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狼子野心 元狩元年,夏五月。 长安。 未央宫。 “殿下,还请稍待片刻……”应话的内侍微微躬身,朝里间示意了一眼。 宣室殿内,隐约能听到皇帝与人交谈的声音。 “无妨。” 刘据摆了摆手,他本就不急,既然便宜老爹在处理朝政,等会儿便等会儿。 反正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来到这个时代不过月余,得益于刘据的身份,闲得发慌时,他也慢慢摸清了自身处境。 怎么说呢,应该是: 喜忧参半! 喜,源于今朝乃是一个豪杰辈出的时代,编撰《史记》的司马迁、推崇儒术的董仲舒、打通丝绸之路的张骞、难封的李广……等等等等,数不胜数。 而最闪耀的。 莫过于七入漠北的卫青,封狼居胥的霍去病! 能与他们同在时代浪潮中共舞,实话实说,刘据很兴奋。 当然。 两个最闪耀的帝国双壁,一个是他亲舅舅,一个是他大表哥,那便让刘据更兴奋了…… 说完了喜,之后自然是忧。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推动时代浪潮滚滚向前的那位,也就是刘据的便宜老爹,正是刘据淡淡忧伤的来源。 没啥特殊理由。 就因为他叫刘据,老爹叫刘彻! 后世被称为汉武帝的男人,确实猛地一塌糊涂,按说虎父无犬子,可父亲太‘虎’,子不一定承受得住。 始皇帝就是个前车之鉴,公子扶苏什么下场? 如果说这还是个例,那后面的李世明、朱元璋,他们的原装太子又怎么说? 都不需要细思极恐,再联想自身。 刘据的命运轨迹,就是朝着这条道一路狂奔的! 随着便宜老爹的一句‘子不类父’,父子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以至于最后引发了一场悲剧…… 念及此处,刘据轻吁口气。 公子扶苏是没得救了,但他这个太子刘据,应该……不,是肯定能挽救,说不准,还能大有作为。 因为,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 收拾心情,收回思绪。 刘据不再胡思乱想,静立期间,依稀听到殿内谈话的尾声。 “淮南王被举报谋反,想必确有其事,陛下,臣愿赶赴淮南国,查办此案!” 这句话罢,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随之响起,“既如此……廷尉就走一遭吧。” “喏!” 不多时,一位身形瘦削的大臣走出宣室殿。 看见在外候着的刘据时,对方抬了抬眉,拱手一揖,并未交谈,见礼后径自离去。 刘据也不以为意,迈步入殿。 “见过父皇,儿臣…” 他今日来此,是想出宫找霍去病,可拘礼请求的话才说一半,抬眼,便对上一双淡漠、冰冷的眸子! 这一瞬。 刘据心跳都漏了半拍,一时语塞。 御案后的那位中年人,察觉到气氛不对,也意识到来者是谁,当即调整了与臣子问对时的神态,脸色温和许多。 “来。” 刘彻拍了拍身旁,示意上前来坐,“你已经是储君,日后当有储君的样子,父皇今天就先教你一事。” 老爹情绪明显不对头,估摸着,跟之前谈论的谋反案有关,刘据识趣地规规矩矩坐在龙榻旁。 做认真倾听状。 皇帝举目眺望殿外,顿了顿,方才道:“记着,为君者,第一件事,便是喜怒不形于色。” “臣子可以语塞,但君,永远不行,即使错了,也要说到底!” “可记着了?” 当儿子的没法去深究这话教给一个少年郎,是不是太早熟了点,唯有应道: “是,儿臣谨记。” “恩,来了就在旁看看朕处理奏疏,有利无害。”刘彻拿起案头一卷竹简,沉下脸来,自顾自埋首案牍。 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眼睛盯着奏疏,心里却在盘算着别的。 皇帝今天确实情绪不佳。 或者说,如果此时不是太子在场,皇帝早已震怒! 淮南王刘安被自己孙子揭发,正蓄意谋反,此事以前就有苗头,皇帝并不意外,更不会因此生气。 令他真正生气的原因,是刚刚得知,多年前,丞相田蚡曾对淮南王说过一句承诺。 一句大逆不道的承诺—— “今上无太子,一旦宫车晏驾,当由高皇帝亲孙,淮南王刘安继位!” 朕还没死,就惦记皇位? 想到此处,刘彻眼神不由地阴郁起来,杀心自起,“田蚡若还在世,当诛全族!” 纵使,田蚡是他的舅舅…… 逝者已去,皇帝便不再继续追究,但对于他们居心叵测的根由,他还是在意的。 否则,为何要唤来刘据同坐? 无非是皇帝潜意识在对世人宣告:“当年无太子,现在,有了!” 相比于文帝十四五岁成婚生子,刘彻也是十五岁左右成婚,可拥有第一个男丁,却到了二十九岁。 这年龄,在当下都能评价一句——老来得子! 至于早婚晚育的原因,涉及到刘彻刚登基时,与三个女人的极限拉扯,爱恨情仇太多,不提也罢。 总之。 国无储君,妖孽四起。 皇帝的舅舅都能当内贼,诸侯王更是蠢蠢欲动! 直到月余前,刘彻终于册立了皇太子,国本稍安,想到这儿,他放下手中竹简,眼神微眯。 ‘淮南皇叔这是见势不妙,要狗急跳墙?’ ‘哼!’ ‘狼子野心!’ 这时,身旁传来一道弱弱的问询声,“父皇?” 今儿很不对劲,刘据挨在便宜老爹身边,只感一阵冷一阵寒的,实在受不了变化多端的‘父爱’,他忍不住出声试探道。 刘彻扭头看去,便见一张强装忧虑的小脸,颇有种人小鬼大的味道。 “嗐!” 皇帝见状,哑然失笑,心说朕这是在干什么,太子年幼,再大的风浪也还轮不到他顶。 刘彻压下那点因为当年旧言,引发的应激反应。 “行了。”挥挥衣袖,恢复以往的随意作态,“知道你不是来找朕的,要出宫?” 刘据见老爹恢复了点人味,忙道:“回父皇,今天表兄准备教我射箭!” “喔,去吧。” 出宫找霍去病,皇帝自无不允,刘据施了一礼,又道了一句谢父皇,随即抬腿就往外跑。 弯弓搭箭不知比宣室坐蜡强多少倍,刘据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多待。 空旷肃静的大殿内,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皇帝沉默少许,他仿佛看见自己幼年的影子,同样好动跳脱,一般无二…… 不过。 感怀只是一时,理性才是皇帝的永恒。 刘彻重新拿起奏疏,抛开杂念,正欲提笔批阅,忽然间,他皱了皱眉,想到什么。 随即朝殿外吩咐了一句。 …… “什么!?” 未央宫,北宫门处,刘据正朝一青年武将,发出惊叹。 那扶剑青年以为太子没听清,再次禀道:“回殿下,臣,侍郎苏武,奉命护卫殿下出宫!” 苏武,北海牧羊那个? 刘据上下打量着这位,年纪轻轻,身姿挺拔,全然没有语文课本里的那副老态。 瞧了半晌,他就自己反应过来。 是了。 现在这年头,人家苏武还是年轻小伙子呢。 “不错、不错。”宫门下,刘据频频点头,今儿个皇帝老爹的怪异令他不高兴,但皇帝老爹派来的护卫,他很喜欢。 “苏侍郎,且上车驾来,为孤御者。” “走!” ------------ 第2章 上不得台面 侍郎。 此侍郎,非六部之侍郎,而是郎官体系中的一种。 自秦时便有设立,汉沿袭。 直到当今天子,刘彻登基后,郎官系统越加庞大,也越加显赫,成为皇帝擢拔地方俊杰的重要途径。 郎官有戍卫宫门之职,同时也以备帝王咨询。 属于位卑但近君,文武全能。 也别奇怪,当今的人才,还真就是文武双全,能舞文弄墨,也能拔剑砍人,两不误。 以为大汉朝的文士,是后世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玩意儿? 开玩笑! 至少刘据就亲眼所见,苏武不仅谈吐有度,车马也驾的好,不错,是个人才嘛。 同一时间。 就在当朝太子见猎心喜时,谁都没注意到,太子车驾经过的一处街道旁,一名家丁模样的汉子,悄然隐入人群。 一路穿街过巷,又故意绕了几圈。 确定没有尾巴后,那家丁方才拐入一条小巷,从一座府邸的后门钻进去。 “翁主,太子出宫了!” 密室。 假扮家丁的男子抱拳拱手,沉声道:“我一路盯着,太子车驾沿着尚冠前街往东,又去了冠军侯府!” “好!” 端坐主位,被称为翁主的女人闻言,显出几分喜色,好像,还有几分讥诮? “翁主,局势紧迫,大王传讯让我们尽快刺杀卫青,搅乱长安,你不派人盯着卫青,却盯着太子……”待盯梢的探子走后,密室左侧,一名环手抱胸的壮汉意有所指道。 当今天下,淮南王刘安名声响亮,麾下招揽数千门客,其中又以八位为最,号称: 淮南八公。 而眼下这名壮汉,便是其一,名:田由! 话到此处,密室中正在商议的两人,身份业已呼之欲出。 一位,是淮南王死士,另一位,诸侯的女儿才称翁主——淮南王之女,刘陵,陵翁主! 此时。 听到田由的质疑,刘陵慢悠悠靠回榻上,半倚着身子,身形躺出一抹诱人的弧度。 “急什么?” 她语气慵懒道:“家里的蠢货泄露了起事时机,也不能让我匆忙动手吧,出了差错,你死,还是我死?” 田由闻言前驱一步,紧紧盯住刘陵,“大王恩德,唯有以死相报而已!” 刘陵柳眉微挑,不再与这莽夫掰扯,转而顺着对方说,“好,既然你有所猜测,我也不瞒你。” 她坐起身,双眼猛地绽放精光,白皙的下巴高扬,冷笑道:“你猜对了!” “想乱长安,刺杀卫青,哪有刺杀太子来的好!?” “而且,太子若死,天下震动,你再猜猜,到时父王从淮南起兵,各地诸侯王是何反应?” 说话间。 刘陵已经站起,走到那汉子身前,伸手理着对方的衣襟,又凑近几分,眼波似盈盈秋水,吐气如悠悠香兰。 “届时,对推恩令心怀不满的诸侯王们,必定有所动作,乱,是必然的,天下一乱,父王的机会就到了。” “你要报的恩德,不就来了?” 嘿! 田由深知这位翁主是个什么性子,丝毫没有变色,只咧嘴一笑,握住一把锋利的匕首,竖在两人中间。 “翁主放心,你计划,我实施。”他狞笑着,“我来刺杀太子,我来死!” 啪! 刘陵反手打了个响指,妥了。 她还担心刺杀储君,对方会有顾虑,这才试探了一番,没曾想,莽夫挺好用。 唉。 可惜,家中的蠢货也这般听话便好了…… 说多了都嫌羞耻,亲孙子,竟然举报自己祖父?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事实就是事实。 自己那蠢侄儿把谋反之事泄露给了皇帝,没时间再细细谋划,只能尽快铤而走险。 走到这一步,刘陵其实也知道。 自家祸起萧墙是一部分原因,但那该死的一直挑拨离间的推恩令,难道不是最大的祸端!? 唉。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只有除了刘彻父子,还天下太平! 密室里。 隐隐传出刘陵的吩咐,“继续盯着太子行踪,我在宫中也会另寻耳目刺探……一旦准备妥当,就……” 在大汉,皇室宗亲行刺杀之举,并不罕见。 近一点的,有馆陶公主刘嫖为了帮自己女儿争宠,派人谋杀卫青,事败。 远一点的。 景帝时,有梁王刘武为争皇位,公然派遣刺客,杀死了当朝九卿,狂妄至极! 眼下,淮南王刘安准备在造反前,刺杀卫青,完全可以理解,毕竟如今卫青是大将军,更是皇帝亲信,执掌京师兵马。 杀卫青,犹如断皇帝一臂! 但刺杀太子,就是刘陵的自作主张了,这是一个疯女人,临时想出的疯狂想法。 可仔细琢磨琢磨。 她能有这个想法,不也是某人的蝴蝶翅膀,无意间扇出来的? …… 冠军侯府,校场。 “咻!” 一支箭矢擦着箭靶,从空中划过,最后斜刺入地面。 见自己落靶,刘据也没沮丧,吐出口浊气,不等他抹一把额头虚汗,便听身旁一人道: “呼吸要稳,再来!” 说话之人,着一身玄色劲装,年龄不过十九,但举手投足间已有名将风范,即使面对太子,说话间也尽显凌厉。 当然。 也可能是在教授箭术,难免就严苛几分。 他,正是此间府邸的主人,也是刘据来找的那位授箭大表哥,冠军侯——霍去病! 再次弯弓搭箭,调整呼吸。 “啪!” 这次终于命中箭垛,虽说堪堪上靶,但也算小有突破。 “不错,肩膀放平,再来一次!” 刘据身板还小,射箭的弓,是霍去病特地为他找的软弓,可再软,也过犹不及。 “咻!” “啪!” 待又一次上靶后,霍去病叫停了刘据。 收了弓,冠军侯态度明显为之一变,少了严肃,多了些笑意,打趣道:“殿下天赋异禀,有神射之资啊。” 两人关系摆在这儿,私下里自然轻松随意。 “嘿嘿!”刘据一边放松着胳膊,一边恬不知耻道:“哪里哪里,还是表兄教得好。” 霍去病闻言,轻笑摇头。 自表弟册立为太子后,便爱上了武事,时常往自己这儿跑,多半是成了储君,变了性子。 这在霍去病看来,是顶好的事。 男儿就当有向武之风! 这边,刘据接过仆从递来的温水,牛饮一口,然后毫无形象的抹了把嘴。 “呼,舒坦!” 如此率性而为,正对霍去病胃口,他哈哈大笑一声,提起一把大弓,瞄准更远些的箭靶,一连三箭。 “嗖!嗖!嗖!” 箭箭中靶心。 边射,他还边讲解动作要领,把刘据看的直呼牛逼。 “这算什么。”被表弟捧着,霍去病也没做作,昂然笑道:“步射不足夸,你表兄我骑射可是一流!” “改日教你骑马时,给你露一手!” 刘据自然连连应好。 以往来时,他就打听过,霍去病府上有马,但都是烈马,不适合刘据这种初学者骑乘。 就像那特地寻来的软弓一样,刘据要学骑术,还得等霍去病弄一匹特地训过的温顺些的马匹。 说到打听,刘据之前也旁敲侧击过另一件事。 除了练习弓马,此事,便是刘据经常往来冠军侯府的另一重大因素。 探寻的问题千奇百怪,好似不着边际,诸如: “表兄现在一顿吃几碗饭?” “能拉几石弓?” “身体如何?有没有肌肉?来,我摸摸,嚯!身体倍儿结实啊!”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吧。 霍去病被问的一头雾水,刘据也没解释,只说自己纯好奇,瞎打听。 表面是敷衍过去了。 但背地里,刘据依旧留了心。 须知。 煌煌大汉,要论哪一位最可惜、最令人悲叹,无异于是英年早逝的冠军侯! 他犹如一颗明亮的流星,划过天际,留下独属他的印记,再然后,又给世间留下一句,天妒英才…… 关于霍去病的骤然病逝,猜测很多。 有说染了恶疾,有说战场暗伤,也有说遭了匈奴人投毒,不一而足。 对此刘据也拿不准,只能多多注意,日后有了自己可动用的力量,也会广搜名医,以备不时…… 眼下,还不用过分杞人忧天,至少在刘据的‘旁敲’下,如今霍去病啥毛病没有,壮的一批! 校场上。 一人弯弓,一人模仿。 在这期间,两人也说了些其他闲谈,比如刘据出宫,原本也去找过舅舅卫青。 可惜人家是个大忙人,整天泡在军营,神龙见首不见尾。 说着说着。 刘据又扯到了今天听到的一件事。 “淮南王谋反?”霍去病听罢,弯弓搭箭的动作微顿,偏头看来,“确有此事?” 刘据摊了摊手,“我当时依稀听见什么……淮南王伪造帝玺、假传诏书,父皇都派了廷尉去查,多半为真。” “呵!” 霍去病哂笑一声,扭过身,猛地拉紧弓弦。 下一刻。 “嘭!” 箭矢突兀消失,再出现,已然贯穿远处箭靶,尾翼嗡嗡震颤,“鬼蜮伎俩,上不得台面!” 这,便是霍去病对淮南王谋反的评价。 在他看来,阴谋诡计使得再多,也敌不过大军横扫、铁骑碾压。 如果真有诸侯王再来一次七国之乱,霍去病不介意披挂上阵,来一场犁庭扫穴! 实际上。 刘据和自己表哥的想法一致,真心没正眼瞧过淮南王。 他倒不是因为武德爆表,从而毫不在意,完全是因为——当今皇帝叫刘彻。 谋他的反? 淮南王刘安再发明十种黄豆的吃法都不行! 某种情况来说,刘据也是对自己皇帝老爹盲目自信了。 这也是为何,在宣室殿外听到谋反事宜,刘据半点不惊,还拿出来当笑谈的原因。 没办法。 我方太强,压根不带怕的呀! 只是,不怕归不怕,可阴谋诡计之所以屡禁不止,自有他的道理。 因为稍不注意,鬼蜮伎俩也能要人命…… ------------ 第3章 回来啦 离开霍府时,与霍去病约了改日再来。 随即打道回宫。 回宫的路上,刘据有注意到,在旁护卫的苏武明显兴致不高,有些沉闷。 刘据大概也能猜到对方的心情,俗话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苏武与霍去病同岁,都是十九,可看看人家,年纪轻轻就拜将封侯,再看看自己? 即使猜到,刘据也未出声安慰。 毕竟在霍去病面前自惭形秽的人多了去了,真要一个个安慰,安慰的过来? 跟绝世猛人比,纯属找不自在! 这份小小的忧愁,就留给苏武自己,当作一份青葱岁月的烦闷吧。 回到未央宫。 刘据直奔椒房殿。 不出所料,皇后卫子夫又一次早早便等着了,命宫人备好了洗漱用具。 “快来,你看看这汗珠,去病也真是,练个弓马,也不知道对自己弟弟轻松点。” 世上能用这般语气埋怨霍去病的,估计只有雍容华贵的卫皇后了。 卫子夫用方巾浸了温水,就和无数母亲对待儿子那般,一手按住刘据,一手拿湿巾在他脸上摩擦。 此时。 没有什么高贵与否,只有朴实无华。 长安夏季闷热,刘据一路跑进椒房殿,难免有些细汗,至于练箭时的污渍,早就在霍去病府上洗过一遍。 不过,他并未点破。 跟一个母爱泛滥的女人摆事实、讲道理,也纯属是找不自在。 刘据由着她拿方巾在脸上忙碌,嘴上笑道:“流汗算什么,母后是没看见……呜,今天我可箭无虚发!” “好,好!” 卫子夫眼眸弯弯,跟着笑道:“我儿最英武!” 一个敢吹,一个敢应,这可能就是世间母爱最包容的体现吧。 擦洗完后,卫子夫敛了笑意,正色几分,“你父皇在沧池畔召见大臣,特地交代,等你回宫让你去一趟。” “嗯?” 刘据稍显疑惑,“让我去?” 皇帝召见大臣,无非是谈论朝政,唤自己干嘛。 然而。 这次刘据却想错了,若是问政,会在前殿、宣室殿,唯独不会在沧池湖畔。 未央宫占地广阔,内有湖,名沧池。 湖中有假山,山上有亭。 亭边遮有帷幔,放有冰鉴,夏日微风徐徐,引得仓色湖面水波粼粼。 此刻,亭内案几数张,几人举杯对饮,谈笑风生。 刘据到时,见到便是这样一幕。 “参见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跪坐两侧的几位文士见到太子到场,连忙拱手施礼。 “不用拘礼,入座吧。” 位于主位的皇帝代替太子表了态。 刘彻一甩衣袖,等太子坐定,又道:“有尚武的心气是好事,朕支持!但学武的同时,也要兼修文事,文武兼备,方能成才。” 这话显然是对刘据说的。 他立马拱手,“是,儿臣谨记教诲。” 旁观到这一幕的几位臣子,不经意间,便完成了一次隐晦的眼神交流,都若有所思。 陛下是要开始培养太子为君之道了? 还有,带太子接触大臣,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信号…… 皇帝不管他们在想什么,一指周围几位,继续道:“今日在场的,都是辞赋大家,学识渊博,日后你当多多亲近,多向他们请教。” 如果说之前那句,毋庸置疑是对太子说的,那么当前这句,看似还是在对太子说……实则,不是! 在场几位都是人精,转瞬便品出意味,忙不迭摆手笑道:“陛下过誉了。” “我等那点笔墨,能教导太子,实属荣幸。” 很好,下属很积极。 皇帝很满意。 只是积极的表态中,有一位的,怎么听怎么怪异,那位张口就是:“臣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定能将太子熏陶出儒雅之气!” 嗬。 这口气可不小。 刘据循声望去,只见开口那人唇边两缕胡须,脸庞浑圆,望之就有股喜意。 被太子打量,这位毫不怯场,拱手一礼,笑谈回去,“哈哈,臣东方朔,见过太子。” 东方朔,东方曼倩! 听到这个名的瞬间,刘据愣了会儿,随即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反应就是: ‘嗷~’ ‘相声祖师爷就是你小子?’ 不等他消化完这位的大名,凉亭左侧,一位头发花白,气质温和的老者也开口了。 “呵呵,臣司马相如,见过殿下。” 诶呦! 在辞赋领域被尊为赋圣、辞宗,在软饭界被视为我辈楷模的司马相如? 刘据瞪眼望去。 啧,这相貌,老了老了,仍旧风度翩翩,老小子帅气不减当年呐! 司马相如可不知太子此时在怎么编排自己,他还自矜的捋了捋胡须,对太子惊讶的表情很是受用。 君无戏言。 皇帝说是辞赋大家,必然是大家。 虽然刘据心里调侃,但必须承认,无论是东方朔,还是司马相如,都堪称名士! 能得其教导,谁荣幸,还真说不定。 刘据恭恭敬敬对两人行了一弟子礼,“小子愚钝,日后还望两位师者海涵。” 他说的正式。 东方朔、司马相如两人见状,顿时收了随意,郑重回了一礼:“殿下谦虚!” 他们在互相行礼时,皇帝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先前太子入座的见礼,是虚礼,皇帝可以代替太子表态,但此时,他不会插嘴。 这头。 在场三位臣子,有两位都报了大名,而且鼎鼎大名。 刘据自然而然将视线投向最后一位,态度淡然,沉默寡言的中年人。 能与东方、司马并列,想必又是一位大佬,而且这逼格,装的有点高。 刘据很期待。 然而,面对太子希翼的眼神,中年人报出来的名讳却是:“臣中散大夫,庄助,见过殿下。” “奥~” 刘据嘴巴微张,随即立马恍然大悟道:“庄大夫,久仰大名!” 他久仰个锤子。 谁? 庄助是谁? 尽管内心有十万个疑问,但刘据面上却丝毫未显,从容如故。 皇帝老爹的‘喜怒不形于色’余音尚在,他此时若还失态,必然会失了大分! 只是话又说回来,刘据真没听过庄助这号人物。 眼熟倒是眼熟。 事实上,他不仅对庄助眼熟,对司马相如、东方朔也一样。 他们都是皇帝近臣,时常出入宫廷。 刘据以前久居深宫,没有接触百官,虽然没法叫出他们的名字、官职,但模糊印象还是有的。 回忆了一圈,发现真想不起来庄大夫有何特别之处。 哎,也罢也罢。 用句后世某流行话说,就是:都有了东方、司马二人,还要啥自行车呢! 随后时间里。 凉亭内笑声晏晏,尤以东方朔最会活跃气氛,说学逗唱……额,不对,是滑稽动作、诙谐言语随口就来。 不说刘据了,就连皇帝都被他逗得放浪形骸。 连连笑骂这浑货…… 自从立为太子,开始接触外臣后,刘据顿感现今浪潮中的豪杰,当真层出不穷。 耳熟能详的,就有司马迁、董仲舒、张骞等人。 眼下见到的,又有苏武、东方朔、司马相如等辈。 将来。 还会有多少仅存在于书页古籍中的人物,鲜活的站在刘据眼前呢? 名人太多,他一时迷了眼,究竟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看不清,大概,相辅相成吧。 当然。 刘据也没忘了,某个皇帝老爹亲自介绍,与赋圣、辞宗并列的‘待定’名人,庄助。 事后得打听打听,说不定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 黄昏时分,宴席散罢。 三人结伴出宫,又在宫外分别,东方朔性格爽利,朋友多,还要去赶另一场宴席。 司马相如与妻子‘情比金坚’,要回府找卓文君你侬我侬。 庄助同样要回府。 巧了,也有个女人在专门等他。 “哟!” 庄府后宅,刘陵,陵翁主笑吟吟地瞥向庄助,目露戏谑,亲切的问候道:“庄大家回来啦?” ------------ 第4章 公说公有理 “你知道老夫不喜欢‘大家’这个称呼吧?” “知道,我故意的。” “…寻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寻你?” “……陵翁主,你应该知道来我府上有多危险吧!” “知道,皇帝耳目众多嘛。” 刘陵一而再再而三的漫不经心,终于触怒了庄助,冷声斥道:“什么都知道,那你是想死了!?” 这个问题早有答案。 就像当初面对田由的质疑一样,刘陵的态度永远都是:谁死,她都不会死! 见庄助黑了脸,失了态,刘陵方才收敛了挖苦,唇角微微翘起,“别慌,你马上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什么意思?” 闻言,刘陵笑意更盛,薄唇一张一合间,吐出腹稿:“我准备刺杀太子,乱长安,引诸侯动乱。” “迎我父王,入主未央!” 此言一出。 庄助阴翳的脸孔立时僵住,缓缓转过头来,直勾勾盯住刘陵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 微顿片刻,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可是储君!翁主莫不是在拿老夫寻开心?” 对这个问题,刘陵没回答。 她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庄助,嘴角带动鼻翼,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嘁!” 一切,尽在不言中。 庄助对此丝毫不在意,仍旧一动不动的盯着刘陵看,直到,他确定对方真的没有在开玩笑。 “刺杀太子?一旦事发,无论成败都会石破天惊,淮南王准备好了?” “放心!” 回这句话时,刘陵语气坚定,庄重无比,“此次起事,不止有淮南国,还有衡山国!” “而且,我父王已经备好杀招,只要处死了朝廷安插的国相、内史,等长安乱起,即可发兵!” 说着。 刘陵款款起身,发间的步摇簪随着她的动作而晃动,也随着她的昂首,高高翘起。 “庄大夫,事成之后,九卿高位,必有你一个!” “届时,你就不再是挂着‘大家’虚名,实则做着娱乐帝王的弄臣、俳优!” “入仕几十年,兢兢业业,却还是六百石的中散大夫?难道你还要自欺欺人?” “呵,别骗自己了,刘彻就是在羞辱你!” 俳优,以歌舞逗乐为业的艺人。 在大汉朝,此类人物的地位,有一个词可以生动概括:俳优畜之! 陵翁主的话,精准、狠辣的刺痛了庄助内心,令他脸颊止不住地抽动,目露凶光。 这一刻。 屋内寂静下来。 刘陵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看着对方权衡、挣扎,她有十足把握,对方会做出正确抉择。 自打察觉到庄助对皇帝有怨念的那一天起,刘陵就知道,他已经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果然。 “你想让我做什么?”说这话时,庄助耷拉着眼皮,以遮掩眼中那暴虐的戾气。 看不到的情绪,刘陵感受到了。 所以,她笑了。 “呵呵呵呵。”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刘陵轻松道:“简单,就是让你从宫里传些消息而已,不难!” 言下之意,庄助一听就明,“让我借着出入宫廷的便利,监视太子行踪?” “对。” “……好!” 目的达成,刘陵便不再逗留。 只是转身之际,她好像这才想起一事,勾起嘴角,“对了,来时我已经将一箱马蹄金放入你府上,算是礼物。” “呐,你可以不要,但不能不收哦!” 说完。 又是一阵咯咯直笑,刘陵扬长而去,独留下厅内默然不语的庄助。 有时候,掏钱的一方,不一定就有求于人。 也可能是想拿捏人! 收了财物,就是有了交易,有了交易,就有了把柄,有了把柄……大家都安心嘛。 那么。 回顾以上种种对话,事实果真如此? 朝中有栋梁之材,兢兢业业数十年,皇帝却视而不见,还以戏子羞辱之? 有道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对这件事。 刘据打听之下,霍去病是这么说的:“庄助三人确实都有才学,以前时常在宫中与陛下讨论朝政。” “但东方朔好夸大其词,难得陛下信任,司马相如性格洒脱,不愿与俗务纠葛太深。” “两人渐渐只被当作辞赋大家,慰以寂寥,唯独庄助,陛下曾予以重用。” 冠军侯府。 校场。 刘据放下有些酸胀的手臂,疑道:“哦?可庄助不是中散大夫吗?” 六百石的官职,也算重用? 霍去病领会了这层意思,从箭囊中抽出一根箭矢,随口应道:“现在是,之前不是。” “他曾被陛下任命为会稽太守,官至两千石,可任期数年毫无作为,心中惶恐,便上疏请辞,自请入宫为陛下写赋,以免罪责。” 刘据听罢,若有所悟。 难怪相比于东方、司马二人,庄助时常沉默寡言,多半与其经历有关。 可想着想着,忽而。 “诶,不对呀!”刘据纳闷的看向霍去病,“此中内情表兄这么清楚?” “这些人尽皆知啊。”霍去病理所当然道:“别看他们三人各有缺点,但在辞赋方面,却名副其实。” “他们的事迹,人人都知道。” 能称大家,自有名作,像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东方朔的《答客难》,庄助的《相儿经》。 在长安,乃至天下广受追捧。 他们的生平事迹,也随着辞赋一同散播开来,早就传的满天飞。 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别人转述时,会有所润色,但霍去病告知刘据时,直言不讳。 优点说,缺点也不掩饰。 这时。 霍去病已经搭箭张弓,还不忘点一句:“他们三人的辞赋文采确实能学,可其他的……” “嗖!” 箭矢破空而去,正中靶心。 收了弓,霍去病才接着道:“其他的,还是等陛下定了太傅、少傅,殿下再求教不迟。” 这便是肺腑之言了。 非至亲之人,不会说出这种甘愿得罪人的话。 刘据自然听的出好坏,上前几步,为霍去病奉上一根新的箭矢,正色道:“多谢表兄指点。” “哎!” 霍去病佯装怪罪,一巴掌拍在刘据肩膀上,“跟表兄道谢,以后我还怎么去见姨母?” “一家人,休要如此作态!” 听罢,刘据眼帘低垂,默默记下这份情谊。 不过顷刻间,他便收了正经,眼一瞪,又摆出那张跳脱脸,“哈哈,就是跟表兄客气客气,你还当真了?” “嘿!你小子……” ------------ 第5章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霍去病作势便要再来一巴掌。 刘据早防着呢,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临到校场边缘,才跳脚大喊道: “母后炖煮了熊掌,晚时唤你去椒房殿用宴,表兄可别来迟了,迟了都是我的~” 说话间,刘据的身影已消失在回廊下。 霍去病摇摇头,唉,太子终究还是少年心性,不像自己,多稳重…… 怎么会迟到呢? 表弟还是太嫩了呀! 可能连霍去病自己都未察觉,每当涉及卫皇后时,他便会显露原属于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本性。 不是名将的凌厉、沉稳。 而是烂漫与率真。 这种撕裂感,不出意外的话,大概源于威名赫赫的冠军侯,从小便有的一段爹不疼、娘不爱的悲惨经历。 亲爹不认,亲娘改嫁,唯有舅舅、姨母拉扯大…… 此间内情太狗血。 暂且不表。 且说,刘据这头出了府,上了车驾。 车舆里没有旁人在,听着街道两旁的嘈嘈切切,他脸上不见烦躁,不见以往的幼稚。 有的,只是平静。 刘据手指无意识的来回搓捻,心里默默思量着。 ‘前几日见了东方朔等人,宫中气氛明显有变,来往宫廷的官员,远远瞧见我,便停下见礼,还自报家门。’ ‘内侍、宫女也惯会看人下菜碟,这几天的谄媚、阿谀,多过往日数倍。’ ‘呵,都是聪明人啊!’ 皇帝的一言一行,不会无的放矢。 既然带着太子接见了外臣,就意味着,以后,太子将正式进入朝野。 信号很强烈,想进步的都很踊跃。 ‘原本我还打算,趁此时机,顺势和庄助、司马相如等人多接触接触,收为己用也好,引为潜邸属臣也罢。’ ‘都是好事。’ ‘可现在看来,三人中,反倒是最轻挑的东方朔,才有笼络的价值……’ 木制车轮在青石板上碾压而过,发出咯吱声响,端坐车舆里的刘据轻叹口气。 庄助能力不行。 司马相如‘上进心’不够。 东方朔……还是东方朔,这几天入宫教导的次数,最数他来的最勤! 刘据也能感受到,对方的示好之意。 ‘可是……’ ‘也罢,再接触一段时间,另行定夺吧。’ 收回思绪。 待瞳孔重新聚焦,看到车驾前那位武将时,刘据微蹙的眉头悄然舒展。 嗐!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文士拉跨,可眼前的武将很在线啊。 短短几天接触下来,刘据便发觉,苏武为人虽少言寡语,性格沉闷,但做事妥帖,一丝不苟。 凡有言,必有应。 史书笔墨已隐约照进现实,让刘据更加坚定了几分心思! 念及此处。 他身体后仰,朝前方笑问道:“孤听闻你也是将门之后,两个兄弟都在宫中担任郎官?” 像这般随意的寒暄,苏武已经历过多次。 第一回还有些生涩、怪异,但如今,他已经适应,知道太子是在跟自己交谈。 太子问话,不能不应。 背对着应,太无礼,正对着回,又妨碍驾车。 所以苏武微微侧身,偏着头,恭声道:“回殿下,家父……” 话到一半。 突然! 苏武眼角余光扫到一抹寒芒,直奔刘据激射而去,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腿部发力猛地向后撞去。 “嘭!” “嗖!” 碰撞声与破空声同时响起。 不等被撞了一个趔趄的刘据回神,便听苏武急声高呼:“刺客!护驾!!” 骤然听闻喊声,四周随行护卫的禁军大吃一惊,也不用他们去问、去找刺客在哪。 因为就在下一秒。 章台街与尚冠前街交叉的这个十字路口,忽然涌出十几名黑衣人,手持利刃,拔刀便砍。 街道行人沾之即伤,触之即死! “啊!” 尖叫声、嘶喊声陡然升起,百姓乱作一团,四处乱窜。 有禁军见百姓冲撞车驾,连忙阻止,可不料,前一刻还在惊慌大叫的菜农、挑夫,后一刻就抽出匕首,凶狠地捅进禁军甲胄的缝隙里! “噗!” 刹那间鲜血淋漓。 “啊!杀人啦!” “有刺客!保护太子!保护太子!” “冲!暴君当道,妖孽横生,国将不国,杀!” 逃命声,护驾声,厉喝声,嘈杂不堪,此起彼伏。 就在这混乱无比的时刻,不待刚刚起身看清状况的刘据说话,一股如芒刺背的危机感倏然来袭。 “嗖!” 熟悉的破空声刺入耳膜。 混乱爆发后,刘据就警铃大作,当这道声音响时,他便猛地想起,这动静与霍去病在校场上用的强弓如出一辙! “快躲!” 朝苏武大吼一声的同时,刘据瞬间弯腰。 “咻!” 劲风近乎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差点直插头颅,死亡的逼近令刘据一阵恍惚。 恍惚过后便是胆寒,脸色不受控制的由红转白。 由于射箭之人箭法高超,射的刘据,挨在他身边的苏武反而无事。 两支箭矢深深贯入车厢,顺着箭羽方向,苏武很快便发现危险所在,随即大声示警。 “小心,房顶有弓手!” “殿下!?” 喊后一句时,他一手持盾,一手连忙去搀刘据。 “不用!” 可能是强压心悸的后遗症,也可能是遭遇刺杀后、与死亡擦肩而过的颤栗,加上厮杀声的催化。 硬是让刚刚还胆寒的刘据,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凶性! 刘据径直起身,眯眼扫视一圈。 战端已杀到两丈之内,除过内圈最后一层杵盾卫士,放眼望去,四处喋血。 房顶弓手虽被禁军的劲弩压制,没法再狙击刘据,但对方射术超绝,闪转腾挪间,依旧能张弓对着外围禁军点射,造成的压力极大。 地处闹市,骑马的禁军腾挪不开,可一旦下了马,又会陷入假扮百姓的刺客偷袭。 己方肉眼可见的陷入颓势。 噗噗噗! 刀剑入肉、箭矢穿胸。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禁军倒地不起。 “给孤拿把剑来!”车驾上,刘据面色铁青,紧握扶手,冷声道:“刺客的目标是孤,苏武,驾车,冲出去!” 苏武闻言,心中大骇。 驾车突围,刺客必然来追太子,禁军或许可活,但太子会置于何等险地!? 他回头看了一眼刘据,张口欲言,可一看正逐渐惨死的禁军,又犹豫不决。 “还等什么!?” 刘据在后喝道:“留在这儿,他们要死,咱们也会被杀,冲出去,都有一线生机!” 话音落下。 苏武再不迟疑,拉起缰绳,咬牙应道:“喏!” 车驾位于十字路口,沿着章台街往南,是未央宫方向,从尚冠前街往东,是霍去病府邸方向。 见苏武正要往南,刘据眼神一变,赶忙止道: “往东!” “回冠军侯府!” 他刚从霍去病哪儿出来不久,遇刺地点本就距离冠军侯府更近。 况且。 车驾原本是打道回未央宫,刺客却早早在此埋伏,说明对方不仅知道自己的行踪,还准备充分。 回未央宫的路上,难保不会有第二波刺客。 “喏!” 苏武应的快,动作更快。 车驾迅速打马转向,陷入苦战的禁军见状,拼死杀出一条通道,任由马车疾驰而去。 所料不差。 看见太子遁走,房顶上紧跟着就传来一声厉喝:“别管他们,追太子!” 能刺杀、敢刺杀储君的刺客,素质自然极高。 一声令下,尽皆脱身。 即使有人被禁军缠住,宁愿中一刀、断一臂、刮去一块血肉,也要舍命……往东追去! ------------ 第6章 取甲胄来 刺杀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从遇袭到遁走,看似漫长,实则半刻钟不到。 令人意外,或者说,着实令人感动的是,喊杀声响起后,长安城内,从遇伏地点始,高亢的锣鼓声便向四面八方扩散。 太子车驾才奔行过两个街口,就有身着红色袍服、外套盔甲的骑士出现在视野内。 他们,是中尉府下缇骑! 很显然,京师重地,戒备森严,有半点风吹草动都会激起剧烈反应。 缇骑行到近前,询问得知是太子遇刺,大惊失色,护卫之余连忙急呼救驾来迟! 护驾、救驾。 此类后世多只用于皇帝的词汇,实际有一个演变的过程,例如‘护驾’一词,始于《后汉书》,之后才慢慢泛指皇帝。 当然。 如果认为这个解释不严谨,那还有另一套说辞。 护驾、救驾,是军士们情急之下,对‘保护、解救太子车驾’的简称! 总之,怎么都说得通…… 咳,言归正传。 太子车驾冲出伏击圈时,仅有几名禁军骑兵匆忙跟上,眼下缇骑来援,按说安全无虞了。 然而。 都不需要刘据开口,仅仅一个防备的眼神,苏武便立刻会意,朝缇骑高声令道: “前去阻击刺客,不要靠近!” 能在天子脚下,藏匿数十名死士,又能知悉太子行踪,行刺的幕后主导者,必然位高权重。 此时此刻。 刘据怀疑任何人! 更不用说这些缇骑都是陌生面孔,仅凭服饰,判断不了真伪,如果是刺客假扮,乃至他们就是幕后者派来的…… 纵使这种概率很低,也得防! 实际上。 刘据恍惚间,连自己都有些不信了,印象中,原本的历史时空里,有遇刺这一遭吗? 好像,没有。 “呼!” 马车快速在尚冠前街疾驰,得益于是长安主干道,街道宽阔,又有禁军开路,车驾好似距离危险越来越远。 刘据吐出一口浊气,暗道:‘蝴蝶效应来的比我想象要更快,更凶恶!’ ‘日后再不敢以为了解历史,便有恃无恐!’ ‘一朝变,事事变!’ 望着快速向后倒退的临街屋舍,刘据逐渐冷静下来,暗暗为自己定下一条戒律—— 万不能以固有印象揣摩当今! 沉思间,霍去病的府邸已经渐渐近了,刘据稍稍松了心神。 这时。 在前驾车的苏武放缓缰绳,突然说道:“殿下出宫时间并不规律,会被伏击,刺客定然提前知晓了消息。” 说着,他咬了咬牙。 内心经过强烈煎熬,仍旧决定对刘据道:“能知道殿下出宫的,除了宫中,就是冠军侯府……” 听到这话。 刘据立时明白了苏武的担忧所在。 一时间,望着这个在前持缰的御者,想起对方先前在车舆里那奋力的往后一撞,他心中难免有所触动。 赤诚之人,讲赤诚言语。 刘据没有怪罪苏武,挑拨太子与表兄的关系,更没有告诉苏武,自己宁愿怀疑宫中,也不会怀疑霍去病。 他只是上前一步,按住苏武的肩膀,沉声道:“孤信冠军侯,如信你!” 依稀间。 能看见疾驰的马车上,那位年轻的御者胸膛剧烈起伏,面色涨红。 苏武只感心中有一团火焰窜起,烧的他炽热难当,热血上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化为一句: “臣愧不敢当,唯结草以报!” 士为知己者死。 苏武以前不懂这句话的含义,现在,他好像懂了。 …… 冠军侯府。 此刻长安城内锣鼓喧天,不时有仆从在门前探头探脑,观察发生了何事。 当太子车驾匆忙驰来,视力好的,远远瞧见仪仗散乱,立马意识到了什么,急报家主。 所以等车驾稳稳停住,刘据还未下车,霍去病惊疑不定的声音已经到了。 “怎么回事!?” 府门前,霍去病扫过破开个大洞的车舆,又看向身上带血的几名禁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虽然刚被太子拿去与冠军侯比较,但苏武有自知之明,没有托大,抱拳急声道: “禀冠军侯,太子遇伏!刺客正往此处追击!” 话音落下。 霍府仆从瞬间哗然。 这时,刘据跳下马车,晃了晃手中利剑,浑不在意的笑道:“哈,被人阴了,这不,来找表兄救命!” 霍去病先仔细把刘据看了一圈,确定没有受伤,这才怒极反笑,“好好好!够胆!” 太子前脚从自己府邸出去,后脚就中了伏击。 刺客是在拿我作饵? 好! 好得很! 念及此处,他猛地转身,朝后喝道:“取我甲胄来!” 这一瞬,霍去病戾气勃发,周身气场哪还有半点十九岁的烂漫,活脱脱一个十九岁的杀神! 苏武见状心中微凛。 能年少封侯,凭借匈奴首级勇冠三军的冠军侯,果然不同凡响。 霍府仆从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取来甲胄,就在这府门前,霍去病擐甲操戈,径直翻身上马。 望着街道西边徐徐迫近的骚乱,冠军侯神色冷淡,枪尖斜指,“我为锋矢,禁军在后,准备冲锋!” 这个男人的一生里,没有撤退可言,一声令下,仅存的八位禁军轰然应喏。 “臣今日在此,太子勿忧!” 话音落,身形起,战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随即迅猛奔出。 就如当年一样,于漠北率领八百骠骑突袭匈奴,今日,他霍去病就带着八名骑兵,斩宵小之徒! “哈哈哈!” “壮哉!” 受其豪迈之气影响,刘据仰头大笑,拒绝了苏武入府躲避的建议,大踏步上了台阶。 “铛!” 长剑重重杵地。 刘据双手按住剑柄,稚嫩的身板矗立府前,放声高喊:“今日,且观冠军侯为孤杀敌!” “哬!” 霍去病提枪前指,马速骤然提升。 混乱到了此时,街道上早已没有寻常百姓,如果有,那必定是刺客假扮! 所以敌我分明。 但霍去病面对纠缠不休的缇骑与刺客,有一套更分明的辨法,只听奔腾而来的骑军里传出一声断喝: “我乃冠军侯!” “碍事者退,马蹄所向,皆为仇敌!” 缇骑听闻霍去病的呼喝,神情大变,连忙抽身往左右避开。 但刺客,却不会避。 因为他们收到的命令,就是追击太子,死,也要死在追击的路上。 那么。 霍去病的长枪就让他们求仁得仁! ------------ 第7章 夜 “噗!” 枪尖从前胸捅入,再由巨大的惯性带动,刺透内衬皮甲、血肉、脏器,最后,从后背穿出。 一名刺客被远抛的长枪直接钉入地面,死的不能再死,策马而来的霍去病伸手一捞,便将长枪拔出。 随即继续前冲。 长枪舞动,带起阵阵血雾。 周边之敌凶悍异常,前仆后继,霍去病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既然来,那就死! 禁军被主将带动,士气激昂,手中环首刀接连劈出。 刺客冲的快,死的也快。 霍去病从西杀到东,一路杀穿,再回首,便见来路犹如躺倒的麦穗般,躺了一地尸体。 鲜血遍长街。 看着残存的几名刺客仍旧蠢蠢欲动,霍去病不用想,都知道这群家伙必是哪方势力,积年豢养的死士。 “哼!” “又是一群阴沟里的老鼠!” 昔年馆陶公主刺杀舅舅卫青,用的就是这种下三滥手段,霍去病厌恶至极。 当下一甩枪尖血珠,冷声道:“除恶务尽!” “杀!” …… 府门前,旁观了一场神挡杀神的冲锋,不说苏武这类武将,就连刘据这小身板都看的热血沸腾。 恨不能以身代之! “冠军侯,真猛将也!”这是惊叹的苏侍郎。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表兄!”这是不要脸皮的太子。 刺客虽然悍不畏死,但缇骑阻击下,已经渐渐不支,仅凭一口狠劲在往前冲。 霍去病的一轮冲锋,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金箍棒。 没有人群掩护,就无法再隐匿、偷袭,仅凭血肉之躯,可抵挡不住军阵冲击。 余下大猫小猫三两只,已不成气候,到了此刻,今日这场伏击,方才算步入尾声。 呐。 每到这种关键时刻,总会有一些人‘及时’赶到。 今天也不例外。 “殿下!臣救驾来迟!”只见街巷另一头,快步跑来几道身影,高呼道:“大胆刺客,安敢行刺储君!” “殿下!殿下!” 明明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却嚎的跟死了亲娘一样真。 刘据循声望去,发现……不认识。 他不认识很正常,毕竟才接触外臣不久,但苏武认识,“殿下,喊话那人是岸头侯。” “岸头侯?” 刘据回忆了一遍,没印象,便要让苏武将其打发了,刷功劳刷到自己头上,怕不是想屁吃。 然而。 此时却听苏武低声道:“岸头侯张次公与家父是多年同袍,那个……他也是大将军旧部。” 现如今朝堂上的将军,只要往上捣鼓,总能寻到和卫青有这点那点的情谊。 如果范围再缩小。 近年朝堂上封侯的将军,那必然跟卫青有关系! 没办法,谁让这些年多次对匈奴作战,无论是河套之战、高阙之战,还是定襄北之战,都是卫青统帅。 统帅也就算了,他还屡战屡胜! 胜了就有军功,有军功就有封侯,在卫青麾下封侯,自然情谊就来了。 况且。 “岸头侯张次公跟随大将军多年,关系不一般,殿下,你看……”苏武瞧出太子想挥手赶人,解释了一句。 与他父亲的同袍情谊可以不管,可大将军那头,太子不得斟酌斟酌? 这事闹的,刘据还真得斟酌一二。 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岸头侯这家伙品行好像差了点,可舅舅的面子还是得给。 刷救驾之功就让他刷吧,权当卖个人情好了。 如此。 刘据赶人的话便咽回了肚子。 “殿下啊!”岸头侯张次公已到近前,仍在大表忠心,“臣一听闻殿下遇刺,火速来援,半点不敢耽……” 之后的巴拉巴拉,刘据一句都没听进去。 压制住那股腻歪感,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位大将军旧部,身宽体胖,好像有点虚。 只是跑了几步,便面色发白,额头见汗,嘿,眼神还时不时闪躲,这模样,是个将军? 刘据心想,将来得跟舅舅说…… 不对! 霎那间。 似有电光石火在脑中一闪而逝,刘据寒毛直竖,蓦地瞪向张次公,喝道: “等等!!” 话音未落,张次公身后一位亲随便猛然暴起,袖中寒光闪过,直刺刘据面门! 杀机毕露! …… …… 时间稍稍倒退。 昨日,夜晚,凉风惬意。 细微的风顺着窗沿,吹进屋子,吹去了皮肤上的汗液,也吹散了淡淡腥糜气息。 云雨过后,男人搂着女人。 男人身宽体胖,微微有点发福,但女人不在乎。 她搂着他,说着独属于他们的情话:“我后悔了,不准备刺杀卫青了。” “嘶,这什么话!?”男人有点惊愕,还有点不满。 位于贤者时间的他,让男人可以冷静的权衡利弊,所以他很快便表达了反对意见。 可是。 女人有女人的理由。 她说:“卫青可是你的恩主,一手提拔了你,我不忍心让你为难嘛!” 听到这话,男人身体微僵,但很快便调整过来,拍了拍女人的香肩,叹口气,故作苦涩道: “唉!” “做大事,哪能没有取舍呢?” 卫青不死,自己怎么上位大将军呢? 男人其实想说这句。 不想当大将军的将军,就不是好将军,男人始终贯彻着这句人生哲理。 “如今局势紧迫,你父王随时准备起兵,我们断然不可拖了后腿,做大事,应有大魄力啊!” 男人苦苦相劝。 女人却好似菩萨心肠,迟迟不应,男人有些恼了。 这时。 “哎呀~”女人晃着他的胳膊,语气轻柔道:“人家这不是怕你以后名声不利嘛,杀自己恩主,终归是不好的。” 说到这儿,女人好似想到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夜色里。 她忽然坐起身子。 可惜今夜无月,看不清撩人景色,只能看到对方一双亮的惊人的眼睛。 “诶,要不……” “我们刺杀太子吧?” 此话一出,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沉默许久后。 冷不丁响起男人的咆哮声,“疯了吧你!” 男人翻身坐起,甩开女人的纠缠,走到桌案旁,抓起一个酒壶,吨吨吨,将壶中酒一饮而尽。 扔掉空壶。 男人这才有气力再次吼道:“刺杀太子和刺杀大将军能一样吗?那可是诛族的罪过!” 男人很暴躁,躁动的像团火。 但女人很冷静,正如很多俗语说的那样,水做的女人,静的像团水。 此时。 这团水款款起身,走到男人身旁,带给他水的温柔与冰凉,同时,也幽幽问道: “杀大将军,诛一族,杀太子,诛九族,都要被诛族,为何太子杀不得呢?” ------------ 第8章 同床异梦 这个问题问的好。 男人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准确来说,是那团水没有浇灭燥火,反而因为身体的接触,勾起了男人的欲火。 一旦下半身占据主导,上半身就会迟钝、木讷。 断断续续的理智下,男人艰难言道:“终归不一样啊,大将军姓卫,太子姓刘!” “如何能比?” 出于巨大利益的诱惑,卖主求荣,他可以接受,参与谋反,也不是不行。 可直接对储君动手,男人一时还接受不了。 说自欺欺人也好,掩耳盗铃也罢,君臣之间无形的鸿沟,确实起到了一丝震慑。 但是。 也就一丝、一时。 女人对此很有经验,卖主、谋逆,都一步步踏进来了,张次公此刻这点扭捏,在她眼里就是个笑话! “姓刘怎么了?” “了不起?碰不得?” 漆黑的屋子里,张次公只感耳边温热,呼吸间,仿佛听到来自冰山地狱的恶鬼在低语。 “本翁主也姓刘,你还不是碰了?” “嗯?” 音调似蜻蜓点水,轻不可闻。 但近在咫尺的张次公听到了,然后,他仅存的一点理智,便被刘陵、陵翁主搅了稀碎! “咯咯咯!” “谁刚才说要有魄力的?卫青敢杀,太子就不敢,张次公,你还是不是男人?就这,也想当大将军?” “嘁!”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坦诚相见,女人讲出这种话,你猜男人什么反应? ……一刻钟后。 张次公再次进入贤者时间。 陵翁主的动之以情、晓之以利,他没招架住。 而这时,刘陵已经开始安排自己的计划,“我派了人监视太子,时机一到,立刻动手!” “…行。”张次公如此应道。 “到时你尽可能打掩护,能拖延皇帝的救兵就拖延,当然,张郎你的安危最重要,千万别勉强。” “好。”他不犹豫了。 “我藏在你城外庄子里的人,还需要你带进城,咱们力求一击即中!” 张次公无有不允。 如此贴心,自然又得到了陵翁主好一番感谢。 到了这时,岸头侯心里那点惶恐,早就不知抛到哪去了,心里还想着,是啊,姓刘又怎样?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嘶—— 这个胆大妄为的念头一冒出来,张次公自己都吓一跳,倒吸一口凉气。 但很快。 他便犹如打通了任督二脉,心脏砰砰跳动。 张次公将怀中妙人搂紧了几分,眼神游移,迟疑了会儿,他压低声音道:“反正要谋反,何不……” “直接刺杀陛下!?” 这次。 轮到刘陵沉默了。 短暂的安静后,“噗嗤!” 陵翁主直接失笑出声,心说自己这张郎还真傻的可爱,蠢的可以。 如果能轻易刺杀,刘彻早不知死了多少回,凭一条推恩令,就够诸侯王们下狠手! 可是。 刘彻死了吗? 刺杀皇帝,亏他想的出来! 不过心里一个样,陵翁主嘴上又是另一个样,她抱着张次公臂膀,笑道,“你以为我不想?皇帝身边龟壳太厚,动不了的。” “啊、对对,有道理。” 夜已深。 床榻上仍旧能听到陵翁主对自家张郎的谆谆教诲,一片真心。 “之后的刺杀你不用出面,免得暴露身份,也太危险,我让手下人去做。” “好!” …… 翌日。 “你不是说不用我出面吗!?”尚冠前街左近,一间民居内,张次公满脸愤怒,质问道:“什么情况?” “局势有变!” 刘陵沉默无言,应这话的人是她身边一个手持长弓的壮汉,田由。 田由此时又恨又怒! 恨太子命大,怒其好生狡猾! 连射两箭,几乎是必死无疑的箭矢,竟全让他躲了,躲便躲,之后还有杀招。 可谁曾想。 太子车驾冲出伏击圈,居然不回未央宫,反而一路往东! “我们备下的其他手段没用了,眼下也来不及再调整,太子正在赶往冠军侯府。” 田由扔掉弓箭,肃声道:“我命麾下继续追击,施加压力,此刻,我们还有一个机会!” 说着。 他便盯住了张次公。 “看我干嘛?”张次公虽骄纵狂妄,但不傻。 “我一家老小都在长安城,我若公然出面刺杀太子,无论成败,全家都得遭殃!” 而且是立刻马上。 淮南王兵锋再快,陛下也能抽出时间把张府屠个干干净净。 不过。 张次公态度如此坚决,刘陵仍有话说。 她上前几步,握住张郎的手,诚恳保证道:“我父王已经允诺,只要事成,大将军之位是你的。” “我也会嫁给你!” “张郎,你不说做大事要有取舍吗?大丈夫何患无家,此时岂能顾忌儿女私情!” 听到前一句,张次公不为所动,可后一句出来,他脸色明显有所变化。 事成、翁主、公主、外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无数诱惑的字眼在张次公脑海闪现,令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但他终究没有昏了头。 “不行。” “绝对不行!” 房外锣鼓震天,喧闹不止。 马蹄、呼喝、传令声交织不断,每过去一秒,长安城的防备便强一分。 放任此消彼长,就再没有刺杀太子的机会! 田由神色焦急,见张次公油盐不进,他已然有些恼怒,面露狰狞。 只是,刘陵却不这么认为。 她分明看到的就是一个嘴硬心茫然,再推一把就倒的贪婪武夫。 “张次公!” 只听刘陵娇喝一声,“藏匿刺客有迹可循,将来大索全城,你以为查不到?” “不用证据,只需一丝怀疑,刘彻都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你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 听罢,张次公眼神陡变,先是凶狠,又变慌乱。 最后,尽是惊恐! 刘陵就像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一样,话锋一转,语气由怒转悲,神色由稳转急。 “此时还有机会,最后搏一把,杀了太子,我们即可出城,大事成矣!” “一边万劫不复,一边位极人臣!” “张郎,何去何从!?” 这时。 田由都看出张次公在动摇,上前逼近一步,从袖口抽出一把利刃,沉声道: “无需岸头侯亲自动手,在下假扮家丁跟随,只要靠近太子三丈距离,我来刺杀!” “之后你尽管退走!” 张次公如何醒悟被人摆了一道,又如何恼羞成怒,以及如何如何心理博弈。 便不再过多赘述。 您只需知道,事实就是,他被说服了! 走到这一步,他也不得不被说服,形式半点不由人。 张次公抹了把额头冷汗,恨声道: “干!” ------------ 第9章 恍惚 冠军侯府。 正门前。 “殿下啊!臣一听闻殿下遇刺,火速来援……”张次公强压心中慌乱,对着备好的词。 也不知是昨晚太操劳,身体虚,还是深感自身处境不妙,心里虚,从看到太子那一刻起,他便额头冒汗。 见太子目光望来,张次公本能的避开,只是靠近的步伐又快了几分。 显然,一条道走到黑的魄力他还是有的。 近了、近了! 四丈。 三丈。 就在这一刻,太子望来的眼神忽地变为犹疑,转瞬间又成悚然,喝止道: “等等!!” 无需张次公催促,紧随其后的田由就猛地窜出,凶相毕露,手中紧握的短剑泛着幽幽蓝光。 “死!” 说时迟那时快。 利刃即将加身的一刻,旁人来不及救,除了有所察觉的刘据自救! 他身体向后一仰,用力提腕,手中长剑顺势上扬。 “铛!” 短剑与长剑碰撞,火星四射。 短与长对击,短的却更胜一筹,成年人巨大的力道将后仰的刘据击退数步,跌倒在地。 一击不中,下一击接踵而至。 但此时! 寸步不离的苏武已然回神,苏侍郎目眦欲裂,持盾抵挡剑锋,同时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叫: “岸头侯,你!?” 这一声未尽之言,饱含怒意与难以置信。 而与苏武父亲是多年军中同袍的岸头侯张次公,眼下已抽身向后,夺路狂奔。 来不及管他。 苏武剑盾齐出,奋力抵挡来袭的刺客。 霍府仆从都是寻常人,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呆愣原地,惶然无措。 “不要慌!” 恰在此刻,尚且稚嫩但极为坚定的呼声响起。 却是刘据站起身,双手持剑,紧盯缠斗中的两人,“刺客只有一个,拿棍棒、长枪一类的武器,把他围起来!” “快!” 有了主心骨,仆从们这才镇定少许。 胆子大的急忙奔回前院,拿出棍棒、长矛,甚至是扫帚、簸箕一类东西充当武器。 包围圈松散,甚至不敢太过靠近。 但终究是成了。 “铛铛!”两声金铁交鸣过后,险象环生的苏武闪身后退,将刺客留在中间。 周围枪尖、长棍随即晃动,好似跃跃欲试。 “啊——!” 看清局势的田由悲愤呐喊,他知道,最好的时机已去。 但他不会坐以待毙! 田由死死盯住不远处的刘据,双眼充满怨毒与憎恨,“小儿,死来!” 话音刚落,他便再次前扑,欲要困兽犹斗。 但迟了就是迟了。 垂死挣扎的田由身形将动未动之际,远处的街巷便传来清脆马蹄声,旋即,一杆枪,倏然飞起。 “噗!” 再落地时,枪身已穿透田由的胸膛。 将其钉在原地,一命呜呼。 快速折返的霍去病神情冷淡,径直行到府门前,抽出长枪,看都没看死不瞑目的田由一眼! 府门前众人欢呼、庆贺,自在情理之中。 而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远远瞧见这一幕的某人,反倒暗骂一声:“废物!” 随后迅速消失在街头巷尾…… 这一天。 长安城百姓目睹了一道奇景,顶盔掼甲的年轻将军一马当先,护送着太子车驾,缓缓行向未央宫。 那将军,盔上带血。 那太子,手中握剑。 在此期间,整座长安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护驾的兵马、显贵络绎不绝,但谁都不准靠近。 直到,车驾入了北宫门,见到了两个人。 “我儿~” 大殿外。 卫子夫面露忧惧,提着裙摆疾步奔到刘据身前,慌忙左右检查,待确定无碍后,瞬间泪如雨下。 分别半日不到,却差点阴阳两隔,情绪激荡下,皇后委实难以自持。 “禀陛下,臣幸不辱命!” 母子间互诉衷肠时,另一头,霍去病拱手下拜。 皇帝看到了太子无恙,也看到冠军侯血迹在身,他更清楚今日发生了什么。 尽管皇帝此刻怒火中烧,仍旧弯下腰,扶起了霍去病。 “你做的很好,且去!” “喏!” 霍去病自去洗漱卸甲,卫子夫见状,眼中含泪,又抚了抚刘据,匆忙跟了过去。 皇后关心外甥的言语慢慢消失在廊道间…… 等此地留给父子两人。 场间沉默下来,也压抑起来,宫女、内侍们候在远处,个个屏气凝神,噤若寒蝉。 储君遇刺,皇帝应当雷霆震怒! 但他没有。 至少现在还没有。 刘彻负手而立,站在宣室殿外这高高的台阶上,俯视着长安万家灯火,一言不发。 不知不觉间,黑夜已经降临。 刘据同样在远眺夜色。 紧绷的心神一朝放松,很奇怪,他没有去思考刺客主谋是不是逃脱,或者刺客主谋究竟是不是岸头侯。 身心俱疲的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母后炖煮的熊掌多半已经好了,嘿,一会儿定要大快朵颐。’ 是的。 刘据此刻的想法,就是大口吃熊掌! 别无他念。 好似心有灵犀,当儿子的没有提刺杀后续,当父皇的也没提,沉默良久后,刘彻才问了一个笼统的问题。 “生死攸关之际,是何感触?” 刘据想了想,实话实说:“有点…恍惚。” “恍惚?”皇帝声音低沉,目露追忆,重复道:“是啊、是啊,恍惚!” 持灯执仗的宫人不敢接近,倒让高台这一角陷入黑暗,夜色中,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唯有起伏不定的声音,在叙述当年往事。 “朕初登基时,百官只知太皇太后,不知有朕,丞相是太皇太后的人,御史大夫是太皇太后的人。” “三公九卿,一大半都是她的人。” “那时节,朝政先送长乐,后至未央,朕……不甘心!遂另立御史大夫、郎中令,欲行新政!” “可一夜之间,朕提拔的两位重臣,便锒铛入狱,随即又在狱中被逼自杀!” “动荡之际,长乐宫中甚至有谣言传出,言说太皇太后欲行废立之事,另册新君!” “那时,朕,也曾恍惚…” 话到此处。 皇帝语调突然转冷,似冰渣,又似要择人而噬! 他抬手按住刘据的肩膀,一字一顿道:“记住这种恍惚,他会令你时刻警惕!永远保持强大!” 说罢,拂袖转身。 有了火光照耀,此时方才看清,皇帝眼中带煞,神情冰冷,俨然杀气四溢! 四周宫人见状,急忙跪地,瑟瑟俯首。 诺大的未央宫,而今只有一道声音在响起,在宣告: “今日之事,有一个算一个,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朕也会抓回来,全部砍了!” “全部!” ------------ 第10章 唱双簧 当今天下,帝王的话很有执行力。 至于执行力有多强,例如此时此刻吧,皇帝说要把刺客抓回来,那必定有人会快速付诸于行动。 而且是非常快。 快到无需一年、一月,甚至都不会过了今夜! 长安城外。 向东而行的一条小道上,借着点点星光,正有几个黑影在疾驰。 对于自己的小命,刘陵向来看重,布置刺杀时,她便找好了退路,趁着京师封锁前,逃之夭夭。 ‘废物!’ 都逃出了几十里地,刘陵心中仍是气不过,暗骂田由无能。 顺带着。 她看身侧一人,也多了些不加掩饰的鄙夷。 身边这位一同逃命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岸头侯张次公。 当然。 现在他还有没有岸头侯的名头,不好说。 也正是因为没了身份,失去利用价值,刘陵方才不再假扮郎情妾意。 昔日心心相印,好似空中浮云,当初种种承诺,也仿佛过眼云烟,再不要提。 毕竟。 这也好、那也好,都是‘事成之后’兑现,刘陵记得没说错吧? 现在事败,自然休提! 感受到身边女人的翻脸无情,张次公脸色难看,只顾闷头赶路。 心里盘算着,朝廷已没了他的立足之地,将来只能混迹诸侯国…… 然而。 正思虑间。 张次公突然直起身子,侧耳倾听一阵,立刻紧张起来,“不好!有追兵!” 同行的刘陵闻言脸色大变,连忙回身去看,可身后黑黢黢一片,哪有人影。 “不!” 未等刘陵发问,张次公便直接勒马,面向道路前方,咽了口唾沫,“追兵是从东边来的!” 东边? 刘陵一行人逃出长安后,就一路向东,准备离开关中,返回淮南国。 可现在东边有追兵? “翁主,我等去挡住,你们快走!”身后跟着的几名护卫急声上前。 “不,没用了。”又是张次公,他颓然的坐在马上,面色苍白,绝望言道:“那是大军,谁挡得住!” 他说的没错。 就是大军,而且全是骑兵! 起初刘陵等人还未察觉,但渐渐的,他们便发现马匹开始焦躁,大地出现震颤,再然后… 轰隆隆! 轰隆隆! 如闷雷般的马蹄声响彻天地。 刘陵目露惊慌,来回打马转向,但都是徒劳。 声音仿若从四面八方齐齐涌来,要将几人淹没在铁蹄汪洋之中,凶猛,且势不可挡! 不多时。 遍布火把的荒野上,铁甲森森,数万将士默默伫立,盯着山丘小道下的几人。 场间出奇的安静。 刘陵抬眼看向最前方那面‘卫’字大旗,冷笑不止。 眼下被团团围住,她反倒自持宗室身份,不慌了,下巴微抬,朝旗帜下那中年人嗤道: “好大的阵仗!” “为了抓我刘陵一个女子,刘彻竟然不惜动用大军,还让当朝大将军出马?” “哈哈哈,当真荣幸之至!” 陵翁主直面数万北军精锐,依旧面不改色,放声大笑,也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自视清高,目空一切… 但无论怎样。 旗帜下那位中年人都不在乎。 他轻敲马腹,独骑出列,瞧了刘陵一眼,淡淡说道:“你也配?” 闻言,刘陵脸色瞬间涨红。 正欲张口呵斥,可她不动则已,一动,四周伫立的兵卒顿时察觉敌意,齐齐握住刀柄。 仿佛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杀人! 目光无疑是有重量的,其中以满含杀意的为最,如果是身经百战的悍卒凝视,那又更胜一筹。 此时。 向来以善口辩著称的刘陵、陵翁主,便在这‘为最’、‘更胜一筹’中,突然卡壳! 曾经令无数人大惊、大喜、大怒、大悲的唇齿,这会儿却怎么都张不开。 只能面如土色,紧咬牙关! 目空一切的女子闭了嘴,让了道,独骑出阵的中年人踱至后方,平静的望向自己那位旧部。 “扑通!” 张次公受不了眼神压迫,直接从马背跌落,双膝跪地,满脸恐惧,哆嗦着道: “劳烦大将军亲至,末将…末将惶恐,某利欲熏心,铸成大错,望大将军责罚!” 寂静的夜里。 除了火把劈啪作响,便是张次公的跪地告饶。 中年人跨坐马上,没有应声。 静静地看了会儿,看的张次公自己住了嘴,汗如雨下,这才开口。 他的声音平稳,普通,与大多数人一样没有特色,但普通,不代表有人可以忽视他的话。 “我一早就看出你骄狂自大,念在你临战勇猛,以为做个武将也无妨。” “可谁知,你胆大包天…” 中年人停顿片刻,似乎在无奈,在愠怒! “我的外甥,你也敢动?” 跪地匍匐的张次公心底一颤,狡辩、开脱的话还在嘴边,便又听一句: “若非兹事体大,我现在就斩了你!” 话音刚落。 漫山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 这夜。 逃命的没逃出去,设伏的没伏击到人,都返回了长安。 逃命,自然说的是刘陵、张次公。 而设伏。 说的是大将军,卫青! 他曾对刘陵讲,让朝廷出动大军以及自己,刘陵还不配,难道……张次公就配了? 不,他更不配。 齐出北军精锐,防的是淮南国! 彻查谋反一案,廷尉只是表面,军队才是里子! 皇帝告诉太子时刻警惕,并非虚言,而是身体力行,刘彻始终都知道,什么才是权力的核心。 一如当年。 太皇太后刚逝去,皇帝便罢免了长乐卫尉,从此空置,以未央卫尉独揽卫尉大权,执掌南军! 大汉有两支中央常备军。 一为南军,戍卫宫廷。 一为北军,守卫京师。 南、北二军在刘彻登基后,多次进行扩编,人数、主将都有调整。 但万变不离其宗,越调整,皇帝对其的掌控便越深,而军队最大的改变,就是多了一位大将军。 节制诸将的大将军! 如今,卫青这位大将军率军回朝,第一件事……便是入宫请罪。 隔日。 朝会。 “臣识人不明,用人不当,请陛下责罚。”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将军已将岸头侯擒回,何罪之有?” “谢陛下。” 似乎天大的事情,被皇帝与大将军三言两语,就轻飘飘给揭过去了。 可实际上,并非如此。 此刻,宣室殿内重臣云集,九卿在列,皇帝和小舅子的双簧还在唱着。 大将军又施一礼,再道: “禀陛下,昨日岸头侯行刺太子,臣于长安城外将其捉拿,与其同行者,还有淮南王之女,刘陵!” “哦?” 只见龙榻上的皇帝眉头微皱,“属实?” “臣已将其交由廷尉府关押,而且两日前,廷尉张汤传信,淮南王举兵谋反,现已被镇压!” 嗡! 这次无需皇帝表演了。 大臣们也不再看戏,哗然之际,有性急者连忙问道:“举兵几万?牵连几何?” 问话者,是御史大夫李蔡。 卫青侧过身来,“王国卫队被张汤挟制,淮南王发宾客于宫室抵抗,兵败,已被幽禁。” 呼! 殿内众人闻言都松了口气。 大将军把此次谋反说的严重,可到头来,不就是胎死腹中嘛。 搞得一惊一乍的,还以为出了大乱子,没想到依旧是在唱戏。 李蔡没了紧张,退回原位。 他是个直性子的,配合陛下演戏向来不是他的专长,这种事,有其他人。 “咳,咳咳!” 年近八旬的丞相公孙弘缓缓睁开眼,咳嗽了两声,将殿内声音都压下去后,方才苍声道: “淮南王谋反,其女却与行刺太子之人同行,此间恐有龌龊。” “陛下,老臣以为当严查,朝廷不会冤枉忠臣良将,但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乱臣贼子。” “勾结诸侯王谋逆者,皆当治罪!” 话到此处。 老态龙钟的丞相转过身来,望向众人,慢吞吞道:“诸位以为呢?” …… ------------ 第11章 闻名不如见面 丞相都这么问了,官员们能说啥? 能反对? 只要有点智商,都知道要无条件支持! 在场之人,不是万石,就是两千、千石的大员,没谁是傻子。 且不论陛下这场双簧唱的如何,单讲事件本身——淮南王谋反。 涉及此类事,朝臣一般是不愿掺和的,诸侯事,说到底还是皇帝家务事。 除非头铁,否则别碰! 都不说远一点的晁错了,五年前,大力施行推恩令的主父偃,现在在哪? 坟头草都几丈高了!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现今朝堂上,除了张汤那个头铁的,无人愿意沾惹。 但凡涉及诸侯王,无论是封是赏、是贬是杀,一概不碰! 这。 便是当今朝堂的共识。 为何淮南王谋反遭了揭发,朝堂上却风平浪静?以上便是原因所在。 然而。 话说回来,此次谋逆,他不是一般,是‘二般’呀。 太子被刺那日,长安震动,尚冠前街死尸遍地,血腥味至今尚存! 诸侯王如此猖狂,百官再闭嘴不言,那陛下多半就要敬酒不吃给罚酒了…… 现在。 大将军与陛下唱的双簧,就是敬酒,丞相已经带头喝了,又问:“你们喝不喝?” 喝! 百官喝的很果断! “陛下,臣以为淮南王大逆不道,反心已久,朝中、地方不免有与其勾连者,当严查!” “臣附议!” “臣等,皆附议!” 如此,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清洗,便开始了。 从长安城发起,逐渐遍布天下,当廷尉张汤回京后,此次清洗到达了顶峰! 这位主抄了淮南王宫,手握无数密信、卷宗,基本上是一抓一个准。 而张汤,完全没有手软的意思。 凡是和淮南王有信件往来,乃至收受钱财的,无论是何身份,地方豪强,抓,朝中列候,也抓。 就算是皇帝近臣,照样抓! 一时间。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就在这局势紧张时刻,廷尉府大牢,来了一位步态悠闲的人。 “殿下,这边走。” 太子驾临,张汤亲自引路。 监牢中幽暗闭塞,气味不是很好闻。 不知是惊讶于刘据的身份,还是迫于张汤的淫威,过道两旁的牢房中鸦雀无声。 并非没有犯人,廷尉府这几天哪都可能缺人,唯独大牢里不会。 简直人满为患! 刘据手按腰间剑,轻敲剑柄,朝左右看了看便收回视线,不再理会。 作为刺杀案的受害者,他对这些与淮南王勾搭的人,实难起什么好心思。 “嘎吱~” 穿过一道铁门,进到监牢深处。 此处光线更加昏暗,但场地却要比外面宽敞些,犯人待的都是单间。 刘据在这儿,也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不知廷尉可否借一步?” 闻言。 那位身形瘦削、面庞冷硬,脸颊上两道深深法令纹的廷尉张汤,皱了皱眉。 本就不苟言笑,现在成不怒自威了。 “既如此,殿下请便吧。”他也没深究太子要干嘛,拱了拱手,径直离去。 贴身护卫的苏武也后退一步,紧贴墙角站立。 “铛!铛!” 刘据用剑柄敲了敲木栅栏,力度不大,可在这静谧的牢狱中,依旧清晰可闻。 “呵,太子来看我的笑话?”牢房内,闭眼假寐的陵翁主一如既往的口舌伶俐。 她衣冠齐整,面色红润,即使身陷囹圄,依旧保持着仪态端庄。 显然,廷尉府没有对其用刑。 而且还好生招待着。 望着这位按辈分应该叫声姑姑的女子,刘据只是轻笑一声,回道: “你误会了,我就是来看看当日行刺的主使者,是何许人也。” 刘陵听罢再次冷笑。 不过这次却有了几分得色。 她睁眼起身,缓步走到刘据近前,隔着栅栏,笑容明媚动人。 墙角处有甲胄碰撞声响起。 刘据摆了摆手,示意苏武不用紧张。 陵翁主又恢复她那好似一切尽在掌握的神色,头颅扬起,只拿白皙的脖颈看人,讽刺道: “今日你在牢外观我,熟知明日不是我在牢外观你?” “呵呵,皇帝现在应该很忙吧?” 听到这话。 刘据仔细品了品,过了会儿方才恍然,随即便是摇头失笑。 “第一。” 他竖起一个手指,“你以为淮南王还能攻进长安,让你出来?” “怎么,不是?”陵翁主言之凿凿。 “不是!”刘据斩钉截铁。 “你父王已经起兵失败,确切来说,是他还没有起兵,就被廷尉联合国相、内史,拿下了!” 国相、内史? 刘陵闻言眉头微挑,父王难道没有除掉他们? 不对! 这小子在骗我!是想套话! 她正这么想呢,又听刘据轻声道:“我的行踪是庄助泄露给你的吧?” 此言一出,刘陵瞳孔骤缩! 慌乱之下,双拳本能攥紧,“你!?” 看到她脸上浓浓的震惊与不解,刘据就一切都明白了。 没兴趣告知陵翁主细作是怎么暴露的,消除了心中疑惑,刘据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次,你说父皇很忙,那倒是猜对了,不过与你、与淮南国都无关。” “与谁有关!?”刘陵急声追问。 她双手扒在木柱上,眼睛死死盯住刘据,引得身后甲胄又是一阵响动。 陵翁主大概已经猜到真相,只是内心仍存侥幸,破防之余,迫切想知道更多消息。 人家要问,刘据也没什么好隐瞒。 想起最近宫中的动向,他耸耸肩,“父皇好像在整军,准备攻打匈奴…” 话音落下。 牢房内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便响起一道超高分贝,匪夷所思、乃至气急败坏的尖叫声: “什么!?” 刘陵双眼瞪大,满脸荒诞与不可思议。 她此刻的心情,就好比自认做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以为会是世界中心、举世焦点。 不料却被人置若罔闻、不屑一顾! 陵翁主心态有点崩! 匈奴? 蛮夷之辈也配和她刘陵比?淮南国举兵起事竟然还没有一个区区匈奴重要? 刘据看出了她的诧异与惊愕。 那是一种源于内心深处的傲慢,同时,也是一种始于自身利益的浅薄! 刘陵也好,淮南王刘安也罢,他们都只盯着大汉这一亩三分地。 内斗、阴谋诡计他们擅长,可一说起对外、开疆、匈奴。 瞧瞧,就是刘陵此时的表情…… 刘据有些失望。 诚如先前所言,他就是来看看在背后算计自己的人是何方神圣。 可现在看来,就是个只会窝里斗,目光短浅的家伙罢了,当真大失所望。 牢房内,陵翁主抱头喃喃,还在说着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刘据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转身便走。 不过大家终归都是高皇帝子孙,他临了,还是对不远处的刘陵喊了一句: “陵翁主!” “天下之事,不止眼前的蝇营狗苟,还有塞外、漠北、匈奴与开疆扩土!” 话罢,刘据扶剑即走。 头也不回…… ------------ 第12章 俩老师 陵翁主会不会醒悟,刘据已经不在意。 倒是之后几天,朝堂上对诸侯王谋逆一案的审判,委实让刘据大开眼界。 廷尉张汤从淮南王宫中的密信着手,顺藤摸瓜,逮捕了数千地方官吏、豪强。 以及。 最引人注目的皇帝近臣,中散大夫庄助。 人入了廷尉大狱,又证据确凿,张汤的操作就来了,非常直接,狠辣。 朝会上,廷尉当众上奏: “岸头侯张次公,与淮南王女奸,行刺太子,以下犯上,应诛族!” “中散大夫庄助,身为近臣,出入宫廷,然私交诸侯,收受财货,意图不轨,应弃市!” “协同淮南王举兵谋反之官吏、豪强、宾客,一律应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最后。 张汤不愧于头铁…铁面无私的称号,又道:“淮南王、衡山王反意昭然,当除国,处死!” 通篇下来,基本上可以用三个字概括: 杀杀杀! 前几位,诸如张次公、庄助者,既然臣子请了,那皇帝也就挥手允了。 可对后两位,皇帝说: “毕竟是皇室宗亲,朕不忍牵连,着诸王、列候与丞相商议处置吧。” 然后。 商议期间,丞相公孙弘就说: “淮南王欺世盗名,阴结宾客,拊循百姓,谋反之罪确凿,当诛!” 很好,有了带头的,风向就清晰了。 赵王刘彭祖上疏:“淮南王安荧惑百姓,背弃宗庙,扰乱天下,理应诛杀不赦!” 胶西王刘端、平阳侯曹襄一干人等。 皆附议。 罪名定下后,丞相、廷尉便联名上奏,将众望所归的结论,告知了皇帝陛下。 据说陛下犹豫再三,痛心疾首,最终只能无奈命宗正,手持符节,前去淮南国审判…… 也就是在第二日。 牢狱中的刘陵、陵翁主,畏罪自杀! 至于她是主动自杀、还是被动自杀,那便无人知晓了。 事情到这一步,完了? 不! 罪名前脚定下,后脚廷尉张汤又连上两道奏疏,请设左官律、附益法。 不经朝廷派任,私仕于诸侯者,犯左官罪。 重者当弃市! 汉以右为尊,称呼在诸侯王手下当差的官员为左官,既是人格上的贬低,又要涉嫌罪责。 不得不说,还是法家人会玩…… 附益法,朝廷大臣结交诸侯,收受财货者,为附益,重者依旧弃市! 弃市。 文雅点解释,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通俗来讲,就是类似后世的菜市口砍头。 张汤的上奏,有利于国,陛下自无不允,不仅允了,还公开表示,廷尉忠于王事,实乃朕之肱股! 就这样,一套连招打出来。 谋逆的淮南王被诛,连带着其他诸侯王也一起被连消带打,朝廷权威更胜一筹。 再回首。 看似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连招里,其中皇帝陛下做了什么呢? 无非就是于心不忍、无奈允之、朕之肱股,寥寥几句话而已…… 步入八月。 长安暑气渐消,但仍有余威。 朝堂上纷纷扰扰,好不热闹,加之皇帝近期频频召见军中将领,又添几分喧嚣。 便是在这百忙之中,皇帝依旧抽空,在后宫做了些其他安排。 …… “这次我儿也算因祸得福,你父皇见你上次遇刺沉着冷静,特地提前定了太傅、少傅。” 椒房殿。 皇后卫子夫一边给刘据拉平衣角,整理袍服,一边耳提面命。 “母后打听了,太傅是前沛郡太守,还未返回长安,可少傅武强侯一会儿就到。” “武强侯庄青翟是开国勋贵之后,还曾担任过御史大夫,身份、履历都是顶尖。” “初次见面,你定要留个好印象!” “嘿,听见没有?” 卫子夫用力勒了勒衣襟,佯作恼怒,本就在认真听的刘据只好连连点头,给予更积极的反馈。 “嗯嗯,母后放心!” 见状,卫子夫这才作罢,继续叮嘱。 也不怪皇后格外重视,一来,是出于对老师的尊敬,二来,她知道,自己儿子又要多两个重要帮手! 如今这个时代,师者,拥有崇高的地位。 儒家有天地君亲师,杂家有生则谨养,死则敬祭,此尊师之道也。 无论走到哪儿,都讲究尊师重道。 而当某个老师的学生是太子时,情况就要再复杂一点了,也就是刚提的第二点—— 单纯的师生情谊中,会掺杂人身依附关系! 此类依附。 并非学生依附老师,而是老师依附弟子。 老师的命运,将会随着学生的荣辱发生改变,可能盛,可能衰,可能生,可能死! 当今天子,刘彻的老师卫绾,于刘彻登基时,担任丞相,一度协助天子施行新政,风头无量。 此为盛。 然,新政触怒太皇太后窦氏,卫绾被借故罢官,此为衰。 景帝的老师晁错,他的一生都围绕着景帝展开,也围绕景帝结束。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当下。 自从皇帝任命了石庆、庄青翟两人,为刘据的太子太傅、太子少傅那一刻起。 他们三人的关系、命运,就紧紧捆绑在一起,不以任何人的主观好恶而改变。 这是时代赋予的强相关! 当然了。 如果对以上举证论述不感兴趣,那还有一个简单、直观的说法,就六个字: 他们仨,绑死了! 未央宫北侧。 宫廊下,太子按剑在前,苏侍郎紧随其后。 “殿下,石庆家学渊源,其父石奋,曾随侍高皇帝左右,号万石君。” “哦?” 刘据松了松衣襟,问道:“怎么讲?” “石奋有四子,皆官至两千石,他本身又是二千石,外人敬其教导有方,尊称为万石君。” 闻言,刘据若有所悟。 目前看来,自己这位太傅多半学识渊博,毕竟家传摆在这儿,心里有了大概印象,他又问: “那武强候呢?” 此人太过显赫,众人皆知,苏武反而没什么好说的,就一句话:开国勋贵,位及三公。 与皇后告知的一般无二。 刘据微微颔首,不再探询两位老师的底,转而脚步一顿,驻足回头来看,轻笑道: “苏侍郎,孤准备去跟父皇说一声,调你为太子舍人,你意下如何?” 话很轻。 但听在苏武耳中,却犹如雷鸣炸响! 这位沉稳的青年一时失态,脸色涨红,双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复又举起,激动的手足无措。 何为太子舍人? 俸禄、官职都无所谓,不用知道,只需‘潜邸旧人’这四个字的含金量了解一下。 例如。 天子刘彻还是储君时,有太子舍人,公孙贺。 等刘彻登基,公孙贺直接从二百石的太子舍人,上升为九卿之一、秩俸中二千石的太仆! 甚至,皇帝亲自做媒,将皇后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嫁给了公孙贺。 是的,他现在是刘据的姨夫。 何为显贵?何为光速升官?何为太子舍人? 这就是! 只要跃上去,就相当于半只脚踩在了前途无量的门槛,苏武乍听之下,如何不喜、不惊?! “殿下厚爱,臣惭愧!” “当日长安遇刺,还是臣多嘴,才让刺客近身,殿下不治臣失职之罪,还……” 说着,这汉子双眼通红,便要单膝下跪。 “诶!” 刘据连忙伸手扶住,不快道:“当日情形孤难道不知?你不仅没有失职之罪,反而有大功!” 话到此处。 就在这未央宫一处不知名的廊道下,太子攥紧苏武的手,肃声道:“你救过孤的命,孤始终记着!” “有孤一日,必有你荣华!” 此话,便是在作出郑重的政治承诺了。 午后的风穿廊而过,带来些许清凉,让苏侍郎倏然醒转,随即俯身大拜,泣泪顿首。 “臣苏武,敢不效命!” ------------ 第13章 上课 未央宫北侧,有楼阁。 阁下砌石为渠,引流水经过,阁中是皇家藏书之所。 此地名:石渠阁。 楼阁内木架林立,其上摆满了竹简,宫人穿梭其间,查验是否有虫吃鼠咬,以作看护。 此刻。 阁外一侍郎扶刀护卫,只是眼圈好似微红。 阁内转角安静处,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却十分融洽。 或者说。 从未见过面的两个人,只是互道了姓名,你行了弟子礼,我回了臣子礼。 再寒暄两句。 真真就是两句,然后直入正题! “近期淮南王一案中,陛下所作所为,你怎么看?”年过五旬的庄青翟这么问道。 呃…… 强相关的关系太强,以至于让太子少傅直接省略无数废话,一开口,就是敏感话题。 刘据不太适应这类‘自来熟’,斟酌了会儿,“回少傅,我认为父皇处置妥当。” 这个回答,说了和没说一样。 对面。 庄青翟捋了捋胡须,笑而不语。 他看出了太子有所顾忌,有顾忌,便等于太子知道了其中端倪,为亲者讳,在三缄其口。 这点遮遮掩掩庄青翟不在乎,但太子这么做,却令他喜悦。 只见太子少傅笑眯眯道:“年少聪慧,还知自藏锋芒,不错,着实不错!” 话音未落。 刘据就是一怔,旋即尴尬掩嘴,“咳咳,少傅说什么呢?” “呵呵,既然你不愿说,老夫替你说。” 庄青翟敲了敲案几,四周侍立的宫人闻声后退数丈,此地再无六耳。 他直视刘据,坦然言之。 “今日第一课,不教经传,不授大义,那是太傅的职责,老夫第一天,只讲一个字。” “刀!” 听到这话,刘据神情顿时肃穆。 他猜到了少傅可能想说什么,可心中实在疑虑,对方坦诚,刘据也不再扭捏,直言道: “敢问少傅,此为储君特定课业?” “非也!” 庄青翟摇头不止,“经传可以选定,权谋如何限定内容?老夫想到什么,讲什么。” “……少傅既讲谋略,第一日便说‘刀’,是否过于急切?”刘据再问。 “哈哈哈。” 庄青翟扶手大笑,随意道:“你是想问,老夫和你还不熟,就说这些,莫不是失心疯?” 无需刘据回答,他便自问自答。 “其一,熟不熟悉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我们注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无需客套。” “其二。” 庄青翟微顿片刻,看向刘据,意味深长道:“殿下很聪明,这点很关键!” “如果先前那个关于淮南王的问题,你回陛下宅心仁厚,或者陛下虚情假意。” “无论哪一个,老夫今天都不会再讲刀。” 因为前者。 要么是刘据太笨,看不出皇帝在玩白手套、假惺惺,要么就是太装,看出来了还恭维。 而后者,鄙夷皇帝的做法。 完全是太直、太蠢! 反而,持中的论调,尺度刚刚好。 庄青翟的话不言自明,今天一上来就讲敏感话题,实乃刘据自己一手造就。 弟子聪慧,老师就更进一步。 大家双向奔赴! 明悟这点,刘据再不迟疑,拱手一揖。 “请少傅指点!” 皇家子弟早熟,庄青翟有所预料,可太子这般成熟,反应如此迅速,还是让他微微吃惊。 不过吃惊之后,便是欣慰。 自古夺位之争,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而是血雨腥风! 遇到一个聪明的学生,总比摊上一个蠢货要强…… 压下思绪,上课开始。 庄青翟张口便问:“淮南王一案中,陛下只表态,不动手,何时表的态?谁动的手?” “廷尉张汤动的手,可表态…”刘据略微迟疑,“私下授意的?” “不!” 庄青翟第一次出现了不满。 他也不绕弯子,沉声道:“那日你在宫外遇刺,陛下的怒声响彻未央宫,忘了?” “宫廷之中,戒严时密不透风,但平常,漏的跟个筛子似的!” “文武百官,谁不盯着点未央宫?老夫第二日就知道了陛下要把行刺之人全部砍了,全部!” 闻言。 刘据怔然,久久无语。 庄青翟却没管他,继续自顾自道:“陛下的意思早就传达出去,执行的,有张汤,但又不止张汤!” “还有丞相?”刘据幽幽接道。 “对!”庄青翟抚须颔首,此时他笑意又现。 随即话也更多,更直白了。 “丞相平日里都是一副老好人模样,可他杀起人来,半点不见血,万不可小觑!” “昔日主父偃触怒诸侯,你猜是谁建言陛下杀之,平息众怒?” “汲黯与丞相有怨,又数次顶撞陛下,恰巧京中多权贵,右内史管辖不力,屡遭构陷。” “你猜是谁推荐的汲黯接任?” “还有,胶西王嗜杀成性,已虐死数位朝廷派去的国相,以至于无人敢去胶西国赴任。” “你再猜猜。” “建言独尊儒术的董仲舒,是怎么从陛下近臣,沦落到下一位胶西国相的?” “须知一点。” “陛下施政、用人,向来都是披着儒家的皮,使法家的东西,董仲舒碍眼了!” 言尽于此。 庄青翟住了嘴,啄了口案上茶汤,独留太子消化。 他说了这么多案例,皇帝‘背后’的那个男人还能是谁? 答案一早就点明了。 丞相,公孙弘! 呼! 刘据长吐一口气,看向庄青翟,涩声道:“这么说,父皇最利的那把刀,是丞相?” 刀,杀人的刀! 这把‘刀’,并非金铁之刃,也可以是人。 刘据原以为,自己便宜老爹的那把刀,是一直冲锋陷阵的张汤。 没曾想。 里头还藏了个看似见风使舵,实则一直暗地里推动的公孙弘? 闻听此言。 庄青翟今日要讲的课题,便兜兜转转,拉回来了。 “淮南王谋逆,陛下肯定想杀,但自己不能动手,毕竟不好看,得臣子提。” “张汤是陛下的刀,丞相更是!” “两人一唱一和、一明一暗,陛下便不费吹灰之力,除了心头患,还得了好名声……” 说着。 庄青翟脸上笑意更盛,赤裸裸道:“世间人多愚昧,哄过大多数便好。” “朝堂诸公不过数百位,看透了又如何?敢揭穿吗?” “这是阳谋,无解。” 今日课堂说了这么多,太子少傅要交给太子的道理,这才宣之于口: “名声一道,看不见摸不着,但经营的好了,能如公孙弘一般,大奸似忠,身居高位。” “也能如陛下一般,杀伐惩处,片叶不沾。” “而对储君,名声更为重要!” ------------ 第14章 什么是忠诚 今日这场授课,足以让刘据回味许久。 来的突兀,来的深刻。 说突兀,是少傅庄青翟第一次见面,便滔滔不绝,颇有种交浅言深的味道。 但其实不然。 如今的社会风气是尊师重道,老师之于学生,有崇高地位,可反过来,学生之于老师,也如亲子! 甚至。 精神的传承,与血脉的延续,两者的关系在当下这个距春秋战国不过百年的浪漫时代,前者还要更重要。 学生恭敬有加,老师便倾囊相授。 如此再看。 庄青翟的突兀也就可以理解了。 而授课内容的深刻,无非便是以‘刀’为引,看似只说借刀杀人,但最后又引申出‘名声’二字。 由浅入深,刘据受益良多。 而且,期间还点了几桩丞相的丰功伟绩,让刘据将朝局看的更清晰了几分,尤为可贵。 “少傅,请慢行。” 宫门外。 太子亲自将少傅送至此处,搀上马车。 虽然庄青翟还没到走不动道的地步,也不需要人搀扶,但刘据坚持如此。 “呵呵。” 待坐定后,庄青翟笑容和煦,轻松道:“殿下不必持礼甚恭,老夫今日所讲都是事后之言。” “算不得多么高瞻远瞩。” 今日相见,太子虽没有前倨后恭,但事后礼节更甚却是真的。 庄青翟也清楚,是自己今日言语镇住了学生,畅快有,但并未居功。 反而主动点出其中关键。 “人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老夫虚长几岁,看的多了,也就知道的多了。” “殿下以后行事,多思多想,未尝不能堪破真相。” 刘据拱手应道:“是,弟子受教。” 见状。 庄青翟点了点头,离开前,他瞥了眼宫墙下站立的苏武,朝刘据若有所指道: “名声一事,需日积月累,急不得,可一些小事,你也可以做一做了,有备无患。” “嗯,那个郎官不错!” 说完。 庄青翟便吩咐一声,车夫扬鞭离去。 待对方走远,宫墙下刘据依旧按剑矗立,远远目送。 他听懂了少傅的意思。 经营名声非一日一时之功,涉及到的也不止背地里那些阴暗面,还有明面上的为人处世、心胸度量。 不过。 待人接物可以将来遇事再定。 可暗地里干脏活、背黑锅的人选,倒是可以先培养培养,庄青翟临走前暗示的很明显… 他看好苏武! 厚重巍峨的宫墙下,刘据仍旧一动不动,好似还在送别老师。 但实际上。 他的内心活动可不像城墙那般稳重,心说: ‘嘿!’ ‘我好不容易招揽一位良将,纵使不像曹操对关羽那样上马金、下马银,怎么也得效仿先祖高皇帝,对韩信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吧?’ ‘拿苏武当刀使?’ ‘大材小用!’ 刘据转身回返未央宫,苏武在后亦步亦趋。 苏侍郎还不知道,自己差点走上了张汤的路子,幸好,太子早有打算。 回寝殿的路上,刘据仍盘算着。 苏武作风正派,入得朝堂,上得沙场,真诚以待,完全可托付重任。 不适合在背地里干脏活…… 做这种事情,需要的是不拘于道德观念,不在乎世俗礼法,还要心狠手辣的人。 呐。 再描述多点,就和张汤一模一样了呗。 而且有此类心性还是其次,重要的因素是忠诚、忠诚,还是特么的忠诚! 什么是忠诚? 忠诚就是——便宜老爹一个眼神,廷尉张汤就上刀山、下火海! “唉!” 想了半天,又给转回来了。 还得是自己老子啊,这么好使的刀,都在哪找的? 刘据对比了一下张汤的业务能力,啧啧道: “想得此等人物效死力,难!” “难呐!” 苦中作乐也就玩一会儿,一会儿就打住。 刘据正经几分,收起了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思。 他知道,天子能有那等助力,必然是多年恩威并施,赏罚有度的结果。 不急。 刘据的时间多着,来日方长,慢慢观察嘛…… 也是巧了。 他这头刚定下慢慢物色人选,以前一位待定的人物,就上赶着来了。 那人时常出入宫廷,想找太子,不难。 拐个弯儿就到。 而且此人脸皮厚如城墙,自我感觉良好,即使自己同僚刚刚因罪入狱,理应避嫌。 可他依旧我行我素,该进宫进宫,该找太子找太子,主打一个身正不怕影子斜! 那此人是谁呀? 复姓东方,名朔,字曼倩。 这日。 刘据早上跟着太子少傅了解往年朝政,午时又趁着霍去病入宫的机会,学了一会儿武艺。 上次刺杀后,皇帝心有余悸,给太子下了禁令。 非必要,不准出宫。 所以如今学射术也好,剑术也罢,都是霍去病进宫来教…… 午后。 折腾一身汗,换了身衣裳,刘据还未喘口气,便听内侍来报,东方朔求见。 “东方大夫?” 偏殿中。 刘据眼神怪异的看向来人。 现居太中大夫的东方朔丝毫不尴尬,反正当初勾结诸侯、导致太子被刺是庄助,又不是他。 司马相如因此避嫌,也是司马老头的事儿。 东方朔是半点不在意。 此刻大咧咧一拱手,笑道:“陛下不是让臣多与太子来往吗?怎么,臣今日特地来贺喜,殿下不欢迎?” 他这么一说。 刘据也就打个哈哈,把同为辞赋大家引起的疙瘩揭过去,顺势问道: “大夫说的贺喜,从何说起?” “嗐!” 东方朔眉毛扬起,“行刺殿下的罪魁祸首,淮南王畏罪自杀,大仇得报,如何不喜?” 有点东西,他成功引起了刘据的好奇心。 只见刘据眼神一凝,“哦?大夫详细说说。” “哎!话说那淮南王呀。” 东方朔捻着自己唇边胡须,似嘲似叹,“刚刚得到的消息,宗正还未到淮南国,他便自刎而死。” “也算留了个体面。” “陛下已经授意,将会废除淮南国,立九江郡,衡山国一样废除,立衡山郡。” 此番话,信息量可不小。 消息的本身,除国立郡,这些暂且不管,在其位谋其政,刘据听听便好。 时刻关注,深究不必。 但东方朔得知消息的速度,却值得留意。 如今刘据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少傅庄青翟可是个官场老油条,又是老牌勋贵,对朝堂上的变动了如指掌。 没从少傅口中知道的东西,反倒先从东方朔口中知道了…… 诶呦! 是心动的感觉 ------------ 第15章 大复仇 此刻。 太子终于是对东方大家的频频示好动了心。 喜欢吹牛不算毛病,可以容忍,毕竟这家伙消息够灵通,还非常想进步,这就很好嘛! 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取其长处即可… 东方朔的缺点,刘据选择性忽视了,然后再一看,东方大夫精通辞赋、言语幽默、有上进心。 可以,是个人才! 不过心动归心动,刘据没有着急。 又问了几件时事新闻,东方大夫都知无不言,既如此,太子自然也要给出积极反馈。 笑谈间。 刘据委婉的表达了自己对辞赋的兴趣。 不出所料,东方朔激动起来,这种话太子以前可从来没说过,他捕捉到了微妙变化。 随即立刻表示,自己以后常来,太子尽管请教! 如此这般。 一场相谈甚欢的会晤又进行了会儿,方才结束。 刘据将其送至殿外,微笑告别。 对于他来说,今日这一遭算是个小插曲,随手为之,属于有枣没枣打两杆子。 但对东方朔来说,就是大事! 可以摆脱辞赋名头,实现政治抱负的重大机遇! 偏殿外。 压抑住亢奋的东方朔抬头看天,喃喃自语:“庄兄,你选了诸侯王,我选储君,你错了,希望我不再错……” 东方大夫难得深沉一次,却无人知晓,也无人看到,更无人在乎。 恰如这么多年一样…… 今日东方朔走后,刘据倒是又想起了他。 不过仅仅一瞬,太子就一巴掌拍在脑门,将其从脑海里驱除了出去。 ‘嗬!’ ‘还琢磨东方朔能不能当刀,我真是魔怔了!’ ‘看谁都想搂两把!’ 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以东方朔性情,就不是干脏活的料,刘据确实是想魔怔了…… 时间一晃而过。 初秋。 天气转凉。 跟随少傅学习,如今是刘据的必修课,庆幸太傅还未返回长安,他的自由时间挺多。 表兄霍去病一有空,就来教授箭术和剑术。 别问刘据为什么又学起了剑。 问就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可惜,霍去病最近好像有点忙,只要进宫,多半就要被喊去宣室殿。 反倒是以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舅舅卫青,眼下经常入宫,谈政务之余,也会来找刘据。 除了嘘寒问暖、询问课业,便是说一些趣谈。 比如。 “太子年少守礼,尊师重道,曾有一日目送老师远去数里仍不回头,赤诚之心,可见一斑啊!” 额,说实话。 从卫青口中半夸、半打趣的听到这话后,刘据懵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这说的是那日未央宫外的送少傅? 自己当初的一个小发呆,有那么夸张的含义? 还有,这股味道。 怎么感觉有点像孔融让梨? 事实也正如刘据猜测的那样,事后他曾打听过这茬,少傅庄青翟直接告诉他: “奥,那件事啊,老夫命人传的。” 之后少傅的一席话,彻底让刘据见了世面。 “好名声从何而来?” “首先,你自己不传播,别人怎么知晓?其次,即使自己传了,不邀别人捧,如何名扬天下?” “谦逊是好事,但要看用在什么地方……” 少傅庄青翟洋洋洒洒数十言,但在刘据总结下来,就两个字: 基操! 造成此类怪异‘造名’行为的根由,源自大汉征辟制、察举制的选官制度。 名利、名利,在大汉,是绝对不分家的。 有了名,利就到了…… 其间弯弯绕绕,并非今日的重点,暂且不提。 且说。 悠闲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赶路回长安的太傅总是会抵达的。 而太子太傅石庆回到长安的第一天,便让刘据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严师! 高徒还不知道有没有,但严师是真的有。 甫一见面。 石庆便宣布了对刘据每天四个时辰的支配权。 对此,皇帝、皇后没意见,少傅也没意见,刘据倒有点意见,但没敢表现出来… 早晨。 石渠阁。 清冷、严肃的声音在阁中回响。 “……远祖者,几世乎?九世矣。九世犹可以复雠乎?虽百世可也!” “……国君一体也。先君之耻,犹今君之耻也。今君之耻,犹先君之耻也…” 太傅的声音抑扬顿挫。 刘据听的龇牙咧嘴,忍不住弱弱插嘴道:“敢问太傅,这是不是学的太超前了?” “嗯?” 面容严谨,不苟言笑的石庆转过头来,皱眉道:“我听陛下说,你已在宫中开过蒙。” 开蒙是开蒙过。 皇后卫子夫时不时就会教导刘据,识字确实不是问题,但问题是,要不要听一下现在学的什么? 九世犹可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这是大复仇! 一上来就给少年郎学这个,真的合适? “《公羊春秋》是陛下定的必学经传,既然你已经开蒙,如何不能学?” “此篇也是陛下钦定,第一日传授,还有问题?” ……没有,刘据很服。 见太子闭上了嘴,石庆板着脸道:“无端打断,罚抄此篇二十遍!” ……厉害,刘据彻底服气。 另一头。 按规矩处置完,太傅石庆放下手中竹简,脸色也软化许多,“你可知陛下为何钦定此经此篇?” “因为独尊儒术?”刘据试探着回道。 “是,也不全是!” 脱离经传,石庆的语气不再严肃、苛刻,多了些授道解惑的意味。 “儒家经义有很多,陛下为何不钦定其他?” “思考事情不能局限于的事情本身,往往事物之外的因素,才是答案所在。” “《公羊春秋》乃是……” 《公羊春秋》是儒家经义,起初只是口口相传,在景帝时,才撰写成书。 等到当今天子,刘彻登基后,大受推崇。 其中有两个观点尤为出名。 大复仇、大一统! “今日学襄公复仇篇,便只讲大复仇。”说这话时,石庆跪坐不动,腰背如额上进贤冠一般挺直。 “昔日高皇帝被匈奴围困于白登山,贿其阏氏财货,才得以脱身,历代先帝时常视为耻辱,陛下更甚!” “先君之耻,犹今君之耻也。” “高皇帝的耻辱,是陛下的耻辱,也是下一代天子的耻辱!” 话到此处。 石庆默然了一瞬,看向刘据,问道:“现在你可知陛下为何要你学此篇?” 现在换刘据神色肃穆了。 他此时如何还不明白,皇帝老爹这是在告诉自己的储君,也就是刘据: “朕不仅要干匈奴,朕的下一代,也要干匈奴!” “复仇!” ------------ 第16章 匈奴人的马 大汉确实和匈奴有仇,立国以来,便饱受匈奴袭扰,文帝、景帝时期,都有匈奴南下劫掠的记载。 但以这个原因便不死不休。 也不至于。 攻打匈奴有多方面原因,洗刷耻辱只是其一,还有诸如剪除外患、弘扬国威、开疆扩土等等。 可复仇,是一个很好的名头! 华夏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都讲究一个名正言顺。 皇帝想整合国力,将上下拧成一股绳,就得有个说法,让自己出师有名。 儒家公羊学派恰好就有这个主导思想。 大复仇! 皇帝特地吩咐太傅教授太子此篇,也并非真的要刘据马上就赌咒发誓,和匈奴人至死方休云云。 而是在传达自己的施政观念,并引导刘据,向老子看齐…… 椒房宫。 后殿。 刘据伏在案几上,誊抄太傅留下的家庭作业,有时写的太急,墨团氤氲在一块,就拿小刀刮一刮。 “呼!呼!” 吹去竹屑,继续下笔如飞。 刘据自认为是苦逼的一刻,落在身侧的皇后眼里,却怎么看怎么舒心。 卫子夫眼中荡漾着笑容,静静看着这一幕,手中拨动织机的动作都轻缓了些,好似生怕打搅到儿子。 她心里话还说呢。 “罚抄好啊,太傅罚的好!” 就是刘据一边书写,一边嘀咕着什么‘日后定要发明执章’一类的胡话。 卫子夫有些听不明白,只当儿子在碎碎念,并未在意。 半刻钟后。 刘据抄完一遍,长出口气,也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一道夸赞声。 “我儿字迹写的真好!” 却是卫子夫走到近前,拿起竹简细细端详。 刘据这人,与外人交流,始终都是一副谦逊、温和做派,可在卫子夫面前,却怎么都装不起来,张口就道: “那是!” “我可继承了母后的聪明才智,写几个毛笔字,还不是手拿把掐?” 卫子夫闻言,面色一扳。 将刘据好一通数落,嘱咐他为人定要谦虚,只是说这话时,皇后嘴角的笑意却怎么都压不住。 “咚!” 刘据刚要投身于下一卷竹简,不知何时,卫子夫命宫女抱来一个木匣子,放在案几上沉甸甸的。 “母后,这是?” “这是我平时积攒的一些玉器、金银。”卫子夫把匣子往刘据那儿一推,敛了敛笑意。 “你不是刚从你父皇哪要来一个太子舍人吗,平时多赏赐,莫要寒了人家的心!” “母后问过你舅舅,苏武是代郡太守苏建之子,那苏建曾是你舅舅的下属,你们也算有些情谊。” “可情谊不能当饭吃,该给钱财的时候,就得…” “嗯?!” 这时,见刘据恍然大悟,作势要将木匣推回来,卫子夫瞬间变了脸,喝止道: “母后的钱要不得?还是嫌少?” 都不给苦笑的刘据说话机会,她又训道:“母后在后宫帮不了你多少,些许财货而已,收着!” 向来性格柔弱的卫皇后,此时却意外的刚强。 下一刻。 她甚至直接招来身边宫女,命其将那一箱财货放到刘据寝宫里。 “莫要多言,继续抄写吧!” 摆出一国之母架势的卫皇后,还是很有威慑力的,至少刘据几次张口欲言,都被眼神瞪了回去。 不过。 这经传终究是没能继续抄下去。 倒不是刘据还想推辞,而是……霍去病来了。 “怎么,你惹姨母生气了?”椒房宫外,来寻表弟的霍去病不自觉压低了声音。 听罢,刘据顿时瞠目。 没了一国之母的威压,终于能说句话的他大吐苦水,“我比窦娥还冤呐!” 他将先前那一幕复述了一遍,又道: “一开始我是不准备要的,可母后坚持,我就想着收下也行,将来出宫开了府,我再孝敬母后就是。” “但母后没给我解释的机会啊!” 霍去病不知道窦娥是谁,但意思他大致听懂了,旋即感慨摇头,“姨母一贯如此,拿着便是。” 说着。 霍去病神情一扬,朝刘据笑道:“今天我也要送给殿下一件好物件,可别拒绝!” 如果说看到那件东西之前,刘据还想着,定要斟酌、斟酌,再客气、客气,可看到之后…… “哎呀,表兄怎么这么客气!” 未央宫西南角。 厩苑。 刘据站在一匹皮毛黝黑发亮的骏马身前,两眼放光,一想到心心念念的策马驰骋就在眼前,他婉拒的念头早不知飞哪个旮旯里去了。 霍去病见状,哈哈大笑,“今日射箭先放下,我教你骑马!来!” “能行?” “放心,这匹马是我亲自调教过的,令行禁止。”霍去病一把将刘据扶上马背。 果然。 在此期间,胯下马匹只是打了个响鼻,再无其他动作。 “吁~” 跑马场上,两匹马并驾齐驱,缓步慢跑,霍去病一边控住自己的马匹,一边指挥着表弟那匹。 “吁!吁!” “肩膀放松,臀部不要坐太实……马腹夹太紧了,放松…吁!” 刘据初上马时,身体确实有点紧绷,可跟着霍去病的话徐徐调整,不一会儿便改观了许多。 慢跑了几圈,逐渐也能察觉到某种骑行的韵律。 当然。 刘据知道,能有韵律的错觉,绝对和自己这个菜鸟无关,全靠胯下马匹给力。 “殿下这匹是匈奴人的马,本就受过训练,我之后又调教了月余,特地送来给殿下练习骑术的。” “匈奴人的马?” “对!”马场上,霍去病昂扬一笑,“上次跟着舅舅北上草原,我斩了一个匈奴裨王!” “你胯下这匹,就是他的坐骑!” 嚯。 若非骑术不精,刘据这会儿高低得腾出一只手来,给表兄挑个大拇哥! 只是钦佩的同时。 他不由地心底微动。 回想起与太傅的那段‘大复仇’对话,以前即使察觉到朝堂动向,也从未主动问过的刘据,忖了忖,朝霍去病道: “诶?” “我见父皇在整军,是又要攻打匈奴了?” 霍去病闻言,也没藏着掖着,反而神情愈发昂然,笑道:“不错,来年开春,便发兵河西!” 说到此处。 领先半个身位霍去病忽然勒马,转头来看刘据。 这一刻,太阳的光芒下,十九岁的冠军侯意气风发,就在那马背上,伸出一根拇指,一指自己。 “陛下已经决意,河西之战将由我来统帅!” “且等着!” “此次班师回朝,我定然给殿下弄来一匹…不!是一批匈奴王的战马!” ------------ 第17章 大迂回 十九岁便领军挂帅,纵观历史,这都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记录,刘据怎么都得腾出一只手了。 右手持缰,左手竖起大拇指,赞道:“表兄威武!” “哈哈哈哈!” 看见刘据的作态,霍去病爽朗大笑。 常言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霍去病再有名将的沉稳风范,到底不是四五十岁的人。 他有自己真性情一面。 只不过,能力不如自己的人,他不屑与其炫耀,而能力超过自己的……霍去病以为,只有舅舅卫青一个。 长辈面前自然不能放肆。 比来比去,想满足一下‘富贵还乡’,可不就只有自己小表弟适合喽。 关系亲近,辈分还低。 完美! 刘据也很给面子,又是称赞、又是比手势,情绪价值拉满。 就是期间在马背上颤颤巍巍,有点狼狈…… 待重新坐稳后,刘据又打听道:“此次出兵河西,父皇是准备一战而下?” 整军事宜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进行,仅从筹备的时间和重视程度,都能猜到皇帝的决心。 “对!” 霍去病点了点头,解释道:“此次出兵时间特殊,战机稍纵即逝,必须速战速决!” “若按我的方略,定能一战而下,可……” 话到一半。 他突然一改先前的豪迈,恼怒又沮丧。 想了想表弟是太子,不会泄露什么机密,霍去病接着道:“陛下定我为主帅,却不用我的进军方略!” “如何得胜?” 刘据看出表兄有一肚子苦水,顺势应了一句:“其中有隐情?” 听到这话,霍去病当时就一甩马鞭。 啪! 鞭子在空中炸响,也将冠军侯这些天的愤怒倾泻而出,“什么隐情,就是一群老将在墨守成规!” 进军河西,谁来打,定下了。 可怎么打,迟迟没有统一意见。 原因就在于霍去病坚持自己的出兵路线,但满朝重臣,没有一个支持。 更有甚者,坚决反对! “舅舅也不支持?”马背上,刘据晃了晃脚踝,没找到借力点,只好作罢,复又朝霍去病问道。 “舅舅……” 霍去病迟疑了一瞬,无奈道:“我的方略,舅舅不方便支持的太过。” 刘据很快明白过来,定是争议太大,卫青顾忌自己和霍去病的关系,没法说太多。 在避嫌。 嘿,那刘据就奇怪了,“表兄你的进军路线,就这么不招人待见?” 不提还好,一提霍去病就来气,嘴上再不客气,怒道:“那群老家伙畏首畏尾,自己不行,还质疑我?!” “纵使我立下军令状,他们都死咬不放!” “简直欺人太甚!” 刘据不懂兵法,霍去病没有说太详细,只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出兵计策。 六个字就能概括:打突袭,大迂回! 河西走廊地理狭长,南边是高山,北边是沙漠,仅有中间一条道。 霍去病建议,从北部沙漠千里奔袭,插入河西走廊西部,直击匈奴腹地! “陛下对此策倒是有点意动,可被那群老家伙一恐吓,立刻就犹豫了!”说这话时,冠军侯气愤难当。 “议了半个月,满朝上下,竟没一个支持我的!” “鼠辈,某羞与他们为伍!” 旁听完整件事的刘据,他现在表情变化十分精彩。 抛开霍去病的某些气话不谈,毕竟年轻人嘛,不气盛能叫年轻人? 只说事实本身。 千里突袭,攻打河西匈奴腹地! 霍去病没说这计策之前,刘据还懵懵懂懂,等他一说,刘据的印象立马清晰起来。 河西走廊,就是霍去病打下来的呀! 战争细节刘据不得而知,可其中有一环,他却早有耳闻。 哪一环? 最后胜利的一环! 冠军侯大胜后,请三军将士,同饮庆功酒!随即,河西走廊就多了一个属于大汉的地名: 酒泉。 这个一直传于后世的名字,究竟是不是源自霍去病,不做争论,但刘据却借此想起了历史大事件的全貌。 河西之战。 完全就是霍去病的个人秀! 如今知道了结果,再往回推,河西之战信霍去病的,准没错呀。 可现在朝堂上的大臣,却反对霍去病的方略? 想到这儿,刘据忽地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蝴蝶效应触及到了河西之战?’ ‘不会吧?’ 这个想法只是在刘据脑中一闪而逝,因为很快便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就在他变颜变色时,厩苑外有内侍快步而来,尖声道:“禀冠军侯,陛下传唤,该议事了!” 霍去病一听就知道,又要去跟人扯皮,心情顿时烦躁起来。 “表兄且去,改日再练便是。” “……行。” 霍去病走后。 马厩旁。 刘据寻了马夫给那匹黑马喂水、梳毛,不愧是匈奴人的马,高大健壮,比马厩里的御马高一个头。 此类马,也不是草原上的马种,估计来自西边,西域以西,有汗血宝马…… 思绪胡乱飘飞间。 不知怎的,刘据又想起霍去病的言语,满朝上下,竟没一个支持他。 先前那个荒谬的念头再次浮现脑海。 令刘据止不住去想:“我是不是得掺和、掺和,来个拨乱反正?” 这些日子以来,刘据主动去做的事情不多,除非涉及自身利益。 比如,招揽苏武。 再比如,与东方朔互通有无。 刘据始终都有一种紧迫感,让他不自觉的武装自己,增强自身的力量。 但同时。 也有一股淡淡的压迫感,好似萦绕在周围,让刘据一直秉承着,闲事少管! 无论是紧迫,还是压迫。 刘据清楚,那都是来自于皇帝老子——刘彻! 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刘据享受了自己身份带来的便利,就要承担以后的反噬。 舅舅卫青位极人臣,表兄霍去病武功赫赫。 可这才哪到哪。 他们以后会更显赫,门生故吏、旧部属僚,将会遍布朝野! 那个时候,才是刘据这个太子最鼎盛的时候。 那个时候,反噬也就到了…… 而且这个结果没法避免。 卫青要一路打到匈奴单于庭,秒天秒地秒空气,能阻止?霍去病要封狼居胥,将匈奴追至瀚海乃还,能阻止? 刘据不会、也不能阻止! 他们的崛起,无人可挡! 那么。 当‘卫霍集团’这个字眼出现时,皇帝要不要警惕呢?孤家寡人是说着玩的吗? 不清楚、不知道、不明白。 虚无缥缈的事情,刘据不去猜,他只是敦促自己,得做些什么。 将来跟老爹在长安城真刀真枪杀过一场也好,父慈子孝、顺利接班也罢。 眼下。 脚踏实地,先做事…… 霍去病对刘据如何,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这么一想,那也就没什么好迟疑的了,即使没有利益,不去思虑什么蝴蝶效应,刘据也得掺和一手。 用句混不吝的话说,就是:“冠军侯都没人支持?没人来,孤来!” 冠冕堂皇的说辞呢,也有。 昔日刘据曾对陵翁主说,天下之事,不止眼前的蝇营狗苟,太子今天就做点光明正大的事情给她瞧瞧! 虽然。 她看不到就是了…… ------------ 第18章 常威打来福 未央宫,宣室殿。 一副巨大的堪舆图挂在正中,皇帝负手而立,背对着众人,望着关中以西那片地界。 “吵了几天,能不能拿定意见?” 刘彻低沉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听不出喜怒。 话音刚落。 便有一人出列,即刻回道:“陛下,从陇西郡发兵,过大河,从东向西,稳扎稳打方为上策!” “冠军侯所言,臣以为不妥!” 说话之人,是御史大夫李蔡。 此时宣室殿内,除了这位作文臣装扮,其他众人,皆是甲胄在身,武将作风。 商讨用兵之事,自然是将军们的活,刘彻不会做出外行领导内行的糊涂事。 那李蔡这个御史大夫为何在此? 无他。 李蔡以前也是个将军! 他本就是将门出身,后投身军武,拜将封侯后,径直被提拔为御史大夫。 行军打仗的经验有,自然就被皇帝唤来,刘彻不是军事家,但会用军事家。 意见不合,那就论,争! 刘彻自会从中博采众长,从而制定决策。 “都赞同御史大夫?”问这话时,他依旧双手叉腰,背对着众人。 “臣不赞同!” “朕没问你。”刘彻转过身来,觑了一眼愤慨的霍去病,“你挂了帅,其他机会就让着点。” “李广,你来说。” 左侧一位扶剑老将闻言,晃了晃脑袋,梗着脖子道:“臣老了,陛下还是让年轻人说吧!” 言语之间,怨气满满。 刘彻丝毫没惯着他,“郎中令老了,要不要朕现在就送你回去颐养天年?” 郎中令李广嘴里哼唧了几声,不情不愿的一拱手,嘟囔道:“回陛下,老臣还是那句话,冠军侯的计策太冒险,我是不赞同!” “阴山以西的沙漠一眼望不到头,大军一旦深陷其中,迷了路,纵使有千军万马都是徒劳!” 此话一出。 殿侧端坐的霍去病索性闭眼,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只是心里忍不住腹诽: “你迷路,我都不会迷!” 刘彻此时已坐回龙榻,冷声道:“别让朕一个个点,你们被问的烦了,朕不烦?” “军国大事,能马虎吗!?” “谁赞成、谁反对,都什么理由,说!” 迫不及待和不情不愿是两个极端,也注定李蔡、李广这类人是少数。 博望侯张骞…… 对,就是出使西域那个张骞。 如今是元狩元年,四年前张骞便从西域归来,之后因军功获封博望侯。 张骞起身出列,道:“陛下,河西廊道北面的沙漠、戈壁绵延千里,荒无人烟,沿途没有一个匈奴部落。” “行军方向、水源、粮秣,都是问题,冠军侯奔袭的计策是好,但,实现太难。” “着实太难!” 这便是在表示不赞同了。 张骞不偏不倚,就事论事,他的话算是代表殿内大部分将军的意见。 他们并非不知道兵行险着的道理。 可霍去病的方略太险! 此时的冠军侯,一来,参与大战的经历只有一次,无法让众人对他拥有盲目的信心。 二来。 年龄是硬伤…… 俗话说,嘴巴没毛、办事不牢,话是糙了点,可大部分人还真就认这套,论资排辈哪都有。 “这么说,都不赞同。” 龙榻上,刘彻敲了敲御案,思虑片刻,望向队伍前列那位,“大将军,你怎么看?” “莫要再和稀泥,有什么说什么,去病是你外甥,也是朕外甥,朕都举贤不避亲,直接命他挂帅。” “你避个什么嫌!” 一句话,就把卫青含糊其辞的话堵了回去。 见大将军起身,殿内嗡嗡的议论声逐渐停下,就连一肚子窝火的李广,嘴巴动了动,终是乖乖闭上了。 能让武将如此,原因只有一个: 强啊! 霍去病没有的资历,卫青有,霍去病没有的官职,卫青也有,霍去病没有的战绩,卫青还有! 也正是因为这份无敌履历,才让刘彻出言打破卫青的闭口禅。 “回陛下。” 只见卫青走到堪舆图下,不指河西之地,反而手指大汉正北方,沉声道: “自之前数次出击,匈奴单于本部退至漠北,右贤王部遭遇重创,此时我军出兵河西,宜快不宜迟。” “一旦匈奴人察觉到危险,必会来援!” 话罢。 卫青面向主位,恳切道:“陛下,冠军侯制定的方略,确实大胆、冒险。” “但我军若想一战定河西,必须冒险!” “否则……” 说着,他深施了一礼,“臣料定,一战不下,第二次再打,必然要面对匈奴主力掣肘!” 话音落下。 早已睁开眼的霍去病神情振奋,暗暗握拳,果然还是舅舅懂他。 殿内众将闻言,大都沉默不语,龙榻上的刘彻也若有所思。 只不过。 将军们是顾忌卫青的态度,选择性闭嘴。 皇帝是真的在思考卫青话里的利弊。 而两者都不沾的呢,就是既不在乎大将军的态度,也不赞同大将军的话。 “此言差矣!” 但见李蔡厉喝一声,将所有视线吸引而来。 其人撩起衣袖,行至大殿中央,正欲陈词,却不料…… 恰在这时。 宦者令匆匆小跑进殿。 老太监先是对怒目而视的李蔡赔笑一声,随即绕过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刘彻身侧,附耳道: “陛下,太子来了,说是想旁听议政。” 嗯? 刘彻本能皱眉。 往左斜了一眼,皇帝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直勾勾盯着宦者令。 老太监心底顿时一突,惊地拔凉拔凉的! 暗骂自己就不该赌! 这下要遭! 宦者令面颊抽动,连忙为自己来通禀开脱,哀道:“奴婢也劝太子不用来,他非说什么知行合一,既然学了大复仇,就得来听听怎么打匈奴,这…这…” 话没说完。 老太监就敏锐发觉,有那么一瞬间,陛下忽然眉飞色舞起来。 虽然只有一瞬。 但他就是吃这碗饭的,不会看错! 紧接着宦者令嘴里的话就改成了:“这…陛下,您看是不是要让殿下进来?” 刘彻嗤笑一声,骂道:“老东西鬼精鬼精,再置一个软榻来。” “诶!” 宦者令的菊花脸立即绽放,“奴婢这就去办!” 主仆二人说了这么多,可在殿内臣子眼里,只看见宦者令向陛下低语几声,又匆匆离去。 正疑惑呢。 便见殿外引进一人,也不等他们起身施礼,上首的刘彻便先开口道:“继续议事!” 说话时,他还伸手点了点大殿右侧。 刘据会意,轻手轻脚落座。 随后太子见到的场景,可用一句流行台词形容,便是:“一进来,我就看见常威在打来福!” 那‘常威’先前被打断话头,不仅没有失了锐气,反而平添一股憋屈。 此时再张嘴,厉色更多。 “大将军此言差矣!”只见李蔡双眉倒竖,愤而怒道:“大谬!” ------------ 第19章 他一直这么勇敢吗 “大将军言语之间,好似笃定冠军侯的冒险能有成效?不尽然吧!” “据博望侯所说,河西匈奴部族众多,其中又以浑邪部、休屠部为尊,冠军侯要奔袭的西部腹地,正是浑邪部所在。” “纵使他千里迢迢抵达了那里,如何保证取胜?而不是一败涂地!?” 李蔡直视大将军投来的目光,浑然不惧。 他也有不畏惧的那个资本。 当今朝堂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太尉空置已久,只余下两位。 然而如今的两位,又要打个折扣。 别忘了。 丞相公孙弘已近八十高龄! 垂垂老矣,风烛残年,前不久,公孙弘再次抱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恐怕要下岗了…… 而弃武从文的御史大夫李蔡,就是最佳接任人选! 如今。 他不是丞相,胜似丞相,位居三公,实则独揽三公,这样一个人物,跟大将军叫板也就不在话下了。 卫青还在沉吟,殿侧的霍去病就蹭地一下站起,冷声道:“御史大夫信不过,我愿当场立下军令状!” “如若战败,提头来见!” 直来直去的话在朝堂上可不管用,听在李蔡耳中,宛如耳旁风,当即驳斥道: “冠军侯这话说过不止一遍,老夫也再回一次,你一人之生死事小,数万将士的性命事大!” “谁能保证,你带着汉家儿郎扎进沙漠,带回的是大胜,而不是累累枯骨!?” 话音刚落。 大殿另一头便响起一道平稳的声音,“我愿作保。” 卫青目视前方,不徐不缓道:“我卫青不才,打过几次仗,自认有点能力,我教出来的人,不会差!” 闻言。 气血上涌的霍去病倏地冷静下来,再不做多余争辩。 殿内其他将领也互视一眼,面面相觑。 在场将领,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卫青手下打过仗,甚至,是在他手下封侯! 张骞的博望侯便是如此,公孙敖、公孙贺,都如此。 谁不知道大将军打仗的厉害? 当朝御史大夫、乐安侯李蔡,同样知道,因为他封侯的那一战,也是卫青统帅! “大将军自有大将军的威名,我岂能不知?” 李蔡上前一步,一板一眼道:“昔日奔袭龙城,奇袭匈奴右贤王,都是大将军的显赫战绩。” “自认不才,实在谦虚。” 说到此处,他话锋突转:“可你是你,霍校尉是霍校尉,良师亦有劣徒,如何能混为一谈?” “况且霍校尉是大将军的外甥,谁知有没有偏颇?” 果不其然。 卫青一开口,准会有人拿这个说事,他以前为何要避嫌?答案就在这儿。 “行了!” 此时,主位上的刘彻打断争论:“朕说了举贤不避亲,御史大夫不要东拉西扯!” 李蔡闻声拱了拱手,不提舅甥关系,他也有话说。 “陛下,出兵河西,确实应从快从速,但不一定就要从险……” 宣室殿内,御史大夫仍在慷慨陈词。 大殿右侧。 旁听了这么久,刘据算是听明白了,心说:“奥,表兄骂的老家伙,就这位吧?” “可以啊!” 顶着冠军侯、大将军一通猛喷,李蔡他一向都这么勇敢吗? 现在这位已经说到稳扎稳打,同样能快速取胜,关键是,皇帝老爹还真被其说动了,一副蹙眉沉思的样子。 龙榻上。 刘彻轻敲御案,眼神流转。 河西廊道必须尽快拿下,此地紧贴大汉京畿,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从本心来论,刘彻偏向于霍去病的计策。 看好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国库压力太大,能一战而下,尽量不要再打第二次。 况且第二次,动员的兵卒可能会更多! 只是。 若行险,一旦损失惨重,也不是刘彻想看到的…… 他正思索间,瞥到下方正狂皱眉头的刘据,心头不由一动。 这时,李蔡也说到尾声,“陛下,臣坚持此战以稳为主,当步步为营!” 说完,御史大夫便拱手一礼,抬头去看皇帝陛下。 没曾想。 陛下没有应他,反而偏过头去,朝右侧一人问道:“太子,你怎么看?” 太子? 不止李蔡,大殿内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前列的刘据。 先前太子进殿时,将领们便各有猜测,只是议事在即,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此刻陛下专门点了太子回话,由不得他们不浮想联翩,陛下这么做,难道意味着太子要开始参政? 一时间。 为其兴奋者有之,漠然者有之。 但无论怎样,众人都默契地闭嘴不言,大殿内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咳。” 刘据清了清嗓子,起身对上行了一礼。 既然皇帝老爹诚心诚信的问了,那太子就……认认真真的告诉他。 只听清朗的音调在殿内响起,谦逊,又不失刚毅。 “父皇,御史大夫先前所言,句句在理,求稳没有错,可儿臣却有一个疑问。” 无需皇帝开口,李蔡便循声望来,肃声道: “殿下请讲。” “我听闻匈奴人都是游牧部落,骑马放牧,居无定所,御史大夫说要稳扎稳打,又说要从快从速…” 刘据面露不解,真诚道:“试问,我汉军徐徐推进,匈奴人不会跑吗?” “跑了人,即使我们占了地,有用吗?” “敢问御史大夫,如何保证步步为营的情况下,战事不会陷入僵局?” 一个疑问,但刘据问了三个问题。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李蔡不是要问别人保证吗,那孤也问你要个保证。 能给吗? 不能! 因为李蔡还在蹙眉时,大殿后侧,思虑了一阵的公孙贺便回道:“匈奴人以部落群居,小部族遇到敌人,定会逃窜。” “事后大部族召集小部族,从而结成大军,而且河西廊道没有烽燧、关隘,我们即使占领了,也无险可守。” 这时。 沉默许久的霍去病终于爆发,神色一凝,锋芒毕露,“所以此战,当以绞杀匈奴有生力量为主!” “突袭浑邪、休屠两部!” “步步为营的计策看似好,可战线一旦拉长,后勤补给必受袭扰!” 殿内将领听罢,纷纷起了心思。 然而。 想反驳一个人,总能找到理由。 “求稳不行,那行险就一定能行?”御史大夫阴沉沉的话语响起,不是对霍去病说,而是对着刘据! 从太子开口后,李蔡便察觉到殿内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是储君的影响力在起作用! 太子可以不懂兵事,甚至说错了也没关系,可只要他表达了态度,有了立场,就无人能忽视! 同时。 也必然有人随之摇摆。 遂当李蔡再开口时,不管其他,直逼太子。 他的角度很刁钻——我确实没法证明自己行,那我就怀疑你也不行! 刘据在心底撇了撇嘴,互相扯皮可就没意思了。 好在。 皇帝要听到、看到的事情,都已经了然于心,在争吵即将重现时,摆了摆手: “朕心里有数!” “大将军留下,其他人散了!” ------------ 第20章 老而不死是为贼 议事再次陷入僵局,皇帝强行打断,将人赶出来,独留下大将军一人商讨。 众将各回各家。 倒是南奅侯公孙贺临走前,来与太子攀谈了一句,也就仅仅一句,随即独自出宫。 刘据与这位姨夫不太熟,只能以礼相待,可和霍去病就熟悉多了。 出了宣室殿。 两人一同拐向厩苑,路途上,不时能听到太子对某个老家伙的口诛笔伐。 尽扯些什么‘朝堂上有坏人’的怪话。 霍去病知道表弟是在安慰自己,也知道先前在朝堂是在替自己出头,感动自然有,但他没有宣之于口。 只是拍了拍刘据的肩膀,默默记下。 大男人嘛,都这样…… 同一时间。 未央宫内的表兄、表弟在交流时,未央宫外,也有两个人在谈话,他们,是堂兄与堂弟。 北宫门下。 郎中令在左,御史大夫在右。 李广这个当堂兄的绷着脸,哼哼了一声,“悠着点,用得着这么撕破脸皮?” “我只是说了些该说的话,需要顾忌谁的面子?”李蔡面无表情,反问道。 “呵!”李广嗤笑不已。 他本想提醒一句,当时在人家麾下封侯,多少留点脸面。 但李蔡这话出口,李广还能说啥?本人都不念旧情了,旁人说再多都是徒劳。 当堂弟的不想听堂兄的建议,反而还想给对方一点忠告,“你不是不服霍去病挂帅吗?怎么替他说话?” 听到李蔡提起霍去病。 李广丝毫不顾周围还有禁军在侧,须发皆张,大怒道:“我服个屁!” “老夫跟匈奴干仗时,他还吃奶呢!我就是不服,现在不服,以后也不服!” 宣泄完自己的窝火,李广又冷哼一声,朝身侧瞥了一眼,降低了音量,硬邦邦道: “我是不服,也从不替谁说话,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恩情、道义,没有一点坚守?” 李广的话含沙射影,李蔡却不为所动。 宫门外,忽而刮起一股冷风,吹得宫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 秋风萧瑟。 当朝御史大夫任由下摆在风中晃动,嘴里吐出来的话,好似比寒风更冷。 “你是有操守,所以收了梁王的印绶,现在也不忘感恩?” 下一秒。 身旁李广的脸色瞬间阴沉! 昔日他一时糊涂,私下接了梁王刘武赐下的将军印,犯了景帝的忌讳。 这事,一直都是李广心中的一根刺! 七国之乱中,他不是没有功绩,数十年如一日戍守边疆,未尝没有苦劳,怎么就难封侯? 封侯很难吗? 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窦太后掌权时,大力提拔外戚,使窦氏一门三侯,窦太后去,王太后来,她同母异父、同父异母的兄弟,都给封了侯! 封侯难吗? 从这儿看,一点都不难。 可放在李广身上,就非常难! 他知道原因,所在这些年从不提梁王,也再不去接触任何一个诸侯王,为的就是亡羊补牢。 苍天不负有心人。 苦熬多年,当今天子对李广的印象有所改观,从现任官职就可看出一二。 郎中令。 九卿之一,执掌宫廷戍卫。 如果说卫尉统领的南军,是皇宫外的防线,那郎中令率领的郎卫,便是皇宫内,皇帝贴身的保镖。 信任程度,可见一斑。 时至今日,陛下心里对梁王将印那一事,多半已经快忘了…… 当然。 前提是,没人再重新提起! “李蔡,你什么意思?”李广直呼其名,冷冷道。 宫门外,李蔡默然一阵,望着眼前逐渐枯黄的长安城,顿感了无生趣。 “没什么意思,我还有事,告辞了。” 说完。 便上了马车,往自己府邸而去。 “你!?” 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深深刺痛了李广的心,令郎中令火冒三丈! 两人同为秦朝名将李信的后代,生来便肩负着光耀门楣的使命,李广执着于封侯,不是没有原因。 可现在,作为堂兄的没有封侯,堂弟却早早功成名就、拜将封侯。 李广面对李蔡时,本就不得劲。 如今遭到堂弟的轻视,暴脾气的飞将军哪还能忍。 “竖子!” “气煞我也!” 他打定主意,日后李蔡不低头,休想再登门!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 性格直爽的人,不喜欢,就骂,喜欢,就夸,从不遮遮掩掩。 比如李广。 城府深沉的人,就要含蓄的多,好恶从不挂在脸上。 段位低一些,就一直板着脸,让人看不住他的真实想法,是的,说的就是李蔡。 而段位高的呢,就厉害了。 无论喜欢还是厌恶,纵使心里恨不得掐死你,脸上依旧笑呵呵,一副老好人做派。 现在说的,是丞相,公孙弘! …… …… 三天前。 丞相抱病,御史大夫作为同僚,前来府上看望。 “呵呵,见笑了。” 丞相府,庭院中一棵老槐树下,公孙弘悠然的躺在哪儿晒着太阳。 “人老了,装一装病,躲个清闲,陛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稍稍侧了侧头,看向身边的李蔡:“有事?” 御史大夫知道丞相是装病,公孙弘也知道他知道,可他还是来了,那必然就是有要事。 “瞒不过丞相。” 李蔡弯腰一礼,犹疑了会儿,方才道:“在下以前在军中任职,朝堂上资历尚浅,想讨教一些经验。” 他没说讨教哪方面的经验。 但公孙弘听懂了。 旋即。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干瘪的嗓子里发出一阵怪笑声,“满朝上下都知道,陛下要推你接任丞相,你来问,也情有可原,呵,呵呵!” 笑过之后。 公孙弘语气猛地转低,近乎低不可闻,“陛下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来的?” “有区别?”李蔡反问。 “奥,这么说,那就是你自己来的……懂了,老夫懂了……”说着,公孙弘彻底没了声响。 竟是睡了过去。 庭院内。 老人躺着,李蔡坐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若非能看到对方胸膛的微微起伏,御史大夫恐怕都要喊人了。 人没死,他也就没喊。 没送客,他也就没走。 就这么耗着…… 一刻钟后。 不知是不是人老了,睡眠本就短促,公孙弘幽幽转醒,也没睁眼,只叹了口气。 “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人人羡慕,人人争先,可哪有那么好当的呢?” “坐上了那个位子,就知道难喽!” 李蔡仍保持着先前的神态,面无表情,俯身一礼,“请丞相赐教。” “呵呵,谈不上赐教,就是些胡言乱语罢了,当不得真。” “……丞相放心,我们今日只是闲谈,没有其他!” “呵!” 公孙弘闻言,满是褶皱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你可知,等你当了丞相,要注意什么?” 李蔡顿了顿,“不揽权?” “想死你就揽权,不想死的话,记得…”说到这儿,公孙弘裂开嘴角,无声大笑。 “记得,跟大将军对着干!” ------------ 第21章 太子又如何 大将军? 听到这几个字,李蔡额头上拧出一道山川,只是他沉得住气,并未插嘴。 公孙弘继续说道:“先帝在时,甚至文帝时期,当丞相都是一等一的好差事,可到了如今……嘿…陛下在位十八载,换了七位丞相,不可谓不勤啊!” 公孙弘这句笑言还算克制。 如果再细究的话,估计就得牵扯出——前六位丞相,没有一个是正常离职的! “老夫官拜丞相以后,便悟出了一个道理,想坐的安稳,乃至功成身退,就得会替君分忧。” “何谓替君分忧?” 闭着眼的公孙弘就像在自言自语,不用李蔡搭腔,苍老的声音便自问自答。 “老夫的几位前任,理应主动放权,毕竟今上与先帝不同,哪容得下一个独领外朝的丞相?” “呵!” “到了老夫这儿,局势有了变化,陛下地位稳固,开始着手掌控朝野,那我这个丞相就得顺应上意。” 似乎是说到得意处,公孙弘抬了抬眼帘,混浊的目光中浮现笑意。 “什么是上意,上意就是朝堂中,谁碍了陛下的眼,老夫就替陛下分忧,调任、罢免、问责、下狱,陛下满意了,老夫不就能安享晚年?” 李蔡听罢默不作声,微微拱手一揖。 以示老大人高论。 至于此番高论中,涉及到的主父偃、汲黯、董仲舒等人,便不在李蔡的考虑范围内了…… “到了你这儿,情况又有不同。”公孙弘缓了口气,脸色有些复杂:“世事变化太快,令人应接不暇,大将军骤然崛起,谁能料到?” “唉!” 他叹息一声,仿佛在感叹自己年老体衰,跟不上时代变迁。 随后。 公孙弘的身体就和他的话一样,说虚弱就虚弱,刚刚睁开的眼皮,又给合上了。 呼吸声开始似有似无…… “听说丞相之子在山阳太守任上已有多年,政绩斐然,日后有机会,应迁回长安才是。” 安静的庭院内,李蔡品了口茶水,如是说道。 受了打搅,这次公孙弘没有迷糊太久,醒转后,拍了拍额头,“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刚才说到哪?” “大将军。”李蔡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碗,提醒道。 “对,大将军!”公孙弘恍然,“大将军不得了啊,节制诸将,又位比三公,权力、地位,朝堂上何人能及?” 老丞相还在打哑谜。 但即将接任丞相的人,已经听的不耐烦。 李蔡与自己堂兄李广比,有耐心的多,可他终归是将门出身,前半辈子也是在军营里与糙汉厮混,哪受得了公孙弘的故弄玄虚。 ‘给了好处,就别再废话!’ 念头起,李蔡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丞相还请直言吧。” 见状。 公孙弘笑了笑,并未作色。 顺着对方的意思,直接道:“呵呵,大将军权柄太大,得有人制约,而丞相,就是最佳的制约人选。” “你继任后,无论对错,凡事与大将军对立即可。” 李蔡皱了皱眉,“陛下很信任大将军,与其对立,岂不是弄巧成拙?” “朝堂需要平衡,无关信任与否。” 被呛过一句后,公孙弘算是摸清了自己的继任者,话语间也直来直往。 “帝王心术,见不得一家独大,你与大将军对立,不影响大将军的圣眷,但陛下会对你刮目相看,仅此一条,就够你立足朝堂!” 正所谓。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话不用多,如果有用,一句就够,李蔡沉默了会儿,拱拱手,生硬道:“受教。” 话罢。 他径直起身,准备告辞。 “念在日后还需你照拂公孙氏,再给你个建议。”李蔡身形站起时,公孙弘最后一句也到了。 “与大将军对立,难免会撞上太子,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因为太子的缘故就改弦易张。” “否则,那才是弄巧成拙!” 李蔡并非蠢货,不用别人提醒,他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实际上。 除了经验、眼界不如公孙弘,在某些方面,因为李蔡的武将出身,他其实比公孙弘更激进! 三天后。 宣室殿议政。 冠军侯的提议,李蔡驳斥,大将军的作保,李蔡质疑。 虽然撞上太子的时间出乎意料的早,让李蔡一时慌了手脚,但很快,他就做出了应对。 没有改弦易张,也没有偃旗息鼓。 面对太子的帮腔,李蔡选择了——当庭反唇相讥! 从那一刻起,他便将冠军侯、大将军、太子视为了一体,他们也本就是一体。 既如此。 哪还有什么区别。 要做孤臣,就做到底,与大将军都翻了脸,太子又如何?! …… …… “阿嚏!阿嚏!” 刘据揉了揉鼻子,谁在念叨自己。 “殿下,您可得注意点身子骨啊!”在前引路的宦者令回过头来,一脸关切道。 面对整座未央宫的阉人头头,刘据还是很和蔼可亲的,轻笑着不妨事。 “诶,那便好。” “您暂且等会儿,咱家去通报一声。” 白日间那场争吵后,皇帝独留下大将军商讨,期间谈了什么不得而知。 等到傍晚,又遣人将刘据唤来。 对于这场问对,刘据却多少能猜到点,他当时为了入殿帮表兄打擂台,可是整过‘知行合一’的骚操作。 皇帝老爹若有心,事后定会细问。 不多时。 承明殿内,灯火通明。 刘彻揉了揉太阳穴,将手中竹简扔在桌案上,看向近前跪坐的太子。 “朕的御马都没有冠军侯给你的那匹好,有良驹,就勤练,将来上林苑狩猎,朕可是要检验的。” 对于一名严父而言,这便算温情过了。 紧跟着,皇帝单刀直入。 “今日朝堂上,商讨对河西匈奴用兵一事,你否定了稳妥的方略,那是支持冠军侯的冒险计划?” “对!”刘据脱口而出。 “为何?” “儿臣相信表兄一定行啊!”刘据瞪大了眼睛,以天经地义的口吻回道。 刘彻有一刹那的呆滞,随即又有些无语。 问对以一种奇怪的逻辑,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因为,皇帝也觉得霍去病能行! 莫名的信任感,它怎么解释? 解释不了…… 刘彻靠在御榻上,换了一个问法,“不拘泥于河西一地,你认为匈奴还要不要打?怎么打?” 果然! 白天扯的大复仇,引来了问询。 与此同时,对刘据至关重要,乃至是对整个大汉帝国走向都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也终于现出端倪,那便是: 子。 究竟类不类父!? ------------ 第22章 第一次劝谏失败 众所周知。 武帝的一生不是在干匈奴,就是在干匈奴的路上,堪称生命不息,干仗不止。 如此尚武的皇帝,不一定要求继任者像自己一样武德充沛,但绝对不喜欢一个怯弱畏战的储君! 如果从功利的角度出发,刘据的回答其实已经有迹可循。 但他不想做一个只会逢迎皇帝的太子,在对匈奴作战一事上,他有自己的想法。 不吐不快! 御案前,刘据双手前伸,俯身一揖。 “回父皇,儿臣以为,匈奴要打,而且是猛打、狠打,直至对方消亡,或者一蹶不振!” “但怎么打,要慎重!” 话音未落。 坐于上首的刘彻便凝神望来,盯着太子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方才颔首,“继续。” “恕儿臣直言。” 刘据与其对视,不卑不亢道:“为先祖复仇雪耻,并非攻打匈奴的迫切原因,儿臣以为,铲除外患才是我大汉的第一要务!” 闻言。 皇帝勾了勾嘴角,又强行压下去,抬手点了点刘据,“大逆不道的话以后少说。” “是,那儿臣现在还说不说?” “继续!” 刘据接着道:“匈奴人是游牧部族,与我汉家天下的农耕截然不同,即使我们不打,他们也会南下劫掠。” “既然注定是仇敌,肯定要打!” “但战争并非儿戏,动辄要消耗无数民力、物力,打匈奴可以,但不能将国家拖入绵延持久的战争泥潭。” “儿臣以为,攻打匈奴,应该用精兵强将!” “不动兵则已,若动,力求大胜!以绝对的精锐,快速、精准的给予匈奴重创!” 话罢。 承明殿内久久无言。 唯有刘据一人的声音在回荡着。 宫女、内侍们纷纷低头掩面,暗自惊骇:‘这又是一个陛下!?’ 也不怪他们会如此失态,实在是开国以来,把‘打打打’时刻挂在嘴边的天子,就当今一位。 然后。 今天好像又多了一个? 宫人们的小心思无人知晓,皇帝也不在乎,他只在意太子的想法。 “前半段…” 刘彻低沉的嗓音响起,“不管是少傅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朕都看得出来,是你真心要说的。” “这很好!” 皇帝甩了甩衣袖,睥睨道:“汉人与匈奴人,注定有一个要倒下!” “但后半段……” 他话音一转,瞥向身前的刘据,眼神玩味起来,“朕难道不知道打仗要民脂民膏?不知道要用精兵强将?” “你是不是还想说,精兵强将就是冠军侯、大将军?” “哼!” 刘彻坐起身子,气笑道:“用的着你给他们说好话?朕比你看重他们!” “行了,且去吧。” 听到了想听的,之后种种,就被皇帝当做了戏言。 他以为太子说起精兵强将,是在给自己表兄、舅舅敲边鼓。 事实上呢……不全然是。 现如今,只要提起猛将、精锐,确实绕不开他们两人,以及霍去病麾下有名的骠骑。 然而。 刘据的精兵强将言论。 一部分是建议皇帝老爹多用卫青、霍去病,另一部分的含义,是劝他别瞎鸡儿乱提拔将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不是所有的将军,都叫帝国双壁! 武帝后期,大汉为何陷入战争的泥沼?除了皇帝自身固执的缘故,就是因为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七万、八万的全军覆没。 再大的国家也禁不住这么消耗啊! 至于刘据想隐喻谁、想如何劝谏,现在都没必要提了,毕竟他人都被赶了出来…… 第一次劝谏,以‘人小、没人权’而中道崩殂。 太子走后。 承明殿内。 皇帝伏案垂首,手里握着一卷竹简,看了半晌,冷不丁道:“给太子太傅、少傅送些锦帛去,再带句话,教的不错!” 身侧的宦者令眼神动了动,躬身道: “是,陛下。” 随即,殿内再次陷入肃静… …… 且说。 前文提过,皇宫里的阉人惯会看人下菜碟,而这阉人头头更是其中佼佼者。 虽然皇帝是让给两位太子老师赏赐,但根子,还是在太子身上! 见微知著。 所以,以前不方便做的一些事情,现在,阉人头头感觉能做了。 隔日午时。 刘据结束了早间的课程,送别了太傅石庆。 他原本打算去趟未央宫西北角,哪里是少府所在,少府主官乃九卿之一,掌管皇家财政、吃穿住行,以及营造。 没曾想,还未动身,就在石渠阁外碰到了宦者令。 再然后… “诶呦!” “殿下您要打造器具,跟奴婢们说一声就行,哪能让您去那腌臜地方?”宦者令夹着个公鸭嗓,谄媚道。 说着话。 他便顺手接过了刘据手上的薄木板,其上画着一个类似马蹄形状的物件,旁边还有些蚊蝇小字。 宦者令瞧了一眼,没太在意,反手递给了身后一个小黄门,“去,跟少府交代一声儿。” “是!” 看着小太监匆匆离开的背影,刘据只是笑笑,有人替自己跑腿也行。 不过嘛,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看了眼身边的老太监,试探道:“宦者令,一起走两步?” “好啊!” 宦者令就等这句话呢,当即落后半步,又微微躬了躬身,让太子不至于抬头太过。 “还是殿下温文尔雅,不像那……嗐,瞧咱家这嘴,提他干嘛!” 殿宇廊道间。 刘据一边朝后宫方向走去,一边笑着道:“宦者令无需见外,跟孤还要藏着掖着?” “倒也是!” 老太监客气了一句,顺势便切入正题,“哎,也不是咱家小气,御史大夫那人,着实讨厌得劲,对咱家不逊也就罢了,还敢对太子甩脸色,真真是!” 刘据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那宦者令的意思是?” “咱家哪有啥意思啊,就是见不得殿下受委屈,日后您要是看不惯那个,尽管知会一声……” 说着。 宦者令压低了嗓音,浅笑道:“咱家动动嘴,让他在宫门外晾个把时辰的,替殿下出口气!” 点到即止。 老太监没说太多,得了个刘据‘啊,明白、明白’的回答,就满意的走了。 等他走后。 一直跟在身侧的苏武才上前来,低声道:“殿下,宦者令的风评向来不好,当心有诈!” 老太监的小气,在宫中是出了名的。 苏武早有耳闻。 言下之意,就是提醒刘据,小心对方假借太子的名头,给御史大夫下绊子! “无妨。” 刘据摆摆手,嗤笑一声。 他吃多了才会和皇帝老爹的贴身太监搅合在一起,先前不过是敷衍而已,无论宦者令是来示好,还是来下套,刘据都没准备搭理。 “别管他,你这几天去少府盯着点,那几件马具我急着用……” ------------ 第23章 扯阉货虎皮 可能是宦者令的‘交代’很有威慑力,也可能是刘据画的物件本就不复杂,花不了多大功夫 器具当天就打造完成,送了过来。 无巧不成书,这头的小玩意儿处理的快,另一头朝堂上拖了许久的大事,也有了进展。 当霍去病再次来教导刘据马术时,告知他,陛下已经决定,河西之战将会两路大军齐发! 一路,由霍去病统帅,从北方大迂回,打突袭! 另一路。 由郎中令李广为主将,合骑侯公孙敖为副将,从陇西郡发兵,一路向西! 注意。 一路大军变为两路,不是分兵,而是兵力翻倍! 如今的河西之战,与原本历史时空的早已不同,而导致变化的原因,也只能是那唯一的变数—— 刘据! 不知是朝堂上对霍去病的声援,还是之后承明殿的奏对,总之,太子的话,确确实实对皇帝产生了影响。 随后,便有了现在的结果。 “从明日起,我就要常驻军营,殿下再想练习骑术,定要让太子舍人在旁协助!” 跑马场上。 霍去病一边慢跑,一边对身边的刘据说道。 多日的争吵终于有了定论,而且还满足了自己的出兵策略,冠军侯言语之间,罕有的轻快起来。 “放心,我晓得。” 刘据回了一句,复又恭贺道:“表兄意愿达成,此战定能旗开得胜!” “哈哈,还要多谢你的出言相助。” “诶,表兄说过的,一家人言谢,以后让我怎么去见母后?” “哈哈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马场上再无虚言客套。 只是。 话又说回来。 即使是作为一个‘天生反骨’的儿子,对于皇帝老爹的手笔、果决方面,刘据向来也是钦佩的。 有后世的印象作支撑,刘据自然可以无条件相信霍去病。 但是,皇帝可没有! 他依旧选择了让霍去病去尽情施展才能。 换位处之,如果眼下有一个十九岁的李去病、张去病,有多少人能信任有加、敢下决断,任其率领大军行险呢? 此间魄力,常人难有! 刘据明白,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识人之明、用人之道、为人处世等等等等。 前路还很长,一步一个脚印吧…… 思绪渐止。 回到眼下。 刘据抖了抖缰绳,让自己胯下的马儿距离霍去病远了点,笑问道:“表兄,可看出我今日的马匹有何不同?” 霍去病早就有所察觉,瞥向刘据马腹两边的东西,“呵,那两个小物件确实有用。”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只需一眼,冠军侯就做出了评断。 此处,也就不卖关子了,刘据让霍去病看的,正是他这些天捣鼓的新马具……之一。 马镫。 “哈哈!”刘据踩在铁环上,晃了晃脚踝。 “我之前察觉两边空落落的,无处借力,就弄了两个新鲜玩意儿,表兄看看这对骑兵作战有没有用?” 见表弟说的正经,霍去病咦了一声,又细看了两眼。 在现如今。 马镫并非绝对新鲜! 绳套、布帛做的‘单边马镫’已经出现,不过作用不是帮助骑马,而是辅助上马。 霍去病原以为表弟是为了学习骑术,从而改良‘单边’,不曾想他意图更大,想用于军中…… “嗯~” “骑术精湛的兵卒,两腿夹紧马腹也不妨碍挥刀张弓,可骑术不精的,正如殿下所说,更易借力。” 说着。 霍去病眼中露出笑意,“这两个脚蹬自然有用,改日我便让麾下将士们效仿!” “表兄先别急。” “吁!” 他以为这就完了,岂料刘据忽然翻身下马,在霍去病疑惑的眼神中,示意他将马蹄抬起看看。 “马蹄?” 霍去病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下一刻。 看见蹄子上镶嵌的东西,冠军侯先是眉头一皱,上手搓了搓,神情肉眼可见的严肃下来。 “这东西……是铁?” “对。”刘据在旁讲解道:“之前表兄不是说,一匹马最容易受伤的就是马蹄嘛,我就钉了一圈铁来防护。” 他这番话,完全就是托辞了。 但也没办法,难道刘据还能告诉霍去病,自己上知五百年、下知两千年,发明个马蹄铁轻轻松松? 幸亏。 霍去病并未留意这些,仍在仔细摩挲着马掌。 “这个有没有用?”趁着他检查时,刘据问了一句。 “有用!” 霍去病重重点头,“有大用!” 野马与人类驯养的马匹,最大的不同就是野马无需负重,而人养的挽马、战马要承担额外重量,对马蹄磨损严重。 其中战马更甚! 爆发式提速、骤停,以及长途奔袭、昼夜行军,这些都对马蹄有巨大伤害。 霍去病就曾听舅舅卫青讲过,奇袭匈奴右贤王一战中,汉军战马折损过半,大多应在马蹄上。 又观察一阵。 他凝眉问道:“这铁掌的锻造工艺好像不太复杂?” “对,马蹄形状的铁圈,再穿几个眼就行,就是不耐磨损、腐蚀,可能要勤换。” 太子还在担心大汉的冶铁工艺,冠军侯却已经站起身,深吸口气,肃穆道: “好东西!” 如果工艺繁复,便只能用于少数马匹,不一定好,但能大面积普及,就是真的好! “殿下打造了一个好东西,此物对骑兵作战有大用,当尽快上报陛下,着少府打造!” “尽快?” “宜早不宜迟!最好现在就去,争取来年开春前列装全军!” 因为开春后,霍去病就有一场长途奔袭,届时横穿沙漠、戈壁,对马掌要求更高,他岂能不积极。 “好!” 刘据本就是为了明年战事才捣鼓出来的马具,不然先前也不会让苏武去盯着。 霍去病的急切正合他意! 对其他人来说,面圣不是说面就能面的。 但对于刘据加霍去病的组合,在未央宫拐几个弯,再通禀一声,一刻钟不到,就见到了皇帝本尊。 宣室殿外。 刘彻将那匹高头黑马打量了一圈,然后问了霍去病一个问题:“你确定有用?” “确定!” 再然后,事儿就办成了。 没有多余废话,皇帝直接给少府下旨,命其仿造赶制,若验证效果显著,尽快推行全军。 整个过程儿戏吗? 不。 一者,皇帝都郑重其事的问了信任有加的冠军侯,还要怎样?召集文武大臣开个研讨会? 现在是君王至上的封建社会啊,列位! 二者。 切勿过度拔高新事物的重要程度。 如果对权力无用,或者不是带动国家飞跃的超级发明,那么,多好的发明在帝王眼中,都不过尔尔。 两者叠加,方才造就了宣室殿外的超高效率。 物件终归是个物件,皇帝快速略过去了。 但是。 发明物件的人,皇帝没有略。 “太子勤于国事,朕心甚慰,以后想打造什么,尽管去少府吩咐一声,朕的儿子办事,还用不着扯阉货虎皮!” “还有。” “去少府支三千金,以后莫要再拿你母后的体己钱,缺了,就来找朕,朕还能让自己儿子寒酸不成!?” ------------ 第24章 迷路专业户 从皇帝的言语间来看,他对太子无疑是关心的,堪称父爱如山的典范。 只是细品之下,总感觉,这座山好像有点重? ……算了。 虚头巴脑的事情先放下,刘据还是关注眼前实实在在的东西为好。 什么东西实实在在? 三千金! 秦以一溢为一金,汉以一斤为一金。 所以此处的三千金,既不是三千溢,也不是三千两,而是三千斤……黄金! 汉朝一斤,合二百四十七克,即使换算成后世斤两,也是一个很可观的数字。 嗯,相当可观! 非常实在! 乍一看,皇帝的手笔好似有点夸张了,但咱刚说过,武帝的手笔、阔绰方面,得服。 昔年。 馆陶公主刘嫖刺杀卫青,事败后,皇帝的应对是:“上闻,乃召青为建章监,侍中,及同母昆弟贵,赏赐数日间累千金!” 如此类比,拨给太子三千金,也就在合理范围了。 数量单位、换算公式、行文逻辑,都整明白了,那么,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皇帝赐下的‘黄金’,到底是真金子,还是铜钱? 反正…… 少府给刘据把钱送来时,财货很多,有两箱金饼,但绝对没有三千斤,余下的也不是铜钱,而是大量绢帛、布匹。 从此处来看,全额三千斤黄金没有,而是等价三千斤黄金的物品。 不过金子也好,丝绢也罢,都是硬通货。 刘据不挑~ 俗话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这句话皇帝也不能免俗,何况太子。 有了那玩意儿,就有了底气,心境从此大不同,即使平时喝喝茶,好像都回味无穷,浑身散发着从容的…… 好吧,以上纯属刘据的自我陶醉。 石渠阁外。 渠边水榭。 有两人正在对坐饮茶。 东方朔看着茶碗里飘的几片叶子,丝毫没有从容的气质,反而干笑道:“呵呵,殿下的口味真独特!” 茶叶不碾成碎末,煎煮过程中也不放点葱花、橘皮,连盐都没有。 东方朔砸了咂嘴,心底嘀咕,‘陛下不是刚赏赐了许多财货吗,太子怎么还过的如此清贫?’ 刘据看出了对方的不自在,正如自己喝茶汤时一样的不自在。 他笑了笑,也没解释,主动岔开话题道:“东方大夫刚才说郎中令怎么了?” “啊,对、郎中令!” 得了间隙,东方朔顺势放下茶碗,重拾先前的话头:“今日不知为何,郎中令突然在朝堂上老泪纵横,连连叩谢陛下恩德。” “嘿!” 东方朔摇摇头,“也是奇了怪哉!” 他是把这事儿当做一件趣闻来讲,可听在刘据耳中,立刻就反应过来。 即将开始的河西之战,李广成了一路主将,这一任命,对于立功心切的李老头来说,无异于天降恩德、意外之喜,失态也是难免的。 这时。 东方朔转着茶碗,又以闲聊般的口吻道:“倒是前些天,郎中令与其堂弟还发生过一场争执,回府后大发雷霆,甚至扬言要和对方老死不相往来。” “啧啧!” 他怪笑一声,抬眼看向对面,“殿下,听说御史大夫与您有些不对付,要不要臣盯着点?” 嗯? 刘据微微挑眉,“你听谁说的孤与御史大夫不合?” “宫中几个小宦官。”东方朔随意道,“这传闻御史大夫应该也知道,他并没有反驳。” 听到前半句,刘据就知道准是宦者令在整幺蛾子,可后半句听完,他喝茶的动作顿了顿。 当日朝堂上的议政算不上大冲突吧,大家各执己见而已,这就结仇了? 是的! 李蔡为了将来丞相的位子坐得更稳,单方面决定,与太子结仇,要在孤臣的道路上一骑绝尘! 当然了,刘据不知道此间内情。 只是这并不重要。 即使知道了,甚至刘据心中已经有了防备,他脸上都不会显露半点,更不会向外界传出太子与当朝三公不合。 至少。 从刘据口中,绝不会主动说出此类话。 所以面对东方大夫的请缨,太子放下茶具,轻笑道:“孤与御史大夫就是些小误会,能有什么不合,哼,倒是宦者令和御史大夫有过节吧?” 闻言。 东方朔的眉毛来回滚了两番。 在宫廷中进进出出多年,他见过的阴谋诡计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立刻回过味来。 传闻多半是宦者令故意放出的…… 东方朔冷笑道:“御史大夫经常往来宫中,却对阉宦不假辞色,多有轻视之举,这是遭了嫉恨呐!” 对此。 刘据不予置评,他还没有大度到替不相干的人担忧。 两人随后又交谈了几句,本来还相谈甚欢,可东方大夫见太子开始给自己倒‘茶’,脸颊顿时抽动起来。 最后实在无法下口,找了个理由,匆匆告辞。 “不识货呀!” 等他走后,刘据也拍了拍屁股,起身走人。 像今日这类对话,并非第一次,从东方朔口中,刘据总能听到些不一样的事。 有时候全当乐子听,可有时候,却能给刘据带来一些意料之外的收获。 比如,李蔡的敌意。 还比如——朝堂上老泪纵横的李广! “娘的,差点忘了,这不着调的老头,打仗也不着调,他好像喜欢迷路?” “还有那公孙敖,也是个迷路专业户?” “嘶!” “这俩咋凑一块去了!?” 宫墙下,伴随着骂娘声、吸气声、惊愕声,太子的背影渐行渐远…… 寒风从北方呼啸而下,长安城的树叶黄了,又落了。 秋意浓。 霍去病果然如他所说,之后的日子里,没有再入宫。 朝中气氛逐渐紧张,进出皇宫的大臣,肉眼可见的频繁起来,言语交谈间也少了轻松,添了几分肃杀! 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准备。 这日。 宣室殿外那处高耸的台阶上,有少年郎扶剑而立,身后还站着一位披甲武士。 “太子殿下?” “殿下。” “见多殿下……” 恰逢朝会结束,大臣们鱼贯而出,看到门外的太子,虽有些疑惑,但还是纷纷拱手见礼。 刘据一一回礼。 期间没有人驻足攀谈,太子显然是在等人,没有叫住他们,那自然就不是在等他们。 直到。 一位年过四荀的大臣迈出殿来,刘据的身形这才有了动作,向前行去,笑道: “博望侯,可否暂留一步?” ------------ 第25章 缝缝补补 宫道上。 武士在后,一老一少在前。 “殿下是否多虑了?李将军与公孙将军是一路向西进军,河西廊道狭窄,军中又有斥候,还能迷路?”张骞问的很认真。 刘据……很无语。 说实话。 李广、公孙敖二人中任何一个单独上,刘据可能都不会疑神疑鬼,毕竟河西走廊就一条道,还能往哪迷? 但是。 巧就巧在两个专业迷路的,嘿,撞一起了! 如此离谱的事情都发生了,犹不得刘据不防一手,小心驶得万年船,他可不想此战以失败告终。 自己这只蝴蝶的小翅膀,扇呀扇呀扇,朴素的想法,肯定是把大汉往更好、更高的方向带。 如果无意间扇出一个大溃败,那刘据可就成了罪人…… 他肩膀太小,还担不起这么大的罪过。 总之。 小心谨慎无大错! 斟酌了一下语句,刘据委婉道:“河西走廊虽窄,可地势复杂,匈奴部落藏身其中,恐怕不易察觉。” “博望侯去过那里,如果能给大军画幅简略的地图,标出匈奴部落所在地最好不过。” “当然,有向导更好!” 听罢。 张骞扭头看了他一眼。 那日在宣室殿商议时,可是太子自己说出的匈奴人居无定所,几年前知道的匈奴部落位置,几年后还有用? 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 ——张骞脑海里可能不是这几个字眼,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太子看似在说地图,实则是想要向导。 张骞边走边思索道:“臣上次出使西域,一百多人的队伍,只有一个随从活着跟我返回长安。” “若是让他去做向导……也行,可李将军哪儿,他多半不会要。” 说这话时,张骞摇了摇头。 李广的脾气朝野尽知,又臭又硬,如果特地给他派一个向导,绝对会炸毛。 “而且,殿下有所不知,李将军对匈奴人极为仇视。”张骞苦笑道:“我那随从就是个匈奴人,他岂能收下?” 他上次出使西域时,一百多人的队伍里除了正式使臣,就是大量向导。 那时节,能作为去西域的向导,自然不会是汉人,而是匈奴人——投降大汉的匈奴人! 堂邑父,便是其中之一。 跟着张骞在外颠沛流离数年,又被匈奴部族关押十年,最终活着返回长安的随从,只剩下他。 太子若要借向导,堂邑父就行。 甚至。 “不止他一个。”张骞解释道:“投降大汉的匈奴人不在少数,想找向导容易,关键得看领兵将军们用不用。” “是,博望侯提醒的是。” 刘据就像听到了关键词一样,“你放心,李将军不用,公孙将军也一定用!” 说话间。 他一把按住了张骞的手,恳切道:“此事终究是孤的疑心之举,无法拿到朝堂上论,既然想找匈奴向导很容易,那便劳烦博望侯了!” “放心!” “安插匈奴向导的事情,交给孤,此战若胜,孤定给博望侯请功!” 嗬…… 听到这话。 张骞眨眨眼,看了看刘据,又看了看被握住的手,心说:‘好家伙,在这儿等着我呢!’ 太子盛情邀约,博望侯推辞不掉,也不好推辞,唯有哭笑不得的把活揽了…… 只是。 脸上哭笑不得,却不妨碍张骞心里对太子重视了几分。 为军中提供匈奴向导,在旁人看来可能是多此一举的事情,太子却郑重无比的去做,去落实。 且不说对方的‘疑心之举’有没有依据,单论有这份‘公心’,便难能可贵! 博望侯是以什么样的复杂心情出宫,又是如何去招募匈奴向导的,暂且放下。 刘据处理完了这头,紧接着又去摆平那头。 哪一头? 领兵将军! 对于李广,刘据是没啥说服的办法,也没准备说服他,但公孙敖很简单。 李老头不卖的面子,公孙敖卖。 前文多次提及馆陶公主刘嫖刺杀卫青,但没有提的是,之所以刺杀失败,就是因为半路杀出来个公孙敖! 他带着人,从刺客手里救了卫青!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多年来,公孙敖一直跟在卫青麾下打仗,有功,必重赏,有错,也必罚。 但关键是,每次罚过之后,即使被撸为平民,大将军依旧能一把将其捞起来! 这不。 跟着卫青起起落落,打了几次仗,照样封侯了……你让李广上哪说理去? 咳。 言归正传。 有了舅舅卫青那层关系,刘据只是派苏武跑了一躺腿,公孙敖便答应下来。 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而且还对其有利,除非像李广那样对匈奴人极恨极固执,否则不会不答应。 这一路摆平。 刘据就想着,给表兄霍去病也塞点匈奴向导,毕竟要论迷路风险,还是他的更大。 却不料。 苏武白跑一趟,回来时竟对他说:“殿下,冠军侯麾下兵马,有三分之一都是匈奴人,甚至还有羌人,他说,多谢殿下美意……” 事实证明。 霍去病敢扬言横穿千里荒漠,并非无的放矢,人家真的有一手! 朝中将领还在对匈奴向导犹犹豫豫时,冠军侯已经开始收编匈奴降人,为己所用。 只能说,有些人的成功,他不是没有道理的…… 时间,就在刘据的缝缝补补中悄然过去。 秋去冬来。 冬,是一个漫长又短暂的季节,说漫长,是因为寒冷难以忍受,会有度日如年之感,而说短暂,是因为冰天雪地里,万籁俱寂,只能窝在屋子。 好似眼一睁,一闭,整个冬天就过去了。 冬去春又来。 当大地出现第一抹绿色时,沉默、压抑、积蓄了数月的长安城轰然乍醒! 金戈铁马的碰撞、嘶鸣,好像突然涌现在天地间。 战争的号角直冲云霄! 元狩二年,春。 大汉天子刘彻正式拜霍去病为骠骑将军,领骑兵两万,出北地郡,翻贺兰山,抵居延泽。 奔袭河西匈奴腹地! 同时。 以郎中令李广为主将,合骑侯公孙敖为裨将,领骑兵两万,出陇西郡,过黄河,直击匈奴休屠部! 大战一触即发! ------------ 第26章 南下 天苍苍,野茫茫。 没有草地,也没有牛羊。 沙漠与戈壁的交界处,有一条黄龙在徐徐向西行进,若拉低了视野,仔细看,俨然发现那是团漫天烟尘,宛如长龙游曳。 造就这一奇景的,是龙首处一支快速移动的大军。 人一过万,无边无沿。 若是再加上马,更是黑压压一片,铁蹄震动,沉闷的轰鸣声携带着压迫与震颤,坚定不移的向西挺进。 一直向西…… “将军,我们已经奔行数日,按此时的速度,应该能在一日内看见大湖!”大军最前方,有探马快速靠近,高声禀报。 临近将领闻言,放眼望去,前方依旧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这种环境,能有湖? 蹙眉隐忧之际,众人不由自主的将视线投向居中那位。 “将你麾下探马都放出去,我要的不是应该,是一定!”霍去病策马疾驰的同时,冷声下令道。 “喏!” 前来通禀的校尉应了一声,又打马转向后队,不一会儿,便有数十支骑卒小队从主力剥离,向着旷野四散开去。 一路无话。 待临近黄昏,大军停下休整。 “吁!” 一处缓坡上。 早间随探马一同撒出去的校尉再次折返,跳下马背,连喘几口粗气,朝正在远眺的霍去病急道: “呼!将军,查明了,今日不到,明日必到大湖!” “拿地图来!” 霍去病向后一招手,自有亲兵铺开一张布帛,其上地形画的十分简陋,众将循声也都围拢过来。 “从阴山出发,骑马到大湖顶多用十四五日,以往我们部族迁徙,也从没有超过二十日。” “将军,以现在的行军速度,再有两日必到!” 此时再看说话那校尉,阔脸络腮胡,头发不似汉人的束发戴冠,而是留着小辫。 若非身穿汉军甲胄,说的也是汉话,打眼一瞧,活脱脱就是一个匈奴人。 事实上。 此人曾经就是一个匈奴小王。 现在,则是骠骑将军麾下一校尉,名:高不识。 “方向可探明?” 高不识信誓旦旦:“只要沿着沙漠与戈壁的分割处往西行军,方向就一定不会错!” 霍去病凝神盯着地图看了片刻,又问:“马匹、粮秣、淡水。” 身旁一将领赶忙抱拳:“战马都钉了蹄铁,损伤不多,备用马匹充足,粮秣也够十日,就是……” “存水顶多再支撑五日!” 在荒漠中行军,河流稀少,行军途中想打井取水更是难如登天,人喝马饮,淡水一天比一天紧缺。 一旦水源耗尽,前方又没有湖…… 想到此处,除了几名匈奴校尉外,汉人军官大多有些不安,纷纷拿眼去看主将。 “五日?足够了!” 霍去病却镇定自若,说话间,已翻身上马,“既然马匹充足,那就不惜马力,换时间!” “传令下去,即刻起,加速行军!” “喏!” “将军有令,加速行军~” “将军有令……” 军令既下,再多的不安都得搁置,不多时,沉闷的马蹄声重新响彻天地。 得益于身处一望无际的戈壁,不用遮掩马蹄声,也不用昼伏夜出。 天色渐暗,便安营扎寨,天光见明,就高速行军,又行一日,于第二日上午,大军前方忽地爆发出一阵欢呼。 “湖!” “快看,果真有湖!” 跃过一处山坡,戈壁中忽然闯入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正是发源于祁连山,最后汇聚于此地的——居延泽。 “哈哈哈,将军,我们到了!” 两万大军中,汉人士卒还是第一次来到此地,终于见到湖水,多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 霍去病也隐隐松了口气。 “加紧取水!” “是!” 千里迢迢到了此地,只意味着找对了地方,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趁着士兵休整,临时营帐内。 诸将在列。 “将军,我们粮草不多,需得尽快与浑邪部交战。”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之前是缺水,现在是缺粮,千里奔袭说起来好听,可做起来处处都是艰险! 面对军司马的提醒,霍去病从地图上转过头来,“不急,先休整一日,养精蓄锐,至于粮草……” 他语气忽而转冷,“匈奴部落就在眼前,还怕没有粮草!?” 打到哪儿,吃到哪儿! 而且吃哪一个,霍去病都有了目标,不挑小的,也不要瘦的,直接找最肥、最大的。 霍去病点向地图上的一处位置,那里画着一个小方块,标注:浑邪王城! 这幅地图,是张骞绘制。 匈奴部落会迁徙、会跑,画不了、画了也没用,但城池不会跑。 “据博望侯描述,此城是月氏人修建,城高不过三丈(汉丈),夯土为墙,匈奴人不善管理,年久失修。” “偏偏浑邪部一众贵族都居于城中,部众则散于周围草场放牧……” 霍去病说到这儿,已经有人反应过来了。 “将军的意思是,直击王城?”军司马说这话时,半是疑惑、半是兴奋。 “不错!” 霍去病点点头,“我军长途奔来,就要发挥出最大的奇袭效果,直接攻击浑邪王城!” “若能将浑邪王一举拿下最好,不成,也能补充粮草,据城而守、再觅战机!” 话音刚落。 帐内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 一众汉人将领神色亢奋,跃跃欲试,几个匈奴校尉也情绪激动,目露凶光。 显然。 大家对骠骑将军的大胆计划很心动! 微顿片刻,还是军司马谨慎道:“将军,浑邪部是大部落,其下节制着诸多小部落,必然散在王城周边。” “想直取王城,多半会打草惊蛇……” 军司马,赵破奴。 他自小在匈奴地区长大,深知匈奴人的习性,这才有此警惕言语。 “无妨,我自有计较。” 说着。 霍去病按住腰间刀柄,环顾一周,肃然道:“高不识,仆多!” “末将在!” 帐内两彪形壮汉闻声出列,身着汉人甲胄,却都是匈奴面孔。 “命你二人领本部人马,着胡服,为大军先锋!” “喏!” “赵破奴!” “末将在!” “命你领精骑三千,紧随其后,顺势掩杀,沿途所遇匈奴部落,一律不留俘虏!” “喏!” 霍去病目光锐利,扫过大帐内所有人,沉声道:“其余诸将,随我为中军,明日辰时,挥兵南下!” 自赵破奴起,众将轰然拜倒。 “喏!!” ------------ 第27章 长安无大事 居延泽的水,源于祁连山的雪,期间经过弯弯曲曲的河流,最终向北汇聚于此。 而浑邪部,就在祁连山下。 汉军沿着弱水,一路向南,再从合黎山转道向东,也就是在进入合黎山东麓后不久…… “站住!” 弱水右岸,绿草如茵,一支百余人的队伍迎面堵住了一支近千人的大队人马。 尽管对面人数占优,酋涂部当户依旧眉头紧皱,喝问道,“你们是哪个部落的?” 此处是酋涂部牧场,部落营地就在不远处,一个呼哨,就有儿郎来援,所以当户并不虚。 熟料。 他话才出口,那跨坐在马上的裘皮壮汉便勃然大怒,扬起马鞭狠狠抽下。 “放肆!” “我乃大单于帐下右骨都侯,奉命前来给浑邪王传达军令,你是哪个部落的?还不滚开!” 鞭子抽在当户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心中虽然怒急,但想到对方的名头,压住火,闷哼道:“可有凭证?” 高不识哪来的凭证。 无需他言,身侧的仆多便猛地抽出弯刀,身后千余人马齐齐拔刀。 杀意顿显! 高不识眼神危险,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就你,也配让我拿出信物?” 草原部落的弱肉强食,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半盏茶后。 伴随着一阵肆意的嘲笑后,大队人马扬长而去,这时,发觉骚乱的酋涂部援兵才姗姗来迟。 “怎么回事?” 捂住脸颊的当户没有回话,只是望着东面远去的人马,狠狠啐了一口。 “呸!” “一群北边的狗崽子,仗着大单于撑腰,就来我们右部撒野!放在以前,我……” 他之后的十句有八句都是在咒骂,还有两句放狠话,身旁来援的族人听了个大概便明白过来,脸色难看道: “忍忍吧,现在不同于往日了!” 右部被汉人重创,右贤王威望大减,单于的手已经伸向了河西诸部。 隶属于匈奴右部的浑邪部治下的酋涂部,小虾米一个,可不就只能忍气吞声。 “过几日等单于使者走了,我们去跟浑邪头人诉诉苦,要些补偿就是,犯不着……嗯?” “他们要干什么?” 这时。 河岸边的这支酋涂人马,赫然发觉,刚才东去的‘使者队伍’竟又折返回来,直奔部落营地而去。 初时还有些懵,可等离的近了,看清对方手中不停挥舞的弯刀,心底顿时一惊! 未等他们大声示警。 恰在此刻。 身后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为何说‘又’,因为赵破奴的三千精骑,就在是高不识一众人等的马蹄声遮掩下,突然杀出! “汉人!?” 惊呼已经晚了。 能看清汉军甲胄,识别出身份,便意味着足够近,近到猝不及防,来不及摆开阵仗。 从山坳中冲出的赵破奴猛催马腹,距离五十丈时,便大吼一声: “弓!” 身后骑兵闻声迅速张弓搭箭。 五十丈,对于高速冲锋的骑兵来说眨眼即到,行到一半,赵破奴高举的右手猛地挥下。 “放!” 骑卒猛踩马镫,骤然发力。 “咻咻咻!”箭雨在天空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复又濽起朵朵血花。 仅一次冲锋,河岸边这几百人,便淹没在马蹄下。 此时。 酋涂部的营地也乱作一团。 虽然同为匈奴人,但从小就见惯了部落与部落之间的厮杀,高不识、仆多麾下的兵卒,杀起酋涂部来,丝毫没有手软。 像高、仆这类投降大汉的匈奴降将,要么是以前被汉军俘虏,转投大汉。 要么。 就是草原争斗中落败的一方,举族南下避祸。 匈奴人,这个称呼只是汉人王朝对北方诸多游牧部族的统称,就个体而言,比起‘匈奴人’的荣辱,他们更在乎自己部落的生死。 用句直观的话说,就是他们一生中在意的、维护的、奋斗的,只有四个字: “为了部落!” 自己的部落…… 如此再看,高、仆二人的部众对着酋涂部挥刀相向,也就不难理解了。 这场冲突来得快,结束得也快。 当霍去病率领的主力抵达时,酋涂部的仓促抵抗就如蚍蜉撼大树般,无力又无措。 不到两刻钟,大军再次启程向东…… 期间又遇到两波盘问,撞上一个小部落,没有丝毫意外,全都倒在了汉军行进的路上。 半个时辰后。 东西向的弱水河道,多了一条从南向北的支流,而汉军的目标,就在此处河湾。 正值春季,牧草肥美。 与绿油油的青草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坐落于河流不远处的一座土黄色城池。 城池门户大开,牛羊马,各色牲畜与人一同在城门洞下进进出出。 远远瞧见这一幕。 高不识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加快马速的同时,不待周围逐渐疑虑的目光发难,他便主动大喊道: “我乃大单于使者,前来传达军令!” “闪开!” 听到这话,河边几支匈奴小队互相看了看,停下了上马拦截的动作。 不过拖延只维持了片刻。 当近千人的队伍靠近城门,仍旧速度不减、甚至越来越快时,城墙上的浑邪部众发出了警告。 “喂,停下!” 停是不可能停的,所以警告很快就变成了凶厉的呼喝声:“再往前,可就放箭……啊!” 话音未落,反倒是城下射来一箭,正中其人眼窝。 “不好,是敌袭!” “敌袭!!” “呜~” “呜~~~” 高亢的号角声乍然响起,在这片辽阔的草场上极为刺耳,城外部众面色大变,尽皆上马。 但不等他们往城池奔去,远处的大地便传来阵阵轰鸣声,这声音,生来就在马背上打转的匈奴人一听便知—— 是骑兵! 数万骑兵! 一浑邪部都尉也不去管城池了,就在这城外,径直打马转向,面朝西方,脸色苍白、声嘶力竭的大吼道: “列阵!列阵!!” 反应不可谓不警觉,浑邪部众的集结速度,也称得上是极快。 顷刻间。 城外两里处,四处游弋的部众便汇集成一道防线。 可他们快,有人比他们更快,防线堪堪成型时,西边就出现了令人窒息的一幕。 只见。 无数道身影在光芒照耀下跃出地平线,长枪如林,旌旗蔽空,低沉的马蹄声早已被冲天的杀气代替。 在那黑压压的大军前方,竖着一杆赤色大旗,上书一字: 霍!! …… …… 元狩二年,春三月,戊寅日,丞相公孙弘薨于任上。 壬辰日。 御史大夫李蔡,接任丞相之职。 太子刘据一心担忧河西战端,对此评价曰:“长安无大事……” ------------ 第28章 硬骨头 河西廊道东部。 在两座山脊夹缝处,有一条狭长的山道,此处名为乌鞘岭,翻过乌鞘岭,有一匈奴部落,名遬濮部。 此时的遬濮部早已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众老弱妇孺,以及诸多牛羊马匹。 “父亲,遬濮王头颅在此!” 山丘上。 校尉李敢疾驰而来,兴奋的跳下马背,提着一颗仍在滴血的脑袋,高声道: “父亲,我阵斩了此僚,其他俘虏、缴获还在点验。” “好!” 李广先是大笑一声,正欲再说,可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位副将,连忙板起脸,朝李敢假意喝道: “说了多少遍,在战场上,称将军!” 闻言。 李敢瞟了一眼左近的公孙敖,也没呛声,恭敬的应了,道了一句前去抓捕俘虏,便又上马离去。 等他走后。 李广抚了抚剑柄,朝身侧笑道:“哈哈,公孙将军莫怪,老夫这儿子,向来鲁莽。” 明明是歉意的话,从他口中出来,自得、炫耀的意味却怎么都压不住。 “诶。” 公孙敖笑了笑,不咸不淡道:“李校尉勇猛过人,凭一己之力就拿下了遬濮部,何谈鲁莽?” 作为裨将,领兵五千,按说这一路应该是他公孙敖来做先锋,可李广偏偏点了自己儿子李敢。 既如此。 公孙敖也不会有什么不满,毕竟人家是主将,想怎么安排怎么安排。 不过。 你李家父子吃相未免太急、太难看了点吧?整个遬濮部,半点汤汤水水都不给别人留? 公孙敖收了笑意,向右手边一位汉子问道:“休屠部下辖还有多少部族?都分布在哪一带?” “取地图来!” 他本意是想让对方在地图上指出,可汉子扫了一眼粗略的地图,便摇了摇头。 径直下马,蹲下身子,拿刀鞘在地上画了一个呈放射状的枝杈。 “这里……” 堂邑父指向众多分叉,“这是谷水的支流,休屠部辖制的诸多小部落都分布在这一代。” “只需一路向西,必能撞上他们!” 介绍时,李广也在一旁竖着耳朵听,虽不喜这个匈奴人,可有情报不听是傻子。 他直,但不傻。 堂邑父不管两位将军是个什么态度,木着脸,自说自画,“西北方向,谷水支流汇集之处,便是休屠王城所在。” “我随家主一同去过此城,曾经月氏人修建的城防已经荒废,城中多为休屠部贵人居所。” 上次出使西域时,张骞使团就是被河西匈奴抓住,之后送往单于庭,一关就是十年! 堂邑父对别处可能不清楚,对此处,记忆犹新。 这头。 公孙敖看了一眼西北方,又将视线移开,“一路向西,有哪几个部族?” 堂邑父思索了会儿,“且末、当阗、屠各,焉支山下还有折兰、卢侯等部。” 闻言。 公孙敖偏头看向李广,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将军,你看?” 哪还用看。 刚吃下一个小部落的军功,李广正在兴头上,直接下令:“挥兵向西,荡平诸部,再会休屠!” 姓李的立功心切,姓公孙的也不甘人后,主将、裨将算是想到了一块去。 硬骨头留在最后慢慢咬…… 就这样,两万汉军,浩浩荡荡杀向了西边,沿途小部落岂能是他们一合之敌,触之即溃。 只是吧。 李敢的先锋部队依旧勇猛‘过’人,超过主力部队一大截,公孙敖不是跟在后面吃灰,就是打扫战场。 俘虏、缴获是不少,可跟他没半毛钱关系! 李广察觉到了对方的不满,但李广不在乎,先锋屡战屡胜,岂能挫了锐气? 当然。 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李广的真实想法是:“你公孙敖都封了侯,还急个啥?” 真正要急的是李氏…不,准确来说,是他李广一脉! 怀着光大门楣的抱负,以及厚颜无耻的脸皮,李将军传信儿子,放手干! 李校尉也不负众望,成功的…… 掉进了陷阱! 焉支山,南麓,屠各部。 “围拢一圈,不要乱!稳住阵脚,稳住!”李敢浑身浴血,奋力嘶吼。 周遭敌人一波接着一波,以弓弩见长的汉军,此时却被密密麻麻的匈奴骑兵放着风筝。 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如雨一般泼下,有的撞在甲胄上,当啷一声落地,有的射中马匹,战马嘶鸣一声,骑士随之跌落。 掉下马背,就再也没了生的可能。 更有甚者。 箭矢直接穿过甲胄缝隙,乃至射中面门,哀嚎都发不出一声,便在血污里没了声息。 本是骑兵的汉军,现在却只能固守待援,不是没法再冲,实不能也! 四周尽是匈奴骑兵,密密麻麻,不下数万,仅凭李敢这四千先锋,冲出去就是个死! “校尉,情况不妙,我们被困住了!”有军候满脸鲜血,大声来报。 李敢何尝不知,但谁乱,他都不能乱,“稳住阵脚,告诉将士们,援兵马上就到!” 援兵确实有,但到达前他们还能不能活,就只有天知晓。 放眼尽是弯刀挥舞,入耳皆是敌军呼哨,汉军阵型宛如怒涛中的一叶孤舟,岌岌可危! 此时必须得做些什么! 下一刻。 但见李敢面露狰色,死死攥住环首刀,一抖缰绳,对身边亲卫吼道: “随某来!” 说话间,竟是带着几十名骑兵,悍然冲出军阵,朝着阵外匈奴人杀去。 见状。 汉军阵中猛地爆发出一股呼喝声! 士气可嘉,勇气可嘉,但四周数以万计的匈奴人岂能放任汉军气势高涨。 “屠各王,你去,斩了出阵的汉将!” 包围圈外,一处高地上。 面色阴沉的休屠王朝身侧吩咐了一声,随即便有一壮汉咧嘴一笑,“嘿嘿,是!” 不多时。 看着屠各部冲进战场,汉军陡增的士气被压制下来,休屠王脸色这才舒缓些许。 想把硬骨头留在最后慢慢咬…… 可现在。 硬骨头要崩碎一嘴牙! …… …… 元狩二年,春四月。 王夫人为大汉天子诞下一位皇子,产后三天,卒。 帝悲。 二皇子先天不足,有夭折之象。 宫中严禁议论,因此事杖毙宫娥、宦官一十五人。 太子刘据虽然依旧忧心河西战端,但也没法对身边的事情视而不见,叹曰:“多事之秋啊……” ------------ 第29章 唯快不破 长枪已脱手,不知插进何人腹中,家传的骑射在这近身肉搏中,也失去作用。 汗水混杂着血水,从额头上滑落,李敢没时间去抹,右手的环首刀一刻不曾停歇。 机械的、麻木的、凶狠的向前劈砍! 呼! 呼呼! 鼻尖剧烈喘息,胸肺好似要炸开,耳边充斥着金铁交鸣声、怒吼声,乃至惨叫声。 蜂拥而至的匈奴人好似恶鬼,又好似无穷无尽,让李敢没有半点回头的机会。 身后亲卫的拼斗声越来越少,他知道,跟随自己的陇西儿郎正在一个个倒下。 来不及悲怆。 手臂开始无力,疲倦开始在身体蔓延,自冲出军阵后,除了厮杀就是厮杀,李敢已经模糊了时间。 他不清楚过去多久。 但他清楚,自己这个校尉绝不能死在阵外,死,也要死在汉军阵中。 “死来——!” 李敢怒吼一声,奋力将身前一人砍落马下。 趁此空隙,急忙往左右辨别一眼,不知身后还有几名汉骑,他能做的,唯有愤然呐喊: “从左翼杀回阵中!” “杀!” 话音未落,腰腹便有弯刀袭来,李敢心头骤紧,正欲弯腰,身后突然斜刺来一柄长枪。 铛! 拍马赶上的亲卫替他挡住一击,长枪挥舞间,放声大吼:“杀,杀回去,我陇西儿郎,没有孬货!” 听到回声的一刹那,李敢几乎要潸然泪下,但战场上哪有眼泪,只有鲜血。 “杀!” 刀锋继续劈砍,此刻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奉命阻击这一支汉军的屠各部终究是小部族,被汉军以死相搏的举动夺了气势。 不待远处的休屠王再做调整,李敢就已经在匈奴阵营绕了一个弧度,快速折返阵中。 甫一返回。 尽管精疲力竭,李敢仍旧提起最后一口气力,面对数千灼灼的目光,高举带血利刃,大声言道: “胡虏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仅存的数千兵卒顿时欢呼,被压制的士气再次高涨。 “胡虏不过如此!” “放箭!” “杀!” 原本疲软的喊杀声,陡然提高。 见稳住了军心,李敢这才瘫坐下来,环顾一周,随同出击的五十名悍卒,现在只剩下不到十人,个个染血。 没有安慰,也没有颓废。 数十步外就是血流漂杵,没有时间给他浪费,李敢撕下一块布来,用力的将刀柄缠在手上。 环首刀已满是豁口,形如锯齿。 “忒!” 李敢吐出一口血沫,无视耳边的厮杀声,朝左右闷声道:“是我贪功冒进,害了兄弟们……” “今天多半要交代在这儿!” 听到这话,周围人冷笑的冷笑,不屑一顾的不屑一顾,半句都没搭理自家校尉。 意思不言自明:有说废话的气力,还不如砍两个狼崽子。 “好!” 李敢见之也不再多言,狰狞毕露,“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话罢,他扫视一圈,便欲朝着厮杀最激烈处冲去。 然而。 就在此时! 战场西面,忽地出现一片黑影,他们从焉支山另一头驰来,速度之快、人数之多,令人发指。 发现局势变化的第一时间,被困的汉军便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们以为,援军到了! 然而。 真的是援军吗? “不!”等李敢看清来人的装扮后,瞬间面如死灰,那不是汉军,是匈奴人!数以万计的匈奴人! 那是匈奴的援军! 不消片刻,被团团围住的数千汉军也分辨出来,这一刹那,战场好似静止下来。 就在汉军即将步入崩溃的档口…… “不对!快看,这群匈奴人好像是在逃窜!”军阵中有人大声喊道。 闻听此言。 已准备以死明志的李敢立即抬头,视线远远扫去,只见从西而来的匈奴人阵型散乱,形似慌不择路。 再往后看。 那里……那里有一杆高高竖起的旗帜在迎风飘扬!那赤色大旗上,分明写着一个汉字: 霍!! 李敢瞳孔骤然放大,汗毛倒竖,几乎是看清字迹的下一秒,他便用此战最大嗓音、最大的力气呐喊出声: “援军!” “我大汉的援军!!” 说话间,他已奋力拍马,疾速往阵前狂奔,同时高举手中刀,“援军已至,随我杀!” “援军已至,随我杀!” “杀!!” 瞬息之间,形势两度逆转。 若从天空俯瞰,焉支山下两支大军一追一逃,在他们前方又有两支军队,一支设伏、一支被围。 眼下。 设伏的军队匆忙调整阵型,放弃已形成的包围圈,转而徐徐后撤,向西列阵。 而原本被围的一方,则发了疯似的死死缠住。 “别管他们!” “两翼向后退,结成阵型,防备从西面冲来的汉军!”山坡上,休屠王的气定神闲早已不见,正手持马鞭,快速下达着军令。 看着仓惶逃向己方的匈奴溃兵,休屠王眉头紧皱,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 骠骑将军在后面追而已…… “传令,将溃兵往正中驱赶,冲击敌营!”溃兵后方,策马疾驰而来的霍去病冷声下令道。 身后随即便有令旗舞动。 片刻间,数万大军悄然向两边扩大了追击范围。 这一举动很快奏效,但也很快便被两方人察觉,哪两方?被驱赶的一方,以及被冲击的一方。 溃兵前列。 亡命逃窜的浑邪王满头大汗,扫了一眼局势,急忙朝左右喊道:“往两翼撤,不要冲击休屠部!” 可是。 危急时刻,浑邪王能勉强控制浑邪部众已是不易,对其他部落却无法如臂使指。 霍去病一路东来,席卷的可不仅仅只有一个浑邪部! 焉支山下。 还有折兰、卢侯等部…… “该死的杂碎!” 看着往自己中军而来的溃兵,休屠王破口大骂,再一看紧随其后的数万汉军,脸上顿时浮现狠辣。 “传令下去,胆敢冲击军阵,乱箭射死!” “头人?”有大当户迟疑。 可他话没说完,休屠王通红的眼珠子便瞪了过来,“再废话一句,信不信我砍了你!” “滚!”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哪容得下半点耽搁,休屠王的命令已经称得上果决,但是……他还不够果决。 因为。 骠骑将军真的很快! 溃兵来到阵前,不待休屠部射出的箭矢落地,溃兵后方便有更急、更快的一阵箭雨直奔休屠部袭去。 随后。 一杆霍字大旗,径直破开溃兵。 冲入休屠中军! ------------ 第30章 我来了 焉支山,南麓。 厮杀渐止。 一刻钟前,两万骠骑驱赶溃兵,顺势掩杀,休屠部大败,失了先手,休屠部并未恋战,迅速向王城逃去。 此时此地,除了就地休整的汉军,便是一地尸首。 军旗下,连续急行军了一天一夜的霍去病眼神冷淡,跨坐在一块盾牌上,漠视道:“李广将军呢?” 对面单膝跪地的李敢抱拳垂首,“将军率主力在此处以东……以东…” “以东多少里?” “末将不知!”面对骠骑将军的问话,李敢无颜以对,他被围的太急,距离主力太远,确实不知。 霍去病杵着刀柄,再问:“休屠部主力为何在此?你部与其战果如何?” 李敢顾不得身上血流不止,埋首更深,“我部为先锋,前来攻击屠各部,休屠部应该得了消息,提前在此埋伏。” “我部主力……还未与休屠部交战!” 问到这儿。 霍去病放下长刀,自顾自拿起水囊喝水,半句话都懒得说了。 他不说,李敢就那么跪着,血也流着。 近处旁听的赵破奴等人冷眼相对,他们这一路人马可是横穿千里沙漠,把浑邪部都撵的到处跑了…… 你们倒好,还在玩虾米! 结果小虾米惊动了大鳄鱼,差点把一部先锋给吞喽? 这时。 霍去病瞥了李敢一眼,淡淡道:“念在你杀敌勇猛的份上,此战我会给你记一功,起来吧。” “多谢将军!” 李敢应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悦,默默退至一旁。 霍去病复又对赵破奴吩咐道:“暂时休整,等待与李广部汇合后,围攻休屠王城。” “喏!” …… …… 休屠王城。 城中地势最高的一处大帐内。 “浑邪王,你怎么回事!?”休屠王表情愤怒,恨不得把下首那死胖子一刀砍死。 体格肥硕,脸上横肉丛生的浑邪王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随即以更愤怒的语气回怼: “你问我?” “老子还想问你呢,汉人大军经过你的防区,你就原封不动的放过去?” “两万骑兵,人加上马,你麾下儿郎都瞎了!?” 嘭! 浑邪王这话说完,坐在对面的一个休屠部相国就拍案站起,怒道:“你说什么?” 休屠部一众头领尽皆显出怒容。 对面跟浑邪王坐在一排的自家部众也纷纷拍案,眼见一场冲突就要爆发…… “行了!” 休屠王猛地将酒盏摔在地上,“都给我闭嘴!” 争吵在匈奴内部议事中屡见不鲜,可吵架也不看看时机,汉人马上就要兵临城下,哪有时间耍嘴皮子。 待帐内重新安静下来。 休屠王看向浑邪王,强压怒气道:“我这儿确实有两万汉军,但我都拦下了,若不信,自派人去东边查。” “你还是先说说怎么一路东逃的吧!还有你身后那两万汉军,哪来的?” 闻言。 浑邪王咬牙切齿,“我怎么知道?汉军突然出现在我王城外,猛攻城池……” 汉军突袭下,浑邪王城很快便被攻破,浑邪王留自己儿子在城中坚守,自己则出城集结部众。 然而。 部众还没集结起来,王城便彻底陷落,浑邪王尝试过趁汉军立足未稳,顺势夺城。 但失败了。 “之后我便打算先召集各小部族,将汉军困死在城中,可谁曾想,当日汉军便出城夜袭!” 浑邪王想到此处,脸颊肥肉止不住的抖,也不知是气,还是怕。 “然后呢?” 休屠王语气阴冷,“然后你连麾下小部族都没召集起来,就一败涂地,一路东逃了?” 可能是压下了心悸,也可能是察觉到休屠王言语不善,浑邪王转瞬便冷静下来,眯眼反问道: “你什么意思?” “我虽丢了王城,但仍有近万部众,还不能杀回去了?” “哼!”休屠王冷哼一声,“能不能杀回去再说,我猜你定是一路被汉军追的停不下脚,你最好去问问你麾下的部众,听听他们都在议论什么!?” 浑邪王确实被追的停不下脚。 事实上。 自打王城陷落那时起,他便没有停下来过,先是召集各部,但当夜就被汉军偷袭,然后一路东来。 遂当浑邪王遣了一个千长出去探了一圈,得知族人在议论何事后,他脸色倏然大变,惊叫道: “大单于使者!?” 浑邪王呆愣了片刻,随即以他那身肥肉难以拥有的灵敏,瞬间站起,一把揪住千长的衣领。 “你再说一遍,大单于使者什么时候到的王城?” “回…回头人。” 那千长也是刚得知这个消息,面色惨白道:“据族人们说,就在汉军攻城前不久。” “放屁!” 浑邪王眼神瞪大,本能反驳,“我从没见过单于使者!” 千长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呐呐道:“城外放牧的族人确实见过,当时汉军来的太快,头人又急着出城召集部众……估计是错开了。” “汉军攻城后,城内部众无人幸免,大单于使者,多半……多半已经死在城内!” 嗡! 浑邪王顿感一股血液直冲脑门,冲的他眼冒金星,转瞬间,又是遍体生寒! 败了不可怕,即使败了,又被大单于得知,也有转圜余地,可连带着单于使者的死亡一起败…… “嘶!” 浑邪王突然闭上了眼,倒吸一口凉气。 “哼哼。”坐于主位上的休屠王此时冷笑出声,“汉人确实要打,可你最好还是想想,怎么跟大单于交代!” 放在以往,哪怕就是刚才,浑邪王听到这等嘲讽的话,都会讥讽回去。 但现在。 浑邪王什么斗嘴的心思都没有,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出了大帐。 休屠王毫不在意,等浑邪部人走后,他才朝自家头领吩咐道:“汉人不日定会来攻,尽快召集诸部!” 他说的不日,其实也就过了两日…… 两日后。 休屠王城下。 四万汉军于城外列阵,旌旗猎猎 霍字大旗稳稳当当立着没动,倒是一杆李字大旗徐徐向前,旗下一员手持大黄弓的老将面色铁青。 行到城门百步处。 老将坐立马上,一手持弓,一手缓缓搭箭,弓弦咯吱作响,待弓如满月…… “嗖!” 箭矢倏地消失。 “嘭!”休屠王城上的一杆狼旗应声折断。 老将收了大黄弓,斜视城墙上哗然一片的休屠部众,放声道:“告诉休屠、浑邪二王,洗干净脖子。” “我李广,来了!” ------------ 第31章 明天和意外 李广的自报家门很有意思。 他的本意,是要以自己的威名震一震城内匈奴,同时激怒对方,邀其出城迎战。 李老头也确实有威名。 多年前。 他曾担任右北平太守,期间:‘广在郡,匈奴号曰:汉飞将军,避之,数岁不入界!’ 能被敌人尊称一句飞将军,同时数年不难南下侵略,威名可见一斑。 只是吧。 这其中有一点点小问题。 从地理上看,右北平郡在极东,河西之地也算的上极西,两地相隔数千里,再大的威名都得缩水。 而从行政划分来看。 对上右北平郡的是匈奴左贤王部,你李广拿着从左部得来的威名,恐吓我右部…… 怕不是想瞎了心? 所以李老头误打误撞,确实激怒了城内匈奴。 王城南门。 休屠王翻身上马,身后部众整装待发,他朝左右看了一眼,皱眉道:“浑邪王呢?” “嘿,头人,他说自己兵力损失严重,还需休整!”左侧一个跨刀的壮汉不屑笑笑。 闻言。 休屠王虽然依旧眉头紧蹙,但也没再说什么,没有浑邪部参与便没有,不影响大局。 之前在焉支山下的遭遇战,休屠部确实吃了败仗,好在撤退及时,伤亡不大。 甚至。 等回到休屠王城后,休屠部的实力反而有了增长! 召集自己辖制的小部族是其一,顺势吞了东逃的溃兵便是其二……尽管他们曾是浑邪部治下的部落。 可浑邪部现在自顾不暇,管不了那么多。 ‘本部三万人马,再加上诸部一万五千余人,四万五对汉军的四万,优势在我!’ 念及此处。 休屠王不再迟疑,神情肃穆,“开城门!出战!” “呜~~” “呜~~” “呦!呦呦!” 城门大开,伴随着号角声、此起彼伏的呼哨声,匈奴骑兵蜂拥而出,掀起阵阵烟尘。 不一会儿,城外汉军阵中也响起冲天鼓声。 顷刻间。 拼杀便成了此片天地下唯一的主题! 与此同时,城楼上,正有两人冷漠的注视着战场,嘴里说着不相干的话。 “我们还有多少兵力?” “八千,对外宣称一万!” 浑邪部大当户看了自家头人一眼,小心翼翼道:“当时汉军夜袭太快,好多族人都跑散了……” 浑邪王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 河西两大部族,浑邪、休屠实力相当,现在他竟然连一万人都拉不出来! “头人……” 大当户眼神望着城外,不安道:“我仔细查问过,那日有很多巡弋的部众都见过单于使者。” “第一拨人数上百,刚进城,第二拨人数上千的就跟来了……” 浑邪王脸颊紧绷,“使者什么来头?” 他这么一问,大当户更加忐忑,不自觉的按住刀柄,“第二拨人……应该是护卫,族人没问,可第一拨…” 说着。 那大当户忽地压低声音,目露惊悚,“头人,第一拨领头的,是伊稚斜单于的儿子!!” 此言一出。 浑邪王那张肥脸顿时煞白,他心中最后一点挣扎不仅烟消云散,还再添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使者竟然是单于之子,还死在了自己的王城内? 天要亡我不成!? ‘该死!’ 浑邪王暗骂一声,‘早就听说单于要染指右部,没想到是直接派了自己儿子来夺权!’ ‘可是……’ ‘他为何不早点来,或者晚点来,偏偏赶着汉军攻城前来,你死就死,何苦连累我!?’ 世间有太多巧合、悲剧,说不清道不明,不是人力可以揣测,天要亡你,喝口水都能噎死。 今天。 在汉军的催化下,悲剧就让浑邪王赶上了…… 眼神闪烁间。 浑邪王连城外战事都不看了,猛地转过身,按住大当户手臂,阴声道:“有谁知道此事!” “有谁知道使者是单于儿子!?” “头人放心,我已经下了封口令!”大当户也晓得轻重,忙道:“除了我们本部儿郎,没人知道!” 浑邪王再问:“你确定休屠部不知?” 那大当户紧了紧刀柄,指向城外,以同样惶急的语气道:“休屠部若知,他们现在哪还会打汉人!?” 对、对。 是这个道理! 浑邪王长松一口气。 如果休屠部知道大单于儿子死在自己城中,以浑邪部现在的处境,休屠王早就挥刀相向! 捆了自己去单于庭邀功,再吞并自己的部众,河西之地,休屠部就成了一家独大! “头人,我们不能干等着。” 身为浑邪王的心腹,那大当户上前几步,语气颤抖,“若是等到战后,大单于肯定要让我们陪葬!” 话音刚落。 浑邪王就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凶恶,嘴中低吼,“我知道!” 汉人攻破浑邪王城时,杀了自己的儿子,浑邪王恨不得将汉人剥骨抽筋,头颅做成酒器! 以己度人。 伊稚斜要是知道他儿子死在浑邪部,定会暴怒! 届时以此为由杀了自己,再顺势插手右部,一举两得,大单于岂能不干? 浑邪王依在城垛上,好似一个被逼到墙角的亡命徒,喘着粗气,眼中阴翳与狠毒来回交替。 他可不想死! 看着城外喊杀震天的战场,浑邪王嘴中喃喃着,“让我想想……想想…” 此时。 城外战事正陷入焦灼。 休屠部出城后,便分出两万人马与李广部战至一起。 并非是休屠王不想全盘压上,而是远处打着‘霍’字旗号的两万汉军迟迟不动。 敌不动,他一开始也有点不敢动。 但随着战事推移,休屠王急了。 且说。 李广领兵与霍去病领兵形式截然不同,霍去病讲究一个赏罚分明、令行禁止。 而李广,则不注重军纪,与将领们义气相交。 此种治军之法有好有坏。 坏处,就像之前李敢为先锋,却孤悬于主力之外不知多少里,形同儿戏。 好处呢,也有。 恰如此时此刻,主将的儿子被匈奴伏击,险些战死,李老头脸上无光,心中恼火。 主将恼火,就是他们这些做兄弟的恼火,心中有火,士气便盛! 反观匈奴一方。 休屠王不该让刚收拢的溃兵顶第一波,他保存自身实力的想法没错,试探对方虚实也没错。 可用的时机错了! 汉军含恨而来,越战越勇,部族兵却畏畏缩缩,越打越怂。 眼见己方显露疲态,休屠王再也不能稳坐泰山。 当即率本部精锐压下! ------------ 第32章 名场面 四万五对两万,这次优势真的在匈奴,因为那面‘霍’字大旗,依旧没动。 “他怎么不驰援!?” 城墙上,浑邪王拳头攥紧,死死盯住战场动向,好似在隔空对着霍去病质问。 眼见汉军寡不敌众,落入下风。 这位匈奴王简直怒不可遏,正要指着远处喝骂,却见此刻,休屠王四万余人彻底与李广部纠缠在一起的时候。 霍字大旗动了! 迅雷如风。 两万骑兵从战场后方快速逼近,逐渐形成一个锋矢阵型,以旗帜为引,凶猛地切入休屠部右侧。 那里,正是溃兵所在! ——霍去病从西边一路追到东边,追的丧了胆又被休屠王收拢的溃兵! “哈!” “哈哈哈!” 还是城头,浑邪王看着被一杆旗帜破了阵型的众多小部族,瞬时就给此战下了定论:“休屠部要败!” “好好好,败得好!” 大笑间,浑邪王已经连忙往城下奔去,同时大喊:“快,集结兵马,救援休屠部!” “绝不能让汉军吃下休屠部,还有,告诉儿郎们,我不发话,就先别救,什么?到底该不该救?” “听老子指挥!” 休屠部要救,但不能救太早。 究其原因是——休屠部得败,但不能败太惨! 败的太惨,汉军就有可能直接杀入城内,浑邪王多半得尸首分离,先前已经明过志,他不想死。 成阶下囚也不行! 救休屠部等于救自己,所以浑邪王很积极,那又为何不能救太早呢? 太早,休屠部实力尚存,浑邪王很没有安全感。 而且也不利他接下来的提议…… 休屠王城外。 哀嚎遍地,到处都是慌乱奔走的匈奴人,喊杀声一浪高过一浪。 “退!” “往城中退!” 信心满满出了一趟城,好似就是去交一份‘大败’答卷的休屠王此时羞愤交加。 一边亲自断后,一边下令让部众退往城中。 汉军却得理不饶人,穷追猛打,箭矢在空中飞舞,几次都险些命中休屠王,逼的他不断后撤。 每撤一步,便意味着城外有成百上千的部众将会被堵住,惨死城外。 休屠王心急如焚,却唯有无能狂怒,不停的挥舞弯刀,抵挡来袭的枪尖、箭雨。 正值危急时刻…… “退!” “休屠王快退,我来掩护!”等待多时的浑邪王从斜刺里冲出,带领着数千骑兵加入了岌岌可危的阵列。 “军心已散,不可恋战,快退!” 休屠王也顾不得对方怎么像转了性子,战场上分秒必争,来不及客套,当即打马转向: “好!” 休屠王前脚刚走,浑邪王后脚也跟着转身,带着自己的本部人马就跑。 至于城外那些落下的部众…… 自求多福吧。 这一战以休屠王的信心满满开始,以败逃城中为过渡,却远远没到结束。 汉军在绞杀了城外敌人后,紧跟着便大举攻城! 厮杀从黄昏持续到夜晚,一刻不曾停歇,直到没了光线,汉军才鸣金退走…… 夜。 休屠王帐中。 有两道人影正在激烈的言语交锋。 “什么!?” 奋战了一天,皮甲上血迹未干的休屠王目瞪口呆,满脸惊愕的盯着浑邪王。 若不是对方刚刚出城策应了自己一次,休屠王当场就要拔刀砍死他! 这次是真的砍,而不是气话。 “浑邪王,你傻了不成,我们是打了败仗,可那又如何?打不过,求援便是,用的着投降汉庭!?” 不错。 投降大汉,便是浑邪王想了许久,想出的自救之法。 伊稚斜单于若是想杀他,当今世上,东边的乌桓、鲜卑、夫余保不住,西边的西域诸国更保不住。 只有南面的汉朝可以! 当年军臣单于死后,伊稚斜打败了军臣单于之子——於单,自立为单于。 而那位於单,便是逃往了汉朝避祸! 有此先例,浑邪王自问,他为何不能效仿? 念头一生出来,便在脑海中生根发芽,最后根深蒂固,甚至造就了‘汉军危,浑邪急’的名场面。 至于杀子之仇,与自身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再者,浑邪王有很多儿子…… 回到眼下。 面对休屠王的质疑,浑邪王冷笑不已,“我傻还是你傻,单于早就想吞并了我们你不知道?” “吃了败仗再求援,求来的是援兵还是刀兵!?” 听到这话。 休屠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瞪着浑邪王看了片刻,方才冷声道:“那也不至于投降!” “西边还有你辖制的小部族,你失散的本部人马也不少,纠集起来,我们合兵一处,未尝不能抗衡汉军!” 是。 确实可以。 浑邪王暗忖,但那些都是建立在没有死单于儿子之前,现在说什么都是虚妄。 即使打赢了汉人,大单于照样要杀自己! 或许。 届时动手的就有你休屠王! 心里这么想,浑邪王嘴里说的却是:“打?汉人会给你时间慢慢召集部众打吗?” 他一指帐外,追问道:“今日攻城失败,是没有攻城器械,等明日、后日,汉军打造出器械,你以为凭月氏人留下的这座破城防得住?” 说着。 浑邪王上前一步,继续往变颜变色的休屠王伤口上撒盐。 “今日你起码损失了上万兵力,城中士气低迷你看不到?此时与汉军商议投降,哪怕是最后反悔,都能起到一个拖延时间的效果!” “你以为我想投降?” “汉军杀了我的儿子,我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但局势若此,如之奈何?” “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我们数万儿郎们想想啊!他们甘愿受死?” 经历过一场大败后,休屠王此时心中本就又乱又惶,浑邪王说的又急又快,丝毫不给他沉思的机会。 一时间。 休屠王乱了方寸,只守住最后一点戒心,冷眼问道:“那你怎么不自己投?” “不瞒你!” 浑邪王早有准备,脱口而出:“我想拉着你一起投汉庭,以我们两人的兵马,足以和汉庭谈一个好条件!” “甚至比现在四处游牧更好,听闻汉人……” 他还要再说,休屠王却听的头昏脑涨,连忙摆手:“停!此事容我再想想……” “哪还有时间!” 浑邪王抓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刻,不达目的不罢休,步步紧闭,“明天天一亮,汉军必会攻城!要想从中斡旋,就只有今晚!” “这样,我先派人去和汉军谈,先拖时间,之后又不是不能反悔?” “如此磨磨蹭蹭,明日你我人头落……” “行!” 休屠王一摆手,烦躁道:“行行,先按你说的办,之后我再想想。” 浑邪王等的就是这句话,听到后,转身便走。 待人走后。 王帐内终于安静下来。 休屠王脱掉带血的皮甲,坐在椅子上,烦躁的表情也慢慢退却。 到了此时,他再回味今日种种,以及先前浑邪王的一番长篇大论,总有种不协调的感觉。 沉寂片刻。 休屠王朝帐外吩咐道:“来人,去把日磾唤来……” ------------ 第33章 都管用,那就是都不管用 长安城。 视角再次回到这座大汉帝都时,这一次没有谁薨,也没有谁卒,气氛不再压抑。 反而。 随着一队背插鸿翎的骑兵冲入城中,所过之处,尽皆欢腾! 当风尘仆仆信使抵达未央宫,庆贺声也随之上升一个高度,那腔调,细且尖,高且长,只听: “陛下~” “大捷,河西大捷呀~” 宦者令的公鸭嗓猛然响起,一路奔向后宫,“冠军侯生擒单于子,汉军阵斩首级数万,大捷!” “陛下,河西大捷~” 老太监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自己来报喜,一路跑,一路喊,等他行至椒房殿,皇帝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殿外。 “陛下,河西大……” 不等宦者令来一个滑跪,刘彻便伸手喝道:“少废话,拿来!” 有两份急报从河西传回,一个写于绢帛,一个写于竹简。 皇帝先拿过绢帛,展开一看,其上字数不多,但看过之后,刘彻霎时气血翻涌,眼中精光四射。 “好!” “好一个冠军侯!朕要重赏!重赏!” 看过绢帛,他赶忙又接过竹简,这次上面的字很多,刘彻读了许久,亢奋的情绪渐渐被冷静取代。 期间,时不时有宫女、宦官在远处观望,显然都是被大捷的喊声吸引来。 没多久。 皇帝看完了急报,一手攥住绢帛,一手握住竹简,快步往宣室殿走去,同时吩咐道: “去,召公卿即刻入宫!” “是,陛下!” 宦者令一直都在身边候着,闻声后急忙安排人手通传。 先前信使入城时,便大声宣告过捷报,动静不小,京城中凡是关心河西战事的,早有心理准备。 遂当皇帝下令召集公卿,他们来的都很快。 卫青第一个到。 “看看。” 宣室殿,刘彻已经端坐主位,将两份急报传到卫青手上。 与皇帝不久前的反应一致,看锦帛时,向来沉稳的大将军喜形于色,可当看竹简时,又蹙眉起来。 不多时。 丞相李蔡,新任御史大夫张汤等人也陆续进殿。 混在公卿里一起入殿的,还有一位少年郎,不是旁人,正是刘据。 他对河西战事也很忧心呐! 老丞相公孙弘薨了,太子都评价为‘无大事’,可见对自己第一次主动扇翅膀的成果有多重视。 在椒房殿外听到宦者令那一嗓子后,刘据就决定要来旁听,得益于以前听政的先例,殿外宦官没有阻拦。 进殿后。 刘据很自觉的在最后一排猫着,皇帝老爹瞅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军国大事要紧…… 人数过多,皇帝没再将战报一一传看,而是动了动手指,宦者令当即会意,提气尖声道: “骠骑将军霍去病、郎中令李广上河西战事疏——霍去病部,于浑邪王城生擒单于之子,重创浑邪部!” “杀酋涂王、折兰王、卢侯王!” “俘获王子、王母、相国、都尉八十二人,斩得匈奴军首级一万七千六十级!” “后转战千里,于焉支山下会合李广部,围攻休屠王城,两部再得首级一万二百级!” 话音落下。 大殿内仿佛被人按了休止符,悄无声息。 未几,还是御史大夫张汤率先反应过来,倏然起身,沉声拜道:“我军大胜,为陛下贺,为大汉贺!” 这一声打破了寂静,众人随即或惊或喜,齐齐出列,高声道:“为陛下贺,为大汉贺!” 此刻。 殿内众臣无论是何派系,之间有何恩怨,尽皆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畅快笑容。 河西之战从筹备到开战,已经长达数月,朝廷投入的人力、物力都是海量,他们承受的压力与日俱增。 如今听闻大胜,怎能不喜! 臣子们得玩文雅、玩礼节,刘据可就没这么讲究了,其人躲在后面,一拍大腿,惊道: “牛逼!” “我就知道表兄你行!” 好在刘据还知道现在场合不对,压着声音。 太子在后面如何不拘小节、手舞足蹈先不提,前头,皇帝已经发话了。 “好听的以后说!” “朕召你们来,也不是要听恭维,还有要事……” 无需示意,宦者令便再次转述:“两位将军传信,困于城中的匈奴大军欲要投降,请朝廷尽快给予答复!” 嗯? 闻听此言,殿内众人如之前两位的反应一样,喜色敛去大半,转为疑虑。 丞相李蔡不过思索了几个呼吸,便问道:“对方若要投降,投便是,李、霍两位将军不能拿定主意?” “额……” 宦者令回头看了陛下一眼,得了默许后,这才回答,“匈奴人粗鄙,言说两位将军平起平坐,承诺难以取信,若想让城中数万大军投降,需……” “需陛下亲自下诏,另派重臣商谈!” 其实。 这已经是多次润色后的表述,浑邪王派去的使者原话是:‘我们头人说了,你们汉人两个将军说话都管用。’ ‘那就是都不管用!’ ‘降可以,但得你们汉人皇帝给出诚意,派说话管用的人来谈,不然,我们宁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且不论匈奴人是不是在装腔作势,反正他们的意思是传达明确了。 然后,汉臣就怒了! “岂有此理!” 尽管是听润色后的转述,李蔡都怒意彰显,对着主位拱手一礼,强硬道:“陛下,既然我军已围困对方王城,他要降便降,不降就攻!” 岂料。 李蔡刚说完,大殿左侧就有一位反对。 “陛下,臣以为不妥。” 但见大将军卫青出列奏道:“据军报说,城中匈奴至少还有四万可战之兵,我军强攻,属实不智!” “既然对方有投降之意,能不死伤汉家将士就拿下河西,何乐而不为?” “陛下,臣愿亲自走一趟河西,给足匈奴诚意!” 卫青看过详细军报,清楚此间不止那一点面子问题,还涉及切切实实的战损问题! 大将军话罢,殿内众人有大半都点头认同。 然而。 谁认同,丞相都不能认同! 卫青先前的话,听在李蔡耳朵里,他那点被大胜压下的派系斗争可涌回来了。 心说,怎么个意思?我建言,你就反对? 丞相顿时便眉毛竖起,正欲再言,却不料龙榻上的皇帝已经拍板。 “大将军说的不错!” 刘彻语气坚定,不容拒绝:“朕不在乎一兵一卒的得失,但若非必要,朕也不会坐视任何一个将士枉死!” “不就是要朕的诏书吗?给!” “至于派哪一位重臣去……” ------------ 第34章 什么都行 话到此处。 刘彻忽然停顿了会儿。 他本意是想在丞相与大将军中选一个,论身份、职权,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压过李、霍,能取信匈奴人。 只是。 李蔡竟不支持招降,派他去,可能会坏事儿,而自告奋勇的卫青…… 皇帝突然不想派他去了。 眼神微眯间,刘彻用食指抚了抚唇边胡须,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最终定格在殿后侧探头探脑的一人。 “太子!” “啊?儿臣在。” “秦有十二岁甘罗出使赵国,我大汉为何不能有少年太子招降匈奴?” 说着,刘彻一甩衣袖,“太子,你去河西!” “杀鸡焉用牛刀,大将军且在京城安坐,让小儿辈的跑一趟便是……” 闻言,满座皆惊! 在场三公九卿,无一不转头看向殿后的太子。 李蔡、张汤等人是惊讶陛下居然点名太子,这般大的事情,交给太子?合适? 卫青的惊,则更多是担忧。 河西战事虽然大胜,但毕竟没有结束,况且和匈奴人商谈投降事宜,要身处战场,并非没有危险。 而作为大家震惊的对象,也就是刘据了……他自己也惊啊! 受宠若惊! 外加那么一丢丢,小激动! 只见太子走到大殿中央,鲜有的露出三分惶恐,七分扭捏,“咳,父皇,儿臣合适吗?” 他算是问出殿内大部分人的心声,皇帝也回答了众人。 “朕说合适就合适!” 刘彻径直站起身,明显是不准备议了,圣心独断道:“太子此去河西,不仅要和匈奴人谈,也要当场给有功将士封侯!大将军、丞相…” 卫青、李蔡赶忙拱手一礼,“臣在。” “着你二人从战报中择选军功卓著的将领,朕要立即封赏,旨意由太子一并带去河西!” 此举,其实有先例可循。 当年卫青统帅,奇袭匈奴右贤王,军功太过显赫。 皇帝遂遣使者携印信直入军中,大军还在阴山以北,便当场拜卫青为大将军! 今日河西再创大功,昔日场景又现…… 交待完此事,刘彻便摆了摆手,让众人散了,宣室殿内独留下父子二人。 没了旁人,皇帝说话直白许多。 “行了,装个什么劲。”自己儿子什么心思,刘彻一看就懂,“你不想去河西?” “嘿…” 刘据挠挠头,走到御阶旁,“自然想去,儿臣老早就想试试驰骋疆场,只是吧,感觉舅舅去比我稳妥。” 他这句话,完全就是客气客气、意思意思,日常展现一下谦虚谨慎的态度。 不曾想。 话一出口,刚还随意作态的皇帝,缓缓收了笑脸,朝左右看了眼,四周侍立的宫人随即退出殿外。 诺大的殿宇,立时空荡荡,静悄悄。 见状。 刘据是真不装了,神情郑重起来。 皇帝老爹接下来的话,也确实对得起这份郑重。 “你舅舅是你舅舅,你是你,你是大汉的储君,你姓刘,他能比你稳妥?” 龙榻上。 刘彻一动不动的盯着太子,声音轻微,却有股直慑人心的魔力。 待确定了太子在认真听自己的话,他才接着道:“此次招降,涉及数万匈奴大军,牵扯河西千里疆域。” “卫青已经大将军了,他去,对他不是好事,唯有你去!你可知道为何?” 话罢。 皇帝一直紧盯着太子双眼,看着对方……眼帘垂下,面颊绷紧,恭恭敬敬作揖一礼,始终都无声以对。 直到此处! 皇帝才扯了扯嘴角,用微不可查的语调道:“果然是我刘彻的儿子啊……” 说着。 他往榻上一仰,移开视线,声音也高起来,“匈奴人畏威不怀德,该强硬就强硬,如果谈判失败,那就打!” “战场上,一切听霍去病、李广的。” “是,儿臣谨记。”刘据抿了抿嘴唇,再施一礼。 皇帝不管他什么作态,继续嘱咐:“匈奴人如果有诚意,想谈,那你就谈,条件任他们开。” “只要能招降,封侯、赏田、赐宅,什么都行!” “唯独有一条……” 皇帝点了点御案,看向刘据,“记住,就是攥着兵权不行!” 从宣室殿出来时,刘据只感背后凉飕飕的。 倒不是背后有人视线不善,而是先前在殿内激出一身的冷汗,出来后,被风一吹,浑身一激灵。 “呼!” 刘据长吐一口气。 奶奶的,今天算是被看了底掉,以后再想装嫩,跟皇帝老爹打马虎眼,可就难了。 也罢、也罢。 管他有的没的,先做好当前的差事再说! 前方战事的对峙不可能一直对下去,拖得越久,越容易出变故。 所以河西战报抵达长安仅仅两日后,朝廷便做出了决策,由太子领衔,火速赶往河西。 从长安到休屠王城,需经陇西,再从金城渡浮桥,过黄河,之后一路都有汉军游骑接应。 沿途换马,马歇人不歇。 因为轻装出行的缘故,太子一行的速度,比八百里加急慢些,却比当初大军的脚程快些。 四月底。 春意正浓时。 刘据终于来到了谷水汇集的一片草场,甫一站定,他便感叹道:“好地方啊!” “是啊。” 随他一同从车驾上下来庄青翟锤了锤老腰,看着眼前一片绿意,“日后设个军马场,定然不错。” 他们两人说话间,远处大营已经有一队骑兵奔出,直往此处来。 人未到,声先至。 “哈哈哈哈!殿下再不来,老夫吃羊肉都得吃吐了!”李广行到近前,翻身下马,顺势抱拳一礼。 “见过殿下!” “诶,老将军无需多礼!”刘据连忙去搀。 另一头的霍去病就要洒脱许多,行了一礼后自行站起,绷了许多天的脸也有了笑意。 “殿下请。” “好!” 刘据也没客气,随着两人往大营中去。 他现在不仅仅是太子,还是手持节杖的使臣,见了前线将军,得先办正事。 不是找匈奴人谈判,而是宣读旨意! 中军大帐。 无论是李广部,还是霍去病部,麾下将领都在此处,众人也早就得到风声,此时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要论其中谁最紧张、最假,自然就是刚才那个故作豪迈、轻松的李广、李将军。 “咳!” 刘据清了清嗓,站于上位。 太子少傅庄青翟在右,太子舍人苏武在左。 他看了眼旨意,又看了眼下首明显不安的李广,试探道:“李将军,那孤就开始宣了?” “呃……” 看到太子张嘴,李广身子都一抖,可一听那话,顿时哑然,“嗐!殿下别磨蹭了,快宣吧!” 众将见状,轰然作笑。 “哈哈哈……” 笑过后,帐内气氛陡然为之一松。 到了这会儿,刘据才收起笑意,一展布帛,正色道:“众将听旨!” 自李广、霍去病起,众人尽皆肃穆! ------------ 第35章 糊涂啊 “制诏骠骑将军:徒沙漠,济居延,攻焉支山,围休屠城,得单于子,斩折兰王、卢侯王。” “捷首虏二万三千五百,获王子、王母、相国、都尉九十一人,加封食邑六千八百户!” “鹰击司马破奴从骠骑将军斩酋涂王,得王子、王母各一人,捕虏二千三百三十人,封从骠候!” “食邑一千三百户!” “校尉高不识从骠骑将军捕呼于耆王王子,捕虏千七百三十人,封宜冠侯,食邑一千三百户!” “校尉仆多有功,封渠忠侯,食邑一千三百户!” “校尉敢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敬之哉!” 太子最后一个字落下,凡是点到之人,尽管甲胄在身,依旧单膝跪地,齐声拜道: “谢陛下!”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算是遥拜完了京师皇帝。 刘据打破严肃,温言笑道:“诸位将军,快快请起,你们腿不酸,孤这拿旨意的手都酸了。” “哈哈哈哈!” 闻言,帐内轰然欢腾起来。 带头起身的霍去病便不提了,他有经验,但头次封侯的赵破奴等人,个个兴高采烈。 如果说先前的笑还有点拘束,那此时的笑,就彻底纵情奔放了。 武将一生,求的便是封侯! 自今日起,他们成了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勋贵,列候更是可以立侯国,享租税,置家丞、洗马等家臣。 从此大不同! 尤其是高不识、仆多这两个匈奴人,笑得合不拢嘴,他们两人跪过太子后,直往霍去病身边挤。 胸脯拍的砰砰响! 嘴里蹦出来的词,尽是些以后要为将军上刀山、下火海云云。 赵破奴是汉人,知道点汉人的弯弯绕,他虽然也想凑过去,可看了看一脸笑眯眯的太子,忙不迭解释几句。 “诶,可以理解。” 刘据哪会在意这些,换个太监来宣旨,没准会暗戳戳记下这些,再回去打小报告,可太子跟冠军侯什么关系? 没看见,完全没看见! 刘据轻笑道:“呵呵,从骠候自去庆贺,不用管孤。” 说着,便摆了摆手,示意赵破奴自去,而他自己,则走向了大帐内另一侧。 且说。 旨意宣读后,现场可谓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的自不用说了,嗓门正一个比一个大。 忧的呢,则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的装空气。 “唉,郎中令此战糊涂啊!” 刘据一改先前的微笑表情,走到李广身前,懊恼道:“若非轻敌冒进,岂能只有一个李敢将军获封?” 霍去病部,封侯者众。 而李广部,获爵的就一个,李敢,还是个关内侯…… “唉!” 李广也是重重叹息一声,抱拳道:“是老臣无能,愧对了陛下!” 他自己也清楚,册封诏书里,皇帝压根没提自己的名字,可见不满到了何种地步。 事实上。 李广对此早有预料,所以传回京的战报中,他将贪功冒进的罪责一人揽了,力保自己儿子能得封赏。 李敢获封关内侯,李老头也算没白着急忙慌一场…… 你以为他先前急切的样子是因为啥? 担心自己能不能封侯? 损兵折将,还有个一路从西杀到东的骠骑将军作对比,李广能没点逼数嘛! 力保自己儿子封侯,已经很不易了好吧。 见他看得开。 刘据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与其部的公孙敖、李敢等人又勉励了几句,安抚住诸将,重归首位。 “咳!” 太子舍人苏武披甲持刀,重重咳了一声。 没一会儿,帐内重新安静下来。 “列位,将领有封,士卒同样有封,不过具体军功还需班师后核对。” 刘据提高音调,再道:“孤此次行色匆忙,只带了宫廷御酒二十坛,特此以飨士卒!” 众将闻声再添喜色,纷纷抱拳,“谢殿下!” 见状。 刘据朝后看了眼,一直旁观的少傅庄青翟会意,随即露出笑容,引着将领们朝帐外行去。 酒不多,真不多。 二十坛酒,数万人一人一口都不够。 现在还是战时,不可能让士卒们喝的酩酊大醉,重视的态度给到位就行。 倒是大营里呼喝欢闹着争抢御酒时,刘据问了霍去病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表兄,你有没有用酒水犒劳过?” 大营外。 看着将士们欢庆的场景,霍去病纳闷道:“用过啊,攻破浑邪王城时,我便用陛下赐的酒犒赏过三军。” “军中虽然禁酒,可必要时刻行必要手段,只要能提升士气,少饮无事。” “怎么了?” 奥~ 刘据心说,那就好、那就好,酒泉这地名保住了就行…… 小小插曲,他打了个哈哈,霍去病也就没再追问。 随后一行人以太子为主,骠骑将军、郎中令同行,太子舍人率卫队在后,往一处山脊而去。 行到途中。 霍去病坐立马上,反而问起了另一事,“此次与匈奴人商谈,怎么派了殿下来?” 即使有十二岁便拜相的甘罗在前,少年太子出使敌境依旧让人难以理解。 这不。 霍去病问完,随行的李广也接茬道:“丞相与大将军呢?他们都在长安干嘛?” 李老头语气比较冲,有替太子打抱不平的意味,当然,也可能单纯是对堂弟、卫青不太感冒…… “呵呵呵。” 打马在前的刘据轻笑两声,对以上问题避而不谈,打趣道:“怎么,两位将军以为孤不行?” “哎,这从何说起!” 李广踢了踢马腹,追上太子,“丞相他们不来也罢,殿下其实也不用来,匈奴人想投又不投,一直摇摆,要老夫说,直接打!” 谈起此行的另一件大事,刘据不再插科打诨,“郎中令详细讲讲。” “哼!” 李广鄙夷道:“匈奴人遣使说要降,有时候显得很急、很有诚意,可有时候又犹犹豫豫。” 郎中令这头说完,另一头霍去病也接道:“我们猜测匈奴人要么想反悔,要么是在拖延时间。” “所以这些日子一直在封锁以西的通道,防止匈奴人求援,同时加紧打造攻城器械。” 话到此处。 霍去病杀机尽显,冷声道:“只等殿下前来,若谈不拢,就用刀兵来谈!” 闻言。 刘据颔首不已,“是这个道理。” 说话间,众人已经翻越了缓坡,上到一处山脊,放眼望去,远处蜿蜒的谷水旁,正坐落着一座城池。 刘据握住缰绳,看了一会儿,“苏武,打出龙旂,告诉匈奴人,他们要等的人,到了!” 少顷。 山脊处,一面旗帜便高高升起,迎风招展,那是面——赤底黑龙旗! ------------ 第36章 萝卜蹲完白菜蹲 旗帜从南面升起,一直都戒备着那个方向的匈奴人很快便有了反应。 “头人,就在哪儿!” 城墙上。 浑邪王匆匆而来,顺着手下的指向望去,果然,远处山脊上飘着一面古怪的兽旗。 “好!有汉人皇族到了,快去通知休屠王!” 此时的城头,不仅有浑邪部的人,还有休屠部的一个守城都尉,其人闻言,脚步没动。 打量了一阵远处的旗帜,质问道:“浑邪王怎么知道那是汉人的皇族?就不能是冒充的?” 闻言。 浑邪王收回视线,冷冷地盯着那都尉,语气不善道:“那是龙旗,你以为谁都能用?你见哪个小部族的人敢用狼旗?” “蠢材!” 骂完一句后,他扭头便下了城墙。 浑邪王一路快马加鞭,沿着黄土街道,驰向了城中地势最高的一处。 “吁!” 跳下马背,把缰绳甩给帐外的守卫,浑邪王径直掀开门帘闯了进去。 “休屠王!休……” 话没说完,就见帐内的主人拿起马鞭,正往外走。 “你又要去哪?” 浑邪王不等对方回答,就一把按住休屠王手臂,“这次莫要再找什么巡视的借口,汉人皇族已经到了。” “就在城外!” 这些天浑邪王劝的也有些烦了,当下脸色不耐起来,直截了当道:“能降就降,不能降你给句准话。” “我带着本部人马自去降,看你如何困死城中!” 一听这话。 休屠王连忙扶住他,折返帐中,“降,怎么不降,我这不正要去看看汉人来的什么人吗?” “我看过了,龙旗!” 休屠王不急不躁,浑邪王却急得很,一摆手,“能用龙旗的,必定有身份,你若再拿汉人没有说话管用的理由来搪塞,休怪我翻脸!” 拉扯了十几天,浑邪王自以为拿捏住了休屠王——对方要仰仗自己的八千儿郎守城。 现在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谁也别装大尾巴狼! “行行。” 果然,休屠王脸一正,忙道:“既然汉人来了,咱们也不能露怯。” “你我先各自调集一批人马,一会儿就出城谈!” 浑邪王也不墨迹,丢下一句,“好!”紧接着便出了大帐去召集麾下。 等他走后。 休屠王却突然变了脸色,眼神中尽是不屑与蔑视,自言自语道:“投降?” “哼,孬种才投降!” 降汉的念头,在休屠王脑海仅仅只存在过一晚。 那晚,接连惨遭大败让他昏了头,又有浑邪王在一旁危言耸听,休屠王确实,有那么一刹那同意了降。 可是。 仅仅一个晚上,他就后悔了! 因为天明后,看着城中摩肩擦踵的部众,休屠王又算了一笔数字账。 尽管焉支山下败了,城外也败了,可他还有三万多可战之兵,再加上浑邪部的八千,起码四万人。 而汉军兵力,经过数次大战,绝对不超四万。 起码四万对不超四万,还是那句话……优势在我呀! 怎么就要降了呢? 此处。 有一点需要注意,休屠王在算数字账时,把浑邪部的人马直接算成了自己的。 并非是他自信浑邪部会和自己同进退,而是……我把你吞并了,你不就和我同进退了? 是的。 养了浑邪部这么多天,休屠王已经摸清了对方的虚实,只要把浑邪王连同一众亲信除去,吞并易如反掌! 那么。 如此简单,他为何不早点把浑邪王给办了? 答案是,吞并计划不是休屠王想的,他之前在犹豫…… “阿达。” 这时,帐外走进一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皮肤黝黑,年纪不大,声音也轻缓,眼睛却明亮有神。 “阿达,汉人的大官来了?” “嗯。” 休屠王一边挎上弯刀,一边回道:“浑邪王去看了,说是个贵人,哼!” “商谈没法拖延了,未免浑邪王起疑心,便按你说的,过几日就作了他!” “我先把今天的汉人应付过去……” 见自己父亲带着武器要出帐,少年连忙拦了一手,急道:“谈判期间,若有机会,阿达可试试擒下那汉朝的贵人!” “嗯?” 休屠王停下脚步,扭头望来,“为何?此举岂不是会激怒汉人?” 闻言。 少年不自觉地摸向腰间一柄匕首,那匕首顶端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光线折射下,正和少年的眼睛一样,光芒闪烁。 “是!” “可既然是贵人,对方就会投鼠忌器,只要抓到手,逼迫汉人退军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我们要吞并浑邪部,之前还吃了败仗,总得给大单于一个说法。” 言下之意,就是拿汉朝贵人当‘说法’。 休屠王听罢。 先是疑虑,再是惊疑,最后全然变成了……对啊! “有道理,若有机会,我定把那厮拿了。”说着,他拍了拍少年肩膀,兴奋道:“日磾,你在城中坐镇,随时准备接应!” “阿达放心。” 日夜兼程赶赴河西的太子刘据还不知道,他刚一露面,就被人当成了一盘菜……不对,是猎物! 可大汉储君,又岂能轻易被猎? 休屠王以为自己是躲在暗处的宗室翁主呢? 汉军防匈奴人比防贼更甚,根本不给机会,谈判开始之前,双方信使便来回跑了数趟。 此方说:“要在城外十里处详谈~” 此方说完,彼方说:“所带兵马不能超过百人~” 呐。 大家都熟悉的,彼方说完,此方还要说,就这么来回倒腾了数次,层层加码。 最终敲定的方案,哪一方都不能再妄动。 申时五刻。 红日当空却又临近黄昏,光照正正好。 休屠王城以南十里,一条谷水的支流旁,此地视野开阔,一马平川。 由霍去病亲自率领的百人卫队已到场,刘据这个当事人自然也到了。 草地上放一条地毯,再置一案几,大汉太子端坐于南,仅此而已。 刘据不是没想过整点花活,比如支个小马扎,一边钓鱼一边和两个匈奴王谈判,谈不拢的话…… 抄起石头就朝对方脑袋抡过去! 然而。 爽可能会爽,但一想到今日种种,必然会传扬天下,乃至载入史册,刘据认为还是庄重些好。 大汉有一个‘棋圣’就够了。 用不着再来一个鱼圣…… 申时七刻。 北方传来阵阵马蹄声,身影还在远方,一眼扫过去,便将对方的人数看了干净。 匈奴也看到了汉军,大家都很守规矩。 至少现在都守规矩。 策马行到近前,还有数十步距离时,匈奴人就自觉的慢下来,一百骑兵也停在远处。 唯有。 一个胖子,一个瘦子步行靠近…… ------------ 第37章 红脸唱,白脸崩 “一个碎娃子?”胖子如此质疑道。 “哼,汉朝已经无人了吗?”瘦子这般呛火道。 正襟危坐的大汉太子没有应声,他身后矗立的太子少傅冷脸道:“此乃我大汉储君,休得无礼!” 草地上,案几旁。 匈奴一方,浑邪王、休屠王两人盘坐于北。 大汉一方,除了刘据外,他身后还有两人,一为庄青翟,一为苏武。 而案几左侧,则是一个面容敦厚的汉子,堂邑父。 得提一嘴的是。 以上对话,以及之后的双方对话,都是经过堂邑父的翻译…… “我大汉英雄辈出,豪杰无数,岂能无人?” 坐于南端的刘据腰背挺直,左手按剑,右手垂前,淡然道:“只不过接洽二位,仅一少年足矣!” 听到这话,休屠王勃然作色。 “小儿安敢辱我!?” 他身体前倾,手握刀柄,脸作嗔怒状,仿佛下一刻便要血溅五步! 噌! 苏武当即上前,腰间佩刀已出三寸。 “且慢!” 剑拔弩张的一刻,却是浑邪王制止双方,示意汉人武士稍安勿躁,同时也按住了休屠王前倾的身子。 “既然是汉人皇帝的继承者,自然有资格与我二人交涉,我们欲降,还请贵方给出诚意。” 被浑邪王一按,休屠王真就收了脾气,冷哼一声,重新坐回原位。 刘据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先前那瘦子喊打喊杀,他静静看着,现在这胖子软言相劝,他依旧端坐不动,轻笑道: “两位若是想借着三言两语便震慑住孤,孤奉劝一句,还是少耍心机为妙。” 说着。 刘据猛地沉下脸,“须知一点,今日孤能到此处,是你们求着孤来的,打仗不行,谈判桌上你们照样不行!” “装强硬?还资格?” “就凭你们那丧家犬的尊荣,强硬谈不上,资格更没有,今天大家能同席而坐,是孤给你们脸!” 一言既出。 浑邪、休屠二人齐齐变色。 “你!?” 目中喷火,面上愤懑,嘴里……却始终敢怒不敢言! 僵持片刻,发现那少年储君目光直射而来,丝毫不见软化,他们相视一眼,知道遇上了硬点子。 临出城时。 浑邪、休屠二人确实有过分工,约定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尽管他们两人也是各怀鬼胎,但在压制、震慑汉庭使臣的方面,却利益一致。 可人算不如天算。 原本见对方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浑邪王还暗自庆幸,没想到,这小娃子格外邪性! 一时间。 两个匈奴王除了一脸猪肝色,再无其他举动。 谈判还没开始,便完成了一轮交锋,目前来看,大汉一方气场全开,取得压倒性优势…… “想投,我们自有诚意。” 这时。 刘据摆了摆手,庄青翟从袖中取出一份卷成圆筒的锦帛,摊开,推至浑邪、休屠身前。 “这是我大汉天子的诏书,上有印玺,足辨真伪。” 休屠王只是瞟了一眼锦帛,就不再多看,浑邪王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不过也就仅仅一会儿,便置之不理。 汉字他们不认识,玉玺的样式更是头回见。 相比于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们更在乎当面给予的承诺。 “两位若降汉,我大汉可册封列候,立侯国,你等原本的部众可转为自身子民,享赋税,代代承袭。” “也就是说,你的爵位、特权、财富、部众,可以传给儿子、孙子,只要大汉在一天,永远是你们的!” 刘据现在说的都是真话,很直白。 也是诏书上写明的。 只是诏书没写明、刘据也没说透的是,大汉的列候可能和匈奴人想的不太一样…… 景帝以前,侯国子民,列候本人有很大的支配权,封地内,列候甚至还拥有行政权。 但景帝以后,只享赋税权力,侯国将由朝廷统一派遣官员管理。 当然了。 这些没必要跟匈奴人讲…… 而听到最在乎的部众依旧属于自己,休屠王挑了挑眉,浑邪王更是直接笑道: “好!爽快!” 他伸出大手往案几上一拍,“我也不要求多了,浑邪部男女老少二十万众,都得划为我的子民,封地呢…” “封地就选在河西之地!” “我跟休屠王依旧一人占据一半,替大汉朝戍守边疆!” 谈判嘛。 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浑邪王半点不含糊,可劲吹、可劲的搂! 不说刘据了,休屠王听得都冷笑阵阵。 还二十万众? 有那么多人,你需要坐这儿听汉人叽叽歪歪? “不管你有多少部众,我大汉顶多封你万户侯,五万子民。”刘据还价了,尺度出乎意料的宽松。 “行!” 浑邪王一口答应,“再说封地…” “封地没得谈!”对此事,刘据态度却极为坚决,“你们必须全部迁出河西之地!” 河西走廊是战略要冲,不存在任何让步的余地。 虽然早有猜测,可浑邪王还是本能警惕起来。 “往哪迁?” “陇西郡、北地郡,对了,还有朔方郡,呵,就是以前你们右部白羊王、楼烦王盘踞的河南地。” 河南地,河套地区。 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浑邪、休屠二王顿时尴尬万分。 浑邪王随即讨价还价的音调都降低了些许,“咳,也行,但我的部众必须要有最肥沃的草场。” “可以!”刘据答的飞快。 “哪个,听说你们汉人皇帝喜欢赏赐良田、豪宅、美婢……” “哼!” 浑邪王话到一半,这次刘据的冷哼也来得飞快,“要这要那之前,你们的诚意呢?” “哈,汉朝储君这般敞亮,我们回城后即刻召集部众来…”浑邪王后面一个‘降’字还没出口。 “等等!” 休屠王突然打断,斜了浑邪王一眼,觑道:“你满意了,我还没满意。” 他完全不顾浑邪王的惊愕眼神,冷冷道:“除了河西之地,我休屠部哪都不去!” “除非封国立在河西,否则我宁愿死战到底,实话告诉你们,我已派人去向大单于求援,援兵随时会到!” “哼哼。” “此战胜败,尚未可知!” 听罢。 刘据端坐的身姿顿时朝后仰了仰,嘘眼去看对方。 与其同坐一侧的浑邪王更是气急,先前他便察觉休屠王在唱白脸时用力过猛,现在又给自己整这一出? 竟然向大单于求援!? 想让我死? ------------ 第38章 出事了 谈判以失败告终,休屠王率先负气离去,浑邪王黑着一张脸紧随其后。 河道旁。 望着远处骑兵离开的背影,刘据似有所悟。 庄青翟此时上前道:“据霍、李二位将军所言,他们封锁了西去的道路,休屠王求援的话多半是虚张声势!” “嗯~” 刘据沉吟一声,不置可否。 庄青翟也遥望着匈奴人离开的方向,又道:“休屠王软硬不吃,浑邪王虽然积极,可也着实贪婪。” “殿下,之后若是再有谈判,应当压一压条件……” 太子少傅这就是在替太子出谋划策了。 刘据主导谈判,如果答应匈奴人的条件太过优厚,难免就会被人解读为软弱。 待回京后。 朝堂上的流言蜚语必然少不了! 刘据闻言,却不太在意,翻身上马之际,笑道:“呵呵,不妨事。” 先前答应的那么痛快,也是想着先把对方招降了再说,至于浑邪王的贪婪,全都满足了又如何? 他也得有命享啊。 昔日与伊稚斜争夺单于大位的军臣单于之子,於单,落败后逃往大汉,被皇帝封为涉安侯! 但数月不到。 於单就一命呜呼,死的悄无声息…… 不求浑邪王像高不识、仆多那样为大汉而战,只需降汉后收敛些便行。 否则。 刘据答应他再多,到时也能让浑邪王原封不动吐出来,再送其步於单后尘! 只是话说回来。 这些都是以正常思维在做考虑,眼下,刘据却有一个不符合常理的想法。 驱马前行时,他忽然朝庄青翟讲起先前一幕,“休屠王在说向单于求援时,孤便注意到浑邪王震惊无比。” “嘿。” “少傅,你说孤哪天要是稀里糊涂的死在了某个臣子的手中,他还敢去通禀父皇?” “不找死吗!” 说完,刘据就一甩马鞭,大笑离去。 身后庄青翟怔了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回过神,殿下举的例子很不吉利,但很形象。 单于的儿子在浑邪王城被汉军活捉,比死更耻辱,此事若放在陛下身上,定会把浑邪王满门诛尽! 他还敢找单于求援? 不。 必是休屠王自作主张。 要么休屠王还不知道浑邪王捅了大篓子,要么就是知道,仍旧坚持求援…… 理清思绪后,庄青翟几乎是下一秒便想出无数挑拨离间的法子! “哈哈哈哈!” 太子少傅终于明白自己学生刚才为何大笑了,确实该笑,他登时拍马追上刘据,佩服道: “殿下急智,臣不如矣!” 刘据没有回复这句半是真心、半是恭维的话,只是笑笑,会和了霍去病,快速离去。 也就是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一刻钟。 轰隆作响的马蹄声便覆盖了这片草地,杀了个回马枪的休屠王来回搜寻一圈。 最后自然一无所获,愤愤返回王城…… 汉军营地。 刚一回来,刘据便向霍去病借了几个人,几个匈奴人。 “能混进城吗?” “人少可以,城中部落混杂,北门时常有外出拾柴、取水的部众,找机会混进去不难。” “好,进去后便散播单于之子在浑邪王城被俘,如果城中不起骚乱,再传休屠部想吞并浑邪部、之后固守待援,记住了吗?” “回殿下,记住了!” 中军大帐外。 几个匈奴兵卒褪去甲胄,换上羊皮裘子,一头扎进原野,片刻后便消失不见踪迹。 无论休屠王知不知道浑邪王闯了大祸,刘据都做了应对措施。 剩下的…… 刘据看向两旁的霍去病和李广,“两位将军,再等三日,三日后城中若不生变故,就强攻吧。” “喏!” …… …… 仅仅一日后。 休屠王城,夜。 自昨天谈判失败,回城后浑邪王与休屠王大吵一架,再也没碰面过。 浑邪王待在城东自家族人聚集地,听说大为光火,时常能听到打砸喝骂声。 休屠王却不管他,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筹备干嘛? 吞并浑邪部! 大汉太子怎么也想不到,不用你栽赃,人家确实准备这么干。 谈判失败,已经不能再作为拖延的借口,以防迟则生变,休屠王决定明日一早就动手! 只是。 计划赶不上变化,事情在今夜,便发生了意外…… 王帐中。 “日磾,派去北面求援的人有回复的吗?”问这话时,休屠王正借着火光,用浸了油脂的粗布擦拭手中弯刀。 “没有。” 闻言,休屠王也没气馁,早就猜到会这样。 西去的通道被堵,只能派少量精锐北上横穿沙漠,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即使成了,援军抵达也是遥遥无期。 从漠北王庭到此处,距离太远! 放在以往,若是求援应该直接找右贤王,可现在……不提也罢。 “算了!” 休屠王竖起弯刀,脸庞在火堆的映照下忽明忽暗,“没有援军,吞了浑邪部照样能自保!” 说着。 他看向自己的长子,“明日我会以再议投降一事请浑邪王来,你在帐外备好刀手,掷杯为号。” 日磾把玩着匕首,轻轻点头。 此计本就是他提的,遂当下应得很自然。 “等吞了浑邪部的族人,其部就交给你来统领。”这时,休屠王竟踌躇满志起来,“等度过了这次危机,河西之地就全是咱们休屠部一家的!” “呵!” “危机、危机,危险与机遇并存,哈哈,终于也轮到我……” 他后面的宣言还没说完,帐外突然闯进一个汉子,脸上尽是细汗与恐慌,张口便道: “头人,出事了!四王子被汉人活捉了!” 四王子? 听到前面几个字,休屠王还有些惊,可听清出了什么事,他立马又舒缓了几分。 “活捉就活捉,跟咱们有何关系,瞎咋呼,你哪得的消息?四王子在哪被捉的?” 来报的相国压低声音,急道:“就在浑邪王城!” 一听到那几个字眼。 刚坐下的休屠王愣了愣,旋即蹭地站起,原本漫不经心、以为和自己不相干的表情消失殆尽。 “你……” “我在城中听到了风声,又去浑邪部抓了几个舌头,审出来的!”那相国急的直咬牙。 “浑邪王这个狗杂种,他骗了我们,当时汉人攻城时,恰逢四王子出使浑邪部。” “他把四王子留在了城里等死啊!头人!” “我们这下要被他害惨了!” 汉子越说越急,越说越气,最后甚至恨上心头,一脚踢翻了火盆。 帐内立时陷入黑暗。 昏黑的空间内,接连响起几声怒吼,休屠王一想到自己派了人去找大单于求援,简直头皮发麻! 愤恨咒骂声中,也有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别慌,只要杀了浑邪王,拿着他的头颅,大单于不会牵连我们!” “该死!”休屠王仍不解气。 也就是这时。 帐外又有声音由远及近,快速来禀:“头人,头人,浑邪王来了,说要来请罪……” ------------ 第39章 火 “是我的错,可不能怪我呀!” 王帐中。 火架重新支起,光线照耀下,可看清此时帐内有三人,怒发冲冠的休屠王,在旁怒目而视的休屠相国。 以及。 满脸委屈与迫切的浑邪王。 “我怎么知道大单于的儿子要来浑邪部,而且他好死不死的,偏偏撞上汉人攻城前来,怎么救?” “那你怎么活着跑出来了!?” 休屠王根本不听对方解释,大声呵斥:“单于之子在你王城被抓,为何不告知我?” “是,这茬是我的错!” 浑邪王直接认了,故意封锁消息,确实怪他,但他对此依然可以狡辩。 “我也怕呀!” “消息如果传出去,我手下的小部族第一个就要造反,当日东逃我如何能撑到你这儿来?” “还有,你不想想,单于儿子被汉人生擒,我怕、你怕,下面的儿郎们就不怕?” “他们一旦得知此事,必然人心惶惶,只能封锁消息!” “我迫不得已啊!” 浑邪王言辞急促,表情诚恳,若非实在挤不出眼泪,他定要当场抹两把。 在自家族人失踪的第一时间,浑邪王就察觉到不对,再一打听,单于子那档事居然暴露了! 一口茶功夫不到,他立即作出了决断。 随后。 才有了眼下这一幕。 “哼,你怕,所以你一力煽动着我投降汉人?”休屠王不听解释,语气仍旧咄咄逼人。 被对方摆了一道的气愤与恼怒溢于言表! “休屠王,事到如今,单于的儿子已经被汉人擒下,大单于也注定要得罪,不降汉人,我们哪还有活路?” 情急之下。 浑邪王放低姿态,近乎以哀求的口吻劝道:“投了吧,已经没退路了!” 闻言。 休屠王猛盯着他瞧,深呼吸几次,压下胸中的怒火,仿佛经历过剧烈挣扎,最后既悲愤又无奈。 “好!” “今晚我召集部众商议,明天一早你再来,到时我必定给你一个答复!” 一听这话。 浑邪王眼中光芒大盛,一把拉住休屠王的手,喜道:“好好好,早该如此,以后你我二人……” “噗!” 一柄袖中滑落的短刃从休屠王咽喉刺入! 刀锋穿透脖颈后,浑邪王立即抽出,以平常不曾显露的迅捷,猛地扑向一旁的休屠相国。 有心算无心。 那相国摸刀的手才挨上刀鞘,心脏处便被一击贯穿! “嘘!” 浑邪王一手捏紧对方口鼻,一手提着衣领,慢慢将惊怒交加、濒临垂死的壮汉放在地上。 此刻再看浑邪王,脸上哪还有半点忍气吞声。 尽是狞笑与残忍! 安静地处理掉旁人,浑邪王这才转头走向休屠王,休屠王已无法站立,瘫倒在王座上,双手捂住脖颈。 那里,正冒着汩汩鲜血! “咳…咕……咕…” 休屠王瞪大眼睛,骇然与恐惧充斥瞳孔,想张嘴大喊,可嘴里、咽喉破洞里涌出的,除了血液,别无其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这时。 浑邪王已走到王座前,眼神冰冷,语气嘲弄:“想杀我?我防着你呢!” “从你蚕食我麾下小部族那一天起,我就防着你!” 说话间。 他已抓住休屠王的头发,将其提起,恶声道:“不让我活,你也别活!” “拿着你的头颅,照样能降汉人!” “说不定…还是大功一件!” 噗! 咯吱、咯…… 金铁切割血肉、骨骼的摩擦声,若有若无的蹬腿挣扎声,都被浑邪王的喜悦声掩盖。 “哈哈,以后投了汉人,你我兄弟二人又能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痛快!” “就此说定了,明早我再来!” “哎,休屠王何必如此客气,好,这坛美酒我收下…”掀开帐篷门帘时,浑邪王朝里间笑道。 将一个皮革包裹的圆滚滚事物提在手上,又朝几步开外的王帐卫兵打了个招呼,浑邪王很自然地翻身上马。 “驾。” 轻甩马鞭,胯下坐骑不急不缓的朝城南行去。 刚远离王帐不到百步,浑邪王的身形尚未隐入黑暗,便听身后传来喝问声:“头人还在与浑邪王商议吗?” “回大王子,是的。” “……嗯?那怎么没有声音?” 远远听到这话,浑邪王再不掩饰,马鞭用力扬起,“驾!驾!” 王帐外。 马蹄声骤起时,日磾便扭头望去,看着那疾速离去的背影,他似乎想到什么,进帐的动作再快一分。 甫一入帐。 就看见王座上仰倒着一具……无头尸体! 四周鲜血淋漓,仅凭尸体的衣着、体型,日磾立刻便明晰了那是谁,随即呆立当场。 “那是……头人!?” 跟着大王子一起入内的几名卫兵惊叫出声,紧忙冲向王座。 此时。 呆愣的日磾已回过神,眼珠布满血丝,猛然转身奔出帐外,一边上马,一边朝众多被惊呼引来的卫兵悲恸大喊:“浑邪王杀了头人!都跟我来!” 须臾间。 怒骂声、奔马声便拉开了今夜混乱的序幕。 就在日磾带人冲出王帐坐落的那片高地时,一朵朵火苗从低处燃起,火焰来的突兀,火势燃的格外猛烈! 借着一丝东风,迅速向着坡顶吞噬而去! 不一会儿。 休屠王城中更是处处可见火光,大火出现不到半刻钟,便成燎原之势。 冲天的火光,在黑夜里就好似一座灯塔,为远处的来客指明方向…… “咻咻!” 通向南城门的长街上,一人在前拍马狂奔,身后数十追兵箭雨不断。 拉开距离的浑邪王游刃有余,疾驰间,还向后狂笑道:“哈哈哈,追,城中火起,汉军马上就到,届时我看你们怎么追!” “日磾,你就等着跟你阿达一个下场吧!” “他的头颅我割了,你的死期,也不远了!” “哈哈哈哈!” 急催马速的日磾死死盯住浑邪王,发红的双眼似乎要滴出血,少年的一生中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想杀人。 可惜混乱的王城现在给不了他助力,被烈火惊扰,乱窜的部众、牲畜处处掣肘。 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远…… 又追了片刻。 已经能远远看见大开的南城门,前方的浑邪王犹如打了鸡血,直往城外冲去! ------------ 第40章 金人 日磾看见这一幕,心中恨极,更是怒极! 可他扫了一眼城中燃起的火势,纵使再恨、再怒,也只是喊了一句:“你们追上去,杀了他!” 说完。 他倏然勒马,战马在原地打了一个转,朝着王帐所在高速驰回。 追杀能不能成,日磾已经顾不上。 越往城中地势高的地方走,火势越大,炙热的浓烟熏得少年阵阵咳嗽。 终于,循着记忆,在王帐外围不远处,日磾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准确来说,是一群手足无措的汉子,以及一个抱着具无头尸体痛哭的稚童。 “呜呜呜~” “阿达,我定要杀了浑邪王替你报仇!” 日磾跳下马时,周围环绕的族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呼唤:“大王子!” “王子,现在怎么办?” “召集部众,不要救火了!”日磾奔回的途中便急思了对策,当下快速道:“救马,带上能带的干粮、水,立刻出城,汉人的大军马上……” 他本想说,汉军马上就要到。 可话到嘴边,日磾蓦地转头看向南面,那个方向,有喊杀声乍起! “汉人!?” “汉人大军杀进来了!该死的浑邪王!” 与此同时,营地左侧也传来探马疾呼声,“王子,汉人从城北杀进来了!有人打开了城门!” 完了。 大势已去…… 这是眼下所有人的共识。 一时间,休屠部大小头领的心绪,便如这烟熏火燎的场地一般,乱成一团糟。 “我去城东,屠了浑邪部!肯定是这群杂碎打开的城门!” “逃吧,大王子,我掩护你们!” “杀!跟汉人拼了!” “闭嘴!”在慌乱开始的一瞬间,日磾的脸色来回数变,最终定格在狠厉,“去!自去逃命!能逃几个是几个!” “大王子,那你呢?” “滚!都滚!” 日磾像发了疯似的,驱赶了这群或忠诚、或假义的头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他一头扎进熊熊燃烧中的王帐,再出来时,手里抱着一座人像,而帐外的头领们,已没了踪迹。 唯独剩下一个稚童惶然、无助抱着具无头尸体。 “呜呜~” “报仇!我要给阿达报仇!” 四周火势正烈,远方的喊杀声也愈逼愈近。 日磾丢掉人像,拉开那具尸体,将自己弟弟一把拎起来,见他嘴里依旧呜咽个不停。 “啪!” 日磾一耳光扇在弟弟脸上,恶狠狠盯住他,“汉人来了,跑不掉了,听我说,我要你…” “呜呜~” “啪!听我说!!” 再一个耳光过后,稚童眼睛终于有了焦距,日磾捧住他的脸,口中急道:“你比我小,汉人可能不会杀你,我要你投降,听到没?去汉庭,找到浑邪王,杀了他!” “杀了他!” “替阿达,替休屠部复仇!!” 劈啪作响的火中、近在咫尺的喊杀声中,少年一把揽住弟弟的头,眼中血丝与仇恨交杂,“听到没!?” “呜呜呜~” “投降,呜~,去…去汉庭,杀了浑邪王!报仇!” 是夜。 一场浑邪部不知是用什么油料放的火,火势越烧越大,汉军仅仅冲入城中不到一刻钟,便匆忙撤出。 这种环境下,也无需再进城,城内一片火海,没有哪个人类能够生存。 汉军只需在城外张开口袋,守株待兔即可。 大火烧了一夜。 将城内烧成了一片白地,也将数万匈奴人烧成了汉军的俘虏。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时,一面赤底黑龙旗抵达了这座尘埃落定的城池。 “浑邪部小王,拜见大汉太子殿下!” 城外。 同样的谷水旁,同样的几个人。 只是不同的点在于,此处相较前几天的谈判,地点不再是谷水支流,相对而坐的人也不再对等。 现如今。 刘据坐着,浑邪王五体投地,跪着,最惨的休屠王,只能摆着…… “臣,携八千部众与休屠王头颅,特来降汉!” 嗬。 听到那个专有名词,刘据偏头朝堂邑父确认道:“他都自称‘臣’了?” 担任翻译任务的堂邑父一本正经道:“回殿下,他的自称也能听成属下、末将、下官。” 刘据微微颔首。 意思一样,都是摆正了姿态。 此时他再去看跪在地上的浑邪王,以及他身边放着的头颅,眼神不免多了些微妙。 周围旁观的霍去病、李广等人,更是毫不掩饰的露出鄙夷! 在他们看来。 顽强抵抗的休屠王比卑鄙无耻的浑邪王顺眼的多,阵营敌对,战场上遇到,大家各凭本事便是。 此类背后捅自己人刀子的小人。 到哪儿都不可能受待见! 武将有武将的直爽,刘据作为此间主事之人,却不能如此率性而为。 “呵呵。” 只见大汉太子一改第一次见面时的严词厉色,下得马来,亲手扶起浑邪王。 “卿此战立了大功,无需跪拜,快快请起!” “来!” 待他站起,刘据瞥向脚边的首级,又温言笑道:“你斩杀了休屠王,功劳不小,朝廷定会重赏!” “我大汉言出必行,你即刻便能启程去往长安,届时天子将会为你封侯,良田、宅院,应有尽有。” 刘据说话时。 浑邪王没有如往常那般张狂,弓着身,默默听着,直到听见让自己即刻去长安,神情才有了变化。 “敢问殿下,我的部众……” “诶!” 刘据略微蹙眉,“你的部众怎么可能跟你一起去长安受封呢?放心,他们丢不掉,你且去。” 说着。 太子朝后看了眼,骠骑将军随即会意,驱马靠近,冷声道:“走吧,我安排人护送你。” 浑邪王抬头一看,竟是那个追了自己一路的煞神,腿肚子顿时有点哆嗦。 转身之际。 他坚持着一丝勇气,向刘据表述了自己最后的顾忌,“殿下,听说你们抓了休屠王的儿子,此子万万留不得!” 没多久。 原本浑邪王跪倒的地方,便换了一批人跪。 由于这批人没了首脑,只能将所有地位高的人都带了过来,包括休屠部的阏氏、王子。 人群前列,有个额头杵地,手捧金灿灿人像的少年格外显眼。 “罪民日磾,愿献祭天金人,携休屠部归降!”大声喊话时,少年依旧深深杵在泥土里。 沉寂了会儿。 只听前方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休屠部?不是不愿降?” “愿降!” 日磾头也不抬,大声回道:“汉朝天威,铁骑势不可挡,休屠部愿降!” “你是休屠王的儿子?” “回殿下,是!” “……嗯,刚才有个浑邪王,建议孤,杀了你。” “愿死!”日磾用力捧起金人,再喊:“我愿死!只求殿下放过休屠部妇孺孩童!” 数千汉军在侧,众目睽睽之下,这少年就那么趴在地上,嘴里好似在说着与自己性命无关的小事。 “呵呵呵哈哈哈!”前方那贵人大笑一阵后,开口问道:“你姓什么?” “回殿下,小人无姓!” “好,那孤便赐你一个姓,金!如何?” 话音落下,少年立时知道自己性命无忧,当即高喊:“臣,金日磾!参见殿下!” ------------ 第41章 好苗子 金日磾(mi di) 武帝一朝,不乏起于微末、发于华枝之人。 有骑奴出身,官拜大将军者,姓卫、名青,有小吏起步,高居三公者,姓张、名汤。 而以匈奴人的身份,在大汉朝堂位极人臣者,也有。 那人姓金,名日磾! 部落战败被俘,入宫养马,谨小慎微数十载,从一介马夫,到武帝四大托孤重臣之一! 金日磾的一生,起伏之大、跨越之广,令人咋舌。 当然。 以上都是原定轨迹。 今时今日,有了某位先知先觉者的横插一手,对方的人生,想必会更加精彩…… 休屠王城外。 河西之战终是到了落幕的一日,在汉军的监管下,无论哪个部族、谁的部众,男女老少尽皆往东而去。 金日磾的担忧是多余的,以后这些人都会是大汉子民,塞外藩篱,岂会再有屠戮之举。 不错。 对外征伐时,铁蹄践踏的是大汉,对内安抚时,行仁义王道的也是大汉,此一时彼一时,不冲突。 匈奴人很多,队伍很长。 但汉军将士们都很有耐心…… 战事停歇,即将以大胜之姿东归长安,不仅将士们放下心神,刘据同样有了闲情逸致。 河畔高处。 龙旗下。 看着眼前绵延向东的队列,大汉太子终于不再着眼于战争,反而回到当初的心境,望向了脚下青草、谷中河流。 “河西廊道南北皆是恶地,中间一片却是好地方,我大汉向来缺少良驹,日后定要在河西设立几个马场。” “那是自然。” 站于侧方的庄青翟点头道,“当初大将军攻下河南地,朝廷便在阴山下建了军马场。” 说完此事。 太子少傅偏头斜了斜在后为太子牵马的少年,身为少傅,他还是得啰嗦一句。 “殿下,此子看似温顺,实则极善隐忍,绝非益类,还是小心为好…” 他暗指的,正是金日磾。 先前庄青翟看的清楚,身为休屠部的大王子,竟然举着自家祭天礼器,跪地乞降。 态度卑微到了极致! 《周礼》有言: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壁礼天,以黄琮礼地。 金日磾所作所为,就好比大汉储君手举祭天玉璧,向着敌酋跪……呃,大不敬,打住。 可正因为连想一想都充满屈辱、可耻。 他一个少年人,却以最平静的方式,做出最让人无法忍受的行为,反而可疑! “殿下,将其放在身边,恐有祸患……” 庄青翟不知道太子为何中意这个匈奴小子,又是赐姓,又是招为仆从,但该建言的,他得说。 闻听此言。 刘据还未表态,护卫左右的苏武已经扫向那牵马少年,按刀的手动了动。 金日磾虽然听不懂庄青翟说了什么,但能感受到态度,面色顿时发白,眼神不安。 “少傅考虑的是,不过也无需太过紧张。”好在此时刘据为他解了围。 只见太子背对着众人,依旧目视原野,淡淡笑道:“昔年专诸为刺吴王僚,拜太和公,苦学炙鱼之术,我大汉也有淮阴侯忍胯下之辱。” “能行不寻常之事,忍常人所不能忍,少傅说他绝非益类,孤赞同…” “他绝非寻常之辈!” 只有刘据自己才知道,这些都是场面话。 实际上,当休屠王子、祭天金人两个关键信息凑一块时,刘据就想起了‘金日磾’这位托孤大臣。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能混到与霍光并列,是寻常人? 这等好苗子,能听浑邪王那反骨崽的,给一刀嚯嚯喽? 开玩笑! 金日磾的‘金’姓,本应是皇帝老爹给赐下。 可一听到那名、那身世,刘据便按耐不住,失笑之余顺嘴就给越俎代庖了。 赐姓的同时,他也不是没点小心思。 倘若书中代言,那便是一句话:“世名忠孝,七世内侍,这第一世,他刘据受了!” 只是心中的小算盘,便不足为外人道也…… 思索间。 刘据已经转过身来,望向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匈奴少年,“无需紧张,孤……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 “跟上吧。” 刘据摇了摇头,握着马鞭,径自朝山坡下行去。 一直都在小心察言观色的金日磾赶忙牵住缰绳,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 他前脚动,后脚苏武便带领卫队,按刀紧随。 旗帜下。 一时间只余太子少傅一人眼神闪烁。 庄青翟倒没有再纠结应不应该轻信一个匈奴人,当太子说出淮阴侯这三个字时,他便果断闭了嘴。 “淮阴侯,也就殿下敢提了…” 喃喃间,庄青翟揪着胡须,又道:“专诸替公子光刺杀吴王僚,公子光要干嘛来着……” “嘶!” 颚下胡须猛地被拔掉几根,也不知是吓的,还是疼的,太子少傅急忙噤声,再不敢联想。 自言自语也不敢了,唯独心里仍嘀咕:‘殿下这是要用那匈奴小子当刀?’ ‘心性确实合适,就是忠诚方面……’ 很显然。 太子少傅是个称职的,太子想到的,他想了,太子没想到的,他也自行发散了。 至于其中哪些是太子脑中闪现的想法……先前已经提过,不足为外人道也! 且说。 刘据往山坡下走去,是看到了有人向自己驰来,他行到一半,就听见李广的大嗓门。 “殿下,浑邪部的部众已经打散!” 行到近前。 两人下马后,霍去病也抱拳道:“殿下,浑邪王和一众休屠部首领,都已经送去长安。” “好!”刘据重重颔首。 确保切割了兵权,他此次出使河西的任务才算完成。 这时。 李广没来由的哈哈大笑两声,拍起了生硬的马屁:“殿下妙计安胡虏,老臣佩服!佩服啊!” “浑邪、休屠两部已降,河西匈奴群龙无首,正好能一网打尽,全部迁去北方戍边!” “殿下,您看这西去驱赶一事……” 一听这话,再看其表情,刘据岂能不明白。 战事,他本不应插嘴,皇帝老爹是这么嘱咐的,刘据也是这么向外展现的。 可李广偏就问了! 为何? 李老头想借着太子与骠骑将军的关系,把西去横扫残余匈奴的活计给揽了呗! “咳。” 刘据先是假咳一声,没应声,视线投向霍去病,结果表兄果然四十五度望天,不屑一顾。 “咳,既然这样…” 那刘据就卖个面子,做个顺水人情,“郎中令自去,最后一哆嗦,万不能再出岔子!” 李广得了话,立马大喜保证:“殿下放心,老臣亲自带队,万无一失!” …… ------------ 第42章 妙不可言 这次李广没有说大话,确实没出问题。 事实上。 大战已经停歇,该打的仗已经打完,西边没被揍的小部族,只要够聪明,现在也跑的差不多了。 河西走廊以西,是西域诸国。 此时的西域也是匈奴人势力范围,属于右部辖制,那被霍去病碰巧堵住的单于子,便是从西域车迟国而来。 河西匈奴诸部若要逃,必是逃往西域。 逃散一空的河西廊道,李广如果再出幺蛾子,那真是没得救了…… 幸亏,并没有。 迁徙河西匈奴的过程进行地很顺利,而且当浑邪王被送往长安后不久,朝廷便做出了应对。 大量郡卒、官吏踏上了西行之路。 与此同时。 无数匈奴人拖家带口,赶着牲畜,往东而去。 对于游牧部族来说,本就常年迁徙,生理上接受不难,只是心理上,难免有些戚戚然。 此种悲凉,多年后,还会化为歌谣传唱,歌曰: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值得一提的是。 阏氏——单于、诸匈奴王妻子的统称,与‘焉支’同音。 倒是《匈奴歌》中的失我焉支山,与‘阏氏’有没有关联,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五月下旬,班师回朝。 是日。 长安城的街景,那场面,那是相当大呀!那真是:锣鼓喧天,虽没有鞭炮齐鸣,但也人山人海呀! 就如当初报捷信使一样,诸将抵达未央宫后,欢庆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 此地人不多,但等待之人身份足够尊贵、足够高。 有多高? 跟皇帝一样高! “诸君,为尔等贺,为大汉贺,满饮此杯!”刘彻坐于主位,端起一杯酒盏,尽显豪迈道。 “为陛下贺!”殿内将领纷纷举杯。 君臣互道一言后,举杯饮尽,待放下了酒盏,大殿内立时热闹起来。 武将们兴奋莫名,各自大笑畅谈。 无论是战时属于霍去病部,还是李广部,此时大家都喜笑颜开。 因为在宴会的一开始,陛下便颁布了旨意,此战领兵校尉,一律赐爵左庶长! 就连贪功冒进的郎中令李广,皇帝陛下也念在对方知错能改,给了一声: “哼!” 别看只是一声冷哼,李老头听后如蒙大赦。 在朝堂混迹了几十年,吃了几十年的亏,李广再狂放不羁,也总结出点道道。 犯了错,陛下大声喝骂、训斥,都不要紧。 怕就怕一言不发,冷眼相待! 真要是后者,不死也得脱层皮,可若是前者,以李广的性子,骂完他便能放声大笑。 瞧瞧。 就是现在这副德行。 “哈哈哈,来来来,公孙老弟,此战是老夫的过错,我自罚一杯!”李广拉住邻桌公孙敖的手,仰头就把杯中酒一口干了。 明明是赔罪的话,从李广口中出来,又成了截然相反的炫耀口吻。 合骑侯公孙敖差点没忍住翻白眼。 你儿子封了侯,你找别人嘚瑟去啊,找我?我一战下来,什么都没得到,你还好意思? 李广确实‘不好意思’,喝完了这杯,他径直起身,端着酒盏就去找别人……嘚瑟了。 今日晏饮,无需拘礼。 这是皇帝陛下的金口御言,而且他也确实是这么以身作则的。 且看,宴席首位。 刘彻放下酒盏,朝右手边的霍去病点道:“此战打得好,朕不仅要给你加官进爵,紧挨长乐宫的一座宅邸,就是特地为你建的!” 说着。 他似乎有些微醺,眼中浮现笑意,“你今年也不小了,该成婚了,朕改日让皇后好好给你挑一挑!” 皇帝亲自催婚,实属罕见。 不过霍去病今年已经二十岁……是的,创下赫赫威名的霍去病,才二十岁。 但放在当下时代的婚姻大事上,就得换一种表述——都二十岁了!还没娶妻!? 说来也怪。 听到大宅子,霍去病扬了扬眉,等听到成婚,眉头彻底蹙起。 骠骑将军几乎是下意识的、当众驳回了陛下的好意,他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闻言。 躬身侍立在皇帝左近的宦者令抬了抬眼皮,又默默放下。 刘彻一时都有些愕然,看着霍去病那张固执的脸,他反应过来后,一拍案几,骂道: “你这浑货,匈奴人不死绝,还不成婚了!” “荒唐!” 骂来骂去,仍旧是姨夫教训外甥的语气,所以殿中热闹的气氛并未受到影响。 话分两头。 骠骑将军在与皇帝顶牛时,殿后方,太子殿下正在与博望侯谈心。 刘据与大军一同返回,庆功宴上自然有他。 而张骞在此…… “博望侯勿怪,孤说替你请功,可这……唉!”刘据看了看靠后的座次,歉意道。 “诶!” 张骞连忙摆手,“哪里话,殿下替臣请功,能让臣在殿中有一席之地,已经感激不尽,岂能贪图更多?” “再者,臣只是尽绵薄之力,此战功臣在诸将,在殿下!”博望侯言辞恳切,神色真诚。 话罢。 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见到这一幕,刘据自不再婉言客气。 战前他为了确保两个‘迷路专业户’不掉链子,请了张骞安排匈奴向导。 当初应下要替他请功,刘据便不会食言。 入了庆功宴,尽管座位不靠前,那也是入了皇帝老爹的眼,让其知晓此战还有张骞的一份功劳。 其实呢。 刘据此次主动掺和的河西之战,除了对汉、匈直接参战的主将影响最大,其次,受益最多的就是张骞! 原本的河西之战,应该会打两次。 春季一次,夏季紧接着一次。 而在夏季攻势中,张骞会领兵从右北平郡出发,担任牵制匈奴左贤王的任务。 大战中。 他失期当斩,最后出钱赎罪,除爵,降为庶民…… 而在刘据的一通呼扇下,两次的河西大战,如今一次就搞定,张骞无罪,甚至还有功! 只能说。 世间事,妙不可言呐! 尽管博望侯不知道自己因太子逃过一劫,可太子为自己请功,他是知道的。 眼下太子有意来攀谈,结交之心昭然,他也看的出来,张骞并未点破,也未疏离。 自然而然的与刘据交谈起来。 谈话初时,仅仅是出于对太子当日一片公心的敬意,以及请功的谢意。 可说着说着,张骞忽然眼睛亮了起来。 “殿下也知道胡麻?” “知道,能出油的嘛,怎么?你已经带回来了?” 博望侯没注意到太子话里的那丝怪异,满心都是找到知己似的兴奋。 “对啊,臣上次带回了少量,自家种着,几次请了同僚去家中品尝,他们都……咳咳。” 说着。 张骞尴尬的咳了咳。 新事物,而且还是沾个‘胡’字的东西,汉人士大夫一向是避而远之的。 可刘据不在乎…… 此时换他兴奋了,心说,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就把芝麻带回来了?好事啊! 一时间。 两人就像找到了共同话题,越聊越上头…… ------------ 第43章 皇家也没有余粮啊 两个人,如果互生好感,还辅以相同三观,再有共同话题,那么,他们两人多半会…… 你以为我要描述什么? 我在说太子与博望侯的忘年交! 张骞的一生,无论是政绩还是年华,绝大多数都扑在了西域,他对那片异国他乡有着深刻印象。 奈何整个大汉,就没有能和他正经谈谈西域见闻的人。 心痒呐! 与陛下说起,那位张口就是:“蕞尔小邦,助纣为虐,日后朕定要让其知晓我大汉军威!” 与同僚交谈,他们那表情,又皱眉、又嫌弃,三句不到就得换话题…… 没办法。 除了张骞,没人真正去过西域。 《礼记》有云:东曰夷、西曰戎、南曰蛮、北曰狄,你猜猜位于极西的西域,在汉人眼中能是个什么地位? 而当今天下。 要论谁能与张骞心平气和的谈一谈西域,甚至还能给出积极反馈的,除了刘据,找不出第二个。 毕竟。 别说西域了,继续往西,一路西到罗马帝国他也能侃一侃大山呀! 宴席上。 两人的交谈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内容。 博望侯说:“西域诸国林立,时常有数千数万人便自立一国,属实奇特。” 太子接:“那倒是,不过孤听闻西域也有大国,龟兹便有子民十数万?” “不到十万,确实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国。”张骞回答之余,眼中有了好奇之色,“殿下还知道龟兹?” “奥,此次出使河西,从匈奴人哪知晓的,孤道听途说,比不得博望侯见识广博。” “殿下折煞臣了!” “博望侯谦虚。”太子捧了一句,再道:“你走遍西域,可去过精绝国?” “精绝?臣从大月氏返回时,倒是途径过精绝。” “哦?那你可见过精绝女王?孤听闻其人美艳无双、万中无一,属实?” “……这?” 博望侯面对太子熠熠的目光,迟疑道:“精绝国人口不过数千,何谈‘万’中无一?” “再者…” 张骞实在疑惑,忍不住道:“殿下,精绝国有国王和王后,没有女王啊!” “是吗?” “呃,哈哈,博望侯莫怪,孤对西域风土人情很感兴趣,没曾想记错了……” 一个主动递话,一个谈的兴起。 如此这般这般,两人的关系火速拉近,宴席最后,甚至都到了再约下一次的地步! 别误会。 是博望侯答应太子,下次给他带些西域特产尝尝,顺便,再帮太子科普科普而已…… 此时再看,刘据今日的人脉结交,无疑是成功的。 庆功宴上各有各的忙碌。 散席时,太子与博望侯挥手作别,郎中令嘚瑟了个够,醉醺醺离场,皇帝也在骠骑将军哪碰了一鼻子灰。 大家都各有收获嘛。 不过。 虽然皇帝吃了瘪,但终究是小事,还不至于跟骠骑将军置气,说到底—— 额就不成婚,你能把额咋? 儿女情长也只是让皇帝烦了一会儿,不久后,繁杂的政务里,刘彻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一场大战的收尾工作,绝不仅仅开场庆功宴。 这只是安抚将领。 而数万兵卒的军功统计、核对,以及阵亡将士的抚恤,还有新得千里的河西疆域如何安排,等等等等。 政务之多,都需朝中尽快给出决策。 好在。 皇帝的内、外朝制度已经运行许久,对此早已熟稔。 大军班师回朝后不到十日,普通兵卒的军功赏赐便陆续开始发放。 与此同时。 朝廷对受降匈奴的去向也有了确切旨意,分别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塞外。 允许他们保留风俗习惯。 称:五属国。 并且,在河西之地,原休屠部领地,设武威郡,彰显武功军威之意。 原浑邪部领地,设立酒泉郡! 有人说,此名得于——城下有金泉,其水若酒。 但太子殿下罕见的主动向外放话:“这地名,分明是骠骑将军取美酒、倒入泉水,犒赏三军得来!” “谁有异议?谁不服?” 太子小小的任性一把,朝中大佬捏着鼻子认了,皇帝得知后,也只是训了句胡闹,便不再多管。 或许百年后。 关于酒泉地名的来历,就只有一个说法了…… 咳。 回到正题。 把匈奴人从河西之地迁出去了,也设了郡,这个战略要地自然就得汉人来占着。 未央宫,宣室殿。 内朝。 “陛下,大河多有泛滥,可迁徙受灾百姓至河西,途中衣食皆由朝廷提供,还应提供农具、贷与耕牛。” “同时组织兴修水利,屯田积谷。” 殿中在座诸多文士,此时拱手奏对的那人,三十余岁,头戴高山冠,浓眉长须。 其人名:桑弘羊。 “初步拟定迁徙多少人?” 面对皇帝的问话,侍中桑弘羊答道:“十万,后续可能还会增加。” 刘彻仅仅听了这个数字,便知晓又是一笔天价支出,不过这个钱得花,民得迁。 “准!” 得到答复后,桑弘羊没有坐下,反而拿起案上的一片简牍,面露犹疑。 “陛下,徙民耗费巨大,国库发放将士赏赐后,已经捉襟见肘,您看……”他本想说迁徙往后拖一拖。 岂料话没说完,龙榻上已经出声打断:“钱财不够,由少府补足,河西之地需尽快充实!” “是。” 有了这句话,桑弘羊自不会再疑虑。 皇帝自掏腰包解决了困难,桑侍中才不再哭穷,也不再提哪哪要花钱,终于提起了一件省钱的事儿。 “呵呵,臣等审核钱财支出时,倒是发觉,此次河西之战,战马折损远低以往。” “替朝廷省了一大笔支出!” 须知。 军马一月之食,度支田士一岁。 一匹军马一个月的消耗,与一名屯田士卒一年的口粮相当。 养马不易,马匹自然就贵重。 以往与匈奴作战,数万骑兵出塞,最终全须全尾返回大汉、还能用于战事的战马,半数不到。 而河西之战中,却能有七成返还! 着实让国库松了一口气…… “嗯?” 刘彻闻言都不再埋首,放下手中奏疏,难得的追问了一句:“省了多少?” 桑弘羊抚须一笑,对答如流,“一匹马价两万钱,如果按八千匹算,至少节省一万六千金!” 话音落下。 皇帝的眉毛明显抖了抖。 倒不是没见过一万六千金,而是在自己都要勒紧裤腰带的日子,难得听到省了这么多钱。 更难得的是。 这笔钱好像还是朕的儿子给节省的? “呵,好小子!” 只见刘彻手点向身旁的宦者令,笑道:“告诉少府,太子打造的新马具,以后朕要在大汉每一匹战马身上都看到!” “有功就得赏,朕的儿子也不例外。” “着……” 皇帝本想说,着少府拨个几千金,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堵了回去。 此情此景,真就应了那句话—— 皇帝家也没有余粮啊! 刘彻想起枯竭的国库,又想了想不宽裕的内帑,沉思半晌,打消了有关钱财的赏赐。 “陛下,着什么?” 宦者令在一旁腆着脸,就等皇帝说完,他便亲自去给太子报喜,再拉一拉关系。 不曾想。 皇帝盯着他看了会儿,说出的赏赐却是:“着,太子出宫吧!” “是,陛……” 宦者令应了一半,眨了眨眼睛,忽然意识到不对。 出宫? 这是赏赐? ------------ 第44章 故意 出宫。 命太子搬出未央宫。 对于这个问题,宦者令疑惑,而当皇后知晓后,不仅是疑惑了,她还反对。 “陛下,据儿此时出宫,是不是太早了些?” 椒房殿。 卫子夫一脸担忧的朝自己丈夫道:“按照规矩,储君成年后才搬出未央,他还太小。” “不小了!” 原本在闭眼假寐的刘彻不客气道:“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立志打败匈奴,小吗?” 不知是不是政务繁忙引起的烦躁,皇帝此时的语调有点高,还有点不善。 径直翻身坐起,“皇后,你不要把他永远当成长不大的孩童。” “他是太子,是储君!” ‘能看出朕为何遣他去河西,能猜到朕想制衡大将军,就意味着太子已经长大了!’ 后面一句话,刘彻并没有对卫子夫说出口。 冷哼一声。 方才接着道:“至于你说的规矩,朕在位十几年,改的规矩还少?” 皇后卫子夫向来以性格柔弱示人,可有时候,拧起来,也有股难言的韧劲。 放在过去,皇帝如果说了重话,她多半就不会再还嘴。 可今天。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皇帝在殿内来回踱步,皇后坐在软塌上没动,垂眼道:“陛下说太子有功,要赏,让他提前出宫就是赏?” “难道不是!?” 刘彻听出了质疑,声音陡然提高一个调门。 “太子能出使河西,与匈奴坐谈而面不改色,智计破敌,他已露锋芒!” “以后就让他自己闯!” “去见识见识朝中那些佞臣、奸臣、忠臣,把他养在后宫,阉宦、妇人之中,能有什么出息!?” 在育儿、或者说培养储君方面,皇帝有自己的一套观念,不容他人置喙…… 这头。 刘彻一甩衣袖,径直朝殿外走去。 沿途宫女面色紧绷,纷纷屈膝见礼,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皇帝离开不久,在后殿得到通报的刘据匆匆赶来,甫一进殿,便见卫子夫默默坐在那里。 刘据放缓了脚步,脸上轻笑道:“儿臣已经知道了,出宫就出宫嘛,母后不用担忧。” 听到声音。 卫子夫才抬起眼,将刘据拉到近前,也挤出一个笑容,“母后不担忧……” 说完这句。 她才压低声音,有些不安道:“只是你现在毕竟有了弟弟,出宫早了,容易与你父皇起隔阂。” 皇后忧心的有道理吗? 绝对有! 待在未央宫,和自己父亲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一旦出了宫,以后再来,就得叫拜见、请安。 儿臣、儿臣。 届时‘臣’的属性,将会压过‘儿’。 再加上皇帝现在也不止一个儿子,时间久了,情感上难免就会疏离。 不过吧。 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出了宫,得到了自主权,必然有所失去。 诚如刘据先前所说: 出宫就出宫嘛,求之不得! 他刚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确实也有些惊讶,未央宫住得好好的,为何要搬? 等听完了先前争吵的转述后,刘据明白了。 皇帝老爹要来个玉不雕不成器! 说实话,仔细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坏事,反而,好像还正中刘据下怀? 他在未央宫有太多事情不方便做…… 当然了。 心中所思所想,没法对皇后说,只能温言安慰没事,让母后相信自己…… 之后的半个月里。 长安城中,最引人瞩目的两件事,一件,是朝廷经略河西,另一件,便是太子出未央。 朝中官员不少对此产生猜想。 太子刚从河西归来,陛下就命其入住太子宫,是何寓意? 职位高的,早从宫中得到风声,比如庄青翟一类,丝毫不慌,还暗暗激动! 职位低的,只能瞎猜。 比如某个刚被太子收到身边,养马的匈奴小子…… 而关系近、职位还高的,直接入宫问,霍去病、卫青联袂而来。 对他俩,刘据就不像对母后那般温柔。 拍着胸脯,一脸牛叉样,说着什么:“舅舅、表兄勿忧,去了太子宫,以后哪儿就是我的地盘!” “说一不二,多好的事儿!” 被他这混样一搅合,又听了卫子夫解释,陛下确实是因功赏赐,就是,皇帝赏儿子的方式,稍稍不一样而已。 霍去病不是很理解,但也不在意,还与刘据约定,以后去‘表弟的地盘’蹭饭。 而卫青。 多半能理解,不过并未点破…… 身在长安,关系近的、地位高的,已经来问了,还有诸如姨夫公孙贺那样不远不近的,也表达了关切。 刘据原以为到此为主。 没曾想。 七月初,正式去往太子宫的那天,他姐姐、姐夫返回了长安。 刘据的姐姐何许人也? 卫长公主! 如果说刘据这个皇帝的长子,肩负着稳定皇权的作用,那么卫长公主——皇帝的第一个子嗣。 便打破了皇帝不能人事的谣言! 卫长公主的出现,证明了不是皇帝不行,是皇后陈阿娇不行…… 刘据这位姐姐出嫁的早,多在封地居住,此次入京,恭贺自己弟弟开府的同时,也是来看望皇后。 母女多年未见,难免抹泪。 太子就在外间和自己姐夫一阵尬聊…… 他姐夫,平阳侯曹襄。 萧规曹随中的主人公之一,曹参的后人,同时,也是当初决意诛杀淮南王,代表勋贵发言的那位。 瞧瞧这履历。 绝逼与太子少傅庄青翟是一样的官场老油子,跟这种人套近乎没用,刘据也就没白费功夫。 好在两人没尬聊太久,卫长公主便拉着皇后的手出得殿来。 两人都眼圈微红,显然哭过。 “母后留步。” 止住了卫子夫相送的举动,与曹襄、刘据一同出了大殿。 出来后不久,长公主就看了看自己丈夫,曹襄当即会意,笑了笑,对着刘据抱拳一礼,随即先行一步。 等廊下只剩姐弟二人,本应说些什么的,却古怪地安静下来。 见状。 刘据只好主动拱手道:“阿姊可有教诲?” 长公主闻言,凝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轻声道:“分别日久,弟弟确实长大了。” 额。 好像有些生分。 可刘据与自己这个姐姐相处不多,要一上来就姐弟情深,那不现实,也没必要。 长公主其实也没在意这点,转过头去,望着远处宫墙,语气清冷道: “有些话,我本不该说,母后也不愿我说。” “可宫中挣扎向来残酷,母以子贵,你和母亲一损俱损,我不愿看到母亲伤心。” 听到这儿。 刘据挑了挑眉,“阿姊请明言。” “前些日子,父皇与母后有过争吵,你知道吧?” “知道。” 长公主幽幽道:“我听母后说,那场争吵,父皇应该是有意的!” “其中因由,因你、因其他,我不知晓。” “你来观之……” 话罢,长公主裙摆晃动,转身即走。 ------------ 第45章 听不懂 有些话、有些心事,皇后不便与外人讲,就算是自己弟弟、儿子,好像也不便说。 唯独见到同为女儿身的长公主,才会抹一抹眼泪,说些后宫的酸楚。 檐廊下。 梁柱漆红,屋椽雕彩,椽头饰玉,刘据默然注视着这片华丽深宫,面上无悲也无喜。 “皇后最近心情不佳,你有什么要对孤说的?” 身后躬身站立的大长秋能品出太子语气不对,又弯了弯腰,低声道:“殿下问哪方面?” “哪方面可能引起皇后不高兴,就说哪方面!” 大长秋作为皇后的近侍官首领,宣达皇后旨意,统管后宫事宜,有些事,刘据不知晓,但这太监绝对清楚。 此时。 廊下没有第三人。 太子目光盯着廊外,好似在欣赏着盛开的花圃,大长秋忖了忖,视线盯着太子脚下,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 “前不久,陛下刚为皇次子取名,闳。” 子生三月,则父名之,王夫人所生子嗣,也就是皇帝的第二个儿子,得名:刘闳。 此事刘据知道,“还有吗?” 大长秋脚尖挪了挪,身体前倾,言语愈发隐晦,“据闻陛下时常思念王夫人,对皇次子怜爱有加。” “还有…陛下近期多去常宁殿……” 听到前半句。 刘据无动于衷,他还不至于跟一个襁褓里的婴儿较劲,以皇后卫子夫的性子,更不至于。 但后半句,常宁殿…… 刘据转过身来,眼珠直直盯住大长秋,静待下文。 “当日陛下与皇后在椒房殿发生争吵,事后被人传了出去,奴婢私下探听,应是常宁殿李姬所为。” “宫中近日人心浮动……” 说完这句。 大长秋嘴巴紧闭,再不多言。 这些事,虽然刘据也住在未央宫,但还真第一次听。 皇宫很大,人很杂,自有自的圈子。 如果问及未央厩里有几个相马高手,石渠阁是哪个太监管事,刘据都心知肚明。 毕竟他整天不是在上课,就是在马场。 但美人妃子们今日谁侍寝,明日谁私底下争风吃醋等等,这个圈子,除非撞上自己,否则刘据不会沾惹。 说一千道一万,那是皇帝的后宫! 不过。 这一次,算是撞上了…… 大长秋不知盯着地面看了多久,适才听到太子平静道:“母后是个温婉的性子,向来不愿与他人结仇。” “但孤不一样。” 说话间,刘据走到这太监身前,伸手拂了拂对方的前襟,仿若在替其掸去灰尘。 “孤不惹事,可也不怕事,下次后宫再有类似事情,不要让孤问第二次。” “去太子宫的路,你认识吧?” 随着太子手腕抖动,无形的压力好似加之于身,压的大长秋神色惶恐。 扑通。 也压弯了他那双腿。 “奴婢认识!”大长秋跪伏在地,颤声道:“殿下放心,再有下次,定报于殿下知晓。” 刘据低头看了一阵。 “好,孤即将入主太子宫,身边缺个使唤的,不知大长秋有没有推荐?” 听罢。 跪在地上的太监抬起头,愣了愣,立刻接道:“有!奴婢有一干儿,机灵懂事,忠心可靠,定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唤来吧……” 说这话时,刘据已迈步离开。 今日出未央,迁居太子宫,至于为何选在今天,太常寺给的理由是良辰吉日。 刘据倒无所谓。 拜别了皇后卫子夫,大长秋那干儿子也到了。 十六七岁的一个小宦官,确实机灵,搭眼瞧出太子心情不佳,远远跟在后面,并未上前。 未央宫以东。 往东阙行去的宫道上,刘据扶剑走在最前,苏武等人护着车舆跟在身后。 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青天白云,刘据忽然停步,朝身后一人招手示意道: “来。” 那人听不懂汉语,但看的懂手势,松了缰绳,快步跑至刘据身侧。 “孤现在非常不爽,你可知道为何?” 面对太子的问话,金日磾满脸不解,只能用自己刚学的汉人礼仪,连连拱手作揖。 他想转头,向后求助。 不料刘据按住他的动作,“正因为你听不懂,才让你来,安心走着。” 金日磾确实不懂,这句‘听不懂’也听不懂…… 只能茫然无措的跟着,应该是让跟着? 刘据没管他,仍在自说自话。 那自从被阿姊教诲后,从而引发的不爽利、大不敬言语,通通倒给了这个听不懂汉语的匈奴小子。 “我就不明白了,有事不能摊开了讲?” “非得故弄玄虚?” “为掌控朝堂,引入外戚,但现在外戚做大,又想压制,是,可以理解,平衡嘛。” “可你压归压,能不能别云山雾绕的让人猜?” 不错。 刘据现在吐槽的是自己皇帝老爹,刘彻。 听了长公主与大长秋的叙述后,刘据便意识到,当今天子又在玩手段! 皇后与大将军一体,朝堂上有了平衡的举措,后宫自然也会跟进。 这不。 便宜老爹另结新欢了…… 不仅如此,为了起到更好的效果,还故意跟旧人吵了一架,新欢不是善茬,逮住机会就落井下石。 当真是,好一场宫廷狗血剧! 皇帝的移情别恋,也不单单关乎那几个人。 后世王朝中,帝王后宫的荣宠变化,尚且能迁动朝野,何况是现如今? 大汉的外戚。 别说影响朝政,皇位更迭都能影响! 皇帝与外戚紧密相连,外戚又扎根于朝堂,一旦后宫有点风吹草动,刮到朝堂上,可能就是狂风骤雨。 皇后遭斥,李姬一朝受宠,不知有多少人会闻风而动,又有多少人鸡犬升天…… 对此,刘据真的可以理解。 皇帝三宫六院,妃子那么多,独宠一人不现实。 况且皇帝有过开盲盒,开出帝国双璧的先例,宠一宠别的妃子,试试能不能再提拔几个人才。 有这种心思,也很正常。 以上。 无论是出于平衡朝堂,还是出于发掘人才,刘据都能理解,唯独让他不爽利的是… 要压皇后,直接点出过错不行?非得借着旁事,故意吵一架,让别人猜、让别人惶惶不安? 直言会死!? 现在仔细想想。 刘据此刻突然的神经质,其实早在接下出使河西的任务时就有苗头,只是今天才被一场宫斗戏码引爆…… “哎。” 刘据摇了摇头。 吐槽归吐槽,那口郁气散了,理智也回归了。 他朝一旁的金日磾道:“上位者嘛,都喜欢这个调调,说话说一半,语焉不详,就是要让下属揣摩。” “还美其名曰:御下之道。” “呵!” ------------ 第46章 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嗤笑过后,刘据突然一拍脑门,疑道:“诶,我之前是不是也搞过这套?” “定是便宜老爹把我带坏了,得改……” 太子又说又叹,金日磾听的一头雾水。 那头却还在絮絮叨叨。 不再纠结于便宜老爹的‘谜语人’特性后,刘据语调明显轻松许多。 “老刘厉害呀,朝堂上忙得不可开交,回了后宫,也不忘玩权谋,真不愧是能干出杀母留子的政治生物。” “啧啧。” “这老登,必须得防一手!” “还有后宫那几个妖艳贱……咳,以后都得防!” 刘据话很多,仿佛说个没完,但路终有尽头,看到东阙的那一刻,他便收了声,停下脚步。 在后远远跟着的车舆、护卫同时停步。 刘据拉住金日磾的胳膊,“有些事儿在心里憋久了堵得慌,难得有你这么个倾诉的对象,话多了。” “你不介意吧?” 金日磾眼中尽是惶惑,手足无措。 “没事、没事,听不懂就好。”刘据笑容和煦,拍了拍他的肩膀。 “刚说了,以后再不故弄玄虚,所以现在孤就直言了,你刚才要是答不介意……” “呐,就算你叫金日磾,孤也留不得你!” “能理解?” 金日磾迷茫依旧,甚至急得额头直冒汗。 见状,刘据不再逗他,笑道:“安心、安心,你可是孤的张汤,孤对你寄予厚望!” 话罢。 他大笑三声,舞动着袖摆,跑回车舆里,就像当初见面那样,朝苏武喊道: “苏舍人,且上车驾来,为孤御者。” “走!” 从未央宫东阙出司马门,外面便是京师武库、以及丞相府的大片建筑。 再往东,过了章台街,就到了长乐宫。 而太子宫,就在长乐宫殿群中! 大汉自立国以来,一直都是两宫并立,未央、长乐位于长安城南部,之间互不衔接。 未央在西,长乐在东。 东宫、东宫,这个后世指代储君官邸的称呼,实际形成于东汉以后。 而在西汉,也就是现在。 东宫指长乐宫! 窦太后与王太后相继离世后,长乐宫已经许久没有主事者,直到今天,太子入住。 虽说只是入主其中一片宫殿群,但也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吧。 刘据抵达时。 便见太子宫正殿外,已经等着几道人影。 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刘据熟悉的,就两个,一个少傅庄青翟,一个太中大夫东方朔。 太子出宫开府,皇后、大将军等人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担忧,可作为臣子,正如前文所言,会激动! 因为从今日起,意味着太子将正式有自己的属官、班底。 就是眼下在殿前等待的这群人了。 奥,东方朔不是,他只是上赶着来给太子庆贺而已…… 今日来面见刘据的这些臣属,其实也是以庆贺的意味为主,混个脸熟为辅,毕竟才第一天。 看到这儿。 有人可能会问,太子太傅石庆呢?众臣皆到场,他不来是几个意思? 嗐。 咱之前就说过,太傅地位超然,不领臣属,面见太子不称臣,是全职的师者,哪有老师专门等弟子的道理? 而少傅不同,为师的同时,也为臣。 负责总领太子属官。 “殿下,太子詹事、太子门大夫、太子仓令、厨长、厩长等人,你看可有需要更换的?” 太子宫后堂。 刘据端坐主位,身侧候着一名小宦官。 先前来贺之人,刘据与他们稍微寒暄了几句,便让众人各司其职,下首只余两位。 此刻庄青翟报出来的职位,都是太子属官中已经确定的人。 刘据刚自立门户,这些人,自然是皇帝安排的。 人不多。 刚刚好能确保太子宫正常运转。 皇帝说了要让太子自己去闯,并不是一句空话,下放的臣属任免空间极大。 除过二千石的太子詹事外,其他几个皇帝代为安排的,不是看门、看仓库,就是做饭、喂马。 而那唯一一个二千石…… “太子詹事?” “咳!”庄青翟以为太子一开口,就要撤下这位,连忙提醒,“殿下,太子詹事最好不要换。” 虽说陛下允了自行处置的权力,可允了,不代表就能肆无忌惮的用啊。 换厨长、厩长无所谓。 太子詹事,怎么也得顾忌顾忌陛下的颜面。 “诶。”刘据收回回忆的思绪,摇头道:“少傅误会了。” 太子詹事是哪位? 陈掌。 刘据的姨夫,怎么可能说撤就给撤了。 是的,又一位姨夫,只是呢,这位姨夫与刘据的关系有点尴尬…… 也罢,此事将来再说吧。 刘据接下属官名录,将庄青翟送至殿外,“日后宫中琐碎,还需少傅多担待。” “殿下客气,臣不敢当。”庄青翟拱手谦虚了一句。 他向仍在殿内安坐的那位,低声道:“东方朔此人虽然心性跳脱,但终究是辞赋大家,收之能增加殿下声望,引更多人来投。” “他示好之意明显,殿下可以酌情考虑……” 刘据拱手一礼,点头应下。 将庄青翟送走后,回转殿内,东方朔正一个人坐着饮酒作乐。 酒,是他自带的。 上次喝过太子煮的茶之后,东方大夫便打定主意,以后只要来找太子,自带饮品! “东方大夫好兴致。” “嗐,小酌怡情嘛。”东方朔滋溜一口酒,摇头晃脑道,“臣给殿下送的贺礼,便是一坛多年陈酿。” “对了,司马相如托臣也带了一份,是那老头自己写的一篇赋。” “臣看了,还有点东西。” 刘据听出东方朔替老友美言的话风,笑着点头道:“待宫中事务稳定,孤再宴请司马中郎。” “倒是你,孤出宫第一天,唯一一个外臣登门,就不怕闲言碎语?” 他这句话,就有点破窗户纸的意思了。 以前没有自己的班子,自然只能和东方朔若即若离,可现在不同,就像少傅说的那样。 可以考虑考虑让其纳头便拜了…… 而东方朔,实际也正等着这句话,但见他两只小眼睛蹭蹭发亮,“哈哈,唯一一个外臣到贺,岂不是更显珍贵?” 听罢。 刘据微微挑眉,端正坐姿,正色道:“东方大夫,在孤说下一句之前,可否问个问题?” “知无不言。”东方朔不假思索,直接道。 刘据真就问了,“孤察觉,东方大夫仿佛很急切,为何?” 有上进心,是好事,可上进心太强烈! 就得问一嘴了。 这次东方朔没有脱口而出,顿了顿,收起了一贯的嬉皮笑脸,正对刘据俯身一礼。 “回殿下,臣与司马相如、庄助,同为好友,司马相如性格淡泊,不喜俗务。” “唯独臣与庄助想一展胸中抱负,事能不能为,得为过才知晓,但在朝中,我等寻不到出路。” “庄助选淮南王,臣选殿下!” “如是而已。” 他话音刚落,坐于上首的刘据便笑了,“东方大夫,现有太子率更令一职,可否屈尊?” “哈哈哈哈!” 东方朔昂首来对,这次换他道:“在接任太子属官之前,臣可否也问一个问题。” “可。”刘据言简意赅。 “臣以为,现在待在宫中、参与内朝,对殿下更有利,能否让这官职先予臣留着?” 嚯。 刘据眉头抖动片刻,主观能动性强的人,就是不一样,当即便道:“大夫放心,孤这里,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谢殿下!” 东方朔应了一句后,咧嘴一笑,再次恢复洒脱样。 定下了此事,两人之后的交谈,话语间就直接、透明了许多。 “孤独留东方大夫,实际有一事相询。” “殿下直言。” “你可知道宫中那位李姬,是何家世?” …… ------------ 第47章 乾坤未定 未央宫。 常宁殿。 体态婀娜的李姬着一身丝衣,斜躺在榻上,左右两名宫娥手持团扇,轻轻扇着微风。 下手边还有一贴身女官,一边给主子捶腿,一边喜庆道:“夫人,丞相已经回话,还送了一份补品呢!” “哼。” 李姬娇笑一声,抬指在女官额上点了点,“就你嘴甜!” 夫人,这个称呼不是谁都能用的。 秦朝时,皇帝之妻,称皇后,妾皆称夫人,大汉承袭之余,将妃嫔细分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等。 当今天子刘彻登基后,又在‘美人’之上,增加婕妤、娙娥、容华等品阶。 一般而言。 婕妤、娙娥、容华,这三个仅次皇后的等级,在如今的后宫,才能尊称一声‘夫人’。 而李姬。 只是个‘美人’,称不上‘夫人’。 她更不是历史上那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这位的出场,还得等些年头…… 眼下的情形。 仅仅是女官献媚,在奉承自己主子而已。 “其他两位怎么说?”李姬假意嗔了对方一眼。 女官清楚主子听得美呢,依旧笑道:“大行令也回了话,没有丞相那么热络便是,倒是郎中令……” 说到这儿。 女官突然撅起嘴,不满道:“李广那老头,竟然说夫人已经跟他出了五服,奴婢登门时,他爱答不理的。” “真是不识好歹!” 李姬听罢,一张秀丽的脸庞也冷下来。 不过片刻后,她便收了不快,面上浮现楚楚可怜:“虽然同出陇西李氏,可人家正宗嫡系,明显瞧不上我这个旁支。” “唉,也罢。” “有丞相、大行令为外援,也够抗衡皇后那一大家子了……” 三公之首,丞相李蔡。 九卿之一,大行令李息。 陇西李氏宗族庞大,往上追溯能到秦朝的名将李信,再往上,甚至能到春秋战国时的魏国大夫,李宗。 延绵数百年,李氏子弟众多,时有身居高位者,到了现如今,朝堂依旧有能人。 前面提及的两位便是。 只不过,李息与李氏主脉已经相较很远了,李姬为了寻求盟友,这才找上。 再怎么说。 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李字,既然同在朝中,理应抱团取暖。 按说还有一位九卿,郎中令李广,这位与李姬的联手才是最顺理成章的,可没曾想,李老头很傲娇,瞧不上她! “哼。” 女官替自己主子打抱不平道:“现在后宫中夫人炙手可热,丞相都要以礼相待,时局未定,将来……哼哼!” “有李广后悔的!” 李姬一双杏眼笑意盈盈,横了她一眼,显然对那句‘时局未定’的留白很满意。 这时。 女官忽然挥了挥手,驱散了周围侍奉的宫娥。 等人退下后,她才凑近李姬耳旁,“夫人,丞相私下里交代,趁着宠幸正浓,当以怀上龙嗣为主!” “皇后那里,可暂避锋芒!” 一听这话。 李姬的柔和消失不见,脸上再次布满寒意,“椒房殿那黄脸婆,确实得避一避了……” 前不久,趁着陛下跟皇后发火的机会,李姬暗中派人推波助澜,踩了皇后一脚。 但效果远不如人意。 直到某天大将军、骠骑将军联袂入宫时,李姬才醒悟节点在哪。 以前,皇后能稳如泰山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大将军,可现在,又多了一个,骠骑将军! 是的。 直到打下了河西走廊,军功赫赫,霍去病才一跃成为军中、乃至朝中举足轻重的大员。 放在以往,李姬视他,顶多将其当作一个少年封侯的小将,不足挂齿。 爵位是爵位,官职是官职,冠军侯再响亮,也仅仅是个剽姚校尉。 但现在…… “呵,卫子夫好大的运道!”李姬说这话时,脸上又嫉又恨,语气似嘲似怨。 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讥讽道:“卫子夫能扳倒陈阿娇,不就是给陛下生了个儿子吗?” “我同样能生,同样能再走一遍卫子夫的路!” 李姬望向殿外,眼中有野火躁动,视线仿佛跨越空间,扫过椒房殿,落于太子宫。 “只要有了龙嗣,一切皆有可能,皇后、太子,谁说就一定得是卫子夫、刘据?” “时局未定,走着瞧!” …… …… 同一时间,沧池湖畔。 依旧是湖中那座凉亭,不过在此陪着皇帝的不再是三位辞赋大家,而是一名身穿绣衣的中年人。 内侍们候在远处。 帷幔遮挡,看不清亭内的场景,更听不见谈话。 “江都王已被囚禁,丞相长史在其宫中搜到了大量甲胄、兵器,以及伪造印玺,证据确凿!” 刘彻仰靠在软席上,目光盯着湖面,对身后绣衣中年的禀报毫无反应。 看了半晌,皇帝才沉声问道:“他有什么话对朕说的?” 中年人抱拳,“多狂悖之语!” 江都王不像淮南王那样,淮南王刘安与皇帝的亲缘隔得远,但江都王刘建是景帝孙子,刘彻的侄子。 他难免多问一句。 不过,也就仅仅一句! 朝廷攻打河西期间,江都王刘建趁机举兵谋反,事败被囚,既然谋反,还不知悔改,那就别怪做叔叔的不讲情分了。 “江都王以前犯过什么罪责?” “回陛下,江都易王薨逝期间,尚未下葬,刘建便召其父姬妾十余人,通奸。” 刘彻听到这话,眼中闪现怒意。 绣衣中年见陛下没有叫停,继续禀报,语调毫无波动,“易王之女因父丧归,刘建亦与其通奸…” “够了!” 刘彻突然冷声打断,“将这些告知张汤,带句话,朕不想再见到这个猪狗一样的东西!” “是。”中年人平静应道。 皇帝眼神阴翳地盯着远处湖面,看了好一阵,才压住心中火气,“京城近期有何变动?” 中年人想了想,禀道:“丞相、大行令、郎中令与李姬宫中侍女有过接触。” 皇帝手指敲了敲,“盯着。” 中年人默默记下,继续道:“太中大夫东方朔,在太子迁居太子宫那日,曾去祝贺,与太子密议许久。” “……让他去。” “大将军在军中挑选了精兵八百,遣至太子宫,组成太子卫队。” “跟朕吩咐的数量一致,不用管。” “骠骑将军于两日前,同样在麾下挑选了一百亲兵,遣至太子宫。” 听到这儿。 皇帝的快问快答顿住,脸上露出恼怒之色,“这个夯货,手上刚有点人就往外撒!” “朕给他挑的那几个适龄女子,他什么态度?” 绣衣中年难得有一回情绪破防,迟疑道:“骠骑将军好像对婚事极为抵触,并没有让媒人进门。” 嘶! 皇帝气的直嘬牙…… ------------ 第48章 渣男与渣女的故事 晌午。 完成了每日课业后,太子将太傅送至宫外。 石庆的马车已经远去,刘据却还在太子宫前遥遥相送。 这是当初‘人造美名’的后遗症,都造出了尊师重道、目送长者的名声,肯定要一直坚持下去。 假吗? 初心确实是假的,可假的装一辈子,也成真的了。 等太傅马车拐过廊角,彻底消失不见,刘据依旧站在宫门前没动,因为他也在等自己的车驾。 入主太子宫,真就是自己地盘了,想干啥干啥,想去哪去哪,当然,前提是得等太傅完事,刘据才能随心所欲…… 不多时。 车驾驶来。 太子新收的宦官,也就是大长秋的干儿子——魏小公公,见到马车停下,连忙上前搀扶。 刘据不至于上马车还要人搀,斜了这厮一眼,三两步便登上车舆。 魏小公公也不介意,连连傻笑。 待服侍着太子坐稳当,这位才挺胸吸气,尖声道:“起驾~” 嗯。 这牌面,可以呦。 感受到了太子的满意,魏小公公胸口挺得更直了,心说,自己干爹传授的本领果然没错,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小太监的自得暂且放下。 这头,车驾离了太子宫,又从北门出长乐宫,向着尚冠前街行去。 没错。 刘据要出宫,而且还是去冠军侯府! 苏武依旧是那个与太子形影不离的男人,率领着太子卫队,随行护卫。 这一次,有数百强悍兵卒相随,如果再遭遇刺杀,那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不过。 期待中的刺客并没有出现。 一路上畅通无阻,行到冠军侯府外,下了马车,府上早得了消息,大门敞开。 太子再次来到冠军侯府时,门前站着的不再是点头哈腰的寻常奴仆了,而是几个呲牙憨笑的糙汉。 见状。 刘据失笑摇头,‘打了一场河西之战,冠军侯府也算鸟枪换炮了。’ 毕竟如今的霍去病,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参加过一次大战、只率领过八百人的剽姚校尉。 而是参加过两次大战、率领过数万大军的骠骑将军! 军中,有了赵破奴、高不识等班底。 府上,也有人愿意跟了…… “好事。”刘据哂笑一声,“人人都要前进,一位军中大佬正在冉冉升起啊!” 没再门口多逗留,进了内堂。 霍去病早已在此处等着了,奇怪的是,他左手边还站着一位少年,唇红齿白,眉目如玉,十四五岁的样子。 “哈哈,殿下快入座。” 刘据与霍去病关系亲近,两人也不用寒暄,坐定后,他直接就朝那陌生少年问道:“这位是?” 霍去病笑意削减几分,露出严肃,“他是我弟弟,前些日子刚从河东接来。” 听到这句话时,刘据的眉毛已经扬起来了,等那少年见完礼后,那家伙…… “小子霍光,见过殿下。” 霍光? 好家伙!皇后卫子夫携带的三位顶级大咖,这最后一位,你小子总算冒头了! 刘据盯着霍光猛瞧呢,霍去病已经挥手让他下去了,“殿下要来,正好让他见见,殿下说有事相商,何事?” “奥,是是是。” 刘据点点头,收回了眼馋的视线。 先办正事…… 他今天特地登门,确实是有事要谈,而且还是那种……霍去病不方便去太子宫,只能刘据来他这儿面谈的事! 那么。 什么事儿呢?以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很简单,讨论讨论,霍去病继父——太子詹事,陈掌的事儿! 说起这个陈掌啊,很尴尬,处境非常尴尬,以至于刘据有点难以启齿。 而他说完这个名字,都没提怎么安排呢,霍去病的冷脸、从未对刘据展现过的冷脸,就到了。 “他的事情,殿下不必与我讲!”冠军侯这一句,充满怨气,他也该怨,能怨。 此间纠葛,还得从很多很多年以前说起…… 话说。 在卫青还是平阳公主的骑奴时,他的几个姐姐,卫君孺、卫少儿、卫子夫,同在平阳侯府为侍者。 期间,卫少儿与一位来到侯府办事的县吏,发生了私通,生下了一个娃娃,就是霍去病了。 等县吏差事办完,拍拍屁股走人,情人、孩子什么的,不知道、不记得、不认识…… 渣男县吏回家后,重新娶妻生子。 呐。 另一个子,就是刚才那位霍光小朋友。 事情到这儿,霍去病、霍光的同父异母关系讲明白了,但霍去病之母,卫少儿的故事还没结束。 生下霍去病后。 卫少儿又双叒叕跟人私通了! 这次她眼光高了点,找了一个潜力股,大汉开国重臣陈平曾孙——陈掌! 但眼光太高也不好,瞧瞧姓陈的这家世,能跟你有一个善始善终? 显然不能。 陈掌也拍拍屁股走人了。 但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磨推鬼,当卫子夫入了宫,显贵后,事情起了变化。 皇帝把陈掌叫来,用权柄摁住他的头,问:“皇后的姐姐配不上你?” 陈掌没有半点犹豫:“配得上!” 然后。 陈掌便娶了卫少儿为妻,他也因此受益良多,那两千石的太子詹事,便是娶皇后姐姐的好处……之一。 好。 讲到这儿,陈年往事讲完了。 现在再来看看,霍去病为何对陈掌冷言冷语? 河西之战后,霍去病去了一趟河东郡,见了亲生父亲——渣男霍仲孺,期间没有父子相认涕泪两行。 有的,只是骠骑将军替霍仲孺置办了大量田产、奴婢,随后带着弟弟霍光,头也不回的折返了长安…… 对亲爹尚且如此。 对陈掌这个后爹、还是跟卫少儿以私通建立渊源的后爹,霍去病能给他好脸色? 还有。 为亲者讳,不提卫少儿私德如何如何。 可事实摆在这儿,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下长大,你猜霍去病对于婚姻能有个什么态度? 成婚? 皇帝亲自催都不行! 最终太子的讪讪开口,以中途闭嘴结束。 只是刘据心中已经有了定计,以后权当陈掌挂了个虚职,领俸禄就行,不用再来上班打卡。 免得与霍去病撞见。 ------------ 第49章 吃吃吃 经‘后爹’这么一遭,交谈的和谐氛围荡然无存,虽然霍去病后来脸色缓和了些许,可场间依旧有些冷了。 这种情况下。 刘据也不好再扯些别的,更不好说什么‘我见表兄的弟弟天资不凡、根骨奇佳,一起叫出来聊两句?’ 嗯……之所以表述的比较生分,是因为,刘据跟霍光本就生分,两人之间并没有亲缘关系。 顶多。 就是刘据喊霍去病表兄,霍光喊霍去病兄长,仅此一个纽带。 总而言之。 由于气氛划入尬点,刘据主动提出了告辞,霍去病也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并未强留。 “今天怠慢了殿下。” “表兄言重。” 正厅前,刘据止住了霍去病相送的步伐,拱手道:“改日太子宫晏饮,表兄可将弟弟一同带上,今日便不叨扰。” “留步。” 随后在家臣的引导下,刘据草草结束了这趟拜访旅程,出府离去。 待太子走后,霍去病独自坐在厅内,沉默无言。 这一刻,他的内心很复杂,脑中时而闪过抛弃自己的父亲,时而又浮现不知该怎样面对的母亲。 对比自己不堪的经历,霍去病难免想起表弟,姨母疼爱有加,陛下关怀备至。 而他自己呢? 谁都不会知道,在外人眼中或锋芒毕露、或不可一世的骠骑将军,其实也有软弱的一面。 他是人。 一个刚到二十岁,有血有肉的人,谁又能清楚,他时刻凌厉、强硬的外表,不是故意展现出的一种遮掩呢? 可能是,可能不是。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霍去病自己真正清楚…… 不过。 每当情绪低落时,他总能想起一个人的教导,那人与他有着相同遭遇,乃至更凄凉,却爬了起来、最后站至顶峰! 那人,是霍去病的舅舅,卫青。 同为私生子,卫青幼年有机会去到父亲家,但亲生父亲并不将其视为儿子,其父的嫡子,也不将卫青视为兄弟。 卫青在那里,被当作奴仆呼来喝去,肆意羞辱。 以至于。 年长一些后,卫青宁肯去做平阳公主的骑奴,也不愿再留在亲生父亲的家中! 再后来,卫子夫入宫,卫青一路高歌猛进,官拜大将军! 霍去病始终记得。 在自己的童年里,舅舅曾对他说过的一番话:“出身卑微,便用你手中的枪、胯下的马,杀出一个高贵!” “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届时,且问一句,到底是他们不认儿子,还是儿子,要不要认他们,到底谁高攀,谁不配!?” 霍去病从不做以德报怨的事情,向来有仇报仇,敢爱敢恨。 官拜骠骑将军,打下河西之地,创下赫赫威名后,他衣锦还乡了,去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昔日相逢的场景,仍在霍去病脑中清晰可见。 那天。 河东太守出迎至平阳侯国的传舍,遣人将一个拘着身子、面露窘迫的小吏请来。 父子间,二十年来第一次见面。 整整二十年,这是霍去病第一次见到父亲,也是霍仲孺,第一次见到那个‘流浪在外’的儿子。 当河东太守恭敬地向自己施礼时,仍是小吏之身的霍仲孺一时无措,竟也呐呐行礼,口称:“拜见骠骑将军!” 那一刻。 霍去病没有感到舒爽,反而索然无味。 什么怒斥、悲愤、火气,通通消失无踪影,看着这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人,霍去病还施一礼,平静道:“父亲。”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置田买地,转身走人…… 他不应该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任何负面情绪,不值当,霍去病相信,自己以后一辈子都不会再去河东郡,那里已经没有能让自己记挂的人! 唯一一个,他也带到了长安。 大人的过错是大人们,霍去病不会迁怒孩子,既然和自己同一血脉,该照顾还是会照顾。 厅内。 收起杂乱的思绪,片刻间,霍去病又成了那个自信、强大的冠军侯,面露严肃冷峻。 即使在后院见到霍光时,仍旧是这幅面孔,与父亲二十年初见,与这个弟弟何尝不是如此。 对待他,霍去病心中涌现的更多是身为兄长的责任。 出于责,自然严。 “今日带你见了太子,你们都是少年人,以后可以多亲近亲近。”后宅内,霍去病对弟弟道。 霍光放下手中物件,虽同为一父,他却与霍去病性格截然相反,恭敬守礼,一丝不苟地作揖行礼。 “是,兄长。” “嗯。”霍去病点了点头。 屋中沉默一阵,他才接着道:“我准备给你安排个职位,读再多典籍,也得以识人会用为主。” “如果跟太子说一声,能安排一个太子舍人,我举荐的话,也能让你入宫,在陛下身边做个郎官,你自行斟酌。” 闻言。 霍光扫了眼刚刚放下的竹简,又行一礼,“敢问兄长,两者职责有何异同?” “都有护卫、以备咨询之责,区别是一个经常出入未央宫,一个来往于太子宫。” 听完这话,霍光目露思索。 片刻后,应道:“以兄长与太子的关系,入太子宫恐受优待,弟不愿徒耗兄长情分,请入未央。” “好!” ……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且说刘据这头,回了太子宫,他便张罗起宴席,准备宴请宾客。 先前与霍去病说的改日晏饮,并不是一句客套话。 只不过请霍去病吃饭,确实是改天。 而今天。 得先请太子太傅、太子少傅! 刘据出宫以来,朝中与他有些关联的大臣都有贺礼送到,简单粗暴的,如霍去病一百亲兵,含蓄文雅的,如司马相如写的辞赋。 更多的,还是美酒、玉器一类。 既然出了宫单干,就得一一回敬,拉拢维持关系也好,全当礼节也罢,总得有个表示。 谈起‘敬’,自然得先敬师者,也就是太傅、少傅。 请客吃饭,也得讲究个顺序不是。 敬之后,便是礼了,关系不远不近,有点交情的那种‘礼’。 这一波客人,有张骞、司马相如、东方朔,以及李广。 是的。 李老头为了感谢河西之战中,太子卖的那个‘西去扫除残余匈奴’人情,也送了贺礼。 尽管他们都是朝中大臣,可人一多,又是开着殿门,光明正大的宴请,反而不必忌讳了。 最后。 折腾了两天,终于轮到请霍去病搓一顿,同席的有霍光,还有舅舅卫青,以及他的三个儿子,卫伉、卫不疑等。 很显然,这是一场家宴。 关系亲近,自然不用讲究什么‘敬’‘礼’一类虚的,放在最后,他们不会介意,也乐得自在。 这一套,就好比送礼吃席,主办方总是先礼让长者,再让客人,最后,自家人才会上桌,一个道理。 说了这么久的请客吃饭,又扯到送礼吃席,一直都围绕着吃吃吃展开。 自不是无的放矢。 因为刘据捣鼓出来的这个‘吃’,他不一样! ------------ 第50章 雅俗 什么不一样? 做菜的方式不一样。 除了煎、烤、煮、炖、烩、熬,刘据还搬出一类,炒! 炒菜! 此类在后世家家普及的烹饪方式,在大汉,还没有,翻炒菜肴的方式,等到宋朝前后才会推广开。 可刘据不是在这儿嘛。 尽管皇宫里的庖厨技艺很高超,但天天不是用火烤——干巴巴,就是用水煮——烂糊糊,谁来吃个一年半载也会厌啊。 炒菜就不一样了,色香味俱全。 宴请庄青翟、李广他们时,可把那几个老头吃美了,霍去病、卫青更是挺着肚子出太子宫的。 烹炒,对于他们而言,一是新奇,二来,也确实是对天天以熬煮为主的饭食的降维打击。 想炒菜,一口锅、一把铲就够,以大汉如今的冶铁工艺,加上太子的能量,锅、铲都不是问题。 油脂也有动物油。 不过刘据没让太子宫的庖厨用,而是特地问张骞要了胡麻油,也就是芝麻油。 在可预见的未来,芝麻都将是华夏这片土地上,占据主导地位的油料作物。 张骞从西域带回胡麻,只是现在并未普及。 接受都是个问题。 刘据本着上行下效的想法,他这个太子带头用,也算是为芝麻的快速普及,尽一点力量…… 出了宫,到了自己的地盘,刘据真就是撒开了膀子折腾,仅仅一个‘吃’字,便让他玩出个花。 还不仅如此,吃喝拉撒,他都有研究。 前面的吃饭、喝茶,顶多是私人生活的点缀,但后面‘拉撒’,可就关乎大了! 太子宫。 一处宫阙顶层,建有楼台,可登高望远。 此处名为:甲观。 眼下就在这楼台里,正有一把躺椅摇摇晃晃,椅子上,不是刘据还能是谁。 “嗬。” “以前孤身处未央,不敢做太多逾矩、奇怪的事情来,既怕被老学究抓住、喷口水,又怕父皇怪罪。” “现在好了,自己的地盘,舒坦!” 魏小公公在一旁弯着腰,腆着一张笑脸,一个劲地称赞殿下聪明绝顶,发明的都是好东西。 虽然…… 椅子有点像是胡人用的,但狗腿子依旧捧的很欢实。 左右两边矗立的苏武、金日磾,一个默默看着阉宦献殷勤,另一个则竖起耳朵,学着阉宦献殷勤……的发音。 “行了。” 刘据望着远处层层宫阙,闲适地摆了摆手:“马屁话少说,给孤说飘了,就砍了你。” “让你去少府借工匠,借到了吗?” 魏小公公没在意砍人威胁,他这些日子渐渐摸清了太子脾性,知道主子没生气,连忙回正经话: “小的去少府一报殿下名头,少府丞立马划拨了五十个专业匠人,还说不够,殿下尽管吩咐一声。” “就是…就是……” 魏小公公笑意牵强了些,斟酌着道:“就是少府丞探听,殿下想打造什么,免得陛下问起,他没个说法。” 自从上次弄出马蹄铁,皇帝就放话,太子以后有新物件,不用扯宦者令虎皮,可以直接去少府。 权力给了,刘据自然要用。 不过事关少府,这个管着皇家钱袋子、乃至朝廷绝大多数器物锻造的衙门,有口谕的前提下,刘据也不能胡来。 想打造东西可以,但得有正当理由。 然而。 太子现在给不了少府丞理由。 难道刘据能说,啊,我准备发明纸张,对,就是纸,什么?你不知道纸是个什么东西? 就是能用来写字、擦屁股的,竹片、厕筹?不不不,纸,草木纤维做的纸,纤维你也不知道是什么? 这不知道,那不知道,怎么解释? 怎么给理由? 给不了。 “先敷衍一下,就是孤准备做件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其他的不用多说。”躺椅上,刘据对小太监如此道。 纸张。 放大了看,确实利国利民,科举制的施行,便是建立在纸张取代竹简记字之上。 这个方面,要细讲,十七八万字都讲不完。 什么竹简笨重、不易保存,纸张轻便、记录文字更多,文字普及率的提高,催动王朝人才选拔制度的改革等等等等。 又多、又高大上。 但是。 刘据要发明纸张的初衷,完全跟以上种种,没有半毛钱关系,只关乎吃喝拉撒中的‘拉撒’……不。 对于刘据来说,只关乎‘拉’字! 每个人的一生,都离不开这个俗不可耐的字眼,有谁敢说自己不拉屎? 人吃五谷杂粮,就会有新陈代谢,而这其中,就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了。 在大汉朝,上茅厕怎么清洁呢? 反正刘据每天都在受此困扰,那小竹片刮起来,别提有多刺激! 总而言之。 刘据发明纸张的初衷,是先解决个人卫生问题,再从国家层面,去大公无私的考虑教育、乃至人才选拔问题。 “哎呀。” “歇够了,干活!” 从躺椅上站起,拍了拍屁股,刘据先朝身边小太监道:“小胜子,你先去给少府回话,免得事后被追责。” “好嘞,殿下!” 魏胜,魏小公公也不知道太子为何总喜欢这么叫自己,他不能反抗,只好享受了,还别说,挺好听…… 等小胜子走后。 刘据又看向苏武,“咱们一起去找工匠,这次要捣鼓的东西,孤也没谱,估计得试验很久,群策群力嘛。” “至于你……” 说话间,刘据已经朝楼台下行去,点了点金日磾,“认字学说话,能听明白?” “明…明……明白!” 金日磾操着一口异域腔调,艰难地说完了两个字。 “不错,都能听懂孤的话了……”刘据带着苏武,嘀嘀咕咕穿行于宫墙间,逐渐远去。 注视着太子离开,金日磾这才迈步。 一路七拐八绕,沿途有巡逻卫兵与其点头示意,这位匈奴王子都一一停下郑重还礼。 半刻钟后。 金日磾行到太子宫东南角,推开一间偏房,刚进来,里面有个孩童就冲过来。 “哥,我打听到了,他就在……” “闭嘴!” 金日磾低喝一声,掩上门,脸上尽是凶恶,“说…说汉话!叫……兄长!” 同样得了‘金’姓的金伦,面色微微发白,诺诺点头,退回里间。 两人在床角坐定后,金日磾神情才软化下来,叹了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打听到他现在住在哪?” 得了哥哥安抚,金伦才稍稍安心。 小孩胆怯来的快,去的也快,情绪再次高涨起来,神神秘秘道:“我听一个侍卫说的,浑邪王被皇帝封了漯阴侯。” “却没有外放去封地。” “宅邸就在长安城内,一处叫夕阴街的地方!” ------------ 第51章 货比货得扔 孩童在博取成人的信任感方面,一贯有着先天优势,金日磾不好打听的消息,他弟弟金伦却方便的多。 自打来到这座汉人的都城,金日磾无一日不在想着浑邪王,更忘不了王座上那具无头尸体! “漯阴侯…夕阴街……” 金日磾重复了一遍,暗自记下这两条关键信息。 “兄……兄长。”身旁的金伦扫了眼门口方向,低声道:“我们什么时候去杀了他?” “不急!” 金日磾却摇摇头,脸色阴晴不定,“急不得,浑邪王现在是汉庭的大贵族,我们动不了他。” 杀父之仇必须报,但不能鲁莽行事,否则极有可能报不了仇,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对此金日磾看得通透,不至于被仇恨冲昏头脑。 “我近期了解过,汉人大贵族如果没有官职,必须去封地就国。”金日磾冷冷道,“浑邪王却被留在京城,可见皇帝也在防着他!” “只要有间隙,咱们就有机会。” “等!” 金伦神情有些沮丧,“那,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给阿达报仇?” 两人独处的房间内,金日磾眼中露出深邃的光芒,“等到我们兄弟在汉庭爬起来,做大官的那一天!” 虽然在长安待的时间不久,金日磾依旧发觉了汉人与匈奴人的不同。 在匈奴,是大贵族,麾下就一定有大部落,手握大权。 可在汉朝。 贵族只享受好处,权力却是在‘官员’手中。 是大贵族,不一定是大官,手中可能一个兵都没有,当了大官的,也可以不是大贵族,甚至,根本就不是贵族! 封侯难,但金日磾不需要封侯,他只需要可以复仇的权柄,做官即可。 “先往上爬!” 金日磾道出了自己的谋划,“只要爬的够高,官职够大,用汉人的权力便能复仇!” 弟弟金伦听罢,心中隐隐有些担忧,汉人能允许匈奴人身居高位吗? 不过。 转瞬间,他便想起一事,脸上浮现喜色,“汉人的大王子好像很器重兄长,我们在他手下做大官?” 金日磾看了弟弟一眼,没有反驳,只是纠正道:“不是大王子,是太子。” “嘿嘿,都一样……” 金伦终究年少,困境消弭,很快便喜滋滋的畅想起来,年长一些的金日磾,脸上却没有笑意。 他确实想从太子身边一步步往上爬,也能感受到太子的特殊对待。 宫中那些护卫,愿意跟一个匈奴娃娃点头示意,不就是看在太子经常把他带在身边。 然而。 对于那份器重,金日磾却有些惶恐不安。 因为来的太过莫名其妙! 汉人太子,为何要屈尊与一位匈奴俘虏攀谈,还时常唤到身边亲善以待? 许多难眠的夜里,金日磾都会因此产生无数遐想,有的充满阴谋、有的充满血腥,更有的,充满激情…… 嘶! 少年忽然打了个冷颤,连忙将这些无厘头的想法碾碎。 想太多无用,现实很残酷。 金日磾没有探询答案的资格,现如今,他唯一能做的、要做的,就是借着太子的青睐,往上爬! 一个大汉列候,可不是一个牵马小子能杀的…… 思绪渐止。 金日磾从床榻角落抱起一捆竹简,尽管弟弟愁眉苦脸,金日磾仍旧用眼神逼视他来学习。 这些都是太子遣人送来的,有开蒙的《仓颉篇》、《博学篇》,也有写满微言大义的经传。 汉人典籍看的越多,金日磾对汉朝越发敬畏。 以往一些浑浑噩噩的念头豁然开朗,一些懵懵懂懂的迷雾,仿佛也找到了真相。 在《公羊传》中,有九世之仇尤可报也! 在《左氏传》中,有专诸刺吴王僚…… 就像听着宦官献殷勤一样,金日磾为了快速消除语言障碍,谁说话,他都会听一耳朵。 有一天。 从一个叫庄青翟的老头哪儿,金日磾听了只言片语,然后,他便翻了翻这篇有关刺杀的故事。 原本还有一个叫韩信的人。 但当金日磾去打听这位时,尽管有太子的庇护,他也第一次在汉庭感受到了深深的恶意! 犹记得。 向那位面冷心热的太子太傅请教时,刚听到这个名字,对方就变了脸色,没提‘韩信’,反倒教了他另外两个字。 禁忌! 自打那一天起,金日磾便学会了谨言慎行…… 同一时间。 就在这位匈奴王子如履薄冰、卧薪尝胆之际,与他有些缘分的霍光、霍小朋友,已经入了未央宫。 成为了一名前途光明的郎官! 对于他的到来,皇帝给予了顶格对待,直接跃过数不清的前辈,空降到皇帝身边,随侍左右。 霍光还是小看了自己兄长的面子,去太子宫会被优待,来未央宫,就不会了? 怎么可能! 对比一下金、霍二人的境遇,只能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或者,也能说一句,朝里无人莫做官? 咳。 俏皮话先停一停,且说正题。 这些日子以来,太子迁居太子宫的事情已经渐渐平息,但朝廷经略河西依旧是热门话题,还有愈演愈烈的势头。 徙民实边引发的问题,已经让朝中大臣忙得焦头烂额,可经略河西,不仅仅只有民生,还有军事! 而且。 后者的重要性还要更胜一筹。 河西走廊地理狭长,南边是不服王化的羌人,北边是时刻准备反扑的匈奴,朝廷不得不防。 要防,自然得有配套设施。 就如当年打下河套地区,修建朔方城一样。 从紧挨西域诸国的地域,延伸到陇西郡的这片千里长廊上,烽燧、关隘、城障、驿站,都需尽快拔地而起。 一旦有了这些。 大汉方才能真正说一句,吃下河西! 无论移民,还是搞基建,都是让人费心费力,又费钱的一件事,遂近些日子,朝堂上很忙。 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李蔡,自然更忙,忙起来,就意味着不会整什么幺蛾子…… 从东方朔哪得知李姬的家世后,刘据就一直盯着这位,谁让李蔡是姓李的里面,对自己最不善的那位。 刘据还不会天真的以为,宫斗仅仅局限在宫内。 权力斗争无处不在! 说来也巧。 刘据忙着捣鼓纸张时,李蔡忙着政务,后宫的李姬竟然也偃旗息鼓,什么阴招都不玩了。 这让太子守株待兔,准备为母后扳回一局的念头扑了个空。 真真是可惜! 本以为,元狩二年的秋天就会这样平静的过去,没曾想,临近秋天的尾巴时,宫中出了事儿。 整事儿的不是李姬。 而是皇帝! ------------ 第52章 糊弄鬼 “你再说一遍?” 太子宫,特地分割出的一片空地上,晾晒着许多隔板,刘据手里正摩挲着一张碎得掉渣的黄纸,眉头紧皱。 倒不是对纸张的不满,而是对刚才听到的话…… 感到荒谬! 魏小公公跟在太子身后,小心翼翼重复道:“据大长秋传来的消息,陛下正在宫中招魂。” 招魂? 刘据将黄纸揉成一团,甩在地上,在原地站了会儿,缓过劲来才追问道,“招谁的魂?谁在招魂?怎么招?” 他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语气一次比一次恶劣。 “听说,是招皇次子母亲、王夫人的魂。”魏小公公偷瞄了一眼刘据,不知道太子因何发怒,只能接着道: “方士少翁在替陛下施法,卓有成效,陛下已经封他为文成将军,少翁还主张祭祀太一神,陛下也允了。” 方士,太一神。 呵! 刘据听到这两个信息,当即冷笑出声。 在独尊儒术之前,方士应该叫另一个名字——阴阳家的阴阳术士,而太一神,便是东皇太一! “哼,祸害完始皇帝,轮到当今天子了是吧?”刘据的评价犀利异常。 魏小公公闻言,急忙左右张望,确定周围没有旁人,这才低声道:“殿下啊,这话可说不得,诅咒君上是大罪。” “再者。” “对神灵不敬,总…总是……” 他后面的‘总是不好’生生咽回了肚子,因为刘据吃人的目光已经瞪过来,“你以为招魂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 魏小公公这一刻的表情,就像相信天圆地方一样笃定,“宫中见到王夫人魂魄的,不止陛下,还有很多内侍。” “亲眼见到的人不少!” 话音刚落,刘据不禁挑了挑眉。 这么玄乎? 如果仅仅皇帝一个人看到,还可以理解为被灌了迷魂药,但一群人都亲眼所见……到底是真见了鬼,还是在糊弄鬼? 刘据一边沉思,一边向工坊走去。 魏小公公跟在后面,见太子态度好转了点,继续禀报道:“少翁还准备为陛下献上祥瑞,据闻是天地奇珍。” 进入工坊。 里面匠人众多,小太监收了声。 刘据看着水池里不断被捣烂的木浆,心里话说:‘祥瑞?这年头,祥瑞这么不值钱了?’ ‘是禾生双穗,还是地出甘泉?’ 都不是。 既跟稻谷无关,也和大地无关,跟天空有关! …… …… “历经七七四十九日,丹成之时,骤然间电闪雷鸣、狂风呼啸,须臾后,又晴空万里、碧波如洗!” “有霞光万道、瑞彩千条,浓郁紫气自东而来,紫气翻涌飞跃,遁向鼎炉时,竟化作一只紫翼仙鹤!” “入鼎后,鹤声阵阵,直入九霄!” “温养一时三刻,鼎炉开,仙丹成,丹色化紫为赤,丹纹似鹤非鹤!” 未央宫,承明殿内。 面相红润、留一缕胡须的少翁,正对皇帝朗声道:“陛下,此丹已非凡物,乃天地奇珍所化,是为祥瑞!” “是吗?” 龙榻上,刘彻捏着一枚鹌鹑蛋大小的红色丹丸,脸上不以为然,什么霞光万道、瑞彩千条,他不信虚的。 “你这丹,比之淮南王的如何?” 额…… 皇帝现在问的就是实的。 淮南王虽然已经挂了,但他的事迹仍在江湖传唱。 世人皆知淮南王刘安身前好收拢门客,招揽了那么多人,肯定有目的,当然,造反是其一,只是其一。 其二,是著书立说。 其三,就是炼丹。 杂家典籍《淮南子》便是淮南王与众多宾客的手笔,又有《中篇》《淮南万毕术》讲炼丹长生、变化之道。 因为刘安的这份爱好和经历,后世还因此演化出一个典故,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说的是。 刘安谋反事败,吞服丹药与八公一同升天,剩余丹药鸡犬吞食,随之升天…… 以上当作神话故事听听便好,不必当真。 但淮南王刘安炼丹,却是真的! 皇帝现在问少翁,他炼的丹,比之淮南王炼的如何,就是在实打实的对比。 少翁一捋胡须,镇定自若道:“刘安所炼之丹,求飞升轻现世,重虚无弱形体,与我所炼之丹,背道而驰。” 刘彻盯着丹丸转了两圈,“直接说有何功效!” “是。” 察觉到陛下的耐心马上消耗殆尽,少翁的话不再故作高深,点道:“此丹可延年益寿,裨助房事,生发子嗣。” 听到这话。 刘彻脸上终于有了兴趣。 如今还年轻力壮的他不在乎什么增寿,可有助子嗣确实是挠到了痒痒处。 想到子嗣,刘彻又想起了体弱多病的次子。 原本打算拿着丹药,去趟常宁殿,此刻却没了半点心情,将丹丸抛给一旁的宦者令。 皇帝挥了挥手。 下首站立的少翁会意,脸上当即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俯身一礼。 不多时。 大殿内便支起四面帷幔,帐幕由轻纱制成,可看清内里的影子若隐若现,此时,那里只有一道人影,少翁的。 见到这一幕。 宫人立刻熄灭殿中火烛,屏住呼吸,聚精会神。 叮铃。 叮铃铃。 透过薄纱内唯一的光源,依稀看见少翁手臂抖动,突兀的铃铛声在殿内响起,随后,便是无法识别的低沉咒语声。 叮铃铃。 叮铃铃! 铃声越来越响,呢喃般的咒语也越来越急促,恍惚间,帐幕内开始出现丝丝飘荡的烟雾,如梦似幻。 昏黑的殿内气氛陡然凝滞。 下一刻。 只见唯有一人影子的轻纱上,赫然出现了第二道,她从少翁的影子中走出……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形! 她竟然随着铃铛的响动,在扭动身子! 叮铃铃! 少翁的影子好似承受着无穷压力,女子形体开始抖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拉回九幽。 “不准停!” 皇帝的大喝声响起。 尽管不是第一次见到,可刘彻依然震撼莫名。 他眼中有浓浓的质疑,但看着那晃动的女子,号令卫士持剑冲进围帐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那是鬼魂!? 这一刻,大殿内所有人都毛骨悚然,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叮铃铃! 叮铃铃! 叮! 铃铛声、咒语声戛然而止,女子身形消失无踪,少翁的影子宛如耗尽了心神,瘫倒在地。 不知安静了多久后,帐内传来少翁虚弱不堪的声音,“太…太……太一神的伟力已消散。” 呼! 随着这一声落下,大殿中的宫人似乎才活过来,连忙上前,将少翁从幕中抬了出来,却见此人已然瘫成一团烂泥。 刘彻没去看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将其送出宫。 等人走后。 刘彻又在龙榻上独坐了会儿,忽然间,他猛地起身,抽出左侧悬挂的天子剑,直奔殿内那轻纱而去。 “陛下!” “陛下去不得!” 宦者令吓得亡魂大冒,赶忙尖声大喊:“阴邪之气有伤人寿,碰不得、碰不得呀!” “快,快拦住陛下……” ------------ 第53章 我不入地狱 在科学不发达的年代,人们对于某些现象无法理解时,自然而然便会归咎于无所不能的神灵。 比如现在。 少翁招魂于幽都,自称假借太一神的伟力,后世人听见这套说辞、看见那一幕,怎么都得怀疑怀疑有假。 但眼下大汉民众观之,丝毫疑心也无。 究其根本,逃不过两个字: 敬与畏! 更多还是后者,畏惧! 有关神鬼的事迹,现如今,既属于民间口口相传的习俗,又落于高阁精心保养的典籍。 鬼神之道。 在大汉百姓、乃至皇亲国戚中,都流传广泛,影响深远! 民间故事中,有《楚辞·招魂》,曰:“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顶层权贵中,昔年吕后去世,朝中大臣诛灭诸吕,谋划拥立代王刘恒继位,也就是未来的文帝。 使者至代国…… “代王报太后,计犹豫未定。卜之,兆得大横。占曰:大横庚庚,余为天王,夏启以光。” “……于是代王乃遣太后弟薄昭见太尉勃,勃等具言所以迎立王者……” 此类玄乎的事情。 在之前大复仇篇章中,同样有所体现。 齐襄公为了替先祖报仇,准备灭了纪国,“襄公将复仇乎纪。卜之曰:师丧分焉。” 卦象说,如果出兵,将会损失一半兵力。 齐襄公却坚持,“寡人死之,不为不吉也。”他自己就算是死了,只要能复仇,都不算不吉利。 之后。 便有了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而为了实现与天地鬼神的沟通,甚至还诞生了一部专门的典籍,名:《周易》。 招魂、占卜,寻求神灵的昭示,后世难以理解的事情,在当下,其实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 信了,就会怕。 遂当前皇后陈阿娇在宫中行巫蛊、祈祷鬼神后,以此为理由,顺理成章的将之废黜,朝中百官无一人有异议。 她母亲馆陶公主也说不出半个‘不是’来。 遂当少翁招魂时。 未央宫中尽皆静默,即使是刘彻本人,都被未知束缚了手脚! 他怕吗? 虽然不想承认,但应该也是有的,不过相较于对鬼神的那一丝丝敬畏,刘彻心中更多的,还是对鬼神的探查! 作为皇帝,尤其是刘彻这种掌控欲极强的皇帝,对于脱离自己掌控的事物,往往极其反感。 如果说。 第一次招魂,确实是思念王夫人,姑且让少翁试一试,可看了少翁的奇异术法后,之后再次、多次观看招魂之术。 已经与王夫人关系不大,更多的是刘彻掌控欲在作祟! 所以。 即使招魂会沾染阴邪之气,皇帝依旧下令少翁招,而且次数越来越频繁,完全没有考虑阴邪会不会影响到少翁。 如果事情按照以上节奏继续发展,没准哪一天皇帝就会突破对太一神的那点敬畏,看破真相…… 但是。 在某位不信东皇太一的储君插手下,不用等那么久! 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一夜。 细雨绵绵,雨滴夹杂着冷空气,让长安这个夜晚气温骤降,也让刚刚完成一次招魂、精疲力竭,只能缩在马车里的少翁直打哆嗦。 马车经过的地方,沿途太监、宫女,尽皆远远避开。 听着车上那似有似无的低吟,宫道上时不时响起‘阴气附体’‘邪煞缠身’的议论声。 咯吱,咯吱。 车轮碾过未央宫中的石板,偶尔也趟过几处雨滴积蓄的水滩,马车晃晃悠悠的朝宫外行去。 半刻钟后,少翁忽然察觉马车停了下来。 “为何停下?” 寂静的夜里,车夫没有回答他,传入耳朵里的是一道压着嗓子的胆怯声音,“殿下,别靠近啊!” 闻言。 原本闭目的少翁挑开竹帘。 循声望去,只见马车四周,此时正站着一群手持灯笼、火把的人,为首那位少年模样,正往车舆走来。 “喔,太子殿下?” 少翁靠在车沿上,没有下来的意思,也没有施礼的动作,只是有气无力地笑道:“殿下恕罪,臣施术过度。” “呵。” 刘据一边靠近,一边轻笑道:“文成将军不用多礼,孤宽宏的很。” 魏小公公虽然脸上怕得要死,但依旧跟了过来,对比之下,有两位比他表现的更好。 苏武手按刀柄,目光如炬,浑身气势勃发,大跨一步,走到刘据身前,好似要以自身的阳刚之气,挡一挡阴煞。 而同样走在刘据身前的金日磾呢。 这位牵马小子,倒不是想以自己信奉的匈奴天神,震一震汉人的鬼神,纯属是—— 别人退缩,我上前,太子有难,我表现!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别挡道。” 嘿,岂料太子不领情,推开了杵在自己身前的两道门神,直面笑吟吟的少翁。 “文成将军辛苦,听闻你在替父皇招魂,孤好奇得紧,特地来见一见。” 少翁将刚才的一幕收归眼底,此刻面对车窗外的太子,他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容。 “呵呵。” “招魂之术有损阳寿,可不是什么值得好奇的事情……” 他这话,就是故作高深,日常抬高自己的逼格,顺便将眼前的太子吓唬走。 没曾想。 听到明显是拒绝的话,刘据来了一句:“孤就是好奇!话说,你怎么招魂的?” 恩? 少翁一时有些错愕,但仍能保持风度,“太子说笑了,此术伤身,可不敢告知殿下。” “嗷,嗷~” 车舆外,刘据拉长嗓音,点了点头。 就在少翁以为拿捏住了这位大汉储君,笑意更深时,不料,刚还在点头的太子忽然顿住,正色道: “文成将军,孤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此言一出。 即使少翁再迟钝,也品出了太子语气不对劲,“殿下什么意思?” 淅淅沥沥的雨中,车舆外,宫道上,刘据盯着他,认真道:“孤说了,就是好奇,你怎么招魂的!” 一听这话。 少翁的笑容终究是没能维持住,脸色阴郁下来,身体往后靠了几分,顿时,昏黑的车厢便将他脸庞线条隐去大半。 “非我门人,法不外传。” “冥冥之中,自有太一垂青,殿下,有些事强求不得,当心祸事!” 阴沉的嗓音、黑暗的环境,搭配上鬼神之说,车厢里那位又是个能通九幽的存在,氛围肉眼可见的阴森起来。 魏小公公掌灯的手在抖,苏武腰间的刀在出鞘。 金日磾不清楚太一神是哪路神仙,但读气氛的眼力有,先前被推开的身体又往前挡! ------------ 第54章 闯下大祸 话到此处。 其实有一个问题,少翁一个做臣子的,能对太子用这种语气,说这种话? 硬刚、硬怼? 在明清这类皇权高度集中的朝代,应该难寻,但在大汉,不用少见多怪。 文帝时期,有个叫张释之的大臣,拿太子开涮,也就是硬刚后来的景帝,迫使文帝不得不摘帽赔罪。 当今天子时期,也有此类臣子。 都不是硬怼太子了,而是怼皇帝,是的,就是怼刘彻,怼的他下不来台! 这位猛人前文也提过,名叫: 汲黯。 总结下来便是,只要你头铁,别说太子了,皇帝你也能刚一刚。 回到眼下。 此时再去看少翁,作为正当红的方士,他有正面对上太子的那份底气。 “恐吓?” 刘据丝毫不受紧张气氛的影响,反而轻松道:“文成将军不用担心孤,这招魂之术,孤今天偏要知道。”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 叮铃铃! 车舆里猛地响起铃声,少翁的脸庞也彻底隐入黑暗,言语危险起来,“殿下,太一神已经……” “装神弄鬼!” 不等少翁的话说完,也不等苏武上前护卫,刘据已然不耐,他今天就是来一探究竟,哪会再听神棍装蒜。 此刻也不装了,直接撕破脸。 “拿光来!”刘据冷声道,“把藏在里面的那位照得亮堂些,黑黢黢的,吓唬谁?” 魏小公公脸皮抽动,连忙将手上的灯笼递过去。 “不用,取火把!” 刘据一甩手,苏武立刻从护卫手中接过一个火把,掀开车帘,将火焰抵在车厢内。 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原本的车夫早就退至远处,独留下车内被火光照了通透的少翁。 光亮驱散黑暗,阴森的感觉消散。 再去端详那位方士,哪还有什么神秘可言,完全就是一个躲避炙烤,不断往后缩的普通人。 “哼!” 刘据盯着少翁,质问道:“文成将军,不是说招魂有伤身体吗,孤看你那张脸,怎么白里透着红啊!” “殿下想干什么?” 少翁此刻颇有种色厉内荏的味道,装腔作势的环境没了,他索性摆出身份威胁。 “我是陛下亲封的文成将军!入了承明殿,尚且受礼遇,你若乱来,我定要在陛下面前弹劾!” 太子不按套路出牌,着实让少翁乱了手脚。 只是他不想想,如果真怕弹劾,刘据岂能一上来就无礼强逼? 冲突既起,就得速战速决。 现在是在未央宫中,迟则生变,刘据不管少翁在说些什么,直接下令道:“搜!” “车舆都给孤翻一遍,把他衣服全扒了!” “孤倒要看看怎么招魂!” 一声令下。 别说目瞪口呆的少翁了,随行的太子宫侍卫都有些骚动,在未央宫中,公然将陛下重视的方士扒个赤条条? 这? 太过胆大妄为了吧? 侍卫们哑然,苏武心中却冒出一个念头,‘果然是刘氏子孙!’ 他正欲将火把交给别人,不曾想这一耽搁,另一位已经先苏武一步,冲进车舆。 在场众人,要说谁会无条件执行刘据的命令,同时还不顾及什么太一神,除了金日磾,没有第二个。 我信奉的是匈奴天神啊,东皇太一是哪位? 不认识。 所以面对少翁的言语恫吓,以及剧烈反抗,从小就是骑马、射箭的金日磾挥起拳头便捶! 天天琢磨神神鬼鬼还吃丹药的少翁,哪受得了这阵仗。 不一会儿。 便只能捂着嘴巴哼哼。 金日磾则坚定不移得执行着太子的话,说翻车舆就翻车舆,说扒光就给他扒光。 随着时间推移,已经有宫人发现这里的骚乱,快步往宫内通传,而搜查的结果,也一件件被金日磾摆出来。 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针头线脑、木棍火折、铜钱碎金,前面的东西无甚异常,直到金日磾从少翁内衬衣物中扯出一块干硬的锦帛。 看清之后。 周围人脸色瞬间苍白! 锦帛摊开,其上画有诡异纹路,色彩赤红如血,中部还用黑色墨迹写着一道生辰八字,再看整体,竟似…… 一个女子!? 头上有钗,下摆有裙,栩栩如生。 “此乃王夫人魂魄寄托之所,阴气弥漫,尔等凡夫俗子看不见,快将其销毁,否则厄运缠身,命不久矣!” 这时。 光着身子的少翁不顾羞恼,挣脱金日磾的钳制,手指女子锦帛,像是看见十分恐怖的东西,惊慌大叫: “太子,你闯下了大祸!” “快,快将其用火焚烧,一旦阴气蔓延开来,王夫人的鬼魂第一个缠上你!” 这一刻。 连苏武都变了脸色,那‘女子像’与巫蛊人偶何其相似!他心底一跳,立即将手中火把往上撩。 “等等!” 就在此时,刘据止住了苏武。 “殿下,此物留不得!”苏武面色焦急,虽然少有的反对太子,但动作还是停了下来。 刘据没去看苏武,反倒是瞥向刚才被他忽视的那堆杂七杂八的物件,又看了看丝帛做的‘王夫人’。 此时。 太子终于知道了怎么招魂! “金日磾,摁住他!”猜到真相后,刘据没来由的生出一股恶气,那是一种…… 一个宵小之辈、竟然把自己老子骗的团团转的恼怒! 他平常便宜老爹、便宜老爹的叫,可知道别人将其当猴耍,刘据依旧止不住邪火往上蹿! “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快烧了那……” “啪!”被死死摁住的少翁话没说完,刘据大耳光就呼了过去,“烧烧烧,烧你妈的头!” 太子此刻哪还有半点形象,活脱脱一个街头斗殴不良少年,摁倒少翁,抬脚就朝对方脸上猛踹。 “装!” “我叫你装!” “鬼魂是吧,阴邪是吧,我踹死你!” 少翁双手被金日磾止住,刘据的袭击他用脸受了个结结实实,转瞬间便鲜血长流,不停哀嚎呜咽。 也就在太子含恨出脚之际,远处已有一道尖细的嗓音传来。 “住手!” “快住手!” 宦者令一路小跑,瞧见太子打人的一幕,又瞧见地上光溜溜的那位,骇的直冒冷汗,边跑边高呼道: “陛下有令,太子快快住手!” 刘据闻言转过身,真就没再打,理了理衣袖,抚平紊乱的呼吸,摆出温文尔雅的样子。 可他毕竟不是翩翩佳公子,外表装的再像,内在还是偏好老刘家混世魔王那一套。 “揍!” “把他给孤揍成猪头!”温文尔雅的太子殿下,对匈奴王子如此说道。 金日磾不管其他,太子说让干啥就干啥。 拳拳到肉的声音,闷哼声、含糊不清的求饶声,片刻间便再次响起。 “放肆!” “停手,咱家叫你停手!”对刘据还需客气,但对金日磾,跑到近前的宦者令厉色呵斥。 “安啦,宦者令不说是父皇有令吗?什么令?” “嗐!” 面对太子的拉扯,宦者令急的直跺脚,瞅了眼被摁在地上殴打的文成将军,苦劝道:“殿下,别打啦!” “陛下震怒,命您即刻去承明殿!” ------------ 第55章 现在就给朕招 承明殿。 殿内空气充斥着压抑,侍立的宫人们纷纷低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此时大殿中央有两位,一个瘫着,一个跪着。 重新披上衣服的文成将军少翁,内侍本来给他搬了一个软垫,表示让他坐,可少翁偏要躺在地上! 嘴里还不停呻吟…… 而跪着的刘据,正正经经跪着。 跪,与‘跪坐’表面上看相差无几,但实质不同,前者,是下跪,后者,是坐下。 如果跪坐的话,臀部下面会有一个小凳子,名叫:支踵,平时看不见,是被宽大的衣摆遮住了。 现在刘据双膝着地,屁股下面什么都没有,便是皇帝在彰显自己的不满。 “太子长本事了。” 安静的承明殿中,响起刘彻强压火气的声音,“都敢在未央宫里殴打大臣了,还将其扒了个干净?” 话音落下。 少翁那被打的血渍呼啦、牙齿都掉了几颗的嘴立刻‘诶呦’‘嘶’,痛哼声陡然提高。 衬托来的很及时,皇帝俨然怒意更盛。 “嘭!” 刘彻一拍御案,巨大的声响吓得周围内侍一激灵,“胆大包天,朝廷命官是你能任性羞辱的吗!?” “他是大汉臣子,不是你太子宫的奴仆!” “简直放肆!” 以上半是愠怒、半是场面话,刚好适合殿内两人听。 少翁很感动,连连对着上首磕头,另一位当事人,刘据却挺直腰杆、仰着脖子,一脸不服。 他先前进来便是这副尊荣,如今依旧是,今晚刘据要扮演的角色,一个字就能形容: 莽! 表情到位了,言语肯定也不能落后呀。 “儿臣没有羞辱文成将军!”刘据直面皇帝的愤怒,先实话实说道:“我听闻他能招魂,好奇怎么招,就想问问。” 说到这儿。 之后便开始运用春秋笔法了。 “可我向文成将军打听,他不仅不告诉我,还讽刺、恐吓我,儿臣作为储君,确实不能羞辱臣子。” “但他一个臣子,就能随意羞辱儿臣?” 刘据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眼一瞪,冷哼道:“祖父当年愤而举棋盘砸死吴太子,儿臣今天才扒了他的衣服。” “已经便宜他了!” 一番话说完。 端坐龙榻的刘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两眼都能喷出火来,但始终紧闭嘴巴,没有骂出声。 他被这逆子气的肝疼,居然拿爷爷压老子? 反了天了! 可气归气,刘彻确实被那句‘祖父’压住了,汉以孝治天下,面对景帝的丰功伟业,刘彻这个当儿子能怎么评价? 面对扯出景帝大旗、效仿的刘据,终于轮到刘彻当一回儿子,他能说啥!? “哼。” “强词夺理,巧言善辩,胆大妄为!” 哎,皇帝不跟你论是非了,直接摆身份给你盖棺定论,就在刘彻要来个官大一级压死人时… “父皇且慢!” 莽撞的刘据,今天很莽撞。 他直接打断皇帝的话,“父皇,搞清了为何扒衣服,可你还没问儿臣的招魂学没学会呢。” 闻言。 佯装受害者的少翁倏地转过头来,盯住刘据的同时,眼中闪过慌乱,从太子的话中,他察觉到不妙的迹象…… 不等文成将军使坏,上首的皇帝已然怒急。 “刘据!” 皇帝这回是被激出了真火,他感觉太子今天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刘彻怒。 刘据也怒! 跪到现在、腿都跪麻了,下雨天出来堵骗子、戳破骗术,为了谁?辛辛苦苦还被呵斥,刚才的假莽,现在也真了几分! “陛下!” 刘据双眼圆睁,同样以高声回道,“你还没问儿臣,有没有学会招魂之术!” 话音未落。 承明殿内一众宦官已经扑通跪地,宦者令惊慌失措,不断给刘据打眼色,示意别说了! 但该说的已经说出口,皇帝该起了怒火,已经起来。 只见刘彻呼吸粗重,神色阴晦,一手按在御案上,一手指向刘据,缓慢道:“那朕便问一句,你学会了招魂之术?” “想清楚了答!” “不用!”皇帝说的郑重其事,太子却显得有些轻率,径直站起,“儿臣立刻马上就能告诉陛下。” “就在这儿!” 刘据一指承明殿,斩钉截铁道:“儿臣现在就能招魂,让陛下好好看一看那王夫人到底是人是鬼!” 他这一句说完,皇帝的下一句追着话尾就来。 “好!” “好一个不用,朕今天就看看!” 父子俩明显是杠上了,一个不满,一个不忿,谁都不让谁,“招,现在就给朕招!” 刘彻一甩衣袖,多年的养气功夫,今天撞上自己儿子、还是个一直跟自己顶嘴的儿子,到底是破了功。 得了话,刘据不去管呼呼大喘气的皇帝,径直朝殿后侧那堆乱七八糟的‘法器’走去。 ‘你现在跟我吼?’ ‘一会儿我把王夫人招出来,看谁跟谁吼!’ 见状。 宦者令欲哭无泪,想去劝劝太子吧,太子犟的跟头牛似的,想对陛下说消消气,陛下眼神想要杀人似的。 咱家夹在中间,难呐! 而少翁看见这一幕,之前还有些窃喜,可等太子往自己的道具走去时,他立刻慌了神。 等太子拿起那张谁都避之不及的‘女子锦帛像’,少翁再也坐不住了,面色大变,扯着漏风的门牙便喊: “不能碰!” “此物阴邪至极,太子触之必有厄运!” 刘据理都不理他,又在那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挑了几根木棍,以及火折子、铃铛等物。 看了看那张干硬的锦帛四角,刘据不由暗骂一声,“娘的,眼儿都打好了!” “宦者令,布置场地啊?” 转过身来,刘据朝发愣的老太监晃了晃手中邪物,宦者令瞧着那诡异物件,嘴角直抽抽。 “殿…殿下。” “要不您把怎么招魂告知奴婢,咱命人替你?阴邪伤身呐!” “对对对。”太子没开口,少翁已经慌张站起,急道:“招魂有损阳寿,以太子的年纪,断然无法承受!不可乱来!” 刘据依旧是那句话:“不用!” 且说。 到了此时,尽管皇帝心中依旧含怒,但看见太子坚定的态度,以及少翁一反常态的举动,不免生出了些许……疑心! 刘彻本就不是笨人,反而十分敏锐。 察觉到异样后,心中升腾的怒气快速压下,冷静重新占据大脑。 “帷幔支起来!” “把太子身边那个匈奴人叫进来,让他来招!” 皇帝拍了板,宦者令不再迟疑,连忙吩咐人去办,而少翁见状,不由更急,忙道:“不可,陛下,不可呀!” 都不用刘彻示意,宦者令便悄悄摆了摆手,自有内侍上前,半扶半挟的将少翁往外架。 金日磾进殿时。 恰好与其交错而过,还能听到对方撕心裂肺般的悲呼:“祸事!祸事啊!太一神会降下神罚,陛下——!” ------------ 第56章 皇帝也是人 东皇太一在楚地盛行,还管不到从小在河西走廊长大的匈奴小子,金日磾一点都不怕。 所以当刘据告诉他招魂仪式时,他听的很坦然。 可听完后。 金日磾一脸错愕,盯着刘据看了半晌,那小眼神仿佛在说:‘殿下你没开玩笑?’ ‘以前部落巫师也不是这么施法的呀?’ 刘据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信孤的,准没错!’ 他俩嘀嘀咕咕期间,另一边,大殿中央的纱帐已经支起,宫人们既紧张又兴奋。 紧张的是,又要招魂,与鬼物共处一室。 兴奋的是,太子竟然也会招魂? 不多时。 在万众瞩目的目光下,金日磾钻进了帷幔,只是匈奴小子终究是匈奴小子,一点都没有仙风道骨、或者少翁那种神秘莫测的风范。 走路大开大合。 就算是入了帐内,观那影子,也一股狂野味儿。 因为这一遭,众人的紧张感倒缓和不少,熄灭殿内其余烛火,独留轻纱内的光源。 然后。 叮铃铃! 随着一声铃响,刚刚升温的氛围骤然跌落,有胆小的宫娥呼吸都暂停了几息。 高坐龙榻的刘彻身体前移,紧紧盯住那匈奴人的影子。 不一会儿。 铃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与少翁当初的一致,更神的是,少翁当时念的咒语,金日磾也在念! 同样的无法识别,但金日磾的好像跟诡异! 念着念着。 他还跳起来,手舞足蹈,跟着舞步一起呈现的,还有急促的铃声,亢奋的咒语。 这一刻。 狂野的匈奴小子竟比少翁更专业!? 如果此刻现场还有另一个匈奴人,便会明悟,金日磾现在跳的、念的,都是每年匈奴部落祭天时,萨满巫师们做的。 金日磾又用胡语唱念,遂显得更加诡谲。 不过。 他这份专业性,也就维持了一会儿,殿内众人刚提起的那点小心脏,被他下一个举动破坏殆尽。 “呼!呼呼!” 金日磾的影子好似在吹着什么,可跳动期间不好施为,他便停下,对着嘴边使劲吹。 这么一闹,要多出戏有多出戏。 刘彻眉头紧蹙,但仍耐着性子,局面也没有辜负这份等待。 片刻后。 一缕缕烟雾在轻纱中弥漫开。 殿内不乏看过几次招魂的宫人,知道下一刻便是鬼魂现,虽然先前出戏,可此时依旧止不住心头一紧。 叮铃铃! 一声铃后,唯一一道影子里,果然出现了第二道,那是个与粗矿匈奴人截然相反的女人影子! 王夫人!? 就在众人面皮发紧、浑身起鸡皮疙瘩……诶? 不对呀? 出现的哪位‘王夫人’,身形比常人小了许多,来回游动间也生涩的很,和少翁当初招来的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正猜测是否匈奴人道行不精,招来的鬼魂不稳时。 金日磾也发现了纰漏,连忙调整。 他的影子往侧边挪了挪,对着光线开始调整,嗯,大小差不多了,动作?动作再练练…… 好嘛,他不挪不要紧,一挪,众人顿时瞪大了眼睛,就像一个傻子一样! 为何? 因为‘王夫人’的影子里,长出了几根棍! 那几根棍子,还在金日磾手里来回抖动,他动,‘王夫人’跟着动。 宫女、太监们尽皆呆如木鸡之际。 “呛!” 却是皇帝一把抽出天子剑,用力向着帷幔抛去,天子剑打着旋,刺啦一声,划破了轻纱,露出了里面…… 正卖力挑木棍的金日磾。 以及他指缝间,一个冒着丝丝白烟的火折子。 没了遮挡,视线直射而去,再看那‘王夫人’鬼魂,哪还有什么鬼啊,明明就是一道‘女子锦帛像’投射出的影子! 刘据适时走到场间。 扯下串在木棍上的锦帛,将其丢在地上,此刻众人看的更清楚了。 那人见人怕的血色纹路、诡异咒语、生辰八字,都在锦帛正面,而背面,则是画着青色罗裙、点着朱红唇瓣。 他们先前看到的婀娜女子,就是这份妆容! “看!” “都给孤睁大眼睛看看!”刘据明着对宫女、太监吼,实则指桑骂槐,“这就是少翁的招魂之术!” “什么狗屁文成将军!” “就他,还朝廷命官,大臣,孤将他扒个精光,都是在手下留情!孤就该一棋盘砸死他!” 说完。 刘据一转身,对着刘彻一拱手,“陛下,这就是儿臣的招魂之术,比之少翁的如何?” 吼,你再跟我吼啊!? 刘彻确实没跟太子吼了,他只是默默的闭上眼,不愿让人看出他眼中也说不清是暴怒、是狼狈,还是极盛的杀意! 皇帝只是静静坐着。 但熟悉皇帝的人都清楚,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堂堂帝王,竟然被如此低劣的把戏耍弄于股掌之中!? 少翁的这套招魂之术,在后世,其实有另一个家喻户晓、民众喜闻乐见的名字: 皮影戏。 堪破真相的那一刻,你是不是会生出一种:“啊?就这?” 是的,就这。 人们在观看精彩绝伦的魔术表演时,会惊呼、讶异,等揭秘了魔术背后的手法,又难免有不过如此的念头。 但少翁弄得这一套,不仅仅是把戏,他在把戏以外的投入,才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比如。 三句不离太一神,拉高自己的段位,营造高人形象。 故意画一些血色纹路、生辰八字,创造恐怖氛围,同时也为自己的戏法打掩护。 诸如此类的还有很多。 施法后,故意瘫软、马车上时不时低吟,传播阴邪、鬼魅的可怕之处等等等等。 而最重要的。 是准确把握皇帝的心理! 皇帝想要什么,便投其所好,他想招王夫人的亡魂,就有空子可钻,把戏用出来,不怕皇帝不买账。 这与少翁献的那颗‘延年益寿、裨助房事、生发子嗣’丹,如出一辙。 那丹药,真有此类功效吗? 催情的功能有,但其他的,还不是皇帝想要什么,少翁就说什么…… 世间的骗子无非几种。 会点小把戏,能在一村一县行骗,在此基础上,懂点话术,就能在一城一郡行骗。 再会点心理学,懂得审时度势、揣摩人心,又能再上一步台阶,去到帝国高层行骗了! 皇帝也是人。 只要胆子大,照样骗的转! 统一六国的秦始皇够英明了吧?还不是被方士徐福忽悠瘸了,又是童男童女三千、又是出海寻仙。 宋朝有个叫郭京的,对宋钦宗说,自己会道教法术,施六甲法,布七千七百七十七人大阵,能生擒金人将领。 宋钦宗信了! 他信了!你敢信? 反正最后金人将领没有被生擒,倒是宋钦宗被对方活捉…… 回到眼下。 能与秦始皇掰一掰手腕的刘彻,也栽了。 正如当初刘据猜到少翁的把戏那样,他一个旁观者都止不住的火气往上蹿,刘彻这个当事人的心情,可想而知? 极度狼狈、羞恼、震惊、愤怒,转变成的狂暴杀意,几乎要满溢而出! 在这其中。 皇帝还有一份难言的尴尬,源于——戳破这个卑劣骗局的是自己儿子。 如果换做旁人,能让刘彻如此尴尬,即使是自己的错,刘彻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但那是自己儿子…… ------------ 第57章 别一天天在后宫折腾 所以这些可以发泄、以及无处发泄的情绪,统统汇集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不是皇帝的儿子。 “现在就去!”寂静无声的大殿内突然响起刘彻的咆哮声,“就在殿外,立刻马上将少翁给朕乱棍打死!” “立刻!!” “是是是。”皇帝凶狠的眼神瞪来,跪在地上的宦者令急忙应声,连滚带爬往外跑。 边跑他还边喊:“快,奸佞少翁欺瞒天子,立即……” 宦者令后面的话还说完,皇帝的怒吼声再次响起:“再喊,连你一块乱棍打死!” 此话一出,宦者令宛如被扼住咽喉的鸭子,瞬间没声儿,缩着脖子快步奔出殿外。 不多时。 承明殿内便听见一声惨嚎,“啊——!” “呜!呜!呜——!” 嚎叫只持续了一声,发出动静的那张嘴便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唯有持续不断地闷响在殿中回荡。 在此期间。 随侍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动都不敢动,生怕受到无辜牵连。 皇帝则在御阶上来回踱步,听着少翁的惨叫声,他暴跳如雷的心绪才稍稍缓解,只是面上仍旧含霜带煞。 “陛下…” 盏茶功夫不到,宦者令轻手轻脚入殿,小心禀道:“少翁已死。” “哼!” 皇帝重新坐回龙榻,怒气未消,“将其在长安的亲友同党一并揪出,全都腰斩!” “是,陛下。” 这次宦者令没有画蛇添足,躬身应完便不再多话。 他不说,皇帝心中正有气,也不说话,大殿内不就又安静下来? 但此时的安静与先前不同。 先前是皇帝在怒杀小贼,可以无视其他人,其他人也不会上赶着触霉头,现在不一样,事儿办完了…… 刘据还站在大殿中央,四十五度角仰头呢。 那倔强的表情,分明再说:“老登,你休想忽视我!之前冤枉我的事儿,咱们没完!” 今夜的事情,皇帝确实不占理。 太子虽然‘鲁莽’了些,可毕竟识破了少翁的伎俩,让皇帝不至于被当猴耍的太久。 先前命太子罚跪,眼下来看,也的确错怪了对方。 但是! 刘彻就算心里这么想、知道是自己的错,他表面上也不会认,更别提还是向自己儿子服软低头…… 呐。 这种窘迫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的传统技能便上线了。 在日常生活中,当你遇到尴尬且难以化解的窘态时,你会不会强行转换话题,用一件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事来掩盖呢? 不管你有没有。 刘彻此时就准备这么干。 他要将自己的人设,从一个丢脸父亲,拉回到冷酷帝王! “太子,你怎么知道少翁今夜在宫中招魂?”皇帝斜眼瞥向刘据,“还恰巧在宫门前堵住他?” 是啊。 少翁前脚从宫里被抬出去,后街就被太子堵住,这么巧?宫廷中从没有巧合,只有蓄意! 很明显,太子在未央宫有眼线,替他通风报信。 皇帝的话已经有点敏感了,可也正是此类敏感话题,才能强行找回场子。 不过。 刘据并不是很慌,一来,他能听出皇帝老爹外强中干,二来,敢来堵人,对后续产生的麻烦自然早有准备。 “回陛下!” 他深施一礼,正要继续呢,御案上蓦地飞来一卷竹简,“再阴阳怪气,朕赏伱十板子!” “咳。”刘据闪了闪身,躲过某人的恼羞成怒,正经道:“回父皇,儿臣早就怀疑少翁有鬼,一直盯着他呢。” “今晚抓住机会,一举拆穿招魂之术!” “哦,对了。”说到此处,刘据又拱了拱手,“父皇,还有那什么丹药祥瑞,儿臣也有涉猎呀!” “祥瑞嘛,儿臣也有。” “东西我都一并抬来了,就在宫外,比少翁的丹药不知强了多少倍!绝对利国利民!” 上首。 刘彻以手扶额,脸上的表情好似肾被人锤了一拳,他算是看出来了,今晚这小子是铁了心要跟自己作对。 朕拉开的话题,他居然又给扯回来了! 丹药、祥瑞? 你是在嘲笑你老子? “把太子给朕轰出去!”面子丢了一地的皇帝终于忍无可忍,没心情再玩什么弯弯绕,直接暴力输出。 太子却执着的很。 被宦者令连推带哀求的往殿外请时,仍旧回头高喊:“儿臣的祥瑞是真祥瑞,东西就放在宫外!” “父皇,你也别一天天尽在后宫折腾,政务繁忙,当以国事为重~” 话音刚落。 “嘭!哗啦!”御案上的竹简散落一地,其中还有几卷奔着太子的脑袋便去。 刘据撒开腿就跑,一溜烟没了身影。 难得撞上一次皇帝理亏的时候,刘据算是把要出的气、要吐的槽,一回爽了个够…… 等宦者令折返时。 殿内散乱的物件已被宫人们收拾妥当,只是他们依旧一個个跪伏在地,目露惶恐。 因为皇帝仍然面色不虞! 宦者令跟了皇帝很多年,品出点不同来,凑到近前,试探道:“陛下,太子确实留下了一个大箱子。” “您看?” 刘彻闻言瞪了他一眼,老太监连忙赔笑,顿了顿,皇帝才冷声道:“朕倒要看看这个逆子搞什么明堂,抬进来。” 说着。 他又扫向殿内跪倒一地的内侍,“让他们都散了!” 皇帝这一声落下,都不用老太监摆手,宫女、宦官们如蒙大赦,叩首后快速退出殿外。 宦者令清楚,最后若不是太子闹了那一遭,让陛下的余怒宣泄出来,今夜这承明殿内的宫人,难逃一死! 皇帝的笑话是轻易能看的? 被小人欺骗戏耍,仅仅死一个少翁便够了?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一个方士引起的怒火,不至于死百万之众,但牵连震死十几个宫娥、阉人,绰绰有余! 捡回一条命的在庆幸,难堪的皇帝,还在难堪。 侍卫们将木箱抬进殿内时,刘彻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那个新祥瑞,而是想起了之前的旧祥瑞。 “少翁献的丹药呢?” “回陛下,在奴婢这儿。”宦者令恭声答道,他正要将其取来,刘彻却挥了挥手,神情淡漠。 “不用拿了,将其赐给……赐给漯阴侯!” 宦者令挑了挑眉,没多言语,恭敬应下了…… 唯有两人的殿内。 皇帝臭着一张脸,走到那口箱子跟前,用脚随意地把箱盖踢开,“太子献的什么东西?” 问这话时。 刘彻只是往里斜了一眼,压根没仔细瞅,他根本就不信太子能弄出什么祥瑞。 尤其是在少翁那一档子事之后…… ------------ 第58章 玩崩了 皇帝此刻心里全想的是:‘要是敢随便弄些石头、树叶讽刺朕,朕之后定要让这逆子知道知道君父的威严!’ 这时。 弯下腰,将箱子上层一张东西取出来的宦者令开口了,“呦,陛下,是太子亲手抄写的一篇辞赋。” “这儿还写着,父皇亲启呢!” 听着老太监高兴的语调,刘彻鼻尖哼哼两声,心想算那小子识相。 “咦?” 宦者令忽而疑道:“太子用于誊抄文字的器物,怎得如此奇怪?轻盈,透光,是某种奇珍异兽的皮革?” “难道,真是祥瑞?” “陛下!” 肯定不会是兽皮啦,宦者令看走眼,刘彻可不会,他接过那张抄写着密密麻麻字迹的……纸。 是的,白纸! “诶?” 皇帝不知‘纸’为何物,搓了搓质感,“并非皮革,也不是丝帛,有点意思。” 宦者令现在就盼望着皇帝心情好转呢,一听陛下对太子所献之物有兴趣,赶忙把脑袋凑过来,搭茬念道: “亡是公听然而笑曰:楚则失矣,而齐亦未……陛下,是司马相如的上林赋!” “嗯。” 刘彻点了点头。 将一臂长宽的大纸展开,先是点评了下刘据的小字,“勉勉强强,看得下去。” 随后才说起纸张本身,“不错,朕记得《上林赋》有两千余字,用竹简书写都得十几卷,这东西……” 刘彻抖了抖纸张,“一块便能写下,应该是跟锦帛一样的贵重物品,却比锦帛稀奇,那小子给朕献了多少?” 宦者令看了眼箱内,喜道:“太子给陛下送来一大箱呢!” “哼,算他有点孝心。” 有时候,皇帝的话得反着听,比如现在,好似是不满意,但实际上,心里满意着呢! 宦者令一边拿着一张纸,一边谄媚奉承道:“陛下平时严苛,那是希望太子成龙,太子岂能不知?” “皇家也有温情呐!” 刘彻不置可否,背着手,往御阶上走去,“你这阉货,给太子这般说好话,未央宫里通风报信的那个是不是你?” “陛下,您可冤枉奴婢了!” 这一刻,宦者令对答如流,没有丝毫停滞,“是皇后宫中的掌事。” 老太监将纸张在案几上摊开,又给皇帝递上毛笔,接着道:“太子新收入宫的小宦官,与大长秋有些关联。” “呵。” 刘彻点了点头,“这便说的通了,看着点,哪些事传得、哪些事传不得,你有个数。” “是,奴婢知道。” 随即。 一场和颜悦色又危机四伏的谈话结束,皇帝专心致志地在纸上练起毛笔字。 还别说,有种……纵享丝滑的顺畅感。 “不错。” 刘彻看着笔下墨汁凝而不散,白纸黑字,对比分明,“是个好东西,朕原谅太子的莽撞了。” 这回宦者令没有胡乱搭腔,只是在一旁躬身立着。 老太监在皇帝身边随侍多年,陛下抖哪边眉毛是哪种意思,什么眼神是什么态度,何种语气是何种心情。 他都门儿清! 可以说,直到皇帝此刻说出这句不轻不淡的话,太子监视未央宫的冒犯之举,方才一笔勾销。 某种角度来讲。 这一幕,也正好是刘据献上纸张,要达成的目的……其中一丝丝边角料! 纸张跟锦帛做对比时,便已经有此等作用。 然而。 锦帛怎么能跟纸比呢? 是,纸没锦帛贵,可正因为比锦帛便宜的多、非常多,纸张的作用才会无限放大! 皇帝发觉出的功效,这才哪到哪? 好在停止权谋算计后,刘彻将一部分心神收回,很快便意识到不对。 “这物件是太子自己造的?” “陛下,想必是的。” “跟丝帛相比,孰贵孰贱?” “……这個奴婢倒不知晓,明天我去问问?” 刘彻闻言,放下毛笔,仿佛想起什么,“朕记得,太子之前在少府借过工匠?” “是。” 宦者令答道:“五十个匠人。” 听到这个数字,刘彻瞅了瞅案几上洁白如雪的纸张,又看了看殿中那口大箱子,眉头微蹙。 “去把人召回来!” …… 翌日。 未央宫,宣室殿外。 殿内在举行朝会,殿外候着一个人,太子。 昨夜刚被轰走,今天一早,便有宦官来传唤,完全在刘据的意料之中。 而且今天不用堵神棍,也不用再装莽夫。 他等的很悠闲。 巳时将近,宣室殿内响起一道很有识别性的公鸭嗓,“退朝~” 不一会儿。 殿内文武百官们便三三两两结伴出来。 刘据在殿外等候的场景也不是第一次了,按说以他现在迁居太子宫的尊位,加上以往结交的人脉,理应有人上前寒暄。 即使太子没叫住对方,不是等他,也该停下攀谈几句。 可是,并没有。 张骞仅仅是拱了拱手,便告辞离去,就连粗狂、豪放如李广,都只是点了点头,径直出宫。 为何如此? 正应了庄青翟曾说过的一句话:“宫廷之中,戒严时密不透风,但平常,漏的跟个筛子似的!” 昨晚未央宫中,又是太子大打出手、又是陛下杖毙方士,宫外早传的沸沸扬扬。 尽管细节不得而知,但大臣们多少也能猜到点。 陛下在后宫玩仙术,玩崩了呗! 这种事。 大家背地里知道就行,明面上不议论,也不敢议论,无论太子与陛下搞什么,都是皇家私事,外臣不参与。 今日太子到宣室殿外,多半与昨夜的事情有关,张骞、李广避嫌也就情有可原了…… 当然。 有一类臣子除外。 “殿下鲁莽了。”卫青停在刘据身前,面容严肃道:“纵使不喜方士,也不该像昨夜那样在未央宫出手。” 刘据作揖一礼,趁机前倾身子,低声道:“舅舅放心,昨夜莽撞是有意为之,已无大碍。” 闻言。 卫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确定外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方才轻声道:“如果有事,说话。” 交待完,大将军面色不变,转身离去。 刘据再次俯身一礼。 等他直起身时,面前又站着另一位了,“表兄不必担心,我昨夜……” “我知道!” 霍去病摆了摆手,眉目如剑,“我听霍光说过了,不就是扒了一个骗子的衣冠,有何惧之?” “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 “我跟你一块在这儿候着,陛下等会儿如果训斥你,我自会为你说情!” 恰在此时。 出殿来召太子的宦者令,听到了骠骑将军的言语,嘴角讪讪,皮笑肉不笑道:“呵呵,骠骑将军多虑了。” “陛下要赏赐太子都来不及,如何会训斥?” 霍去病听罢,剑眉倒竖,正欲再言,刘据赶忙插嘴道,“表兄自去,此事我有计较。” “放心!” 为了自己的一件小事,犯不着跟这个表面笑呵呵、实际小心眼的老太监呛火。 刘据拍着胸脯打了包票,霍去病也留下一句有事找他…… 大将军、骠骑将军走后。 宦者令脸上的笑容多了讨好,身姿也放低了些,笑道:“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只对主子客气。” “您不会怪罪吧?” 刘据能跟舅舅、表兄诚恳相待,也能跟面前这位虚与委蛇,“诶,岂会怪罪,宦者令此举才是奉君之道。” 宦者令听后,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侧身往前一礼,“殿下,陛下正等您呢。” “好!” 刘据大步入了宣室…… ------------ 第59章 鹿皮哪有树皮多 宣室殿。 太子端端正正坐于御阶右侧,今天面圣没有被罚跪。 皇帝也没有了昨夜的种种失态,坦然平静地注视着下首,敲了敲御案上的一沓纸张。 “你知道这东西的重要性吗?” “知道。” 刘彻直入正题,刘据自然也不拖拉,“儿臣都说了,我献的是真祥瑞。” 祥瑞。 吉祥的征兆,一般指自然现象,例如五彩斑斓的云、五颜六色的黑、五爪双头的乌龟,等等诸如此类吧。 纸张,人造物,按理不能描述为祥瑞。 但有了少翁献的那颗‘仙丹’打底,刘据借此攀一攀这两个字眼,也没问题。 再次听到‘祥瑞’二字,皇帝没有被冒犯的恼怒了,反而重重点向刘据,凛然道: “此物比世间任何祥瑞,都强一万倍!” 昨日连夜召回太子宫的匠人,询问得知,太子督造的记字器物,竟然是树皮做的! 原料低廉,工序还不繁琐,书写功效远超竹简,能与锦帛比肩。 然而。 即使是皇帝平常下诏书,除非有重大事件,能不用锦帛便不用,锦帛何其贵? 而那树皮做的玩意儿,又是何其的便宜!? 在工艺、原料极致的简易下,皇帝仅仅是怔了一瞬,立即便反应过来此物的价值所在—— 提升皇权! 注意,不是朝廷,是皇帝个人的权力,皇权! 如果将视野抬高,与皇帝私人权柄对立的,是朝廷百官、乃至整体天下官僚的权益。 在长安、京畿等皇帝眼皮子底下,皇权是显著压过‘官权’的,哪个臣子有错,皇帝顺手就给撸了。 但在千里之外。 皇帝看不见、顾不上的地方,比如一地县丞、贼曹、小吏等,都是地方官自行赏罚任免。 在官官相护、烟亲勾连、贪污受贿的因素影响下,地方官吏往往结成一套严密、持久的关系网。 有多持久? “孝文时,吏居官者或长子孙,以官为氏,仓氏、库氏则仓库吏之后也。” 自己担任的官职能传于子孙,甚至可以将某一官职,当作家族的姓氏! 管仓库的,家族代代都能管仓库。 遂以仓、库为姓…… 官职理论上不能世袭,但现实里,它确实成了类似王爵、列侯的世袭职位! 文景两帝时,倡导无为而治,知晓此类现象也不会插手,刘彻登基后,想插手,却无能为力。 因为哪怕他直接干预,此类数以万计的地方官吏,也得从地方上挑选人担任。 到这個步骤,问题就来了。 皇帝不可能认识地方上的所有人才,遂让地方官举荐,可他们举荐上来的,就是那些在世袭的! 其中有黑幕吗? 应该是有的…… 但刘彻清楚,更多还是无奈,郡国中,能识文断字的人才就那么点,不选他们还能选谁? 从此处来看。 皇帝其实是被官员变相‘绑架’了…… 你以为大汉的官员动不动来个挂印辞官,是谁给他们的勇气?是物以稀为贵啊! 说到此处。 话题便拉了回来。 如果能扩大人才基数,皇帝可选择的备选官员增多,那鞭长莫及与放任自流的情况就能有很大改善。 届时。 便不再是地方官举荐哪个,皇帝就得用哪个。 刘彻甚至想的更多,一旦有了更多人才,改一改官员选拔的方式都不成问题。 征辟。 皇帝征召称‘征’,官员征召称‘辟’,官员怎么能和皇帝享有一样的权力呢…… 宣室殿内。 “此物叫何名?” “纸,絮渣之意。”刘据答道。 刘彻想起匠人说的制作之法,点了点头,“很贴切。” 随即挥了挥衣袖,将殿内闲杂人等驱逐出去,言语依旧直截了当:“这个纸,朕有大用!” “想必你也猜到了,朕要用它推广经义,为国养才!” 说着。 他盯住刘据,认真道:“此物与马具不同,影响很大,能因此受惠,同样,也能招致敌意,好与坏皆有。” “要不要担下这个名头,你是储君,你自己抉择。” “无论选哪一个…” 刘彻顿了顿,肃穆言道:“朕都可以告诉你,只要朕在一日,天大的敌意都翻不起浪花!” 想打破一个旧有的制度,必会引来相关利益者的敌视,纸张推广,谁的利益会受到损害? 少部分掌控知识的人! 具体到大汉,便是那些握有大量竹简,当得起‘汗牛充栋’形容的豪强大家! 历史上,蔡伦革新造纸工艺数十、乃至上百年后,纸张才真正推广开来,为什么? 一则,那时的纸张质量确实不行。 二则,便是人为阻碍。 前者。 对刘据来说不是问题,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用神农尝百草,便知道桑皮、竹子可造纸。 制造工艺里,也不用添加什么渔网、碎布,而是去皮、发酵、蒸煮、过滤、晾晒一步到位! 纸张质量绝对过关。 可后者,豪强大家的敌意。 皇帝老爹已经暗示……不,都不能算暗示了,是明示!他的态度很简单,通俗来讲,便是: “朕的儿子,不能怂!” 不用他说,刘据也没怂过啊…… 但见太子昂然一笑:“儿臣发明的纸张,名头自然是儿臣来领,至于敌意,他来任他来!” “父皇尽管将纸张推行全国,这好处,我拿定了!” 话罢。 坐于上首的刘彻,眼中明显流露出满意之色。 敲定了大事,他脸上的严肃减去几分,拿起一张白纸,多了些似笑非笑的表情。 “推行全国的安排,先等一等,此事是百年大计,不急于一时,现在嘛……” 说到这儿。 刘彻从龙榻上站起,徐徐漫步到大殿中央,嘴里讲起不相关的话题。 “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各地诸侯王入京朝见的日子,朕本想着,用上林苑的白鹿皮制币,作价四十万钱。” “强令诸王们朝见时奉上白鹿币。” “但现在,朕改主意了!” 他将手中的纸张举起,对着日光,仿佛在看其中的纹理,“呵,白鹿皮,哪有树皮多?” “朕的叔伯兄弟们,一年年积攒下来的钱粮堆成山,也该替朝廷分分忧了!” ------------ 第60章 自创小达人 事实证明。 刘彻真的不是只会在后宫折腾,他在朝中、天下,都是出了名的能折腾! 白鹿币,作价四十万钱。 这玩意儿说的好听,本质上就是敲诈! 用皇帝的权威,强制诸侯王们入京朝见时,必须买白鹿币。 交易过程很简单。 诸侯王掏四十万,皇帝给你一张鹿皮,上林苑独有的白鹿皮…… 当然了。 现在由于刘据把纸张弄出来,刘彻福灵心至,决定用更稀奇、数量更多的纸张造‘纸币’。 原本应该出现的白鹿币,一度被后世认为是最早的一种纸币形式,如今阴差阳错,‘纸币’提前千年现世。 只是。 刘彻的纸币,得打双引号。 因为他不是在印发一文钱、十文钱的纸币,而是一次性、一张就要作价四十万钱,而且还是给特定人群印发! 这骚操作,古今罕有…… 反正在敲诈诸侯王,刘据没意见,不关心,这事也轮不到他关心。 不过由此引发的变动,与他有关。 纸张要推广,但在此之前,皇帝得先捞一笔,他吃肉,也允许刘据跟着喝口汤。 “以后纸张制作,交由少府。” “这种白色的纸,朕留给诸侯王,黄色、有杂质的,你自行去安排人鼓吹,你不是和东方朔交好吗?” “让他用纸张写几篇赋,朕也夸几句,长安富户不少,一张纸定价一金都有人买。” “行了,去吧……” 出宣室殿时。 刘据脑中依旧萦绕着这句话。 皇帝老爹要替自己打广告、顺便制定营销策略的行为,和那‘白鹿币’一样的骚。 只能说,无论今时还是往日,聪明人永远是聪明人。 可细品之下,他话里还有个小小的问题,怎么就偏偏提了东方朔,没提司马相如? 都是辞赋大家,刘据和他们都交好,还在太子宫宴请过司马相如,皇帝为何不提? “哼哼。” 宣室殿外。 刘据侧头看了一眼身后,心里话说:‘又整这一套故弄玄虚,吓唬我?’ ‘不就是在未央宫安插了眼线嘛,百官在宫中都有耳目,你怎么不去敲打他们?’ ‘老登……’ 肆意吐槽一番,刘据心底阴郁消散不少。 皇帝果然还是那个皇帝,前天因招魂的事尴尬,隔天一早就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明明是在赏赐,话语间也能掺杂着敲打。 啧。 刘据对此不作评价…… 倒是另一件事,引起了他的好奇,“朝廷,好像很缺钱?” 太子一边搓着下巴,一边出了未央宫。 返回太子宫后。 刘据将心事收起,把金日磾唤来,正式给这匈奴小子升了官,厩长! 虽然还是养马的,但如今可以养一群马! 呃…… 好像没有什么好称赞的。 不过金日磾依旧很兴奋,今天一小步,明天一大步,慢慢来,他不急。 给他升官的原因,刘据也当着太子宫所有宫女、宦官的面说了,“昨夜金日磾勇于任事,有功必赏!” “你等以后皆是如此,只要有功,无论什么身份,孤能提拔一個匈奴人作亲信,也能容得下奴仆!” 拉拢人心的话术很糙。 但管用。 跟饱学之士可以含蓄,跟身份低微的仆从,真金白银的好处直接摆出来才是王道。 事后,有多少人去向金日磾打听‘勇于任事’的细节,又有多少人准备效仿,便不是刘据要留心的了…… 巧合的是。 他在收拾少翁的那一夜里,看见了金日磾踊跃的态度,给予了提拔,皇帝同样在那夜看到了太子的能力! 无论刘据是因何怀疑的少翁,拆穿对方骗术都是不争的事实。 当儿子的都知道有功必赏,当爹的能不知道? 况且。 还有纸张这一大杀器…… 所以刘据前脚回宫,给自己的心腹爱将提拔完,后脚皇帝的旨意便到了。 “自今日起,着,皇太子据,于内朝听政!” 不错。 刘彻对太子的赏赐,依旧是那么的独树一帜。 不管怎么独特吧,朝臣们猜测了许久的答案,自旨意下达那一刻起,终于坐实。 太子,将正式参与朝政! 今时今日,大汉的常朝,按照惯例五日一次。 而当今天子自创的内朝,由于没有前例可循,参会人员又都是皇帝近臣,什么时候召开便全凭皇帝心情。 九月初。 太子在宣室殿第一次出席了朝会。 这次与他前几次或打岔、或溜进来不同,是有正式诏令! 刘据能感觉到,尽管只是在宣室殿坐了一个时辰,出来后,大臣们对他说话的语气都客气不少。 不过也仅限于客气…… 听政期间,刘据又见到一位新的大佬,在四大顾命重臣中,与霍光、金日磾齐名的——桑弘羊。 这一次。 与桑弘羊对比,霍光的境遇也得逊色不少。 人家已经能在皇帝面前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了,小霍却还是皇帝身边一个端茶倒水的…… 嗯。 内朝期间,刘据特地享受了一把‘未来大司马’的服侍,就算不喜欢喝茶汤,也捏着鼻子干了三大碗。 咳咳。 他也不是尽做些没品的事情了,至少旁听了一段时间,又找舅舅卫青请教了一番朝堂近期动向。 刘据之前的疑问有了解答。 朝廷真的很缺钱! 缺到皇帝都不得不亲自下场去敲诈自己的叔伯兄弟们,甚至是……贩卖爵位! “卖爵?” 未央宫的廊道上,太子与大将军并肩而行。 刘据疑虑道:“舅舅,此举岂不是会致使二十等爵崩溃?得不偿失吧?” 这个问题,随便换朝中哪个臣子来都清楚,不过卫青面对外甥的请教很有耐心,摇头道: “自秦沿袭而来的二十等爵,除了上层的几个列候、关内侯等,底层的爵位早就崩溃……” 汉袭秦制。 秦朝的二十等军功爵,大汉同样有,只是大汉立国初期,尤其是文景之治时,天下一统,没有对外的征战。 这套以战养战的赏赐制度没了用武之地,渐渐也就变了质。 今儿太后过生日,高兴,赐爵! 明儿皇帝成婚,高兴,也赐爵! 他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赐,而是成百上千、一个县一个郡的赐爵! 滥发下来,除了顶层的几个,二十等爵已经没有多少含金量…… “嗯?” 刘据皱了皱眉,看向卫青,又道:“那朝廷售卖二十等爵位取财,能有效果?” 卫青回了他一个问题,“我什么时候说过朝廷卖的是二十等爵?” 在刘据诧异的目光中,大将军说出了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话,只见卫青幽幽道: “陛下自创了一套武功爵……” ------------ 第61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武功爵。 一级为造士,二级为闲舆卫,一直到第十一级,军卫。 其实早在元朔六年,也就是河西之战的前两年,皇帝便创出这套爵位体系,开始售卖。 那一段时间…… “汉遣大将将六将军,军十余万,击右贤王,获首虏万五千级。明年,大将军将六将军仍再出击胡,得首虏万九千级。” “捕斩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余万斤!” “……兵甲之财转漕之费不与焉。于是大农陈藏钱经秏,赋税既竭,犹不足以奉战士。” 那两场大战中。 霍去病勇冠三军,获封冠军侯,张骞获封博望侯,因军功崛起、受赏的人很多。 正因为多,朝廷有点着不住。 但什么都能拖欠,唯独大胜归来的将士军功,拖欠不得! 皇帝随即置武功爵,一级十七万钱,方有:‘级十七万,凡直三十余万金。’堵上了财政窟窿。 通往宣室殿的宫道上。 卫青边走边道:“百姓买爵至第五级,可以成为候补官吏,优先录用,至第七级,可降罪两等。” “初置武功爵时,豪商富户很是踊跃。” 一旁。 刘据微微颔首,能做官,还能用于免罪,有钱人自然踊跃,“可这样,好像比售卖二十等爵更糟糕?” 面对舅舅,刘据一向有话直说。 卫青双手捧着笏板,偏头看向他,笑问道:“你是不是担心官员来历驳杂,导致吏治败坏?” 刘据拱了拱手,“舅舅赐教。” 卫青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头顶阴云密布的天空,轻声道:“张汤为廷尉时,便时常游走于天下。” “贪官污吏被其诛杀、下狱的不在少数,张汤升任御史大夫后,积威更盛,手下御史遍布郡国。” “陛下能卖,就能收!” 只是收的方式很流氓,直接砍头抄家…… 皇帝不是不知道卖爵位的弊端,不就是庸人当道、官员腐坏吗,那就来一个以毒攻毒。 用酷吏,治贪官! 刘据听完,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心说便宜老爹玩的溜啊,割完韭菜,还连根拔? 张汤也是个狠人。 虽久不在江湖现身,但江湖处处都有他的传说…… 刘据感慨之际,卫青的话还没有结束,尽管太子与大将军交谈时,没有哪個不开眼的主动靠近,左右无人。 可卫青说下一句话,仍旧不自觉地放低声音,“殿下以后若遇到一群身着绣衣的人,当警惕些。” “此为天子走卒。” “郡国之间的线报、动向,有些并不是张汤查出来的,而是陛下授意,绣衣士告知!” 绣衣士? 刘据眉头拧在一块,怎么有点耳熟,绣衣、绣衣士……绣衣使者! 这四个字浮现时,刘据心头一跳。 世人皆知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却不知早在汉朝,已经有了历史上第一支成建制特务! 有人可能会问。 秦朝的罗网、黑冰卫呢?这俩不是最早的吗? 嗐。 这俩在时间线上是早,可他们不保真啊,现在咱们讨论的是历史上确切存在的特务,绣衣使者。 又名绣衣直指! 依旧是自创小达人创立,只听命于皇帝,职权之大,远超想象,可调兵、可杀官吏、可监察天下。 如果用句直观的比喻,那便是:锦衣卫管的,绣衣使者管,锦衣卫不能管的,绣衣使者照样管! 诚然。 如今还没到绣衣使者彻底展露锋芒的时候,但藏在冰山下的一角,已经显现…… 卫青没在这个话题持续太久。 见太子神情内敛,有了戒备,他又说回前事,“元朔六年前后的两次大战,已经掏空了府库。” “陛下虽通过武功爵弥补了些,不过此策后继乏力,至于原因……” 说着。 大将军朝太子看了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知道的。 刘据确实知道,自己老爹割韭菜割太狠,天下富户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掏钱又掏命。 “所以河西之战后,国库紧张,父皇打起了诸侯王的主意?” “是,也不是。” 卫青这句话的意思,是陛下不止打诸侯王的主意,此次的目标,是天下所有有钱人! 诸侯王有‘白纸币’,富户也有富户的招数。 不卖爵了,这招已经臭了。 皇帝先礼后兵。 先跟天下有钱人讲道理,“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车服僭上亡限。” 你们都有钱,朝廷要干匈奴,财政困难,捐一点吧。 然而,得到的回应却是: 什么? 陛下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富商大贾……冶铸煮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国家之急,黎民重困。” 从文景之治到现如今,盐铁可由私人开采、冶炼,随之诞生的豪商巨贾不计其数。 而且,如果有铜山,甚至可以铸币!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 朝廷造钱,地方上也可以造钱,尤其是诸侯王、豪强、巨商,在大汉初期吃了个盆满钵满。 不可否认。 文、景两帝放开山河之禁、乃至种种限制,肯定是想造福大汉百姓,他们的仁政也确实奏效。 但受惠最大的,并不是平民。 可以随意滚雪球的年代,百姓哪是豪强巨商们的对手,一郡盐业,普通人能碰?铁山、铜山,一般人守得住? 碰不了,守不住! “当此之时,罔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 朝廷把盐铁、铸币统统下放,让大家有了钱,以至于你们都能在地方大搞兼并! 现在朝廷打匈奴,财政紧张,让捐点,都不捐。 好。 既然如此。 先礼后兵的‘礼’走完了,好声好气的讲道理,伱们不听、不给面子,那皇帝就要开始玩‘兵’了! 白鹿币登场。 现在换成了‘白纸币’,啥也别说了,直接野蛮粗暴的敲诈!对于诸侯王,皇帝一点不客气。 不过对天下人。 就不能乱来,治国得讲规矩。 即使是那套武功爵,皇帝都是与公卿商议后,方才施行,如今要整一波大的,更是得思之慎之…… “今日议事,你听着便好,不要随意插嘴。”宣室殿外,卫青整了整衣冠,对刘据道了最后一句叮嘱。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此仇不共戴天! 卫青可不想自己外甥冒冒失去蹚浑水。 刘据看着舅舅入殿的背影,若有所思,暗忖道:“今天要商议的就是盐铁官营?” ------------ 第62章 炸锅 是,也不是。 刘据又低估了,不过上次是低估皇帝要打击的范围,这次却低估了动盐铁,可能引发的后果! 即使是刘彻,也没有一开始便急吼吼喊着盐铁官营。 而是推出一个小角色,先试试水…… 且看。 此时宣室殿内,公卿在列,近臣云集。 按理说这个描述其实是有问题的,因为公卿是哪些人?丞相李蔡、御史大夫张汤,太常、郎中令、卫尉等九卿。 以上皆为外朝高官! 而内朝近臣又是哪些? 除了撑场子的大将军,剩下的全是阿猫阿狗,什么戏剧大师东方朔、小小侍中桑弘羊、端茶倒水霍光等等等等。 一个個名字响亮,但在此时此刻,得看官职! 论起官职高低,他们都得歇菜。 两拨人理应坐不到一块去,更不可能在同殿议事,但皇帝偏偏将他们召集到了一起。 此中用意。 其实是故意模糊内、外朝界限,稀释统御百官的相权…… 朝中有的人看不透,有的人却看透不说透,反正在当下,宣室殿内没有哪个公卿甩脸色。 “今日召集诸位,是有多事不决,且议一议。” 主位上。 刘彻以一句听不出偏向的话作开场白,示意可以开始了,同时,也抽身事外。 就如当年要修建朔方城一样,朝中争议很大,皇帝便将双方一同叫来,让他们辩、争。 自己则默默旁观,借机看清每一个人的态度…… 刘彻很喜欢这招,屡试不爽,今日这场有关钱袋子的议事,同样如此。 他这头话音刚落。 下头有一位就收到了信号。 小小侍中桑弘羊从右侧站起,对着上首陛下、御阶旁太子、前列大将军,以及对面公卿们,依次拱手一圈! 然后。 才谦逊言道:“在下有一些浅见,还请诸公斧正。” 桑弘羊一开口,丞相等人便循声望来,明悟今日议事多半就是这家伙挑起的。 被众人注视,桑弘羊淡定自若,语气依旧谦和,可他说出来的话,里面的含义却惊了众人一跳! “如今朝廷赋税紧缺,府库枯竭,我建议,当严禁民间私铸钱币,同时在盐铁上,施行管仲之法。” 管仲主张——唯官山海为可也。 山海,指盐铁,整句话的意思便是由官府盐铁专卖。 话音落下。 右侧的近臣们表情淡淡,他们早就听到风声,否则先前大将军也不会叮嘱太子少说话。 可公卿们却是第一次听这番论调,此时,卫青的先见之明凸显出来。 因为公卿听罢,直接炸了! “荒谬!” 宗正刘受断然呵斥,连屁股都没挪一下,便斜视着桑弘羊训道:“哪来的疯言疯语!” “孝文帝与先帝的宽民之策,是你嘴皮子一碰说改就改?不知所谓!” 他刚说完。 太常周平不善的目光也瞪过来,“允许民间铸币、放开盐铁,本就是富国之道,倘若倒行逆施、与民争利。” “朝廷赋税看似增加,长远来看却有大害!” 两位话罢,殿内公卿情绪依旧激愤,不过端坐上首的皇帝已经快速过完了两位的履历。 宗正刘受,楚元王刘交之孙,代表宗室。 太常周平,绳侯,代表老牌勋贵。 两位九卿高官已经表态,但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随即。 大行令李息皱眉:“官营必滋生贪墨,实属不智。” 郎中令李广不解:“盐铁、铸币一事施行已久,并无纰漏,为何贸然要改?” 皇帝点评。 李息,关内侯,代表新兴勋贵。 李广……代表广大百姓吧。 大农令管国家财政,少府管皇家私产,这两位都清楚朝廷有多穷,虽没有明确驳斥,但依旧传达了无声的反对。 九卿态度,一览无余。 窥一斑而知全豹,大汉上层诸侯、勋贵、大臣,对盐铁、铸币的意见也就不难猜了…… 三公之中。 御史大夫张汤面上古井无波,没有发言的意思。 丞相李蔡却在所有人意见统一后,开口了,或者说,拍板了,“陛下,侍中桑弘羊所言,恐怕难以实施。” 潜台词就是:议下一件吧。 “嗯。” 刘彻点了点头,好似要顺着丞相的话锋划过去,不料,他忽然转头,朝卫青问道:“大将军,你以为呢?” 闻言。 大将军还没说话,左侧一道道目光已经刷刷盯过来,其中以丞相的最为犀利。 “陛下若问臣行兵布阵,臣知无不言,但事关财政,非臣擅长,实难有见解。” 卫青言罢,公卿们又默默收回了视线。 皇帝再次颔首,脸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挥了挥衣袖,终道:“此事搁置,议下一件。” 如此。 从前到后,仅仅冒了个头的桑弘羊,就像那打地鼠游戏一样,被狠狠敲回原位! 他腹中无数关于盐铁专卖的利弊得失,如何如何辩论、如何如何驳倒,通通没了作用。 人家根本不给你平等对话的资格! 看着桑弘羊落寞的身影,全程旁听的刘据倒是替他说了一句好话……在心里说的。 ‘别丧气。’ ‘盐铁官营肯定能施行,你也肯定能大放异彩,毕竟不相信你自己,也要相信你背后那个男人嘛!’ 太子的腹诽暂且不提,殿内的议事仍在继续。 之后依旧是有关财政的。 是滴。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白纸币’,正式登大雅之堂了! 准确来说,是皇帝让他们议一议,不久后诸王来朝,朕发行一种价值四十万钱的‘白纸’,合不合适? 这件议题比上一个更离谱! 但出奇的是,宗正刘受只是确定了一句:陛下伱认真的? 得到回复:比真金还真! 随后。 宗正龇牙咧嘴了一番,表达了自己的震惊之情,再然后,就没有了。 其他公卿也仅仅是‘高看’了陛下一眼。 再无其他。 政务一件件的过,有的全票赞通,有的争议待定,只是议着、议着,左侧那群近臣们便没声了。 没办法,官职摆在那儿。 人家一个两千石往你脸上一杵,你自己呢,连个二百石都不是,怎么跟人家论? 近臣中的杠把子——大将军卫青。 除了在一件涉及河西两郡修建烽燧的事情开口,其他时间,全程闭嘴…… ------------ 第63章 未雨绸缪 卫青的沉默,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他并不是在财政的上不发表意见,民政、刑罚、礼制等,都不插手。 以往朝堂议事,除非涉及到兵戈、军务,否则大将军一般不开口,而只要开了口,往往又有一锤定音的效果。 追根溯源。 还是卫青影响力太大。 他今天如果公开表示,支持盐铁专卖,朝堂上的武官有一半都得跟着走,剩下一半即使不支持,也不会再唱反调。 确实有利于皇帝要推行的政策。 然而。 皇帝不一定想看到这一幕…… 就刘据这么多天的听政经历来看,他可以用四个字形容这对姐夫与小舅子的关系: 君臣和睦! 是的,就是君臣和睦。 皇帝老爹虽然有些腹黑,但奉行的也是帝王平衡之道,坐上了皇位,难免向着政治生物转变。 数千年来,凡是帝王,大多如此,不使手段才不正常。 而舅舅卫青呢。 堪称为人臣者之楷模,姐姐是皇后,自己是大将军,小外甥是太子,大外甥是军方新贵。 卫青却丝毫没有娇纵跋扈、逾矩越轨的行为,反而一直谦和、守礼。 在这大汉朝。 随便换一个外戚来,毒杀皇帝的梁冀、篡位的王莽,哪一个不是牛逼轰轰? 即使不举此类极端的例子,单单说近在眼前的田蚡,也是個一朝得志便尾巴翘上天的主! 敛财好色、排除异己、卖帝求荣,哪一个不是信手拈来? 与他们相比。 卫青真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小舅子! 刘据知道,其实皇帝更知道,所以议事结束后,皇帝又一次将大将军独自留下,边用膳、边商讨国事。 两人独处,就能畅所欲言。 探明态度也好,寻求支持也罢,皇帝都需要自己这位爱卿给些意见。 涉及国家大事,儿子也得靠边站。 用膳没有太子的份儿,想吃,回太子宫自己造去…… 且说。 刘据之前批判过差点跟皇帝学坏,并不意味着他不学了,而是要去其糟粕。 用人治世方面,刘彻很有一套。 他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必须得承认的是,能称为武帝的男人,的确有种独属于自己的魅力。 今日。 刘据再一次从便宜老爹身上,学到了一项优良品质——未雨绸缪! 太子宫,后堂。 正值饭点,同坐的还有苏武、金日磾两人,这一招礼贤下士,可不是刘据跟皇帝老爹学的。 他本就不摆什么架子,太子宫又没个能和他一起吃饭的,每次孤零零,刘据索性将两人喊来一起。 凑个气氛,顺便……增进情谊! 一举两得嘛。 饭后。 苏武自去执勤,太子舍人与郎官职责相似,既负责太子宫宿卫,又兼文书、侍从之职。 堂内,刘据独留下金日磾,“听说你弟弟在跟宫中侍卫打听漯阴侯的事?” 冷不防听到这话,金日磾脸色一紧,眼神慌乱。 “殿下……” “不必紧张。”刘据打断他,轻松道:“你想报杀父之仇,无人可以指摘,孤甚至能给你提供点帮助。” 金日磾此刻很迷糊。 自己要杀的浑邪王,如今可是朝廷的列侯,太子殿下竟然说要帮自己!? 刘据没管对方惊疑的眼神,自顾自说道:“我会跟魏胜打句招呼,你从宫里支五十金,拿去用。” “收买漯阴侯府的仆从、派人在府外监视,怎样都行,最近宫中跟你示好的人不少,有钱、又有人。” “不难办吧?” 金日磾一时呆愣,没反应过来,“殿下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就是受了皇帝的绣衣使者启发……或者说,刺激!刘据决定培养一支眼线,未雨绸缪! 他没记错的话。 历史上那场巫蛊之祸里,就有绣衣使者的影子。 被动挨打不是刘据的性格,作为立志要顺利接班的太子,明面上的准备得有,暗地里…… 你玩,我也玩! 不求像锦衣卫那样无孔不入,有粘杆处的七分火候,便足矣! “孤准备培养一支细作、密探。”唯有两人的殿内,刘据看着金日磾,直言不讳道: “先拿漯阴侯练练手,也看看伱的能力,办好了,以后这份重任便交给你,将来你想报仇,也能来找孤!” “可如果办岔了……” 不等刘据说完,金日磾已然单膝跪地,俯首低喝道:“殿下放心,绝不会出岔子!” 无论是他背负的仇恨,还是向上爬的野心,都不允许金日磾出半点差错。 从听到太子要培植细作那一刻起,这位匈奴小子便敏锐察觉到,自己翻身的机会到了! 只要抓住。 未来的他,就不用再围绕的马匹打转,而是成为太子真正的心腹! 元狩二年的这个冬天,气温很低,有的人心很热。 九月匆匆的过。 十月来。 随之,也迎来了元狩三年…… 始皇帝统一六国后,以孟冬之月为正月,也就是十月,为每年的第一个月。 而后世人熟悉的以孟春之月为岁首,要等到太初元年,武帝颁行《太初历》才会有。 现如今。 十月便是元狩三年的第一个月。 这个月份很热闹,因为各地诸侯王要来长安朝见皇帝,而朝见次数、时间,都有严格礼制。 第一次。 诸侯王刚到京城时,入宫觐见,称为‘小见’。 也是在此次私人会面中,皇帝向每一位叔伯兄弟们传达了他的问候——朕有件好东西呦! 随后。 正月初一,无论心里怎么妈卖批,但表面上,诸侯王们尽皆捧着白纸、摆上玉璧,向皇帝贺正月。 这个步骤,称为‘法见’。 三天后。 皇帝为他们设酒宴,席间会赏赐诸侯王财物,只是以朝廷现在的境况,刘彻也就意思意思。 再过两天。 诸侯王们又一次入宫,再次‘小见’,这日便是辞别。 等走完了整个流程,没有一个诸侯王愿意在京师多待一天,基本上都是出了未央宫,直接出长安城! 皇室宗亲们怎么痛骂皇帝厚颜无耻,皇帝又是怎么无所谓的,先放放。 白纸已经捞过一波,轮到太子的黄纸了。 以前刘据对钱财不甚在意,因为他不缺钱、也没处花钱呐,但现在,他必须认错,是自己年轻了。 肤浅了! 培养情报组织完全就是个吞金兽! 总之,太子在纸张的宣发工作上,投入了很大精力,将东方朔、司马相如都请到了太子宫。 本来打算润笔费给多点,请两位辞赋大家好好夸一夸纸张,嘿,没曾想两人分文不要,把纸张夸的天花乱坠。 简直是天上有、地上无! 东方朔如此作态可以理解,一来,他性格就那样,二来,与太子关系不同。 可司马相如…… 就在刘据以为,是自己发明的纸张,打动了这位不喜俗物、一心辞赋的大文学家,令其望洋生叹、佩服万分、深感文道昌盛即将来临时! 现实却是,刘据又肤浅了。 实际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淡泊名利、不惹红尘之人,更普遍、或者绝大多数的,还是俗人。 司马相如同样如此。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司马大家不求润笔费,他求一个消息——朝廷到底会不会盐铁专卖! ------------ 第64章 山不来就我 司马相如,是怎么与盐铁专卖扯上关系的呢? 很简单。 他老丈人家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冶铁富户,临邛卓氏! 为何说司马相如是软饭界的我辈楷模?因为人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瞄准的便是首富千金! 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时,其父卓王孙是不同意的,但后来见不得女儿跟穷小子过苦日子。 大手一挥。 送僮仆百名,钱财百万! 卓氏之富,夸张至极,“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 司马相如再不喜俗事,妻子娘家找来,他怎么都得动一动了。 上次宣室公卿议政后,宫中有人鼓吹盐铁专卖的消息便不胫而走,相关豪富之家,顿时坐不住。 托关系的托关系,找门路的找门路。 这不。 临邛卓氏找上了太子! 太子宫,正殿。 刘据放下手中纸张,面对司马相如的询问,他思量再三,斟酌着道:“朝廷还在商议,盐铁、铸币事宜究竟会不会落实,尚未可知。” 听政时,听到啥刘据说啥,没有半点隐瞒。 但实际上。 他说的也都是场面话、废话,民间早已知晓这些。 卓氏能托司马相如特地走一趟太子宫,自然是想知道更多信息。 比如…… “陛下是何态度?”司马相如脸上为难与惭愧交杂,拱手赔罪道:“岳丈家再三哀求,臣委实抹不开面子。” 刘据连连点头,表示理解。 但理解归理解。 他却没有半点想透露朝廷动向的意思,且不说舅舅的提醒,单论刘据自身。 他也不能告诉外人,自己父皇是个什么心意吧? 我跟卓氏很熟? 刘据点头之际,看向了左手边正一脸笑意的东方朔,东方大家当即会意,拉下脸,朝司马相如撇嘴道: “你这老头,陛下圣意是随便能打听的吗?” “再说,你岳丈早已亡故多年,你妻文君也走了,现在卓氏掌家的,你那个…那个舅兄。” “他当年不是还羞辱过你吗,用的着替他四处奔走,小心触了陛下霉头!” 嘿。 司马相如闻言,顿时瞪眼,“曼倩兄这什么话,当初的冲突早过了多少年,况且,我跟文君夫妻一场!” “岂有不顾的道理?” 虽然卓文君一首《白头呤》将司马相如钉在渣男的耻辱柱上,但后期司马帅哥也幡然悔悟。 两人算是白头到老。 去年卓文君逝去,司马相如伤心欲绝,如今卓氏找上门,念着妻子情分,能帮,他肯定得帮一把。 只是。 东方朔的打诨插科,终究是起到了一些作用,司马相如想起他那最后一句: 小心触陛下霉头! 再转过头,却见太子正一脸认真的临摹辞赋,仿佛没听见他们二人的争论一样。 司马相如只是微怔了片刻,随即醒悟,轻叹一声,再不提盐铁之事。 见状。 东方朔打個哈哈,拿起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张,主动暖场道:“来来来,长卿兄,且观我这篇赋。” “辞藻华丽,开篇恢弘,立意深远,你觉得叫《纸张赋》如何?” “定能流传千古呐!” 有相声祖师爷的地方,就不可能有冷场,随着东方朔一通胡吹,太子宫内的气氛再次欢洽起来。 刘据笑谈间,也暗暗有了揣测。 类似今日之事,绝对不是个例,豪强大家无处不在,往往与朝中大臣互为表里。 今天司马相如抹不开面子,能找上太子宫,其他大臣同样有亲朋好友,同样也会有这样那样的苦衷。 亦或者。 这些大臣家中,本身就在盐铁、铸币等一系列行业里牟利! 眼下局势,已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 …… 未央宫,北宫门外。 恰逢常朝结束,官员们走出宫门,各自拱手作别,丞相李蔡与同僚点了点头,走向自家马车。 老仆将其扶上车舆,驾车时,低声禀报道:“家主,陇西族中来的人,正在府上候着。” 闭目养神的李蔡脸上明显不悦,额间眉头紧蹙,“我不是说了,盐铁阻力比他们想象的大,不可能推行。” “怎么又来?” 老仆侧了侧身,“族中不放心,又联合了北地郡几家士族,送了一些田契、金玉,说是求个心安。” 话罢。 车舆里安静了一会儿,随即才响起李蔡不温不火的问话:“他们去找郎中令了吗?” “去了,但仅仅是去诉苦,念想还是放在家主这儿。” “哼!”李蔡冷哼一声。 却没有多少冷意,反而有种称心的意味。 顿了顿,他又想另一件事,问道:“请郎中令来府中,他还是拒绝了?” “是。”老仆答道。 自从李蔡上次跟李广吵过一次,当堂兄的就耍起了性子,仿佛真要老死不相往来。 “又臭又硬!” 李蔡暗骂一声,心头闷了闷,冷声道:“去他府上!”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好吧。 李家两兄弟还达不到这么高雅的意境,单纯是……伱低头、低头!不低是吧,行,我也不低! 就看谁先服软。 从今天李蔡主动登李广的府门来看,显然是李蔡先服软,确切来讲,是丞相被逼急了! 李府。 正厅内。 李广坐于主位,斜着眼看堂弟,阴阳怪气道:“嚯,这不是丞相吗,有何贵干呐?” 他这话,半是挖苦、半是得意。 李蔡却没时间跟自己堂兄掰扯,瞥向对面尴尬不已的李敢,“你先出去,我跟你父亲有话要谈。” 李敢本想说一句,叔父您担待着点,可一见叔父黑着一张脸,又生生憋回去,只抱拳一礼。 “是。” 等李敢走后,李广也收了得色,挑眉道:“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后辈的面说?” 不是有关盐铁的话,此事在丞相眼中,不是天方夜谭,也和空中楼阁差不离。 还犯不着让他低头,亲自登李广的门。 李蔡要说的,是立身之本! “李姬派人来联络,你为何冷言冷语?”厅内,当堂弟的道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李姬?” 李广不在意的摆摆手,“老夫以为你要说什么大事呢?就她,一个出了五服的,我为何要以礼相待?” 他说的浑不在意,表情也浑不在意。 但看在李蔡眼中,却火冒三丈,拂袖起身,愤而斥道:“糊涂!” “你以为陛下为何宠幸李姬?” “你以为我为何从军中被推为丞相?你以为你为何在战场失利、陛下还留你在九卿高位?” “李姬来联络我等,你以为陛下不知道!?” 一连四问,问的李广满脸迷茫…… ------------ 第65章 外戚 迷茫不代表李广蠢到无可救药,李蔡把话都点到了这个份上,他岂能听不出来。 陛下宠幸李姬、扶持李蔡空降三公、对李广自己高抬贵手,其中都有一个共同点。 李! “在后宫,陛下要用李姬制衡皇后,在朝堂,要用我们李氏平衡卫氏,你倒好!” 见李广脸色微变,李蔡一甩衣袖,“跟李姬冷言冷语?也不看看,她是谁推出来的!” 接连被训斥,李广罕见的没有炸刺,堂弟捅破了那最后一层窗户纸,他也清楚自己好像又行错一步…… 沉默良久后。 “不就是跟卫青对着干?” 心里服了,但李广嘴上依旧硬,一拍桌案,扯着粗狂的嗓子道:“跟他干便是,大将军?老夫怕他不成!” 闻言。 李蔡闷哼一声,重新坐下。 虽然堂兄的发言依然是那么毛糙,但好在听劝,没再我行我素。 “你跟太子宫的关系也断了,以后不要往来。”坐定后,李蔡又顺势说道。 本以为是理所应当的举动,他觉得李广能想明白,熟料,话音刚落,李广就来一句:“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李蔡懵,李广更懵,瞪大眼睛,疑惑道:“陛下还授意我们跟太子对着干?” 听到这话。 李蔡连端到嘴边的茶水都不喝了,气不打一处来,“还用得着别人授意?” “你跟太子的舅舅对着干,太子能记你的好!?”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可李广很快回过味来,觑道:“按你的说法,咱们得罪卫青,就是得罪太子,将来岂不是大祸临头?” “陛下百年之后,太子可是要登基的!” 大不敬的话,就这么抛出来。 现在厅内只有他们堂兄弟二人,倒也无妨,李广说的直白,李蔡接的更干脆。 “登基?” “谁说太子一定会登基,先帝时,你没见过废太子刘荣?他是个什么下场,伱不知道?” 此言一出。 大厅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不是因此间两人的情绪,而是因为两人正在谈论的话题! 景帝四年,刘荣册立为皇太子,景帝七年,被废,短短两年后,便在狱中忧惧自杀! 在此期间。 声援皇太子的有之,陷害皇太子的亦有之,朝中腥风血雨、动荡不安,就连刘荣最后的自杀,都疑点重重。 李广怎会不知? “陛下将我们推到卫氏的对立面,我们没得选,皇后、太子,将来都不会对我们怀有善意。” “既然如此……” 李蔡面色阴沉,言语冰冷,“索性支持李姬,夺皇后,争太子位!陛下正春秋鼎盛,将来之事,谁说的定!” 话到此处,李蔡转头看向自己堂兄,再次重复道:“我们没得选!” 真的没得选? 不。 李广摇了摇头,眼中迷茫尽去,那股桀骜不驯的劲儿回到脸上,他听明白了堂弟的谋划,然而…… “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安排。” “跟卫青对着干,没问题,我本就看他不顺眼,但太子那头,除非陛下示意,否则以前如何,以后我照样如何!” 李蔡闻言,竟一时愣住。 旋即。 嘭! 他将茶碗重重敲在案几上,茶水洒了一地,自己掰碎了揉烂了,说了半天,全是在对牛弹琴? “李广!” 李蔡面色铁青,直呼其名,恨铁不成钢道:“你在河西跟太子的那点交情,能跟亲舅舅比?愚蠢!” 嘭! 他拍桌子,李广也拍,李老头怒目而视,“李蔡!怎么跟我说话的,你……” 两人的骂战才开始,便不得不收了声势,因为恰在此时,厅外跑进来一個清秀活泼的少女,脆声道: “见过祖父、叔公。” “父亲让我来问问,你们吵…呜,不对,是谈完了吗,该用膳了。” 且不说外面偷听的李敢如何无语,里间的两个老头确实不吵了,李蔡深吸口气,尽量舒缓脸色。 李广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挤出个笑脸,“珆儿且去,祖父一会儿便到。” “哦……” 少女完成了任务,也没再深究,乖巧的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向自己父亲复命去了。 等她走后。 堂兄、堂弟同时变脸,李蔡径直站起,闷哼一声,“言尽于此,膳食便不必了,告辞!” “不送!” 丞相赌气登门,负气离开,两兄弟再次不欢而散。 不多时。 李敢蹑手蹑脚的进来,讪讪道:“父亲,怎么又跟叔父争吵?有事好好……” “你知道个屁!” 儿子话没说完,老子的斜眼已经瞪过来,“你叔父他要扶持李姬争储,我能跟着一条道走到黑吗?” 先前厅内谈论时,李敢就在外面守着,听了个七七八八,眼下也不意外,反而迟疑道: “父亲,叔父说的有些道理,我们如果跟卫氏对上,太子肯定不会给咱们有好脸色…” “有道理个屁!” 李广依旧是那么粗俗,骂过儿子后,这位在宦海起起伏伏几十年的老家伙,终于说出一点干货。 “老夫如果是急功,你叔父那人,就是急功好利!” “储君是那么好争的?” “他想的倒美,扶持一个新太子,可也不看看,太子后面都站着谁?那是朝野大半的武将!” 李老头嘟囔道,“虽然看卫青那家伙不顺眼,但他打仗确实有点东西,还有姓霍的小子…” 说到这儿。 李广的脾气火爆起来,瞅向自己儿子,调门提高:“你看看你,再看看人家……” “是是是,父亲你都对,可你还没说太子的敌意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哼哼。 李广没再数落幼子,默然一阵,向来豪放、粗野的脸上,竟浮现一抹狡黠。 “卫氏是太子的母族,咱们家如果成了太子的妻族,哪还会有敌意?” “啊?” 李敢张大嘴巴,忽然意识到什么,“父亲,这想法,你不是刚有的吧?” 自己父亲自己了解,脑子绝对不可能转那么快,叔父今天才点破要与卫氏为敌,得罪太子。 片刻间。 父亲就能想出对策? 怎么听怎么像是早有打算,恰好撞上了今日这遭而已。 “你别管,我自有安排!”李广大手一摆,起身便往外走,太子宫最近在捣鼓什么纸张,高低他都得去捧个场。 谁也不知。 负手离去的郎中令心里正想着:‘狗日的,老子打了一辈子仗都封不了侯,窦家、田家那些个货色,一门数侯!’ ‘不就是外戚嘛,老子也当一回!’ ------------ 第66章 人人都有不自在 被人惦记上的刘据,这些日子确实是在捣鼓纸张。 司马相如虽然没从太子宫打听到盐铁消息,但依旧是个信人,答应了帮忙,就会帮到底。 有了两位辞赋大家的鼓吹,加上未央宫中传出陛下也夸好的风声,纸张一跃成为长安热门奢侈品。 现如今《三都赋》还没面世,‘洛阳纸贵’这个成语同样没有。 但是,长安纸贵,已经先一步诞生! 它是真的贵呀! 鉴于纸张以后要大面积铺开,造价便宜的事实也必然会暴露,担心被人戳脊梁骨,刘据没有定价太高。 不是皇帝老爹说的一张一金,也就……区区五千钱一张,不贵,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比自己老爹厚道多了好吧! 咳咳。 长安勋贵、豪富扎堆,还真不在意这区区五千钱,纸比竹简方便的多,凡是藏书之家,都有兴趣来几张。 刘据也没飘。 始终秉承着每天限量出货,售完即止,问就是:“原材料稀缺,工艺复杂,多了没有!” 有老学究叹息不止,也有那想巴结太子宫的,连道可惜。 归根结底。 还是正常消费的人多,随着纸张扩散开,长安百姓对太子善营造器物又有了新的认识…… 说完正面反馈,之后的,便是负面影响。 纸张从太子宫流出,随之流出的,还有此物正是太子所造,得到消息的诸侯王们看了看黄纸,又想起那白纸币。 顿时破口大骂! 这次不单骂皇帝厚颜无耻了,而是将皇帝父子一起骂,一家子黑心王八! 什么黄的、白的,分明就是一个东西,儿子搞出来的鬼玩意,老子就拿来坑我们这些刘氏宗亲? 天理何在! 当然了,诸侯王们只会在自己封国、王宫里偷摸骂一骂,光明正大是不敢的。 有人欢喜有人愁,掏钱的不爽,捞钱之人,此时却正爽着呢…… …… 未央宫,承明殿。 皇帝负手在前踱步,少府卿跟在身后,禀报道:“此次诸王朝见,白纸币一项,共入八百余万钱,已送至国库。” “嗯。” 刘彻搓了搓手,吩咐道:“不够,开春祭祖时,列候们依律要献上贡金,让他们也用‘白纸币’垫着。” 诸侯有钱,列候们也有钱。 ‘山川、园池、市井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焉。’ 越是老牌勋贵,家底越厚实,很明显,皇帝的主意也打到他们身上。 只是,还没完。 “少府不是有很多银锡?拿出来铸白金币,造型独特些,印上龙、马、龟一类,与铜钱兑换比定高些。” “比如一枚龙币,价值三千钱。” “下次朝会,你提出来,让公卿们议一议。” 能掌管皇家钱袋子的少府卿,自然是刘彻亲信,所以他说话也很直接。 明明是自己想的骚操作,却让别人提…… 评价不了。 而刘彻此时说的白金币,在历史上又名‘白金三品’。 少府卿管着钱财,多少知道一些钱财运转本质,擦了擦额头冷汗,劝道:“陛下,此举恐怕会引出乱子…” 他其实想说: 钱币已经够乱了,陛下您就别再添乱了! 由于人人都能铸币,大汉的铜钱可谓百花齐放,什么质量都有,劣币大行其道。 明明只能铸一枚铜币的铜,偏偏要铸成两枚,明明是铜钱,非要往里掺其他金属。 钱是变多了,但铜钱也变‘白’了,卡白、卡白。 陛下现在倒好,直接来個全白!? “朕知道。” 刘彻头也没回,平淡道:“所以朕让你把兑换比率定高些,只能富户用的起。” “况且也就发行几年,之后自会废除,富户不是不愿捐钱助国吗,权当朕找个由头,让他们捐好了。” 皇帝说的很轻松。 竟把圈钱说的这般轻松?少府卿越听越心惊,冷汗直冒,“陛下,何需如此急切,朝廷慢慢积攒赋税便是。” “过犹不及啊。” 话音未落。 在前慢步的刘彻突然停下,回过身时,脸上已布满寒霜,“慢?有时间给朕慢吗?” “你在休养生息,漠北的匈奴人也在恢复元气,不等国库慢慢积攒,匈奴人已经卷土重来了!” 刘彻眼中杀气弥漫,沉声道:“如果不能一鼓作气将匈奴人打死、打残,往日征伐尽数都会化作无用功!” “此间得失,孰轻孰重?” 人人都有不自在,臣子的不自在来于皇帝,而皇帝的不自在,来于匈奴! 刘彻不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不知道过犹不及? 可局势丝毫不给他慢下来的机会! 从和匈奴撕破脸,互相攻伐的那一天起,双方都停不下来了,谁停,谁就要被动挨打…… “哼!” “朕的法子确实不好,那你有好法子?” 少府卿止不住提袖抹汗,嘴巴却怎么都张不开,刘彻见状,冷声喝道:“没有就闭嘴!” 涉及匈奴,少府卿确实得闭嘴了。 只是离开之际,他仍旧提了一个建议,“陛下,何不将白纸币扩散到民间,也省了铸造白金之宜。” “不行!” 刘彻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 他知道现在玩的手段脏,‘白纸币’恶心恶心诸侯王、勋贵们就行,纸张他还有大用,不能在民间也臭了。 等少府卿走后。 大殿内空旷下来,唯独皇帝一人负手而立,注视着殿外天空。 “陛下。” 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一位绣衣汉子,面无表情。 皇帝问:“最近长安闻风而动的人都有哪些?” “临邛卓氏托司马相如,找上了太子,临邛程氏、宛城孔氏、鲁人曹邴氏通过陇西李氏,找上了丞相。” 卓氏、程氏、孔氏、曹邴氏,全是大汉数一数二的冶铁巨贾! 显然。 刘彻不仅要玩脏的,也要玩光明正大的,盐铁永远是一个帝国增加赋税最快的办法。 他不可能放弃。 李蔡关于此事猜错了,盐铁专卖不是天方夜谭,也不是空中楼阁,是必定要推行的国策! 谁挡都不行! “他们是什么反应?” 面对皇帝漠然的语气,那绣衣汉子一板一眼道:“太子敷衍了卓氏,丞相收下了财物……” ------------ 第67章 那个传说中的男人 听到收下财物,刘彻眼神有一瞬的阴翳,微顿片刻,用冷了几分的语调问道:“丞相有没有收诸侯王的东西?” 不怪刘彻将两者联系起来。 实在是有前车之鉴。 当年田蚡担任丞相时,诸侯王赠送的财物一箱一箱地往府里搬,黄金、玉器、犬马,甚至是美女都数以百计! 等附益法颁行后,此等沆瀣一气再也不能光明正大了,如果有,只能是私下。 现在皇帝问的,就是李蔡私下有没有收受。 “并无。” 绣衣汉子低垂着头,汇报道:“诸侯王与朝中大臣之间没有财物赠送,不过,和宗正似乎有书信往来。” 宗正? 刘彻挑了挑眉,思量一会儿后,“盯着点,丞相那边,只要不和诸侯王搭上,先不用管。” 什么卓氏、孔氏,再巨富,说到底还是商人。 在皇帝眼里,有钱、有人、偶尔胆子来了还敢打造甲胄造反的诸侯王,才是真正要提防的对象! 问完了长安,刘彻又道:“地方上也躁动了吧?” “是。” 绣衣汉子应道。 皇帝猜的没错,或者说,这些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召集公卿商议盐铁、铸币,推出桑弘羊试水,为的便是引出藏在暗中的反对者。 像先前所说的冶铁巨富,卓、程、孔几家,仅仅是一个行业里的代表。 铁,与盐、铸币不同。 前者,朝廷重视它,是因为在冷兵器时代,铁能打造武器,会威胁到统治。 如果朝廷要收回,相对而言,针对的既得利益者不多。 因为想冶铁,得有矿山,铁矿又不是哪都有,因此暴富的人注定集中,就那么几家,诸如临邛的卓、程。 可后两者。 盐和铸币不一样。 只要是个人就得吃盐,天天吃,源头也多,靠近海边便能煮盐,而铸币,没有铜矿也能从现有铜币上搓铜粉。 二次铸造! 你以为民间大量劣币从哪来的? 盐、铸币,能获得巨大、可持续财富,来源还不可控,当今天下,不是一个人、或者几個人可以单方面垄断的。 所以大家各凭本事,各自瓜分。 诸侯国中,肯定是诸侯王掌控盐业、铸币,郡县里,也有豪强大族把持,闷声发大财。 如果用句史书上的话说,那便是: “非豪民不能通其利!” 谈起豪民,那便海了去了,天下郡县哪一处没有豪民?朝廷如果要收回他们的财路,地方上能没点反应?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反应大了! 由于朝廷这几年军威赫赫,尚未出现振臂一呼、烽烟四起的乱象,阴的不敢玩,大不了明着来嘛。 “近期赶赴长安的商旅明显增多,来源驳杂,关中、关东各地皆有,商贾频繁进出百官家中,多有勾连!” 绣衣汉子落后皇帝半个身位,语气平缓道:“其中公卿、勋贵迎合最为热烈。” 听罢。 刘彻竟然笑了,不过是冷笑,“呵,呵呵!不用管,让他们串通、让他们跳,朕倒要看看…” “谁跳得高!” 仿佛是为了应承这句话,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皇帝又添了两把火。 第一把。 开春祭祀宗庙时,各诸侯国、侯国,都需按照人口奉上贡金,每一千人奉金四两,此为旧例。 但当今天子又加了一条新规——无论诸侯王、列侯,奉金都需以‘白纸币’衬垫。 第二把。 便是白金币的发行。 少府卿原封不动地执行了陛下的命令,以银锡造白金。 圆形印龙图案,价值三千钱,方形印马图案,价值五百钱,长圆形印龟图案,价值三百钱。 这个兑换比例,已经不能说是虚高了,都高出了天际! 一经问世。 民间立刻出现了私铸白金币的现象! 没错,大汉豪强之家就是这么机灵,朝廷想以此来圈钱,那我跟着喝口汤没问题吧? 自己用银锡铸可以,把朝廷发的‘龟币’买来,改铸成‘龙币’也有得赚。 怎么都不亏呀! 一时间,“吏民之盗铸白金者,不可胜数。” 按说三千钱能让他们跟风,价值四十万钱的‘白纸币’就能让他们疯。 然而。 此种货币却没有私铸,一来,‘白纸币’是诸侯、列侯特定时间专用,私铸了也用不出去。 二来,想私铸也没那个技术。 如今的造纸工艺,要么掌握在少府,要么在太子宫,谁都拿不到…… 不过仅凭‘白金币’也够机灵鬼们狂欢一阵子。 也就在此时。 皇帝的下一招到了,准确来讲,是那个久不在江湖现身、但江湖处处都有传说的男人,又出手了! 大朝会上。 御史大夫张汤于百官面前,万众瞩目之间,悍然上疏:“严禁民间私铸钱币,盗铸金钱者,死罪!” 此处需得解释一句。 严禁‘民间’私铸,但郡国依旧可以。 通俗点讲,便是张汤没有一巴掌拍死,允许了州官继续放火,但禁止了豪强点灯。 此举也是在缩小敌人范围,将诸侯王、地方官排除,仅仅针对豪强之家。 但是。 此举依旧引来了剧烈反扑! 朝会上,百官坚决抵制,言辞无非围绕着两点:祖制,与民争利。 反对之人,有的是应了乡党的嘱托,有的是与自家利益切身相关,还有的,则是看出了不好的苗头! 别忘了。 收回铸币权与盐铁专卖,都是从桑弘羊嘴里蹦出来的,如果任由朝廷借着‘白金币’一事,禁止民间铸币。 不久的将来,盐铁专卖还会远吗? 该说不说。 他们真猜对了,确实不远。 当然,这是后话,眼下的情况还处在——激情互喷,口水大战! 但此次出头的不再是小小侍中桑弘羊了,而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张汤! 这位从一介小吏升至九卿,再荣登三公,资历深厚,随他一同高升的下属不在少数。 拼人数,他不怕。 拼官职,他也不怕。 桑弘羊的败北没有在张汤身上重演,战况很激烈,双方各执一词,战斗很焦灼! 从朝会吵到散朝,再从未央宫前殿吵到各自官署。 最后。 从庙堂吵到了民间。 到了这个时候,先前诸侯王、勋贵们被坑的怨念,也不知是他们主动还是被煽动,纷纷开始冒头。 如果将整个长安、乃至大汉,比作成一锅汤,那此刻锅中已然开始咕嘟咕嘟冒泡。 而皇帝呢。 就像一个守在锅边的食客,一手扇风,让火势再大些,一手持筷,紧盯着翻腾的汤汁,就等浮上来一块肉,好大快朵颐! 只是皇帝也不会料到。 最先浮出来的,竟是他的心头肉…… ------------ 第68章 巧了 未央宫,常宁殿。 初春的中庭内,鲜花盛开,异香扑鼻,好似娇柔无骨的李姬慵懒地倚在栏杆上,手里正把玩着两个物件。 “夫人。” 在旁揉捏肩膀的女官劝谏道:“您现在有了身孕,还是少在外面吹风为好。” “不妨事,殿内闷得慌。”李姬说这话时,眼睛仍盯着手里东西,一张纸,一块印有龙形的钱币。 她抖了抖左手上的纸张,“这东西就是太子弄出来的?” “对。” 女官半是羡慕半是嫉妒道:“太子宫借着纸张,没少捞钱呢,前些日子,太子还往椒房殿送了不少珠宝玉器。” “皇后乐开了花,哼哼。” 她一直替自家主子盯着椒房殿,卫皇后哪儿有任何风吹草动,常宁殿都一清二楚。 李姬闻言,撇了撇嘴,太子送有什么用,比得上陛下赏赐吗?没有圣眷,一切都是空中浮云。 自从怀有身孕后,李姬深切领会到了此间真意。 以前。 她是陛下宠妃,也仅仅是个宠妃。 但怀孕以后,她成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金疙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只要她想要、朝廷能弄到。 第二天,准出现在自己面前! 什么珠宝玉器,丝绸布帛,这些天陛下赏赐了多少,李姬都记不清了。 “别管那黄脸婆。” 李姬扔掉手上的东西,轻哼道:“我算是看出来了,想抢得陛下的欢心,还得靠子嗣。” 她刚说完,女官便翘嘴奉承道:“那是,夫人此次肯定能生一个皇子,到时奴婢还能跟着您沾沾光呢!” “就你会说……” 廊下响起李姬一声嗔怪,主仆嬉笑一阵,声音渐渐消散在春风里。 奴仆轻揉着肩,主子闭着眼。 当微风吹起一阵纸张的哗啦声时,李姬忽然想到什么,睁开眼,疑道:“白纸币、白金币,名字竟如此相像?” 女官适时笑道:“夫人想岔了,他们仅仅名字像而已,不是一個……” “等会儿!” 李姬突然坐起身,打断对方的话头。 当奴仆的还不知道主子的思维已经飞到了千里之外,“你之前说,朝中、民间都对那两种钱币怨声载道?” “对呀。” 女官眨了眨眼,停下手中动作,“勋贵们怨言大得很,前几日,还有贵妇跑到椒房殿去哭哭啼啼呢。” “闹腾了好一阵!” 听到这话。 李姬眼眸光芒闪动,拾过手边的那张白纸,意味深长道:“这白纸是太子弄出来的,你说……” “白纸币是不是太子给陛下献的策?还有那白金三币,也是太子撺掇的!” 说到后面,李姬的口吻已经不是疑虑,而是肯定。 撺掇确实有人撺掇。 近段时间,尽管朝堂、民间吵得不可开交,有怨言,也是直指桑弘羊、张汤这两个奸佞之臣。 在外人的咒骂声中,就是他们撺掇了陛下…… 陛下绝对没错! 绝对的! 有错也是受了臣子蛊惑! 不管大家心里是不是这么想的,但嘴里说出来的话,一定是这样,在此事上,所有人都众口一词。 李姬也遵守着这道潜规则,只是她在遵守之余,也有一些自我延伸。 那便是—— 外界默认的恶人、藏在陛下身后的奸臣,她觉得不是张汤,更不是桑弘羊,而是太子! “恩?” 女官还没转过弯,仍在以正常逻辑思考问题,“夫人,没听过太子在铸币一事上有建言啊?” 李姬白了她一眼,“笨!” “太子经常出入未央宫,私下里跟陛下建言的不行?他们独处的时候,太子不能提出意见?” 女官呆愣一瞬,看着自家主子姣好的面容,猛地反应过来,“夫人的意思是,嫁祸!?” 呵。 李姬展颜一笑,“太子有蛊惑陛下的能力,最妙的是,他还有很大嫌疑!” “太子宫在用纸张敛财,朝廷也在用,这么巧,谁敢说之间没有关联?要我说,一定有!” “只要谣言放出去,三人成虎懂不懂?” 说着。 李姬自己都激动起来,脸色一片红润,“流言传的多了,没有也会有,假的也能成真!” 巧了。 李姬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对了一半。 那‘白纸币’的确是皇帝与太子独处时,敲定的,本来是‘白鹿币’,因为太子献上了祥瑞,皇帝福灵心至。 鹿皮哪有树皮多? 一拍脑袋,改成了白纸币。 要说关联,以上便是,再没有其他了,但对造谣者来说,有这些,已经够了! 由白纸联想到白纸币,再从白纸币,想到名字类似、功能类似的白金币。 嘿! 这不又巧了! 女官已经听得两眼放光,情不自禁道:“对呀!” 太子本就在靠纸张捞钱,再造谣的话,也不算捕风捉影,明明就是有依据的好吧。 谣言一旦放出,便能将最近的群情激奋,往太子身上引,只要脏水泼上身,他百口莫辩! “引起百官众怒,勋贵们也会记恨,就算嘴上不敢明说,心里肯定有芥蒂。” 女官说到这儿,音调陡然亢奋起来,“届时,无论民间还是朝堂,太子的名声都会一落千丈!” “一个储君,若是名声坏了……” 长廊下。 主仆二人相视一眼,李姬没有多说,只是抚向自己的肚子,浅笑道:“我儿的机会,就来了。” 有眼力见的奴仆,此时不会去质疑主子肚里的到底是男是女,而是会说:“夫人,我这就去办!” “诶!” 女官还没转身,李姬便出声叫住她:“不,这事你不要去,常宁殿的人都不要沾。” “告诉丞相,让他安排人去散播。” 现如今,养胎、将龙嗣安安生生诞下来,才是李姬最看重的事情,她容不得任何风险! 而栽赃陷害太子。 恰恰就是一个很有风险的举动。 保险起见,还是交给别人办稳妥,在这里面,李姬其实还有点小心思。 “虽然和丞相他们有了默契,也决定联手,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他们愿意做到哪一步呢?” “争皇位,可犹不得瞻前顾后。” “是要不择手段的!” ------------ 第69章 相继而来 谣言如果是空穴来风,效果便会大打折扣。 但如果有一定基础,恰好还处于一个义愤填膺的大环境下,小道消息就会像细菌一样,找到最适宜的温床。 事件发酵的很快。 第一个感受到影响的是当事人,魏小公公郁闷地告知太子,最近太子宫的纸张销量下滑很多。 初时刘据并未多想,觉得是宣发效果减弱,但经验教训告诉他,下次最好……多想一想! 入夜。 亥时左右。 太子寝宫外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殿下,殿下!太中大夫有急事禀报!” 不消片刻,里间便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魏小公公知晓太子已经惊动,快步推开殿门。 随行的宫女连忙上前掌灯,有了光线,方才看清小宦官举止慌张。 “出了何事?” 太子面色平静,语气却很郑重,深夜来报,出宫以来头一回,由不得刘据不郑重。 魏小公公一边服侍太子穿衣,一边急道:“太中大夫语焉不详,说是宫外起了谮言,谣传殿下蛊惑天子!” 话音一落。 刘据神情立刻阴沉下来,蛊惑天子的话,是能随便说的吗?上一个背负此类名头的,还是被腰斩的晁错! 太子宫正殿。 刘据赶到时,只见东方朔正在殿中来回疾走,一见到正主,无需发问,东方朔就走上前,快速道: “前不久,京中官员有人议论,言说是殿下献策的‘白纸币’,臣当时没有在意,只当是几個小人中伤。” “嗐,没曾想!” 东方朔懊恼不已,焦急道:“短短数日,居然从白纸币扯上了白金币,全说是殿下献的策!” 如今白金币一事处于风口浪尖,谁碰谁都得惹一身骚,刘据本以为此事就是坏消息。 不料。 东方朔却说:“这还不是最坏的消息,谣言传着传着,竟说那盐铁专卖,也是殿下唆使!” “今日晚间,长安官宦府中都在谈论此事,已经流言四起,矛头尽皆指向了殿下!” 东方朔也是从一同僚宴席上听来的消息,席间强压下震惊,宴会散后,马不停蹄便赶来太子宫。 事实上。 他的消息很灵通,已经是第一手。 将太子与‘白纸币’联系起来,仅仅是谣传的开始,扯上‘白金币’则是推波助澜阶段。 真正爆发的时刻,是今夜! 当盐铁也与太子挂钩后,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 流言永远是越传越离谱,第一个人说太子与纸币有关,到第三个、第四个人嘴里,就能变成太子与盐铁专卖有关! 而沾上盐铁。 流言的威力方才达到最高峰,当下的传播速度,远超前几日! “殿下,此事……” 东方朔欲言又止,欲止又言,“财政事宜,无论殿下有没有参与,都不能放任议论蔓延,否则,对您很不利啊!” 听罢。 刘据看了他一眼,正欲开口,殿外匆匆跑来魏胜的身影,“殿下,太傅到了。” 他前脚进殿,后脚太子太傅便一脸肃穆的入内。 刘据紧忙上前施礼。 “不用!”石庆扫了眼东方朔,随即看向刘据,“事情你应该也知道了,不管是不是你做的,舆情必须压下!” “明日早朝,老夫随你一同去。” “我作保,先在百官面前澄清,如果事有不逮,铸币、盐铁便往老夫身上推,蛊惑君王的罪责,我来担。” “是非对错,以后再论!” 此话一出。 刘据拱手的动作僵在原地,忙道:“太傅,何至于此?我……” 解释的话头到一半,又被殿外慌忙赶来的一人打断。 庄青翟来的很急切,衣冠都有些不整,草草见礼后,也不等喘允了气,竹筒倒豆子般将先前急思的对策全盘道出。 “殿下,事态紧急。” “你如果参与了盐铁一事,与陛下的密议怎会传出?要么未央宫有人泄露,要么太子宫有鬼!请严查!” “如果殿下没有参与…” 说着。 庄青翟语气陡然阴冷,“那便是有人在栽赃陷害,已故的王夫人家世显赫,皇次子母族就在京师!” “李姬同样有嫌疑!” “蛊惑天子的名头谁都能背,唯独储君绝对不能背,他们动机最大,臣来时的路上,已经派人去盯着王府。” “后宫李姬处,还请殿下派遣人手,如果抓住把柄,我们便能反戈一击!” 当恶意第一次降临太子宫,被动触发的防御机制反应很强烈。 什么状况应该有什么对策,出了什么问题该怎样应对,太傅、少傅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在此期间。 刘据没有再急于解释,等庄青翟说完,他才对着两位师者俯身一礼,又对一旁的东方朔拱了拱手。 做完一切,刘据郑重道:“铸币、盐铁事宜上,我并没有插手,更没有蛊惑天子!” 闻言。 石庆绷紧的脸色舒缓些许,庄青翟先是松了口气,随后眼神凶狠起来。 “背后肯定有人使坏,究竟是谁,正如少傅所说,有动机的人不多,该有的戒备得有,宫中我也会提防。” 话罢。 刘据转向石庆,再道:“至于太傅所说的顶罪,大可不必,他人的欲加之罪,我不会抗,更不会让别人抗!” 太傅、少傅齐齐皱眉,他们听出了太子自有打算。 果然。 刘据再次俯身一礼,起身后,眼中已尽是冷漠,“请给小子几天时间,我若处置不当,再请两位师者定夺。” 一直旁听的东方朔,此刻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暗道:‘让太子太傅担下罪名最好,之后再慢慢调查真凶,岂不…’ ‘唉!’ 想到一半,他便自行打断,在心中叹了口气,‘也罢也罢,太子如果真这么做,想必以后我也不会再来太子宫……’ 另一头。 庄青翟本想再劝,石庆却盯着自己的弟子看了一阵,摆手制止了他。 太子太傅的面孔一如既往,与在石渠阁初见那天一样的古板、严苛,硬的像坨铁。 “以后的路只会更凶险,我们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你放手去搏,成了,权当积累阅历。” “败了,自有老夫兜底!” 说完。 石庆不再多留,直接转身离去,庄青翟听罢,怔然片刻,摇了摇头,对着刘据拱手一礼,相继离去。 剩下的东方朔复又叹了口气,苦笑道: “殿下品行,臣佩服!” 行完一礼,太中大夫也出了太子宫,独留一人的正殿内,刘据静静跪坐于左侧,一动不动。 魏小公公以为太子心中暴怒,只是隐而不发,遂在旁小心翼翼,不敢出声。 但他错了。 刘据深夜独坐,仅仅是在等人罢了,劝退了一波人,应该还有另一波…… 不出所料。 半个时辰不到,骠骑将军坐在了太子对面。 “是你给陛下献策的吗?” “不是。” “那就是有人栽赃?” “是。” “王氏、李氏,哪一个?” “……表兄,冷静。” ------------ 第70章 直捣黄龙 能让冠军侯冷静的人不多,其中不包括刘据。 但肯定有大将军。 当卫青紧跟着赶到太子宫时,霍去病安耐住了脾性,在舅舅面前,外甥就得有个外甥的样子。 嗯,这其中包括刘据了。 “你没有参与?” “没有。”刘据再次重复了这个回答。 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偏偏真要深究,铸币一事确实能跟刘据扯上关系,‘白纸币’的白纸,不就是他搞出来的? 仅凭这点联系,刘据还真说不清。 而卫青、霍去病,还有之前的庄青翟等人,显然也是基于此事,对传言信了几分。 亲近之人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然而。 刘据真的没在铸币、盐铁上多嘴,他一直恪守着舅舅当时的叮嘱,实际上,也不用他多嘴。 铸币,这玩意儿都不用说。 除了汉初一段时间,之后随便找、随便看,凡是大一统王朝,凡是中央朝廷有能力,都不可能放开铸币权! 还有那盐铁。 盐铁专卖春秋便有,秦朝沿用,同样是到了汉初施行无为而治,方才下放民间。 后世王朝中,安史之乱以前,对盐征收市税或者专税,安史之乱以后,都是专卖! 而且一朝比一朝管控严厉! 例子摆在这儿,刘据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自己那个权力欲望无比强盛的皇帝老爹,根本不会放弃此中利益。 用得着刘据唆使什么? “这么说……” 卫青略微沉吟,“有人在暗中捣鬼,想给太子泼脏水,坏了太子宫的名声。” 说话间,大将军表情淡然,既没有东方大夫的惊慌,也没有少傅等人的遑急。 始终从容不迫。 受他的影响,两個外甥都镇定不少。 霍去病收敛了脸上的锋锐之气,开口道:“别人不知晓,陛下肯定知道太子是无辜的。” 卫青猜到了他的言下之意,摇了摇头,“即使陛下知道,他也不便替太子澄清。” 原因很简单。 朝廷收回铸币、盐铁引发的矛盾、骂名,皇帝不可能亲自背,所以推了张汤、桑弘羊出来。 如果没有事端,大家也就自欺欺人,逮住这两位记恨。 可现在。 谣言满天飞,让大家‘恍然大悟’,奥,原来陛下背后真有人挑唆,当即抛掉了皇帝推出来的两个遮羞布。 恨上了真凶,太子! 眼下皇帝如果站出来替太子澄清,还了太子清白,岂不是变相承认自己才是幕后黑手?骂名得自己来担? 以卫青对自己那位姐夫的了解,对方不是不便替太子澄清。 而是不会! 皇帝会做的,是对暗中捣鬼之人倾泻愤怒,既作为扰乱自己安排的惩罚,也当作对太子的弥补…… 关于此事,卫青说的很委婉,没有过多纠缠,转而说起了其他。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就算是陛下,当初能以皇十子身份册立为储君,馆陶大长公主、武安侯等人,也是出了大力的。” “反观废太子刘荣,因其母亲狂傲自大、处处树敌,最后落了一个凄惨下场。” “殷鉴不远……” 话到此处,卫青平淡的语调中多了些沉闷的压力,能统帅十数万兵马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不是没脾气。 只是不轻易发而已! “暗中藏的那位,显然是想将当今太子,逼上废太子刘荣的老路。”卫青语气淡淡,眼中却显露杀机。 “倘若殿下今日坏了名声,将来也是明晃晃的给对方露破绽、递刀子!” 说到这个份上。 卫青嘴里的‘对方’是谁,其实已经意有所指,正如霍去病猜测的那样,谁会参与储位争夺,谁就有最大动机。 一个,是皇次子刘闳背后的王氏。 另一个。 则是最近炙手可热的李氏! 并不单单指李姬,还有朝堂上那一位丞相,两位九卿,军中数位领兵将领。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这句适用于物理,也适用于对抗,李氏抱团抗衡卫青、霍去病,他们怎会察觉不到。 “王、李两家,都有下手的可能,相对而言,李氏栽赃的可能性更大。”卫青不急不缓,先道。 霍去病眉毛一挑,接着道:“但王氏也可能故意利用我们这个心理,引诱我们与李氏冲突,好渔翁得利。” “确有可能。” 卫青肯定一句,再道:“王、李两家氏族庞大,很难确定是谁安排的人手。” “而且对方敢陷害储君,也一定做的很隐蔽,很难查到具体人证、物证。” 随后。 霍去病总结:“不能确定是哪一家,也不能具体确定是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后宫里一定有敌人!” “是的。” 卫青再次肯定了外甥,继续道:“争储、争储,风波一定是源于后宫,不是皇次子身边哪位,就是李姬本人!”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快速完成剖析环节,而且还是以兵法猜度人心。 意思也很明显。 两人根本没想过让太子背黑锅,言语之间,完全是怎么找到对方,再打回去! 说了那么多,其实也是在说给此刻这座大殿内的第三个人——刘据! 什么是掰碎了揉烂了? 这才是! 在送走少傅他们时,刘据便朦朦胧胧有了想法,听完大将军与骠骑将军的剖析后,彻底坚定心中所想。 他不是蠢人,舅舅和表兄话都递到了嘴边,再一联想两位的各种突袭、奔袭战绩,怎么对付那藏在暗中的小贼? 答案只有一个:“擒贼先擒王!” 刘据话一出口,卫青、霍去病两人便同时噤声,再不多言…… …… 翌日。 按例是五日一次的常朝朝会,刘据趁着皇帝老爹上朝的时候,带着些金银首饰,去了后宫。 皇后卫子夫居于深宫,对外间消息不太灵通,尚不知自己儿子沾上了大麻烦。 与母后说了说话,又在椒房殿逗留了会儿。 刘据如往常一样,背着手,身边跟着一个狗腿子,溜溜达达向宫外走去。 只是。 走到半途,他忽然拐了个弯,往常宁殿而去。 魏小公公一边擦冷汗,一边在前开路,临到常宁殿门口,竟然遇到一个右脚先迈出来的宦官。 魏小公公那叫一个气! 他年纪不大,但此时力气可大得很,跳起脚、抡起巴掌便是狠狠一耳光。 “啪!” ------------ 第71章 蠢女人 常宁殿那位宦官很委屈,他服侍贵人服侍了一辈子,从没遇到过右脚先出殿就挨打的状况。 哎。 今天就遇到了。 不过一个宦官的哀怨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巴掌不是打在阉宦身上,分明是打在常宁殿主人的脸上! 常宁殿规模比不上椒房殿,但依旧有宫有廊,占地颇广,此刻李姬立于正殿之前,太子站在十几步开外。 中间则是一群因先前耳光冲突,吸引而来的宫人,他们原本是来制止,看看哪个不开眼的在常宁殿惹事。 结果。 一看是太子,宫人们立刻收了汹汹气势。 下面人搞不定,可不就惊动了李姬这位主子,当下她半托着手,心中恼怒,脸上却依旧保持着体面。 “呵呵,太子殿下好大的气性,怎么,我常宁殿的奴婢招惹了太子?” “冒犯储君威严可是大罪!” 李姬似乎在故意挑衅,又似乎是要真诚道歉,拍着胸脯,面露忧怯之色,“太子你尽管说,如果我宫里的人有错在先,一个耳光算什么,我定将其杖毙向太子赔罪。” 这副阴阳腔调,刘据熟,应对话术张口就来,“夫人言重了,不至于。” 他一脸无所谓,轻松笑道:“小小冒犯而已,小惩即可,孤已经替夫人教训过,不必再大动干戈。” 闻听此言。 那因先抬右脚、捂住脸颊的宦官很受伤,有苦说不出,太子身侧的魏小公公却挺胸抬头,仿佛在说: “对!” “就是他先冒犯的太子!” 李姬没有信刘据的鬼话,从两人见面后的每一個字,她都不信,一直保持着戒心。 即使,太子尊称自己为‘夫人’。 宫外谣言刚扩散出去,太子便登门,分明是故意找茬。 想试探自己? 呵,就凭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想得美! 李姬会心一笑,柔夷轻轻搭在贴身女官的手臂上,语气带上三分敷衍、七分从容,逐客道: “既然太子该打的也打了,那你看……” “要不入殿来坐会儿?” 这就是态度明显的赶人滚蛋了,刘据连常宁殿的大门都不迈,能入殿内? 宫廷淫秽在大汉朝,可不是什么新鲜事。 燕王因为与其父的姬妾通奸、生子,被当今天子除国,之前造反的江都王,也是因为与其妹妹通奸,得了皇帝一句‘猪狗一样的东西’。 例子鲜明。 刘据绝不会落人于口实,李姬也是看透这点,方才故意为之。 “入殿便不必了。” 他拍了拍衣摆,随意道:“今天来常宁殿,只是顺道。” 说话间,便转身欲走,可身形转到一半,李姬得意的笑容还在嘴角,突然,刘据扭过头来。 “李姬,栽赃孤的谣言是你传的吧!” 猛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四周不明真相的宫人目露茫然,但李姬与她身侧的贴身女官同时心头一紧。 她们知道太子所指! 李姬先前便怀有戒心,此刻忽闻太子毫不掩饰的指认自己,紧按女官的臂膀之余,面色骤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太子若再纠缠,休怪我到陛下面前说道说道!” 李姬否认的很坚定,刘据听罢走的也很干脆,只是转身之前,紧盯着李姬面孔,撂下一句: “果然是你!” 说罢。 刘据不去管身后惊疑不定的主仆,抬腿便走,此刻魏小公公不擦汗了,换成大惑不解,快步追上太子,问道: “殿下,你怎么能确定是李姬?” 听到问话。 刘据斜了他一眼,阴恻恻道:“太子宫中的金玉财货,伱偷拿了吧!” “啊!?” 冷不丁听到质问,魏小公公张大嘴巴,满脸茫然,转瞬又变成震恐,大呼道:“殿下,我冤枉啊!” “小的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偷拿财物!” 他当然是冤枉的,因为此事本就是刘据随口捏造,太子点了点魏小公公肩头。 “看到没?” “真的不知道孤在说什么,下意识反应是你这种,而不是坚决否定、再本能的寻靠山,心虚,才会如此作态!” “蠢女人!” 太子跟自己狗腿子说以上对话时,并未走远,声音也不小,常宁殿前的李姬自然听得见。 这一刻。 李姬的表情一瞬三变,先是惊愕,随之而来的是愤怒,最后,只剩下阴沉似水! “夫人…” 身侧女官不安地提醒一声,“太子好像……” 她本想说,太子好像识破了你,可一看自家主子难看至极的脸色,默默闭上了嘴。 李姬望着太子离开的方向,心中既怒且惊! 目光闪烁不定…… 这头。 刘据带着魏小公公走远了,不过没走多远,便在一个回廊的转角处撞上了一伙人。 “呀,殿下!” 领头的宦者令脚步匆忙,看到太子的那一瞬,他连忙上下打量,确定太子衣冠齐整,当即长松一口气。 “宦者令是专门来找孤的?” “不不不。”面对太子似笑非笑的眼神,宦者令连忙赔笑摆手,“咱家是要去趟常宁……呃。” “呵呵,哈哈。” 宦者令伸手示意了下太子身后,脸皮不住地的尴尬抖动。 “无妨,你自去。” 刘据可以理解,怕自己乱来嘛,两队人马交错而过,等刘据又走了几步,他忽然驻足,疑道: “我有那么饥不择食吗?来得这么快,防得这么紧?” 他疑惑,魏小公公也纳闷。 是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太子还能趁着陛下上朝之际,祸乱宫闱不成? 仿佛看出了小太监眼里的龌龊,刘据抬腿就给对方一脚,“少废话,回宫!” 魏胜揉了揉屁股,腹诽道,该说的时候说,不该说的时候,我也妹说话呀…… 此间内情,他们确实有所不知。 人家李姬现在怀着龙种呢,只是时间不长,未显怀而已,太子跑到常宁殿找茬,宦者令能不来快点? 要是有个磕磕碰碰,或者急火攻心,导致龙种流产,算谁的? 宫廷斗争血腥,谁知太子怀着什么心思。 得防啊! 说到防,在子嗣方面,皇帝确实防了一手,刘据在未央宫中的耳目,不就没发觉此事? 以至于他如今还蒙在鼓里…… 什么消息能传,什么消息不能传,宦者令把握的很清晰。 此事先告一段落,且说回那‘擒贼先擒王’,现在李姬这个‘蠢王’抓住了,之后,便是顺藤摸瓜! ------------ 第72章 愚蠢 刘据想揭穿栽赃,只能从宫外下手。 确定了李姬为主谋,也无法去强逼、或者严刑逼供对方承认,刘据单单是找个茬,宫里都紧张的不得了,还动手? 想都不要想! 只能利用那个蠢女人,把宫外使小动作的家伙找出来,然后,能大刑伺候就大刑伺候,不能,也有其他手段对付。 出了宫。 太子需要顾忌的人,可就不多了…… “殿下,丞相府、大行令府,还有郎中令府外,都安排了人手。”太子宫,甲观殿那处楼台之上,金日磾沉声道。 刘据靠在躺椅上,望着长安城栋栋屋舍。 “好。” 在他去未央宫打草惊蛇之前,便安排了金日磾把眼线放出去,有王府,也有李府。 现在看来,只用盯住姓李的便可。 刘据养的暗探仍在起步阶段,并未成气候,从每天送上来的密报他就能看出个大概—— 漯阴侯今天吃了几头羊,明天又鞭打了哪位下人,后天又醉醺醺…… 等等诸如此类,太粗糙、宽泛。 刘据要的效果是:漯阴侯今天羊肉吃了几口,吃了哪個部位,被鞭打的下人,有没有口出怨言? 漯阴侯醉醺醺又是为何,对朝廷不满? 如果有一天情报能达到这个地步,方才算真正堪用! 当然了。 强求不得,慢慢来,卧底、策反、暗杀现在不行,在长安城里盯个梢还是可以的…… 大汉皇宫里的规矩,不似后世王朝那般苛刻、严密,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皇帝身边的郎官、侍中,可在宫中行走。 皇后有自己的属官,能召见臣属。 以及。 皇宫里的宦官,不一定是阉人! 提起宦官,第一印象肯定是没有生殖器官,但那是在东汉以后,现如今,未央宫依旧存在正常男性宦官。 在此也算打个预防针。 如果后文将某位描述为公公、太监,那必然是被阉了,可没提及此类标志性字眼,仅仅称呼‘宦官’。 可不一定被阉了哦…… 咳咳。 回到正题,之所以提及以上内容,是想论述一个现象——没有特殊情况,未央宫内外沟通,很容易! 有多容易? 容易到刘据回个宫、登个楼台的功夫,李姬身边那位女官,已经出现在了丞相府内! 丞相府在未央、长乐之间。 而太子宫在长乐宫殿群内,真要计算脚程的话,刘据回宫的时间确实会长一些。 然而。 这是单纯比较距离、时间长短的问题吗? “愚蠢!” 丞相府偏厅内,刚刚下朝的李蔡再一次说出了这两个字,不过此次不是对自己堂兄说了,而是对一个女人说。 “太子刚去常宁殿闹过,你就到我这儿,岂不是明着告诉别人,是老夫在跟李姬往来!” 李蔡黑着一张脸,看向李姬身边的那位贴身奴婢,“退一步讲,事态紧迫,就不能换个不扎眼的人通传?” 打狗还得看主人不是。 没来由的被骂,女官脸色不太好看,而且她也有话说:“要紧事,岂能假于他人之手?来时我留心着,并未引人注意。” “再者……” 说到这儿。 女官脸上有种好心当作驴肝肺的不快,“太子猜到是谁在出手,我家夫人也是担心他对丞相做些什么。” “这才命我前来示警,没想到……” 后面的话她咽回肚子了,但下拉的嘴角还是暴露了真实想法。 丞相并未将一个奴婢的表情放在眼里,完全无视了对方,转而急思起眼下状况。 从李姬的角度出发,太子确定了是谁在背后栽赃陷害后,她来给自己示警,出发点没错,但方式方法…… 李蔡在心中暗忖道: ‘太子可能是误打误撞,应该不会追踪到我,但陛下那边,事后如果追查……’ 大将军能察觉到绣衣使者,丞相同样察觉得到。 念及此处。 李蔡脸色又黑了几分,简直黑如锅底,一挥袖,命人将那女官从后门送走。 说实话。 他已经有些后悔听信李姬的计策,这女人太不谨慎了! 只是恼怒归恼怒,李蔡倒没有多么慌张,因为:“幸亏老夫留了一手……” 至于丞相留了什么后手,先卖个关子。 且说。 该密谋的已经密谋完,该发酵的也发酵到位,经历了昨夜的爆发,外加一个早朝的延续。 关于太子撺掇陛下的谣言……不,现在已经不能叫谣言了。 是定论! 迫于陛下的威仪、脾气,没人敢议论是非,但太子便要略逊一筹,敢对他指指点点的人大有人在。 至少老牌勋贵们就不虚。 因为在‘白纸币’上吃了亏,加上铸币、盐铁事宜,勋贵们本来就是既得利益者,所以对太子宫的怨念很大! 也就是在这沸反盈天之际。 被泼了一身脏水的太子,出手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是君子,刘据是太子,他报仇,择日不如撞日,压根不隔夜! 就在今日。 黄昏。 丞相府大门洞开,李蔡的身影在家丁的簇拥下,往门前马车行去。 马车就停在章台街上。 来往行人自动避开丞相府前,遂以往丞相上车,除了自家家丁,无人会靠近,但今天,却有一伙人靠过来。 “咦?” “这不是丞相吗?” 太子打头,苏舍人领护卫在后,一句完全是废话的开场白后,刘据又说了一句废话,“丞相可否暂留一步?” 闻言。 李蔡停下上车舆的动作,挑眉看向来人。 太子带人跨过章台街,直奔丞相府前,明显就是找自己,他不说,李蔡也得留步。 “见过殿下。” “呵呵,不必多礼。”刘据前一句显得很和善,可后一句:“丞相去忙公务之前,能不能和孤谈谈……谮言!?” 话音落下,李蔡脸色瞬变! 是的。 刘据今天找上门,就是直接摊牌。 他以前是说过,不愿意传出当朝太子与三公不和,以前是为了维持表面名声。 但现在,已经不是名声问题,而是对方先向自己开火、还藏着掖着、就是自欺欺人的问题! 忍不了,索性不忍! 府门前,李蔡觑着眼,给出了与李姬差不多的反应,“殿下的话,什么意思?” ------------ 第73章 先祖护体 “孤不是说了吗?” 刘据脸上仍然和颜悦色,只是嘴里的话,没有半点和善意味,“丞相,孤想跟你谈谈……你构陷孤蛊惑天子之事!” 流言散播后,太傅石庆第一反应是当众澄清。 此时。 刘据做的,跟石庆的建议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目的换了而已,不再当众请罪,转而找上元凶,当众揭穿! 太子刚才那一句,丝毫没有压着声音。 立刻引来了周围目光。 丞相府,并非李蔡的私人府邸,而是官署,内部建筑、功能繁多。 好比后世的县衙,内部既有六房司吏,也有佐贰官办差,县令在前堂办公,居住在后堂。 丞相府就像一个放大版县衙,丞相主导的外朝,便是在府内百官朝会殿举行,官员走动密切。 更别提丞相下辖属官众多,此地时常有人进出。 眼下。 随着太子那一嗓子落地,丞相府门前已经有人驻足,侧目望来,惊讶者有之,质疑、兴奋者亦有之。 余光扫到这一幕。 李蔡心情大坏,他最厌烦任性胡来之辈,堂堂储君,与丞相当街对峙,太子不要脸皮,自己还要! 相由心生。 心中不满,李蔡脸上便冷下来,沉声道:“殿下,有事入府详谈,当街大呼小叫,与无赖何异?” “哦,是吗?” 刘据佯装不解,脚下动都不动,朗声道:“丞相与宫中有心人勾结,蓄意散播谣言,言说孤与铸币、盐铁有关。” “又传孤蛊惑天子,挑拨天家亲情!” “此举……” 他直直地看着李蔡,随即环顾一周,扫向周围驻足之人,最终视线复又回到李蔡身上,勃然变色,高声道: “丞相此举,与奸佞何异!?” 如果说揭穿少翁那晚,在皇帝面前,刘据扮演的是一个‘莽’字。 那今天。 上了街头,找到了构陷自己的百官之首——丞相,刘据要扮演就是另一个字: 怒! 恼怒、狂怒之下,当街说出,是丞相陷害太子宫,什么铸币、盐铁,统统都是对方在耍阴招!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真要一個个澄清,刘据永远没有造谣的快,索性直接从源头解决问题,指出——孤是被丞相陷害! “丞相构陷太子?” “真的假的?” “嘶!之前流言汹汹,我便意识到不对,难道……” “嘘,可不敢说,噤声!” 周围响起嗡嗡声,章台街上的百姓不敢凑过来,但丞相府内这会儿已经有人聚集,频频向外探头。 李蔡神色愈发阴翳,语气也不耐烦起来,“臣从未构陷储君,更未与宫中哪位勾结。” “殿下非要胡搅蛮缠,臣也无话可说,说老夫构陷,就拿出证据,如果没有,明日宣室殿……” “必有弹劾!” 虽然太子已经道出了真相……嗯,大半真相,不过李蔡并未自乱阵脚,一口咬定,自己没干。 面上镇定之余,丞相心里也起了正视之意。 他清楚。 自己之前小瞧了太子,人家根本不是误打误撞,而是蓄意为之,在常宁殿闹,就是为了通过李姬找到自己! 亏那个女官还信誓旦旦…… ‘蠢材,一直被人盯着都不知道!’ 李蔡在心中暗骂一句,望向刘据的眼神,不再是以前那种看无知小儿的轻视,多了一丝防备。 这时。 几乎是李蔡刚说完,丞相府门前便走过来一人,站于李蔡身后,对着刘据拱手一礼,语气生硬道: “殿下虽为储君,也不可无端诬陷当朝丞相,臣身为丞相司直,有检举不法之责,太子慎言。” “否则臣只能禀明陛下,以正视听!” 这位说完,又有几人走出,立于李蔡身后,或为丞相司直,或为丞相长史。 尽皆态度冷淡,言语强硬。 李蔡高居丞相,自然会培植羽翼,此刻站出来的几位,便是他亲自征辟的属官。 他们视丞相为——恩主、举主。 有一定人身依附关系,此类关系如果再加深一点,遇到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就会自然而然出现一个熟悉的称呼: 主公! 诚然,主公是臣下对君主的尊称,李蔡现在肯定是用不了,但刘据,勉勉强强能用。 他是储君,麾下有正儿八经的臣属! 见到对方涌上来,苏武一言不发,持刀披甲上前一步,身后太子宫护卫齐齐上前,护在太子左右。 局势陡然紧张起来,附近人影奔走,或相告、或远离…… “稍安勿躁。” 拦了一手的却是刘据,只见他目不斜视,看都没有那些丞相属僚,独盯着李蔡一人,冷冷道: “想要证据自然会有,丞相,宫里那位派人来找过你,人来过,就有痕迹,真要查,藏不住!” “丞相你说呢?” 李蔡清楚他说的是李姬身边那位女官,太子都能查到对方,李蔡已经不幻想陛下会一无所知了。 想到陛下。 丞相心底不由沉重几分,一时无言。 太子说的煞有其事,丞相又闷声不语,周围吃瓜看戏的纷纷变了脸色,拿眼去瞧李蔡…… 顾忌丞相身份的还在犹疑。 不顾忌身份、也不给丞相面子的,已经开始直接揭短。 “嚯,太子蛊惑陛下的传言,老夫当初也信了几分,今日一听,丞相栽赃的说法,同样半信半疑啊!” 却见口无遮拦那人,五十上下,面宽耳厚,神情凝重,正立于左近,好似真的在思考其间是否有龌龊。 一句话。 能将太子、丞相两位都不放在眼里的,当今朝堂只有一位,右内史,汲黯! 李蔡瞥了对方一眼,旋即收回视线,跟这种滚刀肉没什么好计较的,他意识到当下不该沉默,更不该跟太子玩当街对峙的幼稚把戏。 一甩衣袖,摆出正义凛然脸,“有证据殿下尽管拿出来,如果空口无凭,恕老夫不奉陪了!” 说完,李蔡便要登上车舆离开,身边属僚也随之跟进,作拥护状。 不料。 刘据却先丞相一步,背着手,跨上车舆。 在外人看来,此举仿佛是太子蛮不讲理,今天非要堵住丞相纠缠不清,被堵住的李蔡更是蹙眉不止,起了厌恶之心! 心说:‘一国储君,竟是个无赖子?’ 但实际上。 他们想错了,此刻知道太子要做什么的,有两人。 一个,是先前一直藏在后面,借着护卫们遮挡,偷偷摸摸给太子殿下递过去一副六博棋棋盘的魏小公公。 小太监此刻腿肚子直打哆嗦,汗如雨下,心里一个劲哀嚎:‘祸事了、祸事了!这回真的祸事了!’ ‘那可是当朝丞相、乐安侯!’ 而此间另一个知情者,也就是刘据本人了,他已经找好了位置。 登上车舆,仅仅是为了弥补身高差。 他一早就猜到丞相不会认罪,也没奢望对方认,揭穿对方的陷害之举是太子的活,找证据,那是皇帝的事儿! 刘据今天堵门。 一,是为了当众‘澄清’。 二,之前已经明过志,他是来报仇的! 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理念过一遍,又将对方栽赃自己的险恶用心、刚才倒打一耙的嘴脸统统过一遍。 刘据说服了自己,没错,该出手时就得出手。 最后的最后,大汉太子在心底虔诚祈祷: “先祖。” “保佑我……” ------------ 第74章 靠山 正如许多谋大事者,都会找由头一样,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前,会说:“行周公平管、蔡之事。” 曹丕谋反前,会说:“效仿伊霍之事。” 而刘据今天准备做的,也有先贤可以依托,“景帝怒杀吴太子之事!” 景帝怒,刘据也怒! 当初一棋盘砸死少翁的戏言,今日理当成真,应在李蔡身上! 以上种种说起来长,但在脑子里走一圈不过弹指间,距离刘据登上车舆也就几息功夫。 此时此刻。 刘据已经开始提气运功,藏在身后宽大衣袍里的棋盘也露出一角。 这一瞬。 最先发现异样的是站在斜侧的一位,汲黯看见那棋盘时,脑子愣了一刹那,紧接着瞳孔猛地收缩。 景帝旧事谁人不知? 向来怼天怼地的汲黯骇地头皮发麻,太子岂敢!? 自己是怼人,太子竟要杀人! 右内史想开口提醒,但此时一是来不及,二则是他开口之前,已经有人在不远处尖声高呼:“都住手~” “陛下口谕~” 宦者令总是来的很及时,他这一声虽然不是特指让太子把棋盘放下,却也起到了相同效果。 众人闻声欲要朝侧方转头,将动未动之际。 刘据已经提气,心中怒吼:‘谁来都停不了手!’ 下一刻。 太子身后棋盘高高扬起,在疾奔而来的宦者令惊悚目光中,猛地朝丞相脑袋砸去! “砰!” 一声闷响后,李蔡的额头被从上而下砸了结实,身子一个趔趄,当场倒地不起…… “住手——!” 宦者令尖锐高亢的两字紧随其后,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近前,打断了刘据再来几击的动作。 可惜老太监到时,丞相已经躺倒在地,进贤冠上渗出殷殷血迹,“这这这……要死人呐!” “快,快找医官!” 他这一声吼,算是唤醒了周围人,丞相属僚不再瞪大眼睛发蒙,连忙搀扶的搀扶,呼喊的呼喊。 四周原本驻足的官员,也不再看戏,轰然散开,作鸟兽散。 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苏武先前可没有收到太子的通气,眼下也是目露骇然,但心里惊,不妨碍他手上快。 连忙带着太子卫队挤上前,将刘据从车舆上护出来。 “完了完了!” 魏小公公凑在太子身旁,惊恐万分道:“殿下,咱们赶快进宫去找皇后吧,再不济,去大将军哪躲躲也成呐!” “躲什么躲?” 刘据看着眼前乱成一团的人群,完全没有行凶者的自觉,反而扶住腰间剑柄,纹丝不动。 既不去找皇后,也不去找大将军。 卫青教导太子要直捣黄龙,恐怕不会想到他是这么个搞法,要知道的话,肯定会劝一句。 但霍去病如果知道了…… 估计会替太子换一个更大点的棋盘! 现在,刘据谁都不用去找,他特地用棋盘动手、而不是剑,就是在替自己找靠山,最大的靠山—— 他老子的老子,景帝! 这时,场间也无需宦者令提醒,老太监快步来到刘据身前,惊魂未定道:“殿下怎能如此冲动?那可是丞相!” “安啦。” 刘据用熟悉的口吻说出熟悉的话,“不是有父皇的口谕吗,什么口谕?” “我……” 宦者令有一霎的语塞,这個场景,怎么似曾相识? “嗐!”他跺了跺脚,哀叹道:“现在闹成这样,咱家还传什么口谕啊!” 口谕,已经过时了…… …… 半刻钟前。 未央宫,承明殿。 皇帝眼神淡漠地注视着宦者令,听他低声汇报道:“早间太子去了常宁殿,言说宫外流言,是李姬陷害自己。” “奴婢事后查过,太子离开不久,李姬宫中的女官便出了东宫门……” 刘彻敲了敲扶手,“东宫门,是去丞相府?” 闻言。 宦者令的腰背下弯几分,恭声道:“是。” 李姬确实太不谨慎了,她身边的女官同样如此,根本不用绣衣使者,宦者令都将她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 仅凭以上寥寥几句。 刘彻便将最近的风波猜了八九不离十。 “朕宫里的妃子,串通朕的丞相,陷害朕的太子?呵呵呵,好,好的很。” “他们都以为朕死了!?” 面对陛下突然爆发的摄人气场,宦者令头也没抬,径直扑通跪下,匍匐在地。 每当陛下提及‘死’字,那必然是要死人。 宦者令还不想死,所以跪的很快,半点怒火都不想沾染。 殿内安静一阵。 待皇帝急促的呼吸声平复,宦者令才听到上首传来不带一丝波动的吩咐。 “叮嘱李姬安心养胎,让常宁宫的人,最近都不要乱跑……等皇嗣诞下,立刻杀了李姬身边那个女官!” “是。” 宦者令恭敬应道。 “至于丞相……”提及这位,刘彻停顿了会儿。 在谣言刚出现时,也就是几天前,皇帝已经开始查了,但并未找到确切证据,证明是哪一家、哪一人所为。 此处。 前文卖的关子,以及李蔡为何有恃无恐的原因便能揭晓了,事实就是——李蔡并未真正安排哪一个人去散播谣言! 只是在某场宴会上。 他随口提了句白纸、白纸币都跟太子渊源不浅,又有意无意地给了某一个有心巴结的小官一个眼神。 然后。 对方就自己悟了! 自始至终,李蔡都没有明确下过一道令,只有一个眼神,剩下的,全是那小官的自我臆测。 他传的时候,遮遮掩掩,尽管点到即止,其他人也自动将白纸、白纸币联系起来。 没办法。 这两个东西关联性太强! 就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消息都失了真,流言也越传越离谱,没人知道是谁第一个传的了…… 找不到源头,就无法确定到底是李家作祟,还是王家搞鬼,是三公放肆,还是九卿大胆,亦或者是豪强巨贾故意挑起争端,企图浑水摸鱼。 皇帝的疑心,只会比卫青、霍去病当初剖析的更重! 直到今天。 从李姬哪儿,皇帝才确定…… “丞相放肆!” 承明殿内响起一声怒喝,宦者令匍匐的更低了。 刘彻眼中有杀意升腾,不过须臾间,又渐渐压下去,心底似克制、又似在下最后通牒。 ‘朕扶持一个丞相不容易,今日算你逃过一劫,给你留份体面。’ ‘但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如果丞相的所作所为,让刘彻感觉即使重新扶持一个也在所不惜时,他就不会再顾忌体面了,也不讲究什么证据了。 随便找个罪名,也要把你办了! 现如今。 李蔡在皇帝哪儿,还剩下一点容忍度。 刘彻正思考着此次如何敲打,忽然间,殿外响起一声通禀:“陛下,太子此刻正在丞相府前与丞相对峙!” 嗯? “胡闹!”皇帝皱了皱眉,朝脚边的宦者令喝道:“去,传朕的口谕……” ------------ 第75章 一般一般 在刘据棋盘砸脸、仅仅是对峙之前,皇帝的口谕是:丞相闭门思过三月,太子禁足五日。 然而。 太子一家伙把丞相干的生死难料,听旨的人都倒了一个,口谕还怎么传? 不过宦者令没有哀叹太久,丞相府紧挨未央宫,此间的冲突很快传到了皇帝耳中。 再然后…… “目无法纪,肆意妄为!” 承明殿内,皇帝一手叉腰,一手指向太子,大声训斥道:“那是丞相、是三公!谁给你的胆子!” “简直无法无天!” 而被手指的太子,又被罚跪了…… 相同处境,相同的表情,甚至于,刘据这次的反应比‘闹鬼’那一夜还要理直气壮。 “我没错!” “丞相先陷害我,还不准我还手了?” 人打都打了,眼下绝对不能泄气,更不能怂,刘据挺直腰杆,浑然不惧,直戳戳顶回去。 “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这是太傅教的,也是父皇让儿臣学的,有仇必报,要说谁给儿臣的胆子,就是父皇给的!” 刘彻听到这话,眼睛猛然瞪大,指向刘据的手止不住的抖,巧舌如簧。 好一个巧舌如簧! 皇帝在发怒,太子的话却没说完。 “至于李蔡,他是丞相、是三公,刘贤还是吴国太子、是宗室呢!祖父为何能用棋盘将其杀之?” “儿臣愚钝,只是在效仿先祖而已!” “反正我没错!” 话音未落,气急败坏的刘彻一把将御案上的笔筒摔下来,“当街行凶你还有理了?” “你没错?” “那都是朕的错,朕的错!?” 殿内宫人们噤若寒蝉,殿外走进来的宦者令见状,脚步也磨磨蹭蹭起来。 本想等陛下火气散了再通禀,却不料,刘彻已经瞪过来:“有事就说,丞相死没死!” 呃…… 宦者令磨蹭的脚步继续向前,忐忑言道:“陛下,丞相状况尚不知晓,奴婢前来,是通禀右内史汲黯求见。” “说是……” “说是要弹劾太子肆意妄为。” 刘彻听罢,脸都气绿了,双眼盯住宦者令,狠声道:“你去替朕问问他,他就那么急吗!?” “独他汲黯一个人是能臣、直臣、谏臣?” “能不能等等!?” “是是。”宦者令连忙应声,小跑出大殿传话。 事实证明,皇帝的话右内史听进去了,他愿意在殿外……等一会儿。 转眼间,宦者令再次入殿禀报,不是有关汲黯的了,而是:“陛下,丞相醒转过来,性命无虞!” 此言一出。 正在罚跪的刘据脑中当即冒出一個念头:‘可恨,吃了年龄小的亏!’ 太子的悔恨旁人自不会知晓,皇帝听到丞相没死,盛怒的表情舒缓几分,坐回龙榻。 盯着下首跪着的太子看了半晌,脸上余怒未消,朝宦者令吩咐道:“太子年幼,任性胡为,太子太傅教导无方。” “着石庆亲自登门,去向丞相道歉!” 宦者令恭恭敬敬应下,又等了会儿,迟迟不见下文,老太监试探着问了句:“陛下,没了?” 闻言。 刘彻神情认真的望向他,“那要不朕褪去冠冕,背着剂杖,亲自去给丞相赔罪?” “……不不不!” 被皇帝平静的眼神盯着,宦者令倏地惊出一身冷汗,急忙住嘴,摆手告退。 这位走后,刘彻一挥衣袖,将殿内宫人也尽数驱出。 等没有了第三者。 皇帝脸上的怒火就跟变戏法似的,消失无踪,望向太子的眼神也由盛怒转为淡淡的怪罪。 “亏你还有点脑子,只是教训李蔡,没有下死手……” “哼哼,还知道用棋盘!” 这话一说。 刘据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宦者令如果在这儿,估计会挑明,太子动手时可没有只教训的意思,分明是奔着要命! 但他不在,所以太子可以自由发挥。 “那是!”说着话,刘据已经自行起身,拍了拍膝盖,“儿臣动手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哼。” 刘彻再次嗤笑,“深思什么?思考怎么扯先帝的虎皮?怎么从朕这儿借胆子?” 对此,刘据只能龇出一口白牙,回以一个灿烂笑容。 景帝的虎皮自然是要扯的,当今天子的脾气,也是要揣摩的,天子什么脾气? 就刘彻而言。 太子得知有人栽赃陷害自己,在太傅、少傅、大将军、骠骑将军等人深夜献策的情况下,太子如果没有丝毫动作。 反而会让他这个帝王失望! 软弱与无能,在皇帝心里,是划等号的…… 当然,太子的反击稍稍有些过激,也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好在没有昏了头。 “呵,棋盘!” 刘彻对这两个字眼显然耿耿于怀,又念叨一句,“既然丞相先下手,你说歪理也听得过去,朕不再跟伱计较。” “但有一事记着……” 话到此处,皇帝脸上的满意之色散去,郑重道:“身为储君,处处都得讲规矩,一次乱来,可以说是任性胡为。” “两次、三次!” “到时……” 无需皇帝老爹敲打,刘据自己便知道适可而止,立即正色道:“父皇放心,儿臣晓得。” 嗯。 见太子识相,皇帝点了点头,到了此时,他脸上表情才生动起来,看向刘据的眼神十分玩味。 “早间在常宁殿闹腾一番,晚间就寻到了丞相头上,你反应的挺快嘛。” “呵呵,一般一般啦。” 刘据照旧打哈哈,“比不上父皇明察秋毫。” 皇帝看他的眼神大有深意,嘴上还准备说些‘父子温情’的话呢,不曾想,这时,殿外响起一道结结巴巴的声音。 “陛…陛下。” “右内史等不及了,说,您再不接见他,他就要自己进来……” 刘彻脸色立刻拉下来。 先前他在殿内大吼,就是吼给外面人听,有先帝壮举在前,太子效仿在后,丞相又没死。 按说皇帝都已经吼那么大声了,识趣的臣子,早该退去。 但是。 汲黯从来不是识趣的人! 这位在刘彻还是储君时,便担任太子洗马的潜邸旧臣,是真的又刚又硬! 皇帝没将汲黯放进来,自己走出了大殿,随即,殿外便响起争吵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太子肆无忌惮,竟敢当街行凶,若不惩处,国法何在?” 皇帝耐着性子:“太子意气用事,禁足一月!” “没了?” 皇帝有了怒意,“丞相也有错在先,怨不得别人。” 那道苍老的声音从这句话里悟出什么,立刻又道:“陛下之意,是丞相确实栽赃了太子?” “既然如此,老臣也要弹劾李蔡,德不配位!” 皇帝沉默一瞬: “……滚!” ------------ 第76章 选择 丞相如何,皇帝自有安排,容不得汲黯插手,不过号称当下最‘硬’的大臣,汲黯也不是盖的。 在这位右内史的坚持下,太子禁足三月。 与此同时。 对于此次殴斗的另一方,也就是被殴的丞相李蔡,皇帝也给出了明确旨意。 打人,是太子不对,由太子太傅登门道歉。 道完歉,丞相闭门思过三月! 顺便养伤…… 当天,太子返回太子宫,在开始禁足之前,大将军与骠骑将军再一次联袂而至,各自留下一句话。 卫青说:“草率了,但打得好。” 霍去病说:“下次叫上我!”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大将军的气场,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骠骑将军的……威武? 总之吧。 他们在对刘据说些‘少儿不宜’的道理时,关于今天储君大战三公的戏码,已经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会发出相同的惊呼。 “什么?” “太子居然用棋盘砸晕丞相?如此大胆!?” 惊叹过后,便是兴奋,“快快快,详细说说,怎么砸的,为何砸,太子跟丞相有仇?” 如此劲爆的消息,永远不缺凑热闹、串闲话的人,而随着事件传出,不可避免的就会触及上述问题: 太子跟丞相有仇? 有人问,就有人答:“可不是嘛,太子在丞相府外言之凿凿,说是丞相散播谣言,栽赃他!” “嘶!果有此事?” 私下里,没有丞相当面,便无需噤声,好事者想怎么编排怎么编排呗。 阴谋论,在哪都有市场。 正如汲黯当初所说,众人对于有关铸币、盐铁事宜,还有丞相是否栽赃一事,开始半信半疑了…… 外加陛下对太子的重拿轻放,却对丞相来了一個引人遐思的处置:闭门思过! 有错,才需思过。 难道丞相真的跟宫中某位贵人联手,在陷害太子? 一时间,先前关于太子的谣言开始转向,什么说法都有,认为太子被冤枉的、丞相心黑透了的,还有依旧坚持太子是不好人的,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 当初一边倒、沸反盈天的状况,是不存在了,有人可能会奇怪,舆论风向是不是转变的有点快? 嗐。 有一个当大将军的舅舅、一个当骠骑将军的表兄,外加做皇后的母亲、做九卿的姨夫——太仆,公孙贺。 再加上忠心耿耿的太傅、少傅。 有了这些人帮衬,齐齐发力,改变一个舆论导向还不是轻轻松松? 你以为骂丞相骂得最凶的,都哪来的? 咳。 言归正传。 在这场有关‘名声’的争夺战中,有人站队,有人吃瓜,还有的人,却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这里说的,是郎中令,李广。 一边是自己堂弟,一边是自己内定的孙婿,李老头真的不知怎么选择。 最后。 只能来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两不相帮,你们自个闹去吧! 关系疏远看戏的便不再提,关系亲近的,都有了各自选择,而在此次风波中,关系不远不近、擦了个边的人。 也有选择…… …… 张府,御史大夫张汤府邸。 正有父子三人交谈。 “近期谣言忽来忽去,虽然是场闹剧,但替父亲解了围,也算是件好事。”张汤长子,张贺语气轻松道。 张贺今年刚刚及冠,面相英武,体格健硕,与其父瘦削的身形形成鲜明对比,与屋内另一位面向从容的少年,也有些不搭。 张汤看向自己次子,问道:“你以为呢?” “父亲圣眷优渥、持身以正,多一分非议,还是少一分非议,都不打紧。” 张安世摩挲着手上的白纸,轻声道:“倒是这做出纸张的太子,有些手段,不可以常理视之。” 闻言。 张汤微微颔首,目光幽幽,“是啊,当初谣言四起,老夫都差点信了,没曾想竟是丞相在背后所为……” “太子殿下,当真是够果决!” “也够狠。”张安世轻轻补了一句,“先帝用棋盘杀人,太子也用棋盘,我不信他没有动杀心。” 能位列麒麟阁十一功臣的这位,自少年时便凸显出不同。 此时。 其兄张贺也跟上父亲、弟弟的思路,蹙眉道:“太子的举动,会不会是有人教授的,比如大将军?” “不。” 张汤摇摇头,“卫青不是那种性子,而且很多事情,别人教不了,只能是自己临场发挥。” “自李蔡挨了那一下后,凡是有眼力的人,将来都不会再小看太子!” “况且……” 御史大夫凝神望向自己两个儿子,肃然道:“你们只看到了表面,却没看见藏在深层的东西。” “太子怎么知道是丞相在陷害自己?他自己查出来的?怎么查?哪来的人手?” 一连数问,问的二子齐齐沉默。 张贺脸上变颜变色,踟躇一阵,心怀忌惮道:“太子这般年幼,便广植党羽,将来……” 说到一半,他闭上了嘴。 张安世沉思片刻,只是低低说了一声:“太子类父。” 无需多。 仅仅是这一句,屋内其他两位便同时默然,显然是认为对方的评价很贴切。 毕竟是皇家阴私,不便多谈,也与自家无关,张安世稍微直了直身子,望向主位,目露担忧。 “父亲,圣眷总有削弱的一天,铸币、盐铁事宜,是否手段温和些,太酷烈,恐怕会反噬自身。” 他话音一落。 屋内气氛瞬间僵硬下来,好似自家的话题比皇家阴私还要难以启齿。 张贺小心地看向父亲。 以往谈及这个话题,张汤都会冷脸训斥,避而不谈,但今天,这位已生华发的御史大夫,第一次出现了犹豫。 由太子引发的犹豫…… 张汤目光定定的望向前方。 面上古井无波,心里却有涟漪阵阵,‘我替陛下分忧了一辈子,恶名远扬,难道我的儿子也要如此?’ “大人!” 张安世郑重一揖,将其心神拉回,“庸者谋事,智者谋局,将来不可不虑!” “你说得对。” 张汤肯定道,未等两个儿子面露喜色,他却又道:“但老夫一生,所作所为问心无愧,我不会回头!” “也由不得我回头!” 他看着两个明显露出落寞、悲戚的儿子,心如磐石,脸上那两道深如山谷的法令纹,就和他头上的獬豸冠一样。 端端正正,毫不动摇。 “不过老夫无路可退,你们有。”张汤先看向长子,“太子獠牙已生,寻个契机,伱去投太子宫!” 随后。 又看向次子,“我会举荐你为郎官,你在宫中立身持中,不要偏向为父,日后也不要因兄长偏向太子。” “如此,将来事当无忧矣。” 张贺、张安世闻言,惊疑交加,又五味杂陈,投太子?入宫中?这是在为将来谋,还是为后事谋? 深知父亲心意既定,再无更改的可能。 两兄弟对视一眼,挣扎许久,唯有艰难下拜。 “是!” 张汤视线远眺,好似在望向南方那片巍峨的深宫,心中念道:‘陛下,臣数十年无怨无悔。’ ‘你应当,容下臣这片私心……’ ------------ 第77章 他吃得消吗 天家没有私心。 在当今皇帝的眼中,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者身边的任何事情,都没有公与私之分,只有好与坏之别。 少翁被揭穿的那夜,皇帝落了面子,算坏。 太子紧跟其后的‘祥瑞’,算好。 尽管好坏接踵而至,但皇帝依旧能快速完成从后宫到朝堂的转换,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今日。 同样如此。 太子禁足的第二天,皇帝再次召开了有关铸币、盐铁的专题朝议。 争吵如期而至…… 可这一次,坚决拥护严禁民间铸币的御史大夫一方,在朝堂上取得了显著优势。 原因也很简单,反对派的领军人物——丞相李蔡,正在家中闭门思过! 你家的三公不在。 我家的三公正死死盯着你呢,你怕不怕? 害不害怕因人而异,但只要官职比三公低,撞上御史大夫,虚,肯定是会虚的。 心里虚,气势便弱,你弱一分,我便强一分。 此消彼长下,皇帝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局面,御史大夫力压群臣,再次请命: “严禁民间私铸钱币,盗铸金钱者,死罪!” 既然百官皆无异议,皇帝随即开口: “准!” 之所以没提盐铁专卖,因为此事依旧有人坚决反对,死不松口,朝会上没能拍板定论。 可皇帝将这口咕嘟咕嘟冒泡的热锅烧了那么久,岂会没点其他筹备? 首先。 专题朝会之后的第五天,皇帝突然下旨,罢免了盐铁事宜中反对声音最大的宗正! 只是罢免对方的罪责,与盐铁无关,罪名是—— 骄奢淫逸,德行有亏。 其次。 皇帝征辟南阳人孔仅,也就是冶铁巨贾宛城孔氏的家主,孔仅为大农丞! 一并被征辟者,还有齐地大盐商,东郭咸阳。 同任大农丞! 一贬两擢,打乱了地方豪强抱团抗衡朝廷的心思。 等两位新任大农丞传出将要专司盐铁,甚至是联名上疏陛下,请求盐铁专卖时,大家彻底慌了神! 跟朝廷斗的难舍难分,结果一回头。 敌人竟在我身边? 值此之际,混乱与分裂,不出意外的在豪强大家中降临了,同时也影响到了朝堂百官。 最显著的变化,是先前以沉默反对盐铁专卖的两位九卿,少府卿、大农令,两人公开表达了支持。 朝堂里纷纷穰穰。 地方上,也有御史游走各方,凡是在严禁民间私铸钱币的律令颁布后,依旧铤而走险者。 一律严惩! 主谋弃市,余者尽数迁往河西实边,同时抄没家产…… 一切都在按照时间推移,稳步的前进,皇帝始终都是那个稳坐钓鱼台的人。 而作为太子。 刘据能在旁边支一个小马扎,有时钓钓鱼,有时挠挠屁股,也有时,偏过头去,看看自己那位皇帝老爹…… …… “我说怎么对李姬毫无惩处,原始是肚子大了,呵。” 太子宫。 甲观殿的楼台上。 刘据喜欢这個地方,即使是禁足,呆在这儿也能俯瞰近处的宫阙,远处的长安城。 “虽然消息姗姗来迟,但好过没有。” 照样是一把躺椅,一个动作,刘据仰躺着,眼睛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动了动手指。 “小胜子,给大长秋带句话,再接再砺,从宫里拿二十金,就说是孤赏的。” “哎!” 魏小公公连忙点头哈腰,先前太子在议论妃嫔,他不敢插嘴,现在则喜笑颜开,连连献媚。 “殿下宽仁大度,这话小的一定带到!” “好了……” 刘据挥了挥手。 魏小公公立即会意,转身便走,离开时看都没看一眼身侧的金日磾,权当没见过对方。 “殿下。” 等此间没有了旁人,金日磾俯身递上一张卷曲的纸条。 刘据接过,捻开看了看,“嗬,漯阴侯可以啊,夜御四女,还一连三天都是如此,他吃得消吗?” 金日磾弯下腰,说了些不能落于纸上的情报,“陛下曾赏赐给漯阴侯一颗丹药,据臣探查,有催情功效。” “漯阴侯食髓知味。” “近期请了一个方士秘密入府,在替他炼丹,房事过度应该与此有关。” 听罢。 刘据挑了挑眉,“厉害,丹药是个好东西,他多吃点。” 给浑邪王那个死胖子默默打完气,刘据将纸条还给金日磾,同时吩咐道:“把眼线往外铺一铺。” “不用再专盯着漯阴侯府,往李蔡的府邸上伸伸手。” “是!” 回这句话时,金日磾眼中兴奋之色难掩。 倒不是刺探丞相令他如此,而是金日磾清楚,太子终于认可了自己的能力,以后暗探一事,便由他掌管。 朝丞相下手,就是一个开端! 金日磾不在乎丞相是多么大的官,也不在乎太子是否与其有怨、又如何结仇,他只遵循一条规则—— 太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余者不问! “既然规模上来,总得有个名字才像话。”这时,刘据搓了搓下巴,自言自语道:“绣衣被人占了,锦衣?” “算了、算了。” “光鲜亮丽那是皇帝的专属,要不……粘杆处?也不妥,何必拾人牙慧。” 太子自说自话时,金日磾静静站于旁边,没有插话的意思。 刘据琢磨半晌,选来选去都没个满意的,直到余光从高处落回栏杆,恍惚间,一拍额头。 “甲观、甲观,就叫【甲卫】好了!” 脑袋一拍。 一个注定不是随便机构的名字,就这样随便定下了。 刘据抬手朝后点了点,“你任【甲卫】首领,尽快拟个章程出来,如何人员选拔、等级划分、奖惩措施等等。” “拟好了,孤再查漏补缺。” “是。”金日磾抱拳道。 说话间,刘据站起身,接着道:“以后所需钱财也不用从魏胜那里走,孤另设一个私库,你直接从孤这儿支取。” “该省省,该花花,伱斟酌着。” 从无到有培养出一个情报组织,耗资不是一般的大,不过正如刘据刚才所说,刀刃上的钱,得花。 之所以提一嘴省。 是因为太子宫现在丢了来钱路子…… 旬日前。 少府突然对外公布,造纸工艺取得重大革新,致使造价低廉、工艺简单,开始大量往外兜售。 同一时间。 北至燕赵、东到胶东、南抵衡山,尽皆出现以少府名义往外抛售纸张的商贾。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刘据便意识到,自己的皇帝老爹开始了百年大计…… 比较骚的是。 尽管纸张如今的市价低至几文钱,皇帝依旧将四十万钱一张的‘白纸币’保留! 什么理由都没给…… 诸侯王、勋贵们是个什么反应,可想而知。 皇帝的态度始终如一,你骂任你骂,但钱必须掏,就差告诉他们:“朕就是明抢,怎么滴吧!” 当老子的流氓劲先放一放,且说儿子这头。 纸张铺开后的第一时间。 一个神奇的现象出现在刘据身上,那便是,他之前抡了丞相一家伙才洗脱的敌意,又回来啦! 如果说上一次的敌意,是由纸张引申出,并且闹得沸沸扬扬。 那这一次的,便是纸张本身引起,古怪的是,鲜少有人明面上抨击,那些竹简过万卷的藏书之家,仿佛齐齐哑火。 只有角落里,时不时闪过的一道道阴翳目光。 才能证明敌意所在…… ------------ 第78章 杀鸡儆猴 此事,怎么说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人要跟你不对付,注定会不对付,不是这次敌对,也会有下一次。 拦不住,也躲不掉…… 呐。 又是那句话,躲不了,索性不躲! “放出风声去,就说孤求贤若渴,天下俊才尽可来投,不拘身份、不问贵贱,一视同仁。” 楼台上。 刘据双手按住栏杆,他此刻的心境,就和眼前的视野一样广袤宽阔。 “豪族大家的吹捧不要也罢,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同样能闯出一番天地!” 身后。 金日磾心潮腾涌,没人比他更清楚‘一视同仁’四个字的重量,这位匈奴小子、降人、王子几乎下意识跪地俯首,肃声道:“谨遵钧命!” 同样是旬日前。 与那道百年大计一同问世的,还有皇帝的一道诏令,取广博观望之意,为皇太子据,修建博望苑! 使通宾客,从其所好! 旨意一出,朝野皆惊,自淮南王纠集三千宾客谋反以来,陛下便对私募门人的行为极为厌恶。 却不料,今日竟为太子主动修建馆苑,助其结交! 外界猜测不一而足…… 有心动者。 御史大夫张汤在与长子交谈时,说:“纸张是太子所造,有功,博望苑应是陛下赏赐之举。” 也有那亲近者。 大将军卫青在和皇后闲聊时,说:“李姬之事,陛下有所偏颇,博望苑应是补偿之意。” 赏赐也好,补偿也罢,或许皆不是,也或许,两者皆是。 圣心如渊。 皇帝的心思不会对任何人明说,只有一次在上林苑狩猎时,皇帝开怀不已,对身边的将军们透露出一鳞半爪。 “朕七岁被册立为储君,同年太傅便告诉朕,既然为君,自当有臣!” 那时。 刘彻一身戎装,跨坐马上,大笑道:“朕不怕太子广植党羽,就怕他不敢!” …… …… 夏日炎炎,长安城再一次被蝉鸣、暑气包裹。 不过未央宫有冬日藏冰,宫殿左右放置数个冰鉴,温度便不会太闷热难耐,反而清爽惬意。 “汲黯老儿当真可恶,好在殿下今日得出,可喜可贺!” 宣室殿外。 宫廊间,宦者令一边在前引路,一边笑容可掬的捧着。 刘据见对方步伐缓慢,也跟着慢下来,“一个小黄门便可,今天怎么劳烦宦者令为孤引路?” “诶!” 老太监腆着脸,尖着嗓子道:“哪有什么劳烦,您是殿下、是主子,咱们这些做奴婢的,理当侍奉。” 刘据就看着他装。 反正宣室殿的大门马上就到,他不急。 太子不急,宦者令确实要急,今日是老太监自己凑过来的,明显有话说。 “诶呀。” “殿下您也别觉得咱家多嘴,汲黯老儿可恶是可恶了些,但不及李蔡之万一啊!” 宦者令啧啧一声,侧了侧身,小声道:“咱家听闻,陛下为您修建博望苑那事儿一出来,李蔡就有微词!” “哦?” 刘据半是真心、半是假意,递了一句:“确有此事?” “咱家哪敢欺骗殿下!” 宦者令脸一板,一本正经道:“公孙弘任丞相时,在丞相府修建过数座馆所,用于招纳贤士宾客,共商国事。” “李蔡上位后,给拆了個干净!” “此僚极为不喜门客的轻率之风,近期他重新执掌政务,对博望苑明里暗里的指责多着呢!” 刘据闻言,不置可否。 从这个老太监嘴里出来的话,有真有假,不可尽信,只是刘据也无需分别真假,他能分辨出情绪就行…… “宦者令好像跟丞相有些误会?” “哪能呢,人家是三公,咱家就是一介阉人。”宦者令本能的虚伪一句,随即才入正题。 “只是吧……” 说到‘只是’,老太监那对小眼睛里闪过冷色,脸上却还挂着笑,“以前公孙弘当丞相时,尚且对咱家以礼相待,乐安侯上位后,仗着点军功,架子可大的没边!” “他进宫,哪回不是咱家亲自接待?” “咱家笑意盈盈,他却板着一张脸,又是不屑一顾、又是吹胡子瞪眼,跟谁……” 说到气愤处,老太监戛然而止,扇了扇嘴,朝刘据假笑道:“嗐!” “您瞧我这张嘴,说这些干嘛。” 哼,哼哼。 刘据笑而不语,算是听明白了,此情此景,不就是‘扯阉货虎皮’那一日再现嘛。 当初宦者令找上刘据,就暗示过,如果跟李蔡不对眼,他愿意帮着搭把手。 那时刘据没有与李蔡撕破脸,也就没搭理宦者令,可今时今日,情况大不同。 宦者令又来了一波试探……死太监真能记仇! 不过。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刘据没有对老太监的小心眼给予评价,反而说道:“丞相确实无礼,孤也不喜!” 这个‘也’字用得妙。 宦者令顿时品出了味道,笑看向刘据时,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在问:‘那就一条战线?’ 太子回以肯定眼神! “呵呵呵。”老太监收到回应后,连忙弯腰躬身,脚下速度正常起来,将刘据往殿内引去。 宣室殿外的这一幕,似乎只是个小小插曲…… 不多时。 皇帝、大将军相继入殿,如今的内朝,值得一提的也就这两位。 当然,还有那么几个。 名字确实如雷贯耳,但要么吃了没资历的亏,要么吃了年纪小的亏,不是小小侍中,就是端茶倒水…… 见礼之后,议事开始。 今日却是大将军卫青先开口,请减免陇西郡、北地郡等地的边军戍卒。 理由是:“以上地区已经不是大汉边郡,无需维持数量庞大的边军,也可为朝廷财政节流。” 皇帝自无不允。 敲定此事,下一件继续。 内朝朝议便是如此,简洁、高效,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和互相扯皮。 期间,刘据都默默听着、学着。 直到殿内谈起一件熟悉的事、提及一个熟悉的名字时,刘据方才精神微振…… “盐铁专卖推行艰难,两位大农丞提议,需要先挑一个先例,你等以为是否可行?” 皇帝的这句话翻译翻译,就是: 盐铁上阻碍太多,孔仅、东郭咸阳两位良臣建议——杀鸡儆猴,你们觉得咋样? 对此卫青依旧不表态。 涉及财政,小小侍中桑弘羊问道:“大农丞可有人选?” “有!” 皇帝语气冰冷,“冶铁巨贾,临邛卓氏!” ------------ 第79章 流水的王朝 煮豆烧豆杆,豆在锅里喊。 都是冶铁商,凭啥损失俺…… 《史记·货殖列传》中列举了数位当今天下的豪富之家,临邛卓氏排第一,宛城孔氏排第三。 卓氏祖上是赵国人,孔氏祖上是魏国人,秦灭赵、魏之后,将富户迁往四方安置。 卓往蜀中,孔往南阳。 但正如前文所讲,大汉立国后,施行宽松的无为而治,在任意滚雪球的年代,普通人永远比不上豪大家。 虽流落他乡,可卓、孔两家依旧凭借自身资本,交好地方官吏,重新靠冶铁崛起。 现如今。 卓氏被选作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这个建议,正是大农丞孔仅所提! 原因再明显不过,“卓家是冶铁中最有钱的,不杀他杀谁?” 