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宰皇帝 高台上,蒙面舞姬细腰摇曳生姿,华服妖冶,烛火重重照耀下,个个美艳动人,台下男人个个心头火热,酒精翻涌,恨不能化为虎狼,扑身上台。 席座最靠前的一个位置,女子红衣华服,半趴在桌上,脸藏在无人看到的臂弯里。 【尊敬的宿主,恭喜您已穿越成功,您的目标——成为女帝……】 脑海中系统的声音还没有结束,向桉已迅速站起,环顾四周,快速找到人群里的皇帝,拔下头发上的簪子,步伐坚定、笔直直奔皇帝脖颈而去。 眼见仅剩一步之遥,两三把刀突然横空出现,毫不犹豫贯入她腹部、胸口等要害部位。 大量鲜血涌现而出,剧痛席卷向桉全身,最终无力倒下。 【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即将死亡,系统即将清空世界记忆,帮助宿主进行第一次重开!!】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你疯了吗?】 空旷的系统空间里,向桉百无聊赖躺在地上:“成为女帝的前提条件是宰了皇帝,早晚都要动手,我为什么不能早点动手?” 【本系统的话还没有说完!】 “等你把话说完,我会有顾及。” 【你会有顾及?你会有什么顾及?那么多人你二话不说就冲上去,死都不怕,你还会顾及什么?】 向桉冷哼一声:“废话连篇,反正我现在死了,任务是完不成了,送我回去。” 【你做梦!任务没完成之前,你回不去!】 一阵刺眼白光闪过,等向桉再睁开眼,她已经回到了一开始的座位上,一股神秘力量压在她身上,动弹不得。 【接下来的话,本系统只说一次:您本次穿越的唯一目标是成为塬国女帝,完成任务即可回到原世界。】 【考虑到宿主智商不高,您将获得死亡后重新开局的机会,请注意:每次死亡后重新开局的时间未知,地点未知,但世界人物的记忆将会清空。】 【若因不可抗力因素或系统能量不足,导致无法重新开局,宿主却仍未完成任务,您将身死魂灭。】 【温馨提示:系统不会为您提供任何成为女帝的建议,一切全靠宿主自力更生。祝亲爱的宿主大人穿越愉快!再见!】 系统好一顿没有回应的絮絮叨叨后,向桉脑海中慢慢浮现原身记忆:向桉,女,塬国皇帝的第九个女儿,先皇特赐封号:绵康。 然后……没了。 “该死的系统!这是记忆?傻子知道的事都比她知道的多,你想我死就早说,拐弯抹角算什么?!” 她一个现代社会的大好女青年,在男女平等的现代都活得唯唯诺诺,到了这重男轻女不知名时空的古代。 死,是迟早的事。 活不好干,但还是得干,她得回家。 而且照刚才的情况看来,簪子要是再长一点,宰掉皇帝似乎不是一件难事。 说来说去,还是工具不对,她需要一把适合的刀。 宰皇帝次数多了的后果如何她不知道,系统已经下线,回应不了她,没留任何话,狠心又无情。 但她知道简单粗暴的方法有时候更好。 压制在身上的力量消散,向桉不再犹豫,起身就要找刀,脑袋却是一阵眩晕,头重脚轻站不住,直直地栽去地上。 一双手及时出现稳稳扶住她,向桉迅速借力站好,甩了甩脑袋,没感觉清醒几分,倒是更晕了。 “公主,您喝醉了,要不要去偏殿歇歇?” 扶住她的是个圆脸小宫女,五官圆润,瞧着是一个听话的。 分明是第一次见这宫女,脑海里却自动将她的脸和一个名字对上号。 原主的记忆?不确定。 向桉故意含糊不清,装作酒醉般验证:“小汝?” “奴婢听着呢。”圆脸宫女低声应着。 原来不是没有记忆,是得挨个看脸解锁。 向桉:“醒酒汤。” 手脚软绵绵的,别说宰皇帝,站都站不稳当。 小汝扶着向桉坐下:“奴婢这就去拿。” 坐在位置上,向桉一手支在桌子上,撑着腮,遥遥望着不远处的皇帝,酒精麻痹了的脑子缓缓思考。 皇帝坐的地方很高,上去得要跨五个台阶,身边太监宫女数十个伺候,几个大臣在台阶上高谈阔论,宴会周边几十队身穿盔甲的御前侍卫来回转悠。 人这么多,难怪她刚才死得那么快。直接宰是不行了,只能用别的法子。 比如鹤顶红、砒霜等全套剧毒豪华大礼包,喝上一口,保管大罗神仙来了也得鞠躬目送皇帝上西天。 向桉思索的认真,台上的皇帝似有所感望过来,她不慌不忙,坦坦荡荡冲皇帝一笑,真诚的仿佛前不久要宰皇帝的人不是她。 事实上,是因为系统已经清空所有人的记忆了,她不怕露馅,才如此心安理得。 须臾,皇帝贴身太监长福,低头过来:“殿下,陛下诏您过去。” 向桉揉揉太阳穴,双手撑着桌子摇晃站起:“行。” 长福机灵伸出手臂让她扶:“殿下小心。” “嗯。” 一步三摇晃,慢吞吞走到台阶前,向桉俯身行了一个不标准的礼:“儿臣拜见父皇。” “不要搞这么客气,生分。”皇帝摆手,无所谓道。 向桉闻言赶忙站起,嫌弃她下跪,她还不想跪呢。膝盖疼。 方才一心想着宰他,加上隔得远,压根没看清皇帝五官,这会子离的近了,倒是看清了。 四十多岁的面容,眉毛修得整齐,五官轮廓温润,眉宇间透着一股子儒雅。 平心而论,这个皇帝不像皇帝,更像一个书生。 台阶之上,皇帝朝她招手:“小九,过来。” 向桉拾阶而上,然后直直地在皇帝面前站好,第一次见皇帝,实在不知该作什么反应,便故意装醉着,神情呆愣木滞,两眼发直,脸颊两侧酡红。 皇帝一手拉起她的手,一手摸摸她的额头:“醉了?” 向桉愣愣点头。 皇帝温和一笑:“既然如此,今天晚上不回公主府,在皇宫住下来,如何?” 在皇宫住下倒挺方便下毒。 向桉这么想着就要同意,可还不容她开口说话,太阳穴突然突突剧痛,头痛欲裂,无法忽略,无法忍受。 不对! 不是头痛,是灵魂上的刺痛。 喝醉的后遗症?身体残留的意识?还是原主不愿意住皇宫? ------------ 2.求娶 一瞬间,向桉将各种原因猜测了个遍,最后结合方才发生的事,推测出唯一有可能的原因: 皇帝说的话。 对不对不知道,赌一把。 祝按摇头,含糊道:“…不要,要…回公主府。” 话落,太阳穴剧烈的疼痛瞬间消散——赌对了。 皇帝轻叹气,嘱咐长福带她回公主府,特许她提前离席。 能提前走,向桉自然不想待,早日找到毒药,早点解决皇帝,早点回家。 谁知,刚消停的太阳穴又开始痛——原身不想走。 向桉尊重原身的想法,摇头拒绝:“今日特殊,儿臣不愿意提前离开。” “朕的小九长大了。”皇帝浅笑,宽大的手掌轻抚上她的头顶,轻轻拍了拍,亲密又自然。 周围的皇子、皇女们见此一幕,眼里或多或少皆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殊不知外人羡慕的拍拍头,放在向桉身上可刺激的不行。 属于原身的记忆如同河水一般,瞬间奔涌着从头顶灌入:今天晚上的宴席是为迎接焱国三皇子荻原青而举办。 荻三皇子携带五万只羊牛,数百箱金银珠宝,数座罕见珊瑚玉雕,千里迢迢而奔波而来只为求娶一位塬国妻子。 诚意满满,出手大方,满城震惊,皇帝特下旨:今夜宴席,京中朝廷官员不论品级,凡有贵女,都可参与。 随后,皇帝又口谕命令公主们为百官做出表率,丧心病狂到就连未及笄的公主都要来。 焱国远在千里之外,车马书信慢,女儿家一旦和亲一辈子都与家人见不了面。 如今两道旨意一下,皇帝的态度彻底表明——公主未及笈的都来了,京中官员谁家再敢用理由搪塞不来,就别怪皇帝心狠,不讲道理了。 清楚了前因后果,向桉猜测:“太阳穴痛是原主不想和亲?可又因为顾及皇帝的意思而不能提前离开?” 环顾一圈身边的女眷,没见一个男人,向桉放心了。 焱国三皇子长什么样原身没见过,她更不认识,若不想和亲,今夜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老实坐在位置上吃吃喝喝,不与任何陌生男人说话。 坐下没等多久,小汝端着醒酒汤过来了:“公主,今夜御膳房忙碌,奴婢熬汤慢了一些,望公主莫怪。” “无妨。”向桉垂眼看一眼碗中淡黄色的汤药,而后挪开目光,卖相太难看了,她不喜欢。 小汝一见她这样,便知自家公主想的是什么,一手抓过她的手,一手端着醒酒汤往她手里强硬塞去:“公主,药的卖相就是如此,哪怕不好看,您嫌弃,也要喝。” 自小到大,绵康公主就喜欢好看的物件,丑陋之物一眼不瞧。总要人逼一逼才罢休。 向桉接过碗,放到角落里:“等难受再喝,本宫现在清醒许多了。” 今日场合不适合杀皇帝,她已经不需要解酒了,就醉着吧,她暂时不想那么快清醒的面对真穿越了这件事。 小汝看一眼被嫌弃到就差没掉地上的汤碗,把它小心往桌子里推了推,无可奈何道:“听公主的。” 皇家宴席上大鱼大肉,道道精致味美,有些吃食在现代都失传了,想吃都吃不着。 向桉将桌上的吃食吃过一遍,每道都很满意,尤其是炙鹿肉,鲜嫩弹滑,回有甘味。 “公主,炙鹿肉吃多上火。”小汝跪在一侧布菜,边说边将炙鹿肉放远,换上一盘下火菜肴,“夏日炎热,您不能再吃了。” 炙鹿肉好吃归好吃,小汝说的也没错,而向桉最听劝,一盘下火菜肴吃了一大半。 停筷,擦嘴,宴席仍未结束,她对周围不熟悉,不敢乱跑,就老实坐在位置上认真观舞。 说是观舞,倒不如说向桉是在看金子,台上舞姬个个价值千金,不多看两眼真是浪费。 忽的,小汝伏身靠近,低声道:“公主,安武将军来了。” 向桉疑惑心道:“安武将军?谁?她认识吗?” 听小汝语气里隐含的怒气,原身应当是认识的。 而且可能有仇。 目光偏移舞姬半分,落到对面台阶之上,看背影是个少年,黑衣黑发,腰间束以腰带,将他的腰际束得精瘦,身姿挺拔似修竹,脊背尤其笔直,行礼时都不弯半分。 可惜距离略远,灯火晃悠,漫漫夜色,看不清少年的面容。 但见他与几个贵女擦肩而过后,贵女面上克制不住流露出的几分晃神痴傻状态,她猜测他的相貌应当差不到哪里去。 好一会,脑海中没自动弹出与少年相关的事,向桉顿时没了心思去探究,敷衍点过头,表示自己知晓此事了,便移开目光,再次认真观看舞姬跳舞。 台上美女身材个顶个的好,凹凸有致,舞姿优美,歌曲动听,这不比男人好看? 小汝时刻关注着向桉动向,见她神色平淡,怒气渐息,疑惑道:“公主不生气?咱们就这样放过他了?” “为什么要生气?”向桉问得极其真诚。 一个公主自小长在深宫,一个将军常年在边关,两人一年到头碰不到一次面,话说不上几句,深仇大恨肯定没有。 若原身真与他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需要她报仇,等宴席散去,出了皇宫,在京城皇帝的眼皮子下,她想欺负就欺负了,他一个臣子敢还手? “公主,您不记得了?”小汝眼睛瞪得溜圆。 向桉再次真诚发问:“这和本宫记不记得有什么关系吗?” “这…奴婢…公主…您…”小汝支支吾吾,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向桉耐心告罄,一半心思分去舞姬身上,眼睛得到了极大满足,嘴里少了点什么东西,目光扫过桌,最后定格在桌上一盘点心上。 既有歌舞表演看又有吃有喝有八卦听,人生巅峰享受时刻。 眼睛耳朵都忙着,她总算是满意了,甚至还考虑起是否要安乐死一世。 安乐死后再重新开局宰皇帝,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两者并不冲突,完美。 越想她越觉得可行,正好体验体验古代生活。 “他拒绝公主爱慕一事就此过去了?”小汝声音压的极低,得亏两人离的近,否则再离远些,向桉都怀疑话能消散在风中。 管中窥豹,从她的话中向桉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身看安武将军皮相不错,动了心思,想嫁给他或者娶了他,没想到却遭到了他的拒绝,由此,两人结下梁子。 小汝:“一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大老粗,凭什么拒绝?!” ------------ 3.试探 说起这些她便气恼,她承认安武将军长相俊郎,可自家公主也不差,面容娇柔白皙,眼带含情,笑时嫣然,轻且暖。 京城不知多少好男儿夸赞公主容貌甚美,偏生安武将军见都没见过,张口便来一句:“在下与公主实在不相配。” 听听,听听!这明里暗里嘲讽的话,哪家女子听了不生气? 向桉听得哭笑不得:“过去了过去了,本宫本就是随口一问,拒不拒绝的本宫早不在意了。” 话落,太阳穴没痛,看来原身与她意见一致。 平心而论,两个人既无父母之命,又媒妁之言,且没见过面,口头上随口讲的话哪里能当真。 原身之所以生气难过,是因为一时被拒绝,没了女儿家面子,难堪之下放下的气话。 想也知道,一个被皇帝捧在心尖上长大的小公主,哪里能接受被拒绝? 哪怕是随口一句玩笑话,也不行。 即便事后冷静下来,也嘴硬着不肯承认已经消气了。 见向桉当真不在意,小汝鼓了鼓腮帮子不再提。 一盘子糕点下肚,宴席到了该散的时候,人流中,长福含笑而来:“公主,奴才送您回去。” 向桉装作一副醉酒模样,摇头,娇憨道:“你送本宫回府,父皇身边没人伺候了。” 长福笑意加深:“公主孝心可嘉,可奴才正是陛下特意吩咐前来送公主回府的。今夜公主饮了不少酒,陛下很是担心,实在不放心。还请公主容奴才讨个心安。” 靠着小汝,席上压下的醉意再次上涌,揉了揉眼角,向桉无奈接受:“劳烦公公了。” 皇帝身边伺候的第一红人,她得给几分薄面。 一路摇晃出宫,恰巧在路边遇上几位夫人在说宴席上的事: “听说焱国三皇子在御花园对丞相长女任雪清一见倾心,皇上已经为他们两人下旨赐婚了。” “当真?” “那哪还有假?我听说皇上已经认任雪清作干女儿,不日就要准备嫁妆,和亲他国。” “嫁那么远!日后身边没个娘家撑腰,日子可就苦了!” “谁说不是,可没办法,她若拒嫁焱国,京中谁人敢娶一个得罪皇帝的女子当主母?” 由着长福送上马车,车轮转动,路边几位夫人的低声谈论,渐渐听不见。 就在向桉踏入公主府刹那,系统叮声提示音随之而来:【叮!系统已将中毒身亡的原身残留意识送入轮回道。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返回现代。】 原身残留意识?中毒? 向桉脚步一顿,想起宴席上的头痛,她道:“谁下的毒?” 【不知道。】 “下毒的人在宴会上?” 【不知道。】 “真是没一点用。”向桉嫌弃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找毒害原身的幕后黑手?要是我顶着原身躯壳出门,幕后黑手发现原本要毒死的人没死成,肯定会再下手。” “届时我在明他在暗,下手了我也不知道,只有等死的份。如此困局,你要我怎么完成任务?” “我看啊,与其辛辛苦苦忙活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我现在就放弃做任务,老老实实活到老,快快乐乐老死。” 【请问宿主是否确定?】意料之中的,系统格外平静:【一旦宿主选择此条道路,将代表您选择放弃任务,放弃回到原世界。】 向桉知道系统是在提醒,也是在威胁。 但是知道又怎么样,她就是故意说的,仅就是为了问:“那我要如何快速完成任务?” 【这是宿主您该想的问题。】 “什么都是我的问题,什么你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帮忙,那你莫名其妙把我带过来干嘛?!现在还不让我走?你神经吧!你懂不懂这是绑架!是拐卖!是人贩子!是犯法的!” 向桉积压已久的愤怒终于忍无可忍,彻底爆发。 【系统由天道衍生而成,系统的存在是为天道做事。天道公平公正平等对待世人,不会无缘无故让系统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带入一个未知世界。】 “……我不管你和你所谓的天道怎么样,总之我要回去,我不同意待在这里,我要回家!” 系统语调不变:【宿主完成任务自然可以回到原世界。】 “神经病!神经病!你真的是个神经病!你比神经还神经!” 【还请宿主冷静,天道自有天道的规则,天道从来不会做错事。】 “什么规则?”向桉脱口而出。 【呵,宿主有时间套系统的话,不如抓紧时间尽快完成任务,否则后果不是宿主想知道的。】 它发现了!它发现她在套话!! 这是一个智商极高的系统,不能再继续试探。 被戳穿了话,向桉不再问规则,强行镇定好,冷哼一声:“后果?最惨不就是一个死?” 【比死更可怕,系统保证宿主一定会后悔。】 毫无一点语调起伏的话,向桉小心脏却莫名跳得厉害,莫名不想承受这个后果。 哪怕她并不知道这个模糊不定的后究竟是什么。 沉默片刻,向桉开口:“当今皇帝已经昏庸无道到天地不容了,所以需要你们系统找我来当女帝?” 【您不需要知道,完成任务即可。】 系统平波无澜,单纯是在通知。 没有探出一点消息,向桉顿时整个人萎靡了。 小汝疑惑道:“公主有心事?” 她想不通公主明明下马车前好好的,怎么进入公主府后就蔫巴了? 向桉从情绪中走出,道:“你去秘密寻些房中秘药来。” 就差没明着说春/药两个字。 毒死皇帝什么的,嘴上说说倒可以。做,她是真的做不到。 先不说自己不过去心里道德底线的坎,再说皇帝目前为止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原身记忆中的皇帝对待原身,虽说感情上没有多亲近,可皇帝是天下之主,天下万民都是他的子女,皇帝好吃好喝供着原身,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地养着原身,这已经很好了。 凭什么现在就因为系统一个不知道原因的破任务,莫名其妙杀了他? 原谅她一个和平的现代主义根正苗红接班人干不来,太损阴德。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刚穿越而来,没等系统把话没说完,没有原身记忆之前,立马就对皇帝下手的原因。 知道越多,越容易心软,越瞻前顾后担心这担心那,越下不了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 4.邀帖 现在她既无杀人之心,又想不出好的谋略,最好的办法就是:给皇帝下点春药,皇帝饥渴难耐时,她借机要求皇帝写禅位旨意,不大肆告诉天下人,只偷偷摸摸当一天女帝,完成任务就跑路。 如此一来,既不害人性命,又能完成任务,还不会影响百姓的生活,一举三得。 就是掉脑袋的风险很大。 皇帝都惜命,春不春药,致不致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下药了,她就得死。 小汝一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小脸顿时通红,害羞的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低声应下后,便行礼匆匆出去准备洗澡水。 “啧啧啧...小丫鬟还怪纯情的,说个药名都说不得。”看着小汝慌张离去的背影,向桉乐得不行。 害羞归害羞,小汝办事能力很强,三天时间便拿到了春风笑,不是一瓶两瓶,是整整一箱。 捧着一箱春风笑,向桉手直发抖。 她光听名字就知道这春药肯定非比寻常,就这一箱子全撒下去,估摸着皇帝三天三夜下不了床。 原以为小汝是个心软的,哪曾想竟是个心黑的。 向桉:“小汝,这......” 小汝圆润的小脸上出现难得的严肃:“公主,您打算怎么给安武将军下药?您只管吩咐,奴婢全听您的。” 下药安武将军?昨夜那个人? 向桉激动的心一下平静,这小妮子准备这么多春风笑,是认为她要霸王硬上弓? 她是得不到男人就饥渴的女人吗?虽然那少年远远看着腰细腿长的,虽然那人年少成名,虽然.....啊呸!这些不是重点。 她就不是个硬上弓的人! 望着手里的一箱春风笑,一时之间,向桉分不清原主和小汝到底谁更恨安武将军。 不过,误会了也好。 若她失败,皇帝震怒之下彻查,小汝作为她的贴身侍女肯定首当其冲第一个查,届时她可能会受点皮肉之苦,但一问三不知的情况下,至少命是会保住的。 找死她一个人找就行了,带着无辜的人一起找,损阴德。 偏过头,向桉轻咳一声,极不自然将盖子合上:“不用你来,本宫亲自动手。” 无证无据,单凭臆想她要给安武将军下药,小汝就能紧张成这样,若让她知道她家主子其实是给皇帝下春药,得要吓掉下巴,大喊倒反天罡了。 要知道原身捡小汝回公主府那天,她还没有名字,皇帝得知消息后曾亲自到公主府,亲自为她赐名。 小汝甚至为此激动高兴了好几日,事后她对皇帝有没有感恩戴德向桉不知道,但就算没有赐名一事,她对皇帝印象同样很好。 在古代大多数的人眼里皇帝是天,是地,是最神秘的存在,平白无故没人会生出反抗之心。 小汝疑惑:“公主亲自来?” 向桉:“嗯。” “不行!”小汝脸色一变,突的夺过箱子,强硬拒绝,“公主,您身份尊贵,下三滥手段奴婢来。您放心好了,事儿奴婢一定办的利索,决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到您身上。” 小汝护箱子护的紧实,向桉也不硬抢,屁股坐在椅子上分毫未动,淡笑道:“听你的还是听本宫的?” 仅仅一句话,志气斗昂如小公鸡的小汝顿时泄气,主动交出箱子:“……公主,奴婢真的行,您相信奴婢。” “本宫相信你。”向桉接过箱子,放好,敷衍,“你出马自然是好的,但若不亲手解决,本宫难消心中怒气。” 小汝震的合拢不上嘴,公主恨安武将军竟恨到必须亲自动手的地步了? 公主尊严果然不可侵犯,纵使是世家子弟,公主也一定要得到。 对于小汝的震惊,向桉此时没空去管,她现在拿到了春风笑,下一步该如何做还没想好。 下药到饭菜里?不行。 皇宫守备严密,人口结构复杂,她能借着身份便利接近皇帝,然而皇宫内能入皇帝口的食物,未经层层筛选,数个太监试吃,压根进不到皇帝嘴里。 很难,一眼可见的艰难,可若不试试,向桉心里实在挠得慌。 万一成了呢?万一她的运气真就那么好呢?万一...... 向桉在纠结,在沉思。 小汝却是不知道,挨着向桉笑眯眯道:“公主,今日咱们还去赏荷宴吗?” “赏荷宴?”向桉思绪被拉回,“什么赏荷宴?” “丞相长女任雪清特意发来的请帖。”小汝从梳妆台上翻出一张红色邀帖,“任大姑娘很是喜爱荷花,丞相任大人特意在后山上引泉水而下开辟出一处湖种了一湖荷花,每年夏日来临满池荷花竞相开放,层层叠叠煞是好看。” “三日前,丞相府内的荷花便已陆陆续续开始开放,听闻今年池塘花苞比往年多,故此任大姑娘特意设宴邀众千金进府观赏。” 向桉看了看帖子,不想去。 三个女人一台戏,一院子女人戏台得塌。 电视剧里这个宴那个宴的最容易发生口角,阴谋诡计、下药下毒皆是常见手段。 “任雪清?是父皇下旨和亲的那个任雪清?”看着帖子上有点印象的名字,向桉不由得问出口。 “公主慎言!和亲一事陛下还未正式下旨。”小汝小脸绷得紧紧的,“不过,昨日听闻,焱国三皇子荻原青今日的确会一同前往。” “不去。”向桉将帖子合上,坚定拒绝。 皇帝没下旨正式确定和亲人选之前,她绝对不会和荻原青碰面。 要是他脑子一热,或者突然脑子有疾要求换人,以她一个公主的身份可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 不怕万一就怕一万,一切防范于未然。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不想和亲,就要杜绝一切可能性。 “公主,任大姑娘近几年身子骨一直不见好,已经连着三年未设宴了,今年身子骨好一些了才决定设一次宴,王夫人特意亲自送帖子来,这……” 小汝支吾着说不完整话,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任大姑娘的面子,看丞相夫人的面子。这荷花宴,她得去。 向桉:“……” ------------ 5.奇怪 亭台楼阁,池馆水榭,一簇簇竹子挤挤挨挨,鞭子似得竹根紧扎在地面。 假山怪石堆砌的石廊弯弯绕绕,凉快阴暗,但穿过石廊,一出来便瞬间豁然开朗,迎面的蓝天白云、宽阔大石台,大片大片各色的荷花,令人真切感受真正的柳暗花明。 湖水中央搭建着几座亭子,亭与亭之间由几条长长的木桥连接,隐隐藏在荷花、荷叶中间。 “公主,我们不出去?”帷幔围绕的亭子里,小汝打着扇子,忍不住好奇张望外面。 湖边杨柳依依,晴光大好,棋桌、茶桌上,干果糕点摆放满满,各家千金绿裳红衣,三三两两手持团扇低头私语,观花赏荷,扑蝶为戏,好不热闹。 “你若想出去,那便出去。”向桉轻咬一口糕点,吃的津津有味。 “公主,宴席出去才好玩,一直待在亭子里闷的慌。”小汝扇扇子的速度不减。 “不去。”向桉拒绝的干脆。 她愿意待在荻原青随时会出现的地方已经是退一步。 小汝放下扇子,掀开围着亭子帷幔的一角,低头出去了。 向桉懒懒靠在椅子上,不紧不慢捻着葡萄细细品尝,微冰,但凉爽,甜到心坎里。 听闻是皇帝赏赐的,是不可多得的南方夏季水果,数量之少,今日荷花宴上唯有她有。 吃到开心处不得不赞叹一句:“丞相是个大方的。” 吃饱喝足,拿手绢擦干手,舒服的斜躺在贵妃椅上,舒服的伸个懒腰,然后再赞叹一句任雪清上道,给她准备了一张舒服的躺椅。 丞相父女都是好人呐! 半眯之际,小汝端着一盘糕点进来,高兴道:“公主公主,船来了!” 船? 向桉慵懒歪过头。 不远处湖面之上,一条乌篷小船缓缓推开荷花荷叶,破水出现。 船上两三名船夫摇桨,一个黑衣少年斜斜抱着一把银色长剑,身长玉立站在船头。但,外面的阳光太明亮,天空太蓝,她太困,草草随意看了一眼,便安然闭上眼睛。 含糊不清道:“真装。” 装帅,装酷,装…….逼格。并且装的很好,逗得湖边不少姑娘脸都红了,比湖中荷花都娇了几分。 小汝不懂向桉的“装”是什么意思,目不转睛细看,然后撇撇嘴,冷哼一声:“原来是安武将军,我当是谁的排场这么大!” 向桉听言又勉强睁开眼,视野朦胧着看一眼船上挺拔的身姿,道:“腰挺细。” “公主慎言!”小汝一把捂住向桉的嘴,“公主,您还未出阁,不可讲这些。” “男子未出阁前,饮花千里尚不说,秽言污语张口就是添油加醋信口胡言已是家常便饭。本宫才说他一句话,三个字,便不行了?”向桉不悦道。 “公主,男子没有出阁一说。”小汝小脸红红,“而且……而且您的话说得太死了,世上是有品行端正的好公子的,端就看个人运气如何。” “哼!信运不如信自己。”言罢,向桉起身,掀开朝向小船那边的帷幔,双手合成喇叭状,大声道,“你的腰好细,本宫喜欢极了!你——” 船上的苻清白闻声望去,却只见亭边自然垂落、随微风轻摆的白色帷幔。 “将军,那边亭内的是绵康公主。”一个摇桨船夫道。 苻清白点点头,眸光转移。 亭内,向桉正被小汝扑倒在地,双手捂嘴。 “公主!不可!未出阁女子不可随意搭话外男。”小汝急急道。 向桉斜睨一眼湖面上已然慢慢滑入荷花深处的小船,距离很远了,船上的人已经听不到说话了。 她乖巧道:“本宫知道了。” “真的?” “撒手。” 小汝扭头看了看湖面,小船滑远了。她松了手,瘫坐在地上劫后余生般松口气,而后面露疑惑:“怪了。” “哪里怪?” 小汝:“今日荷花宴,任大姑娘邀了各府小姐,王夫人则是邀了各府公子,小姐们在湖的这边,公子们在那边。” “午时三刻一到,王夫人与各府夫人一同乘大船过来,邀请各家小姐、公子上船游湖赏荷,借此由头相互认识认识。为何安武将军这么早便登船了?” 她抬头再三看日头,确认无误后更加不解。 原来所谓的荷花宴是古代版相亲大会。 向桉嘴角微微抽动:“午时三刻……” 真晦气。 菜市场行刑断头的时间。 “这个时辰听闻是王夫人特意找道士算的时辰,最是适合男子与女子相会,相看成功的机会很大。”小汝紧张兮兮,“公主认为不妥?奴婢让王夫人改改?” “没有,很好很好。”向桉狂摇头,暗想道:“我被迫来荷花宴参宴和上断头台也没区别。” 而且他们相亲他们的,她在亭子里待一天不见人,也没人敢催,时辰好不好对她来说没什么所谓。 “虽说怪是怪了点,但好在船并未停留。”小汝松了一口气,不再继续纠结想不通的事情上钻牛角尖,而是小心翼翼发问,“目下公主可安心了?” “安心什么?本宫何处不安心?”向桉安然躺回贵妃椅。 小汝:“奴婢猜想:公主刻意不出帷幔,想必是不愿见安武将军。可如今安武将军在船上,一时半会下不来,再加上午时三刻未到,安武将军更是不会贸然出现。既然如此,公主何不痛痛快快玩一场?” “不去。”向桉闭上眼睛,准备假寐,她要避开的人可不是安武将军,“本宫要睡一会,你若想去玩,那便去。” 小汝跪在贵妃椅旁,伸手轻轻按着向桉小腿,道:“公主不去,奴婢也不去。公主安心睡吧,奴婢守着您,您这几日夜里时常盯着春风笑,想着给安武将军下药一事都没怎么睡,人憔悴不少,奴婢瞧着心疼。” 不得不说小汝对她很好,很善良,就是想歪了,她睡不着,纯粹是在想该怎么给皇帝下药。 “随你。”向桉翻了个身,以免被小汝看见她脸上的心虚,“别跪地上了,怪累的,不想出去就坐凳子上给本宫按腿。” “是。”小汝拉过一旁的小圆凳坐下。 蝉鸣声阵阵,荷花香味宜人,阳光明媚,惠风和畅,适合睡觉。 “噗通”一声巨大落水声响起,湖边观荷的小姐们惊叫起,岸边众人乱作一团。 听着帷幔外越来越大的声音,小汝按摩的手停下,望望沉睡的向桉,无奈起身,掀开帷幔,见湖边几个仆人正在湖里扑腾。 穿过长木桥,站在台阶上,她厉声道:“一个个吵吵闹闹的做什么?” ------------ 6.故意 为首的几个仆人见是绵康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忙不迭行礼:“回姑姑,方才一位小姐观荷不慎脚滑落了水,这会会水的仆人正下水去救。” 小汝皱了皱眉:“既是已有人下水救人,你们在岸上大呼小叫的,是能救人还是嫌不够乱?!” 湖边瞬时安静下来,湖里扑腾救人的声音顿时清晰。 扫视一圈安静的众人,小汝问:“派人找王夫人了吗?” 湖边众人你看我、我瞧你,没人说话。 事到如今,小汝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人就在眼前落水,可一群人除了咋咋呼呼大惊小怪,竟没一个人想起找主家夫人过来撑场面。 “没一个靠谱的!” 她随便点了几个丞相府的丫鬟、小厮去找人。 “求姑姑救救我家小姐,我家小姐不是脚滑落水,是——” 栽赃?陷害?嫁祸? 短短瞬间,瞧着眼前粉色衣裳,梳双平鬓的丫鬟流着眼泪,跪在地上磕头,小汝脑中霎时浮现出宫中无数害人手段。 不等丫鬟把话说完,她开口强硬打断:“别和我说,我只是绵康公主身边的一个小小侍女,你家小姐是不是脚滑,待王夫人来了,你和她去说。” “姑姑,我家小姐先前便与任大小姐有矛盾,两人甚至差点动手,方才我家小姐不是脚滑,是任小姐身边的萍儿亲手推下去的!奴婢亲眼所见!若是事由王夫人做主,我家小姐定是得不到公平!求姑姑救命、救救我家小姐!” 丫鬟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不要命的磕头,额头须臾间便鲜血直流。 小汝心里有些发软,但仍是硬着心肠道:“胡言乱语!任大小姐向来温柔婉约,蕙质兰心,怎么可能与你家小姐有矛盾?王夫人更是素以公平公正、光明磊落美名,断不会因为先前的小事而偏心,此事是非曲折交由她来判断恰恰好!” “不是的!不是的!那天——” 丫鬟哭得愈发凶猛可怜,想要解释,小汝却好似没了耐心听,直接令小厮按住她,堵上她的嘴,凶厉道:“贱婢!丞相府大夫人、丞相府大小姐是何等尊贵的人儿,岂容得你一个侍女断言是非曲直?” “以下犯上、不识尊卑!这世道是谁哭了、可怜了,谁就有理了?有理没理全凭你一人说?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话音落,拼死挣扎的丫鬟瞬间无力瘫坐在地上,一双眼睛变得呆楞,眼神空洞的流着泪,仿佛丧失了所有希望。 小汝偏过头,移开眼睛不看她,双手规矩叠在小腹,笔直站在岸边,目光落到湖面上,似是在想什么,又似是在等水里的人上来。 身后的众人面面相觑一番,不敢言语半分。 不消片刻,身着一袭红衣,裙摆绣金丝的任雪清款款而来,她面带微笑,嘴角的小梨涡浅浅出现,红色的腮红晕染在白皙的肤色上,加之红衣衬托,显得她整个人明媚而热烈。 如此像火一般的人儿,走到跟前了,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她隐藏在浓重妆容下淡淡的、因病而憔悴的神色。 在场小姐、丫鬟小厮们见她来了,忙起身行礼,任雪清没看她们一眼,径直走到小汝跟前,伸出双手将她扶起,感激道:“多谢姑姑。” 小汝顺势站起,然后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疏离客气道:“任小姐客气了,不知夫人现在在何处?” 边说边不动声色瞥了眼跟在任雪清身后的丫鬟,心中分外郁闷:“分明让她们叫的是王氏,怎么把体弱多病的任雪清招来了。” 任雪清身子骨不好,若是待会捞上的人的惨样让她看见了,刺激之下勾出病根怎么办? “花厅女客众多,母亲抽不开身,但想到事态紧急,便让我先来看看,她随后就到。”注意到小汝皱眉,任雪清出声解释,“姑姑放心,我的身子骨还不至于弱到受不得一点刺激。” 话已至此,小汝不好再劝退,今日是丞相府设宴,宴上出了事该是丞相府的人出面才好。 小汝无奈点点头:“既然如此,接下来的事便交由任小姐处置。公主还在亭上等奴婢回话,奴婢先行告退。” “劳烦姑姑费心。” 小汝摇摇头,毫不留恋转身,却在掀起帷幔一角时,还是心软回头了,湖边堵嘴的丫鬟已经被五花大绑起来,落水的小姐也捞了上来,几个丫鬟围上去替那小姐按压胸口,盼望着能将呛进口鼻的水吐出来,救她一命。 “想帮忙?” 不知何时醒的向桉突然出现,肩靠亭台柱子,眼睛半闭,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小汝吓了个激灵,后退半步,拍着胸口松了口气:“公主您吓死奴婢了。” 向桉含笑望她,漆黑的瞳孔澄澈漂亮,被这样的眼睛认真注视,小汝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违心的话:“……她与奴婢同样是侍女,她哭得那样惨,奴婢自然想帮忙的。” “心地善良是好事,但也得分清楚她到底值不值得你善良。”向桉懒洋洋坐下,“你是本宫的人,即便只是一个侍女,也代表着本宫的脸面。在场小姐虽不会轻视你,但同样不想与你有纠缠,各家小姐带的侍女同样如此。” “那么为什么那个丫鬟偏偏反其道而行?难道她不知道事情告诉了你,就等于告诉本宫?难道她不知道今日是什么场合?“ 小汝瞳孔一震:“她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也是那落水小姐指使她做的。” “为什么?!”小汝想不通,“未出阁女子在宴席上落了水,浸湿身子被人当众看见,名声肯定有损,再严重点若是落了水没有及时救上来,一条命便搭上了。这于那位小姐而言,没有一点好处。” “本宫也不知。”向桉浅笑,“你方才出去可有在外头看见荻原青?” “公主问她做什么?”小汝虽疑惑不解,却还是老实解释,“奴婢去厨房拿水果时,听丞相府侍女说荻原青今日没来,倒是安武将军似乎是被家中母亲强迫来的。” 向桉闻言安了心,拿起桌上的帷帽,一边戴一边往亭外走:“既然她们如此费劲心思要扯上本宫,本宫便去凑凑热闹,正好闲的发慌,无事可做。” ------------ 7.落水 “公主……都怪奴婢,奴婢方才不该出去的。”小汝跟在向桉身后愧疚不已。 倘若今日她不出面说话,公主大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她们如何斗死斗活,与公主府毫无牵扯。 “为什么要怪你?你不去,早晚也会有人硬要请本宫做主,而且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向桉嘴角含笑,“为了让她们快速安静下来,你不惜扮恶,又先后两次制止那个丫鬟口出狂言,避免她因为言语不敬而乱棍打死。小汝,你救了一条人命。” 小汝叹服:“公主英明,竟一眼看穿奴婢的小心思。” “那当然,你……”向桉的话戛然而止,目光遥望远方,小汝同样看去,只见石廊出口处,以王夫人为首走在前面,夫人、公子们走在后头。 浩浩荡荡一群人,阵仗之大,引人注目。 小汝捂嘴一惊,想要说话,却见一旁的向桉已经回神将帷帽戴好,拿上披风,准备出亭子。 她赶忙凑近低声道:“公主,王夫人这阵仗是要毁了那小姐的声誉?” 向桉瞥那边一眼:“在丞相府设的宴上搞事情,王氏自然不会放过她。走吧,咱们去瞧热闹。” “是。”小汝镇定下来。 湖边,落水的夏若芷正在慢慢苏醒,看着不远处被五花大绑,破布堵嘴的贴身丫鬟,以及不远处王夫人及所率领马上就到的宾客,心下一沉。 怎么回事?绵康公主没来?不管? 眼里酝酿的泪水还未流出,一旁站着的任雪清似笑非笑道:“哟!夏小姐醒了。来人,将夏小姐抬去客房换衣裳,再派几个府医瞧瞧,可别落下病根。” “你走开!少假惺惺装老好人!”夏若芷推开身边付她的丫鬟,强撑力气站起,大吼,“任雪清!你推我落水一次不够,现在还要接着害我!?” 任雪清收起脸上的笑,欲哭不哭:“夏妹妹说的什么话?我一直与母亲在花厅内招待女客,直至方才汝姑姑派丫鬟小厮寻我母亲,我才得知你因脚滑落了水,匆匆赶来。” 言下之意是——我刚刚才来,什么都不知道,你少往我身上泼脏水。 “夏小姐,事实的确如任姐姐所说,她才刚过来。” “任姐姐虽一直在院子里招待我们,但在夏小姐落水的一炷香前,任姐姐就已经离开。” “是的,方才我们几人在赏花,正聊得热闹,若不是王夫人贴身丫鬟过来,任姐姐还不想走。” 接二连三几个贵女小姐站出来为任雪清作证。 夏若芷冷笑,不慌不忙道:“她走了,可她的贴身丫鬟萍儿没有走,我亲耳听到任雪清指使萍儿将我推下水!她亲口对萍儿说:若我溺水死了,便推说是我脚滑落水,若我没死,她便假惺惺地好心让人把我抬走,假借换衣裳名义,找人趁机侮辱我的清白!” 院中众人纷纷捂嘴震惊,彼此间相互对视一眼,没有人说话,今日能来参宴的女子,皆是三品之上大臣之女,不能随意议论。 事实究竟如何,早就在不言中意会到,她们本就是在后宅长大,见识过的阴私手段不计其数,今日落水自发生起,便是何其熟悉的一幕。 心中既是已有数,她们便只会说自己所见、所听到的,不会发表任何自己的想法,先前站出来说话的几个贵女小姐,也不是给任雪清说话,不过陈述事实。 毕竟事关丞相独女,事情不管最后是如何结束的,丞相必定查。 与其到时查出来后得罪人,不如现在主动说出来,说不定还能从中博得几分好处。 满院子人心各异,如此混乱之下,王夫人率领男男女女的宾客终于齐齐赶到。 虽说她早已从丫鬟、小厮嘴里得知前后事情经过,但她依旧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了一遍前因,以示自己是个处事公平之人。 然后故意道:“清儿,落水小姐可救上来了?” 任雪清一听,眼泪瞬间流出,娇柔扑倒在她怀中:“母亲,救上来了,落水的是夏侍郎家的大姑娘——夏若芷,夏妹妹。可女儿似乎不小心得罪了夏妹妹。” “怎么回事?”王夫人轻拍任雪清肩头,怜惜而温柔。 任雪清抽噎道:“都怪女儿多嘴,若女儿早知夏妹妹不愿意进客房换下湿衣裳,女儿定不会多嘴一说。夏妹妹便不会将落水的怨气撒在女儿身上。” “傻女儿,你没做错,谁家清白姑娘家若是湿了衣裳,第一想到的便是换衣裳,以免湿着衣裳贴着身子让人看光,毁了声誉。” 王夫人看似是对任雪清的淳淳教诲之语,实则瞬间点醒所有人。 此时院中的男宾纷纷赤红了脸,偏过头,不敢多看一眼不远处浑身湿漉漉、衣角啪嗒滴水的夏若芷,更无一人敢上前为她披件衣裳遮挡。 夏若芷涨红了脸,泪水盈了眼眶,偏偏僵直着身子,倔强着不肯挪动脚步。 嘲笑也好,白眼也罢,今日她若走了,便是满盘皆输,而输的结果她承担不起,她不能输。 突然。 “真是热闹。”向桉出现。 闻言,夏若芷眼眶里强撑没掉的眼泪终于落下——她等来了。 在场众人纷纷下跪,齐声道:“拜见绵康公主,公主金安。” “安,都起来吧。”向桉抖了抖手上的披风,小汝机灵接过,将披风为夏若芷披上。 “求殿下救命!殿下救命!”夏若芷紧紧系好披风,声泪俱下的双膝跪地,磕的头一下比一下重。 向桉:“你是谁?” 给了披风却不认识她,这莫不是闹了个大笑话? 人群中有人没忍住笑出了声,夏若芷瞬间羞红了脸,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冷静,继续眼泪涟涟:“侍郎夏令光之女夏若芷拜见绵康公主,求公主为臣女做主,光天化日下,有人要害臣女!!” “哦?是吗?”向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饶有兴致般回头道,“王夫人,你是丞相府大夫人,你来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 8.做官 众人看不见帷帽遮挡下向桉微勾的唇,只感到她话里的冷漠,低着的头不自觉多低了几分。 王夫人淡然上前一步,行礼,不紧不慢将事情一一讲一遍,一句话不落一句话不多,公平客观。 话末的最后,她点出几个从头至尾在场的丫鬟、小厮出面佐证,以证实她确实没有说错。 心思周全细腻。 向桉不禁啧啧咂舌,暗赞:“小汝说这王夫人公平公正、光明磊落,并非夸大其词。” 可惜帷帽遮挡,没人看见她脸上所浮现出对王夫人的欣赏。 没忍住的,她脱口夸赞:“王夫人当真是细心缜密,你若去大理寺当官,一定相当合适。” 