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清晨,武功仙山斜射过来的一缕阳光,照在青翠欲滴的羊狮幕,顿时云蒸霞蔚,宛若仙境。一夜大雨过后,阳光下的凛冽空气中,突然有了些许暖意。 “父亲大人——”突然,一声悲天动地的凄绝之音,从羊狮幕沈家大宅里传出。 沈宗相的一声哀嚎,引来哭声一片。 随即,脚步声、哭喊声不断,金牌山,乱作一团。 八月二十二日亥时,沈家主事人沈廷贵,在大庾突遭毒手,殒命故乡。 当沈宗相接到父亲殒命大庾的噩耗时,已是两个月之后的十月下浣。 这是大清嘉庆丁巳年,新皇即位的第二年。驱动帝国的齿轮,似乎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卡住,帝国朝廷,两件大事,接踵发生。二月初七,皇后喜塔拉氏崩。八月二十三日,国之重臣军机大臣阿桂病逝。 冥冥中,数千里之遥的羊狮幕,也是流年不利。上年十月底以来,钱塘城钱掌柜派人上山催促,速将白术运到山下。怎奈雨雪交替,数十担白术,一直到来年三月,都被暴雪封在山上。大雪封山,白术无法运下山,沈家几十张口,还等着卖了白术换粮食。 “天哪。我儿,我沈家,怎么啦这是?——”大宅内室,祖父沈兼三,眼含浊泪、喃喃低语。他接到老家九牛塘宗亲送来的廷贵殒命的消息,就知道,沈家这次,面临的内外交困前所未有。哪怕二十年前,被“恶蛟”毁宅,被迫上雪竹垇那年,也没这么难。 沈兼三清楚记得,先皇乾隆二十年,从南安府大庾县九牛塘移家袁州府萍乡县,他老沈家在大庾和仁化积攒的那点家业,耗了个七七八八。落户王家坊,入籍名惠乡二保二图一甲民籍,父亲、他和大儿三人,整整花了二十五年时间,耗费的精力,平常人哪能想的到。 原以为从此,与欧阳、徐、刘在名惠乡共甲当差,立户纳粮,声名捐考,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开辟远大之基。不曾想,签下落户之约的次年六月,罗霄山水暴涨,恶蛟肆虐,庐屋田地被席卷一空,家产荡然无存。父亲启祥带着他们,移居百里之外的雪竹垇。凭着一身矫健身手,攀崖采山珍,钻林追走兽,沈家过的也不是有多艰难。 后来,碰上点小机遇,沈家栽上了白术,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 不料,这两年,老天爷又和沈家扛上了。廷贵两房媳妇黎氏、谢氏相继过世,家里还没缓过气,廷贵又突然没了。 想到这里,沈兼三用衣角擦了擦泪水,回头摸摸歪在身边啜泣不已的宗琦的头,说:“琦儿,看下你二叔、三叔、四叔、五叔来了没有?唤你宗高、宗灏、宗相、宗魁哥哥他们来大厅,爷爷有事要说。” 宗琦红着眼,先扶着爷爷来到大厅坐下,又起身走了出去。 很快,宗高兄弟低着头走进大厅。得到消息的廷岳、廷华、廷梅、廷彩、廷标兄弟,纷纷从雪竹垇、钟引塘赶了过来。 “爷爷……父亲他……”见到祖父那一刻,宗高兄弟“咚”的一声,齐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廷岳兄弟也是眼眶发红。 兼三见此,心里一阵绞痛袭来,他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柔声说道: “廷贵……廷贵……我儿……”顿了顿,他低头望着跪地的诸孙,双眼莹莹有光:“我儿,你们的父亲。自幼敏慧,长则豪爽。文武兼优,卓荦不群。移居斯土后,入客图,融土著,开荒峦……哪一件不是深谋远虑,所图甚远——” 停了停,兼三又望向窗外的天空:“此次他只身独往九牛塘之行,料理老家祭产坟山,处理故庐旧业,风尘跋涉,倍受艰辛,万万想不到,竟遭此毒手。老天爷,你不公!不公啊!!” “我老沈家起于微末,祖先居金陵,后家广东仁化,再徙江右。本朝于大庾县立粮户,兼管广东仁化胡坑粮,以移居而兼管粤、赣两省两县田粮山税。廷贵奔波于粤赣两地,来往于雪竹垇、王家坊,已有多年,甚是辛劳。眼瞧着,我沈家,有廷贵的操持。尔等伯叔子侄齐心协力,父诫其子,兄诫其弟,俾各知法戒,循循于纲常伦纪之中,家业隆隆起,有望矣。 今,廷贵突遭不测,他的后事,要人处理。手边现管的白术厚朴转运下山和大庾、仁化两县粮赋的缴交两桩家、国要事,也是迫在眉睫,半天耽搁不得。” 沈兼三转眼看着站立一旁的廷岳兄弟,说:“你们,着紧做好手边之事。岳儿,钱掌柜又着人来催了吧?高儿,你跟着你二叔,明儿一早唤脚夫把白术担去宣风,交于钱掌柜委派的管事,莫要耽误了装船起运大事。” 沈廷岳一脸凝重,点了点头。沈宗高收起眼泪:“爷爷,孙儿听叔父安排。” “贵儿后事,我思来想去,”兼三顿了顿,缓缓说道:“相儿,还是你去料理。” “爷爷,我——我——”听到祖父吩咐,匍匐跪地的沈宗相抬起头,一脸茫然。 “你父亲后事,牵涉甚大,暴客现押大庾衙门,需机敏果断之人临机处置才行。宗相,你识字多,见识广,只有你去,爷爷方放心。”站在父亲身后的沈廷华拉了拉宗相。 “三叔,我去。”沈宗相声如蚊吟,低声回道。父亲的突然辞世,一向稳重的他,竟心乱如麻。他加过冠礼后,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刚才爷爷说的父亲过往办下来的几件大事,他都记在心上,推演过无数次,他自问有些本事,会些机敏事,换作他,说不定也能做下来,却做不到父亲那样的效果。亏父亲往日常称赞他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夸他遇事镇定自若,不受外事影响。现在方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是希望他早日成长起来,帮他挑起族兴家旺的担子。 “廷贵遭此劫难,你们务要奋勉齐心,共度难关。”沈兼三对廷岳兄弟吩咐后,又对宗琦说:“琦儿,扶我进屋吧。” 宗琦低低应了声,泪眼模糊地扶着祖父进了屋。 “贵儿,汝命,怎就这般难。”一进门,沈兼三眼里的两行浊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天边的太阳,不知何时,被一团乌云遮住。顿时,羊狮幕山风呼啸,寒意透骨。 翌日一早,羊狮幕浓雾弥漫。屋后金牌山,时隐时现。往年这个季节,对面一览无余的武功仙山,此刻淹没于白茫茫的一团雾霭中。时令尚未深秋,山上却寒气袭人,两件衬衣穿在身上,感觉身上还是瑟瑟发抖。 沈家大宅里,神龛前条桌上的香炉里,燃着三根红香、两根白烛。香炉前摆着一块白纸黑字灵牌,上书“沈府老大人廷贵之位不孝男宗高、宗灏、宗相、宗魁、宗琦泣立。” 山风呼呼,烛火摇曳,灵牌前跪着头戴白布的五人,均双眼泛红,珠泪滚动,神色凝重。 众人行过三跪九叩之礼后,站在中间的宗高,对右边的弟弟宗相说:“三弟,父亲大人上月遭难,你此去大庾九牛塘,务要查明真相。父亲大人九泉之下,方能瞑目。” 宗相听后,不发一言,沉重地点了点头。宗高左边站着的宗灏,此时走过来,拉住宗相之手,嘱咐道:“此去路途遥远,车船劳顿,辛劳倍极,三弟照顾好自己。” 宗魁、宗琦也围过来,说:“三哥,路上保重。” 草草吃了点东西,宗相身背行囊,来到后堂,拜别祖父。年近八旬的祖父,向来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一夜间痛失至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得锥心刺骨,只见他左袖套着一条黑纱,脸色苍白。见宗相进屋,眉色稍稍舒展。他询问着宗相,去往大庾的水路路程是否记清?到了大庾地方,见官之后,如何应对?父亲的后事,如何料理?拖欠衙门的钱税,如何缴清? 见宗相回应妥帖,兼三再三嘱咐一番,才放下心来。 宗相转身又去内室,向祖母王青娘辞别。祖母性情柔婉,贞静端庄,平素举止言谈不苟,待宾客以礼。母亲辞世后,父亲把祖父祖母接来常住,他自己常年累月在外,数月不归,家庭内外事务,全赖祖母多方计划。昨日一早,一闻噩耗,祖母倒地昏厥。醒来后,哭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整天菽水未进,仅晚上勉强进了点米浆,然后倒床昏睡。 进的门来,宗相见宗琦早早陪在身边,看祖母右臂袖套黑纱,鬓发凌乱,双眼红肿,泪水禁不住又涌眶而出。 “奶奶——”宗相轻唤一声,跪伏于地。 王青娘心里又是一阵绞痛,眼泪眼看又要流出。她强忍悲恸,轻轻扶起宗相,柔声道:“相儿不哭。男儿远行,不流眼泪。婆婆晓得你心里苦。今日,你只身去往大庾,凶险十分,记得小心行事。”不等宗相回答,又拿过背囊,仔细翻看宗相所带什物,又问,盘缠是否带足?何处雇车?何处上船? 宗相见祖母脸色稍缓,没有昨日那般憔悴,心中的担忧,十分也是放下了八分。 “祖母大人保重身体要紧,孙儿此去大庾,定会揪出真凶,以慰父亲在天之灵。”说完,宗相朝祖母跪地一拜,站起来又是一揖,强忍热泪,和一身白孝、怀抱儿子传学的妻子张曼娘告别后,转身出门而去。 望着宗相离去的背影,王青娘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听到祖母哭声,身穿重孝的宗高、宗灏、宗魁连忙赶来,见祖母如此伤心,均是陪着暗自垂泪。 不久,吃过早餐的二叔廷岳,带着五个脚夫来到大宅门前。 昨日,廷岳兄弟在父亲的吩咐下,聚在一起商量了一天。自从六年前,雪竹垇老宅失火,家产大部被焚,兄弟分家自立后,兄弟齐聚,昨日算是头一回。只是,大哥廷贵意外故去,众兄弟的心头,异常沉重。 犹记乾隆庚子岁,他们兄弟六人,跟在祖母、父亲身后,离开洪水冲毁的王家坊,艰难跋涉,来到祖父视为可乐业安居的火龙之地雪竹垇艰难创业。不知几经筹划、沐雨栉风,冒暑冲寒,才把白术培植成功,家始小康。风水先生说,雪竹垇乃火龙之地,乃是聚财育人的最佳区域。讵料壬子岁季夏,天火陡降,火借风势,屋宇被焚去大半,可谓福兮祸所依,冥冥天道,阴差阳错,世间又有几人能说得清。 雪竹垇大宅失火,兄弟析产分家。大哥沈廷贵一家,从雪竹垇老宅迁出,建新宅于金牌山下。兄弟几人,每年花朝令节、清明祭会、秋祭节令期间,饮酒聚会,其他时间,各自栽植白术、厚朴,采收加工诸般事宜。大哥廷贵,每年年后,代表沈家与杭城术商钱日台定下白术、厚朴销购契约,冬季大雪封山前,各家按契运往山下宣风市,交于钱掌柜委派的莫管事装船起运回杭。 今年的采收已经开始,或晒或烘,烘好晒好的白术装篓起挑诸多事项,都要预作筹划。昨日,他们商量的重点,主要有三,一是,眼下,秋风乍起,气温转冷,白术、厚朴采收和加工,一天也耽搁不得。一是,今年钱掌柜派驻宣风市的莫管事,货要的急,要的紧,来人催过多次,询问能不能提前几天交货。一是,各家空着的生地,趁晴好天气,赶紧翻耕、移栽。 往年,廷岳他们几家只管栽培、加工。契约签订、验货交割、付款流程等,自有大哥廷贵与莫管事洽谈周旋。眼下,大哥不在,以前他们从未重视的这块,陡然变得最为重要。 好在宗高、宗相几个侄儿,跟在大哥身边历练多年,货过货物,也都略识高低。否则,突遇变故,定会夜卧不能安席。沈家的未来,恐一时难以揣测。 宗高见二叔他们过来,赶紧见礼。廷岳一脸凝重,把宗高拉过一旁,问道: “高儿,宣风钱氏药店的莫管事你可熟识?昨日,他又派人来催了。说是要我们赶紧备货,他不日就要装船起运。今日,你可否与为叔一起,下山一趟,与他商讨送货事宜?我寻思着今日,横竖要与莫管事议事,要么顺便先挑些白术下山。你这里顾不上找人,二叔我帮着找了几个,你看可好?” 宗高点点头,道了谢。带着挑夫们来到堆满白术、厚朴的烘烤房,指挥他们将烘干的货物装进麻袋,捆作数挑,准备出门。 想了想,宗高又走进内室,找祖父拿了父亲当时和钱日台签订的契约,跟在二叔沈廷岳身后,去往宣风。 门外的雾气,不知何时,变得轻纱般柔顺,飘向武功仙山。渐渐地,朦胧中的远处山峦,一点点清晰起来。 不久,一束阳光,穿过或隐或现的白雾,照着屋后的金牌山,宛若桃源仙境。山下沈家大宅屋顶,冒出缕缕氤氲的白气,空气中充斥的那股悲伤气息,感觉似乎消散了不少。 ------------ 二 萍乡县宣风市,三里长的青石板大街,沿河而建。街两旁,居民庞杂,商民辐辏。客栈、药铺、酒家、米店、茶社、南杂、山货店在街道两边依次排开,花花绿绿的招帘,字体各异的匾额,客商川流不息,掌柜伙计忙的不亦乐乎,凡是繁华城市有的,在这个袁州府西境的小镇上,都应有尽有。 宣风路当湖湘孔道,东去之人,陆行于此,放舟东下,经豫章,可前往闽浙。西去之人,由此舍舟登陆,陆行至萍乡,西行至湘东,乘舟西下醴陵,经湖广,则达滇黔。 申时初刻,一个肩挎行囊的青年出现在街西。青年年约二十五六,身材高大俊朗,只见他行色匆匆、神态略显疲惫。他进街后并未进旅店歇脚,而是走进坐落于芥子山的关帝祠大殿,点燃三根檀香,插入香炉,走到关圣像前,三叩三拜后,虔诚暗祷: “坡陀芥子,村落茫茫。久邀神惠,寖炽寖昌。先严沈廷贵,原粤之仁化人也。乾隆庚子岁,入江西袁州府萍乡县名惠乡二保二图一甲民籍。今岁孟秋,赴南安府大庾恢复旧业,遭暴客暗算,八月二十二日亥时,不幸殁于大庾县九牛塘。事实痛心,言堪泣血。今不孝男沈宗相,前去迎柩返葬,奔趋阶所,顶祝焚香,诚惶诚恐,稽首稽首,伏愿帝君网开三面,泽沛二天。夙孽全消,仁慈永感。功深再造,情切三呼!” 原来,青年就是沈宗相。早上出门后,心急如焚,经数个时辰跋涉,赶到宣风。他准备顺水路,由袁水转赣江,再转由赣江至南安府后,赶往内良隘九牛塘。 抵达宣风,望着芥子山上巍峨的关帝祠,想着父亲一生侠肝义胆,从不与人作雀角鼠牙之争,哪想人心叵测,还是惨遭毒手。宗相不由悲从心起,于是有了进祠晋谒关帝之举。 宗相走出关帝祠大殿,径直在河边的普济桥码头,租了一条官板子(两头平尖的船,似锅铲样),直往下游秀江驶去。 十月下旬,河水少了无数,小舟不时被露出水面的滩石所阻,一个多时辰,舟行不足二十里。 刚到宣风时,他准备租顶小轿,坐到分界汛上船。一问,不禁咋舌,二人小轿,半日要铜钱二百文,天黑前还不一定能赶到。“这价钱,抵得上官板子整日的租钱了。能省还是省点吧。实在不济,大不了船上对付一晚。”宗相这样想着,收起坐轿的念头,上了官板子。 此时,宗相偃卧蓬底,从蓬窗的缝隙中望着暮霭沉沉的天色,听着舟子用力撑篙前行的喘息声,暗自郁闷。 看着天渐渐暗下来,宗相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坐起身,就着凉水嚼了几口,躺下继续闭目养神,眼前却满是父亲的身影。 父亲生于九牛塘,韶年随祖父移家王家坊。年至而立,方与欧阳、徐、刘同甲当差。嗣后遭洪水之殃,随父上山,家雪竹垇。及年不惑,培植白术、厚朴。宏图大展之际,又遭祝融(火神)所妒,屋宇被焚,遂与诸弟分居,移家金牌山。 宗相又想自己,韶年之时,家族尚不优裕,父亲力排众议,延名流立馆王家坊,朝夕咨考,对自己及诸兄弟严予管教。奠居雪竹垇,父亲又传家族武德技艺。父亲常言,读诗书,可以明礼仪,知进退;习武德,小则健体强身,大可护国爱民。 廿载岁月,父亲毕生殚力,艰苦备尝。“父亲——”宗相想到金牌山现今家道昌隆,生齿日繁,自己却未尽半分孝心,心里更是哀恸不已。 “客官,到张坊了,今晚就在此暂歇,明早再行吧。”舟子停下篙撸,上前问道。 宗相微微点头,走出船舱。但见扁舟泊处,红枫遍山,暮鸟归巢。 “明日,该到昌山吧。下月半,就能见到父亲亲容了。”今春,他应童子试,便以县、府第一进学,名震一时,成为秀才。父亲听了,大喜过望,又嘱他用心读书,希望他明年赴省应试,顺利考中功名,为家族争光。 想不到,短短三月,父子从此天人永隔。 