皇帝认为没毛病,近臣们没意见。 杀! 可话又说回来,都是冶铁商,凭啥损失俺?你们是没意见,作为被杀的一方,卓氏意见大了! 有道是,人急烧香,狗急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 在风声传出去、两位大农丞的屠刀还没举起来之前,卓氏展开了紧急斡旋。 先找的那位,依旧是司马相如。 作为时常出入宫廷,能在陛下身边说的上话的人,卓氏求他是理所当然。 上一次司马相如抹不开面子,这次他同样没能狠下心置之不理。 然而。 卓氏寄予厚望、视作救命稻草的司马相如,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只得了一句: “既然不喜俗务,就别乱掺和,好好写辞赋吧!” 听罢。 司马相如仅仅是黯然神伤,可卓氏……天塌了呀! 皇帝近臣都不管用,地方上与卓氏交好的郡守、县令更不敢多嘴,此刻全都装聋作哑。 一时间。 卓氏就像无头苍蝇似的,在长安城四处乱窜,求爷爷告奶奶,但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谁能理你? 跟你很熟吗? 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卓氏穷途末路之际,巧了,近期种种的暗流涌动、新仇旧恨,在有心人推动下,全都通过卓氏,汇集到了一处…… …… 夜。 乐安侯府。 丞相李蔡的私人府邸。 “太子所造纸张,实乃祸国之物,一旦庶民当道,此辈目光短浅、不修德操,必然导致吏治败坏,民风不存!” 说话之人,身形白胖,面容富态。 正是卓氏家主,卓承业。 他此刻毕恭毕敬地立于下首,说着某些人让他说的话,“太子近期更是放言,取才不拘身份,长此以往,必使异端幸进!” “各地豪杰之士,对此多有不满。” 主位上。 李蔡平静地注视着他,漠然道:“纸张动了豪族把持仕途的利益,他们确实坐不住。” “可这些,跟老夫有什么关系?” 卓承业躬身一礼,“丞相与太子不睦,宫中又有李贵人怀上龙嗣,卫、李相争,各家愿助李氏一臂之力……” 正所谓。 千年的世家,流水的王朝。 虽然这句话普遍适用于东汉以后,还有魏晋、隋唐时期,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现如今,此类世族照样存在。 李信、李广、李蔡的陇西李氏,一直都以军功传家,起起落落多次,不具代表性,便不提。 最具有代表性的,举一个熟悉的例子。 汲黯!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汲黯祖上便得到卫国国君恩宠,传承至今,已有七代,每一代人都能身居高位。 卫国时,在卫国当官。 卫国没了,秦国来,又在秦国当官,秦国去了,大汉来,照样在大汉当官! 景帝时,汲黯入仕,便是靠着其父保举,直接担任太子洗马。 这个套路。 是不是有‘千年世家’的那股味了? 与汲氏类似的六国遗族,通过大汉近百年的休养生息,早已扎根在大汉的每一处。 次一等的,如卓、孔,能靠冶铁巨富,优一等的,也能成一地豪强,再厉害点,便和汲氏无异…… 现在。 他们从太子所造的纸张上感受到威胁,又听了太子那声‘不拘身份、不问贵贱’的宣言。 顿感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如坐针毡! 确认过眼神。 太子刘据不是他们想要的人…… 大汉士族还没有隋末门阀那般嚣张,更没有举兵造反的能力,但暗中扶持一位新太子的胆子,他们有! “呵呵。” “想效仿馆陶大长公主与武安侯故事?” 李蔡冷笑阵阵,听完先前那番话,他便清楚豪族们想做些什么。 当年陛下未被册立为储君时,刘嫖替陛下四处游说,为何?田蚡也积极奔走,又为何? 刘嫖是为了扶持自己女儿当皇后,田蚡则是为了封侯拜相! 争储、争储。 争的就是一個‘利’字,与眼下的豪族们如出一辙! 放在以往,李蔡是不屑与他们联手的,但今时不同往日…… 想到这儿。 李蔡额头上一阵发痒,神色森冷,太子当日那一棋盘,分明就是想要自己的命! ‘好一个太子,够狠!’ ‘你不仁,休怪我不择手段……’ 见丞相打眼望来,卓承业立时会意,前移一步,恭声道:“太子当街行凶,狂悖无礼,不似人君。” “日后丞相或者宫中那位李贵人有言,尽管开口,各家马首是瞻。” 说完。 他又补了句,“以上是各家原话。” 卓承业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纸,递了过去,其上写着诸郡诸家的姓氏,不下十余个。 李蔡仔细扫过一遍,待记下后,随即默不作声地将纸张伸向手边的烛火。 火苗蹿腾。 不一会儿,便将那张纸烧成了灰烬。 这时,立于身前的卓承业又从袖中取出两物,一块青玉质地、巴掌大小的龙形玉佩,一块绢帛。 “不敢欺瞒丞相,前些日子不仅有各家寻过我,还有一位刘姓贵人,也托我给您带句话。” 此言一出。 明明手中的纸张已经燃尽,李蔡依旧感觉被什么刺了一下,右手猛然攥紧! 他目光危险地盯住卓承业,“刘姓贵人,诸侯王?” “是。” 卓承业回答的很坦诚,语调没有半点起伏,“济东王,刘彭离。” ------------ 第80章 人 他双手托举起那两件信物,“济东王说,只是想跟丞相交个朋友,东西收不收,全凭您心意。” 李蔡身形动都没动,看向玉佩、锦帛的目光。 避如蛇蝎! 屋内寂静了好一会儿,适才听到李蔡不善的问道:“此种事,济东王竟托于你手?” 听出了丞相的不信任,卓承业没有丝毫惊慌,先将那两件物事放于案几,之后推金山倒玉柱,杵地大拜。 此时。 这位卓氏家主的语气才有了波动,似一种悲愤至极的低泣,又似一种走投无路、死死压抑的癫狂。 “我曾托人找过太子宫,期望攀附一二,太子却将我家视如敝屣,深恨之!” “遂各家选我为丞相带话,此为其一。” “其二。” “我卓氏向来奉公守法,从未有过任何作奸犯科之举,然朝廷不公,奸臣当道,欲要破我家门、杀我子弟!” “更恨!” 卓承业那跪倒在地的发福身体,此刻微微抖动,仇恨的话语在屋内闷响。 “如今休说是诸侯王,就算是前朝余孽,他只要敢来找,我就敢应!” “我要求活,替我卓氏求活!” “一个垂死挣扎的人,一个被朝廷逼上绝路的人,我敢断定,若非时间仓促,来找我的诸侯王,绝不止济东王一個!” 对方的解释,李蔡信了,对方的请求,他也听明白了。 人人都有所求。 豪族们不喜当今太子,想扶持新君。 济东王不甘寂寞,或者说,大汉的诸侯王们,就没有安分守己的,都想摸一摸未央宫里的那个位子。 而卓承业。 他的想法最简单,他想求活…… 李蔡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丞相只是静静地坐着,丞相这一刻想了很多。 想到了额头上时不时隐隐作痛。 又想到了自己闭门思过时,陛下却在给太子修建博望苑,呵,博望苑。 难道肆无忌惮、当街行凶的人,不是太子? 赤裸裸的偏袒。 陛下连一丝遮掩都不愿做、一点脸面都不给自己留!? 此时屋内唯有两人,一个跪着,所以无人看到李蔡脸上挤作一团的狰狞,以及心中翻腾的怨念! 世间事,就是如此奇妙。 杀鸡儆猴里,如果你是杀鸡的人,或者旁观者,叙述时自然可以轻松幽默,甚至是调侃。 但杀意落在鸡身上,却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绝望。 绝望过后…… 他会死命的挣扎、嘶吼! 而是是非非中,也有两面,刘据认为李蔡先出手,自己是有仇报仇,刘据的关注点在这儿。 但李蔡的关注点在于……我是三公、是丞相,都被人当街打了,陛下却毫不掩饰的厚此薄彼,置我的脸面于何地!? 矛盾吗?可笑吗? 或许有吧。 事物能被分为两面、乃至多面,归根究底,还是看待事物的人…… 人,是复杂的。 今日如果换了公孙弘在此,他不会落了个和李蔡一样的狼狈处境,因为公孙弘一辈子都在官场里打滚。 他圆滑、狡猾、巨奸大猾! 可李蔡呢。 元狩元年弃武从政,提拔为御史大夫,元狩二年迁丞相,他在朝堂上的经历,满打满算不到三年! 而三年前。 李蔡一直在从军,在军营握刀、握矛、握弓,唯独没有像公孙弘一样握笔杆子…… 不是说谁坐上了丞相的位子,沾上了‘丞相’两个字,他立马就能算无遗策、玩转庙堂、有高超的政治智慧。 丞相二字,给他提供的是权力、地位。 绝不会提供脑子! 昔日的丞相田蚡对淮南王说:“今上无太子……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 舅舅认为外甥无后,所以为自己另寻金主。 这位当丞相的舅舅,有脑子吗? 不知道。 田蚡已经死去多年,李蔡无从问起,他只知道,自己不是陛下的舅舅,也不是陛下的儿子。 另寻金主不至于,有些事情,他以前碰都不会碰,但以后,多个朋友也无妨…… “东西留下,我知道你想求什么,老夫会压下大农丞的呈请,替你家开脱的。” 话罢。 李蔡挥了挥手。 卓承业颤巍巍爬起,压下悸动,“丞相大恩,卓氏没齿难忘,不日便将家资奉上,以谢恩德!” 见丞相已经不耐烦,卓承业不再多言,深施一礼后,恭敬告退。 出了内室。 李府家丁在前引路,卓承业揉了揉脸颊,强颜欢笑,不让人看出他先前的表情。 一路穿堂过院,趁着夜色,从后门而出。 “多谢。” 出门前,卓承业拱了拱手,低声道了一句。 出门后。 他一人穿行于漆黑的小巷,绕了几圈,行了半刻钟,方才见到一盏火光,那是送他来的马车。 车夫撩开车帘,卓承业上了车舆。 扑通。 又跪了…… 端坐内里的太子刘据,拍了拍左侧锦榻,示意他自己坐,“东西收了?” “回殿下,收了!” 待卓承业小心坐定,透过帘外点点光芒,适才看清他面无血色,额头尽是细密汗珠。 “孔仅那里,孤已经替你处理妥当,只要你家带头支持盐铁专卖,他不会再追着卓氏不放。” “等事件平息后,让伱儿子去博望苑自荐,孤会予以重用,日后你家也不必再从商……” 卓承业闻言,眼中爆射精光,急忙施礼。 “多谢殿下!” 刘据点了点头,“之后的事情,你知道怎么办吧?” “知道!”卓承业应完一声,再不多说,转身便下了车舆,隐入黑暗中。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刘据自语一声,“倒是个人物。” “殿下。” 在前扮作车夫的金日磾侧了侧头,肃声道:“事后启用卓氏子弟,恐怕会被人猜到此事有太子宫插手……” 他未尽之意。 是弃卓氏于不顾,最好能将卓氏处理掉,以防万一! “不。” 刘据摇了摇头,这么坐固然保险,但贻害无穷,人无信不立,以后再想让人为自己卖命,可就难如登天。 不过这是心里话。 他嘴里说的是:“被人猜到又如何?孤与丞相有仇,报仇有错吗?” 没错。 九世之仇尤可报也,是当下最至高无上的行为正确! “丞相与诸侯王结交,那是不可争辩的事实,别人猜到其间有太子宫身影也无妨。” “甚至,猜到更好,让他们以后再想对孤出手,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斤两!” “回宫……” 是夜,卓氏家主卓承业,入廷尉府。 告发丞相李蔡,勾结诸侯! ------------ 第81章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翌日一早。 宫门刚刚打开,廷尉李友便快速冲入未央宫,沿途通禀不断,他前脚抵达宣室殿,后脚皇帝即到。 “何事?” 李友不敢怠慢,沉声道:“陛下,昨夜有人告发丞相,阴结诸侯!” 嗯? 刘彻听罢,双眼微凝。 无需他示意,身侧的宦者令已经迅速摆手,左右宫人见状纷纷退至殿外。 “臣连夜突审,据揭发之人所说,前不久,有诸侯王找上他,让他从中牵线,允诺……” 廷尉将前因后果徐徐道来,当然,是从卓承业口中获得、李友‘审问’的前因后果。 皇帝听完没有第一时间表态,只是背负双手,在殿内踱步,面露沉思状。 不多时。 刘彻阴着脸,问道:“为何刚出李蔡府,他就去了廷尉检举?” 李友跟在身后,面容严肃:“那商人招供,诸侯王来寻,他不敢不从。” “结果自己冒着天大风险牵线,丞相只给了替自家开脱的口头承诺,还要奉上全部家资,一时气不过。” “又惶恐难安,惧怕陛下威仪,这才举报。” 闻言。 刘彻神情没有半点变化,显然不信。 廷尉李友也不信,“臣以为,此人应该是未达目的,心怀怨恨,打着举报丞相,戴罪立功的想法!” 戴罪立功? 刘彻听到这话,脚步才停下来,“卓承业,卓氏的人?” “是,卓氏家主。” “朕记得,大农丞在给他家安插罪名,他想借着此事,期望朝廷饶过他家?” 李友再次点头,“是!” 到了此刻。 皇帝心中疑虑减去几分,不再纠结于检举人,而是语气森冷道:“哪个诸侯王在跟丞相走动?” “济东王,刘彭离。” 廷尉将名号一报出来,殿内气氛陡然凝滞。 这时。 身侧旁听的宦者令大吃一惊,瞪大眼珠子,朝皇帝压低声音道:“陛下,济东王可是梁王……” 说到一半,老太监好似自知说错了话,急忙闭嘴,但他想点的,其实已经点到—— 济东王,是梁王的儿子! 就是那个曾经派遣刺客杀死当朝九卿、谋夺皇位的梁王,刘武! 如果描述的再确切些… 昔年,窦太后想让景帝立刘武为储君,来个兄终弟及,景帝问大臣,臣子曰:‘当立子。’ 之后,方有胶东王刘彻为储君。 然梁王得知后,大怒,当即派遣刺客,杀死了拥护‘立子’的大臣! 由此观之。 在刘彻的记忆里,他对自己这位二叔,能是個什么印象? 恨屋及乌,看待二叔的儿子,刘彻本就带着有色眼镜,平时不跳尚好,一跳,那…… “他在找死!” 宣室殿内响起皇帝冷酷至极的声音,“勾结丞相,他想做下一个淮南王?李蔡想做下一个田蚡!?” 面对明显处于盛怒的陛下,廷尉与宦者令同时闭嘴。 “廷尉即刻搜查……” 刘彻本想说即刻搜查李蔡府邸,可说着说着,他突然顿住,转身看向宦者令,“去,传卫尉来!” 老太监虽不解,但也不敢怠慢。 片刻间。 身穿戎装的张骞快步入殿,刘彻已经高坐龙榻上,不等对方行礼,直接下令道:“调禁军入宫,替代郎卫!” “封锁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出,即刻起,没有朕的诏令,武库谁都不准打开,丞相也不行!” “现在就去办!” 张骞听罢脸色瞬变,心底惊疑,但品出事态严重,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登时抱拳: “喏!” 他走后,刘彻适才再次看向廷尉,冷声道:“你带人去搜查李蔡府邸,若是搜到证据,立刻将其入狱!” “是!” 就在皇帝下达一条条命令时,立于旁侧,低眉垂眼的宦者令已在心中嗤笑,暗道: ‘李蔡啊李蔡,看你这次还怎么蹦跶!’ 皇帝的所作所为,已经昭示了杀心,封锁宫门,是在隔绝内外,防止宫内往宫外传递消息。 调禁军入宫替代郎卫,防的是郎中令李广,戒严武库,则是在防李蔡狗急跳墙! 杀心既起。 皇帝便不会给对方留下任何抵抗的余地,一丝可能都不会留…… 或许是刘彻的安排严密,也或许是他高看了自己要防备的人,廷尉大张旗鼓带人前去搜查乐安侯府时。 李蔡没有狗急跳墙。 李广更没有乱来。 李老头在进宫当值的半路上,听闻此事后,连未央宫都不去了,径直赶到乐安侯府,然后…… “干什么!” “你们放肆,竟敢随意闯入丞相府中搜查?”李广一边疾步往里走,一边朝府内四处搜查的人喝道。 此时。 以往恢弘奢华的乐安侯府乱作一团。 府外有缇骑跨刀游曳,府内仆妇、下人被驱赶至墙角,往来的尽是黑衣黑冠的廷尉府法吏。 虽然同姓李,但廷尉李友与陇西李氏没有关系,此刻他正站于中庭,见李广大声斥问,不慌不忙地取出一物。 “本官是奉陛下诏命行事,郎中令切莫自误!” “哼!” 李广冷哼一声,看都没有看那手书一眼,绕过中庭,直往后堂而去。 在来时路上,他就意识到不妙。 除非有确切消息,否则陛下不会对丞相动粗,可只要动了,便说明事情小不了。 李广先前吼那一嗓子,只是想看看事情有多大。 结果,真的很大! “外面那些家伙说你勾结诸侯王,是不是真的?”后堂,李广言语急促,猛盯着李蔡瞧。 而丞相李蔡。 此刻怔怔地坐在主位,面无表情,无视了左右进进出出的法吏,也无视了在他面前又怒又急的堂兄。 李广见状,心中愈发恼怒,音调更高几分。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李蔡却始终不为所动,甚至还闭上了眼睛,只是面如死灰的脸色以及紧握的双拳,显示他内心并不平静。 当廷尉入府那一刻起。 李蔡便知道,自己要完了,已无力回天…… “找到了,在这儿!” “在这儿!” 外面传来呼喊声,不一会儿,廷尉李友便手持一块龙形玉佩、一块绢帛,神情肃杀地迈入堂内。 “丞相勾结诸侯,证据确凿,奉陛下诏命……” 说着。 廷尉语气猛然转冷,“李蔡,请吧!” 话音落下,李蔡脸上霎时显露痛苦之色,一瞬间,整个人都好似苍老了十多岁。 先前便暴跳如雷的李广瞪着廷尉手上的东西,看了看那两件信物,又看了看堂弟,手指其人,颤声道: “当初你讽刺老夫的那个劲呢?” “啊!?” ------------ 第82章 催命鬼 搁在以前,朝廷官员勾结诸侯王,即使皇帝动了杀心,也只能另寻其他罪名处置。 但附益法出台后,无需费尽心机找借口了。 已经有法可依。 所以廷尉一张口,便是丞相勾结诸侯,直接以触犯附益法,将李蔡下狱! 丞相下狱,此事不可谓不惊世骇俗。 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传遍整个长安城,等知晓了李蔡因何事被问罪……闹哄哄的朝野又瞬间没声! 诸侯王是能随便结交的吗? 更要命的是,就算你要结交,好死不死的选济东王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老子是谁? 一切问题的答案并不难猜,那便是丞相知道济东王代表着什么,依旧选择了与其来往! 既如此。 就是你找死,怨不得别人…… 这一次,作为有法可依的一方,皇帝的决断下达得很快,都无需召集公卿商议怎么处置。 在刘彻看完了济东王写给李蔡的信件后,他只说了一句:“着狱吏去审问丞相吧。” 话很轻。 没有分毫杀意。 但朝臣们听后,尽皆凛然,狱中的李蔡听后,再不抱任何幻想…… …… 廷尉府,牢狱。 大牢深处,那处专门收监达官显贵的单间里,以前关过刘陵,现在,关着当朝丞相。 看到牢房外一直驻足、迟迟不挪步的狱吏,李蔡恍惚了一阵,随即反应过来,轻叹道:“老夫该自尽了?” “是的。” 栅栏外那位籍籍无名的小吏,平静回道。 自尽。 这一传统由来已久,自春秋时,便有刑不上大夫……呃,别误解,现在说得是大汉之前的刑不上大夫。 并非指宋朝那套。 切记,两者有本质差别! 且说如今的刑不上大夫,指不对公卿等士大夫阶层采用腐刑,就是断肢体、毁肌肤、割发等。 每当士大夫有罪,为了保住尊严,避免受到腐刑或者其他羞辱,往往会选择自尽! 而上位者,如果想杀一位士大夫,又想给予对方这份基本的尊严保障,便会用行动、言语暗示他。 例如。 吴王夫差赐剑伍子胥,秦昭襄王赐剑白起…… 大汉立国后,此类现象依旧存在。 文帝的舅舅薄昭,文帝欲杀他,遂命官员与其喝酒,暗示他自尽,薄昭不愿,文帝便令群臣为其哭丧。 薄昭无奈,自尽…… 景帝时。 周亚夫被廷尉问罪,受到了羞辱,他难以忍受,绝食五天,吐血而亡。 按照时间顺序,到了当今天子在位时期。 前文提及的淮南王刘安、翁主刘陵,已经按照这个路数走了,现在,轮到李蔡! 当皇帝说出‘由一介狱吏去审问三公之首’时,就好比文帝命人给薄昭哭丧、景帝让廷尉审问周亚夫。 暗示的很明显,自尽吧。 “拿酒来!” 牢房内,李蔡端端正正坐在草席上,就和刘陵当初一样,衣冠齐整,并未受到严刑拷打。 皇帝给予了他这份尊重,李蔡也准备接受。 闻言。 小吏掏出钥匙,一阵铁链的哗啦声后,栅栏被推开,一早便在旁边候着的狱卒端着托盘,上有酒壶、酒盏各一个。 “嘟噜嘟噜…” 狱卒为其倒满了酒,随后便立在李蔡身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呵! 李蔡不知是在嘲讽别人,还是在嘲讽自己,将昏暗的牢房扫视一圈,摇摇头。 “没想到我李蔡竟会死在这种地方?” “可悲!” 话罢,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酒水顺着喉咙下肚,一开始辛辣,然后温热,再然后……应该就到毒发身亡了吧? “毒药没有那么快发作。”打断李蔡思绪的,竟是身前那位平平无奇的狱卒。 此刻。 牢房外的小吏已经不见踪影。 立于李蔡身前,由于光线昏黑看不清相貌的狱卒,正微躬着身子,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低语道: “好叫丞相死個明白,太子托我给你捎句话。” “各郡豪族主动找上的卓承业,但济东王,却是太子特地命卓承业,给你找的催命鬼!” 话音未落。 在听到太子两个字时,李蔡已然瞳孔放大,等听完整句话,他脸上便只剩下愤恨与震惊! “嗬…是……是…” 李蔡额头青筋暴起,他想说是太子,但那毒药入喉后,竟让他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 自己事发之快,李蔡不是没有怀疑,只是陛下出手太狠,搜家、下狱、赐死,噩耗一个接一个。 他还没缓过神、还没沉思其间的不对劲,就无需再沉思,因为他已经要死了…… 然而。 就在这临死之际,却有人告诉他,你死得快,是有人替你找了催命鬼!? 这一刻,李蔡彻底明白了。 他手指向面前的狱卒,想呵斥、想怒吼,但腹中绞痛,让他抬不起胳膊,使不上力,只能挣扎着、颤抖着、歇斯底里的抓住对方裤脚。 “嗬…嗬太……太子!” 豆大的汗珠从李蔡额头滚落,身下的草席也在他的挣扎下簌簌作响。 “知道、知道,太子殿下嘛。”那狱卒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李蔡的肩膀,好似在帮对方顺气。 “不用想着呼喊谁。” “伱把毒酒喝了我才出声,就是防着你乱说话,再者,你看看牢房外有人吗?” 牢房外没人,眼下此地只有待死的李蔡,还有…… 送毒酒的金日磾! “殿下说了,念在你是第一个对他下脏手的人,不能让你死的太痛快,不然岂不是对不起你?” “对,吸气、呼气。” “宫廷毒酒我特地替你换了,换成了我们部落里用的毒药,以前休屠部那些巫师,就喜欢弄些稀奇古怪的……” 空旷寂寥的牢房内,金日磾絮絮叨叨,跟一个将死之人说起往事,回忆起了草原上的生活。 李蔡没听进去,什么都没听进去。 因为他真的要死了…… 耳鸣、手脚发麻、腹中疼痛难忍! 临死时,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人、许多事,不知为何,最后的画面却定格在一颗老槐树下。 那里,曾坐着一位老人,曾对他说过一些话。 现在回想起来,李蔡方知,自己当初并没有听进去,都被他当作了耳旁风…… ------------ 第83章 人情,承诺 那日。 将近耄耋之年的公孙弘对李蔡说了很多,追忆过历代前任,也讲过要和大将军对着干。 事后证明。 李蔡只听进去了后者,而且还自己做了发散…… 可公孙弘唏嘘的前者——那些前任丞相,本应该给李蔡以警示,但事与愿违,他并未领情。 确切来说。 是李蔡领会到了意思,却不在乎。 历代丞相中,卫绾、窦婴、许昌之流,是当今天子与太皇太后斗法的牺牲品。 三人里,前两位都是太皇太后罢免,后一位则是太皇太后离世后,被天子清算,随便找了个借口罢免。 前三人,太特殊,无借鉴意义。 再看后三者。 天子真正掌权后的丞相变迁,田蚡、薛泽、公孙弘。 田蚡的狂、贪、跋扈属于独一档,别人模仿不了,自然也无处借鉴。 薛泽、公孙弘则全身而退。 如此一算,再一看,确实也没有哪一位的经历,达到要李蔡去警惕的程度。 但为何后世每每提及武帝的丞相,都有一个危险至极的印象呢?从何人始? “嗬…嗬……” “嗬——!” 毒药深入肺腑,牢房内挣扎的人不再挣扎。 李蔡死了…… 衣冠凌乱,面容扭曲痛苦,想必死的不是很安详。 一介丞相,堂堂百官之首,却因罪名入狱,随后死于阴暗、潮湿、闭塞的牢房之中! 给当今天子作丞相的危险印象,从何人始? 就从李蔡开始! 从此以后,自尽、自缢、自刎,将进入一个新阶段、迈入一個新高潮,它不再是文景两帝时的稀罕物。 在当今天子的后时代,它将走进朝堂百官家! 如果你有罪、或者天子认为你有罪。 很不幸。 你将拥有它——自尽! 作为警惕他人的人,李蔡已经打了个样,但他仅仅是第一个,等第二个、第三个出现时,人们才会悚然而立。 现如今。 朝堂上醒悟的人不多。 公孙弘应该有预感,只是他死了,李蔡先前应该也悟了,可惜他现在也死了…… 牢房外,金日磾端着托盘,垂首退至后方。 小吏领着一个仵作行人入内,一名小黄门立于栅栏外,目光阴冷。 仵作验明正身、生死,对小黄门点了点头。 见状。 宫里来的这位,带着两名随从转身便走,廷尉府小吏看了看地上的死尸,摆摆手,自有狱卒上前…… 一刻钟后。 未央宫,承明殿。 小黄门躬身禀报道:“陛下,丞相薨了。” 皇帝没有表态,宦者令挥了挥手,示意对方下去。 殿内沉寂了会儿,方才响起皇帝无悲无喜的声音,“朕说了,没有下一次!” 是日。 未央宫中传出诏令,丞相李蔡触犯附益法,废除乐安侯国。 济东王刘彭离勾结丞相,意图不轨,又骄纵凶悍,时常伙同奴仆、亡命少年,以打劫杀人、掠人财物为乐。 罪大恶极,赐死! 废除济东国,改为大河郡! 第二日。 皇帝再次召开盐铁专卖朝议,期间大农丞孔仅、东郭咸阳奏请,“敢私铸铁器、煮盐者,鈦左趾,没入其器物!” 朝堂百官,无一人有异议,或者说,是无人作声…… 遂从当日起。 皇帝下诏,由孔仅、东郭咸阳、桑弘羊三人共领盐铁事,正式施行盐铁专卖。 诏令下达后,冶铁巨富临邛卓氏,率先响应。 将家中矿山低价卖于朝廷,散去家中近千奴仆,举家搬迁至茂陵,又献钱百万,资助徙边贫民。 天子大悦。 言说卓氏佐国家之急、黎民重困,召卓氏家主卓承业为议郎,赐田十顷,布告天下! 是的。 卓承业并未死在廷尉府,那场揭发丞相的大案中,他活了下来。 摆在明面上的原因,是卓承业除爵,掏钱赎罪。 钱好理解,爵从何来? 武功爵! 就是皇帝自创的那一套,买了可以优先做官、降罪的武功爵,卓氏不缺钱,自然买了,今日因此得救。 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私下里、真正的原因,是他‘戴罪立功’成功了,皇帝放了一手。 否则真要杀人。 列侯的爵位也保不住! 冶铁龙头,临邛卓氏的弃暗投明,替盐铁专卖注入了一支强心剂,而卓氏倒戈,带来的远不止如此。 还有…… 尚冠后街。 一块高挂‘杜’字匾额的宅院前,兵卒林立,为首一名队率抬了抬眼,大手一挥:“进,抄家!” “放肆,你们干什么,可知我京兆杜氏?” “知道,抄的就是你家!” 相同情形,不止长安,在大汉各郡都有上演,被抄家者无一不是当地豪族。 如果仔细看,便会发觉,这些人都曾出现在一张纸上,一张被李蔡烧成灰烬的纸…… 他们,都曾因纸张的出现,记恨太子宫。 欲要扶持新储君…… 这一幕,自然是刘据推动,不久前,太子与大农丞孔仅做了个交易。 孔仅不再盯着桌氏,转而盯上这些遍布各郡的豪族,无需他主动做些什么,只需在推行盐铁过程中,秉公执法! 而太子,将会记下他的人情。 日后必有所报。 从今日情形已经能看出答案,孔仅卖了太子宫一个面子。 那些对太子宫充满敌意的豪族,他们连争储都敢插一手,盐铁上岂能不阳奉阴违? 天高皇帝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商勾结、瞒上欺下等等等等,能使的阴招随手拈来。 想钻空子,办法始终有。 只要他们用了,一直盯着他们的大农丞,政绩就来了。 普通商贾孔仅自己能收拾便自己来,他搞不定,就呼叫增援,张汤一出场,那必然是连根拔! 商贾伙同郡守、县令,有一个算一个,只要触犯了律令,全部打包带走。 正好。 东一个,西一个,地方都被震慑的服服帖帖。 搞死一个丞相,刘据不仅允了一个人情,在卓氏哪儿,还有一个承诺…… 且说。 长安城南面有三道城门。 紧挨未央宫的叫西安门,紧挨长乐宫的叫覆盎门,出了覆盎门,上了官道,行出五里,便遇一河。 此河名:昆明渠。 而在渠水旁,有一座拔地而起的宫苑,名:博望苑。 ------------ 第84章 贵客 天子修建博望苑时,便有言: 使通宾客,从其所好。 既然是招揽宾客,肯定要吆喝起来,把太子的名头吹起来,吸引人才来投。 此事少傅庄青翟很久很久以前,便有谋划…… 刘据自己也向外界传过广招豪杰的风声,但博望苑启用的这一天,苑外并没有人山人海,反而稀稀拉拉。 也不用奇怪。 眼下社会风气讲究的便是:良禽择木而栖! 在左官律出现前,大汉的能人志士找工作,采取的是就高、就近原则。 就高,身份地位高。 而就近,指距离近,这一条属于参考,并非必须。 举一个例子,主父偃,献策推恩令的那位,他是齐国人,学纵横之术。 主父偃找工作,先在齐国诸侯王、王子中推销自己,但被儒生排挤,他又去齐国旁边的燕、赵两国自荐。 结果同样不受重视。 一怒之下,算球,诸侯王都不待见,我直接去长安,投天子! 之后方有推恩令种种事宜…… 左官律出现前,人才投效,首选的是天子、诸侯,其次是三公,再其次是九卿,后面还有二千石朝官、郡守等等。 总之路径多多,机会多多。 等左官律出现后。 投效诸侯王的现象减弱了,再想重现淮南王的数千宾客也难了,此时,以上顺序就得换一换。 天子依旧是头一档,其次三公、九卿、诸侯、二千石、千石以此类推。 现如今。 半路杀出来个太子,他属于那一档呢? 其他太子不知道,可弄出纸张这类‘祸国之物’的太子刘据,顶多算个‘九卿档’吧。 在以竹简传播知识的年代,能张口经义、闭口国家大事的人才,不用怀疑,十之八九出身富裕之家。 而这個阶层的人,激进些的,已经和太子宫杀过一个回合,软弱点的,即使不敢明着斗,暗地里肯定不爽。 投靠刘据是不可能投靠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暗戳戳诋毁才正常! 所以喽。 刘据抵达博望苑的第一天,见到的多是寒门子弟……也不对,大多连‘门’都攀不上。 比如,一个长安城杀猪的,长的膀大腰圆,一脸横肉,开口就是:“俺专业屠宰二十年,太子选俺给你杀豕。” “准没错!” 毕竟是招揽天下英豪,又有屠狗的樊哙在前、杀猪的张飞在后,刘据也就姑且试一试,问他:“可有勇力?” 对方答:“俺杀豕,有一把子力气!” 刘据点头,再问:“可愿披甲、可敢杀敌?” 对方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咦,杀人可不敢,俺都说了,俺是来给太子杀豕的,只杀豕!” “好好好……” 纳贤馆内。 刘据坐于主位,连连点头,他懂了。 下首跪坐的少傅庄青翟脸颊抽搐,无需太子授意,他也懂了,藏在背后的手一个劲往外扇。 苏武看到暗示,上前拉了屠户一把,将还有些懵的对方领了出去。 等人走后。 庄青翟拱了拱手,歉意道:“日后再有人投,臣先过一遍眼,今日草率了。” “无妨。” 刘据摇摇头,“第一日,难免有疏漏,继续吧。” 庄青翟听罢,苦笑不已,能出现今日闹剧,疏漏是一部分原因,更大原因,还是在太子那句: 不问贵贱! 随便放在一个郡守、县令府上,如果有人去投,门房第一句就会问:哪家子弟? 然后对方就会报上大名,我是某某郡、某某氏,又学某某经传,家父、家师是某某。 主人家评估后,才有进府的机会! 哪像现在的博望苑? 一个屠夫,放在别处的规矩里,连大门他都摸不着,更进不去,何谈面见太子!? ‘唉。’ 庄青翟再次苦笑摇头,深知自己这个学生是个有主见的,劝不动。 ‘能得一个不问贵贱、唯才是举的名声,也是顶好的事儿,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有此等胸怀?’ ‘太子说到,还身体力行的做到,已经难能可贵。’ 庄青翟心底感慨一阵,将纸张上的名字划掉一个,又召下一名…… 此处,值得一提的是。 少府在兜售了第一波纸张后,便将造纸工艺公布出去,一时间,民间牟利的造纸小作坊,遍地开花。 应用方式上,窗户纸、厕纸这类还没有深入民间,但官方某些领域,皇帝已经用诏令强制推行。 例如朝廷的公文、奏疏、布告,一律使用纸张承载! 眼下。 庄青翟那张登记来投者名单,便是体现…… 纳贤馆里‘能人志士’还在一个个的进,太子亲自问询几句后,又不出意外的一个个出。 并非是刘据要在这儿做无用功,一来,前几日,他亲自出面,可以彰显重视之意。 二来。 这是必要的遮掩。 唯有太子亲自接见的人多了、提拔的人多了,再启用卓氏子才不会显得突兀…… 就在刘据以为今日要一无所获时。 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此人没有提前登记,因为他不是排队进来,而是走的‘报家名、家父’路数。 “京兆人士,御史大夫之子,张贺,拜见太子殿下!” “哦?” 刘据惊疑一声,连忙起身,快步行至大殿中央将其扶起,“郎君今日来此,是……” 说这话时,他拉长了音调,眼中半惊半喜。 没让太子失望。 张贺今日来博望苑,还能是什么? “在下不才,对律令、法家经义略知一二,儒家典籍也有涉猎,今日毛遂自荐,请在太子宫谋一差事!” 闻言。 刘据眉头微挑,拉住对方臂膀,再问:“你今日来此,御史大夫可知?” “知道!” 张贺面容郑重,毫不掩饰道:“不瞒殿下,我今日来此,正是受了家父之命,为张氏求一存身之处!” 如果说先前的‘屠夫直言’,境界在负一层,那此刻的‘三公之子坦言’,境界便在最顶层。 帝国权力斗争的顶层! 张贺话音一落。 旁听的庄青翟都坐不住了,双眼放光,径直起身,刘据不用他提醒,也不再多问,拍着张贺的手臂便道: “好!” “郎君是实诚人,孤也不藏着掖着,你可否屈尊太子宾客?” 张贺正色抱拳:“臣张贺,拜见殿下!” 三言两语间,太子就收了一个宾客,快吗? 其实还可以更快。 张贺不用报他学过什么,那些都不重要,只需要知道唯一且最重要的那一条——张汤之子! 有了这条,闭着眼睛刘据也会把他收了。 “哈哈哈!” 在张贺走后,庄青翟忍不住笑道:“没曾想张汤竟会来这一手,有眼光,哈哈哈!” 御史大夫看好太子宫,把自己长子都推了过来,说实话,确实让刘据惊讶。 不过惊讶过后,便是自矜了,如少傅所说,不错,有眼光! 刘据理了理衣襟。 正想顺着庄青翟的话头说呢,不料,喜事再次临门。 这一回,来的人并非不请自到,而是刘据亲自派人,去请出山的! “殿下。” 苏武快速来报:“义妁,还有仓公弟子到了。” 刘据精神一震,往外迈步的同时,吩咐道:“准备宴席,孤要宴请贵客!” ------------ 第85章 放心 贵客登门,面试环节停下来。 纳贤馆东侧,接士殿内。 刘据坐于主位,下首左侧依次是太子少傅庄青翟,以及刚刚招募的太子宾客,张贺。 右侧。 第一位,乃是一名四十上下的妇人,其后两位,则是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今日能得一俊杰相投,又有三位不远万里而来,孤不胜感激。”刘据带头客气一句,先向张贺点头示意,又举杯看向右侧三人,“请。” “殿下言重,请!” 在座众人尽皆举杯,当然,太子举起的酒盏里不是酒,而是蜜水…… 不过这不重要,言归正传。 张贺放下酒盏,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在猜测对面是何许人也了。 他有自知之明,先前太子收下自己时,一不多问、二不考察能力高低,那是看在自己父亲的面子上。 而此刻。 太子设宴,还特地让他参加,多半也是沾了对面几人的光。 张贺打量之际。 另一头寒暄完毕,刘据开始切入正题。 “孤深感我大汉医者稀少,王侯将相时有突发恶疾而死,民间百姓求医更是难上加难。” “欲弘扬医家,三位可否助孤一臂之力?” 呐。 现在是当老板的,抛橄榄枝环节。 听到这话,右侧三人交换一个眼神,那名妇人率先开口,语调绵软,态度亲和。 “给予殿下答复前,可否请教几个问题。” 她提的呢,就属于求职者问答环节,他们三人愿意受邀而来,说明有投靠意向。 但投靠前,有些细节得问清楚。 你找工作,不得问问月薪、年假、五险一金、加班时长、公司福利? 有人可能会奇怪,找普通工作能问东问西,但现在这三個家伙可是来太子宫面试,也能如此? 对此。 只能说,有真本事的人,走到哪儿都能拿大! 先说那妇人,义妁(shuo) 自幼学习医术,精通针灸,擅长疑难杂症,在民间名声极大,当年王太后多病,皇帝专程派人将其请入宫中。 药到病除。 太后、皇帝大喜,还曾给予义妁官职。 这是实际履历,后世对她的评价就要简单直接的多:巾帼医家第一人,四大女名医之首! 随后。 再看看那俩白胡子老头,个子高点的,叫宋邑,矮点的,叫唐安,都曾为齐王侍医。 元朔二年时,齐王自杀,齐国被废,两人遂归隐山林,可刘据专门请他们出山,自有缘由。 宋邑、唐安,皆是仓公弟子! 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中有言:“上古有神农、黄帝、歧伯;中古有长桑、扁鹊;汉有公乘阳庆、仓公;下此以往,未之闻也。” 仓公在世时,一直都是诸王座上宾。 宋、唐二人尽得仓公真传,正是刘据所需要的人才,此类人,别说请教几个问题,一百个都行。 “但说无妨!” 见太子坦率,义妁也就有话直说:“民妇可入太子宫为医官,但民妇只会治病救人,不会其他。” “放心。” 刘据严肃保证道:“在孤这里,绝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儿,如果有……” 他指了指自己,“谁找你麻烦,孤找谁麻烦!” 刘据在请三人出山时,就做过背调,义妁在上一次入宫替王太后诊治时,曾受到太医院排挤,无奈辞官归乡。 “多谢殿下。” 义妁面露笑意,行完一礼,示意自己无异议了。 她问完。 还有两位老头,高个的捋了捋胡须,说:“殿下盛情相邀,实难推辞,然老夫年事已高,本想隐居山中,编撰医书,为我医家再添一份力,可现在……” 此处留白,便是讨价还价所在了。 刘据听出了对方的意图,依旧是那两个字开路。 “放心!” “宋公在太子宫照样能编撰书籍,石渠阁内的皇家藏书,你随便借阅,孤还会给你提供财货、人手。” “缺啥,你开口,无有不允!” 很好。 宋邑也满意了,他愿意从齐地千里迢迢赶到长安,不就是为了这些? 随即,矮个的唐安又笑眯眯道:“在下并无他求,只是好为人师,殿下您看……” “完全放心!” 不用他提,刘据也会提这茬,“孤只愿我大汉医者越多越好,唐公尽管收弟子,一切开销,孤全包!” 说着。 他还看向另外两位,豪气干云道:“孤准备在这博望苑中,专门划出一片殿宇,效仿太学,广招门徒。” “请三位出马,传授悬壶济世之道!” 嚯! 这话一出口。 三位医者且不论,全程听完太子开价、开价又开价的张贺,人都麻了! 太学,是当今天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特地设立的全国最高学府。 内有五经博士,专授儒家经义,被广大儒生视为圣地。 太子现在竟要以效仿太学的力度,扶持医家? 这…… 至于吗? 张贺嘬了嘬牙花,偏头去看身侧的太子少傅,庄青翟没有给他解惑,而是默默端起酒盏,装起了透明人。 庄青翟是太子少傅,又不是太子肚中的蛔虫!他哪知道太子发的哪门子神经? 作为博望苑建成后,太子亲自征辟的第一波人,不是什么儒学泰斗,也不是什么治世能臣。 却是一群医者! 好吧,也不是说医者不重要,可太子这般积极,是不是过了点?是不是,太怕死了点? 咳咳。 庄青翟收起心中腹诽,他是师者,也是臣子,太子说啥就是啥呗,年纪轻轻就怕死,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应该,不是…… 他俩各自咂舌时,对面几位已经和太子打得火热,短短片刻间,太子便用三个‘放心’征服了他们。 完全征服! 再看刘据时,眼神都变了,这哪是老板?明明是恩重如山的活爹呀! 咳,比喻,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俩老头已经激动的直打摆子,矜持早不知抛到哪去,一人老泪纵横,言说:“有了殿下,我医家就有了青天呐!” 另一人则狂打包票。 “殿下放心,以后您有个头疼脑热,能第一天治好,绝对不会虚弱到第二天!” “老夫以后天天给殿下诊脉,定让您生龙活虎!” 不错,不错。 刘据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只是他不需要医者天天诊脉,给大将军、冠军侯多看看诊就行…… 尤其是冠军侯! 刘据弄了这么大的阵仗,又要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不是他自己怕死,是怕霍去病死! 须知。 霍去病已经年过二十,那个将星陨落的时间,正在一步步的逼近,越来越近…… 有些手段,刘据必须提前筹划! 当日。 太子以庆贺‘大才投效’为名,将舅舅、表兄一同请到博望苑,用宴为假,请名医给两人望、闻、问、切为真。 什么?大将军有积劳成疾的风险? 冠军侯壮是壮,但心火太旺? 治! 都给孤治! ------------ 第86章 凭什么 天气渐凉,皇帝将办公之所搬到了未央宫北边的温室殿,此处同样用花椒和泥涂壁,主温暖除恶气。 四周立有云母屏风,地上以毛毯铺就。 此时。 殿内唯有两人,一个皇帝,一个绣衣汉子,皇帝正用讶异的目光盯着绣衣汉子。 “太子征那么多医者干嘛?他身体有恙?” “这个……” 向来有问必答的绣衣使者,今日第一次出现了卡壳,“太子身体康健,并未患病,至于为何征辟医者?” “陛下恕罪,臣不知!” 嘿。 刘彻放下手里的奏疏,蹙眉沉思一阵……发现他也想不通。 “算了,看着点,只要没有奸恶之徒混进太子宫,其他的就不用管。” “是!” 绣衣汉子抱拳一礼,继续汇报各方动向,“河东郡、齐郡日前有人刺杀盐官,弘农郡、蜀郡有铁官失踪。” “当地郡守正在追查凶手,皆无进展。” 盐铁官营后,朝廷在大汉四十余郡,悉置铁官,又在渤海、会稽等二十八郡置盐官,专卖盐铁。 国库还没鼓起来,人倒是先死了好几個。 刘彻神情冷冽,淡淡道:“告诉那些郡守、县令,一月之内,朕要看到凶手。” “看不到,朕拿他们开刀!” 绣衣汉子再次拱手应是,他正欲接着汇报,却不料,刘彻眼神扫过来,“地方上有人闹,京城有没有?” 说话间。 皇帝点了点御案,“朕说的是有关丞相薨了那件事,私下里不满、抱怨,都算。” 盐铁专卖是借着李蔡倒台的威慑,趁机推行下去的,盐铁有人闹,刘彻难免会联想到李蔡本身。 闻声。 汉子愣了一瞬,旋即回忆一二,答道:“郎中令李广骂过几句,不过是骂李蔡瞎了心,怒其不争居多。” “并未显露对朝廷的怨念。” “大行令李息,前去李府吊唁时,有戚戚之言,其他人……倒是没有了。” 听罢。 刘彻表情动了动,沉吟片刻,并未对此做出指示,只是道:“继续吧。” “陛下,据臣探查,李蔡勾结济东王一案中,似乎有太子插手。” 嗯? 刘彻刚刚拿起的奏疏,又重新放下,看向绣衣汉子的眼神犀利起来。 那汉子沉声道:“两日前,卓承业之子,曾去博望苑自荐,太子启用了他,任太子詹事丞!” 太子詹事丞。 太子詹事的副手,秩六百石。 刘据给对方安排的这个职位,属于不起眼的一个官位,毕竟太子詹事陈掌都属于一个透明人了,他的副手更甚。 本想着。 等过个几年,事情彻底消弭了,刘据再给予实际提拔,没曾想,如此不显眼,还是被皇帝耳目注意到了…… “卓承业之子?” 刘彻念叨一声,很快猜到其中的猫腻。 逻辑链很清晰。 太子跟丞相有仇,丞相是卓承业举报,卓承业之子在太子宫受到重用……完美闭环! “哼。” 皇帝脸上不知是冷笑,还是满意的笑,哼哼两声,脸色重归冷冽。 “以朝廷的名义,补一道征辟诏书,将卓承业之子调去外郡任职,任比二千石都尉,做的低调些。” “再给卓承业带句话,卓氏朕不会亏待,让他自己找个患病、落水的名头,死的自然点。” “太子若是问起,就说…” “会用人还不够,也得学会杀人,朕能给他擦一次屁股,不能给他擦一辈子!” 那名绣衣使者闻言,默默拱手。 “是。” 卓承业一死,太子在李蔡勾结济东王一案中的痕迹,便会彻底扫除。 显而易见,陛下对太子是有袒护之情的,以至于不惜让一个大活人,死的自然点…… 这份袒护之情,甚至都让绣衣汉子犹豫要不要汇报下一件事,下一件依旧关于太子的事。 不过。 犹豫只有一瞬间,很快便被理智压下,汉子开口道:“陛下,还有一事与太子宫有关。” “不久前,御史大夫张汤之子张贺,投入了太子麾下!” 话音落地。 皇帝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怔然。 不是漫不经心的讶异,也不是深入骨髓的冷冽,而是出乎意料的、令其惊愕的怔然。 温室殿本该是温室,现在却有点冷,体感温度自然不会随着两人的谈话内容而变化。 冷的,是人心…… “呵。” 皇帝脸上露出微笑,轻声道:“要投就让他去投,朕给太子修建博望苑,就是让他植党营私。” “倒是御史大夫…” “人老了,难免失了锐气,都开始找后路了,呵……” 屏风前的这名汉子,穿上绣衣的时间已经很长,他能感知到陛下的情绪变化。 此刻陛下的情绪,该怎么形容呢? 嗯… 如果绣衣汉子知道一个有着黄金王座,以及四邪神的故事,那么里面会有一个贴切的描述——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如果用本书中的内容描述呢,便是—— 刀,钝了! 其实在皇帝心中,还有一个想法,‘那把刀,也脏了……’ 沾了太多的血,再时不时拿出来用,就会碰到持刀人的手,如此一来,用刀的意义何在呢? 正好。 对方失了锐气,便退下来吧…… …… 孟冬之月。 元狩四年的第一个月,第一日,正旦大朝会上,天子下诏,迁,太子少傅庄青翟,为丞相! 此令一出,满朝哗然。 因为无论是按照资历、惯例、先例,都应该是御史大夫张汤接任丞相。 这并非虚言。 且看前几位,李蔡,先任御史大夫,后任丞相,公孙弘,先任御史大夫,后任丞相。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御史大夫’都是过渡阶段,‘三公之首’才是最后的归途。 什么算特殊情况? 比如薛泽,他是空降到丞相高位的,原因是,本该接任丞相之位的御史大夫受了重伤,薛泽方才捡漏。 还比如。 成为皇帝的舅舅,那什么规则都不用遵守了,丞相随便当,随便插队。 是的,现在说的是田蚡。 然而。 庄青翟又不是皇帝的舅舅?现任御史大夫也没病没灾呀?他为何能插队? 凭什么? 得知道一件事,现如今的丞相之位,不仅仅关乎权力、地位的高低,还关乎封侯! 大汉的丞相之位,历来都是选择列侯担任,也就是,非列侯,不能高升丞相。 但当今天子,稍稍改了改。 刘彻曾经选了一个未封侯之人,为了使他当上丞相,特地替他封了列侯! 那人,正是公孙弘…… 此时。 事情就发生了微妙变化,变成了,如果不能靠军功、外戚封侯,也能靠官拜丞相,封侯! 再想想,这一条是不是与张汤很符合? 绝对是! 那么张汤就得问一句了,凭什么庄青翟可以空降?凭什么!? ------------ 感言一下 这个时候发感言,一般就是要上架了。 没错,明天。 在这儿,也有几个事跟各位看官老爷们吱一声儿。 第一: 发这个感言最重要的原因,更新问题。 必须得说一句的是,作者以前是日万的男人,要速度,那绝对没问题。 但是! 但是来了。 自从在点子发书后,可能是新书期每天四千爽歪歪,也可能是来到新地方,有压力、有适应期,总之一句话。 一慢下来,就快不起来了…… 唉。 我也不想慢啊,我也想快啊,码字糊口嘛,恨不得一天来個十万八万的,可,这玩意儿,就是快不起来…… 只能先吹个牛逼。 上架后,尽量一天六千,如果哪天更新重回‘日四千’,那说明我战胜了今天吹过的牛逼……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唉,列位能原谅吧? 嘿嘿,给个机会嘛! 第二: 关于这本书,大家提了很多宝贵意见,作者都看了,受益良多,进步良多。 能改的,已经改了,不能改的,下次一定注意! 情节方面,写了就是写了。 真没法改。 比如吐槽比较多的,刺客行刺那一段,作者当时写那段时,正在看武侠小说,人家那一出手都是什么…… 黑虎掏心,泰山压顶,乌鸦坐飞机! 看多了,是吧。 难免受了点熏陶,在写刺客时,把他们当成武侠高手写了…… 当然,能看到这儿的各位,要么捏着鼻子认了,要么就是……宅心仁厚、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主! 感谢! 没别的,就四个字,感谢包容! 像此类毛毛糙糙的地方,吃一堑长一智吧,以后多注意。 第三: 小说情节方面。 有人奇怪,啊,李蔡他怎么那样?李姬怎么那么蠢?还有那谁谁谁,怎样怎样…… 此处,咱们从真实的历史角度解释。 李蔡这人,史书上记载的笔墨不多,当上丞相后,死的很快,而且死的莫名其妙! 还有李姬。 她倒不好多讲,可能会涉及之后的剧透。 作者只能说,尽可能的贴近人物原型去塑造故事,毕竟咱这本书是以大汉为背景。 但要贴近历史,李蔡死的很快、很奇怪,这事儿就绕不过去,他为何稀里糊涂的自杀? 就因为占了一块先帝陵园前的空地? 倒是巧。 废太子刘荣,也是因为占了宗庙周边区域被问罪,之后自杀…… 历史实际如何,不知道,此类事或许真的就巧了、寸了、赶上了,占了地,必须死! 可在作者这儿,至少在本书中。 倾向于其中有猫腻——李蔡的死,另有隐情。 那么,我不就得按照他死的快、死的奇怪,给李蔡按个‘激进’的设定,去编故事? 还有那些‘谁谁谁’的,就不一一解释了。 归根结底。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 能看到这儿,非常感谢您能包容、或者喜欢这个故事,不喜欢的,应该不会看到这段文字了…… 还有人指出,主角是个小孩,看着别扭。 实话实说。 我本来还想从刘据是个吃奶娃写起呢! 主父偃、田蚡、刘嫖、陈阿娇,看看,多好、多立体的人物啊,他们没登场,简直可惜,太可惜! 从元狩元年开始,已经是能往后推的极限了。 再推,霍去病人都没了…… 诚然。 这样写,时间线估计会拉的很长。 有细心的看官应该能注意到,书中现在的节奏,已经跑的飞快了,元狩元年、二年、三年,都到四年了。 原因呢,就是为了让主角快快长大。 说到长大,便不得不提一件事了,有人竟然在期待主角的情感线? 呃……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本书中,有女角色,后期主角也会有老婆,但不是你想的那种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基于大汉两宫并立的情况,以及各种牛逼皇后、太后的存在,后期,主角老婆会奔着武则天那个性格写…… 别误会。 不是说会出现造反、外戚专权情况,仅仅是类似于武则天那种性格,既有柔情一面,也有强硬手段。 独独不会有爱恨情仇的拉扯! …… …… 好。 说到这儿,就不闲扯了,最后来个惯例吧。 上架后继续追读的呢,您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没说的,顺着网线,我给您……拜一个! 仅仅看个免费期就溜的呢,也没啥,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但是,但是又来了。 留个首订再走呗? 哈哈,感谢! …… 今天还有两章免费…… ------------ 第87章 私欲,私心 御史大夫官署。 内堂。 张汤平静地坐在主座上,一言不发,他不说话,不代表没人说话,正相反,眼下屋内喧闹无比。 “庄青翟从哪冒出来的?” “他是太子少傅。” “我知道!我问的是庄青翟凭什么能高升丞相?就凭他武强侯的爵位?” “……建元四年,他曾担任过御史大夫。” 嘭! 一名侍御史拍了桌子,怒道:“这都是二十年前的资历了,今日还能拿出来说道!?” 屋内有人接茬,也怒。 啪! “你跟我吼什么,你说不能拿出来说道,有用吗?陛下认,外面也有人认!” 从第二个人拍案而起后,屋内的争吵声陡然提高。 有面红耳赤者,也有唾沫横飞者,更有面露愤恨者,不过从始至终,张汤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静静端详着手中茶水,好似在琢磨其中的奥妙。 到了他这个位子。 升迁,早已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手下有亲信,朝中有故吏,家中还有门客、子弟,每一個人都和张汤紧密相连。 他升,众人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他降…… 为官数十载,张汤还没降过…… 从长安一介小吏,到太中大夫,再到九卿,最后是三公,一路高升,直到今天,第一次受了挫。 这时。 屋内争吵不休,有人口不择言道:“陛下选庄青翟担任丞相,就是不公!” 话音刚落。 “住嘴!” 御史丞鲁谒居大喝一声,瞪向那开口之人,“说庄青翟就说庄青翟,扯陛下干什么?莫给御史府招灾!” 经他这么一喝,先前那位情知不该说这话,愤愤坐下,脸上依旧一副怒容。 堂内争论声也稍稍停滞了片刻。 过了会儿。 又有人按耐不住,夹枪带棒道:“就算庄青翟担任了丞相,他手中一个可信的属吏都没有,以后朝中照样是御史大夫说了算!” 坏话一旦起头,后面可就没边了。 此刻在场众人。 都是张汤多年来提拔的亲信,从廷尉时期便在他手下做事,抄家灭族的事情没少干,网罗罪名也熟得很。 说着说着。 已经有人阴恻恻提议,“索性趁着庄青翟立足未稳,找几个由头,把他拉下来!” “对!” “就是!” 其他人不仅没有惊愕,反而跃跃欲试,大加赞同。 屋内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冲动,也有人皱眉质疑,“庄青翟离开朝堂多年,确实不足为惧,可他之前是太子少傅。” “太子若是助他,麻烦不小!” 提及太子。 喧闹声再一次陷入停滞,不过很短暂,能在大酷吏手下当小酷吏的人,说句通俗的话—— 真不知道‘怂’字怎么写! “太子又怎样?”短暂的停滞后,有人冷冷开口,“仗着有一个外戚舅舅……” “闭嘴!” 话到一半,御史丞鲁谒居再次怒喝打断,“再扯东扯西,就给我滚出去!” 这次他吼完,管的时间长了点。 因为众人忽然想起,自家御史大夫好像也跟太子有点关系,现如今,张贺投太子宫已经不是秘密…… 屋内嗡嗡一阵。 不再谈及陛下,也不提太子了,看了看一直沉默的张汤,几人小声议论着。 “此次理应御史升任丞相……” “那可是能封侯的!” 仿佛听到了关键词,张汤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放在案几上。 嘟。 碗底与桌案的碰撞声很轻,但此时却清晰可闻,因为从张汤有动作那一刻起,屋内一切杂音都消失了。 “吵完了?” 面对御史大夫的问话,堂下一众御史尽皆闭嘴,沉默不语的看着他。 “你们吵完了,那老夫说两句。” 张汤点点头,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而是像许多次一样,视线远眺,望向不知名处。 “我自幼学习律令,当时尚未罢黜百家,遂常以法家门徒自居,后入仕途,同样不改初衷。” “卫鞅之死,不是不知,但依旧坚持以严苛峻法治世,有上意使之,也有性格使然。” 说着。 张汤顿了顿,语气平淡,“将来结局悲惨凄凉与否,老夫已经不在乎,只不过……” “来到世上一遭,没给后人留下什么好东西,倒是留了一地骂名,还有遍天下的仇人。” “老夫不怕死,只怕将来子孙祭奠时……” “仍不得安宁。” 话罢,屋内肃静许久。 张汤收回视线,朝左右望去,脸上的淡然、感慨收敛,冷硬重回面颊,“你等有私欲,老夫也有私心。” “丞相之位,庄青翟不该坐!” 此言一出。 沉重的氛围一扫而空,有了张汤的准话,今日这场争吵也有了定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自御史丞鲁谒居起,众人纷纷起身,俯身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 如果说正旦大朝会,是向朝堂这片湖面投出一块巨石,那元狩四年的第一次常朝,便是巨石真正激起浪花的一刻。 大朝会,礼仪性质居多。 常朝,才是处理国家日常政务的朝会。 今年的第一次议事,率先摆到台面上的,是一个十分炸裂的议题。 “前不久,匈奴遣使者来汉,请求和亲!” 龙榻上。 刘彻一甩衣袖,朝公卿们问道:“要不要和,都说说意见。” 和亲。 在大汉有很长历史,即使是当今天子登基后的第一年,也就是建元元年,依旧有和亲记录。 眼下刘彻询问意见,在情理之中。 常朝之际,不仅三公、九卿们在,将军们同样在场,听到‘和亲’二字。 武将们瞬间鼓噪起来。 霍去病神情凌厉,毫不掩饰道:“没打匈奴之前,和亲,打了之后还和亲,岂不是白打!?” “议什么议!” 李广的大嗓门紧随其后,不屑道:“有什么好议,砍了匈奴使者的脑袋了事!” 就连一向闭口不言的大将军卫青,此刻也面色不虞,正欲开口,却不料…… “噤声。” 皇帝微微蹙眉,“朕问你们了吗?”说这话时,他点向文臣那列,“你们什么意见?” 没了将军们的压制,文士里果然有人冒头。 右内史汲黯第一个站出来,奏道:“陛下,与匈奴和亲可免除大汉连年征伐,臣以为当行!” 皇帝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还有谁赞同?” “陛下,臣也以为当和亲。”博士狄山出列道,“高皇帝征匈奴不利,与之和亲,方有之后孝惠帝时的安乐。” “孝文帝欲起兵戈,边郡则苦于战事。” “至先帝时,又有……” 这位儒生洋洋洒洒,从刘邦说到刘盈,再从刘恒提到刘启,说的武将们频频侧目,说的皇帝连连点头。 说得好啊! 他不说,刘彻还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不是个东西,竟把祖宗们的事迹忘了个干净? ------------ 第88章 你帮谁 博士狄山还在说。 新任丞相庄青翟已经读出皇帝脸上的真意,与当年清算太皇太后的势力时,一样的‘认真脸’。 二十年前。 庄青翟的御史大夫之职,便是太皇太后安排,换言之,他就是被清算的那批人…… 正因为经历过,庄青翟才看出皇帝对和亲是什么态度。 他手捧笏板,正要起身。 未曾想。 庄青翟将动未动之际,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厉声呵斥道:“愚儒!” “送一个公主过去,只会换来匈奴人的变本加厉。”御史大夫张汤斜了狄山一眼,“愚蠢无知!” 这话…… 可就是妥妥的人身攻击了,狄山哪能忍,面色涨红,当庭回怼:“你——!” “下官确实是愚忠,却远不及你张汤的诈忠!” 两人互不统属,又是百官当面,别的不行,此类大庭广众博声望的举动,儒生行的很。 正合了狄山心意。 这位博士一开口,依旧是长篇大论,翻起了张汤当酷吏时的旧账,抓住心肠奸恶猛批。 而张汤。 除了开头那一句,再没理这位一眼。 “好了。” 还是龙榻上的皇帝拦了一手,对着狄山和善道:“博士的话朕听懂了,你有保境安民之心,而且能力出众。” “担任博士,实在屈才!” “这样,朕外放你为边郡郡守,酒泉郡最近屡受匈奴骚扰,你去正合适。” 边……边郡郡守? 酒泉? 狄山一脸错愕,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就从和亲,说到了外放,还让自己去边郡抵抗匈奴人? 可他一个博士,儒家经义信手拈来,但外放…… “陛下。” 狄山拱手道:“臣不通军政,难以治理一郡之地。” “那就一个县。”皇帝接着便来。 “额……” 狄山脸色有些难堪了,“陛下,一县恐怕也不能。” 闻言。 刘彻紧紧盯住他,斩钉截铁道:“一個烽障,不能再小!你即刻启程,赶赴酒泉!” 这头话罢,皇帝身边的宦者令已经挥手,有内侍立刻上殿,将狄山半扶半架。 他面色惊恐,还想大叫,可宫里当差的太监多机灵,早就有一人捂嘴,三两步便把人拉出了大殿。 到了此刻。 此情此景,仿佛正映衬了先前某人的某一句话:“愚蠢无知!” 蠢人始终有,朝堂特别多。 以前不常见,只是皇帝清理的勤而已,呐,就和今天一样…… 无需多说。 先前还站出来支持和亲的汲黯,已经绷着脸坐了回去。 看着自己那位潜邸旧人坐回原位,刘彻才慢悠悠问道:“诸卿,和亲一事,还有谁赞同?” “没有?” 说到这儿,他挤出一个笑容,“既然没有,就请列位记住骠骑将军刚才的话。”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刘彻脸色骤寒,声音猛地扬起:“祖宗们的耻辱,朕没忘,一天都没有!” 吼声在殿内回荡。 群臣无不面露肃然,正襟危坐。 皇帝视线环顾一周,确定所有人都领会到自己的意思,方才冷声道:“议下一件!” 就这样。 一个在文景时期需要郑重其事对待、讨论十天半个月的议题——与匈奴和亲。 在当今,短短半刻钟便翻篇了。 究其根本。 正是数次对匈奴出兵,一场场胜仗打出来的底气! 皇帝特地压制住大将军、骠骑将军等武将开口,就是想看看,到了今日,还有多少人愚不可及…… 张汤的评价太贴切,简直说到了龙榻上那位的心缝里。 而之后的议事中。 御史大夫仍在以精准、平稳的水平发挥这项能力,就像‘和亲’事宜,张汤一开口,便附和皇帝心意。 这是十数年君臣相处,磨炼出的能力,旁人学不来。 谁学不来? 新丞相,庄青翟! 御史大夫琢磨上意太快、太准,根本不给丞相开口的机会。 一场朝会下来。 庄青翟尽是在皱眉、起身、坐下之间徘徊。 反观张汤,一件件政务处理的游刃有余,给的建议也恰到好处,朝会上附和他的人不在少数。 御史大夫逐渐主导了朝议…… 以至于整场朝会结束,百官们对新丞相都没什么印象,直到散朝,众人这才猛然回神。 嘶! 御史大夫好像和丞相不太对付? 以前张汤可没有这么活跃,往日除非陛下问起,或者事关刑律,否则张汤不会多嘴。 可今天,外交、财政、边事等等,全都管了个遍! 这……哪是御史大夫的活,分明是人家丞相的活计啊? 散朝时。 庄青翟的阴沉脸色证实了群臣的猜测,不一会儿,三公不和的消息,便通过下朝后三三两两的小团体散播开。 宣室殿外。 此刻正有一个三人小团伙。 参与者,有一直等在这儿的太子,还有刚刚下朝的大将军、骠骑将军。 刘据是来打听少傅第一天上朝的情况,卫青描述的很委婉,霍去病就直接的多。 “伱那位前少傅,被张汤盯上了!” “话说……” 霍去病看向刘据,疑道:“你收了张汤的儿子作宾客,他们两人斗起来,你帮谁?” 这个问题问得好,刘据竟然无言以对。 好在尴尬时,卫青替他解了围,“我们还有军务在身,便不多留……” 说话间。 卫青注意到丞相的身影过来,拍了拍刘据肩膀,与霍去病先走一步。 等到庄青翟走近,他拱了拱手,又叹了口气。 “让殿下见笑了。” “唉。”刘据回以苦笑。 师徒两人并排走在未央宫的廊道上,庄青翟知道太子所来为何,也不让他为难,率先说道: “臣是臣,殿下是殿下,无需多做什么,以免寒了太子宫属僚的心,与张汤的恩怨我会处理。” “张贺那边……” 这位前太子少傅正说着呢,冷不丁的,突然听到刘据开口:“少傅,要不你把丞相之位辞了吧!” 辞官? 还是丞相之位? 庄青翟愣了一瞬,随即停住脚步,怔怔地望着刘据,“何出此言?” 这个问题也问得好,刘据……能答。 但得先编编。 丞相这个位子落到庄青翟头上时,一开始,刘据就有不妙的感觉,等今天打听完朝堂上的‘不对付’。 他更加确信,哪是不妙? 是非常不妙! 先前霍去病问,张汤跟庄青翟斗起来,自己帮谁,论亲疏远近,刘据应该是偏向庄青翟,助他坐稳丞相大位。 但是。 抢了丞相位,不一定是在帮他。 而是将他往断头台上推! ------------ 第89章 大仇 李蔡死后,庄青翟接任丞相位,与张汤不睦,两人互相仇视,于朝堂明争暗斗,结局却是: 张汤自杀! 庄青翟同样自杀! 争来争来,两人都落了个一场空…… 当然了,现在说的是原本历史时空的走向,刘据察觉到这一丝苗头时,果断对庄青翟说出了最优解——辞官! 给某位朱姓皇帝当丞相,十死无生。 给当今皇帝当丞相,九死一生。 都碰不得呀! 庄青翟现在接任丞相,完全就是在刀尖上跳舞,危险不说,而且还有一个张汤虎视眈眈。 不是不能争,是根本没必要,争着跳火坑? 然而。 这些话刘据却没法直接对庄青翟说,只能编编,从侧面论述辞官的必要性: “细数前几位丞相,无一不是兢兢战战、如履薄冰,下有御史大夫掣肘,上有内朝分权。” “处处都是禁制!” “况且张汤为官多年,党羽遍布朝野、地方,少傅久不在官场,如何相争?” 刘据话语恳切,可庄青翟没有退却之意。 太子仍称呼他为‘少傅’,庄青翟很欣慰,但俗话说,人活脸、树活皮,让他不战而退,是万万不可能的。 通往东阙的宫墙间。 庄青翟重新迈步,语气坚定,“臣清楚丞相之位难坐,可朝中三公九卿,哪一个不难?” “上有君威,下有政敌。” “难,不是退缩的理由,至于殿下提及的张汤党羽,斗不斗的过,得斗过才知道!” 说着。 这位前太子少傅对着刘据一拱手,正色言道,“殿下好意,臣心领了,感激莫名!” “臣现为丞相,殿下不宜过多接触。” “告辞。” 话罢,庄青翟直起身子,大踏步离去。 未央宫高耸的宫墙下,太子立于后方,神色复杂地望着那道独自离去的背影。 到了今日,他们二人的师徒名分已论不得。 再见面。 唯有君臣而已…… 同样是出东阙,同道,却无法再同路,庄青翟去丞相府,而刘据回太子宫。 “殿下。” “盯着点丞相,有大的变动,及时来报。”师徒名分散了,但情谊仍在,刘据终究无法坐视庄青翟步李蔡后尘。 得了命令的金日磾沉声道:“是!” 丞相府。 庄青翟返回官署后,人人都能看出丞相神情不悦,小吏匆匆而来,放下公文,又匆匆而走。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在丞相府这座小小‘庙堂’内,主官换了,下面的属官自然也会换。 那些李蔡亲自征辟的亲信,曾经和他一起在府门前硬顶太子的亲信,无需庄青翟出手,便自行挂印离去。 有人去,就有人来。 庄青翟怎么说都是开国勋贵之后,又曾担任过御史大夫,资历、名声都有。 他要招募属僚,还是填补丞相府的肥缺,来投者犹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 人一多,成分便杂。 庄青翟执掌丞相府时间太短,急于充斥臣属,收入府中的难免泥沙俱下。 此刻。 就有三位‘别有用心’之人,一同前来。 “丞相,御史大夫此举太过嚣张跋扈!”公房内,丞相长史边通面露不忿,替庄青翟打抱不平道: “张汤根本就是目中无人!” “今日朝会,他竟屡屡越俎代庖,边事、政务上,丞相都没开口,他居然横插一手,无礼至极!” 庄青翟闻言,抬眼瞅过去,没有作声。 只是脸色又难看几分。 “丞相。” 立于下首的另一位丞相长史王朝,姓王、名朝,王朝接道:“断不可放任张汤为所欲为,否则丞相威严何在?” “不错!” 依旧是一位丞相长史,朱买臣神情诚挚,拱手作揖道:“张汤此人心狠手辣、贪得无厌!” “丞相若是对今日之举无动于衷,将来对方必会得寸进尺,绝不能放纵!” 他们三人不仅是来表达态度,怎么扳回局面的方法都想好了,朱买臣正要再说。 “行了。” 庄青翟却摆手打断他们,“老夫知道你们什么意思,可我初任丞相,此时节不要耍些小手段。” “先熟悉政务才是正题!” “散了吧。” 今日朝会上张汤对政务的游刃有余,给庄青翟留下深刻印象,他一個丞相,如果连正事都没有对方做得好。 仅凭歪门邪道又有何用? 丞相发话,三位丞相长史也没过多纠缠,各自施礼离去。 等出了门。 三位默契的放慢脚步,低声交谈着。 “丞相低估了张汤的狠辣,那厮只要动了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嘿,正好。” 王朝浅笑道:“张汤想抢丞相之位,与丞相的关系迟早会水火不容,我们等着便是。” 边通跟着笑,冷笑,“到时丞相与其矛盾爆发,我们就有了报仇的机会!” 说话间。 他忽然看向右侧沉默的朱买臣,“我与王兄都和张汤有仇,这才聚在丞相身边,你呢?” “也和张汤有仇?” 朱买臣已有六十余岁,脸颊皱眉密布,行动举止老态龙钟,对边通的话回以轻叹,“是啊,有仇。” “哦?” 王朝追问道:“不知是何仇怨,我等竟不知?” “呵呵。” 朱买臣面上闪过一丝落寞,只轻笑摇头,见他不愿提,其他两位挑了挑眉,没再多问。 与张汤有仇的人很多,原因多种多样,不过最多的,还是杀父、杀母、杀亲友的大仇! 毕竟张汤的整个升职史,都充斥着‘杀杀杀’。 杀宗室,杀官吏。 杀得最多的,还是地方豪强大家…… 那么,此刻的三人,也是因‘杀’与张汤结仇的吗? 王朝、边通不是! 王朝,齐地人,因为懂得方术,曾经官至右内史;边通,学纵横之术,曾经官至济南国国相。 两人中途因故免官,在张汤哪受过羞辱。 遂含恨在心。 眼下他们冲出来撺掇庄青翟对付张汤,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是打着报仇旗号,趁机攀附丞相! 而朱买臣。 他的仇怨便是最普遍的那种仇了,大仇,非报不可! 朱买臣的仕途非常坎坷,从一名郡县的差役做起,得了贵人举荐,升任中大夫,却因犯事被免官。 后来。 朝廷启用他为会稽郡太守,有功,提拔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 再后来,他又因犯法被免官。 直到最近,才借着李蔡死、庄青翟升,成为丞相长史。 起起伏伏数十年,履历之复杂,旁人看了都直皱眉头,也正是在这份繁复的履历下。 已经没人知道,他朱买臣为何与张汤结仇了…… 呵。 可朱买臣一直都记得,记得当初那位将自己从一介差役,举荐到中大夫的贵人。 那位,是前中散大夫。 庄助! …… …… 元狩四年的雪,来的比以往更早一些,大雪落京城,将天地染成白茫茫一片。 雪一直下。 寻常百姓家早早备好所需,待在屋子里猫冬,朝堂上的暗潮汹涌,好似也被这场冬日的雪冻住,陷入迟缓。 不过深冬之际,仍有几件事值得一提 第一。 可能是生子、生子的念叨多了,大雪纷飞时,未央宫传出喜讯,李姬诞下一名男婴。 是为:皇三子。 大喜之日,常宁殿有一位女官失踪…… 第二。 酒泉郡月前来报,匈奴来犯,狄山所在烽障被敌军攻破,匈奴人割其首级离去。 自此以后。 朝堂上,再无人提和亲之事…… 第三。 右内史汲黯年老,天子赐其归乡,迁定襄太守义纵,义妁弟弟,为右内史。 第四。 迁中尉丞杨仆,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 第五。 迁河内太守王温舒,为中尉,位列九卿…… 在以上几件大事中,第一件,李姬生子属于皇家私事,第二与第三件,狄山与汲黯,则是和亲事件的余声。 不过从这场‘余声’里,皇帝拉开了‘迁官’大幕。 而且被提拔之人,都有一个显著标签。 酷吏! 义纵、杨仆、王温舒,皆是酷吏。 其中新任中尉王温舒,嗜杀成性,手段酷烈,是当朝御史大夫张汤的亲信…… 一系列的官员任免下来,别人什么感受,尚不知晓,但丞相庄青翟,顿感压力山大! 这股压力。 有来自于张汤及其党羽的,也有来自皇帝的。 庄青翟总感觉,陛下是不是在给张汤找帮手?看看这提拔的,都是些什么人,除了酷吏、还是酷吏! 随着时间流逝,事实证明。 庄青翟的感觉没错。 自那日御史大夫主导朝议后,再往后的朝会,张汤依旧占据压倒性优势。 等王温舒一众新九卿位列朝堂后,庄青翟彻底没了冒头机会,他一说见解,就有人挑刺。 张汤一开口,就有人支持。 皇帝仿佛看不到朝中的争斗一样,政务来了,又有人说出合适意见,他便点头采纳。 反正皇帝按流程办事,谁都挑不出毛病。 久而久之。 一个现象不可避免的出现了,群臣奏事先报御史大夫,再由御史大夫向上转达。 皇帝下诏书,也先下至御史大夫,再达丞相! 如此一个循环形成后,丞相…… 被架空了! 被理应在他下面的御史大夫架空,而且张汤也没有留丝毫情面,群臣敢来奏事,他就敢处置。 丞相府门可罗雀,御史大夫府却门庭若市。 到了这个时候。 庄青翟是真的有点恼了,什么意思? 欺负人是吧! ------------ 第90章 当局者迷 长安城。 东市左近,一辆马车停在喧闹的街边,一位老态龙钟的老者下了马车,缓步走进一条小巷。 巷子很深,越走耳边的嘈杂声越低,等走到巷子尽头时,已经听不到任何杂音。 “邦,邦。” 敲门声响起,过了会儿,里面有人低声问道:“谁?” “我。” 朱买臣苍老的声音很有辨识度。 咯吱一声,木门从里面打开,一个仆从打扮的壮汉肃声道:“我家主人正等您,请。” 朱买臣杵着拐杖,踏入门槛,进了院子才发现,这应该是一处废弃民居,地面落满枯叶,墙角的水缸也挤满灰尘。 屋子有三间。 此刻中间的正屋大门敞开,壮汉在前引路,朱买臣跟在身后,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出闷哼声。 “骂!” “叫你骂!” 几名壮硕的奴仆对地上一人拳打脚踢,边通、王朝两人则站在一旁,双手抱胸。 见到朱买臣进来,边通瞥了眼,阴郁道:“这厮嘴巴太硬,还得等一会儿。” “等不了。” 朱买臣摇摇头,按住拐杖,“丞相没了耐心,此时只需一个借口就能鼓动,大仇即将得报,老夫一刻都等不了。” “停下吧。” 闻言。 边通与王朝对视一眼,边通皱了皱眉,挥手制止了自家奴仆。 “噗!” 没了拳打脚踢,地上那位被困住手脚的男子吐出一口血水,倚靠墙面,挣扎地坐起。 “呵,呵呵呵呵,一群杂种!” 男子脸上血肉模糊,数道狰狞的刀疤从其眼帘处,一直划拉到下颚,鲜血长流。 双手十指不停颤抖,指尖原本是指甲的位置,现在则是赤裸裸鲜红血肉。 “噗!” 男子吐着血,仍旧咧嘴笑着,只是脸上因为疼痛不住地抖动,“来,来呀!” “一群狗杂种,跟老子玩屈打成招,你们今天就是把老子阉了,看我怕不怕!” “呵呵呵,哈哈哈哈!” 男子说着说着,疯癫似的大笑起来,牵动脸上血流不止,他似乎是预料到命不久矣,要把一辈子的话,都在这一刻说完、骂完。 “我死后,你们都得陪葬!” “御史大夫不会放过你们,你们都得死!哈哈哈!” 见其如此猖狂,四周壮汉脸上露出狠色,便要上前教训教训。 “且慢。” 朱买臣叫住了他们的动作。 从旁边拿起一张纸,等男子疯癫的咒骂上停歇后,一手杵拐杖,一手将供状慢条斯理地递过去。 “田信,张汤曾提前泄露天子诏令于你,命伱私下囤积居奇,借机牟利,所得财货等分,是否属实?” 田信,商人,张汤门客。 眼下这位商贾,看了看朱买臣,又看了看他手中的供状。 “噗!” 一口血沫吐在纸上。 田信无声地裂开大嘴,似笑似哭,用那根没了指甲盖的食指指向朱买臣,捏着嗓子似的嘶哑癫笑。 “嗬—嗬——!” “老东西,嗬—嗬——” “呜!” 田信笑到一半,边通忍无可忍,一挥手,四周壮汉再次扑上去,沙包大的拳头顿时朝田信身上招呼。 “朱长史!” 王朝看向朱买臣,神情不悦,他一早便瞅这老家伙不顺眼,以为他能有多大能耐,结果,就这? 浪费时间! 朱买臣摇摇头,没有将王朝的不满放在心上,也没有因田信的辱骂而恼怒。 他静静站起,将那张被血污了的供状扔掉。 “麻烦王长史再写一份。” 说着。 朱买臣又看向边通,平淡道:“边长史家中人手堪用,那就再麻烦一遭,把田信的妻儿带来。” “若是还有父母亲朋,一并带来最好。” “唉!” 说话间,这位老人佝偻着身子,叹了口气,“田信失踪,要不了多久,张汤便会警惕。”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边长史尽快安排人走一趟吧。” 这头话罢。 边通与王朝齐齐一怔,看向朱买臣的眼神都变了,尤其是王朝,抱胸的手臂都不自觉放下。 他正准备说些什么…… 这时,角落里一直被动挨打的田信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死死盯住朱买臣,眼球血丝密布,恨意滔天。 “畜生!” “你敢!?” …… …… 太子宫,丙殿。 正有一大一小两人,身着劲装,手持木剑对打。 “殿下!” 自从领了密探差事,便很少露面的金日磾脚步匆匆,入殿之际,已经急声道:“有事禀报!” 闻言。 对打的两人停下手,苏武气息平稳,接过太子手中的木剑,默默退至殿外。 刘据却气喘吁吁,拿过一块巾帕来,擦了擦脸上汗珠。 “说。” 金日磾立于身侧,低声道:“刚刚眼线来报,丞相要和三位丞相长史一同入宫。” 听到这话。 刘据停下动作,转过头来,金日磾继续道:“据臣探查,那三位长史中,有两位都和御史大夫有仇!” “而且此次入宫,他们行色匆忙。” “恐怕……” 话没说完,刘据脸色数变,“备马车。”说着,他便抬腿往外走,行到一半,又改口:“不,备马!” 太子宫距离丞相府很近,丞相府又距离未央宫很近。 但马的速度,比马车快。 所以太子骑马,赶上了坐马车、即将进入未央宫的丞相…… “吁~” “停下!” 苏武拍马先一步赶到,在司马门北侧,堵住了丞相车驾,庄青翟撩开车帘,原本脸色冷若寒霜。 可看到是苏武的一刻,缓和些许,“苏舍人,为何拦路?” 苏武抱拳一礼,他还没开口,阵阵马蹄声中,刘据的声音已经到了,“留步!” 太子? 庄青翟转头时,车驾周围三位丞相长史同时扭头看去,不知为何,他们心中竟生出一股不妙之感。 倒不是‘太子拦道,棋盘高举’那种不妙,而是要被人坏了大事的不妙…… “见过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朱买臣三人拱手见礼。 刘据跳下马,转头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都散开,孤要与丞相单独谈话。” 太子宫卫队闻声,半请半驱的将丞相属官与车驾隔开。 车舆里。 庄青翟深深地望着太子,“你不该来!” 刘据没有玩‘我还是来了’的对话,直接挑明道:“少傅,你可是要入宫弹劾张汤?” 闻言。 庄青翟神情微滞,“此事你不该问。” “还有什么不该来、不该问的。”刘据无奈道:“少傅,孤已经来了、已经问了!” 事实上。 看到庄青翟刚才脸上的微妙变化,刘据也已经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 心里直呼侥幸,幸亏来的及时,当下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少傅,张汤绝不可弹劾!” “弹劾他,他必死,可少傅你也活不了!” 相处日久,庄青翟清楚自己这个学生常常会说些惊人之语,可诅咒他死……仍是让庄青翟瞠目结舌。 “你——” “少傅!”刘据对自己的不敬言语没有丝毫反省,还厉声打断庄青翟的话头。 此刻。 太子端端正正跪坐于丞相对面,就和两人最初见面的那样,刘据双手一揖,认真言道: “少傅,那日在石渠阁初见,你为孤讲‘刀’,还曾说人们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此时此刻,你已经被迷了眼呐!” 庄青翟脸色陡变。 忽而蹙眉,忽而愠怒,又忽而面露思索。 “少傅你看看现在的朝堂。”刘据手指西面,那里是未央宫的方向,“你看看!” “孤一直忍着没有再次找少傅,就是要让你看清,我父皇在放任你和张汤斗,甚至有意鼓动仇恨。” “他想借你之手,除掉他以前那把……脏了的刀!” 刘据的话语在庄青翟耳边炸开。 脑中嗡嗡作响。 刀? 刀。 我成了陛下的刀! 这個念头一冒出来,庄青翟忽感背脊发凉、汗毛炸立,一阵阵惊悚直袭心尖。 他不是蠢人,正如刘据所说,被眯了眼。 被自尊、仇恨迷了眼! 自从担任丞相以来,朝堂里有人排挤,乃至公然架空,官署里有下属眼神闪躲,整个长安城仿佛都在窃窃私语—— 谈论庄青翟的软弱无能! 有时。 无关之人的一个斜眼,庄青翟都能火冒三丈! 更何况,朝堂上还有许多明晃晃的冷嘲热讽,不能让人静下心分毫…… 陛下提拔张汤党羽,庄青翟一开始不是没有戒心,可随着朝堂上的欺压越来越甚,他已经没心思去思考那些。 只想着:自己是丞相,岂有此理!? 怒气一上来。 便会不管不顾,随即被恼怒推着走…… “呼!” 眼下被太子当头棒喝,庄青翟长出一口浊气,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但他心里,此刻却无比的轻盈。 “是了。” “陛下调王温舒等人回京,还助推御史大夫越俎代庖,就是在逼我……” “我被仇恨迷住,张汤呢,他……” “他被利益蒙住了眼!”刘据见庄青翟终于回神,也是松了口气,接道:“张汤想封侯!”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看破了父皇的谋划,估计都不可能放手,还是要争!”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少傅生来便有爵位,却忘了,列侯之位,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渴求而不可得的东西。” 此言一出。 庄青翟又是恍然,又是沉默。 刘据还在低低的说着,“我不知父皇为何想放弃张汤,可能因为张贺之事,也可能因为其他。” “但无论如何,放弃都是事实。” 呼~ 庄青翟再次吐出一口气,眼神闪烁不定,“是啊,否则他早已升任丞相!” “陛下要拿下他,我若弹劾,无论真假,陛下都会受理,等办了张汤,十数年‘君臣情谊’,恐怕就会反噬我身。” “宛如当年的郅都一般……” 说到这儿。 他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取出一纸供状,低声道:“难道那几个长史是受了陛下旨意,在算计我?” 悟透陛下的用意后,庄青翟难免要怀疑那几个天天在他身边,鼓吹仇恨的长史。 不过。 这次他错了。 既把皇帝想的神乎其神了,也把丞相长史们,想简单了……至少,是其中一个长史! “殿下。” 这时,车舆外响起苏武的声音,尽管太子说了要单独谈话,可踟蹰再三,他还是靠近禀报: “殿下,丞相,刚才有位叫朱买臣的丞相长史,离开队伍,入了司马门。” 一听这话。 车舆里的刘据与庄青翟皆是一惊,同时暗道: 不好! ------------ 第91章 死定了 当太子急匆匆而来,拦住丞相时,朱买臣便察觉到不妙,等两人久久未出车舆时,朱买臣叹了口气。 随即径直入了未央宫…… 箭在弦上,即使丞相不去,朱买臣也要将弹劾张汤的奏疏递上去! 他有他的坚持。 替举主——庄助报仇! 元狩元年,中散大夫庄助与淮南王之女刘陵交好,参与刺杀太子案,被当时的廷尉张汤,上疏处死。 然而。 涉及到宗室内斗,属于宫廷丑闻,此事内情并未向外公布,外人得知的信息,唯有当初张汤在朝会上的请奏: “中散大夫庄助,身为近臣,出入宫廷,然私交诸侯,收受财货,意图不轨,应弃市!” 从此处看。 无法得知庄助参与了刺杀太子,只能看出,庄助结交诸侯。 那时节还没有附益法,张汤坚持将庄助处死,在外人看来,手段过于酷烈。 而在朱买臣看来。 庄助原本能活,但因为张汤这个酷吏,死了!仇恨的种子便自此埋下,直到今天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先不说朱买臣入了未央宫,能不能得偿所愿,他这一去,庄青翟可就坐蜡了。 朱买臣是丞相长史。 庄青翟是丞相,自己的属官去弹劾自己的政敌,外人难免会有联想,可一旦联想上,半只脚就踏进了鬼门关…… 车舆里。 刘据拿过庄青翟手中的供状,快速扫完,“朱买臣敢独自进宫,他手里难道也有这份罪证?” “多半如此。” 庄青翟阴着一张脸,“张汤与商贾勾结,就是朱买臣呈报给我,他应该有所保留!” 听罢。 刘据摇摇头,不再去看那份真假难辨的供状,心思百转,“当务之急,是从此事中摘出来,绝对沾不得!” 庄青翟同样知晓这个道理,脸色阴沉似水,心中急思着破解之法。 忽然间。 太子与丞相一同抬头,目光对视。 刘据说:“少傅,要不……来一棋盘?” 庄青翟说:“不用,我自己来。” 是日。 丞相庄青翟乘坐车驾外出,临下车舆时,却不慎摔倒在地,年近六旬的老丞相,当场昏迷不醒…… 就在丞相被紧急抬回家中救治、朝臣们不知所措时。 另一件大事紧随而来。 丞相长史朱买臣入未央宫,状告御史大夫,言说:“张汤提前泄露天子诏令于商贾,借机谋取私利!” 泄露天子诏令? 嚯! 此事可大可小,当日皇帝陛下便召张汤前来问对,皇帝说:“朕的诏令还没告知臣子,商人们却先知晓。” “恐怕有人泄露了朕的想法!” 张汤没有承认自己干过,也没有反驳自己没干过,沉默一阵,表态道:“陛下圣明,想必确有其事。” 从宫内传出的消息,就以上寥寥几句,之后皇帝又与御史大夫谈过什么,无人知晓。 外人只知道。 同一日,张汤门客田信,下狱! 朱买臣的控告奏疏,皇帝留中不发…… 这个处置,很微妙。 张汤入仕多年,素来以严苛峻法行事,处死的人很多,得罪的人很多,以前不是没有人控告他。 但是。 控告张汤的案件,以前都被皇帝交给张汤自己审理! 这玩意儿…… 既当被告、又当审判官,你猜猜原告是个什么下场? 可今天,出了一个例外,皇帝没有将朱买臣交给张汤处置,还把此事留中不发! 一直坚定维护的臣子,突然有一天却不维护了? 为何? 局势微妙起来。 以往被压制的一些敌意、藏在水下的敌意,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快速扑上来! 打头阵的,是腰杆硬、胆子大的诸侯王,赵王刘彭祖上疏:“张汤属官鲁谒居患病,张汤前去探望。” “竟然亲自为其按摩双足!” “堂堂三公,却如此作态,寡人观之,张汤疑有淮阴侯之志,大奸!” 是捕风捉影吗? 确实是! 但管用,赵王刘彭祖就是靠着这一手,将朝廷派来,原本监视他的国相,拿捏得死死的! 给赵王当国相,没有一个能任满两年,要么被下狱,要么被处死,原因便是赵王玩了一手好诬告…… 现如今。 他诬告的对象换成了张汤。 张汤不缺仇人,正如他自己所说,遍天下,所以当赵王的请奏也被皇帝留中不发时,局势骤然恶化。 弹劾御史大夫的奏疏,雪花一样飘进未央宫。 一开始是地方官吏,之后是长安大臣,短短数天时间,九卿也加入了其中,哪位九卿? 少府卿,赵禹! 赵禹虽然主管少府,却不意味着他是专业的经济人才,他能担任此职,仅仅因为皇帝信任。 直说吧。 赵禹,也是一位酷吏! 而且与张汤不是一个路数,有一山不容二虎的味道,赵禹起家,靠得是先帝时期的条侯周亚夫…… 少府卿的弹劾,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 皇帝似乎迫于压力,无法再压制汹涌的民意,无奈之下,派遣使臣,以八项罪名去责问张汤。 张汤…… 他不认,坚决不认! 而且强硬回应,都是诬告! 比如赵王刘彭祖那一条,赵国靠冶炼营利,朝廷设立铁官,赵王数次指控铁官,全被张汤压下。 一来二去。    赵王便记恨上张汤,遂有诬告之举。 可这些都是张汤的一面之词,对,一面之词…… …… 太子宫。 “殿下,救救我父亲吧!”张贺双膝跪地,面容急切,苦苦哀求道:“朝中竟说我父之言都是一面之词!” “陛下若再遣使臣责问,我父便只能自尽!” “殿下!” 张贺双眼含泪,大礼拜倒。 实际上,第一次使臣入府时,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确,没曾想张汤不仅没自尽,反而态度强硬。 但皇帝的意思,旁人读懂了。 随后。 便有了眼下太子宫的一幕…… “这是作甚,快快请起!”刘据连忙去搀扶,不料张贺跪的瓷实,动都不动。 “唉!” 刘据长叹一声,“并非是孤不想救,实在难呐!” 太子叹息不已,甩袖转身,一旁的魏小公公神情动了动,立即上前去拉张贺,情真意切的劝道: “殿下也有苦衷!” “朝堂上其势汹汹,此刻殿下如何相助?你父仇家众多,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你得体谅体谅殿下的难处呀!” 听到这话。 张贺悲戚欲绝的神色有了变化,不再磕头如捣蒜,但双膝依旧长跪不起,朝太子泣道: “臣知晓不宜,可为今之计,只有殿下能救一救! “我父同样有门生故吏,只要殿下出面,他们定然相随,不求再居高位,只求活命!” “殿下!” 说到急切处,两行热泪从这汉子的脸颊淌下,再次磕头不止,“还请殿下救救我父亲!” “臣此生做牛做马,必为殿下效死!” 话到这个份上。 魏小公公也没法再敲边鼓,只能拿眼去看太子。 “唉。” 只见刘据摇摇头,脸色为难至极,双手去扶张贺,“莫要如此作态了,伱救父心切,孤也不忍,便走一趟吧。” 闻听此言。 张贺面色狂喜,正欲抱拳…… “诶。”刘据这时又道:“不过孤也不能保证救下你父,只能尽力而为。” “是是是!” 张贺眼神希翼,连忙接道:“臣知晓难处,尽力而为即可,再不敢多求!” “好。” 刘据点点头,“你先回府,孤一会儿便入宫为你父求情,无论事情能不能成,都会尽快给你答复。” 张贺感激莫名。 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方才仓促离去。 等他走后,魏小公公凑上前,“殿下,奴婢现在就去给您备马车?” “不急。” 刘据看着殿外方向,面色平静,语气幽幽,“急也没用,张汤死定了。” 额…… 魏小公公眨了眨眼,“那殿下刚才……”话到一半,小太监便自行闭嘴,意识到太子刚才的原意是: 说救,但没说一定救活! 张汤真死定了。 谁求情都不好使,因为想让他死的人,是皇帝。 只有张汤死,他以前做的种种事情,才会盖棺定论,永远扣在他这个大酷吏身上。 一个六百石、一千石的小酷吏,还有可能安然退下去,可张汤已经位居三公,太显眼。 他无路可退。 如果有,退下来的那一天,也将会是他死亡的那天…… 刘据不可能像救庄青翟一样救张汤,前者,有师徒情分在,但后者,除了一个刚刚投过来的张贺,并无其他牵连。 更无谈情分。 让刘据仅凭一个宾客,就冒着巨大风险、掏心掏肺的帮,那不可能…… 只是。 人救不活,但救一救的‘动作’,可以有,收服一个宾客的忠心是其一,其二呢…… …… 太阳西斜。 未央宫,北宫门。 一队使臣正从宫内行出,巧了,太子的身影刚好出现在宫门外,正欲入未央。 真巧,真的巧吗? 嗐。 天下哪有那么多巧合,无非是皇帝的使臣一泼接一波,张贺刚走不久,下一波使臣又来,刘据便直接堵门了呗。 “见过太子殿下。” 迎面撞上,领头手持一卷诏令的文士作揖一礼,身后随从纷纷拱手。 刘据点点头,“这是去张汤府上?” 领头文士斟酌片刻,应道:“回殿下,正是。” (本章完) ------------ 第92章 太子是来求情的 宫门下。 就在那位文士以为太子只是问问而已,却不料,太子又道:“左内史,可否慢些走?” 左内史咸宣愣了愣,疑道:“殿下的意思是?” “唉。” 刘据苦笑一声,大大方方承认了,“张汤之子是太子宫宾客,此事众人皆知,如今张贺来求,孤也是为难。” “这不…” 刘据朝后宫方向抬了抬下巴,“正要去求情呢,你看?” 咸宣闻言,面露难色,太子想拖延时间救张汤,可他奉命要去‘杀’张汤…… 踟躇一阵,咸宣身体前倾,垂下头低声道:“皇命难为,途中臣绕着路走,其他的……” “多谢!” 不用对方说完,刘据便一拱手。 “不敢、不敢。”咸宣赶紧摆手,朝后看了眼,带着属吏们径直离去。 左内史此举,已经是承担着很大压力。 而且。 皇帝派使臣去给张汤‘催命’,使臣并不是乱选,左内史咸宣,与张汤也有仇怨! 顶着压力,还要抑制住报仇之心,一切缘由,皆因…… 咸宣的举主,是卫青。 也正是有这层关系,刘据才会开那个口,否则他何必跑来北宫门堵人,直接从东宫门入未央不是更近? 之所以要多此一举。 全是为了把救一救的‘动作’,展现到位而已。 温室殿。 刘据进来时,皇帝正在一张丈许宽的白纸上作画,听到脚步声靠近,头也没抬。 “见过父皇。” 刘彻眼睛盯着笔尖游走,嘴里不轻不淡道:“太子长大了,聪明了,这些天忙得很嘛。” 皇帝老爹又在玩云山雾绕那一套,拐着弯敲打。 他能玩。 当儿子的可不能玩,刘据也没准备遮遮掩掩,声音突然提高,大声道:“回父皇!” “儿臣阻拦少傅,是因为儿臣念旧情,就和父皇与汲黯的情分一样,都是支持和亲,狄山死,但汲黯活。” “父皇不愿杀汲黯,儿臣也不愿少傅死!” “赤子之心,苍天可鉴!” 话罢。 刘据俯身一礼,再不多言。 此刻殿内有三人,作画的皇帝,行礼的太子,以及御案旁侍立的宦者令。 先前刘据进来时,老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皇帝淡漠开口时,他更是一动不动。 等刘据说完肺腑之言,老太监动了。 因为他看到太子话罢之际,陛下的手微微一顿,在白纸上留下一坨黑色墨迹…… “诶呦!” “哪个不开眼的,没看到殿下进来吗?”宦者令满脸不悦,朝外嚷道:“快,搬锦榻来。” 经他这么一打岔。 皇帝冷淡的脸色缓和些,撂下毛笔,顺着台阶,朝刘据道:“汲黯那老家伙固执是固执了些,但罪不至死。” “倒是少傅……” “什么少傅,那是朝廷的丞相!” 刘据没有犟嘴,在御案旁坐下,认真道:“是,丞相,可当丞相之前是儿臣的少傅,儿臣总不能置之不理吧?” “哼!” 皇帝冷哼一声。 背着手,从御案后走过来,“所以你就把丞相从马车上推下来,摔了个昏迷不醒?” “哪有?” 刘据面色讪讪,“是丞相自己摔……”后面的嘟囔声,他咽回去了,只在心中腹诽。 皇帝没再跟自己儿子打哑谜,直接问道:“现在又来干嘛?” “回父皇。” 刘据再一次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张汤之子是儿臣宾客,他苦苦哀求,我不忍心,只能走一趟。” 听到这话,皇帝冷下脸来,“你想给张汤求情?” “想。” “不行!”皇帝断然言道。 “是!”刘据应了一声,站起身,又留下一句:那儿臣便告辞了。 然后,他就直接走了、走了…… 头也不回。 刘彻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嘴里下一句训斥的话眼看就要出来,此刻却硬生生堵在胸口! 宦者令也有点蒙,什么情况? 太子这就走了? 刘彻一手负后,一手指向殿外,几次张口欲言,又几次都说不出话来,还是宦者令有眼力见,替陛下问出了声: “太子是来求情的?” 明面上,是。 但实际操作上,好像不是。 一口闷气吐出来,皇帝背着手在殿中走了两步,忽然朝宦者令吩咐道:“去,看看那逆子往哪走了!” “诶。” 宦者令虽然不解其意,但他不需要理解,能执行便可。 他快步出,不多时,又快步的进,禀报道:“回陛下,太子车驾往北,没有回太子宫,应该……” 话没说完。 皇帝已经挑起眉头,“他要去张汤府上?” “回陛下,应该是。” “呵呵,哈哈哈哈!”皇帝突然仰头大笑,笑过之后,眼中又猛地爆出精芒,“看到没有!?” “这就是我刘彻的儿子!” “这才是我刘彻的儿子!” 温室殿内,一时间唯有皇帝一人的声音回荡。 欣慰,又畅快…… 宦者令拘着身子,赔笑道:“奴婢愚钝,不知陛下深意,但奴婢瞧着,太子殿下确实是顶好的! 皇帝斜了对方一眼,笑骂道:“伱这阉货懂什么,太子来朕这儿求情,收了那张贺的忠心。” “又马不停蹄的跑去张汤府上,还不是惦记着张汤死后的那群门生故吏?” “哼哼。” 刘彻半是欣赏,半是冷笑,“朕忙着杀人,他也忙,忙着到处做好人、收好处!” 嘶。    这个复杂的表情,宦者令一时拿不定陛下是真喜、还是是真怒了,只递了半截话:“陛下,那现在……” “让他去!” 刘彻神情睥睨,背着手,脸上又浮现笑意,“有了一个大将军舅舅仍不知足,朕喜欢这份野心!” 能不能成大事的前提,是得先有成大事的心。 野心。 人不大,但野心大,就和刘彻当年一样,尿都把不住的年纪,他已经敢挥舞长剑,对着北方匈奴喊打喊杀。 登基后。 也正是这份野心,让刘彻做到了父辈们都做不到的事情…… 给强人当儿子就是如此拧巴,都有一个生子如羊、不如生子如狼的念头,你弱,他就不爽,认为你不类父。 你强,他就满意,认为你孺子可教。 当然。 强的前提,是不能比他强,超出了界限,那便是另一种故事展开了。 以刘据现在的小身板,想比自己老子强,不说猴年马月吧,至少在刘彻眼里,自己儿子还嫩的很。 所以,‘父爱’仍在加码。 “嘭!” 温室殿外响起一声怒吼,“太子放肆!张汤之事,来朕这儿求情也就罢了,还敢去其府上,想干什么?” 听见怒声,殿外远远候着的内侍们,缩着脑袋,又往后挪了挪…… …… 张府。 张汤府邸。 由于太子在未央宫屁股都没坐热,左内史咸宣又一直拖延着时间,所以刘据赶到张府时,两人刚好碰上。 “殿下。” 咸宣让了一步,“要不您先进?”已经到了张府,咸宣的压力倒没那么大了。 “多谢,改日太子宫设宴,孤再酬谢左内史。” 以咸宣与卫青的关系,他本来就是太子宫这一串串上的,刘据说话也就没有避讳。 两个各自拱拱手。 随后。 刘据先行一步,迈入张府大门。 甫一进来,便听到府内一片低泣声,没办法,咸宣虽然没进来,可他们一伙人杵在门口,张府奴仆早就看到。 “呜呜呜~” “呜~” 刘据一路畅通无阻,行到后堂时,此处哭声更大,多是女眷在抹泪。 再看那堂内。 张贺、张安世两兄弟坐于两侧,面露悲戚,张汤立于堂中,紧闭双眼,主位端坐的,则是一位老妪。 见过刘据进来,众人这才有了反应。 “殿下。” “见过殿下。” 主座上,那位张汤的母亲也颤巍巍起身行礼,刘据赶忙言道:“万不可如此,小子惭愧,受不得。” 岂料。 张母敲了敲桌案,坚持让身边一位红着眼圈的女子扶起来,正对着刘据行了一礼。 “老妇听孙儿说了,殿下愿意为我儿求情,已经感激不尽,此礼受得。” 说着。 她扫了一眼周围哭哭啼啼的女眷,面色一肃,声音干涩,“行了,今日之事早有预料,休要在此聒噪!” “都退下!” 老妇人的话在张府很有执行力,不消片刻,庭院左右的哭声便隐去不见,老妇人也说了句:你们谈。 随即步履蹒跚的离开了。 等堂内只剩下张汤父子三人,还有刘据时,他又拱了拱手,歉意道:“惭愧。” “殿下言重。” 张汤扯了扯嘴角,语气萧索道:“我猜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这么冷酷! 他这样一个能揣摩上意的人,陛下放任三公争斗时,张汤岂能没点察觉? 之后又将自己叫进宫,单独问对‘泄露诏令’时,暗示的便更明显。 只是。 张汤心有不甘,又心存幻想,十数年的兢兢业业,想在皇帝哪儿,存一点情面的幻想! 可事实证明。 幻想不切实际,终究是逃不过与商君一样的结局…… “殿下。” 这时,张汤忽然俯身拜倒,深深一揖,“将死之际,汤有两事不安,厚颜呈请!” 可能是受了府内严肃气氛影响,也可能是张母、张汤等人的屡屡大礼,刘据初来时的功利心散去不少。 当下诚恳言道:“御史请讲,只要孤能做到,定不推辞!” 张汤死志已生,此刻说话言简意赅。 “其一。” “我从未与谁泄露过天子诏令,我府上门客田信必是被人胁迫,我死后,请殿下救他一救。” “其二。” 说话间,他看向右侧两人,“我之过,我来担,还望殿下对小儿庇护一二。” 此言一出,张贺再难抑制悲痛,跪地道:“父亲!” 张安世同样跪地,泪流满面。 唉。 刘据这次是真的叹息不已,今日果,昨日因,大势倾轧之下,他难救,也救不得,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承诺。 “御史宽心。” “田信一事孤知晓,必有一个说法。” “张贺是孤的门客,那日他来投,说要替张氏求一个存身之处,孤应了,自不会食言,日后定当重用!” 说着。 刘据摇摇头,“府外的使臣,孤替御史挡一挡,有些话,你们……” “孤不多留了,告辞。” 大堂内,父子三人齐齐俯身一礼,久久未起。 等起身时。 堂内已经是一片死寂,唯有压抑的抽泣声时不时响起…… (本章完) ------------ 第93章 真的死定了吗 府内在哭,府外在挡,刘据进府门时因为功利心挡了挡,出后堂时又因为恻隐之心挡了挡。 未曾想! 刘据这个‘变数’一挡再挡,可就挡来了变故! 什么变故? 张汤即将自尽时,一个夹着公鸭嗓、说着熟悉腔调的变故:“诶呦,御史大夫也要体谅体谅陛下的苦衷呀!” 宦者令端着手,立于张府后堂,作悲天悯人状,“那日在未央宫单独问对,陛下给过你机会,可你……” “嗐!” 老太监摇摇头,“看在太子殿下求情的份上,陛下再给御史一次机会,莫要执迷不悟~” 话音一落。 堂内众人又惊又疑。 疑的是刚刚随宦者令一同返回后堂的刘据,惊的,可就是张贺、张安世兄弟俩。 惊讶过后,便是大喜! 张贺抹了一把眼泪,紧忙从地上站起,眼神直直地盯住张汤,张安世更是直接急呼出声: “父亲!?” 如果先前张贺的那一声,是不舍与悲痛,那现在张安世的这一声,便是催促和疑惑。 他们不知陛下以前给过什么机会,但现在的机会,他们听懂了,只要自己父亲抓住。 就能活! 而被众人焦点凝视的张汤,这一刻身子晃了晃,看向案几上那杯毒酒的目光,一阵眩晕。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而张汤,刚刚便经历过一次。 以前他说他不怕死,可真当死亡来临时,张汤才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的坚不可摧,他仍有牵挂…… “呼~” 见张汤视线投来,宦者令伸了伸手,从身后一个小黄门手里接过一卷文书。 “呐,之前那份记载罪名的簿籍,咱家又带来了,御史看着办吧,要是不认呢,咱家转身就走。” 他走,催命的使臣就要进,也意味着,张汤该死还是得死…… 看到这儿,问题就来了。 老太监此刻,到底在打什么哑谜?竟能左右张汤的生死!? 且说。 刘据在给张汤下‘死定了’的定论时,其实有一个事件的先后顺序。 先有的朝野汹汹,后有的‘死定了’。 但在朝野弹劾奏疏雪花一样的飘进未央宫之前,也就是朱买臣状告张汤的当日,皇帝曾召见过张汤! 那日。 皇帝说:“朕的诏令还没告知臣子,商人们却先知晓,恐怕有人泄露了朕的想法。” 十数年兢兢业业,皇帝念了情分。 并没有一上来就喊打喊杀,把张汤单独叫进宫,就是在给机会、在暗示他…… 朕说的某人,指的是你! 认罪吧。 张汤这个大酷吏位居三公,确实太显眼,安然退走不可能,所以皇帝要让他背着罪名、以更显眼的方式! 下去…… 张汤的回复是什么呢?他沉默一阵,并未认罪,只说:“陛下圣明,想必确有其事。” 张汤装聋作哑了。 他听懂了弦外之音,但他不想下,还想争,他把皇帝的情分幻想的太多、过多了。 而皇帝很冷酷,不认罪,就只能死! 张汤离开未央宫后。 事情急转直下,弹劾被留中不发,奏疏雪花般的来,使臣也踏进了张汤府门。 皇帝亲自暗示,尚有活路可言,等到使臣暗示,便注定要步李蔡后尘,随即,‘死定了’的定论出现了…… 理清了事件的发展顺序,再回头看。 皇帝的目的是杀张汤吗? 不是。 杀人不是目的,让张汤承担下以往种种罪责才是! 皇帝放了汲黯,自然是念旧情的,只不过,张汤与汲黯不同,他离开之前,得先背一口‘锅’。 认了罪。 皇帝再高抬一手,放伱走,既把以前种种盖棺定论了,又凸显皇帝宽容大度,赢麻了…… 但张汤当初的心有不甘与心存幻想,打破了皇帝想‘双赢’的局面。 那么。 皇帝只能使臣一波接一波的去‘请’他认下,不愿活着背,那便死了扣上去! 此时此刻。 张府后堂的峰回路转,正如宦者令先前所说:“看在太子殿下求情的份上,陛下再给御史一次机会……” 一次选择认不认罪的机会。 愿不愿意活的机会。 “笃,笃。” 张汤面露挣扎时,堂外响起了手杖杵地的声音,先前离开的张母被人搀扶着,走进大堂,边走边道: “老妇一早就猜到我儿难得善终,这些年,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会有今日,也是罪有应得。” “但是……” “笃笃!” 张母在上首站定,重重敲了敲地面,干瘪的嘴唇不住抖动,朝张汤怒目道:“是你的罪,你就认,该你认。” “不是你的,宁可死!” “也绝不准认!” 听得此言,张汤眼中挣扎尽去,脸上再无犹豫与彷徨,就在案几后,正对自己母亲,庄严叩首。 “儿,不孝!” 话音落下,张母花白一片的头发微微颤动,手杖沉重地敲击地面,决绝与泪花在妇人眼中打转。 她知道。 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一旁的张贺、张安世见状,悲痛再次浮现脸上,但他们没有劝父亲认罪求活,只是跪地俯首,泪流不止。    此情此景。 刘据看不下去了。 早在老妇人开口时,他便将宦者令拉去了中庭,瞅着老太监,质问道:“你还看的下去?” “你看过戏剧吗?” 宦者令张了张嘴,不等他说话,刘据就拍着手,急道:“今日若是一场戏,你就是丑角你知道吗!” “人家张汤母子要气节的有气节,要骨气的有骨气,你呢?” “你有什么?” 刘据上下将这阉人比划了一通,宦者令本能的夹了夹腿,顿时恼怒,挑眉瞪眼,他正要张嘴,刘据再次打断道: “你只有一道口谕鸡毛当令箭,却要逼死一个坦荡之臣,成了今日人家母子气节里的陪衬、坏人!” “你代表的谁?” “你代表的是我父皇,坏人是你当了吗?是我父皇当了!这盆脏水泼给他之前,你有问过我父皇的意见吗?” 刘据连珠炮似的,直往宦者令心窝里戳。 老太监怔了怔,眼中露出慌乱。 他们这些当奴婢的,可以谁都不怕,独独扯上主子时,得思之慎之,再思再慎! “这……” 宦者令只开了个腔,刘据一把拿过他手里的罪名文书,搭眼一扫,怒道:“你自己瞅瞅。” “什么淮阴侯之志,捕风捉影的东西也能拿来定罪?诬陷,赤裸裸的诬陷!” “你让张汤怎么认?” 宦者令脸上慌乱更甚,“那……” 刘据白了他一眼,弹了弹文书,“八项罪状,假的太多,你没听老妇人刚才讲吗,该认的才认。” “八条里总有真的吧?让张汤不用全认,从里面挑一条。” 自顾自说完。 刘据一偏头,望向愣愣看着自己的宦者令,气道:“你看着孤干嘛?孤能做主还是你能做主?” “快上报啊!” “啊?是是。”老太监被太子的连珠炮蹦得又恼、又慌、又急,不及多想,转身便吩咐人去请示陛下。 等小黄门急匆匆出了张府,宦者令回过头来,却看见先前还一脸急色的太子,此刻气定神闲。 老太监不傻。 片刻间就反应过来,“嘿,殿下你……” “安啦。” 刘据再一次对老太监说出他的专属口头禅,“孤这是善意的哄骗你,瞧着吧,父皇肯定准许你的请求。” “说不定还会夸你办事妥当。” “呐,不用感谢孤。” 刘据摆摆手,入了后堂,劝张汤先别急着死,等一等,或有转机…… 他没有胡诌,确实有转机。 两刻钟不到,当小黄门再次返回时,那张公文上的罪责,只剩下一条。 能证明是张汤做下的种种酷烈案件、而且确实是他的罪责、他不得不认的一条。 可还记得‘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故事? 在以往张汤既当被告,又当审判官的时候,那些原告,没一个能有好下场。 有些是罪有应得,有些,却是被张汤手下之人,随便网罗了罪名,置于死地。 此类事。 现在被人翻了出来,张汤当初也是默许的,栽赃陷害、手段酷烈,那便是切切实实的罪过! 走过鬼门关在前,又有母亲训斥在后,张汤再不执着于封侯之念…… 默然一阵,他,认了。 “呼!” 在他点头的那一刻,张贺兄弟二人长松一口气,如蒙大赦,张母紧绷的脸色也陡然舒缓下来,差点软倒在地。 很显然。 在这一刻,她并不像外表展现出来的那么刚强…… “好。”宦者令笑道:“既然御史大夫认了罪,那咱家不多留,府外使臣,咱家也一并带走。” “御史大夫近些天不用上朝了,过些日子,就有罢免诏令下来。” 听罢。 张安世立即朝老太监拱手,拜道:“陛下大恩大德,我张氏铭记于心!” 张汤也紧跟行礼:“臣,谢陛下!” 嗯~ 宦者令满意的点了点头,带着一群跟班,回宫向皇帝复命去了,等他走后…… 扑通! 张贺安顿好祖母,径直朝刘据跪下,神情恳切、肃穆,眼珠通红,“殿下救父之恩,臣此生唯有以死相报!” 嘭! 说完,便是一个头磕在地上。 刘据还没去扶这位,刚刚坐定的张母居然也有大拜的架势,唬得他赶忙去搀那位。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张母此时竟泪眼婆娑,握住刘据的双手,头不住地往下低,“老妇,谢殿下!” 张汤、张安世父子也在旁郑重行礼,今日有如此局面,他们知道是太子相助的结果…… “哎。” 刘据实在拗不过,一边扶住老人,一边道:“万不可如此,孤仅仅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有如今局面,全赖天子仁德,孤断不敢居功啊!” “快快请起……” (本章完) ------------ 第94章 占着茅坑,不用拉屎 张汤。 或许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但也不是绝对的坏人,好与坏之间的界限,本就很难区分。 正如前文所讲,人,是复杂的。 上门‘催命’的使臣走了,‘请自杀’的流程也中途截止,但既然认了罪,也会有认罪的流程。 明面上的流程。 就在张府后堂达成私下协议的第三天,左内史奉命搜查张府,寻找罪证。 结果。 翻遍张府,居心叵测、意图不轨的大奸行为没找到,与商人勾结牟利的证据也没找到。 唯一搜到的,是不足五百金的财产。 还都是皇帝赏赐给张汤的财产,除此之外,张府再无其他财货、产业…… 张汤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争议,暂且搁置。 至少。 能确定他是一个清官…… 皇帝得知此事后,沉默良久,最后,未央宫中传出一句:“有罪一定要罚,但诬告,朕也绝对不会放任!” 是日。 天子颁布诏令,御史大夫张汤欺瞒君上,以陷害、苛法置人于死地,有罪! 然,念其为官十数年,清廉勤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特罢免御史大夫之职,允其归乡。 同一日。 商人田信从狱中放出,丞相长史朱买臣以诬告之罪,弃市,同党王朝、边通,皆弃市! 前面一位的死,还有迹可循,但后面两位丞相长史也被诛,外界可就摸不着头脑了。 不止于此。 张汤一案中,来的猛烈、结束的也迅速,同样让长安百官看不清、摸不透。 中间发生过什么波折,外人不知。 众人只知道,太子出面为张汤求情,又去了一趟张府,随后,皇帝便将‘请自尽’改为了罢官。 与张汤无冤无仇者,仅仅是议论猜测。 但记恨张汤者。 纷纷暗骂对方狡诈,竟然早早巴结上了太子宫! 而在海量的仇家、记恨中,也有一些人例外,或是欣喜,或是暗自轻吁口气。 欣喜的是张汤属吏,放松、轻吁口气的,则是朝中大大小小的酷吏。 明知自己做的事情招人恨,可放不下功名利禄,这时他们看到张汤的结局,难免就会想: “啊。” “陛下他老人家也是念旧情的!” 有了这个念头,将来踊跃为皇帝效忠者,不知会增加多少…… 而这。 正是皇帝想达到的‘双赢’效果,废了一把‘旧刀’,还能激励无数‘新刀’。 真真是,好处占尽! 说到好处,全程旁观外此次事件的宦者令,有一番独到见解:“太子借着陛下杀人的时候,做好人、捞好处。” “可陛下何尝不是借着太子的行为,反过来利用。” “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张汤固执己见,坚决不认罪,太子从中一调和,皇帝顺着台阶就下,最后的结局显而易见。 皇帝赢麻了…… 跟老刘比,小刘的确嫩了点。 当时在温室殿,刘彻对儿子的举动确实欣赏,可欣赏、畅快之余,利用起来,半点不含糊! 总而言之。 宦者令对他们的评价是:“父子俩都不是省油的灯!” 当然。 心里点评归点评,不妨碍他身体上朝太子献殷勤,陛下当初对太子的欣赏,那也是实打实的嘛。 …… …… 武强侯府,书房。 “宦者令在宫里翻看了卷宗,朱买臣是建元三年,由庄助举荐的。”刘据一边剥着橘子,一边轻声道。 “庄助?” 庄青翟坐在主位,回忆了一阵,“他被张汤坚持处死,朱买臣因此恨上他,倒也说得过去。” 他摇摇头,没在此事上多谈。 转而看向太子,“三位丞相长史被诛,我这个丞相难逃其咎,上了请罪奏疏,陛下已经允了。” “哦?” 刘据不惊反喜,“也罢官?” “正是。”庄青翟接过递来的一瓣橘子,失笑道:“识人不明,用人不善,开春罢免。” “陛下还说,既然辞了,以后就别当官了,养老去。” “呵。” 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收敛了笑意,“陛下这是对我借伤遁走不满,倒是连累了殿下。” 刘据摆摆手,“少傅跟孤用得着说这话?” ……确实。 庄青翟没再矫情,直言道:“陛下说不能做官,那便是不能做官,少傅之名,殿下还是不要再喊。” “日后臣这把老骨头,顶多在太子宫当个宾客,还望殿下不要嫌弃才好。” “哈哈哈。” 堂堂武强侯,开国勋贵之后,能不要一官半职,屈居于一个小小宾客,当今世上罕有。 眼下,却有了。 刘据这次并未推辞,皇帝老爹既然开了尊口,那便没得商量…… 正所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庄青翟说完了自己的私事,将话题引到了刘据身上,“此次张汤罢官,殿下东奔西走,有目共睹。” “以后张汤的门生故吏,例如中尉王温舒之流,就要欠殿下一个大人情。”    “只是……” 说话间,庄青翟劝道:“这份人情,殿下最好关键时刻再用。” “平时也别和他们过多接触,彼辈都是酷吏,王温舒更是嗜杀之徒,声名狼藉,可用,不可亲近!” 闻言。 刘据目光平静,点了点头,“孤晓得。” 他此次救张汤的决心并不大,可兜兜转转、阴差阳错,还是因为他的插手,救了张汤一命。 王温舒等人,在此次张汤一事中,也为其辩驳过的,但都石沉大海…… 直到刘据求情,适才出现转机。 不过。 相比于王温舒等辈,刘据更看重另外两位,张汤之子,张贺、张安世,尤其是后者! 成长性更强,与刘据的羁绊也更高。 额…… 此处说的是恩情。 这世上,就属人情债最难还,如果给这份债再加一个限定,比如救父大恩,那估计,这辈子都还不完…… 季冬时节,天地尽是簌簌化雪声,等白雪消融成水,再渗入泥土里被植物吸收,树木随之发出新芽。 绿意重新回归大地时。 春天,也就到了。 开春之际,朝廷继冬日的大量官员调整之后,又一次开始了调整。 先说一个官职小的。 郎官张安世,因书法出众,记忆超群,被皇帝提拔为尚书令! 此职虽然与后世的六部尚书名字类似,但官阶、职权大小,完全不同。 尚书令,属于少府属官,负责分发文书。 这一提拔,实际是张汤罢官后,皇帝对其的补偿,同时,也是内朝变动。 关注的人不多。 可随后的两个职位变动,影响很大。 张汤罢官,御史大夫空缺,谁也没想到,丞相庄青翟居然也被罢官,如此一来,三公空了俩! 九卿们蠢蠢欲动。 然而。 皇帝的心思永远没有人能猜透,未等他们发力,诏令已经下达。 迁太子太傅石庆,为御史大夫! 迁高陵侯赵周,为丞相! 赵周这个人,可以用一个词形容——平平无奇,升任丞相之前,他什么官职都没担任过…… 皇帝任命他,用个难听的比喻,便是:占着茅坑,不用拉屎! 那这个茅坑是给谁占的呢? 嗐。 给石庆呗! 皇帝现在走的,正是提拔丞相的正常流程,先任御史大夫,积累资历、班底,然后,便是升任三公之首。 当刘据知道自己皇帝老爹的安排时,又猜出自己的前太傅升官之路后。 他很想骂街! 什么情况?逮住太子宫猛薅是吧? 刚把一个少傅折腾废,又要折腾太傅,刘据恨不得冲进未央宫,跟那个老登好好掰扯掰扯! 咳。 刘据也就想想,并未付诸于行动。 有道是:举重高手永远举不起自己,‘丞相杀手’,也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个‘丞相杀手’。 尽管刘据知道…… 但没用,而且这一次,他还不能故技重施,如果让太傅也来个重伤遁走,皇帝老爹估计就得让刘据也遁一遁了。 避免对方发毛。 刘据稳了一手,至少短时间内石庆不会有危险,天塌了,也是赵周顶着嘛。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理,太子心安理得的做自己事情了。 他的适应力强。 朝堂上来往的衮衮诸公,适应力同样强,将人走茶凉的薄情演绎得淋漓尽致。 即使身前官职再大,可走了,就是走了。 朝堂这个名利场,永远不缺往上爬的人,大家只会看向自己身前的人,而那些落在身后,或者跌落神坛之辈。 很快便会在时间的流逝中,被人们遗忘…… 如公孙弘、如李蔡。 又如张汤。 直到某一天,需要吃一堑长一智时,人们才会从故纸堆里,把他们挖出来,唏嘘一阵,感慨一阵。 是的。 这其中也包括刘据。 都是俗人,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所以喽,在无需感叹的时候,他已经在向前走、向前看! 话说。 初春时节,长安城最热闹的西市附近,多了一家食肆,占地广阔,装修低调奢华有内涵,名为: 春风楼。 名字的来源,据说是这家食肆‘取名废’的幕后东家,在一处楼台上吹着春风,脑袋一拍,就定下来了。 至于【春风楼】的幕后东家是谁,外界并不知晓。 听闻,似乎是一个姓魏的……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春风楼】的招牌,是那由太子殿下亲自所创、陛下都赞不绝口、盛传于宫廷的美味佳肴—— 炒菜! 不得了、不得了,能把宫廷菜式拿出来卖,无论幕后东家是谁,都不可小觑。 而今日。 有一位更不可小觑的人物,把【春风楼】包场了,瞅瞅被宴请的那位——左内史,咸宣! 啧啧啧。 有好事之徒连连赞叹。 不过,他们不会想到的是,让他们咋舌不已的左内史咸宣,此刻正弯着腰,给人倒酒呢。 “大将军,请!” (本章完) ------------ 第95章 谁蛊惑谁 “无需如此。” 卫青看了咸宣一眼,指了指邻座的位子,“坐下用宴,我自己来。” “是。” 咸宣应了一声,坐回自己位子,但看他那时刻准备着再次斟酒的架势,卫青就知道自己白费了口舌。 此刻。 在这【春风楼】二楼最好的一处雅间内,太子刘据作为宴会发起者,坐于主位。 左侧是卫青,咸宣。 右侧是霍去病,霍光。 今日这场宴会,本是刘据为了答谢咸宣,之前在张汤一案中,人家多次卖面子,他不能没有表示。 要宴请咸宣,就得把舅舅卫青也一并请来。 须知道。 人家咸宣能卖太子宫面子,主要是冲着卫青,要答谢,肯定不能绕过中间人呐,否则就是不讲规矩…… 请了卫青,霍去病自然不能落下,霍去病都来了,小霍是不是也得让让? 正好。 他们一起来,跟咸宣认识认识,也算扩充人脉。 只是左内史在宴席上,尽顾着服侍大将军用宴,没能体会到太子殿下的良苦用心…… 咸宣,河东人士。 初为河东郡小吏,某一天,他机遇到了,恰逢大将军派人去河东郡买马,见他勤勉能干,提了一手。 随即。 咸宣直入京城,多年后,官居左内史…… 大汉的官员选拔制度就是如此奇妙,只要有能耐,商人能当大农丞,小吏也能一步登天! 诚然。 征辟制、察举制有利有弊,只是此事不在今天的讨论范围,暂且不提。 说回宴席。 卫青见咸宣不听劝,索性放下酒盏,不喝了,看向正在和霍去病笑谈的太子,“张汤一事,殿下可留有隐患?” 闻声,屋内闲谈渐止。 刘据正色道:“舅舅放心,此事上,我大多是顺势而为,并没有留下什么隐患。” 卫青微微颔首,“那便好。” 之前三公争斗,他依旧秉承着事不关己、沉默不语,但不说、不参与,不代表卫青看不清。 对于张汤的下台。 事后一琢磨,大将军也就明白个七七八八。 他现在问刘据,就是在确保自己这个‘东奔西走’的外甥,没有触陛下的霉头…… 此刻两人的谈话,比较隐晦,但屋内几人都听得懂。 霍去病挑了挑眉,接过话头,“我倒是认为殿下做的没问题,麾下宾客来求,如果漠不关心,以后如何服众?” “如何吸引他人来投?”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有些事情,该注意还是得注意。 事关陛下谋划,不宜说太多。 消解了心中疑虑,卫青适时扯开话题,刘据等人也默契的绕开此事,觥筹交错声再起。 不谈正事,自然谈回闲事。 说着说着。 大伙就说到了刘据整的新酒楼上。 长安百姓不知【春风楼】背后老板是谁,但在朝堂上层,这并不是一个秘密。 太子把自己身边的小太监推出来作挡箭牌,有遮掩的意思,却不多…… 一看炒菜,再一打听‘魏’东家。 没跑了。 准是太子弄的! “我见此处规模颇大,殿下不像是闹着玩的。”卫青疑惑道:“太子宫缺钱?” 舅舅这一问,问到了外甥的心坎里,刘据调门都高了几度,“缺啊!怎么不缺!” 就是为了捞钱,他才费劲巴拉的弄酒楼。 高级酒楼! 此处的高级,倒不是体现在装修上,先前说低调奢华有内涵,仅仅是套话,其实也就规模大,装修雅致一些。 外在上。 刘据没有弄花里胡哨、超出这个时代认知的东西,真正体现高级的,是内里的招牌,炒菜! 诶。 别看这玩意儿刘据弄起来容易,未央宫也学了去,甚至是与太子宫交好的大臣,府上都有学。 可是,皇帝、太子、大臣们能学,不意味着,寻常百姓家也能这么搞。 一来。 冶铁工艺与经济水平,尚不能支持家家户户一口大铁锅。 二来。 油脂也是个问题,炒菜肯定离不开油,眼下人们获取油脂主要是以动物油为主。 但猪、牛、羊,皇宫里能天天杀着吃肉、炼油,平常人可不行,想要每一道菜都带油水,对百姓来说,很难。 之所以说了这么多难处呢,其实是想铺垫一个现象,春风楼的价格,很贵! 如果再加上点与太子宫似有似无的传闻,那便是—— 非常贵! 刘据在交代魏小公公开办春风楼时,已经明确指定了目标客户,“专挣有钱人的钱!” 长安城可能缺任何东西。 唯独不会缺有钱人。 春风楼开业时,有奔着稀奇吃食来的,有奔着太子宫传闻的,更有甚者,清楚背后东家是谁,专门来捧场。 或者说献殷勤吧…… 此处的大厨,是宫中御厨带出来的徒子徒孙,手艺没得说,有真材实料,又有人追捧,生意能不好? 这不。 刘据要宴请舅舅等人,都得先‘清个场’,否则都没地儿吃去……    “效果不错,孤准备多开几家,以后在关中、关东,最好是每一郡都来上一家。” “哈哈。” 刘据先说了自己的‘宏伟蓝图’,随即脸一拉,讲起了为何要搞这么大的原因。 咸宣在场,刘据没提【甲卫】这个吞金兽,只说了:“博望苑那几个老家伙,花钱如流水啊!” 吹牛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当初为了留下宋邑、唐安那几个人才,刘据许下的承诺有点大,人家是半点不客气。 呼朋引伴、大招门徒。 反正他们理直气壮,每回刘据去博望苑,都能听到两个老头的对口相声。 “咱们的学生是不是多了点?” “诶,不多,殿下让我等传授悬壶济世之道,还鼓励我们尽管收弟子,放心,放心!” “奥,那倒是,可钱财方面……” “嗐,殿下早说过,一切花销他全包,全包!” 虽然这个钱必须花,可每回看到宋邑、唐安那两个一高一矮的老家伙,刘据就牙疼。 太子的怨念,在场众人感受到了。 卫青看向黑着一张脸的外甥,纳闷道:“倒还没问过你,你为何养那么多的医者?” 现如今谁人不知,博望苑都快成了医家聚集地,以前卫青只以为太子是一时兴起。 可现在都被逼着出来开酒楼了,还养着? 这个疑惑另一个人也有,霍去病一脸关切,认真道:“对啊,费那么大功夫干嘛?” 闻言。 刘据看了看霍去病,又看了看卫青,一时间,竟只能干笑道:“呵呵,想为大汉的医学贡献一份力而已。”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卫青、霍去病听罢,齐齐挑眉,就连左内史咸宣都抬眉看了太子一眼,目光中闪过狐疑。 此刻,三人心底同时冒出一个想法:‘莫非,太子有隐疾?’ 屋内,忽然有点安静…… 就在气氛逐渐划入尬点的时候,幸好,一直旁听的小霍同学说了一件正经事,打破了尴尬。 “咳!” 霍光假咳一声,“前些日子,太医令曾去陛下那状告殿下,言说太子逾矩,医者应当由太医院统属。” 此事够正经,瞬间便将众人焦点拉过来。 刘据听罢,神情一凛,当初义妁入朝担任医官,就是被太医院那群家伙挤兑,现在又来? “哼!” 霍去病冷下脸,“不就是担心太子宫的医者,超过他们的风头,将来抢他们官职?” “自己没本事,尽会排挤他人!再者,太子宫的医者是太子宫的,需要他太医院去统属?多管闲事!” 冠军侯对此很不屑,看向自己弟弟。 “陛下怎么说?”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霍光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环顾一周,呐呐道:“陛下说,多管闲事…”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有了一丝不自然。 直到…… “哈!”霍去病哂笑一声,打破沉寂。 紧接着,屋内便是哄堂大笑,刘据笑的肆意,卫青笑的直摇头,霍光笑的有点无奈。 无论如何吧,谈话氛围重归融洽,用句不雅的词形容呢,就是:好的一逼! …… 同一时间。 未央宫,常宁殿。 此处也正进行着一场谈话,只是气氛有点怪异。 “我儿降生以来,陛下时常来宫中看望,皇后怀恨在心,近些日子屡屡欺压于我!” “呜呜~” “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李姬怀抱着一个婴儿,神色凄苦,杏眼含泪,娇滴滴的脸蛋哭得梨花带雨。 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呦,看了直叫人心疼。 可惜。 李姬是在对牛弹琴。 “皇后欺压你?”李广不解,随即愠怒:“找陛下评理!老夫不信了,后宫有人能一手遮天?” 听到这话。 李姬抹泪的动作有些僵硬,能找陛下,我还跟伱说? 不过心里这么想,她嘴里仍旧低泣道:“如今李蔡不在了,我在宫外的援手全仰仗郎中令,我们李氏……” 话说一半。 李姬突然察觉到空气有点冷,一抬头,只见李广正恶狠狠瞪着自己! 两人见面后,才说了不到两句,李老头便装不下去了,“你别跟老夫提李蔡!” 李广眼神厌恶,嘴上半点不相饶,“他要不是受了你的蛊惑,能落得那个下场!?” 此言一出。 李姬也装不下去了。 将怀中婴孩交给宫女,又挥手将左右人等驱散,做完这些,她脸上哪还有楚楚可怜,只剩下冷漠。 “郎中令!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谁蛊惑谁?” (本章完) ------------ 第96章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按照李广自己的推测,当初李姬与李蔡联手栽赃太子,是李姬蛊惑了李蔡,恶了陛下。 之后才会在与济东王一案中,被陛下快速赐死! 事实也的确如此。 然而。 李蔡死了,居中联络的女官也死了,只剩下李姬一人活着,按照活人创造历史、死人成为历史的惯例。 从李姬嘴中说出的‘真相’是: “李蔡蛊惑了我!” “他想对太子不利,然后来宫中联络,我一开始坚决反对,但架不住他威逼利诱,答应了。” “可从始至终,我都没做过任何对太子不利的事情,全是李蔡一个人干的!” 以上这套说辞,李姬不仅对李广说,也曾对皇帝说过…… 数月前。 李姬为皇帝诞下一位皇子,她那一天,高兴极了。 但也是同一天,她害怕极了。 因为就在皇三子出生的当日,李姬的贴身女官被杖毙,没有任何缘由的杖毙! 李姬猜到了原因,当时吓得亡魂大冒。 她本能的狡辩,将一切都推给李蔡,是的,就是刚才那番言论,她说给了皇帝听。 皇帝…… 信了。 实际上,皇帝压根不在乎她的解释,无论谁蛊惑的谁,不重要! 皇帝可以为了一个喜爱的妃子,从而提拔对方的家族;也可以为了提拔一个家族,去宠爱一个妃子。 先后顺序不同,情况大不同。 李姬,属于后者! 皇帝是为了提拔李氏,才宠爱李姬,他不在乎她如何如何,只要不是忍无可忍,就当一个招牌立着。 所以皇三子降生后,皇帝照样来常宁殿看望,时有赏赐,荣宠不断…… 在过了一段忐忑不安的日子后,李姬也逐渐领悟到了这层含义。 或者说。 她明白了自己除了儿子,还有一个立身之本,斗卫氏,奉皇命斗卫氏! 想通此处。 李姬再也没有惶恐难安,反而有恃无恐起来,遂有今日召李广入宫……不。 她已经召见过李广许多次,直到今日,老家伙才不情不愿的来。 更可气的是。 两句话没说完,李姬就被他怼的撕破脸。 “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如此!”李姬满面寒霜,冷冷道:“既然郎中令不让提李蔡,那就不提!” 说着。 她盯住李广,意有所指道:“我们两个姓李的,提一提姓卫的?” 李广闷哼一声。 李姬知道要奉命斗卫氏,李广也知道,当下不跟她扯皮,直接道:“你刚不说皇后欺压你吗?” “那伱就在后宫跟她斗,朝堂上,自有老夫!” 一听这话。 李姬恨的牙根痒痒,她老早就想质问李广一句,此刻终于可以问出口,含恨出口: “你是在朝堂上跟卫青斗,可你又跟太子勾勾搭搭,算什么意思!?” 李广丝毫不慌,瞥了对方一眼。 “老夫乐意!” 李蔡死后,李广成为了李氏跟大将军打擂台的领头羊,虽然少了一个丞相,但李氏劲头很猛, 比李蔡在时还猛。 李广那脾气,大家是了解的,只要不爽,直接怼! 他堂弟有时还会皱眉、不悦等等情绪,李广全然没有,就是一个字。 怼! 李老头脾气暴躁,卫青还是沉稳的,在近期的口水攻防战中,一直处于防守状态。 不是大将军不进攻,而是有人在进攻。 别忘了。 大将军还有一个外甥! 霍去病那脾气,大家也是了解的,你骂我不行,骂我舅舅更不行,你怼,我也怼! 朝堂上,除了上次和亲一事,两人有过短暂的意见相同,其他时间,大部分都在针锋相对。 战斗很激烈……    “后宫的事情老夫不过问,也过问不了,朝堂上的事情,乃至老夫私事,你同样别问。” 李广依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自顾自道:“卫青跟那姓霍的小子,有老夫在,翻不起浪花。” “陛下哪,老夫也算给了交代。” 嘭! 李姬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气的脸色通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跟太子不清不楚,也算给了交代?” “就不怕陛下降罪!?” 嘿。 她问对了,李广还真不怕。 李老头和太子宫不清不楚……呸,什么不清不楚、勾勾搭搭,分明是私交甚好! 从河西之战后,李广就时常往太子宫跑。 逢年过节的,还会提点小礼物,加深一下情谊,若非顾忌陛下,他早把太子请到自己府上做客了…… 别多想。 仅仅是回礼而已,自己经常去太子宫,也得宴请宴请太子嘛! 咳咳。 李老头说是顾忌陛下,其实也没顾忌太多,陛下让他李氏跟卫氏斗,他却一边斗、一边与太子打得火热。 按说呢,是有问题的。 以正常人的思维,就比如李姬的思维吧,李广这么搞,陛下肯定会不满! 但实际情况是,陛下并没有不满。 你要问怎么知道的,很简单,李广一次次试出来的。 早晨刚在朝堂上与霍去病斗得不可开交,一转头,下午就去太子宫串门。 结局很意外,陛下啥也没说。 哎。 没事儿! 试的次数多了,李广也摸到了脉络,在结交太子宫方面,陛下似乎,有那么点乐见其成的味道……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李广也无需知道。 反正。 没了陛下的反对,这个外戚,他是当定了! “李广!” 他正美美的想着呢,李姬终于爆发,猛地站起,厉声喝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广斜了眼这位出了五服的李氏女,罕见的没有发怒,只在心里暗道:‘陛下都没意见,你管得着吗?’ 随即。 李广理都没理这位七窍生烟的妃子,起身便走。 他已经打定主意,以后再也不来常宁殿,完全是在浪费时间,有这功夫,那不如去太子宫。 “啊——!” 望着对方离开的背影,李姬简直要抓狂,抓起手边的物件就往地上砸。 她今日召李广来,原本打算跟对方商量怎么对付太子、怎么对付卫氏,可现在…… “李广就是个蠢货!” “蠢货!” 不知发泄了多久,殿内一片狼藉,累得李姬气喘吁吁方才停下。 骂完了,砸完了,李姬的怒火也就……没消多少,但她强压下了。 在软榻上重新坐定,深吸几口气,朝外面唤了一声:“颖儿,进来。” 清冷的声音响起后,不多时,殿外走进一个小心翼翼的宫女,或者说,新任女官。 “来。”李姬无视了一地的杂乱,拍了拍自己身侧,“过来。” “是,夫人。” 女官避开地上杂物,低垂着脑袋,屁股只在软榻上挨了个边,轻轻坐下。 李姬一只手拉着对方,一只手在宫女脸上抚过,“上一任女官不守规矩,被宫里杖毙,你莫要学她。” “是,夫人!” 颖儿不知主子是何意,为何说起此事,只能有些不安的呐呐点头。 李姬仍在说着,抚摸对方的动作愈发温柔,“你去一趟宫外,替我给大行令李息带句话……” (本章完) ------------ 第97章 墨家 子生三月,则父名之,春暖花开之际,皇三子正式得名:刘旦。 是日。 常宁殿欢腾一片,李姬喜不自胜,大肆赏赐财货于宫人…… 有人因此闻风而动,也有人对此无动于衷,太子刘据看似是后者,并没有什么大动作。 该做什么照样做什么。 郎中令李广来串门,刘据热烈欢迎,想邀请自己去他家做客,刘据婉言拒绝。 太子宾客张贺来请,言说愿意去联络自己父亲的旧吏,以供太子宫驱使,刘据叮嘱对方,不可张扬。 养马的金日磾来申请资金,刘据看了看每日密报,漯阴侯每日行房多久、是何姿势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错。 要钱,给! 坐在太子位,注定有源源不断的敌意、仇视,刘据控制不了别人,他能控制的,唯有不断增强自己的力量。 将来之事,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当然。 这是在不知敌人是谁、敌意从哪来的情况下应该有的措施,如果知道敌人在哪、是谁…… 刘据会先下手为强! 前些日子,他曾看上一个宫女,二八年华,娇小可爱,聪明伶俐,刘据给她钱财,她不要。 小宫女心比天高,竟然想要刘据的人! 嗬! 那怎么可能? 好在宫女有自知之明,体谅道:“颖儿不敢奢求殿下垂怜,只求将来有一个给殿下为奴为婢的机会。” “否则我不敢背叛李姬。” 奥,找退路是吧,对方能体谅,刘据也能体谅嘛,行,人他收下了,将来兑现。 但钱,现在就得拿! 就这样,在未央宫一处不知名的角落里,完成了一次不可告人的交易…… 小小插曲,不用在意。 视线拉回眼下。 这一日,刘据正在太子宫练箭,又有一人来请,来也就来吧,他居然想让刘据移步博望苑。 “有事不能在太子宫说?” “这事儿……”东方朔讪笑一声,低声道:“殿下,太子宫不方便。” 啪! 箭矢飞跃而出,正中木靶,刘据从箭囊里又抽出一根,一边搭箭,一边问道:“怎么个不方便?” 东方朔看了眼一旁的魏小公公,斟酌着道:“殿下,有人求到我这儿来,想在太子宫谋个出路。” “只是……” 他神秘兮兮道:“那几个人身份有点特殊,他们不敢光明正大的来,臣更不敢直接将他们带到太子宫。” “就想着,走博望苑,掩饰一二。” 啪! 一箭正中靶心。 刘据先将弓抛给魏小公公,交待一声:“下次换张硬弓。”随后才拍了拍手,朝箭靶走去。 东方朔在后跟着。 没了旁人,刘据看向对方的眼神多了些怪异,直言不讳道:“你想给孤举荐一些作奸犯科的贼匪?” 可不是嘛,不敢光明正大的露头,多半就是贼匪。 “哪能啊!” 东方朔赶忙叫屈,解释道:“臣怎么可能干那种事,这几人虽然不敢露头,但绝不是匪类。” “而且都有大才!” “否则臣不可能举荐他们,殿下看一眼便好,能收就收,不收,权当他们没来过!” 箭靶前,刘据将自己射过的箭矢拔出,看了看深度,又抬眼瞅向东方朔,“真大才?” “绝对大!” 东方朔的性格,刘据还是了解的,没有尽信,但也没有不信。 晚间。 太子车驾从博望苑东侧入,特地避开了西侧一片灯火通明的殿宇。 现如今,博望苑一半是医学馆,一半是招贤馆。 刘据没有惊扰那边,径自入了接士殿,与他同行的还有前太子少傅、现太子宾客,庄青翟。 他们到时,殿内已经有三人等候。 “殿下。” “拜见太子殿下!” 东方朔见礼后,另外两人也赶紧拱手施礼,都是两个汉子,一个文弱似穷书生,一个敦厚似……农夫。 是的,农夫。 刘据仔细打量了一番,仅凭衣着打扮、气质举止,他一时间还真有点看不透。 特地喊来给长长眼的庄青翟也有点糊涂,眼神在两人间来回扫视,心说:‘如此装束,为何要藏头露尾?’    ‘还是大才?’ 庄青翟没有疑惑太久。 在双方坐定后,稍微寒暄几句,东方朔不再开口,示意两人自荐,而他们一报家门,庄青翟立马有了反应。 只听。 相貌似穷书生的那位,说:“在下齐地人士,学自相夫氏之墨,擅……” 他只报了某某地、某某派,还没说自己擅长某某,甚至另一人都没开口,一声大喝已然响起: “等等!” 庄青翟惊得站起,不顾刘据疑惑的眼神,走到两位前来自荐的男子身前,先看了眼书生。 后盯着那似农夫的看了好一会儿,试探道: “你是关中人士?” 从庄青翟突然喊停的时候,坐在左侧的两人便脸色微变,尽皆露出果然如此的忌惮,与落寞。 眼下被追问,敦厚汉子沉默一阵,拱手道: “是。” 见他承认。 庄青翟神情顿时不悦,横了东方朔一眼,一甩衣袖,“乱来!什么人都能给太子举荐吗?” 东方朔脸色悻悻,不管这老头,径直去看太子。 与此同时,庄青翟也看向太子,沉声道:“殿下,得借一步说话。” 不多时。 偏殿内,面对太子微蹙眉头的表情,庄青翟郑重其事道:“殿下,那两人收不得,而且尽快逐出为好!” 刘据听罢微微沉吟,“老师,孤刚才听他说相夫氏之墨,你可是因此动怒?” “不错!” 庄青翟正色道:“相夫氏之墨,是墨家一支,向来在齐地流传,又称齐墨,而那敦厚汉子,我若没猜错。” “他是传自相里氏之墨,在关中盛传,以前,又称秦墨!” 秦墨? 刘据神情动了动。 他没有说话,庄青翟怕自己学生不知轻重,又劝道:“先秦时期,儒、墨并称当世两大显学。” “但这两家互相仇视,而今墨家几乎销声匿迹,其一,是独尊儒术后,儒家打压!” “其二……” 说着,庄青翟抬指朝上指了指,“自大汉立国以来,一直在削弱墨家,当今陛下更甚!” 元光元年,当今天子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距今不过短短十五年。 此处的罢黜百家,更多的是从朝廷层面,裁掉对其他学派的官职支持,比如,博士一职。 文景时期,诸子百家都有博士。 但独尊儒术后。 只设《诗》、《书》、《礼》、《易》、《春秋》,每经置一博士,故称五经博士。 当今天子又设立太学,专门用于传授儒家经义。 以上。 都是‘尊’儒家,尽管罢黜了百家,但并未有实际的打压行为,也未断绝百家的传承。 前文提及的例子很多。 杂家集大成者的淮南王,学纵横之术的主父偃、边通,与阴阳家有莫大关联的方士少翁。 刘据甚至还在舅舅卫青的府上看到过兵家典籍,而庄青翟,更是黄老之学的拥护者。 十五年间。 百家的身影一直活跃于大汉! 然而。 仔细看一看,儒家、道家、阴阳家、纵横家都有影子,唯独两大显学之一的墨家,杳无踪影! 《吕氏春秋》曰:孔墨徒属弥众,弟子弥丰,充满天下。 儒家经历过秦朝的焚书坑儒,依旧能残存,墨家没有遭此大难,自然也能流传至今。 但大汉朝堂就是看不见他们! 为何? 庄青翟已经点出了答案…… “殿下,伱培养医家学者没问题,可墨家人,沾上都是个大麻烦。” “儒家与墨家向来不合,暗地里不知有过多少龌龊,如果殿下亲近墨家的消息传出去,恐怕……” “而且墨家组织严密,被天子不喜!”庄青翟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看着太子,摇摇头。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 别碰! (本章完) ------------ 第98章 打匈奴,正不正义 刘据倒不是有逆反心理,老师说别碰的东西偏要碰。 只是吧。 庄青翟有庄青翟的顾虑,刘据有刘据自己的想法,他什么想法呢? 对独尊儒术有点想法。 从后世几千年的历史演变来看,独尊儒术不太好,并非说儒术不好,而是说‘独尊’不好! 一家独大。 难免就会僵化,乃至最后自我妖魔化。 不过这个议题太过假大空,刘据的身板无力、也无意去抗衡皇帝老爹的‘独尊’国策。 至少现如今是这样。 治世思想的纠结先放在一边,即使抛开此类假大空的理由,刘据……还是对墨家有点兴趣。 这一次不是打着让墨家抗衡儒家的心思了,而是看重墨家本身的作用! 兼爱、非攻、非命? 不,都不是。 “嗯~” 刘据思考片刻,朝庄青翟道:“老师的话孤听懂了,招揽墨家弟子,儒家敌意倒无所谓,主要是父皇不喜。” “墨家组织严密,朝廷肯定不喜。” “可现在……” 刘据向主殿那里看去,摇摇头,“老师觉得墨家落魄到如此境地,还能怎么严密?一会儿试探一二便知。” 说话间。 他忽然眼睛放光,兴致勃勃地问道:“孤听闻,墨家善营造器械!?” 儒、墨两家有很多观点对立,比如儒家有信命、厚葬,墨家却有非命、节葬。 相比于这些,另外一种观念的对立,才是刘据对墨家感兴趣的原因。 儒家轻视生产劳动,对器物的发明、运用,素来将其视为奇技淫巧、旁门左道。 贬低、歧视的现象,屡见不鲜。 这一观念,也曾影响过后世几千年…… 但是! 墨家正好相反,强调不赖其力者不生,对工匠、器物打造、新事物的发明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 甚至,墨家走在了古代封建王朝探索科学的前列。 最前列! 力,刑之所以奋也。 力,是物体运动状态发生改变的原因。 以上这句话,出自《墨经》,而这本墨家典籍中,除了此类物理定律,还有许多几何、机械相关的论述…… 当然了。 这些都是书中代言,刘据不可能刚听到墨家的名号,立刻就想到墨家典籍里的内容。 但他的大致印象没有错,墨家,算是当代的科学家、发明家…… 巧了。 刘据就喜欢科学家,都是人才呀! 老话说得好,公元前二世纪什么最重要?人才! 跟人才相比,儒家的敌意算个毛,墨家要是真有大用,老刘那儿,小刘必定给他摆平喽! 另一头。 见太子双眼放光,庄青翟在心底惊呼一声:‘坏了!殿下就喜欢捣鼓些新奇玩意儿,我竟然把这茬忘了!’ 马蹄铁、马镫,还有纸张、炒菜,都是太子宫出品…… 他还在这儿暗道不好,刘据已经调整好严肃表情,对庄青翟说了一句:“老师放心,孤心里有数。” “不能碰的,绝对不碰!” 说完。 刘据便走向主殿,独留下庄青翟呆愣,过了片刻,这位前少傅急的直跺脚,“完了,殿下要碰!” 果然是前少傅,对自己的学生很了解嘛。 竟然听懂了反话? 咳咳,嘴里轻挑,但刘据心里还是清楚的,该有的谨慎得有。 主殿内。 太子重新坐回主位,太子宾客庄青翟也重新坐定,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都是一张严肃脸。 丝毫看不出先前的喜乐哀愁。 见状。 两位墨家弟子心底一沉,脸上惴惴不安起来,心知太子已经知晓了他们处境,估计要坏…… 事情好像也正是朝他们猜测的那个方向走。 但见。 太子神情冷淡,质问道:“你们是墨家子弟,却来投孤,不知朝廷对你们的态度吗?” 闻听此言,左侧两人神情各异。 那敦厚汉子可能是因为皮肤黢黑的缘故看不清,那穷书生脸上可精彩的很。    先是苍白,再是潮红,复又愤懑。 “我等知道!” 穷书生一拱手,朗声道:“儒家欺我太甚,以至于在天子面前搬弄是非,诋毁我等,致使我墨家苟且度日!” 话音落下。 刘据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冷淡。 坐于右侧的庄青翟敲了敲案几,语气不善道:“你墨家有今日,仅仅是因为儒家打压吗?” 穷书生脸色再变,一时语塞。 这时。 那黢黑汉子拱了拱手,闷声道:“秦末乱世时,我墨家钜子之位已经失传,墨家分裂,各自为营。” 他看了眼旁边的同门,又道:“齐墨近况我不知晓,但我秦墨已是穷途末路,寥寥门人,躲于南山苟且。” “再无往日盛景……” 南山,即秦岭。 秦墨、秦墨,从这个名字上,其实已经能看出他们这一派的历史,于秦国立足,也就是关中之地。 汉子这一番话,算是解答了墨家最犯忌讳的一点。 组织严密性。 儒、墨两家在春秋战国时期,弟子遍天下,偏偏墨家不像儒家那样松散,整个墨家有一个首领—— 钜子! 在乱世还能容忍,搁在大一统王朝,哪个皇帝能容忍眼皮底下有这么一个高聚集性暴力组织? 没错。 墨家比儒家暴力的多! 此处的暴力,不是指向外的进攻性,而是指它具有强大的进攻能力。 死不旋踵,这个成语的来源了解一下。 《淮南子》有言:“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 有首领,有纲领,还有顽强意志! 说到这儿。 墨家有多牛逼,其实已经不用再说了…… 只是时过境迁,钜子之位失传,墨家分裂,之后那位从齐地来的书生也证实了这点。 墨家已经不复往日盛况。 听完他们的讲述,刘据与庄青翟的脸色舒缓些许,不过,刘据的谨慎还没完。 “儒家有诸多思想,孤虽然对墨家不熟,可墨家能与儒家并列,‘非攻’的名声,孤还是听过的。” 大殿内。 刘据语气忽然变得很微妙,紧盯住两个墨家子弟,“伱等对大汉出兵匈奴,是何看法?” 在他看来。 这一点,才是自己皇帝老爹最不喜墨家的原因! 非攻,即反对侵略战争,认为战争是破坏行为,劳民伤财,是没有意义的行为。 同时,墨家也提出过正义战争与不正义战争,不反对正义战争。 只是吧。 这个‘正义’与‘不正义’的划分,就像人的复杂性一样,你认为正义,就有人认为不正义。 试问。 当今天子发兵进攻匈奴,正不正义? 问个锤子,刘彻直接一巴掌把倡导这个思想的墨家拍死,他要的是大一统、大复仇! 根本不给你思考正义不正义的机会…… 儒家思想下,旁人确实没法去称量,但现存的墨家子弟自有一套思想。 也就是刘据此刻问的,在‘非攻’下,你们认为攻打匈奴对不对? 只要他们说不对。 那不好意思,刘据再惜才也得请他们哪来的,回哪去。 下首。 齐地书生听完问话,没有半点迟疑,凛然道:“匈奴人残暴凶恶,理当讨伐,此为正义之举!” 这是齐墨态度。 确切来讲,是此时此刻,这个齐墨子弟的口头态度,至于他心里真实想法如何,刘据表示存疑。 可那位秦墨门人说的话,刘据当场便信了,确切无疑的信! 因为。 他黢黑汉子扯着粗哑的嗓子说:“秦统一六国时,有我秦墨一脉参战。” 非攻? 秦墨一脉百年前,就不纠结这一条了…… (本章完) ------------ 第99章 挖科技树 墨家有很多思想,比如兼爱、非攻、尚贤、明鬼等,在春秋战国时期,墨家子弟可能会提倡大部分思想。 不过。 随着时间推移,如今的墨家早已与当初不同。 就如儒家一样,仅仅一个《春秋》,都能分出几个不同的见解、派别。 虽然同属一门,但公羊派与谷梁派在一些认知上,并不相同,甚至是敌对。 正所谓: 异端比异教更可恨! 有时候,同门内部的争斗、厮杀,并不会比应对外敌时逊色多少,儒家这一现象,在宋朝时体现的尤为突出。 墨家可以与儒家并列,儒家有内斗,墨家没有吗? 也有! 墨家有三派。 一,齐墨,这一派演变至今,对墨家的机械营造基本已经抛弃,专攻辩论,推崇‘兼爱’。 先前刘据问那齐地书生,对‘非攻’有何见地。 书生撒谎了…… 兼爱,无差别的、不分彼此的博爱,无论是谁,即使是陌生人,都会以对待亲人的方式去对待。 换言之。 齐墨是一群依靠嘴巴、口才,去向世界传播、倡导爱与和平的……理想主义者。 此类人,你让他支持皇帝的连年征伐? 想想都挺难。 秦墨,这一派也从墨家思想中挑选了一个方向专攻——器械。 秦墨与齐墨,犹如墨家的两个极端,一个属于幻想派,一个属于务实派。 墨分三派。 除了齐墨、秦墨,还有一个邓陵氏之墨,也叫楚墨。 楚墨,同样有专攻方向——行侠仗义。 以侠客的身份,游走各方,以自身对正义、和平的理解,行侠仗义,除暴安……好吧。 这都是老黄历了。 春秋诸国林立时,楚墨确实可以行侠仗义,但在大一统的汉朝,就叫:侠以武乱禁! 今天张三欺辱了李四,你看不过,一刀把张三宰了,你是行侠仗义了,可置国法于何地? 朝廷颜面何存? 杀人犯法,朝廷断然不会置之不理,放在春秋时期,楚墨在魏国杀了人,还可以逃去燕国。 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可在大汉,伱在河东郡杀了人,逃去右北平郡也照样是个逃犯! 抓到就砍头! 秦墨、齐墨,一个务实派,一个幻想派,而楚墨,就是妥妥的激进派。 他们已经把自个‘激进’没了…… 秦、齐两派决定前来太子宫自荐时,曾联系过南方的同门,但音信全无。 现如今。 墨家仅存的两派都已经坐在了太子面前,刘据对他们的印象好坏参半。 是一个人好,一个人坏。 就如此刻,刘据审核完他们的思想背景,又问:“你们为何要来投孤?” 书生回:“殿下声名远扬,有信陵君遗风,在下佩服之至,遂从齐地千里迢迢而来,只愿能为殿下效力!” 黢黑汉子闻声看了眼同门,木讷的脸颊抖了抖。 还得是你齐墨。 说得比唱的都好听…… 他看向刘据,一拱手,直言道:“回殿下,我曾听闻当今太子取贤不问贵贱、不问身份!” “又在长安打听多日,知晓屠夫来投,太子都会亲自接见,这才信服。” “我墨家处境艰险,他处不敢投,只能来太子宫撞一撞运气,博一线生机!” 哦? 刘据听罢,眼中露出笑意。 自己又是放话一视同仁,又是坚持以身作则,今天终于得见成效。 不容易啊!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视,心中已然有数,秦墨实诚,齐墨轻浮。 有了印象,刘据不再试探,身体往后仰了仰,挑明道:“既然来投,想必你等都有真才实学,且说一说。” “若是堪用,孤自当擢拔!” 此言一出。 两位墨家子弟的振奋自不用说,同坐殿中的庄青翟却一下子闭上眼,咬牙暗衬:‘我就知道!’ 巧了。 在他身旁的东方朔一脸笑呵呵,也心想:‘我就知道,殿下肯定对墨家的大才感兴趣嘛。’ 另一头。    齐地那位墨家门人率先开口,自信满满,语气兴奋:“殿下,在下通晓经义、人文,善口辩。” “虽不及昔日齐国晏婴,但自认也不远矣,我可为殿下口舌,能为殿下使者,解殿下困厄!” 说起自身本领时,他神采飞扬,尽管衣着寒酸,依旧无法掩饰那股招摇之态。 口气更是大得很,竟与晏婴相提并论…… 刘据听完没作声,转头看向另一位。 “我不善口才,善营造器物。”说话时,黢黑汉子脸上不显昂扬,反而露出忐忑之情。 “为了今日自荐,我秦墨一脉特地锻造了一把宝剑,献给殿下。” 说着。 他扭头看向了殿门口。 矗立在那的苏武一手按刀,一手握着一把剑,刀是他的佩刀,剑,则是先前敦厚汉子入殿时,被扣下的宝剑。 呛! 苏武立于殿中,亲自拔剑演示,剑刚出鞘,剑身便在殿内烛火的映照下反射出森森寒光。 “好剑!” 仅看面相、听声音就给出评语的,是苏舍人,刘据笑着接道:“好不好,得试过才知道!” “可否一试?” 见太子望来,那位秦墨汉子没敢说太满,斟酌的道:“自然可以,不过一击之下削铁难,断木易。” 刘据微微挑眉,随即点了点自己案几的一角。 苏武见状,有些迟疑。 “无妨,来!” 太子开了口,苏武自不再踌躇,扭腕握剑,用力一劈。 砰! 只见剑身没有半分停滞,便将木质案几砍去一角,普通刀剑自然也能如此,但绝无法一剑即断。 更无法做到如此丝滑。 刘据接过那柄八面剑,看了看剑刃,其上没有半点划痕,心中顿时暗喜,他要的就是这个。 墨家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别人穿越攀科技树,刘据如今,不仅攀,还要挖! 不一会儿。 接士殿内只剩下三人,刘据,东方朔、庄青翟。 看过了那两人的真材实料后,刘据给了一句:孤需斟酌,便先让那两位墨家弟子退下。 说是斟酌,其实刘据已有计较。 “那位齐墨门人,让他哪来的回哪去,实在心有不甘,转投他家,以后齐墨一脉的人,也别举荐了。” 刘据摆摆手,又道:“不过类似秦墨门人,多多益善!” “啊?” 东方朔明显有些不解,“殿下,臣以为善口辩也是大才呀,能收一位,何不全收?” 刘据见他是真的不明白,没好气道:“孤收秦墨,是看中他们善营造,于国有用,而且秦墨稳重低调。” “你看看另一位?” “今时落魄,依旧举止张扬,等他入了太子宫,不得尾巴翘上天?”刘据摇摇头:“此人要不得。” 他看向东方朔,意味深长道:“人才,在精不在多,辩才,孤有你一个就够了!” “孤如果收了齐墨,让他做口舌、为使者,你以后干什么?” “大行令拱手让人?” 大行令,九卿之一,掌管朝廷对各属国、边陲部族的外交事宜。 这一刻。 东方朔脸上的表情僵住,怔了一瞬后,郑重行礼,深深一揖:“臣,谢殿下!” 话罢,转身便走。 大踏步离去的同时,嘴里还念叨着:“我这就让那家伙滚蛋……” 等东方朔离去,庄青翟才出声叹气:“唉!” 前少傅苦笑不已。 “老师勿忧。”刘据倒是看得开,或者说,有信心。 以前发明马蹄铁、马镫啥的,属于小打小闹,不是刘据不想搞大的,而是实力不允许。 现在有了秦墨一脉,就是补足了短板。 以后。 刘据提供想法,墨家弟子提供专业能力,犹如老虎有了翅膀,妥妥的要起飞! 到时整几个好东西出来,铁定把皇帝老爹堵的哑口无言…… 不过。 庄青翟不止是苦笑皇帝那一方的压力,还有儒家! (本章完) ------------ 第100章 帮派大哥 刘据认为与人才相比,儒家的敌意算个毛,但那是狂言,等这个独尊的学派敌意出现时。 真不是一个‘毛’可以轻松形容的。 敌意来的很快。 刘据将秦墨门人收为宾客的第三天,医学馆的老头宋邑就来禀报:“最近博望苑外,有儒家子弟徘徊,意图不明!” 宋邑不明,刘据一听就明白。 冲墨家门人来的。 现在的儒家,素来有: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奉行君子六艺的儒生,可不要将其视为后世的手无缚鸡之辈。 大汉儒者。 有强硬的,比如喊出‘九世之仇尤可报也’的公羊派,基本都是能抽剑杀人的主。 也有文弱的。 比如前文的博士狄山,读经义行,治军守城就差点,可即便这样,他出行在外,也会配一把剑。 尽管装饰作用居多,可剑就是剑,能杀人。 眼下在博望苑外徘徊的儒生,便人手一把剑,至于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 太子舍人苏武于博望苑外,厉声高喝:“太子殿下有言,昔日刺客行刺孤,今日,儒生欲效仿!?” 儒生自然不敢。 别说效仿,沾上行刺的怀疑都要脱层皮。 所以在刘据的危言耸听和明确警告下,博望苑外的儒生退了,但儒家敌意,仍在。 小辈们动武不行,那就请大佬用文! 哪一位大佬? 董仲舒! 春意盎然的一日,太子宫内,一棵开满粉色桃花的大树旁,凉亭下,正有两人相对而坐。 他们不是要结拜,而是在对峙。 “殿下应该知道,陛下颁布过罢黜百家的诏令?”正值花甲之年的董仲舒望着对面,面色平静。 “知道。” 刘据为对方斟满一杯清茶,同样语气平静,“可百家学说依旧在朝堂盛行,不是吗?” 董仲舒摇头,“墨家不一样!” 墨家与儒家都有着完善思想,能教化大众,最关键的是,两家的教化理念冲突。 就好比。 一根独木桥,墨家在这头,儒家在那头,没有丝毫共存的可能,这是大道之争! “殿下收墨家子弟为宾客,我儒家很难不多想,陛下那一头,恐怕也会多想。” 听到董仲舒这话,刘据笑了笑。 抬眼看向对面那位鼎鼎大名的老人,“董公,今日我们坐在这儿,只谈儒家,不谈陛下。” “陛下那一头,孤敢收墨家子弟,就有说服的把握,倒是儒家态度,今日我们就能说道说道。” 闻言。 董仲舒眼中闪过异色,‘传闻果然不虚,当今太子少年老成,小小年纪,便有这般定力……’ 他脸色微沉。 独尊儒术是自己提出,献给当今天子的国策,已经施行十数年,太子居然…… “殿下的意思,是说服陛下重启百家?亦或者是单单启用墨家?”问话时,老人的神情十分凝重。 好在。 太子摇了摇头。 “董公误会了,孤无意重启百家,也无意启用墨家,孤只是要用墨家其中的一支!” 董仲舒面露疑惑,“何意?” 刘据放下茶具,衣袖甩动,端正坐姿道:“就是字面意思,孤要启用秦墨。” “只有秦墨?” “是的。” 董仲舒盯着太子的双眼,他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坦诚与淡然,随即,这位儒家大佬神情舒缓下来。 端起面前的茶杯,看了看,又品了品。 “嗯……” “先苦后甜,殿下这茶水,别有一番风味。” “呵呵。”刘据轻笑道:“董公不追问墨家一事了?” 董仲舒此刻也多了笑意,“殿下坦诚,老夫也不会藏着捏着,秦墨一脉,于我儒家无大碍。” “既然殿下想用,我们自当让步。” 后面这句,实则是客气话,真正让董仲舒放松的,是前一句: 于我儒家无大碍。 因为秦墨一脉,在儒家眼里,是铁匠、木匠、石匠等等工匠,匠人永远是匠人,成不了师者。 墨家不合流,唯独秦墨一支成不了气候。 因为不会触及到儒家的根本—— 教化! 只要墨家那些兼爱、非命的歪理邪说不传播出去,儒家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前提是得有太子护着。 否则的话。 早就两只眼齐瞪,将墨家余孽瞪死! 须知。 董仲舒,正是公羊学派的领军人物,他提出的罢黜百家,他也奉行大复仇。    而墨家与儒家的争端,早在两家先贤并出的年代便趋于白热化,儒术独尊后,要问谁对墨家打压最甚? 非董仲舒莫属! “儒家小辈莽撞,我之后自当训斥,数日前的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往日的帮派大哥老了,现在成了和蔼可亲的老爷爷,董仲舒说这话时,很有亲和力。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刘据也和煦笑道:“无妨,都是误会,解开便好。” 就这样。 一场可能出现的学派争斗,被一句‘都是误会’揭了过去。 没了主要矛盾,一老一少的谈话轻松许多,不涉及自己的切身利益,刘据的话头也开始天马行空。 没办法。 刚才都说了,大名鼎鼎董仲舒嘛。 刘据化身十万个小疑惑,问东问西,“话说,董公不是担着官职吗,怎么这次……” 他比划了一下,绕过尴尬处,“来的这么快?” 墨家的事儿前脚出,董仲舒后脚到,他又不是闲云野鹤,说来长安就能来长安。 刘据一问。 可就问到了帮派大哥的痛处。 董仲舒放下茶杯,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唉~” 随着他的一声叹息,咱们就得翻一翻故纸堆了,把一个死去已久的人挖出来。 谁? 公孙弘! 不知是否还有看官记得,在公孙弘担任丞相期间,曾替君分忧,处理过几个人。 主父偃,被公孙弘建言杀死。 汲黯,被公孙弘推荐到了容易得罪人的右内史职位。 而那第三位。 就是有点妨碍皇帝的董仲舒! 这位儒家大佬,被公孙弘推荐,去担任了胶西王刘端的国相。 此处。 得介绍一下这位景帝的第八子,刘彻的八哥——胶西王,刘端。 此人有病,病名:阳痿。 一个男人,如果阳痿,那么他的性情多半会大变。 那个男人如果还是一个有权有势的诸侯王,有后宫佳丽三千,却只能干看,没法碰。 他多半会心理扭曲! 胶西王刘端就是这么一位因为阳痿,从而性情暴戾,动辄杀人的诸侯王。 他不仅杀奴婢,还杀朝廷派来的国相、二千石大员。 毒杀! 栽赃陷害国相,再上报给朝廷,借朝廷的手杀! 董仲舒上任前,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位残暴的老板,等他上任后,整天提心吊胆。 今天喝口水,怕被下毒,明天睡个觉,怕一觉醒来床边多了龙袍、玉玺。 熬了一年又一年,眼看这不是个头。 董仲舒终于有点顶不住,于去年辞去官职,居于京畿地区,著书立说。 如此。 才有了墨家刚冒头,他便到了太子宫。 “唉,往事不必再提,今日老夫来殿下这儿,解开误会是其一,其二,还有一事要多谢殿下。” 董仲舒又在说客套话,那个‘误会’要没解开,绝对不会有后面的‘多谢’。 刘据也装作不知,问道:“何出此言?” “哈哈。” 董仲舒忽然畅笑一声,双手前伸,施礼道:“殿下所造的纸张,实乃利国之物,将造福万民!” “请受老夫一拜!” 在继‘祸国之物’后,刘据弄出来的纸张,又有了一个截然相反的评价,利国之物。 纸张。 豪族不喜欢,但学派喜欢! 尤其受到独尊的儒家喜欢,因为他们的各种经义可以满天飞啦,有助教化,增加儒者的数量,儒家能不喜? 能不谢? 董仲舒这一拜,来的有点晚,而且刘据也受得。 今日这场谈话,以对峙开始,却以一方下拜结束,算是和平解决争端。 董仲舒走后。 亭外行来一个敦厚汉子,单膝跪地,朝刘据抱拳拱手道:“多谢殿下!” 一人独饮的刘据没有回头,平淡道:“既然入了太子宫,孤不同意,没人动得了你。” “只是,过了儒家这一关,还有一关!” 汉子面容严肃,沉声道:“殿下放心,您吩咐的器物已经有了眉目……” (本章完) ------------ 第101章 你先别说话 刘据交代的器物不难,难的是指明方向,以及一点点技术能力。 那位敦厚的秦墨门人:蔡成,他有技术。 为了不误太子的大事,也是见到太子挡住了来自儒家的敌意,四月初时,又有几名墨家子弟来投。 与蔡成装扮相似,关系更是相近,要么是蔡成子侄辈,要么是姻亲后辈。 他们,都是秦墨子弟。 蔡成没有说谎,秦墨一脉确实只剩下寥寥门人,以至于需要血脉后辈来确保传承不断。 那夜。 墨家两派各来一人自荐,是冒着风险打前哨,确保了太子愿意重用,方才让更多门人出山。 对于秦墨一脉来说,是真正的走出秦岭大山! 群策群力。 刘据要当作敲门砖的器物,很快初具雏形,在出成果的第一时间,他就去了未央宫…… …… 承明殿。 皇帝正在批阅奏疏,如今的御案上,不再排放着成堆成堆竹简,而是一沓沓纸质公文。 御案旁侧,也有数名郎官伏案疾书。 “呼!” 这时,下首的尚书令张安世轻舒一口气,揉了揉手腕,待笔墨干透后,将自己誊抄的文本捧起。 “陛下,请过目。” 刘彻抬起头,接过新鲜出炉的《仓颉篇》,抬眼一扫,脸上立时浮现笑意。 “每次看你的书法,朕都感觉赏心悦目,不错。” “谢陛下。”张安世微微一礼。 刘彻将文本放在自己手边,看向左右,“行了,今天就到这儿。” 办公时间结束,郎官们各自行礼告退,能在皇帝处理国事时同殿的郎官,已经无需履行戍卫职能。 更多的,还是以备咨询。 通俗来讲。 就是他们简在帝心,前途注定光明! 张安世虽然是尚书令,但没有端架子,离开大殿时,一一拱手道别。 行到一处甬道时,他遇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刚刚与他拱手作别的霍光,一个是太子。 见到来人。 霍光与刘据低声说了几句,又施了一礼,小霍同学率先离去,等他走后,张安世走近。 “见过殿下。” 刘据此刻手里正拿着两本薄册,笑道:“不用多礼,张公近期可安好?” 张安世态度恭敬,“家父已经归乡,如今在家中含饴弄孙,多谢殿下关心。” “好好,那便好。”刘据点头道。 其实张汤退休生活咋样,他从张贺那早就得知,眼下不过是日常关心,增进情谊而已。 寒暄没有进行太久。 张安世见太子明显有事,与先前的霍光一样,拱手离去。 刘据确实有事,去了承明殿方向,而张安世出了未央宫北宫门,此处早有马车等着。 “郎君。” 一个面上带着数道狰狞刀疤的车夫,微微躬身,替自家公子撩开了车帘。 张安世坐定后,轻声道了一句,“走吧……” 承明殿。 刘据进来时,皇帝正在用膳,皇后在旁盛汤,瞧那架势,今天这顿估计是皇后亲手做的。 “见过父皇,母后。” 卫子夫一见到刘据,脸上顿时绽放笑容,连连招手,“快来,今天母后炖了鹿肉,据儿来的正巧。” 皇后唤了,刘据也不客气,大咧咧坐到近前,当娘的亲切得很,当爹的却有点冲。 “你来干嘛?” 刘彻很没有礼仪的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这一语气、动作,立刻引来了卫子夫的皱眉。 “陛下这是作何?今天好不容易能一起坐下用膳。” “哼哼。” 刘彻依旧是那套惯用的阴阳语气,意有所指道:“朕用膳时问,是在问儿子,是私事。” “换了朝会上问,就是在问太子,是国事!” 卫子夫听到这话,脸色变了变,不再一味袒护,拿眼去看刘据,担忧的眼神分明在说: ‘你做了什么惹伱父皇不高兴?’ 还能是什么。 墨家呗! 刘据一听就领悟过来,皇帝老爹是在对他招揽墨家子弟、动摇‘独尊儒术’表示不满。 老刘脾气臭,小刘也不是盖的。 他羹汤不喝了,放下碗筷,拿起自己带来的两本薄册,书页不厚,但拍在桌案上落地有声: “嘭!” 刘据重重一按,在皇帝老爹挑眉的目光下,神情一扬,“父皇看看,看看再说话!”    “你这孩子。”卫子夫眼中惊愕,心说怎么给你父皇说话呢,她嘴上不悦,眼睛却瞟向皇帝。 刘彻没有当场发火。 他有点经验。 太子此时这股胸有成竹的牛逼劲,与扒少翁、打李蔡那两次,一模一样! 皇帝斜了眼太子,对方正双手抱胸,冷笑阵阵。 不知怎么的。 刘彻这一刻,居然有点小期待? 他不动声色地翻看了一下太子拍在案几上的书籍,只是看着看着,皇帝心中的小期待没了。 不就是《仓颉篇》,这字迹,还没有先前张安世的万分之一! 呆板,毫无神韵。 期待没了,皇帝的恼怒可就上来了,双眉倒竖,看向刘据的眼神逐渐不善。 正要呵斥‘你写的这么丑,也好意思跟朕嘚瑟?’ 但他刚张嘴。 刘据点了点书籍,照样是那副冷笑尊荣,“父皇先别说话,你再看!” 嗬。 卫子夫见状,连忙拍了一下儿子,微嗔道:“不得无礼。” 当娘的在找补,当爹的…… 把恼怒压了下去。 知子莫若父,太子有多跳脚,说明他心里有多笃定能拿捏自己,刘彻没再瞪眼,仔细翻起书册。 充当蒙学读物的《仓颉篇》字数不多。 集合了李斯的《仓颉》、赵高的《爰历》与胡毋敬的《博学》三篇,三千余字,共称《仓颉篇》。 刘彻很快翻完第一本,没有半点特殊之处,再看第二本,第二本…… “嗯?” 刘彻脸上出现疑色,仔细盯着看了好一阵,他将第一本也摊开,两本一起对照,越看越不对劲。 卫子夫见状,面露好奇,也侧过身去查看。 “咦?” 皇后发出了与皇帝一样的惊疑,“这两本字迹、笔墨,居然一模一样?” 刘彻抬起头,肃然道:“你找了一个善书法的老学究誊抄?还是……” “父皇说笑了。” 刘据摇摇头,“此类一模一样的书册,浸淫书法数十年的人或许能抄出两三本,但儿臣这种。” “父皇要多少,有多少!” 话音一落。 刘彻连忙追问:“此言当真!?”皇帝都没察觉到,不知不觉间,他已然被自己儿子拿捏。 “千真万确!” 几乎是刘据话尾结束,刘彻话头便来:“如何做到的?是否复杂?能不能快速制书?” “能,不复杂。” 刘据没有吊胃口,“方法也很简单,把文字倒刻在木板上,刷一层墨,就能印出无数本一模一样的书!” 是的。 他现在说的,正是继造纸术之后,中国四大发明中的另一个,印刷术! “父皇不是在让少府散播书籍吗,有了印刷技术的支持,以前需要人一笔一笔誊抄的书册。” “现在,只需一块木板,一人一天就能实现数十人、数十天的成果!” 自从纸张铺开后。 皇帝的手段一直没停,强令朝廷文书使用纸张之外,还命少府,雇佣大量书吏誊抄经义,散播开来。 为的便是尽快打破豪族对知识的垄断。 但收效甚微。 仅靠人力誊抄能有多大功效?皇帝要的不是一千本、一万本书籍,是可以遍布天下的百万,乃至上千万! 可现在。 看着太子送来的两本一模一样的书籍,再一想到他刚才说的…… 印刷说起来简单,原理其实也不复杂,刘彻只是稍微一思考,木板、刻字、刷墨,脑中很快有了大致轮廓。 然后。 皇帝的脸色瞬间精彩起来。 先是诧异——如此简单,朕怎么没想到? 再是悔恨——这么简单,朕怎么没想到!? 此刻,他的内心活动,就犹如面对一道数学题的学生,不会解之前,绞尽脑汁都不会,只觉得好难。 可忽然间。 一个简简单单的公式套上去,嘿,答案直接出来了,心中顿感:这么简单!? 刘彻此刻便是如此,诧异、悔恨过后,就是振奋! 他无需解数学题。 但太子此刻所说的印刷术,却能解国事难题! “砰!” 皇帝先是重重地一拍桌案,再一巴掌拍在刘据肩膀上,大笑道:“哈哈哈,好小子!” “为父分忧,父皇没白疼你!” (本章完) ------------ 第102章 放手折腾 刘据眼下很想来一句:“前倨后恭,可笑可笑!” 不过。 他今天来,不是专门打脸的,在全盘接受了皇帝老爹的‘恭维’后,刘据提及了此行的主要目的。 “父皇,这印刷之术,想法是儿臣想的,但实际打造的,却是墨家子弟。” 印刷术。 理论上说起来的确不难,但一些细节仍需专业人士操作,比如确定雕版所需的硬木材料,调配特用墨汁等。 以刘据的身份来讲,吩咐其他匠人来做,也不是做不出来,不一定非要墨家子弟。 然而。 先前已经说了,印刷术只是个敲门砖! 刘据让墨家子弟打造,在印刷术上占一手先机,是为了在皇帝老爹那先博取一点好感,之后的事情,才好谈。 “墨家?” 不出所料,提及墨家,皇帝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这时。 皇后卫子夫扶案起身。 她听了半晌,清楚自己儿子做事有理有据,也就放下心,如今父子俩要谈论国事,卫子夫不会掺和。 走之前,皇后理了理皇帝的衣襟,温声道:“有事好好说,你们是父子,又不是仇人。” “咳。” 刘彻清楚,皇后在点之前态度阴阳的事儿,他刚才‘前倨后恭’的太明显,现在有点尴尬。 好在皇后善解人意,没有让丈夫难堪太久,“行了,你们父子谈。” 说话间。 卫子夫挥了挥手,随行的宫女上前,收走了案几上的碗碟箸羹。 等皇后一行人离开后。 刘彻起身走了两步,慢慢找回了当父亲的威严,“朕一早就注意到你收了几个墨家人,是为了这个?” 他举起手中书册晃了晃。 刘据正色道:“不全是,儿臣看中了墨家营造的能力,想用墨家子弟打造更多器物!” 闻言。 刘彻皱了皱眉,“伱可知墨家与儒家不同?” “儿臣知道。”刘据早有腹稿,回答的很顺畅,“墨家有首领,比儒家更紧密,且不说钜子之位失传。” “即使没有!” “儿臣探查过余下的墨家几脉,现在都落魄不堪,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再难翻起什么波澜。” 皇帝听完这番话,没有立刻回答,沉吟片刻,说出了他最芥蒂的一条: “墨家的思想,不好!” 非攻、非攻,了解非攻真实含义的人,尚且要对出兵匈奴的正确性犹疑一二。 大多数一知半解的人,听了‘非攻’思想,只会浅薄的、随大流的喊出:“反对攻打匈奴!” 这,很不好! 刘彻用了极大精力,才破除道家的‘黄老无为’,促成如今的主战意识,不可能再放任墨家‘非攻’捣乱。 对此。 刘据也有话说,正是当初摆平董仲舒的那套,“父皇,儿臣只启用了秦墨,他们这一脉,善锻造。” “对兼爱、非攻那一套,并不执着。” 只启用秦墨? 刘彻蹙眉的眉头舒缓开,早在墨家子弟去博望苑自荐时,他便收到消息,了解过墨家派别。 能支持秦国四处征伐的秦墨,确实是墨家的另类。 皇帝想了想。 又把手中那两本一模一样的《仓颉篇》翻了翻,“我大汉的匠人比不上墨家子弟?” 显然。 皇帝能想通的印刷术,他不认为墨家子弟打造出来,有啥了不起,换了大汉的匠人照样行。 他想的没错。 但是。 “父皇,儿臣的佩剑在入殿时,被殿外的侍卫卸了,能否拿进来一试?” 嗯? 听到刘据此言,皇帝看了他一眼,微挑眉头,抬手朝外一指,“去。” 话音刚落,候在一旁的宦者令便踏着小碎步,朝殿外行去,不一会儿,一名侍卫手握一把长剑进来。 皇帝已经猜到太子什么意思,无需多说,他自己便拔出那把八面剑。 此剑,正是蔡成献给刘据的宝剑! “铛,铛。” 刘彻抬指弹了弹剑身,脸色微肃,朝入殿的侍卫道:“把你的剑拔出来!” 侍卫愣了片刻,随即会意,他怕伤着陛下,只是将自己的剑横举。 下一刻。 刘彻猛地提气,挥起手中剑,直直砍下去—— “当啷!”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后,一截断剑掉落在地,断掉的那把,是未央宫侍卫的佩剑…… 事实胜于雄辩。 皇帝的神情,肃穆里又带着点亢奋,而那位侍卫,脸上就全是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他可是未央宫的侍卫,所用的佩剑,即使不是大汉最顶尖,也是良品。 被一击即断? 实际上。 从后世的角度来看,大汉的冶铁技术并不高,在冶铁技术漫长的迭代过程中。 当今天子时期,仅仅是冶铁的起步阶段。 秦朝时,青铜器仍占据着主导地位,大汉立国后,铁制的农具、武器才压过青铜器。 仅仅几十年的发展,很多冶铁手段仍然很粗糙。 冶铁工艺不行,导致铁器质量不高。 要么硬、脆,易断;要么软、有延展性,却不耐用,这其中就涉及到含碳量问题了。 需要专业人士…… “父皇,此剑正是墨家子弟献上,他们有特殊的冶铁工艺,只是还不成熟。”刘据解释道。 “此类宝剑现在很少,儿臣想扶持他们,如果能攻克难点,将来我汉家将士人人装备此等利剑,并非不可能!” “届时再攻打匈奴,当事半功倍!” 刘据是在给皇帝画饼,但绝非不能实现的大饼。 先前一击即断。 不是墨家子弟献上的宝剑真能削铁如泥,而是大汉的剑,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其实不用刘据说,皇帝已经有了打算,他将手中剑放在眼前,仔细审视剑刃上的一处小小凹痕。 那里。 正是先前金铁碰撞处。 “好剑!” 话罢,皇帝一挥衣袖,将殿内闲杂人等驱离出去。 待此地只剩下父子两人,刘彻脸色郑重,沉声道:“军国利器,自当扶持!” “朕原本要在少府之外,另设一个机构专管铸钱事宜,现在索性将兵器锻造职责一并剥离。” “你来监管!” 说这话时,皇帝指向太子,“让你征辟来的墨家子弟入仕,提高冶铁技术的花费,一律由国库承担!” “你不是喜欢打造各类新奇事物吗?”刘彻眼中浮现笑意,“少府的工匠,以后你可以任意调动!” 太子一次次给自己带来惊喜,看来自己这个儿子,确实有这方面的天分。 有天分,就让他放手折腾! “谢父皇!” 刘据没有半点扭捏,直接应了,从他应下差事的这一刻起,便意味着他正式从听政,迈入了参政。 将握有朝廷的一部分权柄! 办完正事,得了好处,刘据就要施礼告辞,没想到,皇帝拦住他,说起另一件事。 “等会儿。” “之前董仲舒去太子宫,与你要过什么承诺吗?” “承诺?那倒没有。”刘据思索片刻,摇摇头,董仲舒除了上门问罪,以及一个不走心的感谢,并无其他。 “呵。” 皇帝嗤笑一声,算他还要点脸皮! 将手中宝剑还给刘据后,皇帝叮嘱道:“日前董仲舒上疏,想担任太子太傅,朕驳回了。” “以后他若在你面前提起此事,莫要理会。” 这事儿,刘据真是第一次听说。 自从庄青翟、石庆双双被皇帝老爹薅走后,太子太傅、太子少傅迟迟没有人选,一直空缺。 董仲舒居然想当刘据的太傅? 诶。 现在回过头想想,那日董仲舒来兴师问罪,态度似乎有点过于和善? 刘据没有疑惑太久,皇帝已经拍板,“太傅、少傅人选,是谁都不可能是董仲舒!” “你自去,日后父皇再为你挑选其他良师。” 董仲舒当太子太傅,想得美!皇帝不会容忍一个墨家首领,难道还会亲手铸就一个儒家首领? 董仲舒如今在儒家的威望,太高,他若安安心心在胶西国待着,那也无妨。 可辞了官,还想当太子太傅…… 纯属想太多! 一路无话,刘据回转太子宫,甫一回宫,便将蔡成唤来,汉子知道今天太子去干什么,此刻表情紧张。 “陛下已经允了,而且还要予你们朝廷官职。” 话音刚落。 蔡成那张大黑脸愣是憋出通红来,一时间竟然喜极而泣,跪地拜道:“殿下恩德,我…我……” “好了好了。” 刘据将其扶起,“知道你不善言辞,切记,你们不会说话,以后就少说!” “否则给孤招惹了麻烦……” 蔡成听出了话外音,急忙保证道:“殿下放心,谁敢乱说话,不用您开口,我立刻清理门户!” 秦墨能绝地逢生,传承能否延续,甚至重现昔日荣光,全赖太子一人身上。 蔡成绝不会允许有害群之马! (本章完) ------------ 第103章 能动口,别动手 皇帝给予墨家的官职、让太子监管的机构,很快应运而生——水衡都尉。 此职从少府剥离,负责的职能自然也脱胎于少府。 表面上。 水衡都尉负责掌管上林苑,上林苑占地广阔,内有宫十二,观二十五,还有众多林池、飞禽走兽。 下辖上林令、水司空、狗监、禁圃令等官职。 不过。 将上林苑划归水衡都尉,仅仅是为了给这个与‘工业’有关的机构,找一块地皮。 以上都不是水衡都尉主要权柄。 水衡都尉的主责有二。 第一,是皇帝所说的铸造钱币,自从禁止民间铸币后,朝廷就得填补上这部分空缺。 第二,便是打造兵器。 以前的少府,规模庞大,涉及内容极多,又管皇家的钱袋子、衣食住行,又负责锻造兵器,以供国用。 当今天子显然有意肢解这个庞大的机构。 方有水衡都尉一职。 水衡都尉掌管的上林苑无需多说,从少府切割出来的原班人马,刘据没有动。 该养狗的养狗,该铸钱的继续铸钱。 前者无关紧要,不用换,后者太紧要,原少府的工匠很专业,不宜换!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做。 刘据只动了两个职位。 一个。 是上林令,由太子宾客张贺担任。 上林令,管理上林苑中的宫馆、飞禽走兽,同时,负责巡守警卫,并掌管上林诏狱! 另一个。 则是上林寺工,由墨家子弟蔡成担任。 上林寺工,锻造兵器,兼任印刷事宜…… 冶铁技术的攻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刘据没有急于求成,只是先让墨家子弟熟悉职位,做好本职工作。 留一段时间给他们缓冲,也是给外界一个适应的阶段…… …… 太学。 屋舍外乱糟糟一片,有激愤难当者,也有兴奋高呼者,或吵、或骂,好不热闹。 儒家子弟在外面吵闹,屋内的两位儒家大佬却冷静得很。 董仲舒感叹一声,“太子当真是……” “唉!。” 对坐的男子神情沉重,接道:“虽说太子扶持秦墨一支,于我儒家无大碍,可他动作那么快。” “这才几天?” “墨家子弟就堂而皇之的成了朝廷官员?仔细想想,实在令人不安。” 说话之人,刚过而立之年,却能和董仲舒相对而坐,在儒家中地位相当。 无他。 因为此人姓孔,名安国,孔子后人! “是啊。” 董仲舒也被太子的手笔惊到,只是他看着面前那几本一模一样的《公羊春秋》,到了嘴边的不安变成了: “可此物一出,我儒家哪还能置喙?” 屋外儒家子弟争吵的内容,激愤者,是在不满墨家死灰复燃,而兴奋者,就是因为董仲舒眼前的这几本东西。 数日前。 长安城中忽然出现了十多家……书肆! 以往难得一见的圣人之言、百家典籍,在那些书肆里数不胜数,以前千金难买的经义,如今百来文钱,就能买一本!? 且不论诸多藏书之家如何被捅了肺管子,这些日子,长安的百姓算是抢疯了。 其中儒生更甚。 昔日需要求爷爷告奶奶,托关系才能看到的先贤文章,现在唾手可得! 近期以来,长安街头,不时能看到一些人手捧书册,状若疯癫似的抱头痛哭。 他们这份情绪。 比宋濂的‘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还要强烈千百倍! 因为在大汉,你有钱,也不一定能借到书看,抄录更是想都别想。 每一本典籍,都能成为一姓的传家之言。 岂能轻授? 但现如今出了点意外,被诸家当作宝贝一样供着的经义,上一趟街就能买到,只需百余文钱! 事情自然是皇帝推动的。 典籍来源于皇家藏书,书肆是少府开办,价格是皇帝钦定,而催化这一切达成的,是刘据弄出来的印刷术…… “太子所创的印刷之术,对我儒家有大用,而且听闻其中还有墨家子弟参与。”    “哎。” 董仲舒摇头不已,思索一阵,“以后遇上秦墨子弟,嘱咐门人,不要无礼。” 帮派大哥的这个‘无礼’,用的甚是巧妙。 他并不是在说,以后儒家人见了墨家人,要以礼相待,而是在说:以后能动口,别动手! 孔安国脸色敛了敛,轻声道:“有太子殿下庇护,确实要礼让三分。” 话罢。 屋内气氛稍稍停顿,董仲舒看了对方一眼,他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 微蹙眉头,董仲舒提醒道:“太子,那是陛下的儿子,此类怨怼之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 “再不要说!” 被点破心思,孔安国也不再掩饰,脸色难看几分,拱手一礼,“董公教诲的是。” 看在对方的姓氏份上,董仲舒耐着性子,又多劝了一句:“那印刷之术确实动了你家地位,算是小害,可于儒家,却是大利!” “孰轻孰重,伱当心里有数。” 要论当今天下,谁家圣人典籍收藏最多,鲁国孔氏不敢说第一,至少也能排第二。 家族中所藏的孤本、善本不计其数。 往日。 前去孔氏求取、借阅典籍的儒生,每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给孔氏积累了诺大名声,同时也为他们结下众多人脉。 但太子又是纸张,又是印刷术,将孔家的优势一步步挤压! 孔安国如何不怨? 尤其是他在长安书肆里,看到了古文《尚书》。 此处。 需要介绍一个概念——经学,即解释经义的学问,起源于文景时期。 出现的原因,是秦朝焚书坑儒。 儒家典籍被大面积焚毁,到了文景时期,依靠老儒生口述、默诵的方式,方才恢复部分经典。 但毕竟是人口述,难免有差异。 差异一出现,解释、分析经典真正含义的‘经学’,也就出现了。 在口述、默诵的新编经典之上,产生的解释分歧,被称为: 今文经学。 但焚书坑儒期间,多多少少也有一些藏在犄角旮旯的先秦原本经典幸存下来。 近些年被人挖了出来,结果一看。 嘿。 用古文写的经典,与当下盛传的‘新编经典’不一样! 然后,就诞生了一批拥护、解释古文经典的儒生,他们这个体系,称为: 古文经学。 而孔安国,正是古文经学的代表人物! 他手中,握有以古文撰写的《尚书》,孔安国翻译后,又作了注解,被称为《古文尚书》。 长安书肆里贩卖的古文《尚书》,与《古文尚书》可不一样啊。 前者。 仅仅是将原版古文的《尚书》,翻译成现在的文字。 后者,则是孔安国翻译之后,又加了自己的解释!自成一派的典籍。 他这个《尚书》里的自成一派,就好比解释《春秋》的谷梁、公羊两派…… 那么,问题来了。 原本被握在极少数人手里的古文《尚书》,现在被散播的满大街都是。 谁都能读,谁都能发表一下见解。 没了稀缺性的保护,孔安国对古文《尚书》的专属解释权、话语权,是不是就失去了? 失去了话语权。 他仅凭一个姓氏,还能在儒家保有崇高的名望吗? 他能没有怨言吗? 在大汉,名望,可以等价交换到官职! 名望越高,被征辟、举荐的可能性越高,能得到的官职、礼遇也会更高。 名望受损,仅仅受损的是名望吗? 不。 还有利益! 好,话到此处,长篇的论述过后,咱们真正要提及的阶层登场了——诸如孔氏此类的藏书豪族! 会对太子搞出来的一系列操作没有怨言吗? 肯定有! 期间生怨的逻辑,如孔安国是一个道理,不再一一赘述,都是话语权的丢失,名望的减弱。 利益的受损! 如果说纸张出现、普及,让豪族们警惕,以至于有人蠢蠢欲动,此次的印刷术,就是捅了豪族肺管子! 恶意只会比上次更大…… (本章完) ------------ 第104章 这他娘是朕的百年大计 李府。 大行令李息的府邸。 李息以前是个将军,但在九卿的位子上坐了好几年,以前的武将干练之风,已经被磨炼的圆滑。 此刻。 他手里把玩着茶盏,视线低垂,说话的嗓音很有质感,“你们怎么不去找李广?” “李广与李姬不和,而且他冲动鲁莽,不足与谋。”下首的文士直言不讳道。 李息笑了笑,不置可否,“呵呵,老夫比之李广,好不到哪去,你们厚爱了。” 儒雅文士面不改色,“厚爱也好,抬爱也罢,大行令都被陛下逼到了李姬一方,不是吗?” “争储、争储,大行令不想,也得争!” 听到这话。 李息又笑,“到底是和卫氏争,还是与太子争……呵呵呵。”他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笑容里多了些疏离。 下首那位文士见状,认真言道:“与卫氏作对,和与太子宫作对何异?” “你与卫氏争,我们以为当今太子无仁君之相,要与太子争,伱我本就是一路……” “且慢!” 李息伸手打断他,“是不是一路人,另说,老夫今天只是做个中间人!” 文士见他油盐不进,皱了皱眉,不再多言。 不一会儿。 密室外响起沉闷的声音,“家主,宫中的客人到了。” “进。” 得了应话,房门才被推开,一个笼在兜帽下的人进来,瞧身形、衣着,是个女人。 不等女人站定,李息就起了身,朝文士那边介绍了一句:“这是东边来的客人。” “是个两千石之家的公子,至于他还代表哪些郡守、县令之家,先前他说太快,老夫全都没记住。” 说着。 李息又看向文士,介绍起另一方的身份,“这位是李姬的贴身女官,信任方面绝对没问题!” “老夫不打扰了,你们谈。” 他说走就走。 等密室内只剩下两人,女子解下兜帽,露出一张娇小可爱的脸蛋,轻声道:“阁下传信有要事相商,与我说便是,颖儿自当转告……” …… 相信颖儿,准没错。 “是哪几家?” 未央宫,靠近沧池的一处花园小径内,李姬的贴身女官将一张纸条交给太子,刘据。 “具体是哪几家,奴婢都记下了,还有一些对方说的笼统,只提了大致官职……” “无妨。” 刘据看着纸条上密密麻麻的郡县姓氏,笑了笑,“知道地名官名,还怕找不到人?” 大汉的郡县长官,绝大多数都是当地豪族。 除了郡守偶尔有例外,其他的郡守府属官,上到郡丞,下到掾史,大部分都是当地人担任。 须知。 如今没有任官回避制度。 历史上成文的回避法度,要到东汉才有,而最早执行这套概念的,是汉武帝。 但不是现在。 至少眼下皇帝还没有执行这套理念。 所以刘据才说,知道地名官名,就能找到是哪一家在背后吹妖风! 花园里的谈话没有进行太久,再从小径中走出时,只剩下刘据一人的身影。 他遥遥看向常宁殿的方向,心中念道:‘亡我之心不死啊!’ ‘可惜。’ ‘你跟李蔡一样,都选错了盟友,也找错了敌人!’ 因为纸张、典籍的普及,从而勾结在一起的李姬和豪族们,他们的敌人是刘据吗? 从他们的角度出发,是。 但从刘据的角度出发,不全是,在他与世皆敌的视角里,他的身前,明明还顶着一个高大身影呀? 那个身影一直都举着一面旗帜,旗帜上飘着一行大字:‘这特码,是朕的百年大计!’ 既然豪族与李姬‘看不见’皇帝,刘据只好帮一帮,让皇帝看见他们。 无需多做。 只需轻轻地拨动水花,皇帝的耳目就能顺着波纹追根溯源…… …… “陛下,少府设立在颍川郡的书肆被焚,臣奉命追查之下,发现另有隐情。” 承明殿内,刘彻眼睛盯着一副悬挂的地图,头也没回地问道:“什么隐情?” 绣衣汉子沉声道:“书肆被焚,牵连到颍川郡长史家,臣用了点手段,得知对方与其他郡县家族有勾连!” “追查过后,串通数量多达三十余家!” 一听到这个规模,刘彻扫视地图的动作顿住。    随后。 缓缓转过身,看向自己面前的那位,觑眼道:“三十余家串通,他们想干什么?” 绣衣汉子低下头,实话实说,“据对方交代,是太子殿下狂悖无德,多有倒行逆施之举,所以……” 刘彻冷声接过话头,“所以他们勾连在一起,对付储君?” “是。” 汉子再道:“太子殿下所造纸张、印刷之术,触动了地方豪族的利益,他们……” 撕啦! 绣衣使者的话没说完,再一次被打断,刘彻一把将身旁的地图扯下,“谁的利益!?” 皇帝此刻出奇的愤怒,没来由的、猛然被点爆的愤怒。 冰冷的声音在大殿内响彻:“他们把持了官位几百年,大汉也放纵了几十年,仍不知足!?” “难道朕将来还要受他们摆布,他们举荐谁,朕就要用谁!?” “他们的利益?” 刘彻眼中带煞,语调猛地提高,“这大汉天下,没有谁的利益,只有朕的利益!” “朕的!!” 绣衣汉子闻言,连忙单膝跪地,面色苍白道:“臣失言,陛下责罚!” 刘彻眼神阴寒地盯着对方,没有责罚,但也没有让他起身,只是淡漠道:“重新说一遍。” “谁勾结,想干什么,怎么干?” “是!” 汉子额头冒汗,却不敢擦,抱拳道:“地方官吏、豪族三十余家勾结,对太子不满,遂找上大行令。” “之后与宫中李姬达成协议,欲要争储!” 听完这番话。 刘彻没有吭声,坐回龙榻,等他坐定后,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先前的盛怒寻不到半点踪迹。 “争储?大行令?” “呵。” 刘彻忽然想起一件类似的陈年往事。 当年他的兄长刘荣还是储君时,刘彻的母亲,也就是王娡为了扳倒对方,替自己儿子争储。 暗中指使当初的大行令去向景帝奏请,立刘荣的母亲栗姬为皇后。 此举。 使景帝对栗姬的不满到达了顶点,不久后便废了刘荣,先立了刘彻的母亲为皇后,再立刘彻为储君! 昔日种种,恰如今日之事。 龙榻上。 刘彻冷笑道:“李姬想效仿太后?” 绣衣汉子跪在地上,他知道这句话不是在问自己,刘彻的确没有问他。 皇帝是在自言自语,也是在权衡利弊。 谁也不知他此刻心里在想着什么,唯有时攥时松的右手,方能察觉皇帝内心的摇摆不定。 殿内安静许久。 等刘彻再开口时,没再问李姬,而是问:“大行令也参与了串联?” “并没有。” 这次是在问汉子,他回答的很快:“大行令李息只是做了居中转达。” 皇帝又沉思了片刻,淡淡道:“将你查出来的名单,交给廷尉,让他找找罪证,能处死的处死,不能处死的流放河西。” “记住,是全族!” 绣衣汉子微顿片刻,见没有后文,立刻抱拳:“是!” 想处理大汉数十家豪族,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不难的点在于找罪证。 这群人的阶层摆在那儿,如今还有没有贩私盐?有没有偷摸铸币?有没有偷摸冶铁? 以上都没有? 那再查,兼并田亩、欺男霸女、杀人不法,让地方官自查,肯定查不出来,可朝廷派使臣去查。 一查一个准! 想找他们的痛脚,不难,难的是一次性处理的数量太多、太急,一个不慎就会引发骚乱。 但皇帝很有耐心。 面对廷尉的质疑,皇帝说:“慢慢来,不急,反正一年以内,要么他们下狱、流放,要么你!” “朕不急……” 刘据跟他的皇帝老爹一样,都挺急,石子都投进了湖面,涟漪阵阵,却迟迟不见反应。 左等右等。 就在刘据以为自己老爹养的绣衣使者白瞎了时,反应终于姗姗来迟,廷尉接连问罪数名地方官吏! 再然后。 就是标准套路,下狱、抄家、流放或者弃市一条龙服务。 看到这一幕,刘据轻吁一口气,老刘还是那个老刘,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 (本章完) ------------ 第105章 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随着官场异动升温的同时,大汉的气温也在升高,倒不是朝廷有什么大动作,单纯是夏天到了。 孟夏之月的第一场内朝朝会。 宣室殿外,刘据背着手,晃悠悠走着,今日引路的不是小黄门,也不是宦者令,而是侍中,霍光。 是的。 霍光同学,小小的升了个官。 “兄长的心火症状近些日子已经好了许多,让臣带句话,以后无需两位医官再时常登门复诊。” “诶。” 刘据无所谓道:“那两老头一天闲着也是闲着,他们不干活孤也要养着,索性给他们找点活干。” 霍光微微躬身,笑道:“兄长料到殿下会这么搪塞,又说,既然要派医官,就换一个人来。” “哦?” 霍去病没跟表弟见外,正合了刘据的意,他疑道:“换一个人?” “是。”霍光拱手一礼,脸上笑意真诚,“前些日子,有位嫂嫂身体不适,想请义妁女官来看看,若是有了身孕,以后女官时常往来诊断,也方便些……” 刘据眉毛一抖,随即爽朗大笑,“哈哈哈,那有何不可,要恭喜表兄了!” 霍去病能开这个口,多半是八九不离十。 难得呀。 对娶妻极为抵触的冠军侯,生子却不含糊,想到娶妻,刘据笑意收了收,问道:“那位嫂嫂,表兄是准备扶正?” 喊的嫂嫂,其实是尊称,霍去病并未娶妻,府中的女眷顶多算妾室。 现在其中一位有了身孕,理当有扶正的机会,毕竟霍去病一直没有娶妻的意思。 “哎……” 霍光干笑一声,解释道:“兄长没有这个意愿,那位嫂嫂也是个淡泊的性子,没有苛求太多。” 闻言。 刘据只能苦笑。 尴尬了一阵,他没有再追问,想起最近的遭遇,含糊笑道:“哈,嫂嫂是个好性情,正好跟常宁殿那位相反。” 太子在扯开话题,霍侍中领会到了语义。 可太子提及常宁殿那位,仅仅是有感而发,霍侍中居然也应了! “那倒是。” 霍光双手收于身前,垂首低眉,轻声道:“常宁殿那位有点过于急切。” 刘据脚步忽然缓了缓,看向对方的眼神很奇怪。 他以前不是没和霍光闲聊过,但每次的谈话内容,都仅限于家长里短、吃饱穿暖一类的闲话。 但现在。 他们谈论的,可不是什么浅显话题! “皇后贤良淑德,李姬却动作频频,就是她的不对了。”霍光仍在说着,仿佛没有察觉到太子怪异眼神。 如今的霍光。 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河东郡小吏之子,眼界今非昔比。 在皇帝身边待了那么久,每天耳濡目染,朝堂上的恩恩怨怨,后宫里的是是非非,霍光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以前他不与太子交谈过深,是因为他在听。 在看! 看大汉上层的争端是一方面,看自己兄长的人际关系是另一方面。 仔细观察下来,霍光发现,皇后、大将军对自己兄长真的好,兄长与太子宫的关系,真的很亲近。 事实就是。 他的兄长霍去病,与太子一系绑死了! 而他自己,又和兄长绑死,换言之,霍光与太子宫的关系也紧密相连。 除非。 连接两者之间的纽带——霍去病出了问题,否则……嗐,但这怎么可能呢? 有霍去病在,霍光不做他想,也正是因为霍去病的存在,霍光只能向着太子宫想! 相处日久。 兄长的性格霍光了解,以霍去病如今的官职、军功,如果太子之位换人,兄长恐怕难有好下场…… 太子,只能是自己兄长的表弟! 既如此。 他自然会替太子想一想,李姬在后宫动作频频,如今太子提了一嘴,霍光便应一声,表达自己的立场。 如果是不久前。 即使霍光心向太子,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直抒胸臆的与其交谈,唯谨慎二字而已。 可他今日为何又应话了呢? 原因很简单。 兄长马上就要有后人,霍家即将迎来下一代,为后世谋、为将来谋,霍光自觉,他没法再置身事外。    得让太子的路,走得更稳当些…… “如今皇三子仍在襁褓里,李姬便急不可耐,等皇三子成年,到时不知会有多少争端。” 霍侍中说着,太子听着。 听到此处,刘据嘴角微微扬起,试探的问道:“那你以为该怎么办?” 太子敢问,霍光就敢答,“皇子若是年长,可以将其送去封地就国,远离权力中枢。” “道理相通。” 霍光低了低身子,平静道:“李姬若是不安分,便让她也‘远离’。” 皇子去封地就国,是距离层面的离开,而李姬一个妃子,想让她远离权力中枢,得靠情感上的疏离! 即,失宠! “呵呵,呵呵呵呵。”刘据望向霍光,深深望着这个王佐之才,笑道:“你说得对,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此事孤有计较。” 他看了看前头,没在此事上多谈,“朝会召开在即,先入殿。” “是……” 宣室殿外的一幕,并没有影响到殿内朝会的正常召开,刘据入殿时。 除了皇帝,大部分人已经到位。 值得一提的是,御史大夫石庆也在,现如今,丞相赵周处于只上班、不干活的状态。 虽然有丞相,但跟没有一样,御史大夫代行丞相事。 当初张汤需要争、需要抢,才能得到的权力,石庆现在轻而易举就得到。 唉。 只能说,世事弄人…… 闲言少叙,皇帝入座后,朝议直接开始。 御史大夫率先开口,将最近朝中政务大大小小讲了一遍,皇帝时不时插话,给出一些调整意见。 这个环节,与其说是议事,倒更像是皇帝在培养‘丞相预备役’的能力。 等石庆话罢,坐回原位,其他人才默契上奏。 桑弘羊拱手道:“禀陛下,各郡盐官、铁官推行顺利,刺杀、失踪情况并未再发生。” “一应赋税,已经上缴国库。” 原本由少府管辖的盐铁税收事宜,如今也移交给大农令,盐铁收益不再入内帑,而是入国库。 “盯紧点。” 主位上的皇帝嘱咐道:“财政赋税事关重大,朕打算明年再次用兵,决不能出岔子!” 这话一说。 殿内众人神情不一,有头一回知晓的,比如桑弘羊,此刻脸色紧绷,沉沉拱手:“是!” 也有处之泰然的,比如大将军卫青,皇帝要动兵,卫青早就知晓,确切来讲,是早在去年便知道。 去年秋季,皇帝曾想过动兵,但因为一件突发事件不得不终止,什么事? 丞相李蔡死了…… 虽然是皇帝‘请’他死的,李蔡也死有余辜,可他死的太不合时宜! 李蔡死,又引发之后的三公、九卿动荡,张汤、庄青翟相继下台,再到赵周、石庆接任。 朝堂动荡不安,三公继任者又不能独当一面,皇帝斟酌再三,动兵之事还是缓了缓。 缓到了明年! “整军备战的事宜,朕已经与大将军交代过,今天告知你们,也是在通气。”刘彻看向石庆,说道。 “府库调配、民夫征用、马匹统计,以及战时粮秣运输、战后收尾,御史大夫都要提前与九卿拟定计划。” “朕现在就能给伱交个底!” “明年一战,朕要动员的兵力将会远超以往,后勤运转压力也会倍增,你得有个准备!” 石庆神情肃穆,郑重施礼: “是,陛下!” 一番话罢,殿内轻松氛围一扫而空。 皇帝叮嘱完石庆,又看向卫青,“除了北军以外,大将军从边军中再挑选部分精锐,以骑兵为主。” 卫青一拱手,“喏!” 应完后,他想起另一件事,思量着道:“陛下,不知可否征调五属国的匈奴骑兵?” 嗯? 刘彻皱眉道:“河西之战时,参战的匈奴兵卒不少,立下功勋的匈奴将领,朕更是封了侯,如何征调不得?” 卫青顿了顿,“日前骠骑将军上报,五属国匈奴骑兵难征,在军中也不服管教,忠诚度不高……” (本章完) ------------ 第106章 无头尸体 朝臣在侧,大将军说的很委婉。 霍去病征用匈奴兵卒的事情,早有惯例,从未遇到过难征的状况,不服管教更是头回见。 头回在五属国这个匈奴降人群体里出现! 五属国。 河西之战后,迁徙河西匈奴至陇西、北地、朔方等五郡塞外的匈奴人组成。 卫青说的很委婉,但皇帝听懂了。 皇帝听到最后一句时,便懂了,‘忠诚度不高!’ 霍去病麾下的其他匈奴降人,为何就能替大汉冲锋陷阵,献上忠诚,唯独五属国的不行? 忠诚不给大汉,给了谁? 散朝后。 朝臣各自离去,刘据也不例外,只是他刚迈出宣室殿门口,身后就传来喊叫声。 “殿下,太子殿下留步。”宦者令笑眯眯地追过来,走到近前,“殿下,陛下那儿,有件事交代您。” 刘据驻足停步,心中微动。 老太监弯下腰,在他身旁耳语道:“漯阴侯近期重病缠身,恐怕命不久矣,陛下希望您宫里的人去送一程。” “陛下特地交代,要让金日磾送!” …… 皇帝给漯阴侯下了‘命不久矣’的病危通知书,那他必然活不长久。 夕阴街。 漯阴侯府斜对面,一处巷子内。 “臣谢殿下!”立于车驾旁的金日磾郑重抱拳,眼中隐隐透着冷酷杀意。 “不用谢孤。”刘据撩开车帘,看着街对面的府邸,“让你来,是陛下的旨意,你可知道为何?” “……臣不知!” “朝廷有人反应,以前的河西诸部,现在的大汉五属国,应该还在念着他们的王。”刘据望着远处,淡淡道。 “投了大汉,就只能念着大汉,浑邪王得死,陛下让你来杀,不是让伱亲手报仇。” “是在警告你……” 金日磾闻言,立刻单膝跪地,肃声道:“臣自从入了长安,再没有与任何休屠部的部众联系!” “现在也没有休屠部,更没有休屠王子,只有大汉的五属国与殿下的金日磾!” 车驾旁肃声阵阵,车舆里久久无言,一众太子宫护卫披甲持刀,沉默地站在小巷四周。 一阵风刮过,吹动树叶哗哗作响。 “去吧。” 车帘放下,刘据平静的声音传来,“替你父亲报仇,把浑邪王的脑袋带来。” 金日磾双膝着地,重重一个头磕在泥土里,就如当年他在王城外跪地乞降那样,高声道:“臣,谢殿下!” 话罢。 这位匈奴王子径直起身,向着街对面大跨步走去,脸上挂着笑,悲怆的笑,残忍的笑,快意的笑! 阿达,儿子来替你报仇了! 今天血债血偿! 漯阴侯府前,门房已经不在,金日磾走到府门前时,大门自动从内打开。 府内也没有家丁、仆妇,只有一个个手持长刀、面露肃杀的彪形壮汉。 金日磾穿过游廊,直往后宅,在这座府邸的主卧内,他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昔日便体格肥硕的浑邪王,如今更加臃肿不堪。 此刻。 见到金日磾进来,原本正在大声怒骂的浑邪王脸上肥肉一抖,那双吊着眼带的眼珠顿时瞪大,尖声道: “是你!?” “你这小杂种想干什么!我是大汉朝的漯阴侯,让这些人都退下!若敢动我,大汉天子知晓,定会杀了你!” 浑邪王色厉内荏的呵斥没有吓退金日磾,也没有吓退屋内持刀的壮汉,倒是把一个缩在床榻边,衣衫不整的女子吓得瑟瑟发抖。 “杀了我?” 金日磾不以为意的笑笑,脸上露出恨意,“你以为我是奉了谁的命令来杀你?”    浑邪王听罢,咽了一口口水,目露惊恐,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情况比他料想的更糟! 府中冲进一群凶神恶煞的持刀壮汉时,浑邪王正在床上耕耘,等他听到声响,下了床榻,利刃已然加身。 他从浑邪部带来的几十名亲随,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全都一命呜呼。 被制住的这段时间,浑邪王咒骂过、威胁过、强硬过,但没有套出半点信息。 期间。 他猜测过是谁要对自己下手,猜来猜去,与自己有仇、在大汉还能动用如此力量的,只有太子宫! 太子有势力,太子麾下那个狼崽子与自己有仇! 然而。 他只猜对了一半,动手的确实是太子宫的人,但授意动手的,却是皇帝! “我…我……我对大汉忠心耿耿!”浑邪王哆嗦着后退,面色煞白,仍在无谓的挣扎求活。 “我要面见天子,不能杀我,我不能死!” “我不能死!” 恐慌、畏惧、狰狞的神色在他脸上轮番转换,他本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否则当年也不会杀了休屠王投降。 又在长安城过了几年如蜜水一样的日子,浑邪王更不想死,可他不想,有用吗? “死不死,哪由得了你!” 金日磾话音落下,旁边数名汉子默不作声的离开了屋子,人虽走,但杀意现。 独属于金日磾一人的杀意,他要亲手报仇! “呜呜~” 床榻上的女人察觉到异样,瞬间被吓得花容月色,哭泣不止。 “啪!” 退至床边的浑邪王直感烦闷、恼怒,反手就是一巴掌,将女子扇了一个趔趄,“哭哭哭,他要杀的是……” 后面一个‘我’字没出口,却见浑邪王猛地一把拎住女子,将其丢向金日磾! 他胖,身高体胖,但女人不胖,反而很轻,细腰堪盈握,轻柔似无骨。 用力一甩之下。 女人直接从床榻上飞起,只见一具白花花的身子,劈头盖脸朝金日磾砸去! “想杀我,你也要陪葬!” 急吼间,浑邪王身形紧随其后,直奔金日磾扑来,脸上尽是凶狠,“死!” 金日磾支走了属下,的确像找死,此刻对方来袭,他一动不动的站着,更像找死。 但金日磾今天是来报仇的,不是找死的…… 噗! 利刃入肉声。 一把轻薄的小刀从浑邪王肩头插入,一直划向后背,握住刀身、跟着这个动作一起翻转的。 是一具白花花的身子! 刚才的一刹那,浑邪王紧随被抛飞的女人向前扑,不曾想,甩在空中的女人却抓住他的肩头,荡了回去。 后背骤然被刺,浑邪王下意识就想痛呼,可声音还在喉咙里,一把匕首蓦地捅进他的咽喉! 那是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 在汩汩向外喷涌的鲜血映照下,宝石泛着猩红的光芒,与用力旋转匕首的金日磾眼中光芒如出一辙! “那一夜……” “你就是这么悄无声息的杀死我阿达的吧!?”金日磾死死盯住浑邪王的双眼,一字一顿的问道。 浑邪王眼睛瞪大,胡乱扯着金日磾的衣襟,嘴里咕嘟咕嘟作响,他想开口,想咒骂。 眼中的仇恨与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他有太多疑惑、太多留恋、太多憎恨要说,可他,始终都开不了口! 和当年那个夜晚,休屠王帐里,休屠王死亡时一样的惊怒交加、怒不可遏,又无能为力…… “嗬…咕……咕!” 金日磾的衣襟被鲜血染红,但他依旧用力的扭转匕首,浑邪王受不住力,金日磾索性抓住他的头发。 咯吱,咯吱! 一寸一寸的将其脑袋割下! 硕大一颗头颅提在手上,死不瞑目,独留下一具无头尸体…… (本章完) ------------ 第107章 有点颜色的行业 元朔三年时,匈奴内部发生内斗,前单于的弟弟打败了前单于的儿子,自立为单于,也就是现在的伊稚斜。 而被他打败的侄子,逃亡了大汉。 也就是於单。 天子封其为涉安侯,但这位涉安侯仅仅过了数月,便悄无声息的死了…… 漯阴侯,正是下一个涉安侯! 虽然他们的名号都是某某侯,爵位也是大汉的顶尖爵位,但心不诚,则爵不灵。 像渠忠侯仆多、宜冠侯高不识,他们也是匈奴小王获封大汉爵位,可他们的爵,是真爵! 享食邑、有福利,不用圈禁于长安。 与浑邪王的漯阴侯大不同! 当年浑邪王投降时,对太子说:“休屠王的儿子,万万留不得。” 他的话今日应验,确实留不得,可惜应验的方式是用浑邪王自己的头颅…… 府外,小巷。 金日磾一身血污,手里捧着一个硕大木匣,“殿下,浑邪王头颅带到!” 说这话时,他神情振奋,丝毫没有大仇得报之后的空虚、无措,反而有一种酣畅淋漓的舒爽。 自此以后。 他将为自己而活…… “东西交给宫里的人。”车舆里的殿下淡淡道,一位黄门常侍随即上前几步,接过了金日磾手里的木匣。 “殿下,奴婢告退。” 黄门常侍确定了人头无误,对着车舆躬身一礼,转身往未央宫而去。 等他们走后,刘据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漯阴侯府里的一些痕迹,都清理干净,别留下尾巴。” “是!” 金日磾抱拳答道。 【甲卫】的起源就在那座漯阴侯府里,刘据以前连浑邪王喜好什么样的房事姿势都知晓,不是没有原因。 下午时分出现在小巷的太子车驾,待了一刻钟后离去,太阳即将垂落西山时,漯阴侯府外挂起了白帆。 正式宣告,大汉漯阴侯,病逝…… 此类后事,朝廷都会一手操办,太子宫要做的,已经做完,需要收尾的,也收拾妥当。 西市。 与夕阴街隔了两条巷弄的一间民房内,正屋闭塞无光,只有一盏油灯昏黄不定。 啪嗒。 一块木质令牌丢向桌案的另一头,白皙的手指将其拿起,瞧了瞧,“甲令?” “以后你的新品级。”金日磾沉声道。 就如锦衣卫的品级类似于明朝军制一样,【甲卫】的等级同样与大汉体制类似。 自下而上。 设伍、什、队、曲,队又分为前队、后队,曲又分左曲、右曲。 曲之上,设六【甲令】,二【甲丞】,一【甲使】。 金日磾为现任【甲使】,而此刻屋内的另一个女人,则是刚刚被提拔的一位【甲令】。 “之前你提供的情报都确切无误,如今浑邪王已死,前后功勋叠加,理当晋升。” 桌上油灯暗淡,看不清金日磾脸上的细微变化,只能听到低沉的声音,“以后你的名字就在主子那挂了号。” “日常行事,自行斟酌。” 听罢。 女人脸色先是郑重,看了看手中令牌,又隐隐显出激昂之态,“呵,不曾想我乐盈一个歌姬,也能有今天!”    乐盈,即今日给了浑邪王背后一刀的女人。 浑邪王行事乖张暴虐,动辄鞭打府上姬妾,有时还会将人打死、打残,时间一长,姬妾心中难免生怨。 若无人插手,她们也只敢怨,不敢做其他。 只能默默忍受…… 但金日磾一直盯着浑邪王,有如此好的细作人选,他岂能不插一手? 随后。 在仇恨、恐惧的基础上,财货的诱惑下,权势的保证里,一步步深入接触,适才有了乐盈这么一号人物。 “主子让我给伱捎句话。”金日磾点了点桌案,引来乐盈正色以对。 “出身只决定你的下限,左右不了你的上限,你是歌姬也好、奴仆也罢,都不重要,孤用人,只看才!” 一番话罢。 乐盈眼中熠熠生辉,光线灰暗好似都挡不住她此刻脸上的明媚动人,她紧紧盯着金日磾的侧脸,重重道: “我信!” 一个匈奴人都能在太子身边位居高位,一个歌姬为何不可呢? 金日磾能猜到对方在想什么,不过他不在乎,继续道:“如今你离了樊笼,重新挑个身份吧。” “女官、酒肆东家、居家寡妇、织女,都能安排,或者你有心仪的男子,找人嫁了也行。” 不再谈及主子,乐盈脸上仅存的那点正经退去,忽然展颜一笑,娇媚道:“不知……” “可否在章台安排一个身份?” 乍听这话。 金日磾偏过头来,“你确定?” 乐盈翘起修长的手指,一边欣赏一边娇笑道:“咯咯咯,奴家一身调教男人的本领,也只有这个本领。” “不去章台,岂不是浪费?” 章台。 乐盈前一句的‘章台’,指长安章台街,地名,但后一句的‘章台’,却是在指一种行业。 好比用青砖碧瓦的阁楼——青楼,指代妓院。 此处的‘章台’,同样也指妓院! 要论历史长河中哪些场所自古有之、经久不衰、源远流长,其中绝对有‘妓馆’一席之地。 而如今长安城中的章台街,便以妓馆众多闻名,以至于可以用‘章台’,代指此类有颜色的行业…… “甲使别误会,奴家还不至于自甘为娼妓,只是想以歌舞美色闻名,借机出入朝中官宦之家而已。” 乐盈眉眼弯弯,慢条斯理道:“达官贵人,总是姬妾成群,却视如敝履,将来或是收买、或是自行安插。” “就像我一样……” 她指着自己,笑容像春天里的花一样艳丽,“如果能在朝中官员床榻旁安插一个眼线,你说主子会怎么提拔我?” 这一刻。 金日磾真正重视了眼前的女人。 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还很会利用自身优势,同时,她野心勃勃! “……身份可以安排。”金日磾警告道:“但行事之前,都需要主子首肯,否则……” “出了事,不用谁灭口,我自杀!”乐盈冷冷接道:“一个字都不会吐!” “好。” 金日磾站起身,“既然你知道规矩,我也不啰嗦,给你准备的人手马上就到。” “至于以后你自行培养谁,无需跟我说,以你的品级,已经能直接往上递情报。” “告辞。” (本章完) ------------ 第108章 小心挖了你的眼睛 金日磾雷厉风行,说走便走,一阵轻微的咯吱声过后,身影消失不见。 他前脚离开,后脚就有数道人影进入小院,同样是那间闭塞的屋内,有沉闷声响起:“拜见甲令!” 随后屋内又说了什么,无从得知。 天色见暗时。 那间不起眼的民居内已经人去屋空,参会者朝着长安城四面八方散去。 其中一人特地绕了一大圈,东拐西绕,适才重新走回西市附近,旋即气喘吁吁的冲进一家食肆大堂。 “呼!掌柜的,我家事儿了了!” “好好,快,上手帮忙,眼下客人正多,今儿个给你算半天的工钱。” “好嘞!” 请了一天假的店小二喜不自胜,连忙去后厨搭手,在西市旁生意如此火爆的食肆,仅有一家,【春风楼】…… 进入夏季,黑得晚。 长安城里的店家都赶着最后一点光线,能挣一点是一点,也往往是宵禁前的这一刻,生意最好。 孟夏之月渐渐过去,暑气如约而至。 长安四季分明,赏雪、赏花倒是方便,可惜冬天真的冷,夏天也是真的热。 很热…… “诶呦!夫人可得爱惜身子,这冰鉴不能可劲了用,容易伤身!”宦者令刚一进常宁殿,顿时打了个寒颤。 世人都骂太监阴里阴气,多半所言非虚,就看此时吧,宦者令嫌冷的地方,李姬却嫌热。 卧榻旁。 两名宫女手持团扇,徐徐扇着风,李姬薄纱依罗裙,透过丝衣,内里的白皙影影绰绰…… 宦者令扫到这一幕,立即低头,眼睛盯着地面,脸上依旧带笑,似乎在向地板谄媚一样: “近些日子,陛下政务繁忙,无暇来常宁殿,担心夫人挂怀,就让奴婢跑一趟。” “赏赐了些上好丝绸,还有赵王上供的几件稀罕玩意儿,陛下瞧着喜庆,送来……” “嗯。” 李姬从鼻腔里出了一声,打断道:“放到一旁吧,我会看的。” 什么是小脾气? 这就是! 宦者令听出了不快,连忙赔笑,依旧是对着地板,“嗐,陛下最宠爱夫人,实在是政务繁忙。” 此刻,如果李姬给老太监塞点好处,李姬的那点小脾气、小幽怨,就能恰到好处的传到皇帝耳朵里。 再然后,皇帝摆驾常宁殿的机会不就大了? 只是。 老太监在暗示意思意思,李姬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头脑迟钝,没听懂,还是听懂了装糊涂,来了一句: “什么意思?” 嗬,那就没意思了! 宦者令心凉了半截,不过职业素养让他依旧保持着谄笑,李姬也仍旧在说着: “我听过,陛下前些天可去过椒房殿,政务繁忙能去皇后那,没时间来我这儿?” 她还在玩幽怨的小把戏,但没得到‘意思’的宦者令已经不想跟她玩。 ‘你春闺含怨,自己找陛下说去!’老太监在心里暗戳戳道:‘就你,也跟皇后比?’ ‘皇后的手笔,伱能比吗?’ 心里腹诽,嘴里却苦笑道:“唉,这些事,咱们做奴婢哪敢插嘴,陛下赏赐送到,奴婢便告退了。” 说完。 老太监弓着身子,一步步挪了出去。 “哼。”殿内响起李姬的冷哼声,“老家伙,滑不溜秋……” 殿外。 一出了大殿,宦者令顿感浑身舒坦,倒不是因为远离了‘没意思’的李姬,仅仅因为气温升高。 当然了。 李姬的‘什么意思’,还是让老太监有点不爽的,不爽归不爽,他却半点都没显露出来。    往常宁殿外行去时,见谁都和颜悦色。 直到。 临出仪门,宦者令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呵斥声,“谁让你随便出入李姬寝殿的?还有没有点规矩!” “我……” “你什么你!再让我看到你入寝殿,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 “是是是!” 宦者令边听边走,脚步没停,只是眼角余光朝声音来源扫了一眼。 待出了常宁殿范围,走上宫道,宦者令才尖着嗓子问道:“刚才那两个,一个是常宁殿女官,另一个是……” 能跟在宦者令身边的太监,别的不行,眼力见一定好,先前不止老太监扫了,小太监们也扫了一眼。 “回义父。” 一位中黄门上前一步,低声道:“是常宁殿洒扫庭除的宦官。” “奥。”宦者令点了点头,继续朝承明殿走去。 可走着走着。 他忽然想起先前殿内若隐若现的光景,微微皱眉,又问:“他去势了吗?” “这……” 中黄门神情为难,“具体是否去势,儿子还不知晓。” 宦者令闻言,脸色顿时黑下来,朝后斜了一眼,那中黄门身体一抖,急忙道:“儿子这就去查!” 宫中宦官,都有登记造册,记住了脸,还知道对应职位,只需翻一翻卷宗,便能知晓…… 所以。 当宦者令磨磨蹭蹭走到承明殿前时,他要知道的信息已经知道。 随即,老太监的心,在这酷暑之日,突然冷的跟坨冰疙瘩似的! 要死! 陛下让他盯着后宫的风吹草动,现在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不是要咱家的命吗!? “怎么了?” 承明殿内,皇帝没抬头,仅仅听着对方的脚步便察觉到不对,“犹犹豫豫,有什么话不好说?” “是李姬耍性子,还是有怨言?” 不得不说,刘彻对自己的小女人很了解,对身边跟了十几年的太监也很了解。 “呃……” 宦者令仅仅迟疑了一瞬,刘彻就从御案上抬起头,挑眉道:“怎么,她还有其他不满?” “陛…陛下,也不是。” 见老太监还在吞吞吐吐,刘彻随意的作态转为威严,“有话就说!” “诶。” 宦者令再不敢迟疑,扑通一声跪地,额头冒汗,没有半点添油加醋的将先前之事讲了一遍。 “奴婢查过,那个被训斥的宦官,并未去势!” 话音刚落。 宦者令又打了一个寒颤,主子了解奴仆,做奴仆的也了解主子,他刚说完,上首的呼吸声猛地加重! 此时殿内没有旁人,所以皇帝骤然升起的寒意全都凝聚在宦者令一人身上。 刘彻语气森森,满含杀意道:“你的意思是,有人祸乱宫闱!?” (本章完) ------------ 第109章 美人不必担忧 “奴婢不敢妄加揣测!”事关重大,宦者令哪敢乱说,唯有五体投地。 嘭! 猛然间,一支玉杯摔在地上,碎了一地,与爆裂场景相对应的,是皇帝压抑怒火的腔调,“不敢揣测,你还不赶快去查!?” “是!” 宦者令一个字都没多讲,爬起身就跑出大殿,唤来自己的心腹,额头上的冷汗都来不及擦,急声道: “去,把常宁殿那个宦官与女官唤来!” 黄门见义父神情惊慌,不用猜也知道是陛下震怒,当下提起心神,转身便要去。 “等等!” 这时,宦者令一把拉住对方,恶狠狠道:“找个正经由头将人调出来,陛下没发话之前,如果事情闹大……” “咱家活剐了你!” 那黄门顿时知道轻重,连忙保证,“义父放心!” 不多时。 负责给常宁殿洒扫庭除的宦官先到,地位低,使唤的就方便些,可宦官断然不会料到。 不是尚食局缺人吗,怎么干到承明殿来了? 但局势由不得他多想,皇帝眼神冰冷在上,宦者令杀气腾腾在旁,逼问道:“妃嫔的寝殿,你竟敢乱闯?” “不知道宫中的规矩!?” 眼下问罪的场景,配上老太监问罪的口气,地上跪着的宦官立刻明白了状况。 瞬时面无血色! 定是先前遭训斥时,被宦者令听到,又禀报给陛下,引来了祸端,宦官只是愣了一霎,随即仓惶辩解: “冤枉,陛下,奴婢冤枉!” “今日早间在殿外当值,李姬呼唤,恰逢那时殿外宫女都不在,奴婢没办法,这才进去。” 说着。 他直起身子,声音高了几分,惊恐摆手,“陛下,奴婢绝对没有乱看,时刻都恪守规矩呀!” 正所谓解释就是掩饰,宦官的解释很苍白,掩饰的漏洞百出,他刚说完,宦者令眼珠子立时瞪大,尖声道: “还敢狡辩!” “伱没看,怎么知道不能乱看!?” 对此,跪在地上的宦官惊恐万状,一时间汗如雨下。 是。 他是看到了,但不能怪他呀,谁知道李姬会‘衣不蔽体’? 衣着得体的妃子,平常服侍时看一看没什么,可衣着暴露的妃子,谁乱看,谁找刺激! 尤其是男性奴婢! 既是在给自己的小命找刺激,也是在刺激妃子的男人——皇帝陛下! 皇帝在事关权力的方面不讲道理,但在做皇帝之前,他首先是个男人,在绿帽子方面,男人更不讲道理! 两者叠加的刘彻,掌控欲与占有欲一旦上头…… 能吞噬一切! 宦官仍在极力辩解,被拆穿谎言后,他再不敢扯谎,连连磕头,边磕边求饶道: “奴婢只看了一眼,就一眼,绝没有其他僭越行为!” “陛下,奴婢冤枉啊!” 他喊冤枉,有用吗?没用,他身份太低贱,被冒犯的那位,地位又太高…… 高到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皇帝没有听宦官在说什么,能撒一次谎,就能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及无数次。 此时从对方嘴里蹦出来的话,皇帝一个字都不信! 刘彻默不作声,死寂的眼神只是在对方那俊美白净的脸庞扫过,心中升腾的火焰尽数化为一句: “拖出去!” 此言一出,宦官瞬间呆立当场,一旁的宦者令抬掌往下一挥,不等对方大喊饶命,殿侧立即涌出几名内侍。 捂嘴、架起,拖着便走! 不多时。 殿外就有棍棒加身的闷哼声响起,力道一次比一次大,李姬身边的女官入殿时,应该是瞧见了外面的一幕。 眼下心惊肉跳,小心谨慎的跪地拜道:“常宁殿女史,参见陛下。”颖儿屏气凝神,提起一万分的谨慎。 “常宁殿可有秽乱之事?”问这句话的,是皇帝本人。 颖儿听罢。 脸上先是惊愕,随后像是意识到什么,抬起头,震惊言道:“绝无此事!” “李姬对我等奴仆向来要求严厉,对陛下更是一等一的忠贞,岂会……” “大胆!” 她还没说完,宦者令厉声打断:“殿外杖毙的狗东西你看不到?他已经招了,你再信口雌黄,小心你那张皮!” 被这一喝,颖儿脸色煞白一片,一个劲摇头,眼中惊骇莫名,俯首急道:“陛下,奴婢句句属实!” “李姬从未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情,也没有淫乱之举,常宁殿内宫人众多,一问便知!” “奴婢绝没有半点虚言!” 说话间,颖儿微微抬头,惊愕交加道:“是他!是那个宦官不守规矩,与我等无关,与李姬更没有关联!” “请陛下明鉴!” 话罢。 殿内陷入短暂的安静,皇帝没有开口,宦者令见陛下不开口,便要再次恐吓。 “不必了。” 皇帝直接制止了老太监,刘彻前倾着身子,盯着跪在下首的女官,“朕信你!常宁殿确实有人不守规矩!” 这一刻。 他想到了诸王王宫里频发的淫乱勾当,又想起了李姬勾结外人、意图争储,坏了自己谋划的事情。 无论李姬在此次丑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皇帝的耐心,都耗尽了,彻底耗尽! 刘彻视线移向宦者令,平淡道:“把常宁殿的宫人,换一批吧。”    …… 常宁殿。 大批年老的嬷嬷涌入殿宇,皇三子身边的乳母被换掉,打杂跑腿的宦官被换掉,近身服侍的小宫娥被换掉。 尽数被驱赶到殿前的空地上站定。 见状,李姬心中又怒又慌,目光瞪视宦者令,色厉胆薄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心底慌得厉害。 眼下这一幕,与当初宫中无缘无故杖毙自己的前女官时,一般无二! 又来? “嗐,没什么。”宦者令眼神冷淡,脸上却依旧带笑,扶着李姬往殿内走去,“小事情,李美人不必介怀。” “就是给你换些听话的奴仆而已……” 老太监脸上假笑,嘴里也在说着虚情假意的话,可从他的话里,李姬仍听出了不对。 居然不尊称自己为夫人,而是李美人? 她正要挑眉甩脸色,恰在此时。 呜! 呜! 殿外忽然传来密集的挣扎声、蹬腿声,李姬下意识回头去看,可一看之下,顿时吓得肝胆欲裂! 只见大殿外,原本常宁殿的宫人脖子上,尽皆勒着一根细绳,宦者令带来的内侍正奋力向后拉扯。 宫人们手脚并用,死命挣扎! 但全都无济于事,片刻间,脸庞便红紫可怖,一个个舌头伸长,额头青筋毕露! 李姬见到这一幕。 腿脚一软,直往地上跌,何至于此!? 好在宦者令早有预料,扶住对方,依然温声笑道:“小事、小事,美人不必担忧。” “以后您呐,就待在这常宁殿,奴仆有,冰鉴有,什么都有,不必担忧~” 李姬听到这话,无力的身躯更显慌乱,一把拉住宦者令的胳膊,嘶声质问道:“什么意思?陛下要圈禁我!?” 说着。 她攥紧老太监的衣领,眼中尽是不可置信,情绪忽然歇斯底里起来,尖声吼道:“是你,是你这阉货挑拨离间!” “我要见陛下!” “有人陷害,是你,是皇后,对!肯定是皇后,我是无辜的!我被人陷害了!” “我要见陛下——” 嘶喊到最后,李姬已经语带哭腔。 她完全不知道为何会这样,前一秒自己还是极尽宠爱的妃子,为何下一秒就要被圈禁? 为什么!? 巨大打击下,殿外景象的惊吓下,李姬在哭着、在扯着,宦者令任由她扯住自己的衣襟。 弓着身,笑容不改。 “陛下托奴婢给美人带了句话,陛下说,朕的容忍,是有限度的!美人不必见陛下,现在不必,以后……” “也不必!” 已经见不了了…… 李姬听罢,面色灰暗,霎时满心绝望! 正巧。 殿内的李姬想见皇帝,见不了,殿外一位女官也有想见的人,同样见不了。 躺倒一片的尸体里。 颖儿原本娇小可爱的脸蛋已不复存在,被狰狞的表情破坏殆尽,她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 她临死前,眼里的错愕、惶急同样清晰可见。 死不瞑目之人,多半是有很多遗憾要讲,可遗憾之所以能成为遗憾,正是因为讲不出来…… 唯有伸向东边的手,才能看出她内心些许执念。 东边。 未央宫以东,有长乐宫,长乐宫里,有太子宫…… 可惜、可叹,人死不能复生,在这场风波里似乎承担了重要角色的常宁殿女官,死了。 死在了余波里。 真真是应了那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盛夏的某一日,常宁殿换了一批奴仆,没有在外界引起半点波澜。 未央宫有时候像筛子,谁都能从这里捞一点消息,但有时候,又像铜墙铁壁,不让传的宫廷秘闻,飞不出去半点。 至少。 有关李姬被圈禁的事件,没有被传的满天飞,能得知此事的人不多,寥寥几个,大都三缄其口。 掌管后宫的皇后算一个。 卫子夫知道后,默然了一阵,“……李姬,失宠了。” 看似与此事无关,实则时刻关注动向的太子也算一个,刘据知道后,皱了皱眉,先道了一句:“可惜。” 随后又道:“唉,招牌不愿意自己好好立着,父皇只好帮她立着,可叹、可悲。” “却不可怜!” (本章完) ------------ 第110章 我什么都没做,怕什么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 站在‘李姬’这块招牌身后的几位,初时还没有察觉到异样,可时间一长,就闻出味儿来…… 李府,郎中令李广的府邸。 “出事了!” 李息神色匆匆的登门,又让李广屏退左右,说是有要事相商,结果一开口,还真把李老头吓了一跳。 李广从位子上站起,紧张道:“怎么了?明年的战事没有老夫的份?是卫青进得谗言?” “奸贼,我就知……” 眼见李广在岔路上越奔越远,马上就要开骂,李息赶紧摆手,“唉!什么卫青,我说的是李姬!” “李姬出事了!” 李息神色焦急,李广却一时呆愣,愣完后,一屁股坐回原位,没好气道:“老夫以为什么呢,李姬?” “她出事,跟咱们有关系吗?” 自从上次入宫不欢而散后,李广就没在和李姬来往,有她没她,李老头都照样跟卫青对着干。 只不过…… “出事?”李广还是顺嘴问了一句:“她一个妃子,待在后宫能出什么事?” “唉!” 李息又重重叹息一声,将自己派人入宫给李姬送礼品,却连个面都没见着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最近月余,接连数次都见不到人,李姬……恐怕犯了事,被圈禁了!”李息心有余悸道。 后宫妃子犯事,惩戒手段一般都是圈禁。 比如。 前皇后陈阿娇,行巫蛊之术,现如今便被圈禁在长门宫内。 李息通过几次入宫试探,就得出李姬落得同样下场,也合乎情理,但李广听了这事,仍旧是那副混不吝的表情。 “圈就圈,与我等何干?咱们什么都没做,怕什么!” 他说的理直气壮,李广也确实什么都没干。 然而。 李息听到这话,局促不安地走了两步,瞅向李广,嘴唇嚅动,“你是没做,可我做过点其他事情……” 什么事情? 替李姬与豪族牵线! 前不久,廷尉府就像得了羊癫疯,居然喊出‘肃清吏治’的口号,满天下抓贪官污吏。 因此下狱、流放的二千石、千石官员数不胜数。 旁人只以为廷尉在发疯,可李息却知道,那些被问罪的官员,他都耳熟啊! 那日。 在自己府上,李息替李姬与地方豪族牵线,代表豪族出面的文士曾与李息讲过他们的来历。 虽然,李息当时说:“他还代表哪些郡守、县令之家,先前他说太快,老夫全都没记住。” 这是假话,他记住了! 起初为了不沾手,谎称而已,可不曾想,没过多久,李息记住的那些官吏,纷纷成了廷尉阶下囚。 这哪是‘肃清吏治’,分明是在定点打击报复! 猜到事情泄露后,李息顿时慌了神。 他曾给宫中递信,也不知是李姬仗着身份有恃无恐,还是她也束手无策,仅仅给李息回了四个字: 稍安勿躁。 行吧,不躁就不躁,但李姬可能被圈禁的事情一出,李息想不躁都不行了! “嘶!” 听完他的叙述,就连李广这种神经大条的人都一个劲的倒抽凉气,李老头此刻身体后仰,脸色很复杂。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便是: 莫挨老子!! 李广此刻心里那叫一个精彩,破口大骂:‘狗东西,你跟李姬那娘们闯下的祸事,来我府上干嘛?’ ‘你找老夫作甚!?’ ‘让太子误会了,老子的孙女还能不能嫁!天杀的!’ 李息看出了李广的不满,眼下多一个盟友便多一份安全感,李息怕对方‘知难而退’,又道: “伱放心,常宁殿勾连地方的事情,我只是牵线,没插半点手,否则我还能站在这儿跟你商量?” 他这话……有道理。 若非牵连不深,廷尉不可能只动旁人,不动他,李广闻言,神情缓和了些许。 不过。 李老头心中仍有一根刺,若不拔掉,他二话不说,立马让李息滚蛋,“清算豪族的上意,是从未央宫出来的,还是从太子宫?” “这…” 李息被问的一头雾水,茫然道:“廷尉动手,多半是陛下的命令,虽然太子羽翼渐丰,但并未伸向廷尉府。” “再者……” “陛下授意还是太子授意,有区别吗?” 李广斜了他一眼,心说:‘对你这个莽夫肯定没区别,对老夫,区别大了!’ 咳。 李老头的倒反天罡先放一放。 思索片刻后,他大手一挥,“无妨,既然你掺和的不多,现在又无事,以后也不会有事!” “至于李姬,被圈禁就被圈禁,后宫的事儿与我等无关,咱们的任务就是弄卫青,没了李姬,照样弄他!” 糊涂了一辈子,李广也知道自己没有政治智慧,索性丢掉智慧,不玩花里胡哨,也不管七拐八绕,只管逮住答案。 坚决不撒手! 他话糙理不糙,正合了李息的心意,两人又交谈一番,多是李广在宽慰,李息唯有点头不已。 事到如今。 就算上面没有动李息,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是在上面挂了号,以后行事,尽量不要露头,一切跟着老大哥走……    等商议停当,李息离开后。 大堂左侧。 李敢从回廊处进来,之前堂内谈了什么,他听在耳中,此刻低声询问道:“父亲,李息的事情,真不要紧?” “哼,谁知道呢!” 别误会。 李广并不是在高深莫测,他是真不知道,“别管他,把咱家的根本立扎实了,才是正题!” 经过今天的虚惊一场,李广深感朝堂险恶,到处都是阴谋算计,处处都有尔虞我诈。 “不行!” 李广一拍大腿,站起身,李敢原以为自己父亲要去骂几句大将军,来夯实自家的‘根本’。 谁曾想。 李老头一巴掌拍在儿子头上,训道:“傻愣着干嘛,准备礼品啊,老子要去太子宫!” 身在朝堂,人人都有谋算。 李广再没有政治智慧,也被逼出了‘外戚坦途’,其他人,更不消说。 就拿天天被李广喷的卫青举例,他这个大将军在战场之外、朝堂之上,同样有独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以前。 李蔡与卫青顶牛,你横眉冷对,我也寸步不让,两人打了个平手。 现下,李广又和卫青不对付,但霍去病已经崛起,所以如今的朝堂上,大将军偃旗息鼓,骠骑将军针锋相对。 诶,卫、李又打了个平手。 不管内情如何,展示给外人看的局面,至少是这样,这样也就够了。 皇帝搭台,臣子捧场,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那么。 人人都有谋算时,李息有没有? 也有!其实在前文已经点出一鳞半爪。 他知道自己给李姬搭线的事情,必然是犯了宫里某位的忌讳,不是陛下,就是太子,如今李姬又失势。 所以喽。 李息立刻来找了李广拜码头,表示以后全听老大哥的,秉承着:只要我不露头,天塌下来,也有大哥顶! 不给半点翻旧账的机会…… 实际上。 李息的谨慎在最近一段时间,有点多余,至于以后多不多余尚未可知,起码近期,可以确定是多余的。 近期。 朝堂上不会出现大的波动,尤其像李息这类公卿,大战在即,任何矛盾,皇帝都会能压则压,不能压便迅速铲平。 一切事宜,都要为出兵匈奴让步。 不过。 不能动的公卿里,有一人皇帝却动了,不是贬官、下狱一类的动荡,而是带着任务‘动’。 为了出兵匈奴‘动’。 日前,天子下诏,调卫尉张骞,为中郎将,再使西域! …… 博望侯府。 府上仆从正在忙碌,收拾衣物的收拾衣物,准备行囊的准备行囊,全都脚步匆匆。 后宅,堂邑父闷声道:“家主,此次出使西域,凶险与上次相差不远,不知朝廷可否会加派人手?” “会!” 张骞放下手里的茶盏,正色道:“陛下已经告知,此次使团规模将会达到数百人,所带金银财货不计其数。” “而且陛下有言,我可以自行招募向导、护卫。” 说着。 他看了堂邑父一眼,笑道:“你若不放心,再去招几个匈奴人引路便是。” 堂邑父点点头,真就应了,“我是这么想的!” 上次出使,被抓去漠北关押了十年,给堂邑父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 有一次便够,他可不想再来一次。 张骞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摇摇头,“今日不同往日,河西之地已经打通,被匈奴人堵住的概率很小。” “当然,你要多招几人,我也……” 他话到此处。 屋外忽然响起呼喊声,“家主,太子殿下来了!” “哦?” 张骞神情一凝,连忙朝屋外行去,“殿下到哪了?” “已经入了府门。” “快迎!” 没过多久,正厅内,张骞与刘据相对而坐,还是刘据率先微微一礼,歉意道:“贸然登门,博望侯勿怪。” 一句寒暄后,他直入正题,“听闻博望侯即将二使西域,孤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一般问出这句话时,十个人里面,有九个都会回但讲无妨,张骞没有搞特殊,回了一礼。 “殿下请讲。” (本章完) ------------ 第111章 西域,西域 “孤对西域高头大马甚是喜欢,想托博望侯回返大汉时,代购一批宝马!”刘据坦言道。 他与张骞有点交情,眼下提出这个请求,也不算太突兀。 “宝马?” 张骞凝神念叨了一遍。 刘据见状,以为他有不便之处,忙道:“一切以博望侯出使任务为先,如果不便,孤也不强求。” “哎。” 张骞摇了摇头,“那倒不是。” 此次他再使西域,陛下给的任务就两个,一,游说西域各国,反叛匈奴;二,拉拢与匈奴人有仇怨的乌孙人。 两个任务,其实都是一个目的。 乱匈奴右部! 张骞纵然答应了太子的购马请求,也不会耽误完成以上任务…… 他沉吟一阵,看向对面,“不瞒殿下,臣上次出使时,就发觉西域马匹比之大汉的优良许多。” “此次再使西域,臣也有购买良驹的想法,只是……” 有难处! 在当今时代,骏马在哪儿都属于硬通货,甚至是重要的战略物资,马匹越好,越贵重。 大宛国更是有一类马,流出的汗水似血液,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强,堪称马中极品! “无论是骏马,还是大宛马,在西域诸国本就是稀缺物,外人若是想购买……”张骞并不抱希望,叹气道: “难!” 博望侯不是在敷衍太子,是真的很难,有多难呢? 难到武帝后期,为了获得西域好马,以改良大汉马种,甚至不惜动用数万大军,千里跋涉,远征西域! 不卖,就硬抢! 当然了,眼下还远远没到那一步,张骞虽然已经出使过一次西域,但上一次,只有两人安全回到大汉。 带回一点胡麻种子已是极限,宝马一匹没有。 西域的好马,真正进入大汉、乃至天子的视野内,还得等到张骞完成这一次的‘凿空’。 也就是二使西域之后。 等到大汉使者来往西域密切,丝绸之路初见雏形时,西域的良驹,便会被皇帝盯上。 不过。 皇帝还需很多年才注意到的好东西,太子现在,已经盯上! “没错,孤要的就是那种大宛马。”刘据激动道,他全然没听到博望侯嘴里的难处,只听到了马中极品。 “孤宫中便有一匹冠军侯送的骏马,高大威猛,甚是雄壮,正是匈奴人从西域弄来的!” 刘据略带兴奋道:“既然不耽误博望侯出使任务,那便有劳了。” 张骞一怔,正要开口。 “孤知道,难处嘛。”刘据猜到他要说什么,笑道:“孤想购买的骏马,并非几百上千匹。” “有几十匹便行,上百匹最好,买不到最顶尖的大宛马也无妨,尽力而为就是,孤把黄金给博望侯备足!” “有钱能使鬼推磨,仅仅几十匹良驹,想必西域诸国还是买得到吧?” 听到这话。 张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数量不多,确实能买到,不过殿下只买几十匹是……” “哈哈。”刘据也没隐瞒,解释道:“孤是打着细水长流的主意!” 他知道骏马在哪都是宝贵的东西,一次性想买几千匹,估计只能通过战争,干脆分多批次、走小量。 尽量不引起西域当权者的注意。 刘据郑重几分,又道:“冠军侯送给孤的那匹骏马,这些年繁育了不少良种。” “孤想着,利用西域好马,改良我大汉的马匹,博望侯代购时,万不可让公马被阉割。” 听到这儿。 张骞恍然大悟,他先前还以为太子上门托付买马,单纯是为了消遣娱乐,不料,竟然有此等想法! 他当即郑重施礼,肃然起敬,“殿下一片公心,臣定当竭尽全力!”    …… 自古以来,柳树下、河畔旁,都是文人骚客们抒情离别的地方,由此诞生的诗句不胜枚举。 今日。 在渭水河畔,官道杨柳旁,正有一场类似的送别。 “博望侯保重!” “殿下留步!” 张骞一拱手,随即跨上马去,扬鞭下令:“出发!” 在其身后的一支数百人队伍应声而动,马蹄赳赳,驼铃阵阵,大汉使臣,正式踏上了西行旅途。 此次出使西域,仅护卫便有三百,马车数十,所带金币丝帛甚多,抵达陇西郡后,还会补充大量牛羊,以供消耗。 相比于第一次,这一次张骞出使,条件好了太多! 而且。 河西走廊已不在匈奴手中,否则如此大规模的车队,压根过不了那条狭长走廊。 此消彼长,河西走廊落入大汉手中后,经略数年,沿途城池、烽燧、村落、驿站密布,安全无虞。 更不用再风餐露宿。 渭河之畔,刘据坐立马上,远远眺望着西去的队伍,初升的朝阳里,光芒普照,将他们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一路向西…… “驾!” 遥望一阵后,刘据收拾心情,带着身后的护卫向南而去,沿着渭水支流向南,并不是回长安城。 而是去上林苑。 驰骋了一段时间,河流上游奔来了一支骑兵小队,上林令张贺提前得了消息,率队来迎。 “殿下!” “去寺工院。”刘据马速不减,直接道。 “喏!”张贺应了一声,随即打马转向,在前引路。 不多时。 一片建在河流旁,隐于密林的建筑群映入眼帘,外围以栅栏隔离,有兵士巡逻,见了太子仪仗,连忙行礼。 刘据直入营中,此地已有多人等候。 “见过殿下!” 上林寺工蔡成往前一步,拱手施礼,身后一众墨家子弟纷纷紧从。 “免了。”刘据跳下马,把缰绳甩给护卫,“去营房内,看看你们的成果。” “是!” 蔡成侧过身,示意往左边走。 像今日这类视察,自从领了水衡都尉的监管职能,刘据已经来过多次。 不止是打造兵器的寺工院,负责铸钱的‘上林三官’处,他同样去看过,不过此处刘据更重视一些。 一入营地,叮叮当当的嘈杂声便响彻不断,热气蒸腾,有些半敞的工棚下,还能看到打着赤膊的汉子,铁锤敲击,火星四溅,古铜色皮肤上,尽是细密汗珠。 刘据在外围扫视了一圈,随后,跟着蔡成入了一间巨大的工坊。 屋内噪音更大,也更热。 蔡成一边引路,一边大声说道:“按照殿下的提点,我们试验了数十次,终于找到了熔炼的方式!” “正在传授匠人,不日便能加快锻造!” (本章完) ------------ 第112章 那可是封狼居胥啊 说话间。 众人走到工坊边角处,几架木质水车正在转动,带着另一头的皮囊不停鼓风。 水利鼓风机西汉原本没有,东汉才有,但刘据点了一句,原理不难,精通杠杆、机械的墨家子弟便弄了出来。 此时。 被风力带动,烧的通红如流体状的方塘旁,正有数名壮汉手持长棍不停搅拌,此为炒钢法。 可把生铁,转化为熟铁。 这可不是刘据指点,如今大汉就有此类冶铁手段,他提点的,是如何用含碳量高的生铁和含碳量低的熟铁,冶炼成含碳量不高不低的钢…… “我们把生铁、软铁夹在一起,又用泥土封住火炉,等生铁融化,包裹住柔铁就取出捶打!” 蔡成指着一个火星四射的铁毡,贴近刘据耳旁,高声道:“反复多次,便可得出刚铁!” “比以往冶炼刚铁的方式速度更快,更便捷!” 他所说的柔铁,指熟铁。 刚铁,指钢。 大汉现如今有炼钢的方法,通过反复加热锻打铁块,驱离其中的杂质,使质地紧密,即:百炼法。 但这种方法,从字面上就能感受到不容易,毕竟‘千锤百炼’这个成语,形容的便是要历经许多磨炼。 不容易。 意味着制作艰难,不能大面积普及。 百炼法往往会用来制作宝刀、宝剑,是的,秦墨一脉献给刘据的那把宝剑,就是如此得来。 东汉末年,曹操征调大量工匠,打造的五把‘百辟刀’,龙、虎、熊、马、雀,同样是百炼法下的产物。 然而。 刘据要的不是制造宝兵刃的方法,而是能提升整体冶铁手段的技术—— 正是蔡成刚刚所说的,团钢法。 也叫灌钢法。 但无论叫什么吧,在刘据半瓶水晃荡下,墨家子弟持之以恒的试错下,原本应该在南北朝才会普及的冶铁手段。 在大汉朝,提前问世…… “拿把锻造好的兵器来!”刘据侧过身,朝蔡成喊道。 “是!” 蔡成猜到太子会试用新冶铁方式锻造的兵器,早有准备,朝后一伸手,一名墨家子弟递上一把环首刀。 刘据也没接,向身后的苏武抬了抬下巴。 苏舍人随即拔出腰间佩刀,比划了一下,蔡成会意,两人交错站立,双手持刀,同时挥动。 铛!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后,两把刀都没断。 但没断,不代表都安然无恙,刘据这时才接过新式冶铁方式下的成品刀,与苏武手中的佩刀两相一比较。 差距明显。 新式环首刀,刀刃上豁口浅,而苏舍人的佩刀,裂开一个大口子,再劈砍两下,准会折断。 “好刀!”苏武神情庄重道。 他对利刃的评价,依然是那么的言简意赅。 正恰合了利刃所用的场景,战场之上,谁的兵刃更锋利、更经得起劈砍,谁就能活,反之,则死,就这么简单! 见到这一幕。 蔡成等人松了口气,刘据严肃的表情也舒缓下来。 “吁!” 工坊内太过嘈杂,视察完毕,刘据没有在里面待太久,从侧方绕出,到了外面,他轻吐口气,吩咐道: “尽快将冶铁手段传授下去,全力打造兵器,先以刀、矛、箭簇为主,甲胄次之。” “明年开春前,能锻造多少锻造多少!” 明年战事具体什么季节开始,刘据还不知晓,只能估算一个时间。 不过。 他并未困惑太久……    从上林苑返回长安城后,刘据给舅舅卫青、表兄霍去病,还有皇帝老爹,每人都送了一把样品过去。 皇帝放言:“明年开春后,此类利刃如果能列装全军,无论战事成败,朕都赐爵关内侯!” 皇帝也说了开春,那发兵的时期就已经有了答案。 随后。 刘据将皇帝老爹画的超级大饼,原封不动的转达给了蔡成…… 不懂行的老板只知道画饼,懂行的将军可要激动得多,大将军忙于军务,脱不开身,但骠骑将军直接杀到了太子宫。 “此类兵刃,先给我的麾下!”正殿,霍去病握着手里的环首刀,当仁不让道。 瞧那架势。 负责监管兵器锻造的刘据要敢说个‘不’字,表兄就要大义灭亲? 霍去病反应太热烈,刘据有点招架不住。 “咳咳!” 刘据假咳两声,拍胸脯道:“表兄放心,有好东西,肯定先想着咱自己人!” 说完这句,他才迟疑道:“小弟是监管着水衡都尉,可怎么分配,还有一个……”刘据指了指西边未央宫方向。 示意自己头上还有一个老子。 “无妨!” 霍去病浑不在意,他并非无的放矢的狂妄,而是有底气的狂放。 “陛下已经授意,明年大战,我仍旧独领一军,而且是统领全大汉最精锐的骑兵!” “有好兵器,我不拿,他们谁敢拿?” 嗬。 刘据挑了挑眉,“听表兄的意思,此次大战,父皇要倾尽全力?” “不错。” 对太子,霍去病不用遮掩什么,肃然道:“我那一部,都是从北军、边军挑选的精锐,而且此战……” “舅舅会亲自挂帅!” 无需多言,仅凭一个卫青重新挂帅,就能看出皇帝的决心。 现如今。 卫青就是大汉的定海神针,轻易不会动,动卫青,打仗打输了另说,一旦打赢,问题可大发了。 都已经是大将军,还能怎么册封!? 正因为这股尴尬劲,河西之战时,皇帝才会压住大将军,但这一次,皇帝主动把大将军推了出来。 可见其决心之大! “咦?” 念及此处,刘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自己皇帝老爹搞出来的‘大司马’一职,不会就是因为明年那一战吧? 嘿。 