嗽气短,着实是骇人的厉害。 御医一次次的瞧,一次次的用尽了法子,却是无论如何也根除不去的,只说这是富贵病,得好生养着、悉心调理着。 而陛下他似乎也很是知道自己的身子骨,一次也不曾在这上边儿为难过御医。 “朕无碍,许是淋了些雨的缘故。”他把我搂搂。 接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晃悠!我是再也受不得了,刚想探出头去喝叱这些个抬御辇的,冷不丁被皇上一把牵住:“爱妃啊,我们安静一会儿,他们自然就慢了。”目光满是诚恳,偏生潜藏着的玩味渐渐变得十分的不达眼底儿。语尽还不忘点点头,带着凑趣。 “嗯?”我一怔,旋即猛地解过了皇上话里的意思,登地一下一张脸都跟着红彤彤的变了颜色! 怪就怪在我方才见他面色难看,十分没拿捏的利着嗓子喊了一声“皇上”!加之我们先前正在御辇里激吻,定是被那乾元殿公公给看了到,尔后忽听得我这一嗓子,以为我们没把持得住竟做了那档子事儿,然后颇为避嫌又颇为有眼色的本着非礼勿视的念头闪到了一旁,边不忘吩咐那帮抬御辇的下人们动作快些!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当天皇上虽是翻了箜玉回情苑里念答应的牌子,却不曾摆驾她那里,而是在远远儿送了谨贤恭真容妃一程之后,就径自来了我这慕虞苑,且留宿一夜,次日还险些误了早朝。 诚然的,陛下从不曾平白耽误过一天早朝,今儿个却险些误了。但这委实是跟我没有关系的,那是因他淋了雨,夜半忽然觉得有些低烧,我便唤倾烟吩咐人去煮了祛热解毒的汤药,夜里唤起他来逼着他把汤药用了。他安寝下来委实是不能被叨扰的,这一中途打断就很难再睡得踏实;半梦半醒过了一夜,临着天堪堪要亮时才又寻回了些困倦之意,原是小憩,一小憩就险些误了早朝的时辰。 不过这等子小风波是波及不到朝堂上去的,横竖是没有耽误,满朝文武也发现不了,我也免去了被哪个有心的扣一顶“祸乱朝纲”的大帽子。若当真那样也罢,我也横竖是赚了个名留青史。 只是这最为不好惹的,原是另一档子事儿…… 却得说起那念答应,我这也算是横插一杠坏了她与皇上的好事情,她在心里岂能不恨毒了我?但这念答应给我的映像倒也不坏,且这女子整个人清清淡淡的、头脑又很灵光,我是怎么都没想到她这么一个嫔御中地位最为微末的小小的答应,居然敢找到我这阮妃头上来动土撒野了! 她肆无忌惮的着一件装点的满满当当、全部都是珠玉翡翠的敞口双层宫裙,发挽灵蛇髻、髻边簪一圈珍珠璎珞,配着她那对如是白珍珠的耳坠子、以及颈间黑白相间着的珍珠链子,一眼看过去珠光宝气的委实不似是个由宫女爬上来的答应!看得我一阵眩晕。 就这般煞是有胆识的大刺刺进了我的门,也不对我行礼问安,只略略颔了颔首,趾高气昂让我以为我上次见到过的那个低眉顺目、生就一张甜甜小嘴儿的念答应不是眼下这个嚣张跋扈、委实是来作死的人! 只是我一个宫妃没必要同个答应计较,就似她先前这品阶,连我初次受封时的份位都够不上,出身亦是够不上。似她这么个一没身份地位二没皇恩隆宠的,也委实是不知她这一脸嚣张的资本是源自于哪里!不跪不行礼态度还蛮横。 我没理会她,磕着茶盏上的青瓷小盖子闲姿慢态的不言不语,寻思着给她些时间,等她过会子反应过来了,给我补个请安礼也就是了。谁知这一等倒是我委实给做了错! 这念答应是开口了,启口便是颇为挑衅的一句:“娘娘好厚的脸皮,昨个硬生生把皇上绊在身边儿也就算了,还不叫皇上早朝。” “啪。”我一个脾气没收住,窝心火并着她那话儿蹿得极高极高,一盏茶冲着她便泼了过去,连着青花瓷儿盏都一并的掷了碎! 皇上自打招幸了她一次之后就没再见过她,她那可供倚靠的、将她推到皇上怀抱里给了她一个大恩典的主子梅贵妃也已是去了,莫非单单凭着一个荣妃也能使她起了这般大的雄心豹子胆,来找我的不快?她今儿是魔障了么! “放肆!”我一竖怒目,牙痒痒的又补一句,“如此没有礼仪教养,胆敢以下犯上!今儿个本宫便叫你倾烟姑姑好好儿教教你这规矩!倾烟。”边侧目一利,“去给本宫掌嘴!” 倾烟也早被这答应给气得添堵不小,碍于我先前态度的晦暗不明一直没敢吱声。现今一得命令便上去抡了巴掌欲要教训。 谁知这念答应肚子一挺头一扬:“你敢!妾身怀了龙嗣!” 我恍地一下噤了口气,顿时就明白了她这没脑子的狂傲资本是来自于哪里…… 倾烟一听这茬,才抡起的巴掌也僵僵的停在了半空中,侧目向我示意。 天大地大怀孕最大,偏生皇上是个子嗣单薄的很的!若是哪个宫妃有了身孕,地位自然不可估量,便是皇后在世也是委实得礼遇着的……我忽地气恼难歇,唇畔打起了微微的颤抖,气息都被讴得有些喘得不均匀,一时诚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啊。” 这当口里忽地听念答应极为凄惨的嘶叫了一声,接连便有血水如涌泉一般自她胸口崩涌而出!她被一剑穿心! 这一剑刺得极狠,也极准。只不过手腕一翻的间隙,她已双目一闭,瘫瘫然倒在地上死了过去。留下一大滩殷殷的血泊。 “啊。” 又一声大叫彼伏此起,这一次是倾烟。 我亦吓得瞪圆了眸子,但在同时看到了安侍卫那张沉稳淡漠的冰颜……还有他手里握着的尚在淌血的剑! ------------ 第一百六十三话 酒薄人迷、醉中诉心 好在这个时候明敞的内室就只有我与倾烟以及安总管、还有已经躺在地上堪堪被一剑斩杀的念答应。但只我与倾烟这两道含惊带恐的目光、以及地上这一滩已散发出浓郁腥臭味儿的血水泛起的粼粼波光,这所有的目光与波光在这一瞬全都齐齐集于在安总管一人身上,这便足以令他压迫且逼仄的很了! 然而他依旧还是那么一副云淡风轻的冷睿模样,冷睿里又夹杂着利,整个人极尽沉稳干练、又坚韧优美的犹如戈壁滩上漫天风沙里倒影着浮云明月的胡杨。 “陛下是帝王之尊,宠幸一个宫女也是一件极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以目色直对着我,因心知倾烟是我的心腹而并不曾刻意避讳着倾烟,“事后也就抛在脑后不去寻了。但若这个宫女有了身孕,则又一切都不相同。”于此颔首,那双没有感情的眸子在这一沉的片刻里,忽而升起了些似有若无的动容神色,“阮妃娘娘忘记先行的雪妃了么?她就是一个最好的前车之鉴。如此……该下决心的时候总要被良心做弄着牵绊,到了头终究是连天也不会垂怜自个的,不如干脆一杀了之,一切麻烦便都再也不是了麻烦!” 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但他说的对,我太因了自个这所谓的良心而时不时瞻前顾后的伪善得很,殊不知我又哪里还有什么良心?这么些年我所做的那些事儿,我这双已经沾满鲜血任是怎么清洗都再也洗涤不干净的一双手……一切都昭示着我那所谓的良心早已都让狗给吃了干净!却又何曾再有什么良心? 我得感谢他,是他帮我下了这个决心、做了这个快刀斩乱麻的最干脆、也最危险的决断:“我不想造业。”良久良久,启唇缓缓轻吐一句,未带有丝毫情态。 阳光已经一层层顺着流云的辗转而极尽了波动的势头,不断缩小着照耀的范围,漫溯进了本就不算很阴暗的屋室。映的地上那一滩已泛黑红的血液、以及这个前一刻尚还抻着脖子晃着脑袋的活色生香的一具女尸,那颜色便愈发的鲜明了,格局也显影的十分诡异、甚至可怖。 安总管抬首,沉稳的双目对上我含了隐隐波澜的软眸,不曾接我方才那有些突兀的话题:“我会处理好这里。”只留下这一句极干练又不含一些儿情态的话,转身便离开。 斑驳的阳光不吝惜的洒了金辉,照耀的这个不是男人的男人的身影很是妖娆魅惑。这一份魅惑、这一身的孔武帅气……骤然一下揪紧了我的心房! 我昙然起身,倾烟忙凑过来搀住了我,隔着薄薄一层宫服袖摆可以感知到她正一丝丝打着不太剧烈的颤。我忍不住冷一勾唇:“慌什么?”不曾目视她,只敛眸扫了眼血泊之中的那似乎还尚不曾走远的伊人,心头连该有的喜与悲都不曾再有。 边径自往内里打着帘子的一格小室中走,入内之后叫倾烟取了迦蓝香点燃起来。 倾烟很识心思的把香料放得比平时多了几多,十分浓郁的熏香气息带着点儿不算很强烈的甜腻,却把外室那不绝漫溯的血腥气息遮挡的干干净净。 忽而一阵脑仁儿疼顺着左侧耳根偏后又偏上的位置做弄起来,我把身子往软椅后面靠了两靠,眯起眼睛缓缓养神,再不理会旁的一切。 内心很是放空,奇怪的很,居然连一丝儿的涟漪都未见涌起来。 我们安大总管不愧是为皇上以及皇上身边儿的人善后善惯了的、做亏心事儿昧心事儿做顺了手的第一猎豹加鹰犬,行起事来的手法强势又干练的很,没一阵子就将我锦銮慕虞里那一干不能见光的东西给弄了干干净净,又专门差使人过来换了新的长毛勾菱花绒毯。一切一切看上去便都还是先前的样子,甚至比起先前都还平整精巧太多。 没什么可奇怪的,也没什么可觉得不祥的。屋子住得久了,自然也就沾染上了主人的业障,不仅我自个已是满手鲜血一身的冤亲债主,便是连这慕虞苑都跟着染上了喜食人血的恶习。梅贵妃的,念答应的……兴许有一天还不定又会有谁再为这里增光添彩的描绘上一大笔! 但这屋苑不是给我霍扶摇一人修的,除了晋嫔又晋妃后皇上着人翻修的后堂、新建的院子外,这里原原本本剩下的一切都不是新的,在我入住之前还不知已被多少任主子入住过,又不知已染了多少鲜血添了多少阴霾了。 它本就是不干净的,我这以血做墨的绘画者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那么也无妨被我在这遍布的血污阴霾之上再添一笔。 只是到了头,屋子还在,人却不知已经轮转着换却了几茬…… 临近黄昏的时候,乾元殿那边儿来人传了个信,说陛下今个召了大臣在御书房议事,便不过来了。 我本心情正莫名的阴郁着,只因了皇上基本每晚都在我这儿过夜,便一直收敛压抑着没敢太纵性。现下得了这么个信儿,心里登然舒缓了许多,身子也跟着放了个松。 于是命小福子小桂子差遣粗使下人到锦銮宫小厨房搬了酒来。 我甚少饮酒,这堪堪送来的一坛酒闻着气息不错,但也诚然辨识不出是什么酒。小福子在旁边报了个名儿,我也没心思听,顺手退了他下去,便就着几碟滚糖莲子儿、竹炭花生、蟹黄瓜籽仁儿一口气咕噜噜饮了半坛子。 我从不知晓原来我这么能喝酒。当然这个“能喝”指得不是喝了不醉,是单纯的一股脑的能仰脖子灌下去。 同样我也委实小觑了辛辣刺喉、却委实过瘾的酒这东西,才少半坛子下肚,整个人就已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偏生意识还是半朦胧又清醒的样子,竟起了浑身的燥热之感,做弄的我愈发不安分,独自一人扶着屋棱摇晃着往小院里散步。 倾烟并着一干慕虞苑的老人儿见了我这副德行,忙不迭一路跟着我连搀带扶。 偏生我心兴正浓,不愿他们跟着怀了心情。他们便将扶又不敢扶的,只好任由着我这么纵性一回。 院子里的空气很是清朗,因为那天风迂迂回回的就很清朗。我一摇三晃的忽地觉得胸口跟人一撞,旋即臂弯被很有力的匡扶了住。 我并不能辨识清楚什么状况,醉眼朦胧里抬头一瞧,见是安总管沉了一张冰块儿似的脸,那张脸又忽地纠了纠眉头,就那么含了丝春波又匝些无奈的漠漠然瞧着我。 我浑浑噩噩的朝他笑了笑,转而一头就栽倒在他怀里不愿再起来。 惝恍中听他对倾烟他们道了句:“你们都退下吧!这里有我在,不会出问题。” 我正醉态横生,亦压着他的话尾转目对他们挥挥手:“去去都下去!这里有他,他在呢……本宫,没……问题。” 因是慑于安总管在后宫那份动辄不移的地位,倾烟这一众果然煞是听话的应了声诺,旋即便也退了开。 便没人再管顾我,月朗星稀中,我抬了柔荑顺着安晴天在月光底下泛着银波的、玉璞雕琢似的脖颈慢慢的攀附住,扬了花靥,一点点把眸光在他好看的眉目间凝凝的定格:“那一刀,很疼吧!”一句出口,饱含着万千平素在心底下积攒、压抑了良久的情态,有怜惜、有心疼、有奈何、有舍不得、有……太多太多,太多太多。我心一揪,像被锋利的冰刃深深的刺了一刀,然后又深深的剜出一块心头肉、滴下心头血。 他在这瞬间倏然愣怔住。 我口里的“那一刀”,指得究竟是“哪一刀”,他刻入骨髓的清楚的很! 月色溶波、清辉漫漫,他一张俊美的脸“唰”地就红成了正月里的灯笼。很快又十分动情的一把收紧了怀抱,将冠玉似的容颜颔下来埋入我的脖颈间:“没有现在疼。” …… 他是极罕向我说起情话的,然而这一晚,在我醉眼迷蒙神情错乱的时候,他抵着我的肩胛诉了很多我从不曾听到过的情话。 他说:“我从不知‘爱’为何物,从不理解这世上为何总有痴癫的狂人把它当成一件极美极瑰丽的东西,不舍昼夜、不辨情理不分事态的用尽生命都嫌不够的去追去寻。我一个公公,根本就不能有爱、也不配有爱!直到娘娘有朝一日走入我的世界,猝不及防,如此不经意的一个回眸注目、浅笑曼曼,却那么轻而易举的就波澜过了我的一辈子……若不是娘娘,我这一世都注定会有如一个襁褓里被棉布裹着的稚嫩婴孩,一辈子都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极美丽的东西,它叫做‘爱’。是娘娘让我得知了什么是爱,并让我那么充分那么充分的得以躬身感受到爱的力量、饱尝这爱的滋味……这真是,一种极美好,又极哀伤,但到底是会让人甘之如饴、饮鸩止渴亦心甘情愿陪心断魂去领悟的一种东西……” ------------ [卷 十]第十不许最好,免得终究相弃。 ------------ 第一百六十四话 时过境迁·牡丹飘香 那天晚上,到底是安晴天把喝得犹如一滩烂泥的我给送回苑室里去的。 倾烟对着他行了个礼,他没有说什么,径自退了出去。由于我闭着一双眼招子,故而并不曾看清他面上是一副怎样的神情,他在离开的时候又不知道有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在倾烟的伺候下退了外衣,被以湿帕子仔仔细细又手法轻灵的擦拭了一遍身子之后,我便躺在床上渐渐熟睡了过去。 待得倾烟将身退出、又打好了帘幕,嗅着飘散在四周被夜风扯得有些发薄、有些惝恍的薄荷熏香,我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再也无了半点醉意。 是的,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喝醉,或者说只是薄醉,夜风一吹便醒了过来……方才我是在装醉。 因为只有醉了,我才可以毫无顾忌的跟安总管敞开心扉,再爱一次……因为只有醉了,我才可以完整的拥有我的安晴天。 