当下秋高气爽,天气晴好,正是白术的采收季节。父亲在时,已预作安排。大哥宗高、二哥宗灏、四弟宗魁几个,也是熟手,采收、加工、发脚诸事,做过多年,熟门熟路,自有他们去把握。莫管事那里,货到款清,无需多加留意。 想到莫管事,宗相突然记起,昨日在山上见到药铺伙计,说是受管事吩咐,敦请沈老板前去议事,顺便看看今年的药材品质。 药铺连同管事、伙计在内,统共三人。每年冬至开始,至大雪封山前,才是药铺最为忙碌之时。那时沈家药材运抵,药铺三人,一人验货,一人称秤,一人记账,忙得不可开交。 “这个时候药铺伙计上山,莫非有什么变故?”宗相暗想。他左手大拇指轻掐中指,估算着抵达九牛塘的时间。变故不变故,他也顾不上,恨不得身化大鹏,瞬息就到。 “这里二叔和宗高哥,会处理妥当的。”宗相索性放空自己,钻进船舱,重新躺下。 日落之际,沈廷岳、沈宗高,也是赶到宣风市,走进街东的钱氏中药铺。 药铺管事莫云正在药铺内室歇着,听得伙计报告沈家药材到了,赶紧迎了出来。等他看清来人不是沈廷贵,而是沈宗高,大感诧异。 “莫管事——家父——家父——”沈宗高朝着莫云俯首一揖,两眼含泪,声音哽咽,话堵喉咙,再也说不出半句。 前几天,莫云再次收到杭城钱掌柜寄来的信函,要他今年务必增加沈家白术的收购数量。并与沈廷贵尽早商议,续签明年契约。两年或三年以上的长契,若能签订,定金预先多支付一成,价格还可上浮。 昨日,莫云又收到掌柜信函,让他一定和沈家签订长契。不过特意提醒,与沈老板商洽时,万不可操之过急,要让沈老板认为,签订长约,对沈家,有利无弊。 十数年来,双方都是按约行事。白术价钱几何?数量多少?何时发脚下山?需要几日,方能全数运抵?这些,均由他上年提前和沈廷贵谈妥,寄函钱掌柜确认,双方再签订正式契约。 杭城对沈家白术的需求,一向稳定。此次连番收到掌柜信函,不但要求增加收购数量,还催促他尽快与对方签订长契。莫云隐隐觉得,杭城那边,一定发生了大事。 三月前,沈廷贵前往仁化,还在他这里盘桓过半日。上船前,两人言明,待沈廷贵回程,再细谈明年之契。 眼看两人言定的三月之期,已过半旬,沈廷贵依旧未见半点踪影。 一开始,莫云还以为,沈老板早已返程,从安成那边上了金牌山。离双方言明的药材交割时间,横竖还要几天。到时,沈老板也会亲自前来。想着这些,莫云心里不急,决定等等再说。 何况,他还要稳固和沈老板的关系,想着想法子签下长契。契约,从一年期,改为二到三年,甚至更久的长契。其中缘由,钱掌柜信中没提,莫云也不敢函问。 直到昨日晌午,见沈老板还未前来,莫云再也坐不住了,连忙派伙计请沈老板下山,也顺便要伙计查验今年山上采收的药材成色。 莫云并未见到伙计,晓得他还在山上。此刻,发现沈宗高竟然头带白孝,顿时一惊。“沈老板,沈老板怎么啦?出了何事?”莫云连声问道。 “莫管事,家里出了变故。家兄两月前遭遇不测,前日才得到确实消息,故此耽搁了两日。”沈廷岳见莫云一脸焦急,上前拱手解释。 “想不到沈老板——哎——哎!”莫云听了,连声叹气。 “今年的白术采收情况如何?成色怎样?何时可全部送抵?”沈廷贵出事,长契暂时无望,莫云转而又关心起眼下的药材采集、加工诸事。 沈宗高听了,收起悲伤之色,告诉莫云,今秋白术,尚未开始采收,暂时先将去年遗存之术,先行挑运过来,再另行去请帮手,采收加工地里之术。 莫云听后,连连点头。廷贵陡然出事,沈家尚能临危不乱,安排井井有条,颇属不易。当即与廷岳、宗高两人,就白术成色、货款交付等,进行商谈。 三人谈妥细节,转眼天色已暗,廷岳、宗高叔侄,坐在一辆雇来的马车里,连夜赶往徐家山。 午夜十分,徐舜锡家,大门被人敲得“咚咚”作响。睡眼惺忪的徐舜锡、沈梅秀点起火把,打着呵欠,打开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脸疲惫之色的廷岳、宗高叔侄俩。 “姑父、姑母——”沈宗高近前唤了一声,“扑通”跪在地上。 “宗高、二弟,这么晚了,你们过来,有急事要我相帮?”徐舜锡赶紧扶起宗高,问道。昨日傍晚,他已知妻弟廷贵身陨大庾的消息。此刻,见到叔侄两人上门,猜到他们定有事相求。 “姐夫,是这样——”沈廷岳连忙上前,把傍晚莫管事对他们说的话告诉了徐舜锡。 “今年收购量加倍,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徐舜锡也是一脸喜色。他知道,最近两年,年景不好,春夏连旱,冬春雨雪肆虐。特别是去年冬天,立冬刚过,冻雨、大雪连连,采挖、烘焙好的药材,比往年少了三成不说,发脚下山都一拖再拖,山上的日子过得很是不易。 “姑父,莫管事那边,货要得急。”宗高收起眼泪,一脸忧郁地对徐舜锡说。“我和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几家,老少这几十个人,凑齐百担之数运到宣风,半旬之内哪能做到?” “姐夫,莫管事还告诉我们。他接到钱掌柜信函,希望能尽快重议契约。说是最好签个三年五年的长契,那样双方都好放心做事。”廷岳接着说。 “采收之事,后天就开始,耽误不得。今晚,你们早些歇息。明早,我去找人。长契之事,我看,也不急在一天两天。”徐舜锡说完,让沈梅秀安排廷岳、宗高叔侄进厢房歇息。 次日,晨曦初现,名惠乡惠津里二保二图高楼,寒霜覆盖的田野,透出些凉意。 沈廷岳、沈宗高叔侄一早,就赶往芦溪市头牌,前去雇请帮工。徐舜锡敲开了一甲甲户刘子瑞家的大门。见到刘子瑞一脸睡意,徐舜锡连忙拱手:“不好意思,打扰到刘老哥了。” 刘子瑞左手捂嘴,连打了两个呵欠,笑着说:“无——妨,阿——嚏——徐甲长一大早光临寒舍,是为甲内的地丁钱粮而来?” 甲,明清时期的户籍编制单位,每十一户编为一甲,十甲编为一里,每里为一图。十一户中,纳粮最多的户为甲长,负责本甲课植农桑、检查非法、催办赋役等事。 朝廷规定,每年的地丁钱粮(土地税和劳役税),二月开征,四月完成过半,五月停忙(停止征收),八月接征,十月全部完成。 这个时节,秋粮归仓不久,地丁钱粮的征收截止日期迫近,一甲之内,只要有一户未缴清,或者征收不上来,甲长必须自己代为垫付。 新朝奠立之初,萍乡迭遭战乱,人口凋零,土地荒芜,乏人承充劳役赋税。县主老爷颁布告示,招徕外地移民入籍,鼓励垦荒,开垦之地,免除三年田粮,刘子瑞、刘子祥、刘子周他们兄弟,和徐家,就是那时从粤入赣,侨居于名惠乡惠津里二保二图,十几年后,沈家也从大庾,移居于此。可是,三姓虽在一甲置买田土山场,客家棚民身份,官府仅允许他们编入客图,承诺二十年后,可入民籍。先皇乾隆朝,三姓几经周折,入籍新康乡新安里客图四甲雪竹垇。 二十年期限,如过眼云烟,弹指已过。徐、刘、沈三姓,家渐富裕,购产、建屋,已有能力“承差”,只待原居土著招顶入籍。 乾隆四十五年,刘、徐、沈三姓,迎来了入籍一甲土著的机会。一甲土著居民欧阳姓,感于本甲力微粮稀,负担不起朝廷差务,自愿招到久居此地的徐、刘、沈三姓入籍进户,共同承顶一甲的差务。十二月十六日,欧阳西岩请来本图十甲话事人,共同见证欧阳、徐、刘、沈四姓,签订图约,合为一甲,朋充差务的大事。徐、刘、沈三姓,为此合缴进户钱三十二挂予欧阳姓,承诺承担一甲十分之九的赋税劳役。 二十间,徐、刘、沈三家,开枝散叶,人丁繁盛。四姓签约时,徐家徐舜锡、徐舜章兄弟,生有七子、四子;刘家刘子瑞、刘子祥、刘子周哥三,生有五子、二子、四子;沈家沈启祥和他的两个儿子,兼三生有六子,兆三生有三子。三姓数十人,在一甲居住数十年后,终于全数取得一甲民籍。 徐家,人丁颇称繁盛,纳粮最多,被一甲甲户公推为甲长。 “刘兄,地丁钱粮完纳,还有些时日,今日我不为此来,而是另有要事相求。”徐舜锡拱手道。 “甲长无须客气,但有差遣,小弟莫敢不应。”刘子瑞见徐舜锡一脸郑重,也是收起笑容,回答说。 徐舜锡把沈廷贵身故一事,和沈家叔侄昨夜赶来相求一事告诉了刘子瑞。 “廷贵兄竟遭如此大劫——公理何在?王法何在?”刘子瑞得知沈廷贵遭人暗算,身陨故地,也是愤怒。 三月前,沈廷贵动身入粤。行前,曾来徐家山、王家坊、高楼盘桓数日。三姓同属客籍,移家一甲后,又共进同退,虽说今已入民籍,但三姓过往甚密,情谊犹存。 得知沈宗相已赶往大庾奔丧,准备迎廷贵灵柩归葬,刘子瑞放心不少。 “徐兄,莫管事所需白术数量,今年果真翻倍?若是属实,定能倍增沈家术业。”不等徐舜锡回答,刘子瑞又问:“沈家白术培植情况怎样?山上真有如此之多的白术?” 徐舜锡告诉刘子瑞,白术种植,沈家采用轮作之法后,每年运销之数,很是稳定。即便去年雨雪连加,今年莫管事收购之数翻倍,金牌山、雪竹垇、钟引塘山岭延亘,连绵数里,所植白术,何止万数? “今年要采收交售的,不过沧海一粟,区区百担耳。”徐舜锡接着说,“现今,沈家最缺的,便是人手。十天之内,要凑齐百担,发运下山。采收、洗晒、烘焙、加工、捆扎、装袋、挑运,各处都缺人手。” “今早,我廷岳弟、宗高侄原本亲来相请刘兄的。然发脚下山,非我三家之人能做,他们叔侄便去芦溪头牌脚力行雇人。刘兄这里,我便来了。”说到这里,徐舜锡再次拱手道:“采收、洗晒诸事,还请刘兄与我徐家一起,助沈家一臂之力。” “徐兄言重了。我刘、徐、沈三姓,一向异气连枝,沈家此刻有难事急事,我刘家岂会袖手旁观。”刘子瑞道。 刘子瑞又允诺,早饭后他去找二弟刘子祥、三弟刘子周二人,商议刘家相助事宜。 徐舜锡听后,自是感激不已。两人谈定,上午找齐人手,午后动身,明早即可做事。 早饭过后,徐舜锡先是找来弟弟徐舜章商议,又唤儿子常楚、常甫、常正、常遇、常茂、常五、常举七人过来,吩咐一番。 晌午时分,十几个芦溪头牌雇来的脚夫,跟在沈廷岳、沈宗高叔侄二人身后,赶到徐家山。徐舜锡家院子中,徐家九人,刘家十一人,来的都是后生。他们带着随身包裹,已在院中等候他们多时。 徐舜锡看了看院中的后生们,突然觉得身子有些发热,抬头看了看天,感觉今天午后的阳光,格外暖和。再看向沈廷岳、沈宗高叔侄,发现他们的眼中,早已泪花闪烁。 ------------ 三 众人汇合后,即刻动身,一同赶往沈家。酉时,徐、刘两家众人赶到了羊狮幕。 与沈家长辈简单寒暄后,他们来到地里。霜降刚过,霜风阵阵,地里枯萎的白术茎干,被风吹干了水分,格外硌手。 看来,山上应该很久没下雨了。要在这样干的地里采挖白术,不会轻松。 “还是早点歇息,留些精气神,明天好干活。” 众人这样想着,用过晚饭后,上床早早躺下歇息。 夜半,浓雾从山谷升腾起来,笼罩了整个羊狮幕。不久,雾散天开,残月跃起,山间云雾缭绕,气氛氤氲。 片刻,月华惨淡,乌云笼盖天穹。须臾,山风呼呼,黑云密布,大雨接踵而至。 翌日清晨,太阳冉冉升起,阳光遥射石笋,灿烂晶莹,辉映眉睫,不觉眼前为之一新。 雪竹垇、金牌山、钟引塘三地,白术地里,人来人往,煞是热闹。 徐、刘两家众人,一早便来地里采收白术。昨夜的那场大雨,渗进白术地里,疏松了板结的土层。 “天老爷怜惜我等,担心我等吃不了采挖白术的辛苦,故此昨夜提前下了场大雨。”众人双手不停,笑着称赞。 “百担之数,或许只要七天,便可运到宣风。”地里的白术被众人飞快地挖出,沈宗高看着,一脸兴奋地跑去告诉爷爷沈兼三。 这几天,沈兼三一直待在金牌山,一言不发。长子廷贵意外身陨,对他打击不小。沈家从广东南雄迁居江右以来,他一直跟在廷贵身边,历尽艰辛数十年,沈家在羊狮幕才有了一个落脚之地,才有现在这般的规模。往时,他总是喜上眉梢。 “嗯——”听了宗高的话,沈兼三脸上强挤出一丝丝笑容。 宗高看爷爷兴致不高,转而想起自己的父亲,也是闷闷不乐。 “高儿,白术一事,关乎沈家生计和声誉,定要仔细分拣,剔除虫蛀及不符契约之根。”沈兼三叮嘱宗高。 宗高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沈兼三又抬头问向宗高:“相儿不知到了哪里?几时可到九牛塘?” “爷爷,三弟现时,大约还在临江府地域吧。九牛塘,快则十天,慢则半月,方能抵达。”宗高见爷爷问起三弟宗相,想了想,回答道。 沈兼三听了,默然不语。沈宗高见爷爷垂下头,不再说话,出门前往白术地里。 此刻,百里外的袁水舟中,沈宗相坐于船舱,两眼不停望向袁河两边。但见两岸乱山合杳,路曲峰回,一抹抹红叶,不时一掠而过。 闲倚篷窗看远峰,乱山千仞削芙蓉。眼前的风景,若是以前,沈宗相定会吟诗一首。 此时,他的心里,乱作一团。既没这个心情,更没这个雅兴。 今春,他以县、府第一考中秀才。前几日,知县鞠大人莅县学视学,以考诸子。出题“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以“遇变有不变之节”开篇,认为在面对变化和挑战时,要保持坚定的信念和不变的节操。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变化,都应该坚守自己的初心。“松柏为岁寒,所必需于责任,更无可谢君子轸念。天常初无心于抑彼伸此,愿繁华成往事,谁保全于阴阳相薄之交。”鞠大人阅后,大赞其“文情恳至,文境从容,有粹然儒者气象,悉臻完美。”勉慰他专心学问,他年题名秋闱(省里的乡试,考中后即为举人)。 沈宗相于是有志于举业,寄望通过科举,改变家族命运。 这也是父亲生前的愿望。父亲沈廷贵、姑父徐舜锡,早年熟读四书五经,极具才学。父亲“早负异才,年未及冠即有卓识。”怎奈当时未入民籍,考试需返原籍粤省仁化县。萍乡、仁化两县,道途迢递,往返维艰,两人于是绝了举业念想,用心于入籍惠津里之事。而今,他已是秀才之身,明年即可赴省参加秋闱,冀展所学,含志欲伸。 宗相又想,家中诸弟,皆忠厚老实之辈,不善于外。从今以后,谁又能挑起父亲那副重担? 一时,沈宗相心里左想右想,七上八下。 这时,却见舟子挂起风帆,放浆东去。昨夜大雨,河中之水,上涨不少。舟行甚速,比前几日快了几倍。 “今日,该到泉田了吧。”他问舟子。 得到肯定回答后,他向船舱扫了几眼,拢了拢包裹,确信没有东西落下,闭目养起神来。 一个时辰后,舟到泉田,宗相结清船资,从官板子上走下,跳上岸边,准备明日前往吉安府峡江县。 泉田距峡江,陆路六、七十华里,步行一日,可到。水路需先至樟树,再转由赣江溯水而上,两日方到。 宗相准备停留一晚,明日步行前往。 第二天,泉田码头岸边,晨曦微露,空气中还弥漫出一丝寒意。河里的一条小船上,两个船夫解开缆绳,竖起桅杆,挂上了白帆。袁河中间,一条运粮大船,从上游缓缓驶来。 客栈门口,身背包裹,一身劲装的沈宗相看着驶近的大船,暗暗思忖:“这便是父亲生前念念不忘的大船吧。百担白术,若全用这等大船装载,不知要几船?” 父亲生前曾说,沈家偶得机遇,习得白术栽种之法,十数年间,家至小康。既是贵人襄助之果,实为沈家广结善缘,见义勇为之因。 贫穷富贵,往往一念之间,宗相深以为然。若是那年父亲见几限绝境的钱日台不救,又岂有后来钱氏的携术报恩之举。自此,父亲常说,排解难纷,除道成梁,见义必为,皆为人应尽之义务,当为之。 今春,自己县、府两试连得第一,得到喜报后,父亲大笑说:“我儿举业连捷,我必老骥伏枥,今岁定要亲押几船白术去杭城闯荡一番。” 此时,宗相看大船渐渐远去,也是不再多想,再次整装行李,抬腿往峡江方向而去。 路转正东,半个时辰后,沈宗相来到黄虎。村聚鼎山之下,青山相拥、古树掩翠、清溪弄影,别饶风趣。宗相进村,一幢三层木楼在望,皆山楼到了。 “皆山迭起护高楼,远近名儒集此游。歌赋文词悉秀雅,诗敲拔地古今流。”宗相望着楼前墙壁上的前明梁寅题记,心中有崇拜之色。 “梁孟敬,可是元明大学问家,若是能和诗一首,刻于墙壁,说不得能成一段千古佳话。”沈宗相暗想。他平素总是自比才子,呼朋唤友、酒酣耳热之际,常吟两首附庸风雅之作,以博众人一笑。兼又拳脚功夫了得,自认才气拳脚不输时下才子。