众人脸色顿时一变。 王夫人煞白着张脸猛地跪下:“臣妇不敢。”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向桉头脑发懵,小汝伏身贴耳低声解释:“本朝没有女子当官先例。” 原来是这样。可,那又怎么样? 对一个人最高级的夸赞是发自内心,纵然惊骇,纵然闻所未闻。 没有改变自己想法,向桉继续道:“可惜本朝没有女子当朝为官先例,若有,本宫定然第一个举荐你。” “臣妇不敢。” 王夫人重重磕下一个头,盘旋在嘴边的“大逆不道”四个字堵在嘴边说不出,两人身份摆在这,能说什么,不能说什么,公主如何说话、做事的,轮不到她质疑。 一旁插不进话的夏若芷早已泪眼婆娑,长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痛意强撑着精神,眼见向桉的话远说越远,她不得不鼓起勇气出声:“公主!” 大太阳底下穿着湿衣裳,冷是不冷,难受的是众人若有若无,暗含嘲讽的打量。 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家,脸皮薄似纸,此时此刻承受的羞辱已然达到极限。 向桉:“说。” 夏若芷稍稍平复情绪,道:“公主!现在那个男人就在府中西厅房间里藏着,就等臣女进屋后加以侮辱,现在若是派人去抓,一定可以——” 任雪清哽咽着打断:“公主,若按夏妹妹所说,大家也不用去看了,府内不仅西厅有男人,各个厅都有。” “这些年来因为臣女身子骨不好,丞相府已好几年不曾对外设宴。今年身子骨好一些了,母亲想讨个好彩头,特意邀请京中小姐们入府赏花,热闹倒是热闹了,但人多就容易出差错。今日母亲实在不放心,多派了许多小厮守在府中各院子里等着伺候。” “虽说人是在院子里,可都是守规矩的,若是夏姐姐不愿由府内侍女小厮伺候换下湿衣,大可支开就是了,怎可因此便误会于臣女?难不成就因为小厮多了一些,臣女便错了?” 她字字珠玑,面上泪水连成线珠,颗颗晶莹,单薄的身子微颤,如同一朵狂风暴雨中的小花,娇弱而倔强。 向桉透过眼前朦胧的纱幔看她,眼睛因凑上热闹了而炯炯有神,然后暗暗将她的精湛演技记在心里。 走到哪学到哪。 可惜热闹快没了,假使今日西厅确有藏贼人,可现在场面闹得这么大,早有人去通风报信了。 捉人需拿赃,夏若芷人证、物证俱无,根本无法证明任雪清要害她。 夏若芷显然也明白,她唇色惨白,嘴皮翕合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终,她无助跪到向桉脚旁,五指紧抓她裙角,慌张道:“臣女所言句句属实,求公主…….求公主,为臣女做主。” 逻辑说不通,竟然直接要她用皇权压迫了。 有意思,真有意思。 可是她凭什么帮她? 记忆里原身也仅就是知道京城里有夏若芷这么个人,知道她是三品大臣的女儿而已,除此之外,两人再无交集。 今天两人第一次见面,夏若芷便如此信赖她,真不知她是天真真相信她还是演的。 向桉:“你要本宫如何给你做主?” 是什么原因信赖的不重要了,比起做裁判、断官司的琐事,她更喜欢添把柴,把火烧得更旺盛。 照夏若芷这般解释不通就迫不及待向她求助的姿态,结合不久前亭中的想法,这便坐实了那个硬要她出面的人确实是她,同时今日落水一事也是夏若芷一手设局的。 她做的这一切究竟在图谋什么?原因不知道。 此时此刻,向桉只想感叹一句:“这么个又蠢又笨、破绽百出的局,她究竟是用什么脑回路想出来的?” 向桉自问不是狠心肠、恶毒之人,但也不是个特别善良的人,向来有仇当场报。 敢谋算到她身上,还被她发现了,那就要做好她火上浇油的后果。 绝对要不了命,但绝对够刺激。 “臣女……”夏若芷咬住唇,说不出话,心里无比抓狂,公主没想好惩罚,由她一个苦主来说,怎么罚都是错啊。 罚轻了,心里不爽,罚重了,传出去她的名声怎么办? 纠结犹豫之时,她想起父亲说的话:“放心去做,不管绵康公主最终如何罚任雪清,为父拼这条老命保护你。” 近些年来,丞相在朝堂上的不断打压,导致父亲仕途坎坷,始终抑郁不得志。 可当年若没有父亲的倾力相助,哪会有如今功成名就的丞相?成功了就想抛掉她家?妄想! 夏若芷稳了稳心神,镇定道:“臣女不求其他,只求让任雪清当面给臣女道歉!” “道歉?”帷帽下,向桉轻轻勾起唇角,忽略过一旁憋猫眼泪的任雪清,眸光直接落到神色平淡的王夫人身上,“王夫人认为呢?” “事情能尽快平息,臣妇当然愿意。”王夫人轻轻拍了拍怀里任雪清不断发抖的肩膀,轻笑,“做错事了要道歉,自然是无可厚非,只是不知雪清究竟做错了什么需要向夏姑娘道歉?还请夏姑娘说明一二,否则这歉意该从何处而来?” 话又巧妙的被王夫人拉回一开始,夏若芷顿时语塞,再次求助:“公主。” 向桉轻咳一声:“那——” “皇上口渝——着,绵康公主速速进宫——” 长福尖锐的身音贯穿于每个人耳朵。 ------------ 9.硌脚 向桉皱了眉,正要推诿不去,还没揭穿夏若芷的把戏,她不想提前走,可抬头就见长福挤眉弄眼。 长眼睫毛随眼皮上下轻扇,思考须臾,向桉转身扶起王夫人,落落大方朝她施以晚辈礼:“王夫人,本宫得先走了。素来听闻夫人公平公正,持家有方,今日之事,相信夫人定会比本宫一个闺阁女子懂得如何处置。” 院中众人眼神顿时一变,夏若芷整个人瞬间瘫软在地,任雪清挑了挑眉,面上涟涟泪珠不知何时停了。 王夫人回礼:“臣妇惶恐,事情发生在府中,于情于理都该是臣妇处置。邀请公主参宴本是为了让您开心,哪曾想竟……还望公主莫怪。” 她沉沉叹出一口气,满脸愧疚。 向桉未接话,带着小汝出了丞相府,门口便有一辆侍卫把守着的金丝马车,车帘、车厢上或绣或画或雕着鲤鱼、祥云等一众金粉涂抹、描绘而成,车檐四周坠着大大小小数数百颗东海珠,车轮的轮盘铜贴金打造而成,如两朵金色莲花花瓣徐徐铺开在眼前。 向桉脚步一顿,来时坐的不是这辆马车。 长福立于马车下,躬腰含笑:“公主,先前的马车太过寒酸,这是奴才特意从公主府调来的。” 向桉微微颔首,随即踩着小厮的背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马车内,小汝为向桉摘下帷帽,快速整理着她因帷帽而压塌的发髻,直至打扮回原样。 听着车檐上随马车驶动而相互碰撞的东海珠的清脆声,向桉唇角微勾:“声音不错。” “什么?” “东海珠相撞的声音。” “清脆悦耳,的确好听。幸好没依着您以往的要求将它们拆了,不然今日怕是听不着。”小汝笑眯眯。 向桉:“拆了。” 猝不及防地,小汝以为自己听错了:“公主,奴婢刚才没听清您说什么。” 向桉瞥一眼车檐上相撞的东海珠:“本宫喜欢马车上的东海珠,要拆下来好好把玩。”才不是,坐这么华丽的马车出门,容易被绑票。 她的小命只能死在皇帝手上,不能死绑匪手上。 小汝恍然大悟,笑道:“不用拆,皇上赏赐了好几箱东海珠,奴婢都放在库房里,公主想把玩,搬一箱子出来便是。” “……”向桉沉默。 东海珠产自塬国东面一处宽广的海域,因其海水深度以及海面宽阔,往往一堆人下海半天,最终只能打捞一两颗东海珠,数量极稀少,价格极昂贵。 以为马车上的东海珠是全部数量,哪曾想到是冰山一角。 古代皇家生活真是……奢侈。 手指轻轻抚摸过绸缎制成的坐垫,向桉道:“今天早上坐的不是这辆车。”她想要早上的小破车。 “当然不是,公主您先前本就因为安武将军不愿意参宴。奴婢担心马车太过华丽,届时会惹来安武将军到门口迎接,您一气之下当众回公主府。” 小汝嘴角一瘪,环顾马车一圈,“公主放心,今早的马车看着是寒酸,比不上现在这辆,倒也能勉勉强强凑个数。坐垫由三张完整牛皮装制,数百颗绿松石点缀,大名家亲手作画马车花样,耗时一年打造而成。” “绿松石?”向桉想起早上那有些老气的马车,实在无法将印象里美丽的绿松石与其联系上,暗想:“这小汝是不是遭人蒙骗了。” “公主今天早在马车上还嫌硌脚。”小汝奇怪道,“忘记了?” 向桉一僵:“硌脚?” 她想起来了,今天早上起太早,迷迷糊糊上马车后,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差点摔一跤,然后低头一看,发现是车板上镶嵌了一颗颗蓝不拉几的石头,它们排列成一个个吉祥、好看的图案。 当时她看见那石头的丑模样,万分嫌弃,于是抱怨了一句:“丑东西还怪硌脚。” 天可怜见的!原谅她眼瞎!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价值不菲的绿松石被她踩了不说,居然还嫌弃它丑! 向桉嘴皮颤抖:“那马车上的绿松石扣下来,本宫……本宫也要了。” 小汝面上流露着不理解,但还是乖巧应下。 向桉直觉不对劲,小心翼翼求证:“莫不是公主府里也有?” “……有。”小汝迟疑道,“杂物房里放了几大箱子,都是皇上专门赐下来给公主装饰马车的。” 向桉腿脚一软,差点从椅子上滑坐在地上,双眼发直,重复呢喃:“杂物房……杂物房……” 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个放乱七八糟的东西落灰的房间! 绿松石放杂物房?!绿松石装饰马车?! 暴殄天物! 小汝伸手扶住身子摇摇欲坠的向桉:“公主,怎么了?” 向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磕绊道:“咱……咱公主府还有些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小汝思忖片刻,纠结又为难:“公主府东西太多了,奴婢不知公主说的什么东西能称为宝贝。” 向桉:“点灯的灯笼。” 府里的灯笼上雕刻着各式各样精美的图案,天一黑,里头蜡烛一点,灯笼便自己转动,灯芒映在图案上照出影子,一个个影子往来回转,就像会动一样。 小汝轻飘飘道:“哦——走马灯,不是什么宝贝,湘妃竹一削、一雕,上好的宣纸一粘,匠人们半个来月即可制一个。” 湘妃竹……半个来月一个…… 很普通的话组合在一起,向桉怎么听怎么陌生,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竹子,在古代有着“一寸湘妃一寸金”的说法?到小汝嘴里,怎么成了一个不起眼的玩意? 向桉木木然开口:“院子里的花草。” 小汝:“西边一个小国送来的,皇上说了:最娇贵的花才配得上公主。” 向桉:“很难得?” 小汝沉吟,然后摇头:“不难得,就是怪难养的,得要专门的小厮侍候着,不然一死就死一大片。” 西边的玩意不远万里用马车送到南边养,温度、气候、土壤酸碱都不一样,它不死谁死? 向桉:“公主府有专门的人侍候?” 小汝:“有。不过死了也没事,皇上说了:只愿千金换公主一笑。” 向桉:“……” 小汝:“公主,您怎么不问了?” 向桉看她满眼的期待,仿佛在说“快问我快问问”。 向桉面无表情拒绝,她是发现了,世人眼里的宝贝,在小汝眼里,不,在公主府里根本不算什么。 以皇帝批发式地疯狂送送送,什么样的宝贝到了公主府都得变成寻常玩意。 ------------ 10.弹劾 向桉:“咱们府里有不是父皇赐的东西吗?” 小汝沉思,小汝摇头。 向桉:“……” 公主府没了皇帝得散! 她目光落在鞋尖上,暗暗思考着鞋上缀着的这两颗拇指大的珍珠价值究竟几何。 马车外一阵“哒哒”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渐渐靠近。 向桉正疑惑,马蹄声停了,一帘之隔的外面,她听见有人在说话:“拜见公主。” 声音清冽好听。 可惜马车很快行驶过去,等她掀开车帘去看,已经看不见人了。 “方才行礼的是谁?”向桉问外面跟着马车跑的侍卫。 “禀公主话,是安武将军。” 向桉:“原来是船上那个腰细的男人。” 名字不知道叫什么,只记得他的腰了。 两人虽不曾正式碰面,却间接相遇过很多次,毕竟京城就这么大。 入了皇宫,向桉坐上宫内专用的金丝软轿,由着太监一路抬着到一处空旷草地上。 地上整整齐齐摆了十几个各色纸鸢,几十号宫女、太监分布在各处站着,向桉一到,众人齐齐跪下行礼。 长福上前一步:“奴才拜见绵康公主,公主金安。” “安。长福,今日父皇召我来是为何事?” “奴才也不知,陛下现下在处理朝务,吩咐奴才来伺候公主。” “这些纸鸢是干嘛的?”向桉目光示意。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边的云彩大片大片的染成了橘黄色,太阳悠悠挂在地平地上,散发着温暖而柔美的余晖,纸鸢们静静沐浴在光芒的温柔之中,宁静、安详。 长福:“陛下吩咐搬来的,说是任您玩。” 向桉弯眼一笑:“多谢公公,本宫很喜欢。不过父皇那儿还需要公公,这里有这么多人陪着本宫,本宫已经很满足了。” 长福微微躬腰:“公主无需顾虑,奴才来前陛下已特意嘱咐奴才好好陪着您玩,现下陛下身边有长春在伺候着,不缺奴才。” “那便好。”向桉挑了一个大红蝴蝶风筝,“正好本宫不会放风筝,劳烦公公教教。” “不敢当。”长福微微一笑,“放风筝需要两人一前一后快速跑动,一个不慎恐会摔跤。不如这样,先由奴才和宫女将风筝放上天,公主再玩?” 向桉不舍的看一眼手中的风筝:“不要,本宫要自己放。” 很莫名其妙的,她脑子里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记忆,好像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经放过风筝。 “这……”长福有些迟疑。 向桉了然,摆摆手:“本宫一个人放,父皇那儿本宫来说。” 长福阻拦:“公主,还是奴才来吧。” 向桉垂下眸子轻声道:“上一次玩风筝是小汝放的,本宫却感受不到丁点快乐,也罢,不能叫公公为难,是本宫无福消受这份快乐。”露出一个楚楚可怜的笑。 长福仿佛听不懂言外之意一般,笑吟吟接过风筝:“多谢公主体谅奴才,春花。” 一个小宫女闻声出列,与长福两人合力放起风筝,然后长福将线轮呈来:“公主,好了。” 向桉接过,放了不过片刻,皇帝来了,笑意爽朗:“朕来迟了,小九可埋怨朕?” 向桉行礼,凑到皇帝面前,双眼亮晶晶:“父皇朝务本繁忙,好不容易得空陪儿臣,儿臣欢喜都来不及,怎可能埋怨?便是父皇今日不来,儿臣心中不仅不怪,反倒心中十分感激父皇呢。” 皇帝手掌轻揉向桉的头顶,满眼慈爱:“你倒说说何处来的感激?” “父皇歇息便是天下人歇息,父皇歇息一日,天下人便歇息一日。独乐,众乐,天下乐,何乐不为呢?”向桉抓着皇帝的衣袖,一本正经的摇头晃脑。 “胡搅蛮缠。”皇帝哭笑不得,“你这番话若是叫朝中那些御史听去了,他们非得弹劾半个时辰。” “哼,今日儿臣说错的话多了去了,不差他们这弹劾的半个时辰了。” 皇帝笑吟吟揉了揉她头顶:“这么严重?你今日说什么了,说来朕听听。” 向桉如实将丞相府的落水一事说了一遍。 “…任雪清,丞相的独女。”皇帝手指轻叩桌面,若有所思,“朕常听丞相说她身子骨不好,每年初春时短则病上几月,长则一年缠绵病榻,汤药从不离口。” “是呢。丞相府已经三年未曾对外设宴,今年听闻任姑娘身子骨好了些。若不是如此,荷花宴儿臣才不去。” “任雪清当真害了夏若芷?”皇帝话题陡然跳转,望着她眼睛。 向桉捂嘴轻笑:“儿臣也不知。当时儿臣正要试探试探虚实,长福便来了。” “长福该罚。早不去晚不去,害得现在朕连个结果都不知道。”皇帝眼一瞥,话锋瞬间凌厉,侯在一旁的长福沉默跪下。 “父皇,您别罚他,儿臣还没有说到儿臣如何说错话,别急别急。”向桉用上前半辈子所有精湛演技,加上十足十的厚脸皮,最终才做到了旁若无人的撒娇。 皇帝无奈又好笑:“父皇听着呢、听着呢。” “儿臣当时也是吓了一跳,但丞相不仅是当朝的丞相,还是父皇最信任的臣子,儿臣虽不知丞相大人为人如何,但儿臣相信父皇的识人眼光。” “侍女说的话不一定可信,可儿臣又不在场,前因后果儿臣一概不知,儿臣如何敢妄下断言?” “灵机一动之下,儿臣忽然想起曾听闻过王夫人素日为人公平公正,又是丞相府当家夫人,又是今日设荷花宴的主家,她知道的肯定比儿臣多。儿臣便问她,然后……..啪!”向桉猛地两手一拍。 “一惊一乍。”皇帝食指弯曲,骨节轻敲她额角,“调皮,继续说。” “谁知王夫人不仅将事件始末完整复述一遍,还找了好几个人证,当场验明虚假,极厉害!”向桉大肆夸赞,“儿臣心生佩服之际,脱口而出一句‘她若去了大理寺当官,一定相当合适’。” “你啊你啊!被弹劾真是该,这种话都敢说出口。”皇帝宠溺轻骂,“这次放你一马。下次再乱说,不等御史弹劾你,朕先好好教训你一顿。” ------------ 11.真与假 “父皇,儿臣知错了。”向桉手按在皇帝肩膀,轻轻按捏着。 望着她狡黠的眼神,皇帝无奈摇头:“行了行了。” “父皇对儿臣最好了!”向桉抱着皇帝手臂,脸颊亲昵的蹭在他胳膊上。 “你少给朕闯点祸就好了。”皇帝指指天空中悠悠飘着的风筝,“今日准备的风筝,你可喜欢?” 向桉:“喜欢,只有一点不喜欢。” 皇帝:“喜欢?又有一点不喜欢?怎么说?” 向桉坐下,一手支腮,一手拉皇帝衣袖:“喜欢是因为儿臣喜欢和父皇待在一块玩,不喜欢是儿臣没能和父皇一起放风筝。” 皇帝好笑不已:“你啊你,长福,拿一只风筝来。” “父皇,我要放蝴蝶风筝。” “唯一的一只在天上。” 向桉看看风筝,又看看皇帝,无理取闹:“让他们收回来,重新放。” 娇纵小公主完美演绎。 演绎目的是因为在试探皇帝对她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好好好,收下来。”皇帝无比宠溺,“父皇陪你放,放一会就去吃饭。” “父皇最好了!” 夕阳渐渐消失,余晖消散,留下一地的开心。 回去的路上,长福忽地停下脚步:“公主,陛下不想您与丞相府靠得太近。” “为何?”向桉不解。 “奴才不知。”长福摇头,犹犹豫豫片刻,又道:“公主无需多想,陛下很是爱护您,绝不会伤害您。” 向桉一怔:“多谢公公提点。” 拿出一白鹤荷包塞给他,不懂他打的什么谜语,送点银子感谢总归是没错的。 长福并未推拒,一路安静送她到皇宫门口,行礼告退后方才离开。 坐上马车的向桉看着离得远来远的皇宫,不禁猜测:皇帝是不想让她掺和丞相府落水一事? 还是女子当官,是皇帝的逆鳞? 今日落水一事和向桉可以有关系,也可以没关系,若不是为着凑热闹,她都不会出现在现场。 单凭她的身份,事后找借口糊弄糊弄即可,没人敢质疑。 更且不说小汝那些处处维护王夫人的话,明面上便已给足丞相府面子,没人能挑出刺。 落水一事绝不是看上去的这般简单,照长福当时生怕她不愿意入宫时的急迫,落水的背后定然有着什么极其危险目标,所以皇帝不顾场合,硬是派人中途支走她,连热闹都不许她凑。 还有,今日她说的话有点超出现在以男子为官的观念。 向桉后背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她不禁想到:“皇帝突然诏她入宫,一方面是支开她,另外一方面是帮她把今日所说的话走明路?” 结合长福方才说的话,这个可能性很大。 如此看来,皇帝对她这个女儿是真不错,只是可惜了,系统看上了皇帝的皇位。 来回将在皇宫中的一言一行重复回忆,发觉并无问题,她松了气,挑开车帘一角,迎着微风,情绪稍微平静下来。 心里没了事,心情便松快,一转头见小汝在剥橘子,向桉好奇起一件事:“小汝,丞相与王氏十分相爱?” 小汝剥橘子的手一顿:“听闻不错。当年丞相刚中状元,便与王夫人成了婚,虽说现在丞相妾室多了一点,但每一房皆是王夫人亲自挑选,点头允许抬入府的。” “妾室多了一点?是多多少?” “十一房。”小汝掰着手指头数了一会,“不过,奴婢前些日子听说,王夫人已经在物色第十二房了。” 向桉嘴角忍不住抽搐,王夫人真是大气,帮着给丈夫挑妾室就罢了,还主动的、提前的挑。 不对。 古代人就算纳妾,那也是有制度的,比如正妻过门三年未生一子一女,男子才可纳一妾等律法。 寻常人都如此,莫说当朝重臣,他们一旦随便纳妾,遭到御史弹劾是小事,更重要同时会给外界营造此人好色重欲、不稳重,担不得大事的名声。 对官途而言,损害可谓极为严重。当丞相的人,会出现如此明显的错误? 向桉意识到不对劲,忙不迭问:“丞相多大年纪了?” 今日落水一事发生后,就只有王夫人来了,丞相面都未露。 小汝:“六十有六。” 向桉惊了一跳:“十一房妾室加一房正室,这么多年丞相只得了一个女儿?” 六十六岁,一个在古代算高寿的年龄,在讲究多子多福、人丁兴旺的时代,这么多年丞相只有一个女儿,无怪乎王氏主动给丞相纳妾,恐怕早就着急上火了。 “丞相……..那方面不太行?” 向桉话问的隐晦,纯洁的小汝没有听懂。她问:“那方面是哪方面?” 向桉脸一红,不再多问。 该死的,在现代她没吃过猪肉,可也知道猪怎么跑的,万万不知道小汝是个单纯的。 蟋蟀鸣叫,凉风习习。 御书房里,皇帝正批奏折,长福躬身进入,恭敬将白鹤荷包呈放至御桌一角:“陛下,绵康公主已出宫。” “嗯。”皇帝埋头接连批了几本奏折方才抬头,“都说了?” “说了。”长福毕恭毕敬,“公主并未多问什么,只是对此甚是疑惑,奴才见她多次想问,却始终憋着没问,最后不知想什么的十分入神上了马车。” 皇帝闻言表情并无多大变化:“只要她不去管丞相府一事,便随她吧。进一。” 下一瞬,一个身材削瘦的黑衣男子凭空出现,沉默着单膝跪地。 皇帝放下手中的毛笔,直了直发酸的腰:“丞相府落水一事查清楚了?” 进一:“启禀陛下,夏侍郎因不满丞相在朝堂上的多次打击,故意指使家中长女夏若芷在宴上演一出落水,夏侍郎在书房亲口对夏若芷说:事成,便上折弹劾丞相,事不成,便将绵康公主一同牵扯进来,在公主面前卖个惨,趁机与公主结识。” 皇帝眸光一暗:“知道了,给朕盯紧了丞相,他的一举一动朕都要知道。” “是。”进一闪身不见。 墙角边,香炉内,燃烧的沉香缭缭绕绕升起、逸散,御书房一时寂然无声。 许久。 “还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皇帝嘴角轻扯起一抹笑意,只是不达眼底,“长福,你说夏侍郎对他女儿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 12.糕点 长福垂首不语,只把自己当成聋子哑子瞎子。 夜已渐深宫灯橙黄色火焰在黑夜中摇曳生辉,照亮四方却照不亮四方之外。 皇帝呆坐不知多久,眼神虚空,不知落在处,机械道:“前几日荻原青带来了许多金银珠宝,箱子挨个打开时,你有没有注意朝堂上那些官员的表情?一个个眼里流露出的贪婪,强烈到遮盖不住,他们哪里是人?是狼啊!” 长福:“……” “人性怎么这么奇怪,朕不给他们银子,他们不择手段捞;朕愿意把银子给他们,要他们嫁一个女儿,一个个便百般推脱,推脱便罢了,他们推了求亲还要银子!” 皇帝儒雅的面容上兀然浮现出怒气,一拳头狠狠锤在案面上,一声巨响,长福惊恐着无声跪下。 皇帝却已好似已然沉浸在自我世界里:“那是荻原青表明了的求亲聘礼啊!才过去几天,今日便闹出落水!美名其曰弹劾女儿在丞相府落水!这是摆明了不让朕把聘礼给丞相!故意给丞相泼脏水!朕是不给他们机会?朕特意设宴、给他们台子,他们倒好,一个个拆台子不愿意来!一个个不愿意付出代价光想捞好处!他们怎么敢的!” 长福安静着。 满腔怒气发泄完毕,龙案后的皇帝整个人仿佛老了三岁。 片刻,他恢复回一贯儒雅,提起毛笔,翻开一本奏折批阅。 长福跪在角落里,人如木头般安静。 门口一个太监忽地进来,低声道:“陛下,安武将军来了。” 皇帝眉头微微一皱,将手中的奏折重重合上,随意甩到一旁:“他倒是来的巧。” 长福不敢再做木头,出言:“安武将军今日也去了荷花宴,绵康公主前脚出了丞相府,将军后脚便出来了。” “宣他进来。”皇帝眉头舒展开,另外打开一本奏折,“将小九身边的暗卫撤掉。” 前半句是对进来的太监说,后半句对长福说。 “是。” 长福躬身正要走,皇帝又出声:“荷包拿走。小九的一番心意,好好收好。” 长福:“奴才叩谢陛下隆恩。” 很快,苻清白到来,他依旧一身黑,俊俏的面容冷若寒霜,身姿挺拔,仪态端正,一步一步走得极稳。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朕安。”皇帝抬抬手,示意他起身,“有事?” 苻清白:“启禀陛下,臣收到边关消息,焱国边关近日时常发生两个兵将因为一点小事打起来,将军新来了好几个,可未曾调解矛盾不说,几方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皇帝:“你怎么看?” 自己人打自己人?这事罕见。 “臣推测焱国内部可能发生了纠纷,具体缘由如何臣已经派人前去查看了,相信不日便会传消息回来。” 皇帝沉思片刻后缓缓点头:“此事便先如此处理。” 苻清白告退,不多一会,丞相、夏令光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 等二人再出来,隔日早上丞相府便死了几个丫鬟、小厮,由落水一事引发的争议,一夜之间在京城内消散殆尽。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一个月后,大理寺查出侍郎夏令光一桩隐藏多年的贪污受贿案。 京中持续三个月的抓人、查案,直至皇帝下旨:侍郎夏令光、布政司陈淳凌迟处死,夏、陈两家长子、次子斩首示众,三族之内流放三千里,三代内男子不得科举,女子打入教司坊;三族之外,十年内不得科举。 一场长达十年的贪污受贿案,很快纷纷扰扰结束,残留下的余震却在蔓延。 一时间,京中人人自危,消息传到向桉耳里,她先是呆愣住,而后走上公主府里最高的楼上静静遥望皇宫,黑夜中的皇宫静默而宏伟,巨大的黑影仿佛一只随时苏醒噬人的巨兽。 一整夜,向桉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到后来平静如水,最后满心思考起如何合理进宫给皇帝下药。 公主府厨房。 “公主,您何时会做糕点了?”眼巴巴望着眼前几盘精美的糕点,小汝边咽口水边困惑。 向桉挑眉:“本宫何时不会做糕点了?” 事实上,原身是会做糕点的,味道也相当不错。 四五岁时她十分迷恋过家家,天天往厨房跑,可惜过了新鲜感后就再没去过。不过那时小汝还没有进公主府,自然不知道。 小汝话语一凝,面上一窘:“说的也是。公主即便会做糕点,平日里有厨娘,公主也没有机会大展身手。” 向桉轻轻颔首,表示认同。 “公主……奴婢可以试吃一块儿吗?”小汝盯着糕点,挪不开眼。 向桉:“可以。不过……” 小汝:“不过什么?” 向桉勾勾唇,没说话,挑出一块卖相不错的糕点递给她,道:“你先吃,吃完本宫继续说。” “好。”小汝不疑有他,三两下吃完,两眼亮晶晶,“公主,好好吃!” 向桉捻起一块糕点,不紧不慢吃一口,道:“那你觉得,父皇会喜欢吗?” “咳咳。” 小汝惊得口水呛了嗓子,猛咳几下后,不可置信道:“这是公主为陛下做的糕点?!” “嗯。” 话音刚落,小汝便惨白着脸跪下了:“公主饶命,奴婢不知此糕点是为陛下准备的。” “起来。”向桉垂眸看她一眼,“本宫还未决定送不送呢,算哪门子父皇的糕点?吃就是了,吃完了回答本宫的话,跪什么跪?” “是。”小汝乖巧站起,垂首思量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开口,“公主,奴婢不知。” 皇帝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一向是秘密,世上真正知道的人,除了太后,没有其他人知道了。 “本宫也不知。算了,不管了。”向桉将手里的糕点吃完,寻了个食盒将糕点一一装好,“做都做好了,总要试试。” 隔日一大早,向桉提着食盒进宫,宫门口太监对于吃食之类的检查过程,比在电视上见到的繁琐得多,数十种各种各样、不同款式、不同方式的验毒工具摆了一张桌子。 工具一一查验过后,便有一个太监拿着糕点准备试吃,向桉瞧见了,顿时火冒三丈,抬脚一踹:“狗奴才!此乃本宫特意做给父皇吃的,父皇还未吃,尔等竟敢先吃?” ------------ 13.哥哥 踹倒在地的太监顾不上疼痛,爬起,哆哆嗦嗦跪好:“奴才不敢,宫规规定:所有由宫外带进宫的吃食,一律经由奴才试吃过,确认万无一失了,方可入宫。” 向桉眯了眯眼:“你的意思是本宫亲手做的糕点有毒?还是说本宫在糕点里下毒,要亲手毒害父皇?” “奴才不敢!公主饶命!”太监吓得冷汗直流,“宫规规定,奴才不敢忤逆。” “张口闭口宫规,知道的当你真是个守规矩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太监拿着宫规欺压本宫!” “奴才不敢,公主饶命!”太监砰砰磕的额头通红。 向桉不看他,扬声道:“宫门这儿是谁管的?” 没人应答。宫门口所有侍卫、太监早已在她动脚那刻全呼啦啦跪下了。 向桉见此倒也没介怀什么,提起食盒便要进宫,哪曾想那太监一个箭步冲来,扑通一下又直直跪在她面前:“公主,请容奴才试吃。” “好大的胆子!”向桉脸色阴沉,居高临下盯着他,公主威严倾泻而出。 太监低垂着头,虽浑身颤抖,却固执不动。 双方僵持片刻,最后向桉打开食盒,捻了一块糕点自己吃,边吃边道:“看见了?本宫自己吃了,没毒!让开路。” 太监跪着没动。 向桉大怒,把吃了一半的糕点扔回食盒,整个食盒扔到地上,沉闷的叮哐一声,砸的不是地,是众人的心。 她一脚将食盒踢到太监腿旁,厉喝道:“吃!今日若吃死了谁,本宫全权负责!” 太监手脚并用地爬去,动作利索的在食盒里随机拿起一块糕点,快速试吃。 向桉站在一旁,面上冰冷,心里微微沮丧:“果然查的严。” 平心而论,昨夜做糕点时,她犹豫过十几次要不要下药。 半个时辰后,太监安然无恙,他麻利装好糕点,递来食盒,向桉不接,双手环抱胸,冷然道:“不要了。” 考虑到第一次送糕点可能送不进,她最后是一点没动手脚,这糕点安全得很。 太监冒着冷汗跪下。 向桉上下打量他片刻,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奴才…..承德。” “很好,本宫记住你了。”日后有你把守的宫门,本宫绝不会再来。 别的穿越小说里的太监最喜欢干的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以下犯上,她遇到的是两只眼瞪得比牛大的太监。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小汝。”向桉目光停顿在承德通红的额头上,这次突然动手,和原身平日随性的性格相差太大,略一思忖,她道:“送些上好的膏药赐予承德,对父皇忠心耿耿之人,当赏!” 承德心下一沉,反应极快的将额头紧贴地面,高声道:“谢公主赏赐。”无论是毒是药,公主的赏赐他皆拒绝不了。 向桉睨他一眼,他爬伏在地,卑微低小模样,弯曲的脊背在微微发抖,宫门口其他太监、侍卫亦是对他投以同情。 想了想,她耐着性子开口补充:“上好的膏药擦了额头、膝盖,就这么点小伤很快会好利索,耽误不了你值班。” 不停哆嗦的承德瞬间泪流满面,声音激动到颤抖:“奴才谢公主赏赐!” 祖坟冒青烟了! 不远处,身着劲身黑衣,玉冠束起高马尾的苻清白,正坐在马背上遥遥望着往皇宫大门口:“那是谁?” 丁一南在他身后同样骑着马:“看穿着似乎是某位公主。” 苻清白:“……” 话是多余问了。 敢在皇宫大门口嚣张打人的,整个塬国没几个人。 苻清白沉吟道:“去查查是谁。” 丁一南目露惊奇:“将军,您瞧上她了?” 不过,这位不知名公主剽悍、大胆的举止,与围绕在将军身边温柔如水的千金们相比,不知名公主表现的确与常人不同。 苻清白眸光一凉:“我与她并不相熟。” 丁一南面色窘迫。 苻清白修长的手攥着缰绳,食指无意识抚摸缰绳上粗糙的纹理,轻和道:“喜欢一个人的原因或许千奇百怪,但若真的喜欢上了,用‘瞧’之一词囊括对心上人的欢喜,未免太随便、太轻佻了。” 丁一南讷讷道:“既然不是,那您为何要属下去查她?” “她太奇怪。”苻清白遥望着皇宫门口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她踹承德那一脚并未留余力,说出的话、看人的眼神与这一脚十分符合。” 丁一南:“那是?” 苻清白:“踹了一脚后,为什么给补药?” 丁一南猜测:“或许想息事宁人?可也奇怪,在皇宫门口闹事,事后再怎么补偿,陛下都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去查。” “是。” 向桉入宫见到皇帝第一眼就是告承德的状,也算间接向皇帝公开她在皇宫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闹事,以及给她莫名其妙发脾气找个理由。 好歹,不能让皇帝察觉到异常,毒杀计划不能胎死腹中不是。 “越长大,越调皮了。”皇帝放下茶杯,无奈敲敲她额角,“公主威风越来越大。” “有父皇为儿臣撑腰,儿臣什么都不怕!”向桉说得铿锵有力,“再说,整个塬国都是我向家的,在自己家耍耍威风又何妨?” 皇帝:“你耍威风可以,把握好度,天下百姓可都盯着你,以你为表率。” 向桉偏头,不听,道:“有父皇和一众皇兄在前头做表率,他们盯我一个弱女子做甚?” 本是一句无心话,皇帝的表情却瞬间阴沉下来。 向桉一惊,诚惶诚恐跪下:“儿臣说错话了。” “与你无关。”皇帝伸手将她扶起,无奈叹息,“朕是想起了前几日杺儿在府中处死的几个太监。” 杺儿,全名向杺,塬国大皇子,向桉一母同胞的哥哥,传闻其性格与已逝刘皇后极为相似。 不过是不是真的相似,向桉不知道,她一出生,刘皇后便大出血而死,她一面都未曾见过,上哪儿知道像不像。 她顺着皇帝的手安静站起,眼带疑惑看他。 皇帝恨铁不成钢咬牙道:“府上小厮做错事,死了也就死了,偏偏杺儿将尸体赤裸着扔到府门口,陈尸曝光三日,日日命府中侍卫、丫鬟当庭暴打、辱骂尸身,文武百官言他性格肖似母,朕竟是不知如何反驳。” ------------ 14.暴露 向桉大脑嗡地一下炸开,下意识想到:“这哥们真狠啊,死了都不给人留尊严。” 想完又暗骂:“这哥们下手这么狠,有没有考虑过妹妹我?古代人最喜欢讲究连坐,瞧瞧,生母刘皇后躺棺材十多年了,亲儿子一犯错还是她的错!不就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完啦,万一,皇帝心情不好了,把我和这哥们绑一块怎么办?亲生哥哥呢,很难能让人把我和他分开想。” 皇帝气得不轻,按电视剧一般桥段表演,此时此刻,她要么是个为大义,而灭亲的公主,要么是个不顾人命帮哥哥说情的好妹妹。 前者世人得骂她冷血无情,皇帝得怀疑她的性格是不是和祝杺一样。 后者世人得骂她糊涂,不分轻重,皇帝得把她和向杺彻底绑死在一块。 两头不得好,不行,她不能当夹心饼干。 努力调整着脸上表情,偷摸狠掐一把大腿,她硬挤出几滴眼泪:“哥哥……哥哥……哥哥……” 哥哥了几声,没哥哥出个所以然,主打一个只有感情到位。 皇帝瞧着心软得不行,侯在角落的长福麻利呈上一方明皇色锦帕,皇帝一手轻抬起她脸,一手拿着锦帕怜惜地为她擦去脸上的几滴鳄鱼泪。 “吓着了?” 向桉无声点点头。您老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就是一演戏的,配合您的。 “别怕,那浑小子......倘若胆敢欺负你,朕便亲手打断他的腿!”皇帝重重道。 向桉状似担心道:“哥哥他……” “罚他一年俸禄,关他一年禁闭。”皇帝没一点好语气。 向桉点头,不说话。 惩罚不轻不重,反正人死不了。 皇帝看了看跟前两眼哭得通红的女儿,惋惜般叹口气:“若是浑小子如你一般乖巧,这太子之位早定下了。”言语间尽是期盼。 向桉装作没听懂他的意思,垂首,又狠掐一把大腿,边努力憋鳄鱼泪,边暗暗嫌弃自己:“不是专业演员,哭都费劲。” 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假模假样哭了一把,饭间时,向桉秉着演戏演全套,赏都赏了,不能浪费的想法,试着问皇帝要承德,结果被皇帝拒绝了,说是公主府太监再多便不合规矩了。 最终,空着肚子去皇宫,撑着肚子回公主府。 翌日早朝,对于向桉在皇宫门口大闹一顿的事,闻风奏事的御史上了不少折子弹劾,然后皇帝以她罚俸三个月结束。 至于是不是真的罚,外人看来是罚了的,私底下皇帝以各种名目补上。 皇帝这位老父亲溺爱子女的心思,向桉很清楚,但是也没用,春药该下还是得下,等任务完成了,她主动把脖子洗干净,送上去,给皇帝砍一刀谢罪。 送糕点一次送不成,她便日日送,每次一拦下,向桉便大骂一顿太监,骂完就跑皇帝跟前,各种哭各种撒娇。 一开始皇帝还耐着性子给她擦擦眼泪,安抚安抚。 次数一多,皇帝便能在哭声中稳如泰山般认真看书,吩咐长福侯在一旁伺候,哭累了,长福便端来糕给她垫垫肚子,倒上茶水润润嗓子,歇够了便接着哭。 哭是一门艺术,可当艺术行为重复次数多了,不腻也烦了。 于是,日日要哭一回的向桉哭着哭着便发现:哭,是一件极累人的事,疲累程度不亚于跑一千米。 不过皇帝愿意抽时间陪她玩,面对皇帝老父亲如此明晃晃的爱女热忱之心,乖女儿的她自然不会客气。 送糕点次数愈发频繁,入宫次数愈发多,如此孜孜不倦狂轰乱炸之下,守宫门的侍卫崩溃了,数个试毒太监崩溃了,向桉也崩溃了,可她照样坚持送。 她坚信次数一多,太监总会放松下来的时候。 顶着夏日大太阳,向桉接连好几天进皇宫,终于在一个热得能中暑的中午,成功在御书房逮住了机会。 彼时,皇帝正在御书房与大臣谈话,向桉提着食盒在外面等,在亲眼看到长福换掉外间桌上的茶,又端着一杯新茶进了里间,她一颗心开始蠢蠢欲动。 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随意找个借口支开守门的宫女太监,向桉左右环顾一圈,没人了,掏出藏在衣袖里的春风笑,噔噔小跑去打开茶杯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撒好药。 正要盖杯盖,一颗石子忽地斜飞而来,精确击中她手腕,疼痛之下,杯盖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脆响后四分五裂摔碎在地上。 不好,暴露了! 听着里间由内向外走来的脚步声,向桉提着裙摆往外面跑。 一步刚迈出,膝盖又被人踢了一脚,猝不及防失重之下,她来不及反应,双膝重重跪地,整个身子不受控扑在地上,额头猛磕在地上,眼前花白一片,晕乎乎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沉沉压上她背,来人仅就用一只手轻松将她双腕并在一起,反剪背后,令她动弹不得。 “大胆!你在茶杯里放了什么东西!?”来人声音凌厉,带着一股子说不尽的正义凛然。 声线清冷低沉,霎是好听。 被按倒在地的向桉甚至腾出闲心思为这道声音打分:十分为满分的话,这个声音值得打八分。 声音实在撩人,向桉一时想不出什么新鲜词来形容,脑子里全是浮想联翩:栽在这声音上,死了也不冤,就是不知道相貌怎么样。 倘若相貌不错,日后重新开局,她得要多看两眼。 倒不是说真一心求死,或者沉迷男色昏头,实在是做了亏心事,被人逮住,心虚之下想要看看这位正义人士是何方神圣。 破罐子破摔,胆从心起,向桉趴在地上费劲扒拉抬起头,扭头向后看去,想看看脸和声音匹不匹配。 左扭右扭,始终目光有限,仅能看到来人黑衣黑靴细腰,看不到来人的脸。 她越扑腾,来人便抓她手腕越紧,痛意火辣辣袭来: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 待皇帝一众人出来看见的是一男一女,一上一下按压住,一人如上岸缺水的鱼挣扎扑腾,一人牢牢抓住不撒手,活脱脱渔人逮大鱼的即视感。 亲眼目睹如此闹剧,皇帝脸色一沉:“你们在做什么?” ------------ 15.试试 向桉想讲话,奈何前有地板,后有绝情冷漠的膝盖压着背,她被夹在中间,喘气喘不匀,说话更说不出,就差翻白眼晕死。 背上的男人不慌不忙道:“臣拜见陛下!此人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陛下茶杯里下药,臣不敢松手,望陛下恕臣无礼之罪。” “下药?” 皇帝远远注视着被按在地上的向桉,既没说放手也无任何动作,只是看着。 眼神幽远而深长。 “安武将军松手!”皇帝身旁的丞相大声呵斥,“你可知你抓住的人是谁!” 安武将军?名字有点耳熟。 等等.... 是那天船上腰细的男人。 向桉安静下来,不再挣扎,实在没力气挣扎了,这男人力气太大了。 “丞相这么说,看来是认识这个杀手。”安武将军并未松手,语气不咸不淡,“难不成此杀手便是丞相指使来的?” 丞相气得怒目圆睁:“安武将军慎言!以免祸从口出,别怪我没提醒你。” “祸?”苻清白挑眉,仍未松手,“臣外出边关多年,还从未听说逮一个意图毒害陛下的歹人,能有什么祸。” “你张口闭口的歹人,乃是绵康公主。你以下犯上,光天化日之下,不顾男女之别,将公主……你……你……简直肆意妄为!安武将军,你究竟意欲何为!?” 丞相话说一半老脸羞红,最后袖子狠狠一拂,大声质问。 “是么?”一个又一个罪名扣下来,苻清白情绪一点不受影响,平静反问,见皇帝没否认,他松了手,先对皇帝拱手行礼赔罪,后继续不依不饶:“还请绵康公主详细说说您往陛下的茶水杯里放了什么。