我们之间不曾相依却默默相伴着走过的这一路,我们之间的这段缘,我们的爱是最单纯而干净的,是最为纯粹最为本质的情的相悦、心的相许,同欲无关。若是超出伦常世俗,我丝毫都不会顾及他残破的身体,也不会在意我这层从一开始就变更不得的错误的身份,我会放开我的全部,与他倾心一爱。 可我们毕竟游。走在世俗中,挣脱不开、逃脱不得,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不被认可的。这是我们的孽,是诚不知我们在几世几劫之前做弄出的孽。是合该承受的,是注定背负的…… 夜风缪缪的把烛烟吹散,一张薄如蝉翼的花笺自地表铺就着的绒毯上倏悠悠飘起来。 我蹙眉,忙就手披了件衣下了榻去将那花笺捡起。 熟悉的字迹,书着熟悉童谣体小词。入目一数,共有五阙: 一年一度鹊桥会,寒星坠去银河碎。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世情皆恶人情寡,有情皆孽皆是错。且听夜半松涛声,诉尽昨日功与过。 黄门难逆前生罪,独自去游天上月。本欲带携花一朵,无奈灵山百花谢。 彩云霁月本难逢,群仙为谁来鼓瑟?遥闻天上鼓瑟声,声声悲愤声声切! 一念既起万事惘,舍身忘情情愈烈。不闻雄舟从君走,唯见潮起潮又落…… 这是从他袖摆里掉出来的花笺,安总管……他很喜欢用童谣体来宣泄自己的心境,先前便为我谱过些许的童谣,我亦临着他的小词也续出了几首。然而时今,便是连续词的心境都被搅扰的十分散漫、十分干净。 一段情缘的错,错错错,是谁错?是天错,还是我们错,还是全部都错了? 泪水和流到长夜。红烛不忍闻、宫花儿堪堪怜…… 日子坦缓过去,不温不火、不冷不热。但没想到的是,在临近年关的时候,突然又发生了一件极其好玩儿的事情。这事情同我有关、也同玉嫔有关。 那是在跨年关的宫宴之上,燃起的五彩烟花不曾升往空中,倒在引爆的同时就突然极其无端的炸裂了起来。 好巧不巧的,身边儿一个不知是哪一宫哪一苑的毛燥宫娥撞了我一把,我一闪身子,眼见就要栽到那爆裂的正欢腾的一团烈焰里! 我本是在皇上身边伴驾君侧的,偏生在烟火表演的时候皇上按着惯例去召了臣子举杯敬酒,便使得我一个人落了单,我便领着皇长子与诸宫妃、夫人聚在一处等着看烟火表演……这个契机拿捏的十分好,必然是一场尚不清楚意图的筹谋,我明白。 身边的皇长子一见我这突兀的势头,登地下意识一把将我紧紧的拉住!然而他现今只有十一岁,身量还没有长足、加之我这势头实在起得太猛,以至连带着他也一并的往那烈烈火光、并着炮仗里头眼见就栽进去! 便在这个时候,接连冲出了两个人。一个是眼疾手快身手十分好的安总管,一个……是箜玉宫的原侧主位,玉嫔。 他们二人皆有救我的意思,但当时那个局面,安侍卫是陪在皇上身边的,虽离我有一段距离,可他身手委实漂亮,一个凌空滚翻就把我和皇长子给结结实实捞着肩膀拽了回来。 便剩下玉嫔僵定身子堪堪立在那里,一阵错愕…… 玉嫔离我也不太近,她此时能奔在这半路出现在这里,该是与我同时起了反应的。 我这一栽原就是个突发的小事端,她却能够在我那一栽跟头的同时跟着我一并反应过来,且又是这么副暗自忿忿的神情,我登地就有了六七分的明白……是玉嫔专程演了这一出烟花开裂、奔身救我的戏码出来,竟不想却被安总管给先一步搅了局! 后宫里头女人们的心思啊!纷纷杂杂的似海水一样。她是没有恶意的,她的意思我明白。我心知,玉嫔是起了向我靠拢的意图。 永庆二十年,委实是不祥的一年,这一年里走了太多人。皇后、梅贵妃、容瑨妃、馥丽嫔、韶婕妤……等等等等。 玉嫔她怕了。自我重出冷宫之后这一茬老人便接二连三的出了状况、接二连三的走;而我的运势却如日中天,当真应了我这么个颇为吉庆的好名字,“扶摇”,扶摇直上九万里…… 她认定这些人的走没有一个会与我没有关联。 也诚然是都与我有关联。皇后是我与兮云一道做弄的,梅贵妃是我激的,瑨妃是我言挑的,馥姐姐是与我渊源纠葛最深的,韶婕妤酌鸢是我亲手推下楼台的,便是连那个有了身孕都无人知晓、最后连消失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亦无人关注的、皇上的新宠念答应都是在我苑里被一剑穿心的……念起这些,我亦心惊肉跳!就在这一遭遭的不经意间,我背负了多少桩故人的命案呐! 极深的阴霾似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平展绵连着兜头笼在头顶上。那是宿命的脉络、那是命盘的游离。 玉嫔活的一向都很仔细,也一向都很聪明,也很可怜。她不求别的,只求可以保得这一世平平安安过去也就罢了。故她使了这么遭心机来想着法子巴结我,向我示好。 我不是个好斗的人,我与皇后、与梅贵妃到底还是不同的。对玉嫔的态度,我很是无所谓。她这个人于我而言当真无足轻重。只要她不来犯我,我也自然敬她护她。 毕竟,都是女人,都是后妃。谁便愿意一个不让一个死、一个又不要一个活的这么饿虎扑食茹毛饮血般斗下去? 累了,倦了,大家都被坦缓的岁月兜兜转转磨匀了棱角,再没了那份心性。故而当真想要静下心来,好好的,好好的过日子了…… 永庆二十四年末,永庆帝晋阮妃霍氏为正二品双字妃,赐字“宸”,是为阮宸妃,并为锦銮一宫主妃,掌一宫事务。同年,将皇长子过继在阮宸妃名下,尊阮宸妃为母。 永庆二十五年九月,宸妃进言圣上,提出更迭封号为“宸”,更迭赐字为“华”。圣上恩准,是为宸华妃。圣上爱之如己双目,惜之甚;为示其尊贵,宫人不得按惯例称其“华妃娘娘”,而称其“宸华娘娘”。 宸,北极星所在,常用以指宫殿、正位,也用作帝王代称。 华,日月之华、山川之灵,可恩万物、可耀其宗…… 永庆二十六年三月,箜玉宫主位宜妃殁。玉嫔提出以余生配往太庙为宜妃娘娘祈福。圣上恩准,改其封号为“敬”,晋为从二品敬妃,送往太庙,以妃礼遇。 …… 我仍居于锦銮宫慕虞苑,但我今时今刻的身份已经大不可与往昔同日而语,我已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华妃,且是这锦銮宫的主妃了。 这几年来新进的下人不少,慕虞苑的规格、小院也都跟着扩大了数倍。 我便在锦銮一宫里遍植牡丹,各种品相各类名色一应俱全。尤其是我宫苑里的牡丹生得最好、种类最多。皇上请了最好的花匠,每日悉心养护,浇水施肥、未有怠慢。 每至花开时节,这一宫的牡丹便俨如复苏了暖意的解冻的冰河,开得绽得激烈如火、热情四射。那冲天的芬芳气息似将花骨里凝结、沉淀了整整一季的全部的储蓄都一股脑的渗透了出来,连着花影花冠、并着花香花雾,满苑满宫俨如幻做了一个微型的瑶池琼宇。 牡丹太倾城,渐渐儿皇上也爱极了这种花,开始在御花园、御龙苑等处遍植开来。 一时间,西辽后宫好像改换了另一重倾覆的天地。遥想起当年梅贵妃在时,便也是如我这般冲天气势难扼、耀了集了所有彩头的大阵仗,以及那满宫不得有半分牡丹影子的那些时景…… 她是不喜皇后,又何苦牵累牡丹? 我种牡丹诚然不是为了示威,更不是为了使梅贵妃远逝的英灵得半分不痛快。而是单纯的因为,我真的很喜欢牡丹。 当然,能记起这些旧事的人已经不多了,因为故人们走得走、散得散。少有留下的,也垂垂老矣,连回忆的心境都不再有。 新晋的宫人们听得最多的便不再是梅贵妃的传说,而是我的传闻。一如当初我遥遥听着梅妃的那些传闻一样。 ------------ 第一百六十五话 瞻远生惶·巫蛊事出 这些年坦坦缓缓,宫里也不乏有新人出现。有得在皇上身边绽放经久,淡出视线之后也一点点尝试着蜷曲枝叶、发芽生根;然而大多却都只是昙花一现……这宫里头,从来就不缺乏烂漫的红颜与冤懑的怅灵。我拦不住,我便顺其自然的走,我不再徒徒管顾。 安总管一年前在我的举荐之下,成为了皇长子的老师,专程教授皇长子武功与马术。 虽然这磕磕绊绊的几年下来,其间我对安总管总也极尽言语挑衅、举止折辱,与他格格不入极不对付。 但皇长子却极尊重这位老师。 因安总管是阉人,身份再怎么尊崇也无法变更这一个事实,故而依着规矩他不可被皇子称为“师父”,只称作“师傅”。但是皇长子不肯,执意要称一声“师父”;他坚持,说总管公公既然是我的师,那就是父! 当这一年牡丹绽放,我与安总管肩并着肩立在一处,凝起眸子看这满园牡丹舒展花瓣、谈吐芬芳时,才真真感慨着岁月的蹉跎无情,感慨着我们最美好的那些年华已经过去,永远的过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天朗气清、牡丹云雾半吐,我软眸微微向着远方一派蒙蒙红粉并着紫玉的花影里错落了几分,昙唇浅启,一句袅音兜兜转转的状似十分不经意:“皇上的身子骨,是大不如从前了。” 安卿没有接口。自余光中看到他只微微颔首,负后的双臂在这一刻垂到了身体两侧,似有心思辗转氤氲。 我转眸顾他,即而蹙眉:“但皇上迟迟未见有立储的动向。” 稀疏的风儿在四周起的猎猎,人间正值四月天,如此一个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时节,便是连扑在面上的风都似可以将肌体发肤撩拨的带起涟漪,很是款然酥醉。 “娘娘急什么?”他亦不看我,只是这目光向着远方天幕与花海相交的地方,徘徘徊徊、漫无目的,也诚不知是在往何处去寻盛落点,“皇上横竖就这么一个子嗣,传江山大位给他是迟早的。”他顿,“不仅如此,便是连可能危及皇权的外戚,诸如辽王、诸如太师等等都具已被皇上铲除,皇长子它日袭承大统时,还必会得一个太平天下。”兀一勾唇,目色渗了一层讥诮冷意,“你怕什么?你还怕我这个阉臣祸劫朝政,覆了江山、夺了权位么!” 后面这几句话他说得狠了,咬牙切齿极尽含殇又带嘲。嘲他自己。 我不语,有被冷眼看穿龌龊心思的蓦然尴尬,也有一丝丝驱不散挡不住的下意识的心疼…… 不怪我如此作想安总管,实在是他的地位与权势现下便已经鼎盛凌厉的很,且这几年势头愈发如日中天不可遏制。如此下去待得皇长子继位那一日、亦或还不消等得皇长子继位那一日……安总管与皇上的关系极好,有皇上压着他他自然不会胡作非为;但皇上不在了呢,皇长子未必能够压得住他、却又势必会打压他,这便是帝王之术,这是无可避免的! 我看不穿宿命,但我基本可以预知道不远的那个未来。安总管的处境会与当初的辽王没什么分别。若他不愿被新君做弄死,则必然就会叛变忤逆起了歹意做出歹举;以他颖睿异于常人的心思也势必已看穿了这前景,若他不愿日后麻烦,现下便早早动手除了皇长子、大肆自己弄权,以他的身份地位是完全做得出、且可以说是胜券在握的! 如此,我又如何能够不担心?不是怀疑他的人品他的赤胆忠心,只是这命格时局从来就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意给你好好儿走下去! 周围气氛倏然静了下来,在这不长不短的须臾沉寂中,便是连轻盈软款的牡丹香气闯入鼻息都觉得十分的沉沉死气。但不多时被一阵轻快的足音打破了这尴尬。 是皇长子沿着宫廊一旁的阡陌小道一路过来。我堪堪回眸一看,这个如沐春风的翩翩少年干净清朗的面目间含着明快的笑,胸前抱着一大簇颜色各异的牡丹花。 我初见他时,他才八岁多一点儿。流年迈着坦缓的步伐望似不留痕迹的奔走,时今已是永庆二十六年,他已成长成一十七岁的翩翩美少年,身姿挺拔、容貌端然里透着专属于少年的清秀,与他父王肖似一辙的眉眼间流连着温润,而他静好又柔软大气的性子却是随了容瑨妃。 自打他过继在我名下,这么已有一年多小两年的时间了。这不长不短的时间,足以培养出我与这个孩子之间的一些情谊。 我自然待他极好,更多时候,我会像欣赏一件璞玉珍宝般的欣赏他,愈看便愈是可以深刻的感悟出这件珍宝的美丽。虽然我只痴长他五、六岁之间的样子,但奈何我这心境却似比他苍老了五六十年一般,无力翩舞霓裳羽衣、也没了折花儿拈柳的诸多好兴致。岁月,当真是会吃掉人的灵魂的。 我给他更名为“pán”(pán音,左“文”右“武”下边一个“全”合起来组成的一个字。古版繁体字,电脑无法识别,自行百度可知。),意为文武双全。将他原有的名作为了他的字,“梓涵”。 眼下看着他一路向我走过来,身影逆光而行、手捧鲜花,俨如一位陌上翩然而至的浊世佳公子。我心情顿然一舒,才含笑欲唤他一声,却见他自胸前那簇牡丹花中抬首顾我,目光触及到我与安总管的这一瞬间,硬生生在当地里僵滞了住! “呃……”望着他先是木木、旋而有些感伤、再旋而是愤慨加惆怅的目光,我不知该作何言语。 又这时,他猛地一转身,向那来时的路撒开步子一路往回兜头猛跑。 光影斑驳中,我见他抡圆了臂膀将胸前抱着的那大簇大簇牡丹花狠命向地上一摔。天风迂回,吹得鲜艳明媚的花冠并着零零花瓣漫空漫地、恣意飞扬。 “他在暗恨我。”安总管忽然启口,目视着梓涵远去渐淡的背影,旋而又一勾唇淡笑,“暗恨我跟你在一起。故而,他嫉妒一个阉臣。” 这调子淡然寡味如咀嚼白蜡,偏又带着莫名的乱心的感伤。但是这有所指的话登时让我滋生出一种,我与皇长子母子乱。伦的惶然惊恐:“他是我名下的儿子。”我亦注视着宫廊阡陌上那个奔跑渐远的少年,吐口曼曼。 安总管不再言语,收了目光回来,迷失在满园被这盛放牡丹充斥填满的无边春色间。 我亦收了目光回来,悄然顾向他。 这个角度刚刚好,几许阳光剪了碎金在他俊美的侧颊平铺绵展、溶彩生波,粼粼灿灿的很是引星坠辰。却堪堪是探不到面上有着怎样的神情,更探不到那双渊深已久的瞳孔里此时是不是有什么异样色彩浮现其中。 我想,应该是没有的吧! 牡丹花开可倾城,杨柳风来杏花雨。 叹息无声,落在心里。 六月溯,气候已由温润转为了燥热难安,偏生在这个时候又出现了一件远比天气之闷燥,愈发纷杂乱心的繁琐事。 有宫女告密,称从荣妃寝苑中发现了许多疑似巫蛊的东西…… 这倒真是令我觉得好生的可笑! 这几年来宫里头虽说也不乏有自以为是的蠢货、亦或被人利用做了垫背的可怜虫前赴后继的涌现,但到底那一干根基深厚、权势庞大的旧人都已经去了,我这个宸华妃便被后宫嫔御众星捧月一般簇拥在了中心的位置,素来极注意协调她们各宫各苑之间的关系,在我的打理之下未见有斗得狠的挣得不择手段的大错处。眼下荣妃这个销声匿迹了这大几年的老人儿,突然整了这么一出……还真别说,若非如此,我倒是都快忘记漱庆宫里还贮着这么一个人了! 皇上知晓之后,对那自作聪明前来告密的宫娥不仅不曾给予奖赏,反倒命人杖杀了她。 他平素最恨背主求荣的小人,无论这样的违背对他自己是利是弊,横竖在他这里都是不可饶恕的错。 是安总管自请去彻查荣妃一事的,果然在她的孔蘅苑里搜出了大量桃木制成的偶人、以及丹砂笔掺着猪血也不知道是黑狗血的符咒。