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城破 九月,原本是洛城最美的时节。 这座荆国最南面的小城,向来以风景秀丽闻名,九月正是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但现如今,宋盈立于城楼之上,映入眼帘的再也不是那些生机盎然的青翠颜色。 如今洛城剩下的,只有滚滚尘烟和满目疮痍。 “小姐,是不是不会有人来了?” 她的丫鬟青瑶站在她身后,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原本天真的少女,经过这十几天的围困,早已变得委顿不堪。 “是啊,洛城已经是弃子了。” 宋盈露出一丝嘲讽的淡笑。 “爹爹过世已经两个多月了,那新调派的县令却迟迟不赴任,只来了一封信,说什么身体抱恙只能缓缓而行……你信吗?” 青瑶咬紧嘴唇,摇了摇头。 或许在明眼人眼中,洛城失守不过是迟早的事,谁也不愿在这当口赶来送死。 没错,洛城确实即将失守了。 自从最后一个士兵战死在城门外后,荆国的君主便再也没有派过一兵一卒,或是一粒粮食来支援他们,如今满城只剩老弱孤寡,而城门外,已是兵临城下。 风吹过宋盈云雾般的丝发,九月的天,她竟是觉得有些冷。 城池下,不远的正前方,那个身披战甲的年轻男子端坐在马背上。 他正凝望她,他的身后,是大都朝蓄势待发的数万兵马。 “打开城门,我便饶下这一城百姓,如若不降,我会下令屠城,一个不留。”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冷峻的眉眼,他那冷酷的说辞夹杂着风,一字一字,清晰地灌入她的耳中。 “我再给你们一天时间。” 宋盈很清楚,她没有别的选择。 自从两个月前父亲病故后,她便担起了一城之主的责任,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这一城的百姓都将她视作城主,她辜负不起。 而今天,已经是他们被大都军队围困的第十二天了,城中也几乎没有粮食了。 她只想竭力保全剩下的无辜百姓。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她直视着那个男人漠然的目光。 “不用了,”她最终说道,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们降。” 作为一城之主,一般在城破之后都会被处死,割下首级,挂在城楼上以示威慑。 但宋盈是个少女,还是一个美貌的少女,所以她很快就被拷上了镣铐,送进了军帐中。 军帐中有些昏暗,年轻的将领坐在阴影中,烛光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他手执着茶盏,似乎正在出神。 “见了将军,为何不跪!” 身后的侍卫呵斥道,宋盈却只挺直着背脊,嘴角似笑非笑。 “他……怎配?”她的声音轻飘,却字字掷地。 “放肆!”侍卫一呆之后怒极,扬起一脚踢在了她的膝弯处,她吃痛跪下,却又挣扎着摇晃站起。 她原本雪白的脸孔因为痛楚而显得愈发苍白,但表情却是亘古不变的清冷。 “云烨,你说,你怎配?” 这是多年之后,她再一次叫出他的名字。 那一刹那,云烨竟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他下了晨课路过她窗前,她举着笔墨未干的宣纸向他挥舞,她窗前那一树梨花飞扬起细碎的花瓣,沾上了她弯起的嘴角。 “云烨!你看我的字好不好?” 年少时的他,脸上还能展出清朗的笑,每到这时他总会驻足,故作评判地抱着双肘,假装仔细端详。 每每他如此装模作样,她总会认真地睁大眼等着他的评品,他的眉心稍稍一动,她就会紧张地抿一下嘴唇。 “好是好,只不过……” 他故意拖长着音调。 “只不过力透纸背,用力太过,太不像女孩家写的了。” 她白他一眼,拿起自己的字又端详了一番。 “锦之却说我的字好得很呢,他说一般女孩家的字太无力!” …… 云烨回过神来。 “给她除了镣铐。” 他说,立刻有人上来解除了宋盈手脚上的束缚,他转而盯了那侍卫一眼,“下去领二十军棍。” “将军……”侍卫呆住。 “你知道我的规矩,不辱降俘。” 他神色淡淡,朝他的贴身护卫点了一下头,“把他带下去。” 帐中顷刻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宋伯父……他们可好?”静默了片刻后,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暗哑。 宋盈抬头,微微一笑。 “幸亏我爹娘已经不在了。” 说这话时她笑容动人,眼神却冷冽。 “不必亲眼看着他们好心收留的那个孤儿,变成下令屠尽洛城的凶手。” “我本就是大都王朝的人。”他并不想分辨,话却已不由自主的出口。 “是啊,除了大都王朝,还有什么地方能养出你这种狼心狗肺的杂种?” 他眼神一冷,一把将她拽到跟前。 他的手指犹如铁箍一般。 她的脸上这才掠过一丝惊慌,那么近距离地看他的脸,她才惊觉当年的清瘦少年,早已长成了真正的男人。 他已经那么高,那么壮,那么危险了。 他的眼中有阴郁的火苗在跳动。 是的,她知道他自小最恨这两个字,杂种。 那一瞬,她突然觉得有些痛快,那双剪水秋眸中透出咄咄光亮。 “别忘了,不辱降俘,云将军。”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云烨的手指没有丝毫放松,他的眼中倒影出她那张美丽的脸孔。 “盈盈,你也别忘了,规矩由我定,也可由我废。” 他的嘴唇慢慢抿起,神色间是她不熟悉的残酷,他的声音低哑的就像某种暗示,那声盈盈,竟让她战栗了一下。 “你知道,攻下城池的士兵们能得到的最好奖赏,就是将领任他们出去烧杀抢掠一番,洛城破败至此,看来也是没什么金银珠宝的了,不过年轻女孩却不少,他们应该也会高兴的。” 她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退得干干净净。 “对了,还是你亲自下令开的城门。” 他的笑容愈发冷酷。 “所以别忘了,害死她们的,是你。” “云烨!” 见他转身就要出帐,宋盈一咬牙,一伸手握住了他刚才那盅茶盏,接着便是用力向着桌上一砸。 砰的一声响,茶盏裂成了碎片。 她那双纤纤素手,向来只会握笔弹琴拈花的手,握紧了碎裂的瓷片,鲜血很快冒出,顺着她白皙的手腕滑下。 她就那样握紧拳头,拦在他身前,任由鲜血触目地滴落在沙地上。 “是我得罪了你,与旁人无关,”她说,微微泛白的嘴唇轻轻颤动,“我向你赔罪。” “你……” 他的面上分明闪过一丝愠怒,手也不由握紧成拳,她就非得这么拧着不可? 他捏住了她细细的手腕,毫不怜惜的力度,疼痛迫使她张开了五指。 “这青花茶盏是御赐之物,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他冷着脸将碎片从她掌心的伤口拨出,她疼得瑟缩了一下。 但云烨仍把她攥得很紧,他瞥了一眼她腰间的帕子,伸手便抽了过来,两三下给她包好了伤口。 “若你真想赔罪,不如告诉我陆锦之在哪儿。” 她抬起头。 “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跑了,”像是早已料到了她的答案,他冷笑一声,“他不在洛城,自然是跑了,怎么,他竟会不带上你?” “这里是我家,我为何要走。”她却神色淡然,仿佛陆锦之与她全不相干。 “你如此笃定,是相信他会回来救你?” 他轻轻挑眉,他知道宋陆两家因为交好,曾经指腹为婚,陆锦之与宋盈自小就有了婚约,这或许是他向来讨厌陆锦之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自然就是因为早年他寄住在宋家之时,陆锦之对他的百般欺辱。 “自你带着十万大军踏上我的家园时,我就已经不懂得再相信任何人了。” 她眼帘低垂,说得十分平静。 “你恨我,是不是。”他知道这话问得可笑,却不得不问。 “阶下之囚,谈何爱恨。”她果然如此说道。 云烨沉默了片刻。 接着他忽而一笑,笑得迷魅至极。 “没错,所以这一次,陆锦之救不了你了。” 他的眼瞳幽黑,昏暗的烛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他就像只蓄势待发的豹,而她不过是他利爪下的幼猫。 她费劲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在他的目光下发抖。 “谁都救不了你了。” 他凑近她耳边这么低声说道。 接着他伸手一探,顺手就抽走了她用来绾发的乌木簪,她那头如墨长发瞬间倾泻而下,衬着她精致而苍白的脸,那是再好的画师也画不出的绝艳。 军帐中唯一的一星烛光,也终于熄灭。 城中的战俘人数已清点完毕,负责清点的百夫长原想进帐汇报,却不想被云烨的贴身侍卫拦了下来。 “将军已经歇下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百夫长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路过云烨的亲兵营,听到两个士兵正在小声嬉笑。 “他不许我们碰那些女人,自己倒是挑了个最漂亮的。” “谁让他是大将呢,还不是他说了算。” “你别说,他艳福还真不浅,听说九公主也对他青眼有加,这次回去,我看不止是要加官进爵,皇上怕是要直接赐婚了!” “哎,你说咱们大将虽是私生,连庶出都算不上,但这命数还真不坏,老王爷府里面那些个嫡出的,见了他可是恨得牙痒痒!” 百夫长听闻不禁暗暗摇头。 他跟随云烨已久,深知他脾性,知道他最恨别人拿他身世闲话,这两个不要命的说的那些话随便传到他耳中一星半点,怕都是要立刻人头落地的。 只不过—— 百夫长回头看了那个不见一丝光亮的军帐一眼。 只不过云烨向来眼界极高,别说是俘虏来的女人,大都多少名门千金渴望他的垂青,月老庙中写着他名讳的牌子大概早挂满几棵大树了,他都从来不假以辞色。 而除非必要应酬,他也很少流连烟花之地,若不是他身边一直有个侍妾,大都朝中只怕早就要传出他有断袖之癖的风言了。 所以今次,他怎会让一个俘虏来的女人留宿帐中? ------------ 第二章 她的软肋 三天后,云烨点了五千精兵驻守洛城,余下大军则押着战俘拔营返回大都。 宋盈独坐在马车中,她知道跟随在车后的护卫是云烨特意安排来看守她的,她有些意外,事实上,他对她看管之严,实在有些超出对待一个战俘的规格了。 这几日她都待在他的军帐中,那晚他并没有动她,之后的日子,他也只是与她同帐而居,他的床铺在帐子的另一侧,中间甚至还隔了一层屏风。 她原以为他留下她,是因为她与陆锦之有婚约。 他恨陆锦之,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侮辱他的机会,有什么比强占一个男人的未婚妻更侮辱人的呢?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那晚看着她仿佛赴死一般苍白的脸,他只是低低笑了一声,伸手把玩了一下她垂落的发丝。 “不着急,我们来日方长。” 或许他只是想慢慢玩弄猎物罢了——想到这儿,她不由苦笑了一下,战乱年代,人命就如浮萍,女人的命更如是。 夕阳余晖中,马车停了下来,看来今晚是要在这儿扎营了。 “小姐,可要喝茶?” 一个仆妇掀开车帘,笑着问道,那白瓷茶盏中是上好的碧螺春,杯盖未掀便是清香扑鼻。 “不了,多谢你。”她目光转向车外,看到营地已经生起了篝火,冒起了炊烟。 “那您随我来,将军请您过去一起用膳。” “不用了,我不饿。”她垂眸说道。 如果可以,她根本不想与云烨独处,现在的云烨,早已不是当年的云烨了。 或许是多年征战的缘故,他身上压迫感极强,常常让她觉得窒息。 那仆妇犯难了好一会,才放下帘子,悄悄退了下去。 没过多久,车帘再次被掀开,这一次探进来的,却是张熟悉的稚气小脸。 “小姐!” 青瑶一见她,便嘴一扁,哇一声大哭起来,“青瑶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青瑶!”宋盈一震,她一把抱住了那个扑入她怀中的小姑娘,“你还好吗?没受什么伤吧?” 洛城城破之后,青瑶和其他百姓一起被俘,她被送去云烨那里后便再也没见过她,眼见她无恙,这才放下心来。 “我还好。”青瑶抽抽嗒嗒地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那些军爷没打人,吃饭也给肉。” 这天真的话语让宋盈忍不住笑出一声。 真就是个小孩子,只要吃饭还有肉,苦难便少了一半。 “小姐,怎么才几天功夫,你就瘦了那么多?” 小丫头赶紧搓了搓她的手,惊道,“手也那么凉,你这身子可不能受凉啊!” “咳咳。” 旁边传来一声清咳,宋盈这才看见云烨那个贴身侍卫,他一直站在车边,目光如鹰般锐利。 “啊对了!” 青瑶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慌慌张张地抹了一把眼泪,“那个军爷说,将军请小姐过去来着。” 果然,他送青瑶过来,不过是提醒她,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也别忘了自己身负多少人的性命安危。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好,我们走。” 军帐中还是那么昏暗。 宋盈走进去的时候,云烨正坐在桌边自斟自饮,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声音淡淡地说了一声,坐。 她在他对面坐下,青瑶则怯怯地站在两步远的地方。 她可不想离开小姐半步,那个将军看起来好凶,一点表情都没有,他会不会欺负小姐? 直到听到他说,小丫头留下服侍,其他人出去时,青瑶才悄悄松了口气。 宋盈端坐着,面对着一桌酒菜,却始终不动筷,微弱的烛光忽明忽暗地映在她的如花娇颜上,他看了她一眼,放下了酒杯。 “不合胃口?” 她微一摇头。 “你吃吧,我陪着就是。” 他夹了一块鱼肚肉,递到她口边。 “吃了。”他说,命令的口吻。 鱼肉带着淡淡的海水味,她知道这个季节能吃到新鲜的海味是不易的,但此刻,这味道却让她几欲呕吐。 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吐。 所以她机械地咬住了那块鱼肉,很慢很慢地咀嚼着,强迫自己吞咽下去。 鱼肉咸腥的味道让她有些难受,她的手指一直不自觉地掐着掌心,才让大夫重新包扎过的伤口,很快又开始渗血。 原本雪白的纱布,已经染上了殷红的颜色。 云烨看到了,他眼眸一暗,突然起身,一掌掴到了青瑶的脸上。 小丫头猝防不及,重重摔在了地上。 “你!”宋盈又惊又痛,霍一下站起了身,她怒道,“云烨你有什么火冲我来!你别伤她!” 她知道青瑶最是怕痛爱哭,以前不小心绊一跤都能抹半天眼泪,可这一下竟是被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出一声。 不同于她的激动,他神色十分平静。 “宋盈,以后你受什么伤她就受什么伤,你什么都不吃她也就不用吃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深知宋盈个性,她可以不顾自己生死荣辱,但她却不会不顾洛城百姓。 尤其是她身边的人。 这便是她最大的软肋。 果然,宋盈的胸口起伏了一下,她明澈的眼眸里有清晰的怒意,可是从她口中说出的,却是他想听到的顺从。 “我明白了。”她说。 很快就有人进来带走了青瑶,宋盈虽不放心,但也只得重新坐下。 “现在,吃饭。”云烨说道。 ------------ 第三章 玩物 从荆国的最南面走到大都,已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大都王朝地处西南,土地辽阔,物产富饶。 由于曾有和胡人通婚的历史,大都朝的人大多轮廓较常人深邃,尤其大都皇室,无论男女,都以俊美闻名。 如今大都朝最风云的人物,不是皇帝新立的太子,不是留王府那位艳绝京城的千金,却是靖王云慎的私生之子,认祖归宗仅五年的云烨。 靖王云慎乃是当今大都君王宏嘉帝的亲表兄,自幼与皇帝感情交好不说,为人亦有勇有谋。 在宏嘉帝初亲政那几年,云慎着实立下过不少大功,是以早早就封了王,在朝中一直很得皇帝信赖。 现如今,云慎更是执掌了军中大权,因此云家在朝中,是真正的既富且贵。 而云烨生母则传闻是荆国人,是云慎早年出使荆国时偶遇,当年云慎在荆国待了一年多,他离开之前,云烨恰好出生。 当时云慎曾想将两母子一并接回大都,却不想朝中军事突然告急,加之云烨那时染了风寒不宜舟车劳顿,云慎不得已留下信物,独回了大都。 之后便是宏嘉帝擅毁缔结条约,荆国与大都战事一触即发。 云烨之母唯恐幼子身世暴露会惹来杀身之祸,所以便悄悄带了孩子逃走,伪装成农妇,辗转跑到了荆国最南面的小城,洛城。 在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云烨的母亲染了病,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家中仅有的银两在薄葬了母亲后便所剩无几了,年少的云烨只能保留着母亲留下的信件和信物在洛城流浪,最终被好心的宋县令收留,寄住在了宋家。 长大后的云烨便回了大都寻找生父,他初回大都时的遭遇与今时今日的显赫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私生之子,且有一半荆国血统—— 大都朝人向来瞧不起荆国人,就如荆国人大多都厌恶大都人一样,这是民族之争,早已根深蒂固。 但云烨却偏是凭着一场场硬仗,打出了自己的天下。 如今,他的战绩耀眼整个大都朝。 从无败绩,这简直就是神话。 云烨班师回朝的那一日,便即刻入宫觐见皇帝,同一时间,宋盈被送入了云烨的将军府中。 在那里,她意外遇见了一位故人。 当年在青瑶入府之前,宋盈曾另有一个侍女,名叫扶桑,但在当初云烨离开宋家时,扶桑也跟着一起失踪了。 他们私奔了。 这便是当时宋家对这件事的最后定论。 而现如今出现在宋盈面前的扶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小丫鬟了。 只见她穿了一身浅黛色的薄袄,领口袖口都镶着一圈兔毛,同色罗裙及地,亭亭而立的模样,倒像是将军府的当家主母一般。 “姐姐竟然来了。”她似惊似喜地迎上来,却没有用旧事称谓。 宋盈微微颔首,她现下不过是阶下之囚而已,自然没什么要叙旧的心思。 “听闻洛城城破,扶桑没有想到还有能见到姐姐的一天。” 她婉声道。 “毕竟这种时候,寻常女子都是要一死殉城的,姐姐果然不比一般女子。” “你!” 这话直白的连青瑶都听懂了,不禁一下气白了脸,这不是当众问人怎么不自尽吗? 但宋盈仍是淡淡的。 “你也是洛城的人。”她只是这么说道,“就算跟了云烨,但想来也还不姓云吧。” 扶桑听得此话,面色果然一沉。 “今次发配来将军府的,算上姐姐一共二十五人。” 她冷声道。 “家里地小事多,一下安排不开,就委屈姐姐几日,先住洗衣房吧,也没什么活计,就是地方小些,姐姐如此明理,想来是不会计较的。” 扶桑所谓的“没什么活计”,是每日十几桶要浆洗的衣服,“地方小些”,是一间转不开身的朝北的阴冷屋子。 大都不比荆国暖和,十一月的天气已然如同凛冬一般。 宋盈却不觉得难捱,甚至觉得比在军营中那段日子好过许多。 自从回到大都,云烨就没再在她面前出现过,这让她暗地里松了口气,希望大都的如花繁华让他无暇再顾及她。 “小姐,你冷不冷?” 入夜,青瑶被冻得睡不着,薄薄的一床被子根本抵御不了大都的寒风。 “还好。”宋盈说着,却不由咳嗽了一声。 青瑶立刻一跃而起,她担心地爬到她床上,一个劲地揉着她的手。 “哎,我总觉得这屋子漏风。” 小丫头左右看了两眼,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还没下雪呢,听说大都不下雪就还不算是冬天,这漫长的寒冬,她们该怎么熬? “小姐,你明日别洗衣服了,太冷了,让我来吧。”青瑶一边替她搓手,一边心疼得红了眼眶。 洗衣刷桶这些活儿,别说是小姐,就是她,原来也不用做这些粗活。 洛城的生活自然比不得大都皇城的繁华,但那时的宋盈,也是父母娇养在手心里的。 直到父亲去世,直到大都大军围城。 宋盈轻叹了一声。 “你一个人如何做得完?”她摇头道,“现在我们是阶下囚,自然不能跟从前一样过日子,只是洗衣而已,不难做的,别担心。” 青瑶忍泪点点头。 “我去把窗子关严实些。”她说着跑下床,披了外衣就往窗边走,嘴里还念叨着,“明儿一定要想法子弄些纸糊一糊这窗……” 云烨的贴身侍卫就在这个时候敲开了她们的房门。 “将军请宋姑娘去一趟。”他这么说道。 这个时辰?宋盈略微犹豫了一下。 那侍卫见状,便不紧不慢地又补了一句,“将军说了,若是姑娘不想去,就请青瑶姑娘劝劝,若是劝不动,就请青瑶姑娘领十板子。” 宋盈气极反笑。 “他是没有别的招数了吗!” 青瑶尽管害怕,但仍忠心地挡在她身前,宋盈安慰地轻轻拍了她一下,示意她没事。 “他多虑了,我既然已经身在这里,就没有别的选择,你带路就是了。” 云烨的屋子里已经燃上了炭,宋盈迈进去的时候只觉一室如春,那通体舒适的暖意抚慰了她冻得僵硬的手脚,让她不由晃了一下神,以至于都没看到云烨在哪儿。 “扶桑说,你一见她就言语挤兑,说她是洛城人,合该一死殉城?” 她回头,这才看到他正坐在铺着虎皮的案几边斟茶,他扬眉看她,表情看不出喜怒。 “哦,”她应了一声,问道,“所以我也要挨板子吗?” 像是被她取悦到了,他不禁笑出一声,目光在她通红的肿胀的手指上转了转。 “明明是你委屈,但你不哭不争也不闹,盈盈,有时候太倔强,确实容易挨板子。” “将军怎么有闲情管后院的几句闲话?”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并不在意,“还是说,将军是嫌玩物不够漂亮了吗?” 云烨的眼神闪了一下,下一个瞬间,他已经欺近到了她跟前。 宋盈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啧,嘴那么利,胆子倒是不大嘛,”他低笑一声,凑近她耳边,“你有做玩物的自觉,那便最好了,养好你的手,我不喜欢玩物有瑕疵。” 僵持片刻,终究是宋盈挨不住,先避了开去。 ------------ 第四章 为什么要私奔?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片刻后,扶桑便款款走了进来。 她先是向云烨福了福,眼波流转间,像是才看到宋盈一般,她的脸上立刻绽出了欢喜的笑容。 “原来姐姐在这儿,那太好了,我可正想找你呢!” 说着也不等宋盈说话,就又十分自然地接了下去。 “前几日真是委屈姐姐了,那地方原是给姐姐暂住的。” 见宋盈还是没有搭腔的意思,她顿时笑得更甜了,仿佛之前的冷言冷语只是宋盈的错觉。 “哎呀,姐姐可千万别生我的气,我刚才已经亲自收拾了一间南面屋出来给姐姐,现在都打扫干净了,也烧了炭,姐姐可要去看看?” “也不用看了,你办事自然是妥帖的。” 说这话的却是云烨,他也看着扶桑,目露微笑,仿佛真得无限赞许。 “哦对了,洗衣房如果缺人,你就再补两个,挑你看得顺眼的。” 像是不经意想起了什么一般,云烨轻啜了一口杯中的茶水,闲闲地说道,扶桑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不由僵了僵。 “那……”她的目光不由望向宋盈。 宋盈神色静谧,仿佛事不关己。 “我明日还要进宫,书房里有一些琐事,需要她替我应付着。” 也不等扶桑反应,他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书房里古籍多,不宜受冷受潮,炭火记得别断了,另外再把那个叫青瑶的丫头一并叫来侍候,这儿还缺个磨墨的。” “是,我记着了。” 扶桑迅速收敛了心思,她笑盈盈地行了退礼,面上瞧不出半分怨怼。 “你瞧,她虽然在我身边多年,但并没有学会怎么藏好底牌。” 当扶桑最终离开,云烨这么悠悠地说道,随手将茶盏搁下。 “那是因为你们相识的太久,你早已了解她。” 宋盈的目光望着扶桑远去的窈窕身影,心里不是不叹息的。 记忆中的扶桑并没有那么虚伪的心机,还在宋家的时候,她的言行有时虽大胆,但也算是赤诚。 “她刚到我家的时候,是没名字的,家里人只管叫她丫头。” 她不由陷入了回忆。 “我原想给她取个名字,可后来因为你的一支扶桑花,她便给自己定了名字,说就要叫扶桑。” “那花我可是采来送你的,”云烨颇有些不以为然,“是你给了她。” 那时的宋盈毕竟年纪尚小,不喜欢的便是不想要,她嫌扶桑花红得太过妖冶,便随手送了自己身边的丫鬟,谁知这一送,却是送出了一颗情愫的种子。 当年宋夫人就曾说过,扶桑这丫头性子太野,怕是以后要生出事端的,不如早早给她许个人家,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于是在扶桑十五岁那年,宋家做主将她许给了一个私塾先生的独生儿子,想着对方书香门第,嫁过去也是明媒正娶的做正室,是桩难得的好婚事。 可谁知和扶桑提起时,她却头一扬,十分坚定地拒绝了。 “我将来是要嫁给云烨的!” 她就这么毫不犹豫地抬起下巴大声说道,“我不嫁旁人!” 当时宋盈正在父亲书房练字,听到这话,她握笔的手不由顿了顿,而宋父则气得浑身发抖。 荆国向来没有大都民风开放,扶桑这番话,对向来保守的宋父来说,无疑是太惊世骇俗了些。 他甚至认定云烨和扶桑早已有了私情,一怒之下将云烨打了一顿不说,更是将扶桑关进了柴房。 然而不过两天之后,云烨和扶桑就一起消失了。 …… “我以为你当年带她走,是因为喜欢她。” 她望着眼前这个性情难测的男人,“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哦?何以见得?”他却微微笑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若真心对她,这么多年,为何不娶了她?” 宋盈虽然踏进将军府不过数日,但下人们之间传的闲话也听到不少。 听说云烨没有给过扶桑任何名分,尽管外面的人一直认为扶桑是他的妾室,但事实上,他不但没有过过纳妾之礼,也从没召过扶桑过夜,与其说她是妾室,倒不如说是管家。 那他当年又究竟为何要带扶桑私奔? 云烨笑了,他笑起来十分好看。 “我告诉你一件事啊,在我开始出征打仗的时候,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会打到洛城,那时我就想着,只要拿下洛城,你就是我的了。” “但我又忍不住会担心,我担心到那时你已经嫁了陆锦之。” “可随后我又想,就算你嫁了陆锦之又怎么样?我一样可以把你夺过来,我根本不在乎你嫁没嫁过。” “所以你看,娶或不娶,嫁或不嫁,有什么要紧?” 她的睫毛因为震惊而轻轻颤动,她的手背磕到了桌角,那坚硬的梨花木硌得她手背生疼,她不知道云烨对她的执念究竟是从何而起,他的直言不讳只是让她的心一点一点沉落谷底。 她曾以为就算暂时被他所囚,她也一定会有机会离开。 但此刻看到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执拗,她突然开始不再确定。 他那种眼光,就仿佛宁将她一起拽下地狱,也绝对不会放她独活在世一般。 “你……需要我替你处理些什么事?”最终她避开他的目光,换了个话题。 “处理些信笺,都是笔头上的事,”他说着抬了抬下颔,示意了一下堆在一边的那堆书信。 “我想你写字的功夫总比你洗衣的功夫强些。” ------------ 第五章 三皇子 做为一个已经封王的皇子府邸,三皇子静澜的瑞王府是十分低调的,无论是规模还是内里装饰,就如静澜的为人一样,不露锋芒,但难掩贵气。 “末将参见殿下。” 云烨向面前年轻男子行礼,那人正在临湖的亭边远眺,听到他的声音,他的嘴角不由扬起了笑。 “啧啧,现在约你一次可真不易。” 静澜回头,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眼角微微上挑,颇有风流之相。 在大都的皇子王孙中,静澜是长相最秀美的,也是女人缘最好的。 云烨第一次见他时甚至觉得他长得太女气了些,但没过多久他便知道,这不过是个错觉。 与世无争是表象,沉迷声色更是刻意为之,他为的不过是掩人耳目。 要掩的,自然是那颗跃跃欲试的,争权夺利的心。 “殿下说笑了。” 虽然此时四下无人,但云烨还是做足了礼数,瑞王府不比他自己的府邸,这里耳目太多。 “坐。”静澜手一挥,率先坐下,白玉桌上的果盆里盛满了水果,他顺手拈了一颗西域进贡的葡萄,丢到了自己嘴里。 “快给我说说,这次打下洛城,有何感想?” 云烨神色淡淡。 “没什么特别的。”那意思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 “不对吧。” 静澜忽而一笑,眼中闪烁着神秘,“洛城可是你长大的地方,我很是好奇,你怎么打得下去手?” “都只是些病残孤弱之人,何需要打。”他还是神色不动,“他们是自己开得城门,降了大都。” “哦……”静澜拖长了声调,笑容更显暧昧,“那我们换个说法,我可是听说,你从这次的战俘里收了个女人?” “殿下这是替谁打听?”云烨反问。 “哎,你放心啊,放心,我可不会告诉静穗。” 静穗正是当今九公主的闺名,云慎也曾向云烨暗示过,宏嘉帝有意将九公主赐婚于他。 云烨一副你爱说不说的模样,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酒。 “你向来谨慎。” 静澜摩挲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简直对那女子好奇的不行,“在行军途中就收了她,不像你的风格啊。” 见云烨还是没有答话的意思,静澜更是心痒难耐了。 “照你以往的性子,你自然是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若是太看重什么,便是给人捏住了软肋,但听说那段日子你和她夜夜同寝,简直像是不能离了她一般……” “她是我旧识。” 云烨终于出声打断了他的话,静澜十分满意自己这番话的效果,果然逼得云烨非解释不可了。 “当年我曾蒙她父亲收留,才不致在我母亲去世后流落街头。” “我曾向她父亲求娶过她,但她父亲拒绝了我,说她与另一个人早已指腹为婚。” “这自然只是其中一个理由,更重要的是她父亲清楚我的身份,他爱惜女儿,不愿她与我有任何纠葛。” “但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说到这里,云烨冷笑了一声,目光冷冽。 静澜却不由目露赞赏,不错,这才是云烨,这才是那个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男人。 “所以洛城城破后,我便留下了她,我一直留她在身边,不过是因为我记得她那出逃的未婚夫有些武功,功夫还很不错——从一堆战俘中救走一个人虽说不易,但对他来说,也不算太难。” “原来如此。” 静澜抚掌笑道,像是听了一个让他心满意足的故事。 “一个女人而已,想不到殿下也会听了几句闲话就上心。” 云烨嘴角轻扬,有些似笑非笑。 “我不过就是好奇,是什么样的天姿国色能让我们云将军那么着迷。”静澜也笑,目光却有些若有所思。 “只是了一场旧怨罢了,”他说得云淡风轻,“殿下召见我,不见得是为了听故事吧?” 静澜这才清咳了一声。 “听说这次你爹有意为你请封,但被言官拦了……所以我这不是想着来开解开解你。” “殿下言重了。” 云烨自然知道这是谁做的好事,云家正室夫人蒋氏是太子太傅的亲侄女,而太傅则是朝中言官之首,若非这群太子党一直吹风,他也不会被打压。 “这是我连累了你。”静澜说着叹息一声,“太子不过是看到你和我走得近,才想打压你,你们云家嫡系那脉,更是巴不得你倒霉。” 大都爵位历来长子世袭,云慎死后云家长子才能继承靖王头衔,现在云慎健在,云家长子自然没有封号。 而此时若让一个私生子先晋了封,那岂不是让云家嫡系那一族脸上无光? 因此他们诸多阻挠,也在情理之中。 又说谈了半个多时辰,云烨便起身告了退。 “主子,你真相信他所说?”待云烨一离开瑞王府,一个暗卫便从墙角悄然闪出,出现在了静澜身后。 “呵。” 静澜轻笑一声。 “那女子是他的旧怨还是夙愿,咱们去他府里瞧瞧便清楚了。” “主子是怕拿捏不住云烨?”暗卫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可曾见过有谁是本王拿捏不住的?”静澜斜睨了手下一眼,一脸朽木不可雕的表情。 “是,小的说错话了。” “听闻太子送了匹大宛名驹给云烨,说是知道他喜欢马,特意寻了来犒赏他凯旋,说得像拿下洛城这么一个小小地方真有多么了不起似的。” “这打一巴掌给颗枣的事儿,我那皇兄做得可真是越来越顺手了。” 暗卫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静澜起身,伸了个懒腰,笑容邪美。 “既然如此,那咱们改日就去云将军府上,赏赏这匹马吧。” ------------ 第六章 两小无猜 大都的天,近几日黑得越发早了,才刚到酉时,天便成了铅灰的颜色。 看来离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不远了。 从瑞王府出来后,云烨一路步行回府,走进家门,立刻就有小厮迎了上来。 “今儿苏摩来过了么。” 他解下自己的紫貂裘,随手递给了跟在一边的小厮。 苏摩正是他那个贴身侍卫的名字。 “回爷,已经来过了,”小厮恭谨地说道,“他说在驿站取到了爷吩咐的东西,也已经给搁下了。” “很好。”他点了一下头,颇为满意苏摩的办事效率。 “爷可要去用膳?扶桑姑娘一早备下了酒菜,不过算不准爷回来的时辰,一直给温着呢。” “行啊,”他想了一想,又吩咐道,“一会挑几个清淡的,给我送去书房,我还有公务处理,今日就在书房吃吧。” “是。”小厮躬身,正要回厨房去吩咐,却听云烨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不要鱼。” 不要鱼?小厮愣了愣,但还是应声去了。 真奇怪,他进将军府大半年了,从没听说将军不爱吃鱼啊。 ****** 宋盈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练字的了。 小的时候,是父亲要求,也无谓喜不喜欢,这都是每日必做的功课;待得长大之后,练字慢慢变成了一种习惯,似乎只要提起笔,就能静下心来。 此刻,她正在静静抄写。 青瑶在一边安静地磨墨,偶尔见烛光暗了,便用剪子提一下烛芯。 这种难得的清净,真像是回到了洛城。 习字向来讲究凝神静气,心无旁骛,所以当云烨轻轻推开书房门的时候,宋盈甚至没有察觉。 而云烨看到的,却是让他几乎屏息的画面。 她的目光是他许久未见的柔和,烛光安静地映照在她脸上,她光洁的额前那几缕碎发,都被勾勒出了细细的金芒。 这种静美,当真不可方物。 “呀。”直到青瑶轻叫一声,这份安宁才被打破。 宋盈抬头望见他,眼中的柔和瞬间消散,她起身向他走来,目光淡静,不辨喜怒。 “那些信笺,我都分类整理了。”她说,“但不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没给你回。” “嗯。”他点了下头,又干咳了一声,“那不着急……书桌上那些笔墨,用着还惯么?” “不太惯。” 宋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突然浮起了隐约的笑意。 “湖笔、徽墨、端砚、宣州贡纸,皆是难得的上品,说实话,太金贵了些。” 尤其那口端砚,呈浓厚的墨青色不说,砚台边还环刻着梅兰竹菊,刀工精细且雅致,绝对是名家手笔。 “也太可惜了些。” 她说可惜的意思,自然那些价值千金的文房四宝,云烨从来都闲置着当饰品用。 “是吗?” 他笑了笑,他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是贵重的,不贵重那些达官显贵们也不会巴巴地送来讨好他。 只不过他向来对书房里的东西兴趣不大,除了翻阅兵书,他很少动那些纸笔。 “你知道我向来疏于此道。” “是啊,我知道。” 说这话时她嘴角微微含着笑,这几乎是自洛城城破后,她第一次展颜。 这一刻她似乎已经忘了那些前尘恩怨,她的指尖轻轻掠过宣纸上未干的墨迹,记忆就像回到了多年之前。 那时十多岁的云烨下了课堂后常会跑到她窗前,然后丢个纸团到她房里,展开一看,上面不是私塾先生布置的对联,就是父亲出给那几个男孩的题目。 但凡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他总会丢来给她。 “你说,我帮你代笔这么多次,你要怎么谢我?” 她仿佛又听到儿时自己的声音,笑声那么清亮,带着了无心事的天真,飘向阁楼下的那个小少年。 “对了,不要再送我扶桑花了。” 她伏在窗口,竖起一根手指告诫道。 “我不喜欢扶桑花。” “那你喜欢什么花?”那少年问她,挑着眉毛,就算此刻是他有求于人,但他却一点没有求人的样子。 “我不要花。” 她说着,又装作随口一提的样子,“你若诚心谢我……不如带我去骑马啊。” 要知道,为了学骑马,她私下可是求了陆锦之好多次,可他一时说骑马太危险,一时又说她爹不允许,总之就是不肯带她。 “就这事?”云烨却答应得不假思索,尤其是看到她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 这一刻,就算以后会有天大的后果,他也不怕承担。 “走啊,只要你不怕摔。” …… 也许是太沉浸于回忆,宋盈甚至没有感觉到云烨的靠近,直到耳畔传来他的呼吸,她才一惊回神。 她要矮他大半个头,仰着脸才能看他,此刻他们这样的距离让她感到有些不安,她偏了一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那些信……你可要看看?” 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 “那就看看吧。” 于是她重新在书桌边坐下,而他则斜倚在一边的贵妃榻上。 “李尚书府,邀你下月十一去府中赏西陵国贡花,落款是李三小姐。” “不去。”他想也不想地说道。 宋盈润了润笔,准备回函。 “原因?”她问。 “太远。” “……” “张学士府,邀你下月初九去府里听戏,落款是张家大小姐。” “不去。”还是想也不想。 “原因?” “太丑。” “……”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她将他种种奇奇怪怪的拒绝理由改写成合乎情理且用词婉转的语句,一封封回复了那些邀约函。 她写字的时候总是十分认真,模样那么专注,期间有婢女送来了饭菜,她也没有停下过笔。 “今天就到这儿吧。” 最后还是云烨自己觉得饿了,这才喊停。 于是婢女们流水般地上好了菜,两人相对坐下,准备用膳。 这也是到了大都之后,他们第一次一起用膳。 她还是吃得十分少,但也许他也感应到了今晚他们之间微妙的变化——这次他没再勉强她什么。 用完膳后云烨就走了,这让宋盈松了口气。 “咦,小姐,那是什么?” 当她整理完书房内的东西,带着青瑶回到扶桑重新为她们准备的那间崭新而温暖的房间时,小丫头眼尖地看到桌上多了一个包袱。 宋盈有些诧异,但当她解开包袱后,她不由轻轻惊呼了一声。 那里面的纸笔墨砚,全是她在洛城时的旧物。 而垫在最下面的,是她那件雪白的狐裘。 因她自小有着寒症,一入冬便极易发病,故此当她爹宋屹被贬来洛城述职时,唯一带走的,能证实宋家曾经风光的一件东西,就是这件用来给女儿御寒的狐裘。 这件罕有的白狐裘,历经多年依旧带着厚实的暖意,就像父亲的手掌,母亲的笑颜。 沧海桑田,永恒不灭。 宋盈轻轻抚摸着这柔软的皮毛,一滴冰凉的眼泪,悄悄滴落而下。 而在这一晚,云烨则做了一个许久不做的梦。 曾经有一段日子,他总会做的一个梦。 他梦到了他带她去骑马,而她摔下马的那一瞬。 他拼命想抓牢她,她的衣裳却从他指缝中滑走的那一瞬。 马蹄扬起,向她踏去的那一瞬。 而在梦中出现最多的,还是宋盈明明疼得冷汗涔涔,却硬是不吭声的那一瞬。 今天这个梦,格外细节的还原了当时的那一幕幕。 他记得自己一路背着她跑回宋府,她伏在他的背上小声啜泣。 我会不会瘸了? 他记得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一点闷闷的哭腔。 那是三月的天,他的汗水却湿透了外衫。 不会的! 他记得自己硬邦邦地回答,屏着气在心里逼自己再跑快一点。 那时候他只有一个念头,他绝对不能让她瘸了,她那么完美,怎么能瘸? 他记得跑到宋家门口的时候,她硬是把他赶走,不让他把她背进去。 别让别人知道……我爹一定会责罚你的。 说这话时她喘着气,疼得没法站只能抓着墙沿倚着,她那张小小脸庞已经花了,还沾了土,有点脏兮兮的。 可他却突然觉得,这是他见过的她最美的模样。 他记得她的屋子里围满了人,他站在最后面,透过宋夫人担忧的背影,大夫花白的胡子,夹杂着宋屹恼火地数落声,他看到了斜斜倚靠在床榻上的宋盈。 她额前的碎发都被冷汗濡湿了,一双眼睛中早没了坐上马背时那种神采奕奕的光亮,在大夫的推捏下,她用力咬着发白的嘴唇,却是不肯哭出一声。 无论父亲怎么责骂,怎么威吓说要罚她闭门思过半年,她就是闭紧着嘴,不肯说是谁带她去骑的马。 他记得。 原来,他都记得。 ------------ 第七章 藏不了多久了 大都的天连续阴沉了几日,直到今天,才难得放晴。 从这后院望出去,也能看到天空浩瀚,一碧如洗。 宋盈带着青瑶正走在后庭的小道上。 “小姐你看,那是不是朱伯?” 不远的地方,一个青衫老人正拿着扫把打扫小道上的落叶,看他侧脸,正是以前负责给宋家送菜的老菜农,朱伯。 “朱老伯?”宋盈走上前几步,一见果然是旧识,当下不禁又惊又喜,“真得是你!” “宋姑娘。” 老人的反应却是意料之外的冷淡,他停下手中的活,执着扫把,面上没有丝毫亲善。 “老头子说错了,也许该叫声云夫人了。” 这话犹如一记铁锤,猝防不及地重重砸在了宋盈的心上,那一瞬,她的呼吸竟窒了一窒。 “朱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瑶气得不行,一个箭步冲上前,好像这样就能阻挡这些刺人的话伤害到宋盈。 “你怎么能……” “姑娘从小也是读着《女四书》长大的。” 朱伯打断了青瑶的话,他的语调冷冷的。 “该当知道什么是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 真奇怪,怎么每个人见了她,都要问一句你怎么不去自尽? 尽管她仍是清白之身,但在世人眼里,她是一个被送进军帐的战俘,自然早已失节失德,不容于世了。 宋盈突然觉得今天的天太晴了些,日头竟然那么晒,晒得她几乎有些晕眩。 “宋大人泉下有知,怕是不得安息。” “够了!” 听他提及父亲,宋盈终于忍无可忍,她一拂袖子,厉声道。 “世人皆可责难于我,但你不行,洛城的人不行。” “我宋盈自问对洛城已尽心尽力,犯不着在这儿再听你的教训,今日我也把话撂下了,我所做一切,为的是保全洛城余下那几百口人的性命,你若不屑,觉着现今是苟活,那即刻殉城也不晚!” 在云烨找到她之前,她是有机会自尽的。 她何尝不清楚,死是唯一保全自己清白名声的方法。 为什么不殉城?因为她深知云烨性格,自己或许是唯一的筹码。 那一天她甚至做好了准备,只要能保证洛城余下的百姓能活下来,她可以做任何事。 死很容易,活着才难。 她抛掉对一个女子来说最重要的清白名节,换来得却是这样的责难,还是出自于她所为之人的口中。 万箭穿心,不过如是。 朱伯显然没料到宋盈一个年轻女子说话会如此逼人,他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 宋盈却不再理会他,只是携了青瑶从他身边径直走过。 林荫尽头,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丫头的嘴可真够利的,有意思。” “瑞王殿下,这边请。”苏摩做了个手势,向静澜示意道。 “太子殿下已经到了,正在花亭等您。” 花亭位于将军府的最东面,位置雅静,背后是人工开凿的假山湖泊,无论四季,皆是流水潺潺,花开不败,向来是云烨府中的设宴之地。 今日招待太子的宴会,也毫无悬念的设在此地。 太子静阳是大都皇帝的嫡长子,从小悉心栽培,坐上太子之位是顺理成章。 但他向来心思重,为人也极是谨慎,前朝并非没有太子被废的先例,因此只要一日未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他便不敢掉以轻心。 所以在晋封之事上打压了云烨之后,他转手又送上名马示好。 为的便是要云烨审时度势,知道谁才是操控局势的人,不要随便站错了队。 云慎手握军事重权,却向来保持中立,也从不与任何皇子走得近,所以他的子女们,自然成了众皇子们意欲拉拢的对象。 云家嫡系虽然向来支持太子,但那几个儿子却偏是一群纨绔子弟,难成大器。 太子虽刻意拉拢,但心里并不看重,他真正在意的,还是这个难以捉摸的云烨。 眼见人人都对这匹神骏的名驹赞不绝口,但云烨面上却一直淡淡的,他嘴角也噙着一抹笑,但却并非出自喜爱,而是礼貌。 他当然也十分恭谨地谢了恩,但太子知道,他并没能收服他。 尤其是当听到有下人来报,说瑞王驾到时,静阳的面上不禁沉了沉。 这个静澜,消息倒快。 静澜从小就爱和他争,儿时是争父皇的宠爱,长大是争权位,争女人,现在竟还争起男人来了。 静澜走进花亭的时候,显得心情极好,面上笑眯眯的。 今日他穿了一身深紫色的狼纹锦袍,腰系玉带,信步走来的样子,当真丰神俊秀,神采飞扬,好几个侍候在一边的婢女都悄悄红了脸。 当下众人纷纷见了礼,静澜也不客气,不待云烨招呼,便大刺刺地在太子右下首的位子坐了下来。 “云烨,这就是你不对了。” 静澜一坐下就四下张望了一番,随后便扬起了一抹别有深意的笑。 “我们三个男人喝酒有什么意思,把你府里的乐师舞姬叫出来助助兴。” “殿下说笑了。” 云烨起身行了一礼,他微微一笑道,“殿下明知道我府上是不养舞姬的。” “这我倒是忘了。” 静澜哈哈一笑,话锋忽而一转。 “不过你这次不是从荆国带回了一个女子么?都说荆国女子擅琴擅舞,何不叫她出来弹奏一曲?” 眼见云烨不答,静澜又转眼望向了静阳。 “殿下,你觉得如何?” “如此甚好。”太子点头道。 既然太子都发了话,云烨便不能再做推脱,于是他扫了静澜一眼,伸手唤来苏摩,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苏摩立刻领命而去。 不多时,悦耳的弦乐之声便袅袅响起。 一个身段曼妙的女子怀抱琵琶款款而来,她指法娴熟,琴音悠扬,面上虽蒙着轻纱,但那双妙目却如一汪秋水,灿然夺目。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 她吐字清亮,如初春细雨,细密而缠绵。 “斜月沉沉藏海雾, 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 落月摇情满江树。” 当最后一个字的余音落下之时,太子首先轻轻击了击掌。 “好!”他赞道,“词清语丽,韵调优美,当真出色。” 那女子盈盈拜倒,长长的裙裾迤逦在地。 “殿下谬赞。” 静澜手执着白玉酒杯,他斜睨了伏在地上的女子一眼,嘴角勾起了颇为玩味的笑。 “姑娘这首词,唱得是南方春夜景色,寄得却是游子思归之情,姑娘可是十分惦记洛城时光?” 此话一出,举座皆静。 “殿下,民女自小读书少,不懂得国事。” 那女子伏在地上,朗声答道。 “民女现在只知道跟在将军身边尽心侍候,万事都以将军为先,他是什么地方的人,我便是什么地方人,前尘旧事,民女早已抛诸脑后。” 她不是她。 无需眼前的女子掀开面纱,静澜便已心中有数。 云烨,你可将她藏得够好的。 静澜的眼角余光微微瞟向云烨,嘴角轻轻勾起。 可惜,你藏不了多久了。 心思转念间,跪在下方的女子已经掀开了自己的面纱。 那艳若桃李的一张脸,果然不是林间所见那女子。 “你叫什么名字?”耳听得太子如此问道。 “民女名叫扶桑。” “好极,当真人如其名,艳若扶桑。” 太子赞了几句,又赏了些小玩意,扶桑便谢了恩,退到了一边。 很快就有婢女将精致的酒菜一一呈了上来,只是还未等众人动筷,就突然听到园外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哭音。 “去看看何事。”云烨皱了皱眉,吩咐苏摩道。 他自知府上的人向来有规有矩,明知这里在宴客,绝不敢有丝毫打扰,而且那个声音…… 他突然心头一跳,莫名的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 这种让心脏紧缩的感觉——没错,就像当年他眼看着宋盈坠马时的感觉一样。 苏摩很快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云烨终于知道自己这种预感是从何而来了。 青瑶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跟前,她的脸色惨白得可怕,似乎刚从什么可怖的炼狱中逃脱出来一般瘫软在地。 “将军……” 她的嘴唇不停地发抖,她身上那件罗裙,已被触目的鲜血浸透,几乎难辨原来的颜色。 “救……救命啊……” ------------ 第八章 祸起 花亭中人人震惊于这个小小丫头的凄惶惊恐,云烨见她如此模样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当下也不耽搁,率先带了苏摩疾步向园外走去。 立刻有随行的侍卫围上来保护两位皇子,静澜却十分淡定地挥了挥手。 “走,都跟去看看。” 一行人很快走到了西面的后院,云烨毫不迟疑地走向宋盈的房间。 那扇雕花木门虚掩着,还未走进,众人就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推门那一瞬,云烨不知为何,竟是迟疑了一下。 他征战多年,自问对鲜血和尸骨早已麻木,可在这一刻,他却心跳如雷。 他知道宋盈身上一定出了什么可怕的变故,他很可能已经来晚了。 想到他推开门可能会看到她躺在血泊中的尸体,这一下门,他竟是推不下去。 “爷?” 苏摩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望着云烨,轻唤了一声,等着他的指示。 他这才一咬牙,碰一声,推开了那扇门。 这间房并不大,一眼便可望尽。 床边果然倒着一具尸体,蔓延开的血泊,已经有些干涸。 但在那一刻,云烨却突然松了口气。 那不是宋盈。 宋盈缩在床上,紧贴着墙角。 她那一头顺滑的如墨长发,此刻却十分凌乱的披散着,她的下巴上沾着血渍,眼神空茫而死寂。 他快步走到床边,已到嘴边的那句“没事了”,却是突然卡在了喉口。 她当然有事。 直到走近他才蓦然发现她衣衫已破,尤其是胸襟的地方,竟已露出了里面的亵衣。 而她的颈上,肩上,那几处露出雪白肌肤的地方,都留着清晰的抓痕。 他眼中的光芒倏然凌厉。 但手下动作却轻,他随手拿过摆放在一边的狐裘,轻轻裹在她身上。 她抬头望向他,眼中突然多了一层水光。 他听到“嗒”的一声轻响,低头一看,一把沾血的匕首从她的衣袖中掉了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 然后他转过身来,走近那具尸体,脚尖一踢,将尸体翻了过来。 站在门外的众人,不由都轻轻惊呼了一声。 那是一个20多岁的年轻男子,脖颈上的那一刀切断了他的动脉。 他当然早已死了,让众人惊呼的不是他脖子上的伤口,而是他身上的服饰。 大都在未立国之前只是一个小小部落,图腾为狼,意为草原之王。 此后除皇帝配饰为龙,其余皇族,品饰皆为狼,为得便是纪念先祖伟业。 而皇族出生的男子,身上更是从小就纹有青狼图纹,已示身份尊荣。 大都的皇亲贵族都喜以不同颜色的狼纹做家族标志,如静澜喜紫,瑞王府中的旗帜、令牌、饰品,大多便是紫色的狼纹。 而太子喜黑。 死去男子的衣襟口,赫然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黑狼。 那正是太子府中随侍的统一服装。 花亭。 静阳并未跟随过去,但听得下人来报,脸色也一下变得极不好看。 他的随侍,竟去侮辱将军府一个女眷? 这传出去成何体统! “太子,这事恐怕得交给刑部处理了。” 当云烨一行人回到花亭时,静澜这么施施然地说道。 闹到刑部,那意味着必然将传到皇帝耳中。 静阳的脸沉了下来。 “云烨,那个姑娘,也要交给刑部。” 静澜好整以暇地说道,满意地看着他们两人都面沉如水。 “毕竟她杀了人,应该交由刑部问审。” “殿下所言甚是。” 却不想,云烨行了一礼,十分坦然地应承了,这倒颇有些出乎静澜的意料。 难道他当真看走了眼,云烨对那女子并不上心? 任谁都知道,交由刑部问审之人,不死也得脱层皮,别说是那么一个弱不经风的女子,就是一个大男人,恐怕也挨不住。 “只是这事关乎太子殿下的体面,若不审查清楚,难免叫外人误会了是太子御下不严。” 云烨朗声说道。 “现在两个当事者已死了一个,剩下那一人的口供便极为重要,理应是由刑部好好问审,只不过……” “不过什么?”太子皱起眉头,问道。 “只不过这事关乎女子名节,那犯事的宋氏又是十分性烈之人,我只怕她还未到刑部便自己寻了短见,届时死无对证,难免叫外人误会了殿下。” 云烨侃侃而谈,每一句话都扣着太子不放。 他深知此刻太子远比他头疼,如果这事一个处理不好,便会被皇帝认为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以太子向来谨慎的性格,他绝对不可能冒险让一个下人的错误破坏他在皇帝心中的完美形象。 果然,太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如果殿下允许,请将她拘禁在末将府中,末将用性命担保她毫发无伤,随时可供传召。” 说着,他向静澜微微一笑。 “当然,就是将她送去刑部也无妨,只要瑞王殿下能做同样的担保。” 那意思自然是若静澜不能保证宋盈在刑部毫发无伤,便是故意陷太子于不义,想来一出死无对证。 静澜也不由笑了。 好。 很好。 云烨你几句话便挽回了颓势,保住了你想保住的人,局势再乱你也迅速理出了头绪,当真是谋划有方。 但这样只会让我更确定,这个女子在你心中与别不同的地位。 果然,太子的眉头稍稍舒展了开。 “好,就依你所言,宋氏暂留你府中,你好生看管,不可有失。” “末将遵旨。” 云烨十分从容地行了礼,面色如水沉静。 ------------ 第九章 受惊 夜。 当将军府中的闲杂人等终于散尽,云烨再次踏进了西院的屋子。 宋盈早已被迁到了另一处,出事的那间房已被封了起来,是不能再住的了。 苏摩尽责地守在门口,并严守着云烨那道除了他和丫头青瑶外任何人不许踏足这间屋子的命令,将试图来看看宋盈的扶桑拦了回去。 “怎么样?” 云烨并没有即刻进屋,而是站在门外的台阶下向苏摩问话。 “大夫已经来瞧过了,说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 苏摩据实以报,“厨房照方子煎了安神的药,已经送进去了。” “那药你可试过了?” “是,试过了,没有问题。” “很好。” 云烨微一颔首,“从现在开始到这案子结束,由你负责看守她,她是我担保下的,不容有任何闪失,若她有碍,我要先看到你的尸体。” “是,爷放心。” 苏摩躬身,神色安宁,仿佛云烨交代的是件再小不过的差事。 云烨这才推门而入。 屋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看来青瑶是刻意多点了几支蜡烛,屋内此刻十分明亮,而宋盈倚在床上,脸埋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 “小姐,青瑶求你了,喝一口药吧。” 青瑶伏在床边,小声央求着,宋盈却是一动不动。 小丫头试着把药吹凉了送到她唇边,她也恍若未见。 云烨的脚步甚轻,青瑶又心焦,难免注意不到其他动静,直到一片阴影覆盖上她,她才一惊抬头。 “将、将军。” 她一紧张就会手抖,连带着碗里的汤药都溅出来了几滴,云烨见状,眉头不由微微拧起。 “她不想喝就拿去倒了,反正喝了也没用。” 青瑶有些战战兢兢的,她一见云烨就心慌,大概是初次见他的时候留下的阴影太大。 所以这会她的脑筋难免有些转不过弯来,什么叫喝了也没用?不喝药小姐怎么能好? 云烨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 宋盈衣着单薄,全靠那件狐裘裹着才不致受凉。 此刻她斜倚着床栏,一头长发已经重新梳理过了,但她只是垂着眼,看起来病恹恹的。 当云烨在她床沿边坐下时,她的长睫毛颤了一下,但她没有抬起眼睛。 “给我倒杯酒。” 他吩咐青瑶道,青瑶以为是他想喝,赶紧依言倒了一杯过来,却不想,云烨接过酒杯后,就伸手捏住了宋盈的下颔。 “小、小姐不会喝酒啊!” 眼看着云烨将那杯酒强灌到宋盈口中,青瑶简直吓呆了。 “咳咳……” 宋盈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是陈酒,入口极烈,她向来滴酒不沾,如何受得了这种灌法? 她开始挣扎,伸手拍打云烨的手臂,可他却不为所动,由着她将指甲掐进他的肌肉。 甚至于她被呛得眼泪一颗颗滚落下来,他的手也始终稳如磐石,捏紧着她的下颔,逼得她张开口,直到将一杯酒全部灌入她口中。 他一放开她,她就软软地倒了下去,伏在床边,咳得天昏地暗。 “醒了么。”他却只是冷眼看着,“还没醒的话我可以再灌你一杯。” “……你疯了。” 她好不容易缓了下来,苍白的脸上已经泛起了异样的潮红。 勉强支起身子,她愤恨地想要推他一把,最好一下就把他推出屋子去,但她那点力道用在云烨身上自然是不痛不痒,他一伸手就握住了她的腕骨,她还待挣扎,却被他拉到了怀里。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上。 她的身上有清冷的香气,此刻混上了陈酒的味道,像发了酵的花蜜。 他只是箍着她,直到她放弃挣扎。 “没关系。”她听到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他的声音那么轻,又那么重。 “我知道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但是没关系。” 宋盈怔住。 在守城之时,她不是没见过尸体,她甚至帮忙安葬过尸体。 但那是不一样的,面对尸体,和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尸体,原来是不一样的。 那天她带着青瑶回房不久,青瑶就被厨房的人叫走了,她翻开书页,正自翻读,却突然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那个陌生男人就那么突然闯了进来。 他的力道如此之大,她根本不是对手,挣扎换来的不过是更粗暴的对待,直到她惊惶之下摸到那人腰间的匕首。 她永远忘不了,当那柄尖锐的利器刺入他脖颈时,他脸上那种错愕到极致的扭曲表情。 然后她就感觉到了那些滑腻温热的液体,它们争相喷薄而出,溅了她一身,甚至溅到了她口中——那咸腥的味道几乎震碎了她的魂魄——她做了什么? 她感觉到压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在慢慢变冷。 刚才他还如此穷凶极恶,转眼间,他已经逐渐僵硬。 直到听到青瑶尖叫,直到云烨出现,直到她被迁进这间屋子,被脱掉血衣,被洗浴干净,她都久久无法从这种震荡之中清醒过来。 她到底做了什么? “你怎么能够习惯……” 她喃喃自语着,手脚麻痹的感觉终于慢慢减退,胃里的酒似乎蒸发了那些恐惧,她此刻终于真切的感觉到了身体里的血液在奔腾,在燃烧,感觉到了——自己还活着。 “喝酒啊。” 云烨笑了,他的脸颊摩挲过她鬓边的碎发,搁在她腰间的手,有些不自制地紧了紧。 似乎是酒有些上头,宋盈的动作和思维都变得有些迟缓,她那有点迷茫,有点天真的表情,真得很难不让他心猿意马,但他最终只是深深吐出一口气,扶她躺好。 “睡觉。”他口不对心地说道。 她小声嘟囔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十分乖顺地闭上了眼,没一会,便沉沉睡去。 “你今日怎么会离开你主子?” 见她呼吸逐渐平稳,他才慢慢地踱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问青瑶道。 青瑶原本躲在墙角纠结自己是不是该回避得好,这下赶紧回过神来,小心地答道。 “今天是秋心姐姐来叫我,说是在小厨房给小姐炖了一盅鸡汤,让我去取来着。” 云烨目光一凛。 秋心正是扶桑身边的得力丫鬟。 ------------ 第十章 审讯 将军府的案子,皇帝已下旨交由三皇子静澜全权查办。 这一日,大都恰好飘下了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零星飞舞的雪花中,小太监拿着折子在云烨府上宣了旨,静澜一袭华贵貂袍,负手立于一边,嘴角是似笑非笑的弧度。 “押——犯人宋氏——入刑部问审。” 小太监尖着嗓子,抑扬顿挫地宣告了静澜的决议。 刑部侍郎亲自带着一小队人马入屋,将宋盈带了出来。 她戴着镣铐,走起路来偶尔发出些轻微的叮当声响。 纷扬的雪花落在她那件纯白的狐裘上,像镀了一层晶莹的霜,更衬得她冰肌玉骨,清丽绝伦。 她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跟前,显得十分娇小纤弱,冷风吹动着她的裙裾,发出簌簌声响,在走出云宅之前,她不由自主地向后回望了一眼。 恰好对上云烨的视线。 他向她点了一下头,她这才收回视线,跨出了云府的门槛。 她也不曾想过,她会以如此方式离开云烨的宅子。 宋盈抬起头,坐进囚车前,她最后一次望了一眼天空。 雪花纷飞。 如此自由。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冰凉的空气。 刑部。 刑部的审讯之处建在地底,终年不见天日,阴冷潮湿不说,还弥漫一股诡异的腐朽气味。 宋盈跟着那一星烛光缓缓向下走去,耳边只能听到镣铐碰撞青石台阶发出的当当声。 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还隐约传来惨呼声,只是隔了太远,听不真切。 她下意识地把自己冰冷的手拢进了衣袖里。 静澜贵为皇子之尊,完全可以选个更舒适的地方审问她,他却偏选了这么一处阴仄之地。 侍卫将她带到那间狭小的石牢后便退了出去。 静澜独站在那里微微而笑。 石牢内烛光不甚明亮,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投射在了背后的青石墙上,鬼魅一般摇晃。 宋盈的目光不自觉地四下环视,只见三面墙上都是各种刑具,有些甚至还沾着已经变黑的血迹。 如果他想吓唬她,那他无疑是成功的,她必须十分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战栗。 这里的空气中,都流淌着恐惧。 “宋姑娘可是有些紧张?” 静澜开口了,语调温柔和煦,仿如暖春三月。 “其实你不用害怕,刑部不过是看起来吓人些,不算上这些刑具,这里也就是间石头屋子罢了。” 宋盈抿紧了嘴,没有答话。 “云将军曾告诉我,你与他是旧识,想必你今日要来这里,他也很担忧吧……他可有嘱咐你些什么?” 静澜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以为提到云烨必然会加速她的奔溃。 这里的气氛,要击溃一个孤弱女孩,实在是太适合了。 谁曾想,宋盈的脸上却有了些奇异的变化。 如果说刚才她的确感到害怕,但在这一刻,静澜吃惊地从她面上看到了一丝隐约的笑意。 “是。”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如珠落玉盘,清悦动人。 “他说等我用膳,让我别误了回去的时辰。” ****** 一天前。 茶桌正中央的炭炉烧得正旺,炉上煮的水已鼎沸。 云烨净了净手,执起水壶,洗杯、烫壶、养汤、冲茶,动作一气呵成,十分娴熟流畅。 宋盈被茶香所引,不由自主地搁下了笔。 这几日,她名义上虽是被拘禁着,但也只是不踏出屋子,她原本就很少出门,现在每日翻书习字,也并不觉气闷。 唯一的不同,是原本搁在云烨书房里的功夫,已全移到了她屋子里。 她还是要每日替他分理书信,现在她也了解了他的脾性,大凡普通邀约她都会直接替他回绝,而有些身份地位卓绝的来函,或是涉及公务的,她就先搁在一边。 最近他下了朝,总会过来坐一会儿,告诉她要如何回复。 这一日信笺不多,宋盈很快写完了所有的复函,云烨看上去也并不急着走,他吩咐婢女拿来茶具茶叶,自顾自烹茶煮水起来。 “尝尝。” 他推了推面前刚冲泡好的那杯雀舌茶,示意宋盈过来。 她在他对面坐下,捧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香气清嫩,汤色净澈,入口回甘,茶自然是上等的,泡茶之人的手艺却也了得。 “对了,等等再替我写个条子,一会让人送去留王府。” 云烨半掀茶盖,仿佛才想起似得,说得有些漫不经心。 “就说明日留王的寿宴我去不了了,让人把礼送到就成了。”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宋盈轻轻抬眸,等着他的后半句话。 “明日三皇子会来宣旨提审你之事,我们都得候着。”他终于说到了重点,宋盈点了点头,面上并无涟漪。 “不害怕?”他扬眉,颇感兴味地望向她。 “我应该怕吗?”她反问道。 他笑起来。 “静澜特意选在刑部审你,我想他是希望你害怕的,他向来喜欢攻心,我猜他会选刑部最阴森的一间屋子问你话。” 她没说话,只是听着,像个安静的好学生。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故意顿了顿,引得她不由微微向前倾身。 “那你不妨气气他。” “他和太子都在做同样的事,他们都只是为了向我施压,要我站队而已。” “他们要我知道,他们可以轻易拿走我身边的一切,如晋封,如你。” “如你”二字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她听来心却重重一跳,几乎有些轻微的窒息。 静澜竟会认为在云烨心里她与加官进爵等重,竟会认为,她有足够分量可以要挟到云烨? “我一日不做选择,他们便一日不敢妄动,所以你尽管气气他,他明着带走你,若动了你一根头发,便是把我往太子那儿推,静澜不蠢,他不会动这个手。” “但中立终究是暂时的。” 宋盈回过神来,她向来心思通透,心里这么想着,便说了出来。 “是,我会做抉择,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云烨慢悠悠地啜了一口茶水,嘴角笑容神秘,“他们都自以为捏住了我的底牌,其实不然。” “所以啊,明日我等着你用膳,别误了回来的时辰。” ------------ 第十一章 勾结 屋内燃着冉冉檀香。 那香气原有安神静心的功效,但此刻,云烨却莫名的觉得有些浮躁。 眼前棋盘上的黑白琉璃子布局成了一道棋谱上的残局,而他拈着棋子沉吟,已有半柱香的功夫了。 云烨知道自己的心思并不在解棋局上。 宋盈入刑部不过一个多时辰,他也相信自己对局面的掌控不会出错,所以这种挥之不去的浮躁之感究竟从何而来? “爷。”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扶桑含笑着走了进来。 今日她穿了一身湖水色的锦袄,配上藏青色的暗花褶缎裙,薄施粉黛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甜美笑意,十分引人注目。 但云烨的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多做停留。 “何事?” “是这样的,这几日家里发生了不少事,现下姐姐甚至都进了刑部……我这两日心里也觉得不安宁,所以想着去一趟南山寺,给云家祈福,也替姐姐上柱香,保佑她这次能平安无事。” “难为你那么有心。” 云烨微微一笑,语调和顺。 “去吧,可要安排几个家仆陪着你?” “不用了,我带着秋心就成。” 扶桑十分温婉地福了一福。 “那我就先去了,不扰着爷了。” 南山寺。 南山寺向来香火兴旺,由于就建在城中,出入方便,故此京城中人都爱到南山寺祈福上香。 扶桑上了香后,就带着秋心去了后殿的厢房。 常有些善男信女们会请僧侣到后厢房讲解佛经,所以当这一对衣饰颇为华丽的主仆一起步入后殿时,并没有引起什么特别的注意。 扶桑推开那扇古朴的木门后,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对秋心叮嘱道。 “好好守着,别让人打扰。” “是,奴婢知道。” 屋内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男子,他的脸隐匿在斗笠之下,看不见真容,只能从声音来判断,是个年轻人。 “你们派去的人也太没用了吧,竟然被一个女人杀了!” 扶桑沉着脸,一进门就质问道。 “意外总是会有的。” 那黑衣人却只是淡淡说道,“对了,为什么最近你提供的情报那么少?” “现在云烨的书房里供着尊女菩萨,我还怎么进去?” 扶桑冷哼一声。 “还不是怪你们的人做事不干脆,若这次宋盈死了,书房便不会时时有人,我自然能多得到些有用的情报。” “那是你的事。” 黑衣人毫不留情地说道,“主子不会管你那里有什么变数,若你该做的事没做完,以后就别想着要主子兑现承诺。” “我已经为你们做了那么多……” “那就继续做下去。” 那人一拂袖子,打断了她的话,“你好好做事,主子自然记着你的功劳。” 扶桑心下再不甘,也只得忍着气,僵硬地点了一下头。 “记住,除了书房,云烨平时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你都要一一记下,定时回报。” “你们说过不会害他的,对吧。”扶桑盯着黑衣人说道,仿佛再确定一遍这个承诺很重要。 “这个自然,”黑衣人说道,“主子也是惜才。” “且就是你不做,我们也有的是办法人手再做打探,但你可要想清楚了,也只有我们主子那样的身份地位,事成之后,才能有资格命云烨娶了你。” 扶桑咬紧了嘴唇。 是,她没名没分跟了云烨这么多年,她自然想要有回报。 尽管那么多年他身边只有她一个女人,尽管外界都认为她是他的侍妾,但她很清楚,云家的其他人也很清楚,她什么都不是。 连给他做妾,他都不要。 她熬啊熬,熬到今天,等来的竟然是他从洛城带回了宋盈。 不,她不信他对她一点情意也没有,如果一点也没有,当年他也不会带走她一起走了。 至于宋盈,他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对,一定是这样,宋盈都已经是个囚犯了,又有什么资格跟她争抢? ****** 窗外已是暮色四合的光景。 云烨坐在书房内,半眯着眼假寐,听着苏摩的回报。 “都看清楚了?” “是,那人离开南山寺后,扶桑姑娘也跟着出来了,我跟着那人,看他去了瑞王府,是从后门进去的,想来不会错。” “爷,那这次袭击宋姑娘的,其实是……” “那人是谁不重要,受谁指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认为那人是谁。” 云烨睁开眼,嘴角凝着微微冷笑,他早知道扶桑心野,但倒没想到她敢勾结外人。 他自然知道扶桑从他这里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扶桑也不可能知道当年的真相,她甚至不一定知道幕后主使是静澜。 但她已经触到了他的忌讳,他向来憎恨别人背着他私下勾结,这笔账,他会记下的。 “小姐回来了!” 书房的门在这时被碰一声推了开,青瑶喜孜孜地蹦了进来。 刚才她一直守在大门口张望,云烨见她如此心焦就嘱了一句,若是宋盈回来就让她去书房,于是眼见宋盈终于回了府,青瑶便兴高采烈地跑去书房报了信。 只是一推门,便见云烨脸色冷凝,而一边的苏摩更是神色肃穆,她不由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那……那个……” “我回来了。” 甘澈的声音响起,宋盈跟在青瑶后面,缓步走进了书房。 云烨的脸色立刻缓和了下来。 苏摩知趣地告了退,走之前顺手拉走了青瑶,阖上了书房的门。 “可气着静澜了么?” 他走上前,轻轻替她拂去了沾在发上的雪沫,他微笑着,仿佛她只是去亲戚家转了一圈。 “这个自然。” 她亦一笑,苍白的肌肤被屋内的暖意一熏,泛起了些许绯红,更显娇艳。 看到他棋盘上的残局,她不由被吸引了注意,走上前两步,细细观摩起来。 她看着棋局,而他看着她。 没一会,她便拈起了适才他一直未落下的那一子,放到了棋盘的左上角。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她轻声念道,抬眸望他,粲然而笑。 “你看,这一块不是都活了么?” 记忆中,她已有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云烨没有看棋局,他只是看着她,然后他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的力道不重,但足以让她的眼睛转向他。 “静澜和你说了什么?” 宋盈并没有闪避,她也看着他,望进他的眼瞳深处。 他看到她的嘴角忽而轻轻一扬,她的瞳孔那么清亮,几乎能倒影出他的影子。 “你说过的,藏好底牌。” ------------ 第十二章 你的胆子越发大了 云烨不怒反笑。 “你们的胆子都越发大了……” 他沉着脸向她逼近,他向前走一步,她便不由往后退一步,直到她的背脊抵着墙,再无可退之路。 “云烨!” 在他伸手拽住她手腕的时候,她叫了他一声。 她微微抿嘴的模样犹自带着几分天真,每每她认真的时候总是这副模样,他心中不由一动。 “你不必这样,我原本就是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的。” “哦?” 他闻言拉开了一点他们之间的距离,“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十分无辜地霎了霎眼。 “刚才我也只是想气气你而已。” 趁云烨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她已经灵巧地一转身,从他的桎梏之中解脱了出来。 “宋盈!” 果然他回过神来之后就开始连名带姓地吼她了,他那有点恼火又有点无奈的模样跟刚才那一瞬的暴戾简直判若两人。 宋盈心下有些想笑,但她也知道这当口还是别再惹恼他的好。 她开始说起今天静澜问询她的过程,云烨一直仔细地听着,直到她说,静澜调查过她的身世。 “他知道你是宋屹的女儿?” 他追问了一句,见她点头,他的脸色微微沉了沉,但他并没有过多的表态,只是示意她说下去。 “静澜要我与他合作。”最后她这么说道。 果然。 云烨微微冷笑。 经过扶桑之事,他心中已有些了然,这些人,来来回回不过就是这些手段。 “你怎么答得他?” “我只说了会考虑。” “回绝了他。”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为什么?”她微微颦起眉头,“我并不觉得我答应他会有什么坏处。” “那你倒说说有什么好处?” “若我答应了他,我便是他的有利棋子,他一定会保我周全,连带这次的事情,他也会替我洗得干干净净,这没什么不好的。” “那你是觉得,我没能力保你周全?” 他微微眯起了眼,她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但她不能退缩。 “我早晚都要自己面对的,不是吗?” 经过这次遇袭的事,她已经明白,有些麻烦,不是你不出门,或是躲起来就可以避过的。 与其总是被动的被卷入战争,还不如做足准备自己走进去,她不相信他会不明白其中的差别。 “不是现在。”他语气冷硬地说道,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 “更何况,你难道不想知道静澜的打算吗?”她还是不想放弃。 “就算要探消息,我也自有我的办法,我不需要你去替我打探。” 见她还想说话,他终于觉得仅有的一点耐心快要被磨尽了,“够了宋盈!静澜到底许了你什么,让你这么不遗余力?” 她的心口微微一窒。 静默了片刻后,她才终于慢慢开口。 “云烨,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把一切坦白告诉你吗?” “因为比起他,我更愿意相信你。” “不是因为静澜许了我最想要的东西,而是因为不论我多渴望他的承诺,我都从不曾希望……那是以伤害你为代价。” 满心的戾气似乎因为她这句轻轻的话消散了,他不自觉地愣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轻吐出了一口气。 他走到她跟前,手指滑过她墨黑顺滑的长发。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静澜给不了你那样东西,那东西只有我能给你,” 他轻声说道,“而除非是我死了,否则你永远别想离开,别想自由。”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所以宋盈并不吃惊,让她吃惊的,是他接下来那句几近呢喃的低语。 “或许,那一天也不会很远……” 她的心莫名地轻颤了一下。 记忆突然就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她才五、六岁大,奶娘抱着她在院里晒太阳,说起在京城时父亲的风光,说着说着,奶娘就把她搂在膝头,说,我们盈盈以后要嫁就得嫁个文人,可不能嫁给武将。 为什么呀?爹爹不是很威风吗? 她还记得自己这么天真地问道。 可你娘呢,你娘过得是什么日子? 我跟着你娘多年,眼看着每次你爹出征后她就跟丢了魂儿似得日日倚着门栏盼着念着,天天烧香拜佛祈求你爹爹能平安归来。 而你爹回来没两天,她又开始愁眉不展,担忧着接下来他是不是又要出征打仗,是不是还能活着回来。 虽然你爹现下是被贬了职,可你看你娘面上的笑容是不是多了许多? 还好呀,我看那陆家小少爷是个爱念书的,以后准能考状元…… 我们盈盈啊,至少得做上状元夫人,才不枉你娘把你生得这般美…… …… 奶娘向来疼爱她,总是恨不能把天底下最好的福气都给她,只是她当年那美好的愿望,却是永不可能实现的了。 陆锦之最终还是习了武,而以她现在这样的处境,怕也是不能再嫁他的了。 “云烨,我不怕面对这些事,如果我必须要面对的话。” 她转过头来,回望住他,她的眼中有明澈的倔强。 “更何况若我真想答应静澜,你也阻止不了我。” “哦?是吗?”他不甚在意地轻弯起嘴角,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静澜今天审讯我的时候,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这次的案子,所以他必然会再次传召我的,不是吗?” 说罢,她也不顾云烨脸上的怒色,转身走出了书房,裙裾翩跹,扬起一地细碎雪沫,她一路踏雪而去,浅妃色的裙摆像蓦然绽放的幽昙花,别有一股惊心之美。 ------------ 第十三章 吵死了 大都连着飘了数日的细雪,已到了围炉赏雪的好时节。 这一日,云府的家丁们应着主子要求,一早在临湖的亭子里布置好了炭炉。 云烨独坐亭中烹茶赏雪,明明该是惬意的事情,他却仿佛十分暴躁。 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有三个婢女被他训哭了。 “爷。” 一个青衣小厮恭敬地走到亭边行了个礼,双手递上来一叠信笺。 “宋姑娘问,这些帖子该如何回,还请爷拿个主意。 自从那日她跨出书房之后,云烨就没再踏进过书房。 也许两人心中都憋着气,所以最近谁也不曾找过谁。 几日下来,自然搁下了不少信,想来是宋盈见积得太多,差人来问了。 刚泡好的茶水滚烫,云烨漫不经心地掀了掀杯盖。 “去把她叫来,让她在这儿回函。” “是。” 小厮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只见他又一个人跑了回来。 “回爷的话。” 小厮擦了擦跑出来的汗,气喘吁吁的,“宋姑娘说她现下待罪之身,还是不出门的好,免得爷将来难交代。” “行啊。” 知道她是故意避着不见,云烨冷笑一声,随手拆开了一封名帖,看也不看,就直接丢给了小厮。 “你带过去让她回,就说我不去,你也别再回来拿下一封了,让她屋里那个丫头来,她待罪,她的丫头可不待罪。” 小厮喏喏地应了,又一路小跑了下去。 这一次,宋盈不出所料地跟在了他身后。 她一路慢慢走来,裙裾几乎纹丝不动。 青瑶陪在她身边,苏摩也十分尽职地跟在后面,和她们保持着五步远的距离。 许是有段日子不见阳光,她的肌肤愈发苍白剔透了些,就如此刻落在她肩头的雪花一般,连唇色都是淡淡的。 只有一双黑曜般的双眸漾着微光,走入亭中后,她的眸光在他身上轻轻一转,那一刹那他的心跳竟是漏了一拍。 像是阴沉了许久的天,突然见了日光一般。 宋盈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她坐下来,十分公事化地润了润笔,也不说话,只是提着笔,等他开口。 云烨不说话,她就保持着提笔的姿势。 这个姿势自然是累人的,但她从小训练有素,手向来很稳,原是有资本和他僵持,只是这亭中不比在屋内,炭炉再暖也抵不住四面通风,没一会,她的手便有些轻微的颤抖。 他的心蓦得一软。 心下叹息,他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腕。 “行了。” 这一按,他才惊觉到她的手有多冰冷。 与之相反的却是她的脉搏跳得极快,不等她避开,他的手背已经探上了她的前额。 触手滚烫。 “你病着?” 他立刻拧起了眉,目光刺向垂手站在一边的苏摩。 “怎么不报?” 苏摩的表情却十分无辜。 “卑职一直守在宋姑娘屋外,实在不知姑娘身子不适。” 他的目光又转而刺向了青瑶。 不曾想向来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小丫头,这下却一反常态,她气鼓鼓的,小脸都憋红了。 “小姐这几日一直不太好,只是撑着不让我找大夫,今日凭白在这里吹了半日风,不病才怪了。” 所以她今日的推托不是因为和他赌气,而是她病着? “小事罢了。” 宋盈起身,却被云烨一把拉住了手腕,他并没有用什么力气,但她却已然站立不稳,晃了一下就跌到了他怀里。 “你是大夫吗?” 他忍不住斥道,但见她这般病恹恹的模样,语气终究是凶不起来。 “站都站不稳了,还逞什么强?” 说着他将她打横抱起,宋盈甚至没什么反应,难得乖顺地倚着他的肩头。 “你究竟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抱她在怀,他才惊觉她几乎没什么份量,轻得像片落叶,仿佛风一吹就会碎了。 “浑身都是骨头,很硌手你知道么?每天写写字也能瘦成这个样子,你到底属什么的?” 她低声说了句话,但云烨没能听清。 “你说什么?” “……我说你吵死了。” 她连眼皮都懒得抬,自然也看不见他的脸色。 但苏摩他们显然都看到主子铁青的面色了,于是所有人都静若寒蝉,以免一个不小心被迁怒一番。 不过尽管一路板着脸,但从亭子到宋盈的卧房,这一路云烨还真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压了几日的病气似乎一下子翻涌了上来。 宋盈只觉四肢百骸无一不痛,她能感觉到厚厚的棉被包裹住了她,但她却一点都暖和不起来。 头很疼,疼得眼睛里都泛起了泪花。 她能听到大夫忽远忽近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寒症、郁结、温补之类的废话。 她也能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到云烨,他坐在远远的地方,看不清表情。 但她总觉得他那模样好熟悉……好熟悉……她究竟在哪里看过呢…… 啊,是了。 想到头疼欲裂,半昏迷半清醒的时候,突然有一道微弱的光亮闪过她的脑海。 很久很久以前,她让他教她骑马,但坠马那次。 他也是这么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 这个人啊,连目光都是霸道得不许别人忽视的。 一屋子的人,她却偏偏能透过人群感觉到他的目光,她甚至没能真切地看到他的脸,但她却能感觉到,她知道,那一定是他。 这么想着,她终于沉沉睡去,她并不知道她此刻的睡颜有多安宁,终于不再是眉头紧锁的模样。 不知道睡了多久,待她再次迷糊地睁开眼,印入眼帘的却是屋内摇曳的那一点烛光。 “醒了?” 耳畔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她却有点迟钝地想着为什么她屋里会有个男人。 直到转过头,才看见是云烨。 他一直坐在她平日练字的桌子前翻着兵书,听到她的动静,这才放下书来。 “青瑶呢?” 她吃力地抬起身子,刚才发了一身汗,人倒是清醒多了,只是浑身黏黏的很是不舒服。 “她守了大半夜,我看她也挨不住了,就让她先去睡了。” 他见她摇摇晃晃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把她按回到了床上。 “干嘛呢,好好躺着。” “我……” 她有点支吾,但身上实在太过难受,所以她的声音小小的。 “我只是想……沐浴……” “不行!” 没想到他十分干脆地拒绝了。 “才退烧你沐什么浴,再着凉怎么办?没听到大夫说你虚寒体质?宋盈你是不是不想要命了?!” 她只是想沐浴一下,他竟也能上升到“不想要命”的高度。 宋盈觉得头又开始痛了。 “那我让青瑶帮我梳洗一下总行吧?” “等明天。” “青……” 她刚想无视他直接叫醒青瑶,却不想他竟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你真那么想洗?” 她分明看到他嘴角那不怀好意的笑,但也许是高烧还没退尽,她竟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不如我帮你。” 这一下宋盈彻底清醒了,她僵在那里,看到他嘴角的笑意越发扩大。 “还想洗吗?” 她连连摇头。 “很好。” 他很满意地放开了她,慢悠悠地踱回到了书桌边,继续翻看刚才未看完的那一页。 ------------ 第十四章 瑞王府 所谓病去如抽丝,宋盈这一场病,将养了约半月有余,才算是彻底痊愈。 这一日天气晴好,冬日的阳光虽稀薄,但晒在身上却暖融融的。 就如宋盈所猜想的,静澜的确再次传召了她。 只不过这一次,她被带入了瑞王府中。 “听闻宋姑娘风寒初愈,本王自然要安排一个舒适些的地方。” 静澜坐在上首说道,仿佛十分体贴。 宋盈仍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衣饰,披着狐裘。 事后她也明白,静澜既然早已调查过她的身世,那天她穿不穿那件狐裘,他都有办法找个由头提起她的出身。 “王爷此次召宋盈前来,是否要问问案子情况?” 见静澜仍无问询的意思,宋盈主动提及到。 “不急。” 静澜微笑,他身边的随侍抬了抬手,立刻有婢女上前给宋盈奉茶。 “宋姑娘不妨先坐下,喝点茶暖暖身子。” 镣铐在进入这间屋子的时候已经被除了下来,因此宋盈得以坐下,但奉茶的婢女似是不小心,手一抖,一杯茶水便撒在了宋盈的身上。 “怎么如此不小心!”随侍喝道。 婢女慌忙跪了下来。 “王爷恕罪!” “带宋姑娘去收拾一下。”静澜淡淡吩咐道。 “宋姑娘才病愈不久,可别再着了风寒,要是伤着哪儿了,让人误会了本王就不好了。” 瑞王府自然比云烨的府邸大的多,在引路婢女的带领下,宋盈走了约有半柱香的功夫,才走到了一间华美的庭院内。 “这里是瑞王妃的主院。”引路的婢女低声说道。 “还请宋姑娘稍等片刻,这个时辰,王府里的妾室们正在给王妃请安。” 宋盈微微有些吃惊。 她原以为不过是去耳房略做擦洗,怎料竟会被带到王妃这里。 “那妾身们就先告退了。” 耳听得隐约有娇声软语传来,没一会,就见瑞王府的妾室们鱼贯而出,身后跟着各自的婢女。 宋盈侧身避在一边,并没有人看她,也没有人议论。 不论是主子还是奴婢,都是目不斜视,进退有度。 轻微的裙裾摩挲的声音过后,便只有风声。 这一下,宋盈心中惊讶之情更甚。 在洛城之时,哪个小财主家若是多几个妾室,那必定少不得腌臜之事,时不时还会闹上县衙,宋盈没少见这种官司。 这位瑞王妃,虽未谋面,但想来很有御下手段。 婢女进屋通报后,很快就有人引着宋盈进屋。 正堂内,一袭华服的年轻女子正端坐在上首主位上,正是瑞王正妃,高令仪。 作为瑞王的正妃,她举手投足间自然有正妃的端庄与娴雅。 但让宋盈印象最深的,却是她微微笑起来的模样,让望着她的人也忍不住觉得心生愉悦。 她看起来那样明媚,那是自幼从未受过任何委屈的明媚。 高令仪仿佛也早已知道宋盈身份,立时便让人取了紫貂披风给宋盈换上。 “仔细把狐裘烘干,宋姑娘体寒,不宜再着凉。”她吩咐婢女道。 “王妃怎知?” 宋盈更惊讶了,不禁出声问道,总不见得静澜闲得连她的医案都看了吧? “我从小爱看医经,略通医理,”高令仪笑道,“观姑娘气色,便能猜到一二。” “王妃博学。”宋盈福了福,施礼道。 “宋姑娘。”高令仪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突然地问了一句。 “你知道云烨云将军,将来可能会尚公主吗?” 宋盈抬头,神情坦然。 “我不知道,不知王妃为何提起此事?” “我们那位皇妹,可不好相处。” “宋盈愚昧,不知道这与我有何干系?” “听王爷所说,宋姑娘是将门虎女,怎可无名无分留在那里,与云烨的妻妾相斗?那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高令仪温言道。 “但若姑娘投靠王爷,那便是不同,王爷必然不会让姑娘陷在那样的境地里。” 原来还是为了这事。 瑞王或许是觉得女人跟女人之间更容易说话,竟是让王妃来做说客了。 宋盈心下已经了然,当即微微一笑。 “王妃不必挂心,我不会留在那里。” 她说道,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也不会与王爷合作。” “这是为何?” “因为我不信任大都朝的人。” 似乎怎么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高令仪愣了一下之后,不禁笑出了声。 一般人哪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怕是要被立刻杖杀的。 但宋盈显然知道自己此刻是整个大都王朝最安全的人,她当然什么都敢说。 所以她就干脆给了高令仪一个她无法再继续游说她的理由。 聪明且大胆。 高令仪这么想着,不由又是一笑。 “难怪王爷说你有趣。” ****** “她是这么说的?” 不过是片刻之后,静澜就已经听到了暗卫的回报。 “罢了,送她回去吧。”他抚额笑道,仿佛已经得到了今日的乐子。 “再留下去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话来。” “王爷,今日康氏又未向王妃请安,说是身体不适,这个月已是第三次了。”暗卫接着回报道。 康氏是最近静澜颇为宠爱的一个小妾,昨日他才召幸过,可看不出她有什么不适的。 “是吗?”他微微冷笑,“那就发卖了吧。” ------------ 第十五章 鸿门宴 在听说宋盈今日去过瑞王府后,云烨只说了一句。 “以后别再见静澜。” 见她还想说些什么,他又很肯定地补充道。 “他也不会再传召你了。” “那这件事……” “在合适的时候,就会结束。”云烨皱眉道,“只是在那之前,别再见他。” 一次又一次,这个静澜,还真是步步紧逼。 “我明白了。” 宋盈只得点头,想到高令仪,她又不由问道。 “我今日还见到了瑞王妃,她是什么背景?” “你是说高氏?她是翰林院学士高文远的长女。” “翰林院学士?” 宋盈有些惊讶,这并不是一个很大的官职。 她本以为,高令仪必然有一个强而有力的娘家。 “正三品官员,”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云烨点头道,“的确不算高官,静澜不可能娶一个高门贵女。” “为什么?”高门显然对他更有助益不是吗? “因为那就太显眼了。” 云烨淡淡说道。 “那只会让太子和其他有心之人更忌惮他,静澜此人,向来有自己的谋算。” “爷。” 门外在此时传来小厮的通报声。 “靖王府传了口信,请爷即刻去一趟。” 因为云烨的身份特殊,他一般只在每月十五回一次靖王府请安。 这既非节庆又非十五的日子,怎会突然要他过去? 他心知有些不妥,为谨慎起见,又再次叮嘱了苏摩一番,让他务必要守好宋盈的院子。 来到靖王府,云慎与正妃蒋氏正坐在正堂上。 另外还有一个老者,云烨认出是随军的军医陈大夫。 他是云慎用了多年的老人了,一直很得云慎信任。 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往日侍候在侧的婢女嬷嬷们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云烨立刻意识到,这一次不是针对宋盈,这是对他的局。 “父亲,母亲。” 他只做不知,如常行礼。 “先别急着这么叫。”蒋氏交叠起双手,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气。 “够了。” 云慎有些不耐,他看了蒋氏一眼。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质疑烨儿身世了,我再三与你说过,当年的信物是我亲手留下的,烨儿是我看着出生的,他带来的信,也的确是他生母的亲笔。” “王爷,信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信物易主了呢?” “母亲。” 不待云慎再说话,云烨先出声了。 “我知道母亲向来不喜我,但我自被父亲认回后,一直把母亲当嫡母孝敬,从未有过任何不敬之处,不知母亲为何如此容不下我?” 蒋氏抿紧了嘴,脸上现出恼怒的神情来。 “王爷的血脉就是皇室的血脉,如何能够混淆?你本就不在王府出生,身世自然可疑!我多方查证,也是为了靖王府!” “行了!”云慎一抬手,打断了蒋氏的话头。 “陈大夫,你来说。” “是。” 陈大夫上前行了一礼。 “夫人之前便来问过滴血验亲之事,卑职已经告知夫人,此法并不可取,并不能由此确认是否有亲缘关系。” “若说滴骨验亲,前朝倒是留有记载,但如今王爷身体康健,这……也无法验啊。” “那就是没办法验了,是不是?”云慎问道。 “是。”陈大夫躬身回答。 “我自然已经听过这套说辞了。” 蒋氏冷笑一声,“我也有新的凭证,否则怎会劳烦王爷?” “你有什么凭证?”云慎闻言倒是一怔。 “来人!”蒋氏喊道。 立刻就有一个穿着青衫的中年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看来是早已经等在那里的了。 他一进门就直直跪了下来。 “奴才给王爷王妃请安!” 云烨侧目看他,男人四十来岁模样,那是一张陌生的普通的脸孔。 “你是不认得他的。” 见他打量来人,蒋氏又是一声冷笑,转而对云慎说道。 “但王爷自然是认识阿才的。” “是阿才,”云慎仔细辨认了一会,立刻认出了来人,“你怎会在这里?我以为你早就……” “托王爷的福,奴才侥幸没死!” 阿才砰砰磕头,一脸重见旧主的喜悦。 “当年云烨出生时,阿才也在场,没错吧。”蒋氏说。 “没错。” 云慎点头。 “大都皇族男子在出生之时,都要刺上狼纹身,烨儿的纹身,就是阿才刺的。” 说着他又皱了皱眉。 “烨儿第一次见我,我就已经查验过纹身,并无问题,你现在又找阿才出来做什么?” “王爷不会忘了我们大都朝,一直有‘喜二三’的习俗吧?” 蒋氏嘴角弯起,眼中却毫无笑意。 “那又如何?”云慎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显然不明白这和云烨有什么关系。 而云烨自阿才出现后便不发一言。 他只是静静观察。 很显然,这个阿才不是刚找到的。 他衣衫整齐干净,面色红润,甚至连鞋底都没沾上多少灰尘,面上更是毫无风霜之色。 他明显是蒋氏早就找到,但一直藏着没用的一枚棋。 好极了。 云烨嘴角微微凝笑。 他倒要看看蒋氏还能耍什么花招。 耳听得蒋氏缓缓说道。 “我们大都男儿,不论平头百姓还是皇家子弟,过二十三岁生辰都会格外隆重,民间俗称‘喜二三’。” “这个习俗,其实是从皇族延续来的。” “因为大都先祖认为,男儿长到二十三岁,才是最好的年纪。” “先祖在草原上打下了大都朝基业,因此皇族男子从小刺有狼纹,为的是纪念先祖伟业。” “但旁人不知,除了大都皇族之人,旁人不知。” 她说着,忽而狠狠盯住了云烨。 “冒充之人也不会知道,皇族的狼纹刺青,是内有乾坤的,在二十三岁左右,才会显现。” “你是说……”云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站了起来。 “没错,王爷,”蒋氏恭谨地福了一福,“我们大都朝的皇族狼纹,狼的后脚只有三趾。” “云烨刚入府时才十七岁,当时的身量还未长足,因此狼纹足趾还不明显,如今他已二十三岁,他身上的狼纹若真是阿才当年所刺,理应能看清是否三趾。” “是。” 阿才应声道,又连连磕头。 “当年奴才的确是以大都秘法为小公子刺青,这是万万不会错的。” “云烨,你敢不敢让王爷再看一看?”蒋氏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望着云烨道。 ------------ 第十六章 挑衅 “那有何妨。” 云烨闻言,却是笑了,满不在乎的样子。 “若父亲想看,那就再看看便是。” 蒋氏的心却突然紧了紧。 他什么一点都不慌张? 一旁的陈大夫像是想起了什么,正想开口,但碍于场面紧张,他犹豫了一下,又默默忍了下来。 云慎点了点头。 “烨儿,父亲不是疑你,只是你年轻有为,原不该被这些闲言碎语所累。” 这自然是说一直有人质疑他出生,官场上才会那么多阻碍。 “是,儿子明白。” 不待云慎再说什么,蒋氏已起身,迈步走进了后堂。 尽管是小辈,但云烨毕竟是成年男子,她贵为王妃之尊,自然不宜留在这里观看。 云烨很快解开了外衫和里衣。 一室寂静中。 云慎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 “启禀王爷。” 陈大夫上前一步,躬身道。 “卑职刚才就想说,公子的肩头,是受过伤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云烨的左肩上。 那里原本有的狼纹纹身,已经被一个巴掌大的伤疤覆盖住了。 别说什么足趾,狼纹的轮廓都已经模糊了。 “陈大夫,这是……”云慎用询问的目光望向他。 “王爷,您还记不记得,大概四年前,公子带了一小队人马夜袭,火烧了敌方的粮仓。” 陈大夫回忆道,云烨的这个伤口显然让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时十死一归,只有公子活着回来了,但受了重伤。” “我记得有一杆长枪穿透了公子左肩,当时十分凶险,公子的左臂差点就废了。” “还得是陈大夫医术高明,”云烨笑着拱了拱手,“保住了我的手臂。” 陈大夫慌忙还礼。 “不敢不敢,这都是卑职分内的事。” 这么一来,云慎倒是想起了这件事,他不由地叹息了一声。 记得刚认回云烨的时候,他自然有所保留,当年也只是把云烨当长子的垫脚石罢了。 什么危险的事,都让云烨去做,什么功劳,都由长子去领。 但云烨呢? 他似乎从来都没把自己的命当做是命。 他在战场上的那股狠劲,常常让云慎想到年轻时的自己。 再看看如今的云烨。 半裸的精壮肌肉上,遍布着深深浅浅,新旧不一的伤疤。 每一道疤痕,都在诉说他这一路以来的不易。 再想想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嫡长子,昨日还为个歌姬跟人当街厮打。 简直不知所谓。 这么一对比,云慎的愧疚之心顿起。 “好孩子,这些年,委屈你了。” 他最终叹息道。 “父亲,儿子这些不算什么委屈。” 重新穿戴整齐后,云烨这么说道。 “但是我娘的旧账,却得找些旧人算一算。” “你是说……” 云慎还有些不明所以,原本跪在一边的阿才脸色却变得苍白起来。 “父亲,您一见阿才就说,以为他已经死了。” 云烨语调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阿才却微微有些发抖。 “因为他是您当年留给我娘的家仆之一,而我来寻亲之时,是孤身一人。” “当年您留给我娘的这些家仆一个都未在我身边,您自然认为是战乱中失散,或者是死了。” “那时您留下阿才他们,是为了照顾我娘和我。” “但这几个恶仆,在荆国和大都开战没多久,在知道您不可能再有机会来接我跟我娘之后,就卷了钱财逃跑了。” “什么?”云慎大惊。 跪在地上的阿才早已是抖如筛糠。 “是啊,我娘只身一人带着我,一路逃到了洛城,如果不是因为没有银两,我娘的病不会没有药医,她也不会早早就撒手人寰。” “若我娘仍在世,今日这一幕,也就不会发生。” “烨儿,你为何从未告诉过我!” “父亲。”云烨垂眸,眼中似有泪光,“故人已去,何必再惹您伤心。” 后堂中的蒋氏听得直咬牙。 这个奸滑似鬼的小杂种! “来人!”云慎大喝一声,已是怒极了,“把这恶仆给我拖出去杖毙!” “王爷!” 蒋氏慌忙走出来,想阻止,但云慎的怒火已经烧向了她。 “住嘴!还不是你惹出来的荒唐事!” “可是王爷,云烨的身世仍旧可疑啊!怎会那么巧就有个伤疤?他一定是故意的!”蒋氏挣扎道。 “难道他会未卜先知不成?” 云慎冷哼。 “你也说了这是大都秘术,他自幼长在荆国,要怎么知道狼纹身内有乾坤?他若从不知道,又怎么可能去提前遮掩?” “可是……” “够了!从今以后,这个家里若再让我听到半句关于烨儿身世的闲话,我就唯你是问!” 蒋氏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 前院中,蒋氏贴身的方嬷嬷正小心地搀扶着她。 刚才蒋氏被气得不轻,直到这会儿才缓过气来。 “主子,太傅再三关照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阿才这枚棋子,您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呢?” 方嬷嬷轻声细语地说道,蒋氏却是叹了口气。 “昨日我听到王爷又在与谋士商议,说要再给那个小杂种请封一次……他对自己的嫡长子都没那么关爱过!你让我如何忍下这口气!” “再说今日,那小杂种莫不是真能未卜先知,怎会……怎就那么巧就有个伤疤?” “主子。” 方嬷嬷斟酌了一下说辞,小心地说道。 “或许在王爷心里,觉得一个能干的儿子,要比一个亲生的儿子更有用处。” “你什么意思?”蒋氏心头一阵惊跳,险些又要晕倒。 方嬷嬷慌忙扶稳她,安抚道。 “主子,您是关心则乱,您想啊,王爷就是替他请封,那顶天也就是再多个封号。” “这也就是名头好听些,又无封地又无实权,有什么要紧?” “左右他不可能继承王爷的爵位,靖王之位永远是咱们世子爷的,其他的又有什么要紧?” “再说了,您的亲叔叔是太子太傅,将来太子继位,太傅是何等尊荣?蒋家何等尊荣?” “那种低贱出生的人,不过是条狗罢了,现在王爷爱用,那就由得他用,将来可没人爱用他,要怎么处置,还不是您说了算?” “没错,你说得对。” 提到蒋家,蒋氏立刻精神了起来,心也不慌了。 她有强大的娘家,她有何惧。 区区一个私生子罢了,容他多蹦几日吧。 正说着,恰好看到云烨走过前院,看样子正要离开。 蒋氏停下了脚步,冷冷望着他。 云烨显然也看见了她,他远远便站定了,从容地施礼,抬头,望向她微微一笑。 然后他动了动嘴唇。 他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谢谢。 蒋氏看懂了,差点又气得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小畜生……”她狠狠咬牙,她早晚要弄死他。 方嬷嬷也吃了一惊。 云烨,竟敢挑衅。 ------------ 第十七章 我比较小气 回到府邸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夜风冰凉,云烨遣走了掌灯的小厮,独自提着灯笼穿过亭廊。 现在这个时辰,他是该回去歇着了,但下意识地又走到了这个地方。 刚踏进院子,偏屋就掠出了一道黑影。 “是我。”他说。 “爷。”苏摩躬身道,有点惊讶云烨这个时辰还会过来。 “宋姑娘应该还没歇下,爷可要进去坐坐?” “不用了。” 他看着她屋内透出的光,心突然就觉得安宁了起来。 好像再多的戾气都能化去。 “也不用告诉她我来过。” 走回主院,就看到扶桑带了秋心等在那里。 “爷。” 她扬着明亮的笑颜请了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可要用些晚膳?我让厨房备了几个小菜,这会还温着。” 云烨的目光闪了闪。 “还是你细心。”他微笑道。 “今日才初十,靖王府突然召爷过去,我还有些挂心呢。” 扶桑一边说,一边十分自然地接过了他手中的灯笼。 “一切都还好吧?” “嗯。”他应了一声,“你用过晚膳了吗?” 云烨向来待她温和有余,但并不亲近,这突然的亲近之意,直让扶桑有些受宠若惊。 她当即垂眸浅笑。 “我一直挂心着爷,还不曾用膳。” “那就一起用一点吧。”云烨说。 一边的秋心闻言也不禁眼睛一亮,立刻高兴地赶去准备了。 “你头上这只簪子,我看也用了许久了。” 云烨又看了看她,似是不经意一般说道。 “下个月留王府有花宴,我想你随我同去,明日你去天宝阁挑些喜欢的首饰,银子从公中账上支。” 天宝阁是大都京中最大的珠宝阁,向来很受名门贵女的欢迎。 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扶桑几乎有些晕眩了,以至于她没有看见云烨眼中微微流转的冷光。 第二日。 天宝阁那支最近十分时兴的鎏金如意缠枝纹发簪,已经戴在了扶桑的发间。 宋盈的院子外有苏摩守着,扶桑自然进不去,但这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妨碍。 “姐姐。”她站在院门外扬声喊道,“姐姐!” 宋盈原本正在屋里练字,听到扶桑的声音,便带了青瑶走了出来。 “下个月我要随爷去留王府的花宴。” 扶桑眉眼俱笑,上扬的嘴角带着十足的炫耀意味。 “听闻留王府的梅花开得最好,雪中赏梅,想来是极风雅的,不过我向来畏寒,所以想到了姐姐那件狐裘,想借来穿几日,不知姐姐答不答应?” “那关咱们什么事。” 青瑶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她真是好大的脸。” “云烨已经那么穷了吗?”这话宋盈却是看着苏摩问的。 苏摩:…… “爷自然不缺银子。” 扶桑掩口轻笑道,“不过姐姐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既然姐姐这里有现成的,我想能省些银子总是好的。” 俨然一副女主人姿态。 “也是。”宋盈微微一笑,想到了瑞王妃对她说过的话。 “你替他省一些是对的,或许将来要建公主府呢,那一定很花银子。” 扶桑不由僵了僵。 宋盈一句话就打掉了她脸上的得意。 她的意思很直白,论当家作主,怎么也轮不到你。 永远也轮不到。 “至于衣服,我就不借了,”她接着淡淡说道,“我比较小气。” 打发走了扶桑,宋盈强忍下心里的厌烦之情。 就像她对瑞王妃说过的,她不要永远留在云烨的后宅,她更不想要掺和进他将来的妻妾之争中。 她只想要离开这里。 宋盈抬头,看向天边很远的地方。 到底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 ------------ 第十八章 强迫 这个午后原本很宁静 宋盈倚着窗栏看书,青瑶则坐在她下首剪着窗花。 而窗外,苏摩站得犹如一棵青松一般,伫立在她屋前的石阶上。 直到青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放下了手里的功夫,她趴到窗栏边,冲苏摩喊了一声。 “苏摩,我问你个事儿,成不成?” 苏摩刚来宋盈屋外看守时,青瑶是有些怕他的。 实在是因为苏摩总是一身黑衣,脸上又从来没有任何表情。 所以刚开始那段日子,青瑶几乎连瞧都不敢正眼瞧他,更别说是搭话了。 不过相处久了之后就发现,苏摩虽然冷口冷面,但却十分靠得住。 所以渐渐的,也算是熟络了起来。 苏摩无论何时都是面容沉静的模样,所以当下他只是微微偏了偏头,示意青瑶说下去。 “花悦楼是什么地方?” 苏摩一愣。 花悦楼近日京城中最当红的一家妓院。 虽然才新开不久,但据说它的头牌花魁俪姬姿容艳绝人寰,实在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抗拒的尤物。 眼下无数京城中的富家子弟为了一睹俪姬芳容都不惜豪掷千金,因此花悦楼现下可谓风头极劲。 “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青瑶姑娘还是别记在心里了。” 苏摩一时不知该怎么跟个小丫头解释妓院是什么地方,干脆敷衍过去。 “不是好地方?那将军最近为什么总去?” 青瑶问道,苏摩的神色却一下尴尬起来。 他不自觉地望了宋盈一眼,但见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慢慢翻书,似乎全然没有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 日光落在她皓白如玉的半边侧脸上,她的睫毛时不时地微颤一下,几乎能抖落阳光。 “青瑶姑娘这是从哪儿听来的闲话。” 苏摩干咳了一声,在心里希望宋盈最好也如青瑶般天真。 他很确定云烨绝不想这样的闲话传到她耳中。 “我那天去库房领布料,正好路过扶桑姑娘那院,听到她在发好大的脾气,就因为秋心姐姐说将军最近总去什么花悦楼来着,我还以为是个好玩的地方呢!” “青瑶。” 宋盈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本上,口中仿佛也只是不经意地吩咐。 “我有些饿了,你替我去厨房瞧瞧有什么吃的没有。” 青瑶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宋姑娘……” 苏摩想说些什么,但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其实自从被派给宋盈之后,他便不那么清楚云烨的行踪了。 但他一直知道主子不是个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公子。 更何况,自从宋盈被暂时拘禁在此处后,主子便会经常过来看看。 有时候会让他做些回报,回报的不外是宋盈一日的起居,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如此琐碎,他竟也要求他事无巨细的回报。 有时候就只是静静站一会儿。 主子对她,是极有心的。 即使很多时候宋盈早已睡下,从不知晓。 宋盈起身,收起了书本。 “我不在意的,苏摩,你没说错话,不用担心。” 她的笑容淡淡的,话也是淡淡的,说罢,她便放下窗子,翩然回了室内。 花悦楼。 云烨此刻正在花悦楼中,但情形却与外人想象中的温香软玉在怀有些不同。 因为他正身处在一间暗室之中。 “你能跑到这儿来开青楼,真是够大手笔的。”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对坐在暗处的那人说道。 那人的面容隐匿在阴影之中,只能看到嘴角微微扬起的笑意。 “你已见过俪姬了,觉得如何?” “的确绝色。” 云烨说,但他看起来并不以为意。 “胡人之中从不乏美女,你能想到找个异国女子,也算是别出心裁,你预备把她放在哪儿?” “那得看你的最终选择是哪儿。” “你知道我的选择从来没有改变过。” “依旧是静澜?” “是。” “那你为何迟迟不表态?” “静澜是个聪明人,但太过聪明的人,都会有个老毛病。” “疑心病。”那人点了点头,接下了他的话。 “没错,我若归顺的他太轻易,一则他容易疑心,二则他未必看重,人就是这样,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拥有。” “你是说他呢,还是说你自己?” 那人轻声笑道,颇有些打探的意味。 “我听说,宋屹的女儿在你这里?” “是又如何。” 听他提及宋盈,云烨的眼眸微微一眯,他知道对方早晚会知晓,他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你对她有何打算?” “那是我的事。” 那人似乎是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云烨,她什么都不知道,你……善待她。” “如何对她也是我的事,你不该跟我谈条件。” 他冷笑一声,语气讥诮,“再说,我未必有命全身而退,我若死了,她便自由了,你也就无谓再费心了。” 那人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便转了话题。 “那么传闻中的尚公主之事,你又如何打算?我可是听说那位公主不是个善茬,若你真得娶她,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这事我自然已有准备。” 说罢,他冷淡地站起了身,顺着石梯拾级而上。 “你若定了俪姬的去向,差人知会我便是,你这花悦楼开得如此招摇,我看还是早日关了的好。” ****** 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已近子时了。 云烨不自觉地又走到了宋盈的院子外。 “夜了,你去歇着吧。”见苏摩正要过来行礼,云烨轻轻一挥手,说道,“我进去瞧瞧她就走,你不用守着了。” “是。”苏摩应声退了下去。 屋内月光如水,流泻一室。 宋盈侧身睡着,睡颜是难言的静美,几缕碎发散在她的脸颊上,他看见了,不自禁地伸手替她拂了去。 宋盈向来浅眠,云烨这一拨弄,她便惊醒了过来。 一见屋里竟然有人,她受惊地轻呼了一声。 “是我。”他说,在她床边坐下。 但宋盈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她很快坐起了身,退到了床角,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她拉起被子遮掩好自己,双眸中不自觉地全是警惕。 尤其她还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陌生的脂粉香气,面上更是难掩厌恶。 在她说出这句话之前,云烨倒真没想做什么。 只不过是今日见了那人之后心烦躁郁,想着过来瞧瞧她。 但宋盈这摆在脸上的防备和厌烦,却莫名地挑起了他别的念头。 尤其今日那人还说,要他善待她。 真可笑,他待她好又如何?反正她心里永远不会有他。 毕竟是他带着军队踏足了她的家园。 也是他将她拘禁在此地。 他之于她,永远是个掠夺者。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干脆坐实了这个名号? “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柔细,下一个瞬间,他已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宋盈便被他拉了过来,她跌在床上,长发犹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滑落到了他的手背上。 “云烨你放开我!” 她低声怒叫道,脸上带着恐慌。 “你有扶桑,有青楼的女人,你什么都有了,还不够吗!” 云烨的目光微微闪烁。 连宋盈这种足不出户的人都能知道他的行踪,看来,那个花悦楼是真的该关门了。 心思转念间,宋盈已挣脱了他的手。 “你出去。”她喘息着,再次向后退去。 云烨一言不发,他就像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一伸手就再次捉住了猎物,他再次捏住了她的手腕,轻而易举。 “你说得对。”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恶意的笑,俯视着她惊惶的脸。 “的确不够。” “你放开我……” 她用尽力气挣扎着,在这之前,她都尽量表现得顺从,为了洛城剩下的百姓能活着,她曾以为自己做好了付出一切的准备。 但当这一刻真得来临,她还是觉得无法承受。 “你不能这么做!” 当他发烫的手掌触摸到她的肌肤时,她再次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战栗。 “哦?我倒觉得我早该这么做了。” 他捉着她的手腕,将她压制在床榻上,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低哑。 “早在我留下你的第一晚,我就该这么做了。” “阿烨……” 宋盈突然流泪了,仿佛下意识般地这么叫了他一声。 云烨的动作不由一顿。 他的心似乎被沸水烫了一下,竟是痛得有些痉挛。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一声阿烨,他已多年未闻。 这还是他初到宋家时她对他的称呼,那时她才七、八岁大,待得再过数年,她便不那么叫了。 阿烨两字,毕竟太亲昵了些。 “别这么对我。” ------------ 第十九章 九公主 这一声“阿烨”,像盛夏骤然倾盆而下的雨,瞬间浇灭了他心里的火焰。 这让他一下清醒了过来。 察觉到他的力道放松了,宋盈立刻从他掌中挣脱了开。 她的脸上还沾着泪痕,看起来有些可怜。 云烨终究心中不忍。 不忍伤害她,不忍强迫她。 归根到底,今晚是他失控了,他不该这么对她。 他站起身,这才感觉到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痛,刚才挣扎间她抓伤了他的脸,这几天脸上大概都要挂着彩了。 “是我的错。” 转身离开前,他最终这么低声说道。 “我不该这样。” ****** 第二日正好是十五。 是云烨回靖王府请安的日子。 一到靖王府,便先入了云慎的书房。 自从前几日的事情过后,大概是激起了愧疚心,云慎对他越发看重,也越发和颜悦色。 但今日他一见云烨,就皱起了眉头。 “你这脸是怎么了?” 果不其然,云慎一见他就问起了。 也是云烨俊脸上这三道血痕太醒目,此刻云慎问起,他只有尴尬地干咳了一声。 “不小心……让猫给抓了。” “猫?” 云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下倒是有九成不信,但云烨向来得力,他也就没再追问,只是哼了一声。 “反正别像你大哥似得,为个歌姬闹得家宅不宁,简直不知所谓。” “大哥还在闹呢?”云烨忙不迭地扯开了话题。 “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不提也罢!” 云慎烦躁地挥了一下手。 他年轻之时不是出使别国,就是征战沙场,自然疏于对子女的管教。 蒋氏又向来娇宠孩子,待到云慎想要管教的时候,却是有些晚了。 “对了,你二姐今日在后院开了台戏,邀了九公主来,这会儿你母亲和府里女眷都在后面陪着,你先去请个安,回头再上我这儿来。” 每次云烨过来,云慎都颇喜和他说谈一阵,今日碍着府里有贵客,不得不早早放行。 云烨应了声,便先去了后花园。 后花园热闹非凡,戏台上是一出《游园惊梦》。 扮杜丽娘的花旦正唱到邂逅柳梦梅那一段,那花旦雪白的水袖翻飞,流光溢彩的戏衣在阳光下招展。 唱词清婉,身段娇柔,一瞧就是大都一流戏班出身的。 九公主静坐于最高位,一扇纱质的薄薄屏风挡住了她的面容。 云家长女云嫣正坐下母亲蒋氏的下首作陪,她最先瞧见了云烨,当下扬着笑脸迎了过来。 “老五来了啊!” 云嫣早已出嫁,不过回娘家回得甚勤。 她为人玲珑,不像几个兄弟那般把对云烨的厌弃嫉恨摆在脸上。 按年纪云烨算是云家第五个孩子,但除了云嫣,却从没人这么叫过他。 云烨远远向九公主请了安。 屏风后的公主微微点头示意,并未开口说话。 原本他应该在蒋氏那儿敷衍一下再回去云慎书房,但自从那日之后,蒋氏连面上功夫都懒得做了。 云烨也懒得应付,反正已经撕破了脸。 不料他刚想走,就又被云嫣拉了住。 “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她嗔怪道,接着她也看到了云烨脸上的伤,不由轻轻惊呼了一声。 “哟,你这脸是怎么了?” “没什么。” 云烨不欲多说,也自知猫抓之类的借口唬不了人,干脆不提。 “这在战场上都没伤着脸的人,倒是在自己屋里伤着了。” 云嫣掩口轻笑道,她扯了扯云烨,硬是将他拉到了自己座位旁坐下,也不管母亲蒋氏在旁边大皱眉头。 “你呀,你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她凑近他小声抱怨道。 “九公主要看什么戏看不到,非巴巴跑我们这儿来?人家还不就是为了见见你?” “九公主不是二姐邀来的么,怎么是为了见我?” 云烨懒洋洋地笑了笑,云嫣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就你能说!若不是知道你今儿要回来,我能请动九公主?” 云嫣向来待他客气,这让云烨也不太好拒人千里。 云嫣算是郑家嫡出子女中唯一一个与他稍稍交好些的人,所以他嘴上虽然说笑,但也老实坐下陪着听了一出。 云家的婢女们很快送来了时鲜的水果蜜饯。 有个眉目清秀的丫头端着热茶奉给云烨,但许是裙摆有些长,走到他跟前时她脚下一绊,险些摔倒。 云烨眼明手快地扶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这才让她站稳。 “谢少爷。” 丫头的脸顿时变得跟她十指上的蔻丹一般红艳。 云烨笑了笑,她的脸瞬间更红了,却也报以一个羞涩的笑。 戏文过半后云烨就告了退,也不管云嫣一个劲地冲他瞪眼。 一出戏唱完后,九公主的侍女脚步轻巧地走近了云嫣身边,对她低声低语了几句。 云嫣立刻起身,走到了九公主的身边。 “公主有何吩咐?” 静穗的面容自屏风挪开后才终于展现。 她遗传了她母妃的美貌,不过二八年华,却已出落的十分动人。 加之出身皇家,自有一股华贵雍容的气质,这是任小家碧玉们如何模仿,也学不到的贵气。 她冲着云嫣笑了,笑容甜美,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样纯真。 “嫣姐姐,我向你讨一件礼物,成不成?” “公主这说得是哪里话?” 云嫣笑起来,心下却拿不准静穗这话的用意。 她贵为公主要什么没有,难道还真能看中靖王府什么东西不成? “公主喜欢什么,尽管带回去便是,若咱们这里能有什么被公主看中,那是靖王府的福气。” “那我可不客气了。” 静穗轻轻啜了口茶,向身边的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侍女点了点头,便轻轻退了下去。 不多会儿她便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随行的侍卫。 侍卫的手上捧着托盘,上面覆着一块红色的锦缎。 云嫣颇为好奇地探头看去,那侍卫顺手便掀开了锦帕。 “啊——!” 云嫣这一看,直吓得花容失色,她一下捂住了嘴,心口突突跳个不停。 那是一双少女的手。 十指蔻丹,殷红如血。 ------------ 第二十章 宠妾 这一日用过晚膳,青瑶像往日一样走出去栓院门,却意外看到门边多了一样东西。 “小姐小姐!” 小丫头一叠声地叫着向屋内跑去,欢天喜地的声音,把苏摩也引了出来。 宋盈刚掌了灯,正想练会儿字,听到青瑶大呼小叫的,也不禁抬起头来。 青瑶一头冲进了屋子,满脸兴奋。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小猫,大概只有巴掌大小。 它有一双奇异的湛蓝眼睛,嘴边那几根透明的胡须正随着它发出的呼噜声一抖一抖,十分逗趣。 “哪儿来的猫?” 她纤细的手指轻巧地绕着小猫的脖子挠了挠。 它忙不迭地伸长了脑袋,讨好地使劲蹭着她的手腕,雪白的背毛犹如丝缎一般光滑。 “门口捡的!” 青瑶喜孜孜的,满脸期盼。 “咱们能养着它吗?” 宋盈眸光轻轻一转,便落到了站在门外的苏摩身上。 “他人呢?” “呃……” 苏摩向来不善撒谎,她问得那么直接,显然已经猜到了这猫的来历,这让他一下张口结舌了起来。 “把猫送回去。” 宋盈语调淡淡,转身走向了书桌。 她自然是知道的,且不说这猫一看就不是凡品,再者,若是没有云烨允许,别说是猫,她门前连一根草都不会出现。 “啊?” 青瑶的脸一下垮了下来。 她有点沮丧地摸着小猫软软的绒毛,满心不舍。 “若是没人要,就送去厨房吧,听说张厨子挺爱吃猫肉的。” 云烨在这时走了进来,他脸上的伤痕还未愈。 这几日进宫,连皇帝看见都取笑了他几句。 他也自知那晚是他失控犯浑,无论是为眼下的局势还是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他都不该这么做。 尤其他们之前的关系已经自然了不少,这一下,却又再次陷入僵局。 然而再不该做也做了,他也只有另辟蹊径,想法子挽回一点了。 云烨这话直把青瑶吓得小脸煞白。 她赶紧把小猫抱紧,生怕那什么张厨子当真来抢。 “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无聊。” 宋盈还是语调清冷,连眼都没抬一下,只是润了润笔,自顾自地低头习字。 她的冷淡在他意料之内,她还能跟他说话,已经让他的目的达到一半了。 对宋盈,他向来有办法。 他知道她绝不会把一件活物扔出门去,尤其她自小喜欢动物。 他还记得小时候她为了想养只小狗,软磨硬泡地求了宋屹多久。 当时她那又可怜又可爱的神气是那么惹人爱怜。 那时他就想着,别说是只小狗,她若是跟他要什么,他一定都找来给她。 然而当多年后的今时今日,当她对他说,我想要的只有自由时,他却断然拒绝了。 原来儿时曾经天真的信念,终究埋葬于时间,唯有私欲随着身体不断成长。 他的确自私,他承认。 他可以给她日月星辰,给她想要的一切,但唯独不能让她离开。 哪怕是捆,是绑,是任何方式。 他就是想留她在身边。 “以后我不会再这么做了。” 他看着宋盈,慢慢说道,她的手不由顿了顿,但她没有说话。 “如果这样能让你觉得好过点的话。” 他的确说到做到。 因为就在那天晚上,他召了扶桑。 第二日,扶桑就从桑姑娘,变成了将军府的桑夫人。 尽管将军府还没有主母,过不了纳妾之礼,但也着实热闹了好几日。 不知是出于补偿还是其他什么心理,云烨一反常态的高调,不但找了京中最好的成衣铺子来给扶桑量体裁衣,还让天宝阁送了两匣子珠宝供她赏玩。 待到了留王府花宴那日,扶桑果然艳惊四座。 于是,关于云小将军极度宠爱这个妾室的消息,也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京城各个角落。 此后忽忽数月过去,候鸟迁回了南方,柳叶抽出了新芽,积雪开始融化。 这个冬天,就不紧不慢地过去了。 一个季节的交替,足以改变很多事。 大都京城的百姓们生活在天子脚下,自然是从不缺少新闻的。 茶馆里,市集旁,甚至于烟花之地,到处都是新鲜消息的发源地。 比如说,西域纳蓝国突袭了大都西面的边境,靖王府的私生子领兵出征,大都寸土不失; 又比如说,太子妃成婚两年还无所出,太子最近又新纳了一房美艳姬妾; 再比如,皇帝龙心大悦,原本因为宠爱公主而不想公主太早出嫁,现下也已提前将九公主赐婚给了那位少年将军。 还正式赐了云烨封号镇西将军,一时之间,将军府风光无限。 只不过这么一来,也让扶桑十分尴尬。 她这位新夫人才风光了没多久,便要开始负责监督扩建公主府的工程。 知道这个消息时,她不由心中恨恨:还真是被宋盈说准了。 当然她面上不敢显露分毫,还得表现得十分高兴。 而对宋盈来说,日子却简单的多。 唯一的变化不过是当初那只巴掌大小的猫咪,一转眼变得身宽体胖。 她听不到外面满城的风雨流言,也无需体会扶桑的酸涩不甘。 云烨虽将所有家事交给扶桑打理,但宋盈却是扶桑唯一无权过问的一个人。 云烨给的理由很简单,宋盈的案子仍未完结,出不得差池。 轻飘飘一句话,便让宋盈从吃穿用度到生活起居,全部独立于云府,无需受扶桑制约。 她的身边只有一个丫头和一个侍卫,她即不出门,也从无人进去。 府里新来的下人几乎没人见过她,只知道西院的这扇院门,是个不能触碰的禁忌。 “小豹子!你给我下来!” 云烨还未走进门,就先听到了青瑶咋咋呼呼地喊声。 一团巨大的雪白绒球,嗷呜一声从书桌上蹦了下来,蹿到了宋盈怀里。 它显然对于自己刚刚撕烂了宋盈写的字帖感到自豪,邀功似得用它那还沾着未干墨迹的脑袋蹭着宋盈。 她木兰色的彩绣绫裙上立刻沾上了墨色,她也不以为意,只是伸手托起它肥肥的肚子,将它抱起,举到眼前。 她的嘴角漾出浅浅梨涡,眼中全是笑意。 “小豹子,你又做坏事了是不是?” “嗷呜——”它十分得意地抬着脑袋叫了一声,然后扭着身子从宋盈手中挣脱,碰一声跳到了地上,简直掷地有声。 它叫起来总是嗷呜嗷呜的,就像只生机勃勃的小豹子。 它也不负它的名字,就像只豹子那么敏锐,这不,是它第一个发现了站在门外的那个陌生人。 它踱着小碎步跑过去,竖起尾巴发出了警告地呜呜声。 陌生人却颇为嫌弃地瞟了它一眼。 “这就是那只猫?” 云烨干咳一声,他也不知道他干嘛要用猫做开场白。 他出征一月有余,今日不过是刚回府,后面还排着无数应酬,他大概也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能梳洗下。 然后他就跑到这里来了,来跟她谈论一只猫。 ------------ 第二十一章 别和猫计较 宋盈抬起头来,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敛去。 那一瞬他竟有种错觉,仿佛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从前。 那时她也总是那么对他笑。 阿烨,阿烨。 那时她总是那么叫他。 就是她那童稚柔软的声音,和永如夏花一般的笑颜,驱散了那个孤寂的小少年初到宋家时的不安。 云、烨。 她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 小小女孩,却是下笔圆润有力,她的字十分漂亮工整。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 “呐,你试试?” 她把笔递给他,他却摇了摇头,从来没人教过他写字。 对着她灿若星辰的眼眸,他突然觉得自惭形秽。 “我教你啊!” 像是看出了他的局促,她自告奋勇地说道。 见他还是抵触地握着拳头,她伸出细白的小手,一根根地掰开了他的手指。 “这么握笔。” 她将笔放入他的手心,然后再把他的手指掰到正确的位置上。 “这么写字。” 她握住他的手,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写下了“云”字的第一横。 她的手小小的,暖暖的。 她的声音软软的。 歪歪扭扭的“云烨”两字,终于在她的帮助下完成了。 “你看,很容易是不是?” 她十分开心地冲着他笑了起来,仿佛是她第一次写出了自己的名字一般雀跃。 “那……你叫什么名字?”他这才想起来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宋盈。”她的眼睛亮亮的。 宋盈。 他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遍她的名字。 此后经年,一遍又一遍。 直到永远刻在心间,再难忘却。 ****** 宋盈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像湮灭了的烛光。 “小豹子过来。” 她轻轻唤了声猫咪,那胖猫却充耳不闻。 它显然对云烨腰间那块玉佩上的穗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伸出爪子便扑玩起来,十分欢腾。 云烨也不看它,但一伸手,就十分准确地揪住了它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 “别……” 宋盈吃了一惊,只怕小豹子惹恼了云烨。 “胖成这样,应该叫猪才对吧。” 他却语调淡淡,也不恼,随手把猫递给了看上去同样胆战心惊的青瑶。 “放心吧,我不至于跟只猫计较。” 他的语气颇有些嘲弄,宋盈别过了头去。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和他多说话,但云烨显然是不会顾及她意愿的。 “让厨房备点酒菜过来。” 他吩咐青瑶道,青瑶抱着猫,眼睛却望向宋盈。 “做什么?” 宋盈微微颦眉,他上哪儿不能用膳,非跑到这里来? “当然是吃了。” 云烨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饿了。” 这句的确是实话,他一路风尘仆仆,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 “扶桑住东院。” 她从青瑶手中接过猫咪,青瑶用询问的目光望向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无需理会云烨。 “但我就想在这儿吃。”他说,带着点没脸没皮的无赖样。 “那你吃吧。”宋盈说着,下一个动作就是直接把猫扔到了他脸上。 小豹子高高兴兴地挠起了云烨,只觉得这个陌生人的衣服头发简直太好玩。 在云烨一叠声的咒骂中,宋盈却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记得别和猫计较啊,云将军。” ------------ 第二十二章 我救不了她 静穗的生母兰妃是个胡人,她出身虽不高,入宫后却极得皇帝宠爱。 她与别不同的深邃眉眼及胜雪肌肤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却是宫廷传闻,讳莫如深。 宫中都传说,这个兰妃,会妖术。 迷惑的皇帝专宠她一人不说,且自她入宫之后,宫中再无皇子出生。 曾有那么四、五个妃子莫名其妙的小产,太医叹息皆为男胎。 而那些被顺利生下的皇嗣,无一不是公主。 所以宫中之人对那兰妃向来畏惧,唯恐冲撞了她会惹来不幸。 而九公主更像是得了她母亲真传一般,看起来天真美丽,实则心狠手辣。 随着年纪愈长,仗着皇帝宠爱,也愈是肆无忌惮。 她的宫中,常常会有宫人神秘消失,没有人敢问那些人去了哪儿——或者变成了什么。 每个人都相信,还是不要知道答案为好。 尽管还未开春,但这几日的阳光却别有一股慵懒之意,晒得人十分易困。 这一日宋盈午睡过后,起身在院子里小坐了片刻,小豹子亦步亦趋地黏了过来,贴着她的脚打滚耍赖求抚摸。 她顺手摘了根狗尾巴草逗它,它立刻来了精神,嗷呜嗷呜地扑腾了起来,十分兴奋。 “小姐!” 青瑶挎着食盒跑了进来,她刚去厨房拿了些茶果点心,想着等宋盈起身了可以用。 结果却目睹了一件大事。 “那个九公主来了!” “是么。” 宋盈并不关心,她正专心逗着猫。 看着这团白色的毛球追着狗尾巴草滚来滚去,她的嘴角始终带着淡淡笑意。 “真的!” 小丫头赶紧把食盒放下,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我还瞧见桑夫人跪在那儿,好吓人啊!” “她跪公主是正常礼节,这有什么吓人的。” 宋盈笑起来,这个丫头,也真是大惊小怪。 “不是啊。”青瑶睁大了眼。 “那个九公主手里……她手里拿着刀呢!” 扶桑跪在还未修葺完成的公主府前,额前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静穗安坐在高椅之上,手里把玩了一把精致的匕首。 匕首的冷光辉映着她娇美的小巧脸庞,她深邃的眼瞳中,流转着难以捉摸的光。 旁边宫女侍卫分站两排,一个中年嬷嬷站在扶桑跟前,嘴边噙着微微冷笑。 “听说这公主府现下由你负责督建,是不是?” “回公主话,是由我负责的,现下工匠们日夜赶工,必然会按时竣工,绝不会误了婚期。” 扶桑低着头,垂眉敛目,往日的气焰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甚至不敢觉得有什么委屈,只怕自己表现得不够恭敬。 云烨陪着靖王上山狩猎去了,没个三两天是回不来的。 他前脚走这九公主后脚就到,扶桑不蠢,她知道来者不善。 “那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那嬷嬷冷笑一声,手一伸,立刻就有宫女捧来了丈量的尺子。 “扶桑不知,还请公主明示。” 更多的冷汗顺着背脊流了下来,扶桑心里只是暗暗叫苦。 她向来贪图安逸,哪会真的日日监工? 不过是偶尔做个样子,过来查看一下,心情不好时更是随便寻个由头,把工匠责骂一顿了事。 “宫中规矩,宫门需是六尺宽,公主府的门却只五尺五,是何道理?” 扶桑愣了愣。 “这……将军府的门,都是这个尺寸啊。” “放肆!” 那嬷嬷脸一冷,一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甩了过来。 这些久在宫中的嬷嬷别的本事不见得多大,扇人耳光的功夫却是一等一。 扶桑被打得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竟是有好一会听不见声音。 “公主是何身份?公主府的规格,又怎能如你们一般?当真蠢钝!” “李嬷嬷。” 静穗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娇脆犹如林间雀鸟,此刻却透着一股难辨喜怒的森冷。 “别动手动脚的,说到底,在将军府咱们是客,可得客气着些。” “公主说的是。” 那李嬷嬷立刻恭谨地后退了两步。 扶桑低着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双缀着硕大明珠的精美绣鞋迈到了她眼前。 “抬起头来我瞧瞧。” 冰冷的匕首贴上了扶桑的下巴,她被迫扬起了脸。 “倒也是个美人,怪不得云烨宠你。” 静穗笑得那么美,宛如凌波仙子一般飘然绝世。 扶桑却吓得连动都不敢动弹一下,刚才挨打的半边脸火辣辣地疼,她尝到了自己口中咸腥的血腥味。 “我也喜欢美人……不过美人易老,你说若能永葆红颜,该有多好……” “你想不想,永远保持现在的美貌?” 九公主轻凉的呼吸犹如毒蛇一般缠绕在扶桑的脖颈上。 她战栗不已,只觉得颈边忽而一痛,一滴暗红的鲜血,悄然绽放在匕首之上。 “宋姑娘!宋姑娘!” 宋盈抱起小豹子,正欲回房,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声急促的哭音。 回头一看,是扶桑的丫头秋心。 她好像正想冲进院门,却被尽责的苏摩拦了住。 “爷吩咐过,这间院子不许进人,秋心姑娘请回吧。” “宋姑娘!” 秋心边哭边扑通一下在院外跪了下来,一个劲地磕头。 “求宋姑娘救救我家夫人!救救我家夫人啊!” “这是怎么了?” 青瑶也听见了动静,一见秋心正跪在外面哀哭不已,不禁目瞪口呆。 “那、那九公主要杀我家夫人啊!求宋姑娘行行好,救我家夫人一命吧!” “若九公主真要动手,我如何有能力救她?” 宋盈微微颦起了秀眉。 “你怎么不去找云烨?” “爷他陪着靖王狩猎去了,我已经差人去靖王府报了信,可是……可是我怕来不及了啊……” 秋心痛哭流涕地跪着磕头,直磕得额头红肿。 “夫人……夫人她有身孕了啊……求宋姑娘念在往日情分上,救救她和小主子吧!” 宋盈怔了一怔,但沉吟了片刻后,她的语调仍旧淡然。 “我救不了她。” 她甚至不被允许走出这扇院门,如何能有办法去救别人? “宋姑娘……” 秋心眼睁睁看着宋盈转身而去的背影,不禁颓然跪倒在地。 绝望像汹涌而至的海水,一点一滴地将她淹没吞噬。 ****** 这边厢,静穗欣赏着扶桑跪伏在地的模样,心思却突然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大概是在四年前吧。 那天,皇帝召见了刚刚征战归来的将士们,她打扮成皇子模样,也准备溜上朝堂瞧瞧热闹。 一众皇子中,只有三皇子静澜发现了她的恶作剧。 他却只是冲她霎了下眼,笑着叫了声,九弟。 所有的哥哥之中,就数静澜最知情识趣。 大殿之上,乌压压跪了一群人。 皇帝论功行赏,最先上前谢恩的自然是靖王云慎。 他携了两子跪于御驾之前,其中一个静穗见过,她知道那是云家嫡长子云煜。 听母妃说,父皇曾有心将她许配于他。 这让她不禁多瞧了他两眼。 这云煜长得一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模样,他那身铠甲崭新光亮,脸上也是一副意气风发的神气。 虽说不上讨厌,但她心里也委实瞧不上。 相反跪在他身边的那个陌生的年轻男子,身上的铠甲却是刀痕累累。 尘土早已磨去了这件战袍原有的光鲜,显得十分破败。 那是静穗第一次见到云烨。 他跪在那里,嘴角微弯,却是轻蔑的弧度,还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傲。 那一瞬,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在云慎上奏给皇帝的折子里,只写了长子如何英勇善战,却只字不提他的另一个儿子。 可要不是云烨身先士卒,冒死带着一小队人马夜袭了敌方大本营,一把火烧了对方粮草,这场仗如何能赢得这般轻松? 他甚至因此受了重伤,险些废了一条手臂。 然而,功劳却全成了云煜的。 云烨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一次次地作为云家嫡子的踏脚石,豁上自己的命,成全的却是别人的功名。 一个私生之子,毕竟摆不上台面。 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天,当轮到云烨谢恩之时,宏嘉帝照例勉励了几句。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还弄不清楚他到底叫什么,所以说的都是些场面话。 但云烨却十分谦逊地表示,此次出征之所以能大获全胜,完全是云煜的功劳。 一旁的云慎有些惊讶,云煜更是在心里得意不已。 暗想着这个私生子倒也识趣,懂得来讨好他。 但云烨接下来话锋一转,却是让云慎脸上失色。 静穗至今记得,当时云烨朗声说的话。 “大哥足可独当一面,还望皇上以后多给大哥领兵的机会,这才不负了皇上恩典,也不负了大哥的才能。” 宏嘉帝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这么近的距离,他才看清云烨身上那件破败的铠甲,与之对比的是云煜那一身光鲜。 “你叫什么?” 皇帝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云烨片刻,终于出声问道。 “末将云烨。”他回答,目光沉静。 云烨。 静穗心想,她记住他了。 ------------ 第二十三章 永保美貌的方式 她选中的男人,自然是不凡的。 不过再不凡的男人,也会有男人的通病。 静穗看着跪在地上的扶桑,娇艳的嘴唇不禁微微弯起。 她低下头,凑近了扶桑的耳边。 “听说,只要在人脑后面开个口子,灌入水银进去,就能把整张人皮完整地剥下来,然后再用黍酒浸泡,就可保持不腐。像你这样的美人,如此便可永久保留美貌,你想不想试试呢?” 她说着,手中的刀尖同时戳了戳扶桑的后脑。 原本跪得一动不动的扶桑,身躯竟是剧烈抖动了起来。 她再也忍受不住静穗施加于她的恐惧,哇地一声呕吐了出来。 如此一来,又是犯了大忌。 李嬷嬷毫不留情地一个巴掌甩到她脸上,扶桑终于不支倒地。 午后的日头十分毒辣,她孤立无援地躺在那里,睁不开眼,也动弹不了,嘴里全是血腥的味道。 腹中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腹部,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眼尖的李嬷嬷看到了,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嬷嬷立刻联想到了什么,她的目光变得十分阴冷,抬脚对准了扶桑的肚子就想踹去—— “瑞王殿下到!”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尖细的嗓音传了过来,李嬷嬷停住了动作,静穗也不禁回过了头。 静澜怎么会来? 今日静澜身着一袭紫袍,尽显皇胄贵气。 加之肤白俊秀,在众人的簇拥下,更显卓尔不凡。 “哟,九妹也在啊,今儿这么好兴致,来找驸马吗?” 静澜笑吟吟的信步走来,看见扶桑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模样,不禁微微挑眉。 “这是怎么了?” “三皇兄。” 静穗依礼福了福,脸上笑颜如花。 “我就是来看看公主府建得如何了,皇兄今日怎么会来?” “我来问审啊。” 静澜微笑道,“这儿还押着个犯人呢,你怕是不知道吧?” “这我倒是不知了。” 静穗笑了笑,心里也不以为意,“那我就不打扰皇兄了。” 静澜既然来了,她也不好玩得太过分,在父皇眼中她可是个再乖巧不过的公主,她并不想静澜去父皇那里传话。 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扶桑,嘴角轻扬。 反正来日方长,不是么? 西院。 当侍卫推开院门后,只见宋盈一袭月白烟裙跪于庭中。 初春的季节,海棠花开了一院,零星的花瓣飘落下来,落在她的发间眉梢。 她那一头长长丝发流泻而下,竟有一股无风而动的飘逸。 “参见殿下。”她睫羽微垂,素净的脸上是十分安然的神色。 静澜干咳了一声。 “你让人带信给我,说对案子有新线索要招供?” “宋盈并无新线索,还望殿下恕罪。” ****** 半个时辰前。 就在秋心万念俱灰之际,宋盈再次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的手上拿着一封信。 “去瑞王府。”她说,“你若想救你主子,这就是唯一的希望。” 她既阻止不了九公主,那就只有找一个能阻止她的人来。 ****** “宋盈,你好大的胆子!” 静澜脸色一冷,眼中寒光隐现。 “竟敢如此戏辱本王!你当真不怕死吗!” “宋盈不敢戏辱殿下。” 她依旧垂眉敛目,甚至语调都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事出突然,只有向殿下求救。” “你是说静穗?”他醒悟了过来,但这反而让他怒火更盛。 “笑话了!本王为何要管你们这种闲事?” “因为对于殿下来说,云烨仍有价值。” 宋盈的声音静静的,宛如花瓣飘落坠地一样轻盈。 “殿下今日救的不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女子,而是云烨的长子。” “我相信等到云烨回来,一定是会承殿下这份情的。” “你是说……她已有了身孕?” 静澜微微挑眉,他上下打量了宋盈一番,忽而一笑。 “而你竟然丝毫不嫉妒,还不怕引火烧身地来求助于我?” “谢殿下不怪宋盈谎报之罪。”她镇定地伏下身,行了叩谢之礼。 静澜正想说我可没打算轻饶你,却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脚踝边轻轻蹭过。 低头一看,竟是只猫。 “嗷呜——” 那猫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声,然后便龇牙咧嘴地瞪着静澜。 它那双眼睛是天空一样的湛蓝。 宋盈一惊,正想叫青瑶把小豹子抱走,却不想静澜已经饶有兴致地弯下了腰。 “哟,原来你在这儿。” “殿下……认识这只猫?”宋盈奇道。 “这个自然。” 静澜笑了起来。 “这猫是个波斯商人送来的,我原想着给我一个小妾,结果那日云烨来我府里看见了,死乞白赖非要了去,还一文钱都不给……原来是巴巴送你这儿来了。” 宋盈微微一怔,随后便是垂首不语。 “公主还未进门,妾室就先怀了身孕……这般本末倒置,当真是爱惜她么?” 临走前,静澜彷如自语地喃喃道,颇有些意味深长。 “还是任由她当个箭靶子呢。” “若是如此,他也真是够狠够绝。” 这么说着,静澜回过头来,他回眸望向她,忽然露出了一个微笑。 “若这个人情我从云烨那里讨不回来,那便要从你身上讨了,你可记着了,宋盈。” ------------ 第二十四章 有些戏,你看着就好 三日后,云烨回到了将军府。 走到西院的时候,正是霞光漫天。 只见一屋三人全围在一株海棠树下,宋盈正伸着纤细的胳膊,冲着树上唤道。 “听话,快下来。” 青瑶则拿着食物在下面引逗。 “来呀小豹子,下来吃好吃的!” 苏摩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仰着头,在心里计算着海棠树的高度。 “要不,我去把它捉下来?”他问宋盈道。 “哎呀不好!你别伤着它!” 青瑶断然否认了苏摩的提议。 云烨一抬头,就看到那只胖猫正稳稳地盘踞在一根分叉的树枝上。 它眯着眼,仿佛已在上面生根发芽,安稳得犹如老僧入定。 “这也值得你们劳师动众?” 见他踏进院子,苏摩立刻躬身行礼,青瑶也忙跟着福了福。 只有宋盈神色未动。 她还是望着挂在树上的猫,霞光从她的发梢淌落,碎在了她浅绛色的裙裾上。 云烨也不在意,只是径自走进了里屋。 过了一会他就走了出来,他站到宋盈身边,嘴角微微扬起。 “我若能让它下来,你就陪我用膳,如何?”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相信他能叫得动小豹子。 他们几个人已经在这里叫了它小半个时辰了,它全然没有要动弹一下的意思。 “行。” 她随口答应了一句,话音未落,就见云烨揉了揉手上那个纸团,然后随手一扔。 嗖—— 刚才好像还准备赖在那棵树上度过余生的胖猫,立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蹿下了树。 它飞快地扑向了那个纸团,又扭又滚地玩了个不亦乐乎。 宋盈:…… 青瑶:…… 苏摩:…… “知会厨房一声,上菜吧。”云烨满意地弯了弯嘴角,率先走进了里屋。 宋盈饮食素来清淡,但今日为着云烨的口味,厨房特意加多了荤菜。 于是那一桌酒菜,她又只是象征性地动了动筷。 “我听说,是因为你去找了静澜,所以这次扶桑才能幸免于难,是不是?” 酒过半巡,只听得云烨这么问道。 “是,”宋盈声音淡淡的,“不用谢。” “谢?” “她有着身孕,不是么?” “你听谁说的?”他微微眯了眯眼,嘴角竟是嘲讽的弧度。 “秋心啊。”他这话说得宋盈倒有些奇怪了起来,总不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吧。 云烨又笑了。 “去,把秋心叫来。”他吩咐苏摩道。 秋心很快来到了西院。 “你说你主子有了身孕?”云烨自斟了一杯,慢悠悠地问道。 “是,最近主子信期一直未至,又总是恶心烦闷,本来过两日找大夫来瞧瞧的,但没想到公主突然来了……” 秋心怯怯的。 “所以,所以奴婢就……” “所以你就跑到这儿来撒谎了?”云烨冷声道。 “奴婢不敢!”秋心慌忙磕头,“奴婢是真的以为主子有了身孕!奴婢是太害怕了,所以才……” “现下已经瞧过大夫了,大夫怎么说?”他又淡淡问道。 “大夫、大夫说夫人只是有些郁结,心火太旺这才、这才造成这些症状的……” 秋心的头都快埋进地里了。 “不是、不是有了身孕……” “下去吧。” 听到丫头终于说清楚了实情,他这才挥了下手。 “你主子这次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你回去仔细照顾着。” 何止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已经都被吓得高烧不退了。 “是。” 秋心如获大赦一般赶紧退了出去。 云烨又转头看了一眼宋盈。 “话说回来,静澜倒是挺卖你面子的。” 宋盈还未及答话,就看到云烨转头看向了苏摩。 “下去领三十军棍。”他对苏摩说,语调冷峻。 “是。” 苏摩并没有问原因,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就好像云烨只是叫他去吃饭一般。 “为什么?” 宋盈霍然站起了身,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迁怒苏摩。 “就算扶桑没有身孕,就算我救她救错了,你罚我便是,与苏摩有什么关系?” “他当然做错了事。” 云烨冷笑一声。 “第一他错在没有拦住秋心,第二他错在没有拦住你。” “我明确告诉过你别再见静澜,宋盈,你的记性何时变得那么差了?” “我没有答应他任何事!” 她想起他们曾经的争执,如果他在想的是这件事的话。 “有些戏,你看着就好,别掺和进去。” 说罢他起身,凑近她耳边,她不及避开,就听到了他压得低低的声音。 “静澜知道你是宋屹的女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他随时可以拿你的身世做文章,你可是敌国大将之女啊……你爹虽然最终被贬职,但大都有一半的老兵都听过他的名字。” “所以你记住了,别再去蹚浑水,如若一定要有人死,我只希望不会是你。” ****** 瑞王府。 云烨再次踏上了这条通往湖心亭的石子路。 静澜依旧负手立于亭中,风轻轻吹动着他的锦袍,他的嘴角漾着微微笑意。 “我想你也是时候过来了。” 云烨行了参见之礼,神色未动。 “殿下知我为何而来?” “自然是为了宋盈的案子了,是不是?” 静澜回过头来。 “这案子啊,也的确是拖得有些久了。” “殿下预备如何结案?” “这就看你如何抉择了。” 静澜笑道,他那双狭长的眼中泛起了狡黠的光。 “看你是想宋盈生呢,还是想她死。” “末将今日来到这里,殿下应该已经明白我的抉择了。” “你为了她倒真是费尽心思。” 静澜啧啧两声,“静穗那傻丫头还自以为立了威,谁知道压根没寻着正主。” “不过我很是好奇,等到静穗过了门,她迟早会发现谁才是你真正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到那个时候,你准备如何保她?” 这个“她”,自然是指宋盈了。 “这是末将家事,不敢劳殿下费心。” 云烨神色淡定。 “再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高士非明主不依,末将作此抉择,也正是因为三殿下是明主之故。” “你这堵我一句又捧我一句的本事倒是见长。” 话虽这么说,但静澜显然对云烨这番话颇为受用。 他面上的笑意加深,那是一种志得意满的笑。 轻轻击了击掌,立刻有婢女奉上了白玉酒樽。 “不过,你说你投效于我,我又怎么知道你没对太子说过同样的话?” 一杯醇酒下肚,静澜这么悠悠问道,他这话虽说得仿佛不经意,目光却锐利。 果然,疑心病还是那么重。 云烨嘴角轻扬。 “末将自然有一份见面礼送给殿下。”他说。 “太子殿下身边,此刻已有了一个我们的眼线,这枚棋子我布局许久,也算是派上了用处。” “哦?” 静澜却漫不经心,“本王在太子身边也有眼线,这有何稀奇。” “殿下的眼线,想必无法日日与太子同床共枕吧?”云烨微微一笑,静澜果然眼睛一亮。 “你是说……” 如若云烨所言非虚,这倒的确是份大礼。 “没错,如今太子宠爱正盛的那位俪姬,正是我的人。” ------------ 第二十五章 结案 宋盈的案子,在云烨去见了静澜后不久,就悄无声息地完结了。 静澜呈给皇帝的折子上写的全案始末,是由于太子的侍卫长私下收了贿赂,安排了一个行为不端的远亲入府,才导致云府血案发生。 现下那个侍卫长已被打了五十军棍后逐出了太子府云云。 宋盈是从云烨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 那天云烨将她叫到了花亭,他一边沏茶,一边说起了这件事。 袅袅茶香氤氲开,宋盈的嘴角却扬起了嘲讽的弧度。 整件事情里唯一不牵涉其中的,应该就只有那个侍卫长了吧。 但被定罪的却偏偏是他,也真是讽刺。 静澜根本不需要她的什么证词,这个案子他想怎么结,就可以怎么结。 无关事实,无关对错。 唯一在他考虑范围内的,就只有如何让利益最大化。 让她有点困惑的,是静澜并没有以此案来攀扯太子。 “因为他知道,小打小闹没什么意思,除非能一举扳倒了太子,否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免得给了太子还手的机会。” 云烨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他将刚沏好的茶推到了她跟前。 “这君山银针是今年的贡茶,产量极少,皇上只分给了几位皇子,托瑞王的福,我们也能一尝新鲜了。” “所以你最终选了……瑞王?” “选他才有可能得到最大的利益,不是吗?” “但若……” “成王败寇,自古始然。” 他却不甚在意,“若是投效了太子,就算他日他坐上皇位,我也未见得能占多大功劳。” 一个是顺势而上,一个是逆水行舟,愈是艰险,回报愈大。 “再说有蒋家在,太子一继位,我的局面并不乐观。” 与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 宋盈静默了片刻,慢慢地啜了一口茶水,舌尖微涩,入口却是回甘浓郁。 “现在案子已经完结了。” 她斟酌了片刻,开口道,“那我是否可以……出去走走?” 不等云烨答话,她又立刻补充道。 “我不是说出门,”她说,她想云烨是不会让她出门的,“我是说,在后花园里走走。” “为什么不出门?” 他抬眼望向她,初春的斜阳暖暖融融,就如他此刻唇边绽开的笑意一般。 “你来的时候还是冬天,大都风光最好的地方,你还未见过,既然开了春,我便带你去走走,如何?” ****** 宋盈原本不喜脂粉珠钗,衣衫也多是素净的式样。 尤其自父母亡故后,她一肩担起守护洛城的重责,更是无暇装扮自己。 再接下来,就是被俘被囚,终日关在院中,自然更不需要想要穿什么。 而今日,她终于可以出门看看了。 别说是宋盈,连青瑶都忍不住替她感到高兴。 所以她急着翻箱倒柜,就为了替她找一件合适出门的衣裙。 宋盈一见她那阵仗,便觉得额角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等到她终于梳妆完毕,走出门来的时候,云烨已在院中等了一会了。 他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便回过了头来。 宋盈穿了一袭芙蓉色的苏绣罗衫,银丝褶缎裙及地。 那芙蓉色真是衬极了她的肌肤,像是在她脸颊上映了淡淡烟霞,更显清眸流盼,皎若秋月。 一直到很久之后,云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突然黯淡的阳光,和那天失了色的海棠。 还有自己清晰的心跳,悸动一如初见她时,她嘴角漾起的笑。 “本想着带你骑马出城逛逛的,但你今日这身打扮,看来是骑不了马了。”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会,他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啊。” 宋盈的脸上立刻浮起了懊恼之色,心里直怪青瑶多事。 “那我去把衣服换了。” 说着她转身欲走,手腕却被云烨一把拉住。 “不用了。” 他立刻说道,为自己的私心寻了个借口。 “凭白耽误工夫,今日我们就去市集走走,改天再出城好了。” “那……好吧。” 宋盈还在满心惋惜白白错失了骑马的机会,却没有意识到,云烨一直拉着她的手腕,再没有放开过。 大都京城的市集甚是热闹,到处是人群熙攘,老少开怀的情景。 宋盈自两岁起便长居洛城,已是许久没有见过这般热闹了。 云烨向来对市集兴趣不大,他并不喜欢这种拥挤吵闹的地方。 所以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一时惊奇一时欢喜的模样,不着痕迹地替她挡掉推来挤去的人潮。 “那个是成衣铺子吗?” “不是,那里是珠宝斋。” “那是个当铺?” “不是,那里是药铺,当铺在后街。” “那个画的是什么?” “那是大都的双子峰。” 她一路左顾右盼,似乎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问两句。 每一个小商贩的摊子前,她都忍不住要逗留一会。 走到一个卖木雕的小摊子前,宋盈再次停住了脚步。 摆摊的是个笑眯眯的老爷子。 他穿着粗布麻衣,头发花白,却是精神旺健的模样。 见来了主顾,他似乎也并不急着招呼,双手拢在衣袖中,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悠闲模样。 那木雕的娃娃大概半个手掌大,雕刻的手工并不精细,却透着一股拙朴的可爱。 宋盈拿起来仔细摩挲了一会,便转头对云烨说,我们买下吧。 “你喜欢这个?” 云烨微微挑眉,心里委实瞧不上这么个丑巴巴的东西。 “前面就有个专做无锡阿福的店,手工好得多……” “可是我想要这个。” “丑死了,”云烨拒绝得毫不犹豫,“不买。” “可我是想买给你的。”她迅速改变了策略,撒谎甚至毫不脸红。 “……宋盈,下次记得编个像样些的谎话。” 云烨简直哭笑不得,话虽这么说,但他最终还是掏了银子。 “这两个都给我吧。” 见摊子上只剩最后两个木雕娃娃,云烨这么说道,想着这老爷子这么大把年纪,卖光了娃娃也好早些收摊。 “十文钱一个,您拿好嘞。” 老爷子笑眯眯地递了一个木雕娃娃给宋盈,“不过剩下的这个,我还不能卖。” “为什么?” 宋盈有些惊奇地问道,“卖完了您不是能早些收摊回家么?” 老爷子笑了。 “对面那个卖烧饼的是我老婆子,她的烧饼还有一半儿没卖完呢,要是我这收了摊,她非得赶我回去休息不可,那可就没人陪她守摊儿啦,所以这个娃娃我得剩着,这才好陪着她。”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两个老人未必读过诗经,未必听过这句话。 但他们却将这句话描摹得那么隽永深刻。 相守相伴,便是风雨同舟半世人生,我们还能透过重重人潮,只看见彼此,只陪伴彼此。 只是我与你。 天涯海角,黄泉碧落。 那晚宋盈回到屋中,照例摊开了宣纸,摇曳的烛光中,她提笔许久,最终写下的,只有那一句话。 一生一代一双人。 她看着摆在桌上那个小小的木雕娃娃。 辨不出男女,面容也是如此模糊。 她轻轻叹了口气,最终将那张纸揉做一团,扔了开去。 ------------ 第二十六章 惊马 云烨喜欢马,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在距离将军府不远的地方,就是他的马场。 好马需要跑,故此马场中央特意圈出了一片空地,专作跑马之用。 这一日,云烨就将宋盈带到了马场。 为着方便,宋盈换了一身轻便的骑装。 月白的颜色,上绣梅花暗纹。 她本就清瘦,一穿上薄衫,更显身段纤细。 加之那一头如云青丝也梳成了男子一般的发髻,一眼看去,就像个特别瘦小,又太过漂亮的男孩子。 小厮牵来了一匹青骢马。 云烨顺手接过了缰绳,这是他特意为她挑选的,这匹马性格稳健温顺,较为适合女子骑行。 “以前摔得那么厉害,不怕?” 见她跃跃欲试的模样,云烨不禁笑问,他还一度以为她此生都不敢再骑马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摔了。” 她睫毛一扬,白玉般的面孔上是十分自信的模样。 “我最近看了好些关于骑马的书。” 扑哧。 云烨却十分不给面子的笑出了一声。 她自然听出了他笑意中的嘲弄,这让她有点恼。 她瞪了他一眼,不服气地伸手拽住了缰绳。 她一脚踩上了马镫,另一只脚用力一蹬地,就欲自行上马。 奈何架势虽然不错,但力气终究是小了些。 马背毕竟太高,宋盈一下没拿捏准力度,没跨上马鞍不说,还险些一晃摔倒。 云烨眼明手快地一把托住了她的小腿。 幸亏他这及时一托,宋盈才终于成功翻身跨上了马鞍。 她还未坐稳,就见他拽住了缰绳,轻巧地翻身上了马。 马鞍本来也不大,两人同骑,便成了紧紧相贴的状态。 这让原本就坐得不稳的宋盈一慌,握在手里的缰绳都差点丢了下去。 “书上没教过你,骑马最重要的就是不能丢了缰绳吗?” 耳边是云烨的轻笑。 他的呼吸十分轻盈地掠过她的耳廓,她觉得耳朵有些发烫,连背脊都感觉到微微发麻。 “抓紧了。” 他却十分淡定,仿佛一点都不受影响。 他将她的手调整到正确地握缰位置上,然后他的手,就那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 一如多年之前,小小的她握紧他的手,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时一样。 那一瞬,她突然有些恍惚。 而他已经一踢马肚。 “驾!” 马儿得到指令,立刻撒开四蹄奔跑起来。 宋盈未做准备,这一颠让她轻呼了一声,下意识地向后靠去。 云烨的嘴角勾起了微微上扬的弧度。 “宋盈,我放手了。”他在她耳边说道。 “什……什么?” 她几乎想要尖叫,他说他放手了是什么意思?他竟然直接让她控制缰绳? “骑马只是个征服的过程罢了。” 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宋盈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雷。 她拽紧了缰绳,紧张得竟然想不起来要去骂云烨。 “别害怕它,别让它知道你驾驭不了它。” “让它知道你才是它的主人,让它知道它必须服从你的指令。” “跟着它奔跑的节奏,对,就是这样。” 这匹青骢马跑了几圈便发了兴。 它越跑越快,风呼呼吹过脸颊,宋盈只觉全身筋骨都绷紧了。 她咬着牙紧握缰绳,每到拐弯的地方云烨便替她拉扯一下,控制马的方向。 拐过几次弯后,她竟也慢慢摸出了些规律,有时不等云烨出手,她也有意识地扯一下缰绳来调转方向。 直到在某一个转弯口她扯得用力过猛,那马吃痛,嘶鸣一声便前蹄扬起,宋盈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 “云烨!” 他一把拉住缰绳,左右来回轻扯了几次,像某种有效的安抚,那马很快镇定了下来。 “吁!” 最终马儿停了下来,云烨先一步翻身下马,随后将宋盈扶了下来。 双脚落地那一刻,她才感觉到疼痛。 不单是身上的四肢百骸,还有被缰绳磨出了血的手掌,和随之而来的后怕。 有小厮捧来了酒樽,云烨顺手倒了一杯给她。 “要不要?” 她不假思索地接过,一口灌了下去。 “咳咳……” 那酒还是如此辛辣,呛得她咳嗽了好几声。 而云烨慢慢地啜着杯中的酒,看她的眼中却带笑意。 “你这个疯子……” 从喉口蔓延到胃中的暖意让她稍稍镇定了些,但她的双眸中还是抑制不住的浮起了水光。 “你没想过我们两个都有可能因此摔死吗?” “不会啊。” 他伸手,拇指十分自然地抚上了她光洁的脸颊,替她试去了被呛出来的眼泪。 “你不是做的很好吗?” “你是不是真得不怕死啊云烨。” 想到刚才的情景,她还是有些后怕,一下竟想不起来要去拍开他的手。 她坠过马,她还清晰地记得那种疼痛。 而他怎么就敢那样坐在她身后? “我自然怕死,不过我相信你能做到。” 暮色中,他微微而笑,英挺俊朗的面容如斯温柔。 他的目光有一种坦荡的直白,那样真切的、毫无保留的信任,竟是让她的心钝痛了一下。 我相信你。 相信到愿意将身家性命交托在你手中。 而她,如何承受得起。 ------------ 第二十七章 刚成亲的小两口 大都出名的双子峰,位于城外不远的近郊。 主峰由东西两座高山组成,形似相依而生的双生之子,故以此命名。 双子峰的西峰临近大都,每年开春都游人如织。 西峰峰顶不但可赏日出观日落,回首可俯视大都皇城,前望还可远眺西陵边境。 通往峰顶的这一路在春夏两季更是繁花似锦,可谓是三步一处景,让人流连忘返。 从前登顶西峰只有一条栈道,供行人攀爬,而大都自宏嘉帝登基后,便修出了一条官道,专供马匹轿子登峰。 算是为着那些做惯马车的老爷们开辟出了一条轻松上山的道路。 这几日下来,宋盈自觉马术已颇有精进,于是便问了云烨是不是能去近郊走走。 云烨见她已经能独自骑得稳妥,便答应了下来。 这一天云烨起得甚早,不到卯时便起了身。 推窗望去,天边竟是云蒸霞蔚般的绛红一片,这朝霞如此绚丽,已是多年未见。 当时他只是静静欣赏着这自然之美,直到事后,他才忆起一句老话。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天现朝霞,多是下雨之象。 这日他们又是两人同游,为了不引人注目,云烨带她出门时从不带随从,穿衣也十分普通,两人出门时并不惹眼。 果然,那天他们还未及骑行到半山,瓢泼大雨便倾盆而下。 这雨来得突然,没一会两人已淋得浑身湿透。 春雨甚是寒凉,宋盈衣衫单薄,很快便止不住发起抖来。 所幸这时他们隐约看到山腰处有间屋子,当下两人便策马前行,赶了过去。 这间小屋被两棵十分高大的老槐树掩映着,斑驳的墙沿长满了青苔,看来十分老旧。 来应门的是个有点耳背的老太太,云烨大声说了好几遍他们想进来避避雨,她才听明白。 “进来进来。” 老太太十分热情地将他们招呼了进来,还拿出了干燥的换洗衣服给两人替换。 宋盈换上的那件白色外衫是棉麻的质地,农家女孩的式样,宽大的袖口和衣襟让她有些不习惯。 褪下湿漉漉的鞋袜,她小心地把脚塞进了老太太拿来的棉布鞋子里,光着脚穿鞋让她觉得很局促,总觉得衣衫像是没穿完整似的别扭。 “哎呀,公子爷,你穿这身可真是好看。” 宋盈才走出里屋的房门,就听到老太太的称赞声。 她一抬眼就看到老太太正对着云烨赞不绝口,不过云烨的表情却十分微妙。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当下就忍不住笑出了一声。 她这一身好歹还是年轻女孩的式样,而云烨却穿着明显十分老式的短褂。 下裤更是短了两寸有余,他有点尴尬,好像根本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儿。 如果他的手下们看到他这身打扮,大概谁都不可能认出他来。 “婆婆,这衣裳是您儿子的吗?”宋盈忍笑问道。 “啊不,这是我老伴儿的。” 老太太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神情十分欣慰。 “这还是他刚和我成亲时做的褂子,都这么多年啦,这身衣裳还是那么好看。” 云烨:…… 老太太看来十分高兴有人来访,也不介意他们两个不速之客留在这里蹭吃蹭喝。 她不但温了一壶黄酒给他们暖身,又张罗了好些吃的。 闲聊起来他们才知道,原来老太太是西陵人。 当年西陵国内战,他们一家逃难来了大都,而大都当时已经涌入了不少难民,皇帝便下旨关了城门,不许难民再入城。 老太太一家无奈之下就在双子峰下的窑洞里暂住了下来,等到局势稳定了,他们也在这里安了家。 后来西峰修葺了官道,上山便容易多了,一家人也就搬到了半山。 老伴过世后,儿子一家就搬进了城里。 而老太太在山里住惯了,不愿跟去,便每日煮些玉米和茶叶蛋,拿去半山的官道上卖。 这一路总有游人上上下下,生意倒也足够维持温饱。 “我孙子孙女很乖,每月总会来看我一次,姑娘身上这件衣裳就是我做给我小孙女的,唉,说起来我也好一阵没见着她了……” 老太太说着唏嘘了几句,便又拉着宋盈的手念叨了起来。 “哎,这闺女长得可真好。” 老太太握了握她细细的腕骨,脸上都快笑出朵花来了。 “就是太瘦,你可得多吃,要不以后怎么生孩子?” 宋盈闻言只觉双颊滚烫,她不由垂下了头去。 老婆婆见她羞涩,便笑眯眯地转头望住了云烨。 “你们小两口,一看就是刚成亲不懂事。你呀,你要想当爹的,可得多照顾你媳妇的身子,你瞧她这身子弱的。” “婆婆说得是。” 云烨从善如流,答应得十分爽快,宋盈不由瞪了他一眼,他却微微一笑,顺手夹了一块鸡肉放到她碗中。 “听到没,多吃点。” 晚饭后,窗外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宋盈心知今晚怕是要在这里留宿了。 老婆婆十分好心把里屋留给了他们,随后便熄了灯,去隔壁睡下了。 宋盈也知道山里睡得早,但没想会那么早。 眼下她和云烨同处在一间巴掌大小的屋子里,两人中间只隔了一张狭小的床。 微弱的烛光下,她只能听到窗外的倾盆雨声,还有自己剧烈的心跳。 “你歇着吧,我去外屋坐会儿。” 云烨却突然这么说道。 她微微一怔。 “那……你怎么睡?” “我不睡了。” 他不以为意地说道,以前行军的时候三、四天不睡也属常事,一晚不睡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你早些睡吧,等雨停了我叫你。” “云烨!” 见他转身欲走,她不禁追出一步,出声叫道。 他转过头来。 窗外天穹漆黑,而她一身纯白,像一抹微弱的萤光,在风雨声中摇曳绽放。 “你……你……” 她咬了咬下唇,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她的声音轻轻的。 “你不用出去的。” 他微微挑眉,想起她刚才的确喝了一点黄酒。 所以—— “……宋盈,你喝醉了?” 就在她垂着头,紧张的手心几乎冒汗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他这么问道。 一抬眼,就看到了他嘴角戏谑的弧度。 “随便你!”她咬牙挤出这几个字,一扭头背过了身去。 耳畔却突然传来温热的呼吸。 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带入怀中。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她听到他低哑的声音,她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只是发出这一声,就已经让她浑身发烫了。 他的唇摩挲过她的耳廓,继而是她光洁的脖颈。 她觉得腿脚有些发软,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而当他最终扳过她的脸,让她面对他的时候,她看着他暗潮汹涌的深邃眼瞳,不由地伸手抚摩上了他俊朗的眉眼。 然后她轻踮脚尖,主动送上了自己的双唇。 红烛背,绣帘垂。 窗外大雨如注。 窗内,却是旖旎如斯。 第二天清晨。 当云烨睁开眼的时候,晨曦的微光已经透过了窗棂。 他能听到窗外的啾啾鸟鸣,也能听到雨滴滑落树叶的声音。 但唯独听不到他最想听到的那个声音。 裸露的胸口感到些许凉意,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搂,却搂了个空。 昨夜与他缠绵许久的娇躯,却是不在身旁。 仿佛只是梦一场。 “盈盈?” 他叫了一声,却没有回音。 他突然感到些许不安,没有任何缘由,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感知危险的本能。 他跳下床来,随便套上一件外衫便跑出了门,走到门外,那两棵槐树还是屹然挺拔,然而,他的心却猛然一沉。 昨日拴在树上的马,不见了。 ------------ 第二十八章 搜捕 嘚嘚嘚,嘚嘚嘚。 马蹄声在清晨的林荫道间显得格外清亮。 宋盈握紧着缰绳,一刻不停地催马前行。 她已经这么赶了两个时辰的路了。 云烨的那匹马已被她放走,她知道他即使醒来,也不可能再追上她。 但她还是不敢停下休息片刻。 她甚至不再回头看一眼,她知道她不能回头,她已无退路。 她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太久了。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放弃过逃跑的念头,因此她不动声色地等待着,积蓄着自己微薄的力量,小心的计划着这一切。 若不是用这样的方式,她或许还没有离开的机会。 昨夜她根本不曾合过眼,她等待的,就是他沉沉睡去的那一刻。 等到窗外终现微光,她便轻轻起了身。 他还睡着,睡颜宛如少年时一般,心事压在眉间,眉心总是微微拢着,仿佛在梦中也被绳索所缚。 这个时辰,也是一般人睡得最沉的时辰。 她明明应该尽可能快得离开,可是那一刻,她还是顿了一顿。 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了。 她分辨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是高兴吗?因为渴望已久的自由已近在眼前。 是惆怅吗?无论她是否承认,这个男人都已与她纠缠了半世人生,占据了她所有宝贵的东西。 他占据了她少年时期的大部分时光,那些记忆光鲜而美好。 比起他们再一次重逢后的光景,那些年少的记忆,美好得甚至有些残忍。 每每她想要憎恨他的时候,那些遥远的记忆就会不紧不慢地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犹如一场重复演绎的折子戏,让她身心俱疲。 她不能一世做他兴之所至时的玩物,她不愿,也不甘。 即使此生不嫁。 即使长伴青灯。 也好过将下半辈子埋葬在他的深宅大院之中。 云府。 当青瑶被押到院中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苏摩跪在她身边,目光中有深深的隐忧。 她不知道苏摩在担心什么,她只是奇怪,小姐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云烨没有说话,但府中每个人都能感应到,自他今晨踏进府来,周身就汹涌着危险的怒意。 这股怒气犹如燎原星火,在云府迅速蔓延。 当下人人自危,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 苏摩尤甚,他跟随他许久,从没见过他如此可怕的模样。 他的脸上犹如覆了一层寒霜,他就那样冷冷地盯着青瑶,一个字一个字,几乎是咬牙挤出来的。 “宋盈去了哪儿。” 他不是在问她,他要的是答案。 “什么?” 青瑶愣住了,苏摩看到云烨阴冷的目光,心知不妙,他立刻伏身叩了个头。 “爷,青瑶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求爷不要怪罪她!” “那么说来你知道?” 云烨的目光愈发不善,苏摩不敢起身,只是从腰间抽出一张字条,双手呈上。 “卑职绝不敢欺瞒主子,卑职也是今早才发现了这张字条。” 那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字迹落笔有力,笔画承转又不失娟秀,的确是宋盈亲笔。 ——替我照顾青瑶。 云烨捏紧了这张字条,紧得指骨都泛起了青白的颜色。 好啊,宋盈,很好,你当真是青出于蓝。 你为了逃跑,还真是谋划许久,甚至不惜献身,让他彻底放下了戒心。 你还连身边人的退路都安排好了。 他相信她隐瞒了青瑶,她对青瑶,就像他对她一样。 他何尝不是向她隐瞒了一切,因为她知道得越少,就会越安全。 最好她什么都不知道。 结果,却是她迫不及待地逃离他身边。 而这其中最讽刺的是,还是他亲自教她骑的马。 苏摩见云烨只是静默着不发一言,不禁在心里悄悄地捏了把冷汗。 事到如今,他真的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云烨随时有可能爆发,他盛怒之下,只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悄眼望向青瑶,小丫头已经醒悟了,她意识到宋盈走了,她离开了。 她不要她了。 这个事实显然让她无法接受,她开始抽泣,哭泣的声音压抑不住地慢慢变大。 “闭上嘴!” 云烨低声怒喝道,青瑶却突然哭得更大声了。 “小姐……小姐一个人要、要怎么办……遇到坏、坏人怎么办……小姐身子又不好……要是病了……谁、谁来照顾她呢……” 这话说得云烨脸色越发不善,苏摩慌忙捂住了青瑶的嘴。 “别哭了!” 他小声喝止她道,“宋姑娘不会有事的!快把眼泪咽下去!” “你们两个,跟我进来。” 云烨面无表情地说道,声线冷冽。 青瑶哭得几乎起不了身,被苏摩一把拉了起来。 “仔细看看,屋里少了什么。” 在宋盈的屋子里,他问青瑶道。 宋盈与他出门之时身上并没有带什么物件,但他相信她不可能身无长物。 青瑶抹了抹眼泪,一边抽噎,一边翻找了起来。 宋盈的房间陈设极简,只有书册笔墨,几乎连首饰都没有。 云烨负手而立,指骨依旧紧绷。 直到青瑶打开樟木箱,才发出一声惊呼。 “那件狐裘……” 她抬头望向云烨,一脸错愕,“小姐的狐裘不见了。” “带人去搜。”没错,就是这个。 他盯住苏摩,冷声道。 “她不可能什么都不带就逃跑,她一定是当了那件狐裘,但她不可能自己去当铺,所以她一定有帮手,把那个人给我找出来!” “是!”苏摩躬身道。 “一间一间当铺得搜,如果搜不到,就挨家挨户给我找,哪怕是把京城的土地一片一片翻过来,也要把这件狐裘给我找出来!” ------------ 第二十九章 有人接应 狐裘很快就在离市集不远的一家当铺里找到了。 留底的当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典当金额,十两。 “十两银子?” 当云烨听到这个数字后,他直接把当票甩在了掌柜的脸上。 “这东西有市无价,等重的黄金都未必买得到,而你只给了十两银子?” “小、小人……” 那掌柜的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他一向黑心刻薄,平时也没少做缺德事,但做买卖嘛,不都这样? 然而现下眼见对方脸若寒霜,他也只有打哆嗦的份儿。 “来典当的是什么人?”云烨冷声问道。 “是个丫头,一个丫头。” 那掌柜慌忙说道。 “她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估计是打哪儿偷来的,要不我也不会压价不是?将军,我们可是正经做生意的人家,要是这东西来路不正那可跟我没关系啊!” 他啰啰嗦嗦地说了半天,云烨却只听到了一句话。 “哪个丫头,给我指出来!” 出乎意料,当那个掌柜将云府中的丫头逐一辨认了一番之后,他指认出的,竟然是秋心。 秋心当时就吓坏了。 阳春三月的天,她的额头上却全是冷汗,她扑通一声跪下,眼中蓄满了泪水。 “爷,奴婢真的不知情啊!” 她连连磕头道。 “那日……那日多亏宋姑娘救了主子,所以奴婢想着,要去叩谢一下姑娘的大恩,后来有一日,奴婢就自己做了些糕点送了去。” “宋姑娘说,谢是不用谢的,但她有个事儿想托奴婢帮忙。” “她说她需要凑些银子,让人带回洛城代为修葺父母的墓碑,她说她和青瑶不便出门,这么小的事也不想惊动到爷,就问我能不能替她当了那件狐裘,还说市集附近就有个当铺……” 到头来,每一个查问到的人都说自己毫不知情。 每一个人都是那么茫然而惶恐,好像他随便迁怒到谁头上,谁都是无辜的。 毕竟市集是他带她去的,当铺是他指给她看的,马也是他教她骑的。 连她出逃那一日,在她身边的也只有他。 所以他可以怪谁? 宋盈竟是连一个让他迁怒他人的机会都斩断了。 她真是够绝。 替父母修坟自然是个托词,她不可能再回洛城,那么她会去哪里? 十两银子,够她去哪里? 夜。 云烨独坐在宋盈的房间内。 她还在的时候,这个时辰屋里总会亮着灯。 她习惯睡前临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 他知道她一切的生活习惯,所以他总是知道什么时辰能在哪儿能找到她。 而现在。 屋内一片漆黑,唯有月光倾泻。 他不由地在她的床榻上躺下。 枕畔还留有她的气息,那是一股极清冷的香气,淡淡的,却轻易沁人心脾。 他就那样躺着,枕着双臂,躺在她曾经的位置,仰望她曾经看过的月光。 直到小豹子像个小幽灵那样悄无声息地踮着脚尖慢慢走进来。 黑暗中,它一双猫眼犹如萤火一般闪动着熠熠光亮。 猫儿没有发出声息,它只是戒备地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像是在思考,到底要不要把这个胆敢躺在它主人床榻上的陌生人挠出去。 “过来。” 云烨发现了它,于是伸手轻轻敲了敲床沿。 小豹子甩了甩耳朵,像是做出了一番慎重的考虑,然后它轻盈一跃,跳上了床。 “你是不是也总这样看着她?” 一人一猫就那样对视着,他呓语般地喃喃道。 他下意识地伸手,轻摸了一下猫咪的脑袋,然后他望向它在暗夜中那双闪烁异光的眼。 “你是不是……也在想着她?” 而它的回答,是慢吞吞地把脑袋搁在了他的手背上。 毛茸茸,暖乎乎。 像是在他冷硬许久的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爷。” 房门在这时被推开了,苏摩轻轻走了进来。 “何事。” “青瑶姑娘说,她记得宋夫人的娘家在西陵,宋姑娘可能会去外婆家。” 他看见云烨一下坐起了身,惊得小豹子跳下了床。 它埋怨地瞪着云烨,然后嗖一下就蹿没影了。 苏摩望了猫咪一眼。 “还有一件事,当时虽然觉得没什么,但现在想来,似乎是有点儿可疑。” “那时候爷出征去了,有一日小豹子突然不见了,我们把府里翻了个遍也没找着,宋姑娘有些着急,怕猫跑了出去,我就带了人出府找了一圈,回来看见宋姑娘和青瑶站在云府门口,当下没见什么异常,后来猫也找着了,这事儿也就当过了。” “可是刚才我听说宋姑娘身边只有十两银子,我便觉得有些不对。” “就算宋姑娘对银子没什么概念,也该知道十两银子,根本不够跑到西陵寻亲啊。” “所以呢?” 云烨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瞳愈发幽暗,宛如黑夜中沉寂的海水。 “所以卑职斗胆猜测,宋姑娘在外面,有人接应。” 苏摩沉声说道。 “据青瑶姑娘回忆,寻猫那一日,有个老乞丐路过门口时摔着了,宋姑娘好心去扶了一把,卑职怀疑……” “那就是接应她的人。”云烨沉声补充道。 他的心头忽而闪过一个人的面容。 许多年未见,但他还记得那个少年一袭白衣舞剑于落英缤纷中,他依稀又听到自己充满不屑的声音。 “空会耍花腔,何不干脆随了盈盈去学舞?” 周围的男孩都哄笑起来,那少年停了下来,白净的脸庞涨得通红。 “云烨,你给我等着!” ------------ 第三十章 不能嫁给你 双子峰,东峰脚。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各式凉茶铺子也开始出摊了。 东峰脚下是通往西陵国的必经之路,人来人往,照理来说生意应该不错。 但这个棉棉茶寮却是个例外,它已经在这里摆了三个多月摊了,生意却始终十分冷清。 看这茶寮的名字大概以为摊主会是个姑娘,谁知道摊主不但五大三粗,还是个瘸子。 他一只眼睛上蒙着黑色眼罩,看起来像土匪模样不说,态度还十分恶劣。 但凡来了客,只要是个男的,就是一碗凉茶碰一声扔上桌了事。 若是女客,反而会多看两眼。 于是风言风语便传了开,说这瘸子不安好心,只怕开的是家黑店。 这一日,宋盈就来到了这家“黑店”。 她昨日已在一户农家买了一身男式的换洗衣裳,头发也都梳了起来。 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个俊秀的男孩,只是五官还是太过柔美了些。 “请问……你们掌柜得在吗?” 她一手牵着马,轻声问道。 那瘸子原在假寐,听到声音,便睁开了眼来。 他用仅剩的那一只眼睛斜睨着宋盈,宋盈见他怪模怪样,心里也不禁有些紧张。 她用力捏了捏掌心中那张字条,抬头又看了看悬在头顶那块歪歪斜斜的牌匾,那上面“棉棉”两字,也是歪歪斜斜。 她却突然心里一松,眼中射出喜悦的光来。 这是她熟悉的字迹啊。 “我们掌柜得不见外人。” 瘸子也似有所感,他直起身子,盯着宋盈,嘴里瓮声瓮气地说道。 “请跟你们陆掌柜说一声,就说我姓宋。” 心中已经有底,宋盈定了定神,微微一笑道。 不到半个时辰,急促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 宋盈站起身来,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一马当先的年轻男子。 他还是一袭白衫飘飘,不染纤尘地飘逸,眉眼清俊,宛如少年。 当他一跃下马,跑到她跟前时,他的眼眶泛起了明显的红。 “盈盈!” 千言万语,全都化作了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有明显的微微哽咽。 而她却笑了。 “锦之,好久没见了。” 下一个瞬间,她就被他一把拥入了怀中。 他的拥抱就如他的人一样,他在她面前时总是温柔的,细致的。 她知道他向来自制,这一抱,已是太过激动的表现了。 所以她只是轻轻一挣。 “锦之,别这样。” 她的脸颊微微泛红,陆锦之立刻放开了她。 他仔细打量着她,许久未见,她似乎又清瘦了几分。 虽然衣衫狼狈,但比之他们分别之时,她却是褪去了青涩,愈发散出柔媚的光芒来。 云烨总以为他是临时出逃,却不知道,早在宋屹过世前两年,就已安排了陆锦之去西陵游历学习,她与他,也有许久未见了。 宋屹也曾对她说,等锦之这次回来啊,你们就该成亲了。 然而现在…… 宋盈眼眸一暗。 陆锦之却是没有发现她的异样,他还沉浸在与她重逢的喜悦之中。 自从知道洛城失陷,他就一直担心她的安危。 直到终于能从西陵的诸多杂事中脱身,赶回洛城之后,才打听到她的去向。 知道她被囚于云烨府中时,他虽气急,却也知道宋盈性命应该无忧。 尽管他向来讨厌透了云烨,曾经云烨住在宋府那段日子,他也没少找茬欺辱他。 但是宋盈那时一直与云烨很要好,想来他不会伤害她。 剩下的只是如何把信息传达给她。 于是他在这里开了这个茶寮,合她之姓,他之名的偏旁为名,又命人日日在云府外监视。 直到有一日,终于看到宋盈出现在了门边。 “此地不宜久留。” 最终,他这么柔声说道,“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要紧。”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在双子峰虽能远眺到西陵边境,但他们这一路直走了一月有余,又坐了两日的船,才算真正进入了西陵国界。 西陵、大都、荆国向来呈三足鼎立之势。 如果说荆国的优势在于建朝历史悠久,土地最为广阔,那么大都就属后起之秀,虽然历史较短,却是国富兵强,且野心勃勃。 那么西陵呢? 西陵最大的特点便是地理优势,过了边境不远,就是那一弯天然形成的海峡,绝对的易守难攻。 西陵当年最惨烈的一场战争还是内战,除此之外,但凡他国想打西陵主意的,都还不曾成功过。 因此大都虽然更靠近西陵,但却始终坚持往荆国的方向开拓国土。 想要踏足西陵国,必须要渡海才行。 只是宋盈一生长于洛城,在这之前从未见过大海,泛舟湖上是一回事,但坐船渡海,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个季节,海上风浪不算大。 但饶是如此,宋盈还是严重晕船,别说是她,就连那几个大男人,也都吐到几乎虚脱。 只有陆锦之,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颠簸,始终稳稳站在船头,与船老大谈笑风生。 等到船终于靠上了码头,双脚踩上了坚实了地面,所有人才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再十二个时辰受那颠簸之苦了。 此时正值西陵夏季,海风更是湿润粘稠。 宋盈晕船两日还未缓过来,被这热气一熏,更是精神萎靡。 陆锦之雇了一辆马车,又细心购置了些冰块和消暑的食物。 她吃不下东西,中午也只是喝了碗冰镇酸梅汤,这才觉得胸口的滞闷减轻了些。 这一日日落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陆锦之在西陵的住处。 那是一间不大的四合院,布置十分朴素简洁。 陆锦之安排她在东边的厢房住了下,还找了一个姓陈的老嬷嬷照顾她。 那嬷嬷大约四、五十岁年纪,一头夹杂着银丝的黑发盘成了一个端庄的发髻,她虽有些不苟言笑,不过手脚却十分麻利。 歇了两天,宋盈自觉已恢复了体力。 虽说身子还是觉得有些不适,但这一天,她还是找了陆锦之,说起了想去外婆家的念头。 宋夫人娘家姓刘,住在西陵国南面一个叫桐州的地方。 刘家在桐州也颇有名望,应该是不难找的。 当年宋屹被贬洛城之后,刘老夫人不放心女儿,还曾千里迢迢赶去洛城探望。 宋盈也是在那时,第一次见到外祖母。 “这是自然的。”听了她的话,陆锦之微笑起来。 “等我们成亲之后,自然是该去拜见一下外祖母她老人家的。” 宋盈胸口一窒。 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锦之……”她本想找个更好的机会,但现在,却不得不提前面对。 “我……我不能和你成亲。” ------------ 第三十一章 又入险境 宋盈一咬牙,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为什么?” 陆锦之果然脸色微变,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温润的眼眸中第一次浮起了寒意。 “因为云烨?” “……不是。” 她艰难地说道,她这才发现原来要在他面前说起这件事,竟是比她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 手腕处传来的痛楚让她轻轻颦眉,但她没有喊痛。 “对不起锦之……”她低声说道,睫毛无力地颤动着。 “是我……对不住你。” “别和我说对不起!” 他怒叫道,他用力抓住了她单薄的肩膀。 “盈盈,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心意从未改变过!从我记事开始,我就知道我将来会娶你!而现在,我们只是分开两年,为什么你就能说出这句话!” 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任他摇晃自己。 沉甸甸的酸楚感从心口开始蔓延,直压得她口不能言。 她要怎么告诉他,她已经不是清白之身,如何还能嫁给他? 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找个清静之地,安静度过下半生罢了。 一阵晕眩感向她袭来,在陷入一片漆黑之前,她听到陆锦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是不是爱上了云烨!” 那话犹如一声响雷,将她彻底击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之时,只看到屋内那一星微微摇曳的烛光。 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上了额头。 头痛欲裂。 “你醒了。” 她勉强聚焦视线,这才看到陆锦之。 他一直站在床尾的地方,面容几乎隐入烛火的阴影之中,让人看不真切。 “原来这就是你不能和我成亲的原因。” 他的脸孔终于自暗影之中浮现。 她的视线虽然模糊,却也惊觉,他那一向最是体贴的目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让她陌生的森然。 “大夫说你不是中暑,也不是晕船,而是有了身孕。” ****** 窗外已现蒙蒙微光。 宋盈躺在床上,始终望着床顶的帐幔。 好像自昨晚陆锦之拂袖而去之后,她就一直这么静静躺着,不动,也不曾合眼。 她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晨光一点一点地漫上了窗棂。 吱呀一声响,房门被推了开。 陈嬷嬷走了进来,宋盈听到了她细碎的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苦涩的药香。 “姑娘,大夫说你胎气不稳,这碗安胎药,你趁热喝了吧。” 她毫无起伏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宋盈用极慢的速度撑起了身子,缓缓地抬眼望向这个妇人。 陈嬷嬷的表情十分冷漠。 深褐色的汤药,还冒着热气,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的不详。 就像她自小喝过的其他药汁一样,好像只要喝下去,就能药到病除一样。 她盯着那碗药看了一会。 “我不喝。” 一夜未眠让她的声音有些哑,但她一字一字,却说得十分清晰。 “姑娘可是怕苦?” 陈嬷嬷刻板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奴婢这儿给姑娘备了蜜饯了。” “我怕很多东西,”宋盈的嘴角也微微一动,“但唯独不怕苦。” 说着,她从她手中接过了那个药碗,然后她不再看她一眼,将那碗药直接砸到了地上。 哐当。 碎裂声清脆。 “怎么,你怕我伤了你的孩子?” 冷讽的声音自门边传来,她一抬眼,看见陆锦之正跨过门槛。 他未换衣衫,眼睑下有明显的淡淡乌色,竟也是一夜未睡的憔悴。 他步履有些不稳,还未走近,她便闻到了一股酒气。 “你先下去。” 他挥了挥手,对陈嬷嬷说道,“再去给她煎一碗药来。” “我不会喝的。”她直视着他。 “盈盈,别傻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嘴角似笑非笑。 “除非你在这儿水米不进,否则我若有心想害你没了这孩子,你也根本防不了。” “我今天就会离开。”她飞快地说道,“我不会再继续打扰你。” “这恐怕由不得你。” 他摇摇晃晃地在她床边坐下,她的脸色不由微微一变。 “我这儿虽不像云烨府里那么戒备森严,但你想出这门只怕也没那么容易。再者说,大夫说你胎气不稳,这几个月最好都好好养着。” “这是我的事。” 她咬了咬下唇,说道,“我今天就……” “怎么,急着回去找云烨?” 陆锦之神色又冷了几分,“孩子是他的,是不是?” 她咬唇的力道不由加重,却是不答。 “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声音低了几度,眼神愈发冷冽。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上的他的床……他攻下洛城的时候?他把你带回大都的时候?” 她的身子倏然一晃,一丝血腥的气味漫进了舌尖。 她知道有些侮辱和难堪避无可避,既然一切都成事实无从反驳,她能做的,就只有承受。 “我早就知道他对你没安好心……但没想到他会那么无耻!” 她的沉默在他眼中自然成了默认的表示,陆锦之冷笑数声,看到她嘴唇咬出的血迹,他的心也几乎恨得要滴下血来。 “好啊……好啊……他毁了你,我也会毁了他……” 他喃喃自语着,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宋盈的肩膀。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还能怎么毁了他?”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惧意。 这样的他让她觉得陌生,她想要挣开他,可是陆锦之却把她抓得那么紧。 “你自己都不知有孕,那云烨自然也不知道了。” 他这么说着,唇边突然扬起了一丝古怪的笑意。 “那你说,等到他见到这个孩子,他会怎么想?” 宋盈睁大了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身子不由发起抖来。 “当然了,我也会好好误导他,我会让他完全相信这个孩子,是我的。” 他轻声细语地说道,明明在说那样可怕的事,他的语调却如此温柔。 “你说以他的脾气,届时他会怎么做?” “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看云烨手刃亲儿时脸上的表情啊……” “我猜他一定会痛不欲生的,就像我现在一样痛。” 说着,他放开了她,他青白的脸颊上带着几近病态的笑意。 他看到她惊惧的脸,似乎愈发愉悦起来。 “所以啊盈盈,好好安胎。” ------------ 第三十二章 惩罚 瑞王府。 “近日看你脸色不太好啊。” 静澜喝着初春新茶,望向云烨的目光带了几分戏谑。 “莫非是因为太后突然薨逝,皇孙皆需守孝一年,耽搁你和静穗的婚事之故?” 这几日苏摩的传书已到,他已在西陵开始打探,但并无宋盈踪迹。 别说是宋盈,他连陆锦之都不曾寻访到。 每思及此,云烨的眉间,就会泛起一股阴郁之气。 这时听到静澜打趣这事,他却是淡然一笑。 “的确是觉得有些麻烦,不过不是为着我和九公主,我担心的,是殿下的大事。” “我的事?”静澜轻轻挑眉,“愿闻其详。” “我收到消息,荆国有意与西陵联姻。” 云烨慢慢地抛出了这句话,接着他端起茶盏自顾自品茗,任静澜自行消化其中深意。 果然,他收起了嘴角的笑意,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西陵若与荆国结盟,那对大都来说自然是大大不利。 “联姻本非难事,我们原也可与西陵一谈,但如今举国为太后守孝,这便是落后荆国一步了。” “这个无碍。” 静澜一挥手,说道。 “只要我们先于荆国与西陵谈妥联姻一事即可,不过是晚一年嫁过去,又有什么要紧。” “殿下英明。”云烨缓缓起身,微笑道。 “我这就入宫与父皇详谈。” 静澜显然一刻都等不及,他一面匆匆唤过侍从准备更衣,一面回头冲云烨说道。 “你自便啊。” “殿下心中可有联姻的人选?” 静澜刚走两步便顿住了脚,他回头望向云烨,目光闪动。 “这个自然。” 云烨嘴角轻抿。 “那殿下要小心了,我相信这个消息一旦传开,太子那里也一定会有动静。” 静澜心中有对他有利的人选,相信太子也一定有。 “那你有何建议?” 云烨一笑,躬身行礼。 “没别的,只是这派去和谈联姻之事的人选,殿下可要慎重考虑了。” ******* 西陵这个季节天气闷热,宋盈因着有孕的缘故,胃口更是极差,往往吃不了两口就全吐了出来。 如此过了四月有余,她非但不见圆润,反而更是消瘦了几分。 最初几日,她还曾想过出逃,但陆锦之显然早有准备。 他的手下们——比如那个曾在双子峰下开过茶寮的大汉,他不瘸也不盲,那时不过是为了伪装。 如今,他们早已陆续住进了别院,每日轮流在大门外看守。 她的确没有办法再故技重施。 其实自她知道有孕之后心中一直五味杂陈,她原以为只要离开大都,从此和云烨就再无瓜葛。 谁曾想,老天却给了她一个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斩断的牵绊。 伸手抚上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她不禁苦笑。 这几个月的日子,她一直过得十分麻木。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今后何去何从——且不说陆锦之想要利用这个孩子的歹毒心思,就算她侥幸脱逃,她真的可以带着这个孩子回去投靠外婆家吗? 世人如何能接受一个未婚生子的女人,和一个父不详的孩子。 而她,又真的强大到有能力独自抚育一个孩子吗? 正当她思绪万千之际,却听吱呀一声响,门被推了开。 陈嬷嬷抱着一叠衣裳走了进来,那绸缎是十分娇嫩的粉色,宛如早春初樱。 “姑娘,凌公子吩咐了,请姑娘换上衣裳,他要带姑娘去酒楼用膳。” “我不想去,我也不想吃东西。” 宋盈颦眉道,她刚吐完,正觉胃中泛酸,还让她去酒楼用膳? “姑娘这又是何苦。” 陈嬷嬷毫无表情,脸色刻板依旧。 “姑娘身娇肉贵,还是别让老奴动手侍候姑娘更衣了,免得碰痛了姑娘。” 这是直接的威胁了。 宋盈知道她向来一板一眼,执行起陆锦之的命令更是毫不留情。 她也一直尽量避免和她起冲突,毕竟她的日常起居全要经过这个老妇之手。 “我知道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 “衣服搁下吧。” 换过衣衫,陈嬷嬷便扶着她出了门。 宋盈清瘦,那衣衫又颇为宽松,倒也看不出肚子。 陆锦之早已等到马车边,就像个耐心的丈夫在等新婚妻子一般。 见了她,便是微微一笑。 “这个颜色果然适合你。” 他望向她,目露赞许,仿佛在看自己心爱的收藏品。 宋盈没有答话,她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想要带她出门。 虽然她直觉这不会是好意,但她还是静静走向了马车。 他立刻伸手相扶,就像他过去无数次曾做过的那样。 陆锦之带她去的,是在当地颇为有名的镜月楼。 它位置好,菜色佳,价格自然也是不菲。 陆锦之带着她上了二楼,找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陈嬷嬷站在宋盈身后,这个时间,酒楼人并不多。 很快就有殷勤的小二过来斟茶倒水,期间他有意无意多望了宋盈两眼,陆锦之的目光立刻犹如利剑一般射了过去。 “看够了没。”他冷冷问道。 小二吓了一跳,赶紧一边鞠躬一边退了下去。 随后陆锦之点了一桌的菜,宋盈却是全无胃口。 她只是慢慢地喝了几口清水,压一压胃中的翻涌。 他好像也并不介意,自顾自地喝酒吃菜。 这个位置靠窗,临街传来的喧嚣时不时地传入耳中。 对面似乎是个驿站,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宋盈原本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两眼窗外的景色。 蓦然的。 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征兆地闯入了眼帘。 她还握着茶盏的手指,一下收紧。 陆锦之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不由微微冷笑。 自他收到风声之后,等得就是这一刻。 “看到我们的老朋友,不该高兴吗?” 他注视着宋盈抿紧的双唇,嘴角露出一丝玩味。 “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难受呢,盈盈?” 云烨就在楼下。 他的身后有一小队人马正在搬运行装。 他翻身下马,英气的面容掩不住一路风尘的疲惫。 他随手将缰绳交给身边的苏摩,苏摩对他耳语了几句,他点了点头。 “你看,他就在那儿,那么近的距离,只要你叫一声,他应该就能听到……” 陆锦之捏着酒杯,神情就如同一只玩弄老鼠的猫,眉眼之间,尽是残酷。 “可惜啊,你不能。” 宋盈背脊一僵。 尖锐的利器悄无声息地戳上了她的肌肤。 陈嬷嬷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她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刀尖正对宋盈的背脊。 “这应该是你距离他最近的时刻了,盈盈。” “这也是他唯一有机会把你抢回去的时刻……你看,我今日一个人都没带,身边只有陈嬷嬷。” 她怀有别的男人的孩子是对他最无情的背叛,所以这些都是她该受的惩罚。 他希望看到她痛苦。 说话间,云烨已经迈入了驿站内,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门边。 宋盈一低头,一滴眼泪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滴落了下来。 那滴泪折射了春日的阳光,晶莹的几乎刺眼。 陆锦之就被这滴泪刺痛了。 他想看到她痛苦,却不想,最后痛得竟是自己。 然而宋盈这滴泪却不是源自痛苦。 就在她看到云烨那一瞬间,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腹中胎儿的存在。 她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 ------------ 第三十三章 彩头 盂兰节,是西陵国最热闹的一个传统节日。 上祭诸神,下驱百鬼,一连三日,都将在皇城下的广场举行各式庆典与仪式。 每年这个时候,从晨曦透出一道光开始,广场上往往已是人潮涌动的光景了。 平民百姓们为了能占个好位置观看庆典,更是常常连夜露宿在附近。 而今年,这股热情似乎更加高涨。 整个西陵国,对此毫无兴趣的,大概就只有宋盈了。 自从那日在酒楼,她第一次感受到腹中孩子的胎动时,那颗已经日渐麻木茫然的心,就突然被这股力量唤醒了。 都说女子为母则强。 即使前路注定坎坷。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独自一人了啊。 这几日无人来打扰她,她得闲便绣了一个小肚兜,喜庆的红色绸缎,上面绣了一枝五色梅花。 算算日子,孩子该是在冬天出生,若是生在年前,那就是肖虎了,原该绣个虎头才应景。 不过想想自己的刺绣功夫,宋盈最终还是挑了简单易绣的梅花。 绣完又思忖梅花图案给婴孩穿,好像显得太冷清了些,便又绣上了一只喜鹊,想着喜鹊登梅,寓意倒也吉利。 一颗为母之心,便是浸透在这一针一线的琐碎小事中了。 这一日,陆锦之又踏进了她屋里,见她正在缝小袄,他的嘴角勾了勾,神情颇为嘲讽。 “西陵的冬天不比大都,这儿暖得很,用不着穿小袄。” 宋盈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望他之时,那双清灵的眼中无波无澜。 每次见他,她面上总是保持着平静,陆锦之现在心思难测,她并不想给他任何借题发挥的理由。 “今日天气不错,陪我出去走走。” 他转开目光,如此说道,这并不是请求,他的语气是很直接的命令。 陈嬷嬷很快尽职地捧来了一件浅鹅黄色的轻薄披风,替宋盈穿戴好。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阳光,没有做声。 “西陵的盂兰节向来热闹,我给你留了个好位置……我们不妨去看场好戏。” 说这话时,陆锦之的眼中又闪动出了那日在酒楼时的光芒,残酷又带着一丝快意。 皇城下的广场,早已是人山人海。 普通百姓们被拦在远远的地方观看,广场两边搭建着简易的凉棚,供朝中官员,或是城中富豪近赏庆典。 而西陵的皇亲国戚们,则坐在高高的皇城之上远观。 陆锦之的亲信一路给他们开道,将他们领到了一处凉棚。 隔壁立刻就有官员模样的人过来向陆锦之招呼。 “凌校尉,许久不见啊!这是带夫人来观典吗?” 校尉? 宋盈听到这个称呼,不由一愣,她还记得父亲曾说——锦之是去西陵游历学习的。 怎么他竟会在这里领了官职? 陆锦之却只淡淡一笑,既不承认。 陈嬷嬷则扶宋盈坐下,随后就如一株古松,挺立在她身后。 那官员得不到回应,像是有点尴尬,不由悻悻坐下。 花车巡游、祭天仪式、驱鬼舞蹈,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锣鼓声震天,热闹又喧嚣。 许是周围太过嘈杂,宋盈明显感觉到孩子踢闹的厉害,她下意识地伸手抚了抚小腹,忍着不适的感觉。 她知道陆锦之不会平白无故让她坐在这儿。 他让她出来只有一个原因——云烨一定在附近。 果不其然,在一群舞娘献完舞后,鼓声突然再度激昂。 城头城尾,各出现了一匹马。 两个身穿铠甲,手执长枪的男人端坐在马背上。 尖锐的枪头在阳光下闪烁出冰冷的光亮,血红的枪缨在风中飒飒飘动。 宋盈心头一跳。 耳边只听得一旁传来的议论声,像一大群闻香而来的蜜蜂,发出嗡嗡声响。 那一刻,似乎所有人都在议论他。 “哎,比武可算开始了啊!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看这个啊!” “虽说是比武表演吧,但今年这场一定好看,出场的听说有大都的将军呐!” “可不是,听说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 城头那人,正是云烨。 他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长枪。 似乎是觉得十分无聊,他脸上的表情透着丝淡淡的不耐。 作为联姻使节,他自然被邀请参加这场盛会。 只是没想到西陵那个老皇帝那么多事,还非请他下场参与表演赛,表演赛有什么值得他打的? 哐—— 开赛的锣鼓声响。 罢了,就当助个兴吧,早点把对方打下去就结了。 云烨这么想着,他迅速坐直了身子,一踢马肚,执枪而上。 然而,就在马蹄飞奔,在他认为胜负毫无悬念那一刻。 一双久久未见,却又仿佛时时在眼前的眼眸,就那样突然撞入了他眼中。 他绝没有料到,会在如此场合中见到宋盈。 她就在他骑马飞掠过一间间凉棚时,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就像她的失踪一样,毫无征兆。 须臾之间。 对方的一支长枪,已然刺中他的铠甲。 胸腔分明传来一阵钝痛,而他可以看到的,却仍是她那双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语还休的眼。 在一片哗然声中,云烨向下倒去。 围观的众人纷纷站了起来,一时之间,场面竟是有些混乱。 宋盈只觉心口一紧,腹中突然袭来绞痛,她冰凉的手指一下攥紧了披风。 陆锦之察觉到了她的不适,他瞥向她,嘴角轻斜。 见她似有些摇摇欲坠的模样,他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 “坐稳了。”他淡淡说道。 而那一头,马鞍空空如也,地上却也不见有人。 周围再次传来惊呼之声,原来云烨并未摔下马,他的双腿仍紧勾着马肚。 下一个瞬间,他已经抓住了缰绳,一个灵活的翻身,重新坐回了马背上。 他看到她苍白的脸,即使隔了那么远,他也能看出她的异样,她似乎正忍受着什么折磨,她的目光中满是痛苦之色。 他也能看到陆锦之正握着她的手,他的脸上,却堆满了嘲弄的笑。 云烨,你能如何? 他的目光幽深,不辨喜怒。 他只是望定了她。 千万人的广场上,好像唯有她,才值得他的目光为之流连。 马蹄声再次由远及近,对手的长枪似乎已到眼前。 这一次他人仍未动,但手却持枪一挡,分毫不差地挡住了对方的攻击。 下一个刹那,他反手刺出的迅猛一枪,同样击中了对手的胸膛。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根本没有离开过她。 他那样的目光像某种奇异的安抚,竟是稍稍减轻了她腹中那股痛楚。 宋盈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整个人犹如虚脱了一般向后靠去。 陆锦之十分及时地扶稳了她的腰。 看起来她就像靠在他怀中一般。 “我不舒服。” 她低语道,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些不对劲了。 他却置若罔闻。 “这出戏可还好看?” 他一脸闲暇,似在问她,又似在自语,她抬眼看到他嘴角凝着的笑,只觉背脊一阵阵发冷。 他并不在意她的死活,只要能刺激到云烨。 那边厢,云烨却是终于收回了目光。 他一拽缰绳,策马迎上了对手,这一次他的动作快且狠,不过是几个回合,对手已被击下了马。 喝彩声犹如涨潮的海水,铺天盖地地漫了出来。 对方那位少将满脸通红地爬了起来,向云烨抱了一拳。 “多谢云将军指点。” “承让。”他回以一礼。 “哈哈哈。” 西陵国皇帝站在高台之上,笑声洪亮。 “云将军果然好身手。” 他赞道,随即拍了拍手,立刻有小太监捧着锦盒走下了城楼,那显然是为胜者准备好的奖赏。 “西陵传统,胜了比武之人,理应拿个彩头。” “云将军不妨打开看看,可还中意?” 云烨躬身谢了赏。 一开锦盒,只觉眼前一团金灿灿的珠光闪过,那光芒耀眼生花,几乎晃痛双眼。 那是一支绝美的玫瑰步摇。 西陵国花为玫瑰,又盛产宝石,因此步摇上的玫瑰均以一整颗红宝石雕琢,舒展的枝叶由鎏金打造,手工精美绝伦。 “陛下,这太贵重了。”云烨说。 “云将军就收下吧,”皇帝捋须笑道,“不过我西陵传统中还有一句话,比武的彩头应该送给妻子,我看将军此行未带女眷,看来这礼物,是要带回大都去了。” “那倒是不必。” 云烨伸手接过,面上微微一笑。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神色淡定地朝某一个方向走去。 直到走到宋盈所在的那间凉棚前,他才止步,弯下腰,将那个锦盒放在了她面前。 ------------ 第三十四章 筹码 那晚,当宋盈恢复了些许意识的时候,不知怎么的,眼前浮起的第一个画面,就是白天云烨将那个锦盒放到她面前的那一幕。 她没有看到陆锦之当时的脸色,只听到他冷冷的声音。 “你不会是想在这种场合下抢人吧,云烨。” 他没有说话,她只看到有风吹动他的衣襟,还有他凝望她时,眼中泛起的微光。 腹部再次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说不出话来。 随后陈嬷嬷就架走了她,她被他们带上了马车。 没多久,腹中那翻江倒海的疼痛,就让她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时,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 一股灼热之气刺痛了她的肌肤,掺杂着浓郁的草药气。 她再次感受到了那股痉挛的痛楚,这让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虚弱的呻吟。 “宋姑娘。” 耳畔是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她努力聚焦视线,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关大夫是陆锦之找来给她日常诊脉安胎的,这位医术颇精的老人,已与她十分熟悉了。 “你可还记得老夫说过,你身子本虚,不宜再思虑过重,否则不利于安胎?哎,你怎么还是不听呢?” 已经许久没有人用这般关切的语调责备过她了。 就像儿时每每做错了事,母亲嘴里的轻嗔薄怪一般。 这让她的睫毛沾上了湿意。 “关大夫……”她气息微弱,却仍下意识地伸手抚向小腹。 “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见她如此模样,关大夫又叹了口气。 他将手上那根已经烧完的艾条拿开,温热的手掌,轻轻搭上了宋盈的脉搏。 “我已用艾灸之法为你安胎,现下胎息总算是稳定了,不过这几日你需得卧床静养,切不可随便走动。” 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这后半句,关大夫不忍直说,但他的欲言又止,却是任谁都听得明白的。 宋盈点头,缓缓闭上了眼。 驿站内。 云烨静坐在桌边,手中捏着一个小小的浅口酒盏,似在把玩,又像是在沉思。 西陵天气炎热,连夜里都不见得能多几分凉爽。 窗户开着,却一丝风也没有,窗外天穹是沉闷的黑,只缀了几颗黯淡的星,像一口反扣下的锅,让人喘不上气。 叩叩叩。 门并未关上,但仍有节制而守礼的敲门声响起,不用看,他也知道来的是苏摩。 “可追上了么?” 云烨并未抬眼,他心里早已知晓苏摩带回来的答案。 “卑职无能。” 果然苏摩面有惭色地说道。 “我们跟着马车进了山,却不想那山路地势复杂,我们不熟路,被他们甩脱了。” “嗯。”云烨应了一声,却不表态。 “若是要搜山,凭我们的人力,恐怕得要找两天,才能找到宋姑娘踪迹。” 苏摩拿不准主子心意,只得继续回报道。 “我已经留了一队人搜山了。” “好。”又是只淡淡一字。 “爷……” 这下苏摩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他小心地提醒道,“爷不打算去找那陆公子?” “找,自然是要找的。” 云烨却只抬头望了一眼窗外,他的目光望向很远的前方,像是在等着什么一般。 “不过筹码还未到。” ****** 月影稀薄。 山间传来某种动物的啼叫声,似鬼魅一般在林间穿梭,忽远忽近,十分扰人心神。 宋盈无法入睡,这陌生的屋子莫名让她觉得很不安。 陆锦之让人把她带来这里并不奇怪,云烨既然知道她在陆锦之这里,回头自然会找去陆宅。 但她不知道陆锦之打算今后如何安置她? 让她待在这深山之中直到生下孩子? 倒不是不可能,他甚至连关大夫都一并送了来。 心潮正自起伏,门外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心下警惕,立刻倚着床栏坐起了身。 进来是陈嬷嬷,她身后跟着的是陆锦之的一个手下,这次护送,或者说是来看管她的人之一。 她认识他,知道他叫司马真。 “那些人不多时就会找到这里,我们要换个地方了。” 他对宋盈这么说道,“请宋姑娘起身吧。” “不。” 不曾想,宋盈一口拒绝了。 “大夫说我这两日静养,我哪儿也不会去的。” “这恐怕由不得姑娘使性子。” 陈嬷嬷站在一边,阴测测地说道。 她向司马真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他径直向宋盈走来,伸手就欲抓她的手腕。 “陆锦之是命你取我性命吗!” 宋盈丝毫不惧,她直视着他,目光凛然,那双清亮的眼,蕴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当然不是。”司马真有些尴尬地止住了步子,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那就别碰我。” 她毫不客气地说道,简洁明了地下了逐客令。 ------------ 第三十五章 红花 扑棱棱。 有一只灰色的鸽子轻扬羽翼,划破了沉寂的夜色。 它的毛色几乎与暗夜融为一体,谁都没有发现它幽亮的眼,像两点萤火,悄无声息地飞入了驿站中的某扇窗户。 当云烨取下鸽子脚上绑着的那封密函时,他注意到了它的翅膀在微微抽搐。 他拨动了一下羽毛,就看到了它翅膀上的伤口。 像是箭伤。 浓黑的眉微微拧起,他仔细查看了一下密函上的火漆——火漆的封印仍是完好无损的。 但这并没能让心上的阴影褪去。 他知道,路上一定出了些意外。 然而当时的云烨绝没有料到,正是因为这点并不起眼的“意外”,造成了不久后的那个惨烈结果。 当下,他只是将密函收起,独自走出了驿站。 陆宅。 此刻已近子时,这座四四方方的宅子却是灯火通明。 屋门敞开着,像是在恭候着什么人一般。 当云烨只身走进去的时候,陆锦之正坐在院子中央。 他也是独自一人。 院子里种了不少琼花,这个时节,正是花叶繁茂的时候。 陆锦之姿态闲适,似在赏花。 看到云烨,他面上没有半分惊讶。 “你来得比我想象中晚……” 他上下扫了云烨一眼,嘴角挂着薄凉的笑意,“不过可惜,宋盈不在这儿。” “我不找她。” 云烨却径自在他面前坐下,看到矮几上的酒樽,他十分自然地伸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找的是你。” “哦?”陆锦之冷笑一声,“你不是想来和我谈条件吧?” 云烨自饮了一杯,听闻此话,他不禁一笑出声。 “还真是。”继而,他用十分正经的语调承认道。 啪。 陆锦之将手中的酒杯重重一放。 “云烨,你别搞错了!” 他终于卸下了刚才的假面,目光狠戾。 “宋盈与我指腹为婚,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他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目光好整以暇地四下环视了一番。 “小小一个校尉的俸禄,倒也丰厚,买得起这样一幢屋子。” 云烨说道,眼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看来你在西陵,日子过得挺不错。” “与你何干?”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话背后的寓意,但这不可能,云烨不可能知道…… “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凌校尉。” 就像一只蛰伏许久的豹,悄悄亮出了早已磨锐的爪子,此时的云烨,对着他的猎物微微一笑。 “不过我不感兴趣,也无意破坏……当然,你知道我的条件。” “笑话!” 陆锦之一拂袖子,倏然起身,他面上带着冷笑,可是袖口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 “你想诈我?” “七月十一,子时过半,苍兰湖畔。” 很多人都说,云烨最可怕的时候,就是他如此轻声细语说话的时候。 此刻,他就是用这种语调,慢慢念出了那绝密的十二字。 “你……” 陆锦之瞪着他,原本就白净的脸孔,此刻更是毫无血色,他就这么瞪着他,像瞪着一个可怖的鬼怪。 “你怎么……你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知道他和那人约定的时间地点? “是要你的身家性命,还是要宋盈?” 他斟了一杯酒,递给他。 “应该很好选,是不是?” 陆锦之一掌打掉了云烨递给他的酒,瓷器清脆的碎裂声中,他那含恨的一字一句,字字都是从牙缝中硬挤出的不甘。 “好……如你所愿!” ****** 这一晚,宋盈难得能够安然入睡。 关大夫特意煎了一碗安神药,让她终于能够好好睡一觉。 入睡前,她摸了摸怀中那个绣好的小肚兜,感受到腹中孩子规律的胎动,觉得心安了不少。 关大夫也欣慰地说这孩子很争气。 现在她脉象平稳,只要持续调养,一定能顺利生产。 紧绷的心神,终于是能稍稍松一松了。 所以这一觉,宋盈睡得很沉,直到屋外传来隐隐说话声,那声音并不大,但却声声入耳。 “立刻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 “那宋姑娘……”这是司马真的声音,对于对方的命令,他显得十分犹豫。 “带上她岂不是累赘?”那个陌生声音冷哼道,“留下她。” “可是公子说过……” “陆锦之那个蠢货,若是有一分聪明,现在也不会受制于人。” 那声音不屑地说道。 “要不是看在他还有些用处的份上,我连他都不会留下。” “是、是。”司马真喏喏地应着,似乎有些惧怕面前那人。 “还有那个云烨,当真以为自己机关算尽么……他大概不知道,那只鸽子被我们截获过吧。” 宋盈听到了推门声,然后那个声音,就那么突然飘到了她的耳畔。 “他那么喜欢收信,那我不如也给他送个信。” “您的意思是……”不知为何,司马真的声音有些发颤。 “这不是有个现成的信使吗?” 他是谁? 他在说什么? 宋盈想要睁开眼,可也许是安神药的药性太强,她觉得有些昏沉,怎么用力也睁不开眼。 “不过她穿的颜色太素,我不喜欢。” 那个声音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送信就该穿得喜庆些,你说是么?” 她不知道他在问谁,因为没有人回答。 “大人,您要的东西。” 不多时,她就听到了陈嬷嬷的声音,夹杂着关大夫痛心的呼喊声。 “使不得呀,宋姑娘身弱,这会要了她的命啊!” 砰。 接着就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响,关大夫再也没有发出过声息。 然后,她感到有人托起了她的身子。 不,他们想干什么? 本能的恐慌让她开始挣扎,她勉强睁开迷蒙的眼,触眼所及的,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 然后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她在往后无数个日子里,始终深深刻在心尖上的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陌生的眼,眼角有着微微细纹。 他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了,可是眼瞳却如年轻人一般明亮,那代表着野心,代表着力量。 还有深入骨髓的无情。 “这分量足够吗?”那双眼睛的主人问道。 “她的胎气向来不稳,一碗红花,足够送那孩子上路了。” 陈嬷嬷面无表情地回答,那语气,就像在谈论一只小猫或是小狗。 “不!”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能做的却只是发出这样凄然的哀求,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滚落。 “放开我……不要……不要……” 她的孩子好好的,他还在动啊!关大夫也说他是个好孩子,她可以顺利把他带来世上的,她可以啊! 他们怎么能用这种方式谋杀他! “不要……” 她竭力挣扎,伸手抓向那人的手,“不要……求你们……” 她的指甲在他的手背上抓出了一道血痕,有人按住了她的手,强迫她仰起头。 “呵,性子还挺烈。” 那人轻声一笑,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颔,将那碗红花汤汁灌入了她口中。 “给云烨带个信,若还想多管闲事,就准备到黄泉路上一家团聚吧!” “他的孩子,就是他的下场!” 当周围再无一人之时,万籁俱静中,好像只剩下她微弱的哀泣声。 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滑出了她的身体,一点一滴,将她身下的床单染成了凄艳的红色。 连带她素白的衣裳,也染上了那样的颜色。 五脏六腑仿佛被生生扯了出来,剪碎研磨后又塞回腹腔。 那种剧烈的痛楚,让她几欲死去。 何谓绝望。 那就是她独自一人,一身血泊躺在深山孤屋之中。 以无比清楚的神智,感受着腹中原本踢动的孩子,一点一点没有了动静。 她最后一点记忆,是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攥住了那个小小的肚兜。 就像攥紧她仅存的生命。 ------------ 第三十六章 血床 当苏摩根据云烨的指示,最终找到这间隐蔽的林中小屋时,天已经大亮了。 山间的清晨还蒙着一层薄雾。 偶有几声鸟鸣穿过枝叶,落叶被包裹在湿润的泥土里,像一层厚厚的毯。 苏摩小心地靠近这座孤屋,他不时伸手向身后的那小队人马示意,示意他们放轻步子。 还不知道屋内是不是有埋伏,也不清楚宋盈还在不在里面,他必须小心行事。 然而这些小心谨慎,在他推开木屋那道并没有拴上的门时,瞬间烟消云散。 像是有一道惊雷突然在耳边炸响,那一刻,苏摩几乎顿住了呼吸。 他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张血床。 而宋盈就躺在那张血床之上,好像已经死去多时了那样,全无动静。 除了那种刺目的血红,她的身上再也没有别的颜色了。 苏摩不是个不能见血的人。 他跟着云烨这么多年,无论是战场还是官场,他自问早已见惯了血。 可是在那一刻,那片血光却刺红了他的眼。 在将军府的日子,虽说宋盈性子淡,平时很少和他闲谈,但每次她这里添了什么东西,总会给他一样备上一份,连一份点心,一床被子都不例外。 苏摩是很承她情的。 在他心中,宋姑娘就该像画卷上的仙子那样被供奉着,对她有一点无礼都是不该的,更遑论将她伤成这般模样? 究竟是谁,将她折磨成了这样? 最初的震惊过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在向床边挪去。 他的脑中却是一片混沌,他唯一想到的,是宋姑娘若真的遭遇不幸,那爷…… 不,他都不敢去想云烨会有何反应! 直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才蓦然清醒。 低头一看,那是一个药箱。 他这才发现,原来床边还倒着一个老者,却已然是气绝多时。 苏摩不及多想,只是立刻伸手去探宋盈鼻息。 她的脸颊上凝固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她的肌肤就像死人一样冰冷。 尽管她的情况那么糟糕,但苏摩的指腹却感受到了她的一缕微弱呼吸。 她仍一息尚存。 这个认知让他如获大赦一般吐出一大口气。 一抹额头,已是一手的冷汗。 正想试着将她带离此地,随行队伍中一个侍卫却伸手一拦。 “苏大哥,使不得。” 他忙不迭地阻止道。 “小弟家里几代行医,也略通几分医理,宋姑娘这会全靠这三根银针保命,可不能随便搬动,若是受了颠簸,可是即时送命的呀。” “什么银针?”苏摩皱眉问道。 “苏大哥请看,在宋姑娘的膈腧穴、断红穴及至阴穴上都有扎针。” 他这才发现,的确有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扎在宋盈身上。 只是这几处穴位太过分散,他刚才又情急,这才没有注意到。 “这老丈,看来是个大夫啊。” 那侍卫半蹲下身,一眼就看到了老人后脑上的那个致命伤。 “一定是他救了宋姑娘。” 那个死在床边的老人正是关大夫。 当时他阻止不果被对方打昏,而当他从昏迷中醒来,他想到的不是先给自己止血,而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为宋盈施下了止血保命的三针。 然而他毕竟是个老人了,这三针救了宋盈,但他却再也没有力气为自己止血。 在他的医者生涯中,他救了无数人,在生死的最后关头,他唯一想到的,还是救人。 “但这三针的位置……”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这三针的位置,多是为救治因故小产的女子止血之用……” 苏摩一震,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宋盈的腹部。 她的腹部仍有一点圆润的弧线,像一座小小的孤坟,静静伫立于一片血色之中。 ****** 陆宅。 陆锦之虽然说出了宋盈的所在地,但在见到苏摩带回她之前,云烨并不打算离开这里。 他的确不信任陆锦之,他承认。 但最终回来的却不是苏摩。 “将军。” 此时回来复命的是一个随队进山的侍卫,他一路小跑进来,脸上全是汗水,显然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已经找到了宋姑娘……但宋姑娘……受了伤,现下不宜受山路颠簸,苏大哥嘱我先回来复命,请将军派个大夫随我进山。” “什么?” 云烨面色一凛。 “受伤?你说清楚,她受了什么伤?” 陆锦之站在一边,眼中同样闪过一丝诧异。 他深知宋盈情况,所谓“受伤”,只怕是与她腹中孩子有关。 但他早已派了关大夫随行,照顾她一人应该不成问题。 莫非这一夜之间又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果然,那侍卫眼神有些闪躲,他只是低着头,又向云烨行了一礼。 “请将军速派大夫。” “这儿的人面还是我熟悉些。” 陆锦之开口了,他心下隐约觉得有些不安,即使他再恨云烨,再迁怒他的孩子,他本心却也不愿真的置宋盈于死地。 “我会让人找一个大夫来。” ------------ 第三十七章 血债血偿 在云烨到来之前,苏摩已命人去山下的农家买了些紧急的必需品回来。 比如新的床铺被褥——那些血迹早已干涸,是不可能抹掉的了。 为避免云烨看见,他将新的被褥铺在了床上,遮掉了那些触目的血迹。 但这萦绕一室的血腥气味,却是无论如何遮掩不掉的了。 所以当云烨一踏足这间屋子,他便顿住了脚步。 苏摩默默地上前行了礼。 他始终垂着头,但眼角的余光,却依然清楚地瞥见云烨的脸色在一分一分逐渐变得苍白。 他慢慢地走到宋盈的床榻边,她紧闭着双眼,躺在簇新的床单上,一身血衣被雪白的被褥所覆。 他的手,他向来稳如磐石的手,在却碰触到她床铺的那一刹那,颤抖了一下。 血腥的气味如此浓郁。 他翻开了她身下的褥子,只翻开了一点,就将苏摩一番苦心付诸东流。 大夫在苏摩的示意下小心地靠近了床边。 他伸手替宋盈把了脉,眉头很快就紧紧皱起,但情况危急,他不得不做出决断。 “这位爷。” 大夫拱手道。 “还得劳烦您出去候着,再不把姑娘腹中死胎引出,只怕她的性命也保不住。” 云烨一直犹如一尊石像一般杵在床边。 听到大夫的话,他恍如做梦一般,过了好一会,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干涩,像从陌生人口中冒出来的。 “你说什么?” “哎,姑娘这胎该是有五个月了,孩子已经成型,这个……再要引产的确困难些……那个……也是没法子,只能死马……哦不是,只能尽力一试了。” 看到云烨那可怕的脸色,那大夫不禁有些磕磕巴巴起来。 苏摩赶紧上前一步,扶住那大夫的胳膊。 “您一定行的……”他在那大夫耳边低声嘱咐道,“为了您自己,也必须得行啊。” “是……是是。” 大夫醒悟了过来,慌忙点头,他顾不得抹一把汗,就急着去做准备了。 她有孩子…… 五个月的孩子…… 他们……有过个孩子。 这个认知就仿佛一壶沸油,瞬间浇在他心头。 那种滚烫的、鲜血淋漓的疼痛,几乎有那么一瞬,阻住了他的呼吸。 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 突然一个转身,他一伸手就攥住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陆锦之。 他攥紧了他的衣领。 “你早就知道?你知道……所以你把她送来这种地方?你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了吗!你告诉我你觉得痛快了吗!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陆锦之沉默着,这一室的血腥气味同样震慑住了他。 他心思转念间已经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但这个结果,却绝不是他所想看到的。 云烨狠狠的一拳,直接挥到了他的脸上。 他摔倒地上,可是表情却第一次没有任何怨怼,他只是平静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我没有让任何人做这样的事……我的确恨你,但没有恨到要取她性命。” 一道如虹剑光闪过。 云烨手执长剑,剑尖对准了陆锦之的咽喉。 “我知道你在跟着谁办事,本来我没兴趣多管,但若她今日有任何差池,我要你们全部陪葬!” “这笔血债我会一笔一笔讨回来,但凡涉及此事之人,哪怕天涯海角,我也会叫他们血债血偿!” 渐渐下山的夕阳,为林间枝叶染上了一层凄迷的浅淡朱色。 云烨坐在外屋,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 苏摩垂手立在一边,想劝却又不敢劝,他望了一眼里屋那扇紧闭的门,下意识地收紧了指骨。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大夫却还是没有出来。 时间越久,情况就越是不妙,任谁都知道这一点。 就在苏摩觉得快要被这紧张的气氛压垮的时候,里屋的门,终于开了。 云烨握杯的动作一顿。 “如何?”他哑着嗓子问道。 那大夫顾不得擦一下满手的血污,便躬身回话道。 “死胎已经引出了……哎,可惜得很,还是个男胎啊……” “我没问你这个!” 云烨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的手指绷得很紧,“她如何?” “姑娘……姑娘的性命应该是无碍了。” 接下来这话不好说,但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 “只是……只是这次她的身子伤得不轻,今后在子嗣一事上,恐怕不易再……” “行了。” 云烨一挥手,再一次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需要什么药材,就立刻去置办,务必照料好她。” “是是是。”那大夫连连点头,立刻去了。 啪。 在那大夫走出门后,苏摩听到了一声轻响。 他抬头一看,云烨手中那酒杯,竟已被他生生捏碎了。 血丝顺着他的手指蜿蜒滑下。 “爷……”苏摩一惊,“您的手!” “不用管。”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然后他站起身,走进了里屋。 屋内有一点昏暗,残留的血腥气味时有时无。 他看到她躺在那里,那样苍白消瘦的一张脸,苍白得像是由上好的白玉雕琢成的,那么静,那么美——却如一件死物,再无半分生气。 他慢慢地踱到她的床边,手指抚摸上她冰凉的脸颊。 “为什么……你不能再等一等……” 他自语一般喃喃着,“你知不知道,我们本可以不这样……” 只要再等一等,你想要的,我就都可以给你。 而我一直渴望的,也不会失去。 ------------ 第三十八章 回到大都 等到宋盈终于能够下床,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她知道云烨在这里,她已经见过苏摩,知道这里是云烨置办下的宅子。 她的身体还未恢复,经不起舟车劳顿,便只有在西陵休养。 但自她醒来之后,她都未曾见过云烨。 她每天见到的,只有一个新来的小丫头,由她每日照料她喝药,照料她的起居。 那期间,她的状况极差,只要一闭眼,就会做噩梦,那些梦境像一场循环的折子戏,不断重复着那一晚的种种细节。 那双冷漠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闪现。 他说,她穿的颜色太素,我不喜欢。 她求他们放过她,可是他们不肯。 他捏着她的下颔,强迫她喝下那碗滚烫的红花。 随后就是痛,连疼痛都那么真实。 而每一场噩梦的结尾,她都能听到一个孩子童稚的哭声。 她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哭声让她好疼,锥心刺骨的疼。 每每她从这样的梦境中醒来,总是一身冷汗,湿透衣衫。 这一日,她又从同样的梦境中惊醒。 窗外传来隐约的鸟鸣,她擦了擦额前的细汗,慢慢扶着床栏下了床。 走到窗边,才发现今天天气极好,天清气朗,惠风和畅。 外面的园子里种满了花草,一推窗,那扑面而来的清香,竟是让她恍了一下神。 这般美好的景致,像是已有一世未见了。 她的眉眼不由微微舒展了开,一低头,却又看到了另一样让她心头微跳的东西。 两个木雕的娃娃,摆在窗边的矮几上。 她伸手拿起,不需多看,就认出了这就是那日市集上,云烨买下的那个娃娃。 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但她并未回头。 “为什么会有两个?” 她低声问道,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她知道是他来了——他也的确是该来了。 “后来我又去过一次市集,那老爷子给我的。” 云烨的声音自她身后飘来,由远及近。 “他记性倒好,一下就认出了我,他说是那日回去后被他老伴数落了,说这娃娃怎能单卖,不吉利的。” 说完这句话,他的呼吸已在她的耳畔。 但宋盈没有回头,也没有作声,只是静静摩挲着手里的两个娃娃。 “关上窗,别受风了。”她听到他说。 “云烨。” 她身未动,只是望向前方,静静开口道。 “我会跟你回去,从此不作他想。” “但是?”他知道她必然有条件,于是替她接口。 “我要他死。”她说,口吻十分平静,她相信他知道她说的是谁。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本来也会做的。” 他轻轻挑眉。 “怎么,你竟认为我会放过他们?” “不,你没弄懂我的意思。” 她幽幽说道,转过了身,他看到她深湛的眼,那里面蕴着一股陌生的冰冷。 “我是说,我要亲手杀了他。” 那个染血的小肚兜还揣在她怀中,她亲手绣在上面的五色梅花,此刻却全变成了血色的红,再也无法洗干净了。 这是她的血,她亡儿的血。 她的血与泪,早在那一夜流尽。 云烨像是怔了一下,但没过多久,他的嘴角便轻轻一弯。 “好。”他承诺道。 然后他伸手,替她把被微风吹乱的头发别到了耳后。 “今后你不必受任何委屈。” 他的手掌抚过她消瘦的脸颊,“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他走之后,宋盈的指尖,不经意间摸到了娃娃底部那细微的凹凸痕迹。 她拿起一看,不禁怔住。 一个娃娃的脚下刻着四个字,另一个的脚下,刻了三个字。 连起来,便是她曾经随手写下的那一句话。 一生一代。 一双人。 ****** 回到大都的时候,已是寒露时节了。 就像宋盈初来那年一样,天气差不多的凉。 沿街的银杏纷纷掉了叶子,洒落一地明媚的金黄。 苏摩一早传书回府关照过,府中布置得干净清爽即可,不必有什么喜庆装饰。 知道主子今日就将进城,云府的家仆们,自然一大早就开始在院子里洒水打扫,将青砖地面洗刷得干干净净。 院中的花草也细心浇灌了一番,枝叶上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烁微光,显出蓬勃的生机。 晌午刚过,马蹄声,马车的轱辘声,便从门外隐隐传来。 云府众人早已在院中等候多时,这时纷纷迎了出来。 只见两队人马分护在一辆马车的两侧,一路策马扬尘而来,当先那人,正是云烨。 下了马后,他随手把缰绳丢给了迎上来请安的小厮后,径直走到马车边,伸手撩开了车帘。 “累了么?”他望向车内,声音低柔。 车内的人似乎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中便绽开了一丝满意的笑。 然后他伸手,将她扶下了马车。 众人只看到一片素白的裙角一晃,一个容色清艳的年轻女子便下了马车。 她纤瘦的身子裹在一袭藏青色的披风下,极暗沉的颜色,质地却十分轻软,有风带过,便盈盈飘动起来,像夜晚在湖面上泛起的波光。 秋风带着凉意吹来。 她不由轻轻咳嗽了一声。 云烨展臂,十分自然地将她带入怀中,他握了握她的手,随便点了一个丫头吩咐道。 “让厨房煮点姜茶,一会送去西院。” “啊,是。” 小丫头原本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宋盈,此刻赶紧福了福,立刻领命去了。 其余众仆则分站成两排,为主子让出路来。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此前都未曾见过宋盈,只知道曾经住在西院的那个姑娘,是个极特殊的人物。 原来,这就是她吗? 西院。 青瑶原本一直倚着门栏张望,直到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她的眼眶立刻就湿了。 她的小姐,终于是回来了。 “小姐!” 她跑出两步,只哽咽着喊了这一声,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胡乱地用手背抹着眼,可眼泪却越抹越多。 “傻孩子,哭什么呢?” 宋盈走进门,伸手轻轻拥住了她,她拍了拍小丫头的背脊,比起青瑶的激动,她显得十分平静。 太平静了些。 好像她只是去市集喝了个茶,并没有一走大半年一般。 “先进屋再慢慢哭。” 云烨开口了,对于像青瑶这样爱掉泪的人,他向来有些不耐。 “你家小姐一路过来也累了,让她歇一歇。” “是、是……” 青瑶抽噎着点头,紧紧扶住了宋盈纤细的胳膊,这一扶,心下又是一惊,半年不见,宋盈的腕骨,却又是细窄了几分。 想到苏摩私下带给她的那封信中所说,青瑶的心,不由再次揪紧了。 走进房内,宋盈的目光四下流转了片刻。 这间屋子就她走的时候一样。 那张梨木桌子还是那样一尘不染,她惯用的笔端端正正地搁在笔架上,旁边摆放着砚台和镇纸。 有微微的光从窗口透来,细微的尘埃在光中飞舞,静谧又温柔。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 改变的,只是宋盈的心境罢了。 “我还要入宫一次,你好好歇着,若是缺了什么,就让青瑶去传一声。” 家里的丫鬟很快照吩咐送来了姜茶,云烨见她喝下一杯后,才如此说道。 她微微点头。 “别让闲杂人等打扰到她。” 见她并未再有什么不适,他便转而对苏摩吩咐道。 他的目光似有所指,苏摩立刻领会了主子的意思,他当下沉稳地应了一声。 “是。” ------------ 第三十九章 匕首 没过多久,这所谓的“闲杂人等”,就出现在了院外。 此时宋盈恰好小睡起身,青瑶正在替她梳头。 刚插好一支穗花簪,就听到苏摩的声音隐隐传来。 “秋心姑娘,宋姑娘还歇着,你请回吧。” “可我真的有急事……宋姑娘!宋姑娘!” 也许是苏摩拦得紧,秋心顾不得什么礼数,径自在院外喊了起来。 “小姐,要不要见见她?” 青瑶听到她的喊声中隐约带了些哭腔,心下有些不忍,于是问道。 “不见。”宋盈却只是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声音淡淡。 “青瑶,替我调些胭脂。” “啊,是。”青瑶忙应了声。 抹上了一层淡淡胭脂后,只见镜中之人玉颊生晕,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终于不再是多日来病恹恹的模样了。 宋盈这才收回了目光,转身站起。 她不允许自己再继续苍白消瘦下去。 “我要去书房找几本书,不过我一会出门的时候不想看见其他人,你知会苏摩一声。” 那意思自然是要撵走秋心了。 青瑶听得明白,她点了点头,便向外走去。 跨过门槛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又回头望了一眼。 宋盈背对她站着,纵然此时夕阳映出她一身暖色,但竟是驱不散那股难言的清冷。 就像她的周围已经筑起了一道墙,所有人都被隔绝在了那之外一样。 在入宫回报了此次前去西陵和谈联姻一事的细节后,云烨回到了府中。 此时天还未黑透,天幕是幽深的暗蓝,边际透着微光。 他推开书房门,一眼就瞥见了角落里的那道暗影。 他不动声色,只是声音平静地吩咐身后的侍从在门外候着,别来打扰。 随后他就反手关上了门。 “不是让你别随便过来么。” 他并未点灯,只是走到桌边坐下,随手斟了两杯清茶。 “花悦楼已经易主,我不多时就要离开了。” 那个人影并未露出真容,他的脸隐匿在阴影中,只能看到一点那苍白下颔上淡青色的胡茬。 “若要联络,还是老办法。” “行了,我知道了。”云烨声音冷淡,“喝杯茶,等天黑透了再走”。 那人并未动,他坐在那儿,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当真是锦之吗?”他问,似乎心有不甘,“我原是不愿相信他会……” “这次因为有俪姬的情报,才证实了此事。” 云烨慢慢抿了一口早已冷透了的茶水,声音中透着同样的冰冷。 “俪姬亲眼见到了那人,偷到了他与陆锦之约定见面的密函,才终于能确定陆锦之早已投靠了那个人,而那个人,做了太子的幕僚。” 只听得一声幽幽叹息。 “那锦之此刻……” “我让他走了。” 云烨接口。 “我们既已知晓他现下的身份,就已有了防备,不怕他再生出什么事来……再说我最终要找的,也不是他。” 暮色中,能看到对方青白的手指在慢慢收紧。 那双曾经修长白净的手,曾经总在纸上挥斥方遒,谋划无数战略的手,也早已布满了细密的皱纹。 毕竟已过了那么多年了。 “那个人现下可有消息?” 他沉声问道,衣袖有一丝颤抖,终于啊,那么多年,终于寻到了端倪。 “他躲得可真不错,你这么多年都没逮到他,也不是没有原因。他必然先是投靠了蒋太傅,后来待得太子长成,便是投效到了太子麾下。” 云烨说得十分冷静,这其中的曲折,他虽未亲见,但他相信自己的推论不会差太远,若不是这次安排俪姬进了太子府,只怕还没那么容易探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笔账搁了这么些年,也是时候该清算一下了。” 那人喃喃自语道,而云烨眼中冷意更甚。 “这个自然。”他说得一字一顿。 只不过他要算的,却是另一笔账。 “啊,宋姑娘,爷说了不让人打扰,您还是先……” 书房外传来侍卫的声音,云烨立刻站了起来。 那人不等他再开口,便一闪身躲入了书架后,推开了那后面的一道暗门,闪身入内。 云烨见他走了,这才伸手拉开了书房的门。 “没事了,你退下吧。” 他对守在外面的侍卫说道,望向宋盈之时,面上早已扬起了笑,口吻却有些嗔怪。 “天凉了,出来怎么不围上斗篷?” “没想在外面待太久,只是想着过来找两本书。” 她说着,跨进屋内,环顾了下四周,她随口问道,“你这儿有客?” “没有。” 他心头微跳,脸上却是波澜不惊。 “刚有个折子要写,不想人打扰。” 宋盈的目光在桌上那两杯茶上轻轻一转,也不追问,只是自顾自走到了书架前。 书架的另一侧是一排梨木柜,那上面摆放着云烨收藏的一些物件。 宋盈不及看书,目光就先被中间那一排匕首吸引了过去。 她不自觉地走上前,伸手拿起了其中一把匕首,握在手里细细打量。 那匕首是乌黑的颜色,在一排装饰的珠光宝气的利器中间毫不起眼,朴素得连刀柄上都没有任何花哨的纹饰。 但仔细一看,刀身在深沉如墨的黑中,竟隐隐透着一丝暗红。 那样小小一把匕首,刀刃分明薄如蝉翼,握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重量。 “能把它给我吗?”她看向云烨,问得直接。 他转头一看,便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笑意。 “你眼光倒好,知道挑把最贵的。” “它很特别?” “这是玄铁做的,所有炼制兵器的材料之中,以它为王。” 玄铁所制之器,不但削铁如泥,且任何兵刃都损不到它分毫,是十分稀罕之物。 而这把匕首,原是大都皇帝赐予云慎的。 去年云烨生辰,云慎以此物赠之,还曾惹得云家嫡子们一通嫉妒。 宋盈拿在手中反复摩挲,似乎若有所思。 “会用吗?” 见她如此模样,他不禁笑出一声,从前只有在看书之时,才见过她如此专注。 “到时候就会了。”她并不以为意,下一刻,手腕却被他握住。 她扬起睫毛,望定他。 他拉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她并未缩回,任由他牵引着她的指尖,抚摸过他的左侧胸腔。 “摸到了吗,第四根肋骨。” 他轻声说道,“然后就从这里刺下去。” “一刀毙命?”她问。 “一刀毙命。”他说。 “若我觉得不够呢。” 她神色不动,只是眼瞳中的幽黑,愈发深邃。 “那就记住这里。” 他伸出另一只手,自然而轻巧地抚摸上了她的腰,继而慢慢向上滑动,最后停顿在了心口靠左侧的位置。 “这是肺,刺中这里不会那么快死,只是每一次呼吸,都会把伤口重新撕开一次,他会咳血,会挣扎,最后他会宁可憋死自己,也不想再承受呼吸之痛。” “好。” 她轻轻颔首,烛光映着她的面容,映出她脸上微微的绯色,她看起来那么瘦弱,那么娇小。 他知道她受创太重,他不该太快靠近她,但那一个瞬间,他还是控制不住地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用足了气力。 “我真恨不能永远锁着你。”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声音虽低,咬字却重。 “不让别人看见你,不让别人伤到你,好像只有把你牢牢地关起来,才能放心一点。” 她任他紧拥,一动未动。 良久之后,他放开了她,他的手掌抚摸过她娇柔的脸颊,她清亮的瞳孔中,倒映出他混合着怜爱和隐痛的双眸。 “但那只是我想要的,你并不想要。” “所以去做你想做的吧,我说过,你不用再受任何委屈,因为现在,有我在你身旁。” ------------ 第四十章 将死 迈出云烨书房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宋盈独自向西院的方向走去。 夜很静,只听得裙裾摩挲的轻微声响。 今晚月色清亮,树影斜长,在晚风中悠悠摇晃。 这种静谧让她觉得适宜,她的确需要一点独处的时光。 所以夜露虽有些凉,但她倒也不急着回屋。 穿过小径,眼前却蓦然出现了一道矮矮的黑影,像某种匍匐着的动物。 她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的匕首。 “宋姑娘……”那是一个沙哑的声音,带着祈求的哽咽。 “是你?” 她这才看清是秋心,她跪在那儿,扬起的脸上,是苍白的绝望。 “求你宋姑娘,去见见我们夫人吧!” “若她真那么想见我。” 宋盈的神色依旧是冷淡的,疏远的。 “她知道该去哪儿找我,何必总打发你过来又哭又求的。” “我们夫人已经没法过来见姑娘了……” 秋心啜泣道,她的眼泪终于滚下了脸颊,“她……她没办法了……” 在这之前,宋盈从未走进过东院。 当然,这里应该什么都不缺,作为云府的如夫人,扶桑的住处理应十分舒适才对。 但今日宋盈一踏进门,便不由颦起了眉。 大都十月的天,尽管有些凉,但却远不至于要燃起炭炉。 而这屋里不但烧了一盆炭,窗户还都密密实实地封了起来,只留了一小条缝隙透气。 整个房间就像一个火盆,闷热不堪。 但这并不是让宋盈觉得不适的原因。 真正让她背脊有些发凉的,是这屋内萦绕着的那股怪异气味。 像是某种腐肉散发出的味道,加上房间不通风,越往里走,这股味道就越浓重,几乎让人有些作呕。 “怎么回事?”她低声问秋心道。 秋心含泪走上前两步,掀开了卧房的门帘,宋盈这才终于看见扶桑。 但她完全不像是她记忆里的那个扶桑了。 无论是那个十几岁时就敢于私奔的红衫少女,还是那个将军府内嘴角含笑的年轻女子,她们都有火焰般的炙热,扶桑花般的娇美。 而眼前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个颧骨凹陷,肤色灰白的陌生女人。 枯竭,衰弱,将死。 没错,只看一眼,宋盈就已有预感,这个人,命不久矣了。 “夫人,宋姑娘来了。” 秋心凑在床边轻轻唤了一声,扶桑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似乎想向着宋盈的方向转一转头,但却没能成功。 “到底怎么回事?” 宋盈快步走上前。 “怎么会弄成这样?” 扶桑勉强睁大眼,干枯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 “什么?” 宋盈没有听清,她想再靠近一点,但那诡异的气味愈发重了,冲得她几乎透不上气来。 “是九公主!” 秋心悲愤地哭道。 “自将军去西陵之后,宫里就派了个嬷嬷过来,一时说是协助督建公主府,一时又说要教夫人规矩……” “后来有一日,她们竟直接拿了药过来强行给夫人灌下……” “夫人当时就流血不止……” “他们给你灌了……红花?” 宋盈的心一阵收缩,手也不由握成了拳。 红花,又是红花。 扶桑微微点头,她的眼角渗出一滴眼泪,滚落过她灰白干枯的脸颊。 一碗足够分量的红花,让一个妾室从此安分守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在主母进入将军府前生下孩子。 毕竟大都爵位,长子世袭。 九公主怎么可能容忍一个妾室有机会生下长子。 她自然会斩草除根,消除掉一切隐患。 “那里面不止有红花。” 秋心哽咽道。 “从那之后,夫人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坏了,请了多少大夫也没有好转。” 扶桑开始变得极度怕冷,盖了多少床被子都不觉得暖和。 她的身体也开始长疮溃烂,发出怪味,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喝下去的药也全无作用。 “云烨竟然什么都不管吗?” 她不禁问道。 她很难相信云烨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放任事态发展到了如此境地。 这话秋心不敢回,只是默默拭了拭眼泪。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触到了宋盈的手指,她一惊低头,看到的是扶桑枯枝般的手。 屋里如此炎热,她却手指冰凉。 “爷他……怎么会在乎啊。” 扶桑终于艰难地开口了,声音嘶哑。 “我只是……担了个虚名。” “他不曾喜欢过我,从前开始就是如此,是我昏了头了……” “即使他抬举了我……他也没有真正与我亲近过……他只是让我睡在床下……就跟那些守夜的婢女一样……” “要知道……今天躺在这里的,不是我,就是你。” 她的语调悠缓,此时此刻,她好像终于想明白了。 自己不过是云烨用来保护宋盈的靶子罢了。 “而他选了你,当然,他的选择从来都是你……” “当年……当年也是……我只是听到了……老爷就逼他带走我……” “老爷?”听到这里,宋盈终于忍不住疑惑道,“你是说我爹?” 扶桑没有答话,她像是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是嘲笑自己笑话般的前半生,她有些无力地阖上了眼。 ------------ 第四十一章 纵火 夜已深。 原想回房休息的云烨,却意外瞥见了湖畔的那一点微弱烛光。 看那个立在亭边的人影,依稀就是青瑶。 “小姐……” 他屏退了跟在一边掌灯的小厮,独自提着灯笼,悄没声息地走近亭边。 只听到青瑶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劝慰,又像叹息。 “起风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屋吧。” “无妨。” 宋盈声音淡淡,云烨走近了两步,终于望见了她的背影。 她正依坐在湖畔,将一盏小小的水灯滑入湖中。 云府的湖泊为人工开凿,引流自浣晴江,浣晴江流域由西向北,最终将汇入陵海。 而陵海,隶属西陵。 像是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入了心房,云烨掌灯的手指,不由紧了紧。 “小姐……” 青瑶的语声里带了丝哽咽,她想劝,却又怕惹起宋盈伤心。 自宋盈从扶桑处回来后,她便亲手做了这盏水灯。 现在都这个时辰了,她仍执意要来放灯,青瑶知道,她今晚定是被触动心事了。 “你也别太难过了……”最终,她只有这么讷讷说道。 “不,我不难过。” 宋盈抬起头,冷月流泻,勾勒出她绝美的侧颜,她的嘴角分明上扬,眼底却有隐隐水光。 “尘世太苦,不来也罢。” 最终,她这么低声说道。 放完灯后,她就遣走了青瑶,说要自己走走。 青瑶纵使有些不太放心,但也不想违拗她心意,只得点了个灯笼递给她。 云烨远远看着,并没有上前打扰她,他知道以她此刻的心境,一定更想自己独处。 所以他只是远远陪着她走了一段路。 直到看到她走到这个地方。 宋盈这一路走的很快。 直觉的往一个方向走,在走到那里之前,她并不确定自己想做什么。 只是心里仿佛有一把无名之火在燃烧,迫使她必须要来这里。 直到站到公主府的门前,她抬头望着那座华美的建筑,终于确定自己想做什么了。 于是她拿出灯笼中的蜡烛,引了火后,一抬手扔进了公主府内。 她幽深的眼底倒映着熊熊火光。 然后她很快转过身,消失在了夜色中。 云烨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中。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相信这会是宋盈做的事。 他想到她刚才甚至退后了两步,驻足观看的那个模样。 像是赏画一般。 还有转过身来时,她深湛的眼底汹涌的暗潮。 这次在西陵的遭遇,仿佛已经彻底改变了她。 ****** 天快亮的时候,公主府的火势终于被扑灭了。 来回报的小厮一头一脸的汗。 “回爷的话,总算发现得及时,只是烧毁了公主府内的花圃,所幸府邸未受损伤,必不会误了婚期。” 云烨点了点头,还未说话,跟在一边的苏摩就不禁皱眉道。 “可是五日后就是爷的接风宴了,届时……” 这次自西陵回来,静澜便说要给他办个接风宴,又因为公主府已建成,正好一起贺一贺,因此那一日,静穗也会一起来。 她若知道公主府走水,一定会大发雷霆。 “该粉刷的地方粉刷一下,不要看出有走水的痕迹。”云烨只是那么吩咐道。 “是。” 小厮应了一声,粉刷一下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但被烧掉的花圃定是无法复原的了。” 他小心地说道,五日时间,即使栽上新苗,也长不成原来的模样啊。 “无妨。”云烨摆了摆手,“把焦土换了就行,其他无需理会。” “是。” 小厮立刻领命去了。 当云烨走进西院的时候,宋盈似乎刚用过早膳,她正在窗前坐着,慢慢地饮着茶。 她看上去衣衫洁净,神态悠然,气色甚至非常不错,一点都不像一夜未睡的模样。 云烨不由嘴角一弯,心下竟是有些赞许。 光看她的样子,谁能想到她与昨夜之事有关? “昨晚……” 他刚开口,却不想被宋盈打断。 “我知道,”她放下茶盏,很平静地说道,“我做的。” “我说过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他在她旁边坐下,“但我倒没想到你会为扶桑抱不平。” “不,我是为我自己。”她垂眸道,“为那个没有那么幸运的我自己。” 若她的运气差一点,她就会和扶桑一样,被一碗红花断送性命。 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报仇或反抗的机会。 不过是兔死狐悲罢了。 “你是不是怪我放任九公主的所作所为?” 他问得坦然,没错,他是故意借了九公主的手,从扶桑背叛他勾结外人的那天起,他就没打算放过她。 所以他故意捧着她,由着九公主发现她,针对她,残害她。 也正是如此,他才能更稳妥地保护宋盈。 起码有扶桑在的日子,九公主不会那么快发现宋盈的存在。 虽然不可能拖太久,但他必须要争取这些时间。 听到他的话,宋盈摇了摇头。 “你必然有你的打算。”她只是这么说道。 云烨闻言轻轻叹了一声,似有些安慰。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就像儿时做过的那样。 “不会等太久了,”他低声说道,像宣誓那般,“很快就会结束了。” ------------ 第四十二章 在作死的边缘来回试探 由于云烨府中还没有主母,原本代为管理后院事宜的扶桑又“重病卧床”,因此这一次设在云府的接风宴,云烨便请了云嫣代为操持。 待到了这一日,府内自是一派热闹。 花亭内,太子坐在首座,左侧依次坐了三皇子、云烨及云嫣的夫婿纪远。 女眷们则坐在右侧。 太子妃赵氏与高令仪原本在闺中便已认识,此时坐得近,两人便轻声细语地聊了起来。 “我看姐姐脸色不太好,府中可是有烦心事?”高令仪柔声问道。 赵氏的脸上,是脂粉都遮掩不住的郁色。 她轻轻叹了一声。 “我便是羡慕你,有个清璇那么漂亮的孩子。” 赵氏有些黯然神伤,只是毕竟还在宴席上,便又勉强振作了一下神色。 “清璇这会去哪儿了?” “小孩子坐不住,奶娘抱着玩去了。” 高令仪笑道,又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姐姐还年轻,添一个小世子是早晚的事儿,好好调理身体便是。” 赵氏苦笑。 “我等得,有人却是等不得了。”她绞了绞手中的帕子,神色又阴郁了下来。 “三皇嫂还不知道吧。” 坐在一边的静穗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香扇,插口道。 “太子府中可是有位妾室已经有了身孕呢。” 高令仪微微有些惊讶,这才知道为何赵氏如此郁郁。 太子为人向来克制,府中也没几个妾室,至今还无子嗣。 这原该是天大的喜讯,但看到赵氏的神色,高令仪又实在不忍道喜。 “皇嫂,不是我说,长子若非嫡子,将来岂不尴尬?” 静穗却并不在意赵氏的脸色,一脸的不以为然。 “尤其是太子哥哥这样的身份,那些妾室,皇嫂可得管教好了才是。” “姐姐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即使将来妾室先生下长子,姐姐也是嫡母。” 高令仪瞥了静穗一眼,安慰赵氏道。 “更何况现在还未生,若是生个女儿,姐姐就更不必放在心上了。” “三皇嫂这话说得轻巧。” 静穗掩口轻笑道。 “谁不知道三皇兄府中,事事以三皇嫂为尊,那些个小妾稍有不敬的,立刻就得被打发出去。且三皇兄也不让她们生子,她们还不都任由三皇嫂拿捏?如今郡主是三皇嫂嫡出,将来的世子也必定是由你所出,三皇兄如此爱重皇嫂,当真叫小妹羡慕。” 这话说得赵氏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是啊,静澜虽然有那么多小妾,可高令仪却从来不需要为这些事情烦恼。 “公主言重了。” 高令仪不卑不亢道。 “王爷的确不许小妾生子,但也只是赐一碗避子汤了事,不像公主,还未进将军府的门,就先用红花灌的妾室再无生育可能。” 静穗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她话里的嘲讽。 反而像得了夸赞一般颇为得意。 “大都爵位,长子世袭,这是大都朝的规矩,我也只是为自己避免将来的麻烦而已。” 说着她尤嫌不够,又对着赵氏补了一句。 “皇嫂若是能学得我一半果断,如今也不必在这儿生闷气了。” 云嫣坐在最末的位置,这会儿耳听得身边暗涌不断,却也不敢随意插口皇家之事。 当下,她只是再一次心惊于九公主的手段。 上次那个婢女血淋淋的断手仿佛还在眼前,云嫣不禁觉得胃里有些翻涌。 这个九公主,当真可怕。 酒过三巡,静澜便嚷着说要去看看公主府。 “云烨此人,最是一毛不拔。”他笑指着云烨说道,“我可要替我皇妹好好看看,你可别苛待了她。” 云嫣在旁边听得简直一抖,暗想这世上能苛待九公主之人怕是还没有出生。 但公主府么…… 她侧目看了云烨一眼,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她自然知道前几天出了些变故,这会公主府的样子可不太好看。 若是此时去看,只怕九公主会当场发作吧。 但云烨神色却是不动,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公主府位于云府的南面,为建公主府,整个府邸向南扩建了一倍有余,公主府主宅的基石皆以汉白玉建成,周围引湖植柳,十分华美。 但现如今,周围那一圈布置精巧,原该苍翠欲滴的绿植都不见了踪影。 只剩下刚翻好的泥土,像一条巨大的黑蛇般扭曲蜿蜒,看起来十分丑陋。 “云将军,这是何意?” 无需静穗开口,她身边的李嬷嬷已经皱起了眉头,直接质问道。 “听闻前几日将军府走水,不会是那么巧烧到了公主府吧?” 若公主府刚建成就走水,那是大大的不吉,云府这就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了。 “嬷嬷说笑了。” 云烨答得从容,面上更是如春风拂柳一般和煦。 “前几日是有小厮不小心打翻了烛台,一间偏屋走了水,不过一炷香功夫就灭了火,哪能烧到公主府呢?” “那这是……” “殿下,还请恕末将未提前上报之罪。” 云烨向静穗行礼道。 “云将军起来回话吧。” 在云烨面前,静穗立刻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温婉。 “将军何出此言?” “末将在西陵之时,眼见西陵国花极美极艳,阳光下如云蒸霞蔚一般,便有了想植入公主府的念头,因此回来之后便命人移走了原来的花苗。” “西陵国花?”静穗略一思索,眼睛便是一亮,“你是说玫瑰花?” “正是。” 云烨微笑, “大都从未有过玫瑰,因此末将想引入玫瑰花,供公主赏玩。” “云将军,这可不合规矩。”李嬷嬷仍皱着眉头,“公主府的一草一木,都是钦天监看过的,怎可擅自改动?” “是,是我鲁莽了。” 云烨轻叹道。 “我原是想给公主一个惊喜,因此才未提前上报,这是我的不是。” 扑哧。 旁边的静澜笑出了声,惹来了云烨一记眼刀。 “咳。” 静澜到底还是会意,于是干咳一声。 “云将军虽然是有些鲁莽,但本意还是为了讨公主欢心,瑕不掩瑜嘛,也别太苛责了。” “再说我们大都朝从未有过玫瑰花,什么时候栽种上了,可别忘了请哥哥们来赏赏啊。” 而此时静穗已是满脸红晕,喜不自禁的模样了。 “说到玫瑰花。” 云嫣也不禁凑趣道。 “听父亲说,这次西陵国君主可是赠了你一支玫瑰步摇当彩头啊,怎的不见你拿来给公主赏玩?” 云烨但笑不语,目光却望了望静澜。 静澜再次会意,但还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怎么老要叫他救场啊,他们俩到底谁是主子? “这我也听说了。” 静澜笑眯眯的开口了。 “听说那支步摇华美异常,用来做新婚贺礼再适合不过了,想来西陵君主也是此意,我看云烨下聘的时候必然会加上这支步摇,也是一桩美事。” “殿下说得极是。”云烨从善如流道,“就按殿下说的办。” 得,这倒成我的意思了。 静澜再次在心里翻了翻白眼,他估摸那支步摇定是在宋盈处,云烨这小子,当真是不断在作死的边缘来回试探。 ------------ 第四十三章 清璇郡主 今日阳光正好,午膳过后,宋盈就抱了小豹子在院中晒太阳。 自她回来之后,这猫就躲了好几日,大概是生疏了,也不愿亲近她。 直到这几天,好像才终于想起自己的确有这么个主人。 外面时不时有热闹的喧嚣声传来,宋盈知道今天是云烨宴客的日子,前几日已是有人进进出出的洒扫布置,今日更是人声鼎沸。 当然这些热闹照例与她无关。 “咦。” 她正撸着猫,耳边却听到了青瑶惊讶的声音。 “这是谁家孩子?” 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正从门边探进头来。 “咪咪。” 那小女孩热切地看着小豹子,粉雕玉琢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月牙般弯了起来,看上去只有三、四岁模样,瓷娃娃一样讨喜可爱。 她伸着小小的手,一步一颠地就冲小豹子跑了过来。 那只胖猫一见这阵仗,立刻嗖一下逃跑了,转瞬就没了踪影。 宋盈有些好笑地张开手臂,那孩子恰好一头扑进了她怀里。 “咪咪!”她伸着小胳膊在她怀里扭来扭去的,一心想找猫咪。 小孩子软软的身体闹得人心也软软的,宋盈不由把她抱起来,柔声问道。 “你娘呢?” 说话间,一个奶娘模样的妇人带着两个丫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哎呀我的小郡主,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可急死奴婢了!” 那妇人见了宋盈,虽不清楚对方身份,但毕竟在云府的后院,当下还是赶紧福了一福。 “这位姑娘,真是叨扰了。” 她歉意地说道,一边伸手把孩子抱了回去。 这原本只是个小插曲,宋盈也不以为意,当下微微一笑,把孩子递了过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注意到了小女孩的侧脸,当下不由一怔。 “这位嬷嬷,”她叫住对方,“这位可是瑞王殿下的郡主?” “正是。”奶娘回答,“姑娘怎知?” 宋盈自然知道今日来宴席的有哪些人,但当下她只是看着小女孩白嫩脸颊上的那一小点红斑。 “还劳嬷嬷向瑞王妃通传一声,”宋盈沉吟了片刻,说道,“小郡主恐怕染了疾病。” 不过是片刻后,高令仪便带了两个贴身丫鬟匆匆赶了过来。 宋盈暗暗感念她心思细腻,她必然是知道宋盈身份敏感,因此并未张扬此事,看来是寻了个借口离开宴席赶过来的,并未惊动旁人。 “宋姑娘,你说清璇染了病?” 一见宋盈,她便急急问道,语调中有一丝颤音。 “我也只是猜测。”宋盈说道,指了指清璇郡主脸颊上的那块小红斑。 “这……” 高令仪本来也颇通医术,对女儿又极爱护,女儿脸上这块小红斑她不是没见过,只不过一直以为是小儿热疹。 但她知道宋盈不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人,正因为如此,她才会紧张不已。 “早些年在宋盈家乡,有一年曾爆发过一种时疫。” “王妃可听说过鱼鳞疫?” 听到“鱼鳞疫”这个陌生而不祥的词,高令仪不禁浑身一颤。 “没有。”她语音艰涩地说道。 “也难怪王妃不知,这个病听说只在荆国爆发过,还不曾传到大都。” 宋盈知道接下来的话对一位母亲来说很残忍,但她不得不说。 “这个病起初就是一个小小的红点,慢慢会变成一块红斑,红斑会慢慢扩大、发灰发硬,继而变的像鱼鳞那样凹凸不平……” “可大夫说了只是热疹!”高令仪显然无法接受,她不由提高了声音。 “我刚摸了摸郡主脸上的红斑,微微有些发烫发硬,很像鱼鳞疫初发时的症状。” 宋盈沉声说道。 “郡主如此玉雪可爱,我第一次见便已觉得十分喜欢,王妃爱女之心,自然更是将郡主视若至宝,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更该小心查证,若郡主真是热疹自然最好……” “但若真是鱼鳞疫,王妃需即刻彻查才是,大都从未有过此疫症,郡主如何会染上?” “你说得对。” 高令仪此时已快速冷静了下来。 “我会找一个见过此疫症的大夫来给清璇看看。” “宋姑娘,多谢你提醒。” 高令仪伸手握了握她的手,向她走近了一步,低声说道。 “云府只怕也不干净,静穗为人暴戾,姑娘千万小心。” “是,多谢王妃。”宋盈福了一福,诚心称谢。 ------------ 第四十四章 毁容 与宋盈告别之后,高令仪片刻没有耽误,立刻带清璇回了瑞王府。 静澜得知此事,也是面沉如水。 清璇是他的嫡长女,也是宏嘉帝第一个皇孙,自来极受宠爱。 当下就连夜在太医院中寻来了一位在荆国长居过的方太医。 方太医听闻“鱼鳞疫”三字已是一凛,待亲自面诊了清璇之后,心下不由暗暗叹息了一声。 “回王爷、王妃,郡主的确是染了鱼鳞疫。” “可有医治之法?可会传染?” 静澜毕竟还能沉住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而高令仪已是脸色惨白,想到宋盈的描述,她的手不由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请王爷放心,有医治之法,此病也不易传染,不必恐慌。” “只是……只是观郡主症状,感染已有一段时间,日后郡主的容颜怕是终究会有损伤。” “本王的女儿,就算容颜有损,也是金枝玉叶,谁敢看低她。”静澜冷冷说道。 尽管如此,高令仪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看着怀中粉团子一般软糯可爱的幼女,不由落下泪来。 容颜有损,这四个字对一个女子来说该有多残忍啊。 “方太医。” 耳听得静澜又问道,“你说此病并不易传染?” “回王爷,正是。” 方太医躬身道,“此病只有常常肌肤相贴才易传染,寻常偶尔接触是无碍的,也不会通过飞沫传染。” 说着,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荆国当时是从一家勾栏开始传染的,客人回去之后又传染了家人,因此小规模爆发过一阵,不过也很快控制住了。” 高令仪闻言神色一动。 “去把郡主所有的衣衫被褥,日常所用之物全清理出来!” 她立刻吩咐身边的嬷嬷道。 “清璇绝不会无缘无故被感染,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于是在清璇郡主居住的院子里,她的衣衫被褥和其他东西都被堆积在了一起,所有的东西都被拆开了,方太医仔细查找了许久,终于在一个布老虎里发现了一块灰色的鱼鳞状的东西。 高令仪立刻认出了这是两个月前清璇生辰之时,一个妾室送的贺礼。 当时她还觉得对方甚是用心,清璇也极爱这个布老虎,日日都要揽着睡觉。 想不到,对方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去把孙氏和她屋里所有人都押过来。” 高令仪压抑着语调中的颤音,她这一生从无忧虑,还是第一次这样悲愤。 很快就有家丁压着孙氏和她屋里四个丫鬟一起过来了。 孙氏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向来谨小慎微,对高令仪也一直十分恭敬。 眼见一向待她们亲厚的王妃面若寒霜,王爷更是脸色阴沉,不由吓得浑身发抖。 “我自问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清璇!” 高令仪将那个布老虎扔到了她面前,眼中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了下来。 “清璇她才三岁啊,你怎么能对一个孩子下此毒手!” 孙氏完全糊涂了,她抖得厉害,说话也结巴了起来。 “妾身、妾身怎敢伤了郡主……” “你送的布老虎里有脏东西,清璇因此染了鱼鳞疫。” 静澜沉声说道,音色中带着山雨欲来的压力。 “什么鱼鳞疫?”孙氏慌得直掉泪,“妾身从来也没听过这个病啊!” 高令仪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她知道现在绝不能自乱阵脚。 她要的不是替罪羊,不是屈打成招,不找出那个真正谋害清璇的人,她的女儿就不会真正安全。 于是她扫了一眼哭哭啼啼的孙氏,和她身后缩成一团的几个丫鬟。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一下凌厉了起来。 “你,抬起头来!” 她指着其中一个丫鬟道。 那个丫鬟怯怯地抬起了头。 “你叫彩儿,是不是?”她问道。 “是。”那丫鬟恭谨地行礼道。 高令仪自幼聪慧,素来过目不忘,后院中的事她更是管理分明,大到田产账本小到家奴的卖身契,她都会逐一翻看,于是当下就想起了这个丫鬟是谁。 “我记得你是荆国人。”她看着那个丫鬟道。 “是,奴婢小时候是在荆国住过,后来跟着爹娘来了大都。” “你是跟着谁进府的?” “奴婢……奴婢……”彩儿不知为何却支吾了起来。 那边厢孙氏听出了弦外之音,她立刻不哭了,赶紧跪直了回话。 “王妃,这丫头原来是康氏身边的,康氏被打发了出去,这才派到了我这儿!我也是见她还算得力,这才留了下来。” 高令仪点了点头,她的目光仿佛有千斤重,直压得那丫鬟抬不起头来。 “你与康氏,很亲近?”她一字一字问道。 “……”彩儿没有说话。 听到这里,静澜已经心中有数,当下他冷哼了一声。 “鱼鳞疫在此之前从未在大都流传过,这布老虎里的东西,应该是从患过鱼鳞疫的人身上取下的,而每月初一,府里都会放一波丫鬟回去探亲,这原是体恤,却不想让你钻了空子。” “奴婢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彩儿却只是跪着,并不承认。 “你以为不认就没事了?” 静澜冷冷一笑。 “我只要让人去你家搜一搜,查一查你家人的身上有没有这脏东西便能知晓,你若不想我让人当街剥光你父母家人的衣衫搜查,最好自己从实招来。” 这话说得厉害,彩儿显然被击到了痛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是,奴婢的娘是得过鱼鳞疫,这东西也是我放进布老虎中的。” “为了康氏?” “是!” 彩儿的语调突然变得激烈。 “我们小姐自幼与我一起长大,进了瑞王府,也只选了我做陪嫁丫鬟,在我心里,小姐就像我的亲姐姐一般。” “小姐为人谦厚,根本没有任何对王妃不敬的心思。” “只是饮了那避子汤后小姐总会觉得不适,所以才未给王妃请安。” “可王爷一不请大夫,二不问小姐,直接就将她打发了!” “是,我们老爷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官儿,如何敢来瑞王府要交代?他只嫌小姐给他丢了人,害他没了前程,小姐回府不过两日,就被嫁给了一个老鳏夫!” “那人粗野又爱喝酒,每天不是凌辱就是殴打小姐,小姐哪里过过这种日子?没几天便投湖寻了短见!” 说到这里,彩儿失声痛哭了起来。 静澜的脸色铁青,那一个刹那他已经想了无数个恶毒的方式来折磨这个该死的丫鬟,他有无数的方法让她,让她的全族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但最终,他眼前闪过的,是清璇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容。 “拖下去,杖毙。” 他这么低声说道。 高令仪望向他,显然也没想到他竟会直接赐死。 以静澜的性格,他原不会那么轻易赐死这个丫鬟。 “就当为清璇积福。”他只是这么说道。 打发走了余人,清璇也早已被抱入室内由方太医诊治了。 庭院中,只剩下夫妇二人。 “王爷,真要为清璇积福,还请王爷改改行事吧。” 高令仪终于这么说道,她的眼底闪过晶莹的泪光。 “这些年来,王爷为了掩饰本心,为显得自己流连花丛,一房房的往家里抬小妾。” “这本没什么,王爷为了让妾身宽心,面上也给足了妾身面子。” “可最后,恶果却全由清璇承担了。” “王爷,纵使是金枝玉叶,清璇也只是一个女孩儿,一个女孩儿被毁了脸,这是毁了她一生啊王爷。” 月光下,高令仪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王爷,稚子无辜。” 静澜望着她,望着这个向来端庄自持的妻子。 “王妃,你失仪了。”最终,他只是这么淡淡说道。 “是,妾身失仪了。” 她垂首拭去了眼泪,他们不是寻常夫妻,从她嫁入瑞王府那天就知道,她已不能再做自己,她要做的是全身心辅佐夫君。 她是不该告诉夫君该如何行事的。 “妾身进去看看清璇。” 待高令仪转身离开后,静澜抬头望向天际清冷的月光。 稚子无辜。 他何尝不知道稚子无辜。 他曾经,也是那个无辜的稚子啊。 ------------ 第四十五章 威胁 今日云府宴席结束的时候,已近亥时了。 除了瑞王因为小郡主身体不适而提前离席外,其余也算宾主尽欢。 待得陆续送走宾客后,云烨亲自出门送了云嫣夫妇。 “今日多亏二姐帮忙操持,要不然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公主府那么大的纰漏都被你忽悠过去了,你还能办不成一个小小宴席?” 云嫣笑道,顺手推了一下夫婿。 “夫君上车等我一会,容我与老五再说两句。” 纪远向来不善言辞,当下便与云烨拱手作别,先上了马车。 “二姐可是有事要说?” 云烨见她颇有些踌躇,不如往日爽利的模样,不禁主动问道。 云嫣看了一眼马车中已经坐稳的丈夫,拉着云烨走开了两步。 “还不是你姐夫的事儿。”她轻叹了一声。 云嫣当年属于下嫁,夫婿纪远为人虽然方正,但那么多年来,一直只是吏部一个小小的员外郎。 云慎在结亲方面很谨慎,不愿子女多交权臣,毕竟他手握兵权,也始终担心宏嘉帝会忌惮于他,因此一直格外小心。 其中只有云烨算是一个意外。 毕竟是九公主自己看中了他。 “这么多年了,我也只是想他的位置能动一动。” “二姐可与父亲提过此事?” “父亲会如何说,你还能不知道吗?” 云嫣又叹了口气。 “以后也只能指望你多照拂你姐夫了。” “这个自然。”云烨笑道。 “你可别敷衍我。” 云嫣瞪他一眼道。 “最近我听说吏部侍郎之位有空缺,你可能帮你姐夫疏通疏通?” “我可以做些打点,但第一,父亲定然不喜此事;第二,我并无那么大的实权。所以我只能尽力而为,但结果如何,我也无法保证。” “今日太子殿下都说了是‘家宴’。” 云嫣并不放弃,只是盯牢了他。 “老五,你如今也已经是皇亲了,这点小事,不该觉得难办才是。” 云烨目光微微闪动。 云嫣为人圆滑,一向最是玲珑,今日突然如此咄咄逼人,倒像是抓到了他什么把柄一样。 “二姐说笑了,我还没娶公主呢,哪里算得什么皇亲,不过是殿下给面子罢了。这话若让父亲听见,少不得要挨一顿骂。” 他笑道,故意不接云嫣的话。 果然,云嫣盯着他看了一会,忽而嘴角一弯。 “是啊,九公主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之前府里摆戏台那回,就因为你扶了个丫鬟一把,她就把那丫鬟的手砍了下来。” “还有你那个侍妾,也真是可怜。” “所以你说她要是知道你在府里还藏了个美貌女子,又该作何反应呢?” 原来如此。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云烨不由得笑了。 “二姐这是说哪儿的话,我府里哪有什么美貌女子?” “我看西院那姑娘的姿容,便是入宫为妃为嫔都当得,也难怪你藏得紧。” 云嫣却不理他,只是自顾自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要不是这次过来安排人洒扫布置,我也不会那么巧进了你的后院,又那么巧在她屋中看到了那支玫瑰步摇。” “这般贵重之物都给了她,你若说与她不相熟,我是不信的,只怕九公主也不会信。” 有那么一瞬间,云烨似乎也说不出话来了。 但他很快又扬起了笑容。 “二姐放心。”他拱手道,一脸的诚心诚意,“小弟必然让二姐心想事成。” 云嫣抿唇一笑。 “如此甚好,那我就等五弟的好消息了。” 她志得意满地转身上了马车,却没看到身后云烨眼中流溢的冷光。 目送马车离去后,他转身回府。 只有冷风听到了他的唇间溢出的那细不可闻的一句话。 “很快就要连性命都保不住了,竟还在意这一官半职啊。” ------------ 第四十六章 隐秘的过往 第二日,南山寺。 当云烨走进厢房的时候,静澜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正慢慢捻着一串佛珠,听到云烨进门的动静,这才抬起头来。 “宋盈托我问问,小郡主现在如何了?”云烨见了他便问道。 今早他见了宋盈,说起此事时,她还很是牵挂。 “替我谢谢宋姑娘。” 静澜点了点头,神色间似有些疲倦。 “的确是鱼鳞疫,太医已经看过了,说幸亏及时发现,若是再晚数月,只怕药石无灵。” “殿下不必太担心,小郡主吉人天相,自然会平安无事。” 见静澜眉间仍有郁色,云烨便轻声劝慰道。 “只要殿下将来站上至高之位,郡主必然有锦绣前程,即使有小小破相,也是天之骄女,万人之上。” 静澜的眉间便舒展了些许,他望向云烨,嘴角扬起了熟悉的笑意。 “云烨,你知道本王为何喜欢与你合作?” “那自然是因为卑职既聪慧又英俊,合了殿下的眼。” “呸。” 静澜笑骂了一声,“我看你就长了张嘴。” “我看重你,是因为你向来目标明确,认准了的事,无论多难做,多艰辛,一定会做到底。” “那殿下的目标可明确?” “自然。” 云烨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他一直很想问的问题。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殿下为何不像四皇子和五皇子那样干脆做个富贵王爷?选个好封地,远离了这皇城,岂不是更逍遥?” 静澜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云烨,你知道本王的母妃是谁吗?” 这话问得奇怪,天下皆知静澜的母亲是贤妃,贤妃才德兼备,出身世家,很得宏嘉帝的看重。 “不是贤妃娘娘吗?” “不。” 静澜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耳语一般低沉。 “在父皇还未登基之前,我的生母陈氏,才是他的正妃。” 云烨大吃一惊。 这么说起来,静澜竟是嫡子? “可是在父皇登基前,我的生母突然就病逝了。” “静阳的母亲原是府中侧妃,却在一夜之间被册封为后,而我则被过继给了贤妃。” “父皇初登基大封六宫的时候,我的母亲连追封都没有,父皇就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妻子。” “讽刺吗,静阳只比我早出生三个月,不过是三个月而已,他竟然就能坐拥天下。” “凭什么呢?” 大都的爵位的确长子世袭,但皇位往往会在立嫡立长之间选择贤能者居之。 只是对于极度宠爱那位侧妃的宏嘉帝来说,他并不想做这样的选择。 长子非嫡子? 那就把长子变成嫡子。 他保着他和心爱女人的那个孩子,却随意改变了另一个无辜孩子的人生。 “我的生母。” 静澜的声音越发低沉,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不是病死的。” “我亲眼看到父皇跟前的人送来了那碗药……他们以为我太小,根本不会记得。” “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没有忘记过生母倒在血泊中的模样,没有忘记过父亲冰冷的眼神。 原本就是属于他母亲,属于他的东西,他必然会亲手拿回来。 他的目标怎会不明确? “这些年来,殿下受苦了。” 云烨沉默了一会,最终这么说道,这是一个惊天的秘密,也解释了为何静澜不甘心只做个瑞王。 “卑职定会陪同殿下,亲手拿回属于殿下的东西。” “好。” 静澜终于展眉,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对了,你今次找我,所谓何事?” “昨日席间,听说太子府内有位妾室有了身孕。” 云烨沉吟片刻,说道,“我怀疑是俪姬。” “太子府中不止她一个妾室,你怎知道是她?”静澜奇道。 “因为她并未回报过此事。”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通常俪姬半月就会回报一次,可这次的回报中她却没有提及过太子府中有妾室怀孕之事。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有孕的就是她本人。 静澜显然也品到了其中的含义,他的神色不由变得微妙起来。 “若是他日太子登基,俪姬腹中之子,便是皇嗣,若是生下长子……” 云烨说着顿了一顿。 “说有可能继承大统当然言之尚早,但再不济也能封个王爷。你说俪姬既已有了下半辈子的保障,她可还会愿意替我们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 “那便只有两个法子了。” 静澜点了点头,语调淡淡。 “要不就是让她没了这个孩子,要不就以她的身份为要挟,让她继续好好做事。” “殿下,我不想做伤人子嗣的事。”却不想云烨听了他的话后,如此说道。 云烨很少反驳他,突然这么说,不由引得静澜侧目。 “你倒是好心。” 他沉默了一下。 “殿下,稚子无辜。” 又是这句话。 静澜的眼前浮现出了昨夜高令仪哀伤的面容。 “罢了,那就依你所说。” 他挥了挥手,“去找个人提点下她,让她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是。” 云烨应声道。 “殿下,还有一事,在太子的幕僚中,可有一位姓武的?” 静澜思索了片刻后,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没有。”他说,“倒是有一个姓吴的,不知是否是你所说那人。” 看到云烨眼中有明显的恨意,静澜略有些惊讶。 “你是与他相识?” “谈不上相识。”云烨冷冷一笑道,“只不过我一直在找他,若有机会,我想去太子府内一探。” “会有机会的。” 静澜看着他,觉得此刻的云烨有些陌生。 “切记大局为重。” “这个自然。”云烨应声道。 ****** 如此过了月余,这一日纪府中,纪远刚踏进门,官服还来不及换下,就先被妻子拦了住。 “爷,这一次的官员考核,可出了结果?” 云嫣知道今日是出结果的日子,因此早早等在了门厅处,一见到丈夫,当下便眼睛一亮,迎了上来。 “出了出了,全靠夫人督促,这次总算是晋升了。” 纪远乐呵呵地说道,满面红光。 他在吏部多年,熬到今天,总算是晋升了,平日总被妻子数落不上进,如今也算有个交代了。 一听这话,云嫣的心便落了地,心中暗赞云烨倒也真有几分本事。 不枉她一直以来与他打好关系,为此母亲蒋氏都白眼了她多少次,她都还是我行我素。 还是得朝中有人啊,父亲不愿意做的事,她只能找别人做了。 否则哪能那么快拿到结果。 “兢兢业业那么多年,可算是升上郎中了。” 纪远十分满意地说道,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这几日夫人也辛苦了,今晚我们不如去得月楼吃酒,好好庆祝一下。” “你说什么?” 云嫣的嗓门一下高了八度,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丈夫。 “郎中?升了郎中?不是侍郎?” 这下轮到纪远惊讶了。 “夫人糊涂了,怎可能是侍郎?论资排辈,多的是人在我之上呢。” “那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云嫣简直恨铁不成钢。 “那么多年才从一个从五品升上五品,你还得意上了!没用的东西!” 纪远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却也不敢还口。 原想着终于能讨夫人欢心了,却不想还是被嫌弃了。 “好你个云烨。” 云嫣咬牙道, “竟然敢耍我。” 说罢,她狠狠地一拧帕子,转头就冲进了书房。 不多时,她便拿出了一封刚写完的信,扬声叫来了跑腿的小厮。 “去,送进宫里,就说是呈给九公主的要紧事。” 她沉着脸说道。 云烨,这可是你逼我的,你既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不义了。 ------------ 第四十七章 危险 如此过了月余,这一日纪府中,纪远刚踏进门,官服还来不及换下,就先被妻子拦了住。 “爷,这一次的官员考核,可出了结果?” 云嫣知道今日是出结果的日子,因此早早等在了门厅处,一见到丈夫,当下便眼睛一亮,连忙迎了上来。 “出了出了,全靠夫人督促,这次总算是晋升了。” 纪远乐呵呵地说道,满面红光。 他在吏部多年,熬到今天总算是晋升了,平日总被妻子数落不上进,如今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一听这话,云嫣的心便落了地,心中暗赞云烨倒也真有几分本事。 不枉她一直以来与他打好关系,为此母亲蒋氏不知道白眼了她多少次,她都还是我行我素。 还是得朝中有人啊,云嫣不禁在心中叹息。 父亲不愿意做的事,她只能找别人做了。 否则哪能那么快拿到结果。 “兢兢业业那么多年,可算是升上郎中了。” 