此刻对着皆山楼前满墙题壁,心里跃跃欲试,想和韵一首,可美景再佳,心烦意乱之际,即使勉强吟出,能有什么好作?宗相苦思冥想一阵,毫无头绪,只好作罢。 宗相又想:“我金牌山,群山幽壑,蔓草佳木,风景不输于此。若是梁夫子活在当下,请他前去赏我金牌十二峰,睹彼胜景,定会有‘四望皆山,入谷风风雨雨,窗前吟罢,酌酒焚香,精神更觉悠然’之感吧。” 算了,还是别做他想,速速赶到巴邱,明晨登船,尽早赶赴赣州府吧。宗相想着,叹了口气,继续前行。 前边不远的一处空廓地,喧哗之声,阵阵传来,接着又是一阵喝彩声。宗相近前几步,挤进人群,一探究竟。 场地中央,一个二十出头,身着黑色劲装、气宇轩昂的青年,正在施展拳脚。只见他双手运转,时如鹰隼,时如闪电。闪转腾挪间,迅猛出拳,一招一式打的虎虎生风,尽显阳刚朝气。 片刻,青年收拳,又持刀上前。众人只觉眼前一道刀光亮起,寒芒破天斩出,十米刀芒如冷月恒彻长天,令人心生胆寒。 围作一圈的众人,大声喝彩。 不久,宗相见青年收刀,正待离开。人群中,走出一个身穿夹衣,外套坎肩,手持瓷碗的素衣女子。她朝着四周围观众人,拱手一揖:“小女子谭青烟,家兄谭青云,乃袁州府萍乡县人氏。上月祖父故去,与家兄回家奔丧。途遇贼人,财物被劫,滞留贵地,家兄无奈,施展几手家传谫陋技艺,博各位一乐,若得各位助我兄妹盘缠归家,德同再造。” 说罢,兄妹俩又是一揖。 众人听了,纷纷掏出铜钱,放入碗里,兄妹二人连连称谢。 宗相伸手从兜里摸出半两银子,放入瓷碗,青烟、青云见宗相转身欲走,急忙施礼问道: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何方人氏?青烟(青云)他日必回报一二。” “同是沦落之人,相逢黄虎,也是有缘,些许小赠,不必挂意。”说完,宗相抽身离去。 青烟、青云闻言抬头,才发现已经走远的宗相,身着劲装,头戴白孝。 “这——”青烟、青云一脸惊讶,呆立当场。 有难必助,善缘广结。父亲当日的谆谆教诲,自己今日顺手做了一回。 此时,沈宗相不知道,他的这次举手之劳,所结下的善缘,他日竟彻底改变了家族的命运。 ------------ 四 浙江杭城,钱氏中药房,人群攒动。掌柜钱日台满脸堆笑,冲着进进出出的老板,不停地拱手作揖。去冬以来,药房生意一日好似一日,他脸上的笑容,也几乎没停过。今秋甫至,白术、厚朴销量更是大增,隐隐有问鼎杭城白术销量榜首的势头。 晌午,用过午膳,钱日台来到后厅,走到逍遥椅前,右手食指轻轻叠在大拇指上。一旁的学徒金小郎见了,连忙扶他在椅子上躺下,又从桌上拿过一个玉质鼻烟壶,拧开壶盖,倒出一颗小指般的蜡丸,小心剥开,把如黄豆般大小的一块紫黑鼻烟放在掌柜左手掌心。 钱日台用左手食指、拇指,轻轻将鼻烟捏起,捻开,把食指肚上的鼻烟放入右鼻孔,拇指肚上的放在左鼻孔前段,先是张嘴轻呼,接着双唇进抿,轻吸一口气。顿时,一股辛酸之气,冲入钱日台的鼻腔。旋即,又有一股醇香之味,旋绕而入。 “阿——嚏——”吸满鼻烟的钱日台,紧闭双眼,张大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良久,钱日台睁开眼,淡淡地问小金:“这两日,江右有信函寄来么?” “回掌柜,江右来函,还是半旬前。今明两日,或有信函会到。”小金回答。 今秋伊始,白术行情突然大涨,一两上品白术,可抵百斤大米。潜(于潜)县野生(白)术,更是有价无市。钱日台望着蜂拥而至的买家,一面减少柜台每日供应数量,一面派出伙计,四处打探白术大涨的内情。半个月后,伙计终于从一个外地客商口中得到确切消息:吴江遇瘟疫袭击,患者心下胀满,口渴发热,反呕不止。服白术厚朴汤一剂,呕亦减半。二剂,胀除、热退、渴止。 白术厚朴汤方剂中的白术、厚朴两味主药,正是他日进斗金的大宗药材。钱日台听了,顿时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先皇乾隆朝,钱日台在家乡于潜药肆学医之时,对于术(于潜野生白术)多有接触,发现其:味重金浆,芳逾玉液,百邪外御,六腑内充。其药用之广,其他诸药,未有如白术之功多。奈何日挖夜采,野生于术,已甚难见。种(植)术,两浙虽有培植,虽肥大于野术,乃多粪力浇灌而成,药效与野术相比,终千差万别,不获医家大用。 随后,他游历山川,遍寻于术培植之地。举凡名山大川,无不亲莅其境,涉足一探。且久慕武功为葛仙炼丹圣地,多产灵草嘉禾,于乾隆甲辰岁,足履江右。孟冬月,越武功山雪竹垇,因病滞留,遂与沈家父子一见如故。翌年三月,他携于术种子再莅雪竹垇,说他走遍诸多名山胜地,觉着雪竹垇山高地阔,炎夏气温凉爽,与家乡于术原生地天目山颇为相似。于是教沈家以培植方法,言定三年之后再来收购。 钱日台果然眼光独到,十余年过去,沈家培植的白术,药效与上品于术近似。采用轮作之法后,药力、产量更是稳步提升,沈家供应过来的白术,由最初的三年一次,发展到每年都能足额提供。而他的钱氏中药房,成为沈家白术在杭州的独家销售方。不知不觉间,西子湖畔钱氏大药房,有了一幢两进院落,面阔七间的大药铺。 他十余年的未雨绸缪,和小心维持,终于守到云开见月明。 “江右的信函,今天到了邮铺吧。小金,你等会去看下,信函到了,马上交给我。”突然间,钱日台对莫云的回函充满了渴望。 他期待着莫云能带给他好消息,莫云的能力,还是毋庸置疑的。 “毕竟,签定长约,沈家得到的收益,超过以往的一成。”钱日台轻笑着说。 他相信,地僻山荒的沈家,更会果断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翌日,钱日台匆匆走进店里,正在抹着柜台的金小郎见了,连忙迎了上来,恭敬地唤了声:“掌柜的,您来了。” 钱日台见金小郎这般勤快,很是满意。他一边往后厅走,一边随口问道:“小金,莫云信函到了吧。” 金小郎点点头,连忙从桌上的小木匣中拿出两封信函,递到钱日台手上。 钱日台接过,揭开封蜡,抽出信函,看了起来。 莫云信上说,沈家已允诺,今年提供上品白术之数,就按掌柜所说,比上年翻倍,约百担之数。厚朴数量,只能按上年契约执行。三日前,已雇芦市大船三号(艘),停于袁州下铺码头。一俟收齐,用小艇十号转运下去,装上大船,半月可抵杭城。 厚朴培植,非三五年能成,需十年、二十年计,这点,钱日台清楚。上回去信,也只是随口一问,所缺之数,只能指望川蜀那边了。 钱日台最为看重、关心的白术长契一事。信上说,因沈家沈廷贵突然身陨,恐有变数。俟药材全数装载上船后,他亲自上山跑一趟,争取年内签妥。 末了,莫云又说,尚有二成白术,按掌柜吩咐,留于宣市药铺,以备不时之需,留待明春再发运来杭。 钱日台看完莫云来信,眉头微蹙,眉宇间的凝重之色逐渐浓重。许久,钱日台微睁双眼,对候在身边的金小郎吩咐道:“小金,把郝先生请来,我有事和他商量。” 小金走了出去,随后账房郝恩麟推门进屋,双手十指轻迭,朝钱日台拱了拱手:“掌柜的——” 钱日台此时已端坐高椅,睁开两眼,示意郝恩麟坐下,问道:“上品白术,库房存货不多了吧?” “禀掌柜,库房存货,约有百斤。这几日按您吩咐,每日只放十斤,不过,怕也坚持不了半月。”郝恩麟见问,起身回道。 “百斤——半月——”钱日台喃喃自语,两眼微眯,稍后嘴角一动:“明日开始,每日只放五斤,价格上涨三成。” “好。”郝恩麟闻言一愕,应了一声。 钱日台不曾想到,今秋不凉反热,吴江陡发温疫,引得白术上涨,行情变化之快,让人眼花缭乱。 他听说,温疫初起之二、三日,患者昼夜发热,头疼身痛,医家多用达原饮(槟榔、厚朴、草果仁、知母,芍药、黄芩、甘草)疗之,其法甚善。若迁延五六日不愈,患者心腹胀满疼痛,四肢筋骨重弱,霍乱吐泻;或胸胁暴痛,下引小腹,食少失味。唯用白术厚朴汤(白术、厚朴、半夏、桂心、藿香、青皮,干姜、甘草)疗治,才可达事半功倍之效。 而今,吴江病疫汹汹,半月过去,尚未有平复,更有蔓延周边迹象,造成寒热之药奇缺。往日,一两白术,价抵四十斤大米,众人皆说死贵。如今,闻吴江白术厚朴,七十斤大米,都换不来一两白术。省垣各大药铺药房,尚有存货者,只手可数。 钱日台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今冬“术市”开市之日,已不足一月。 今年,白术需求陡增,天生术(出浙江诸山者,俗称天生术)已属罕见,狗头术(出安徽宣城、歙县)也不易寻得。术市能否正常举行?届时,有无足够白术进行交易? 种种疑虑,让他对即将到来的术市,有些看不准。 前些年,钱氏中药房拿去术市交易的,均是历年积攒的天生术和狗头术。每次,他也仅仅露个脸和走个过场,并未有人注意。 今秋吴江病疫,各家药铺药房白术、厚朴存货急剧减少。野生术更是轻易难得,往年不受欢迎的台术(台州产种植术),今秋居然大受欢迎,虽药效远逊于术,各家仍是争相前往抢购。而粪力浇灌而成的云术,往年各大药铺不屑一顾,今年竟然也有人问津。钱日台自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家非底蕴深厚的大药房,即使能侥幸收到一些,也不过是些自己看不上眼的台术、云术,况僧多粥少,又能分得几杯羹? 况且,自己手头有更好的货源渠道。十数年前,他游历江右,亲手帮沈家栽下培植白术这棵“摇钱树”。而今,沈家栽培面积逐年增加,采收之术,也多以三年术为主。其药效、药力,几与上品于术无二。前二年,更派莫云常驻江右宣风市,设立药铺,专门收购沈家种术、厚朴,早就占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利。 对!就是沈家白术。待此次到货,立选鹤颈甚长、内有朱砂点,术上有须,生长三年以上,几可乱真于术的沈家白术,参加今冬术市,定能大赚一笔,也不负自己十数年之努力。 不过,沈家白术,他不会让人知道,也不会透露半字。 那是他的秘密。 想到这里,钱日台紧凑的眉头舒展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小金,拿纸笔来。”钱日台喊道。 他得马上去信江右,交代莫云,将所收白术,速速运来。而后,尽快与沈家签订长契。 时限多久?五年?十年?不!越长越好。 “小金,郝先生,吩咐下去。装运白术大船到杭,白天停于城外,夜晚进城,漏夜卸货,不可让人探知实情。”想了想,钱日台又吩咐道。 “是。”郝恩麟、金小郎拱手应道。 千里之外的萍乡县宣风市。晌午时分,莫云又收到钱掌柜信函,要他速速收拢白术,装船运往杭城。吩咐他趁热打铁,与沈家尽速签订长契,不可半分懈怠。 昨日,白术已陆续到店。莫云过目初检,一一验货,发现皆为白而肥的上品之术,很是高兴。 挑夫说,余下白术,两天内可全数运到。品质与此前的白术,并无二致。 “好。再有两天,可全数收齐。到时装上小船,转运到芦市大船,今秋白术收购事宜,就能完毕。”莫云松了口气。 长契之事,掌柜催促甚急,他思索了多日,左想右想,总觉卡在关键之处,现时实难推进半分。今天再次接到掌柜催函,莫云急得额头流汗。 “难也——”莫云右手挠着头,长叹了一口气。 此番连接催函,掌柜虽未指责办事不力,莫云还是隐隐觉出了其中的一丝不满之意。他曾以智信两兼自比,更因老诚忠厚,账簿清白无讹,颇得钱掌柜赏识,故宣风中药铺开业已有五年,至今他仍稳坐于此。 此刻,手中拿着三封信函,就像三只烫手山芋,握不住,不敢丢,他手足无措,压力山大。 还是出去透透气吧。 看看申时已近,莫云走出药铺,来到普济桥码头。 码头上空荡荡的,并未见到一人。一条麻绳,一头缠绕于河边一块巨石上,另外一头,拴着一艘官板子。官板子一动不动,孤零零飘于水中。 “水又浅了。”莫云弯下身子看了看,摇了摇头。今秋晴热雨稀,上游来水,比正常年份少了足足三成。前天官板子还齐平码头最下的一级台阶,两天过去,水位又低了半尺。 若持续不雨,水位再降,白术运杭,铁定会延误。他发现,原本非常简单的船运之事,竟然也变得有些棘手。 想到这里,莫云感觉额头热汗直流,他抬头看了看,太阳惨白惨白的,依旧炽热无比。 他从袖口抽出一条汗巾,擦了擦额头,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往回走。 前面芥子山上,便是巍峨的关帝祠。 莫云跟着钱掌柜走过不少地方,见到不少地方都有关帝祠,上至通都大邑,下达城乡僻壤。眼前芥子山这座关帝祠,背东面西,初建时间无人知晓,墙上嵌着的青石铭文碑,清清楚楚告诉你,它的来历,可不一般。 碑刻题曰《宣风重建关帝庙碑》,嵌入大门左边墙上。 圣朝康熙二十二年癸亥,关帝祠复建,江右大中丞安公世鼎亲撰碑文,述其修葺始末。一时名公巨儒,乃至普通商贩,过宣风,皆进祠展谒,知敬知畏。 钱氏中药铺,距关帝祠不过三百余公尺。当年,钱日台选中这里,不仅这里紧邻码头,货物上下船方便,更是冀望关帝圣君,驱邪避恶、招财进宝。后来,更是立下规矩,药铺管事之人,每日需进关帝祠上香礼敬,逢帝君诞辰之日,更要奉上鲜花时果珍馐之仪。 当下,莫云自觉眼前之事,顷刻之间,怕是难以解决,自然进关帝祠,祈求帝君襄助。 莫云点燃三支馨香,匍匐在关帝座像前,虔诚祷告道: “欲酬神续,恭叩帝阍。弟子莫云,乃浙西于潜县人氏,现充江右钱氏药铺管事。杭城中药房钱大掌柜,委弟子与沈家商签白术长契。讵料,沈家陡遭变故,长契命运未卜。又,今秋雨稀,袁河水浅,难以行船,恐滞货途中。弟子诚惶诚恐,匍匐于帝君座前,伏望离明继照,巽命重申,霖雨普降,长契顺遂。若得蒙帡幪,永深感戴。” 祷毕,莫云起身又拜了三拜,走出大殿,回到店铺,找到挑夫,托他告知廷岳、宗高叔侄,明日务请来店,有要事相商。 ------------ 五 金牌山,沈宗高得到莫云带来的消息,连夜来到雪竹垇,找到二叔沈廷岳。 廷岳家里,烘干的白术堆了一地。宗高进来时,昏暗的油灯下,一家人已把白术打包好,准备装入麻袋。 宗高上前,把莫云找他们的事告诉了二叔。 这几日,天气晴好,得徐、刘两家众人帮忙,白术采收顺利。加工好,运抵钱氏中药铺的,已近八成。 “二叔,我们与药铺商洽的百担之数,再有两日,就差不多了吧?”宗高问道。 “嗯。二日足够了。”沈廷岳回道。“我与你三叔、四叔、五叔、六叔几家,三日运了七十余担。你金牌山,也有十余担吧。” “那,莫管事此时找我们,所为何事?”宗高一脸不解。 沈廷岳想了想,回答说:“此时邀我们下山,或是商洽钱、我两家长契一事吧。” “长契?此刻就谈?”宗高问。他知道,父亲在时,曾与莫管事粗略谈过这事。后来,父亲出事,这事就暂时搁置下来了。 “可能吧?”廷岳也不十分确定。不过,他和宗高商定,明日还是去一趟。今秋的白术采收和交售,已近尾声。宣风,横竖都要去,明日或后日,都行,一来要和莫云对账结算;二来,寒冬临近,也要提前采购些过冬前的生活物品。 次日一早,沈家叔侄就和挑夫们一起下了山。到得山下,酉时刚过,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叔侄二人走进药铺,并未见到莫云,正待询问,听到熟悉声音,回过头来,看到莫云从门外匆匆走来。 莫云此时,出门后,也是早已看到,十来个挑夫,挑着装满白术的麻袋,正走进药铺。药铺伙计看到一行人已卸下担子,过来招呼。 莫云也是迎了上去,近前一看,顿时心头狂喜。走在前头的两人,正是他惦记多日的沈家叔侄。 “沈老板,你们总算来了!”莫云三步并作两步,笑道。 此刻,望着风尘仆仆的两人,莫云脸上露出笑容,吩咐伙计端来两杯刚泡的云雾茶,开口说道:“今年贵、我两家的白术售收一事,明日就可完毕。掌柜几日前就来函吩咐,一俟账数相符,余款全数结清。” 廷岳、宗高听了,满意地点点头。 莫云又道:“今日请两位大驾前来,还有另一要事,想问下两位。” 莫云停了停,接着说道,“就是贵我双方的长契一事,两位考虑得如何?