臣不想冤枉一个好人,同样不会放过一个恶人。” 话好听了一些,语气依旧冷峻,警告意味浓重。 向桉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没说话,先看他。 面庞白俊清冷,薄薄的唇颜色偏淡,看着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浑身却没有少年的明朗,眼神淡漠清越,举止疏离有礼。 看清他的脸,自然而然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他的名字及生平:苻清白,已故安武侯之子,十三岁随父出征,十六岁继承父亲封号:安武,成为安武侯府最为出挑的一位,十八岁全权接下军营,成为历年来最年轻的第一武将,而今二十岁。 当真是好一个年轻有为的翩翩少年郎。 若早看见这副好皮相,向桉心中定会十分欢喜,然而手腕处的痛,让他的好皮相再没了半分作用。 带着火气,侧首,向桉假笑:“安武将军真是好手段,本宫记住你了。” 半是威胁半是威压。 苻清白恍如未闻,自始至终一眼不看她,只拱手对皇帝行礼:“陛下,臣请求传唤太医院太医查验茶水,还公主一个清白。” 非但不怕,相反更为固执,仿佛不得答案偏不罢休的三岁稚儿。 皇帝脸色不好看:“小九,你如何说?” 已经被人当场抓包,药在茶杯里,剩余的半包药在她身上,而苻清白亲眼看见她塞进口袋,重重证据下,她若敢狡辩,接下来想必便要搜身了,事关皇帝性命,甚至搜府也不一定,公主府上的春药还挺多的。 于是,向桉干脆利落点头:“儿臣方才往茶杯里下了春风笑。” 皇帝:“……” 丞相默默退至一旁,不再言语。 皇帝微微斜睨,长福意会,弯腰出去,不多时领着太医来了。 春风笑在茶水里,太医一验便知,彻底证实向桉给皇帝下春/药,众人不免傻眼,许久无人说话。 向桉,已逝刘皇后之女,未出生便得先帝疼爱,先帝特赐名:桉。向桉,寓意平安顺遂,亲赐封号绵康,亲赐封地洛阳。 刘皇后虽性情暴虐,却并不妨碍皇帝宠爱这个最小的女儿,一朝登基,珍馐美食,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数不胜数一箱箱抬入公主府。 与她相反的,她的一母同胞哥哥——大皇子向杺,因性格暴戾并不受皇帝重用。 帝王对女儿独特的喜爱,举国上下无人不知,如此万千娇养捧在心尖上长大的小公主,干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着实跌人眼球。 “不相信?”向桉掏出未下完的春风笑,“不然一人来一点,试试?” 神一个试试,春药不是补药,谁想试? 众人见过宅院内小妾给男人下药的,没见过眼前阵仗,这若传出去,外面百姓还不知得如何议论天家。 事情发展至此,已出乎所有人意料。 一片寂静无声中,白面无须,面容雅淡的白玉臣率先打破僵局,他拱手道:“陛下身系百姓之命,龙体最为重要春风笑虽不伤及性命,但并非是公主肆意玩闹的事,另,现下有两个问题,一:御书房侍卫巡逻不够仔细,宫女太监同样没用,二:春风笑属房中秘药,常用于体虚——” 皇帝单薄的眼皮撩起,下一刻,长福出言阻拦:“白御史,慎言。” 话被中途打断,白玉臣不恼,微微笑,行大礼:“陛下,您该换换身边人了。” “臣附议。” “臣附议。” 大臣们此起彼伏的附和,早已将长福吓得脸色煞白,无力跪趴在地。 伺候皇帝多年,他当然知道皇帝与大臣议事时,没有他讲话的余地,可皇帝方才随意的一眼,分明就是要他打断白玉臣话的意思。 皇帝神色平静:“拖出去,杖二十。” 一字没提换掉身边人,只着重提罚,里外意思便是不换人,就此打住。 长福没一句求饶话,任由太监拖他出去,然而大臣对如此轻的惩罚并不满意,众人不禁交头接耳窃窃低语。 白玉臣没理会四周骚动,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长话短说:“陛下,龙体重要。” 皇帝没看他一眼,寻了椅子坐下,垂眸看着杯盏中淡黄色的茶水,淡淡道:“你想再多几个弟弟妹妹?” 话是在问向桉。 事实当然不是,皇帝快五十的年纪,在他多年耕耘下,皇宫的娃两只手早已无法数清。 猪都没他能生,哪里能少? ------------ 16.禁足 她今日拼的要么是一死,要么是完成任务。 可惜不能说实话。 脑袋一转,一个不算理由的理由冒出:“不少。是女儿没见过男人吃春/药后的样子,便想见见。” 众人呼吸一滞,闺阁女子没见过男人吃春药太正常,可拿皇帝试春药的,她是第一人。 想试药,公主府的太监、小厮、宫女哪个不能试?怎么偏生就要皇帝试? 这已远超肆意妄为范围,在不忠不孝一邪道上一去不复返。 若是公主缺男人,凭皇帝溺爱许可下,荒唐养一两个面首又何妨? 平心而论,向桉给的理由实在太牵强,在场众人不是傻子,惊讶过后稍稍思索便了然事实真相,或许并不如向桉说出口的简单。 众人缩头缩脑未表明意见,不过是碍于她公主的身份无法说出口罢了。 皇帝居高临下看着跪着的向桉,神色复杂,满眼失望,最终无奈叹气,轻挥手:“押回公主府,没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变相禁足。 一旁大臣议论声增大,原因还是在于惩罚太轻。 可议论来议论去,现下无人敢站出来说话,对于皇帝宠溺九公主的心思,众人心知肚明,也就是心知肚明,才不好立马站出来反驳皇帝处置不当。 此事若真按律当斩首示众,杀一儆百,以儆效尤是上策,毕竟世上再没有什么惩罚能重过杀头。 虎毒尚不食子,要皇帝杀女儿?不仅没人敢说,更没人说。 众人和皇帝君君臣臣这么些年,相互之间算是比较了解,深知有些面子坚决不能给皇帝,有些面子给了也无妨,能增进与皇帝的君臣和睦感情也是好的。 反正下药的不是自己女儿,反正差点中招的不是自己,劝几句算对的上身上的官服,至于皇帝做不做……在场老狐狸们心照不宣缄默。 白玉臣头铁向前跪爬一步,高声道:“陛下疼爱公主臣理解,然,公主在陛下茶水里下药不是一件小事,若陛下如此轻松揭过,日后有其他皇子皇女效仿,以致陛下龙体受损,该如何?届时国本动摇,人心惶惶,天下将大乱,臣恳求陛下三思。” “那朕要怎么罚她?”皇帝的话一声高过一声,腔调一句重过一句,“杀了?千刀万剐?车裂?五马分尸?” 帝王威严压的众大臣后背冷汗涔涔,齐齐头抵地,唯独白玉臣一人跪在最前端,脊背不屈分毫。 “白玉臣,你说,朕该如何罚她?”皇帝盯着他。 白玉臣垂首:“臣不知,一切全凭陛下做主。臣一片冰心在玉壶,只是万分担忧陛下龙体,满心只愿陛下康健,只愿塬国安稳。” 胆敢替皇帝做主如何惩罚公主,得先掂量掂量脖子硬不硬。 凝固氛围里,向桉跪在地上,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古代皇帝的威严,竟莫名其妙有种被老师抓到没写作业,然后等待老师判刑的惧怕感。 所幸长裳足够长,完好遮掩着,看不出腿抖,她不至于当场出丑。 低着头,眼珠乱转,余光里瞥见一抹黑色,苻清白跪在她身侧,头低着,脊背格外挺直,不知是不怕皇帝,还是做错事的不是他,因此不害怕。 自小在皇权之下长大,竟然不畏惧皇威,实属罕见。 向桉不免多了几分好奇,光顾着满脑子搜刮原身对苻清白的记忆,白御史等一众大臣与皇帝如何博弈的,她没注意听,只知道在一屋子人话语间的撕扯下,结果没有分毫改变,她还是被禁足了。 深夜,公主府一角不起眼的后门,出现一高一矮两个男人,一阵敲门声过后,漆黑角落里的大门随之打开,将二人迎了进去。 明显的,这高的是皇帝,矮的是长福。 “儿臣拜见父皇。” 向桉一身淡绿色繁花宫装,披着一层轻薄金纱,三千青丝简单挽着,单调到没插一根簪子,满面倦意强扯出的一抹笑,处处昭示着她强行被人从床上挖出来的真相。 皇帝打量着她:“睡下了?” 向桉嘴角微微拉下,目露忧愁:“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儿臣想久了便头痛欲裂,唯有睡着了不会胡思乱想。”事实上,并没有。 半夜三更谁家好人不睡觉?也只有皇帝跑来串门。 而且下春药是她谋划已久的事,要不是苻清白突然出现,等大臣们说完事走了,皇帝受不了她哭声,一边看书一边喝茶时,她再支开长福,任务就完成了。 向桉不曾考虑过突发情况,她的想法简单:不管会发生如何,先做了试试水再说。 皇帝静静注视着她,未语。 向桉乖乖站好,任由他看,虽说心虚,但事情是她做的,接下来不管皇帝要怎么惩罚她,她都接受。 天边夜风吹来的几片乌云已散开,皎月高高悬挂在黑色天空上,银白的光芒铺洒在大地,路旁两侧的草丛里蟋蟀声不断。 一旁的长福出声打破静谧:“陛下,更深露重,不如回屋谈?” 向桉腿早就站麻了,当即就同意,侧身指引皇帝到大堂坐下,为他沏上一杯茶,然后在下首坐下。 长福倒出一部分茶水到另外一个杯子,自己喝下半个时辰确认身体没有一点异样,才亲手端给皇帝喝。 这不同寻常的试毒方式,向桉又不是瞎子瞧不出来。 眼帘垂下,长长地睫毛轻扇,她道:“父皇既然如此不安心,又何必深夜来公主府?” 喝茶的皇帝面色不变,长福极有眼色的躬身退到大门口守门。 皇帝放下茶杯,温和道:“朕不信下药一事是你会做的。小九,是不是你身边谁对你说了什么?” 听听听听,皇帝老父亲这话都不暗示,直接明示她甩锅了,恐怕只等她一说名字,就算这个世上现在没有这个人名,这个人名明日也便有了。 真是可惜了皇帝老父亲的爱女之心。 向桉心里日常大骂系统一百遍不做人。 稍稍出了些气,她故意气人道:“公主府的太监、侍女皆来自宫内,谁敢对儿臣说三道四?” 言下之意便是:人是你训练出来的,没有人敢有胆子到她跟前说什么,下药一事全是她一个人的想法,如果有别人的想法,那就是皇帝的错。 如皇帝所愿全是推锅,只不过推到皇帝老父亲身上,她算是把推锅小白花练会了。 皇帝食指轻叩:“半月前,你的贴身侍女小汝,曾暗中花大价钱买了几箱春风笑。” ------------ 17.指责 向桉心中微微一惊,随即释然,京城是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地盘,他自然有消息渠道。 “儿臣吩咐她买的。” “为什么?” 皇帝眸中的温和已消失不见,冰冷凝视之下宛如一头随时狩猎猛兽。 向桉平静回视他:“白日里儿臣说的是真的。” 皇帝:“……” 他已经长成的子女有九个,没长成的六个,十五个子女还少? “也罢。”皇帝闭眼一瞬,再睁眼后,眼里的失望、冰冷全部消失,他一手将茶盖重重盖在杯上,“拿笔墨纸砚来。” 向桉忽略掉皇帝的变化,依言拿来五宝,工整摆在桌上。 皇帝一手执笔,飞快写下八个大字——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搁笔,边往外走边道:“给朕一字不漏抄写一百遍。” 夜风穿堂而过,屋中燃烧的烛火登时左右晃动,如浮光跃金,妙不可言。 望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字,向桉低声喃语:“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说完,她不由赞叹一句:“有文化就是好。” 端茶进来的小汝探头一看,双眼瞪得溜圆:“公主,陛下怎么写下这八个字?” 向桉吹干纸上的墨水,仔细端详,轻笑道:“这字不好?一横一竖,刚劲有力,依本宫看这字可以传世。” “好,但是……”与今日宫中您下药一事一联想,这八个字明晃晃在指责您。 小汝支吾着说不出后面的话。 “父皇在指责本宫,本宫知道。”但是那又如何?下药前她连死都想到了,如今皇帝不杀她,仅就写字不轻不重指责她两句怎么了。 向桉从容拿起纸,对着墙比比划划:“这四个字挂在正堂,另外四个字挂在书房,如何?” “公主!” 瞧着向桉当真不慌不忙,认真考虑将字挂哪,小汝不免焦急,她生怕公主惹了陛下生气,却又不敢多问,担心公主伤心难过。 向桉挑眉:“怎么?” 小汝气恼:“您说呢?” “本宫说?”向桉心无旁骛继续比划,“本宫觉得父皇指责的好。” 小汝沉默了。 向桉翻找出木头框子,急迫的想要在今夜完成:“本宫今日的确做错了,哪怕父皇要砍头,本宫也绝无二话。何况仅就是被父皇指责两句?” 话极为真诚,小汝感受到了,一言不发动手帮忙摆弄起来。 偷摸觑一眼认真忙活的小汝,向桉松了心,今日回府后,她就怕小汝问不停,或是恨上她。 平心而论,今日她的所作所为放在现代都不行,莫说是在这父权极高的古代。甚至在她看来,皇帝的惩罚罚轻了,皇帝应该提着鸡毛掸子狠狠她抽几下,解解气。 无关痛痒的禁足、文邹邹的写字劝诫法,对脸皮薄的原身或许有用,对她——不好意思,她是厚脸皮。 淡定将八个字挂好,然后继续躺回床上安稳入睡。 一百遍抄写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向桉三天便抄完交上去了。 哪知翌日,一套火红嫁衣随着一道圣旨结伴落在公主府:赐婚焱国三皇子荻原青! 远嫁和亲的人从丞相千金替换成公主,准备安歇的苻清白心下一惊,立马掀被起床,着好衣装,匆匆赶去皇宫。 夜半三更,御书房灯火通明,苻清白刚跨进门槛,长福急急走来,低声道:“陛下已等候将军多时。” 苻清白瞥他一眼,脚步不停,进去御书房,双膝跪地:“拜见陛下。” 龙案后,皇帝正执笔批奏折,烛火下,明黄的龙袍熠熠生辉,温润白皙的脸庞压下龙袍夺目的明黄,周身儒雅。 “起来。” 苻清白站起,眼睛垂着,看地。 皇帝:“焱国那边如何了?” 苻清白拱手:“禀陛下,已查明。焱国皇帝年老多病,近日一场大病后便昏迷不醒,如今焱国诸皇子已开始争权。焱国城内巡逻队已换成四皇子荻然日日带人巡城,此人心狠手辣,谨慎多疑且行踪迷离,这些日子派去的探子大半夭折在他手中,为避免全军覆没,剩下的探子们不得不暂停在焱国的一切活动。” “另外,此次荻原青携带庞大聘礼远道而来,一半原因是远离皇子之间的争夺,一半原因是给自己找一个可靠的靠山,他的母妃是宫女出身,在焱国没有母族势力根基,他为了活命,不惜带上全部身家只身逃离焱国,来到塬国保全性命。” 皇帝合上奏折,搁下笔,眸子半阖沉默许久,最后声音沙哑道:“此次绵康远和亲,朕决定让你亲自护送。你带上暗卫令,亲自调动、指挥暗卫尽全力查探焱国边关及焱国皇室消息。” “是。”苻清白道,“臣会带上假死药,消息一旦得手,速速将公主——” 皇帝打断他的话:“不必了,绵康就留在焱国,再不用回来。” “焱国皇室正值换主争权时,倘若小九突然离去或死亡,届时粮食不够或是皇子急于证明自身实力,借此事挑起战乱,扰的边关数百里百姓不得安宁,来年无法按时春耕,秋收时数千万百姓将颗粒无收、流离失所,边关百姓该怎么办?” 苻清白跪地:“百姓无法安宁,扰陛下无法安心,此乃臣之过,与公主无关。” 皇帝:“是非功过暂且不论。苻清白,你与焱国打交道数年,数年前焱国尚且不能自给自足,今年一个宫女之子都能带着牛羊过来和亲,焱国情况变化之大,你心中清楚。” 苻清白:“臣无能,无法为君分忧。” “与你无关。”皇帝抬手将他扶起,“朕的女儿,朕自然疼爱。可只有绵康好好的在焱国,消息才安全,塬国才安全。且目下塬国国库空虚,不能轻易动乱,两国之间的关系只能止步于相互试探。卿可懂?” 用一个公主,换一国平稳,很划算。 苻清白低垂着头,站得笔直,安安静静不动弹,似乎是不情愿。 皇帝面色一沉:“护送公主和亲很难办到?” ------------ 18.有罪 “不难。”苻清白仍在犹豫,“只是——” 皇帝气音轻嗯,示意他接着讲。 苻清白斟酌了一下话,道:“送亲当日新娘子头盖喜帕,看不清面容,臣在想,若新娘子由暗探替换上会不会更好一点。” 绵康公主他见了,美自然是美的,通身气度不凡,贵不可言,有点小聪明,多加训练后甚至可以通过和亲进入焱国探寻消息。 问题在于,来不及训练了。 她一个深闺娇女对焱国一无所知,两国关系如今不明,焱国现下又已隐隐存在问题,如此贸贸然和亲送过去,明摆着是让她送死。 送公主和亲本就是耻辱,如今明知和亲是死路,仍故意推着她去送死,良心实在难安。 荻原青一行人没有见过真正的绵康公主,而暗探里有一批女子极擅长易容。 新娘子和亲出嫁当天喜帕一盖,女暗探易容替换上,一旦出了京城,公主是真是假就没人知道。 皇帝沉声:“你要抗旨?” 皇权至上,无人敢反抗。 苻清白眉头一蹙,从容跪下:“臣,不敢。臣不明一事:暗探经长年累月的训练,身手敏捷灵活,焱国迟早大乱,凭暗探的身手,定能假死后悄悄离开焱国。为何陛下非要绵康公主亲自前往?” 皇帝居高临下看着趴伏在自己跟前的少年,沉默许久,开口:“来不及了。” “你既提出来了,朕便和你直言:丞相多次泣血上奏宁愿辞官回乡,也不愿放独女千里和亲,死后灵堂无子女哭孝。丞相多年为塬国鞠躬尽瘁,劳心劳力,如今他老了,朝廷又正值风雨飘摇之际,对他唯一的女儿,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朕都不能下手。” 还未说到真正原因,苻清白跪在地上安安静静耐心等待。 皇帝叹息一声:“因此,朕让丞相当堂和荻原青说明此事,荻原青听后立即派人打听、搜寻公主画像,并表示只愿换成朕的亲女儿,其余一概不要。” “朕如今及笈的女儿仅有两个:小六宁静、小九绵康。小六前些年已嫁出去,剩下的便只有小九。朕舍不得她去和亲,朕答应过先皇后让小九一生平安快乐。” 皇帝的话戛然而止,苻清白却已明白接下来的话是他当场抓住向桉下春药。 公主当着所有人的面犯下大错,丞相和御史当公主的面的说辞是为皇帝身体着想,事后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上奏机会,重压之下,皇帝迫不得已同意换人。 向臣子妥协不代表皇帝懦弱怕事,而是他需要顾虑的太多了。 当政已多年,大大小小事经历不少,可也就是经历的事多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早已打磨干净,江山社稷所带来的压力日益增多,令他不得不抛弃私人感情。 权利很重要,更是很重,拿住很艰难,拿不住便是死路一条。 苻清白愧疚道:“臣有罪。”若是他那日没抓绵康公主便好了…… “已经过去了,无需多想。消息朕不需要她查,她只需要好好嫁人,用她的身份合理将暗卫带进去就够了。她是塬国公主,迟早要嫁出去,这是她的时也命也,她逃不掉的。” 苻清白:“公主尊贵,时命如何,臣无权批判,臣只知自己是武将,生来便是守护。” “你的忠心朕知道。”皇帝道,“只是小九天生自带癫狂症,这桩婚事,是她求来的。” “公主她——”苻清白讶异抬眸,却仅是一瞬间又低下眼,不可直视天颜,“是。” “荻原青此次同意换人,趁机要了不少嫁妆,让本来赚一次的和亲变得赔本。索性咱们和亲是另有目的,所以此事你要好好办好,朕只要消息,别的……”话到最后一句,皇帝迟疑了几分,再脱口而出时的话极轻却不容置喙,“朕管不了。” 皇权本就是累累白骨堆砌而成,古往今来,从未少过鲜血。 初七,狂风骤雨,铜钱大雨点噼啪击打在青瓦上,又急又促,最终汇成细流,顺着瓦片缝隙仓促流下。 一柄青竹油纸伞,由人撑着快速穿过花团锦簇的院子,伞下人粉色的裙裾匆忙间扫落几片院中娇嫩花瓣,花瓣与雨水汇集于水渠,不停在翻滚于水面、水底,它自由、欢快随水漂远。 雨中伞面微抬,露出伞下消瘦清丽的小汝,待她亲眼见着不远处倚靠在窗边,一手持书一手撑腮的向桉时,眼眶瞬间红了一圈,费劲嘶哑喊出声:“公主!” 自皇帝和亲旨意昭告那天起,公主府原先的侍女、太监统统被赶出府,全权由皇宫内的太监、宫女顶替。 一直到七日后的今天,她再次见到了她最思念的公主。 眼睛看着书,实则早已神游天外的向桉闻声回过神。 放下手中的书,打开门,一把将小汝拉进房间,注视着她因匆忙赶路,而被雨水打湿的裙子,不悦道:“来便来了,跑这么快作甚?” 小汝声音哽咽:“奴婢高兴,高兴。” 向桉眉头微皱,进里屋翻出几件干燥衣物:“穿上。” “这是公主的衣裳,奴婢不能穿。”小汝自小为向桉打理衣裳、首饰,一眼便认出她手上拿的衣服是哪件,“公主,贵贱有别,不可逾越。” 感受到她的坚持,向桉无奈收回,扬声吩咐守门的宫女端来火盆,好方便她烤干衣服。 “公主,我们去求求陛下,我们去认错,好不好?”小汝眼里的泪水一颗接一颗落下。 向桉不解:“求父皇什么?认错什么?” 她待在公主府的这几日吃好喝好,除了无聊一点,没感到一点不适。 给皇帝老父亲下药本就是一件道歉也无可挽回的错事,行动之前她连命丧当场都想到了,只是她不得不去做。 她早已有了最坏的结果心理准备,如今皇帝仅是禁她足已是很好。 ------------ 19.消失 小汝:“外面疯传:‘您在宴席上对荻三皇子一见钟情,未曾想荻三皇子没相中您,相中了任雪清。以至于后来在荷花宴上,您看见荻三皇子和任雪清说话,刺激之下,您给他下了春风笑,想要霸王硬上弓,谁料,反倒被人当场抓住。陛下大怒之下将您禁足。’” “可是!不管在宴席还是在荷花宴,奴婢一直跟着您,半步不离,公主连单独和男子说话都未曾,何来的一见钟情?” “还有,春风笑分明是公主为安武将军准备的,虽然奴婢不知为何到了陛下茶杯里,可是奴婢知道,春风笑绝对和荻三皇子没有任何关系!您怎么可能对他霸王硬上弓!?” 她说的义愤填膺,向桉听得面色窘迫,默默心里补充:“傻姑娘,春风笑和安武将军也没关系。” 轻咳几声,强忍笑意,扭头,看见供奉在桌上的和亲圣旨,脑中划过一丝别类想法,向桉若有所思:“还真是凑巧。” 凑巧到圣旨才下七天,谣言便已传遍京城。 皇帝宠爱她,会舍得她离家千里?这事怎么看怎么都不是一位疼爱女儿的皇帝老父亲会做出的事。 偏偏皇帝下了旨意和亲。 扑朔迷离。 等等,再细细梳理一番流言:宴席、荷花宴,她参加了;春风笑,是她下的;皇帝禁她足,发生了。 每件事她都在场,她都记得,可将每件事串联起来,怎么就造就了这么一个一个离谱、匪夷所思的令人信服的新故事? 平心而论,若不是向桉是当事人,她的所思所想大概和流言相差无几。 谣言真真假假各参半,不同的事胡乱编在一起,太难分辨。尤其流言里面参杂了皇帝。 世间男子女子重名声,皇帝更是注重。 显然,造谣者顾虑到了这层,谣言完美将皇帝隐匿,仅将她一人推在台面上供世人指责。 她与皇帝之间本就因为春风笑一事出现间隙,皇帝不论是为了颜面,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都绝不可能明面上出手。 流言轻重缓急可谓拿捏得刚好,挑的时机也刚好。 流言重压下,不是她向流言低头,就是皇家低头,皇家低头了也就代表皇帝低头。 而流言流播到最终的后果不外乎两个:重则她的一条命,轻则她和亲永远不回京。 两个不同的选择,有着一个同样的目的——让她消失。 种种因素凑在一起发生?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可是她穿越过来认识的人没有多少,解锁的原身记忆同样没有多少,就这认识的人之中,她没有和谁结仇,原身亦没有。 那么,京城里是谁恨她恨到要她立刻消失?是还没有解锁记忆中,原身得罪过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 难道是下毒害死原身的幕后黑手出现了? 这么一想倒的确合情合理,可随之而来有一个最大的问题——皇帝。 线索犹如一团乱麻搅和在一起,向桉却摸不到线头,眼前的小汝已哭得双眼通红:“公主,咱们怎么办?” “不怎么办。”向桉不得不停止想的头疼的问题,手持小铁钳捅捅火盆里的炭,让炭火燃烧的愈发旺盛,“七日前,你连公主府都进不得,今日能进来了,是为什么?” 小汝泪水止不住地流:“宫里来人传唤奴婢来伺候公主,说是…说是公主您不日便要出嫁焱国……” 向桉低斥:“哭什么,和亲而已,不是送死。” 本意是想安慰,哪知小汝听了反而哭得更大声,这下可好,向桉彻底束手无策,她向来不会安慰人,慌忙召来两个嬷嬷将她带去偏殿好好安抚。 哭声消失,向桉坐在窗前看雨听雨声,思绪渐渐飘远,神情逐渐凝重。 她心里已然有了一个不确定的猜测:流言来势汹汹,皇帝应该意识到有问题,为防止事情愈演愈烈,皇帝选择快刀斩乱麻迅速抑制流言。 这做法不能说太过一刀切,某个角度来看甚至还很正确,就是这刀斩得蠢了点。 谣言是假的,皇帝很清楚。 可为什么明明一句“谣言是假的,事情到此为止”就能止住的事,皇帝为什么花大力气下了道和亲圣旨? 为什么和亲的人从任雪清变成了她? 为什么皇帝没有制止流言? 若说皇帝因为下药一事,心里有气,要罚她、要泄气,她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但和亲一事早在宴席当天就有风声传出来,若不是十之八九是真的,谁敢乱传丞相之女的婚事?这个时代女儿家的声誉何其重要。 所以不论如何换角度思考,如何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去皇帝。 雨越下越大,氤氲的潮气黏腻在鼻腔,顺着鼻腔直达心口,沉闷的仿佛塞进一团棉花,呼吸艰难。 望着屋檐上不断流的雨水,她情不自禁悲观想到:“倘若真要我死,给我个体面一点的死法就好。” 念头刚冒出,向桉吓得急忙连呸三声:“该死的!我是疯了吗?给皇帝下春药之前,我不早就知道会死了?既然早就知道的事,现在在这里伤春悲秋个什么劲?”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想到刚才着了魔的鬼情绪,向桉后怕般狠狠打了个哆嗦,看了看窗外的雨,雨还是那个雨,它还是那么下,不大不小,前前后后没有半点不同,于是向桉更无法理解自己刚才为什么莫名其妙对着雨伤感。 低头再一看摊开在桌上的书,上面明晃晃写着“先人后己”四个大字,她嘴角一抽,恶狠狠合上书,发现书的封面写着《女诫》二字。 “果然是魔怔了。”向桉再次确定,然后狠狠拍了几下额头,清醒清醒脑子。 不是书疯魔,是她疯魔了。 《女诫》虽说内含诸多贬低女子的话,有些话语还是言之有物的,比如:有善莫名,有恶莫辞。 取其精华看这书,它不失为一本好书。 可她刚才居然因为一个谣言,竟然就将自己弄得人不成人的样子和一本书联系上,实在丢人。 ------------ 20.深夜 丑亥时三刻。 向桉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雨水胡乱击打树叶的滴答声,视线凝滞在地上刺绣精美的毯子花纹上,思绪飘远。 “啪嗒”一声极细微的开门声在寂静夜色中很是突兀,细碎脚步声自门口起一路不停滞,直行至床前的屏风前停下。 抬眸,隔着薄薄的屏风,向桉静静打量着来人——箭袖黑衣,身形修长,再往上……便看不清了。 “苻清白拜见公主,公主金安。深夜拜访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向桉瞥了一眼自己穿得严严实实的衣裳,放心开口:“有事?” 苻清白:“和亲一事,不知公主如何看待?” 清冽沉稳的声音混杂在屋外雨水的击打中,显得格外平静。 向桉轻笑一声,张口乱说:“站着看,躺着看,坐着看。” 摸不清苻清白深夜冒雨而来的目的之前,她不会随意接话。 “……”苻清白一怔,拱手致歉,“前几日之事,并非臣抓着您不放——” 向桉打断他的话:“那日之事本宫的确生气,心里却并未责怪你半分,你是父皇的将军,保护父皇是你职责所在,紧抓本宫不放是你情急之下的举动,本宫理解,不必再多说。” 当时虽然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她死活挣脱不开,但苻清白用的是巧力,除了呼吸困难,使不上力,手腕火辣辣痛了半天并无其他异样。 不过那时在那种情况下,他抓着她不放,情有可原。 真正让她生气的,是他不早不晚刚刚好出现,严重阻碍了她的任务。 更重要的是现在不是她死抓一点毛病不放的最好,现在孤男寡女,深夜同处一室。 哪怕面前的苻清白真是正人君子,真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可用自身安全赌人心的善良,和蠢猪没有半分区别。 尤其是面对一个长年习武,力气百分之百比自己大的将军,更不能心存一丝侥幸。 虽说她是穿越而来,思想开放,但自珍自爱自重方才是上上策。 向桉直言道:“还是请将军说说深夜到访的原因。” 苻清白听出了她话里潜藏的紧张,抿了抿唇,抬脚后退,一直退到两人说话能听到的最大距离。他道:“公主可想离开?” “你什么意思?”向桉皱了皱眉头,心里不自觉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 苻清白:“公主若不想和亲,臣可以带着公主离开。” 他的话和向桉心里的答案一致! 向桉一时惊住,好一会,她道:“去哪里?” 简短的三个字,苻清白沉默思考片刻,开口道:“公主若是——” “等等!”向桉低声喝止,“你背过身去。” 苻清白依言照做,垂首,转身,面对墙。 向桉观察须臾,确定他不会回头,迅速起身,从衣架上拿起外衫一件件穿好。 打开一侧的窗户,小心翼翼向外看去。 外面大雨依旧,豆大的雨滴啪嗒打在院内花花草草的枝枝叶叶上,大半个院子之外的廊桥上挂着两盏灯笼,金黄色灯火光芒晕染下,在这漆黑的雨夜里仿佛成了两只小橘子,光芒站了四五个穿着黑色铠甲的御林军,他们手持兵刃,笔直站在屋檐下,双眼来回巡视在院内,无一人注意过来。 安全。 将窗户小心合上,看着屋内依旧面壁的苻清白,向桉搬了一把椅子,重新坐回屏风之后,清咳一声:“转回来吧。继续说。” 苻清白没动,面壁开口继续道:“公主若是不想和亲,臣可以带公主出府,到山林中暂时藏起来。” 方法向桉听到一半便嫌弃了,惹不起躲得起的道理她何曾不知? 早在禁足第一天晚上,她连公主府有几个狗洞都清楚了。 她若想,早就走了,一直没走是因为她发现走了没用,任务没完成,走了没意义啊。 既然没意义,她干嘛放弃锦衣玉食的公主府,去野外风餐露宿?而且有些问题她还没有弄清楚。 然而不走的事实真相,能让苻清白知道吗?当然不能。 当机立断,向桉狠掐一把大腿,声音痛到颤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本宫即便能藏,又能藏多久?” 苻清白:“公主不必担心,臣已找到擅易容之人,由她来顶替公主出嫁,绝不会置公主于危险之境。” 呦!人都找好了,计划够周全的。 可惜,得让他失望了。 向桉:“女子嫁人本就是赌,本宫嫁去,身后有父皇撑腰,无人能奈我何。平常姑娘若嫁去千里之外,她的日子岂能好?若让她替嫁过去,本宫良心过不去。” 苻清白:“……” 她一番故作楚楚可怜的姿态,成功让房间内一下子沉默。 向桉却兴奋了,透过屏风,朦胧间看见苻清白似乎转身了。他道:“公主想活就走,想死,臣绝不阻拦。” 生硬、冷漠。 看来是惹毛了。 向桉收起逗弄他的心思:“多谢将军好意,本宫想问一事,烦请将军言明:和亲之前,本宫能不能再见父皇一面?” 许是她太平静,问的事太出乎意料,苻清白竟沉默很久,方才慎重道:“臣不知。” “再问一事:你宰人头——”话说一半,向桉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上边关的人,手上宰掉的人,以千为单位计数都算少。 大脑飞速旋转,换了个问法:“本宫日后若活的生不如死,你能亲手宰了本宫吗?” 苻清白:“……” 这问题于苻清白立场看来是一个蠢问题,于向桉而来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系统一开始就说了,死亡后才能重新开局。 死,也分很多种,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折磨人的方法。 苻清白:“……公主,您可知世上最贱之物是什么?”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但向桉没急着追问,还饶有兴致逗他:“茅坑里的石头。” 苻清白:“……” 向桉窘迫尬笑:“哈哈哈哈,本宫错了,你说你说,别沉默。” 苻清白:“人命。牙行里三两银子可买一条奴婢命,五两银子可买一条奴才命,故此人命可称之为世上最贱之物。” ------------ 21.最贵 向桉嘴唇蠕动,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憋出:“你继续。” 短短三个字,并非是轻视,实在是她不知道这价格在这时代是贵是便宜,不好评价罢了。 苻清白:“公主可知世上最贵之物是什么?” 向桉:“金银珠宝?高官厚禄?名垂青史?美人尤物?” 苻清白:“不是。” 向桉:??? “是人命。人唯有活着才能美人围绕,享用金银珠宝,享受高官厚禄,取得名垂青史。” 话说到这里,向桉哪还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可她难道就想死了?她难道就不怕死了? 就是怕死,怕痛,怕吓到尿裤子,所以才多嘴问能不能在她生不如死的时候,一刀干脆结果掉她。 结果他委婉劝告她好好活着,面对他的好心,她哪里还有脸面继续要他宰她? 向桉认真道:“本宫比你惜命。但是很抱歉,本宫不能走,原因……本宫不能告知。” “……深夜打扰,多有得罪,臣告退。”苻清白抬手便开门,“最后奉劝公主一句:和亲一事涉及社稷,揉杂不得任何感情。” 向桉一怔,回神过后,他人已消失,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想起他大大咧咧地开门架势。 急忙转身开窗,狂风卷携雨水扑了个满面,风、雨剧烈拍打,猝不及防下窗叶大开,“哐当”一声立即引来廊桥之下的御林军注视。 有人抬头大喊:“公主可有吩咐?” 迎着斜飞而进的雨水,向桉目光迅速地扫视一遍院子,没有异常,提着的心缓缓放下,轻飘飘落下一句“无事”,便合上窗。 再次躺回床上,向桉内心平静,却毫无睡意。 她懂苻清白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皇帝已经打定主意要她和亲,不要妄图谈论亲情了。 定定望了半晌床顶,最后她低声骂道:“烂好人。”不含任何意义,单纯的骂。 第二日,公主府内大批太监、侍女被赶出院府,原因是公主即将和亲远嫁,感念众人在府内多年照顾,大方赏赐一大笔出府费。 所有人高兴得找不着北,唯有小汝,长跪于门前,哭着喊着不要银子,只愿陪伴公主左右。吵闹半天,无奈之下公主亲自出面,再次赏赐一笔银子,她方才抽噎着离开。 大雨连绵几日迟迟不见停,潮湿的空气裹着人,仿佛覆上一层薄膜,闷得人喘不过气。 青砖瓦檐下,砂纸摩擦声不断,向桉坐在椅子上忙碌,她的手中捧着一块纹理清晰的木料,神情专注地打磨着,身旁摆满了各种已经制好的半成品零件,精致、小巧,只等最后一步的组装。 长廊上小宫女蹑手蹑脚靠近,小声道:“公主,丞相府任大姑娘求见。” “任雪清?”向桉手中动作停滞,摩擦声消失,“她来做什么?” “说是致歉。”小宫女小小的杏眼里不经意流露出一丝精明。 “致歉?”向桉放下手中物什,站起身拍落掉衣裙上的木屑,一手轻捏发酸的脖颈。 “公主可要见见?” “不见。” 活动完毕,向桉再次坐下,继续方才的事。 “这……” “若是听不懂本宫说的话,你便早日回宫伺候父皇。” “奴婢懂了。” 小宫女飞也似的溜走,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庭院中再无其他人,向桉拿起身旁的半成品,十指翻飞间一把塬国从未有过的弩箭出现在眼前。 抚摸着仍不完善的细节,向桉喃语道:“快了……” 雨势终于渐渐变小,烟雨蒙蒙那日嫁妆流水般抬入公主府。 眼见一件件在后世几亿起拍的古董从眼前一一闪过,向桉说一万遍不心动,也绝对是假话,在多次三更半夜偷摸进库房偷嫁妆,被巡逻太监抓住后,她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太和殿内,抱着从嫁妆里顺出来的玉瓶,向桉站在台阶下仰头默默注视着皇帝,对于今夜所发生的事,她全无一点惊讶,只觉得多日不见皇帝,皇帝温润带笑的脸上,眼底青黑一片。 “皇帝肾虚,该吃药了。”最终,向桉如此得出结论。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皇帝面上浮出一丝淡淡的哀伤,道:“绵康是在怪朕给你赐婚?” “是。”任谁小小年纪,莫名其妙被安排一个素不相识的相公,谁都不可能接受,向桉没丝毫掩饰自己的情绪:“儿臣不曾见过传说的焱国荻三皇子,没有所谓的一见钟情。” “你在怨朕?” “是!” 忽略掉皇帝的忧伤,向桉答得又干脆又利落,眼神不闪不躲:“儿臣想知道原因。想知道为什么父皇要将焱国皇子挑中的任雪清换成儿臣。” 若是焱国一开始挑中的是她,她认;焱国挑中的是任雪清,她绝不认这门亲事。 不和亲,既是原身的意愿,同样是她的。 她很清楚和亲一事往往和国事挂钩,人选一旦选中,即便任雪清父亲是丞相,同样不可能轻易替换人选,唯一能替换和亲人选的只有皇帝。 她一直想不通替换的原因,为了问清楚,她拒绝苻清白的帮助,选择留下,一是为讨公平,二是为原身问清楚原因。 “你怎么知晓?”皇帝惊愕,随即扭头怒道:“长福,你怎么办的事!” 候在门口守门的太监扑通跪下:“陛下息怒,奴才有罪,奴才当日的确按照陛下的吩咐封锁了消息,想是那日在场的世家夫人小姐实在太多,来来往往不少人,兴许……兴许有人看见了那么一两眼……” “去查!查不出来提脑袋来见朕!” “是、是,奴才这就去查。” 说完,皇帝整个人半倚靠在椅背上,指尖揉着太阳穴,疲惫道:“你想知道,父皇自然不会隐瞒。福寿,给她看。” 隐在房间角落里佝偻着腰走出来一个小太监,双手呈着一本奏折躬身走到向桉面前。 向桉垂眸,只见明黄色的封皮上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灯火照映下,小小的一本册子熠熠生辉。 ------------ 22.谁信 看一眼高位上半阖眼的皇帝,没什么表情,向桉这才接过奏折翻看。 这是丞相写的奏折,内容篇幅很长,大多都是引经据典的铺垫场面话,寥寥数句中才可一窥丞相心中的所思所想——希望皇帝能够看在他多年的勤恳,能够留唯一的女儿守在身边,替他死后收敛尸骨。 字字句句间是一个老父亲的拊心泣血,暗里却是以官位相逼,言语里外软硬兼具,给足皇帝台阶,可谓是考虑到了方方面面。 “塬二十七年秋猎,朕尚未登基,照惯例同皇子们一起围猎,当日天气晴朗,林中枫叶红如火,朕一时兴起,与当时的丞相一路漫步看枫,不幸遇到了老虎。” “丞相为了保护朕,不顾性命危险一人和老虎对峙,尽管御林军及时赶到,没有性命之虞,丞相却与虎搏斗中,不幸伤及要害,再不能延续香火。” 向桉合上奏折,低垂着眼,没说话。 皇帝后背依靠于椅背上,继续沉声道:“丞相这些年娶妻纳妾十一房,御医、郎中、江湖术士,治病瞧医二十余年,临老了终只得一个女儿。” 丞相多年无子的事实真相竟是如此,怨不得纳妾众多却无一人弹劾。 向桉看他:“所以,父皇让女儿替任雪清和亲,以报丞相对父皇当年的恩?” “没有恩,朕给他丞相之位时便已两清。”皇帝略带痛苦道,“当日荻原青确实相中了丞相之女,朕当时口头上也的确同意了,两国和亲就差一道圣旨,可朕不能让任雪清去。绵康,你自小聪慧懂事,最是体贴暖心,你能懂父皇吗?” “不懂!”向桉脱口而出。 懂事?她应该懂事什么? 懂事的接纳来自父亲的不公平对待? 懂事的咽下所有酸楚委屈? 懂事是个褒义词。但褒太过了,就是个用一次次妥协和委屈,垒高他人对自己道德良知最高标准的无耻褒奖。 向桉眼眶泛红:“不论其中缘由是什么,要儿臣为了一个不曾见过面的丞相,搭上儿臣的一辈子,恕儿臣做不到。” “做不到也要做!”皇帝恼火之言顺口而出。 向桉愣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拼命不让眼中的晶莹剔透落下。 皇帝深吸几口气,强压下心头恼火,满面为难道:“你是朕亲眼看着从一个小小的萝卜头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姑娘,朕如何能舍得将你送和亲?” “可朕保不了你,外面谣言漫天飞,言官弹劾,武官反对,天下人骂着,边关诸国蠢蠢欲动,丞相不能辞官,朝堂不能动荡,天下需要丞相。绵康,朕没法选你。” 向桉艰难开口:“谣言是假的,父皇,您知道的,不是吗?” “天下人不知道。” “那就告诉天下人。” “谁信?” 轻轻的话,重重砸在心口,小小的眼眶盛不住大大的委屈。 “……父皇,就不能拒绝和亲吗?” “如何拒绝?”皇帝满面哀愁痛苦,“若不和亲,焱国借此起事立马发动战争怎么办?” “前几年,塬国年年打,现在好不容易达到各国的微妙和谐,都是一条条人命填的啊,现在的百姓需要休息,塬国需要休息。和亲,不能解决问题,但不会让他们趁机找借口起事,得到片刻喘息。” 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幽幽荡在鼻尖,向桉站在殿中仰望着高座之上的皇帝,脖颈酸痛,几欲张口,却说不出半句话。 