纪远十分满意地说道,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这几日夫人也辛苦了,今晚我们不如就去揽月楼吃酒,好好庆祝一下。” “你说什么?” 云嫣的嗓门一下高了八度,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丈夫。 “郎中?升了郎中?不是侍郎?” 这下轮到纪远惊讶了。 “夫人糊涂了,怎可能是侍郎?论资排辈,多的是人在我之上呢。” “那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云嫣脸都青了,简直恨铁不成钢。 “那么多年才从一个从五品升上五品,你还得意上了?没用的东西!” 纪远被骂得一愣一愣,却也不敢还口。 原想着这次终于能讨夫人欢心了,却不想还是被嫌弃了。 “好你个云烨。” 云嫣咬牙道。 “竟然敢耍我。” 说罢,她狠狠地一拧帕子,扭头就冲进了书房。 不多时,她便拿出了一封刚写完的信,扬声叫来了跑腿的小厮。 “去,送进宫里,就说是呈给九公主的要紧事。” 她沉着脸说道。 云烨,这可是你逼我的,你既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不义了。 ****** 宋盈站在屋檐下,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 这几日天气总是如此,阴沉沉的,平白让人觉得压抑。 不知为什么,今日她总觉得心跳得有些快,隐约总有些不安似的。 “爷。” 门口传来苏摩的声音,她寻声望去,就看到云烨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不断啜泣拭泪的秋心。 “秋心刚才来报,说扶桑已经去了。”云烨说道。 宋盈默然。 虽然早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但她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悲凉。 为扶桑,也为自己。 “她的身后事,你能不能帮衬着些?”他轻声问她。 “可以。”她点头。 云烨会来问她意见,那说明也没什么别的人可以帮着操持了。 她们毕竟相识一场,其中的好好坏坏,也如同她的死亡一起湮灭了。 “我请了南山寺的澄安大师来安排丧仪,一共七日,停棺地点也安排在南山寺。” 宋盈闻言微微有些诧异。 一般来说,都是在家中停棺七日,怎会安排去南山寺? 但转念一想她又醒悟了过来。 毕竟之后就要办喜事了吧,九公主定然是不许一个没正式过门的妾室在家中停棺的。 万没有让白事冲撞的道理。 于是她点了点头。 “好,那我陪同过去便是。” 云烨伸手,似乎想握一握她的手,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然后他向院外喊了一声。 “灵南。” 一个圆圆脸的丫鬟走了进来。 那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丫鬟,她笑眯眯的,嘴角带着梨涡,看起来比青瑶大不了多少。 “这是灵南。” 他对宋盈说道。 “这次她会和苏摩一起陪你过去,灵南功夫不错,能贴身保护你。” “好。”宋盈点头。 “那一会你们就跟着丧仪队伍一起出门吧。”云烨柔声道,“这几日就辛苦你了。” 待到了南山寺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澄安大师遣了小童来知会她明日的仪式会在辰时举行,这会儿让她们先回厢房,早做安置。 厢房早已布置妥当,屋内布置清雅,燃着檀香,十分容易让人沉下心来。 灵南手脚麻利地替宋盈铺好了床铺被褥,闲谈间,才知道她原来是瑞王府的人。 “宋姑娘放心吧,奴婢身手好着呢。” 灵南笑起来十分讨喜,像个福娃娃一般。 “这几日定能保护好姑娘。” 宋盈闻言也笑了起来,云烨让她跟来,大概是因为苏摩不便贴身保护她吧。 虽然她并没有觉得来一次南山寺会有什么危险。 外有苏摩内有灵南,她觉得十分安心。 山里的夜有些凉。 南山寺虽在城中,但背面靠山,晚上山影重重,看起来如鬼魅一般。 这个时辰,宋盈本已入睡,极静的夜晚,她却突然被一声异响惊醒了。 “什么人!” 耳听的灵南大声喝问道。 ------------ 第四十八章 别怕,不疼的 次日云烨下了朝会,还未走出宫门,便有一个眼生的小太监拦住了他的去路。 “云将军。” 那小太监打了个千,双手奉了一封信,弯腰递到了他跟前。 “这是九公主呈给将军的,还请将军过目。” 静穗从未私下传过信给他,云烨不觉眉心一跳,直觉有些不太对劲。 他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今借美人一赏,若将军得闲,不妨来万柳山庄共赏之。” 这立刻让云烨想起了云嫣提起宋盈时的语气。 加之这闲散的笔迹,轻慢的语气,都赫然显示着一个让人心惊的事实:静穗已经带走了宋盈。 他一把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一抬眼,却已不见了那小太监的人影。 来不及细想,云烨立刻快步走出了宫门。 宫门外车马聚集,他一眼看到了自己的马,顾不上交代小厮,他直接上了马,便向城外跑去。 万柳山庄是当年宏嘉帝赐给兰妃避暑所用,就位于城外。 据说那座山庄建得十分精巧别致,除了栽种万柳,还栽有一片辽阔的竹海,夏日十分清凉。 山庄的地底更建有一座巨大的冰窖,对于怕热的兰妃来说,是十分理想的消暑胜地。 眼下已近冬日,万柳山庄只剩下一些宫女太监负责日常洒扫。 若静穗想做些什么,那里的确是个非常理想的地方。 云烨握着缰绳的手不由抽紧了。 ****** 万柳山庄。 当静穗慢慢喝完第三盏热茶的时候,小太监终于引着云烨走了进来。 他走进来的时候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还是如常向她行礼问安。 静穗便微笑着赐了坐。 她不提,云烨似乎也全没有要问的意思,只是如常接过宫女奉上的茶,饮了一口之后,还夸了一句好茶。 有时候连静穗都不得不暗赞他沉得住气。 于是她干脆自己挑起了话头。 “云将军不问问本宫,美人在哪儿吗?” “在公主面前,哪还有其他人称得上美呢?” 云烨微微一笑。 “故而末将没什么好问的。” 静穗掩唇轻笑。 “那她呢?” 云烨抬头,就看到了宋盈。 她被反绑着,由两个太监带了进来,她的面色看上去十分苍白,唯一庆幸的是似乎还没有受伤。 云烨知道,以静穗那样的心性,他绝不能露出紧张或担心的神色。 所以他只眉宇微微一动,随即又是云淡风轻般的微笑。 “宋姑娘原是我旧识,因洛城城破,暂时被我收留罢了,待她寻到了亲就会离开,殿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是吗?” 静穗慢悠悠地抽出自己的匕首,把玩了起来。 “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我听说,你把那支西陵君主赠你的比武彩头都给了她。” “让我想想,西陵规矩,是不是比武的彩头都是送给妻子的?” 她笑盈盈地问道,仿佛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但语气里却有凛然的冷意。 果然是云嫣告的密。 云烨似乎想说话,但静穗先一步向身边的宫女摆了摆手。 那宫女立刻捧出了一个锦盒,不需要打开,云烨已经认出了那个精美的盒子。 这正是用来摆放那支玫瑰步摇的盒子。 “你还有什么话说呢?” 静穗柔声问道,她笑容越甜美,心里的怒气就越强。 连一边服侍她的宫女都感受到了她的怒火,不由得微微有些发抖。 “公主殿下,如果你因为这支步摇就认为我和云将军有私情,那就大可不必了。” 出乎意料,被绑着的宋盈突然开口说话了。 刚才还神色巍然不动的云烨,这一下似乎也吃了一惊,他看着宋盈,全然想不到她会在这个时候开口。 他更想不到她能有什么为自己开脱的理由。 “哦?” 静穗似乎也来了兴趣。 “那你说说,为什么这支步摇会在你这里?” “因为那是我……”宋盈说道,十分坦然,“偷的。” 静穗:??? 云烨:??? “先给我割了她的舌头。” 静穗淡淡说道。 “只会胡说的舌头,留着何用。” “殿下。” 云烨忙上前一步。 “请等一等。” “怎么了?心疼了?”静穗终于冷笑出声,“云烨,你别忘了自己什么身份!” “我自然记得。” 他微微一笑。 “我虽不知这支步摇为何在宋姑娘处,但我能证明我与她绝无私情。” 静穗闻言慢慢收起了脸上的怒意。 她毕竟心悦云烨已久,她也确实希望云烨与宋盈没有私情。 “那你就当着本宫的面,证明一下吧。” 云烨站到了宋盈的面前。 他的目光十分温柔缱绻。 “别怕。”他柔声说道,“不疼的。” 说罢,他一把抽出了腰间的佩剑,一剑刺入了宋盈的胸口。 鲜血很快染红了她的衣襟,更多的血从她的嘴角溢了出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但最终,她无力地闭上了双眼,倒在了血泊之中。 ------------ 第四十九章 一场好戏 月黑风高的夜晚,似乎很适合用来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万柳山庄的角门边,两个小太监正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抬着一卷草席走出来。 “扔哪儿啊?” 其中一个矮个小太监的哆嗦着问道,他显然是第一次干这样的活儿,免不了有些瑟缩。 “当然是扔到后山去了。” 另一个则显得驾轻就熟,指挥道。 “你往左走,到了地方我告诉你。” “这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公主。” 那个矮个的小太监嘟囔。 “好大一个血窟窿,怪可怜的。” “你懂什么。” 另一个冷哼了一声。 “非得得罪了公主才会死吗?那夏日的时候,那些三天两头抬出来的人,难道都是得罪了公主吗?他们有那能耐吗?” “你是说……” 矮个小太监不禁打了个哆嗦,想到往日的那些传闻,不禁小腿都有些发颤。 “别说啦。” 另一个却不耐烦起来,“说那么多是想死吗?还不快干活!” 此刻,四周便只有冷风的呜咽声,伴着地上那两个缓慢挪动的黑影。 终于走到了地方,扔下尸体后,两个太监不约而同地快步离开了,谁也不想在这种晦气地方多待。 所以他们并没有看到身后那卷草席,在他们离开不久之后,微微动了一下。 等到云烨找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宋盈”已经站了起来。 “云将军。” 她看见云烨,躬身行了一礼。 “奴婢幸不辱命。” “这次辛苦星北姑娘了。”云烨拱手称谢道。 那个叫星北的女孩伸手抹了抹脸,擦去了脸上的易容。 她不再是与宋盈相似的长相,而是一张扔到人堆里毫不显眼的普通的脸。 早在云嫣拿宋盈身份做要挟的时候,云烨就已经想好了计策。 她即使会去向九公主告密,也只会说宋盈是“那个藏在西院的姑娘”。 毕竟她只在那里见过她。 此时又恰好扶桑过世,他便以此为借口将宋盈送了出去,即使没有扶桑的事,他这几日也会找理由送走宋盈。 毕竟这一季的官员考核下来了,他大概能料到云嫣接下来的动作。 这就给了他时间做准备。 于是他向静澜借了人手,他说他要一个“会易容,擅假死”的女暗卫。 原本静澜的府中,就一直收编着一队女暗卫,专职保护高令仪及小郡主,他很快就根据他的要求,调了星北给他。 而他就将星北安置在了西院。 若静穗会有动作,也一定是去西院抓人。 随后为保万无一失,他又借了灵南去贴身保护宋盈。 静澜大概也能猜到他的打算,当下就笑得十分意味深长。 “你这般费尽心思,人家大概都没机会知道吧。” “她不知道是好事。” 他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早在接回她那一日,他就承诺过,不会再让她受任何委屈。 ****** “你确实挺擅长假死的。”他看着星北夸赞了一句。 毕竟假血、假剑、假死药这三件套都是星北自备的,不但当场就镇住了静穗,还彻底打消了她的疑虑和嫉妒。 “奴婢小时候跟着父母从西陵逃难来了大都,那个时候吃不饱饭,奴婢常常上街装死讹人,论起装死,奴婢可是经验很丰富的。” 星北笑眯眯的说道。 “不过……” 云烨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想跟她复盘一下刚才的经过。 “你那句‘我偷拿的’,是怎么想的?” “咦,要不然要怎么说?”星北转着眼珠,“奴婢觉得自己反应挺快的呀。” 解释得也很合理啊! “……” 云烨扶了扶额头。 “但我们约定好的是你不说话,还记得吗?” “是。” 星北嘻嘻一笑。 “奴婢就是平时爱看话本,有时候忍不住想演一下,是不是破坏宋姑娘形象了?” 那宋姑娘的确是不可能这么说话。 云烨想着,不由微微一笑。 “无妨,没什么要紧的。” 只不过突然听到“宋盈”开口,吓了他一跳而已。 所幸她不会陷入这样的险境里,他想着,这就是他唯一要确保的事情。 ------------ 第五十章 隐隐的不安 南山寺。 今日是七日期满的日子。 一大早,宋盈就辞别了澄安大师,待到灵南收拾好行装,便一起出了寺门。 “姑娘这几日都没休息好,回去可终于能好好睡一觉了。” 扶她上马车坐好后,灵南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顺手将南山寺的素点放在她手边。 “是啊,没想到南山寺后山有那么多野猫。” 宋盈笑道,“第一晚就吓了我们一跳。” “可不是,奴婢也被吓到了,还以为有贼人呢。” 灵南应声道。 “谁知道是野猫来乞食了。” “大概香客常常会喂食吧。” 宋盈说着,倒也有几分想念小豹子,几日不见,不知道是不是又长胖了些。 马车缓缓而行,灵南听得周围的动静似乎有些不对,当下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 “苏大哥。” 她朝后喊了一声。 “这不是回将军府的路啊。” “是。” 苏摩一夹马腹,小跑到了她们跟前。 “爷吩咐了,这次回去后,要请宋姑娘住到别院去,位置是有些偏,但那地方是极清净的。” 哦,想来是因为他快成婚了吧。 宋盈心想。 她当然不该有任何异议,毕竟她不可能一直待在那里。 她回来的唯一目的,是手刃仇人。 除此之外,她并不该介意别的事情,不是吗? 灵南看看苏摩,又看看宋盈,想说什么,又默默咽了下去。 她知道这次星北也一起出任务了,能让星北出面,一定是有凶险的事情需要替身。 但显然宋姑娘并不知道内情。 她看起来虽然很平静,但灵南总觉得她是有一丝……失落的。 这座小院子位于城外一片桃林的最深处。 的确是极清净的地方。 走进院门就是正房,旁边连着两间耳房。 “爷吩咐了,请姑娘暂时住下,我和灵南都会陪着。” “青瑶姑娘晚些时候就会收拾好姑娘的东西过来。” “爷说为免不便,小豹子就不送来了,会暂时先送回瑞王府。” 可以说他考虑得很仔细,竟连猫都安排好了。 但就是因为太仔细了,才隐隐让宋盈觉得有些不安。 似乎很快就要出什么重大变故一般。 “云烨他……”她也没想到自己此刻竟会很希望能尽快见到他,“会过来吗?” “爷说了,暂时不会过来,不过一定会有熟人来见姑娘。” “熟人?” 宋盈怔了一怔,实在想不起有什么他们共同认识的熟人会来这里。 “是。”苏摩应声道。 “爷说,姑娘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还说了什么没有?”宋盈追问了一句。 “有的,爷还有一句话带给姑娘。” “他说,到了那个时候,姑娘自己做决定就好。” 决定?决定什么? 宋盈不由颦了颦眉。 究竟有什么事,让云烨如此拐弯抹角? ****** 瑞王府。 “我借给你两个暗卫,结果你就只还我一只猫?” 静澜嫌弃地看了一眼在笼子里睡得正酣的胖猫,它的胖肚子一起一伏,正发出均匀的鼾声。 他忍不住转头斜睨着云烨。 “甚至这只猫原本就是我的。” “所以这不是给殿下送回来了?”云烨笑道,极自然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你可真会占便宜。”怎么能有人那么厚脸皮啊,静澜腹诽。 “殿下这话说的,星北不是回来了吗?肯定也给殿下讲了故事了,殿下听着还满意吗?” “勉强值得吧。”静澜压了压嘴角,不想让自己显得太高兴。 “你这么耍静穗,早晚得出岔子。” 云烨不接话,只是笑着向他举了举杯。 “对了,过几日就是去围场围猎的日子了,你可别表现得太好,免得又有哪家千金迷上你,你呀,既然沾上了静穗,就别再祸害其他人了。” “星北我可不会再借第二次了。” “殿下放心。” 云烨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似有些意有所指地看向静澜。 “我一直记得自己的目标,殿下也别忘了自己的才好。” ------------ 第五十一章 云烨有危险 这一日原本是很普通的一日。 宋盈一早带着青瑶和灵南去了市集,买了些书和纸笔。 青瑶和灵南不过相处了几日,已经处成了姐妹一般,见灵南衣衫单薄,青瑶便热心地张罗着要再买些丝线和布料给她做冬衣。 待回到桃林边的院子时,却意外发现来了访客。 那是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一袭玄色长衫。 他曾经墨黑的发上已经染上了几缕银丝,这么多年来,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他深邃如潭的双眼。 宋盈捧在手中的宣纸,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季叔!”她震惊地喊道。 来人竟是她父亲当年的结拜兄弟季湛。 当年在宋屹被贬去洛城后,作为那场战役的军师,季湛也同样受了牵连,被调离了京城,去了同样偏远的临州。 所幸临州距离洛城不算太远,自那之后,季湛偶尔也曾来到洛城与宋屹见面。 两人往往一关起书房的门就是大半日,每次与季湛见面后,宋屹眉间的郁色总会稍稍减退一些。 季湛当初也很赞同宋屹办学堂,还来学堂授过几次课,教过那些男孩们。 可是,自父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季湛。 他怎么会来大都? “盈盈!” 季湛再次见到这个世侄女,心中也十分感慨,他知道宋盈这段日子过得艰难,但他也同样知道现在情况紧急,容不得叙旧了。 “云烨现在很危险。”所以他立刻说出了这句话。 宋盈一怔。 云烨?季湛怎会知道云烨的情况?他甚至直言云烨有危险…… 难道云烨之前所说的“熟人”竟是季湛? 她不由望向苏摩,但苏摩却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事出紧急。”季湛深吸了一口气,脸色不太好,“你现在必须立刻跟我走。” “不行!” 灵南立刻上前一拦。 “你不能跑到这儿来什么都不说,就想带走宋姑娘,哪有这样的事?谁知道你是好是歹?” “是啊!小姐怎么可能跟你去?” 青瑶更是十分护主的挡在了宋盈跟前。 “我跟你去。”宋盈却思索片刻后,果断地说道。 “好!” 季湛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层水光。 “盈盈,我不能骗你,此去艰难危险,未必能全身而退。” “我知道了。” 宋盈沉静地答道,其实早在听到季湛说出云烨有危险这几个字之后,她的心就不受控制地发颤。 如果有什么是她能做的,那她愿意去做。 青瑶急得跺了跺脚,慌忙推了苏摩一下。 “苏摩,你快想想办法啊。” 都说了很危险,小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去那种危险的地方? 却不想苏摩只是沉吟了一下。 “爷说过,到了那个时候,让姑娘自己选择。” 他目光深深地说道。 “我想他说的就是这一刻。” “那我陪着姑娘一起去。”灵南立刻说道,“我会功夫,能保护姑娘。” “不可。” 季湛立刻出声阻止。 “绝不能再有其他人牵扯进来,你们要做的是尽快离开这里,很快城里就会戒严,你们不可以再进城。” “什么意思?”青瑶慌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戒严?什么情况才会戒严?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立刻进城。” 这话他是对宋盈说的,宋盈点头,跟着他翻身上马。 策马之前,她最后看了看抹泪的青瑶,对苏摩和灵南点了点头。 “别担心我,若城内真有变故,替我照顾一下青瑶。” 进城之后,一切看起来似乎还和今早来的时候一样。 但当他们策马跑进一条小巷时,宋盈隐隐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喧嚣声。 “季叔,还有多久才到?”她心如擂鼓,不安的感觉十分强烈。 “快到了。”季湛答道,又用力抽了一下马。 宋盈看到隔壁街似乎是一家酒楼,隐约看到招牌上写着“群芳楼”三个字。 如果宋盈早来数月,就会知道这里的前身就是那间著名的花悦楼。 但他们没有去酒楼,而是转到了后巷。 “这儿。” 季湛先下了马,他向宋盈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 随后他小心地推开了群芳楼后院一扇不起眼的角门。 从这扇小门进去后,似乎就是一间柴房。 季湛熟门熟路地推开门,在一个废弃的灶台边蹲了下来,他伸手进去摸索了几下。 咔哒一声响,那口看起来生锈多年的铁锅,微微向上抬了一抬。 “下去吧。” 季湛打开铁锅,那下面徒然冒出一股森然之气。 他看向宋盈,眉目间深有忧色。 “我稍后就来,得去处理一下两匹马,不能让人看见。” 那黑洞洞的洞口像某种怪物张开的巨口,通向一个全然未知的未来。 但宋盈没有犹豫。 她似乎应该感到紧张的,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 她很快钻了下去,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季湛甚至有些佩服她这份果断。 希望这么做真的能帮到云烨。 他在心里默默祝祷着。 ------------ 第五十二章 真相 下了密室之后,宋盈适应了一下眼前的黑暗,发现这里是一条走道。 前面不远的地方,隐约有一点烛光透出。 她摸索到了墙壁,便扶着走了过去。 拐过一个弯,她赫然发现有一个人躺在地上。 她心头一紧。 那是云烨吗? 她慢慢走上前,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终于看清的他的脸。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云烨的样子。 他一直是那么强势而独断的模样。 她从未想过他会有倒下的一天。 这一刻,他看起来那么苍白,脆弱的仿佛一碰就会死去那般。 宋盈只觉一阵晕眩,但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倒下。 他看起来伤得很重,但不知道他到底伤在哪里,她也不敢随意碰他。 “云烨!”她试着叫了他一声,“云烨!” 好像有些作用,他的呼吸忽然加重了一些。 她试着摸了摸他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她握着他的手,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哽咽。 “他伤在胸口的位置,我已经包扎过了。” 身后传来了季湛的声音。 “我给他服了药,这会他暂时不会醒。” 宋盈回头,眼中已然有了泪光。 “季叔,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云烨会受伤?为什么你会知道他在这里?” 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云烨他,行刺了宏嘉帝。”季湛就这么沉声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宋盈显然无法理解和消化,她只是震惊地看着他。 “怎么可能?” “因为云烨他不是云慎的私生子,而是我们的卧底。”他的第二句话,比第一句更让宋盈震惊。 她已经无法开口说话了。 “云烨是我与你父亲早年就布下的一颗棋,我们也没料到他能做得那么成功。” “盈盈,你父亲在天之灵,一定是极欣慰的。” 不同于季湛的悲喜交加,宋盈的手指却逐渐发凉。 “……棋?” 可能是太激动了,季湛并没有注意到她语气中的异样。 “早年在洛城的时候,有一年你父亲写了书信给我,邀我务必来一次洛城。” “那一年洛城罕见地下了雪,城里冻死了好多人,其中有一对住在小四胡同的母子,母亲已经冻死了,而孩子还一息尚存。” “为了救那个孩子,你父亲好心将他带回了家。” “然后他在他身上发现了大都皇族的狼纹刺身。” “你父亲觉得事情有异,便去了他家中搜查,找到了靖王当年留下的书信和信物,这才知道此子竟是靖王私生。” “当时那孩子发着高烧,说了很多胡话,你父亲把那些话都记了下来,那些断断续续的呓语,已经足够我们拼凑出他的身世。” “可惜,最后那个孩子没有救活。” “所以你们找了云烨来取代他?”宋盈仿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缓缓问道。 “不止是云烨。”季湛说。 “我们找了好几个差不多年龄的男孩,都给他们刺上了纹身,只是后来发现云烨资质最好,所以才决定让他顶上这个身份。” “这其中有那么多的风险,云烨怎肯冒这样的风险……” 不用想也知道他这一路的艰辛,私生子的人生已然十分艰难,更何况是一个假的私生子。 他为什么会愿意这么做? “因为你。”季湛说。 “我?” “盈盈,你知道你为什么从小就什么都要学一点吗?” 季湛的话锋突然一转,“甚至要学大都官话?” “……” 她的确不知道原因,只是因为父亲教,所以她就学。 “因为你父亲对云烨说,如果他拒绝这个任务,你父亲就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如果云烨不愿做卧底,你父亲就会把你送进大都皇宫,不论是做宫女,还是做妃嫔,他会送你进宫。” “他会让你成为卧底。” 宋盈以为今晚不会再有更让她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没想最震惊她的居然是这一刻。 “云烨怕你会有危险,所以那一刻,他答应了。” 答应让自己从此走上一条艰苦卓绝的路。 ------------ 第五十三章 混乱 “我爹他……做这件事,是因为不甘心当年的失败,所以要向皇权尽忠?” 所以云烨当然是可以被牺牲的,他甚至准备牺牲自己的女儿。 “盈盈,别那么偏激,你爹不是愚忠,他是为了荆国。” 季湛摇了摇头,显然不能认同她的想法。 “宏嘉帝野心勃勃,一再意欲往荆国方向开拓领土,当年也是他擅自毁了两国的缔结条约突然宣战的。” “荆国这些年来天灾不断,国库不断亏损,经不起这样一再的战争了。” “所以云烨这些年来在大都的战绩……”宋盈突然想到了洛城。 “没错,是我们共同计划的结果。当然云烨做得极好,他本是一个极好的将才。” “我们需要他站到一个高位上,这样我们才能置换到更多的情报。” “最终我们发现或许只有刺杀,才能湮灭宏嘉帝想最终吞并荆国的野心。” “这样大都必然会乱,荆国才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季叔叔。” 宋盈打断了他的话。 “洛城城破之前,我亲手埋葬了一个个倒在城门下的士兵,我亲眼看到满城孤寡百姓眼里的绝望,那是被君王抛弃的绝望。” “那一天,我们准备好了迎接死亡,迎接可能的屈辱,我们守着城门,守到了最后一刻。” “最后你告诉我,那只是一场你们计划中的戏。” “我们,只是棋。” 季湛一直都不认为他们的计划有错,当然了,必要的牺牲是难免的,一切都是为了大义。 可是当宋盈在他面前这样平静地叙述时,他却突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因为她是亲历的被牺牲者。 “我……” 他沉默了片刻。 “只要回到荆国,我立刻会上一道奏折,告诉陛下云烨的功劳……” 他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看云烨现在的状态,很难说他是否挺得过这一关。 在生死面前谈论奖赏,实在太苍白了。 果然宋盈垂下了眼眸,不再说话。 “我这里,有一些应急用品,我必须要先走了,我只有出去,才能给你们安排好退路。” 季湛最终这么说道。 宋盈点了点头,在云烨身侧坐了下来。 见季湛转身离开,宋盈不由叫了他一声。 “季叔。” 她看着季湛,看着他鬓边的白发和消瘦的面容,所有想说的话,最后都凝结成了两个字。 “保重。” ****** 大都朝会。 今日朝堂内的气氛十分肃穆。 宏嘉帝被刺重伤,如今情况危急,而行刺之人竟会是靖王之子,简直震惊朝野。 靖王全府眼下已经尽数被收押,包括外嫁之女,也都被一起扣押进了天牢。 兵权当然也被第一时间收回了。 曾经辉煌一时的靖王府,仿佛一夜之间倾塌了。 如今站在最上位的,是内阁首辅张之明。 其下便是诸位皇子。 张之明看着底下鸦雀无声的文武百官,他缓缓地开口了。 “陛下目前还未脱离险境,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便是要请诸卿共同商议暂代朝事之人选。” “这有什么可协商的。” 当下便有言官站了出来。 “陛下早已立了储君,自然应该由太子殿下暂代朝事。” 由于蒋氏的关系,蒋太傅如今在家避嫌,未有上朝,但朝中言官向来为他马首是瞻,当下自然会有人第一个站出来提议。 “我看不尽然。” 却另有官员站了出来。 “如今云烨行刺之事还未查明,是否有同党,同党是否在朝中,一切都应该从长计议。” 这话却是有些指向意味的,当下静阳的脸便沉了下来。 “大胆!” 他呵斥道。 “你的意思是本殿会与行刺之事有关?” “殿下,人人都知道你与云烨交好。” 这话却是静澜说的,他好整以暇地瞟了太子一眼。 “瑞王,你这是何意!” 静阳一下涨红了脸,“本殿何曾与云烨交好了!我看他倒是常与你来往!” “皇兄这话说的。” 静澜还是那副气死人的模样,语调懒洋洋的。 “我与云烨只是公务来往,先前是在云府查案,后来又是因为与西陵联姻,且这些差事都是父皇交代下的,本王何曾与他私下有过往来?跟皇兄不一样,我可没给云烨送过马。” “本殿那时只是犒赏他军功罢了!” 静阳怒极,声音都提高了。 “再说本殿是父皇的嫡长子,又是父皇亲封的太子,本殿有什么理由要去谋害父皇!” 好你个嫡长子。 静澜的眼睛微微一眯。 “这可不好说,”他假笑道,“说不定殿下等不及了呢?” ------------ 第五十四章 兰妃 朝会最终在毫无结果的吵闹声中结束了。 静澜不但伶牙俐齿地让人恼火,更让静阳悚然的,是竟然有部分朝臣支持他。 他是什么时候获得那些支持的? 静阳的拳头不由攥紧了。 这会静澜去了宏嘉帝那里探望,静阳不想与他撞在一处,便先去了皇后宫里。 “母后。” 皇后正在后堂念经祈福,她的手里捻着一串翡翠雕成的佛珠。 那珠串已被她摩挲得十分莹润了,就如她的面容一般,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华光。 听到儿子的声音,她回过头来。 “皇儿来了。”她微微颔首。 “母后,父皇现在情况如何了?” “不太好。” 皇后的脸色十分苍白,显然宏嘉帝受伤对她打击极大。 “太医们都在那儿里围着,但谁也说不出一句让人宽慰的话。” 皇后说着看了一眼静阳的脸色。 “皇儿,你的脸色很差,怎么,今日朝会不顺利吗?” 说到这个静阳就有些恨恨的,当下便把今日种种向皇后诉说了一番。 “你如今真是被那蒋家拖累了。” 皇后听罢摇了摇头。 “你和蒋太傅关系太近了,这事儿又太大,我到现在还觉得像做梦一般。” 是啊,谁能想到云烨竟会在围场围猎之时突然行刺。 “云家人现在吵着闹着说云烨不是靖王的儿子,是冒牌货,真可笑,亏他们想得出这种荒谬的借口。” “这不重要。” 皇后叹了一声。 “不管云烨是不是靖王的儿子,现在云家都罪无可恕了,人是他们带来的,现在闯下滔天大祸,难道他们还想跑不成。” “那蒋家……” “你想办法断了吧。”皇后淡淡说道。 静阳不由一凛。 “是。”他最终应声道。 “这几日,我总梦见陈氏。” 皇后悠悠地说道,缓缓拨动着手里的佛珠。 “陈氏?”静阳略一思索,明白了过来,“母后是说……” “照你今日的说法,静澜亦有自己的势力,我只怕他,是知晓当年之事的。” “那又如何,陈氏是自己福薄,没有熬到父皇登基那一日,这又怨得了谁。” 静阳却不以为然。 皇后看了他一眼,手中捻珠的速度却突然变快了。 那些陈年的腌臜事,自然不需要她的儿子知道。 但她心里很清楚,当年的陈氏是怎么死的。 现在只怕静澜,不会善罢甘休。 ****** 从皇后宫中出来,静阳就遇见了过来向皇后请安的兰妃。 两人互相见了礼,静阳正欲去宏嘉帝殿内探望,兰妃却突然叫住了他。 “殿下。” 她柔声细语道,她的声音像四月细密的雨,天然带着一番缠绵之意。 “兰妃娘娘还有事?” 之前两人甚少有交谈,兰妃主动与他搭话,还是第一次。 “妾身想问问,那云烨可有消息了?” “目前还没有。” “静穗这几日,实在是气恼极了。”兰妃轻轻叹了一声,“妾身也着实心疼公主。” “娘娘有时间便多宽慰静穗一些吧。” 静阳并不怎么关心,他那个九皇妹,表面乖巧内心狠辣,这几日不知道有多少宫人遭了殃,成了这位公主手下的亡魂。 “殿下。” 兰妃不并在意他的敷衍,反而又走近了一步。 她的声音更轻了,仿佛耳语一般。 “妾身……想助殿下心想事成。” 静阳一惊。 虽然宫中早有传闻,但兰妃从未承认过自己身怀秘术,今日她竟然敢当他面如此说话。 “娘娘慎言。”静阳谨慎地拉开了和兰妃的距离。 “无妨,殿下不妨再想想。” 兰妃掩唇轻笑道。 “妾身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为自己和公主谋个前程罢了。” “还有一个小小念想,就是活捉那个云烨,他如此羞辱我的女儿,我必然要让她能够亲自出了这口气。” ------------ 第五十五章 苏醒 这间密室只有顶上有一个小小的通气孔,看不见外面的天色。 屋内始终是昏暗的,只亮着一支蜡烛。 在这里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所以宋盈也不知道现在到底过了多久。 季湛留下了一些必用品,她翻看了一下,除了药之外,还有一些水囊和食物。 但这些东西终究是有限的。 大概只够他们维持七日左右。 她尽量不去想如果这些东西都用完了该怎么办。 云烨还是昏睡着,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了,她刚才用帕子沾了水,替他润了润唇。 但他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宋盈握着他的手,满腔的思绪难免在他的伤、剩下的物资和季湛的情况上来回打转。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慢慢燃尽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宋盈一下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不小心睡着了。 她忙起身,正想去点亮蜡烛,却突然听到云烨发出了一声闷哼。 “云烨!”她慌忙又蹲下身,“你醒了吗?” “嗯。” 他的声音很低,但对宋盈来说,这已经足够让她松一口气了。 “你等一下,我先点上蜡烛。” 她说着,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喜悦。 摇曳的烛光小小的一簇,却像希望一样可贵。 “要喝一点水吗?”她赶紧拿出水囊,重新在他身边坐下。 云烨却只是望着她。 “我是已经死了吗?”他呓语似的问道。 “别胡说。” 她低声呵斥,视线却突然有些模糊。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哭泣的念头,但此刻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却没由来地让她鼻子一酸。 “那就是说……到底还是把你拖累进来了。” 他似乎想笑一下,但却没有什么力气牵动嘴角。 只不过说了这两句话,已经让他觉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别说了,休息一会。” 宋盈低声说道,小心地给他喂了一小口水。 “你让我自己做选择,我选择来这里,所以没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说着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从旁边的包袱里摸出一颗药丸。 “这是季叔留下的,先服下它,好吗?” 云烨点头,就着她的手服了药。 药性很快上来了,他再一次陷入了昏睡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状态明显好多了,起码有力气说话了。 这让宋盈不由舒了一口气。 “季叔把事情都告诉你了?” 他看着宋盈问道。 他原本想着,如若事成,自己就去城外找他们汇合;若他有意外,就让季湛送宋盈去安全的地方。 但季湛却说,宋盈有知道这一切真相的权利。 当时他便沉默了。 所以最后,他就只是交代苏摩说,让宋盈自己做决定。 她有权利知道真相,她也有权利自己决定去留。 “是。”宋盈点头。 “包括我爹当年想做的事,季叔也都告诉我了。” “你爹当年办那个学堂,其实就是为了训练卧底。” 云烨说,“我是,陆锦之也是,那里的男孩差不多都是。” “只不过我是最特殊的,因为我的身份是靖王私生子。” “所以陆锦之去西陵游学是借口?”宋盈问。 “对,他是被派去西陵做探子的,但他却倒戈了。” 云烨冷笑了一声。 “倒戈向了武元培。” 武元培。 宋盈的手指一下收紧了。 虽然没有见过此人,但这个名字她早已耳熟能详。 就是这个人在那场著名的战役中出卖了她爹,出卖了荆国,最终造成了荆国的惨败。 云烨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他想握一握她的手,但他终究受伤太重,根本抬不起手。 “没关系,我们会亲手杀了他。”他只这么低声说道。 宋盈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说……?”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那个人就是武元培?” 那个人。 那个在密林中灌下她红花,杀死了她的孩子,险些也杀死了她的人。 竟然是他! “是,我们查到他早已投入了太子麾下,是太子的幕僚之一。” “而陆锦之投效了武元培,我的眼线曾经偷听到了太子与武元培的密谈,武元培说陆锦之会向他提供西陵那边的情报。” “且我后来见他,已是西陵校尉,他并非西陵人,能做成校尉,也一定是他们暗中替他买的官。” “我的眼线,那时也偷听到了他们约定见面的时间地点,飞鸽传书给了我。” 宋盈沉默了片刻。 “所以他会说,让我给你送个信。” 她的嘴唇微微发抖。 “让我告诉你,别多管闲事。” 他努力动了动小指,终于轻轻勾住了她的手指。 他们的手,是相似的冰冷。 “别怕。” 他再次勾了勾她的手指,承诺一般郑重。 “我们会亲手杀了他。” 她点了点头,她相信他。 “但……陆锦之并没有告诉武元培你的身份?”接着她想到了什么,又问道,若陆锦之早就知道,那今天就不会是这样的局面。 “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他一直以为我的身份是真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你爹很谨慎,从我进入宋家开始,我的身份就一直是大都王朝的小杂种。” ------------ 第五十六章 献策 “……” 宋盈想说些什么,但是又深觉面对云烨这些年来受到的磨难,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很无力。 她无法让他知道,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自己受到了多大的震撼。 他看着她,似乎能读懂她的想法,于是他牵动了一下嘴角。 “别用这样的表情,你又不欠我什么,不需要你觉得抱歉。” “我爹他,不该这么做。” 最终,宋盈低声说道。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在季湛告诉她的种种过往之中,宋盈不难拼凑出父亲曾经冷硬的态度。 尤其他对云烨,是用了逼迫的姿态的。 甚至用她未来的命运去逼迫云烨低头。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却这么说道,就像她告诉过他的那样。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你不用觉得亏欠。” 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她点了点头。 “扶桑曾经说,当年你带走她,是因为她听到了些什么?” “那是你爹与我约定之后的事,扶桑只听到了最后一部分,那就是你爹让我立刻动身前往大都。” “她便一心想要与我同去,你爹怕留下她会节外生枝,就要我带上她一起走。” 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宋屹想斩断他对宋盈的念想。 宋屹很清楚,以宋盈这样的性格,怎么样都不可能会与一个带着丫鬟私奔的人再有牵扯。 云烨对于对方的心思心知肚明,但那个时候,他无法拒绝。 也是因为如此,在与季湛商量的战略中,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洛城。 洛城很小,对荆国来说没有那么大的损失;它地处边境,对周边影响也不大。 他用这些表面的原因来说服季湛。 但他内心深处很清楚,真正重要的,是因为宋盈在那里。 曾经你不让我与她有牵扯,如今我却偏不如你的意。 他的确是存了这样自私的心思的。 所以他又凭什么去怪宋屹,他最终的做法,一样如此冷酷。 ****** 太子府。 静阳一回府,就在书房中召集了所有幕僚。 朝会上的情况他们都已接到了消息,所以此刻各个面沉如水。 “诸位有何想法?”静阳率先打破了静默。 主子问话,当然应该尽量表现,若是平日,在座各个都能舌灿莲花。 但今日,所有人都知道静阳心情不佳,拍马溜须是没用的,若说不出一个能改变局面的计策,只怕会立刻遭殃。 此时此刻,也就只有一个人敢说话了。 “殿下。” 角落里那人果然站了出来。 “在下有一计,或许能对现在的局面做些缓冲。” 其余众人不由得有些嫉妒,早就知道了,肯定是他。 人群中,武元培越众而出。 他已经不年轻了,但一双眼睛仍如年轻人一般明亮。 他的身姿也依旧挺拔,一袭青衫十足儒将模样。 谁能想到他心狠手辣,曾经连自己多年的兄弟都能随意出卖? “武先生。” 静阳的脸色立刻好看多了,显然对他十分器重和信任。 “请说。” “很简单,请皇后娘娘暂代朝事即可。” 他躬身说道。 “第一,这样旁人便没有理由非议殿下,也给了殿下时间查办云烨之事。” “第二,如今太后已逝,皇后暂代朝事完全合乎祖制,前朝亦有先例,有据可循,旁人也挑不出刺来。” “第三是最要紧的,皇后与殿下母子连心,这个关键时刻,不至大权旁落他人。” 此话一出,静阳的眉头便舒展开了些许。 的确,是个缓兵之计。 如今他平白受了蒋家拖累,搞得处处受钳制,明明可以名正言顺的太子监国,现在却不得不如此迂回。 “如此,再请张之明辅助皇后娘娘,便可万无一失。” 静阳沉思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不错,张之明是古板了些,但向来中立,总归不至于和静澜沆瀣一气。” “正是。”武元培恭敬地躬身,“殿下英明。” 啧,马屁精。 其余旁人不由内心暗暗唾弃,但面上却纷纷洋溢起了诚心的笑容。 “殿下英明。”众人齐声道。 静阳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和煦了起来,接下来便又是在一片歌功颂德中结束了这次会谈。 待众人散了之后,武元培却上前了一步。 “殿下。”他轻声说道,“在下还有些事要启禀殿下。” ------------ 第五十七章 似有故人来 “先生请说。”静阳和颜悦色道。 “殿下还记得,在下曾经提起过,在西陵有个眼线吧。” 静阳略一思索。 “记得。” “出事后,在下立刻飞鸽传书于他询问云烨一事,这才得知云烨儿时与他在一处长住过。” 说着他顿了一顿。 “在宋屹处。” 可惜的是先前太子一直意欲拉拢云烨,而陆锦之也从没有提过此节。 所以就算之前云烨打探到他与陆锦之有来往,他也没把这当成多大的事,只是出手警告了一下对方。 谁能想到对方身份竟然如此玄妙。 静阳显然还没有明白过来,武元培便接着说出了他的猜测。 “所以在下认为,云烨应该是荆国的探子无疑。” 否则堂堂靖王之子,虽是私生,却即将尚公主,注定前途无量,怎会突然谋逆行刺? 加上他在宋屹处待过。 陆锦之本身也是宋屹送去西陵的探子。 把这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他不难推断出这个结果。 “所以靖王府的人说的是真的?” 静阳皱了皱眉。 “云烨当真是个冒牌货?” “殿下,现在他是谁的儿子已经不重要了。” 武元培说道,和皇后的话如出一辙。 “靖王府是脱不了罪的了。” “且对殿下而言,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抓捕到云烨,斩断和蒋家的关联,给朝臣一个交代。” “届时若能让云烨说出谁是幕后主使,那便最好。” 静阳会意,当下微微颔首。 反之亦然。 若其他人抢先抓到云烨,只怕这盆脏水会泼到他的头上。 “静澜那里,也找人盯紧了。” “这是自然。”武元培应声道。 “且虽说现在言之尚早,但云烨之事,在下已有了两分眉目。” “哦?” 静阳顿时喜不自禁。 “先生为何不早说?” “在下也是刚刚发现,这城里,竟出现了一个熟面孔。” 武元培微微一笑道。 ****** 走出书房的时候,武元培就看到太子的侍妾正提着食盒候在门口。 这个姬妾他是知道的,当初为了让她入府,太子还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一个舞姬罢了。 以太子一向的谨慎来说,这都可以算是一次出格的行为了。 当然,她的确美貌。 就如此刻,微微隆起的小腹也丝毫无损她的绝美,反而为她平添了一丝即将为人母的光辉,显得愈发光彩照人。 正是俪姬。 见武元培迈步出门,她便微微垂首,退后了一些。 这是一个女子见到外男的正确反映,但他的心头却突然划过一丝疑虑。 之前那次他与太子谈起陆锦之时,好像在走出书房后也见到了俪姬。 按理女眷是不允许随意进出此地的。 因着太子宠爱,妾室偶尔过来送一次吃食,倒也不算奇怪,可总是时不时在这里看见她,就很难不让武元培起疑了。 尤其他一直在想,那次与陆锦之约定那次的事宜,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他总以为是自己府上出了问题,却不曾想过太子府内也许也有眼线。 想到这里,他看俪姬的眼神,便又锐利了几分。 只不过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想到那个熟悉的人,他的心思立刻从俪姬身上转了开。 好久没见到那位老朋友了,真是……让人热血沸腾啊。 ------------ 第五十八章 出门 密室中。 这大概是他们躲在这里的第三日了。 宋盈是从他们目前剩下的干粮和水的数量来推测的。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糟糕的是,云烨突然开始发烧了。 他时不时的呓语,浑身滚烫。 宋盈心急如焚,季湛留下的药丸,云烨已经吃不下去了。 她摸出之前云烨给她的那把匕首,一直以来她都贴身带着。 当下她便用那匕首割开了云烨胸前包裹着伤口的布条。 这一看,不禁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的伤口明显恶化了,流着脓水,创面就像被撕开的深渊一样可怖。 一定是当时处理得太紧急,来不及彻底清创造成的。 在洛城守城之时,宋盈也曾帮着大夫一起处理伤兵的伤口,她知道现在需要金疮药还有干净的布条。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季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如果等下去……云烨很可能会没命。 宋盈咬了咬牙。 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她看了看走道的尽头,她必须要出去一次了。 回头看着陷入昏迷的云烨,她从水囊中倒出了一点水,打湿帕子后敷在云烨滚烫的额头上。 希望能让他稍许好过一些。 “等我回来。”她低声对他说道。 说罢她便站起身,向出口处走去。 出来的过程比她想的要顺利,柴房外没有人。 她看了看天色,现在大约是正午时分,日头正烈。 突然的明亮让她眼睛有些不适应,她眯起眼,轻轻打开了那扇角门。 外面的街上是少有的安静,路上并没什么人。 宋盈心里有些打鼓,现在还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虽说现在必然还是全城戒严,但季湛提前给他们准备的身份文书现在正在她身上,且她是女子,应该不至于有太大风险,只要不遇到熟人…… 她正想着,突然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哟,你是群芳楼的姑娘吧。” 宋盈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听这种油滑的腔调她便心知不妙,当下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去,只想甩脱登徒子。 却不想低估了那人的无耻程度。 他竟一下拦到了宋盈面前。 她正走得急,差点直接撞到对方怀里,这吓得她险些惊叫出声。 那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长了一张油腻腻的脸,他正一脸淫笑地盯牢了宋盈。 “小美人,我看见你从群芳楼走出来的,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啊。” “你让开。”宋盈不想和他多牵扯,于是只是低声呵斥了一句。 “这几日戒严戒的,花楼都不开张了,可憋死老子了。” 那人却嘟囔了一句,接着竟张开手一把向宋盈抱来,就欲行不轨。 宋盈错身躲过,心念急转间,内心迅速有了计较。 于是她头也不回地向旁边的一条小巷跑去。 那男人紧追着她,一脸垂涎。 “哈哈哈,小美人真懂事,小巷子好啊,总不能在大街上办事……” 宋盈似乎体力不支,跑不动了似的慢下了脚步。 那人便立刻淫笑着一把抱了上来。 几不可闻的“嘶啦”一声。 那不是衣衫被撕破的声音,而是利刃刺入身体的声音。 宋盈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了那人的左侧胸腔。 就如云烨曾经教过她的那样。 一刀毙命。 干脆利落。 若云烨在场,一定会夸她是个好学生。 她抽出匕首,有鲜血溅出,落在了她的衣裙上。 那男人如一块轰然倒地的巨石一般,重重砸在了地上。 宋盈没有迟疑,她用男人的衣服擦干净了匕首上的血迹,重新把匕首收了起来。 看了看身上的血迹,她想了一想,又摸出匕首,在左手手臂上轻轻划了一下。 鲜血顷刻涌了出来,顺着她的皓白的手腕流下,宛如雪地上的红梅一般,带着凄艳的意味。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再看那具尸体一眼,飞快地跑出了小巷。 ------------ 第五十九章 夫君 记忆里药材铺子是在市集边上,宋盈辨明方向后,就向着药材铺的方向走去。 临近市集,恰好遇到一小队巡逻的士兵。 不出所料,宋盈被拦下了。 “身份文书。” 领头的军官对她说道,宋盈便伸手递了上去。 但那军官还没来得及瞥一眼文书内容,目光就先被她衣裙上的血迹吸引了去。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立刻有了一丝严厉,“哪里来的血?” 宋盈顺势捂住了自己的左手臂,她垂眸说道。 “军爷,我不小心伤着手了,正想去医馆。” “伤口在哪里?” 宋盈挽起一点衣袖,露出了手腕上的伤口。 “这分明是刀伤。” 那人看了一眼,便立刻辨认了出来,当下他便狐疑地打量着宋盈。 “你一个女子,为何会在戒严期间受刀伤?” “我……” 她略有一些迟疑,她知道如果回答不当,恐怕立刻会有麻烦。 “怎么?”领头那人已露出了一丝怀疑的神色。 宋盈突然双手掩面。 “这几日我夫君在家待得有些气闷,今日喝了点酒,他一失手就……” “不会吧,这是你夫君打的?”小队中一个年轻的兵丁忍不住插口问道,什么男人啊,竟然动手打女人。 还动上刀子了,简直不是人嘛! 他不禁在内心腹诽道。 领头的军官立刻瞪了他一眼。 但眼见宋盈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心头的疑虑倒是散了。 原来是夫妻口角。 也是,只是一个孤身女子,嫌犯又不是女人。 当下他略微看了看身份文书,便挥挥手放行了。 “别在外面多逗留。”他对宋盈说道,“拿了药就赶紧回去。” “是。”宋盈低头应声道,眼中全无泪光。 待到了药材铺,好不容易敲开门,说到要金创药时,那掌柜的却连连摆手。 “都说了最近不让卖金创药。” “掌柜的,我伤着手了。”宋盈只得又挽起一点袖子给那掌柜看,“你帮帮忙,卖我一点药吧。” 心下只想着,这刀挨得倒也值。 那掌柜的见她果然带伤,态度便松动了。 左右看了看,便做贼似的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 “嗨,不是我为难你啊姑娘,这实在是最近查得严,自出事以来,我这铺子都关了五天了。” 掌柜一脸的愁眉苦脸。 “平时来的也都是乡里乡亲的,老不让我卖药给人,我也难办得很。” 竟然已经五天了。 宋盈心下一紧,这才知道他们竟已躲了五天了。 那季叔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心下不禁有些不安,很是为季湛担心了起来。 掌柜的看她脸色凝重,以为她还是担心没药,当下便悄悄从屋内掏出了几个粉包。 “拿去吧。”他说道,“够你用的了。” “多谢掌柜。” 宋盈忙道谢,因为云烨还发着烧,于是她又顺口编了一嘴“家里还有个发烧的孩子”,应该怎么用药等等。 大概关店几天的确让掌柜有些郁闷,当下便跟她聊了起来。 听到宋盈说“怕夫君又喝醉了会再打伤她”,那掌柜还很是唏嘘了一番,临走前又给她多打包了好几袋金创药、几条干净的布条和一袋子可以退烧的药丸。 还一直说她不容易,都这样了还肯跟她那“夫君”过日子。 ------------ 第六十章 温情 所幸回来的路上没有再出意外。 宋盈顺利回到密室后,立刻就按那掌柜说的,把退烧的药丸化在水里给云烨喂了下去。 接着又用干净的棉布替他处理脓水和污血,随后上了金创药,重新帮他包裹好伤口。 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自己累得腿脚都有些发颤了。 这不奇怪,这一日来她水米未进,在外先遇恶霸又遇官兵,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后怕——稍有不慎,她根本没命回来。 这时一口气松下来,她才觉得自己累得要命。 她甚至来不及给自己包扎一下伤口,就蜷缩着睡了过去。 直到感觉到有一双手正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睁开迷蒙的眼,就看到了云烨正侧躺在她身边,他的眼睛像星辰一样明亮。 “你好多了!”她一下坐起了身,眼中满是喜悦。 “嗯。”他笑道,“好多了。” 他看着她,不知是熬的还是困的,她的眼睛红红的,整个人已是瘦了一圈。 只是她人虽狼狈,但看起来精神很好,就像一只第一次独自捕猎成功的小兽一般,虽然滚了一身泥,负了伤,却带着蓬勃的生机。 “我看看。” 她说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发现他的确已经退了烧,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你的手怎么了?”他一眼看到了她的衣袖,已经被洇开的血迹染红了,他的眼中不由闪过一丝疼惜。 “哦,没什么。” 宋盈笑了,大概是因为云烨终于脱离危险了,这让她觉得此时不论谈论起什么话题,都变得轻松愉快了起来。 “只是被‘夫君’打伤了而已。” 云烨:??? 他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发烧,要不然怎么会幻听呢? 但眼见她笑颜明亮,他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她如此放松的模样了。 就好像回到了他们年少的时候一样。 “盈盈,多谢你。”他轻声说道。 如果没有她,他可能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了。 宋盈正在给自己上药,她的伤口不算深,她知道那把匕首锋利,自己下手的时候便很有分寸。 闻言,她回眸望他。 “你我之间,何需言谢。”她微微一笑道。 云烨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他等这一刻,或许已等了一世了。 曾经在梦境中,似乎都不敢幻想会有这样一天。 他想说些什么,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别说话了。”她忙上前,握了握他的手,“我知道的。” 不,她不知道的。 他想着。 她不知道在曾经无数个黑暗的日子里,她是他记忆里唯一的一点光亮。 他就是依靠着这点光亮,撑过了那些艰难险阻的日子。 初到大都时被所有人嘲讽践踏的日子。 初上战场一次次拿命换军功的日子。 那些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日子。 做探子游走在刀尖上的日子。 如果记忆里没有她,他根本熬不过那些年月吧。 但没关系,他们还会有以后很长的日子。 他一定会为他们,争取更多的记忆。 ------------ 第六十一章 密谋 皇宫。 今日朝会,是由皇后听政,张之明主持的。 这也是静阳近日来唯一顺心的一件事。 至于其他的—— 且不说云烨至今渺无音讯,竟连蒋太傅都失了踪。 他派去蒋家的人说,蒋太傅已经失踪两日了。 这个老匹夫! 静阳心里不禁有些恨恨的。 不管他是自己躲起来的,还是被其他有心人藏起来的,这对于静阳来说都不是个乐观的局面。 尤其目前的朝臣已经隐隐有了分成两派的趋势。 