今日可否签约?” 说完,莫云一脸期待。 “长契?” “嗯。我家掌柜来信说,十数年来,贵、我两方,彼此合作无间,我钱氏中药房受益匪浅,获利不少。掌柜特意交代在下,多与贵家族走动走动。若能商签长契,贵、我两方情意,就如眼前这罗霄山脉,峰峦攒簇,蜿蜒赓续,绵绵不断。”莫云态度越发诚恳。 廷岳、宗高心里,也是感慨万分。廷岳想了想,说道:“贵、我双方,能签长契,自然是好。然,此事向由我大哥负责。今我大哥突遭毒手,命坠黄泉,含冤未雪。我兄弟几个,平素更是迫于耕种,无暇顾及。我宗相侄儿,今又奔丧在外。莫管事,你看这事,一时半刻之间——怕是——怕是——” 廷岳说到这里,朝宗高努了努嘴。 一旁的宗高,看到二叔努嘴示意,连忙对莫云说道:“莫管事,长契对我沈家,自是百利而无一弊,我叔侄本欲玉成。只是此事所涉,非仅我叔侄二人。若想尽早定妥,管事明日何不与我叔侄一同上山,与我祖父及诸位叔父详细商洽?到时,此事说不定能峰回路转。我叔侄今日,还有些小事要办,就不耽误管事的时间了。” 宗高说完,朝莫云拱了拱手。 见宗高话已至此,莫云只得作罢。商定了明日上山时间,宗高和廷岳走出药铺。 第二日日初西沉之际,莫云、沈廷岳叔侄一行,来到金牌山。 用过晚膳,莫云与沈兼三等打过招呼后,来到门外,站在门前的巨石上远眺。夕阳西下,武功、发云二山,历历在目,名峰胜景,尽入眼帘。 不久,太阳的最后一抹余辉消失,山风飕飕,气温陡降,金牌山暗了下来。 莫云见天色渐昏,走进大宅。 沈家大厅,正中房梁上垂挂着两盏油灯,火苗左右摇曳,忽明忽暗。 大厅上首,沈兼三坐在太师椅上,下首的几张竹椅木凳上,坐着廷岳、廷华、廷梅,廷彩、廷标兄弟,见莫云进来,连忙招呼坐下。 傍晚,他们得知莫云跟着廷岳、宗高来山,兄弟几人匆匆用过晚餐,趁着天色未暗,来到金牌山。 “沈老太爷,诸位老板。”莫云朝众人拱手一揖,坐下说道:“此次莫某拜访诸位。一是感谢。诸位老板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供应超过预定量两倍的上品白术,我家掌柜特地写信前来,交代我一定登门致谢。” 说到这里,莫云起身,又是一揖,接着说道: “二是期待。期待我们未来,能有更深的合作。” “更深的合作?怎样的合作之法?莫管事你且说说看。”沈兼三身子微微前倾,问道。 莫云见沈兼三询问,向他微微欠身,道:“我家钱掌柜说,贵、我两家,自先皇乾隆爷起,合作已十数年。合作日久,彼此知根知底,情谊也深。” 莫云见众人皆是点头,又道:“以往贵、我两方,皆是一年一签约。钱掌柜说,一年一签,固然灵活。对术业大计,却多有掣肘。” 众人又是点头。寻常药材,如生地、板蓝根、菊花、牛膝、半夏、白芷、黄芪等,多为春播秋收的一年生药材。白术,虽有一年、二年、三年、甚至六年之术,药效却千差万别。且生长年份愈长,药效愈佳,价格也愈昂贵。对沈家这种长期栽培者而言,仅供应三年术,劳力就节省大半,获益也丰厚,众人此前,皆尝到了甜头。若是能有长远的规划,对买卖双方均是利大于弊。 “术业大计,非一年两年能成,五年、十年或者更久,持之以恒,方可久久为功。既如此,贵、我两家,何不取长补短,就此携手,共商术业大计?”莫云提议道。 “莫管事,老夫且问你一事。杭城今年,白术需求,为何如此之巨?”沈兼三没有回应莫云的提议,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事。 “这个?我也不知。”莫云听到沈兼三问他,也是愣了一下。 他确实不知内情。 十月伊始,钱掌柜来函催他加收白术,并未提及缘由。后来,更是催促与沈家签订长契。 起初,他以为钱掌柜又开了分铺。后来又想,杭城药铺,开业不过数年,听说也才刚刚站稳脚跟,断不可能又新开铺面。 是啊,今年的需求,为何如此之巨呢? 难道?杭城或者周边,有病疫? 病疫?肯定是病疫。掌柜吩咐他多收白术、厚朴,定是杭城那边需求增多。 此前,他一直未曾细想这事。一个管事,做好分内之事则可,不是掌柜,没必要操那份心。 沈兼三的突然询问,他才回过神来。 “我家掌柜,大约又开了分铺吧。”想了想,莫云这样回答。 沈兼三不再说话。其他众人,也是沉默不语。 签订长契,看似双方都有百利,然对沈家而言,尚有变数。 钱掌柜此次,为何这么急迫签订长契呢? 这个问题,沈兼三想知道,沈家众人也想知道。 还是等宗相回来,再议吧。瞬间,沈兼三做出了决定。 看看已近亥时,沈兼三起身,对莫云说道:“术业大计,烦请管事转告钱掌柜,沈家定当努力。长契一事,容我们考虑几日,再答复于你。今日夜深,暂且这样吧。宗高,你且安排管事好好歇息。” 听到祖父吩咐,沈宗高走过来领着莫云前去歇息。廷岳、廷梅众人,点起竹篾火把,出门回家。 屋外,山风呼呼,浓雾瞬起。片刻之间,雾散天开,天空密布乌云。 今夜,会有一场大雨了。 “嘘嘘乖——嘘嘘乖——”翌日清晨,莫云在清脆的竹鸡鸣叫声中醒了过来。他睁开双眼,双手伸出被窝,长嘘了一口气,然后穿衣下床,推门出屋。 莫云神清气爽,心情大好。 前些日子,一封又一封的催函,让他每晚都心神不宁,乃至心惊胆战。梦中,向来和颜悦色的钱掌柜,就如一头像要吃人的恶魔,张牙舞爪,声色俱厉。 长契——又是长契。连续几天,掌柜信函如雪片飞来。长契一天不签署,掌柜一天不得安心。 昨晚,沈兼三的答复,在他看来,虽说他不是十分满意,但也暂时可向掌柜交差了。心事放下,睡得自然踏实。半夜的倾盆大雨,下了整整一个时辰,都未曾敲醒他的宿梦。 眼前,宿雨初收,晨曦初升,薄雾迷蒙,明亮的阳光,霎时洒满整个金牌山,其间林木荟蔚,云烟掩映,竹楼曲榭,时隐时见,美不胜收。 早饭毕,莫云又请沈宗高,领他往雪竹垇、钟引塘、乌龟山几地转了一圈,一路潜流潺潺,鸟声欢鸣,中有厚朴林木,密密丛丛,令他咋舌不已。见到白术地里劳作的沈廷岳兄弟,莫云上前少不得又客套几句。回到金牌山后,他没有多呆,便告辞下山。 傍晚,莫云返回到药铺,看看天色还早,来到码头。 装满白术的官板子,用麻绳拴着,静静地停在袁河,万事俱备,只等水涨。 天随人愿。戌时,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片刻,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下了整整两个时辰。 一夜无眠听雨声,孤灯伴影到天明。天刚露出曙色,莫云打开铺门,来到普济桥码头。一晚的功夫,河水上涨了四五尺,十条官板子浮在水面,犹如即将出征的将士。 “帝君眷念我钱氏如此之深,不啻恩同再造。”解缆出发前,莫云进到关帝祠叩谢。 顺水行舟,花不了几个时辰,今日就能赶到下铺。明日,白术可转至大船,说不定还能赶上今冬杭城的术市开市。 他决定亲自押船回去,把与沈家商洽的长契一事,当面说于掌柜听。 千里之外的杭城,钱日台照例早早来到药房。正在抹着柜台的金小郎,看到掌柜进铺,放下抹布,转身走进后厅,把盛放信函的小木匣端了出来。 不等钱日台发话,金小郎打开木匣,找出莫云的信函,递了过去。 钱日台拆开蜡封,抽出信函,看了起来。 信是五日前莫云写的,昨日傍晚刚刚收到。 莫云信上说,白术收购,已近尾声。再有二三日,料能完成。昨日,已陆续装上小船,只待霖雨降下,水位上涨,即可转运至大船。约莫十来天,可抵杭城。 钱日台连连颔首。莫云老成练达,把他放在江右管事,真没让他失望。 莫云信上又说,长契一事,尚未有眉目。他业已邀约沈家,一俟白术收购事了,立马上山详谈,定能谈出个子丑寅卯。 “二、三日。那就是这两日了。”钱日台拿过信函,又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没错,嘴角才浮出一丝笑意。 “莫云与沈家商谈,不知进展如何?”钱日台很是期待。 病疫未缓,术市临近,台术杯水车薪,于野术更是几不可得。这些日子,杭城各大药铺药房的伙计和管事,都候在各地哄抢药材,大小市肆、街巷,乃至城门与码头,一有白术、厚朴露面,登时一哄而上。 这般守株待兔之事,钱日台懒得去凑热闹,他也很是不屑。守株,真能守到兔子?不存在的。寥寥几只兔子,数十人去抢,到得你手,又有多少?况且,即使花大价钱抢到手的,也不一定是肥兔。他向来喜欢谋定而后动,也不经常出手,一出手便是有了万全把握。他不喜欢意外,故而习惯逼着自己算无遗漏。他善算,有时自己走一步,便能算出全局。 现在,他只需牢牢守住自己的“兔子”,不能白白让别人抢去。 抢走?不可能的。哼!好不容易养了十几年,眼见云开雾散,他只要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哪管得了别人背后洪水滔天,更不能让人轻易发现。 “小金,取笔墨来。”钱日台想到这里,转身对金小郎说道。 很快,他把写好的信交到金小郎手上。小金很有眼力劲,不等掌柜出声,转身拿起信函出门去了。 “郝先生——”他对着门外又喊了一声。 “掌柜的,您找我——”账房郝恩麟快步走进来,躬身站立,静候钱日台问话。 “铺里白术,剩有多少?” “不足二十斤。” “明日开始,每日放出一斤吧。”钱日台吩咐道。钱氏是杭城少数几家,现在还能每日供应白术的药铺。 他告诉郝恩麟,江右今年新术,十来天后方可到杭,在这之前,不能让铺子里断了供应。 “今冬的术市开市,定在何日?”钱日台想起术市一事,问道。 “回禀掌柜。定在下月初十日。” “今年的术会术王,还是王氏送去的那株?” “正是。” 立冬前十日,王掌柜带着伙计,从潜县坐马车,来到杭城术会,把一个红绸包裹的锦盒交到白会长手上。当着几位副会长、众多术会会员的面,白会长解开红绸,打开锦盒,一株野于术,静静躺于盒内。 野术金黄耀眼,芳香扑鼻。目测,至少也有十四、五公分长吧。 “今年的杭城术王,非它莫属了!”有人发出惊呼。 每年立冬日前二三日,各大药铺挑选的术王,都会送到术会,参加术王遴选。立冬当天,会长、副会长、众会员齐聚一堂,预选出当年的术会术王。按照惯例,术会术王送抵术会的第二十日那天,就定为术市开市之日。王氏术王,送去之后,一直占据术会柜台榜首。立冬那日,顺利推为术会术王,竞争今年的杭城术王。 王氏中药铺,可谓风头无二,王老板借此忝列杭城术会会员不在话下。 按术会章程,店铺术王,被推为一届术会术王者,有资格成为术会会员。三次术王,可为理事。五次术王,店铺掌柜有资格为副会长。 会员有参与理事竞选,获取术业信息便利,理事、副会长更有参与制定术业大计,术市举办时间,术价制定等权力。会员、理事各职,看似虚位,竞争者如过江之鲫。 钱氏进驻杭城,时间不长,每年所送的店铺术王,尚有未推为术会术王纪录。术市、术价信息,还得郝恩麟打听。 对这些虚衔,钱日台不是太过在乎。他一向崇尚实力,爱用实力说话。他觉得现今还是闷头发财的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实力在那,虚名、虚衔自然水到渠成。 每年的术市开市当日,术会会长代表术会致辞,宣布会员增减情况。而后,术会会员以及受邀前来的杭城、苏城各大药铺、医馆的掌柜齐聚一会,当场评选出杭城术王。 每年的杭城术王评选,绝对是术会的高光时刻。 术王评选后,紧接着开市交易。 “铺里的野术,还有多少?” “回掌柜,上等野术,尚有五斤左右。” 钱日台皱了皱眉,若是全部拿去术市,怕是不等开市,就会被抢购一空。不拿去吧,没有几株出众的上品野术,撑不起钱氏的脸面不打紧,关键会对接下来的交易会有影响? “先预备一斤参会吧。”钱日台对郝恩麟道。 “好。”郝恩麟点头。野术不可得,出一两少一两,一斤野术参会,铁定不够。不足之术,从何处获得,郝恩麟也不多问,他相信自家掌柜心中有数。 确实,钱日台想到了更好的办法。 ------------ 六 南安府大庾县城西码头,沈宗相坐上了一条前往白溪村的梭子船(一种形似织布机梭子的小船)。连日的舟车劳顿,宗相脸色,异常憔悴。 自巴邱上船后,过吉水、泰和诸县,一连数天,他都呆在船舱,催促船夫晓行夜宿,日夜兼程。眼看大庾越加临近,心里焦虑愈深,愤慨愈重。 昨日下午,船停大庾。下船后,他来到府城东大街,看到知县衙门,他一度想冲上去击鼓鸣冤。理智和情感,生生拉住了他的脚步。 梭子船缓缓前行,沈宗相的心里,如梭子船那般,上下颠簸,没有片刻平静。 申时初刻,白溪到了。他下船付了船资,紧了紧行囊,踏上了前往茶头的山道。 这条山道,数年前,他随父亲来过两回。前明崇祯年,高祖惟兴公携家迁九牛塘,置下薄田数亩,山岭数块。国朝乾隆朝,曾祖启祥公又携家迁萍乡县。祖遗产业,仍留故乡,着人耕种。每年秋获之际,父亲都不辞辛劳,跋涉数天,前来收取岁租,缴交赋税。 两个月前,父亲突遭毒手,竟致殒命。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何人?又是何因?他要赶到茶头,赶到九牛塘,尽快知晓父亲的死因。 酉时三刻,天色微暗,沈宗相赶到了茶头。他理了理头发,走到族叔沈开祥家,敲了敲了半掩的门扉。 “祥叔——”宗相进门,见到闻声走出的沈开祥,倒头便拜,泪眼模糊。 “宗相,你终于到了。”沈开祥见到匍匐在地的堂侄,见他一脸倦色,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他记得,八月中浣,沈廷贵回到九牛塘。次日,来茶头一叙族谊,廷贵对他说,先皇乾隆四十五年占籍萍乡县,已近二十载,偶然习得药材栽种之法,家虽不甚富,糊口已无忧。 言语间,廷贵又感慨,自己年岁渐高,倘若不是祭产坟山乏人料理,断不愿年来年往,车船劳顿,颠来簸去。 此后几日,廷贵手持地契,来往于九牛塘、五峒子印、上塘角、上塘门前、排坑尾几处,与佃户租户对契、收租。 八月二十二日,廷贵持契前往排坑尾,与佃户巫良核对。不久,两人发生口角,继而大吵大闹起来。 “租谷差了整整百斤,你父亲怎不气得发抖。”沈开祥扶起宗相,回忆道。 “不租了,不租与你了。你父亲气的大喊。”沈开祥接着说道。“不租与我,不租与我!好!好!看你能租与何人?那巫良——那巫良——甚是嚣张。” “巫良,数年前过庾岭而来,听说是交、广人氏。你父亲见他一外地人,无处安身,便着他耕种排坑尾之地。初来之时,巫良倒也老实本分,是个勤快之人。后来染上赌博,吸食‘乌香’(鸦片),就不太干活了——好好的一个人,被赌博、乌香害成这样——咳——”沈开祥说着,长叹了口气。 宗相听了,也是愕然。乌香,他听人说起,说是西洋的一种“滋补药品”,吸食后可提神醒脑,久食则上瘾难戒。前朝时,南洋诸国朝贡乌香,暹罗(今泰国)一国,贡给皇帝、皇后之数,每年多达数百斤。 庾岭当五岭之最东,通道交、广。没想到,乌香已经庾岭,渗透进来,遗祸当地。 “那晚,我与廷贵一起,宿于法云寺。戌时,巫良在外哭喊,说是诚心悔过。不久,又唤你父亲开门,说要重定租契。”沈开祥继续说道,“你父亲一时不察,穿衣起身开门。被巫良一棍砸在脑袋,当场倒地吐血不起。亥时,人就没了。” 沈开祥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 宗相听了,顿时头昏目暗,险些昏厥倒地。“父亲——”他痛呼一声,再次跪倒于地。 父亲一生豪爽,卓荦不群,文武全优,没想到竟死于此等恶毒小人之手。 “见砸倒你父亲,巫良丢掉木棍,连夜逃离九牛塘。”沈开祥道,“第二日,我遣人告知巡检陈大人,巫良被弓兵拿获,现押于县衙死牢。你父亲遗体,我用白木棺木装好,暂时停柩于法云寺。” “巫良,无耻小人,我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宗相咬牙切齿。 接着,宗相朝开祥又是一揖:“祥叔大恩,小侄铭记在心。” 