满心的酸涩,心尖都麻木。 两人的话说到这,她心里的疑惑此刻尽数解开,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站在皇帝视角来看,她已经享受到了平常人一辈子享受不到的生活,到了她该付出代价的时候,站在时代视角,公主就该毫无人权的奉献自我,没有任何不嫁的理由。 无关风花雪月,无关亲情,只有利益最大化。 可惜乖巧顺从时代,懂事分去父君困难的原身已经被人莫名其妙毒杀了。 现在的她,是来自未来和谐平等相处时代的向桉,这个时代对她来说很陌生,毫无一点感情,她接受不了世人嘴里的观念,做不到将自己的后半生无私奉献天下百姓。 她自私小气,冷漠冷血,唯有自小接受的先进教育,令她清醒理智地接受了皇帝的为难,平静理解身处这个时代下每个人的迫不得已。 皇帝是九五至尊,视天下山河于自己囊中之物,不允许任何人或物动摇属于自己的天下,只有利益和利用相并存。 包括亲生女儿。 是冷血,是无情,也是大爱。 雨夜里苻清白说的话,便是在此时应验了。 她和皇帝,谁都没有错,偏偏谁都是错。 强压下心头酸涩,胡乱擦拭眼角,向桉有了决断,放下怀中本打算用砸皇帝脑袋的玉瓶,平静开口:“父皇,您非要如此狠心?哪怕消磨殆尽父女间的情分,都不惜要如此?” 皇帝满腹的火气蓦然一滞,半阖的眼皮抬起,他细细打量着站在底下的女儿,淡静如海的神情和泛红的眼眶极其不协调,略圆润的小脸,算不算上漂亮妩媚,清秀佳人却已现风采,水润的眼里仿佛有着说不出的复杂。 恨?怨?好像都不是。 生平第一次,皇帝惊觉他看不懂自己的女儿。不过,不重要了。 他平静道:“旨意已下,不可更改。若怨朕能支撑着你好好活着,那便怨罢。” 静默半晌。 向桉注视着他道:“好,这是最后一次,父皇。”最后一次她替原身为皇帝做的一件事。 十里红妆,千人送亲,盛大繁华。 掀开帘子,微风灌入马车,路边两侧绿树红花逐渐转为荒芜。 倚靠在车框上,任由微风拂面,向桉有些感觉不真实,心道:“任务一点没完成,就这么把自己嫁了出去?” 从现代穿越到塬国,短短半年,她就已经要嫁为人妻,一切快得宛如在梦中。 选择和亲的决定对不对暂且不知道,反正系统是没一点反应。 她向外招招手,穿黑盔披红蓬的苻清白骑着黑马,靠近马车:“公主,臣在。” 向桉看他,马背上的苻清白身姿挺拔,眉眼清冷注视着前方,话是他说的,他却一眼不看她,眼睛始终直视前方,只留给她一个轮廓清晰,线条流畅,带着些许冷俊的侧脸。 此次送亲队伍便是由他全权负责。 ------------ 23.粥 一路偷偷观察,向桉发现他话寡性子淡漠,待人接物不远不近,一视同仁,大事小事一切公事公办,规规矩矩丝毫挑不出毛病。 正经得好似当日御书房抓她手腕,冷言冷语厉声质问的人不是他,雨夜里为她出谋划策的不是他一般。 这般说放下便放下的果断人,怪不得是他得了皇帝青睐。 自上了马车,踏上和亲之路,向桉便很少说话,此刻突然要说话,她嗓音沙哑:“这是到哪里了?” 四周花草已不见绿,枯黄干燥,仿佛从夏天一步跨进秋天。 苻清白:“禀公主,臣不知此处地名。但按脚程算来,我们明日下午即可抵达焱国边关。” 向桉眼皮垂下,似感叹似哀怨:“这么快啊。” 苻清白骑马,没接话。 架马行车半月有余,向桉浑身上下无一不酸痛得快散架,实在折磨人,她天天盼望着赶紧抵达,如今听到马上要到了,心里没有半分高兴。多的是怅然若失。 许是天气燥热,向桉顿感口舌干燥,手在一旁架子上拿去水壶,浅浅抿了一口,嗓子好受了一些又问:“这里缺水?” “待臣去问问三皇子。”苻清白架马向队伍前面追去,向桉目送着他去,心想:“去问问也好,最好他自己过来说,答应和亲这么久,传说中的焱国荻三皇子一眼没见过,连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和亲一路,半月有余,新娘子和新郎两人至今一面未曾见过,放眼普天没有比这更稀奇的。 是故意的? 莫非荻三皇子仅见任雪清一次就已情根深种,连见都不愿意见一面?她拆散有情人了? 想着,她不禁低声喃语:“我竟然在有生之年见到情种了?稀奇。” 良久,苻清白独自一人架马回来,他高声道:“公主,焱国周边鲜少下雨,但据国内国师预测,今年九月将会下一场大雨。” 向桉抬头看天,瓦蓝纯净如宝玉,不见一丝白云,太阳高挂,刺眼的光芒炙烤大地,迎面的风呼呼灌入敞开的车帘,又燥又热,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向桉:“现在才六月。” 六月到九月,中间仅相隔三个月,时间不长,却能渴死不少人。 “公主无需担心,焱国主城并未缺水,您不会受苦。”苻清白骑马与马车并行,眼睛始终直视前方,不看她,说的话仿佛是早已猜到她的想法。 向桉:“……” 焱国缺不缺水关她什么事?她担心的是她逃跑路上没水喝,渴死变成一具人肉干。 没水逃跑会是一个大麻烦。 “你在焱国待多久?” 苻清白:“焱国律法规定:送亲队伍至多能在城内逗留三日。” 三日……她该怎么办? 向桉侧目看他,热烈的阳光投于他身上,却无法让人感受到一丝一毫温暖,就像是一柄放置在烈日下暴晒的剑,看似温暖,实则冷漠疏离,凌厉锋芒之下无法令人对他产生一丝依赖。 尤其想到那天雨夜里拒绝了他,这想让他帮忙的念头犹豫着说不出口。 轻轻放下车帘,遮挡住外界众人目光,狭小的车厢里安静到只有车轮转动和马蹄踢踏声。 向桉在匣子里找出几个饼,一边嚼一边就水咽。 啃完一张饼,下定了决心,脸皮厚吃四方,怕个蛋! 打开车箱里的几个小箱子,翻出压箱的一百两银票,折叠几下后放入广袖里藏好——找机会拿给苻清白,让他在焱国她挑选一处隐秘的房子,方便日后逃跑落脚。 夜幕降临,天边星子闪烁,草丛里不知名虫子滋哇乱叫,平白扰人心烦。 送亲队伍的脚步渐渐停下,一行人择了一处空旷平原就地歇息,火堆三三两两燃烧起,焱国、塬国两国送亲队伍泾渭分明,各自煮各自的饭菜,互不打扰。 向桉掀开车帘,大口呼吸着夜里难得的清爽空气,须臾,前头一个焱国嬷嬷端着一个碗过来:“吃饭了。” 碗里厚厚的铺了一层羊肉,白色的油沫漂浮在汤面,汤水浑浊,羊膻味冲鼻。 这碗羊肉没做一点处理,撒了几粒盐,加了点水煮熟便端过来了。 色香味极差。 向桉什么都能吃,不挑食,可在遭受一天又干又燥的折磨后,她实在没有一点胃口吃这玩意。 浓烈羊膻味冲击下,向桉只觉得胃中翻腾不止,恶心不断直想吐。 “她不吃。”苻清白出现,将车架上的羊肉汤拿走,换成一碗绿菜白粥,“公主喝粥即可。” 碗内,白白的米粒上静静躺着几片绿菜叶,白绿相衬,极其寡淡。 她不喜欢,但……比起羊膻味的羊肉汤好一些。 如果非要选一个——向桉毫不犹豫端起白粥,低头小口喝着。 焱国嬷嬷脸色瞬间不好看,一言未发,冷着脸端走羊肉汤,步伐直直向着荻原青歇息的地方而去。 苻清白眉一挑,什么都没说,转身回了塬国送亲队伍的火堆旁。 片刻后,一个面容稚嫩的小兵过来,他挠着头,目光打量在向桉脸上上下左右飘忽不定,面红耳赤行礼:“公…公主殿下,安武将军让属下来收碗。” 向桉递空碗过去,疑惑道:“你家将军为什么不亲自来?” 小兵端碗的手一抖,支吾道:“将军说……让属下见见公主,省得入营一辈子,皇帝见不着一面就算了,公主也见不着一面。” 底层小兵小将想要见到皇帝,没有逆天运气,的确一辈子见不上一次。可她就是想能见就能见到的? 太不尊重人了。 向桉:“……放肆!” 小兵脸色瞬间煞白,扑通跪倒在地:“公……公主息怒,属下杀够了十人头颅。” “小小年纪,还挺厉害。”向桉由衷敬佩,但凡她心狠,今日也不会被和亲,“不过,你杀人和本宫有什么关系?” “陛下曾口谕:凡任务完成皆可面见陛下一次。”小兵浑身颤抖跪在地上,说的话却条理清晰。 将他的上下话一结合,向桉懂了:苻清白这是将皇帝没有兑现的承诺放到她头上了。 虽说公主没有皇帝尊贵,然而皇帝和公主皆是皇室之内的人,女儿替亲爹完成诺言也说的过去。 但是她凭什么要帮皇帝完成他的诺言? ------------ 24.可怜 “陛下没召见过你?”向桉不爽。 最烦别人借自己脸面给他人做事,忙到最后好处全是他人的,自己连个好都落不着。 小兵挠头羞涩道:“陛下太忙了,将军不愿意麻烦陛下。” “他!”瞧着小兵红似滴血的脸,向桉骂人的话堵在嘴边,心中挑逗趣味霎时而起,“你叫什么?” “丁一南。”小兵低声道。 向桉摸了摸脸,略凑近他,问:“瞧见本宫的模样了?” 丁一南结巴道:“瞧…瞧见了。” 火堆光芒虽说微弱,距离虽远,但他眼神好,瞧得很清楚。 向桉唇角微扬:“本宫好看吗?” 火光幽幽,夜色朦胧。红唇媚人,神情魅惑,如同黑夜里一朵危险美丽的彼岸花,神秘诡异,不容人错眼。 丁一南稚嫩的一张脸爆红:“好…好看…” 得到想要的答案,向桉瞬间玩心大发,正想继续说什么,苻清白却悄无声息来了,顺手对着丁一南后脑勺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 惊得丁一南瞬间将所有旖旎想法统统抛至脑外,转身憨憨笑道:“将军你怎么来了?” “你说我为什么来?”苻清白瞥他一眼,“拿了碗就快走,磨蹭什么?” “是……是!将军!”丁一南小脸涨红如晚霞烧过,窘迫到不敢再多看一眼,吭哧吭哧拿碗跑开。 向桉双臂枕于车框上,饶有趣味看着小兵离开,朝苻清白挑眉道:“喊他走干嘛?本宫还没玩够。” 苻清白抱拳行礼道:“公主,自重。” 向桉一怔,笑意平息,沉声道:“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宫敬你几分称你为‘将军’,就是让你爬到本宫头上,肆意指责本宫?!” “臣不敢。” “不敢?你倒说说清楚本宫到底哪里不自重?”向桉假笑道,“且不说本宫和他多说的那几句话隔了四五步远,就说方才难道不是苻将军安排你的小兵来的?” “将军将父皇的诺言兑现在本宫身上,本宫没治将军个大不敬,将军倒先借本宫体贴下人多问几句话,便说成了不自重。苻将军如此倒打一耙,真是好没道理。” “公主殿下言之有理。”苻清白波澜无惊接下话,非但没有一点利用她身份后心虚的自觉,更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二。 不冷不淡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向桉气的想骂人,但重点戏还没演到,她压下火气,冷着脸道:“无缘无故污蔑本宫,将军该当如何补偿?” 苻清白思忖片刻后道:“公主有事直接吩咐即可。” 他语气平淡,没提补不补偿,直接说“吩咐”,有种仿佛在向向桉昭告着他什么都知道的意味。 对于他的反应向桉并不意外,在皇帝身边混的人,哪怕是目不识丁的武将,照样懂得趋吉避害,毕竟此乃人之天性。何况是世代为将的大家族出身的苻清白? “本宫吩咐什么你都能做到?” 向桉没明说,虽说有求于他,但若一开始就说,免不了被拒绝,多拉扯几回,人总会为了不开门,而开天窗的。 苻清白:“……” 眼前的苻清白背对火堆,面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火光跳动间,他眉目疏离且冷漠,无言透露着“直说”两个字。 袖中手指微蜷,向桉轻呼出一口气,竭力放松心绪,故作平静:“本宫想要在焱国主城有属于自己的房子。” 苻清白摇摇头:“人多眼杂,很难。” 听他没有直接拒绝,向桉心里有了五分成功的把握,她知道剩余的五分就得靠她的演技了。 没有急切的马上开口,向桉快速酝酿好悲伤情绪,眼含一粒泪水,柔弱开口:“房子位置好坏无所谓,绵康只求在异地他乡得一处安身之地,还望将军成全。” 小心翼翼地话里沾染着些许可怜,欲语还休的小白花样和荷花宴上的任雪清如出一辙。 苻清白终于抬起眼,望着不远处半趴在马车上的姑娘。 火光昏暗,黑影绰绰,她低着头低泣,他看不清她的五官,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能隐约看见昏暗里她颤抖的身体。 平心而论,若不是亲眼见识过她下药时的快准狠,苻清白会信了眼前的人当真是一个可怜到需要人保护的公主。 一个胆大包天到敢在皇帝御书房下春药,被他抓住后不但一点不心虚,反而还平静坦言“春药就是我下的”的人,从来就不是一个需要任何人可怜的女子。 长相貌美,胆子大,性子冷静,拉得下颜面放得下身段,能屈能伸,这样的一个女子他相信若经多加训练后,放去做奸细刺探军情,一定是一个顶尖高手。 向桉是一个人才,而他最惜才。可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向皇帝提出舍不舍得割爱,皇帝却已下旨让她去和亲。 初得到消息时,他惋惜之心下的惜才顿时爆发,急得他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去御书房找皇帝,妄图求情留下人才。 但就今夜看来,他还是小看了她。因为未经训练的她,也已十分出色。 苻清白不动声色打量着不远处马车上假哭的娇贵公主,她身形单薄,无力趴伏在车架上,可怜又无助。最终,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她很厉害,很清楚自己的优势,演的真的很好。 看着黑暗里的那黑影,苻清白道:“既是不愿意和亲,为何要拒绝?为何不逃?” 那天雨夜里,他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是她不要的。 终于问了,终于问了,终于问到问题的关键了! 她后悔,她可太后悔了。 身为一个外来的穿越女,她很清楚皇帝的父爱固然伟大,是有代价的,可她同样清楚有些事情不问清楚是不行的。 原身前十五年的一切皆来自塬国百姓,来自皇帝,诚如皇帝所言,享受了一切,便要承受该有的代价。 而她占了原身的躯壳,生恩也好,养恩也罢,生也好,死也罢,只此一次,此后她将不会再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她将为自己而活。 ------------ 25.晦气 向桉激动到差点直接说出真话,狠掐一把大腿后,忍了几忍,愣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下。 听到想要听的话,内心暗喜一番,她入戏更认真。静默须臾,声音颤抖道:“当日辜负将军的一片苦心,是我不对,如今我明白了,却已经迟了。我不求将军能助我逃跑,只想求将军给我一条生路。” 她直接自称我,连本宫都不说了。 惜命且不轻易认命,拉的下身段放的下架子,这样的人活得长久,既然想活,那苻清白就不介意担去所有风险再帮她一把。 移开目光,不再看她,苻清白道:“只是一座院子?” 向桉抬头,泪眼涟涟:“是,只是一座院子。”可怜的模样仿佛下一瞬能滴出眼泪。 这个角度恰是她心中设想过无数遍,最后选定最可怜巴巴的模样。 未曾想苻清白对此视若无睹,心无波澜,冷声道:“塬国内有暗卫可替换公主和亲时,公主不走;到了焱国无人可替了,公主却想着逃跑。公主您是故意?还是想挑起两国矛盾?” 他语气冰冷至极,原本心里好不容易冒出的怜悯之心,此刻都荡然无存。 一会塬国,一会焱国,向桉来回捋了一遍,方才谨慎开口:“将军误会了,我并非故意所为,并非是借此机会挑两国战争,报复父皇。我是害怕和亲过去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苻清白:“……”他不信。 安静,很安静。 最终,向桉咬咬牙:“你到底帮不帮?” “……臣没有银票。”是心软,也是想救她一救。 “我带了。”向桉迅速将广袖里的一百两银票掏出,“钱不多,只求将军能最大限度的买下最好的房子。” “臣尽力。”苻清白接过银票,“成与不成,臣概不负责。” 话很直白,也是话面意思,没有任何暗示,此次大批人马大费周章千里护送和亲是为了什么,苻清白没有忘记。 正要离去,一个人影忽然飞扑而来,手腕被一只白皙手抓住,下意识地,苻清白手腕一转,转瞬间挣开两只手腕,接连后退三步,迅速与人影拉开距离,冷脸道:“公主这是何意?” 向桉双手环臂,淡笑道:“为什么你从来不看我的脸?” 苻清白从未直视过她,这事她发现很久了,一次两次或许是巧合,次次如此,就是刻意的了。 苻清白不卑不亢道:“公主身份贵重,仪容不可直视。”但他看过,两次——很美,但和他无关,所以没必要看,也没必要解释和明说。 “是吗。本宫若非要你看呢?” “男女授受不亲,还望公主自重。” “……” 短短几句话,苻清白把话堵得死死的。 翌日的清晨天气并不好,既无风雨也无晴,白云阴沉的可怕,送亲队伍行至了一个时辰,前头领队的焱国派来一个骑兵,告知:“三皇妃,天眼见阴沉了,三皇子担心半途下雨无处躲避,便提议在前头的破屋暂歇脚。” 向桉闻言掀开车帘,探出头,先是抬头看了天,然后才遥遥看去远处矗立在路边树后的破屋。 屋子墙皮掉落,屋顶大半塌陷,一棵大树便自这塌陷处高直耸立而出,不算繁茂的枝叶遮盖着另一半瓦片破旧还算完好的屋顶,纵然屋子塌了一半,但破屋胜在还算大,暂时给他们这一行送亲队伍遮风挡雨不成问题。 就是晦气。 破屋或破庙,是话本子和电视剧里最容易出事的地方,不是闹出人命就是搞男女浪漫爱情肉麻桥段的“圣地”,晦气的简直不能再晦气! 然而不进去的话,路上真下大雨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找不着。 眺望着远方看不到尽头的林中路道,向桉沉吟片刻,看向一直骑马跟在一旁的苻清白:“你觉得该歇吗?” 苻清白眉头轻皱,目光扫视周围,道:“禀公主,路边两侧的树皆是惹眼的绿,此处应当不缺雨水。” 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向桉偏偏懂了他的意思——下雨是碰巧,可以歇。 向桉再次看了一眼怎么看怎么不吉利的破屋,而后气恼站起身,跳下马车:“歇吧歇吧,想歇直说。何必拐弯抹角的骂本宫疑神疑鬼?” 苻清白翻身下马,抱拳道:“臣不敢,送亲之路遥远,公主心有担忧,谨慎小心一些是应当的。” “哼!知道就好!” 难得的中途休息,向桉正要活动活动筋骨,却见前面的焱国送亲队伍忽然一阵躁动,心里正纠结要不要去看看情况,守在一旁的苻清白就已经派丁一南去查看了。 不多时,焱国躁动停止,丁一南带着消息过来:“禀公主,荻三皇子突发旧疾,不知原因昏迷不醒,随行的太医施了几针后便醒了,现在已无大碍。” “旧疾?什么疾?”向桉急急问道,满脸故作一派担忧,心里早已暗喜:“病秧子好啊,等嫁过去了谁也管不着我,如果哪天病死了,我成了寡妇,就算任务没完成,系统莫名其妙让我死了,重新复活开局也不会有人知道。” 并非是她对病人冷血、毫无同情心。事实上,向桉就没想过嫁人或是爱上谁。 “不知。”丁一南摇头道,“荻三皇子的马车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人见属下过去查探情况,一个随行将军简略将情况说了一下,别的什么都不愿意说。” 向桉皱着眉头看向荻三皇子的马车,那里车啊马啊人啊一堆的堵在一起,没一个人进破屋。 丁一南见向桉一直看那边,误以为她想要进破屋,他拱手道:“公主,属下先去破屋打扫打扫。”他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 “不准去。”一旁站着的苻清白突然出声制止。 丁一南的脚步立马停住,看了看苻清白,又看了看目光不移的向桉,不知该如何做。 好一会,向桉回神,转身上马车,道:“听苻将军的。”得病的都不进去,她进去干嘛? ------------ 26.缠斗 天空愈发阴沉,时不时吹过的微风带来几分湿润,令躁动的灵魂得到短暂安抚。 不消片刻,微风转变为狂风,如有实质般抓住树的枝枝叶叶,仿佛是非要生生扯断才肯罢休,轻薄的车帘子在风里飘荡,再无一点遮挡作用。 向桉盘腿坐在马车内,迎着风,面无表情一手抓着头发,一手将湿帕子敷盖在脸上。 风太大,灰尘重,她爱干净,不愿意让自己太邋遢,可马车内没有避风的地方,她只能尽可能的保持住自己的一点体面。 脸有了湿帕子挡着,心里安心了一点,闭了眼,一心一意盼着荻原青一行人赶紧进破屋,她好少受点罪。 不知多久。 丁一南走上马车,低声道:“公主,焱国人进破屋了。” “我们也赶紧进去。”向桉心急起身,又舍不得拿开湿帕子让自己的脸饱受灰尘糟蹋,于是就这么脸敷着湿帕子,闭眼出来,动作快到丁一南还没有放好下马墩,她已一脚踩空,直直扑向地面。 这次没有小汝的手及时出现扶她,意识一瞬间空白,手放开脸上的湿帕子,及时双手撑地,避免了以脸贴大地的毁容姿势。 “公主!你没事吧?” 丁一南忙不迭跳下马扶起向桉,生怕她摔出个好歹,自己脑袋不保。 借着他的力向桉站起身,活动活动四肢,不痛,准确一点的是她除了手掌着地时掌心蹭破了点皮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问题。 回头看了看马车架,发现不过才是膝盖高的高度,向桉一时不由嫌弃自己太粗心,暗道:“以后得改改心急的性子。” “公主,您怎么不说话?莫非是摔严重了,痛到说不出话?”丁一南焦急问。 “无事。”向桉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苻将军你待人向来冷漠无情?” 分明苻清白就站在距她摔下马车的三步之远处,以他人高手长腿长的优势,他就算站在原地不动弹,伸伸手便能扶住她,不至于让她摔下车。 这个事丁一南在下马车的时候就发现了,但他自觉闭嘴,选择维护自家将军,未曾想绵康公主现在也发现了。 心虚间,他偷瞧了一眼一派平静的苻清白,下意识想为他辩解两句,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借口,窘迫挠挠头,然后保持沉默。 “哦?”苻清白拾起向桉慌乱中掉在地上、已经沾上灰尘的湿帕子,塞到丁一南手里,看她,语调平平:“烦请公主下次摔慢一点,好方便臣能扶住你。” 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气人,向桉咬牙切齿:“好!好的很!!苻将军真会为自己开脱!” 夺回丁一南手里的帕子,没招呼苻清白,她领着送亲士兵气冲冲朝破屋提裙而去。 丁一南胆战心惊凑近:“将军,如此气公主,可行?” 淡淡瞥他一眼,苻清白:“行不行都已经气了。” “可是——”丁一南想再多说几句,却见苻清白突然拔剑而跑—— 不远处,一伙黑衣人手持利剑,杀气腾腾直奔向桉而去,丁一南脸色一变,忙不迭拔剑跟上。 送亲士兵已经跟黑衣人打起来,刀剑相碰,叮当声响彻不绝,向桉趁着暂时没人注意到她,迅速离开人群,直奔小破屋而去,焱国的人就在里面,她得要去搬救兵。 至于会不会让他们惹火上身,在这生死一刻、小命栓裤腰带的紧急时刻,不求救才蠢。 跑了没几步,一个黑衣人不知如何追了上来,可惜慢了一步,寒光泠冽的剑贴着向桉发丝而过。 向桉心中一凛,所有的害怕在这瞬间化为冷静,她转身,迅速拔下头上的簪子,趁黑衣人回剑空档,狠狠扎在他胳膊上。 痛意令黑衣人慢了半拍,因惊愕而瞪大的双眼透露着他没料到向桉会反击。 向桉不管他震不震惊,打斗中胆敢分神或是瞧不起对手,那么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向桉没一点迟疑,又一根簪子拔下,尖锐一端狠扎进他的脖子,鲜血狂飙而出,喷了一地。 看着他捂着脖子,瞪圆着眼睛倒下,向桉拼命强迫自己冷静:若是因为害怕腿软了,今日必死无疑。 深吸一口气,镇定拿起黑衣人掉落在地上的剑,仔细端详,剑是普通的剑,剑身上没有一点标识,看不出黑衣人来自于谁人之手。 在手中掂量几番,手感很是不错,向桉决定暂将此剑留做自己的保命武器。 她是懂剑术的,毕竟出身皇家,什么都学了一点,不说样样精通,保命几招是会的,尤其是皇家对公主训练时,特意教了一招——如何优雅自刎而不失皇家风度。此特殊招数,绝不会因为对剑术不精湛而让自己捡的剑,成为别人反杀自己的工具。 回首看一眼与黑衣人缠斗中的众人,送亲士兵死了不少,苻清白混在人群中,一剑一个,剑法飘逸利落,狠辣凌厉,以一降十,却抵不住黑衣人多,混乱围打中他的腰腹已被砍上一刀,早已鲜血淋漓。 狂风呼厉,衣袂翻飞,沙土冲天,砸得人眼痛。 身后是焱国人,身前是打斗,迟疑片刻,向桉脚步站立不动,没有进屋。 外面动静如此之大,屋里的人依旧未出来,已可见对方的态度——不帮忙不捣乱。 望着眼前的乱象,向桉心中万分挣扎,闭了闭眼,一瞬后睁开,提剑几下将长长的裙摆斩去一半。 没了裙摆的束缚,她轻松避开打斗中心,脚步飞快的跑上马车,翻出她藏在箱子里的袖珍弩箭,对着身后追来的黑衣人咻咻便是几箭。 弩箭体积不大,威力却是巨大,中箭的黑衣人眨眼间便没了生息。 向桉一脚一个将尸体全踹下马车,然后一把拎起因害怕而躲在马车旁的车夫衣襟,一字一句勒令:“驾车去那边的树下。” 那个位置属于打斗中心的边缘地带,是弩箭射人的最佳距离点。 很危险,但必须去。 ------------ 27.不可 车夫看一眼,疯狂摇头,哆哆嗦嗦道:“不去,会死的……会死的……公主,您留奴才一条狗命。” 车夫是皇帝亲选的太监,为着的是给她当车夫,方便照顾她一路的生活起居。 向桉眸光一沉,弩箭抵上他的头:“不去,现在就死。” “公主,饶命饶命饶命,奴才去……奴才去……” 车夫颤颤巍巍爬起,手还未抓上缰绳,弩箭再次狠抵上他的头:“若是敢乱驾车,本宫保证——你一定会死在本宫前头。” 把性命放别人手上的滋味,向桉是不喜欢的,可奈何她不会驱马驾车,倘若胡乱强行驾车,一个不小心极可能激怒马,导致失控翻车,届时局面更乱。 而马车不去不行,弩箭厉害是厉害,箭不够亦是枉然,和亲前她亲手打造的几箱箭,全在这马车上。 本是给焱国人和皇帝准备的,现在好了全便宜他们了。 现在她要做的是到达最佳地点,使用弩箭远程射击,配合苻清白共同杀敌。因此,车夫必须听话。 车夫咽了口口水,紧张万分:“奴才……保证不会出错。” 向桉眼神一抬,示意他驱马去,抵头的弩箭没挪开,虎视眈眈的目光仿佛下一秒便要用箭射死车夫。 混斗中一辆马车突然驶动,很轻易的就令黑衣人注意到,但有苻清白和送亲士兵的阻拦,只有少数黑衣人脱离纠缠追着马车而来。 向桉手有弩箭,心中半分不怵,抬手瞄准,咻咻几箭下去,全倒了地。 车夫额角冷汗不止,车上的这哪儿是矜贵娇柔的公主,分明是索命阎王。 先前生出的小心思全都荡然无存,不敢有丝毫怠慢,一路提着心驾车到指定位置。 马车一停,向桉便一脚将车夫踹下马车,打开箱子,拿出箭矢,冷声道:“躲树后藏好,不要出声,他们的目的是杀马车上的人。” “多谢公主多谢公主。”车夫手脚并用爬到树后,甚至不放心的藏到草丛里,掩盖住身形。 见他确实藏好了,向桉调整好弩箭,专注地射击起来,速度不急不缓,尽量做到一击要害。 现在这个距离也算远的,只是若再靠近,黑衣人一围上,她三脚猫的拳脚对付对付人少的,用点技巧她倒是能赢,人一多,三脚猫功夫就不够了,弩箭的优势也会丧失。 慢就慢点,慢也有慢的好。 倒地的黑衣人渐渐变多,一个,两个,三个……十三个……三十三个……直至最后一个倒地。 放下震麻的手臂,向桉刚缓了口气,苻清白便带着一身血腥味疾飞而来,声音沙哑:“公主,您无事吧?” 向桉看他,复抬臂,弩箭直指苻清白。 未容他再问话,利箭便已射出,苻清白漆黑的瞳孔骤然一缩,利箭却已擦着他的耳朵飞疾而过,精准命中他身后拼着最后一口气想杀他的黑衣人额心。 黑衣人直挺挺倒地,苻清白从僵愣中回神,却见向桉冲他粲然一笑,如山花烂漫开:“苻将军,您无事吧?” 猝不及防的、始料未及的、突如其来的……总之,一切可形容意料之外的词都不足以形容此刻苻清白见到向桉面容的心间巨震,或许堪比海浪波涛更汹涌,或许堪比山崩地裂更震撼,或许堪比高山流水更惊艳。 分明之前见过许多次,不该如此。 但她,真的就这么、确确实实、真真实实的如明珠美玉出现在他眼前。 只一眼,便轻易挪不开目光。 向桉五指张开,在他眼前晃晃,见他确实如傻子般呆了,思忖一瞬,弩箭一端重重戳在他腰腹部伤口上。 重戳刀伤,其巨疼绝非常人能忍,只一瞬,苻清白脸色便疼得发了白,虚汗冒了浑身,站都站不稳。 看他痛苦难耐的模样,向桉满意点点头:“没打坏脑子就好。” “将军!” 丁一南匆匆跑来,一把扶住苻清白,“怎么属下一个拿药的功夫您就跑了?” 苻清白重重喘着粗气,缓了好一会痛意,艰难道:“……看看公主有无受伤。” 丁一南如梦初醒般恍然大悟:“对对对,属下忘记了。公主,您无事吧?” 用力在他们面前蹦了蹦,向桉道:“你觉得呢?” “无事就好。”丁一南松了口气,挠挠头后,还是犹豫问了:“公主,那些箭——” “那些箭矢全都要收回来。”向桉这么说,不等他有什么反应,转身就走进破屋。 她知道丁一南要问什么,可她不想解释。 向桉要离开丁一南没法阻止,他犹犹豫豫看向苻清白,期待能从他嘴里知道点什么。 可苻清白仅是摇摇头,便也离开了。 想不清楚的丁一南只得放下满心好奇,照话去做。 进到破屋,狂风骤然变小,门大开着,屋内光线依旧不太好,借着外面微弱的天光,隐约可见窝在黑暗里的焱国队一行人。 向桉对丁一南道:“你去烧一堆火。”太暗了,黑洞洞的破屋里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 “咳咳,绵康公主不可。”难忍的咳声里带着不容拒绝的阻拦意味。 “为何?”向桉问得平静,丝毫没有因为方才他们没有出手相助而恼怒。 出门在外,碰上要命的事,换她,她也是能不出手就是不会出手的主。 可惜黑乎乎的屋里人影憧憧,她看不到谁在说话,只知道声音的大致方向所来是焱国。 “外面风太大了,若是门不关上便点火,被风吹熄了是小事,若是火顺风而势涨,点燃屋内稻草、木板,引发了大火咱们连躲雨的地方都没了。”听声音不是刚才咳嗽的人,这声音中气十足,粗犷响亮。 怪不得焱国人宁愿摸黑干活也不点火。 “多谢告知。”向桉冲焱国那方行礼感谢,即便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即便知道光线昏暗对方可能看不到,但由心而有的谢意,不该马虎对待。 低声对身旁的丁一南道:“你去找苻将军问问咱们还有多少人,清点清点咱们的人,到齐了就关门。” 虽说苻清白才受了伤,该让他好好休息,但是此次送亲队伍情况如何,只有苻清白是最清楚的。 “是。”丁一南领命去寻人。 ------------ 28.谢谢 蹲坐在门槛上,拢着袖子不让风乱吹,向桉默默看着一棵棵伫立在风中左右摇晃的树,默默掐算了一下这狂风而至的时间——一刻钟了,雨还没有下。 “公主。”丁一南回来了,蹲在向桉身旁,“将军说安置好咱们外面送亲的车马与嫁妆,马上便去清点人数。” “他才受伤,清点嫁妆大可安排手底下人做,怎么就是他去了?” “将军的伤已经上了药,看着流血多,但比起战场上受的伤,现在这个算不得什么,将军有分寸的,公主放心。” 向桉点点头,暗暗称赞:“还好有苻清白这个细节怪,我都忘了车马嫁妆这回事了。” 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追逐,她现在的手脚发软,脑子一片空白,根本就想不起其他东西,要不是害怕拖后腿,遭别人笑话,一直憋着一口气强撑冷静,她早倒下了。 “将军还说……”丁一南停了停话,悄悄看了一眼向桉没有表情的脸,耳尖红了红,然后才接着道,“将军还说,让属下把迟迟未关门的原因告知一下三皇子。” 向桉颔首:“按祁将军说的做。他考虑的对,人家宁愿摸着黑干活,也等着我们没有关门烧火,不说一下不合适。”虽然开着门也没有出来帮忙杀敌。 丁一南轻声应是,然后起身,向桉却突然又道:“另外,你问问三皇子:外头的狂风吹了快一刻钟了,是否正常。” 丁一南闻言一愣,随即又蹲下,道:“祁将军说这一带的天气就是这样的,再过一会狂风骤雨闪电相继会来,公主不必担忧。” 向桉挑挑眉:“苻清白说的?” 丁一南:“是。” 向桉:“为什么她方才没有告诉本宫?” 丁一南面颊微红,偏头,不敢看向桉,呐呐道:“将军说:您问了,我就说。” 向桉惊奇:“本宫不问,就不说?” 丁一南点头:“是。将军说:公主问的事是大事,我们要言无不尽,公主不问的事,是小事,自己能处理的就自己处理了,自己处理不了的找将军处理。若事事都放到公主面前说,会显得我很蠢。” 向桉不可思议:“你家将军会说这么多好听的话?” 自认识苻清白以来,他待人一直是一副冷心冷肺的,偶尔仅有的一次心软,是那个雨夜,可也短暂又迅速。 “……属下还是去跟三皇子说一下晚点关门。”丁一南落荒而逃。 “哈哈哈哈哈哈。”向桉笑得直捂肚子,“本宫就知道!” 又一个时辰后,大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滴劈啪砸地,狂风穿过破屋不知某处的破洞嗡嗡作响。 大门关上,火堆燃起,驱散黑暗,带来温暖。 丁一南小心端着一张荷叶折叠的盒子缓步走来,放下,对上向桉不解的眼神,他解释道:“公主恕罪,刚才太乱了,咱们带来的锅碗瓢盆都不知道丢哪了,现在只能用荷叶替代,也热不了水,这水是凉的,只能等到下一个城镇买了。” 向桉诧异看他,由衷道:“谢谢。” 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 丁一南一愣:“这是属下该做的。” 向桉:“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应该做什么的。”什么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找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浸湿、拧干,向桉擦了脸又擦了手,脏污擦去了这时摔下马车时撑地的手心才露了红出来,皮破了好几道,看着严重,却是小伤,过几天就能好了。 忽略掉伤口的刺痛小心擦了擦,然后她端起荷叶盆就要出去倒水,丁一南就拿着一个瓷瓶出现了。 他红了脸,道:“您的手心受伤了,先擦药,属下去倒水。” 向桉愣愣接过瓷瓶,打开木塞,药的清香味逸散开,好闻、独特,一种闻过便不会忘记的香味。 这是原主的记忆里有名字的药——灵南膏。北国某个小国特地进贡的灵药,由稀奇的药材研磨而制,可生肌长肉,快速止血化瘀,大大缩短伤口恢复时间。 拢共一百瓶不到,数量有限,后宫中皇帝赐了几瓶,朝中重臣赐了几瓶,剩余的全进了她的公主府库房,只是这次和亲实在仓促,她根本没带。 食指磨挲在细腻的瓶身上,向桉若有所思般看向火堆那边沉默烧火,一身黑衣的苻清白。 火光暖黄色的光芒渲染着他,光影上下跳跃在他面容上,却染不出半分暖意。 ——药会是他送的吗?向桉这么在心里想着。 忽地,狂风吹开破屋门,裹挟着雨水灌进屋内,火堆坚持了几息便在风雨中熄灭了,外面下着雨的天依旧黑沉,黑云压来,云滚云翻,一副天塌之景。 黑暗中有人站起,脚步急促着去关门,两道声音才不同的方向陡然厉喝道——“所有人原地待命!” 一道声音软弱气短,来自焱国不知谁的,一道声音是苻清白的,清冽低沉。 两个人同时说同一句话,陷入黑暗中的躁动众人立刻静下来。 人群里,向桉一手拿着瓷瓶,一手胡乱抓住身边不知谁的衣袖,控制不住的乱想——月黑风高杀人夜、不吉利的破屋,怎么想怎么恐怖,没出个事都对不起老天爷渲染的氛围。 心里这么想着,当她在黑暗中被人一手捂口鼻,一手扼脖子,拖死猪般往外拖时,她心里竟然莫名其妙觉得——这才对。 再次醒来,向桉躺在一个山洞里,眼望黑漆漆的山顶,喃语:“破屋果然不吉利,电视剧诚不欺我。” 手脚被捆住,数次转动手腕、脚腕,除了将皮肉摩擦的更血肉模糊一点,毫无其他作用。 静静躺在地上,慢慢恢复体力,听着四面八方雨滴拍打树叶的声音,心绪出乎意料的平静。 费力挪着身体转了方向,向桉借着洞口透进来的一点天光,仔细观察着四周,洞内很大,目光可见内什么都没有。 洞口狭窄,杂草丛生,仅容一人通过,光线不好,若不停下仔细寻找,很难发现洞口。 不对! 目光穿过狭小的洞口杂草,漆黑暴雨的空中向桉看见了一只,静静飘着的红色蝴蝶风筝,小小的它仿佛框嵌在洞口的那小方天地。 这只蝴蝶风筝很眼熟,眼熟到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她曾经放过的那只蝴蝶风筝。 ------------ 29.警告 不过……“真是不怕死,下雨天放风筝不怕被电劈了——等等,谁会在暴雨天的荒郊野外放风筝?” 唯一的可能就是送亲队伍。 是了,她不见了,苻清白一定会找她,荻原青也会,毕竟她现在是他未过门的和亲妻子。 蓦地,一点希望之火腾升而起。 撑起身子,向桉接连向外高声呼救几声,可惜无比安静,红色蝴蝶看着那么近那么近,伸出手去触摸时,才发现它是那么远那么远。 最终,她死心了,也清楚了:靠别人救,不可能。 ——她得自救。 深吸一口气,向桉尝试挪着身子坐起来,折腾来折腾去好半天,毫无进展,更麻烦的是,绑在她身上的绳子竟然随着她的挣扎越来越紧。 体力耗尽,她累的气喘吁吁,没忍住骂道:“该死的,这是什么破绑法!” 于是,第一次尝试失败。 向桉短暂的休息了一下,然后…… 失败。 失败。 失败…… 不知重复多少然后失败了多少次,无数次失败累积叠加下,她成功了,只是还没有来得及高兴,突然—— “他娘的!这贱女人什么时候坐起来了!!”伴随着男人暴喝辱骂声而来的是一记窝心脚。 向桉被重重踹倒在地,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心口窝子一阵接一阵发疼,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了。 就差一点,刚才就差一点…… “算了,既然不老实,那我们就让她老实老实。” 话落,一个黑衣大汉重重压到她身上,解开她身上的绳索,迅速将她的两手两脚分别给了另外四个人,她整个人被摆成了一个“大”字平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先前压在她身上的大汉则两只手粗暴的开始扯她的衣服。 小小的山洞里,竟然一下子塞进五个大汉加一个她。 “放肆!!本公主乃当朝绵康公主!”向桉忍着身上的痛,边吼边挣扎,“欺辱公主乃死罪!趁现在还未酿成大罪你们及时收手,本公主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呵!公主?”黑衣大汉跨坐上向桉腰间,手脚不停,讽道,“草民劝你老实一点,我们就是皇帝派来的。” 素来以仁德治国的皇帝会杀女儿?! 怎么可能?! 大汉轻飘飘的一句话,如一颗巨石重力投入空旷山谷中,震出惊天巨响,向桉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不可能!父皇已经下旨让我去焱国和亲。” 和亲一事早已昭告天下,皇帝怎么可能出尔反尔,他不要脸面了?不顾两国是不是会撕破脸了?! “这就不知道了。我们奉帝令而来,不敢违抗。公主,得罪了。” 皇帝要杀她。 皇帝真的要杀她! 皇帝要以最不体面的方式杀掉亲生女儿! 也是,若不是皇帝要杀她,流言蜚语岂可能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皇帝在位执政十七载,万万人之上的他,一个小小京城算什么? 最是无情帝王家,原来从不是说说。 太和殿内皇帝夹在女儿和天下两难抉择下的为难神情,与皇帝相处时的温馨时刻,一幕幕出现在向桉眼前,然后被眼前黑衣大汉一一打碎。 外衣已经被脱下,双手双脚挣脱不开,向桉咬牙强装镇定:“放了我,等我成了焱国皇子妃,我保你们一辈子荣华富贵。” 黑衣大汉闻言,一手抓住她的头发,高高拎起她的脑袋,而后用力掼在地上,顿时,鲜血淋漓。 他弯腰,头凑到她耳边,缓慢道:“皇帝要杀你,荣华富贵就卖不下你这条命。” 游移在身体上的手逐渐急躁,山洞内的温度慢慢上升,洞口上方的红色蝴蝶风筝渐渐飘远,直至看不见。 【系统,系统,你在吗?救救我,求你了,救我!救救我!】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一遍遍呼喊得不到任何回应。 肌肤感受到了凉意,向桉不再迟疑——咬舌自尽。 与其死,也不愿被欺辱。 大量血液从断舌处涌出,又因为平躺着的缘故血液无法快速流出嘴,铁锈味充斥在口腔,然后全倒灌进喉咙,黏腻的堵住气管。 喉咙灌不进的血液就从嘴里流出,顺着她的嘴角、脖颈流到地上。围着她的五个大汉视若无睹,于他们而言,向桉是哪种死法不重要。 滑腻的皮肉终于相互接触碰撞,羞耻、无助、愤怒、绝望……向桉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血原来这么多,可以一直流一直流,怎么都流不完。 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开始发黑。 她想,她马上就要解脱了。 【警告!警告!警告!】 【检测到宿主生命出现危险状态!!生命脆弱而短暂,宿主应当好好爱惜!!