这些巫蛊之物上有些书了皇上的生辰八字儿、有些是我的。荣妃是以此法诅咒我死于非命,诅咒皇上有朝一日得以回心转意。 但一并搜出来的,还有荣妃藏于孔蘅苑内室、秘格中的两个眉目清秀的江湖异人。疑是……这些年来荣妃娘娘深居简出养的男宠。 皇上盛怒,下旨将荣妃君氏赐死,褫夺其妃位,贬为庶人,不得入皇陵陪葬。 荣妃今年算着岁数,也该三十有八。这个年景的妃子,大抵亦是皇上还为亲王时便伴在身侧的侧王妃、亦或府中的侍妾,算是与皇上感情较为深厚的、之间关系也极微妙极独特一些的嫔御了。却何至于就沦落到这么一个荒凉惨淡、一境一泪,不忍卒想的地步……叹一声造化尔尔,何其哀哉的很! ------------ 第一百六十六话 荣妃饮鸩·温情暗显 说道起荣妃苑里那两个江湖异人,我太清楚不过。 因为那正是我半年多前叫安总管寻契机、使计策的塞到荣妃身边儿去的。 宫里的事情从不能只看表象,太多表象之下掩埋着的大真章是远不能看清戳破的。我如此行事,防的是她万一再有一息一鸣惊人,我可好有这么一个把柄拿在手里。 只是没想到,我倒是多此一举。还不消我动手,她自己倒委实是“一鸣惊人”了一大把!可这一大把,玩儿的委实是大发了些。 始终想不通,荣妃都已沉寂了这么大几年,何故眼下就如此按捺不住的使什么巫蛊?结果咒人没咒成,反倒把她自己给做弄死了! 说起这个,我总也会时不时觉得,这是一生一世造下的业,终究会得一个契机一并归偿的。无论是有心为之还是身不由己,造了的孽形成了业,便是一定得要还上要补上的,这是大真章、是宇宙循环的大规律。 故此,似我这般身负累累人命、双手浸染几多脓血的恶人,只怕最终那个结局当真是会不得好死…… 那这么算来,皇上不也如是?手握生杀大权的他不是远比我们后宫嫔御任何一个,所造的孽、所留的业更为弥深?却又不一样,他是天子,是得天命的,他所行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代表着天的、是合该如此做的…… 我打算去见荣妃最后一面,结果被拒绝。被荣妃拒绝。 就着六月天里很毒的一轮日头,宫娥撑着三把伞,由倾烟陪着我躲在伞叶底下,一并立在这漱庆宫孔蘅苑前一次次通报、又一次次等待;被拒绝,再通报、再等待。循环往复、不见停歇。身后还跟着如是乘凉的安总管。 以我身份之尊,原是可以径自就这么直接便进去的,才不管顾她愿不愿意见、到底见还是不见的。但我思量着,荣妃都是即将大行的人了,此生此世里最后这么点儿微薄的颜面,还是给全了她比较好。故才这么陪着她一次次折腾,一次次希望她可以回心转意答应见我。 但这六月天实在燥闷,头顶这日头也实在灼人的厉害,当那前去通传的宫娥折步回来,对我再做了个礼,并表明荣主子说了,宁愿一死也不愿见到我这张脸的时候,我终究是没了性子继续跟她耗下去,带着人打着头径直就这么走进了孔蘅苑。 漱庆宫因了雪妃的缘故,经年前倒是没少跑过;可记忆中似乎还是第一次来这孔蘅苑。不知是不是受了太记忆犹新的“韶音苑”即“少姻缘”的影响,我总也爱时不时的顺着苑名儿来搭配着谐音曲解个意思出来,比如眼下荣妃这“孔蘅苑”,我就甫地在心里头给做弄成了“恐恨缘”亦或“恐恨怨”。 大抵也都是一个意思,因为恨缘,所以徒徒生了恨怨。但是不知这怨的恨的究竟是我还是皇上,亦或是她自己。 我冲奔进去的时候,荣妃正四平八稳的坐在一临着玄冰小灯的屏风之前,悠然然饮着冰镇的酸梅羹,诚不知自己已被圣上给金口玉言的判了无可恕的死刑。 抬眼睑甫见我领着一帮人浩浩荡荡的就进来,她登地一下就起了那脾气,拍着桌子将身一立、眉目与音腔亦厉:“不是说了,要我荣妃见你这宸华娘娘,除非我死!”眉目噙了威威凛凛的不善与刚烈,到底是经年前就跟在梅贵妃身边儿跟得久了,梅妃不再,她便学了这几分气场出来。 这话儿在我耳廓里缪缪转转,撩拨的我煞是好笑。我勾勒唇兮,笑意盈盈不达眼底儿:“是么……本宫就是来送娘娘你上路的!”后而一沉。 一语甫落,到底把荣妃惊得一个下意识撑着桌面险些瘫下身去,旋即慢慢抬首,凝了掺带寒光的双目死死的盯着我,启口吐言几近于咬牙切齿:“你有什么资格?”牙关一错、森意愈怖,“你敢!” “本宫有什么不敢的。”我并不曾摆出姿态来同她比凌厉,也委实没有这个必要同她比谁更有架子。缓缓摇首,错落了步调迎着她不紧不慢的一路走过去,冶冶的停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你都使玄门遁甲旁门左道的来害我了,我又有何不敢来反与你过过招式?”旋即一笑,漠了眸子吐言轻徐,“不过……你输了。” 在我身后几乎亦步亦趋的安总管不失时的朗声宣旨:“传皇上口谕,漱庆宫孔蘅苑荣妃君氏,施巫蛊之术毒咒皇上与宸华妃;更有甚者,其伙通江湖术士奸。淫成性、祸乱后宫。特赐鸩酒一壶,褫夺其妃位,贬为庶人,不得入皇陵陪葬。钦此。” 安总管的出现,便代表着事态的严重性。因为诸如口谕、密旨这类旨意,都是由他亲自传达;偶尔也会宣读圣旨,但经了口中宣读的圣旨都必定是极大的事务决策。 所以其实在方才看到安总管跟着我一并过来时,荣妃就该有了六七分明白。她必然明白,因为她施行巫蛊毕竟是真的,是被皇上抓得牢牢的、板上钉钉无可变更的一个事实。巫蛊之术一旦实施未果被抓,便决计是一个“死”字,西辽自古至今我还没见谁例外过;更况且她私养男宠、失了妃仪与妇道人家忠贞的本分! 但我知道,她或许是不甘心的,不愿意相信的。当听安总管一字一句亲口把那坐于朝堂、高高在上的人的旨意诵念而出时,荣妃便当真是彻彻底底的整个人都该放了个空了!她忽而哈哈大笑,一双眸子在须臾失落了魂儿的迷离雾蒙之后,突然聚拢凌厉之色:“是你!是你这个狐狸精狐媚子迷惑皇上,害累皇上对我们这一众王府里的旧人都变了心!是你!”她笑意全敛,一双眼睛盯得我似乎已经把我心口刺穿了个无底的大洞!她因心绪过于波动而带乱了本来规整的回心髻,衣冠也有些不整,却极是狰狞狠戾,“皇上他先前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的!是你,是被你迷惑了他才会如此如此的对梅贵妃、对我的!我要掐死你,掐死你!” 她到底还是失了心没了魂,整个人骤然朝我扑上来要掐我的脖子。被身边下人一拥而上的阻拦,但在这之前她早已被眼疾手快的安总管擒住。 “恭送荣妃娘娘上路!娘娘您走好!”并无废话,安总管以喝叱的调子诉了这恭谦的一句,便有小公公捧着那致命的毒药抵着荣妃的唇兮给她猛猛地灌了下去。 我转过身子大步急急向外走,不敢去看荣妃那张愤怒、戾气、狰狞、不甘……各种情绪匝在一处,已扭曲变形的面孔。 院子里是另外一派天朗气清的轻缓景致,阳光虽灼,却也熏醉。我头脑一阵嗡声作响,倚着槐树枝干还觉得身子往前栽。倾烟忙搀扶住我,捏着帕子为我拭去额角淋漓淌下的虚汗。 这个时节槐花儿早就已经开败了,零落的玉青色小花儿在这酥土地表铺陈下厚茸茸的一层,大抵都掺杂进了尘泥中去,却还可以嗅到时淡时浓的一阵阵槐花芬芳。全在于风的送或不送。 我可怜荣妃,也痛心自己……不消言语,这份同病相怜的悲悯之心与无奈之情,已图腾成了谁都懂得的一份默契。 阴霾的东西不愿再去触碰,待安总管那厢领着一干人有条不紊的走出小苑后,我们便自漱庆孔蘅一路往回走。他大抵是得到皇上那边儿去复命,我则回锦銮慕虞去小憩。 广玉兰并着栀子花的香气交织连绵闯入鼻息,倒是好闻,却幻做了另外一种有些恍惚的味道。配着阡陌间一簇簇规划整齐的紫色半枝莲,极是可嗅可观得我心的很。 忽听身边偏后跟着的安总管一阵急咳急喘。 我心里一柔,因心思尚不及从花香花影间飘回来,正恍惚着,便脱口而出:“你注意身子。” 他一默。 我心一动,方觉自个竟不自觉的露了脉脉柔情,实在觉得自己很是恶心,莫名就恶心。便又兀然淡漠了面孔,唇兮勾起薄冷的一个哂笑:“你死了,谁来做本宫的贴身奴才?” 心口一声“哗啷。”似乎是心脏破碎的声音。我的,还有他的,即便这分明该是无声的。即便……心,我还有心么? 感知到安总管的脚步似乎“簌簌”打了个停顿,不多时便重又挪步跟着我不缓不慢的走。 方才那一句话,我再一次把他伤狠了。不过都这么些年走过来,他也该已经习惯了我时不时的中伤,又有哪一次不是往死里逼、往狠里做?即便我也会露出柔情,有意、亦或无意;但在那之后,跟着临着的往往会是更为深刻的一轮中伤…… 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宿命无可逆,又作杳杳不归人……这是命啊,这一切都是命。 不好好儿活着,我怕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太苦,太苦了……我非要走到最后不可,非要看看关乎我霍扶摇的究竟会是一个怎般的结局。一定,一定要眼睁睁的看到! ------------ 第一百六十七话 安卿醉酒·孽情暴露 是夜,一盏盏宫烛伴着夜幕经纬的低垂而渐次燃起,溶溶清光中掺杂着暧昧的暖黄,跟着把人的心境也都缱绻的酥软入骨。 皇上的身体近来都十分的不好,我怕下人们伺候不周,亲自伴在皇上左右,陪伴着他批阅折子。 我进去的时候安总管也在,这也是意料之中,因为他对皇上的殷殷关切委实也不算浅薄,他倒很对他这总管公公的身份负责,知道要时时处处能体恤就体恤着皇上。 宫烛燃了大半,因陛下在批阅折子的时候是不许旁人未经允许便进来打扰的,故而也不曾有宫人进来剪剪这宫烛,以至露出一截黑褐色的烛蕊,引得灯焰在穿堂夜风中摇摇曳曳,“噼啪”打结。 许是我冶冶的足步袅音牵了皇上回神,他从劳形的案牍中甫地一抬首,正对上我颔首垂睫噙笑的眉眼。 他的心境跟着大好了起来,笑意朗朗的牵住我的柔荑。我便很顺势的将身子绕过金案行至他身边,方自他温热带湿软的掌心里抽手出来,侧身自安总管手里接过递来的红枣茶,再亲自凑着皇上递给他:“陛下,歇一歇吧!”盈盈然道。 他小啜一口那枣茶,放盏之后重牵了我一段小臂,把我拉至他膝盖上坐定,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似乎很是疲惫的长长吁出一口气,就又这么静静然过了一阵子。 皇上他日理万机,诸事必不会挂心到事无巨细的地步。但我的心其实很小,我始终都忘不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在……这么与皇上默然相对,含着小暧昧,却始终感知到背后有一双灼热的眸光,这目光含着细数不出、内涵渊深的别样的情态,灼烧热切的似乎可以把我看穿。 心底一股春波涌动,我反手摩挲着攀附上了陛下的腰身,更为与他身体贴近的以手指勾勒着他的脖子、撩拨着他耳畔两缕半碎不碎的发。 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了抵着我的额头。我方松了些怀抱,他搂着我的臂弯也松垮了些,尔后任由我揽着他的脊背半拥着他,边自顾自重又去审视那似乎总也看不完的折子。 天色委实是晚了,我一展眉心,抬手往皇上一截小臂落了落:“陛下,今儿不看了,太晚了。”柔柔盈盈,很像淌过山谷的溪水清波。 “好。”皇上微笑,真真的便放了奏折,只将我重新拥住揽住抱在怀里。 我顺势往他怀里躺倒,边往里边儿又紧紧的靠了靠。他便噙着笑拥着我阖了一双眼睛小憩。 我亦微垂眉目。 灯影溶溶、色调暖然,六月里的夜风也很柔和娴静,一如西子湖畔温婉的浣纱伊人。若不是安总管他立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我与皇上温存,此情此景当是极其温存生香、又祥和端然的鹣鲽情深。 但即便爱与恨已经纵横缠连、相互交织难以成为两条清明的平行线,与安晴天之间这一份无言的默契也使我无法忽略他心跳的频率。 安总管他在这里,就在这里。几年前我知道他在,知道他一直都隐在暗处默默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默默守护着我,委实多么渴望能够看到他,看着他,就这么一直一直的看着他;现如今他就在我眼前,当我当真可以如此肆无忌惮无所顾虑、再不消躲躲藏藏的看着他的时候,我却又委实不想不愿再看到他。 皇上拥我拥得太投入,以至眼下根本忘记了有一个安总管的存在。 我原本是可以帮安总管解围的,可以让他退下去歇着的。但是我没有,我心底那些隐隐现现的恶劣因子做弄的我起了刻意,刻意刺激安大总管、专门让他眼睁睁的看着我与皇上温存。 我在拿我自己作筹码来赌他心的破碎,我在拿我自身锻造成双刃剑来一次次的中伤他与我、却偏又无法以一次见血封喉作为永恒的解脱。 神思有些惝恍了,但在这个时候,皇上突然一把打横抱起了我。 我收绪回神,张口失惊。这时却已经被他抱着大刺刺步入了御书房之后的小寝屋里。 心念一动,接连莫名一心痛…… 就隔着一层帘子,一层淡淡的轻黄色的薄纱的帘子。 帘幕里,我与皇上对着红烛鸳鸯比翼软玉生香、极尽肆意行云布雨大展绸缪。帘幕外,安总管守着昏灯屏住按住全部情绪声息,生生看着听着内里一阵阵旖旎不扼的春闺醉梦迷蝴蝶…… 何其侮辱,何其凉薄。何其解恨!何其痛…… 那一夜,我睡得并不平稳,梦也入得不深,不知是不是因了帘幕之外那个人的缘故。 收住心念,轻轻侧首转眸去瞧了身边的皇上,闻得他鼻息均匀、声息正酣,好似睡梦大好。也是,他连夜批阅折子操劳到极晚,方才又与我展了一番鱼水契合,现下也委实该是累得很了。 夜风顺着帘幕涓涓缓缓的灌入进来,即便时值盛夏也还是觉得有那么一丝薄凉濡染不散。我支起身子披了件外衣,才欲重新平躺下来缓缓神绪,忽地被一阵扑鼻酒气、并着嘈杂之声做弄的起了一嗦。 “咣啷。” 磕着门槛碰着帘幕棱架的沉冗的声音,与此同时我便看到了喝得醉醺醺的安总管…… 心下兀一哂惊! 是时,原本好好儿沉溺在睡梦中的皇上骤地颤了一下眉心,旋即睁目,又下意识的起身迎安总管看过去。 安晴天他喝得委实是多的很了,想必那酒也灌得狠了,原本束好的发冠因了醉意的弥深而散乱的不成形,如瀑墨发柔顺顺披散萎靡在肩头、在脖颈间,一张如玉的面孔间挂着不知是酒痕还是泪痕的东西,肤色在灯影并着夜光的做弄下显得瓷白到有些透明…… “安卿……安卿!”皇上一颤,想必如此失了分寸出格不迭的安总管,他尚还是头遭见到。一怔之后下榻快步走过去将他扶住。 我亦被这阵势唬得心跳加速……这么些年走过来,自打经年前升了阮妃之后我便似乎再没被什么给吓到过,可时今那种久违的惊怖之感在安总管身上给具数找了回来。 