越想刘据越感觉像,他又问了一句:“此次作战对象,是匈奴左部、右部,还是……” 霍去病摇摇头,语气坚定道:“都不是,是单于庭!” 啪! 听了这话,刘据猛地站起,一拍手,没跑了,又是霍去病独领一军,又是攻打单于庭。 定是那场大战! 霍去病见自己表弟突然激动起来,在殿内四处奔走,不一会儿就提来一把长剑,重重拍在自己手上。 “拿着!” 刘据一本正经道:“这把宝剑是孤的佩剑,表兄此次征战,可用它杀敌,如若遇到大事,定要使用此剑!” “不能与表兄一同驰骋疆场,甚憾,便用孤的宝剑,全了孤的遗憾之心!” 霍去病忽然有点迷茫,这…… 至于吗? 他哪知道刘据现在心里想什么呢,小刘此刻算盘打的啪啪响,心底直呼道:‘封狼居胥啊!’ ‘我人不在,但精神一定要在!日后史书,必有我浓墨重彩的一笔!’ (本章完) ------------ 第113章 我很像会迷路的样子吗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夏季的尾巴在远离,天气开始转凉,但大汉的人心仍旧火热,反而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炙热。 以至于有了肃杀之气! 一开始仅限于朝堂,随后弥漫至民间,最后,触及到大汉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 入秋。 京师仓大开,地方府库尽开,数十万民夫被征调,车马相连,一眼望不到头,将无数粮秣运往北方。 与此同时。 各地郡兵收到军令,由都尉、郡丞率领,明年三月前,需从大汉数十个直属郡治赶赴北地边关。 设立在上郡、陇西等边郡的三十六所牧师苑,以及武威、酒泉等新建军马场,也被抽调一空! 战争的脚步,正在逐渐靠近…… 长安,未央宫。 宣室殿内群臣静坐,皇帝环顾一周,抬了抬手,御史大夫石庆随即拱手,奏道: “朝廷已征集马匹十四万,郡兵四十五万,将于明年三月之前,相继抵达代郡、定襄郡。” “粮草、军需已在转运,大汉境内,由民夫负责,届时大军出边塞,深入漠北千里后,粮秣将由郡兵转运。” 话罢。 石庆后退一步,大将军卫青上前:“从陇西、北地等郡抽调的精锐已达京师,朔方、右北平等郡骑兵,将于定襄集结!” “好!” 刘彻站起身,虎视左右。 此刻殿内入座者,有御史大夫、大将军,还有骠骑将军、郎中令、太仆、大行令等一众武将。 见陛下视线望来。 众人尽皆挺胸抬头,战意勃发。 “在座诸将,有的知情、有的不知情,朕重申一遍,明年一战,兵力不是一两万、三四万,而是数十万!” “朕要一劳永逸,将匈奴彻底打趴下!” 听到陛下这话,大殿气温又升几分,将领们呼吸不由自主的粗重起来,李广盯住皇帝的眼神尤为炽热。 身体直往前顶。 好似在说:“我我,陛下看我!” 不想上阵杀敌的武将,不是好武将,此时此刻,殿内一干人等又雀跃又紧张。 数次战前商讨中,如何出兵、出兵多少、谁领兵,皇帝与大将军已经反复推敲过。 心中有数,所以眼下没有犹豫。 “霍去病!” “臣在!” 刘彻看着这位英武小将,语重心长道:“朕将大汉最悍勇的骑兵交由你手,让你独领一军,不设裨将。” “五万人,出定襄郡。” “你的目标只有一个,匈奴大单于!” “喏!”霍去病应的干脆,答的豪迈,“陛下且在京城安坐,臣定手提虏首来献!” 又是霍去病独领一军,但这一次没有质疑之声,也无需争执,河西一战的表现,足够堵住所有人的嘴。 眼见五万人划拉出去,殿内诸将连根毛都没捞着,有人开始急了,不能怼霍去病,表现自己总行吧。 “咳!” 李广重重假咳一声,身上就像长了虱子,扭来扭去,引得身上甲胄一阵响动。 刘彻循声望去,目光深沉,似乎是在斟酌,“郎中令年事已高,此战远征漠北,伱……” “嗯!?” 话音未落,李广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噌的一下站起,嗓门陡然拉到最大,“臣上马能开大黄弓!何谈年事已高?” 问话间,李老头眼珠子瞪的似铜铃。 皇帝适时道,“好,郎中令老当益壮,既如此……” “众将听令!” 现在点的不是霍去病一人,而是众将,遂李广立刻收了怒容,大将军等人也跟着起身,郑重以对。 刘彻肃穆道:“着,郎中令李广为前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卫尉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曹襄为后将军!” “皆属大将军卫青统帅!” “领骑兵五万,步兵仍由调遣,出代郡,寻觅匈奴主力,歼灭之!” 自卫青起,众人闻声轰然拜道:“喏!” 至此。 大汉整体出兵战略,一览无余,张骞出使西域,断匈奴右臂,卫青、霍去病兵分两路,趁机攻打单于本部与左部。 全面开花! 军令下达后,明显察觉到时局愈发紧凑,深秋之际,长安城外骑卒穿梭往来不断,每日都有传令兵冲向大汉各地。 御史大夫府灯火通明、彻夜不休。 代行丞相事的石庆接连数月住在官署,大将军卫青进驻北军大营,骠骑将军霍去病日日操练兵士,以磨合军阵…… 同一时刻。 太子刘据也开始了太子宫、上林苑的两点一线。 皇帝给蔡成画的大饼终究是个大饼,数十万大军,把蔡成榨干也不可能短时间列装完成。 新式兵器,只能先紧着自己人。 不过。 霍去病认为他是太子的自己人,还有一位,也觉得老夫和太子是自己人……    太子宫,后花园。 “殿下,咱们这关系……”李广来回比划道:“那钢刀怎么也得给臣一批吧。” 刘据诧异的看向李老头,原以为他像以往一样,是日常来太子宫拜访,没想到,今天目的不纯呐。 “郎中令别急。” 刘据语气平缓,“父皇已经授意,大将军那一部也有份额,你不就在我舅舅麾下?” “嗐!” 李广登时便道:“大将军麾下将领多了去,一个个分,轮到我还能剩多少?” 现在军中谁不知道,朝廷新打造出一批武器,耐用又锋利,简简单单两个属性,在战场上的作用却会发大无数倍。 兵士活命的机会更大,战局取胜的几率更大! 再然后。 将领建功立业、封侯的可能性不就更大?任何能帮助封侯的因素,李广都能拉下脸争一争。 “殿下,冠军侯是你表兄,你偏袒,可臣跟你的关系也不远啊!”李老头如是道。 闻言。 刘据愣愣的盯着他,心说:‘以前怎么没发现李广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跟他的关系,近吗?’ 不过念着对方一直跟自己来往热切的份上,刘据捏着鼻子认了,思量片刻,答应了会跟蔡成打声招呼。 “哈哈,谢殿下!” 得偿所愿,李广笑得合不拢嘴。 刘据失笑摇头,“战场之上,兵卒、将领才是主导走向的主要因素,外物倒是次要。” 说到这儿。 他看着花园里飘飘零零的落叶,沉下脸,劝道:“郎中令去了漠北,切勿冲动行事!” 刘据这句话,并非心血来潮,在意识到明年战事将会是霍去病的‘封神’之战。 不可避免的。 刘据也想到了,此战将是李广的‘自刎’之战。 李老头虽然脾气暴躁,缺点也一大堆,可上阵杀敌、为国征战的那颗心,确凿无疑是热烈的,否则皇帝也不会屡屡启用他。 既然猜到可能有悲剧发生,刘据自当劝一劝,而李广,听劝了…… “殿下说的是。” 李广一向豪放的举止,此刻罕见的沉稳下来,声音低沉,“老臣虽不服老,但岁月不饶人,我不知还能上几次战场,今生惟愿封侯,再不敢任性胡为。” 刘据转过身,看着这位须发灰白的老将,一时轻叹。 踌躇再三。 太子殿下仍旧对一事放不下心,朝李广真心实意的道了一句:“老将军,此次北上大漠,找几个向导吧!” 看着太子真诚的眼神,李广眨了眨眼,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很像会迷路的样子吗?’ 什么情况? 不过他终究是没能问出口,只是欲言又止,欲止又言道:“我……” “唉!” 不知是出于对封侯的谨慎,还是出于对‘孙女婿’劝诫的重视,仇恨了匈奴人一辈子的李广,做出了妥协。 回去当日。 便从陇西塞外,征调了一批匈奴斥候…… 忙碌的时间总会过的很快,等太子宫中的树木彻底凋零,秋天也走到了尽头。 当第一片雪花落地,便标志着冬天来临。 冬天到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活动好似都陷入了沉寂,粮草不再转运,兵马不再调动,都在蛰伏着,等待着。 等来了元狩五年,也等来了…… 春天。 春天是个万物复苏的季节,草木如此,人,同样如此。 长安,宣平门。 沉闷的马蹄声以及街道嘈杂声中,刘据拉住霍去病的胳膊,最后一次叮嘱道:“表兄切记,严防疫病!” 霍去病重重点头,“殿下放心!” 等他翻身上马,在一队骑士的簇拥下冲出城门后,刘据又看向一身戎装的金日磾,“跟着冠军侯,谨慎行事!” 一句话,却是两个任务。 金日磾神情肃穆,抱拳一礼:“喏!” 待他们相继冲出城去,刘据随即上了城门楼,此时城楼之上,公卿具在,皇帝肃然而立。 咚!咚!咚! 城外连绵的将旗中,擂起了响彻云霄的鼓声,杂乱的呼喝逐渐停歇,不多时,天地间一切杂音消失不见。 唯有鼓声阵阵,咚!咚! 某一刻。 鼓声骤停,数万骑兵于城外整齐列阵,鸦雀无声,沉默的注视着城头,这时,皇帝猛地抽出天子剑。 剑尖斜刺北方,沉声高喝: “发兵!” 城下兵马应声而动,令旗挥舞,骑卒奔走,层层向后传达的军令声此起彼伏。 “发兵!” “陛下有令,发兵——!” (本章完) ------------ 第114章 汉人被激怒了 长安积雪融化时,遥远的北方草原还有星星点点的白色,高山之巅,更是白皑皑一片。 就在一座雪山下,蜿蜒的大河旁,有一处肥沃的草场。 此山,名狼居胥山。 此河,名余吾水。 肥沃草场之上的一座低矮城池,名:单于庭。 说是城池,但远不及浑邪、休屠两部从月氏人手里得到的两座王城大,匈奴人不善筑城,也不喜住城。 此处能有一个半永久的城池样子,还是因为此地是匈奴大单于的驻地。 当下。 单于庭中心之地,王帐内。 “南边部落来报,汉人已经越过边塞,正朝北方进发。” “来得好!”王座上,听了探子禀告,伊稚斜一拍扶手,愤恨道:“新仇旧恨,这回算个清楚!” 手扶弯刀的左贤王同样兴奋,“汉人终于上当了!定要他们有来无回!” “不错!” “吃掉汉军主力,把漠南、河西夺回来!”帐内大小头领纷纷附和,喧哗声一片。 自前几次汉匈大战后,匈奴不敌,王庭退居漠北,但不敌,不代表匈奴失去了战力。 伊稚斜推动的北撤,本意是引诱汉军北进,千里来攻。 他好以逸待劳。 从今日的局面来看,他的计策成功了,但成功的代价,是折进去一个河西走廊! 在匈奴王庭退居漠北后,大汉并没有第一时间来攻,而是挥兵西进,剑指河西。 由于右部实力受挫,单于本部又来不及救援,硬是被大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下了河西。 还搭上了伊稚斜一个儿子! ‘该死!’ 想到这儿,伊稚斜脸上阴沉似水,‘若非浑邪王投的快,我必杀他!’ 可转念一想。 浑邪王投了大汉,伊稚斜更想杀他! 只是这位匈奴大单于还不知道,他时刻记恨的那位浑邪王,已经死无全尸…… “右贤王那个蠢货躲到哪去了!”按下怒火,伊稚斜侧头看向下首的右大将,语气不善道: “如今汉人来袭,王庭召唤,他居然不来。” “是何用意?” 眼下这帐中,属于右部的头人有且仅有一个,既是被右贤王委派、也是此刻伊稚斜质问的那位,右大将。 “呃……” 膀大腰圆的右大将支支吾吾,“右部受损严重,右贤王去了……去了西域重振实力。” “哼!” 他话音落下,对面的左贤王当即冷眼瞪来,“保存实力就说保存实力,扯什么重振!” 伊稚斜指向右大将,警告道:“右贤王保存实力也好,怕被吞并也罢,我都不管。” “你回去告诉他,在王庭与汉人交战期间,他如果一兵不动,等杀完了汉人,我必领兵去西域……” “把他从女人堆里揪出来剁成肉泥!” “是是。”高大壮硕的右大将此刻连连点头,止不住抹汗,“大单于的话,我一定带到,一定……” “滚!” 不等他说完,伊稚斜就冷喝道。 右大将在一众杀气腾腾的目光逼视下,狼狈退出大帐,等他走后,伊稚斜才收起了不快,神情稍稍振奋。 “没有右贤王也罢,以王庭主力和左部人马,足以应对汉人。”他走下王座,眼神睥睨南望。 “自从汉人得了河西,我们数次南下袭掠,这才过了两年,汉人便忍耐不住,可见他们的皇帝也不过如此!” 虽然退居漠北,导致丢了河西,有点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味道,但伊稚斜仍未放弃他的‘诱敌北击、以逸待劳’。 近些年。 屡次袭击河西走廊、右北平等地是其一,其二,明知汉匈已经撕破脸,伊稚斜依旧派人去汉庭求娶公主。 为的便是羞辱、激怒汉庭! 激怒汉人皇帝! 从今日的结果来看,汉人确实被激怒了……    “我们地处漠北,距离汉人最近的城池也有数千里之遥,只需等到他们人困马乏,补给困难,再突然杀出!” 左贤王露出一个笑容,却是阴翳的笑,“定能断送汉人皇帝的痴心妄想!” 话罢。 帐内又一次响起喧闹附和声。 看到这儿,有人可能要问了,附和为何来的如此及时,还充满了马仔龙套的既视感? 答案是,附和之人,本就是左贤王的马仔! 那帐内头人全都归属左部吗? 肯定不可能,所以附和声过后,不同语调的话就出来了,“左贤王说的我们都知道,关键是,怎么杀?” “据探子禀报,汉人此次兵分两路,一路挂‘卫’字大旗,一路挂‘霍’字旗。” “卫青那一路,谁去抵挡,左贤王你去?” 听到这话。 左贤王眼神微眯,按住刀柄的手紧了紧,一言不发,即使己方以逸待劳,他也不想对上卫青。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能把匈奴从漠南赶到漠北,自匈奴独占草原近百年来,只遇到过卫青这么一号人物。 听到这个名字,一般的匈奴小部族,直犯怵! 即使是左贤王,也会深深忌惮! 卫青的威名,是杀出来的,在草原很管用,所以哪怕被人冷嘲热讽,左贤王也一句话不说。 而挤兑他的那位。 见左贤王眯眼望来,丝毫不惧,直戳戳的望回去,此人,乃是右谷蠡王! 得提一嘴。 虽然名号里带个‘右’,但右谷蠡王并不受右贤王统管。 在匈奴贵族等级中,大单于之下,有左右贤王,再有左右谷蠡王,后者地位次于前者。 可左右谷蠡王,也能自置千长、裨小王、都尉、当户等一套统治班底,有极大自主权! 同时。 左右谷蠡王,一般都是单于子弟担任。 现在这位敢跟左贤王呛火的右谷蠡王,正是伊稚斜的次子! “好了。” 伊稚斜见左贤王不应声,主动道:“卫青并非常人能对付,我亲自率领本部人马吃下他!” 说着,他看向左贤王,“那个姓霍的小子,是卫青的外甥,毛都没长齐,只打败过浑邪王他们两个蠢货。” “你来对付他,不难吧?” 闻言。 左贤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心中含恨:‘好一对父子,我若应了伱儿子的话,就要领左部对上卫青!’ ‘说不准就会元气大伤!’ ‘可不应,你伊稚斜就拔高卫青,贬低那姓霍的小子,以此增加你的威望,暗踩我?’ ‘卑鄙!’ 左贤王心里又气又恨,可又无可奈何,谁让他先前闭口不言,此时只能恨恨应下。 那么…… 他与大单于一家子,关系用得着如此恶劣吗? 其实左贤王与大单于是一家,都属于冒顿单于的后人,可一个祖宗,不代表关系就亲近。 恰恰相反,会很恶劣! 看看大汉的诸侯王与皇帝的关系就知道,都姓刘,都有一个祖宗,关系好吗? 反而因为有着同一个祖宗,造反的名义都不用找! 有礼制约束的大汉尚且如此,在弱肉强食的草原只会更甚,没瞧见右贤王宁愿缩在西域也不回来? “好。” 见左贤王应下,伊稚斜也不管对方什么表情,意气飞扬道:“此战过后,我匈奴便要洗刷耻辱,重回昔日荣光!” “三日之后,整兵南下。” “迎敌!” 帐内头人听罢,尽皆轰然,“是!” (本章完) ------------ 第115章 当老子瞎啊 半刻钟后。 各部头人散去,帐内只剩下三人,伊稚斜脸上的激昂也好、不善也罢,全都散了个干净。 此刻只剩下冷静。 “汉人兵锋绝不可小觑,先前种种言语,不过是鼓励士气而已,各部头人或许信了,以至于群情激昂。” “但你们……” 伊稚斜点着自己两个儿子,沉声道:“我匈奴纵横草原,西驱月氏、乌孙,东制乌桓、鲜卑,无往不利。” “唯独在汉人手上吃过大亏!” “轻视他们,就是在轻视我们自己!” 帐内两人神情凛然,相视一眼,紧忙应是,刚刚升起的一点飘飘乎,当下尽散。 如今帐内的两位。 一个是伊稚斜的长子,乌维,现居左谷蠡王。 另一位,是伊稚斜的次子,也就是之前搭话的右谷蠡王,句黎湖。 “那左贤王刚才……”句黎湖想起先前鼓噪最大声的左贤王,不由出声疑道。 “哼。” 伊稚斜动了动脸皮,“他虽然与我们有些龃龉,但对上汉人的利益是一致的,自然愿意帮腔造势。” 乌维兄弟两人听罢,脸色又多了些悻然与警觉。 伊稚斜任由两个儿子消化,等他跨上弯刀,扣带好皮甲后,方才继续道:“此次迎战卫青,乌维与我同去。” “句黎湖,你领麾下驻守王庭,绝不可再现当年龙城的一幕!”说这话时,伊稚斜语气凌厉。 当年。 卫青尚且名不经传,汉军来袭,伊稚斜领兵迎击,没曾想,前线打的火热,一回头,祭天圣地居然被卫青掏了。 自此以后。 伊稚斜都会留一个心眼。 “可……”句黎湖闻言,脸色骤冷,看了看自己父亲,又看了看身边的大哥,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也想领兵出击。 汉人自当重视,但此战对方长途来袭,必然不占优势,正是杀敌建功、博取声望的好时候! 但父亲不带自己,却带着大哥…… “行了。” 伊稚斜看出了次子的不甘,“日后再有战事,允你领兵便是。” 大单于拍了板,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随后径直出了王帐,乌维浅笑着劝慰了几句,也紧跟着离去。 独留下神情难看的右谷蠡王…… 不一会儿。 帐外响起阵阵呼哨声,隐约听到大单于又说了些‘汉人皇帝不过尔尔、汉人不堪一击’的话。 旋即欢呼、口哨声更加沸腾! 最后,杂乱无章的呐喊,都化为了一个字,漫天狂舞:“杀!杀!杀!” 汉军从南边来,匈奴大军在北方迎击,但汉人城池到漠北这千里荒漠、草原,伊稚斜并没有放任敌人轻松行军。 三天后。 匈奴大军从单于庭启程时,有一支先锋脱离主力,朝更南方奔去…… 漠南一处不知名的荒野上。 夜,银月皎洁,照的大地亮堂堂。 咻咻咻! 时不时有箭雨在空中飞驰而过,马蹄凌乱交错,又时不时有闷哼、哀嚎声响起。 汉军小队与匈奴探马在黑夜里厮杀不止。 战端围绕着一座座车阵展开,偶尔有匈奴骑兵靠近战车,或抛射箭矢、或欲作冲击,尽数被持矛携盾的汉卒挡下。 外围箭矢飞掠、流血不止。 车阵内部的汉军却抱着刀鞘,呼呼大睡。 这支遍布荒野数十里的庞大队伍,正是卫青统帅,骑兵五万,步兵八万。 能跟到这儿的步兵,要么是北军的刀盾兵,甲胄齐备,要么是从边军抽调的长矛兵、弓手,都是积年老杀才…… “曹襄,伱部尽快清除遇到的匈奴小股人马,不可让他们向南袭扰后勤!” 帅帐内。 卫青手指地图上一条连绵的补给线,表情肃穆道:“一旦遭遇骑兵骚扰,步兵绝难抵挡!” 与匈奴作战,骑兵为主,卫青部带了数万步兵,更多的还是承担后勤任务。 临出边关时,其部所辖的步卒甚至更多,但随着深入漠北,大都洒在了补给线上。 再往北去,眼下这八万步卒,只会越来越少。 后将军曹襄,这位娶了卫长公主的平阳侯,平常也得称呼卫青一声舅舅,但此刻,他郑重抱拳: “喏!” 吩咐完曹襄,卫青又点两人,“常惠,你于此地居中坐镇,统筹后勤,公孙贺,你部前凸,尽快探明匈奴主力。” 西河太守常惠,左将军公孙贺出列。 “喏!”    小规模的交锋从进入草原开始,一直没有停歇过,双方互有试探,匈奴主力当下不现身,只可能是在后方列阵。 汉军从边郡出兵后,处处被动。 先是有俘虏交待,伊稚斜去了东边,陛下紧急下令,由霍去病部出代郡,改卫青部出定襄郡。 可出关后。 抓住几个舌头,一审之下,又交待伊稚斜是奔着卫青而来,并未去东面,真真假假,一时看不清楚。 卫青急于摆脱此类两眼一抹黑的局面,之后数日,主力行军速度不变,但斥候频出,深入漠北。 小规模的摩擦仍在持续,越往北去,厮杀、骚扰越剧烈。 这个时候。 卫青反而放松下来,命令大军朝袭扰次数最多的方向行军。 袭扰来的越多,证明距离对方主力越近,不管是匈奴哪一部,只要在茫茫草原上抓住人,都比蒙头乱窜好…… “吁~” 距离汉军以北四十里处,一支匈奴骑兵蹚进一条小河,马蹄激起阵阵水花。 “快点,我们还有一处要去!” 领头当户大声催促,一边喊,一边将马背上的羊羔尸体、粪便等物丢进河水中,其麾下骑卒同样如此。 不多时。 这条草原上珍贵的水源便被血水、秽物侵染。 当户呼衍勒见状,催马跃上河岸,朝后下令道:“此地距离汉军太近,不宜久……” “嗖!” 话未说完,一根箭矢从他眼角掠过,直插身后一个刚刚在河岸冒头的马匹脖颈。 “聿聿——!” 战马吃痛,嘶鸣一声,翻身坐倒。 呼衍勒本能拔刀,眼神倏地射向箭矢来袭的方向,凝神一扫,随即高声示警:“汉军!五十人!” “战!” 汉军斥候已经贴近,退不走,只能战。 箭矢互射仅仅过了两轮,便短兵相接,能做探马的骑卒,都是双方精锐,没有任何废话,见面就是你死我活。 “铛!” 呼衍勒侧身险之又险避开一杆长矛,手中弯刀顺势上挑,与一把环首刀撞了个正着。 急促、刺耳的金铁交鸣声接连响起。 呼衍勒在与第三名汉军交错而过时,身体下压,弯刀忽然变势,朝其腋下砍去。 “噗!” 对方应声跌落马背。 两队人马沿着河道对冲,互换身位后,又于河道旁打马转向,同时催马疾冲,再次缠斗一团,谁也不退! 把后背露给敌人,是找死! 呼衍勒仗着马术精湛,在马背上左右腾挪,他的呼吸开始粗重,身体却依旧紧绷,敏锐感知周围袭来的利刃。 在又一次格挡掉一把环首刀后,他猛然提气,双腿夹紧,身体斜挂在马匹右侧,弯刀以一个刁钻的角度。 直劈迎面一名汉军的下肋! “当啷!” 这一刻,呼衍勒突然瞳孔巨震,对方竟然挡下了自己的一击,而且,他的弯刀…… 呼衍勒来不及再想,因为他的弯刀折断后,汉军势大力沉的环首刀顺势砍来,一刀将其枭首! 盏茶功夫后。 “忒!” 汉军屯长吐了一口唾沫,翻身下马,将草地上那颗人头捡起,骂骂咧咧道:“想故技重施?当老子瞎啊!” “嘿!” 正在打扫战场的其他汉军见状,咧嘴道:“屯长,瞧刚才这狗崽子的气势,怕不是一个匈奴贵种!” “你捞到一笔大军功,回去后,不得意思意思?” “哈哈哈!” “行了!别屁话!”那屯长翻身上马,扯着破锣嗓子道:“割了人头,把倒下的兄弟带着,尽快离开!” “喏!” 得了军令,汉军斥候们不再哄闹,割人头的割人头,收拾袍泽尸首的收拾尸首。 没有时间悲伤,也没人悲伤,这类情绪是新兵蛋子的专属,老卒们已经习惯了‘朝生夕死’。 早晨还在一起笑闹的袍泽,晚间可能就成尸体,见得多了,悲伤的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 活人能做的。 唯有努力活着,以及报仇而已…… (本章完) ------------ 第116章 不打则已,一打就是决战 “啊——!” 女人的痛呼声在冠军侯府后宅响起,皇后卫子夫派来的老嬷嬷不停在产妇耳边鼓劲。 后宅仆妇们进进出出,一个个神情紧张,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身处前厅的霍光、刘据两个大老爷们,确实不知道。 只能干等着。 巳时左右,枯等许久,后宅终于传来一阵响亮的啼哭声。 “哇~哇~” “哇~” 不一会儿,义妁便一脸疲惫的走进正厅,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殿下,霍郎君,冠军侯喜得一子。” 呼! 刘据还没作声,早就坐不住的霍光赶忙起身,对着义妁郑重一礼,“多谢义公!” 如今兄长出征在外,府上只有霍光能做主,他谢过义妁后,也不进后宅,就在前厅安排仆妇将一应所需送过去。 又连忙嘱咐管事,给府上人分发喜钱,讨个好彩头。 一通忙活后。 霍光松了口气,刘据这时方才开口:“知道母子平安,孤便不多留,母后估计已经在宫里等的急了。” 霍去病妾室即将生子前,刘据恰好在椒房殿,卫子夫放心不下,连忙遣宫里善接生的人帮衬。 连带着将刘据一并使唤来报信…… “臣送殿下。” 绕过回廊,霍光将刘据一路送至府门,临上车驾时,刘据道:“这些天,孤让义妁住在府上。” “还有其他需要,去太子宫或者椒房殿通禀都可,表兄出兵在外,孤与母后能帮衬定当帮衬。” 霍光拱手作揖,“谢殿下!” “不妨事。” 车驾离开冠军侯府,往未央宫驶去,车舆里,刘据挑开车帘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密布,压得人心口沉甸甸。 刘据刚舒缓的心情,没来由地又降下来。 视线遥望北方,喃喃自语,“已过去月余,没有消息传来,或许就是好消息……” 同一时间。 未央宫。 宣室殿外的高耸御台上,皇帝同样在抬头望天,背负在后的双手紧握,他的脸色和天上的乌云一样阴沉。 “盯紧了!” “这个时候无论谁动,无论朕的哪一个叔伯兄弟,就算是朕的亲兄弟,也先杀后奏!” 身旁的绣衣汉子沉声抱拳:“是!” 中央朝廷出兵之际,往往就是地方诸侯作乱之时,河西之战时,江都王刘建趁机谋反。 这一次。 长安城外的北军尽出,地方郡兵也被征调大半,朝廷的直属兵马,或者说刘彻这个皇帝能动用的军队。 现在大部分都在北方! 不仅地方空虚,长安更是空虚到了极致,此时,皇帝的戒备心也提到了最高,谁动,谁死! 亲兄弟都不会手软!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大汉如此,匈奴如此,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现在,就看谁先绷不住、谁先被打垮…… …… 漠北。 “大将军,确定了,我军的前方是伊稚斜,率领单于本部九万骑兵!”左将军公孙贺匆匆入帐,抱拳奏道。 他话音落下,帐内将军们纷纷看向舆图,距离汉军主力以北二百里处,原本标记着一块黑色圆圈。 此时他们终于知道那代表的是谁。 “咚!” 卫青一拳砸在桌案上,“找的就是你!” 他从舆图上抬起头,帅帐内一众将领默契的看向大将军,眼神凝重之余,又似乎透露着一丝迫切。    大军出关以来,小骚扰不断,大仗却一次没打,要说将军们不心急,那是假的。 但刚一接敌,便有决战的架势,众人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遂成!” “下官在!”云中太守遂成出列。 卫青看着他,严肃道:“传令常惠,加紧粮秣运输,尽快集齐大军五日所需。” “是!” 卫青随即又扫视一圈,视线定格在两人身上,“李广,赵食其!” “末将在!”前将军与右将军同时出列,应道。 “命你二人各领八千骑兵,从东路迂回,待我军主力与匈奴鏖战时,从侧翼杀出!” “喏!” 李广、赵食其肃然抱拳。 实际上,军令下达己身时,李广脑中曾有一瞬间的抵触,因为他是前将军,理当为先锋,而不是担任侧翼迂回。 但或许是冥冥之中的那双蝴蝶翅膀扇动,让李广仅仅挑了挑眉,并未出声质疑,顺势应下了军令。 另一头。 卫青看向帐内其他将领,继续下令道:“其余诸将,随我为中军,待粮秣到齐,迎战伊稚斜!” 曹襄、公孙贺等人,随即抱拳:“喏!” 军令既下,将领各归本部,等人都走后,卫青仍在注视着舆图。 不料。 刚刚离开的云中太守遂成,在帐外绕了一圈,又独自一人进入帅帐,“大将军……” 卫青蹙眉望去,“还有事?” 遂成脸色沉重,微微颔首,“军中已有疫病端倪。” 嗯? 卫青闻言,眼神顿时锋利起来,平常并不显露人前的杀意此刻也溢出几分,“斥候早就来报,水源被匈奴人污染!” “我也下过军令,不可饮用死水,就算是活水也需煮沸,有人把我的军令当做了耳旁风!?” 在当代。 对于‘病从水入’已经有一定认识,《吕氏春秋》有言:辛水所,多疽与痤人。苦水所,多尪与伛人。 受了秽物污染的水源,大军肯定不会再喝,至于身处大漠,无可奈何下,也需煮沸‘杀死病菌’后饮用。 这个‘杀菌’。 一听就知道是刘据告诉的卫青,刘据尽人事、听天命,遇到匈奴人污染水源后,卫青也是这么吩咐的。 不曾想…… “不,大将军误会了。”遂成见卫青变色,紧忙解释道:“军卒并没有饮用脏水,但牲畜却管不住。” “西河太守常惠日前来报,驮马已经出现病发状况,战事不宜再拖,否则……” 后勤可能会出问题! 遂成没说完,但卫青领会了含义,思量片刻,冷声道:“战事很快就会有结果,不会再拖。” “病发牲畜,一律掩埋。” “还有,你告诉常惠,没有人管不住的牲畜,只有放纵牲畜的人,疫病如果再蔓延,我第一个斩他人头!” 帅帐内的这一幕,为避免恐慌,旁人并不知晓。 不久后。 大军集齐五日所需粮秣,率先出发的是李广与赵食其部,他们负责东路迂回,比大军主力要多绕行一段路程。 遂先行动身…… (本章完) ------------ 第117章 大战 “不太妙,我们好像迷路了!” 虽然已经是春深时节,但阴山以北、戈壁沙漠以南的这片千里荒漠上,一旦远离水源,半点绿色都看不到。 此时,两座低矮山脉之间的盆地内,右将军赵食其匆匆打马而来,神色慌乱道:“李将军,我们找不到北了!” “老夫知道!” 李广语气不耐,频频转马朝四周看去,恨的咬牙切齿,周围不是一望无际的沙土,就是寸草不生的荒山。 明明有参照物。 可走着走着,便失去了方向感。 他们两部负责从东边迂回,但大方向是往北去,谁能想到,往东边一迂,把东南西北全给迂迷糊了! 迷路状况并不是当下才出现,早在数个时辰前,察觉到前军左右横窜时,李广便将自己麾下的匈奴斥候放了出去。 然而。 陇西边塞的匈奴人,都是从河西迁来的,何时走过阴山以北的荒漠? 久探不明,眼见前军越发踟躇、茫然,李广索性叫停大军,“方向未辨明前,不得再行军!” 赵食其坐立马上,随着他不安的甩动缰绳,身下的战马也来回游走,“大将军与匈奴主力大战在即,我等若在此停下,失期可是当斩的!” 李广闻言,怒目瞪去。 “当斩?”他马鞭指向身后数千将士,“我等当斩事小,把兵卒带入绝地事大!” “再走下去,届时前路不知,后路也失,粮草、水源耗尽,在荒漠里等死不成!?” 李广不顾赵食其恼怒的脸色,一抖缰绳,“休要聒噪,真失了期,自有老夫承担!” 赵食其听到这话,嘴巴张了数次,神情数变。 但变了变去。 他始终一句话没说,最后只是冷哼一声,策马朝自己本部驰去。 李广没去看他,自顾自向身侧校尉下令,“让那些匈奴轻骑再往外探,把军中斥候也全都放出去!” “老夫不信了,还真能迷路!” 太子当时真心实意的劝,担心李广会迷路,但李广也是真心实意的认为,自己怎么可能会迷路? 须知。 迄今为止,注意,是迄今为止,李广还从未迷过路! 后世对李广‘总’迷路的印象,多半源于他因为迷路而自刎,以及常吃败仗。 可这两者之间关联性并不强,吃败仗的原因各种各样,迷路,眼下却是头一遭…… …… 西北面,不知多少里处。 “报~” 中军将旗之下,有传令兵打马而来,“禀大将军,李广、赵食其部,依旧不知所踪!” 立于战车之上的卫青闻言,眉头紧锁,看着前方大军卷起的滚滚烟尘,凝声问道:“距敌军还有多远?” “不足十五里!”身边有偏将答道。 卫青顿了顿,果断下令,“停止行军,以武刚车结成营盘,再探李广、赵食其部!” “喏!” 军令下达后,快速行进的大军徐徐停下,各部校尉、军候开始大声催促,战车连忙调整,其上弓矛手转身向外。 车阵在形成时,前队也有人马奔来。 “大将军!” 左将军公孙贺匆忙勒马,焦急道:“匈奴人已经发现我军,有前冲之势,为何停止进军?” 这时候将军曹襄也奔到近前,目露关切,不等他开口询问,卫青便稳稳吐出一个字: “等!” 东路迂回的两部带走了一万六千人的骑兵,仅凭随战车而来的甲士,依旧无法弥补与匈奴骑兵数量上的巨大差距。 贸然交战,殊为不智。 曹襄、公孙贺两人初时还不知晓大将军为何如此,但周围偏将低声告知了几句,两人神色立刻起了变化。 曹襄脸上晦暗难明,目光不住地朝东方眺望。 他尚能克制。 公孙贺却气的手腕发抖,猛地一甩马鞭:“百万军民夜以继日,只为今朝,若因他们坏事……” “李、赵二人死不足惜!” 卫青看了对方一眼,语气平静有力道:“大战刚起,何谈成败,再乱我军心,定斩不饶,你们各归本部待命。” “听军令行事。” 身为姐夫的公孙贺神色微凛,与曹襄一同拱手,“喏!” 就在他们说话的档口,原本以黄色为主调的天边,出现了一条黑线,正一步步靠近,压抑、浩荡、无边无沿。 “呜~~~” “呜~~” 苍凉浑厚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仿佛要以万钧之势倾轧而来。 卫青见状,沉声下令:“擂鼓!” 咚!咚!咚! 随着鼓声响起,汉军车阵当中的兵士肉眼可见的绷紧神经,手握刀柄、弓臂、矛杆,尽皆作蓄势待发状。 “公孙敖!” 卫青的军令仍在下达。    以校尉随军出征的公孙敖高声应道:“末将在!” “命你领五千骑兵出战,阻击匈奴于车阵外,未闻金声,不可后退!” “喏!” 公孙敖一拱手,立即策马朝前方奔去,不多时,左右车阵分开一个缺口,骑兵从中涌出,直奔北面匈奴冲去。 对于自己的救命恩人,卫青无疑是关照的,让对方为先锋便是关照。 但这份提携,能不能接下,终究得用真刀真枪说话。 “五千人?” 北面一处地势较高的山梁上,伊稚斜眼中闪过疑惑,周围一众匈奴将领也面面相觑。 “卫青想干什么,难道是在引诱我军冒进?”一名大当户拉住缰绳,疑道。 “不像。” 左谷蠡王乌维接道:“哪有如此明显的诱敌之策?” 山梁处的匈奴人对卫青的动作大惑不解,谨慎有之,猜疑有之,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是伊稚斜下了定论。 “传令下去,停止前进!” 说着,他马鞭前指,“须卜达,你领一万骑兵上前对阵,去试试卫青想干什么,小心行事。” “是!” 且渠须卜达得了嘱咐,不敢有半点怠慢,少顷,从匈奴主力中分出一支偏师,不徐不缓地迎上汉军五千骑。 若是仔细观察的话,能发现这些匈奴骑兵都配上了双边马镫,至于马蹄下有没有马蹄铁……肉眼难辨。 游牧民族在与农耕民族发生碰撞时,本身便是一个互相敌对,又互相促进的过程。 中原政权学习草原部族的骑射战术,例如战国时期赵武灵王推行的胡服骑射。 而草原部族从中原学习的地方,大多集中在他们所不擅长的营造方面。 比如。 现在的汉军新式马具。 在皇帝下达‘要在大汉每一匹战马身上都看到太子打造的新式马具’时,已经意味着无法保密…… 但真正的强者,并不会在意弱者的效仿,只要自身不曾停下前进的脚步,强者,永远都会比弱者强! “嘭!” “咔嚓!” “铛!” 战马高速对撞,骨骼瞬间碎裂,弯刀与环首刀在交锋,火星四射,马蹄声、怒吼声、厮杀声、惨叫声。 一同于天地间乍响。 成千上万的骑兵拼杀,个人勇武在混战中能起到的作用,被无限缩小,再想一将可当百万师,难。 但凭借自身勇力,拼杀掉几个、乃至十几个敌人,依旧可以实现。 “嗤!” 公孙敖的刀锋划过一个匈奴壮汉的脖颈,鲜血喷涌,陷入缠斗,他的马速降下来,遂刚解决一人,身侧又来一个。 环首刀横扫挡住攻击,公孙敖得势不饶人,右手紧握刀柄,瞅准一个地方连续发力,“铛铛铛!” “当啷!” 在对方弯刀崩断的一刹那,环首刀因为惯性的作用,猛地劈中对方肩头,削去半个脖颈,死的不能再死…… 公孙敖抽刀继续前冲,胸口剧烈起复着,汗珠黏住衣襟,刺入甲胄的两根箭头不停摩擦血肉。 种种不适,他却毫无察觉。 滚烫的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火焰在脑中燃烧,肾上腺素飙升的每一分、每一秒,能做的、会做的,只有—— “杀!” “杀尽眼前一切匈奴人!” 厮杀一直持续,没有半分停歇。 身处战场的士兵,无论是汉人还是匈奴人,此刻都模糊了时间的概念,心中唯有杀念永存。 时刻都有人倒下,再也不起。 但汉军没有听到鸣金,就不能退,匈奴军兵力占优,对方不退,他们更不可能退。 战事焦灼…… “怎会如此?”山梁上,乌维对双方伱来我往的局面大皱眉头,一万王庭精锐,竟然和五千汉军打的有来有回? “或许……”一旁有人分析道:“卫青派出的五千人也是精锐?” 乌维对这个说法显然不认可,眼神犹自凌冽。 相比于他们关注的点,伊稚斜却一直盯着战场后方一个个汉军车阵,始终悬着一颗心,‘卫青到底想干什么?’ 卫青,想等人。 “李广、赵食其部有没有消息。” “……没有!” (本章完) ------------ 第118章 呔,前面是谁的部将 大将军问话时,语气平缓,偏将回话时,语气沉重。 望着前方逐渐落入颓势的公孙敖部,卫青又抬头看了看天,临近黄昏,西风裹挟着沙土飞舞,将天空染得灰蒙蒙。 与卫青的心境别无二致。 不过。 谁都能将沉重挂在脸上,唯独卫青这个主帅不能,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一声:‘最后两刻钟!’ 两刻钟一到,李、赵仍旧失期不至,便全军压上。 卫青手按腰间剑。 站入劲松,目光紧盯前方…… 前方的拼杀仍在继续,激起大量扬尘,风也在刮着,带起细小的沙土,一个劲往脸上拍,打得人脸颊生疼。 风,更大了。 吹得人睁不开眼。 不知何时起,呼啸的西风竟愈演愈烈,狂风扑面,仅仅须臾间,吹起的沙石便遮天蔽日。 战场中央有匈奴骑兵见状,惊呼出声:“黄灾!” “是黄灾!” “呛!” 也就在此时,就在战场因为狂风陷入短暂的凝滞、就在前方视野彻底被沙石阻挡,十丈开外不见人影时。 卫青动了! 他蓦地拔出佩剑,不等两刻钟,就是现在,战机就在此时,卫青眼神亮的惊人,高声大喊: “传令,从两翼冲锋,直插匈奴后方主力!” “全军出击!” 将旗下的传令兵闻声,迅速向四面八方奔去,车阵一个个打开,骑兵在军旗的引领下,汹涌而出。 轰鸣的马蹄声隐没在狂风呼啸中,汉军急行的身影,也一同被黄沙遮掩。 现在,是比拼速度与勇气的一刻! “缓缓往后退。” “什么?” 即使有沙尘影响,众人依旧能感受到大单于阴冷的目光,“我说,往后退!” 伊稚斜盯着身边的一众将领,“还不快去传令!” “是!” 有千长应声后,立即朝山脊下的大军打马疾奔,左谷蠡王乌维朝南面沙石覆盖区域看了眼,疑道:“大单于?” “不是撤兵,是谨防有变。”伊稚斜控住焦躁的坐骑,冷冷道:“此刻目不视物,你能知道汉军在哪吗?” “这……” 乌维与一众匈奴贵族哑口无言,最终还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嚷道:“我们看不见汉军,汉军也看不见我们。” “大单于,我愿领一万骑兵绕后突袭!” 点子很好,很白痴。 伊稚斜横了对方一眼,斥道:“汉军都缩在车阵里,要是能突袭,我还会让大军后退?动动你的脑子!” 就连乌维这会儿都连连摇头,对开口请命的那位头人无语至极,他本想打个圆场,可话还没出口。 这位匈奴大王子忽然眯起眼,盯着南边的漫天黄沙,一动不动,“那是……” 那是穿梭于黄沙里的死神! “不好!” 乌维在看到人影晃动的第一时间,立刻惊叫,同时神情巨变,一股凉意直透尾椎骨,“汉军!!” 视线是相互的,你能看见我时,我也能看见伱,所以山梁上的大王子还在震惊、匈奴主力还在缓慢后退之际…… “弩!” 一个汉字从喉咙里嘶吼而出,紧跟着,便是另一个汉字,“放!” 为了在狂风中尽可能保证杀伤力,汉军疾冲至匈奴兵卒近前时,方才扣动‘悬刀’。 砰砰砰! 拉紧的弓弦猝然释放,带着极大的力道推动弩箭飞出郭匣,箭身在空中受到细微的砂砾撞击,以及狂风吹拂。 但依旧直直地向前飞掠。 最终。 噗! 射中战马的眼睛,贯穿匈奴骑兵的脸颊,刺入他们的胸腹、大腿、脚踝,一切可以射中的地方! “杀!” 战马高高跃起,一个个赤红的身影冲入匈奴阵中,长矛凌空,直刀纵横,带起阵阵血雾。 卫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大将军的身形立在疾驰的战车上,剑尖前指,仿若神明,他在说、他在呐喊: “天佑大汉,冲锋!” “冲锋!” 若从高处俯瞰,可见两道钢铁洪流从两翼杀入,而匈奴主力因为先前在往后退,现在前方骤然遇袭。 阵型一时臃肿,前后失据。    ‘坏了!’ 站在高处的伊稚斜刚好纵观全场,心下急道:‘卫青来的太快,我不该让后退!’ 要么早点退,避开汉军锋芒,要么不退,直面汉军兵锋,此时这退了半趟,反而坏事。 但战场上没有后悔药,一步快、步步快,卫青占了先机,伊稚斜唯有奋力扳回一局。 如果,可能的话…… “命前队变后队,不要再退,从后方迂回攻击汉军!快!”说完,伊稚斜便勒紧缰绳,冲入战场。 一众匈奴贵族得令,急忙策马狂奔。 然而。 十几万人的战场,仅仅铺开至少都要绵连数里,前方在交战时,后方可能还在执行‘后退’的命令。 想要在瞬息万变的局势里,让大军短时间内执行一个南辕北辙的命令,谈何容易。 更何况。 汉军打的就是措手不及,岂会不抓住这一时半刻! “大单于!”有百长慌忙来报,伊稚斜闻声后没有回头,先是一刀将一支力道将尽的流矢劈飞。 身边护卫迅速上前,在战场边缘隔出一个安全带。 伊稚斜这才转头,沉声道:“何事?” 来报的那位百长浑身浴血,刚一跌落马背便站不起来,勉强撑着身子,哀嚎道:“大单于,左翼溃败!” “我家头人已经去见了先祖!” 听罢。 伊稚斜一脸惊愕,随即狰狞毕露,满心都是‘卫青、卫青、卫青!’,他恨不得将卫青千刀万剐。 但他不能。 周围有匈奴士兵也听到了喊声,动作顿时有了一丝停顿,眼神直往此处瞟,目露不安。 此刻,伊稚斜凶光大冒,他杀不了的卫青,可是…… “找死!” “竟敢谎报军情,乱我军心,死!”说话间,伊稚斜手中弯刀猛地挥下,一刀便将来报的百长斩杀当场。 随后他又看向四周,厉声喝道:“我刚派遣五千人支援左翼,岂会溃败,再有乱军心者,立斩!” 话音落下。 王帐亲卫率先响应,一边持刀冲杀,一边大声呵斥:“乱军心者,立斩!” 汉军冲锋一浪接过一浪,此处的一点骚乱,很快淹没在无尽的杀伐中。 直到。 “阿达,左翼已经溃败,右翼也坚持不了多久!”乌维催马赶来时,没有大声喊叫,是贴着伊稚斜身边说的。 “卫青速度太快,攻势太猛,我们……” 乌维脸颊挂着血液,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此刻脸色苍白,眼神惊慌。 “我们……” 不等他把劝谏的话说出口,伊稚斜已经阴着脸打断:“撤!你去召集王帐直属精锐,悄悄后退,汉军我会让须卜达部拖住!” 乌维听罢,重重点头。 狂风仍在呼呼的刮,却比先前弱了几分,可天色依旧黯淡无光,甚至越来越暗,黄沙减退,但时辰已近日暮。 视线越发模糊不清。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匈奴后方有一支兵马趁着局势混乱不堪,悄然向后退走。 初时尚未发觉,汉军与前线厮杀的匈奴军都未发觉,但随着时间推移,无需多,仅仅半刻钟后。 汉军就感知到敌人后继无力。 几乎是察觉异变的瞬间,汉军中便做出了调整,“公孙贺,领你部轻骑,迅速穿插敌后!” “喏!” 北方。 趁着视线受阻,伊稚斜正率领王庭直属迅速朝远处遁走,即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追兵声音,头也不回。 他此刻心如刀绞、怒气填胸,若非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他不能回头,否则伊稚斜定要杀回去。 乌维也知道父亲心情不好,只闷头疾驰,北撤的大军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恰在此刻。 他们闷头逃窜,身后追兵奋力追赶,在北方,也就是伊稚斜疾驰的正前方,朦胧的夜色内,忽然传来一道苍声大吼。 “呔!” “前面是谁的部将,报上名来,否则老夫箭下无情!” (本章完) ------------ 第119章 快,快扶我上马 在两军看不清旗号、装束的时候,贸然相遇,互报姓名、所属是避免误伤的正确做法。 李广那一嗓子没嚎错。 但是。 他嚎的没问题,不代表对面能听得懂,意思不懂,来人说的是汉话匈奴却听懂了,然后…… “不要停,加速!”伊稚斜脸色发狠,恶声道。 身后匈奴骑兵闻言,双手持缰,猛催马腹,同时将弯刀咬在嘴中,眼神紧紧盯住前方昏暗之地,只待接敌。 嗖嗖嗖! 率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汉军,而是一个个在瞳孔中放大的黑点,眨眼间,箭矢便与血肉碰撞出绚烂的血花。 紧随箭雨冲出夜色的,是一个骑在高头大马上满脸愤怒的老将,其人须发皆张,本欲怒喝这群不讲规矩的家伙。 可搭眼一扫。 最先看到一杆狼旗,随后便是一个熟悉面孔,伊稚斜的样子,李广见过,再然后…… 老将脸上的愤怒僵在脸上,几息不到,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陷入狂喜,“哈哈哈!” “封侯,老子来了!” 在他大笑时,两军其实已经相距极近,基本上李广话音未落,南北相向的两支兵马已然撞在一起。 拼杀一开始便趋于白热化。 李广、赵食其部,本就在心急火燎的急行军,临近黄昏,又遇到来路不明的敌人,精神高度紧张。 所以甫一相遇,连对方面都没见着,只是不应话,汉军便放箭招呼,如今确定对方是匈奴人,更不可能手软。 而伊稚斜一方。 他们是在逃命呐,前有伏兵,后有追兵,如何不做殊死一搏? “死!” 伊稚斜先前被卫青打的一肚子窝火,眼下避无可避,一股脑发泄出来,趁着王帐亲卫架刀挡住一人,他瞬时下劈。 “噗!” 将其斩落马下。 虽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但大将身边的护卫亲兵有眼,谁想斩将立功,就得先过他们那一关。 这也是为何在战场拼杀中,将领的死亡率远低于普通士卒…… “大单于!”伊稚斜弯刀左右挥舞,身后有喊声传来,他此刻没时间回头,戾气勃发道:“说!” 传信的那位也是一路厮杀过来,当下急喘几口粗气,“大单于,南边的汉军已经追上!” “我们被夹击了!” 伊稚斜听完,心中的悲愤与憋屈险些要将他气的吐血,气极之时,他放声大骂:“卫青,我必要将你千刀万剐!” “啊——!” 是的,从伊稚斜的角度看,从任何一个匈奴人的角度看,此刻他们被首尾包夹,必是卫青的提前布局。 他们猜对了一半。 布局确实有,只不过中间的过程很曲折。 卫青估计也没料到,本应从侧翼进攻的李、赵两部,居然会跑到战场的大后方,从北向南堵住伊稚斜…… “阿达,不能再打了!”见大单于陷入癫狂,乌维扫视一圈,惊的手脚冰凉,“我们被缠住了,得赶紧走!” “阿达!” 乌维的大喝声稍微压制了伊稚斜的满心杀意,他朝四周看了眼,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亡魂大冒。 放眼望去,每一个方向都有汉军的身影,王帐直属被拖住,从南方传来的喊杀声越逼越近。 尽管心在滴血,伊稚斜也知道事不可为,当下恨声道:“走!” 一声令下。    身边百余骑王帐亲卫迅速向着西北面突围,伊稚斜已经顾不得手下上万精锐,此刻逃得性命为要。 只要他还活着,匈奴仍有东山再起之日! 然而。 伊稚斜活不活着,对匈奴的影响两说,但能肯定的是,他活着,对某人的封侯大业,绝对有影响。 “尔母婢,哪里走!” 只听得一声大喝,李广于马背上竖起大黄弓,手挽雕弓如满月,下一刻,弓弦震颤,箭矢爆射而出。 嗖! 在听到不远处的李广喝骂声时,伊稚斜下意识侧头,可他脖颈才转到一半,一道劲风倏然袭来。 随即,一股大力撞上后背,轻而易举的贯穿了伊稚斜的身体,顺势将其射落马背。 “大单于!” “快挡住那厮!” 一时间,王帐亲卫惊慌失措,急忙勒马悬停,乌维一边高呼一边指挥亲卫朝李广杀去,期望阻碍一二。 乌维跳下马,快步奔到跌落马背的伊稚斜身前,一把将人扶起,双手颤抖,语带骇然:“单于!?” “咳咳…咕!” 伊稚斜不知是被箭矢伤到了肺腑,还是摔下马时受到了撞击,口中不停咳出血沫。 他紧紧攥住长子的衣领,挣扎道:“快……” “咕……快扶我上马!” 乌维看着被一根拇指粗细的箭矢贯穿的大单于,瞳孔放大,万般情绪在眼中闪过,又恐、又惊、又措不及防。 他仅仅愣了一瞬。 急忙与亲卫将其抬上马。 情况危急,乌维见大单于不能再单独骑乘,索性将其横放于马背,随即跨上马匹,猛甩马鞭,仓皇遁走。 等李广解决掉王帐亲卫,再一看,伊稚斜的影子都找不到了,立即点了数百轻骑,紧追而去! 不多时。 战场上有人用胡语大喊着:“单于已逃!单于已逃!” 最开始的喊声,是卫青命人带的头,但到了后面,随之慌乱附和的,便大多是匈奴骑兵。 一旦军心崩溃,剩下的,就是附尾掩杀,骑兵杀伤力最大的时刻,也正式拉开…… …… 遥远的东北面。 绿草如茵的原野上,一场附尾追杀刚刚结束。 噗! 汉军骑卒有条不紊的收割着军功,将一个个首级挂在马背两侧,血水从青草上滑落,渗入泥土。 有了额外的滋养,想必小草日后会更加茁壮。 此时。 这片草地上,尸横遍野,天空上的秃鹫展翅盘旋,越聚越多,但畏惧地面仍在走动的身影,只能‘望食兴叹’。 失去主人的马儿孤零零立着,直到汉军前来收走它前主人的脑袋,又来牵走它…… 弓闾河旁。 清澈的河水从雪山流下,冷冽甘甜,霍去病捧起一掬水,拍打在脸上,疲倦的精神顿时清醒。 “将军!” 校尉李敢拍马赶到河边,从马背上拽下来一个双手被绑的匈奴人,一脚将其踹倒。 (本章完) ------------ 第120章 是的,他自带导航 “禀将军,此人是个小王,名号叫什么屯头,没有跟上左贤王,被末将擒住了!”李敢沉声道。 霍去病站起身,看了一眼蔫在地上的屯头王,“左贤王是不是去单于庭?北边除了左贤王部,还有多少兵力?” “我只问一遍。” “他若不答,把头砍了,再换一个人问。” 立于身侧的金日磾将一个水囊递给霍去病,随后将他的话翻译给屯头王听。 霍去病说的淡然,可金日磾翻译时,却是恐吓威胁居多,屯头王听了,脸颊一个劲抖。 李敢适时将钢刀抵在他的脖颈,屯头王身体一颤,立时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将军,据他交代,左贤王确实是逃向单于庭,那里还有一支匈奴右谷蠡王的兵力,接近两万人。”金日磾道。 霍去病喝了口水,神色不变。 “拖走。” 李敢拎起地上的屯头王便走,吓得其人惊恐大叫,李敢一脚踢在对方肚子上,立刻止住了鼓噪。 屯头王以为自己说了实话还要被杀,但实际上,他太瞧不起自己了…… 开战之初,霍去病下过不留俘虏的命令,可那是针对普通匈奴骑卒,堂堂一个匈奴王,能俘虏还是会尽量俘虏。 活捉的军功,可比斩首多! 霍去病这一路,自出了代郡以来,一开始同样遇到了与卫青相似的困境。 原定的霍去病出定襄郡,可还未出关,听闻伊稚斜去了东面,皇帝紧急改霍去病部从东边的代郡出兵。 然而。 进了草原又得知,伊稚斜并没有来! 虏酋不来,霍去病也必须向北挺进,要知道,他这一路五万骑兵,为了发挥骑兵最大的优势,并没有后勤补给线。 仅靠出兵前携带的少量辎重粮草。 情报有误,情况也不同,霍去病没有选择和卫青一样的稳步探查,而是快速急行军,直扑单于庭! 以前某人不适用的话,放在如今,适用了——山不来见我,我自会去见山。 王庭告急,霍去病不信匈奴人还会藏在草原里不露头,事情如他所料,或者说。 也如匈奴的安排一样。 左贤王领兵,拦住了这位‘毛都没长齐的卫青外甥’,但恰如眼下的场景所见,他败了。 逃的很快。 比伊稚斜逃的都快…… “将军,战场已经打扫完毕!”弓闾河旁,右北平太守路博德抱拳说道。 “告诉兵士,单于庭就在前方,粮秣也在那里。”霍去病翻身上马,目光凝视北方,“攻入单于庭,再行休整。” “驾!” 话罢,霍去病策马扬鞭,朝着北方疾驰而去。 不一会儿,军令便在逐渐向北急行的队伍中传开,“将军有令,攻入单于庭,再行休整!” “攻入单于庭,再行休整!” 这支军队穿越了千里漠南荒原后,再次向着更北方挺进,目标不变,依旧是单于庭。 话到此处,其实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茫茫荒漠上,不熟悉的人多半会迷失道路,比如李、赵二人,但霍去病为何不迷路?还能直奔单于庭? 他自带导航? 是的,真有人替他导航! 依旧是匈奴人,投降大汉的匈奴人,开战之初,霍去病便征调过‘五属国’的匈奴骑兵。 但他不仅仅征调了这群出身河西的匈奴,还有一群出身漠北、对漠北路线知根知底的匈奴骑兵。    此刻。 在前为汉军开路的两支前锋,一个是前匈奴因淳部,另一个是前匈奴楼剸部。 两部各抽调精锐,由其部头人复陆支、伊即轩分别率领,有了带路的,迷路在霍去病这儿从不是问题。 搭配上勇武的主将,全大汉最精锐、敢战的骑兵,战斗力,在这一路汉军中,同样不是问题。 当然了。 并不是说跟着卫青的人不精锐,那样太伤他们了…… 只是相较而言,霍去病麾下的骑兵,更擅长远距离奔袭、攻坚。 就拿李广、李敢父子举例。 真要让李广跟着霍去病连续急行军个几天几夜,敌人还没见到,老人家的骨头架子就得先软三分。 明显不可取。 但年轻人就不一样,刚刚完成一场大战,仍旧能咬牙追至单于庭,汉军在进入余吾水下游后,新一轮的交锋也拉开帷幕…… “左部八万骑兵,竟然被汉军五万人击败!?”单于庭中,右谷蠡王句黎湖质问道。 身为长辈的左贤王脸上有点挂不住,后背中了一箭的他此刻脸色泛白,神情阴郁地盯着句黎湖。 “那霍姓小将绝非等闲之辈,棘手程度不亚于他舅舅卫青,我一时轻敌大意,被他抓住了破绽!” “破绽?” 句黎湖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丝毫不给长辈留面子,冷声道:“再大的破绽,能破到一败涂地?” “八万人马,只有三万人逃脱,折进去五万!” “整整五万!” 他眼神不善,毫不掩饰威胁之意,“等大单于归来,且看你怎么跟他解释,哼!” 左贤王闻言脸色立时黑下来,正要张口欲言,帐外忽然跑进一人,急报道:“禀右谷蠡王,汉军出现在东面。” “速度极快,已距离单于庭不足十里!” 此言一出。 帐内斗嘴的两人同时起身,左贤王起的太猛,挣到了伤口,疼的龇牙咧嘴。 句黎湖此时已经抓起弯刀,快步朝帐外跑去,“阿耶若是不能再战,我自领兵出击!” 左贤王必然不会留守后方,只要还能动,他都会爬上马背,他的兵马,只能他统领。 所以霍去病绕过狼居胥山山脚时,见到的便是由两人统帅的匈奴大军,五万余人,已于城外列阵。 单于庭的城墙低矮,无险可守,匈奴也不善守城,他们善野战。 巧了。 以霍去病的全员轻骑兵阵容,不善攻城,同样善野战! “将军,斥候来报,有大量匈奴妇孺驱赶着牛羊往北逃窜。”疾驰的大军前列,李敢快速靠近喊道。 “别管他们!” 霍去病用脚踩住弩臂上的圆环,一边上弦,一边下令道:“集合所有兵力,击溃眼前敌军!” 李敢重重应声:“喏!” (本章完) ------------ 第121章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 “放!” 咻咻咻,铺天盖地的箭矢在空中飞窜,有汉军激射的弩箭,也有匈奴抛飞的弓箭。 短兵相接的前一刻,双方同时祭出了远程攻击。 不知是匈奴有两个统帅的原因,还是有一部不敢再正面与汉军对冲,临战前,匈奴大军分裂成两个方向进攻。 一路,仍直冲汉军。 另一路,则朝左翼迂回,有包抄之势。 “邢山,你领六千骑抵挡正面之敌,拖住对方!”轰鸣作响的战场上,霍去病朝后高声下令道。 “喏!” 北地都尉邢山大声领命,马速不减、方向不改,依旧朝前打马狂奔。 那面‘霍’字大旗,以及他身后的数万骑兵,则徐徐转进,朝着左翼杀去。 且说。 此时与汉军正面交锋的匈奴,是右谷蠡王率领的两万王庭军,而从侧翼迂回的,则是左贤王的三万左部军。 柿子要挑软的捏! 没错,在霍去病眼里,三万左部军才是软柿子,人数虽多,但之前刚被击败过一次,左部士气定不如他部鼎盛。 有道是: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冷兵器时代,单纯以人数多寡论优劣,是片面的。 还得考虑士气…… 你衰、你竭,我就专门打伱。 高速驰骋的战马上,霍去病神色凌厉,紧握长矛,“传令,直冲对方狼旗!”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 论怎样攻坚最快,莫过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 军令下达后,令旗挥舞,骑卒紧从,尤其是骠骑将军所属亲兵,不惜马力快速跟进,护在主将左右。 匈奴各部诸王,其中强盛者虽然都用狼旗,但地位不同,狼旗样式也不同。 与大汉的龙旗一样,诸侯、王族、天子,会以龙旗上的垂旒数量多少,区分地位高低。 此刻。 左贤王所用的狼旗便与右谷蠡王的不同,旗杆顶端以银镶圈,又悬耗牛尾于其下,杆高数仞。 在纷乱的战场上,分外显眼! “该死,竟然冲我来?”狼旗下,左贤王见到汉军以自己为目标,脸上顿时憋出猪肝色。 可虚归虚。 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只要挺住,等右谷蠡王那边脱身,照样能包抄汉军。 “传令丘林合,不求有功,抵挡住汉军兵锋即可!”左贤王冷声下令道。 左部军在前领兵者,是左大都尉丘林合。 并非左贤王贪生怕死,不敢上阵杀敌,而是他先前受创,如今只能坐镇后方。 可即便身处大军后方,该来的还是会来…… “噗!” 霍去病手中长矛捅穿一人,他借着战马的冲劲将其挑起,横抛向侧方,顿时又砸落一人。 中门大开之际,斜刺里砍来一把弯刀,当啷一声,却见身后的亲卫欺身压上,挡住来袭之余,迅速补上空档。 “嗖!” 前方敌军横列一排,齐头并进推来,霍去病想都没想,手中长矛倏地抛出,正中一人前胸。 缺口已现,骑卒犹如一把尖锥,凶狠地刺入其中。 由点到面,放眼整个战场,汉军攻势都和此地的局部走向一致,以锋矢之态,迅速凿穿匈奴军阵。 推进、推进,一直推进! 马速丝毫不减! 任何挡在面前的敌人,都不能成为减速的理由,一旦陷入缠斗,不能达成目的是其次,危险也会紧随而来。 事实上。 汉军此刻已经是背水一战,伊稚斜的‘诱敌北击、以逸待劳’策略,在当下,被完全体现。 霍去病部没有后勤补给,在弓闾河畔与左贤王大战一场,又马不停蹄追至单于庭,早已人困马乏。 反观匈奴一方。 除过仓皇北逃的左部军,右谷蠡王麾下的王庭军却一直以逸待劳! 汉军并非不能中途停下休整。 可一旦停下,汉军的那口气,勇气、杀气、士气,就得散去大半,再加上粮草短缺,只会越休整士气越低迷。 霍去病索性不停。 一路杀至单于庭,他亲自领兵凿阵,速战速决! 主将在用命,士卒同样在用命,前方每撕裂一个口子,后方的汉军便火速顶上,将其彻底撕开。 李敢再一次用布条将自己的手与刀柄绑在一起,不仅他如此,大部分汉军都是如此。 他们的身体沉重,胳膊僵硬,手腕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爆发,挥刀的动作都开始发飘,呼吸像鼓风箱一样急促! 呼! 呼!呼! 每个人的视角里,一切都好似进入了慢动作,瞳孔如猫科动物一样,收缩到极致。 无需大脑指挥,手中的环首刀就凭借着肌肉记忆,以及日复一日厮杀出的直觉,上撩、下劈、横挡、突刺。 这一刻。 杀人不仅成了艺术,也成了本能。 “砰!” 忽然间,李敢眼前的慢动作重新加快,因为一个匈奴壮汉从旁侧跃起,猛地扑到他身上。 一手往下拽,一手持刀直往李敢的坐骑捅! 战端推至王庭,如今不止汉军在拼命,匈奴人同样在拼命,扑到李敢身上的这人,就是同归于尽的拼法。 无论被拽下马,还是坐骑摔倒,两人必然同时落地,在数万骑兵驰骋的地方落地,后果只有一个—— 死无全尸…… “死死死!” 李敢听不懂匈奴壮汉在咆哮什么,但对方狂暴凶残的面孔看得到,挥刀直捅坐骑的动作同样看得到。 危急时刻。 他下意识把双脚从马镫里抽出,同时一刀刺入匈奴壮汉的眼眶,但就在此刻,“聿聿——!” 战马前腿受创,嘶鸣一声后,四蹄弯曲,眼看就要带着李敢滚成一团,旁边伸出一只大手,一把拉住他的甲衣。 “校尉!” 紧随其后的陇西亲兵大吼一声,李敢在即将倒地的战马上用力一蹬,堪堪扣住对方的马鞍。 爬上马背后,两人共骑一马,李敢侧过身,把长刀伸出,恶声喊道:“继续冲!” “喏!” 后方在险象环生,前方则是九死一生,充当凿阵的骑兵一泼接一波,霍去病身边的亲卫不知换了多少茬。 他极力控制的呼吸开始紊乱,左臂被砍中的地方血流不止,胯下的战马也接近极限。 一切都在朝着可怕的深渊滑落。 但霍去病没有停,他的精神依旧坚不可摧,他的视线依旧死死盯住那面近在眼前的狼旗! 匈奴人的阻拦愈发悍不畏死,侧方砍来一刀,又快又猛,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不留半分收刀余地。 既如此,霍去病成全他。 弯腰躲避之时,左手猛地探出,攥住对方手腕,用力顺势一拉。 “砰!” 对方摔落的瞬间,便被后续而来的铁蹄践踏,连声惨叫都没发出,就淹没在滚滚马蹄下。    霍去病受伤的左臂愈发严重,只是他并不在乎,近了,近了,他已经能看到左贤王那张惊恐的脸! “刺啦!” 一阵火星四射的碰撞后,霍去病猛吸一口气,脖颈筋脉暴起,右手奋力一甩,他那把卷了刃的环首刀,打着旋。 蓦地飞向瞪大眼睛的左贤王! 说时迟,那时快。 左贤王来不及多想,看见长刀飞来的刹那,他猛地一拉缰绳,马匹受惊,前蹄高高扬起。 “嗤!” 打转的环首刀没有刺中左贤王,也没有刺中马匹,而是擦着战马后蹄,深深插入泥土。 虽然没中,但带给左贤王的惊吓、带给匈奴兵卒的惊心,足以让他们毛骨悚然。 “头人!?” “快,挡住那汉人!” 在主将遇袭时,应对措施大同小异,王帐亲卫慌忙上前,一部分护住左贤王,一部分径直朝着霍去病凶狠杀来。 刹那间。 短短十数丈的距离,就成了修罗地狱。 跟着霍去病一路杀穿的汉军见到先前一幕,士气大振,纵使身体疲惫不堪,依然榨出最后一丝气力,疯狂前突。 鲜血飚射,断肢横飞。 撞击声、惨嚎声、骨裂声、怒吼声,天地间一切与杀戮相关的场景都在此时上演。 这一刻。 霍去病抽出了那把八面剑,剑虽窄,不便马上骑砍,但他这个主将,眼下已无需亲自厮杀。 霍去病高高举起那把宝剑,于这纷乱的战场上,义无反顾地向前,义无反顾地喊出那句独属于大汉的宣言: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汉家儿郎,冲锋!” 这句得自太子的话果然起到了一锤定音的功效,霍去病话罢,汉军将士热血上涌,嘶声怒吼。 “冲锋——!!” 大地好似都在震颤,气冲云霄。 一时间,这片千百年来唯有异族胡语的土地上,只剩下汉家腔调响彻,传于草原、雪山,落于人心、肝胆。 “撤!” 左贤王面如死灰,看着近在咫尺的疯魔汉军,声音都止不住的抖,“撤……快往后撤!” 往后撤? 如今撤一步都会败! 战场西南面,已经完全占据上风的句黎湖经麾下提醒,抬眼看向左部……正在大溃逃。 又溃逃!? “蠢材,左贤王你这个一无是处的蠢材!!”一阵无能狂怒过后,战场上响起句黎湖愤恨的吼声:“撤!” 左部大败,仅凭他一人之力再难成事,只能趁着汉军主力还未回神,尽快抽身离去。 然而他们走,霍去病还要追。 誓不罢休! 单于庭外的喊杀声逐渐停歇,但战事远没有结束,匈奴退走的匆忙,没法带走单于庭内所有的辎重。 正好汉军缺少补给,在补足粮秣、短暂休整后,霍去病点了一万仍有余力的骑兵往北追去。 沿途一路走,一路杀。 最后追到余吾水下游,发源于狼居胥山的余吾水,流经单于庭,向北而去,汇集安侯水、郅居水后,流入北海。 北海,又称瀚海。 在后世,它叫贝加尔湖…… 现在已经是季春之月,但在距离大汉边关数千里的极北之地——北海,仍旧凉意嗖嗖。 “呼!” 快速拍马跟上的李敢灌了几口冷风后,大声禀报道:“将军,后队的骑卒跟不上了!” 委实人困马乏,乏得厉害,即使人能激发出潜力、士气,胯下的马匹也支撑不住数场长途奔袭。 霍去病望向前方仓皇逃窜的匈奴军,皱了皱眉,“不用强跟,命掉队者沿途收拢缴获。” 李敢得令后便要转身,却不料霍去病又冷冷补了一句:“记住,只要马匹、牛羊,不要人!” 汉军马匹损失严重,想折返大汉,还得靠匈奴的马,而牛羊,则是补给。 人…… 战争很残酷,对汉军来说,‘人’是累赘。 除非是匈奴贵族,否则与俘虏、再千里迢迢带回大汉相比,一刀砍了要更划算。 数日后。 霍去病追至河流的尽头,也就是北海之滨,清风拂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波浪敲击水岸,哗啦作响。 “将军!”有斥候大声来报,“匈奴分东西方向逃窜,左贤王向东,右谷蠡王向西,我军追击哪一路?” 闻言。 霍去病看了眼辽阔的湖面,又看了看身侧嘴唇干裂、疲态尽显的骑卒,刀刻斧凿般的冷峻面容,终是松软下来。 “传令下去,停止追击!” 吁—— 随着骠骑将军的话音落下,周遭仿若响起一阵无形的舒缓声。 “将军有令,停止追击!” “停止追击!” 一场历经数日的大追杀终于落下帷幕,期间汉军拿下了多少首级,他们一时也摸不清楚,只知道……多,很多。 而停下追击的一刻,也标志着大战进入尾声。 对于活下来的军卒们来说,或庆幸、或兴奋、或欢呼,但对霍去病来说,却有一丝遗憾。 出征之前,他曾对陛下说,定手提虏首来献。 霍去病要失言了。 伊稚斜没遇到也就罢了,但左贤王、右谷蠡王,却是一个都没抓住,未免有些不甘。 霍去病咬牙紧追数日,一来,是为了尽可能的击杀匈奴有生力量,汉军来一趟漠北,大不易! 二来,便是为了虏酋首级…… 可惜。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得其一,难得其二。 汉军没有在北海逗留太久,确定不再追击后,收拢缴获,转道折返单于庭,在那里,才能好好休整一番。 倒是南归途中,经过一座山时,校尉复陆支无意间的一句感慨,引起了霍去病的侧目。 “呵!” “狼居胥山,以前大单于祭祀天神,我都没有资格靠近这儿,现在我来了,大单于又在何处。” 霍去病闻言心中微动,挑眉看向那座其貌不扬的山峰。 匈奴祭天的圣山? (本章完) ------------ 第122章 跟个疯子一样 “骠骑将军要举行封禅?” “对,将军已命我准备仪式,日正时分便会开始。” “喔。”金日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朝对面的右北平太守路博德拱了拱手,“多谢太守相助。” 路博德看了眼正一个个被带入大帐的匈奴贵族,一板一眼道:“奉命行事而已。” 等交接完这群人,右北平太守一句话也没多说,带着手下兵卒转身就走。 能调用此战最重量级的一批俘虏,金日磾自然没有如此大权力,路博德更不可能擅作主张。 军令,来自霍去病。 至于将军为何下这个命令,金日磾又要这些人做什么,路博德猜出点门道,所以走的飞快。 不问、不看、不想知道。 金日磾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不会让外人知道,看着右北平太守一行人走远,金日磾挥了挥手。 身边一名骑士打马离开,不一会儿,单于庭西北角这片草场,便被人为封锁。 临时搭建的大帐内。 外表看是个帐篷,但内里更像一处小型斗兽场,帐篷中间是一个下沉的凹坑,足有一丈深。 先前被带来的那群裨王、当户、都尉一类的匈奴贵族,此时都被丢进坑里,束缚尽去。 “嘭。” 一把匕首被扔进坑。 神情冷漠的呼衍克只是撇了眼匕首,随即抬起头,坑边矗立一圈的汉子与他直直对视,目光毫无波澜。 “你们身上有杀气,但不像汉军兵卒那般纯粹。” 呼衍克又转向扔下匕首的那位,嘶哑着嗓子,“你也不像拿人命取乐的纨绔。” “……你们想做什么?” 问话时,这位年仅五旬的匈奴右骨都侯盘坐在地上,语气平稳,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似无欲无求的冷硬石块,又似随时暴起杀人的狂徒。 事实上。 若非呼衍克的坐骑中箭,以他在战场上连杀数名汉军的身手,加上亲随护卫,绝难将其活捉。 如今被带到这里的人,一部分与呼衍克一样,都是匈奴悍将、死忠,手上沾的汉军鲜血不少。 另一部分人,就有点与之相反的味道,身份地位更尊贵,但明显少了血性。 恰如此刻。 呼衍克的沉稳,感染了前者,纷纷眼神凶狠地瞪来,而后者,则眼神躲闪、身体畏缩在后面。 无论是何态度,众人都一言不发。 这可不是金日磾想要的,他神情不变,自顾自道:“右骨都侯,有一件事伱猜错了。” 金日磾立在坑边,手里提着一把弓弩,撇撇嘴,以一种拉家常的平淡语气道:“我喜欢杀人取乐。” 话音落,箭已发。 咻! 一根弩箭,正中一名当户的心口,箭矢穿胸而过,其人当场毙命。 “你!” “杂种!你干什么!?” “给老子死来!” 金日磾的一箭就像捅了马蜂窝,一众匈奴悍将先前的冷静破坏殆尽,有人张口咒骂,有人扑向倒地尸首。 更有甚者,凶相尽显,奋力往坑上爬。 但都是徒劳。 金日磾一边重新给弓弩上弦,一边说道:“今天活着走出坑的,只能有一个。” “要么我每隔一段时间,随机抽杀一人,要么……”他抬起下巴,点了点那把匕首,“你们自行解决。” “呸!” 金日磾的话,迎来了一口唾沫,以及更加激烈的谩骂,呼衍克脸上也现厉色,双眼盯住金日磾,声音低沉: “小子,今天你若不杀了我,日后我必杀你!” “嚯。”金日磾有些轻挑的应了声,“我有点怕。” 咻! 他一怕,手就抖,不小心扣动了弓弩的悬刀,巧得很,那弩箭不偏不倚,又射中一人。 “啊!” 惨叫乍起,这一次被射中的不是匈奴将领,而是畏缩在后面的一人,被击中的部位也不再是心口,而是大腿。 那人躺倒在地,抱住受伤的腿,嚎的撕心裂肺。 “啊——”    “救我!快救我!我的腿!” 随着哭嚎声起,骚乱与恐慌开始出现,可刚出现一点苗头,那人张大嘴巴痛呼的涕泪横流之际。 “噗!” 一根弩箭捅进他的喉咙,攥住弩箭的人,是呼衍克,箭矢则来自于第一个被杀之人的心口。 “厉害。” 金日磾看着对方动手,不仅没阻止,反而赞许道:“大单于的侄子你说杀就杀,有魄力。” 呼衍克站起身,攥住弩箭的右手鲜血淋漓,他看都没看一眼地上咽气的废物,只盯着金日磾,一声不吭。 金日磾半点不怵,反而点向呼衍克,“现在坑里有一把刀,两根弩箭,总共三件杀人利器。” “他已经拿到一件,还杀了一人!” 金日磾看向其他匈奴贵族,“我敢打赌,以右骨都侯的身手,凭借一根箭,足以杀光你们所有人。” “成为今天唯一活着的那位。” “放屁!”一名都尉手指金日磾,破口大骂,“小杂种,你……” 话没说完,咻! 一箭穿心。 又是金日磾,“不好意思,手抖了。” 解释很敷衍,杀人很随意,不,已经不能说是随意了,而是肆意! 毫无征兆,想杀就杀,跟个疯子一样! 呼衍克的呼吸在粗重,一众匈奴将领在愤怒,也有人,在胆怯,眼神愈发躲闪。 先前他们躲在呼衍克身后,等呼衍克毫不手软的杀了伊稚斜的侄子后,与其地位相似的贵族,心中骤寒。 脚步不自觉地往旁边挪。 “呐。” 这时,金日磾又晃了晃弓弩,“时间不多了哟。” 坑中无人动,恶狠狠盯着他的人还在盯着他,想咒骂但不敢咒骂的人也在盯着他。 唯有坑边的几位年轻人,恐惧布满脸上,眼神时而盯着金日磾,时而瞟向地面上的凶器。 躺倒的尸体、弥漫的血腥味、随时降临的死亡、一动不动的局面,无一不在压迫懦弱者的神经! “好吧。” 见他们不动,‘疯子’动,金日磾的弓弩又开始瞄准,这一次,他的动作若有若无地放慢。 也若有若无地指向坑边脸色挣扎的一人…… 噌! 弓弩指向自己的时候,那人本能躲闪,但不知为何,他的腿仿佛不受控制,径直朝地上那柄匕首扑去。 可能是为了持械自保,有点安全感,也可能是其他想法。 不过这一刻。 他接近崩溃的想法已经不重要,因为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嗤! 匕首先一步被一名少年抓住,有人争夺,他顺手一划,直接将来人脖颈划开,鲜血喷涌而出。 “是他!是他撞上来的!” 杀人少年双手攥刀,脸上表情比那位被杀的还要错愕、惊恐,少年握着刀左右挥舞,像是被吓傻了一样乱喊。 “我没想杀他!” “我没想!” “嗬……”对面被割喉的那位,一手捂住血液喷涌的喉咙,一手指向持刀的少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扑通,尸体仰面倒地,随着这一倒,混乱再也无法遏制。 “你疯了吗!” 有人怒斥少年,作势前冲,要去制住对方,也有数人扑向地上的一具尸体,准确来说,是尸体大腿上的那根弩箭。 想制住少年,就得先夺走他手里的匕首,少年没有束手就擒;想得弩箭,就得数人相争。 冲突,也就爆发了。 在死亡的高压下,拥挤的环境里,你给我一拳,我戳你一箭,你夺,我就捅,惨叫声响起,血液开始上涌,随之冲昏头脑。 片刻间,坑内的血腥味越加浓烈。 直到,一声怒吼—— “住手!” (本章完) ------------ 第123章 封狼居胥 呼衍克一脚踢翻一个正在挥拳的壮汉,被壮汉压在身下暴打的那位还想翻身报仇。 可呼衍克杀人般的眼神一瞪,顿时停手。 这时。 混乱稍歇,呼衍克看向左侧,在那里,有一位持刀少年正将匕首从一人胸腔里抽出。 “渠毕!” 呼衍克狠厉地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被冷声叫出名字的少年退至坑边,靠住墙体,此刻脸上再无半点错愕、惊恐,唯有不断平稳的呼吸。 “大人!” “兰兀塔是自己撞上来的,怪不得我,至于他……”渠毕又踢了踢脚边刚死的这人,眼睛一直注视着呼衍克。 “他想抢夺匕首,想置我于死地。” “我只能杀他!” “呵呵呵哈哈哈哈!”呼衍克突然大笑出声,手里攥着带血的弩箭,大踏步朝少年逼去,杀意昭彰。 “跟我玩花样,你想当那一个活着走出坑的人?” “我帮你!” 渠毕犹如困兽,见对方毫不掩饰杀意,又步步紧逼,心下发狠,在对方临近时,手中匕首猛地刺向呼衍克腹部。 不料。 一只手掌陡然抓住利刃,呼衍克左手鲜血横流,刀伤入骨,剧痛加上升腾的怒火,致使呼衍克脸颊扭曲。 右手弩箭直刺少年眼窝! 咻! 就在此时,在箭镞插进少年眼球的前一秒,金日磾那精准的弩箭,终于姗姗来迟,正中呼衍克右臂。 紧跟着,咻咻咻。 坑边一众【甲卫】同时举起弓弩,朝坑中攒射。 不多时,该死的人都死了,比如几个贵族纨绔,还比如几个刚刚大打出手的匈奴壮汉。 没死的,有四人,属于两个极端。 一位,是最先拿刀杀人的少年,渠毕——右谷蠡王句黎湖的儿子。 另外三位。 以右骨都侯呼衍克为代表,先前一直克制,都是军中悍将出身,对匈奴极为死忠。 金日磾说今日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话术而已,他从始至终的目的,都是挑选出以上两种极端的人…… 半刻钟后。 单于庭西北面,一匹独骑朝着北方奔去,马上的少年心中疑惑有之,茫然有之,慌乱有之。 但最多的,还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若狂! “甲使。” 大帐旁,金日磾遥望着北方远去的背影,一名汉子走到身旁,沉声道:“呼衍克左手四指保不住了。” “能保住命就行。” 金日磾平静道,“防着点,别让他们自杀。” 呼衍克以及另外两人不能死,只要仇恨少年的他们活着,逃走的渠毕,就永远‘逃不走’。 渠毕最先杀的那人,身份不一般。 兰兀塔,大单于阏氏的弟弟,也就是伊稚斜的小舅子,同时,他还是兰氏头人的儿子。 兰氏属于匈奴大贵族。 部落实力雄厚,世代与单于一脉联姻。 如果被人指证,就比如右骨都侯吧,他若指出伊稚斜的孙子,贪生怕死,杀了伊稚斜的小舅子,那乐子可大了。 草原上会起什么风波尚不知晓,但杀了人的渠毕,下场一定不太妙…… 实际上。 今天不管谁拿了那柄匕首,又不管杀了谁,都会惹上大麻烦,因为金日磾扔进坑里的人,全是匈奴的王亲贵胄。 要么是大单于的孙子、侄子,要么是呼衍氏、兰氏此类匈奴大姓,杀了谁,事后都得被捏住痛脚。    “呼!” 金日磾轻吐一口气,事到如今,太子吩咐的两个任务方才算完成。 给骠骑将军做亲兵是一个。 在草原上‘交朋友’是另一个。 怎么交、交谁,太子在数千里之外,自然不能未卜先知、遥控指挥,全凭金日磾自行做主。 目前来看。 渠毕,这位重量级的朋友,算是初步交上了,日后再多走动走动,给些好处,化解一下初见的尴尬。 大有所为嘛。 处理完此事,金日磾率队回转单于庭,在去参加骠骑将军的封禅仪式之前,他还要在单于庭做点事情。 交些‘小朋友’,顺便,也在单于庭搞一搞土木工程。 没办法。 汉军不可能永远待在单于庭,等汉军一撤,匈奴人又会卷土重来,重新占据这片肥沃草场。 余吾水与狼居胥山这块地方,往前百年,往后几千年,都会是北方游牧部族的重要聚集地。 匈奴不可能放弃。 那正好,都打到你‘国都’了,不能白来一趟,留几条贯穿城内外的密道不过分吧? 在单于庭最中心处,王帐最可能驻扎的地方留个暗门不过分吧? 总而言之。 试试又不要钱,日后被匈奴人发觉捣毁也无妨,没有任何损失,可若是没被发现,谁知道会不会起到大作用? 苏武如果再来一次出使匈奴,还想把单于的老婆、老娘绑走,有了以上安排,是不是更容易点? 当然。 这都是没影的事儿,暂且不谈。 巳时将尽。 狼居胥山下军容齐整,将旗飘扬,今日封禅,骠骑将军下令,汉军全员都可观礼,这一刻,是属于所有人的荣耀。 金日磾赶到时,仪式已经准备妥当,只待天时。 山脚下。 霍去病与一众将领尽皆肃容以待,李敢、邢山、路博德、复陆支、伊即轩全部在场。 面上严肃,但唯有他们自己知道,内心的亢奋、激动溢于言表。 自天下一统后,举行封禅典礼的只有一人——始皇帝,今日,他们就要跟着自家将军,做第二人! 封禅。 封,祭天;禅,祭地。 他们将在狼居胥山举行祭天封礼,之后于姑衍山举行祭地禅礼。 刚一到日正时分,肃穆的大军中便响起一声大吼,“擂鼓——!” 咚!咚!咚! 鸣鼓,宣告祭天开始,与此同时,霍去病率领诸将领登山,此为祭天礼仪中的一环。 春秋时期的封禅仪式已经不可考,始皇帝举行的泰山封禅步骤,汉军出征没有带着老学究,同样不知道。 但他们知道汉人礼仪便可。 狼居胥山,是匈奴人祭祀圣地,山道、山顶平台,一律用匈奴人修建的。 霍去病就是要在匈奴人的地方,用汉家礼仪,祭拜汉家的天地! 山顶有台,台上有坛,设香炉一个。 霍去病一身戎装,此刻本应穿礼服,但没有,此刻也应有燃香,同样没有。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没有礼服,有戎装,没有燃香,有剑,上香之时理当奏乐,军中没有管弦,有战鼓! 所以。 一场属于汉军的祭天大礼,从霍去病拔出腰间宝剑,斜指向天开始,骠骑将军猛提一口气,肃声长喝: “奏乐!” 咚!咚!雷鸣般的鼓声再响。 同一时间,数万道吼声凝聚的乐曲,与此情此景无比贴切的乐曲,轰然于大地上奏响。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塞外兮归故乡!” “今得猛士兮守四方——!” (本章完) ------------ 第124章 皇帝不爽,让他冲我来 长安城。 清晨的街道上行人不多,刚下过一场朦胧细雨,把石板路洗刷的干干净净。 可惜东市的菜农不关心天清细雨后,他们只担心今天会少卖几个铜板,趁着雨歇,东市吆喝揽客声渐起。 就是那吆喝声,怎么听怎么疲软,全无往日的中气十足,与街上沉闷的行人相差无几。 大环境如此。 长安良家子,如今大多在北方征战,作为他们的妻儿家小,自然难有高涨情绪。 便是在这种氛围里,昔日人声鼎沸的东市,如今也不见喧闹场景,直到…… “打胜仗啦!北边打胜啦!” 坊市门口忽然吼起一嗓子,听到这话,集市内众人仿若被定格了一瞬,一瞬后,猛然炸开。 “捷报!快来!快!” “北边来的捷报!” 坊市外高喊声越来越多,正在买菜的、卖菜的、挑挑的、担担的,大姑娘小媳妇,一窝蜂全涌了出去。 出了集市口,主街上已经挤满了人群,纷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全往北边张望。 从长安北边的洛城门方向驰来一队骑兵,神情振奋,正沿途高喊:“大捷!漠北大捷!” “大将军大败匈奴单于,追亡逐北,骠骑将军杀入匈奴王庭,封狼居胥!” “汉军大胜!大胜!” “大军不日班师回朝……大捷!漠北大捷……大将军……” 高亢的喊声一路向南传去,凡是听到消息的百姓无不欢喜鼓舞,更有甚者,喜极而泣。 一时间,长安城沉闷许久的氛围,好似一根被点燃的炮仗,顷刻间鼓噪起来,百姓奔走相告,欢天喜地。 “郎君!郎君!” 冠军侯府。 管事脸上喜色难掩,脚步跑的飞快,边跑边喊,等入了后堂,见到霍光便大喜道:“家主在北边打了胜仗!” “大胜仗呀!” 霍光早听到呼声,正等着对方,听完管事的禀报,一向沉稳的霍光也不免长松一口气。 “好事情。” 他站起身,正要吩咐人去后宅通禀一声。 不曾想管事的喜色不减,仍在激动道:“听传信的兵卒说,家主打到了匈奴的国都,还在那里举行了封禅!” “这可是古今罕有的壮举!” “封禅呐!” 管事简直要激动地不能自已,面色涨红,若非碍于身份,他都想手舞足蹈。 然而。 霍光闻言,起了一半的身子突然僵住,“封禅?兄长自行领大军封禅?” “对呀!”管事没有察觉到异样,仍旧喜不自胜,说着从府外传来的消息,“现在长安街头都传遍了!” “家主在漠北一处狼居胥山的地方祭天,听说那是匈奴的祭祀圣地,以往只有匈奴大单于才能攀登。” “嘿!” “家主能在彼处祭天,当真壮哉!” 霍光听完微微颔首,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好事情,你命人去后宅通报一声,嫂嫂这些天也甚是担忧。” “对对,我这便去!” 管事应了一声,连忙笑着去安排人通报喜讯。 等他走后。 霍光和煦的脸色瞬间苍白下来,支撑身体的手重重敲击桌面,面容急切,却只敢在心中悲呼:‘兄长糊涂啊!’ ‘如何敢在领兵出征时,行君王之事!?’ ‘此乃大忌!’ 封禅,自古以来都是君王的专属,远古时期,据《尚书》记载,有舜帝封禅,《韩非子》记载,黄帝亦封禅。 进入诸国争霸时期。 齐国称霸后,齐桓公欲封禅,却被管仲阻止,言说他尚未有四海之物,祥瑞不生,不能封禅。 等秦国统一天下后,也仅有始皇帝一人封禅!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一个臣子,还是率领数万大军在外的臣子,却擅自领兵封禅,霍光完全不敢想象这是一个多大的祸事! 几十年后,有一位刘氏宗亲会在一本《五经通义》中,点出封禅的重要性,其间言语,依稀能看出一点‘祸事’有多大。 书曰: “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禅梁父,天命以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 改朝换代,或者历经大乱后安定下来,受了天命的人,也就是‘天子’当行封禅之事,昭告天下。 霍光虽然还不知道这句话,但道理是相通的。 天子才能行的封禅,他兄长一个将军,手握数万兵马、身处千里之外的将军,自行干了! …… “虽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兄长封禅太过骇然,若是被有心人抓住攻讦,言说跋扈、肆意妄为事小。” “指责兄长有不臣之心事大!” 椒房殿。 以报喜名义匆匆入宫的霍光,此时正一脸急切,俯身大礼,“请皇后帮一帮兄长,臣感激涕零!”    “诶,切莫如此。” 皇后卫子夫见他要下跪,紧忙伸手扶住,神情不安中带着关切,“去病此次大胜,朝中岂会有人多舌?” “现在是不会有!” 霍光直起身,双眼微红,言之凿凿,“兄长携大胜归来,朝堂不会有异声,甚至陛下都不会在意。” “但以后呢!” “数年后,待大胜的余威消弭,兄长矗立朝堂,盯着他的眼睛有无数双,今日封禅,就会成明日的祸事!” 说着。 霍光忽然压低声音,对自己兄长的姨娘恳切道:“兄长有今日,全赖陛下圣眷,但人是会变的,一旦失了圣眷…” “谁敢保证陛下不会对封禅之事介怀?” “到那时,悔之晚矣!” 最后一句落下时,卫子夫姣好的面容也失了血色,手脚一阵冰凉,她的丈夫,她最了解。 宠幸时,千好万好,恨不得把所有的荣宠都加之一身,可一旦翻脸,半点情面不留。 昔日一年四次升迁的主父偃,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与皇帝默契无双的张汤。 他们都在哪? 正所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更何况去病年纪轻轻,已经战功赫赫,将来皇帝老去,看待这位曾经僭越的将领,手握大军又正值壮年的将领。 是何感想? “这……” 卫子夫不敢赌,她一时乱了方寸,眼神慌乱间,抓住霍光的手臂,“事已至此,如何相帮?” 霍光早有腹稿,封禅一事已经做下,无可挽回,但仍有抢救的余地。 他微微躬身,急道:“陛下如今不在长安,请皇后下旨,着重赞扬此战军功,引导百姓不再推崇封禅一事。” “此时对兄长的赞扬越多,将来贻害越甚,万不可让陛下回京时,灌入耳朵的都是封禅!” “其二。” 霍光缓了口气,再道:“臣随后会去太子宫,请太子出一出手,待大军班师回朝,立刻发动御史弹劾兄长!” 此举,是想趁着大胜的余威尚在,主动揭开百官乃至陛下‘忽略’的僭越之举。 封禅之事就像一个埋在体表之下的烂疮,不趁着‘年轻力壮’的时候挖出来,放任不管,视而不见…… 终有一天会要人命! 卫子夫对霍去病的关心是切实的,所以一份懿旨很快传出未央宫。 与此同时,太子宫。 正殿。 刘据听完霍光的请求,蹙眉道:“孤确实有些人手,想隐秘的弹劾表兄,不难,只不过……” 张汤留下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张贺昔日暗中联络他们时,有几个在御史体系中的官员,也是给予了承诺的。 让他们弹劾霍去病,不是不行,一般人也不会知道是太子宫在推动,苦肉计演的下去。 只是…… 有那个必要吗? “殿下!”霍光关心则乱,以为太子担心付出的代价太大,不愿出手,脸色又惶急又惊愕,太子居然不愿帮兄长? 目光短浅之徒啊! 霍光心中气急,但眼下没有他法,只能快速分析利弊:“兄长是太子臂膀,将来有大用!” “臣也可为殿下臂膀,还请殿下……” “嗐!” 刘据斜了对方一眼,“你说什么胡话呢,孤像是薄情寡义的人吗。” “不是,殿下绝不……” 霍光脸色坚毅,断然摇头,刘据看出他还在搞那套虚的,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打断道: “找御史弹劾,顶多在群臣那里将封禅一事揭过,可父皇如果要有芥蒂,日后照样会有。” “你的方法治标不治本!” 刘据的神情忽然深沉起来,“临出征时,孤把自己的佩剑给了表兄,还说过‘以剑代孤’。” “封禅确实有隐患,相比伱那个弹劾的法子,孤有个更好的……” 说话间。 刘据点了点自己,“储君也是君,到时把表兄封禅一事,推到孤身上,就说是以孤的名义封禅!” 嘶! 霍光顿时瞪大眼睛,追问道:“此言当真?” 他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问太子果真给了一把自己的佩剑? 二,则是在确定,殿下你真的要替兄长扛事? 刘据深吸一口气,以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口吻,义正词严道:“岂能有假?” “日后父皇有芥蒂,让他冲孤来!” 闻听此言。 霍光大受震撼,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看着太子庄重的神情,霍侍中拱手作揖,深深一拜,“殿下目光深远、深明大义,臣不及也!” “谢殿下!” 刘据盯着霍光,脸颊抽动,艰难维持着正义凛然的表情,心里话却说:‘别,你别谢我,我得谢你。’ ‘感谢你又给我一个蹭上去的机会……’ (本章完) ------------ 第125章 以为朕是昏君吗 长安城收到捷报欢天喜地的时候,其实已经是第二手消息,真正从北方直达的第一手捷报,并不是到长安城。 而是去了长安城以北数百里的甘泉宫。 皇帝就在此处。 甘泉宫是当今天子登基后,在前朝宫殿基础上,扩建而成的避暑行宫。 刘彻移驾此地,不仅仅是为了避暑,更重要的是为了离北面近一些,更早得知前线战报。 “漠北战事疏:卫青部出定襄郡一千七百里,遇匈奴九万骑兵,厮杀至日暮,恰逢狂风起,从两翼破之!” “后,李广、赵食其迂回赶至,再歼其敌,伊稚斜中箭逃窜,北追二百余里,至赵信城,焚城中余粟方还!” “此战,斩首匈奴四万六千级!” 大殿内,群臣分列两侧,聚精会神,刘彻则双手叉腰,在殿中央快速踱步。 御史大夫石庆亢奋的声音仍在继续,“霍去病部出代郡二千里,遇匈奴左贤王八万人,破之!” “追至单于庭,遇左贤王、右谷蠡王合兵,复破之,骠骑封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此战,斩匈奴七万八千级!” 话罢。 大殿内的气氛十分怪异,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谁都没说话,但急促的呼吸又清晰可闻。 有兴奋,有激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但切切实实存在的怪异! “好!打得好!” 臣子不敢开口,皇帝却失态大喝,右手握拳用力的挥舞,举止尽显狂态。 “这就是朕的大将军,朕的骠骑将军!” “哈哈哈,打得好!” 刘彻也确实该放纵一二,他等了太久,也盼了太久! 举国之力北征,臣子有压力,百姓有压力,谁都有压力,而他这个拍板、孤注一掷的皇帝,压力最大! 此战若败。 一旦全大汉的精锐,以及数十万郡兵交待在北方,他屁股下面那张皇位,转瞬间就会岌岌可危。 如今听闻大胜,还是阵斩十数万匈奴的大胜,怎么失态都不为过! 刘彻疾步走向主位,手指下首,“御史大夫,尽快拟出章程,朕要重赏两位将军!” “重赏!” 命令下达了,也指定了特定的人负责,御史大夫石庆就避不开。 他神情微微收敛,将先前的兴奋压下,略微一拱手,眼帘低垂,平静道:“陛下,此战大胜,确实该赏。” “但对两位主将要不要重赏,臣以为有待商榷。” “嗯!?” 正在大喜的皇帝当即拉下脸,“何意?” 石庆不慌不忙,正色道:“此战耗费不计其数,开战前,我军目标明确,必须拿下匈奴大单于,重创匈奴。” “陛下当时也强调过此事,然,大将军遇伊稚斜,却让其逃脱,未尽全功,遂不应重赏。” 石庆微顿片刻,心中叹息一声,又捎带上另一位,“骠骑将军擅自封禅,有僭越之嫌。” “臣以为,同样不应重赏。” 御史大夫说的话,看似很离谱,大胜之际,本应论功行赏,他却打压? 皇帝明明说了要重赏,他却公然唱反调? 更不可思议的是。 御史大夫说完,立马便有数人站出来,拱手道:“陛下,臣附议!” “大将军放任伊稚斜逃脱,其部斩首虽多,但难以掩盖功败垂成的事实,不应赏赐!” “伊稚斜逃脱,卫青难逃其咎,臣以为,理当申斥,而非赏赐!” “臣附议!”    这一刻,平常惯会看皇帝眼色的公卿们,仿佛齐齐化身睁眼瞎和奸佞之臣,逮住卫青就是一顿喷。 说到后面。 大胜归来应该有的赏赐都被说成了——罚,必须罚! 臣子抓住卫青不放,其实很好理解,因为皇帝先前说了一句废话,他竟然想‘重赏’大将军! 还重赏!? 就问一句,卫青已经是万户侯,三个儿子也都封了侯,他自己更是开牙建府、位比三公,还能怎么重赏? 大将军的尊位,已经赏到头了呀! 所以说。 皇帝讲了一句废话,公卿们也很自觉,御史大夫领头,他们立刻跟上,当起了丑角。 不过。 石庆还提了一嘴骠骑将军,却没有公卿跟上了,他们只喷卫青,不碰霍去病。 并非是霍去病比卫青还尊贵,他们不敢喷,而是霍去病的事儿,比卫青的还犯忌讳! 轻易不愿沾。 客观的评价一下此战,大将军其实没什么错处,斩首颇多,战机把握精准,策略完美。 他唯一的错处,可能就是立功太大…… 而骠骑将军呢。 这位就不一样了,斩首也多,立功也大,妙的是,他还没有瓶颈,还能继续加封、继续赏。 但是。 坏就坏在封狼居胥上! 你随便找一座山祭天都能有解释的余地,嘿,偏偏选了匈奴祭祀的圣地,只有人家大单于才能领衔祭祀的圣地! 那是狼居胥山吗? 不。 在规格上来说,骠骑将军分明登的是‘泰山’…… 对于此事,其他大臣唯恐避之不及,谁知陛下是何想法,只有御史大夫石庆提了一嘴。 他看似是在攻讦霍去病,实则是在帮。 石庆说霍去病有‘僭越之嫌’,领着数万大军封禅祭天,是一个小小的僭越能揭过去的? 还嫌疑? 御史大夫能想出这个借口,群臣都觉得,真是难为石公了…… 石庆也不得不为,谁让他曾是前太子太傅,而骠骑将军,又是太子一系,能拉一把,他自当拉一把。 至于有没有用。 只有天知道,和皇帝本人知道了。 “嘭!” 皇帝很愤怒,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怒瞪殿内一众公卿,语气冰冷,“一派胡言!” “汉军将士在前流血流汗,尔等却在此搬弄是非,以为朕是庸君、昏君不成!?” 皇帝看向御史大夫,语气不善,“朕说了要重赏就重赏,霍去病有大功,自即日起,骠骑将军等同大将军。” “皆秩俸万石,金印紫绶!” “卫青亦有大功,瑕不掩瑜,虽然放走了伊稚斜,但依旧军功卓著,特立大司马一职!” 刘彻一甩衣袖,郑重道:“朕决意,加封卫青为大司马大将军,位居三公之上!加封霍去病为大司马骠骑将军。” “与卫青共掌军务!” 话罢。 自御史大夫起,群臣同时拱手,无比丝滑的拜道:“陛下圣明。” (本章完) ------------ 第126章 刘彻打卫青,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初春发兵,归来时已近盛夏。 大军班师回朝的前一天,皇帝率领群臣从甘泉宫返回长安,随后便是紧锣密鼓的筹备庆贺事宜。 是日。 大将军、骠骑将军携一众将领,从霸城门入,沿着横贯驰道向西行,过长乐宫,直往未央宫去。 途中百姓夹道欢迎,箪食壶浆,个别奔放的女子,甚至对着某位尚未娶妻的英武将军乱抛物件。 什么香囊、锦帕,肚兜……呸,谁! 谁扔的亵衣! 霍去病身边的亲兵大为恼火,一把拦住那些抛向自家将军的‘脏东西’,骂骂咧咧几声,将其揣进自己怀里。 可恶。 竟然想袭击俺家将军,成功为霍去病化解了一次危机的亲兵队率,咧着嘴,嗅了嗅手指。 嘿嘿嘿,真香…… 长安街头的浪潮没有进行多久,因为领头骑马的大将军速度很快,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未央宫北宫门前。 卫青正要下马… “诶!” 早就等候在此的宦者令赶忙上前,腆着脸笑道,“大将军无需下马,陛下有令,特许您与骠骑将军宫中乘马!” 此时,北宫门外人员众多,以丞相赵周为首的百官俱在,是的,该撑门面的时候,赵周出场了。 皇帝特地下旨,言说两位将军功勋卓著,命丞相领百官于宫门外相迎。 太子刘据亦在。 眼下听了宦者令的话,百官们纷纷对着马上的两位主将拱手,笑脸相迎,刘据也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 而卫青、霍去病身后的一众将领,尽皆与有荣焉,尤其是复陆支、伊即轩两个匈奴人,下巴抬的老高。 脸上神情牛逼的不行。 “不可!” 却不料,宦者令拦着拦着,卫青依旧坚持下马,郑重道:“万万不可,我等臣子岂能于宫中纵马?” “陛下厚爱,臣等心领,但宫中规矩为重,不可乱来。” 舅舅都带了头,还说了这话,霍去病自然不会再坐在马上,两位主将一下来,其他人更不可能端着。 “嗐!” 宦者令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满意挂心里,嘴上却谦卑的很,“大将军这……这让咱家怎么跟陛下交代呀。” “无妨。” 卫青把缰绳递交给旁人,“事后我自会向陛下分说,还请宦者令带路,我等走着入宫便是。” “唉,也罢。” 老太监劝了一阵,见没有成效,也不再强求,率先转身朝宫中行去。 这时,一众官员方才上前,施礼的施礼,恭贺的恭贺,场面其乐融融。 大将军与丞相、御史大夫两位三公走在最前,按说骠骑将军作为此战另外一位主将,理应与他们同行。 但是。 这时候霍去病却被一人拉住,走在后面,走在人堆里,大声‘共享’着胜利的喜悦。 “此战得逢陛下运筹帷幄,又有兵卒用命,兄长得胜,当真可喜可贺!”霍光的大声,是真的很大声。 至少比百官与将领的寒暄声音大。 霍光此刻化身小迷弟,展现出他这个少年人该有的心性跳脱来,脸色红润,语气激动道: “听闻兄长在漠北用太子的名义封禅,还特地用了太子给你的信物,当真?可否取出,让愚弟瞻仰瞻仰?” 好家伙。 在身侧旁听的刘据直掩嘴咳嗽,咳的他脸都红了,虽然答应了要和霍光搭台唱戏,可这玩意儿…… 委婉一点呀,蹭的太生硬,搞得刘据都不好意思了。 咳咳。 听到霍光的话,身后的大臣们默契地降低了音调,眼角余光时不时往此处瞟,露出诧异之色。 怎么着? 骠骑将军封禅,跟太子有关? 走在最前面的卫青也听到了霍光的声音,神情微动,脚下步伐不动声色的慢了几分。 而当事人霍去病闻言,先是疑惑自己这个弟弟今天好像有点过于兴奋,但他没有多想,爽朗笑道: “小胜而已,不足夸。” 说着。 他解下腰间佩剑,自然而然道:“当时在狼居胥山上,我便是用殿下的这把宝剑引领祭天。” “嗬,好剑!”霍光双手接过剑身,嘴里仍在对着词,他还侧过身,特地让更多人看清楚那把—— 浮雕着蟠螭纹的红黑大漆宝剑! 霍去病这时还对刘据拱手呢,“多谢殿下赐剑,臣今日物归原主。” “哎,表兄太见外!” 刘据话是这么说,可霍光把剑递过来的时候,他是半点都没客气,还恬不知耻的念着词: “孤不能与表兄一同上阵杀敌,甚憾,但以剑代孤,能在狼居胥山上遥遥祭天,孤,无憾矣!” 以上这段话。 霍去病听了没毛病,因为他出战前听过一段相似的,况且,封禅时,他确实用了太子赐的宝剑。 霍光听了也没毛病,太子是个信人,果然替自家兄长顶了锅,今日大恩,没齿难忘! 而百官,以及在前面看似目不斜视、实则竖起耳朵的宦者令听了,心中同时冒出一个想法: ‘听他们的意思……’ ‘骠骑将军封禅,是打着太子的名号?’ 察觉到怀疑的目光扫来,尽管刘据的脸皮有点烧,但为了表兄的安危,该出手时就出手!    太子腰悬宝剑,抬头挺胸,仿佛在说:“没错,封狼居胥的壮举里,就有孤一份!” “绝对的!” 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在助人为乐的前提下,刘据为了蹭名声,也是豁出去了。 须知。 封禅一事,日后一只手……不,还是得两只手才能数得过来。 当今天子就不说了,这位主以后会把封禅当成家常便饭,有事没事就往泰山跑。 武帝之后。 汉光武帝刘秀封禅,汉章帝、汉安帝这两位也都去过泰山蹭封禅,再之后,便是唐高宗、唐玄宗。 等到宋真宗去泰山封禅过一次…… 后世皇帝就不再去那里封禅,只来祭祀。 封禅是祭祀形式中的一种,仪式更复杂、规格更高、意义更重大,往往由皇帝主持进行。 而规格一般的祭祀,皇帝亲自去可以,派官员去也可以。 那么。 帝王的封禅,必须要到泰山吗?也不一定,成为‘圣神皇帝’的武则天便在嵩山封禅。 满打满算吧,两只手数的过来,现如今,刘据就要借着霍去病的东风,也往里挤一挤。 不能独占一根指头,起码也得蹭个指甲盖。 什么? 刘据把锅背了,就不怕刘彻将来给他穿小鞋? 如果怕的话,小刘也就不会背了,再者,也无需怕,因为在封狼居胥一事上,老刘的态度是—— “好!封得好!” 宣室殿外,刘彻一手拉着卫青,一手拉着霍去病,君臣三人并肩入殿,皇帝此刻正大声说着: “听闻骠骑将军在漠北封禅后,朕浑身战栗,恨不得仰天长啸,匈奴的圣山,就该踩在我汉人的脚下!” “快哉!” 入了大殿,刘彻仍不松手,临到御阶前,他才拍着霍去病的手臂,先对这位爱将道:“朝中有人说你僭越。” “无需管!” 皇帝大手一挥,傲然道:“你是我大汉的将领,封禅时行的是我大汉礼仪,那便够了,没有僭越!” “朕唯一不满的地方,是如此雄壮伟岸的一刻,却没有朕的身影,甚憾,甚憾!” 此言一出。 卫青、霍去病两人振奋自不必说,跟着入殿的众人则神色各异。 宦者令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某人,欲言又止,百官们先是讶然,随即脸色就各有各的精彩了,心说: ‘咦,陛下的词儿有点耳熟啊。’ ‘刚才谁说无憾来着?’ 刘据说的,所以在皇帝老爹正上演君臣情深时,无需别人点破,他这个太子就挺起胸膛,主动站了出来。 “禀父皇!” “骠骑将军在漠北封禅,期间有儿臣的身影,父皇虽然没到,但儿臣代替我们皇家,到场了!” 一本正经的说完后,在皇帝惊愕的目光中,刘据呲出一口白牙,笑问道:“父皇,您无憾了吧?” “伱……” 刘彻一时怔住,什么跟什么,数千里之外的封狼居胥,还有太子的事儿? 好在,有眼力劲的宦者令紧忙上前,对着皇帝附耳说了几句,然后…… 刘彻就瞪住自己儿子,几次张口欲言,又几次都说不出话,最后重重点了点刘据,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好好好,太子纯孝,还知道把那柄意义非凡的剑献给朕,朕确实无憾了!” ……牛。 除了这个字,刘据心里剩下的就是各种脏话,暂且不提,因为他不敢骂出口,皇帝现在也不想听。 抚慰完骠骑将军,抢完太子,皇帝将目光转向大将军,复杂中带着深沉。 “朝中亦有人说你此战未尽全功,不应重赏,朕不以为然,斩首四万多级,即使未尽全功,也该重赏!” “朕决意……” “陛下!”大将军忽然出声,抱拳躬身,诚挚道:“放跑伊稚斜,是臣这个主帅的过失,臣难逃其咎。” “此战斩首数万,却是兵卒用命,又有李广、赵食其等将领奋死,臣不敢居功!” “陛下,若要赏,请赏诸将,若要罚,请罚臣!” 话音落下。 大殿内突然鸦雀无声,一般人都知道,这会儿最好不要出声,然而,眼下殿内偏偏有两个‘二般人’。 “那是!” 李广踩着八步,顶着老子天下第一的表情,毫不客气道:“此战臣一箭射中伊稚斜,他不死也丢半条命!” “斩首方面,老夫麾下儿郎不输任何人!” 他刚说完,殿内另外一个‘二般人’可不爽了,先前舅舅请罪时就不爽,等李广说完,霍去病更不爽。 当即横眉倒竖。 大外甥正要上前替舅舅讨个公道,小外甥看出端倪,连忙拉了对方一把,刘据隐晦地朝霍去病摇摇头。 现在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别插手…… (本章完) ------------ 第127章 跟谁俩呢 有些事情能帮,有些事情不能帮。 比如霍去病封狼居胥,可能会引发莫须有罪名,此类事,刘据可以帮,也有能力帮。 因为霍去病的身份,尚有辗转腾挪的余地。 但卫青不行。 他的地位已经到了顶嗓子眼,大将军的上面,就是皇帝,两人之间没有半点缓冲。 他们二人之间的问题,谁都帮不了,大外甥不行,小外甥也不行! 现在卫青又立了大功,怎么赏?退一万步讲,今天真的重赏了,以后怎么办? 要知道。 卫青现在还不到四十岁,不到四十岁,已经位极人臣,封无可封! 从卫青自身的角度出发,他得为将来事计较了…… 而从皇帝角度出发。 刘彻也不愿看到君臣离心的那幅场景,自他登基以来,卫青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的。 有田蚡的‘珠玉在前’,皇帝更加珍惜卫青这个臂膀,他是真的将卫青当作左膀右臂、朝廷柱石! 否则岂会大加提拔? 皇帝对霍去病偏爱,但唯有朝中老人方知,当年皇帝对卫青更加偏爱! 河西之战中,皇帝让霍去病独领一军,在龙城之战,当时名不经传的卫青,皇帝同样力排众议,让其独领一军! 他们的君臣情谊,是切切实实的,事情走到如今这一步,非人之过…… 情谊依然有。 但君臣,始终是君臣。 宣室殿内,大将军自请罪责,皇帝再三劝阻,奈何对方执意如此,无法,皇帝唯有扼腕叹息,连连摇头。 随后。 宦者令出列,宣读了早已备好的诏令,众将望眼欲穿的诏令。 首先,两位主将。 加封卫青为大司马大将军。 加封霍去病为大司马骠骑将军,位同大司马大将军,同时,增封其食邑五千八百户。 其次,诸有功将领中,霍去病部。 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封符离侯;北地都尉邢山,封义阳侯;匈奴降将复陆支,封壮侯;伊即轩,封众利侯。 校尉李敢,封平乐侯。 卫青部。 前将军李广,赐爵关内侯;西河太守常惠,赐爵关内侯;云中太守遂成,赐食邑二百户,黄金百斤。 没了…… 关于将领的封赏,便是以上种种,公孙贺、曹襄、赵食其这些个挂着将军名号的,什么封赏都没有。 若非李广一箭射中伊稚斜,他能不能混一个关内侯,都得两说,可不管怎样,勉强算混上了封侯。 所以庆功宴上,李老头就飘了。 “嗝~” “殿下我跟你说啊,当时那伊稚斜拍马想逃,我看都不看,张弓便射,那一箭,当真是让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伊稚斜亡魂大……诶,殿下,别走啊,我还要讲你锻打的钢刀所向睥……嗝…睨呢!” 刘据掰开李广楼肩膀的手,嫌弃地瞅了对方一样,李老头是真飘了。 跟谁俩呢! “殿下勿怪,家父醉了醉了。”刚刚被册封的平乐侯李敢连忙上前,尴尬地接过自己老爹。 “小事。” 刘据站起身,摆摆手,他主要是受不了李老头那几个酒嗝,起身后就好了许多。 李广可能是封侯太过高兴,喝的有点多,现在满嘴跑火车,李敢倒好点,此刻任由自己老爹找邻桌拼酒。 他则对着刘据郑重一揖,“家父在班师的路上,一直念叨着要重谢殿下。” “此战若非殿下劝阻,让家父提前备了一队匈奴向导,之后战场上多半会坏事,又哪会有今日受赏?” 李敢神情严肃,俯身大拜。 礼够重。 但刘据受了,他能受、也该受,要不是自己提一嘴,李老头现在还能在这儿打酒嗝?早抹脖子了!    随着殿内诸将三碗黄汤下肚,漠北之战的细节也被说了个七七八八,刘据自然听得见。 在听到赵食其吹他们是怎么险之又险的从迷路变成神兵天降时,刘据便明白过来,是自己当初的话起了作用。 当下。 宣室殿内热闹非常,文臣武将据在,时不时有将领对刘据拱手,说的都是感谢言语。 谢从何来? 从他们征战时,无往不利的钢刀上来。 刘据并未贪功,凡是因为此事来谢的,他都将其引给了殿侧一人,秦墨子弟,蔡成。 引荐时,刘据特地点出了蔡成墨家子弟的身份,一众将领只是愣了愣,旋即大大方方与之攀谈起来。 太子的好意,蔡成感激莫名。 墨家的身影已经在上层消失太久,今日借着太子之手,终于有了伸一伸手脚的机会。 刘据倒没在意。 他只是引荐了几个人,关键在于秦墨一脉自己争气,今天他们要是不能入这个殿,刘据想引荐也引荐不了。 庆功宴,蔡成到场,自然是因为此战中,皇帝也算了他一功。 战前那个‘关内侯大饼’,真的只是个大饼。 蔡成今日没有被赐爵关内侯,而是提高了品阶,官职依旧是上林寺工,但以后秩俸千石。 进步不错,前程可期! 这一场庆功宴,有人吃的爽,比如儿子封侯,自己也封……别管,关内侯也是侯,他李广就是封侯! 咳。 说回宴会,也有人吃的不爽利,比如霍去病,虽然刘据私下开导过表兄,也说过那些弯弯绕。 但大司马骠骑将军兴致依旧不高。 见状。 刘据肯定不能让表兄垮着脸、心里憋着闷气啊,趁着互相敬酒的功夫,悄悄告诉了霍去病一个好消息。 听完好消息的霍去病,是个什么表情呢? 嗐。 喜当爹的表情呗! 那叫一个又迷茫又惊喜,一时间双手都不知往哪搁了,恰逢此时有个部将端着酒盏路过,霍去病一把接过。 “来,喝!” 就这样,不开心的大司马骠骑将军,转身就加入了李广的行列,在跟殿旁的霍光嘀嘀咕咕一阵后。 喝着喝着。 霍去病找上了御史大夫石庆,不说谢,也不提太子,就一个字:“喝!” 石庆可是头发花白的老夫子,哪能跟二十出头的壮小伙拼酒,直呼受不了。 霍去病喝爽了,开心了,前太子太傅,应该、可能、或许也是开心的…… 大家都开心,皇帝、大将军同样如此。 从宴会开始后。 这两位便同坐一席,就在御案下另支了一张案几,君臣二人自斟自饮,没有人去打扰他们。 说到兴起时,偶尔还能听到皇帝仰头大笑声,谈笑间,尽是放浪形骸之态。 庆功宴上,刘彻向来不喜臣子拘礼,他自己更是以身作则,与将领们打成一片也好、收拢人心也罢。 效果都很显著。 至少卫青就被拿捏得死死的,有时两人大笑,有时两人又回忆往昔,或喜或悲,感概颇多。 君臣、君臣。 你知我难处,我知伱不易,互相体谅,遂有君臣相宜…… 一场宴席散罢,众人各回各家,其中霍去病跑的最快,李广走的最舍不得,石庆则是如蒙大赦。 刘据也离开了。 不过他没有回太子宫,而是出了城,去了上林苑的上林诏狱,张贺与金日磾已等候多时。 (本章完) ------------ 第128章 单方面宣布,登基 “殿下,关押那几个匈奴人的监牢,臣特地做了隔离,监狱外便是狗监,内养烈犬数十只。” “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察觉!” 上林诏狱内,张贺一边在前引路,一边讲解道。 狱中过道不显昏暗,反而亮堂堂,两边的牢房内也没有犯人,却有很多猛兽,多是豺狼虎豹之属。 一行人穿过兽苑,临近一道栅栏门时,张贺与一众护卫驻足停步,换金日磾在前引路。 没了旁者,金日磾方才开口,将草原上发生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 “据臣观察,那位右谷蠡王的二儿子心狠手辣,不是个甘于寂寞的人,日后寻到机会,帮扶一二,引诱一二。” “不怕他不就范!” 两人行至走廊尽头的三间牢房,金日磾指向关押在最内侧的那位,“他便是右骨都侯。” 刘据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五十上下的男子盘坐在床榻上,一手吊在胸前,一手拿着鸡腿大快朵颐。 呼衍克正吃的满嘴流油,见到牢房外来了两人,一瞧金日磾那副恭敬的样子,心中顿时了然。 他咧开嘴。 狞笑一声,又朝外间的汉庭小贵人念叨了一句。 “他说什么?”刘据好整以暇的问道。 金日磾看了看呼衍克,低声回道:“他说不管殿下是谁,他都记住了殿下的脸。” 嚯。 刘据微微挑眉,看着牢内朝自己举了举鸡腿的呼衍克,“可以,是个硬骨头!” 看完这位,刘据又绕着另外两个牢房看了一圈,里面的匈奴人正如金日磾所说,都是意志坚定之辈。 见到刘据靠近。 该吃的吃、该骂的骂,很是活跃。 “正好,免得还要担心他们自尽。”刘据朝外间走去,同时吩咐道:“平时不必辱他们,好吃好喝养着。” “等草原上那位大单于的孙子跟咱们彻底脱不开关系,就把他们杀了。” “是!” 金日磾应声之余,又有些担忧道:“此事,陛下那边……” 私自关押三位俘虏,其中一位还是右骨都侯,在战场上,有骠骑将军一句话就够。 可回了京城,怎么也得问问天子。 “不用担心。”刘据知道他想说什么,摇摇头,“此事孤已经与陛下交代过,放手做便是。” 交代,确实交代了,不过刘据交代的时机很鸡贼,特地选在庆功宴结束,献上自己的宝剑时提了一嘴。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恰逢皇帝当时正要拉着大将军秉烛夜谈,没多问,也没多计较,只让他赶紧领人、赶紧走。 对于匈奴战俘,朝廷一向是先劝降,能降就收为己用,不降就贬为奴隶。 其中过于软硬不吃的人,比如呼衍克这类。 朝廷的手段同样是囚禁。 哪天皇帝要祭祀宗庙,或者有其他典礼,便将其拉出来溜一圈,哪天大军开拔,少个祭旗的,也能物尽其用。 太子索要的右骨都侯地位虽然高,但阶下囚就是阶下囚,又有宝剑在前、时机在后,皇帝也就抬手一挥。 “尽快打通从漠北到长安的情报传递路线,北边那位长时间不拉拢,小心野了。”刘据边走边道。 金日磾在旁点头应是。 “草原上臣还留有一些眼线,大汉边关的联络站点也正在筹备,不日……” 过道里,两人的声音渐行渐远。 同一时间。 就在大汉的太子谋划着怎么算计北边时,遥远的北方,有两位匈奴的‘太子’,正想着怎么杀死对方! …… 漠北,单于庭。 极北之地太过苦寒,汉军离开后,北逃的匈奴人重新回到了这片有山有水的肥沃草场。    游牧部族常年迁徙,这点奔波之苦不算什么,能忍。 部落勇士死伤大半,可草原上厮杀本就频繁,这次只不过死的人多了一点点,咬咬牙,也能忍。 但是。 大单于没了,不能忍! 汉军来袭之际,是两路大军齐发,匈奴也兵分两路对抗,左贤王兵败后,一路逃回了东边老巢。 跟他一起北逃的右谷蠡王,则在汉军退走后,率先折返单于庭。 看着狼居胥山上汉军留下的祭坛,句黎湖跳脚大骂,骂完了汉人,又骂左贤王。 他打定主意。 等大单于回来,定要让左贤王好看! 然而,左等右等,等了数日,始终没等到大单于率领王庭直属兵马归来。 句黎湖只好派人去西面打探,不探还好,一探之下,差点让刚刚折返单于庭的匈奴人拔腿又跑! 大单于竟然败了! 而且一败涂地,九万王庭精锐死伤大半,溃散殆尽,大单于本人被汉军追了数百里,以至于如今生死不知。 句黎湖急忙加派人手,四处搜寻,可一直没有音讯,又等了半个月,大单于始终不见踪迹。 消息一经传开,本就惊魂未定的各部落,又生慌乱。 难道,大单于死了? 陆续抵达单于庭的匈奴头人们焦急万分,作为大单于的儿子,右谷蠡王句黎湖起初也很是惶急。 但到了后面,他的急,渐渐变成了‘急不可耐’。 因为。 父亲死了,大哥应该也死了,大单于和大单于的第一顺位继承人都死了,可他句黎湖还活着呀! 值此危难之际。 岂能整日沉痛于缅怀死者,匈奴的大好基业、万里江山,急需一位明主! 句黎湖一边派人搜寻父亲和大哥的消息,一边积极与各部头人串联,半个月时间一到…… 他忍不了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国不可一日无主! 放在匈奴那边,从句黎湖嘴里说出来的话便是:“终于轮到我,自立大单于了!” 是的,遵循匈奴继位的优良传统,右谷蠡王单方面宣布,他登基了。 由于匈奴被重创,忠于伊稚斜的头人基本都跟着他一起失踪,左部则缩回老巢,右部…… 右部不用管。 待在单于庭的头人,要么本就是句黎湖属下,要么被句黎湖说服,就这样,前右谷蠡王众望所归。 正式被拥立为大单于! 然而,天不遂人愿,屁股下的王座还没坐热乎,拆台的人回来了,谁? 大单于。 不是伊稚斜单于,而是同样新鲜出炉的乌维单于。 “大单于死了,你却活了下来,还说大单于传位于你?谁知是真是假!”王帐内,句黎湖攥紧扶手,厉声质问。 携一众壮汉立于对面的乌维脸色铁青,他直视自己弟弟,语气冰冷道:“大单于临死前,我就在身边!” “不传我传谁!” “句黎湖,我只说一遍,你如果主动去号,咱们日后还是兄弟,伱如果冥顽不灵,休怪大哥不客气!” 去号? 句黎湖神色阴沉,倘若是自己父亲归来,他肯定二话不说,自行退位去号。 可回来的只有大哥…… 此时句黎湖退让,等大哥根基稳固,句黎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对方第一个就要杀了自己这个曾经篡位的弟弟! 同理。 放在乌维的身上一样,他若退,等到句黎湖根基稳固,也一定会杀了他,以绝后患。 现在的状况是,谁退,谁死! 所以在乌维喝问后,句黎湖还未作答,帐外已然响起齐刷刷的抽刀声。 “哼!” 句黎湖盯着自己大哥,冷笑道:“动刀?现在是在王庭内,左谷蠡王最好想清楚了!” (本章完) ------------ 第129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眼下单于庭内的兵力,以句黎湖麾下两万兵马为主。 不过。 乌维丝毫不怵,按住腰间弯刀,不屑道:“你动我试试?” 他明知弟弟自立,仍旧带人入了城,不是他狂妄自大,而是城外四万大军给的底气。 乌维没有说谎。 伊稚斜临死前,将单于之位传给了他,乌维在收拢了王庭溃兵后,适才回返单于庭。 此刻动起手来,谁生谁死,真不一定。 最终。 两人不欢而散,乌维在城外兵马的接应下,含恨离去。 等他走后,王帐内一位满面寒霜的老者沉声开口:“我们现在不敢动他,他也不敢动我们。” “但今日之事,将来必然得有一个说法!” 什么说法? 两个人争夺大单于,得死一个! 草原上争位比中原王朝血腥的多,也赤裸裸的多。 带着匈奴人崛起的冒顿单于,这位主为了当上大单于,可是先杀亲爹,再杀亲兄弟。 后杀所有不服的贵族! 就连伊稚斜自立为单于时,都是打败了自己的侄子,随后又血洗了支持对方的势力。 “大单于想不想杀了自己大哥我不知道,但我,绝不想事后被清算!” 老者盯着句黎湖,像是在逼问,又像是在要一个承诺。 “放心。” 句黎湖看着对方,一字一顿道:“谁来争,我杀谁!”从他自立大单于开始,便没有退路可言了…… 老者闻声点了点头。 随后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出了大帐。 在乌维尚未回归之前,句黎湖的串联还是起到了作用,刚才这位老者,便是他拉拢的最大助力。 若非对方带着人入了单于庭,增强了句黎湖的实力,乌维也不会跟自己弟弟叽叽歪歪。 早就直接杀进来! “阿达,城外四万兵马始终是个隐患,要不要带人驱离?”问话者,是个壮硕的少年人。 年龄不大,可生的又高又壮,一张大脸盘子。 “不用。” 句黎湖并不在意大儿子的担忧,“现在我们实力相当,就看谁拉拢的各部头人多,乌维不会在此多停留。” 说到拉拢,他看向长子,继续道:“我之后会在兰氏给你找个阏氏,你们尽快成婚。” “是,谢阿达!” 先前那位出帐的老者,正是兰氏族长,句黎湖显然是想与兰氏捆绑的更深些。 这时。 句黎湖又看向左侧有些瘦弱的次子,不经意间皱了皱眉。 “虽说伱之前被汉人生擒过,但后来也凭借自己逃了出来,之后我去找呼衍氏的新头人,给你也寻一个女人。” “你届时与我同去,好生表现!” 听到呼衍氏,渠毕本就怯弱的脸颊抖了抖,目光低垂间,畏畏缩缩应了。 见状。 句黎湖眉头越发紧蹙,不过他终究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是自己儿子。 帐内谈话结束后,正如句黎湖所说,两个大单于都忙着拉拢各部,在王庭附近的,各显神通。 联姻的联姻,允诺的允诺。 等王庭人马瓜分干净,两兄弟同时出发,各奔东西,乌维往东去,找左贤王,因为他听闻自己弟弟与左贤王不合。    而句黎湖。 自然是往西找右贤王,因为他之前公然羞辱过左贤王,确实不合。 此次漠北大战中,右贤王不知是头铁,还是其他原因,真就一兵未发,战前伊稚斜威胁要将其剁成肉泥。 现在来看,已经成了一句笑话…… …… “什么!?” “匈奴发生了内斗?拿来!” 椒房殿内,刘彻从软榻上猛地起身,连鞋履都顾不得穿,连连招手。 宦者令赶忙呈上军情,“渔阳太守急报,月前北边有匈奴部落南逃,言说匈奴大单于身死,二子相争!” “草原动荡不安!” 殿内刺绣的卫子夫闻言,停下了手上动作,脸上也浮现惊愕神色。 “呵,呵呵,哈哈哈哈!”此刻皇帝也看完了奏报,忽然仰头大笑。 他就说嘛。 大汉一群诸侯王尽给自己添堵,草原上怎么可能没点龃龉勾当,嘿,这就来了! “哈哈哈,召近臣即刻议事。”皇帝有种幸灾乐祸的舒爽感,甩着袖摆,大踏步朝殿外走去。 “诶,陛下,鞋…鞋!” 卫子夫在后面高喊道,宦者令赶忙过来帮陛下提起鞋履,朝皇后匆匆施了一礼,随即快步追向皇帝。 “陛下,鞋!” 刘彻这一刻的畅快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在漠北之战时,他简直就是把自己劈成了两半。 一半盯着漠北,惴惴不安。 一半盯着诸侯,高度紧张。 幸好,自家后院没着火,谁能想到,大战完,匈奴人后院着火了!? 可喜可贺! 宣室殿,皇帝与一众官员几乎同时抵达,因为是内朝朝议,参会者多是郎官、侍中,本就在宫中。 “不用多礼。” 刘彻坐上龙榻,摆了摆手,径直问道:“右北平等郡迁徙乌恒近况如何?可有奏报呈上?” 漠北之战是一场大胜,汉军大胜,匈奴大败。 败了,就会往回缩。 与以往匈奴撤离漠南、退居漠北一样,左部主力在被霍去病打没了半条命后,左贤王本能的朝西北退缩。 他一退。 就失去了东北方向大片控制区域,皇帝趁机下令,迁徙乌桓人到上谷、渔阳、右北平等五郡塞外。 与那‘五属国’是一个路数。 都是为了让异族为藩篱,替大汉侦察匈奴动向,同时作为第一道抵御。 “陛下,辽西太守有奏报。”尚书令张安世从一堆文书中找出一本,快速呈给皇帝。 刘彻展开扫了一眼,其上并未提及匈奴内斗一事。 “拟一道诏令。” 皇帝上头在开口,下头已经有人持笔以待,“命北方各边郡太守,尽快派哨骑北上草原,探查匈奴动向!” 匈奴内斗是切实存在的,草原的动荡也是愈演愈烈的,所以想探明真伪,不难。 只不过长安距离漠北太远。 这来来回回数趟,等皇帝真正摸清北边发生了什么,天气已经转凉。 便是在这个秋冬交替之际。 未央宫中传出一道旨意,封郎中令李广,为武阳侯,食邑六千八百户! (本章完) ------------ 第130章 老臣的孙女好得很 “老臣……老臣谢陛下!” 侧殿内,李广单膝跪地,眼圈发红,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说话间,竟隐隐带上了哭腔。 他实在是,太难了呀! 追求了一辈子封侯,现如今,年过花甲,终于得偿所愿,李广着实难以自持,忍不住潸然泪下。 “起来!” 皇帝一把扶起李广,脸色肃穆道:“老将军何必作女儿态,今日能封侯,那是你军功使然!” “你应得的!” 这一次,难封的李广,终于正儿八经的正式封侯。 先前李广被赐爵关内侯,严格意义上来讲。 不算‘封’。 关内侯与列侯不同,本质上的区别,前者等级略低、无封国,后者等级最高、有封国,而从形式上来说呢…… 得爵关内侯,是‘赐’。 得爵列侯,才是‘封’! 不久前,当封侯旨意登门的那一刻,震惊了李广,也震惊了朝堂,但很快,他们便知道了为何如此。 李广,一箭射死了伊稚斜! 随着此事一并传开的,还有草原上发生内斗、动荡不安的消息,跟皇帝的反应一样,闻者无不笑开颜。 暗自长松一口气…… 没办法。 匈奴疆域辽阔,控股之士数十万,给汉朝的压力太大,皇帝在进攻匈奴之前,都得先尝试与月氏人、乌孙人结盟。 作为臣子,攻打匈奴的信念没有皇帝那般坚定,对匈奴担忧更多,在听闻匈奴内斗后,自然也会比皇帝更兴奋。 大笑的人很多。 不过又笑又哭的人,应该只有李广一个。 匈奴内讧,他笑,自己封侯,他狂笑,可笑完之后,便是悲从中来。 “臣……” 殿侧,李广听了皇帝的话,没有收敛情绪,反而深感愧疚难当,紧紧握住皇帝的双手,哽咽道: “臣几十年前莽撞无知,私下收了梁王将印,今日幸得陛下不弃,对臣…对臣……” 说着。 李老头垂首掩面,一时语塞,作势又要下跪,皇帝赶紧扶住,“荒谬,谁年轻时没犯过错?朕以前照样犯过!” “有错就不能改、不能活了?” 刘彻拉住对方的手臂,佯装怪罪道:“朕见你李广向来都是个能屈能伸的硬汉,今日何故哭哭啼啼?” “往日旧事,休要再提!” 从皇帝嘴里说出休要再提,那便是再也不提,李广当年犯忌讳的行为,这么多年小心翼翼遮掩的行为。 彻底翻篇。 李广听了这话,满心感激,倘若不是陛下拉着,他定要双膝跪地、抱拳承情,让陛下瞅瞅他的忠肝义胆! “好了,朕知道伱忠心。” 李老头的心思全摆在脸上,刘彻想不知道都难,他拍了拍对方的胳膊,向主殿走去,李广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以后你便是大汉的武阳侯,你李氏也一门两侯,将来在朝堂上行事,当稳重。” 皇帝刚说完,李广眼睛一亮,立马接道: “臣明白!” 干姓卫和姓霍的嘛,我李氏一门两侯,必须干他们! 皇帝闻声瞥了一眼李广,嘴角微微抽动。 跟一个什么想法都摆在脸上的人,真不该谈这些,让人误会了是朕指使的李、卫不和,那可就不好了…… 朝会在即。 皇帝看了看主殿的方向,绕开这个话题,不经意地提起另一件事,“朕听说你和太子走的挺近?” “啊,对!” 谈起这个,李广忽然有些不自然。 倒不是怕又犯忌讳,他以前便试探过,陛下并不在意自己与太子来往,不自然的原因,是李广目的……不纯。 “呵呵。”    “朕知道你有个孙女与太子年龄相仿,这太子妃嫔,舞刀弄枪的可不行。” 皇帝似笑非笑的说完这句,径直朝主殿行去。 李广闻言,下意识瞪大眼珠子,“那必须的呀,老臣的孙女知书达礼、气质端庄,岂会……” “诶?” “陛下你怎么知道我要……”后面的‘嫁孙女、成外戚’不必说了,因为皇帝已经走远。 李广的心思很难瞒住皇帝,说实话,连太子本人都瞒不住。 一开始。 对于李广的上赶着套近乎,刘据确实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次数一多,从李老头的话里话外,也能品出点味道。 只是。 刘据猜到也好,一直被蒙在鼓里也罢,都没啥用,因为太子是不可能有自由恋爱的。 他的妃嫔,要么皇帝说了算,要么皇后说了算,唯独没有他这个当事人说话的份…… 既然不能反抗,只能躺倒享受了,选谁睡谁呗。 咳,话糙理不糙,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 言归正传。 且说。 今日朝会依旧是内朝,不过与之前匆匆召集几个近臣不同,今天不仅大司马大将军到场,大司马骠骑将军也在场。 霍去病的官职,已经等同卫青,这不,就被皇帝拉进了内朝。 议事第一项。 卫青先开口,将漠北之战后兵卒的军功统计、抚恤放发捋了一遍,递了一份详细的奏疏。 他之后,便是桑弘羊。 毕竟大司马大将军刚才报的金额,都是国库买的单,这一回桑弘羊没有哭穷,不用哭,现在朝堂是个人都知道—— 国库空的能跑老鼠! “陛下,漠北之战时征调了十四万匹马,战后返回大汉的,不足五万匹。”桑弘羊语调平稳,毫无波澜的念道。 就这。 还是在有了马蹄铁的情况下,否则马匹损失还会更多,一匹马平均两万钱,将近十万匹马得损失…… 皇帝深吸一口气,脸色沉重几分。 与此同时。 算账小能手桑弘羊还在念:“日前大司农的统计也有了结果,地方府库基本耗尽,京师仓余粮不足三成。” “战时后勤粮秣运输,征调的数十万郡兵亦有死伤,地方无力承担抚恤,还需朝廷拨款。” 桑弘羊看着手中的笏板,全然不顾脸色越来越黑的皇帝,继续用那副认真的态度道: “由于是春季发兵,夏季方归,动用军民达百万之巨,抽调民夫较多的上谷、渔阳、代郡、右北平、太原……” 总之。 桑弘羊报了很多地名,都是一个问题,耽误了春耕。 春季发兵,对匈奴人不利,因为春天是牲畜发情、交配的季节,此时去攻,能有效减缓匈奴人的移动速度。 但春季发兵,对大汉同样不太友好。 会耽误农时。 一般而言,无论是游牧民族还是农耕民族,最合适的发兵季节都是秋季,当今天子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效果确实有,杀敌一千,可大汉也得承受自损的八百。 耽误农时,就会耽误赋税,再遇到个天灾,那便不仅仅是赋税的问题…… “朕知道了!” 龙榻上的皇帝神情严肃,郑重其事的看向桑弘羊,“你去告诉公卿们,短时间内,朕不会再起战端。” (本章完) ------------ 第131章 朕不在意,但又在意 一听这话。 桑弘羊当即拱手一礼,转身回了自己的位子。 桑侍中虽然精通财政,但他毕竟是内臣,今天能一股脑报出这么多数字、地名,自然不是他凭空捏造的。 而是外朝公卿们交给他,再借他的口,委婉的劝诫—— 陛下。 这几年,您就消停点吧! 河西之战时,桑弘羊哭穷,这一次大战后,他确实没哭穷了,直接摆事实,大汉短时间真经不起再来一仗。 不怪朝臣们这么想。 因为当今天子登基后,一直这么干的。 元光六年,爆发龙城之战;两年后,兵出雁门;隔年,爆发河南之战;三年后,奇袭右贤王; 隔年,兵发六路出定襄;两年后,爆发河西之战; 三年后,漠北之战! 仔细瞅瞅当今天子的履历,紧凑不? 治国之道,说复杂那是无比的复杂,但要说简单,对于现如今皇位上的那位来说,也很简单。 无非就是绕着那几个字。 捞钱,打仗,打完仗,再捞钱,准备下次打仗,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交替。 刘彻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做——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他的意志依旧坚定,他还能打。 但大汉。 必须得歇一歇了。 好在皇帝听了劝,桑弘羊松了口气,殿内其他人,即便卫青、霍去病两人,也是乐见其成的。 他们是将军不假,但他们……善战不好战! 两者区别很大。 朝会最后,似乎是为了庆贺此次漠北大胜,又似乎是要把自己过去多年征战的成果,给祖宗们一个交代。 皇帝吩咐下去,待冬至日时,要举行一场盛大祭祀。 散朝后。 皇帝按照惯例,独留下了大将军,等宣室殿内只剩下姐夫和小舅子两人,谈话敞亮了许多。 “最近几年,朕确实不准备再起大的战端,一来,这次举国之力北征,朝廷、地方都元气大伤。” 皇帝走下御阶,漫步间,举止随意。 “二来……” 他看向身侧的卫青,目光幽深,“匈奴内斗,你盯着点,能推一把就推一把,让他们斗得再激烈些!” 闻言。 卫青心中微动,他晓得,陛下决定短时间不动兵,恐怕和公卿们的劝谏关系不大,重点还是在匈奴局势。 “朕打算设立一个护乌桓校尉,节制乌桓人,以后乌桓和北地塞外五属国的匈奴人,任你调动。” “往草原使奸也好、收买也罢,只要管用,无所禁忌!”刘彻摩挲着手掌,语气渐冷。 “朕只有一个要求,让匈奴人的血,多放一会儿!” 卫青郑重应声:“喏!” 让堂堂大司马大将军负责安插细作、分裂匈奴,好像有点大材小用,其实不然,这可以解读为—— 皇帝对此事极为重视。 当然了。 不同人有不同看法,卫青本人对此的解读就很透彻,陛下亲自吩咐的任务,不管重视不重视,都得认真对待。 全身心的对待! 从未央宫返回自己的官署后,卫青吩咐书吏,以后有关塞外、匈奴的军务,一律送到自己这儿来。 至于朝廷内部军务,全部送去大司马骠骑将军府。 霍去病刚开府建牙不久,经验不足,对于舅舅的甩手掌柜行为,还登门质询过,结果换来了一顿训斥。 “堂堂大司马,要能文能武,一只脚走路,能成器吗!” 训归训。 舅舅还是划给了外甥一些积年老吏,人手上可以帮一把,但军务仍旧让霍去病自己看着办。 …… “近些日子投靠霍将军的人不少,司马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倒是卫将军哪儿,冷清得很。”    “啧啧啧。” “长安城里永远不缺见风使舵的人呐!” 太子宫,一处廊檐下,正有两人围在红泥小火炉旁,炉上支了一口铜镬,里面炖煮的肉汤咕嘟咕嘟冒泡。 东方朔丝毫不见外,自顾自盛上一碗,大冬天的,喝一口热汤,吃一口鹿肉,再滋溜一口酒。 嘿。 这滋味,给个二千石的高官都不换! “臣还听说啊……呼呼。”东方朔吃的太急,被烫到了,嘴里直哈气。 等他咽下去,坐在对面的刘据才问道:“听说什么?” “嘿嘿。” 东方朔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殿下,京中最近有传闻,说是陛下想借着霍将军,打压卫将军!” “官员们私下传的,几分真、几分假,不好判断。” 信息很惊悚,但刘据听完很镇定,心里已经给这条打上‘垃圾信息’的标签。 他喝了口汤,暖了暖身子,轻声问道: “还有吗?” 东方朔如今的身份,有点像太子宫‘风闻奏事’的耳目,替刘据探听朝中百官的动向。 东方曼倩这人,别的不多,就朋友多。 今儿个在太宰丞家中用宴,明儿个廷尉右监府上,还能赶一场,走到哪儿都吃得开。 人脉广,消息就灵通,加上对方可以经常出入宫廷,消息就不是一般的灵通了。 “的确有一件要紧事。” 东方朔放下碗筷,神情突然正经起来,叹了口气,“司马相如这老头,终究没能熬到冬天。” “他临终前,给陛下献了一卷书,在书中劝陛下封禅!” 话音刚落。 刘据抬手的动作顿住,缓缓放下手中物件,用方巾擦了擦嘴,表情平淡道:“孤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看来确实紧要。” 东方朔两条弯眉努力地蹙在一起,跟道:“是啊。” 司马相如劝谏陛下封禅,这般大的事情,竟然没有传的沸沸扬扬,只可能是被陛下有意压了。 这一压。 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漠北之战后,大军班师回朝那一天,生性谨慎的霍光演了一出戏,刘据也配合着他。 以一种看似滑稽的形式,将封狼居胥一事揭了过去。 庆功宴上。 皇帝也说过他不在意‘霍去病封狼居胥’,这话,刘据信! 但同样的,刘据相信,自己的皇帝老爹,应该很在意‘封狼居胥’,或者说,是封禅这类重要的祭祀方式。 因为。 此时此刻,在长安城外,正有一场类似封禅的盛大祭祀,名:郊祀。 由君王率领三公九卿,在京城南郊祭天,北郊祭地。 同样要祭天、祭地,但‘郊祀’不是‘封禅’,两者举行的地方不同,祭祀仪式也不同。 或许是心中执念作祟。 皇帝特地下旨,此次郊祀,规模一定要够大、够隆重,隆重到封狼居胥时没有的东西,现在全都有! 长安南郊。 高台之下,皇帝与一众朝廷重臣身穿华服,头戴冠冕,在太祝令高声唱喝完祝词后,众人拾阶而上。 与此同时,位于高台两侧的乐官右手重重放下,激荡的鼓乐声随之大起,乐人手持礼器,上演庄严的八佾舞。 一时间。 天地为之一肃。 这一刻的主角,理当是皇帝,是三公九卿,唯独不可能是台下演奏的乐人。 可随着近期种种大事的发生,被时代浪潮翻滚出来的一位乐人,他值得一提,尽管他只是个被阉割的乐人…… 此人,姓李,名延年。 (本章完) ------------ 第132章 天要亡我冠军侯不成 尽管京城有盛大的祭祀活动,但对于大汉各地的百姓来说,元狩六年的冬天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由于刚经历过一场疲敝的远征,今年的冬天,甚至比以往更沉寂一些。 大汉上至公卿,下至平民,无不期盼着春天的到来,届时洒下一把把种子,看着绿油油的麦田遍布大地。 那时。 天下人方才有了盼头,大汉也能缓上一口气。 农耕社会里,一切上层结构都建立在土地、粮食之上,只要风调雨顺,国家能大丰收,那么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都能大事化小,再小事化了。 只不过。 随着天气转暖,迎来的也不全是喜悦,可能还有噩耗…… 噩耗来的很突然,但并非无迹可寻。 “孤不是安排了宋公等人时常问诊,冠军侯怎么还会病危!?”太子宫内,刘据起身之际,惊愕问道。 见太子神色急切,魏小公公不敢怠慢,语带苦涩:“冠军侯发病甚急,先前没有半点征兆!” “宋公言说,军中疫病在年前已经得到控制,那时冠军侯也无恙,谁知隔年气温升高后,冠军侯却突然病发!” “他也始料未及!” 从漠北归来后,军中时有疫病出现,源头大多来自于马匹牲畜。 实际上。 出关的十四万马匹,能损失一多半,有一部分原因就在于疫病,染病的牲畜,早在关外时卫青便命令就地掩埋。 入关后感染士卒的并不多。 加上刘据从开战前到开战后,一直盯着此事,在军中出现疫病苗头的第一时间,他就将博望苑众多的医者派出。 救治军中兵卒的同时,也给诸将领作了检查,其中以霍去病最为详细。 那时。 霍去病确实没有染病的症状,龙精虎猛,可现在怎么说病危就病危? “冠军侯现在在何处?备马车!” 魏小公公看太子那急匆匆的架势,吓了一跳,连忙在身后大喊,“不可,不可备车,去不得呀!殿下!” “苏武!备车!” 对于太子的命令,苏舍人向来能执行十二分,不会执行十分,魏胜这个太子宫总管的话,能喝住其他宫人。 却管不住苏武。 太子车驾一路出了宫门,又出覆盎门,向着南边的上林苑驰去,行到半途,遇上了焦急赶来的宋邑、唐安等人。 “臣无能!” 车舆里,宋邑惭愧难安,俯身要拜。 “宋公无需如此,且说冠军侯一事!”刘据脸色凝重,微微扶了对方一下。 宋邑也知道此时不是虚礼的时候,擦了擦额头虚汗,唉声叹气道:“臣一时失察,酿成了大错!” “冠军侯发病后,臣去了军中,发现当初跟着冠军侯出塞的兵卒,其中有人出现了相同病症!” “细问之下……” “唉!” 宋邑脸上悔恨交加,后悔自己发现太晚,恨匈奴人手段太阴毒。 漠北之战时,沿途水源被匈奴人用死尸、粪便污染,卫青部发现的及时,处理的也果断。 霍去病同样发觉,但他却无法像卫青一样,保证每一名兵卒都喝到煮沸后的活水。 霍去病部没有后勤补给,而且进入草原后,他麾下兵马不是在厮杀,就是在去厮杀的路上急行军。 事急从权。 有兵卒喝了不干净的水…… 初时并未察觉到异样,甚至是返回大汉后,依旧生龙活虎,可度过了一个冬天,等到春季渐暖。 潜藏在人体内的疫病显出了狰狞面容! 霍去病是在漠北便被感染,还是回返长安后被传染,无从得知,现在也不重要了。 “冠军侯发病时,正在上林苑与陛下狩猎,距离博望苑很近,急召臣去看诊。” 一向喜好嬉笑作弄的唐安,此刻全然没了往日的轻挑,满脸郑重道: “冠军侯是在骑马期间忽感不适,可他强撑着,直到手脚无力、跌落马背,方才被旁人察觉。” “臣只匆匆看了一眼,之后陛下便将冠军侯送去了上林苑的殿宇中,召宫中太医诊治。” 话罢。 车舆内陷入良久的沉默。 刘据眉头紧锁,望着车窗外的林木快速向后掠去,几人尽皆无言,之后的时间里,太子车驾一路畅通无阻,朝着长杨宫疾驰。 长杨宫外。 此刻已经乱作一团,皇帝一身劲装,神情阴沉似水,在大殿外来回踱步。 咯吱一声,殿门被推开,从内里走出三名上了年纪的医官,刘彻紧忙上前问道:“如何?” 一旁的宦者令眼神惊恐,直往皇帝身前挡,却被皇帝一把推开。    “滚!” 被推了一个趔趄的宦者令不敢质问刘彻,眼珠子却紧紧瞪住从殿内出来的三名医官。 那三位也知道轻重,并未靠近皇帝。 离着几丈开外,太医丞便叹了口气,拱手道:“陛下,冠军侯疠气入体,臣等也无能为力。” 说话间,他摇了摇头。 “胡说八道!” 岂料刘彻听罢,眼中尽是不可置信,言语间陡然暴怒,“几个时辰前冠军侯还好好的,现在就不行了!?” 太医丞面色为难,尽量委婉道:“若是用药,也能拖一段时日,但药医不死病,冠军侯已经疠气入体……” 言下之意就是。 必死的病,无药可救,症状确凿,冠军侯现在或许还行,可迟早都会不行…… 太医丞的话音落下,周围禁军微微有些骚乱,宦者令眼疾手快,赶忙扶住身体一阵摇晃的皇帝。 这一刻,刘彻脸色苍白,顿感眼前的一切天旋地转。 怎么会这样? 不过。 无神与恍惚只有一瞬间,下一瞬,刘彻苍白的脸孔猛地被怒火与杀意充斥,他指着三个医官,大声咆哮道: “砍了,把这三个庸医给朕砍了!” “快!” 皇帝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太医丞三人却吓得面无血色,不等他们震惊的目光回神,宦者令已经连连摆手。 左近的禁军迅速上前,拖住三人便走。 “陛下!臣冤枉!” “臣等冤枉啊!” 太子车驾赶到时,见到的便是三颗人头落地的一幕,神情凛然之余,刘据等人快步行至殿前。 皇帝此刻正急喘粗气,瞪着吃人的眼神,一手叉腰,一手斜指,吩咐再召太医。 “再召!” “朕不信了,太医院里都是庸医!一个冠军侯都救不活,朕要他们有什么用!?” 皇帝怒火中烧,宦者令闻声急忙要吩咐人去办,侧身时见到太子以及太子身后的人,脸色大喜。 未等他开口,刘据就上前拱手道:“父皇,儿臣带了数位名医,恳请试一试。” 说着。 他侧了一步,皇帝转过身时,正好看见宋邑等人,宋邑、唐安皇帝不认识,但义妁他认识。 “义公!” 顾不得许多,刘彻三两步走到义妁身前,“冠军侯突发恶疾,还请义公救治一二。” 义妁闻言连忙还礼,口称不敢,她跟着太子来到此处,自然是来救治冠军侯。 应完礼后,作势便要入殿。 “父皇,这两位师从仓公!”这时,刘据提了一嘴宋、唐二人的背景。 皇帝果然停步,无需多说,在他眼神看过来时,宋邑、唐安一同作揖一礼,跟着义妁入了大殿。 又是咯吱一声。 殿门隔绝了内外。 早在先秦时,便有疫病隔离的措施,西汉后期甚至有成文诏令: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 正因为知道疫病的可怕,之前宦者令才会一个劲往皇帝身前挡。 然而。 也正因为知道这类疫病的可怕,皇帝才会失态,医官说冠军侯无药可救,他不信,他宁愿杀了医官都不信! 可如果不信,为何又要掩耳盗铃似的杀人呢? 归根结底。 皇帝的内心深处,还是信了,这一刻,他的心在抽搐,他在掩饰,拼命的掩饰! 刘彻抬头望天,临近日暮的天空深沉可怖,残阳的余辉将天边照得如血一样鲜红。 苍凉夜景下,响起一声不甘的怒吼—— “天要亡我冠军侯不成!!” 天,没有回应,但地上的人有回应,宦者令哀声道:“陛下,此地有义公与仓公弟子,冠军侯定然无碍。” “您与太子尽快回宫吧!” 听到这话。 皇帝好像才恍然意识到什么,双眼猛地瞪向身边的刘据,惊道:“谁让你呆在这儿的,滚回太子宫!” 话罢。 他又看向刘据身后的宫人、护卫,眼中的暴虐极尽喷薄而出,“你们都是一群瞎子吗!还不送太子回宫!” 魏小公公双腿打颤,扑通跪地,爬在刘据脚边,拉了拉裤脚,颤声乞求道: “殿下,快走吧!” (本章完) ------------ 第133章 俺给你们磕头了 刘据没有固执,深施一礼,转身便走。 医者已经送到,之后的事情他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过临上马车时,刘据吩咐车驾走一趟博望苑。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该医学馆内的医者效力的时候了! “陛下。” 看着太子车驾远离,宦者令小心的劝着皇帝,“陛下,咱们也……” “朕让你召太医召了吗?”皇帝冷声打断,见宦者令语塞,刘彻声音低沉下来,“快去召!” “都召来!” “治不好冠军侯,朕留着他们还有何用!” 宦者令一见如此,脸上尽是痛苦之色,知道自己苦劝无用,退至一旁,吩咐人通传太医的同时,小声道: “快去找皇后……” 长杨宫殿内。 灯火通明,殿侧撒着一圈白灰,起到基本的防范作用,方法传自《周礼》:以蜃炭攻之,以灰洒毒之。 蜃炭,即生石灰。 唐安进殿后,扫视了一圈,除了对满殿持刀披甲的壮汉皱了皱眉,其他措施并没有差错。 当下殿内的兵卒,都是霍去病的亲兵,明知自家将军染了疫病,依旧寸步不离。 每进来一个医者,他们都瞪着铜铃般的眼珠子。 不知为何。 他们的眼神总带着点杀意。 “各位将军,你等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们与冠军侯共处一室,并不是什么好事。”义妁看着众兵卒道。 “我们不怕死!” 一个亲兵紧握腰间刀柄,语气沉闷坚毅,其他兵卒同样按住长刀,一动不动。 在他们之间,传递着一股压抑的情绪。 义妁面不改色,她去过军营很多次,知道些兵卒的心思,“我说的不好,不是对伱们不好。” “是对冠军侯的病情不好。” 不出所料。 此话一出口,周围紧盯着的亲兵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队率挥了挥手,“你们出去,俺盯着!” 等一众属下退出去,队率看向义妁,“先前来了几个太医,畏畏缩缩,连将军的身都没近。” “望了两眼就说无药可救。” “你们几个胆子比他们大,如果能治好俺家将军,俺给你们磕头!可如果再给一句无药可救……” 队率语气森然,“不管你们是太医、御医,今天都别想活着走出这个门!” 义妁微微点头。 没有半分反驳,只说道:“将军,为了冠军侯好,还请你们以后用丝巾布帛掩住口鼻。” 身后队率二话不说,当即裁下一截衣摆,他的动作义妁已经不去看,而是转身走向床榻。 这时。 宋邑、唐安两人已经完成了初步诊断,一人搭住霍去病手腕,一人则去看床榻下的夜壶。 “数脉。” “小便发黄。” 见义妁走近,他们二人又说道:“体表发热,呼吸粗重。” 义妁闻言轻轻颔首,朝床榻上的霍去病道了一句:“将军,无礼了。” 再看此刻的霍去病,以往锋芒毕露的汉子,现如今脸色卡白,眼神暗淡,无力地躺在榻上。 连应声举起手的动作都艰难无比,几次想开口,喉咙里都只传出含糊难辨的嘶哑声。    当真是,病来如山倒…… “苔白如积粉,舌质红绛。”义妁稍微用力,掰开霍去病的嘴巴,她说这句话时,唐安正拿着一本小册对照。 “是了、是了!” “跟数月前军中爆发的疫病症状一致。”唐安沉声问道:“身体发热,却憎寒?” 问了问题,但没人答,霍去病无力答,唐安遂看向靠近身边的队率,“问你话呢,冠军侯之前是不是憎寒壮热?” “啊?对对!” 两波医者看诊区别太大,那队率一时没反应过来,被喊了一声才忙不迭点头。 “冠军侯应该前一天就有不适的症状,否则今日病发不会如此猛烈。”宋邑说这话时,也盯着队率。 “是!” 这次汉子回答的很快,急道:“昨日晚间在军营里,将军言说头昏,睡的比以往更早一些!” 话罢。 他紧张的看着三位医者,眼神扫视间,突然双膝跪地,一个八尺的汉子,眼眶一下子涌出滚滚泪珠。 “三位,一定要救救俺家将军!” “俺给你们磕头了!” “不要搅扰我们诊治。”义妁的应对很及时,听了这话,队率急忙止住叩首。 泪珠还在滑,嘴巴大张的表情也在哭,可生生憋住了声音,立即起身让开,不敢搅扰半分。 “冠军侯,是否腰背项痛?”唐安伏低身子,靠在霍去病身边轻声问道。 霍去病本想开口说话,但最终还是作罢,只能缓缓点头,唐安随即在自己的小册上写下:加羌后一钱匕。 又问:“眼眶是否疼痛,鼻干不眠?” 霍去病再点头。 又记:加甘葛一钱匕。 问诊从日暮持续到夜深,等唐安等人出来时,上林苑远处的山林已经彻底落入黑暗。 “冠军侯如何?能不能治?”着急问话的,依然是皇帝。 “禀陛下。” 义妁并未解下口鼻上的遮挡物,拱手道:“臣等不敢保证一定治好冠军侯,只能说尽力而为。” 呼! 听到这话,皇帝长出一口气,倘若对方说绝对能治,他肯定不信,可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反而有些可信度。 “好好,尽力而为!” 皇帝紧绷一天的神经,到了此时,终于松懈了几分。 一应药石,先前便紧急调来了长杨宫,也省了义妁等人奔走配药的过程。 趁着几位医者走开,皇帝的脸色也好看了点,宦者令凑上前去,小心翼翼道:“陛下,皇后传了话来。” 闻言。 刘彻斜睨着宦者令。 老太监微微低头,面露委屈,“奴婢也是没办法,陛下,您千金之躯,万不敢有半点闪失啊!” 安静了片刻,刘彻才冷声道:“冠军侯有了好转,尽快来报。” “是!” 宦者令答应一声,赶忙朝身后招呼:“快,摆驾,陛下要回宫!”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皇帝如此,皇后亦如此,为天下计,卫子夫出面喊回了自己的丈夫,可从私情计,那危在旦夕的冠军侯…… 也是她的外甥呀! (本章完) ------------ 第134章 皇后忙,妹妹理应帮着照顾陛下 翌日。 未央宫中传出诏令,陛下罢朝,一应政务交由公卿商议定夺。 消息一出,朝野皆惊。 御史大夫石庆直入未央,坚持面圣。 陛下的面他见到了,并无大碍,罢朝的原因,是冠军侯病危,陛下要为其祭祀祈福…… 等石庆把此事转达给朝堂百官,众人先是放下悬着的心,随后的反应便不一而足。 有戚戚然者。 有摇头叹息者,还有沉默不语者。 与冠军侯关系疏远的人,可以有这样那样的反应,但与冠军侯关系亲近的人,只有一个反应。 悲戚交加。 皇后将霍去病的妾室与儿子接入宫中,霍杨氏惶恐难安,动辄以泪洗面,卫子夫触景生情,也红了眼眶。 卫青入宫来看望了几次,始终面色沉重。 刘据也来过椒房殿,劝慰她们不必悲伤过度,义妁等人本就医术高超,又有治疗疫病的经验,表兄定能逢凶化吉。 实际上…… 这话刘据自己心里都没底。 在此类需要绝对专业的领域,又涉及到生死存亡,对医者的信心再强,病患家属的心里也会忐忑。 更何况还是如今这个医疗并不发达的年代,在不能尽信医者的时候,就会求鬼神,方有皇帝祭祀祈福一说…… …… 未央宫,猗兰殿。 “夫人,李法曹到了。”近日宫内气氛低迷,宫娥通报时声音都不自觉的降低了许多。 “知道了,请到后庭花园去。”回应宫娥的是一道嗓音婉转的女声,柔和动听 “是,夫人。” 不久前,空置许久的猗兰殿迎来了一位主人,确切来说,是一位李夫人。 诶。 此处的李夫人,是封了‘容华’品级,能真正被称呼为夫人,而并非常宁殿李姬那个假夫人。 两人同姓李,但出身完全不同。 常宁殿的李姬,能攀上陇西李氏的家世,而猗兰殿这位李夫人,却是‘歌舞艺人’出身。 前些日子。 因其兄的一首乐曲进入皇帝视野,随后,又因其美貌过人得入宫中,一举显贵。 后花园凉亭下,两人相对而坐。 “妹妹近些日子都在猗兰殿,并未出去走动?”领了一个法曹虚衔的李广利凝声问道。 听到这话。 李夫人微微抬眸,面上生疑,“兄长又不是不知,当下不好随意走动的。” 能以美貌过人一跃成为宫中新贵,李夫人不仅嗓音婉转悦耳,容貌、身材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好。 脸庞犹如美玉荧光,眉眼如画,虽是一身曲裾深衣跪坐,但腰部收紧的丝绦,依旧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形。 对于占有四海的皇帝来说,一个相貌出众的女子,并不足为奇。 想要美女,随便张张嘴。 达官显贵们送不来一千,也能送来八百。 李夫人之所以能脱颖而出,还能让皇帝掉进眼睛里拔不出来,关键在于她那一身气质! 只见。 这位宫装美人仅仅跪坐于此,黛眉微蹙,便有一股柔弱之感,惹人怜惜。 一颦一笑间,又天生带着一丝淡淡的娇娆,魅惑不至于风骚,清冷不失典雅。    真就应了那首乐曲——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园亭下。 绝世佳人动作舒缓,慢条斯理道:“冠军侯病重,陛下罢朝祈福,皇后宫中也是一片泣声,眼下怎可乱走动。” 李夫人替对面的兄长斟上一杯清茶,语气轻柔,“兄长尝尝,是从太子宫传出的喝法。” “别有一番滋味。” 李广利看着茶盏,手没动,眉头微蹙。 “陛下颇为喜爱这种喝法。”李夫人抿了抿薄唇,淡淡补充道。 李广利这才端起茶盏,慢啜一口,“正因为陛下罢朝,皇后宫中纷乱,妹妹这时候才应该出去走动走动。” “哦?” 李夫人眸光投来,“兄长何意?” 李广利放下手中茶水,看向自己妹妹,平静道:“陛下已经祈福数日,定然身心俱疲。” “此刻皇后脱不开身,妹妹作为后宫新晋的夫人,去给陛下送一些糕点、米粥也是好的。” 听着听着。 李夫人一对好看的眸子亮起晶莹的光,睫毛弯弯,“还是兄长考虑周到,我这便去给陛下做。” 李广利闻言,同样露出了笑容。 临近酉时。 未央宫南侧的一间宫殿外,宦者令看着一身素装、手里端着托盘的新晋贵人,赔了一个笑容。 旋即向殿内低声道:“陛下,用膳时间到了。” 李夫人朝宦者令欠了欠身,以示谢意,随后才独自一人,轻手轻脚地迈入大殿。 皇帝盘坐在一个蒲团上,背对着殿门,听到了脚步声也没有回头,动都没动,只说道:“放在一旁,退下吧。” “陛下。” 软糯的女声响起,李夫人跪在皇帝身侧,一边摆放膳食,一边低低劝道: “祈福固然重要,可陛下也不能坏了身子,若是冠军侯痊愈,想必也不愿见到陛下面容枯槁。” 早在她开口时,皇帝已经睁眼望了过来。 看着对方那不施脂粉,仍旧秀丽脱俗的容颜,刘彻终是有了动作。 见状。 李夫人赶忙将一碗三鲜羹捧给皇帝,“臣妾特地替陛下熬煮的素羹,哦,还有这个糕点。” 皇帝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一言不发的吃着,李夫人则在一旁悉心服侍。 待皇帝用完膳,她收拾起筷羹,轻声道了一句:“陛下,臣妾明日再来……” 皇帝没有反对,就是默认了。 李夫人施了礼,徐徐退出大殿,等她走出殿门,正想和宦者令嘱咐几声,不曾想。 台阶远处忽然奔来一个小黄门,脸上喜色难掩,高声喊着:“陛下,陛下!” “长杨宫传来消息,冠军侯转危为安了,陛下!” 闻听此言。 宦者令眼神陡然瞪大,随即一个转身,冲进大殿,拉长嗓子尖声喊道:“陛下,大喜呀!” “您的祈福感动了上天,冠军侯……” 不等他嚎完,皇帝已然健步如飞,冲出大殿、冲下台阶,朝那来报的小黄门急问道:“如何,冠军侯如何了?” “快说!” (本章完) ------------ 第135章 皇帝打太子,一个愿打,一个不愿挨 经过义父先前那一嗓子,小黄门也知道得改口了,径直一个滑跪,恰好扑到皇帝身前,高声道: “陛下的祈福感动了上天,先前义公命人传来消息,冠军侯高热有减退迹象,表明已经度过了最险要阶段。” “再无随时殒命之忧!” 皇帝听罢,又惊又喜的表情顿在脸上,瞪着小黄门确定道:“当真!?” “陛下,千真万确!” 下一刻,皇帝干涸了数日的心灵,猛然有了色彩,“哈哈哈,好好好,不负朕数日之功!” “赏!” “来报的内侍重赏!宫里的所有宫人,全都赏!哈哈哈!” 宦者令带着一群宦官、宫女纷纷跪地,喜笑颜开的高呼道:“谢陛下。” 主子悲,他们就悲,主子笑,他们就笑。 随着皇帝大笑声传开,好似是一颗滚烫的铁球丢入冰坨里,压抑许久的未央宫一瞬间阴霾尽散,阳光明媚。 皇帝的高兴仍在持续。 转头大笑间,扫到身后不远处正笑脸盈盈的绝世佳人,心情更加舒畅,三两步走到近前,拦腰抱起李夫人。 “哈哈哈!” “今天你也有功,也要赏!” 皇帝在对方娇嫩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惹得佳人一阵娇呼,羞红的脸颊直往皇帝怀里躲。 瞥到这一幕。 内侍们纷纷把余光收回,将眼睛钉在地上,皇帝则再次仰头大笑,开怀不已。 消息最先抵达未央宫,传于皇帝,之后传至椒房殿。 皇后卫子夫牵挂了数日的心神,一朝放松,再难掩情绪,喜极而泣。 随后。 消息传至宫外。 传到冠军侯府,霍杨氏抱着襁褓里的婴儿,泪如雨下,霍光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合上。 传到长平侯府,一刻不停磨着长刀的卫青,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 最后,消息到了太子宫。 甲观殿,那处高高的楼台之上,魏小公公见到太子在重重锤了一击栏杆后,猛地吼出一个字: “操!” 魏小公公等了半晌,见太子光激动,却没有后文了,面露不解,试探的问道:“殿下,可是要操持什么物件?” 听到问话。 刘据扭头看向小太监,嘴里憋了半天,又憋出一个字:“滚。” 同样是一个字,但这次魏小公公没有丝毫疑惑,喜悦的笑脸一跨,讪讪退走。 历经数日,高热不退的冠军侯终于出现了转机,在博望苑一众医者以及义妁等人的多次专家会诊、用药后。 病情得到了遏制。 并且正朝着良好的方向转变。 至于冠军侯转危为安的原因里,到底有没有皇帝祈福的因素,信不信,那便因人而异了。 刘据肯定不信。 皇帝本人应该是信了点,宫中一众宦官绝对信、必须信,而一直负责给冠军侯用药的医者们…… 心里不信,嘴上信。 长扬宫。 草长莺飞之际,宫苑外的草地上,在床榻躺了大半个月,尚有些虚弱的霍去病步履蹒跚地走着。 唐安捋着胡须,在一旁笑道:“托陛下洪福,把冠军侯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日后可要切记,病从口入。” 霍去病脸色蜡黄,精神头却比前些日子好了很多,脸上露出一抹浅笑,声音低哑道:“还要多谢几位恩公。” “哎!” 没了紧迫感,唐安以往的轻挑性子又冒了出来,直摆手,“冠军侯可别谢我们,专门去谢谢太子就好。” “你是不知道,在你病倒期间,太子在博望苑大发雷霆,扬言不治好冠军侯,立马让我们滚蛋!” “嗬。” 唐安撇着嘴,“那家伙,还说伱要有个闪失,让我们全去吃牢饭,把以前花的金饼都吐出来了。” “哼,真让老夫心寒!” 跟在旁侧的宋邑也是越老越没个正形,一个劲点头,还是身为女子的义妁厚道些,朝霍去病苦笑道: “我等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奉太子殿下命令行事,冠军侯不必言谢。” 霍去病听罢,不再多言。 只是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也将太子的作为记在心里…… 疫病入体的那段时间,霍去病的精神一直浑浑噩噩,常常头昏脑涨,记不得半点东西。 直到这几日。    听着亲兵们的讲述,他才逐渐还原昔日场景,有心急如焚的陛下,有着急赶来的太子,有围作一团的医者。 还有给自己下了‘无药可救’论断的太医院医官…… 谁亲谁疏。 霍去病一直都会记得。 “呐!” 这时,唐老头的毒舌仍不消停,一指跟在众人身后的兵卒,“冠军侯,你这亲兵可厉害的很。” “之前可是扬言要让我们成他刀下亡魂,比太子殿下还狠,差点把老夫给你诊脉的手都吓抖了。” 嚯。 一听这话,身后跟着的一伙亲兵,立刻退了一步,目光乱瞟,就差明说:‘对,说的就是队率!’ 五大三粗的壮汉看了看四周,又见霍去病望来,顿时傻眼:“俺……” “俺给你们磕一个!” 说着,这位队率便要磕头赔罪,不等霍去病发话,也不等义妁打圆场,唐安便上前拉住,随即朝霍去病笑眯眯道: “他确实得罪老夫了,不过老夫不让他磕头,冠军侯,老夫瞧你这个亲兵骨骼惊奇、身强体壮。” “可否借给老夫几天?” 借人? 霍去病一时摸不清头脑,好在此时宋邑替他解惑道:“前些日子,这位壮士也曾轻微出现过感染的症状。” “不曾想,过了几日,竟然自行消退了,我等就想借来研究……咳,不是。” 宋邑掩嘴假咳一声,“我等想仔细看看这位壮士为何如此独特!冠军侯放心,绝不会伤他分毫。” 解释的很完美,保证的也很到位。 壮士被借走了。 旋即,达成所愿的两个老头,一边给壮士画大饼,‘我们博望苑啥都有。’ 一边拉着壮士上了马车,‘去了博望苑啥都有!’ 就这样。 看着他们远离,霍去病还没说什么,义妁已经提醒道:“冠军侯最好不要借太久。” 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说太多,转过身来,朝霍去病正色道:“冠军侯此次感染的疫病,恰逢我等治疗过。” “唐公两人也擅长疑难杂症,这才能合力救治,日后再遇其他疫病,冠军侯当万分小心!” 听罢。 霍去病郑重作揖,“谨记。” 生死关头走一遭,没有谁比霍去病本人的感悟更深,他不怕战死沙场,但卧于病榻的那段日子,霍去病人生头一次…… 出现了怕死的念头。 他很怕那样窝囊的、无力的、憋屈的死去! 义妁点了点头,见他听了医嘱,脸色舒缓些许,继续道:“听闻冠军侯府上还有婴孩,最好多休养一段时间。” “彻底痊愈后再回府。” 小孩的抵抗能力可不比先前那位壮士,义妁难免多劝一句,况且宫中的宦者令也给过暗示,让冠军侯多养养。 霍去病自无不可。 季春时节。 椒房殿内举行了一场盛大宴席,刘据、卫青、霍光等人皆在。 难得有一次在未央宫里,宴席的主角不是皇帝,而是他人,皇帝丝毫不吃醋,仍由皇后拉住霍去病的手嘘寒问暖。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霍去病、霍去病,正应了他的名字,病魔去了! 宴席上,女眷们尽挑好听的话说,经历了一次生死折磨,霍去病的性格似乎也稳重了点。 姨娘说什么,他点头应什么,便是在这一说一应间,杨氏被皇后亲自开口说情—— 正式扶正。 女人有女人们的私话,男人有男人们的正题。 趁着皇后等人围着霍去病,皇帝也唤来太子,说着不太喜庆的话,“朕已经将太医令交由廷尉处理!” 刘彻绷着脸,沉声道:“太医院一众医官,朕也罢免了大半。” “是。” 刘据点头,附和道:“那群庸医,确实该罢免!” 皇帝听完,又等了会儿,蹙眉盯着太子。 “没了?” 刘据看向皇帝老爹,迷茫的反问道:“还有什么?” (本章完) ------------ 第136章 活在坎上的大将军 还有什么? 刘据是假迷茫,皇帝可就是真不爽了,脸一板,眼一瞪,“你博望苑里名医众多,不替父皇分忧分忧?” 太子大肆招揽医者时,皇帝疑惑过,但并未多关注,还曾训斥太医令‘多管闲事’。 以他之前的了解,知道太子招揽了义妁,并不了解其麾下还有仓公弟子。 再加上这一次。 太医院医官们束手无策的疫病,却被博望苑的医者们解决,皇帝就动了心思。 朕的东西,将来都是太子的,太子的东西,现在都是朕的! 这个逻辑没毛病吧? 反正皇帝认为没有半点毛病,然后他不就朝太子来了一句——你不得替父皇分忧分忧,意思意思? 孰料。 刘据仍旧茫然的看着皇帝,回了一句:“什么意思?” 侍立在两人身旁的宦者令暗自撇撇嘴,心说:‘这可就没意思了。’ 啪! 皇帝没有应这句词,而是一拍桌案,引得卫子夫等人转头来看,原本恼羞成怒的皇帝连忙挤出一个微笑。 等她们回过身去,刘彻才压低声音,瞪眼道:“知道你在那群医者身上花费不小,朕从内帑补给伱。” “可别得寸进尺啊!” 真是的,早说嘛。 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刘据拿起一个酒壶,一边给皇帝老爹倒酒,一边恍然大悟道:“原来父皇是想征辟义公他们?” “没问题,儿臣回头就跟他们说说。” 哼哼。 已经喝了一个微醺的皇帝这才满意。 今日是家宴,又恰逢霍去病痊愈,难免多喝了几杯,往日云山雾绕的作态,当下也淡去不少。 见太子给自己倒酒,皇帝来者不拒,端起酒盏畅饮一口。 趁着他兴起时,刘据又道:“不过义公他们愿不愿意去太医院,儿臣可不敢保证。” 嗯? 现在换皇帝问那个问题:“什么意思?” 刘据实话实说,“义公的父母以前便是太医院医官,结果被当时的太医丞陷害,入狱身亡。” “义公后来入宫担任医官,也曾受到过排挤,还有,唐公和宋公,以前一直是齐王刘次昌的侍医……” 一听这话。 皇帝慢慢放下酒盏,脸上的微醺逐渐压下,冷静与谋算重新占据大脑。 义妁的经历,可能会让她对太医院有排斥心理,不愿来,而那两个仓公弟子,皇帝这会儿不想让他们来了! 齐王刘次昌。 于元朔二年自杀,齐国废除。 那一年,皇帝颁布了《推恩令》,同样是那一年,明知主父偃和齐王有仇,皇帝还是派了主父偃担任齐国相。 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的主父偃没有让皇帝失望,他到了齐国后不久,齐王自杀了…… 那一年。 主父偃献祭了两个诸侯王,一个燕王,一个齐王。 当然,这两位并非是被栽赃陷害,他们犯下的事情恶心至极,也算罪有应得。 燕王刘定国与自己父亲的姬妾通奸,同时,与子女三人奸;齐王刘次昌一丘之貉,与自己胞姐奸…… 此类人,死也就死了。 死不足惜。 他们的死亡在当初引起过什么风波,已经是过去事,也不必谈,可遗留的余波影响到了今日,却不得不重视。 主父偃‘献祭’齐王的过程中,有皇帝的手笔,让齐王的侍医以后给自己诊断,皇帝有点膈应。 而且…… “朕记得,仓公是临淄人,他那两位弟子?” “回父皇,都是临淄人。” 齐地人士,还曾担任过齐王的多年侍医,刘彻重新拿起酒盏,脸上的热络已经不见踪影,不咸不淡道: “你问问吧,他们不愿来也不强求。” 说话是门艺术。    跟皇帝说话,既是艺术,也是门技术。 刘据肯定不想让自己辛辛苦苦招揽的人才,花了大笔钱财、又推心置腹培养的人才,被皇帝老爹挖走。 可他不能明说,怎么办? 只好点几句,让皇帝自己打消挖人的念头。 等刘据将陛下有意征辟的事情告知时,义妁不出意外的婉言拒绝,唐安、宋邑两个老头也说: “不去不去!” “老夫待在博望苑挺好的,这儿啥都有。” 皇帝的好意他们心领了,也拒绝了,但面子还是要卖一点的,派了几个徒弟入太医院。 就是吧。 被挑出来的那几个徒弟,一脸不情愿,不是他们不想做官,也不是他们留恋博望苑的优厚待遇。 单纯是……在太子手下当差,顶多挨骂,给皇帝做事,一着不慎可是要砍头的呀! 不过。 这都是后话,几个老头怎么忽悠弟子是他们的事儿,刘据通知到位,随后转身就派人去了长平侯府。 把舅舅卫青请来博望苑,让一众医者好好给大司马大将军养生养生,把一些陈年旧伤、战场暗疾都治一治。 按摩、针灸也好,调理身子的补药也罢。 全都上! 表兄霍去病的病危提醒了刘据,舅舅卫青接近四十,马上就要活在‘坎’上……呃。 对于别人来说,七十、八十可能才是坎,可对卫青来说,四十已经是他的坎。 虽然他自己不知道…… 卫青确实对太子的操作有点不解,对于太子让他以后经常来养生的叮嘱更不解,自己有那么虚吗? 只是。 仅仅疑惑了一会儿,可能是误会了太子的想法,也可能是卫青自己忽然顿悟了什么,他顺势答应了好意…… 孟夏之月的第一日。 趁着去内朝听政的前夕,刘据提前找到皇帝老爹,说了义妁等人的想法。 皇帝果然没强求。 反正博望苑就在长安城外,宫中若有了急症,想求医,也能随时唤来。 “殿下。” 趁着皇帝还在更换朝服的功夫,刘据先去往宣室殿,走到半途,被人出声叫住,霍光拱了拱手,低声道: “兄长今晚在府上设宴,想宴请殿下,答谢一二。” 刘据眉头微挑,直接答道:“好!” 他是半点不客气。 跟关系不远不近的人,自然客气,可关系亲近的人,还来那一套,反而会显得矫揉做作。 处理完正事,两人并肩朝大殿行去,又谈了些闲话。 自从上次一起演过‘赠宝剑’的戏码,霍光与刘据的关系,能明显感知到亲近了许多。 也算是一起扛过枪了。 话到此处。 得提一嘴的是,如今的霍光,已经不再是小小侍中,他又升官啦——侍御史,兼尚书仆射! 巧了。 跟他有些缘分的另一位,就在今日,同样升官。 宣室殿内。 皇帝入座后,没有让先行议事,反而摆了摆手,由宦者令宣读了两份诏令。 第一,迁桑弘羊,为大农丞,兼侍中。 第二,迁平曲侯周建德,为太子太傅。 (本章完) ------------ 第137章 能勾男人的魂 两道任命诏令,都和刘据有点关系,第二条最明显,毕竟是在安排太傅。 平曲侯周建德。 开国名将周勃之孙,周亚夫侄子,妥妥的老牌勋贵,资历深厚。 按说挑选太子太傅,身份地位次之,学识才是最重要的衡量条件,比如石庆。 那么,周建德很有学识吗? 不。 没啥学识,他担任这个太子太傅,与高陵侯赵周担任丞相是一个路数,都是占着茅坑、不用拉屎。 前些日子,有位姓董的帮派大哥,又来皇帝身边旁敲侧击,想寻个好工作。 皇帝给了对方一个面子,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拖着,直到今天,让平曲侯周建德空降! 再品不出皇帝的心思。 可就蠢了…… 而那第二条,升桑弘羊为大农丞,为何说也与刘据有点关系呢? 因为给桑弘羊腾出位子的那人,刘据还欠了人家一个人情的前大农丞——孔仅,升为九卿之一的大农令! 漠北之战前,不宜动九卿。 战后,皇帝立马动了。 至于动的原因,也显而易见,仗打完了,该捞钱了…… “陛下。” 早有心理准备的新任大农丞,桑弘羊出列奏道:“臣与大农令以为,如今豪商巨贾当道,大肆行垄断之事。” “当效仿管子,设平准,同时,推行均输法,由朝廷平衡物价,贵时抛售,贱时……” 桑弘羊的声音在大殿内独响,从推行新法令的背景、原因,阐述到如何施行,以及施行的必要性。 等他说完。 皇帝想都没想,接道:“下发至公卿商讨。” 以如今朝堂上的形势,桑弘羊这条国策,多半会在公卿里全票通过…… 就这样,国事一件件的提。 财政上,桑弘羊给意见,涉及到军务,两位大司马给意见,而刘据,一直都秉承多看、多学,少说。 等到朝会结束,已近午时。 刘据去了一趟椒房殿,照常陪着母后说了一会儿话,方才准备打道回府。 离开皇后的寝宫时。 刘据按照惯例,也让别人陪着他说了一会儿话。 “据奴婢打听,前些日子,有个擅音律的乐人,在陛下跟前唱了一首乐曲,随后猗兰殿便有了主子。” 回廊下。 大长秋微微弓着身子,落后刘据半步,低声道: “那乐人,如今被陛下提拔为协律都尉,猗兰殿的李夫人,也极受陛下宠爱!” 听罢,刘据没来由朝大长秋笑问道:“倾国倾城?” “额……” 老太监愣了一瞬,随即腰又弯了几分,赔笑道:“正是,殿下明察秋毫。” 大长秋替太子探听未央宫里的动向,但是,太子从没有说过,替自己探听动向的,只有大长秋。 感受到太子的敲打,老太监神情愈发恭敬。 “那首描述猗兰殿李夫人的乐曲,正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编曲的那位协律都尉,是她二兄。” “李夫人出身低微,几个兄弟皆是倡优,陛下吝惜,各自赐予了官职。” “嗯~” 刘据沉吟一声,“协律都尉孤倒是知道,还有两人都是什么官职?” 倾国倾城的李夫人横空出世,刘据自然调查过,李延年得升协律都尉,可李夫人其他两个兄弟,却没个音信。 “另外两人都是微末小职,而且挂的还是虚衔,一个法曹,一个掾史,殿下不知也情有可原。”大长秋笑道。 “小职?” 刘据却紧追不放,“谁是法曹,谁是掾史?” 大长秋不知太子的心思,答道:“李夫人的大兄李广利任法曹,其弟李季任掾史。” 这次听罢刘据没有追问了,脸上换了一副饶有趣味的表情,心中暗道:‘李广利啊李广利,呵!’ ‘大将军、骠骑将军具在,以后你的路何去何从呢?’ “呵呵!” 他笑着摇了摇头,感慨道:“猗兰殿可不是一般人能住的地方,看来,那位李夫人真的绝世无双。” 众所周知。 椒房殿是皇后居住的殿宇,有明确的后宫意义。 然而,在未央宫中,还有几座宫殿,虽没有指定什么身份可以入住,但同样有特殊含义。    猗兰殿便是其中之一。 当今天子的母亲王娡、王太后,还未被册立为皇后、入主椒房殿之前,正是住在猗兰殿! 由此观之,可见皇帝对李夫人的宠爱到了何种地步。 刘据刚才那一句是有感而发,重点在前面的‘猗兰殿’三个字,可落在大长秋耳朵里,却误会了。 他关注的重点,在后面的‘绝世无双’。 “不瞒殿下。” 大长秋身子伏低,面颊上带着难言的忌惮,“李夫人来给皇后请安时,奴婢见过对方。” “在宫里服侍了一辈子,奴婢见过的贵人不少,可像李夫人那般妖媚的女子,确实少见!” “妖媚?” 刘据转头看向老太监,“怎么说?” 大长秋斟酌的用词,声音低不可闻道:“就是能勾男人的魂。” 嗬。 刘据挑了挑眉,细品了一下这句话,随后不置可否道:“她是恃宠而骄了?还是对皇后不敬了?” “那倒没有。” 大长秋摇摇头,“李夫人对皇后恭敬有礼,在后宫也没有娇纵跋扈的迹象。” 闻言,刘据扶剑而走,摆手道:“那便不用管她,勾人任她勾。” “是。”大长秋躬身应道,他领会了太子的想法。 太子什么想法?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李夫人的美色再倾国倾城、勾魂夺魄,也和太子没关系,只要不招惹自己,她想怎么勾怎么勾。 从老太监的角度来看是如此,其实刘据心中,条件还要宽泛些。 未央宫的高墙之间,刘据停下脚步,遥遥看向东南面,那里,是常宁殿的方向。 ‘李夫人也好,李广利也罢,你们不来惹我,我自然不会管你们,大家各自安好。’ ‘可伱们若是不识抬举……’ 刘据在心底幽幽念道:‘皇帝床榻上的女人,我又不是没碰过!’ 太子停,身后紧跟着的魏小公公也停,等太子重新迈步,他也跟着迈步,可刚走两步,前面的太子突然又停。 只见太子猛地一拍额头。 “呀!” ‘我把一个弟弟搞没了!?’ 后面一句话,刘据是在心里惊叹的,当今世上,知道是他动了手脚扳倒李姬的人,原本有两个。 一个是刘据自己。 一个是李姬的贴身女官,颖儿。 可惜,颖儿早已经香消玉殒,天底下知道这个秘密的只剩下刘据自己。 李姬被圈禁后,皇帝再也没去过常宁殿,他不去,李姬肯定没法再怀孕。 历史上,李姬生了两个皇子。 可现在…… 除了一个皇三子刘旦,另一个本该存在的皇四子刘胥,正如刘据所说,多半没了! “嗐!” 懊恼一阵,刘据随即又重新迈步,他想开了,不就是少了一个弟弟嘛。 蝴蝶效应下,现在的形势早已物是人非。 大变样! 难封的李广,如今封了侯,英年早逝的霍去病,如今活碰乱跳,匈奴都提前分裂成了两半。 两厢一对比。 皇帝只是少一个儿子,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刘据用自己的逻辑说服了自己,至于冥冥之中少了一个儿子的皇帝有没有意见,那就只有天知晓…… 同一时刻。 太子出宫时,恰好有一位法曹要入宫,那一刻,他于宫门旁恭恭敬敬的立着,站如喽啰。 等太子车驾远离,李广利才直起身子,盯着远去的车驾看了好一会儿。 随后,去了猗兰殿。 (本章完) ------------ 第138章 你算什么东西 猗兰殿。 宫娥领着李广利入内时,其弟李延年、李季二人,都已经在场了。 “大兄,快来尝尝这美酒!” 年纪最小的李季高举着一壶酒,见自己兄长到了,连忙给对方满上一杯,嘴里还啧啧称奇道: “这可是宫廷御酒!” “献给陛下的绝世佳酿,以前咱们可喝不着,快尝尝,美得很!” 端坐主位的李夫人见状,秀眉微蹙,继续先前的话题,“四弟只是一介掾史,哪来如此多钱财?” “你身上的锦衣华服又是从何得来?” 这时。 刚刚坐定的李广利循声望去,神色顿时也起了变化。 李季却丝毫不觉,一手持酒盏,一手抖了抖自己身上靛蓝的锦衣,下颚高抬,神采飞扬道: “瞧瞧这丝绸质地,蜀地产的,贵着呢!” “哼,自打旁人知道我是宫中正受宠的李夫人弟弟,争相巴结我的人多了去了,送衣服算什么?” “送钱的、送官的,还有送女人……咳咳。” 李季看了眼对面的李夫人,又看了看左侧的二兄李延年,总算知道有些话得兜着说。 “咳。” “来来来,喝酒、喝酒。” 李季招呼的热情,其他几位却没有动作。 李夫人眼神内敛,柔弱自生,她先屏退四周服侍的宫娥们,之后才低低说道:“我家有今日,全赖上意怜爱。” “陛下不愿见到妃嫔的兄弟仍操持贱业,这才赏赐官职,我入宫时间尚短,根基不稳。” “此时节,当低调些。” 李家兄妹四人,以及他们的父母都是以歌舞为业的艺人,在现如今,倡优并不是一个光彩的职业。 堂堂后宫贵人,皇帝的妃嫔,家中兄弟肯定不能、也不会再从事以前的行当。 都无需枕头风。 皇帝自会动动嘴,提一提与皇家有关联的几人,旋即,便有了李延年的协律都尉,李广利、李季的做官。 官虽小。 但‘士’就是‘士’,从倡优到官员,所跨越的阶层鸿沟,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跨不过去…… 皇帝可以为了提拔一个家族,从而宠爱一个妃子;也可以因为宠爱一个妃子,去提拔她的家族。 李姬,是前者。 李夫人,是后者! 知道自己凭借的是以色悦陛下,别无其他,所以在其他方面,李夫人素来报以谨慎态度。 然而。 她说的柔柔弱弱,李季丝毫没听进去,骤然乍富、显贵的冲击下,让他有点飘。 “哎,阿姊此言差矣,我身为宫中贵人的弟弟,刻意低调才会被人看不起,就该张扬!” 李季仰头灌了一口酒,斜躺在案几旁,大拇指一歪,“我早去看了,皇后的弟弟、外甥,他们那宅子……” “大的没边!” “瞧瞧人家这外戚当的,我还听说,以前长安有个叫田蚡的,是陛下舅舅,给他送财货的马车都能排出几里地!” “与他们相比,我……” 砰! 李广利再也听不下去了,黑着脸,手中酒盏重重砸在案几上,酒水洒了一地,“你也配跟他们比?” “你算什么东西?” 作为兄长的李广利训斥起来,不留半分情面,“还有,伱跟你那群狐朋狗友打听消息时,能不能仔细点?” “你想当田蚡?怕不是想死!” “喝你的酒去!” 见兄长神情十分不善,李季缩了缩脖子,昂扬的姿态蔫了下去,悻悻闭了嘴。 场间有人遭了训斥,气氛没有低迷,反而和谐了许多,李夫人眉头舒展,重新为兄长倒上一杯酒。 李广利看着她,沉声道:“妹妹说的有道理,如今确实要低调,你入宫时间不长,一切以维稳为主。” “宫外之事,你不用担心,为兄会处理妥当,不会拖你的后腿。” 说这话时。 他扫了一眼旁边的李季,吓得对方赶忙低头。 “兄长处事周到,小妹自是放心的。”李夫人浅浅一笑,脸颊上的酒窝煞是好看。 “至于宫内……” 李广利沉吟着道:“后宫立足不易,妹妹身边总要有些可用的人手,此事还得二弟多帮衬帮衬。” “日后在宫中,妹妹与二弟也当守望相助。” 李延年点点头,理当如此。 他如今官至二千石的协律都尉,掌管着乐府,又有身体残缺的便利,后宫行走很是方便。 浅显的事情交代完,李广利停顿片刻,问起他最关心的问题:“妹妹在宫中受宠,皇后那里……” “有没有不善的声音?” 此言一出。 殿内安静了一阵,其他两位也齐齐看来。 李夫人轻颤的睫毛低垂,脸上的笑容愈发娇艳,“小妹这段日子,时常去椒房殿拜见,皇后并未恶语相向。” “据我观察,皇后是个……”    “恩,温婉的性子,很好说话。” 李夫人抬起头,展颜一笑,殿内光线仿佛都随着她的笑容明媚起来,“日后小心侍奉,定然无碍。” 听到这话。 李广利与李延年交换一个眼神,两兄弟已然心中有数,随即身体换了一个轻松的坐姿。 却不料。 两人刚放松下来,便听身旁响起一声牢骚,“用得着那么伏低做小吗,皇后不照样是个歌姬出身?” “比阿姊也高贵不到哪去,要我说……” 他话没说完,李广利呵斥声就到了,“闭嘴!皇后也是你能非议的?” “诶。” 李季本能反驳道:“兄长,这话不是你昨晚说的嘛,还说…还…说……” 后面的话,无需谁来打断,李广利狠厉的目光已经瞪得李季支支吾吾,眼神躲闪。 这一次。 殿内气氛是真的冷了下来。 就连先前笑的阳光明媚的李夫人,此刻也沉了脸,自从入宫之后,她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别人提自己的出身! 李广利盯着自己弟弟,看了片刻,冷声道: “你先去偏殿。” 有些话,他感觉还是得避一避自家这个蠢弟弟,以前也就罢了,现在妹妹显贵,来往的不是皇帝便是皇后。 再如此口无遮拦,迟早招来横祸! “去就去。”李季嘟囔一声,翻身爬起,临走前,还不忘顺走案上的美酒。 等他走后。 李夫人才温吞着道:“四弟顽劣,兄长还是多加管教为好。” 如今李家四兄妹,两个在宫中,两个在宫外,也只有李广利能管一管李季,李夫人可不想出什么岔子。 “为兄晓得厉害。” 李广利应了一声,随即将话题拉回,直言不讳道:“皇后势大,朝中站着两位大司马,还有一个太子。” “妹妹现如今受陛下独宠,谨小慎微是对的,不能落了把柄。” 两位大司马的威风,李广利还没领教过,可太子的尊位,他入宫时感受的真切。 当下。 李家荣宠集于李夫人一身,就怕皇后借机打压! “不过先前四弟有句话也没说错。”见另外两人点头,李广利又道:“趁着有人巴结,我们合该往上走一走。” “以后妹妹在朝中,也能有个倚仗。” 大兄的话,总能说到李夫人的心坎里,她召兄弟几人过来,正是为了此事。 这时。 沉默少言的李延年开口道:“这事小妹不要插手,也不要央求陛下,时常遣宫人到兄长府上,送些物品即可。” “朝堂上的官员得知后,自然知道怎么做。” 怎么做? 争相巴结呗! 连李季那么个狂狷的性子,在得知他有个‘贵妃’姐姐后,上赶着给他送钱、送女人的都一大堆,由此可见一斑。 近些日子,向李广利示好的官员也不少。 不过。 他全都没有应。 李广利如今的官职是法曹,职位低不说,还是虚衔,身边接触的都是一些百石小官。 正因为小,才会巴结李广利,像九卿三公一类的,纵使有个‘贵妃’姐姐,人家也不会拉下身段搭理他…… 但李广利心很大。 百石小官的提拔他看不上,三公九卿又够不着,那把宫中贵人的恩泽积攒下来,够一个仅次公卿的总行吧? 多半行。 可能性还不小! 大汉的外戚就这么不讲道理,从吕氏到薄氏,从窦氏到王氏,再到今朝的卫氏。 他们的成功与辉煌,历历在目。 有一个受宠的李夫人打底,好好运作一番,足以让朝中某些官员暗中下一注…… 要论天底下哪里的阴谋诡计、权力挣扎最多,皇宫能排第二,没地儿敢称第一。 今天。 猗兰殿的几人又为这个地方添了一笔战绩。 但归根结底,皇宫里的无数算计与被算计,都是围绕着权力中心的那寥寥几人,皇帝,太子,顶多再加一个皇后。 等范围扩大一些。 以天下为棋局,身处算计与被算计风暴中心的,便只剩下君主与储君两人。 长安城,西郊。 简简单单的庭院内,有着两个简简单单装束的人,一老一青年。 “唉,平曲侯周建德成为了太子太傅,看来陛下是真的不想让我教导储君。”老者言语惆怅,说话间满是遗憾。 坐在对面的青年面露疑惑,持弟子礼,请教道:“老师为何执着于入太子宫?” 闻言。 董仲舒苦笑摇头,“子长,你不懂……” 司马迁,字子长。 (本章完) ------------ 第139章 太子是个妙人 司马迁曾经跟随董仲舒学《春秋》,所以当下持弟子礼,他的确不懂对方执着于太子太傅的心理。 赋闲在家,著书立说也挺好。 可惜。 司马迁不是董仲舒,作为帮派大哥,董仲舒有自己的忧虑。 数日前,皇帝下诏,册封义妁为——女国医! 并且亲自题写了一副匾额,【医家之典范】,此时这块匾正挂在博望苑西侧的殿宇上。 是的。 即使几位名医都拒绝了皇帝的征辟,皇帝还是展示了极大的胸怀。 ‘女国医’与‘医家典范’一出,义妁、唐安等人名望剧增,一跃成为医学界泰斗级存在! 这是医者内部的影响,如果从外界来看,比如让董仲舒来解读此事,他的认知是—— 医家名声大噪! 他会这么想,因为他是儒家的,独尊的那个儒家。 董仲舒提出的独尊儒术,陛下也采纳了这个国策,已经施行了许多年。 然而。 最近几年,董仲舒越来越觉得儒家独尊的地位在受到挑战,证据很明显。 以前那些销声匿迹的百家,眼下冒头的次数格外多! 倘若仔细深究下去,不难发现他们都是因为谁,才屡屡冒头。 ‘博望苑里的医家能起来,究其原因还是在太子身上,再者,太子宫内还有墨家、道家、法家的影子。’ ‘我儒家独尊,子弟众多。’ ‘可太子宫内,偏偏没有一个儒生,一个都没有!’ 太子如此厚待其他学派,却不亲近儒家,亲疏对比显著。 着实令人不安。 董仲舒心中的忧虑,无人能懂,如果说医家的崛起,是近忧,那么其他诸家的存在,便是远患。 让他们围在太子身边,就成了大患! 董仲舒多次谋求太子太傅一职,便是想从根源上,把太子的思想搬回来。 然而。 陛下不给机会…… “唉!” 庭院内,董仲舒深深叹了口气,见司马迁凝神望着自己,他哂笑一声,收回思绪。 此类学派争斗的事情,不便与司马迁说,董仲舒推给对方一本刊印的《公羊春秋》,捻着胡须道: “太子年少聪慧,常有惊人之举,老夫不免动了惜才之心,想教导一二。” 一句话轻飘飘揭过先前的问题,他朝石桌上的书册示意了一下,“这造纸、印刷之术便是太子所造。” “你近些年不在京城,不知当初‘长安纸贵’的盛况,太子创造的这两件机巧之物,对儒家有大用。” “对天下读书人,更有大好处!” 司马迁听罢,拿起那本书册,心中略微惊讶。 他刚刚返回长安,之前数年,一直都在游历天下,在地方郡县上,司马迁不是没见过印刷的纸质经义。 途径弘农郡郡治时,曾有书生抢购纸质书籍。 只是。 在南阳郡一座偏僻的村落中,司马迁也曾看见纸质书籍被当作某种不祥之物,撕毁、焚烧…… 民间关于太子造出纸张的评价,好坏参半。 完全是两个极端。 有人感恩,乃至痛哭流涕,也有人明着不敢骂,但一问起,对方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仿佛避如蛇蝎。 期间利益纠葛,错综复杂。 司马迁能察觉到一些,他摇摇头,不在此事上多想。 倒是回京后。    他父亲也对太子推崇之至! 言说有了纸张、印刷之术,许多珍贵的史料就有了保存、传承下去的机会。 听董师的意思,他对太子的推崇,竟然只多不少? “太子虽然年少,但行事向来有章法,子长在长安多待一段时间就会知道……” 董仲舒看着司马迁,笑容和煦:“太子取才,一直都是不问贵贱、一视同仁,心胸广阔,可比当今陛下。” “而且尊师重道,名声极好。” “哦?” 司马迁听出点别样的意味,放下手中书册,问道:“老师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哈哈哈哈!” “就知道瞒不过你。”董仲舒抚须大笑,他挑明道:“若是有机会,子长可以与太子多接触接触。” 自己不行,董仲舒开始安排自己的学生入太子宫了,偌大一个太子宫,怎能没有儒家子弟? 太子身边,岂能皆是异端学说? 自从医家被抬举起来后,儒家门人明显察觉到,百家开始蠢蠢欲动,都想从太子那儿寻到契机! 作为当今儒家的大佬,董仲舒不得不作一些安排。 司马迁。 正是其中之一…… 董仲舒的话语没有白费,还未见到真人,太子已经给司马迁留下了深刻印象。 能得自己父亲与董师极力推崇,不是个雄主之才,也会是个少年英杰,若说不心生好奇,那是假的。 “家父已经举荐弟子入宫为郎官,日后有机会,定当与太子多多往来。” “好!” 董仲舒见他领会了自己的用意,不再多言,端起手边一杯清茶,“品品,这喝法也是太子所创。” “颇有些不同。” 司马迁眉头微挑,品了品自己那杯茶水,喝着喝着,他脸色怪异起来…… “哈哈哈!”董仲舒见状又笑,本不打算再啰嗦,此时却不得不重提旧事。 “太子是个妙人!” “所创的新鲜物事颇多,子长回京后,万万不可错过【春风楼】的盛宴,当然了,若是能入太子麾下。” “估计子长能体验到的新奇物件更多!” “哈哈哈……” 庭院内响起一阵畅快笑声,司马迁也是失笑不已,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又多了几分惊奇。 被人惦记的刘据,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很多人惦记了。 真的很多。 那些人里,有后宫里的妖艳贱货,始终报着后浪推前浪,想把刘据这股前浪拍死在沙滩上。 没办法。 太子门前,是非多…… 惦记他的那些人里,还有儒家门人,他们总是把刘据当成一个香饽饽,不咬上一口心不甘。 除了以上两路人马,正如董仲舒防备的那样,还有一伙人,现在也盯着了刘据。 什么人? 诸子百家门人! 当今朝堂之上,儒家一枝独秀,法家紧随其后,道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可诸子百家中,远不止这几家,如墨家之前一样销声匿迹的也不在少数。 例如,农家,名家,家…… (本章完) ------------ 第140章 你听我的,别虚 夜。 位于香室街的一处府邸内,正在进行着一场宴席,主人家官职不高,为表尊重,并未入座主位。 四人相对而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身为此间主人,也是宴会发起人的侍郎虞初,饮尽一杯酒后,轻叹一声,感慨道: “以往儒家尚未独尊,我出门在外,尚且能自称为家门人,等到儒家独尊,我就只能是个郎官。” “再不敢提自家学派,连自己的著作都没法光明正大的拿出来……” “唉!” 虞初,曾经根据《周书》为范本,编写过一本长篇,名:《周说》。 他是正儿八经的家门人。 不过。 就像虞初自己感慨的那样,他这个学派的日子,这些年并不好过,一派,在儒家眼里一贯不入流…… 坐在虞初左侧的一人闻言,也是摇了摇头,“独尊儒术后,法家门人行事,都得套一层儒家的皮。” “何况我等?” 此人姓诸,名贺,与那主父偃、边通一样,都是学纵横之术。 换言之。 诸贺,纵横家门人。 他们两位的感慨引起了席间共鸣,推杯换盏的热络氛围降低些许,坐在对面的一位国字脸官员接道: “话虽如此,可也不必太悲观,医家能有今日,说明我们还有喘息的机会。” 这位呢,姓王,名衡,官居劝农掾,就在京畿地区任职。 劝农、劝农。 从字面上已经能猜出他出自哪一家了,农家! 话说到这个份上,今夜他们聚在一起的目的基本算是挑破。 虞初神情略微振奋,看向几位:“王兄所言甚是,太子提拔医家,医家如今名声大噪!” “我等未尝不可效仿!” 王衡轻轻颔首,补充道:“别忘了,还有一个过街老鼠似的墨家,墨家投了太子,现在照样能登堂入室。” 不错。 例子很鲜明,在座的众人很心动。 实际上…… “今夜我等能相聚于此,想必大家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有着同一个念头。” 虞初见众人纷纷点头,他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既如此,无需再藏着掖着,我先表个态。” 他顿了顿,环顾一周。 “诸位,我等一同去投太子宫如何?” “即使不能像医家那样显赫一时,至少也为我等学派争取一些生存空间,再这般隐忍下去,恐怕传承难以延续!” 自己编撰的被人斥责为不入流,甚至无法光明正大的拿出来,虞初着实无法忍受。 以前看不到机会也就罢了,现在有太子这个机会在前。 他必须得试试! 只不过。 “从以往事迹来看,太子对百家的态度确实友善,但儒家对我们可不太友好。”诸贺面露纠结,担忧道: “一旦我们去了太子宫自荐,太子却没收我们,动静闹出来,之后定会被儒家记恨上!” 此处,正是问题所在。 虞初没有腿、没有嘴吗?他想投太子,自己不能去?其他几个学派的人,不能自己去?为何要聚在一起? 原因只有一个: 儒家势力庞大,他们得抱团! 字面上说儒家势大,可能太苍白,无法直观感受到,举一个例子吧。 曾经替皇帝分忧解难,在丞相之位坐到死的公孙弘,便是儒家门人! 无论这个老狐狸的底线有多么灵活,为了迎合皇帝,又选择性抛弃、改造了多少儒家思想。 都无法否认。 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儒生。 公孙弘学《公羊春秋》,担任过博士,最后以布衣升至丞相高位。    担任丞相的数年间,公孙弘为了沽名钓誉也好,真的为了儒家发展也罢,他在丞相府中建立了几座招贤馆。 不知有多少儒生汇集于此,又通过公孙弘的安排,进入到大汉官场。 这还只是其一。 仅凭公孙弘一人,提拔的再多,也没有另一个地方、或者说机构提拔的多,何处? 太学! 从太学里走出去的博士弟子,绝大多数都担任了官职,或进入九卿系统,或充入地方郡县。 虞初是侍郎,王衡是劝农掾,诸贺是大行卒史。 他们三人加起来,职位都不及一个六百石! 被儒家记恨上? 无需董仲舒这类儒家大佬发话,随便一个千石令丞努努嘴,都能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虞初提议,大家一同去投太子,就是想抱团取暖。 然而。 诸贺领会了这层意思,但依旧说了自己的担忧,他是在表示——即便我们抱团,也有点虚! “呵!” 恰在此时,先前殿内一直没有开口、只顾着滋溜小酒的那人,说话了。 眼神不屑,语气嘲讽。 “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还想翻身?太子宫就在长安城,博望苑就在长安城外,哪处去不得?” “明知太子对百家态度友善,依旧这般畏畏缩缩,如何能成事?” 但见开口嘲讽那人,坐姿狂放不羁,坦胸露乳,只可惜一张圆脸小眼睛,再搭配上一对弯眉,不显霸气。 反而,有股难言的喜感。 这位也不是旁人,正是太中大夫,东方朔! 今日是学派聚会,东方朔也到场,自然是有一个学派身份的,诸子百家中能跟他搭边的只有一家—— 名家! 看到这儿,有人可能要问了,东方朔是名家门人吗? 怎么说呢。 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是! 当儒家独尊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东方朔的头衔有皇帝近臣、太中大夫、辞赋大家。 等到出了特殊情况,比如当初墨家门人找上门,想让他举荐一二,东方朔就会再给自己冠上一个名家门人的头衔。 今日。 同样如此。 几个纵横家、农家的人想投太子,东方朔听到了风声,那必须把‘名家子弟’的旗号打出来,替太子探探呐。 这不,他出口一激,虞初紧忙解释道:“诶,东方兄误会了,非是我们瞻前顾后,委实是有苦衷。” 在座的四人,就属东方朔的官职高,他能忽略的事情,旁人可忽略不得。 身为主人翁的虞初今晚没有入坐主位,大部分原因便在东方朔身上。 不过。 为了给太子拉人,东方朔依旧有话说:“理解,不就是担心去了太子宫自荐,不能入了贵眼却惹一身骚嘛。” “放宽心~” 他端起酒盏抿上一口,随后才笑道:“太子不问贵贱、不问身份,唯才是举的名声你们总听过吧?” “不妨跟你们直说,我常去太子宫走动,了解太子的为人,只要有才干,他都会收!” 闻听此言。 其他三位对视一眼,还是虞初拱手一礼,郑重问道:“可否请东方兄仔细说说?” 东方朔小眼睛里精光闪烁,大袖一甩。 “那有何难!” (本章完) ------------ 第141章 百家争鸣? 且说。 额……并不是要说东方朔如何吹捧太子,而是要说,迄今为止,东方朔这个太子宫御用‘风闻奏事官’。 还未暴露身份。 他时常去太子宫没错,但在外界看来,东方曼倩交友广泛,朝堂上下哪都有他吃得开的官员。 就连皇帝陛下身边,他都是近臣,经常出入未央。 这样一个人。 去太子宫次数多了一些,很正常呀,皇帝、公卿身边都混得开,在太子那儿混出个名堂不也轻轻松松? 或许有些人能猜到东方朔早已投了太子宫,比如皇帝、石庆等,但这些人中,肯定不包括王衡这类微末小官。 所以。 当东方朔把刘据吹得天花乱坠时,他们信了…… “太子仁厚至斯,我等若是还畏首畏尾,岂不正如东方兄所说,如何成事?如何替自家学派搏一线生机!?” 虞初是今晚最热切的一个,听了东方朔的话后,心中大动,目光紧盯着其余两人。 “二位!” “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纵横家与农家,已经快传承断绝了吧,你们就不急?” 王衡听罢脸色难看,默不作声。 诸贺也没有反驳,他看了一眼屋内三人,目光游移间,徐徐道:“虞兄不必激,投太子,肯定是要投的。” “但我以为,该有的谨慎还是得有。” 不等虞初蹙眉,学纵横之术的诸贺就接着道:“我等小门小派被儒家记恨上,难免伤筋动骨。” “索性闹大些,把其他一些大学派,诸如法家、道家都喊上,一起去!” “以他们作掩护!” 诸贺嘴角带笑,轻声道:“用百家争鸣的由头鼓动他们,齐聚太子宫,届时,他们搞他们的争鸣。” “我们自荐我们的前途!” “如何?” 虞初与王衡听罢,眼前皆是一亮,可行啊。 一旁的东方朔此刻却有点傻眼,喝酒的动作僵在原地,心说,自己好像、似乎,玩脱了? 搞这么大? …… 太子宫。 清晨的阳光正好,刘据在靶场上弯弓搭箭,练习着每日功课。 箭要学,剑亦要学。 苦练这两项技能,是刘据多年来一直坚持的习惯,若是要追溯从何时养成的,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犹记得。 当年有个开强弓就和高达一样猛的刺客,突进刘据数丈之内,险些要了他小命的刺客。 经历过那日惊魂后,刘据便有了每日习练射术、剑术的习惯…… “殿下。” 刘据弯弓搭箭时,魏小公公躬身走近,禀报道:“武强侯来了。” 听到来人是谁,刘据停下了继续拉弓的动作,将弓箭交给护卫,转身朝正殿行去,“老师可说了有何事?” “好像与学派有关。”魏小公公恭声道。 刘据一挑眉头,心中了然。    他入正殿时,庄青翟已经在静静品茶,两人互道寒暄后,庄青翟直入正题: “殿下,昨日有人去臣府上拜会,想请臣为道家出面,之后一同来殿下这儿,弄什么百家争鸣。” 提及最后几个字眼时,庄青翟很是不以为然,看向刘据道,“殿下可知此事?” 知道,怎么不知道。 东方朔早就来跟刘据说过。 “什么!?” “这事儿是殿下推动的!?”听了太子的描述,庄青翟忽然不淡定起来,脸色变了几番,音调都提高了八度。 “哎。” 刘据摆摆手,轻笑道:“老师见孤是莽撞的人吗,岂会做这种事?” “想出要搞一个百家争鸣的,是一个学纵横之术的大行卒史,东方朔也没料到。” “那便好、那便好。”庄青翟长松一口气,抬起的身子重新坐回去,神情不悦道:“此类纵横门人,尽会闹事!” 百家争鸣是能随便喊的吗? 不知道当今天子奉行的国策是独尊儒术? 说粗俗点,还百家争鸣,争个毛!以为现在是七国争霸的乱战时期? 现如今是大一统! 百家争鸣的口号喊出来,若是一般人喊喊也就算了,皇帝只会当成笑料,但扯上太子的话…… 呔! 何方鼠辈,竟想陷害太子? 庄青翟此时的心境便是这样,所以得了消息后,他立刻来了太子宫,好在太子稳重。 “此事孤不会应,先前也与东方朔讲过,让他从中调和一二,改一改那百家争鸣的说法。”刘据摇摇头,叹道: “看来他不太顶事。” 如果顶事的话,庄青翟也不会知道了…… 没办法。 争鸣的消息一经放出去,瞬间挑动了各家不甘寂寞的心,后续的发酵,已经不在那夜四人的掌控之中。 东方朔尽力了,他只是一个有需要时才冠名的名家门人,着实没有那么大能量啊! 他没有。 但眼下刘据面前的这位有! 庄青翟拱手道:“殿下放心,臣之后自会放出风声去,百家争鸣与太子宫没有任何关联。” “只是狂悖之人的无稽之谈。” 庄青翟,好黄老之术,还因为与窦太后有同一个爱好,在建元年间,升任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 有着资历、爵位的加持,以及对道家学说的真挚热爱,庄青翟在道家的拥护者中,说话很有分量。 自立国以来,黄老学说一直深深影响着大汉的上上下下,始终占据着统治地位。 等当今天子尊儒后。 道家虽然被拉下了神坛,但尊儒的时间尚短,道家的影响力依旧很大,尤其是在上层宗室勋贵当中! 庄青翟便是其中之一。 东方朔封杀不了的消息,对庄青翟来说不难。 然而。 “不,老师误会孤的意思了。”只见刘据竖起一根手指,“孤想放出去的风声,是太子宫绝对不接待百家争鸣。” “但是,太子宫接受百家投靠!” 嗯? 庄青翟眼中惊疑不定,思量片刻,神情严肃道:“殿下,虽说如此施为,名义上的恶劣影响降低了。” “但实质上,与百家争鸣无异吧?” 刘据摇了摇头,“区别很大!” 争鸣,是思想上的碰撞,但这条路被皇帝堵死了,当今天下能通行的唯有儒家思想。 刘据无意去争。 他想做的,与当初秦墨一脉相同,只要干货,不要思想,这玩意儿现在碰不得…… (本章完) ------------ 第142章 跟太子耍手段,你不行 论起干货,刘据可就精神了。 从东方朔那里得知,几个势弱的学派投靠太子宫的意愿很强烈,刘据一时间没想到其他家有什么用处。 但那纵横家,很有搞头嘛。 纵横一派的逐渐衰弱,根本原因在于天下一统,没了他们尽情搞事的大舞台。 然而。 大汉现如今不是在对外开扩吗,匈奴人部落那么多,西域三十六国,多达三十六个国家啊! 这场面,比当初中原七国争霸混乱的多好吧。 塞外大舞台,纵横一派你不来? 刘据着实替纵横家可惜,所以决定帮一把,将来留归己用或者推荐给张骞,那都是非常合适的。 在儒家之外,墨家、纵横家都能挖掘出可用之处,其他诸家呢? 能自成一个学派,总会有闪光点。 不能因为儒家的压力、皇帝的压力,就什么都不做吧,人家投靠的很热情,刘据却将其拒之门外? 那不合适。 怎么也得见一见面。 诶,正所谓:“不要搞水至清则无鱼,不要一杆子打死,让社会的不良风气吹进来!” “孤可以不收,但他们不可以不来!” 庄青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老师,在听了太子一本正经的骚话后,他愣了一阵,随即深以为然。 有道理。 庄青翟对太子的话进行了深度解析,顿感自己学生的应对之策高明,实在高! 如此一来。 既用诸家来投的事情,小小的自污了一把,让太子宫的名声不至于过分完美,又能趁机招揽一些可用之才。 妙啊。 庄青翟自行领会了深意后,转身便去实施贯彻。 诸家来投太子宫的事情,是好事,但名头喊的太大了,好事反而会成坏事。 百家争鸣不能有,太子宫对此事从不知情,也不掺和,想争鸣去别地儿,太子宫恕不接待。 不过。 道家大佬、前太子少傅、现太子宾客、武强侯庄青翟、庄公还说了,“太子宽仁,诸家来投,他欢迎之至。” 总之一句话: 百家争鸣,改为招聘大会! 不管从名字上细品,还是从内容上琢磨,这两件事之间的格调,都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与前者相比,后者简直俗,俗不可耐。 然而。 正是这份俗气,不着调,才能促成当下百家聚集的可能性,他们聚在一起,决不能搞什么严肃文学。 否则皇帝陛下,也得严肃严肃…… 当庄青翟的回应放出去后,长安城愈发热闹起来,虽然争鸣不能搞了,但太子愿意接纳诸家的信号也明确了。 小门小户的,想借着这股东风,搭上太子宫,大门大派的,想趁机扩大自身的存在感,遂各方串联。 郎有情、妾有意。 私下勾搭起来的速度很快。 有人欢喜,就有人愁,其他诸家兴奋时,独尊的儒家已经快被气炸了,活像是被捅了一个窟窿的马蜂窝! 未央宫,清凉殿。 与冬日防寒的温室殿相对应,清凉殿是皇宫内专门避暑的殿宇,内里以玉石为床,玉晶作盘,盘上置冰。 殿内清凉无比。 宦者令站在紫色的琉璃帐外,躬身禀道:“太学内的儒生群情激奋,太常已经带人前去安抚。” “嗯。” 琉璃帐后的皇帝斜躺在榻上,轻应了一声,眼睛依旧盯着手里的奏疏,“有没有京中官员骚动?” “并无。” 事情闹得很大,无需密探出马,宦者令都探查的一清二楚,“儒家出身的官员尚能克制,前去太学的唯有太常。” “倒是赋闲在家的董仲舒如今也在太学。” “那就不用管他们。”刘彻语气没有任何起复,平淡道:“让他们自己闹去。” “是。” 董仲舒名望再高,没有官职在身,总是差点意思,皇帝并不是太在意,至于太常卿前去太学…… 太学属于九卿中的太常寺下辖机构,太常卿前去调解是应有之意。 等宦者令退出去后。 床榻旁,正持着团扇给皇帝扇着凉风的佳人,懵懂的问道:“陛下,现在不是独尊儒术吗,百家还要兴起?” “哼哼。” 皇帝眼睛仍旧盯着奏疏,不温不火道:“朕推行的独尊儒术,没朕发话,他们岂能兴?” “那……” 李夫人瞪着水汪汪的眼睛,柔声道:“刚才听宦者令的意思,百家的呼声很高呀。” 听到这话,皇帝翻身坐起,一边持笔在奏疏写下批语,一边回道:“暂时喧哗罢了,等太子挑挑拣拣完。” “该散还是得散。” 李夫人闻声更加不解,“太子?此事还有太子参与?” 这时。 皇帝恰好写完了批语,合上奏疏后,一把将身侧美人揽进怀里,不等对方娇嗔,皇帝已然挑住她的下巴。 看着对方的媚眼,两人鼻息交织,这一刻,皇帝嘴里说的却是:“想争宠,靠这些小把戏可不行。” “况且,你太嫩了!” 话音刚落,李夫人眼中先是惊愕,转瞬便是惊恐,原本杏脸桃腮的面容煞白一片。 “陛下,臣妾……” “噤声。” 皇帝眼神平淡,但语气不容置疑,他搂着她,说的看似不是情话,却又像情话。 “且不说你刚进宫,手段尽显拙劣,纵使伱与你那几位兄长历练个几年,也不是太子的对手。” “你以为太子屹立不倒,全靠他舅舅、表兄?”    “记住……” 皇帝抚着李夫人的光滑下颚,幽幽说道:“跟太子耍手段,你不行,跟朕耍心眼,你更不行!” “臣……臣妾。” 缩在对方怀里的李夫人眼中雾气朦胧,心脏狂跳,颤抖着声音道:“臣妾知道错了,绝对……绝对没有下一次!” 皇帝盯住她看了许久,等确定对方记住了自己的话后,他脸上那接近淡漠的表情才发生变化。 脸上有了笑容。 手上也有了动作。 皇帝将其抱起,横跨在自己身上,右手刮了刮对方的鼻梁,低声笑道:“教你个乖。” “想在后宫争宠,得先给朕生个儿子!” “陛……陛下!” 感受到对方态度的转变,还有使坏的手,李夫人破涕为笑,身体一阵扭捏,却引得皇帝兴致更高。 就在此时。 就在皇帝即将开始造人大业、进行某种少儿不宜的活动时,殿外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没多久。 清凉殿内,皇帝在琉璃帐这头,太子在琉璃帐那头,两人大眼对小眼。 “那个……” 从皇帝老爹的眼神中感受到杀气,刘据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刚刚离开的李夫人背影,挠挠头,试探着问道: “要不,儿臣待会儿来?” “有屁就放!” 皇帝没好气道:“朕还不是荒淫误国的昏……” 解释到一半,后面的‘昏君’都没说全乎,他忽然住嘴,旋即抄起御案上的一本奏疏砸过去。 “都在哪学的腌臜念头,竟敢编排君父。”皇帝斩钉截铁道:“朕刚才在批阅奏疏,处理国事!” “是是,父皇辛苦。” 反正砸来的东西被帷帐挡住,刘据身体动都没动,嘴里也随便敷衍着。 皇帝被他的态度气得够呛,冷声道: “说事!” “启禀父皇,儿臣想在博望苑开一场招揽大会,参会者多是百家之人,特来与父皇通禀一声!”刘据张口就来。 一句话撂下,他摊了摊手,“父皇,事情说完了。” 皇帝听罢,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啊,就这? 随后第二个念头——朕后悔了,确实应该让他待会儿再来! 只是心里想想,不代表皇帝真会这么做。 刘彻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因为美色耽误事的君王,美人虽好,但他更爱江山。 之所以有那么一点后悔,还是因为太子禀报的事情无关紧要,他来不来,那件事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不过。 “你能主动来跟朕说明,朕很欣慰!” 皇帝走出帷帐,身上随意披了一件单衣,“儒家思想有助于统筹国力,不可动摇。” “是。” 刘据接道,“儿臣这一次的打算,与当初扶持秦墨一脉类似,都是尽可能挑选于国有用的实干派。” “并不会动摇儒术独尊。” 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庄青翟放出去的风声,皇帝一品就明白太子的用意。 对此。 皇帝以前多半不赞成,但有了秦墨一脉的例子在前,他如今的想法与刘据极其相似。 “朕把儒家独尊了十几年,其他学派也被儒家压了十几年,历经这么久磨炼,想必诸子百家里也能留下些真金。” “是可以挑挑拣拣了。” 皇帝点了点太子,随后双手负后,“这件事你办的稳妥,有分寸。” “凡是于国有用,不论什么身份,都能用!” “但怎么用,需注意着。” 刘据明白皇帝老爹的意思,秦墨一脉在炼器、锻造方面能用,可余者不能用。 诸子百家的精华可用,糟粕不可用。 “儿臣明白!” “嗯。” 皇帝脸上满意之色尽显,本想拍一拍太子的肩膀,可顺势抬起手来,才猛然发觉对方的个头已经不矮。 身为太子,膳食营养肯定跟得上,刘据近些年又坚持习练拳脚,皇帝乍一看去,只觉朕的儿子又高又壮。 见到这一幕。 皇帝抬起的手停顿了一瞬,还是拍在刘据肩膀上,不过先前的正经模样,到了此时,全变成了觑眼、怀疑。 “如实说,你是不是碰了太子宫的宫女?” 刘据闻言一愣,“这……从何说起?” “哼!” 皇帝皮笑肉不笑道:“年纪轻轻,如果什么都不懂,刚才入殿时你从何处来的腌臜念头?” 嚯。 刘据一听这话,立马身子往后倾。 皇帝仿佛看穿了他,叮嘱道:“平时碰一碰无妨,但不可越界,妃嫔的事儿,朕给你物色着……” 说到一半,皇帝忽然注意到太子两眼放光,是听到后半句才放光,老刘顿时拉下脸,“朕跟你说不可越界!” “是,儿臣知道,那妃嫔的事儿?” “……滚!” (本章完) ------------ 第143章 我不读兵书,但我代表兵家,谁有意见 孟夏之月的最后一天。 如约好的那般,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大地,长安城南的官道上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纶巾文士。 有的头发花白,有的年轻朝气,有的乘牛车而来,有的纵马疾驰而去。 他们都有同一个目的地。 博望苑。 最先抵达此处的是道家代表团,之所以用‘团’来形容,因为代表道家出面的,不止庄青翟。 还有一位,当今天子潜邸旧人、曾官拜九卿、濮阳汲氏家主,汲黯! 而且。 与两位道家大佬同行的,还有十余位后辈子弟。 “老师,汲公,请上座。”接士殿内,刘据拱手一礼,对面两人还施一礼,率先入座右侧首位。 此时庄青翟代表的是道家,遂没有和太子过多寒暄,刘据礼让完他们,也未逗留,又去殿门处接待下一位大佬。 没办法。 他是太子,对方却是长者,该有的礼节得有,况且今天是个刷名声的好机会。 刘据不介意做些惠而不费的事情。 第二波到场的,是医家代表团,唐安、宋邑两老头的住所就在博望苑内,他俩却偏偏要先出去。 再从正门重新进! 说是今天事情隆重,不能丢份…… 义妁也由着他们,又挑了几个弟子撑场面,与刘据见礼后,随即该入座入座。 医家之后,是墨家,来者仅仅蔡成一人。 墨家没啥说的。 他们现在只求低调发育,如若不是为了给太子捧场,蔡成压根都不愿意出寺工院。 再之后。 便是名家,代表人物毋庸置疑,必然是东方朔。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了两个人,像模像样的跟在自己身后,充当名家子弟。 至此。 诸子百家中,与太子宫相熟的都已到场,之后的诸如家、纵横家、农家等。 他们既没有请到大佬,也和太子宫不熟,谈不上需要刘据相迎,只是与他们寒暄了几句。 就这。 依旧让对方受宠若惊,连连俯身施礼。 “切勿多礼,快快请起。”刘据虚扶了一下,之后看向身边的苏武,苏舍人立刻会意,伸手往里示意道: “请。” 虞初一行人知道斤两,又对着太子拱拱手,方才跟着苏武一同入殿。 等他们走后,刘据旋即看向不远处走来的两人,一脸苦笑加无奈。 走向他的那两位,人未至,声先到。 “哈哈哈哈!” 李广扯着大嗓门,一身戎装,左手按刀,右手拍着胸脯大笑道:“殿下主持的百家盛会,老夫岂能不捧场?” 他一缕胡须,“老夫熟读兵书,兵家代表非我莫属!” 这头话罢,另一头不软不硬的话便来,“我向来不喜读兵书,但我说由我代表兵家,谁有意见!?” 霍去病如是道。 刘据见状苦笑更甚,只能引着两位兵家大佬入殿。 兵家。 看似是一个春秋战国时期鼎盛、大一统后有所落寞的学派,但他们的落寞,更像一种大隐隐于市。 秦汉后,确实没有如孙武、司马穰苴等著书流传千古的人物,但踊跃出来的名将依旧不少。 如秦国白起,汉初韩信,以及如今的卫青。 由兵家典籍熏陶出来的这些将领,笼统来说,都能算兵家门人。 儒术独尊后,当今朝堂上的将军无需靠着一个兵家子弟的名头过活,非必要,没谁自称。 然而。 还是那句话,有必要的时候,可以称一称! 当太子宫要开百家招揽大会,即使李广、霍去病不是来自荐的,也要来捧场! 他们身后同样带了一大帮人,不是门徒,而是五大三粗的亲兵,乌泱泱兵卒一入殿,立刻吸引了殿内众人的目光。 “看什么看?” 打头的李广大大咧咧道:“我们是兵家门人,就允许你们带人,我们不能带啊?” 殿内发生了何事,暂且放下。 话分两头。 将李广、霍去病两人迎进去后,殿外又来一行人,见到领衔的那位,刘据赶忙前走几步,拱手道: “张公。” “呵呵,见过殿下。” 致仕退休后的张汤,浑身少了些肃穆,多了几分亲和,当下对着刘据施礼道: “小儿辈们不济事,只能我这个老家伙走一趟。” 身后的张贺、王温舒等人面色如常,对张汤的点评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深感赞同。 如今的法家。 张汤是绝对的执牛耳者! 纵使张汤已经致仕,王温舒依旧官居九卿,当张汤站在前面时,他都得乖乖跟在后面。 昔日张汤致仕的原因,天下人可能不知内情,可朝堂顶层那些人物,多半都能看清。 再者。 张汤次子张安世,如今是陛下近臣,其长子张贺又是太子亲信,张家荣宠不失,反而更盛从前! 当年那个酷吏的所作所为,都在一场致仕风波里被盖棺定论。 如今退休的张汤,看似沾染了一身污泥,可不碰官场,仅以法家门徒自处时。    他何尝不是逆境重生,铸就了一道金身呢? 张汤本就是曾经官居三公的人物,又有法家这个强盛学派做后盾,他的到场,算是今天最重量级的一个人物! 额…… 倒不是说大司马骠骑将军不是重量级,主要是霍去病的学派身份存疑,他也无意掺和学派争斗。 纯属是来给自己小老弟捧个人场的。 这位主。 在之后可预见的学派争锋中,不能算作参会选手,顶多算个……混子吧。 临近巳时。 前面该来的、要来的小虾米、大鳄鱼,基本已经到齐,这时候,掐着点、算着人的最后一个学派。 压轴登场了! 不是儒家还能是谁? 今天本该董仲舒来,当年皇帝陛下正式掌权之初,召天下贤良文学之士入京,参与者遍布诸子百家。 便是在那一次,董仲舒以‘天人三策’击败无数对手,打动皇帝的心,随后将儒家一举推上神坛! 也给自己铸了一道金身…… 现在。 又有太子召百家门人,齐聚博望苑。 诸子百家贼心不死,欲要行鬼祟之事,儒家岂能不到场?儒家到场,董仲舒岂会不来? 但因不可抗力,他确实没来…… 董仲舒想来,可不巧的是,皇帝今天特别想见他,一早便将其召入宫中。 不得已。 儒家领衔人物,换成了孔安国。 至此,诸子百家中该到的都到了,没到的,那就是真没法到。 比如,杂家,阴阳家。 原本在大汉,杂家也是有代表人物的,而且尊贵无比,很可惜,他造反了,连带着杂家也被杀惨了。 是的。 说的就是淮南王刘安,还有他那数千门客。 由于淮南王大肆招揽杂家门人的缘故,在他造反失败后,杂家被打上了乱臣贼子的标签。 他们敢来博望苑,刘据都不敢让他们进门! 而那阴阳家。 刘据可以放他们进来,不过估计他们没那个胆子。 须知,大名鼎鼎的文成将军,皇帝座上宾的方士少翁,可是被太子硬生生堵在未央宫里。 先扒个精光,再打个半死,最后一命呜呼啊! 血淋淋的例子摆在这儿。 还有哪个阴阳家门人敢在太子面前晃悠?还来博望苑?是找刺激吗? “诸位!” 接士殿内,群贤在座,刘据端坐于主位,抬手压了压,殿内嗡嗡嘈杂声随之停下。 见众人都将视线投向自己,刘据适才温和笑道:“今日大家能齐聚于此,是给孤面子。” “在此谢过了。”刘据朝周遭拱手一礼。 两个托最先表态。 李广粗声道:“那是,老夫冲的便是太子。” 霍去病正襟危坐,肃然道:“太子的面子,必须给。” 他俩话都撩出来了,太子礼也施了,旁人还能说什么,顺势应了下来呗,庄青翟、张汤等人齐齐拱手,口称: “殿下言重……” 大殿内一阵轰鸣声,而在大殿角落一个正奋笔疾书的青年听来,心中只感太子手腕超绝。 今天诸子百家齐聚博望苑,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吗? 不尽然。 想寻求进身之阶的小门小派或许是,但道家、法家,却是存着与儒家打擂台的心思,他们来,是为仇敌而来。 儒家更不用说。 是为了镇压宵小而来! 可太子一句客套话,便将诸家齐聚的原因,归于给自己面子,诸家还顺势应了。 别小看这一说一应,无形的威望、名声,就是如此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即使太子今天一个贤才都没招揽到,仅凭刚刚的一番话,也已经是大有收获。’ ‘董师诚不欺我啊!’ 司马迁心中感慨,笔尖动作却一直没停,他今天的任务,便是记录下众人的言行举止。 他不代表儒家。 司马迁的确称呼董仲舒为老师,那是因为他跟着人家学《春秋》,可除了儒家经义,司马迁也学其他经传呀。 谁说老师就只有一个? 司马迁的主业,其实还是受他父亲司马谈、以及列位先祖的影响,主要负责写史。 此时此刻,他正在做的,便是记录历史。 而派他来的,是皇帝! 某种角度来说,司马迁代表的是皇帝的眼睛,因为他落于笔下的文字,最终都会落于皇帝眼中…… “既如此,孤便不再多啰嗦,今日是太子宫招揽俊才的策问,孤只有一个问题,你之才学,是否于国有用?” “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奥,得提醒一句。”刘据笑道:“只谈才干哦。” 他意味深长的话语,使得殿内众人一阵哄笑,并非爽朗的笑,而是充满火药味的…… 冷笑! (本章完) ------------ 第144章 你个狗娘养的 接士殿够大,即使坐了将近百来号人,也不显拥挤。 此刻。 前排就坐的大佬们,仍旧能保持体面,或平静,或淡然,但他们身后的一众后辈子弟,那可都是年轻人。 年轻人不气盛能叫年轻人? 冷笑的冷笑,怒目的怒目,而且对立的阵营十分明显,今日在场的学派挺多,阵营却只有两个。 一个是儒家。 一个是其他。 瞧瞧这座次都能看出点端倪,儒家居左侧首位,他们之后,隔了数个身位,农家、纵横家几个小虾米才入座。 再看他们对面,庄、汲二人领衔的道家,张汤领衔的法家,还有李广、霍去病、唐安、宋邑乌泱泱一大片人。 不管有心还是无心。 众人纷纷朝儒家子弟投去不善的目光。 儒生们也不是好惹的呀,你瞪我也瞪,谁怕谁? “咳。” 便是在这种互相眼神对峙、嘴上却一言不发的时刻,有人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道: “既然大家都互相谦虚礼让,那在下就做第一个自荐的吧。”东方朔手持一把羽扇,笑眯眯道: “若要问我等辩者于国有何用,我以为,有大用,可辅佐贤主,可明辨是非,恰如昔日公孙龙于平原君!” 辩者,是春秋战国时期对名家门人的称呼。 而公孙龙,乃赵国人,正是名家的代表人物,他有个非常著名的命题,即:白马非马。 平原君,战国四公子之一。 公孙龙曾辅佐平原君多年,东方朔现在以这二人举例,一来,是在论述名家于国有用。 二来。 则是在向主位上的太子刘据表示,您就如昔日平原君,我如昔日公孙龙,臣一片忠心,苍天可鉴! 当然了。 后面这一条深意,旁人是品不出来的,东方朔也不是说给旁人听的。 做了引领者,又夹带完自己的私货,他轻摇羽扇,看向四周笑道:“大家互相论证,畅所欲言嘛。” 东方朔话音刚落,还真有人畅所欲言了。 孔安国抬眼扫来,语气平淡道:“辩者只会乘口舌之利,名家主张,更是以争胜为目的的无用之学。” 诶呦呦。 语气不重,口气可不小。 一句话就把名家贬的一无是处,东方朔身后的两个跟班当即羞愤难当,嗔怒瞪来。 他们两人,是三公九卿制度中,九卿之一太常治下的礼官大夫麾下的两名……百石礼官。 是传承有序、真真正正的名家门人! 不过。 瞅瞅刚才介绍他们两人那冗长的前缀,再瞅瞅他们本身的官职,百石礼官。 官职小,学派弱,注定了人微言轻,他们也只能瞪一瞪孔安国,作无能狂怒状。 而他们的带头大哥,名家代表人东方朔听了对方的话,不仅不怒,相反还不以为意的笑笑。 刚刚说完时,东方朔便注意到太子投来的满意目光。 有了这,那就够了! 你贬宁你贬,反正我东方朔早已入了太子法眼…… 第一轮交锋中,因为名家的笑而不语,在外界看来算是完败,其他诸家岂能放任儒家气焰嚣张? 蔡成很想低调,但背景不允许。 墨家现在落寞了,可以前也是能和儒家分庭抗礼的存在,此刻必须站出来。 “我墨家善营造,上可制军国之利器,下可制安民之良术,可还是无用之学?”蔡成盯着孔安国,闷声道。 他这句话。 算是在给东方朔找回场子,顺便质问儒家。 而且蔡成所举的战绩,都是近期可查的实例,军国之利器,指对冶铁工艺的改进,促进对匈作战。 安民之良术,指印刷术。 实实在在的例子,从理论层面确实无法辩驳,不过孔安国的攻击依旧犀利。 他朝主位一拱手,面向蔡成,冷声呵斥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利器、良术,功在陛下,在太子!” “伱墨家门人不过是一匠人尔!” “也敢跟我侈谈功劳!?” 听到这话,蔡成原本黝黑的脸孔彻底黑如锅底,他正欲还嘴,殿内忽然又有一人开口。 “哼。” 张汤看着孔安国,说话间的神情,仿佛重回当年在朝堂上的冷峻、刚硬。 “墨家成了匠人,那向来奉行以法治国的法家,在你嘴里,岂不是可有可无的小吏?” “非也、非也。”对方来得快,孔安国回怼的更快,“你法家并非小吏,而是祸国殃民的酷吏!” “秦暴政,二世而亡!” “不就张公口中那句‘以法治国’的功劳?” 此言一出。 殿内气氛陡然升温,张汤身后的法家门徒勃然大怒,中尉王温舒猛地坐起,眼中凶光大冒,直视孔安国。    “腐儒,尔要试试我宝剑锋利吗!?” 王温舒嗜杀成性,脾气绝算不上好,说话间,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柄。 对面的儒生见状。 不甘示弱,尽皆起身按剑。 “列位,今日是策问,现在是在博望苑!”庄青翟扫视一周,先是用眼神迫使众人坐下来。 随后才看向对面的儒家门人。 “秦亡有秦亡的原因,说法不一,但我大汉高皇帝铲除暴政,与民生息,却是毋庸置疑!” “立国以来,继高皇帝之后,我汉家又有孝文、孝景两位贤君,施行无为而治,休养生息。” “那番盛世之相,乃道家黄老之学使然,是也不是?” 是。 都搬出了文帝、景帝,必须是。 但孔安国避开了正面回答,义正词严道:“黄老之学已经过时,如今是以儒术治国!” “陛下数征匈奴,扬我国威,开疆扩土,今日之盛世远盛以往!”孔安国直视庄青翟,喝问道: “这番盛世之相,乃儒家思想使然。” “是也不是!?” 你搬出历代先帝,我抬出当今天子,谁又怕了谁呢。 谁敢说当今天子治下,不如历代先君? 谁敢? 无人敢。 所以孔安国一番话罢,殿内气氛凝滞下来。 先前法家子弟的愤怒被压下,可怒火仍在他们心中燃烧,道家、墨家不忿,其他诸家,同样如此。 压抑的沉默在殿内延续,无形的火花在中央碰撞,空气即将被点燃的前一刻,有一人,他先爆发了! “嘭!” 李广怒不可遏,一拍桌案,指着孔安国破口大骂,“老子在漠北跟匈奴人打生打死的时候,你个婢子养的在哪!” “我陇西儿郎战死沙场的时候,你又在哪!开疆扩土的盛世,都是你儒家功劳?” “狗屁儒家!” “来来,老夫今天就来试试,看看你用那张嘴皮子,到底能不能扬我国威!” 说着话。 这位已经做完了拍桌子、撸袖子的动作,下一步就是起身开打的架势。 被李广喝骂的孔安国,此刻也第一次出现了恼羞成怒的神情,先前与诸家对喷,他都没有如此失态。 委实是李广骂的太脏! 况且,大家都是文雅人,引经据典不足为奇,哪有一上来就喷脏话的? 还要动武? 现在的动武,与先前诸位文士按剑的情况可不同,现在面对的,是一群武夫杀才! 儒生们脸上变了色,庄青翟等人也微微动容,好在李广领着一群壮汉要扑上去时…… “武阳侯,不得无礼!”一直旁观的太子出声喊道。 李广闻言,循声望去,“殿下,这厮空有一张嘴,只会夸夸其谈,与其听他狂吠,不如让老夫……” “武阳侯!” 刘据语气加重了几分,“你且坐回去,今日来者皆是客,孤说了畅所欲言。” 见太子眉头微蹙,李广愤怒的神情僵了一阵,转瞬间脸色立即变换,尴尬笑道:“哈哈,殿下说的是。” “老夫鲁莽了鲁莽了。” 等他重新坐定,又给太子赔了几个笑脸,可一转头看向孔安国,笑脸顿时垮下来。 显然,太子的面子要给。 可对面那厮,该不爽还是要不爽。 “诸位。”端坐主位上的刘据平静道:“孤一向认为,理越辩越明,所以让你等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但是,孤这儿是博望苑,是接士殿,不是演武场。” “请克制。” 他只说了这两句,控完场,抬手朝前伸了一下,示意你们继续,该吵吵,该骂骂,不用顾忌自己。 诸子百家聚在一起,不发生争执才不正常,骂战从春秋时期一直延续至今。 刘据没有调解的想法,对刚才的一幕也早有预料。 说实话。 他乐于见到争吵的发生,大浪淘沙,能在争执、辩论中脱颖而出的人物,才值得他招揽。 诸家也都明白这个道理,故而在之后的对喷中,换小辈们冲锋陷阵。 先前的大佬交锋,仅仅是在明确敌我。 什么? 不是说其他诸家都与儒家对立吗?怎么还要分敌我? 嗐!儒家和其他几家全都不对付,可其他几家内部,同样矛盾重重啊! 比如名家,儒家看他们不顺眼,道家也看不惯他们。 还有法家。 秦国律法严苛,绷得太紧,等到大汉建立初期,来了一个大反弹,直接无为而治。 法家紧,道家松,这两家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但眼下大佬相继开口后,他们都忍住了矛盾,形成默契,共击大敌——儒家。 儒家没怂,冒头一个,怼一个! (本章完) ------------ 第145章 有其父,必有其子 几百年后,不知还会不会有诸葛亮舌战群儒,但今日,在长安城外的博望苑,提前上演了舌战群雄。 儒家一派,战九派。 战况十分激烈,你方唱罢我登台,从孔子、墨子、老子,说到刘恒、刘启、刘彻。 你谈古论今,我谈天说地。 参与者争论的面红耳赤,旁观者听的如痴如醉,时不时爆发一阵欢呼喝彩声。 今日九大学派齐聚博望苑,诸家口头上的大目标,是推翻儒术独尊,但这个名号太大、太笼统,实际很不现实。 坦白说。 这就是个由头,各家的人,都有各家的心思。 大的几家,如道、法两个学派,存着与儒家斗斗法的心思,同时借博望苑的这场盛会扩大影响力。 顺便。 几个大佬也想趁机,举荐举荐自己的后辈子弟。 势力微弱的几家呢,比如、农家、名家等,单纯是来自荐,谋求一个前程。 不敢说将自己的学派发扬光大,只能说,尽量寻到一些生存空间。 他们都有寻求上升之阶的念头,与他们对立的儒家没有吗? 也有! 大汉终究是以征辟、察举选官,相比于投效地方官吏或者朝中官员,如今的太子,无疑是一个更好的人选。 退一万步讲。 哪怕今天没有被太子看上,只要能在诸家辩论中扬名,对以后的仕途也是大有好处的! 前文便说过,名与利,在大汉不分家…… 接士殿内的‘大战’从巳时开始,众人案几前也都备了酒水点心的,遂一直持续到酉时。 期间多是小辈发言,大佬们偶尔帮一帮腔。 值得一提的是。 在继李广之后,又有两位差点把孔安国整破防,那两位都不是啥好脾气,怎么刺耳怎么来。 汲黯说:“你儒家只会一味的逢迎帝王,公孙弘之流,就是伱们儒家的代表,巨奸大猾!” 霍去病说:“治国就谈治国,别扯开疆扩土,你们想说这个,就先效仿狄山,去守一个烽障!” 公孙弘,是儒家独尊后,官职最高者;狄山,是儒家独尊后,不愿提及的耻辱者。 汲、霍二人说完那番话后,不出意外的惹来了儒生围攻。 汲黯没怂。 他退休之前,连皇帝都不怂,而且汲黯身后还站着一大堆汲氏子弟,更不怂。 汲氏,先秦时期传承下来的大世族,在现如今的大汉官场,秩俸二千石的汲氏子弟,多达十人! 其他官居千石、六百石、百石的子弟,不知凡几,对上儒家,即便没有旁人帮腔,汲氏也应付的来。 另一个被围攻的霍去病…… 嘿! 没事儿你围攻他干嘛,霍去病是跟你耍嘴皮子的人? 幸亏孔安国有眼力劲,一见大司马骠骑将军横眉倒竖,急忙把自家不知死活的门生拉了回来。 总而言之。 在历经了几个小波折后,这场由太子主持的百家盛会,算是圆满结束。 用‘圆满’来形容,参会者自然是达成所愿,不是特指某一个参会者,而是指所有人! 晚间散场时。 像之前入场一样,刘据与每一家都谈了几句,随后亲自送了一程。 如道家、法家,甚至是儒家,刘据都给了他们承诺,每一家都会挑选一二杰出子弟,太子宫不会收。 但别慌。 孤会将其推举给陛下,绝不会让贤才埋没! 汲黯、孔安国等人喜出望外,投陛下可比投太子宫更好几分,当即感谢再三。 随后,刘据与相熟的张汤、霍去病、李广等个人,也拉拢了一下感情,各有各的说法。 在张汤面前,刘据礼节到位,谈了一下张贺的前途问题,以及他朝中门生故吏的情谊问题。 李广面前呢,刘据就一句话:“改天登门拜访!” 好嘛。 李老头听了这话,笑得合不拢嘴,心说太子是个讲究人,礼尚往来,今天他没有白捧场! 轮到最后的霍去病,礼节什么的已经不见踪影,只说:“今天博望苑还有事宜,改天再宴请表兄。” “小事儿,春风楼。” 丢下几个字,霍去病潇洒的走了,虽然没有带走一片云彩,但预订了一桌酒席…… 刘据失笑摇头,送完了要走的,他转身折返殿内。 此时。 殿内还剩下三位被留下的……代表,农家、纵横家、家,一家一个。 能被留下,说明太子对他们感兴趣,启用的可能性很大,遂刘据折返入殿时,三人很是激动。 然而。 “虞侍郎,孤与你明说,以功利的角度出发,家,孤看不到于国有用的地方。”刘据望着虞初,真诚道。 “留下你,仅仅因为诸子百家中,凡是有点可取之处,孤都会扶一把,不使传承断绝而已。” 虞初听罢,热切的心凉了大半,但他依旧维持着笑容,正想拱手感谢…… “不用。” 刘据直言不讳道:“孤留你在博望苑住一宿,也算扯一扯太子宫虎皮,日后不至于被欺压太甚。”    “至于其他,孤无能为力。” 话至此处,虞初哪能不知好歹,多是以风俗、传闻捏造改编的故事,连风闻奏事都谈不上,何谈治国? 他本就不该妄想太多。 能得太子如此照拂,已经是感激不尽,虞初深深一礼,大拜道:“谢殿下!” 刘据点了点头,随后苏武上前,领着虞初出了大殿。 待他走后。 殿内剩下的两人神色紧张起来,太子对虞初是‘随手拉一把’的态度,那对他们呢? 刘据没有让他们忐忑太久,依然是单刀直入,“纵横、农家两派,孤有意擢拔一二,你们意下如何?” 他们能有什么意见,还不是…… 纳头便拜! 诸贺、王衡两人心中狂喜,身体动作丝毫不慢,当即拱手作揖,急呼道:“臣,谢殿下!” “诶,先别急。”刘据的话音落下,诸贺、王衡的心情犹如跌宕起伏的过山车,怎么个意思? 还有转折? 见两人抬头望来,刘据轻笑道:“你们两家今天的辩论,孤听了,你们二人,孤也印象深刻。” “诸贺,你言语虽然激进一些,但偶尔也有发人深醒的论调,当得一句‘可用之才’的评价。” 学纵横之术的诸贺脸上笑意牵强,眼巴巴地看着太子,那神情分明在问:然后呢? “呵呵。” 刘据笑了笑,“孤知道你如今在大行令麾下不受重视,日后等博望侯归来,孤会将你推荐给他。” 如今的大行令,将来的大鸿胪,这个机构掌管对外沟通事宜,以及诸王列侯朝聘事务。 但无论是大行令李息,还是皇帝,现在都只把这个机构当成负责对接诸王列侯。 而对外事宜。 皇帝另起炉灶,交给了博望侯张骞。 太子的话,正中了诸贺的心思,他能去大行令麾下担任大行卒史,求得便是出使塞外! 可皇帝不给机会,顶头上司不识货,现在有机会转投博望侯,诸贺求之不得,当即大喜道: “谢殿下!” 见他满意,刘据微微颔首,无需他示意,对方行礼过后,主动提出了告辞。 人一波接一波的走,最后留在殿内的,才是今日刘据真正想征辟的一家学派。 农家! 王衡已经能感受到太子的心意,所以此刻情绪亢奋,他努力深呼吸,随时准备应对太子的考教。 刘据既然单独留下他,肯定是有问题要问,“孤白日里听你与几个门人说过,农家有‘五害’之说。” “可否详细讲讲?” 王衡深吸一口气,郑重拱手,“臣,知无不言……” …… 与此同时。 长安城,尚冠前街左近一间宅院,屋内油灯几盏。 摆满竹简、书页的案几后,司马谈正眯缝着眼,誊抄一卷古籍,其子司马迁在旁低声道: “儿子今日见了太子,果然不同凡响,行事大气磅礴,已有几分君王之相。” “那是自然。” 司马谈头也没抬,苍声道:“你久不在长安,对太子宫那位认识仍旧太浅,此子与陛下极其类似。” “唉,只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司马迁听出父亲话里有话,接过对方手中的毛笔,“请大人指教。” “老喽。” 司马谈锤了锤腰,舒了一口气,之后才回忆道:“几年前,丞相仍是李蔡时,你可知道太子做过什么事。” “儿子听闻,太子曾当街对其动手?” “是啊,用的棋盘。”昏暗的油灯下,司马谈感叹道:“当街行凶,看似鲁莽,却用棋盘,实则心思缜密。” “太子与李蔡彻底结仇后,你可知又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 司马迁皱了皱眉,他确实不知道了。 司马谈平淡道:“太子与丞相彻底结仇没多久,丞相李蔡在狱中自杀了,罪名是勾结诸侯。” 嗯? 从小到大,读了不知多少史书,司马迁知道的血腥权争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立即领会了父亲的意思。 “大人是说,李蔡之死,与太子有关?” 问话时,司马迁声音很低。 答话…… 他父亲没有答话,司马谈只是看了儿子一眼,一切便已明了。 作为史官,秩俸可能不及万石,地位也没有三公九卿高,可由于他们的职业原因,史官能知道的秘辛。 往往比上述所有人都多! 司马迁领会父亲的意思后,神色凛然,沉吟片刻,方才迟疑道:“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心性?” “呵。” 司马谈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以为你是在评价一个什么人?一个少年?” “不,是一个储君!” (本章完) ------------ 第146章 双赢 “农家少年长于田野,自小便知捕鱼捉兔,商贾少年长于坊市,自小便通账册算术,他们是无师自通吗?” 司马谈摇了摇头。 “太子长于皇宫,一边是太傅等人教导权谋,一边是陛下亲身上演权争,每日耳濡目染,在权力的浸泡中长大,他的心性,早已不能以寻常少年人度之。” 书房内,司马迁默然良久。 如幼时一般,他听着,其父司马谈不徐不缓的教导着,“我等史官记事,尤为忌讳带入个人偏颇。” “你说太子行事大气磅礴,没有错,但看事看人,需看全貌,如此下笔方才不会有主观好恶。” “……是。” 司马迁作揖一礼,“儿子谨记。” 见状,司马谈轻轻点头,端起案上的茶盏,“既然你答应了董仲舒要多多接触太子,全貌如何,你日后自去看。” “为父今日只帮伱点拨一二。”说这话时,他没有喝手中的茶水,而是将其端着。 “几年前,长安城中的达官显贵们饮茶,都喜好添加佐料,料越丰富,越显身份,可几年后……” “人们转而爱上了喝清茶。” 司马谈望着茶盏里那没有葱花、橘皮的茶水,又道:“几年前,庖厨之道,不过熬、煮、炙、烩。” “现在,人人皆以能在春风楼宴请一顿炸、炒、熘、爆为荣,喝着、吃着时,大家难免便会想起一个人……” 太子! 司马迁隐隐猜到了父亲想表达什么,果然,司马谈没有直接点出太子的身份,但点出了对方的意图。 “这是在扬名。” “而今日博望苑一遭,则是在养望。”司马谈苍老的声音顿了顿,喟叹道:“最精妙的地方在于……” “清茶也好,庖厨也罢,陛下都喜欢,若我没猜错,今日博望苑之事,太子也让陛下满意了吧?” 闻听此言。 司马迁脸色一紧,眼中露出些许震撼,低声道:“儒、法、道几家,都有杰出弟子被太子举荐给陛下!” “哎。” 司马谈抿了一口茶,感触更深,“一场百家聚会,太子得了名望,又和陛下瓜分了人才。” “进退有度,这手段,老夫都有点怀疑是庄青翟暗中教给太子的了,可惜……” 庄青翟没那个眼界,如果有,他也不会从丞相之位上跌下来。 身为储君,想得到好处不难,无数的君王父子已经证明,难点在于,储君如何在得好处时,不触怒君王。 当今太子做到了。 他不仅没有触怒皇帝,还实现了与皇帝双赢…… …… 距离司马府不远处,同样是在尚冠前街,一处略大一些的宅邸内,眼下同样有两个人交谈。 “多谢大夫提携。”李广利居于下首,端起一杯酒,略微一礼后,一饮而尽。 “谈不上提携,有猗兰殿那位在,你将来注定能有一番作为,我不过是顺手拉一把而已。”中大夫倪宽和善道。 中大夫,比二千石。 凭借着宫中贵人积攒下来的余泽,李广利如愿以偿,一鼓作气够到了一个仅次于九卿的人物。 得其举荐,李广利如今官至六百石,任长史一职,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无权无势的虚衔。 当下。    倪宽说的客气,李广利却不能真的应,脸上的神情谦逊如故,“大夫哪里话,能得您提携,在下感激不尽。” “昨日入宫与贵人说起此事时,贵人也是满心感激,言说日后定当有所报答!” 啧。 稍微有点露骨了。 不过念在对方初入官场,倪宽没有多做计较,露骨也有露骨的好处,至少倪宽确定了自己的付出没有白费。 他愿意帮李广利,自然是看在宫中那位李夫人的面子上,提前结个善缘,总没坏处。 倪宽先前的话语,确实有几分客气的意思。 不过也并非空穴来风,有猗兰殿那位在,他不拉李广利一把,迟早也会有别人拉。 觥筹交错间。 倪宽嘱咐以后当勤勉用事,李广利一一应了,他又趁机请教了一些官场需要注意的事项。 说着说着,李广利忽然问道:“今日博望苑好生热闹,有不少其他学派的门人入仕。” “将来下官遇到他们,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这句话。 其实是在问,遇到儒家以外的学派,应该敌对吗? 李广利之所以有这个问题,因为提拔他的中大夫倪宽,正是儒家门人。 倪宽,精通经学和历法,担任过博士,并且曾经随孔安国学《尚书》。 “哈哈哈哈。” 听了李广利的问话,倪宽朗声笑道:“李长史,日后入了官场,切记先看、先学,不可想当然啊!” 他点了对方两下,李广利赶忙躬身,虚心请教,倪宽笑着摆了摆手,接着道:“官场上,阵营不是如此分的。” “学派虽然不同,但因官场各种纠葛,不同学派的人,有时候也能处于一个阵营。” “再者……” 说到这儿,倪宽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儒家内部各有各的说法,岂能轻易认为是一个阵营?” 这句话算是说到头了。 如今的儒家,要说团结吧,在‘铸就金身’的董仲舒捏合下,勉勉强强也能一致对外。 但细看之下。 儒家内部其实山头林立,派系复杂,简直碎成一团渣! 因为对秦朝前后的经义理解不同,能分出个今文经学、古文经学。 因为对《春秋》的理解不同,愣是分出了《公羊传》《谷梁传》《左传》,三家各成一派。 更别提儒家五经博士,除了教授《春秋》,还有《诗》《书》《礼》《易》,每经为一家。 越分越碎。 倪宽的话就很真实,而且他还是兜着说的。 别忘了,当初把儒家大佬董仲舒,送去胶西国寻刺激的,是哪位? 是儒生公孙弘呐! 儒家的内部争斗,远比外人看到的要激烈得多。 这样一个学派,别说在朝堂上团结一心了,他们不自己打起来,已经烧高香了…… “竟是这般?”李广利一脸错愕,连连拱手赔罪道:“下官见识浅薄,大夫勿怪。” (本章完) ------------ 第147章 小小曲辕犁,可笑可笑 李广利的出身,倪宽也打听过,见识短浅很正常,可以理解。 然而。 仿佛是要把浅薄的人设贯彻到底,刚赔完罪的李广利又问了一个让倪宽大皱眉头的问题。 “下官听说,儒家与太子宫有些龃龉,将来……” 他还没说完,倪宽便出声打断道:“无稽之谈,你从何处听来的胡言乱语?” 这一刻。 倪大夫先前的和善面孔,尽数化为了冷淡,不悦道:“儒家有些人可能与太子宫不睦。” “但个别人,不能代表整个儒家,更不能代表我!” 此刻李广利是真错愕了,他只是小小地试探一下儒家与太子的关系,竟然惹得对方如此大反应。 事实上。 他现在也是真的见识浅薄了。 借着李夫人一朝受宠,李家从倡优一跃成为新贵,得入官场,但底蕴的缺失,往往会让他们知其一不知其二。 打听到太子宫对儒生不太亲善,遂李广利寻靠山时,有意寻了一个儒家门人。 恰好倪宽身份合适,官职也合适。 不过。 他的消息只探听到了一半,倪宽是儒生没错,可人家入了官场后,曾经受到过张汤的提携! 是的,就是法家大佬,张汤。 又因为太子对张汤有恩,连带着倪宽对太子宫的态度,即便没有到感恩戴德的地步,也不会主动诋毁、交恶。 官场便是如此。 你连着我,我连着你,盘根错节,可能在这条线上伱我有点误会,但另一条线上,大家又能把酒言欢。 李广利察觉到倪宽的情绪变化,紧忙改口,年轻、不懂事、见识浅薄,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见他姿态放得低,倪宽提点了几句,把此事揭了过去。 他揭过也就忘了。 李广利却长了心眼,太子与儒家的关系没试探出来,但从倪宽突变的态度上,不难品出太子宫恐怖的影响力…… …… “阿嚏!阿嚏!” “什么情况?”刘据看了看头顶的烈日,嘟囔道:“难道昨晚用冰鉴着凉了?” “呼!” 田垄旁,刚刚吆着牛犁了一遍的王衡停住脚步,抹了一把汗珠,“殿下,这曲辕不行啊,犁铲一直上翘。” “您看……” 王衡神情为难,就差把‘别瞎搞’三字写脸上了。 自从投了太子宫,这位农家门人便辞了劝农掾的官职,当起了太子宫全职宾客。 劝农掾、劝农掾,名字上有个‘农’,但实际就是监察村乡的底层小吏,春夏为劝农掾,秋冬为制度掾。 大汉郡县中,皆设有此职。 不过此类小吏,更多的还是负责课征税役,至于劝农,也不是教授怎么预防病虫害、怎么提高产量。 而是督促种田,不能耽搁了赋税…… 王衡在劝农掾上做的不如意,索性另谋高就,本以为入了太子宫,终于能大展拳脚、一展抱负。 结果。 他的新上司好像有点不靠谱。 “不可能呀。”刘据蹲在田间地头,顶着骄阳烈日,拍了拍身前的物件:“弯的怎么不行?” “殿下,真不行!” 王衡指着辕头的位置,苦笑道:“耕牛一用力,犁铲就会上翘,如果强行压下去,会更加费劲。” 是吗? 刘据搓了搓牙花,原以为搞一个曲辕犁手拿把掐,没想到这都能出错。 能不出错吗,曲辕犁是‘曲’,上凸下翘,他搞出来的整个是一半圆形的‘弯’。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好使才怪。 当然。 刘据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不过他这个半吊子啥都缺,就是不缺试错的机会。 纸张、印刷术都能拿下,小小曲辕犁,可笑可笑。 “蔡成,你配合着他,继续打造耕犁,继续试,犁辕必须给孤整成弯的,我还不信了!” 见太子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蔡成默不作声,扛起沦为失败品的耕犁便走。 王衡倒是犹豫了一下。 他刚来太子宫,对太子发明创造的能力还有所怀疑,尤其是涉及到自己的专业领域。 耕犁,哪有弯的呀? 只是怀疑归怀疑,见太子一行人已经走远,他跺了跺脚,急忙跟上对方。 失败不可怕,刘据为了造出洁白耐用的纸张时,同样失败了许多次,一次次总结经验即可。 先前说小小曲辕犁,也不全是骚话,曲辕犁并非什么精密机械,只要心中有正确方向,一次次试,总能成功。 无非是耗费的时间长而已。 刘据在寺工院待到日暮方才回返太子宫,今天他属实为大汉万民之福奔波了一天,身为太子,是他应该做的。 本来没啥。 可回来听了禀报后,刘据内心瞬间不平衡了,“父皇又去了甘泉宫避暑?还带着美人儿!?” 魏小公公听出了太子的不满,小心地应道:“是的,殿下。” 随后。 在继‘操’、‘滚’之后,魏小公公又掌握了主子的一个语气助词,曰:“靠!” 结合语境、神态,他猜测,应该是与‘操’一个含义。 嗯。 得记住喽。 这可是吃饭的本事,万万错不得…… 就在太子骂娘的时候,长安城以北,通往甘泉宫的官道上,层层护卫的御驾中,皇帝正搂着美娇娘,好不快活。 “陛下!” 车驾外响起奔马声,随即便是李广的大嗓门,“瞧着天色有些阴沉,怕是得加快速度!” 皇帝出巡,朗卫负责护卫,李广这个郎中令自当尽职尽责。 车舆里。 刘彻拨开车帘,看了看天,“加快吧。” “喏!” 只不过,队伍加快没多久便刮起大风,吹得御驾上的车盖东摇西晃,无法,只能卸下车盖,让一个朗卫抱着。 不多时,一场夏日间的‘白雨’倾盆而至。 暴雨又大又急。 一众护卫倒是不以为意,但陛下可淋不得,况且车舆里的李夫人还一阵娇呼。 那抱着车盖的朗卫见状,急忙撑起硕大的车盖,为了顾全陛下与贵人,朗卫将车盖尽量偏向两人头顶。 