请宿主立即停止该危险行为!!】 【请宿主立即停止该危险行为!!】 一连三次尖锐的警报声响彻向桉整个脑袋。 她对此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目光呆滞的看着山洞黑漆漆的顶端。 【警告!如果宿主没有停止该行为,十秒钟后系统将强制执行。】 向桉惊慌恐惧:“……不要不要!!让我解脱,让我解脱!” 【倒计时开始:十,九,八,七……三,二,一!】 向桉:“我不要!我不要!” 【倒计时结束,系统检测到宿主仍处于危险状态,现在系统将采取强制执行。】 在她一声声拒绝声中系统冰冷而无语调的宣告答案,下一秒,喉咙恢复正常,呼吸恢复正常,舌头恢复正常。 【系统强制执行结束。】 【亲爱的宿主您好,生命是人类最巨大的宝藏,烦请您不要轻易放弃您的宝藏,生命结束,不代表痛苦结束,接下来为保证任务的顺利进行,在您任务没完成前,任何您主动实施威胁到生命的危险行为,都将受到系统的制止。】 身体上的人仍在作乱,向桉眼眶里始终不掉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想回家…… 风雨愈发急促。 良久。 山洞内穿戴整齐的黑衣五人相互对视一眼,而后同时拔刀,刀尖直指向桉。 向桉安静地闭上了眼,心如死灰等待那一刻。 ------------ 30.第二次 一刻钟,两刻钟…… 许久许久没有刀割肉的痛感。 睁开眼,向桉率先看见的是一颗眼睛瞪得极大、没有一丝生命力的头颅,头颅的脸前不久她才见过,正是刚才五个黑衣男人中的其中一个。 侧着头,向桉一眨不眨的与地上死不瞑目的头颅面对面对视着,心里非但没有一点害怕,反而细细打量着它。 头颅的脖颈处的断口处很整齐,皮、肉、骨骼各自安好,与活着时没有分别,看的出来,动手的人手法十分老练,下刀时干脆利落,没有一点犹豫。 他很惨,但太快了。 向桉心里极黑暗的想:“要是让他活着,亲眼看着自己被一寸寸剥去皮,一刀一刀刮去肉,刮到最后只剩下个骨头架子和脑袋,他的表情一定比现在丰富多彩。” 虽说想法残忍之极,但谁人能在受到极致凌辱后,仍保持极光明乐观的情绪? 不过现在人已经死了,什么想法都用不上了。 有点可惜。 目光转动,向桉很快在山洞的其他各处,看到了另外四人的身体与头颅,四人无一例外,皆被人一刀斩首。 山洞口的杂草已被人割去,短短的只剩一茬茬草根。 黑衣黑靴,银白长剑,玉带束着细腰,梳着高马尾的少年缓缓进来,此时太阳西斜,暖红如血的霞光照亮了黑暗的山洞,他背着光而来,似神似佛,似梦似幻。 ——苻清白。 他来了,带着光找到了她。 逆着光,眯着眼,向桉始终看不清他的表情如何,却能想象到他此刻一定是平静的——这是他的一贯表情。 渐渐的,他走近了,光芒散去,如虚如实的梦幻感消失,眼神终于能定格在他身上,真真切切的确定这是现实,而非幻觉,不是神,不是佛,只是他。 最后,目光停留在他带血的长剑上。 扯了扯嘴角,向桉想笑,想说一句“我没事”,可浑身的酸涩,竟是让她没了一点力气,一切的努力强撑全化为了一声叹息,眼帘垂下,盯着自己一丝不挂、白如凝脂的身体,萌生出来无限嫌恶。 真脏啊。 忽的,一件带着湿意的衣服已然轻轻盖住她的躯体,目光落在湿衣服上,不是汗浸湿的,是夹杂了青草的雨水浸湿的,衣袖的衣角和衣摆还沾染着不少泥巴。 一件湿衣服居然还能给她温暖,真见鬼! 呆呆看了好一会,拢紧身上的湿衣服,向桉手肘撑地,艰难爬起,跌跌撞撞走到苻清白跟前,伸手夺过他手中的剑,走到尸体跟前,高高举起,一剑一剑一剑…… 山洞内光线幽幽,切肉声不断。 良久良久,向桉麻木的意识回拢,眼前一片红,眨了眨眼睛,黏腻的红色并未消失,她伸手抹了一把,低头,甚是平静想:“哦,是血啊。” 也是,她手里的这把剑把畜牲们都捅成肉块了。 原来畜牲的血也是热的。 “好脏。”盯着手上的血,她后知后觉想起一件大事:“该去洗洗手,可是破屋里没有盆,洗不了手。” 正思考该怎么办时,她听到苻清白道:“公主,雨停了。” 语调平平,一如既往。 精神一抖擞,向桉回神,将剑扔给他,脱力的坐地上,语气轻快:“是呀,雨停了,该回家了。苻将军,麻烦你走近一点,扶扶本宫,本宫被你砍下的头颅吓得腿都软了。” 苻清白依言往前走几步,眼前兀地晃过一抹白——他的衣服套在向桉身上太大了。 宽大的领口随着她的动作已经滑落,大片的白色不受控制露出来,脚步一顿,他闭上眼,偏过头,慢慢走近几步,还未蹲下,刚回到他手上的长剑忽然受到一股外力向下牵引着。 这股外力力气极大、极快,好似是将死之人拼上全身力气,只求一死。 感觉到手中的剑似乎插进了什么的肉里面,苻清白意识到不对劲,他反应极快的提起剑,挣脱开外力,重新将剑控制回手里。 即便他速度已非常快,可一睁眼还是看见了他最不想看见的——向桉的胸口上多了一个血洞,那是他的剑扎的,他绝不会认错。 鲜血顺着洞喷涌而出,红色液体转眼染红了地面,染红了衣服,苻清白再顾不得什么礼节君子,他撕开了向桉的衣服,将伤口露出来,撕下自己衣服堵在伤口上,期盼减缓出血的速度。 向桉看着苻清白这破天荒头一回的大胆行为,惊愕的瞪圆了眼,随即释然勾唇,张口无声道:“很抱歉,还有,谢谢你。” 【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即将死亡,系统将清空世界记忆,宿主即将进入第二次重开!!】 【系统已清空世界记忆,宿主即将进入第二次重开!!】 【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即将死亡!!!】 熟悉的警报声再次出现,这次却不一样,这次她真的要死了。 她赌对了,借助苻清白的力找死,这就不算她主动自己找死,系统判定她这次的死属于合规。 听着系统一口一个的清空记忆,尖锐刺耳的机械声在此刻悦耳。 向桉阻止了苻清白背她回送亲队伍的动作,费力数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流的血太多了,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倒计时十秒后将重新开局,请宿主做好准备,倒计时:十。】 【九。】 【八。】 【……】 【三。】 【二。】 【一。】 “听说焱国三皇子荻原青今日进宫面圣了,现在好像和陛下在御花园谈什么大事。” “真够不要脸的,年年挑衅,年年被苻将军镇压,换我都没有脸过来,他的脸皮挺厉害。还有,你的消息来的也挺厉害,荻原青昨日才到,今日你就知道消息了。” “哪里是我厉害,是我远房表弟在宫中当差,今日早晨下了值回家……” 几个侍女端着饭菜从门前经过,声音压的很低,几个人边走边聊总共没几句话,却偏偏让躺在床上的向桉听到了。 ------------ 31.担心 重开局十天了,自那日她在山洞合上眼,陷入死亡的刹那,再睁眼,她就躺在公主府的床上。 她的时间倒回到了荻原青刚到塬国那天,没人发现她死去又复活,她的开局如一滴水进入大海,和谐无比。 重新开局后,除她之外,再不会有人拥有重新开局之前的记忆,别人记忆里的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的经历无人可知,无处倾诉,更无人可倾诉。 苏醒后一直躺在床上的向桉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双眼空洞而无神的虚盯在床顶繁复的绣艺花纹上。 从生不如死到真正的死亡到现在的复活,真正的大喜大悲莫过于此,然而她的情绪却莫名的平和至极,甚至无波无澜,就是控制不住的一遍一遍回忆山洞里的痛苦。 这几日皇帝派了十几拨太医到公主府就诊,诊脉诊出来的结果除了郁结在心,就再没有别的病症。 “公主,吃饭了。”小汝眼眶通红的端着一碗粥进来。 向桉恍若未闻,无动于衷。 轻轻把碗放到一旁桌几上,小汝跪趴在床边,看着床上向桉瘦了一圈的小脸,眼眶忍不住酸涩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家公主睡一觉醒来,人就傻了,不喜不悲且不说,竟是连一口饭都不吃。 强忍住心底的酸涩,她柔声道:“公主,您瞧!今日是您最爱喝的银耳莲子粥。” 向桉:“……” 心底强压下酸涩瞬间反弹而起,小汝再也忍不住眼泪:“公主,奴婢求您了,好歹吃一点吧,一口饭不吃身体撑不住的。公主即便不为自己,也为陛下吃一点,近日陛下得知您不吃饭,瘦得不成样子,在宫中都快急死了。” 向桉眨了眨眼睛──皇帝因为她不吃饭而着急?真的着急了?急到只剩嘴着急,行动一点没有急?看都不来看一眼? 多虚伪啊。 她仅就一瞬间眨眼的动作,小汝便成功捕捉到,立刻又道:“今日陛下特意派了两回人来公主府,送来了大量公主您最喜欢吃的食材,还有御膳房的厨子,就等着给您……” “出去。”向桉许久没喝水,声音嘶哑,但不难听出她的不耐烦。 “公主,陛下十分担心您……” “本宫说——出去!”一字一顿,字字沉重。 对上向桉果断的眼神,小汝最终还是眼含眼泪,心不甘情不愿地出去了。 房间内恢复安静,向桉换了一朵绣艺花纹继续出神,斜躺在床上的姿势不变。 【宿主,您准备当缩头乌龟?】系统的声音突然出现。 向桉:“……” 【宿主不说话,是默认?】 向桉:“……” 【您要当缩头乌龟,我没意见,但是您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状态,实在让我有点自我怀疑。】 向桉:“……” 【本系统向来是出了名的眼光好,当然,我是在夸自己,和宿主您没关系。】系统特意停下补充说明,然后继续道,【我的好眼光,让我从来不会挑错人。您现在这样,让我莫名觉得眼睛疼。】 向桉:“……” 【重点提醒一下您,一般让本系统产生自我怀疑、眼睛痛的宿主,下场都不好。】 向桉呆滞的眼珠动了动,道:“你要杀了我?” 【虽然本系统很想这么做,但是我和您绑定了,我杀不了您,您也杀不了我。】 向桉扯开干裂的唇,笑道:“原来我们两个还是相互关系。” 【奉劝宿主不要乱猜,好奇的猫会死,您也是。】 向桉:“……” 【宿主,您该去做任务了,一次四人凌辱而已,您又没死,不算什么的。】 系统照常云淡风轻的机械语调,此刻听来讽刺意味十足,瞬间就让向桉回忆起她在山洞里所遭受的一切,平和的情绪再也稳定不住。 再也控制不住脾气,她怒吼:“……什么叫‘而已’?!什么叫‘不算什么’?!身体上受的伤能随着时间而被时间疗愈,但于我而言,于一个女孩子而言,这是人格上的侮辱、践踏,是一辈子无法消除的心灵阴影!” “畜生行为就该受到律法制裁,不该、也不能因为事情过了或是已经做过了,但是人没死,就轻飘飘地不算什么的。” 【说完了?】 向桉:“没有!” “你知道我当时被他们按在山洞里有多绝望、多无助吗?可是我连自杀都做不到!我不仅保护不了我自己,我就连自己的命都掌控不了!凭什么?为什么伤害都要我来承受?我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伤害?” “原身记忆里的皇帝父亲对原身,对穿越而来的我温柔又慈祥,他本人更是以仁德治国,可为什么皇帝会用这种方式杀我,这具我都不忍心破坏的原身躯壳,他怎么能下的去手?” “这是他的亲生女儿啊!是一直崇拜皇帝父亲,只需要一点亲情温暖,就能甘之如饴付出一切的亲生女儿啊!” 说着说着,向桉控制不住大哭了起来,自山洞一事发生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出现如此剧烈的情绪反应。 凄凉而悲痛。 甚至哭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自己所遭遇的而哭,还是为原身对亲情的美好痴傻而哭,或许都有,或许都没有。 但总之,此时此刻的她的确需要一场惊天动地、撕心裂肺、不需要原因的毫无意义的放声哭泣。 此刻阳光正明媚,既无风雨亦无云,恰是最好的盛夏,温暖且迷人。 哭声渐停,直至安静。 向桉一动不动半趴在床上,脸掩在被子里安静着,眼睛已经哭肿了,挤不出眼泪,也哭不动了。 系统适时出现:【宿主您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报官。正如宿主您说的‘畜生行为该受到律法制裁’,本系统认为您说得很对,也很支持您这么做,不过,这一条有没有用您心里最清楚,先不说已经重开,再也找不到证据了,就皇帝这个身份而言。】 【即便宿主自未来穿越而来,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洗礼,有着和这个时代不一样的见识,但您依然不得不承认一件事:皇帝从来不会出错,错的也出不可能是皇帝。】 向桉:“……” 皇帝当然不会出错,乐意为皇帝的错背锅的文武大臣满朝俱是。 ------------ 32.刺杀 【二:完成任务,成为女帝,自己为自己平反。】 向桉闷声闷气道:“……我记得你说过,‘不会为我提供任何成为女帝的建议’。” 【以上哪句话本系统给您成为女帝提供建议了?不过是在提醒您该做任务了,自作多情不可取。】 向桉:“……” 【身份、权势不对等,您就算被凌辱致死又如何?最多是这个世界上又多一具尸体而已,真搞不懂你们人类为什么要在乎一具肉体。】 向桉忍不住冷嗤:果然,她就不能对破系统抱有一丝一毫的期待。 “我是个人,我得活出个人样。” 【人样?你这条命都不值钱,不信你出塬国试试,人命如草芥形容的就是这。哦,差点忘了,你自认为自己不凡,那随你。】 【反正回不了家的不是本系统,等系统能量耗尽,这方天道就能把你挤压的渣的不剩,根本无需本系统动手。】 向桉闻言,翻了个身,手不自觉抓紧了床单:“你在威胁我?” 【本系统在告知您实情。】 向桉:“……和威胁没什么两样。” 【宿主该去做任务了。】 向桉不加理会。 【宿主现在、立刻、马上去做任务!】 向桉一动不动。 【请宿主抓紧时间完成任务,否则系统将扣除一定能量给予警告!】 向桉咬牙道:“你在逼我!” 【检测到宿主存在消极怠工嫌疑!请宿主抓紧时间完成任务,否则系统将扣除一定能量给予警告!】 向桉:“……” 【倒计时:十……】 “停,我做!” 向桉掀开被子,随手抓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去厨房拿了一把刀塞进腰间,藏好。 靠着公主令,向桉一路畅行无阻进了皇宫,受宠的公主就是不一样,进宫门不仅没人敢搜身,更没人敢多问。 夏日的御花园内百花齐放,红花绿叶半藏半露间是山石水景的错落有致,绿荫蔽日的鹅卵石路蜿蜒曲折,波光粼粼地水面倒映着绿柳蓝天,明媚阳光照耀下御花园内一切皆是欣欣向荣之景象,一眼望去豁然开朗。 今日气温较高,御花园内穿行而过的风,时不时吹在身上凉丝丝的,是个喝茶观景的好日子。 向桉赶到御花园时,皇帝正与苻清白坐着下棋。 一旁侍候的长福眼角余光不经意扫到向桉,他想起皇帝吩咐的不许人靠近,思索了一瞬,弓着腰后退几步,准备悄悄引走绵康公主。 只是远远地,他看见绵康公主的手里似乎拿着什么反光物体,正飞快地飞奔过来,长福眉头一皱,喝止的话还未说出口,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便出现在他眼前——绵康公主刺杀了皇帝! 一柄长约三寸的尖刀划过皇帝脆弱的脖颈,漂亮的血花瞬时如泉水喷涌而出。 事情发生的太快,一切皆在转瞬。 皇帝落下手里的黑棋,不明所以看着眼前眼神冰冷的女儿,后知后觉感到脖颈一痛。 抬手一摸,满手刺目的红,张口说话,发出来的却是嗬嗬的破风声。 他的气管和喉管都被割断了,已经说不了话了。 目睹一切的长福脸一僵、腿一软,跌坐在地,半天发不出声,但见失血过多皇帝的已经坐不住石凳,身子发软要倒地,他又强撑起力气,本能的上前扶抱住了皇帝,不至于让皇帝一头栽倒在地上。 可……然后呢? 长福思绪停滞,傻傻看着倒在自己的怀里,眼睛瞪得极大的皇帝,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想不起,脑子仿佛一架生锈的上古机关,不会转动,只知道愣愣地、机械的伸手去探皇帝的鼻息——没了。 陛下宾天了。 长福颤巍巍抬头想叫人,却见三步之远的凶手——绵康公主的胸口上已然直直地插入了一柄长剑。 剑长三十寸,通体银白,剑柄上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尾端坠着的一束红穗在空中左右胡乱晃荡,不见半分安分,一如此刻剑主人的心,慌乱无措,毫无章法。 【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即将死亡,系统将清空世界记忆,帮助宿主进行第二次重开!!】 向桉安静闭上眼,等待重开局。 看着公主、皇帝一一在自己面前倒地,长福不免心尖颤颤:“…安……武……将军……” 苻清白瞥他一眼,挪开目光,道:“刺客已拿下。”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藏在袖子里的手,抖了又抖,始终无法镇定。 他竟杀了公主! 纵然公主犯下轼父轼君的滔天大罪,他紧急之下为救皇帝而拔剑,可他不能杀公主,公主有罪也不该由他来杀。 愧疚如同地龙翻身般激烈抖动,天摇地动,顷刻间便将他淹没。 【倒计时:十,九……一。】 公主府。 “听说焱国三皇子荻原青今日进宫面圣了,现在好像和陛下在御花园谈什么大事。” “真够不要脸的,年年挑衅,年年被苻将军镇压,换我都没有脸过来,他……拜见公主殿下!!” 说话的侍女尖叫出声,闲聊的话戛然而止,几人齐齐惊恐跪地行礼。 向桉从房间内破门而出,匆匆瞥她们一眼,没理会,直奔厨房而去。 【第三次开局已重启,记忆已清空,请宿主……】 忽略掉系统的声音,向桉带上刀,藏好,再次勇闯御花园。 有了上次刺杀的经验,向桉很快就在偌大的御花园中,找到了正和苻清白下围棋的皇帝。 她迅速靠近,还没有来得及有什么动作,认真下棋的苻清白突然站起来,挡在她面前:“公主,冷静——” 没理会,向桉一把推开他,坚定举刀,瞄准皇帝脖颈狠狠捅了下去。 推开过来扶皇帝的长福,任由皇帝倒在地上,毫不犹豫再次举刀对准皇帝的胸口处捅下。 如此举起、捅下的动作重复数次,皇帝的胸口上立刻多了十几个刀口,刀刀致命,刀刀狠戾。 四溅的血液将御花园染成一片红,血腥味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的鼻腔,场面骇人至极。 向桉是血腥味中心,可她非但一点不害怕,反而有种将心里压抑了数十天的郁气全部发泄出来的痛快。 一旁反应过来的长福终于放声尖叫,叫声引来大批御林军,纷乱杂沓的脚步声、锵锵作响的刀剑声,无一不在挑动着人的神经。 向桉没有丝毫停手的想法,反而举刀的动作更快了几分,长福见绵康公主这般疯魔,早已吓得泗涕横流,跪爬在地上,边往外爬边高声大喊救驾。 此时,一支白羽箭簇破空而至。 正正地贯穿心口。 ------------ 33.提醒 剧痛袭遍全身,向桉举刀的手一滞,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箭簇,抬头,不远处,簇簇娇艳美丽的月季花旁站着个谪仙般的男子。 他一手拿弓,一手拿箭,白衣黑发,衣诀飘逸,单薄的眼皮微微垂着,眼神冷漠,没有血色的唇瓣轻轻抿成一条线,严肃的脸上全然一派病容之色,消瘦的身量仿佛似纸,一吹就能倒。 这样看似病弱的身体内,居然有着如此令人难以想象的力气。两石强弓拉满射出,竟然毫无压力,实在令人惊讶。 这人向桉不认识,原身同样对此人没有任何记忆。 “焱国三皇子荻原青。”清冽的声音突然响起。 ——苻清白。 他手握剑柄却没有将剑拔出剑鞘,藏青的衣袍下摆被血液染了个彻底,血液飙飞最高点甚至到他前胸、如玉的面容上皆星星点点溅了那么几滴。 此刻能在御花园内变成这副狼狈模样的,除了在她动手刺杀皇帝时挨得十分近之外,便没有其他原因。 向桉很讶异,她没想到,从刺杀皇帝到现在自己身中箭簇,苻清白竟从头至尾如同空气一般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所有事情的发生。 她张嘴想问问原因,却已然做不到了。 系统的警告倒计时已经结束,向桉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准确一点来说,她变成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魂魄飘在半空中。 她能看见御花园里变成尸体的自己,能看见自己死后御花园内的一草一木。 这次重开局与之前的不一样。 向桉皱眉:“系统,我现在变成了这样,怎么做任务?” 【您宰皇帝撒气不是撒得起劲?这会子想起任务了?宿主您两次直接宰皇帝不成,就说明方法是错的,第三次不该再宰他。不然,照宿主您这死的速度,时空没被您搅得稀碎,您都得夸本系统本事大!】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您宰皇帝的速度太快。】 向桉:“那怎么办?” 皇帝对她做出了不可饶恕的错,她很难忍不住不宰皇帝。 【不怎么办,而且您犯法了,您第三次开局系统就想告诉您,可您的执行力太快,系统话没有说完,您就下第三次手了。】 “呵!我犯法?我宰皇帝的时候你不说,我宰完了,你放马后炮了,你怎么不等我作死作到魂飞魄散后再说?” 【都说怪你行动太快!这可不关本系统的事。】 向桉冷笑,伸出手指一一举例,“第一,我死亡后开局重启是你定下的规则,有因必有果,因为我死太快而频繁开局,导致时空被差点搅碎,这和我没有关系。” “第二,是你不准我继续懒惰,非逼着带着滔天怨气的我去做任务,而我则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你若把我逼急了……就是身份、权势不对等,我同样照宰不误。” 【是本系统不想提醒吗?不想说吗?分明是您下手太快!根本不听我说什么!还有!皇帝对您做的那些根本不算什么,本系统都说了人命如草芥,做都做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哭一场就行了,你向前看!】 向桉没有接它的插嘴,整个人平静的可怕,“第三,皇帝派人凌辱我一事,此事事关重大,并非是我哭一场发泄了情绪,以及‘事情过去了‘和‘不算什么’几个字就能过去的。” “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想要轻易抹平错误,就得要付出代价。我承认皇帝皇权大,律法制裁不了他,但这事总要有人做,而我愿意做。” 【皇帝的确罪大恶极,千刀万剐无可厚非。可,您杀了他,同样背负上一条人命,罪大恶极,行为即便正确,但却错误。】 向桉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癫狂,笑得疯狂:“这世道当真是可笑至极,我行的是正义事,错的却是我。” 系统认为她已无可救药,决定直接下通知:【通知:因宿主行为严重扰乱时空秩序,违背社会伦理与律法道德,故此降下以下处罚:一,暂停任务,成为魂魄。二,魂魄体每日需受十道雷击。】 【系统在此温馨提示:行使正义是您的权利,规范使用正义是义务,否则正义将不再是正义。】 通知一结束,系统便消失下线,徒留向桉在原地狂笑,行如疯魔,无人能看见、听见。 一晃十天过去,向桉如孤魂野鬼般四处游荡,仗着不用走路,她一日看完整座京城,至于风景多好,烟火气多足,她一点没看,每日漫无目的飘。 她不懂为什么她分明亲手手刃了仇人,心里不但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快感,而且多了许多无法言说、堵在心头的难过,分明系统说的话没一句她爱听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偏偏一直无法忘怀。 她找不到原因,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如此难过,越强行压抑难过,越甚至有着滚雪球,愈滚愈烈的程度。 塬二十七年七月十九日皇帝下葬,京城内的大街小巷皆数挂上白布,所有百姓跪拜在城中大道两侧,披白衣系麻布,低垂着头低声抽泣。 “狗皇帝死了,你们为什么要哭?狗皇帝为了所谓的利益,连亲生女儿说给就给!说和亲就和亲!没有一点骨气的君主不值得你们信仰!你们为什么要哭?” “狗皇帝就是一个畜生!他派人奸I杀亲生女儿,罔顾人伦!这样的人死了,你们为什么要为他哭?!他有什么值得你们哭的?天下人才何止千千万万,狗皇帝死了,换一个对你们好的人当皇帝不好吗?!” 从日出叫喊到日落,从街头到街尾,从声嘶力竭到叫不出声,却没有一个人听见向桉声声泣血的质问。 当太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低头哭泣的百姓拖着麻木的腿站起,脚步蹒跚回家,街上人潮渐散,最后只剩向桉一个人,或者说她一个魂魄,站在街头徘徊。 夜风吹过,感受不到凉意,向桉左右环顾街头,不知去向,于是,神情呆滞继续飘荡。 不知不觉到了公主府门前,看着被高高地墙围住的公主府,向桉心下一动,直接穿门而入。 ------------ 34.心惊 公主府内一如和亲前,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小汝坐在后院门槛上,借着高挂在屋檐上灯笼光亮,低着头,认真绣着什么。 向桉站着瞧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小汝这妮子竟是在绣香囊。 想到那日她拿一整箱春风笑时的大胆和如今为心上人绣香囊的认真,两相对比,真真是判若两人。 算算时间,小汝今年已十八,这个年纪在塬国大部分女人都生了一个孩子了,纵然是不急着生孩子,也到了是该相看人家的时候。 不过,她不是把她赶出公主府,并给了一笔巨额安家银了,怎么现在她在公主府? 向桉凑过去,正要了解了解原因,忽然来了一道不满的声音:“谁让你在这里的?” 只见声音的主人身高体型高大,两只胳膊上的肌肉优为发达,加上一双眼睛瞪得极大,浓重的眉毛深深蹙着,身着黑色短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杀气,简直就是一个穷凶极恶之人。 向桉吓了一跳,下意识跳到小汝身前,张开双臂挡住男人视线,厉声喝斥:“你是何人?公主府内你胆敢作乱!?” 声音很大,寻常作恶之人此时早就该跑了,可面前的男人恍若未闻,提着灯笼,继续走,眼看男人要到跟前,向桉反手拔下头上的簪子准备殊死搏斗。 下一瞬,男人径直穿过向桉的身子,直直走到小汝跟前,粗声粗气道:“说了多少次,公主府不缺你绣香囊的这点光,多燃一盏灯公主不会怪罪,你怎么回回不听?非要把自己眼睛弄瞎了才罢休?” 公主不会怪罪?她不是死了吗? 忽然,向桉脑子一个激灵——对了,今日她把皇帝宰了。 皇帝一死,为了安民心,在没有定好下一个储君前,宫中定然会封锁一切消息,一个只封普通百姓消息的封锁。 “席哥你莫气,我下回定会记得。”小汝红着脸,双眼直直望向漆黑夜里的远处,“公主最是爱美了,我只是想尽快绣好,好尽快烧给公主。” 刁席不满:“你这般折腾自己,公主怎会安心用呢?” 闻言,小汝眼圈瞬时通红:“公主最喜欢我了,她会用的、会用的。” 她想起和亲前一天,公主突然把她赶出公主府,给了她好多好多银子,说自己找了个好人家不日就要和亲了,让她也找个好人家。 刁席无奈叹了一口气:“你呀你,真是拿你没办法,快进屋去,大晚上站在这里喂蚊子?”说着,推开房门,举着灯笼,牵上小汝的手将她领进屋子。 门关上了,向桉站在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心道:“又忘记自己不是人这件事了。” 听着房内隐隐约约传来的公主府管家声音,向桉大致想到了小汝是如何哀声求管家进府的了。 瞧着小汝与那男人亲密的举动,那男人应当就是小汝的心上人。 外表看着凶巴巴的,一言一行却都是为着小汝考虑的,是个不错的可托付之人,她可以放心了。 出了公主府,漆黑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道接一道雷电腾空劈下,半个时辰后,乌云散去,依旧月朗星稀,地上多了一个被雷电击中的向桉。 “该死的系统,天杀的系统!你生儿子没屁眼!” 稀里糊涂的话,稀里糊涂的人,人都快被劈傻了脏话不仅没停,还不带重复的。 事实上,向桉以前从来不说的,甚至是不屑,说的最多的时候是她成魂魄后。 盏茶功夫后,麻痹的身体恢复,向桉深深呼出一口气,如鱼儿浮水一般慢慢停在半空中,左右环顾一圈,一时间心里有些怅然,天地之大,竟不知该去何处。 不远处,一道道黑色身影轻飘飘踩着瓦片,轻松越过一座又一座屋顶,向桉惊得飘直,直至亲眼看着黑影一个个没入皇宫高墙之后。 那些黑衣人会是谁? 谁派的?谁能在京城悄无声息养这么多黑衣人? 遥遥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宫,向桉原地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了跟上去瞧瞧的想法。 自从她因为皇帝而变成魂魄后,她就有意识的避开与皇帝有关的一切事,皇帝下葬她都不去瞧一眼,更别提注定不会太平的今夜。 今夜,不管成年或不成年的皇子,但凡朝中谁现在有点野心,今夜应当都会疯狂,激烈程度甚至会比过真正历史上的九子夺嫡之争。 按了按砰砰乱跳的心口,向桉低喊了系统:“你再不重开,塬国马上就要乱了,会死人的,死很多很多人。” 意料之中安静,她和系统彻底断联了。 黑衣人入宫后,接二连三黑衣人如同蚂蚁一般,接连不断跃进宫中,不多时,漆黑的夜里响起剧烈的刀剑相撞,铁与铁的碰撞,喷射的火花划破夜的黑。 又半炷香后,京城巡防、九门提督纷沓而至,打杀声愈发激烈,随后声音越来越小,为首的几方人马拿出令牌,证实过双方身份后相互拱手离开。 “赢了。” 一直观战的向桉松了一口气,京城的防守抗住了第一波冲击:“希望能扛住接下来的冲击。” 想到这里,向桉心里又是没由来的一阵恐慌,一时杀人一时爽,心里的怒气是出了,可杀了皇帝过后的后果她承受不住。 此时此刻她后悔宰了皇帝,她一开始打的算盘是她死则重开,除她和皇帝外,不会有人为此事而丧命。 “我真的错了吗?”向桉不由怀疑起自己做的决定。 深深吐出一口气,走在安静的街道上,迷惘、无助齐齐涌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四合院里灯火通明,即便里面的人已经保持安静,但呼吸声隐瞒不住,几百号人挤在一个院子,稀薄的空气做不到让他们放轻呼吸。 不用多加思考,向桉轻易穿门而入,从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一一走过,锋利的刀,冷硬的盔甲,嗜血的眼神,向桉越走越心惊。 ------------ 35.安静 月光高挂,如水般静静地、温柔地笼罩着这个小小的院子,半明半暗间众人仿佛神明下凡。 向桉再待不下去,逃也似的跌跌撞撞出来,看见空阔的大街上东倒西歪着十几具尸体,街道两侧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声,也很快便被堵上了嘴巴。 “别打了别打了……” 夜这么静,打斗声那么响,城里的百姓早已被吓醒,紧闭嘴巴不说话只是想保命。 向桉不知何时泪流满面,心底的酸涩难以自拔:【系统,我错了,你放过他们吧,重开吧,我求你了,求你了。】 安静,很安静,安静到可怕,安静到心慌。 控制不住的,向桉此时想躲起来,一路狂奔,最终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一座灯火通明的院子,她一头撞墙躲了进去,屋内安安静静,书香味浓郁,灯火下,书桌后坐了一个白衣男子,唇瓣苍白,墨发高束,侧脸紧绷着,低着头不知在写什么。 ——荻原青。 御花园里一箭了结她的人。 瞬间,向桉脑子里跳出: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一箭杀了她,照常理来说,他该被关进大牢,哪怕不关入大牢,也不该出现在宫外。 凑上前去看他在写什么,向桉眯着眼睛,仔仔细细、来来回回看了一遍:“嗯,字写的优美流畅,字体大气,唯一的缺点就是我一个都不认识。”写的都是暗号,读都读不通 思绪弯弯绕绕转了几圈,向桉便觉得一阵头昏脑胀:“阴谋诡计什么的,真不是我能玩的玩意。” 向桉选择不再折磨自己,直接放弃思考。 书桌后的荻原青霍然站起身:“我说过很多遍,我不过是凑巧出恭回来,看见绵康公主对皇帝痛下杀手,一时惊骇之下才失手射杀了她。” “……”苻清白注视着他,眼神直白的仿佛在说“不需要狡辩,我都知道。” 荻原青手撑着书桌,放弃继续解释,似笑非笑:“瞧你这表情,该不会你苻清白是想要绵康公主刺杀成功后,功成身退吧?” 苻清白:“是不是又如何?” “真是稀奇,边关上呼风唤雨,只胜无输的安武将军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女子而……等等!你该不会是……”荻原青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看着他,似乎是全然没想到。 苻清白在他不可能的眼神里点了头。 两人相互打的哑谜,两人是看懂了,听不懂的向桉急的抓耳挠腮,恨不能掰着他们的嘴问原因。 “疯了疯了……你真是个疯子!”荻原青如是说道,“你这样的人,这样的想法,乃是天地所不容的。” “……明日记得准时朝拜新帝。”苻清白并未置否他说的疯子问题,毫不犹豫转身带着门口的侍卫离开。 荻原青不死心追到门口:“苻清白!即便如今你用兵权扶持七个皇子中的一个上位,一力降十会稳定了朝堂,又如何?你可想过日后?功高震主,狡兔死,良犬烹,这就是你的下场!你可要想清楚究竟值不值得!” 苻清白脚步一顿,却是没回头,微微侧首,抬了抬下巴,极目远眺即将破晓的天际,眼神坚定执着:“为社稷而死,吾甘之如饴。” 向桉心神俱一震。 她一直都知道历史上,或者说,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总有人愿意做一些错误但正确的事,只是当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这才惊觉——原来人并非是存在在人们嘴里的传说。 天光大亮,红墙金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銮仪卫整齐排列在御道两旁,明皇色的旌旗绵延不绝。 皇宫最高处传来响彻天地间的钟声,昭示着这座城、这个朝代即将迎来新的主人。 街道上热闹非凡,彩旗飘飘,新皇初登基,全城欢庆。 “新帝登基宣告今年减赋,我家今年能盖房,不用等到明年了。” “但愿新帝和先皇一样,勤政爱民,不然我们的日子就苦了。” “怕什么?不是还有安武将军?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去找他。” “他一个将军顶什么用?过日子又不是打仗。” “我偷偷告诉你。”一个洗衣妇抬头左右张望一阵,确认没其他人了,才低头低声说,“我本家的侄亲告诉我,本来大皇子与皇位无缘,是安武将军力排众议推上去的。” “真的假的?” “那哪能有假的?等着吧,过几天这消息就会传遍全京城了。” “安武将军有够厉害的,手持重兵,他想让谁当皇帝,谁就能当皇帝,他……” “嘘嘘,你说这些不要命了?”好几个妇人一同上手捂她的嘴。 “怕什么,这不是就和你们说?” 河边浣衣大娘们的一言一语,令向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昨天他们的悲痛恍如一场梦,昨日她那番在街上大喊大叫,着实可笑可怜。 “纵使身处天子脚下,平民百姓也得管住嘴。可悲可叹呐。” 一身蓝衫破道袍,头发凌乱,灰头土脸与乞丐无异的潦草道士,双手插袖,猥琐缩在向桉脚边,摇头晃脑道:“姑娘,她们是不是眼瞎,老道我这么大一个人在,她们说话那么大声,生怕老道听不见。你说,若是老道去官府一告,保管能得个三五两赏银。” 向桉睨他一眼没搭话。 潦草道士缩了缩脖子,不满道:“你这姑娘不礼貌,老道跟你说话,你怎的不说话?” 向桉指了指自己,茫然:“我?” 潦草道士鼻子哼出一道气:“不是你,还有谁?” 向桉左右环顾一圈,并未在狭小的角落发现其他人,审视的目光落到潦草道士身上,见他确确实实是在她,不禁讶然:“你能看见我?” “看见你不对?”道士嗤笑,“虽说你已经死了,但是我不能看见你?” 向桉糊涂,向桉不懂,向桉疯狂心中呐喊系统:“他为什么能看见我,你是不是坏了?” 系统没说话。 但是向桉觉得祂心虚了。 绕着潦草道士飘了几圈,确定他没撒谎,向桉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挑眉:“你要超度我?” “超度是和尚要做的事,与道士何干?”潦草道士语气里透着满满不屑,“不过有一事老道有些不解。” “什么?” “今日乃新皇登基,按理说龙气最为旺盛,且现在正值正午,乃阳气最盛时刻。”潦草道士瞧着向桉坐在阳光普照下怡然自得的松快模样,脸上疑惑的表情更盛,“最为特殊的一日,为何对你没有一点影响?” ------------ 36.疯了 “皇帝不是我,而是大皇子——向杺。”苻清白看他,“是我亲自挑选的,最好的人选。” “我看你是真疯了,皇位到你手上,都不知道珍惜。”荻原青讥讽,“你要想疯,你就自己疯,别拉我一起,我只要你答应我做的条件。” “做不到。” “你当真要毁约?”荻原青双眼微眯,警告意味浓重。 苻清白面不改色:“毁约的是你。” 毁约?约定? 他们两个做了什么约定?什么时候做的? 苻清白当真通敌了?可是为什么?这些年边关战事不停,战事一起,便是苻清白领兵作战,塬国和焱国不是没打过,甚至因为两国相邻,交战次数更是多,焱国挨了塬国这么多打,两个人相见没动手都算好的,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坐下来的做约定? 奇怪,太奇怪了。 一个个问题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散,向桉只觉一阵头昏脑胀:“阴谋诡计什么的,真不是我能玩的玩意。” 向桉选择不再折磨自己,直接放弃思考,默默听着他们两个还能说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出来。 书桌后的荻原青霍然站起身:“我说过很多遍,我不过是凑巧出恭回来,看见绵康公主对皇帝痛下杀手,一时惊骇之下才失手射杀了她。” “……”苻清白注视着他,眼神直白的仿佛在说“不需要狡辩,我都知道。” 荻原青手撑着书桌,放弃继续解释,似笑非笑:“瞧你这表情,该不会你苻清白是想要绵康公主刺杀成功后,功成身退吧?” 苻清白:“是不是又如何?” “真是稀奇,边关上呼风唤雨,只胜无输的安武将军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女子而……等等!你该不会是……”荻原青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看着他,似乎是全然没想到。 苻清白在他不可能的眼神里点了头。 两人相互打的哑谜,两人是看懂了,听不懂的向桉急的抓耳挠腮,恨不能掰着他们的嘴问原因。 “疯了疯了……你真是个疯子!”荻原青如是说道,“你这样的人,这样的想法,乃是天地所不容的。” “……明日记得准时朝拜新帝。”苻清白并未置否他说的疯子问题,毫不犹豫转身带着门口的侍卫离开。 荻原青不死心追到门口:“苻清白!即便如今你用兵权扶持七个皇子中的一个上位,一力降十会稳定了朝堂,又如何?你可想过日后?功高震主,狡兔死,良犬烹,这就是你的下场!你可要想清楚究竟值不值得!” 苻清白脚步一顿,却是没回头,微微侧首,抬了抬下巴,极目远眺即将破晓的天际,眼神坚定执着:“为社稷而死,吾甘之如饴。” 向桉心神俱一震。 她一直都知道历史上,或者说,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总有人愿意做一些错误但正确的事,只是当这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这才惊觉——原来人并非是存在在人们嘴里的传说。 天光大亮,红墙金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銮仪卫整齐排列在御道两旁,明皇色的旌旗绵延不绝。 