安晴天的自持一向都很好,即便曾因了我也做出过些出格的举措,却还没有……这么出格过!我委实是小觑了他的喷张力,越能忍的人、底线越弥深的人,一旦爆发起来那便是驰着纵着心绪抛开一切都不管不顾!那是极为可怕的一件事情。 安总管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太监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只道自个没本事,自个该死,没能劝住总管大人的硬闯,惊了皇上与宸华娘娘的驾。 被皇上告免:“罢了,朕了解安卿。他就是这样,脾气一上来便谁也拦不住。”于此一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那群太监蒙了这个大赦,忙不迭叩首磕头做了礼后急急退下。 烛影幽幽、夜光凄蒙,安总管忽缓缓儿的抬首,醉意未阑的一双眼睛对着皇上款款游离:“陛下,臣自打跟您相识……就没后悔过。”他低低徐徐的叙述,于此忽地一回声波定了语气,“但臣现在后悔了,臣好生的后悔!” 我早已穿好了衣服下榻不远不近的迎了过来,提着心吊着胆的在一旁默默地看。甫一见安晴天如此,最是不能欺瞒自己的那颗心跟着又是一个动容,这动容十分剧烈、又犹如被利刃生刺出新鲜的伤口。 皇上被安总管做弄的头脑十分浑噩,皱了眉宇,只是不解。 这同时,安晴天忽而转目,迷蒙醉眼一点点缓缓然往我身上落。在基本已经全部落到我身上的时候,又忽而变了,他的目光化作了一潭十分温柔软款的春溪碧水,跌宕欲说还休、跌宕深情如许、跌宕欲罢不能……似乎就要开出花来。 皇上亦僵僵的转动了下脖颈,循着那目光后知后觉的一齐向我看过来。 我不知道自己这一双分明淡漠惯了的眸子里,此时怎么会有泪,为何会有泪。在骤然触目皇上如此,复猛地抬袖去拭了一把不算太多的泪花,扯了个笑,旋即快步迎着安总管走过去。 他现下这个样子分明已人事不省,还能指望他有多清楚明白?我怕他一个心念激烈而口无遮拦言出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没有多想,一把搀住他:“总管大人,你醉了。” 却骤一惊…… 他顺势一把抱住我,钳制的紧紧的、死死的,边阖了双目大声的喊我的名字:“扶摇……”一任泪水肆意奔流。 我一震并着一痛还有一惶!十分下意识的抬目去看皇上。 烛影溶金,只着了单薄底衣的陛下眉心渐渐聚拢,那两道似乎带着洞穿一切的大力量的龙眸波光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而是在安侍卫一张十分中伤的面孔间缓缓定格。 我心底惶恐难扼,皇上又兀地一转目顾向我。 “陛下……”巨大的压迫感使我极深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孱弱,颤粟的嗫嚅唤他。除此之外我已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这张脸此时该是多么扭曲,无从解释,我也无力解释……在这一刻,感觉整个人都空的幻的俨如过树的风,终在一瞬极为深刻的领略到了“万般皆放”是个什么意思。 皇上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我,墨色眉峰渐趋聚拢,似是若有所思。尔后忽地一阵朗笑,再无留念的一转身,决绝的走出了属于他的御书房后寝室。 夜色空茫、月影凄迷。我如溺死的人、又如升天的灵。只在一个转念的间隙,乾坤似已不动声色的翻了大几翻…… ------------ 第一百六十八话 爱与怨怅终相苦 这一整夜,我的心境都是十分安详和煦的。 我拥着安晴天,缓缓的拥着他,缓缓的拍着他的后背,把醉酒之中的他哄得安静下来。旋即将他扶到了榻上。 我将身落座在榻沿,抬手一遍遍抚摸着他的眉目,抚过他的额心、眼睑、笔挺的鼻梁、菱形质感却又盈薄的美好唇兮……流转的月华清清朗朗耀在他的俊颜上,辉映的他原本就极为精致的一张面孔愈发的有了朦胧感……这张锋芒毕露的脸是那样的美丽,是远比所有可以用作形容的美好辞藻堆叠出的、倾国倾城的佳人还要美丽魅惑的一张脸。 这种美丽使我无法抗拒,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去抗拒。 而他比我理性,他永远都处在一方理性的高地,站着、立着,终到了底却还是没能永远的狠得下心,还是因了我而乱却了原本可以动辄不移的足步。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泪,终于沿着我一双桃花眸滴滴答答流淌下来,起初稀疏、旋即紧密,又清蒙蒙的犹如被夜风吹散开去的晚星的余韵。 周遭很静,光线很惝恍,心底那一点哀怨与黯殇跟着被做弄的呼啸而出。 我抚摸他寸寸眉目的素指渐渐停留在他心口处,感知着他此时平和的心跳。他眉宇微蹙,松弛的薄唇缓缓往起扬了几扬,似乎在一场关乎着春溪桃花的好梦里陶陶然沉醉。 我心一动,不由错开了定格在他面上的那层眸波。 万相本来无相,我却为何挣脱不出他带给我的这么一层大幻象?为何分明已经看穿了,却还是一次又一次不由自主的沉溺其中,或爱或恨纠葛苦痛苦身苦心的,苦了我、也苦了他! 恨? 是的,恨……安晴天,我爱你,爱到生恨,爱到恨我自己呐! 我恨你,可其实你知不知道那些恨意有多么强持多么固执……那些所谓的恨都不过是出于我自己心底里走不出、打不破也过不了的那么一层执念!那执念它颠扑不破,它没有道理,事实上我当真很想好好儿的好好儿的恨你一次,可我总也恨不下去。我只恨我自己! 纯洁无污的“灵”一披上这么一副臭皮囊,便成为了有情识的“人”。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便会有心,便会动心;对自己喜欢的事物动心没有错,可错就错在这心念一动间牵扯出了几多不该有着的爱。爱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付诸在一段注定会是“孽”、会造“业”的情缘中…… 可这心念已动,心念一动,泪便已流成百上千行,已再也再也收不住、按不下,却又注定连一次尽情的绽放都绽放不得! 呵…… 唇兮勾笑,泪光闪得愈发晶耀。我摇首蹙眉,一颗心起初抽抽的疼,旋即连这疼都疼成了一种习惯,便木木的只剩下了麻。 安晴天,有些时候我当真希望你已经死了,自冷宫里时便已经死了。那样我至少可以在月圆的夜晚,怀着极虔诚的心境焚香沐浴,然后以心头血研磨,入墨三生,绘就与你这一世的城倾,然后走笔、卷成,留待我以一生一世的时间细细回忆这点滴的美好。我只想将你与我之间这段过往好好儿的保存,这是比鲜血比桃花还要艳丽妖灼的瑰丽…… 但是我却不能。 又或者说,你活着、还有你死去,究竟哪一种于我们来说才是最好的?都不好罢,合该我去死,合该我去死了才对,才干净! 又一冷笑并着如织的情念在我心底里兜转升腾,我并着泪花笑得断尽肝肠。 惝恍里瞥一眼那泣着泪波的宫烛,清明理性到底在这个时候还是多多少少回笼了一些。我收住乱乱的念想,甫地想起皇上他拂袖离开时那面上含及着的表情,以及他看似决绝冷厉的步调之中夹杂着的三分明白、三分不敢置信、三分燥乱、还有一分逃避…… 一场变故,突兀的犹如朝来疾雨晚来风,起于安晴天的酒后失态;安晴天他是被我刺激了才去买醉的;归根结底这个孽还是我造的! 我不知道明儿个天一大亮,等待我与安晴天的会是一个怎样的定局,不知道皇上究竟有了多少分的清楚明白、多少分的含含糊糊。 希望是我自己想的太多了,但人都有灵犀一点,皇上与安晴天的关系甚是笃深,他们之间的心念也往往都是不点自通…… 头脑隐隐发胀发疼,我抬手死死扣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把头往下低,一直低一直低,抵着膝盖弓着身子掩埋了所有诸念。 当晨曦初初升起的曦阳光波斜筛入了轩窗,柔柔将安总管撩拨的醒转开来时,我正以胳膊肘支着额头侧侧的歪在榻沿阖目养神。 想是他发现自己躺在御书房之后这小寝屋中、皇上的榻上时,心底起了那么些微的慌乱吧!做弄出的声息有些大了,把我猝地一下自迷噔的半梦半醒状态中重拉了回来。 我下意识转目,对上他一张微有惊惶的脸,他凝目发问:“昨晚上……”问到一半儿又没能问下去,须臾迟滞,匆忙下了床榻,又将已起褶皱的被褥铺平整。 面着他能于如此局促又慌乱的情绪里迅速的做了收整,我在心中暗自赞服了一把,旋而将这懒散的身子也坐得端然了些,转眸白了他一眼:“你有脸说,昨个可曾不记得你喝得醉醺醺之后,是如何抱着本宫一个劲儿直撒酒疯的?”分明冷淡的调子,分明故意显出淡泊的架势,不知为何,被我此时言的竟似有了一些驱驰不得的暧昧。我收了目光回来,眼睑垂了垂,“真是……好生的失礼!”干干又补一句。 “失礼的是你们!”被他冷不丁“滕”地一嗓子喝住。 我被这气场震了一下,尚未全部反应过来,又听他一扬语气几近于了低吼的调子:“你们当着我的面儿行那等苟且之事,你们当我是什么!” “苟且之事?”我兀地起身迎着他咫尺相对,一哂眉弯勾唇愈冷,“本宫乃是皇上的宸华妃,与皇上怎么亲昵暧昧还需得你这个宦官阉党来管不成!”我是被他方才那十分宣泄心情的一句话,给撩拨的委实是急了,故这一嗓子没能控制好的扬的极其尖锐,声腔盖过了方才安晴天他冲我吼的那一嗓子,内里字句也直刺刺的伤人伤的又准又狠。 脱口的句子便再也收不住,随意识的昙然回笼,我忽而后知后觉的起了一股弥深的懊悔…… 但为时已晚,安总管一张本就颜色不妙的脸忽地起了一阵苍白,再即而那苍白被偏黑的青色所渐趋取代。他哈哈笑起来,音腔是苦涩的:“对,我是宦官,是阉党。”起先这声音只是低沉,即而我迎来了自与他相识以来,他对我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爆发,“但这么些年来你宫袖掩馋,借着我这个阉党帮你除掉多少劲敌、铺平了多少荆棘丛生的坎坷路子!到了头你却还要一次次如此的作践我,你把我当成了什么看待,我是人,即便我不能称之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但我也起码还是一个人!” 浪浪声波高利逼仄,因内里含及着至为真挚的情,故这字字句句听在耳里落在心里便都皆是震彻肺腑的真。我一颗心像是被人在狠狠揪着提着寸寸凌迟,一时间百感交集,一时间万千情绪与心念交织混杂,我已不知自己还合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是我的罪业,是我的孽!在与他这段阴霾见不得光的囹圄死角的缘途里,我们两个跌爬滚打每个人都受了极深极深的伤,早已伤的体无完肤、弥补也无计弥补。到头我却还持着一个自己做弄出的双刃剑继续伤他欺他,他每被我伤及一分我便也会跟着痛上一分,他不断受伤、我便不断更痛……做做弄弄,对错难分。 头脑一时填满欲溢、一时又放空如无极,纷沓乱阵间我不知如何是好,又起了不走心也不走脑的一声冷笑:“你是不是想问我,我就不怕遭报应么?”淡淡起了这么一句,竟无关他先前的任何话题。黯然掺殇的调子,又隐含奈若何与不管顾的隐痛,不是在问他,这话其实是我一直都想问自己的。 安总管似乎被我这情这境牵回些散漫在天外的理性,他已癫狂,却见我隐有比他更为癫狂的趋势,便顿然生了幡然之感。他没了言语,大口大口喘着难以平息的气,肩膀上上下下起起伏伏颠簸的很是厉害。 半晌沉寂,他方就那么在原地里默默然的、一点一点缓缓的把身子跪了下去,面上收敛万态,语气已是淡漠如素,却依稀仍有丝缕不能及时全部收回的颤抖:“对不起……”三字黯黯,听来只觉一股十分强烈的、想要放声痛哭的欲望。 但这个欲望注定不能付诸实现,注定是得生生的、死死的压下去的。因为就在这同时,隔绝内外的那道轻纱帘幕突兀一撩,皇上不动声色的阔步稳稳的走了进来…… ------------ 第169 平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 我心跳在历经了极其紧迫的一阵狂擂之后,整个人骤然一木! 余光瞥见安总管眉心亦是一颤,即而也是深深一个愣怔…… 皇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知道方才我与安总管之间的对话,皇上他听到了多少、他知道了什么又猜到了什么? 心里没有一个底儿,一时半会子也委实不好去探一个底儿、不知该从何处来探这个底儿! 周匝空气默的有若结冰,好在这般沉默冰冷似能冻煞人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这是怎么了?”陛下沉目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安总管,旋而转目向我一凝,问的委实没有发问的调子,俨如最平常的一来二去的言语,喜怒却委实难以辩驳的清楚明白。 他这一问把我那惝恍的神绪倒是往回拉了一拉,但旋而便又起了支吾:“臣妾……我……”那些素日极好的自持在这一刻似乎全无用处,全然是不知道究竟都往了哪里去!心思迷乱,越着急便越是吐不出个囫囵的话儿! “陛下。”冷不丁听得安总管颔首一唤。 我下意识错开定格在皇上周身的目光,向他看过去。他已经恢复如常,面色虽依旧素白,神情却已是平和稳定。一唤之后就那么跪着转身,对着皇上叩首一拜:“臣昨晚失态,正向宸华娘娘请罪呢!” 安晴天他在吐言的时候,神色更是平和淡然的很,音腔语气无一不从容,似乎本就是在答复一些与痛痒无关的、再光明正大不过的一些问题了! 不歇的穿堂风在这个空挡里再一次缪转起来,带有一些薄薄的碎沙尘辗转平复、涣散地表。原是轩窗忘了闭合,才至被送入如此多的尘沙污梓。一如人的行事,若是可以做得滴水不漏……不,纵是轩窗闭合了也依旧还会有缝隙,一团包着裹着浓浓烈焰的宣纸怎能不会有被拆穿开来、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呢! 尴尬与窒息之感伴着周匝静谧的不断加深而愈发弥重,渐渐的便连擂鼓的心跳都平缓淡然的几乎没了声息……却这时,皇上骤地一下一把拉起了尚在地上跪着的安总管,二话不说,使力拉着他大步往屋外院子里走。 我甫惊震!旋一恍然,只觉周身皮肤与骨骼几近紧密的贴合的没了缝隙!