他站在车舆旁,却是被大雨淋了个湿透。 见状。 皇帝微微挑眉,看向那个正奋力挡雨的朗卫,笑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体格壮硕的朗卫咧嘴一笑,大声道:“回陛下,臣期门郎,上官桀!” 刘彻听罢点了点头,“好壮士。” (本章完) ------------ 第148章 碎成一团渣的儒家,才是好儒家 元狩六年的这个夏天,皇帝在甘泉宫玩的很嗨皮。 不过玩归玩,对当今天子这个绝对的权力生物来说,纵使如花似玉的美人躺怀里,他该有的权谋算计照样会有。 皇帝人在甘泉宫,手却遥控着朝堂。 时常有往来长安城的信使,便是在这种来来往往的过程中,皇帝颁布了两个新的人事任命。 一个。 是提拔一名期门郎,担任未央厩令。 对此事朝臣们关注的不多,刘据听闻后,倒是对‘上官桀’那个名字稍微留意了一下,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另一个人事任命。 迁博士孔安国,为谏大夫! 在前不久的百家盛会上,孔安国领衔的儒家独战九大派,他本人更是见招拆招,大放异彩。 名声高涨之际,官运也就到了。 这一任命,看似在情理之中,是皇帝的顺势而为,实则不是,唯有寥寥几人能感知到,一切都早有预谋。 百家齐聚博望苑那日,领衔儒家出场的人,原本应该是董仲舒! 然而。 很不凑巧,那一天皇帝特别想见董仲舒,早早将其叫进了宫,之后才换了孔安国领衔。 大放异彩的机会,也落在了孔安国身上…… 董仲舒得知此事的始末后,怔然许久,哀叹一声,彻底熄灭了入仕的念头…… 消息传到刘据的耳朵里时,他只说了一句话: “理应如此!” 可不是该这样嘛,董仲舒如今在儒家的威望,已经到了无人企及的地步。 儒家那么大,子弟那么多,入仕的官员遍布朝野,哪个皇帝希望看到一个团结友爱、好像巨无霸似的儒家? 只有碎成一团渣的儒家,才是好儒家! 显然。 皇帝能尊儒,也能分儒,压制董仲舒是其一,扶持儒家其他派系是其二,孔安国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董仲舒,今文经学代表人物。 孔安国,古文经学代表人物…… 朝堂上的是是非非暂且放下,这些事情,刘据现在听过便罢,与自己无关,也不必太过关注。 他当下的事情,是泡在田间地头。 曲辕犁还是要搞的呀,身为太子,为大汉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是应该的呀。 虽然! 因为皇帝老爹的行为,刘据心里有点不太平衡,不过他颇有些阿Q精神,自我安慰道: “等我接了你这个老登的班,以后也这么嗨皮!” 眼下,不是还没接班嘛,为了给自己顺利接班积蓄力量,刘据重新埋头于田间,继续如蚂蚁搬家般。 一点点丰满自己的羽翼。 自从太子宫收了王衡为宾客之后,陆续又有数名农家门人来投,人多力量大,集思广益,新农具的进展颇具成效。 城外忙忙碌碌期间,太子宫内也有两件事值得一提。 第一件。 孟夏时节任命的太子太傅,平曲侯周建德,磨磨蹭蹭了两个多月,终于从封国赶到了长安。 之后与刘据见了一面,略微寒暄了两句,便算完成了任务,再之后,刘据与这位新太傅一拍两散。 大家各忙各的去了。 皇帝应该和周建德打过招呼,这位潇洒的很,自己不是当太傅的料,陛下也只是让自己占个坑,那就占呗。    太傅算是放羊了,至于太子宫另一个老师,太子少傅…… 庄青翟这个前太子少傅虽然被撸了官职,可他人还在太子宫担任宾客,起到的实际作用与少傅差不离。 就太子以前的种种作为来看,庄青翟教的不错,皇帝近期无意安排新的太子少傅。 再说那第二件事。 同样是有人来太子宫拜访,这次没有稍微寒暄过后就一拍两散,刘据盛情款待了来人! 正所谓: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好朋友。 为了和司马迁交朋友,刘据很热情,太子宫好吃好喝的,全都上一遍。 他能如此殷切,也不为别的,眼前这个姓司马、名迁的家伙,可是写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男人。 跟对方把关系打好,将来在史书上,能给刘据稍微美言美言,那都是大赚特赚! 当然了。 刘据这点小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时间如白驹过隙,匆匆的过,夏秋交汇之际,天气转凉,皇帝从甘泉宫返回了长安未央宫。 是日,猗兰殿。 刚刚度假归来的皇帝陛下还在小情人这儿,不巧的是,两人正享受假期的余味时,相似的一幕再度上演。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皇帝闻声,眉头微蹙,“可说了何事?” 上次为了听太子无关紧要的废话,生生打搅了好事,这次皇帝涨了记性,先问事情大不大。 宦者令尴尬笑道:“殿下说是为万民谋福祉的大事,陛下去看了就知道。” 是的。 你来看了就知道,你老小子躺在温柔乡里时,本太子可是为天下百姓,操碎了心! 为了凸显出最大的反差,体现出自己最大的功劳,刘据特地选在皇帝回宫当日来拜见。 效果非常显著。 经过上次之后,李夫人学乖了,再也不敢在皇帝面前给太子上眼药,所以老刘从猗兰殿抽身的很快。 抵达沧池湖畔时,一见到小刘那样子,皇帝愣是唬了一跳,“嚯!” “伱都干什么了?” 这个问题问得好,脸上肤色黑了八个度的刘据摆了摆手,不在意道:“没什么,也就是为天下百姓谋点福祉。” “常在田间地头晒,没有避暑行宫,也没有冰鉴、美人作陪,难免就会晒黑点,父皇不必关心儿臣。” “这都是儿臣该做的!” 听到这话,周围宫女、宦官纷纷低头憋笑,宦者令脸上的尬笑也更加明显。 皇帝瞪大眼神,瞅着太子看了许久,最终憋出来一句,“好好好,讽谏的好!” 说话间。 他走到与湖畔明显格格不入的两架耕犁前,觑了刘据一眼,“朕且看看贤明太子作了什么为民谋福祉的事。” “那哪能呢?” 刘据赶忙接了一句,皇帝本以为太子是想谦虚一下‘贤明’的评价,却不料…… “父皇,光看看可不行,你得亲自上手,俗话讲,光说不练假把式,王衡,快,把牛套上。” “来,父皇,走两步。” (本章完) ------------ 第149章 太子想要权 牛,是刘据入宫时带的,两套不同的耕犁,也是他入宫时带的,试验所需的场地,却是在未央宫里临时找的。 沧池湖畔的一块花圃。 皇帝看着太子扶住耕犁,示意自己上前的动作,之前作怪的神情正经下来,疑声道:“你在耕犁上做了改动?” 问这话时,他盯着另一驾没有套上的曲辕犁。 见刘据点头。 皇帝正经的脸色又严肃三分,‘以农为本’在现如今可不是一句空话,任何与农业相关的事物都需严肃对待。 太子以前捣鼓出来的新器物确实不少,可涉及农具,皇帝本能的想说: ‘别瞎搞。’ 刘据看出了皇帝老爹的疑虑,他也不解释,又伸手示意了一下,“父皇可以先试着走两步嘛。” “儿臣打造的新犁好不好,咱们用事实说话!” 见太子信誓旦旦,皇帝挑了挑眉,当即挽起袖摆,也不管眼下在花圃里犁地合不合适。 王衡在前牵牛,他接过耕犁便走。 皇帝亲自耕地,看似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画面,实则也不是什么需要太过诧异的事情。 当今天子的爷爷,即汉文帝,亲自下田耕地的次数不少,景帝时,同样有延续这个传统。 这两位皇帝,虽然亲自耕田依旧有作秀的成分,但他们在作秀之余,也会切切实实的给予天下百姓实惠。 比如。 时不时减免百姓应缴纳的田租赋税,甚至连续十几年都免除田税! 文景之治,并非空谈…… 到了刘彻这儿,免税是不可能免税了,皇帝耕田依旧会耕,不过只会在开春祭祀时。 通过皇帝亲耕,来表达对农业的重视。 至此,皇帝下田就以作秀为主了,这样的秀,刘彻作过不少,所以当下知道怎么做,只是动作不太娴熟而已。 为了让他深切体会到自己的发明可贵之处,刘据摆手制止准备上前帮忙的宫人。 没了搭手的。 皇帝耕田的动作就不是不娴熟,而是东倒西歪、手忙脚乱,犁出的沟壑也是歪七扭八、一塌糊涂。 “直辕犁便是如此,笨重,转弯困难,不易控制,耕地还极费力气,来来……” 刘据没有让皇帝老爹狼狈太久,等他体验完困难版,刘据立刻招手,让王衡换上曲辕犁。 皇帝缓了一阵气,盯着太子看了一会儿,没说话,等耕犁换好后,扶住犁把又走。 走着走着。 感受到手感的不同,皇帝平静的脸庞忽然昂扬起来,朝前方有意降低耕牛速度的王衡喊道:“加快点!” 先前用直辕犁,耕牛速度过快,皇帝铁定会出丑。 可眼下。 他自行说了提速,王衡自当照办,纵使前面有人牵牛,皇帝犁过的犁沟依然不是一条直线。 不过比之前像狗啃的一样,深一脚、前一脚、东一下、西一下的好了许多,至少能形成一条完整的曲线。 这次。 换刘据笑而不语了,事实胜于雄辩。 过了盏茶功夫,刘彻吐出一口浊气,朝前方喊道:“行了,停下吧。” 趁着宦者令给皇帝递上锦帕擦汗时,刘据给王衡使了个眼色,对方立马会意。 等刘彻将视线重新投向脚边的曲辕犁,王衡适时蹲下身,讲解道:“陛下请看,此犁最大的不同,便在犁辕。” “将原来的直辕、长辕,改为了曲辕、短辕,并且为了灵活转向,还在辕头安装了犁盘。” 说着。 王衡比划了一下曲辕犁的大小,又对照旁边的直辕犁。 “新犁体积小,更灵活,易操作,以往直辕犁不便垦耕的坡地、小块地,曲辕犁都可胜任。” “臣等试验过,使用曲辕犁,一人一牛一天所耕的田亩比使用直辕犁快了将近十之三四。” 这个比例,随着时间增加,还会逐渐拉大。 效率的增加,直接关乎到产量,大汉的田税是按照比例征收,即:三十税一。 以小见大。    一家一户粮食增多,朝廷的赋税便会增多。 刘彻耕田不行,但治国算账他行,有些事情自己不会没关系,征辟会的人即可。 他抬了抬下巴,朝王衡问道,“这新犁,是你弄出来的?” “臣不敢居功。”王衡连忙起身,拱手道:“此犁是臣等按照太子殿下的指点,打造出来的。” “诶。” 刘据在旁摇了摇头,“不必自谦,你也厥功至伟。” 曲辕犁的点子是他提出的,可一步步试验、微调,却是王衡这个农家子弟一点点凭借经验、手感摸索出来的。 刘据无意侵占他人的功劳,也不差那点功劳,径直在皇帝面前点了出来。 王衡闻言面色涨红,满心感激。 皇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太子,挥了挥手,一众随从默契的后退几丈,独留下父子二人。 “他就是伱那日百家辩论上招募的宾客?” “对。” 刘据答道:“王衡是农家门人,以前任劝农掾,不过他与一般的小吏不同,的确熟知农耕。” 皇帝看出来了,皮肤粗糙,手上带着老茧,常年从事农务的痕迹做不得假。 沧池湖畔。 皇帝负手在前,太子跟在身侧,宫人、臣子们则远远跟在后面。 “这次你捣鼓出来的新犁,是个好器具。”说着,皇帝回头看了一眼有些晒黑的刘据,挑眉道: “你不是嫌没有避暑行宫吗,要不要朕给你建一个?” “别!” 刘据一听就知道皇帝老爹又要搞花样赏赐,赶忙拒绝,他要什么行宫啊,等自己接班了,你的全是我的好吧。 现在刘据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父皇,儿臣献上这曲辕犁,一是想造福百姓,二,则是想在农事下些功夫。” “农家有‘五害’之说,对水灾、旱灾、虫灾等都有很深的研究,在促进粮食生产方面也有建树。” “儿臣以为,此等人才不该被埋没,应有一个更恰当位置让他们施展才能,既助力朝廷,也福泽万民!” 说到后面时。 刘据已然郑重以对。 他今日献上曲辕犁,和当初的印刷术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当作敲门砖,让皇帝老爹看到农家的专业。 先摆事实,再谈想法。 当初秦墨一脉复出,皇帝特地设立了一个水衡都尉,专门负责营造事宜,刘据现在的想法,也是如此。 让农家的人,专门搞农业。 不过不同的点在于。 上一次,是皇帝提出要设立水衡都尉,主动给太子宫放权,这一次,却是刘据先开口要的! 他那句‘想在农事下些功夫’,表述的就很到位。 “呵。” 不知为何,第一次从太子口中听到想要些权柄,皇帝不仅不怒,反而有些高兴。 刘彻背着手,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笑道:“前些年南征北战,最近才有机会休养生息,朕正好想做这个。” “新犁先在皇庄试验,确定了真正行之有效,再逐渐推广。” “届时……” 他转头看向刘据,点了点,“就让你宫中那个王衡,任搜粟都尉,负责推广新犁,以及教导防御病虫害的事宜。” 太子想要权,皇帝可以放。 但是。 得先确定提拔上来的人有真材实料。 曲辕犁皇帝试过了,的确好,可皇帝也有自知之明。 他在农耕上面是半瓶水晃荡,自己说好不行,得经受大批量的试验后,看到产量提升,才是真的好! (本章完) ------------ 第150章 元鼎元年 农具,与兵器不同。 兵器打造出来,直接对砍,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但新农具打造出来后,验证的时间比较长。 得看一年的收成如何。 国以民为根,民以谷为命,命尽则根拔,根拔则本颠,事关农耕,皇帝不可能脑袋一拍,就匆匆定下。 不过承诺已经给了,刘据对曲辕犁有信心,毕竟是后世延续了几千年的劳动智慧…… 入宫前,王衡便知道太子是要举荐自己,等到皇帝给了准话,他自然对着刘据大礼参拜、千恩万谢。 这都是应有之意。 刘据捣鼓了一个夏天,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而且相较于墨家,提拔农家子弟不仅会少很多麻烦,还会多出许多便利。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间的‘便利’暂且不谈,单说明面上农、墨两家思想差异的好处。 墨家有兼爱、非攻的思想,农家同样有思想—— 重农抑商! 墨家的思想与刘彻的主张格格不入,但农家的呢?他们的思想明明就是大汉一直以来的国策好吧。 不管是无为而治的皇帝,还是对外重拳出击的皇帝,‘重农’的宗旨,都会一成不变。 朝廷上下,这个派也好,那个党也罢,猪脑子打出了狗脑子,他们对于农耕也会抱着相同观点,重视! 这是时代的生产力使然。 刘据提拔农家,在外人眼中,便会天然多出一个护农、爱农的光环,大有裨益…… 入秋后,长安没有大事发生。 正如先前所说,如今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况且这个秋季,是漠北之战后的第一个秋天。 此刻除了秋收,大家无暇他顾。 值此之际。 朝堂上也都是些零碎的小事。 比如商讨平准均输的推行情况,皇帝陛下提出意见:“在各郡设立平准均输官员时,不可任用本郡人士。” 又比如,郎中令一无既往的在朝堂上与大司马骠骑将军针锋相对。 你来一句:“将领治军当同甘共苦,与兵卒情同手足,如此方可如臂使指。” 他回一句:“情同手足有何用?如果不能打胜仗,那都是空谈。”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说就说!” 诸如此类的口角争斗吧,隔三差五就要上演一遭。 霍去病在大病一场后,性格有所收敛,平常举止不似以往那般锋芒毕露,不过千万不要以为他彻底改了性子。 平常举止收敛了,可有谁招惹了冠军侯,那该凌厉还是会凌厉,他是不会客气的…… 零零碎碎的小事中,也有一件稍微大点的事儿。 季秋之月时,有位齐地的方士,公孙卿,他献上了一座宝鼎,鼎有三足,其上遍布山川、鸟兽、风火云纹。 此乃重器! 宝鼎从土中挖出,铸造时间已经不可考,看形制大约是先秦时期,但据献上宝鼎的方士公孙卿描述: “此鼎,乃是黄帝封禅泰山时所用!” 闻听此言,天子大悦。 随后便有朝臣上疏,称宝鼎乃祥瑞,上天降下,是以此来昭示大汉鼎盛,赞许陛下的文治武功云云。 总之。 天子下诏,擢公孙卿,为中散大夫,同时,宣布更改年号——元鼎! 元狩纪年,从狩猎到一只‘一角兽’开始,历经六年,到了今日,终于走到了尽头,从此以后,将进入元鼎纪年。 …… …… 元鼎元年,冬。 沮阳城。    作为上谷郡治所,又充当边防重镇,即使雪花纷飞,沮阳城内依旧热闹非凡,街上人头攒动。 有普通百姓,有持械兵卒,也有跨刀牵马的壮汉,甚至还有衣着装束明显不同的部族人。 上谷郡外,如今有充当哨探的乌桓,还有部分南附的匈奴小部落,相处日久后,他们常常到汉人城池交易。 沮阳城中心位置。 与太守府同在一条街的一家食肆内,此刻正爆发一阵喧哗。 “嘭!” 被数人簇拥在中间的一条彪形大汉拍了柜台,恼怒道:“干什么!老子头回听说,一个食肆还有规矩?!” “让不让老子进?” 柜台旁立着的掌管笑脸相迎,全然无视被一众壮汉怒瞪的压迫感,拱手道:“敢叫壮士知道,本店人能进。” 说着。 他看向壮汉身侧牵的高头大马,笑道:“不好意思,马不能进,本店有马厩、上好马料,壮士放……” 话没说完,对面那一脸大胡子的壮汉已然翻脸,大声吼道:“少废话,老子的马必须跟老子在一起!” “我们督邮的马是上等千里马,金贵得很,你这店家莫要再纠缠,多给伱钱财便是。” 大胡子身边的属官也满是不悦,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准备掏钱平事。 然而。 一贯铜钱拍在桌案上,那掌柜却看都没看,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面容,“不好意思,本店人能进,马不能进。” “我们【春风楼】就是这个规矩,壮士若是不满,可去别家食肆看看。” 恩!? 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就脾气火爆的大胡子督邮当即大怒,一把揪住掌柜的衣领,另一只手已经攥成拳头。 眼看就要上演全武行…… “不可!” 从大堂看戏的食客中挤出一行人,领头那位劲装青年急呼道:“曹督邮,快快松开,不可在此闹事!” 姓曹的督邮一见来人,不快道:“大郎君,这厮狂妄得很,我就是教训教训他。” “快松开!” 青年却不听他解释,走到近前,用眼神逼视对方松手后,随即朝掌柜拱手致歉道: “曹督邮性情刚直,并非有意为之,还望魏掌事莫怪。” “哪里哪里。” 魏掌事对刚刚的冒犯丝毫不以为意,眼下太守家的大公子主动道歉,他连忙以更恭敬的态度拱手笑道: “北地汉子豪迈直爽,何谈怪罪?” 见到这一幕。 大堂内抱胸看戏的一众食客们‘嘁’了一声,知道没了下酒的佐料,纷纷转过身去。 而那姓曹的督邮见大郎君如此客气,大惑不解,正要发火,青年率先转过头来,低声与对方的随从交谈了几句。 等搞清楚状况。 青年瞪了督邮一眼,止住对方的话头,又朝一直笑脸相迎的掌柜道:“曹督邮刚从塞外调回,不知轻重。” “他这匹良驹得自一个匈奴大当户,爱护过甚,方才引发误会,我这便让他将其牵出。” 哦? 闻言,魏掌事心底沉吟一声,脸上笑容更加真诚,一边摆手让店伙计牵走马匹,一边热情招呼道: “放宽心,本店有上等精料,定能看顾好良驹,先前也是在下的不对,冒犯了曹督邮。” “今日曹督邮的这顿,小店请了,权当赔罪!” (本章完) ------------ 第151章 我实在搞不懂你 那劲装青年听罢,还想推辞,魏掌事却连连摆手,辞让不了,也只能无奈应了。 等入了内里的一处雅间。 之前从大怒转为沉默的曹督邮才瞪大眼睛,粗声问道:“大郎君,什么情况?” 他几个月没回郡城,一回来,听说新开了一家口味独特的食肆,便想顺道来试试。 谁曾想进门后,就遇到这种情形,什么时候食肆掌柜有那么大的派头了,能让郡守之子主动服软? “唉!” 青年叹了口气,若非眼前之人是自己父亲的心腹,他刚才绝不会出面解围,此刻对方问起,顿了顿,只好解释道: “以后莫在【春风楼】闹事,至于为什么,父亲没告诉我,你要是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 “额……” 曹督邮迟疑片刻,他脾气火爆,但不傻,称量了一会儿,迟疑道:“这家食肆,是代王的产业?” 在大汉朝,能让郡守退避三舍还讳莫如深的,只有诸侯王。 还别说,大胡子差一点就猜到了答案。 “咳咳,不清楚,我只听说,除了北地以外,齐地、关中也有叫【春风楼】的食肆。” 言尽于此。 青年不再开口,对面的曹督邮也闭了嘴,不再多问。 他先前之所以问是不是代王的产业,因为代国就挨着上谷郡,可现在人家满大汉都有,那还是代王吃得下的? 哪个诸侯王都不行! 比诸侯王地位更高的宗室,好像也没几个了,不难猜…… 同一时刻。 外间大堂又进来一伙人,瞧着相貌装扮同样不太好惹,言行举止间却比刚才那一波客气的多。 “堂食,上几个荤菜。” 只见开口那汉子,头戴皮帽,脸颊发红干涩,身穿羊皮衣,胸前褡裢里鼓鼓囊囊,一看就知道藏着家伙。 魏掌事听出了乌桓人的口音,也看得出来对方寒酸,不过他脸上没有半点鄙夷的神色,照样笑脸相迎,妥善招待。 来者皆是客。 这是他们东家传下来的话。 大堂内坐进来几个异族汉子,引得周围人看了一眼,也就看看而已,没谁闹事。 那几人吃饭时大开大合,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饭菜,清光了杯盘,结了账便走。 与以往来城中尝尝鲜的乌桓人没什么两样。 只是。 出店前没什么不同,出了【春风楼】不久,刚走上人来人往的街头,异样来了。 “嘿,兄弟!” 走在中间的那位猝不及防下,肩膀突然被人从后面搂住,引得周围四个壮汉脸色陡变,手下意识往褡裢里摸。 “呵呵,别紧张。” 金日磾一边搂着人,一边朝身边几人轻松道:“你们在郡城里拔刀,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倘若露了身份……” 不用他说完。 被搭住肩膀的渠毕便挥了挥手,见状,周围四个护卫才慢慢放松下来,只是眼睛依旧盯着金日磾。 金日磾撇撇嘴,松了搭肩膀的手,朝右侧一处巷道拐去,“跟我来,咱们找个能说话的地儿。” 不多时。 城东一间卖炊饼的铺子后堂,两人独处的屋内,金日磾给渠毕倒上一碗热茶,“以后再派人联络,直接来这儿。”    嘟。 茶碗磕在桌案上发出轻响,渠毕看了一眼飘着几片叶子的水,手没有动。 “茶,解腻的。”金日磾坐下身,嘴角微微扬起,“你刚吃了荤腥的东西,喝这个正合适。” 渠毕闻言抬头望去,眼珠子一动不动,冷声道:“我冒着天大的风险南下,不是听伱怎么监视我。” 对面的金日磾点了点头,“有道理,那你冒着天大的风险南下,是想跟我谈谈你那位呼衍氏阏氏?” 话音一落。 渠毕冷厉的脸色动了动,愈发阴翳,盯着金日磾的眼神像刀子一样! 金日磾无动于衷,依旧是那副轻松模样。 “你看看,我说有关在郡城里监视你的事,你不开心,我说了在草原里监视你,你又不乐意。” 他摊了摊手,无奈道:“我实在搞不懂你。” 话罢。 屋内安静了下来,渠毕紧紧盯住对面之人,金日磾与其坦然对视,两人一个阴狠,一个平淡。 过了会儿。 渠毕先移开目光,喝了一口热茶,待吐出一串白雾后,他才不咸不淡道:“急着唤我南下有何事?” 金日磾很想回一句,没事就不能唤你?不过考虑到对方的忍受度,他没有说大实话。 是的。 金日磾唤渠毕南下,亲自与自己见一面,确实没有什么正经要务,单纯就是想和他叙叙旧。 免得这位‘朋友’心野了! 最近大半年,金日磾一直在各地奔波,尽可能的将【甲卫】铺开,成效不能说进展神速,只能说差强人意。 想从零建立一个扎根地方的情报组织,绝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如当年布局长安城一般,都需要大量时间。 其他地方仅仅是个框架。 但北地,却是金日磾抓的最紧的地方,为的就是他眼前这位小兄弟——匈奴大单于次子! 虽然匈奴现在有两个大单于…… 不过没关系。 金日磾最是有善心,他可以帮一帮,“听闻你们现在有两个大单于,草原动荡加剧,每日都有厮杀。” “我叫你来,就是想问问,你有需要我们帮助的吗?” 火盆中木柴劈啪作响,屋内的气氛,随着金日磾这句话说完,再一次陷入了沉寂。 渠毕脸色时而阴沉、时而狰狞、时而忌惮。 时而又充满了恨意! 金日磾问他,有需要帮助的吗?有,当然有,如果没有,渠毕岂会千里迢迢,深入敌营? 如果没有。 金日磾又岂会故意发问呢? 乌维与句黎湖争夺大单于之位时,两人拉拢完王庭的力量,同时各奔东西,乌维往东,找左贤王联盟。 句黎湖往东,找右贤王联盟。 然而。 句黎湖在去西域找右贤王时,只带了长子去,留下次子渠毕驻守单于庭,仅限于此也就罢了。 关键在于。 前不久,西边传来消息,句黎湖诛杀了前右贤王,扶持自己长子为新右贤王,统领右部! 大汉边塞一处卖炊饼的后堂内,年轻的匈奴二王子低声道:“我想,我们确实有些话题可以谈一谈……” (本章完) ------------ 第152章 哦,博望的侯,我亲爱的朋友 西域,疏勒国。 此国往北接乌孙,往东北接姑墨、龟兹,往东南接莎车、于阗,往西接大宛、大月氏。 位于西域三十六国南北的连接处,又是东西交通要道的必经之地,疏勒国凭借地理位置,稳居西域大国行列。 “中郎将!” 疏勒国专门为外国使臣准备的馆舍内,有译者快速穿过中庭,将一张纸条交给张骞。 “留在龟兹国的眼线来信,匈奴人正抽调驻守在各国的兵力,往北边集结!” 张骞一边听,一边展开线报,等他看完上面的内容,馆舍内其他大汉使团成员闻声,已经陆续赶了过来。 “家主?” 堂邑父按住刀柄,在旁疑道,周围一众护卫、译者,此刻脸上也都带着三分疑惑、七分警惕。 自打大汉使团进入西域地界后,四处流窜的沙匪不算什么,西域诸国的敌意不算什么,唯独担心匈奴人! 他们一路走来,被匈奴人截杀的经历屡见不鲜。 若非西域政权复杂,有左右腾挪的余地,张骞的第二次出使西域,恐怕早已落得个与第一次相同的结局…… 当下。 听闻匈奴人兵马调动,其他人紧张,张骞同样紧张,好在看完线报后,他紧绷的脸色舒缓下来。 “匈奴人集结后,一直向北,并没有西来的迹象。” 呼! 话音落下,周围人暗松一口气。 没了生死攸关的压迫力,张骞将纸条递给旁边之人传看,他本人则皱起眉头,思索道: “月前曾听疏勒王说过,匈奴新任大单于和右贤王起了矛盾,难道兵马调动与此有关?” 这时。 堂邑父看完了线报,拱手道:“家主,要不要去查一查?” “……查!”张骞沉吟片刻,朝堂邑父正色道:“立刻去查,尽量搞清楚匈奴人的意图。” “喏!” 堂邑父应声即走,庭外围聚的一众护卫也各领任务,迅速四散而开,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张骞神情严峻。 始终愁眉不展。 他此次再使西域,陛下交代了两个任务,其一,是拉拢与匈奴人有仇怨的乌孙人,劝其东归故地。 然而,失败了。 很不凑巧,大汉使臣抵达乌孙时,乌孙人发生了内乱,此时节他们不会、也不能做出重大决意。 无法,这个任务只能作罢。 而第二个任务却执行的不错——游说西域各国,反叛匈奴。 直接大张旗鼓的反叛,西域地界上的大大小小王国还不敢,但明面不敢,暗地里阳奉阴违却可以有。 张骞一行人西来,一路上频频化险为夷便是明证,此刻能在这匈奴人控制薄弱的疏勒国驻留,也是相同原因。 不仅如此。 他离开长安的第二年,也就是元狩五年,大汉与匈奴在漠北爆发大战。 右贤王出于保存实力的原因,不愿出兵,只派遣了一个右大将前往单于庭应付,结果被伊稚斜严厉训斥了一通。 事后。 右贤王有想过改变主意,从侧面出兵,袭击汉朝的酒泉、武威两郡,没曾想,西域地界有汉人使臣煽动叛乱。 他顺势以平稳西域诸国为由,拖延了出兵时间。 结果一拖…… 就拖出来个伊稚斜中箭身死,二王争锋! 张骞身处异域,得知的情报不多,只知晓草原上出了乱子,其中一个自立的大单于来了西域,意图拉拢右部。 谈判中不知发生了何事,大单于与右贤王起了矛盾。 再之后。 张骞就收到了从龟兹传来的线报…… 探查的速度很快,或者说,有关匈奴人动向的消息,传播的很快—— 匈奴人走了! 除过焉耆、车迟几个大国,其余驻扎在各地的匈奴右部兵力,全部向北集结,往漠北而去。 随着兵力调动一并传来的,还有匈奴句黎湖单于诛杀前右贤王的消息。 据闻。 是在车师后国国都爆发了一场厮杀,句黎湖单于应邀前去王宫赴宴,趁其不备,带兵杀入王宫! 前右贤王,也是句黎湖的叔叔,被他当场枭首! 那一夜。 前右贤王阏氏、六个儿子,包括车师后国国王、王后在内,无一幸免,国都内的杀戮、惨叫持续了一整夜。    待天明后。 句黎湖扶持了一个傀儡重新坐上车师后国国主之位。 同时,他正式立自己的长子为新右贤王,并且在提前拉拢的右部头人配合下,迅速铲除异己,控制了右部。 随即,他便下令召集兵力,北归单于庭! 很显然。 西域地界,在句黎湖眼中,只是一颗点缀在王冠上的宝石,随时可以来取。 在那之前,他得先集合兵力,去把王冠戴稳! 匈奴人走了,诺大的西域,几十个王国,他们实际用兵力控制的,只剩下数个大王国。 其他的,仅凭余威震慑。 如果是以往,这种方法没什么问题,匈奴人以前控制西域的手段,本就粗糙得很。 按时上贡、称臣,那便相安无事,不安分,就派兵来杀一遍,杀老实了,换一个听话的国主,继续圈养着。 仅凭余威,震慑得住。 然而,这是陈芝麻烂谷子了,现在情况有点不同。 何处不同? 汉朝的使臣来了!把匈奴人打趴下的那个汉朝! 西域诸国对东边的国度很陌生,但没关系,他们对统治了西域长达半个世纪的匈奴人很了解。 战力彪悍的匈奴都被汉人打去了极北之地,甚至,他们的伊稚斜单于也死在了汉人手中! 孰强孰弱,西域诸国的国主,不得掂量掂量?汉朝使者过境,不得睁只眼闭只眼? 此刻。 匈奴右部兵马北调,对西域的控制力降低,善于掂量的各国国主就有了反应,最先有动静的是疏勒国国主。 馆舍内。 护卫匆匆来报:“中郎将,国王刚刚遣人来,说是邀你用宴!” “呵。”张骞闻言看了左右一眼,笑道:“都是聪明人,看来我们的进展会更顺利一些了,没准能提前归国。” “哈哈哈哈!” 一众使团成员尽皆开怀大笑。 有道是,弱国无外交,强国无阻碍,大汉兵锋强盛带来的好处,他们这些做使臣的体会最多。 扬我国威,这句话不仅仅是某些臣子挂在嘴边的套词,它也拥有着很沉重、很激昂的实际意义! 之后数日。 疏勒国国主一改之前避而不见的态度,与张骞相谈甚欢,日日宴请。 西域其他诸国的君王,不管以前张骞有没有拜访过,也不管以前给过张骞什么态度,现在都重新派了使者前来。 而且…… 说话一个比一个好听! 便是在这种相谈甚欢的氛围下,很多停滞的议题被再次摆上桌面,并且快速通过。 “博望的侯希望我们派遣使臣与你一同东归,去拜见你的国王?没问题!” “伱还想购买顶级良驹?两百匹!?” “不不不,博望的侯,念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多五十……八十匹!不能再多!” 夹杂在怪异称呼、怪异的腔调中,张骞完成了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过程。 使臣谈判嘛。 国威是底气,真正的交锋还是得落于嘴上,好在一切进展顺利。 没多久,好事接踵而至,持续了数年的乌孙内乱有减缓趋势,乌孙首领猎骄靡准备派遣使者,与张骞一同归汉。 小邦小国派遣使者,攀附、示好大汉的意味居多,而乌孙遣使与他们不同。 乌孙人,考察大汉实力的成分居多! 毕竟。 乌孙人也有反抗匈奴人的实力,他们得真正看一看大汉,如此方可下定决心。 春意盎然时,逗留在疏勒国的张骞等回了自己的副使,他周旋于西域诸国,使团副使则于同一时刻,西出。 依次访问了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等国。 元狩七年的……张骞还不知皇帝改了年号,仍在用之前的元狩纪年。 总而言之吧。 这一年的春季,使团终于踏上了东归的旅途! (本章完) ------------ 第153章 西域版‘大明’ 来时数百人,回去时队伍扩大到了上千人,并非各国派遣的使者太多,而是同行者中,还有西域闻风而来的商队。 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商人门儿清。 况且西域诸国与东边的国度初次建交,两地的特产如今都是稀罕物,值得跟风跑一趟。 就这样。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特地绕过了北边的路线,从沙漠以南向东行进。 途径精绝国修整时,张骞还特地多留了一天,去参加了精绝国主的宴会。 博望侯这次看的真真切切。 精绝国确实没有女王,只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王后! 嗯。 回到长安后,定要跟太子说清楚,断不可听信谣言…… 从精绝国往东,便是且末、楼兰。 再往东。 一座明显是汉人风格的关隘便映入眼帘,望着那正逐渐拔地而起的城墙,张骞打马向前,高声喊道: “我乃大汉博望侯,中郎将张骞,有印信为证,前方是哪位将军当面!” 广阔的荒原对面,紧急驰来的一队边军中,缓缓行出一名军候,目光冷淡,盯着张骞看了好一阵。 “得罪了!” “恕在下眼拙,却是没见过博望侯,还请你们先等一等,我家将军随后便到,那时再验印信不迟!” 张骞理解边军的防备与谨慎,命令后方的大队人马不要躁动,随即,他望向自己离开时还未修建的关隘,疑道: “此关为何名?” 那酒泉郡军候坐立马上,目光注视了张骞片刻,方才沉声吐出三个字: “玉门关!” …… 元狩四年走,元狩七年归……不,三年间物是人非,入了大汉境内,张骞方知,如今已经是元鼎元年。 元鼎元年,夏。 出使西域长达三年之久的博望侯,归长安! 是日,长安城万人空巷。 百姓争相去看那些高鼻梁、卷头发的异域之人,在听闻博望侯还带回了绿眼珠、红头发的‘异人’后。 长安街头愈发鼎沸。 提前得到通报的中尉府早有准备,并未让异国使者受到冲击,将其一路护送至未央宫。 皇帝与一众百官,已于前殿静坐。 前殿。 坐落于龙首山山丘之上,整座宫殿群庄严、巍峨。 一般有重大礼节性的朝会,才会在此地召开,比如新皇登基、正旦大朝会等,今日万邦来朝,恰好也符合这个条件。 “召,博望侯张骞觐见~” 宦者令肃穆的嗓音在大殿内传响,随后殿外内侍层层高声传达。 人未至,乐先起。 厚重的礼乐声从大殿内传出,跨越高且长的台阶,传到正在仰望宏大殿宇的西域诸国使者耳中。 疏龙首以抗殿,状巍峨以岌嶪。 一路走、一路看,河西走廊中密集的烽燧、要塞,让他们见识到了大汉的军武之强盛。 入了长安城,又见到了大汉之繁华。 最后。 入了未央宫,站在了前殿下,他们方知何为撮尔小邦,何为巍巍大汉…… 萧何在督造未央宫时,将前殿修建的高大雄伟,无疑是刻意的,今天,它便发挥出了应有的作用。 依照礼节,诸国使臣一一拜过皇帝、见过满朝文武之后,震撼在脸上,复杂的情绪在心里。 如精绝等小国的使者,惊讶有之,忌惮有之! 匈奴人为了震慑西域诸国,曾给他们展示一望无际的控马之士,汉人虽然没有展示兵马、刀剑。 可不知为何。 走了一遭汉人的王宫后,他们依旧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震慑,平静,严肃,势不可挡……    小国有小国的忧虑,大族有大族的喜悦。 乌孙人见识到汉朝的强盛后,还未出未央宫,便想面见汉人的王,做些私下的交流。 不过。 皇帝没有允准,只说让他们先体验大汉的风土人情,正事日后再谈,实则是想先摸摸底。 承明殿,内侍在旁帮助褪去厚重的冕服,皇帝则一边伸着手,一边听张骞的汇报。 “匈奴右部的大部分兵力退走后,西域诸国愈发松动,向我大汉示好的王国不在少数。” “臣擅自与几个国主定下了约定,以后可常派使者,互相来往。” 这时。 皇帝已经换好了常服,挥挥手,让殿内侍者退下,“你做得很好,没有什么擅自不擅自。” 刘彻在龙榻上坐定,示意张骞也坐,“匈奴右部北上单于庭,应该与争位有关。” “此事你之后去找大将军,与他详细说说。” 卫青如今负责处理匈奴分裂事宜,不管有没有可乘之机,刘彻都得让对方知情,有个谋划自然更好。 谈完西域大小势力,他话锋一转,问起最关心的事情,“乌孙人是何状况?” 龙榻上。 皇帝捻着唇角胡须,眉头微蹙道:“匈奴人大敌当前,他们还有功夫内斗?” 张骞也是苦笑,拱了拱手,将乌孙的状况和盘托出,等皇帝听完,眉头是舒展开了,脸上可精彩起来。 “伱是说……” “乌孙的太子死了,乌孙王哀痛于长子之死,所以立了长孙为继承人,他另外一个儿子不满,扯旗造反了?” 好家伙。 虽然刘彻不知道靖难之役,但他知道七国之乱,皇室宗亲一旦举兵乱起来,那就是天下大乱! “你确定乌孙人还能腾出手对付匈奴?” 面对陛下的疑问,张骞思索一阵,凝声回道:“现任乌孙王猎骄靡未死,他尚且能压制住自己的儿子。” “此次来朝的使臣,便是猎骄靡派出,其长孙军须靡麾下亦有兵马,据臣观察,他顺利继位的可能性极大!” “而且……” 说到这儿,张骞忽然欲言又止。 皇帝挑了挑眉,“说!” “是。”张骞拱手一礼,平静道:“而且此次猎骄靡派遣使者来汉,有求娶大汉公主的意思。” “既想借大汉震慑国内,又想以此抗衡匈奴。” 听罢。 皇帝眯了眯眼,视线投向殿外,不知思量了些什么之后,他摆了摆手,“你一路劳顿,先下去休整。” “此事朕再思量思量。” 其实不必再思量,因为刚才皇帝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求娶公主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他得先看到乌孙人的价值,乌孙人也得先站稳脚跟。 如果内乱持续,或者加剧,他们也就没了与大汉结盟的资格,更别提什么求娶公主…… 另一头。 张骞依令退了出去,不过他并未第一时间回府,而是先去了大司马大将军府。 短短三年不见,当真的物是人非。 大将军,现在成了位居三公之上的大司马大将军,与之并列的,竟然还有一个大司马骠骑将军。 ‘呵。’ ‘去了西域三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去了三十年。’站在将军府外感慨了一阵,张骞摇摇头,迈步入内。 (本章完) ------------ 第154章 太子爱,朕也爱 尚冠后街,东市。 西域使者们见完了皇帝,走完了流程,可随使团一同进入长安城的商队,由他们引起的骚动仍在持续。 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从围观人群的身份便可看出一二,一开始,仅仅是普通百姓,之后逐渐多了一些锦衣华服的公子哥。 再之后。 全大汉最尊贵的那位公子哥也到了,没错,说的就是刘据,乔装改扮、微服私访的刘据。 长安城几十万人,能认出太子的人并不多。 除非迎面撞上朝中大臣,否则不打出仪仗,只以便服简装出行,刘据与长安城中众多的公子哥,没太大区别。 当然了。 即使如今入主了太子宫,自己的行踪不会再轻易暴露,即使被人认出的概率很低,即使有一万个‘即使’。 死去多年的刘陵、陵翁主都在时刻提醒刘据—— 出门需谨慎…… 靠近街道的一家食肆二楼,刘据临窗而坐,苏武在旁寸步不离,一众太子宫护卫散在左右。 随同侍立的还有金日磾,【甲卫】自然不会缺席,只是不知他们隐于何处罢了。 此时此刻,刘据目光正投向喧闹的街头。 但见,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街道中央,上演着难得一见的异域风情。 一个轻纱遮面,露出白皙臂膀、裸露脚丫的西域女子,正随着欢快的鼓点舞动翻飞,引得周围浪荡子阵阵欢呼。 如此大胆的装束,奔放的舞姿,长安城不是没有,不过这些都得去章台街找…… 哪有在大庭广众下就跳起来的? 更别提当下跳舞那位,还是个与众不同的异域舞娘? 敢于第一波来到长安的西域商队无疑很有商业头脑,跟风快,营销手段也很强,精准把控了人们的眼球。 “宝势,闪闪发广的宝势!” “来呀,快砍,香料,砍一砍呀,降得很!” 胖子管事一边吆喝,一边将宝石、香料往舞娘身上挂,那西域女子也十分配合,宝石悬胸口,香料挂脚踝。 哪里吸引眼球塞哪里…… 此种手段,低俗与否暂且不论,打开市场的效果是真得好,顿时引起四周围观人群的哄抢。 “呵。” 食肆二楼的刘据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这恐怕就是丝绸之路最初的雏形吧。 “殿下,要不要……”金日磾问话时,看了一眼窗外,言下之意就是,要不要制止驱散。 毕竟那西域舞娘身上货物挂的越多,露出来的白肉就越多,大庭广众下,恐怕有伤风化。 “不必。” 刘据摆摆手,此类事自有左内史管辖,这时,街头那个胖子管事已经开始往舞娘肚皮下挂酒壶,嘴里连说带比划: “酒,美围的酒,仆套做的酒!” 听到这话。 刘据神情微微动了动,朝一旁的苏武使了一个眼色,对方立刻会意,侧过头去,向身后的护卫交代了一声。 不一会儿。 那名太子宫护卫便出现在了街头,挤过嘈杂的人群,凑到商队管事身边,大声道:“你这个酒,我都要了!” 胖子管事临阵磨枪学的汉话,当下没听懂,还是旁边重金雇来的汉人译者替他翻译了一遍。 胖子听罢,脸色大喜,正要给对方来一个热情的拥抱,敲定交易,却不料…… “等等!” 半路杀出一群‘程咬金’,领头那位公子哥手里提着酒壶,抹了一把嘴,“这群胡人的酒,我都要了!” 说话时,李季看都没看旁人一眼。 太子宫护卫见状,不悦道:“这位郎君,我先来的吧?” 李季依旧没看他,只盯着那位汉人译者,不耐烦道:“是不是聋了,快点翻译给胡人听啊!” 译者看出了来人惹不起,连忙在管事耳旁嘀咕起来,那胖子管事听完,眼神闪烁了一阵。    看看先来的那位,又看看后来的那群。 左右为难。 好在有人替他解了围,只是解围方式不太友好。 李季身后的一个跟班见胡人不搭茬,还去看旁者,登时嘴一歪,眼一瞪,朝太子宫那位护卫喝道: “我家郎君买美酒,是要送去给宫中的贵人,你最好罩子放亮点,莫要不识好歹!” 一听‘贵人’二字。 译者脸色都苍白了三分,赶忙重新给管事翻译,胖管事听罢,眼珠子瞪大,先是朝太子宫护卫匆匆一拱手赔罪。 之后连连向李季一行人赔笑,嘴里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谁也听不明白。 但截然不同的反应,旁人能看懂。 被恭维的李季脸上多了志得意满的笑意,被晾在一边的太子宫护卫可有点恼了,他正要发作……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公子说,西域商队不止这一家,换一家买便是。” 公子。 先秦时期,唯有诸侯的儿子能被称为公子,现如今,档次稍微降低了一点,公卿之子,方可被称为公子。 望着那几个太子宫护卫离开的方向,李季身后的一人有心提醒道:“李兄,刚才是不是过了点?” “嘁!” 李季无所谓的哼了一声,“公卿之子又怎样,他们家老东西还能因为一个小冲突,就跟我作对?” 此话一说,周围人立刻轰然大笑,“那是,跟李兄作对就是跟贵人作对,哈哈哈,走着?” “走,今日不醉不归!” 长安街头的这一幕,李季只当作是一个小插曲,刘据同样没放在心上。 较劲,也是要分人的。 如果是撞上丞相之子、诸侯王之子一类的人,对方要以势压人,刘据多半不会主动让步。 可撞上李季这种浪荡子,跟他较劲,纯属抬举他,有这样的弟弟,正好让李夫人、李广利头疼去…… 在街头逛了一圈,领略完异域风情,又买了点西域特产,刘据打道回宫。 巧了。 他刚返回太子宫没多久,张骞与舅舅卫青联袂而至。 张骞是来给刘据送良驹的,五十匹! 从西域诸国统购了八十匹,张骞沿途陆续又重金买了十数匹宝马,按说总数接近上百,现在怎么只剩下五十? 并非张骞贪污,而是皇帝扣下了一半! “好马谁不爱?” “太子爱,朕也爱呀,必须留下一半,朕还给太子留一半,已经大方之至!” 以上,是张骞转达的陛下原话,一字未改,刘据听完,憋了半晌,憋出来一个字:“行!” 几十匹从西域得来的良驹,皇帝与太子还要争来抢去,看似有点儿戏,其实不然。 须知。 武帝后期,李广利率领数万大军远赴西域,攻打大宛,最终战胜后的战果也只是—— 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牝牡三千余匹。 不靠刀兵,仅凭钱财,张骞能从西域弄回上百匹良驹已经不易。 看到比中原马匹高过一个头的雄壮宝马,老刘厚着脸皮下场抢劫,也可以理解,就是小刘有点不爽…… 不过并未不爽太久。 说话大喘气的张骞随后又补充道:“购买良驹的一应花销,陛下已经着少府垫付。” 嘿,早说嘛! 刘据不开心的脸一下子开心起来,之后还想留下张骞宴饮,好好答谢一番。 却被张骞谢绝了,他离家日久,之前忙的脚不沾地,还未回家看望妻儿,既如此,刘据自是不好强留。 定下改日宴请,又送了几步,待回转正殿,便只剩下卫青一人了。 “哈哈,等日后培育出良种,定要送舅舅几匹!” (本章完) ------------ 第155章 那贱人在蒸蒸日上 “呵。” 刚才两人谈话时,卫青就一直听着,此刻笑了笑,“殿下育种的想法自是好的。” 不过种马太少,估计难以推广到全军…… 这话卫青没有说出口,外甥能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情,即便小打小闹,他也是支持的。 两人关系亲近,倒不必在正殿谈话,行至后花园凉亭内,四周置上冰鉴、放下帷幔。 没了旁人。 刘据才开口询问:“舅舅此番来,可是有要事?” 卫青每次来太子宫,要么是受刘据相邀,要么就是有大事商谈,今日不请自来,答案自然是后者。 “不错。” 坐在对面的卫青脸色逐渐严肃,点了点头,“先前张骞告知,句黎湖杀了前右贤王,调兵北上。” “与我得到的消息一致,也与你之前的说法吻合。” 金日磾从上谷郡返回后,便告知了刘据北边的动向,恰好,如今朝廷负责北边事务的是自己舅舅。 刘据也没有隐瞒,和对方通了通气。 这时。 卫青看向刘据,郑重道:“既然确定了情报无误,你的提议便可试一试。” 确切来说,是渠毕的提议—— 杀大哥,夺权! 句黎湖立自己的长子为新右贤王,次子渠毕心怀怨怼,他又被人攥住了把柄,朝不保夕,急需扩充自己的实力。 唯有兵马,才能给渠毕安全感。 唯有大军,才能让他和汉人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也正合了刘据的意,一个无权无势的匈奴王子没有价值,一个野心勃勃、杀兄夺权的右贤王,方有大用! “渠毕会寻找时机,告知他兄长的动向,届时,可能还得劳烦舅舅派一支骑兵前去斩首。” “事后的争权夺利,渠毕会自己搞定。” 闻言。 坐于对面的卫青微微颔首,“好!” 他没有问渠毕是否可靠,也没有问外甥怎么和匈奴王子联系上的,尽管他能察觉到外甥在培养自己的情报组织。 卫青停顿了片刻,只是说道:“有些事情,臣子做不得,君能做,君王能做得,储君得谨慎。” “舅舅教诲的是。” 刘据脸上带着淡淡笑容,往酒樽里夹了几块冰,又倒上了刚刚买来的葡萄酒,将其推向对面。 “在父皇哪儿,他要知道的事情总会知道,瞒不住,也没有刻意瞒,在百官哪儿,不该知道的人不会知道。” “舅舅放心,孤行事,一向谨慎。” 听罢。 卫青看了刘据一阵,点点头,不再多言,伸手去拿案几上的酒樽,手伸到一半,突然停住。 红色的酒? “呵呵,舅舅日理万机,多半没有时间闲逛。”刘据见状笑道:“外甥今日微服出行,见到从西域来的商队。” “一时兴起,买了些独特的美酒,舅舅尝尝。” 卫青挑了挑眉,稍微品了品。 “啧。” 指望第一回喝到葡萄酒的人就能有什么溢美之词,不太容易,见到舅舅微蹙的眉头,刘据哈哈大笑。 他买来也是尝个鲜而已。 眼下也抿了一口,不知是制作工艺的原因,还是储存原因,这葡萄酒的味道,一言难尽。 “好酒的人可能会喜欢,我……”卫青摇了摇头,将酒樽放下,示意自己无福消受这玩意儿。 他苦笑一声,问起另一件事:“你经常微服出行?” “奥。” 刘据顺嘴应道:“那倒没有,只是西域来了商队,这才去看看。” 这一刻,卫青脸色复杂又肃穆,“如若无事,殿下还是少些便服出行,儒家有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刺杀之事,不可不防。” 刘陵刺杀案已经过去多年,刘据不会忘,只是也不会整日缩在太子宫,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 舅舅卫青似乎话里有话。 刘据收敛了情绪,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卫青叹了口气,“窦太主死了。” 窦太主? 怔了一瞬,刘据方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姑奶奶死了…… 他的姑奶奶,窦太主、馆陶大长公主,刘嫖! 就是当初那个为了给自己女儿陈阿娇争宠,派人刺杀卫青的馆陶大长公主。 是的。 她活到了现在,方才去世,哪怕刘嫖派人刺杀过卫青,她也安安稳稳的活到了现在。 皇室宗亲会不会被因罪处死,很大程度上不看他犯了多大的罪,而是看皇帝想不想、能不能让他死! 远一点,梁王刘武刺杀公卿后,依旧活蹦乱跳。 近一点的。 把董仲舒吓跑的胶西王刘端,被他害死、毒死的二千石官员不在少数,朝中公卿不止一次请求诛杀他。 但皇帝……不忍心。 还有那位于河西之战期间,造反的江都王刘建,他在造反前,淫乱、恶心的禽兽行径没少做。 甚至还被告发到朝廷。 然而。 全都不了了之,直到他造反事发后,皇帝才问了一句,将江都王刘建的旧账翻出来。 诸侯王也好,公主也罢,只要不造反,或者挡了皇帝的路,也就是——皇帝没有强烈的杀人欲望! 那么。 他们犯了再大的罪过,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皇帝都不会痛下杀手。 馆陶大长公主刘嫖,既是当今天子的姑母,也是岳母,纵然当年派人刺杀了卫青,刘彻也会抬一手。 任由她活到了如今…… …… 霸陵县,长门宫。 世间的是是非非、潮起潮落,与此地无关,长安城的异域风情、人声鼎沸,也传不到这儿。 自从废皇后陈阿娇被幽禁于此后,这块地方便仿佛与世隔绝。 但十几年前。 长门宫还不是这样,那时,长门宫也不叫长门宫,而叫:长门园,属于馆陶大长公主刘嫖的私家园林。 这位被尊称为‘窦太主’的女人,坐拥着堪比皇帝行宫般的私苑。 刘嫖之富,同样堪比皇帝! 甚至。 皇帝的内帑,还不如刘嫖的私库,因为窦太后临死前,特地留下遗诏,将东宫、即长乐宫中所有财物…… 全部留给刘嫖! 遂有言:“董君所发,一日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乃白之。” 董君,即董偃,刘嫖的一位男宠。 窦太主为了扶持他,让他拿钱开路,并放言,一日内花光一百斤黄金、一百万钱、一千匹布帛,再来告知自己。 豪横至斯…… 等刘嫖将长门园献给皇帝,成为长门宫后,皇帝反手将其作为了刘嫖女儿的幽禁之所。 期间有没有故意的成分,不得而知,反正皇帝对外的说法是:“后虽废,供奉如法,长门无异上宫也。” 皇帝既然这么说了。 陈阿娇近些年在长门宫内,必然不是如冷宫那般,该有的服侍会有,该有的锦衣玉食也会有。 “皇后,窦太主死了,与董君合葬在霸陵。”长门宫,幽暗的正殿内,老嬷嬷平静道。 话音落下。 枯槁了数年,数年如一日的前皇后陈阿娇,跪坐在殿中的陈阿娇,她的脸上终于起了些变化。 不是悲伤,没有流泪,十四年来,她的泪已经流干。 陈阿娇抬了抬眼帘,“母亲死了?” “死了。”老嬷嬷答道。 “呵,呵呵呵。”陈阿娇似哭似笑,又形似厉鬼似的轻声道:“我母亲死了,所有的牵挂都没了。” “那贱人却在蒸蒸日上?” 老嬷嬷又答:“是的,皇后,卫氏蒸蒸日上。” (本章完) ------------ 第156章 卫子夫越不爽,我越痛快 在陈阿娇还是孩童时,老嬷嬷便随侍在身旁,一晃已有三十余年,见证过鼎盛,也跌入过低谷。 老嬷嬷早已看淡。 主子问,她就答,主子任性,她都由着。 明晃晃的大殿,主子想布置成幽暗无光的环境,可以;早已被废了尊位,主子仍然坚持称呼她为皇后,也可以。 陈阿娇数年如一日,老嬷嬷数十年如一日,如现在这般,主子嚎着,她在一旁安静听着。 “呵,呵,呵。” 陈阿娇嗓子里发出一阵沙哑的干笑,两眼怨毒地盯住老嬷嬷,脸上没有眼泪,嘴里的话却犹如恶鬼般抽泣。 “母亲死了,我被囚禁了,他们那对奸夫淫妇却在外面逍遥快活!?” “上天对我何其不公!他们怎么不去死!刘彻该死,卫子夫这个贱人更该死!” “你说——” 陈阿娇伸出干枯的手指,猛地指向老嬷嬷,尖声质问道:“你说!这对奸夫淫妇是不是该死!?” 咒骂的言语在大殿回响,老嬷嬷没应话,默默站着。 “呜呜呜~” 片刻功夫后,陈阿娇自己收回了手指,怨毒的神情忽然转为哀戚,嘴里含糊不清的呜咽,身体蜷缩起来。 如无数次歇斯底里之后的情形一样,骂完、嚎完,到了自怨自艾……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对我?刘彻,你怎么敢这么对我!没有我,哪你做皇帝的份、哪有你今天啊刘彻!” “就因为卫子夫给你生了一个孽种,你就敢废了我,是我、是我才让你坐上皇位的!” “刘彻,你都忘了吗!” 半是仇恨、半是麻木的腔调在殿内重复不休,陈阿娇那激烈抖动的胸腔内如同燃烧着一把大火。 外界偶尔吹来一股‘风’,便迎风高涨。 今天。 馆陶大长公主逝去的消息传来,陈阿娇心中的那把火烧得格外猛烈,仿佛要将余生都在此刻燃尽。 “母亲!” 陈阿娇忽然站起,盘好的发髻早已凌乱,她披头散发,双手上扬,在殿内呼喊哀嚎,步态极尽癫狂。 “母亲——!” “你看看,你在九幽之下睁眼看看呐,刘彻忘了你当年的帮扶,他成了皇帝,有了新欢,废了女儿!” “他废了我!” 陈阿娇颤抖的双手上指,怨毒的神色再次爬满脸庞。 就如当年的巫蛊一样,她开始诅咒,只是,这一次不再寄希望于鬼神,而是托付于亡魂。 “母亲,愿你的亡魂去到未央宫、去到椒房殿,去到那对奸夫淫妇淫乱的床榻旁,缠住他们,掐死他们!” “我要卫子夫那个贱人死——!” 污言秽语、鬼神诅咒、撕心裂肺的哭嚎,此时此刻,尽数从陈阿娇嘴里冒出。 好在。 旁听到以上种种大不敬言语的,只有殿内一位老嬷嬷,此类话她不知听过多少次,早已见怪不怪。 按说如往常一样,等主子发泄完,老嬷嬷上前为其整理好发髻、衣着,再等下一次发泄便好。 然而。 今日有点不同寻常,主子过于癫狂,先前的话语不像咒骂,反倒像自己临终前不甘的遗言。 人在历经巨大冲击后,哀莫大于心死时,看不到生的希望,心死,身可能也会死。 尤其是一个被废了多年,已经神经质的皇后…… 老嬷嬷眼皮动了动,罕有的主动插嘴,苍声说道:“皇后,老奴听闻,如今宫中新晋了一位李夫人,极为受宠。” “卫子夫年老色衰,已被陛下冷落。” 此言一出。 状若疯魔的陈阿娇身体僵住,缓缓扭过来的眼眶中,除了死寂与恶毒,渐渐多了一抹亮光。 她慢慢站直身形,癫狂的作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极力压制的笑容。 “当真?” “何时发生的事情?为何现在才来报?不,不重要了,呵呵哈哈哈!”尖利的大笑声传荡开。 陈阿娇笑的前仰后合,哭不出来的眼泪此刻却笑了出来,她指着西面长安城的方向,痛快无比。 “卫子夫,你这个贱人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大快人心!” “让你也尝尝我当年的滋味,下贱的歌姬、不知尊卑的荡妇,今时今日,你的报应到了!” 之后的十句话里,有八句在问候‘下贱’的卫子夫,剩下两句,则是在讥讽‘荒淫’的刘彻。 笑够了,骂够了。 陈阿娇重新坐回原位,双手交叠于腹前,腰背直挺,下颚微抬,仿佛重回那个天之骄女般的陈皇后。 就是披头散发的样子,稍微破坏了几分尊荣…… “你去!” 陈阿娇毫无察觉,仍旧以高贵的口气吩咐道:“去找那个什么夫人,谁受宠,就找谁,就说我陈阿娇要帮她!” “帮她抢了卫子夫那个贱女人的皇后之位!” 唉。 老嬷嬷在心底叹息一声,犹豫片刻,劝道:“皇后,以长门宫如今的状况,人家多半不愿沾染。”    “放肆!”话音刚落,陈阿娇狠厉的眸子就狠狠瞪来,“我说什么你就照办什么!” “我现在确实什么都没有,我也什么都不要。” “但我跟刘彻一起长大,又被关了这么多年,没谁比我更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哼!” 陈阿娇高昂的脸颊上露出冷笑,“刘彻喜好什么、厌恶什么,我全都可以告知后宫的狐媚子。” “让她们去勾引、魅惑、受宠,去挤兑卫子夫那个贱人!卫子夫越不爽利,我越痛快! “呵哈哈哈哈!” …… 正如长安城的热闹非凡传不到长门宫一样,长门宫的刺耳尖笑也影响不到长安城。 世间事不会围着某一个人转,陈年旧人仍在往日泥潭里挣扎打滚时,时代的新潮却在滚滚向前。 渭河河畔。 相同的地点,相同的场景,杨柳依依,驼铃阵阵。 不同的是刘据这一次并非送别张骞,而是送别纵横家门人,大行治礼丞:诸贺。 “陛下既然让你去大宛购买良驹,自当尽力而为,若事有不逮,可另寻他途。” 河畔旁。 刘据扶手按剑,沉声道:“西域各国如今有意向大汉示好,你可以从他们那里寻一寻突破口。” “是。” 诸贺郑重点头,“臣明白。” 此次西域来使,两边交流和睦,官方使团如此,民间商队也是如此。 哪怕乌孙人,皇帝都给了‘有意结盟,细节商榷’的回复,至于细节哪一天商榷妥当…… 就得看乌孙人哪天能证明价值。 当然。 真话肯定不会说,无非是先拖着看看局势而已…… 西域使团的目的完美达成,在此基础上,皇帝却想更进一步,趁对方返回西域时,再次派遣了一支使团跟随。 正是此刻渭河河畔这支。 名义上,是去西域和各国加强联络,增进情谊。 实际上,是去大宛买马—— 汗血宝马! 太子购来的高头大马,皇帝很喜欢,来朝的西域使团也曾以礼物的形式,赠给皇帝几匹好马,皇帝同样喜欢。 可是。 本着炫耀的心态,西域使者见汉人皇帝那般作态,笑道:“哎,这都不算什么,西域以西,还有更好的马!” “流出的汗水像血液一样,奔跑的速度像飞一样!” 嚯。 这话一说,刘彻可来劲了。 比大汉马匹高出一个头,耐力、速度都远超的战马,竟然不是西域最好的?还有更好的? 必须得弄到手啊! 之后,便有了汉人使团再再使西域…… 随行西去的还有数支由汉人组织的商队,聪明的商人哪都有,西域有,大汉同样有。 不过。 在纯粹以牟利为主的商人中,也有一支不太纯粹的队伍,携带的货物并非五花八门,就一样,丝绸。 去西域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买马,准确来说,是以物易物,用丝绸在民间换良驹! 这份操作的可辩性还是很强的,没错,正是刘据的手笔。 两手准备而已。 皇帝老爹走官方大批量渠道,刘据依旧坚持自己的民间细水长流计策。 “西域局势混乱,又有匈奴人的影响在,不比大汉,去了那处,汉人商队还需你多多照拂。” 刘据肃然道:“莫要坠了博望侯的威名!” 面对太子的嘱咐,诸贺强压激荡心绪,拱手作揖,深深一礼,“臣,定不负殿下,不负博望侯!” “好。” 刘据伸手将其扶起,不再过多赘述,“启程吧。” 诸贺郑重言道:“殿下,保重!” 话罢。 这位新任大行治礼丞跨上马背,一扬马鞭,快速奔上官道,奔向早已等候多时的车队,随后一路往西行…… 刘据承诺过举荐诸贺,自然不会食言,张骞回京后,刘据便向其提了这位纵横门人。 才干有,太子的面子在。 张骞没有理由不收下诸贺,至于收了人,诸贺为何还会在大行令麾下任大行治礼丞…… 答案很简单。 张骞,于五日前,正式由中郎将,升为九卿之一的大行令! 原大行令李息,已被罢免。 说实话。 李息很庆幸,在李姬失势的今天,他庆幸自己只是被罢免,而不是被清算…… (本章完) ------------ 第157章 老嬷嬷 李府。 李夫人、李广利那个‘李’。 通往前院的游廊下,李季神色不悦,嘴里嘟嘟嚷嚷:“真是的,上次那个上官桀来,不让我见。” “这次一个宫里的老嬷嬷来,还弄得神神秘秘的,哼,以为我想知道啊?” “不让见就不让见,有什么大不了!” 沿途奴仆见到四郎脸色不善,纷纷低头停步,在府上就属这位主不能惹。 可惜赶上对方心情不好,怎么避都是徒劳。 边走边找邪茬,等李季出府门时,他从兄长哪儿得来的怨气,基本都在奴仆身上宣泄干净。 踏出府门,看了看天。 不错,蓝天白云,是个出去耍耍的好日子。 嗐。 其实这就是句废话,刮风下雨、高温酷暑也挡不住咱李郎君出去耍的脚步呀,他切实诠释了什么叫做风雨无阻! 李季的那群狐朋狗友也很懂他。 刚踏出府门…… “嘿!”李府对面的食肆立马冲出来五六个青年,热情招手道:“李兄,我们在这儿!” 等自己这群游手好闲的兄弟靠近,李季才双手负后,摆出一副不情愿,又高高在上的姿态。 “你们不去寻些事做,整日等在府外作甚?” “李兄说的哪里话!”其中一个吊儿郎当的青年赔笑道:“随时候着,陪你玩好吃好,就是我等的正经事!” “你们说是不是?” “对对对!”周围浪荡子赶忙附和,点头的点头,哈腰的哈腰。 一顿马屁吹捧过后,李季舒爽了。 “嗯。” 他点了点头,脸上挂着矜持的笑,不过这份矜持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有一个青年挤眉弄眼的问道: “李兄,今天又去章台街?” 闻言,李季立刻露出了一个男人都懂的微笑,“那必须的呀!” “嘿嘿嘿,那……” “照旧,我请客!”李季豪迈的大手一挥,顿时引起一众小弟们的马屁狂潮。 没说的,章台街走起! 李夫人受宠已经有些日子,李延年最先搭上这趟顺风车,官居二千石协律都尉。 李广利紧随其后,如今也是六百石长史,算是步步高升了。 唯独李季。 以前挂着一个掾史的虚衔小职,现在还是一个虚衔小职,寸步未动。 李广利没有替自己弟弟活动的意思,李季本人也不以为意,反正他没太大上进心。 每天吃的是山珍海味,花的是大把钱财,啥都不缺,再时常入宫逛荡一圈,出了宫,又能和狐朋狗友吹牛打屁。 生活美滋滋呀! 这不。 家里待烦了,就来章台街打打野味,李郎君这生活,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郎君,再喝一杯嘛~” 甜腻嗓音在耳畔响起,白嫩的臂膀挽住胳膊,一坨软乎乎的东西蹭得李季心里直发痒。 他有些醉了。 也有些火起了,李季露出坏笑,在身边女子的臀上捏了一把,惹得对方阵阵娇呼。 就在女子以为今天能完成一笔业绩时,没曾想…… 李季一把将其推开,晃晃悠悠地走向中央,指着一个正在翩翩起舞的歌姬,笑眯眯道:“美人儿!” 他搓了搓手。 “我每次来章台,可都找了你哟,今晚……嗝!”李季打了一个酒嗝,后面的话无需再说,他已经扑上去了。 不料,身姿曼妙的那位歌姬,脚下裙摆微微一晃,轻巧的避开了李季,独留下一个半遮半掩的媚笑。 “哦?调皮。” 李季淫笑的点了点对方,再度脚步虚浮地扑上去。 四周搂着姑娘的狐朋狗友见状,哈哈大笑,也不知是在笑场中调情的一幕,还是在笑李季动作滑稽。 不过。 等到李季屡次无法得手,心中的邪火始终得不到发泄时,他就有点恼羞成怒了,感觉周围的笑,都是嘲笑。 自从李家显贵后。 李季的脾气在身边之人的恭维奉承下,与日俱增,稍微有点不顺心,就会大发雷霆。 先前以为歌姬是在跟自己调情,可对方三番五次的躲开自己,李季当即不耐烦了。 “嘭!” 脚边一张案几被踢倒,酒水点心洒了一地。 李季指着歌姬,醉意朦胧的喝道:“过来,郎君我花了那么多钱捧你,是看你跳舞吗!” “我是要睡你!” 说着,他猛地前扑,一把扯住歌姬的裙摆,刺啦一声,将其扯下,立刻露出大量雪白。 那歌姬惊呼一声,急忙往后躲。 周围与李季一同来的浪荡子们看见这一幕,没有阻止,反而大声起哄吆喝。 这时。    还是章台街这家娱乐场所的管事……额,就是老鸨,老鸨听到声音,连忙冲入屋子,“诶呦~” “郎君呀,我们家芳儿卖艺不卖身的,快,快披上!” 老鸨一边拦着,一边给歌姬披上衣服,清倌人被看了身子,以后第一晚的梳拢可就不值钱了。 万万露不得。 李季一见这情景,醉意夹杂着欲火、怒火,让他一下子热血上头,大声斥骂道:“臭婊子!” “你以为你是谁,废黜贵人身边的老嬷嬷我见不得,你一个婊子,我还见不得?” “给老子过来!” 说着,他便要霸王硬上弓,强行扒歌姬的衣服。 老鸨多有经验呀。 这种猴急的顾客她没见过一千,也有八百,一边使眼色让旁边的姑娘们缠上来,嘴里一边说着: “郎君说什么胡话呢,太常府上的公子可视芳儿为心头好,你断不能胡来~” 听到这话。 李季面上火气更盛,一口一个公子算什么玩意儿,但身边白臂软玉缠上来的时候,他还是骂骂咧咧的退了回去。 可能是另有美人入怀,也可能是他掂量了一下身份,认为退一步为好。 更有可能。 就是李季单纯醉意、欲念上头,被姑娘们拉拉扯扯,转身投入到一群温柔乡里,把歌姬抛到了脑后。 不管怎样吧,李季他……委婉点,他敦伦去了。 咳。 与此同时,紧挨这家娱乐场所的隔壁,一家茶坊内,正有两人在交谈。 “废黜的贵人?” “是。”先前还在翩翩起舞、妖娆妩媚的芳儿,此时一脸忐忑,立于纱帐前,轻声道: “李季是这么说的,还提到了贵人身边的老嬷嬷。” “嗯。” 纱帐后的女声沉吟了一声,片刻功夫后,娇笑声响起:“咯咯咯,你做的不错。” “过些日子,自会有人去把你买走,以后就跟着我吧。” 芳儿闻言,脸色大喜,连忙跪地拜谢,纱帐里的女人挥了挥手,随即一个婢女上前,将芳儿领了出去。 近些年随着清茶的普及,长安城出现不少茶铺,有高档的,也有亲民的。 而开在章台街的这家茶坊,必然是顶级的。 毕竟挨上了‘章台’二字,就得带点颜色,在搞颜色的地方弄高雅,这叫什么? 会所呀! 【甲令】乐盈,她开的这家茶坊,便是一个提供给文人雅士喝喝茶、赏赏曲、看看歌舞的雅致去处。 麾下搜罗了不少美丽的女子,时常有官宦子弟看得顺眼,将茶坊里的歌姬买下,收为姬妾。 这一幕算是现如今的风气。 得知道。 当今皇后,还有正受宠的李夫人,她们可都是走的这个路子,而且还是同一个人搜罗来,再献给皇帝。 那位‘牵线’的人。 正是皇帝的姐姐,平阳公主! 皇后卫子夫便不提了,卫氏姐弟数人,早年都是平阳公主府上的奴仆,而李夫人…… 她进入皇帝的视野,确实是靠李延年的‘倾国倾城’乐曲,但入宫之前,李夫人这个人,却在平阳公主府! 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李夫人长得美。 平阳公主搜罗的美女不少,替谁搜罗的,也显而易见,自己的天子弟弟呗。 而且。 她这个习惯还是从别处学来的,那位前辈名号——馆陶大长公主! 没错,就是刘嫖。 在景帝时,刘嫖便喜欢搜罗美女,她要进献的目标也显而易见,自己的弟弟景帝呗。 也算是上行下效了,民间此类搜罗美女,再由官宦子弟买下收为姬妾的行为不在少数。 乐盈,只是刚刚踏入这个行业的新人! 不过她的势头很猛。 大有超越长安城无数前辈,直追平阳公主的架势,跟公主比不了,人家的目标客户是皇帝。 乐盈退而求其次,他的目标客户,是朝堂衮衮诸公…… 夜。 太子宫。 刘据没睡,金日磾亦未寝。 前者大晚上没睡觉,是因为他现在正聚精会神的盯着一幕辣眼睛的场面。 只见,马厩里一匹雄壮的棕马,后蹄站起,前蹄努力的登在一匹黑马的背上,用力…… 咳咳。 配种嘛,没什么好形容的。 刘据也就看看,他不放心而已,恰在此时,马厩旁轻手轻脚地走来了另一位未寝的人,递上一张带有封泥的信封。 金日磾低声禀道:“殿下,外面传来了消息,有点急,你看……” 刘据闻声转过头去,有急事肯定不能再看别的,几人慢慢退出马厩的范围,“何事?” (本章完) ------------ 第158章 臣出身寒微,亦知报君恩 事儿有点大,所以下面人传的有点急。 涉及一个被废黜的贵人,一个正受宠的贵人,当这两种身份的人凑到一起时,十有八九瞄准的是太子宫。 别说外人,就算是刘据,他看了情报之后,连那位身份尚且模糊的‘废黜贵人’是谁,心中都有了猜测—— 李姬! 李姬如今被幽禁在常宁殿,与被废无异,她还和太子宫有过冲突,双方的仇恨基本无法化解。 她不甘寂寞,派人去和李广利串联一二,不是没有可能。 刘据是这么想的,警惕、探查的角度,也是朝这个方向去的,他从没有被动挨打的习惯。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不过。 这一次刘据失算了,既猜错了敌意的来源,也做了些无用功,他根本不需要对任何人进行反击,因为…… …… “长门宫遣人来臣府上,欲要构陷皇后,祸乱后宫,臣惶恐难安,舍妹显贵以来,我李家受陛下荣宠之至。” “臣虽出身寒微,但知衔环结草,亦知君威浩荡。” “思虑再三,不敢不报!” 未央宫,承明殿内,李广利大礼跪倒,以头杵地,言辞恳切:“臣心怀惶恐,犹豫日久方才上报,请陛下责罚!” 话音落下。 空旷的大殿中静悄悄,宦者令站在御案旁,眼观鼻、鼻观口,充当起了隐形人。 此刻,承明殿内除了一个长跪不起的李长史,一个很有眼力劲的老太监,只剩下龙榻上面无表情的皇帝。 烛火将大殿照的通明。 皇帝没说话,深邃的目光落在李广利身上,注视了许久许久。 期间李广利一直跪着,陛下不开口,他叩首的动作就不会一丝动摇。 又不知过了多久,低沉、浑厚的嗓音才慢悠悠响起,“她找你,都说了些什么?” 李广利面朝地板,恭敬道:“多是不敬言语,臣不敢说。” “朕让你说!” “是。”李广利保持着跪地姿势,语气不带半分波动的叙述道: “午时左右,长门宫遣一老嬷嬷来通传,言说可以透露陛下阴私、好恶,乃至房中之术,用于后宫争宠。” “臣初闻此言,顿感惊恐骇然,不敢多听、更不敢让其多说,以言语搪塞,踟躇良久后,于午夜入宫禀明陛下。” 先前李广利说‘犹豫日久方才上报’,其实没多久,也就几个时辰的功夫。 甚至。 这几个时辰,他也没有全在犹豫。 登门的人说明来意后,李广利确实先搪塞了过去,然后,思量了半炷香不到,他便下定决断—— 卖了前皇后! 以陈阿娇如今的处境,一般人都不愿沾染她,李广利就有点‘二般人’的味道了。 他既不愿沾染对方,还要拿着对方意图不轨的行为,来个‘知恩图报’,主动找陛下检举…… 从李夫人的角度看。 李广利对自家妹妹的姿色有信心,无需她人教导,照样能得到陛下的宠爱。 再从李家的长期发展来看,很显然,将无用的废皇后直接卖了,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之所以下了决断,还要在家里‘犹豫’几个时辰,赶到宫门落锁前来检举,自然是为了真实。 这份演技能不能瞒过皇帝且不论,实际上,皇帝也不会深究。 真也好,假也罢。 当李广利跪在承明殿内,毕恭毕敬地讲出长门宫私下的动作时,皇帝已经满意了。 “你且去。” “是。”李广利应了一声,俯身叩拜后,方才躬身退向殿外,宦者令下了御阶,引着他一同出去。 李广利见状连忙拱手,示意不敢劳烦您老相送,宦者令却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坚持同行。 等他们两人都出了大殿。 原本应该是皇帝一人独处的殿宇,此刻却从殿侧屏风后,又走出一位,一位绣衣使者! “陈皇后身边的老嬷嬷,午时四刻进李府大门,待了不到两刻钟,便从侧门离开。”绣衣汉子沉声道。 “还有吗?” 皇帝手里把玩着一块西域诸国进献的玉石,斜靠在榻上,语气不轻不淡,听不出喜怒。 绣衣汉子思索片刻,又道:“陈皇后的癔症越发严重,时常有大逆不道的言语。” 听到这句话。 皇帝古井无波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似追忆、似惋惜,须臾间,那份复杂的情绪,又似从没有出现过。 “不用管,就让她待在长门宫吧。” “是。” …… 金秋九月,微风拂过山岗,吹过田野,关中大地乃至整个天下,都迎来了丰收的季节。 值此之际,太子刘据又在送别。 上一次是在长安城西面,这一次是在长安城东面,唯一相同的点,都是在渭河河畔。 “殿下,保重!”    “勿念。”刘据立于官道旁,看着王衡的身影渐行渐远。 秋收时,城外皇庄收成不错,同等人力下,曲辕犁耕种的田亩更多,对比十分明显。 这段时间里,王衡一边整理农家典籍,一边守在田间,农人反馈出新耕犁的问题,他便随时调整。 曲辕犁的结构更加成熟,皇帝当初给出的承诺,也正式落地。 擢农家子弟、太子宾客王衡,为搜粟都尉,负责推广曲辕犁,以及指导农耕事宜。 王衡此次东去。 便是带着任务离京,曲辕犁更适合小块、零散耕田,关中多平原,又在天子脚下,此处无需搜粟都尉费心。 王衡的目的地,是南方…… “呼,走吧。” 刘据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与一众护卫离开了官道。 今日王衡离京,按说太子不必来,毕竟王衡不是诸贺,没有肩负刘据交待的特殊任务。 仅凭君臣关系,刘据这个太子还不至于送出十里地,可刘据还是来了。 无他,顺道而已。 渭河从陇西郡一路自西向东流淌,流经京畿地区时,从秦岭上汇集而来了数条支流,其中有一条,叫:灞河。 在灞河上游,有一座因帝王陵寝形成的聚集区,叫:霸陵邑。 霸陵,文帝的陵寝。 与大汉诸多皇帝的陵寝位置不同,比如高皇帝的长陵、孝惠皇帝的安陵、孝景皇帝的阳陵,以及当今天子的茂陵。 以上现存的帝王陵寝,都在渭河以北,唯有文帝的霸陵是在渭河以南,长安城东南面的灞河流域。 霸陵邑。 有一座宫苑,长门宫。 刘据此次出城的主要目标,正是那处。 他能直奔长门宫,倒不是刘据调查出了那位‘废黜贵人’的真实身份,之前便说过,他无需做任何举动。 李广利,把陈皇后卖了两次…… 确切来讲,是‘请罪’两次,他先在皇帝那儿跪了一波,转过头,李夫人又去椒房殿哭了一波。 说了些诸如“妹妹人微言轻、安分守己,岂敢与姐姐争锋”的真情话。 后宫里的妃子们,如何如何拉扯暂且放下不谈。 且说。 椒房殿知道了此事,太子宫也就知道了此事,随后,刘据不就到了长门宫? 他没啥特别想法,就是来看看不甘寂寞的陈阿娇,是个何许人也,知己知彼嘛。 结果…… “呵,原来是你这孽种,都长这么大了!” 长门宫,那座光线晦暗的正殿内,刘据抹了把脸颊。 看了看一见面就朝自己‘开大招’的宫装妇人,又看了看左前方的老嬷嬷,纳闷道:“她一向都这么说话吗?” 好家伙。 刘据都被干蒙了。 大汉朝走到哪、遇到谁,不得讲讲体面、谦逊? 诸侯王自称‘寡人’,太子自称‘孤’,平民百姓介绍家里的兄弟姐妹都是‘舍妹’、‘舍弟’。 哪怕刘据当初跟李蔡闹掰了,当街给了对方一棋盘,事后遇到,对方也会冷着脸来一句: “殿下。” 刘据回一句,“丞相。” 现在倒好,撞上一个刚见面,就称呼太子为孽种的? 刘据本以为自己的行为举止,已经够无礼、够狂了,今天他才发现,好像有人比他还狂…… “殿下勿怪,我家皇后独自待了十几年,不常与人交流,难免有失礼之处。”老嬷嬷微微躬身,解释道。 刘据闻言挑了挑眉。 他有两个槽点想吐,一个是:这特么仅仅是失礼? 另一个是:这特么还是皇后!? 不过。 刘据的话没说出口,端坐上位的陈阿娇便勃然作色,一拍桌案,嘭!“跟他废什么话!” 她盯着刘据的脸颊,仿佛在那张脸上依稀看到了刘彻与卫子夫的影子,尤其是后者。 陈阿娇顿时怒从心头起,语气厌恶道:“你今天是替你那下贱母亲来看我的笑话?我告诉你,不可能!” 嘶。 刘据张了张嘴,蹙眉间,突然失笑一声,他点点头,喊了一声,“来个人,给我搬个座!” 候在外面的苏武闻声跨过殿门,扫视一周,径直将右侧一张案几抱起,咚的一声,放置在大殿中央。 刘据笑了笑,苏舍人深得他意。 也不管这案几是桌子还是凳子,刘据大马金刀的坐了上去,这个高度,刚刚好。 此时,高亢刺耳的女声忍无可忍,猛地响起,“刘据,你想在我这儿撒野!?” (本章完) ------------ 第159章 到底谁下贱 “不,不想。” 陈阿娇很愤怒,刘据很平静,他看着主位上的妇人,“我一开始来,只是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但见过之后,我很失望。”刘据看着她,认真问道:“你觉得你很高贵吗?” 听到这话,陈阿娇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忽然冷笑出声,她拂了拂两边的袖摆,笑问道:“歌姬的儿子!” “难道我不比你母亲高贵吗?” 说着。 陈阿娇扬起头颅,“我父亲是开国勋贵之后,大汉堂邑侯,我母亲是皇室显赫的公主!” “卫子夫的母亲是谁?一介奴仆!” “卫子夫的父亲是谁?一个连她母亲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男人!她也配跟我比!?” 陈阿娇盯着刘据那张脸,似乎找到了十数年难得一遇的快感,嘴角翘起,一字一顿道:“你母亲,不配跟我比。” 此时此刻。 殿内有四人,太子与废皇后坐着,老嬷嬷躬身站着,默然无语,立于太子身后的苏武原本也默默站着。 可陈阿娇一番话说完,苏武脸色瞬间沉下来,手摸向腰间刀柄,腿也开始往前迈。 主辱臣死! “诶。”刘据伸手拦住了他,“陈……且称呼你为陈皇后吧,陈皇后心直口快,又被圈禁了十几年。” “有些失礼而已,可以理解。” 苏武脚步停顿了一瞬,旋即缓缓退回后方,眼帘低垂,只是按住刀柄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在此期间。 高坐主位的陈阿娇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对于太子主仆间的对话,始终带着一股淡淡的不屑。 刘据能感受到对方的态度,丝毫不在意,还轻松道:“看来陈皇后在长门宫休养的不错,中气十足嘛。” “先前进宫时,绣衣直使还冒出来提醒我,说什么……陈皇后脾气恶劣,如同癔症,禁不起刺激。” “嗐。” “哪有的事儿,我看陈皇后好得很呀。” 陈阿娇闻言先是嗤笑,随后便是微微蹙眉,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嬷嬷此刻动了动身子。 刘据却仿若未觉,继续道:“哦,对了,陈皇后在长门宫待太久,恐怕不知道。” “绣衣直使是我父皇专门豢养的眼线,他们在的地方,就没有不知道的事!” 话无需多。 说到这儿就够了。 陈阿娇瞪大眼睛,余光扫到抬眼看来的老嬷嬷,愣了一阵,忽然尖声道:“你早就知道刘彻在监视我!?” 老嬷嬷略微有些落寞,“皇后,您以前毕竟是皇后啊,陛下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宫内的眼线是谁、在哪,老嬷嬷不知道,可她知道一定有。 后宫妃子的尔虞我诈,陛下都要一清二楚,何况是一个触碰过巫蛊的废皇后?怎么可能不在长门宫安插眼线? 是的。 老嬷嬷一直都知道陛下在监视长门宫,在监视陈皇后,也在监视自己。 去联络李夫人的兄长,陛下能不知道吗? 会知道的。 但主子吩咐要去办什么,老嬷嬷劝了,没有用,便不会再劝,照办就是,主子终究是主子…… “刘彻背地里监视我,你知道却不禀报!?”陈阿娇语中带怒,若非卫子夫的儿子在场,她此刻早已盛怒。 面对质问,老嬷嬷踟躇良久,无奈道:“告知了皇后,又有什么用呢?” 没用。 而且会起到反效果。 近些年陈阿娇愈发偏执、过激,封闭大殿,不准旁人靠近,平常吃穿服侍,都由老嬷嬷一手处理。 就连外部沟通,也是通过老嬷嬷的嘴。 如此一来。 哪些消息能讲,哪些消息不能讲,就有了说法。 容易刺激到主子的,不说,例如卫氏的显赫;必须告知的,挑着说,例如馆陶大长公主薨逝。 哪些能给主子活下去的希望,就详细说,例如李夫人崛起、受宠,卫子夫在后宫有了对手…… 可惜。 不是所有的良苦用心都能得到理解,陈阿娇瞪着老嬷嬷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过头去,朝刘据冷声道: “你以为这就能看我的笑话了?痴心妄想!”她藏在袖子中的双拳紧握,“刘彻监视我又如何?” “我怕吗?” “正好,我就在这长门宫内说给刘彻听,让他每天都想想,自己的皇位是不是凭我陈阿娇得来的!” 说最后几句时,她脸色涨红,却仍然固执的扬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充斥眼眸。 有恶毒,有憎恶,还有无尽的怨恨。 不知为何,陈阿娇歇斯底里的面孔下,刘据不仅感受到了恶念与癫狂,还有一丝悲凉。 自作自受的悲凉……    前半辈子,陈阿娇是个被母亲、外祖母宠坏的刁蛮小姐,认为全世界都要围着自己转。 可中途蠢招频出,瞬间从山巅跌入谷底。 后半辈子,发现世界不再围着自己转,遂自暴自弃,但她没有‘弃’的彻底,时不时还会翻腾一下,比如这一次。 到了今时今日。 她刁蛮任性的脾气仍在,看不清局势的眼睛,仍然看不清,宁愿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去怒骂、仇恨、诅咒他人。 也不愿放低身段。 她,永远是她自己的那个侯门贵女、金枝玉叶,又不可一世…… 可怜,可悲。 刘据在心底叹了口气,与其这般自欺欺人的活着,索性帮帮这位溺水的人,让她溺的明白些…… “先前陈皇后说自己的出身如何高贵,拼父亲、母亲,孤的母亲确实不如你。”大殿内,刘据平稳的语调响起。 他换了心境,也换了自称。 “不过以陈皇后的处境,你恐怕不知道,孤的舅舅如今是大司马大将军,孤的表兄……” “你应该不记得了,他叫霍去病,现在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孤的舅舅和表兄,都位居三公之上。” “他们现在都是万户侯。” 陈阿娇听罢,震惊之色在脸上流转,她藏在袖子里的双拳死死攥紧,妒火溢满眼眶,“你想说什么!?” “孤想说……” 刘据摊了摊手,“拼家世,孤的母后以前不行,但现如今,你拍马都赶不上。” 淡然的语气听在陈阿娇耳中,无异于闷雷炸响,她一直以来都引以为傲的家世,竟不如卫子夫那个歌姬!? 她藏有双拳的袖摆在抖动,呼吸在急促。 然而。 刘据还在说着,“馆陶大长公主薨逝,孤表示伤心,但孤却听说,她死前留有遗言,不愿与自己的丈夫合葬。” “也就是你的父亲。” “馆陶大长公主想合葬的那位,叫董君,之所以这么尊称,因为他是你母亲的男宠。” 刘据吐出一口浊气,“虽然有损皇家威仪,但事实便是,你母亲在年过花甲时,找了一位尚未及冠的男宠。” “死后还要抛弃你的父亲,与对方合葬在霸陵。” “陈皇后说孤的母后下贱……” 话到此处。 他望向陈阿娇,尽管对方已经浑身发抖,刘据依旧问道:“请问陈皇后,到底谁下贱?” 这一刻,陈阿娇只感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得浑身颤抖,她想咒骂、想驳斥,可怎么都张不开嘴。 她猜到了。 这些可能都是事实。 董君的称呼,陈阿娇之前听过,只是她并未细究,这些年,除了有关刘彻、卫子夫的事情,她不会深究任何事。 此刻,刘据在质问她,也是在告知她…… 残酷又丑陋的真相! “刚见面时,陈皇后叫孤‘孽种’,孤没法不放在心上。”刘据今天的话很多,究其根本,是他很生气。 他看着她。 平静的话像刀子一样戳过去,一报还一报,“孤是孽种,试问陈皇后,你能不能生一个孽种?” 话音刚落,陈阿娇憋在胸中的那口郁气连带着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噗! 陈阿娇抬手颤抖的指向前方,大吼道:“刘据!” 刘据应声了,“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不久前,你的两个兄弟陈须、陈蟜,在母丧期间行通奸之事,并争夺家产。” “现在都已自杀,堂邑侯被废。” 话音落下,陈阿娇颤抖不止的身体,猛地僵住,下一瞬,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一声嘶吼,咆哮而出: “刘彻——!!” “噗!” 刘据走了。 殿内只剩下失魂落魄、再也不歇斯底里的陈阿娇,老嬷嬷搂着她,一边为其束发,一边低声喃喃着。 苍老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好,挺好的,外面是是非非别去管,以后在这宫里,皇后有老奴服侍,安安心心过完下辈子。” “挺好的……” …… 仲秋时节。 未央宫传出诏令,迁长史李广利,为中郎将。 (本章完) ------------ 第160章 我天下无敌 未央宫,宣室殿。 眼下高朋满座,推杯换盏,皇帝居于龙榻,高举酒樽,脸上鲜有的露出感慨、欢快的笑容。 下首一众诸侯王也纷纷举杯,气氛好不快活。 此情此景,正是诸王来朝。 按照大汉朝见制度,如果皇帝没有做出特别改动,各地诸侯王五年入京朝见一次。 秋去冬来,元鼎二年的诸王来朝,距离上一次元狩三年时,刚好五年…… “河间王年少,美酒虽好,不可贪杯呦。” 皇帝朝右侧首位的一个十多岁少年打趣道,河间王闻声,不知是被酒水呛到还是受宠若惊,闹了个大红脸。 周围一众诸侯王见状,顿时哄堂大笑。 “哈哈哈。”皇帝也笑了几声,朝身边的宦者令挥挥手,“给河间王换上蜜水。” “谢……谢陛下。”河间王拱了拱手,有些不好意思道。 能坐在紧挨着皇帝的位置,这位诸侯王身份自然不同。 河间王刘基。 是栗姬第二子、废太子刘荣弟弟、刘德的孙子。 额……限定词有点多,简而言之,河间王,栗姬那一脉的! 只是这一脉寿命普遍短,死的比较快,当今天子刘彻还在位,他二哥那一脉已经传到了孙子辈。 也就是此刻殿内的河间王刘基了。 “陛下关怀,臣无以为报,特地献上祖父搜集来的先秦古书一本。”说话间,河间王从身后侍者手里接过一卷竹简。 “哦?” 皇帝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待宦者令将其呈递上来,他摊开看了眼,“诗经?” “不错。”河间王腼腆道,“此为先秦时期的古本,听闻陛下在命少府收集典籍,特此献上。” 河间王这一脉,从当今天子的那位二哥始,便喜爱文事,尤好儒术,生平最喜寻找先秦古书,网罗儒生。 不过。 到了这一代的河间王,喜爱文事的习惯还延续着,网罗儒生的行为却不敢做了…… 河间王刘基献上的《诗经》皇帝很喜欢,当场勉励、夸赞不说,还立马着人取来黄金玉石若干,以作赏赐。 此刻这场宴席,正是诸侯王入京时,‘小见’、‘法见’流程之后的设宴赏赐环节。 最近皇帝手头松了点,前不久又有西域各国的献礼,眼下出手比元狩三年那次大方了许多。 各种宝石不要钱似的赏。 这时。 殿内其他诸侯王见到这一幕,脸上还在笑,心里却嘀咕开了,‘哼哼,朔旦日不在宗庙献,特地现在献?’ 看着河间王那少年腼腆的模样,一众皇室宗亲们尽皆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这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啊! 宣室殿内气氛的确很融洽,皇帝与众诸侯王也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可实际是个什么情况,他们自己清楚。 元狩三年时,皇帝搞了一个‘白纸币’,差点没把诸侯王们恶心死。 恰逢那会儿江都王被‘自杀’,诸侯王们唇亡齿寒,来长安走完流程,一天都没多待,直接跑回了封国。 而今年的朝见。 正月初一那天,诸侯王们给皇帝道贺正月时,依旧在玉璧下垫了‘白纸币’。 没办法,这是皇帝坚持的制度…… 不过怎么说呢,人的适应力还是强,近年来没有哪个诸侯王再横死,‘白纸币’的事儿也习惯了。 瞧瞧。 宣室殿内的气氛不就挺融洽? 皇帝打趣完河间王,又把话头引到了胶西王身上,言语间尽显对自己八哥的关心与提点。 刘彻说:“唉,朝中对皇兄的微词很大,皇兄日后万不可再胡来呀。” 在做男人方面有些困难症的胶西王刘端一脸委屈,竟抹泪道:“那都是诬陷!” “姬妾欺我,居然与宫中官吏私通,臣不得已才处死几个,陛下不信可以去查!” 信。 皇帝怎么不信。 殿内诸侯王都信,谁不知道胶西王有个‘雄风难振’的毛病,王宫中出现一些乱象,很正常。 刘彻知道自己这个八哥在避重就轻,他也没揭穿,只是隐晦的点了点,事后可以去博望苑走一遭。 不能讳疾忌医……    还别说,胶西王刘端此次入京,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去近些年声名鹊起的博望苑医学馆看看隐疾…… 大殿左侧。 感受到胶西王投来的希翼眼神,刘据很努力地回了一个礼貌又不失尴尬的笑容。 今日算刘室家宴,皇帝、太子还有诸皇子都在场。 只是刘据这会儿很希望自己没在场,他有点不知怎么面对八伯的目光,回了一个微笑后。 赶忙偏头,和自己邻座的一个同辈攀谈起来。 刘据身旁这位,是胶东王。 说来也比较讽刺,真要刨根问底的话,刘据与这位胶东王的交谈其实会更尴尬。 因为现任胶东王的父亲,也就是当今天子刘彻的十二弟,在淮南王刘安造反时,做一些危险的举动! 当初,刘陵鼓动张次公,言说他父王一动手,天下诸侯王定然蠢蠢欲动,这话实打实的真。 刘彻的十二弟、当年的胶东王,便是乱动的那个人! 在淮南王造反时,胶东王暗中准备战车弓矢、武器甲胄,以备起事。 结果淮南王事败,胶东王也被查了出来。 不久后,他就病死了…… 是不是真病死,不得而知,皇帝给留了情面倒是真的,纵然做出了不轨举动,胶东国也并未被废。 能在当今天子这儿留有情面,那可相当不容易,汲黯、张汤便是鲜明例子。 况且还涉及谋反? 胶东王一脉能让皇帝如此高抬贵手,自是有原因。 猗兰殿在未央宫中有特殊意义,因为猗兰殿以前是王太后的居所,胶东王这个封号在诸侯王中,同样有特殊意义。 须知。 天子刘彻未被册立为太子时,正是胶东王! 自己的旧封号让给对方,对方有谋反迹象也高抬贵手,能让刘彻做到这个地步,只因为…… 诸兄弟中,他与自己的十二弟最亲近。 刘彻没有同母弟,只有一大堆异母兄弟,在这些兄弟中,又有几个比较特别,特别之处在于他们的母亲。 当今天子的母亲是王娡、王太后,他十二弟的母亲,是王儿姁、王夫人。 这两位,是亲姐妹。 既是兄弟,又是姨母的儿子,刘彻自小与十二弟关系亲近,待他登基后,自然百般照顾,没曾想…… 嗐。 只能说,在权力面前,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呐! 天子刘彻的兄弟很多,而且个个都是人才,再细讲下去恐怕几万字打不住,简断截说吧。 宣室殿内。 皇帝已经勉励到了自己的九哥,中山王刘胜。 在几百年后,有一位刘皇叔逢人便会自称:“我乃中山靖王之后!” 没错,说的就是中山王刘胜,这位主,没别的,就一个爱好——好色,儿子那叫一个多。 刘彻对自己九哥的寄语,翻译翻译,大致意思就是:“好,好色好,好色的诸侯王,才是好诸侯王!” 咳,下一位。 到了赵王刘彭祖,对于这位七哥,刘彻说:“朕听闻你时常带着走卒,于邯郸城中巡查,做些类似小吏的事情。” “这不好,你当学学中山王——好色!” 诸如以上种种,或赞许、或提点、或敲打,不一而足,总之,这一场皇室家宴,非常‘温馨’。 与此同时,偏殿。 正殿内温馨的场面成年人游刃有余,刘据这个假装成年人的太子勉强也能待得住,一般少年人可受不了。 皇帝也能理解。 特地在偏殿布置了投壶、棋盘以供宗室子弟消遣,其中有随诸侯王一同入京的子嗣,还有皇帝自己的两个儿子…… “咦——” 虎头虎脑的皇三子刘旦尿都把不住的年纪,此刻愣是把住了一个彪形壮汉的角抵,小脸憋得通红。 猛地一用力…… 或者说,是那壮汉猛地一收力,顺势躺倒,作战败状。 “哈哈!” 刘旦见状高兴的手舞足蹈,“我天下无敌!” (本章完) ------------ 第161章 干就完了 瘫在一旁的上官桀……没错,上官桀,他换职位了,从六百石的未央厩令,调为了散职:侍中。 官职看似降低了,地位实则升高了。 这位上官侍中确实有一把刷子,在皇帝面前不怯场,还能越走越近,成为近臣。 当下,在一个小皇子面前,依旧能将其逗得开怀大笑。 “殿下威武。” 听到吹捧,刘旦煞有其事的抹了一把鼻翼,正要自得几句,忽然想起什么,提了提腰带,噘嘴道: “我母亲为何不能出宫,我也想让她陪我出宫玩。” 上官桀闻言眼皮跳了跳,没接茬,做出角抵动作,故作挑衅道:“再来?” “来!” 孩童忧愁来的快,去的也快,刘旦撩起下摆,再度朝着彪形壮汉冲了过去,开始新一轮的呲牙裂嘴…… 宗室子弟们各找各的乐子,身边侍者各自照看各自的主子,先前的一幕没人留意,除了皇三子旁边的两位。 那两位都很安静,安静地下着六博棋,一个是身体有些消瘦的皇次子刘闳,一个是陪着他的尚书仆射。 霍光看了眼在一旁角抵的两人。 笑了笑…… …… 冠军侯府。 霍光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如往常一样,不论多晚,府上都等着一桌菜肴。 管事接过霍光的外氅,又拂去身上的积雪,他这才迈入正厅,“兄长,嫂嫂。” 霍杨氏笑容亲切,招呼道:“子孟快入座,今天在宫中当值估计累坏了,我吩咐庖厨特地多做了几个菜式。” “多谢嫂嫂。” 霍光施了一礼,在下首坐定。 到了这时,坐于主位的霍去病才说了一句,“吃饭。” 席间很少有人言语,在外一向以霸气示人的冠军侯,在家里,是以严厉为主,严父的那个严。 霍仲孺远在河东郡,霍去病既然把弟弟接到了自己身边,自当承担起抚养的职责,正应了那一句—— 长兄如父。 只不过霍去病没有当父亲的经验,也没有父亲可以借鉴,他如今对待霍光的方式,多是学自幼年时的舅舅卫青。 严厉、沉稳、以身作则。 恰好。 霍光也不是一个喜动的性子,秉承着食不言,平平淡淡用完膳,不觉得别扭,反而有种轻松自然之感。 饭后,霍杨氏吩咐仆人收走杯盘,又上了茶水,随即去了后宅,将场间留给兄弟二人。 寻常如果无事,最先离席的往往是霍光,可今天他坐着没动,便是有事要谈。 霍杨氏了解这个习惯,霍去病同样了解。 见兄长望过来,霍光好似感慨般,轻声道:“今日陛下在宫中宴请诸王,同席者还有皇次子、皇三子。”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能行趋拜之礼。” 霍光顿了顿,又道:“诸王晏饮时,我与皇次子下了几盘棋,对方棋力有时仍显稚嫩,有时却显锋芒。” “皇三子我虽没有接触,可观其言行举止,已有昔日秦武王几分风采。” 对于皇次子刘闳。 霍去病只是听过便罢,并未多在意,但李姬所生的皇三子刘旦…… 李姬被囚禁的消息,如今该知道的人基本都已知道,其中就包括皇后的外甥、时常进出未央宫的霍去病。 与陈阿娇的待遇类似,常宁殿一应供奉如常,只是殿中贵人不能再进出。 彼处能随意走动的,也就皇三子,刘旦。 霍去病以前并不在意这位小皇子,可他现在从弟弟口中听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秦武王风采? “兄长,皇次子与皇三子,渐渐懂事了。”霍光转着手中的茶盏,意有所指道。 霍去病剑眉微挑,“你是想说,他们该封王了吧?”    “是。”霍光直言不讳。 按照大汉制度,皇子封王后,需离开长安城,就国! 说到这儿。 得提一句题外话,原本的历史轨迹,刘闳、刘旦封王,是在元狩六年,可蝴蝶效应下,这些早就乱了套。 有的事情加快了,有的变慢了,有的索性没有了。 比如应该与皇次子、皇三子一同拿出来讨论,要不要封王的皇四子刘胥,已经不翼而飞。 又比如本该在今年才自杀的张汤,早就安然致仕多年。 是谁扇动的翅膀显而易见,可要问刘据,他是怎么扇呀扇,把自己两个弟弟扇的在长安多留了几年…… 他也不知道。 世事变迁,就是如此奇妙…… 闲言少叙,说回正题,冠军侯府正厅内,霍光承认了念头后,看向自己兄长,正色道: “当年梁王争大位,就曾托太皇太后请说,欲长留京城,长安,是大汉的中枢。” “一切权力的过渡、交接、变故,都发生在长安,待在这里,就是待在权力中枢,远离这里……” 他停顿了片刻,话锋一转,“那样对皇次子、皇三子好,对太子殿下,也好。” 以上言语。 按理不该从霍光的嘴里说出来,至少不该由他先说,由霍去病、卫青,乃至卫子夫主动提都比较合理。 然而。 霍光虽然和刘据没有直接的血缘联系,但霍光看得清大局,知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 再者,他和刘据,可是一起扛过枪的,封狼居胥、太子借剑的那一遭,霍光一直都记着…… 主位上,霍去病觑了觑眼。 他没说话,但意思已经传达明确,身为弟弟的霍光能看明白。 霍老大是在表示:“有屁就一回放完!” 咳。 为何说霍去病是这个意思呢? 很简单,他哪需要听霍老二分析什么梁王、变故、权力中枢一类的,只要对太子有利,干就完了! 说那么多干嘛? 霍光知道自己兄长的性格,霍去病也知道霍光知道自己的性格,那他为何还要巴拉巴拉,多此一举? 很明显,有未尽之言。 所以霍去病给了对方一个眼神,有屁就放完! 霍光掩嘴假咳了两声,“兄长不常在陛下左右,有所不知,由于已逝的王夫人缘故,加上皇次子体弱多病。” “陛下对其疼爱有加。” “还有皇三子,其母虽受幽禁,可正因为这份幽禁,母子间聚少离多,陛下对皇三子有亏欠、补偿之意。” “所以……” 霍去病眉头微蹙,“你觉得陛下会因为舐犊之情,留两位皇子久居长安?” 不。 霍光不这么觉得。 跟在皇帝陛下身边多年,霍光别的可能会看错,但陛下的性格不会看错。 当今天子,在私情方面,比文帝、景帝更加冷酷!他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女私情,影响到江山稳固。 只要有人提出给两位皇子封王,陛下不会不允。 霍光之所以说了这么多,乃谨慎使然,即便陛下会允,他也不想承受那或有或无的舐犊之情可能带来的反噬! 只是,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 霍光理了理思绪,点头道:“不错,分割天家亲情总是不好的,我以为,大兄可在内朝上试探一二。” “若陛下无意,便作罢。” 嗬。 霍去病挑挑眉,没说话…… (本章完) ------------ 第162章 我们是一路人 霍老大没说话,但霍老二真心很懂自己的兄长,好说歹说,劝住了对方稳一手。 至于怎么稳,那便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翌日。 例行内朝朝会上,新的一年刚开头,正是放松的时候,大家默契的没提国事,笑呵呵的给陛下道贺了正月。 随后时间,便是闲聊笑谈,拉一拉家常、谈一谈后辈,可别小看拉家常,这可是增进君臣情谊的重大途径。 比如吧。 桑弘羊与皇帝交谈间,说及自己的儿子,皇帝肯定要问问对方的境况呀,一听还是个微末小职? 那怎么能行! 朕的爱卿忠君体国,朕作为天子,岂能没点关照,随口一提,就把桑弘羊的儿子提拔成了千石。 像此类擢拔,在节庆期间很常见,桑弘羊并非个例,都能看成身为皇帝近臣的节假福利了…… 便是在这么一个欢快时刻,朝会上,有两人再次上演了每日必备戏码。 斗嘴! 不消说,那两位定是霍去病、李广。 看到这儿,可能有人会问了,当下是内朝朝会,郎中令李广怎么也在呢? 很简单,皇帝在郎中令之外,又给李广加了一个‘侍中’衔! 和桑弘羊相同,这位现在官居大农丞,兼侍中,有了后面那个加职,便可出入禁中受事…… 说回斗嘴。 霍去病与李广的互怼如以往一样,都是从一件小事情发展为大口角,今日同样如此。 霍去病先半开玩笑的说了一句:“着实可惜,我儿尚且年幼,否则今天也当向陛下讨个一官半职。” 冠军侯的话自是引得殿内君臣失笑不已。 这时。 李广不出所料的在笑过之后,出于顶嘴本能的接了一句:“幸好,我儿已经封侯,无需再找陛下讨官职。” 他接,霍去病肯定得回呀,来了一句:“是,你儿是封侯了,跟着我封侯的我能不知道。” 这话一说。 李老头顿时吹胡子瞪眼,先前下意识的顶嘴形态,立刻转变为正面接敌,撇嘴道:“跟着你又怎样?” “跟着你封侯,那也是老夫的儿子!” 看着对方那股嘚瑟劲,霍去病眼神凌厉,差点没按剧本走,好在最终强压下了,冷声道: “郎中令说的好生激昂,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儿子是皇子,不是封侯,而是封王呢!” 哎。 千呼万唤始出来,话题兜兜转转,终于扯到皇子封王。 以上对话剧本,无疑出自编剧霍光之手,霍去病是主演,李老头则是被算计、无偿出演的配角。 效果很不错。 皇子、封王的关键词出来后,缺少政治嗅觉的李广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依然沉浸在—— 啊呀呀呀,霍姓小儿当真可恶,老夫定要与其大战三百回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战越激烈。 说到后面,霍去病忍无可忍,彻底抛弃了霍老二弄得那一套弯弯绕,与李老头杀成一团! 咳,且说。 冠军侯和武阳侯互喷期间,一开始,群臣都没当回事,见的太多,早已习以为常,可等到那两位不依不饶时…… 局势微妙起来。 李、霍二位将军,是不是在争吵一些比较敏感的话题? 一开始只是拿各自的儿子与皇子比,现在索性喊着太子与应该封王的皇子如何如何,这? 这没法拉架。 殿内郎官、侍中不少,尽皆面面相觑,桑弘羊试着劝了劝,没人理他,卫青开口咳了咳,不管用。    最终。 还是皇帝陛下出来和稀泥,又一人赏了一句‘滚蛋’,才将斗得难舍难分的两位分开。 分开的确分开了,可随着宣室殿内的争吵一同分开的,还有一些微妙的话题。 不吵不知道,听了两位大佬的斗嘴后,恍然想到,对啊,未央宫内的两位皇子到了适龄,是不是该封王了? 朝堂上的风声向来传的飞快,早晨的第一手消息,到了晚间,已经不知转了多少手…… …… 夜,李府,两人对坐小酌。 “哈哈哈哈,还未恭喜李兄高升,以后再遇李兄,恐怕就得尊称一声中郎将了!”上官桀满饮一杯后,爽朗笑道。 李广利知道对方是笑言。 他也没有拿大,就像此刻的座次一般,以李广利如今的官职,其实不必与上官桀相对而坐。 但为了展现谦逊,李广利坐在了对面,当下接道:“诶,上官兄何出此言。” “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这中郎将一职,全赖陛下赏识提携,我与上官兄……” 说着。 他用手势在两人间比划了一下,轻笑道:“我们是一路人。” “哈哈哈哈哈!”话音刚落,上官桀立刻仰头大笑。 李广利刚才的话,可以理解为,他们都是受到陛下的赏识,从而得升高位,算是有相同经历的人。 这么看也没错。 李广利卖陈皇后的事情,鲜有人知,外界只看到,博望侯刚刚腾出了位子,陛下就提拔了李广利。 左中郎将、右中郎将、五官中郎将,三者统称中郎将。 左、右中郎将,平时辅助郎中令统领朗卫,负责宿卫殿门、出充车骑,多在皇帝身边当值。 而五官中郎将。 有时会成为外放的职位,张骞出使西域时,领的便是此职,现如今则由李广利担任,秩俸比二千石。 说完李广利,再说那上官桀。 他的起家原因就完全符合了‘陛下提携’四个字,一场雨、一个车盖、一句话。 上官桀冒头了…… 去往甘泉宫的那一场雨,不仅让他入了皇帝的眼,从此平步青云,事后也让他得了李夫人的感谢。 虽然只是口头上的,但没多久,李夫人的兄长便找上门来,作行动上的实质感谢。 李广利有意结交,上官桀没道理拒人千里之外。 一来二去。 两人熟络了不少。 以至于李广利此刻都说出了‘我们是一路人’的话语,上官桀大笑之后,自行斟了一杯酒。 “李兄快人快语,我也不藏着掖着,今日登门,实有一事想请教一二。” “哦?” 李广利稍显疑惑,“但说无妨。” 上官桀笑意逐渐收敛,斟酌着用词,“诸皇子封王一事,想必李兄听过,今日宫中有一贵人,请托到我这儿。” “想让我从中回旋一二,你看……” (本章完) ------------ 第163章 瘟神 上官桀出身良家子,在宫中担任郎官多年,对宫中的一些底层潜规则,心知肚明。 但碍于官职,看不清上层形势。 而李广利是中途幸进,由于李夫人的缘故,李家能接触到最顶层的信息,偏偏缺少底蕴,对官场常识一知半解。 巧了不是。 两人一互补,刚好合则两利,这也是为何他们能如此快速的拉近关系。 眼下。 上官桀请教的这个问题,正需要清晰的形势判断。 宣室殿内的‘皇子封王’消息传出去后,最关心、最紧张的人不是文武百官,而是宫内的贵人。 与皇子有关的贵人。 下午在宫中当值时,皇三子找到了上官桀,说是要寻他决一雌雄,可等两人缠斗在一起时,刘旦悄咪咪道: “我母亲说,不想让我封王外放,请你帮帮忙,日后必有重谢,嗯……可我想封王。” “你如果不帮忙,我也有重谢!” 好吧。 小皇子少不更事,上官桀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至于前半句,李姬的‘重谢’,说实话,上官桀有点心动。 虽然李姬自身的处境不太妙,可她现在依旧是一个贵人,一个贵人的人情,还有交好皇子的好处。 似乎可以应承下。 关键的地方在于,就上官桀来看,此事好办,而且风险不大,只要找个与陛下独处的机会,稍微提几句…… 无需直言,旁敲侧击就行。 能稍微勾起陛下的爱护之情,一个心软,不就不忍心将年幼的皇子外放封国了吗? 上官桀想的挺美,然而…… “上官兄刚才所说的什么皇子封王一事,我没听过!”对面,李广利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放下酒盏,一本正经道:“此事我给不了看法,至于上官兄提及的贵人,我不知道是谁。” “你别说,我也不想问。” 李广利现在完全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皇子封王的事情,早间他二弟李延年便从宫中送了信息出来。 知道了皇子封王,还能猜不出来是哪个贵人? 皇次子生母王夫人已逝,能给上官桀承诺的,只剩下一个,皇三子生母——常宁殿李姬! 上官桀可能不清楚。 他只以为李姬的处境不太妙,李广利却知道,常宁殿那位哪是不妙,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给谁承诺? 李夫人入宫后,便去椒房殿打听过常宁殿的情况,毕竟后宫里杵着那么大一个黑洞。 在后宫待的久了,想不注意到都难。 卫子夫是个良善的皇后,妃嫔来问,她作为执掌后宫的人,也就提点了一句—— “常闻诸侯王宫中有乱象,陛下不喜。” 轻轻柔柔的一句话,却听的李夫人后脊背发凉,她知道,李广利也就知道了。 再然后。 他看今晚的上官桀,就像在看瘟神! 你一个宫中行走的侍中,人高马大的,得了李姬的承诺,李姬!怕不是嫌命长? 所以李广利回绝的很果断,上官桀能察觉到,脸色当时一变,紧张道:“李兄……” “诶。” 李广利摆手打断道:“上官兄不必多言,你今天既然登了府门,便是瞧得起我,该给的提点肯定会给。” “不过,之后我们二人的交谈,只当是酒后失言,我随口一说,你听过便罢,如何?”    见到这一幕。 上官桀哪能不知道自己碰了险要的东西,对方愿意提醒,他赶忙坐直身形,郑重拱手:“请李兄赐教!” “不敢当。”李广利客气了一句,随后平静道:“听上官兄先前的意思,是要参与一些宫里的事。” “我以为不妥。” “宫里事,便是皇家事,岂是我等外臣可以插手的?一着不慎,万劫不复!” 上官桀闻言,舔了舔嘴唇,只听李广利又道:“况且,有些事情,看似能讨好陛下,可一定会恶了太子!” 再者,能不能讨好到陛下,还两说…… 后面这句话,李广利没有说出口,正如他提点上官桀,却丝毫不提最犯忌讳的李姬一样。 一来。 有些事情太敏感,李广利不敢提。 二来,他和上官桀的关系,也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 能讲的,李广利已经讲了,倘若对方依旧执迷不悟,那他也无能为力。 不过上官桀比他想的要识时务得多,几乎是在‘太子’二字落地时,上官桀已然双眼瞪大,猛地惊醒,暗道: ‘该死!’ ‘最近走的太顺,被一连串的好事蒙了眼!’ 是了、是了。 想在陛下面前进言,纵然事发时没有人知道,难保事后没人知道。 陛下身边那几个,尚书仆射霍光,尚书令张安世,都与太子宫有关联,谁知宫中宦官里有没有太子眼线? 一旦被太子得知是他上官桀鼓动的陛下,只要皇子们留在长安一天,太子必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嘶! 这一刻,上官桀脸庞血色迅速退去,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有几斤几两,他自个清楚,如果被太子恨上,再想平步青云已是痴心妄想,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 吁~ 上官桀长吐一口气,抹了把鬓角冷汗,连忙朝对面的李广利拱手道:“李兄一语惊醒梦中人,多谢!” 见状。 李广利眼中闪过异色,对上官桀的评价微微提高了点,能拎得清,知道什么时候冒险,什么时候收手,便还有深交的价值…… “上官兄无需如此,我不过说了些酒后之言罢了。” “是是。” 上官桀连连应声,举起酒盏,真诚道:“酒后之言,我敬李兄一杯,请!” “请。” 一杯酒饮尽,李广利看向仿佛劫后余生的上官桀,浅笑道:“上官兄也不必太过忧惧,宫中贵人的承诺碰不得。” “但一位皇子的善意还是能试着拿一拿。” 嗯? 听得此言,上官桀眼中显出疑色,不等他发问,李广利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呵,皇家事,我等外臣碰不得。” “要插嘴,也得皇室宗亲们插嘴……” 这句皇室宗亲一出来,上官桀立马就想到了仍在长安的各地诸侯王,愣了一阵,他脸上忽然若有所悟。 (本章完) ------------ 第164章 有兄如此,偷着乐吧 诸侯王们难得入京一次,皇帝陛下对一众兄弟想的紧,在完成第二次‘小见’,走完流程后,温言挽留了一二。 皇帝的叔伯兄弟们都很给面子,今年的朝见没有像上次那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正月间,未央宫中每日晏饮不断。 “犹记得当年尚且懵懂,到了总角之年,依旧吵着闹着要乳母,那时寡人都不知为何,等到长大后……” 中山王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殿中众人瞬间秒懂,顿时笑得东倒西歪。 就连尚未及冠的河间王都露出羞赧表情。 显然已经食髓知味。 今日在场的诸侯王,都是景帝一脉,与皇帝血缘更近,所以说话间更加放松、随意。 像楚王、济北王、城阳王这类需要追溯到文帝、高皇帝、乃至高皇帝之父的诸侯王。 与当今天子已经隔得太远,宗族关系有,可要问私人情谊,那真是一点没有。 这时。 在中山王回忆了一番童年美事后,众人皆在坏笑,唯有一人冷笑,“九弟自小好色成性,封王后更是只顾淫乐。” “哼哼,此举如何为藩臣?” 赵王话罢,坐在他身旁的中山王嗤笑一声,歪着身子,手里提着酒盏,“为王就当每日玩赏歌舞美女。” “有何不妥?” 中山王斜睨着自己对方,不客气道:“寡人生性好色,兄长也不遑多让呀,你的子嗣有十几个了吧?” “宫中姬妾,至少得有几十?” 此言一出,大殿内又是一阵哄笑。 这两位一母同胞的诸侯王互相讥讽起来,谁也不让谁,眼见赵王刘彭祖不悦,皇帝适时打圆场道: “哎,子嗣昌盛是好事,无需争辩,朕对两位皇兄可是羡慕得很,恨不得整日与舞姬相伴,夜夜笙歌才妙。” “哈哈哈哈!” 皇帝的话语重新让场面欢快起来,老八胶西王不在,一众诸侯王可以肆意的畅笑。 酒过八巡,菜过不知道多少味。 宴席上的气氛依旧热烈,又一次哄堂大笑后,中山王刘胜大着舌头,醉醺醺地朝皇帝道: “臣跟陛下说,这子嗣……嗝,子嗣,必须得多,尤其是陛下,关乎江山社稷的传承,万万马虎不得!” “臣改日给陛下进献几个美人,定要把皇子,生得多多的!” 皇帝这会儿也有些微醺,听了九哥的话后,连连颔首,附和着有道理,中山王又打了一个嗝,摇头晃脑道: “不是臣多嘴,前几天,听说朝堂上有人建议几个皇子封王?彼辈居心叵测!” “陛下才几个皇子,如此年幼,岂能外放封国?” “不妥,大不妥!” 此言一出。 坐于主位上的刘彻脸色微动,眼神微眯,偏过头去,笑吟吟地看着中山王,仍旧用之前微醺的口吻道: “哦?那皇兄以为朕该怎么做呢?” “要臣说,就该让几个皇子都留在长安!”中山王一拍大腿,斩钉截铁道。 刚说完,他身子一晃,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须臾间,呼噜声说起就起。 “一派胡言!”坐在中山王旁边的赵王呵斥道,即便自己弟弟躺倒了,他依旧皱眉训了一句。 随后。 赵王才看向皇帝,缓了口酒气,“皇子去留,岂有我等插嘴的份,陛下尽管圣心独断。” “只是身为陛下兄弟,臣不得不提醒一二,陛下子嗣不多,几个皇子也年幼,当慎重啊!” 殿内其他诸侯王听了这话,觉得挺有道理,点头的点头,搭茬的搭茬。    “喔。” 刘彻沉吟一声,似笑非笑地看向赵王,又扫了眼鼾声大作的中山王,亲切道:“两位皇兄说的是,朕这天子……” “还得听你们的呀!” 话音刚落,喧闹的殿内有那么一瞬的停滞,神奇的是,鼾声竟然也停了一瞬。 下一秒,赵王刘彭祖最先反应过来,脸色略显紧绷,赶忙摆手:“陛下误会了,我等岂敢多嘴?” “臣自罚一杯!” 其他诸侯王见状,也从先前的停顿中缓过神,纷纷举杯,笑闹着互相敬酒。 高坐主位的皇帝笑了笑,顺势加入到新一轮宴饮中。 欢快又起,鼾声如雷。 所有人仿佛都忘了先前那一份不自然,唯有年少的河间王差点火候,与人笑谈时神情偶尔有些僵硬…… 皇帝与众兄弟关系好吗? 肯定好,瞧瞧眼下其乐融融的场景,谁敢说不好? 只是。 在这份好关系下,有那么几个前提。 老二河间王一脉爱文事,老四鲁王虽不爱文辞,但爱音乐,老七赵王爱财,老九中山王爱色。 老十四常山王爱骄纵怠惰。 与之对比的是,老五江都王爱四方豪杰,结果他这一脉蒸发了,老十二胶东王爱‘冒险’,结果他病死了。 剩下的几脉,要么在景帝时就不受重视,要么第一代死的早,不足为虑…… 当今天子对自己的亲兄弟们,那是真的好。 好色,他支持;贪财,他由着;偶尔淫乱,他睁只眼、闭只眼;偶尔杀人,他笑一笑,兜着。 哪怕造反,他都送其早死早超生! 能不好!? 有这样一个亲兄弟,就和此时此刻大殿内一众诸侯王们一样,偷着乐吧! 一场欢乐的宴席散罢,诸侯王们相继离去,独留下皇帝一人坐在龙榻上,默默注视着殿内的杯盘狼藉。 “陛下?” 寻常内侍候在殿侧,不敢靠前,唯有宦者令弓着身,轻声请示了一声。 当啷,皇帝将手中酒盏随意丢在案几上,顿了顿,平静道:“去太子宫。” “是,摆驾太子……” 宦者令传唤的声音还未说完,刘彻便伸手打断,“不必大张旗鼓。”说话间,他已然起身,朝殿外行去。 老太监品出陛下情绪不对头,立刻低眉顺眼的跟上去,一句话也不再多说。 太子宫。 皇帝突兀出现时,沿途护卫、宫女惊愕归惊愕,行礼的速度不慢,有人想去通禀太子,却被皇帝摆手制止。 一路直往甲观殿,不多时。 “陛下。” “儿臣见过父皇。”甲观殿那处楼台之上,苏武与刘据相继拱手施礼,眼中都带着愕然。 刘据偏头看了看宦者令,老太监四十五度角低头、目不斜视,没有给任何暗示。 有时候。 没有暗示,本身便是一种暗示! (本章完) ------------ 第165章 皇帝都看不透的李广 刘据暗自提起心神之际,皇帝已经摆了摆手,旁者会意,默默退到了楼下。 等楼台只剩下父子二人,刘彻扫了眼一旁正冒着蒸腾热气的铜锅、碗碟,没有作声,只是走到楼台边,推开窗户。 呼! 一阵冬日里的寒风吹来,之前那点微醺散了个干净。 “朕刚被立为储君时,堪堪七岁,不喜来此地,觉得楼台太高,攀爬太累,等朕到了十岁时,偶尔来此地。” “等到朕十五岁时,经常来此地。”他转过身,看向刘据问道:“你也常来?” “常来,可登高望远。”刘据有一说一。 皇帝听罢点了点头,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在案几旁坐下,挑了一副干净碗筷,他也不嫌弃。 就着太子与苏舍人吃了半途的铜锅涮羊肉,拿起筷子的手刚停顿一会儿,重新入座的刘据便讲解道: “煮熟即可食用,随吃随煮。” 他夹起羊肉示范了一遍,不一会儿,皇帝三两口羊肉入肚,一股暖流传遍全身,“不错,冬日里吃正好。” “你惯会弄些新奇玩意儿。” “满足口腹之欲而已,瞎胡闹。”刘据答道。 嗯。 皇帝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将一片切成薄卷的羊肉杵在汤锅里,“最近要给老二、老三封王的事情,你知道吗?” “事先不知道,事后知道。”刘据一边对付一根鸡翅,一边回道,他的回答很有意思。 皇帝感叹一声,“看来去病还挺照顾你。” “那是,儿臣的表兄嘛。” 给皇次子、皇三子封王一事,无论是霍去病、还是霍光,都没有与太子提前通气的想法。 没法通。 告知了太子,只会让太子难做,是该挽留弟弟们、表达不舍之情?还是让弟弟们赶快离开长安、体现冷酷一面? 都不妥,最好的办法,是不告知。 刘据事先的确不知情,等宣室殿那一场斗嘴传开后,他才后知后觉。 “呼。” 羊肉熟了,皇帝吹了吹,一阵雾气蒸腾而上,“李广也在帮你了?” “这……”刘据想了想,“儿臣不知道。” “呵呵。” 皇帝听罢失笑一声,“也是,朕都看不透他。” 最先引出皇子封王话题的,便是那日在宣室殿霍去病与李广的斗嘴,霍去病不难看穿,可李广…… 正如皇帝所言,他看不透。 说李广揣着明白装糊涂吧,他好像没那个脑子,但要说李广是真糊涂,他那天又和霍去病配合挺默契。 唉。 人老成精啊。 皇帝抬眼看向对面,又问道:“你几个弟弟要不要封王,你什么意见?” “此事全凭父皇做主,若非要儿臣给一些浅薄建议,儿臣觉得,两位弟弟年幼,在长安多待些时日也无妨。” “说的好。” 皇帝点了点,“以后在外臣面前,就用这套说辞,现在此处没有旁人,先换一套,朕要听实话。” 刘据没有犟,秒切实话实说:“二弟体弱多病,又早早丧母,他吃了太多苦,寻一膏腴之地封王。” “三弟人虽小,却已有万夫不当之勇,寻一边塞苦寒之地封王,让其有用武之地。” “封王之事,宜早不宜迟。”    话罢。 阁楼内便只剩下铜锅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还有楼外呼啸的寒风声,过了片刻,皇帝招呼一声。 “去,把窗户关上。” 等刘据跑完腿,重新坐定,皇帝也拿起了一根鸡翅。 “先前在未央宫跟一群老家伙斗智斗勇,酒没多喝,饭菜也没吃几口,好在你这儿正吃着,膳食还不错。” “父皇觉得好吃,以后常来。” “哼哼。”皇帝皮笑肉不笑道:“来一次就把你吓个半死,常来?还不得跟你去长门宫一样,把人吓出个好歹?” 一听这话。 刘据紧绷的心神顿时松懈下来,心说:‘他大爷的,这个味儿才对嘛!’ 见皇帝老爹回归正常,刘据也不拘着了,羊肉卷一盘一盘的下,一片一片怎么吃? 他手上动作放开,嘴上也开始跑火车,“父皇不必与儿臣客气,你能来,儿臣高兴都来不及,岂会惊吓?” 哼。 皇帝仍然是那副尊荣,吐出一根骨头,没接这句话,反而转道:“朕留那些诸侯王多待几日,是有一事要办。” “原本朕打算亲自出面,现在改主意了。”他拿方巾擦了擦手上油渍,接着道: “朕打算废除白金币,同时收回郡国铸币权,既然你监管着水衡都尉,又是太子,说服诸侯王的差事你去办。” 皇帝看向刘据,正色道:“将来水衡都尉掌管的权力不小,你要权,朕可以给,但你也得让朕看到能力!” 闻言。 刘据面色一肃,“是!” 太子宫冬日里的这场涮肉,注定意义非凡,吃个肉的功夫,几件关乎帝国运转的大事便在两人口中敲定。 其一。 皇次子、皇三子封王一事,刘据给了意见,从皇帝事后的反应来看,他比较满意。 其二,收回郡国铸币权。 这一次收回,是在当年张汤主导提议的‘收回民间铸币权’基础上的加强版。 即,无论民间豪大家,还是郡县诸侯国,都不许再铸币,欲将高皇帝下放地方的权力,全部收回! 想收权,自然会触碰既得利益者。 郡县影响不大,说到底,他们都直属朝廷管辖,一纸公文即可,有反对的声音,也能强行压下。 但诸侯王,能顺毛撸,尽量顺毛…… 昔年。 七国之乱的发起者吴王刘濞,便是在其国内采铜铸钱、煮海为盐,从而巨富,拉出一支大军。 如今的诸侯王肯定没有吴王当初的威势,可从铸币中获利,却是他们重要的经济来源。 朝廷如果强收,不是不行,七国之乱必然无法重现,可‘七国引发骚乱’,有很大可能。 诸侯国遍布各地,又扎根已久,他们在地方、尤其是封国周边,有很大影响力。 即便不为了皇室体面,仅仅为了这份‘影响力’,朝廷下手时都得来软刀子。 皇帝原本准备自己下刀,中途改成了太子。 巧了。 刘据这儿刚好有一个可以先探探口风的主,不是别人,正是他八伯——阳痿的胶西王,刘端! (本章完) ------------ 第166章 朕,烦了 “殿下,胶西王是天阉,没法治。” “一点救都没有?” “没有。”唐安回的很坚定,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侧廊下,刘据瞅着不远处的胶西王,直撮牙花子,“既然没得救,你们这些天在他身上捣鼓啥?” 皇帝的兄弟们在未央宫晏饮时,胶西王刘端并未参与,而是一直在博望苑寻访名医。 现在刘据问起,名医唐安理所当然道:“天阉,多难得一见的病人,我们肯定得研究研究呐。” “经过我们细致的研究发现……” “发现什么?”刘据好奇地问了一句。 唐老头捋了捋胡须,严肃道:“我们发现,天阉确实没得救!” 嘿。 刘据呲了呲牙,深吸一口气,指向殿宇内正端着一碗药汤喝的胶西王,“无药可医,那他现在在干什么?” “我们告诉他无药可医,他不信,老夫有啥办法,只好给他开了点补药,聊胜于无呗。” “像胶西王这类臭名昭著的诸侯王,若非秉承着医德,老夫连补药都不想给他开!” 刘据嘴巴张了张,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唐老头仍在自顾自说着,“这次殿下找老夫扮丑角,可得记住,下次谁再翻脸无情,老夫定要翻旧账。” “……行了行了,不就是救治冠军侯那次说话重了点嘛,进殿吧。” “哼……” 侧廊下的悄悄话逐渐停止,殿内的训斥声突兀响起,交谈的主角依旧是那两位,只听一声: “岂能如此抠抠搜搜!这是孤的八伯,是大汉胶西王,他的一应汤药费,孤承担了!” “唉。” 太子话头结束,唐名医紧跟着便来,哀叹道:“殿下,善事不是这么办的呀,况且胶西王所用药材又贵重……” “不必说了!” 刘据冷声打断之际,两人也恰好走过殿门,默契的收了声,见胶西王望过来,刘据转怒为喜,笑问道: “伯父近日可好些?” 刚刚放下药碗的胶西王应了一声,随后面露疑虑地看向一旁的唐安,刘据佯装恍然,忙道: “哈哈,麾下人不懂事,伯父放宽心,尽管在博望苑住着,一应花销,小侄负责!” 唐老头很配合的给了一个‘不懂事’表情,唉声叹气,连连摇头。 见到这一幕。 胶西王脸色有些不悦,倘若不是顾忌对方还要给自己治病,恐怕已经呵斥出声。 刘据适时的挥了挥手,将配合完的唐安驱了出去。 等对方走后,胶西王蹙眉道:“太子这御下之道可得多练练,臣子竟敢违逆君主?” “是,伯父说的是。”刘据一脸深以为然。 训完不懂事的家伙,胶西王方才脸色缓和些许,朝刘据拱手道谢。 刚才殿外走廊上的声音可不小,眼下见胶西王终于提起这茬,刘据赶忙摆手: “些许钱财罢了,不足挂齿,小侄知道叔伯们都不容易,近期朝廷又要禁止郡国铸币,以后你们更难。” “侄儿能帮便帮,不算大事!” 胶西王刚想回句客套话,忽然愣了愣,注意到了重点,“禁止郡国铸币?” “对呀。” 刘据压低声音,郑重道:“小侄今天来,就是要跟伯父通通气,让伯父提前有个准备。” 话音落下,胶西王嗤笑一声,露出一抹冷意,“呵,这事几位兄长知道了,多半会急得跳脚!” “不过寡人却无所谓。” “哦?为何?”刘据挑了挑眉,他是真的有点疑惑。 胶西王闻言,神情突然阴翳下来,目光扫向身侧两位服侍的姬妾,“寡人连国中税赋都不管,还在乎铸币?” 寡人连儿子都没有,存着万万家财,又有何用!? 感受到大王狠毒、暴戾的眼神,那两位从胶西国带来的姬妾身子一抖,脸色瞬白。    不一会儿。 待刘据从殿宇中走出时,脸上笑容如故,可相熟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假的不能再假。 等在走廊的三人恰好都熟悉刘据,唐老头一捋长髯,“殿下与胶西王相处半刻钟不到就不爽利?” “我们与这位诸侯王可相处了好些天,老夫先前说有医德,那可不是一句空话。” 如果没医德,他早给胶西王下毒了,哪还有补药,宋邑也在旁点头,显然对胶西王不太待见。 刘据没作声,扭头看向一旁的苏武,“他们到了吗?” “到了,已在前殿候着。” 刘据闻言轻轻颔首,迈步离去时,交代了一声,“给孤那位八伯包两副药,让他赶紧滚蛋!” 嘿嘿。 唐老头与宋老头相视一眼,他们就知道有这么个结果。 后方两人如何默契发笑、又如何嘀嘀咕咕先放下,话分两头,且说前殿事宜。 刘据从胶西王这儿明确了诸侯王们不会善罢甘休,哪几位最容易跳脚,心中也有了数。 同一时间。 他还得了解点其他事情…… “元狩五年时,陛下下诏废三铢钱,改铸五铢钱,并且在铜钱四周铸‘郭’,以防民间磨取铜屑、盗铸。” “初时有用,可时间一长,又乱象频出。” 博望苑前殿,隶属水衡都尉麾下,负责铸造钱币的钟官令苦着脸,拿着手上一枚五铢钱,无奈道: “殿下请看,这是从郡国流出的一枚钱币,背平无轮郭,穿孔大,整体肉薄。” “郡国官吏借此中饱私囊,明目张胆的偷工减料,钱币越铸越轻、越铸越粗劣。” “朝廷铸造一枚钱币的铜料,郡国能铸造两枚,甚至三枚,这……” “唉!” 钟官令一摊手,重重叹息一声。 到目前为止,当今天子对币制的改革已经不下数次。 建元元年,铸三铢钱;建元五年,罢三铢钱,行半两钱;元狩三年时,动作最大。 那一年,朝廷重铸三铢钱,弄出了‘白纸币’‘白金币’,并且在当时的御史大夫张汤推动下,制定了律令: 严禁民间私铸钱币,盗铸金钱者,死罪! 元狩五年。 漠北之战后,‘有司言三铢钱轻,易奸诈,乃更请诸郡国铸五铢钱,周郭其下,令不可磨取鎔焉。’ 遂天子再改币制,废三铢钱,改铸五铢钱。 可即便如此! 到了今时今日,朝廷又不得不再一次改革币制,还是那个原因——‘郡国多奸铸钱,钱多轻’。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朝廷一次次的改革,一次次的失败,更不难看出,失败的根源都源于一点—— 铸币权。 朝廷没有统一的铸币权。 不收回铸币权,怎么改革币制都是徒劳…… 听完钟官令的叙述,刘据明白了,他明白了皇帝为何要收回铸币权,也明白了皇帝收回铸币权的决心有多大。 仅从以上反反复复的拉扯中,刘据都能感受到皇帝有多么的烦躁,他的耐心一次次被消磨。 今日。 终于见底! 既如此,刘据在说服自己的一众宗亲长辈时,应该维持一个什么样的尺度、能用什么样的手段,他已经了然…… (本章完) ------------ 第167章 开你娘的玩笑 长安城,紧挨雍门的邸馆内,有两人正在自酌自饮。 中山王刘胜抿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口桌上小菜,笑道:“在未央宫里喝酒,再美味的酒都不是个滋味。” “呵。” “还别说,老十的那个太子,在庖厨一道上有些造诣,以后当不了皇帝,做个厨子准饿不死。” 斜躺在他对面的赵王刘彭祖冷哼一声,不咸不淡道:“他都做了太子,如果做不了皇帝,还能活?” “有道理。” 中山王哂笑着应了一声,神色半是嘲讽、半是嘘唏,手臂前伸,将喝了一半酒倒在地上,“敬大兄。” 他的大兄,也是当今天子刘彻的大兄——废太子,刘荣。 刘荣太子之位被废后,没多久便死了,正应了赵王刚才的那句话,当了太子,当不了皇帝,只有死路一条! 汩汩汩。 中山王给自己重新倒上一杯,滋溜一口,感叹道:“老十还是那个老十,多年不见,还是一如既往的心狠霸道。” “吃了几天酒,我算领教了够。” 说到这儿,他声音放低,望着酒盏里荡漾的波纹,面色平静道:“看来回封国后,我还得再添十几房姬妾。” “寡人疼她们,她们又何尝不是在帮寡人?” “呵呵。” 中山王自嘲一笑,扬起脖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快哉!快哉!人生在世,唯美酒与美人不可负半分啊!” “哈哈哈哈!” 大笑声响起,充满了潇洒与舒畅,也藏尽了落寞与凄凉。 窝在火炉旁的赵王等他笑完,才冷冰冰地瞥了自己弟弟一眼,“老十心狠霸道你才知道?嚎有什么用?” “哼。” 赵王扯了扯嘴角,目光投向身前烧得通红的炭火,“父皇心狠,他也心狠,我倒想看看,等到将来不忍言时。” “他面对自己的亲儿子,能不能真的心狠!” 话音落下。 中山王一时间眼神涣散,他又想起了大兄,那个自杀的大兄,自杀…… 兄长说得对,嚎没用,回忆也没用,所以中山王很快从旧日记忆里回过神,一边饮酒,一边低声道: “按前几日的路数,估计还要去未央宫吃几顿酒,李姬那个事……” 话到一半。 赵王自动接上,冷笑道:“真当咱们收了好处,就要铁了心帮她?能撺掇一句,已经够可以了!” “老十那厮,可不是好糊弄的。” 赵王顿了顿,脸上笑意更甚,极近嘲讽,“瞧如今这架势,以后老十的几个儿子,还有的斗!” 中山王语气飘忽,接道:“斗好啊,不斗怎么选出真龙天子,不斗一斗,我们怎么看戏?” “怎么出了那口恶气……” 屋外大雪纷飞,庭院、房檐、广厦千万间,天地皆白,屋内温暖如春,火炉、暖酒、思绪千万条,满是恩怨情仇。 天地间白茫茫,赤裸裸。 纷飞的风雪中,依稀从庭院另一头传来呼喊声,“太子遣人来通禀,今夜在太子宫设宴,宴请大王。” “只请了大王一人?” “小的打听了,还有鲁王……常山……” 当最后一丝天光落入西山,夜晚也就到了,大汉朝的夜生活也开始了。 太子宫,正殿。 赵王刘彭祖到时,殿内已然座无虚席,他是最后一个到,他也有资格最后压轴到。 赵王是景帝十四子中,仅存的四个诸侯王里年龄最大的,换言之,他是今晚宴席里辈分最高的。    太子宴请诸侯王,同样只请了景帝一脉…… 在宴席开始前,一阵场面话的寒暄是应有之意,不过似乎因为今天做东的不是皇帝,而是太子。 同饮一杯酒后,不等刘据开口,左手位便传来一声半是埋怨、半是揶揄的话语。 “嗐!” “太子宴请我等,也没说是素宴呀,寡人若早知道是这样就不来了!” 刘据闻声,连忙看向开口的中山王,笑问道:“九伯何出此言呐?” 中山王刘胜指向大殿中间,“这还用问?有美酒,岂能没有美人?叔伯们来太子这儿,怎么也得来场荤宴吧!” 话音刚落。 一阵男人都懂的哄笑声乍起。 刘据也笑了笑,他正要开口,右手位忽然响起一道不快的声音,“要什么歌姬!” “用宴就用宴,歌姬来来往往,成何体统!”胶西王刘端毫不客气的摆脸色道。 一见是八哥发话,中山王脸色一僵,暗忖道:‘晦气,怎么把他忘了。’ 殿内其他诸侯王见状,都讪讪收了笑意,心中同时冒出一个念头:‘晦气,太子怎么把他请来了。’ 一时间,突然有点冷场。 还是此刻辈分最高的赵王出来‘打圆场’,只是他打圆场的方式很特别,他斜了一眼中山王,讥讽道: “你以为这是你的中山国?好色淫乐也不分分场合!” “不知所谓!” “列位叔伯——”眼见中山王有反讽的架势,刘据赶忙出声作真正的打圆场,他抬手笑道: “列位叔伯不必争执,今日宴请诸位,一来,是想与大家增进情谊,二来,也是有一事相商。” “可否听孤一言?” 刘据没有搞虚的,一开场就直奔主题,入座的诸侯王们也不是真的来喝顿酒、吃顿饭的。 见太子提了宴请的用意,争吵的几方都心照不宣的停下来,视线尽皆投向主位。 刘据笑容和煦,先看了看胶西王,又看了看众人,“今日之事,八伯略知一二,朝廷打算收回郡国铸币权。” “朝中托孤问问,诸位是什么意见?” 什么意见? 太子问的轻飘飘,落在众人耳朵里……也轻飘飘。 “呵呵呵。”赵王刘彭祖率先开口,朝左右打趣道:“太子跟我等开玩笑呢。” “高皇帝恩惠子孙的祖制,哪能随便改?哈哈哈。” “不错、不错。” 左右诸侯王跟着哈哈哈:“太子殿下与我等说笑了,祖制岂能轻改?” 他们哈哈哈,刘据也哈哈哈,满堂大笑。 等笑够了,笑声维持不下去了,再笑气氛就要诡异了,这时,笑声停了。 刘据环顾一周,收敛了笑意,像是在叙述一个故事般,回忆道:“孤年少时,曾在未央宫遇到一个神棍……” “奥,就是骗子。” “那骗子见孤年少,他又善装神弄鬼,孤质问他,你是怎么骗人的呀,骗子板着脸,回了孤一句……” “殿下莫要说笑。” “觉得孤年纪小,总有人以为孤说的话是开玩笑,所以孤把骗子揍了一通,对了,那人叫少翁,死很多年了。” 刘据看向下首,和颜悦色道:“赵王,你现在再看看,孤像在跟你开玩笑吗?” (本章完) ------------ 第168章 舌战群王 上一秒,殿内的氛围融洽,笑声不断,下一秒,空气有些许凝滞。 太子问:孤像在跟你开玩笑吗? 不像。 从太子刚说出‘朝廷打算收回郡国铸币权’时,一众诸侯王便知道不是在开玩笑。 可他们还是笑了,他们想把太子的正经话当个笑话听! 刘据的回应跟干脆——上一个跟自己打马虎眼的人,已经死了很多年。 话说到这个份上,‘死’字都冒了出来,和和气气的叔侄宴席,似乎进行不下去了。 “嘭!” 恰在此时,中山王一拍桌案,朝有点下不来台的赵王佯怒道:“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岂能随意打趣?” “亏你还是个长辈,老不羞!” 怼完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中山王又看向刘据,嬉笑道:“哈哈,赵王惯会倚老卖老,殿下不必理会他。” “呃……哈哈哈,是是是。”在座的广川王、鲁王等人纷纷接上,插科打诨,笑声再起。 赵王刘彭祖脸色变了变,终是挤出一个笑容,笑闹一阵,顺势给刘据赔了一个不是。 刘据多善解人意,连说无妨无妨。 就这样。 宴席间的气氛重归于好,喜气洋洋,只是一来一回间,有些事情悄然发生了改变。 刘据不再称呼叔伯,而是称王,诸侯王们不再称呼太子,而是称殿下,气势来到主场的一边…… 推杯换盏一番后,刘据旧事重提,“父皇常跟孤说,诸位叔伯兄弟皆是朝廷藩臣,我刘氏江山的柱石!” “凡遇大事,都需与你等细细商议。” 刘据看向左右,恳切道:“如今朝廷欲在铸币一事上寻些说法,还得诸位参谋参谋呀。” 话罢。 一众诸侯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虽然太子言辞谦虚,但此刻可没人会把他当作一个小毛孩应付了,也没人随意开口糊弄了。 赵王刘彭祖就是前车之鉴,所以他当下闭口不言,冷眼旁观起了形势。 “都不说话,寡人来!” 常山王刘舜面色不虞,硬邦邦道:“既然殿下问了,那寡人就说两句,兄长登基这么多年,左官律、附益法一个接一个。” “我等可有半句怨言?” 说着说着,常山王竟委屈起来,“兵权我们不碰,政务也不碰,最后一点钱财难道也不留给我们?” “高皇帝的祖制怎么说?先帝对我等的荣宠又怎么说?”他看向刘据,满脸不快。 “殿下,寡人是宗室,即便殿下遇到寡人,也得叫一声十四叔,陛下已经收了盐铁,现在又要收铸币。” “将来让我等宗室乞讨度日不成?” 不错。 他说的有道理,事情很严重,殿内诸侯王纷纷点头,交头接耳的附和起来。 这番态度,自是演给太子看的。 其实他们眼下已经猜到,收回铸币权是皇帝在背后推动,也意识到朝见后,皇帝为何要挽留他们…… 宴无好宴啊! 未央宫的宴席如此,此时太子宫的宴席同样如此!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皇帝没有自己提这件事,而是让太子出面。 太子,一个小辈。 在小辈面前,某些不好开口的话,如今也能讲一讲了,就比如兵权、政务、怨言一类。 在皇帝面前,常山王绝不敢提这几个字眼! 天子颁布左官律、附益法,他们是没有怨言吗?不,是不敢有怨言! 然而。 谁让现在是在太子面前呢,作为太子的十四叔,景帝最年幼、最偏爱的幼子,常山王一番话,可谓声情并茂! 就差声泪俱下。    “嗯。”面对十四叔的哭诉,刘据先是轻轻颔首,表示理解,随后叹了口气道: “常山王所说,孤也知晓,不过禁止郡国铸币一事,并非孤的本意,也非父皇之意,而是朝中公卿非议颇多。” “群臣奏疏汹汹,父皇与孤也难做,唉!” 公卿们上奏疏了吗? 不重要。 太子说他们上了,那肯定就是上了,不信去问、去查,公卿们必然众口一词。 “朝廷有朝廷的法度,纵然是父皇也不好偏袒过甚,再者,我大汉诸侯王如今这般窘迫了吗?” 刘据话锋一转,不解道:“前些日子,孤去冠军侯府上做客,听闻他又要在冠军侯国修建几座府库。” “冠军侯只是一个万户侯,钱财已经多的花不完,常山国有民八万户,税赋还不够供养?” 问到这儿。 刘据转过头,朝中山王疑惑道:“孤听闻常山王仅有四子,八万户都养不活四个儿子,那中山王?” “你有几十个儿子,他们现在近况如何?都饥一顿饱一顿?衣衫褴褛?还是已经乞讨度日?” 刘据问的很认真。 “呃……” 中山王这一次长久的尴尬后,没有接上‘哈哈哈’,嘴巴张得老大,看看刘据,又看看常山王。 他能说啥? 说自己儿子再多,也不愁吃穿、锦衣玉食、日日花天酒地? 中山王呃呃呃,呃了半晌,唯有哑口无言。 见刘据认真求解的眼神看向自己,常山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连忙狼狈的拂袖掩面,咳嗽不止。 在座的诸侯王收到了求救信号,刘据这头刚把自己的十四叔摁在地上,长沙王那头接着来。 “殿下,九叔、十四叔他们尚能安稳度日,我等却不行啊,初立封国时的几万、十几万户,现在哪还有那么多?” 长沙王刘庸一开口,立刻引起了周围几人的共鸣,一脸苦涩,这回是真的苦,不是假装。 当代长沙王,是刘据的堂兄,他六伯的长子。 在推恩令福报下。 最初的长沙国,于刘据的六伯逝去后,分成了大大小小十七份,一个小长沙国,十六个侯国! 是的。 初代长沙王也特别能生,历史上的汉光武帝刘秀,便是初代长沙王第十三子的后裔…… 儿子越多,死后封国被分割的越惨,当代长沙王刘庸正是受害者之一,他现身说法,无非是在演绎两个字—— 哭穷! 就封国体量来看,长沙国确实比还未更新换代的常山、中山等国穷,不过刘据仍然有话说。 他事前背调不是白做的。 “先帝在时,长沙定王便曾哭诉过,言说封地太小,先帝荣宠,又给长沙国划分了三郡之地。” 刘据笑看向长沙王,问道:“且不论数郡之地够不够十六子分,单说先帝荣宠!” 话至此处。 刘据声音陡然提高,笑意中多了份凌厉,“先帝荣宠,为长沙国加封地,中山王也曾对当今天子哭诉。” “遂天子增加对诸王的礼遇!” “哭诉、哭诉,尔等皆来长安哭诉,只要合情合理,朝廷可有驳了你们?” 说这话时,刘据没有朝着长辈中山王,而是对着自己的平辈长沙王,质问道: “诸王是大汉柱石,朝廷一向恩惠不断,如今朝廷有难,你们是不是也该替朝廷分忧分忧?” “柱石!?” 只吃不吐的,那是蛀虫! (本章完) ------------ 第169章 你在找死 太子后面那一句话没有直接说出口,但长沙王不言自明,嘴角抽动了几下,呐呐无法再言。 他无法言,殿内还有其他诸侯王可以继续上。 又是一位诸侯王,又是刘据的一位堂兄,广川王刘齐皱着脸道:“殿下,非是我等不助朝廷,而是……” “而是什么!?” 话未说完,刘据猛地转头看去,冷声打断道:“是你做下了那些丑事,朝廷以前替你担了,你现在有难处了?” 此言一出。 广川王脸色大变,刚刚装出来的酸楚悉数被震怖取代,眼中先是恼怒,再是畏缩,最后全是惊恐。 “以往种种,大家都心知肚明,朝廷给过多少恩惠,替你们兜了多少事,孤希望,你们都记住了!” 刘据锋锐的视线扫过全场,“孤收拢一个门客,对他关怀备至,他尚且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叔伯们,兄弟们。” “孤今天设宴,不是来跟你们一个个打擂台的,也不是来揭短的,孤是要告诉你们,不要忘恩,不要撕破脸!” “撕破脸的后果,你们承担不起。” 广川王闻言,脸色煞白,最先冒头的常山王神情讪讪,目光闪躲起来。 前者,曾被人告发,与同胞姐妹奸。 后者,亦淫乱。 以上事宜全被天子压下,是真是假,外界众说纷纭,可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骗不了天子、以及现在的太子! 一时间。 太子宫的正殿内鸦雀无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与刘据同辈的长沙王等人,暗地里交换着眼神,他们不约而同的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异色与退缩。 而身为刘据子侄辈的河间王,目光中则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色!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当太子说出‘收回郡国铸币’时,诸侯王们无需沟通,便完成了抱团。 赵王、中山王、常山王作为叔父辈,最先开口,长沙王、广川王作为后辈,紧随其后。 再往后轮,就该他河间王表态了! 可是…… ‘你们一个个都被太子打的没有招架之力,我哪敢再上?’感受到目光逼迫,河间王欲哭无泪,心说: ‘别盯着我,太子是我叔!’ ‘不敢无礼啊!’ 见河间王当了缩头乌龟,赵王刘彭祖默默收回目光,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骂道:‘废物!’ 今天在场众人,要论谁最反对朝廷收回铸币权,非赵王莫属。 但眼下这处境,已没人能替他冲锋陷阵,碰了一回软钉子,又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局势,赵王暗自咬牙道: ‘年纪轻轻,却狡诈如狐、笑里藏针,明明是他们父子要敛财,可刘据句句不离朝廷!以冠冕堂皇压人!’ ‘当真卑鄙至极!’ ‘还有老八,他居然事先知道要收回铸币权,竟没告知我们?他难道已经投了老十!?’ 无数思绪在赵王脑中闪电般划过,说起来长,但实际上仅仅过去了几息。 片刻间。 赵王下定了决心,必须得再试一试! 趁着此刻是那小崽子出面,把事情彻底搅黄,之后老十也只能吃个哑巴亏,机会属实难得! “咳。” 清嗓的声音打断殿内静谧,赵王扯出一个笑容,“殿下说的有理,天子有难处,我等做兄弟的,岂能束手旁观?” “只是吧……”    他忽然哀叹一声,“我们自是能体谅陛下的苦衷,可天下诸侯王又岂止我们几个?他们作何感想?” “朝廷一条条律令颁布下来,推恩、左官、阿党、附益、盐铁,现在又要铸币,唉,寡人担忧逼迫太甚。” “倘若有个万一……” 七国之乱的烽烟尚未散尽,不可不防呐! 纵使出了乱子,朝廷能以武力强行镇压,可兵戈之事,动一次就得伤筋动骨一次,不得仔细斟酌? 赵王要点的已经点到,殿内众人也领会到了,诸王听罢,眼前一亮,暗忖道:‘姜还是老的辣!’ 刘据听罢。 “呵。”轻笑一声,他等赵王,等许久了。 赵王有一件事猜的大差不差,老八胶西王虽然没有投靠天子,但他的行为,与投靠无异。 刘据向胶西王打听,诸侯中,哪些人在铸币中获利最多,最有可能跳脚。 胶西王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报了自己七哥的大名—— 赵王,刘彭祖! 若要问他为何卖了自己七哥,胶西王估计会答:无所谓。就和当日刘据问他为何不在意铸币一样,都无所谓。 胶西王的一生,一般人理解不了…… 刘据也不想理解。 他看着一副悲天悯人模样,仿佛是在替朝廷、替他刘据着想的赵王,很没有礼貌的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对方。 “今日最不该开口的就是你,你更不该拿天下诸侯王说事。” 见状。 赵王心中既怒且惊,怒的是太子无礼,惊的是对方语气太笃定。 不等他开口,刘据就像盘点家中余资一样,兴致勃勃的接着道:“第一,你了解我父皇的,他不喜你们碰兵权。” “但你偏偏喜欢带着走卒巡查封国,你在玩火。” “第二。” 刘据悠悠道:“我父皇不喜你们碰政务,但你偏偏喜欢插手,还是插手朝政!” “朝廷推行盐铁官卖时,你上过奏疏反对,前御史大夫张汤致仕时,你上过奏疏栽赃,你,在寻刺激。” 赵王听到这儿,神色一凛,正欲张口解释,刘据却没给他机会,仍在说道: “第三。” “赵王,你是先帝的第七子,在现存的诸王中,辈分最高、地位最尊贵!” “贪财,可是视为有钱,带走卒巡查封国,可视为练兵,钱、兵、地位、屡屡插手朝政的野心,你都有。” 刘据看向已经悚然站起的赵王,露出一个微笑,“孤说了,你不该拿天下诸侯王说事的。” “上一个与你身份相似、境遇相似、处事相似的人,是淮南王,刘安!” 话音未落。 咣当咣当的案几翻倒声便接连响起,中山王惊慌失措,河间王亡魂大冒,一直装透明、装空气的胶东王最是不堪。 径直俯身跪倒,面露惊恐,急呼道:“殿下,此事与我无关!朝廷要收回铸币,我绝对赞成!” “绝对赞成!” (本章完) ------------ 第170章 贤侄万万使不得 这一夜的宴饮,不欢而散。 赵王刘彭祖面色铁青,怒意昭然,恶狠狠地盯着太子看了许久,最终,留下一声:“哼!” 随即拂袖离去。 其他人见赵王如此硬气,一时进退两难,中山王打头,率先和稀泥,其他诸侯王也以劝阻为由,趁机脱身。 就连情急之下,被吓得跪地急呼的胶东王,在审视了一番双方的局势,留下一句‘再议、再议’便匆匆离去。 刘据所造的力压之势,仿佛突然被……逆转? 不,并没有。 翌日清晨。 未央宫落锁的宫门重新大开,准备上早朝的百官还未入宫门,便在漫天的雪花中,赫然看见一道跪地的身影。 赵王刘彭祖身着单衣,双膝跪地,就在这北宫门前,当着百官的面,伏地叩首,悲戚高喊:“陛下,臣有罪!” “愿自请削减封地,以儆效尤!” 纵使有风雪的阻隔,这一声高喊仍然清晰可闻,候在宫门前的文武百官惊愕不已,哗然一片。 禁军守卫见状,急报宫内。 不多时。 乌泱泱一群人从宫门中奔出,领头那位,正是急匆匆赶到的皇帝陛下。 见自己七哥跪在雪地中,皇帝大吃一惊,快步上前搀扶,身侧手持华盖的内侍正要跟上,却被宦者令一把按住。 宫门前。 飘扬的雪花落在皇帝肩头、鬓角,这位帝国的主人满脸疑惑与痛惜,扶住地上那已然全白的身形,哀叹道: “皇兄,何至于此啊!” 赵王没有让皇帝难堪,对方伸手来扶,他趁势起身,只是腰背微躬,语气更是恭顺至极。 “陛下,臣愧对朝廷、愧对陛下的厚恩,昨夜若非太子殿下点醒臣,臣险些……” 赵王握着皇帝的手臂,眼眶红肿,声泪俱下道:“臣险些酿成大错!” “哦?” 皇帝惊疑一声,连忙转头看向身后,站在宦者令身侧的刘据前走两步,将昨夜宴席上的事情简短提了几句。 皇帝听罢,勃然大怒。 “这是朕的皇兄,你的叔伯,太子就是这般与长辈说话的吗?竟敢出言恐吓?岂有此理!” “立刻赔礼道歉!” 刘据闻言,作势要拱手弯腰,赵王却先一步拦住他,嘴上忙道:“贤侄万万使不得!” “昨夜你说的对,寡人屡次携走卒骚扰封国,又妄议朝政,已犯下逾矩之罪,贤侄没错,是寡人的错!” 赵王又转头看向皇帝,语调哽咽道:“陛下,臣有罪,听闻朝廷欲禁止郡国铸币,臣愿带头支持。” “不仅如此,还请陛下削减臣的封地,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臣绝不敢让陛下徇私枉法。” “请陛下,降罪!” 说话间,赵王再次跪地,肃声哀求,大有皇帝不降罪就一跪到底的架势。 也就在他泣不成声之际,收到消息,匆忙赶来的一行人抵达北宫门外,胶东王钻出车舆时,恰好听到赵王的哭腔。 这一刹那。 胶东王蓦地反应过来,脸颊抽搐,心中大呼:‘中计了!带头的人应该是我呀!’ ‘好你个赵王,昨晚以为你要硬刚,没想到只是障眼法,你居然要先投降?’ ‘奸贼!’    悔恨、怒骂已经无用,谁让昨夜他从了大流,胶东王收敛思绪,下了车舆,再一次混在诸王当中…… 中山王、常山王一众诸侯王到场,纷纷目露关切,大司马、丞相、御史大夫等百官也聚在四周,若有所思。 “皇兄,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面对皇帝的搀扶,这一次赵王却很执着,言说陛下不降罪,他绝不起身。 七哥这般请求,皇帝哪里肯依?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兄弟情深,就是没人让步,旁边也无人上前劝阻。 直到宦者令掐着点,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作为奴婢的他才上前低声道:“陛下,天寒地冻,赵王又穿着单衣……” “您看?” 皇帝闻声,左右为难,见赵王已经冻的嘴唇发紫、身体发抖,这才重重叹息一声:“唉!” “皇兄,下不为例,再不可这般呀!” 也不知是感动莫名,还是太冷,赵王哆嗦着挤出一个笑脸,“谢……谢陛下!” “快,快给赵王披上冬衣,可不能冻着。”宦者令后知后觉的公鸭嗓响起,内侍奔走,宫门前重新活泛起来。 今日出了这事,皇帝无心再上朝,告知大臣们散了,他则扶着自己的七哥,入了未央宫,再续兄弟情去了…… 北宫门外。 皇帝刚走,中山王等人便将刘据围了起来,七嘴八舌。 老二家的说自己有几座铜山,都献给朝廷,老六家的说自己国中铸币匠人最娴熟,也献给朝廷。 总之一句话。 朝廷收回郡国铸币权,他们鼎力支持! 刘据只是笑了笑,指向不远处的御史大夫石庆,“诸位,孤先前便讲了,铸币是朝廷的事。” “你们可以和御史大夫分说。” 在宫门外看了半天,即便一无所知的朝臣也品出点味道,况且石庆一早就得到过皇帝的提示。 所以诸侯王们围拢过来时,石庆应对自如。 “殿下。” 两位大司马走到刘据身边,霍去病朝未央宫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直截了当道:“赵王是闹哪样?” 卫青就含蓄的多,温吞道:“赵国不安分了?” 额…… 好像也没有含蓄多少。 刘据循声望来,见表兄和舅舅两人,一人按住剑柄、凌然而立,一人手捧笏板、不露半点锋芒。 见到这一幕,刘据失笑摇头,朝两位大佬道:“小事情罢了。” 他也看向未央宫方向,渐渐收起笑意,平淡道:“一场小误会,赵王近年有些跳脱,孤和父皇敲打敲打他。” “眼下来看,误会解开了。” 霍去病听到这个解释,脸色不变,卫青倒是回了一句,“那便好。” 误会解开便好…… 世事就是如此奇妙,解开了误会,刘据就从‘小崽子’成了‘贤侄’,‘孤的错’成了‘寡人的错’。 昨日还在怒目相对、险些撕破脸的两叔侄,今日见到,乃至日后见到,又会是一副合家欢场面。 至于大家心里的真实想法,反而没有深究的必要,因为大家心知肚明,维持住体面就好。 说到体面…… (本章完) ------------ 第171章 时也命也 未央宫外的这一幕很快传开,待在京城的其他诸侯王,非景帝一脉的诸侯王。 他们收到消息后,没有犹豫太久,陆续赶到未央宫,向皇帝陛下传达了自己的态度—— 朝廷一切决策,无条件支持! 皇帝的兄弟都表了态,没谁再不识趣,自从淮南王刘安这个高皇帝亲孙死后,诸王中,再无能与景帝一脉抗衡的大诸侯。 其他诸侯王,与皇帝关系远了,那需要顾忌的情面就少了,只剩下刘氏宗亲们的体面。 给你体面,你就接着,否则,朝廷只能帮你体面…… 俗话说的好。 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 又一次被‘强扭’的诸侯王,在元鼎二年的朝见后,又一次骂骂咧咧的离开京城。 其中赵王应该骂的最凶,因为来了一趟长安,他的封地被削三个县。 当然,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朝廷把瓜吃了,很解渴! 诸侯王离京的同一日,大朝会上,大农丞桑弘羊上奏——当禁止郡国铸币,统一收归朝廷,由水衡都尉掌管。 皇帝答:“准!” 紧接着,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领头,尚书仆射兼侍御史霍光上奏——请封皇次子闳、皇三子旦为诸侯王。 群臣皆附议。 皇帝答:“准!” 二月初,皇帝遣御史大夫石庆告宗庙,立皇次子刘闳,为齐王,立皇三子刘旦,为燕王。 诏曰:“於戏,小子闳,受兹青社!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于东土,世为汉藩辅……” “呜呼!小子旦,受兹玄社,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藩辅……” “王其戒之!” 刘闳、刘旦离京的那一天,恰逢春暖花开,一路东去的队伍浩浩荡荡,马车连绵,望不到尽头。 皇子终究是皇子,皇帝并未吝啬,赏赐颇多。 那一日。 齐王刘闳镇定自若,燕王刘旦意气风发。 然而刘旦永远不会料到的是,数月之后,他便会收到自己母亲病逝常宁殿的噩耗…… 诸王来朝时,中山王、赵王两兄弟在皇帝面前唱了一段双簧,皇帝没有忘。 他并没有证据表明,李姬与赵王两人有过沟通。 但他怀疑! 对于一个早已失宠被幽禁的妃子来说,仅仅这一丝怀疑,已经够了。 李蔡,李姬。 前者因为勾结诸侯自杀,后者并未吃一堑长一智,又跌入了同一个坑里,最终因触及诸侯而死,当真时也命也。 不过这就是后话了。 世界不会围绕着某一个人转,缺了谁都一样,有人悲、有人喜,有人死、有人生。 仲春之月。 猗兰殿传出喜讯,李夫人怀上龙嗣…… …… 未央宫,椒房殿。 皇帝伏案写着什么,皇后卫子夫在旁研墨,轻声道:“她是头胎,我安排了几个妇人去陪着,以免生惧。” “嗯。” 刘彻应了一声:“你办事,朕放心。” 他的确放心,同床共枕了许多年,皇后是个什么性格,刘彻还是清楚的。 就像他清楚前皇后陈阿娇的性格一样,今日如果还是陈阿娇为后宫之主,椒房殿的一根毛都别想靠近猗兰殿。 不过卫皇后却无妨。 即便卫子夫给李夫人安排养胎事宜,皇帝也没有其他想法,毕竟皇次子、皇三子都是这么一路过来的。    “陛下。” 皇帝这会儿没有其他想法,皇后却有,“我近些日子挑了不少适龄的贵女,相中一个,你要不过过目?” 听到这话,刘彻抬起头,凝声道:“拿来看看。” 太子年岁不小,已经到了纳妃的年纪,皇后卫子夫老早便寻觅起来,直到最近,才挑中一个。 不一会儿。 皇帝端详着手中一副画像,只见画中女子年岁不大,容貌秀丽,气质婉约,一双丹凤眼格外传神。 “嗯,倒是跟你很像。”刘彻点评一句,顺势问道,“哪家的?” 卫子夫浅笑道:“鲁国史氏,说来也巧,这家女子前些时日随鲁王一同进京,我召见鲁王妃时,恰巧见到。” “瞧着喜爱得紧,再一问年岁、家世,刚好与据儿合适。” 鲁国史氏? 皇帝回忆了一阵,没有印象。 不过这也正常,大汉氏族众多,不可能每一个皇帝都一清二楚,“先放着,朕查查再做定夺。” 卫子夫告知丈夫此事,也正是为了这个,她明面上打听的再细致,保不齐私底下有什么。 涉及太子妃嫔,自当谨慎。 说来也是庆幸,按照大汉朝的数代惯例,刘据的妃嫔,原本没有卫子夫说话的份。 比如景帝,他的太子妃,是景帝祖母薄太后指定的一个同族孙女。 还有当今天子。 刘彻原本的太子妃,其中也有他祖母窦太后的插手,毕竟陈阿娇、馆陶公主、窦太后,这是一条线上的。 到了刘据这儿,说句无礼的话,好在王太后逝去的早,不然今日他的妃嫔,多半会从王家里面选。 嗐。 卫子夫也算媳妇熬成婆,能当家做主一回了,可喜可贺。 只不过,没了王太后掣肘,能把控太子妃嫔人选的可不止皇后,还有皇帝! 史氏该查还是要查,但除了史氏,皇帝还定了一个李氏。 李广的李。 承明殿,皇帝回转此处后,就命人把李广孙女的画像取来,想画人家孙女,肯定要惊动本家。 惊动了本家,以李广的性子,还能坐得住? “陛下,郎中令在外求见。”内侍躬身来报,皇帝对此早有预料,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看的本就不是画像。 要见的,是李广本人。 “让他进来。” “是。” 不多时,李广盛装入殿,今天的他很有礼貌、很恭敬,离着龙榻老远便驻足停步,拱手作揖:“臣,拜见陛下。” “郎中令好像转了性子?比往日客气很多嘛。” 面对皇帝的调笑,李广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道:“回陛下,老臣以往莽撞,但那是以往。” “以后!” “陛下想让臣多么守礼,臣就多么守礼,绝无二话!” 皇帝扔掉手里的奏疏,缓步走下御阶,走到李广身旁,拍了拍大汉武阳侯的肩膀,幽幽道: “朕不需要你守礼,只需要你李氏好好辅佐太子。” 李广呼吸粗重,当即单膝跪地,毅然决然道: “喏!” (本章完) ------------ 请假 实在抱歉,昨天睡太晚,这会儿脑瓜子嗡嗡的,码出来字的僵硬得很,请个假,今晚的章节明早补上。 抱歉、抱歉,大哥们给个机会。 ------------ 第172章 曹操有错吗 太子宫。 偏殿当中,刘据将一枚铜印、一条黑色丝质绶带递给张贺,嘱咐道:“平素孤不在时,你多去三官令巡察。” “是!” 张贺双手接过铜印黑绶。 自今日起,张贺便不再担任上林令一职,而是升为水衡都尉丞,秩俸千石。 而三官令,即上林三官,钟官令、技巧令、辨铜令,负责铸造钱币的具体事宜。 “朝廷将铸币权收回后,将来铜钱皆从水衡都尉出,涉及到的钱财、可以经手的利益,数不胜数。” 刘据看着张贺,郑重其事道:“以前地方郡吏借着铸币偷工减料,谋取私利,孤不认为京城官吏会有多高尚。” “财帛动人心!” “你是太子宫的自己人,替孤盯紧他们,如果抓到手脚不干净的,绝不姑息!” 张贺沉声拱手:“殿下放心,臣知道怎么做。” “好。” 刘据点点头,“你且去。” 张贺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这时,早已候在旁边的魏小公公才上前一步,禀报道:“殿下,大长秋来了。” 刘据挑眉望去,不用他追问,魏小公公便自动解释道:“并非私事,大长秋是奉了皇后之命办公事。” 公事? 太子宫与大长秋一直有些私务往来,老太监平时给刘据递个小纸条,刘据则给对方意思意思。 私事拉拢了那么久,还是头回遇到对方要行公事。 不过,刘据很快便疑惑尽去,因为他的注意力全被另一件事吸引…… “殿下,皇后着奴婢将画像送来,您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大长秋弯着腰,一脸姨妈笑。 他敢问,刘据还真敢应,“怎么只有两张画像?” 刘据一手拿着一副,上下扫了一遍,确定只有两个选择后,有些懵的看向老太监,“没了?” 嘿,这话说的。 大长秋面露怪异,脸皮抖了抖,尽量用委婉的言语赔笑道:“殿下,您选妃,陛下与皇后一人钦点了一个。” “就是您面前这两位,余者……”老太监回了一个大家都懂的表情,“呵呵。” 以为咱家来问你妥不妥,是真询问你的意见?想多了吧,就是让你瞅一眼,有个心理准备。 好家伙,还挑上了…… 大长秋心中的腹诽刘据不知道,但对方要表达的那个意思,他领会了,脸色顿时垮了半截。 老太监猜到了太子心中的念头,低笑道:“皇后说了,殿下如今还年少,不宜房事过度。” “待日后年长些,再另外添选宫人。” 咳咳。 刘据连忙假咳两声,重新端详起两副画像来。 仅从笔墨上来看,画中的两个女子……额,似乎用‘少女’形容更贴切些,她们年岁瞧着真不大。 不过这正符合大汉国情。 立国初期,惠帝就曾颁布诏令:‘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 女子十五岁到三十岁还未出嫁,罚交五倍算赋钱。 算赋,一种人头税。 为了避免被处罚,女子往往十四岁左右就会出嫁,男子成婚年龄,也普遍在十五岁左右。    民间如此,皇家同样如此,文帝在十五岁时已经有了儿子,不可谓不早。 “殿下。” 见太子没什么不妥之处要说了,大长秋继续道:“陛下传了话,太子妃人选日后再议。” “此次钦点的两位,李氏女、史氏女,都授‘良娣’品阶,您看……” 刘据抬起头,哼了一声,“孤看?” 他看有用吗? 没用。 即使从内心角度出发,刘据真的很想提几点意见,比如,能不能找几个稍微成熟一点的? 诶,此处就得替某位姓曹的正名一下了,人家曹丞相的喜好,从后世的角度去看,其实是比较正常的。 在大汉,女子一般十四五岁成婚。 十七八岁嫁为人妇的比比皆是,二十五六岁必然是少妇,三十出头,也能是中妇,等到年近四十…… 不,四十不行。 大汉朝四十岁的男子能自称一声‘老夫’,四十岁的女子已经能称一声‘老妇’。 这般算来,人家曹操喜欢十七八、二三十岁的,没毛病吧? 反正刘据觉得没毛病。 只可惜,他处于万恶的包办婚姻年代,皇帝老爹和皇后老娘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 大长秋见太子‘没有疑问’,满意地收了画像,回转未央宫复命去了。 父母双方谈妥,太子又没意见,随后自然进入接人环节,直接宣读诏令,将两位妃嫔接入太子宫,完事儿。 是的,就这么简单。 一夫一妻多妾制下,太子的妻是太子妃,而良娣、孺子等,都是妾。 好比皇帝的妻子,只有皇后,而后宫夫人、美人、良人等,严格意义上来讲,都是妾。 妻与妾的待遇、规格,是截然不同的。 例如。 皇帝册立皇后,会挑黄道吉日,会有隆重大典,三公九卿、文武百官都要在场,同时,还有严格的册后礼。 但夫人、美人等,即便皇帝再宠爱,终究是妾,当今天子将李夫人纳入后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喜欢,就把人接回来,往猗兰殿一安置,无需任何繁琐的典礼、仪式。 对于太子来说,以上同样适用。 李氏女也好,史氏女也罢,他们入太子宫,都不能算‘嫁’,而是‘纳’,因此不必大动干戈。 一个微风徐徐的黄昏,一个必然是吉日良辰的时刻。 武阳侯府。 府门前,大长秋笑容可掬,尖着嗓子道:“郎中令留步吧,太子选妃是个喜庆事,哭哭啼啼不像话。” “是是。” 红了眼珠的李广连连点头,将投向车舆的担忧目光收回,旋即猛地瞪向一旁,嚷道:“谁让你哭哭啼啼!” 被莫名凶了一顿的李敢狂翻白眼,也不知是谁心心念念的成外戚,真到了这一天又畏畏缩缩…… 当儿子的,在老子面前就得有个儿子样,所以李敢的心里话没说出口。 但他没说的,有人能说。 “祖父不必担忧。”开口的青年二十上下,直接挑破了李老头的心思,“妹妹打小有主见,定然无碍。” 身为长孙,李陵的话,李广愿意听、也听进去了,嘴里嘟囔一阵,不舍地望着车驾远去…… (本章完) ------------ 第173章 愚夫 黄昏,阳往而阴来。 婚礼,在《礼记》中记为:昏礼。 虽说李氏女并不是与太子成婚,但宫中在安排时,还是刻意选在了黄昏这个吉时迎接,以表对李氏的尊重。 不过…… “李良娣请稍待片刻,殿下去了上林苑,晚间便会回来。”寝殿中,宫娥低声道。 头戴簪环,薄施脂粉的李珆闻言,身体先是一松,转瞬又有些不安,她端坐床榻边,踟躇半晌,柔声问道: “可知殿下去上林苑所为何事?” 宫娥答道:“不知。” 她的确不知,刘据也不是故意要给李氏女下马威,他在今天还跑去上林苑,着实是出了点突发状况。 铸币的权柄刚收回水衡都尉,刘据刚安排了人盯着,就有人顶着枪口往上撞。 不管是为了杀鸡儆猴,还是让外界知道刘据的决心、能力,他都必须亲自跑一趟。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寝宫外隐约传来见礼声。 “殿下。” “见过殿下。” 少女忐忑的许久心神又一次绷紧,只是片刻间,她便努力调整呼吸,强行镇定下来。 “殿下。” “嗯,你们都出去吧。”平静的声调响起,绕过屏风,太子的身影映入眼帘。 刘据此刻有些过于平静,因为他刚刚在城外下令处置了一批人,恼怒与血腥压下了应有的欢快情绪。 他走到床榻旁,挑起妙龄少女的下颔,两人四目相对。 这一刻。 少女没有感觉到旖旎与暧昧,反而从太子眼中一种难言的霸道,恰巧,刘据也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倔强。 他盯着她,凝视了片刻,“服侍孤,就寝。” “……是。” 侍寝,同样有侍寝礼。 放在帝王身上,是每日固定时间点选妃嫔,被选中的妃子,则去掉簪珥,蒙住被子进入禁中,留宿固定时间。 随后由女官将后妃带出。 侍寝后,会赐予妃子银环,用于记录临幸次数,如若银环数量过多,而妃子迟迟没有怀胎,便不得再侍寝。 君主有礼,储君亦有礼,可对刘据来讲,现在还讲什么流程、礼不礼的,直接来吧! 咳咳。 诗曰: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刘据必须得承认,在佳人面前,他是愚夫…… 阳春三月时,另一位史良娣从鲁国赶到长安,没有刘据的意愿加持,这一位比‘二八佳人’还小两岁。 唉。 怎么说呢,刘据没有搞特殊,入乡随俗吧。 太子宫后花园。 宫娥们远远候在廊外,凉亭下独留太子与妃嫔三人,值此之际,按说是郎情妾意,说些情话的时候。 刘据却不走寻常路,他没有耳鬓厮磨,更没有一手搂着一个,而是在两位佳人面前,上演了一出拿手料理—— 炙! 就是烤肉…… “在这太子宫中,孤对三类人最是看重,平日里赏赐不断,你们可知是哪三类?”刘据一边盯着炭火,一边问道。 闻声,坐在旁边的两位少女相视一眼。 上穿短襦、下着浅蓝长裙的那位,脸型娇小可爱,扫向太子的目光隐隐带着羞怯,眼帘低垂,并未答话。    倒是跪坐在刘据左侧的少女目露好奇,脆声道:“门客,属官,还有什么?” “猜对了一小半。”刘据轻笑道。 他并未在意自己这位李良娣的心直口快。 一来,对方正是活泼的年龄,天性使然,二来,刘据不希望、也不会刻意将枕边人敲打成垂首侍立的宫娥一样。 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处处都要看人眼色行事,那只会是一种悲哀…… 遂当下刘据语气轻松,笑着接道:“门客、属官,都算属臣,此为其一,孤看重他们,因为他们是辅佐之臣。” “好比孤的左膀右臂。” “其二,在属臣之下,便是太子宫护卫,他们披盔戴甲,唯命是从,好比孤的刀与盾。” “其三……” 说到这儿,刘据瞥向身旁娇羞的姑娘,打趣道:“你猜猜是什么?” 见太子视线望来,史灵羞怯的脸庞瞬间从脖颈红到耳垂,攥着手,糯糯道:“臣……臣妾不知。” “哈哈哈哈!”刘据见状,朗声大笑。 李良娣刚入宫的那几日,也曾羞恼不已,史良娣初来乍到,显然还没从太子夜半无礼的举止中缓过劲。 周公之礼嘛。 刘据没什么不好意思,两个初经人事的姑娘却着不住,李珆拉过史灵的手,同时横了太子一眼。 对此,太子殿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又调笑一阵,将二女惹得羞臊不已方才作罢。 “这其三……” 刘据微微敛去笑意,拉回原来的话题,“继属臣、护卫之后,孤最重视的人,是太子宫庖厨!” “宫中膳食,每日经他们的手,入孤的口,给储君作膳食,色香味自然一一俱全。” “不过……” 刘据略微沉吟,轻声道:“权力威压下的膳食,庖厨不敢懈怠,表面上看,羹汤、菜肴都尽善尽美。” “但制作期间加了什么佐料,吃后有什么结果,孤却不知,唯有庖厨自己知晓。” 一番话罢。 身旁的二女心底一沉,太子明显话里有话。 无论出身将门世家的李珆,还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史灵,她们在进宫前,长辈都曾耳提面命过。 一入宫门深似海,并非妄言! 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乃至悄无声息的‘病逝’都屡见不鲜,入宫为妃,是一份风险与回报同等高的职业。 此时此刻。 太子的两个妃嫔便感受到了她们入宫后的第一次悸动,李良娣神情凛然,史良娣微微抬头。 两人正襟危坐,细细思量着太子是何用意。 刘据并未让她们忐忑太久,以前便说过,他不喜那套云山雾绕、拐弯抹角的敲打,所以他视线望去,语气平和: “你们入了太子宫,做了孤的女人,那以后在这宫中,你们,就是孤最信任的人。” “将来同床共寝,当同心同力才是。” 话音落下,红晕再次爬上二女的脸颊,但这一次,些微的羞意中,却夹杂着浓厚的激荡与澎湃! 她们瞳孔放大,对太子直白的措辞始料未及,竟一时语塞、手足无措。 凉亭下,二女错愕片刻,同时行肃拜之礼。 “君相知,妾唯相随!” 这一日,太子宫中鸟语花香,春色满园…… 补,晚上的正常更新 (本章完) ------------ 第174章 来,叫叔父 春意盎然之际,太子携两位宠妃出城踏青游玩,皇帝陛下得知此事后,笑骂一句,挥手送了太子一座行宫。 皇帝的记性无疑是极好的,当初太子讽谏他,言说自己没有避暑行宫云云。 这不。 如今皇帝反手送了一座。 行宫紧挨秦岭山脉,位于上林苑当中,上林苑占地广袤,期间分布着大大小小七十余所离宫。 七十座,送给太子一座,不算惊世骇俗,刘据心安理得的住了进去。 有山有水,有池有林,最重要的,还有漂亮妞。 刘据尚未接班,便小小的体验了一把不曾体验的快乐,那小感觉,三个字形容—— 很嗨皮! 随着相处日久,两个小美人也察觉到了太子的性情,在外人面前,或笑或闹、或怒或威,需要端着架子。 似乎总带着一副面具。 但在她们面前,有话一向直来直往,一言一行中的真诚、信任,是骗不了人的。 太子真心以待,她们自是欣喜莫名,自古入了深宫的女子,有多少人能像她们一样被容许率性而为? 又有多少人不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欣喜、感动埋在心里,羞恼、嗔怒可就直接挂在脸上了,太子直率是挺好,但…… 有时候直率过头,就成了无礼,大白天便搂搂抱抱、动手动脚,呸!好色之徒! 还说什么增进夫妻情谊? 要不是为了那‘夫妻’二字,她们才不会让其得逞嘞,哼哼…… 刘据解放天性的举措初见成效,两位爱妃即使在礼教拘束下,偶尔也会真情流露。 因出身迥异,一个活泼中带着刚强,像只小野猫,一个柔弱中带着体贴,像只温顺的家猫。 各有各的好。 总之,此间乐,不足为外人道也啊! 快乐的日子在不经意间一晃而过,嗨皮了大半个月后,刘据返回了长安太子宫。 倒不是有人催促,而是有正经事要办。 什么事? 参加舅舅卫青的婚礼! 没错,刘据的老舅又要结婚了,之所以说又,因为卫青以前结过婚,卫伉、卫不疑的母亲现在也好好地。 妻子仍在,怎么就要另娶?难道战无不胜的卫大将军始乱终弃? 那倒不是,全因卫青当下要娶的那位,地位有点高,还不能不娶,他的原配得挪一挪位置。 能让大司马大将军都退一步的女人,正是皇帝的姐姐——平阳公主! 且说。 这平阳公主,在嫁给卫青之前,已经有过两任丈夫,是的,你没看错。 她算改嫁。 在大汉朝,女子改嫁并不是什么稀奇事,朝廷甚至持鼓励、支持的态度。 当今天子的母亲,王娡、王太后,在入宫成为景帝的妃子之前,就曾嫁为人妇,还生有一女。 王娡最终成为皇后、乃至太后,在后世王朝,此类现象可能难以想象,但在大汉,不足为奇。 扯远了,说回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的第一任丈夫,是平阳侯曹寿,两人生有一子——曹襄,漠北之战时,在卫青部担任后将军的那位。 同时。 曹襄的妻子,是卫长公主。 即,他既是刘据的姐夫,也是刘据的表兄,属于亲上加亲了…… 曹寿死后,曹襄继承平阳侯爵位,平阳公主再嫁汝阴侯夏侯颇。 瞅瞅,第一个平阳侯,是开国功臣曹参之后,第二个汝阴侯,又是开国功臣夏侯婴的子孙。 平阳公主当真把排面拉满。    与曹寿病逝不同,平阳公主的第二任丈夫夏侯颇,并非自然死亡,而是自杀! 其人与自己父亲的姬妾通奸,消息传到了皇帝耳中,羞辱皇家威仪,还羞辱自己的姐姐,奇耻大辱。 怎么能忍? 所以,汝阴侯夏侯颇自杀了,封国废除。 如此一来,平阳公主又守寡了,按照惯例,需要在勋贵中重新为其选择丈夫。 可能是一次两次的选夫、选怕了,也可能是平阳公主早就心有所属,这一回,她没有让皇帝给安排。 而是主动入宫,找到了皇后! 两人关起殿门,说了些悄悄话,随即,皇后卫子夫就去找了皇帝。 再然后。 刘据不就回来参加婚礼了? 说来也是缘分,当年卫青年少,是平阳公主的骑奴,现在兜兜转转,两人成了夫妻。 命运一途,着实妙不可言。 天子的姐姐嫁给当朝大司马,两边身份都个顶个的尊贵,婚礼当天,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满朝文武,相熟的、不相熟的,有仇的、没仇的,都得来送个礼,露个笑脸。 这等时刻,百官皆来,你不来? 那可真就应了一句话——收了谁的礼我记不住,但谁没送礼,我记住了。 太扎眼,想不记住都难呐。 值得一提的是。 武阳侯李氏一脉,这一次就是以‘仇人’的身份出席,当然,并不是说李氏某人来婚礼甩脸色或者大闹。 那是无脑行为。 李氏,主家没到,只是派仆从来送了一份贺礼,仅此而已,与其他人盛装出席相比,难免有些不够重视。 须知,李氏女可刚刚入了太子宫为妃,以太子和卫氏的关系,李氏却如此冷淡,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外界是何猜测暂且不谈。 婚礼上。 刘据同样送了一份重礼,四匹小马驹,这可不是普通的马驹,而是西域良马培育而来的上等小马驹! 席间霍去病也在,好东西还得识货的人来认,一见了那几匹马,冠军侯眉头一挑。 下一刻。 一指刘据,朝自己儿子霍嬗说:“来,叫叔父。” 那日,刘据头一次感受到了当长辈的压力…… 三月底,一切纷纷扰扰都已落下,婚礼结束,刘据的蜜月也度完,生活重回正轨。 该办差、办差,该听政、听政。 上林苑依旧是刘据隔三差五去的地方,并非去行宫,而是去盯着铸币,人性禁不起考验。 刘据从不介意用最险恶的心思揣测他人。 好在,之前的雷霆手段效果显著,这段日子风平浪静,没有人搞事。 朝堂上没有,后宫也没有,值得庆贺。 只不过。 切记,在所有人都风平浪静的时候,没有人搞事,闲不下来的皇帝本人,就是搞事源头! (本章完) ------------ 第175章 卷土重来 太子宫,偏殿。 刘据执黑子,司马迁执白子,司马郎中一边看着棋盘,一边轻声道:“陛下近期擢拔了一位方士,殿下可知?” “知道。” 宫中出现方士的第一时间,太子宫的‘御用风闻奏事官’东方朔就来告知了刘据。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 “听殿下口风,好像不在乎少翁的这个师兄?”司马迁慨然道。 嗯? 等等,刘据抬了抬眼,“少翁的师兄?” 东方朔来跟刘据汇报此事时,是以一种闲聊、调侃的口吻,刘据听罢,也并未在意。 但东方朔没有告知刘据、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是,皇帝近期提拔的方士,与那位拜文成将军的少翁,同出一门! 刘据微微蹙眉,疑道:“既然是同门师兄,少翁死了,他还敢来投长安,就不怕?” 当年。 刘据在未央宫堵住少翁,将其扒光打了一顿,之后当着皇帝的面拆穿了招魂把戏。 旋即,少翁便在皇帝的暴怒之下,被乱棍打死。 以上属于事情真相。 可涉及皇帝的颜面,旁人并不知晓这些,旁人知道的,只有—— 少翁死于未央宫,具体为何死、怎么死,不清楚,估计和触怒皇帝有关,也跟太子脱不开干系。 凭借这些信息,那位少翁的师兄还敢跑来长安,胆子可真够大的! 就不怕皇帝迁怒? “陛下告诉那位方士,少翁是吃马肝死的,对方信了。”司马迁落下一子,语气带了些笑意。 刘据一听就懂,挑眉道:“他是为了功名利禄才信的吧?” 司马迁笑了笑,“以臣之见,那位是个见风使舵的,多半没有替自己师弟报仇的心思。” 少翁怎么在承明殿外被杖毙的,谁也不知,可少翁在未央宫被太子堵住暴打一顿的事情,人尽皆知。 那个雨夜里,见到太子暴走的宫人不少,消息根本封锁不住。 再者。 刘据也不在乎,并未刻意隐瞒。 司马迁无疑是知道此事的,眼下便是在提醒太子,少翁的师兄多半不会来招惹太子宫。 “呵呵。” 刘据轻笑一声,“最好如此。” 只要不来惹自己,他也不会故意寻方士的不痛快,大汉朝官员多如牛毛,方士出身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昔日因懂得方术官至右内史,之后又任丞相长史的‘王朝’,建元年间,成为皇帝座上宾的李少君等等。 例子很鲜明,不知凡几。 刘据没兴趣四处树敌。 至于上一次弄少翁,一来,确实好奇招魂之术,听着牛叉的不行,便想搞个清楚。 二来嘛。 也想看看大名鼎鼎的阴阳家都是什么路数,结果一看,不过如此,刘据大失所望,再也没了探索的欲望。 现如今,只要那群神神鬼鬼的家伙不招惹自己,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呵,这群跟阴阳家沾边的,在孤这儿讨不到好,在父皇那儿倒跑的勤。” 司马迁听到这话,接道:“那是自然。” “博望苑那一场百家辩论,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岂会再来殿下这儿讨没趣?” “不过……” 他直起身,又补充道:“少翁的师兄栾大,能入未央宫,却不是他自己来投,而是旁人举荐。” 刘据闻言,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示意司马迁说下去。 或许少翁的师兄不会来找自己寻仇,但该有的防备得有,刘据该了解的背景还是会摸透…… 栾大。    原胶东王宫中的尚方,尚方,管理膳食器具的官员。 他能从胶东国直入长安未央宫,与一场宫廷狗血剧有关,说来也简单。 前些日子给刘据磕头如捣蒜的那位胶东王,他并不是他爹胶东康王的嫡子。 因为康王后无子。 继任王位的不是自己儿子,偏偏碍于礼法,现任胶东王还得跟康王后虚与委蛇,时间一长,必生矛盾。 之后,康王后便托人将栾大举荐给了皇帝,以求邀宠,借皇帝的手在王宫立稳脚跟。 “她就那么肯定,把少翁的师兄……”刘据停顿片刻,“就是那个叫栾大的。” “康王后举荐他,确定对方能替自己献媚?” 闻听此言。 司马迁淡然的神色褪去,逐渐被凝重与疑惑取代,他回忆了一阵,沉声道:“殿下不知,那栾大却有几手方术。” “诡异至极!” 刘据觑眼望去,“讲讲?” “陛下召见栾大时,臣就在殿中,一开始陛下听了栾大与少翁的关系,也曾不悦。” “但栾大信誓旦旦,言说自己演示方术之后,陛下如果还是要杀他,他绝无二话。” 言至此处。 司马迁脸上的忌惮与凝重愈发明显,他看向面前的棋盘,“那日,承明殿中也放着一副棋盘。” “在一通无法辨别的咒语、手势过后,栾大持一子从盘外推入,臣看的清楚,在未发生接触的情况下……” “棋局上的棋子无风自动!或进或退,委实诡异!” 司马郎中描述的有点惊悚,太子听的……恍然大悟,心说:‘奥~’ ‘这套流程我很熟悉嘛。’ 依托神鬼之名,再辅以常人无法理解的咒语,最好再加一些恐怖、悬疑的元素,震慑他人。 等到旁观者心神大震,便可做些常识之外的行为,美其名曰:仙术!神迹! 娘的。 不愧和少翁师出同门,手段都一样一样的。 ‘只是那个无风自动的棋子?’刘据忽然捏起下巴,目露思索。 司马迁摇了摇头,接着道:“唉,当时别说殿内宦官、宫女,陛下都为之侧目。” “栾大趁机说了些其他神通,还讲自己在海外仙山,见过安期生、羡门高这等神人。” “陛下大悦,不仅未迁怒,还封其为五利将军……” 呵。 刘据都不知道怎么笑才不失礼貌了,自古猛人都有相同的爱好吗?嬴政如果还活着,定能跟老刘聊得来。 都爱求仙问道是怎么个事儿? 巧了,同一时间,刘据在太子宫谈论栾大时,人家也在谈论他。 公孙府。 中散大夫,公孙卿府邸。 “拜见公孙大夫。” “诶,不可不可。”公孙卿伸手拦住对方行礼的动作,笑看向这个留着八字胡的同道,故作怪罪道: “称呼师兄即可,尊称官职,岂不是疏远?” 栾大闻言心领神会,当即笑眯眯接道:“那师弟就恭谨不如从命了,师兄?” “哈哈哈!”公孙卿仰头大笑。 “师弟,请!” (本章完) ------------ 第176章 你是个人才 入座之后,两人又寒暄几句,多是栾大在吹捧,公孙卿则恰到好处的摆手谦虚。 没办法。 虽然栾大近期在皇帝面前炙手可热,但在方士邀宠方面,他还是个弟弟,人家公孙卿才是前辈! 时至今日,天下谁人不知公孙大夫? 即便不知他的名讳,听了‘元鼎’这个年号,也会知道公孙卿的事迹。 这位主,在方士界名气可不小。 甚至栾大愿意接受康王后的举荐,冒险来长安搏一把,其中便有受到‘公孙旧事’鼓舞的原因…… 厅内。 栾大笑谈间,复又吹捧了对方几句,随后才道出今日登门的目的,“师弟刚来长安不久,人生地不熟。” “幸好有师兄在,这才厚颜登门,想请师兄讲解一二。”说着,他别有深意的拱了拱手。 “师兄是知道的,我等同道游走于帝王将相,处处都需谨慎,这长安水深,不知可有什么忌讳?” 闻言。 公孙卿似笑非笑盯着栾大,他七拐八绕说了一大堆,公孙大夫却直接了当的问道:“师弟,你是想问太子吧?” “师兄一语中的,师弟佩服!” 栾大没有半分遮掩,立刻肃容以对,给了一个钦佩脸后,他叹息一声,抚着唇角的八字胡,神情转为忧虑。 “唉。” “都是我那少翁师弟惹下的祸端,他死则死矣,现在却要连累到我身上?当真是无妄之灾。” 栾大再叹,“师父早说过他学艺不精,不可出山,他非要……也罢、也罢,提他作甚。” 这时。 伤感、谴责完,栾大适才看向公孙卿,“敢问师兄,我在胶东国时,常听当今太子尤恨我辈,是否当真?” “半真半假。” 公孙卿念着对方登门时所带的财货颇丰,眼下有问必答,“传言过于夸大,太子的确不喜我辈。” “不过还未到深恨的地步。” 栾大作洗耳恭听状,公孙卿继续道:“太子对百家多有照拂,麾下门客不乏百家门人。” “法家、墨家、纵横家,最近儒家也接触到了太子宫,叫得出名号的学派,在太子宫都有身影,唯独两家没有。” “除了杂家,另一个就是我阴阳家……” 公孙卿讲的仔细,栾大哪能不明白,能跟杂家混到一个队伍里,太子的厌恶之心,一览无余! “只是吧。” 公孙卿抿了口茶,接着道:“不喜归不喜,却谈不上仇恨、敌视。” 说话间,他指向自己,唇角翘起,“太子殿下如果深恨之,我今天还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儿?” “喔……哈哈哈,对对!” 栾大顿了一阵,大笑点头,笑声渐止,这位刚刚崛起的方士吸了口气,唉声道: “纵然如此,因为我那师弟少翁的缘故,我与太子之间,恐怕还是有些误会,不知可否有转圜的办法?” 说到这儿。 他好似想到什么,紧忙朝公孙卿拱手道:“师兄放心,若是能助师弟解了此劫,必有厚报!” 那个‘厚’字,栾大特地加了重音。 他今日登门,就是为了找公孙卿取经,这位能在长安混的风生水起,期间不可能不碰上太子宫。 栾大就想知道,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情况下,有没有和太子宫和睦相处的办法。 有吗? 有! 但公孙卿不想告诉他。 世间绝大多数的事情,确实可以靠钱财摆平,只是在长安这座城中,仅仅有钱是不够的。 还得靠关系、靠人脉,乃至靠权力。 公孙大夫与太子宫相处融洽的办法,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他—— 投靠大司马大将军卫青! 前些日子大将军成婚,公孙卿费尽手段弄来一匹上等好马,虽不及太子所赠的西域良种,但也不差。 事后他还得了大将军赞许。 公孙卿经营的这层关系,绝非一日之功,也绝非区区钱财可以衡量。    栾大给再多财货,公孙卿都不会动心,更不会告知对方自己走的什么门路。 原因很简单。 还是落在那个少翁身上,谁能保证,自己将栾大推荐给大将军,身为太子舅舅的大将军不会愠怒? 再然后,又牵连到自身? 纵使这个可能性极小,公孙卿也不会冒险,与大将军的人脉关系,是一座金山都换不来的! 心里有了计较,公孙卿脸上也就有了变化,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 “想和太子宫缓和,难呐!” “师弟有所不知,我自从入了陛下的眼,做了这中散大夫,无一日不谨言慎行,生怕恶了太子招来杀身之祸。” “如履薄冰至今,仅靠一个秘诀。” “哦?”栾大目露惊疑,赶忙请教道:“还望师兄指点一二!” “我之策,只有一个。”公孙卿竖起一根手指。 “避!” 为了让栾大感觉自己的钱没白花,公孙卿的表演那也是说来就来,他煞有其事的沉声道: “师弟你久在胶东国,不知长安近况,更不知太子宫那位势力有多大!” “太子逐渐年长,陛下也有意放权,冬日里诸王朝见的事宜你可清楚?” 栾大自然清楚。 胶东王从长安返回封国后,疑神疑鬼了数日,动辄打杀宫人,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大发雷霆。 也是因此,胶东王与康王后的关系才会迅速恶化,之后便有了栾大受举荐。 他身为前胶东王宫人,对此一清二楚。 “上次陛下把诸王折腾得够呛,就是为了收回郡国手里的铸币权柄,你可知,收回来的权力,现在给了谁?” 不等神情微动的栾大问,公孙卿就自问自答道: “给了太子!” 一听这话,栾大脸上显出隐忧,他正要开口,公孙卿的话头却没结束,压低声音道: “朝中两位大司马,一个是太子舅舅,一个是太子表兄,不是丞相胜似丞相的御史大夫,是前太子太傅。” “就在最近,陇西李氏也成了太子助力!” “势力这般大,太子又不喜我辈,人家更不屑交好我辈,怎么办?”公孙卿长出一口气,涩声道: “只能避!” 这…… 栾大听了直皱眉,他难道不想避吗? 现实不允许啊! 近期陛下时常召他入宫,期间被太子撞上如何是好?据闻自己师弟少翁就是被太子堵在未央宫,最后遭了毒手。 倘若将来官职稳定了,再行公孙卿的避让之策或许可行,但栾大现在三天两头的入宫。 夜路走多了,难免碰上鬼呀! 栾大心生不安,他斟酌一会儿,向公孙卿说出了自己思量许久的破劫之法,一劳永逸的法子。 “师兄,师弟我对自己的方术极其精通,折服天子也不在话下,不知……”栾大试探着问道: “我可否直入太子宫,以方术震慑太子!?” 咳! 咳咳咳! 话音刚落,正在喝茶的公孙卿顿时一阵咳嗽,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以方术震慑……震慑太子? 公孙卿必须得承认,自己被惊到了,他放下茶盏,目光诧异,重新打量起这个新认的师弟。 不错,想常人所不敢想。 是个人才! 将来不是大富大贵,就是暴毙横死。 胸无大志、只求富贵安稳一生的公孙卿自问,他不配与这类人为伍。 此刻,但见公孙大夫猛地站起,跺脚道: “坏了!” “我丹炉里还炼着一颗丹,竟把此事忘了,五利将军且静坐,老夫去去就来!” 这一去,必然是不会再来了…… (本章完) ------------ 第177章 替皇帝量身定制的四大本领 未央宫,宣室殿。 例行朝会,文武百官静坐。 今日的常朝朝会稍微不同于往日,在陛下的御阶之下,两位大司马之前,多了一道身影。 太子刘据。 太子听政,百官都知晓,但以前听政是听内朝的政,今天,瞧这架势,陛下是要让太子听常朝的政? 殿内静坐之余,隐晦的目光互相交替,纷纷瞥向前方那道安坐不动的身影。 刘据能感受到暗地里的波动,皇帝的一言一行都会引发猜想,很正常,何况是让储君参与常朝朝会。 这是一个将太子由幕后正式推至前台的举动! 诚然。 这份举动形式主义居多,但对于储君、乃至君主,都需要走这份形式,正所谓,名正,则言顺! 意义不可谓不大,引起百官的注视在情理之中。 对此,刘据处之淡然。 皇帝老爹突然安排他来参与常朝,虽然老刘依旧喜欢那套云里雾里的玩法,没讲明原因,但小刘多少猜到点。 近期刘据身上发生过什么重大改变? 或许。 就是从一个男孩,变成男人吧…… “陛下到~”标志性的公鸭嗓响起,群臣随之起身,朝龙榻上坐定的皇帝躬身行礼,齐声道: “参见陛下。” “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上座的皇帝挥了挥衣袖,“议事吧。” 虚礼结束,直接进入正题,随着内朝的影响力扩大,那股干练、精简之风,也逐渐从内朝扩散到外朝。 大臣们已经习惯,各自坐回原位后,该奏事的奏事。 常朝与内朝不同。 纵然有了干练之风,常朝所要处理的政务也远比内朝多,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嘛。 需要内朝商定的大事,终究不会太多,可一个国家的小事,那就多如牛毛了,涉及方方面面。 这不。 在内朝不常开口的大将军,在外朝议事之际,却是第一个开口。 卫青启奏:“匈奴内斗激烈,有波及右北平、渔阳等郡的风险,请陛下诏令边境戒严。” 皇帝自无不允。 卫青之后,另一位大司马霍去病出声,“玉门关已修建完毕,当在酒泉郡外再置一道关隘,彻底扼制河西廊道。” 皇帝:“允。” 刚调任不久的廷尉王温舒,紧随其后,“为防郡国仍有人偷铸钱币,臣建议下放官吏,巡视地方,严查!” 他这道建言,仔细品味,其实是在加深当年御史大夫张汤的治理路线。 皇帝这次没有一口给出答案,让公卿们议了议,最后定下了派人巡查,却没有将这个任务交给廷尉。 而是交给了太学的几位博士。 其中用意…… 刘据暗自琢磨,似乎有些平衡味道,王温舒领了廷尉一职,已经算继承了张汤的绝大部分政治遗产。 如果再放任对方深化张汤的路线,只会再造出一个如张汤般的庞然大物。 费心费力清理过一次,皇帝估计不想再重蹈覆辙…… 就这般。 政务一个接一个,皇帝有时圣心独断,有时由公卿们商讨拿主意,刘据则全程认真旁听。 能看出用意的,就学着,看不懂的,也暗自记下,待事后再与老师庄青翟复盘。 临近午时之际。 朝会即将结束,御史大夫石庆才提了一件比较棘手、又不得不在外朝讨论的大事。 “陛下,东郡太守月前上奏,大河再次泛滥,请求征发相邻四郡徭役,修筑河堤。” 话罢。 大殿内响起一阵嗡嗡声,多是些‘唉,怎么又泛滥?’‘年年如此,如何是好?’ 骚乱声刚起,龙榻上的皇帝已经冷声开口:“筑堤的徭役年年征发,大河的水灾还是年年有。” “就没有一个根治的办法吗!”    皇帝说完,殿内的唉声叹气停了下来,一片死寂,哪有好办法? 何况还要根治? 如果有办法,石庆也不会在外朝朝会上提起这件‘大事’,正因为束手无策,他才当众提出来。 有罪过,百官们一起担,而不是报给皇帝,让皇帝一个人头疼…… 御阶旁。 刘据闻言皱了皱眉。 黄河泛滥纯属天灾,在生产力低下的封建王朝时期,只能不断重复治水、泛滥这个过程。 区别只在于,治水的方式不同,能坚持的时间长短不同,人力在大自然面前,有时真的很渺小…… 这最后一个议题,不出石庆所料,陛下同意了东郡太守的请奏,但也冷了脸。 最终拂袖离去。 若是以往,黄河泛滥后,没有特别的手段,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也就是摇人、筑堤。 但现如今,有一点点小不同。 什么不同? 嘿,你说巧不巧,皇帝身边刚好有一个最近提拔的人才,他说他能治水! 没错,那位正是五利将军——栾大! 自古以来,在面对狂暴的河水、人力不可控的大自然时,人们往往会借助神秘力量。 祭祀祈福,放置镇水神兽等等,都是此类观念下的产物。 本质上。 这是一种对大自然最原始的崇拜与敬畏。 大汉朝同样有类似活动,但当这份敬畏被有心人利用后,就会迸发出不一样的火花…… 当刘据得知栾大还有如此本领后,惊了一大跳,连忙找到司马迁,又仔细聊了聊。 事实证明,刘据误会栾大了。 他并不是什么水利人才,就是个妥妥的神棍。 因为栾大告诉皇帝自己有四大本领,“一,可炼长生不死药!二,可招仙人降临!” “三,可炼黄金,四,可治大河!” 他大爷的。 刘据必须得爆一句粗口,瞅瞅这四条,完全就是给老刘私人订制的呀! 皇帝缺啥,栾大说啥。 前两条的长生、仙人便不提了,属于老生常谈,到了帝王跟前的方士都讲这一套。 可后两条,就完美贴合了当今天子的需求。 炼黄金——天下人谁不知道,皇帝现在穷疯了,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放过。 还有那治大河。 水患是近期刚刚掀起的事情,神棍无疑精准地捕捉到了客户的痛点。 那么,栾大吹得天花乱坠,皇帝信了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帝哪怕有一丝丝犹豫,他试一试又不损失什么,何乐而不为呢? 再者。 在当今对鬼神敬畏的大环境下,皇帝信了多少,真不一定…… 就看看眼下吧,栾大言说自己能靠祭祀神灵,从而理顺奔涌的大河,遂皇帝让其行祭祀之事。 命令下达后,直接按部就班。 因为九卿之中,有一个完整的祭祀班子。 九卿之首的太常卿麾下,有六大属官,太史、太乐、太祝、太宰、太卜、太医。 除了最后一个太医令掌医药。 剩下五位。 太史令,掌天时、星历;太乐令,掌祭祀礼乐;太祝令,掌祭祀时吟唱祝词,以及迎送诸神; 太宰令,掌祭祀器具;太卜令,掌占卜问事。 几乎可以说,九卿之一的太常,这个机构大部分官职都是为了祭祀事宜设立的。 朝廷官制都尚且如此,信奉鬼神之事,可窥一二…… (本章完) ------------ 第178章 大舅哥 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长安东郊高大的祭坛之上,身穿黑色麻布服的人影站于顶端,手持长杆法器,口中念念有词,动作飘逸诡谲。 祭坛之下,乐声大作。 今日这场祭祀,规格不算顶尖,但也算隆重,皇帝虽然没有亲自到场,却让太常三郸侯周仲居代表自己出面。 一同前来观礼的大臣不在少数,其中,就包括太子。 祭坛远处。 刘据双手抱胸,目露疑惑,“孤看了半晌,没瞧出这位五利将军有多神异,见你神情凝重,你看出门道了?” 李广利闻言,心神恍然醒转。 打眼扫了扫左右,刚才看的太入迷,此刻长亭下的官员竟都远远避开,自己身边只剩下一个太子。 “中郎将,发什么呆?”刘据偏过头,挑眉道:“孤问你话呢,祭坛上有什么门道?” “啊,回殿下。” 李广利赶忙拱手,苦笑道:“臣也是一知半解,臣弟在宫中编写祭祀乐曲,略懂皮毛,给臣讲了些许。” “一来二去,又联想到我家幸进,难免感叹天道无常,对冥冥之中的神灵起了敬畏之心,这才看的入迷。” 他摇了摇头,无奈道:“五利将军有什么高明之处,臣实难看透。” “唉。” 李广利这会儿脸上哀叹,心里却骂的正欢实,‘好一群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同僚!’ ‘明知太子跟栾大有过节,今日太子来观礼,多半不爽利,现在却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受火烤!’ 另一头,刘据盯着李广利看了会儿,没对他耍滑头的回答评价什么,只是不咸不淡道: “中郎将一家幸进,自是君恩,跟那些神神鬼鬼有什么关系,这些东西,还是少信的好。” “是!” 李广利立刻点头:“殿下说的是!” 君恩在前,太子对栾大的恶感在后,不是也得是。 中郎将心里嘀咕什么,刘据自然不知道,他又瞥了眼祭坛,也不等祭礼结束,径直打道回太子宫了。 太子前脚刚走,李广利后脚也跟着离开,深刻演绎了什么叫做知行合一…… 太子宫。 车驾尚未停稳,魏小公公便带着几名内侍,腆着脸迎上来,待完成伸手搀扶、又被太子甩开的必备礼节后。 魏胜方才跟在太子身侧,亦步亦趋道:“殿下,史良娣的兄长来了,给良娣送了财货。” “奴婢瞧着,史郎君对良娣顶好哩。” 小太监的重点是后面这句吗? 不,是前一句。 “送财货?”刘据不出所料的皱了皱眉,一边朝侧殿行去,一边问道:“什么意思?” 魏小公公笑容不改,微躬着身子,低声道:“奴婢听史郎君的口风,就是担心自家妹妹手头拮据。” “顺便,又问了问良娣在宫中过的如何,与另外一位贵人相处如何。” 听到这话。 刘据脚步顿了顿,片刻间又重新迈步,魏小公公瞧了眼太子,见主子面色不变,接着道: “良娣跟兄长说,宫中一切都好,史郎君从鲁国千里迢迢赶来,不日就准备回返,良娣略显不舍,抹了眼泪……” 说话间,一行人行到侧殿,殿内交谈的两位已经听到动静,早早候在门侧。 “殿下。” “见过太子殿下。” 刘据轻嗯了一声,笑看向自己那位大舅哥,身形瘦削,气质儒雅,年龄瞧着尚未及冠。 “不用多礼,入殿说话。” “是。”    等众人重新坐下,史良娣跪坐于太子身旁,垂首斟茶,刘据注意到她眼珠微红,言语揶揄道: “怎么,在宫中受了欺负,见到自家兄长就哭鼻子?” 当啷。 动作轻柔的少女手上一颤,茶盏不小心磕在案几上,端坐下首的史恭脸色微凛,正欲解释… “诶。”刘据却先开口,他握住身边少女的小手,朝史恭道:“孤听闻你专程从鲁国来,路途遥远,见一次面确实不易,嘘寒问暖是应该的,送财货却大可不必。” 说到这儿。 刘据拍了拍手中柔夷,正色道:“入了太子宫,就没有受人接济的道理,孤更不可能让她受委屈。” 身旁少女听罢,脸颊一瞬间红透,神色羞臊,嗔了一声,急忙抽出手起身跑开。 史恭这会儿更是僵在当场,暗道:‘妹妹说太子殿下为人和蔼、性格直爽,可这……’ ‘太直爽了吧?’ 某人的大胆情话和举动秀了大舅哥一脸,史恭自觉地斜过眼睛,心中连连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哈哈哈!” 刘据见状却是笑声不止,摆手示意宫人给对方重新上茶水,等殿内只剩下两人,他温声问道: “孤先前大致了解过史氏近况,令尊在鲁国任功曹史,却不知你是否也入仕了?” “回殿下,臣在鲁王身边做一郎官,官职微小,殿下不知也在情理之中。” 史恭拱手答道,神色如常。 先前的一幕,对于自小受到礼教熏陶的史郎君来说,确实有些尴尬,不过情话直白也有直白的好处。 至少史恭对妹妹的担忧尽去,语气轻松不少。 “奥。” 这时,刘据沉吟一声,思量片刻,他看向自己的大舅哥,“你我如今都不是外人,孤也就有话直说。” “太子宫眼下缺些可靠的人手,不知你可否愿意来帮衬帮衬?” 嗯? 史恭眼神怔住,愕然不已。 半个时辰后,当史恭晕晕乎乎走出太子宫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宫群,来时的忧虑、顾忌早已消失殆尽。 现在满心的感慨与复杂,驻足良久,心境无以言表,唯有对着太子宫拱手作揖,深施一礼。 侧殿内。 史恭刚刚离开,少女便从屏风后走出,先前羞红的脸颊此刻全是感激,几次张口欲言都说不出话。 终是泪眼朦胧,屈膝泣道:“臣妾谢殿下!” “好了。” 刘据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怪罪道:“以后少来虚头巴脑的,有这个功夫,还不如给孤揉揉肩。” 噗呲。 史良娣破涕为笑,锤了刘据一拳,脸上再次浮现红晕,不过这一次她却没有躲开,依偎在对方怀里。 刘据摩挲着少女手心,低声道:“先前孤说的不尽是客气话,有你在,史家将来就是孤的臂膀。” “让你兄长做些实事,以后也好提拔。” 刘据给史恭安排的职位,真真切切是一个干事的官职——搜粟都尉丞,秩俸千石。 辛苦是免不了的。 王衡现如今在南方各郡四处奔波,成效不错,事关农桑,苦,确实会苦一点,但功劳也是实打实的。 “孤让你兄长去寻搜粟都尉,跟着对方,即便做些文书跑腿事宜,将来也大有好处。” 史良娣闻言,声音轻柔道:“殿下恩情,臣妾铭记于心,实不敢忘……” (本章完) ------------ 第179章 你要?朕全给 啪! 刘据一巴掌拍在不可描述处,将刚刚升起的深情氛围破坏个干干净净,史良娣猛地惊叫出声,目光羞愤欲死。 “刚跟你说什么?再来这套虚的,小心孤不客气!” “你……”少女嗔怒至极,逮住刘据使坏的手就一口咬下去。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身体上又磨磨蹭蹭,眼看就要摩擦出一场激烈战斗,恰在此时。 殿外传来一道清脆女声,“拜帖?我送进去吧。” “是,良娣。” 太子宫有两位良娣,一个在刘据怀里,另一个必然是李珆、李良娣。 身形高挑的李良娣进殿时,便见太子浑不在意的呲出一口白牙,旁边则坐着低头不敢看人的少女。 “哼哼。” 她一见就知道什么状况,从鼻翼里哼哼两声,走到刘据另一侧坐下,噘嘴道:“殿下好兴致,白日里也闲不住。” “哎呀,不要在意嘛。”刘据脸皮多厚,一边接过对方手里的拜帖,一边道:“下次孤也找你好了。” “呸!”“呸!” 两道女声同时响起,一人赏了太子一个白眼。 在化解矛盾方面,刘据显然有一手,统一战线后,二女坐在了一起,说些姐姐妹妹的私话。 自打两人入宫以来,李氏来探亲的次数可不少,毕竟李家一门两侯,都在京中担任要职,来往也方便。 但史氏族人。 今天还是头一次进太子宫。 一则,史家远在鲁国,来往不便,二则,何尝不是史家地位不显呢? 如果史家族人也能在长安担任要职,或者家中有一二封侯者,在长安置办宅邸并非难事,可惜他们没有。 说破了,还是地位不够。 如今的李氏,非史氏可比…… 李珆年长两岁,家世也显赫几分,自认是姐姐,身为大姐大,理应照顾一下妹妹。 所以喽,听说自己妹妹的家人离开,她便过来问候几句。 当然了。 李良娣这份主动示好、和睦相处的行径,离不开太子时常从中撺掇。 虽然这些撺掇,大多都是以令人面红耳赤的言语呈现,但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情话,往往有打破隔阂的功效。 瞧瞧,二女此刻不就相处的挺融洽? 李良娣年岁略长,不仅身形高挑,身材也略具规模,腰围纤细,跪坐在那儿,倒凸显出臀部浑圆,胸部鼓鼓囊囊。 至于脸蛋…… 与史良娣这个眉目如画的美人胚子比,当姐姐的稍微逊色少许。 就在刘据笑盈盈的欣赏时,被盯着的二女也注意到他,两人本能地靠在一起,“殿下想干什么?” “嘿嘿嘿,你们说孤想干什么?” 刘据露出一个坏笑,吓得二女惊叫一声,赶忙起身往殿外跑去,白日里被动手动脚也就罢了,可宣淫…… 不行,绝对不行! 脸皮薄的跑了,殿内独留下脸皮厚的,等到没了旁者,刘据脸色沉下来,思量片刻,朝外面喊道:“来人。” “殿下。” 魏小公公一直候着,闻声快速躬身入殿,刘据晃了晃手中拜帖,“送拜帖的人还在吗?” “回殿下,在。” “那你去告诉他,孤最近事务繁忙,没空看五利将军表演小把戏。” “是。” 显而易见,栾大并没有放弃用方术震慑太子的想法,即便在公孙卿那儿碰了一鼻子灰,但还是那句话——    栾大对自己的方术,极其有信心。 他想直接来太子宫,让太子好好感受感受神灵的伟力! 不过很遗憾。 太子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太子宫回绝的速度之快,让栾大感受到了一丝不屑,还有一丝羞辱。 恼怒、不悦随之泛起,只是栾大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并未做什么不智的举动,他静静等着。 等着机会的到来,时机的成熟…… 很快。 机会就来了。 由于大河泛滥,近期朝会每次都会拿出来商讨进度、花费、效果等等,皇帝也每一次都听的很烦。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栾大趁机对陛下献言:“若想治水有效,需请神人降临,请神,需尊崇神灵使者。” “以礼待之,以官印尊之,以天子亲属视之,即便如此,神人降临与否,尚在两可之间。” 这番话,如果翻译翻译,便是: 心诚则灵! 至于怎么心诚,那就要看你付出多少,掏的越多,心越诚,越容易灵。 什么?你说自己已经掏了很多,还是不灵? 嗐。 那必然是你诚意不够啊! 千百年来,骗子的路数之所以千篇一律、经久不衰,因为这一套玩弄人心的路数,很管用。 栾大说了那么多,不就是暗示陛下给自己这个神灵使者加尊号?皇帝成全他! 继五利将军之后,皇帝再创名号——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天道将军! 全给栾大加上! 短短一月不到,就佩戴五颗大印,栾大之声势,一时无两,达官显贵争相与这位新鲜出炉的‘五将军’交好。 一时间。 方士栾大,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长安城就是这么一个神奇又充满魔力的地方,上一刻,你可能还籍籍无名,下一刻,你或许就能鲤鱼跃龙门。 在享受恭维、巴结的同时,由栾大主持的祭祀活动也越发频繁…… 太子宫。 演武场上。 刘据手持一把弓弩,眼睛瞄着箭靶,嘴上却问道:“你们墨家有没有治水的法子?” 立在身后的蔡成面露难色,实话实说道:“殿下,让我们提供筑堤的大型器具可行,但治水不行。” 治水是个技术活。 需要对水脉、山川地理,乃至经验方面都有很高的要求,不是谁都能上。 “殿下若是让我等去治水,也不是不行,但效果上,估计只比地方官吏强上一点。” “强在我们善用器具,而不是用死力。”蔡成依旧是那个不会说话的性子,直言道。 咻。 弩箭飞驰而去,砰的一声,贯穿箭靶,刘据收了弓弩,凝声道:“能强一点是一点。” “落在实处的强,总比仰仗拜神求佛好!” 他转过身来,朝蔡成道:“把你们手头的事情先放一放,孤明日去向天子请命,你带头去东郡。” 蔡成抱拳拱手,“是!” (本章完) ------------ 第180章 看你起高楼,宴宾客 自从在冶铁工艺上大展身手,墨家门人愈发受到重视,寺工院仿佛成了大汉的研发院,扶持力度一次比一次大。 朝廷出手,肯定不会再捣鼓印刷、耕犁一类的,这些属于太子交待的私活,朝廷…… 或者说,天子授意下! 寺工院现在专攻军国利器,更坚固的甲胄、更锋利的长矛,更迅疾、威力更大的弓弩等。 甚至皇帝把西域弄来的良驹,都放养到了上林苑,由寺工院负责培育良种。 在陆续集优秀匠师、育马者乃至专业兽医后,寺工院俨然成为了大汉一处科研聚集地。 所以当刘据去跟皇帝老爹请命,让这个职能复杂的机构再去试试治水时,皇帝没有犹豫多久,挥手应了。 檐廊下。 太子的身影出了大殿,逐渐远离后,拐角处才现出一位留着八字胡、腰悬五条印绶的官员。 夜路走的多了,真的很容易碰到鬼。 栾大注意到太子的身影后,第一时间停住脚步,等太子离开,他才缓步行到殿门旁,向身边一位宦官打听道: “陛下这会儿可还在接见其他人?” “回将军,并无。” 小宦官认得这位近期炙手可热的‘五将军’,遂弯着腰,谄笑道:“陛下吩咐了,将军到后直接进去便是。” 栾大脚步没动,朝太子离开的方向随口问道:“我见太子殿下刚刚出来,有要务?” “奥,殿下是来请命治水……”话到一半,小宦官忽然意识到不对,抬头看向栾大,连连赔笑。 “将军请便吧,莫让陛下等急了。” 话罢。 小宦官赶忙低下头,快步走开,栾大看了他一眼,随后视线又转向左侧,驻足远眺,喃喃自语道: “治水?太子也要治水?” 念着念着,栾大不自觉地眉头紧蹙,心中暗忖,‘这是对我抱有成见,故意使绊子?’ 目光阴翳的凝视了一会儿,栾大扯了扯嘴角,扬起头颅,大踏步入了宫殿。 能取信帝王,他可不止会治水一途…… 是夜。 栾大府邸内,火光点点,烟气袅袅,咒声、铃声、咏唱声交替不断,时而浩荡、时而宏大,时而诡异、时而阴森! 据闻,是五利将军要为陛下请神,于家中祭祀做法。 一连数个夜晚都是如此,彻夜不停。 直到第九日。 夜半时分,月黑风高之际,突然间,一道厉喝乍响,随后整座五利将军府阴气大盛,尽数被笼罩在一片黑雾之中。 其间高昂刺耳的尖啸声此起彼伏,鬼影绰绰,游走不断,甚是骇然! 就在此刻,只听夜幕中一声大吼猛地喝出:“大胆!尔等诸鬼竟敢逃遁幽都、冒犯神使!” “退!” 霎那间,尖啸声陡然拔高,但仅仅不到数息,便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又过片刻,阴气消散,再无半分异样…… 以上种种说法,皆出自于长安街头巷尾。 在五利将军闹出‘夜驱百鬼’的动静后,一天不到,就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人前人后。 能传播这般快。 一来,是五利将军府那一晚的动静确实很大,夜半时分,静悄悄,突然大吵大闹,隔了两条街都听得到。    二来,事关神鬼之事,百姓既敬畏又好奇,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传十、十传百,想不快都难。 部分紧挨着五利将军府的百姓,甚至还站出来信誓旦旦道:“那一晚俺可是亲眼所见,鬼哭神嚎啊!” “当真?” “哎呀,俺还能骗你不成,几百个鬼影在大宅里来回乱窜,哭嚎声比乱葬岗还阴森!” “嘶,那些恶鬼都长什么样?” “这……不好说,俺只偷瞄到一点,身形几丈高,胳膊比磨盘还粗,眼珠子瞪起来跟小孩一样大!” 越描述,周围惊呼声越大,一浪高过一浪,旁听的人明明吓得要死,妇人把自家娃娃耳朵都捂住了,还要小心翼翼地追问道: “鬼怪长那样,还能让人给逼退喽?” 气氛都烘托到这个份上了,主讲人即便心里虚,脸上也不能虚,灌一口茶,抹一把嘴,脚往凳子上一踩。 嘿! 一吹就是一整天呐! 总而言之,五利将军能驱使鬼物的消息不胫而走,而且随着时间发酵,传的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 只是民间传言也就罢了,但谁都没有料到,就在传闻出来后没多久,天子颁布诏令—— 封栾大,为乐通侯,食邑两千户! 赏赐宅邸一座,僮仆千人! 诏令一出,长安大震,天下哗然,达官显贵纷纷前往恭贺,各地方士则闻风而动,竞相奔赴京城。 长安的这个夏季,无疑热闹非凡,天气热,人心也热。 乐通侯府日日都有人登门,锦衣华服者有之,方士同道亦有之,来访的马车一度拥挤堵塞。 绵延数个街口都望不到尽头! 有浪荡子见状,啧啧称奇道:“瞧瞧人家这排场,都能赶上当年的武安侯了!” “气派!” 该浪荡子刚跟同伴吹完牛,还没大摇大摆去凑个热闹,就被他当中郎将的兄长一把揪住,拽回了家…… 如果说栾大刚刚起势时,中郎将李广利还会因为对鬼神的敬畏,去看看祭礼。 但到了今日。 他只想离栾大远点,与当初太子的指教无关,和气氛诡异有关! 这一刻,长安城中,真正身居高位或者能接触到权力核心的人物,都默默旁观着新晋乐通侯那处的热闹。 大家都不说话。 看着他起高楼,看着他宴宾客…… 刘据同样是冷眼旁观的那个人,平时无事就窝在太子宫,搂着美娇娘,静等皇帝老爹秀操作。 然而。 天不遂人愿,他想冷眼旁观,但……不是实力不允许,是老娘不允许! 未央宫,椒房殿。 皇后卫子夫抱着哭成一个泪人的卫长公主,又是安慰、又是悲戚交加,“你父皇铁石心肠,却要苦了我儿?” “何薄于斯!?” “呜呜呜~”卫长公主闻声,红肿的眼眶再次夺泪而出,语调哽咽,泣不成声。 “唉。” 站立在一旁的刘据劝也不是,递手帕也不是,叹了口气,“阿姊莫要哭了,弟弟去父皇那儿走一趟。” “看看还有没有回转的余地。” 想冷眼旁观的太子,没等到秀操作,却先等到了骚操作,皇帝要把卫长公主嫁给栾大! (本章完) ------------ 第181章 孤家寡人 前不久。 平阳侯曹襄逝世,卫长公主丧夫,按照惯例,需从列侯中挑选改嫁。 不过谁也没想到,皇帝给自己长女选的人物,会是一个刚刚封侯的方士! 以礼待之,以官印尊之,以天子亲属视之。 按照栾大请神的说法,皇帝此举就是在走第三步了,以亲属视之。 只是,皇帝走的这一步,正如皇后悲戚的那句话—— 何薄于斯? 刘据走了,去了前殿,椒房殿内的哭声渐小,但时不时仍有抽泣声。 皇后把自己儿子叫来,卫长公主当着弟弟面痛哭不止,其中自然有刻意的地方,但她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在这大汉朝。 除非长乐宫有女主人,以身份、孝道压制,否则未央宫的那个男主人,不受天下任何一个女子的挟制。 真较起劲,皇后也不行! 想让皇帝回心转意,只能寄希望于太子这个仅次皇帝的男人。 是啊。 刘据现在是男人了,得了从一个男孩到男人的种种好处,今天,也该有一些男人的担当…… 承明殿外。 尚书仆射霍光拱手一礼,平静道:“殿下,陛下不希望你进去。” 刘据卸下腰间佩剑,将其交给禁卫,随后挥了挥手,待近前无第三人,他才出声问道:“你觉得孤该不该进?” 霍光目视前方,轻声道:“回殿下,从功利层面分析,臣不建议进,从情义方面出发,臣以为当进。” 说着,他再施一礼。 “殿下若进,臣日后定会更加钦佩殿下的品行。” 一个有情有义的储君,远比一个内心薄凉的储君更受他人拥护,霍光看似在说自己,又好像不仅仅在说自己。 刘据看着他,“孤到了这儿,肯定是要进的,听了你的赞许,孤更要进。” “殿下抬爱。” 霍光微低着头,目光下垂。 刘据扫向远处层层宫墙,思索一阵,朝身边站立不动的尚书仆射问道: “事发突然,孤来的也仓促,局势看了个七七八八,解围的良方却没头绪,可有计策教我?” “不敢。” 霍光垂首道:“臣也只是看个大概,良方谈不上,助殿下理一理思绪尚可。” 刘据没时间管他是不是谦虚,“那对对?” “殿下请讲。” “父皇信了栾大的那些方术?” “信三分,疑三分,利用三分。”剩下一分,是皇帝对任何人都保留的防备之心。 霍光语调平缓,继续道:“乐通侯封侯诏令,出自臣手,陛下命臣上书: 河溢皋陆,堤徭不息,朕临天下二十有五年,天若遗朕士而大通焉。” 栾大,又号大通将军。 刘据听罢点了点头,“大河泛滥属天灾,人力难治,将来栾大就是那个替父皇顶罪的。” “是,殿下明鉴。”霍光捧了一句,接着道:“近期长安城中有传闻,言说今日栾大,乃昔日武安侯田蚡。” “这话大有深意。” “他们有今日相似的鼎盛,就当有来日相似的境遇……” 元光三年,黄河决堤,河决瓠子,水灾波及十六郡,时任丞相的武安侯田蚡因封地所在,力阻朝廷救灾,声称: 江之决皆为天意,不可人力强塞! 随即。    天子下令,停止治水。 “父皇长了记性,这一次自己把天意攥在手心,等到时机成熟,就让栾大步田蚡后尘?” “多半如此。”霍光轻轻颔首,“请神条件,陛下全都满足,大河却未平息,合该蒙蔽天子的罪臣以死谢罪。” “以死谢天下。” 刘据笑了笑,“百姓对栾大尽信无疑,倘若有一天,发现他骗了所有人,那骗了陛下、蒙蔽圣听,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一句有不敬之嫌,太子说得,霍光应不得。 他低声道:“大河泛滥,实属人力难为,死一个方士栾大,舒缓天下人心,算不得大事。” “但陛下如今还在造势的阶段,殿下却是不好插手。” “孤何尝不知?” 刘据语气重归冷淡,栾大死不死,与自己何干,皇帝老爹要找人背锅,属于帝王权术,算不得什么大事。 满长安城,看出这个意图,从而远离栾大的重臣不在少数。 这都没什么。 可偏偏在捧栾大、想把他捧上天的过程中,皇帝要搭进去一个公主,再努力推一把。 其实吧,如果这个公主不是刘据的亲姐姐,对他来讲也没什么,但偏偏就是! 那刘据就无法坐视不理了。 “陛下要借卫长公主的身份,抬高栾大,殿下若是不想卫长公主下嫁……”说到这儿,霍光闭嘴不言。 有些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刘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脑中过了一遍,选中了目标,旋即转身朝承明殿走去。 不多时。 御案前,皇帝伏案运笔,画着一副山水图,自从有了丈宽宣纸,皇帝就有了这个爱好。 当下听到脚步声,他也没抬头,“朕让霍光去劝你,看来是选错了人。” “儿臣以为,恰恰相反。” “那你们商量出个结果没?” 刘据前走一步,拱手道:“父皇,广川王刘齐多次被人告发与自己同胞姐妹通奸,朝廷总替他兜着也不是个事。” “父皇既然不忍心处置广川王,何不替他做个决定,把广川王的姐妹都嫁了,如此一了百了。” 说话间。 刘据身体前倾,试探道:“两个翁主,顶的上一个公主吧?” 话音一落,皇帝运笔的动作蓦地停下,刘彻看也不看将成的丹青,将带墨的毛笔丢在纸上。 “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还是霍光提的?” “儿臣想的!” 刘据正色道:“其一,儿臣不愿母后、阿姊伤心,其二,容忍那些诸侯王乱来,伤皇家脸面不是。” “嗯。”皇帝背着手,在殿内闲庭信步的慢走。 “说的好,还有吗?” “儿臣知道父皇不满,但儿臣这一次还是要说!”刘据跟在身侧,恳切道:“父皇,栾大不过是一弃子。” “何故要把阿姊搭进去?” “她毕竟是父皇的长女,当年陈皇后在时,父皇常年无子嗣,不知有多少风言风语。” “幸在阿姊降生,这才打破谣言。”刘据一脸难色,“父皇,权术虽好,但私情何辜。” 说完,刘据再不言语。 殿内沉寂一阵,皇帝神情平淡,无喜无怒,漫步片刻,当刘彻停下脚步时,他看着太子,缓缓道: “孤家寡人,你以为是何意?” (本章完) ------------ 第182章 逞狗屁英雄 刘据脸色微紧之时,皇帝却没有让太子作答,轻摇袖摆,一身常服的皇帝陛下重新迈步,声音低沉: “栾大的事宜,朕是随手为之,小事情,既然太子来求情,朕允你,但朕告诉你两件事,你以后记好了。” 刘据连忙拱手作揖,洗耳恭听。 “第一。” 皇帝面无表情,以一种淡漠的语气叙述道:“高后八年,诸吕作乱,群臣诛杀之,后召立代王。” “代王入长安,为孝文帝,登基数月,文帝四位嫡子相继暴毙而亡!” “第二。” 殿内的声音无波无澜,继续回荡着,“先帝中元二年,天子以侵占宗庙墙体为由,诏令召回临江王刘荣。” “刘荣抵京后,天子命中尉郅都审讯,郅都以刑罚酷烈闻名,刘荣惊惧,自杀!” 话音落下。 大殿中的温度好似都下降了几分,皇帝却毫无察觉,仍在开口:“世人皆知文景两帝宽厚爱民,事实的确如此。” “可你不是人云亦云的世人,你是储君!” “你得知道,身为帝王,除了仁爱,还要有冷酷、淡漠一切的手段!” 话至此处,皇帝终于转过身来。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太子,目光冰冷,肃声道:“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朕今天对你很不满!” “只是改嫁一个公主,又不是要她暴毙、自杀,你就沉不住气,以后你若置于文帝、先帝的处境,你怎么办?” “退一步讲……” 刘彻盯着自己儿子,赤裸裸道:“纵使你今天被三两滴眼泪打动,要来求情,朕说了,你不应该进来。” “你应该在殿外跪着,大声求情!” “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恩义、仁义、情义,而不是在朕这儿讲什么道理、逞什么狗屁英雄!” 政治动物永远都是政治动物,对有对的路数,错有错的法子,选择不同,可立意始终如一。 左右离不开‘权谋’二字。 刘据再一次走了,被训了一个体无完肤的走了,没有折返椒房殿,径直回了太子宫…… 三日后。 皇帝下诏,将广川王同母姐,嫁于乐通侯栾大。 两个翁主能不能顶一个公主无法分辨,皇帝也无意分辨,有宗室女嫁过去,能给栾大一个‘亲属’身份即可。 卫长公主因此如何如何感谢太子,便不再赘述。 话分两头。 皇宫里的家庭纠葛外人不知晓,也看不清,地位不够、知晓不多,难免就会一叶障目。 正如一朝得势的栾大看不清天子用意,当原定的妻子从公主突然变成翁主,还是一个名声不检点的翁主时。 栾大依旧看不清! 以他的角度看,太子将自己的拜帖弃如敝履,形同羞辱,此为其一;太子故意掺和治水,给自己下绊子,此为其二。 今天,又坏他好事。 一而再再而三,屡次三番,太子就是诚心跟自己作对! 随着身份显贵,短短数月腰悬六颗大印,爵封列侯、天下闻名、达官显贵争相来拜,权欲暴涨下…… 栾大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方士栾大。 当初得知太子驳了自己的拜帖,他仅仅是恼怒、不悦,可到了今时今日,不悦成了不满,恼怒成了敌视! ‘不信鬼神,所以无所畏惧吗?’ ‘呵,不信鬼神的太子,可不是好太子啊!’ 暑气蒸腾之际,太子刘据再次带着两位妃子,去了秦岭旁的避暑宫苑。 名义上自然是为了避暑。    不过只有刘据自己清楚,他先前的插手,耽误了皇帝秀操作,近期最好不要在跟前晃荡碍眼。 这一行为皇帝默许了,真正能看透天子用意的重臣,甚至还猜想太子贸然插手,如今是不是遭了惩处。 舅舅卫青、表兄霍去病等人相继来问询过,刘据肯定不能跟他们讲那一天承明殿内,皇帝老爹让自己记住了什么。 这些太深沉。 而且与旁人说了也无益,只会徒增他们的压力。 于是,刘据打着光膀子、穿着小短裤,给舅舅、表兄展示了一番自己的悠闲度假生活。 狗刨式游泳、花式扑腾、下河摸鱼、上山…… 额。 没看到上山打鸟,卫青跟霍去病就打道回府,他们果然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老舅、老兄安稳送走,刘据的嗨皮生活还在继续,该下河下河,该上山上山。 这日。 山间小道,绿树成荫,原以为今天又是一个朴实无华的弓弩打鸟日。 没曾想,刘据主动避开的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人,竟然追到这秦岭山中,主动撞了上来! “殿下。” 山道另一头,数名护卫领着一名小童走进,抱拳道:“此人说是替主家传话,想邀请殿下一叙。” 正在搭箭的刘据循声望去,目光奇异,身边两位着劲装的妃子也是眼神熠熠。 她们这两日跟着太子四处爬山,可没少听某人讲山野先贤、奇人异士的桥段。 今儿个还真撞上了? 不。 相邀者算奇人异士,绝不算山野先贤,而且他们还都认识,刘据问你家主人姓甚名谁呀,那童子就答: “当朝乐通侯,栾大。” 听到名讳的那一刻,刘据还未开口,一直跟随左右的苏武便上前一步,望着那小童,皱眉道: “乐通侯想宴请太子,不在城中,为何到这山中密林?” “这……” 小童感受到周围护卫的目光逼视,脸色顿时紧张起来:“小的也不知,主人让我来相邀,说是煮茶论道。” “余者…余者……” “好了。”刘据眼见童子茫然无措,便知道这只是一个传话的,“不必为难他,你家主人在哪?” “回贵人,就在山涧另一边,主人已经静候多时。” “有趣。” 刘据嘴角含笑,“跟孤论道?” 他提着弓弩的手背到身后,思量片刻,朝苏武道:“人家光明正大的来,孤畏畏缩缩就不像样了。” “把马牵来,去会会。” 太子说的轻松,苏舍人却不能真的轻松听,刘据还未动身,太子宫护卫已经先行一步。 淌过一条溪流,又沿着不算陡峭的山道行了一会儿,一座茅草亭赫然出现在河流边。 亭下已经坐着一男子,不是栾大又是何人。 “臣,乐通侯栾大,拜见殿下。” (本章完) ------------ 第183章 震慑太子 栾大坐在原位作揖一礼,随后伸手示意对面,举止从容、自信,丝毫不受周围持刀护卫影响。 “乐通侯?” 刘据有意无意的念了一句,在他对面坐下,笑容和煦的问道:“乐通侯在这儿摆一场,恐怕思量了许久。” “有话跟孤说?不必含蓄,直言便可。” “好,痛快。”栾大停下手中斟茶的动作,也笑着应了一声,“臣只是想请教殿下,我们之间,是否有些误会?” “比如?”刘据挑眉道。 “拜帖、治水、公主。”栾大收了笑意,直言不讳。 此刻,即便是立在亭外的两位良娣也看出了氛围不对,谈话的节奏太快,太直白! 不过这才哪到哪儿。 刘据还有更直白的,他没忍住哂笑一声,“乐通侯,这些是我们之间的误会?” “你在开口之前,难道不掂量掂量,你配跟孤讲‘误会’这个词吗?” “哎……” 栾大闻言脸色陡变,正欲开口,刘据却摆手打断道:“你骤然显贵,孤不怪你,有些拎不清很正常。” “拜帖也好、公主也罢,你要认为是我们之间的误会,嗯,也可以。”刘据看着他,笑问道: “天下人皆知太子宫不喜方士,你不知?孤就是看你不顺眼,你能怎样?” 这一刻。 刘据的话语无疑是犀利的,也是丝毫不讲情面的,没有任何以往待人和善的影子。 实际上,当童子前来相邀时,刘据已经有些不爽利,等到见了栾大,听到他提公主…… 刘据心中憋的那口气,从那日承明殿一直憋到今天的气,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地方! 溪流边,草亭下。 一时间只剩下涓涓细流的声响,栾大脸色变了又变,阴沉的可怕。 这场煮茶论道还没有进行半刻钟,切切实实被人羞辱了一通的栾大就忍无可忍,他甩袖站起,冷哼道: “太子殿下,为人切莫猖狂,须知我阴阳一脉传承久远,种种神仙手段,天子都为之叹服。” “而殿下……” “你是想说孤只是一个太子,最好悠着点?”不用对方撂狠话,刘据就主动接上话头。 这时,亭外甲叶簌簌作响,太子宫护卫目露不善,有蠢蠢欲动的架势。 “不得无礼,让他走。” 刘据看着栾大离开的背影,大有深意道:“这是我大汉的乐通侯,除了天子,孤可不敢碰他。” 迈上石阶的栾大听到这话,像是找到靠山,又像是受了刺激,大袖挥舞,向上踏步的动作不停,嘴里大笑道: “哈哈哈哈!” “太子知道便好,念在你这小儿尚有几分眼力,今日我且任你猖狂,再有下次,定要让你知道,何为太一伟力!” “哈哈哈,哈哈哈哈!” 身影没入山道,笑声也在谷间回响,似远似近,仿若神人传音。 此刻无需太子开口,听到‘小儿’二字时,太子舍人苏武已然怒目,喝道:“放肆!” 刷刷刷! 数柄钢刀出鞘,几名护卫沿着山道快速追去,几息功夫不到,山间又响起回音:“来得好!” “太一显神!” 话音落下,刘据当即起身,他先前总感觉哪不对,栾大跑到大山里找自己一遭,没道理被骂了两句就走。 等这一句神棍起手式一出口,刘据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 “上山!” 话音落,身影即动,又有十数名太子宫护卫迅速跃上石阶,绕过一道拐角,但见先前追来的几人并未中埋伏。    也未受伤。 只是一脸惊骇地立在下方,戒备左右。 狭窄的山道上,栾大这会儿竟未逃走,站于顶端,朗声大笑道:“尔等切莫自误!” “此地已有神力笼罩,再往前走,小心性命难保!” 这时。 刘据拨开挡在身前的一众护卫,看了看上面的栾大,又看了看明显有忌惮之色的几个护卫,“发生何事?” “殿下,这山道有古怪!” 率先追来的一名汉子沉声开口,手中钢刀攥的绑紧,“一入山道,我等身上甲胄、钢刀好似活了过来!” “哈哈哈哈!”一众太子宫护卫变颜变色之际,那立于顶端的栾大看到太子身影,又是一声大笑: “太子!” “我已说过,不要得寸进尺,否则定要让你见识太一伟力!” 刘据瞥了他一眼,“装神弄鬼。” 随后不顾周围护卫震惊的目光,抬腿就往山道上走,苏武见状,不好伸手拦,只好前奔数步,挡在太子身前。 其他护卫望见这一幕,不管之前领教过古怪还是没领教过的,纷纷持刀上前。 但很快。 他们就感受到了那股令甲胄、钢刀活过来的‘诡力’,刘据同样能感知到,他握住手中传来一股吸力的刀柄。 “殿下!?” 苏武在前沉声喝道,四周停步不前的一众护卫也纷纷拿眼来看刘据,目光中透露着对未知的不安。 身上原本是死物的甲胄居然传来一股拉扯感,手中钢刀也不听使唤,真如先前的汉子所言,有古怪! “如何?” 栾大声音再响,只见他此时满面肃容,震慑道:“太子虽尊贵,但亦要知敬畏!” “呵,呵呵呵。” 刘据听罢,却笑出了声,“之前就隐隐察觉到你在搞什么鬼把戏,现在一试,果然如此。” 他也不去看那栾大,朝左右或不安、或担忧自己安危的侍卫们吩咐道:“放下钢刀,卸甲。” 说着。 刘据不等周围人作声,便自己先行放下刀,再次向上迈步。 且不论他这个操作如何惊讶侍卫,当太子那句笑言落罢,又看见对方真的放下刀。 先前从容的栾大倒是惊了一跳,有恃无恐的神色微变,朝刘据喊道:“太子,你莫自误!” “我现在只是震慑一二,不想伤你性命,再往前走,休怪我不客气!” 刘据闲庭信步的走着,抬头望去,“你不客气?” “来呀。” “瞧你那面相、体格,没少服食丹药吧,孤赤手空拳好像都不怕你,你如果还有手段,快快使来!” 话至此处。 刘据脸色突然转冷,“孤鄙夷你,你以为为何?弄些石头来装神弄鬼!?” (本章完) ------------ 第184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几百年后,在《晋书》上会记录这么一段战斗,上曰: “或夹道累磁石,贼负铁铠,行不得前,隆卒悉被犀甲,无所留碍,贼咸以为神。” 此处的‘贼’指鲜卑人。 不过放到此时此刻的大汉朝、山道中。 轮到一众太子宫护卫成‘贼’,未知的诡力加上方士的鬼神恫语,足以滋生恐惧。 这与个人的勇力无关,好比后世一个八尺壮汉,白日里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可等到晚上。 独自一人走在荒郊野岭,四下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身后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神紧绷、左顾右盼。 看到这儿,有人可能会说,我身高不足八尺,让我独自一人走在黑夜里也不怕呀? 是。 你是不怕,从小长在都市,每天接触、日濡目染的都是各类科技产品,即便走在黑夜里,手机探照灯一开。 的确不怕。 某种角度来说,这是‘科技之神’在庇佑你。 倘若你长在山村,从小就听爷爷奶奶讲‘夜半行路莫回头,身后更是莫悬肉。’ 列位,相信我,此类神神鬼鬼的忌讳听多了,等你重新步入黑夜,如果没有‘科技之神’,找财神救个急吧…… 在大汉朝。 没有科技之神,也没有财神,但有太一神! 太一,星名,天之尊神,祠在楚东,以配东帝,故曰东皇! 有出自屈原之手的祭歌《楚辞·九歌·东皇太一》,有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 在现如今,有皇帝刘彻祭太一…… 当一个人假托‘确切’存在的神灵伟力时,这些土生土长的太子宫护卫,由不得心里不发怵。 刘据可以理解。 所以他没有呵斥、强逼,而是率先迈步,用现实告诉他们,魑魅魍魉,皆为虚妄! “你可知道,当年你师弟少翁是怎么死的?”山道上,刘据一边迈步,一边沉声开口。 “在孤看来,你们师兄弟的鬼把戏,一样垃圾!” 栾大双眼圆睁,脚步踉跄后退。 “你——!” 他看着一步步靠近的刘据,眼神慌乱,手指其人,厉声喝道:“太子,你若再靠前,休怪天神震怒!” “你不怕死吗!?” 怕,刘据怕死,他对自己的小命一向看得很重。 如果刀斧加身,刘据二话不说,转头就走,可一个神棍的色厉内荏,你若怕,他就得逞了! 少翁把皇帝骗得团团转的招魂之术,不就是靠一个‘怕’字! 还来? 太子的脚步不停,身后的一众护卫也急速跟上。 初时担心太子安危,众人无心他顾,但去了周身金铁之物,前奔几步,他们顿时发现了不同—— 那股传说中的神灵伟力,消失了! 刘据扫了眼山间小道旁的一些褐色石头,瞥向栾大,“你就是靠这些东西?” 嗡! 注意到太子的视线,栾大脑中嗡鸣作响、头皮发麻,‘他怎会,他怎会知道我的秘法!?’ ‘这不可能!’ ‘他竟然真的知道!?’ 无数惊疑与遑骇充斥内心,栾大满脸不可置信,只是当下没时间给他多想。 在发现诡力消失后,几名侍卫已然攀上山道,快步逼近,栾大慌忙后退之余,面上发狠,急声道: “尔等冒犯神灵,定会招致灾祸!” “太一显神!” 局势完全脱离了栾大的掌控,他来不及多想,一脚踢倒身旁的瓦缸,甩下一个物件,随后拔腿便跑。 由于一众侍卫位于山道下方,视力受阻,一开始并未看清对方踢倒了什么东西。    不过须臾间,追在最前方的汉子突然停步,大吼道: “火油!” “快退!” 沿着山路流淌下来的火苗几乎与声音一同出现,看见这一幕,无需别人拉扯,刘据转身就走。 山道狭窄,他走得快,身后一众护卫也跟着退得快。 等到众人再度站到有草亭的那处平台时,回头望去,山道上已燃起熊熊大火! “殿下!” 留在此处的两位妃子焦急上前,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史灵面露忧惧,李珆同样如此。 只是,李良娣手里还提着一把刀…… 关于自己孙女的性格,李广显然说谎了,至少,没有全说实话,知书达礼、气质端庄,或许有。 舞刀弄枪,绝对有! “无碍。” 刘据安抚了一声,觑眼去看火苗升腾的半山腰,火势起的迅疾,烧的更加猛烈。 随着林中偶尔响起的爆裂声,火焰还会陡然加剧。 “山路上也埋有火油!”侍卫中有人立刻反应过来,惊怒道:“乐通侯竟敢谋刺殿下!?” 此言一出。 周围本就神情紧张的众人如临大敌,苏武眼神微眯,不着痕迹地挡在太子身前,手中利刃蓄势待发。 刘据没有阻止,他只是望着远处暴起的烈焰,语气平稳道:“有没有人受伤落下?” “全员皆在!” “走。” 山火蔓延开之前,刘据果断带着人离开,一路上队伍沉闷压抑,谁都能感受到太子积压的愠怒。 两位妃子神情忐忑,一言不发,临近避暑宫苑时,刘据才对面容肃杀的苏武道:“吩咐下去,此事不要外传。” “就当没发生过。” 苏舍人脸色一滞,想开口,可对上太子阴冷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喏!” 与此同时。 十数里之外,从山腹中驰出一支车队,坐在车舆里的栾大确定身后没有追兵,这才扯开衣领,剧烈喘息。 满头虚汗的他顾不得擦,脸上尽是恐惧,“怎么会这样?太子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段?难道是少翁告知他的?” “不!不可能!” “师弟也不知道我的手段,还有谁……”栾大眼珠急速转动,豆大的汗珠顷刻间布满脸颊。 左思右想毫无头绪,栾大气急败坏,握拳猛捶车厢。 砰砰砰! “完了,这下全完了!”极致压低的声音在车舆中咆哮,“太子若是将此事捅到陛下哪儿,我必死无疑!” “该死,该死!” 肆意的撕扯发泄一通后,栾大猛地坐起,“不对,我留了后手,太子抓不到我的把柄!” “对对对!” 他抹了把脸,有些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太子找不到证据,空口无凭,况且太子与方士不合,他若告发……” “我一口咬死,是太子栽赃诬陷!” 说着说着。 栾大逐渐寻回理智,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心念百转。 近期应该无妨,他正受陛下信任,圣眷浓厚,太子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应该也不敢把自己怎样。 “现在无事,可将来……” 内心的惶恐无限放大,致使栾大面容扭曲,担忧、畏怯、狠厉、歹毒,种种情绪在脸上来回交替。 最终。 定格在一张恫怖的脸色上,栾大嘶声道:“你逼我的,这是你逼我的……” (本章完) ------------ 第185章 父皇,你教的 夏日最热的那段日子,理应是避暑时节,太子却回到了长安太子宫。 度假几天是避避风头,待个十天半个月,就成了骄纵怠惰,过犹不及,刘据又不是真的需要避暑。 返回长安后,一切如常。 听政照常,办差照常,在一切如常的日子里,刘据寻了些小玩意儿。 一开始并不好寻,兜兜转转,没有在寺工院寻到的矿石,反而在博望苑的医学馆找到。 唐安听闻太子要寻的东西后,告知了刘据一道药方—— 五石散。 取丹砂、雄黄、白矾、曾青、磁石做药。 刘据没有魏晋士人的喜好,也没有服食升仙的想法,他只是取了最后一种矿石。 以为他这是要拆穿某些人的鬼把戏? 不是。 刘据拆烦了。 他将太子宫护卫召集到一起,给他们演示了一遍‘神灵伟力’,又将矿石置于烈火中焚烧。 旋即,拥有伟力的神奇矿石变得平平无奇,这也是为何事后侍卫们重返山道搜查,种种神异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解了自己手下人的不安,收获了一波震撼,刘据挥手让他们散了。 是的,散了 转过身,刘据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之后该干嘛干嘛。 仲夏时分。 气温闷热,天上的云层沉甸甸,压得人心烦意乱。 最近诸事不顺,好像所有人、所有事都在跟自己作对,栾大看了一眼天空,扇了扇风,不耐烦道: “低调点,快走吧。” “是。” 今日出门,栾大没有用以往陛下赏赐的奢华车驾,而是选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只带了一名亲随,从侯府后门悄然离开。 一路穿街过巷,远离达官显贵们聚集的尚冠里,向着北边而去。 由于未央宫、长乐宫在长安城南,攀附心理下,南面多为官员、富人宅邸,而北面,则多民居。 藁街。 距离蛮夷邸不远的一处巷弄中,马车停下,见到来人,早就等在门前的一名男子哀叹道: “师兄,你可来了,我……” “闭嘴!”栾大斜了他一眼,“进去说话。” “是是。” 男子不敢怠慢,连忙往小院里引,栾大与对方入了正屋,屋中也没个待客的物件,那男子也不谦让。 抹了把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何故冒出的细汗,再次为难道:“师兄,你让我办的那件事,不成啊!” “怎么?” 栾大耐着性子,蹙眉道:“你从胶东国来投我,要钱财、要女人,甚至是要将来的前程,我哪一件没答应?” “嗐!” 下唇有颗黑痣的男子拍了拍大腿,欲言又止,好似不知怎么说,思量片刻,索性起身,爬到栾大身旁,低声道: “师兄,我怕呀!” 栾大看着自己这个其貌不扬的师弟,几次欲张口喝骂,都生生忍住,语气坚定道: “你怕什么?宗室里通奸的姐弟还少吗?太子阻我迎娶公主,无风不起浪,他为何阻止?” “你把风声传出去,有的是人信!” “可……”男子听罢,眼神躲闪,似是为难,又似是害怕,一个劲地抹额头汗珠。 “好了。” 栾大仿佛是看出他的心思,身体后仰,补充道:“事情办的隐秘些,没人知道是你做的。” “事成之后,我多给你一百金,再给你安排个肥缺。” “如何?” 男子不安地抚着脸上那颗黑痣,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栾大的耐心在被急剧消耗,若非显贵时间不长,手头就这一个堪用可信的人,他早就翻脸。 眼下忍了又忍,给对方再次提高价码,眼见他还是不松口,栾大语气中多了一丝危险: “师弟,我信你,才托付你办这件事,散播太子与卫长公主通奸的事宜,如今只有你知我知。” “你要不办,我恐怕有点难办……” 轰隆! 屋外一道雷鸣声乍响,吓得男子一哆嗦,他赶忙看向栾大,握住乐通侯的手,“做,师兄,我做!” “我做还不行吗!” 栾大在心底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挣脱开汗渍渍的手,他径直起身,“既然如此,最近不要再联系我了。” “谨慎点,等事成后,我给你在诸侯国谋个肥差,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有你享的!” “是是,多谢师兄!” 男子连连顿首拜谢,栾大见状一甩衣袖,走出了小院。 此时天空的阴云已然压下,大雨说到就到,栾大抬袖遮住发冠,快步钻进车舆,“回府。” “是,家主。” 夏日里的大雨又快又急,酝酿了数天的闷热天气在此刻达到高潮,一朝释放,风夹杂着雨,轰隆雷声伴随着闪电。 一股脑宣泄下来。 好一个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马车沿着藁街往东行驶,行了不到一刻钟,栾大察觉到异样,出声问道:“为何停下?”    “家主,前面有人拦路。”车夫模糊的腔调响起。 拦路? 栾大挑开车帘,凝神望去,街道前方唯有大雨倾盆,百姓早已各回各家,大街上哪有人? 不等他开口询问,高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妖人栾大!” “以粗鄙方术欺世诈民,扰乱朝纲,罪大恶极,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栾大闻言,心中顿生恼怒,从车舆里探出身,循声望去,只见在右方屋顶之上,正站着一人。 雨点打透他的衣衫,但狂风不止,硬是将其袖摆吹起,衣衫在风雨中飘扬飞舞,他身姿挺拔矗立。 若如谪仙人! 栾大透过磅礴的雨幕,聚精会神望去,待看清那人相貌,心中恼怒又盛几分。 他钻出车舆,不顾被打湿的衣角,朝房顶那位寒声道:“还以为是谁,原来是我赶出府的一个不入流。” “你如今得了失心疯?竟敢大言不惭!” 近些日子来投靠栾大的方士数不胜数,不是每一个人他都会收为门客。 此刻。 站于屋檐上、风雨中的这位,就是被拒之门外的一个。 “妖人狂妄!” 面对栾大的驳斥,谪仙人一手负后,一手指天。 “我登府门,只为验你虚实,旁观三日,已知你欺世诈民,大河决堤,朝廷救灾,合乎天理!” “你这妖人,冒充神使,欺瞒天子,罪大恶极!今日,我领天神法旨,诛杀于你!” 栾大听了唯有冷笑。 天神?在一个玩神的方士面前扯什么法旨? 可笑! 此刻风雨大作,雷电交加,瞧着确实很像神灵发怒的迹象,栾大瞥了一眼天际,心中鄙夷道: ‘这厮倒是挑了一个好戏台!’ 他如今已经上了岸、穿了鞋,不愿、也不屑跟对方一个泥腿子唱对台戏。 俯身便要回转车舆,可栾大弯腰时,却发现自己的车夫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人影。 栾大心底跳了跳,下意识朝四周张望。 临街商铺有不少人探头探脑,雨天里大喊大叫,属实新鲜,栾大见状,心中隐隐有股不对劲的感觉。 然而,迟了。 注意到天边骤然亮起一道白光,又在身前几丈劈下,立于房顶的谪仙人猛地放声怒吼: “雷公助我!!” 咔嚓——! 天边的轰鸣与吼声一同响起,但在那之前,几息前,一道雷霆已然劈中大街上的车驾! 天神发怒。 衣角湿透的栾大连个声响都没有,甚至向外张望的身子都未收回,直接从车驾跌落,跌入泥水里。 面孔朝下,动也不动…… 骤然遭了雷劈,电光还近在眼前,先前街道两旁探头探脑的百姓瞬间缩回头去。 空旷死寂的大街上,雨幕里,遥遥传来一道声音,“此为惩戒,再有祸乱天下者,必罚之!” 雨点哗啦啦的下,天空的轰鸣却渐渐停歇,如同完成了使命,与那谪仙人一同隐去。 不知过了多久。 躺倒的尸体旁出现一双脚,踢了踢,随后便是更多双冒雨来围观的脚印。 