皇宫最高处传来响彻天地间的钟声,昭示着这座城、这个朝代即将迎来新的主人。 街道上热闹非凡,彩旗飘飘,新皇初登基,全城欢庆。 “新帝登基宣告今年减赋,我家今年能盖房,不用等到明年了。” “但愿新帝和先皇一样,勤政爱民,不然我们的日子就苦了。” “怕什么?不是还有安武将军?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去找他。” “他一个将军顶什么用?过日子又不是打仗。” “我偷偷告诉你。”一个洗衣妇抬头左右张望一阵,确认没其他人了,才低头低声说,“我本家的侄亲告诉我,本来大皇子与皇位无缘,是安武将军力排众议推上去的。” “真的假的?” “那哪能有假的?等着吧,过几天这消息就会传遍全京城了。” “安武将军有够厉害的,手持重兵,他想让谁当皇帝,谁就能当皇帝,他……” “嘘嘘,你说这些不要命了?”好几个妇人一同上手捂她的嘴。 “怕什么,这不是就和你们说?” 河边浣衣大娘们的一言一语,令向桉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昨天他们的悲痛恍如一场梦,昨日她那番在街上大喊大叫,着实可笑可怜。 “纵使身处天子脚下,平民百姓也得管住嘴。可悲可叹呐。” 一身蓝衫破道袍,头发凌乱,灰头土脸与乞丐无异的潦草道士,双手插袖,猥琐缩在向桉脚边,摇头晃脑道:“姑娘,她们是不是眼瞎,老道我这么大一个人在,她们说话那么大声,生怕老道听不见。你说,若是老道去官府一告,保管能得个三五两赏银。” 向桉睨他一眼没搭话。 潦草道士缩了缩脖子,不满道:“你这姑娘不礼貌,老道跟你说话,你怎的不说话?” 向桉指了指自己,茫然:“我?” 潦草道士鼻子哼出一道气:“不是你,还有谁?” 向桉左右环顾一圈,并未在狭小的角落发现其他人,审视的目光落到潦草道士身上,见他确确实实是在她,不禁讶然:“你能看见我?” “看见你不对?”道士嗤笑,“虽说你已经死了,但是我不能看见你?” 向桉糊涂,向桉不懂,向桉疯狂心中呐喊系统:“他为什么能看见我,你是不是坏了?” 系统没说话。 但是向桉觉得祂心虚了。 绕着潦草道士飘了几圈,确定他没撒谎,向桉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挑眉:“你要超度我?” “超度是和尚要做的事,与道士何干?”潦草道士语气里透着满满不屑,“不过有一事老道有些不解。” “什么?” “今日乃新皇登基,按理说龙气最为旺盛,且现在正值正午,乃阳气最盛时刻。”潦草道士瞧着向桉坐在阳光普照下怡然自得的松快模样,脸上疑惑的表情更盛,“最为特殊的一日,为何对你没有一点影响?”。 ------------ 37.在你 向桉看了看身上的阳光,坏笑道:“或许我比较厉害?” “厉害?”潦草道长上上下下看她一遍,喃喃自语,“怨气太重,无法进入轮回道?” 说完,他摇摇头,自己否定了这个说法,道:“如此亦然说不通,老道见过许多生前千刀万剐含冤而亡,死后连眼睛都不愿闭的亡者,却都没有过你这般的情况。” 任由潦草道长各种猜测,向桉始终巍然不动,暗自偷笑:“小样,你猜破脑袋也猜不到。” 心里正掐算着他多久会放弃思考,却不想,仅就一盏茶的功夫,潦草道长就放弃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罢了罢了,世间各事,各有各的缘法。” 向桉乐了,激动飘起:“你不管我?” “不管。” “我害人你也不管?” “……不管。” 潦草道长背着手朝前走,头也不回,道:“若无聊了,大可过来寻老道说说话,解解闷。” 奇怪的名字,奇怪的道士。 向桉见他没回头,虽说心里好奇,但没追上去,素不相识的两人因为一种特殊的方式有了寥寥几句的对话,可谁说就一定要认识呢? 茫茫人海中说上几句话便已是天赐的缘份,不必要再强求相识。 与潦草道长的对话,犹如石子入大海,在向桉不做人的日子里溅不起一点水花。 日日飘荡在各大酒楼里,向桉见到了古代各式各样在现代见不到的菜品,有的精致,端上桌一尝却难吃,有的难看,却极好吃,看的她流口水,可惜也就只能看看。 一个月后。 “第一百二十五个。”向桉坐在桌子上数着人数。今日飘香楼生意极好,进进出出宾客络绎不绝,掌柜和小二忙活得热火朝天。 “第一百二十……六。” 数数的声音微微一顿,第一百二十六个客人是丁一南。 如今的他杀气腾腾,不似和亲路上的那般羞涩可爱,变化之大,向桉第一眼都不敢确定是他。 他显然与人有约,进店之后便径直进了雅间,向桉思绪挣扎片刻,还是穿门进去了。 雅间布置雅致,墙壁上挂着梅兰竹菊四幅画,大大的四方桌围坐着四个人。 丁一南穿着私服坐在上首位,另外三人着装素洁,面容白皙,儒雅而端方,原主记忆里有着这三人的身份:大儒钟赞,御史白玉臣,礼部尚书魏文润。 向桉对白玉臣有点印象,她给皇帝下药时,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就是他,能力强弱暂且不知,胆量倒是挺大,而另外两个,她没接触过。 清楚这四人的身份后,向桉一颗心微微有些提了起来,原主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关于塬国朝堂上的事,但现代电视剧里的朝堂向桉知道,一般无外乎就几个派系:文官,武官,宗室。 就电视剧上的这三个派系还是粗糙分的,放在真正的朝堂上更复杂,什么按地区、门第门户、职位、利益关系等等分的派系都有,关系权利错综复杂。 丁一南与苻清白关系相亲近,铁定是武官一派没错,而另外三个人明显是文官一派,文官、武官自古和不来,如今两派和睦共坐同一张桌上实在少见。 他们想干吗? 向桉看不懂,但直觉告诉她不对劲。不过当下皇帝身亡,新帝不明不白登基,这种不对劲又反而是对的。 屋内没人说话。 四人静坐了一会,魏文润起身拿起茶壶茶杯一一为众人斟茶,坐下后道:“丁将军一直跟着我们陛下知道吗?” “魏大人是想让陛下知道,还是不想?”丁一南微微一笑,一眼未瞧桌上的茶水。 “想不想不在我们,在你。”魏文润老神在在饮茶,“我们前脚进雅间喝茶,丁将军后脚就到,实在手眼通天。不过倒也是,谁人不知现在这京城内,除却安武将军,便是你丁将军最大。” 丁一南:“魏大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天下之大,莫过于陛下,我算什么东西?” “丁将军自从做了将军,这口齿倒是伶俐了不少,想当初我初见你时,你可还是只会躲在安武将军背后,见到我们什么话都说不出的丁一南。”白玉臣抬起眼皮子,“就是不知道这口齿伶俐受不受得住御史台的弹劾,说的话能不能打动昭狱里的刽子手。” 丁一南不慌不忙:“你可以试试。” 白玉臣深深看他一眼:“说实话,本官还是最喜欢那个见到本官连话都说不出来的丁将军。” “我相信,只要白御史当庭一连砍下六个逆贼首级,斩杀五个勾结逆贼大臣,您也不会害怕任何人,见到人自然而然就会说人话。” “大胆丁一南!你杀害皇子,谋反的死罪!戕害朝廷命官,此乃十恶不赦大不义之举,数罪并重,你还胆敢四处宣扬?”钟赞怒不可遏。 “谋谁的反?自古以来长幼有序,先帝宾天,于情于理是大皇子登基,其余六个皇子心生怨气,丝毫不顾及手足情深,深夜悍然带兵持刀闯入宫殿,欲行轼兄轼君不忠不义、谋反大罪,与逆贼无异,他们不该杀,谁该杀?” “我与安武将军一同斩下逆贼首级乃是大义之举,可率先冲入皇宫的臣子,指着我等鼻子破口大骂,不顾同僚之谊一事尚且不提,随后竟是非不分、黑白颠倒包庇逆贼,更是意图解救逆贼,放虎归山,此等与逆贼相互勾结的官员,他们不该杀,谁该杀?” 丁一南冷然看向钟赞,目光寒凉,“难不成杀你?” “你你你!!!”钟赞气的脸色涨红,手指颤抖,说话结巴至说不出别的话。 气氛一时僵持,没有一人站出来为钟赞说一句话。 瞧钟赞的憋屈样,那天晚上他应当进宫了,只是不仅分羹失败,还差点命丧当场。 大皇子向杺,她的同胞哥哥,与传闻中先皇后性情极为相似,暴戾、小肚鸡肠、手段残忍。 身为一国之后却无法忍受皇帝纳妃,无法接纳其他妃嫔先她一步诞下子嗣。 仗着母族势力雄厚极度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不择手段给妃嫔下药,杖杀宫女、太监数百人,软禁妃嫔十数人,其疯狂行为,一直延续到她因难产大出血而结束,此后,皇后之位便长年空置。 其余六个皇子的母妃皆为妃嫔,其母族势力如何并不清楚,她从未听闻过皇帝打压过哪一方。 ------------ 38.不喜 把后宫和如今局面一联系,向桉知道钟赞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了—— 说不出口大皇子生母先皇后早逝,皇帝狠心将先皇后一族斩杀至剩下几门远亲,朝堂上没有一个支持大皇子;说不出口皇帝厌恶大皇子,甚至连见都不想见;更说不出口他支持的不是大皇子,见不得大皇子登基。 平心而论,不论皇帝如何厌恶、排斥先皇后,不论先皇后母族如何落魄,皇帝也从未说过大皇子不好。 大皇子依然是大皇子,是嫡长,登基合情合理。 钟赞恨皇帝宾天太快,恨向桉下手太快,恨皇帝太过信任苻清白,竟未在他回朝后第一时间将兵符收走,反而还给了兵马司 但凡晚几年动手,朝中皇子们势力稳固,布局完善,但凡皇帝第一时间收回兵符,没有兵权压迫,这皇位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偏偏没有但凡! 几百年、几千年从未有过的巧合,悉数一朝发生了。 苻清白凭兵权,以武力强压下朝廷百官蠢蠢欲动的野心,一个不服杀一个,两个不服杀两个,直至杀到无人敢冒头,无人敢不低头,大皇子就能稳稳妥妥坐稳这皇位了。 京城表面恢复以往的平静,朝堂里却暗潮汹涌,钟赞乃至朝中百官的野心从未因为武力压迫消失,否则怎会有大臣冒死闯入皇宫救皇子。 毕竟只要救下一个,朝中百官就能从其他地方下手,而这自古以来,莫名其妙死在皇位上的皇帝从来不是一件什么稀罕事。 可惜苻清白下手太狠,当夜闯入宫中的六个皇子一个不留全被杀,胆大站出来维护的大臣同样被杀。 事后,弱冠皇子被圈禁在家,半步不得动弹,三皇子和五皇子两个未参与的成年皇子,被暂时关押,其余皇室宗亲,统一看管、软禁。 此刻,向桉是看明白了,今日这是丁一南突然闯入他们三个人私聊现场。 “看来,今日这茶是喝不了了。”魏文润放下手中茶杯,率先起身,“诸位喝好玩好,本官先行告退。” “本官也先走了。”白玉臣紧接着离开。 钟赞大大呼出一口气,低头拂平衣袍上的褶皱,冲丁一南重重冷哼一声,然后离开。 丁一南稳坐不动,嘴角含笑目送他们离开。 向桉一声不吭飘在角落,须臾,她轻飘飘飘到他眼前左右动动,调侃:“小子,你这假笑有够吓人的。” 丁一南看不见她,听不见她说话,因此脸上的假笑维持直至苻清白推门进屋。 一身黑衣的苻清白丰神俊朗,冷漠如冰,不同的是比先前消瘦了一些,疲惫了一些,戾气重了一些,除此之外毫无变化。 向桉退回角落,丁一南脸上的假笑则是瞬间消失不见,垮着一张脸,嗫嚅道:“将军,属下方才没出错吧?” “做的很好。”苻清白拍了拍丁一南的肩膀,然后不知是不是向桉的错觉,她感觉他好像顺带看了她一眼。 想到之前在街上遇到的道士,向桉猛地一个激灵,随即飘到苻清白眼前:“你看的见我?” 下一瞬,苻清白大步流星穿过她的身子,直奔角落里一盆长得正茂盛的兰花:“兰花不错。” 丁一南赞同:“属下听闻,飘香楼在京城不仅以饭菜好吃而闻名,雅间内的花草尤其别致,许多文人雅士慕名而来。曾经在最鼎盛时期,飘香楼内还曾一个月内举办了三场诗会,诗会上出了许多有名诗句,有些至今还仍在流传。” “名不虚传。”苻清白端着兰花细细观赏,兴致之余,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去轻轻抚摸。 “原来是看兰花。”向桉轻喃,既有失落又有安心,“还以为他真看见我了。” 兰花寓意高洁,文人雅客多半都喜爱。苻清白欣赏倒也正常。 “将军若是喜爱,咱们卖下来。”丁一南提议,“飘香楼虽是饭馆,但雅间内的花草同样进行买卖,就是价格比较高。” 苻清白摇摇头,放下兰花,拍拍手上沾染的灰尘:“兰花寓意高洁,我却不喜这高洁。” “什么?”丁一南没懂,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看被重新放回架子上的兰花,挠挠头,耳根微微泛红,“属下惭愧,看不懂。” 在他眼里,这就是一盆需要好好侍弄、偶然间获得将军几分喜爱的……草。 还是他在家里田地里看见,必须要除根的野草。 苻清白低头,垂目看兰花。 向桉再次有了一种他看见了她的感觉。 然而他却道:“孤芳自赏也不错。” 丁一南面上红色愈发加深,他所认识的大字堪堪够他用,什么赏什么芳,他都怀疑自家将军说的到底是不是兰花。 苻清白没再说话,冷着一张脸出去了。 丁一南回神,端着兰花看了一遍,没看出个所以然,放下,不再理会这盆将军瞬间喜欢又瞬间不喜欢的小东西。 向桉站在原地,愣怔许久才回神,走出雅间发现整个飘香楼大厅都空了,三列身着盔甲的小兵整齐堵在门口,苻清白正坐在椅子上低头翻看账本,飘香楼内几个掌柜小二统统额角冒汗的站在他面前。 她止步停在原地。 静默。 一直持续到苻清白合上账本,下令:“查封。” 利落说出两个字,便拿着账本大步出了飘香楼,掌柜、小二们则是瞬间瘫软倒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的凄惨。 “大人冤枉!”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大人饶命啊!我家里还有老母……” 一阵叫天叫地的哭喊后,飘香楼朱红色的大门应声关上,热闹喧嚣的繁华归寂平静。 飘在飘香楼内向桉茫然而无措。 一圈圈转过各个雅间,最终疲惫仰躺在大堂中央的大圆桌上,低声呢喃:“苻清白,你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丁一南知道白玉臣几个人在这里? 为什么你要躲在隔壁偷听,训练丁一南? 京城里究竟有多少你的人?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 39.屏障 向桉不敢出飘香楼大门。 无数次心慌,无数次害怕,终于在无意中发现二楼雅间的书后全部消失,她挥风翻页,一心投入书中,竭力屏蔽掉所有声音。 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一日日变冷,纷纷扬扬的大雪洒白屋顶,晶莹冰柱悬挂在屋檐,冷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向桉从书中出神,抬头,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恍然意识到冬天到了。 皑皑的白雪干净、洁白,仿佛是世间最后一抹纯净。 傻看不知多久,向桉合上书——雅间里的书都已经看完了,她该出去了。 从窗口飘出,迎着漫天飞雪,与雪一同相遇。 静静在雪中观雪许久,向桉慢悠悠飘动。 京城官道上的雪铺了厚厚一层,偶有人撑伞匆匆忙忙经过,一脚踩下去雪埋到小腿处,呼出的气在空气中瞬间化为白雾,冷冽的寒风扑打在脸上,活似小刀刮肉,须臾功夫脸冻得痛红。 向桉望望暗沉的天空,雪花飞扬的依旧漂亮,心道:“今年的冬天很冷啊。” 公主府的高墙依旧,只是夏日飘荡在屋檐上的两盏灯笼已经消失了,高高的屋檐显得极为空荡,朱红色的大门掉漆了,墙角长了几根野草。 歪歪头,向桉心有怪异:今日的公主府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穿门而入公主府,园内的珍稀花草已经枯萎,白色的雪覆盖在枝头上,脆弱干枯的枝丫顶着雪团倔强着不肯倒。回廊上悬挂的灯笼破破烂烂,寒风吹过,糊上的纸就要随风卷去一片。 偌大的公主府枯枝落叶散了一地,没有夏日来时的热闹,寂静的毫无一点人烟气。 向桉心里有些伤感,却无可奈何,公主府曾经住过一个谋杀过皇帝的公主,没落是迟早的。 仅半年时光,公主府就已快荒废。 慢慢穿过院子,向桉一间一间房找过去,最后她在厨房里找到了小汝。 她瘦了,先前肉肉的脸颊已经没了,身上穿着的是洗得发白的衣衫,发髻间的珠花变成了木雕的簪子。 灶膛前的小汝烧了一会火,便不知神游去了何处。 “在发呆想什么呢?”刁席搓手哈气进来。 小汝叹一口气,低头沉默往灶膛里塞进一根火柴。 刁席抬手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发:“别乱想,谣言止于智者。” 小汝眼眶一红:“他们……他们太过分了!他们什么都没有看见,说的话简直!简直不堪入耳!” “别哭别哭,这些天你天天哭,等会眼睛都哭瞎了。”刁席心疼的将小汝拥进怀里安慰。 向桉不知小汝为什么哭,但看着两人温馨相拥的场面,她十分欣喜。 穿过走廊,转过花廊,从角门出来,她看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苻清白。 他站在角门一旁,正仰头神色的痴呆看着大门,脸颊圆润,线条流畅,一双眼睛明亮而漂亮,漆黑的瞳孔透着一股子无法言喻的难过。 大雪天里他一身红色圆领官袍,腰系白玉腰带,衣摆随凛凛寒风轻轻摆动,站在白色的雪地里很是显眼。 “你来干嘛?”向桉手叉腰,十分不客气。 但显然是白问,苻清白看不见她,听不到她说话。 得不到回应,向桉顿觉无趣,摇摇头便要走,却发现她仿佛被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圈禁,前后左右不得离开苻清白十丈远。 “系统!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不能动?” 向桉很暴躁,很烦躁。 京城有很多人,她最不喜欢待的地方就是苻清白身边,偏偏现在就发生了如此离谱事。 苻清白走了,向桉不想走,屏障便硬拖着她走。 可该死的系统没一点反应。 跟着苻清白穿过几条巷子,走出巷口来到主街道上,与官道漂亮雪景相比较,这里残雪斑驳,雪水混着灰尘流淌在街上,街道两旁挤挤挨挨着流民,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三三两两蜷缩在角落抱团取暖,但无济于事,寒风凛冽,残忍摧残着天下可怜人,街道上是随处可见尸的体。 走在路中间,抬眼望去,几个身着鱼鳞铠甲的士兵,正拖着冻僵的尸体堆积在一起,不远处几户富贾在施粥,冷气遇到粥的热气,便在空中形成了龙卷风似白雾,翻卷纠缠。 一路走来,向桉早已泪流满面,眼前的一幕幕是她最不愿意看见的场面,或者说,是她不做人之后,一直在回避的场面。 早在系统宣布任务时,她就害怕发生如今的场面。 古往今来有皇帝存在的朝代,底层百姓即使生活困苦,却怎么都能有一口饭吃,饿不死。 没皇帝的朝代,朝野上下动荡不安,百姓连活着都是奢侈。 杀皇帝时她有过犹豫,可是一想到系统开局重来的逆天技能,所有的犹豫顷刻间便消失了。 皇帝有罪,罪恶滔天,该杀该死。所以她动手了。 唯独,她没料到系统没有立马重开。百姓的生活依旧继续,只是困苦加剧。 即便是有天气寒冷的因素,但让无辜百姓因为她的一时冲动,受尽磨难,是她的罪。百姓本不该活得如此艰难的,这是她的错。 一层一层愧疚,如海浪席卷,沉重得几近将她淹没。 远处,一个穿着蓝色夹袄,面白瘦弱的太监边挥手边大喊:“安武侯,陛下急召!” 安武侯?谁? 没等向桉疑惑多久,苻清白便给出了她答案,他气喘吁吁道:“知道了。” “升官了啊。”向桉恍然。 一身红色官袍的苻清白一手拖一具尸体,缓慢拖着,浑身的用力使他不自觉紧绷了下颌。 看着他清晰可及的面颊轮廓,向桉陡然发觉他瘦了,不自觉皱皱眉:“升官了怎么不多吃点?” “侯爷,奴婢来搬,陛下着急等您呢。”太监哈着热气,搓着手,接过苻清白手上的尸体,费劲拖动。 苻清白松了手,拍了拍肩头上的积雪,颤抖着手放在嘴边哈气,嗓音低哑:“他今天又发疯了?” 太监讪讪一笑:“奴婢不知道。” 苻清白:“……” 皇宫内。 强制跟着苻清白走在宫道上,一路走一路心惊,皇宫依旧是那个皇宫,什么都没有变,却什么都变了。 所有宫女太监一见到苻清白便是胆战心惊跪下,有的甚至眼里含着泪花,饱含期待。 向桉轻飘飘坐在苻清白肩上,不明所以:“为什么她们明明很怕你,但是又很期待你来?” 害怕可以理解,毕竟苻清白为了大皇子的皇位,宫里宫外杀了很多人。期待又是期待什么? ------------ 40.明君 她真的很想知道,可惜没人能听到一道魂魄说话,她的疑惑注定得不到解答。 跨过一道道门槛,转个数个角,硕大的‘御书房’三个端庄肃穆的金色大字出现在眼前,玉壁朱柱,恢宏大气,大门两侧站着几个手持兵刃的守门侍卫,长福表情凝重的站在他们身边。 上一次来御书房是一年前,如今再来,已是物是人非。 向桉眼中不免恍过一丝伤感,未曾来得及回忆往事,一阵男女靡音便持续不间断传来,而源头便是——御书房。 苻清白跨进院门的脚步停住,微微侧首:“御书房内有人?” 长福手一抖,腰身微弯:“是。” 苻清白:“谁?” 长福嘴唇翕张,却没说话。 事实上,此情此景,也无需他说什么。 向桉神情木然,牌匾上三个肃穆的字,陡然滑稽。 苻清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然一片杀意。 他伸手拔出守门侍卫挂于身侧的刀,三两步走入殿,一脚踹开紧闭的大门。 殿内,檀香缭绕,多宝格上排列着各类典籍,明黄的龙案上胡乱堆了一桌奏折,地上铺着四五床白色被褥,男男女女六个人赤着身子在被褥上翻滚纠缠,向杺坐在桌案后画画,画的便是眼前的男男女女,偶尔出声指使该用何种姿势更美观。 他独坐于荒唐中提笔作画,清贵雅致,雍容典雅。 苻清白的到来犹如水滴入大海,没溅半分波澜。向杺反而站起身,笑吟吟对他招手:“苻卿,过来看看朕的新画作。” 他身形匀称,面相像极了皇帝,一派儒雅书生模样,温和亲切。 早在苻清白踹门时向桉便闭了眼,这会儿听到向桉杺的声音,睁开了眼,刻意避开地上的恶心场面,看着他儒雅温和的笑,以及和自己有着几分相似的脸部轮廓,心中突的生出扒下他脸皮的冲动。 苻清白注视着向杺,一言不发提剑步入,漠然举剑,一一斩杀地上的男男女女。 白色的被褥变成红色,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御书房,六具尸体保持着生前姿势,一个个表情亢奋,毫无一点害怕、恐惧之感。 向杺坐在椅子上抚掌哈哈大笑:“杀的好!杀的妙!爱卿手法当真利落,当真潇洒!” 笑着笑着,他提笔蘸墨:“不许搬!如此上佳美景,朕若不画下来,岂不是可惜了美景,辜负了苻爱卿的一片心意?” 跟随进殿,此刻正要搬运尸体,清理血迹的长福和侍卫们闻言放下手中物什。 苻清白扔下手里的剑,迈着四方步走至新帝跟前,凛声道:“今日的奏折陛下可批阅完毕?” 向杺努努嘴:“都在龙案上,堆着等你看。” 苻清白盯着他片刻,严肃道:“陛下,昨夜京城突降大雪,京中尽四成茅屋倒塌,今日寒风凛冽,飘雪仍不止,数以千计百姓冻死在街头,无家可归。天子脚下的京城雪灾都尚且如此严重,京城之外怕是更严重。” “冻死了?”向杺作画的手一顿,“都死透了?” 苻清白:“是。” 向杺轻啧一声,不耐烦道:“死了埋了就是。” 苻清白面容沉静:“陛下,眼下需马上解决百姓御寒一事,昨夜钦天监夜观星象,断言此次大雪长则达一个月,短则达半个月。若不马上下旨赈灾,接下来几日,怕是冻死的百姓将会越来越多!” “啪哒”一声脆响,毛笔狠狠甩入洗笔池,向杺暴怒,拿起桌上玉玺狠狠甩去,“滚!” 力道极大,速度极快,只在眨眼间,苻清白眼疾手快挡上去,四方玉玺的坚硬一角砸在柔软的肚子上,一声闷哼后,玉玺扑入他怀中,玉质精细光滑腻,温润如骨。 紧抿的唇瓣拉成一条直线,苻清白沉默跪下,双手高高捧起玉玺。 “哼!” 向杺缓缓起身,走到他跟前,略一弯腰,眉眼含笑,不解:“苻爱卿这是做什么?你口口声声下旨赈灾,现在,玉玺就在你手中,为何不去下旨?” 苻清白:“……陛下,思百姓之疾苦,抑奢靡之风,克已之私欲,方为明君之举。” 向杺居高临下打量他,不屑道:“苻爱卿,你说,朕的父皇是个明君吗?” “是。” “朕也认为是,但是结果是什么?被小九刺杀了!被亲生女儿杀了!哈哈哈哈可笑,可笑!由此可见,明君也好,昏君也罢,最后都得死。既然结果都一样,那为什么朕不能好好享受了死?” 他说得自信,坐在苻清白肩头的向桉听懵了:“不,不会吧?好不容易宰个人,居然还宰出个蝴蝶效应?” 宰了上一个皇帝,结果把新帝吓得变态了!? 怎么可能?之前向杺这货当货街曝尸下人尸体的事,她可亲耳听皇帝说过。 凭他般手段残忍的性情,会因为她的一次刺杀就变态? 不可能的! 唯一的原因就只是:这货拿她做过的事当筏子堵苻清白的嘴。 看了看苻清白紧抿的唇,再看了看向杺眼底隐含的得意,向桉再也忍不住,直接飞身扑到他的头,伸手就一顿狂挠。 虽然并不能真正挠到他,虽然他感觉不到,虽然没有什么用,但向桉此刻就想做点什么泄泄心里的怒气。 沉默片刻,苻清白道:“陛下,享受当有度,天下太平安康,是朝堂文武百官乃至天下百姓都渴望并想做的事。” 向杺嗤笑,不伦不类一掀起袍子坐下:“苻爱卿好大的胆子。” 苻清白垂首跪着。 一声轻笑过后,向杺道:“文武百官贪污受贿你不管,百姓刁民意图造反你不管,朕闲来无事画几张画,你倒是管上了。怎么?想换个皇帝?” 苻清白:“臣不敢,历朝历代贪污受贿者绵延不绝,清官——” “拿着奏折给朕滚!”向杺强势打断。 “……” 苻清白不顾规矩抬起头,双目毫不避讳地注视向杺。 向杺眉梢一挑,恶劣道:“怎么?你也要学小九?”学刺杀皇帝。 ------------ 41.是你 “他用的着学?你这皇位都是他扶持的!”向桉讥讽,可没用。 幽幽檀香悠悠升起,轻飘飘荡在鼻尖,御书房为之一静。 良久。 “……臣不敢。”苻清白淡然垂眸,把玉玺放在向杺手边,起身,拿上龙案上的奏折,离开御书房。 向桉还未挠解气,无形的屏障却已无情拖着她离开,无论她是手抱柱子,还是扒门板,皆是一概无用。 “苻清白!你别走!别走!”向桉张牙舞爪地挣扎。 “没用的。”一道慢而悠长,拖着腔调,欠兮兮的话突然兀地出现。 苻清白脚步一停,向桉顺势看去,一侧幽长的桥廊台阶上正坐着蓝衣服的玄清道长。 向桉惊讶道:“是你!潦草道长!” “是我,不过我最喜欢别人叫我玄清道长。” 这人就是她在大街上能看见她的那个潦草道长。 当时她以为是个离开道观,四海流浪的道长,谁知,现在他竟出现在皇宫,还是御书房外。 “是我。” 玄清道长笑嘻嘻摸了摸乱七八糟的鸟窝胡子,“好久不见,近日可好?” “还行,你怎么在皇宫?” 向桉暗暗警惕起来,这人当时可没说他是谁,虽说她没听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知道皇宫内是没有道观的。 玄清道长不答反问:“你又怎么在皇宫?” 向桉双手叉腰,理直气壮:“这里是我的家,我当然在这里。” 玄清道长面上浮现出了然之意,喃喃自语:“难怪……难怪……” 他莫名其妙的话向桉听不懂,不禁间,心里陡然生出莫名的害怕,忙不迭的,她躲到了苻清白身后。 “难怪什么?” 莫名其妙出现一个道长,苻清白倒是认识他,就是不怎么接触。 他注视着他,眼神寒冷,自玄清道长说话伊始,他知道并不是在和他说话,便站在原地没接过话,静静看着他想干嘛。 毕竟这老道是向杺从宫外带回来的,底细如何不知道,除了人神神叨叨,嘴碎之外,其他与常人无异。 哪知,这道长对着空气说话,自言自语般的流畅,仿佛真有人站在他面前和他对话。 奇怪又怪异。 神鬼之说,苻清白向来是不信的,亦是不惧,从同僚嘴里知道他些许过,却从未在意过。 故此,一直等道长神神叨叨走到他跟前了,他方才出声制止,防止撞上。 玄清道长止住步伐,似是才看见苻清白一般,极惊讶道:“安武侯爷怎么在这里?“ 苻清白眼皮撩起,没答话,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他一走,向桉同样跟着走。 见此,玄清道长瞬间了然,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侯爷近日身体可有不适感?” 苻清白:“……” 似感觉到了他的冷漠,玄清道长作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揖,笑嘻嘻道:“侯爷,你还没回答老道的问题。” 苻清白睨他一眼:“玄清道长,你该关心陛下的龙体,而不是本侯。” “不不不,老道问的就是你。”玄清道长头摇成拨浪鼓,“侯爷不愿意说,莫非是侯爷身染重疾,即将不久于人世,害怕老道我嘲笑你?” 苻清白:“……你对我用激将法用错了人,让开路。” 玄清道长腆着脸不动:“侯爷,你只用答好或不好即可,问题不难答的。” 苻清白冷着脸不为所动,玄清道长含着笑,没让开。 一时间,两人僵持不下。 耐心告罄,躲在苻清白身后的向桉探出头,狐疑的目光来回在他们二人之间游移,思忖片刻,一脸玩味道:“你死心吧,他看不上你的。” 玄清道长脑子当即如同短路的电线,空白一瞬后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脱口大吼:“小姑娘家家的,花花心思太多了是嫁不出去的!” 向桉吊儿郎当的看他一眼,嗤笑道:“我嫁不嫁的,关你什么事?天大地大,管上我的婚事,你算老几来管我?你个糟老头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堵一个大男人的路不说,还不知羞耻问一个身子健壮如牛的武将,身体好不好之类的问题,我多想一点不是很正常的?怎么?就许你做得?不许我想?” 玄清道长听她说的和自己想的一样,顿时如听了雷声惊得炸毛的猫,暴躁不已:“老道为什么问原因,你难道不知道?莫非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你家一脉祖传的能力?” 他吼得大声,声量极大,苻清白不自觉皱了眉头,向桉则是无所谓态度,没法,她根本就没明白为什么他说她知道原因。 向桉耸肩:“你不就是想考察他身子骨好不好,你能玩多久,经不经得住你玩之类的原因,不是吗?” 从信息爆炸的现代穿越而来,对于男和男或者其他性别的强制爱的故事,她看的极其开。 两人相爱在一起没什么,前提得是征得对方的同意,否则犯法。 依目前的情况看来——细皮嫩肉、长相俊美的苻清白没看上浑身上下乱糟糟、一脸胡子的玄清道长。 “你不知羞耻!粗鄙!无知!” 玄清道长跳着脚怒骂,“若不是为了你,你以为老道会问?老道我又不是吃饱了闲着无事做的闲人。” “什么叫为了我?你想借着我的名头问别人的私事来完成你的私心,我没意见,但是你不要打着为我好,或者是为了我之类自以为的善心,站在道德顶端做出我不知道,事后却让我憋屈,让你获得好处的事。我与你并不相熟,前后碰面不过两次,没道理、也根本不需要你为了我去做任何事。” “你你你不识好人心!狗咬吕洞宾!狼心狗肺!可恶!真是太可恶了!”玄清道长越骂越起劲,越骂越大声。 “玄清道长为何骂安武侯?” 御书房门大开,向杺站在门口看着僵持在路中间不肯退让的两人。 玄清道长骂骂咧咧的话语一顿,心虚的看了看自始至终没接任何话茬的苻清白,以及和他激烈对骂,却除了自己,没人能看见的向桉。 ------------ 42.快走 再三权衡,玄清道长深深吸了口气,顶着向桉看戏的笑,弯腰行了标准的礼,僵硬解释:“禀陛下,老道多嘴关心关心安武侯爷的身子,可他不睬老道。气急之下未控制住口舌,说了些泼妇话。” 眼见前一刻才气得跺脚狂骂怒吼的江湖道士,后一刻变成沉稳老重的皇家道士,向杺不由勾唇一笑:“无事,亲眼所见长清道长罕见的泼妇时,朕心中倒也欢喜。” 玄清道长直起腰,忽略掉一旁的向桉,再次道:“敢问侯爷,近日可感觉身体不适?” 苻清白面色不变,依旧不答话。 皇帝还未离开,潦草道长不好再含糊其辞地问,仙风道骨般优雅的掐了掐手指,他道:“近日塬国不甚太平,老道隐隐察觉有些不对劲,前几日算卦得出有厉鬼潜入,本是今日打算说与陛下听。“ “可就在方才,老道竟在安武侯身旁看见有一只厉鬼跟随!陛下,人为阳,鬼为阴,若活人身边有了厉鬼,轻则霉运连连,重则一命呜呼,更甚者或会影响江山社稷。” 某鬼向桉:“……” 向桉大白眼一翻:“编谎话你编真实一点,编这么夸张,不可能有人信。” 哪知她话刚落,向杺就急匆匆走到玄清道长身边,拉着他手往御书房走:“事关重大,还请道长进御书房细说。安武侯,跟着一起来。” 玄清道长一边走一边回头冲向桉笑了笑,炫耀意味极其明显,向桉嘴角忍不住一抽,抬脚想要跟着一起进去看看情况,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着不能走。 回头望去,就见苻清白站在原地没动,双眼僵直盯在虚空的某一点,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事情,一时之间震惊到难以置信,从而控制不住呆楞住。 向桉五指张开,在他眼前一晃:“在发什么呆?该走了。” 苻清白毫无反应,如木头傻站,分毫不动弹,向桉等了一会便轻飘飘坐到他肩头上,悠闲歇息。 “安武侯爷,陛下传您进御书房。”长福走来躬腰问道。 “这就进去。”苻清白回神,将手上的奏折递给长福,“送到本侯府上去。” “是。” 目送着长福背影远去,苻清白张口道:“你快走吧。” “嗯?”向桉左右环顾,没人,“这里没人,你犯癔症了?” 苻清白:“绵康公主,长清道长并非是江湖上的下三流骗子,其实力不可小觑,若不想灰飞烟灭,臣劝您趁早离去。” 向桉脑子一片空白,几乎错不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心跳几近停止,舌齿磕磕绊绊几番,方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能看见我了?” 虽说他是第二个看见的,但知道苻清白看见能她,和知道玄清道长能看见她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心境,前者震惊,后者是惊喜。 苻清白没答她的话,自顾自道:“你是不是在震惊臣为什么知道是你?说实话,我看不见你,我也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心里希望你这个我看不见的人是你。如果你能听见我的话,如果你是绵康公主,那就赶紧离开皇宫。” 向桉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发现他的眼睛并没有跟着她的移动而移动,不禁叹息:“你怎么知道我不想离开?可我离不开啊!” 一拳打在周身无形的屏障上,除了多了“砰”地一声闷响,再无其他作用。 苻清白并不知道情况,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猜测身边跟随自己的人走远了,方才缓慢步入御书房。 御书房里血腥依旧,出去时是哪样,再次进来还是哪样,玄清道长和皇帝两人坐于混乱中的两把椅子上聊得兴奋。 苻清白向外招了招手,长福领着几个侍卫进屋,伈伈睍睍搬走尸体、清理血迹、点上新的熏香、更换上新的茶水点心和炭火,动作熟练而利索。 良久,幽香铺满,书香、墨香、茶香缠绕鼻腔,御书房恢复回一贯的沉稳大气、端庄威严。 向杺手指了指下首的一把椅子:“苻爱卿坐下。快回答长清道长在外面问你的事。” 苻清白端茶的手一顿:“很是康健,并无不妥。” 向杺神情瞬间失落,垮脸道:“道长,和你说的不一样。” 显然,在苻清白进御书房前潦草道长已和他说了很多鬼怪之事。 潦草道长面色不变,目光仔仔细细地将坐在肩头的向桉看了一遍,而后道:“敢问陛下,近些年宫里是否有公主薧去?” 向杺一怔,但很快恢复。眉头微皱:“道长何出此言?” 潦草道长抚着白胡须,悠悠道:“此厉鬼身着皇家宫装华服,锦衣华服,花团锦簇,非是皇室之人不可穿。” 苻清白微偏头,幽长的目光落在身旁什么都没有的身旁,修长的手指轻点桌面:“道长的意思是厉鬼现在还在我身边?” “当然。”潦草道长起身,行于他身边,脚尖点地,“就在这儿。” 向杺与苻清白对视一眼,眼神中各有深意,而后双双移开视线。 向桉伸手就要抓潦草道长的胡子,却抓了个空,潦草道长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哈,抓不着我抓不着我。” 贱嗖嗖。 向桉冷哼一声,坐到苻清白肩上,对他伸出一根食指,轻轻一勾,挑衅道:“你敢吗?” 潦草道长满眼惊奇:“安武侯!你可感到肩膀上有东西?” 苻清白沉默地往后仰了仰,摇摇头:“并未。” 潦草道长闻言,瞬间眼冒精光,嘴唇不停咂巴:“有趣!有趣!” 两个大男人面对面无言相看,一个仿佛是饿狗见了鲜肉,一个眼神冰冷,一瞬不瞬紧盯着他,画面当真是诡异又和谐。 坐在主位上的向杺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茶水杯震了三震,茶水溅荡出些许,潦草道长摸了摸鼻子,不得不收敛好玩闹心思,乖乖坐好。 向杺思忖片刻道:“道长,你可认得她?” 潦草道长遗憾叹气,将他遇到向桉的情况和盘托出,然后稍稍停顿片刻,谨慎开口:“事后老道回宫将塬国历代已逝公主画像查看了一遍,其中最符合此鬼情况、面像的已逝公主,唯有——绵康公主!” 向桉面无表情,苻清白手指微微一抖,向杺神情一瞬间阴鸷幽寂,嘴角似笑非笑撩起:“原来是小九回来了啊。” 向杺指尖沿着白玉杯口无意识缓慢游动:“朕登基那天,她说她要杀人?” “……”潦草道长眉头一蹙,似觉不妥。 ------------ 43.乐趣 向杺兴奋激动:“杀了吗?” 玄清道长:“老道不知,自那日遇见后直至今日,这是老道第二次看见她。” 向杺手指指指玄清道长,又指指他看不见的向桉:“你现在问问她,杀了没?” 玄清道长:“陛下问你话。” 向桉注视着他:“……这个很重要?” 玄清道长原话同步说给向杺,向杺闻言低低笑了:“看来真是小九,这的确是她会说的话。” 向桉木然,心里骂他一百遍:“什么叫这会是小九说的话?你妹被人毒死了,芯子换了一个人了,两个不一样的灵魂,你是怎么能说出口我是你妹的?” 哦!也对! 她穿越到塬国后,就没和这个哥哥见过面。 向杺自顾自傻笑,好一会才收敛:“重要。杀人这么好玩的事,你怎么能忘记喊哥哥我一起玩了?” “疯子!变态!”向桉破口大骂,骂着骂着猛地怔愣,她杀了皇帝那么多次,和自己口中的疯子、变态有什么区别?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玄清道长没胆照实说,撒谎道:“陛下,她没说话。” “怂货!你怕了?” 向桉挑衅,玄清道长当做看不见。 什么话能传什么话不能传,他又不是傻子不知事,现在就他一个人能看见她,可信度本就十分低,万一有人听去,借着这个由头攻击他,他连证据都找不到。 向杺没多问,随意颔首,不再感兴趣,看向苻清白:“安武侯,兵符在哪儿?” 苻清白:“臣的书房里。” “长福——”向杺一喊,守在门口的长福立马进来,“你去安武侯的书房,将兵符拿来。” 长福身躯一震,下意识抬头看向苻清白,向杺轻啧:“朝堂大臣们说的看来不错,安武侯当真要给塬国换个皇帝。” 长福扑通一声跪下,苻清白起身:“陛下,边关不安稳……” 向杺:“交不交?” “臣不交。”苻清白深深跪下,清冽的声音如切冰碎玉,没有一丝起伏。 向杺居高临下静静注视苻清白,良久,他平静开口:“来人,安武侯持兵自重,意图谋反,即日起打入天牢,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相见。” 天牢里,阴暗潮湿,浑浊的空气中充斥着不知名的腐烂味,墙上插着的火把散发着幽幽的光,能照亮的地方仅是分寸之地,这里的黑似乎过于黏稠、厚重,压着人喘不出气。 苻清白笔直坐在地上的稻草里,眼睛半垂,精致的下颌紧紧绷着,似乎是在生什么人的闷气一般。 向桉盘腿坐在桌上发着呆,牢笼外时不时传来阵阵凄惨的叫喊,这会子竟然为这寂静无声的牢房生活,增添了一点乐趣。 等等,乐趣? 什么时候折磨人的声音,在她耳朵里不觉得恐怖了? 向桉意识到自己正在向着不对劲的方向发展,从外面的惨叫声抽出注意力,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容易疯。 她低头掰着手指头数起进了牢房多少天:“十天?不对,好像是十五天,又好像是十六天?” 数不清了,一直待在天牢里不见天日,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 停止无意义的数数,对着墙上唯一的一把火把长长叹出口气:“无聊,太无聊了。” 要不数数地上的蚂蚁?不过,好像数墙角的老鼠也不错,这个起码数得清到底有几只。 向桉正绞尽脑汁想着给自己找点事情干,三步之远的苻清白忽然道:“公主,你为什么不走?” 