神思惝恍了须臾之后,一颗心一个魂便跟着慌了!皇上方才的面色很凝重难看,安总管又是那么个性格,且我们摊上的这事儿又是如此一桩天大的事儿……我怕再出更大的事儿,诚然来不及多想,也忙踉跄着步子跟了出去。 待我追出去的时候,见小院儿里已经矗立了靶子,皇上与安晴天二人正手持着弓弩、对着靶子拉弓引弦似在瞄靶子射箭。 好端端的如何又整了这么一出?我蹙眉寻思,顺势摆手退了旁的一遭人。 “你似是好久不曾同朕射箭了。”陛下忽而启口,目光并不曾落在安总管身上,只自顾自瞄着那草靶子中间的一点红心,“铮”一弹指,那箭夹着一股猎猎的劲风,快得叫人看不清在空中滑出了怎样的弧度,已“砰”地一声直中靶心! 我浑身一嗦…… 安总管形容如初,不缓不急的引弓瞄准靶位红心,却迟迟不将箭射出去,似乎只是心不在焉的随心玩味。 皇上浑不在意,又不缓不急的搭了另一根箭架在弦上:“你的胆子,倒是极大。”很有意味有指向的一句话,腔调似乎含笑。但转而又飞快的勾指拉弦,动作发着狠、声息亦发着戾,“你是不是爱慕宸华妃!”咬紧牙关磕着唇齿发出的忿忿之音,犹如困兽发飙扬爪之前那最后为时不多的一段酝酿。 “是。”安总管一字截定,神容纹丝不乱。 皇上腾然转目。 又听安总管气定神闲坦言淡淡:“可那只是臣自己的一厢情愿单相思。” 他平和的气韵带着叫人爱不得更恨不得的莫名诡异,但在此刻却很有效的钳制住了几近暴怒的皇上:“当真……只是单相思!”陛下两道目光通红通红,似乎能滴出渗出淋漓的血,咬牙切齿一字一句诚是自牙关里挤出来的! 安总管并不曾与皇上相视,却在这一刻忽而转首,神情半笑半肃:“臣这样一个连男人都不是的人,难不成还会与娘娘有什么?”这份神情委实是玩世了,与皇上的气血喷张、一触即发形成的对比极是鲜明。 好似喉咙里滚入了整颗的枣子,皇上不再言语。就这么又盯着安总管好一阵子,长久又沉冗的目光热切未消,灼灼的刺刺的似乎要把他刺穿刺死!又过须臾,陛下忽地拉弓引箭,那原本与前方持平的弓弩却在这一刻里轮换了方位,一点一点……向着安晴天的方向慢慢的挪过去对准! 我失惊欲噤!下意识抬手将口唇死死的捂住,一时天旋地转双目发昏头脑嗡鸣…… 安你个晴天的,皇上说你胆子极大,你果然是胆子极大!就如此触怒皇上却还不躲不闪更不告饶……也是,人一旦有了对自己重要的人,就会变得很强大。 那弓弩在这一刻仿佛凝集了全世界所有的肃杀的力量,只消这个执掌生杀大权的西辽皇者稍稍那么的一松指间……接踵而至的杀伤力便是毁天灭地的大震撼啊! 但最终的最终,一股所剩无几的理性,到底在这个海纳百川的君者的心里起到了至为关键的作用。那只颤颤又死死的握着弓弩的手终究还是生生遏制,皇上在将箭弩的方向定格在安总管身上一阵之后,终于忍住……箭头慢慢转过了方向,然后狠一拉弓,又是一箭正中靶心。力道极狠,一箭穿透了整个靶子! 翻天覆地的局势变换,旦夕之间的沧海桑田。 经此一事,安总管若继续留在宫里,委实是不合适的了。他向皇上进言,言说自己在陛下身边服侍多年,无悔无怨,现今只愿去过自己喜欢的禅意生活,自请出家,请陛下垂怜。 皇上准了,准安总管出家,并于宫内偏后林苑里、一大片青松绿竹环抱的那皇室行礼仪时的专用的海龙寺跻身。那是个极清幽安静的地方,委实适合修身养性。 我去送了他最后一程。 我的心境十分平和,他亦是平和。只是气氛,委实有些偏于沉默了。 他道:“便是连佛陀,都不会接纳我吧!《四分律》有云,黄门者,是不得出家受戒的。即便受了戒,也当摒弃之,是以维系佛门的圆满清净。” 我摇首淡淡:“不。佛法无边,包容万象,佛爱一切、爱万物、爱众生、爱我们、自然也接纳你……为何一部引经据典,便让你曲解了佛陀的旨意?并非佛门拒不接纳黄门。佛门大开,怎会拒绝向善闻法之人?” 万人不同解,禅宗佛法既是一个“悟”,又何来绝对的标准可言?我始终都知道,佛是大爱的象征,经典里原本的旨意只说黄门者不会有机缘遁入空门;即便有机缘,在受戒后也会于种种机缘巧合中不得不还俗。并非不接纳。 如是,若黄门者真心了悟并发愿,有了闻法出家的机缘,又能排除万难守住本心静心修持一世一生,那自然就是真正的佛子,它日功德圆满更可脱幻象、成正果的。 ……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将他送走的,因为止不住的泪水已经斑驳错落了我迷离的眸子。 我只记得他临走前那一转身时,对我说的那最后一句话。他说扶摇,或许你是对的……我本没有闻法出家的契机,是你给了我这样一个契机,功德无量。 好一场宿命的殊途,终会是一辙的同归。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宿命在历经了百转千结之后,最终还是把一切都拉回到了那个原点。我们之间的这段原本就是罪孽的夙缘,给了他闻法出家的契机,却没能使他摆脱掉黄门注定无法一世修持的非本愿……在没有走到最后之前,我所下的任何一个结论,都是苍白无力的一厢情愿。 …… 待安晴天在海龙寺里安顿好一切之后,我去看过他。 但他不与我相认。他说自己已经投师,法号善安。 “善安”,出自《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药师琉璃光佛为度众生发了十二大愿,其中第二大愿为: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功德巍巍,身善安住,焰网庄严过于日月;幽冥众生,悉蒙开晓,随意所趣,作诸事业。 又因安晴天出家前俗家为“安”姓,便取了“身善安住”的“善安”二字…… 流离颠沛义不辱,去就死生心自知。 一场大梦,到底还是变作了午夜梦回里的旧梦一场。看似终了,其实……其实难平难歇、端得终了! 皇上得知我去了海龙寺之后,看向我的目光很逼仄,语气也冰冷如布帛:“你去看他了?”他问。 我点头,垂目寡味:“臣妾是替皇上去送安卿一程的……” 下颚被他一把扼住,逼迫着我与他对视。我便灼灼的以含着湿润的坚定目光与他直视。 周匝静谧、沉水香袅袅涣散,皇上他就这么死死的盯了我黑白分明的瞳孔半晌,终于一把松开,然后大刺刺离开。 留我身子一软、瘫在地上,扶着地表抚着胸口大口喘气。 时局清幽,心境若水、已成死水。 ------------ [卷 十一]但曾相见便相知,相爱何如不见时。 ------------ 第170话 君卿重聚:星辰已握、归途又迷 永庆二十七年十月,皇上以“身集徽柔之质,行事静明毓德,情性安正之美、端慈垂仪”之名,晋锦銮宫主位宸华妃霍氏扶摇为从一品贵妃,即宸贵妃,入住历任皇后所居长乐宫正殿。并“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虽系贵妃之名、然享皇后之实”。 永庆帝素重情义,也素来极易惹得一身风流情债。在他心里虽对尘封已久之后、再次惹得他动了春心的馥丽嫔沈兮云留着极独特的位置,但能令他深刻非常刻入镌入骨子里、沉淀积攒在血脉里的,却始终都是那两位先行而去的王府旧伴。安慈敬哀皇后、以及梅贵妃。 他始终都对这两个女人念念不忘,无法将付诸在她们二人身上的情谊尽数释然,故他这一生是必不打算立后了;也大抵是不会晋封任何妃嫔为皇贵妃了,因为那般凌驾在梅贵妃先前份位之上,会令皇上他心里很不舒服。 如此,我也诚然算是走到了我身为女人的,这一辈子的最高点,当真是站在梧桐枝头最高点,睥着眸波看尽四海龙旋、凰凤齐鸣、红尘初妆、福禄永昌…… 纵然我这一生走得何其坎坷何其艰难,但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却是委实不在我的本愿之中。出乎意料、又不曾出乎意料。就这么坦坦缓缓顺其自然的走,光明与黑暗、狭窄与敞阔不断交织变幻,这条路不知不觉的就变得鲜花着锦、十分宽敞广阔、又十分的明媚轻软款款舒心…… 登临高点的结局有我自身的缘故,更多却是我所得到过的大大小小诸多机缘、诸多契机。我只是十分幸运,我只是这一辈子最终尘埃落定的那个大运气十分的不错。其实归根结底……说白了掰开了揉碎了辗成沫子了之后仔仔细细的看,还是一个“天命定数”如此尔尔!任你有擒天的本事填海的耐性,也无论如何都逆不得! 善安法师这些年来一直没有走出海龙寺,直到第二十八个年头的跨年夜,他突然来到乾元殿东暖阁里看望皇上。 彼时我正伴在皇上身边陪他静看夜空绽了满当的斑斓烟花,一侧眸子便与安晴天猝不及防的再次相会。 岁月的风霜在我们之间铺陈成了厚冗的哀黄色积尘,一年多了,再见之时方才觉得似乎已经极久远,却还偏生觉得又似乎并没有那么久远。 安总管还是昔时那副沉稳内睿、言笑不苟却冰漠的更显俊美的夺目模样。他是带发修行,除了眉目间沉淀下来的深深浅浅禅意、梵香的佛家气韵,以及那原本的一袭玄金衣袍换成了粗布豆色长衫之外,其余的一点儿都没有变化。 我不禁开始感叹岁月对他的优待,感慨坦缓又从容的流光不曾在他美玉样的姿颜上落下颓败的痕迹,反倒经了沉淀下去的鬼斧神工精准雕琢而愈发英挺魅惑、光芒吞天噬地! 陛下的心情在见到他的安卿的这一刻,由原本的慵懒偏怅而变得甚是开怀。他将他颤巍巍的扶起来,端正了姿态比在眼前直直相顾,颔首沉眉间没忍住咳嗽了一阵。 我忙过来为皇上抚胸顺背平息喘气。这些年皇上的身子骨已被诸多事务掏空的单薄如笸,我已习惯衣不解带的时时照顾,他也习惯了我不离身的贴心照拂、一刻都再离不开我。 在我一阵顺气之后,皇上的声息渐渐平缓过来。摇了摇头浅浅笑言:“朕身体这底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却有如释重负的一叹声,十分不合时宜。我才欲开言抚慰,又见他侧目瞧一瞧我,轻描淡写好似在开玩笑的一句,“朕有一朝走后,爱妃……留一个如此年轻的太后在朝,朕,可如何能安心啊!” “啪”地一声。不待我回神去辨皇上话儿里的意,一声重物坠地的尖锐之声忽地漫溯耳廓。 我循声侧首,见安总管……不,是善安法师原本捧在手中、转动祈福的那只微型法经筒,在皇上方才话起音落的同时掉到了地上。 镀金银的八角形筒身上附着的掐丝并泥绘莲花祥云,被一阵沉水香雾霭遮迷半边,兜转缠连、迷蒙模糊,难以清明。 而善安法师眉目如素,面色平和,只是一双坠了辰星的眸子比之方才愈发沉淀,仿佛梵音佛禅之大智慧沉入其里、十分渊博…… 迎新辞旧的宫宴是摆在地位尊崇的御龙苑里的,手笔之大气、气韵之恢弘,便是连一极细微处都极具匠心独运之精巧华丽。 宴会很热闹,歌舞升平一片安乐。似这般的大型宫宴素来便是歌舞升平歌功颂德,看得多了便连最初时一份恍恍惚惚的期待感都跟着消泯了干净,反倒觉得不如尽早安歇了的好! 月色倒是很清澈,明亮妩然、时又离合,像水一样,倒是把人映得可喜。 我与善安法师分别坐在皇上的左右两边微偏下首的地方,位置持平相对。 安晴天一晚上的神情都不大对,似有重重心事萦绕心田、辗转难散。我亦觉头脑木木顿顿,坐得久了、看得乏了,又不好早早离席而去,只得那么陪着伴着生生挨到了大半夜。 谁想次日新年的第一日,善安法师忽地向皇上提出,他要还俗! 他颔首沉目,口吻间的真挚非常、关切有加饱含尽致。他道:“臣承蒙陛下知遇之恩、照拂之情久矣。时今陛下的身子不如从前那般硬朗受用,臣是必定要留在陛下身边躬身伺候方可安心。” 面着如此突兀又显唐突的要求,皇上只是愣了一下,旋即兀地笑起来,有些莫可奈何的摇摇首道:“安卿到底还是以前的安卿!还是那么的随性,一点儿都没有变!” 他允了,允安晴天还俗,留在身边伴驾服侍。 安总管来看我。在入夜的时候。 皇上已经睡下,他此刻的身子已经再驾驭不了勃发的雄心,一代天之骄子距离那个最终最终的旷古沉寂的时日,眼看就要不远了。而我则回了长乐宫,对着满天幻明幻灭的星宿,着实了无睡意。 再面着披星戴月站在我面前的安晴天,我早已不再如经年那般的剑拔弩张,只因我的心性早磨平了坎坷的边角,再没了什么情绪。 他看着我,沉稳的眸光透着一脉微微的殇情,但是很淡:“今非昔比了……”勾唇薄展一笑,复而一叹,双手负后默然而立。 呵,当真是今非昔比了……一如莲花,花即是心、心亦独花。心本无尘,何来有尘;心若有尘,尘本是心。一花知世界、一叶辨如来。大千世界原不过是一场无中生有的空妄! 千百年来,如是如是。空空者仍是空空,芸芸者仍是云云。 我没言语,亦不曾叹息,一双眸子往他身上缓缓凝过去:“谢谢你。”不高,却沉。 他甫一愣怔,旋而似乎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负在身后的手垂到了身体两侧,笑了一笑:“没关系。” 他坦言自己当年出家是假,离开后宫纷争、暂避一阵才是真。他当初的离开并非因为我的嘲讽侮辱,他不在乎那些,他只在乎自己在乎的那一个人的安好…… 即便已经这么久了,但当听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还是会有感动。 当日他离开,是因为我已有了足够应付纷争繁冗的资本,是因我的根基已经极深厚。直到眼下我就要应付不了即将呼之欲出的大时局,他在这个时候复又还俗回到了我的身边。 “只因我帮着娘娘你做了许多事,若不暂避一阵,恐被人盯上,再牵连着害了娘娘。”他即而补充。 是的,最了解安大总管的人兴许不是我,一定不是我……是皇上。皇上说他的安卿没有变,委实当真的没有变!他还是这副淡然清漠的模样,佛家的禅宗风骨丰富了他的内心,却没能在短时间内磨圆了他的这层无法出世、又似已经出世的清漠寡味。结成冰的水变不成经年不冷的温泉,习惯了独自领受一切的人也做不到什么话都毫无保留、倾诉干净吐个痛快。 “只怕不止这些吧!”我明白他为何选在这个时候还俗,但我不急着拆穿他,如是浅浅的徐问。 他错目,新换上的月白色疏袍在不知何时无了月色的寂夜里,合着风儿柔软的经纬左右晃曳,似飞若扬极是美得凄楚动人:“就是这些。”他滴水不漏。 我兀地被他做弄的急了,许多年不曾有过波澜的一颗心在这一刻,还是被他极轻易就波澜过了整个轮回四季,没禁住蹙了柳眉徐碎疾声:“时今皇上的身子骨……”又觉这话儿大不敬,便抿抿唇兮,绕了个弯揭过去不提,“你怕我有事,故你回来了。”喉咙还是一哽,如织心念不由我掌控。 他一如坚冰,便是连半分面色都未见有恍惚:“娘娘多想了。”沉了双目,对着我颔一颔首。 我就知他会是如此!没有言语,敛眸深深,兀地心里一空、即而一满,全无主意。 ------------ 第一百七十一话 殊途同归·天机造化尤可悲 皇上到底没有迈过这个年头。 永庆二十八年,十二月,冬,无雪。 