一派自然拥立太子,另一派却仍坚持认为行刺谋逆之事还不明朗,现在断不可另立新君。 “行刺之事不明朗又关太子殿下什么事!” “那云烨可是靖王府的人,而靖王妃是蒋家人,蒋太傅是太子恩师,蒋家可一向是太子最大的支持者——你说这关太子殿下什么事?” 吵来吵去就是这几句话,但也就是这几句话,轻易困住了静阳。 当真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曾经的联系有多紧密,如今就受了多大的掣肘。 那静澜呢? 静阳侧目看去,朝堂上,静澜正满脸的事不关己,一副人淡如菊的讨厌模样。 仿佛他一点都没有在背后推波助澜一般。 静阳只觉心中腾得升起了一股无名之火,他明明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现在偏偏被困得进退两难!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日兰妃对他说的话。 “妾身,想助殿下心想事成。” 下了朝会,静阳照例先去了皇后宫中。 仿佛命定一般,他再次在那里见到了兰妃。 不等他说话,兰妃已经轻盈地站起了身,她亭亭袅袅地走来,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 “殿下不必心焦。” 她仿佛能看出静阳动摇的心意。 “殿下只是运气暂时受阻罢了,只要殿下愿意付出一点小小代价,妾身定能叫殿下心想事成。” “什么代价?”静阳脱口而出道。 兰妃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 静阳的脸色,在刹那变得惨白,他几乎是惊恐地看着兰妃,仿佛她是炼狱中爬出的恶鬼一样。 “你……” “无妨,殿下不妨再想想。” 她又是巧笑嫣然地说出了同样一句话。 “不过殿下的时间不多了,可要仔细想好了才是。” ****** 静澜下了朝会便回府中,此时的瑞王府已是极其清净的所在了。 往日的莺莺燕燕们,仿佛已在一夜之间消失了。 “主子。”立刻就有暗卫上来回报。 “这几日听说太子那里抓到个人。” “哦?” 静澜却不怎么关心。 “若真抓到了什么关键人物,太子也不会是如今那么被动的局面了。” “是。”暗卫应声道。 “主子,那云烨那么多日还未有消息,会不会已经逃出城去了?” “不,不会。” 静澜闭目,那一日的一幕幕直到现在还是会闪现过他的眼前。 “那一日我一箭射穿了他的左胸,他必定受了极重的伤,不可能逃得出去。” “主子,属下不明白。” 暗卫低声道。 “您的骑射功夫旁人不知,属下是最清楚的,您怎会……” “怎会没有当场射死他?”静澜一笑,狭长的眼微微眯起。 为什么啊。 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那一日云烨对他说过的话。 那日他说,我一直记得自己的目标,殿下也别忘了自己的才好。 殿下,别忘了自己的目标才好。 就是那句话,让他的箭偏了两寸。 因为他在那一刹那意识到了,这就是他等了那么久的巨大机会。 云烨创造的机会。 他当然,要紧紧把握住。 如今逼困住静阳只是暂时的,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静澜轻轻吐出一口气。 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云烨。 “这几日五城兵马司那里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报上来?” “倒是有一桩,前两日,有个屠夫被人捅死在路上。” “屠夫?”静澜不怎么在意的问道。 “戒严期间被人捅死了?”那肯定是没有人证了。 “是,死在一条小巷子里。那人也不是什么好人,整日吃喝嫖赌,赚了点银子就去勾栏鬼混,四十多岁连房媳妇都没娶上过。”暗卫回报道。 “这种渣滓到处得罪人,被人捅死也不奇怪。” 静澜“唔”了一声。 “尸体是在什么地方发现的?” “群芳楼附近。” 群芳楼? 不知怎么的,静澜脑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只是闪得太快,让他来不及抓住。 ------------ 第六十二章 谋杀 朝会上连日来的不顺,让太子府内始终笼罩着一层山雨欲来的压抑感。 这几日连太子妃赵氏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去打扰静阳,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俪姬。 也只有她,可以随时陪在太子身边,当真是受尽盛宠。 今日,也还是她,陪坐在静阳身边。 “殿下,这是妾身亲手做的芙蓉糕,殿下尝尝可好?” 俪姬依偎在静阳身边,伸手夹了一块糕点送到他嘴边。 静阳似有些心事,只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 俪姬便轻轻搁下了筷子,她伸手摸了摸已经六个月的肚子,对静阳笑道。 “殿下,这孩子又踢妾身了,当真顽皮。” 往日只要提起孩子,静阳不管情绪多坏都能立刻被安抚下来。但今日不同,他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拥着她温存一番,反而像在害怕什么似得,猛地又灌了自己一杯酒。 俪姬心下有些奇怪。 “殿下,俪夫人,厨房送了燕窝过来。” 门口当值的小太监禀报道,很快就婢女将燕窝奉了进来。 俪姬自有孕之后,每日都要喝一盅燕窝,当下她便端起一碗,送到静阳手边。 “殿下先喝一碗燕窝暖暖胃吧,一会妾身陪殿下用膳可好?” “嗯。” 静阳点了一下头,勉强撑起了一个笑容。 俪姬便拿起另一碗,自己用了。 之后没过多久,她就失去了知觉。 等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绑在了一张桌子上。 周围站着几个陌生男人,每个人都神色凝重。 俪姬大惊失色。 “你们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她的嘴就被堵上了。 有那么一个刹那,俪姬以为是自己身为探子的身份曝光了。 但她很快就知道并不是因为这个。 因为那个距离她最近的男人对着身后说了一句。 “殿下,那卑职就动手了。” 她拼命扭头,就看到了站在后面的静阳。 他脸色惨白,似乎在竭力忍耐着逃离这里的冲动。 但她看到他最终僵硬地点了点头。 “俪姬,本殿感谢你。” 他慢慢的,一字一字地说道。 泪水很快盈满了俪姬的眼眶,她拼命摇头,她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很可怕的事。 站在俪姬身边的那个男人便拿出了匕首。 雪亮的匕首反射出冰冷的光,手起刀落间,俪姬爆发出的尖锐惨叫全都被堵在了她的喉口。 她腹中已经六个月的胎儿被生生剖了出来。 静阳别过了脸去。 “包好了,送进宫去给兰妃。” 他低声说道。 于是那个血淋淋的、仍在蠕动着的胎儿,他的长子,还没能发出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呜咽,就被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匣子里。 他也觉得不忍,但为了他的大业,没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他没有再看躺在台上仍在抽搐着的,浑身是血的俪姬一眼。 就像他说的,他感谢她。 所以他会让人多烧些纸钱给她的。 静阳转身走出了屋子。 外面的天仍是光亮的,刺得他眼睛微微有些疼痛。 武元培正侯在门外,他显然知道出了什么事,虽然他并不信这些巫蛊之术,但现在这种时候,放手一试也没什么坏处。 反正那个俪姬,本就可疑。 “殿下,能为您的基业出一份力,她该感到荣幸才是。” 武元培见他脸色不好,便出声宽慰道。 “她这一世,也就是在这一刻,发挥了最大的作用啊。” ------------ 第六十三章 死亡 “武先生说的是。” 静阳缓慢地点了点头。 “对了,那个人,招了没?” “在下惭愧。”武元培一脸办事不力的愧疚,“私牢里的十几种刑罚都上遍了,但是……” “倒也是个硬骨头。”静阳淡淡说道,“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是。” 武元培躬身道。 ****** 云烨的伤已经一日好过一日了,这几天已能坐起身来和她说话了。 但密室中剩下的食水,也终于全部消耗完了。 于是这一日,宋盈便又悄悄走了出来,外出采买。 大街上明显比前几日热闹了许多,一些原本大门紧闭的铺子都陆续开张了,看来现在戒严已没那么严了。 这个认知让宋盈放松了一些,这样她混迹在人群中,自然也更安全些。 走到市集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了喧哗声。 “快去看啊,听说抓到刺客了!” “在哪儿在哪儿?” “城楼呀!快看!” 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宋盈心头一紧,下意识地跟着人流向前走去。 城楼上,季湛的人头就悬挂在那里。 他的双眼仍大睁着,竟是死不瞑目。 宋盈只觉眼前一黑,一颗心沉得仿佛直坠谷底,空气好像都被抽走了,她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季叔,死了。 “你猜为什么只有头?” 身后飘来一个声音。 “因为必然是受遍了所有刑罚,身子已经破得拼凑不出来了。” 她的脑中一阵晕眩,几乎就要倒下去。 一双手很及时地托住了她。 “宋姑娘,站稳了。” 宋盈不敢回头,那人的手十分有力,镣铐一般锁住了她的手腕。 “对,不要露出痕迹,慢慢地跟着我往后退。” 季湛突如其来的死亡对她的冲击太大,她几乎是机械地跟着那人慢慢从人潮中退了出来。 然后她才看到了那人的面容。 竟是个与她差不多高的姑娘。 那姑娘眉眼普通,那是一张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脸。 “宋姑娘,得罪了。” 星北咧嘴笑道,然后她一个手刀劈在宋盈脖颈处,将她打晕了过去。 等到宋盈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了静澜。 他仍是一袭深紫色锦袍,头戴金冠,面如白玉,尽显贵胄之气。 “宋姑娘不必惊慌。”见她醒来,静澜显得十分温和,“本王只是请你过来坐坐,不会伤你一根头发。” 见宋盈的眼神不但戒备,还带着惊恐和深深的哀痛,静澜便明白了。 “那人是你们的朋友吧。” 他说道,竖起了一根手指摇了摇。 “那不是我做的,那人是被太子的人抓住的。” “不过他一定很硬气,没有说出你们在哪儿。” “王爷,是怎么知道我会在那里的?”宋盈忍不住问道,她的脖颈还是很痛,这让她说话有些吃力。 她很谨慎,她只说了“我”,并没有提到云烨。 静澜心中有数,但他只是微微一笑。 “前几日我听说群芳楼附近出了个案子,当然了,现在这种时候,没人在乎这种小案子。” “但本王却突然想到,群芳楼的前身便是花悦楼,而太子身边的俪姬就是花悦楼出身……我便想着云烨大抵与这地方是有些牵连的。” “且被杀那人是在戒严期间死的,戒严期间,为何会闹出人命?自然是有人命受到了胁迫。而戒严期间如非必要,几乎所有人都足不出户,那什么人会在戒严期间受到胁迫呢?” 见不得光的人。 “本王本来也只是猜测,但本王运气向来不错,星北只在那里蹲了几日,就蹲到了你。”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星北知道你的长相?” “因为她曾经扮过你。” 宋盈原本听得分明,听到这一句却有些糊涂了,她迷茫的表情似乎取悦了静澜,他不由低笑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王爷请我来,是没用的。” 宋盈低声说道。 “我不知道云烨在哪里。” “无妨。” 静澜笑了,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有你在这里,只要云烨没死,就一定会找过来。” “一日不来,两日也会来,就算等个三年五载的,本王也养得起你。” ------------ 第六十四章 秘术 太子府。 天已经黑透了,但静阳的书房中并没有点灯。 一室的黑暗中,他独自坐在桌前。 此刻他的面前正放着一个小小的黑色棺材,只有一个巴掌大小,似玉非玉的质地,在黑暗中流转着奇异的光泽。 这是兰妃今日交给他的。 “这是……”他还记得自己几乎有些张口结舌了,他以为做完那件事就结束了,可这是什么? “这自然就是殿下的‘孩儿’啊。” 兰妃的唇边带着一丝诡秘的笑容。 “自今日起,殿下每日以一滴指尖血灌养即可。” “它必能助殿下,得偿所愿。” “我……我要把这东西放在哪儿?”静阳本能地有些抵触。 “养在家中就可以了。” “除了指尖血,殿下还可以供些孩童喜欢的东西给它,比如拨浪鼓啊,小糕点啊,牛乳之类的,它必然是会开心的,只要它开心,它就会助力殿下。” 静阳的喉口紧张地蠕动了一下。 “我、我要跟它说些什么吗?” “当然可以,殿下有什么心愿,尽可以告诉它。” “殿下供养的越久,它与殿下的联结就会越强。” “唯一切记一点,不可开棺。” 静阳看着眼前的这口小棺材,做了一个深呼吸。 他拿起一根银针,颤抖着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一滴鲜血渗出,滚落在黑棺之上,转瞬像是被吸收了一般,瞬间隐没。 “助本殿登基,一统大业。” “那些碍事的,都替我扫除。” “蒋太傅、静澜、云烨。” “记住他们,杀了他们。” 黑暗之中,那口小小的黑棺,悄然闪过了一点诡异的红光。 ****** 三日后。 就如静澜所想,只要云烨没死,就一定会找来这里。 之前他们为掩人耳目,私下约见之时,都会在一些特殊的地方留下特殊的标记以做联络。 在星北带走宋盈后,静澜就留下了信息。 果然不过是三日之后,云烨就如他所想的找到了这个地方。 “你果然还活着。”静澜看着他,语调淡淡。 “还没谢过殿下当日不杀之恩。” 云烨的脸色很苍白,他的伤并没有好,这一路还要躲避搜捕,实在已经耗费了本就不多的体力。 “不用谢得那么早。” 静澜一挥手,十几个暗卫突然从四面围拢,一把把的利剑团团围住了云烨,只要静澜一声令下,云烨顷刻就会命丧当场。 “云烨,现在我只要砍下你的头带进宫,然后说你是受太子指使行刺父皇,我就赢了这一仗了。” “你说本王有什么理由不杀你?” 云烨闻言却是轻轻笑了。 “殿下若是真的那么认为,那就会直接动手了,何必与我说这话。” 静澜打量了他一会,忽而一笑出声。 “嘁,没意思,这都吓不着你。” 包围着云烨的暗卫顷刻撤了剑。 “我说过会陪殿下亲手拿回属于殿下的东西。”云烨正色道,“我是真心的。” “你这‘真心’可差点没吓死我。”静澜没好气地说道。 尽管他对于宏嘉帝的感情,早在幼年时目睹生母被鸩杀时就已殆尽,但他也从未想过要弑父。 所以眼见云烨行刺,他会下意识地射杀他。 “是,但这也将是殿下最大的机会。” “如今看来,也是殿下把握的最好。” 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毕竟那么多人在找他,最终只有静澜成功逼他现了身。 静澜不想那么快给他好脸色,所以很快压下了嘴角的笑意。 “殿下!” 这时,门外却突然跑来一个暗卫,他喘着气,一脸的惊慌失措。 “不好了!蒋太傅……蒋太傅他死了!” ------------ 第六十五章 你看起来就八字很硬 “什么?” 静澜的脸色一下变了。 他几步走到那个暗卫跟前。 “怎么会死的?那么多人看守着,怎么可能?” “属下、属下也不知道啊。”那暗卫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细密汗珠,“突然就……” 静澜顿时有些恼火起来,他一把拨开了那个暗卫,就向门外走去。 等到他赶到原本关押着蒋太傅的屋子时,门口的守卫已经跪了一地了。 他们除了惶恐,更多的是迷惑。 静澜顾不得发怒,因为在那扇已经敞开的门外,他一眼看见了仰躺在地的蒋太傅。 他双目圆睁,七窍流血,显然已经死了。 死得透透的了。 “去把老师傅叫过来。”静澜沉默了一会,面无表情地说道。 “老师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工种。 他们是一群在各个行业都术业有专攻的老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这些有着各种经验的老人,都是宝贵的资产。 自从蒋太傅被“请”来这里之后,他一直受到严密的保护和监视,可就是在这样可以说是封闭的环境下,他突然死了。 如果不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恐怕静澜接下来会寝食难安。 老师傅们很快赶了过来,经过一番查验,两个时辰后,他们便来到主屋,来向静澜回报。 此时云烨也在大夫的照顾下重新处理了伤口。 静澜这里的伤药自然比外面的要好得多,云烨敷完药不过一个多时辰,已经觉得疼痛减轻了不少,身体都变得轻盈了起来。 所以这会他就在静澜下首坐着。 “殿下,我们查验了蒋太傅的尸身。” 此刻回话的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他对验毒和制毒也同样有经验。 “蒋太傅绝对不是中毒死的,他就是……突然暴毙了。” 一个人突然死于密室之中,静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被毒杀,因此特意让仵作重点查验是否中毒。 “荒唐!” 静澜忍不住呵道,“好好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暴毙了!” “殿下。” 另有一位老人上前禀告道,他是一个杂家,对奇闻异术颇有研究。 “我们反复研究了,感觉蒋太傅更像是死于……某种咒术。” “你的意思是,有人咒死了他?” 静澜几乎有些失笑了。 “那我们还争什么斗什么?都施术咒死对方不就完了?” “没有那么简单,殿下。” 似乎并不介意静澜的嘲讽,那老人倒是一脸正色。 “那是极邪恶的秘术才能做到的事,且有很多限制条件,并不是随意就能杀死任何想杀的人的。” “什么限制条件?”云烨开口问道。 “呃,这个具体要看是哪种秘术,但大体来说,八字贵重,或者八字特别硬的人,是不会被这种秘术所害的。” 说了又仿佛没说。 云烨也不由挑了挑眉,以巫蛊之说做定论,如此缥缈,难怪静澜生气。 “原来殿下早就抓了蒋太傅。”云烨转头望向静澜,“确实快人一步。” “有什么用。”静澜沉着脸,极为不快。 “他本就顽固,若不是我抓了他,他早就被太子弄死了,但哪怕是如今这样的局面,他也还是不愿背叛太子。” “现在更好,不等我想出别的法子,他倒先死了。” “莫不是太子……” “那他就是发癫了。” 静澜冷笑一声。 “胆敢施用巫蛊之术,要是被人发现了,他这个太子都得被诛杀。” “也是,若是太子施术,第一个想杀的肯定是我。”云烨道。 静澜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你看起来就长了一张八字很硬的脸,他杀不了。” ------------ 第六十六章 重逢 都说狡兔三窟,静澜的这处秘密宅院,是他众多私宅中的一处。 这里外有暗卫布防,内有密道通往院外,是以十分安全。 后院中,宋盈正倚着案几练字,一头云雾般的丝发被风吹得微微飘起。 一双素白的手轻轻拿起了她刚写好的一幅字。 “好字。”高令仪赞道,眼里流溢着惊叹。 她自开蒙习字以来,就是师承名家,自然能看出宋盈的字是下过苦功的。 “见过王妃。”宋盈忙起身行礼道。 “宋姑娘不必拘谨。”高令仪笑道,“这几日已是委屈姑娘了,我心里也很不安。” 吃穿用度自然是将她当宾客一般照顾着,就连手上的伤,都被随行的大夫上了上好的祛疤药膏,这几日养下来,几乎已看不见伤疤了。 唯一心焦的,便是担忧云烨。 高令仪察言观色,见宋盈有些静默,心知她是忧心,但现在她也无法宽慰她,谁也不知道静澜眼下的想法。 于是她便调转了话头。 “宋姑娘习字可有什么诀窍?再过两年清璇也该开蒙了,我正愁不知道该怎么让她安静坐下来呢。” “郡主还小,等大一些自然就好了。” 宋盈回神,微笑道。 “再说练字练得久了,就习惯了,有时候想静下心,就会练字。” 高令仪的一双妙目轻轻流转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她忽而一笑。 “好了,这下不用练字,也能静下心来了。” 宋盈一怔。 “盈盈。”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宋盈猛然回头,一眼就看到了云烨。 他消瘦了许多,但眉目间全是笑意。 她的心中一阵激荡,几乎忘了高令仪还在一旁,她立刻向他跑去,像风一样轻盈。 云烨笑着伸手,但宋盈没有投入他怀中,她很快刹住了脚步,她怕碰到他的伤口。 “别担心。”他笑道,“我还能来见你,就说明死不了。” 别担心他的伤,也别担心静澜会不会对他们不利。 说着,他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将她带入怀中。 仿佛隔了一世一般,他终于能再次拥她入怀。 “你真的来了。” 她的喉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自亲眼看到季湛身死之后的冲击似乎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 “季叔他……” “我知道。”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他的声音也是低低的。 “别怕。” 他仍是这么说道。 “别担心,一切有我。” 两人静静相拥,感受着彼此的心跳,这片刻的宁静珍贵得让人几乎屏息。 高令仪早已悄悄离开了院子,她向来很能体贴他人。 直到一声清咳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脉脉温情。 云烨抬头,看到是静澜身边的一个暗卫。 “咳咳,云大哥。” 他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 “殿下说……你这边要是聊完了,就马上给他滚过去。” 接着他还不忘摆摆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是殿下说的,可不是我说的。” ------------ 第六十七章 投靠 “数过了吗,她没少一根头发吧?” 待走进静澜的书房,果不其然被他嘲讽了一番。 “你都跟我交代清楚了吗你就往后院跑?我同意你去了?” 云烨嘴角还凝着微微笑意,显然不在意静澜的阴阳怪气。 “殿下还想知道什么?” “当然是所有的事情!事无巨细,你从头到尾说一遍!” 静澜翻了翻眼睛,一脸没眼看的表情。 他不该投诚吗?不该表忠心吗? 怎么就一副被灌了迷药的不值钱模样?就这居然还要他来问,他难道不该自己主动交代一遍吗? “哦。” 云烨这才坐下,还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的伤还没好,可没体力站着说故事。 于是接下来一个时辰,他便把一路来的种种细述了一番。 静澜听得很仔细,时不时还要问上一嘴,于是这番长谈,足足聊到了天色全黑。 “所以,那个被太子的人杀死的季湛,是你在荆国唯一的联络人?” 听完全部的故事后,静澜问道。 “是。” 云烨点头。 “所有我无法再回荆国了,因为没有其他人知道我的探子身份,季叔一死,就再也没人能证实我的身份了。” “我也不可能留在大都,因为我行刺了皇帝,我已经成了大都最出名的逃犯。” “殿下,我现在唯一可以投靠的,就只有你了。” “滚滚滚。” 静澜啐了他一口。 “什么投靠不投靠的,让人看到我与你同在一处,那可真是给太子送大礼了。” “那殿下就说成功抓到我了不就成了。” 云烨没脸没皮地说道。 “我的人头随时可以借给殿下。” “搞得像你的人头很值钱一样。” 静澜白了他一眼,一脸的没好气。 “你的人头现在一点价值都没有,我都懒得砍。” 云烨闻言便收起了嘻笑,他目光深深地望住了静澜。 “因为殿下早已知道,目前还不够。” 的确不够,静澜的力量还不够。 即使有云烨在手,即使之前抓到了蒋太傅,也还是不够。 云烨很清楚这一点,静澜自己也很清楚。 所以只有在这里,云烨才有活路,因为他对于静澜,仍有价值。 早在围场那日,静澜一箭射偏,没有当场取他性命时,他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静澜有志在必得的野心。 季湛死后,他就是他唯一的活路。 静澜也望住了他。 云烨总是能很机敏地抓住重点,在死局中给自己找到活路。 “你想说什么?” “殿下现在最缺的,就是兵力。” 若无兵力,只单纯依靠口舌,在如今的形势下,困得住太子一时,但仍是极难真正撼动太子的地位的。 宏嘉帝的伤是云烨刺的,他很清楚,宏嘉帝拖不了太久了。 太子的继位,是必然之势。 “你有建议?” “我只想告诉殿下,我会陪着殿下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如我曾经与殿下说过的那样。” 云烨微微一笑道。 静澜思索了片刻,最终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杯子,与他虚碰了一下。 “好。”他说。 ------------ 第六十八章 扭曲 “哎,这几日你有没有发现,夜里路过东院殿下书房那边,总有怪声。” “什么怪声?” “像……像小孩儿的笑声。” “别胡说了。” 一个婢女打了个寒噤。 “八成是野猫吧,咱们府里哪来的小孩儿,你说这话也不怕犯忌讳。” “不是我一个人听见的,那日碧草也说听见了,她还说听到了拨浪鼓的声音呢,野猫怎么能闹出这种动静?” “咳。” 武元培不禁干咳了一声,那两个婢女一见他便吓了一跳,忙行了个礼就匆匆逃开了。 真是没规矩。 他心想。 都这个当口了,竟然还在传这些无稽之谈。 “殿下。” 进了书房的门,见静阳才从屏风后转出来,似乎刚从内室出来,他的一半面容埋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表情。 武元培没由来地又想起了那两个婢女刚才说的话。 “武先生来了。” 静阳冲他点了点头,仔细看他的眼下有着淡淡乌青,似乎气色不佳。 也是,都这种时候了,紧张自然在所难免。 “宫中传来消息,陛下似乎有些……” “是。” 静阳淡淡道。 “应该就是这几日了吧。” “殿下是否已经做好准备了?” “自然。” “那蒋太傅之事……” “他现在还不出现,多半是死了。” 前几日还因此焦头烂额的静阳,现在却似乎全然不在意了。 “蒋家长子为了保命,会拿出一份蒋太傅的亲笔,将说明此事与本殿全无关系,而蒋太傅为不负皇恩,已自戕以证清白,蒋家很快就会办‘丧事’了。” “殿下怎知蒋太傅已经死了?” 要是曾经的静阳,以他昔日那般谨慎的性格,若是不看见蒋太傅的尸体,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安排的。 是以武元培微微有些错愕。 “若他是被有心人带走的,到现在还不出现,那就是不会出现了;若他是自己藏起来了,那他的‘亲笔信’一出,他也应该明白自己是不能再出现的了。” 否则就是欺君,那是要诛九族的。 事实上,静阳也很难说清为什么有这样的预感,但他就是预感到,蒋太傅绝对已经死了。 也可能是小棺材上微微褪色的黑光,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 他私下悄悄找过兰妃,兰妃说,那是因为那东西耗了灵力了,只要他继续灌养,又能恢复如初。 当然,它此刻的力量还不够,无法完成他所有的心愿。 但他相信,其中有一项,现在已经实现了。 蒋太傅必然已死了。 想到这儿,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扭曲的笑容。 “本殿是父皇亲封的太子,我倒要看看到了那一日,有谁敢反对本殿。” 那怪异的笑容让静阳原本英俊的面孔变得有些狰狞,武元培暗暗有些心惊,但面上没有显露分毫。 “是,殿下必能得偿所愿。”他还是如常恭维道。 是啊,就算静阳用了些非常手段,那也无伤大雅。 只要最终静阳登上高位,自己必然也能有远大的前程,从他背叛宋屹那天开始,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啊。 眼见这一日终将来临,武元培的掌心也不禁有些冒汗。 快了,他很快就会迎来成功了。 ------------ 第六十九章 身份 临近新年,因皇帝病危,大都京中自然少了往日的热闹气氛,且因为近来情势紧张,街上反而变得更冷清了。 此刻在静澜的私宅内,也是同样的寂静。 “虽说今年过年不能有什么装饰,但毕竟是过节呢,总要有点喜庆的颜色。” 这一日,高令仪就带着婢女走进了宋盈的屋子,她挥了挥手,看着婢女们将捧着的红梅插入瓶中,她便这么笑着对她说道。 “梅花都开得这样好了。” 宋盈见了,很是惊喜地起身谢道,“多谢王妃。” “这有什么客气的,我也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眼见红梅给单调的屋子带来了勃勃生机,高令仪便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她执了宋盈的手,一同在案几边坐了下来。 “宋姑娘,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王妃请说。” “我想请你,做清璇的开蒙老师。” 这话显然出乎宋盈的意料。 自来皇家选择老师都是极慎重的事,瑞王的金枝玉叶,有太多的选择,怎会向她提起这样的请求?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高令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我也不瞒宋姑娘,这几日那些男人们关起书房门来就不见人影,我已料到平静的日子不会过太久了。” “若之后岁月动荡,我很希望能有一个信得过的人留在清璇身边教导她。” “我私心想着云烨既然已与王爷共事,那宋姑娘大概也是愿意留下的。” 宋盈闻言面上不由微微一红,但她并没有否认。 “若王妃不嫌宋盈才疏学浅,那宋盈自是愿意陪伴郡主的。” 高令仪顿时显得十分高兴。 “且不说宋姑娘这一手字不输名门大家,再说我看姑娘常常卷不离手,若有你教导清璇,我是十分放心的。” “如此便说定了,过几日,我就让清璇正式行拜师之礼。” 待到晚上云烨过来与她一起用膳时,宋盈便提起了此事。 云烨沉吟片刻,不由嘴角微弯。 “瑞王妃,真是十分体贴之人。” “是。”宋盈点头道,“你也认为她是那个意思?” “自然。” 云烨笑道,“郡主如今还不满四岁,原本不到开蒙年纪,若不是为了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她何必在这个时候提及此事。” 说着,他又不由得有些歉意。 “盈盈,如今大事未定,且我如今的身份……” 现在他若要出现在人前,甚至需要星北替他做些易容。 “我明白。”她说。 这也是为什么高令仪要给她一个郡主老师的身份的原因。 因为现在的她,与云烨一样没有身份,云烨尚能以幕僚的角色出现,而她是女子,在静澜的随行队伍中,她的身份将会十分尴尬。 所以云烨会说,高令仪是个体贴之人。 现在,她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我不想仓促行事,更不想委屈了你。”他不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拇指摩挲过她的手背,他的眼中映出她微微泛起红晕的脸庞。 “若你愿意,我……” 当—— 一声突兀的钟响突然穿透夜色,打断了云烨接下来的话。 他的神色一变。 这是静澜府内的暗号,意味着探子来报,出大事了。 而如今唯一的大事,就只有那一件了。 ------------ 第七十章 出城 大都承和十七年冬,宏嘉帝驾崩,太子静阳继位,定年号为承启。 而静阳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瑞王静澜指了一个偏远苦寒之地作为封地,并责令他即日起程,没有传召,终身不得回京。 “臣还以为陛下会杀了瑞王。” 御书房中,武元培如此说道。 此时他已被静阳指派到了兵部,成为了兵部侍郎,兼任军机大臣,是天子近臣,真正的位高权重,令他志得意满。 “朕刚登基,怎可落得一个弑弟的名声,那多难听。” 静阳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但此前他诸多挑衅,我也不想再看见他。” “所以他若在途中病死了,那就与朕的名声无碍了。” “陛下英明。”武元培赞道。 “那这件事,陛下就交由臣去办吧。” “这个自然。” 静阳点头微笑道。 “朕初登基,可信任的人不多,此事交给武先生,自然是最令朕放心的。” “瑞王,必定不能活着到达封地。” ****** “他们不会让本王活着到达封地。” 瑞王府中,静澜如此说道。 “且本王压根也不会去那个封地。” 静澜说这话时,云烨正站在他的身侧,看着窗外飘下的雪花,他神色沉静。 “自然是不能去的。” 去了就代表着,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为今之计,唯有借兵。” “但如何借,向谁借,都得再细细斟酌。” 静澜沉默了片刻,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这让云烨不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静澜心中是早有成算的,但不知为何,他始终没有说出来。 “去收拾下行装吧。” 他最终只是那么对云烨说道。 “那位陛下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的,尽快起程,我们路上再做盘算。” 尽管静澜在此前已经遣尽了家中小妾,但瑞王府毕竟家大业大,仆随众多,除了暗卫、护卫还有手下的精兵需要调派,更不用说需要收拾的行装了。 尽管高令仪已经一再精简,但等到真正安排妥当上路,也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此期间,清璇郡主已在她的安排下正式向宋盈行了拜师之礼。 只不过郡主到底年幼,因此这几日来,除了收拾行装,宋盈每日便与清璇讲半个时辰的书。 宋盈自幼念书便极聪明,不到十岁已将那时女子该读的书都念了个遍,待得年纪再长些,更是什么书都想找来看看。 因此她便挑了些适合开蒙的书,权当说故事一般说给清璇听,这让清璇觉得新奇有趣,不过数日,已是先生前先生后,小尾巴一般紧跟着她了。 起程这一日,更是吵着要与宋盈同坐一辆马车。 高令仪这几日直忙得脚不沾地,当下也顾不得管她,只叮嘱了她要听先生话,不可吵闹,便也由得她去了。 清璇如今已快四岁了,那鱼鳞疫终究在她左侧的脸颊上留下了两指宽的疤痕。 那令人不快的痕迹就那样留在她娇嫩的,花瓣一般柔软可爱的脸庞上,宋盈有时见了,不免心头抽痛。 但清璇毕竟年幼,还不知道愁为何物,只当是出门游玩一般,很是兴奋。 一路叽叽咕咕,问东问西,宋盈向来很有耐心,便一一讲给她听。 看着马车外的景色渐渐变成了乡间野地,她的内心也不禁有些感叹。 这就出城了啊。 若不是跟在瑞王的随行队伍中,她跟云烨,只怕是出不了城门的。 ------------ 第七十一章 遇刺 静澜一行是在上路的第十日遇到第一次行刺的。 那一行人伪装成山匪模样,却个个武艺高超,显然都是高手。 好在静澜的随行队伍中有精兵拼死抵御,总算没有让他们得手。 但静澜本人及家眷都受了很大惊吓,因此得暂时停留在驿站做休整,至于要休整多久,那就得看恢复情况了。 静澜在呈给新帝的奏折上如此写道。 “这个奸猾的东西!” 御书房内,静阳狠狠地把那本奏折摔在了地上,似乎还不解气,他又扔了一个茶盏。 “好你个静澜,以前可真没发现你有这样的能耐!” “陛下息怒。” 武元培劝慰道。 “瑞王就算用这样的法子,也只能拖个一时半刻,难道他还能长久地住在驿站不成?” “我们根本还没动手呢,他就自己先演上了!什么高手装成山匪行刺,我看那就是他自己演了一出戏!” 静阳简直气急败坏。 他们布置的人手自然在静澜之后的必经之路上,但是哪有刚出发就动手的道理? “传我的旨意下去,让他马上给我滚上路!” “陛下,瑞王也只是赌气罢了,他走得不痛快,心里有气而已,陛下何必与他置气。” 武元培躬身道。 “陛下毕竟刚刚继位,若对手足太过苛刻,于陛下名声有碍。” 这话一说,静阳便冷静了下来,没错,区区一个瑞王罢了,不过是早一点死和晚一点死的区别。 只要他想他死,他就没有活路。 “武先生说的是,那朕该如何做?” “陛下自然是要着意安慰一下瑞王了。” 武元培笑道。 “瑞王爱住驿站多久就由得他住,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事,我们等得起。” ****** “咦,静阳竟然没有在下旨要求我们立刻上路?” 驿站内,传旨的太监刚离开,静澜便随手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对云烨笑道。 “大概是被劝下来了吧。”云烨不怎么在意地说道,静阳的旨意中只表达了安慰,并没有其他要求。 本来这位新帝的旨意是什么也不重要,受了惊吓的瑞王完全有权利在驿站整顿休息。 现在只不过大家面上好看些罢了。 “对了,过了今日,星北就要去执行新任务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静澜对他说道。 “所以你记得再去找她做个易容,要把那张脸焊你脸上,轻易洗不掉的那种。” 因此当云烨去找宋盈时,宋盈很明显地怔了怔。 直到听到他的声音,她才恍然。 “那位星北姑娘,当真厉害。”她由衷地说道。 现在出现在她面前的云烨,与原来全无相似之处。 曾经的剑眉朗目,如今变得平庸了起来,原本刀雕般的下颔也变宽了,加上胡子和黑了几个度的皮肤,谁还能认出是云烨? “变丑了,是不是?”云烨有点嫌弃的模样。 “没有,挺好的。”宋盈端详了他一会,忍笑道。 “普通才好,不引人注意,只是容易忘记你现在什么模样。” “那我们去外面转转,”云烨说,“让你多看我几眼。” ------------ 第七十二章 我不难过了 驿站外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树林,树影斑驳间,是冬日落下的稀疏阳光。 两人并肩走着,背影宛如并蒂莲花,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美感。 “听说星北姑娘当初还扮过我?” “是有这么一回事。” 见她已经听说此事,云烨便也没瞒着,一路走,一路就把当时的事情说了一遍。 宋盈显然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那么多的曲折。 也没想到自己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逃过一劫。 他为了保护她,到底还默默做了多少事? 云烨见她陷入沉默,以为她在为他之前的隐瞒感到不快,他不由得解释道。 “当时变数太多,所以没有告诉你,我不是故意要瞒你。” “我本就想先把你送去安全的地方,只是恰好又遇上了扶桑的事,便用了这个理由。” “静穗太疯,我不能冒险。” 不等他说完,宋盈突然转身,扑入了他的怀中。 她的身体那样柔软,云烨脑子一懵,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了她。 “我本来,一直很难过。” 她低声说道,声音闷闷的。 其实在季湛告知她当年之事后,她就一直觉得很难过。 难过于她的至亲曾经只是将她视为一个物件,一个随时可以为了他自己的理想而牺牲的物件。 “但现在,我不难过了。” “谢谢你,云烨。” 谢谢你不计代价地保护我,一次又一次。 谢谢你始终将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守护着。 云烨虽然不明所以,但内心却好像有烟花炸开,那腾然升起的喜悦,冲上了他的眉梢眼角,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你我之间,不说这些。”他同样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这不是他第一次拥抱她,甚至于更亲密的事情他们也已做过。 但这是第一次,他们之前再无隔阂。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想住哪儿?”过了好一会,他轻声问她。 “嗯……哪儿都好。”她想着,望着天穹,不禁微微一笑,“最好什么地方都去逛逛。” 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到没去过的地方。 前半生的她总被困在一个地方,以后,她想去更多没去过的地方。 “好。”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等我回来。” 等到他回来,等到结束这一切,他们就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你要走吗?”宋盈抬起头问道。 “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借兵之事,静澜的意思不能有太多人知道,必须轻装简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会去哪儿?” “荆国。”云烨沉声道。 宋盈吃了一惊。 “我原以为会去西陵。”她喃喃道。 “是,毕竟之前的八公主是去西陵联姻,谁都会认为,西陵才是静澜的选择。” 毕竟八公主是贤妃亲生,与静澜一处长大,向来交好。 但借兵之事重大,如无切实的利益可图,西陵为何要借兵参与大都争权之事? 反而是荆国,还有谈判空间。 “大都皇帝是一个荆国人刺杀的,大都新帝自然也知道这点,若等新帝坐稳位子,会不会向荆国复仇?” 光这一点,就有极大的拉扯空间。 “那为何要你前去?”让云烨去荆国,风险太大了。 “因为你爹爹。” “我爹?”宋盈皱眉,不明所以。 “你爹爹在向各国安排探子的时候,自然也会在荆国留下人。” “季叔跟我提过,以前学堂有个叫赵立的男孩,就留在荆国,他现在虽然是个七品小官,但只要找到他,必然能找到向上联络的人脉。” “我记得他。” 宋盈点头,她也记得赵立,那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孩子,瘦瘦弱弱的,念书尚可,功夫却不行。 以前云烨他们上射箭课,他总是跟在后面眼巴巴看着,师傅让他试试的时候,他却是连弓都拉不开,没少被陆锦之他们嘲笑。 “别担心我。” 他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他微微倾身,唇瓣轻轻触碰了她的额头,他的话语如同誓言一般。 “有你等着我,就算前路再难,我也一定回得来。” ------------ 第七十三章 王爷为何会选我? 待两人回到驿站后,看到扎营的队伍已经升起了炊烟。 驿站的房间数量有限,大部队基本都在周围扎营,但高令仪还是特意给宋盈留了一间房间,她说女子扎营总是诸多不便,还是住在屋内更安全稳妥。 宋盈便也没有拂了她的好意。 云烨将她送回屋后,便去了静澜处,有一件事在他心里盘桓了数日,需得到静澜的确切答案。 “王爷。” 云烨走进去的时候,静澜正在凭窗远眺,窗外暮色四合,那晦暗的光影下,他的身影看起来竟是有些孤寂。 听到他的声音,静澜回过头来。 “怎么?” “有一事,还需王爷示下。” 静澜点了点头。 “你说。” “王爷对于借兵之事,可有定论了?” 静澜又陷入了那种奇异的沉默中,但只是片刻,他还是微微颔首。 “自然只有荆国。” “是。” 云烨应声道,斟酌片刻,他又问道。 “但历来借兵一事,最有力的利益结盟方式,便是联姻,若此去荆国提出联姻,王爷预备如何答复?” “本王已有妻室,唯一的一个女儿还不满四岁,如何能够联姻。” 静澜语调淡淡道。 “属下明白了。”云烨道。 他知道,静澜也很清楚,此事他们既然已经失去了一个有利条件,那前路必然不会太明朗。 “既如此,你挑几个得力的人,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 于是第二日一早,云烨就与宋盈道了别,带了一小队人马,前往荆国。 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就在大都的冬季快要过去的时候,云烨的第一封飞鸽传书终于到达了静澜手里。 他们的信笺加了密,就算被人所截获也无人能解其中内容。 这自然是因为云烨曾经得到的惨痛教训,因此这次,他十分谨慎。 静澜将解出的内容重新抄写了一份,拿在手中反复看了几遍后,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他正想着如何答复云烨,房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王爷,今日天寒,我让他们煮了一壶酒,想着来与王爷小酌几杯。” 却是高令仪带着婢女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静澜便将那封密函收入袖中,转头微笑道。 “如此甚好,本王也许久不与王妃对饮了。” 当下两人便倚案而坐,婢女们奉上酒菜后,就安静地退了下去。 几杯酒下肚,高令仪的脸上就浮现出浅浅的绯色,又现出她少女时期的活泼模样来。 “妾身还记得第一次见王爷时候的样子。” 她执着酒杯,似有些神往。 “那时妾身第一次随祖母进宫,在后花园里遥遥看到王爷在玩射箭,那时王爷也才八、九岁吧。” “那日王爷蒙着双眼,一弓射二箭,双箭皆中靶心,当真神勇。” 静澜闻言便笑了。 那个时候啊,他还不懂得掩饰锋芒,什么都想和静阳争一争。 他总觉得他只要比静阳强,父皇就能认可他。 后来才知道,宠爱和偏心,本就没有任何理由。 “原来那个时候王妃已经见过本王了。”他悠然一笑,“本王第一次见你,还是在皇后的花宴上。” 那一日,本就是为了给皇子们相看,皇后宴请了京中各家待字闺中的适龄女孩,高令仪也在其中。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迷离了起来。 “那日女子众多,王爷为何会最终选择妾身?” 她不是最美貌的,也不是才艺最佳的,家世也不显赫,那么多年来,其实她一直很想问静澜,那时究竟为何会选中她为正妃。 ------------ 第七十四章 联姻 静澜却只是笑了笑。 “王妃怎想起问这个?” 高令仪笑着摇了摇头,夫妻多年,她自然知道静澜如此回答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当下便温婉地岔开了话头。 “没什么,只是今日看到清璇在背三字经,突然有些感慨。” “清璇竟然都会背三字经了?” 静澜的表情倒是颇为惊喜。 “是,宋姑娘教得很好,清璇也爱听她的。” “那就好,也不枉你这般为她着想。” 他颔首,神色欣慰,又向高令仪举杯道,“王妃近日也辛苦了。” 两人轻轻碰杯,酒液微漾。 她轻啜一口,甘醇的酒味在唇齿间流淌,暖意渐生。 静澜则是一饮而尽。 他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虽有心开解,但他却从不会与她说心事。 尽管她真的很希望能为他分忧。 或许是近来思虑过重,喝完一壶酒之后,静澜就醉倒了。 高令仪轻轻叹了一声,她起身取来披风替他盖上,恰好看到一张白色的信笺,从他袖中滑出了一角。 第二日。 宿醉让静澜头疼欲裂,想到还没有答复云烨,他便揉着太阳穴,扬声叫婢女送一壶醒酒汤进来。 往日的这个时辰,高令仪必然是早吩咐好了一切,甚至他还未醒的时候,醒酒汤就已经放在桌上了。 今日却是当值的婢女进屋之后才说会立刻去煮。 这让静澜不禁微微皱眉。 “王妃呢?”他问道。 “王妃说今日身子不适,要休息半日,让奴婢们不要去打扰。”婢女恭谨地回答道。 “请过大夫去看了吗?”莫不也是昨晚喝多了?静澜心想。 “王妃说不用了,她歇息一会就好。” “那一会煮了醒酒汤,也给王妃那里送一份。”静澜吩咐道。 婢女立刻领命去了。 静澜想起云烨的来信,头又隐隐有些疼起来,他摇晃着走到床边,和衣躺下。 要不今日也歇半天好了。 他这么想着,不由阖上了双眼。 直到一声尖锐的惊叫声将他惊醒。 外廊那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喧哗声、伴随着受惊的哭泣声。 他拉开房门,就看见屋外乱七八糟跪了一堆人。 “不好了王爷!”婢女流着泪,连连叩头道,“王爷快去看看吧!” ****** 荆国。 云来客栈。 客房内,赵立匆匆赶来,他小心地左右张望了一眼,然后关紧了房门。 “云大哥。”他一见到云烨,就不自觉地压低了嗓门,“不知道瑞王那边可有消息了?” “还没有。” 云烨看了一眼窗外,乌沉沉的天,像裹了一层厚厚的棉絮,闷得让人发慌。 赵立便也沉默了片刻。 “这事儿,那边的意思没什么转圜。” “我明白。”云烨说,“他们也只是想要万无一失。” 若是事败,荆国也有极大风险,但若是事成,他们自然想要保障。 历来联姻都是对双方最大的保障。 “但,这上哪找联姻的人选呢。”赵立嘟囔道,“总不能让瑞王休妻吧。” “那自然不可,于王爷名声有碍。”云烨淡淡道,“所以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清璇郡主了。” “可是那位郡主才四岁吧?”赵立有些难以置信。 “只是先定下名分而已,又不是要立刻成亲,也不是要把郡主送来做人质,亲事自然是要等郡主及笄之后。” “但定下的对象,恐怕比郡主大几轮都不止吧。”赵立咋舌道,即使将来郡主到了出嫁年纪,那对方都得四十好几了吧。 的确,荆国安排的人选,不是他们可以置喙的,全看荆国的意愿。 云烨想到清璇那天真的模样,也不禁低叹了一声。 “等王爷答复吧。”他最终只是那么说道。 ------------ 第七十五章 令仪 云烨并没有等太久。 两天后,他就接到了静澜的传书。 但在云烨打开那封密函并解密后,他愣住了。 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以为是哪里出错了,所以又重新解密了一遍。 其实并没有那个必要,因为那封密函在解开之后,只有六个字。 “王妃殁。” “谈联姻。” 怎会如此? 虽然云烨与高令仪并没有那么熟悉,但从她对宋盈的照顾来看,她实在是个极体贴的人。 甚至她的离开也是如此体贴,解决了静澜的最大难题。 他缓缓地将那封密函收了起来。 然后他起身,斟了一杯酒,面向大都的方向,慢慢倾洒而下。 这是祭奠,也是感念。 “替我引荐吧。” 他知道接下来的时间很宝贵,于是对赵立说道。 “我们已有筹码了。” ****** 高令仪的死亡是极其突然的。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她只给静澜留下了一封信,然后就服下了那颗毒药。 那颗如若静澜事败,她早已给自己准备好的毒药。 等到婢女发现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宋盈在知道这件事后,震惊和哀痛之心自然远胜云烨,但她还来不及去高令仪棺前吊唁,清璇就因受惊过度而发起了高烧。 宋盈立刻去了清璇屋里,孩子正在哭闹,一边的嬷嬷竟是按不住她。 “怎么王爷没过来吗?” 她不由向旁边的婢女问道。 “王爷一早招了幕僚议事,还不曾出来过。”婢女低声说道,低头抹了抹眼泪。 高令仪向来宽于待下,此事一出,婢女和侍从们几乎都红着眼眶。 宋盈也顾不得叹气了,当下便在清璇床边坐了下来。 伸手一探,额头滚烫。 “大夫开药了吗?”她问嬷嬷道。 “开了,可是郡主一直哭闹,喝不下去。” 嬷嬷愁眉不展地看着旁边已经冷透了的药。 “郡主一直吵着要娘,唉,这可如何是好,若一会王爷过来瞧见,肯定会怪我们侍候不周。” 王妃新丧,郡主又病了,这个时候谁敢触霉头啊。 “把药拿下去热一热,我来试试喂郡主。”宋盈吩咐道,嬷嬷立刻带着婢女去热药了。 “娘亲!娘亲!” 清璇哭得小脸通红,又咳又喘,额头上满是细汗,她徒劳地伸着小小的胳膊,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 “抱抱萱萱,抱抱萱萱!” 宋盈知道萱萱是清璇的小字,高令仪虽爱护女儿,管教却也严格,不到四岁的孩子,总是规规矩矩,进退有度,日常行礼问安都是有模有样,已隐隐有了名门闺秀该有的风范。 高令仪也从不当人面叫女儿小字,想来只有亲密独处时,才会这么唤女儿。 “萱萱听话!萱萱听话!娘亲别不要我!” 孩子还在哭叫,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宋盈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俯身抱住了清璇,就仿佛抱住她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孩子一般。 “娘亲在这里。”她低声哄道,“萱萱别怕。” “娘亲!”清璇死死抱住了她,嚎啕大哭起来,“萱萱会乖!娘亲别走!” “娘亲不走。”她小声说道,“萱萱把药喝了好不好?” 清璇拼命点头。 嬷嬷和婢女很快端来了重新温过的药,宋盈尝了一口,是适口的温度,这才扶着清璇坐起身,想给她喂药。 好像怕她会走一般,清璇却直接自己端起碗,咕噜咕噜一口气就把药喝完了,连停顿都不敢。 “慢慢喝。”宋盈忙轻抚她的背脊给她顺气,“别呛着。” 一边的嬷嬷双手合十,感激不尽地向她拜了拜,这会能让郡主喝下去药,那真是活祖宗,别说拜一拜,她都恨不得给宋盈磕几个头。 喝了药后清璇终于平静了一些,慢慢合上眼睡着了。 一只小手却仍紧紧攥着宋盈的衣袖。 “宋姑娘,要不然您去休息会?这会郡主也睡下了。”嬷嬷说道。 “没关系。”她垂眸说道,轻轻拍着清璇,“我在这里陪着郡主吧。” “那您受累了,我们就在门外侍候,若有什么事,您就叫我们。” “好。”她点头道。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睡梦中的清璇徒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娘亲!娘亲!”她又大哭起来,“娘亲别走!” “萱萱别怕,娘亲在这里。” 宋盈抱住她哄道,她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背,仿佛哄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 “别怕,娘亲不会离开你。” “……令仪?” 不敢置信的、轻颤着的男声突然响起。 宋盈一惊抬头,就看到静澜呆呆地站在那里。 ------------ 第七十六章 赐婚 他似乎喝了酒,目光迷离,步履不稳地走了进来。 宋盈再不及细想,当下便毫不迟疑地跪了下来。 “请王爷恕宋盈不敬之罪。”她的声音清楚而响亮。 静澜的脚步一顿。 他的目光慢慢变成了失望。 “无妨。” 他缓慢而僵硬地挥了挥手,声音低哑,“是本王唐突了。” “劳你照顾清璇。” 他说着便转身向外走去,脚步竟是有些踉跄。 “王爷!”宋盈扬声道,“您的妻子刚刚过世,您可以难过的。” 静澜闻言脚步微微一顿。 “若本王把时间都浪费在难过上,那本王的妻子才是白白过世了。” 他早已习惯了把心藏在最深的地方,有时候藏得久了,他似乎也就忘了自己还有心了。 高令仪那封简短的亲笔信,此刻就贴放在他左心房的位置。 那短短几行字像是用滚烫的烙印烙在了他的心上,无时无刻不在烫痛他的心。 “妾身无能,难助王爷成就大业,唯一能为者,乃让出王妃之位。” “心中难舍唯清璇一人,望王爷善待之。” “令仪泣叩。” 他们少年成婚,婚后便以身份相称,直到她走后,他才恍然发现,自己甚至从未叫过她的名字。 他们一直都是王爷与王妃。 从未有机会做静澜与令仪。 然后她就这么果断而决绝地走了。 他再也没有机会,叫她一声令仪了。 ****** “什么?高氏病故了?” 御书房内,静阳正在翻看奏折,看到静澜的上奏,他不由露出了一声嗤笑。 “他也真是够倒霉的。” “瑞王气数已尽,连老天都不帮他。” 武元培恭维道。 “那高氏起程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如今竟也会在驿站突然病故了。” “哪里像陛下这般洪福齐天,才继位不久,皇后就怀上嫡长子了。” 说到此事,静阳不由露出了极高兴的神色来。 “朕是天子,自然得到庇佑。” 武元培又跟着吹捧了几句,他观察着静阳的神色,斟酌着提醒道。 “不过陛下,那瑞王在驿站已耽搁了一月有余,如今高氏新丧,他怕不是又要耽误下去?” “未免夜长梦多,是不是该赶他上路了?” “随他去吧。”静阳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他都那么倒霉了,我这做兄长的,总要体恤一二。” “是。” 武元培虽不信静澜能耍出什么花样,但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安。 “对了武先生。” 静阳和颜悦色道。 “先生追随朕多年,还未曾娶妻,如今大局已定,朕也有心替先生做媒,先生若有意中人,尽可告知朕,朕必然替你做主。” 武元培立刻现出感激不尽的神色来。 “臣斗胆,”他恭敬地俯身叩头道,“听闻留王千金姿容绝艳,臣倾慕已久。” 静阳微微犹豫了一下。 留王是宏嘉帝的堂兄,他有一个幼女,不但容色惊艳,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精,如今刚满十八岁。 留王自是对她宠爱有加,自她及笄后,说亲的人就踏破了留王府的门槛,但留王愣是一个都没看上。 “臣惶恐。” 武元培察言观色,立刻继续叩头道,“留王原是先帝的股肱之臣,是臣高攀了。” 听到这话,静阳的面色便沉了下来。 当初他继位前,留王也曾表示过先帝遇刺之事不明朗,太子不宜监国的意思。 这个帐,刚好算一算。 “你也是朕的股肱之臣。” 他慢慢地说道。 “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朕这就下旨,为你赐婚!” 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是时候让他们彻底明白这个道理了。 “小安子,磨墨。” 静阳扬声叫来近侍的小太监。 “婚期就定在三个月后,武先生可要好好准备,别辜负了朕的一番心意。” “谢主隆恩!” 武元培强压下心头的狂喜,恭恭敬敬地谢了恩。 想到曾只见过一面的留王千金那如盛开牡丹一般绝美的容颜,他不由得浑身发热起来。 ****** 不过一日后,静澜就收到了风声。 “呵,静阳疯了不成,竟然要把那个留王爱的跟眼珠子似得闺女许给一个跟留王一样年纪的老匹夫?” 一夜的功夫,他的脸上已没有了昨夜的仓皇和痛楚。 留下的,仍是身为瑞王的运筹帷幄。 “本王正担心人不够,他就上赶着给本王送人了。” 他嘴角轻扬,对幕僚淡声吩咐道。 “去,找个人安慰一下留王。” ------------ 第七十七章 生变 东宫。 这日静阳下了朝后,就来皇后宫中探望,还未走进寝殿内,就已听到内里传来赵氏的嘤嘤哭声。 “皇后这是怎么了?” 在宫人的通传声中,他迈步走入寝殿。 这个时辰赵氏才刚午觉醒来,却仍歪在枕靠上,她此时已有身孕三月有余,但脸上气色不但不见红润,反而显得有些灰白。 此时她泪水涟涟,一见静阳,更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回陛下的话。” 侍候的婢女慌忙跪下回话。 “娘娘这两日都没歇息好,方才午觉又梦魇了,是以精神不太好。” 静阳快步走到赵氏身边,小心地将她揽入怀中,只觉她仿佛又瘦了些许,心下不由也有几分心疼。 “快召太医来瞧瞧。” 他说着握了握赵氏的手。 “怎么手也这么凉?” 赵氏哭着倒在他怀中。 “皇上,”她喊着,眼神几乎有些涣散了,“快救救臣妾,这宫里……宫里不干净啊。” 静阳的心没由来的乱跳了一下。 “皇后在胡说什么。”他皱眉道,“宫中怎会不干净?” “真的啊皇上,那东西缠上臣妾了。” 赵氏恐惧地抓着静阳明黄色的袍子,她攥得那样紧,手背上都爆起了青筋。 “这几日晚上,它都会在臣妾宫里跑啊跑,还会拽臣妾的被子,臣妾昨晚甚至都不敢闭眼……” “皇后这是梦魇了吧。” 静阳的声音里带了一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冷意。 “不是的皇上。”赵氏小声哭道,“它、它还摸了臣妾的脚……” 说着,她拉开了一点被子,露出了白皙的脚踝。 那上面赫然有半只乌黑的、婴儿手掌那么大小的巴掌印。 ****** “这东西为什么会跑去纠缠皇后?” 在兰妃,不,如今已是兰太妃的宫中,静阳拿着那个黑色的小棺材低声喝问道。 这位年轻的太妃仍是风姿绰约的,她轻轻瞟了那小棺材一眼,嘴角凝了一丝微微笑意。 “皇上,它没能出生,自然也不愿意让别的孩子出生,嫉妒之心罢了。” 静阳眉心一跳。 “荒唐!难道它想让朕绝后不成!” 兰太妃吹了吹杯盏中的茶水,微笑道。 “那自然不是。皇上,它的心愿不过就是想出生罢了,若是皇上许让它托生,它自然就不闹了。” “托生?” 静阳不禁提高了嗓门,音调都变得尖锐了起来。 “那可是朕的嫡长子!怎可让这种东西托生!” “皇上,它原本也是您的长子啊。”兰太妃悠悠一笑,曼声道。 静阳一声冷笑。 “如今朕大业已成,原本也用不上这东西了,你替我毁了就是。” “皇上这话就错了,您不能有用的时候将它当成救命稻草,没用了又一脚踢开。” 兰太妃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正色道。 “您供养它已久,可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那你就替朕想好办法。” 静阳冷声道。 “别让这东西再去皇后那里作乱,否则朕就唯你是问!” 说着,他又向兰太妃逼近了一步,将手中那个小棺材递到了她的面前。 “太妃也希望自己和公主能有个安稳的未来吧?” 她静静凝望了他一会,细看他的眼睛,能看到那里面隐隐汹涌着的狰狞。 她忽而露出一个微笑,伸手接过。 “那就如陛下所愿。”她垂眸道。 ------------ 第七十八章 暗影 三个月后。 近日来,武元培的日子过得是越发舒心了。 一来是他的婚事落定了。 原本婚嫁之事就算皇帝有意指婚,那也讲究个你情我愿,毕竟结亲不是结仇。 但静阳却手段雷霆,直接下旨赐婚,这性质可就不同了。 如若留王拒绝,那便是抗旨大罪。 原以为留王少不得要大闹一场,武元培甚至都想好了后招,可谁料圣旨到了留王府,留王却没有发作。 只是表示爱女心切,三个月时间不足以筹办婚礼,要求六个月后再议亲。 如此一来,静阳倒是不能驳他面子,也就允了此事。 武元培更是心中大定,不过晚几个月,自然不碍什么事。 二就是,荆国派来了使节,有意与大都修好。 荆国呈送来的信函之中用词极尽谦逊,除了表达对大都新帝登基的恭贺,更是再三提及想与大都重新缔结和平条约之事。 静阳颇为受用,但心里对于荆国提到的条约却不以为然。 他虽不像宏嘉帝那般爱战,但心里也对荆国辽阔的土地很感兴趣,大都建国晚,论土地规模不及荆国,他自然想要更多。 不过眼下刚刚继位,他也想休养生息,等到再过几年,他当然是要征战的。 现如今么,见见那荆国使节,丰盈一下国库,倒也不错。 这么想着,静阳便欣然允了荆国使节的觐见,而作为新帝的心腹,武元培自然接下了这个荣耀的差事,负责接见使节。 一时间,武府热闹非凡,谁都想巴结一下这位新贵。 因此这几日,武府大小宴请不断,丝竹之声更是隔了两条街都听得清晰。 朝中老臣有耳闻的,都暗暗皱眉,弹劾他的奏折时不时就会出现在静阳的案头,但静阳只作不见。 如此又过了几日,这一天,荆国的使节终于到达了大都的皇城。 为显重视,武元培亲自迎接,接待对方入住了自己的府邸。 先前荆国呈上的礼品单已十分丰厚及诚意,此时武元培见对方随行的车马约有百余台,每一台的轮毂压过青石路都发出沉沉的吱呀声,显然是十足十的分量。 他面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荆国使节姓赵,看起来黑黑瘦瘦并不起眼,但武元培自是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 先是一场隆重的接风宴,第二日,便可入宫觐见。 晚宴自然是宾主尽欢,当晚,使节与随行们都歇在了武府中。 武元培也喝了不少酒,睡得很沉,直到一阵冷风将他吹醒。 他睁开眼,就看到一个一身素服的女子,静静地站在他的床头。 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此刻正目光清冷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一样。 武元培下意识地想起身,却发现手脚不知何时被绑缚了住。 “你是什么人!” 他喝问道,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被绑得很紧,紧得他难以动弹。 “本官是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胆子!” “武元培,你有什么脸面在他们面前大声说话。” 女子的语调也是清冷的,她慢慢地让开了一点,武元培这才看见,她的身后,竟还影影绰绰站着十来个人。 唯有她一身素白,在黑夜中格外显眼,以至于他没有看见她身后的那一群模糊的黑影。 ------------ 第七十九章 报仇 头皮忽然一痛,武元培没有提防,一下痛叫出声。 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将他从床上一把拽了下来。 他面朝下,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的牙齿磕到了嘴唇,立刻有鲜血流了下来。 有人在他的膝弯处踢了一脚,他立刻跪倒在地。 “你们……” 他还来不及怒骂,嘴上又被狠狠打了一巴掌,直打得他鲜血直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武,还认识我们吗?” 一个森然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亮起来的烛光,一张脸出现在了武元培的眼前。 在这之前,武元培有愤怒,有震惊,但唯独没有惧怕。 直到这张脸出现。 不,不是一张脸,确切地说,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半张脸。 那人似乎受过严重的刀伤,他被削去了半张脸,只有一只眼,半个鼻子,和缺了一半的嘴。 饶是武元培向来胆大,此时此刻,面对那鬼魅一样的半张脸,他终于发出了惊惧的叫声。 “啊啊啊——来人!来人!” 他不管不顾地尖叫道。 但回应他的,是屋外死一样的沉寂,和眼前那半张脸上露出了奇诡笑容。 “你贵人事忙,当然不记得我了,没关系,兄弟们帮你回忆回忆。” 他说着,狠狠一巴掌扇在了武元培一侧脸上。 那半边脸立刻红肿了起来,足见这一巴掌有多用力。 “这一巴掌,是打你这个卖国求荣的狗贼!” 又一巴掌落了下来。 “这一巴掌,是打你害死我们那么多兄弟!” 接着,另一个人慢慢走上前来,那是个衣着褴褛的中年男人,他佝偻着背,拄着拐杖,走得十分缓慢艰难。 他一口浓痰吐在了武元培脸上。 “你当年出卖宋将军,害得青云山一战,荆国损失惨重!张兄弟毁了脸,而我的腿,也是在那里没的!” “我们侥幸活了下来,可那堆在青云山下的白骨,是多少人的儿子,多少人的丈夫,多少人的父亲啊!” “你还害死了季军师。”一个声音颤颤的黑影走了过来,他的脸似乎被火烧过,整张脸就像烧融了的蜡,十分可怖。 他伸出手,颤抖着指向武元培。 他的手上只剩两根手指。 “青云山一战后,我们死的死,残的残,最后是季军师收留了我们这些废人,把我们安置在了临州,让我们能活下来。” “可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啊!!!” “他死得那样惨!他不能瞑目啊!” 那人哑着嗓子哭叫道,他嘶吼了一声,一下扑到了武元培的身上,狠狠咬住了他的耳朵。 武元培发出痛苦的嚎叫,他拼命挣扎,对方却死不松口,直到他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那人终于放开了武元培,他站起来,狠狠吐掉了咬下来的半块耳朵。 “呸!” 他唾弃道。 “孬种!” 武元培此时已是满头满脸的血,他伏在地上喘着粗气,似乎已经没有再动一下的力气了。 “现在想起来他们是谁了吗?” 那个白衣女子翩然走上前来,正是宋盈。 她垂眸望向他。 “我今日,也是想和他们一起,给你送个信。” 她的语调轻飘。 “哦,我差点忘了,你不喜欢这么素的颜色。” 她伸手拂了一下自己洁白无瑕的衣袖。 “不过没关系,等到结束的时候,它一定会变成你喜欢的颜色,会很喜庆的。” 她说。 “我保证。” ------------ 第八十章 行刑 “是你……” 这熟悉的话终于让他想起了曾经那个一身血衣,奄奄一息的女子。 她竟然还活着! 不但活着,她甚至找来了曾经青云山一役中苟活下来的那群残废! 她是怎么做到的? 但他现在无暇去细想了。 “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是要造反吗!”他狠狠地瞪着他们,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 “又不是第一次了。”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他身后传来,正是云烨。 武元培自然认不出云烨,但也气得他几乎吐出一口血来。 “武元培,我们给你带的信就是,你所在意的一切,都要在今天湮灭了。” “你权臣的位置,你一心辅佐登上帝位的皇帝,你以为的美满姻缘,所有的一切,你都会失去。” 宋盈一个字一个字,冷冷说道。 “你会死在今天。” “你们胡扯!胡扯!” 武元培目眦欲裂,困兽一般地吼道。 他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他汲汲营营一生!他从底层一步步爬到今天的高位!他前途无量!他还要娶一个家世高贵的美貌妻子! 宋盈望了一眼窗外,似乎看到了什么,她的嘴角微微扬起。 “拖他起来,让他亲眼看看。” 云烨立刻将他拖到了窗边。 武元培宛如做梦一般,看向皇城的方向。 那里竟然升起了浓浓的黑烟! 怎么可能啊!那是皇宫!那是皇帝所在的地方! 那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不,不可能的,那是他们的障眼法,宫里绝不可能出事! 他们才几个人?怎么可能在宫中闹出那么大动静? 他们不过是突袭了他的府邸,不过是趁着他招待贵客…… 等等!贵客! 他突然想起来还在府里的荆国使节! 这里闹出那么大动静,他们不可能没被惊动。 可是为什么他吼了半天,一个人都没有来? 他猛地瞪大了双眼。 他突然想起了荆国使节带来的那百余辆马车。 “你们……你们和那些荆国人是一伙的?” 他想起那一台台马车,那一台台分量十足的马车,不禁心惊肉跳。 难道说……那里面装的全部都是人? 云烨轻轻笑了一声。 烛光中,他倒映在墙上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在光影交错中,显得顶天立地。 “你错了。” 他说。 “我们本来就是荆国人。” “你也是荆国人。” 武元培彻底呆住了。 一股寒意升上了他的背脊,让他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大哥们,让你们久等了。” 云烨说着,向身后那群黑影们拱了拱手。 “请吧。” 那些人,正是云烨到达荆国之后,通过赵立找回来的青云山战役中剩下的老兵。 云烨不过问了一句他们是否想要亲手报仇,他们便毫不犹豫地跟着他来了。 这是刻骨的仇恨,他们哪怕是残了,废了,爬也要一步一步爬过来。 他们要亲自给他一刀,一人一刀。 武元培惊惧地看着一步步朝他逼近的人影。 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完好的。 他们的眼睛亮得就像有火焰在里面燃烧。 第一个人举起了手中的刀子,一刀捅进了他的肩膀。 “啊——”武元培不禁惨叫了一声。 很快第二个人就接过了那把刀。 一刀捅进了他的手臂。 接着是第三个人,第四个人。 每个人都避开了他的要害,他们只希望他的痛苦延长得越久越好。 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黑暗中割到了捆绑着他的绳子,又或者是痛苦让他挣扎得更加猛烈,在第五个人刚接过刀子时,武元培突然大喝一声,竟是挣开了绳索。 他毕竟也曾是个练家子,就算这几年来养尊处优,那点身手和反应还是在身上的。 一个错身间,他就欺到了手无寸铁的宋盈身边。 他血迹斑斑的手指,像铁箍一下掐住了宋盈纤细的脖颈。 “让出路!” 武元培狠狠地说道。 “否则我就掐死她!” 他抓牢了宋盈,把她像盾牌一样挡在身前。 “不信的话你们就试试!” ------------ 第八十一章 有什么可害怕的? 云烨的眼神一变。 他易了容,看起来神色不动,但眼神中终究是流露出了紧张。 这个距离,他若飞刀,必可命中武元培,但这厮实在奸猾,他躲在宋盈身后,完全拿宋盈当挡箭牌,云烨深恐误伤宋盈,一时竟是拿他没办法。 “快放开宋姑娘!” 旁边一个老兵怒喊道。 “你已经害了宋将军,怎敢再伤他女儿!” “原来是我世侄女啊。” 武元培狞笑道,手指越发收紧,他的眼神愈加癫狂。 “那正好送你下去见见你爹,和你那个短命的孩……” 话音未落,只听得“哧”的一声响。 武元培一呆。 他想掐死宋盈,手指却像有千斤重,多一分的力也用不上了。 腹部一阵剧痛,让他才像是那个被掐住了咽喉的人那般张大了嘴,他想呼吸,却发现自己透不过气。 宋盈一直藏在袖中的匕首就在刚才滑落到了她的手中,她就像已经演练过千百遍似的,反手一刀捅进了武元培的小腹。 他用一只手掐住她的咽喉,另一只手自然只能控制她的左臂。 他也压根没想到,宋盈这样一个弱质女流竟会随身藏着刀子。 “自那之后,这把匕首便没有离开过我身边。” 宋盈用力抽出了刀子,鲜血溅在了她素白的衣衫上,她低头看了一眼,嘴角微微凝笑。 “你看,我说过,会很喜庆的。” 武元培踉跄着倒退了一步,他的脚下一阵酸软,终于仰面跌倒在了地上。 鲜血从他的嘴角汩汩涌出,他抽搐着,觉得无法瞑目。 他不甘心啊! 他不甘心! 他挣扎着想再望一眼窗外,他想再看一眼那权力的最中心,可惜,他再也看不见了。 ****** 两个时辰前。 东宫。 近几个月来,每到入夜时分,静阳就有些烦躁。 他已经很久没有宠幸嫔妃了,除了偶尔见一见皇后和太后,他几乎不踏足后宫,夜夜都歇在御书房内。 旁人都赞新帝勤勉,但只有他知道,他只是…… 只是什么呢? 害怕? 静阳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不,他是皇帝,是天子,他有什么好害怕的? 是怕那越来越频繁的孩童笑声吗? 不,那只是最近太累了。 他安慰自己道。 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响,静阳一惊,差点没吓得跳起来。 他苍白着脸回过头,看到是他的近侍陈福带着徒弟小安子,正惶恐地看着他。 “皇、皇上。” 陈福结巴道,双手捧着一个白玉托盘。 “这是太医给您开的安神药。” 静阳轻轻舒了一口气,面色却依旧难看。 “为什么不通传就进来!”他呵斥道。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陈福带着小太监连连叩头请罪,“皇上恕罪!” “滚下去!”静阳不耐地骂道。 陈福立刻带着徒弟滚了出去。 “师父,咱们刚才都通传过了呀。” “闭嘴。”陈福骂了一句,“通没通传过我能不记得吗?” 但你能说皇帝错吗? 当然只有自己跪下请罪了。 说着,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是贴身伺候了,这么多年来,皇帝什么性子,他最清楚不过。 可是最近的皇帝,实在是陌生得让人害怕。 变得喜怒无常不说,还常常魂不守舍一般。 陈福抬眼看了看皇城上方黑压压的天空。 只希望,别出什么事才好啊。 ------------ 第八十二章 救驾 静阳喝了安神药后就睡下了。 不得不说太医院的药还是极有效的,静阳很快就睡着了,但没过多久,他就被一阵奇怪的声响惊醒了。 啪嗒。啪嗒。 就像有孩子在拍球。 静阳一下子就清醒了。 “谁在哪儿。” 他低声喝道。 回答他的是隐隐约约的孩童笑声。 “够了!” 他的怒气在慢慢升腾,自从把那个东西交给兰太妃后,它倒是不去骚扰皇后了,改来骚扰他了! 最近他的睡眠越来越差,今日喝了安神药,好不容易睡着了,却不想又被惊醒了。 这东西当真该死! 一开始那东西开始在他周围打转时,他也是恐惧的。 但是近几日来,积攒在心头的已经变成了越来越多的怒气。 他的头有点疼,但他觉得自己现在无比清醒。 这东西不就是在要挟他吗? 怎么,若不让它托生,它便要缠死他吗! 它活着的时候也只是他的儿子,现在死了,倒妄想爬到他头上了吗! 这么想着,静阳便觉得怒从心头起,他也不睡了,起身一把抽出了放在一边的剑。 他要去砍死那个该死的兰太妃,再砍碎那个破东西,看看没了依附的实体,它还能闹什么! 静阳怒气冲冲地拉开了房门。 门口赫然躺着那个小小的,漆黑的小棺材。 “好极了!” 他咬紧了牙。 “你如今竟然都有办法自己跑回来了!” “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逼朕立你为太子了呀!” “你算个什么东西!” 说完,他狠狠一剑挥下,将那口小棺材一劈为二。 那里面流出的黑色液体,像油,又像膏脂,浓郁又粘稠。 静阳只觉一阵恶心。 “来人!”他喝道,只觉终于吐出了一口郁结之气,“把这里收拾干净!” 守夜的正是小安子,他听到传召,立刻躬身走了过来。 “是。” 静阳这才转身,关上房门,准备继续睡一会。 此后御书房中再无声息,直到后半夜,突然冲起了漫天火光。 整个皇宫顿时都被惊动了。 御前走水,那是大罪啊! 御林军很快赶了过来,抬着一台台水龙救火,也有忠心的冒死冲进火场救驾,但等那人呛得满脸烟灰跑出来时,却说皇帝不在里面。 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又有些奇怪。 皇帝近来都歇在御书房,这个时辰竟然不在,那又是去了何处? 此时的宫门外,同样热闹。 宫中走水,黑烟弥漫,在京当官的当然都住得不远,臣子们很快发现了异样,为表忠心,一个个都赶到了宫门口候着,想得到第一手消息。 消息还没传出来,却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瑞王殿下吗!”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了一处。 天空是将明未明的深墨色,静澜一袭紫色锦袍,在这种墨色的衬托下,愈加显得丰神俊秀。 众人神色各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是不得传召终身不得回京吗? 这瑞王,究竟是怎么进的城门? 倒是张之明站了出来。 “瑞王殿下,皇上有旨,您不该擅自回京。”违抗皇令,无异于谋反,当场诛杀都是该的。 静澜却神色不变。 “皇命自然不可违,但陛下是本王手足,若是为了救驾,本王不惜抗旨。” “救驾?”张之明的神色一变。 宫中不过是走水,他们也都在等休息,瑞王怎么就扯上了救驾? ------------ 第八十三章 闯宫 “本王接到密报,兰太妃擅自使用巫蛊之术迷惑帝王,意图弑君,本王要立刻进宫救驾!” 张之明徒然白了脸。 静澜不再理他,只是一挥手。 “开宫门!” 守门的禁军自然不可能打开宫门,但静澜显然也不是在对他们说话。 他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支军队。 一支完全听从他的号令,且人数庞大的军队。 宫门很快就被强行撞开了,静澜头也不回,带着人就冲进了皇宫。 “瑞王这是要造、造、造反吗……”旁边一个老臣目瞪口呆,“他哪里找来的那么多人?” 张之明一摆手。 “先进宫看看。” 若皇帝真的如他所说,那宫中必然已遭巨变。 等到张之明赶到御书房,那里的火已经被扑灭了,禁军统领的脸都被熏黑了,但见了张之明,还是立刻上前行礼。 “张大人,皇上不在这儿。” “没找着皇上在哪儿吗?”张之明眉头一皱,想起瑞王的话,心下又是一沉。 这里闹出这么大动静,皇帝怎么会不见人影? 莫非真的出事了? “张大人!” 张之明一回头,就看到了平日皇帝身边的小太监,正是小安子。 “找着皇上了,皇上正在皇后宫中!”他叩首道,“但那里现在让瑞王派人围住了,瑞王让奴才过来请张大人一同过去。” 找到皇帝就好! 张之明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但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瑞王围住了皇后的宫殿是什么意思? 他不会是真的想谋反吧。 但没理由要谋反还要请他过去啊,倒像是去做什么见证似的。 他心里有些不安,一把就撩起了官袍,事态紧急,也顾不得仪态了,当下就跟着小安子一路快跑了过去。 皇后宫外,的确被围得铁桶一般。 张之明暗暗心惊,这人数,这阵仗,真要动起手来,恐怕皇宫中的禁军也不一定能抵抗。 而且,瑞王有的,恐怕还不止这一点兵力。 张之明深深吸了一口气。 “张大人来了。” 静澜就站在皇后寝宫外,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情绪。 “皇上如何了?” “张大人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张之明愈发有些惊疑不定,但他很快定了定神,独自走进了皇后的寝殿。 一般朝臣自然不得擅自进入后宫,但现在事从紧急,也顾不得了。 透过层层明黄色的幔帐,张之明隐约听到了皇帝说话的声音。 他心里不禁又一松,还好,起码瑞王没有做出什么谋逆之事,只要皇帝还在,就没事。 “皇上,臣张之明叩见。” 在进入内室前,他自行通报道。 但皇帝没有答话,他似乎正在同什么人说话。 张之明又通报了一声,仍未有应答。 但皇帝分明就在里面啊。 他按捺下疑惑,到底还是担心皇帝,便自行起身,走进了内室。 因皇后有孕,皇后殿中布置的十分喜庆祥和,窗幔上绣着石榴图案,寓意着“榴开百子”,屏风是皇帝亲赐,上面绣着一幅麒麟送子图,更是显出皇帝盼子心切。 张之明的目光转到了屏风后。 皇帝果然好端端地站在那儿。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放下心,便忽然又觉得背脊一寒。 就像你以为自己只身一人时,却突然感到有人在你脖颈后吹了一口气一样。 说是遍体生寒也不为过。 皇帝在说话,对着空气说话。 不,也不是对着空气,他左手呈环抱状,像是抱着什么一般。 “当然了,你当然是父皇最心爱的孩子了!” 皇帝笑眯眯地对着左侧的方向说道,声音极尽爱宠。 “大都规矩,长子世袭爵位,那皇位当然也是要传给朕的长子了!” “父皇什么时候骗过你?” “父皇不是答应过你,只要你一个孩子吗?” “你看,父皇不是做到了吗?” 张之明简直毛骨悚然。 他僵硬地把头往左边转了一下,就看到了皇后赵氏显然已经僵硬的尸体。 她瞪大着双眼,已经凝固的表情仍然显现出死亡那一刻的惊惧和难以置信。 她隆起的腹部上插着一把宝剑,坠着明黄色的穗子,张之明认得出,那就是先帝挂在御书房中的剑。 ------------ 第八十四章 定罪 “张大人亲眼看了,觉得皇上是如何了?” 背后传来静澜的声音,张之明受惊了似的一下回过头来。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 “这……这……”他的嘴唇有些发颤,一下竟是说不出话来。 “我已命人看住了兰太妃,”静澜像是理解他此刻的震惊,他接着说道,“张大人可要与我同去?” 张之明勉强镇定了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瑞王殿下又是怎么知道宫中出事的?”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这来得也太赶巧了。 “前几日先帝曾托梦于我,要我速速进宫救我皇兄,我心下不安,连夜赶了回来,果然发现宫中出事了。” 静澜十分淡定地答道。 张之明:…… 得,这是连谎话都懒得编了啊。 但张之明并不打算再追问下去了。 因为现在的皇帝,显然已经疯了。 一个皇帝可以无能,可以蠢笨,可以弱小。 但绝对不能是个疯子啊。 “那皇上这边……”他斟酌了片刻,“我便叫人通报太后了。” “自然。”静澜微微颔首,“自然应该让太后亲自来看。” 让她亲自看看,自己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希望,究竟是怎样毁灭的。 ****** 审问兰太妃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在她的宫中搜到的符纸、朱砂,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工具数不胜数,当静澜把那个断裂成两半的小棺材扔在她面前时,她只是冷冷一笑。 “我早就告诫过他,绝对不能开棺。” “当真是个扶不起来的蠢货。” “也是我看走了眼,瑞王,到底还是你赢了。” 静澜没有理她,只是回头望了望张之明。 “张大人,兰太妃的供词,都有人记录下来了吧。” “是。” 张之明朝旁边的小太监点了一下头。 “我会让人送去刑部。” “兰太妃也会收押进刑部。” “为防意外发生,九公主也暂时拘禁在她自己的寝殿内吧。” 静澜淡淡说道。 这一下,兰太妃挂在脸上的嘲讽终于碎裂了。 “关静穗什么事!”她怒叫道,“你这个……” 立刻就被身后的宫人捂住了嘴,他们抓紧了她的手臂,直接将她拖了下去。 处理完了兰太妃之事,静澜便准备离开了。 “殿下。”张之明出声叫住了他,他欲言又止道,“您这边的人……” 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弄走啊! “宫中出此大事,本王的人自然要留在宫中,以策安全了。” 到底是谁不安全。 张之明只觉得嘴里有些发苦。 “那您这是准备……” 不会是要准备篡位吧,那名声可不太好听。 “本王自然是要准备参加朝会了。”静澜神色平静,抬眼望了望天,“天都亮了,张大人也该准备上朝了。” 说罢,他便独自转身离开了。 走过御花园的时候,第一缕晨光照耀了下来。 此时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静澜的目光变得柔软起来。 这里,就是当年皇后办花宴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高令仪的地方。 她曾问过他,当年为什么会选她。 她的确不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一日争相吟诗的、献字的、抚琴的贵女数不胜数,谁都想让自己显得光彩照人。 只有她像是来看表演的。 她就一个人坐在远远的地方,自己品着茶,吃着点心,看到有人表演到精彩处,她还会鼓掌叫好。 当真觉得自己是来看戏的。 静澜当时就注意到了,她笑起来是极明亮的模样,眼睛也是亮亮的,就像他围猎之时见过的小鹿一样。 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的童年几乎没有欢愉的时光。 直到那一刻,看到她,静澜似乎才明白,什么是从小被爱滋养着长大的模样。 可能人都向往自己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那一瞬,他想要的,就是她。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了。 没机会再告诉她,他会选她,是因为他,真的心悦她。 ------------ 第八十五章 禅位 自宏嘉帝被刺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不出所料地再一次陷入了混乱。 先是整个太医院都出动为皇帝诊治,但皇帝的身体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却偏偏神志不清。 太医们不得法,也只能先开一点安神镇定的方子让皇帝服用。 毕竟静阳清醒的时候,试图靠近他的侍从们已经被他挥剑斩杀了好几个了。 心焦不已的太后又连夜请了法师来看,结果法师做法三天三夜后,皇帝疯得更厉害了。 末了实在无计可施之下,太后甚至亲自去了刑部大牢见兰太妃,承诺只要她想办法救治好皇帝,她就赦了她的罪。 而一身囚服的兰太妃,只是闭着眼睛说了一句没办法。 期间,静澜也暗中安排了老师傅去看看皇帝情况,老师傅回来后只说了一句话。 “被邪术反噬了,大罗神仙也难救。” 如此,这位登基不足半年的新帝,便已经成为了废人。 太后自然不死心,在连续垂帘听政数日后,在敏感地感觉到越来越多的朝臣倒向静澜那边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皇帝即使身体抱恙,但皇帝还没死呢!” 她怒斥群臣道。 “皇帝还能生子,只要皇帝有子,自然有人继位!” 原来太后还打这主意啊。 朝臣顿时哑然,虽然太后的这点心思在他们意料之中,但怎么说呢…… 这个时候,就只有张之明站出来说了。 “太后娘娘。” 这位向来中立的内阁首辅躬身道。 “即使皇后娘娘现在仍活着,腹中所怀也还不知道是皇子还是公主,即便是皇子,生下来到长成,也需要二十年,这二十年间,难道太后都要垂帘听政吗?” “你……!” 太后怒极,这个张之明竟然敢这样质问她,怎么,难道他想指责她意图独揽大权,意图干政吗! “更何况皇后娘娘如今已去,以皇上如今的状态,是否还能有子,也是未知之数。” 若皇后仍在,张之明或许还会犹豫一下,毕竟他向来是支持正统的。 但现如今,在亲眼看到皇帝的疯态后,他不得不另作他想。 国怎可无君。 更何况瑞王如今兵强马壮,显然志在必得,他迟迟未动,不过也是想名声清明罢了。 若真动手,如今的皇帝,没有任何胜算。 有损的,一定是大都。 为了大都的安稳和未来,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因此臣,恳请皇上,禅位于瑞王。” 作为臣子,该懂事的时候,一定要懂事。 张之明率先做出了表率。 “张之明!你好大的胆子!”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好啊,他们一个个的,果然都倒向了瑞王! “瑞王想要谋朝篡位,你们也想跟着一起造反吗!” “谁说瑞王是篡位?” 一个清冷的女声自身后传来,张之明用眼角瞟了一眼,嘴边不由浮起了一丝微笑。 果然,又来了一个懂事的。 贤太妃手执册封金册,身着册封时的朝服,一脸肃穆地走上前来。 “贤太妃,你疯了!你怎可上殿!” 短暂的惊愕之后,太后怒火更炽。 这一个个的都是要反了天了吗!到底是谁把她放进来的! 她却没想过,为什么贤太妃走得进来。 “臣妾要来为瑞王正名。” 贤太妃不避不让,她挺直着背脊,朗声说道。 “瑞王生母是先帝的发妻陈氏,陈氏虽然在先帝登基前过世,但瑞王是先帝嫡子无疑!” “大都的皇位,向来在立嫡立长中择贤能者居之,如今先帝长子病重,嫡子继位有何不可,何来篡位一说!” 此话一出,朝中老臣顿时想了起来,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只是先帝登基后未曾册封陈氏,众人才渐渐忘了瑞王才是嫡子一事。 “笑话!” 太后怒斥道,她竟然敢在这档口来翻旧账,这个贤太妃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吗! “本宫是先帝亲封的皇后,只有本宫的孩子才是嫡子!瑞王算哪门子的嫡子!” “太后莫不是年纪大了,忘了自己的后位是怎么来的了吗?” 贤太妃丝毫不惧,只是冷笑道。 “当年的陈氏,究竟是怎么死的,太后心里不清楚吗!” 太后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起来。 她张了张口,心口突突跳了起来。 当年的确是她不断地陷害陈氏,让陈氏渐渐被先帝厌弃,也是她百般怂恿先帝鸩杀陈氏,为了给她的儿子扫除障碍,成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她的确不择手段。 朝臣们顿时心中有了计较,原本还在摇摆的人,也暗暗下定了决心。 静澜负手站在一边,全程未发一言。 这个时候,他早已不需要多说什么了。 他的嘴角缓缓扬起了一抹笑意。 他看了看贤太妃,微微点了点头。 贤太妃便轻轻松了一口气。 静澜虽非她亲生,但她悉心养育多年,两人自然是有母子情分在的。 亲不亲生的有什么要紧,活着享福才要紧。 陈氏最多也就得亲儿子一个追封,但有了今天这一出,日后她这个太后,自然是有享不尽的福气的。 而她的八公主虽然远嫁去了西陵,但之后一起长大的兄长成为了国君,她一定也能过得很好。 “臣,恳请皇上,禅位于瑞王。” 张之明俯身,叩首道。 “臣,恳请皇上,禅位于瑞王!” 更多的朝臣跪了下来,向空荡荡的龙椅叩首道。 “臣,恳请皇上,禅位于瑞王!” 山呼海啸般的音浪,冲向了珠帘后的太后。 她的眼前一黑,一颗心,就这么沉沉地坠了下去,像是坠进了无间地狱,油煎火燎似的疼痛。 ------------ 第八十六章 告别 禅位的诏书是在第三天的时候下的。 太后再愤怒再不甘,也无法改变结果。 她的母家虽得她多年庇佑,但终究根基不深,因此也没有能力在这个时候庇佑她。 于是,皇帝因病禅位于瑞王,而太后就因忧心皇帝而“病重”,与皇帝一起,去了行宫“养病”。 至于其他人,比如皇帝的身边的小安子,自那日之后就没人再见过他,再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陈尸在了井里,看起来像是在那里泡了很久很久一样。 当然比起朝代更替,这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自然无人关注。 至此,大局已定。 瑞王府。 “星北姑娘。” 在王府的后院中,云烨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星北。 “又立大功了吧。”他笑着问道。 星北愣了一会,才想起他现在什么样。 “云大哥!” 她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哪能有你功劳大呢,我只是过去放把火罢了。” 果然静澜让她出任务,是把她安插进了皇宫。 所以他能第一时间得知静阳的异常,也能第一时间制造混乱,在最恰当的时机,一举闯入宫中。 “留王殿下也帮了不少忙吧。”他淡淡笑道。 “那自然,先帝在的时候,留王殿下就在禁军中当过差,当然有自己的人脉。” 否则静澜无法那么轻易的闯进宫门,贤太妃也不可能那么轻易走进朝堂。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云烨点头道。 静阳要把人家心尖尖上的女儿许给自己的宠臣,也得问问人家父亲答不答应啊。 留王原本或许并没有支持静澜的心,他向来安于现状,一直乐于做个富贵闲人。 但静阳的那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将他彻底激怒了。 若不是静澜的人提早与他商量好了对策,他当场就能砍了那个来宣旨的小太监。 而静澜,也就非常轻松地得到了留王的支持。 至于云烨这边,那晚夜色一深,他便带人潜入了武府,伏击了武府众人后,他放出了藏身在马车中的荆国士兵,和同样躲在马车中进城的静澜。 一切都水到渠成。 “对了云大哥。” 星北叫了他一声,将云烨的思绪拉了回来。 “灵南他们回来啦,你见过他们了没有?” “我知道。”云烨点头道,“我刚见过苏摩,我现在正要去找王爷。” “殿下在湖边的亭子里。” 星北说着,便向他挥了挥手作别,自行去了。 与云烨第一次来此处时一样,静澜依旧独自一人站在临湖的亭边远眺。 “要走了?”他没有回头,只是这么淡然地问道。 “是。” 云烨躬身,嘴角含笑。 “所以想先来恭贺王爷,终成大业。” 明日起,静澜就要入住东宫了。 再过两日,就是登基大典。 “不观礼了?”静澜顿了顿,问道。 “不观了,我身份敏感,万一有人认出我……最后关头了,不想再给殿下添乱。” 是了,他自然是不能留下的。 “嗯。” 静澜终于回过头来,斜睨了他一眼。 “若不是你太麻烦,我倒是想留下宋姑娘继续陪陪清璇。” “是,都怪我。”云烨从善如流。 “你之后有何打算?” 不等他回话,静澜又略有些傲娇地抬了抬下巴。 “算了,本王也不想知道。” 云烨压了压嘴角,认真地回答道。 “我与宋盈商量过了,会先回桐州她外婆家。” 静澜没接话,但心里还是默默盘算了下桐州的位置,哦,在西陵,那也不算太远。 “殿下放心。” 云烨又一本正经地拍着胸口保证道。 “我会离开大都再洗掉易容的,若是被人抓住,我就咬舌自尽。” “呸!” 前半句听起来还像话,最后一句让静澜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你能舍得自尽?嘴里没半句实话!” 见静澜终于开始像往常一样骂他了,云烨就觉得放心了。 他刚才那个沉寂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落寞什么。 这个曾经不受宠的皇子,这个蛰伏了这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的皇子,就要成为一国之君了啊。 云烨也觉得有些与有荣焉。 但从明日起,他们两人就将成为天各一方的陌路人了,往后他落寞的时候,他也无法再宽慰他了啊。 不过他相信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 静澜见他低头不语,还以为自己话重了,当下又清咳了一声。 “知道你们要走,给你们备了几辆马车,车里的东西,就算是清璇的谢师礼。” 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 “都是送给宋姑娘的,可不是给你的。” “殿下就一点东西都不送我吗?” 云烨在他面前没脸没皮惯了,当下就又嬉皮笑脸起来。 原以为静澜肯定又要骂他厚脸皮,谁曾想,他一伸手就拿起了放在一边的一张弓。 弓身雕刻着繁复的花纹,触手温润,显然是常用之物。 “喏。” 他随手往他怀里一塞,一脸的不经意。 “给你的。” “好弓。”云烨扬眉,伸手抚摸着弓,脸上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喜爱。 静澜就有些得意,就知道这小子肯定喜欢。 “人家回外婆家,你眼巴巴送去,还不是为了提亲?” 他又忍不住要挖苦他两句。 “这个弓给你,留着打双大雁正好。” “谢殿下。” 云烨忍笑道。 “我就知道殿下对我好。” ------------ 第八十七章 好好长大 因为与云烨商议了明日就起程,因此在他去见静澜的同时,宋盈也去见了清璇。 一屋子的丫鬟嬷嬷们正围着她,在给她试大典的观礼礼服。 礼服自然是最上等的布料,最精致的绣工。 浓烈的红与璀璨的金交织在一起,隆重又端庄,衬得那个小小的人儿也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一样。 在高令仪过世后,清璇大病了一场,病愈之后原本圆润的脸也消瘦了下去,模样倒是更肖似她父亲了。 一眼看见了宋盈,她的眼睛一亮。 “先生!” 她高兴地叫道,作势就要跳下试衣衫的矮凳。 原本等在屋外静静望着她的宋盈也不由微笑。 “别着急,”她柔声道,“先试衣裳要紧。” “我一会再试。” 她小手一挥,就推开了扶着她的丫鬟的手。 “啊呀殿下。” 有嬷嬷拦她。 “这礼服今日一定得改了,要不然赶不上大典。” “我等会再试嘛。” 她小脸一板,俨然已经有了公主的架势。 “我要先找先生去。” 嬷嬷们便不敢再拦了,只得扶着她下来,替她换了日常的衣衫。 宋盈看着日光下笑着向她跑来的孩子,突然就又想到了高令仪。 她一直不知道高令仪是怎么下定的决心,让她能忍心抛下如此年幼的女儿。 但这一刻,她好像理解了她的做法。 因为只有这么做,才能保她的女儿一世荣华。 静澜即使成就大业,即使将来有更多的孩子,清璇的地位也会永远稳固,即使这个孩子容颜有损,也绝对会有一个璀璨光明的前程。 清璇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到了她的跟前。 “问先生安。” 她乖巧地行礼道,奶声奶气的声音配上十分规矩的动作,愈加显得可爱。 “殿下。” 宋盈含笑着蹲下身,与孩子的视线齐平。 “我明日就要走了,这本字帖,是我连夜写的,送给殿下留个纪念。” 因为静澜还未登基,名分未定,因此大家都只能折中称呼清璇为殿下。 清璇伸出小手,十分郑重地收下了。 “谢谢先生。” “父亲说了,不许缠着先生不让先生走。” 她嗫嚅着。 “所以我不缠着先生了。” 宋盈看着孩子红红的眼睛,看着她明明稚气却努力显得懂事的模样,心下自然也十分不舍。 但她是大人,她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若是殿下以后想我了,就练练字,就好像我还在教殿下写字一样,好不好?” “好。” 清璇乖乖点头,然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荷包,她的脸上一下亮了起来。 “我也有东西送先生!” 她说着,摸出了一枚崭新的铜钱递给了宋盈。 看起来很普通的一文钱,上面印有承元二字。 宏嘉帝的年号是承和,静阳定年号为承启,那这承元二字,必然就是静澜定的年号了。 “父亲说,这是刚刚印制好的,谁都没有,第一枚就给了清璇。” 她很自豪地说道。 “不过、不过再过不久,就大家都有了。” 说着她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宋盈就笑了。 “我很喜欢,谢谢殿下。” 清璇高兴的脸都红了,只是过不了片刻,眼睛就又暗淡了下去。 除了离愁,孩子的眼里更多的是再没有亲近的人陪伴的惶恐。 “殿下害怕吗?”宋盈看着她,轻声问道。 清璇点了点头。 “怕。” “他们都说,我很快就要有新母亲了。” “我很怕,怕父亲有了新母亲后,就不再喜欢我了。” “别怕。” 她伸手,轻轻抱住清璇,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你的娘亲,已经为你铺好了一条最光明的道路,你只需要稳稳地走下去就好。” “好好长大,公主殿下。” ------------ 第八十八章 大结局 承启元年,瑞王登基,改年号为承元,史称德安帝。 德安帝继位后不久就迎娶了荆国长公主,至此大都与荆国多年征战终于宣告结束,两国重新缔结了和平条约,大都亦归还了包括洛城在内的部分荆国土地。 德安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大都国富民强,十分繁荣。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林荫道间,三辆马车正不急不缓地行驶着。 宋盈与云烨坐在车内,青瑶则与车夫一起坐在前排。 “没想到,苏摩愿意留下来。” 宋盈撩开车帘向外张望了一眼,窗外已是芳草萋萋,这说明他们距离大都京中已经越来越远了。 “留在宫中,自然要比跟我走有前途得多。” 云烨很理解地说道,昨日见面苏摩已向他陈情说想留下,他当然答应了,也向静澜做了举荐,因此苏摩会留在京中当差。 “不是的将军。” 青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声音自前排传来。 “昨日来不及与你们细说,时局混乱那会,有一回苏摩受了伤,是灵南替他正的骨,我看自那日之后,苏摩就想好了要留下了!” “这小子。” 云烨闻言不由笑了。 “难怪那天见你们三人的样子就像爹妈带着闺女回家。” 青瑶:…… “对了青瑶,以后记得别叫我将军了。” 云烨想起了什么,提醒她道。 “是。”小丫头忙应声。 “那云烨这个名字,是不是也不能用了?”宋盈问道,毕竟这个名字,可能永远都会留在大都的通缉令上。 “之后我想改回我母亲的姓。” 云烨沉吟了一会,说道。 “我母亲过世的早,她在世的时候也从没提过我父亲的事,我只记得大家都叫她郑阿嫂。” “但我想留下阿烨这个名字。” 他望着宋盈,目光是柔软的。 “因为那是我第一个学会写的字。” 是她教会他的字。 “郑烨,郑公子。” 宋盈眨了一下眼,作势行了一个平礼。 “初次相会,有礼了。” “我却觉得姑娘面善极了,好像我自小就在梦中时时相见一般,当真有缘。” 云烨一副登徒子模样简直不用演。 “在下想去姑娘家中登门拜见,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宋盈忍笑道。 “公子既说与我有缘,那便看看天意吧。” 说着她自腰间摸出了那枚清璇送她的铜钱,一本正经地说道。 “若是字面,便请公子登门一聚;若是花面,那就请公子另觅良缘吧。” 见她作势就要抛铜钱,云烨一把就捉住了她的手。 “那么严重,那不得我亲自扔才作数吗?” 两人说笑间,马车却是一晃。 “出什么事了?”宋盈问道。 “小姐,好像是车轮陷进地里了。”青瑶在前面答话。 云烨闻言跳下了马车,帮着车夫一起赶马推车,很快马车就重新正常走动了起来。 原本这只是个小插曲,但等到云烨重新上车后,脸色却有些严肃。 “怎么了?”见他神色不对,她问道。 “这车,有问题。”云烨低声说道,“太重了。” “重?”宋盈不得其解。 “是,我刚才又看了一眼后面两辆车,按理没装多少物件,但是车辙印十分深。” “就像我们这辆车,这才坐了几个人,理应不会陷进地里才对。” “可是……”宋盈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车厢,这里实在看不到有别的东西。 云烨的心中却微微一动。 他想起了静澜的话。 “车里的东西都是送给宋姑娘的。” “就当清璇的谢师礼。” 他本来以为就是后面两辆车上的那些细软和衣衫吃食,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尽然。 四下细细摸了摸,他抽出腰间的匕首,撬开了车厢底板。 一块块耀眼的金砖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宋盈:…… 云烨:…… “这,都是?” 宋盈望了一眼后面两辆马车,震惊了。 “都,是吧。” 云烨不用去确认,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同样震惊于静澜的大手笔。 有了这样丰厚的礼物,无论他们想去哪里生活,今后的日子,都将不虞匮乏。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即使从此天各一方。 但知道彼此会过得很好,那就足够了。 是,他们会过的很好的。 云烨望着天际很远的地方,微笑。 然后他一抬手,抛起了那枚印有“承元”二字的铜钱。 ****** 很多年以后,书院里的一个小女孩儿背着双手仰着脸,站在了郑先生的面前。 “师公,你连这首诗都对不上,我师傅当年怎么会愿意嫁给你?” “这你就不懂了。” 郑先生慢悠悠地摸出了一枚铜钱。 “你师公每次掷铜钱,想掷哪面掷哪面,你师公还自带丰厚嫁妆,你师公还英俊潇洒……” -全文完- ------------ 童年番外篇1 有些人,也许是从宿命的第一眼开始,就知道彼此不可能成为朋友。 当陆锦之第一次见到云烨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 一开始,他并不在意他的存在。 但陆锦之却没想到,正是因为如此,宋屹才将他安排去了宋盈那儿念书。 宋家曾给独女请了一位女师傅单独授课,但宋盈不到十岁便将那时女子该读的书读了个遍,女师傅也就由得她自己看书,待她有不明的地方再做指点。 直到云烨的到来,才让那位清闲许久的师傅有了用武之地。 于是白天一个看书,一个识字。 两人挨着一张柳木书桌并肩坐着,共用一个砚台,一张毛毡。 那时的阳光总是格外清澈,携着梨花的香气,透过木质的窗栏,落在他们的桌上,书册上,手指上,还有她皎洁如月的侧颜上。 啪。 每到这时,云烨的手背总会挨上师傅一记藤条。 他这才会危襟正坐,收回自己不小心顺着阳光偏出去的目光。 宋盈也是坐得端端正正,她继续翻着书页,嘴角却有小小梨涡微微浮现。 两个小小的背影,被午后阳光勾勒出一身璀璨,宛如镶着金边的并蒂莲花。 偶尔陆锦之下了课,路过宋盈屋前,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那时他只觉碍眼,觉得浑身不痛快似的想发脾气。 长大之后才知道,原来那种感觉,就叫妒忌。 从很小的时候起,陆锦之就知道自己以后会娶宋盈。 这个认知随着年纪的渐长而变得愈发清晰,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向来感情交好。 然而现在平白多出了一个云烨,他像是代替了他的位置,总和宋盈待在一块儿,这让陆锦之心里渐渐生出了刺来。 这种刺痛感,终于在他们的一次射箭课后爆发了出来。 那也是云烨第一次和他们一起上课。 宋屹的学堂,向来都要求男孩们文武双修,因此他们也有教拳脚教骑射的师傅。 这天,云烨跟着其他人一起来到了校场上。 男孩们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同伴,几个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时不时地发出些轻轻的嬉笑声。 这一堂课,是他们第一次试用大人的弓箭。 陆锦之第一个试射。 他射箭的准头向来极佳,只是毕竟是十多岁的男孩,臂力终究还是弱了些。 虽然他心下存了暗暗较劲的之意,已是用尽全力拉弓,但眼看箭尖明明对准了红心,却还是没能正中。 剩下的几个男孩更是不用提了。 他们准头不及陆锦之,那几箭射得也是七零八落。 师傅倒也并不恼,只是一路矫正他们拉弓的姿势。 毕竟是第一次拉大弓,要求不能过高。 轮到云烨之时,其他人原想看看笑话——他可是第一次上课,大概连弓要怎么拉都不知道吧! 却不想云烨径自上前,拉弓射箭一气呵成,锵锵锵三箭势如破竹,全部正中红心。 师傅愕然过后,自然着实将他夸奖了一番,其他男孩们也纷纷投来欣羡的目光。 只有陆锦之咬着下唇,嘴角凝着不甘。 他向来样样第一,这一次,却是输给了云烨。 下了课后,他故意走慢了几步。 当他走过云烨身边之时,他想起曾从宋盈那儿听到过的他的身世,当下不由冷哼了一声。 “大都朝的杂种,果然是多几分蛮力。” 云烨顿住了脚步,他冷睨着陆锦之,嘴唇已经紧紧抿起。 “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这个杂……” 不等陆锦之说完,云烨挥出的拳头已经砸中了他的左脸。 两个男孩瞬间扭打成了一团。 “别打啦!” 其他人叫起来,可是却全无作用。 陆锦之心里一直憋着气,这一下总算找到了发泄口。 反正是云烨先动的手。 他想着,到时候大人们数落起来,也怪不到他头上。 忽而,云烨的嘴角似乎弯了弯。 陆锦之心中微怔,但拳头还是收不住地砸到了云烨的下巴上。 出乎意料的,云烨没有还手,他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摔倒在了地上。 “锦之!” 他听到身后传来宋盈的惊呼声。 他这才意识到,为什么云烨突然不还手。 “你怎么可以打人?” 宋盈奔跑过来,荷绿色的裙裾一荡一荡。 她原是想过来找爹爹的,却没想到撞见了这一幕。 “爹说了,阿烨才来,我们应该多照顾他的。” 宋盈这么说着,眼眸中闪烁着指责。 “他才不需要照顾呢!” 陆锦之简直气坏了,这会儿他完全忘了这件事压根是他先自己挑起的。 他就是见不得宋盈护着他。 宋盈也不睬他,她蹲下身,拿出帕子递给了云烨,然后她扶他站起,替他掸去了衣衫上的尘土。 “我们回去罢。” 云烨点了点头,他接着又瞟了陆锦之一眼,嘴角轻轻勾起,满是挑衅的弧度。 当着宋盈的面,陆锦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动手的,这个哑巴亏不得不吞下。 但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这梁子,他和云烨是结定了。 ------------ 童年番外篇2 回到宋家,宋屹已从师傅那里听说了两个男孩打架的事,于是他自然教训了云烨一番。 “我说过多少次了,师兄弟之间要友爱!” 宋屹皱着眉数落道。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动手?” 云烨只是站着听训,也不分辨。 他不想说是因为陆锦之先骂了他难听的话,他宁可用自己的方法解决,也不愿像个小娃娃似的找大人告状。 宋屹见他并没有认错的意思,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 “去给老陆家送个信。” 他转头对老仆说道。 “打架的事,两个都要罚,让锦之给我抄一遍《论语》,不抄完不许吃饭。” 老仆应声去了,宋屹回过头来,瞪了云烨一眼。 “你也一样,给我抄书去!” 父亲训话的时候宋盈也站在一边,听到这话,她颇为不服地鼓了鼓腮帮。 “爹爹不公平。” 她小声嘟哝道。 “陆伯伯肯定不会不让锦之吃饭。” “盈盈!” 宋屹显然听到了女儿的抗议,他告诫地点了一下她的小脑袋。 “你不许帮忙,你的字我可认得出来!” 云烨原本心里还有些不痛快,可是听到宋盈的话,他却突然觉得,就是再多抄两遍也无妨。 当然,这个想法在他抄到《论语》全篇的五分之一时就彻底湮灭了。 真是还不如挨一顿板子来得痛快。 他揉着酸涩的眼睛,活动了一下已经开始发麻的胳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他有些坐不住了,如果真的要抄完这东西才能吃饭,他大概会饿死吧。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溜到厨房去找些东西吃的时候,却听到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 他一回头,就看到了宋盈。 她像只小兔子一样蹦了进来,手里还揣着两个馒头。 “我就知道你肯定饿坏啦!” 她把馒头塞给他,烛光映照下的小脸莹润的可爱,他连谢都来不及,忙不迭地咬了两口,差点没被噎住。 “我会抄到明年的。” 他一边咽着馒头,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孔子的话也太多了。” “那我每天都给你送馒头。” 她仰着小脸,十分认真地保证道。 云烨费力地把一个馒头咽了下去,心想这馒头又干又硬,实在算不上好吃,这会垫垫肚子还行,每天让他吃他可受不了啊。 眼睛一转,他已然有了主意。 一把拉起了宋盈的小手,他就带着她往门外跑去。 他们从后门溜了出去。 月光洒落一地,拉长了他们小小的影子。 晚风在他们奔跑起来的时候轻盈地掠过脸颊,空气中浮动着花草的香气。 宋盈不由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从未有过的经历让她觉得十分新奇。 “去哪儿呀。” “去吃好吃的!”云烨回头,狡黠地眨了眨眼。 他们借着月光在田地里挖到了番薯和玉米。 云烨带着她在不远处的小河边生起了火,他十分熟练地烤着新鲜的食物,宋盈则托着小下巴坐在一边。 “为什么你什么都会?” 她的眼睛眨巴眨巴,闻着番薯冒出的阵阵诱人香气,她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云烨烤出来的。 他并未答话,只是小心地剥掉了番薯的皮。 然后他使劲吹了吹滚烫的番薯,直到手感变得温热,他才把它递给宋盈。 “今天师傅夸我射箭射得好。” 见宋盈一小口一小口咬着番薯,吃得很是斯文。 他不由得笑出了一声,他喜欢看她吃东西时的模样,真像一只小兔子。 “可是你知道我是怎么学会射箭的吗?” “我不是像陆锦之他们那样,站在那儿等着师傅来教他们摆架势,然后傻乎乎地瞄准红心,好像射中红心有多了不起似的——我是在树林里学会的,因为我娘病了,而我们没钱请大夫,所以我只有想办法打猎。” 他并不想在一个小女孩面前说自己在树林里摔过多少次,又有多少次空手而归,忍着饥饿和眼泪入睡。 直到他能射到奔跑的兔子和羚羊。 那今天想要射中红心,又有何难。 至于臂力强,这是自然的,如果陆锦之也像他一样为了吃饭什么粗活都干过,那么今天他想要拉开那张弓,一定也是轻而易举的。 他不是什么天才,他所有的一切技能,全是从生活中磨砺而来。 就像他学射箭从不是为了射中红心,他只是为了活下去,如此而已。 宋盈静静地听着,她那头长长的丝发从肩膀上滑落下来,她也没有伸手去拂。 她只是这么静静看着他。 云烨倒是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他干咳了一声,目光四下游移,像是发现了什么,他突然拍了一下她的手背。 “看!萤火虫!” 许是被火光吸引,那飞舞着的点点流萤发出忽明忽暗的光,向他们聚拢了过来。 它们是伸手就能触摸到的星辰。 云烨双手一拢,将一只萤火虫罩在了手心里。 “喏,许个愿。” 他将手凑到宋盈嘴边,笑道。 “它们会把你的愿望带给天上的神仙,听说很灵验。” “真的吗!” 宋盈一下蹦了起来,她凑到云烨手边,透过他的指缝看着那抹忽闪着的小光点。 然后她把嘴凑了过去,轻轻说了一句话。 云烨摊开手掌,那只重获自由的萤火虫绕着他的指尖飞舞了一圈,随后便犹如一盏小小的天灯,徐徐上升。 “你许了什么愿?”他问。 宋盈不答,只是仰着脸望向天际,点点萤火坠落在她的眼瞳中,她的嘴角微微弯起。 我希望,阿烨永远不会再受苦。 天上的神仙,你们一定要听到噢。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