沈开祥见天色已晚,招呼宗相吃过晚饭,吩咐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前往法云寺。 次日,天刚放晓,沈开祥领着宗相,来到法云寺。 两人进寺,来到后院,走进偏殿,宗相看到殿中停放着一副白木棺材。 棺前,放着一张木桌,上有一块灵牌,上写着“故显考沈公讳国顺府君之灵位”十三字,旁书“族弟开祥泣立”。 灵牌前,摆着族叔沈开祥为宗相备好的奠仪:一碗米饭,两荤(一肉一鱼)三素(两蔬菜,一块豆腐),一杯米酒。 身穿孝服的宗相见到木棺,顿时嚎啕大哭。 十月下浣,萍乡县宣风市登船,经袁州府、临江府、吉安府、赣州府。晓行夜宿十余天,历尽艰辛,艰难跋涉,方抵达大庾,换来的却是一副冰冷冷的木棺。 “父亲——”宗相放声大哭。想到父子俩一别再无归期,自此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宗相更是哀恸不已。 沈开祥站在一旁,烧着纸钱,不停地摇头叹息。 许久,沈宗相擦干泪水,站起身来,拜了三拜。又对着沈开祥拱了拱手,泣声道:“祥叔,侄儿明日,想赴县衙,请县主李大人主持公道。” 沈开祥点点头。他引着宗相来到大殿,一一拜谢寺僧悟镜、悟通。宗相才知道,父亲身陨,事发突然,赖悟镜、悟通诸僧之助,族叔方安排购来寿棺,寿衣,安排停棺偏殿诸事。次日报官,弓兵拿获巫良后,悟镜等人又前往县衙指证凶犯。 宗相听后,再次叩首拜谢。望着族叔、悟镜、悟通一人二僧,心里暗暗发誓,今日三人有恩于我,他日有成,定要回报一二。 回到偏殿,宗相坐在蒲团上,望着父亲的牌位,一言不语。沈开祥站在一旁,不时拨弄油灯灯芯,火苗左右摇曳,发出“噼啪”作响。 晌午过后,沈开祥回到茶头,为宗相抱来了棉被。他说,立冬已过,虽是晴天不雨,独自守灵偏殿,早晚寒气袭人,有床棉絮暖暖,不会寒着凉着。 沈开祥曾祖惟泰公,与宗相高祖惟兴公为嫡亲兄弟。前明崇祯年间,惟泰公占籍茶头,惟兴公迁居九牛塘。 沈开祥与廷贵,年纪相仿,秉性相近,每次见面,两人纵使仅是随性畅谈,亦不觉冷场。两月之前,廷贵告诉他说,因祖遗之产,乏人料理,几个地方的田地,被无赖、泼皮强占多年,议定租谷,也是拖欠不交,他此番前来,乃要重复旧业。几日奔波,眼看大事即成之时,讵料遭此毒手,殒命于此,时也命也。 目睹族弟殒命,他起初大惊失色。报官、报讯,一应后事,事无巨细,他都尽力维持。 此次,见到宗相前来,见其落落大方,处事有条,略觉欣慰。 “祥叔——”宗相看到沈开祥抱来被子,鼻头一酸,感动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明日,我与你一同前往县衙,定要为我故去的大哥讨个公道。”沈开祥见宗相泪如泉涌,发狠道。 次日卯时三刻,沈开祥、沈宗相叔侄来到县衙门前,只听“咿呀”一声,大门打开,两人走了进去。 门口的衙差见到有人告状,接过状纸进衙禀报。 稍后,一个衙差出门,将叔侄俩引进大堂。 知县李毓机,端坐堂上,沈开祥见了,赶紧双膝跪地。 沈宗相朝堂上的李知县拱手一拜,递上拜帖,泣声道:“晚学沈宗相,见过李大人,晚生有天大的冤屈,恳请大人做主。” 李毓机乃贵州举人出身,见前来告状的沈宗相头戴方巾、身着蓝衫,方巾上缠着一圈白布,他看了递上来的拜帖,知沈是袁州府萍乡县秀才,今年的府、县两试古文案首,不由高看几眼,轻声说道:“沈天骄无需多礼,坐下说话。本县初任大庾,嫉恶如仇,汝有何冤屈?为何来此诉冤?慢慢说来,本县定为你做主。” 候在一旁的师爷把沈宗相的诉状,递到李毓机手上。 李知县接过状纸一看,上面写着: 具状人沈宗相,年二十四岁,住袁州府萍乡县名惠乡惠津里二保二图一甲民籍。 呈为恶犯罔法逞凶恳准严究事,晚生亡父沈廷贵,年五十三岁,本年八月中,与族叔沈开祥,往九牛塘收取租谷,二十二日戌时,遭凶犯巫良用棍棒砸头,倒地流血不止,亥时不幸命殁。晚生族叔见凶犯逃遁,报官缉拿,现今凶犯押在大牢。恳请大人电鉴俯赐,饬提讯究。晚生沈宗相戴德沾恩。 李毓机看罢,眼中怒火喷射。稍停,他对着跪在地上的沈开祥问道:“堂下跪着的,可是沈开祥。” “回青天大老爷,小老儿正是沈开祥。”沈开祥又是磕头。 “你住何处?如何与亡者沈廷贵相识?”李毓机问道。 “小的住内良隘茶头,亡者沈廷贵,乃是小人的堂兄,自小与小人相熟。”沈开祥回答。 李毓机点点头,回头对身边的师爷说道:“凶犯巫良既已拿获,你且往典史廨一走,请钱大人将凶犯带到堂前,即刻审问。” “诺!”师爷转身往堂后典史廨而去。 典史钱仕麟,以北京大兴监生典大庾,掌大庾缉捕、稽查、狱囚、治安诸事,因他秉公执法,不避权贵,人皆惮之。李毓机到任后,凡有大案皆派他查处。 两月前,沈廷贵被暴徒巫良棒击脑袋,身陨九牛塘,沈开祥次日前来报官,钱仕麟派出手下弓兵,将已逃出大庾的巫良捉拿归案,打入大牢。 不多久,钱仕麟走进大堂,身后,两个衙役押着凶犯巫良。 钱仕麟朝李毓机拱了拱手,喝令巫良跪在堂前,然后站在李毓机旁边。 此刻的巫良,脚戴脚镣,蓬头垢面、两眼呆滞,哪有半点亡命之徒的凶煞模样。 沈宗相看到钱仕麟进来,站起身来,拱手一揖。随后又见到跪于堂前的杀父仇人,顿时两眼圆睁,上下唇紧抿,双拳越握越进紧。显然,他在心中强忍着满腔的怒火。 “大胆巫良,尔可知罪?”李毓机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 “小人——小人——罪——罪——该——万——死。”巫良登时一惊,吓得瑟瑟作抖。 “既知罪该万死,还不将所犯之事快快如实招来。”李毓机惊堂木又是一拍。 “小人——小人——”巫良瘫倒于地,嘴里一蠕一蠕。 片刻,巫良一五一十交代道,他来自交州,自幼父母双逝,靠邻居接济长大。因身强体壮,被商队看中,跟着搬运货物。后来,商队过庾岭,遇到土匪,他流落于大庾,靠打短工过活。 “五年前,沈老板来九牛塘,见小人气力大,诚实本分,便和小人签订租约,小人租下排坑尾三亩水田耕种,岁交租谷二担七斗二升。”巫良道。 “三亩水田,年收谷几何?”李毓机问道。 “丰年之时,年收六、七百斤有零。”巫良道。 “年收六七百斤,只收二百余斤租谷。如此厚道之人,你如何下得去杀手?”李毓机厉声问。 “小人——小人——是小人该死。”巫良悔恨不迭。 “尔为何如此心狠手辣?是租谷大增,还是另找他人耕种?”李毓机问道。 “并非如此。是小人那晚桌上输了钱,没钱吸食乌香。日里又被沈老板说了几句,气不过,就——就拿了粗棍砸过去。”巫良说罢,涕泪交加,悔不当初。 众人这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巫良,染上了赌博和吸食乌香,就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至此,案情大白。沈宗相闻听,早就泣不成声。 赌博、乌香,害了巫良,更让无辜的沈廷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巫良画过押后,李毓机让衙役把巫良押回大牢关押。待呈送卷宗,上报知府大人后,再听候处置。 莫云、沈开祥两人离开衙门,来到码头。赶在天黑之前,赶回法云寺。 “赌博、乌香,害己害人,我与赌、毒势不两立。”路上,沈宗相一言不发,心在滴血,暗暗发着狠。 酉时三刻,沈宗相回到了法云寺。时近立冬,寺内凉气袭人。 “金牌山、雪竹垇,此刻,凉意更甚吧。”望着木棺前摇晃不止的油灯小火苗,宗相不由想起了雪竹垇。 犹记年少时,王家坊被洪水所毁,全家移居雪竹垇。初以栽种玉米,猎捕走兽勉强果腹。后二年,偶得白术培植之法,日渐小康。嗣后,雪竹垇被祝融所忌,住屋被焚大半,与诸叔父分家,移居金牌山,父亲则延师立馆,训迪诸儿,更对他寄予厚望。今春,他两夺案首,父亲更是喜上眉梢。此刻,若在金牌山,该是阖家共围炉,煮茗话科举吧。八月一别,整整两月,父亲音信全无。而今,父子近在咫尺,却隔着冷冰冰的木棺。 凄风枯雨刮秋叶,古寺残灯近暗明。此生,再无机会目睹慈颜。惨哉!悲哉!恨哉! “父亲——”宗相悲不自胜,泪水长流。 “宗相——宗相——”悲思中,宗相感觉有人拉了他一把,他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是他的祥叔。 在这个生他的陌生故乡,祥叔是他唯一的亲人。 “祥叔——我——我——”宗相脸露凄苦之色,嘴里喃喃道。 “宗相,你怎么了?没事吧?”沈开祥担心地问道。刚才他进门时,宗相头发凌乱,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小侄让祥叔费心了。”宗相站起身,一揖到底。 “贤侄不可。我一乡野村夫,你是秀才,怎行如此大礼!”沈开祥连忙扶起宗相。 “贤侄,我此番来,有紧要事要与你说。”沈开祥脸色凝重。 “祥叔,你说,我听着。”宗相道。 “宗相,你父亲身故,祥叔痛心不已。今日,李大人已审明案情,巫良也俯首认罪。你父亲身故,停于寺内,已两月有余。他的后事,你可想过?”沈开祥问道。 “父亲——孩儿不孝。”沈开祥提起这事,宗相顿时悲从心来,跪在父亲灵前,磕起头来。 许久,宗相起身,跪向沈开祥,道:“祥叔,小侄我已六神无主,还请教我。” 沈开祥赶紧拉起宗相,说道:“宗相,我们客族,三日入土安措。而今,两月有余,你若扶柩归葬,路途遥远,恐旷日持久,也难以抵达。况,沿途耗费,怕是——不如——” 沈开祥话音停顿,没有再说下去。 沈宗相一听,也是明了。他明白祥叔之意:父亲身陨,常例三日安葬,现已愆期两月,如若再扶柩返萍,沿路怕是再有一月,也是不够。如此这般,父亲魂魄,何日能安? “祥叔,如何是好?”只一瞬间,宗相就有了决定,但他还是问下祥叔。 “宗相,我看,还是就地安措为妥,让你父亲早日入土为安。”沈开祥道。 “一切但凭祥叔做主。”宗相有行了一礼。 “既如此,明日一早,我即往内良隘墟市,请堪舆高仙师过来,为你父亲择一吉地。”沈开祥说道,“现今,我叔侄前往前殿,与悟镜、悟通两位大师商榷,安排明日引魂之仪。” 宗相擦干眼泪,跟着沈开祥来到前殿,找到悟镜、悟通二僧,与他俩商量次日荐亡引魂一事。 翌日一早,沈开祥前往内良隘墟市,悟镜、悟通二僧来到后殿,荐拔殁者沈廷贵之灵。 悟镜、悟通仪毕,宗相跪于父亲灵前,暗自默祷: “慈父沈廷贵,赴故乡酌理祭产,天不吊兮,临大庾而殒命,乃三百里之赣水长咽,尽是悲声,而廿余载之梦寐常亲,殊多异状。虽云素帷丹旐,柩返葬而无计。窃恐黑塞青林,魂归来而辄阻,是以夜台骏惠永铭。事实痛心,言堪泣血。不孝男宗相泣血拜上。” 内良隘墟市,沈开祥来到堪舆仙师高若无的家,说明来意,请他点一吉穴。高仙师听罢殁者沈廷贵生辰、身陨时间,掐指一算,已知端的。沈开祥见高若无脸色凝重,说道:“请仙师释疑。” “观殁者生辰八字,本应贵不可言。却不想命运如此多舛,更遭此大劫,命陨于此,惜哉,惜哉!”高若无一脸惋惜。 沈开祥听了,不敢多发一语,逝者已登仙界,说什么也是无益。眼下,他只关心生者。 “恳请仙师为我堂兄寻一吉穴。”沈开祥拱手道。 高若无闻言,翻开一书,沉吟片刻说道:“老夫昔日赴粤省仁化,过长江,得一骥龙戏珠穴。若有逝者葬之,后代富贵,无人能及。” 沈开祥听后,大为惊奇,禁不住问道:“既有如此富贵之穴,为何至今无人安葬?” 高若无闻言,脸露尴尬之色,解释道:“此穴,位处长江横山甲之阳,颇具盛名。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还望仙师赐教。”沈开祥又是拱手。 “此穴与他穴,多有不同。且听老夫道与你听。”说罢,高若无嘴里念出一段歌诀:“长江横山一龙灵,串珠数节走江村。谁知身上不结穴,脱胎换骨远州结。后龙只得主星雄,偷脉过田中三州。” 沈开祥听到“远州结”“中三洲”六字,心中恍然,原来如此。不过,若得此穴,安措廷贵,岂不正好?廷贵殁前住袁州府,此地为南安府,中有赣州府,不多不少,正好三州。想到这里,沈开祥大喜过望,说道: “高仙师,此穴端的是吉穴。就选此穴,就定此穴。” “殁者原住何处?” “袁州府萍乡县。” 高若无听完,啧啧道:“天意,天意如此。天佑沈家大发其祥。” 又说道:“此穴午山子向,骥龙戏珠,当为上穴。狮象潭前匝,文武两边分,前后山形俱佳。殁者生年为鼠,殁年为龙,若葬于此,巽水艮宫流,富敌十三州。第三代里出神童,六代为官封万户。下五尺五寸深,有小石,品字为记。葬时风雨,立见永远富贵。” 沈开祥见高若无眉飞色舞,心里也是高兴。他租了一辆马车,载着高若无驶向法云寺。 半个时辰不到,沈开祥、高若无赶到法云寺。此时,荐亡引灵仪式已完毕。沈宗相听到葬地已选好,心中顿觉好受了一些。 高若无见宗相彬彬有礼,又是府县两试案首,也是钦佩不已,又赶紧把骥龙戏珠吉穴歌诀吟于宗相听。 宗相向高若无长长一揖,说道:“多谢仙师赐教。仙师此恩,晚生暂且记下,他日定当厚报。” 高若无连忙回礼。 翌日,高若无、沈开祥、沈宗相来到粤省长江横山甲山,找到骥龙戏珠吉地。远望来龙,其峰形如大钟覆地,圆中微方,高大端正,上下一体,无欹足枝脚延伸。如贪狼而不尖,如巨门而带圆,主子嗣聪颖,文章及第,富贵荣华。 一行三人下山,沈开祥找到宗亲沈瑞辉,了解到此地为邓家桥寿、圣谋、六妹、元兴四家所有。沈瑞辉出面,出纹银二十两,买下直四丈,横三丈,用于安措沈廷贵。 与邓家签好购地契约,沈宗相、沈开祥、高若无告别沈瑞辉,回去准备择日安措沈廷贵事宜。 粤省仁化县长江横山甲,距内良隘不过半日路程。内良隘、长江两地,沈开祥都有不少熟识之人。挖井、抬棺、安措,这些都需要人手。很快,他就在内良隘找齐了抬棺之人。长江这边,宗亲沈瑞辉出面,也找妥了人手。 入葬当天一早,茶头、长江沈家族亲、佃租租户纷纷前来送葬。主奠人沈开祥和众人向廷贵灵前三鞠躬后,沈宗相身着重孝,跪在亡父沈廷贵灵前谢礼毕,由法云寺悟镜、悟通二僧绕着棺木诵念经文后,引魂出门,抬棺人抬起木棺,直往长江横山甲而去。 当日酉时三刻,灵柩到了横山甲,在震天的鞭炮声中,木棺缓缓放入预先挖好的长方形土坑里,悟镜、悟通边念经文,边往宗相身上撒“粮米”。高若无看了看葬地后山山势,再次手持罗盘,确定棺木放置朝向。 “嗯,子山午向,兼癸丁三分,火、土、水、金元素兼具,主后代丁财两旺。好,好!”高若无满意地点点头。 此时,天色昏暗,下起突然小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木棺,“噗噗”作响。片刻雨歇,落日的余辉洒在众人身上,让人感到温暖舒适。 沈宗相见了,抬头看着高若无,心中有些感激。沈开祥、沈瑞辉几人,也是一脸敬佩。高若无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此穴开挖时,下五尺五寸深,果有“品”字小石数颗,此刻小雨,不过再次应验而已。 “沈家,他日,必不平庸。”高若无暗想。 戌时初刻,横山甲之阳,一座孤零零的黄土坟伫立,身穿蓝袍、头戴白巾的沈宗相端起一杯酒,洒在父亲的墓碑上,眼中噙满泪水。 “父亲——” 望着“故显考沈公国训之墓”九个字,宗相满腔的思念与痛楚、愤与恨,全在这一刻,交织在这一杯倾倒的米酒中。此时,天色漆黑一片,沈开祥和另外几人,举着火把,扶着宗相下山。 次日,宗相上山扫墓毕,与沈开祥一同,辞别沈瑞辉,回到内良隘。 第三日,他去了一趟县衙,拜见李毓机。李知县告诉宗相,案卷已呈送南安府衙,而后转送至臬司和巡抚大人,上报内阁批红,圣上亲裁后,方可执行。 沈宗相听了,颇感无奈,只得作先行返回萍乡县打算。 此间事已了,返回萍乡之前,宗相回到沈开祥家,取回父亲寄存的契约等物,仔细核对几处租谷的收取、此次安措父亲的花费。