永庆帝驾崩,享年四十五岁。 永庆帝李恒晟,一十七岁登基,在位二十八年,留政绩无数、传奇无数。西辽国鎏金锻银的史册,会永远记下这位伟大的帝王,使他隽永、使他深刻、使他成为泛黄丹青史书上寥寥几行冰冷的水墨。 一如落叶再美丽繁盛到了头也要归结于尘泥的怀抱,这是每一位帝王甚至每一个人都所不能避免的事情……没有叹息,做做弄弄一世苦旅,终究只得这么一个大释然。 皇上临终留有圣旨两道,一明一暗。 明是将皇位传于唯一的儿子,皇长子李pán,不日登基。 暗处那一道密旨,是宸贵妃霍氏……殉葬。追封皇贵妃,赐字“淑贞珍毓”,以皇后礼陪葬帝陵主墓。 …… 这个消息是倾烟自皇上身边儿人那里探听到的。我得知的时候,专负责传此密旨的安总管还没来得及亲口告诉我。 风吹过,无雪的初冬空气刮在脸上多少有些涩疼。而春风浴距我此生来说,诚然已经太遥远太遥远,遥远到遥不可及…… 我的心境很平和,似乎只是听到什么关乎天气阴阳、亦或院里牡丹绽放或者凋零这等闲闲然的小事情。这么多年的人世聚散都经历过了,再经历眼下这与相伴多年的皇上的离别,我的心境与态度自然可以坦缓不惊……他叫我殉葬陪他,早知道的,早便猜到早便明了在心的,不是么? 我明白,安总管明白,谁也都明白。 没什么好怅惘,更没什么好哀怨不平、忿郁怯怖的。我不恨皇上,我了解也体谅他为君者的诸多顾虑,便是一死都无法彻底放下这凡尘俗世中的诸多劳神费心,他未尝不是我们当中最累最苦的那一个,他担心自己转身之后我与安卿把持朝政、至新君大权旁落。即便他放心我们二人,也不放心如涉水、不由人的朝局与情势。 其实将我与安总管一并带去陪葬,才是最稳妥的一个举措。但皇上念着多年情义舍不得如此,他要把阴霾控制在最小,故最终决定我与安卿必去一个。 却,即便是安总管去了,若我还在世上那便仍是个隐患。因为皇长子一早就认了我为母亲,他一登基我必为太后,留一个如此年轻的太后在朝,能够成为我的势力、亦或拿捏我成为自己势力的,不见得只能是安总管。而若我不在了,安总管一个内臣就不好被拥护成事,一些不安分的臣子委实寻不到合适的人来驾驭他们不安分的心。故我绝对不能留着。 皇上这样的担忧也是我早几年前便忧过的,这个结果是最好的结果了,这样的决定于我而言是极欣慰的。如此,我是心甘情愿的……没什么好说的,只有无言,甚至无情态。一如一条路终究有要走到终点的最终时刻,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生生死死,不过如此! 安慈敬哀皇后(永庆帝发妻宇文皇后)去得早,按理儿讲究个入土为安,且又是陪葬在贞惠聪武皇后(即宇文皇后姨母萧太后)身边,时今再刨开了陵、与皇上行合葬大礼委实不妥帖。 于是,我这个被追封的淑贞珍毓皇贵妃,成了帝陵里伴永庆帝李恒晟永久长眠的唯一一位妃嫔。 呵…… 李恒晟,生前我不是你唯一的女人,甚至不是你最爱的女人。但是死后,你我却要彼此相对,唯一相对,直到永远……多么做弄? 造化嘲弄,嘲弄如斯,又因了那一早的钦定而顺势如斯! 往事浓淡,色如清,已轻。经年悲喜,净如镜,已静。 大起大落噶沉,繁华过眼历事百态,心境便再也起不了一丝儿的大波澜。即便我时今不过才二十五岁的年景,却有一颗苍老至七旬老妇的心。 我只求速死,只求解脱,尽早结束这样一段荣耀过也挫败过、快乐过也生不如死过的人世苦旅。我没什么可挂碍的、也没什么可留念的,这样甚好…… 我去看皇长子,我的儿子,此生此世我唯一的孩子。 二月的风很清索,但内殿里的景物却不显萧条。 他已经成长为一十九岁的少年,亦或者说似他这个年纪已经取缔在男孩儿与男人之间了。他出落的很是精英秀气,轮廓肖似他姿容上乘的父皇、神韵活脱他娴静缜密的亲生母亲。又不知是不是这么些年跟在我与安晴天身边的缘故,眉梢眼角的那一抹混成气质,竟也有些若了我的似水纯净、安晴天的沉稳内睿。 见我一路施施然静静走进来,他颔首一笑,灿若星辰的明眸里烁动着光波一捧:“母妃。”他对我行了个礼,旋而起身亲昵的抱住我的双肩,“次月改元,儿臣便登基了。您就是皇太后了!您开心不开心?”声息明快,灿若三月的解语花柳。 分明已是极平静的心海,但此刻还是被他这般与我截然相悖的明快,而做弄的有些泫然欲泣。我噙泪抿唇,唇兮丝缕笑颜流溢开来:“开心。”淡淡的,哽咽的嘶哑语气吞没了我原本就不太手到擒来的沉着伪装。 他抱着我双肩的手臂不觉暗暗紧了一紧,旋又松缓:“为何开心却还哭?”探首蹙眉,黑白分明的双目里有细碎的金波糅杂其中。 我被这目光震的撼的有些惝恍,心虚的抬袖拭了一把泪花,薄唇笑颜依旧:“是因为,太开心了。”嗓音还是哑哑的。 他似是信了我这敷衍的话,也是跟着缓缓笑起来。 我心口像是塞着堵着一捧茅草,分明该是万般皆放什么都已不在乎的,却有一股念头在这一时突地袭涌上来,做弄的我起了哀哀悲意:“皇儿。”持着有些颤抖的声息,蹙眉徐徐,“我是不是恶人,我死后会不会下地狱。”语气并非疑问,似在表着某种肯定,又似乎不太确定。一如我此时此刻忽而就飘摇起来的心境。 他蹙眉复展眉,甚为郑重的摇了摇头:“母妃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定定一句,复又一沉淀,“母妃所行所做全然是因身不由己。母妃会上天堂的,会与师父在一起的。” 最后一句“会与师父在一起”,听得我一颗心坠了一坠。这个孩子,他明白着我的真心意……我苦笑:“会么?” 他极坚定:“会的。”瞳孔里的是非观十分清明,旋即缓缓语气,“母妃只抓住自己一些身不由己的、背了心意的事务不肯放下,却这人生在世哪个不曾做过违背心意的事情?娑婆世界,即是遗憾世间,若事事都不违背心意,那就不是万丈软红。”于此侧目蹙眉,“而正因为母妃太善良,所以才总想着那些放不下的渐成心结,忽略了自己所行所做的善事善举。万相唯心,一念般若即是天堂。” …… 我一时哑然,或许这么些年我霍扶摇过得一向都太唯我,竟忽略掉了身边这个孩子居然有着如此弥深的禅味禅心。他与我诚然有缘,他每每与我两语三言不多时候的交集就足以抚摸、熨展我一颗纠葛万千的起了褶皱的心。既然他说会,那么,许是会的吧……茕茕的想着念着,我含泪笑叹,几近释怀。 “儿臣这条命,就是母妃救的。”他复徐徐的念叨起来,原本尚有明快的音声也濡染、陈杂了些微的黯淡气息,“儿臣年幼时有一次中毒,先皇后下了令三缄其口、更不许太医署太医为我问诊。母妃是第一个站出来的,若不是母妃坚持向父皇禀报、并请太医来问诊,只怕也不会有今日的儿臣、不日后的西辽新皇。”复再顿声,“母妃那一句‘我敢!’那一句‘就说是我阮婕妤叫你去的!’昏迷中的儿臣听得尤其真切,并此生此世永远永远都会铭记于心、不能再忘却……” 往事如烟,他在念叨起这些的时候,口吻很自在随意,神情却是极庄重。原来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除却这一幕,他是不是还记得些其它什么?其它一些,我所不曾上着心的,与他之间实在寥寥的所谓恩德。 又如此,是不是我这也算积了阴德一件,为永庆帝保下了这唯一的儿子、唯一的传人,使西辽帝脉没有断送在他这一代君者的手上呢? “你也救过我的命……”我抬手,抿过他耳畔前流转着的几缕乱丝,昙然浅笑。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回忆起经年以前,我身在冷宫时那在生命几乎透体而去的前一刻时,那以自身鲜血喂我的少年,那稀薄的人世暖意。 我与这个孩子之间的母子缘分,是不是就从那一刻起,从他的血喂入我口唇的那一刻、与我的血液交织融合在一起时,就已经注定了呢? “母妃。” 又一温温的唤,将我从隔世的回忆中拉回当下。侧目顾他,见他俊逸风流的斜飞眉目染了薄薄的雾,这雾如烟尘缪转缭绕驱散不开。 “儿臣多么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不这么称呼您。”语音嗫嚅,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言不囫囵、又分明含着十分真挚而不可说的情谊,“儿臣希望可以,儿臣……”他说不下去。 我明白。 我,都明白…… 明白这一十九岁的少年付诸在我身上的,超越一个孩子对于母亲的爱。 我不过长他六岁,而安晴天长我八岁。爱就是这么的没有道理,不能够以年龄为界限来划分清楚,也无法划分清楚……只是此生此世,我注定要亏欠于他了,注定要欠下他这欲止又言、无法言的明朗的不该有的情。我只能选择糊涂下去,永远糊涂下去。 “母妃。”他又一唤我,“儿臣……爱您。”喉咙一滚,恍如生烟珠玉,吐出言语、落下泪来。 我心房还是猛地颤抖了一下,旋即颔首淡淡:“母妃也爱你。” 气氛在这一时变得沉郁闷窘,细碎的冬阳金波交织满眼、平铺满室。半晌之后,他几不可闻的摇首叹息一声,摇头苦笑:“罢了!”长袖一挥,转目却是更为浓郁的竭力隐忍、及释然无从,“母妃自然有与自己心意相通的人……母妃,你就要离开我了对不对?” 我震。 他最后的那句话问得委实突兀,委实直白…… 他看出来了,他猜到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一早便也猜到了会是这样一种结局,无力更迭的结局。 与公与私,在他心里,该也希望以我一己身死,来换得他一个锦绣太平的盛世治世的吧!所以他不会有丝毫护佑我性命的打算,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一步一步与他渐行渐远,由我以血以命来护佑他,来护佑这西辽国大好江山的后世太平。 “不要告诉我是。”肩头一颤,他突然失态的一把抱住我,凑在我面前急急吐口,神色已经慌乱的犹如疾风骤雨里一叶颤在枝头的花木,“即便是也不要那么说。骗骗我……骗骗我好不好?”音色愈渐愈轻,徐徐飘渺如过谷的微风,又似一声夹杂着经年尘封气息的几不可闻的叹息。 心口痛彻,我抬手顺着他与永庆帝一辙胎刻的眉目抚摸过去,仔仔细细的、一遍遍一遍遍的抚摸着,含泪认真:“傻孩子,母妃永远都在你身边,不会离开你。”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泪水刹那收不住的决堤肆虐,他猛一紧收怀抱,我便与他抱在一起,紧紧相拥,似乎当真就此以后再也不会分开,再也不会把谁遗失、把谁丢弃。 细细的微风贯窗而入,撩拨起那般精巧的一点沉香,勾画出迷离朦胧的幻影一般的清古境界。冥冥之中,隐见佛香袅袅、梵音如潮;曲径婆娑,通往绘雕着禅房花木的大慈悲归处。 望远能知风浪小,凌空乃觉海波平。忽闻如来菩提意,笑看凡情过眼云…… ------------ 第一百七十二话 永夜无春·命鸩乾元 跟在身边儿与我亲昵的倾烟、妙姝、簇锦,还有小桂子、小福子都自然有着他们自己的命途,是我扭转不得、也没有法子去驾驭的。只能尽我所能将他们安顿好。 小桂子和小福子我已同新皇说了,待我去后他们会被调度到乾元殿里跟着皇上伺候。而倾烟等宫娥到底是在我身边儿伺候过的,日后择个契机,皇上会给她们个恩典放她们出宫。 我只将安晴天曾给我的几张童谣体花笺、及我自己跟着续下的小词揣在身上贴心窝的地方带着,这是我唯一想要从这世上带走的一点执念。 尔后把毕生的积蓄、首饰、华服等物什悉数打点好,搁置在寝室内里床榻的明面儿上,留了信笺,倾烟会看到。我要她们将我这些个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身外之物分了去,也算是我待她们日后嫁人时为她们备下的嫁妆,不枉费主仆一场。 倾烟经事多、见识也广,日后自然不能差的。 妙姝自我见她头面儿便觉得灵秀的很,必然是个有心思的,故而这么些年我从不深用她。想来日后那七窍玲珑心若使在刀刃儿上,倒也不见得不能谱一出专属于她自己的别样传奇。 至于簇锦,是我身边最为乖顺憨厚的。但愿苍天垂怜,叫她日后可平安出宫,寻一托付终身的好郎君、好婆家。她原名扶风,我记着的。她因与我名讳里的一个“扶”字撞了,便更为“簇锦”二字。这也算是同我极贴己的缘分了。得这么层不是机缘的机缘,我这一辈子不能得到的幸福,但愿能叫她替我得了、享了,都报在她身上罢! …… 扯了个小幌子瞒过了倾烟一众,我独自一人往乾元殿的方向走。对着迎面扑来的带几丝清索味道的寂寂寒风,忽地便觉几分冷然侵袭了躯体,使我十分怅寥难平。 就着这样一股突忽起来的意难平,若止波的头脑忽然漫溯起来回忆的春潮…… 永庆十八年六月,我初封阮才人;二月后晋阮美人;又因皇后大封新人而晋阮舞涓;隔年深得圣上眷顾而晋阮婕妤;再隔年,历经冷宫一遭似乎再见不得光亮的劫缘之后,复晋阮嫔;承了兮云以命做下的人情,得晋妃位,为阮妃;磕磕绊绊、造化钦定,沉浮辗转几多用尽了心思,我于永庆二十四年末,再度晋升为阮宸妃、永庆二十五年九月更迭为宸华妃;再直至永庆二十七年十月,得晋为宸贵妃;再至时今,永庆二十八年十二月,永庆帝驾崩,留密旨一道,宸贵妃霍氏殉葬,追封皇贵妃,赐字“淑贞珍毓”,即淑贞珍毓皇贵妃,以皇后礼陪葬帝陵主墓。 呵,这一通浩浩荡荡做弄几多的晋升之路,倒是让我彻头彻尾的走了一遍、占了个齐全! …… 一抹似嘲非嘲的笑,流溢在唇畔。不曾有人有胆子将我拦住,我一路进了乾元殿正殿,缓闭殿门,将身落座在蟠龙囚凰的高高一架鸾凤金椅上。 一念之慈,万物皆善。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心态在这一刻,重归于了涅槃平和。 倏然一声“吱呀”冗响,雕镂着华虫黼藻的古老殿门缓缓打开,便有幻明幻暗的光影在这一刻筛筛的透进来。 我知道,是他来了,是安晴天来了。 时明媚时清漠的眸子颔了一颔,在将他那抹绝了尘寰的清逸身影看得清晰之后,又下意识抬了一抬,面着粉殿雕梁,似无心间想要将沁出的不合时宜的泪波逼退回去。 若不是这心头泣出的血泪已经荡漾盈堤,我们如何有机会为了彼此而化作石桥,只留待着、想着念着盼着怨着彼此从桥上轻轻走过?只恨前世未积缘,青灯古佛度流年。流年止息、浮生若歌,世上万千白驹过际、水过岸芷桑田沧海,比不过我佛纵身踏水飞过莲花的那一瞬…… 罢了,一切乱乱纷纷、浮浮杂杂,终究都该结束了!这样……真好。 只是安晴天,安晴天呵! 我这一生,寻寻觅觅、乱乱纷纷苦海浮沉,我霍扶摇所求而又求不得的究竟是什么,你从来都懂。 佛说人生有八苦,而我这一生一世的八大苦楚,没有一苦不是在你身上得证! 