他们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留下一句句议论声于天地间飘散。 “这真是个妖人?” “他遭了老天爷雷劈,还能有假。” “嘿,快走、快走,碰不得。” 便是在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其中一位在车舆后方摸了一把,旋即没入街巷尽头,消失不见。 随之消失不见的,还有一支被狂风刮走的风筝…… 长安城外。 大雨中,两个披着蓑衣的汉子将一具尸体抛入坑里。 扑通。 谪仙人的尸体溅起一团水花。 跪在坑边的男子身体颤抖,哆嗦着乞求道:“饶了我,饶了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我……” 噗! 匕首捅入咽喉,男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那颗可以给他带来好运的黑痣,今天似乎有些不灵验。 尸体入坑,挖土填坑。 结束。 蓑衣人在城外换了装束,又从城北绕到了城南,由霸城门入,走横贯驰道,入长乐宫。 最后,抵达太子宫。 “殿下,事情做完了。”自从领了密探工作,就一直神出鬼没的金日磾躬身抱拳,禀道。 立于窗沿处的太子挥了挥手,金日磾自行退下。 刘据看着窗外的大雨,神情无悲也无喜,唯有心底喃喃:‘父皇,你教的,我记住了……’ (本章完) ------------ 第186章 他想劈死谁就劈死谁 心思起于山道遇火那日。 返回长安后,刘据命人做了些筹备,期间得知栾大要使的肮脏手段,刘据彻底下定了杀心! 战场上最怕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招数,而朝堂上,像栾大这般无所禁忌、乱来一气的人,最是危险。 他们既蠢又坏。 自持身份,就敢公然威胁一国储君,感知到危险,就敢往太子身上泼通奸的脏水。 留栾大在世上多活一天,刘据都如鲠在喉! 只是。 想杀一个皇帝留给自己杀的人,无异于虎口夺食,这并不容易。 刘据当然也可以像揭穿少翁那样,再次揭穿栾大,利用皇帝的暴怒借刀杀人。 但一次两次的,刘据真揭烦了! 身处这个神灵祭祀大行的时代,没了少翁、栾大,将来从这片土壤中,照样能继续冒出赵大、钱大、李大无穷尽。 难道刘据还要一次次的拆谜题? 他没兴趣,也没这个精力,打不过就加入,你们玩神神鬼鬼,难道刘据不能? 索性自己造出一个能驱雷杀人的‘真’神仙! 用魔法,战胜魔法! …… 未央宫,清凉殿。 琉璃帐隔开内外,皇帝在里头,绣衣使者在外头。 “午时二刻,栾大的尸体由中尉府收殓,未时三刻,中尉府查清栾大的身份、死因、经过。” “据乐通侯府下人交代,栾大今日离府是便装出行,事先无人知晓他要去哪、要见谁,只带了一个车夫跟随。” 绣衣汉子语无波澜,平铺直叙道:“臣验过栾大的尸身,体表除灼伤外,无其他伤口,内里也无中毒迹象。” “结合目击者所言,基本断定是雷击而死。” 听罢。 帐内端坐的身影动了动,“基本?” 绣衣汉子沉声道:“栾大的车夫不见了,事发后,臣也搜寻过那位引雷的方士,同样踪迹全无。” 两个大活人在长安城消失不见,用脚丫子想都知道,其中有做手脚的痕迹。 只是皇帝不关心这个,他更关心…… “弄清楚怎么引雷杀人了吗?” “臣无能!” 绣衣汉子单膝跪地,垂首道:“臣将栾大的尸体、车驾仔细查了数遍,并未发现异样。” “所以。”隐在阴影中的皇帝身体前倾,待光线照在刘彻脸上,方才看清他那毫不掩饰、浓郁至极的杀意! “你想告诉朕,天下真有引雷的神仙?他说劈死谁就能劈死谁!?” “臣不敢。” 绣衣汉子神情凛然,急忙解释道:“臣虽没有证据,但那引雷的方士绝无那般厉害。” “栾大死时,恰逢雷雨交加,况且他昨日出门很是蹊跷,像是被人在特地时间引到特定地点。” “臣料定,想引雷杀人,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一番话罢。 琉璃帐内安静了一阵,皇帝面无表情地靠回床榻,“想在长安城做到这些,背后肯定有人支持。” “那方士劈死栾大前,说大河决堤、朝廷救灾、合乎天理,看来背后发力的人很为朕着想。” “去查!” 皇帝低沉的嗓音在殿内传荡,“满长安城,能看透朕意图的人有几个?查他们近期都在干什么,查清楚是谁!” 归根结底,是要查清怎么引雷…… 不过这何其难,绣衣汉子自知,倘若事先没有布局,等到事后追索,只会难如登天。    再者。 能看透陛下心意的人,哪一个不是朝中巨头? 他们如果蓄谋动手,凭借自身的人力、物力,一夜之间,足以清除一切痕迹。 陛下此刻怒在心头,绣衣汉子唯有应了,只是这个任务何时有结果、能不能有个结果,天知道…… 况且巨头、巨头,是能随便查的吗?这个是陛下心腹,那个是陛下爱将,怎么查? 就比如当下。 幕后真凶正在冠军侯里做客,同席的还有当朝大将军,谁来查?以为人人都是江充啊? 如今世上还没有‘江充’这号人物,隐于暗中的绣衣直使也没有达到应有的权力顶峰。 总而言之。 该赴宴赴宴,该喝喝,一切如常…… “哈哈,殿下年纪不大,倒是海量。”正厅内,霍去病笑着打趣道。 刘据丝毫没客套,自饮自斟,又是一杯,现在他终于摆脱了蜜水,喝上了真男人饮品。 当下的酒度数不高,虽然不至于‘会须一饮三百杯’,三四杯刘据还是能招架的。 席上推杯换盏,笑谈一番。 还是卫青最先放下酒盏、敛去笑意,正色道:“近期不管殿下出宫,还是去病出府,都仔细些。” 这话一说。 厅内数人神色各异。 昨日城中的‘天雷劈人’事件,今天已经传的满城风雨,在座几位都知道。 不过知道归知道,霍去病却挑眉以对,眼中甚至有些跃跃欲试的意思。 而刘据,他一脸不以为意。 “我知道去病不信这些,殿下也不喜方士,可有些事情,不能尽信,也不能不信!”卫青郑重其事道。 大将军能给出严厉的警告,一则,是作为长辈,出于对晚辈的关心,他得提点到位。 二则。 也是因为卫青自己,受了他人提点! 何人? 中散大夫,公孙卿。 有道是无知者无畏,知而深深畏,在方士界混了半辈子的公孙卿,骗人的戏法见得多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可他这辈子,还是第一回听说引雷霆杀人!最关键的在于,人真的被杀死了! 简直骇人听闻! 公孙卿已经无法想象这是何种仙家手段,以至于他最近给太一神上香时,都虔诚的五体投地。 “喔……” 卫青说完公孙卿的警告后,坐在对面的霍光想了想,应和道:“早间听闻有方士逃离长安,恐怕也是生惧。”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长安百姓还在对天打雷劈津津乐道时,前些日子齐聚长安的方士们已经四散奔逃。 不逃难道等死? 没听引雷劈死栾大的前辈放言:‘再有祸乱天下者,必罚之!’ 雷罚,可是要命的呀! 警告意味很足,在门道里看事儿的方士很识趣,不走更待何时? 只是很可惜。 “陛下已经命有司将一众方士捉回,听陛下的意思,都会以‘欺君’名义弃市。”霍光语气平静,补充道。 听到这儿,霍去病脸色正式了几分,刘据倒还是那副老神在在、满脸不在乎的吊样。 不过。 等霍光下一句出来时,即便是装模作样的刘据,也挑了挑眉头。 (本章完) ------------ 第187章 你就说妙不妙吧 霍光道:“陛下颁布诏令,废除乐成侯国,乐成侯丁义不日便会被弃市。” 乐成侯,丁义。 他有个姐姐嫁给了胶东康王,也就是现在的康王后,当初栾大入京,康王后托人举荐,托的那个人,就是丁义! 栾大冒充神使,欺瞒天子,罪大恶极。 举荐他的乐成侯,同样罪责难逃,严惩不贷! 没错。 皇帝全盘接收了‘谪仙人’的说法,甚至有所扩充,为了将栾大死死钉在耻辱柱上,顺手搭进去一个乐成侯…… “父皇还是那个父皇啊。”宴席散后,回宫的车驾内,刘据自言自语的念叨了一声。 这时,依偎在他手边的史良娣疑道:“嗯?陛下怎么了?” “奥,没什么。” 刘据笑道,收回思绪,看向身旁的少女,“你们在后宅聊的如何?” 今日霍去病宴请,并非无的放矢。 前不久,霍光将自己的妻子接到了长安,是他在河东郡时,家中父母给安排好的婚事。 婚礼在河东郡早已办过,现在只是将人接到长安来居住,作为长兄,霍去病得替着张罗张罗。 再来一次流水席不至于,把相熟的亲友请来,一起用个宴、见一面便可。 这才有了刘据赴宴。 他们在前厅,女眷在后宅,舅舅卫青带着平阳公主,刘据则带着史良娣一同来的。 别问为何不带李良娣,问就是:老霍家跟老李家犯冲…… 眼下。 见太子问起,史良娣重新拾回话头,兴致勃勃道:“席间公主赠给东闾姐姐一副首饰,也送了我一个发簪呢。” “殿下看。” 少女偏过头去,盘成高髻的秀发上正插着一根坠有玉珠的发簪,一晃一晃,煞是可爱。 “嘻嘻,漂亮吧?” 面对史良娣的笑问,刘据连连颔首,应了一句,随后才提及正事,“你可问了霍光妻子姓名?” “奥,问了。” 少女有些懵懂,不知殿下为何执着于人家的名字,但她还是应道:“东闾姐姐名:汶。” 当下社会风气,女子的名,不能随便打听,从婚姻六礼中的第二礼‘问名’中,就可窥视一二。 问名。 即,夫家托媒人问女方的名字、生辰八字,用于占卜婚事的吉凶。 尤其是女子未成婚前,名字大多都只有家人知晓,纵然成了婚,外人一般也不会知道她们的名。 比如霍去病的妻子,霍杨氏。 刘据现在也只知道她是杨氏,不知名字,并非不能查、不能问,只是这样不礼貌。 可今天。 对霍光的那个妻子,刘据得不礼貌一回。 没办法,小霍在律己、治国方面都是顶呱呱,但在治家、律老婆方面,有很大问题! 偌大一个霍家,被一个女人搞灭族了,刘据不印象深刻都不行。 不过他只能确定一个‘显’字。 霍显、霍显,前面那个霍字是不是历史尊称有争议,那位名‘显’的女子是不是霍光原配,也有争议。 但等‘汶’字出来。    刘据便知道,历史上那位毒杀皇后的霍显并非原配…… 车舆里。 刘据凝眉思索片刻,搂着怀中少女,“你跟孤详细说说,霍光是不是还纳妾了,是何姓名?” 史良娣闻言,目光怪异地盯着太子,什么意思? 嗐。 没什么意思。 就是今天赴宴前,刘据灵光一闪,脑海里冒出来一个念头。 不管霍光的现任妻子是谁,他将来都有可能拥有一名名‘显’的妻子,这属于薛定谔的妻,不可控啊。 巧了,巧了不是! 现在刚好有一个知根知底、身家清白、腰缠万贯、坐拥封地、秀外慧中、身份高贵、又想嫁人的好女子。 没错。 正是刘据的姐姐——卫长公主! 霍光今年刚满二十,卫长公主也才二十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年龄很般配嘛,至于改嫁……那有啥。 如果能拉拢成,他们俩就都属于二婚,谁也别笑谁。 再者。 刘据姐姐可是坐拥富庶盐邑的大富婆,更是刘据老娘的心头好,如果霍光娶了卫长公主,属于亲上加亲。 以后小霍就是纯纯的外戚,好处多多呀! 有公主在后宅镇着,什么名‘显’的妖艳贱货,休想上位,这等好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好吧。 当然了。 以上都是小刘给小霍分析的,刘据还恬不知耻的认为,他冥冥之中帮了霍光、帮了老霍家一个大忙。 至于霍光娶了自己的姐姐,在自己的战车上绑的更紧…… 不重要,根本不重要。 喜欢助人为乐的太子殿下,把霍光现任妻子、两房小妾都打听清楚后,也不管里面没有名‘显’的女子了。 越盘算越觉得有搞头,回到太子宫屁股都没坐热,抬腿去了未央宫。 给人介绍婚事的活计,还得请老娘出马。 椒房殿,等皇后听完儿子的想法后,卫子夫怔然片刻,问了一句:“你是认真的?” 岂能有假! 刘据板着指头,给皇后好一通分析,从亲上加亲,说到小霍怎么怎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前途光明。 又说这样的好女婿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对阿姊更是大有好处! 嫁给小鲜肉、潜力股,总比让父皇从勋贵里再随便挑一个阿猫阿狗好吧? 薛定谔的女婿,不可靠啊! 可能是想起某个刚被雷劈死的家伙,卫子夫心动了,只是她还有一丝疑虑:“公主夫婿需从列侯中选,霍光……” “你父皇能答应吗?” 霍光的确没封侯,但他有一个封了侯、牛逼到不行的兄长呀。 昔年因为卫青的军功,皇帝能一口气给卫家三个小娃娃全都封侯,现在还不能因为霍去病,给霍光通融通融? 就这般。 皇帝还在急吼吼找幕后黑手呢,却没曾想,‘黑手’已经潜入皇宫,又掀起一股……不是妖风,是喜风! 当卫子夫找到丈夫,跟他说了此事后,皇帝跟先前的皇后一样,也愣了愣,旋即疑道: “诶?” “妙啊。” 且说,皇帝的这一声‘妙’,包含的意思可深了。 当初皇后来找自己,言说要撮合平阳公主和卫青,那时刘彻就想到,卫青已经封无可封,正好把朕的姐姐嫁去。 既是加恩,又能增进卫氏与皇家的情谊。 现如今。 把朕的女儿嫁给去病的弟弟,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本章完) ------------ 第188章 贤内助 继皇后、皇帝之后,被刘据‘灵光一闪’震惊到的人,是一个半当事人。 一个,是指要娶公主的霍老二。 那半个,指霍老大。 不出刘据所料,在发觉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霍光很妙后,皇帝压根就没有将‘霍光非侯’视为阻碍。 他都无需向外解释什么,天下人自己便会找到说服的理由——冠军侯。 二十六岁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委实太显赫! 在霍去病的光辉笼罩下,他弟弟霍光无需列侯的爵位,就能坐拥列侯的尊贵。 迎娶公主,绰绰有余! 在这场由‘灵光一闪’引出的婚姻中,震惊了皇帝、皇后,震惊了冠军侯、尚书仆射,甚至让朝臣们也微微侧目。 然而。 婚姻是男女双方的事情,这场政治联姻中的另一位当事人,她理应也有些情绪上的波动。 可卫长公主发现,她在得知自己即将嫁给霍光时,心中并没有震惊、惊喜、喜悦等等剧烈的情绪。 她只感到一丝淡淡的庆幸。 然后,心平气和的接受了事实…… 生在皇家的公主是幸运的,因为她们从小衣食无忧、身份高贵,同时,她们也是悲哀的。 当公主可以谈婚论嫁的那一刻,她们从小得到的种种优待、益处都会告诉她们一个残酷事实—— 该付出代价了! 被皇室送出去联姻,就是代价。 政治联姻的一切,都是为了政治,所以公主的夫君可能是个匈奴人,也可能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亦或者,是个招摇撞骗的方士…… 生在民间的女子,尚有卓文君为爱情私奔,最后终成眷属的桥段,但生在皇家,没有爱情可言! 卫长公主是幸运的,在她第二次婚姻中,因为某些人做了某些事,现如今,她又是庆幸的。 七月,癸卯日。 宜搬迁、求子、成婚。 是日,当朝尚书仆射兼侍御史霍光,迎娶卫长公主,天子赐宅邸一座,黄金万斤…… …… 潇潇雨落,细丝打在飞檐翘角,凝成一颗颗雨滴从瓦片滚落,又砸在殿宇梁柱旁的泥土里,润物细无声。 廊檐下有两名内侍闲来无事,正嘀嘀咕咕的议论着,陛下原定今日去阳陵祭祀先帝,现在不去了,怕不是…… “嘁!” 路过的魏小公公嗟了一声,引得两个内侍连忙噤声。 魏胜目光阴寒,盯的两人跪下磕头不止,随后他才捧着文册迈入甲观殿。 楼台之上。 此刻静悄悄,除了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就是研墨动笔的窸窣声,魏小公公轻手轻脚靠近书案,将一沓文册放下。 “刚才下面怎么了?” 刘据目光看着一封信,出声问道。 魏小公公眼角余光扫过太子身旁的两位贵人,躬着身,低笑道:“回殿下,奴婢教训两个偷懒耍滑的。” “惊扰了主子,倒是奴婢的罪过。” 刘据提笔在信纸写下几字,盖了私印,将其递给小太监,“宫里的事你看着办,把这份信尽快送到东郡。” “是,殿下。” 魏小公公双手接过,退了出去。 等他离开,在刘据左右服侍的两个少女才开口,李良娣看着小太监离开的方向,哼哼道:“这家伙,还防我们?”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氏数代人都心直口快,落在李氏女子身上,依旧心直口快。 左边研墨的史良娣童心未泯,吐了吐舌头,连连附和,“就是嘞就是嘞!” “好了。” “跟个奴婢较什么劲。”刘据随口应了一句,又拿起一件信封拆开查看,随即阁楼中重归安静。 刘据要处理的政务不多,水衡都尉那一摊子是大头,按时按点都需审阅张贺递上来的奏报。 除此之外。 在南方诸郡的王衡,还有东郡的蔡成,时有信件寄来,刘据都需看过后,一一回复。 蔡成的信件多是讲治水进度、报平安还有问候,刘据只回了几字,不过王衡的回信,刘据写了很多。 有事关农耕的,也有让他帮忙提携提携大舅哥的。 呼。 吹干笔墨,用印封存,刘据的政务便算完成大半,还有一小部分,他打算培养两个小秘书干。 嘟嘟。 刘据身体后仰,抬手点了点魏胜抱来的文册,“这些【春风楼】的账目,你们过一过,算算盈亏。” “看看有没有管事中饱私囊。” “我们?”原本静静跪坐于两旁的少女相视一眼,又齐刷刷看向太子,水盈盈的大眼睛里全是疑惑。 成为太子妃嫔这么久,太子宫里是个什么情形,她们也知晓了个八九不离十。 开遍大汉各郡的食肆春风楼,就是太子宫的钱袋子,殿下现在交给她们过目? 这…… 合适吗? “放心做。”刘据知道她们在想什么,挑明道:“要是做得好,以后【春风楼】就交给你们两个打理。” 二女听了这话,还是较为成熟的那位斟酌道:“殿下,我们恐怕……呀!” 李良娣话到一半,忽然被人一把扯进怀里,犹如初被临幸的那个夜晚,刘据一手搂着腰肢,一手挑起她的下颌: “孤说你们能做就能做,你有意见?” “殿下~” 怀中少女被吃豆腐的次数多了,本该习惯了,可此刻太子霸道的言语、还有身侧娇呼的好妹妹正盯着。 李良娣身子一阵发软,脸颊绯红。 见降服了她,刘据才提起旧事,“孤说了,在这太子宫你们就是孤最信任的人,没有什么恐怕不恐怕。” “现在只是让你们盘盘食肆,以后若是表现良好,你们想舞枪弄棒孤都支持!” 这话一说。 李良娣眼睛放光很好理解,在旁娇羞的史良娣也直勾勾望来就有点意思了,二女抱住太子的胳膊,激动道: “殿下,真的!?” “假的。”她们沮丧的表情还没出来,只听刘据又道:“再磨磨蹭蹭,擦枪走火倒是真的。” 史良娣对这句话一知半解,还未反应过来,另一边胸脯颇具规模的李珆立即嗔了一眼。 “别闹。” 办正事时,刘据还有点定力,前提是别玩火,他让二女坐好,跟她们说了说交心话。 让二女接触一些庶务,做事情不是目的,锻炼一下才是,免得养成个不知人间疾苦的金丝雀性子。 刘据是有培养贤内助想法的。 再有一点,也是他近期才察觉到。 (本章完) ------------ 第189章 皇帝有点急 刘据最近忙着牵红线,牵完红线又忙着参加婚礼,婚宴过后,小霍……好吧,现在是姐夫。 咳。 姐姐跟姐夫都知道是刘据从中撮合的,事后又宴请过刘据几次,他肯定不能不给面子啊。 宴席得带女眷,可带,就只能带史良娣。 一次两次尚可,次数一多,刘据的后宫有点变味,有点朝甄嬛传那个味变。 没办法。 同为良娣,刘据偏袒过甚,一方喜悦得意,另一方吃醋不满,很正常,为了‘阴阳调和,万物皆宁。’ 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们找点正事干,别一天天闲得发慌、逮着后宫那些鸡毛蒜皮翻来覆去的噘磨。 本来就是嘛。 入宫的女子哪一个不是青春靓丽、芳华正茂,入宫时单纯的像朵花。 等到一群女子窝在深宫里啥也不干,每天除了耍心眼子宫斗还是宫斗,斗个几年,白莲花也得斗出个心机婊。 总之! 为了维护自己后宫的纯洁性,刘据将以上这番话,全都挑破了告知两位妃嫔。 “不管是不是歪理,也不管对不对,反正你俩最近暗暗较劲,孤一清二楚。” 刘据仿佛没察觉到少女的身体紧绷,还一手拉住一个,先对史良娣说:“你最近听话了许多。” 转过头,又对李良娣道:“你最近服侍孤很……呜!” 太子话没说完,极为放肆的两双柔夷就捂了上来,嘴里只剩下阵阵呜咽声。 无他。 再不捂住,某些羞死人的话就要蹦出来。 羞归羞,闹归闹,在刘据一贯的流氓手段调解下,他再次把二女拿捏的死死地。 正所谓家和万事兴。 刘据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摆平后宫那点事儿时,悄然化解了一次……不能算危机,顶多算麻烦。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汉武阳候听闻太子出入都只带史家女,冷落自家孙女。 啊呀呀呀! 李老头哪里能忍! 立刻在朝堂上跟霍去病杀的天昏地暗,这一次修闭口禅的卫青都躲不过,李广愣是将其拉进战团。 一个打俩,就是这么牛逼! 吵到最后,卫青都受不了了,他差点就跑去太子宫,让自己那个外甥把一碗水端平,免得殃及别人…… 这都什么事儿嘛! 好在刘据调整的很快,他的应对也逐渐扩散出去,李老头见太子收到了自己的信号,随即抹了把嘴,鸣金收兵。 喧嚣了数日的朝堂,终于安静下来。 一番看似是闹剧的事件结束之后,严肃的来了。 未央宫。 宣室殿。 常朝朝会上,宦者令提气尖声道:“调郎中令李广,为车骑将军,位比上卿,加侍中衔!” “迁平乐侯李敢,为中尉!” 大殿左侧,李广、李敢父子同时出列,沉声道:“谢陛下!” 此次加封,诏书特地点明,车骑将军只在骠骑将军之下,李氏如今又有了一个九卿之一的中尉。 皇帝是何用意,不知…… 李广从郎中令一职卸任后,接替他的人选姓徐,名自为,是一名与朝中大员都没有任何关联的边军将领。 “开始议事吧。”    宣布完诏令,龙榻上的皇帝挥了挥衣袖,示意正常朝议。 刚才的人事任命并未影响到大将军卫青,他神情镇定,不徐不缓起身奏事。 大将军开口,定然与军事有关,说起军事,十有八九就是与匈奴有关,这一次也不例外。 作为汉朝的大敌,时刻保持关注是必须的。 卫青例行汇报了匈奴内斗的动向,之后,御史大夫石庆出列,讲了大河治水的进度。 政务依然多如牛毛,一条条过。 直到。 廷尉王温舒启奏,请设立告缗! 简单解释一下,告缗,是在对商人征收的赋税‘算缗’基础上的一件措施。 商人算缗钱缴纳不实、有藏匿,他人可告发,告发者可得被告发者的一半财产。 之所以要解释,因为皇帝听了奏请后,没有问公卿的意见,而是直接问了刘据! “太子,你怎么看?” 话罢。 殿内稍微有些骚动,这好像是陛下第一次在朝堂上征求太子的意见吧? 一直旁听的刘据闻言,也有点诧异,不过他很快回过神,坐直身子,拱手道:“回父皇,儿臣以为可行。” 此时此刻,只有这个答案。 因为王温舒能提及这个法令,必然是跟皇帝通过气,而且皇帝还同意了,否则不会拿到朝会上说。 这时。 刘据表完了支持的态度,接着道:“不过施行之前,儿臣以为当出台详细法令,并且选廉洁、公正的官员监督。” “不可使告缗闹得人心惶惶。” 太子说完,大殿内众臣或点头、或摇头,只是他们的议论声还未起来,龙榻上的声音已经到了。 “陈词滥调!” “谁廉洁、谁不廉洁?怎么选?空泛没有一点作用的废话!”皇帝冷声评价道。 不等大臣们对这番犀利言论错愕,皇帝直接拍板:“着廷尉负责监督,大农令、少府负责管理告缗钱。” “下一件!” 皇帝今天好像有点急,不与公卿们商议,也不讲虚头巴脑的,径直下一件、下一件。 继续下一件。 而自打开了询问太子的头,后面的政务,十件里有八件都要问太子的意见。 刘据的回答有一点和稀泥的迹象,基本全是训斥,等刘据憋着气,发表点自己的见解时,迎来的又是更猛烈的批评。 关键是。 被骂了,刘据还没法说理去,因为皇帝老子骂得对,你说气人不气人? “西域商队的胡人在长安闹出事端,怎么处理?” 虽然此刻宣室殿内的重臣很多,但他们都知道皇帝不是在问自己,在多次的问答环节中,臣子们已经适应了—— 自己提出问题,皇帝转述问题,太子回答问题。 最后。 以太子挨骂收尾。 当然,现在这个问题还在第三步,刘据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回父皇,胡人在我汉地,就当守汉法!” “一切依汉律,严惩不贷!” 终于。 皇帝站起身,唯一一次肯定太子的回答:“就按太子说的办吧,退朝。” (本章完) ------------ 第190章 仲卿,我们老了 散朝后,百官三三两两相继离去,只是宣室殿外的台阶上,时不时有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传来。 大臣们的嗡嗡声随着身影渐行渐远,可作为被议论的对象,刘据却脚步缓慢,目露思索,心说: ‘后遗症来了?’ 没错,天打雷劈的后遗症来了。 迟迟找不到弄死栾大的人是谁,对‘引雷杀人’依然两眼一抹黑的皇帝生出了不安全感,从而有了些应激反应。 下雨天不出宫,仅仅是其一。 擢拔一个边军将领担任郎中令,承担贴身护卫之责,便是其二。 不过。 刘据只猜到了一半。 更换郎中令能理解,提拔李氏父子也差不多能想通,但皇帝老爹突然发了疯似的敲打自己是怎么个事儿? 他暴露了? 并没有,刘据猜不透的另一半,仍在那‘应激反应’中,他用魔法战胜魔法产生的影响,其实远没有结束…… “殿下,殿下!” 台阶上,宦者令拘着笑脸,恭声喊道:“殿下留步,陛下着您去承明殿。” 听到这声传唤的人不少,原本想来找太子说几句话的两位大司马闻言,默默驻足。 刘据循声转过头去,待老太监走近,他故作疑惑道:“父皇召我?宦者令可知有何要事?” “哎,咱家一个做奴婢的,哪敢揣摩圣意。” 话虽这么说,可如果真的事关重大又敏感,老太监估计连一个字都不会吐,现在扯了一串,说明事儿不大。 而且也不敏感。 “宦者令客气了,你与父皇几十年的关系,何谈揣摩,方便的话,讲讲?” “呵呵,殿下抬举。” 两人往后殿行去,老太监的声音也慢慢消失在回廊间,“不打紧,陛下就是唤您去处理些政务……” 事实的确如此,皇帝喊太子去承明殿,确实为了处理朝政——朝廷的政务! 只是在那之前,皇帝把刚才朝堂上的事情,揉碎了、掰烂了,又给刘据讲了一遍,顺便训了一通…… 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 之后的几天里,无论内朝、常朝,还是下朝,刘据都狠狠体验了一把被雕琢的痛苦。 朝会上。 皇帝动不动就是:“太子,你怎么看?” 要么就是:“妇人之见,短视之见,小儿之见!” 等到下了朝,父子俩单独在承明殿内,好家伙,训的更难听,刘据批阅十份奏疏,能被打回来九份。 猛然提升的压力,给刘据的感觉,就好比…… 上战场。 如果说皇帝以前让太子接触到的权柄,类似战前的后勤调度、排兵布阵、战场侦查等等,属于练手的过程。 那此刻的‘训训训’,就是擂鼓吹号角。 直接准备冲锋了…… 皇帝老爹突然来这一手,搞得刘据很想问他一句:“父皇你是不是得了什么毛病?” 老刘今年四十有一,在大汉朝,这个年龄能自称一声老夫,也基本到达了寿命平均线。 往前,文帝、景帝都是四十多逝世。 往后。 西汉数代皇帝中,就没有一个活过五十岁,到了东汉……东汉幼儿园不是开玩笑的。 除了第一个中兴皇帝刘秀,和最后一个禅位皇帝刘协,中间十几位,没有一个活过五十岁。 但是! 大汉短命的皇帝再多,其中也不会包括当今天子,刘彻的长寿,在整个皇帝圈都是数一数二。    现在猛地给刘据上强度,怎么个意思?父皇你要么有点毛病,要么就是…… 想退位? 事实证明,刘据白日梦做的挺美。 未央宫,沧池湖畔。 太子正在承明殿当牛做马的批阅奏疏时,湖中假山上的水榭亭台里,有两人正在下棋攀谈。 “道家先贤曾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治国之道陛下比臣精通百倍,臣观之,陛下近来似乎急切了些?” 卫青落下一子,闲聊般问道。 坐在他对面的刘彻目光盯着棋盘,言语轻松:“太子堪用,朕也放心,难免急切了点。” 嗒。 一颗黑子落入棋盘。 轮到卫青下子,他却没有看向棋局,反而抬起头,朝皇帝笑道:“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何必着急。” “别人说这话就罢了,仲卿你可说不得。”刘彻也丢下棋子,抬眼去看自己的小舅子兼姐夫。 卫青,字仲卿。 自从你娶了我姐、我娶了你姐之后,君臣二人间的谈话氛围愈发随意。 眼下。 皇帝索性起身,双手负后,眺望着远处的湖面,“朕初登基时,踌躇满志,打匈奴、理诸侯、改财政。” “一件件、一桩桩,如今都度过去了,你成了大将军,朕也做到了一言九鼎,可这些,花费了朕整整二十五年!” “仲卿,我们老了。” 听罢,已经年过四旬的卫青默然不语。 是啊。 不知不觉间,曾经风华正茂的君臣二人,早已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皇帝语气幽幽,“朕总想着,自己多做一些,以后太子继位,能少做一些。” “打匈奴穷兵黩武,理诸侯刻薄寡恩,改财政与民争利,天下人对朕这个天子表面敬畏,实则恨之入骨。” “朕都知道,骂名朕来担。” 卫青神色动容,涩声道:“陛下,何苦这般……” “不必多言。”刘彻目光睥睨,径直打断道:“有些事,总要有人做,朕从不后悔!” 说着。 皇帝转过身来,神情多了些真挚。 “仲卿,朕要做的事情远不止于此,二十五年,朕在长安困了二十五年,是时候出去走一走了。” 出巡的念头并非皇帝心血来潮,而是早有打算,确切来讲,很多年前他就有了去看一看大汉河山的想法。 但正如皇帝自述。 他被困在了长安这方寸之地。 建元年间,跟太皇太后斗法;元光年间,跟丞相、朝臣斗法;元朔年间,跟匈奴、诸侯王斗法。 元狩年间,跟匈奴、天下人斗法! 斗了大半辈子,皇帝终于一言九鼎,但刘彻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要去看的风景还从未去看过。 他要出去走走。 说是去实现自己的愿望也好,向天下人传达自己永不服输的信念也罢,皇帝都决定了。 今年。 他要东巡! (本章完) ------------ 第191章 由不得她们天真烂漫 太子宫,偏殿。 此刻也有两人在交谈,并非君臣挚友,而是父女。 李良娣亲自为父亲斟满一杯茶,目光低垂,“父亲当劝一劝祖父,有时不要和两位大司马闹得太僵。” “以免殿下难做。” 李敢嘴角讪讪,接过茶杯,“你祖父的脾气你还不了解,为父哪劝得动。” “之前听说你受了冷落,他难免有些火气。” “再者……” 说到这儿,李敢抿了口茶,低声道:“我们与卫、霍两家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 李珆入太子宫的前一天,李广和她说过一些内情。 诸如李姬、李蔡、李息的旧事,以及陛下早在几年前,就曾暗示过选一名李氏女作太子妃嫔。 所作所为,用李广的话说,就是—— 干卫氏! 李老头粗犷惯了,表述时也是毛毛糙糙,不过听在李珆耳朵里,她却小心记了下来。 女孩子本就心思细腻,成熟的早,等入了深宫,心思自然而然又更重了几分。 即使太子有意营造轻快愉悦的氛围,为了迎合太子,两位妃嫔也时不时表现出羞怯、嗔恼的反应。 但是。 表面的气氛,并不能改变她们入了深宫的事实。 大汉朝的妃子,从不是一个人单独存在,当牵扯到她们身后的家族时,党争、派系斗争、利益纷争。 争争争。 由不得她们天真烂漫! 入宫以来,李珆了解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每当夜深人静后,她总会独自一人思量。 思量自己这个陛下几年前就钦定的太子妃嫔,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又要承担什么使命。 最重要的。 是自己应该和太子殿下如何相处。 她,姓李,名珆。 生来就是李氏女,还未出嫁,已经成了皇帝制衡卫、霍两家的纽带,成了一件被人利用的工具! 李珆没有哀怨,也没有不满,意识到自己的作用后,她坦然接受了命运,入宫,为妃,服侍太子。 命运垂怜。 似乎是为了补偿,李珆没有遇到一个把自己当作工具的太子,在这层层高耸的宫墙殿宇中,她被当作了人。 可以自由呼吸的人。 李珆很珍惜这份自由,所以她不想和太子殿下貌合神离,她想做到殿下口中的同心同力! 只是。 说一千道一万,都有一道坎要迈——她是李氏女,太子的母后、舅舅、表兄,是卫霍。 那个陛下命李氏去平衡的卫霍! 偏殿中。 李良娣手里摆弄着茶具,脑中思绪翻飞,过了片刻,她语气轻柔道:“李氏与卫霍的关系,女儿自然知晓。” “陛下之命不可违,只是期间的尺度,需得有个把握,不能让殿下难做。” 她说了两遍‘难做’。 李珆看向自己父亲,歉意一礼,恳切道:“父亲,太子宫中的儿女情长,还望家中莫要再管,那不是在帮女儿。” “次数多了,会让殿下恶了李氏。” 更会恶了她这个良娣! 既然祖父选了自己入宫,李珆也入了宫,有些话,就不得不说明白。 李敢闻言,神色顿时凛然。 “这……” 有些事不说还好,犹如雾中看花、水中捞月,可别人一点破,瞬间就能品出其间真味。    谁愿意自己私宅里的事儿被外人插手,更何况还是拿到朝堂上吵闹,弄得沸沸扬扬,一次、二次也就罢了。 第三次。 再厚的情谊也有用光的那一天! 见父亲脸色大变,李珆方道:“父亲莫怪女儿说的重,祖父与父亲如今都身居高位,需谨言慎行。” “受了皇命,李氏自是要与卫氏对立,可对立,也要因为国事、朝政敌对,而不能因为后宫争宠私斗。” “前者是公,是为陛下,后者是私,要顾太子。” “切不可弄巧成拙!” 李敢今天是顺道来看望看望,气定神闲的来,却是寒毛直竖的走。 平乐侯忧心忡忡的回了府,去跟自己父亲讨论,怎么把握期间的那个度了…… 等他走后。 李良娣独自一人品着茶,眼神放空,心思内敛。 家中这次的担心,实际上是多余了,太子殿下经常带着史妹妹出入,没什么大不了。 她并未放在心上。 妃嫔的身份,不是跟着出入几次就能改变的。 李珆吃醋,还表现出来,不过是因为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也彰显些小女人的特质。 ‘呵呵。’ ‘史妹妹是个聪明伶俐的性子,跟我也有默契,都只在房事上较劲,没弄出些其他的来。’ 太子希望后宫和睦,她们都能感受到,没谁会不识趣。 顶多。 偶尔撒撒娇,争风吃个醋,添加点情趣罢了,这样男人调解起来,也有成就感。 念及此处,李良娣忽然嫣然一笑,跪坐在那儿身姿动了动,臀部后翘,愈发圆润了几分。 就在她练习坐姿时,殿外传来女婢的呼喊声: “良娣,殿下回来了。” “是吗,快,备洗漱用具……”李良娣眼神一亮,起身朝外行去,边走边吩咐道。 刘据回到寝宫时,夜色已经朦胧。 他累坏了,真心累坏了,一回宫就躺倒在床榻上。 老刘简直疯了,把各郡太守的问候奏疏都拿出来让刘据批阅,批就批吧。 他还在旁讲这个太守是哪家、能力如何、品行如何、跟朝中哪位大员有牵扯。 大汉太守可茫茫多啊! 刘据一遍没记住,立马就是一顿批! 今天小刘差点没忍住,老爹你要退位就直接说,等我登基了慢慢学行不行?你急个啥!? 皇帝急着东巡。 七月上旬,天子去往位于京畿地区的雍县,祭祀五帝。 与此同时,东巡的诏令也随之颁布。 直到这个时候,刘据也终于明白了皇帝老爹最近一段时间为何压榨自己。 不是想让刘据登基,而是要让他监国! 皇帝出巡的心情是迫切的,七月中旬,由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亲自率领五万北军跟随。 同行者还有车骑将军李广、郎官司马迁、尚书仆射霍光、侍中上官桀。 中散大夫公孙卿等! 留太子刘据监国,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御史大夫石庆辅国。 随后。 正式拉开武帝东巡的序幕…… (本章完) ------------ 第192章 可喜可贺呀 天子说走就走,走的干脆,走的利索,独留下太子面对纷杂的政务。 头几日。 可能是还未适应当家做主的角色,也可能是深感责任重大,刘据事必亲为、锱铢必较,使得他有些手忙脚乱。 这也在情理之中。 皇帝老爹没离开前,刘据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抱怨、腹诽,可等到皇帝真的离开,由自己监国,刘据会打起十二分的谨慎态度对待。 此刻,他的一言一行,可能都要影响到成千上万人的生计,乃至生命。 怎么严肃都不为过。 连轴转了数日,等刘据体验到了治国的不宜,御史大夫石庆才笑呵呵地站出来,替他排忧解难。 景帝时期,朝廷直属郡有四十三个,王国二十五个,等到当今天子开疆扩土、推恩诸侯后。 现在。 大汉朝廷直属的郡已多达八十余个! 八十多个郡,就代表有八十多个太守,再加上十几个王国国相,意味着,需要天子直接统管的地方官员,已达百人! 如果再加上数百京官…… 嗬。 不上手不知道,上了手,刘据才晓得老刘后期为何要将天下分为十三个监察州。 中央朝廷、郡、县,三级行政体系下,杂务多入牛毛,关键其中大多还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属实耗费精力。 好在有前太傅帮忙,将政务分出个轻重缓急,刘据这才有喘口气的功夫。 唉。 只监国了几天,刘据就顿感——想当个好皇帝,真不容易啊! 他还没搞骄奢淫逸、酒池肉林,倒是先当上了起早贪黑的牛马? 简直没天理…… 宣室殿。 御案左侧另置的一张软榻上,太子已经坐定,原本宦者令站的位置,如今也换成了魏小公公。 “殿下,时辰到了。”尚书令张安世恭声道。 “嗯。” 刘据点点头,示意让大臣们入殿。 皇帝在时,他总是朝会最后一个进场的,但刘据不行,身为储君,该有的谦逊得有。 不多时。 以霍去病、石庆为首的二千石以上朝官,陆续进殿,拱手见礼后各归各位。 依旧是那个传统,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五日一次的常朝朝会,刘据没有动,与往常一样按时召开,不过内朝…… 刘据不再召开内朝。 他召开,小朝!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内朝,是皇帝的专属,参与者都是皇帝近臣。 皇帝离京时,把近臣带走了大半,公卿里也有数人随驾,此时长安凑不齐近臣、也凑不齐公卿。 刘据只好照猫画虎弄出一个‘小朝’,召长安二千石以上的京官参与。 今天正是第一次…… “东郡太守日前上奏,有了上林寺工辅佐,大河筑堤的进展良好。” 御史大夫石庆率先开口,捋着胡须,替自己学生暖场道:“呵呵,此事还要多亏殿下的举荐。” “可喜可贺呀。” 上林寺工蔡成,墨家子弟,太子的人。 听到御史大夫的话语,刘据笑着表示不敢居功,臣子们却纷纷拱手道贺。 一片其乐融融。 石庆之后,大农令孔仅也捧了捧场,将搜粟都尉王衡在南方诸郡的成果,亩产增加、税赋增多,都提了几句。 又引得殿内大臣们一阵恭贺。    气氛合该如此。 陛下出巡,太子受命监国,这段日子本就是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时间。 都别找事,臣子放心,太子舒心,陛下在外也能宽心。 何乐而不为? 按说呢,这个共识是没有问题的,属于当下宣室殿内的君臣双方,都希望达成的一个愿景。 然而。 在放心、舒心、宽心这‘三心’中,有三种人物,而最后那一种人物的宽心,其实是刘据和大臣们的一厢情愿。 皇帝可没说过自己想宽心。 他不需要! “殿下。”就在一片和谐的氛围中,廷尉王温舒面色庄重,拱手道:“臣有事奏。” “爱卿请讲。” 刘据仍沉浸在君臣相宜的乐呵中,笑道。 下一刻,只听王温舒沉声道:“禀殿下,右内史义纵破坏告缗事宜,违反陛下诏令,已被入狱关押!陛下离京时曾有言……” “此事交由太子殿下处理。” 此言一出。 大殿内稍稍凝滞了一瞬,旋即,和谐的氛围顿时荡然无存,大臣们收了笑脸,尽皆凝眉去看廷尉。 王温舒眼帘低垂,眼观鼻、鼻观心,陛下怎么吩咐,他就怎么传达。 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至于为何当众说出来,而不是私下先找太子通通气…… 嗐。 现在陛下出巡、太子监国,除非你是铁杆的太子党,否则有任何事,无论大小,最好都拿到明面上公开说,这样对太子、对大家,都好。 王温舒的行事风格没毛病,刘据是认可的,但王温舒讲出来的事件本身,刘据听了大皱眉头。 什么叫交由太子殿下处理? 还有。 右内史义纵,那可是义妁的弟弟! 天下人谁不知【女国医】义妁在太子宫麾下,皇帝让太子来处理此事,何意? 一般而言。 由于义妁的原因,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将右内史义纵划分到太子宫一系,陛下却让太子处理义纵? 这时,御史大夫石庆沉下脸,朝王温舒问道:“此事老夫为何不知?” “回石公,右内史义纵是由【绣衣】押往廷尉府,下官事先也不知,事后,陛下禁止下官告知他人。”王温舒依旧是那副毕恭毕敬的模样,闷声道。 他回答的很直接。 而这句直截了当的话出口,在座的众人尽皆紧了紧心神,正襟危坐,再不复先前随意的作态。 “既然是这样……”高坐主位的刘据顿了顿,沉声道:“那就议一议吧。” 话音落下。 群臣都闭嘴不言,冷场之际,还是最前列的一人肃声问道:“义纵犯了何罪?” “回大司马,义纵破坏告缗事宜,违反陛下诏令。” “没了?”霍去病挑眉。 “没了!”王温舒语气很坚定。 得到了答复,确定义纵不是和什么阴谋诡计、诸侯王沾边,殿内群臣才暗自松了口气。 这并不能怪他们,因为涉及绣衣…… (本章完) ------------ 第193章 皇帝就是要让你煎熬 有【绣衣】出现的地方,总是需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霍去病问了所有人都不敢问的问题,也打消了顾虑,殿内的‘议一议’方才开始。 中尉李敢说:“仅仅是破坏告缗事宜,臣以为不是太大的罪责,可命其将功补过。” 他偏袒太子宫的意味很明显。 大行令张骞说:“罪责有,可予以适当惩处。” 他给出了处理意见。 大农令孔仅说:“告缗施行不久,地方也有人阻挠,义纵或许是一时不察?” 他话语间有些犹豫。 紧随其后的宗正就更犹豫了,等到太常周仲居开口,索性点明:“诸位!义纵的罪过在于破坏告缗事宜吗?是违反陛下诏令!” 少府赵禹更是出声言道:“殿下,臣以为,义纵之举,理应诛杀!” 是的。 违逆天子诏令,往严重了讲,就是得死! 刘据闻言,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向其他臣子询问道:“你等是何看法?” 话音刚落。 右侧便出列一人,拱手禀道:“回殿下,臣以为,义纵知法犯法,应当弃市!” 李广利说完,殿内其余臣子微微有些骚动,片刻后,除过寥寥几人,留守长安的二千石大员,同时出列,拜道:“殿下,臣附议。” “臣等皆附议!” 这一刻,看着殿内站出来的一排排、黑压压重臣,刘据再也没了先前的乐呵、闲适。 他面色平静。 可心尖冰凉刺骨,身下的软榻犹如针扎! 刘据还未登基,就体验了一把逼宫,当真可喜可贺…… “都附议?”大殿中安静一片时,又是那个男人:“你们都附议,我却不赞同!” 霍去病转过身来,视线扫视一周,目光冰冷:“义纵破坏告缗事宜,怎么破坏?破坏了多少?违反陛下诏令,何时违反?因何违反?” “你等可知道?” 不知道。 坚持诛杀义纵的大臣们,对大司马的问题一无所知,但他们不需要知道。 当廷尉说出了义纵的罪名是谁确立——是陛下;什么罪名——违背陛下诏令。 那么。 在这个皇帝东巡、太子监国的敏感时期,在皇帝早已理顺、一言九鼎的朝堂上,就只会有一个声音——杀! 太子很厉害,至少还影响到了几位九卿,冠军侯很厉害,冠军侯一直都很厉害,总是能讲出所有人都不敢讲的话。 所以。 大臣们沉默了。 “既如此,义纵案暂时搁置,待查清细节再议,散朝吧。”刘据撂下一句,径直起身离开。 魏小公公适时高声道:“退朝~” 宣室殿外。 君臣一同出未央宫,刘据走东阙,回太子宫,大臣们走北阙,回各自府邸。 期间几位相熟的公卿寻过来,都被刘据一一婉拒了,在没有搞清楚状况前,说多错多。 回宫途中。 他派人去做了几件事,回到太子宫时,去查义纵的人还未返回,庄青翟已经到了。 “老师。” 刘据作揖一礼,没有过多寒暄,将先前朝堂上的事宜讲了一遍。 “义妁的弟弟?”    听完描述,杵着鸠杖的庄青翟眉头紧皱,神色沉重,“此事棘手了!” “不管右内史义纵怎么破坏告缗,从私情、从太子宫论,殿下即便不救,也得拉一把,否则人心散了,将来……” 庄青翟敲了敲地面,看向刘据:“可殿下此刻是在监国,从公心、从朝廷论,倘若义纵罪名属实,别说救,碰一下都是个大麻烦!” 闻言。 站在殿外望台上的刘据沉默一阵,平静道:“这正是父皇要让孤抉择的。” 救,还是不救? 这是一个问题,也是一个考验。 皇帝利用自己出巡期间,给太子设了一个局,他要看看储君的手段。 用自己亲手理顺的朝堂、自己君父的威严,来给太子施压! 看似是一件简单的选择题,可怎么选、选了之后又怎么做,产生的影响很微妙,很致命。 “身为储君,为了将来计,既不能无情无义,又不能徇私枉法。”庄青翟面露忧虑,低声道。 “今日过后,恐怕整个朝堂都会盯着殿下,此次是你第一回独自处理朝政,倘若一着不慎,落个昏庸、任性胡为的印象。” “那可大不妙……” 在没有坐上龙椅之前,如果储君的能力被贬低了,名声臭了,那基本也算是完了。 此情此景,对刘据而言,煎熬吗? 煎熬! 但这正是皇帝想看到的! 玉不琢、不成器,什么是琢?现在才是! …… 博望苑。 医学馆东侧的一间小院内,此刻院子中跪了一地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哭声震天。 “姑母,还请姑母救一救父亲!” 义妁看着磕头不止的侄子,又看向满院哀嚎的妇孺,脸上尽是恨铁不成钢。 “我说过多少次、我说过多少次!”义妁急切又愤怒道:“让他少造杀戮、少造杀戮!” “有听过我的吗!?” “现在被下了狱才知道来求我?我…我……” 眼见姑母怒火中心、要背过气去,跪在地上的男子赶忙扶住,泣道:“若是如此,侄儿定不敢来求姑母,可这次并非父亲刑罚酷烈。” “是告缗事宜,父亲认为会扰乱民心,就出手抓了几个负责的官吏。” “谁知陛下得知后大怒,将父亲送去了廷尉!” 义纵出事前,在京畿地区办差,直到今日朝会之后,他的子女才知道家主入狱。 查清事端后。 他们瞬间慌了神,手粗无措之际,很快意识到只有谁能救一救家主。 “姑母,如今是太子主事,您是太子宾客,侄儿无能,侄儿没办法,只能求到您这儿。” 男子说着,再次跪地,哀声道:“姑母,请您救一救父亲吧!” 唉! 义妁见状,身体止不住地抖动,气的脸色苍白一片,可她说到底,终究是不能见死不救。 那是她亲弟弟啊。 义妁悲戚一声,“……且等着吧。” 马车从博望苑疾驰而去,只是走到中途,车舆里乱了方寸的义妁稍稍定神。 犹豫片刻,朝车夫吩咐道:“不要去太子宫,去……去冠军侯府。” (本章完) ------------ 第194章 不一样的冠军侯 十几年前的一个冬日,曾有一辆马车像此时此刻一样疾驰,车里坐的人,同样是义妁。 那年。 她虽在民间享有声望,但远远未到今日‘国医’的盛赞。 那日,她受天子相邀,入宫为王太后医病,病愈后,太后大悦,留义妁为宫中医官,同时,亲自举荐了义妁的弟弟—— 义纵。 随即,义纵成为郎官,入了‘天子储才库’的人,机会总是很多,义纵也不例外。 他相继担任地方县令、郡都尉、太守,直至升迁右内史,宦海十数载,义纵入仕时的确依靠了姐姐,但他一路平稳高升,靠的却是自己的手段。 什么手段? 不避贵戚,治政严酷,手段酷烈! 简称:酷吏。 兜兜转转十数载,可能义纵自己都未料到,入仕那一天依靠了姐姐,致仕那一天、乃至能不能安稳致仕,仍旧得靠自己的姐姐…… 冠军侯府,正厅。 “老妇不敢劳烦殿下,只能厚颜来求大司马,不奢望他能再立朝堂,能留得一命已是感激不尽,老妇拜谢了!”义妁说着,双膝下弯,就要行跪拜大礼。 见状。 霍杨氏连忙伸手搀扶,一旁的霍去病也忙道:“义公大拜,岂不是折煞我?” “快快请起!” 头发花白的义妁听罢,眼中含泪,脸色愈加羞愧难当,她坚持跪拜,扶住她的杨氏哪里肯依。 霍去病蹙眉道:“义公之恩,霍某一直铭记于心,今日你不登门,我也会为义纵求情。” “万不可如此!” 当年自己远在漠北征战,家中妻子怀胎,正是义公时常前来问诊,更别提霍去病身染疫病,病死垂危之际,人家费心费力,说句救命之恩都不为过。 于情于理。 霍去病都不能袖手旁观。 公孙敖救了卫青一命,受益了一辈子,霍去病从小得舅舅卫青的教诲,向来信奉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正如他先前所说,义妁不登门,该救也会救。 之前朝堂上,朝臣们坚持处死义纵时,霍去病开口,一来,是替太子解围。 二来。 便是因为私情…… 义妁忐忑登门、感激离去,待她走后,大厅内,杨氏立于霍去病身侧,担忧道:“夫君,此事可否要跟太子殿下求个情?” 按照冠军侯以前的性子,想救一个人,直接入宫开口就是,陛下在,就找陛下,现在太子监国,合该找太子。 然而。 这一次,霍去病却说:“不行!” 冠军侯目光注视着厅外,仿佛在望向不知名处,他神色复杂,喃喃道:“局势不同了。” 是的。 局势不同了。 以前,霍去病即便身为大司马,立在朝堂上,他不喜的政务照样可以两眼一闭,置之不理。 有陛下和舅舅在,他们顶着,霍去病有任性的资本。 但现如今。 霍去病没法再我行我素,因为在宣室殿上,他突然发现,自己身前再也没了那两道高大的身影! 以往陛下坐的位置,换成了尚未及冠的太子,以往温顺的大臣,全都变成了咄咄逼人的恶狼。 小朝那日。 霍去病曾环顾一周,视线扫去,身后尽是沉默的敌对,而身前,唯有身形单薄的太子一人! 那一刻。 霍去病立在大殿当中,恍如隔世,那一刻,他猛然醒悟—— 该自己挡风挡雨了! 以前不愿听的政务,现在得听,以前不喜琢磨的人和事,现在得琢磨,朝堂上倘若再次出现‘逼宫’,他霍去病,得开口。 这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吗? 或许吧。    或许,也是一个男人成熟了…… 朝堂上的事情,往往禁不起琢磨,一琢磨,就会陷入种种权衡利弊的考量中。 然后。 一向直来直往的冠军侯,嘴上说了句‘不行’,心头多了些忧愁…… …… 太子宫,甲观殿内。 刘据手握卷宗,独自一人静坐,魏小公公轻声入内,禀报道:“殿下,中尉李敢求见。” “不见。” 温润的嗓音响起,停顿片刻,又道:“告诉李良娣,这几天不要召见外臣。” “……是,殿下。”魏胜应了一声,恭敬告退。 过了片刻。 殿外又走进一人,金日磾在下首站定,低声道:“殿下,义妁去了冠军侯府。” 听到这句话,刘据低眉审阅的神色动了动,放下卷宗,长出一口气。 呼~ “人人都体谅孤啊。” 义妁去冠军侯府,不来太子宫,去了冠军侯府后,霍去病却没来找自己。 有此等宾客、表兄,让刘据如何能无动于衷? “殿下,义纵只是抓了几个负责告缗的官吏,罪行不重,未尝不能从中运作一二。”金日磾斟酌片刻,建议道:“要不,臣找几个人替他顶罪?” “没用。” 刘据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沉声道:“眼下局面,案件的细节、原委已经无关紧要。” “天子判了死刑,朝臣们就要执行死刑,特别是孤监国期间,朝堂诸公既不会让步,也不会让人有动手脚的机会,想伸手拉一把,只能堂堂正正来。” “可……” 金日磾皱眉语塞,可涉及国法、天子威严,太子岂能光明正大的袒护? 没错。 事情似乎进入了一个死胡同。 想了想,金日磾迟疑道:“朝中不乏支持殿下的重臣,如果敲打敲打反对声最大的几人……” 枪打出头鸟,以强硬手腕镇压,威慑住其他大臣,再辅以旁人协助,未尝不能成事。 刘据听懂了属下的意思。 不过他摇了摇头,朝中诸臣、诸事,并不能简单分成黑与白、支持与反对。 就比如石庆。 作为前太子太傅,石庆必然是向着太子宫的,但在其位谋其政,他现在是御史大夫,形同丞相。 假如刘据不给个正当理由,只以蛮力镇压大臣,以刘据对自己那位老师的了解,他不会支持的。 因为那不是在帮,而是在害! 天子是东巡,不是驾崩,对方总有回京的一天,届时‘大力出奇迹’的储君如何自处? 再者。 留守长安的重臣,是那么好镇压的吗? 九卿中的太常、少府,皆为天子心腹,二千石大员里也有中郎将李广利这等人物,都是能通天的。 刘据敢打赌,他这头只要乱来,东巡的皇帝老爹那儿第一时间就能知道! “那我们只能坐以待毙?”金日磾沉声问道。 “不。” 刘据再次摇了摇头,脸色冷峻,“想成事,不一定非要手段强硬……” (本章完) ------------ 第195章 路见不平,必须一声吼 未央宫,宣室殿。 今日不是小朝,而是五日一次的常朝,参会者众多,凡是六百石以上京官都可参加。 这一次刘据没有提前在殿内等候,表达谦逊也是要分场合的,小朝会上可以,大朝会上不可。 此刻。 是体现储君威仪的一刻。 太子登上御阶时,早已等候多时的群臣躬身下拜,齐声道:“拜见殿下!” “免礼。” 刘据抬了抬手,百官再道:“谢殿下。” 随后众人各自坐回原位,准备议事,刘据也准备开口询问,却不料,无需他问,已经有人站在了大殿中央。 确切来讲,是那人行礼后,就没动过。 “殿下,臣有事奏。” 看着赵禹肃然的脸庞,刘据笑了笑,伸手示意道:“少府请讲。” “义纵一案影响恶劣,臣以为拖不得,当尽快判决才是。”赵禹语气硬邦邦。 他刚说完,殿内立时嗡鸣声作响,太常、宗正、中郎将的反应都在预料之中。 可现在大殿内远不止这些重臣,单论九卿之首的太常寺,其麾下属官众多,主官都表了态,臣属哪能不跟上? 眼见又是一场比当日更大的逼宫,霍去病怒从心头起,他刚要起身,不曾想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你等放肆!” 李敢依然是那个李敢,只能说血脉家风的影响力太大,冠军侯或许成长了,但李敢始终如一。 路见不平,必须一声吼啊。 只见大汉平乐侯、太子‘岳丈’、中尉李敢,朝赵禹冷声道:“朝会刚刚开始,你就串联诸臣、蓄意发难,是何居心?” 赵禹转头看去,言辞尖锐。 “无稽之谈!” 他一指四周群臣,神色同样凌厉,“串联?中尉只管问,倘若其中有一个人是我串联的,我立刻辞官,自请入狱!” “中尉不要借着跟太子殿下的关系,就能肆无忌惮的诬陷朝中公卿!” 后一句出来,影射意味十分明显。 李敢哪能听不出来,他老子李广脾气差,以为当儿子的脾气就好了? 怎么可能! 李敢当即瞠目怒色,直呼其名、直揭其短:“赵禹,你与义纵同为酷吏,你这般急切想他置于死地,就不怕将来步其后尘!?” 嘶。 话音刚落,宣室殿内安静了一瞬,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中立旁观的臣子屏气凝神,太常等人纷纷不满,少府属官面露愠怒,而少府卿赵禹本人…… 怒发冲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够了!”端坐上首的刘据不悦道:“中尉,肆意攻讦同僚是为官之道吗?” 说完这个,他又看向另一个,“少府,逼迫储君就是你的为臣之道吗?” “臣不敢。” 应这一声的人,是李敢。 赵禹见状,看看太子,又瞪了瞪偃旗息鼓的中尉,脸色憋得铁青,一腔怒火无处着力,格外难受。 幸而上首声音又来。 “好了,孤知道少府忠于王事。”刘据语气平缓道:“义纵案争议颇多,再争来争去,今日朝会也不必做其他事了,此案留于朝会最后商议。”    说着。 他看向赵禹,“少府,可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台阶给了,面子给了,审案的时间也定下了,再不退步,就是不识抬举了。 赵禹没有与太子撕破脸的魄力,他也没有这个想法,遂拱手道:“臣鲁莽,全凭殿下吩咐。” “好,正常议事吧。” 刘据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等赵禹坐回原位,示意奏对其他政务。 政务自然是有政务的,诺大一个帝国,每天发生的事宜不知有多少,不过出了先前的事情,之后议事的气氛有点冷。 有点冷? 这时候,某一类人的作用就出来了,他们在的地方,永远都不可能存在冷场。 但见,一道郡务草草的过完后,大殿左侧,坐于中段的一名圆头圆脸官员起身,笑道:“殿下,臣这儿有一件事宜,不知当讲不当讲?” 东方朔问了一句废话,刘据自然是答:“太中大夫请讲。” “呵呵。” 东方朔捋了捋颌下短须,“臣向来喜欢去些风雅之地,前不久,竟听闻一件奇事。” “章台街有位花名‘芳儿’的歌姬,得一位公子看中,本想收为姬妾,不曾想其父居然也将那歌姬视为心头好,先一步买回府中。” “啧啧啧。” 东方朔咂舌一阵后,连忙正色道:“殿下,那位公子姓甚名谁,臣不知,但为防乱了人伦,臣以为当在朝中规诫一二。” “毕竟父子同……” “嗐!” 说到最后,东方朔仿佛难以启齿,连连抬袖掩面。 听完这番话,太子脸上有些怪异,朝臣们脸色也十分怪异,古板的在恼怒,轻挑的在憋笑。 不过再想笑,也得憋着! 公子,公卿之子才能称为公子,东方朔虽然没指出那位跟儿子抢女人的爹是谁,但毫无疑问,是位公卿! 刘据微顿片刻,视线扫过一周,似有似无地在太常身上停了一会儿,掩嘴假咳道: “咳,太中大夫建议的是,诸位臣公,美色虽好,乱了纲常朝廷可是不依的。” 点到即止。 在旁人看来,太子这就是在提前打预防针,之后出了什么乱子,别怪朝廷不客气。 大家点头时,面色紧绷的太常则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事就算揭过,经过东方朔这个带着颜色的请奏一搅合,大殿内氛围果然好了许多。 至少有了生气。 这不。 三两件政务过后,又起身奏事的一位就中气十足,朗声道:“殿下,臣弹劾中郎将李广利,包庇其弟,肆意妄为!” 嗯? 没来由躺枪的李广利眼神错愕,回头看向炮轰自己的人,这人? 不认识呀。 李广利确定自己跟对方无冤无仇,不过没有仇怨,那位官员也要弹劾,而且弹劾的理直气壮。 因为他是侍御史! “三月前,长安子李季在章台街酒后打伤三人,一月前,又在西市调戏良家妇女。” “旬日前,更是冲进左内史府殴打胥吏,因其兄李广利屡屡庇护,竟无一人敢治此子!” “殿下,臣请严惩李季!” 刘据听罢,神情微变,朝黑着一张脸的李广利望去,疑道:“中郎将,天子脚下有这等事?” (本章完) ------------ 第196章 上啊,你怎么不上 天子脚下,最不缺这种事! 勋贵扎堆、高官遍地,随便扔出去一块砖头都能砸中一个六百石。 前文常提‘公孙弘举荐汲黯为右内史,是包藏祸心。’原因就在于左、右内史不好当。 不是有句话吗,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很不幸。 左、右内史正处于一个‘恶贯满盈’的境地。 李广利的弟弟李季犯了事,一般官吏还真不敢管,并非在顾忌李广利,而是在顾忌那位侍御史提都没提一个字的……李夫人! 涉及到皇家,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李季的事儿大吗? 其实不大。 和诸侯王们做的那些事比起来,李季摸一摸小媳妇、打打京城的胥吏,委实不算什么。 事儿不大,但恶心,一想到自己妹妹正怀着身孕,一想到自己对四弟的种种作为一无所知,等到被人告上朝才知晓,李广利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心中对这个给自家抹黑的的弟弟怒极,李广利强压住火气,出列奏道:“回殿下,是臣疏于管教。” “甘愿受罚。” 太子前脚发问,李广利后脚直接把罪责认了,没做半分辩解。 一则,他对自己的弟弟有信心,是那厮能做出的事,二则,他对自家的身份有信心…… 果然。 上首的太子听罢,微微颔首:“这样的话,中郎将带着令弟该赔钱赔钱,该道歉道歉,莫要让宫中的夫人脸面无光,记住了吗?” 听到‘夫人’二字,李广利眼皮微跳,低头以作遮掩的同时,急忙道:“是,臣谨记!” “嗯,议下一件吧。” 对于这个结果,不管是百官,还是那位出列弹劾的侍御史,他们都没有异议。 本就是如此。 真以为能把李夫人的弟弟如何如何? 开什么玩笑,不说李夫人极受宠,单论人家现在怀有龙嗣,除了天子,就没人能随便动李家子弟。 如今这个处罚,侍御史要弹劾的目的已经达到,大家都满意,唯独领罚的李广利依旧黑着脸。 他这头怎样生人勿近,旁者管不着,也影响不了朝会。 议事仍在继续。 随后几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临近朝会尾声时,方才出了一件值得一提的。 太子太傅、平曲侯周建德奏请,想给堂兄谋一个爵位,以接续条侯。 刘据听了哭笑不得。 前太傅、前少傅在太子宫出了麻烦时,都想着怎么帮,他这个现任太傅倒好,趁着皇帝老子不在,欺负刘据没见识,居然想钻空子? 念在对方太傅的身份,刘据没有一口回绝,只说了两个字: “再议。” 能拖的事情继续拖,不能拖的事情,到了此时,终究是没法再拖,见无人再奏请,遂刘据道: “没有旁事,那便商讨商讨义纵一案。” 话音一落,早已等候多时的李敢猛地站起身,高声道:“殿下,义纵所犯事宜大小,在座诸位都心中有数,臣以为,小惩大诫即可!” “臣有异议!” 少府丞随即起身,针锋相对道:“正因为我等对义纵的罪责心中有数,才需严惩其人!” “如若违逆诏令都不是大罪,什么是大罪?殿下,义纵理应诛族!” “杀一儆百!” 争吵如约而至,这一次少府属官反应很快,反击的也很猛烈,直接把诛杀改为了诛族。 少府麾下有属官,中尉麾下同样有,将对将、兵对兵,中垒令、都般令等人可不会袖手旁观。    一开始。 由于一拥而上的不止少府属官,人数不占优,中尉这一系铁杆太子党落入下风。 可吵着吵着,有人发现了不对头,殿内的声音渐渐小起来,大家都把视线瞟向前列的几位。 将对将、兵对兵。 李敢都快要撸袖子打人了,跟他对的将却迟迟不见影子? 中郎将李广利不难猜,他屁股没擦干净前,多半没脸再站出来充当急先锋,但太常卿、少府卿呢? 太祝令就坐在周仲居身旁,侧了侧身,小声问道:“太常,你看……” 太常周仲居正襟危坐,理都没理。 见到这一幕,大殿内不少人变了脸色,也有人悄摸坐回原位。 这位不理人,另一位…… 好嘛。 之前气势汹汹、喊打喊杀的少府赵禹,此刻竟然在闭眼假寐!? 事情不对头,很不对头,不安与错愕在空气中流转,悄摸摸坐回原位的官员更多了,他们现在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耍了,什么情况? 他们懵,跟他们对线的李敢也懵。 就连一直蓄大招的霍去病都惊疑不定地看向赵禹,心说:‘搞什么鬼?’ 赵禹什么都不搞了,他现在心如止水,外界任何是是非非都与他无关。 见状。 坐在后方的李广利双拳紧握,心中尽是匪夷所思,暗骂道:‘上啊,你怎么不上!?’ 年轻一辈都在疑惑,唯有大殿内的几个老家伙若有所思。 御史大夫石庆看了看左右,又看了看一直高坐在主位上旁观的太子,思量一会儿,苍声道: “陛下出巡前,将义纵案交由太子处理,那便早做处理为好。”说着,他转头看向左右,“你等都是什么看法,说一说。” 说? 怎么说? 百官面面相觑,原本坚持处死义纵那一批人,歇菜了,跟风、随大流的那一批,缩回去了。 场内只剩下中立的,还有…… “都不说,我说!”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直言道:“义纵违背陛下诏令,罪责难逃,贬官吧。” “附议。”李敢接着就来。 “……可行。”张骞、孔仅等人点了点头。 御史大夫没有管旁人,视线径直扫向殿内其余几位九卿,感受到目光,太常索性学另一人,来了个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过了片刻,殿内始终没有声响。 “喔,既然这样……”石庆顿了顿,转身朝御阶上的刘据拱了拱手,“殿下,酒泉郡缺一县令,可将义纵流放至此处,令其将功补过。” “嗯~” 刘据闻言微微颔首,沉吟一声,看向满殿文武,“百官可有异议?” 话罢。 迎来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随即,从始至终没有参与一句商讨的刘据,在这朝会的尾声,终于盖棺定论道:“那就依公卿所言吧,散朝。” “退朝~” 殿门洞开,群臣从宣室殿内鱼贯而出,以往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场景,今天全部变成了沉默。 (本章完) ------------ 第197章 扶不动 沉默源于诡异。 朝会上风向突然转变的诡异,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诡异。 到了此时,再蠢笨的人也能猜到太子做了什么,关键在于,这些‘什么’到底是什么? 唯一一个很好猜测的,在中郎将李广利身上,因为他被敲打的迹象十分明显。 想到这儿。 百官心中忽然泛起一股凉意,目光扫向某个侍御史时,意味难明,部分为官多年的大臣,已经默默看向了廷尉,王温舒! 在义纵案中,最应该喊打喊杀的人,本应是这位才对,可他偏偏全程闭嘴。 一个王温舒,再加一个侍御史,倘若再联想到元狩四年的一场冲突,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张汤! 念及此处,猜到真相的大臣心中暗惊,难道张汤当年的门生故吏都投了太子? 李广利栽在了这儿,那话锋突转的太常、少府呢? 朝臣疑神疑鬼之际,脚步沉稳、面色平静走在宫道上的太常周仲居,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回府后立刻溺死那个贱婢! 同一时间,宣室殿内。 扑通。 少府赵禹丝毫不顾冠军侯在侧,径直双膝跪地,神情无比真诚,朝刘据大拜道:“臣有罪,请殿下责罚!” “诶,使不得使不得。”刘据受宠若惊,连忙走下御阶,伸手去扶……扶不动。 刘据也就没扶了。 只是他嘴里还在急道:“唉,少府万不可行此大礼呀,若是被父皇知晓,免不得怪罪孤。” “当得,殿下当得大礼!”赵禹五体投地,肃声道:“只要条侯爵位能接续,臣愿为殿下效死!” “绝无妄言!” 条侯,大汉立国以来,只出过一个条侯,细柳营外拒过文帝、七国之乱助过景帝,即: 条侯周亚夫! 景帝三年,赵禹以令史之身,侍奉周亚夫;景帝五年,周亚夫升任丞相,赵禹任丞相史。 换言之。 在那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岁月里,条侯周亚夫,正是赵禹的举主。 而周亚夫有一个侄子,平曲侯周建德,如今官居太子太傅…… “殿下要给周氏续上条侯?”大殿内,赵禹走后,霍去病恍然般问道。 “续不了。”刘据望着殿外离开的背影,跟表兄实话实说道:“至少现在不行。” “那赵禹先前……” 面对霍去病的疑惑,刘据轻笑道:“他今天跪了,人情也卖了,就是等孤的将来呗。” 什么将来? 登基! 赵禹知道当今天子对条侯印象不好,毕竟先帝下定决心要杀周亚夫的原因,就是: 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刘彻这个‘少主’,根本不会替周亚夫‘翻案’。 刚才朝会上,听到太子太傅周建德奏请‘欲为堂兄谋一个爵位,以接续条侯。’ 赵禹立刻反应过来,太子在开条件,戳进赵禹心窝的条件,他没办法拒绝,索性来一个闭眼假寐,朝会后,更是跪的干脆…… “殿下高招,臣佩服。” 解了心头忧愁,霍去病语气轻松的夸了一句,不过他转头又道:“找人继承条侯爵位,会不会不妥?” 当孙子的,总不能只学爷爷的‘棋盘’,不顾忌爷爷的脸面吧? 很显然。 霍去病的言外之意,是传达给太子的。 宣室殿外高耸的台阶上,两人并肩而行,刘据诧异地看了一眼霍去病,暗忖道:‘嚯,表兄这是要奔着文武双全去?都会思量朝堂上的权谋了。’ 心里想归想,刘据嘴上如实告知。    给周氏续上条侯的传承,难度确实有,但也并非不可能,周氏自家就有先例。 周氏。 源于开国功臣周勃,爵封绛侯。 周勃这个人,有点功高震主的味道,生前被文帝收拾的很惨,等他死后,继承他爵位的长子,以‘杀人罪’被处死,封国一度废除。 一年后,文帝选了周勃的次子,接续绛侯的爵位,封为条侯。 也就是周亚夫。 命运给周氏开了个玩笑,周亚夫在景帝时期,又被收拾了一波,周亚夫绝食自尽,条侯国废除。 然而。 又是一年后,景帝选了周勃的幼子,接续绛侯的爵位,封为平曲侯! 正是如今太子太傅周建德一脉。 周勃、周亚夫、周建德,他们的爵位往根上捣鼓,都源于周勃的绛侯。 文帝、景帝在秀这一套操作时,给出的理由是:周勃于立国期间,有功。 刘据完全可以效仿祖宗嘛,搞一个:条侯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有功,给老周家续上一条分支! 当然。 这属于空头支票,想兑现,得等到刘据接班…… “殿下思量周全,臣远不及也。”前几日才醒悟要文武双全的冠军侯,有些地方,确实没有一肚子弯绕绕的人想得多,霍去病蹙眉问道: “太常呢?” “东方朔是孤的人,他在朝会上说的那个跟儿子抢女人的荒唐事,就是太常做的。”刘据直言不讳。 听到这话。 霍去病露出厌恶之色,“我还以为是笑谈,没曾想……” 他摇了摇头,不再提此事,转而看向刘据,脸上多了些笑意:“见识了殿下手段,今日过后,我看谁还敢在朝堂上聚众逼迫,哼!” “哈哈哈哈!” 夸赞的人带着骄傲,被夸的人一点不客气,未央宫那长长的宫道上,朝阳里,两兄弟的身形渐行渐远…… “朝政嘛,简单,就是把支持自己的,搞得多多的,反对自己的,弄得少少的!” “殿下高论,此次还要多谢……” “诶,见外了不是,几日不见,表兄怎么娘们儿唧唧的?” “嗯!?” 是日,冠军侯拉着太子殿下在演武场练了练手,据说,那一日太子宫里嚎叫声不断…… …… 李府,中郎将李广利府邸。 偏厅内,李广利在主位上坐着,五六个浪荡子在身前跪着,厅外则围着一群壮硕家丁。 打头跪地的那位,脸颊上一个巴掌印,红印清晰可见,但他满脸不服,余下几位倒是衣冠齐整,反而战战兢兢。 “谁跟着你一起打的人?”李广利寒声问道。 跪在地上的李季嘴唇动了动,梗着脖子,也来个一言不发。 “好,讲义气。” 李广利看向那几个胆颤的浪荡子,冷声吩咐道:“把他们右手砍了!” (本章完) ------------ 第198章 见到太子,我每次都低头 府中事务大朗说一不二,这头话音落下,站在四周的一众家丁立时将几个浪荡子摁倒。 本就胆颤的几人立刻慌了神,哭嚎求饶的,呼喊大哥撑腰的,一时间,屋内丑态百出。 作为他们的大哥,李季哪能干看着,刚要张口,猛然听到一声厉喝: “闭嘴!” 李广利目光森冷,吓得李季一哆嗦,刚挺起的腰板又缩了回去,李广利瞥向后方喊声震天的几人,动了动手指。 家仆会意,抡起棍棒,朝着他们脸上一顿招呼。 不多时。 喧嚣声停歇了。 李广利盯着地上痛苦呻吟的浪荡子,语气不善道:“你们以前哄着李季这个蠢货,让他大把大把花钱,没关系,我不在乎。” “钱可以乱花,但事情,不能乱做。”他站起身,慢慢踱步到几人身前,居高临下道: “谁跟着他一起去左内史府打的人,打的谁,事后你们怎么摆平的?” “想好了说!” 跟着李季一起混的都是长安游手好闲之徒,平时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以往牛皮吹得震天响的大哥,现在成了缩头乌龟,他们再摸不清当下谁说了算,抵在手腕上的利刃估计就得见真章。 “我……我们都去了。”顾不得嘴里的血沫,一个干瘦的青年最先丧胆,哆嗦着道:“打了一个贼曹,两个小吏,李兄说他们不给面子,就……” “就教训了一通。” “事后我们报了中……中郎将的名号,内史府里没人敢过问,放我们走了。” 躺倒在地的其他人挣扎着跪起,一个劲点头,李季这时紧忙扭过身来,急声辩解道: “大兄,是那贼曹先辱我,我……” 啪! 话没说完,李广利反手一个耳光,他没去看身后哑火的弟弟,仍旧一动不动的盯着身前几人。 干瘦青年抹了把脸上血水,扫了眼李季,目光闪躲道:“先前我们在街上看到个美妇人,李兄想上前攀谈,受了那贼曹阻拦,事后气不过……” “所以你们就冲进内史府,把人打了?”李广利冷冰冰接道。 “是……是。” 李季见兄弟把自己卖了,又怒又惧,怒狐朋狗友不顶事,惧兄长又会大打出手。 他捂着脸颊,想服软求饶,可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出声。 此刻。 屋内很安静,李广利听完并没有暴怒,他只是蹲下身,理着干瘦青年花哨的衣衫,慢条斯理道: “你们在外面惹事,除了报我的名号,可还报过其他的,比如,贵人,夫人?” “报……报过。” 青年见中郎将和善起来,挤出一个牵强的笑容,颤道:“李家的贵人倾国倾城,任谁都得给几分薄面,现在又怀有龙嗣,更是……” 后面的‘尊贵无双’没出口,也永远出不了口了,静静聆听的李广利突然暴起! 握住手旁的一根木棍,猛地砸向青年额头。 砰!砰!砰! 血肉绽开,头骨碎裂,红的白的流了一地,直到将其砸的血肉模糊、不成人样、彻底没了生机,剧烈喘息的李广利才扔掉棍棒。 呼! 偏厅内一时只剩下他的喘息声,李季吓得目瞪口呆,其余几位浪荡子倒是想惊呼,只是他们的嘴巴都被一双双大手死死捂住。 李广利站起身,拍了拍灒到锦衣上的血渍,“都拖出去,打断双手,送去给左内史赔罪。” 话罢,呜咽挣扎声又起。    可全都无济于事。 之后的半刻钟,李广利坐回原位,看着仆从们进进出出,清理干净场地,随后无声的退出去。 等此间没了旁人,李广利伸手将一脸呆傻的弟弟拖到近前,按住他的脖颈,平静道: “我知道是你办的蠢事,但我没动你,因为你是我弟弟,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听明白了吗?” “听…听……听……” “你不用说。”李广利看着点头不止的李季,满意道:“你能听明白就好。” “那么,你知道你坏了我多大的事吗?” 不知是见了杀人场景,还是看到兄长的模样极度紧张,身子抖个不停的李季,此刻很想干呕。 他忍着那股想吐又吐不出来的难受,先是摇了摇头,之后又急忙点头。 “知道!知道!” “我不该打着阿姊的名号,坏了她的名声,我错了,兄长,呜呜呜,我真错了,我再也不敢……” “安静。” 李广利语调刚起,哭声即止,他拍着自己弟弟的脖颈,“知道我家靠着谁,说明你还有救,你是我亲弟弟,不要让兄长难做。” 李季目露恐惧,跪地的腿前驱几步,正要给兄长赌咒发誓,李广利再次打断他。 “贵人的事情,你记着,我只说今天这一次,现在我们来说说,你坏了我多大的事!” 话至此处。 李广利贴近弟弟的脸颊,盯着他的双眼,低声道:“你可知,今日早朝上,本是对太子发难的最好时机,却因为你,我反被太子抓住了把柄。” “因为你,我又低了一次头。” 似乎说到了痛处,李广利没了先前平静中带着浓郁的杀意,言语间转而满是勃发的戾气。 “低头、低头,见到太子,我每次都低头!”李广利用力捏住弟弟的脖子,恨声道:“因为你,我按住太子头的机会,被你给毁了!” “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想弄死你吗!?” 李广利奉行隐忍之道,平时不会失态,但今天,他在朝会上见太常、少府默不作声时,失态了。 回到府后,胸中郁结、怒火难舒。 他再一次失态了。 李季看着戾气勃发的兄长,心中打颤,带着哭腔道:“大兄,我们现在生活挺好的,比当年做倡优时好太多,何必再争来争……” “你懂什么!” 听到倡优二字,李广利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面目陡然狰狞凶厉,“你没去过宣室殿,你不知道那里的台阶有多长、有多高!” “我比那些公卿差在哪!?” “凭什么我要在底层徘徊,去做倡优、去供他人取乐讥讽!?” “我就是要往上爬,爬到最高!让所有人都仰视我,太子也挡不住!” “我说的——!” (本章完) ------------ 第199章 奈老何 河东郡。 从河套平原一路南来的黄河流淌至此地,迎来了她的第二大支流,唤作:汾河。 在汾河与黄河交汇的东岸,有一座县城,唤作:汾阴县。 秋高气爽之际。 县城左近,河面楼船林立,正中最高大的一艘上,皇帝看着手里的奏报,作态随意悠闲,“朕这次让太子监国,为了以防万一,特地将御史大夫留下,现在看来,倒是朕多虑了。” 立在身侧的宦者令弯着腰,谄笑道:“太子得陛下亲传,治国之术高妙,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哼。” 皇帝将奏报丢给老太监,嗤笑一声,“太子的手段还谈不上高明巧妙,也就马马虎虎,有点样子。” 民间百姓教子,向来是打压式教育,皇家同样如此,玉不琢、不成器嘛。 能从皇帝嘴里听到一句‘有点样子’,已经是很了不得的赞许了,宦者令清楚陛下这会儿心里是高兴的,所以尽挑些好听的话讲。 船舷旁。 老太监躬身笑道:“奴婢愚钝,瞧奏报上讲,太子没有亲自求一句情,就保下了义纵,处理方式也顾忌了陛下威仪,这还不叫高妙?” 望着浪花起伏的河面,刘彻负手而立,“匠气太重,痕迹太多,也就能入你这阉人的眼。” “那是自然,奴婢哪能跟陛下比。” “哼哼。” 皇帝笑了一声,不再多言。 老太监猜的没错,嘴上骂的欢,刘彻心里对太子的手段挺满意,毕竟这是少年第一次监国。 阉人的话也确实说到了点子上,太子既顾忌到了皇帝威仪,也没有亲自下场。 这两点很重要! 太子当年为了救张汤、为了劝庄青翟,东奔西走,把皇帝的谋划搅得一塌糊涂。 那时。 刘彻曾经很不满,他并非不满太子的插手,而是不满对方手段的莽撞、幼稚! 从长安传来的奏报看,现如今好了许多,义纵当然要救,但不能过线,该有的惩处必须有。 因为他违逆诏令! 二来,即便救,也不可亲自下场,跟臣子面红耳赤的争论、讨价还价,次数一多,只会损害君王的威严,贻害无穷。 ‘周仲居,赵禹,李广利……’ 皇帝背负在后的手指轻轻摩挲,目光远眺,心里则盘算开。 朝会时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说了什么话,史官都会一五一十记下,然后送到皇帝手上。 只看了一遍。 皇帝就把太子使了什么手段猜个八九不离十,太常周仲居好色,东方朔又是太子的人,太常为何话风突转也就不言自明了。 而少府赵禹…… ‘行事酷烈,偏偏学了周亚夫一副倨傲的性子,哼,太子以恩情挟制他,倒是精妙。’ ‘剩下一个被敲打的李广利?’ 想到这儿。 皇帝微眯双眼,脸上笑意又显,眸子里却全是冷漠。 因为李夫人的缘故,李家看似跟太子宫无冤无仇,实则最难处理,拉拢不了,分化不了,索性直接敲打,太子的应对之策没错。 同时。 李广利的表现也没有让皇帝失望…… 从卖了陈阿娇上位那次起,皇帝就知道,李广利是个有野心的人。 ‘有野心好!’ ‘朕留你在长安,乃至当初提拔你,就是要给太子树立一个野心勃勃、阴狠强大的敌人。’ 有敌人,才会谨慎、小心,有敌人,才会时刻迫使自己前进,而不是懈怠放纵、肆无忌惮…… 想到这里,皇帝沉声道:“朕记得藩属国派遣使臣来,上供了一些珠宝玉器?” 宦者令闻言,恭声道:“回陛下,确有几件稀世奇珍,您是要……” “挑几件,给猗兰殿送去。”    “那椒房殿?” 皇帝斜了一眼宦者令,老太监立马懂了,“奴婢多嘴,这就去办。” 楼船徐徐靠到岸边,河东郡太守、郡丞、都尉等一众高官早已等候多时。 “拜见陛下。” 禁军护卫一字排开,旌旗飘扬,河岸边,官吏纷纷躬身下拜,皇帝却不客气,一甩衣袖: “朕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汾阴又泛舟游玩多日,就是在给你们时间擦屁股。” “机会给了,到时查出问题,别说朕不留情面,晚间再来汇报政务,现在都散了。” “喏。” 候在四周的郡吏们擦了擦额头冷汗,应了一声,躬身告退,留下的河东郡太守小心翼翼道: “陛下,收到诏令后,臣立即召集工匠,后土祠已修建完毕。” “行,你也退下吧。” “是。” 这时,其他楼船上的大臣相继下来,皇帝看向自己立的吉祥物……对方没领会什么意思。 刘彻只好挑明了说:“丞相,朕一会儿要入住的行宫,你是不是得提前去看看?” “额……” 赵周愣了愣,赶忙道:“是是,臣这就去!” 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皇帝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说什么,转头看向大将军卫青。 “禀陛下,召集关东各郡兵卒的军令已经下发,按照脚程计算,能在东巡队伍之前抵达。” “好。” 皇帝这才满意,带着群臣前行之余,又扫向另一位,公孙贺随即拱手道:“臣在出京前派出加急文书,北方附属匈奴和乌桓,已经派了使者来。” “南方滇国、夜郎国、东越国路途较远,部分使臣仍在路上,半月之内必到。” “子叔办事稳妥。”皇帝再次颔首。 公孙贺,字子叔。 自打皇帝登基以来,三公九卿走马灯似的换,唯独这位潜邸旧臣,皇帝登基时,他高升太仆,几十年后,公孙贺仍然是太仆。 这份‘稳’,属实不易。 此时,公孙贺迟疑片刻,斟酌道:“陛下,南越国国主称病,并未回复国书。” 一听这话。 皇帝突然驻足,凝神看了公孙贺半晌,忽然冷笑一声,又重新迈步:“呵!” 天子出巡,既是震慑国内,也是震慑国外,让南越国派使者来朝拜,竟然不来? 这个大汉藩属国,大汉曾经出兵相助过的藩属国,翅膀属实有点硬了。 对此,皇帝大踏步迈入车舆时,留下一句:“消息送去长安!” “喏。” 车驾缓缓启程,浩浩荡荡的队伍向着城池进发,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现在没功夫理藩属国的那些狗屁倒灶事儿。 此时此刻,皇帝一心扑在东巡上。 元鼎二年,八月末。 长安君臣终于来到了这个‘鼎’的出处,在公孙卿挖出宝鼎的地方,皇帝下令,修建后土祠。 并亲祀后土。 是日,皇帝于此地留下一首《秋风辞》,诗曰: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本章完) ------------ 第200章 千万别多想 长安。 秋意浓,离人愁。 自从大汉占据河西走廊,立下酒泉、武威两郡后,长安西侧的渭河河畔、官道杨柳旁,便时常有人在此送别亲友。 太子在此送过出使的博望侯,官员在此送过调任的同僚,妇孺在此送过戍边的儿郎。 今日。 有位老妇,在此送别贬官的弟弟…… 半月前,朝廷关于前右内史义纵的判决下发,贬官酒泉郡。 从廷尉大狱放出的当日,义妁就带着弟弟去了冠军侯府拜谢,不过待了一会儿,两人又转道太子宫。 得了冠军侯点拨,姐弟俩知道是谁在背后出了力,义妁感激涕零,几次下拜都被刘据拦住。 不过。 义纵的跪拜,刘据结结实实的受了。 他姐姐义妁获封【国医】称号,年龄又较长,属于德高望重的长者,刘据不会受大礼。 但义纵不同。 他入的是官场,经过‘入廷尉、出廷尉’这么一遭后,太子于他有恩,义纵大拜,就是在拜恩主! 拜主公! 义纵登门的那一日,刘据拉着他说了很多体己话,但事后回味,归根结底也就一句—— “用心做事,以待将来。” 带着太子的期许、阿姊的叮咛,酒泉郡的一个县令,踏上了就职旅途。 是日。 秋风扫落叶,满地尽黄昏…… 太子宫,甲观殿。 同一个地方,同一套配置,阁楼上,刘据静心处理着政务,两位妃嫔在旁服侍。 天子处理政务可以在承明殿,温室殿、清凉殿都行,刘据却没法占用那些地方,只好把政务搬回自己的太子宫处理。 自己的地盘自己做主,倒也安逸。 没有尚书令、尚书丞这些配置,刘据就自己安排。 这不。 两位良娣,一个承担归置、递送文书的任务,一个承担研墨、打下手的任务,空闲了,还能喂刘据吃一口葡萄…… 别误会。 葡萄是正经葡萄,西域商队传进来的。 对自己的‘二八佳人’以及‘小二八佳人’,除了在夜深人静行周公之礼时,刘据会起欲念,平常相处,他更多的是维持一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模式。 当然。 偶尔两位妃嫔故意闹别扭、搞情调,刘据也会陪她们乐呵乐呵的……咳咳。 这都不重要,不用在意。 且说。 处理政务期间,阁楼下传来脚步声,却见魏小公公躬身上来,禀道:“殿下,陛下派了人回京,说是有事务交代。” 刘据闻言挑了挑眉,按下心中悸动,起身离座。 不一会儿。 正殿中。 望向那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刘据试探着问道:“父皇东巡可好?有何事交代?” 上官桀面色沉稳,抱拳道:“回殿下,陛下一切安好,此次派臣回京,既是报个平安,也是传个话,并非什么要务……” 天子东巡,震慑四方,能处理的地方事宜顺手就会处理了,传来长安的事项,要么不急,要么繁琐,需要朝廷这个系统班子走流程。 南越国之事,恰好符合这个条件。 “原来如此。” 听到与义纵案无关,刘据先是松了口气,随后一想……不对啊,立马瞪眼身体后仰,脱口而出道: “还来!?”    刚度过去一场煎熬,皇帝老爹是见不得自己消停,又给自己上难度? 这时,立在对面的上官桀仿佛猜到了太子的心思,或者说,是皇帝看透了儿子,上官桀咧嘴一笑,未卜先知道:“殿下,陛下说了,这一次不是考验,是正经国事。” “唔。” 刘据沉吟一声,收回戒备的姿态,看来老刘还是有点人情味的。 传完话,上官桀便准备施礼告辞,刘据却拦了一手,趁机打听了点东巡近况。 听到皇帝召集周边藩属来朝,刘据才明白南越国这事端起于何处,听到皇帝集结郡兵…… 刘据惊了! 他瞠眼看向上官桀,“父皇又是调兵、又是召集使臣,搞这么大动作意欲何为?” 陛下没有主动向长安递信,上官桀一时不好多说,可太子追问,他只能捡自己猜测的讲: “郡兵是往东郡集结的,具体为何,大将军等人或许知晓,臣却不知,至于使臣……” “好像是为了观礼。” 东郡? 观礼? 上官桀已经告辞多时,刘据仍旧目露疑惑、若有所思,他还未想出个结果,魏小公公忽然靠过来,轻声道:“殿下,义父从未央宫传了消息,上官侍中回京后,先去的未央宫猗兰殿。” 闻听此言。 刘据收回思绪,蹙眉问道:“他去猗兰殿干嘛?” “听闻陛下得了几件奇珍异宝,特地让上官侍中带回,赏赐给猗兰殿那位。” 刘据品出点隐喻,转过身来,静待下文。 魏小公公弓着身,再道:“赏赐只有猗兰殿,并没有椒房殿。” 听罢。 刘据皱起的眉头愈发紧蹙,他扭头看向西面的宫阙,斗拱屋檐遮挡,看不见未央宫。 可太子仍然盯着那个方向不动,望了许久,他才幽幽道了一句:“父皇终究是那个父皇啊。” 刘据收回之前的话。 皇帝有没有人情味存疑,但那颗算计一切的心,确切无疑是冷漠的,从未改变…… 随着天子遣人回京的消息传开,一并传开的,还有从漏得跟个筛子一样的未央宫里,传出的各种小道消息。 到了晚间时分。 陆续有人去李府登门,热锅不怕晚烧,其中不乏千石、二千石大员,等到午夜,中郎将李广利府上已然高朋满座,当真是——谈笑有高官,往来无白丁。 至于前些日子中郎将被太子敲打? 不好意思。 大臣们不记得了,他们就是单纯来李府做做客而已,哎,千万别多想! 刘据没多想,该吃吃、该喝喝…… 翌日。 常朝朝会,没了幺蛾子,大殿内重回其乐融融的场景,你好我好大家好。 没人整事的朝堂上,政务处理的飞快,巳时不到,朝会就进入了尾声。 刘据见状朝左侧看了一眼,上官桀会意,寻了个空档将皇帝推来的事情讲了一遍。 不说还好,他一说完,刚还夸其乐融融的朝堂,瞬间炸了锅! 只是,这一次并非汉臣内部的争吵,而是朝外宣泄的怒火。 “肃静!” 可能因为被表弟评价了一句娘们儿唧唧‘怀恨在心’,也可能冠军侯脾气上来了,当下高喝一声,随即重现昔日锋芒,眼神凌厉道: “有什么好吵,南越不臣,发兵便是!” “休要聒噪!” (本章完) ------------ 第201章 能谈就谈,不能谈杀 别看霍去病年龄不大,也就二十来岁,比此刻大殿内四五十、乃至六七十的老臣都小得多。 可他往这儿一站、一喝。 人人都得闭嘴。 靠着实打实军功晋升的万户侯、官居三公之上的大司马骠骑将军,就是这么硬气! 霍去病要装的逼装完了,也爷们儿了。 眼下朝臣们纷纷噤声,没人议论,那就代表真要按冠军侯说的直接开打? 非也。 能直接开打,皇帝在河东郡时自己就拍板了,何必推到长安来,对待南越国,不能像对待匈奴那等异族一样粗暴,期间得有些章程。 究其原因。 还得从南越国这个国家说起。 南越开国君王是个秦国将领,秦始皇派其去攻打岭南,结果地盘打下来了,回头一看,秦国没了! 秦末乱世之际,到处都是战乱,节制岭南的将领一见如此,算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割据,称王! 随后便有了南越国,如果按照后世的地域划分,此国雄霸广东、广西,以及福建部分地区…… 等到高皇帝刘邦平定天下,南越王接受了高皇帝的印绶,成为大汉藩属国。 在高后、文帝、景帝时期,南越国时而反叛、时而归顺,心情好了,就给自己加尊号,自立为帝。 心情不好,就来找大汉卑躬屈膝,伏低做小,那他什么时候心情不好呢? 被人揍的时候! 建元六年,闽越国发兵攻打南越国,南越不敌,寻求大汉支援,天子刘彻随即下令,发兵攻打闽越,将闽越国打投降了方才作罢。 事后。 在刘彻礼貌的邀请下,南越王将自己的太子送来了长安担任侍卫,简称:质子。 元狩元年,上一任老王将死,皇帝才把自己身边当了十多年侍卫的质子放回。 其人,正是当代南越王赵婴齐! 在刘彻身边待了十多年,要说他不动些手脚、不使些手段,估计也没人信。 没错。 皇帝掺了点沙子——他给赵婴齐找了一个汉朝老婆,邯郸樛氏,并且为他生下一子! 赵婴齐没来长安当质子之前,在南越是有老婆的,甚至已经有了长子。 但皇帝不听、不知道、朕不管,反正我钦定的人不能做妾。 随即,赵婴齐回国继位后,将邯郸樛氏立为王后,并且废长立幼,立次子为太子。 很好。 皇帝满意了。 经过这么多年的渗透、掺沙子,南越国就像一个即将被煮熟的鸭子,只等时机一到下口开吃。 嘿,没曾想它现在要飞? “据上官侍中刚才所说,再结合臣所知情报,南越王卧病,那执掌南越国的就只剩下两股势力。” 大行令张骞徐徐说道:“其一,是樛王后和太子赵兴,赵兴年幼不更事,樛王后占主导。” “其二,是南越丞相吕嘉。” 说来也巧。 这个南越吕氏,与当年大汉开国时期吕后的吕氏如出一辙,其族中,男子皆娶王女,女子尽嫁宗室。 “樛王后是我汉家女,一直心向大汉,此次拒绝使臣朝拜,多半是南越丞相从中阻止。”御史大夫石庆捋了捋胡须,思量片刻,向刘据建议道: “殿下,南越国反复,朝廷必然是要派使臣去沟通的,陛下经营日久,就是为了不动刀兵制胜。” “能遣使臣,最好遣使!” 前一句是对太子建议的,后一句显然是对锋芒毕露的冠军侯说的。 霍去病…… 既然陛下有安排,自己该爷们儿的也爷们儿了,那就退一步呗。 见大司马骠骑将军不再做声,主位上的太子也点头表示认可,朝堂上嗡嗡声方起。 “殿下。”    这时,太中大夫东方朔起身奏道:“臣听闻,樛王后生的貌美如花,嫁去南越前,曾和霸陵一男子有过情谊,臣以为可派他为使臣,或有奇效!” “哈哈哈哈哈!” 东方朔话音刚落,大殿内顿时哄堂大笑,什么情谊,怕不是奸情? 知晓此事的人不少,当年皇帝给南越王安排老婆时,只顾着挑心性、容貌,德行难免欠缺了点。 现任南越王赵婴齐也知道自己头顶可能有点绿,但他有什么办法呢? “哈哈哈哈!” 殿内哄笑不止,东方朔见太子皱了皱眉,连忙喝道:“有什么好笑,我提的是正经建议!” “好了。” 还是比较严肃的御史大夫开口制止,石庆认真的想了想,“太中大夫的建言,并非不可行。” 一听这话。 刘据眉头舒展开,脸上多了些正色。 东方朔提这种建议,刘据只会当他是在搞笑,可一向古板的前太傅也这么认为,说明确实有几分可行性。 之后群臣的商议也证实了这一点,有熟人去撺掇樛王后,总比陌生人更容易取信。 就是吧。 这群家伙越讨论越露骨,什么宫廷斗法、拥立偏向汉家的新君,到最后,皇帝谋划多年都没宣之于口的想法,被人大庭广众喊了出来。 只见。 大殿右侧一位三十左右的官员站起身,朗声道:“殿下,臣愿受长缨,将南越王绑缚京师,纳其国土!” 诶,‘请缨’一词,正是出自此处。 出列请缨之人,乃是谏大夫,终军,刘据听政日久,前些日子还突击恶补过朝臣背景,认得这位。 不过认归认。 刘据还是对大殿内动辄发兵、吞并的论调有些咋舌,心说:‘老刘登基这么多年,又是独尊儒术、又是攻打匈奴,心血确实没白花。’ 可不是嘛。 放在文帝、景帝时期,断然不会有此类满朝文武喊打喊杀的场景。 但在现如今,受皇帝几十年潜移默化的影响,天天听‘不能怂、就是干!’ 听的多了,朝臣们也刚猛起来了。 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反之,皇帝若猛,整个朝堂、乃至天下人,都会猛! 在此背景下。 不管是霍去病,还是别人,他们刚才的发言其实都在情理之中,南越国都快成大汉养熟的疆域了,还能让他蹦跶? 敢跳,就弄你! 也因为这种心理,造就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大汉官员内心极度自信,一旦他们成为使臣,出使外邦,就会自动激活‘搞事’技能…… 比如此刻。 刘据对终军请缨的态度、言语间的坚毅很满意,所以笑问道:“不错,谏大夫勇于任事!” “你想出使南越,心中可有方略?” 终军拱手一揖,肃穆道:“回殿下,先前御史大夫与大行令已经点明,既然南越如今是由两股势力把持,臣就去会一会对大汉怀有异心的南越丞相。” “他愿归顺则罢,不愿归顺,臣设计取他头颅,杀他一人,便可不动刀兵,轻而易举谋得一国!” 简而言之。 能谈谈,不能谈杀! 大汉的使臣,就是这么直接,刚猛! (本章完) ------------ 第202章 我要为国分忧 猛,只代表有这份心,但能不能成事儿,还得综合种种考量,比如外邦局势如何、使臣能力如何。 大汉数百年间,派出的使臣数不胜数,其中搞事的人很多,有人成功,比如傅介子,也有人失败,比如张胜。 而出使南越国这一次如何呢? 书中代言,失败了,历史上出使南越国的使臣,无一生还…… 不过。 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出了一个很大的变数,原本应该在长安坐镇的皇帝陛下,跑去了东边,当家做主的人换成了太子,这一换,就换出了更大的变数。 小刘不是老刘,没有几十年坐皇位的经历,刘据对很多朝臣的能力还一知半解。 终军主动请缨,皇帝或许直接就能定下,可刘据得先摸摸底。 同时。 也得思量思量。 大臣的意见要听,但不能全听、尽信。 刘据先让人查了查南越王后的‘恋情’,又去翻了翻谏大夫终军的履历。 结果,无论大臣们推荐的前者,还是自请的后者,都让刘据有些迟疑。 跟南越王后谈恋爱的那位就不提了,压根没有可圈可点的地方,完全就是一普通官僚。 而以博士弟子身份入仕的终军,倒是有两道履历值得说道说道。 其一。 元朔六年,天子去往雍县祭祀五帝,期间捕获到一只‘一角兽’,终军随即上疏,称其象征为大一统,请求改元。 之后,遂有元狩纪年。 另一件事发生在今年四月,刘据第一次去常朝听政时,廷尉王温舒曾上奏,请下放官吏巡视地方铸币、盐铁事宜。 皇帝当初没有将此事交给廷尉,而是交给了几名太学的博士。 巡查期间。 有位博士假称受诏,用以安民,单以律法来论,他这个行为比义纵的违逆诏令罪责还大! 没有丝毫意外,博士回京后受到了审讯,而审讯他的那个人,正是终军。 审讯过程就不多赘述。 总之。 受审的人被判了死罪,不过皇帝没杀他,贬官留用,审讯的终军得到皇帝赏识,随后替代前者下放郡县巡查…… 从以上两件事来看,谏大夫终军,无疑很对皇帝的胃口,可对刘据来讲…… 他很难评。 仅凭两件事,很难判断终军品行如何,倘若结合旁人评价,只看能力的话,终军这位儒家子弟有两个被人称赞的优点—— 能言善辩,文章写得好。 这…… 刘据思量许久,命人唤来了一位与终军能力极其相似、又更加突出的人物。 太子宫,花园小径。 两人一前一后,刘据在前言道:“你推荐的那个跟樛王后有旧的官吏,孤想了想,不妥。” “殿下明示。”东方朔拱手请教道。 “那人若去,劝樛王后的确方便,但容易激起南越国人的不满,甚至还会损害樛王后这个招牌的名声,得不偿失。” 刘据扶手按剑,边走边道:“樛王后是我汉家女,既然她以前就向着大汉,到时使臣入南越,多一个熟人少一个熟人劝说,影响也不大。” “……臣草率了。” 东方朔再道,今天他言行举止格外的正经,既不嬉笑,也不满嘴打哈哈。 因为他预感到了太子唤自己来的目的。 不出所料。 下一刻,只见太子竖起手指点了点,“孤打算派你和终军一起出使南越,你意下如何?” 说到这儿,刘据转过身,朝东方朔郑重道:“南越丞相已经显出敌意,此次出使又要肩负申斥之责,说不定,还会有些其他事端。”    “危险与否你自己衡量,去不去,你也自己衡量,今日喊你来,就是询问你的意见。” “孤不强求。” 天子召集藩属国,南越视而不见,必然是要申斥的,只是在斥责之余,趁着南越王卧病,昨日朝堂上也定下了一个基调——搞事! 刘据对此不反对。 此刻甚至跟东方朔也说破了,为的便是让他自行衡量危险,到底敢不敢去、要不要去。 “臣谢殿下!” 东方朔心中早有决断,就在这花园小径旁,他朝着太子深深一揖,语气中隐隐带着激动,“臣谢殿下看中,更谢殿下器重,此次出使南越,纵危机四伏,臣亦往矣!” 即便刀山火海,东方朔也要蹚! 因为他等这一刻,能有所作为的一刻,委实等的太久太久。 从元狩元年册立皇太子开始等,从庄助投靠淮南王剑走偏锋开始等,从太子渐渐年长开始等。 直到! 等到了今天,等来了机会——陛下东巡,太子监国。 昨日在朝堂上,东方朔站起来推举南越王后的情人,真的是在推举别人吗? 不是。 他是在推荐自己。 东方朔之所以不像终军一样直接自荐,皆因他被陛下拒绝的次数太多,一个向来大大咧咧的人,在事关人生抱负上,终究学会了含蓄。 好在他的行为成功了,刘据注意到了这个能言善辩的辞赋大家。 与终军相比,东方朔不管在口才方面,还是文采方面都略胜一筹。 再者。 刘据当年收其入麾下,本就是为了培养一个大行令般的人物,肯定不会忽视他…… 三日后,又一次常朝朝会上。 太子同意了谏大夫终军的主动请缨,却驳回了派南越王后情人为使者的建言。 随即。 太中大夫东方朔再次推举,这一次不在是推举他人,而是推举自己。 毫无意外的,太子允了。 原以为使者就此定下,可任谁都没有想到,连那位突然冒出来搅局的人都属于心血来潮。 宣室殿上,见太子允准了东方朔出使,李广利心说:‘以前就感觉东方朔跟太子有点眉来眼去的过头了,不像泛泛之交。’ ‘今日一见,更加可疑!’ ‘倘若真是那样,太子在出使南越的使团里安插自己人,难道是为了捞功?’ 真别说。 眼下跟李广利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自打太子动用张汤留下的门生故吏后,朝堂上百官对谁都疑神疑鬼,看谁都像太子宫埋的钉子。 东方朔不跳还好,一跳出来,百官顿时起疑。 皇帝评价刘据的手段匠气太重、痕迹太多,并非无的放矢…… 不过。 起疑的大臣很多,因此付诸于行动的却只有一个,李广利凝思许久,就在刘据敲定人选的前一刻,突然站出,高声道: “殿下,臣亦愿出使南越,为国分忧!” “嗯?” 刘据循声望去,看清是何人请命后,他踟躇了一会儿,挑眉道:“中郎将,你确定?” 其实刘据是想问:‘你妹妹身为皇帝宠妃,皇帝此刻不在长安,这会儿孤监国,要是把你派出去,你死在了南越国,算你的算我的?’ 他死不死事小。 脏水泼到刘据身上事大呀! (本章完) ------------ 第203章 野心家 刘据的关心是真切的,没奈何李广利为国分忧的那颗心,也是真切的。 他自荐的态度很坚决,无法,沉思一阵,刘据挥手同意了。 散朝后。 宣室殿内独留下三人。 御史大夫石庆脸上仍带着淡淡的惊讶与欣慰,赞道:“呵呵,殿下不以私情乱国事,已有明君风范。” “老师过誉了。”刘据摇头失笑,前太傅会这么说,大致缘由他也能猜到。 李广利、李家,因为猗兰殿李夫人的缘故,和太子宫一系是有根本性隔阂的,谁都看得出来。 再加上…… 呐。 就是那股充斥朝堂的‘自信牛逼劲’,百官都认为出使南越国,即便有些小危险,也不足为惧,捞取功劳是手拿把掐的事情。 太子能将跟自己有隔阂的李广利派去,足见心胸开阔,石庆说‘不以私情乱国事’,正是应在此处。 不止御史大夫这么想,一旁的骠骑将军也这么想,只见霍去病毫不在意道: “几日不见,殿下怎么扭扭捏捏的,不像样,能以顾全大局的心胸处理国事,还抬举李家,你不似明君谁似?” 嗬。 好家伙,刘据怔了怔,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等他回过味来,一时都不知表兄是在贬自己还是夸自己了,刘据苦笑一声,不再过多解释。 处理国事,自然要有大局观,不过要说刘据大公无私的抬举李广利,那倒不至于。 一则。 不管朝臣们自信心多么膨胀,可使臣身处敌营的现实总要面对,刘据和博望侯私交甚好,聊过很多,深知出使是个危险的活计。 李广利坚持去,能干好,那就是他的能耐,干不好,乃至出了事,那就是他的命。 刘据尊重他。 二则嘛,刘据知道点臣子不知道的事情。 李广利可是个狠人,能踩着前皇后陈阿娇上位的主,在宫廷斗争方面,比东方朔、终军他们两人邪乎、狠辣的多。 南越国那复杂的王宫,正需要这种人才! 刘据也是物尽其用…… 不过。 心里这么想,刘据没打算说出来,谁能嫌弃旁人对自己的夸赞多呢? 矜持一阵,他微微收敛随意,向单独留下的两位重臣道:“谋一国,仅靠几个使臣不太稳妥,孤想着,是不是派些兵力南下威慑?” 听到正事,石庆、霍去病也敛去轻浮,冠军侯沉声道:“殿下考虑的是……” …… 猗兰殿。 大着肚子的李夫人仰躺在榻上,那张曾经倾国倾城的容颜,此刻也有些浮肿。 不过当她微蹙秀眉时,依旧能生出一股惹人怜惜的柔弱感,可能这就是天生丽质。 眼下。 李夫人静静听着,其兄李广利静静说着,等兄长说完朝堂近况,她撑着软榻坐起,担忧道: “如今陛下不在长安,太子监国,局面对我们不利,大兄何必处处与太子作对?” “不!” 李广利坚定地摇了摇头,“正因为陛下不在,我才更应该跟太子作对!” 李夫人闻言,面露疑惑,只听李广利又道:“陛下走后,如果朝堂井井有条,一点麻烦都没有,岂不是说,有陛下没陛下都一样?” “我挑出波折,反而能让陛下侧目。” 说着。 李广利指向主座右侧的一尊高大玉石,“陛下让上官桀特地给妹妹带回此物,就是明证。” “只赏赐妹妹,却不赏赐皇后,更是在暗示,陛下对我的行为是满意的。” 李夫人转头看去,回过身时,脸上担忧稍退,只是心头仍有不安。    她正怀着孕,容易胡思乱想,李广利也就多开导了几句,“妹妹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 闹归闹。 李广利却没有瞎闹。 他的确是为了冲突而冲突没错,但他又很聪明,都是以正当理由给太子找事。 “太子是太子,陛下是陛下,我家荣辱寄托在陛下身上,没得选,必须有所取舍,况且,太子好了,我家地位反而有麻烦。” 在深宫里待的久了,兄长说的这些道理,李夫人也都懂,不过她还是说道: “所以大兄不愿太子的人独占功劳,也想在出使南越期间分一杯羹?” “可……” 李广利猜到妹妹要说什么,他起身离开前,只留下一句:“想往上爬,总得做事的……” 距离未央宫不远,紧挨直城门的驰道旁,李府,李家府邸。 李广利回到这座皇帝刚刚赏赐不久的宅子时,人还在马车上,就听到府门前醉醺醺的呼喝声: “行了,今儿就到这儿!明……嗝,明个儿再约!” “好嘞!” “李兄慢着点,小心台阶……” “行了行了,莫纠缠,被兄长看到不得了……嗝~” 晕头转向的李季哪里知道,他那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旁的兄长,早就听了个一清二楚。 上次李季被教育了一通后,确实管用了几天,但也只管了几天! 没办法。 李季不是做官的料,也没有上进的心,他领着一个虚衔,整天无所事事,闲着也是闲着,慢慢的便固态萌发。 今天这家吃酒,明天那家搂姑娘,不消几日,李季身边又聚拢一堆狐朋狗友。 他还以为自己藏得深呢,殊不知,李广利早就撞到过好几回,甚至,还远不止于此…… 府门前。 李广利挑开车帘,朝不远处那群游手好闲之徒指了指,随从见状,迈步朝他们走去。 不一会儿。 车窗旁,刚刚那几个吊儿郎当的浪荡子,这会儿都收了痞态,听车舆里的人冷声叮嘱道:“过段日子我要离京办差,看紧他,不要闹出事端。” “中郎将放心!” 领头一个汉子恭敬道:“不说我们收了钱,纵使不收钱,我等也不会误了您的事!” 没错。 这些跟着李季吃喝嫖赌的‘好兄弟’,都是李广利寻来陪他弟弟玩的。 既然烂泥扶不上墙,那就不扶,在墙角挖个坑,让那团烂泥安心窝着。 为了让自己弟弟烂的开心、窝的舒心,李广利很贴心的寻了专业人士。 如果仔细观察,不难发现此刻恭敬立在车舆旁的几个汉子,身上都带着一股江湖匪气。 庙堂上有因权力汇集而来的衮衮诸公,市井里,自然也有因为码头、坊市、妓馆、赌坊等地聚集的帮派。 当然。 在大汉朝,他们或许是另外一个称呼,诸如不良子、恶少年、游侠、作奸犯科之徒等等,但名字不同,性质是一样的。 李广利找他们,一来,是给弟弟找个伴,二来,也是想挑些可用的人手…… 他不是太子,也没有博望苑,招不来学派门人、名士子弟。 但市井里,亦有市井的好处。 从那摊污泥里爬出来的李广利再清楚不过,那里永远不缺向上爬的野心家、亡命徒…… (本章完) ------------ 第204章 少了魄力 深秋,朝廷定下出使南越的使团人选以及申斥国书,只是在正式出使之前,还得往东边知会一声。 东方朔、终军、李广利三人,以太子为主的朝堂能自行定下,可出使之前,刘据又加了一个符离侯路搏德,命他南下领兵接应。 涉及调兵,就得问问天子…… 消息传到皇帝手中时,东巡的队伍已经抵达了东郡,对于太子的安排,皇帝做了些调整。 首先。 任命李广利为正使,东方朔、终军为副使,其次,任命路搏德为伏波将军,率兵驻守桂阳,以备不测。 后一条没说的,刘据在霍去病的旧部里选了一个领兵将领,皇帝同意了,可前一条…… 刘据原本任命的正使是东方朔,皇帝换成了李广利…… 嗐。 只能说大汉的外戚就是牛逼呗。 太子有太子的臣属要照顾,皇帝有皇帝的‘大舅哥’要扶持,两相对撞,太子只能无奈退一步。 东方朔倒是没气馁,离京的那一天,斗志昂扬,大有不破南越终不还的架势。 “士气可用。” 未央宫城楼之上,刘据遥遥相送,待使团远离,他方才沿着宫墙往东阙行去。 行走间,刘据开口问道:“父皇在东郡调集八万郡兵,就是为了治水?” “是。” 苏武在后沉声答道,“加上各郡民夫,治水人员已多达十数万,陛下与大将军等人亲自背负泥石,欲要堵住瓠子决口。” 在沟通使团人选时,刘据特地将苏武派去充当信使,就是想看看皇帝老爹在搞什么。 之前从上官桀带回的消息中,刘据也大概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去东郡,东郡有什么大事需要天子亲自去? 无他,治水! 可刘据猜到了目的,却没猜到皇帝的决心有多大。 与大将军等人亲自背负泥石? 这事就好比开春祭祀时,皇帝亲自扶犁耕田,实际意义或许不大,但象征意义很强烈! 刘据心说:‘这就是老刘着急东巡的原因?不至于吧,他不是爱民如子的那个性……’ 想着想着。 突然间,刘据脑中灵光……不,是雷光乍现。 皇帝着急忙慌的东巡前,长安曾经发生过一件和黄河决堤息息相关的事宜,栾大扬言治水,结果遭雷劈! 这一刻。 刘据眺望向东面,心中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暗忖道:‘我搞天打雷劈,把老刘吓到了?’ 嘿! 这事,怎么越琢磨越像? 就在长安城中,太子殿下极限逼近真相的同一时间。 东郡,濮阳县。 自元光三年便决堤的黄河瓠子口,此刻若从空中俯瞰,密密麻麻的人影遍布其上。 喧闹呼喝声此起彼伏,人背肩扛,偶有滑轨吊车等大型器械穿插其中,一筐筐泥土、石块被运往高处。 那道曾经向南汹涌吞吐河水的大裂口,如今早已被一条宽广的河堤堵住。 大堤之上。 皇帝领群臣立于黄河河畔,藩国使臣在列,天日昭昭,大汉天子刘彻于今日,沉白马、玉璧于大河之内,祭奠河神。 天子歌曰:“瓠子决兮将奈何?皓皓旰旰闾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 再拜再拜。 又歌曰:“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污兮浚流难……颓林竹兮楗石菑,宣房塞兮万福来!” 初冬时,一座宫殿出现在堵塞决口的河堤上,此宫名为: 宣房宫! 无论刘据猜的对不对,皇帝或许是被‘天打雷劈’吓到了,或许不是,但终归有一些刘据做过的事情,影响到了皇帝。    因为那座矗立在河堤上的宣房宫,比原本的历史时空,提前了六年问世…… 皇帝东巡的目的,确实是为了治水,大河决口堵住后,此次出巡便算圆满成功。 雪花飘飞之际。 天子的队伍经洛阳、函谷,终于返回他阔别已久的长安城。 到了此时,皇帝在东郡做了什么,已经在天下传开,京城文武百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随后的反应是可以预见的。 称赞的奏疏如雪花一样飞进未央宫,根本停不下来,上一次有这个待遇的,还是在控诉‘恶贯满盈’的酷吏张汤…… 不过。 今时不同往日。 这一次的主角是皇帝,皇帝亲自去往大河决堤处治水,甚至与大司马大将军等人亲自负石背土,如果放在后世儒家治国的朝代,刘彻能被吹爆! 当然了。 现在独尊的儒家势力也不小。 给皇帝狂拍马屁的,就属出身儒家的官员最积极,其他大臣也不甘落后。 就连刘据,也上了一道贺表。 皇帝亲身治水的举动,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何种动机,他这个举动本身,无疑都是好的! 上行下效。 千万不要小看这四个字在大汉朝的威力…… 大朝会。 天子返回长安后的第一场朝会上,负责河渠事宜的官员争相请奏修筑水利。 御史大夫石庆也禀报,朔方、河西、酒泉等地方太守县令纷纷上疏,奏请朝廷拨款,挖掘人工河渠,引大河水灌溉农田。 凡是有关水利的请求,皇帝无有不允! 当日的朝堂,可谓君臣和欢、群情激昂,仿佛盛世临朝…… 便是在这种环境下。 谏大夫孔安国奏请天子——封禅! 继霍去病封狼居胥、司马相如赠遗书、栾大天打雷劈后,这个种种事件积蓄下的产物,终是被人放到了朝堂上讲。 只是。 皇帝的态度很暧昧,他既没有明确答应,也没有明确拒绝,很有三请三辞的味道…… 朝会散后。 去往温室殿的宫道上。 内侍们跟在远处,皇帝与太子一同前行,一开始多是刘据在讲,皇帝在听。 等他说完监国期间的种种作为,温室殿也到了,父子俩入了殿,皇帝才点评道: “义纵一案办的太死板,拉拢、分化倒是像模像样,但敲打的力度不够。” 刘彻将裘衣递给身侧的宦者令,在主位坐定后,他指向刘据:“你第一次监国,朝堂上的百官就敢逼迫,恩威并施,你只学到了一个恩。” “威呢?” 刘据这会儿很想吐槽,‘反对自己的大臣都仗着你的威,我还怎么威?’ 皇帝不管太子心里在想什么,继续说道:“南越国的事情,流程走的没错,处理的也妥善。” “但少了魄力!” (本章完) ------------ 第205章 头衔 话至此处,刘彻言语中透出霸道,“朕谋划多年,的确想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是,不用打的前提,是得让南越国知道,大汉敢打、能打,打的赢!” “看到了我大汉的意志,底子硬了,那些充当面子的使臣才有用。” 使臣可能会‘节外生枝’的事情,刘据先前给皇帝老爹说过。 刘彻显然是赞同的。 甚至于。 他还嫌弃刘据提供的支持力度不够,想搞事,就要往大了搞! 说句实在话,当今天子治国的确魄力十足、大开大合,相比之下,刘据倒显得有点扭扭捏捏…… 诶。 霍去病那一句无心之言,还真说对了。 但这也是现实所迫,刘据也想魄力呀,可他一个储君能无所禁忌?能做天子做的事? 恰如此时此刻。 皇帝招手唤来宦者令,严肃道:“命尚书仆射拟一道密令,告诉路搏德,让他见机行事。” “是,陛下。” 宦者令应了一声,转身便要走,却听皇帝又道:“等等。” “再拟一道诏书给两位大司马,即可整军十万,朕要出兵攻打南越国!” 此言一出,别说愣住的宦者令,坐在下首的刘据都面色微变,不等他开口询问,皇帝已经挥手道:“你先下去传话。” “额是,陛下。” 等老太监匆匆走后,刘彻才给太子解了惑,“大军要整,动作要有,但打不打,就看南越国怎么表态……” 此举四个字概括—— 武力震慑! 发动一场几万人、十几万人的大战,不是皇帝脑袋一拍,说干就能干的。 除非是个昏君,那你随意,想怎么搞怎么搞,可如果真的想从战争中有所获取,就不能乱来。 以往对匈作战。 哪一次刘彻不是跟卫青、跟将军们商讨又商讨,谨慎又谨慎。 军国大事,绝非儿戏! 之所以刘彻这一回脑袋一拍,开口就来‘整军十万、攻打南越。’归根结底,并非真要打,而是以震慑为主。 果不其然。 诏令下发后,卫青立刻进宫面圣,他前脚来,霍去病后脚就到。 不过在听了皇帝的解释后,大将军暗自松了一口气,骠骑将军则暗道一声可惜…… 无论他们的反应如何吧,在天子返京后的这个冬日,一道炸裂的消息覆盖了刚刚被吹爆的仁君之举,当今天子用实际行动告诉天下人—— 朕。 是不会被花言巧语腐蚀的! 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自漠北之后,刚刚安稳了四年的大汉朝,再一次被战争的号角所笼罩。 有些地处偏远的官吏,称赞天子治水乃圣君的贺表都没送出去,猛地听闻天子再起站端? 嗬,忒! 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夫子唾弃一口,撕了贺表,继续回房读自己的春秋与大义…… 天下人有天下人的反应,皇帝一概不理,两座大司马府也在全力运转。 按说冬日里不宜整军,可随着一波波的军令南下,真就塑造出一副枕戈待旦的架势。 皇帝的震慑之举传到南越国,还需要些时间,先让子弹飞一会儿…… 且说。 此举尚未影响到南方,却先影响到了京城! 夜。 一辆马车从卫长公主府驶出,穿街过巷,停在了冠军侯府门前。 无需管事引领,霍光轻车熟路的去往正厅,霍去病已经在此设宴等着。 迎娶卫长公主之后,霍光就搬离了兄长的府邸,两兄弟又身居要职,公务缠身,私下一同用宴的机会很难得了。 今日。 若非霍光提前打了招呼,估计也碰不到一起。 “你有事要谈?” 酒菜浅尝辄止后,霍去病率先打破沉默,他的弟弟他了解,能让对方提前打招呼,必然是有正事。    霍光闻言放下碗筷,沉吟片刻,轻声道:“瞧如今的形式,明年恐怕又有战事。” “大将军近些年身体抱恙,经常去博望苑休养,此次出战,他多半不能去。” 说着。 霍光看向上首,“大将军不去,挂帅一事兄长可要请命?” 霍去病挑了挑眉:“请又如何?” “兄长若请,弟斗胆再问一句,兄长上了战场,可否能吃败仗?” 嗯。 这个问题,果然很斗胆! 自出生以来,未尝一败,可谓独孤求败的冠军侯身子前倾,看向自己弟弟,“你什么意思?” 霍光拱手一礼,平静道:“大司马骠骑将军,位居三公之上,同比大将军。” “兄长,你封无可封了。” 霍光的意思很简单,倘若不能吃败仗,不能在战场上犯罪过,只能赢,只能大胜。 兄长就不能去! 封无可封的将军,难道还要让皇帝给加头衔?加前缀? 再加下去,就危险了…… 在七百多年后,有一个跟霍光担忧的境遇极其相似的人。 那人,曾有很多前缀。 比如秦王、太尉、司徒、尚书令、中书令、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雍州牧、凉州总管、上柱国、十二卫大将军、天策上将! 那人,叫李世民…… 由于战功太显赫,头衔太多,他背的太累,就把自己的老爹掀翻了,最后只挂了一个头衔—— 皇帝! 倘若霍光知道那位李姓皇帝的经历,他此刻估计已经急得跳脚,可能还会说: “瞅瞅!瞅瞅!这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亲儿子头衔多了,都想掀翻老子,一个异姓武将,要那么多头衔干嘛?” “催命?” “别说十一个头衔了,以当今天子的脾性,挂上第三个头衔时,满心的猜忌就能吞噬一切!” 诚然,霍光并不知道某位李姓皇帝,但他无需知道,仅凭那份谨慎,也足够他做出判断。 大将军卫青隔三差五去博望苑,名医诊断从未停止过,他真的有病吗? 不见得。 这一夜,霍光对兄长的劝说,奏效了,是他自以为自己的劝说奏效了…… 深冬。 京师的军令一道道下发,等到点兵点将时,出了一件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大司马大将军上疏请罪,身体抱恙,无法领兵。 紧跟着。 大司马骠骑将军也对上门请战的旧部说,区区南越,不配让他挂帅,他不屑。 这番狂傲自然是经过艺术加工的,霍去病真正不想挂帅的原因,纯属是知道内情。 打不打,都不一定。 霍去病没兴趣掺和震慑的戏码,他又不能跟手下明说,只好随便编了一个理由…… 总而言之。 两位大司马都不去。 皇帝陛下对此表示理解,他还慰问了大将军,让对方好好修养身子,属实把戏演足了。 从卫府出来后,皇帝随即放言:“两位虎将无法挂帅,就让朝堂上的将军,自己请命吧。” 皇帝、乃至天下人都不会料到。 就是这一句轻飘飘的戏词,引发了一场席卷整个大汉的风波…… (本章完) ------------ 第206章 吃了熊心豹子胆 北方白雪皑皑时,身处南方的南越国却见不到半点白色,气温虽低,但也没到天寒地冻的地步。 南越国都,番禺城。 大汉使团下榻的馆驿内,三人或抱胸、或按剑、或品茗,一句接一句聊着。 “我们来了以后,那座王宫热闹了许多。” “蠢蠢欲动又怎样,樛王后已经答应内附汉朝,之后三年一朝见,并且撤去防备我大汉的边关。” “只要达成以上条件,我等也算不辱使命。”谏大夫终军为了自己倒上一杯茶,不徐不缓道。 话音落下。 环手抱胸的李广利没作声。 樛王后给的承诺,一定会实现吗? 不一定。 她是王后,可这南越国里还有卧病的国王、大权在握的丞相,她说的话,不一定管用。 李广利看了一眼靠柱按剑的东方朔,随后转过头,自顾自欣赏起窗外景色。 “北方传来消息,大量粮草辎重在往边境集结,军队也频频调动,朝廷可能要动兵。”东方朔叙述完,又补充道:“刚刚从樛王后处得知的消息。” 一听这话。 持乐观态度的终军停下喝茶动作,凝神望去。 东方朔接着道:“丞相吕嘉深夜入宫,与卧病的南越王谈了半个时辰,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终军脸色阴沉下来。 和南越高层斡旋多日,使团已然感知到,南越国中对大汉敌意最明显、毫不遮掩的,是丞相吕嘉。 但对大汉敌意最大、藏得最深的。 却是那位南越王! 他在长安当了十几年的质子,唯唯诺诺了十几年,胆怯、屈辱、怨恨也藏了十几年。 世间的仇恨好比美酒,随着时间发酵,只会越来越醇厚、深沉。 没有半分化解的可能…… “樛王后心生忧惧,我们先前与她谈好的条件,可能会出现问题。”东方朔说完这句,闭上嘴,再不多言。 这时。 李广利接道:“我等南下后遇到的意外太多,南越王的敌意太大,朝廷的动作也太急切。” “如果我们迟迟没有打开局面,陛下恼了,直接发兵来攻……” 说到这儿。 李广利转过身,神情凝重道:“大军压境、兵临城下时,我们这些使臣最安全。” “可一旦撕破脸,真的起兵戈,最先死的就是我们!” 此言非虚。 历史上出使南越的使臣,就是这么死的…… 但此刻场间已经有人猜到这个走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想不辱使命,甚至是活命,我们必须尽快做出些成效,否则后果难料。”李广利道。 “可丞相吕嘉仗着卧病的南越王撑腰,我们很难有所作为。”东方朔道。 两人一唱一和,被他们盯着的终军哪能不明白,面色一肃,郑重拱手:“事关身家性命,但说无妨!” 见状。 李广利二人交换一个眼神,东方朔语气平淡道:“我用了点钱财,跟南越王侍医聊了聊。” “卧病的南越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话音一落。 屋内随即升起一股危险的气息。 终军脸色凛然,觑眼看了看东方朔,又看了看李广利,沉默一阵,李广利问道: “做不做?” “做!” “好!” “杀南越王的事,我来。”东方朔道。 “待他死后,让樛王后扶持太子继位,为防变数,拿到南越王印玺的第一时间,立刻签发通关文书。”终军冷声道:“我亲自去往边关,引伏波将军入国都!” “盯住丞相的任务,那就我来。”李广利最后补充道:“大军一进城,万事皆定!” 这一瞬。 屋内三人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目光中跳动的火焰…… 之后几天里,南越国都气氛逐渐紧张起来,汉庭陈兵边境的急报一封封送来。 代为处理国政的丞相吕嘉四处安抚,忙得焦头烂额。 大汉国力之鼎盛、疆域之辽阔,绝非南越可比,汉军一来,国内部分官吏顿时慌了神。 这日。 吕嘉刚送走一批忧心忡忡的王公贵戚,还没喘口气,忽然见到弟弟慌张来报,大呼道:“兄长,不好了!” “大王薨了!” 乍听此言,吕嘉脸上表情瞬间僵住,不敢置信的看向自己弟弟,“你说什么!?” “哎呀兄长,刚刚王宫中传出消息,大王死了!侍医说大王听闻汉军来袭,惊惧多日,引动了病症。” “活生生被吓死了!” “一派胡言!”吕嘉怒气勃发,正想说自己刚见过大王,怎会突然暴毙,可话未出口,他猛地瞪向二弟: “汉庭使团现在在哪?”    “不对!” 无需自己弟弟回答,吕嘉一边向府外疾走,一边改口问道:“王后在干嘛?谁让你离开王宫来通禀的?” “快,领兵去王宫!” 吕嘉的应对很快,但早有预谋的人,只会比他更快。 王宫内。 此刻哭声震天,宫女、阉宦跪倒一片。 吕嘉带着人冲入寝殿时,只见一位美妇人伏在床榻边,掩面低泣,身旁一个幼童惶然无措,放声嚎哭。 “大王!?” 吕嘉顾不得许多,快步奔到床榻边,仅仅扫了眼南越王的面相,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霎时荡然无存。 愣了一瞬,吕嘉猛然喝道:“侍医,大王的侍医何在!马上给我抓来!” “不必了。” 士兵还未有动作,先前低泣的美妇人站起身,面露愠色道:“连大王都救不了,要侍医何用,我已命人将其杖毙。” “你——!” 吕嘉闻言,目眦欲裂,手指其人正要逼问,却不料,殿外此时忽然响起吵闹声。 不一会儿。 一群惊慌失措的人闯入大殿,个个锦衣华服。 为首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悲戚不已,径直扑到床榻上,抱住南越王的尸身,撕心裂肺般大哭道: “父王——!” “昨日你还好好的,今日怎会如此?定有奸人加害,父王,孩儿誓要为你报仇!” 这位一进来就咬定阴谋加害的人,乃是南越王长子,术阳侯赵建德。 此时此刻。 什么话都能说,唯独怀疑先王之死有猫腻的话说不得,赵建德这头话音未落,樛王后当即变色。 刚才一窝蜂涌进大殿的大臣也炸了锅,有喝骂赵建德血口喷人的,有支持阴谋论的。 而后者。 矛头直指王后和年幼的太子! 就在殿内沸反盈天时,殿门处,东方朔悄然走进,朝李广利隐晦地点了点头。 看了半晌戏的李广利心中了然,‘大事定了一半,剩下的,就是拖延时间……’ 眼下。 殿内争吵愈演愈烈,当丞相也站在术阳侯赵建德一方时,怀疑樛王后与太子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就在此时,一声大笑突兀响起。 “哈哈哈哈哈!” “可笑可笑!” 东方朔丝毫不在意周围愤怒的目光,拨开人群,脸上讥笑阵阵。 “尔等居心叵测,欲要行篡逆之事,偏偏拉不下脸直接反,竟然扯什么阴谋加害,当真可笑至极啊!” 他说这句话时,毫不避讳的直视术阳侯赵建德。 身为南越王长子,而且母族还是土生土长的南越国人,能行篡逆之事、敢行篡逆之事,只有他! “哼!” 赵建德面色铁青,寒声道:“我南越国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汉臣管吧?” “荒谬!” 东方朔大袖一甩,神情陡变,当着所有南越国大臣的面,喝问道:“藩属国的事,大汉哪一件不能管!?” “赵婴齐活着时都不敢这般大放厥词,你一个当儿子的,你竟然敢?” “吃了熊心豹子胆!?” 说话间,东方朔面作嗔怒状,腰间长剑斜出三分,猛地跨步前逼。 哗啦。 殿内南越群臣下意识后退一步。 赵建德也是一惊,只是他还未后撤,身旁便伸出一只手,稳稳按住他的肩膀。 丞相吕嘉这辈子,辅佐过三代南越王,‘老而不死是为贼’,他见了太多太多事。 寻常大臣惧怕汉庭的威慑,吕嘉却不怕。 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东方朔,“汉使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 东方朔环顾一周,同样以冷色回应:“赵兴是南越太子,得到过我大汉朝廷的承认。” “今天、明天,乃至将来,能继承南越王位的人,只能是他!胆敢乱命,休怪我大汉兵威之盛!” 东方朔立于大殿中央,视线一一扫过,高声道: “勿谓言之不预也!” 宣言在大殿内回荡,无一人敢出声驳斥,臣子心中有怒,憋着,赵建德恨的咬牙切齿,忍着。 这一刻,谁敢反对? 无人。 (本章完) ------------ 第207章 陛下,臣替您分忧了 此刻,唯有丞相吕嘉点点头,“汉使所言甚是,理应太子继位。” 他又朝一直端着手的樛王后施礼道:“五日后举行继位典礼,臣亲自主持。” “若无他事,老臣告退。” 说完,吕嘉转身便走,术阳侯赵建德见状,满心愕然,明明是丞相通知自己来争王位,可现在? 该死! 纵使心中有再多不甘,失去丞相的支持,赵建德也独木难支,只能愤愤跟着离去。 然而,这座大殿好进,却不好出。 “等等。” 始终立在殿门处的李广利,目光扫了扫护在吕嘉左右的甲士,斟酌几息,最终将视线移向那位南越王的长子。 “谁都能走,你不能走。” 李广利按住腰间剑柄,眼神中透着戾气,“术阳侯的话提醒了我,南越王突然暴毙,确实可疑。” “你刚才那一番作态,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你——”他指向赵建德,一字一顿道: “弑父!” 话音落,剑光起。 呛啷一声响,说时迟、那时快,李广利蓦然抽出腰间剑,径直劈向赵建德头颅。 赵建德呆愣原地,但护在吕嘉身边的甲士本就时刻戒备,声音刚起,他下意识上撩剑身格挡。 噌! 青铜剑身连同剑鞘,瞬间被一分为二,顺带被余力分开的,还有南越王长子的大半个脖颈…… 嗤。 李广利抽出剑身,人影踉跄倒地,鲜血立时染红了地面。 “现在是大汉元鼎三年,还在用青铜武器?呵,蛮夷之地!”李广利甩了甩了血花,收剑入鞘,转身即走。 他离开已久,殿内群臣仍旧呆愣当场,两腿发软,刚刚下意识格挡的甲士也是一脸震惊。 吕嘉望着地上血流如注的尸体,眼中杀意与怒火翻腾,他凝视许久,深吸一口气。 眼一闭,再一睁。 种种情绪都化为了平静,只说了一个字:“走。” 吕嘉从未料想到,汉庭使者竟敢当众杀人,别说他,同为使臣的东方朔也很意外。 当着南越群臣的面,他没有拆台询问,可出了大殿,等到二人独处……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李广利不问自答,“杀了那位南越王的长子,吕氏就没了闹事的根由,能多拖几天时间都是好的。” “再者,也能让他把罪责背了,南越王之死,跟我们可不能有半点干系!” 东方朔听罢,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但终究,他一言未发,认可了李广利的做法,只是东方朔不会知道。 意外。 还远不止于此…… 另一头,丞相吕嘉回到府邸,没过多久,吕氏子弟纷纷从各处汇集而来。 大厅内。 “兄长,我们现在怎么办?”问话之人,是吕嘉的三弟吕阳,执掌番禺城防务。 “太子继位,以他稚童的年龄,必然是王后代为执掌国事,可王后执政,肯定要归附汉朝。” “难道,我们也跟着投?” 试探的话语刚说完,吕嘉耷拉下来的眼皮抬起,瞥了他一眼,原本不想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 但周围愚蠢的目光太多。 吕嘉只好问道:“赵氏投了,能混一个世袭的诸侯王,我吕氏投了,难道能换一个世袭的丞相?” “你们听过大汉诸侯国里有世袭国相?” “你们在座的这些人,有的领着兵,有的管着民,有的占着房、躺着地,投了大汉,这些还有吗?” “蠢!” 一番话说完,厅内凝滞了一瞬,片刻后轰然鼓噪起来,怒骂声、拍案声一浪高过一浪,总之一句话: 跟大汉誓不两立! 决不投降! 等他们吵够了、吼完了,静下来,吕嘉方才阴沉着脸吩咐道:“去找一个肯听话的宗室子弟,五天后的继位典礼,我亲自扶他上位!” “至于太子赵兴?” “王后行为不检点,淫乱后宫,赵兴非先王所生,不得继承大位!” 既然吕嘉给太子下了定义,那无论他是不是先王的种,丞相说不是,就一定不是。 咬死不是! 这时,一人又问道:“叔父,汉使那边必然不会允准,你看……” 吕嘉闻言,之前在王宫内隐忍的杀意再度涌现,他看向一众吕氏族人,“汉使不允,就把他们和太子一块杀!我倒想领教领教,汉庭兵威有多盛!” 盛不盛,没有真刀真枪做过一场,不好说。 但快,是一定快的。 无需五天,陈兵边境的汉军一路急行军,沿途关隘畅通无阻,人歇马不歇,路博德深谙冠军侯千里奔袭之道。 全员轻骑兵,直奔番禺城。 纵使沿途有守将疑虑,往国都派送信使,可只要行军速度比传递速度还快,照样能打突袭! 直到。 临近南越国都附近的一个城寨,遇到一位吕氏守将,不认国王印信,只认丞相手书。 他认死理,非要先通禀丞相,再放行。 无法。 路博德只好攻破城寨,砍了他的头颅再上路。 不过经此一耽搁,汉军武装入境的消息,还是率先一步送到了番禺城内。    然后,这座南越国都就炸了。 “快!” “领兵驻守城防,再去一伙人,抓住那些汉朝使臣!” “去王宫,王后是汉朝皇帝册立,把她绑上城头,汉军定会投鼠忌器,太子、使臣一并绑去,能拖多久拖多久!” “速派信使,召集军队勤王!” 吕氏子弟充斥在南越国的上上下下,吕氏控制的势力无处不在,随着丞相吕嘉的命令一道道下达,南越国都立刻城头变幻大王旗。 危急之下,吕嘉能有此决断,已经堪称不俗。 只是。 有些逆境,绝非人力可违。 王宫,宫墙之上,箭雨纷飞,喊杀声不断,被人满城搜捕的汉庭使团早早躲入宫廷,正奋力指挥侍卫抵抗。 “中郎将,这样下去不行!” 东方朔看了眼城垛外的敌军,大声道:“宫中侍卫本就少,忠心也不足,伏波将军未破城,王宫就得先破!” 李广利急思一阵,沉声道:“别管王宫了,让这些南越侍卫继续守。” “你我各带一批人,你护着王后,我护着太子,分头突围!” “好!” 火烧眉毛,东方朔也来不及多想,应了一声,旋即集结一批使团护卫,迅速奔向后宫。 等他离开后,李广利也带着剩下的使团成员,悄然退走。 还未靠近王后的殿宇,便听到一阵惊恐的哭泣声。 “将军!” 留守的两个宫卫见到李广利领人进来,紧绷的精神一松,立马上前抱拳。 这会儿樛王后已不见踪影,想必是东方朔带走,独留下殿内大哭不止的年幼稚童。 “不必多言,带着太子走!” “是!” 两个宫卫立即转身去抱太子,可他们刚转身。 噗! 两柄钢刀贯穿二人腹部。 他们的面容因疼痛、惊愕而扭曲,不等他们开口问为什么,两名宫卫就被抹了脖子。 “家主,他怎么办?”提着把滴血长刀的汉子瞥向太子赵兴,凝声问道。 李广利没有回话,他只是接过刀柄,走到已骇然失声的南越太子面前,刀起刀落,血溅三尺。 仅此而已…… 将长刀抛回,李广利面不改色,吩咐道:“把南越王子嗣全部找出来,一个不留。” “喏!” 使团护卫可自行招募,此刻留在李广利身边的,都是他近年来笼络的好手,办起事格外精干利索。 加上李广利先前就有特地留意,一个个寻着地方找过去,趁着宫中大乱,杀的很快。 不多时。 散出去的人手陆续回返,随后,一把火油助力下的烈焰吞噬了南越国王宫。 望着升腾起的滚滚浓烟,李广利在心底喃喃自语:‘怪不得我,你们活着,大汉顶多添一个诸侯国,可你们死了,大汉能增设许多直属郡县。’ ‘我的功劳岂不是更大?’ ‘陛下,臣替您分忧了……’ 烈火初起时,王宫便宣布告破,冲进来的吕氏私兵一路杀向后宫。 他们要抓的活人自然抓不到,死人倒是见到不少。 对了。 南越王子嗣尽数死光,连同年幼的太子赵兴也一同被残忍杀害,就是吕氏私兵做的! 毋庸置疑! 他们攻入王宫,见人就杀,简直肆无忌惮,将大汉皇帝陛下的脸面至于何地? 赵兴可是皇帝陛下认可的南越继承人,竟然被南越叛军杀害!? 反了天了! 王宫火起,城中紧跟着火起,再然后,城中乱作一团时,大汉平叛的军队破城了。 路博德初时并未喊出‘平叛’的口号,等到随行的谏大夫终军出去走了一圈,再回来时,口号有了—— 讨伐逆贼吕氏! 平定叛乱! 杀! 其实当大军进城的那一刻起,已经意味着万事皆定…… …… 长安城,未央宫。 刘彻最近既高兴,又不高兴。 高兴的原因,是他多了一个儿子,没错,李夫人怀胎十月,生下一名男孩儿,刘彻为其取名为:髆 即,皇帝第四子,刘髆。 说完了高兴的,之后的就是不高兴了,在南越国的奏报八百里加急送到刘彻手中后,他更不高兴了。 因为—— “南越国都拿下了,还没有一个将军来找朕,他们都不想领兵?大汉两百多个因功封侯的勋贵,都死完了?” “朕就想问一句,他们是不是都死完了!?” (本章完) ------------ 第208章 时来天地皆同力 大汉的勋贵们自然没死完,不过南越王赵婴齐的子嗣,以及南越国作乱的吕氏子弟,都死了个干干净净。 汉军天降国都,结局没有丝毫悬念。 冬日时,两座大司马府整军十万的行动,属于雷声大雨点小,可雨点再小,终归有那么几滴雨。 番禺城被控制的第一时间,陈兵边境的汉军就开进了南越国内,南越高层死伤殆尽,独留一位樛王后。 有这位的命令在,除过零星反抗,大军并未费多大功夫便接管了南越各地。 接管归接管。 想吞并,还差一个步骤…… 三月末,出使南越的使团返回长安,一同带回的,还有叛贼吕嘉和弑父之徒赵建德的尸体。 天子下令,将二人头颅悬挂于长安北阙,以儆效尤! 由于南越王直系子嗣尽数死于吕氏之手,南越国绝嗣,值此之际,南越王后唯有上奉国书—— 内附! 天子大慰,称赞樛王后……不,是称赞邯郸樛氏,忠君体国,善莫大焉。 于未央宫前殿中,皇帝正式下诏,分南越国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九真、交趾等九郡! 至此。 传国三世,历经九十年的南越,灭国。 历史的惯性是强大的,原本需要动用十万人,攻打一年才吞下的南越国,如今在一把火里,依然得到了。 至于那把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如使团奏报所描述的那样,弑父、叛军、逆臣等等等等。 明面奏报如此。 私下里,却有几份密奏呈递至朝廷高层,知道内情的人少之又少…… 但,即便不知道内幕,仅看成效,此次出使的使臣也是大功,绝对的大功! 有功就要赏。 “迁,谏大夫终军,为中大夫,秩俸比二千石!” “谢陛下。” “迁,太中大夫东方朔,为大行令丞,秩俸二千石!” “臣,谢陛下!” 东方朔语调哽咽,俯首大拜,在年满四荀的今日,在能自称一声老夫的年纪,他终于走出了庄助当年的困局。 昔日。 刘陵讥讽庄助,称他只是挂着‘大家’虚名,实则做着娱乐帝王的弄臣、俳优! 言语难听,但不无几分道理,庄助是此等境地,与他同为辞赋大家、同样不受重用的东方朔,何尝不是这样? 可今时今日。 他东方朔,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前殿内,宦者令的尖声宣读仍在继续,“迁,符离侯路博德,位列九卿,任卫尉,另加封食邑六百户!” “谢陛下。” “迁,中郎将李广利,位列九卿,任大行令,另封平南侯,食邑一千三百户!” 哗—— 李广利谢恩的声音淹没在一片哗然里,朝臣们瞠目结舌,封侯?陛下竟然给他封侯? 是的。 皇帝给李广利封了侯,从明面上的奏报来看,赏赐有些过了头,但从那个‘替君分忧’上论,也不算太过。 还有一点,李广利这个功劳来的很是时候——赶上了皇四子刘髆降生! 巧吗? 的确巧,时来天地皆同力,不外如是…… 前一点属于密奏内容,大臣们不知,但后一点李夫人生子他们却知道,然后很自然将两件事联想到一起。 再然后。 大臣们咂舌的对象,就从李广利换成了李夫人,不愧是倾国倾城,宠爱至斯…… 封侯的事情就算交代清楚,那官职呢?    李广利升任大行令,前大行令、博望侯张骞呢?被罢黜了吗? 并不是。 这位多次出使西域,替大汉‘凿空’、开拓丝绸之路的外交家,在元鼎三年的一个冬日里,走完了可歌可泣的一生。 那日,雪花落满大地,白茫茫一片,刘据前去送别时,似乎在茫茫的雪幕中,又听到了驼铃阵阵。 它们载着博望侯,一路西行…… 老一辈在逝去,张骞走了,喜好作弄的唐安也终究没能翻成旧账,同样在冬日里离去。 庄青翟拄起了拐杖,宋邑、石庆,纵然是李广,也不再吹自己的大黄弓。 与之相对比的,则是年轻一辈崭露头角,逐渐充斥于朝堂之上,刘据,霍去病,霍光,李敢,李广利…… 未来属于年轻人。 当然,也属于一位永远不会服老的皇帝,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散朝后。 皇帝在前,宦者令在后,迈步行走间,刘彻吩咐道:“给樛氏安排一座大宅,以王侯之礼相待。” “是,陛下。” “过几个月让她病逝。” “是,陛下。”老太监回的很自然,没有半分停滞。 杀人的活计他应得很快,查人的事他却犹豫了,回廊下,皇帝大袖负后,随口问道:“让你打听的事打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宦者令跟在皇帝身后,小心禀道:“大将军身体抱恙,骠骑将军也托词不愿领兵出征,他们麾下旧部碍于身份,纷纷熄了请战的心思。” “李广、李敢两位将军得知动兵后,倒是有些意动,不过去了一趟太子宫后,也没了动静。” “朝中状况便是这般。” 话罢,老太监低眉顺眼,小步跟着,走在他前面的皇帝摩挲着手掌,追问道:“没了?” “陛下,没了。” “哼,哼哼!”刘彻都被气笑了。 朝廷下令攻打南越国,却连个领兵将军都选不出来,没有一个人自请。 卫青、霍去病知道内情,李广父子多半也是从太子哪得知了消息,他们不去可以理解。 但满朝上下,只有他们几个武将吗? “这才几年不动兵,全躺进温柔乡里了,除过朕新提拔的将领,大汉几百个勋贵都装聋作哑。” “好,好得很。” 刘彻冷笑道:“原以为只是给南越国做场戏,没曾想,勋贵们给朕唱了一出大戏!” “大戏!” 周朝时,公侯在享受特权时,也需履行一系列义务,比如朝贡、述职、出兵支持中央。 现如今的王侯,权力减弱,义务也多了几分强制的意味,朝贡改为朝见,述职改为汇报,出兵…… 出兵是不可能出兵的,只能是出人。 出他们自己本人! 然而随着爵位传承,绝大多数积年老牌勋贵,传到如今这一代子弟,混吃等死、骄奢淫逸的多。 像曹襄那样敢上战场的开国勋贵之后,终究是少数。 对此。 刘彻是清楚的,不过他错估了混吃等死的规模,两位大司马不动,他们麾下精锐将领不动,让勋贵们自请…… 竟然就没人了?大汉没人了! “大汉立国将近百年,两百多个勋贵,两百多个侯国养人,一个能用的都没有,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宦者令抬了抬眼,见皇帝怒火中烧,低声建言道:“陛下,可要申斥?” “申斥?” “申斥有屁用!”皇帝一甩衣袖,快步离去。 (本章完) ------------ 第209章 不爱就是不爱 宫道上,新鲜出炉的大行令丞与太子并肩前行,刘据温言打趣道:“恭喜东方令丞高升呀。” “哈哈!” 人逢喜事精神爽,东方朔重回往日脸皮厚如城墙的作态,捻着胡须,嬉笑道:“哪里哪里,全赖陛下抬爱。” “当然了,更离不开殿下的厚爱。” “哈哈哈哈!” 两人同时仰头大笑,好不快活,等笑声渐止,东方朔略微收了志得意满的神情,踌躇道: “升了官职,却丢了近臣的便利,以后没法再随意出入宫廷,恐怕不能再为殿下探听……” “诶。” 刘据摆摆手,毫不在意道:“为了些消息,还能让你蹉跎一生不成,去了大行令府难道就不能有所作为?” “殿下说的是。” 话至此处,东方朔难得又正经下来,想到另一位也要去大行令府任职的上司,他声音低沉道:“陛下给李广利升官加爵,多半和南越王子嗣有关。” 在南越国时,东方朔还不太确定,可听闻李广利的加封后,他基本有了十成把握。 出使南越的内幕,皇帝知情,刘据同样知情。 不过有些事知道,却不能说出来,比如‘被吓死’的南越王,还比如被‘叛军’杀光的南越王子嗣。 “呵呵。” 刘据揭过这茬,轻笑道:“南越的事已经有了定论,无需再提,能做成事,就是能耐!” 这话看似在说李广利,实则是说给东方朔听。 李广利杀尽赵氏王子皇孙,太过狠辣,以至于有些阴毒,同样的,东方朔毒杀南越王难道不阴毒吗? 从仁义道德方面看,有点。 从君主层面来看,甚至还有点犯忌讳…… 但是。 同为‘君’的刘据说了——能做成事,就是能耐,孤不在乎手段的善与恶,只在乎结果的对与错! “殿下,臣……”东方朔神情动容,欲言又止。 “休要多说,孤在太子宫为你备下了庆功宴,今日一醉方休!” “臣……” “休要聒噪。” “殿下,臣是想说,你酒量不行吧。” “嘿!小胜子,去把孤的表兄和舅舅请来,震一震此僚!” “哈哈哈哈!臣有何惧——” …… 与此同时,猗兰殿,大殿内此刻也是一片欢声笑语。 新晋的平南侯抱着一个婴孩,笑容满面,就连时常沉默寡言的李延年这会儿也笑意盈盈。 “大兄且仔细点。”李夫人苦笑摇头,忍不住叮嘱道。 李广利将襁褓一会儿高高举起,一会儿又落下,嘴里却道:“这是我李家最大的宝贝,我比谁都小心。” “嘟嘟,嘟。” 逗弄一阵,李广利嘴角含笑道:“妹妹以后得了空闲,多带着外甥去和陛下亲近亲近。” “眼下未央宫里就这一位皇子,正好填补陛下的父子之情,不能让咱们家髆儿落个皇次子、皇三子处境。” “嘟,嘟嘟。” 李广利还在逗着孩童,李夫人与李延年却对视了一眼,都品出些不同的味道。 过了会儿。 李广利将手中襁褓递给宫女,等旁人退下,他才重新拾起话题,“皇次子、皇三子没有母族帮衬,早早就被外放封国,妹妹如果不想重蹈覆辙,最好早做打算。” 李夫人闻言,眉眼间升起一股冷意,为母则刚、为母则刚,女人在生子前与生子后,心境是截然不同的。 眼帘微颤间。    李夫人脸上的冷意很快便被柔弱感掩盖。 “大兄说得对。” 这时,端坐喝茶的协律都尉李延年接道:“以前我们无需考虑的事情,现在得考虑了,以前不能考虑的。” “现在也能虑一虑了。” 有了皇四子,有了列侯爵位、九卿官职,李家算是彻底在朝堂上立稳脚跟,再也不是那个暴发户,幸进之徒。 有了底气、底蕴,从此大不同。 比如现在。 李延年说完,李广利端详着手中茶水,平静道:“皇后也是个歌姬出身,卫、霍也没什么了不起。” “太子也高贵不到哪儿去。” “都是为陛下效力,他们能得到的,我们照样能得到……” 三年前,同样是这座宫殿内,李家四子李季,曾经说过一句类似的话,那时他被李广利厉声喝骂。 李夫人更是冷了脸。 但三年后的今天,‘皇后不过是个歌姬’的话语再现,甚至更加赤裸,殿内却无人呵斥,也无人再冷脸。 因为有了底气。 有了底气,李广利当年便不屑一顾却不敢说的人,如今他敢说了,有了底气,李夫人当年一点就着的自卑,如今消失了。 她不再是单纯以色悦人,她有了儿子! 李家也封了侯! 正如兄长所言,都是歌姬出身,凭什么我的儿子要早早丢到封国去,你的儿子却能大权在握? 就凭你儿子生得早? 李夫人望着手边的那盏清茶,瞳孔发散,心中念道:‘谁规定的长子一定会继位?废太子刘荣吗?’ ‘呵。’ 纤指轻轻一推,案几上茶水倾倒开来,李夫人姣好的面容带笑,依旧美的惊心动魄,美的那么妖媚…… “来人,以后猗兰殿不准出现清茶。” “我不爱喝。” 李夫人从来都不爱喝茶,她更不爱太子弄出来的清茶,当年只是因为皇帝爱喝,她才装着喝。 现在她不装了,不爱就不爱! 在喜好方面,李夫人显然忍了很久,一个后宫妃嫔,很正常,而作为大汉的天子,一言九鼎的皇帝。 刘彻不爱的东西,从来不装。 翌日。 内朝朝会上,两件事。 第一件,南越丞相吕嘉叛乱时,齐国国相卜式上疏,愿与其子从军。 天子赐爵关内侯,及黄金四十斤,田十顷。 布告天下! 卜式,昔日朝廷连年征战,财政短缺,号召天下豪富捐献,无人应,唯卜式献一半家财,从而入仕。 朝廷打下河西走廊,移民徙边,国库耗费甚巨,卜式再捐钱财,升官,赐爵。 而今。 南越叛乱之际,皇帝命武将自请,无人应,唯卜式请命与子从军,再赐爵…… 第二件事。 皇帝昭告天下,他要祭祀宗庙! (本章完) ------------ 一点更新 “可以,当然可以,你的脚都踏进来了!”夏晚意瞥了一眼夏如意的脚——右脚已经踏进了门槛。 看到费青,吴东方心理压力更大了,如果今天不能证明费庐是假的青龙天师,费庐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责罚费青,因为费青先前的言语和态度无疑逾越了尊卑等级。 自己把好坏两个方面都说上一点,稍微偏重一下有益的一面,相信凤省长是能看出自己的苦心的。 “等下,你们是谁?”有些冰冷的声音突然发出,夏馨儿冷漠地说道。 十万头吞金蛛,虽然在圣级层次的战斗中没有大用,但对于弱点的修士而言却犹如死神大军,所过之处,几乎无人能扛。 此时已经是临近四更,王爷还没有回来,王爷跟他不太一样,王爷好动,喜欢一边玩儿一边考虑事情,这可能是人和狐狸不同的思维方式所决定的。 “接着刚才的话题,永恒的生命根本毫无意义,研究这个根本是浪费时间。”为了不使空间内一片沉默,神裂找了个话题开口。 赵老根找上门,龙慧本来不想接见的,可是一想,对方毕竟也是一个名人,就给他一点面子,就让赵老根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赵老根一进龙慧的办公室,就抱怨开了。 第二天中午,寻海辩明了路径,在他的指引下,吴东方找到了寻海当年蹲点儿的村落,这里沒有雪,但这里也沒有人,当年的那处村落已经废弃了,只剩下了一片残垣断壁。 白胡子老头也明明白白的答复了他,即便有万般能耐,也使不出来,总不能腆着老脸,凑过去说:喂,我们刚才在偷窥你们,正巧看到你们在烤肉,要不你们发扬一下尊老爱幼的传统,给我们两个一人一串呗。 顾家老大两口子都是好的,这被告忤逆或被除籍,大家都心有不忍。 贺兰槿欲要说什么,但看到他风云淡轻的神态,她深知就算他不动手,乔寒夜恐怕也会解决掉这人。 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眼角发红,而眼底,酝酿是无尽的欲望。 南风见状,上前抬腿踢在树上,她身体从高处跌了下来,刚好压在那个晕倒的男人身上。 片刻,之间楚离领着一个全身黑色的人走过来,但是等走到跟前,施伶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楚雪也捂住了口鼻。 极品灵石的用途根本不是吸收,某些顶尖的符箓,顶尖的法阵,全部都要用到这种东西。 谢方晴眼神狂热,手中的凝霜剑也是在魔神之力暴涌下膨胀了数倍,力量涌动,最后直接是带着轰爆一切的霸道劲风,狠狠的挥出,同时的在那暴掠而来的大天狗之魂身体之上。 这一丢,就是整整十七年,当日的伶烟是误食了送来的糕点,却不想那糕点里被人掺了毒药,一命呜呼。 感受着那越来越近的强大气息,陆炎没再理会妖熊,而是从空间戒中拿出短剑然后蹲了下来,仔细的将裤脚凡是带有火晶翼狮血迹的地方全部割了出来。 眼见这样的一幕,这会儿所带来的一切,更加是令人为之感到无比的震惊。 本以为这场所谓的对抗蒙古联军的战役根本就不可能打得起来了。 周忆雪吃痛,抓住梦醉的手腕不断挣扎,一双修长的玉腿在梦醉身上乱踢,其实梦醉并未没有真的把她弄疼,周忆雪用梦醉的手腕作为支撑,就算是双腿离地,头发也不会有被拉扯时的痛觉。 也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许岩就斩获一万多头炼脏级妖兽、五千多头炼血妖兽,800多头炼髓妖兽。 大陵朝的都城就在南方的中间部分,空气湿润,一年大概有三四个月在下雨,冬季也会下雪,但是没有那么冷。 没想到在外一向高高在上的大人,在夫人面前竟然如此……卑微。 我因为杜彬的一句“像他一样”而神思恍惚。怕是以后,我再没有福分享受这样的好了。 一个连自己都保不住的人,居然还妄想和她摘拆清关系,生怕连累了她。 “有办法,有办法统一西京,让大部分人臣服。”弘承载连忙喊道。 一时之间,此进的诸葛方也还是就此连声吼叫,打断其他人的话。 他们仿佛不是在体育场,而是面对大海,月亮正从水天相接的地方升起来,微波粼粼的海面上,霎时间洒满了月光,月亮越升越高,穿过一缕一缕轻纱似的微云。 “卡娜呀,以你跟米诺斯的实力,就是这一个月没什么突破,年考的前两名也是稳拿的。还费什么劲呀,回去算了。”海格撇着大嘴说道。 终于,林杰出声打破了沉寂,面容冷峻。尽管此刻是被郑梓辛掌控了主动权,但林杰也并没有就此让步的想法。这一点,连郑梓辛也没有料到。 得知了其中缘由的孟新雅,也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失望,这样的机会还多得是,反而是金碧辉煌这次弄来的新菜品,倒是引起了她的好奇。 知道不该这么问,但他根本不知道父母亲究竟几岁,也是有些悔不当初,为什么从来没有关注过这此事情。 哪知刚凿开一个窟窿口,其内陡然冲出一股凶猛之极的恶煞之气,好在花大帅是侧身斜凿,立时转身退了开去。 羽帝大怒,奈何对方强过自己,紫皇打出一记苍天之手后,顺势将羽帝朝后带去。 ------------ 第210章 丞相干什么吃的 天子祭祀,尤其是祭祀先祖,都有特地的时间,大汉一般在每年的八月祭高祖庙,仪式隆重、规模盛大。 除了八月份,也不是说其他时间不能祭祀,《礼记》曰:“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 即,四时祭。 每个季节可以有大祭,逢节假日,或者国朝遇到大喜、大悲之事,天子也可以举行祭礼,以慰先祖。 皇帝此次昭告天下,祭祀宗庙的名号便是—— 定南越,告先祖! 祭祀每年都有,不管是天下人,还是朝堂百官都习以为常,皇帝想跟列祖列宗炫耀自己的功绩,炫呗。 大家该干嘛干嘛…… 流水潺潺,清波荡漾,昆明渠两旁的杨树已抽出绿芽,博望苑门前,两名衣着朴素的士子躬身下拜: “殿下,珍重!” “不必多礼,启程吧。” 刘据抬手虚扶,望着两人牵马离去,待上了官道,二人回身再拜一礼后,方才跨上马匹,扬鞭没入林间。 “不容易啊。”刘据感叹一声,转身折回博望苑内。 “殿下今日真诚相待,来日定有回响。”跟在身侧的苏武轻声道。 “呵呵——” 刘据笑了笑,希望如此吧。 纸张普及了许多年,博望苑也一直矗立在这儿,刘据当年撒下的种子,如今终于开出了沁人的花。 因纸张一物,刘据得罪过不少豪大家,可凡事有弊就有利,无数寒门子弟因此受惠,读得起书,学得起文。 其中有千分之一能感念刘据,他都受益无穷,近些年奔着‘一视同仁’的名声,来投博望苑的人不少。 杀猪屠狗之辈,有。 落魄穷书生,也有。 刘据言出必行,哪怕身份再低微,只要有一技之长,他都以礼相待。 如果还有远超常人之处,比如刘据刚刚举荐的那两位——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这种人。 刘据除过礼遇,还会大力扶持! 有句俗话说得好,朝中无人莫做官,在察举、征辟制度占据主导的大汉,这句话被体现的淋漓尽致。 可一旦朝里有了人,做官就容易很多,太子没法直接安排官职,但太子有个任御史大夫、形同丞相的前太傅。 顺嘴提一句。 两个县令职位也就安排妥了。 “今日还有谁来?”刘据迈入纳贤馆时,回头问了一句。 他如今除了上朝听政,办水衡都尉的差,就属博望苑来的最勤,运气好了,十天半个月便能捡到一块‘金子’。 日复一日,虽然还比不上当年淮南王刘安的三千门客,但也能添一些奇人异士。 至少新收的护卫们个个膀大腰圆、凶神恶煞…… 不过。 来投的人里,靠武力的占少数,靠脑子的更多,其中又以儒家弟子最多,今天也不例外。 “殿下,太学那儿递了一份拜帖来,有三个儒生来自荐。”苏武补充道:“庄公已经考教过,确有实才。” 刘据点点头,沉吟一声,“行,让他们……”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见馆外忽然奔来一道身影,金日磾快步走近,沉声道:“殿下,出事了!” “陛下祭祀出了问题!” …… 稍早前。 未央宫,驰道之上。 皇帝脸上阴云密布,下了车驾大步疾走,身后两个官员连忙跟上,其中一个急道:“臣失职,定当严查。” “严查?” 刘彻看都不看赵禹一眼,语气冰冷道:“出了那么大的纰漏,朕还能信得过你们哪个?谁查!?” 紧跟其后的赵禹与李广利相视一眼,纷纷都读出了对方的内心词—— 苦也! 谁能知道诸王、列侯助祭的贡金能出问题? 再者,贡金成色好坏,完全就是一个主观性问题,皇帝说成色不好,是大不敬罪,臣子有什么办法? 负责核收黄金的是少府赵禹,管理诸王列侯朝聘事宜的是大行令李广利,此刻前者仅仅心里坐蜡。 可后者。    李广利只感自己遭了无妄之灾,新官上任才几天,就摊上一个这事,他找谁说理去? 说实话。 赵、李二人对陛下的怒火很费解,何至于此? 天子祭祀宗庙,按照酬金律,即文帝时期形成的一道规定,天子祭祖,诸侯王、列侯需要献黄金助祭, 按照封国人口,一千人贡金四两。 这道律令,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 就拿李广利的平南侯国来说,食邑一千三百户,一户按六人计算,七千八百人,需献贡金三十二两。 也就两斤,真不多。 贡金诸王列侯们都交得起,大家都只当是一道流程,下面人按时给,朝廷照例收便是。 谁能想到,有一天这玩意儿还能出差错?看皇帝盛怒的模样,还是大错? 是的。 远超他们想象的大错! 入了承明殿,皇帝怒气没有消散,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就在赵禹、李广利两人面面相觑时。 嘭! 皇帝突然将手边一盏烛台踢倒,手指殿外,怒道:“这么大纰漏,丞相干什么吃的?” “他统领百官,能不知情?知情不报,即刻下狱!” 话音刚落。 原本垂首站立的李广利神情顿时一凛,腰背不自觉地下躬几度,就连身为皇帝亲信的赵禹都一脸惊色。 将丞相下狱? 宦者令愣了一瞬,见皇帝杀人般的眼神瞪来,紧忙应道:“是是,奴婢这就去传令!” 不画一条线,旁人就不会知道皇帝此刻心中的怒火有多盛,情况有多严重。 很不幸。 丞相赵周成了那条线,因为他很适合…… “你们站在这儿干嘛,还不去查!?”皇帝从牙缝里挤出的腔调响起。 “敢问陛下,查到什么程度?”赵禹小心问道。 “查个底掉,不管谁,都查!”皇帝想都没想,直接道:“你跟李广利立刻去!” “凡是贡金数目不够、成色不足的,诸侯王削县,列侯一律除爵!” “今天,朕就要看到名单!” 丞相下狱在前,纵使对皇帝的没来由暴怒有了心理预期,可听到‘除爵’二字,仍旧让李、赵二人语塞。 出殿后。 李广利斟酌片刻,率先开口:“两百多个诸王列侯,想核对贡金成色、数目是否足额,今天能查完?” “不能,倘若真有纰漏,连个出京核查的时间都没有。”赵禹冷冷道。 “那……” “陛下要的不是真查,要的是名单!” 赵禹和李广利想到了一块去,二人互相看了看,还是资历尚浅的李广利开口问道:“敢问少府,哪些人能上名单?” 赵禹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上了名单的列侯就要被除爵,是能随便选几个人写上去的吗?那是列侯,不是大白菜! 此时此刻。 只能柿子先挑软的捏。 赵禹一甩袖摆,语气烦躁道:“把刘氏宗亲写上去,先熄了陛下的怒火。” 没错,刘氏宗亲就是软柿子。 在所有列侯里面,与各路开国侯、军功侯、外戚侯相比,就属刘氏的列侯人数最多、权力最小,最不受陛下待见。 须知。 推恩令福报下,嫡长子继承王位,诸侯王其他子嗣则获封列侯。 拿景帝第六子长沙定王举例,这位主死后,长沙国一夜之间多出来十五个侯国! 靶子这么多,赵禹不选他们选谁? 然而。 事情真这么好办? 赵禹猜错了,他们两人连官署都没回,在未央宫外就拟好了名单,可递上去皇帝只扫了一眼,直接打回! 第一次如此。 第二次竟然也是如此! 他们还有些疑惑,可等到第三次再被打回时,虽然皇帝没明讲,但对方那森然的眼神无疑在说: “没有第四次!” (本章完) ------------ 第211章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没有被打回的第四次,赵、李明白了陛下的含义,也清楚了陛下的‘怒火’有多盛。 第四次时。 渐渐摸清了陛下用意的两人,在名单里写了很多名字,很多很多,这一次,皇帝凝视一阵,即刻下发…… 然后,长安沸腾了。 天下要论哪里的勋贵最多,长安,要论哪里得到诏令的消息最快,还是长安。 刘据在博望苑收到消息时,已经算晚了一步。 “陛下颁布诏令,以酎金成色不足为由,废除一百零九个列侯爵位,削减七个诸侯王的封地。” 回城的马车内,金日磾沉声道:“丞相赵周也以知情不报罪,下狱。” 酎金? 刘据微挑眉头,酎金夺爵…… 他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你来急报孤,是跟太子宫有关系的哪位也被夺了爵?” “正是。” 金日磾看向太子,神情凝重道:“大将军次子阴安侯卫不疑、幼子发干侯卫登,尽数被除爵。” “大将军旧部,合骑侯公孙敖,骠骑将军旧部,从骠侯赵破奴,尽数被除。” “太仆,南奅侯公孙贺,太子太傅,平曲侯周建德,还有……”金日磾肃声道:“平乐侯李敢,皆被除爵!” 刘据越听,眉头皱的越深。 卫不疑、卫登、公孙敖,算是卫青一系,赵破奴是霍去病一系。 公孙贺是皇帝心腹,也是刘据的姨夫,挂着太傅名头的周建德,还有那李敢更不用说,都和刘据有直接关联。 难怪金日磾匆匆来报。 凝思片刻。 刘据沉声问道:“除爵人选是谁定的?天子?” 金日磾目光中闪过阴冷之色,禀道:“是少府赵禹和大行令李广利!” 听到后者的名字,刘据面色稍愈,心底生出的那股寒意退了下去。 寒意退,恼意却起。 他正要再言,马车外这时传来一道急促的勒马悬停声,“吁——” 不一会儿。 车舆旁便响起嘶哑的禀报声:“殿下,甲使,武阳侯带人在尚冠前街堵住了少府和大行令。” 嗯? 刘据听罢,暗道一声不好,“加快速度,赶过去!” “喏!” 同一时间,尚冠前街。 武阳侯李广横刀立马,面色涨红,须发皆张,朝大街另一头的马车愤然怒喝:“呔!” “两个卑鄙小人,下来受死!” 李广身旁,李敢同样怒不可遏,“我等拼死得来的爵位,仅凭你们一句话说夺就夺吗?” “出来!” 说话间,李敢猛夹马腹,就在这大街之上,策马直冲。 赵禹、李广利的随从见状,虽然惊愕,但不妨碍他们急忙上前阻挡。 作为长安城的主干道,此刻尚冠前街百姓众多,一见到这架势,连忙向四周躲避。 按说此类冲突一起,很快就会有人来制止,左、右内史府的小吏、衙役自然不敢,毕竟冲突双方官职太高。 真正快速出面的。 应该是——中尉府缇骑。 不过。 用了‘应该’这个词,说明这个京城的武装力量出了点问题,不是没到或者迟到。 而是已经到了。 但他们没有制止冲突,反而加入了冲突…… 跟着李敢冲锋的那伙人,不是红袍、红缨的缇骑又是谁? 李敢,官居中尉! “大胆!” 前列马车上,赵禹钻出车舆,见到这一幕后惊怒交加:“李敢你竟然以权谋私,还要袭击朝廷公卿?” “呸!” 李敢满面怒容,“就你,也配当公卿?” 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有一点仅存的理智,麾下缇骑和李敢自己都没有携带利刃,赤手空拳就冲了过来。 平乐侯……不。 现在已经没有平乐侯,他屡上战场,前胸受创一十八处,跌落马背也要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爵位。 没了! 李敢双眼通红,他现在只想锤死这两个卑鄙小人! 儿子在前头打,老子直奔后面,李广热血上头时比他儿子还莽三分,长刀直指马车前的李广利: “我等跟匈奴人打生打死换来的爵位,你说夺就夺?就因为几块金子的成色不够?” “是不是栽赃,你跟着我一块去陛下面前说清楚,否则休怪老夫今天以大欺小!” 见状。    李广利面无表情,“是不是栽赃,你说了不算,朝廷说了算,车骑将军最好想清楚你在做什么。” “否则,休怪朝廷法度不容情!” 听到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李广的暴脾气哪能忍,爵位被废,可以,如果自己儿子真犯了法度,李广绝无二话。 但是。 被人用莫须有的罪名诬陷,李广宁死也不能忍! 心中那股轴劲一上头,这员老将心中的怒火再难遏制,手中环首刀越攥越紧。 察觉到杀意,马车上的李广利也握紧佩剑,就在双方一触即发之际…… “住手!” 不管用,没人理。 但快速奔来的骑士后一句出口:“太子有令,立刻住手,再有当街互殴者,严惩不贷!” 眼角已经挨了一拳的赵禹恼羞成怒,心中大骂,这是互殴吗?这他娘的是袭击! 好在。 太子拉偏架的命令依旧起到了作用。 怒发冲冠的李敢停下了手中动作,回头望去,即将动手的李广也稍稍一滞。 太子车驾就在骑士身后不远处,片刻间,众多太子宫护卫便冲到此处,驱散了附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 等控住场,马车也堪堪停稳。 刘据冷着脸下来,只扫了一眼场间,立即皱眉道:“都是九卿大员,当街互殴,成何体统。” “给孤散开!” 李广、李敢这时走到刘据身旁,李老头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又愤怒又委屈,开口就是: “殿下,老臣的儿子冤枉呐!” 李敢一抱拳,决绝道:“殿下,臣献上的贡金绝对足额,若有半点虚假,臣愿自刎当场!” “至于成色,臣不敢说最好,但也敢保证是足金!” 闻言。 刘据没有作声,扫了眼后方赵、李二人,随即侧了侧身,朝李广父子蹙眉道:“孤知道,此事之后再说。” “把缇骑先撤了。” 打人不占理,打伤了人,更不占理,用缇骑打伤人,已经不在道理的范畴内了,而是要论罪…… 李广父子太冲动了。 但有一说一,也算情有可原,因为涉及列侯爵位,没几个人能淡定…… 只见。 就在刘据跟李氏父子交谈时,街道南头跑来黑压压一伙人,个个持棍握棒,气势汹汹。 领头的都是尚冠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无一例外,全是勋贵之后,简称——二世祖。 “他们就在那儿,给我打!” 听闻赵禹、李广利被人堵住,这群家伙立刻领了家丁过来,一见面,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喊出以往的口号: “打死算我的!” “上!” 以前他们在长安习惯了横着走,听闻被除爵,尤其是几个列侯长子,恨火攻心,手中长剑分明奔着要命去。 见到这一幕。 刘据眉头舒展,心说来得正好,他摆了摆手,“去,带着缇骑护住大行令和少府。” “凭什……” 李敢明显不解,还要争辩,可这一刻,刚还和颜悦色的刘据,目光陡然阴沉下来! 眼神望来,李敢心头微凛,还是身边的李广一脚踢在儿子身上,“殿下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喏!” 李敢抱了抱拳,赶忙带缇骑去保护那两个卑鄙小人。 “夺爵一事另有隐情。”等他走后,刘据才恢复常色,平淡道:“事后孤会给你们一个说法。” “殿下,难道……” 李广的话才到一半,却见街道东头又来了一伙人,李老头今日的堵人之举就像一道召集令,也像捅了马蜂窝。 找上门寻仇的人越来越多。 能让李广都要截断话头的自然不是简单人物,来人正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 刘据凝神望去,第一反应,是顿感棘手。 但第二反应。 他忽然一怔,看了看坐在马上徐徐靠近的表兄,又看了看左侧正在大声呵斥勋贵子弟的李广利,心说: ‘诶。’ ‘来得正好呀!’ (本章完) ------------ 第212章 冠军侯慎言 “李广利,你这个靠女人上位的狗东西,老子祖上为国征战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娼妓的肚子里,滚下来!” “姓赵的,当年叔祖对你提携有加,你今天就是这么对我周氏?忘恩负义之徒!” “下来!” 大街上喝骂声此起彼伏,开口之人以前都是勋贵子弟,向来横行无忌,此刻骂起人各种脏话、黑料狂飙。 站在混战后方一边往前挤、一边指着赵禹鼻子骂的人,乃太子太傅周建德的嫡长子。 也就是平曲侯爵下一任继承者,爵位骤然被除,他岂能不怒上眉梢? 平曲侯。 按照礼法往上捣鼓,是接续周氏先祖周勃的绛侯爵位,属于开国勋贵。 先祖荣誉、后世子孙的荣华富贵,被人说撸就给撸了,泥人估计都要有三分火气,何况是权贵子弟。 根本不能忍。 “两个奸佞蒙蔽天子,蛊惑陛下,祸乱朝纲,今天我等就要替天行道!”谩骂声持续一段时间,有人意识到了携大义煽动情绪。 这句话出口,按说效果会很好,大乱斗会更加激烈,缇骑磨磨蹭蹭的阻拦也会更上点心。 但混乱并没有升级。 反应随着一群人的靠近,逐渐平息下来。 那是一群仅仅远观都能感受到煞气的精兵悍将,杀过人与没杀过人、上过战场和没上过战场,气质截然不同。 二世祖永远是二世祖,永远比不上霍去病这等光芒万丈、又压迫感十足的猛将。 哒哒哒。 铁蹄敲击在青石板上,也敲击在人心里。 咈哧! 高头大马哼哧一声,打了个响鼻,马背上的年轻将军勒住缰绳,无视周围聚焦而来的目光,只盯向两人。 霍去病语气平稳道:“二位,我这个骠骑将军今天来,就是想问一问,从骠侯真的犯了大汉律法?” “恩?” 此时此刻,全员皆静。 立在骠骑将军坐骑身侧的赵破奴,神情肃杀,沉寂的双眼仿佛在喷火,场面静下来,也危险起来。 被盯住的二位,赵禹不知李广利什么想法,反正他头皮发麻、脸皮发紧,心底有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 ‘你问我?’ ‘我怎么知道从骠侯犯没犯法?’ 赵禹有苦说不出,只能心里哀嚎,他们第四次拟定名单时,连未央宫都没出,直接在承明殿外就写好了名字。 官署没回,也没核查贡金,谁知道赵破奴有没有罪? 况且。 这是可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事情吗? 陛下要废掉一多半列侯的爵位,是陛下呀!赵禹把黑锅背了也就背了,可你偏偏问我怎么背的…… 我怎么说? 难道还能把陛下抖露出来? 为难之余,赵禹用眼角余光扫向李广利,少府这会儿在心里把对方骂了个狗血喷头! 当时在承明殿外,两人慑于陛下威压,根本没时间静思,把各种王子侯、军功侯、恩泽侯,全部对半砍。 但再急切,有些人赵禹也不会碰。 比如举主周亚夫所在的周氏,还有朝廷正大权在握的大将军、骠骑将军一系。 赵禹更是有求于太子宫,哪会去碰李敢? 但是。 他不碰,李广利碰,他不写上去的名字,李广利写,其间要说没有点蓄意报复,打死赵禹都不信! 可话又说回去了,知道内情,赵禹没法讲出来呀。 在承明殿外,李广利把赵破奴、李敢、公孙敖名字写上去时,赵禹迫于皇帝的压力,他开不了口。 现在大庭广众下,他就能明说了?    照样不能! 心里苦,却没法说,赵禹立于车驾之上,只板着脸道:“老夫依律办事,其他的,恕我无可奉告。” 前一句挺硬气,后一句他就看向太子,“殿下,臣乃朝廷命官!” 潜台词是: 殿下,拦一拦冠军侯吧,千万不敢胡来——! 霍去病问了两个人,一人已经答了,还有一位,李广利心里想什么无从得知,但他脸上毫无惧色,甚至还对着霍去病拱手一礼,正色道: “回大司马,从骠侯有没有触犯大汉律法,且看他有没有被除爵,倘若没除,自然无罪。” “可如果除了……” 李广利再施一礼,沉声道:“朝廷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有功之臣,除了爵,自然有罪!” 话罢。 他也面向太子的方向,拱手高声道:“殿下,臣也是朝廷命官!” 敢硬顶冠军侯的人,不多,敢一口一个‘朝廷’把太子架起来摆弄的人,也不多。 两个加一起,更不多了。 赵禹扭头看向李广利,假如目光能杀人,李广利此刻已经被捅了十个窟窿! 大街上人人侧目、向李广利投去注目礼之际,有两个人很淡定。 一个是刘据。 他听完两位臣子的控诉,深以为然,煞有其事的伸出右手,拦住自己表兄,刘据还朗声道: “你等放心,孤在这儿,没人敢乱来!” 此时另一个淡定的人也下了马,真就停在刘据的手臂后面,他身后一众眼中带煞的悍卒亦步亦趋。 霍去病望着外强中干的赵禹,又瞥向李广利。 “我说了,我今天来,就是要问一问赵破奴犯了什么罪,既然大行令说他有罪,把证据摆出来。” “我的人,能在战场上战死,唯独不能被冤枉死!” “证据。” 冠军侯最后两个字很平静,他整个人矗立在那儿,始终都很平静,平静中,带着股难言的霸气! 四周旁观的勋贵子弟看的浑身战栗,恨不得取而代之、恨不得大声附和。 不过。 他们也知道,自己应该是不配,也不敢…… 赵禹此刻绷着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要不是指名道姓问自己,他就权当没听到。 而另一位被指名道姓追问的,没法避,李广利也没想避! 赵禹认为替陛下拟定除爵名单是背黑锅,李广利先前也这么认为,但现如今…… 确切来讲是李广父子出现的一刻,李广利内心悄然发生了改变,那哪是黑锅?明明是一道金身! 不败金身! 等到太子、冠军侯陆续到场后,李广利激动的几乎难以自持,他兴奋的颤栗,简直想大吼—— “来得妙极了!” 此刻,李广利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心中波动,义正辞严,于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回道: “大司马此言差矣,朝廷问罪自有相关官署,大司马骠骑将军分管军事,我却不知,何时也能插手刑律?” “再者,什么是你的人?” “下官不解,大惑不解!赵破奴是朝廷将领,要论人,也只能是天子一个人的人!” “大司马慎言……” 话音落下,场间众人神色各异。 赵禹错愕,勋贵子弟与一众家丁齐齐石化,赵破奴等兵卒杀气四溢,霍去病觑眼按剑,一动不动。 旁观这一幕的太子刘据,则心中暗忖道:‘请继续,不要停……’ (本章完) ------------ 第213章 你霍去病要上天 众人心思各异时,有人却把心思全写在了脸上,还大声怒骂了出来,“哎呀呀呀!气煞我也!” 被怼的人不是李广,可李老头只是听到了耳朵里,血压都止不住的往上升,他指着李广利,破口大骂: “彼其娘之!” “除了在这儿耍弄嘴皮,你可敢与我一同面圣!?” “有何不敢!”李广利话头追着话尾,勃然作色:“你当街行凶,李敢滥用职权,面圣求之不得!” “仗着有些军功就肆无忌惮,麾下尽是些骄兵悍将,在这长安城中、天子脚下,竟然无法无天!” “我等秉公执法,触及了某人的利益,难道你们还想杀人泄愤不成!?” “王法何在!?” 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正气凛然,字字珠玑,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指着和尚骂秃驴! 指着李广骂去病! 刘据心中直呼:‘骂得好!’ 李广气愤难当,浑身颤抖,要不是一只手被太子死死按住,李老头今天必杀此僚。 他都这般气愤,就差被人指着鼻子骂的霍去病,只会更加气愤。 此刻。 冠军侯的耳边仿佛有两个小人,一个对他说:“你已经身为人父,位极人臣,不再是热血少年,要冷静。” 另一个说:“李广利欺人太甚,今天忍、明天忍,天天忍,何时是个头!” 霍去病缓缓吸气,尽量不去看远处车驾上那道身影,就在理性马上战胜感性的这一刻…… 有人动了。 劝自己兄长不要来讨公道的霍光、霍子孟,从赵破奴身后走出,他要再劝劝兄长——小不忍则乱大谋。 不过。 这一刻有人比他先动,说话也比霍光直接的多,刘据靠在霍去病身边,小声道:“表兄,天赐良机,弄他!” 嗯? 霍去病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偏头望向刘据,那疑惑中夹杂着浓浓震惊之色的眼神,分明在问—— ‘殿下你说什么?’ 刘据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音调道:“出师有名,忍无可忍,荣宠溢满,封无可封。” 打人确实不占理,打伤人更不占理,但二十几岁已经封无可封的霍去病,需要不讲理! 他得把自己那装满水的大缸,适当往外倒一倒…… 这一瞬。 霍去病忽然深吸一口气,盯着目不斜视的刘据看了会儿,旋即,转身朝身后坐骑走去。 另一头,一直注视着几人动向的李广利嘴角微动,冠军侯这就缩回去了? 看来名不副…… 念头想到中途,李广利突然一愣,紧跟着瞳孔骤缩,因为他看见有人弯弓搭箭对准自己! 举弓之人,正是冠军侯! 李广利瞬间汗毛倒竖,亡魂大冒,心底唯有一个念头轰鸣作响——他竟然真敢杀我!? 嗖! 刹那间,破空声起,没有什么敢不敢的,箭矢已经来了! 嘭! 李广利的身影应声倒地…… “家主?快救家主!”最先从那一箭中回神惊呼起来的,是李府的家丁,众人围住马车,慌乱不已。 紧跟着骚动的,却是先前大呼小叫的勋贵子弟,眼见真出了人命,他们这会儿反而生出胆怯,一哄而散。 赵禹呆若木鸡。 视线在乱作一团的李府家丁和霍去病之间来回游移。 从冲突开始到此刻,他终于第一次毫无心虚、无比真切的愤怒咆哮道:“肆无忌惮!” “霍去病,你要造反吗!太子,你想干什么!?” 收起弓箭的霍去病没搭理,抱着手静静立着的太子也仿若啥也没看见、啥都没听见。 任由周围的人咆哮着、震惊着、混乱着。 刘据只是望向李广利车驾的方向,心中喃喃问道:‘你以为今天跟你对上的是什么人?’ ‘是沉稳的大将军?’ ‘不,是一言不合就敢殴打大将军的李敢,还有一怒之下就敢射死李敢的霍去病呀……’ 念头即止,外界的嘈杂也重新充斥刘据的耳膜,依稀听到李府家丁的庆幸声。 透过道道人影,刘据瞥见被扶起来的李广利,‘恩?只射中肩膀?’ 可惜。 太子念叨一句,便准备继续自己调停者的活计,不过此时已经不需要了。 继内史府不管用、中尉府放水、太子宫使坏后,长安这座城池的防务进入到最后一环—— 未央宫来人! 一队骑卒快速奔来,打头的郎中令徐自为高声道:“陛下有令,全部住手……” ……    一刻钟后。 未央宫,承明殿。 此刻大殿内有三人,两个跪着,一个歇斯底里的怒吼着。 “愚蠢!简直愚不可及!”刘彻双手叉腰,呼吸粗重,快步疾走间怒骂还不解气,一脚将霍去病踢倒。 霍去病…… 反正他穿着甲胄,没啥感觉。 踢他的皇帝却又疼又气,指着霍去病恨铁不成钢的大骂道:“太子监国时,朕以为你成熟了,能独当一面了,结果还是这么让朕失望!” “失望透顶!” “你连你舅舅一根毛都没学会!” 霍去病一脸不服,刚要开口,皇帝又是一脚踢来,“一个赵破奴你就忍不住,将来朕再动几个谁,你是不是连朕也要射?” “一个帅才,天生的帅才,却偏要自降身份去做一个将军,自甘堕落!” “愚不可及——!” 皇帝暴怒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若非一口气喘不上来,之后再骂二十句都能不重样。 纵使百句、千句,都无法消除皇帝此刻的怒火。 他剧烈喘息时,霍去病却寻到空档,纵使跪着,声音也没有半点认错之意,大声道: “跟着我的部众,都是真刀真枪从沙场上杀出来的,赵破奴对得起朝廷,对得起陛下,对得起任何人!” “李广利诬陷他有罪,我不能忍,就差指着我的鼻子冷嘲热讽,我更不能忍!” “我就是要射死他!” “我没错!” 最后一句落下,皇帝突然瞪大眼睛,斜了一眼旁边的太子,猛地朝霍去病吼道:“跟谁学的,跟谁学的!?” “愚蠢!幼稚!” “听听你的话,天天让你参与内朝、外朝,你都听到了啥,学到了啥!” “你看不惯的人就杀,你霍去病要上天!?” 皇帝呼吸粗重,指着一脸倔强的霍去病,气的身体直哆嗦,恨声道: “就你这个脾性,朕以后怎么对你委以重任?你告诉朕!” “李广利是朕刚封的平南侯,你就拿箭射他,射的是李广利吗?不是,你射的朝廷脸面、朕的脸面!” “臣有罪,陛下处罚就是!” 明明是请罪的话,这会儿霍去病说出来却有点冲,皇帝脑子里那根弦一下子绷紧。 大殿内安静了一瞬。 随后。 “大司马别当了,削减食邑五千户,闭门思过三月!”皇帝一甩衣袖,咆哮道:“滚!” “立刻滚!” 滚就滚,霍去病站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去。 殿门咯吱一声,开启,又咯吱一声,关闭,殿外的宦官、宫女们噤若寒蝉,殿内的气氛仍旧压抑低沉。 皇帝宣泄了大半晌,胸中恼怒没有减少,反倒被霍去病气的越积越多。 冠军侯走了,可殿内还跪着一个。 时隔多年,刘据很荣幸又重温了这个场景,皇帝老爹暴跳如雷,自己依然心如止水、有恃无恐。 刘彻盯着太子,满腔怒火就要再次喷薄而出。 恰在此时。 刘据打断他了,挑的时刻让皇帝很难受,但太子说的话又让他难受不起来,连一腔怒火都消弭个干净。 刘据说:“表兄动手,我怂恿的。” 没错。 他直接承认了。 话音一落,皇帝刚张开的嘴僵住,抬腿的架势也停住,愣愣地瞪着刘据看了许久。 几次都想寻由头骂一通,可…… 怪了。 就是骂不出来。 殿内沉默一阵,最先打破怪异氛围的还是跪着的刘据,“父皇,要是没啥事,儿臣就先告退了?” “滚!”皇帝脱口而出。 (本章完) ------------ 第214章 李广的智慧 “好嘞。”刘据站起身,扭头就走,潇洒的很,可才迈出两步,却听身后喝道: “等等!”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骂尽兴,皇帝这会儿仍然阴着脸,刘据循声停步,很有眼力劲的恭恭敬敬行礼: “父皇还有何吩咐?” 皇帝双手叉腰,待呼吸平稳后,适才盯着刘据问道:“知不知道赵破奴、公孙贺他们为何被除爵?” “知道。” 刘据坦诚相对,“被除爵的列侯太多,需要找一些亲信堵住天下人的嘴,以示公正。” 听到这话,承明殿内压抑的氛围逐渐舒缓,究其原因,是皇帝的盛怒到了此刻方才真正平息。 刘彻面色稍愈,“知道就好,跟去病说明白,还有李广父子那两个莽货。” “朕今天能夺他们爵,将来也能寻战事给他们重新封上,一群不省心的家伙!” “去吧。” 这一次离开没有再被叫住,刘据出了承明殿,刚迈出殿门,就瞅见远处正定睛观瞧的霍去病。 刘据咧嘴一笑,没敢真的笑出声,甩着袖子就往台阶下跑。 今天微操很成功。 霍去病没了大司马前缀,万户侯的名头也丢了,除了被喷一脸口水、被踢两脚,总体上来说,可喜可贺! 顺利会师的两人一刻都没多留,嘀嘀咕咕地朝宫外行去。 “表兄怎么只射中肩膀,失手了?” “哪能,换个密林我直接一箭封喉,可众目睽睽下,你又在旁边站着,我怎么下死手?” “啧,也是,赵禹那家伙一眼就看出孤在放水,真死了人,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殿下意思,我再去弄一箭,弄死?” “别,老刘快气炸了,第一次算怒火攻心、忍无可忍,第二次就是蓄意谋杀,性质不一样。” “老刘?” “嗐,我敬爱的父皇呗……” 太子与冠军侯一路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直到临近东宫门,遇到慌忙入宫的大将军才告一段落。 卫青着急入宫,自然是来给两个外甥求情,结果施救者还没到,两个‘被救者’已经大摇大摆出来了? 舅舅的疑惑、其间的内情,刘据二人肯定要跟卫青说明白,外面人多眼杂,不便多言。 三人联袂去了太子宫。 黄昏时分。 卫青、霍去病前脚离开,没一会儿,李良娣的马车也后脚出了太子宫…… 武阳侯府。 内堂,祖孙三人静坐交谈,李珆语气清冷道:“朝廷公卿遇刺,明日早朝定然群情汹汹。” “骠骑将军那儿,陛下已经给了准话,事后为了平息众怒,会去掉大司马尊号,削减食邑,以及闭门思过。” 说到这儿。 李珆看向首位,提醒道:“祖父虽然没有直接伤人,但带头闹事,也要闭门思过三月。” “哼!” 李广衡量了一下自己跟霍家小子的惩处,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只道:“闭就闭,有什么了不起!” 不就是闹个事、打个人,李广利又没死,怕个卵,再者李老头的关注点也不在此处。 他忽然坐起,朝李珆小声问道:“孙女,你跟祖父透个底,夺爵那事是怎么个章程?” “太子殿下让你来,是不是有话要传?” 闻言。 坐在对面的李敢也凝神望去,作为被除爵的当事人,若非他老子之前镇着,李敢早就急切追问了。 酎金夺爵一事,要说内幕也没啥内幕,单纯就是皇帝要铲除蛀虫,至于李敢等人被波及,正如刘据在承明殿道破的那样—— “陛下用贡金成色不足为由,废除一百多个列侯,不可能只除旁人,不除腹心之臣。”    李珆说着从太子处得来的信息,凛然道:“要堵住天下人的嘴,只能让父亲等人委屈一下。” 听完这番话。 李敢脸色那叫一个精彩,想张口说什么,可李广一个眼神瞪过来,当儿子的只能缩了缩脖子,嘟囔道: “凭啥委屈我?” “陛下给了话,以后再有战事,会让父亲等人领兵,重新把爵位封回来。”李珆神情有些莫名,“此事必须得体谅,陛下的诏令已经下发,不可能收回……” 话音落下。 屋内三人齐齐陷入沉默。 按照李广以往的脾气,他不应该沉默,左一句‘凭什么!’右一句‘我要面见陛下!’ 这才是李广的一贯作风。 诶。 正是他在大街上拦住李广利那副作态,那才对味嘛,他现在为何突然转了性子? 无他,一句话—— 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 经历的越多,教训也就越多,李广混不吝的活了几十年,自打封侯后,他越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 所以李老头回顾人生,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总结出两条十分简单,又直击命脉的行事准则。 第一,皇帝是老大。 第二,太子是老二。 酎金夺爵,从第一条出发,李广利、赵禹能做出那么大的事情吗?废除天下一半的列侯? 不行知道吧,他们没那个能力! 可以拍板的人,只有皇帝陛下。 李广一早就猜到是谁在幕后做主推动,之所以还要怒气冲冲找李广利、赵禹闹,无非是为了那两个字—— 公道。 如果仔细回忆便会发现,李广堵住赵禹二人时,一开口就把夺爵的事扣在他们头上…… 这波操作有智慧,但不多,有点谨慎,也不多。 真正聪明的人。 是不会让李敢带着缇骑一起上的…… “父亲今天鲁莽了,堵住李广利等人不是不行,可你不该带着缇骑去堵,更不该让缇骑动手。” 李珆肃声道:“缇骑是京城武备力量,轻易调动乃大忌,何况还是用来袭击朝廷公卿?” “若非之后殿下让你找补,闭门思过的又岂止祖父一人?” 倘若不找补。 又岂是闭门思过能揭过去的? 李敢想起太子让自己带缇骑去护住赵禹二人的一幕,表情讪讪,李广这会儿也有点尴尬。 见祖父与父亲变颜变色,李珆才顿了顿,接着道:“这次父亲被除爵,可能是因为太子宫的缘故,遭了李广利的蓄意报复。” “殿下宽仁,想给一份补偿,上谷郡郡守跟殿下有些交情,能举荐堂兄去担任一个领兵督邮。” “在边郡历练几年,将来殿下寻机会再提拔……” 庭院旁。 李良娣交待完要交待的,已经起身离去,李广父子俩站在廊下,遥遥相望,李敢疑声道: “太子给珆儿灌了迷魂汤?我怎么感觉她很偏向太子呢?” “你懂个屁!” 身边李老头的一脚把儿子踢了个趔趄,李广骂骂咧咧道:“不偏向太子偏向谁?” “真偏向我家,没准就成了祸事……” 后面一句李老头说的含糊不清,要问为什么这么想,他也不知道。 但他日常把玩几十年积攒的智慧时,窦家、田家的结局隐隐告诉李广,做外戚,也是有讲究的! (本章完) ------------ 第215章 可以了吗 翌日。 恰逢五日一次的常朝。 今天宣室殿内气氛很凝重,以往皇帝未到场前的交头接耳,如今全然不见,人人都挂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 “陛下到~” “参见陛下。” “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皇帝依旧是那副随意作态,挥一挥衣袖,示意免礼,“议事吧。” 龙榻上话音一落,大殿中央就响起赵禹怒火中烧的声音,“陛下,臣要弹劾骠骑将军刺杀公卿,肆意妄为!” “请陛下严惩!” 骠骑将军跟太子关系密切没错,他赵禹有求于太子也没错,但昨日他亲眼看见骠骑将军张弓射杀公卿。 赵禹决不能忍! 这头刚说完,又有一人站出,沉声道:“陛下,骠骑将军当街行凶,国法不容,安律,理应弃市!” 开口之人,正是廷尉王温舒。 于公,他是廷尉,掌管刑律,此刻他必须站出来。 于私。 骠骑将军跟王温舒没有私,从太子那里论才有一点点私,但‘义纵案’中,王温舒已经卖了一个大人情。 真要论,他也不欠太子什么了,仅凭最后那一点点交情,不足以让他今天闭嘴。 “臣附议,骠骑将军目无王法,不可纵容!”大农令孔仅出列道。 他。 他同样和骠骑将军没有私,而且太子还倒欠他的人情,孔仅站出来,没有半分心理负担。 “臣附议!” “臣等皆附议!”这一刻,大殿内除了刘据、卫青、路博德等与霍去病有直接关联的大臣,几乎全部起身。 桑弘羊、孔安国、终军、倪宽、徐偃等等等等,不管能叫出名还是不能叫出名,也不管七拐八绕是不是可以和霍去病扯上一点关系。 总之。 只要不是和霍去病有强相关的大臣,此刻,绝大多数都起身弹劾,众口一词,必须严惩霍去病! 他们和霍去病有仇? 不,没有,他们很多人和霍去病连交集都没有,又怎么会有仇。 那他们是受了谁的支持?李广利? 不,也没有。 大臣们站出来,论实际点,就是霍去病犯了律法,理应严惩,要论虚一点,就是霍去病打破了潜规则。 他触动了整个官场的不安全感。 你们想想。 你是堂堂朝廷命官,坐着马车,逛着街,突然就被人给刺杀啦! 倘若你还是公卿,逛的那条街还在天子脚下、长安城中,贼人就那般明晃晃的持弓射杀你!? 简直闻所未闻! 纵然是战功赫赫的冠军侯,太子的表兄弟,陛下的心头好,大汉朝臣该站出来硬顶时,也绝不会退缩! 赵禹如此,孔仅如此,桑弘羊、孔安国、终军、还有那些叫出名、叫不出名的大臣,都如此。 原则性问题,不容妥协。 李广利当初被弓箭瞄准的一瞬间,他会惊讶万分,就是因为他看到了——霍去病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乱来! 昨夜在承明殿内。 皇帝的愤怒是实打实的情绪宣泄,他真的很恼火。 即便是现如今一言九鼎的刘彻,面对这股百官掀起的狂潮,依旧得避让三分。 他可以强压,但强压引发的后遗症,皇帝必须得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事实证明。 皇帝并没有选择强硬手段,昔日梁王刘武刺杀公卿,事后都得把自己两个心腹推出来自杀。 让步是必须的。    要给百官的交待,皇帝昨日也早就做好了决定。 眼下,宣室殿内。 百官齐齐弹劾,刘彻又一次斜了眼某个一脸倔强的家伙,冷声道:“冠军侯当街行凶,行事恶劣。” “着,废除大司马加号,削减食邑五千户,闭门思过三月,以示惩戒!” 龙榻上的话音刚结束,殿内的骚动未起之际,另一波人开口了。 太子说:“陛下圣明。” 大将军卫青、卫尉路博德、大行令丞东方朔、水衡都尉丞张贺等与霍去病有关联的大臣,齐声道:“陛下圣明!” 话罢。 陛下没应声,原本嫌陛下处罚太轻、本该骚动的百官们,掂量了一二,绝大多数人都默默坐回了原位。 之前就说过。 他们和霍去病没仇,他们也没想和霍去病结仇,他们要的是一个态度。 现在态度给了,太子等人也发出了信号—— “可以了吗?” 可以了,所以大多数人都各归各位,大多数人,说明还有部分人仍然没动。 因为霍去病惩处了,其他人呢? “陛下,车骑将军李广无视律法,当街斗殴,中尉李敢滥用职权,也当惩戒。”王温舒道。 “李广闭门思过三月,李敢罚金五百。”皇帝道。 王温舒拱手一礼,坐回原位,仍留在大殿中央的一名侍御史接着道:“太子纵容骠骑将军行凶,也当惩戒。” 皇帝盯着那名侍御史。 尚书仆射兼侍御史霍光、霍子孟,恭恭敬敬站着,大有陛下不应声就不挪步的执着。 “罚金一百。” 听到陛下开口,霍御史拱手一礼,也坐回了原位,仍旧杵在这儿的另一名侍御史继续道: “大将军身为骠骑将军舅舅,管教不严,有纵容之嫌,也当惩戒。” 这是信口胡诌吗? 是。 那是自己人安排的托吗? 不是。 这一幕,属于有枣没枣打两杆子,陛下对大将军的芥蒂,就是那颗枣,大家都弹劾,也就顺手跟一杆子。 然而,皇帝再次盯着那名侍御史,盯着那名他连名字都没记住的侍御史,只说了一句话: “拖出去,酒泉郡,守一个烽燧。” “啊?陛下!” 惊愕与求饶刚起,业务熟练的内侍已经连拖带捂嘴,将人架离了宣室殿。 蠢货年年有,谁也没在意。 只是,到了此刻,今天的这场风波依旧没有结束。 别忘了,先前争的‘李广利案’,这个案子本身,是建立在另一个案子基础上——酎金夺爵。 霍去病箭射李广利,是因为李、赵二人动了从骠侯。 按说呢。 先前百官弹劾霍去病时,在酎金夺爵事件中受损的人,理应帮霍去病一把,毕竟是替广大受损者发声嘛,最后跟着太子等人吼一嗓子也行呀。 然而,并没有。 跟庞大、抱团的官员集团相比,勋贵集团刚刚遭受重创,他们仅存的那点力量,要留着跟皇帝打擂台。 但宗正刚迈开步子,还没开口,皇帝倒先说话了,刘彻问:“宗正,国朝养人如果无用,你认为怎么办?” 宗正刘安国:“呃……” (本章完) ------------ 第216章 全是狗屁 刘安国现在有点下不来台。 他是想跟皇帝打擂台来着,可刘安国想的是——通过弹劾李广利、赵禹两人,间接跟皇帝较劲。 而不是跟皇帝直接开撕。 这两者区别很大! 李广那个大老粗都能看清的局势,依靠揣摩人心、算计权谋立足朝堂的老油子能看不透? 宗正刘安国自然也清楚谁主导的酎金夺爵,但他不能硬刚皇帝。 今天你跟皇帝撕破脸,把他弄得难堪,你就等着吧,近期可能没事,可一年半载后,皇帝寻个由头让你难堪。 那时你就要想想自己能不能招架住了…… 刘安国不想自找苦吃,所以他一开始的打算便是‘曲线救国’,嘿,谁知道他想避,皇帝却不想。 直接摊牌! “宗正……”见刘安国怔住,皇帝站起身,慢悠悠踱到御阶下,“朕问你话,国朝养人无用,怎么办?” 他的作态很悠闲,刘安国却很谨慎,硬着头皮道:“陛下,能得封列侯者,祖上必有功勋……” “什么功勋能让他们躺在功劳簿上、趴在大汉身上吸血吸一辈子?”话未说完,走到近前的皇帝就出声打断。 “天大的功勋?” “大汉立国将近百年,还在跟朕扯开国时的功勋?你是不是还想扯祖制?” “朕登基以来,改的祖制少吗!” 宗正刘安国脸色微凛,呐呐没有言语,皇帝看了他一眼,径直错身走过,“你无话可说,朕来说。” 刘彻扫视着朝堂百官,眼神锐利,“别跟朕翻祖辈的旧账,什么开国侯、王子侯,朕只认一条——” “你现在于国有功,不是侯、朕封你为侯,是侯、朕给你加食邑,让你当个万户侯!” “其他的,全是狗屁!” 皇帝回身看向额头冒汗的宗正,“打匈奴时,满大汉几百个列侯,只有一个曹襄敢上战场,其他人呢?” “征讨南越国时,大汉两百多个勋贵都死光了?朕等了几个月,有人找过朕吗?” “一个都没有!” 皇帝冷哼一声,迈步坐回龙榻,“以前连个鬼影儿都找不着,现在一个个急的到处乱蹦,奇了怪哉!” “宗正!” “啊,是是陛下,臣在。”全程被按在地上摩擦的刘安国连忙躬身回道。 “朕再问你一个问题。”皇帝前倾着身子,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是朝廷的宗正,还是诸侯王的口舌!?” 此言一出。 刘安国脸色煞白。 殿内几个与他约定好,要一起和皇帝打擂台的臣子听罢,就像被毒刺蛰了脚,瞬间缩回原位。 酎金夺爵中,损失最严重的就是王子侯,即以诸侯王之子身份封侯者。 宗正刘安国率先站出来发难,背后站着哪些人不言而喻,今天原本要代表勋贵出面的,也各有各的派系。 比如。 太子太傅周建德,他爵位虽然被除了,但官职还在,依旧能站在朝堂上发声,周建德开口,必然代表开国侯。 还比如。 代表外戚侯的王偃。 王偃,他父亲是王娡、王太后的兄长,继承盖侯爵位,不过如今已经被除爵。 皇帝给自己表兄定的罪名,别无二致—— 金子成色不足。 很冷酷、很直接,就和此刻宣室殿内皇帝的质问一样,不留半分颜面! 无论哪个王朝,随便换一个从小养在深宫的守成之君来,绝不敢如此狂言,别说狂,废掉天下一半勋贵这件事,他连想都不敢想。 但刘彻敢想,也敢干,他还干成了,甚至干完后‘大放厥词’,丝毫不怕崩盘。 一切皆因。 刘彻有自己的基本盘! 大汉老牌勋贵很多,但如今掌握实权的勋贵,却大多都是皇帝亲手提拔的新兴军功侯! 公孙贺、公孙敖、赵破奴、李敢,这几位用来堵住天下人嘴的军功侯,在皇帝提拔的列侯中,只占少数。    元狩元年之前,跟着卫青封侯的人便有李蔡、李息、韩说、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李沮、豆如意等。 元狩元年后。 跟着霍去病封侯的又有高不识、仆朋、路博德、邢山、复陆支、伊即轩等。 就这。 还只是军功侯,因朝政而赏赐的爵位同样不在少数,公孙弘、卜式、李广利,皆在此列。 有这样一大批人在,皇帝能在乎一群安于享乐的老牌勋贵? 给你面子,你就感恩戴德的接着。 不给面子,你又能怎样? ‘朕摁不住鼓噪的百官,还摁不住你们这几个跳虫?’皇帝视线扫过周建德、王偃等人,心底一阵厌恶。 尽在底下串通勾连、叽叽歪歪,以为刘彻不知道? “太子太傅!” “臣在。”周建德脸色紧绷,紧忙出列。 “自你担任太傅以来,去过太子宫几次?有五次吗?教过太子什么经义?”皇帝冷声道:“尸位素餐,即刻罢免!” 周建德:“……” 皇帝又看向面色煞白的宗正,“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刘安国没话说,文武百官都没话说,大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就退朝!”皇帝一甩衣袖,起身离开。 “退朝~” 皇帝离去已久,宣室殿内依然静悄悄,今天朝会就议了两件事,没有一件能放到明面上嚼磨。 大臣们静静地起身,静静地离场。 各回各家。 事后,缺席今日朝议,在家中养伤的大行令李广利知晓朝会上的种种后,先是沉默一阵,随即又松了口气。 两件事,两个反应。 骠骑将军当街行凶一事,可能还有些余波,但总体来讲平稳处理了,而酎金夺爵一事,皇帝反手镇压! 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 后续的麻烦杜绝了,但手段激烈的点,也太不给面子了点…… 散朝后,本来只是眼角有些青紫的赵禹,果断请了病假,言说要休养几日。 养伤是假,避风头是真。 趁这个机会,刘据给李广打了个招呼,然后,李敢就上演了一出负荆请罪…… 虽说人是他捶的,可之后也领着缇骑保护了,勉强有些腾挪余地,加上姿态放得低,刘据又从中说合。 赵禹也就半推半就,不计较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句话对双方都适用。 在此期间。 猗兰殿的贵人也曾哭过一鼻子,有没有跟皇帝吹枕头风不得而知,她出宫去看望自己兄长倒闹得沸沸扬扬。 听闻是皇后为了弥补外甥的过错,赏赐了李家许多财物,大车小车,尽数送去了李府。 便是在这样一个看似合家欢、大团圆,所有人都得到了妥善处理的时刻。 一位应该很重要又不重要的人,被所有人遗忘的人,悄然死去,死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晨。 丞相赵周。 因列侯所献黄金成色不足,知情不报,于牢中自杀…… (本章完) ------------ 第217章 两位公主 赵周的能力平平无奇,担任丞相后的政绩依然平平无奇,唯一给世间留下那么一丝闪光点的。 可能就是他的死法。 继李蔡之后,赵周有幸成为‘丞相杀手’的又一个受害者,前辈已死,后来者还会远吗? 并不会。 后来者早已准备好,那个让赵周占着茅坑不用拉屎的位置,已经等了某人很久很久。 石府,后庭。 从明渠引入府中的一泓清水涓涓流淌,在石子间跳跃时发出叮咚声响,闻之令人静心凝神。 那条穿城而过的明渠经过石府左近,最终进入未央宫,汇入沧池,也给皇宫带去一丝流水的惬意。 恰如石渠阁下的渠水潺潺。 景相似,融入景色里的人却早已物是人非,老师与学生相对而坐,如当年许多个睡眼惺忪的清晨一样。 只是。 迥异之处在于,这一次并非老师教导学生,而是学生‘提点’老师…… “自父皇掌权以后,便将太尉空置,作为三公之首的丞相统领百官,大权在握,父皇特设内朝,意图明显。” “那个位子可不好坐。” 石庆神情复杂,颔首道:“殿下所言臣知晓,卫绾、田蚡、公孙弘,到之前的赵周,细细想来,陛下登基二十余载,已换过九位丞相。” “臣,如何不知……” 当今天子不是先帝,更不是孝文帝,无为而治行不通,当今天子行的是王道、霸道! 给这样一位主当丞相,退一分,碌碌无为,进一分,危险万分。 有时候。 甚至不进不退,诸事不理,同样会落个凄惨下场,刚刚自杀的赵周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不做事,怪你,做多了,也怪你,出了问题杀鸡儆猴、背锅的,还是你。 何其难也! 刘据见老师听得进去,便要再言…… “不必。” 石庆却摆手打断他,面色古板、方正如故,“今日殿下能登门,臣很欣慰,不枉昔日师生一场。” “殿下能说出刚才那一句话,臣已经铭感五内,有那一句,就够了,不必再说。” 石庆跪坐不动,苍声道:“当初庄青翟接任丞相,殿下东奔西走,已是落了下乘,今日再劝臣,实属不智。” “非储君所为。” 相对而坐的刘据默然片刻,双手前伸,唯有深深一揖,再无他言…… 那一日。 未央宫中的皇帝立于沧池假山之顶,遥遥望着明渠的上游,直到绣衣使者送来一封密奏,皇帝方才吐出一句意味难明的话: “有进步……” 翌日。 天子下诏,封御史大夫石庆,为牧丘侯,食邑一千三百户。 随后,迁牧丘侯石庆,为丞相。 张汤求而不得的东西,石庆轻而易举得到,是福是祸尚未可知,留给时间评断。 与此同时。 迁齐王前太傅,齐国相,关内侯卜式,为御史大夫…… …… 长平侯府。 书房,卫青捧着一卷兵书细细品读,自打漠北之战后,大司马大将军就多了两个爱好。 一个是去博望苑医学馆搞保养,一个就是搜罗各种兵家古籍。 此刻书房内,卫青看着书,听着身旁气质华贵的妇人念叨。 “我刚从宫里回来,听子夫说,陛下又赏赐了李家一批财物,被去病射了一箭,他倒成受害者了。” “要我说……” “哎,我跟你说话呢。”平阳公主拍了丈夫一巴掌,嗔怒道。    “听着的听着的,你说。”卫青眼睛没移开兵书,嘴里随意应付着。 “嘿!” 平阳公主一把将兵书夺过来,拍在案几上,“就知道看兵书,跟皇帝演一演就算了,在家里演个什么劲。” “好好好,你说,我听着。”卫青无奈道。 平阳公主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是真不急还是假不急,火都要烧眉毛了。” “之前皇帝给太子安排一个李氏女作妃嫔,摆明了是要让太子的妻族掣肘母族。” “母族母族,说的就是你呀!” 爱之深,责之切,卫青这幅温吞的模样,平阳公主看了委实着急。 闻言。 卫青并未在意,还分说道:“当年陛下初登基时,被东宫压的太死,窦氏一门数侯,又把控朝政。” “陛下难免会有所预防。” “李广家你这么说,李广利家你怎么说?”平阳公主听了这话,柳眉倒竖,恨不得在卫青身上拧下一坨肉。 “李广利如今封了侯,又位列九卿,要我看,这个‘李’,又是一个‘卫’的死对头!” 听罢。 卫青眉头微蹙,默不作声。 平阳公主见到这幅表情,知道丈夫听进去了,旋即降低了音调。 “最是无情帝王家,以我的了解,我那弟弟估计有心拿李家挫一挫太子,可挫的久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看看朝堂,现在丞相是太子的老师,你是太子的舅舅,太仆公孙贺是太子姨夫。” “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中尉、卫尉,全跟太子有关联,放眼望去,朝堂三公九卿,遍布太子党羽。” “仲卿……” 话到此处,平阳公主神色晦暗,低声道:“天子老迈,储君少壮,长此以往,是会出事的。” “此次公孙贺等人被除爵,谁知其中有没有皇帝其他的考量……” 平阳公主说了很多。 但只有最后一句才是重中之重! 李广利把公孙敖、李敢等人的名字写上去,皇帝顺水推舟,谁敢说期间没有其他考量。 什么考量? ——削弱太子党在朝堂上的影响力! 有这样想法的人,平阳公主是第一个,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长安城。 卫长公主府。 此时同样有一对夫妻秉烛夜谈。 如果说卫青与平阳公主的相处是情投意合,霍光与卫长公主的相处,就是相敬如宾。 是真切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是刘据那种半吊子…… 眼下。 正房内,两人相对而坐,霍光道:“我记得太子妃嫔入宫有一段时间了吧?” “嗯。”卫长公主轻轻应道。 “你可知那两位妃嫔的肚子有没有动静?” 若非知道夫君是个正人君子,卫长公主保不齐多想些什么,不过听了这话,她还是抬眸看了一眼,接道: “并没有怀孕的消息。” 霍光沉默片刻,突然来了一句:“你若有空闲,替太子寻些好生养的妇人吧。” (本章完) ------------ 第218章 诗曰,诗再曰,诗还曰 姐姐给弟弟送女人,在大汉朝再正常不过,馆陶公主给景帝送,平阳公主给当今天子送。 皇后卫子夫和她携带的那几张‘牛逼哄哄卡’,真要寻根溯源,他们能冒头,不就得归功于平阳公主? 以卫长公主姐姐的身份,给太子塞一些美女并没有什么难处,应下之后,她轻声问道: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霍光视线低垂,手中笔锋不停,徐徐说道:“曾有一户人家,幼子成年,腰杆硬了,难免就会忤逆父亲。” “顶撞起来,父子俩谁都不愿先低头,这时,孙儿抱着祖父的腿:祖父莫要生气,我这就去替你教训父亲。” “老人听罢,哈哈大笑。” “等到晚间上了饭桌,父子俩中午升起的隔阂,此刻早已消弭殆尽……” 小故事结束,霍光手中的笔墨也运至尾端,“人之常情,谁又能逃得过呢。” 桌案旁。 卫长公主听出了未尽之意,眼眸闪动片刻,不再追问,只是盯着夫君刚刚写好的那副大字。 准确来讲,将近尺宽的白纸上,只写了一个字: 李! 端详片刻,卫长公主问道:“李广利、李夫人的李?” 霍光点点头,“这次借着李广利,替兄长削去了大司马的尊号,手段糙了些,也把这个……” 他敲了敲纸面上的字迹,“算是彻底结下了死仇!” 话罢。 霍光盯着这幅字,思量片刻,重新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 皇四子刘髆,猗兰殿李夫人,大行令李广利,协律都尉李延年,骑郎将上官桀,中大夫倪宽…… 写到这儿,霍光忽然停住动作。 ‘上官桀有迹可循,与李家很密切,近期更是被陛下从侍中擢拔为了骑郎将,很有补偿李广利的味道。’ ‘可倪宽?’ 他踟躇一阵,始终拿不定主意,索性放下毛笔,当着卫长公主的面,像是在复盘,也像是说出来寻个参谋: “此次兄长箭射大行令,有心人都能看出太子故意放纵,即便没有推波助澜,也存心不良。” “那日朝会之后,百官的怒火平息了,只是心中依然生出了忌惮,奇怪的是……” 霍光皱了皱眉。 “最近私下议论中,非议兄长的逐渐减少,暗中指责太子宫的言论却越来越多?” 卫长公主看了眼纸上的名字,“你怀疑李家使了手段?在朝中也暗交了大臣?” 霍光摇摇头,前者不用想,李广利从鬼门关走一遭,倘若没有动作才奇怪,但后者…… “谁在暗中帮李家?” 这是个问题,霍光不解,卫长公主同样蹙眉不解。 她思量一阵,看向自己夫君:“我明日去太子宫,跟弟弟示个警?” “多此一举。” 霍光想都没想,径直摇头道,“我们能感知到的事情,太子只会比我们更早知道,你以为那个幼子,仅仅是靠外戚扶持才腰杆硬的?” 听到这话。 卫长公主心神一阵恍惚。 依稀记得,当年弟弟入住太子宫的那一天,她回京道贺,在椒房殿外的回廊下,她曾说过一句话。 “分别日久,弟弟长大了。” 如今再看,的确长大成熟了很多,成熟到卫长公主都看不透太子宫那片殿宇里藏了多少隐秘…… 呵。 念及此处,她忽然在心底自嘲一笑,变化的又何止弟弟一人,自从栾大那一件事后,她自己也变了。 若要问哪里变了? 卫长公主心底只有一个答案——被人当作货物随意丢弃的经历,她永远不要遇到第二次! 纵然是自己父皇强加,也不行…… …… 长安城东,一座占地广袤的庄园内。 刘据跨坐在马上,竖起马鞭,指着两旁一眼望不到头的耕田,啧啧道: “富婆,简直是个大富婆。”    身侧的苏武失笑接道:“单论钱财的话,长公主恐怕和任何一个诸侯王比都不逊色。” 跟在太子身边久了,苏舍人渐渐也能听懂一些骚话,应起来毫无压力。 “这些庄子还只是九牛一毛,长公主的封地,更是最为富庶的盐邑,在钱财上岂能短缺。” “啧!” 刘据又咂舌一阵,联想到自己一直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心里顿时不平衡,嘟嘟囔囔道: “今天受邀前来,定要敲富婆一笔。” “驾!” “哈哈哈哈哈!”苏武闻言放声大笑,扬起马鞭,紧随其后,骑卒们疾驰而过时,在田垄间激起烟尘阵阵。 时近黄昏。 卫长公主的私人庄园内,传来一阵惊呼,“嚯,铺在地上的毯子是蜀地锦绣制成?” “嗬,这屏风也是丝绸?” “好啦。”长公主白了弟弟一眼,招呼他入座,“知道你太子宫花销大,走时给殿下装几箱金饼。” 前一句是对刘据说的,后一句,则是长公主对身边的家臣吩咐的。 “喏。” 家臣应了一声,当即便离场去安排。 见状,刘据笑的嘴都合不拢,瞧瞧,金饼都是论箱装,富婆果然阔气! 他是不会跟自己姐姐客气的。 前些年聚少离多,他们姐弟俩还有些不熟,可自打刘据给小霍同学牵了个线,亲上加亲,长公主又跟着身居要职的霍光长住京城,一来二去的,还见外啥? 都是一家人嘛。 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客气来客气去,多不合适? 嘿嘿。 刘据很轻松说服了自己,他还厚颜无耻的跟长公主打包票,以后弟弟登基,定要给姐姐加封、厚待云云。 惹得长公主频频翻白眼…… 相处久了,姐弟二人说话随意了许多,当姐姐的也知道弟弟如今是个什么脾性,一点不惯着。 “滋~” 一杯小酒下肚,这会儿已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该打的秋风也打了,刘据放下酒盏,正色问道: “阿姊今日相邀,有事商谈?” 不怪他这么问,以前刘据也应过长公主的宴请,不过都是在城内公主府,今天还是头一次在城外庄园。 “我无事就不能宴请你?”长公主话是这么说,手上却轻扶着拍了拍。 少顷。 宴会厅左右屏风后,袅袅婷婷行出两列罗裙女子,屈膝一礼,随即或抚琴、或歌舞,舞姿曼妙,歌声婉转。 不知为何。 刘据眼睛一看过去,怎么都挪不开了。 眼前舞动的几名女子体态丰盈,腰细如束,秀美的脖颈下透出白皙的皮肤,露出胸前大片白腻…… 舞动间,优雅妩媚,又柔和可人。 察觉到身体不对劲,刘据忽然低头看向酒盏,再一转身,主位上的长公主早已不见身影。 他此时哪能不知道,“坏了,被下药了!” 不过。 随着鼻息间一阵香风袭来,什么下药不下药,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一刻,有诗曰——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 诗再曰,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 诗还曰,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 (本章完) ------------ 第219章 额滴额滴都是额滴 未央宫,承明殿。 一副巨大的堪舆图前,皇帝与大将军两人沉声商讨着。 “东越之地遍布山林,瘴气密布,此地最易藏兵,臣建议,兵发三路、甚至四路,以合围之势压下。” “不可给东越任何喘息之机。” 卫青指着地图上的标记,“陛下请看,一路从崇安分水岭进军,一路从梅岭出发,向东越西部进军。” “再遣一路,从白沙出发,攻击东越东北部。” “让其首尾不相顾!”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东越国力稍弱,比南越还不如,朕此次不打算动精锐,也不动郡兵。” “派囚徒去征伐,你以为如何?” 囚徒? 卫青放下木杆,细细思量道:“只征调囚徒,对朝廷负担最小,至于战力方面……” 说着,他郑重一拱手,“陛下,若以囚徒成军,必须要有骁勇善战的将领指挥,否则……” 话到一半,卫青突然住嘴,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骁勇善战的将军? 前不久酎金夺爵里,不就被收拾了几个能战的武将? 是的。 皇帝给李敢等人的承诺,今日除爵、明日寻战事重新封回来的那个‘战事’,皇帝已经找好了目标,就是—— 南越国的邻居,东越国! 大汉朝廷吞下南越,化为九郡后,从地图上扫去,东南边那个还不姓刘的藩属国,刘彻越看越扎眼。 他不允许自己的江山还有这种扎眼的存在,一日不除,一日不舒坦! 而那个被皇帝盯上的东越国,也不是安分的主。 东越国。 前身是闽越国,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是越王勾践的后裔。 建元三年时,闽越国就曾南征北伐,吞并周边邻国,大汉朝廷曾出兵制止。 建元六年,闽越国又发兵,攻打南越国,也就是前文所说的朝廷出兵制止,之后索要南越质子的那一次。 被帮的人都要派质子。 被揍的人自然更惨,皇帝将闽越国一分为二,一个成了越繇,一个成了东越。 那时刘彻还要点脸…… 当然,也可能是太皇太后在头上压着,又有匈奴大敌当前,几次能直接吞并的机会,刘彻都生生忍住了。 可现在。 没人能制衡皇帝,匈奴也被揍得缩回漠北,恰逢之前吞了南越国,皇帝就想着: ‘不如,把东南的几个藩属国都吞了?’ 人的贪欲是无止境的,刘彻的征服也是没有尽头的,凡视线所及,额滴!额滴!都是额滴! 现在不是额滴,将来也注定是额滴! 你逃不掉! 随后,就在大汉太子很嗨皮的这个春季,大汉天子又一次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东越国反,出兵伐之! 别管他是不是真反,皇帝说他反、他就是反。 这一次勋贵们的领兵意愿非常高涨,吃一堑长一智,上次征南越弄出来个酎金夺爵,他们生怕这次又来一个‘酎银夺爵’。 不管会不会打仗,能不能领兵,全都上疏请战。 皇帝对此嗤之以鼻。 征东越的人选他早有定计,韩说,任横海将军;中尉李敢,任奋威将军;公孙敖,任讨逆将军。 兵分三路,发兵八万! 兵,全是各郡县囚徒,将,全是上一次爵位被撸的,机会皇帝给了,能不能重新封回来,就看个人的本事。 封侯。 终究要拿军功说话。    此次出兵规模不大,加之朝廷精锐边军没动,长安南、北二军也没动。 没有征调良家子,只是以囚徒成军,皇帝此举不仅没有受到批判,反而得到了一些大臣的称赞…… 嗐。 与动用举国之力、百万之兵相比,征调几万囚犯而已,皇帝此举难道还不值得称赞? 朝臣们矮子里拔将军,属于自我安慰了…… 此战,真正需要费心的,除了几个领兵将军,就是庐江郡、会稽郡几个统筹后勤的太守。 长安没有一点紧张感,感受不到丝毫战争气息。 大家该干嘛干嘛。 李敢等人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并没有盛大的出征仪式,唯有太子去送了送自己的‘岳丈’。 也就在他们离京后两天,一批人从相反的方向,回到了这座京城。 太子宫。 校场上,刘据一边练箭,一边听身旁男子汇报道:“大宛国并不愿意卖天马,臣在龟兹等国用丝绸以物易物,换了一百五十匹良驹。” “按照陛下吩咐,已经送往寺工院。” 诸贺看了眼太子,见殿下没意见,适才继续道:“乌孙的内斗仍在持续,没有……” 乌孙国的‘靖难之役’没有停止的苗头,皇帝对此很失望。 和亲是不可能和亲的。 没分出个胜负前,皇帝不会投一分筹码。 诸贺此次出使西域,乌孙的情况探了个明白,可惜跟大宛国买汗血宝马的任务泡汤。 大宛执迷不悟,皇帝对此也很失望,官方大批量渠道,宣布告吹。 好在刘据走商队‘细水长流’的路线,成效尚可。 这时。 诸贺补充道:“陛下已经命少府组建商队,不日或许就要前往西域通商。” 刘据吐出一口浊气,收起弓箭,点头道:“理应如此,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擦了擦细汗,朝诸贺笑道:“想必之后父皇会赏赐你,孤就不越俎代庖了。” “回了大行令府,有事找东方朔即可。” “喏!” 诸贺应这句时,拱手作揖,深施一礼后,方才缓缓退下,他今天来太子宫,求的就是这句话! 没办法。 谁让他去一趟西域,回来后猛然发觉,老上司张骞没了,竟然换成了李广利? 再一打听,前些日子骠骑将军当街射杀李广利,好家伙,诸贺只感天塌了! 他能发迹,可是走的太子宫门路。 这这这…… 这以后在李广利手下,不得小鞋穿到死? 幸亏天无绝人之路,大行令府一把手是李广利,二把手就是跟太子宫有‘绯闻’的东方朔。 然后,诸贺不就来拜码头了? 等他走后,刘据重新握住弓身,从箭囊里抽出一根箭矢,只是还没弯弓,金日磾就一脸严肃的出现在校场上。 “殿下。” 刘据挑了挑眉头,接过对方递来的纸条,定睛一看,顿时笑道:“还得是你儒家,编排人有一套嘛。” “呵呵。”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本章完) ------------ 第218章被封 唉,我也没写啥,等着放出来再看吧........ ------------ 第220章 搏一把大的 旬日前,刘据去长公主的庄子赴了一场宴,宴会后太子宫就多了两个‘孺子’。 孺子,太子妃嫔的一种,比良娣等级低。 这一次带进宫的女子属于‘刘据严选’,他亲自耍枪挑出来的人,口味自然跟着自己走。 男女之事上,不同人有不同喜好。 有的人偏爱小家碧玉那一款,刘据却不敢苟同,对于‘小二八佳人’这个年龄的少女,在日常相处时,他着实难以生出太过色欲的念头。 但这次卫长公主替弟弟选的那几位,必须得说,戳中了刘据的心窝。 珠圆玉润、丰满多…… 嗐。 说多了没谱,一会儿又被封,总之一句话—— 曹操有错吗!? 没错,反正刘据认为没错,纵使十八九岁、二十五六的年纪,在大汉朝已是少妇,可少妇怎么了? 刘据就爱,不仅爱,他还把人带回了太子宫! 大汉太子爱的坦荡荡,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可惜,架不住小人长戚戚…… 太子前脚收了两个妃嫔入宫,长安城后脚就冒出了风言风语,也不算诋毁,顶多就是编排、私下里嚼舌头。 例如: “你知道吗,听说太子殿下独爱妇人!” “哦?怎么讲?” “我也是听我大姨夫的二表舅的小表妹说的,她在宫里当差,太子前些日子收了几个姬妾入宫,全是美妇人,个个如花似玉,听闻太子夜夜笙歌呢。” “咦!细说细说!” ……关于皇宫里的私生活,永远都是长安百姓饭桌上、私下里,最长盛不衰的那道佐酒菜。 消息一起。 太子宫的耳目就听到了风声,不仅听到风声,还查到了风声从何处来。 如果仅仅是些许编排,【甲卫】不必紧张,甚至于连追查的必要都没有。 大汉百姓私底下连皇帝都敢咒骂,关于刘彻始乱终弃、喜新厌旧的小道消息不知传了多少,编排太子算啥? 只是。 这一次并非简单的嚼舌头…… “循着艳辞淫调,我们注意到几个落魄儒生,最后追踪到一个名叫宋贾的博士弟子身上。” 游廊下,刘据一身劲装在前,金日磾跟在身后,“臣查过宋贾的履历,出身名门,师从孔安国。” “前不久,对方刚刚投入平南侯府中,当一门客!” 哼哼。 刘据听了不怒反笑,“又是平南侯李广利。” 之前霍去病给了他一箭,虽然被皇帝压下去了,也给了百官一个交代,但此类行为毕竟坏了规矩。 事后暗戳戳非议的人不少,只是,对骠骑将军的叽叽歪歪没持续多久,对太子这个暗中放水的人却穷追不舍。 异样很明显。 刘据不可能察觉不到,紧追着他不放的那个人也没有过度藏着掖着,一查之下,李广利赫然浮出水面。 这位大汉平南侯,不止一次对前去探望他的官员说——太子跋扈。 奇怪的是,他说了,还真敢有人应! 大臣们的非议持续不断就是明证,刘据当时并未查到谁在背后跟李广利打配合,现在有端倪了。 “落魄儒生,博士弟子?” 刘据停在一处廊亭下,仔细回想了一下,问道:“儒家来投博望苑的人多不胜数,孤启用的却不多。” “他们这是生了怨怼?”    立在身侧的金日磾神情冷淡,目露凶光道:“怨怼或许有,多头下注的想法或许也有!” 此言一出。 刘据偏头瞧了眼金日磾,看出了属下的意思,他轻笑道:“儒家现在披着金身,还动不了。” “可笔杆子握在他们手上,乱嚼舌头也烦人的很,要不要臣给些警告?”金日磾声音低沉,再道。 “不。” 刘据径直摇头,目光扫向廊外,“冠军侯那件事刚过去没多久,朝臣们正是敏感的时候,不宜乱动。” “再者,私下的手段不能用得太多,过犹不及,为君者,需行阳谋……” 想到这儿。 刘据脑中忽然想起一人,思量片刻,越琢磨越觉得可行,迈步之余,吩咐道:“给虞侍郎送份请帖,就说孤要宴请他。” “虞侍郎?”金日磾一时没想起是哪位。 “虞初,虞侍郎……” …… 尚冠里,平南侯府。 自从李广利中箭受伤后,以探望伤情为由头登门的官员络绎不绝。 当然,这番热闹的景象得有两个前提,一个,是李广利封了侯,另一个,则是他受伤后未央宫里的反应。 后者又得细分一二了。 李夫人、皇后的反应算一类,只涉及后宫、钱财,皇帝的反应独算一类,因为涉及到朝堂、权力! 可能是觉得骠骑将军的行为确实过火,皇帝陛下也偏袒过甚,脸面上不太好意思,所以对李广利多有补偿。 皇帝出手,自然不是补偿金钱。 而是权…… “此次升迁,下官深知是受了平南侯照拂,日后若有差遣,但说无妨!”骑郎将上官桀拱手行礼,郑重言道。 “诶。”坐在首位的李广利右臂虚抬,一脸万万不可的模样,但模样是这个模样,话他却没说出来。 换言之。 李广利应下了上官桀投效的行为。 前些日子上官桀也登门过,只是那时候人多眼杂,他有些话不便说,这不,今天再次登门。 二话不说,来了纳头便拜,而且上官桀态度转变的很快,没有半点扭捏。 即便以前他和李广利称兄道弟,可现在局势大变,上官桀一口一个下官,姿态放的极低。 俨然一副马首是瞻的模样。 实际上。 由于上官桀以前跟李家来往密切,这次皇帝弥补李广利的一箭之伤时,提拔李延年、李季不足为奇。 可连带着把上官桀也提拔了,这下任谁都会把他看作成皇四子一党。 对此…… 上官桀乐见其成。 谁也不知,这位靠着给皇帝撑伞发迹的期门郎,自从爬起来后,他就有了自己的野望,对权力的欲望。 ‘随着皇子一个个长大,将来想有所成就,位极人臣,必须要站队,中立只会碌碌无为。’ ‘太子那方重臣云集,我投过去也不会受重视,何不选个一穷二白的,成为心腹,搏一把大的!?’ ‘将来事,储君事,谁敢笃定?’ (本章完) ------------ 第221章 韩信,比之霍去病如何 以前,上官桀物色过皇三子刘旦,可惜太子的党羽太谨慎,早早将其外放到了封国。 不过没关系,上官桀还有备选——他从微末之际就开始结交的李家! 如今李夫人生子,李广利封侯,此时不投,更待何时?陛下提拔的好啊。 时机刚刚好! 眼下,上官桀坚持行完一礼,神情担忧,又恰当好处的显露出三分卑微,哀叹道:“大行令伤势可好些?” “呵呵。” 李广利收一党羽,本是开心的事,可感受到左边臂膀上传来的疼痛,他脸上笑意却有些冷。 “强弓贯穿之伤,哪有那般快好?”说这句话的人不是李广利,而是上官桀对面的一位书生。 确切来讲,是儒生。 面容白净,鼻梁高挺,眉目间隐现英豪之气,举手间又有飘逸之感,当真生了一副好相貌。 “骠骑将军骑射无双,一箭贯穿明公肩膀,若非手下留情,恐怕……”说这话时,他还笑着摇了摇头。 见状。 上官桀眼神略微诧异,好在李广利很快替他解惑道:“伯初嘴上不饶人而已,少叔习惯就好。” 上官桀,字少叔。 儒生宋贾,字伯初,他成为平南侯府的门客时间并不长,但李广利很信任对方。 一来,是因为宋贾很聪明,堪称足智多谋。 二来,则是因为宋贾已经交了投名状,被太子宫记挂上,就是那份投名状,没有什么比这更可靠了…… “骠骑将军的确厉害。”轻轻捂着左肩的伤口,李广利接道:“要比箭术,我确实比不过……” 说着。 他脸色阴沉下来,“可那又怎样,该报的仇,照样要报!” 李广利毫不掩饰愤恨的神色,在此刻屋内的二人面前,也无需掩饰。 上官桀点头道:“那是自然,大庭广众下险些身死,日后若没个表示,只会被人看轻。” “骠骑将军武艺再高,立足朝堂也不是仅靠武艺就行,总能寻到机会。” 上官桀进入角色的速度很快,主位话音刚落,他就替李广利分析起局势。 这头话罢,另一头又起。 宋贾嘴角含笑,“骠骑将军武艺高,军功也高,不宜用权谋陷害或者算计。” “哦?” 上官桀闻言,看了看一言不发的李广利,又看向对面,察觉到今日商议似乎带着目的,他主动递话道: “还请伯初分说。” “呵呵呵。” 宋贾再笑,接道:“天下谁人不知,骠骑将军年纪轻轻便军功赫赫,直追大将军,陛下更是喜爱异常。” “这种人怎能给他使绊子?” “得捧他!” 把他捧上天,最后,捧杀他…… 上官桀听出了含义,沉默不语,静待下文。 “陛下如今是喜爱霍去病,可将来呢?”宋贾脸上的笑意突然多了丝嘲讽,又好像多了丝不屑。 “想当年陛下刚掌权时,为了攻打匈奴,对卫青何其信任,一介奴隶,就敢让他独领一军。” “宠幸程度,比霍去病有过之无不及!” “可现在呢?”    儒生脸上的那丝讥讽更加明显,后面的话也不用再说,现在皇帝平衡卫氏、制衡大将军的用意人人皆知。 这一刻, 上官桀侧目,李广利则冷声道:“要比武艺,我比不过,比军功,我也比不过,他霍去病多显赫?” “那我就帮他一把!” 帮他早日步入他舅舅的境遇,那时,咱们再来论一论一箭之仇! 这也是为何,霍去病当街行凶后非议渐渐降低,李广利没发力,他不仅不发力,以后还要处处捧着霍去病。 且看对方何时跌落…… “当年高皇帝垂垂老矣时,淮阴侯韩信却正值壮年,高皇帝何其英武,比之当今陛下如何?” “韩信何其显赫,比之霍去病又如何?”李广利恨声道:“韩信当年身死时,谁能料到?” “韩信能死,霍去病难道不能?不,他照样能死!” 听到这儿。 上官桀神情凛然,拱手道:“大行令放心,下官知道怎么做了。” 今日他登门,李广利特地让门客在场,又特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就是在通气。 霍光料想的没错,由于他兄长在尚冠前街的那一箭、众目睽睽下的一箭,彻底与李家结下了死仇,不死不休…… 这时。 坐于左侧的儒生宋嘉品了品茶,又说道:“霍去病与太子关系很近,这是太子的优势,也是太子的弱点。” “倘若霍去病出了事,太子岂能不受影响?再者,卫青虽谨慎,但适当时,同样可以捧一捧。” “呵。” 儒生冷笑道:“斗霍去病替明公报仇,是目的,但斗霍去病也不是目的,最终的落子,终究在太子身上!” 李广利微眯双眼,他岂能不知关节所在,只是令他微微错愕的是,儒生的话没停,之后的那番话也让他若有所思。 “明公。” “霍去病能捧,太子就不能吗?”说完这句,宋嘉重新端起茶盏,笑而不语。 李广利闻言,皱了皱眉。 太子年长,是他的优势,同样也是他的劣势,如今陛下身体康健,没有颓颓之象。 但再等几年,天子生华发、多病痛,储君却身强体壮…… 君臣父子,既相助,又相争,太子党羽遍布朝野,如果能让他与陛下争斗的更剧烈,无疑是有可乘之机的。 然而。 谁知道陛下何时有颓颓之象? 太子不是骠骑将军,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外姓领兵将军,身份不同,陛下的忍耐度也不同。 想捧太子、将陛下捧出危机感,所要付出的代价,只会比捧骠骑将军多百倍、千倍! ‘况且,要捧太子,就会间接损失刘髆的利益,也就是损失我的……’李广利目光闪动,迟迟不言。 此刻。 还是端坐右侧的上官桀试探着道:“大行令,依我之见,捧可以捧,斗也可以斗。” 李广利循声望去,“少叔直言便可。” “涉及关键之处,我以为必须斗,而且寸步不让,否则此消彼长,对将来有大害。” 上官桀理了理思绪,继续道:“而某些无关紧要、陛下又很在意的地方,不防助太子一臂之力。” “比如民望,方士……” (本章完) ------------ 第222章 太子要跟咱家抢饭碗 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世间事总是充斥着变化,不可能按照某一个人的预想那般顺利进行,有时候变着变着,可能连当事人都不知道,自己会无形中解决一些隐于暗处的恶念。 今日。 且先说那‘民望’二字…… 长安城西北角,靠近雍门的藁街上,人来人往,街头熙攘,此地距离西市不远,到处都充斥着吆喝声。 时不时还能见到几个深眼窝、穿着奇装异服的西域商人,操着一口怪味的腔调,让这条街道更显热闹。 刘据着一身便服,手里还拿着一根糖葫芦,和一个闲来无事的贵公子没什么两样。 东看看,西瞧瞧。 至于糖葫芦这种吃食,自然是刘据搞出来的,又从春风楼流传出去。 不止糖葫芦,包子、饺子他也替诸葛亮、张仲景代劳了,提前几百年让它们进入百姓家的食谱。 不过这都不重要,小打小闹而已。 说回正题。 刘据今天来藁街,并非真的闲来无事逛街,而是来考察…… “殿下。”虞初、虞侍郎伸手朝街道左侧一栋建筑示意了一下,见太子点头,他这才率先迈步过去。 刘据与苏武等护卫跟在身后。 临近门口,虞初已经与一个老迈的门房交涉起来,那人说话间带着一股浓郁的川音: “想入内观一观办差流程?”老者本能蹙眉,下一句‘不行、不行’就要出口,虞初很有经验的报上官职: “我乃侍郎虞初,奉命行事。” 他倒没说谎,他奉的就是身后太子的命令,其实‘侍郎’两字一出,门房已然变脸,立刻诚惶诚恐道: “您……” 之后的情形与前几处一模一样,有郎官领着,参观参观一座地方郡县的办事处并不难。 看到这儿,可能有人已经生出许多疑惑了,别急,咱们一个一个解。 虞初,虞侍郎。 或许有人忘了这号人物,重新提个醒儿,虞初,曾根据《周书》为范本,编写过一本长篇《周说》。 虞侍郎,家,曾在博望苑住过一晚,扯过太子宫的虎皮…… 而刘据今天来藁街视察的几处地方,也与他之后要做的事有关。 藁街。 这条街在长安城比较特殊,一般各国使节入长安时,都住在此处,朝廷甚至特地在此修建一座建筑,蛮夷邸。 顾名思义。 给夷、戎、蛮、狄使臣住的…… 除此之外,大汉各郡也在这条街上设置有馆驿,即,各郡驻京办事处,在大汉朝,这种地方叫作: 邸。 各郡官员来长安办差时,大多住在此地。 平常常驻‘邸’的官吏,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把朝廷的政令、诏书誊抄下来,快速传达给地方太守。 这个过程叫作:报。 话至此处,一个自汉朝便有雏形、唐代成熟、延伸到宋、元、明、清的东西就呼之欲出—— 邸报! 刘据来视察,甚至还叫上一个家门人同行,想干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金日磾有句话说的没错,“笔杆子握在儒家手上,任由乱嚼舌头烦人的很!” 岂能任由? 暗地里的手段不可取,刘据要行阳谋,把笔杆子握在自己手上! 在此之前,有两个步骤,一个是考察,在各‘邸’的现有基础上扩充,总比白手起家简单、快捷。    另一个。 则是准备一份样本,去摆平刘据的皇帝老爹。 前一个步骤进行的很顺利,虞初带着太子到处看、到处问,想了解的都已了解。 可到第二个步骤,太子口述,让虞初来润色时,这位家却一惊一乍的,一会儿惊疑,一会儿震撼。 最后越写越虚,心说: ‘我门人向来以夸大其词、编造故事见长,但跟太子殿下一比,我们才哪到哪儿?’ ‘小巫见了大巫好吧!’ 虞初战战兢兢写完,初版一定稿,刘据就找来蔡成,命其先印刷五十份。 数量多,才具有显著的说服力、冲击力。 然后。 刘据就抱着一沓‘大汉皇家邸报’,入宫了。 这个场景是不是似曾相识? 没错,当年刘据弄出各类新式技巧之物时,走的都是这个流程,出实物、入未央、摆平老刘。 在当今天子时期就是这样,想推行一个新物件,只要搞定了皇帝,剩下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根本无需跟朝臣们拉扯。 这就是皇帝一言九鼎的好处,当然,这也是一把双刃剑,皇帝始终一言九鼎,说一不二,时间长了…… 是好是坏,难讲。 不过这些还都是没影儿的事,刘据先享受了便利再说。 未央宫,承明殿。 一道抑扬顿挫的清朗声音在殿内回荡,时而舒缓,时而高昂。 “元鼎三年仲春之月,望日,天子车驾出长安,随行者众,见田间麦苗繁盛,天子曰:民以食为天,不可轻毁、践踏,有违者当重罚。” “法吏遂附和:当斩首。” “百姓闻谕,无不望尘而拜,口称陛下仁德。” 龙榻上,皇帝歪着身子,斜着眼,一脸怪异的听着自己儿子给自己…… 拍马屁? 刘据旁若无人,仍在朗读着,声音还陡然紧张起来,“孰料,行到半途,田间忽窜起一鸟!” “御马受惊,天子车驾径直冲入麦田,践踏无数,天子遂唤来法吏,议自己毁苗之罪。” “法吏曰:理当斩首!” 嗯? 听到此处,皇帝眉头一挑,什么意思? “天子以为甚是,当即便要拔剑自刎!”这时,刘据话锋一转,“然,随行者有大将军卫青也。” “卫青急拦,曰:《春秋》之义,法不加于尊,天子承社稷之重,焉能自杀?” “天子哀叹不已,遂曰:既如此,也应割发代首!话罢,当即以剑割发掷于地!” “百官闻之,无不惊骇,于是愈发恪守法令,百姓闻之,无不对天子仁德感念感念……” 话音落下。 大殿内迟迟没有声响,静的出奇。 宦者令瞪大了眼珠子,瞧太子的眼神格外震惊,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老太监暗戳戳道: ‘这马屁拍的,怎么个意思?太子要跟咱家抢饭碗?’ 皇帝这会儿的神情也很奇特,刘彻摩挲着胡须,罕见的言语滞涩,心虚道:“这个……” “朕有过割发代首吗?” 被盯住的刘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父皇,还有一个‘怒惩贪官’,要不要听?” 闻言。 皇帝立马坐起,脸一正,手一摆:“快快讲来!” (本章完) ------------ 第223章 吾儿如此牛逼 怒惩贪官。 这个戏码是说,天子某日微服私访,忽然撞上一名小吏贪赃枉法,罔顾人命。 天子大怒,然后…… 那桥段跟《康熙微服私访记》大差不差,大家都知道,就不过多赘述,无非就是智斗贪官、惩恶扬善。 最重要的。 还是呈现皇帝威武、爱民的一面。 与上一个‘割发代首’一样,跟着皇帝一同出场、呈现正面形象的配角,刘据也夹带了私货。 这一次。 天子大怒,随行者乃骠骑将军霍去病也! 冠军侯嫉恶如仇,眼见小吏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哪里能忍,路见不平一声吼,啊呀呀呀呀呀,一拳击出,将那小吏毙命当场。 打了小的又来大的,打了一个又来一群,冠军侯临危不惧,赤手空拳,一人独斗百余人,毫发无伤! 没错。 就是这么牛逼! “嘶——”皇帝必须得承认,他被惊到了,深吸一口气后,他缓缓绕过御案,走到刘据身前,接过纸张: “太子啊,这个,朕与罪恶不共戴天?” “用词不妥?”刘据看着皇帝老爹,正色道:“父皇如果不满意,立刻改!” “不不不。” 满意,刘彻哪能不满意,就是吧…… 太子进殿时,一开始就说了他的想法,想整合各郡的‘私邸’,由朝廷统一下发政令。 顺便,在‘官邸’里再添一些对皇家有利的宣传,皇帝初听之下,只觉得是儿戏。 政令下发,何其严肃的事情,岂能乱改。 可听完太子顺便加进去的宣传,皇帝想说,涉及皇家、涉及朕,何其严肃的事情! 恩。 是不是吹过头了? 这一刻,皇帝真有点不好意思,同在殿内旁听的宦者令,都对太子殿下有了新的认识。 佩服! 没有经历过儒家无下限、无节操渲染的大汉,还保留着些许春秋战国时风骨、气节的大汉。 刘据来这一手,属实有点辣眼睛,可正因为辣,效果才好。 瞅瞅。 皇帝不就接过了‘大汉皇家邸报’,细细品读? “除过朝廷重大政令,还有西域乌孙的内乱,咦?”刘彻突然瞥向左下角,面色微变。 只见那处正写着几行小字:据闻,宗正丞家有悍妻,一手狮吼功炉火纯青,宗正丞大受其苦…… 又有: 廷尉右平年过四旬,却因夜宿‘章台’,荒淫无度而晕厥,属实有伤风俗教化…… 这个廷尉右平,刘彻知道,前几天刚被他流放岭南,现在就写出来了? 皇帝沉吟一阵,看向太子,“你那几个小故事,对皇家名声有利,西域乌孙的内乱,也有警示作用。” “可写这些……” 皇帝敲了敲‘趣味板块’,刘据见状,解释道:“这是用来吸人眼球的。” 闻言。 刘彻看了看御案上的一沓纸张,疑惑道:“听你的意思,这个皇家邸报,不是只下发给各郡太守?” “对!” 终于到了重头戏,刘据收敛了作怪的心思,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朝廷公之于众的政令,本就应该广而告之。” “例如东郡治水、移民徙边这等大型国策,让更多人知道,方能防止官员瞒上欺下、淆乱视听。”    听到此处。 皇帝脸色也正经下来,在殿内踱步之余,背过手去,沉声道:“继续说。” “朝廷邸报,儿臣认为最好能下发至乡三老那一层级,而且无官职者想要购买查阅,也不必禁止。” 刘据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邸报看的人越多,效果越好,而且文辞不能太华丽,需通俗易懂。” “写西域之事,能开阔大汉子民的视野;写使臣出使南越之事,能提高大汉子民的凝聚力、自豪感。” “一切的一切……” 刘据抬手作了一个握拳动作,凝声道:“都是为了由朝廷掌握舆情!” 以如今朝廷的形势,其实就是—— 由皇家掌握! 此刻,听完了太子从政令、治水、西域,最后说到南越国,皇帝却没有关注以上任何一个点。 这位一生不是在战斗、就是在战斗路上的皇帝,他当下心中所想,乃是—— “朕当年一力推动攻打匈奴时,遍地都是聒噪,为何没有想到此策?” “为何?” 刘彻在梁柱旁驻足一阵,目光愕然,脸上表情一瞬三变,又恼、又气、又难受,看向刘据的眼神都多了些不爽。 老刘这一刻的心境,用句粗俗直接的话形容,大概就是:“吾儿如此牛逼,竟比朕还牛逼,那他为何不早点牛逼!?” 嗐。 纸张没普及前,印刷术的科技没点出来前,纵然刘据有想法,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父皇,可有不妥?”被皇帝老爹盯的有些发毛,刘据身体朝后仰了仰。 “哼。” 看见太子作态,皇帝冷哼一声,没接这茬,转而语气略带兴奋道:“你想出的这个邸报不错!” “既然是你想出来的,就交给水衡都尉一并负责,除了朝廷政令,其他的……” 皇帝顿了顿,终究是没忍住。 他斜了刘据一眼,“咳咳,有些东西,不要太露骨,还有,关于官员私事也不能写的太过头。” “有损朝廷威严。” “儿臣明白。”刘据立马接道:“哪些人能写、哪些事不能写,都有数。” 犯了法、被皇帝惩戒的人能写,对朝廷形象有恶劣影响的事,不能写。 门儿清…… 刘据搞邸报,是替自己创造一个掌控舆论的机构,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在可预见的未来,继宣扬皇帝仁德、大将军忠君为国、骠骑将军威猛无双之后,刘据肯定也是要给自己上私货的。 没道理他搞一场,全给老刘拍马屁吧? 不可能~ 为了让自己的私货夹带顺利,让皇帝也能接受,刘据还在持续加码,只听他恭声道: “父皇,儿臣想借着邸报,给先帝、孝文帝,还有高皇帝都宣扬宣扬,先祖斩白蛇,乃赤帝之子。” “理应让大汉百姓家喻户晓、深入人心!” 这一手直击七寸,给皇帝自己吹,吹太过,刘彻有点着不住,可给祖宗吹,怎么都不为过。 因为这是孝道! 在大汉朝,孝,大于一切! 皇帝听罢,神情严肃,盯着刘据看了会儿,憋出一句:“兹事体大,此事你把握不住。” “朕要亲自着笔!” (本章完) ------------ 第224章 皇帝欺世盗名,岂能坐视不理 要说某位老登厚颜无耻呢,把他吹的太过,他也知道脸皮发烧。 可要说他谦逊、忠厚呢,该不要脸的时候他半点不含糊,哎呀,不得不说,皇帝的底线相当灵活。 总之一句话: “给祖宗们表功绩、展现孝心的事宜,我刘彻当仁不让!” 编撰先祖光辉伟绩的活计,皇帝揽过去了,而且以十二分的重视对待。 或许在父子两人的对话过程中,有诙谐的成分,可真当涉及到列位先帝时,即便是给他们凭空捏造神迹。 也必须要严肃万分! 这就不是一件可以开玩笑的事儿,皇帝都得翻阅典籍,才能给自己父皇、祖父、曾祖父编传奇故事…… 至于大汉其他几位皇帝。 比如什么孝惠皇帝、前、后少帝,乃至不是皇帝胜似皇帝的高皇后,不好意思,刘彻没兴趣给他们编。 哪凉快哪待着去吧。 与此同时。 太子也得了允准,开始整合各郡驻京办事处,他们以后就是转运邸报的现成人选。 而邸报的编辑工作,刘据自然是提拔了虞初、虞侍郎负责,再辅以刀笔吏协助。 邸报,说到底,主要刊登其上的是朝廷政令,还是那种贴在宫门前、三公九卿官署前的公开政令。 誊抄即可。 需要虞初自由发挥的地方并不多,再说,涉及到天子、大将军和列位先帝的地方,他也没有发挥的资格不是。 就这样,在太子的初版基础上,皇帝修修改改,定稿的很快,印刷、工匠、场地等等,水衡都尉府一应俱全。 然后。 第一期大汉皇家邸报,就这么水灵灵的问世了。 再然后,随着骑卒奔向大汉各方,一场小小的震撼也掀起了…… 上谷郡郡治,沮阳城。 嘭。 一个布囊丢在桌子上,发出铜钱碰撞声,李陵没有细数,随手收了,两颗虏首军功折算的钱财,他并不在意。 替他领钱的大胡子督邮一屁股坐下,猛灌一口茶水,抹了把嘴,舒坦道:“呼。” “怪了,以前领钱就领钱,现在去,说什么还有一份邸报,写着朝廷政令,嘿。” 曹督邮若无其事的说完,刚跟他一起进来的副官就把一张写满字迹的大纸拍在桌子上,“嗐,要我说……” “你不用说。” 不等那副官敲边鼓,李陵已经把邸报拿在手上。 军中识字的不多,即便老曹也认不得多少,李陵这个出身名门大族的‘少爷’,免不得被袍泽薅羊毛。 果然。 一见李督邮上道,屋内装作毫不在意的兵卒们齐刷刷围了过来,一个个七嘴八舌道: “新鲜诶,朝廷政令不给太守送去,反而让俺们看。” “谁说太守没有,都有。” “行行行,别他娘的吵!”一脸络腮胡的曹督邮伸长脖子,朝李陵问道:“李小子,上面写的什么?” 李陵也没在意称呼,看着手上邸报,“嗯,说是朝廷不久前发兵八万,攻打东越国,领兵将领有……” “俺知道、俺知道!” 话到一半,有个汉子就嚷道:“其中一个领兵将军,不就是督邮的三叔?俺听你说过。”    “啧啧啧,李小子家里不得了啊,厉害。”坐在对面的大胡子捋着胡须,日常唏嘘道。 见状。 李陵视线下移,念起另一道政令,“出使西域两年的大行治礼丞回京,带回良驹上百……见闻……” 不出意外的,众人视线迅速被拉开,依旧是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感叹句,例如: “乌孙?跟北边乌桓人是一个娘胎生的?” “嚯,西域那什么鸟国,几千人就是一个国了?还有大王?” “这……” “好像比俺们村大不了多少吧?” 诸如此类惊叹,不止在沮阳城上演,大汉其他郡县同样如此。 地处极东的人能得知极西之事,居于巴蜀的人们能知晓东郡治水盛况,身处南疆的流官,也能了解长安讯息。 刘据那一句开阔视野,绝非虚言。 大汉天南地北的事情何其多,身处长安这个中心的大臣们通晓并不难,各郡身居高位的太守、郡丞,打听打听也能知道。 可对于底层人物。 有的百姓,可能终其一生都走不出一个县,更不必讲知晓外间事,有些小吏,能去一趟郡城,已是开了眼界。 何谈知晓天下事? 其实刘据大可不必给邸报添加花边新闻,在娱乐极度匮乏、信息极度闭塞的大汉朝。 那份能下发到乡三老的邸报、不禁民间买卖的邸报、写满天下事的邸报,已经足以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大老粗有大老粗的关注点,比如那些个跟村子一样大的鸟国…… 饱学之士有饱学之士的关注点,比如国朝四方动向,朝廷公卿调整。 但同时。 