她傻傻“啊?”了一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人被关的太久了,反应都变迟钝了。 还好苻清白听不见魂魄说的话,不然她得窘迫到挖地洞。 苻清白对着空气开始自言自语:“我不是让你走吗?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跟着我?” 向桉朝他狠狠翻了个白眼:“说的好像我不想走一样,往人伤口上撒盐很有意思吗?我告诉你,要不是你,本公主这辈子都不可能来天牢。你说说你,向杺想要那个玩意,你给他不就行了?” “他都变态到画死人图了,你也不知道害怕?非跟他犟,犟吧犟吧,你这就成功把自己送进牢里了。” “你也不想想清楚,他可是皇帝,想要你死可太简单了,结果你非不识时务,这下好了,大家一起被关到死。” 说着,她顿悟般的双手一拍,眼含惊喜:“对了,你要是死了,我是不是就自由了?诶嘿!不是没可能啊!越想越觉得可能是!苻清白,要不你死一下,反正十年后,我成为魂魄的日子一结束,就又能重新开局了!你又能活了!” 苻清白伸手在空气胡乱挥舞,似是想抓到什么,或者是想触碰到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想让我听见吗?” 忽然升高的声音,像是一根紧绷到极限的琴弦,随时会断裂。 向桉轻飘飘飘到他身边,大吼:“我说,你什么时候死啊?这个鬼地方我一天都不想待了。” “你走了吗?你还在吗?为什么他能看见你,我看不见你?为什么!?” 苻清白不停挥舞的双手已颤抖得不成样子,越说越激动的话里仿佛蕴藏着抑制不住、难以形容的悲伤,幽幽光芒光芒中,眨眼间,向桉看见他面白如玉的脸颊上,滑落下一滴晶莹剔透的亮光。 ——眼泪。 向桉的脑子瞬间宕机,空白的只剩下一句话:“他为什么哭?” 她颤颤巍巍凑近,轻轻俯下身,看着他已汗湿的额头和胡乱贴在脸颊上的几根发丝,小心翼翼问:“你是被关疯了?还是得帕金森了?手抖得都能弹电吉他了。我跟你说啊,人吓人是能吓死人的,你整这死出,别说人了,我一个鬼都害怕了。” 可惜苻清白听不见,双手挥舞在空中不知多久,哭了不知多久,他最终筋疲力尽趴倒在地上,仍在颤抖的肩膀在告诉着向桉他没有哭晕。 向桉松了一口气:“没疯就好。”伸出手,试图扶他起来,不出意外的,手轻松穿过他的胳膊,没留一点痕迹。 向桉:“可不是我冷血不扶你,是本公主没这扶人的条件。” 冷风凄凄,万籁俱寂。 “哐哐”两声剑桥拍打在木质牢房门的巨响,如石子投入湖水,掀起涟漪。 苻清白支起身子,抚平衣衫上的褶皱,盘腿坐好,脊背一贯的笔直,白色的囚服此刻多了一丝清贵优雅。 牢门口的官差不善道:“有人来看你了!”说完,他一脸谄媚离开。 ------------ 44.愚蠢 一双黑色金丝官靴,一身黑色的盔甲,腰间悬挂一柄长剑,来人清秀的面容与布满嗜血杀意的眼眸极其违和。 向桉激动地扒住牢门口的木柱子:“丁一南,你可算来了,你家将军疯了啊。” 丁一南一眼未看她,目光紧盯牢中盘腿而坐的苻清白,缓缓单膝下跪:“将军,属下来迟了。” 苻清白眸子半垂,面无表情:“外面情况怎么样?” 丁一南:“陛下并未在安武侯的书房里找到兵符,一气之下一把火烧了侯府府邸,但无人伤亡,将军可放心。” “另,陛下近日重金悬赏道士,塬国各地炼丹道士现已聚集在宫中,边关各处最近倒是安静下来了,不过关外频繁流传出灵丹妙药流言。” “道士?追求长生不老?”苻清白冷笑,“可能吗?先皇后怎么死的他会忘了?” “属下不知,宫内现在到处在建炼丹炉、黄符、阵法之类的术士把戏层出不穷。玄清道长隐隐有支持的意思。”丁一南眉头紧锁,眼里布着细红的血丝,“将军,属下有一事不明。” 苻清白:“什么事?” 丁一南有些紧张:“您重兵在握,为什么当初不趁机……”谋权篡位。 他抓着的木牢房栏杆的手因为紧张过于用力,突出了泛白的骨节,仿佛忍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向桉歪着脑袋看着苻清白,同样很好奇。 平心而论,在她死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塬国皇帝早死,皇子间为了争夺皇位会死很多百姓,后来无意中知道苻清白手握重兵,就在想他是不是会顺势登上皇位。 苻清白低垂着脑袋,缄默许久,嗓音沙哑:“我知道,我当然可以,但是……不可以。比起权利欲望,百姓更重要,苻家世代守护的从来只有江山百姓。” 向桉目光停留在苻清白身上很久,想说的话含在嘴里全都化为一句:“愚蠢!” 她懂苻清白的意思——塬国没有立太子,如果他趁虚而入,其他的皇子必将抱团反抗,打着“清君侧”的大旗,名正言顺与他来个鱼死网破,届时民心不稳,各国势力一齐出手,打到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国破家亡。 如果新的皇帝出现皇子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其余皇子依旧会反抗,可对百姓、对塬国的伤害将会降到最低,只要他在,军营就不会乱,军/队就能压住蠢蠢欲动的边关诸国,就能给新帝足够稳固民心的时间。 在自己和国家面前,苻清白选择了后者。 一个伟大但愚蠢至极的选择。 向桉看不起他这种牺牲自我,成就大家的无私奉献。 原因无他,就比如现在的他,被皇帝关了不知道多少天了,除了文武百官可能听到风声,碍于皇帝压着不敢说,平民百姓连他面都不认识,名字都不知道,更别提救他。 罪自己受,福别人享。 系统:【所以你明白了吗?】 突然出现的系统惊了向桉一跳:“你什么意思?” 系统:【如果你成为女帝,他们就不会受苦。】 向桉脸一板,冷冷道:【这是他们自作自受。】 系统:【他们考虑的难道不对?难道他使用暴力登基,那个皇位他就坐的稳?伤害了百姓的皇帝,百姓能让他坐稳?】 向桉:“……不能。”这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因为一旦苻清白趁火打劫式登基,周边各国必将占据大义,名正言顺合伙瓜分塬国,届时腹背受敌,苻清白手里哪怕有兵权,也阻挡不住一个千疮百孔的塬国灭亡。 系统:【宿主,千年后的后世和谐平等,是经过血与泪的教训,方才得来的。正义和公平,取决于谁是制定规则的主人。】 【倘若宿主想要后世的和谐、平等、诚信、有善……的正义,系统早在一开始便已经告诉您,否则,您除了接受、顺从、忍耐,没有其他的路。】 向桉不屑:“说的倒是好听,难道我登基,就能比苻清白好到哪里去?” 好一会,系统都没再答话,向桉无语:“又跑了。” 就在向桉和系统说话的短短几分钟里,丁一南眼圈已通红:“将军,近日来属下数次打探陛下的口风皆是不太好,陛下似乎是有意将您关押一辈子。您为塬国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您的下半生不该是在牢狱中度过,现在陛下还没有拿到兵符,我们……” “闭嘴!”苻清白猛然抬起头,不愿再深究,“我被关押进来前,陛下曾亲口言明‘任何人不得来见我’,今日你为什么能进来?” 丁一南抬手狠狠抹去眼角的眼泪,抽着鼻子道:“边关近日军心不安稳,陛下没找到兵符,无法派人过去,得知以前属下曾跟在您身后打理边关之事,边关队伍对属下很熟,陛下便要属下带上几个人假传您的命令前去稳定军心。今日特许属下出发前面见将军一面。” “哭什么?”苻清白轻笑,“让你代替我去边关,你不乐意?” 丁一南:“属下愿意的,属下是心疼您,咱们明明可以不用这样的。” 苻清白:“真心疼我,那就好好干。有笔墨纸砚吗?没有的话去问狱差拿。” 丁一南冲出去,不一会的功夫带回来,傻傻挠头:“真是怪了,这天牢里居然还有现成的笔墨纸砚,罪犯也要读书写字?” 苻清白将笔墨纸砚放在牢中唯一的桌子,低眸笑道:“你当真以为陛下就是让你来见我一面?当然不是,是为了我的手信。” “将军,很奇怪。”丁一南疑惑道,“为什么陛下没有拿到兵符却没有对您用刑?” 倒不是他想让苻清白受罪,而是他问的才是正常会发生的事。 苻清白将写好的信递给他:“我死了,军中便无人能压住了。” 丁一南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掩饰的惊喜:“将军,您的意思是陛下会放您出来?” “只要你好好完成此次任务。”苻清白向来无表情的面容上,出现难得的期待,“得是你,不是与你同行的人。” 重点在于“你”,也就是丁一南本人。 ------------ 45.信 果不其然,丁一南没有丝毫怀疑。 “是!属下一定完美完成任务!用功劳换您出来!”他拿着信封就喜气洋洋出去。 “昔日的害羞小伙长成了一个小哭包了啊。” 向桉啧啧称奇地目送他远去,然后,手肘一戳苻清白,“我说你干嘛骗他?他那么单纯,要是知道向杺此行目的是准备让他或者跟他一起的人,代替你的位置,他不得哭得肝肠寸断?” 苻清白自然听不到,他此刻埋头在纸上写字,向桉凑近一看,纸上赫然“绝笔”两个大字出现在眼前。 向桉汗颜:“你何必呢,谋逆造反起码死的天下皆知,被关死在这牢里,你比王八还憋屈。闹到这地步,你死了也没人知道。” 哦,不对,她知道。因为到时候他死了,她说不定就自由了。 名为“绝笔”为名的唯美凄惨一信,苻清白写了整整三张纸,并非是他只有三张纸的话,是他只有三张纸。 素来听闻纸短情长,今日见来绝笔亦是。 写完,苻清白将三纸绝笔压在了牢房墙角的一块砖头下,又在砖头上堆上厚厚的一层稻草。 做完这一切,他便安静盘腿坐下,向桉飘来提醒:“你藏这么隐秘,谁能看到呢?” 苻清白:“……” 他毫无反应,向桉也已经习以为常:“你说说你,刚才要是写了,你就能让丁一南那小子带出去了,那小子也就在你面前看着憨了点,在别人精明着呢。” “一别经年,他变化可大了,害羞的少年郎终究会变成成熟的大人,不过,只要心不坏,他再怎么变他也——” “公主,我知道你在。”一直垂首安静的苻清白陡然出声。 向桉的絮絮叨叨,不得不暂停,无奈看他,等着他又说出什么不知所云的话,对付苻清白自进天牢后,时不时突然和她说话的莫名其妙,她已经能完美应对了,只是今日需要应对的次数格多一些,人也格外疯狂。 苻清白:“你刚才都看见了吧?” 他语调平静,没抬头,幽光笼罩他大半张脸,向桉不清楚他情绪如何,茫然地啊了声,便等着他接着说。 须臾,他抬手莫名又在空气中抓了抓,骨节分明的手在这幽暗的环境里并不缺少美感,除了多了点奇奇怪怪的癫,简直与常人无异。 气氛有些诡异的凝固,向桉蹙眉靠近,注视他平静无澜的神色,道:“有事说事,天天喊鬼,鬼也会烦的。” 不知是凑巧还是如何,她话刚落,苻清白的手慢慢放下,略有无措的搭在腿上,指尖用力绞动着衣角,继而放开,抿着唇,敛着眼,分明固执地抻平衣角。 向桉对他的行为不理解,但尊重。毕竟现下囚衣是他唯一的衣服,他爱惜衣服很正常。 等了又等,他始终没接着说,向桉耐心告罄,飘到墙角数蚂蚁去了。 “公主,方才的信倘若你看见了,烦请下辈子告诉我答案,可否?” 苻清白掌心渐渐收紧,似乎是下定某种决心,“不管是同意或是拒绝,都请明确告知于我。” 数蚂蚁数的认真地向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道:“绝笔信写给我的?你怎么不早说?” 事实上,他写信的时候她看到‘绝笔’二字,她便不再看了。 信之类的东西属于个人隐私,她不该随意偷看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人家写给家人最后的一封信,必定是将心里想说却未曾说出口的话一一写出,情深时甚至说不得会流眼泪,而这并非是他脆弱、可怜、无助,需要别人安慰、同情的时刻。 向桉尝试着搬动稻草,但显然无济于事,她的手一如往常的穿草而过。 对于在一个人的困境之下,最后想到自己并托以信赖的事,她是首次遇到。 虽然并不知道苻清白需要她一个什么都不到的魂魄要什么答案,但这种特殊时刻下的特殊交代须得认真对待。 她焦急地跑到苻清白身边,一遍又一遍重复:“你写什么了?你想要我的什么答案?” 向桉的焦急苻清白不知道,他继续自顾自道:“冒昧写下这样的一封信,可能会让你困扰一段时间,可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为好。” “什么啊?什么啊?”向桉像只不知疲惫的蚊子反反复复问,可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心有灵犀? 苻清白已经靠着墙疲惫睡去,他脸色苍白,嘴唇已皲裂起皮,额角虚汗从未停过,在牢中的这些日子里,狱差并未对他多有折磨,三餐却从未准时过,有时甚至两三天都不会送食一次。 死不了,但活着也难受。 幸好向桉作为魂魄不需要吃饭喝水,否则她可没有苻清白这么顽强的意志力。 向桉是相当佩服苻清白的,他虽因饥饿虚乏至手脚无力,但若偶有人经过,他次次还能强撑起身子盘腿笔直坐好。 她一开始看他如此,心里不理解的同时亦是瞧不起他的,人都已经沦陷至此般境地了,何须还要花大力气维持表面的荣光? 可后来见多了,渐渐地便明白了原因,他再如何要强,也不过就是一个二十岁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可他早已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他更是整个侯府的精神支柱。 飘香楼书房中有书记载:他十二岁时两个哥哥战死沙场,消息传回京中时他刚十三岁,小小年纪的他一人一马奔赴沙场为哥哥收尸,而后哥哥葬礼结束,他不顾母亲、祖母的阻拦直赴沙场,随父征战沙场,誓要为哥哥报仇。 十六岁时他虽获封号,却是父亲用命换来的,他哭嚎一路护送父亲的棺木返回京中,那时他本该在家守孝三年,可那时边关告急,朝中武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皇帝不得不下旨免除他三年守孝期,留下满府妇人孺子,再赴边关平定大局。 向桉飘在他面前,端详着他,喃喃自语道:“你也很害怕她们在外面担心你吧?” ------------ 46.得罪 苻清白一被关,瞒谁都瞒不过家里人,而失去顶梁柱的苻府,必定人心惶惶,必定尽一切渠道、人脉、钱财打听消息。 强撑着一口气坐着,他不是为了所谓的荣光和体面,是为了告诉外人他很好,告诉家中家人他无事请安心。 愚蠢的人爱总是很多。 明知答案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苻清白已经闭上了眼。 慢慢远离,向桉选择不再打扰他,虽然说她打扰他也听不到,但她还是飘到无形屏障的最大范围处,尝试几次搬运稻草无果。 向桉终于死心,大喊:“系统,重新开局之后,除了记忆会清除,东西会不会消失不见?” 脑海里安安静静,向桉正要多喊几次时,突然一阵惊天雷电轰然降下,直接把累瘫躺在地上的向桉电了个焦黑,隐隐约约飘出几丝黑烟。 从猝不及防的懵圈状态中反应过来,向桉破口就是大骂,系统实在太狗贼了,祂搞的雷击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和感受到。 轰只轰她一个人,头顶避雷针没用,躲在屋子里不行,跑也不行,该轰照样轰,精准的仿佛在她身上安装了跟踪器。 如同死鱼一样被雷击十下,向桉生无可恋的瘫在地上:“这该死的人生,这该死的系统。” 问题答案没问到,她先遭雷劈。 其实她也可以等重新开局后,到时候再来天牢一探究竟,便知道有没有消失。 但‘绝笔信’这玩意,消失了就是真的消失了,哪怕是本人再次重写一封,心境和身处的经历一同,就绝不可能是和现在的这封一模一样了。 “看不到信了怎么办?早知道刚才就低素质一把了,反正我看了他也不知道,不是吗?哎,悔啊,恨啊,要是有人能帮帮我就好了,要是有人能看见我……等等——” 向桉垂死病中起,“玄清道长就能看见我,听到我说话,只是现在关着,要怎么能见到他呢?” 想啊想啊,没想办法。 她可没忘记向杺那变态对玄清道长地态度,那亲密的,那熟悉度,那和谐的……呸呸!两个的男人和谐个屁! 先前她不懂玄清道长为什么会在皇宫,现在冷静下来细一琢磨,向杺称呼玄清道长是道长,那么也就是玄清道长很大的可能是皇宫内专门圈养的道长。 其实皇宫内有道士,不管是在电视剧里,还是在正经历史上都有,而出名的、向桉熟知的,就是袁天罡。 所以玄清道长出现在皇宫里倒也正常。 变态向杺认识玄清道长,那么玄清道长在皇宫里的身份肯定很高,然而一个身份很高的人会出现在天牢吗?肯定不可能。 “苻清白啊苻清白,我是想不到办法了,要么你把信拿出来对着念一遍给我听,要么这封信就只能赌它不会消失了。”向桉想不到办法,也不打算为难自己,“反正我是尽力了。” 天牢的时间流淌的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很慢,每天就是在困了就睡,醒了就发呆,完全靠身体自我感知该不该睡觉,而这就是苻清白的一日生活,向桉是完全不需要睡觉的,每日睁个死鱼眼,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一动不动就那么无聊度过。 今日的牢中依旧幽黑,墙壁上插的惟一一把火把光芒似乎变小了,向桉歪着脑袋,看着黑暗中跳跃火光,满脑子胡乱想:“这玩意该换一把了,不换也行。反正这牢房也不大,摸黑都能走完,就是没光人容易瞎之外,其他是没有一点问题,甚至还给向杺省钱了。哎——省钱,话说这天牢里有多少间牢房?假如有一百间的话,那…….” “哐当”一声巨大的开门声,几个侍卫身着红色飞鱼服鱼贯而入,一人架起苻清白一只胳膊粗暴拖拽而出。 等向桉反应过来,她和苻清白已经被关入一间墙上、窗户上贴满黄符,地上画着红色阵法的屋子,隐隐约约间屋外传来向杺的声音: “玄清道长,这真有用吗?” “有,只是现下情况特殊……如果……不过,陛下无需担心…….” 声音时断时续,似乎是说话的人有意压低声音,不过向桉还是第一时间认出来这声音的主人就是玄清道长,激动之下,向桉贴着门板一顿狂拍:“道士!道士!” 屋外有脚步声靠近,下一瞬,玄清道长与她隔着一扇门道:“绵康公主,有什么事?” 即便没有看见玄清道长的脸,凭他这贱兮兮的说话方式,向桉都能想象到他现在一定笑得大牙外呲,不过现在不是注意这个的时候,她激动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当然可以,只不过不是现在,等老道把这仪式做完了,公主想让老道做什么,老道就做什么。”玄清道长应的很快,说的话却是奇奇怪怪。 向桉心中蓦地腾升出一丝不对劲,激动的情绪迅速冷下,目光飞快扫一遍屋内陈设,强行绷着脸,平静道:“当初我说我要宰人你不管,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玄清道长窘迫一笑:“老道是不管,但这是陛下的意思。公主得罪了。” 向杺的意思? 向桉想知道更多一些事情,玄清道长却已不给她机会,匆匆留下一句告辞便走了。 她皱了皱眉,正考虑怎么办时,回首就见苻清白已经将墙上、窗上的黄符都撕下来,叠成厚厚的一摞放在桌上,此刻他将衣袖拉长包裹住手,人半趴在地上费劲擦拭地上的符咒,也不知是用什么画的,擦了好一会都没有一点变化。 飘到他背上坐着,看着他忙忙碌碌良久,忍不住的向桉打了个哈欠,不困,就是无聊。 这时,屋外响起一阵丁零当啷的铃铛声,毫无规律的噪音震得人头痛,时断时续的声音听的心急,焦躁的仿佛有无数只蚊子飞在耳边,只闻其音不见踪影,奈何打不着的暴躁。 苻清白脸色巨变,急促道:“捂住耳朵!” “太吵了,确实得捂捂。”向桉刚捂好耳朵,回首却见他用肩膀在大力撞门,一怔,试探着放下手,确定外头的声音分贝在耳朵可接受范围内。 可他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 百思不得其解。 站在一旁,看他撞门撞半天,向桉想研究研究他到底想做什么,可还未研究出个所以然,屋外铃铛猝然停下,大门打开,进来两个侍卫蛮横架起苻清白两条胳膊便往外走,而外面正站着玄清道长和向杺。 ------------ 47.聒噪 玄清道长一见向桉,脸色陡然一变,向杺转着脑袋好奇张望,道:“玄清道长,成功了吗?小九在朕身边了吗?” 向桉挑挑眉,这下都能想通了,怪不得那房间布置成那般神神鬼鬼的怪模样,感情是为了她来的。 向桉:“怎么?想超度我?” 一模一样的话这是她第二次说。 玄清道长难堪道:“老道不是和尚不做超度之事,老道所作所为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塬国罢了。” “搞鬼怪神力是为了塬国?”向桉讽刺道,“这话说给你自己听,你自己信吗?” “你……”玄清道长想说什么,但眼睛瞥到一旁盯视着他的向杺,所有的话全都化为了一句:“老道自有老道的办事之道。” “玄清道长!朕在问你话。”迟迟未得到答案的向杺此刻已是不耐烦。 “皇上,失败了。”玄清道长压下一腔之语,一脸挫败,“不过,老道还有别的法子,定能成功!” 向杺听着前半句话神色是恼怒的,听到后半句话,便又平静下来,他手一挥,身后几个太监立马抬着几个红漆木箱子出现,他温和道:“朕信你。” 向桉冷嗤一声,心道:“你不信他,你也没人能信。” 整个京城除了玄清道长,她就没遇见过第二个能看见她的人。 平心而论,这事很离奇,向桉曾问过系统原因,可没有得到过回应。 苻清白重新回到天牢之中,向桉刚在桌上坐下,倚在墙边的苻清白忽然开口问:“你没受伤吧?” 向桉左右环顾,除他之外牢中再无第二个活人,那这话就是问她的,冲他方才撕掉黄符的举动,向桉对眼前的蠢货少了一点他被关疯的印象。 “没有。” 不仅没有,若是铃铛摇得规律些,她都能当成音乐听。 她答得认真,可苻清白耳中是一片寂静,一息功夫后,他低喃道:“应当是无事的,不然玄清道长不会那般惊讶。无事便好…….这便好……” 他的自言自语向桉懒得再听,一来是没兴趣,二来是现在的苻清白和之前的他区别太大,说的话真假难辩。 向桉正要去数蚂蚁,玄清道长出现了,一身绸缎白衣替代了原先的破烂道士服,他手持白色佛尘的模样无端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侯爷,老道有话和公主说。” 苻清白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便不再理会,玄清道长面容平静,不得已再次道:“侯爷何必如此看老道,公主逝世已快半年,魂魄却迟迟未入轮回转世,您难道便忍心她如此受苦?” 向桉轻轻飘去:“我就在你眼前,你有话就说,用不着他做嘴替。” 人嘛,总是奇奇怪怪的,本人在他面前,还总喜欢通过别人的嘴来打听你。 玄清道长瞅瞅苻清白,见他并无反应,便问:“公主,今日做法,您感觉如何?” “聒噪。”向桉手环抱手臂,“下次摇好听点。” 玄清道长眼底泛疑惑,似是不确定:“仅就如此?” 向桉点头:“仅就如此。”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玄清道长不停嘀嘀咕咕,说着说着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也不顾衣服洁净与否。向桉算是明白初次见他时,他为何穿着破烂了。 “怎么?向杺催你?”向桉瞧他神神叨叨的样子,好笑挑眉。 玄清道长笑了笑,大牙外呲:“绵康公主当真聪慧,与神鬼异之事牵扯进来,陛下如何能不催?” 向桉开门见山地说:“和皇帝商量好怎么对付我了?”玄清道长的话早已在预料之中。 “今日老道前来确是为此事而来。” 玄清道长盘着腿,打了个不伦不类的道家手势,仿佛是在完成什么神秘的仪式,而后五官舒展,带上几分慈眉善目的意味:“神鬼之事在皇家向来视为忌讳,向来不允轻易谈论。而今,公主您离去多年,魂魄却滞留人间,此事在陛下、乃至天下万民眼中,皆是非同小可的一事。” “是以陛下派老道来问两件事:一,公主是否有难以放下的心事,二,为何公主不呆在陛下身边,偏偏在苻侯爷身边?” 向桉不答反问:“刚得罪了我,现在就来问我?” 上午的事对她未有影响,可不代表她便不在意了。今日的法阵是不完全的,屋子内的黄符都被苻清白撕下来了,事后玄清道长进去一看就能发现。 方才玄清道长一进天牢,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问的不是黄符,向桉心里便知道黄符不重要或者说是黄符即便不贴在墙上也行,那么重要的就是地上画的阵法了,毕竟阵法苻清白怎么擦都擦不掉,想必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涂料画的。 现在直接把事情抬上明面,没有丝毫掩饰,坦坦荡荡,她要的就是一个答案。 “绵康公主,老道得罪你,也是为了救安武将军,你——” “闭嘴!”苻清白出声打断,“妖言惑众陛下便罢了,现如今又来本侯这里神神叨叨?滚!” 玄清道长淡淡一笑,眼神将牢中的二人一一看过,不慌不忙:“若老道真是神神叨叨,老道我想就说就是了,安武侯何须动怒?何须在意?恐怕您早就感觉到了吧。也是,一个魂魄在身边,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苻清白面色冷峻,他手扶着墙,颤颤巍巍站起,玄清道长看着他不为所动,向桉同样没动,任由他摇摇晃晃走动,再砰一声坐下,两只消瘦的手臂轻松从木柱与木柱之间穿过,紧拎住了玄清道长衣襟,双眼紧盯他,俊美的面容平静异常:“本侯劝你好好说话。” 玄清道长咧嘴一笑:“怎么?侯爷是怕绵康公主听到了会愧疚?可就算老道我不说,公主自己难道不会想到?你是拿她当傻子,还是在她面前演戏?” 衣襟上的手一颤,却仍未松,玄清道长也不挣扎,头一歪,视线避过他,直勾勾盯着他身后的向桉:“天子之威,岂可容得下头上有鬼怪压迫?” “今日京城盛传:大雪连下一个月,乃是皇帝德仁有失,故此派下鬼怪前来降下惩罚,京中人心已是大乱。流言可杀人,老道劝二位,尽快将你们知道的说清楚,既是为了你们自身,同样为了塬国。” ------------ 48.超度 玄清道长笑了笑,大牙外呲:“与神鬼异之事牵扯进来,陛下如何能不催?” 向桉开门见山地说:“和皇帝商量好怎么对付我了?”玄清道长来时会说的话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今日老道前来确是为此事而来。” 玄清道长盘着腿,打了个不伦不类的道家手势,仿佛是在完成什么神秘的仪式,而后五官舒展,带上几分慈眉善目的意味:“神鬼之事在皇家向来视为忌讳,向来不允轻易谈论。” “而今,公主您离去多年,魂魄却滞留人间,此事在陛下、乃至天下万民眼中,皆是非同小可的一事。” “是以陛下派老道来问两件事:一,公主是否有难以放下的心事,二,为何公主不呆在陛下身边,偏偏在苻侯爷身边?” 向桉不答反问:“刚得罪了我,现在就来问我?” 虽说上午的事对她没有丝毫影响,可不代表她便不在意。 今日屋子内的黄符都被苻清白撕下来了,那么明显,事后玄清道长进去一看就能发现。 可他一进天牢,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问的不是黄符,向桉便知道黄符不重要或者说是黄符即便不贴在墙上也行。 如此一来,重要的就是地上画的阵法了,毕竟阵法苻清白怎么擦都擦不掉,想必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涂料画的。 现在直接把事情抬上明面,没有丝毫掩饰,坦坦荡荡,她要的就是一个答案。 “绵康公主,老道得罪你,也是为了救安武将军,你——” “闭嘴!”苻清白出声打断,“妖言惑众!滚!” 玄清道长淡淡一笑,眼神将牢中的二人一一看过,不慌不忙:“若老道真是神神叨叨,老道我想就说就是了,安武侯何须动怒?何须在意?恐怕您早就感觉到了吧。也是,一个魂魄在身边,怎么可能感受不到。” 苻清白面色冷峻,他手扶着墙,颤颤巍巍站起,玄清道长看着他不为所动,向桉同样没动,任由他摇摇晃晃走去,再砰一声坐下,两只消瘦的手臂轻松从木柱与木柱之间穿过,紧拎住了玄清道长衣襟,双眼紧盯他,俊美的面容平静异常:“本侯劝你好好说话。” 玄清道长咧嘴一笑:“怎么?侯爷是怕绵康公主听到了会愧疚?” “可就算老道我不说,公主自己难道不会想到?你是拿她当傻子,还是在她面前演戏?” 衣襟上的手一颤,未松开,玄清道长也不挣扎,头一歪,视线避过他,直勾勾盯着他身后的向桉:“天子之威,岂可容得下头上有鬼怪压迫?” “今日京城盛传:大雪连下一个月,乃是皇帝德仁有失,故此派下鬼怪前来降下惩罚,京中人心已是大乱。” “流言可杀人,老道劝二位,尽快将你们知道的说清楚,既是为了你们自身,同样为了塬国。” 苻清白紧抓的手慢慢松懈,跌坐一旁,沉默着说不出话。 向桉瞥他一眼,搞不懂他为什么是这般失魂落魄死了媳妇的样子,超度她又不是超度他,黄符法阵之类的东西对他一个大活人造不成伤害,他只要配合就行了。 早在玄清道长能看见她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迟早要被超度。 虽然死道士一直不肯承认,但是修佛修道的,都好面子,做最损的事,嘴上要占几分理,好让损事光明正大,不然容易被唾沫星子淹死。 想到自己被超度,一开始她有点害怕,怕痛,怕被折磨,怕生不如死……后来在酒楼小书房反反复复思考了千遍百遍,发现超度就超度吧,世上能看见她的只有玄清道长一个人。 这种被人视为空气般的无聊日子,她过够了,如果能早结束,也没什么不好的。 若是死道士本领够大,给她超度回家了呢?在异世界待久了,她想家的情绪越来越强烈,不知道……等等,为什么她想不起爸爸妈妈的模样了? 一阵无法言说的恐慌瞬间席卷而来:【系统!系统!为什么我想不起爸爸妈妈的模样了?】 【这便是您每次开局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脑袋仿佛被钟针着重撞下,好一阵嗡鸣,炸得向桉半天反应不过来。 【你有病!你们有病!放我回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头一次又一次撞在无形的屏障上,头破血流、血流如注也不肯停下,不知多久,眼前闪过一抹黑。 再醒来,苻清白被人五花大绑着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遍布鞭痕,白色的囚衣上染上条条血痕,他眼睛紧闭着,头仰靠在椅背,脸色惨白如纸。 很惨、很可怜。但,不恐怖。 平静看他,向桉再三确认他的胸膛有在微微起伏呼吸,只是昏迷不醒而已,心里没由来的划过失望,想要的实验验证不了了。 环顾四周,墙上、地上堆满了各种刑具,心中惊了三惊,然后反应过来她在刑房,确认了在她撞昏迷后,皇帝下令打了一顿苻清白的事实。 抬手摸摸额头,光滑如初,再看看衣服,一尘不染,干净的像是新衣服,只有昏迷前的痛苦,和心头堵塞的难过提醒着她曾经求死过。 低声轻唤系统,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向桉心如止水,整个人平静的仿佛前不久癫狂撞墙的不是她。事实上,她自己都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平静。 可能是死心了,也可能是失望透顶了。 轻飘飘盘腿坐在地上,头轻轻靠在苻清白尚算干净、没怎么受伤的腿侧。 右边的大门忽然打开,白色的光芒悄然落进昏暗的刑房,有人踏着光芒进入,瞧见屋内一人坐一人靠,脚步一滞,随即大门关上,光芒消失。 玄清道长笑意依旧:“绵康公主无事便好。” 没理会他,向桉虚空的眼神定在苻清白囚衣粗糙裤脚针缝上。 玄清道长倒也不窘迫,慢慢走近,提起手中白色拂尘,尾毛轻轻划过苻清白鼻尖和眼皮,见毫无反应,他满意颔首,盘腿坐下,与向桉保持同一水平高度:“公主,昨日你是怎么了?” “突然之间哭得不能自已便罢了,额上鲜血大流,是魂体不舒服,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 49.过分 向桉:“……”该死的,昨日的情形他果真看到了。 玄清道长凝视着她,一眼不错:“公主不言语,老道便大胆猜测:您可是因为发现了魂体不能离开安武侯而哭?” 向桉眼珠微动,见她有所反应,玄清道长嘴角轻翘:“老道再猜:您是因为想要回到陛下身边而不能离开,故此大哭。” 向桉果断道:“不是!” “不是?那么你就只有一个原因。”玄清道长嘴角笑意增大,“您受到了某中限制而不能离开。如果是,那么老道倒是可以相助一手。” 向桉目光落在玄清道长身上,没说话,直勾勾盯着他,若不是她面色红润,五官一如活人般生动,搭配上刑房的阴森恐惧,这可真是如同恶鬼降临。 “公主,不说话,看来是不想离开。老道懂了,公主是要陪着安武侯一起待在牢房里,也是,公主自幼金枝玉贵长大,没来过牢房,想要多待几天涨涨见识——” “怎么离开?”向桉出言道。 并非是不能忍受他的唠叨,而是此时已经没必要。 “离开有离开的无数种方法,但每一个都很受罪,公主如果不想受罪,你得先告诉老道几件事:一,你在生前是否有未完成的事?” “二,感受过昨日阵法后,你有没有感觉到不适,或者说,你昨日一反常态,就是因为阵法造成的后果?三,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这么多都不知道啊。”向桉若有所思。 既然这样,那么就到她坐地起价的时刻了。 玄清道长心下一咯噔,突觉不好。 果然,下一刻,向桉眺他一眼,下巴支在苻清白膝上,漫不经心:“想知道,先救他。” 玄清道长:“公主您与陛下一母同胞,竟猜不透陛下心思?” “向杺要干嘛我管不到,也不想猜。但向杺未经我允许,动了我的人,是想死了吗?” 话落,向桉感觉自己面颊发烫,正怀疑自己脸皮是否变薄时,眼角余光瞥见高高墙壁上开出一方窗户外明亮光芒,她找到了原因——天太热了,热的。 一个很扯的理由,扯到她直接忽略外面大雪纷飞的异常天气。 “你不会杀人。”玄清道长不信。 “我要是不会,向杺的皇位怎么来的?”向桉挑眉。 “……”玄清道长皱眉,眉宇间充满不情愿,“你先答话。” 轻笑一声,向桉撇过头,不看他。 刑房中安静片刻,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过后,玄清道长站起身,打开门,不稍须臾,便领着一个太医进来。 向桉退至一旁,玄清道长笑道:“你不退也没事,太医看不见你。” “别人看不见我,拿我当空气可以,但我不能自己也拿自己当空气。还有,别和我说话,你能看见我,别人看不见,你吓到太医了。”向桉提醒道。 把脉的太医手吓的哆嗦停不住,额角虚汗冒了一层。 玄清道长轻咳一声:“……好好把脉,不该你听的,别听。” 太医连连点点头,可发抖的手指藏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向桉捂肚子大笑弯了腰。 玄清道长瞪她一眼,换来她更大声的笑后,无可奈何,不得不后退三步,以此降低太医心中的恐惧。 实在怪不得太医害怕,实属怪地方不对,一个道士在死人最多的刑房莫名其妙对空气说话,太医没吓得拔腿就跑胆量已是十分大。 一炷香后,太医收起针灸:“我已经给安武侯施过针,擦了药,他暂时无事,只是腰部受的刀伤,若是没有好好养好,伤口极难愈合,流脓、生腐肉之类的亦可能发生。” “若是有可能的话,最好将安武侯抬出去养伤,牢房不适宜养伤。” 玄清道长轻轻颔首:“知道了,你先出去。” 没有多言,太医提起药箱便走,玄清道长咧嘴,得意的笑:“公主,你说的老道已经做到了,接下来该你了。” “把他抬出去。” 玄清道长的笑倏然一收:“公主,你别太过分了。” “过分?我怎么过分了?我说的是‘救他’,什么叫救,就是等他醒来,没有性命之忧。”向桉怒道。 平心而论,她连文字游戏都没有玩,一开始她的意思就是想要苻清白清醒。 即便她一直盼着他赶紧死掉,做做实验,可苻清白这样的人不能就这样死在刑房里。 一个愚蠢到极度伟大的人,值得她尊重和佩服。 “行!你等着!”玄清道长恶狠狠抛下话,转身便要走,向桉没忍住嗤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那些一针下去他就能醒,却也能要了他命的狠毒针法,我劝你最好别干,否则你这辈子就别想知道那些答案。” “用不着你说,老道没有没有你想的狠毒。” 玄清道长这回是真气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便大步流星出去了。 眼看着大门再次关上,向桉不由叹了口气,蹲在苻清白跟前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老娘劝你赶紧醒来!” 这回她可付出的太多了。问题是,付出了她还不知道苻清白为什么挨打。 不过,想起向杺那个死变态在死人堆里大喊画画的场面,头皮发麻的同时又合理化了他莫名其妙鞭打苻清白,变态嘛,没有一些个异于常人的疯狂举动,怎么配的上称之为“变态”? 苻清白昏迷期间,玄清道长一次没再来过,太医偶尔来给他搽药,他身上的鞭伤渐渐痊愈,唯有腰腹部的刀伤逐渐发脓、长腐肉,每日反反复复高烧不断,太医提了一桶又一桶药材进来,前前后后灌了不知多少碗药,最终,太医拿起刀,仔仔细细将他身上的腐肉一一剐去,苻清白的病情才终于稳定。 时间过了很久,也可能很短,没办法,在暗无天日的刑房里很难判定到底过了几天,总之,在某月某天的某个时辰,苻清白醒了,他跟许多男主角一样,苏醒就要喝水,可惜他没有男主角的待遇,没人及时给他送上一杯水。 向桉摊开手:“我也没水。你说你要是不犟,早早交出兵符,现在身边肯定围满侍女、小厮,哪可能这么可怜?” 苻清白舔了舔皲裂的嘴唇,一手捂住依旧发痛的伤口,一边走向牢房的某个阴暗角落,缓缓蹲下,小心扒开地上的稻草,只见地上一个小小的坑里装着一洼颜色黝黑的水,水面上漂浮着细碎稻草叶和一只不知名白色蛾子。 ------------ 50.静养 看着他动作,向桉没有任何反应,即便有反应,她也阻拦不了。 在她的注视下,苻清白伸出手,手掌拂过水面将稻草叶和不知名蛾子聚到角落,双手缓缓合拢,捧了一捧水,一小口一小口喝下。 黑色的水和他白皙的掌心对比强烈,向桉却未曾在他身上看出半分脆弱与不堪,只觉得他这样的人该是如苍鹰一般翱翔于天际。 小小的一捧水很快喝完,苻清白倚着墙根坐下,声音嘶哑道:“公主不必为我担心,那些水是雨水,一个月前我曾巡视过天牢,那时我发现这里的墙壁裂了一条缝,每逢下雨之际,雨水便会顺着缝隙流下,水是干净的。” 向桉边听他说,边在墙壁上寻找,最后在墙上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几条缝隙——几条修补好的缝隙。 从墙壁上缓缓飘下,苻清白已经虚弱到眼皮无力睁开,他半阖着眼,轻抿着唇,粗粗地喘着气,他仍在说话:“找到了吧?还好当时诸位皇子闹的厉害,我忙着带兵镇压,没来得及吩咐修补。之前总有人说我运气好,我爹、大哥、二哥、三哥都战死沙场,只有我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 “我记得有一次一支箭穿膛而过,当时营内所有军医都说救不了我,偏偏这时有游医路过,冒着掉头危险把我胸口的箭拔出,救治了我整整一个月,成功把我救活了,那个时候的我是幸运的,没想到今天老天爷再一次站在我身边,我可真是幸运啊……” 不知是苻清白喝了水有了一点力气,还是重病之人话比较多的缘故,今日他竟破天荒说了不少话,不停的感叹自己有多么幸运,多么被老天眷顾,却不知听的人早已泪流满面。 许久许久,终于太医提着药进了牢房,苻清白仍未停,可他却未发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说的话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着头脑,完全是无意识胡乱絮叨。 太医的手初初碰到苻清白额头,便立马察觉到不对,立刻对外大喊:“安武侯又发高烧了!快请玄清道长来拿主意!” 门口一阵杂乱无章脚步后大门打开,玄清道长大步进来,急促的步伐昭示着这次的不简单:“怎么回事?” “玄清道长,安武侯爷一直反反复复发烧,腰腹部的伤一直好不了,如此反反复复折腾,哪怕是木头石块,也迟早有破碎的时候。” 太医匆匆嘱咐,“玄清道长若还想要安武侯活,我提议尽快将他抬出去静养方为上上策!” 快速的将当前病情捋了一遍,太医却迟迟未听到玄清道长说话,误以为他没听清,于是又快速说了一遍。 这次玄清道长瞪了他一眼:“不出去不行?” 太医为难的看一眼地上烧的说胡话的苻清白,轻轻摇摇头:“牢房中太过脏乱差,不利于疗伤。” 