剩下的钱谷,缴交粮赋,已去大半,余下的钱财,他索性交于沈开祥,作为请他代为清明、冬至两节扫墓之用。 ------------ 七 千里之遥的杭城,华灯初上,暮色已深。钱氏中药铺里,灯火通明。 算算,今日是江右白术运抵杭城的日子。吃过晚饭,掌柜钱日台早早来到药房,躺在逍遥椅上,美美地吸着鼻烟,小金也是一脸喜色,在屋里不停走动。 “小金,你去看下,郝先生回来没有?”钱日台道。 小金应了一声,走了出去。晌午过后,钱日台让账房郝恩麟,带着三个伙计去了城西码头。这都戌时三刻了,郝先生也没带回来个信。 一炷香过去,小金走了进来,摇了摇头。 “莫非路上又耽搁了?”小金猜测道。 “不急,再等等。”钱日台回道。其实,他心里更急。昨日下午,收到莫云三日前从路上寄来的信函,说是今明两日定到杭城。今日已是月底最后一日了,再等不来大船,到时拿什么参加术会。 三号芦市大船,装的满满当当。试问杭城,此时此刻,谁能拿出三船白术?那可是上品白术,整整百担之数。 此前十数年,他遍访名山胜地,寻找种术之地。仅在江右试种多地,所产之术,大多虽与浙江野术相似,其形甚小,有鹤颈而甚短,其体坚实,其味苦劣,实不可用。 直到偶然觅得雪竹垇、钟引塘,试种之下,竟大见成效。 十数年间,数担、十数担、数十担,直至今日的百担之数。白术源源不断,真金白银滚滚到手。我钱氏,有江右白术这张底牌在手,杭城术市牛耳,早晚定要去执上一执? 想到这里,钱日台热血沸腾。 “掌柜的,船到码头了。”一名伙计匆匆走进来,边走边喊。 “好。小金,我们看看去。”钱日台手一挥,起身走了出去。 身后,跟着一脸兴奋的金小郎。 戌时末刻,杭城城西,三号芦市大船停靠在码头上。账房郝恩麟、管事莫云拿着账簿,逐一登记。伙计指挥临时雇来的十余个力夫,把刚下船舱的白术装上马车,一车车运往药房仓库。 看着运走的白术,莫云心里舒了口气。和郝恩麟打了个招呼,正要前往药房,却见两人提着灯笼往码头走来。 莫云一看,来的正是钱日台和金小郎。 “掌柜的,您来了。”莫云看到钱日台,连忙上前招呼。 郝恩麟一脸激动,对钱日台说道:“掌柜的,上品——上品,全是上品之术。” “好,好。”钱掌柜听了,满脸笑盈,仿若一尊弥勒佛。 他看着莫云,心里越发满意。 术会,不足十天了。莫云今日回杭,带来的,可不仅仅是及时雨。他要好好借着这次术会,让钱氏中药房再上一个台阶。 留下金小郎在码头,钱日台招呼郝恩麟、莫云两人,一同回药房验货。 翌日,日上三竿,歇息一晚的莫云,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钱氏中药房门口。 今年与沈家的契约,妥帖圆满,双方都很满意。宣风那边,除了长约需要继续商洽外,当下也没有什么紧要事,不用急着回去,晚些时日,甚至延至明年开春再去也可。昨晚,验过货后,钱掌柜脸上的笑容一直没停过。临走时,交代莫云明日来议事,家里有事,可晚些过来。 金小郎见莫云走进药铺,笑着朝内努了努嘴。莫云心领神会,推开后厅门,走了进去。 钱掌柜躺在逍遥椅上,紧抿双唇,眯着双眼,一旁长条凳上,斜坐着郝恩麟。 听到莫云进门的声音,钱日台睁开两眼,脸上浮出笑意,说道:“莫云来了,昨晚睡得可好?” 莫云拱手道:“谢掌柜关心。”说罢,在郝恩麟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钱日台朝两人看了几眼,站起身,郑重说道:“昨夜到仓的白术,品质全属上乘,我钱氏的发展。定会因此增益不少。你二人,都是我的左膀右臂,跟着我,数年来,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不少苦头,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听了钱掌柜这话,两人顿时受宠若惊,连忙拱手。 “钱氏药房攒下的这份基业,两位都是大功臣。”钱掌柜接着又道:“眼下,一个天大的机遇,就在我们眼前。我钱氏已抓住了一半,另一半——” 钱日台停了停,没有往下说。 郝恩麟、莫云四目相对,眼里满是疑惑之色。 许久,郝恩麟试探着问道:“掌柜的,您说的机遇——莫非指的是术会?” “正是。”掌柜笑着回道。郝恩麟到底是跟在身边的人,知根知底,一猜便中。 他也不卖关子,说道:“本届术会,就是我钱氏名扬杭城的机会。我们钱氏,能否在杭城彻底站稳脚跟,能否更进一步,就看此次了。”有一点,钱日台没说,大家也心知肚明。钱氏手握百担白术,有此底气的,杭城还有哪一家?今年的术会,即使躺着不动,钱氏都能大赚特赚。 杭城术会,今年,比拼的,不仅仅是品质,更是底蕴。吴江病疫,听说已蔓延至苏、常,乃至更远。前日更有骇人信息,说是杭城也有发现。若是如此,杭城各大药铺药房,平日里存的那些白术,肯定坚持不了几日。只怕,到时,病患为拣五钱、十钱白术,跑遍杭城而不得。白术,怕是有市无价,价格大涨了。 莫云想到这里,对钱掌柜好生佩服。常说,人生如棋。庸者,走一步看一步;常者,走一步算三步;智者,走一步定十步。钱掌柜,十数年前布局江右,步步为营,步步为赢。如今,满城缺术,手握百担白术的他,当年走出去的一步,更比如今的百步、千步。 如此说来,钱掌柜岂不是比智者还厉害? 莫云不敢再往下想。 “莫管事,莫管事。”一旁的郝恩麟见莫云呆站着,不发一语,用手推了推他。 钱掌柜也是用关心的眼神看了看他。 莫云回过神,歉意地朝两人点点头,表示没事。 “野术,我钱氏的库存,几近见底了。本届术会,只能拿出一斤了。”钱日台说道。 “一斤?”莫云问。 “嗯。上次掌柜与我议过,拿出一斤,已是极限了。”郝恩麟回答道。 每届术会,各大药铺药房,都会拿出白术若干,上、中、下三等品质的,均有。杭城术王,当场拍卖,价高者得。术市开市,市场之术,若有人看上,不可拒卖。故此,杭城各大医家巨贾,莫不借术会举办,前来抢购野术。钱氏所存野术,本就不多。往年,钱氏拿出野术十来斤,配上百数斤中品术,也算中规中矩。十余斤野术,每次一经露面,无不被抢购一空。 “一斤野术,自是杯水车薪。不足之术,两位,可有良策?”钱日台望着两人,目露垂询之色。他也明白,上品之术,至少也得占个十分之一。今年野术,委实有些少。 然,野术用一株少一株,几不可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他们二人,岂有良法? “这个——”掌柜抛出的这个难题,莫云还真没考虑过。他只是个管事,掌柜吩咐了的事,他尽力做好。其他的,他一概不想,更不会主动去问。这也就是为何他只是个管事,和他一同跟在掌柜身边的郝先生,却做到了账房。 不过,莫云很知足。起码,他不用像郝恩麟那样,像个陀螺,每天被掌柜用鞭子抽着,团团转个不停。 末了,还是郝恩麟想到了办法。 “掌柜的,我有一法,就不知——妥——不——妥当?”他吞吞吐吐说道。 “有何良法?”钱日台眼眸一亮。 “就是——就是——上品不足,我们——我们——可否用五年术替代?” 见两人一脸不解,郝恩麟继续说道:“昨夜验货时,掌柜可曾发现,今年之术,与往岁有何不同?” “与往岁不同?”钱日台努力回忆。 “掌柜的,我知道。”莫云这才想起,今年所收之术,百担之中,有五年术数十斤,宗高告诉他,五年术为今年首次采收,与三年术同价。他年,价格则需另算。 莫云把宗高原话,细细说与两人听。钱掌柜听后,大喜。三人来到库房,翻找到那袋五年之术。 果然,五年之术,株株鹤颈长,也有朱砂点,与野于术比之,略显粗壮,似更白皙。 “好!好!”钱日台大赞,又说道:“就依先生所说,此术,就称野于术。三年术,就唤作隽品于术。” “隽品于术?”郝恩麟、莫云皆是一脸惊色。 “嗯!隽品于术。”钱日台一脸郑重,对两人嘱咐道:“此事,我知我知他知,万不可第四人知晓。” 郝恩麟、莫云两人点了点头。 “你等二人,速速预备术会一事。”钱日台吩咐道。 “莫云,术会之后,你返回江右,与沈家细商长契。价格,可上浮三成。”想了想,钱日台又对莫云交代。 “还有,你回去之后,告诉沈家,五年之术。明年,不,六年之术,有多少,我钱氏收购多少,价格好商量。” 钱日台嘴里吩咐着,脚在屋里走个不停,平日里的沉稳,在此刻,荡然无存。 又一日,一早,金小郎打开大门,正要拿起湿布干活,就见一个老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十来岁的童子。金小郎一看,老人头戴黑色帽子,身着深蓝色长袍,身佩玉佩,帽子上配有红色丝带,猛然一惊,连忙拱手上前招呼。 “钱氏中药房恭迎王神医。”金小郎一脸激动,来人赫然是杭城名医王升。王神医可是温病泰斗级人物,轻易不见露面,想不到今日,一开门就见到了神医亲颜。 “小哥无需多礼。”王升笑眯眯地说道,他年近古稀,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岁月在他身上,仿佛并未留下多少痕迹。 “钱大掌柜今日还没到?”王神医进屋后,并未见到钱日台,问道。 “王神医,请稍等片刻,我家掌柜马上就到,小的先为您沏茶。”金小郎话是这样说,心里有些不解,平日里掌柜来的可挺早,今日他都准备干活了,还没见到人影。 “哈哈哈,今儿个到底是何好日子,把王神医您吹到了鄙店。”王升还没见到钱日台进门,就先听到他爽朗的笑声。 “呵呵呵,钱大掌柜,您就别取笑了。对掌柜你来说,日进斗金,天天都是好日子。”王升也是站起身来,看向钱日台,笑着说道。 确实,今年秋热后,气温骤升骤降,温疫初起,白术、厚朴、知母、白芍、黄芩类温病之药,需求剧增,尤以白术、厚朴两味,货缺价昂,贵于白银。各大药铺,手里有存货的,也是捂着不放。 反观,钱氏中药房,从未缺货,前两日开始,还略有增加,一时博得好名声,更是赚的盆满钵满。 王升也很好奇,钱氏的药,到底从何处而来。 “钱掌柜,我王升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确有要事相求。”王升开门见山说道。 “王神医之事,我钱某若能效上丁点犬马之劳,那是何等荣幸。”钱日台起身拱手说道。 王升也不再客套,把来意告诉钱日台。 “江南,温疫又起,杭城各大医馆,车马塞途,我王某医馆,近日也是患者日增。我之医馆,治温病,多用清滋之法,药极平淡而多奇中,对白术、厚朴两药需求,自然比别家更多。眼下,杭城术会在即,各家皆说缺货。现今,唯钱掌柜你这,两药还在正常售卖,故我今日,特意为此而来。” “王神医护佑生命,救死扶伤,乃是大爱,我钱某敢不尽绵薄之力。白术、厚朴两药,王神医放心,只要我钱某柜台还有一钱两钱,定不会断了贵馆的供应。”钱日台连忙说道。这王神医满门皆医,王升一身医术神奇无比,在杭城,更是赫赫有名。平日里巴结都找不到门路,今日神医亲自登门,他怎会不讨好一番。 “好!既有钱掌柜此话,我王升放心了。”王升回答道。 “还有,我听医馆小童说,贵铺柜台,近日推出隽品于术,不知确实否?这隽品,与上品,药效、药力、药性有何不同?不知钱掌柜能为王升释惑否?”王升继续说道。 “王神医,这隽品于术,确属我钱氏近日推出。至于出处,容我留些秘密,还请王神医包涵。”钱日台抱拳说道,“隽品于术,我钱某也曾请医馆试验,较之上品于术,仅是气稍和平,质稍柔润,其他并无二致。这点,但请王神医放心。” “如此说来,确是我王升多虑了。”王升闻言,彻底放下心来,两人又聊了一会,王升方告辞出门。 “想不到今日,王神医亲自登门。”钱日台感慨,随即吩咐一旁的郝恩麟道,“此事,对我钱氏,有百利而无一弊。今后,我们与王氏医馆,要多走动。王氏医馆需要何药,只要我钱氏有的,优先提供。一时短缺的,也要设法为其找来。” 钱日台认定,只要绑稳了王氏医馆,他日后在杭城,何愁没生意可做。 这一点,郝恩麟也是深以为然。 三日后,商铺林立、茶肆酒楼鳞次栉比的清河坊,人声鼎沸,买卖络绎不绝。远处的吴山之上,药王庙赫然在焉。 药王庙,又唤作皮场庙,供奉杀灭皮场中毒蝎的张森,民间凡疾病不治者,去此庙祷神,必有效应,遂谓其神为神农氏,故称药王庙。 药王庙东墙上,绘一幅大型壁画,上面绘着黄帝、伊尹、医和、张仲景、华佗、陶弘景、王怀隐、张元素、巢元方等九位医药先贤。 杭城中药业诸多药号,聚于此处。每年春、秋两次的术会,也在药王庙举行。术会期间,南北药商云集、白术生香,于术、宣术、歙术、台术、云术各显异彩,颇称热闹。 不远处的清河坊,则有演戏、烧香、祭祀诸多名堂。 如今术会举办在即。药王庙门楼不远,设有钱氏中药房展位,每日早晚,钱日台都要来检查一番。门楼处临时搭就的戏台两边,悬挂有一幅对联,联曰: 名场利场即是戏场,做得出泼天富贵;汗药热药无非良药,医不尽遍地炎凉。 对联道尽人生感慨,世态炎凉。钱日台每日路过,对此联熟背如流。 “郝先生,我们参加术会的白术,齐了否?”钱日台看郝恩麟在展位前忙个不停,问道。 “回掌柜,今日中品、隽品,又有二十斤。”郝先生说道。 钱日台的想法是,此次术会,拿出上品野术一斤,隽品于术十斤,不足的,由江右运来的三年术充数。 “钱掌柜,我们又见面了。”钱日台一抬头,发现是王神医。 “王神医菩萨心肠,术会送医,钱某佩服!”钱日台一脸真诚。 确实,王氏医馆平日,可是车马满途,人头攒动。一般人要见上一面,都不容易。而要约神医看诊一次,更是难上加难。今年术会期间,王氏医馆竟然也开了家临诊,好巧不巧,和钱氏药房的铺位,就隔了两个铺位。 “四方食事,不过人间一碗烟火。王升平日也食五谷杂粮,享人间烟火,自然不能免俗。况术会之时,四方商贾云集,我王氏医馆也来凑凑热闹,说不定能尽点绵薄之力。”王升笑着说道。 王氏医馆此次设馆术会,一来便利商贾,应对温疫。今秋秋热,温疫时发,一有情况,可随时应对。 二来,王氏善于温病。寒热之药,所需甚多。每年术会,白术唱主角,他类药材,如厚朴、白芍、黄芪、甘草,也有不少。不仅种类齐,价格比之平常,更是至少便宜一成。王氏医馆,碰到合适的,自会趁机收购。 这一点,王升没说,钱日台心中明了,自然也不点破。 十一月初十日,杭城术会举办之日。曙色初微,药王庙前钱氏展室前,郝恩麟正在搬着一个个木盒。上品、隽品、中品于术,已提前分装妥当。开市在即,他得把它们搬到门口木桌上,一一摆放齐整。 金小郎站在一旁,帮忙摆好木盒。安放齐整后,再拿着干布,轻轻掸去上面的灰尘。 昨夜,他俩和几个伙计,忙完开市准备之事,几人宿于展室内,没有回店。 辰时初刻,太阳初升,人声鼎沸。药王庙钟声响起,屋顶几只白鹤,突然振翅飞起。各家药铺、医馆展室,好像接到信号似的,闻声开门,一股草药的浓郁香气,随风飘向河坊街。 巳时刚过,白会长、王掌柜及一众副会长、理事鱼贯而入,来到药王庙主展室。主展室不大,绕室条桌上,一个个打开的木匣里,装着二十多家药房、药铺送来的“术王”。 白会长走到正中间,拿起一个锦盒,里面装着的“术王”,正是王掌柜送来的那株。二十日过去,陆续有店铺送来“术王”。王掌柜的这株,依旧一骑绝尘,独领术界。 “诸位都是术界的翘楚,今年的杭城术王,今日将在各位手上诞生。”白会长望着众人,笑着说,“诸位,我们且一起,术市上走上一遭,看有无术之臻品,可好?” 众人应答一声,走出主展室。 药王庙里,杭城中草药家族世家,如叶家、朱家、张家,他们展出的,或是中成药、或是丸药。他们各自的展位,无一例外,都占据在术会的显眼位置。 今年的术贵新秀,潜县王家,也在其中。王掌柜跟在杭城一众世家主事人身后,满脸堆笑,大有扬眉吐气之感。 铺凭术贵。王家药铺,此次杭城术会一鸣惊人,术王功不可没,王家的未来,可期。 众人边走边看,看到一、二珍品,皆是赞叹。 “嗯?”众人走到叶家展位前,皆是停下不走,回头望着叶家掌柜。 “各位这是——?”叶掌柜盈盈含笑,故作不解。 “叶兄,你就别藏着掖着了。”