邸报的出现,毕竟是一种全新模式,有人感兴趣、有人夸,必然就有人不满、有人骂。 某些有欺上瞒下需求的地方官员、扎根地方的豪族,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邸报的危害! 对于他们,危害很简单,就一句话—— 以前皇权不下乡,现在下来了。 察觉到危害的第一时间,认为把重大政令广而告之不妥、不对的声音,逐渐在民间泛起。 随后。 由此引起的批判就一发不可收拾。 “董公你看看,这什么割发代首,简直……简直一派胡言,天子何时有过此类事迹?” 长安城北,茂陵县,董宅书房内,头发花白的老学究痛心疾首,说话时气的胡子都在抖。 “董公,陛下如此行径,难道以为能骗过天下人不成?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正是!” “弄虚作假、欺世盗名!” 在座的一众豪绅、士林领袖纷纷点头,拿眼去看主位,端坐在那儿的董仲舒动也不动,面无表情。 今日众人齐聚此处,找上董仲舒,想请他带头出面抵制邸报,一则,因为董仲舒是儒家话事人,名望高,有资历。 二则。 在外人看来,董仲舒跟他们是一条战线的。 须知,第一个限制皇帝瞎搞、还提出一套完善理论、甚至当着皇帝面讲出来的人,就是董仲舒! (本章完) ------------ 第225章 不该怨,不能怨吗 元光元年,董仲舒以‘天人三策’征服了皇帝,实现了独尊儒术、建立太学、推崇君权等诸多目的。 不过。 利用天人感应拔高、尊崇君权的同时,董仲舒也用其约束帝王的行为,即—— “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他这句话对不对皇帝的胃口有待商榷,但肯定对此刻书房内的众人胃口。 邸报上捏造的那些故事,毋庸置疑是假的! 天子乱来,不正该规劝、约束? 豪绅、士林领袖们想的挺好,逻辑也没问题,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 然而。 董仲舒却对此表情淡淡。 且不说他近些年潜心著书期间,已经渐渐明白当今天子冷落自己的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天人感应。 单论眼下事实,他抬手点了点案几上的邸报,望着屋内众人:“你们想让老夫出面,可以。” “不过得先回答老夫几个问题,只要答得上来。” “董公尽管问,我等知无不言!” “极是!” 董仲舒语气淡淡道:“第一,邸报上写的孝景帝夜宿百姓家,发《悯农》之微言大义,也是假的。” “你们以为,要不要抵制?” “第二,高皇帝乃‘赤龙子’的神怪逸闻,老夫不知道假不假,更不知道要不要抵制。” 话至此处。 董仲舒脸色冷淡下来,索性挑明了道:“你们都知道先帝、高皇帝碰不得,只以当今天子说事。” “即便这样,还要绕到老夫这儿,让我去劝阻天子收回成命?你们真的是为了约束天子?” “拿老夫当刀使?” 闻言,屋内众人齐齐变色,不等打圆场、赔罪、勿怪等种种言语出口,董仲舒已然手指屋外,淡漠道: “滚出去。” “别让老夫说第二句。” 此言一出,一众老学究、士绅脸色忽青忽白,有人还想抗争、辩解,乃至恼羞成怒欲大声呵斥。 可见到董仲舒彻底冷厉下来的脸色,众人却尽皆闭上了嘴。 在这位喊着‘九世之仇尤可报也’的公羊学派执牛耳者面前,想翻脸,最好掂量掂量。 帮派大哥老了,那也是帮派大哥,随便拉出来一个徒子徒孙,都能让你家几代人吃不了兜着走!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一群老家伙们很识时务,黑着脸滚出了董府。 等杂七杂八的人走了,书房内还剩下两个人,都是儒家领军人物。 董仲舒知道今天那群人登门,是得了谁的鼓动,不过他并未点破,脸色恢复常态,苍声道: “老夫这儿有两份邸报,一份,是弟子送来的,另一份,是我从县衙买来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听罢。 孔安国皱了皱眉,似是在沉思,也似是对质问的口气不悦,又似是对董仲舒赶走自己引荐的人不满。 沉默一阵,他冷声接道:“还能意味什么,不就是朝廷大力推行,四处散布?” 他的语气很冲,心很躁动。 董仲舒却很冷静,看向他的目光平淡,语气平稳。 “子国,我早便说过,你的姓氏能给你带来益处,同时也会给你带上桎梏,当慎言、慎思,慎行。”    说完。 董仲舒不再看他,目光移向案几上的邸报,语调没有半分动摇,“凡事不要以你宗族的角度出发,再想。” “这意味着什么?” 不知不觉间,无形的压力开始弥漫,孔安国脸色紧绷,腰背挺直,面上尽是执拗与愠色。 直到董仲舒等了许久,依然不见回答、视线重新落在孔安国身上时,他才动了动嘴唇,闷声道: “朝廷要拿走我儒家的话语权。” 这句话出口,孔安国心中那股不愿被压制的劲一泻千里,当下又急道:“董公,所以我才要联合众人抵制!” “我也是为儒家着想!” “是吗?” 董仲舒话头紧追话尾,毫不客气道:“你到底是为了儒家着想,还是为了你家着想?” “亦或者单纯因为邸报是太子献策,你心怀怨怼,又加上他人挑唆,你就迫不及待的跳出来!?” 谈话氛围陷入凝滞。 被戳穿私念的孔安国面色涨红,再难掩饰心中愤懑,他就是对太子心怀怨怼,怎么了! 不应该吗! 自打先贤典籍被摆上货架,人人都买得起、看得起,人人仿佛都成了经学大家,谁都能评一评。 妖魔鬼怪、异端学说大行其道,他孔安国呕心沥血编撰的《古文尚书》却被人束之高阁、不屑一顾! 此为奇耻大辱。 投入门下的弟子逐年减少,受此冷遇、有此蹉跎,皆因太子弄出的奇技淫巧,他孔安国不该怨、不能怨吗!? 怨气滔天的大有人在。 你董仲舒为何就抓住我不放!? 寂静的书房内,一时间唯有孔安国的剧烈喘息声清晰可闻,他眼神固执,脸色愤恨,双拳紧握。 见到这一幕,董仲舒并未苛责,他很理解孔安国。 真的。 “你还年轻,有冲劲,心中有抱负,想做事、想轰轰烈烈,我理解。”董仲舒声音放缓,语重心长道: “当年,我入长安与整个天下的贤良文学之士辩论,说服陛下独尊儒术的那一刻,你可知我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但之后呢?” 之后,董仲舒先被委任江都国国相一职,期间江都易王刘非还曾与他商量过共谋大事…… 再之后。 趁着一次长陵祭祀宫殿失火的机会,董仲舒借此,以上天发怒、示警为由,规劝皇帝,结果被罢官。 后起复,却又被送到了胶西王刘端身边当国相…… 兜兜转转了一辈子,长安说服皇帝独尊儒术,的确是董仲舒的高光时刻,但有且仅有这一次! “碌碌无为半生,老夫明白一个道理。”董仲舒看着儒家如今另一位领军人物,叹道: “想做事,得先做人。” 孔安国固执依旧,只是老人的目光扫来,他好似被看了个通透,不安地掩饰道:“我不知道董公在说什么!” “没关系。” 董仲舒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行,我也知道你在私底下做什么。” “只是我要劝你一句,如果你只是因为怨怼,有所偏颇,大可不必做太过,替平南侯冲锋陷阵,有何益处?” “倘若你已经参与了争储……” 说到这儿,董仲舒沉声道:“那你以后就不要登我府门,我怕自己、怕儒家受牵连!” (本章完) ------------ 第226章 没毛病,跟他干 平南侯府。 儒生脚步匆匆,一路穿堂过院,行到后宅,见到庭院内那道身影时,方才附耳低声道: “明公,董仲舒顽固不化,不愿出面。” 剑身搭在腿上,李广利细细擦拭,眼睛没离开长剑,声音也没有起伏,“不愿就罢了。” 噌。 手中油布重重从剑身擦拭而过,锃亮的金铁将天光反射到李广利脸上,显出一片寒霜。 很显然,他的内心并不是和言语一样释怀。 “老头年纪大了,难免失了锐气。”宋贾摇摇头,不在董仲舒身上多做纠缠,转而以一种厌恶的语气道: “谁能想到太子手段如此下作,为了逢迎陛下,竟然不惜用讹言谎语愚弄世人!” “卑劣!” 宋贾说这句话,倒不是他品德有多高尚、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纯属是太子弄出个邸报,坏了他们的计划,因此气急败坏而已。 按照上官桀当日的献策,他们本想暗地里慢慢哄抬太子宫的民望,以期‘东风’压倒‘西风’。 最后引起西面未央宫的忌惮。 谁知太子抛出来一个邸报,这东西一出,一千人、一万人造势,也没有人家一份威力大啊! 岂不闻,‘割发代首’面世后,天子在民间的口碑直线上升? 有人清楚这是假的没错。 可天底下,智者终究是少数,更多的还是愚夫愚妇、人云亦云…… 天子声望高涨,偏偏还是太子的手笔,西宫、东宫来这么一手,他们还怎么从中作梗、挑拨离间? “嗟!卑劣!” 宋贾气急,忍不住又骂一句。 “卑劣也好,高尚也罢,我不在乎。”李广利盯着手中利剑,一字一顿道:“我只知道,这件事对我不利!” 今天太子能在邸报上写对自己有利的,明天,太子如果想,岂不是能在上面写对李家不利的? 庭院内。 儒生宋贾踱步沉思一阵,蹙眉道:“仅从当下来看,邸报影响深远,事关重大,陛下绝不会容人乱来。” 他的分析尚未说完,李广利已然握剑竖起,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神情凌厉道: “剑在我手,我说何时杀人就何时杀人,权力放在他手,他用不用,我都不安心!” 听到这话。 宋贾驻足停步,几息间,他便转换思维,边思边道:“明公既然不放心,可将管理邸报之权夺过来……” “此为上策,太难。” 说话间,宋贾自己都摇了摇头,再道:“夺权不行,就往水衡都尉府中安插自己人,以作制衡,此为中策。” “而下策。”他转过身,朝李广利沉声道:“我们得不到,就让太子也得不到!” 李广利眯眼沉思片刻,伸手示意对座。 “还请伯初详谈……” …… 朝阳初升,早晨的微风拂过,清爽怡人,可惜天边云层厚重,有积压之态,今日多半不是一个好天气。 未央宫,宣室殿。 “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免礼。” 群臣在座,今日早朝最先讨论的几件政务,是小朝会已经定下基调的事情。 只见,丞相石庆率先奏道:“陛下,河西廊道移民徙边已初见成效,设两郡之地不便管辖,请分置他郡。” “各位公卿以为呢?” “臣以为可分酒泉郡以西,置敦煌郡,分酒泉郡以东,置张掖郡。”皇帝话音刚落,大司马大将军接道。 结果毫无悬念,其他公卿没意见了,此事明显已经有了定论,现在只是走过场而已。 没谁不开眼。 敲定河西四郡之后,丞相石庆再请奏,言说京畿地区越发繁盛,仅左、右内史不足管辖,请改置。 皇帝应允,遂将左内史改为左冯翊,右内史下分右扶风、京兆尹,畿辅地区三分。 另。 改中尉,为执金吾。    增设京辅都尉、左辅都尉、右辅都尉,分管原中尉府麾下兵权,执金吾不再统管三辅,仅负责长安守备。 连番改置下,旁人或许看个热闹,可曾经亲身经历一系列事件、又对自己皇帝老爹极其了解的刘据,却知道: ‘李敢乱动缇骑的后果,终究还是来了……’ 事关兵权。 皇帝总是敏感又记仇的。 当初李敢带着缇骑当街围堵李广利,虽说后面刘据让他找补了,可终究落下了痕迹。 然后,恶果不就如约而至? 就在刘据思量间,耳旁忽然灌入几个与自己有关的字眼,“邸报乃……太子任性胡为。” 嗯? 刘据循声望去,还未分辨出是何人,龙榻上就响起低沉嗓音:“太子,有人弹劾你,你作何辩解?” “回父皇。” 刘据先对着主位拱手一礼,随后才转头看向那名站出来的官员,端详片刻,凝声道: “孤却不知有何错处,谏议大夫可否再说一遍。” “……殿下监管的水衡都尉,其下所散布邸报内容多有不实,民间已有沸反之声,言称太子任性胡为!” 谏议大夫蒲沧绷着脸,一板一眼道:“太子殿下,是不是得给天下人一个说法,以绝悠悠之口?” 话音落下。 殿内视线频频扫来。 有平淡的、有深沉的,有吃瓜看戏的、有毫不掩饰恶意的,最后一种不用怀疑,非车骑将军李广莫属。 刘据听后却没有怒色,还点了点头,仿佛很认可对方说的话,眼见如此,蒲沧便要再度追问。 不过。 刘据却先他一步开口问道:“蒲大夫,民间关于邸报的沸反之声,孤知晓,可那‘不实之处’,孤却不知。” “你可否替孤举例一二?” 蒲沧突然语塞,脸上尽是匪夷所思,“不实之处,殿下不知?” “不知道。”刘据一副认真脸,“所以孤才请教蒲大夫,声称孤有错,错哪儿了,你指出来呀。” “你……” 蒲沧手指太子,这不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他转头看向龙榻,期望皇帝陛下制止此类胡搅蛮缠的辩解,岂料他看向皇帝时,皇帝也认真的来了一句: “谏议大夫,邸报何处不实?你给朕指指。” “我……” 蒲沧本能就要开口,那什么割发代首、景帝夜宿农家、赤龙子,哪一个是真的? 可张开嘴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中套了。 皇帝目光投来,深邃、平静,却让这位谏议大夫脸皮抽搐,片刻间就头皮发麻,眼神躲闪。 见状。 立在人群中的李广利暗骂一声,他再不出马,一场针对太子的问询就要变成跟皇帝的对垒…… “谏议大夫所言大谬!”大行令李广利出列,说的却是:“邸报可行政令之便,可传陛下之威名。” “岂有不实之处!” 李广利一出场,不管他嘴里出来的词是好是坏、听起来对太子是褒是贬,殿内众人全都换了个状态。 谏议大夫蒲沧暗自松了口气,默默退后。 先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吃瓜群众们,此刻又提起三分精神,一个个目光熠熠,毕竟现在的戏码才得劲嘛。 谁不知你老李家有个皇四子,你李广利又被太子的表兄射了一箭,铁定死仇,何必再藏头露尾? 没毛病。 站出来,直接跟他干! 而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等人凌厉的目光,愈发凌厉。 就连龙榻上的皇帝,都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那架势分明在说:“很好。” “请开始你们的表演。” 今天过节,奖励自己一下,明天……不对,等天亮了再补一章 (本章完) ------------ 第227章 各路牛鬼神蛇 “邸报传达朝廷政令,又兼具宣朗之责,职能不可谓不重,然,民间若起了纷争议论,朝廷更应予以重视!” 不出所料的。 李广利前半句延续了‘褒’的话锋,可后半句一出来,味道就有点变了,找茬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这一刻。 宣室殿内目光齐聚李广利身上,就连刘据也不例外。 只是看归看,他却没搭话,先前谏议大夫指名道姓的点太子,刘据这个太子无法避。 可现在对方只提了‘邸报’,没提‘太子’,那便属于政务方面,这方面扯皮,无需刘据亲自下场。 太子稳坐钓鱼台,回应李广利的人是…… “哼!” 李广粗矿的声音响起,开口就来:“大行令不必人模狗样的打官腔,直接说,你想怎么挑刺?” “车骑将军,此处乃宣室殿,不是任你撒泼的街头,水衡都尉府所管辖的邸报,引起民间异议是事实!” 李广利语气生硬的顶回去:“有错难道不能让人说?再者,太子殿下先前也认了。” 话至此处。 他对着刘据的方向拱手一礼,以示歉意。 刘据见状笑了笑,还抬了抬手,示意大行令但说无妨,孤最是心胸开阔、善于纳谏。 他俩无声的对话尽玩虚的,另一头需要张嘴的对喷,可全都明着来。 “你想怎样?” 骠骑将军霍去病言简意赅,冷声问道。 此时,李广利理应回‘我不想怎么样,是朝廷该怎样’的官腔,但这会儿他没回这句话。 回应霍去病的人,是另一位。 “陛下,臣以为大行令所言甚是。”谏大夫孔安国出列,朗声道:“邸报事关朝廷政令、颜面,引起非议终究不太妥当。” “臣建议,当增设一个特定机构刊印邸报,并置监察官员,以免再有疏漏。” 说着。 孔安国对着龙榻施礼道:“此策既然是臣提出,臣愿自请,将来事有不逮,臣同样自请惩处!” 他话音未落,殿下群臣已起骚动,一是对孔安国此刻站出来所代表的意义骚动,二,则是对这番话。 前者不必多说,毫不掩饰的站队! 而后者。 当真又无耻又毒辣,借着由头,公然抢夺太子宫权柄,偏偏他还说的大义凛然、滴水不漏! 言语里涉及到的当事人,以及对话人,也就是太子和皇帝,当下,他们的反应出奇的一致。 皇帝在龙榻上,太子在御阶下,都深深看了一眼孔安国,默然不语…… 这时。 大臣前列又响起一道苍老声音,缓缓道:“谏大夫勿要操之过急,民间的非议是否别有用心,尚未可知。” “即便部分为真……” 丞相石庆顿了顿,再道:“民间一有非议,朝廷便畏首畏尾,乃至苛责、更换治政的官员,以后还有谁敢勇于任事?” 这话一出,殿内便有大臣频频点头,他们并非在站队,而是因为老丞相的话在理。 余光扫到这一幕。 李广利面色微变,正要开口挽回,却不料,此时一个看似出乎意料、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冒头了。 “呵呵呵。” “丞相说的是,不过,谏大夫担心的也有道理,增设一个机构管辖邸报倒不至于,可以另寻他法嘛。”    说话之人位居前列,四十左右,身材富态,面容和蔼,脸上始终带着憨厚的笑容。 此人正是御史大夫,卜式! 这位主站出来,也和孔安国一样,是在站队吗? 是,也不是。 站队确实有站队的味道,但卜式并非站李广利、李夫人、皇四子刘髆的队,在升任三公之前,卜式的身上,便天然带着另一个队的标志—— 卜式,齐王前太傅,齐国前国相。 也就是。 他站皇次子,刘闳的队! 百官侧目之际,御史大夫卜式还在说着,笑呵呵道:“邸报是刊印之物,水衡都尉府能办,少府也能办嘛,交给少府,不正好又有了监察之便?” 那可不是。 少府管着皇家钱袋子,本就被盯得紧,再塞进去一个皇家笔杆子,岂不是顺理成章? 然而。 ‘彼其娘之!’原本正吃瓜看戏的赵禹,脸色大变,心里直骂娘:‘你们斗法,怎么又扯上老子!?’ ‘老子招谁惹谁了!’ 上次被当街闷了一拳,赵禹记忆犹新,眼见御史大夫转头来询问自己的意见,这位少府卿两眼一闭。 再次上演龟缩大法。 见状。 李广利目光闪烁,下一秒,他果断跟上,附和道:“将邸报交由少府掌管,臣以为可行!” 他带了头,骑郎将上官桀、谏大夫孔安等人自然附议,附议御史大夫的建言…… 局面走到这一步,李老头可就要站起来骂街了,世间任何胡搅蛮缠的本质,其实都是己方不占道理。 眼下也一样。 那个‘沸反之声’是事实,邸报权限移交少府,更是合适的很,难道太子党还能说不信任少府? 或者不愿让权给少府? 不愿让权给老二、老四一脉,情有可原,但少府,那是当老子的地盘!皇帝的地盘! 就在李广准备扯起嗓子骂街、一直修炼闭口禅的大将军也蹙眉时,龙榻上响起拍板声: “好了。” “既然如此,赵禹也没有异议,便将邸报收归少府管辖。” 皇帝话音落下,外人看不透赵禹心里想什么,只能看到他木然出列,拱手道:“是,陛下……” 散朝后。 宣室殿外,大将军和太子同行,卫青面露愧色,叹道:“我不开口尚好,刚准备出言……” “好像起了反作用。” “舅舅言重了。”刘据摇摇头,神色平静道:“父皇有意称量孤,即便今天不跌个跟头,也会有明天。” 对于今天这一幕,刘据看的很开,真就是迟早的事,这个跟头不是今天跌、就是明天。 如今跌了,他心中反而犹如一块重石落地。 况且。 刘据神态忽然昂扬起来,笑道:“有失必有得嘛,丢出去一个邸报,不就探出来一路牛鬼蛇神?” 卫青闻言哑然失笑,笑过一阵,他渐渐沉下脸,提醒道:“经此一事,殿下日后也需注意点东边……” 东边有什么? 有一个齐国,一个燕国。 还有两个已经显露獠牙的皇子…… (本章完) ------------ 第228章 孤如履薄冰,哪容得下犯错 太子宫,后花园。 “良娣,掐着时辰,朝会马上就要散了。”凉亭下,两位妃嫔悠闲做着女红,刺缀运针,反倒是她们身旁的婢女噘着嘴,一脸急切。 朝会马上散了,殿下也快回宫了。 以往太子回宫,都是良娣亲自去服侍,现在却把机会全让给那两个狐媚子,哼! “良娣~” “行了,玉儿你先下去。”李珆抬了抬手,坐在她身旁的史灵闻言,也轻声道了句:“盈儿。” “哼,真是的……” 两名贴身婢女噘着嘴,都是一副替主子鸣不平的表情,不情不愿的退出亭子。 待她们走后,亭内清风又吹拂了一阵,方才听到李良娣不徐不缓的声音:“妹妹不去服侍殿下用膳?” “姐姐不也没去?”史良娣轻轻柔柔道。 “有那两位美妇人也够了。” “那倒是。” 李良娣又问:“妹妹跟殿下同房时,可注意着什么?” 这次对面的少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话还在心里,脸已是杏腮桃颊,绯红一片。 当妹妹的不答话,当姐姐的却一边引针,一边继续道:“殿下疼爱我,说是眼下不宜怀胎,每次行房都留意着,你呢?” 史良娣脸颊通红,抿了抿嘴唇,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我也注意着。” 李珆抬眸瞧了她一眼。 只看一眼,就猜到个八九不离十,纵然李良娣性格爽朗一些,这会儿也忍不住在心底暗啐一声。 ‘呸!’ ‘什么不宜怀胎,我听都没听过,还不是想……哼!’ ‘登徒子!’ 压下心中羞恼,李珆放下手中刺绣,挽住妹妹的胳膊,捡好听的说:“殿下疼爱我们,可也不能长此以往不是?” “嗯……” 史灵毕竟是大家闺秀出身,脸皮薄些,只是听旁人提起那疼爱,依然让她羞的抬不起头,只唯唯应声。 不过。 想起入宫前,家中仆妇给看的小人画,以及教的那些羞人事,少女强忍发烧的脸庞,抬起头来,坚定道: “姐姐说的是,确实不能长此以往。” 倘若太子宫内只有她们两人也就罢了,都得不到恩泽,也就谈不上厚此薄彼、争风吃醋。 以前的确这样。 可如今太子宫除了她们,还多了两个孺子,那两个狐媚子都是生育过的妇人,绝无不宜怀胎的说法。 倘若那两人先怀上了殿下的子嗣…… 念及此处。 凉亭下的二女相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眸光中的隐忧,沉默片刻,还是李良娣说道: “那两位美人自从入了宫,心野了,胆子也大了,现在天天想着一些腌臜、妖媚的法子引诱殿下。” “尽是些床榻上……” 说到这儿,李珆仿佛都难以启齿,又暗啐一声,最后只清冷道:“殿下有几日没去我那里了。” “我也是。” 史灵眨了眨眸子,视线盯着脚下,“那两位毕竟是长公主送来的人,我们也不好做什么的。” 听到这话。 李良娣也眨了眨眼,她听出点别样意味,柔声接道:“是啊,不仅不能乱来,还得礼敬三分。” “以前殿下让我管着宫里的琐事,见她们勤勉能干,我便稍微放了放,她们也没客气,尽数揽了过去。” 亭内安静了会儿,史良娣软糯的声音响起:“我现在遇到她们,都是先让道见礼的。” “次数多了,那两位好像也习惯了。” 话罢。 二女再次相视一眼,脸上都多了丝默契的笑意,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 太子宫,正殿。 “把金日磾唤来。”入殿之前,刘据朝身侧的魏小公公吩咐道,此时他全无在宣室殿外的洒脱。 皇帝老爹要称量自己没错,跟头迟早要跌也没错,但今日跌的这个跟头本身,刘据必然会重视! 宏观上,藐视敌人。 微观上,重视敌人,如是而已…… “是,殿下。”魏小公公听太子声音低沉,便知今天出了事端,应完声后,立刻安排人去通传。 另一边。 刘据入了正殿,两位美人早已等候多时,一见太子进来,立刻上前服侍,朱唇轻启,妩媚顿生: “殿下。” “殿下回来了。” 刘据应了一声,任由妃嫔帮他褪下朝服,鼻尖幽香沁人心脾,他不由多嗅了两下,脑中琐碎消散些许。 “恩哼,奴家特地在衣物上沾了熏香。”贴在刘据身前的宫装丽人娇笑一声,吐气如兰道:“殿下喜欢吗?” “挺好闻。”刘据实话实说。 “咯咯~” 左侧胸脯鼓鼓囊囊的女子见状,暗骂对方不要脸,趁着更换常服的机会,她胸口蹭着太子胳膊,娇嗔道: “殿下,奴家妹妹前些日子入宫来看望奴家,分隔日久,总是舍不得,可否跟殿下求个恩典。” “过几天奴家妹妹进宫,能不能在宫内留宿,以便我们姐妹联络情谊。” 说着,美妇人似是想到什么。 咬着红唇,娇羞的脸颊仿佛能滴出血来,贴在刘据耳畔,悄声道:“殿下,奴家的妹妹也想服侍您……” “她是奴家亲妹妹哦。” 嘶。 刘据眉头一挑,看向紧挨着自己的一双眼,那双眼里波纹荡漾,内里好似藏着一汪春水,触之令人…… “啪!” 刘据抬手给了磨磨蹭蹭的二女一人一巴掌,惹得她们连连娇呼,“别玩火,孤还有正事。” “咯咯咯,是,殿下。” 身材丰盈的美妇人轻笑一声,穿好常服前,还在刘据耳边说了一声:“今晚奴家便让妹妹入宫,联络姐妹情……” 嘿! 眼见太子撂下脸,两名姬妾知道不能再玩火,款款起身,憋住笑:“殿下,膳食准备妥当了。” 刘据刮了二人一眼,要不是一会儿还有正事,哪怕光天化日,他也得正一正夫纲。 简直岂有此理! 这头常服磨磨蹭蹭终于换好,殿外的魏小公公也非常恰当的端着膳食,低眉垂眼入殿。 “给我便可,你下去吧。” 主座旁,准备带妹妹入宫的那名孺子接过托盘,随口说了一句。 “是,贵人。” 魏小公公依旧低着头,先应了一声,之后又道:“殿下,金日磾到了,正在殿外候着。” “哦?快让他进来。”谈及正事,刘据饭也不急着吃了,沉声吩咐道。 不多时。 出去禀报的魏小公公没进来,金日磾独自一人入内,在殿外得了提点,他这会儿进来也是视线低垂,目不斜视。 殿内还有旁人,金日磾入内后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还是刘据看了看左右跪坐的两位姬妾: “吩咐庖厨,再置一桌膳食来。” “殿下?” 二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望向杵在下首的那个匈奴厩长……奥,金日磾的官职,就是太子宫厩长。 几年前是个养马的,现在依然是。 始终如一。 望着那个匈奴人,两位孺子入宫尚短,还没打听到深层消息,一时间对太子宴请一个养马的匈奴人比较错愕。 不过。 错愕归错愕,太子吩咐下来了,她们还是知道照办。 等二人出殿去安排,刘据已然起身,踱步到金日磾身前,他还没开口问,金日磾倒先禀道: “殿下,刚才未央宫派人去虞初家里传召,调他入内府,任尚方令,负责邸报事宜。” “呵。” 刘据听罢轻笑一声,是自己皇帝老爹能做出的事。    朝堂上李广利等人胜了一局,把邸报管辖权移出了水衡都尉,可皇帝依然用太子宫的人负责邸报。 “当真玩的一手好平衡,好手段。”刘据此刻的笑,就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意思了。 听到这话。 金日磾沉声道:“在草原上,狼王永远是最大、最凶狠的那头,部落头人挑选继承者时,即便是亲儿子,也会故意放纵他们拼斗,为的便是选出最凶狠的那个。” “没有选出来之前,谁弱势,就会帮扶谁,使其不至于失了争勇斗狠的心……” 呵,呵呵呵。 刘据又笑,此刻的笑,就全然成了冷意,北边草原上有狼群作比喻,南边大山里也有个‘养蛊’可以形容。 巧了。 地处中间的长安城,正在上演真人版。 今日之前,卜式升任御史大夫的高位,刘据可能还会怀疑是因为对方善于投机,皇帝特地树立一个榜样。 朝会之后,刘据明白了。 给天下豪富树立榜样的可能,或许有,但皇帝借着那个‘齐王太傅’称量太子宫的可能,绝对有! 朝堂上关于邸报的管辖权,刘据不是不可以据理力争,但他没争。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说。 刘据就是想看看,自己皇帝老爹要做到哪一步…… “丢出去一个邸报,试探出这些,也值了。”刘据冷声道:“父皇既然想选出个最凶狠的,那就选给他看!” “跟虞初说一声,去了少府照常做事即可,没有孤的吩咐,不必画蛇添足。 “喏!” “齐王最近在封地做什么?”定下邸报事宜,刘据问起喊金日磾来的正题。 “齐王?”金日磾思索片刻,“齐王体弱多病,常年待在深宫,露面次数极少。” 刘据目光望着殿外,手指摩挲。 “燕王呢?” 听到这个名字,金日磾神色一沉,答道:“殿下,燕王近些年广招游侠武士,宫中门客、亡命之徒众多!” 闻言。 刘据觑了觑眼,老三的母亲李姬失势,就是刘据的手笔,老三却如此不安分…… 正思量间,殿外走进几道人影,两位良娣不出面,两位孺子自动晋升为太子宫女主人,吩咐宫娥安置好案几、膳食。 “殿下,宴席备好了。” “好。” 刘据伸手示意了金日磾一下,“先用膳吧,有事之后再谈。” 金日磾道谢一声,转身入座,只是入座期间,他身体不自觉顿了顿,须臾间,又恢复原状。 刘据宴请属下时,向来作态随意,免得他们吃饭时不自在,今日同样如此。 他刚把碗筷拿起来,正想问问金日磾家中妻儿的状况,可一抬头,瞧见对方那张案几,还有案几上的菜肴。 刘据突然皱起眉头。 啪。 碗筷放在桌案上,发出不轻不响的声音。 殿内几人循声望来,未等金日磾开口,刘据就说道:“翁叔你今日且先回,孤晚间再宴请你。” 金日磾看了看自己的桌案,终究没有说什么,拱手一礼,起身告退。 左右服侍太子的两位姬妾还在愣神,宴席备好,殿下怎么赶人了,这时,却听太子平淡道: “你们也出去。” “……是。” 眼见太子脸色不对,二女也不敢再放肆,凛然退走。 过了会儿,殿内响起喊声:“魏胜。” “殿下,奴婢在。”魏小公公躬身入殿,他进来时,刘据没有坐在主位,而是坐在靠近殿门口的一张桌案后。 原本给金日磾置的那张桌案。 小巧,低矮,位置就差摆到殿外去,刘据坐在那儿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案几上菜肴两盘,不见半点荤腥。 “你去看看孤的位子上,都有什么菜肴。”刘据端着碗,吃着饭,头也不抬的说道。 扑通。 魏小公公没去看,反而直接跪地,惶急道:“回殿下,鹿肉一盘,羊汤一鼎,时蔬各一。” “奴婢知道殿下宴请金厩长时,向来同吃一样的菜肴,奴婢给两位贵人说了,她们……” “她们不信。” 说到后面,魏小公公声调低至不可闻,脸上尽是惶恐不安。 刘据听罢没作声,往嘴里大口喂着饭,等咽下嘴里的饭食,他才问道:“她们两个得罪人了?” 两个姬妾入宫没有半年、也有几个月了,连太子宫里什么人、什么路数都没摸清楚? 魏小公公瞧了眼太子,小心翼翼道:“二位贵人不懂规矩了点,两位良娣,也纵容了些。” “不懂规矩?” 刘据重复了一遍这个饱含深意的形容,他吃着原本给金日磾准备的粗茶淡饭,叹了口气。 “唉。” “在宫里不懂规矩怎么行,孤在朝堂上都要懂规矩,她们不懂?” 铛铛。 刘据敲了敲简陋的菜肴、小号的案几,又问:“除了今个儿,还有吗?” “回殿下,金厩长是个匈奴人,平常…平常……”魏小公公把头埋在地上,低声道: “平常二位贵人私下谈论时,多少有些闲言碎语。” “嗯。” “看来确实不懂规矩。”刘据沉吟一声,又吃了一口,“连你这个阉人,她们都给得罪了。” 魏小公公不说话,只是跪地更恭敬了。 小太监对主子的枕边人,向来都是笑脸相迎、以和为贵,若非特殊情况,不会背后上禀坏话。 毕竟床头打架床尾合…… 太子宫也不兴动不动就跪地,平常魏小公公也不会跪,但现在他在请罪,所以跪的很瓷实。 两位孺子确实得罪他了,若要问是哪里,可能就是那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 两位良娣都不敢这么对咱家,你们他娘的是哪根葱? 瞎了狗眼!? 殿内寂静一阵,刘据看着这两盘青菜,又看了看逼近墙角的位置,终究是悠然一叹。 “不会做事可以学,不会做人,可就麻烦了。” “孤尚且如履薄冰,一个错都不能犯,哪容得旁人犯错?更何况是枕边人?那是孤的肱股之臣呐,受此羞辱,你说让孤怎么办?” 刘据怅然片刻,“……别跪了,交代三件事。” 说不让跪就不跪。 魏小公公连忙爬起,蹲在案几旁,作附耳倾听状。 刘据重新往嘴里喂饭,边吃边道:“第一,晚间孤要设宴,你替孤问问庖厨,孤对他们恩遇有加,能不能做顿盛宴。” “第二,两位孺子的头衔去了,人交给李良娣,让她看着办。” “第三……” 说着,刘据看向魏小公公,郑重叮嘱道:“去长公主府,再要几个美人来。” “跟长公主把事情说清楚,不要让她以为,孤对她送来的人有什么嫌隙,记住了吗?” 魏小公公重重点头:“记住了!” “去吧。” 片刻后,殿内仅剩下一人用膳的咀嚼声,不知过了多久,空旷的大殿适才响起一声哀叹:“可惜了一对姐妹花呦……” 魏小公公离开正殿后,去办的第一件事是第二个吩咐,他找到后花园的李良娣,将事情说了。 李珆沉默良久,劳烦魏胜重说一遍,太子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漏。 小太监照办了。 然后。 在当日夜里,太子宫没有什么‘姐妹花情谊’,只有两杯酒,两道同去奈何桥的‘姐妹魂’,仅此而已…… (本章完) ------------ 第229章 太子报仇,从早到晚 仲夏之月,望日,晴。 郎中令府。 官署内一人脚步匆匆,一路穿堂过院,沿途同僚的见礼也来不及应付,直入东南侧一间廨房。 甫一见到正主,慌忙开口:“子国,祸事,大祸事呀!你升官了!” 正握着一本经义的孔安国闻言,脸色半是疑惑、半是不悦,慢条斯理道:“你从何处得知的我升官?” “再者,天底下的升官,还能是祸事?” 说话间。 孔安国放下书卷,端起手边的茶盏,不等他那一口香茶入喉,匆忙来报的同窗便急得直跺脚道: “哎呀,子国,你升任了胶西国国相!” 话音落下,孔安国身形一顿,等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六百石谏大夫高升为二千石国相……官职高低是重点吗? 那个前缀才是啊! 啪嗒。 目光失距,一不留神茶盏滚落,内里的茶水倒了孔安国一身,惊的他急忙站起拍打。 他惊,来报信的同窗更惊,连连道:“自从前任胶西国相横死,丞相府之后安排的数人,无一人敢去赴任。” “全都挂印辞官。” “我先前在丞相府看见,升迁告示已经张贴,举荐你的人是太子殿下,是太子呀!” 此言一出。 孔安国立即停了拍打衣物的动作,仅仅几息间,脸色便从惊愕转为恍然,再从恍然转为愤怒: “太子想逼我辞官!?” “休想!”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神色陡然凌厉,“丞相是前太子太傅,他跟太子是一丘之貉,升迁调令我……” 后面的话尚未说完,廨房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一道低喝:“谏大夫,当心祸从口出!” 下一秒。 一名在胥吏簇拥下的男子入内,沉着脸,拱了拱手道:“在下丞相长史杜晁。” “原本升迁调令还需几日转达,但胶西国国相一职空缺已久,耽搁不得,我只好亲自来跑一趟。” “谏大夫,丞相提拔你,你不乐意?” 提拔? 孔安国闷哼一声,冷然相对:“怕不是前些日子在朝堂上逆了太子宫,我现在遭了报复吧!” 他质问的很窝火,对面的丞相长史却很平静,甚至还平静地扯了扯嘴角。 杜晁此刻没有回答,可他的表情已然胜过千言万语:恭喜你,猜对了,奖励你升官呦。 “你——” 孔安国勃然作色,怒道:“这是陷害、是乱命,我要上告御史大夫府!” 御史大夫监察朝廷一切政务,自然包括从丞相府中流出的调令,实际上,由于丞相统领百官,朝廷绝大多数政令都要从丞相府过一道手。 换言之。 在行政划分中,御史大夫,本就是用来制衡丞相的,这也是为何天子一旦偏向御史大夫,就能很轻松架空丞相。 倘若真如孔安国所说,丞相府出了乱命,御史大夫府必然要管,也能管。 然而…… “不必浪费时间了。”杜晁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展开,递至孔安国面前,“谏大夫看看吧。” “猜到你会起事端,我特地拿着调令去了一趟御史大夫府,御史大夫验过政令,无误。” “也盖了章!” 杜晁后面几句说的很慢,确保孔安国听得懂每一个字。 其实他不说,孔安国看着调令上的那个红色印章,已然惊出一身冷汗,目光呆滞,神情错愕。 怎么会? 卜式怎么会…… 念头戛然而止,因为孔安国突然醒悟——御史大夫卜式,跟自己有关系吗? 没有! 前些日子朝堂上的默契,让孔安国生出了误会,但此刻现实摆在眼前,他不会再误会,思量一阵,脸色难看道:“此事我还需问过郎中令。” 他的顶头上司,正是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徐自为。 “呵!”一次两次的,丞相长史实在没忍住,失笑摇头:“谏大夫,郎中令那儿我也替你问过了。” “流程没问题,他没意见。” 徐自为能有什么意见,袒护自己的下属? 开什么玩笑,你投别人的时候、惹事的时候,都没问过我,现在别人打来了,你问我? 现在想起是我的属下了? 不知所谓! 仿佛听到了心声,也仿佛是被现实狠狠扇了一耳光,孔安国面色涨红,恨声道:“太子就这般急切!?” “是的,很急。” 杜晁点头,他直接点头了。 “……调令放下,受不受我自定夺!” 杜晁望着孔安国忽然冷硬的脸色,猜到对方要做什么,他笑了笑,“那谏大夫好生定夺。” “调令我已送达,三日内启程。” “告辞。” 说罢转身就走,待一群人离去,廨房内外还有些官员,都是郎中令官署内的各部同僚。 先前听见动静来望一眼,等看完了戏,知道了轻重,丞相属吏前脚走,他们后脚也散。 就连刚才那个给孔安国报信的同窗,这会儿也重新掂了掂事情大小,脸色微变,拱了拱手,掩面而走。 “哼!” 孔安国一甩衣袖,在廨房待了不到半刻钟,他的身影出了门口,随即,又出了官署。 没一会儿。 相邻街区的另一处衙门内。 “明公,这无疑是太子的寻机报复,他连藏都不藏,嚣张至极,决不能放任不管!” 公房内两人听完孔安国的描述,儒生宋贾愤然言道:“老师是明公一系,今天若是被逼辞官,明公颜面何存?” 李广利脸色阴沉,“管,当然要管,岂能放任太子跋扈,关键在于怎么破局。” 见到这一幕。 孔安国焦躁的心境稍稍平复,看向自己那位弟子。 宋贾急思一阵,“为今之计,丞相下手、御史大夫乐得看我们斗,想破局……” 他转头看向孔安国:“老师,你直接入宫面圣,向陛下说明实情,一口咬定太子结党营私!” 李广利蹙眉,沉吟道:“此策,可行,说不定还能反将太子一军。” 说着说着。 他语气愈发笃定,关于孔安国的升迁调令,明显有寻机报复的痕迹,看似升迁,实则逼迫陷害。 孔安国眼前微亮,见对面二人看来,他当即起身:“好,宜早不宜迟,我这就入宫!”    “你且放心,宫中一有变动,我立刻前去助你。”李广利也起身,肃然道。 孔安国拱手一礼,转身便走。 等他走后。 严肃的大行令、急切的儒生,脸上表情尽数化为平静,只是有些许阴沉罢了。 二人立在堂前,望着孔安国离开的背影,一言不发…… 未央宫。 大殿内静悄悄,除了时不时的书页哗啦声,别无其他,宦者令进来时轻手轻脚,禀报时也放低声音: “陛下,谏大夫孔安国在外求见。” “何事?” 皇帝浑厚的嗓音落下,过了会儿,才听到老太监恭声道:“丞相府签发调令,迁孔安国为胶西国相。” “御史大夫、郎中令都点了头,举荐孔安国的是太子殿下,孔安国认为太子结党营私,有陷害之举。” “要弹劾。” 话罢,大殿内的书页翻动声也随之停下。 宦者令在外间问的很明白,刚才也讲的很清楚,所以刘彻抬起头来时,脸色很是精彩。 一时间。 皇帝没说话,像是在思考,宦者令也没说话,默然垂首。 过了会儿,浑厚嗓音方起,言语里充满疑惑:“前些天孔安国不是还自请去监管邸报,他应该挺悠闲吧。” “怎么担任胶西国相他抵触情绪那么大?朕的兄长,不值得他辅佐?” 立在下首的宦者令闻言,弯了弯腰,“陛下,那老奴原话转告?” 此刻。 皇帝已经重新低头看起奏疏,“朝廷自有朝廷的章程,什么都来找朕,还要三公九卿干嘛。” 老太监品了品,缓步后退。 不多时,殿外。 老太监看着满眼希翼的孔安国,脸上扯出一个笑容,“谏大夫请回吧,陛下在休憩。” 孔安国一听这话,脸色立马垮下来,“我要通禀的是急务,万万耽搁……” 后面话不用说了,因为老太监已转身离开。 看着那阉人的背影,孔安国先是恼羞成怒,但很快,他一腔恼怒就被满心的寒意与惊悚所取代! 陛下,陛下竟然不见自己? 不见自己!? 什么意思,难道陛下默许了太子的行为,还是说这本就是陛下的授意?可……为什么呀? 一想到胶西国那个死地,一想到自己必须要辞官……他奋斗了一辈子,岂能辞官? 他还要位居三公,怎能辞官! 不甘、欲望、憎恨、恐惧、疑问种种情绪,塞满了孔安国的内心,以至于他浑浑噩噩出了北宫门都不知道。 还是一位好心人叫醒了他。 “谏大夫?” 孔安国循声望去,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诸多情绪独留下两种挂在脸上——怨,恨! 怨气滔天的怨,恨火攻心的恨。 “谏大夫不要动怒嘛,太子殿下对你可是关爱有加。”水衡都尉丞张贺说着体贴话,脸上却冷得很。 他晃了晃手上奏疏,又道:“瞧瞧,举荐你升任二千石还不算,念你忠于王事、勤勉治政,殿下出面请求,还要把你敢于规劝诸侯王的事迹,刊印上邸报呢。” “不亏是和董仲舒一样的大儒,厉害,今后定让你名扬天下!” “嘿!” 晒笑一声,张贺拍了拍孔安国僵硬的肩膀,低声道:“太子托我带句话:蹦的最欢实,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可千万不能辞官,否则……” 否则一个和董仲舒一样的大儒、被架上火烤的大儒,不落个懦弱无能的评价,也会声名狼藉! 大儒、大儒,靠的就是名声二字。 名声臭了,孔安国辞官回乡、著书养望、再寻机复起的机会,只会胎死腹中! 北宫门外。 孔安国一人呆立当场,手脚冰凉,虚汗直冒,黏腻的衣襟贴在身上,面如死灰的孔安国再无往日大儒风范。 此时此刻,他不禁去想:自己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一代经学大家,为何要受此蹉跎? 遭奸人陷害,为何无处伸冤? 天理何在,王法何在!就因为他刘据是太子,就能为所欲为、一手遮天吗!? 孔安国开始愤怒,开始怨恨。 他恨命运不公、天子不明、太子为非作歹! 天下之大,竟无一处仁人志士栖身之所!无一处他孔安国存身之地!放眼望去,天下尽是鬼蜮!? 孔安国愤怒,怒火冲天! 满腔热血无报国之门,一身清白无伸冤之地,偏执与怨念直冲大脑,胸口剧烈起伏之下,他猛地看向这未央宫的城墙。 无处报、无处伸。 他何不一头撞死在这未央宫外,让天下人看看、看看他孔子国的拳拳之心! 这一刻。 眼眶发红、神色决绝的大儒扶着城墙,下一刻…… 一阵冷风吹来。 孔安国猛地打了个寒颤,他摸了摸宫墙表面,怔然良久,“这墙……太凉。” 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宫门下两名守卫对视一眼,一个挑眉,是在问:‘这人有病吧?’ 另一个撇嘴,是在回:‘可不是嘛。’ …… 大行令府。 宋贾快步走进公房,急声道:“明公,陛下没有接见孔安国。” 书案后的李广利顿时皱眉,“有话传出来吗?” “没有。” 宋贾摇头,神情凝重道:“看这情形,陛下多半是把孔安国当作兑子,弥补给太子宫了。” 李广利面露烦闷,脸色很是不好看,过了会儿才压下不快,冷冷道:“兑便兑,毕竟那是太子嘛。” 宋贾唯有颔首。 事已至此,只能认栽,之前孔安国来求助时,宋贾就意识到自己那个老师恐怕要遭。 升任胶西国相,放在明面上说一千道一万,那都是提拔,陛下兄长的名头放在那儿,永远都不可能是栽赃! “等孔安国回来,明公仍需安抚,说不定他能在胶西王手里活下来。”宋贾建言道。 李广利点头,“那是……” “家主!家主!” 话到一半,公房外忽然传来喊叫声,着实不成体统,也没点规矩,但听到那个独特的称呼,李广利耐住性子。 片刻间。 门外奔进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不等喘匀了气就焦急道:“家主不好了,四郎闯了大祸!你快回去看看吧!” 嗯? 李广利猛然站起,眼中惊疑不定,不知为何,他此刻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还没完? (本章完) ------------ 第230章 运去‘英雄’不自由 四天前。 北第。 要论长安城中哪处聚集区首屈一指,当属尚冠里。 尚冠里位于长乐、未央两宫之间,比邻丞相府,现在还挨着座京兆府,其间多显贵宅院,例如皇帝赏赐的卫长公主府,便坐落其中。 除了尚冠里,能排第二的,便要数北第。 北第。 即,靠近未央宫北阙的宅第,《西京赋》有云:北阙甲第,当道直启。 坐落在此的高门,皆是显赫之辈,皇帝以往赏赐功臣宅邸,便是大多从‘北第’出。 例如栾大获封乐通侯,还有前不久丞相得封牧丘侯,天子赐宅,赐的都是北第的宅。 当然。 今天要提的并非乐通侯府,也非牧丘侯府,而是一座同样由天子赏赐、同样坐落在北第、同样显贵的一座府邸,不是某某侯府,只有单独一个姓氏,曰: 樛(jiu)府。 后堂。 二人对坐,一男一女。 “赵婴齐是我们一起杀的,你收的尾,我动的手,我承认,但赵兴不是我杀的。”东方朔正襟危坐,诚恳道。 对面体态丰腴的妇人闻言,面若寒霜,眼神冰冷,唇齿动也不动。 见状。 东方朔点点头:“看来你已经猜到了,赵兴更不是吕氏私兵杀的。” 前南越王后,现邯郸樛氏冷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讥讽、自嘲,还有丝不易察觉的仇恨。 她依旧闭嘴不言。 “按照约定,我们的确应该把你和你儿子一起带回长安,但那日王宫大乱,我护着你走,李广利护着赵兴。” 东方朔言辞坦荡,没有半分隐瞒,“你活了,说明我没有食言,可你儿子赵兴死了。” 妇人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然后呢?” “食言的是李广利,杀你儿子的,也是李广利。”东方朔直言道。 “你以为我会信?” “南越太子死,赵婴齐所有子嗣死,绝嗣,国除,使团回京功劳更甚,遂李广利得封平南侯。”东方朔语气平淡的叙述着事实。 什么都可能会说谎,唯独赤裸裸的利益不会。 樛氏眸光闪烁,回忆起南越国都大火的那一日,理应带着自己儿子逃走的李广利,却对她说: 敌众,火起,不得救,赵兴死于贼手! 现在回想种种…… 樛氏心底顿生恶寒,她看向东方朔,目光变得深沉,“所以你今天来?” 东方朔回道:“我们现在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嘁!” 妇人听罢,一展袖摆,视线移向旁侧时,脸上不知是快意还是恨意,似嘲似讥,复杂难辨。 大行令丞由着对方发泄。 等樛氏重新转过头来,她脸上已全是痛恨,咬牙道:“你想利用我,让我站出来,以此扳倒李广利?” “不是。” 东方朔的回答出乎妇人意料,不待她再问,东方朔便以一种平静的语气,点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 “我告诉你此事,并不是让你借此扳倒谁,你也扳不倒谁,你儿子,以前、以后,都只能是吕氏私兵杀的!” “我告诉你真相,只是让你清楚谁是你的仇人。” “仅此而已。” 樛氏听完,搭在腹部的手不自觉紧握起来,眼中的愤恨几乎要满溢而出! 自己献上南越国,就得到这般对待? 是的。 就是这般对待,为了南疆九郡的安宁,南越王绝嗣一事,只能归功于吕氏叛军,找到谁那儿都是这个答案。 绝无第二种说法! 甚至,大汉朝廷给樛氏的‘待遇’,还远不止于此。 二人独处的堂内,东方朔又点出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他问对面的妇人:“你想活吗?” 话音很轻,但听到樛氏的耳朵里,无异于雷霆乍响! 轰隆! 她想活命吗!? 她一个前南越王后,献国后,更是被朝廷以王侯之礼相待的有功之臣,居然还要面对这种荒唐的问题? 荒唐,可笑,着实可笑! 不过樛氏没有笑,她此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唯有死寂,以及冗长的沉默…… 樛氏回到长安城后,虽然朝廷是以王侯之礼对待,又赐宅、又加尊号、又极度礼遇,大有捧上天的架势。 可是。 她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从服侍的丫鬟、看门的护卫、宫里时不时来看望的小黄门处得来的,那是一种…… 即将死亡的感觉! 仆人们身份低微,自然不会知道皇帝对宦者令的吩咐,更无法表现出来,归根结底,是看待那些仆人的樛王后—— 她自己内心深处,有了预感! 在富丽堂皇的宅邸里待久了,悟出来的死亡预感…… 倘若仔细看。 不难发现樛氏今日的妆容很重,明知将死却无能为力、无法挣扎的人,注定内心煎熬、惶惶不可终日。 长此以往,焦虑、狂躁、憔悴便会相继而至,但害怕的人又不能让外人知道自己在害怕。 就会有意遮掩。 心里的想法可以藏,脸上的憔悴,却只有胭脂能挡。 “看来,你想活。”妇人没有回答,这句话是东方朔察言观色后的自问自答。 樛氏…… 沉默不语。 东方朔轻轻颔首,继续道:“南越国没有经过刀兵洗礼,如今其地增设的九郡,时常有蛮人叛乱。” “南疆不宁,朝廷屡派军队镇压,你写一份奏疏,称自己愿意出面,安抚、招降南越国人。” “我帮你递上去,你就有一半的概率,还能活。” 东方朔一贯喜欢夸大其词,但今天这一次,他保证都是肺腑之言,没有半点夸大。 方法给了,概率也说了。 然后。 坦诚了半晌的东方朔直视樛氏,图穷匕见,“我帮你,你也要帮我一件事!” 前有告知杀子真凶,后有谋划救命之法,现在还特地点出,妇人哪还能不明白,要让自己帮的事,绝非常事。 樛氏紧咬牙关,“活命的法子有了,我自己写、自己递,不用你帮,不照样也行?” 闻言。 东方朔大笑出声,“哈哈哈哈!” 这一笑,向来诙谐幽默的性子就按耐不住了,他连连摇头:“哎呀,我的错。” “你不知朝堂动向,以至于我的话让你产生了误会,没关系,我重说。” 东方朔手指自己,嬉笑道: “我,东方曼倩,是跟太子混的,你不是在帮我,我今天登门,也不是自己要登的,是受命而来。” 他又指向对面的妇人,“你,要回敬的是太子宫,太子帮了你,你就得帮太子,毕竟太子宫永远都在那儿。” “不是吗?” 你今天摆了太子宫一道,不想想将来吗?毕竟太子宫一直都矗立在那儿…… 东方朔的话是威胁吗? 不。 是震慑,是付出应有的报酬后,通过震慑手段,确保能拿到应得的东西! 樛氏美眸中又惊又愤,惊讶是真的,愤怒却是假的,太子愿意帮自己,她欣喜若狂都来不及。 之所以还会表现出怒,是为了压价,妇人挺起腰背,试探着问道:“你……不,是太子想让我做什么?” 这一次东方朔为了避免误会,用词很准确,“太子说你身份很高贵、很特殊,容貌也很漂亮。” “很合适……” …… 四天后。 章台街,一间雅致的茶坊内。 昔日穿梭其间的达官显贵早已不见,庭院回廊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站满了京兆府衙役。 李广利脸色铁青,越往里走越恼,等他跟着家丁进入一处雅间时,他还没看清局势,屋内一人就蛄蛹着挣扎起来,高兴道:“兄长,哈,兄长我在这儿!” 被衙役摁住的李季大声喊道:“我就说我是平南侯的弟弟,还不信,快松开!不然我大兄……” 啪! 狠话没撩完,脸皮直抽抽的李广利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弟弟面前,甩手就是一耳光。 李季顿时呆愣当场。 见兄长目光狠厉,他浑身酒意都散了大半,身体一抖,神色畏缩起来,到了这时,李广利才有时间细看屋内状况。 他打量旁人时,旁人也在打量他。 新官上任的京兆尹李信成垂手站立,刚才那个‘训弟’戏码上演时,他没作声,见平南侯望过来,他才伸了伸手。 身旁的茶坊老板得到示意,屈膝行了一礼。 乐盈眉眼低垂,恭敬道:“李郎君的雅间与樛君的相邻,申时二刻听见嘶喊声,三刻报官。” 闻言。 李广利看都没看乐盈一眼,径直走到衣衫不整、蜷在榻上的美妇人面前,问道: “他强暴了你?” “对!”樛氏盯着李广利双眼,恨声道。 说自己弟弟见色起意,强暴她人,李广利信,因为李季干得出、也干过这种事。 但要说他强暴樛氏,在这个节骨眼上、强暴樛氏这么一个特殊的人,李广利绝不信! 不用想,他都知道不对劲,所以李广利直接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樛氏脸上仇恨难掩,“你说为什么?” 李广利脸色动都不动,冷硬道:“我是问,谁指使……” 察觉到他要问的话,一旁的京兆尹前走一步,打断道:“平南侯,案子的事儿,我没让你难堪。” “你也别让我难做。”    能让李府家丁去报信,现在还让李广利进来,就是礼让,案子幕后有没有人指使、谁指使,京兆尹不想听。 他更不想探究。 李信成公事公办,一板一眼道:“此事影响恶劣,樛氏控诉李季奸污,她身份不一般,京兆府管不了。” “我已将此案上报,查问的事,还是等上头来人再说,平南侯不要坏了规矩!” 一国王后,即便亡了国,那也是王后,况且樛氏上献国书、内附大汉,功劳之大,朝廷都以王侯之礼相待。 谁敢乱碰? 再者,南越国故土本就不安定,此事若传开…… 京兆尹没管李广利脸色有多难看,自顾自道:“事情我按下了,也下了封口令,等上面来人吧。” 他们交涉之际,一直旁观的李季却越来越慌,自打李家封侯,他即便‘玩’的比以往更过火,兄长派人来递句话也能摆平。 可今天。 兄长亲自到场都不管用。 李季心底慌乱,再次挣扎喊道:“兄长,我不知道那女人是谁啊,我赔钱、赔钱不行吗!” “再说我上她的时候,她也没呜呜呜!” 羞辱的话才说了半趟,京兆尹一个眼神过去,衙役立刻捂住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李广利熟视无睹,只冷声问道:“敢问京兆尹上报给了谁?” “都上报了。” “什么叫都上报了?” “就是未央宫,丞相府,御史大夫府,这三个地方,我都上报了。”李信成神色淡淡,重复道。 李广利听罢,眉头紧锁,不管是未央宫、还是丞相府,这两处先来人都得遭。 思索间,他转身便走。 李广利很清楚现在谁能保住自己免受牵连,只有宫里的妹妹——李夫人! 然而。 他从官署赶到此处,又过问了这么久,京兆尹在允准李府家丁通风报信的同一时间,就派出了信使。 也就是说,该来的人,要来了。 巧了。 最先赶到此处,恰好堵住李广利步伐的人,既不是来自未央宫,也不是来自丞相府,那人来自御史大夫府。 “是你!?” 还未走出两步,见到门外涌进的人群,尤其是领头那位青年,李广利顿时变色,脑中急思间,果断大喝: “太子宫要陷害我!” “平南侯,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走进门的侍御史霍光,淡淡道。 入门后。 他挥了挥手,身后一众官吏迅速接管场间,京兆府的人非常配合的后退。 案件很简单,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三两句霍光就问清楚,他先命人把樛氏送回,然后,侍御史一本正经道: “平南侯,奸污樛氏有多严重,你比下官清楚,我也不以这个罪名将其收监,仅以行淫乱之事送去廷尉。” “之后的……” 霍光摊了摊手,“你找你的门路,我办我的差事。” 说完,他带着人便走。 是的。 没有什么可扯皮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可这份顺理成章下,却是罪责的定性! 李广利脸皮抽动,时而狰狞、时而狠厉,一直被局势牵着鼻子走、逼着走的他,此刻心境极近暴走。 衙役、官吏皆散,雅间内只剩下一众小心翼翼看着主子的家丁,一人低声问道:“家主,现在怎么办?” “入宫!!” 未央宫。 又是安静的承明殿,宦者令又一次来打扰皇帝,这回却是皇帝先开的口:“有结果了?” “回陛下,是。” “速度挺快嘛。”刘彻眼下没有批阅奏疏,而是端着一个酒盏,有一口没一口的品着。 一人独饮,再美的酒水都容易生出寡淡之意,可如果配上美味的‘下酒菜’,就别有一番滋味了。 “谁去处理的?” “回陛下,是霍光。” “呵呵。”刘彻笑了笑,露出一抹白牙,“看来朕这个儿子很恼火,一点都不遮掩。” 老太监拘着脸,谄媚道:“毕竟是陛下的儿子,被人欺了,不打回去,岂不是丢陛下的脸面?” “奴婢平常教训不听话的狗时,向来都是当着其他狗的面,这样效果好嘞。” “哼!” 皇帝冷笑一声,骂道:“就你这阉货,也配跟朕的儿子比?” “是是。”宦者令连连陪笑点头,试探出皇帝的心意,老太监这才从袖中取出两封奏疏,禀道: “陛下,樛氏、侍御史霍光各上疏一封。” 皇帝没有去接,反而双臂张开,搭在龙榻两旁,直接道:“念!” 宦者令闻声展开奏疏,扫了一眼,“樛氏控诉,遭李季污了清白,求陛下主持公道。” “呵!” 皇帝抿了一口酒,又冷笑:“朕把她嫁给赵婴齐前,她就一屁股腌臜事,跟朕扯清白?” 宦者令咧了咧嘴,再看另一封奏疏,“霍光上报李季案,因樛氏身份显赫,又和李广利特殊的关系。” “霍光请求严惩。” 李广利和樛氏有特殊关系吗? 有。 李广利在南越国杀人放火,即便旁人不知道幕后真相,凭借使团主使、南越国内附、他事后封侯这些事情,南越国的变故,也会紧紧与李广利联系到一起。 现如今,前南越王后在长安被你李广利的弟弟奸污了,朝廷脸面挂不住事小,南越旧土出乱子事大! 奇耻大辱,哪个南越人能忍? 念及此处。 皇帝拿起手边一本奏章,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奴婢不知。”宦者令捧哏道。 “这是三天前东方朔替樛氏递上的请命,自请以前南越王后的身份,安抚那些正在蹦跶的南越遗老遗少!” “可这只是她的一份请命吗?” “那是?”老太监不解。 皇帝嘴角咧出一个弧度,音调突然提高,大声道:“这他娘是太子拿来堵朕嘴的由头!” 嘶。 老太监是真不解了,可惜皇帝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沉声问道:“李广利现在在哪?” 宦者令赶忙道:“回陛下,平南侯刚刚入宫,去了猗兰殿。” 一听这话。 皇帝扔掉酒盏,指着那份既是请命、又是由头的奏章,厉色道:“朕的儿子都知道先跟朕打招呼,他一有事就跑去猗兰殿,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能压住朕的长乐宫!” 此言一出。 殿内气温陡降,宦者令神色凛然,立刻躬身垂首,作毕恭毕敬状,殿内侍立的宫女同时跪地,大气都不敢喘。 刘彻目露凶光,沉思一阵,吩咐道:“李夫人近来不是身体抱恙吗,让她好生静养。” “之后李广利再入宫,不准去猗兰殿!” “是,陛下。” 宦者令恭恭敬敬应完一声,抬了抬头,问道:“陛下,李季案,太子宫那边追的紧,一会儿奴婢怎么回?” “你问朕?” 皇帝反问了一句,吓得老太监面色一白,“奴婢……” “朕的嘴都堵住了,怎么说话!” “是是,奴婢明白。” 一刻钟后,承明殿外,最先到这儿的不是太子的人,而是泪眼婆娑的李夫人,可惜她没有找到皇帝。 宦者令对她说:“嗐,不凑巧,陛下刚出宫去了上林苑行猎,夫人要不晚间来?” 皇帝的确去了上林苑,所以李夫人只能满心焦急的折返。 又过一刻钟。 丞相长史杜晁来求见,宦者令对他说:“陛下外出行猎,朝政由公卿商议决断。” 这句话一出,就意味着李家最大的靠山,抽身了…… 信号很明确,刘据懂了。 所以关于李季行淫乱之事的案件,很快摆上公卿们的案桌。 朝廷的行政效率,有时候很慢,一件案子拖个十天半个月都是常事,但有时候,又会快的飞起。 比如当年的淮南王谋反案,公卿、勋贵一表态,立刻执行死刑。 还比如。 现在的李季案,丞相召集公卿,于丞相府内的百官朝拜殿议事,专议李季案! 没错。 刘据就是这么急,这么决绝,他让要每一个人都知道,太子宫到底是泥捏的,还是惹毛了就操你娘的! 三公九卿,你李家有几个? 丞相府的议政,几人沉默、几人声讨,你又挡得住几人? 结果是可以预见的,但意外也是无法揣测的。 就在丞相府内的结果传到一直关注的猗兰殿时,意外降临了,老天爷给所有人都上演了一幕什么叫做——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谁也不自由! 李季流三千里,李广利多次包庇其弟奸污民女,贬官岭南,这个结果不算什么,至少没死人对不对。 刘据给自己皇帝老爹留足了面子! 可李夫人听了,却: “噗!” “不好了,夫人又呕血了,快传太医——!” 俺寻思,一章两章的,不是看字数吗,现在剧情连贯,就合章了,难道还分两章发? (本章完) ------------ 第231章 唯有一死尔 “吐血?真吐还是假吐?” “据太医院传来的消息,并非假装。” 太子宫,甲观殿楼台之上,刘据凭栏而立,目光眺望着西面,幽幽言道:“这一口血,来的可真及时。” 身侧的金日磾神情阴郁,缄默不语。 太医院近半的医官都是博望苑出身,想探听清楚李夫人的病情,并不难,猗兰殿也藏不住。 但正因为打听的明白,知道那一口血确实是由病情导致、而非伪装,楼台上的氛围才会沉寂。 倘若是假的。 猗兰殿只会弄巧成拙,偏偏是真的,此时就轮到刘据坐蜡了,他吐出一口浊气:“呼,人算不如天算。” “可惜。” 天意难测,的确非人力能揣摩。 但可不可惜,还有待商榷,因为李夫人那一口血,吐的有点严重…… 猗兰殿。 寝宫廊檐下,协律都尉李延年神色紧张,来回踱步,周围宦官、宫女们也个个如临大敌。 不多时。 随着一道身影踏出殿门,李延年立刻迎上去,“太医令,夫人病情可好?” 年过花甲的老者叹了口气,“夫人诞下皇四子时伤了身子,遗留的病根本就险峻,现在又受了刺激……” 太医令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话没有说满,他只道:“着实棘手,老夫开个方子,尽快用药吧。” “好好。” 李延年连忙吩咐宦官跟着太医令同去抓药。 中医讲究慢工出细活,一副药喝下去,一时半会儿见不了效果,乃至一个疗程下去,可能都无法见效。 药初入口,顶多舒缓些许症状。 然而。 李夫人那一口药喝下去,并无缓解的迹象,反而时不时疼痛难忍、呻吟不断,引得猗兰殿内一片混乱。 太医进进出出,手忙脚乱,熬到夜半时分,情况不见好转,反而—— “来人,快来人,夫人晕厥了!” “怎么会这样?” “病情急转直下,我等也束手无策呀!”医官们一边擦汗,一边急道。 李延年看着床榻上面无人色的妹妹,又看向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的医官们,怒从心头起。 想到还需他们诊治,生生咽下呵斥,追问道:“请太医院其他医官能不能治?” 太医院能请的医官,早就请来猗兰殿,剩下没请的不是不能请,而是他们出身博望苑。 猗兰殿一直有所提防。 可现在人命关天,已经顾不得许多! 只是。 李延年刚问出口,太医令便颓然摇头,“那些人与我们相差不了多少,来了也无济于事。” “非我等不尽力,委实病入膏肓,神仙难救。” “唉……” “呔!”看着众医官颓废哀叹的模样,李延年突然暴怒,眼神直逼众人,杀气腾腾道: “一群庸医,治不好夫人你们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下场!快给我想办法!想不到就等着陪葬!” 这话一说,果然奏效。 原本磨磨蹭蹭、四处撇清责任的太医顿时急了,跳脚的跳脚,惊慌的惊慌,生死存亡之下,办法飞速出炉: “能救李夫人的,恐怕只有义公!” 义公? 李延年脸上怒色一滞,左右的医官们还未察觉异样,仍在激动附和:对对对,现在恐怕只有国医才行…… 可说着说着。 意识到义妁跟太子宫的关系,太子宫又和猗兰殿的关系,周围忽然没声了,众人只拿眼去瞧李延年。 办法给了,能不能请到人,那可就和他们无关了。 “请!” 协律都尉神情凌冽,朝左右吩咐道:“拿着未央宫的调令,立刻去请!” 随侍的宦官脸皮一抽,见上官乱了方寸,只好指了指昏黑的天色,提醒道:“都尉,现在是子时……” 子时。 不仅长安宵禁,未央宫更是落锁,没到时辰前,谁都出不去,如何去城外的博望苑请人? “我……”李延年本想说他现在就去找陛下,可转身的动作将动未动之际,他蓦然想起,陛下没在未央宫。 外出行猎的皇帝陛下今夜并未返回长安城,而是留宿上林苑五柞宫,皇帝不在,落锁的宫门谁都打不开! 李延年怔然片刻,只能咬牙吐出一字: “等!” 这一等,就是数个时辰,待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宫门打开的第一时间,一队宦官便纵马出了未央。 一刻钟后,太子宫。 有人匆匆而来,低声道:“我有急事,立即通传殿下!” 嘟,嘟。 门扉敲响,过了会儿,寝殿内亮起烛光,李良娣仅穿着件亵衣,服侍刘据披好衣裳,片刻后,殿外。 “怎么了?” “殿下,李夫人病危,未央宫派人去博望苑请义妁了。”金日磾沉声道。 说着,这位匈奴小子面露杀机,“太医院无人能治,义妁不来,李夫人必死,要不要臣给义妁传个信?” “别!” 说这句话的不是刘据,而是在殿内听到声音、穿好衣物匆忙走出的李良娣。 她快步行到刘据身旁,担忧道:“去请义妁的人已经派出,此时太子宫再有动作,难免落在有心人眼里。” “倘若李夫人之死与殿下沾上边,仅需一丝怀疑都会坏事!” 造化弄人。 太子宫大力扶持医术,培养圣手,仅以功利之心论,刘据就是为了表兄霍去病和舅舅卫青。 谁能料到有一天,自己养的人也会让自己的仇家得利。 刘据望着远处即将破晓的天色,面色如刀劈斧凿般冷峻,缓慢道:“听良娣的,什么都不用做。” “殿下?” 一直蹙眉的金日磾还想争取,不过他再劝之前,刘据已然转过身来,微亮的天光打在他半边脸上,朦胧可见,另外半边仍隐在黑暗里,晦涩难明。 “什么都不做,本身就是做了。” 金日磾心中微动,眉头忽然舒展,垂首躬身,行了一个无声的揖礼。 一旁的李良娣沉思间,看向太子的眼神也多了丝光彩…… …… 南郊。 随着快马抵达,尚在睡梦中的博望苑被惊醒,通传声、问话声、脚步声,接连不断。 医学馆东侧一间小院内。 弟子正在紧忙收拾药箱、马车,外面急的不可开交,屋内却一片镇定平静,静的过了头,乃至有些压抑。    “太子宫还没有来人吗?” “没有。”老态龙钟的宋邑压低声音道:“太子宫多半没有收到消息,要不要我遣人去问问?” “不可。” 端坐不动的义妁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时间来不及,痕迹也太明显,而且遣人去问太子,太子能怎么回?救,还是不让救? 遣了人去,落了他人眼,就只能有一个答案,必须救! 现在没有一点消息传来,反倒好办了…… “唉!” 宋邑重重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吗!” 为医者,理当救死扶伤,可食君之禄,也要忠君之事啊,太子宫与猗兰殿李家近些天打的不可开交。 已然是翻脸的死仇。 他们如今夹在中间,如何处之? 人性的考验、道德的抉择最是煎熬,宋邑一脸为难,数次起身又数次坐下,叹气不止。 他很焦躁,义妁却很冷静,“女性病症,你不精通,他们来请的人也主要是我,你就不必一起入宫了。” “这……” 宋邑眼神疑惑,正想问什么,却见屋外跑进一人,禀报道:“车马已经备好。” “好,走吧。” 看着义妁离开的背影,宋邑张了张嘴,他总感觉有些不妥,可又说不出何处不妥,终究是一言未发…… 官道上。 一辆马车疾驰在前,十数名宦官骑马在后。 东方即将破晓的光晕,将天边云彩染得红通通,那一角云层在黑沉沉的大地与天空映衬下,仿若一道被撕开的裂口。 深沉,可怖。 看着道路两旁飞速掠过的树木,坐在车舆里的义妁神情复杂,似追忆,似惋惜,“上一次我匆匆忙忙入城,还是去救你父亲。” 赶车的车夫闷声道:“侄儿一直都记得。” “你父亲可好?” 好像因为被清晨的寒风吹着,替自家姑母赶车的义呈,声音有些打摆子,“父亲安好。” “他给姑母写的信没有得到回复,就时常托侄儿来看望,现在父亲治政手段温和了很多。” “他常说,悔恨当年没有听姑母的劝导,今年酒泉郡上计,父亲评了‘最’,明年……明年就能升…升迁。” 这一刻。 义呈语调哽咽,泪流满面。 坐在车舆内的义妁闻言,眼中惋惜更甚,沉默片晌,轻声道:“我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倒是连累了你。” “父债子偿,谈何连累!” 义呈咬住牙关,强忍哭腔道,他一手持缰,一手伸入怀中,眼眶通红,泪珠滚滚而落。 “姑母,恕侄儿不敬了!” 义妁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即将破晓的天空依旧是那么深沉、可怖,不值得她半点留恋。 马车高速疾驰着。 义呈从怀中抽出匕首,声音颤抖,嘶吼道:“杀了姑母,侄儿便自刎当场!” 车舆内苍老的妇人听罢,缓缓闭上双眼。 “合该如此。” “合该如此……” 忠义难两全,唯有一死尔。 初晨的微光照在匕首刀锋上,闪烁着寒芒,男子死死握住刀柄,持缰的手用力一甩。 啪!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速度再快几分,趁此时机,义呈松开缰绳,面容痛苦而扭曲,握住利刃反身朝后扑…… 咴、咴——! “放肆!” “谁人于上林苑纵马!”马匹惊叫过后,一声爆喝突然从林木左侧钻出。 闯入视线的是从另一方向驰上道路的骑卒,他们原本的速度也很快,与马车骤然相遇,立刻勒住缰绳。 战马高高跃起,嘶鸣一声,顿时止住了冲撞的动作,随即错开方向,并道而驰。 仅这一手,便知骑卒精悍。 与他们差点相撞的马车却因马匹受惊,猛地拐向道路右侧,车上两人歪倒不说,相遇的一瞬间,骑卒领头之人瞪眼望去,却见一抹寒光闪过,惊得他再度大喝: “你拿的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骑将径直从马背跃起,跳上相邻的车驾,一手控缰,另一手一把攥住义呈手腕。 “吁、吁~” 其他骑卒相互配合,迅速将马车逼停,跟在车后的宦官还要上前交涉,可骑卒们却突然拔刀。 “有上前者,杀!” “别误会!我等是未央宫寺人,猗兰殿李夫人病危,前来求医,马车中乃是义妁、义公,绝非歹人。” “我等有调令为证!” 骑卒听了却无动于衷,冷漠依旧,唯有一名副将朝后大声请示道:“都尉?” 马车上。 奉车都尉握住那把原本要杀人的匕首,挑开车帘,看了看神色凛然的义妁,又看了看一脸惊恐的义呈。 将领目光如炬,眼神凌厉,在姑侄之间来回扫视,结合宦官的呼喝,他仿佛猜到了什么。 义妁攥紧双拳,正欲掩盖。 却不料…… “忠心可嘉,但你死了,太子麻烦更大!”那奉车都尉说完,瞥向冷汗直冒的义呈,将利刃随手抛回。 悄声丢下一句后,将领转身跳下马车,“我看错了,的确是义公,不必紧张。” 闻言。 周围兵卒方才收刀入鞘,这时,左侧岔路上传来阵阵马蹄声,不一会儿,大队骑兵蜂拥而至。 又过片刻,一辆车辇在兵卒簇拥中驶来,见到仪仗,道路旁候着的十数名宦官急忙跪地。 车辇里的人并未露面,只听到嗓音浑厚、低沉,“苏嘉,出了何事?” 已翻身上马的奉车都尉苏嘉,抱拳道:“禀陛下,撞上了义公等人,他们正要去未央宫。” “那就一起吧。” “喏!” 李夫人病危的消息,皇帝无疑从自己的渠道早已得知,所以才有当下相撞的一幕。 从队伍火急火燎的速度来看,皇帝挺急。 之后的情形也证明了这一点,汇合后的队伍再次快速奔向长安城,从南侧西安门入,直达未央宫。 随后。 径直去往猗兰殿。 期间义妁始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再无半点‘自杀’的机会。 入了猗兰殿,义妁面色如常,该号脉号脉、该问诊问诊,待看完病人,出了里间,她朝注视着自己的一干人等、包括皇帝陛下,歉意一礼,摇了摇头道: “恕罪,老妇无能。” 话音一落,殿内气氛陡然凝滞! (本章完) ------------ 第232章 天子 义妁‘没法救’的话一出口,会得到个什么反应,其实是可以预见的。 “你是没法救,还是故意不想救!?”协律都尉李延年面作嗔怒状,情绪激动,厉声喝问。 此刻。 殿内众人同时朝义妁投去质疑的目光。 回应大家、回应协律都尉的,依旧是义妁那副平淡的语气,“我既然来了,进了猗兰殿,倘若能救,就一定会救。” “但不能救,就是不能救。” 如果看诊之后仍然能撒谎、能对病人的状况颠倒黑白,义妁何必要让自己的侄子在中途杀死自己? 安安稳稳进猗兰殿,装腔作势一番,再给李夫人判死刑,不是也行?何必要搭上自己侄子的性命? 正如义妁所说。 来了,能救,她就一定会救! 愚蠢吗?执拗吗?不知变通吗? 或许吧。 但个人有个人的坚持,当一个人为了一件即便外人看来是愚蠢的坚持,仍然愿意为之付出自己的生命时。 旁人就无法再去苛责这是‘愚蠢’。 看不懂没关系,理解不了也没关系,‘二桃杀三士’很多人都无法理解。 没关系! 义妁怀揣着自己的坚持,做自己就好,她甘愿为此付出代价。 今天她本不想来,因为她不想救李夫人,但她还是来了,所以她会救,但很可惜…… 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 女国医的这个回答、这个态度,显然是无法让殿内众人信服的,皇帝拧着眉,直言不讳道: “朕知道义纵一案中,李广利对你弟弟多有打压,但李广利是李广利,李夫人是李夫人。” “若是能救,还请义公救上一救。” 啧。 皇帝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姿态放得这么低,属实不易。 昔年王太后患病,刘彻派人去民间请来义妁,与之相比,今天这幅情形也不遑多让了。 皇帝有这幅姿态,义妁很感动,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但她依然摇头,言辞恳切道: “老妇不喜李家,这是事实,但私怨是私怨、治病是治病,我见到了病人,就不会做他想。” “李夫人生育时伤了身子,又断断续续拖了这么久,一月前让老妇来,或许能救,现在委实不能。” 说着。 义妁再度摇头,言语平淡却坚决:“陛下今日就算要将老妇砍头,我也无能为力。” 这话说完,且不论皇帝听了作何反应,身旁关心则乱、或者说一直带着有色眼镜看人的协律都尉,再也无法忍。 义妁的托词他一句都不信! 李延年瞪大双眼,前逼一步,怒火攻心之下,愤然吼出那句人人皆知、人人避而不谈的敏感话—— “一定是太子命她不准救的!” “太子想让夫人死……” 嘭! 话到一半,皇帝猛然转身,一脚将其踢翻,“狗东西,再敢乱吠,朕割了你的舌头!” 只见先前仅仅神色凝重的皇帝,此时却双眼含煞、戾气勃发,盯住李延年的目光像是要择人而噬! 扑通! 四周一众宦官立刻跪地,踉跄倒立的李延年同样不例外,俯首间模样惊骇、面色惨白。 立在旁侧的宦者令斜了李延年一眼,心说给你安排个协律都尉的官职,真把自己当作朝堂诸公了? 那身皮穿的再久,你也是个奴婢! 皇帝一抬腿,宦者令就知道主子在想什么,所以此刻老太监横着周遭,阴恻恻道: “都给咱家记好喽。” “明儿个外面有一句关于皇家的闲言碎语,咱家割了你们所有人的舌头,喂狗!” 皇帝说的可能是气话,但宦者令说的,从来都是实操。 一众内侍瑟瑟发抖之际,老太监看向殿内另一位没有跪的臣子,脸上表情就像变戏法一样,瞬间扯出个笑容,“义公见谅。” “老妇知晓轻重。”义妁木着脸,回了一句。 见状。 宦者令犹如咬完人的狗,收了淫威,也收了所有表情,默默躬身,立在皇帝身后。 到了这时,刘彻那吃人的目光才慢慢收敛。 皇家阴私向来都是有得说不得、听得传不得,确切发生过且瞒不住的,被人私下里嚼舌头也就罢了。 没有的事也敢给皇家扣帽子、泼脏水,若不是念在李夫人面子上,刘彻非宰了李延年不可! 李夫人病危后,太子宫有没有动手脚,是个什么动静,皇帝比任何人都清楚! 眼下。 刘彻盯着跪在脚边的协律都尉,眯眼问道:“李夫人之前病重时,为何不请义妁来?” “臣……奴婢、奴婢该死!”李延年仿若回到几年前因罪入宫的那一刻,战战兢兢,连连磕头。 瞧见这一幕。 皇帝脸上阴沉似水,他岂能猜不到,抬腿又是一脚踹出,“防、防、防!太子还能像你这个蠢猪一样,让义妁给夫人下毒不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后面‘废物’两个字尚未出口,便听里间忽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咳,咳咳咳!” “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听到宫女欣喜又慌乱的喊叫,皇帝身形一顿,先是朝里望去,随即立刻转头看向义妁。 义妁有些犹豫。 可皇帝现在的耐心明显不多,希翼的眼神在转为凶厉的前一刻,义妁低声道:“我看过太医院开的药方,其中有些猛药,再上吵闹声……” “这并非症状好转。” 她就差把‘回光返照’四个字明说了。 闻言,刘彻眼角止不住跳动,凶厉的神情终究浮现在脸上,他蓦地扭头看向宦者令。 老太监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出了大殿。 这时。 跪在地上的李延年后知后觉,意识到义妁的话是什么意思,神色由白转青,悲戚迅速爬满脸颊。 “夫人!” “嚎什么嚎!” 皇帝暴躁的斥骂一声,甩袖就要往里间走,没曾想,隔着一道屏风的后方先传来阻止声:“不要。” “陛下不要进来。” 被搀扶走下病榻的李夫人乞求道,虚弱的话语传来,皇帝立时顿住脚步。 “陛、陛下无需训斥兄长,他也是为我着想,担忧过甚……” 一阵长久的喘气后,柔弱声再起,“臣妾容貌憔悴,无颜面见陛下,唯有隔着屏风辞谢,今后……” “今后,祈望将髆儿与兄弟托付于陛下!” 听到这话。 跪在一旁的李延年泪流不止,皇帝满脸难色与揪心,“纵然夫人要托付后事,于朕见一面再说,又有何妨?” “臣妾貌未修饰,不敢见君父。” “何至于此?” “陛下,请、请回吧!”微弱的低泣声传来,戚戚沥沥,引得寂静的大殿一片悲凉。 刘彻的脸色更是难看,神情来回变了两番,望着屏风后那道身影,几次都想强闯,但终究强行压下。 最后,无奈拂袖离去…… 寝殿内旁人尽皆散去,床榻旁,李延年看着妹妹苍白的脸颊,昔日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容,如今早已没了妩媚。 只有萎黄与枯槁。 “妹妹何必惹陛下不悦,见一面又何妨呢?大兄他们……唉!”李延年哀声说了一半,再难言语。 床榻上的李夫人轻轻摇头,无力道:“我不愿见陛下,就是为了大兄等人。” “我以色悦陛下,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陛下坚持要见我,皆因平生美貌。” “如今我容貌不再,陛下若见,必生厌恶,日后如何还会追思、恩泽你们……”    殿内言之谆谆。 殿外,风声鹤唳。 大汉又一名太医令下狱了,他还算比较幸运,因为他的三名属官直接横死,全被杖毙在猗兰殿外。 义妁离开时彼处血迹仍存,那个善于变戏法的老太监又给她表演了一次变脸。 上一秒,狠狠打,往死里打。 下一秒,赔笑道:“义公要出宫?可不敢怠慢,咱家这就安排人送您。” 出了宫。 确切来讲,是出了那宛如血盆大口一般的未央宫,义妁全程绷着脸,临上马车时,侄子义呈一边扶着她,一边低声说道: “那个奉车都尉,是江阳侯苏嘉,我打听下才知道,他有个弟弟,就是太子舍人苏武。”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义妁暗松一口气,待坐定后,回望了一眼未央宫,沉默良久,缓缓闭目道: “走吧。” “哎……” 天光大亮,朝阳初升,巳时将尽之际,长安东侧清明门外。 李延年到时,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只是摇了摇头。 见状。 站立许久的李广利虽然极力控制情绪,可不停抽动的脸颊,显然没有掩住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华夏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素来不擅长向外表达情感,即便在亲人离世时,哀伤也是含蓄的。 有时候眼泪更是躲躲藏藏的。 然而。 李广利得知自己妹妹病危不治时,他短短几息间显露情绪,却是格外强烈的。 震惊、悲伤、惶恐、忧虑、憎恨、愤怒、乃至歇斯底里,全部搅合在一块! 若要问,他为何有如此强烈丰富的情绪,如此多情绪又在表达什么? 这个问题。 在一旁带着镣铐的李季脸上,或许能找到答案。 李家四郎清楚自己大兄一直等在这儿是为了什么,当二兄摇头时,他也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那一刻。 李季猛然站起,脸上先是震惊,再是悲伤,之后,就是无尽的遗憾与恐惧。 他震惊那个倾国倾城的李夫人死了,他悲伤自己的姐姐死了,失去了一位贵为夫人的姐姐,他很遗憾。 靠山没了……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流放,被弄去几千里之外的蛮夷之地,未来一片黑暗,从山巅跌入深渊,仰仗的靠山突然没了,将来还如何东山再起? 念及此处,李季开始恐惧。 他开始害怕。 被人送进廷尉大狱时,李季不怕,因为他还有一位倾国倾城的姐姐,他相信没人敢把自己怎样。 等到判决下发,流放三千里,李季……还是不怕。 他姐姐,倾国倾城,不就是去蛮夷之地逛一圈,他李四郎迟早有一天,还会回来的! 可是。 当倾国倾城的姐姐没了,李季开始怕了。 李四郎的情绪变化,无疑是自私自利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最朴素、直观的。 作为他的大兄,平南侯李广利,与那些吃喝玩乐相比,李广利所要渴望的更多,欲望更多,欲念也就更多! 他此时内心的翻涌只会比李季强烈百倍! 千倍!万倍! 所以这一刻,他的身体在颤栗,他死死搂住二弟的后劲,抵住对方的额头,呼吸急促,恶声道: “是太子下的手?” 孔安国、李季、李广利自己,如今又是李夫人,有关李家的噩耗一个接一个,由不得李广利不怀疑! 然而。 李延年痛苦闭眼,回答兄长的话却是:“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啊——!” 突然,李广利嘶吼一声,猛地扬起马鞭向后抽去,立在身后的李季脸颊狠狠挨了一鞭子。 不待他因剧痛哀嚎出声,下一鞭子又来,马鞭划破空气,嗖嗖响,抽打在李季脸上、胳膊上、躯干上。 鞭鞭入肉! 要不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弟弟,李广利哪会被太子抓住把柄、哪会贬官,李夫人哪会死!? 他简直该死,李广利就该早一点宰了这个祸害! “啊!别打!别打!我知道错了、啊!” “呜呜呜呜!” “啊——” 须臾间,李家四郎便血渍呼啦、皮开肉绽的躺在地上,惨叫声撕心裂肺,可李广利狞厉的面孔依旧,心底那口恶气仍存,手上动作始终不停。 大有将自己亲弟弟打死当场的架势! 直到…… “平南侯,这是我等押解的罪犯,可不能打死了。”廷尉府差役硬着头皮上前,劝阻道。 如今李广利听到平南侯这个称呼,只觉得嘲讽意味十足,平南、平南,呵,他现在的确又要去平定南方! 鞭打终究还是停了。 同时他们也该启程了,恶气再多,憋着。 李季流放岭南,李广利贬为南海郡太守,南海郡郡治,正是前南越国都——番禺城。 这处地方,是刘据特地替他挑的。 很合适。 虽然李夫人临终前托付皇帝关照自己的兄弟,但从目前的情形来看,皇帝并没有…… 该流放流放,该贬官贬官。 李广利斩杀南越赵建德时,曾说那里是蛮夷之地,他没说错,往后推一千年,岭南都贬官流放的好去处。 瘴疠横行,环境恶劣。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对于李广利来说,那个地方的人,才是他最应该提防的! 以后平南侯夜晚睡觉,恐怕都得睁一只眼。 李广利离京时,脸色黑如锅底,眼中尽是阴郁与深沉,想必心情不大美妙…… 同一天。 从宣平门外也走出一道身影,那是领了丞相府调令,准备去胶西国赴任的孔安国。 撞墙,墙太凉。 辞官,辞不得,更舍不得,遂此一去,生死难料。 依旧是同一日,猗兰殿李夫人,薨,天子大哀——上以后礼葬焉,图画其形于甘泉宫。 至此。 一场连续多日,犹如狂风暴雨般的朝廷纷争,终于落下帷幕。 有人失去了很多,有人什么都没有得到、但立了威,也有人坐山观虎斗、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 可到头来仔细想想,好像,似乎,用一句千年之后的诗文形容应该比较贴切,那便是——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可再仔细想想。 往前几百年,往后几千年,只要天子真龙、王侯将相仍在,哪朝哪代不是门户私计? 庙堂、庙堂,何处不是蝇营狗苟? 立在高堂之上的每一个人,他们难道都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不。 身处高堂上的绝大多数,都并非高尚的。 奔于油盐酱醋的百姓家,尽是鸡毛蒜皮,忙于升迁贬调的衮衮诸公,全是鸡鸣狗盗。 思来想去、算来算去,那层层宫阙里,不尽是些尔虞我诈、蝇营狗苟?放眼望去,哪一个不是衣冠禽兽? 党同伐异、攘权夺利、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一切的一切,美其名曰: 人事,即政治! 时来天地皆同力,谁能得份自由? 谁? (本章完) ------------ 第233章 现在你满意了? “杀!” “杀进去!” 喊杀声充斥宫廷,斧刃劈入头骨,长刀捅进眼窝,混乱在每一个角落上演,政变来的突然,来的格外猛烈。 放眼望去,昔日的辉煌宫阙、朱甍碧瓦,此刻已尽数被刀光剑影、野蛮杀戮所占据。 居股立在台阶下方,左右躲闪流矢之余,手举长剑,朝身后乌泱泱的兵卒高呼道:“随我杀进去!” “奋勇当先者,赏百金!后宫妃嫔任其挑选!” “杀!” 噗,馀善一刀将一个扑上前的乱兵砍倒,可抬眼望去,台阶下却有更多狂热的叛军涌上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血水,神色狰狞,不甘地咆哮道:“居股!狗贼!你忘了自己的姓氏吗!” “我没忘!” 越繇王居股立于乱军之后,大声吼道:“我没忘自己是驺氏子孙,更没忘你当日亲手斩下自己兄长的头颅!” “杀兄夺位时,你可想到自己的姓氏!?” “我要替先王报仇!” 馀善闻言哈哈大笑,鲜血在他周遭狂飙,刀剑在身旁飞舞,这位东越王凄厉大笑。 他笑自己的族弟虚伪,笑自己的臣子无君无父,他笑自己生不逢时! “来!来——” “想拿着我的头颅投降汉庭,来呀!” 东越王馀善怒吼一声,握紧刀鞘,刀锋挥舞,再度陷入无休无止的乱战厮杀。 他这番慷慨就义的模样,并未影响到叛军挥刀的速度,勾结越繇王反叛他的东越将领,也没有丝毫愧疚。 一来,这是政变。 从拔刀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不能回头。 二来。 现任东越王馀善,恶名昭彰,属实站不稳‘慷慨就义’的人设。 建元六年,闽越国发兵攻打南越,南越向汉庭求援,大汉天子遂发兵讨伐闽越。 趁此之际,身为王弟的馀善鼓动贵族,发动政变,谋杀了自己的兄长闽越王,将其首级献于大汉。 馀善所求显而易见——闽越王位! 不过。 天子刘彻偏偏不立他,立了另一位闽越王族,馀善不服,他掌控大半闽越国,遂自立为王。 之后的事情就人尽皆知了,闽越国一分为二,一为越繇国,一为东越国。 再之后。 就到了今日兵戎相见的一刻。 导致两位驺氏王族拔刀相向的催化剂,仍然是来自大汉的兵锋。 汉军兵分三路,从东、西、东北三个方向合围东越国,馀善异心早存,听闻汉军来袭后,先发制人。 出兵袭击白沙、武林、梅岭等边塞,斩杀三名大汉校尉,得手后,立刻于国都称帝! 从此处来看。 刘彻给东越国扣谋反的帽子,其实也不算太冤枉…… 只是。 有多大能耐干多大事儿,守着东越国这么个兵家必不争之地(后世福建地区),想以此抗衡汉朝,属实有点坐井观天。 大王犯浑,去过‘井’外的臣子可不会跟着他犯。 汉朝兵锋开入东越国的同一时间,曾在大汉滞留多年的越衍侯吴阳,奉汉命回东越劝降。 馀善没降。 他的臣子吴阳也没惯着,直接领兵反叛。 腹背受敌,东越王只好退回国都,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当年他做过的事情,今天以同样的方式落在他自己身上…… “噗!噗!铛!” 剑刃砍在脖颈上,一剑并未砍断,居股夺过兵卒的手斧,用力再剁,鲜血、肉末飞溅,直到一声金铁与地面的撞击声传来,身首终于分离。 越繇王居股提着那颗头颅的发髻,高高举起,朝宫廷里仍在乱战的士兵大声喊道:“馀善已死!” “放下兵刃者,一律既往不咎!” “馀善已死!” “馀善已死——!” 随同反叛的将领紧跟高喊,声潮一浪高过一浪。 大王已死,再负隅顽抗都是徒劳,不多时,兵刃掷地的景象便相继出现,这场宫廷政变开始的快,结束的也快。 翌日一早。 王都东方沿海的平原上,一面‘韩’字大旗冲破迷雾,无边无沿的大军紧随其后。 尚未靠近城墙,仅在城外两里处,为首汉将便勒令大军停止前进,他看着面前手捧头颅跪地的越繇王。 居股双手高举,大声道:“馀善无道,我等愿降!” 听到这话。 韩说用马鞭顶了顶自己的头盔,怔然片刻,嘴里发出一声:“哈!” 韩说,横海将军。 从句章出发,乘船渡海从东边进军,军是进了,仗却一场没打就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 两天后,从梅岭出发,向着东越西部进军的奋威将军李敢部姗姗来迟,望着城池上飘扬的‘韩’字大旗。 忒!李敢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他现在的心情可以用两个字形容—— “妈的!” 从白沙出发,攻击东越东北部的讨逆将军公孙敖,来的更晚些,他的反应也更真实些: “诶呀,我的封侯啊!” 发兵一趟,别说硬仗了,一场像样的大战都没遇到,杀人的事全让东越人自己干了,受降的功劳也让韩说给领了,其他两位将领捞到个啥? 毛都没有一根! 八百里加急,战报火速送往京师,天子闻之颁布诏令,诏曰:“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覆,命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 自此之后,东越地遂虚…… …… 长安城。 西市街口的一间茶楼里。 “季夏初,越什么国国王驺居股,深感我大汉威名,率领他的越什么国和东越国归降大汉!” “陛下欣慰,特封其为东成侯,与他一同拨乱反正的东越将领,吴阳封什么石侯,敖封……” “行了行了!” “不就是一群蛮夷投降,俺说吴老二你到底认不认字,能不能念全乎了?” “嘿!这是掌柜好不容易托关系才买的邸报,你不听我还不念了!” “嘭!” “别吵吵,你家掌柜不就靠这个揽客,赶快念!” “哼,不跟你们一般计较……仲夏末,前胶西国相、大儒孔安国,上任不足一月,挂印辞官。” “咦?这个大儒前些阵子不是听吴老二念过吗?” “对,俺也记得,当时说他怎么怎么好来着?” “忠于王事、勤勉治政!” “对对对,现在怎么突然辞官了?” “我听说啊,东边那个胶西王不是好相与的,估计那个大儒有点怂……” “他不是大儒吗?” “嗐,我还说我拳脚天下无敌呢,吹牛谁不会,大儒就了不起……” “别他娘的吵,老子买了一碗茶,还没听够!” “嘭!你冲谁喊老子?” “就冲你咋样!” “嘭!嗙!别打,再打我就报官啦——” 咳,就在长安城内一片祥和、欣欣向荣之际,同一时间,未央宫,宣室殿内,也在上演君臣相宜的一幕。 韩说,因招降有功,封按道侯,食邑六百户。    至于李敢、公孙敖,酎金夺爵的补偿机会,皇帝给了,可惜他们没把握住。 以后再接再厉,再接再厉吧。 公孙敖交了职,一脸懊恼的站到后排,执金吾李敢也一脸郁闷,去到了前列…… “陛下。” 数日前刚刚接任大行令一职的东方朔奏道:“邯郸樛氏上报,苍梧郡人士赵光愿投效朝廷,欲为其请封。” “准。” 龙榻上的皇帝沉声道:“丞相拟诏,封赵光为随桃侯,食邑三千户。” “谢陛下。” 苍梧郡人士赵光,东方朔这个形容就很微妙,确切来讲,应该是——苍梧王,赵光! 这个名头获封自以前的南越王,大汉吞并南越国后,就属赵光这个遗老遗少闹得最凶。 从名号就能窥视一二。 苍梧郡、苍梧王、苍梧族,大汉设立的那个郡名,都和赵光的部族同名,可见其势力根深蒂固! 赵光与南越王族同姓,但并非同宗,赵光是赐姓,是南越王用来拉拢他的手段。 大汉占据南越后,赵光闹腾,本质上,也是想让大汉拉拢拉拢、意思意思…… 前南越王后樛氏从中牵了个线,事就成了。 很轻松。 也正因为促成此事,东方朔方才从大行令府的二把手,升任为一把手。 今天大朝会上的汇报,已经属于是走流程的最后阶段,敲定了封侯,东方朔退回原位。 这头话罢,另一头又起。 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列道:“陛下,日前众利侯伊即轩来报,漠北有匈奴大部南下寻到他族中,欲要投靠。” “请朝廷给个章程。” 哦? 这件事倒是第一回听说,皇帝凝眉沉吟一阵,望向右侧一人,“太子,此事你怎么看?” 刘据精神微振,对着主位拱手一礼,之后才看向自己表兄,“章程?是想要承诺吧?” “不错!” 霍去病直言道:“匈奴两位大单于争斗激烈,南下的那个大部族不愿充当马前卒,有投效大汉避祸之意。” “听伊即轩的口风,对方想求个列侯。” 话音落下。 大殿内顿时响起嗡嗡声,无一例外,全是摇头、拒绝、贬低的声音,乃至是呵斥。 大臣们的逻辑很好理解,要么是对匈奴人不感冒、本能防范,要么就是狂的没边、鄙夷那群家伙。 但皇帝现在问的是太子,百官们也就没有贸然插嘴。 刘据思索片刻,朝龙榻上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可以予以封侯的承诺。” “原因?”皇帝问。 “原因有二,其一,正值匈奴内斗,此举可以吸引更多匈奴部落投效大汉,有瓦解之意,其二,收降对方后,逐渐打散部众,散于各边郡塞外,也能起到藩篱作用。” “……按照太子说的办吧。” 皇帝挥挥手,示意议下一件,不知为何,朝臣们忽然有些面面相觑。 沉默稍许。 御史大夫卜式出列,“陛下,地方郡县近期上报,称各地铁官多有乱象,铁官贪墨成风、偷工减料。” “所造农具大多粗陋不堪用,百姓饱受其苦,更有甚者,长期偷奸耍滑、闭锁官铺,致使百姓无处购买农具,贻害深重,地方已有建议取消铁官的声音……” 盐铁官营施行这么久,出问题很正常,可御史大夫最后一句话的含义,却不太正常。 什么叫地方有取消铁官的声音? 能在朝堂上说出来,传达出那个态度,就代表那是自己的政见,取消铁官的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其他大臣怎么不说? 盐铁不分家,取消铁官,盐官还会远吗? 想动盐铁官营? 皇帝觑眼望去,心念百转,不过罕有的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问道:“太子,此事你怎么看?” 刘据挑了挑眉。 这个节奏,好像有点熟悉…… 吐槽归吐槽,国事问到自己了,刘据就得应,他转身看向面容富态的卜式,斟酌一阵: “孤若记得没错,自从水衡都尉府公布冶铁工艺后,民间并不缺坚铁,之所以出现乱象,还是在于人?” “在于铁官。”御史大夫纠正道。 “对,更确切来讲,在于贪腐成风的铁官!”刘据先肯定,随后话锋一转,接着道: “既然地方官吏腐败,就当治理腐败!” 说着。 刘据转向主位,拱手朗声道:“父皇,地方铁官乱象,儿臣以为是监管不力!” “当然,地方郡县太多,朝廷也是鞭长莫及,所以儿臣以为,应当从根本上、制度上遏制贪墨的空间!” 好嘛。 一番话罢,卜式顿时瞪大了眼珠子,我在说盐铁官营不妥,你扯到贪腐,最后还扯到我身上了? 御史大夫,正是朝廷的监管衙门…… 不过。 卜式想浅薄了。 轻轻敲打他一下才哪到哪儿,某些立足朝堂多年的老油子从太子最后一句话里,隐隐品出了不对头。 果然,刘据下一句就是:“铁官贪墨,大多因为铁官是当地郡县人士,亦或者本就是地方豪强、富户出身。” “他们以前私人把持着盐铁,如今替朝廷把持,岂能不贪墨成风、互相勾结?” “儿臣建议,盐铁官当效仿平准均输官,禁止本地人士担任,此策在其他官吏身上,同样可以推行。” “朝廷最好颁布成文法令!” “其次!”群臣目瞪口呆时,刘据的毒舌仍在说个不停,“依然得落到监管两字上。” “朝廷中央的监管鞭长莫及,就当在地方上建立一套监管机构,达到从严从速、重惩贪墨的目的!” “父皇,儿臣说完了。” 听完他的话,殿内文武百官也寂静无声了。 大家先是对太子投以愕然的目光,旋即,便朝御史大夫卜式飘去不悦的态度,那意思分明在说: 你提盐铁官营干嘛? 现在你满意了? 你家没个后辈在地方任职?现在这官场,哪个不贪点?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着! 被眼神杀的卜式脸上尽是尴尬与狼狈,连忙提袖掩面,他哪能想到太子情急之下提出的招这么狠…… 狠就对了。 刘据就是要借着众怒,狠狠敲打他! “哈哈哈哈哈!”寂静的宣室殿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皇帝站起身,一甩衣袖,难掩开怀道: “好了,没事散朝,下次再有此类贪墨事宜,御史大夫多想想怎么处理,不要什么都拿到朝堂上问。” “否则朕要你干什么?” “散了,太子跟朕来……” 大臣们散朝后还会议论什么,刘据并不知晓,他只知道熟悉的记忆再一次袭上心头。 出了宣室殿,立刻转入承明殿。 皇帝开口第一句就是问政务,“你说官员任职当建立成文的限制法令,有没有成熟的想法?” 这个先放放。 望着皇帝老爹兴致勃勃的模样,刘据龇了龇牙,问了一个不太成熟的问题:“父皇,你是不是又要跑了?” “什么跑?” 刚在御案后坐定的刘彻微微蹙眉,不过转瞬间他就意识到太子在说什么,当即没好气道: “那是东巡,跑什么跑,谁跟你说朕又要出巡的,让你处理些政务非得在朕离京前?” “少废话!” 皇帝指了指御案旁的座位,“坐下,朕问你关于官员任职限制,你有没有成熟想法?” “还有,那个地方监察机构,朕也很感兴趣,你详细说说。” 皇帝的关爱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若回顾往事,不难发现每一次的‘父爱’来临前,必然是孝子做了什么。 或为国、或为民,或单纯从一个男孩变成男人。 这次同样不例外。 不久前,皇帝看到了他想看到的,太子终于在朝堂上露出了獠牙…… 这才对! 人人都露獠牙,你不露,旁人不会认为你谦逊,只会认为你软弱可欺! 显露峥嵘的同时,还能做到进退得当、收放自如,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朕看了很满意! 朕满意,你也有能力。 那这国事,朕就敢让你放手去扑腾! (本章完) ------------ 请假 昨天有位老哥说的对,原本半夜更新的,可想了想,还是觉得那位老哥说的有道理,不能熬了,明天补上吧…… 今天先打几把游戏,追几本小说,洗洗睡了。 兄弟们,明天见…… ------------ 第234章 孤不怕得罪人 你敢放手,我就敢接。 ——太子座右铭。 皇帝让太子放手干,刘据察觉到自己老爹的用意后,也一点不含糊,你敢问,我就敢答。 可能连皇帝本人都没有预料到,一场起于敲打御史大夫的奏对,会演变成一场朝局的革新…… 当然。 并不是此时此刻。 刘据简单阐述了想法后,皇帝越听越对味,不过并未多做评价,只是命太子递交一份详细的章程上来。 心性归心性,能力归能力…… 是夜。 太子宫。 正殿中,庄青翟、金日磾、苏武、张贺、蔡成、虞初、东方朔、诸贺等人,尽数在座。 蚂蚁搬家般倒腾了几年,太子宫麾下也算是有模有样。 “今日宴请大家,一来,是让大家熟悉熟悉,二来,孤领了个差事,顺便让大家来参谋参谋。” 主位上,刘据温言笑道。 听到这话,左右众人互相拱手见礼了一番,其中属东方朔最惹人注目,又属金日磾最令人侧目。 前者很好理解。 像虞初、张贺等人,看向东方朔的眼神都在传达一个意思:“你小子终于不装了?” 没错,东方朔摊牌了,不装了,要论投效太子宫的时间,他也是元老级人物好吧。 朝中猜到东方朔和太子宫‘暧昧’的人不少,但今天他光明正大的参与太子宫属臣宴会,方才算‘官宣’。 说完前者。 后者金日磾…… 他那个养马的职位,还有匈奴人的身份,让他在一群舍人、门客、朝堂大员之间,确实很引人侧目。 有的人知道金日磾身份不一般,有的人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太子既然让他在座,那必然是看重之人。 互相见礼是必须的。 金日磾虽不像东方朔那般左右逢源、大笑回应,显得沉默寡言了些,却也一一拱手,没有失了礼数。 待他们寒暄完。 主位上的太子抬手压了压,殿内随即静下来,刘据重提旧事,也是今日的第二件正事。 “这活计……” 孰料,刘据告知了皇帝交代的差事后,他的幕僚们没有第一时间出谋划策,东方朔还龇牙咧嘴的。 “有何不妥?”刘据疑道。 众人互相看了看,还是资历、身份最高的庄青翟捋着胡须,凝声道:“殿下,你可是要借着设立监管机构的时机,清算李广利一党?” 闻言。 刘据怔然片刻,当即摇头笑道:“诶,并非如此,李广利是李广利,旁人是旁人,孤还不至于穷追猛打。”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若非李夫人刚刚薨逝不久,像骑郎将上官桀、谏议大夫蒲沧之流,刘据真就不介意收拾一通。 但没办法。 倾国倾城的美人刚刚香消玉损,还是要照顾一下皇帝可能会出现的追思情节,毕竟有王夫人的前车之鉴…… 自从李广利失势后,上官桀等人也很识趣,立马蔫了,朝会上、官署里,能不引人瞩目就不引人瞩目。 主打一个: 我看不见你、你看不见我。 他们识趣,刘据也就抬了一手,来日方长嘛。 “噢,那倒简单了。”听太子说并非争斗,单纯就是商议国事,殿内气氛轻松许多,东方朔捻着唇角胡须,笑道: “想制定任官回避的成文法令,有何难处?凡是千石以上官职,一律不准本郡人士担任!” “不止如此。” 谈起正题,对法家制度了解颇多的张贺出言道:“凡郡县中有该官员的姻亲者,也当回避。” 有道理。 大汉太守、郡丞一类的高官,大多数都是本郡望族,与邻郡、旁郡联姻的不在少数。 众人点头之际,也迅速进入谋臣的角色,刘据一边听着,一边命内侍在旁记录。 苏武道:“姻亲回避,亲属是不是也得避?” “自然!” 作为张汤的儿子,自幼受法家思想熏陶,张贺理所当然道:“凡在一地担任高官者,其子孙最好禁止同郡任职。” “会不会太苛刻?”虞初问道。 “不,孤以为很合适。”刘据摇了摇头。 “喔,那如果甲郡人在乙地任职,乙郡人也当回避甲地?”闷声少语的蔡成紧跟着问道。 “诶,蔡兄说的不错!”东方朔一拍手,很是认可。 有了太子划出的基调,众人此时心中有了数,对任官回避制度商议的也更加深刻。 从本人到姻亲,再到亲属、相互,之后又提了两条关于监察回避、举主回避。 监察回避。 即,地方大员的亲属,不得担任中央监察官和谏官,反之亦然,这一条依旧是张贺提出。 而举主回避,是指举荐者与被举荐者,不能同在一郡任职。 关于任官回避制度,正如东方朔所说,真想制定,并不难,无非是考虑要限制到什么程度。 就比如桓帝时期的‘三互法’,主要限制的对象就是本人、姻亲,以及籍贯相互任职的情况。 今天太子宫商议的事项,因为有刘据的话打底,反而比‘三互法’的回避方面更详细…… 且说。 此刻殿内的气氛,相较于一开始是极为热烈的,甚至可以说有些隐隐的亢奋。 其中又以东方朔表现的最明显。 他激动的都从案几后站起,走到大殿中央慷慨陈词、唾沫横飞,参与讨论的热情不要太积极。 嗐。 谁让东方朔以前是吃过见过的人,皇帝近臣他当了十几年,国事听了不少,可他的建言皇帝一条都不采纳! 东方朔心里又愤又痒啊! 他投效太子宫,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个人有个人的念头,东方曼倩因为能一展抱负而激动,张贺、虞初等人,则是因为眼下这幅相似的情景激动。 与什么相似? 太子宫此情此景,难道与皇帝陛下的内朝不相似吗? 除了举行地点不同、主事人不同,形势一模一样好不好,再一联想,将来陛下百年之后,殿下登基,他们在座的可就…… 咳咳。 大不敬了,打住打住。 “至于殿下在朝堂上提出的地方监察机构,臣也有几分见解。”东方朔意犹未尽,提起另一件事。 刘据伸手示意对方畅所欲言。 “既然是监察地方,可在郡太守之下,再设立一个官职,专……”东方朔尚未说完,便见主位上摆手。 “殿下?” 刘据正色道:“地方监察制度,父皇那儿是有些想法的,小打小闹不行。”    张贺皱眉道:“敢问陛下想如何做?” “天下直属郡国太多,朝廷不便管,即便在各郡专门设置一个监察官员,依旧没有起到减负的效果。” “父皇的意思,是新立一个层级。” 一听这话,在座众人神情微凛,庄青翟坐起身子,“陛下是想在郡之上,再设一个行政划分?” 须知。 汉袭秦制,地方郡、县两级划分施行已久,倘若突然改变,那绝非一件小事。 好在,刘据轻笑道:“并非是新设一个行政层级,仅仅是单独设立一个监察层级,位于郡之上。” “但只有监察权,没有行政权。” 众人提起的心神这才放下些许,不过也没有放下多少,庄青翟想了会儿,沉吟道: “监察、监察,叫什么名字、什么层级,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能监管哪些事情。” “不错!” 刘据颔首道:“这正是父皇要让孤拿捏的。” 事关重大,庄青翟一时没有直接言语,老成持重的还在思考,年轻有冲劲的可两眼放光了。 事儿大? 商讨的国事越大、越有成就感好不好?倘若自己的见解能推行天下、沿袭百年,那更是人生幸事好不好? “殿下!”东方朔拱手一礼,朗声道:“既然要监察郡县,又不能掌握行政权力,监察者秩俸就不能过高。” “否则极易出现监察者借监察之便,行夺权之事!” 话音刚落。 “有理,应在千石以下为好。”张贺接道:“同时,监察一方的首要任务,就是打击地方官吏的不法行为。” “使两者严重对立,防止官官勾结!” 他这么一说,彻底打开了众人的话匣子,虞初、诸贺相继开口,最后就连相对寡言的苏武、金日磾也开口建言。 你一句:监察地方大族,防止兼并土地、横行乡里! 我一句:严查郡县大员以权谋私! 他又来一句:严格执行以法治国,坚决杜绝郡守、县令率性而为,执法不公者,重罚! 好吧…… 后面那一条的法家味道太明显,张贺说完,立刻惹得殿内某位道家大佬蹙眉。 不过庄青翟还是忍住了,因为他看见太子在点头…… 但之后的一句,庄青翟终究没能忍住,只听金日磾沉声道:“地方大员的子弟时常仗着家世,胡作非为。” “致死、致伤的案件频发,也当监察。” “有……”东方朔的有道理尚挂在嘴边,另一头庄青翟的打断声便传了过来。 “不妥!” 众人循声望去,看见是庄公开口,碍于他前少傅的身份,旁人一时不好质疑,还是刘据问道: “老师以为哪里不妥?” “献策的内容或许可行,但献策的人不对。”说着,庄青翟朝金日磾拱了拱手,以示他并非贬低对方。 金日磾明白。 解释完这一句,庄青翟没有去看问话的太子,而是转头看向东方朔等人,意味深长道: “列位,有些事情,我们也不宜制定的太详尽,殿下是奉命草拟,有不足之处,可以留给陛下添加……” 此言一出。 东方朔愣了愣,张贺等人也是一怔,反而是献策的金日磾最先意识到问题所在,当即便朝刘据施礼赔罪: “臣失言。” 经这么一搅合,能反应过来的人都已反应过来,尽皆面面相觑,随后纷纷朝庄青翟拱手。 老而不死是…… 不对,姜还是老的辣! 唯有敦厚一些的蔡成目露疑惑,坐在他旁侧的苏武低声解释道:“有些太得罪人的,殿下做不合适。” 殿下做不合适,陛下做,就很合适。 一众太子宫属臣心照不宣,坐在主位上的刘据,也难得糊涂。 很好。 君臣和睦! 关于监察机构的商议就此打住,刘据接过内侍的文本记录,点了点头,待按在手边后,他又道: “除过父皇交代的两个差事,孤也有些其他的想法。” “有想法好啊!”东方朔一拍大腿。 “殿下尽管说!” 见识过内朝的人尚且如此,第一回体验‘内朝待遇’的旁人更是积极,此类参与国家大事的成就感,让人不自觉就生出一股—— 大丈夫,当如是也! 见状,刘据微笑颔首道:“趁着父皇让孤理政,孤便想着,建言改一改九卿的制度。” 话很轻。 但落在众人的耳朵里,犹如晴天霹雳! 先前还一副跃跃欲试的东方朔,此刻脸色僵硬,“殿、殿下说要改什么?” “改九卿!” 刘据坚定以及肯定道。 皇帝老爹让自己放手扑腾的信号很明显,刘据接收到了,可既然让自己放手扑腾,没道理只处理了交代下来的差事吧? 这是按部就班、因循守旧! 什么扑腾? 扑腾就是搞一波大的! 让理政,刘据就大刀阔斧的干,魄力十足,上次皇帝东巡,刘据因为监国的身份,没有得到释放,反倒处处掣肘。 这次不一样了。 皇帝在长安坐着,无需避讳什么,也没有敏感的说法了,得了皇帝暗示,他让刘据放手干的呀。 那刘据不得大展身手? 额…… 可是太子激情起来的时候,却把他的臣属给吓萎了。 最积极、最闹腾的东方朔,闭嘴了,法家门徒张贺,神色凝重了,即便对朝政知之半解的墨家子弟蔡成,这会儿也变了脸。 改九卿? 九卿是轻易能改的吗? 这种问题,依然是场间的老油子、老资历、道家大佬庄青翟来问:“这个,殿下……” 他想说,殿下你怎么和你老子一样能折腾!? 不过话到嘴边,心里话就成了:“殿下啊,朝堂的三公九卿制度,影响甚大、触及官员甚多,不宜轻改呀。” 庄老夫子揪着胡须,一脸沉重。 跟他对望的太子先点头,不等庄青翟松口气,刘据就来一句:“对啊,所以孤只改九卿,没动三公呀。” 嗬! 你还想动三公? 庄青翟瞠目之际,东方朔没忍住,低声提醒道:“殿下,九卿官署涉及的朝臣太多,动哪儿都容易得罪人。” “而且都是朝廷大员,与地方官吏可不一样……” 朝廷每逢大事,天子必召公卿商议,公卿、公卿,与地方太守、县令,权力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据闻言,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他环顾一周,将众人神情收归眼底。 沉吟片刻。 太子向自己的臣属们平静道:“有些事,孤能避,能推给父皇,但那不代表父皇看不透。” “避的多了,就成了偷奸耍滑,小聪明。” “有些事,只要于国有利、于孤有利,孤做了,就是大担当,得罪人,也要做!” “再者,孤也不怕得罪人!” 今天有事耽搁了,补的一更,我记着,会尽快补…… (本章完) ------------ 第235章 谁都容不得犯错 以上言语不是宣言,而是又一次的划线,刘据给自己臣属划的——太子宫行事准线! 俗话说: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主将的能力、手腕,会很大程度影响团队的办事方法、处事原则,如果主将能力不明,麾下就会犹豫、彷徨。 此刻正殿内在座的人,难道真的都很怂? 一谈起革新九卿,全都噤若寒蝉? 不然。 就拿今夜表现最突出的东方朔举例吧,世人皆知他是辞赋大家,又有《答客难》等名赋传扬天下。 可读过《答客难》的人都知道,东方大家写的这篇赋,是在对陛下发泄不满! 对皇帝都敢撩几下,何况旁人? 馆陶大长公主年过花甲时,找了一位男宠董偃,喜爱的不得了,又是花钱、又是亲自出面捧他。 甚至将其引荐给刘彻! 董偃也十分会来事,对天子毕恭毕敬,想着法子逗乐皇帝,时间一长,皇帝就让其经常出入宫廷。 那时,作为同样能随意进出未央宫的东方朔,却对这个靠‘卖肉’上位的董偃不以为然。 有一日。 董偃再次入宫,东方朔却堵住殿门,不准他进入,当着对方的面,直接跟皇帝列数其人三大罪状—— 私交公主,败坏风化,蛊惑君王! 当杀! 杀,碍于馆陶公主的颜面,自然没杀。 不过因为东方朔坚持不准董偃入正殿,那日设在宣室殿的晏请,皇帝只好换了一座偏殿,另赐东方朔黄金三十斤…… 仅从以上履历来看,东方朔绝对和‘怂’字不沾边。 从先前商议任官回避制度、监察制度时的口若悬河,也能看出他的胆量。 那为何偏偏涉及到九卿,他就闭嘴了呢? 很简单。 东方朔没怂,但他怕太子会怂! 任官回避、监察机构,这两件事都有皇帝背书,当今天子是个什么脾性,大家都知道。 可太子的脾性、在国事上的脾性,外人还真摸不清楚,况且太子一开口,就是要动比地方官吏麻烦百倍的九卿! 不止东方朔。 庄青翟等人哪个不心里打鼓? 他们怕太子是三分钟热度,怕太子脑袋一拍,张口就来:“我要革新九卿!” 革新不是过家家、不是喊口号,没有一个坚定的支持者,遇到反扑,是要死人的…… 岂不闻。 先后官拜太子少傅、御史大夫的王臧?亦或者官拜太子太傅、御史大夫、丞相等职位的卫绾? 他们两个地位显赫的朝廷大员怎么死的?就四个字—— 建元新政! 但凡朝堂上涉及革新的事宜,倘若没有一个坚定的主导者,很容易半路夭折,献策者也落不得好下场。 现如今,皇帝之所以说改哪个就改哪个,还永远不缺为其冲锋陷阵的人,那是因为皇帝掌权后,立刻大肆清算太皇太后留下的余党,替两位死于狱中的老师平反! 换言之。 臣子们对皇帝的信心,是用王臧、卫绾的血换来的! 那太子宫此刻在座的臣子们,对太子有此类义无反顾、坚定不移的信心吗? 实话实说,没有。 如内朝那般召集近臣,由太子完全主导的商讨国事、制定国策,今夜还是第一遭。 迄今为止,还没有谁替太子的执政生涯祭旗!东方朔他们对刘据没有信心,很正常。 所以他们突然无声、突然齐刷刷的看向太子,刘据感受到了情绪,他将所有视线收归眼底,郑重其事的给了回应: 有些事,得罪人,也要做! 孤也不怕得罪人! 反馈给的很及时、很强烈,殿内谨慎的氛围肉眼可见的发生转变。 东方朔看了看左右,同僚们都很含蓄,只好他来抛砖引玉,议一议这个由太子本人提出的想法。 “改九卿制度?” “……敢问殿下,你想怎么改?改哪几位?” 幕僚们齐齐望来,进入正题,刘据也正色来答:“你若问孤想改哪几位,孤那几位都想改!” “少府太臃肿,太仆职能过少,郎中令管辖不清,大农令权柄不够,等等等等。” 刘据看向肃然危坐的一众人等,坦言道:“孤对朝廷现行的九卿、甚至不止九卿,孤对三公同样有想法!” 果然够坦言。 给神色严峻的众人些许时间消化后,刘据接着道:“但三公,孤如今还动不了,父皇也不会让孤动。” “可九卿却能动一动,也该动一动了!” 大汉的三公九卿制度,依旧是继承自秦朝,这个开辟皇帝职业的王朝,留下的影响是巨大的。 然而。 时过境迁,有些秦朝的东西不一定适用于当下。 比如三公,如果适用的话,现在太尉一职上为何没有人影? 再比如九卿。 在水衡都尉府没有建立前,少府管着锻造兵器、营造宫室、各种山海池泽之税,还有皇宫内所有吃穿住行。 还有,尚书令、黄门令、御史台,全在少府麾下。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太仆。 太仆,主要职责,负责天子出行时的车马礼仪,次要任务,是管理牲畜事务。 然后,没了。 卫尉,执掌未央宫外的禁军,然后,也没了。 此类职能模糊、权力畸形的状况,在九卿中比比皆是。 并非说太仆管理牲畜、卫尉掌管禁军不重要,而是对于整个国家而言,能决定朝廷走向这些个公卿,他们的权柄、地位、职能之间,设置的过于粗糙。 太糙! 看到这儿,可能就有人要问了,三公九卿不好,那是不是就要搞三省六部制?中书、门下?户部、吏部? 不是。 步子迈得太大,是要扯着蛋的。 秦朝施行的郡县制、三公九卿制,并非秦朝时一朝成型的,春秋战国时期便有,秦朝是在已有基础、经验上,改良的。 三省六部制也是同理。 隋文帝施行的三省六部,其实有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或者说,是对三公九卿制侵蚀、夺舍的过程。 南北朝时,把三公玩坏;晋朝时,把九卿拆解,扩充三省权力;曹丕时,始置中书省,侵吞外朝权力。 时间再往后倒退。 东汉,汉光武帝扩充尚书台权力,架空三公。 然后。 就到了三省六部制最初的源头,经过一层层剥洋葱似的回顾,不难发现,历代君王都在不遗余力的限制‘外’权,扩大‘内’权。 而这玩意儿,不就是刘彻弄出来的? 没错。 三省六部制的源头,其实就在当下未央宫里的那个内朝! 现在再来看看,还能直接搞三省六部吗? 刘彻明显有往这个方向奔的念头,内朝都弄出来了,那他为何不直接颠覆丞相、御史大夫、九卿这套体系? 依旧显得娇羞半掩? 如果说委婉点,就是万丈高楼平地起,一套成熟的政治制度,是需要时间慢慢推行、成熟、进而平稳的。 说直接点。 就是皇帝也不能凭空捏造、大力出奇迹! 放在刘据身上,他老子积累了几十年淫威都做不到事,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太子就能做到了? 再者。 即便刘据省略几百年的演变,把三省六部制这个最终答案甩在老刘面前,皇帝估计也不会支持此类颠覆性革新。 没有经历过任何实践的检验,就彻底更改一套行政体系,那不是革新,那是对刘氏江山的不负责! 咳。 扯远了,言归正传。 回到眼下,太子宫内,东方朔品了品太子的话,斟酌着道:“若臣没有理解错,殿下是想大范围更改九卿职能?” 刘据扶剑点头。 东方朔一对弯眉扬了扬,迈步前走,那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再次涌现,不过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他没有立马开口建言。 而是转头看向左前方的庄公。 庄青翟明白他在想什么,捋着胡须思索一阵,稳重的老者依然有谨慎的话要讲: “殿下,你想改动九卿的初衷是好的,老臣先前听了,也认为是对的,但与我等商议之前……” 说着。 庄青翟顿了顿,方才缓缓道:“殿下应该先问问大将军、骠骑将军的意见,甚至与陛下也谈一谈。” 话音落下,张贺点头道:“庄公所虑不无道理,要动九卿,殿下得有坚定的支持者,我们能为殿下冲锋陷阵。” “但压阵的,还需大将军。” 最是积极的东方朔,此刻热切的心、激动的嘴也冷静下来,他看向太子,附和道:    “庄公与张兄说的是。” “况且,九卿里,有几位和大将军、骠骑将军关系莫逆,我们献策,若是波及到了他们……” 大水冲了龙王庙,那可就不妙了。 大家都是太子党没错,但太子党里,也有隐形派系,大将军是一系,由于骠骑将军过于牛逼,麾下逐渐自成一系。 今日殿内在座的,又是一系。 属臣系! 如果还要再分,李广代表的陇西李氏、鲁国史氏也是一系,正所谓: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嘛。 各方势力一下涌上心头,刘据也意识到直接让臣属们献策,有些难为他们了。 一着不慎。 得罪旁人事小,得罪自己人可就既闹笑话、又伤感情。 太子点头低吟之际,身侧侍立的魏小公公眼皮微抬,适时问道:“殿下,宴席已经准备妥当,您看?” “喔,那便先用宴吧。” “是。” 不知不觉间议事已久,九卿事宜虽然只是起了个头,但其他两项政务处理的妥帖,刘据为了感谢,也是为了让虞初、张贺他们互相熟络一下,宴席筹备的很是丰盛。 席间刘据并未端着架子,主动走下主位,他本想活络气氛,可有东方朔在场,气氛压根就没有冷过。 无法。 刘据无奈笑笑,最后只着重给众人介绍了一下金日磾。 对于这位匈奴人,前太子少傅庄青翟知道的多一些,一直跟随刘据左右的太子舍人苏武,也了解的多一些。 东方朔就差点,虞初、诸贺这几位投效时间晚的,对金日磾更是两眼一抹黑了。 不过没关系。 今夜过后,印象就有了,很深刻。 宴席上觥筹交错,一直持续到晚间,戌时将尽之际,正殿的宴会方才进入尾声。 刘据一如既往,虽然庄青翟现在已经不是太子少傅,但刘据依旧持弟子礼,亲自相送…… 与此同时。 侧殿。 “前些日子殿下在上林苑猎到一头鹿,这些肉脯苏舍人带回去。”李良娣捧着一个盒子,递给苏武。 苏武接过还未谢恩,却见良娣从宫娥手里接过一个木盒,又递过来,“之前义公一事,多谢你兄长相助。” 李珆嘴角噙着笑,轻声道:“殿下知道江阳侯不便收,殿下也不便直接谢,劳烦苏舍人转达了。” 见状。 苏武本想婉言推辞,可听到后一句话,他接过盒子,沉声道:“苏武替兄长谢殿下!” 李良娣轻笑道:“江阳侯的帮助,殿下会一直铭记于心,将来必有厚报。” 苏武默然点头,郑重行了一礼后,方才告退。 按照宫中规矩,每逢节日、或者相隔一段时间,皇后就要赏赐酒肉给皇帝的近臣,以示恩宠。 太子宫也有类似传统。 不过,如今太子宫没有太子妃,赏赐酒肉的事情就落到两位良娣身上。 侧殿另一处。 金日磾从史良娣手中接过盒子,施礼道:“多谢殿下,良娣。” 史灵笑容和善,屈膝回了一礼。 礼不可缺。 之前太子宫有两位姬妾,曾对金日磾匈奴人的身份指指点点,失了礼数,坏了规矩,所以她们人间蒸发了。 可惜…… 好在如今的太子宫规整了很多,两位良娣持身以正,御下也有道,长公主新送来的几位美妇人都调教的服服帖帖。 再也没有闹出幺蛾子。 金日磾受了礼遇,随后在内侍的引领下,一路出了太子宫。 离开宫门,坐上马车,吩咐回府。 而今金日磾已经成家,按着明面上厩长的当值时间,白日上班,晚间则回自己的宅邸。 金宅。 位于长乐宫对面,仅相隔两条街道,宅子是太子给置办的,就连金日磾回府后,迎上来的妻子,也是太子牵线的。 金曹氏。 平阳侯曹宗的曹。 曹宗,卫长公主嫁于平阳侯曹襄时所生之子,也就是刘据的亲外甥。 是的,刘据也是当舅舅的人了…… 平阳侯曹氏一脉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当舅舅的想在你家挑一个族女,嫁于自己的肱股之臣,你没意见吧? 小曹宗现在还是玩泥巴的年纪,舅舅说啥就是啥呗。 娶了曹氏女,理应是冲淡自身匈奴人标签的好谈资,可金日磾成婚后仍然低调、内敛。 平时也不和京城哪家来往。 以至于除了亲近之人,鲜少有人知道,曹氏贵女嫁给了一个太子宫养马的匈奴小子。 将太子宫赏赐的肉脯交给妻子,又交谈了几句,金日磾命人唤来自己的弟弟。 书房。 昔日还是稚童的金伦,现今已是人高马大的少年郎,“兄长。” “坐。”金日磾指向右侧。 待金伦在桌案旁坐定,金日磾打量着他,“殿下今夜告知我,准备提拔你做事。” “真的?!”金伦脸色一喜,顿时咧嘴笑道:“我现在弓马娴熟,经义功底也不差,能文能武,什么都能胜任!” 他盯着自己兄长,两眼熠熠生辉,迫不及待的问道:“殿下准备给我安排个什么差事?” 话罢。 金日磾却没有回应弟弟的激动,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看着看着。 金伦脸颊抽了抽,挠挠头,缩着脖子安稳坐好了。 屋内静了一会儿,金日磾不急不缓的声音才响起:“你年少时遭遇的大变,难免不记事。” “入了太子宫后,我幸起,从此你更是没有受什么苦楚、磨难,以前你性子大大咧咧,我不管你。” “但以后,我说,你记着。” 金伦闻言,脸上激动尽去,连忙肃穆拱手,“请兄长教诲!” 啪。 一本书册扔到桌案右侧,金伦扫了一眼。 “专诸刺吴王僚的事迹,我让你看了不止一遍。”金日磾话音刚落,金伦立刻接道: “我明白,当年在王城外,太子殿下以专诸比兄长,事后更是恩重如山,兄长愿为殿下的专诸。” “弟亦愿!” 金日磾看了弟弟一会儿,点点头,“其实那日在王城外,殿下还提了一个人,淮阴侯,韩信。” 韩信?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一听这两个字,金伦立刻抬头,目露惊疑。 以金日磾如今手里掌握的力量,当年对他讳莫如深的旧事,现在已不是秘密,对他的弟弟也不是。 可正因为知道,金伦才会失态。 金日磾没去管弟弟眼里的震惊,把玩着手里那柄镶嵌红宝石的匕首,自顾自道:“殿下借淮阴侯比作我,是勉励。” “但我却时刻自醒,告诉自己要戒骄戒躁、谨慎做事,切不可恃宠而骄,否则,钟室之祸不远矣……” 此言一出。 金伦神情巨震,意识到兄长的警告之意,立刻起身保证道:“兄长放心,我记住了!” 金日磾眼睛没动,淡淡道:“这些话,我希望你真的记住、记好了,人教人,教不会,等到事教人……” “我不会留情。” 这一刻,金日磾想起了太子宫消失的那两个姬妾,他在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 我们容不得犯错! (本章完) ------------ 第236章 继续,不要停 时间进入孟秋,暑热消退,秋高气爽,正是河鱼肥美的时候。 博望苑。 穿过宫苑的昆明渠旁,流水从栈道下潺潺而过,木质栈道之上,正有三人或坐或躺,悠然自得。 准确来说,是居中的大司马大将军在摇椅上躺着,搭在两旁的胳膊还扎着细长的银针。 而他的左右各坐着一个外甥,骠骑将军、太子,二人手里各握着一杆鱼竿。 很明显。 卫青在做针灸,霍去病和刘据在钓鱼。 “近些年你弄出来不少新鲜物件,马具、农具、吃食,于国也好、于民也罢,都是有好处的,传出去无伤大雅。” “可有些东西……” 浑身气质宛如一名朴素老农的卫青,点了点身下躺椅,“就比方这坐具,坐着确实舒服,要论好处,也有。” “但你传出去后,得不到赞许,反而会被指责。” “这你也知道。” 刘据的确知道,近些年从太子宫流传出去的新鲜物件,什么能传、什么不能传,都是有考量的。 马具、农具,乃至包子、饺子、糖葫芦等等,传出去都无妨,百姓家吃着、用着,期间能稍微念起刘据一二。 他都受益无穷,也倍感欣慰。 但包子、饺子能传,凳子却不行,胡凳、胡凳,胡人用的东西,太子宫私下摆弄尚可,传出去就是在自找麻烦…… “坐具如此,九卿何尝不是一样?”卫青喟叹道:“立意好的事情,不一定好做啊。” “哼!” 左侧的霍去病闷哼一声,冷冽道:“好不好做、能不能做,得做过才知道!” 身旁两人闻言都笑了笑。 卫青颔首道:“去病说的是,想要做,尽管去做就好,真到了要我们出力的那天,开口即可。” “只是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会遇到什么麻烦、准备怎么解决,殿下心里都要有个数。” 刘据点头受教。 跟舅舅、表兄的交谈就是这般直接、简单,事情好不好?好,那就去做。 有没有困难?有,那你先走着,我们在后面兜着。 如是而已…… 晌午,两个空军的臭鱼篓子和一个病号没有吃到鱼,只在博望苑享用了一顿野味,随即便打道回府。 回城后,刘据带着写好的章程,去了未央宫。 承明殿内。 皇帝一边看着手上的奏疏,一边绕梁而走。 “任官回避制度想的还行,可这地方监察机构……朕设立一趟,就监察这么点内容?” “儿臣愚钝。” “愚钝?朕说,你拿笔记,再加几条,其一……地方大员提拔任用官吏时,不可任人唯亲、擢拔不公。” “其二,地方大员绝不能阿附豪强、损害政令!” “其三,即便二千石子弟仗势不法,也当严惩!” 御阶下,皇帝接过墨迹未干的奏疏,搭眼一扫,重新递给太子,“明天早朝时,你提出来让公卿们议议。” 正如刘据预料到的那样,太子宫幕僚想耍点小聪明,可皇帝不仅看出来了,还反将了一军。 对此…… 刘据无所谓,他不怕得罪人。 交代了差事,皇帝见太子脚步没动,脸上还欲言又止,挑了挑眉,迈步之余,不悦道: “有话就说,政务上由不得磨磨唧唧。” “是,父皇,儿臣认为九卿制度有些瑕疵,当改一改,儿臣这儿有些想法,你看……” 话至此处。 皇帝还没走出几步的身形突然顿住,确实正回头看着刘据,疑声道:“你认为九卿有瑕疵,你还有想法?” “对!” 刘据满脸写的都是‘你不让我磨磨唧唧,我就直截了当’的表情,郑重点头,“父皇你听不听?” 此刻,皇帝拿一种格外稀奇、古怪的眼神左右打量着太子,心说:‘你个小滑头,居然要动九卿?’ ‘莫不是想以权谋私?’ 转瞬间,皇帝的念头就往阴暗面奔,不过他并未直接点破,而是试探着问道:“你什么想法?” 刘据没有第一时间答话,而是走上御阶,在御案上取了笔墨纸砚,一旁侍立的宦者令见状连忙帮衬。 不多时。 皇帝就看到太子将太常、宗正等一众九卿的名字写于纸上,又一一铺在地上。 “父皇你先把不能动的挑出来,免得儿臣说了也是白说。”刘据指着地上的纸张道。 瞧见这一幕,皇帝神色微微收敛,在九卿官名与太子的脸上来回扫视,片刻后,用脚把写着‘卫尉’的纸张踢开。 “这个不能动。” 卫尉,是九卿中唯一一个掌握军权的,看来皇帝始终清楚自己权力的根源所在,一出手,就把最关键的挑出。 刘据不是很意外。 若非猜到几分皇帝老爹的心思,他哪会开口前先问上那么一句? “父皇请看。” 刨除一个卫尉,剩下的几个,刘据照样有很多想法,他指向最左边的一张纸,其上写着:宗正。 “大汉立国初期,诸侯国繁多,权柄甚重,所以设立宗正一职、又以宗室子弟担任,用以管辖诸王。” “可如今诸侯王势力衰弱,当初用以管辖诸王的宗正,唇亡齿寒下,反而成了他们在朝中的传声筒、代言人!” “不可不防!” 话音未落,皇帝的脸色已然严肃下来,听到‘代言人’那几个字,眼中更是闪烁寒芒。 酎金夺爵时,宗正就站在诸侯王一方,当年盐铁官营时,也有宗正替诸侯王反对的声音。 刘彻早就心生不满。 他双手负后,冷声道:“朕多次更换宗正人选,但换来换去,他们总会搅合到一块!” 这时,刘据肃容来对,“父皇,宗室子弟担任宗正一职,这是惯例,也是祖制,可谁说祖制就不能改?” 嗯? 皇帝闻言,嘴角忽然翘了翘,“继续说。” “既然宗室子弟始终会和诸侯王搅合到一块,那便启用外臣担任宗正,并且,也可适当削弱宗正府的权柄。” 说完这个,刘据又指向另一张纸,“少府职能太庞大,宫内、宫外,财政、衣食、营造,少府无一不管。” “这不好。” 何处不好? 一个臣子权力太大、太多,就是不好! 皇帝听罢,当即点头:“朕知道,所以才让你监管的水衡都尉分割少府,你认为还不够?”    “不够!” 刘据正色道:“只要不涉及皇家的财政,要一律移交大农令,无关皇家的营造,也要移交将作大匠。” “少府管了内帑,就不能再碰外朝,内外纠葛不分,极易惹出事端!” ‘事端’两字就很贴切。 须知,少府下辖的诸多官署、工坊,如尚方、钩盾、织室等皆在未央宫内,皇宫西侧,甚至单独开了一道宫门,用于让平日的工徒出入。 在未央宫这么个地方进进出出,时间一长,能没点事端? “拿笔记下!” 皇帝对一旁的宦者令吩咐道,神色凝重的老太监连忙躬身应是。 随后,皇帝又示意刘据继续。 刘据没有客气,指着另一位又道:“太仆权柄太小,要么彻底裁撤,要么就得加权。” “为何?” “父皇,公孙贺担任了几十年太仆,父皇难道没有察觉到他在朝堂上很少发表政见?”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皇帝站的高、望的远,瞭望全局方便,可难免会忽视脚边的异样。 尤其是公孙贺这么个潜邸旧人,皇帝信任他,某种程度上,就会理所当然的忽视他。 公孙贺身为九卿,即便他性子沉默、不善言辞,可几十年来位列朝堂,国事听了几百上千件,却始终不开口? 苏武这等性子,在太子宫议政时,都会提几句建言,公孙贺就那般寡言少语? “嘶——” 皇帝突然紧皱眉头。 有些窗户纸一捅就破,他转头看向持笔的宦者令,叮嘱道:“着重记下此事,还有,晚间朕设宴,召子叔入宫。” 公孙贺,字子叔。 到了此时,皇帝心中阴暗念头也好、轻视之意也罢,统统消散,他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除了肯定,就是赞许。 “朕皇位坐久了,臣子们都生惧,有些事不敢直言劝谏,即便知道出了问题也不敢提。” “以后你提,当面提!” 公孙贺一事,往小了说是让亲信寒心,往大了说,就是朝廷政局的失衡! 皇帝庆幸之余,听得兴起,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指着剩下的纸张,连连催促: “快继续。” 刘据心中腹稿甚多,见老爹如此,犹如伯牙遇子期,他也谈兴大起。 从掌管国家财政的大农令,说到负责对外沟通事宜的大行令,以及肩负刑律的廷尉。 以上三者,财政、外交、律法,刘据都建议加权! 权从何来? 从少府、宗正、太常中剥离! 并且建议皇帝提高将作大匠的品级,以此来重视桥梁道路、水利工程的营造。 刘彻频频点头之际,刘据也说到了自己留到最后,也是最重视的一位公卿——郎中令! “这个……” 皇帝意识到太子要下狠手,忍不住提醒道:“郎中令不能轻动。” 刘彻现在是既想从儿子口中听到好的建议,又怕儿子的建议确实好,但坏了自己的谋划,只好先道: “朕要靠着郎中令选拔人才,权柄不能削减。” “不削!” 刘据拍着手,瞪大眼睛道:“怎么能削?不仅不削,还要加权,加最多的权柄!” “怎么讲?”皇帝立刻仰着头追问。 一旁记录的宦者令见到这一幕,脸都皱缩到了一块,老太监看着激动莫名、在殿内快步疾走的太子,很想说: ‘祖宗呦,您要不也坐下讲?让陛下抬头看你,大不敬呀!’ 老太监心里想什么,父子俩都不知道,反正皇帝没在意,刘据更没在意,他现在正在兴头。 只见大汉太子兴奋道:“郎中令麾下的各类谏议大夫、中大夫、中郎将,都不必管。” “我认为要加权的地方,就在郎官!” “只在郎官!” 刘据望向自己老爹,神色难掩睥睨,“郎官是天子储才之地,可每年靠着功勋之臣的荫庇举荐,能得几个人才?” “规模太小!着实太小!” “儿臣建议,父皇当重启建元年间的召集贤良文学入京问对,重启后,不再作为特例,而是要设置为永例!” “每三年或四年一次,初时的大量筛选可假于人手,等到最后的策问,父皇理应亲自出面。” “参与者的身份也不能再设卡,尤其是……” 说到这儿。 皇帝双眼精光大冒,噌的一下站起身,立时接过话头:“尤其是人选不能再让地方太守举荐?” “不错!” 刘据刚肯定完,皇帝已经彻底想通,握拳疾走间,脑中急思,快速完善后续想法。 “朕近些年让少府四处散布经义文章,已初见成效,不愁没有生源,但如此选拔的人才,难免弱于武事……” “郎中令下应当增设一丞,单独管理此类人,不宜再叫做郎官,应该换成…换成……” “天子门生!”刘据沉声接道。 闻言。 皇帝蓦地转过身,脸上表情顷刻间就生动起来,惊喜道:“好,好一个天子门生!” “不附权贵,不附豪族,唯附天子,天子门生!” “好!” 如果说刘据之前关于少府、廷尉的建言,让皇帝重视,此刻那四个字一出,就是让皇帝喜出望外。 多年前,刘彻就开始筹备‘百年大计’,但坦白的讲,对于纸张、印刷术的铺开,会引发什么影响,他有预估。 否则也不会让少府一直推动。 然而。 这份预估是模糊的、朦胧的,直到今天,刘据的‘天子门生’出口,就像击中了皇帝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让他浑身颤栗又舒爽的不行! “此事重大,我儿得跟朕好好商议一番。”皇帝拉着刘据的手就往御阶上走。 行到御案后,一把夺过宦者令手中的纸笔,皇帝亲自持笔挥墨,胸中风雨吼,笔下龙蛇走! “增设郎中令丞,贤良文学入京,永例,不需地方官员举荐,还当有……” 刘据的声音在旁侧适时响起:“策问内容,不应局限于空泛的治国之道,甚至不能只考经义。” “有道理!” 皇帝立刻附和,笔下挥,嘴里也急道:“选拔寻常官吏,并非选拔治世能臣,经义、律法、术算……” “对了。” 刘据这时插嘴道:“父皇,既然侧重了律法,经义就不能只考儒家的经典,也当包括法家的。” 皇帝顿了顿,立刻点头:“有道理!” (本章完) ------------ 第237章 谁能逃得过一个私字 翌日。 宣室殿,内朝朝会。 太子刘据递上奏疏,提议施行任官回避制度,以及建立地方监察机构。 上次大朝会上,太子当庭驳斥御史大夫,期间就曾提及过这两件事,之后太子又被皇帝单独唤走,瞧见那一幕的百官们多少都有点猜测。 果然。 今天不就来了? 任官回避,这一项没说的,皇帝多年前已经有所意向,如今也算温水煮青蛙,重臣们除了暗自感叹太子手笔强硬,并没有其他反对意见。 但后一项出来…… “陛下,打击地方大员以权谋私是应当的,可提拔亲己也要管,是不是严苛了些?”车骑将军李广不解道。 “难道同宗同族的子弟优秀,也眼睁睁看着不提拔?” 他话音刚落。 “打击‘选署不平’那一条,前提是所选之人滥竽充数,无真才实干!”骠骑将军霍去病剑眉微挑,解释道: “如果你儿子、你孙子真有才干,你提拔他们,别人还能说出个不是?” 话呢,确实是好话,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 可从霍去病嘴里出来,又听到李广耳朵里,李老头怎么就感觉那么冲呢? 嘿! 就在李广吹胡子瞪眼的前一秒,龙榻上的皇帝摆手道:“行了,监察六条朕和太子已经商议过,并无不妥。” “今日告知你们,是让你等议一议监察划分。” 说话间。 皇帝挥了挥手,宦者令会意,不一会儿,几名内侍便从侧殿抬来一副巨大的堪舆图。 西起酒泉郡,东至胶东国,北达右北平郡,南抵交趾郡,地图囊括了整个大汉近一百余个郡国。 “朕打算将诸郡国整合为监察部,以《尚书》中记载的大禹分州命名,结合大汉地域、人口再作调整。” 皇帝起身走下台阶,一众近臣也围拢至地图前。 听罢。 桑弘羊问道:“效仿《尚书》古名,陛下也准备分天下为九洲?” “不!”皇帝负手望着巨大的堪舆图,神色豪迈,“大禹分州时,天下才几何?如今大汉疆域又有几何?” “九洲远远不够分!” 话音落下,殿内几位将军顿时发出一阵哄笑,桑弘羊也是摇头失笑…… 内朝里集合了文臣武将,作为皇帝的智囊团,划分出几个部州区域并不难,唯一需要稍微思量一二的,是怎么分才合适。 可不要小瞧‘合适’二字。 按照地形地貌直接分,这是‘方便’,朝廷思量地域时,还需考虑到‘制约’,有了后者,才算合适。 举个简单的例子。 甲州多边郡、粮食紧缺,乙州位于腹地、勉强自给自足,两者中间夹着一块产粮地,划给谁? 划给乙! 因为边郡的军事力量强,有刀、又有了粮,还能得了? 看似扯淡的逻辑,实际在往后的几千年里,一直都未消失,对于此类现象,只能说一句:存在即合理…… 有大禹所分的九洲打底,君臣们再结合大汉的实际情况,略微调整,一个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区域划分随之问世: 十三刺史部! 也可以称之为——十三州! 除京畿七郡之外,将天下分为:兖州、青州、徐州、冀州、扬州、荆州、豫州、凉州、益州、幽州、并州、朔方、交趾。 兖州刺史部,治所濮阳,下辖东郡、陈留郡、济阳郡、泰山郡、东平郡等六郡国。 青州治所广县,下辖齐郡、乐安郡、菑川国、千乘郡……东莱郡、胶东国等。 徐州治所…… 冀州…… “交趾刺史部,治所苍梧郡广信县,下辖苍梧、南海、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等七郡五十六县!” 西市茶楼里,往日的喧哗吵闹杳无踪迹,店内前后左右、里里外外站满了人影,个个聚精会神,脸色紧绷。 即便长安百姓再迟钝,也能从今日的邸报上感知到—— 朝廷出了大事! “孟秋七日,太子草拟,天子下诏,初分十三州,假刺史印绶,奉诏六条察州!” 读到这儿,亲自念诵的掌柜声音陡然拔高: “一,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即,严查豪强大族兼并土地,横行乡里!” 嗡—— 店内响起一片嗡嗡声,但很快又自动压下。 “二,千石子弟恃怙荣势,请托所监。即,严查官宦子弟仰仗家世,纵欲不法!” 哗—— 乌泱泱的茶客中瞬间爆发出哗然声,这一次没有快速消弭,反而有人喊道:“前面听不懂,直接读后面的!” “对!” 两声喊罢,茶楼里再次陷入落针可闻的场景,掌柜咽了口唾沫,纳谏如流,跳过诏令繁文,径直高声道: “三,严查地方高官任人唯亲,四,严查官员勾结地方豪族,五,严查大员以权谋私。” “六,严查官吏执法不公!” 轰—— 茶楼沸腾了,随着诏令下发、邸报散布各地,天下也沸腾了。 以往对天子割发代首、怒惩贪官等桥段半信半疑的百姓,如今尽信无疑,更有甚者,情难自禁,高喊道: “呜呼!天子竟显文景遗风!” 以当今天子几十年的执政生涯来看,说他能有一丝景帝、文帝的影子,绝对是在夸他,毋庸置疑。 天下百姓欢呼雀跃之际,也有人不是那么的高兴,什么人? 被监察的人。 你想想,堂堂一郡太守,二千石大员,以往在郡中民事、财政、律法、军事,全都一把抓,比土皇帝还土皇帝。 现在朝廷空降下来一个骑在自己头上的刺史,还是个六百石,换了谁也得有点情绪不是? 然而。 有情绪,忍着! 邸报写的很清楚,太子草拟,天子下诏,大汉朝当下最牛逼的人和未来最牛逼的人一起敲定的国策,谁敢有意见? 有意见的人,不是当下人间蒸发,就是未来秋后算账。 没人是傻子。 然后,也就没人当勇士了,地方官场巨震,可震,也只能由着他震。 在划州、设刺史引发的海啸下,同一时间颁布的任官回避制度,反倒显得无足轻重、无人在意了…… 便是在地方权力大洗牌的期间,京城也在酝酿着一场风暴,是那种可以刮起来、掀起来、闹起来的风暴。 京官,与地方官是截然不同的。 北第。 牧丘侯府。 这日有人联袂登门,人很多,身份还都不低,石庆在正厅接待了他们。    茶盏冒着氤氲白气,厅内无人动,也无人言语,他们不开口,坐在主位上的老人也不开口。 气氛有些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太常周仲居望向石庆,涩声道:“丞相,我为九卿之首,下面群议汹汹,我不得不出面呀。” 周仲居重重叹息一声。 前日陛下召集内臣,竟然商议要更改九卿职能,无独有偶,昨日从大行令东方朔府上也传出消息,牵头改制的又是太子…… 唉。 怎么又是太子呢? 太子怎么这么能折腾? “老丞相,下面人都要闹翻天了,您总得说句话吧。”说这句话的人,是新上任没多久的宗正刘狩燕。 看姓氏便知是宗室子弟,洮阳侯刘狩燕,长沙定王刘发的第十五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侄儿、刘据的堂兄。 刘狩燕说完,石庆抬眼瞧向他,“让老夫说话?那我先问一句,是下面人闹翻天,还是你们故意放纵着闹翻天?” “这……” 新官上任的宗正被戳穿了心思,一时语塞。 好在旁人立刻为他化解了尴尬,周仲居叹气道:“不管我们放纵与否,手下人有担忧都是事实。” “再者,不瞒丞相,几位列卿也确实心中不安,这才……嗐!” 浸润官场多年的老油子说话就是不一样,比宗正温和了许多,也显得弱势、无奈了许多。 在座一众九卿属官闻言纷纷点头,面露忧虑。 见状。 石庆点点头,脸上弥补的皱纹动了动,苍声道:“你们的不安,老夫知道了,然后呢?” 厅内众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少府丞张罢拱手道:“丞相,朝廷制度由来已久,更是高皇帝亲定。” “不宜轻动。” 宗正刘狩燕唏嘘道:“况且三公九卿向来一体,动了九卿,谁知何时就会动三公?” 太常周仲居脸色晦暗,说了件更加敏感的事,“当初太子宫打压李广利一系,下手是狠,我们也忌惮着。” “刚刚设立的刺史,还有那回避制度,都是太子提议,碍于太子的颜面,这些天地方上递来的牢骚文书不知有多少,都被我们按下了!” “可……” 周仲居满脸难色,“可这次九卿改制,又是太子提议,一次两次的,陛下跟太子多少也得体谅体谅我等吧?” “天家治国也得用人不是?” 话说的很委婉,很隐晦,但石庆听懂了,他盯着手里的茶盏,直言不讳道:“你们担心上面会夺你们的权。” 刘狩燕正要辩解,却听丞相又道:“还想拉上三公一起施压,今天也有人去了卜式府上吧?” 周仲居变色,张口欲言。 可石庆又一次打断他道:“你们想挟恩图报,恩……老夫还听出点要挟的意味。” 天家治国也得用人,刚设立刺史监察地方郡国,官吏闹腾起来、牢骚的文书都是他们列卿按下的。 现在又动他们,难道不怕地方压不住? 不怕朝廷瘫痪? 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见丞相点破,宗正、太常等人黑着脸,一言不发,等于是……默认了。 正厅内死寂一片。 过了会儿,石庆放下茶盏,视线环顾左右,平静道:“今日且不论你们能不能跟陛下、太子讲条件,也不论没有了你们,朝廷会不会瘫痪。” “当下老夫只跟你们论一个,私心。” 老人先看向太常,浑浊的目光中又带着一丝清明与坦诚,“仲居,我们平常治政、御下时,可以把朝廷、天家、我们、他们挂在嘴边,可私下里,你要清醒,你不能把自己骗了,也想骗了我。” “朝廷、天家、我们、他们,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自己?你入仕当官,真就是为了报效朝廷?造福苍生?” 不等面色发紧的周仲居回答,石庆就先摇摇头。 “不是啊,仲居。” “你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为了子孙家族,唯独不是为了朝廷、苍生、大义。” 周仲居牙关紧咬,老人目光望来,他一时间竟无颜对视,本能的偏向一侧。 石庆又看向宗正刘狩燕,叹了口气,“洮阳侯,你入朝堂时间尚短,不会打官腔,也打不好官腔。” “咱们直言吧。” 刘狩燕坐立不安,身子晃了晃。 石庆轻声道:“你是宗室,与诸侯王们一向交好,旁人理应无法置喙,可你现在又是朝廷命官、是列卿。” “你怎么还能与诸王来往密切呢?” “洮阳侯,你是听闻了太子此次牵头的改制九卿,其中会动你,所以你今天才来的吧?” 后面的话,石庆已不必说。 也不便说。 既享受着朝廷官职带来的权力,又想跟诸侯王们打好关系、添为倚仗,两头骑,未央宫和太子宫不动你,动谁? 随后。 石庆看向其他一众九卿属官,“你们都是因为听闻此次改制,会动你们手里的权力,所以才登老夫的门。” “与什么朝廷、高皇帝、地方都无关,只和私心、私欲有关,是也不是?” 是! 正因为他们听到了风声,知道会波及自己,所以才联袂前来,否则在座众人里,为何是太常、宗正领衔? 厅内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刘狩燕有些恼羞成怒的低吼声传来:“丞相!我们是为了私欲,我们是不安。” “我们为何担惊受怕,还要被削权?” “那是因为我们并非陛下潜邸旧人,也非太子宫门下鹰犬,身后更没有什么骠骑将军、大将军!” 当着太子的老师说这种话,已经是非常无礼了。 太常欲呵斥。 但嘴张了几次,终究没有半点言语。 石庆听罢,脸色没有半点波动,他视线看着厅外,好像在自顾自说道:“你们都是带着私心、私欲来。” “以此抗衡上面的国策,你们以为这样做,传出去,陛下会向你们低头?” “再者,老夫的弟子,我比你们了解,面上看着和蔼,骨子里依旧透着冷漠,有时候,甚至比陛下还冷酷无情。” “你们今天这样,即便压下太子一头,将来能落个好?” 石庆摇摇头。 他轻叹一声,再道:“想跟陛下、太子对着干,从私心、私欲出发,是不行的。” “将来,只会给你们招致祸端……” 说完。 石庆缓缓闭上眼,再也没有言语,送客、拒绝的意思明显,该提醒的提醒了,旁者,他爱莫能助。 不多时,安静的大厅陆续响起离开的脚步声,也不知是何人,离开前,留下一句: “君王争天下,诸侯争疆土,大臣争权力,百姓争油盐,都是为了私心、私欲。” “谁能逃得过一个私字!” (本章完) ------------ 第238章 请客,吃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的确。 生于天地间,谁都逃不过一个‘私’字,只是‘私’的对面,终究还是站着一个‘公’字。 天下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是私大于公,乃至只有私,即便如此,旁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无非就是撞上的那一天,私心对私心,一切都按私心论而已…… 除此之外。 极少数将民族大义、苍生大业置于身前的大‘公’之人,毫无疑问,他们值得钦佩。 但同时,他们也注定是万中无一、罕见的。 平常比较多见的,或许还是那些在追逐私利之际,能兼顾公心,乃至只是将‘公’稍微置于‘私’之前的人。 即便只有一丝丝。 这类人,在天下无数平凡人里,也能堪称不平凡的那一个了…… “臣,搜粟都尉王衡,拜见殿下!” 面容黢黑、皮肤粗糙,不像朝廷大员反倒像个农夫的男子大礼参拜,只是他的腰还未弯下去,刘据就赶忙伸手扶住:“同叔快快请起。” 农家门人,搜粟都尉,王衡,字同叔。 太子宫正殿内,刘据刚扶住这位,旁边一人也要下拜,“诶,子敬莫要再虚礼。” 鲁国史氏,搜粟都尉丞,史恭,字子敬。 刘据以前在心里调侃其为‘大舅哥’,但因为史良娣实为妾,并非妻,那句‘大舅哥’终究是调侃。 以刘据太子的身份,唤史恭的字,并无不妥,“今日孤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切莫多礼。” “来!” 刘据笑容满面,引着二人一同入座。 时隔多年,王衡、史恭再次来到太子宫,礼遇如故,两人受宠若惊之余,心底也感激莫名。 去南方各郡奔波一趟,王衡身上那份小吏的畏缩消失不见,言谈举止间多了些厚重、大气。 变化的不止他一人。 当年史恭第一次入太子宫时,身上还带着明显的书生气,如今儒雅依旧,不过却多了几分朴实、干练。 “不错。” 交谈的同时,也细细打量两人的刘据颔首笑道:“看来南下一遭确实能历练人才,这几年辛苦你们了。” 王衡立马拱手接道:“全赖殿下栽培,我等能为百姓衣食添几分力,顺便学有所用,何谈辛苦二字?” “正是。” 史恭也拱手一礼,诚恳道。 近些年两人带着搜粟都尉府的一大帮属吏,在南方各郡来回奔波,曲辕犁大面积普及自不用说。 之前南越国内附朝廷,王衡还命人远去交趾郡,弄来了高产水稻,于长江以南的郡县大面积播种。 推广新式农具、指导农耕、防御病虫害、普及良种等等等等,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一个比一个麻烦。 大农令上报南方各郡赋税连年增加,若非南方人口少,否则王、史二人的功劳还会更甚! 但也无法。 南方气候、水利适宜农耕,偏偏就是人口少,非常少。 想让南方成为宋明时期的经济中心,说句难听又直接点的话,就是:得来几次衣冠南渡…… 言归正传。 殿内几人寒暄了一阵,刘据又详细问了他们在南边的成果,随即,他便提起了正事。 “孤这次传信你们回京,为了何事你们大概也猜到了,近期,就把手头事宜交接一下。” 王衡、史恭二人对视一眼,神情都多了郑重,下一刻,两人于案几后,齐齐躬身一礼: “谢殿下!” 这一次刘据没有避,也没有辞让,他将王、史召回长安,自然是与近期朝廷变动有关。 “孤往宫里递了举荐奏疏,不日就会有答复,以你们多年的功劳,朝廷大概率不会驳回。” 王衡两人知道,太子说的是谦词,以他们的功劳,又加上太子的颜面,驳回了才有问题。 眼下。 刘据先看向史恭,正色道:“孤举荐你担任凉州刺史,秩俸虽然从千石降到了六百石,但刺史不同寻常官职。” “位卑,权重,将来更易擢拔!” 史恭闻言,面露振奋,身体连忙前倾,施礼道:“臣知晓轻重,定不负殿下之恩!” 刘据微微颔首。 “你离京赴任前,可以去见一见同在京中的并州刺史义纵,他之前就在凉州为官,你们可以聊聊。” 义纵之前在酒泉郡政绩不错,本就要升迁,恰逢此次设立刺史州,刘据也就稍微提了一把。 让史恭去找义纵聊聊,正好可以未雨绸缪,对凉州官场提前有个了解,免得上任后抓瞎…… 对于自己的‘大舅哥’,刘据算是掏心掏肺了。 “臣,谢殿下!” 短短几刻钟里,史恭说了许多遍感谢,言语已无法表达他此刻内心的激动,情难自抑之下,当即便要行跪拜大礼。 “诶。” 刘据挥手,示意身侧的魏小公公去扶住对方,“大礼就不必了,你刚回京,之后不久应该就要离京履职。” “趁此机会,去见见良娣吧。” 魏胜一边扶住对方,一边挤出一个谄笑,史恭情绪激动,坚持拱手一礼,方才跟着小太监离去。 待他们走后。 刘据看向下首的王衡,“最近朝野会有些动荡,你拿着功劳回来,正好可以往前大跨一步。” “孤准备让你入大农令府,担任大农令丞,你意下如何?” 王衡沉声应道:“全凭殿下吩咐!” 大农令,改制之后,全权管理朝廷财政赋税,权柄将会比以前更重,以王衡的资历、功劳,担任一个副职正合适。 合适归合适。 但是不是有个问题,现在就给萝卜坑安排人了?原本占据萝卜坑里的人,可没说愿意腾出位置! 搜粟都尉回京后的几日,朝堂上喧嚣依旧,甚至愈演愈烈,终于,在第四日,哭诉、担忧的奏疏飞进了未央宫。 这一次。 不能用雪花形容了,质询奏章犹如决堤的洪水,一经起头,就连绵不绝、根本停不下来。 大有淹没未央宫的意思! 九卿属官都是京官,距离未央宫抬腿就到,上奏比一般的地方大员都方便,大臣们群情激愤,只有一个请求—— “陛下,九卿改不得啊!” 嗯。 效果很不错,皇帝和太子联手放出去的消息,惊出来不少人嘛。 有了奏疏,就有了名字,然后…… 别误会。 肯定不是按着名字一个个抄家灭族,都是朝廷大员,岂能如此粗鲁?刘家父子俩是要按图索骥,然后先—— 请客,吃饭! 这日,风和日丽,微风徐徐。 未央宫,沧池湖畔。 位于湖中假山之上的凉亭里,皇帝与朝廷三位大佬同坐,大司马大将军卫青,丞相石庆,御史大夫卜式。    太尉不置的状况下,这三人,就是朝廷三公! “前些日子宗正去了丞相府上?”刘彻命人将自己案几上的肉糜赐给石庆,同时随口问道。 “回陛下,是来了。” “哦,朕有些好奇,丞相跟他们说了什么?” “老臣提点了几句。” “唉。” 皇帝一展衣袖,身体往锦榻靠去,“看来丞相说话,他们也听不进去了,简直狗胆包天。” 这句话语气不重,也听不出发怒的意思,品完丞相,皇帝又随口问起另一位: “朕听说那日也有人去了御史大夫家里,你却连门都没有让他们进,未免太过失礼了吧?” “呵呵呵。” 御史大夫卜式笑着接道:“陛下,丞相都劝不动的人,臣见不见,又有什么用呢?” 刘彻挑挑眉,点了点头,“御史大夫总能深得我意,朕心甚慰呀。” “来人,赐酒!” 酒,是正经的宫廷御酒,没有毒。 皇帝夸卜式总能‘深得朕意’,也是实打实的夸赞,并非阴阳怪气的敲打。 纵观卜式的入仕升迁之路,朝廷征战,财政困难,号召天下豪富捐献,无人捐,只有卜式捐。 然后他升官。 移民徙边,国库消耗巨大,豪富无人捐钱助国,卜式捐,然后他再升官。 攻打南越国时,天下数百勋贵全都默不作声,唯独卜式这个靠畜牧业发家的商人、没有打过一场仗的文臣上奏: “我要跟我儿子一起参军,南下!” “报效朝廷!” 从后续来看,参军是没有参军的,卜式再一次升官倒是事实…… 说他善于投机也好,会揣摩上意也罢,总之,在‘曲意逢迎’这个领域,卜式很有几把刷子。 独领风骚的他,感知到此次九卿改制不对劲之际,大臣们登门的那一天,其实卜式还收了点手。 若非现在已是御史大夫,得留着点脸面,否则,按照以前的路数,那一天卜式怎么也得亲自出面堵门。 然后,再赏众人一句: “滚!” 不过,即便收着力道,也让皇帝陛下很满意了,瞧瞧,这不就赐酒了? 凉亭下。 等皇帝跟两位重臣谈完了心,一旁默默用膳的大将军才笑着插话道:“也不知太子那边谈的怎样?” 皇帝闻言,视线瞥向不远处的岸边,朝宦者令抬了抬下巴,“派人去听一嘴。” “是……” 湖畔,岸边草地上。 屏风绕圈,软塌置地,列卿在座。 三公九卿里,三公,皇帝请去了,卿,在太子这儿。 此处之所以不再用‘九卿’描述,因为平常说九卿,泛指朝廷九个主要由卿主导的机构,但此处,得指卿的数量。 而列卿的数量,不止九个。 除了太常、郎中令、太仆、廷尉、大行令、宗正、大农令、少府、卫尉,这九个耳熟能详的外。 左内史、右内史、太子太傅、太子少傅也是卿,不过这些职位要么已经更改,要么无人担任,便不提。 官职变动后依旧是卿、也有人担任的,比如以前的中尉,既,现在的执金吾。 还有。 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将作大匠、大长秋…… 诶,你没看错,大长秋虽然多数都是阉人担任的职位,可他依然是卿,是皇后的卿! 这么一算,今天陪着刘据一起野炊的人数可就不少了。 人多,成分也复杂。 纵然刘据特地选了一个悠闲的场地,也营造了喜闻乐见的谈话场景,奈何要谈的事情太严肃。 成分复杂的众人,一个个眼神乱瞟,拘着、装着,满嘴跑火车,没一句实诚话。 刘据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索性轻笑道:“你们不必一直看骠骑将军和车骑将军,为表尊重,孤才让他们坐在左右,并非什么仰仗。” 坐在左手第一位的霍去病不说话,自顾自吃鱼。 坐于右手第一位的李广,眼睛看天,鼻孔看人。 很不错。 两人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做——你们聊,我们就当你们不存在。 刘据又点向李敢、路博德,“他们是武职,此次改制不涉及他们,今天他们也不会说话,只是来赴宴。” “如何?” 刘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笑问道:“现在有没有人要开口咨询的?” ……依旧没有。 周仲居等人嘴巴紧闭,缄默不言。 “今天让你们来,特地选在这沧池边,而不是宣室殿,就是想当作一场闲谈。” 刘据笑容不改,“你们都是朝廷栋梁、重臣,你们不安宁,朝廷也就不安宁,放心,父皇没在这儿。” “有什么话尽管说,孤保证事后不追究。” 此言一出。 尤其是最后那句话落地,几位列卿互相看了看,明显有意动之色,可依旧显得犹豫。 没办法。 如今朝堂上的公卿,在老刘的淫威下战战兢兢已久,昔日文景之时随意抨击时政的国策,现如今,早已名存实亡。 大家对小刘的路数还摸不清楚,谨慎很正常。 “娘的,磨磨唧唧!” 无人开口时,右手前列响起一道粗矿的声音,“殿下不让老夫在正事上插嘴,我说句题外话。” “政见都不敢说,你们还占着高位干嘛?不如回家种地好了!” “一群软蛋!” 话糙理不糙,可李广的话也太糙了。 场间立刻有人皱眉,恰在此时,东方朔突然说道:“殿下,大行令府的属官们担心改制后,自身的权力削减。” “我等列卿也有此担忧。” 啧。 与他邻座的王温舒斜了东方朔一眼,我等?我们没有太子做靠山,可不敢跟你一等。 “既然殿下问了,那臣就说几句实诚话。”赵禹冷着脸道:“自臣升任九卿以来,不说夙兴夜寐,也是尽职尽责,为何要削减少府?” “臣不解。” 赵禹朝着主位一拱手,一板一眼道:“请殿下解惑。” 话音刚落。 众人齐刷刷看向太子。 (本章完) ------------ 第239章 吃鱼 会动哪些官署,前些天已放出过风声,眼下赵禹发问实在情理之中,他问的直接,太子也回的坦诚。 “少府可能误会了。” 刘据坐直身体,朝赵禹认真道:“此次孤建言的九卿改制,对事不对人,绝不会针对某一位卿故意做什么。” “要削减少府的权柄,只是因为少府权力太大。” 闻言。 齐齐注视太子的重臣们眼神微变。 坦白局开始前,大家扭扭捏捏,等坦白局开始后,赵禹问:太子你是不是针对我? 太子答:不是,针对的是少府官署,因为权力太大! 嘶,怎么说呢。 这场坦白局,好像有点过于坦白? 刘据没管众人的异样,依旧看着微微错愕的赵禹,诚恳道:“不瞒少府,孤与父皇商议过后,一致认为,少府既然管着内帑、皇宫用度,触及了内,就不该再碰外。” “未央宫西侧的那道‘作室门’,很不合适。” 少府下辖的诸多官署、工坊,就在未央宫西北角,距离皇家近,服务方便倒是方便。 譬如。 当年刘据要打造几个马蹄铁,都无需出宫,直接吩咐人在宫内传句话便可,铁匠、木匠、泥瓦匠,应有尽有。 但方便之余,也有不便。 正如刘据所说,皇宫大内,任由少府麾下的官吏、工匠、学徒每日进进出出,很不合适。 “殿下的意思是……”赵禹拧眉问道:“之后要将少府官署迁出未央宫外?” 刘据摇头。 “少府中有关朝廷职能的官署,不仅要剥离,也要迁出,但余下有关皇家内务的官署依旧可以留在宫内。” 有关少府的权力如何变动,刘据如实告知,赵禹听后愁眉不展,不过脸上那股冷意倒散去大半。 “殿下,臣也有一问。” 这时,坐于左侧第三位的郎中令徐自为拱手来对。 刘据伸手示意他但说无妨。 “前些天的风声里,传言要削减的官署不少,却没有郎中令府,刚才殿下提点霍将军、李将军时……” 徐自为看了眼霍去病、路博德等人,又望向刘据,“殿下说他们是武职,不涉及此次改制,可臣也是武职。” 他拱了拱手。 “想必殿下对郎中令府有些安排,近日麾下儿郎多有躁动,时常来问,臣却不知,此刻只好斗胆相询。” 刘据听罢点头,先抬手下压,示意对方不用多礼,“徐将军客气,今日湖畔问对,一切从简。” “之后有话直接开口就是。” 前一句是对徐自为说的,后一句则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无需讲客套话,尽管直言。 交代完宗旨,刘据重新看向那名正襟危坐的将军,“徐将军是边军出身,担任郎中令后,也多在禁中当值。” “但郎中令府不止郎将、郎官等武职,还有大夫、谒者等文职,此次改制,的确会涉及郎中令。” “却不会波及前者。” 听罢。 徐自为顿了顿,沉声道:“臣没有疑问了。” 他会这么干脆,皆因郎中令府比较特殊,文武兼管没错,但一般而言,郎中令本人能管辖的,只有武官。 诸如左、右中郎将,侍郎、郎中等。 像谏大夫、中散大夫、太中大夫这等文职,多半是皇帝直辖,例如当年的辞赋大家东方朔、庄助、司马相如等。 孔安国、终军都在此列。 其实从郎中令人选上也能看出端倪,如今的郎中令徐自为是边将出身,上任郎中令李广又是大老粗一个…… 一群儒学门人、辞赋大家能受他们管制? 管不了。 文职平常不听自己调遣,那就与自己无关,是升是贬,徐自为一概不管,自然应的干脆。 且说。 眼见赵禹、徐自为在前,太子也句句恳切,有人就按耐不住了,周仲居捋了捋胡须,疑道: “殿下,敢问我太常寺会如何改制?” 刘据循声望去,“太乐、太祝、太宰等六令不动,但太学要从太常寺中剥离。” “为何?” “因为教育很重要!” 刘据肃然道:“孤说的教育,并非指几十、上百的博士儒生学习经义,而是成千上万大汉子民的教导、培育。” “此次改制之后,朝廷将会于地方郡、县、乡设立官学,是正式诏令的设立,而非以往的鼓励!” 在现如今,除了长安的太学外,大汉地方也是有官学的,最先于景帝时期的蜀地出现。 当今天子登基后。 效仿蜀地官员的模式,鼓励各郡国积极开办官学,但其他地方的官吏意愿并不高,要么不办,要么都浮于表面。 皇帝以往也没有较真追究,可现在,从刘据建言改制九卿的那一天起。 朝廷要较真了! 不仅要颁布正式诏令,郡国之下,县,必须要有县学,乡,视状况拟设乡学,负责开蒙、授经、传业。 从此以后,官学将纳入上计的考核标准,再也不是下放郡国、任由地方官吏意愿行事的机构。 “官学职能繁杂,需单独将太学拎出扩充,太常寺既然管着祭祀、礼制,就不便再管教育。”刘据补充道。 他解释的很清楚,很坦白。 然而。 太常周仲居仍然有疑问,问题来源于—— 每年从太学走出的儒家官员都念着上官一丝情分,太常本就不愿自己麾下这个‘官员孵化场’被分割走。 现在听闻由太学扩充的官学职能更多,影响更大,好像、似乎,更舍不得了? “咳。” 周仲居看了看左右,又看向太子,脸上堆出一个笑容:“殿下,臣以为,礼制与教化本是一体。” “未尝不可让太常寺一同管辖嘛。” 呵! 发出冷笑的不是刘据,虽然他也笑了,但笑出声的不是太子,而是一直默默吃鱼的骠骑将军。 不过太子有言在先,霍去病也就没说话,先前快问快答结束的赵禹、徐自为嘴角动了动,同样默默垂眼。 眼下。 刘据笑看向周仲居,甚是和蔼可亲,“太常,郸侯,孤先前说少府误会了,看来你也有点误会。” “今天这场宴席,是孤给你们解惑的宴席,不是孤跟你们打商量的宴席,要商议,孤也是跟天子商议!” 刘据盯着已然变色的郸侯周仲居,笑容不改,一字一顿道:“郸侯,你能明白吗?” 你是什么东西? 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    随和太久,有些人难免蹬鼻子上脸,好在刘据心胸开阔,即便训斥,也保持着风度…… 周仲居的脸颊一瞬间憋成猪肝色,呐呐言道:“是是,臣明白。” 见状。 刘据点点头,挂在脸上的微笑这才收起,转头看向旁人。 宗正刘狩燕原本想在周仲居之后发问,可瞧见刚才那一幕,他心底一颤,忽然有些怵自己这位堂弟。 巧了。 偏偏这时候太子的眼神扫过来,直直看着自己,有些打退堂鼓的刘狩燕神色讪讪,只好硬着头皮道: “殿下,臣也有疑问。” “堂兄尽管问,孤知无不言。” “不敢称兄,臣……臣就是想问问,宗正府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有!”刘据重重点头。 他毫不掩饰道:“宗正府最大的问题,就是朝廷的宗正不和朝廷一条心,却跟诸侯国串通一气!” 话音一落。 湖岸边、草地上,突然为之一静,吃鱼的还在吃鱼、喝酒的还在喝酒,但就是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微风吹拂湖面,浪花撞击在湖畔礁石上,哗哗作响。 当啷。 刘狩燕身前案几上的酒盏忽然被他袖摆绊倒,这位宗室列侯顾不得打湿的衣襟,连忙颤声解释: “殿下,何出此言,臣对陛下、对朝廷、对……” “诶,你不必说。” 未等他这段贯口念完,刘据就摆手打断,“孤知道,堂兄对谁都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这样,你初上任宗正那段时间,中山王、燕王等人给你府上送的财货、书信,孤权当不知。” “都是宗室子弟,孤给堂兄留份体面,你过些时日,自行递一份辞呈上来。” “可好?” 洮阳侯刘狩燕听到这话,脸色煞白,身体抖如筛糠,嘴唇哆嗦却听不清其所言。 宗室子弟确实得留份体面,刘据主动朝身侧的魏小公公挥手,替堂兄解围道:“洮阳侯不胜酒力,安排人送送。” “是是,臣不胜酒力、不胜酒力!” 刘狩燕连连点头,朝太子深深一揖后,跟同僚客气都来不及,未等内侍来搀扶,急忙起身,狼狈退走。 宴席吃到一半就离场一人。 着实不像样。 只是此刻场间无人在意这点,不管什么立场、什么身份,男人也好、阉人也罢,在座的列卿全都面上淡然,心中凛然! 涉及诸侯王,碰一点都得惹一身骚! 到了此时。 不管刘据营造了什么轻松氛围,气氛也不可能轻松下来了,他没在做无用功,就着紧张的气氛,话,照样能谈。 刘据放下擦手的方巾,看向王温舒与孔仅,“刑律与财政是朝廷的重中之重,此次改制,廷尉府、大农令府都要增加权柄。” “从少府分割的官署,大农令府接管。” 孔仅恭敬应声:“是。” “以后廷尉府除过两位左、右监之外,还要增设两位左、右平,专门负责巡查地方牢狱、判决、司法不公。” 王温舒郑重拱手:“是!” 随后。 刘据眼神略过大行令东方朔、太仆公孙贺,他们两位都是心里有谱的,目光径直定格在末座一人。 左右末座各一人,都有自知之明,都以为今天自己到场就是个陪衬。 大长秋的预感没错。 要动他,刘据至少得给自己的皇后老娘打招呼,但他没打,就意味着不会动。 可将作大匠预感错了,因为刘据此时的目光正看向他,“张大匠,以前将作府只负责营造宫室,但改制后,你的任务很重啊。” 任务重? 将作大匠张成先是一愣,随即狂喜,强压砰砰直跳的小心脏,年过五旬的张成急忙拱手:“请太子示下。” 刘据颔首道:“以后朝廷各地水利工程、桥梁道路的建设,地方申报,由将作府统一审核督造。” “朝廷会给你加派专业的匠人,也会给将作府增设属官,更会给你提升品阶至秩俸中二千石!” “你可知意味着什么?” 中二千石,意味着将作大匠再也不是一个需要夹着尾巴的列卿,将作府也会跟‘九卿’持平! 须知。 只有太常、廷尉、大农令、太仆、卫尉、郎中令、大行令、少府、宗正这九位卿,是秩俸中二千石。 而执金吾、将作大匠、大长秋,皆是秩俸二千石,都是卿,可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张成忍住心中悸动,今日入宫前的忐忑不安、麾下躁动统统烟消云散,此时此刻,他心中唯有一句话—— “臣,定不负所托!” “好。” 刘据应了一声,算是接下了军令状,他环顾一周,眼神逐渐郑重,众人见状也纷纷望过来。 “若从公心上论,朝廷要改制,也不会乱改,改后职责分配更清晰、效率更高,若从私心上讲……” 刘据顿了顿,“改制后,你们某些人的权柄还会更大!” 王温舒、孔仅、张成默默点头,宴席上没有被点名的东方朔和公孙贺也跟着点头。 “当然,也有人权柄会减小。” 赵禹、周仲居默不作声,脸上看不出哀乐。 刘据的话仍在继续,“但不管增加、减少,孤想说的是,归根结底,这些官职都是朝廷的官职。” “大汉朝廷,不是先秦朝廷,大汉的官职也不是先秦时期世卿世禄、可以传于一家一姓的官职!” 话至此处。 刘据的语气少了随和,陡然多了凌厉,“说句不好听的话,朝廷要改,难道还得征求你们的意见!?” “召集你们来,是解惑,是孤与父皇念及君臣之礼,孤给你们面子,尔等是不是也得礼敬孤?” 闻听此言。 场间宦官、宫娥垂首,列卿默然。 就连与太子关系亲近的东方朔、李广,乃至霍去病都脸色凛然几分。 就在这沉默的一刻,刘据忽然收了厉色,拿起案几上的一串烤鱼,随口道:“吃鱼!” 话音落。 众人尽皆拿起案几上的烤鱼,来自博望苑那条昆明渠的鱼,刘据特意为大家准备的…… (本章完) ------------ 第240章 开科取士 历经请客吃饭、收下当狗的流程后,余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按部就班即可。 第一步。 大事开小会,皇帝召公卿在宣室殿商议了数日,定下具体的增设、削减、官员任免调动。 然后,第二步。 于五日后,特意在未央宫前殿召开大朝会,正式宣布——九卿改制! 大农令,更名大司农,全权掌管朝廷财政;大行令,更名大鸿胪,全权负责列侯爵位封黜、对外交涉事宜。 郎中令,更名光禄勋,增设光禄丞一名,属臣若干。 太仆。 收地方驿站传、邮、驿,登记车马、渡船,一律归于中央太仆寺统管。 廷尉,增设廷尉左平、廷尉右平,属臣若干。 少府、太常、宗正,各做精简。 制度上做此更改,落到具体人事上,变动就更加明显,也显得更加剧烈。 首先。 九卿之首的太常卿、郸侯周仲居,因家风不正、品行不端,除爵,免官,罚城旦。 此处需要解释三个点。 一,城旦,一种刑罚,流放边关,筑城、服劳役,为期五年。 二,皇帝之所以会处罚如此严酷,说白了,就是周仲居太飘,外加一句:“太子说的不追究,但与朕何干?” 三,周仲居家风不正、品行不端罪名的来源,源于他曾经与自己儿子共争一名歌姬。 那位歌姬,名叫芳儿。 她死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被溺死的…… 当然。 芳儿、溺死、黑夜这些元素,旁人并不知晓,只有一位在章台街开茶坊的女子,默默记着这笔仇怨。 至于皇帝不知晓内情,仅凭一年前‘父子争姬’的流言便处置了周仲居,此举,或许正应了—— 有用时,一切都不是问题,无用时,问题就是一切! 周仲居谢幕了。 接任太常卿的人,是阳平侯杜相。 同样狼狈离场、处境却稍微好一点的,还有洮阳侯刘狩燕,侄儿上交辞呈,皇帝大手一挥,允了。 接替宗正人选的,非刘氏子弟,而是按道侯,韩说! 九卿变动尚未结束。 前大农令孔仅致仕,迁大农丞、兼侍中桑弘羊,任大司农! 迁中大夫倪宽,任光禄丞,秩俸千石;迁尚书令张安世,任太学祭酒,秩俸比二千石。 其他九卿之下,乃至非公卿之列的属官变动,数量众多,不知凡几…… 唯有几人值得说道说道。 比如,擢孔兴业,任冀州刺史。 孔兴业,孔仅之子,显而易见,孔仅致仕替桑弘羊腾出位置,皇帝是做了相应补偿的。 即便天子,也得讲讲人情不是? 除此之外。 前大将军舍人,任安,得卫青举荐,担任益州刺史;搜粟都尉王衡,得太子举荐,担任大农丞。 上林寺工蔡成,太子尚未举荐,皇帝便念其治水有功、善于营造,迁蔡成为将作丞…… 毫无疑问。 官员高频调动的背后,牵动的是一场波及整个朝野的革新! 好在有之前‘请客吃饭’的流程,该宣泄的不满让大臣宣泄了,该解释、敲打、弥补的也都做了。 更换的朝臣很多,倒也没有引发太大的问题,待一切尘埃落定,百官们再放眼望去,似乎…… 也不是很难接受? 散朝后,前殿外,高高的台阶之上,将作府一众属官围拢在一起,个个笑容自矜,领头两位连连拱手: “呵呵,蔡兄,以后我等要精诚合作啊。” “大匠折煞下官了,以后下官还需大匠多多栽培才是。”面容黝黑的蔡成放低姿态,主动示好。 这个不善言谈的秦墨子弟,在官场待了这么久,肚子里总算存了点弯弯绕。 “哈哈!” 张成见状,抚须微笑,心说:‘不仗着太子的威势拿大,将来倒是能少许多麻烦……’ 将作府两位主官相谈甚欢,聚在旁侧的一众臣属也相处融洽,如今将作府这场景,堪称你好我好大家好呀! 与此处情形类似的,还有廷尉府、太仆寺等一个个小团体,若非要顾及少府、宗正,他们早就大笑出声。 改制前的种种担忧、彷徨,再不必提。 陛下圣明! 太子英明!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如果说上述几对的喜与愁都是含蓄表达,那么之后这对,就是明着骂。 “呸!” “小人得志!” 通往北阙的廊道上,车骑将军李广骂骂咧咧,丝毫不顾及周围时不时扫来的目光。 实际上,李广就是骂给周围人听的,他不爽,就要骂。 而旁边听到李老头骂声的……其中一位,也光明正大的回了,就两个音儿—— “哼哼!” 新任宗正韩说端着架子,皮笑肉不笑的斜了李家父子一眼,随后带着宗正府属官径直离开。 四周出宫的官员见状,全都默契的移开视线。 韩说与李广……不,准确来讲,是韩氏与李氏的仇怨,由来已久、人尽皆知。 攻打东越国时,韩说先李敢一步赶到东越国都,受了东越君臣的投降不说,还拿了唯一的封侯功劳。 当时李敢的心情是两个字: “M的!” 他会有这般激烈的情绪,被人抢先一步是诱因,抢在自己前面的那个人是韩说,则是主因! 众所周知。 李敢是李广第三子,李敢兄长李当户、李椒都于多年前去世,其中李当户去世的最早,留下一个遗腹子李陵。 而李当户逝世前,一直担任郎官。 恰巧,韩说也有一位兄长,名叫韩嫣,同为皇帝近臣。 但不凑巧的是。 在一次随侍天子左右时,韩嫣举止放肆,李当户当众出手殴打,这一打,就打出了恩怨! 现如今,李当户已逝,韩嫣也被太后王娡赐死,李、韩两家的恩怨没有因为时间消弭,反而越积越深。 能与陇西李氏叫板的韩氏,自不是寻常之辈。 颍川韩氏。 在大汉的昌盛起于韩信…… 不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的那个韩信,而是大汉开国初期、封地颍川的异姓王韩信,史称:韩王信! 而且不止如此。 李广的祖先能追溯到秦国的李信,韩氏的祖先同样能追溯到战国时期,而且更显赫,乃是韩襄王之后! 宗族势力旗鼓相当,两家主事的人也都不是谦和的主,以后同列朝堂,估计有的闹腾…… 前殿朝会结束后。 朝堂上、长安城里的动荡结束了,同时也就意味着,波及地方郡国的动作要来了。 例如,官学。    由祭酒张安世主导,下发政令于地方郡县,开始成建制设立官办学堂。 按照地方层级,此类机构,在郡中称为‘学’,在县里称为‘校’,在乡中的称为‘庠’,在村中的称为‘序’。 将作府督办,地方配合,尽快完成官学修建。 教学科目、生源资格、经师品阶等等细则,皆由祭酒与天子一同制定。 与此同时。 另一件牵动天下人心的大事公之于众。 继征辟制、察举制之后,天子下诏,再增一类选官制度,施行开科取士,即:科举制! 诏令特别说明,科举与察举不同,察举所推举的孝子、廉吏,朝廷虽然会对其进行策问,实则轻考试,重举荐。 但科举。 重考试,直接省略举荐这个步骤! 也就是说,无需拿到太守的举荐信,凡是在明经(经学)、进士(辞赋)、明法(律法)、明字(文字)、明算(术算)等五科有建树者,皆可入京考试。 其中佼佼者选为朝廷官员! 诏令颁布,又经邸报刊印散布八方,天下有志之士,寒门、乃至没有门第的落魄之士是何反应,可想而知。 一时间。 赶赴长安者,犹如过江之卿! 鉴于当年朝廷募士从军时,有诸侯王从中阻挠,没错,说的就是淮南王刘安,这一次,天子特地下诏: “凡诸侯国子民,亦可参与朝廷科举,如有诸侯王暗中阻止,一经发现,休怪朕不客气!” 预防针打了。 倘若还有人往枪口上撞,那刘彻不介意让自己某个叔伯兄弟死上一死…… 在长安愈发热闹之际,期间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 皇帝颁布的科举五科中,像术算、辞赋,要靠的题目很直观,即便是律法科,选题的框架也必然是在汉律内。 可明经,即,经学。 这一科的考试范围,却得人为框定,其实就是皇帝选,而皇帝选的经义不止儒家《孝经》《论语》《公羊传》等。 还有《韩非子》。 后者,可是法家经义!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选选就好,就和太学五经博士,只有儒家的五经一样。 只有儒家经义、儒学的选官通道,意味着,选拔出来的官员就一定是儒生! 多了一个法家经义,就是开辟出一个法家选官途径,儒家的垄断地位瞬间受到挑战。 出身儒门的朝臣很快便做出反应,他们第一想法是去找董仲舒,可惜,董仲舒不知何时已返回家乡广川郡。 广川远在齐鲁之地,短时间无法去寻。 旋即。 京城儒门官员找上了刚刚上任的光禄丞,倪宽,找他也很合适,因为负责此次科举考试的人,正是倪宽。 将来通过科举选出的‘天子门生’,也会置于光禄丞之下,算来算去,找他非常合适。 然而。 倪宽却对来寻的同门说:“科举是太子献策,你们以为明经科出现法家经义是巧合?” “太子塞进来的法家经义,你们想让我带头抵制?” “忘了孔师?” 想起如今声名狼藉的孔安国,头脑发热的儒家官员仿佛夏日里被人泼了一盆冰水,透心凉! 抵制是不可能抵制了,众人打个哈哈,各回各家…… 不过。 话又说回来,刘据给独尊儒术掺沙子,倪宽都看得出来,皇帝会看不出来? 还有一点。 皇帝让倪宽这个儒家门人负责科举,符合儒术独尊的国策,但又让张汤的儿子张安世担任太学祭酒。 其中意味,就很值得噘磨了…… 落叶黄。 秋风飒飒。 紧邻长安清明门南侧,隶属光禄寺的贡院大门洞开,一众或亢奋、或沮丧的人鱼贯而出。 寻着乡音,大家迅速分为一个个小团伙,朝着长安各处的落脚地散去。 前街西行的主干道上。 一群齐地口音正热烈讨论着。 “好险好险,幸亏跟着先生学经的时候没有偷懒,差点答不上来,诶,你们答的如何?” “不敢与东方兄的明经科比,在下考的明算科,倒也答了个大概。” “嗐,刘兄客气,经义、术算都一样。”衣着得体、较为健谈的东方姓青年谦虚一句,随后试探道: “刘兄,你可是……” “误会误会。”腼腆些的刘姓男子知道同乡在想什么,连忙摆手:“在下虽姓刘,却是商贾出身,不敢攀附天家。” “奥……” 东方姓青年点点头,哈哈一笑,与其攀谈几句,没有半分鄙夷神色,随后很自然地看向同行的其他人。 “我与刘兄一样,考明算科,尚可。” “谦虚了不是?” “我考明字科,不知好坏如何。” “嚯,张兄书法定然了得!”东方姓青年的捧哏功底很扎实。 瞧这家传绝学,再看这复姓东方,又是齐地人士,也不必卖关子了,没错,此人正是东方朔的次子—— 东方敬。 这时,同行的一位年岁渐长的乡人,瞧了东方敬一眼,拱拱手,“在下考明法科,亦不知好坏。” “哦?” 听到明法科三个字,身侧几人齐齐看来,能在第一次科举选士就选律法? “我曾在县中任掾史,通晓汉律,这才无需提前温习筹备。”面向沉稳的汉子如实禀告。 东方敬的捧哏也是张口就来: “厉害!” 这句不算无脑捧,大汉小吏何其多,有几人能做到熟记汉律、乃至通晓汉律? 况且现今的大风气是以谦虚为主,对方说了‘通晓’,多半在律法的研究中层级更高。 东方敬没在意那人曾经小吏的身份,也没在乎好像被看破了出身,他深得父亲真传—— 脸皮厚如城墙! “诸兄大才,正好,愚弟略有闲钱,今日我宴请诸位,一起、一起,都是同乡,以后互相照顾。” 同行的人有些犹豫,毕竟他们相处不久,有的不想欠人情,有的还略有防备。 “无需客气!” 东方敬作怪罪状,同时压低声音,“据小道消息,此次光禄丞统考后,其中优异者,可入未央宫面圣。” “由陛下亲自策问!” “入了宫,那就是入了帝心,将来前途无量,即便落选,没能入宫……你们可知是个什么结果?” 不出所料,所有人都被话语吸引,小心翼翼的问: “什么结果?” “嗐,三言两语说不清,走走,同去食肆,咱们边吃边聊……” (本章完) ------------ 第241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 大汉第一次开科取士,分两次考试,首先,于光禄寺贡院初考,其中优异者可入未央宫,由皇帝主持再考。 入了宫,就是简在帝心,将来仕途自有说法。 即便没能入宫,光禄寺也会按照考试优劣,择选出有才之士,一般而言,这部分人都应该是候派官职。 但今年较为特殊。 与科举制一同开始施行的,还有各地官学的铺开,正好缺少官吏,可以直接授官。 实际上。 大汉的第一次科举,从开科取士的诏令颁布,到后续登科进士的安排,都显得十分粗糙。 像考试流程,地方至少得先选拔一次,再聚京师。 还有考试场地、批阅方式等等,乃至参加科举的人赶赴京师的方法,都很不规范。 “关东、南疆许多郡国距离京城太远,很多贫家子碍于穷困,连赴京赶考的钱财都拿不出来。” 宫墙廊道间。 皇帝与太子在前,一群随侍小步跟在身后。 “待下一次科举定制,在郡国考完后,可以让士子与地方进贡的粮税一同解赴京城。”刘据建议道:“沿途有个保障,士子路途费用也可由朝廷承担。” “可行。” 皇帝扶剑在前,点头道:“开科取士,如果都取一些豪富之家,朕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说着,刘彻点向身后一人:“记下。” “是。” 尚书仆射霍光将一卷书册半折起,持笔快速记录。 行走间,刘据想了想,又说道:“今年乃至往后几年,官学未成规模前,考生大多来自民间自学、家学。” “但数年后,等到官学铺开,官办考生与私塾考生最好区分开。” “为何?”皇帝挑眉道。 “分类后,可统计各郡县官学教育水准,以及地方学风、民风,对于私塾考生,也并非是要禁止或限制。” 刘据正色道:“科举选士,既然取消了举荐的门槛,就该取消的彻底,无论什么身份,都能参与。” “嗯。” 皇帝脸上浮现笑意,“有点治国的大气了。” “此次开科取士,准备仓促,来京赶考的人什么身份都有,商贾、狱吏、良家子、公卿之子……” 行过一个拐角,皇帝忽然冷笑出声:“之前还有人来跟朕建言,公子与农家子混在一起,实乃礼制败坏。” “哼!” “这就是礼制败坏?如果是,那他们恐怕不知道,朕就喜欢礼制败坏!” 刘彻朝身后冷声吩咐道:“记下,凡科举考试,只要是我大汉子民,无论是何身份,皆可参加。” “骑奴里能出大将军,商贾里能出治国良臣,朕何人用不得?把这句话写进诏书里,让天下人都给朕记住咯!” 是啊。 大汉就是这么一个充满神奇的地方。 卫青奴隶出身,却能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桑弘羊商人出身,却能成为朝廷财政主官,位列九卿! 诸如此类的身份跃迁,太多太多。 与他们相比,科举取士允许各式各样的人参与又算得了什么呢? 若跟二十一世纪比,大汉朝无疑是一个很坏的时代,但跟后世阶级严重固化的王朝比,大汉又是最好的时代…… 宣室殿外。 皇帝一行人抵达时,宦者令迎上前来,恭声道:“陛下,士子们已在殿内候着了。” “嗯,入殿吧。” 宣室殿内,以往站着衮衮诸公的地方,今日则换成一张张案几,从中央排至两侧,案几后各坐着一名士子。 总共二十余人,未及冠的年轻士子居多,他们便是经光禄寺初考后,筛选出的佼佼者。 “拜见陛下,太子殿下。” 虽然宦者令提前安排人教导过,可皇帝入内时,一众士子起身见礼的声音依旧稍显凌乱。 如果仔细听。 不难听出有些人语气紧张、神情紧绷。 “哈哈哈,快快免礼!”皇帝一路行到御阶上,边走边扶,举止间极为罕见的亲切和蔼。 等他在龙榻上坐定,再次温言笑道:“今日在座诸位,皆是我大汉栋梁之材,朕对你等寄予厚望啊。” “切莫拘谨。” 听到这话,殿内大多数衣着朴素、甚至寒酸的士子,顿时脸色涨红,面露激昂之态。 唯有锦衣华服的几人,处之泰然。 皇帝将种种反应收归眼底,并未点评什么,只是又勉励几句,引得一片谢恩后,随即伸了伸手。 御阶旁的刘据会意,环顾一周,和善道:“三日前的光禄寺初试,你等经学、律法、书法等,已有考核。” “今日殿试,不问典籍,问时政。” “先当庭‘对策’,后落于笔墨。” 对策,是大汉策问的一种形式,将问题写在简牍上,发给应考者作答。 另一种是:射策。 即,应考者用箭投射,回答射中简牍上的问题,类似于抽签随机考。 而问时政,顾名思义,就是考教当下朝廷时务,在唐代科举制中,这一考试形式叫做:时务策。 “第一问。” 众士子屏气凝神之际,刘据言道:“治国理政,离不开财,指出当下朝廷财政弊端,并提出改正方略。” 问题问的很白话,很直接,殿内众人听了…… 很紧张。 因为太子刚才说的是:先当庭对策。 书面作答,只能看出你知识储备、书法造诣等方面,但当面策问,则考验辩才、急智、思维逻辑,甚至是勇气。 太子话音落后,殿内安静了一会儿,期间无人催促。 片刻后。 经过短暂思量,右侧靠后处传来一道声音: “朝廷当下财政主要源于田税、人口税、杂税等,除此之外,盐铁官营亦是一大进项。” 后侧一名体格瘦削的青年应道:“田亩、人丁等税由来已久,并无不妥,但盐铁多弊病。” “盐铁官员贪墨成风,纵然朝廷严查,可自古财帛动人心,数百石铁官、盐官,豪富却往往比之公侯。” “在下以为,严查之余,也应适当放开盐铁,将其归于市税,而非专买。” 听罢。 立在御案旁的宦者令眼皮抬了抬,皇帝和太子却没有露出什么表情,点头的动作不知是表示认可,还是表示思索。 这头话罢。 另一道想在天子与储君面前出彩的声音又起,“臣对赋税知之不多,但与赋税相关的告缗略知一二。”    “自施行告缗以来,小县所没收田亩多达百余顷,大县数百顷,财物、奴婢更是数不胜数。” “因告发之事,一县商贾中家几乎绝迹!” 靠近大殿右前列、少年老成之相的士子沉声道:“民间恐慌已生,地方官吏却迫于朝廷威慑,瞒报,乃至不报。” “臣斗胆建言,废除告缗!” 此言一出。 刘据心中微动,龙榻上的皇帝面色如常,搁在御案上的手指却抬了抬。 身侧的宦者令见状,动作隐晦的在一沓考卷中抽出一张,推至皇帝面前。 只见正面写着: 丙吉,鲁国人,狱吏,考明法科,熟习律令。 皇帝瞥了一眼,没有给出什么反应,也因为他和太子都面无表情,殿内士子反而摸不清脉络。 前面两人发言后,有关财政的问题又有数人作答,涉及大汉各种税赋。 说到最后。 有一位学黄老的士子更是建议,当效仿孝文帝,免除田税! 额—— 只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话都敢讲。 今天如果是朝廷百官在这儿,有很多话,即便心里想,也绝对不敢宣之于口。 但这些士子敢,而且他们说了,皇帝也不会在意,因为他们是初生的牛犊,他们的话,更多的是出于公心…… 诚心! 待朝廷各种税赋被建言一遍,旁人要么没了新意,要么不懂税赋,全程闭嘴不言。 此刻,刘据适时开口道:“第二问,农桑者,天下之本也,朝廷欲寻兴农之策,诸位可有献计?” 相较而言。 这第二问比前一问更难,因为偏向性更强。 就像此时此刻,刘据说完后,相继开口的几人都是笼统作答,而且说的也多是老生常谈,诸如设农官、劝农云云。 并无突出的亮点。 皇帝出这道题,是为了向外传达自己重农的主旨,也并非真的指望一群年轻士子有何实用妙策。 却不料。 就在刘据也这么以为,准备问下一个问题时,大殿最后面响起一道厚重又略显犹豫的声音: “农耕一事,朝廷近些年推广的曲辕犁甚好,但农具优劣并不是决定收成的根本原由,关键还在于田亩本身。” 嚯。 又一个初生牛犊出现了,在打造出曲辕犁的太子面前,竟然直接出言压低他的功劳? 小刘来了兴趣,老刘也循声望去。 只见开口那人,头戴小巾,皮肤麦色,岁数三十上下,与殿内一众年轻士子格格不入。 旁人视线望去,尤其是皇帝与太子的目光看来,那位衣着略显简朴的汉子顿时局促几分,磕磕绊绊道: “田亩需要休耕以积地气,播种作物时,还要注意锄草、倒伏、抵抗干旱。” “尤其是在旱田,雨水少,即便浇灌也很难留住水分,我务农多年,又曾观察同县乡人播种,以为可施行垅、沟交换耕作。” “一年播种于沟中,垅高而沟深,可防风,留水,中耕除草时,可将垅上泥土掘于作物根部……” “二年则挖垅为沟……” 听着听着。 皇帝发现自己听不懂了,不过没关系,很多专业的事情皇帝都不懂,也不必懂,他只需懂识人、用人就行。 这一刻,刘彻的识人技能被触发了。 他双眼微眯,轻敲桌案,身边的老太监早有预料,将一张写着籍贯、姓名,以及光禄寺评语的考卷抽出。 只见封面上写着: 赵过,北地郡人,贫家子…… 看到那一行字,皇帝眼神微亮,不动声色的抬手点了点,宦者令领会,将那张答卷单独放于一侧。 这时。 殿内赵过的回答也进入尾声,听完讲述的刘据凝眉,沉声道,“之后可将你的策问写于纸上,会有司农寺核查。” 赵过闻言,忐忑与激动交杂,拱手应道: “喏。” 刘据点点头,扫视一周,确定无人再答农事,他旋即又道:“第三问,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对于兵戈之事,匈奴、南越,乃至西夷诸国,你等是何看法?” 这一问,问的很大。 因为没有限定方向,只问了看法,如此一来,对有对的献策,错,就有错的判词。 如果今日是朝堂诸公在此,压根就不会有‘错’这个选项,必然是奔着‘对’的一方狂拍马屁! 然而,此刻在座的不是老油条,而是小牛犊。 还是那句话。 初生牛犊不怕虎,龙他们也不怕呀! 恰巧,当下宣室殿内的那条老龙,就是想听听年轻人的看法…… “朝廷起兵戈,扬大汉国威、开疆扩土都是事实,不过,落于一家一户一人时,却颇多苦难。” 位于前列的一名士子肃然道:“我乃扬州九江郡人,同郡乡人从未受过匈奴兵锋,更未见过匈奴人。” “只知每当与一个匈奴的国度开战,朝廷赋税、徭役便会增重几分……” “民多疲敝。” 很显然,这位是持反战路线的。 他话音刚落,于财政问答中出现、却在农耕问答上消失的争锋辩论,再一次冒出苗头。 “此言差矣,论事需有先后,匈奴年年寇边在前,朝廷兴兵在后,非朝廷故意起兵戈,而是不得已为之。” 坐于前排正中的一人朗声道:“若想免于匈奴欺压,只能动兵,可一旦动兵,劳役、赋税必起,此为现实。” “民多疲敝,不能否认也是现实。” “在下以为,动兵可行,但兵戈罢后,需尽快减免赋税、与民生息。” 他刚说完。 一个在情理之中的尖锐问题,紧跟着就被人问出:“那何时才是兵戈结束之际?现在?亦或者数年、十数年之后?” 这个问题问的好。 虽然不是皇帝问的,但他也想知道,刘彻觑着眼,瞅向正中开口的那位。 但见,皇帝目光扫来,其人不卑不亢,少年郎目似朗星,面若冠玉,施施然一拱手,轻飘飘一句话: “恕在下斗胆,陛下当政,兵戈不止,与民生息,需候太子……” 好嘛,果然斗胆! 众士子闻言大惊失色,刘据听罢摇头苦笑,龙榻上的皇帝听了,突然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 “我宗室总算出一千里驹!” “乐哉乐哉!” (本章完) ------------ 第242章 盛世 皇帝私下与大将军卫青相处时,曾对这位姐夫兼小舅子说过:“朕多做,惟愿后辈少做,骂名朕来担。” 他这句话,与‘陛下当政,兵戈不止,与民生息,需候太子’算是不谋而合。 皇帝的心声、对继承者的期望,这些许多朝廷公卿都看不透的事情,一个少年郎却能一语道破。 千里驹,名副其实。 当然。 引得皇帝龙颜大悦的原因,聪慧只是其一,这位聪慧的少年乃宗室子弟,便是其二! 少年名:刘德。 高皇帝的同父弟楚元王刘交后裔。 从血脉渊源上来讲,与当今天子刘彻实际相差比较远了,但再远,也是宗室,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 况且,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有造反的淮南王、衡山王、胶东王,还有乱搞通奸的江都王、广川王、齐厉王等等等等奇葩在前。 宗室好不容易冒出来一个才子,刘彻作为刘氏的族长,简直喜出望外。 这份喜。 倒不是宣室殿策问才有。 早在光禄寺初考时,皇帝就注意到这位与太子年纪相仿的刘德,考进士科,一手辞赋行文端的是漂亮。 事后皇帝特地派人调查过他,刘德自小修习黄老之术,年纪轻轻便将《老子》知足常乐奉为圭臬。 眼下当庭策问后,见刘德聪慧过人,皇帝是越看越喜欢,心说:‘奉行无为不争,还与太子年纪相仿。’ ‘最妙的是他出身宗室旁系!’ ‘如此人才、心性,将来培养成太子助力,属实是护我宗庙的不二人选!’ ‘好!’ 刘德尚不知晓,他仅仅是说了一句话,龙塌上的皇帝就给他安排好了一生…… 不止是刘德,旁人同样如此。 能入未央宫参与殿试的人,都是皇帝亲自过目挑选出来的,否则,此刻宣室殿内为何多是衣着朴素之辈? 倘若放开手,任由光禄寺一众官员主导选拔,今天能入未央宫的士子,一半都能被世家子弟占据。 另一半。 则被儒家子弟充斥…… 皇帝不缺儒生使唤,世家大族的姓氏他也看厌烦了,小吏、商贾、寒门、农家子,这些人—— 才是刘彻想要的天子门生! 殿试结束后。 当日,朝堂公卿便被召进宫中,一同入宫的,还有大农丞王衡。 后者被唤来,是审阅一份有关农事的策问,而前者,是一起来阅其他答卷的。 皇帝并非不能一个人完成批阅、定名次,可他偏要召集公卿商议,不为别的,就为了彰显科举选士的重要性! 翌日,酉时二刻。 在这个由太卜令亲自占卜的吉时,于未央宫北宫门前,大汉首次科举放榜,终于来临! 宫墙下,人头攒动,喧闹嘈杂。 有不安期盼的士子,有跟随自家主子的奴仆,还有聚在周边看热闹长安百姓,个个翘首以盼。 “哎,来了来了!” “黄色绸缎写的榜诶!” “肃静!” “咳,肃静~”随着禁卫喝出一声,又紧跟一道公鸭嗓后,闹哄哄的场面不一会儿便安静下来。 宦者令立于三尺高台之上,展开锦帛,清了清嗓,拿出在大朝会喊退朝的劲,尖声道: “元鼎三年,秋九月,兹有鲁国良家子,丙吉,严于律法,忠于王事,登科次第!” 哗—— 台下呼喝瞬起,人群尚未四处张望找寻正主,只听高声又起:“另有沛郡宗室子,刘德,温润如玉,才思机敏,登科中第!” 话罢,喧哗亦有,但少了几分惊讶,似乎多了几分理所当然。 紧接着。 公鸭嗓突然拔高,唱念出此次科举第一名:“北地贫家子,赵过,献农有方,忠愿竭诚,登科高第——!” 话音未落,人群中的惊呼再难抑制,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左顾右盼、四处张望的面孔,人人都在问: “赵过是谁?” “贫家子?竟然力压宗室子?” “他在哪?赵兄可愿现身一见?” 便是在这乱哄哄的吵闹中,人群外围,几名北地郡士子中爆出惊呼声:“赵兄,你拔得头筹了!” “嘿!这儿、这儿,赵过、赵兄在这儿!” 未等神情错愕的赵过反应,也未等周围眼神热切的人上前攀谈套近乎,一队禁军便分开人群,宦者令径直走到赵过身前,笑眯眯道: “赵郎君,陛下已在宫中备好酒宴,特意命咱家来邀,请吧。”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可落在地上,引起的波澜却比先前唱名强烈百倍! 陛下设宴邀请? 这是公卿才有的待遇吧? 北宫门外忽然从喧哗的顶峰,瞬间降至寂静的谷底,在场之人无一不张大嘴巴,瞠目结舌。 被众多火辣目光注视的赵过,一时只觉双耳嗡鸣、热血冲头、浑身战栗! 晕乎乎的他都不知道之后自己说了什么,只知道跟着一脸笑眯眯的老太监入了宫。 等他走后—— 轰! 鼓噪声陡然炸开! 兴奋、震惊、不可思议的交谈,遍布整个北宫门前。 到了这时,大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开科取士,似乎比征辟、察举,比所有人认知的,要重要得多! 科举前三名都被请入了宫,赴天子宴。 而余下的榜单虽然换成了一位光禄寺官员唱念,层级看似是降低了些,但由于前三名受到的礼遇太高。 众人的热情不减反增! 每当一位登科进士被念到名字,人潮中就会翻起一阵欢腾,随着北宫门外的场景传播出去,也有更多人聚拢而来。 百姓看热闹,官员,就是看门道了。 许多京官在听闻皇帝对科举前三名的待遇后,顿时捶胸顿足、悔恨交加,相似话语在京城各地泛起,诸如: “哎呀!” “早知陛下如此礼遇,何需等同僚举荐我儿?” “我家子弟长于经学,岂不比那什么小吏、农家子更加优异?” “唉!” 叹气归叹气,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羡慕嫉妒恨。 不过,有以上情绪的官员,大多数品阶都位于中底层,真正的高层公卿,惊讶、感慨或许有。 但让自家子弟上场、我去我也行的想法,他们是万万没有的。 他们知道。 世家子、勋贵子、公子上去,也抢不过那几位,因为皇帝陛下不要! 陛下就要赵、刘、丙三人! 此次科举前三名,乃至后世科举状元、榜眼、探花的名次,在这几位才华大差不差的时候,真正决定他们排行的,其实是才华之外的因素。 比如皇帝喜好、政治主张、身份背景等,甚至于,是相貌! 当然了。 大汉第一次科举选士,并没有考虑过相貌的因素,但前几种,每一个都触及了! 赵过,首先他是农家子,出身寒微,选他为状元,就是在立标杆,立给天下所有寒士的标杆。 其次。 赵过献策农事,皇帝选他,也是体现重农的国策,在大汉朝的任何时刻,重农,都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皇帝也不能免俗! BUFF叠满的男人,想落选都难呀…… 再说榜眼,刘德,这位显而易见,宗室子弟呀,还有真才实学,若非皇帝顾忌点脸面,把第一名按在他头上都不过分吧? 最后,就是探花丙吉。 鲁国人,擢拔他同样是立标杆,立给所有诸侯国人的标杆。    如果说当年的左官律是‘堵’,今天的这一幕就是‘疏’,皇帝在告诉各诸侯国的臣民: “不要效忠诸侯王啦,都来朝廷!” “朕给高官厚禄——” 除了丙吉的鲁国人身份,他熟习律法也算一个加分项,除此之外,还有吗? 有! 丙吉算是‘当庭策问’的直接受益者,他在宣室殿问对时,曾说过一句: “有关告缗,地方官吏瞒报、不报,臣建言……” 他后面建言了什么不重要,他把地方上欺瞒皇帝的事情,告知了皇帝,这一行为,非常重要! 刘彻当时听完,立即便让宦者令将丙吉考卷挑出。 他要重用此人! 此时再回头看看,京城官员的子嗣冲进科举考场,真就能大杀四方、勇夺桂冠? 不见得。 堂堂公卿之子东方敬,连宣室殿的门都没摸到,旁人来了也只有当陪衬的份儿…… 不过。 没有入殿试,不代表东方敬落榜了。 此次科举,前三名便不再细表,除他们外,当日参与殿试的另外二十一人,各有名次。 未能参与殿试者,则由光禄丞倪宽,会同一众属僚评判优劣,选出初步名单,再上报皇帝过目。 最终,于北宫门外公告,上榜士子皆称:登科进士。 共计一百一十五人! 由光禄寺官员评选出进士,堂堂公卿之子东方敬自然光荣在列啦,大鸿胪的儿子,肯定得卖几分薄面。 然后。 大鸿胪要卖面子,其他人是不是也得卖? 再然后,登科进士一百余人中,儒生就占据了三分之一…… 看到这儿,有人可能就要问了,科举考试,考官竟然能看人下菜碟,随便卖面子? 这不就是舞弊? 真要深究,从后世明清成熟的科举制来论,的确是舞弊,但从唐、宋前期的科举制论,又不是舞弊。 因为唐、宋初期,科举考试的答卷,是不糊名的…… 不糊名。 不就有了看人下菜碟的余地? 这也是为何光禄寺贡院初考结束后,一发现不妥,刘据就去了未央宫献策,规范科举流程。 然而,那时初考已经结束,问题无法挽回,只能等下次科举再施行新规。 好在光禄寺官员能动手脚,皇帝也行啊。 耍流氓谁不会。 你提拔世家子弟,朕就提拔寒士,看谁提拔……嚯,你居然还敢跟朕比谁提拔的多? 不敢? 奥,不敢就好。 随即,大汉第一次开科取士的结果,便成了大家所看到的那样,能入殿试者,十之八九出身低微。 不入殿试,登科上榜者,十之七八也出身低微,即便倪宽偏向儒生,皇帝也明示了—— 给朕偏寒门儒生! 对此。 倪宽没有半点抵触心理,反而执行的非常彻底,一切皆因,倪宽本人就出身贫寒…… 选他作为主考官,皇帝可不是乱选的。 放榜结束后,科举前三名由天子请进了宫,有了今日宴饮,就是真正的简在帝心。 未来赵、刘、丙三人,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与此同时。 皇帝也没有厚此薄彼,前三名在宫中宴饮,其余登科进士一样有宴饮,而且是由太子亲自主持! 规格属实拉满…… 夜。 华灯初上,春风楼。 “诸位。”大堂主座之上,太子居中,光禄丞倪宽居左,刘据见众人闻声望来,他随即举起酒盏,笑容满面道: “今日你等登科,实为人生一大喜事,孤敬你等一杯,请!” “谢殿下!” 堂下士子个个容光焕发,齐齐举杯,待一杯饮尽,堂内互相道贺、庆祝声顿起。 刘据见状,着人替自己又满上一杯,起身与他们攀谈之前,他先侧身朝倪宽敬了敬,笑道: “今日在座子弟,日后皆是光禄丞门生,还需倪公多为朝廷敦促分忧啊。” “不敢。” 倪宽闻言赶忙端起酒盏,微微躬身,谦虚道:“开科取士,所取进士皆为天子门生,臣万不敢贪功。” 刘据听罢,笑着点了点头,起身之余,也扶起倪宽,“光禄丞不必拘礼,今天是登科闻喜宴。” “随意即可。” “是。”倪宽嘴里应是,身体却依旧恭谨,脸上更是小心,极尽卑微。 见状,刘据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和道:“光禄丞且宽心,李广利之事,孤并未放在心上,用宴吧。” “谢殿下!” 说话间,倪宽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昔日猗兰殿新起,李广利借李夫人之名,寻到倪宽府上,当初就是倪宽率先提拔的李广利。 只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李夫人病逝,李广利失势,倪宽也要为自己当年的示好付出代价。 幸好太子宽仁,没有为难自己。 只是罚酒一杯…… 刘据的确没有追究倪宽的想法,对方姿态给了,也就翻篇了,他转身便融入士子们庆贺的群体,觥筹交错去了。 东方敬主动凑上前,替太子介绍各地士子,刘据来者不拒,或勉励、或赞许,或时不时说上一句: “你不错,孤记住你了!” 登科进士多是寒门子弟,哪受得了这等大饼,一个个被太子迷得心潮澎湃、满面红光。 看着这些朴素又炽热的眼神,望着这些充满活力与抱负的年轻士子们,刘据嘴上飘忽,心底却是发自肺腑的畅快。 无关利益、权谋、算计。 那是一种……纯粹的自豪感,满足感,能替大汉做出些许改变的成就感。 人活一世,总得在世间、在历史里留下什么,不是吗? 刘据去做了。 目前来看,嗯,成效不错。 元鼎三年晚秋的这个夜里,长安灯火璀璨,青年意气风发,在这个夜里,诞生了无数豪言壮志、家国情怀。 此时此刻。 你们,我们,他们,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共同造就了这幅盛世画卷…… …… 是夜,子时三刻。 长安北面,洛城门,黑黢黢的城墙外忽然响起急促马蹄声,城墙守卫立刻戒备。 不料他们尚未开口询问,黑夜里猛地响起一声嘶吼: “边关告急——!” “匈奴大军寇边,一日进逼百里,五原倾覆,朔方求援,速报天子!” (本章完) ------------ 第243章 陛下,万万不可 五原郡,九原城。 原本平静的太守府内,不知何时起了骚乱,正在公房内的男子皱起眉头,朝外问道:“何事喧哗?” “太守,北面有烽烟起!” 门外人影未至,声先起,罗怀闻言脸色瞬变,他起身之际,属吏已冲进屋来,惊慌道: “北面、东面烽烟同起,太守,匈奴来袭!” “慌什么慌!?” 尽管罗怀心中一突,可他脸上不显,更是厉声喝道:“五原是边郡,你以前没见过烽烟吗!” 小吏不敢辩驳,只能跟着太守快步行至屋外,穿过长廊,走到开阔处,罗怀抬眼朝北面望去。 却见。 碧蓝天空下,数道滚滚黑烟直入云霄,烟柱从东、北两面升起,一直绵延向天边尽头。 “命郡丞立即派出人手,将周边村镇百姓迁入城中!”罗怀只看了一眼,随后转身便走,同时快速下令: “着都尉、兵曹、尉曹来见我,派出哨骑,探清敌军从哪来、兵力多少、所属……” “太守!” 命令下到一半,中庭外忽奔来一人,急道:“快马来报,匈奴从大青山东侧突入,连破三座鄣塞!” “正沿着阴山南麓杀来,距九原已不足五十里!” 听完都尉的话,署内一众官吏顿时心神紧绷,匈奴此次寇边,竟然直奔五原郡治? 下一刻。 众人紧忙扭头去看太守,岂料,这位向来喜欢舞文弄墨的太守也正看着他们,罗怀脸色生硬道: “愣着干嘛,速去传令!” “是是!” 众官吏应了一声,急忙四散开来。 都尉卢阳荣等众人走后,方才压低声音,肃穆道:“属国都尉渠复累传信,匈奴兵马上万。” “他正领本部人马抵挡,急需支援。” 属国都尉,大汉在【五属国】中设立的官职,多以投降大汉的匈奴头人担任。 五原郡塞外便有两个从河西走廊迁来,作为边塞藩篱的匈奴部落,渠复累,就是其中一部的头人。 这时。 甲胄在身的卢阳荣沉声道:“即便不管匈奴属国的死活,也得拖延一些时间,否则村镇百姓来不及进城。” “匈奴骑兵太快!” “你去整军!”太守没有思量太久,果断道:“速去,我亲自领兵驰援。” 见都尉张口欲言,罗怀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手道:“我出城,你留城中坐镇防守,此处更重要,不容有失。” “速去!” 五原都尉顿了顿,再不纠缠,“喏!” 不多时。 换了戎装的太守行出后堂,先前传唤的一众属官已经火急火燎赶到,罗怀边走边吩咐道: “尉曹,立刻派人向朔方太守示警,无需他领兵来援,小心匈奴人声东击西。” “喏!”尉曹掾史应完即走。 “督邮,遣人去往京师急报求援,两个时辰一报,信使间断不停。” “喏!” 军令一道道下达,待行至府门前,周围掾史已散个干净,罗怀翻身上马,带着一队骑卒扬鞭离去。 临到东城门时,汇集两千骑兵,一路奔向东面。 天边的烽烟滚滚,城外已出乱象,百姓拖家带口向西逃离,神色恐慌不安,时有孩童哭声乍起。 往东急行十数里后。 又见逃难人群,都是匈奴妇孺,队列更加混乱,人群中甚至有受伤哀嚎者。 见状。 两千骑兵速度加快几分,片刻不停。 九原城以东这片地界,南有黄河,北有阴山山脉,中间夹一道狭窄的平原,倘若有两支大队人马相向而行,必会相撞。 “罗太守!快退!” 而属国都尉渠复累与五原边军撞上时,这位脸颊染血、带领本部儿郎夺路狂奔的汉子大吼道: “挡不住了,敌军至少有五万众!” 同行属国骑驹几面露惊慌,拍马之余,亦吼道:“我在北面见到一面镶金狼旗,是王庭亲至!” “快撤!” 纷乱嘈杂的军阵中,五原郡守罗怀闻言,心底瞬间冰凉一片。 他遥遥向后望去,只见远处烟尘漫天,一道黑线在浑厚苍凉的号角声中,徐徐威压而来…… 呜! 呜——! …… 长安城,夜。 原本宵禁的京师被一队骑卒打破了宁静,宦官匆匆奔向各方,连夜召公卿入宫议事。 “匈奴寇边,北边为何没有提前传来消息?”长乐宫西侧,刚刚驶出的太子车驾中,刘据肃声问道。 金日磾抱拳拱手:“如果是句黎湖部南下,渠毕定会告知,但如果是乌维部或左部,安插的耳目层级太低,确有可能情报迟缓。” “臣之罪!” 刘据皱起眉头,“此事怪不得你,尽快查明北方动向。” “臣已发飞鸽传书,快则三日,慢则五日,定会有消息传来。”金日磾沉声道。 边关骤然遇袭,敌军势头凶猛,以至于送来京城的急报语焉不详,连匈奴哪一部领军都没探明。 倘若是句黎湖部来袭,正如金日磾所说,必然会提前收到消息,因为如今的匈奴右贤王,正是句黎湖次子—— 渠毕。 也就是当年金日磾在单于庭外,结交的那位朋友。 句黎湖自立大单于后,于西域车师后国杀前右贤王,吞并右部,立自己的长子为新右贤王。 可天有不测风云。 某一日,其人南下巡视,没来由的遭了汉军伏击,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句黎湖无能狂怒一番,只好将次子扶上右贤王大位。 他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支深入大漠、杀了他长子的汉军,就是自己次子求来的! 有了这番因果。 渠毕与南边太子宫的‘友谊’愈发牢固,倘若他父亲要发兵南下,他知道怎么做才是明智的…… “不是句黎湖部,那就是另外两部?”通往未央宫的马车里,响起喃喃声。 宣室殿。 此刻大殿内灯火通明,气氛肃杀,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丞相等人皆在。 “匈奴有余力南下,难道他们内斗结束了?”御史大夫卜式惊疑不定道。 卫青看向他,“没有,反而更加剧烈,自立大单于的句黎湖盘踞单于庭以西,乌维占据中部。” “原本跟乌维结盟的左贤王,担心落个像前右贤王身死吞并的下场,与乌维生出隔阂,已有分裂迹象。” 三分草原? 大将军解释过后,殿内公卿疑惑稍解,片刻间,一个合理的猜测便被摆上台面:    “如此说来,乌维与左部实力较弱,句黎湖部最强,难道此次寇边是句黎湖统领?” “多半不是。” 回答御史大夫疑问的,是迈进大殿的刘据,众人循声望来时,他接着道:“乌维部或左部可能性更大。” “情报属实?”石庆追问。 “不敢绝对肯定,十之八九。”刘据没有把话说满。 但堪舆图前默默听着的皇帝却知道,太子在北边豢养有耳目,他的话多半就是事实。 在场公卿没去深究太子怎么知道的北边情报,只是看了看皇帝愈发阴沉的面孔,转瞬便判断出真伪。 “岂有此理!” 廷尉王温舒怒道:“仅乌维一部或左部就敢单独寇边,他们是想挑衅大汉?或者有什么谋划?” 卫青侧身,再次解惑道:“匈奴一直都有以军功彰显勇武的传统,来袭者应该是想借汉人头颅提升声望。” “以便他在匈奴内斗。” 这话一说,殿内寂静片刻,随后猛然响起破口大骂声,口吐芬芳者,多是李广、徐自为这等武将。 丞相等人虽然也恼怒,却没有直接骂出声,此刻敌军打哪来、为何来已有眉目,石庆便上前一步,施礼道: “陛下,五原太守战死,朔方被围,匈奴人又有沿着大河深入腹地的趋势。” “倘若匈奴三部合力南下则罢,可单独一部,还是较弱的两部之一,依然这般嚣张跋扈,老臣以为……” “必须要给予重创!” 连一向温和的丞相都被激出了火气,嚷着主动出击,其他人可行而知。 “臣请战!” 霍去病猛然站出,厉声喝道:“只要陛下给臣一万骑兵,臣即刻北上,定让匈奴有来无回!” “臣亦请战!”李广双眼瞪如铜铃,“老夫能射死一个伊稚斜,就能再射死一个狗屁大单于!” 徐自为、路博德、李敢等人纷纷站出,面作嗔怒。 “你们怒?” 皇帝回身看着一众臣子,脸上阴沉似水,嘴里的话像冰碴子一样冷冽,“你们怒,朕比你们更怒!” “素来只有朕拿匈奴人的头颅积威望,从未有过异族拿我大汉子民积威望,今天,却有了?” 刘彻脸颊一半在讥笑,一半却是狰狞,声调突然拔高: “来得好!” 一甩衣袖,皇帝转头看向堪舆图,“大司马。” “臣在。” “发布调令,命陇西、天水、安定、北地四郡骑兵北上,缠住敌军,再命上郡、河东、西河聚兵,堵住阴山缺口。” “喏!”卫青抱拳应道。 “南、北二军能拉出多少骑兵?”皇帝负手追问。 “宫外南军有骑兵六千,城外北军大营有骑兵两万,十日内可从陇西、天水、三辅良家子中补足六万众。” 南、北二军并非时刻保持总额,每逢战事才会临时征召,以往大战前夕的整军、整军,大多都是在做此类事。 然而。 这一次皇帝没有耐心等十天,他一天都等不了,北边那个贼子容不得他等! “不足三万?够了。” 刘彻盯着地图,神情格外狞恶,“拿我大汉子民的人头当声望,朕就拿他的头,祭天!” “传令下去,朕要御驾亲征!” 一听这话,殿内群臣大惊失色,先前劝战的是丞相,此时最先站出来劝皇帝冷静还是丞相,石庆忙道: “陛下,万万不可!” 霍去病剑眉微挑,劝阻道:“陛下,你不必亲征,让臣领军一样能功成。” 卫青踟躇着道:“陛下,要不要臣护驾左右?” 御史大夫下意识就要点头跟着劝,可话到嘴边,忽然看向大将军,嗯? 你的话不对吧? “哈,哈哈哈!知我者,仲卿也!”皇帝倏然转身,凝视殿内所有人,“朕说了,朕要御驾亲征!” “朕要拿北边匈奴人的头颅,祭天!” 刘彻先看向石庆,“丞相不必劝,连夜传信西河郡,命其沿途筹备粮秣,立刻去办!” 石庆欲言又止,可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匆匆离去。 随即。 皇帝又看向其余公卿,“陇西等郡调兵,以及明日进军事宜,你等全力配合大司马与丞相,现在就去,连夜办!” 公孙贺、徐自为等人相视一眼,不再多劝,齐齐拱手:“喏!” 待他们走后,皇帝握住卫青的手,“以前你领兵,朕留守长安,此次朕领兵,长安就托付给仲卿了。” “陛下言重。” 卫青看了眼始终默不作声的太子,恳切道:“臣定辅佐好太子,陛下勿忧。” “好!” 又过片刻,殿内公卿尽去,独留下父子二人。 这时皇帝话语直接了很多,“霍去病、路博德、李敢等新锐将领,朕都会带走,南、北二军也不会留。” “等朕走后,你召集三辅良家子,一半充入执金吾,让李广代管,一半置于北军,交由卫青手上。” 皇帝望向身侧的太子,肃然道:“内政问石庆,边关若还有变故传来,如何动兵问你舅舅。” “但领兵之事,派李广。” 说着,刘彻目光中闪过狠厉之色。 “记住!” “把你那些眼线都铺开了,让他们盯紧了诸侯王,有半点风吹草动,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或许是因为即将御驾亲征,第一次领兵上战场,皇帝有些应激反应,也或许是时间紧迫,他交代了很多、很细致。 垂手而立的刘据先恭敬的回了声:“儿臣谨记。” 之后。 他看向自己皇帝老爹,停顿片刻,终究还是说道:“御驾亲征罢了,并非上刀山、下火海,父皇无须叮嘱这般多。” “不吉利……” “呵!”刘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乎别有深意,又似乎毫无深意、只是发在内心的说了两个字—— “滚吧!” …… 翌日,当第一缕阳光抛向大地时,没有誓师大会,也没有擂鼓轰鸣,有的,只是沉闷的马蹄声,一路向北而去。 轰隆隆。 田间农人抬头问,此为何事? 有人答,天子亲征! (本章完) ------------ 第244章 这倒是朕的不对了 长安的这一幕在匈奴突然寇边大背景下,辅以对方用意猖狂、五原太守悲壮战死,以及皇帝的某种特殊情节。 总而言之。 诸多原因引发了大汉君臣众怒,以至于天子亲率大军北上,朝臣们憋着一口气,皇帝也憋着一口气。 大有杀个血流成河的架势! 然而,这饱含愤怒、杀意的一击,打,的确顺利打出去了,可能不能打中,是个未知数…… 南、北二军两万六千骑兵,齐出长安,天子亲自挂帅,任霍去病为前锋,路博德、李敢、徐自为各任偏将。 从京城向东行,过左冯翊,抵达黄河后转向往北,经西河郡,在平定城汇集西河三千骑兵,随后继续往北。 于次日进入五原郡东南部。 前锋打头,皇帝率中军在后,过境之处,放眼望去尽是烧成一片灰烬的村落,尸横遍野。 男女老少,无一例外都少了头颅…… “骠骑将军来报,匈奴人的迹象是在快速转进,他请命急行军!”不知名的村落前,有校尉拍马来报。 刘彻面色僵硬,一言不发的跨上马匹,恶声道:“传令,有多快给朕追多快!” “喏!” 大军复往西行,村镇死尸的惨状接连上演,直到接近九原城附近方才好转,好转一丝。 少了无头尸首,烧成灰黑的村庄依旧…… 中军抵达九原城后,速度未减,因为前锋速度未减,刘彻军事指挥上或许欠缺,但他识人、信人的本事不缺。 霍去病往哪,他就跟到哪。 骑兵径直绕过城池,继续西追,而九原城内的守军看到天子龙旗,也迅速做出了反应。 不多时。 疾驰的军阵前列,奉车都尉苏嘉催马奔来,大声道:“陛下,五原都尉追上中军,称有军情禀报!” 得到皇帝首肯后,没一会儿,一名头戴鹖冠的将领靠近龙旗,面色哀戚:“罪臣卢阳荣,见……” “少废话!” 呼啸的寒风拍在刘彻脸上,他头也不回道:“说军情!” “喏!”五原都尉卢阳荣高声道:“来袭匈奴五万,打王庭狼旗,袭掠五原郡后,并未攻城。” “留五千骑兵于郡中游弋,其余尽数往朔方去,城外五千骑于半日前退走,驰往西北方向!” 西北? 刘彻抬头辨明方位,他们现在追的方向,不就是西北! 半个时辰后。 九原城西北面,一处山坳间。 “吁——” 刘彻勒住马匹,于大军阵前,凝声发问,“骠骑将军,为何停止追击!” 霍去病指向右侧百丈开外的鄣塞,肃然道:“陛下,臣查探过,哨所内的兵卒死亡超过两日,说明匈奴提前拿下了此处做退路!” 他又指向西南方向的蹄印,“有大队匈奴从朔方赶至此处,随后越过边关北上大漠,时间至少超过三个时辰。” “匈奴南下只取头颅,活口、粮秣一概不要,对方没有辎重拖累,三个时辰已经能做很多事。” 说着。 霍去病抱拳道:“陛下,此时再追,极易中埋伏!” 此地位于阴山两座山峰之间,再往北去山谷纵横,倘若匈奴早早在北面布下口袋,贸然追击实属不智。 如果霍去病独领三万骑兵,即便在战场上与五万匈奴突然遭遇,他也敢领兵冲。 但此时此刻。 天子在军中,还面临可能遇伏的危险,霍去病不为自己的小命着想,也得顾忌顾忌自己姨父的老命…… 啪! 猛甩的马鞭在空气中乍响。 皇帝打马来回扫视,望向北面山脉时,目光含恨,胸中憋着一口恶气郁结难抒。 恰在此时,西南面驰来一支千余人骑兵,尚离得远,禁军护卫便上前拦住交涉。 片刻后,数名骑士被带到皇帝近前,为首一人当即下马抱拳:“臣朔方太守益固,迎驾来迟,退敌不力。” “请陛下责罚!” 皇帝跨坐在马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众目睽睽之下,语气冰冷道:“朕命你等缠住来犯之敌、堵住边关。” “你都做了什么?” 益固闻言,神情有一瞬的错愕,立即单膝跪地,脸色难看道:“陛下,匈奴兵锋太盛,臣寡不敌众,退守城中已是极限,实难出城进取。” “况且……” 他犹豫道:“况且臣并未收到来自长安的军令。” 听到这话,刘彻眼中寒光凝为实质,森冷的话语在三军阵前传荡:“北地、天水太守何在?” 益固意识到什么,凛然回道:“除陛下亲军,臣尚未见到其他援兵!” 话音一落。 左右旁听的一众将军顿时脸色不善,霍去病更是毫不客气的指出:“我等从长安来,北地诸郡距离朔方更近。” “我们到了,他们却没到?” 若是霍去病来定,此类人少不了一个失期当斩! 皇帝凝视着跪倒在地的朔方太守,脸上无悲也无喜,直到四周大军受其影响,逐渐寂静无声时。 “哈,哈哈!” 刘彻忽然干笑出声,自嘲道:“看来匈奴来犯,只有常年窝在长安的朕急,地方郡守都挺悠闲嘛。” “朕来的太急,以至于显得他们来的太慢。” “呵呵。” 皇帝笑容收敛,语气淡淡,“这倒是朕的不对了……” …… 长安城,未央宫。 自从皇帝御驾亲征后,太子每日辰时初刻入未央宫,无论有没有政务,都待至宫门落锁前一刻才离开。 期间大将军、丞相、御史大夫三人轮流入宫值守。 此次太子监国,与上次完全不同,上一次皇帝是东巡,这一次却是御驾亲征! 说句大不敬的话。 战场上刀剑无眼,一旦天子有个闪失,长安得有准备,或许这是杞人忧天,但必要的措施不能少。 事关江山社稷,太子不这么做,公卿们也会要求他这么做。 “军报!军报!” 临近傍晚,宣室殿外响起高呼声,正在殿内议事的君臣精神一震,齐齐朝外看去。 “朔方军报!”魏小公公不知跟谁学的,拉着个嗓子,一路跑、一路喊,进了大殿还想来个滑跪。    “行了,拿来!” 刘据哪有时间看他表演,虽说一天天尽在心里腹诽自己老爹,可事到临头,刘据还是不想落个英年丧父的下场。 “殿下过目。” 三两步跨下御阶,拿到军报,展开一看…… 嘶! 刘据吸了口凉气,脸上表情甚是怪异,他这神色一出,可把周围盯着他的大臣吓了一跳。 卫青惊道:“殿下,北方如何?” 公孙贺疑道:“可是出了岔子?” 东方朔……东方朔尚未开口,刘据就把军报递给众人,舅舅卫青接过查看时,刘据脸上怪异神情又现,叹道: “父皇一拳打在了空气上啊。” 没过多久,殿内公卿看完了军报,最后传到东方朔手上时,他诧异道:“匈奴不是有深入腹地的趋势吗,怎么撤离的这般快?” 闻言。 卫青面露思索,“多半是障眼法。” 其他几位大臣交换一个眼神,紧绷多日的神经都有些舒缓,不管是不是障眼法,匈奴退走、前线无恙的消息,总是好的。 这时,时刻关注动向的丞相、御史大夫等人也收到消息,匆匆赶至宣室殿。 知晓朔方状况后,与前几位相同,都是长松口气。 “也罢也罢。” 丞相石庆杵了杵手杖:“匈奴提前退走也有提前退走的好处,北方自有陛下定夺,我等坐稳朝堂即可。” 他看向刘据,“既然陛下传信要视察边防,一时半会儿就回不了长安,前些日子积攒的政务,殿下酌情处理吧。” 长安君臣以为此次皇帝能很快回京,毕竟匈奴打进家门,皇帝亲征迎敌,真要开打也就是一哆嗦的事儿。 基于此。 有些不太紧急的政务,之前能拖也就拖着。 可现在皇帝传信来,要从河套地区一路巡视回关中,走走停停,反而得耽误更多时间。 丞相的话在理,此刻一众公卿又来都来了,几件比较重要的事也就顺势处理了。 “父皇离京前对赵过三人是何安排?”刘据朝左侧梁柱后的一人问道。 伏案持笔的司马迁闻言,拱手一礼,“回殿下,陛下在宴席上允诺会给登科前三名授官,具体品阶倒未明说。” “恩……” 刘据沉吟一声,转头看向其他几位,“诸公是何意见?” 卫青闭口不言,石庆似在考虑,桑弘羊建议道:“赵过可在司农府任大司农史。” 王温舒接道:“丙吉可来廷尉府任一奏曹掾。” 韩说也开口:“刘德可在宗正寺担任宗正员吏。” 大家都很给科举前三名面子,确切来讲,是给受了天子宴请的三人面子! 不过。 刘据依然不满意,因为他们报出来的官职,没有一个超过六百石,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忽然看向一旁的卜式: “御史大夫,你有什么意见?” 卜式闻言一愣,桑弘羊等人也微微错愕,殿下怎么特地问御史大夫? 他们没有疑惑太久。 因为极其善于审时度势的卜式,早就看透陛下对科举的重视,所以当下太子一问,他立刻品出味道。 尽管心里不太情愿给太子搭台,但周围同僚灼灼目光盯来,卜式也只好捏着鼻子道: “臣以为首次科举选士,选出的又多是俊才,可适当多给一些培养的机会。” 呐。 这话一说,在场公卿又不是傻子,立马领会太子的意思。 桑弘羊三人互视一眼,并未思虑太久,顺势应着御史大夫的话头说了下去,确实得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嘛。 就这般。 赵过任大司农部丞,丙吉任廷尉正,刘德任内官长,都达到了比千石的品阶,很好,刘据满意了。 点头之余,他又朝大司农桑弘羊吩咐道:“让赵过尽快试验他的代田法,先在离宫的农田里推行。” “是。”桑弘羊应道。 科举前三名授官就此说定,至于其他登科进士,有了刘德几人的调子,能入殿试的二十余人,着丞相府妥善安排。 旁者就无法偏颇过甚,会陆续下放各地官学。 光禄卿徐自为随驾出征了,光禄丞倪宽正在殿中,领了太子吩咐的差事。 “还有一件事。” 刘据平静道:“告缗事宜在民间引发骚乱,地方为何不报?朝廷竟然不知?” 话罢。 群臣面面相觑,地方为何不报、朝廷为何不知,太子你真不清楚?上一个碰了告缗的义纵是何下场,谁人不知? 哪个还敢上报! 皇帝靠着告缗一策,搜罗来的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亩更是上万顷,涉及如此大财政收入,谁敢多嘴? 对国库账本一清二楚的桑弘羊敛色垂首,默不作声,主官财政的大司农不开口,旁人更不可能张嘴。 最终。 还是丞相石庆站出来背锅,“回殿下,是老臣失职,散朝后立即彻查此事。” 刘据颔首,“不仅要查,查完还要改!” 未等众人惊疑的眼神望来,刘据先一步道:“父皇之前不知民间骚乱,如今既然知道,已有意整改。” “丞相与廷尉一同去查,如果告缗引出了问题,朝廷自当给个说法。” 听罢。 桑弘羊刚出现的些许惊疑苗头,立时压下,原来是陛下的意思,那就没问题了,石庆和王温舒也没有疑问了。 “臣等即刻去办。” “好。”刘据点点头,脸上现出温和的笑容来,“遗留的政务不多,劳烦诸公了。” 此刻不管众人心里在想什么,太子客气,他们尽皆拱手的拱手,微笑的微笑。 “殿下言重。” “呵呵,今日就无需公卿在宫里当值了,多日劳累,诸公请回吧。” “谢殿下……” 几位重臣寒暄一阵后,相继出了未央宫,又于宫门外互相拱手道别。 等上了自己的马车,一人独处时,一直笑呵呵、像个富家翁似的御史大夫,慢慢拉下了脸。 他目光望着车厢,怔怔出神,好似在透过木板、宫墙、遥远的距离,隔空注视着他刚离开的宣室殿。 “陛下离京一次,太子威望拔高一次,对方步步为营……唉!” “大王该何去何从?” (本章完) ------------ 第245章 绣衣御史 卜府。 卜家虽然赐爵关内侯,可家族底蕴差些,又是刚迁来长安城没几年,断然挤不进尚冠里那等拔尖的贵胄聚集区。 勉强在北第靠北处置办了一座宅子。 “父亲。” 卜式迈入后堂时,次子卜梁出门来迎,见父亲只是点点头,面色平淡,卜梁察觉到不对,挥手驱走下人。 “父亲,可是陛下御驾亲征出了事?” 他问话时神情紧张,卜式却很泰然,入了内堂坐定,随后才平静道:“陛下无事,匈奴退兵了。” 卜梁心中稍安,脸上疑惑却未退去。 “那……” 既然无事,父亲为何这番作态? 向来以和善富家翁示人的卜式,今天却显得心事重重,不复往日笑颜,脸上功夫都懒得做了。 “唉。” 端坐在榻上的卜式又叹一声,“为父非是忧心战事,而是忧心齐王啊。” 卜梁脸色微变,纵然四下无人,他仍旧不自觉的放低声音,好似在谈论某种禁忌一般,“父亲何出此言?” “……据我观察,有过上次监国的经历,这次太子雷厉风行了很多,有些说一不二的味道了。” 说到这儿。 卜式眼神阴郁下来,“长此以往,谁还能记得陛下尚有他子?” 跪坐一旁的卜梁听懂了,也沉默了。 自己父亲如今官居御史大夫,可他的立场、处境,与当下的丞相石庆一模一样。 石庆曾任太子太傅,教导太子多年,这层身份放在那儿,无论他以后调任何职,哪怕是三公之首。 旁人也永远都会记着他身上的印记—— 前太子太傅! 而卜式的境遇与石庆类似,甚至绑定的更深,卜式先任齐国国相,辅佐齐王,后任齐王太傅,教导齐王。 始终绕不开一个‘齐’字! 这等关联之下,你入了京,担任了御史大夫,旁人难道会忘了你之前的履历吗? 不会。 反而由于众多目光的注视,被钉得死死的! 卜式很无奈,他知晓这一切都是谁在幕后推动,正所谓:天子让你争,你不争也得争! 圣意在前,藏于内心深处的野望在后。 卜式争了。 太子宫与猗兰殿冲突时,他不仅坐山观虎斗,还推波助澜,效果很不错,李家失势,皇四子一系元气大伤。 但也止步于此了,齐王最大的对手——太子宫,卜式多次尝试触碰,全都无功而返。 此刻又见太子声威大涨,他岂能不急?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父亲,储君一事急不得。”卜梁替父亲斟上一杯茶,缓缓道。 他心性年轻些,遭遇挫败反而比自己父亲更乐观些,也可以说是—— 少敬畏,多野心! “来日方长,一步步谋划,总能水滴石穿。” 听到次子这话,卜式心中颓然稍减,回想起先前宣室殿内的情形,神情慢慢郑重几分。 “吾儿说的是,急不得,有些事慢慢来。” “科举已经定制,将来两年一次,下次……”他看向自己次子,“你温一温科举所考经义,下一次也参加吧。” 卜梁疑声道:“父亲不是说还需观望吗?” “局势明朗了。” 卜式摇头,到现在这个程度,足以让他下注了,不止是卜家,朝堂很多大员之后估计也会跟进。 朝廷第一次开科取士里,寒士占绝大多数,登科录取的进士也多是寒家子出身。 但这并不意味着是皇帝操纵的黑幕太大,至少光禄寺在初考第一遍评卷时,是严格按照才学来评的。 之所以寒门进士多,究其根本,是参加第一次科举的寒门子弟基数大! 换言之。 参考的名门子弟,很少。 刘德能来,是宗室按照皇帝的意思,在捧场;东方敬会去,是他父亲东方朔要求的,同样是捧场。 由太子献策,朝廷推动的第一次开科取士中,像刘德、东方敬此类考生,有,但不多。 走科举,与走察举、征辟的道路不一样,又是第一次,前途很不明朗。 即便是东方朔,不也只派了次子参加? 大汉公卿之家,二千石、千石之家,他们族中后辈入仕的途径很多,对其而言,没必要跟一群泥腿子争条不安稳的路。 再者。 放到卜式个人身上,他也不愿意让自家子弟去给太子捧场…… 但此一时彼一时。 赵过、刘德等人的优厚待遇一出,科举选士不明朗的前途,现在明朗了,卜式不介意让自己次子试一试。 “研墨吧。” 父子两人交谈一阵,卜式揽袖提笔,卜梁也不问父亲要做什么,应声研墨。 不一会儿,卜式边思边写,将朝堂近况、后期谋划一一落于纸上,待吹干墨迹,装入信封,他将信递给次子。 “你亲自送去齐国,要么交到你兄长手上,要么交给齐王,不要假于他人之手。” 卜梁慎重接过,“唯!” 卜家长子,现任齐王内史…… …… 太子宫,甲观殿楼台。 两位良娣动作娴熟的在旁收送奏疏,刘据伏案垂首。 御史大夫确实没看错,有过一次监国经历后,这一回刘据游刃有余了很多,再不复上次的忙乱。 这时,阁楼里传来脚步声,魏小公公缓步靠近,呈上一份文书,“殿下,丞相遣人送来了告缗事宜的卷宗。” 刘据接过。 尚未翻开细看,他便问道:“丞相怎么说?” 魏小公公恭声道:“据传送卷宗的丞相长史代言,丞相与公卿们议了议,认为告缗与时局不妥,理应废除。” “嗯……” 刘据一边应、一边看手上的册子,其上记着因告缗引发的地方骚乱,他只是扫了一遍,便将其放下。 “回复丞相,就按他们说的办吧。” “是。” 魏小公公躬身告退,不过他刚下去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殿下,金厩长求见。” 听到这个名号,刘据身旁的两位良娣款款起身,与小太监一同出了阁楼。 片刻后。 “殿下,来犯匈奴查清了。”金日磾立于桌案前,沉声道:“结合朔方战报和草原送来的消息,可以确定是乌维!” 乌维单于? 刘据闻言放下手上奏疏,示意金日磾继续。    “根据渠毕的消息,乌维自从与左贤王分裂后,他所处势力范围被其他两部夹在中央,举步维艰。” “这才冒险南下寇边,想借此提振己方士气,拉拢草原其他部落。”金日磾言道。 刘据蹙眉一阵,叮嘱道:“往乌维王庭和左部王庭加派人手,再有下次寇边,朝廷起码得收到些风声。” 金日磾面露狠厉,“殿下,臣请命亲自去一趟漠北!” “……小心点。” “喏!” 金日磾重重施完一礼,大踏步离去。 刘据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凝视片刻,旋即收回视线,只是他刚低下头,脚步声又起,这一次略显急促。 魏小公公快步爬上阁楼,行到太子身侧,低声道:“并州、朔方传来消息,陛下归途中,河东、陇西、北地三郡太守应对不利,先后自杀。” “牵连官员不计其数!” 刘据眉头微挑,他之前有预料过类似场面,毕竟皇帝含恨一拳打出去,没打到匈奴人,难道真打空气? 总得有人为此负责。 不过让刘据略微惊讶的是,替自己皇帝老爹的愤怒买单的人,有点多,也有点惨…… 自杀的三位太守中,河东郡在长安东边,陇西郡在长安西边,北地郡在长安北边。 为了杀到人,皇帝过长安而不入,愣是兜了一个大圈! 从此处看。 皇帝杀心之盛,属实强烈,三位太守死的不冤…… 在陇西郡‘请’最后一位太守自杀后,皇帝率领南、北二军从右扶风返回了长安,一路风风火火。 回京后,皇帝的怒气似乎没有消尽,返回未央宫的当日便将公卿召来,刘彻对众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朕欲效仿吴起简募良材,招募一支常备兵力!” 宣室殿内。 众人还面面相觑之际,刘彻甚至戎装未解、连龙塌都没坐上,尚立在大殿中央,便转头看向卫青,直接问: “大将军,你认为可不可行?” “回陛下,招募常备兵力于军队来讲,并无难处,难点在于财政。”皇帝此刻情绪不对劲,卫青言简意赅。 “好。” 确定了这头没问题,刘彻当即转头看向桑弘羊,眼神直勾勾的,“大司农,国库有没有难处?” “额……” 桑弘羊被盯的发毛,拱手道:“陛下,募兵与服兵役不同,需要朝廷支付粮饷,数量如果……” “你直接说!” 刘彻粗暴的打断他,“有没有难处!?” 看着皇帝那吃人的眼神,桑弘羊躬身一礼,咬紧牙关道:“回陛下,数量少可行,数量多朝廷绝难支撑!” 话到此处。 殿内气氛早已凝固,谁也不知皇帝去了一趟北边,到底看到、遇到了些什么,以至于愤慨至此。 同样立在殿内的刘据双手负前,朝左侧甲胄在身的表兄霍去病使了个眼色:‘怎么了?’ 霍去病神情冷峻的朝上挑了挑眉,嘴唇示意:‘北方边防糜烂。’ “嘭!” “一群庸臣,肆无忌惮!” 此时,皇帝积蓄在胸中、导致情绪怪异的那口怒气,终于爆发,他扔了马鞭,踢了案几,双手叉腰,咆哮着: “这才几年?几年不打仗,都一个个躺进温柔乡了?” “边关告急,战报送来,朕连夜发出军令,他们倒好,有抱着女人呼呼大睡对军报置之不理的,有惊慌失措的。” “还有……还有…” 皇帝说到这儿,眼珠发红,猛地抽出太子剑,奋力朝脚边一张案几劈去,“给朕诛了他全族——!” 廷尉王温舒凛然,转身朝与皇帝一同返京的将军们看去,李敢略显鄙夷道: “河东郡守知晓前线战报后,畏缩不前,故意落马受伤,拖延进兵时间。” 听到这话。 王温舒沉下脸,转身向皇帝一拱手,“贻误战机,当斩,臣立刻去办。” 说完,他便转身出殿。 到了这时,皇帝要发泄的也发泄了,或者说,是压制了,他提剑迈上御阶,也不坐回龙塌,只来回踱步。 同时嘴里冷声道:“大司马府即日起,派出使臣往边关巡视,凡是边防懈怠者,严惩!” “喏。”卫青应道。 刘彻眯眼思索一阵,补充道:“御史大夫下新增绣衣府,置绣衣御史,持节杖、虎符,同巡地方!” 此言一出。 殿内无论文武皆是一惊,可脊背发凉之际,群臣也不敢擅自出言劝阻。 因为那绣衣御史明显是个幌子,是陛下安插自己耳目的由头,那些耳目,在场众人虽未到谈之色变的地步,但也敬而远之。 然而。 节杖代表如朕亲临,虎符则能调动军队,皇帝划给绣衣的权力,未免太大了吧? 只是李敢的余音尚未消散,河东郡守的蠢招在那摆着,皇帝劈砍的案几也近在眼前…… 劝阻的话怎么说出口? 众人犹豫之际,刘彻却好似没有察觉到异样,继续自顾自吩咐道:“骠骑将军。” “臣在。” “着你挑选勇猛之士,汉人可,匈奴人也可,甚至羌人、乌桓人都可,只要忠于大汉,皆可招募!” 皇帝看向霍去病,肃声道:“朕要一支随时随地候命的精锐,下次匈奴人再来,朕不希望无兵可用。” “喏!”霍去病沉声应道。 怎么募兵,募多少兵,给什么编制,置于何人麾下,其实在皇帝返京途中,已经和身边将领商议过。 此刻…… 不过是在说给其他大臣听。 皇帝又看向台下两人,“大司农,少府,即日起朝廷一切用度,能省则省。” 命令仿佛只说了一半,缺少了为何这么做的原因,但无需皇帝说明,桑弘羊和赵禹听完,殿内众臣听完,不言自明。 大家都明白为何这么做。 此情此景,不过是往日情景再现罢了,皇帝再一次进入了捞钱、打仗,打仗、捞钱的循环往复中…… 先前对南越、东越的征伐,也发过兵没错,但在皇帝、在朝廷、在大汉的眼中,那不叫动兵。 跟大汉的心腹大患匈奴开战,才叫动兵! 才值得皇帝大张旗鼓! 匈奴南下一次,唤醒了一位一生都充斥着‘武’字的男人…… (本章完) ------------ 第246章 没什么 折返太子宫的车驾里,刘据双手拢在小火炉上,望着炉中火红的木炭,这一刻,大汉太子瞳孔发散,心思百转。 皇帝的愤怒,刘据已经经历过许多次,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经历的多了,他也总结出一个规律。 私下里斥骂,真假皆有。 但众目睽睽下的暴跳如雷,一定假! 当然了。 用‘假’这个字形容,或许太武断,比较贴切的形容词、佐证词,应该是许多年前皇帝教给刘据的一句话: “为君者,第一件事,便是喜怒不形于色!” 会形于色的。 说明不是真实的喜怒…… 河东、北地三郡太守故意贻误战机,皇帝必然是有怒气的,否则也不会请他们自杀。 可真要说皇帝怒不可遏,以至于辗转千里杀三人、之后又奔回长安,期间十数天过去,皇帝回了京还要大发雷霆一场…… 未免有些不合情理。 但如果换个角度思考,皇帝是蓄意为之,特意留着一股怒气撒给大臣,那便说得通了。 至于他为何这么做,可能正应了那句——为了那点醋,才包的这顿饺子! 咆哮、怒斥是饺子皮,剑劈、诛族是饺子馅。 那什么才是醋呢? 车舆里,橙黄的火苗倒映在刘据眼中,他在心底喃喃自语,‘或许是募兵制,也或许是绣衣使者。’ ‘可父皇啊,你就像这盆炭火,以往离着臣子们不远不近,既发出炽热的火,也有明亮的光,煌煌烨烨。’ ‘现在,你却离臣子忽远忽近,有时候光太盛,火太燥,一不小心,就烫着人了,当真是……’ ‘岁月不饶人。’ 天气渐冷,草木凋零。 从北方吹来的寒气正将长安拖进冬季,便是在这雪落之前的光景里,大汉硬是翻起一股热浪。 浪花从长安扩散至边关,由大司马府和新鲜出炉的绣衣御史带去,所到之处,无一不热火朝天。 各郡太守主导,携斧钺旗鼓,点齐麾下兵马,浩浩荡荡去往边关,巡行障塞。 这一过程名为:都试,也叫大试。 本是大汉各郡每年一次的军事演习,一般于秋季举行,举办规模、标准、流程是否严格,全凭郡守个人意愿。 但今年初冬的这一次,乃至将来,各地郡守再想敷衍了事,恐怕很难了…… 同一时间。 京城的军事变动也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奉天子诏令,骠骑将军于北军内,增设八校尉,各为中垒、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等校尉。 八校尉均秩二千石,下设丞、司马,治兵士七百人。 各有专精、兵源。 例如越骑校尉,掌越人骑兵;胡骑、长水校尉,掌胡人骑兵;射声校尉,掌善射之士;虎贲校尉,掌战车。 所募兵卒,皆为军中悍勇之辈。 募,招募,用钱粮招募。 募兵不同于征兵,前者花钱培养完全脱产的职业军人,比如出于吴起之手的【魏武卒】。 而后者,征兵制,也就是大汉现行的兵役制度,景帝时期有:令天下男子年二十始傅。 即,男子从二十岁开始服役。 按照大汉律令,每名成年男子都需服兵役,为期两年,优异者选入京师北军,两年后,倘若未逢战事,则可归家。 之后遇朝廷征战,还需随时应征。 很明显,此类无战务农、有战临时征召的情形,无法满足大汉与匈奴愈加频繁、突然的战争模式。 遂天子仿吴起,行募兵…… 在元鼎四年的这个冬天,长安城在忙碌着,大汉各郡也在忙碌着,引起这一切的北方,自然也不例外。 大雪漫天,寒风呼啸。 狂风席卷着雪粒肆意翻飞,放眼望去,草原已是白皑皑一片。 金日磾眯着眼,没有盯着这片雪景看太久,紧了紧皮袄,跟上在前带路的几个壮汉。 “呼——” 厚实门帘被推开,几人弯腰入内,金日磾扫了眼帐内情形,没管旁人,拍掉身上积雪,连忙凑到火堆旁取暖。 “吁,北边真冷。” “是,冷得很。” “这迹象,不会有白灾吧?” “王庭巫师卜算过,不会。” 帐篷内的对话很和谐、很顺畅,渠毕看着火堆另一旁的金日磾,凝视片刻,认真道: “你是匈奴人,投靠我,我许你大部头领,奴隶、牛羊、女人,任你挑。” 身穿皮袄、梳回发辫,俨然与一般匈奴人无二的金日磾,表情淡淡,尽量把冻僵的身子靠得离火焰近些。 他没回话,渠毕也就这么沉默的看着他。 帐内另外三个壮汉也一言不发。 过了会儿,金日磾感觉身体有了暖意,这才挪到一旁的马扎上坐着,吐出一口雾气: “呼~” “大部的贵族我做过,不稀罕,草原上的奴隶、牛羊,我如果想要,在南方照样能收拢一群。” “至于女人,唉,别提了,十天半个月才洗一次澡的匈奴女子,怎么跟汉人贵女比?” 渠毕闻言,眼神变得深沉,“你喜欢汉人的过活?” “怎么说呢?” 金日磾想了想,似是在回忆,“我现在依旧喜欢草原放牧的生活,大脸盘、敦实的匈奴女子,也喜欢。” “能干活,耐造。” 说到后面时,金日磾咧嘴一笑,渠毕见状也跟着笑。 不过笑着笑着,这位匈奴右贤王便冷下脸,眼中闪过凶光,“你在跟我逗乐子?” “是你先逗我的呀。”金日磾理所当然道。 话音落下。 静谧的大帐内一时间只剩下柴火的噼啪声,以及若有若无的长刀出鞘声。 “你知道现在在哪吗?”渠毕盯着金日磾问。 “知道。” 金日磾看了看四周,一本正经道:“说实话,刚刚进你的王帐时,我生怕一进来就看见帐篷里有个大坑。” “如果你让我跟呼衍氏的头人在坑里厮杀,那我就更怕了。” 渠毕盯着金日磾的双眼看了良久,挥了挥手,旋即,帐内三名心腹缓缓将刀收回了刀鞘。 他沉声道:“呼衍克还活着?” “死了。” 金日磾笑道:“在你坐上右贤王大位后,他就死了。” 渠毕听罢没有应话,只是靠回椅背,握着酒杯的手转了转,方才用阴沉沉的语气问道:“所以你的主子挺有诚意?” “自然!” 金日磾望着他,“你现在是大单于之子,匈奴右贤王,我的主子是皇帝之子,大汉储君。” “太子对你是尊重的,合作的意愿也是诚恳的,希望右贤王能回馈诚恳。” 渠毕冷笑,“威胁我?”    金日磾点头,“是的。” 渠毕脸上的笑容一滞,须臾间,便显出凶恶来,金日磾却依旧在用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本质来说就是威胁,至少我是这么认为,但我的主子说,得给匈奴右贤王一些脸面,不能谈威胁。” “要讲合作!” “那么现在……”说到这儿,金日磾扯出一个微笑,“小崽子,你没唬住我,我们能讲合作了吗?” 呛呛呛! 三道拔刀声同时响起,下一刻,冰冷的刀锋便抵在金日磾的脖颈上,杀气毕露。 “慢着!”渠毕目光看着金日磾,觑了觑眼,摆手道:“你们先出去。” 