我生,为你而生,但你终无法成为我生之依托,是为一苦;我老,为你费心劳神想老而又不敢老,你不来,我不敢老,不敢老去啊……是为二苦;我病,为你牵肠挂肚积郁成疾欲死还生,是为三苦;四苦,源于我为你爱而别离;五苦,源于我因你而怨憎相会;六苦,发于我与你求而不得;直至生老病死等众苦聚集,因你根植汇集五蕴盛苦……是为七苦;最后那八苦一个“死”字,也是你来亲手了结于我、亲自送我归西的! 忽而就很自嘲,我呵呵的笑起来,带着茕然与几近成疯的霸绝,抬袖一指殿外被冬阳映衬、烘托的愈发虚白萧索的一派空幻,突然哈哈大笑,笑着沁出了血和泪,我告诉你:“这便是本宫走了整整十年的路!” 但这不是我的心声,当真不是。我真正想对你说些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安晴天,我爱饱了你,我也恨够了你,你早已揉碎按落进了我每一寸肌体每一寸骨血里。什么都可以放下,什么都可以不管顾,但唯有你……唯有对你,那些十分浓郁的爱和恨,我始终无法做出一个清明直白的了结。 周匝徐徐染着的沉水香并着乌尘,将我这神思搅扰飘忽的有些惝恍。心念一横,我探指于前,最后一次与他指尖相触,自他掌心接过了皇上钦赐的那瓶鸩毒。 安晴天,安大总管,正一品司礼监秉笔侍诏理事掌印总管大太监,你是有多残忍呢?即便是为皇上传这最后一道将我鸩杀的密旨,即便递给我归结此生性命的荼毒,即便看着我去死、看着我就此死在你面前……你居然也还能如此无情无态面目沉静若了深冬坚硬的死水?! 呵呵,是啊,对,极对,我知道这是我的罪孽,因果不虚,我这一生造了那么多的业、做了那么多的孽,我若不死,便是连天理都是不能容我的……但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走到时今这样的境地!身心魂魄陷于万恶泥沼,埋我葬我于无边的鼎盛繁华、与无垠的空茫虚妄! 一切的一切,我的一切,一切业障一切罪恶皆是因你而起!你是我的原罪!正是因为你,锻造成就了时今的我! 当命运的齿轮脱于常理的大道,潜移默化的行至了别样的归路,浮华成堆、锦绣作灰的这一刻,又是你来将我归结……你来要我的命! 好,真好,很好……时至如今眼下时至这此生此世命途渺渺里的最后一刻,我才可谓真真领悟透了无极命盘的大奥义究竟是一个怎般的轮转! 既然是非善恶皆我执,那又何妨舍身摒命归清虚?既然我这一世忍把情劫躬历遍,都无法修满与你这一段不知遭了什么果报的孽缘,那么就让这一切全部都归结于彼刻今生,再也不要继续留待来世了吧!我为你入了魔造了炼狱火,便罚你好好儿活着将我铭记、使我隽永,这样可好? 抬袖仰脖、鸩酒入喉,往昔一幕幕自进宫伊始起在我脑海里、在我眼前栩栩如生的仿佛时光重溯般的坦缓流转。 沉溺于回不去、淌不过的往昔记忆的洪流,我缓缓阖了双目,就此将这一个身子一个心一个魂魄皆数摒弃、舍去,交付予无尽无穷的清冥大虚空。 意识抽离、神智涣散,却又在这一刻有一点信念驱驰着我起了无数不甘!恍如巨大的无穷无竭的念力穿透、洞破坚硬的沉冰,我隔着生与死、阴与阳的界限,去最后一次拥抱安晴天,我的安晴天…… 巨大的悲恸塞堵心河,我放不下,但也到底……还是放下了。 罢,罢,罢。 来世,愿以智上求佛道,以悲下化众生;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 今朝今生一切爱恨贪嗔痴,具数交付、归泯于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 [卷 十二]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 第一百七十三话 劫后余生·石桥禅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愿他从桥上走过。 我仿佛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在梦里不停轮转、变幻着迥然不同的形态与性别。但不论我以何等面貌处世立身,伴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始终不变的都只有他,安晴天的那一张脸。 温柔的风儿徐徐扑在我的面上,肌体上下萦绕着温温如织的暖。这暖与柔和的感触仿佛沐在明媚清朗的春光浴里……我慢慢睁开眼睛,鲜艳的轻红嫩绿化作了涓涓的溪水,跌宕、辗转于我尚在迷离的眸子里。 我在这一刻醒了过来,辩驳不得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能清明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 沧海桑田、人事流转,一切终究都回归到了当初的原点,却……无法当真回到万事未生的当初。 我发现自己此刻在宫外、在哥哥的怀抱里。 哥哥就这么抱着我守了整整一夜,现下见我幽幽然醒转过来,一张遍是疲惫的脸不可抑制的绽起笑颜:“好妹妹,好丫头……”他的声音很轻,他与我已隔绝了整整十年的风尘。就隔着这样久远冗长的十年沉浮流光,他终于再一次亲昵的唤我,泪雨顺势斑驳睛眶、滂沱双颊,“你醒了。”久别重逢,太多压不住的愫儿欲说又休。他一把拥紧我,死死的匡在怀里久不放开。 哥哥涕泪盈颊,徐徐呢喃着同我诉了很多话:“承蒙佛陀垂怜,要我霍清漪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我的胞妹……幸在那位不便说的大人打点好了一切、一早便通知我来接应。妹妹,你再歇息一日,明儿我们就启程回通州去……不怕累及爹娘,有哥哥在!哥哥养活你、照顾你一辈子!” 他扳正我的肩膀,要我与他面对着面直视一处,吐言极坚定:“扶摇,我们回通州,我们回去。” 温软热切里含着劫后余生的大喜。被这样悦耳的声线贴烫过灵魂,我被引得慢慢凝眸去顾。 是哥哥,我不曾感觉错,当真是哥哥,是我熟悉的一母同胞的哥哥。我爱的人,我至亲的人! 该激动欢喜的,也委实是激动和欢喜了。但是心境却没有被这样天然的情态驱驰着撩起滔天巨澜。我慢慢敛眸,面色神情有些木钝,讷讷吐言:“通州啊……”语气很沉。真相也在这一刻里晃啊晃的早便图腾了……是谁救了我,是谁冒着大不韪大不敬的将大行皇帝御赐于我的鸩酒掉了包? 心里在这一刻依稀有了答案。至始至终都有着先见卓识、就因防着先皇如此举措而自海龙寺还俗的那个人,只有他;他这一辈子……都是为了我而活着啊! 皇长子兴许是知道的,兴许不知道。时今这已无妨,一切都无妨…… “是谁救我出宫的。”因已有了笃定的答案,我声线沉冗,只是下意识缓缓的吐口对着哥哥做了这不是问句的问句。 “是西辽登基的新皇……” “安总管呢!”我猛地抬目厉厉打断了不曾言完话的哥哥,声息高凛,一张花靥浸满急迫与恓惶。 新皇到底念着与我的情分,到底放了我一马、留了我一命。他与他的师父安卿,很是齐力齐心了一次。 可这无妨,当真无妨,与我无关痛痒……最重要的是安晴天,我的安晴天呐!你在哪里?你又在哪里! 凭着他的本事,他是可以全身而退的。若他没有,只源于他不愿。 恍然忆起方才陷入蚀骨吞天的永劫无边中时,依稀有一道温柔声色在我耳畔飘飘忽忽、兜兜转转:“扶摇,重重深宫不该锁住你,你会扶摇云端,扶摇在真心欢喜与顶礼的乐土中……因为,惟愿以我性命,换你余生再无阴霾,安你半世、尽是晴天。” …… 兴许是我面上连自己都不觉的神情变化,终于浇灭了素性灵颖的哥哥星眸中的几点亮色。他明白的,通州,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这是他,留给你的。”一派经久的沉默……半晌半晌,哥哥终于缓缓顿首,自袖口中不缓不急掏出一页花笺。 我仍旧迟钝的抬手接过,在指间小心翼翼的铺展开来。 熟悉的字迹跃然眼前,以淡淡笔墨提携一行清古的禅语,是安晴天的字迹,是安晴天留给我的一声再也释然不得、又似甘之如饴将这遗憾带入坟茔传往来生的叹息: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简简单单,却只有我一人可明他意、可懂他心!一世纠葛繁复的未了情缘,只借一句佛语,便道了齐全、便欲说还休! 昔日佛陀发那一愿,是愿得证无上菩提时,依旧身心里外皆是净琉璃不变。而安晴天借此佛语,却是道出了胸腔腹肺好一通满满当当积蓄了整整一辈子的郁结心事呵…… “这一世,遗憾于自己不得心似琉璃一般的干净明澈,唯只愿来生以一个正常人的身子,正常人的完整,真真正正的像人一样的活一次!也才能像人一样的,真正彻底、轰轰烈烈的去爱这一场……” 六道轮回亦有情。 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丈夫不逆旅,何以及苍生。而那个人他所心系所想念着的,唯独只有一个我。 只是安晴天,你当明白的,霍氏扶摇,扶摇,终是扶摇不出九重天,终是扶摇不出深深红墙一道断浮生的。我们说好了要在一起,说好了要一起,不是么? 曾以为不会再有的无边泪雨在这一刻顿然倾盆而下,泪眼滂沱、神容却止,我已无悲也无喜,因为心念已定。 宫绝吟,吟一阙相思十诫。 根本没见最好,也省得情思萦绕;原来不熟也好,就不会这般颠倒……但,但曾相见便相知,相爱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早该知道的,早该懂得的,却偏生还是如此后知后觉如此迟钝……你怎么会让我死?但我又怎么可能,会让你独自离去独自死? 碧落人间、黄泉忘川,看过万千的风景,也比不上有你在我身边的美丽。生生死死,不过如此。 安晴天,我曾把你整个融入骨血里尽情的糅杂交汇、铭记镌刻。我是恨过你,恨痛了你恨死了你!安晴天,我恨你!但我也…… 佛曰:我曾爱过…… ------------ 第174话 一生倾尽一阙绝唱·生死誓相随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就一道越来越幽暗昏惑的细微光线,我提着素白且单薄的气死风宫灯,一步一步在这凄惶惶的西辽后宫里游荡奔波。但却遍寻不到安卿的影子。 “母妃。”皇长子屏退了所有服侍的下人,哦不,我又忘记了,是该称他一声“新皇”了! 这位继位的西辽新君陪在我身边,同我一并于宫廊阡陌间步月寻人,音波急促、有些无力:“朕已差了贴己的人四处找寻,但是没有人知道……师父他去了哪里。” 我没理会他,依旧亦步亦趋不间断的四处里找着寻着。丝缕晚风掠发扑面,带起昭著的寒凉,在这一刻……兀地有一念头“滕”地一下落到我心坎儿里! 玉华池…… 对,是玉华池,安晴天他一定在那里一定的!那是我们两个人相知相爱、情定梦回的结缘之地啊!早该想到的,早该的! 心念驱驰,我转身便折步往回走。 但愿,我还来得及…… 身畔新皇眼见我这一通火急火燎,忽地启口下意识急欲唤住我:“母后……” “不要叫我母后,我已经不再是你的母后了!”高扬且尖利的句子没过大脑,我脱口而出。言语落定才觉心头一紧。 我终是止了步子,半晌沉默,好似整个世界都被笼罩进了无边永劫之中。我慢慢侧首,凝着眼前这个出落成俊美少年的孩子,见他一张英挺又温润的面目在固结的天风月华里明灭不断,见他眉宇一干至为浓烈的情潮兜转;在这之后,又到底全部都重新归结于一开始平静寡沉的漠漠样子。终于,他眼底沉了化不开的黯然,颔首下去,抬步擦着我的肩膀径自走开。 “梓涵……”一股异样的情愫做弄的我心海骤然滕波,我甫地唤住他。 他身形一颤,转首顾我,明亮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我唤了他的旧名,他的小字。这个称谓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唤过他了,他是倍感亲切的、我亦是倍感亲切的。 我知道他徘徊在心头的一点不舍,他希望我可以留下来,可以陪伴在他的身边成为太后,做他的母后,从我不日前与他话别之际他便动了这个心思、也委婉的希望我可以明白他的心思。即便他也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我是万不会如此的。 莲步略微凑近,我已调整了波澜不歇的心绪,抬手一点一点抚摸过他寸寸精致的眉宇,微扬首侧面,凝起含几分水汽的眸子顾盼向他:“我知道,你会是一个好的帝王。”口吻爱怜却肃穆,即而忽地一转,幻似一位相交多年的知己友人生命弥留之时,最为信任的嘱托,“待我与你师父离去之后,记得将我们陪葬在你大行父皇的坤陵之侧。但一定要在一起。”我吐言的很慢,心境平和如镜,“我懂得你师父的心思,这么些年,他一直都生活在弥深的负罪之中,沉浸在心魂的无形炼狱里受尽了良心的折磨……他因与我不该有的这一段情缘,始终觉得对不起你的父皇;但他偏生又按捺不住、收敛不得。如此,你将他陪葬在你父皇墓侧,也算是全了他的忠孝、落定了这无休止的对错恩仇。而我是决计不会再与他分开了,我们太不容易了……我们生时无力抗争,死去之后便放我自由,放我与他在一起吧!你父皇那里,我与安卿一齐到地底下去伏跪告罪祈求他的原谅与成全。亏欠的债、造尽的孽,无论是安卿的,还是我的,我们两个人终究是要一起偿还的,不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这委实是我笃定了的心念,是没谁可以动辄与拂逆了去半分的。 新皇静静的听着,一双始终停留在我眉目间的星眸被泪波灼出了通红的颜色,但他唇畔一直都噙着恰到好处的徐风样的笑。 我知他已一一记下,也明白他必定会按我嘱咐的话如此行事。其实他是知道我的、也是明白安晴天的。即便我不说,这样的身后安排想必他也会做如是打算。 我拍拍他宽厚的肩膀,这样的臂膀已足可以抵挡任何狠戾的苦雨凄风。我是放心的,我只怕……也只能陪他走到这里了!往后的路还很长很长,这样漫漫一世人生路,得需他自己躬身去行去走。太多他所见到过的、不曾见到过的风景,也得他自己亲自阅尽览尽。 而我,不过是出现在他一十九个年华之里,清浅生命旅途中的一介过客。人生路漫漫其修远,太厚重又太冗长,过不了几个朝来寒雨晚来风的华年,他便会把我忘记。 借月华有些昏暗的溶光,我就此转身迈步,却兀觉得后腰一暖,我被一个怀抱罩拢的温存小心、欲紧还松。 