白会长一语中的:“你这摊前的清芳之气,从何而来?你不解释一二?” 叶掌柜见瞒不住,来到自家展位前,打开一个锦盒。众人一看,四五株瘦小之术,躺于盒内。 “清芳之气,就从此术而来?”众人问道。 “不错。”叶掌柜解释道:“此术非于术,出徽之歙县,名歙术,俗名狗头术,虽瘦小,得土气充也,有清芳之气。” “药效如何?”白会长问。 “歙术补脾醒胃,大有奇功。以入煎剂,清芳之气,缭绕一室。”叶掌柜道。 “叶兄真是好运气,竟寻得稀罕之术。”众人赞个不停,皆是两眼放光。 “此术,叶兄从何得来?不知歙县多否?”白会长问道。 “不瞒白会长,此术,我也是偶得之。据售卖之人言,市肆所见,多为土人四出寻觅而得者,培植极难,故极少见之。”叶掌柜回道。 众人听了,也是暗叫可惜。也有人想碰碰运气,暗自记下,待回去后交代伙计、账房设法寻找。 须臾,众人来到药王庙外,更见四方之人,八方汇聚而来,或是药农,携带自家培植草药于此摆摊;或是药商,从苏、常远来,求购白术、白芍、厚朴各类寒暑药材;或是医者,趁术会举办之时,流览一二,或能碰到奇珍异药也未可知。 众人来到钱氏药房展位,见钱日台站在摊位前殷勤待客,身前木盒中,装着的,皆是长约十公分的肥白之术。 见到众人,钱掌柜连忙出摊,拱手致意。 “钱氏中药房?”白会长记起,术会举办之前,钱掌柜曾送来一株店铺术王,说是野于术。当时他见那术肥白而粗,貌似种术,顺手放在一边。 此刻,他从盒中拿起一株,细细看去。此术,比之寻常野于术,白而肥大。再看盒中其他,株株类似。如此匀称,恐非野生之术。 “此术,唤隽品于术。”钱日台解释道。 “隽品?”众人一愣。 钱掌柜当着众人的面,将隽品于术的药效、药性解释一番。众人听说,这隽品于术较之上品于术,仅是气稍和平,质稍柔润,以补脾胃,颇和冲和之性。众人听了,仅是好奇不已,并未有其他想法。 想想也是,在场众人,哪一个不是见多识广之人,种植出来的白术,哪家不是粪力浇灌而成,药效、药性能有多强? 众人随后又来到王氏医馆展位,想要结识一番王神医,进去一瞧,并未见到神医本人,随即离开。 看看已近午时,白会长便领着众人回到药王庙。 接下来,便是评选杭城术王。 众人再次走到店铺术王、术会术王面前,一闻二看三摸,细细筛选。 毫无意外,王掌柜送来的那株术王,被评为今年的杭城术王。 杭城术王,收入王掌柜囊中,王氏药铺入选术会,自然没有半点悬念。 药王庙外,神医王升从外面匆匆赶回,见到钱日台,顾不得寒暄,问道: “钱掌柜,隽品于术,你可还有?” “王神医,杭城病疫发了?”钱日台没有回答王升的话,而是问道。 “苏城温疫又发了。”王升一脸凝重,“昨日接我师兄信函,说是吴江温疫尚未平息,蔓延至苏城,寒热之药甚缺。” “王神医放心,隽品于术,我钱氏尚有些存货,定会为您留足。”钱日台道。 “那就多谢。”王升说完,不再耽搁,转身离开。 “吴江病疫未灭,更是蔓延苏城。看来,江右之行,要提早了。”钱日台自言自语道。 ------------ 八 仲冬下澣,金牌山。沈家大宅门前石岩缝里,两树映山红,今日全开了,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申时三刻,沈宗相之妻张曼娘站在石岩前,望向山下的石路,心里暗想:“相公出门,明日就一月了。不知先父之事,办妥了没有?” “曼儿,快些回屋。风起了,别寒着了。”祖母王青娘推开宅门,喊着。 夕阳西下,张曼娘眼望山路,依依不舍退回屋里。 “奶奶,那两树红花,今日全开了。”张曼娘说道。 “晓得,晓得。今年也怪,都立冬了,还开花。”王青娘一脸不解地说。 立冬刚过,连日大晴,白天山上暖如晚春,向阳坡面的映山红竞相开放。早晚却极寒,寒风一来,吹得脸颊作疼。几场暮雨撒过,山沟里结起了冰棱,越结越长。 宗相离家半月之始,每日申时,她与婆婆,都往石岩前候着,直到天黑。 她要亲眼看着她的相公回家。 她与宗相,初识于萍城的鳌洲书院。那还是先皇乾隆五十六年秋月,大哥约了人,拿着时文(科举时代的八股文),去书院找夫子评点。她跟着进去,见大哥进院去找先生,便独自来到冠山阁深院,名“观水”。记得那日秋日初芙,绿意红情,美不胜收。 “学子若至此,见一叶一文心,一花一诗味,于此中寻活泼,就如许问源头,真是顺导性情之佳地。”她想。 她待要抬步而进,耳边传来诵读之声。“大贤,借鸡鸣以醒世。其起者,若感而通焉。夫起者,不一人,而鸡鸣而起者,非因无因也,故孟子首揭之……” 一个学子,从院中踱步而出。声音清朗,旁若无人。 她连忙侧身躲过。 学子目不斜视,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到来,接着又高声诵读道: “是则光阴皆为我用,而披衣起舞,偏有时乎?……吾安得鸡鸣而起者之,共此心也。” 她看学子身形颀长,容貌俊朗,温润可亲。一时,竟有些心动。 “宗相,你怎的还不来?吴宗师都快发火了。”她大哥张静轩匆匆而出,对着学子喊道。 吴宗师,讳襄邻,他大哥书院的授业恩师,学问精深,尤善策论、诗词。 “来了,来了。”眼前学子纵身飞跑,几步到了讲堂门口,瞬间不见人影。 “小妹,你怎么啦?怎不进院?”张静轩见小妹呆立一旁,问道。 “没什么。”她回过神来,说道,“走吧,大哥,小妹陪你去看芙蓉。” 就那一回,她记住了学子的名字,宗相。 后来,听大哥说,宗相姓沈,来自萍东雪竹垇,她那天听过的那篇《孟子曰:鸡鸣而起》时文,是宗相的窗课(习作)。吴宗师看后,大赞,提笔评点曰:黏定“鸡鸣”二字,烘染紧切。无意不搜,令天下起者,不得不于兹陡耸精神。 后来,他大哥告诉她,宗相的《孟子曰:鸡鸣而起》被收入书院课艺(习作八股文范本),供学子研读。 再后来……再后来……宗相就成了她的夫君、她的相公。 “娘——娘——爹爹,爹爹回来了。”门外,传来儿子传学的喊声。 大门被推开,王青娘、张曼娘看到抱着传学的宗相,均是心里一颤。 “奶奶,不孝孙儿回来了。父亲——父亲他——”宗相放下儿子,两眼一红,双膝跪向母祖母。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王青娘一把抱住宗相,两眼垂泪。 “相公。”张曼娘两眼通红,看到宗相回来,也是激动不已。 很快,宗高、宗灏、宗魁先后推门进来。 宗相从包裹中取出父亲的灵牌,恭恭敬敬供于堂前。宗高点起三支香,兄弟几人跪地叩头。 “相儿,相儿回来了。”祖父兼三在宗琦搀扶下,也走进大厅。 “爷爷,孙儿无能,孙儿不孝,没能带回父亲——”宗相双膝跪地,嚎啕大哭。独自在外,奔波一个多月,受尽种种委屈,他都默默承受,此时见到祖父,再也忍不住落泪。 “好孙儿——好孙儿——难为你了。”沈兼三唏嘘不已。 半月前,他们收到宗相信函,知已查明事实,凶犯巫良羁押县衙,暂未伏法,无不愤慨。又知廷贵已葬于粤省长江横山甲,王青娘更是哀伤和无奈。 此刻,看到宗相平安归来,众人皆是稍稍安心。 宗相先把凶犯羁押一事,细细说了一遍。得知案卷已呈省垣,需呈刑部核查无误后,凶犯方能伏法。众人听后,默然不语。 宗相又把得族叔沈开祥、宗亲沈瑞辉相助,葬父于长江横山甲之事,徐徐说出。众人对沈开祥、沈瑞辉两人,顿生敬佩之情。 宗相又提到高若无,那个真正的堪舆仙师,一手寻龙点穴之术,神奇无比。 沈兼三听到棺木落葬之时,天降小雨,与高仙师预言相符,也是惊叹不已,说道: “得此吉穴,也是天见我沈家遭逢大劫,所作的补偿吧。” 世间没有绝对的苦难,也没有绝对的幸运,沈宗相心里暗想。 翌日一早,沈宗相甫一起床,便见廷岳、廷华、廷梅、廷彩、廷标五位叔父从门外走进屋来。 “宗相回来了。”廷岳推门就喊。 “诸位叔父——”宗相见到五人,鼻中又是一阵发酸。 五人进到大厅,见到大哥廷贵灵牌,摆在堂前上席,便上前齐齐鞠了一躬。 宗相待诸位叔父坐下后,将他在大庾县衙见官、粤省长江横山甲葬父两事说了一遍。众人听了,伤感万分,久久不语。 “大哥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人死不能复生,你等当节哀顺变。”良久,六叔廷标出言安慰宗高几个侄儿道。 “宗相,大庾之事,你处理得甚为妥当。大哥有你这般麒麟儿,泉下有知,定会十分欣慰。”二叔廷岳说道。 宗相又把大庾祖产重新佃租一事,告诉了诸位叔父。 “宗高、宗灏、宗相、宗魁、宗琦,大哥命陨大庾,由祖产租佃而起,如今此事已毕,你兄弟几人,对此有何计议?”三叔廷华问道。 “叔父,祖产乃祖宗心血,当世代守之。”宗相道。 “嗯。”廷岳赞道。 “诸位贤侄,今日你叔父几人前来,另有一事相商。”四叔廷梅看着宗高兄弟几人,说道。 “立冬已过,小雪即近,转眼便到腊月。下年契约,你等兄弟议过否?”廷岳接下廷梅的话头,说道。 往年年前,大哥与他们兄弟预先议妥,而后再与钱掌柜签订合约。如今,大哥弃尘而去,他们自然要操心此事,几个侄儿,也不能看着不管。 “叔父,此事——此事——相弟昨晚才回,我们几个暂未议过。”宗高道。 “莫管事那日上山,提出与我们议签长契,你等意下如何?”廷岳道。 “长契?”宗相扭过头,眼光自下而上注视大哥宗高。 “嗯。那日我与二叔前往宣风,莫云就与我们议过此事。后来他又来家,催促我们与他速签长契。”宗高解释道。 “诸位叔父,你们意下如何?年前商签,还是年后再议?”宗相眼望廷岳几人道。 “我们尚未决定。大哥不在,山上诸般事情,还是一同商议,共进共退的好。”廷岳说道。 “既是莫云找过多次,想来这事,他比我们更急,侄儿建议静观其变。说不定,等上几日,莫云还会再来。”宗相道。 “莫云如此着急,定是杭城有事发生,年后一探究竟才好。”宗相心想。 “好,就依宗儿所说,再等上几日。”廷岳说道。 沈廷岳、廷梅、廷标几人,又提起需为大哥荐亡超度之事。 “大哥命亡大庾,魂魄遨游于外,业已三月。你等兄弟,近日可择出行吉日,前往武功仙山,拜请道长主持荐亡法事。”五叔廷彩说道。 “诸位叔父,先严蒙难数月,至今魂游大庾、仁化,是侄等不孝所致,侄等惶恐难安,已定于明日往武功仙山朝谒忏罪,超度先严亡灵。”宗相看了廷岳几人一眼,回答道。 “嗯。”廷岳兄弟几人听了,点了点头。 次日寅时刚过,宗高、宗灏、宗相、宗魁、宗琦五人,身穿素衣,脚着布鞋,携着香烛、纸钱,包妥父亲灵牌,启程前往武功金顶。 黄昏时分,众人登上金顶。峰顶茅草丛蒙,上有石砌穹顶石坛三座,分祀葛仙、汪仙。 宗相等人,拈香进坛,一一礼拜。 峰腰有茅庵一座,即为白鹤观前。宗相等人进观,向住持道长言明来意。 道长吩咐小童,引众人先去歇息。 戌时初,白鹤观大殿,青烟缭绕。鼓声响过之后,宗高兄弟五人手持香烛,次序进殿,跪于武功王爷神像前,道长诵经、拜忏毕,几人垂首默祷忏罪表,曰: 父殁三月,子痛益深,回忆抚育劬劳,欲伸荐拔之典,窃恐愆尤丛集,难免沉滞之虞。爰向武功仙山,预陈素悃。伏愿网开三面,泽沛二天。丛镜台前,化无始无生之劫障。涅槃山上,结有根有种之因缘。夙孽全消,仁慈永感。 祷毕,宗高、宗灏几人起身,拜谢道长。 此时,夜已深。白鹤观外,狂风呼啸,浓雾奔腾,寒气从门缝挤进屋内,众人挤在一起,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次日风薄云至,烈烈鼓呼。须臾,云从山谷升腾,弥漫山谷,际天一色,浩若汪洋,人在顶上,犹居海岛之中,渺小如尘埃。 用过早斋,一阵钟声响过,弦声响起,几声爆竹过后,住持道长为亡人沈廷贵进行灵魂超度。 宗高、宗灏几人跪在武功王爷像前,道长持清水、诵《皇忏》,嘴里念念有词,曰: 欲成善果,先乞恩膏。亡人沈廷贵,乃袁州府萍乡县人氏,本年八月廿二日,命丧大庾。今其子宗高、宗灏、宗相、宗魁、宗琦恩求于帝座之下,欲伸荐亡之意。死者长已矣,岂忍任其颠连,惟冀法外施仁,庶几眼前有路,以遨以游。魂兮归来兮,魂兮归来兮。 宗相闻言,心中也是默念道: “廑念父亲,仰干帝座。数月死别,感风木而生悲。五夜怀思,忆音容而增痛。怅昊天之罔极,报答无由。嗟灵魂之何依,升沉莫卜。爰仗道力以求度,恭谒仙山而投文。伏愿法雨宏敷,慈云广覆。超升净土,仙游应似凫飞;引出迷津,归魂俨同鹤化。功深再造,情切三呼。” 仪式毕,已是晌午,宗高、宗灏几人食过素斋,下山返程。 翌日,宗高、宗相兄弟五人坐于大厅议事。宗高见几个弟弟沉默不语,气氛有些凝重,便说道: “父亲大人弃尘三月有余,我金牌山遭此巨变,诸位贤弟心力憔悴,均是努力维持。年尾已近,来年计划宜早筹划。廷叔、华叔他们提及长契之事,几位贤弟有何看法?趁此大家议议,二弟、三弟、四弟、六弟,你们说说。” “大哥,此事你做主便是。”宗灏说道。 “大哥,此事,我们听你吩咐。”宗魁、宗琦说道。 宗高见宗相一言不发,问道: “三弟,你呢?” “大哥,此事——此事——我——我——”宗相吞吞吐吐回答。 “三弟,平素祖父对你,都极为看重。今日怎的如此不痛快?都是亲兄弟,有何难处,直说便是。”宗灏一脸嫌弃道。 “大哥、二哥,前几日叔父问及此事,我也想过。此事,有诸多疑虑——还是等莫云来过,再行定夺为好。我——我拟,明后两年,或在家中读书,或去学院问学。家中之事,全听大哥吩咐。” 宗相说完,望着大哥宗高。 “三弟,你读书上进,大哥我全力支持。待得守孝期满,省垣一博,到时说不得得宗师赏识,届时耀祖光宗,我兄弟几人也脸面有光,我沈家隆隆而起,就在那时。”宗高说道。 “三弟,你今年连得府县案首,已是秀才之身。若能秋榜题名,便是举人老爷了。家中之事,你无须分心,有二哥我呢。”宗灏拍了拍胸脯道。 宗魁、宗琦两人,也是连忙表态,支持宗相三年后试策省垣。 “既如此,长契之事,暂且不作考虑。”宗高说完,忽然记起那日宗相说的话,又转向宗相问道:“三弟,那日你说,莫云急切与我沈家商签长契,其中另有隐情,是也不是?” “大哥、二哥、四弟,我沈家与钱氏,合作十数年,可否签过长约?”宗相问道。 “从未。”几人均是摇头。 “你等可知却是为何?”宗相又问。 几人又是摇头。 “白术,有何功效?何处最需此药?”宗相问。 “健脾燥湿。江南高温高湿之地多用。”众人脱口而出。培植白术十数载,跟在父亲身后耳濡目染,对白术功效,何处用途最广,自是知晓一二。 “父亲在时,先年年底,钱掌柜或莫管事,应约上山,与我沈家商议次年收购数量,一年一议,从未更改。今年比之往年,多了一倍。明知我沈家合约商签人命殁,金牌山遭此大劫,仍是几次三番,迫不及待,乃至亲自上山,欲要与我沈家签订长契,却是为何?我私下揣测,或是江南突发病疫,蔓延数月,未见平息,所需白术巨大。”宗相分析道。 此事,回山次日,祖父与他说过,当时就觉有些疑惑。这几日细细想想,疑问更甚。 父亲曾与他说起,我沈家所出白术,药效比之野于术,仅有些许差异。与浙地栽培之云术,更有云泥之别。 “云术,长于平原之地,又是大粪浇灌而成。药效、药力,与我羊狮幕汲取山川日月精华白术,怎能类比?”昔时,父亲不止一次说起两术区别。 “莫云如此急迫,莫非江南各家药房药铺,白术售罄,以致无处收购,他处补无可补。”宗相又说道。 “如此,我沈家当如何筹划?”众人问道。 “若是莫云年前上山,急着商签长契。我沈家拟——”宗相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当务之急,便是探清对方虚实,相机行事。另与诸位叔父商议,扩增栽培规模。” “如此甚好。明日我去雪竹垇、钟引塘一趟,与诸位叔父商议。”宗高道。 “大哥,明日我与曼娘下山一趟,去我岳家探亲。顺便去萍城医馆、药铺探听一番,看萍城行情怎样?”宗相说道。 “好。三弟,还有一事,差点忘记。你回来之前,曾有同行来访。”宗高忽然说道。 “哦?同行?来了几人?现住何处?”宗相问道。 “自称叶氏兄弟,也如我沈家这般,粤省客族,移家大安里长坡堎,栽培厚朴数十年。”宗高说。 “长坡堎,怎没听过?”宗相问道。 “说是在金顶另一侧,此地前往,大半日路程。”宗高道。 “他们来这里何事?”宗相问。 “商谈合作。”宗高答。 “也想栽培白术?”宗相问。 “嗯。” “他们所植厚朴,运销何处?” “芦市药铺、萍城各大药铺医馆,更有运抵省垣者。” 宗相听了,顿时来了兴趣。这么多年,从未听父亲说起,大安里有培植厚朴者。更不知道,他们培植的厚朴,业已运销芦市、萍城。 “明日去萍城,药铺医馆,定要多走几家,摸摸叶家底细。”宗相心想。 ------------ 九 次日,日落时分,萍乡县城南门张家。一个坐在书房桌前的青年,从抽屉里拿出两本窗课,翻开其中一本,看了几眼,接着又翻开另一本,仔细看了起来。 片刻,青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 “好,好。”青年抚掌轻笑,忍不住站起身,看向窗外。 一棵青松,傲立路南的巨岩上,向外长着的两根虬枝,宛如伸开的双臂。 “落日生远色,寒松石上青。大哥,在否?”三个身影,两大一小,从窗前走过,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宗相、小妹、传学,正想你们呢。哈哈,你们来了。”青年看到三人,心头一喜,连忙出门迎接。 门外三人,正是沈宗相、张曼娘和他们的儿子沈传学。 青年,正是张曼娘的大哥张静轩。 张静轩见沈宗相一手抱着传学,一手提着一个糕点盒,赶紧抱过传学,笑着问道:“乖外甥,想舅舅没?” “舅舅。”传学唤了一声,扭头看向母亲曼娘。 “小传学,你怎的不理舅舅了?是不是有了爹爹母亲,就不要舅舅了?”张静轩故意逗传学。 “爹爹回来,给我买了好多吃的。舅舅只管读书,不带我玩。”传学嘟着嘴,说道。 “好,明日舅舅带你进城,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张静轩对传学笑道。 “宗相,伯父之事,处理妥了吧?”静轩看向宗相问道:“父亲、母亲在屋里等着,我们快些进去。” 宗相带着曼娘和传学进门,看到岳父、岳母,两眼一红,双膝跪地:“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小婿给你们磕头了。”又拉过身边还在发愣的传学道:“学儿,快来给外公外婆磕头。” “贤婿快起。”曼娘父亲张伊觉拉起宗相,看了静轩、曼娘几人一眼。静轩见父亲有话要对宗相说,转身进了书房,张母邓氏也是拉着女儿、外孙走进内屋。 张伊觉看宗相坐下,说道:“贤婿,月前闻得亲家公一事,大为惊愤。静轩闻知,欲同去大庾助你。待他赶过来,你已前往,他赶你不及,只好回转家中。如今,已过一月有余,此事已处理妥当了吧。你今日来家,想必另有要事。你且说说,待岳父与你参考一二。” “多谢岳父大人。小婿今日过来,一来小婿、曼娘许久未来看望二老,想念甚久。二来,家父弃尘,家中要事,虽有大哥操劳,小婿我也需尽力而行,助家兄一臂之力。”宗相回道。 张伊觉听了,点点头。 宗相于是把长约一事,说与岳父听。张伊觉听后,问道:“白术栽培,向由你家兄几个操持吧?” “是。”宗相道。 “既如此,你来萍城,何事能助你家兄?”张伊觉问道。 宗相把钱日台急与他沈家签长约一事,连同自己的怀疑,和盘说出,然后对岳父说道:“小婿想明日抽空,先去几家药房药铺访探一二,探的确切实情,好与钱氏交涉。” 张伊觉听了,有些不悦,转身对宗相说道:“宗相,此等小事,你不必前往。明日我着几个下人,探得确实消息。你回家告诉你大哥便是。”停了停,他又说道:“你今春连得府县案首,本欲一鼓作气,明年前往省垣一搏。奈何有孝在身,只得期满再考。白术长约,此服贸屑琐之事,让你家兄操持便是。你已是秀才之身,安心举业,切不可自降身份。” 宗相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一句。 “妹夫,快来书房,我有事请教。”书房里,传来大哥静轩的声音。 张伊觉听到喊声,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说道:“你大哥说不得又在研读你的窗课,昨日他说,他研读许久,已经甚有心得。今后,你与大哥,更需多加交流,更上层巅。” 宗相拱了拱手,往书房走去。 “宗相心性沉稳,遇事不慌,多加引导督促,日后必有所成。” 看着走去书房的女婿,张伊觉拈起胡须,露出笑容。当日,女儿看中宗相,族中众人均说,我城南张家,耕读传家,科甲鼎盛,萍东僻远荒陬之地,能有什么俊才?后又听得沈家是耕作服贸之家,更是不屑一顾。是他慧眼识珠、力排众议,今春宗相果夺府县案首,得宗师赏识,他日若去省垣乡试,说不得摘个解元回来,也未可知。 宗相走进书房,却见张静轩拿着他的一篇策论在看,见他进屋,说道: “连日研读妹夫鸿文,有些体会,越看越觉技不如你。”静轩说道。 宗相定前一看,竟是《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策论一文,今春县试,鞠知县点题,庠生宗相、静轩等二十余人作答。 “同题之文,妹夫所作,评为第一;我之所作,仅列十二。当日,我以为知县大人与你有旧,有些不平。四月府试,妹夫所作第一,我之所作,为二十。难道知府大人也与你有旧?”静轩回忆道:“妹夫两夺案首,我却名次滑落,两人差距,由此可见。” 宗相听了,也是熙然一笑。有一点,静轩似乎并未搞清,他与宗相,差距并非很大。试想,县试,仅二三十本县庠生参加,静轩列十二。府试,有宜春、分宜、萍乡、湾仔四县百数童生角逐,静轩能得二十,非静轩水平退步,而是宗相实力太强。 “这几日,我仔细研读妹夫县试《岁寒》一文,觉妹夫以‘遇变而有不变之节,惟贞于常者能持其暂焉’破题,以通校十四艺为中股,最后以‘愿繁华成往事,谁葆全于阴阳相薄之交斯何如期望也者,又安得不矢志一息尚存之志也’束股。” “妹夫此文,确如鞠大人所评点的那样,可谓文情恳至,文境从容,有粹然儒者气象。”静轩说完,眼冒星星。 “大哥此文,以‘圣人勉人为松柏,用世而不世用也’破题,以‘人争先而我争后,有志者,尚其鉴于松柏焉可’束股。也是曲折奥衍,骨味无穷,奥峭自成一子。”宗相拿起静轩之文,评点道。 “你、我两文,相互参读,均是力争上游,文品最贵。”宗相一锤定音。 “妹夫如此一说,大哥我又增信心。他日院试乡试,定不输于他人。”静轩道。 宗相见了,也是倍受鼓舞,振奋不已。 第二天,静轩、宗相、曼娘三人,带着传学,来到宝积寺上香。 宗相四人,先在门外净手净心,然后手持三支线香,走进神秘、庄严的大殿。 大殿中,明灯闪烁,香烟袅袅。 宗相来到香炉前,双眼紧闭,默默祈祷片刻,而后深鞠一躬,将清香插入香炉中。香烟袅袅升起,随风飘散。静轩、曼娘几人,均是恭敬地献上香火,然后低头祈祷。 “宗相,此番进香,又向佛祖许了何愿?”刚出大殿,静轩笑着问道。 宗相看了看曼娘,对静轩说道:“你家小妹知道,你问她便是。” “哟,还你家小妹?”静轩白了宗相一眼,眼里满是鄙夷,嘴里说道:“哼!你怎不说我家娘子?问她,她会告诉我?她眼里只有你,哪还记得我这大哥?” “大哥,我相公所求,定是祈求佛祖保佑我大哥明年秋闱高中,我沈家顺遂安康。”曼娘笑着对静轩说,“大哥,我突然记起了醉梦轩?嗯,对,春桃姐姐,昨日我看见她了,还和她打了招呼?你别说,我都忘了告诉爹爹。” “小妹,小妹——我的好小妹。”一提醉梦轩,静轩登时急了。春桃,占据醉梦轩头牌好几年了,才、色、艺三绝,县城的一众公子哥,见过一面的,都对她念念不完。结识宗相前,静轩和一帮公子哥,隔三差五,往醉梦轩跑。 “娘子,春桃?这是哪家的千金?为何没听你们说起?”宗相一脸疑惑。 “相公,春桃是衙前吴家的大小姐,曾是大哥的旧识。”曼娘搪塞道。 “对,对。”静轩看了一眼宗相,见他并未怀疑,也是连连点头说道。 对这个妹夫,他是佩服之极。山高地远之地出来之人,能行如少年,思如智者,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勤勉刻苦;无时无刻,不在健步向前。 结识宗相之后,他犹醍醐灌顶。他一书香之族,岂能每日游戏风尘,吟月弄风?从此静轩整日在家读书习字,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宗相,今日游宝积寺,你又有何佳句?”静轩问宗相。 “大哥,有是有了,算不得佳句,吟罗汉松的,且听我吟来。” 须臾,一首咏罗汉松,从宗相口中缓缓吟出: “宋代传来不计年,名留宝积最超然。苍苍节天千秋古,岂与寻常草木迁。” 宝积寺,原名梵林寺,后改名宝积寺。寺内罗汉松,宋黄庭坚手植。宋崇宁二年十一月,黄庭坚来萍看望兄长,是时其兄长黄大临任萍乡知县,颇有政声。黄庭坚在兄长陪同下,游览宝积寺,题写“德味厨”和“八还堂”两幅横匾,并撰《宝积禅寺记》,随后,于大殿前种下罗汉松一株。 “妹夫,我也有一首了,也是吟罗汉松的,且听我读来。”静轩道: “松名罗汉种禅林,山谷遗风感趣深。佛地丛生春不老,人人称说到而今。” 张曼娘也知道,兄长和相公两人题咏之诗,写的均是黄山谷宝积寺手植罗汉松典故。 随后,静轩、宗相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大笑不已。 看看天色已近晌午,几人赶回张家。几个前去药铺询问白术价格行情的下人,早早返回了家。不等宗相过问,几人连忙说道: “小的几人一早出门,去了惠元斋、老九和、吉庆堂几家中药铺,探得白术采买实情,回来报于姑爷。惠元斋、老九和、吉庆堂的伙计说,他们药铺的白术,价格比往年涨了一成,皆自萍东大安里采买而来。” “大安里,叶家么?”宗相道。 “正是。吉庆堂伙计说,药铺白芍、田七、牛膝、厚朴,也由叶家供应。” “好。”宗相微微颔首,示意他们退下。 “三年白术,萍城药铺采买,价格涨了一成。莫云言长契,亦涨一成。这长契,我沈家,签,还是不签呢?”宗相低头思索。 “此次回去,就与大哥、二哥说,明年春后,若是无事,去长坡堎走上一走,看看叶家怎么做。”宗相心想。 大安里长坡堎,叶家宅院里,叶家父子五人,坐在大厅议事。 “父亲,前几日我与二弟赴羊狮幕,见沈家满山遍植白术,少至千亩,规模与我长坡堎、和尚岩、观音宕所植厚朴丛林,不相上下。”叶家长子兴华说道。 “哦?千亩白术?运销何处?亦是萍城?”叶父祖闻一听,大为诧异,不禁问道。 “父亲,我与大哥那日至金牌山、雪竹垇两地,目之所及,遍山枯槁,千亩之数,怕是远远不止。”叶家二儿兴贵说道。 “明儿、云儿,前几日你俩去萍城,今秋白术行情怎样?”叶祖闻看着三儿兴明、四儿兴云,问道。 “父亲,今岁寒热之药,行情看涨,我叶家送去的白术、白芍、厚朴,惠元斋、老九和、吉庆堂三家采买之价,均比往年,上浮一成。”叶兴明回答道。 “上浮一成。沈家千亩白术,每年出产,怕是更多。若全数运销芦市、萍城。两地药铺,统共才六七家,岂能吃得下?定是运往了别处。”叶祖闻说道。 “父亲,吉庆堂伙计说,沈家白术,似是运往了外埠,从未在本地药铺售卖。”叶兴云说道。 “如此,才说得通了。明年开春后,待为父再去趟羊狮幕,实地探查一二。”叶祖闻想了想后,说道。 叶祖闻、沈宗相,一在长坡堎,一在萍城,皆是不约而同,想到一起。 此后几天,宗相、曼娘盘桓萍城,或去横龙寺览四奇亭,或去关帝庙祈神。静轩此前也难得出门,这几日,与宗相一同逗留城廓,探奇览胜,诗来词往,虽比不得久居深山,洗尽俗尘、荡尽渣滓,却是难得的心无旁骛,一意学问了。 张伊觉见了,欣喜不已。 曼娘的日子,过得更是惬意。宗相、静轩吟诗作对时,她便与母亲纺纱织布,醉心女红。 一日,宗相、静轩持新作古文,呈书院吴宗师斧削。吴宗师道:“宗相、静轩,尔二人今春大捷,老师脸上亦是有光。” 两人连连拱手。 吴宗师取过两人试作,皆是《观过,斯知仁矣》,说道:“圣人说观过知仁,看汝二人,究竟如何作答?” 说完,便是看了起来。宗相、静轩二人不敢打扰,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好,好。宗相之文,‘吾儒待天下,不必拘泥其事也,求其心所安而已’句,直指本旨。观人,正是观我知人之仁。此文,看题之高,正由书旨透彻,并非故意求深,行文制题极紧,不涉廓落。好文,确实好文。静轩此文,第五六比,以朝廷待士尚论古人,两义跌出,当观当知,神理笔意,俱极浑括,最有斟酌。” 吴宗师看得手舞足蹈,稍停,接着又道: “府试之后,汝两人学问,显是精进不少。明年秋闱,已不足一年,尔俩切不可沾沾自喜,务要时不我待、分秒必争。” 得知宗相父殁居丧,明年缺考。吴宗师惋惜之余,叮嘱道:“居丧守制,万不可荒废学业。” 宗相点头称是。 回去路上,宗相心事重重。 “慈母弃养三载,居丧期满,今春初进试院,已有小成,正待来年大展之际,父又弃尘。我兄弟几人,向来诚实本分,善事多为,见义必为。老天想是见我兄弟五人,德行有亏,故而迭遭天厌,致我兄弟孤露,艰难备至。”宗相说道。 “宗相,你不必气馁。庐墓三载,你好生学问,沉淀学识,三年后,必能一鸣惊人。”静轩见了,劝慰道。 “不。四年。”宗相说道。乡试三年一考,以子、卯、午、寅年八月开考,明年恰是戊午年。守制期满,需再等一年,方为下次乡试之年。 家中一应劳作,向由大哥、二哥、四弟承担。父亲在时,家中诸事,内有兄弟操持,外则父亲劬劳。他只安心学问,不问其他。 而今,父母大恩未及报答,家中诸事,怎能全赖大哥一力维持?若是明年能考,尚可咬牙一博,四年之后?宗相不敢再作他想。 “只能亦步亦趋,顺其自然了。明日,且往徐家山姑父家一看吧。”这样一想,宗相心里有了决定。 次日,宗相辞别岳父、岳母、静轩大哥,与妻儿赶到徐家山。 看到宗相一家三口,姑父徐舜锡、姑姑沈梅秀皆是大喜。姑姑拉住宗相,抱头就哭。 “大舅安措长江,也算魂归故土了。”徐舜锡听宗相说起葬父一事,感叹道。他们徐家、沈家,皆是从粤省仁化移居于此。国朝新奠,徐家先家湖广东岭,旋移萍东徐家山。直至乾隆庚子岁,方得承顶惠津里二保二图一甲欧阳敬仲图籍,立户名欧阳、徐、刘、沈。 “大舅文武兼优,卓荦不群,昔时曾结伴返梓就试,转眼已是物是人非,阴阳两界,命运弄人,命运弄人啊。”忆起往事,徐舜锡感慨万分。 “宗相,大舅哥魂灵已妥。长契之事,签或不签,作何打算?”徐舜锡想起上月廷岳、宗高叔侄提及的长契一事,此时看见宗相,便问了一句。 “姑父,钱氏与我沈家,合作十数年。均是年前签约,来年履约,一年一签,从未签过长契。此次钱氏如此心急,又未告知缘由,小侄怀疑另有他因。”宗相道。 “如此说来,这长契,签与不签,当慎重为之。”宗相一语中的,徐舜锡也是突然明白其中关键,说道。 “签,肯定得签。若是不签,定会惹得钱氏不悦。若两家不睦,我沈家损失,难以估量。”宗相道,“不签契约,我沈家年出白术百担,不售与钱氏,又有何人有此魄力全数吞下?如今对方意图不明,我沈家断不可自乱阵脚,做此自毁钱程,自断后路之事。当务之急,若是委派一人,前去杭城,探清术市行情。年前,即便莫云上山续签契约,知己知彼之下,也能签个明白。” 宗相原欲亲往杭城一趟,父亲新丧,守孝未满,既然无缘乡试,索性前往杭城一走,助大哥一臂之力。但想起‘丧九月,不远行’古人之语,顿时脸露难色。 徐舜锡见宗相陷入两难,便道:“年关临近,契约续签在即,此事头绪未清,确实为难。你几位叔父,不知可否代行?” 宗相一听,茅塞顿开。他朝姑父拱了拱手,谢道:“姑父一言,小侄顿开茅塞,明日我即还家,与诸位叔父商议。” 说完,宗相也是放下心来,安心地与姑父、姑母说着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