不多时,待王帐内只剩下两人,匈奴右贤王旧事重提:“你是个勇士,投靠我,我一定厚待你!” 金日磾同样郑重道:“你是个有野心的人,太子很欣赏你,跟太子合作,绝对亏待不了你!” 渠毕嘴唇微张,刚要开口…… “我不是说笑。” 金日磾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如果将来你想当大单于,太子会支持你,即便你父亲不选你,太子也支持你!” 听到这话,渠毕脸色突然变的很微妙,也很危险。 他不说话,金日磾却十分坦诚:“你父亲以前不喜欢你,推你担任右贤王,只因你年龄合适。” “现在大单于又添两子,听闻很是喜爱,还有兰氏母族支持,你处境不妙吧?” 渠毕脸色阴晴不定。 金日磾依然在说着,“没关系,我在王庭尚有些耳目,替你盯着,如果将来你想效仿冒顿单于,弑父上位。”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来找我,我的主子一定帮你!” 弑父上位。 在大汉礼教规矩下,是绝难为世人所接受的,但草原不同,不仅能接受,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也无需变颜变色。 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李世民一场玄武门,致使大唐的权力交接总是充斥着一股‘玄武味’,冒顿一场鸣镝弑父,后世子孙也有样学样。 杀父、杀兄、杀侄子,屡见不鲜…… 大汉太子让人代传的这句话,听的渠毕默然无语。 便是在这种情形下。 金日磾问道:“大雪停歇后,我要去东边的两部,你现在有没有事情教我?” 闻言。 渠毕心中宛如巨浪滔天般的恶念暂时压下,目光投向金日磾,缄默片刻,摇摇头。 “我经略的势力在西边,对东边两部知之不深,给不了你提示,不过……” 金日磾疑惑,“不过什么?” “乌维去南方走了一趟,声望攀升,大单于不愿此消彼长,有意效仿。” “也要寇边?” “不是,大单于派人说和了羌人部落,鼓动反叛,已经有部落答应。” 渠毕这话一出,帐内对话的两人中,换成了金日磾沉默,他望着渠毕,仿佛在判断对方的话是真是假。 “对了。” 渠毕补充道,“在中间传话的,是汉人,呵!” 说这句话时,他面露讥讽之色,被连番压制的气场终于回到了自己一边,渠毕先前阴沉的面容都多了几分欢快。 金日磾摸了摸干裂的嘴唇。 “你确定?” “汉庭的河西四郡在中间挡着,你猜王庭怎么和羌人来回沟通的?”渠毕再度讥笑。 羌人生活在武威、酒泉以南,自从大汉完全占据河西走廊后,便强行分割了匈奴与羌人。 由于河西廊道狭长,又是军事要道,朝廷驻军众多,大汉边防可不像草原一样任人来去…… 金日磾问,“是谁?” “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此事是大单于亲自操办,只大概感知到,对方在汉庭地位不低。”渠毕轻挑道。 “诸侯王?” “不清楚。” 金日磾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他转过身来,郑重其事的看着渠毕,“我们是在合作吧?” 听到这两个虚伪的字眼,渠毕嘲弄的脸色顿时黑下来,冷声道:“你不是耳目众多吗,我阿达不喜我,你不知道?” “说了不清楚就是不清楚!” 金日磾凝视一阵,接着问道:“羌人哪几个部落反叛,何时反?” “具体部落不知,时间……迟则明年秋季,早则,开春。” “你们会派兵协助?” 嘿! 渠毕笑容又现,不过这次却是不怀好意的冷笑,“你以为我怎么知道的此事?” 金日磾只是稍微一想,立刻反应过来,“句黎湖让你统领的右部协助羌人叛乱?” 渠毕笑而不语,喝了口温热的酒。 见状。 金日磾也笑,合作嘛,就要你来我往,不怕你有所求,就怕你无欲无求! “要什么?” “汉庭的弓弩,甲胄,钢刀!” “你觉得可能吗?” “我拿西域大宛国的天马换!羌人反叛时,我也袖手旁观!” “……兵器不行,太子不会答应。” “那就普通铁器,粮食,盐,还有你们喝的茶叶,我拿战马、皮革换,我知道汉庭在西域购买良驹,可你们买的,哪有西域诸国上贡我的多?” “……粮食不行,铁器暂定,战马不能阉割。” “可以,但汉庭只能跟我交易。” “等我传信长安,由太子定夺。” “可以!告诉大汉太子,我对他也是尊重的,如果哪一天他要弑父,我也……” “打住!” 帐篷里惊世骇俗的谈话被叫住,好在此地位于漠北,距离长安不知几千里,一切大不敬言语都消散在了风雪中。 大雪稍停时,匈奴右部王庭的这片连绵帐篷中,行出一小队人马,犹如纯白天地里的一条黑线。 缓缓向南方而去…… 这封从北方餐风冒雪的信件送达长安时,已是深冬。 甲观殿,楼台之上。 阁外寒风呼啸,阁内温暖如春,刘据倚在锦榻上,看信件前部分的讨价还价时,他似笑非笑。 “喜欢喝茶?好习惯。” 等看到后半部分时,刘据的笑脸逐渐冷淡下来,片刻间,便尽是冷漠与寒霜。 偎在怀里的美人察觉到异样,小心问道:“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 刘据摩挲着史良娣的光滑脸颊,眼中冷芒依旧,嘴上却笑吟吟道:“出了个汉奸罢了,没什么……” (本章完) ------------ 第247章 求死得死 某些时候,言语需要反着听。 闹得人尽皆知的话,不一定就是多惊天动地,落于无声处的低语,也不一定真就轻飘飘。 勾结匈奴,里通敌国。 这事儿小不了,也没法小! 不过刘据得知此事后,并未有什么剧烈的动作,他只是先给凉州刺史史恭写了封信,之后该干嘛干嘛。 直到旬日后,‘大舅哥’托人带回来一句话:“先零、封养世仇化解,原因不明。” 他不明,但刘据明了…… 季冬月初。 雪花纷飞,零零落落,长安的雪不及漠北的狂躁,飘落间多了丝惬意,只是一连数天小雪,未央宫的高墙碧瓦依然披上了一层白色。 “见过父皇,母后。” 椒房殿中,刘据躬身施礼道。 “莫要虚礼,快入座。”卫子夫笑容和煦,招手道:“你呀,总是能赶上用膳的点,来尝尝母后熬煮的羹汤。” “谢母后。” 刘据呲牙一笑,大方落座在桌案旁,吃喝起来一点不客气,在椒房殿时,刘据向来如此。 皇后也喜欢儿子这副做派,常言道,天家无亲情,但至少在她这儿,儿子很照顾自己这位当母亲的感受。 他们俩母子情深之际,坐在主位的皇帝没好气道:“太子宫少这口吃的?天天来椒房殿蹭吃蹭喝。” “啧。” 刘据还没开口,皇后就白了丈夫一眼,“一起用膳热闹嘛,我这儿不缺据儿一口吃的。” “他都多大了,还据儿、据儿的喊。” “我就这一个儿子,不能喊?” “朕还就这一个太子呢……” 很好,现在从母子情深,过渡到了人家夫妻打情骂俏,刘据端着碗肉羹,在旁笑眯眯地看着,没插话。 等到两人注意到这边,卫子夫当即拍了刘据一巴掌,嗔怒道:“用膳!” “是是。” 刘据接过皇后递来的小米饭,连连点头。 主座上的皇帝哼哼一声,也不知他是不爽利,还是颇为享受这种天伦之乐,反正君父的架子,皇帝一直端着。 膳后,卫子夫在旁侧刺绣,刘彻、刘据父子则置了一副棋盘对弈。 趁着皇帝老爹思索下一步怎么走时,刘据开口道:“之前从北边传来一个消息,说是羌人要反。” “哦?” 刘彻抬眼看来,惊讶有,不悦也有,但都不多,只看了一眼,他便低下头重新关注棋局:“详细说说。” “乌维那一遭后,在草原上涨了声望,其弟句黎湖为了不落于人,也想弄出些动静给草原诸部听听。” “武威南部的两个羌人部落,先零,封养,都由句黎湖从中说服,化解了仇怨,开春后或许就有动作。” 刘据叙述完,皇后面色如常,皇帝却冷了脸。 “哼!” “以前河西廊道在匈奴手中时,羌人就是匈奴的附属,旧主子出面,化解仇怨不奇怪。” 说话间,皇帝在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 显而易见,羌人会不会反,刘彻其实并不在乎,脸上那点冷意,都是听到‘乌维’两字才给的。 究其原因,如果说现实点,就得涉及到体量、兵力、国祚、传承、四夷之论等等等等,很多。 但要说简单点,就四个字—— 不屑一顾! 羌人叛乱,在皇帝心目中,跟南越、东越叛乱是一个性质,谁跳,打谁,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他们的价值。 有没有被吞并的价值。 南越地形尚可,那便吞下设郡,东越山川险恶,那便尽迁其民。 而羌人,既没有一个勾践祖宗,也从未受过中原礼教,生活的地带更是苦寒,说实话,刘彻对他们没有一点兴趣。 连征服的欲望都升不起来。 早在秦孝公时,秦国就已‘威服羌戎’,等始皇帝在位,‘派蒙恬西逐诸戎,众羌不复南度。’ 大汉立国后。 羌人与匈奴、大汉同时接壤,遂一部分投效匈奴,一部分投效大汉。 景帝时。 研种羌首领,向天子请求东迁陇西郡,归附大汉。 再到现如今,河西走廊彻底落入大汉手中,与羌人接壤的庞大帝国,只剩下大汉一个。 如此形势,他们还愿意跟着旧主子走,刘彻能说什么?无非是让他们求仁得仁、求死得死罢了…… 在羌人反叛一事上,刘据与自己老爹的看法一致,敢反叛,架刀兵便是。 这并非他今天来的主要目的。 “草原传来的情报显示,匈奴说服羌人期间,是汉人充当的中间人。”棋盘对面,刘据轻声道。 听到这话。 皇帝落子的手一顿,旁侧穿针引线的皇后神色微凛,放下手中刺绣,卫子夫严肃道:“你可探明白了?” “消息从匈奴单于的儿子那儿得来,多半为真,而且河西四郡都是边防重镇,没有内部人帮衬,匈奴很难跟羌人搭上线。”刘据实话实说。 他话音刚落,另一头便传来一声: 啪! 哒哒哒哒…… 皇帝手中的棋子被重重摔在地上,敲击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殿内气氛为之一肃。 刘彻目光阴冷,“谁在勾结匈奴人?” 刘据正色道:“尚不知晓,已经向草原施压。” 皇帝听出了话外音,抬起一个食指,点道:“不管那个大单于之子要什么,先给他。” 话至此处,皇帝已然咬牙切齿,凸起鼓动的腮帮清晰可见,眼神飘忽一阵,幽幽言道: “看来我大汉的诸侯王,当真一刻都不消停!” 是的。 皇帝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诸侯王,他们有这个人力、物力,最关键的是,他们还有很强烈的动机! 此时场间没有外人,刘彻说话也就没有顾忌,“当年淮南王让自己女儿在长安结交权贵,事后廷尉追查。” “发现刘陵借着张次公的掩护,曾和北边有过接触!” 北边,自然指匈奴人。 此事刘据可是第一次听闻,难怪一听到奸细,皇帝立刻联想到诸侯王,实乃有旧例可循! 这一刻。 卫子夫凛然,刘据漠然。 皇帝脸色变换不定,只是须臾间,他便将种种情绪压下,拂袖起身,抬脚朝外走时,示意太子跟上。 “羌人反叛一事,你认为怎么办?”出了大殿,刘彻问道。 刘据边走边思,过了一会儿回道:“羌人实力再弱,也能聚起数万刀兵,涉及到兵戈,就不能轻视。” “应当先暗中调集大军,囤于武威、陇西左近,以备不测,再遣使臣去羌人部落中试探虚实。” “无论战与不战,朝廷都能占据主动。” 廊道间。 一众宦官宫女在后,皇帝、太子在前,刘彻思量片刻,问道:“方略没问题,细节处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刘据蹙眉,“大军调动时需隐秘,谨防奸细泄露军情……”    “此为其一。” 皇帝脚步不停,神情生硬且冷酷道:“朕教你,其二,得派一个生性跋扈、素来目中无人的使臣去!” “羌人果断反,最好,羌人迟疑不反,就帮他们反,朝廷调一次兵,难道要空手而归?” “敢有反意,就是取死之道!” 这个刚猛的男人,一如既往的刚猛,皇帝问了方略,给了点评,却没有拍板要不要这么办,至少现在没有。 皇帝只说让刘据先去,此事他有计较。 一刻钟后。 温室殿。 绣衣汉子躬身站在下首。 “派人去查西边羌人部落的动向,记住,不要打草惊蛇。”浑厚、低沉的嗓音响起。 “是。”绣衣汉子抱拳。 刘彻再问:“之前让你往草原安插人手,安插的如何?” “已初见成效。”汉子应道:“臣通过匈奴小部,接触到几位单于阏氏,正在与她们交涉。” 这条路线与当年白登之围的‘陈平策’有异曲同工之妙,看起来有些不耻,但刘彻不在乎。 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 “句黎湖部有进展吗?” “进展不多。”绣衣汉子抬眼看来,肃穆道:“陛下短时间内若要探查的事宜太大,需花重金!” “从内帑支。” 皇帝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道:“黄金朕给足,大汉内部有人在跟句黎湖互通,去查清楚,朕要知道他的名字!” “喏!” 绣衣汉子离开已久,温室殿内却寂静如故。 刘彻两眼微眯,脸色时而阴沉,时而狠厉,尽管大殿内温暖宜人,可侍立在旁的宦者令仍然感到忽冷忽热…… …… 夜,长安西郊。 某座庄园内,两人对坐,于昏暗的密室中交谈。 “陇西郡何处驻军薄弱,都在这张图上标注了,要攻打哪儿,你们和羌人自己定,不过我给个建议。” “请说。” “离长安越近越好。” “为何?” “距离京城越近,声势就闹得越大,任由羌人吸引注意力,之后你们集中兵力,从西域、居延泽,猛攻敦煌、酒泉两郡,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沉默片刻,坐于右侧的男子收起了地图。 “我会转达大单于。” 说话间,男子便要起身离开,不料对面的主人家却拦住他,语气阴郁道:“等等!” “还有何事?” “免费赠送大单于一个消息,太子在北边有眼线,你们最好自查一下。” “当真!?” “上次乌维南下,战报尚不明朗,太子就在朝廷议事中断定,来者并非你们大单于,能对他的行踪掌控如此精准,藏在你们大单于身边的那个细作,可不一般。” “事关重大,我需尽快禀报,告辞!” 密室里响起匆忙离去的动静,不一会儿,数道人影便隐入漆黑的夜里…… …… 季冬之月下旬,冬季的尾声仍在,不过积雪已经从南向北逐渐消弭,旋即,人类的活动便比草木先一步复苏了。 天地尽是簌簌化雪声时,一些事情,在长安城悄然发生。 首先。 皇帝再一次想起了‘坠马避战’的前河东郡守,虽然他已经自杀,也被诛族,可皇帝一想起他,依旧气的心肝疼。 在朝堂上怒骂一通后,传令大司马府,化雪后,各郡要重新进行一次‘都试’,尤其是边郡,绝不可懈怠! 然后自天水郡起,一直往北端推移,尽皆旌旗蔽空,军队频繁调动。 其次。 为检验北军八校尉成效,骠骑将军霍去病奉命,领兵北上朔方郡,一为检验,二为示威。 除了这两件较大的事件外,也有几件不太起眼的小事情。 例如。 太仆公孙贺遭御史弹劾,称其玩忽职守,败坏马政,公孙贺被天子申斥,数日后,离京视察军马场。 还比如,执金吾李敢回乡扫墓,当然,这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朝堂嘈嘈切切中,一个相似的场景再次上演。 渭水河畔。 刘据重申道:“你想好了要去?” 金伦郑重抱拳,“殿下,臣为大行卒史,本就有出使之责,况且先零羌等羌人部落,当年就归属休屠部。” “臣去,正当其时!” “好。”刘据颔首,“你知道怎么做,一切小心。” “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金伦的确没有辜负刘据,他也没有辜负刘据对他的评价,年轻气盛,冲劲十足。 如果换种说法,就是—— 够跋扈! 幼年时,金伦便是匈奴大部的王子,养尊处优,去到长安后,由于自己兄长的照拂,更是没有受到什么苦楚。 心历上一帆风顺,加之又是去以前的羌人附属部落,金少爷的跋扈,那是信手拈来! 实际上。 皇帝想多了,压根就不用大汉使臣去刺激羌人,在匈奴挑拨下,羌人的叛乱很果断…… 当金伦马背上挂着两个血淋淋的脑袋,被羌人骑兵一路追杀到枹罕城下时,战与不战,已经有了结果。 这一刻。 在河西走廊上安稳来回了多年的西域商队,第一次见识到了这条军事要道的狰狞,以及汉军骑兵的恐怖。 枹罕东南面,骑兵从安故城出,领兵军旗上书: 李! 枹罕西北面,骑兵从姑臧城出,领兵军旗上书: 公孙! 枹罕东北面,金城城外。 商人们极力控制着躁动的骆驼,狼狈后退时,惊骇的目光不自觉投向城门处,那里,一道钢铁洪流正奔涌而出。 打头军旗上,赫然写着一字: 霍! (本章完) ------------ 第248章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完了,城外起码有数万人!” “先零、封养、牢姐三部合兵,实际六万,号称十万。” “什么!?” 城头上,枹罕县令面色惨白,透过城垛看着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影,嘴唇止不住的哆嗦。 “城内仅有两千守军,如何…如何守得住?” “金郎君,你……” “唉!” 县令本想呵斥一旁的少年人,可听闻对方和太子宫有些关联,话到嘴边又收回去,只一个劲惶急道: “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别慌。”背靠墙垛坐着的金伦咬牙笑道,后背中了一箭的他失血过多,此刻脸色有些苍白,笑起来颇显邪异。 “慌也没用。” “话说,李县令你子嗣家眷没在城中吧?” 神色慌乱的李姓县令闻声,低下头来,“并不在,怎么了?” 金伦龇牙咧嘴道:“那赶巧,即便羌人破了城,你死后朝廷也必然恩荫你的子嗣,惠及家族,死得不冤呀。” 看着他强忍疼痛的样子,还有那面无血色的脸颊,县令凝声道:“城破后我多半会死,就是不知道你这个贵人死在我辖区,会不会连累我的子嗣恩荫?” 嘿! 金伦又笑。 他听得出县令口中的怨气,自己奉命出使羌人,结果惹得羌人反叛,事后又将数万大军引来,致使枹罕城被围。 此时此刻,城中官吏百姓尽皆处于危险境地,他们岂能没点怨气? 从表面来看,也确实该怨。 不过…… “紧挨河湟地区的县城不少,你可知道我为何偏偏跑来枹罕县?”金伦笑问道。 “请教郎君高论。”城外喊声震天,城头上乱作一团,心知回天乏术的李县令真就不慌了,冷声来对。 “呵。” 事到如今,已无需保密,金伦哂笑一声,“羌人早有反意,我就是奉命去催他们反的,来你这儿,是因为羌人本就要攻打此处,老子是来给你报信的!” 原本破罐子破摔的县令听到这话,眼中尽是怀疑。 “京师北军与边军已在周边埋伏,骠骑将军挂帅,援兵今日必到!” 嗯? 军国大事可由不得信口雌黄,县令眼中既惊且疑。 他看了看左右,蹲下身,靠近金伦小声道:“郎君,你可是想假借援兵之名,激起守城士气?” “忒!” 金伦吐了口带血的吐沫,狞笑着看向县令,“老子马上就要死了,骗你干什么?” 他没骗县令,因为他还不想死。 凝视金伦一阵,李县令噌的一下站起,想起城外冷箭,又猛地缩住脖子,“来人,快来人,给金郎君找医师!” “我大汉使臣万不可有事!” “都不准乱,号召所有青壮来守城!” 远处有人惊恐大喊:“县令,敌军太多,没法守啊!” “放你娘的屁!” 李县令一边奔走,一边破口大骂,“谁再敢动摇军心,老子剁了他,快,召集青壮,搬檑木、熬金汁!” “再给老子找个会羌人话的通译来,我要跟他们谈判,有事好商量!” 听到后一句,兵卒们以为把握住了关键,眼前纷纷一亮,对啊,咱们县令可是陇西李氏旁支。 平常羌人都得给三分薄面! 燃起希望的城头混乱渐止,兵卒小吏们来回奔走,见状,靠在墙头的金伦心里暗自咬牙喝骂: ‘好一个陇西李氏!差点让老子放血放死!’ ‘这事儿没完!’ 没完的前提是得有将来,那他们能不能有将来呢? 难说。 按照李县令的想法,陇西李氏在陇西郡鼎鼎大名,羌人以前就挨着陇西郡,两者没少打交道,按说他们会忌惮。 这里需解释一句。 打交道的真意是,李氏把羌人打服了,摁在地上跟他们交流、贸易。 李县令想借家族威势震慑羌人,想法没错,但他遗忘了一个关键点,金伦曾说过:‘羌人本就要来打枹罕!’ 李家人在此任县令,羌人不知? 知道。 明知是李家人,羌人还偏偏来打,将此地列为第一攻击目标,你猜因为什么?当然是要寻仇呀! 打的就是你陇西李! 所以城上通译刚刚吼出他们李县令的大名,立刻招来一轮箭雨,羌人的攻城器械……也就是简易长梯。 长梯都未准备充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支起十几架梯子就开始蚁附攻城,局面那叫一个—— 乱糟糟。 率先攻城的是牢姐羌,其部和陇西李氏有旧仇,当然,在今天反叛之前,那不叫仇怨,那叫误会。 可现在反了! 那就是有仇报仇! 羌人其他两部见状,有加紧制造长梯的,有前来喝止的,也有跟着牢姐部一同拥向城墙的。 总而言之,一团乱麻。 三家宿怨已久,合兵反叛后也没有统属关系,各指挥各的,致使局面愈加混乱不堪。 但局面再乱。 几万刀兵聚在一起,有一半人能蚁附攻城,对城内守军都是要命的压力。 城头上乱箭抛飞,滚石、檑木连番上阵,呼喊哀嚎声此起彼伏,檑木不够了就拆房子,屎尿来不及熬了就直接泼。 血腥味、恶臭味扑鼻而来。 攻城战一开始便进入白热化,一方没有章程,就拼人多,另一方人少,全凭狠劲! 厮杀开始前,城内兵卒、青壮还心惊胆战,畏手畏脚,人人都以为完了,偏偏最先认为要完蛋的李县令,此刻战意最是高涨。 一口一个‘援兵马上就到!’‘后退者定斩不饶!’‘羌人破城不封刀,不拼全家都得死!’ 县令嗓子吼破了,效果也有了。 众人不知道援兵是不是托词,但羌人凶神恶煞的脸孔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不拼命,全家都得死! “杀——” 比起文臣更像个武将的李县令扯着破锣嗓子,不知是在鼓舞士气,还是在振奋自己,长刀奋力捅进一人的胸腔。 面目狰狞的汉子摔下城墙前,胸口鲜血滋了李县令一脸,他囫囵抹了把,也不顾旁人听见,实际上,此刻众人眼前唯有厮杀,耳中尽是嚎叫,没谁有闲心留意旁人。 就是在这喊杀震天的城头上,李县令再次破口大骂:“狗日的,你说的援兵在哪!?” “日你娘,老子说了,今日——” “必到!” 吼出最后两字时,金伦正翻身摁倒一人,用力将一根箭矢插入对方的眼珠。 噗! 白的、红的瞬间夺眶而出。 解决一人后,不等金伦喘口气,城墙上又跳上来一个羌人,趁着他起身的功夫,抡刀就砍。 铛! 右后方劈来一刀,格挡住对方的攻击,就在此时,金伦猛地前扑,撞倒对方的同时,手中箭矢连戳壮汉心窝。 噗噗噗! 血液飙飞,死的不能再死。 在下一个羌人登上城头前,金伦迅速从尸体上爬起,捡了一把破砍刀提在手上,跟身后的李县令背靠背,艰难拼杀。 此刻李县令很想骂娘,狗日的金家子,援兵在哪!? 但他没有骂出声的机会,身边官吏、青壮越来越少,反而羌人一个接一个,仿佛永远杀不完、死不尽! 金伦现在也想骂人。 他想怒吼,援兵怎么还不到!? 生死关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的、缓慢的,他们期盼的援兵不是不到,也不是没到,而是…… 在绕后! “传令李敢,命他从南面进攻。” “喏!” “传令公孙贺,待他进入枹罕城东北面后,扑杀敌军。” “喏!” 发出命令的霍去病此刻正位于枹罕城西面疾驰,其部六千骑兵,从距离枹罕最近的金城出发,最先抵达战场。 不过并未接敌,而是先绕行西面,一路穿插至羌人后方。    与此同时。 从安故领陇西八千边军的李敢,绕行南面,两部拟定从西、南击破羌人,堵住退路,将其往东北方向驱赶。 公孙贺领一万武威边军,距离此处最远,赶路时间最长,遂命其在东面的来路上张开口袋,以作伏杀。 军令下达后不久,全军开始提速。 此时跟着霍去病冲锋的六千人,皆是悍卒中的悍卒,由他亲手挑选,中军刚一加速,骑卒立刻知道要做什么。 六千人宛如一个整体,一柄利剑。 同呼吸、同脉动。 同冲锋! 大地轰鸣,沙石震颤,在跃过最后一个山梁时,霍去病肃声高喊:“赵破奴!” 长水校尉赵破奴迅速答道:“末将在!” “你为锋矢!” 赵破奴本想说将军不必让我,可此刻哪有时间容他墨迹,立刻应声:“喏!” 随即阵型变换,以往向来带头冲锋的霍去病让出位置,由赵破奴领兵在前。 没人觉得是自家主将失了锐气,只是要给赵破奴机会罢了,重新封侯的机会! “公孙敖,李息!” 屯骑校尉公孙敖,越骑校尉李息眸光大亮,当即应声:“末将在!” “着你二人为两翼,掩护中军。” “喏!” 说话间,山梁已过,密密麻麻爬满人影的城池映入眼帘,一同看见的,还有无边无沿的羌人。 视线是相互的,我看到你,也就意味着你看到我,六千汉军从后方出现的一刹那,羌人大军中骚乱更甚! 为何是更? 因为在霍去病部冲入战场前,南面已经有一支八千骑兵杀入阵中。 “冲锋——!” 李敢怒目圆睁,酎金夺爵的补偿就在眼前,军功就在眼前,封侯就在眼前,冲锋! 战马嘶鸣,铁蹄践踏,鲜血狂飙,哀嚎漫天。 城头上有人看到这一幕,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老子就说有援兵!” “援兵!” “援兵到了,杀!” 西、南两面的骑兵刺入战场后,最先发生变化就是岌岌可危的城头,羌人主力遇袭,现在轮到攻上城头的羌人畏首畏尾。 夫战,勇气也。 你弱我就强,在霍字大旗和李字大旗的震慑下,攀附攻城的羌人连忙转向,城头失了支援,逐渐不支。 而城下匆匆转向的羌人大部,在全速冲击的骑兵面前,显得尤为无力。 羌人怎么也没料到,刚反叛不到一日,汉庭的大军就神兵天降了? 是的。 现实生活总是充满了意外与惊喜,不是吓死你,就是喜死你,总之,都得弄死你…… 骤然遇袭,全无防备,加之羌人武器军械实在太差,匈奴人尚且从大汉这儿学了马镫、马蹄铁。 换到羌人身上。 不仅马匹上依旧光溜溜,就连时不时射来的箭矢,有些都是骨箭,更别提钢刀、弓弩一类了。 这是一场从指挥、战机、武器层面全面碾压的一战,除了人数不占优。 可人多,有时候不一定管用。 轰—— 不知羌人哪一个部落最先崩溃,当第一群人被汉军凿穿以至于丧胆向后逃窜时,第二群、第三群人相继出现。 随后便是可怕的连锁反应! 很难说之后的溃败都是由汉军击杀引起,内部的统属混乱、互相猜忌、人性之恶,或许才是最大推手。 在混战中,人人都想保存实力,人人都想他人殿后,人人都想死道友不死贫道。 试问。 这等军队,怎能不败呢? 对上顶级将领、精锐汉军,就跟过家家一样的羌人,败了,败的很快,很彻底。 慌不择路下,一窝蜂向东北面逃,因为那里没有汉军。 现在还没有…… 噗! 霍去病轻易用长枪挑飞一人,蹙眉看向四周鬼哭狼嚎般的敌军,喝问道:“他们在喊什么?” 左右亲兵里,出身羌族的大声回道:“将军,他们在喊投降!” 投降? 霍去病停马驻足在一处高地上,放眼望去,尽是疯狂逃窜的敌军,汉卒则衔尾追击,放手杀戮。 由于绝大多数的汉卒听不懂羌语,即便有人跪地乞降,可急速错身时,环首刀依然收不住攻势。 “将军,可要传令各部停止攻击?”亲兵上前问道。 霍去病如刀刻斧凿般的脸庞动也没动,这一刻,骠骑将军眼睛望着战场,心却飘向了远方的长安城。 不知他想了些什么,停顿片刻,霍去病反问:“你刚说他们在喊什么?” “回将军,喊投降!” “我没听清,你说他们喊什么?” “……确实是投降。” “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亲兵看了看伫立在前的将军,又看了看周围的同袍,果断提气大喝:“回将军,末将听错了!” “敌军在喊杀!” 霍去病点头,“传令李敢、公孙贺部,敌军不降者,一个不留。” “喏!”传令兵匆匆离去。 周围亲兵都明白,自家将军刚才下了一个不太妥当的军令,虽然他们都不反对,只要将军下令,他们坚决执行。 但终归在心里,他们清楚,不太妥当。 不较真的讲,你没降,就不算俘虏,两军交战,杀敌理所应当。 可较真的讲。 已经有杀俘的嫌疑…… 自古至今,杀俘的将军有几人?比较出名的,例如白起,项羽,后世的薛仁贵也算一个。 这几位,大头兵们要么没听过,要么了解的不深,但有一个人,他们绝对了解,何人? 李广! 是的,就是武阳候李广! 与白起、项羽这等一杀,杀十几万、几十万俘虏的煞星不同,李广杀的俘虏少。 当年李广担任陇西郡守时,曾斩杀了八百多羌人牢姐部的叛军,这也是牢姐羌跟陇西李的旧仇所在。 军中一直都有传闻。 之前李广难封侯,就是因为杀俘不祥,损了福德! 此刻骠骑将军也杀? 亲兵们互相看了看,压下心中悸动,默默注视战场…… …… 同一时间,敦煌郡,玉门关外。 黑压压的匈奴大军驻足关外,看着要塞上那面迎风招展的‘李’字大旗,渠毕脸色难看,寒声问道: “可有人敢迎战飞将军?” 飞将军,李广! 这个外号起于匈奴左部,但此刻渠毕这个匈奴右贤王喊出来,依然震慑住了一众属下。 无他。 皆因曾在匈奴左部流传的外号,经过一箭射死伊稚斜大单于的战绩加持,如今已经威震匈奴各部! “呔——!” 玉门关上,本该跟儿子一同回乡扫墓的大汉武阳候李广,突然一声爆喝,“阵前小儿,可敢吃老夫一箭!” 微风起伏,狼旗摆动。 阵前无声…… 这一日后,大汉邸报放言:武阳候李广,一人可退百万兵! (本章完) ------------ 第249章 小机灵鬼 长安,未央宫。 清晨的斜风细雨打来,顿生寒意,沿途官员纷纷加快了步伐,待入了宣室殿,情况好转许多。 陛下尚未到,朝臣们按照统属互相见礼寒暄。 大约盏茶功夫后,丞相、大将军和太子等人陆续入内,朝臣们攀谈渐止,不多时,侧殿便传来喝声: “陛下到~” “参见陛下,愿陛下千秋万岁,长乐未央。” 皇帝照常随意摆袖,大臣各归其位,今日常朝官员们尚未禀奏政务,龙榻上倒先传来声音: “昨日陇西战报传来,你们应该都知道了大概,今天先处理了,尽快给骠骑将军答复。” 涉及军务,大将军当仁不让。 卫青率先奏道:“陛下,此战阵斩羌人四万七千余级,羌人遭受重创,但余下降羌,以及河湟羌人部落仍存。” “为防降后复叛,臣请效仿护乌桓校尉,设立护羌校尉,于枹罕城领兵镇守。”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朝其他大臣问道:“你等以为呢?” 丞相石庆沉吟稍许,“臣认为可行。” “臣附议。”御史大夫卜式拱手,其他九卿并无异议,百官自然也无异议。 见状。 皇帝敲了敲扶手,吩咐道:“按大将军策,设护羌校尉,派李息持节符领兵镇守。” 话音落下,殿侧自有郎官奋笔疾书,快速拟诏。 这时。 御阶旁的太子刘据开口道:“父皇,此战虽消灭了羌人有生力量,之后也有驻军镇守,但儿臣以为治标不治本。” “倘若羌人多年后实力恢复,有了反叛能力,届时要不要反、会不会反,依旧是他们拿捏。” “朝廷太被动。” 对于太子的开口,朝臣们已经见怪不怪。 自从几次监国之后,太子在朝堂议事中的地位,即便不如大将军那般一锤定音,也和三公一样举足轻重。 此时他一开口,大臣们便循声望来。 “的确被动。”龙榻上的皇帝也将目光投向太子,问道:“那你有什么好计策?” “回父皇。” 刘据拱手一礼,“儿臣以为,其一,仿照秦朝旧策,将羌人向西驱赶至更加苦寒的西海、盐池一带。” “压缩羌人生存空间。” “其二,羌人内部矛盾重重,趁着此次羌人败降,朝廷可以以宗主国的名义,强行替羌人部落划分领地。” “部落实力相当,就让他们的势力范围犬牙交错,两部之间夹一肥沃草场或战略要地,引双方争斗。” “大部实力强悍,便分割,扶持其头人次子、幼子另立门户,小部实力弱,朝廷便给其名分,扶持小部统领整个羌人。” “实力与地位不符,必生动乱!” 殿内寂静之际,刘据面色如常的做着最后结束语,“羌人内乱恒弱,自然便没有余力侵扰大汉。” “此为治本之策。” 治本,的确有点治本的味道,可太子说完,殿内没有立刻响起哗然称赞的声音,反而鸦雀无声。 大臣们看向太子的眼神,无声中多了些许敬畏,‘畏’字居多…… 此时此刻。 刘据在宣室殿内提的‘对羌计策’,引起的反响与《孙子兵法》刚问世时是一致的。 好使,但在道德层面,很不好看。 春秋时期两国交战,大家约好时间、地点,各摆好阵型,再进行礼仪之战,等到了战国时期,全是阴谋诡计! 大汉距离先秦不远,虽说许多礼仪道德已不如春秋战国那般严苛,但多多少少,还留有些许影子。 现如今。 太子刘据的一番话,又将所剩不多的‘道德’撕下一大块…… “此策甚好!” 道德仁义一类虚头巴脑的先放一边,现实世界里的皇帝陛下充分肯定了自己儿子的计策。 刘彻双眼放光,连连点头,“朝廷边军开支甚重,倘若能使羌人自弱,朝廷不仅能省许多事,还去除一患。” “不错。” “诸位公卿,你等认为如何?” 丞相、御史大夫等人互相看了看,皇帝都明确表示了不错,还把哪儿不错都指出了,他们能怎么认为? “臣等无异议。” “好!”皇帝拍板,朝左前列的东方朔吩咐道:“大鸿胪,羌人一事你安排人手去办。” “还有,北方乌桓你也派人去看看,如果有机会,一同处理。”皇帝对这个毒辣的计策真心喜欢,这不,都学会了举一反三…… “是。” 东方朔出列领下差事。 按理到了此刻,反叛的羌人有了‘妥善’安排,陇西战事的商议就进入了尾声,只差最后一步,给将军们论功行赏。 说到论功行赏…… 这个词不太准确,应该是评定赏罚! “陛下,陇西战事中,骠骑将军放纵兵卒残杀俘虏,以此首级充当阵斩军功,有假冒功绩之嫌。” 侍御史郭乌出列,沉声道:“朝廷理应严查!” 话音落下。 殿内视线齐齐看来,众臣眼中既有惊讶,须臾间,又生一丝理所当然。 出了杀俘的事情,人数可能多达上万,朝堂一点水花都没有反而奇怪,再者,以如今朝堂局势,怎么可能没水花? 被弹劾的人是骠骑将军,看看弹劾的人是谁? 侍御史! 他的名字不重要,他的官职很重要,侍御史,除非是陛下钦点、带着明显不同阵营特征的……说的就是霍光同学。 除了像霍光这类人以外,其他侍御史,不用怀疑,必然是御史大夫的触角! 一朝天子一朝臣。 卜式升任御史大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御史府那个小朝廷里,该安插的亲信早就安插了个遍。 郭乌一站出来,旁人就知道是谁在发难,卜式也没隐藏什么,没必要。 一来。 他的身份摆在这儿,铁杆的齐王党,跟太子党作对很正常,藏不住。 二来,骠骑将军本来就有问题好吧。 弹劾他是职责所在! “假冒军功的话可不能乱说,所得首级难道不是羌人成年男子?有妇孺老幼吗?”卫尉路博德当庭驳斥道。 你弹劾是职责所在,我维护是恩义所在,路博德斜睨着郭乌,冷声道:“还有那残杀俘虏,你说俘虏就是俘虏?” “哼!” 侍御史郭乌凌然不惧,正色来对,“卫尉,陇西军报可不止骠骑将军一份,一同参战的陇西、武威太守来报。” “羌人跪地乞降,兵卒却杀戮依旧,有些文字把戏,难道还能拿来强词夺理!?” 数万人溃败,追杀绵延十数里,人多眼杂,有些事情是藏不住的。 路博德面色骤寒,正欲呵斥…… “卫尉!” 卜式忽然提高音量喊了一声,见路博德转头看来,御史大夫方才不咸不淡道: “以卫尉与骠骑将军的关系,此事你理应避嫌。” 是的,以路博德跟霍去病的关系,他开口确实有偏袒的意味,无论说什么都站不住跟脚。 眼下殿内。 不管是立在殿侧默默垂眼的尚书仆射兼侍御史霍光,还是再次修起闭口禅的大将军,亦或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当听闲谈的太子。 他们好像都站不住跟脚。 当然了。 瞧他们那样子,好像也没有站出来替骠骑将军说情的意思…… 只是,霍光且不论,卫青和刘据,他们即便不好直接袒护,随便动动身子、挪挪腿,给个暗示,朝堂上还能缺替他们冲锋陷阵的人? 人,自然不缺。    可太子党的两位大佬,就是一动不动,似乎全然没听到被弹劾的是骠骑将军。 他们不动,石庆、东方朔、王衡等一众人自然也不动。 路博德看到太子与大将军的作态,一开始还有些愠怒,可转念想到什么,脸色微变,一言不发的退回了原位。 他退了。 侍御史郭乌却没退,再次重申应当严查冒功一事。 龙榻上旁听的皇帝有些不悦,皱眉道:“军功首级都是经过层层检验,何人能假冒军功?至于杀俘……” “公卿是何看法?” 遇事不决,问公卿。 按照地位高低的顺序,众臣先看向比拟三公的太子。 眼下朝堂上的百官,站队的终究是少数,中立的更多,换句话说,就是望向刘据的眼神,看戏吃瓜的多! 很可惜。 太子让他们失望了,刘据没有给任何反应,直接无视,既无视了大臣的视线,也无视的皇帝问话。 哎,主打一个高冷。 百官失望之余,又看向大将军,卫青还是比较给面子的,勉强给了句:“臣应避嫌。” 现在轮到丞相了,石庆斟酌片刻,“杀俘,恐怕确有其事,只是骠骑将军此战也有大功。” “大军尚未班师,朝廷便定领军主将罪过,终究不妥。”他给了个含糊其辞的说法。 一听这话。 御史大夫很想回一句:‘怎么?现在定罪过,骠骑将军还要趁着领军在外,谋反不成?’ 霍去病如果有谋反的动作,卜式睡觉都能笑醒! 然而。 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卜式也就没有说这句无用的废话,他说的是: “丞相所言差矣,军功是军功,过错是过错,倘若因为武将有功,朝廷便不论其罪,岂不是置国朝法度为无物?” 三公以上、及三公都表了态,九卿之首的太常杜相暗自呲了呲牙,尽量中立道: “大战有功,理应赏,但丞相先前也说了,杀俘恐怕确有其事,有过,也要罚。” “功过相抵,可以不赏不罚嘛。” 太常当真是个小机灵鬼,一张嘴就说出了所有人都想要的答案。 宗正韩说点头:“有理。” 大司农桑弘羊跟着道:“可行。” 然后就是一片:“臣附议!” 大臣们众口一词,皇帝纵使脸上写满了不悦,也无可奈何的从了大流。 就这样。 天子爱将——骠骑将军霍去病,因放纵杀俘,功过相抵,于枹罕之战中,不赏不罚。 公孙贺因杀敌最多,赐爵关内侯,余者,诸如李敢、公孙敖、李息等,皆赏赐黄金若干。 没办法。 并非他们杀敌不够勇猛,斩首不够多,委实是羌人给朝堂大臣、给天子的印象,太拉跨,首级不值钱。 想封侯,还得积累积累…… …… 漠北。 单于庭以西九里处。 嘭。 厚实的门帘被掀开,风尘仆仆的金日磾钻进来,张嘴就问:“急唤我何事?” 这一次等候的渠毕没有在帐内安坐,而是来回踱步,见到来人,顿时觑起眼,低声问道: “我跟你们的关系,有多少人知道?” 一听这话,金日磾神色微凝,“不多,当年跟着我在单于庭外一起办事的,我都处理了。” “知道你跟太子宫关系的,南边寥寥无几。” “怎么了?” 渠毕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紧盯着金日磾看,眼中时不时闪过浓烈的杀意,帐外也响起密集的脚步声。 甫一见面,就是杀身之祸! “你别乱来。”金日磾轻声道,越是危险,他越是冷静,“我死了,你处境不会好过,相信我。” 他盯着渠毕的双眼,“听你的口风,你被大单于识破……不,看你如今依旧安然无恙的处境,你被猜疑了?” “不管你信不信,太子宫现在都不会卖了你,至少现在绝对不会,得不偿失!” “否则我为何敢来见你?” 渠毕眼神闪烁,金日磾试探问道:“会不会是你身边的人有鬼?或者此次羌人一事里,你露了马脚?” “不会!没有!” 渠毕答的很肯定,金日磾都知道保密,渠毕处境更加危险,跟汉人勾结的事情一暴露,就是个死。 他只会比金日磾更小心! 至于前不久呼应羌人反叛,遇到了箭杀伊稚斜的李广,渠毕退兵谁都挑不出错来。 他这方没出问题,跟自己合作的汉庭太子一方也没问题…… “你是太子最重要的合作对象。”这时,金日磾插话道:“为了帮你免除猜疑,我可以适当牺牲一些利益。” “哦?” 渠毕收起思绪,严肃望来,“怎么讲?” “大单于应该是怀疑身边有奸细,而不是径直怀疑到你身上吧?” “……我算是被波及。” “那好办。”金日磾微微一笑,轻声道:“大单于帐下虚设的左骨都侯,跟我也有些朋友情谊。” “为了你这个最重要的朋友,我不介意你拿他做些什么。” 听罢。 渠毕凝视金日磾良久,突然间,“哈哈哈哈哈!” 这位匈奴右贤王爽朗大笑,他一把搂住金日磾的肩膀,佯装不快道:“有这等好法子,你怎么不早说?” “先前差点闹出一场误会!” “是,确实是误会。”听到帐外脚步声远离,金日磾也跟着笑眯眯道。 两人虚伪的客套一番,先前事,全当是误会,翻篇了。 “唉!” 重归于好的渠毕收起笑脸,提起正事,“我仔细想了想,你我两方都没问题,可问题还是出现了。” “所以……”金日磾递话道。 “你可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替我阿达给羌人传话的汉人?” “是他们?” “八九不离十!”渠毕厉色道。 金日磾沉思一阵,“你可打听到他们的身份?我来解决。” 渠毕听到问话,脸上表情忽然怪异起来,看向金日磾的神色似笑非笑,讽刺中又带着点幸灾乐祸。 “大单于现在防的紧,什么都打探不到,之前我领兵南下呼应羌人时,倒是探查到一鳞半爪。” “对方什么来历?” “只有一个姓氏。” “刘?” “不是,是卫,卫青的卫!” (本章完) ------------ 第250章 缝缝补补 相较于李、王、陈这等分布广泛、人数众多的姓氏,卫,算是个小姓。 春秋战国时期,姓是姓,氏是氏。 姓,所以别婚姻,氏,所以别贵贱,男子称氏,氏在名前。 举个例子。 商鞅,鞅,是他的‘名’,商,是他的‘氏’,而他的姓,是‘姬’。 商鞅在早年时,并不是这个称呼,他出身卫国公族,旁人称他为‘公孙鞅’,意为:国君的后代子孙鞅。 这时候,公孙,是他的‘氏’。 后来。 公孙鞅离开了卫国,去了秦国,旁人就用两个更贴切的字称呼他,卫鞅,意为:卫国的鞅。 再后来。 卫鞅在秦国得到一块封地,商,他就有了另一个‘氏’,别人称他,商鞅。 意为:商这块封地的主人鞅。 氏加名。 即,先秦时期男子的人名称呼习惯。 等到秦汉大一统时期,姓、氏逐渐合流,不再有区分血缘、贵贱的作用。 姓、氏,合二为一。 也就成了当下所看到的——姓氏加名。 这个合流过程中,氏、姓,两个元素合成了一个,必然得有一个取舍吧? 大多数人,拿‘氏’作为了姓氏,没有‘氏’,或者一些特殊原因,也可能拿‘姓’、其他作姓氏。 此类特殊原因,比如某个国的王氏子弟,因为亡了国,就可能把与国号相关的改为姓氏。 例如。 周王室子孙,改姬、周、王等姓氏。 卫国公族子孙,改‘卫’为姓氏! 加之大汉立国后,姓氏改动的原因更加驳杂,上位者赐奴仆姓,如金日磾;自行改姓氏,如前文提及的因家族世代管仓库,遂以仓、库为姓…… 等等等等,很多。 而之所以说了这么多,是想论述一个现象,卫,虽然是小姓,但现如今,并非绝对的罕见、稀有! 提及‘卫’姓,也不一定就是大将军卫青一系。 诚然。 如今在大汉提及‘卫’,旁人第一印象,必然跟卫青有关,但这是名气、地位导致。 当今天下,姓卫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天子刘彻的老师,卫绾,不也姓卫? 提起卫姓奸细,就一定是大将军卫氏? 不一定。 不过,凭此就敢断定,一定不是? 也不一定…… “卫,卫吗?”太子宫正殿中,刘据正襟危坐,盯着手上纸条看了会儿,旋即将其伸向火苗,任由火焰吞噬。 朝廷内部的细作,出乎皇帝意料,和诸侯王无关,却跟一个意想不到的姓氏有关。 卫。 殿内寂静一片,刘据独坐沉思。 过了半晌,他将魏小公公唤进来,“今日晚间去大司马府上问问,看舅舅有没有时间来太子宫教导。” “是,殿下。” 文韬武略,刘据以前跟石庆学经义,现在又一直向庄青翟讨教政务,文的在学,武,刘据自然也没落下。 这里的武,不是练箭术、体魄,而是指军务。 自从年长些后,平常一有时间,刘据就会向卫青、霍去病学习排兵布阵、粮秣调度等军事技能。 一则,技多不压身。 二则,刘据并不奢求能学成个绝世猛将,只望将来自己理政时,涉及军务,能分辨清谁忠谁奸,谁在胡说八道…… 请舅舅卫青入宫的事情吩咐下去,魏胜应完就准备转身去办,刘据却又补充了一句: “让苏舍人来一趟。” 不多时,甲胄在身的苏武入内,未等他施礼,刘据就摆手制止了他,将其唤到近前,直接说事: “太子宫麾下有几支去往西域通商的商队,孤想让你接手。” 商队? 苏武有些诧异,不过还是很快抱拳:“殿下所托,臣定当尽心竭力,就是……”他迟疑几息,诚恳道:“臣不善经商,唯恐折了殿下的财货。” “无妨。” 刘据看着对方,直言道:“孤不瞒你,那几支商队运输货物去西域,是跟匈奴右贤王交易的。” 嗯? 如果苏武刚刚是诧异,那现在就是惊悚!跟匈奴人交易,还是右贤王!? 这一瞬间,脸色大变的苏武脑海里闪过很多思绪,骇的他差点跳起,好在此时太子的话头又来。 “不必惊慌,此事得了未央宫允准,涉及与北边的一些情报……” 话未说完,苏武已然暗松一口气。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立刻抱拳打断道:“涉及机密,殿下不必与臣分说,尽管吩咐便是!” 见状。 刘据点点头,正是看重苏武办事忠诚又不多话的品质,才将此事交给他。 随后刘据嘱咐了些细节,诸如保密、商队货品、出了玉门关如何跟右贤王的人手接洽等等。 盐、茶叶、锅碗瓢盆,换马匹。 互利互惠,双方各取所需,至于渠毕得了草原上的稀缺物,怎么倒腾、怎么暗中增强自己的实力。 那就是他的事儿了…… 眼下。 苏武走,另一人又来,准确来说,大农丞王衡,才是刘据今天要在正殿接见的人。 身为储君,要接触的国事就是如此繁杂,有外敌、有内政,多如牛毛,触及方方面面。 “见过殿下。” “无须多礼,入座吧。” 待王衡坐定,刘据谈起叫他来的正题,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照关照赵过正在实验的代田法。 这位首次科举的状元郎,与其他两位榜眼、探花,甚至是一百余位登科进士都不同。 刘德等人授了官职,入仕即可。 赵过入仕的同时,还有一件他在殿试中提出的论调要证——代田法。 此法好不好,刘据事后从王衡这位专业人士的嘴里得知,大有可为!但王衡说好没用,刘据看好也没用。 事关农耕,得用事实说话! 实践出真知。 倘若刘据不开口,以王衡大农丞的身份,也能给在离宫别院试验代田法的赵过一些援助。 但刘据身份毕竟不同,他开了口,许多王衡不好办、在司农寺不好提的事,都能提了。 能给予赵过的资源、待遇,是完全不一样的…… 刘据扶持这个北地农家子,一来呢,是向外界展示太子宫重农的一贯宗旨。 二来呢。 也是提携年轻人,培养一些班底。 这三来,就是刘据帮赵过一把的最重要原因,替自己皇帝老爹查漏补缺! 自从乌维寇边以后,皇帝如今绝大多数精力都投向了两个方面,呐,大家都很熟悉: 捞钱,打仗! 几年没有大规模用兵,国库积累了一些盈余,现在老刘满心都是——打打打!    一生向武的皇帝去拥抱自己的‘武’了,难免就会降低对其他方面的关注度。 比如农事。 这时候刘据不站出来缝缝补补,谁来? 老刘琢磨着打仗,小刘只能专心于内政,给大汉百姓的家底稍微增一点厚度、能给他们减减负,总是好的…… 王衡走,蔡成又来。 后者来,问询的就是各地官学建设事宜了。 时间在一件件政务中过去,由于刘据没有藏着掖着,一日间接见的大臣挺多,期间皇帝察觉到了太子宫的动向,将刘据处理过的事情调出来审了一遍。 之后。 皇帝就命丞相府将呈报上来的奏疏,以后誊抄一份,送往太子宫。 朝臣们得知后,震惊者有之,喜悦者有之,哀叹者,亦有之。 但无论如何吧。 自太皇太后薨逝以来,未央、长乐两宫并制的景象,今天再一次出现,可称为:小两宫并制。 毕竟长乐宫的位格,还不是太子宫可以比拟的…… 是夜。 平阳公主府。 夜已深,平阳公主尚未歇息,亥时初刻左右,回廊下传来脚步和见礼声: “家主。” “家主回来了。” 听到动静,平阳公主起身往外迎去,尚未出门,卫青便跨了进来。 “今天怎么这么晚?” “嗯,是晚点。”卫青褪去鞋履时,随口应道。 以往卫青也时常晚归,平阳公主也一直点灯等着,即便已经成了习惯性行为,以前卫青应话时,依旧会关心一下妻子。 今天却言语简略。 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平阳公主神色微敛,待服侍卫青洗漱完,挥退了婢女,她才轻声问道: “今天不是去太子宫教授太子吗,出了岔子?” 卫青摇摇头。 然后就一言不发的坐在那儿,眼神闪动,虽然他尽量表现出无甚大事的样子,可哪瞒得过枕边人。 “卫仲卿!” 平阳公主秀眉倒竖,低喝一声,旋即依靠上前,握住卫青的手,“你就不是会撒谎的人!” 她盯着自己丈夫,语气忧虑中带着坚定,“出了什么事?” 卫青神情动了动,终究还是沉声道:“太子得了消息,朝廷内部有人向匈奴泄露军情,那人,姓卫。” 嗡! 平阳公主只觉耳边嗡鸣一片,果然,果然! 丈夫每次露出这幅模样,准是遇了大祸事,平阳公主靠近卫青,急问道:“太子怀疑你!?”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那侄子跟皇帝如出一辙,生性多疑,刻薄寡恩!” 平阳公主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斥责声响起,仅仅须臾间,她便大惊失色,慌乱之下,以至于口不择言。 “何其愚蠢!” “你是他亲舅舅,怎么能怀疑你,你可是他的助力,他……” “并非如此!”一时怔住的卫青这会儿终于回过神,连忙出声制住妻子:“太子不是怀疑我,是提醒我!” 平阳公主闻言,脸上收了慌乱,却多了急切,“到底怎么回事,快说清楚啊!” “唉。” 卫青叹息一声,将今日去太子宫的事情娓娓道来。 刘据查到了细作姓卫没错,不过他并没有告知自己老爹,而是选择把自己舅舅叫来。 他是怀疑卫青吗? 不是,刘据脑子抽风了才会这么想,但实话实话,他有点怀疑庞大的卫氏,更有点怕,自己老爹从其他渠道也得知了细作姓卫的事! 届时。 皇帝会不会怀疑卫氏,乃至牵连卫青,很难讲。 “是了,如今天子藏都不藏,还给绣衣直使那般大权力,谁知这群天子耳目有没有在匈奴安插细作。”平阳公主心有余悸道。 卫青却不抱幻想,太子都能安插,以天子的心性,必然会安插、也能安插! “太子不是疑你,还瞒住皇帝,特意告诉你……” 这时。 慌乱逐渐平息的平阳公主,慢慢坐回锦榻,边思边道:“他是想提醒你留意,留意……他怀疑卫氏!” 卫青听罢,脸色冷硬的点头,这也是为何他今日心事重重的原因。 实话讲。 太子将此事告知卫青后,他自己都有点怀疑是自家子弟干的! 想泄露军机给匈奴人,需要地位够高,能知晓边军情报,还要有庞大的人力、物力传递消息,很巧,卫氏具备以上所有条件。 如果细作再加一个姓‘卫’的限定条件,那么…… 屋内沉寂许久。 卫青脸色难看道:“我那几个侄子,还有三弟最近都在干什么?” 平阳公主脸色也变了变,意识到丈夫是什么意思,小心回道:“卫广和往常一样,多是闭门不出。” “卫进兄弟两个,我托公孙贺给他们安排了几个职位,与二郎、三郎一起任职的。” 二郎、三郎,即卫不疑、卫登。 而卫进。 则是卫青兄长的子嗣。 是的,卫青有兄弟,而且还不少,都是同母异父,冒姓卫。 一个长兄,元光年间去世,四弟更早,尚未成年便病逝,尚留下一个三弟。 但这个三弟卫广,性格沉闷,鲜少与人来往。 而且。 怎么说呢,这位能力一般,什么能力都一般。 有卫子夫在前,卫青在后,说句不客气的话,卫家稍微有点能力的,都能被带飞。 卫君孺、卫少儿这等女子能嫁好家世,霍去病这个外甥稍一显露军事才能,立刻崛起、脱颖而出! 可卫青这个三弟呢? 迄今为止。 文不成,武不就,没有半分亮点。 其实这很正常,卫氏姐弟在为人奴仆的境遇里成长起来,自小纯吃苦、无教育,能出一个卫青,已经是异数! 后面还跟着个霍去病,更是匪夷所思! 倘若卫氏兄弟中又来几个天赋异禀,那岂不是一家妖孽? 好在并没有。 只是,兄长位极人臣、大红大紫,自己却名不经传,是个人都会有点不对味。 以至于卫家老三本就沉闷的性子,近些年愈发孤僻,跟卫青、宫里,乃至太子那个外甥那儿,都不常走动。 念及此处。 卫青低声道:“明日你备一份礼品,我带着去三弟府上看看。” 平阳公主顿了顿,眉眼低垂,“你当心里有数。” “……我知道。” (本章完) ------------ 第251章 你们是干什么的 草木抽芽,气温渐暖,不知不觉间,长安城中已多了些绿色点缀。 开春之际,骠骑将军将羌人安置完毕,从陇西郡班师回朝。 说来也是奇特。 长安这座大汉的权力中枢,人来人往,仿佛永远不缺向上爬的野心家,总有人想着后来者居上。 正所谓: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霍去病回京当日,朝堂上,或许是自个的‘上进心’作祟,也或许是先前侍御史郭乌的成功案例在前。 有那么几个聪明人,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弹劾骠骑将军霍去病,骄纵跋扈,目无君父! 这个逻辑怎么来的呢? 其一,此次枹罕之战中,霍去病纵兵杀俘,可见其生性残暴、视法度如无物。 其二。 从霍去病以往履历和行为举止来看,可知其目中无人、心性乖戾。 其三,每当武将有功高盖主之嫌,文臣弹劾对方,天然自带一股正确性,来自皇帝无形中赐予的正确性。 这么一盘点,弹劾霍去病骄纵跋扈、目无君父,是不是还挺有道理,挺值得干一票? 真别说,刘据听了都他娘的直点头。 点完头。 他侧身看了眼那个拿霍去病开涮的中散大夫,眼生,不知最近是从哪个地方征辟上来的贤良文学之士。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暗示给了,然后,那名站出来的中散大夫就被群起而攻了…… 有没有搞错? 什么人都能来咬一口?不会审时度势? 朝堂上愚钝不可怕,反而忌讳自作聪明,一个不慎,就是身败名裂! 卫尉、大鸿胪、太仆等九卿属官相继开口,丞相、大将军甚至都没动嘴,御史大夫也冷眼旁观。 一个诬告罪名,切切实实落到那中散大夫头上。 大臣们再次众口一词,皇帝也再一次无奈从了大流,大手一挥—— 流放岭南! 虽说只是个小小插曲,但事后仍旧惹出点风波。 朝会散后,皇帝陛下黑着脸,将骠骑将军独自一人叫去了后殿,瞧那恨铁不成钢的架势,今天多半又会上演一场: “愚蠢!幼稚!” “你连你舅舅一根毛都没学会!脾性这么大,你霍去病是想上天!让朕以后怎么重用你!?” 啊,诸如此类,巴拉巴拉。 已经上演过一次,大家也都熟悉。 有些事情,看破没必要说破,不说破,那就是恩情、厚爱,说破了,大家都尴尬,何苦来哉。 给自己兄长引路的尚书仆射——霍光同学,他就看得很透彻。 这个‘透彻’有两层含义。 首先,霍光认为,皇帝单独训诫自己兄长的方式,很好,非常好,这是圣眷的表现。 其次,他认为皇帝训诫的话,不必听,自己兄长杀俘的举动,霍光觉得做得很对,非常对! “兄长年纪轻轻便武功赫赫,再不犯点错,陛下怎么用?” “将来,太子怎么用?” 霍光同学如何给自己兄长灌输政治生存技能的,暂且放到一边,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说回散朝后,宣室殿外。 去往东阙的宫道上,太子与大将军并肩而行,魏小公公等一众内侍远远跟在后面。 “我查过了,细作应该跟我家无关。” “舅舅查仔细了?”兹事体大,刘据不得不多嘴提醒一句。 卫青凝眉应道:“三弟人虽孤僻,但城府不深,我当面旁敲侧击下,他如果有异,藏不住。” 或者说,逃不过卫青的眼睛! 至于卫氏其他子侄辈,伯脉……就是老大的一脉,伯仲叔季,卫青,字仲卿,取个‘仲’,就表示他是老二。 说回正题。 卫氏伯脉有两个男丁,正值壮年,和卫青的次子、幼子一起在太仆寺麾下任职。 羌人叛乱、细作往来的那段时间,他们一直在巴蜀审查驿路,至于叔脉,卫广没有乱来,他几个子嗣也大多平庸。 官职低,无长辈帮衬,他们没那么大能量跟北边交涉。 季脉绝的早,更不必提。 算了一圈确实都没有问题,事实证明,刘据的谨慎有些多余,卫青悬着的一颗心也落了地。 “那便好。” 刘据颔首之余,又有些疑惑,排除了自己舅舅家,大汉还有哪个姓卫的值得怀疑? 舅甥两个边走边谈,针对细作的事情做了些猜测、谋划,钓鱼也好、设伏也罢,都是应有之意。 不过此事急不得,需要时间。 “舅舅公务繁忙,今天便不劳烦去太子宫教导了。”临到东宫门,刘据收了肃穆,拱手笑道。 卫青还礼,“谢殿下体谅。” 刘据示意无妨,目送舅舅的车驾远离后,他方才登上自己的车舆。 大司马大将军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很忙碌,因为今日朝会上,不仅上演了一出小插曲。 皇帝也宣布了一个大事件——仲春之际,他要再次御驾亲征,出击匈奴! 这一次。 再也不是驰援五原郡的小打小闹。 皇帝明确告知朝臣,要动员大汉所有精锐,可战骑兵至少要达到十五万以上! 须知,漠北之战时,朝廷聚集的骑兵也不过十万,此次数量更多,涉及的边军调动、后勤粮秣规模可想而知。 事实上。 初春之前羌人叛乱时,为了掩盖京城八校尉、以及武威等郡的军队动向,皇帝曾演过一场大发雷霆的戏码,命地方郡县再次进行‘都试’。 随即各郡驻军动作频频。 那一次,既是遮掩,也不是遮掩,因为皇帝暗中嘱咐了大将军,要假戏真做! 为的就是开春后用兵,换言之,早在去年从北方无功而返的时候,皇帝便想好了、也在做准备了。 他要打一波大的! 看到这儿。 有人可能会问了,明知朝廷内部有奸细,皇帝还如此大张旗鼓,他不怕奸细泄露朝廷的军事动向? 不怕。 几个阴沟里的老鼠,在惶惶大势、十数万铁蹄之下,只会是一群土鸡瓦狗! 刘彻现在巴不得细作将情报送到草原上去,他就是要让匈奴人知道,朕,来了——! 正月下旬。 整个朝廷都陷入高速运转时,皇帝命鸿胪寺派出三路使臣,北上匈奴句黎湖部、乌维部、左部。 总之,不管你们怎么分裂,有几个大单于,大汉朝廷一概通知到位! 是的。 皇帝怕细作不给力,亲自派出使臣,去告诉北边的匈奴人,老子领着大军来了,有种来战! 天子的胸中有一团火在烧,传达出去、表现出来,就是朝廷、长安、整个大汉都一起沸腾。 未央宫、太子宫、司马府、丞相府,不管哪一个官署衙门,近期全部连轴转。 政令、军令通过一批批信使,迅速驰往大汉各地,唤醒整个帝国! 终于。 孟春之月末,一份早已刊印好的邸报,散布至天下各地,其上一条诏令,分外醒目—— 元鼎四年,仲春初,天子亲率十八万骑兵。    北征匈奴! 出征当日,皇帝领武官于太庙祭祀,随后出宣平门,在城外三军阵前,再次举行盛大的祭旗仪式。 “武!武!武!” 旌旗猎猎,鼓声雷动,呼喝震天。 卫青、李广、徐自为、路博德、韩说、李沮、公孙敖等等叫得出、叫不出的武将,尽数在列。 天子刘彻玄甲在身,立于战车之上,三军之前。 “咚!咚!” 鼓声停,呼喝止,天地间寂静一片。 刘彻凝视着眼前的甲胄森森、连绵军旗,他深吸一口气,猛然抽出腰间剑,大喝道:“出征——!” “天子有令,出征!” “出征——!” 传令声起,城外数万骑兵轰然而动,马蹄阵阵之时,宣平城楼上,刘据正遥遥望着这一幕。 不知是该庆贺,还是该叹息,他又一次担负起了监国重任。 城外轰鸣作响,城头默然无声。 过了会儿。 一名身穿绣衣的汉子走到刘据身后,恭敬道:“殿下,臣领了陛下旨意,要查一查卫氏。” “大将军卫氏?” “回殿下,是。”绣衣汉子躬了躬身,沉声道。 刘据眼睛望着城外,抱着手,语气平淡:“大将军走了,但皇后还在,平阳公主也在,如果闹出了事端……” 不用他说完,绣衣汉子便抱拳道:“殿下放心,臣等只是暗查,绝不会损了卫氏脸面!” 暗查,就是不惊动任何人。 皇后、平阳公主,乃至仍留京城的骠骑将军都好说,绣衣汉子唯独顾忌太子宫的那批同行。 倘若不打招呼就动手,事后被太子察觉,场面可就不大好看了…… “孤知道了,下去吧。” “是。” 绣衣汉子走后许久,刘据仍望着城外徐徐东去的大军出神,自己老爹一如既往的‘严谨’啊。 不过没关系,刘据比他更严谨,提前让卫氏自检了一遍,既然卫氏无碍,查便查呗。 大军逐渐消失在滚滚烟尘当中,刘据收了视线,转身下了城楼,却不料,他还未登上车驾,街道南边突然奔来一队人马。 领头的魏胜勒马急停,人还在几步开外,膝盖就开始弯,脸上堆起笑,扯起嗓子就嚎: “殿下,大喜啊!” “太医刚刚确诊,李良娣有喜啦!” …… …… “李陵!李陵!你他娘的动作快点!” 上谷郡,沮阳城东的一处营盘内,此刻军营内战马嘶鸣,兵卒往来不断,从里屋钻出来的大胡子督邮吼道: “再磨磨唧唧,你就留守郡中!” “放屁!”披好甲胄,匆忙提刀跑出来的青年冷声道:“谁留守,我都不留!” “哈哈哈哈!” 督邮曹崇提了提腰带,咧嘴大笑道:“老子从军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跟着陛下打仗。” “这次多杀几个匈奴狗崽子,要是一不小心入了陛下的眼,说不定我老曹也要拜将封侯,发达啦!” “哈哈哈……” 另一头,李陵翻身上马,斜了同僚一眼,下意识就要斗嘴讥讽,可话到嘴边,改成了:“那你最好别离我太远。” 这就是肺腑之言了。 在这军营里,大家都是袍泽,平时随意嘻嘻哈哈,看似地位没差别,可出了军营,地位差别就凸显出来了。 而且越往帝国上层走,差别越明显。 堂堂陇西李氏子弟,车骑将军武阳候长孙,李氏嫡脉继承人,太子‘大舅哥’,跟你开玩笑的? 现在李陵是上谷郡一个普普通通督邮,但等去了雁门郡,跟天子汇合后,小督邮就不是普通的小督邮了。 旁人面圣难,李陵不难。 没准陛下为了彰显对李氏的恩宠,还会专门召见李陵,你老曹想在皇帝面前露脸,可不就是离李陵越近越好? “嗐!” 曹崇跨上马匹,一边持缰,一边不爽道:“俗了,俗不可耐,我老曹是那种人吗?” “嘿嘿。” 说到一半,他画风突转,呲牙笑道:“我跟太守请示了,此战我不必跟着他,太守说了,让我护着你!” “哎不对,是跟你并肩作战!” “哈哈!” “听说此战大将军也来了,好好好,跟着大将军斩将夺旗,再到陛下面前刷功绩,美得很!” 边军糙汉子就是口无遮拦,李陵终究是长安出来的,打马离开之前,提醒了一句: “此战是陛下亲征,少提大将军。” “驾!” 身后拍马紧跟的曹督邮脸色微变,眼珠子一转,立刻打个哈哈,“是是,有道理……” “哎,我听说你们李家跟那个……不对付?” “哼!” 马蹄声和谈话声逐渐消失在出城的道路上,一同快速出城的,还有一队队跨刀携弩的骑兵…… 相似一幕在上谷郡各地上演。 不止此处,雁门郡以西,定襄、云中、五原、朔方;雁门郡以东,代郡、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 雁门以南,西河、太原、常山等郡,尽皆抽调骑兵北上。 齐聚雁门郡! 只待天子携南、北二军,陇西、天水等边军抵达,合兵十八万,随后一同北出长城! 同一时间。 漠北,单于庭以南十里处,一支跋山涉水的使团终于看到了远方起伏的山脉。 “狼居胥山,呵!” 不等驻足的使团多看,驻扎在余吾水旁的一个部落就发现了他们,五十余骑快速逼近,为首壮汉大喊道: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身旁半押送、半护卫的匈奴人尚未开口,坐立马上的诸贺便露出一个笑容,格外灿烂,他同样用胡语大声回道: “嗨!北方的朋友!” “我是大汉使臣,是来向你们宣战的——!” (本章完) ------------ 第252章 汉使 狼居胥山下,余吾水旁。 单于庭。 “汉使一路走、一路传扬是来宣战,下面部落都有些骚动。”兵士话音落下,王帐内顿时弥漫开一股怪异气氛。 因为‘骚动’两个字很微妙,试问,到底是被汉使嚣张的姿态所激怒,从而气愤骚动,还是闻战胆怯而骚动? 押送汉使北上的卫兵没有明说,帐内一众王庭贵人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安静了会儿。 还是坐在左侧首位、紧挨王座的一名老者,率先沉着脸道:“汉军此次北击,明显就是来报复上次乌维南下。” “他得了汉人首级,又在各部得了声望,难道汉人报复来了,要让我们去给他承担代价?” 帐内又安静了会儿,但这一次相隔时间很短。 “不错!” “捞好处的时候没我们,用命的时候,我们凭什么帮他?” “哼,他被汉人灭了才好!我们正好吞并!” 一时间众多头人纷纷附和,面露凶狠,话语间没有一句善言,很显然,老者的话说中了大家心声。 近些年草原上两个大单于并立,明里暗里不知有过多少厮杀,麾下各部都有流血伤亡。 不说是血海深仇,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这等形势下。 让拥护句黎湖的部落去给乌维惹来的麻烦擦屁股,大家心里自然十分抵触。 “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说废话。”坐于主位的句黎湖眼神阴翳,环顾一周,“你们都不赞同出兵?” 话罢,一众头人视线交互,没人作声。 态度显而易见。 相比于伊稚斜在位时的王庭议事,如今句黎湖的王帐内少了很多虚伪,有话直说,有不爽直接讲。 正如句黎湖所言,现在在场的都是自己人。 “右贤王,你什么意见?”见所有人都不说话,句黎湖点向自己右手边的第一位。 有些话,句黎湖作为大单于、首领,不便说,说了就有损威严,但终究得有人直接说出口。 所以他点了自己儿子。 谁曾想,渠毕闻言没有说按兵不动、退避三舍,反而神色冷硬,厉色道:“既然大单于问了,那我就直言。” “我们必须要跟汉军打!” “汉使一路走、一路宣扬,各部为何骚动,没人说,你们就当不知道吗?” 以往那个怯弱的次子,在成为右贤王后,短短几年间就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怯弱不再,转而显露本性—— 阴毒,狠辣! 当下已无人再敢轻视这位年轻的右贤王,渠毕开口之际,旁人尽皆循声望来。 “各部之所以会骚动,那是因为被汉人打怕了,生了胆怯!”渠毕扫过所有人,决绝且愤恨道: “我们是草原的勇士!不是羔羊!汉人来了,我们若不应战,让麾下部族如何看待我们?” “必须战!” 他的态度十分坚决,大有匈奴人与汉人势不两立的架势,可话刚说完,对面便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是吗?那上次在汉庭的边关外,右贤王怎么没有战?” 渠毕抬眼望去,嘴角裂开一个弧度,“听闻此次跟着汉人皇帝的将军中,就有李广,大都尉若是以为比我勇武,那你去取了他的头颅来呀。” “敢不敢!?” 坐在对面的壮汉闻声变颜变色,眼看恼怒之下就要爆发争吵,位于渠毕右手边的一位高额汉子出声喝道: “够了!右贤王说的也有道理,倘若乌维应战,我们却按兵不动,事后让草原各部如何看待我们?” “以后还怎么争雄?” “懦弱之辈,不配拥有牛羊奴隶!” 帐内原本一边倒的避战,从右贤王渠毕开口后,首次出现了波折。 话里话外向着渠毕的人,是他的岳丈,右骨都侯额素。 全称应该是:呼衍额素。 呼衍氏现任头人,但一般称名,额素,他是前任右骨都侯克、呼衍克的儿子! 而对面首位老者,左骨都侯盂,全称:兰盂。 兰氏头人! 眼下帐内的分歧,其实有两条分界线,一个是从要不要应战的角度出发,另一个,则是从不同王子的党羽出发。 挛鞮渠毕……大单于这一支是挛鞮氏,若只称名,就是渠毕,他似乎是为了跟对面呛火,坚持应战! 把持右骨都侯的呼衍氏立即跟上。 但以兰氏为首的避战派,显然代表了大多数人心声,“避战,不代表我们就软弱。” 左骨都侯盂幽幽望来,干瘪眼皮下泛着冷色,“我草原上的儿郎,从不怕汉人,若有机会,我不介意手刃李广,给伊稚斜单于报仇!” “但是,儿郎们的血要流的值,给乌维背锅的事,我不做。”他说的很缓慢,语气很坚定。 话音落下,仅仅几息后…… “我也不做!凭什么帮他!” “凭什么?就凭乌维如果应战,我们避战就是软弱!对我们更不利!” “狗屁,他敢应战,我们就抄他后路,灭了他!还有什么利不利的!以后草原就只有一个大单于!” “对!” 争吵声似乎是要掀翻大帐,一浪高过一浪,就在此时: “都闭嘴!” 听了半晌的句黎湖厉喝一声,效果很好,争吵戛然而止,他眼神逼视左右,待无人造次后,方才寒声道: “南方部落来报,汉军齐聚十八万骑兵,由汉人皇帝亲自领兵,卫青、李广等人皆在。” “如此兵锋,比之当年卫、霍两军还盛!” “我们、乌维,再加上左部,三部合力才有可能抗衡汉军,但你们说说,三部如今还能同心同力吗?” 这个问题…… 其实不必问,先前争吵中已经有人把答案喊了出来——他敢应战,就抄后路,灭了他! 这句话适用于匈奴三部的每一部,句黎湖出击,他难道不怕乌维趁机偷袭? 怕! 而乌维出击,更怕!因为他西边有一个亲弟弟,东边还有一个敬爱的叔叔,他敢动吗? 上一次南下汉境寇边,乌维之所以跑得快,就是既防着来援的汉军,也防着北边的挚爱亲朋! 两个大单于怕,实力最弱的左贤王,不怕? 说来说去。 此战都没法应,内忧太甚,外患太强,句黎湖的态度已然很明确——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利! 在座头人领悟了大单于的信号,点头的点头,默然的默然…… 最终。 句黎湖不想说的那句话,还是得从他的口出,“先把汉使放进来,看汉人想干什么,如果只针对乌维,我不介意看他们打生打死。” 盏茶功夫后。 “针对乌维?不不不,单于误会了,我奉天子命,向草原各部,所有人,宣战!” “敢叫单于和诸位匈奴头人知道,我们不是针对某一个人。”立在大帐中央的诸贺依旧是那副和善脸,笑呵呵道: “大汉,是针对你们所有人!” 这头话罢,左侧怒声立时便来:“所有人?你们皇帝也不怕闪了腰!” “不怕呀。” 诸贺转头望去,看向开口威胁的那人,“我们陛下现在应该已经出了雁门郡,壮士你若有胆,自来斩我龙旗嘛。” 说话间,他还指向自己带来的一份堪舆图:“看看,陛下沿着昔日大将军卫青的路线,一直北上。”    “各位……” 诸贺环顾一周,把堪舆图展示给所有人看,热情的招呼道:“匈奴的勇士们,建功立业的时刻到了!给伊稚斜单于报仇的机会来了!” “你们还等什么?快快发兵南下呀!” 这话,从汉使的嘴里说出来,格外怪异,听到在场匈奴人耳朵里,分外刺耳! 诸贺在笑,很热情,匈奴头人们看了却只觉嘲讽! 脸皮火辣辣的烧! 然后…… 噌! 一把弯刀猛然出鞘,寒芒闪烁,恼羞成怒的左大都尉怒目圆瞪,杀气毕露,“小贼安敢如此,想死吗!?” 帐内一众头人纷纷按刀,大有一言不合,便将汉使剁成肉泥。 然而。 诸贺此时手持节杖,突然仰头大笑:“哈哈哈!” 三声笑完,他收了和善,蓦地沉下脸,弯下腰,伸长脖子,直往抽刀出鞘的左大都尉身前递。 边说边朝自己脖颈比划:“来,往这儿砍!我今天吭一声,就是婢女养的!” “来砍!” 左大都尉呼吸急促,握住刀柄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中尽是暴虐与怒火。 “砍呀——!” 诸贺的催促仍在继续,只是他始终没有等来当头一刀,却先听到了王座上传来的制止声: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不得无礼,把刀收起来。” 无论杀心已到嗓子眼的左大都尉心里如何博弈,总之,刀,他收起来了。 这座王帐内的匈奴贵人们,对汉使的嚣张,也隐忍了。 “呵,可笑至极!” 嚣张的诸贺却一直嚣张,没有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觉悟,他视线扫过一周,浑然不惧众多杀人目光。 确定没人能助他青史留名后,诸贺冷笑一声,转身看向首位,昂首挺胸,朗声道: “既然单于不杀我,那便发兵吧!我大汉天子翘首以待!” 求匈奴发兵南下的情形,属实不多见。 诶。 今天就见到啦。 只是很可惜,匈奴人不太想应这个请求,句黎湖盯着诸贺,左、右骨都侯也盯着诸贺,人人都盯着诸贺。 但就是没有一个人应诸贺! 无人应,那诸贺自己答,“单于不敢发兵,我大汉天子还给了另一条路。” “什么路?”左骨都侯问道。 “向南称臣,向我大汉称臣——!” …… 与此同时,单于庭以东数百里一处河谷地,连绵的帐篷分布河岸两边,居中一顶大帐内。 “向汉庭称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乌维静坐不语,回答汉使的是左骨都侯……同为大单于,乌维部也设有辅政大臣。 不过他麾下的左、右骨都侯,却是出自须卜氏、丘林氏,两氏族皆为匈奴大部。 左骨都侯楼顿冷声道:“我主是冒顿单于的子孙,草原的王者!” “岂能向南称臣!?” 大行卒史郭吉,看了眼勃然作色的楼顿,旋即轻飘飘的移开眼,盯向一言不发的乌维。 拱了拱手,很是客气。 “大单于不必推下属来做挡箭牌,你若愿意称臣,随我南下就是,不愿,发兵就是。” “总让旁人开口,那到底谁才是单于?” “我属实看不明白。” 乌维脸色阴沉,缓缓走下王座,帐内头人还想插嘴,却被他摆手打断。 “称臣便不必了,我若南下,恐怕刚走到你们皇帝身前,就会被立刻砍了脑袋吧?” “那倒不会。” 未等乌维诧异的眼神望来,郭吉就接道:“陛下说了,会给你留个全尸。” 此言一出,原本的诧异,顿时转为了犀利。 郭吉却一无所觉,顶着满屋子杀气腾腾的目光,继续说着大实话。 “单于地处漠北,有所不知,之前南疆也有一个国度违逆我大汉,他们的王族可惨多了,头颅悬于长安北阙之上,颜面尽失。” “单于当以此为戒啊。” 乌维走到郭吉身侧,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脸颊挂着残忍的笑,“你这般激怒我,就不惧利刃加身?” “求之不得!” 郭吉声音陡然提高,当即拱手,依然是那么的客气,他郑重道:“单于若要杀我,速速动手!” 帐中有壮汉拔刀,前走两步。 “大单于?” 只要大单于一声令下,准叫此僚毙命当场! 乌维盯着郭吉,双眼微眯,一动不动,危险的气息开始弥漫,却不料,郭吉好似毫无所觉,继续加码: “单于不想称臣,那便是想战,没问题,我大汉天子就在南边枕戈待旦,单于随时可以发兵。” “大丈夫……不对,草原上应该是……雄鹰一样的男人,不称臣是对的,岂能受人折辱?” “必须发兵!” “唉,如果单于不发兵,还惧怕我大汉兵威,向北逃窜、藏匿到极北寒苦无水草之地,那……” 郭吉戳中了乌维的心思,提前堵住这条路,顺便踩了一脚,“那大单于还能称什么王者呢?只能是懦夫,孬种!” “令人不齿!” 持刀逼至郭吉的匈奴头人愈发多,恶意愈发浓烈,乌维眼中的杀机几乎要凝为实质,攥紧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这一刻。 郭吉做了一个与自己同僚极其相似的动作,他整了整衣襟,拉住衣领,歪着脖子,拍了拍。 “来,朝这儿砍。” “你不砍,你就不是以后才孬种,现在就孬!” 话音未落,积蓄了满腔怒火、忍无可忍的一声响,呛—— 刀声起,寒光现,人头落,血溅三尺! 头颅滚地,正好和伸长脖子的郭吉两眼相对,郭吉一瞅,这不是押送自己来的匈奴且渠吗? 哎呀呀。 大单于你怎么迁怒手下人呢?不敢杀汉使,也没必要杀自己人嘛。 郭吉收回脖子,看向血气上涌、双眼含煞的乌维,拱手一礼,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送了他两个字: “王者。” (本章完) ------------ 第253章 嗟呼 “臣无能,臣已极尽所能激怒匈奴单于,但对方始终不为所动,请陛下责罚!” 雁门郡以北两百里处,中军大帐中,诸贺拱手请罪道。 “句黎湖不敢应战?” “回陛下,其部畏惧大汉兵威,又恐内部隐患,遂不敢发兵,也不愿南下称臣。” 劲装在身的皇帝微微蹙眉,帐内一众将军也缄默不言。 诸贺这时再道:“臣南归时,句黎湖部已经离开单于庭,往西面逃窜。” 无独有偶。 当另一路使臣返回时,也带回了类似的消息,据郭吉禀报,尽管他极尽嘲讽之能,可现实的压力摆在那儿。 压的乌维不得不唾面自干,连迁怒汉使的心思都升不起来,以至于郭吉离开对方王帐不久,乌维部便向北移动。 逃往了瀚海…… 得知信息后,汉军随即徐徐转向,往东北方向移动,单于两部已逃,东北面却还有一部距离更近。 然而。 等去往匈奴左部的最后一波使臣迎面南归,又带回了大致相似的消息,只有一丝不同。 “左贤王惧陛下天威,已举部向极北之地逃窜,逃离前,左贤王派遣使者与臣一同南归,愿向大汉称臣!” 旷野之上,旌旗飘扬。 跨坐马上的皇帝神情冷峻,眺望了北方一阵,沉声道:“让使者过来。” 中军诸将微微肃穆,不多时,一名穿皮袄、披发辫,低眉垂眼的匈奴人被朗卫带到近前。 扑通。 来人径直双膝跪地,高声道:“我王深知微小,昔日遇大汉骠骑将军,为其英勇折服,今日又遇天子驾临,万不敢冒犯天威。” “特遣小人前来,向天子称臣!” 场面话如此,其实这句的本义是,上一次漠北之战中,匈奴左部被霍去病阵斩数万,元气大伤,至今也未恢复。 听闻汉人皇帝亲率十八万大军再次北上,匈奴三部中,实力最弱的左贤王部委实禁不起折腾。 因此。 特来向大汉称臣,伏低做小…… “你是什么身份?” 头颅杵地的匈奴使者没有明白皇帝的意思,略微抬头,引得眼前林立的铁蹄往前踏了几步。 “朕问你,你在匈奴左部什么身份?有何资格代表左贤王称臣?” 众多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使者脸色发白,听完译者转述,急忙应道:“小人乃左贤王帐下相国,出自挛鞮氏!” 皇帝打马在其身旁绕了两圈,吓得左部相国再度伏下身子,将头深深埋在草地里。 “只是一个王族?” 四周狼视鹰顾之下,使者甚是不堪,颤抖道:“回皇帝陛下,我亦是左贤王幼子。” “呵!” “这还差不多。” 刘彻一甩马鞭,深深看了一眼跪地哆嗦的匈奴王子,旋即,他仰头扫视左右,扫过在场的卫青、李广等将领,扫过四周目光火热的众兵士,皇帝突然放声长啸: “匈奴小儿,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周围瞬间响起轰然大笑,“哈哈哈哈哈!” “匈奴小儿,不过如此啊!” “听闻陛下亲临,纳头便拜,可见我大汉兵威之盛,陛下天威之盛!” “万胜!” 沉默、压抑、肃穆了十多日的行军旅程,在这一刻倏然释放,欢呼的海洋从中军向四周扩散,仅仅片刻,天地间便只剩下一道齐声在高喝。    听,那声音响如闷雷、直冲云霄。 “大汉万胜!陛下万胜!” “万胜!” 匈奴单于怆惶北顾,匈奴小儿跪地称臣,仅以军威得此大胜之相,实乃大汉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 某种意义上讲。 两个匈奴大单于的逃窜,都比不上左贤王使者那一跪来的重要,这是国与国层面的胜利! 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诚然。 左贤王遣使称臣,或许是因为自身草场距离汉土更近,受到的威胁最大,也或许是他深惧被侄子吞并,遂投靠大汉,以求制衡自保。 或许他有很多个或许! 但事实就是事实,在大汉数次北伐之后,虚弱的匈奴左部终于不敌—— 向大汉称臣! 而政治意义上的大胜之后,紧跟着的,就是落于现实的脚步,左贤王派遣自己幼子来称臣,实质就是送质子。 皇帝收了。 不仅收,刘彻还要将其纳入宫中侍卫,将来给对方安排人生大事,让对方娶妻生子! 于欢呼浪潮中跪地发抖的匈奴王子尚不知晓,他的未来,已经有人为他规划好了一条康庄大道…… 天苍苍,野茫茫。 苍穹碧空如洗,大地三军雷动。 刘彻想起自己出长城、入草原,行列位先祖所不能行,再回头望,旌旗蔽空,众将云集,万军腾啸。 此时此刻,纵然皇帝数十年养气功夫,当下也被激出一股英雄豪迈、意气风发之感! 快哉! 就在此时,就在这个大汉对匈奴取得阶段性大胜之际,就在皇帝脸上显出激昂、豪迈之情时。 “陛下,今我汉军北击,匈奴单于望风而逃,小子跪地称臣,实乃百年难遇之功绩,盛景!” “臣,恳请陛下封禅!” 终于。 继司马相如赠遗书、孔安国公开上疏之后,第三次劝谏封禅,在这大军阵前,塞外草原之上,被人喊了出来! 开口之人,是随天子出征的尚书仆射兼侍御史,霍光。 他落于马下,拱手肃然以对。 霍光的话仿佛有一股魔力,从他始,近处将军随之噤声,没一会儿,远处呼喝的兵卒也被不知名的声音勒停。 微风拂面,四处无声。 唯有战马时不时的响鼻、蹬蹄响起。 刘彻一手按剑,一手持缰,先是凝神北眺,复又回身南望,他去看霍光,霍光拱手依旧,遂转头去看旁人。 旁人…… “陛下,值此之际,臣以为,理应封禅,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翻身下马,沉声抱拳。 下一刻。 车骑将军李广、强弩将军李沮、前将军徐自为、右将军路博德、左将军韩说,凡在场诸将,齐齐下马,抱拳喝道: “请陛下封禅!” “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 再下一刻,三军将士尽皆举目望来,轰然接道:“请陛下封禅!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 报群神之功—— 功—— 声浪扩散开来,于天地回荡,一望无际的苍穹、草原、大军之间,此时仿佛只有一人,只为一人。 他的名字,叫刘彻! 此情此景下,刘彻想起了先祖高皇帝的一句话——嗟呼,大丈夫当如是也! “封禅!” (本章完) ------------ 第254章 皇兄,陛下 春暖花开,鸟语花香。 太子宫后花园中,刘据斜靠在席榻上,手里握着一卷竹简审阅,身旁则陪坐着两名妙龄女子,正悄声说着私话。 “姐姐怀有身孕,是不是得静养?” “无妨,可适当动一动。” “奥……” 这些注意事项多是宫中女医官告知,李珆之所以说的这般笃定,是在刻意让自己显得沉稳些。 虽然她还是少女的年龄,但毕竟已有身孕,不久后就要为人母,下意识便开始改掉跳脱的性子。 挨着她跪坐的史良娣,如今依然天性多些,时不时好奇的问东问西,又羞涩地偷瞄一眼刘据。 大多数时候。 女子之间的隐秘私话,往往不比男人之间的话题纯洁多少,瞧两位良娣那模样,就知道她们在说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被人偷瞄的刘据却并未察觉,仍在看着手中竹简。 自从造纸工艺散播开来后,像厕纸、窗户纸、灯笼等方面已逐渐涉及,更不用说纸张的本身作用—— 记录文字。 如今还使用竹简记载文字的,要么是竹简上有古时某位名人、先祖的亲笔手稿,意义重大。 要么就是竹简所记录事宜太隐秘,不能随意誊抄。 刘据这会儿手里握着的,属于后者。 是他从石渠阁最顶层取来的典籍,其上记录着诸多皇家秘闻,比如他此刻正在看的这一卷,第一行便写着: “文帝六年,淮南王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密谋,以輂车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 “事觉,治之,使使召淮南王。” 此淮南王,是淮南厉王刘长,高皇帝第七子。 宫廷典籍上明确记载着,其人在文帝六年欲要谋反之际,派遣使者与闽越、匈奴人串联! 也是巧了。 他的儿子,也就是下一任淮南王刘安,同样走上了自己父亲的老路,当真一家子反骨…… 刘据扯了扯嘴角,心中喃喃:‘除了淮南王一脉跟匈奴人勾结,现存的诸侯王中,还有谁敢?’ ‘或者说,谁有这个野心?’ 是的。 怀疑来、怀疑去,那个给句黎湖、甚至还给其他匈奴头人通风报信的细作,刘据依旧盯回了诸侯王身上。 确切来讲,知道细作姓‘卫’,只是让刘据紧张了一下,从而去排除自己舅舅家的嫌疑。 但是。 刘据从不认为,仅凭一个‘卫’字,就能断定细作一定出自某个卫姓大族! 或许,那个‘卫’,就是他人故意抛出来的障眼法、诱饵,想故意陷害大将军卫青! 须知一点。 当今诸侯王想谋反,若要问他们第一个想除去的朝堂重臣是谁,非卫青莫属! 别看现在的大将军在朝堂上动不动就修闭口禅,可满朝文武、王公贵胄,没有一个敢轻视卫青。 他不常开口,是因为他开了口,旁人就没了说话的余地,皇帝也得让三分! 举个直观的例子——霍去病。 霍去病开始在军中冒头、显圣的那一年,也就是他十八岁功封冠军侯的那一年。 那一年。 刚刚三十而立的卫青,已经是大将军,万户侯! 打了那么多年仗,军中旧部数不胜数,又在朝堂上屹立了这么多年,门生故吏早已遍布天下! 如果说当今天子是稳坐龙宫,那卫青,就是定海神针。 毋庸置疑。 当年淮南王刘安欲要谋反,不就是传信给刘陵,让她刺杀卫青吗? 当然,刘陵自作主张,私自改成了刺杀刘据…… ‘如果让我来谋划,故意以卫姓跟匈奴人串通,中途卖个破绽,让天子知晓,届时,即便不能把大将军扳倒,让天子对大将军产生隔阂、猜忌,也是绝妙!’ 不过,对旁人妙,对刘据很不妙。 卫氏可是他的母族…… ‘也不知那群绣衣查完没有。’刘据手上握着竹简,看似仍在阅读,心中思绪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恰在此时,怔怔出神的刘据耳边灌入几道悄声低语。 “姐姐教的法子,羞死人嘞。” “夫妻房事有何羞怯,我现在怀有身孕,以后的日子,殿下就是妹妹你一个人的了,可要抓紧……” “呀!” 话没听完,史良娣便惊呼出声,因为有一只手突然覆在少女的臀上,抓的很紧。 刘据拍了拍,起身之余,调笑道:“美人儿日渐丰满,确实得抓紧呀,哈哈!” “殿下~” 李良娣已经见怪不怪,倒是娇柔可人的史良娣,直到今天仍旧吃不消这等情趣,闹了大红脸。 另一头。 刘据已甩袖离去,很是潇洒。 离了花亭,行到西侧回廊下时,刚刚在这儿冒了一个头的魏小公公躬身上前,递上一份奏疏。 “殿下,北边传来军报,匈奴两位单于北逃,左贤王遣使称臣,陛下不日就会去往泰山封禅。” 事很大,关键要素很多。 刘据接过奏疏,细细查看,过了会儿,他方才吩咐道:“召集公卿在宣室殿议事。” “是。” 北方的大战没有实质动刀兵,却依然能有所斩获,这对留守长安的百官、对天下百姓,都是一件好事。 理应尽快公布出去。 刘据召集公卿议事,一则是宽一宽众人的心,二则,随前线战报一同送来的,还有一道皇帝的命令。    而刘据传达了那道命令后,朝中大臣震惊了,命令在长安传开后,一群家伙就疯魔了。 封禅? 那老夫必须去啊!爬也要爬到泰山! 刘据向急忙跑来请命、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司马谈安抚道:“好好好,太史令莫要激动,孤允了,你去就是。” 这头刚按下,另一头又起。 “太常寺制定祭祀礼仪,按父皇诏令,确实得提前去泰山筹备,可你们整个官署都去?” “别吵别吵!你们去就是!” “什么?你说齐鲁博士制定的封禅礼仪更规范,你们太学也要去?行了行了,别跪。” “告诉外面的人,想去的,都可以去!” “都去!” 他娘的,要不是刘据得监国,他自己也想去…… …… 四月,乙卯日。 天子抵达泰山郡,由儒生头戴白鹿皮帽,身穿插笏官服,于泰山东面筑坛,以五色土修筑,坛宽一丈二,高九尺,内放封禅文书。 祭礼毕,天子身穿黄色礼服,一人登泰山,行祭天仪式。 翌日。 由山北下,再于肃然山辟场祭地,祭祀后土。 与此同时,天子昭告天下—— “朕以眇眇之身承至尊,兢兢焉惧弗任。维德菲薄,不明于礼乐。修祀泰一,若有象景光,屑如有望,依依震於怪物,欲止不敢,遂登封泰山,至於梁父,而后禅肃然。” “自新,嘉与士大夫更始……” 另,将于元鼎四年十月,正式改年号为:元封! …… 五月上旬,大军遣返,皇帝未归,向东去往齐国,于齐王王宫留住半月。 …… 五月下旬,天子继续向东,东巡海上,行礼祠八神,齐地人士上疏谈神仙精怪、奇异方术,大多不灵。 天子遂遣人出海,寻蓬莱仙岛…… …… 六月中旬,寻仙无果,天子西归,途中过济南、平原、清河等郡,入赵国。 …… 邯郸城外。 赵王刘彭祖在前,太子刘丹在侧,一众子嗣、属官在后,尽皆恭敬站立。 申时左右,大队骑兵驰向城门,众人见状,纷纷提起精神,不一会儿,天子车驾便进入视野。 赵王理了理袖摆,原本冷漠的脸颊上挤出一抹笑意、一抹激动之色,他快走几步,大礼拜道: “臣,恭迎陛下!” 身后属官紧跟上前,“恭迎陛下!” “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从前方传来,刘彻下了马车,没去管旁人,直奔自己七哥。 “朕北巡归来,念及你我兄弟多日不见,特来叨扰,皇兄切莫行此大礼。” “快快请起!” 话是这么说,皇帝却等赵王刘彭祖那一揖拜瓷实了,方才伸手虚扶,佯装怪罪般开口。 以如此浓烈虚伪之气开场,之后的接待场面,其实已经可以预料,两兄弟一顿拉扯。 你一句:“臣盼望陛下已久,数年无法相见,心里苦闷啊!” 他一句:“朕何尝不是啊,皇兄!” “陛下!” “皇兄!” “陛下!” “皇兄!” ……最后,赵王将自己十弟热情的迎进了王宫。 看着父王跟天子入宫的背影,又看向那些开进王宫的禁军,一起来迎驾的赵王子嗣们面面相觑。 凝视了会儿,还是太子刘丹率先开口,驱散了一众属臣,随即,他朝身旁颇具风韵的女子笑道: “阿姊自从出嫁后,回邯郸一次不易,今日正好寻到机会,去孤宫中晏饮一杯?” 闻言。 雯翁主看向弟弟,眉目间眸光流转,没思量多久,便顺着他的意,上了太子车驾。 刘丹嘴角含笑,又看向另一位翁主,邀请道:“相聚不易,小妹也一同来吧。” 明艳动人的女子听了,柳眉微挑,看向太子的神色似笑非笑,她扫了眼已经坐了一人的车舆,翘嘴笑道: “好。” 马车缓缓向着太子宫殿行去,木轮压在石板路上,发出咯吱声响,摇摇晃晃间,车舆内响起谈话声。 “皇帝怎么会来赵国?”女子声音软糯。 “呵,多半是朝廷哪儿出了岔子,怀疑到了父王身上,皇帝来试探呗。”男子声音轻挑,甚至还带着几分讥笑。 “那倒也是……” “外面…御者……” “没事,他是我的心腹!” (本章完) ------------ 第255章 和亲 太子丹与其女弟及同产姊奸; 诣阙告太子丹与同产姊及王后宫奸乱——《汉书》 …… 长安城,西安门外。 百官俱在,丞相与太子并列在前,远处百姓遥遥张望。 天子今日凯旋回京,因匈奴左部称臣、泰山封禅等一系列事迹,此次归京意义与众不同,遂长安君臣出城相迎。 以示恭贺。 “陛下去了赵国,却只在赵王王宫待了两日,不知是何缘故。” “是啊,陛下去齐国尚住了半月之……” “嘘!” 窃窃私语的官员群体中不知谁隐晦的低喝一声,给同僚使了个眼色,示意这个话题谈不得。 赵王是赵王,齐王是齐王,前者随便说,编排都无妨,后者却有些敏感,说不得…… 被喝止的同僚神情微变,瞄了眼前方伫立的太子殿下,嘴角讪讪,连忙岔开话头。 “听闻陛下经过洛阳时,找到一个周王氏后裔,封为了周子南君?” “确有此事,听说叫姬嘉……” 身后议论声又起。 话说回来,大汉的臣子属实有些可爱,有时候被惹毛了,认了死理,连皇帝都敢硬顶,可有时候又怂的比谁都快。 正是这样一个不失春秋气节之风,又不拘死板之意的氛围,塑造出了一群可爱的大汉朝臣。 可爱到—— 说是窃窃私语、小声嘀咕,实则音量也不是多么的小,至少站在前排的刘据听得清清楚楚…… 他听归他听,身后的议论声却一点没收敛。 顶多不谈太子的弟弟、齐王的圣眷、陛下的疼爱、争储的纷乱等等等等,不谈这些,也可以谈其他的嘛。 立国的姬氏后裔,求仙的皇帝陛下,宗室的兄弟情深。 瞅瞅。 话题很多嘛。 双手抱前的刘据听着身后交头接耳,没有什么不悦的表情,反而嘴角挂笑,似乎听的津津有味。 “咳!” 就在某一个大臣开始剖析陛下留宿赵王王宫到底做了什么,是不是和昔日高皇帝路过赵国的经历类似呀? 话听这儿,刘据笑意如故,可丞相石庆听不下去了,重重咳嗽一声。 “肃静。” 老丞相之所以会出声制止,委实是大汉的朝臣们可爱过了头。 当年高皇帝刘邦出京,路过赵国,曾在彼处留宿,那时的赵王张敖把自己一个姬妾,献给了高皇帝侍寝。 谁曾想。 高皇帝老当益壮,那位姬妾有了身孕,随后产下一子,就是后来的淮南厉王刘长了。 拿异姓王的例子,编排亲兄弟,过分了啊,赵王岂能把自己的姬妾赠送给自己亲兄弟? 能不能? 真有可能!朝臣们的编排可不是空穴来风。 景帝第五子,江都易王刘非,曾有一个姬妾,名为:淖姬。 易王死后,尚未下葬,其子刘建便将自己父王的姬妾,淖姬等十人召来,通奸。 刘建谋反事发,被赐死后。 淖姬,这位礼法上自己五哥的美人,还被自己侄子碰过的女人,又被老七赵王刘彭祖,收入了后宫,纳为姬妾。 据闻,赵王如今对淖姬异常宠爱…… 是不是有点乱? 乱就对了,大汉的诸侯王们,尤其是赵王刘彭祖的那座王宫内,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尽数充斥着一个字—— 乱! 以刘彭祖的过往经历来看,为了讨好天子,把自己的姬妾送给十弟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这些都是朝臣们信口一说,带点颜色的猜测而已,丞相一呵斥,众人也就收了八卦的心思。 恰在此时。 东边的官道上出现骑卒身影,众人见状又肃穆几分,在丞相和太子的带领下,盛装往前迎去。 “臣等,恭迎陛下凯旋!” “行了,少来这一套虚的。”长安城外的这一幕,与当初在邯郸城外的场景相似,皇帝给出的反应却大不相同。    刘彻钻出车舆,扫了眼在场诸人,挥了挥手,“公卿留下,旁者都散了。” “喏。” 对于陛下的随意做派,大家早已习惯,拱手一礼,各部属官相继离去。 待闲杂人等走后,刘彻也没有重新入车舆,而是下了车驾,与一众公卿将军们步行往城门走去。 到了这时,皇帝脸上方才多了些开怀的笑意,“此次朕在北方有所得,也离不开诸位于长安统筹帷幄啊。” “不敢。” 石庆、卜式等人纷纷欠身回道。 问候完了一众留守的大臣,皇帝又看向旁侧一位留守的将军——骠骑将军,霍去病。 皇帝拉过骠骑将军的手,很是热烈的拍了拍,嘴里说些有的没的问候语,东西不搭调,唯独脸上的灿烂笑容始终如一,那神态,就差明说: “去病啊,封禅朕也玩了,在泰山哦。” 见到这一幕。 随行的众人都清楚,皇帝此次北巡归来后,是真真切切的开心,愉悦。 可以说,从匈奴左部称臣、天子封禅那一刻起,当今天子刘彻,便有了与列位先帝比肩的资格,注定青史留名! 这里的先帝,指景帝、文帝,高皇帝。 能与他们比肩,即便是自负、骄傲如刘彻,每每想起,他也会忍不住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 城门楼下,皇帝开怀不已,“朕在回京的路上已经想好,要修建一座宏伟的宫殿,专门纪念此次大胜!” “朕要把匈奴称臣的国书,放在大殿中央!” 左右重臣里没人扫兴,将作大匠张成还上前一步,拱手笑道:“理应如此,臣择日便在长安选址营造。” 皇帝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新宫阙不要在城中选址,城内太小,建在城外。”刘彻明显早有定计,临近城门前,指向西面说道: “就建在直城门外,挨着未央宫。” 闻言。 张成略微错愕,城内太小,那陛下要修的宫阙得多大? 大司农桑弘羊嘴唇嚅动几下,欲言又止,但踟躇了一会儿后,终究没有在这个喜庆时刻,扫陛下的兴致。 此时皇帝已经一马当先,进了城门,由于西安门内便是未央宫,入了宫,皇帝就开始吩咐道: “准备酒宴,朕要大宴群臣,今日你我君臣一醉方休!” “呵呵,谢陛下。” 这一刻的皇帝豪迈非常,加之公卿里又有东方朔这么个脸皮厚如城墙的谐星在,这头一拱,那头便应。 说到后面,皇帝不仅要宴请公卿,公卿家中的夫人们也要一并晏请,天子在前殿吃酒,皇后在后殿招待。 同乐! 喜庆的日子,东方朔这般‘得寸进尺’,皇帝反而不怒反喜,陪着重臣们笑闹一番,将到宣室殿时。 刘彻终于对刘据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朕听闻李广那个孙女已有身孕,一会儿皇后设宴,让她一并来。” 话音落下。 跟在左右的李广哼哼一声,舒服的哼哼,李老头自矜的抬起头,嘴角翘得老高,斜眼扫视在场除了皇帝、太子以外的所有人。 是——所有人! 哼! 李老头鼻子里发出一道声响,随后看都不看旁人一眼,扶着刀,径直从卫青、霍去病的中间穿过,率先入了殿。 他老李家,牛了! …… …… 朔方郡,阴山以北。 一支汉军小队游弋在草原上,骑兵目光机警,时不时扫视远方,忽然间,领头屯长眯起眼睛,那是…… “西北面!匈奴人!” “警戒!” 这时,远方传来呼喊声,“不要紧张——” “我们是大单于使者,奉命前往长安,是来向你们皇帝陛下寻求和亲的——” (本章完) ------------ 第256章 你这么能忍 就在大汉皇帝退兵后,忙着封禅、寻仙,以及试探自己七哥的时候,那一段时间,草原上也有一系列变化。 变化同样源于退兵后。 汉军退,匈奴部落归,这已经是老传统了。 只是这一次重新南归后,情况稍微有点不同,左贤王,乌维、句黎湖两位单于的叔父,草原王族,向汉庭称臣了! 乍闻之下。 虽然乌维、句黎湖两兄弟分隔一方,但他们同时升起了怒火,堂堂挛鞮氏左贤王,岂能向南称臣!? 乌维很愤怒,一怒之下,立刻宣布与自己的叔父决裂,拉拢一批强硬头人后,当即挥师东进! 此举,可用两个字概括—— 吞并! 汉军退了,草原上的厮杀,却更加剧烈了。 与此同时,句黎湖也很愤怒,但当他听闻自己兄长与左贤王矛盾升级,句黎湖做出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决定,他不仅压下了愤怒,还要低头…… “尊敬的皇帝陛下,大单于深深怀念汉人与匈奴人当年的友谊,请求和亲,愿意自请为婿,尊天子为长者。” 宣室殿内。 匈奴使者,右大都尉呼隗,诚恳拜道。 此刻宣室殿内,上至三公,下至千石,文武百官皆在。 与当年伊稚斜遣使南下请求和亲的待遇截然不同,皇帝没有跟公卿随便议议,就甩手拒绝,反倒跟文景两帝时期一般,每当匈奴遣使南下,便拿出十二分的重视对待。 那时节。 汉庭重视,是因为不得不如此,匈奴要和亲、要皇室送公主,朝廷就必须要答应。 可今天,攻守早已易形! 刘彻让满朝文武同来听听这‘和亲请求’,就是要借机告诉所有人,他要扫除大汉近百年来,最后一丝屈辱! “汉人与匈奴人的友谊?”刘彻在御阶上抱胸踱步,笑意盈盈,他瞥向台下的使者呼隗。 “是我大汉饱受欺凌的友谊?还是近些年朕派兵北伐,让你们匈奴人伤筋动骨的友谊?” 话音落下。 殿内一众文武纷纷冷眼去瞧呼隗。 在如今这等形势,右大都尉呼隗能被句黎湖派来充当使臣,必有其城府。 听了皇帝明显挑刺的言语,呼隗只是脸皮动了动,旋即面色如常道:“两国相邻,难免有些摩擦误会。” “大单于心胸广阔,遂遣我来与汉庭重归于好,皇帝陛下亦是王者,想必胸中自有一番气度。” “往日种种,谈之无用,皇帝陛下若能嫁一公主为我主阏氏,将来种种,大有可为。” 恩…… 如果放在几位先帝时期,这个‘大有可为’,就是匈奴不会南下劫掠,相当于用公主换和平。 而现在嘛。 呼隗口中的‘大有可为’,便倾向于结盟、合作,暗示的很明显,信号皇帝收到了。 他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先夸了一句,“你们大单于是个人物,能忍,够狠,有成大事的底子。” 夸的有些赤裸,但呼隗丝毫不介意,脸上反而显出喜色,“所以……” “所以朕答应和亲!” 皇帝此言一出,朝臣中传出些许嗡嗡声,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天子是何脾性,大臣们还是了解的。 果然。 呼隗脸上的喜色愈发浓烈,正要谢恩之际—— “不过呢。”刘彻略微有些歉意的看向他,叹了口气,“朕没有公主可嫁的,找一个宗室翁主假扮,朕也嫌麻烦,这样,朕赐给你们大单于一个宫女。” “让她做阏氏,如何?” 宫女?呼隗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宗室贵女和身为奴仆的宫女,一个天、一个地,将奴仆赐给大单于为妻? 这哪是和亲,分明是羞辱! 呼隗笑意尽收,一时间脸色忽青忽白,神情阴郁。 “哈!” “哈哈哈哈!” 不知哪个大嗓门的先笑了一声,紧接着,整个宣室殿内的百官就跟着笑,哄堂大笑。 天子果然还是那个天子,服软是不可能服软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至于匈奴人,你们也有今天!? 大汉立国近百年,迄今为止,和亲公主已多达十位,受过的羞辱已不知凡几! 如今局势逆转,也该汉人辱一辱匈奴人了! 刘彻盯着呼隗,冷笑阵阵,皇帝分毫不掩饰,明晃晃的告诉你,朕就是在羞辱你,你奈我何? 右大都尉呼隗奈何不了任何人,唯有眼皮低垂,以掩饰目光中的愤慨与戾气。 深吸一口气。 呼隗压下胸中的翻江倒海,再抬起头时,他脸上便只剩下忍辱负重般的生硬,高声道: “皇帝陛下赏赐的宫女,必然非同凡响,既然陛下愿意赐,我们大单于就愿意娶!” “绝无二话!” 闻言,殿内肆意的笑声为之一顿,先前笑的最大声的李广,捋着胡须,觑眼去看殿中那个身材矮小的匈奴使臣。 就连一直旁观的刘据,也微微侧目。 “好!” 皇帝此刻也收了笑意,点向呼隗,“朕就说你们大单于够狠,能忍,没让朕失望!” 区区一个使臣,还不能自作主张,尤其是涉及屈辱性的条约,呼隗敢应得这么干脆,事先必然得了大单于首肯。 事实也的确如此。 乌维与左贤王爆发冲突,正是句黎湖发力的好时机,借着和亲的由头,稳住汉庭,甚至利用汉庭要报复乌维的心理,引为援手、驱狼吞虎! 为达目的,句黎湖不介意向汉庭低头…… 刘彻也不介意。 他能看出北边那位狼崽子的意图,可你想利用我,我何尝不想利用你,至于谁能笑到最后,且看手段吧。 当下,你把头伸过来了,那刘彻也就不客气了。 先骑一骑再说! “匈奴单于能屈能伸,殊为不易。”这时,大将军卫青出列,替皇帝说了些不便直言的场面话: “正如使臣先前所说,我大汉天子所赐,即便是位宫女,依然不同凡俗,添为单于阏氏,甚是合理。” 卫青此时开口,就是在替皇帝拍板前做铺垫了,这份羞辱,大汉君臣给了,匈奴使臣也准备咬牙吞了。 很好,大家都很满意。 不过。 就在皇帝要顺着大将军的口风说下去时,御阶旁冷不丁插进来一嘴。 “孤有一事不明,以往匈奴强,和亲是大汉送公主去草原,现在大汉强,为何不是匈奴送公主来长安?” “即便一个宫女,那也是大汉的宫女,相比于赐予匈奴人,不如让匈奴上贡一个公主来,添为宫中姬妾。” “反正都是和亲嘛。” 右大都尉呼隗听得懂汉话,也会说,作为出使的使臣,他甚至做过一番背调,清楚刚刚开口的人是谁。 大汉太子! 刘据感知到目光,侧身朝呼隗看去,露出一个微笑。    刚才听到对方答应皇帝的羞辱性和亲后,刘据曾微微侧目,并不是惊讶,而是他忽然在想: ‘你既然这么能忍,那要不……’ ‘再多忍忍?’ 看到刘据笑容的一瞬间,呼隗差点没忍住,脸颊抽搐,眼中闪过凶厉之色,但在显露之前,他立即低头移开视线。 一向嚣张惯了的匈奴人,在忍气吞声方面显然差些火候,不过没关系,以后大汉会给他们很多锻炼的机会…… 两人眼神交错时,说起来长,实际不过几息之间。 收回视线。 刘据看向主位,拱手道:“父皇,以往大汉和亲,不仅送公主,还要赠送许多财物给匈奴。” “如若匈奴给大汉送公主,按照规矩,他们也应当进贡财物,如此一来,既补一补国库财政,也能坐实:尊天子为长者。” “一举两得!” 他这头朗声说完,大殿内可就落针可闻了,确切来讲,是从刘据说出那句‘由匈奴上贡公主,添为姬妾’时。 在场众人已经愕然无语,皇帝也不例外。 让匈奴上贡公主为姬妾,在刘据看来,是羞辱对方,在使者呼隗听来,更是屈辱! 想他们大匈奴,纵横草原以来,西驱月氏、乌孙,控西域诸国,曾经还东制乌桓、鲜卑。 一百多年的辉煌。 从来都是他部送女子给匈奴王庭,何曾有过匈奴王族送女人给他部? 奇耻大辱! 提出者与被动接受者,都认为是羞辱,但宣室殿内的旁听者与龙榻上的决策者,却另有一套看法。 只见。 太学博士徐偃,猛然站出,大声喝道:“蛮夷之女,岂能入汉家宫闱!” 好家伙,一声喝出,让听得懂汉话的右大都尉呼隗,眼皮狂跳,胸中的怒火极近喷涌而出! 但他这终究是无能狂怒,连显露都不敢。 大殿内对匈奴的鄙夷却仍在持续,徐偃话音刚落,又有大臣站出,张口闭口都是: “蛮夷!” “断然不可!” “万万不可,绝对不行!” 刘据的一番话,愣是惹出了群情激奋,这场风波完全就是对事不对人了。 汉家皇室,纳一个匈奴女子,即便为妾,士大夫也是断然不能接受的,原因很简单—— 血统论。 身为中原礼仪之邦,看待周边四方,是带着绝对优越、高人一等的心思,去鄙夷他们的。 在现如今的大汉朝,此类观念尤为严重。 倒不是说跟随刘彻打打打,打完一圈刚猛后,臣子才有的这个观念,此类观念,早已有之! 而且时间越往前推,越严重。 反倒是后世,经过多次……民族大融合,血统、地缘歧视,才没有像如今这般极端。 就比如刘据提出的:异族上贡女子,添入汉家宫室。 唐朝时。 唐玄宗李隆基便有一位妃子,叫做:曹野那姬,还为唐玄宗生下一个公主。 曹野那姬,出身昭武九姓。 别看昭武、昭武,很像一个汉家名字,实则不然,唐朝时期的‘昭武’两字来源,源自河西走廊的一座城。 昭武城。 而这座城池,还有一个名字:浑邪王城! 没错,就是霍去病曾经去光顾过的那座城池,此城是月氏人修建,匈奴人将月氏人赶走后霸占。 而背井离乡的月氏人,为了纪念故土,皆氏昭武,方才形成了唐朝时期,定居中亚的昭武九姓。 简而言之。 唐玄宗纳了一个月氏人为妃子…… 唐朝有此类按例,明朝也有,朱元璋收高丽韩妃,生下含山公主。 若从刘据的角度去看,由匈奴上贡女子,纳入宫中,是既得名、又得利的好事情。 纵然不知李隆基、朱元璋的例子,仔细想想,也并非不能接受。 然而。 大汉的臣子们,真接受不了! 东方朔、王衡等人在迟疑,路博德、李敢等人在错愕,皇帝在拧眉,一群博士、大夫在疯狂反对。 便是这样一个群情激愤之际,刘据看似孤立无援之际,有一个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率先站出来力挺太子! 那人不是太子党,而是帝党。 “陛下,臣以为太子之策可行!”大司农桑弘羊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他绷紧脸颊,大声道。 很显然。 桑弘羊在内心深处,也排斥匈奴女入宫闱,他认为自己做得不对,还十分清楚,自己站出来会面临什么…… “桑弘羊!” 不出所料的,反应最激烈的博士徐偃直呼其名,怒斥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老夫羞与你同殿为臣!” 太子骂不得,臣子还骂不得吗? 徐偃打头,一众老学究紧随其后,唾沫星子四溅,一向以吵架著称的车骑将军李广,此刻见了这阵仗,都想退避三舍。 只是。 你们骂归你们骂,等一群老家伙骂累了,喘口气的机会,桑弘羊抹了把脸,神情一动不动,嘴里仍说道: “臣以为,太子计策可行,匈奴女子虽粗鄙,但收入宫中让其做一姬妾,也是可行的。” “可行你*****!” 有臣子失了体面,破口大骂,有某位骂街将军的三分火力了…… 众人怒目而视,桑弘羊却无动于衷。 说实话。 作为方略的提出者,刘据都有些诧异,东方朔等人更诧异,心说:‘我们还没力挺太子,你桑弘羊就冲锋陷阵?’ ‘是来砸饭碗的,还是你也要投效太子宫?’ 都不是。 桑弘羊的出发点非常简单直接,太子有一句话说到了这位大司农的心坎上: 匈奴人上贡公主,也应当进贡财物,如此一来,可补一补国库财政…… 补财政! (本章完) ------------ 第257章 忍和狠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自从九卿改制后,大司农便是朝廷的全方位财务总管,权力大,责任也大,特别是最近,桑弘羊简直压力山大。 他近期常常挂在嘴边,与人言的一句话就是:“太子废除告缗令时,我就该出言强烈反对,唉!” “悔不当初啊!” 告缗令引发了地方骚乱不假,可通过告缗也极大缓和了国库的压力。 即便清楚那是一颗带毒的果子,桑弘羊也忍不住要去吃一吃,更是‘回味’至今,委实是…… 没有办法。 年初天子御驾亲征,率领十八万骑兵北上草原,虽然没有实际交战,但国库的钱粮却没有少花。 十八万骑兵,人加上战马,每天人吃马嚼,从大战前开始集结、调动大军的那一刻起,海量的粮秣就往外洒! 漠北之战中,以举国之力征调郡兵、民夫保障后勤,陛下亲征时,兵力比漠北之战规模更大,难道没有征调民夫? 有啊。 动员的郡兵、徭役,有过之无不及…… 天子回京时,在长安城外对公卿们说:“此次朕在北方有所得,离不开诸位于长安统筹帷幄。” 这不是一句客气话,是实打实的肯定。 去年羌人反叛,汉军斩首四万七千余级,对于平叛统帅霍去病的封赏,朝廷出于某种原因,抹去了。 上层将军排兵布阵的军功,可以因为政治原因划掉,但底层兵卒的军功赏赐,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抹! 四万七千余级。 数字直白的摆在这儿,一颗人头对应多少赏赐,这些都是需要拿真金白银去兑换的! 还有。 之前五原郡遇袭,朝廷为加固边防,在阴山各处增修烽燧、堡垒,同时增加朔方、并州边军数额。 这一件件,一桩桩,哪一个不要钱? 桑弘羊从来没在朝堂上絮叨、抱怨过这些,说了,只会徒惹陛下不快,还要显得自身无能…… 可是。 问题的的确确就摆在这儿,到处都要用钱,人人都向他桑弘羊伸手,可钱呢?国库里的钱呢? 他桑弘羊哪还有钱!? 国库本就不富裕,经过几次折腾后,缩水了一大截,结果,陛下现在又要修宫殿。 那不是一般的宫殿呀! 朝臣们尚不清楚,可得了陛下吩咐的桑弘羊却清楚,那可是比未央宫还要大的宫殿。 比整个未央宫都要大、都要宏伟的宫殿呀! 廊檐池苑、飞禽鸟兽、水光山色,要应有尽有,试问,哪一件不要钱? 都要钱。 以上絮絮叨叨,桑弘羊从未对人说起过,说了也没用,说了旁人不仅束手无策,没准还会反问一句: “你为大司农,朝廷财政短缺,不正是你的失职?” 桑弘羊预料到了这个局面,所以他没有自怨自艾,旁人帮不了自己,也帮不了国库。 唯有他自助。 只要能增加国库收入,纳匈奴女子入汉家宫闱,桑弘羊也能捏着鼻子认了,别人对太子的建言游移不定,没关系。 他桑弘羊站出来力挺! 任你万般辱骂,我也要站出来,我为大司农,你既不能为我分忧,那千言万语我也只当是聒噪、耳旁风…… “不得无礼。” 殿内有人失了体面,口出污言秽语,丞相出声喝止道,石庆看向反应最激烈的太学博士徐偃,板起脸: “外邦使臣当面,你等成何体统,就事论事,不得再攻讦大臣!” 丞相视线扫过之人,纵使仍露愤愤之色,却没有再多的过激行为,徐偃神情冷硬,先是对丞相拱手一礼,以作赔礼。 随即。 他又面朝主座,沉声道:“陛下,臣反对纳匈奴女子入汉家宫室!” “臣附议!”附和者紧随其后。 不过这一次并没有一边倒,先前夫子博士们怒喷桑弘羊,有些大臣没插嘴,但现在,他们要插了。 “陛下,臣以为不必如此武断。”太仆公孙贺出列奏道:“诚如太子所言,宫女亦是大汉之宫女。” “当今形势逆转,匈奴弱,我大汉强,焉能再有向北赐女的道理?理应匈奴上贡!” 以往不常在朝堂开口的公孙贺,今日却开口的很果断。 一来。 他是太子的姨夫,太子一党。 二来,当初九卿改制,就是太子替自己呈请,增加了太仆寺的权柄。 于情于理,公孙贺都会站在太子一方,而且因为以上两条的缘故,他比虞初、王衡之辈更加积极。 “臣附议。” 大鸿胪东方朔接道:“强国自要有强国的颜面,即便是一个宫女,也不可轻赐。” 徐偃的反驳也跟着到:“那就让匈奴人上贡一个公主来,入汉家?日后皇室宗族多一异族血脉?” “非也。” “请大鸿胪直言!”徐偃厉喝道。 “谁说匈奴女入了宫闱,就一定会为皇家诞下血脉?”徐偃很气愤、很激动,东方朔却回的很平静。 他就这般淡淡的、轻松的,讲出了一个比较残酷的、冰冷的宫闱秘密,公开的秘密。 入了皇宫,就一定会诞下子嗣吗? 不一定。 能不能好好活着,都是个问题! 东方朔话音一落,激愤难当的徐偃突然怔住,与他一样坚决捍卫汉家血统的大夫、博士们,齐齐愣住。 安静了片刻后,几人绷着脸,对着龙榻上拱手一礼,转身退回了原位。 目前来看,分歧解决了? 是的,好像是这样。 反对派偃旗息鼓,赞成派占据上风,一直旁观的皇帝捻着胡须,目光在众人之间扫视,若有所思。 东方朔的话,虽然露骨,但不是不可行,公孙贺的话也在理,至于最先赞成的桑弘羊…… 刘彻知道他为什么会站出来。 皇帝在思索,看似还没有决定,但有人却清楚,皇帝心中已经有了偏移。 这时。 大将军卫青适时出列,推了一把,他看向已然咬牙切齿的匈奴使者,“若要草原上贡公主,你们单于能不能答应?” 右大都尉呼隗没有立刻答话,双拳紧握的他怕自己一张口,就是—— 和亲作废,不死不休! 先前殿内争吵,呼隗全部听在耳中,什么粗鄙、谩骂、鄙夷,他怒,但还不至于歇斯底里。 可那大鸿胪的一番话,属实让呼隗几乎忍无可忍。    入了宫闱,却能笃定没有子嗣? 怎敢笃定? 无他,前脚草原上贡女子,后脚可能就会被幽禁、毒杀! 有王者的地方,就会有三宫六院,有妻妾成群的地方,就会有宫斗,王庭与长安,别无二致。 所以呼隗听得懂汉臣的隐喻,所以他怒火中烧,怒火并非源于一个可能的、命运悲惨的匈奴女子。 即便是王族女。 呼隗的愤怒,源于汉臣们的毫无遮掩,竟然当着他的面,就说如此蔑视的言语!他在愤怒汉臣的狂妄! “我在问你话。”卫青的声音又起,眉宇间多了些不耐与不悦,蹙眉道: “你们单于能不能答应上贡公主?” 呼隗脸色紧绷,双拳紧握,怒目而视,这些卫青看到了,但他不在乎。 卫青依然追问了。 他的目光落到右大都尉身上,呼隗却没法再保持冷漠,不因为别的,只因为问他话的人,叫卫青。 把草原数次打穿的卫青…… 呼隗倔强的盯着卫青,仿佛是在维持自己所剩不多的尊严,他嘴唇抽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能!” 匈奴人能不能给汉人上贡公主?能! 现在被汉臣蔑视,被卫青逼到墙角,呼隗怒吗?怒!但憋着。 句黎湖在派他南下为使臣时,就曾明言,让呼隗出使,就是来受气的,有再多的窝火,也得憋着! “当初在单于庭,被汉使诸贺那般羞辱,我都忍了,你也要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 “只要能稳住汉庭,不管送来的是不是真公主,都无妨,倘若大汉还愿意跟我们一起夹击乌维……” “除了让我南下称臣,其他再苛刻的条件。” “都答应!” 想起大单于的原话,呼隗努力压制住胸中戾气,看向御阶之上,大声道: “如果皇帝陛下想要我草原的女子,可以,但我们大单于也有一个条件!” 刘彻挑了挑眉,眼珠直勾勾的盯着对方,“你千万别说大汉的皇位,得由你们草原血脉的子嗣继承。” 这一套。 是他以前用来对付南越国,将来对付左贤王的法子,刘彻绝不会让自家江山也落得如此境地。 匈奴使者敢提,刘彻就要当场翻脸。 好在并不是。 呼隗有自知之明,他只是重申了句黎湖的要求,其部与汉军守望相助,一同攻击乌维部。 皇帝答应了,没问题,正如之前所讲,你利用我,我利用你,谁能笑到最后,无非是看手段。 当下‘新和亲’策略对大汉有利,皇帝就应。 很干脆。 而刘彻会答应收匈奴女入宫,与公孙贺、东方朔的言辞无关,与桑弘羊的‘压力山大’也无关。 他们或许有道理、有苦衷,但这不是皇帝愿意放低身段、收异族之女的原因。 他会同意,皆在一句话:“上贡公主、财物,可以坐实:尊天子为长者!” 皇帝不在意公主,也不在意财物,但他在意这份为尊的形式。 很在意! 刘据先前的出言,并非无的放矢。 桑弘羊只是被偶然顺带的助力,刘据那句话真正要针对的目标,一直都是皇帝本人! 只有他一人…… 目前来看,效果很不错,刘据的皇帝老爹答应了和亲,不过是匈奴给大汉送女人、上贡财物。 皇帝命大鸿胪督办,桑弘羊却自告奋勇,要和东方朔一同办理,他打着什么心思,一目了然。 狠捞一笔! 皇帝没有阻止,挥手同意了。 匈奴使者愤愤离去,朝会散后,本应是太子一党聚拢攀谈的时刻,桑弘羊这个帝党,却横插一脚。 “殿下仁厚爱民,体恤臣属,日后若还有为朝廷增加税赋的国策,还望殿下能帮衬一二。” 说完,桑弘羊深施一礼,转身离开。 霍去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朝刘据低声道:“大司农这是?” “并非投效。” 卫青知道外甥在想什么,面色沉重,解惑道:“桑弘羊有桑弘羊的难处,殿下将来能扶就扶一把吧。” 刘据点点头,三人一同往东阙行去,离得远了,又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随风飘来。 “毕竟是大司农……多扶一扶,将来他会不会投效,谁说的定呢……” …… 入夜,承明殿。 尽管绣衣汉子已经有了明面上的官身,但他仍旧习惯于站在梁柱的阴影里,沉声禀道: “呼隗离开未央宫后,径直出了长安,期间他的随从一直在监视之中,没有跟朝廷大员接触的痕迹。” “一个都没有?” 皇帝面无表情,淡淡问道。 绣衣汉子抱拳:“没有,要么是他们谨慎,要么就是句黎湖并未将细作一事告知使者,他们一无所知。” 话至此处。 皇帝御案上的笔墨也进入尾声,提笔,收墨,不待墨干,刘彻就扯起纸张一角,丢下台阶。 “这个呢?” 纸张飘飘荡荡,落在大殿的石砖上,汉子前走两步,偏头看清了纸张字迹:卫。 “臣仔细查过大将军卫氏,并无异常。” 无异常? 刘彻微眯双眼,这边没有异常,之前他亲自去了一趟赵国,自己的七哥也没有异常。 那异常在哪? 殿内气氛有些许凝固,绣衣汉子略微躬身低头。 一身常服秀袍的皇帝在殿内踱步,明亮的烛光打在他脸上,阴晴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冷漠的声音方才响起:“再查!扩大了查,代郡的卫氏也查!燕王那儿,同样查!” 绣衣汉子闻言,心底一寒,连忙躬身应道: “喏!” 大将军出自河东郡,可称为河东卫氏,而代郡也有一个卫氏,曾为公卿之家。 家族中曾出过一位天子老师,当今天子刘彻的老师——卫绾! 而燕王。 便无需多介绍了,皇帝第三子,燕王刘旦! 与那赵王刘彭祖一样,都是有着极近的血脉,还有着一颗不安分的心! 皇帝夸匈奴单于能忍,够狠,他是‘夸’,而不是贬低,皇帝内心推崇的君王之道,其实已经显而易见了。 要够狠! 为了江山永固,六亲不认、孤家寡人的狠! (本章完) ------------ 第258章 我为大汉朝,操碎了心呐 天地间暑气仍存,季夏尾声时,皇帝移驾甘泉宫。 大汉天子去往甘泉宫避暑已是常态,本没有什么惊奇之处,不过今年却有一点点不同。 皇帝入住甘泉宫不到半月,主殿中竟然长出一个拥有九株菌柄的灵芝! 消息一经传出,立刻有人上疏: “此为祥瑞!” “定是匈奴称臣、天子封禅后,已有盛世之景,遂上天降下九柄灵芝,以示对陛下功绩的肯定!” 皇帝闻言大喜,随即下诏,大赦天下…… 此番奇闻里,‘老天爷’到底有没有展现神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反正能大赦天下,结果总是好的。 继此事之后。 下一件在邸报上大书特书、让长安百姓津津乐道的,便是匈奴上贡公主了。 或许是匈奴人没有那么繁复的官僚系统,效率很高,也或许是句黎湖很急切。 总而言之。 夏秋相交时,匈奴公主入了长安,朝廷两位列卿,大鸿胪、大司农亲自出面迎接。 大鸿胪迎的是公主,大司农迎的是公主嫁妆…… 黄金、宝石、马匹、牛羊,即便是普通廉价的皮革,桑弘羊也命人尽数搬走了,这些都是他凭本事要的。 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嫁妆……也就是匈奴上贡的财物,去了国库,而公主本人,则入了未央宫。 其人是伊稚斜之女,句黎湖妹妹。 她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长的是否漂亮也不重要,她的身份够尊贵,才是唯一重要的! 汉匈和亲定下后,公主尚未送来前,曾有长安百姓畅想:“定要让匈奴人把草原最漂亮的花朵送来和亲!” 畅想的没问题。 但是,如果这朵最漂亮的花,并非一个匈奴王族,仅仅有着一张漂亮脸蛋和一个普通、乃至卑微的身份。 匈奴人只要送来,皇帝就会立马翻脸! 美色,皇帝不缺。 他要的也从来不是一个匈奴美人,他要的是能代表匈奴低头、臣服的人! 公主有这个作用,寻常的花朵,没有。 就和以往的汉匈和亲一样,刘氏宗女被送往草原后,都会有一道验明正身的流程,以往匈奴人要贵女,现如今,大汉同样只要贵女…… …… 夜。 太子宫,柔光殿。 两道人影并靠在床榻上,正轻声交谈着。 “父皇给那位随便安了个‘良人’品阶,让母后在未央宫找了间空闲殿宇安置了,瞧那架势……” 刘据摇摇头,“朝廷许多老夫子担忧的皇室血统受污,大概率是不会发生了。” 坐在旁侧的史良娣抿了抿嘴唇,她知道殿下说的还算委婉,事实上,北边那位公主初一入宫,便是冷宫。 “都是苦命女子。” “是啊。”刘据接过少女的话头,平淡道:“对于和亲的公主而言,没有一个不是苦命人。” 要不要来和亲,跟谁和亲,都由不得她们,以往的汉家公主如此,眼下的草原公主亦如此。 “我们能做的,无非是让自己在乎的人少一些悲苦,至于旁人……” “爱莫能助。” 听到太子的言语,身旁少女不觉冷漠,心底反而升起一股暖意,她自己,不正是殿下口中那个少了悲苦的人? 史良娣又往旁侧依偎了几分,泡在温水里的嫩足踩在刘据脚背上,软软的,滑滑的。 “唉。” 少女轻叹一声,抬眸看向刘据的侧脸,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日前家里来了信,除了问候之外,还说……” 她面露忧色,小声道:“说是地方征发过重,有些鼓噪,让我提醒一二。” 听到这话。 刘据因脚上触感生出的旖旎,一扫而空,先是神情沉重的叹了口气,旋即,摩挲着怀中少女的脸颊,取笑道: “你的好姐姐没教你,春宵一度时,最忌讳谈论沉重的话题?容易败坏兴致。” 史良娣眼中既羞又恼,“朝廷大事,耽搁不得嘛。” 见状。 刘据摇头失笑,可笑着笑着,他便陷入了沉默。 地方鼓噪,身为太子的他岂能不知道,郡县官员因为‘盛世之景’这四个字,纵然地方出了问题,也会尽量选择瞒报。 不出问题,不就是一片祥和、盛世? 可地方官员不报,甲卫也会报于刘据,更何况还有诸如鲁国史氏这等千里迢迢送来‘提醒’的。 民间多有鼓噪,刘据知道,从何而起,他也清楚…… 翌日。 天光微亮,薄雾朦胧。 章城门外已是人声鼎沸,来自各郡的民夫在工头、监工呼喝下,负土的负土,凿石的凿石。 放眼望去,这片紧挨着未央宫、只有一墙之隔的大工地上,密密麻麻尽是人影。 “征发了多少徭役?” “现在已有八万,关东诸郡还有民夫、刑徒陆续赶来,预计,农闲时总数会达到顶峰,将近二十万。” 城墙之上,刘据扶剑慢走,身后跟着将作丞蔡成,回这句话时,蔡成本就黝黑的面孔,似乎更黑了。 语气也有些发飘。 刘据驻足停步,皱眉看向城外,“何故征发这么多?” 蔡成低下头,闷声道:“陛下要求一年之内完工,期限太紧,建章宫占地又和未央宫相仿。” “殿宇规模、池林景观,都要比肩未央宫,甚至还要更加宏伟,修飞阁辇道横跨长安城墙……” 素来不善言辞的蔡成,今天话有点多,听的刘据眉头越皱越深。 建章宫。 这就是皇帝要修建的宫殿群,放在城里确实不妥,因为从其占地面积来看,真的很大。 建章宫的规划里,比未央宫都要大上几分! 那未央宫有多大呢? 直观点讲,如果升至高空俯瞰,整个长安城有超过三分之一的区域,都被未央、长乐占据。 这三分之一里,两宫各占一半,也就是说,比未央宫大的建章宫,一年之内要完工的建章宫。 将近长安城的六分之一! 如此大面积,必然无法放在城内,可修建如此大面积的宫殿群,要宏伟,还要期限短,只有一个办法—— 加征徭役。 “朝廷前些年虽然歇了两年兵,可河西走廊修筑要塞、北方边关又修城障,力役、军役一直未断过。” 刘据眺望城外,幽幽言道:“前不久大举征调过一次,相隔时间尚短,又来一次……” 后面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的凝重,已经写满了脸上。 见到这一幕。 蔡成神色动了动,拱手道:“建章宫所需石料,要从北山开凿,所需巨木,更是从巴蜀、荆襄运输。” “南方各郡皆需上供奇珍异兽,临海郡县上贡龟鱼之属,准备尽数养于太液池中。” “按照规划,池中还需筑渐台,高二十八丈,另置蓬莱、方丈、瀛洲、壶梁神山各一,各高……” “够了!” 按住剑柄的刘据低喝一声,眉宇间显露厉色,“有不满直接说,孤是孤,不是父皇!” 话有些拗口,但在场众人都听懂了。    魏小公公回头望去,阴冷的眼神扫向几丈开外的随侍,本就远远跟着的宦官们又凛然后退了数丈。 “那几座狗屁神山,是谁撺掇天子修的?”刘据冷声问道,“将作府的人?” “不是。” 蔡成沉声道:“是几个方士,扬言筑神山可引仙人降临,得仙丹妙药、长生不老。” 刘据盯着城外像蚂蚁一般、又绝非蚂蚁的人影幢幢,凝视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又是方士?” “呵!” 又是这群阴魂不散的牛鬼蛇神,这一刹那,一提起他们就莫名烦躁的刘据,胸中陡然生出一股恶气。 “去把公孙卿叫来,孤就在这儿等他!现在就去!” “是,殿下。” 魏小公公连忙应声,快步向一名宦官走去,耳语了几句。 方士公孙卿,现居中散大夫,颇有家资,在直城门以北、距离北第不远处置了一座宅子。 他平时不办公务,多居家中,所以太子宫的内侍寻他并不难,唤来的速度也很快。 “臣,见过殿下!” 突然被唤来的公孙卿神色忐忑,深施一礼,不待他小心发问,冷着脸的刘据便开口了。 “之前天子东巡海上寻仙,就是你办的,孤有点好奇,你找到蓬莱仙山了吗?” 公孙卿咽了口唾沫,“回殿下,并无。” “是吗?” 刘据注视着城外,语气冰冷,“那你可学艺不精,孤就找到了蓬莱,不止蓬莱,还有好几座别的仙山。” 公孙卿脸色有些发白,顺着太子的视线望去,眼中迷茫当即化为了震惊与错愕。 “冤枉,臣冤枉啊!” 公孙卿瞪大双眼,急忙辩解道:“殿下,建章宫内的几座仙山,绝非我的建言!” “是陛下东巡归来时,从齐地重新带回的几名方士说的,我…我我……” 扑通。 下一刻,面色煞白的公孙卿双膝跪地,惊慌又恳切道:“殿下,臣背靠大将军,大将军又是您舅舅,您不喜方士,臣岂能不知?我岂会做令大将军难堪的事情?” “东海寻仙那次…那次……” 说到这儿,公孙卿仿佛在忌惮什么,侧头看向一旁的魏小公公和蔡成。 两人见状,无声的后退数丈。 “起来说话。” “是是。”公孙卿连连点头,待确定了没有第三人听得见,他才眼神躲闪,压低声音道: “东海寻仙那次,并非臣撺掇陛下,也无人撺掇,是陛下自己……心血来潮,命臣上了一道寻仙奏疏。” “还有这次,虽然是有齐地方士建言,可陛下好像,应该是自己也动了心思的。” 说着。 公孙卿小心地看了眼太子,吞吞吐吐道:“据同门说,甘泉宫不止方士,还有几个……” “几个什么?”刘据转头望向他。 “几个南越的巫士!”公孙卿脸颊抽搐,尽量不去看太子摄人的目光,涩声道: “其中一人叫勇之,他跟陛下说,以前东瓯王敬鬼神,所以长寿,陛下信了,命巫士在甘泉宫修建越祠。” “只设台、不设祭坛,祭祀天神百鬼……”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公孙卿声音已经低至不可闻,并非是他没了力气,而是失了勇气。 因为盯住他的目光仿佛一道利刃、冰锥。 直刺骨髓! 刘据眼神冷冽,脸上神情动也不动,直到公孙卿额头冒汗、双膝发软,又要下跪之际,刘据才平静道: “公孙大夫,你也说了,你是背靠大将军的,大将军是孤的舅舅,所以……” 他拍了拍公孙卿的肩膀,抵近身侧,“下次再有这类事情,不要让孤去找你。” “背靠大将军的公孙大夫!” “是!是!”公孙卿急忙颔首,“再有下次,臣一定主动报于殿下知晓,一定主动……” 后面的话不必说了,因为刘据已经离去,离开前,留下一句:“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 “殿下放心!臣绝对不会乱说!” “绝不会!” 太子的背影已经走远,面色惨白的公孙卿这才敢拂袖擦拭冷汗,过了良久仍然惊魂不定。 太子先前,分明动了杀心! 嘶—— 一阵冷风吹来,激的公孙卿打了个寒颤,他怔了怔,随后连忙跑下城头,去了平阳公主府…… 太子宫。 甲观殿楼台之上。 刘据从清晨等到午时,又等到黑夜,亥时三刻左右,阁楼下传来脚步声。 刚从草原返回不到一月的金日磾,行到桌案前,肃然道:“殿下,查到了。” “太医院前些日子动了一批药材,去向不明,未央宫内能做到此事的只有皇后和陛下,那段时间,皇后无病,倒是陛下那时节恰好班师回京。” 刘据沉默几息,眼神微眯。 “父皇长途奔波一趟,回来时病了,或许,在出巡路上就有了端倪,但他忍着,回京后,即便喝药也不准外人知晓。” “生性要强?” 他的推断与金日磾不谋而合,顿了顿,金日磾仍旧开口道:“陛下深入草原数百里,做到了列位先帝都无法企及的地步,事后又封禅,极尽帝王荣光。” “岂能让病痛扰了声望?” 回京后,又要铺垫‘盛世之景’,更不可能向外显露病情。 刘据缓缓站起身,于阁中踱步,“难怪又是神山、又是方士,连南越巫士都冒了出来。” “这天地间,何人不想长生不老,百病不侵?”刘据立于栏杆后,望着楼外那沉沉的夜色,许久无言。 盏茶功夫后。 刘据抬了抬手掌,跟在身后的金日磾接着禀道:“四名齐地方士都住在长安城内,巫士却不见踪迹。” “十有八九,是在甘泉宫。” 触及甘泉宫,就不是寻常眼线可以监视的了,刘据搓着手指,淡淡道: “世人皆知我不喜方士那一套,先前若是不问公孙卿,不让你去查,我都不知晓还有巫士入了长安。” “你说,父皇是不是在顾忌我,才将那几个家伙藏着掖着?” 闻言,金日磾还真思考了。 思考完,他认真回道:“臣觉得不像,真要顾忌殿下的喜好,建章宫那几座明晃晃的神山也就不会建了。” “应该有其他原因……” 刘据回身看了金日磾一眼,脸色有些许怪异,未等金日磾疑惑发问,刘据便摆手打断他,舒然一叹。 “不必猜了,我对真相也不关心,我只知道,我为大汉朝,操碎了心呐!” 刘据双手撑在栏杆上,看了看天色,漆黑无墨,没有半点星辰。 “唉。” “准备准备吧,等个下雨打雷天,降妖除魔!” 金日磾咧了咧嘴,眼中闪过狂热与嗜血,前者是对刘据,后者,则是对某些不太幸运的家伙…… (本章完) ------------ 第259章 俗人太多 轰隆。 积蓄了多日的闷热一刹那炸开,乌云翻滚,大雨倾盆。 有行人遮住头顶,脚步匆匆,也有五旬老汉背靠门扉,望着瓢泼大雨心生感慨,“雨后就该入秋了。” 更有顽童手指那电闪雷鸣,大呼小叫,只是还未嘚瑟多久,屁股蛋上就呼来了一巴掌。 啪! 妇人提起自家孩童,絮絮叨叨入了堂屋,“岁怂,老天爷你也敢指。” “哇…哇哇……” 巷弄里充斥着各色腔调,小孩哭泣声,左邻右舍说笑声,彪悍的妇人回骂声,当然,还有那雨声,雷声。 轰隆! 大雨来的分外急促,原本正值午时的天空,此刻已被黑压压的乌云覆盖,不见明亮天光,只有时不时炸响的电闪雷鸣。 咔嚓!轰—— 一道猛烈的电光仿佛在近前劈下,巷弄的嘈杂人声都为之一静,雨幕越发的大,街巷上看不到一个人影。 突然间。 铛!铛!铛! 和雨声、雷声截然不同的铜锣声响起,街巷里奔来几道人影,领头披着蓑衣的男子一边疾走,一边使劲敲锣。 坐在门槛上的老汉认出了里典,凝声问道:“咋咧?出了啥事?” 里典神情紧张,急呼道:“临街宅子遭了雷劈,走水了,额带人去看,结果出了人命,有人……” “被老天爷劈死咧!” 里典已经蹚着泥水远离,老汉却仍愣在原地,过了几息功夫,他立刻起身进屋,合上门扉,抵住门栓。 门户紧闭之际,尚能听到老汉叮嘱家小的声音,“不得了,前几年刚被老天爷劈死一个,又来!” “要出大事!” 正如老汉预料的那样,这一道‘天打雷劈’的确惹出了大事,先是京兆尹来人,封锁左右,之后执金吾又来缇骑。 最终,大事层层上报,捅破了天。 仍在甘泉宫的皇帝陛下收到快马来报后,再一次,他再一次的,发出了宛如恶龙咆哮般的怒吼—— “给朕查!!” 老天爷第二次精准性天打雷劈,与上次一样,都只有一个死者,死者的身份也相同,方士。 杀人手法一样,死者身份相同,此情此景,一句被人遗忘的话语,不由自主的浮现在所有人脑中: “再有祸乱天下者,必罚之!” 这句话初听仿若戏言,可如今再看,却透着刺骨的寒意,谁能想到,他说罚,还真就能罚…… “查出什么了吗?” 宅院前,李敢脸色铁青,紧紧握住手中刀柄,与他同样做派的缇骑绷着脸,摇了摇头,“我们查仔细了,没有异常。” 话音落地,屋檐下的几人陷入了沉寂…… 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 李敢觑眼望着身前的雨幕,脸上时而显露凶狠之色,他很想问一句:‘难道真是老天爷杀人不成!?’ 从小握刀的他只信奉刀,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才,鬼神当面也不好使,可这一刻,紧握的刀柄并未稳住李敢的心神。 嗒、嗒、嗒。 几双靴子踩过庭院,雨滴打湿了鞋面的云纹,也打湿了他们那一身绣衣。 “查出什么了吗?”李敢横刀挡住大门,同样的问题他又问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 领头的绣衣汉子盯着他看了会儿,“没有。” 此言一出。 屋檐下的气氛更加沉重,雨滴接连不断砸下,激起的水气犹如迷雾般萦绕街巷,让寂静的场间多了丝诡谲。 对事物的未知,加上内心的彷徨,这些都是滋生恐惧的最佳温床。 在一无所获的情形下,一而再、再而三的天降神雷现状里,即便不想、不愿,众人的思绪也不可避免的趋向鬼神。 究其根本,控制天雷杀人,他本就是一件绝非人力可为、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大将军,太子宫有妖人!有妖人呐!” 平阳公主府。 书房内,公孙卿满脸惊怖,他声音颤抖又焦急,慌乱道:“大将军,你相信我!” “前些日子太子刚问过我方士一事,眼下其中一个就被雷霆劈死,那可是雷霆!” 公孙卿声音低到极致,骇道:“这次是太子,上次栾大之死也必然是太子所为,连续两次,大将军你可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卫青盯着他,“意味着,太子能驱使雷霆?” “雷霆!!” 公孙卿双手抖动,情绪几乎难以自持,他想大吼,可又惧怕传到外间,遂紧咬牙关、奋力击掌,以至于表情狰狞。 “方术都是假的,假的!”公孙卿惊恐道:“天下方术有何精妙,我岂会不知,全是假的!” “可那雷霆杀人,却是真的!” 他靠近卫青,眼神急转,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淌下,“方术是假的,但鬼神是真的,太子驱使雷霆也是真的。” “或许……” 公孙卿脸上的血色霎那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恐惧,“雷霆亦是咒法,太子宫在行巫蛊之术!” 巫蛊。 基于自身的认知范围,公孙卿给出了合情合理的推测,可正因为他坚信自己的推测,所以他怕。 懂得越多,陷得越深,恐惧越大! 而恐惧是可以传染的,正襟危坐的卫青眯了眯眼,公孙卿的提醒他收到了,凝神片刻,卫青沉着脸道: “那两个字,不要乱说,以后提都不要提。” “是!” 公孙卿急忙应声,但他眼中的惊恐仍存,坐立不安。 卫青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眉眼低垂道:“太子如果要杀你灭口,你早就死了,哪还会让你来我府上。” “现在你还活着,将来……” “臣将来定为大将军、为太子宫效死!”公孙卿立即双膝跪地,砰砰砰,磕头声又急又重。 得了承诺,表了决心,心有余悸的公孙卿方才敢离开。 待他走后。 书房屏风后行出一人,剑眉星目,身形挺拔,不是霍去病又是何人,他望着公孙卿离开的方向,“他可靠吗?” “天下哪有绝对可靠的人。”卫青语气莫名。 闻言,霍去病搭在剑柄上的手敲了敲,“如果太子真在行巫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说这句话时,霍去病神情冷漠。 骠骑将军的心思与李敢相似,又不尽相同,都是从战场上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他们对鬼神的敬畏越低于旁人。 相较于虚无缥缈的鬼神,他们更相信摸得着、握得住,能保命、又能杀人的利刃! 只是。 当思维陷入绝境,不得不趋向鬼神时,李敢心神有了动摇,霍去病却锋芒如故! 有鬼神,那便有,又能怎样? 它若助我,就用,它若伤我,自有刀剑相候! 无所畏惧的霍去病听到‘巫蛊’二字,第一时间不是胆怯,也不是惊慌,而是想着—— ‘如果太子真在假借鬼神之力,行巫蛊之术,虽然我不在乎巫蛊是否邪恶,甚至还有点好奇。’ ‘但依然得替太子遮掩一二。’ 无法。    世间如他霍去病这般的人物,终究太少,俗人太多…… “现在不宜乱动。”卫青站起身,取下旁侧悬挂的佩剑,“刚死了一个方士,公孙卿再出事,只会凭白把那群绣衣的视线引来。” “我会派人盯着他。” 临出门前,卫青表情复杂中又带着些许惊疑。 “方士们蛊惑陛下劳民伤财,太子不喜,乃至出手惩治,出发点是好的,可那路数……” “之后你去问问。” 话罢,卫青提着剑率先离开了书房,霍去病伫立一阵,随即也出了府邸。 卫青向城外军营而去,按照陛下诏令,领五千北军驰往几百里外的甘泉宫…… 与此同时。 霍去病则入了太子宫。 大队兵马突然进驻宫室,好在是骠骑将军领兵,护卫的概率远大于政变,所以宫中并未引起骚乱, 刘据知晓消息后还出殿来迎,张嘴就是:“这是作甚,雷霆杀人难道当真?” 霍去病斜眼瞅着自己这个小表弟。 刘据往后仰了仰,“表兄何故这般看我?” 霍去病没搭话。 他先把自己的副将遣下去了,又径直安排在场的魏胜去给自己准备一顿膳食。 魏小公公看了太子一眼,得到允准后,方才转身离开。 等殿内没了闲杂人等,霍去病挑眉瞅向刘据,“话说,你怎么用雷霆杀人的?假借鬼神之力,行巫蛊咒法?” “额……” 刘据眨了眨眼,有些语塞。 霍去病嫌弃的撇撇嘴,“公孙卿那厮怕被你灭口,早早去了舅舅那儿磕头讨饶,我就在旁边听着,还装?” “额…哈哈。” 刘据干笑几声,连忙拍着霍去病的肩膀往后殿引,“谈不上装,此类事终究见不得光,没必要让表兄徒增烦恼。” “呵呵。” “表兄刚才说巫蛊,从何谈起?” “恩?不是巫蛊咒术,你怎么引导的雷霆劈人?” “嗐,这哪是咒术,下雨天里,表兄如果拿一根铁棒站在山顶,那雷也劈你……我不建议你亲自试啊。” “竟然如此简单?” “你以为?” 有些神秘莫测的事情,不知内里尚好,一旦点破其中猫腻,就像看魔术揭秘一样,瞬间恍然大悟,外加索然无味。 既然霍去病问了,刘据也就没有瞒。 引雷杀方士这种事,正如刘据所言,见不得光,无特殊理由没必要告知他人。 但亲近之人特意问了,比如霍去病,还有托霍去病问话的舅舅卫青,他们问,刘据知无不言。 本就没什么大不了。 和巫蛊无关,和鬼神也无关,只跟科学有关…… 当然。 在现如今讲科学,跟讲神学没什么差别,得了刘据解密的霍去病尚且存疑,何况一无所知的其他人? 该吓到、不该吓到的人,这一次都吓坏了。 皇帝应激之下,直接调大军护驾,而没有大军可以调动、又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比如剩下的几名齐地方士。 连辞呈都没递一份,吓破胆的几人在长安城外三叩九拜,拜完,扭头就跑! 连夜回了齐地…… 被针对的神棍跑了,神棍们引起的影响,也在始终调查无果的几天后,发生了改变。 建章宫仍在建,但太液池里的神山不修了,原本要筑的神明台,也取消了,有关仙人的规划,全部隐晦的抹除了。 以余下建筑估算,工期会大幅缩短。 至于那些痕迹为何会被抹除,别问,问了,将作府就是一问三不知。 再者。 也没人会去追问此事,答案是什么,其实大家心中都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如果要准确描述,应该是…… …… “天人感应。” 遥远的广川郡内,一位老者正仰头望天,喃喃自语道:“陛下,你用君权神授,却又不愿受限。” “昔日你不愿,可今日你终究难逃束缚。” 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 当下。 上天已出怪异警惧之! 老者能感受到,陛下生惧了,他在院中缓步慢走,犹豫再三,还是决定重返那个漩涡。 “备车马,我要入京!” …… 那场大雨过后,气温明显开始降低,不过皇帝仍然住在甘泉宫,没有返回长安的意思。 时间久了,丞相、御史大夫等人也陆陆续续去了甘泉宫,如此一来,倒是让‘小两宫并制’产生了一些有趣的变化。 以往是挨着的西未央、东太子两宫。 现在。 则是隔着几百里地,北甘泉、南太子二宫…… “效果显著,孤过些天便向父皇举荐,任你为搜粟都尉。”上林苑离宫的农田旁,刘据拍了拍手,抖去谷物。 他沿着田垄边走边道:“代田法行之有效,不过离宫这片空地太小,兴许试验不出问题所在。” “你先在关中推广,孤会叮嘱三辅官吏配合,待明年再看看,遇到不对的状况,你及时更改。” “如果明年粮食仍旧增产,再往关东铺开。” 说话间。 刘据抬手朝后点了点,笑道:“到那时,孤一定给你赵过请功!” 跟在身后的大司农部丞赵过,受宠若惊道:“臣不敢居功,此法推广离不开司农寺的上官扶持,还有殿下……” “好了。” 上了大道,刘据朝后看去,揶揄道:“孤身边有专门献媚的人,他们说的比你唱的都好听。” “好好种田,你能让粮食增产了,就是对孤最好的献媚,别跟他们学些有的没的。” 赵过闻言,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一旁的王衡等司农寺官员见状,轰然大笑,“哈哈哈哈。” 刘据翻身上马,摆了摆手,“都去忙吧。” “恭送殿下。” 队伍出了离宫后,张贺侧身来问:“殿下,现在是去寺工院?” “去右扶风,看官学。” “喏。” (本章完) ------------ 第260章 谁都挡不住 刘据走到第二个县的时候,右扶风咸宣到了,走到第三个县的时候,统管官学的祭酒张安世也到了。 大官小官跟了一大堆。 瞧这情形,刘据熄了继续视察的心思,索性就在槐里县县学停下。 学堂里的孩童们个个聚精会神,今日授学的夫子也比平常认真了许多,学堂外,一群人特地离得稍远些,正低声交谈着。 “今年的秋季初试,地方上也是第一次举办,许多流程可能还不成熟,朝廷可以允许出错,但修正一定要快。” 刘据点向周围两位,“而且今年出过的错,以后不能再犯,否则朝廷法不容情。” “臣谨记。” 槐里县令态度谨慎,连连点头。 领先他一个站位的张安世也颔首道:“秋试前,臣已经尽可能完善了官学制度,并颁布了成文政令。” “减少官吏行政模糊的同时,也明确了奖惩规范,此次秋试应当能妥善配合。” 科举选士已成大汉定制,两年一次,并且制度逐渐趋于完善,今年秋季就将在郡国先举行一次初试,即秋闱。 于明年,也就是元封元年春季,汇集京师,再进行复试、殿试等。 “按照旨意,今年考生做了分类,从参考名单来看,官学学子占比较少,私塾学子较多。” “恩……” 刘据沉吟一声,“官学初办,正常,不过无论出身官学,还是私学,考官都要一视同仁,不可徇私舞弊。” 能上私学的考生,也就是以往本就能读书识字的人,他们一般家境不错,而官学的考生,由于刘据盯着,并未设置高门槛,遂大多家境贫寒。 刘据这句话要提的注意点在哪,一目了然。 “别处臣不敢保证,但右扶风必然公正公平。”作为太子当下身处的地界、右扶风的主官,咸宣沉声道。 这时。 张安世补充道:“除过地方选派的考官,臣与光禄丞商议过,还会从京官中下放副考官,以作平衡监督。” “考场严查作弊夹带,考试期间一律糊名……” 刘据边走边听,身后一众官吏也跟着他慢慢出了县学,张安世做事严谨、沉稳,已经颇具其父之风。 “子孺做事,孤放心。” 张安世,字子孺。 行到大街上后,刘据先是肯定了一句,旋即又叮嘱道:“事后你与倪宽再商议一二,看看郡试、京试期间,考生试卷要不要重新誊录,以免考官认识笔迹,趁机徇私。” “不要怕流程繁琐,孤只怕人性险恶。” 张安世似有所悟,拱手道:“殿下思虑周全,是臣疏忽了。” “不必妄自菲薄,今日便到这儿吧。” “恭送殿下……” 槐里县距离长安城不远,刘据赶回太子宫的时候,申时都未到,这意味着忙碌的一天并未结束。 建言和亲策略也好,勾几道雷劈死方士也罢,这些如今都只是刘据生活中的点缀,花费的精力很少。 他更多的时间,还是用在政务上。 视察代田法、科举考试,便是其中两个例子,除此之外,还有各郡官员考核调动、税赋、刑律判罚等等等等。 活计之所以这么多。 还是得落在那‘小两宫并制’几个字上。 皇帝现在越来越随心所欲,主打一个——大事他定,小事不管,而皇帝不管的小事,全被推来了太子宫。 任务多,刘据自然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自己支个桌子,再安排两个美少女打下手…… 与时俱进,他给自己来了个鸟枪换炮! 打下手的人肯定要有,但换了人,庄青翟、苏武、金日磾等太子宫的门客,始终在线,兼着朝廷官职的东方朔、王衡等人,有闲暇时间也会来太子宫议事。 除了他们之外。 刘据常常召既是同龄、又是同宗的刘德来太子宫。 这位主虽然才气过人,可年纪轻轻就有了许多老者不曾有的心态,不争、不抢、不求闻达。 听他的同僚说,刘德入了宗正府后,有差事就办,没差事就等,一壶茶、一份报,坐一天,按时点卯,定点下班。 风雨无阻…… 如此好的苗子,刘据岂能让他虚度青春? 开玩笑,必须召来替大汉朝发光发热! 继刘德加入太子宫的‘小内朝’之后,刘据又将舅舅卫青的长子卫伉拉了进来。 治国治政,说白了还是治人,有的人需要惩戒,有的人需要制衡,还有的人需要笼络。 任人唯亲是现实,唯才是举也是现实。 不冲突…… …… 甘泉宫。 空旷寂静的大殿中,一份奏疏握在男人手中,看了几次,他始终静不下心,啪,扔掉册子,皇帝略显烦躁道: “拿走。”    “是。”宦者令小声应道,隐晦的勾了勾手指,候在旁侧的两名内侍连忙上前,将案几上的奏疏尽数抬走。 皇帝拂袖起身,随口问道,“太子最近做什么?” 老太监碎步跟在身后,他知道陛下心情不佳,所以眼下也是往好听了说:“太子深知陛下不易,近期一直都在为君父分忧。” “丞相都夸太子政务处理的妥帖,一有时间,太子便亲自去往三辅视察农事,将近的秋试也一直盯着……” 宦者令絮叨了很多,把刘据近期的行程几乎全部叙述了一遍。 闻言。 皇帝并未作声,只是眉宇间的烦躁消去不少。 走到殿外高台之上,眺望着山间逐渐金黄一片的林木,冷风打来,皇帝胸中的躁动终是消散殆尽。 “等了几天了,让他过来吧。” 宦者令神情微动,转瞬便意识到陛下在说谁,躬身应了一声,“是……” 不多时。 一名老者被宦官引到近前,“董仲舒,拜见陛下。”已过六旬、头发花白的董仲舒,双手前伸,作揖一礼。 刘彻没有去搀扶,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朕听闻董公回了乡,一心著书,如今为何又来长安?” 还来甘泉宫求见? 后面一句话皇帝没有明说,但董仲舒听得懂,他直起身,缓缓道: “元光元年时,陛下召贤良文学入京,那时我意气风发,建言太学、独尊儒术,陛下也正朝气蓬勃……” “朕记得,那时朕才二十二岁。” “是啊。” 董仲舒喟然一叹,“当年陛下何等的雄姿英发,我每每想起昔日岁月,仍心有激昂。” “只是,现在我已垂垂老矣,陛下,也不再年轻。” 刘彻伫立的身姿一动不动,目光深邃,山间的微风拂来,吹动了下摆,也吹过了他那已有白发的双鬓。 那位朝气蓬勃的帝王,已年华不复…… “昔日我于长安献策,儒术已独尊,大学已教于国,大一统与君权神授的认知,如今更是深入人心。” 董仲舒苍声道:“陛下愿意认可的部分,施行的很彻底,事实证明,我的建言、陛下的抉择,都没有错。” “只是,时至今日……” 他看向皇帝的背影,“陛下不愿认可的部分,也应该要做出抉择了。” 刘彻望着远处的落叶飘零,凝视良久,语气无喜也无悲,“你想说,长安那两道雷霆是上天的示警?” “正是!” 这一瞬间,董仲舒苍老的躯体仿佛注入了未知的力量,他浑浊的眼睛再复清明,奕奕有神,声音铿锵有力: “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 “天雷,即天意,绝非人力可驭,此为上天所降灾异!” “一如当年的长陵高园殿、辽东高庙失火,此类异象绝非偶然,陛下,这是上天谴告、警惧之举!” 高台上一时间静悄悄的,唯有山间的落叶簌簌作响。 不知何时,候在近处的宦者令已然五体投地,额头紧贴地面,动也不敢动。 天子失德,致使天下邪气积生,方有灾异起。 然后,或谴,或警…… 刘彻面无表情,平静道:“朕北击匈奴,南扩诸越,西取河西,于泰山封禅,功绩至此,还不能让上天满意?” 董仲舒前走一步,凛然相对,“陛下也滥用刑罚,兵戈过甚,穷兵黩武,大兴土木!” “焉能让上天满意?”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双手前伸,深深一揖道:“陛下,残贱良民以争壤土,废德教而任刑罚,遂天降灾异。” “当今之计,必须要变!” 皇帝的反问来得很快,“怎么变?” 董仲舒胸中早有腹稿,答的更快,“遵循天人感应之理,施仁政!” 什么是仁政? 对于当今天子刘彻而言,仁政就是他正在做的、之后准备做的、将来想做的,都得放下! 他放得下吗? 若能放下,他还会叫刘彻吗!? 高台上静悄悄,下摆无风自动,皇帝扭过头来,烦躁多日的面孔终于出现了一抹笑容,缓缓显露的……狞笑。 “朕当年不会被你束缚,今日照样不会,你起起伏伏了一辈子,始终都没有明白一个道理。” “朕用你时,你才有用,朕不用你时,天王老子帮你,你也一文不值!” 董仲舒瞳孔巨震,哑然无声。 皇帝迈下台阶,神情再无迷茫与失措,重回往日的淡漠、冷酷,他大踏步走进宫殿,独留下几句高声回荡。 “朕要做的事情,这辈子必须做完,谁都挡不住!上天也不行!至于仁政……” “有人施!” (本章完) ------------ 第261章 又是一年春来到 天子,回到了未央宫。 …… 甘泉宫那一场对话,某种意义上来讲,缓解了皇帝陛下对‘天降雷霆’的恐惧感。 这就好比,漆黑的夜色中,你撞上了一个幽灵,它时而隐入黑暗,时而一个恍惚,猛然将一张苍白、阴森的面孔抵在你眼前,死死盯着你! 怪物是未知的,所处之地是未知的,危险何时降临、怎么降临都是未知的。 恐惧,恰恰就源于未知…… 然而。 这个时候,草丛里忽然跳出来一个人,信誓旦旦道:“我了解怪物,给我两毛钱,它一定不会伤害你!” 试问,你听后会是什么反应? 再去看那‘两毛钱’就能阻止的怪物,恐惧感还会如先前那般猛烈吗? 董仲舒对皇帝说:“我了解天雷,陛下你只要施仁政,雷一定不会劈你。” 董仲舒的话,皇帝信了。 刘彻相信那冥冥之中、苍穹之上,人力不可抵达的地方,有那么一个意志,叫天意。 在此基础上,董仲舒极力兜售的天人感应理论,于天雷屡次杀人的压迫感下,皇帝也信了三分! 可正因为信了。 未知的事物便有了轮廓,天雷从何处来?为何落?都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来自天意! 迷雾散去,未知不再,恐惧难存。 雷霆来自上天是吧,来示警是吧,好,那刘彻就告诉老天爷,“朕要做的事情,谁都拦不住,上天也不行!” 这。 便是刘彻的宣言。 他有一个极其强大的内心是原因之一,其二,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继任者,他很满意。 仁政,会有的,天意,也会顺的。 且等一等吧…… 某种意义上来讲,太子的存在,与董仲舒有异曲同工之妙。 太子重农,爱民,亲臣,将来会施行仁德之政,皇帝不会看错,而且他能感知到,太子对自己屡屡兴兵暗藏了不满。 只是自己的儿子很聪明,他藏的很隐蔽。 这很好! 有一颗仁心,还有隐忍的脑子、狠辣的手腕,皇帝对太子很满意,他对刘氏江山的未来、自己的百年之后,无忧矣! 有人兜底。 皇帝就能放开手脚,做更多事,匈奴仍在、大敌未灭,西南诸国、辽东异邦、西域之地,都在等着他刘彻! 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但他已经不再年轻,时间不多了…… 以上种种。 若从第三视角总结,简而言之,就是:这个不知道自己命有多长的帝王,更极端了! 太子帮的…… …… 深秋时节,皇帝回到了长安,回到了未央宫,给这个天下、这座城,重新带回了冷酷又霸道的威压。 大臣们对此,呼,长出一口气,安心多了。 是的。 文武百官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稳稳落地,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令人很有安全感。 并非是说大汉的臣子们在皇帝威压下,已经有了受虐倾向,不被鞭子抽打就不舒服。 恰恰相反。 许多朝廷重臣都清楚,冷酷的皇帝是清醒的、会权衡利弊的,暴躁易怒的皇帝,是危险的,这时加身的就不是鞭子,很有可能是刀子! 两害相较取其轻。 大汉的臣子们必然会说:“欢迎陛下您的归来!” 皇帝回京第一天,因礼乐不备,触怒上天,太常阳平侯杜相,被免官治罪…… 这该死的熟悉味道! 元鼎四年、元鼎纪年的最后尾声里,大汉朝臣们在快乐并痛苦中度过。    之后。 早已定下的新纪年滚滚而来,元封元年! 元封元年正月,也就是冬季的第一个月——孟冬之月,无事发生,仲冬,亦无大事。 季冬,有大事! 十七岁的刘据,当爹了! 李良娣诞下一个女婴,刘据初时有些手足无措,可紧接着便是莫名的喜悦,由内而外、发自内心的喜悦。 不明就里,但或许这就是为人父的感觉…… 只是,太子有了长女,太子宫内的人却没有像刘据一样高兴,至少那笑容看起来很牵强。 李良娣甚至抹了眼泪,哭诉没有为太子诞下一个男婴。 实话实说。 刘据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即便在以男性为尊的大汉朝,他依然是这个想法。 男子继承大位、家族,这是现实,刘据无意也无力改变,可这并不意味着生个女孩,他便不喜。 欢喜得很呀。 子嗣方面,刘据一向看得开,身体倍儿棒,男孩、女孩慢慢生呗。 他对李珆这么说,对史灵也这么说! 自己这位史姓良娣,刘据并非不知道她膝下将出现一个牛逼轰轰的人物,历史上的汉宣帝刘病已嘛。 在纳史良娣入宫时,刘据便想到了此事,只是他并未刻意的去……努力造人,急忙生儿子,等儿子长大也让他赶快生,然后,喜迎病已好圣孙! 有了好圣孙,再然后,大汉就有救啦! 刘据有这么做吗? 没有。 他甚至刻意的拖延了史良娣怀孕时间,因为她年龄尚小,过早怀孕伤身体。 至于刘据的‘薛定谔孙子’——刘病已。 现如今,刘据绝对不会再让自己陷入巫蛊之祸的绝境,他不倒,他这一脉就不会处于险境。 他未来可能存在的大孙子,就不会双亲亡故、颠沛流离、养于民间,没有这番磨砺,刘病已是否还会有坚韧的意志? 不知道。 但生存环境、经历,往往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命运。 宣帝还会不会英明神武,也不知道,若是再细究,刘据若能顺利接班,刘病已,病已这两个字都不会出现! 与其寄希望于未来的子女成龙,让他们如何如何,刘据应该做的、会做的,是让自己成龙! 自己来撑起一片天…… 言归正传。 当爹的太子很高兴,太子宫其他人虽然笑的勉强,但刘据大把赏赐下去,他们的喜悦也就真诚许多了。 来贺的门客、朝臣们,都有涵养,至少明面上看起来,祝贺都很真诚。 李广、李敢父子也来了。 李老头脸上有丢丢遗憾,但也仅限一丢丢,来贺时嗓门照样扯得老大,满面红光,没说的,就他娘的高兴! 皇后卫子夫也很高兴,曾在丈夫耳边问了一嘴,是不是得有些表示呀,皇帝答:“赏赐李氏一些器物,就这样。” 就这样吧。 没有生儿子之前,太子妃不会选定,因为太子妃,是正妻,将来是皇后! 刘彻吃过的亏、走过的路,他不会让太子再走一遍。 身为皇后,必须得有儿子…… 冬季就这般匆匆的过,又是一年化雪时,又是一年春来到,又是一次,新的战争号角! 元封元年,春。 天子下诏,命大司马府整兵备战,于春暖花开之际,挥军北上,再击匈奴! (本章完) ------------ 第262章 不合适与合适 尚冠里,长公主府。 马车停在府门前,今日特地下值早些的霍光下了车舆,走进府门后,一名管事模样的男子迎上来。 “家主,赵将军府上仆人回话,说是赵将军跟冠军侯出城狩猎去了,估计今日晚些时候才会归来。” 霍光微微皱眉,抬头看了看天,阴沉沉的。 这天气打猎? 今日他准备宴请赵破奴,这才下值回府早了些,谁曾想不赶巧,对方出城去了。 绕过游廊,霍光摇摇头,“晚些便晚些吧,宴席准备好了吗?” “我让庖厨一直预备着。”管事回道。 “好。” 今日长安天气,阴,有小雨,南方山岭中有春雷炸响…… 晚间,华灯初上。 长公主府正厅,赵破奴姗姗来迟,甫一见面,当即抱拳告罪道:“属实惭愧,误了时辰,还望郎君莫怪。” “赵将军客气,快请入座。”霍光伸手示意,微笑言道,“今日狩猎可好?” 本是一句寒暄客套话,可听到刚刚坐定的赵破奴耳中,他却有些尴尬,面色十分不自然。 他原本早早便答应了霍光的宴请,没曾想中途被将军叫去了城外狩猎,耽搁了时辰。 想到那狩猎…… 赵破奴脸上闪过心有余悸的神情,谁会料到,他和冠军侯今天差点被雷劈死! “呵呵,尚好,尚好。”想起将军嘱咐自己的话,赵破奴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转而环顾四周,询问道: “郎君今日设宴,只宴请了赵某一人?” 坐于对面的霍光闻言,没有深究赵破奴的表情不自然,命仆从给对方斟满一杯酒,随后挥了挥手,驱散了厅内仆从。 见状。 赵破奴定下心神,眼神多了些郑重。 “今日宴饮只有将军与我二人。”霍光拂起袖摆,置于腿间,肃然危坐道:“不久后的北击匈奴,将军如何看?” 赵破奴凝眉,不知霍光是何意,中规中矩道:“此次出兵,朝廷给出的名义是驰援称臣的匈奴左贤王部。” “或许也有联手句黎湖部的意思,共击乌维部,就出兵目的来看,我以为没什么问题。” “至于其他的……” 赵破奴略显迟疑,其他的,他一个武将,就不便再说了。 霍光点点头,为自己倒上一杯酒,“近期京城八校尉频繁调动,大概是要参战的,我观大司马府也在征调三辅良家子,想必此次出征兵卒定是精锐?” “……的确如此。” 赵破奴想了想,还是应道,虽说这些涉及军情,不宜泄露,但他转念一想,霍小郎君是尚书仆射,常年跟在陛下身边,知道的军情估计不比自己少,索性颔首应了。 “出师有名,兵力尽是精锐,就差一个将领挂帅了。”说到这儿,霍光语气有些低沉,“朝中最近有声音,要推举我兄长挂帅。” 这不是好事吗? 赵破奴眉头越发紧蹙,顿了顿,疑道:“郎君可否直言?” “我以为,兄长不宜挂帅。”霍光直言不讳了。 “为何?” “朝廷又不是只有骠骑将军,凡遇战,每次都推举兄长挂帅,难免遭人嫉恨。” 听到此处,赵破奴眼中疑惑一下子散去,转而便是理所当然的愤怒,声音陡然提高:“谁敢!” “能者上,庸者下,将军精通战阵、屡立战功,难道还要避着一群庸人不成?” 厅内谈话氛围有些躁动。    霍光的言语却依旧平静,像一缕清风抚去湖面的波澜,“兄长位居高位,声名显赫,外人明面上自然不敢。” “但表面不敢,心里敢,人心险恶,今日埋下的祸根,明日或许就会引发祸事,须知……”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最后一句话落地,赵破奴恼怒的神情怔了怔,脸上阴晴不定。 他是武将不假,可身为武将,不代表他就是个无脑莽夫,自己想不通的事情,别人点出来后,他听得懂! 赵破奴沉默了。 霍光端杯慢品,同样无言。 实际上,引起朝廷其他将军的仇视、不满,只是霍光能点出的其中一项,还是危害最小的那一项。 更大的,则是霍光怕自己兄长遭到捧杀,最后引来天子的手段…… 看看如今大将军卫青的处境,说是定海神针,可一个武将,天天被困在长安城,不是修养身体,就是搜罗典籍。 这与坐牢何异? 霍光不愿自己兄长再立军功,以免将来落得个与卫青一样的凄苦境地。 并非霍光在杞人忧天,而是早有端倪。 例子很直观。 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的弟弟,霍光自己! 他这个尚书仆射兼侍御史,这么多年了,依旧是一个尚书仆射兼侍御史,从未动过…… 这些年,与霍光同为郎官、侯在陛下左右,时常出入承明殿、简在帝心的那些近臣,已经换了一茬又一茬。 或升为朝堂大臣,或外放,牧守一方。 比如张安世,还比如司马迁。 泰山封禅归来后,前太史令司马谈便上疏致仕,一心在家著书,遂陛下提拔郎官司马迁,继任太史令一职…… 严格来说。 在郎官体系中,司马迁算是霍光的后辈,但现如今,后来者居上了。 霍光并非嫉妒或艳羡,没必要,他只是在观察一个事实,从而推测出一个结论,那便是—— 陛下已经在制衡霍家! 霍光坚信自己的推测,所以他不愿意自己兄长再领兵出征,他兄长还很年轻,三十岁都不到。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先前将军问我今日是否只宴请你一人,是的,至于原因。”霍光看向对面沉默不语的赵破奴,挑破了话题。 “我想让赵将军自请挂帅,由你领兵!” 正厅内。 赵破奴听后,并没有什么喜悦之情,沉声道:“郎君想让我代替将军领兵,避免他人仇视?” “是的。” “可以!”赵破奴果断道,只是应完之后,他又有些疑惑,“郎君为何选择让我来?” “因为你很合适。”霍光望着他,平静道:“首先,赵将军有领兵能力,其次,因为酎金夺爵一事,陛下愿意弥补你,你出面,合适。” 厅内沉寂片刻。 赵破奴深吸一口,“好!” (本章完) ------------ 第263章 拳头,就是道理 霍光说赵破奴出面很合适,那是真的合适。 因为他的请命奏疏一递上去,皇帝当天便允了这位和冠军侯关系密切的赵将军。 原本朝堂上推举霍去病挂帅的声音也随之消失了,似乎并无异议,毕竟是冠军侯旧部,能学其三分功力也堪用了。 清晨。 宫道之上,两人并肩而行。 “赵破奴上疏请战,是表兄授意的?” “我家老二做的。”霍去病表情淡淡。 “奥。”刘据沉吟着点点头,这倒说的通了,小霍同学一向谨慎,此事确实像他的作风。 霍去病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谈,转而说道:“前日我去了一趟秦岭,差点被雷劈了。” 恩? 刘据神情一滞,打眼扫了扫四周,近前无人,迎面遇到的宦官们也都远远驻足施礼。 他瞪大眼睛看向霍去病,“表兄亲自试的?” “没。” 霍去病手按剑柄,目视前方,尽管他努力维持冷酷人设,可嘴角仍旧不自觉的抽动了两下。 “拿山羊试的,只是我离得太近,差点受了波及。” 刘据眼神更加怪异,上下打量了一番霍去病,“离得太近?表兄你怕不是还穿着甲胄、拿着环首刀,准备把天雷引下来,跟‘他’斗斗吧?” 霍去病不说话。 “我……”刘据差点一句脏话出口。 打雷天穿成个铁罐头、拿着铁兵器,还站在引雷针旁边,那到底谁是引雷的?! 好在霍去病仍旧活蹦乱跳的,不然乐子可就大了。 这时。 霍去病还酷酷的说:“事后我检查了被雷击死的羊,并无巫蛊邪神的迹象,我把‘雷羊’带回来了,送了舅舅一半,你要不要来条腿?” “味道还行。” 刘据有点无语,连忙摆手,“不必了,表兄以后切莫再去做这种事,雷霆可不长眼。” “……有道理。” 雷神什么的没发现,雷霆威力巨大霍去病倒发现了,他打算提醒提醒舅舅,如果他也想尝试,最好离远些…… 两人边走边谈。 走进宣室殿时,发现皇帝居然已经在和公卿们议事了,不是刘据、霍去病迟到,而是皇帝罕见的早到了。 “根据探马来报,匈奴交战区域在渔阳、右北平郡北部,我军出击方向最好不要距离过近……” 卫青正手持长杆,在一副堪舆图上点指比划,皇帝、丞相等人立在周围。 刘据两人进来时,自动放轻了脚步,并未引来他人注视。 过了会儿。 卫青讲解完局势后,皇帝微微侧身,对右手边的赵破奴道:“此次你领兵出击,主要目的不是苦战歼敌。” “是让草原继续乱!” 刘彻正色道:“左贤王向大汉称了臣,我们的确不能坐视不理,但朝廷也不是他的救星。” “放任乌维跟左贤王厮杀,只要能保住左贤王不死,他损失多少兵力,你都不要管。” “喏!”赵破奴抱拳。 皇帝看向堪舆图,点向一处,“你从上谷郡出兵,避开冲突最激烈的地方,可以和句黎湖联络,但不能合兵。” “谨防匈奴人使诈!” “有战机,就打,没有战机,就让他们挛鞮氏自相残杀,但是还有一点……” 他朝赵破奴叮嘱道:“乌维一方不能被彻底打死,如果他陷入绝境,朕准你临时倒戈,进攻句黎湖部!” 句黎湖送来了公主没错,和大汉结成了同盟也没错,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盟约,就是用来撕毁的! 皇帝要的,是草原继续乱,持续放血。 无论是称臣的左贤王,还是与大汉为敌的乌维部,削弱他们的势力可以,但杀死他们本人不妥。 只要他们活着,匈奴人就是一盘散沙,永远不可能统一,等放血放的足够多,匈奴这个整体足够虚弱…… 就是大汉露出獠牙的一刻! 届时哪还管你这个王、那个王,统统变成死王。    皇帝从不在乎一兵一卒的得失,也不在乎一人一王的生死,他着眼的,是整个匈奴群体,他要的,是灭族! “朕任你为匈河将军,率领骑兵三万,出上谷郡。” “喏!” 皇帝肃然而立,赵破奴躬身领命。 军令既下,今日朝会最重要的一项议题——用兵,按说就应该结束了。 然而,皇帝话音落下后,卫青面露疑色,立在刘据旁侧的霍去病更是眉头皱起,暗忖道: ‘骑兵三万?可近期准备动用的军力明明是八万。’ 念头刚起,便听前方传来皇帝浑厚的声音,“除了用兵匈奴外,朕打算再出一路,攻打别处。” 这…… 殿内有些许嗡嗡声。 三公九卿无一例外,尽皆露出吃惊、疑虑的表情,丞相石庆看了看大将军,发现对方也像是初次听闻。 思量几息,石庆凝声道:“陛下,敢问往何处用兵?” 皇帝面色如常,拿起长杆,指向上谷、渔阳以东,辽西、辽东,继续往东—— 朝鲜! 确切来讲,公元前112年的朝鲜,史称卫满朝鲜。 卫满,人名,战国时期燕国人,在大汉立国初期,燕王卢绾反叛逃亡,卫满随之逃向朝鲜,寻求庇护。 他羽翼丰满后,反叛了前朝鲜君主,自立为王,建立新政权,史称:卫满朝鲜。 “朕要打下这儿!” 刘彻扫视一周,沉声道:“有什么用兵方略,今天也一并议一议。” 听到这话,殿内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事,他们可是第一次听说,且不论御史大夫、太常……新任太常,睢陵侯张广国。 且不论他们,单说殿内的将军,尤其是大司马大将军卫青,陛下以往要往哪动兵,卫青必然会提前知晓。 可这一次…… 皇帝并没有提前将自己的姐夫兼小舅子唤去商议。 众人生疑之际,依旧是老成持重的丞相想了想,开口问道:“敢问陛下,出兵朝鲜国,可有什么理由?” 刘彻睥睨道:“朕拳头比他大,就是理由!” 丞相石庆又一次语塞。 状况是这么个状况,但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皇帝清楚丞相是在问什么,他一手负后,重新答道: “朕现在的确没有由头,明日鸿胪寺往朝鲜国派一个使臣去,让他给朝廷找个由头。” 何为出师有名? 南越国吕氏叛乱,汉军入国都平叛,这就是‘名’;东越国谋反,大汉出兵镇压,这也是‘名’。 石庆问:陛下出兵朝鲜,可有正当理由? 刘彻答:派个使臣去,让他找! 是的。 没有矛盾就制造矛盾,没有理由,就自己制造理由,我拳头大,想打你,总能找到理由…… 流氓吗?皇帝玩的就是流氓! 宣室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安静过后,却是宗正韩说最先开口,“臣以为可行。” 他一板一眼道:“无论如何都要动兵一次,既然草原上是小打小闹,总要在别的地方有所斩获。” 话罢。 赵破奴扭头看向韩说,我这一路是小打小闹? 大司农桑弘羊也扭头看向韩说,可行? 这一刻,桑弘羊想起了某位同僚骂自己的话——可行你******! 你韩说想拍马屁,迎合陛下开疆拓土的心思,可你随便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知道得洒出去多少钱财吗? 远征朝鲜国,不得另派兵力,再来三万?六万? 动兵无需粮草?战后不用抚恤、赏赐?这些钱财都由你宗正府掏? 可行? 可行你母个头! (本章完) ------------ 第264章 刀光剑影,谍影重重 桑弘羊在心里臭骂,脸上也有了不虞,腿上更是要有行动。 不过。 他腿还没迈,反对的嘴还没张,便听皇帝直接道:“既然你等以为可行,那就议一议。” “大将军、车骑将军,你们先说说,征伐朝鲜如何用兵?”刘彻径直看向卫青、李广等武将,沉声问道。 瞧这情形,竟是根本不给旁人有异议的机会! 事实上。 此刻殿中公卿中,有异议且异议最强烈的,就属大司农桑弘羊。 他反对,倒不是反对皇帝起兵戈,而是想建议,不要太频繁的起兵戈,原因与民生、仁义道德等等无关。 只和钱财有关。 作为皇帝一手培养起来的大司农,桑弘羊必然没有‘爱好和平、施行仁政’此类违背政治正确的追求。 否则他坐不到大司农高位。 出于本身职责以及国库的现实窘境,桑弘羊才想出列,建议陛下稳一手,等国库积累几年再兴兵不迟。 可惜,皇帝压根不给他机会。 “车骑将军,你以前在右北平驻守多年,应该对朝鲜国有所了解,你先说。”这时,皇帝索性点了李广的名字。 闻言。 李广也没客气,看了看堪舆图,“朝鲜国北面多山,地形崎岖,若让老臣领兵进攻,出击的方向最好是从海上。” 朝鲜国土狭小,没有内陆纵深,国都又距离海岸不远,弱点实在太明显。 “骠骑将军,你怎么看?”皇帝又望向霍去病。 霍去病没去过朝鲜,虽然不知道具体地形,但仅以堪舆图作参考,他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挑眉一阵,霍去病语气凌厉道:“一路绕后,从海上袭击国都,另一路出辽东,正面攻击朝鲜北部。” “声东击西也好,合兵夹击也罢,都有奇效,具体如何施为,还需将领临阵后,按照实际状况变动。” 恩…… 皇帝若有所思,偏头看向大将军。 这次无需发问,卫青略作思索,正色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朝鲜国弱,一旦兵临城下,朝鲜君臣或生动摇,或生胆怯,届时可遣使离间、迫降。” 三位武将短短几句话,便勾勒出一个进攻方略的轮廓,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无外如是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反对是没法反对了,在场的公卿们即便心里有不同意见,也都咽回了肚子。 武将和皇帝商议一番,细化了出兵策略,旋即,皇帝又吩咐丞相、御史大夫等人统筹粮秣,备妥后勤。 那个让霍去病疑惑的问题,此刻也有了答案,开春后准备动用的八万兵力,三万北上草原,剩下五万…… 进攻朝鲜! “舅舅、表兄可知那两位领兵将军的履历?” 散朝后,未央宫悠长的宫墙之间,刘据居中,卫青、霍去病一左一右。 听到询问,霍去病摇头:“不熟。” 先前在宣室殿里,皇帝定下了进攻朝鲜的两路大军将领,一为楼船将军杨仆,一为左将军荀彘。 杨仆,现任左冯翊。 荀彘,不止霍去病不熟,刘据也没听过了。 “杨仆治政手段强硬,领兵能力不知。”卫青这时边走边道,“至于荀彘,曾以校尉身份跟着我打过几次仗。” “能力……尚可。” 卫青说这句话时,略显犹豫,不过他并未在此事上纠结,扭头看向太子,疑惑道:“殿下询问他们,是有想法?” 卫青的感知无疑是敏锐的。 刘据并未遮掩,点头道:“先前观瞧桑弘羊的模样,估计国库压力很大,出兵朝鲜一事,尽量能快则快。” 劳师远征,就怕拖,拖得时间越久,耗费粮秣越多。 要不要打,这个问题不必论了,既然战事已经定下,刘据自当尽一份力,不仅要保证打赢,还得打快! 政务处理的多了,刘据对朝廷财政也有了个大致概念,完全就是寅吃卯粮,拆东墙、补西墙。 唉…… 在舅舅卫青这儿,刘据问了问荀彘、杨仆能力,主要是前者,终归跟着卫青打过几次仗。 回宫后。 刘据又命人去查了荀、杨二人的详细履历。 杨仆这人,正如卫青所讲,治政有一手,不过领兵能力尚且未知,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兵打仗。 而荀彘。 此人的成分就稍微复杂了,他的确跟着卫青打了很多次仗,从资历来讲,也算得上旧部。 不过在以校尉身份跟着卫青打仗之前,荀彘是侍中出身! 善于驾车,因而得皇帝提拔。 简单概括就是:荀彘,以前给皇帝开车的司机! 从以上经历来看,他算天子夹带里的人物,还是算大将军旧部,那就很难说了…… 抛开这些不讲,单看荀彘的领兵能力,也正如卫青的评价—— 尚可。 或者说,有点一般。 刘据的推测依据也很简单,跟着大将军卫青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还次次都是以校尉身份跟随。 跟对了人,起点也高,结果现在却默默无闻?稍微有本事的将领,都借着卫青的便车飞黄腾达了吧? 当然。 这种推测过于武断,一个人能不能起势,平台重要、出身重要,有些时候,运气也很重要。 无论如何,刘据心中终归是觉得不安稳,思来想去,吩咐水衡都尉丞张贺,做了些事情。 寺工院近些年加强的新式弓弩,还有积积攒攒,好不容培育的优良战马,刘据嘱咐张贺,都给荀、杨划拨一些。 顺便给两人带句话。 表示:“对朝鲜国作战一事,孤很关切,二位将军当尽心竭力、戮力同心!” 季春之月,第五日。 匈河将军赵破奴,领北军两万,会同上谷、渔阳两郡一万骑,共计三万骑兵,北击匈奴。 左将军荀彘,领北军一万三千骑,会同右北平、辽西、辽东郡步兵三万,共计四万三千人,出辽东郡。 攻朝鲜北部。 楼船将军杨仆,领齐地两郡步兵七千,从齐地渡海,进攻朝鲜国都,王险城! …… 大军开拔的同一天,长安城某座宅邸内。 “要不要给朝鲜人示警?行军速度没有单骑走马速度快,现在传信,应该还来得及。” “……传吧。” 密室中,男子阴郁的声音响起,“不管朝鲜人能不能挡得住,能让战事多拖延一段时间也是好的。” 另一人点头,迟疑片刻,又问:“陛下是不是已经在提防我们,发兵朝鲜一事,先前可没有半点风声!” “应该吧,呵!我们没得到风声,卫青不也没有?” 室内沉寂片刻。 刚刚迟疑的声音,忽然露出喜色,“你是说,陛下对大将军已经起了隔阂?” “嘿嘿,谁知道呢……” 话虽这么说,可室内谈话氛围明显为之一松,之后的言语,多了些轻快舒缓。 “此次没能让霍去病领兵,着实可惜。” “无妨,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以咱们那位陛下的脾性,不愁没仗打……”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好像无需我们煽动匈奴人了?” “哼,哼哼哼……” …… 弘农郡,新安县。 正值早市,县城主干道上热闹非凡,行人如织,临街店铺时不时响起吆喝声。 “卖包子喽,热气腾腾的大包子。” “店家,再给我来四个,肉馅的。” “好嘞!” 店家手脚麻利的从蒸笼里取出肉包,端上桌子,“咱大汉太子都喜好这一口,客官您吃美了再上。” 一脸络腮胡的壮汉闻言,先是一口一个,把大包子吞下了肚,然后才起身朝店家嚷道:“你这厮,简直黑心!” “包子皮厚肉薄,贵人传出来的吃食都被你们这些黑心王八糟蹋了!”    “嘿,这什么话……” 店家还想理论,络腮胡却撂下几文钱,提了提裤子,大摇大摆的离了摊位。 走上主街,壮汉一边剔牙,一边东张西望。 瞟见标致的小媳妇,就多瞟几眼,若是瞅到秀丽的大姑娘,哎,也多瞅几眼。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 行到一家谒舍,就是客栈前时,络腮胡吐了口唾沫,抬腿就进。 堂内没有食客,倒是站着七八条汉子,个个身形矫健,眼神犀利,见到络腮胡进来,其中一人敲了敲柜台。 立在台后的掌柜畏畏缩缩道:“他们一行五人,住在东厢最里那一间。” 络腮胡摆摆手。 见状,一众汉子齐齐抽出腰刀,往后院围去。 掌柜的眼皮止不住跳,他想蹲下躲一躲,免得殃及池鱼,可那络腮胡偏偏斜靠在柜台上,有一句没一句扯着。 “里屋那几个家伙,卷了我主家的东西想跑,我们只是来追回财物的,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 掌柜连忙点头,在这儿开客栈的时间久了,此类仇杀他不是没见过,只求不殃及自己跟他的…… 嘭!铛! 后院传来刀剑碰撞、桌椅散架声。 不等掌柜哭丧着脸开口,络腮胡就安抚道:“安心,损坏了物件,我原价赔。” 恰在此时,凄厉的惨叫突然响起。 下一刻。 嘭!里间又响起撞破窗户声,一道人影跳出窗子,仅仅三两下借力,身影就翻过了院墙。 本就哆嗦的掌柜在听到惨叫的瞬间,立刻弯下腰,缩回柜台,而原本侃大山的络腮胡,此刻已不见踪影…… 呼!呼! 喘息声、奔跑声在巷子里来回穿梭,不知拐了多少道弯,跑了多久,连男人自己都迷失了方位,可他依然不敢停。 因为他察觉到身后始终坠着一个尾巴! 心脏剧烈跳动,呼吸像鼓风机一样急促,男人神色狰狞,身形快速掠过巷道,不断变换路线,但身后的尾巴却死死黏住自己,距离越来越近。 终于。 跑进一条狭窄的巷弄时,男人猛地停住脚步,不是他不想、不能再跑,而是前方站着一个人。 “呼~” 络腮胡直起身,抬起双手,捋过头发,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然后…… “操你娘,你再跑啊!” 被堵住的男人狞笑一声,他从未想过束手就擒,脚尖旋转,用力一蹬,转身便往后跑,可他刚迈出去两步,又生生刹住。 因为不知何时,他身后的巷口,也站了一个人,一个身穿绣衣的中年人。 “绣衣直使!?” 男人瞳孔骤缩,连退两步,转身去看那络腮胡,“你也是皇帝鹰犬!” “喂,喂。”络腮胡一边向前走,一边不悦道:“什么叫鹰犬,我最敬佩的就是绣衣兄弟们,你可不要诋毁……” “站住!” 被围堵的男人厉喝出声,可他的话丝毫不管用,络腮胡越走越快,巷子另一头同时传来衣袂破空声。 说时迟、那时快。 两道寒芒同时闪现,绣衣拔刀,一柄环首刀,络腮胡亦拔刀,一柄刀身略有弧度、在当下非主流的弯刀。 两把刀,三个人。 命一条! 弯刀骤然加速,从左侧腋下穿过,上撩,嗤的一声,鲜血伴随飞起的胳膊一同洒落。 与此同时,环首刀刀光一闪,飞掠而来,猛地从后背刺入,直接将男人右侧肩颈贯穿,须臾间,男人双臂尽废! 然而,依旧迟了。 “呵呵哈哈哈哈,狗贼!”由于断臂引起的剧痛,男人踉跄倒地,撕心裂肺般吼着:“想抓我,下辈子吧!” 他那掉在地上的左臂握着一柄匕首,刃尖泛着绿色。 有毒。 男人抽出匕首不是想负隅顽抗,而是想在求生无望的境地里,立刻自杀,但络腮胡在他自戳的前一刻‘救’了他,只是没‘救’彻底。 男人脖颈处已有一道血痕。 不知对方用的什么烈性毒药,仅仅几息间,嘶吼的男人便失了声,只剩粗重的呼吸仍在,他两腿乱蹬,瞪大的双眼依旧在向外宣泄怨毒、愤恨、不甘。 见到这一幕。 绣衣汉子清楚已无药可救,弯腰,拔出自己的刀,“我以为他一路逃窜,是个怕死的家伙,没想到这么干脆。” “啧。” 络腮胡收刀入鞘,砸吧砸吧嘴,“绣衣兄弟说的是,我也这么以为。” 倒地的男人还在垂死挣扎,站着的两位却像是完全忽视了他,这会儿居然旁若无人的聊了起来。 绣衣问:“要不报个名号?” 络腮胡答:“哈哈,兄弟客气,在下不才,勉强在东边的屋子讨口饭吃,姓张,名光。” “敢问兄弟名号?” “……我在西边的屋子混个官职,绣衣指使,冉楼。” 一脸络腮胡的张光闻言,连忙拱手,大大咧咧道:“久仰久仰,冉兄弟身手了得,佩服!” 绣衣使者冉楼,没有跟他套近乎的意思,神情冷淡,保持着一定距离。 毕竟。 混的‘屋子’不同,身份大不同。 东边太子宫豢养的这群同行,属于见不得光的,但跟着西边未央宫混的绣衣使者,如今可有官身! 绣衣使者的人数很少,注意,是拥有‘绣衣使者’这个头衔称呼的人,很少,他们每一个都是皇帝钦点。 就好比……绣春刀。 锦衣卫的人数很多,但不是什么人都能佩戴绣春刀。 只有锦衣卫高层、皇帝身边的堂上官,在重大典礼上,才可佩戴,而且绣春刀是皇帝御赐的器物,与大红蟒衣、飞鱼服是一个层次。 像普通锦衣卫力士、小旗、百户等,几乎不可能拥有此类物件。 绣衣使者与其类似。 绣衣这个机构里的下属人员或许很多,但得到皇帝钦点、能被称为‘绣衣使者’的人,很少。 身穿绣衣,是能直接入宫面圣的存在! 眼下,这里就有一位。 冉楼瞥了眼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男人,不咸不淡道:“你觉得他是什么来路?” “世家大族的死士?”张光揪着胡须,思索道。 “不像。” “怎么讲?” “气质不像,如果是豪族从小培养的死士,先前会自杀的很果断,不会说废话。”冉楼冷声道,“他的话有点多。” 张光闻言,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细细端详——已然成为尸体的男人。 冉楼问道:“可是游侠?” “不。” 这次轮到张光否定,他撇嘴道:“游侠、游侠,心中自有三分侠气,给异族通风报信、出卖军情的人,能是游侠?” “嘿!” 张光哂笑一声,“此人身上带着股地痞匪气,能选这种人做死士传递消息……”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只是看了眼冉楼,死士大致的身份方向有了,之后怎么追查,就各凭本事。 这时。 巷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数名汉子就围了过来,得了张光允准,对方才附耳禀道: “甲丞,抓住一个活口!” 张光听罢,转身就要走,可冉楼与他身后的几人却横刀拦了一手,这位领头的绣衣平淡道: “人,你们盯上了,我们也盯上了,只不过你们动手早,大家都是为朝廷效力,不介意信息共享吧?” 闻言,张光视线移向他,凝视了好一阵,期间巷子里的空气逐渐凝滞,几双手缓缓的摸向刀柄,就在气温降至冰点的前一秒…… “哈!” 张光咧嘴一笑,爽朗道:“冉兄弟说的是,咱们都是为朝廷效力,走,一起审!” (本章完) ------------ 第265章 噩耗连连 “臣失职,并未审出有用线索。” 太子宫,甲观殿,【甲丞】张光一脸惋惜道,“领头之人自尽的干脆,抓住的活口只是个小卒,什么都不知道。” “嗐!” 刘据握着本奏折,边踱步边道:“无需气馁,你不是有了大致追查方向吗?” 张光精神稍振,粗声道:“的确有了方向,细作只要再露头几次,我定能抓住背后那群狗日的!” “就是……” 他语气停顿了几息,见刘据侧头看来,张光才迟疑道:“这次行事撞上了绣衣,他们也追的紧。” “撞上就撞上。”刘据思索片刻道:“遇事可以让一步,尽量不要产生冲突。” “臣明白!” 在外人眼中,绣衣和甲卫或许很神秘,但在这两个机构当中,大家其实都是明牌的。 我知道你为谁效命,你也知道我什么来路。 东宫撞上西宫,东边总是得退一步的,张光清楚这点,做事时也是这么贯彻的。 “你办事,孤放心。” 谈完了正事,刘据脸上露出笑意,朝身侧的张光道:“上次跟你提的百炼宝刀,寺工院已经锻造出来,你自行去上林苑领吧。” “当真!?”张光眼神猛地一亮,当即咧了咧嘴,拱手道:“谢殿下,臣这就去。” 施完礼,他转身就走,显然一刻都不想耽搁。 刘据见状也不以为。 是人都会有个喜好痴迷,有的人爱财,财迷,有的人爱色,色迷,有的人爱做官,官迷。 刘据收的这个门客张光,爱好尤为独特,他爱刀。 曾是个善使刀的游侠! 天下游侠千千万,用剑的普遍,使刀的却很少,皆因‘刀’这一利刃,成为主流武器的时间尚短,更不必提使用带有弧度的弯刀。 偏偏张光就是这么一个人,个性十足! 有个性没问题,只要有相匹配的能力,无论你怎么特立独行,刘据都包容得了…… 回廊下。 张光喜色难掩,大踏步离去,路上逢人便笑,寻常宦官、宫女尚好,弯腰赔一个礼,可其他人免不了多问一句。 “这位是?” 刘德拱手一礼后,不由向身前带路的魏小公公询问道,刚刚错身这位,自己认识吗? “呵呵,殿下养在博望苑的门客罢了,郎君不必挂怀。”小太监随口解释了一句,脚步不停。 刘德眼神微动,笑了笑,也没深究,穿过回廊,无需他人通禀,两人径直入了甲观殿。 “殿下,内官长到了。” “上茶,不必虚礼了,直接讲贡院考试如何。”见到刘德进来,刘据赶忙摆手,示意对方入座。 太子态度亲切,刘德也未拘礼,在左侧入座后,笑道:“不出殿下所料,此次春闱多了不少世家子。” “哦?” 刘据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追问道:“详细讲讲,都有哪几家?” 大汉第二次科举的京试部分,已于昨日开始,即,春闱。 刘据特意派了人去盯着,虽然他早有预料,可刘德告知详细状况后,刘据仍然忍不住在心底感叹一句: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果然不无道理啊。” 在经过元鼎三年的首次科举后,见识到了朝廷对科举制的重视程度,原本观望、待价而沽的豪族世家们,今年纷纷下场参与,欲要分一杯羹。 难受的是。 如果不上手段,朝廷还真阻止不了他们。 从大范围的数据来看,论学识、才干、眼界等等方面,世家子弟的优秀比率,要远超贫寒子弟。 这是从小受到的教育资源严重失衡导致的,与个人天赋无关。 世家子弟请名师教导、学富五车时,贫寒子弟只能凿壁偷光、砚冰坚、借书计日以还。 大族子弟游历山川、指点天下时,贫寒子弟可能还要面朝黄土、背朝天…… 现实如此。 其间并没有什么黑白对错之分,不乏世家子文武双全,以报家国,也有贫家子敏而好学,入仕后清正廉明。 只是对于刘据来说,以他太子的身份,站在自己的角度上,他希望看到更多的寒门子弟充斥朝堂。 所以…… 该上的手段还是得上! 刘据也没有太过火,稍微授意主考官偏袒了一点,贡院复试如此,最终殿试亦如此。 唯一有些区别的,是后者不用刘据授意,作为圣心独断的皇帝刘彻,也轻轻的偏了一点。 不多,真只有一点。 殿试前三名,状元郎出自渤海程氏,榜眼、探花则全部出身寒微…… 与当年一样,放榜后,登科士子都会在春风楼吃一顿闻喜宴,不过今年科举的前三名也在春风楼,没能得到皇帝亲自宴请。 好在,主持春风楼闻喜宴的人,依旧是太子。 规格也不算低了。 至于陛下不再出面宴请的原因,或许是后续科举的重要性不如首次? 外界猜测很多,但唯有朝廷高层知晓,皇帝陛下现在没工夫搭理其他事宜…… 北方军报: 赵破奴领军深入大漠后,句黎湖部发五万骑兵,从后方进攻乌维部,令其腹背受敌。 但乌维军并未转身防守,反而加大攻势,猛击左贤王! 意图先吞东,再回身御西。 左贤王遣使求援,赵破奴领三万骑兵从上谷郡东北部穿入战场,突袭乌维侧翼,斩首两千余级后,迅速抽身后退。 总体而言,赵破奴执行了皇帝的方略,救左贤王,但不救彻底,打乌维部,但不能打死。 赵破奴禀报:“正领兵伺机而战,漠北局势仍在掌握中!” 然而。 另一路的军报却是截然相反,噩耗连连。 楼船将军杨仆率军东渡,于盛夏时节登陆朝鲜,随后他竟未等另一路抵达,直接率领七千人围攻王险城! 兵败,全军溃散。 在此期间,左将军荀彘所率主力四万余人,被朝鲜大军阻挡于浿水,寸步难行。 多日后,待荀彘领兵击破浿水敌军,赶至朝鲜国都王险城时,杨仆已收拢溃军,二将一人围东南,一人围西北。 一南一北,二将竟不愿合兵! “楼船将军杨仆遣使来报,言说朝鲜王卫右渠愿降,但只愿意向他投降。” 太子宫,正殿内,诸贺面色难看道:“左将军荀彘也遣使来报,言说他派人入城劝降,朝鲜王却坚决不降。” “他还派人去通知杨仆,命他领军与自己会合,但杨仆坚持不合兵。” 诸贺沉声道:“荀彘禀报,他猜测杨仆先前兵败,怕回朝受罚,多半起了二心,与朝鲜王有勾连!” 一番话罢。    殿内几人纷纷蹙眉不语。 庄青翟捋着胡须,思量道:“两人各执一词,真假难辨,但他们起了矛盾却毋庸置疑,正值用兵之际……” 两位带兵的主将却互相敌视,不用庄青翟说完,在场众人也清楚前线已糟糕透顶。 稍有不慎,就是大败而归! 这时。 刘据看向诸贺,语气冷淡道:“父皇准备怎么应对?” “陛下怒火难掩,就在臣来通禀殿下的同一时间,已经急召大将军、丞相等人入宫商议对策。”诸贺肃然道。 闻言,刘据急思片刻,当即起身,向庄青翟、刘德几人拱拱手,“孤得先去未央宫一趟。” “殿下且去……” 与此同时。 未央宫,承明殿。 皇帝此刻脸色阴沉的可怕,顾盼之间,眼神似要择人而噬。 台下卫青、石庆等人交换看完军报,却是霍去病第一个开口,一口断定:“他们是在争功!” 刘彻循声望去,“继续说。” “杨仆、荀彘二人,杨仆兵败,又不愿与旁人合兵,是想单独接受朝鲜国投降,既将功补过,也独享灭国之功!” 霍去病冷然道:“荀彘指责杨仆已生二心,有攀咬之嫌,他多半也想贪功,所以才如此在意合兵一事。” 听罢。 皇帝眼神微眯,心中有些模糊的轮廓,这时瞬间清晰。 杨仆在大汉历任多年,除非是他那一路全军覆没,否则即便回朝也罪不至死,荀彘明显有夸大之嫌。 但那投降一说? “陛下。” 卫青看完军报后,神情严肃,立刻道:“如果真如两人所说,朝鲜王告知杨仆愿降,却告知荀彘不愿降。” “臣敢料定,朝鲜王卫右渠恐怕已经发现两位主将不合,在用离间之计!” 此言一出,皇帝豁然起身。 丞相、御史大夫等人皆是一惊,就连刚刚入殿的刘据听到这话,脸色都不由变了变。 卫青沉声道:“杨仆军兵力薄弱,还遭逢大败,朝鲜王却偏偏只同意向他投降,一旦杨仆有半点戴罪立功的心思……” “就一定会想独占功劳!” 话音落下,丞相石庆也沉着脸开口道:“以如今的状况看,对方的计策已然奏效。” 军事,石庆或许不如卫青、霍去病等人精通,但人性,石庆一眼就透。 他看向皇帝,忧心道:“两位将军生了嫌隙,时间越久,前线越容易出现变故,倘若他们相争,乃至兵戎相见,敌军必然趁乱出击。” 石庆拱手,“陛下,应当即刻派使臣去往朝鲜!” “使臣当然要派。” 刘彻此刻已无法安坐的龙榻上,起身负手慢走,语气冰冷道:“按照当初的出兵方略,本就要派使臣去离间、迫降朝鲜君臣。” “在他们出兵时,朕已经命人启程,使臣此刻在辽东郡待命。” “只不过……” 刘彻眼中闪过厉色,寒声道:“朕现在很怀疑,那两个胆大包天的蠢货,能不能被一个使臣节制住!” 这头话音刚落,台下话音立起。 “那就再派!”卫青鲜有的语气强硬,斩钉截铁道:“派身份更高的使臣去,最好是能领兵之人!” 到了此时。 眼见前线大军倾覆在即,卫青早就破了闭口禅,“招降朝鲜君臣已是其次,控制杨仆、荀彘二将才是当务之急!” “可有人选?”皇帝追问。 “车骑将军李广最为合适,他熟悉东北军务、地形,身份、资历同样能压过杨、荀二人一头。”卫青抱拳道。 同在殿内的李广偏头看了卫青一眼,旋即也不啰嗦,出列请命道:“陛下,老臣愿往!” 皇帝闻言,盯着李广看了一阵,视线又扫过卫青,在霍去病身上停留片刻,这一停…… 刘彻的眼神就定住了。 “冠军侯!” “臣在!”霍去病只是稍微愣神,随即立刻应声。 皇帝肃声道:“朕许你节杖、虎符,可临阵接管杨、荀二人兵权,记住,征伐朝鲜一战,只许胜,绝不许败!” 话罢,卫青眉头一皱,李广更是错愕。 但这句话皇帝说的没有丝毫余地,霍去病并未生怵,轰然抱拳:“喏!” “臣即刻启程!” 军情紧急,承明殿内商议的快,结束的也快,霍去病应完声就往外走。 李广被皇帝留下,刘据临出殿时,听到皇帝安抚李广的话,言其年龄过大,恐怕无法胜任急行军云云。 不管殿内讲什么,且说殿外。 霍去病走的急,刘据只能快步慢跑追上,边走边道:“按说此类话我不该讲,但我与表兄情分至此,不得不讲,去了前线战场,还望表兄不要夺杨、荀二人兵权。” “即便夺……” “那灭国之功也万万拿不得!”后面这一句不是刘据说的,而是同样急匆匆追出殿的霍光说的。 “兄长!” 霍去病冷脸不语,快步疾走,霍光只是向太子匆匆一拱手,就朝霍去病恳切道:“兄长,灭国军功属实拿不得!” 这时。 刘据也急声接道:“不瞒表兄,前些日子商议对匈奴用兵的将领时,朝堂上有声音推举表兄,我事后察觉,是有人在故意推波助澜!” 恩!? 这话一说,表情急切的霍光都愣了一瞬。 他脑中心思百转,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正要开口再劝,却不料,一马当先的霍去病摆手制止道: “不必说了,我知道怎么做!” 他真的知道。 当初于陇西郡平定羌人叛乱时,霍去病就知道,否则他岂会屡次听不见亲兵在说什么? 霍去病不聋,他听的见。 顺利度过二十四岁大劫的霍去病,也不傻,他看的懂! (本章完) ------------ 第266章 得寸进尺 “多事之秋啊。” 北宫门外,刘据遥遥望着街巷尽头远去的背影,感叹一声,须臾间,他收了感慨,凝神吩咐道: “让金日磾来见孤。” 说完,刘据钻进了车舆,车驾一路往东边行去。 回到太子宫时,金日磾已经在宫门前候着,刘据摆了摆手,免去他的虚礼,“朝堂那些杂音查清楚没有?” 二人一前一后,金日磾只是略作思量,便明白太子在问什么,沉声道:“已经找到源头。” “初时推举骠骑将军领兵北击匈奴的声音,来源驳杂,各部属官皆有,经过排查溯源后,锁定在三个人身上。” “太厩令,中垒令,太宰令!” 刘据冷声道:“太厩令属少府,中垒令属执金吾,太宰令属太常,他们不可能全部受了主官指使。” 确实如此。 且不说少府、执金吾、太常三位列卿愿不愿意抱团,会不会在背地里合力捧杀霍去病。 单论那执金吾李敢,让他光明正大参霍去病一本,李敢做得出来,可让他暗地里下黑手,绝非李氏作风。 “他们有没有其他的共通点?” 刘据冷声问,金日磾肃声回:“有!太厩令、中垒令、太宰令三人,皆出身名门望族!” 一听这话,刘据突然停步,引得身后远远跟着的一群内侍同时驻足。 “名门望族?” 刘据忽然想起一些久远的记忆,还是李蔡、李姬活着时的记忆,“呵!” 他冷笑出声,视线扫过远处层层宫阙,“孤近些年做的事情,似乎比当年更过分,还以为他们忍气吞声了……” “没想到学会了来阴的!” 科举势头凶猛,太子宫毫不掩饰对科举选士的重视、偏袒,那些靠着互相征辟、察举,从而延续的望族,岂能不忌惮三分? 当年‘掘根’的影子,今天已成为现实! 躁动的迹象再一次出现…… “目的在我,却先盯着冠军侯下手,是想削减我的羽翼?”刘据手指摩挲一阵,重新迈步,同时淡漠道: “中垒令几人只是小角色,不必动,盯着,看看他们背后还藏着哪些牛鬼蛇神,要玩,孤就跟他们玩大的!” “喏!” …… 朝鲜国都,王险城。 正值黄昏,夕阳余光打在城墙砖石里,映照出暗沉的血迹,城头上两步一岗,三步一哨,这座朝鲜国都已经这般紧绷了两月之久。 汉军围城也围了将近两个月。 “杨仆怎么说?” “回大王,他的耐心所剩不多,催促我们尽快出城投降,否则他也保不住我们。” 卫右渠双手撑在城垛上,脸色冷硬,“他一个败军之将,能保住谁?哼!” “回复他,寡人并非不信,而是害怕北面的荀彘诈杀寡人,只要他能拿出有力的保证,寡人立降。” 立在旁侧的国相韩阴,眼帘低垂,他清楚,这只不过又是大王的一次缓兵之计。 他们是本土守城,汉军是劳师远征,时间对己方有利。 拖得越久越好。 “派人再去探听荀彘的口风。”卫右渠这时又吩咐道:“看看他们两人闹到了何种程度。” 韩阴闻言,神情凝重道:“大王,你可是想着出城反攻?” “不错!” 卫右渠转过身,迈下城头之余,眼中浮现深沉之色,“南面汉军不足为虑,北面的却是心腹大患,不得不除!” 韩阴与身侧几位臣僚对视一眼,他们都听出了大王并无投降之意,心中原本的劝说言辞统统咽回了肚子。 恰在此时。 朝鲜君臣刚刚下了城头,大街南面便传来一连串马蹄声,“禀大王,城南汉军正在拔营!” “观其动向,是绕过城池,向北而去!” 往北? 卫右渠神色一惊,难道杨仆与荀彘冰释前嫌,决定合兵了? 念及此处,他立刻转身折返城头,“王将军,立刻派人去北面汉军大营,探查是否有骑兵出营接应。” “是!” 不多时,城门大开,一队骑兵快速疾驰往北,夕阳西下,一道北去的烟尘、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王险城本就紧绷的神经,愈发紧张。 太阳彻底落入西山之际,哨骑返回,带来了一个十分不利的消息。 “汉军北大营已无‘荀’字将旗,另置一面大旗,上书:霍!” 王险城北面,浿水北。 汉军中军大帐内。 面色铁青的左将军荀彘,立于下首,属于他的主位上此刻则坐着其他人,一个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年轻人。 帐内气氛很压抑,随年轻将领一同到来的亲兵眼中含煞,冷冷注视着帐中一众偏将、校尉之流。 这时。 坐于主位上的将领开口道:“左将军,如果我没理解错,你在此地立营两月,除了招降失败,合兵失败。” “攻城十余次,也失败?” 荀彘攥了攥腰刀,脸色又黑几分,抱拳道:“启禀骠骑将军,朝鲜国都城高墙固,并非末将不尽力,实在难为。” “而且楼船将军迟迟不愿合军,阻我兵力,他又与城中朝鲜王屡次勾结,末将怀疑……” “休要血口喷人!” 荀彘话到一半,帐外猛然响起怒喝声,面色潮红的楼船将军杨仆掀开帘布,甫一进帐,便朝荀彘怒目而视: “谁与朝鲜王勾结?可有证据!?” “我数次威压卫右渠,他原本已答应出城投降,可你荀彘屡次三番攻城阻挠,我看你才是居心叵测!” 话音未落。 同在帐内的左将军一系将领,齐齐瞪眼望去,分兵多月,荀彘终于见到与自己作对的杨仆,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大喝道: “杨仆勾结外敌,把他给我抓起来!” “你敢!?” 一方恼羞成怒前扑,一方色厉内荏后退,眼看骚乱将起,恰在此时,另一方悍然拔刀。 噌!噌!噌! 帐内数名亲兵齐刷刷拔刀出鞘,寒光闪烁,立时镇住了冲突鼓噪的诸将。 “我来此地,拿了节杖,领了虎符,虽然我一向怀疑虎符的效果。”霍去病眼神冷漠的扫视众人,平淡道: “不过没关系,即便没有虎符,我只身入你左将军荀彘的大营,也能控制住局势。” “你们猜,为什么?” 荀彘、杨仆等人面面相觑之际,霍去病自问自答道:“当然不是因为我刀枪不入。” 咴—咴—— 中军大帐外忽然响起战马嘶鸣,嘈杂的马蹄撕开一道道喝止声,直冲大帐而来。 作为军营前主将的荀彘,脸色一瞬三变,可不等他大声询问,帐外已然钻进数人。 领头一位鼻梁高挺、眼神阴翳的将领,扫了眼旁人,旋即径直上前,朝霍去病抱拳喝道: “胡骑校尉庄淮,参见将军!” 庄淮,左将军荀彘四万余大军中,统领一万三千骑的骑兵将领——从北军抽调的那一万三千骑! 只是话又说回来。 霍去病说了他不信任虎符,某些时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空降的虎符不一定能调动前线兵卒。 刚刚帐中骚乱,荀彘那一句‘杨仆勾结外敌,把他给我抓起来’就是明证。 明明霍去病已经名义上掌军,可兵卒依然听从荀彘号令…… 没关系。 谁在军中没点嫡系亲信? 你们不听,有人听,从长安北军抽调的骑兵会听,统领骑兵的胡骑校尉庄淮,也一定会听。 元狩二年,庄淮曾因军功赐爵左庶长。 那一年,冠军侯领兵攻下河西走廊,军功卓著,天子下令,随冠军侯出征之校尉,一律赐爵左庶长…… 谁在军中没点亲信,没点旧部? 大帐外,骑兵强制接管中军防务,大帐内,甲士鱼贯而入,迅速分列两旁,目光森然。 到了此刻。 帐内的骚乱早已停止,左将军荀彘脸色有些发白,他身后的一众将领同样如此。 与之相反的,则是松了一口气、面露振奋的楼船将军杨仆。    眨眼间,形势陡然逆转。 不过造就这一切的霍去病并未显露得色,他之前什么表情,现在依然什么表情,连坐姿都没有动过分毫。 “你们之间的龃龉,无论谁对谁错,我都不管,这些扯皮是你们回京后要给陛下说的。” 霍去病看向荀彘,“左将军,你想要灭国的功劳,可以,现在就去整军。” 随即。 他又看向杨仆,“楼船将军,你想将功补过,也可以,朝鲜人不是只向你投降吗,你立刻派人去劝。” “他们降,我就记你一功,在陛下面前替你承情。” 荀彘闻言,似乎想说什么,但他还未开口,霍去病锋利的目光已扫过全场,接着道: “今夜子时,我只等到子时,子时一过,不管朝鲜君臣还要不要降,逾期一概不理!” “明日破晓,我亲自督战,攻城!” 此言一出,杨仆有些喜色的神情紧张起来,荀彘急切的神情反而亢奋几分。 荀彘听懂了骠骑将军的言下之意,只要朝鲜君臣不降,就强攻,而自己就是那个整军备战的主将! 灭国之功,自然是他的! 杨、荀二人对视一眼,尽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敌视,也不多说,两人闷哼一声,又朝霍去病一拱手,各带亲信离去。 二人的机会,霍去病都给了,矛盾也压下了,之后再出什么岔子,可就没有借口了…… 是夜。 大营内部频频调动。 有合并齐地兵卒的号令声,有信使频频出营的马蹄声,喧闹一直持续到午夜,时间一晃而过…… 翌日清晨。 天边刚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时,大地平原之上,便徐徐开来一道黑线,离得近些,方看清那是一望无际的金戈铁马。 “吁~” 神色疲倦但难掩兴奋的杨仆,奔到大军阵前,勒马急停道:“禀骠骑将军,朝鲜太子已领人出城投降。” 昨夜亥时将近之际,不知是迫于汉军的压力,还是打听到了霍姓将军的威名,朝鲜王同意了投降。 今日一早,立刻投降! 只是,从今早的反馈来看,那个果断的朝鲜王,似乎又有些扭捏。 “既然是举国投降,为何不是卫右渠亲自出城,却派一个太子来,是何居心?”左将军荀彘冷哼道。 他昨夜以为杨仆劝降一定会失败,不曾想还真成了,窝火憋了一宿,此时听到只是一个太子领衔,荀彘总算找到挑刺的地方,立刻出声指责。 扬仆闻言,下意识准备辩解,然而…… 飘扬的将旗下,一道凌冽目光刺来,不管杨仆还是荀彘,尽皆闭了嘴。 霍去病扭过头去,于天色将明的黎明时分,跨立马上,在三军阵前,静静等着。 这一刻。 四周皆静,唯有微风拂过,战马踏蹄。 半刻钟后,有斥候来报: “报——” “禀骠骑将军,朝鲜太子所率投降使团,多达万人,其中甲胄齐备,亦有骑兵!” 话罢,荀彘冷笑,杨仆欲言。 霍去病却全然不理,自顾自下令道:“让他们放下武器,缓缓上前。” 一刻钟后,斥候又报:“对方不从,朝鲜太子声称,带兵戈是惧诱杀,战马五千匹则是贡品!” 呵。 左将军荀彘眼中厉色一闪,抱拳道:“骠骑将军,对方显然是诈降,我愿领兵冲杀!” 楼船将军杨仆迟疑一阵,“将军,可否再等等,让对方来阵前说话。” 霍去病没说话,沉默如故。 见状,杨仆暗自松口气,荀彘则略显不耐,不过终究忍住了再行劝阻。 东方金灿灿的光芒占据了大半天空时,一支步、骑混合近万人的军队进入视野,距离尚远,对面便早早停下。 双方隔着一道浿水的支流,恰好能阻隔骑兵突袭。 似乎是怕汉军误会,朝鲜军中先驰出一队人马,于远处高喊道:“荀将军,不要误会,我主是真心来降。” “我主卫氏曾是燕人,而今朝鲜亦是礼仪之邦,兵临城下,我主自知不敌,愿献战马、粮秣乞降,以示诚意!” “望荀将军明鉴!” 这番话罢,负责沟通投降事宜的杨仆有些愕然,一力主战的荀彘却咧开嘴,鄙夷地斜了杨仆一眼。 朝鲜人不是只向你投降吗? 怎么不喊你? 荀彘看向霍去病,再次抱拳道:“骠骑将军,举国投降哪有只献战马、粮秣的,对面分明是诈降!” “我愿领兵冲杀敌军!” 左将军荀彘杀敌的心思是迫切的,或者说,他立功的心思是迫切的,十分迫切。 他荀彘上战场的次数不少,但以往每次都是跟在大将军身后做个小卒,致使封侯拜将的功劳屡屡失之交臂。 此次好不容易能独领一军,封侯契机就在眼前! 他已经围了朝鲜王都数月,眼见成熟的果子唾手可得,却突然空降来一个骠骑将军霍去病。 实话讲,荀彘心中是有不满的。 昨日如此,今日亦如此。 此刻更甚! 眼见霍去病无动于衷,对面却还在向自己诈降,荀彘索性打马上前一步,蹙眉高声道: “骠骑将军,你若不愿参战也行,骑兵留于你督战便是,我领步卒进攻!” “三万燕、代步兵强劲剽悍,战力仍存、士气犹在,对方不足为惧!” 杨仆闻言,很想说一句:‘对方要是不足为惧,你两个月里为何始终徒劳无功?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只是。 杨仆清楚自己处境更尴尬,没有开口的资格。 这一刻,中军诸将齐齐看向一马当先的霍去病,而被人注视的霍去病,只是淡淡瞥了荀彘一眼,说了两个字: “不可。” 荀彘眉头紧蹙,沉声道:“骠骑将军,贻误战机可……” 呛! 噗! 刀光起,人头落,左将军荀彘的人头落! 这一刹那,大军阵前仿佛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扑通一声,无头尸体落地时,众将这才猛然醒悟—— 左将军被杀了!? 抽刀杀人的霍去病缓缓收刀,看都没看那颗咕噜咕噜滚落的人头一眼。 “真以为给陛下驾过几年车,我就不敢杀你?” “违逆军令,杀无赦!”霍去病斜睨向呆立当场的一众将领,“你等当中,可还有给陛下驾过车的?” 此言一出。 无论是不是荀彘的亲信,尽皆心底一寒,立刻摇头。 见状,霍去病一抖缰绳,喝道:“楼船将军!” “在,末将在!” “朝鲜人的离间计已经用了两次,你再轻信对方谗言,休怪我再临阵杀将。”不等杨仆凛然应声,霍去病又道: “荀彘死了,你来统领步卒攻城!” “喏!” 这头杨仆刚应完,另一头,霍去病已然打马转向,随着他的移动,霍字大旗闻风而动。 再然后,一万北军精锐骑兵紧随其后,没有直冲对面敌军,而是折向西北方向。 仅仅片刻间,马速便被催到极致。 西北面,有一处斥候早早发觉的河流浅滩区,这条浿水的支流本就流量较小,可强渡的地方不少。 而汉军骑兵发动时,对面的朝鲜人也意识到了汉军要做什么,后队变前队,立即转向回撤。 朝鲜人确实在诈降! 后撤的动作那叫一个快,只可惜,他们撤的速度还不够快! 轰隆隆! 让朝鲜兵卒难以置信的极短时间内,沉闷的声音便出现在浿水支流南面,像死神的镰刀一样,越逼越近。 刘据让人给出征大军划拨的良驹,这一刻才真正发挥它们的作用——在霍去病的手中! 经过与西域良驹杂交的高头大马,首次驰骋在异国疆土之上,马速越来越快,但霍去病感觉还能更快! 胯下战马在疾驰,血液在沸腾,耳边的狂风在呼啸,他已经能看到前方仓皇逃窜的敌军。 霍去病提刀前指,身侧悍卒奋力高呼: “冲锋——!” (本章完) ------------ 第267章 朕的丰功伟绩 雨丝淅淅沥沥,将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薄雾当中,连日来的小雨让天空始终灰蒙蒙的,与当下长安的心情一般无二,沉甸甸。 旬日前。 漠北来报,草原战事停歇,匈河将军赵破奴已经率军回返,据报,其部北上出击期间斩获颇多。 只是朝堂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欢呼雀跃,毕竟一路得胜,另一路却仍旧杳无音信。 “算算时间,骠骑将军应该已抵达朝鲜多日了吧?”甲观殿楼台高处,刘据望着阁外雨丝,凝神问道。 “若脚程快些……”身侧的金日磾想了想,“如今应该能跑一个来回了。” 刘据皱了皱眉。 他此刻心中惴惴,以至于忍不住询问时间,其实也是受了皇帝的影响。 今日早朝上,皇帝命人给济南太守公孙遂下了一封急诏,命其火速赶往朝鲜,探明前线战况。 “朝鲜战局若再无转机传来,恐怕过不了几日,父皇还得加派使臣。”刘据吐出一口浊气,吩咐道: “命人去东城三门守着,一有消息,即刻来……” “报——!” 阁楼外忽然响起长喝声,魏小公公边跑边喊:“报,朝鲜军报,大捷!大捷呀殿下!” 说曹操曹操到,刘据神情一扬,朝楼下小太监高声问道:“捷报何在,详细战况如何?” 立在雨幕里的魏胜连忙回道:“捷报从霸城门入,往未央宫去了,细则尚不知晓。” “速去打探!” “哎!”魏胜隔空应了声,又急匆匆转身朝宫道另一头跑去。 报捷的骑卒一路驰骋一路高喊,战报送入未央宫时,住在尚冠里、北第的朝堂大员们也相继收到了消息。 然后。 他们做出了和刘据一样的举动,命人速去未央宫打探,而对于此类值得宣扬的消息,未央宫一向不设防。 半刻钟后,魏小公公气喘吁吁跑回,喜道:“禀殿下,朝鲜已举国投降,我军大胜!” “骠骑将军刚抵达朝鲜第二日,便领军出击,阵斩朝鲜太子,后又趁士气正盛,顺势攻城。” “大军围攻三日不休,城内朝鲜大臣反叛,国相韩阴、路人,将军王唊等人暗中联合,将朝鲜王卫右渠诛杀!” “随后开城投降!” 魏小公公一口气说完,刘据听罢,眉眼间顿时有了光彩,就连旁听的金日磾也露出惊讶之色。 冠军侯,当真神人也。 “僵持数月,始终没有进展的战事,冠军侯去后不过一天便打开局面,又三天得胜……” 金日磾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幸亏冠军侯是太子殿下的表兄,否则如此人物,必为心腹大患。 “好!” 刘据不知道下属在想什么,他仍在眉飞色舞,不过只昂扬了片刻,他又沉下脸,立刻追问道: “军报可有说接受朝鲜投降的是哪位将军?楼船将军还是左将军?” “这个……” 听到问话,陪着太子一起高兴的魏公公,此刻嘴角抽了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刘据不悦,“快讲!难道还是骠骑将军出面不成?” “哎,是是。”魏公公躬了躬身,牵强道:“出面受降的是楼船将军扬仆,至于左将军……” “他被骠骑将军临战斩杀了。” 恩?刘据怔了怔,表兄把自己老爹的司机给杀了? 嗬—— 他脸色郑重几分,当初紧急之下,霍去病临危受命,走得急,刘据也就交代的粗糙。 从当时霍去病的回复,以及此刻的禀报来看,霍去病确实洞悉了朝堂的生存之道,他也贯彻了那句: ‘我知道怎么做!’ 只是,霍去病好像用力过猛了? “临阵斩杀大将,而且那位将领算是陛下夹带里的人物。”金日磾在旁谨慎提醒道:“冠军侯有些犯忌讳。” “不可武断。”经过短暂思索后,刘据理清了思绪,摇头道:“表兄并非滥杀之人,不至于为了犯错,故意斩杀荀彘。” “战场上应该有些我们尚不清楚的事情。”刘据思量一阵,朝魏胜吩咐道:“备马车,孤要入宫。” “是,殿下。” 战场上的确有长安君臣不知道的意外,只是战报也语焉不详,只有寥寥数字:左将军抗命,斩。 具体怎么抗命,为何抗命,并未详细陈述,还需等大军班师回朝后查问。 捷报送往京城时,远在朝鲜的大军已经同步动身班师,留部分步卒驻扎,由辽东太守代为监管。 五日后。 匈河将军赵破奴率先领军回朝,此次汉军北上参战,名为北击匈奴,实为延续匈奴内乱。 所以此战的结束,也与‘内乱’二字有关。 乌维想吞并左贤王,汉军不许;句黎湖想夹击乌维,灭了自己这个兄长,汉军又若即若离。 厮杀了几场硬仗后,挛鞮氏那几位王族,也意识到了大汉在有意推波助澜。 尽管他们之间依然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被人利用着厮杀,总是不自在,打着打着,都默契的收了兵。 如此这般。 赵破奴方才领军南归。 不管匈奴一方怎么算计、怎么明悟,汉军北上一遭,东边打打、西边揍揍,也有斩首四千余级的实打实战功。 述职朝会上,天子下诏:“复封赵破奴,浞野侯,食邑一千三百户!” 自酎金夺爵后,赵破奴终于再次功封列侯…… 值得一提的是。 此战赵破奴是从上谷郡出兵,军中不乏上谷、渔阳两郡骑兵参战,其中有一个熟悉的名字,在此战脱颖而出,同样在宣室殿受了赏赐。 不是旁人,正是——李陵! 好家伙,李广那股高兴牛逼劲就别提了,要不是近期长安气氛不对劲,李老头高低都得整两桌、吆喝几嗓子。 但还是那句话,最近不合适。 怪异的气氛从赵破奴班师之前就在萦绕,他回来后仍旧如此,直到另一路大军回朝,方才达到顶峰。 “臣失职,先有攻城不利,后又受了朝鲜王巧言欺骗,请陛下责罚!” 宣室殿内。 楼船将军杨仆单膝跪地,面露惭愧忐忑之色。 大殿中群臣在座,尽皆默然不语,刘彻靠在龙塌上,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幽幽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你跟朕说说,你怎么被巧言欺骗的?” 杨仆咽了口唾沫,挣扎片刻,涩声道:“臣兵败后,急于求功,朝鲜王以只向臣投降为借口,蒙骗了臣。” 话罢,殿内一片沉寂。 刘彻敲了敲扶手,眼睛直勾勾盯着杨仆,“朕跟你说句实话,如果不是伱后续将功补过,朕现在就砍了你。” “谢陛下不杀之恩!” 几乎是皇帝话尾刚结束,杨仆的话头跟着就来,其人双膝跪地,叩首泣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滚!” 刘彻没心情去看他的表演,一甩袖子,立刻有内侍上前将杨仆搀扶出殿。 这位走后,殿中仍站着五人,一个是霍去病,他面色如常,另外四位见识了杨仆的遭遇后,都有些局促不安。 不过他们多想了。 只见皇帝身侧的宦者令前走一步,展开一封诏书,尖声念道:“朝鲜卫右渠者,大逆不道,逐上国使臣,幸得……” “咳!” 老太监念到一半,重重咳了一声。 诏书前面几句场面话,取自一个汉朝使臣出使朝鲜,却被无礼驱逐的故事,这段故事就发生在汉军攻伐朝鲜之前。    正所谓:想打你,总能找到理由! 以上内容便属于那个略显敷衍的理由了…… 眼下,宦者令咳嗽声一落地,忐忑不安的四位意识到了什么,提了提神,躬身上前听封。 只听公鸭嗓接着道:“幸得朝鲜臣民拨乱反正,特此,封韩阴,为萩苴侯,王唊为平州侯,参为澅清侯。” “路人,为涅阳侯,各食邑千户。” “敬之哉!” 原朝鲜国相、将军,现大汉列侯韩阴、王唊等人肃然躬身,“谢陛下。” 龙榻上的皇帝与先前相比,此刻脸上少了冷色,多了威严,颔首道:“为大汉效力者,朕绝不会亏待。” 台下四人闻声再拜,神情说不上是感激、还是落寞,四位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俊杰’,内心很复杂。 受了封,四人默默往旁侧坐去。 此时此刻。 大殿中央便只剩下霍去病这位征伐朝鲜的后期主将一人,到了此时此刻,皇帝的脸色再一次发生变化。 愈发缓和,从对杨仆的冰冷,到对朝鲜降臣的威严,最后面对霍去病时,便只剩下和蔼可亲。 “荀彘的事情朕已知晓,他征战不利,又咎由自取,冠军侯杀的好,你不杀他,朕也要杀!”皇帝说的很坚决。 然而。 反对声音也来的很迅速。 御史有谏诤之权,所以侍御史郭乌理所当然的站出来,朗声道:“陛下,荀彘为左将军,即便有罪要杀,也是捆缚京师由朝廷审,陛下杀。” “绝无将领临阵自作主张,擅杀大将之理!” 郭乌严肃道:“倘若再有将军领兵在外,动辄斩杀将领、兼并兵卒,岂不是放任私立军头,罔顾国法?” “请陛下严惩霍去病,以儆效尤!” 从朝鲜战局的结果来看,他说的没太大毛病,霍去病杀了荀彘,将其麾下兵卒另置他人指挥,有些不妥。 稍微好点的。 或许是霍去病没有自己吞下荀彘的兵马,而是转交杨仆掌管。 当然了,结果是这么个结果,那流程对不对呢? “骠骑将军持节杖,握虎符,有临阵决断之权。”御阶旁的刘据,侧头朝郭乌笑道:“侍御史言过其实了吧?” 他这话一出口,宣室殿内立时有了不同,当事人郭乌感觉到的最明显,望向他的目光突然多了起来。 而且隐隐带着不善! 这时。 龙榻上响起声音,“行了,此事不必再论,朕说了荀彘是咎由自取,无能之将,死不足惜!” “此战骠骑将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能严惩,着少府从内帑中赏赐千金。” 皇帝话音落下,侍御史郭乌隐晦地看了眼御史大夫,卜式摇摇头,见状,郭乌拱手一礼,退回原位。 出战将领功过赏罚,就此结束,随后处理朝鲜国土的议题无缝衔接…… 巳时左右,朝会散去。 宫道之上,几人相伴而行,其中一人问道:“先前在朝堂上,大夫为何示意我点到即止?” 居中领先众人一个身位的卜式闻言,笑问道:“你以为我让你弹劾骠骑将军,是因为什么?” 额…… 郭乌与同僚互相看了看,这还能因为什么?难道不是齐王一系与太子一系的冲突? 双手拢袖,不像朝廷重臣、反倒像个富家翁的卜式又笑,他看出了臣属的困惑。 “弹劾骠骑将军,只是因为我的立场、职责,要求我出面演恶人的角色,但陛下并没有此类要求。” “陛下要的,是和睦。” 至少现如今是这样…… 堂堂骠骑将军,冠军侯,大司马的外甥、太子的表兄,真要动霍去病,只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且不论陛下会不会动霍去病,单说这份恶劣的影响、剧烈的波动,皇帝都不会允许有! 为何? 因为皇帝要和睦,要维持住盛世景象…… 这番‘盛世’,从泰山封禅后便初见端倪,以卜式多年揣测上意的经验,他隐约感知到,皇帝如今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影响自己盛世的东西。 之前朝鲜战事不利,情急之下,皇帝不选李广,而是选霍去病,就是为了万无一失。 只许胜,不许败。 绝不许有丝毫污点! 洞悉以上种种,御史大夫卜式仍旧授意属下弹劾霍去病,这便是他的处事智慧了,有道是: 朕可以不同意,但你这个齐王党,不能不出面弹劾! 与此同时。 宫道的另一头,也有一群人结伴出宫,打头的是舅甥三人。 刘据特意绕道北阙,本是想和表兄说说话,开导开导他,免得霍去病心里有疙瘩。 谁料他刚一出口,霍去病就来一句:“儿子都有两个的人了,殿下以为我毛还没长齐?” 嘿。 刘据呲牙之际,霍去病又回了卫青一句,跟长辈说话,就得注意点了,“舅舅宽心,我非莽撞的性子。” 即将奔三的霍去病,的确少了很多莽撞……跟他以前相比。 霍去病的关注点压根没在朝堂赏罚上,反而提起一件旁事,“此次交战中,我发觉那些由西域良驹培育的战马,效果非凡,若是能普及全军,提升的战力绝非一星半点!” “哦?” 卫青疑惑,看向左侧的太子,刘据沉吟道:“近些年跟西域通商的商队一直在购买良驹,还有……” 暗中跟右贤王渠毕的盐、茶置换马匹的交易,也始终没有停,不过出于隐秘的考虑,规模并未扩大。 想要有普及全军的优良战马,还得从长计议。 见霍去病提起战马的事情,刘据稍微提了一嘴,外间不是谈话的地方,众人相约去了霍府,此事需详细谋划…… 宣室殿。 皇帝将特地留下的丞相送至殿外,沉声道:“朝鲜国土如何安置郡县、官吏,以及军功发放等,丞相多操劳,尽快拟个章程出来。” 这些都是应有之意,石庆颔首应下,静待下文。 果不其然。 皇帝顿了顿,说起他留丞相的真正用意,“朕打算过些日子举行大祭,祭祀宗庙。” 石庆捋胡须的动作一滞,试探道:“陛下可是又要夺爵?” “那倒不是。”刘彻负手而立,淡然道:“只是久不见诸位宗室叔伯兄弟,朕思念的紧,就想让他们入趟京。” “顺便,也领略领略朝廷功绩。” 石庆称量片刻,陛下说了这么多,其实可以用一句话概括——让诸侯王们都来看看,朕的丰功伟绩! 殿前高台安静了会儿。 丞相石庆拱手道:“陛下良苦用心,臣明日便上一道请诸王入京的奏疏。” 皇帝点头,“辛苦爱卿了。” “不辛苦……” (本章完) ------------ 第268章 逝者,生者 翌日一早。 皇帝御案上便出现了丞相的‘请诸侯入京疏’,由上而下吩咐的奏疏,自然审核批复的很快。 等消息一经传出,长安达官显贵们的视线,迅速从朝鲜战事转移到这一新事件。 须知。 上一次皇帝不按节点、心血来潮的搞祭祖,大汉一半的勋贵都被撸掉了爵位!整整一百多个列侯啊! 而今 记者们将视线对准了瑞丝,不断的问着,特别是她身上的礼服,一看就知道,与上次展出来的,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此话一出,平台之上的气氛顿时就变得有些紧张起來,一些人的身体都是一僵硬,旋即面色逐渐的有了变化。 “什么!?待了三年才有资格参加?这清洗大会还有什么条件不成?”江雨寒惊讶地道。 潘灵在这方面完全的一个门外汉,她唯一能够看得出来的就是王天的字画都不错,可是她知道自己不是专家,没有办法肯定得了。 虽然是一道虚影,但是林凡还是完全的没有任何虚假的将晚辈之礼貌做到了极致。 “真是一个愚蠢的家伙。”美杜莎叹息一声。但是她又不得不佩服秦飞性格的坚韧。 这大冷天的,本就容易生病。离儿当初早产,又是难产,身子较其他孩子弱了不少。亏得这几年师傅和秦离歌找了些好药来为他补身子,不然离儿能不能如此健康都不知道。 有些仆从落看着石峰,闪烁着哀求,似乎是希望石峰不要继续说下去。 不过,林凡的脸‘色’却是在霎那间就是白了一下,随后脸上产生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晕,那时因为‘胸’膛里气血不停的翻涌而产生出来的症状。 这个世界中不再有阴谋算计,只有暖暖的徐风吹过脸庞,我沐浴在一片春光中,淡淡的笑着。 而上官灵漠几人刚刚再次听到媚姬辱骂白雅,顿时怒火中烧狠狠地瞪着躺在地上满脸惨白的媚姬。 戴芸妮建议叶残雪修炼那些厉害的秘典,短时间可以提高叶残雪的战斗力,也好为学院在新秀赛上争光。这就是戴芸妮的目的所在。 ‘胸’口大开‘露’出一抹‘迷’人白嫩的深邃沟壑,使刘云飞目光一下注意到那里。 而这时,只见那两只金蛛各自来到一个漩涡边上,瞪着四只时红时绿、精光爆射的碗大怪眼,注视底下,一动不动。 来到别墅门口,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刘云飞顿时明白岳欣然今天是叫自己来做什么的了。 终极之谷一处禁区练级之地,堆满的尸体,散落的金币,每一处都充满了鲜血的痕迹,两个男人利于此次,又悲凉的叹息。 “我们不抢,白玉就落到别人的手中。”奴家不想露一无反顾冲向一颗破碎白玉。 这一说不要紧,顿时整个修练场和世界各地的玩家们都炸开了花,美国区的玩家们,各国的玩家们都叫嚣着杀了宇辰。 瑞瑟格和宇辰的对话,让战场上的高手们仿佛听出了不一样的信息,这个瑞瑟格,似乎对他充满了仇恨。 可那聋哑僧恨极凌云,哪里还会在意些许法力?而其修为已至天仙,加上一些丹药补充,何时才能耗尽法力? 长出一口气,陈锋的身体向下落去,直接嵌入到了一块炙热的岩石之上,就那样躺在岩石上。 不过转念一想倒也释然,巨象决本就是由三象决融会贯通之后的产物,可是融合了三象决的所有特点与优势,其威力又怎可能同日而语。 ------------ 第269章 如之奈何 “臣弟,拜见皇兄。” “哈哈哈,快快请起。” 熟悉的对话,熟悉的人物,有所不同的是,对话的场景不在长安城外,而是在北宫门前。 交谈的双方也多了一个人物。 刘据笑容和善,一手搀扶起一个,“二弟体弱,切莫注重这些繁文缛节,传到父皇耳中,免不得责怪为兄。” 身形消瘦的齐王刘闳 “师兄推荐的是什么武功?”就在这时,一声气息恢复巅峰的步惊云大步走下了楼梯。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夜明珠,包括好些御林军在内,大家静静地凝视着这颗会发光的珠子,眼里闪着惊艳。 剑心动摇,是古剑一现在最大的问题,让他失去了对剑的灵敏和对剑的虔诚,也茫然的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剑修与普通用剑修士的区别,便在剑心上,一颗连剑心都会动摇的修士,还能成为剑修吗? 混元派五老等人见此,自然不会甘心,连忙便要硬顶着风暴继续攻击,只是这个时候,漫天风暴雷鸣之中又隐隐的出现了一抹抹红色,整个天空,都变得极其危险起来。 贺兰瑶、龙绍炎,宁儒熙都是一番破破烂烂的打扮,就好像是连日不眠不休的赶路,没有吃喝造成现在的这番样子。贺兰瑶他们整个就是一番非洲难民的扮相。 人生无常,这样让人无语的事情时有发生。谁都有自己的命运,说不得,管不得。 只希望龙晋鹏现在还没有死。希望龙晋鹏死的人绝对不在少数,说不定龙昊然就是其中之一。 庆王拉着毛乐言匆匆告辞,毛乐言仓皇中抬头看了皇帝一眼,他的眸光也跟随她,四目交投,大家都有些难掩的不舍。 一开始林迪还巴不得玩家吐槽游戏,结果看到这么多差评,林迪竟然都已经有点同情开发商了。 “娘子,你去床上躺着吧。”龙绍炎傻傻的单纯的声音传至贺兰瑶的耳朵。 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他想要用‘阴’谋诡计整你,却提前对着你提一个醒。 当初大长老挖掉赤焰心脏一事,在赤焰苏醒之后就再也包不住了。 络腮胡举起手来,四周万籁俱静,慕容澈也不得不赞叹,他还真是令行禁止。 烛光让她的脸变得半明半暗,虚虚实实,如同她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真实而又虚幻。 “谢谢。”紧紧拥抱的那一刻,有泪缓缓落下,从此,友谊这种东西在生命里落根。 “你这么说,那我收下好了。”感情神经粗的香菱却没理清他的意思,只关注字表,伸手就接了那丝帕。 作为数年来第一个参加挑战赛的f班,而且还是出了名的吊车尾班级,9班的比赛,显然受到了广泛关注。 在南疆成亲,奇怪的规矩她记得头都大了,怎会还有一个?他们都成亲半个多月了呢。 头一次,肖白竺有种哑口无言的感觉,明明那家伙理直气壮的说要他,分明只是狂妄自大的独占‘欲’而已,可是从她的口里说出来,却是如此理所当然。 但是没办法,我又找不到原因,于是只能请求布鲁和苏尔特尔来探明我体内的状况。 “三位,石某只是靠行医问卜混口饭吃,不知何处得罪了各位,还请见谅。”石全说话时,门前已经集聚了上百人,把这个石仙居门口围了一个水泄不通,看热的每个年代都有,大家议论纷纷。 ------------ 第270章 治国之道 徐偃。 今日来卜府登门、向齐王示好的臣子中,领衔之人正是这位太学博士。 在徐偃的仕途中,近期能让人提起的履历,还是匈奴遣使南下和亲,他坚决反对匈奴公主入汉家宫闱。 除此之外,似乎并无亮点。 但今日来拜访齐王的臣子不少,其中不乏官职比徐偃高的,他能带头领衔,自有说法。 其 我刚要说话,凤凰的手指已经抵在了我的唇上,她冲我眨了眨眼。 鱼肠剑这种古代兵刃都能在我齐家的祭炼下,成为杀猎恶鬼的利器,就更别说这惊鸾了。 不过相比于通天灵宝,这大周天寂灭神轮又强出不少,但是需要长时间的温养,才能挥出强大的实力,而且金雷竹中的辟邪神雷也是需要多多御使,才能更好的挥效果!提升这件法宝的威能。 或许更贴切一点的说,能够在太平道中脱颖而出,成为太平道三十六方之一并独自统帅一军,卞喜本身的战斗力和能力还是有的! 苍云也没客气,一指三首,三首脑海中的脑白金符阵璀璨放光,三首疼痛的一阵痉挛,巨大的龙身一阵抽搐。 原来,方有庆并不是卫南王夫人所生,而是由妾室而出,虽然名字排辈,但由于是庶出,并不列在世袭之内,所以,受到的待遇与方有君、方有盈、方有贤等,天差地别。 其他的情况,虽然还有所猜测,但我却没有终极的资料,仅仅是一面还真想不出来。 油香、芝麻香,再加上烙的焦酥的面香,交织在一起,混合成一种美妙的味道。 果不其然,在出发的第三天,矮人公会遭遇到了自进入精灵之森深处以来,最可怕的怪物。 长琴手中幻化了一盏花灯,沿着黑暗的长廊一直往前走,越往下腐朽的气味越发浓。 她的年纪估计和我妈差不多,但样子比我妈要苍老不少,而且显得非常没有精神。 阿信举起手:“总之我必须要买到手的拍卖品有四件!我也不想说太多,你就当是历史原因吧。 见他还准备再说一些没有营养的话,钱诚甚至一鼓作气的道理,之前自己这方的士气已经被鼓舞起来。 大罗监牢之内不缺少强者,虎蛮至少已经发现上百个尊者之上的修者来来往往在虎蛮的面前,然而此些修者,皆没有朝向虎蛮攻击,反而是轻轻躲过。 但陈乐没有反应,他脑后有一个很大的口子,头发都被血给黏住了,但庆幸的是,他还有呼吸。 “光雷哥哥,就是他,将我无故打伤。”流三走到少延的近前,被少延打伤,此刻有气无力朝着少延讲到。 “混沌之内的无数修者之内,比起这个虚无老道古怪的修者,恐怕还真没有!”上峰老道就继续面露笑意的朝向少延重提了一声。 大光头一脸狞笑地把阿信拉到身边:“老大,咱他娘的压死它!”他一手揽着阿信,一手牢牢抱住噬魂儿的后颈,显然打算把噬魂儿当成落地缓冲的垫子。 最不远科方秘秘察星敌恨陌闹鹰天问的对手,跳上擂台,连正眼都没有看鹰天问。 山本元柳斋喘息着,高强度的战斗对于他来说也是负担,残火太刀的状态解除,年长的他持续维持着卍解状态也十分的吃力。 单说这紫檀木就珍贵的不得了,用此来做琴匣放置九霄环佩倒也不算辱没名琴的身份,特别紫檀木天生带有紫檀异香,能够很好的温养九霄环佩的琴身。 ------------ 第271章 兄弟之争 谈话基础建立在‘同感’二字上,有了相同的认知,才有继续谈下去的必要。 太子问了,齐王没有避。 稍作沉吟后,刘闳平静道:“父皇用人治事都是一等一的高明,知人善任,雄才大略,打匈奴、治诸侯、理财政、扩疆土,功绩之大,几乎可比肩列位先帝。” “只是……” 刘闳略微停顿,目光平视前方 这一看不要紧,不过几眼他就被这纸上的写的东西深深的吸引住,并且严肃,一言不发,开始低头细细翻看。 只见玄清把剑一转,便发现气象森严,便是那千军万马奔腾而来,黄沙千里铺了过来。 阎澈挥舞长剑,挡住了火球,同时向前冲去,如人形的长剑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动作,同样的迅速,甚至肉眼看不清他的方向与动作。 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安克罗组织,所以王哲要找到他们并且消灭他们,只不过安克罗组织隐藏的太好了,平时组织的人很少露面。 突然两声惊呼,尤其是黄蓉,听到黄药师的到来,心情颇为高兴,说实话,离开桃花岛遇到玄清的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在做的都是聪明人,刘哲只是说了一点,他们眼睛一亮,他们全部明白了。 从此之后我没有了初吻,而正当我想要把初夜也献出去的时候,而且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我必须要把事实告诉张雨晴,而且我相信,张雨晴不会对任何人的。 可是心里还是有点不甘的感觉,好奇心使然,我走到了房间门口,往里看了一眼,此时的张雨晴正在被一个老男人动手动脚的。 “颜颜让你听电话。”朱秀琴把电话交给他,坐到沙发对面,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今儿,杨钺强势归来,好像猛虎归,山蛟龙入海,平静的长安城,注定会掀起一场风暴。 她注意过了,基本都是同一个牌子,有的使用过,有的甚至连包装都澡拆开过,还是全新的。 电梯门阖拢,编辑部轰地一声炸开了锅,呼啦一下围上去,把斯颜包围起来,全体亢奋,陷入无政府状态。 另外,政变刚发生,尚未获悉全面消息,各方未表现出各自态度。 ‘控脑’这种事情,绝对是湿活。回去要是让老大知道了,还不定会被怎样惩罚呢。 看到本尊降临,分身顿时惊恐无比,原本嚣张的气势瞬间萎靡下去。 “师父,您的意思是?”李少凡诧异的看着后土,想染没有想到师父竟然要自己这么做。 胡一仙无奈地走了上来,事情到这种地步,只能看方辰怎么处理。 “吱吱吱。。”龙猫立马抓住方辰的袖子,它指了指那唯一冒出来的竹笋,又指了指自己,大意是说这跟竹笋是本爷所有,你可不能一并贪了去。 她回到卧室后,低着头没有看他,连声招呼也没有跟他打,直接拿了换洗衣物,准备去浴室洗澡。 “我不要你的道歉,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你说只把我当做妹妹,我不相信,你能喜欢别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喜欢我呢。”林思雨说道。 那柔弱无骨的手在他手上写道:西林禁地,你磨磨蹭蹭是想被守林军抓走吗? 古航回答着,将饭菜送到孙柔的面前,并没有将刚刚和沈云飞说话的事情告诉孙柔,以孙柔的性子,她肯定不会开口的。 ------------ 第272章 第二次劝谏失败 这一天的博望苑南侧,有两位少年放声笑谈。 一位已经踩到‘少年’这个年龄段的尾巴,一位才刚刚迈入‘少年’的阶段。 说起这个,暖阳下还曾有过一段有趣的对话。 “少年郎,就该有少年人的气象,整日老成持重、藏锋敛锷,心思多、顾虑重,这对长寿可不好。” “哦?兄长以为少年人该有什么样的 我仔细一想,竟然很有道理,说得我无言以对。我当时只听王顺在那鬼叫,觉得这事情始终得靠我来处理,根本没想过详细操作起来有多困难,如今一看,不就是白白过去送命吗? 当然,灵气之所以威力那么巨大,就是因为灵气中的很多物质很容易直接转化为能量,而不需要裂变/聚变这么苛刻的条件。 那个头不断在木板上挣扎着,但似乎都是在做无用功,无论她怎么扭动,始终都没办法从木板上挪开半分。 “既然元素正在消退,黑魔军方面是否也会受到影响?”萨温问道。 “对了,朱红,你来的正好,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在这个验尸房从以前开始就有尸体失踪的情况,你能给我再详细说下么?”刘盛强想起了以前朱红的证言。 更麻烦的是这个蛊术一旦开始发动,就会变成传染病一样,不断扩散咒杀更多的人。 这几年,他一直在外奔波筹谋,难得象现在这样日夜能在这一起,本来就欢喜,更难得是这几日她还乖巧的很,倒恨不得能把凤息宠上天,弥补这几年对她亏欠。 “邀请外族参加舞会当然有错,我们龙族是不应该和外族搅合在一起的!”阿尔格隆高声叫道。 我不想怨也不想恨的,可是看着高城这般无声无息地躺在这,还要被说成是我命中煞星,体内就升腾出一股火焰,越燃越旺。 “不用了,虽然还没有纳采,但按照规矩,这段时间,你我是不能见面的,世子还是请回吧!有家将在,相信世上无人敢对韦氏车队动手的。”韦珪声音中听不出任何喜怒。 “孽子,你这孽子。”呼和看着自己儿子离开的背影,指着对方的身影,发出不甘的怒吼。 像是瘟疫骑士,要三个月左右才能成长起来,期间要消耗大量的食物。 金泽眉头紧锁,表层的冰封状态已经解决,接下来也是最关键的,他的拳头持续输送破乱拳意,让姜宁持续处在稳定的斗篷乱天域之中。 对方友善,方纵也不欺负人家,看见旁边摆着两个太师椅,二话不说,直接坐下。 “谨遵大长老之命,弟子记住了。”虽然不知道北殷芷瑶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这出戏还得陪她演。 听到方纵走来,凯尔睁开眼睛,脸色冷漠的看向瘫软在地上的雨蓉儿。 奈何……变了,一切都变了,各大门派似乎暗地里联合起来,意图将日月崖的人统统杀死,然后夺取宗门的资源一起平分。 第一天晚上如果不是北殷芷瑶发现不对劲,把他从梦中唤醒,帮助他化解,恐怕会被寒气直接冻死。 接过了电话之后,陆易平看着陈登义他们说道:“怎么,你们怎么还不走,难道说还想等着我请你们吃饭吗?”说着,陆易平的脸上满布阴霜。 张静见状也不打扰他,只是自己找了一个长椅坐下,就这么静悄悄的看着。 姓赋晨走过去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上拿过电视遥控器,却不打开,靠在沙发上看着她低着头在擦拭茶几。 ------------ 第273章 给皇帝脸了? 大将军在朝堂上屡屡修闭口禅时,曾提及他的势力、旧部延伸得如何如何广,仅从字面上来形容,似乎有些空乏。 可之所以提了,必有其因由。 像任安、减宣这类身居要职的文臣,只是卫青这颗大树庇护下的冰山一角,他真正拥有巨大影响力、乃至控制力的,还在于军中那些纯粹的武将! 真要细究。 如今 陆远回了自己的车里,深呼吸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这些日子真正独处的时间好像有点少了。 “没有,白律不是那样的人,只是我想不通一个问题。”华丝青看着门外人来人往的街道,心里好像有些空虚,像是丢了什么。 二哈的两只尖耳忽得一竖,精神了不少,高大的身子如离弦之箭嗖的一下飞扑出去。 宋冰和郑品看到郭静妩媚的和陈洋聊天,皆是心情不好,均是陷入苦恼之中。 那头高大威猛的金毛狮子,浑身的金毛光亮无比,末毫处比水还要滑,简直闪到晃眼。原十一越看越兴奋,心里那叫一个美滋滋,就连他的眼睛也开始迸发铮亮的光芒。 尽管郭响并没有释放出任何危险的信号,可是在沧浪的眼中,二人之间已经少了许多同学般的友谊。 院长还亲自为汪明婕把脉,亲自为汪明婕开药方,五名轻重伤也得到了及时的救治。其他擦伤、摔伤的队员的伤口也得到了及时的清理,潜水而感冒的队员也及时拿到了药。 没办法,他现在很想让他公司吸引更多资本,好进军娱乐圈下游市场,扩大产业规模,也就继续需要资本支持。 紫鸢连脚都没动一步,而曹夫人却感觉自己像是撞到了一块坚不可摧的大墙,身体朝后仰去,咕噜咕噜的滚到门前。 “凭我现在的实力竟然无法闯入,这么多年来,我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想进入大江之下的空间世界,必须浸淫大江上的气息一百年,只有这样才能感应到大江下的空间入口。”牧凡平静的说。 房间内的一众人见到卡德龙那寒气逼人的眼神,一个个吓得心里头慌乱了。 说到最后两句时,梁静的语气明显变得有些低沉,看得出来,她对方茜这两年过着的日子,很是同情。 “不是我……发生了什么吗?!”林伯有些慌乱的询问了一句,中年男子的情绪明显不太对,所以,这件事很可能存在着一些他不知道的猫腻在。 “给我去死!”就在此时,易爱双手,抓住了詹武明。他伸出獠牙,一口咬向詹武明的脖子。 “南蛇第一部曲,吞噬。”唐远名厉喝道,使用这个巫术耗费了许多精力,有多大的付出,便有多大的威力,这个巫术的威力确实非常可怕。 易爱急忙停手,向后退出了几十米。而鹏宇也没有追击,反而退回了原地。众人向声音之处看去,尽然看见了一个姑娘,飞舞着洁白的翅膀。此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易爱的妹妹灵儿。 凌风知道,自己现在还没有资格去碰触这道屏障,强行碰触,只会是死亡,彻底的死……亡。 “我不管你是主宰命运还是掌控生死,给我撕裂吧,该死的天道。”牧凡奋力呼喊,勇往直前。 一道金光自那七彩强光中慢慢的射出,慢慢地飘落在诸多门派地主事人面前。 漫漫道途,会有无数过客经过林逍的身边,林逍必须学得果断甚至冷血一些。不是所有的过客,林逍都要给他们一个改变。他不是神,就算是神,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将他碰到的所有人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改变。 ------------ 第274章 卖官 正月下旬,户郎将李陵、中郎将郭昌离京,前往巴蜀,整军备战,该叮嘱的都已叮嘱,剩下的,且看他们二人。 李、郭二人离京,京城却始终是那个京城,不因任何人的离开而改变。 刘据要做的事,依然要做。 虽然他隐隐察觉了自己皇帝老爹过于急切、大开大合的原由,可察觉了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兢兢 虽然有不少人认为,那些人完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不偷不抢,赚点钱怎么了? 杜琪峰听了直翻白眼,忽然听到叫声,目光一转,就看到便宜师弟王京面色怪异、抓耳挠腮的跑过来。 “可是,你到底是怎么下毒的呢?”从头懵逼到尾的毛利大叔问出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这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下意识就觉得只有余青这个分量的人才能欺压郑氏,不然还能有谁?所以郝婳一开口就怒了。 林月如看着这一幕顿时急了,想也不想就是一道气剑指射去,她不知道锁妖塔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怎么能让灵儿被带去那里? 电梯门打开着,辰巳泰治的尸体倒靠在电梯内,死不瞑目地盯着电梯外。 因为苏羡崂是苏辅瑞左膀右臂一般的人物,只要让苏羡崂生出倒戈的心思来,让他来指正苏辅瑞,到时候苏辅瑞的地位就不稳了,这自然是釜底抽薪的方法。 “十五弟,咱们兄弟一场,你多少顾念些手足之情,替我在皇阿玛面前求一求情,可好?可好?”永瑆抓着永琰一只手臂,眼神中俱是哀求。 归根结底,卢清辉仍旧是个世家子,跟他无亲无故,帮他说几句话都算是天大的情分了,还能指望真心实意地帮他吗? 十八集团军所属的129师及晋察冀军区连夜分发武器弹药,随时准备支援太原前线。 就算她真的是日本间谍,可能执行的任务也不是刺杀李大队长,更有可能是其它目的。 他跟个大爷似的,一屁股坐在她的会客沙发上,就等着她给他泡茶喝。 “也不知道其他等级是什么颜色。”裴有容自然而然的产生这个想法。 睡得正香的安宥真好像是被吵醒了,在裴有容想要回答裴珠泫的时候,她感觉到那个脑袋动了动。 以河北方向,日军第十四师团为例,派出的两个联队,从七月八日深夜出城伊始,便相继遭遇十八集团军386旅、西北军、中央军、陕军第三十三师等数支中华军队阻击。 她不再给付雪莲说话的机会,趁她松手擦眼泪,踩下油门成功逃脱。 他走之前,在关山居里带着他学医的几个大夫,还很舍不得他。他们想把水水留下来。 李斯笑着看着乖巧的艾什莉,谁又能想到等她长大之后,会是位英姿飒爽身材火辣的御姐呢? 看着自家公子在听到他的回答时,颇为满意地勾了勾唇角,他便放下了心来。 “回大帝,我逍遥帝国自建国以来,一直勇猛精进,如今突然服软退让,已经是堕了自己的士气,这不有利于帝国的发展。”马军想了一下说道。 面对如此情况,老九也是无可奈何。以前确实是老九太过依赖秦弩,不过经过这次的战争,他也算吸取了教训。留下亡灵军团监视敌军的动向,老九抓住这短暂的平静,开始连夜调集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