心口铮一惊诧,正这时,忽听得皇长子贴着我耳畔极飘忽的呢喃轻唤:“扶摇……” 他兀地唤了我的名字,好似还是第一次。 没有强势的禁锢,也没有决绝的笃定。只是不舍,只是一句饱含太多积蓄情愫的无力宣泄;最后的,一句宣泄。就此后,再无关联。 …… 丹青史书所记,西辽国永庆一朝,集先帝宠爱万千于一身的宸贵妃,在先帝大行时于乾元殿以白绫自缢,为大行皇帝殉葬。 新皇感其忠烈,下旨追封宸贵妃为“恭懿翙昭圣皇后”,以皇后礼仪主丧葬,与永庆帝合葬于坤陵。 西辽开国至今,上溯百年国运,尚没有一位皇后被追赠五字尊号的,大抵都是四个字;即便是开国皇帝的发妻澹台皇后,也只是在四字谥号之后将“皇后”改为了“天后”以示其尊崇。如此,我这么一个首开了西辽五字谥号的先河、且还是由贵妃追封的皇后,丹青史书之上势必会记下载下极浓墨重彩的一大笔。待成千上万载后,善恶交汇、功过任评说。 但这不是我所关心着的。我唯有一事牵心挂心,那便是,我终于可以同安晴天在一起了!再也没谁可以拆得散我们了! 佛家不妄语,因果自有报。如此结果,于我、于他、于所有人,怕都是一个极其好的结果了吧!造下的业、做过的孽,当生魂消陨、命途归于大荒,终究都是一笔便勾销…… 那一夜昏惑月光底下的最后离别,我靥辅承权的对着新皇叩首拜了几拜,没有去看新皇似是含痛又隐忍的一张面孔。我希望他好;他也势必会好,他势必会是一个极好极英明伟岸的西辽帝王。 至于母家那边儿,我是瞒着哥哥连夜出走的,但月色清昏、小径娑婆,似乎总有一道含着热切的湿润的目光流连在我身后、流连在我仿佛生出花来的深浅足印之间,流转在我身畔之间。 我明白,哥哥他知道我离开了他,他在目送着我离开;哥哥是懂我的,他会祝福我的……而阿爹阿娘,也会因出了我这个恭懿翙昭圣皇后而蒙受极大的恩泽与青睐,我们霍家的门楣也会由我一个女儿就此光耀、就此抬起来。 如是,没什么是可以令我不放心的了。纵是还有,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我终于可以以这一个干净的身子、承载一个干净的灵魂,去做我想做的事,去追寻我的幸福。 我只想去找他,只想见到他,我的安大哥,我的安晴天。 …… 通往玉华池的这一条路我已行过很多次,但眼下却显得很是冗长昏暗。几点月影辰光无风自动,所散发出的溶溶光晕却仿佛还不及我手中提着的素色宫灯。但是没关系,那么遥远的一生的路都走完了,最后这一段距离还会觉得有什么远? 在开阔的正院之里、临着小湖的参天柳树底下,我看到了安晴天。 他背靠杨柳,面色安宁祥和。却安静的连脉搏都似难以寻到了。 我不缓不急的迎他走过去,止了步子,将宫灯缓缓儿搁置一旁。尔后慢慢将身蹲下、亦蜷曲着落座在柳树之下的地表,柔荑舒展,侧身反手温柔的勾住了安卿的肩膀,就这么静静然搂住了他。 宫灯溶溶的淡金影烟在这一刻平铺绵展,将目之所及的视野映的照的竟也显出滴滴点点的暧昧缱绻来,犹如一个荡逸洋洋喜气的微型的花烛夜。 是的,这就是我们两人的洞房花烛夜,求了一生也始终都在饱尝着求不得苦的洞房花烛夜…… 安晴天早已服了毒,且他是早有准备的。我明白。 他与大行皇帝原是那般深厚的情义,世事沧桑轮转至得眼下这一步,有我没我,永庆帝不在了,他都会选择殉了他而去。这样,也方能保得新君江山无忧、前路平坦。故他连一身的衣物都是换好了的,此刻看到,我并没有觉得怎般惊疑。 我将身将颊贴烫在他着了金黄色丧服的前襟、胸口,感知到他尚且还有着微弱的呼吸。 我到底来晚了一步,又似乎这一步晚得恰到好处。苍天与佛陀到底还是垂怜我们这一对苦命鸳侣的,虽然他已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我、不能给我以微弱的回应,但我这么靠着他、抚摸他、同他言语同他说话,他还是可以感知到、可以听得到的。 摊开掌心,一枚细小却也足够的金瓜子安静蜷伏。我平和的将那碎金送入口中,不缓不急的吞下去。待不多时,它便会卡在我长长喉管的某一处,至使我呼吸不得、窘息而终。 吞金自裁,就此了结这纷纷乱乱一世辛苦,忽地觉得一身松快! 安晴天,我的安卿,我们活在这个芸芸茫茫的大千世界,就得服从这世上的许多规律。生时抗争无从,死后便没了什么可以再加以管顾。 我恨你,好恨你,却是因为我太爱你……安晴天,我爱你!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爱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辛苦作相思!不是我违逆了你的心意回来殉你,是你忘了带我走…… 一滴泪波自他闭合的辰目里缓而淌下,湿了我服帖在他胸口的一丝乌发。肌体触到些微的凉,心口却暖。 万丈软红几多做弄,乱乱纷纷无计遁世,不向空门何处消?我原想出家剃度,夜夜撞钟焚香、日日礼佛祈福,为你祈福,祈福你来世安好,生生世世都安好。 我爱佛,爱到痴狂,爱到佛我合一。我已厌了倦了这娑婆俗世里的沉浮起落、人事错杂;我太熟悉这其中的大规律,我已对此再提不起任何星点儿的兴趣,此生此世唯愿真正出家皈依,跳出遁出,最终飞过莲花、得度彼岸梵天。 从前陛下还在,我苦于没有这个契机;时今终于可以有如此一个契机,承蒙你与新君搭救性命的、劫后余生的我终于可以选择去顺应我的心意愿望,去做我所欢喜去做的这件功德无量的大事情。 并且我觉得,这该是我的结局,从十年前我与哥哥初初来到西辽皇城帝都时,便是空中突忽而现的一尊大佛予了我若许的指引;包括最后的最后,你最后留给我的那样一番以表心迹的佛语。这其中饱含满溢着的,从头到尾都是全全然的佛缘。 然而我没有那么去行事,我浮于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回到你身边。甚至是一时间,唯一的念头。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动情动意动辄不移呵……我不愿违背了我自己的心,这一生我已太多次违背了自己的心,这一次我不愿再违背了,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想,乱乱纷纷浮世纠葛,一些还得清的、还不清的,终归都是要还的,还是了却在这一世的好。 今生无法与佛缔结更为深厚的缘分,便是因果尚不成熟;也未尝就不是身心不够琉璃的境界、故有此一番是劫也是缘的大洗礼。 有来有去,却始终无生无死,惟愿来世,若承蒙有幸无比殊胜证得无上菩提时,我亦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如是如是,此谓因果。 而安晴天,我的安大哥,我的良人,我的卿!今生今世,我是你的,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天地寂寂,远方不知是自哪一宫、哪一殿投影而来,亦或是自天幕穹苍玉树琼宫间投影而下的光影,带得视野极是惝恍。玉华池隐没在夜色下的那些草木花卉间,忽有光波晃动,曳曳的仿佛于暗夜昆仑里升起的点点辰星,又似不屈不竭的众生灵魂。 我拥着安晴天的怀抱紧了一紧,整个人蜷伏在他怀心深处,看那宛似天幕星子的宫灯烛蕊隔一层轻纱影影绰绰,把眼前方寸一片景物剪影、交汇的惝恍美丽如若仙境。光影轻柔烟款,无为而成,夫惟不争,故莫能与之争。 “你看。”我抿唇含笑,眸波柔和、声息淡然,侧颊贴着安晴天的胸口柔缓的蹭了蹭,“多美啊……”这一刻,多么,多么的幸福啊。 静者心自多妙,飘然且思不群。终于晴天,终于静好,终于安然,甘为菩提落花,由此浮沉、身若琉璃…… ------------ 正文 ------------ 幽幽深宫,步步绝吟,湮灭过往几人知…… 一千年后…… 又是一个轮回兜转之中的花红柳绿朗春日。安好的浮光、晴朗的天气。 几缕游丝光影筛筛穿洒过娇美的云墙,追捉着缪缪兜转的多情风儿荡逸的步调,苍茫天地似回荡起了一阕缠绵亘古的、永恒的、纯美的誓言,风在吟诵徐唱:你若不离不弃,我必生死相依。 一襟晚照望千年,落日的余韵缱绻了欢愉的夜幕,辰星烁动,早已于沧海桑田间变幻了旧时风貌的浩瀚古国遗址前,灯影蹿动、光芒交汇。 有考古队发掘出了一座地宫,虽因了不可考的久远年代而无法辨识出斑驳了字体的墓碑、文献等出土的旧物所记所载下的一段段风尘过往,但观其地宫规模、格局,疑是某个失落在浩荡历史长河中的朝代或国家的,一代帝王的陵寝。 失落与否、丹青史书铭记与否,始至如今一切无妨。纵是尚还有所记、有所载,那也不过是一个无比模糊朦胧的囫囵框架,横竖是些冠冕堂皇的场面文撰,史学家认为其有价值,于这世上风情事也不过是添了着了无病呻吟的寥寥几笔罢了。除开这些,其实又都有些什么价值! 人有些时候,情愿被所谓真相蒙蔽糊弄,总也情不自禁的、愿在心中为那些原本早便面目全非的时光留得一隅空位可供回溯。其实所赋予的、所沉醉的不过只是自己心中一点凭空编织的幻梦与痴念。你如此,我亦如此…… 在皇陵外廊偏墓的陪葬陵中,出土了一男一女两副骨架,安静平躺在打磨规整的墓坑之中,身子底下铺陈着颜色早已不再鲜明的软黄色绣龙凤垫子,右旁还依稀有一只宫灯残缺不全的木棱框架。这一架看来实在平淡无奇的宫灯,是他二人唯一的陪葬之物。但也不尽然,因在其中一副骨骼的胸腔骨上,覆盖着一页页泛黄、发褐,辩不清记了些什么的花笺。除却以上这些之外,便再没了什么物什。 这两具经了岁月弥深沉淀、与奔流不歇的历史流光辗转,只剩下森森褐黄骨骼的躯体,紧密相拥、相依相偎于一处,姿态之亲昵紧密似是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得开。 却宿命般的,在暴露于空气中的片刻过后,这抵死缠绵一处的一对躯壳便见风而化,终究缪转、飘忽于了无垠无边的漫空之中,成为了和风而去、嬉戏天涯的一捻粉尘,再也不见,终于自“有”而重新归结于“无”,一切一切还留初时本来面貌。 有相关学士考证认为,在这帝陵外廊陪葬坑中相拥而眠的两个人,一眼过去依稀可辩是一男一女。按着情理之中的惯例,男子应为长眠于此帝陵之中的帝王男宠,女子该是这名男宠生前被御赐结为的对食者(即菜户。宦官无妻儿,宫女无夫,二者结成挂名夫妻之意。进一步意为不能同床、相对进食,也即无性行为的精神伴侣)。 只是很说不通,这陪葬于此的一男一女若是地位不尊崇、不得宠信,是断不会以绣着龙凤的软缭绫垫子铺陈;可若是甚得帝王宠爱,又为何会连一件类似金玉珠宝的陪葬之物都没有呢?如此简单干净,似乎那宫灯那诗笺便已恰到好处,旁的再多一物都是多余的。 但又好似不必思考,那龙凤图腾的垫子可谓给足了二人面子,二人生前的身份、亦或说这男子生前的身份之尊崇荣耀,大抵是不消怀疑的了。如此,便复有专家指出,兴许是被手法高超的盗墓贼将陪葬之物盗走…… 历史总是以它所愿意呈现的姿态出现在后世人面前,而在其中交织与汇集着的弥深真相却随了呼啸吹掠的幽幽天风,埋于葬于滚滚红尘娑婆世间的苦旅之中,不会再重现、不会再明朗。早已不再了,自那当事之人心跳停止、脉搏全无时就已经一切都不再了,都消失了;久而久之,更是连梦回都变换了旧时的那一缕真切味道,不会有人可以再把它还原。 风又起、沙绵连,人事不歇,爱恨不歇,轮回不停转。 再也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生不同衾死同穴的凄美故事…… [全文终] ------------ [后序] ------------ 伪完本感言 《宫・绝吟》之所以会提笔写,起源于一个很真实的梦。故事正文开场时扶摇入选迷路等等,就是我梦中的情景。其中还有好多片段,梦的断断续续的,做了整改便用在了这部文里。 但是扶摇比我有出息,好比换牌子被发现这一幕,在梦里我当即就跪了下去一直给皇上磕头,求他不要杀我(被很多人深深的鄙视了,包括我老妈tt我也鄙视我自己啊)。皇帝看我的目光很随意而不置可否。 最终也未能得知梦里的我成功脱险没有,但是文中扶摇却是因祸得福反获得了皇上的垂青o(n_n)o~ 还有扶摇的哥哥对她说的“你本就是霍家的小姐”那一幕,也是我梦中的情景。当时在梦里感动的一塌糊涂。 可见梦里的我很是柔弱、甚至有些胆怯。这一点,扶摇是比我强了很多很多啊^_^ 《宫・绝吟》完本了,这部文写的还算顺手,只是其间出了些不甚愉快的与文无关的小插曲,不过也都过去了。总的来说,宫里的这段日子,这浓缩的整十年多的人生,我度过的算是有血有肉,时今可以完满。 其间心路亲们自知,嘉楠不想碎碎念了。在此同亲们报备一下,“宫”系列文第二部正在逐步构思,将会继续《宫・绝吟》的一切背景及时间写下去,讲得是登基的西辽新皇与扶摇身边的宫女妙姝的故事。因签约合同限制而未能写的淋漓的新皇与扶摇之间这条感情线,会在宫2中有一个更加深刻的体现。 宫2的情节将更加负于故事性,且更为起伏跌宕,女主将跨越两位帝王,并前后上演“搏上位”与“复仇”的大戏份。 辽王的儿子、倾烟、簇锦等会活跃于文中;此外,扶摇的哥哥霍清漪也会在其中成为重要角色。 相比起宫1的引申:宫绝吟,吟一阙相思十诫…… 宫2的引申意思是:到头来不过是倾尽一生以血泪性命谱写了一阕媚了浮生、惑乱宫闱与天下的呓呓吟唱…… 应该会在5月底6月初前后开文,当然开文时间也取决于我写《独步莲华》这部文的速度(亲们都知道,嘉楠有一个习惯,因要更好的全心投入,在没有写完一部文、或者没有写完一部文至少大半的时候,是不会开新文的)。 届时请喜欢“宫”系列的亲们与嘉楠继续进宫,宫中岁月容易老,一梦如斯至浮生! 等你前来躬自看尽览尽,有你更精彩! 于13年4月6日 ------------ 宫第二部已开始连载! 亲们, “宫”系列文第二部《宫·惑》于六月一日新开,即日起已经开始正式连载! 喜欢这一系列文的朋友们不要错过,直接点击嘉楠的作者名,进去后可见。 具体内容简介、设定等等不在这里阐述,《宫·惑》前言处写的颇为详细! 比《宫·绝吟》更负于剧情性的文,女主相比霍扶摇所行之路更为坎坷艰难、命途更加起伏跌宕。 一生辗转于多位帝王之间,命途茫茫……上部搏上位、下部复仇! “斗、谋、诱、媚、惑”与 “纠葛情路”并存。 “禅机”与 “虐心”力求!古老的宿世门轴转动不停歇,经年的风沙吹拂撩拨着茫惑的命盘,鼎盛华丽的宫闺帏幕已缓缓开启……还等什么? 嘉楠在宫里,期待着您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