玄清道长语气阴沉问:“他腰腹部的伤是怎么回事?为何迟迟好不了?” “我听闻,安武侯入狱前,家里曾半夜闯入一群刺客,事后大理寺前去收尸并一同带回了刀具,前几日我去大理寺查验了一遍,发现安武侯腰腹部的伤口与大理寺收回的刀口一致。” 听毕,玄清道长不冷不热嘲讽道:“原来是一个月前受的伤。我就说嘛,大理寺那天收了足足二十余具尸,京中却传言他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越传越似古藉里的战神。” “可他们也不长长脑子想想,都是人,在众多刺客围追堵截之下,岂蔫能全身而退?” 太医唯唯诺诺不敢接话,玄清道长瞥他一眼,摆手示意他出去。 待大门再次合上,他走到牢房的角落,道:“公主,这些日子为了救治安武侯,您是亲眼看见老道是用了多少珍贵药材的,现如今,为了救安武侯的命,老道还要去求、去得罪陛下,您不觉得您付出的太少了吗?” “少吗?世上仅有一道的魂魄,物以稀贵的道理,难道你不知道?”向桉轻撩眼皮,不咸不淡道,“想要答案,就得救活他,救不活,那本宫只好对你说一声抱歉了。” 自那日看见太医提着大包小包药材进牢房,一包包仔细熬煮时,她便已预料到玄清道长迟早会来提价。 玄清道长苦涩道:“陛下不会同意的。” “这是你的问题。”向桉强硬道,不强硬也没法,她一个什么都干不了的魂魄,什么都指望不上,“另外,你以为向杺是真要他死在牢房里?” “你什么意思?” “看来玄清道长还真是一心只在修道啊。”向桉嗤笑,“信不信今日没有我,他也死不了?” “还请公主明说。” 玄清道长脸上再无笑,他这些年一心扑在炼丹一道上,对外界知晓的消息确然不多,安武侯在他印象里就是一个只知道舞刀弄枪,有点脑子的武夫。 “兵符还在他手上。你说,他要是死了,军营没了兵符控制,会不会乱?” 玄清道长笑意回归:“那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当然没什么好怕的,因为可以皇帝下道圣旨。” 向桉似笑非笑,“不过,塬国的兵和别的地方可不一样,一道圣旨他们的确会安分下来,可军心不稳。别忘了,如今边关不安稳,向杺一个新帝压得住吗?他刚登基几天?” “哦,差点忘记了,向杺的皇位还是苻清白抢来给他的,要是没有苻清白这些年的暴力压制,本宫的那些哥哥弟弟早反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吧?” “也就苻清白是个蠢货,一会担心死的人太多了,一会担心边关暴乱,照本宫看,就该多死几个人,这样大家都老实了,省得一天天吃饱了撑得慌,不识好人心。” 说白了,苻清白至今没死一方面是兵符没找到,另一方面就是皇帝需要他当压制各方势力。 “公主慎言。”玄清道长听得心惊,再次感叹还好除他之外,无人能听到向桉说话,“他是你哥哥。” ------------ 51.死士 “这哥哥我不认。”向桉毫无一点波动,这变态哥哥她认不了一点,“道士不是讲究一个慈悲为怀?你现在怎么这么没耐心了?” “再说一遍,老道是道士,不是和尚。” 玄清道长面无表情,“若不是陛下想知道,你当老道想知道?还不是因为有你,逼得老道不得不管这等闲事。” “还不是你嘴大说出来了,不然谁会知道!”向桉怒吼。 若是她可以打人,她想揍这道士一百遍。 玄清道长尴尬一笑,扭捏作态:“老道现在也很后悔,但是事情已经发生,老道也没办法了。” “你被关这牢里,不清楚外面的情况,现在陛下为了修仙已经无所不用其极,倘若再任由陛下如此下去,塬国迟早要乱!” 身为皇子时,向杺便是嚣张跋扈的性子,如今是皇帝,头上无人压制,性子愈发渐长。 从一开始的召集各方术士炼丹,短短一个月过去,开始向周边各国征召能人异士,甚至闹出好几次奸细浑水摸鱼进入京城的状况,玄清道长一个不通政事的道士皆有所耳闻,足可见这事已经有多么严重。 在向桉认知的历史里,皇帝一旦迷上长生不老追求丹药,便是离死不远,离国破家亡不远。 “没想到,你居然还有如此大的家国大义之心。” 一副啧啧称奇的模样,稀奇的仿佛是向桉第一次发现。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又不是什么坏的留脓的恶人,就是一个爱修道的老头,我身为一个塬国人,不帮自己家,难不成还帮不成?我修个道难不成还得把自己家修没了?” 玄清道长气得吹胡子瞪眼,张口闭口的“老道”都舍弃了,乱糟糟的胡子活似一个炸了胡子的圣诞老人,莫名喜感。 回首看一眼安静昏迷着的苻清白,思忖片刻,向桉做出决断:“这样吧,只要你救活他,我可以允许你在我身上施法。” 玄清道长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色,向桉回看他,也不问他,果然,没一会他自己就忍不住说了:“这些天,我一直在外面做法,你难道没一点感觉?” “没有。”向桉双臂抱胸,懒懒倚靠在牢房的木柱上,得意的脸上就差写上“想知道原因就救苻清白”一行字。 “行!”玄清道长被逼无奈。 不远处熬药的一众太医对视一顾,他们虽听不到绵康说的话,隔距离也远,不知事情的具体内容,但偶尔玄清道长偶尔大声的几个字眼,众人猜测出事关皇帝。 随着玄清道长的离去,有几个人放下手里的活,有几个人干活速度加,不想放弃救治,向桉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里,并未多说什么。 半晌,玄清道长带着大批侍卫进来,将苻清白抬了出去。 当久违的阳光再次照在身上,目光所至皆是白茫茫白雪,沉闷的心绪顿时豁然开朗,向桉竟有种重获新生的实质感:“人,果然还是得要见见光,才知道自己还没有死。” 分明冬日的太阳感受不到一点暖意,无实体的身子感受不到一点冷热,偏生向桉就感觉浑身温暖舒服极了。 养病的地方算不上多好,空荡荡的小屋子里仅有一张床。 院内厚雪堆积,院里院外里里外外守里十来号带刀侍卫,皇宫这个最偏僻的角落,成了整个京城内最神秘、最受关注的地方。 夜半时分,第一批死士持刀而到,一阵叮铃哐啷的刀剑相接后,死士倒了一院子,侍卫死了一半,向桉坐在台阶上,面无表情看着第二批、第三批……第不知多少批死士到临。 院里的尸体堆了一堆又一堆,红色的雪映的眼痛,眼睛一闭,光闻味道只让人犹如待在宰猪场。 黑夜的“宰猪屠杀”终于结束,侍卫们收尸、清洗,院子恢复如初,新到的侍卫顶替了死去侍卫的位置,一切都已经结束,向桉却坐在台阶上一直坐到了天亮。 太医们三三两两进来,每一个人脸上无一不是惊惧之色,你推我搡、发着抖进了屋子。 “看来,他们也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向桉边低喃边跟着太医们进屋。 想想也是,昨天晚上的动静闹得那么大,皇宫内多少双眼睛藏在暗处,根本就瞒不住。 “希望昨天晚上有查出点什么吧。”向桉心中这样祈祷着,可也是没底,现在搜查的暗卫都是先皇留下来的,实力自然是有的,她担心的是向杺不当回事。 苻清白还未醒,但高烧已经退下,据太医预测他明后天便会醒来。 下午,玄清道长带着大包小包作法用具进了院子,美名其曰要提前准备。 翌日的清晨,苻清白慢慢转醒,漆黑的眼珠子警惕的迅速打量陌生的环境,最后定格在墙角玄清道长堆积的作法器具上。 “很多你也没见过吧?”向桉坐在床边晃荡着脚丫子,“我昨天也吓了一跳,第一次知道居然用这么多,还以为———等等,你干嘛?” 刚苏醒的苻清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法器面前,然后一脚一个统统踩烂。 “你疯了?” 向桉不可置信瞪大眼睛,昨天死道士对它们的宝贝程度,稀罕到自己来来回回搬了十几趟,花费两个时辰搬来,说是花钱买都很难买到。 其中还有很多据说是他祖传的,现在把死道士的宝贝毁了,明天死道士得要气疯。 “你小子胆子忒大了,跟疯驴一样。你也不怕死道士跟你拼命,这次他要是生气不治你了,我可不管了,这是你自己作的。”向桉一通怒喷。 想要作死的人,拦是拦不住的。 眼睁睁看着一件件法器化为一堆垃圾,向桉急的来回踱步,头发薅下四根。 始作俑者本人,则淡定的不能再淡定,甚至一度看了屋子里照明的无辜灯笼好几次,搞的向桉一度怀疑他要不是现在被关着,可能不止毁掉法器这么简单,还想一把火烧了。 ------------ 52.脾气 “疯了疯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死的不是我。” 向桉决定彻底不管了,一屁股坐椅子上,闭上眼睛,直接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也一如她所料,玄清道长气得胡子都快炸毛了,挡在门口死活不让午饭和晚饭进来,张口闭口就是:“他个死穷鬼,穷到快病死都得靠老道养,老道克扣他一天饭又怎么了?又怎么了?!” 话是对送饭的太监说的,眼神不停瞄的是向桉,赤裸裸的就差没直接明说“赔钱!” 终于,忍无可忍,向桉照着玄清道长肚子就是两拳:“该死的道士,你指桑骂什么槐呢?你要骂就骂他!骂我干啥,又不是我踩的!” “啊啊啊!你当老道好欺负是吧?东西坏了就得赔钱,赔不出钱,老道我还不能骂两句出出气了?” 玄清道长也不怂,袖子一撸,迎上去就是打,“老道指桑什么了?我点你名还是说你姓了?自个儿对号入座了扣屎盆子到老道头上来?!” 两人气势汹汹凑一起,引起的反应不是剑拔弩张,而是两个疯子相揍空气,两个疯子各不同的区别只在于:一个是人能看见的疯子,一个是人不能看见的疯子。 前者疯子玄清道长被侍卫按住,后者疯子向桉嚣张到踩在玄清道长头上挑衅,疯狂大笑:“打不着我,打不着我,气死你!” “让开让开,我给玄清道长扎上一针,睡一觉就好了。”一个太医捏着一根长约五寸的银针挤入人群。 “睡睡睡!青天白日的谁要睡!不要睡!老道要揍她!气死了!放开放开!!” 玄清道长疯狂挣扎,奈何按住他的侍卫们个个是习武的,力气奇大,根本挣脱不开,随着太医的一针下去,他不想睡也得睡。 制服了他,按压玄清道长四肢的侍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心道:“道士发疯了着实可怕。”众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便是七手八脚的抬着他出去。 入夜时分,长福来了,他是一个人来的,此时苻清白恰好喝完药,灯火刚燃起,他打了个千:“拜见绵康公主、安武侯爷。” 向桉神情一怔,苻清白眉头紧拧,放下碗,不咸不淡轻“嗯”一声。 长福立马手快的递上几颗蜜枣,晶亮的糖浆包裹着去了核的枣,色泽金黄如琥珀,枣上的纹理清晰如金纹,光艳透明,甜腻扑面而来,苻清白没拒绝一连吃了三四颗,药的苦涩散去,紧拧的眉头松开。 “多谢。” 长福含笑躬身:“侯爷身体可感觉好些了?” “还好。” “这便好,陛下天天挂念着侯爷,若不是政务实在繁忙抽不开空,陛下早就要来看望侯爷了。” 苻清白沉默了,向桉开口讽刺:“你这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太强了。我父皇活着的时候,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说。” 惯来察言观色的长福敏锐感到不对劲,眼睛一转,笑眯眯道:“侯爷有伤在身,心中烦闷而要毁坏一些东西,陛下是能理解的,一次两次的,看在公主的面子上,陛下不想多管,但是啊,侯爷,您适可而止。” 漆黑的瞳孔,眼神透着一股子凌厉,苻清白:“小皇帝发脾气了?” 熟稔的话一出,不止向桉愣了,长福也愣了,下意识的警惕环顾四周空气:“侯爷……” 苻清白:“外面没人,说吧。” “公主她……”长福语气犹疑,目光游移在空气中,寻找着传说中看不见的向桉。 苻清白摆摆手:“她知道的也不差这一件事了。” “是。”长福放下心来,“看来侯爷很信任公主。” 信任她? 向桉一听顿时有点憋不住想笑,信不信她,她也走不了。 瞳孔一缩,苻清白神情恍惚,没有马上应下,须臾,他答:“……嗯。” 看着两人熟练的对话,不难看出长福就是苻清白的人。 很意外,很出乎意料。 长福是跟随皇帝一起长大,皇帝逝去后便在向杺手底下干以前的一样活,由此可见,他的能力必然很强,为人处世之道亦是圆滑,否则向杺不可能毫无芥蒂信任他。 这么一个历经两任皇帝的红人太监,竟然还能被一个年仅二十的苻清白收服,简直难以想象。 长福不再迟疑:“陛下的确发了很大一通火,但顾及着公主在您身边,便忍下了。” “没想到小皇帝这么重视绵康公主。”苻清白轻笑一声,却只是嘴角微扬,“也是,当皇帝的人嘛,都重视这些鬼怪之物。” “是呢。” “小皇帝接下来如何打算?” “前不久玄清道长苏醒,陛下屏退了一屋子的人,单独与他谈了一个多时辰,出来时,陛下心情很不错,现在玄清道长已经持令牌出宫了。” “知道了。”苻清白手指轻扣,若有所思,长福则是安静躬身离开。 飘坐在苻清白肩上,向桉道:“长福你都收下了,藏的够深啊。” 今夜是个平静的夜晚,雪花飘飘扬扬静静落了一夜,一早出门,满院子的洁白仿佛整个世界都无比干净纯洁。 院子的角落里突然多出一堆作法用具,上面积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显然,这是玄清道长重新搬来的。 早膳刚吃完,一列列着黑甲、持重剑的御林军围住了院子,不稍片刻,一顶明黄色、八人抬的暖轿踏雪而来,齐齐的一声“拜见陛下”后,层层纱幔围绕的暖轿上下来了两个人——向杺和玄清道长。 向杺披着厚重的金黑斗篷,衣领和袖口镶嵌着一圈白黑绒,边缘绣了一圈又一圈金线,八尺身量穿着着斗篷衬得他极其威武,儒雅的面容减轻了几分锋利,现在雪中的他更像一个冒雪求学的富贵公子。 “人模狗样。” 向桉坐在围墙上,冷眼看着这副盛大的排场。 玄清道长应声抬头,一张脸便如菊花般盛开了,咧开嘴的笑抖的挂在胡子的雪都落了下来:“公主,上面的雪景好看吗?” 今日比昨日更冷,一阵寒风卷携而来,三四粒雪粒子便要砸在脸上,酥酥麻麻。 ------------ 53.昏迷 向桉冷哼一声,偏头不理。 可玄清道长一说话,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在围墙上,好奇、疑惑居多,热烈开心的唯有向杺,他大笑:“小九可喜欢这白雪覆盖的皇宫?” 向桉同样不想理,眼睛却没忍向远处眺望,白色的雪花落在金色琉璃瓦片上,厚厚的积雪填满了凹槽,与下面红色的墙竟形成两种十分鲜明却又不违和的好颜色,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她道:“喜欢。” 底下的玄清道长听到后转述给向杺听,向杺瞬时乐的不行,兴高采烈指挥太监搬来梯子,扬言要上去和她一起看皇宫雪景。 看着七八太监架着腿软的向杺,哆哆嗦嗦一步步爬上来,向杺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坏笑,晶亮的眼睛里充满期待,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有趣的事。 玄清道长看着面老,眼神好使着,在他看见这抹笑时,立马觉察出一丝不对劲,他伸手立马拉住了皇帝的斗篷:“陛下,围墙太危险了,若要看皇宫雪景,观星楼便能完整看到。” 观星楼乃是皇宫之中最高的楼房,足有九层之高,平常里只有监天钦上去夜观星象。 “朕知道。”向杺抓着斗篷从他手中扯出,“可是那里没有小九。” 寒风吹过,冻得手僵,斗篷白绒上的白毛却好似活了一般,尾尖抖个不停。 向杺爬梯子爬得艰难,好不容易坐下,张口还未说话,向桉先飘了下去,道:“有事进屋说。” 玄清道长老脸一僵,怒瞪大的双眼就差没气的喷火,刚坐好的向杺见他如此,忙开口:“小九说什么了?” 碍于皇帝在场,玄清道长不得不吞下一口气,硬着头皮将向桉下了围墙的事告诉他。 向杺一怔,几息功夫后哈哈大笑:“小九还是那个小九,调皮啊。” 闻言,玄清道长松了一口气,只是下一瞬,大笑中的向杺忽然翻了个脸色:“玄清道长欺君,罚一年俸禄。” 该有的罚还是没有逃掉,即便皇帝在高兴。 不过,玄清道长对金银之类的东西向来不在意,身处皇宫之中,只要需求不多,饿是肯定饿不死的。 迎着刺骨寒风,向杺坐在围墙上看了一会雪景便说要下去,于是七八个太监和四个御林军小心翼翼抬着他下来。 “陛下———!!”玄清道长惊恐尖锐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太监里头不知是谁脚滑了,一下子将扶的其他太监全绊倒,架在半空中的向杺一侧身子瞬间失去平衡,另外四个御林军同样受到影响,众人东倒西歪站不稳,被抬着的向杺难受不已。 得亏四个御林军习武,下盘很稳,愣抓着向杺另一侧身子不松手,歪斜着向杺迅速抬下。 事情发生的很快,仅就在转瞬间,向杺方一落地,玄清道长立马扒拉开四个御林军,伸手小心翼翼扶掀开混乱中胡乱盖在向杺脸上的斗篷——脸色惨白,神色僵硬。 吓到了?还是撞到哪了?蓄意谋杀?还是…… 塬国怎么办?新皇上位一年未到,民心未定…… 短短一瞬间,无数种想法在向桉脑海里划过,而围墙下的玄清道长慌张到已快站不稳,嘴皮蠕动,无声好一会,憋了一口气终于怒吼出口:“传太医!” “是、是。”长福深一脚浅一脚跑去。 愣神的众人随之反应过来,七手八脚抬起地上的向杺快速上了暖轿,直奔皇帝寝宫。 目睹一切的向桉,慌里慌张同样想跟上去瞧瞧,奈何屏障的范围就这么大,就这么一点大的范围还是这两天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扩大的。 “苻清白,我们出去看看!” 匆匆穿门而入,向桉知哇大叫。 叫了半天,苻清白躺在床上睡的香甜又安稳,蓦地,向桉想起他听不见她说话和他才喝过药不久的事。 苻清白的伤口还未愈合,每日上的药里头有一味比较辛辣的药物,初时上好便会令人疼痛不堪一刻钟,但治疗效果奇好。 一般太医为了使病人更好承受药力,在上药当天便会给病人熬制一些喝了容易犯困、助安眠的药。 向桉焦虑的在屋里来回踱步几圈,院外忽然响起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隐隐约约听到“陛下”“昏迷”之类的字眼。 来不及多想,向桉再次穿门而出,院前找了半天没看见一个人,可是嘀咕的声音并未停止,毫不犹豫的,向桉直接去了后院,果不其然找到了。 后院的后面是一条小巷,小巷不大,狭窄昏暗,里面站了一群道士,三四个人凑一堆不知在说什么,声音压得低低的,偶尔说到激动的地方,有的人控制不住声量。 向桉站在他们身边听着——太医的把脉下定论向杺是被吓到了。 在众多太医下针过后,向杺依旧没醒,此时,第一批得知消息的大臣已经入宫。 有钦天监当众言明“皇宫的道士太多,扰乱了龙气,要杀几个道士,以示诚意”,结果被玄清道长压下,现在大臣们已经请出了太后,商讨着要宰哪些道士。 事情经过听到这里,道士们已经吵了起来,有的人说要集合所有人的力量逃出皇宫,有的人不愿意,认得只要把皇帝弄醒了,泼天富贵就来了,有的人则是想要再等等,观望观望,不着急。 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最后有人提出举手表决,可结果出来了,有人不认同,说什么都不愿意做,甚至有人要求再表决一次。 前后不承认结果的后果就是越来越乱,越乱人心越躁动,巷道里甚至有道士直接动手。 见此情形没什么好继续听的了,向桉转身穿墙进屋,谁知,抬眼就对上一双漆黑而漂亮的眼睛。 ——苻清白醒了。 向桉一怔:“你怎么醒了?” 话刚落,一墙之隔的巷子里便传来打斗的声音,她便瞬间了然了,埃的这么近,声音这么大,不醒也不可能。 苻清白靠着墙,漆黑的眼睛里是深思的眼神,向桉也不再说话,静静看着他。 许久,前院大门嘭的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来。 ------------ 54.闭嘴 巨大的声音,惊的向桉心尖一跳,拔腿正要出去,回首却见苻清白站着没有一点反应。 收回迈出一步的脚,一瞬不瞬的看着大门,想着是谁来了,大门外的人也没有让向桉猜多久,很快进来了。 走在前面的是丞相,跟在他身后的是朝中各大臣,每个人的脸上皆是凝重,而在见到苻清白的第一眼,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的染上了一丝喜悦。 钟赞走近拱手:“安武侯,身体可好些了。” 没等如何答话,旁边一个高大威猛,两手臂全是肌肉的黑脸汉子就一脸不耐烦的挤开他,走到最前面:“磨磨唧唧的,不知道陛下现在危在旦夕?紧要时候能不能直接说?不寒暄你能死了啊?” 钟赞脸色一沉,走到他身前挡住他:“齐程,你的脑子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礼仪?” “礼仪?现在这种时候了你还顾这个?”齐程耻笑,“要不你拿你的礼仪和那些皇子们说说道理?看看他们会不会看在你礼仪到位退兵?” “你!”钟赞被气到脸色涨红,丞相眉头一皱,出言打断他们两个人的争执:“要吵出去吵!现在是议事的时候,不是听你们吵架的。” 两人面有不服,却皆一冷哼,顾及丞相的话不再说话,他们两个人一停,屋中安静到便只剩下众人的呼吸。 丞相面含淡笑,似乎是对自己的威慑力相当满意,上前一步,说的话极谦逊:“安武侯爷,陛下现在昏迷不醒,其他诸位皇子们携私兵围了皇宫,满宫之内,如今唯有侯爷一人可力挽大局啊。” “虚伪!” 苻清白出事时,没一个人帮他,现在遇上危机了,所有人,第一个找的就是他。 对这假模假样的做作姿态向桉一点不买帐,这种话也就只能哄哄三岁的小孩和心肠柔软的圣母。 演技如此拙劣,她相信苻清白一个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人,不会看不明白这手段。 站在一旁,手臂环着胸口,神情悠然,向桉做足了一个看戏人,脸上的期待就差没直接写上“快拒绝他”四个大字。 沉思中的苻清白轻抬眸,漆黑深邃的眸光中似乎在挣扎。 站在最前面的丞相一眼看出不对劲,拱手再次发言:“安武侯爷,您家世代为将,世代守护塬国,先皇信任您,不仅未在你凯旋时收回兵权,事后更是提都不提,直接安心把兵权放在你手里。” “新帝事虽是年轻,但行事果断,颇有明君之风,这一点相信您在选择新皇登基时就你知道的比我们清楚。而今陛下陷入危机,我们人为臣子自该当为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安武侯认为呢?” 丞相当真不愧是为丞相,向杺的狠毒暴戾、以羞辱人取乐的手段统统被美化成“行事果断”。 苻清白眼皮撩起,不咸不淡道:“丞相有这能说会道的嘴皮子,不如出去当说书先生。” “安武侯,老夫劝您谨言慎行!而今外面大乱,你不镇压,躲在宫中一隅安稳度日便罢了,我等一众人特意前来寻你、请你出手,结果……哼!你对得起你世代祖宗?” 虽气恼,但丞相仍保持着丞相该有的仪态。 屋子里其他大臣闻言,忍不住出声支持: 户部尚书:“丞相说的对,不管是对你家的列祖列宗,还是对陛下,此刻你不能再躲了。” 兵部侍郎:“各人有各人的职责,若不能各司其职,天下将大乱,安武侯,陛下将兵权交给你是信任你,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何惧哉。” 少保:“你们这些武将啊,平日里嘴上说什么愿马革裹尸还,真要出面了,一个个躲的比谁都快。” 齐程:“闭嘴!!说的好听,你们怎么不去?光耍嘴皮子有什么用?” 左都御史:“我们耍嘴皮子?刚才你跑的比我们都快,要不是你带头,我们也不会跑!” 齐程一听,登时气的脖子爆青筋,推开前面的人,挤到最前面:“安武侯,兵符交出来,你想躲就躲,老子带兵杀出去!” 苻清白瞥他,眸光泠泠,没一点动作。 “就凭你?要脑子没脑子,要勇没勇的,要是把兵权给你,我看我们直接自尽倒还不用受折磨。” 左都御史出言讽刺,“安武侯千万别给他,一个靠爹的人,能有什么才能?” “你个老不死的!也不用你自尽了,老子现在就先掐死你!” 齐程眼眶通红,双手狠抓住左都御史的衣襟,狠厉似狼,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他靠爹,“把你的尸体扔出去,正让他们大卸八块、跺成肉酱出出气!” “莽夫!莽夫!说不过我居然连同僚之谊都不顾了,要是把兵权给你,第一个你就要把我们都杀了!难怪只能靠爹——” “闭嘴!闭嘴!”齐程当真手掐上他的脖子。 “昭毅将军冷静。” ”快松手,真要死人了。” “都是同僚,这么冲动作甚。” 挨的近的大臣们见两人真动手了,顾不得再保持安静,一个个出言当起和事佬。 小小的屋子顿时乱作一团,往日清贵的、高高在上的大臣们,此刻堪比菜市场叽喳不停的母鸡。 苻清白冷眼旁观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幕,没有任何劝阻之意。 “安武侯,你怎么想?”争吵不休中突兀传出来一道不同寻常的话。 苻清白闻声看他——白玉臣,左都御史和齐程在他不远处已经厮打在一起,而他一眼未看,清俊的面上很是平静。 苻清白:“外面领兵的是谁?” “三皇子和五皇子。”白玉臣沉吟片刻,“消息传来时,我曾爬上墙头看了一眼,发现他们带来的兵虽是着下人衣服,但一个个给我的感觉并非是小厮太监之流,而是经训练过的、真正的兵。” “可有看见五城兵马司?” “有,但人数很少。若非外头有兵马司的拖着,我们到不了这里,讲不了这么久的话。” 白玉臣眉头皱着,几番犹豫,“敢问安武侯将军,陛下昏迷不醒可否是你做的?” ------------ 55.不是 苻清白:“我这些日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知道?” “……”白玉臣清咳一声,“陛下昏迷不醒的消息,可是你派人传给我们的?” 苻清白没有多言语,掀开白色的中衣:“你觉得呢?” 他的整个腹部,包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纱布,红色的鲜血渗透在白色纱布上格外显眼。 白玉臣几乎是不错眼看着,怔愣好一会,回神,抬头,控制不住的,他扬声吼:“我们来时宫门太监说奉命关宫门,你确定陛下昏迷不醒的消息不是你传给我们的!?” 如平地惊雷一般,所有人全都闭了嘴,齐齐看着苻清白,霎那间的安静,整个小屋仿佛被按上了暂停键,他们全都在等一个答案—— 延颈鹤望中,苻清白摇头:“不是。” 一声闷声倒地——齐程因惊讶而无意识使了劲,掐晕的左都御史。 这一声如开关键,在场的所有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有几个上朝排队都排末尾的官员,浑身抖的不行,但眼疾手快扶住了墙壁,硬是撑着不倒地。 在场的老狐狸们都不是傻子,都明白这是被人设了套,即便心惊、害怕,但脑子习惯性仍第一时间立刻开始想法子。 很快,丞相道:“皇宫中御林军有多少人?” “不知。”人群中有人站出来答,“先皇继位时约有五万人,后来曾有过一次削减,而今陛下登基,我未曾听说过有增加。” 这话的意思就是现在宫中御林军人数很少。 丞相看他,颔首认同:“这个我也知道,只是如今重要的是查明:是太监出了问题还是侍卫有问题。” “侍卫我们好查,宫里的人我们若非得陛下令,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胡乱插手不得。” 兵部尚书:“那怎么办?” 沉吟片刻后丞相道:“这样吧,等会你和我一起去寿宁宫找太后娘娘,让她老人家拿主意,昭毅将军和其他武将一起去宫门口坐镇,这是你们拿手的,其他人去守着陛下,稳稳太医的心……如此安排,安武侯觉得如何?” “御林军指挥使何在?”苻清白扫视人群一眼,没见到。 “我来时就先叫他去向太后娘娘禀明情况,他现在应该得令去宫墙上了,不然你以为就凭兵马司那点人,我们有这么多时间和你纠缠这么久?”丞相毫不意外,淡然答上。 苻清白抿唇:“……既然如此,为何来找我?” 一手负背,一手捻着白花的胡子,丞相老神在在道:“侯爷征战沙场多年,要如何打仗造反你比我们清楚,不问你问谁?” 苻清白盯视着他,目光深沉。 旁听的向桉炸毛了:“我说你们是不是有病,都有兵了,刚才还要求苻清白去镇守?” 逼着一个病人去打仗,他们也是真能开口说。 宫外两个皇子就算私养亲兵,数量也绝对是有限的,皇帝老父亲虽然死的突然,能力她不清楚,但京城可一直被皇帝牢牢把控在手心里。 向杺登基不过半年,权柄或许不稳,但没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养出大量私兵,御林军的数量对上外面的人绰绰有余。 苻清白面色微冷,丞相笑笑也不胆怯,屋子里的大臣们早在他交代完就出去做事了,毕竟是当下这种要命的事,想活就要放下心里的芥蒂。 而今在屋子里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打断一下。”白玉臣折而复返,拱手,“丞相,敢问安武侯爷做什么?” “白御史有想法?” 丞相淡然一笑。 对他问出这种话并不意外,白玉臣这人吹毛求疵,从不会让自己吃亏、担责。 不然今日他们为何一群人浪费功夫跑来安武侯这儿安排事,在哪儿安排不都是一样? 还不就是白玉臣提议的,为的就是防止日后皇帝醒来算账,他们好推出苻清白担责。 白玉臣的想法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默认,有人背锅何乐不为呢?正好趁乱多贪点。 “有令牌方才能多调动兵马司的人。”白玉臣回的是丞相的话,眼睛看的是苻清白。 丞相闻言也看向他,眯眼沉声道:“安武侯,到了现在这种情形了,京城兵马司的令牌你还不交出来吗?” 对上两双饱含意味的眼神,苻清白淡然道:“想活吗?” “你……”丞相一噎,不知他说的什么意思,不肯接话。 苻清白淡淡一笑:“兵多无益,现在刚刚好。” 话到这里,不仅在场的人明白说不去了,向桉也是明白了:是为了兵权而来啊。 只是向桉没想到不仅边关的兵权在苻清白的手里,京城的竟然也在他手中,怪不得一再催…… 等等,该不会今日发生的一切都这些臣子们演的吧? 不是没可能。 细细想来钟赞和齐程说的第一句话,看似是话赶话,大有大吵一架的意思,可这不就是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将苻清白架在火上烤了? 目的就是为了苻清白手里的兵权? 不、不对,真正的目的应该是调动京城兵马司的令牌,当然,如果能都拿到那是最好的。 一开始齐程看似是被话赶话,气急冲动之下才说要兵权。 若是苻清白当时有心软或是和稀泥的想法,把兵权交了出去,下一步他们就会顺杆爬,要去兵马司的令牌。 哪知苻清白没有按照他们的想法做,直接站在一旁看戏。 哪怕后面吵着吵着都要掐死人了,他也不曾出声,此时为了避免局面一直僵持不下,白玉臣主动站出来打破了。 他先是抛出一个极难发现的小细节,将势造起来,随后出去一趟,装作兵马太少,回来要兵马司令牌。 也是,一般人想到先前已经拒绝不给兵权了,第二次要求下降,在眼前的又是当今丞相和御史,又在如此危难之际,不管是顾着同僚之用谊,还是不好一再拒绝顾脸面的想法,大多数人犹豫过后肯定会给。 兵符和令牌,两相权衡,人的惯性思维定是选择最重要的。 而一旦给出,整个京城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界。 丁一南在飘香楼对上白玉臣、魏文润、钟赞三人时,就已经证明皇子和臣子私下有勾结。 ------------ 56.空气 别看现在宫中大臣们无法出宫,一个个老实听话,可谁又能保证里头没有和而今起兵造反的五皇子和三皇子有勾结的? 谁又能保证那奉假命令关闭宫门口的太监、侍卫不是出自他们谁的手? 向桉后背已然起了一身冷汗,两套谋略一个目的,曲曲绕绕,什么是真什么假?他们的目的又真的只是为了兵符或是兵马司令牌? 还是说是她想多了? 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可,能让这么多大臣一起演戏、设套的人,谁有这么大能力? 拥有这么大能力的人,父皇宾天时为什么没有动手参与造反? 一团团迷雾罩在眼前,一招不慎,踩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丞相和白玉臣走了,走的很快,很平静。 向桉回首想再次试叫叫苻清白跟上去瞧瞧时,却发现他已染脱下白色的中衣,露出了健硕的上半身,肩宽腰细。 可能与他常年骑马打仗有关,他腰虽细,腰际线条却是流畅有力,肌肉匀称,没有过分瘦弱或是过分夸张,白皙的肤色好似在发光……不对,是她看见美男身材的眼睛快要冒绿光。 环着手臂,抱着胸,向桉看的津津有味,至于会不会害羞这个问题——她看了他也不知道,现在的她就是一团空气,空气是不会害羞的。 事实上,他也就上半身脱了,下半身穿的好好,向桉脸皮还没厚到敢全看的地步。 因为腰腹部受了伤,大的动作苻清白做不来,穿衣服慢吞吞的,加之天气寒冷,衣服一穿就是重重叠叠好几层,是以等他穿好衣,额角早已冒了一层汗。 伤患表现很明显,但空气向桉管不了这么多,轻飘飘坐上他的肩头,正打算反反复复喊他名字,苻清白却已然开门走出去,脚步蹒跚,唇瓣苍白,显然是因为走动而牵扯到伤口了。 前后看看,向桉就发现苻清白走的方向和丞相一致,心里不由一喜,可观察一阵后她就皱了眉,催促道:“你能不能走快点?走这么慢追不上丞相和白玉臣的。” 天地良心,得亏苻清白听不到她说的话,不然眉头一定皱的比现在扯动伤口还明显。 运着一口气,向桉高高飘起,环顾一圈,一片白雪茫茫里,果然是看不见丞相和白玉臣的影子。泄了气,没精打采坐回苻清白肩头:“咱们太慢,已经看不见人了。” 方向对的,速度跟不上也是硬伤。 掐着时间,向桉头顶准时笼罩上乌云,噼里啪啦电击雷轰下,她人已经晕趴下。 等清醒过来,向桉已经被屏障拖着跟着苻清白一起走到一道门前。 准确的说,这道门是一道小门,更准确点说,这就是一道后门,一扇开在屋子后面,真真正正的后门。 门不起眼,是一扇朱红色的小门,乍眼看去是一扇太监拿膳食的小门,和皇宫里其他的门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哪里?” 来了皇宫很多次,这扇门向桉是第一次看见。 苻清白毫无反应,伸手在门上咚咚咚的有规律的敲了三次,小门应声从里面打开。 长福探出头左右警惕看过,低声道:“太后和诸位太医刚出去,臣子们守在门口,安武侯小声些。” 苻清白颔首,轻手轻脚进去,向桉亦步亦趋跟着,不停猜测屋子里的人是谁,直到穿过一扇扇门,来到一张明黄色的床塌前,向桉愣住了—— 是向杺。 宽大的床上向杺盖着一张薄薄的被子静静躺着,面容苍白,毫无血丝,一副病入膏肓之像。 玄清道长坐在小墩子上,头一顿一顿上下点着打盹,长福小心翼翼上前,轻声呼唤:“陛下,安武侯来了。” 床上紧闭的向杺睁开眼睛,极其猝不及防,向桉吓了一跳,眼睛瞪的溜圆,皇帝苏醒了,为什么大臣们说他昏迷不醒?乱说的? 想不通。 事实上想不通也没必要想了,向杺的确醒了。 想起在后门门口长福说的话,向桉转头看门口,大门紧闭,外面很安静,分不清到底有没有人。 一步一步靠近墙,奈何经扩大的屏障最大距离并不够让她走出皇帝的寝宫,寝宫太宽太大。 【系统,你的这个屏障是自动升级的,还是得要我做点什么才能升级?】 话是正常的话,就是卑微。 平时系统根本找不到,有关屏障的事她一点都不知道。 被束缚的日子以来,不是没想过反抗,可没有一点用。 今日问的话,照样没得到系统的回应。 无奈叹气:“你的系统我的系统好像不一样……” 且说回向杺,他醒后第一时间长福便端着茶水给他喝一口,清了清嗓子后,他看向玄清道长:“玄清——” 腔调拖的又长又慢。 就这么一声,是意料之内的没反应,向杺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火气眼看要压不住,长福大着胆子推了推玄清道长的胳膊:“道长,道长。” 玄清道长脑袋猛然抬起:“什么?吃饭了?咦?安武侯来了。” 苻清白:“……” 没顾玄清道长醒后的失态,向杺迫不及待道:“道长,小九在吗?” 玄清道长懒洋洋伸了个懒腰,懒懒散散道:“在。” 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字,向杺肉眼可见的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伸手在枕头下寻摸好一阵,摸出个鸡蛋大的、温润圆滑的玉珠子,小心翼翼捧着:“小九,喜不喜欢这个这颗珠子?” 瞥一眼,向桉头一偏,口是心非:“不喜欢。” 玄清道长如实转告,向杺听了,随意点点头,扔垃圾般将珠子随手往地上一丢,圆润的珠子落在地上,顺着力道骨碌碌滚去黑暗的角落,自顾自的静静散发着幽幽荧光,仿佛似活物般接受了自己被遗弃的命运。 撇撇嘴,向杺嫌弃道:“果然丑。长福,出去张贴公告:重金遍寻天下最珍贵、稀奇的珍宝,” “陛下,三思。” 苻清白挡在长福面前,沉声道,“现如今整个京城已人心惶惶,若是陛下此时下这旨意,京城怕是会怕乱。” ------------ 57.好啊 向杺没理会,只冲长福怒斥:“还不去?!” 长福身子一抖,恭顺退下。 这次苻清白没拦着,只静静注视着他,寒冷如冰,从沙场上的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人,压迫感十足。 向桉瞧着心生惧怕,但向杺仿佛眼瞎失感一般,面不改色看向玄清道长:“小九何时能回到朕的身边?” “什么叫回到你的身边?!你个死变态!我是你亲妹妹!”向桉的白眼翻了一个又一个。 “陛下,绵康公主身份特殊,身怀龙血,她——” 向杺摆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不必多说,你这话这一个月来朕已经听腻了,你已经失败了太多次,朕没耐心了。” “说说,你到底有没有法子?到底还要多久?” “陛下,法子有很多,但都需要时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玄清道长深深跪下。 “带上来。”向杺冲外面吼。 须臾,外面跪着的臣子们低头垂首走进来,齐齐道:“拜见陛下。” 向杺没说平身亦未说话,只一个眼神示意,墙角一个太监躬身出去,再回来,带来了一个神态悠然自得,身着黄衣道袍,面白俊俏,背负古剑,唇角含笑的俊俏公子。 他与玄清道长站一块,前者仿佛一块散发着神秘光幽,颇具沉稳之感的宝玉,后者则是不伦不类,衣服一换,扔到大街上随时就能成为一个老乞丐。 一见他穿着,玄清道长心下瞬间一沉:“陛下,他是谁?” 唇角一勾,向杺未答话,已经没用处的人,无须再理。倒是黄衣道士打了个极标准的道家手势:“拜见陛下,拜见绵康公主,见过各位大人,在下凌霄子。” 只这么一句话,向杺面上立马有了明显的喜色,明晃晃的偏爱和喜爱肉眼可见。 苻清白表情毫无变化,平静的就像没有人在说话,而他,只是在安静等向杺说话。 “老道玄清,你师从何处?哪个道观?为何从未见过你?”玄清道长脸色难看。 “在下半月前才入宫,玄清道长自然是第一次见到在下。” 恭恭敬敬,语气谦逊,只是数多个发问中,凌霄子只答了最后一个。 玄清道长气恼:“老道观你年岁不大,心气倒是大的很,问你话,你——” “玄清道长即是明知他年岁不大,便该只年轻气盛,他不想答,你为何要一再逼问他?” 向杺背靠枕头,歪斜在床上,“朕不懂你们道士平日如何相处,但能站到朕面前的,你该知道,他很重要。若是玄清道长这点都不知,你钦天监的位置该换人坐了。” 明晃晃的威胁和撑腰。 玄清道长不正经的坐姿不知何时规矩又正直,表情严肃:“陛下,并非臣逼问,一个来历不清的道长,若是不问清——” “不必多言,他说的皆是朕交代的,他没说亦是朕交代的。” 向杺今日第三次制止玄清道长说话,“把他喊来,是当众告知一下大家:小九的事,以后都交给凌霄子,玄清道长则回观星楼居住,时时观观天象。” “行了,你们抬头都认认人,记牢、记清楚,若是日后朕从哪里得知谁没有按他的话办事,别怪朕杀起来不留情面。” 轻飘飘几句话,便将所有人都安排好,就连玄清道长的自称变了也不管。 进屋后一直跪着,从未出过声的臣子们,少数几个人抬起头,认真记下凌霄子的长相,其余的跪的跪,低头的低头。 气氛一时沉默。 恰是这时,凌霄子微微一笑:“陛下,丹房的丹药即将出炉,在下先告退。” “去吧。”向杺温和含笑,“玄清道长也回观星楼罢。” 玄清道长似想说什么,但看到满地跪下的臣子,什么话都咽下了,行礼:“是。” 凌霄子和玄清道长一走,向杺便将被子一掀,靴子也未穿,赤了脚站在地上,拔出悬挂在床后的宝剑,阴笑道:“怎么?都想造反?” “臣不敢。”极其整齐的一句话。 宝剑在手,向杺左右一阵翻转,折射在剑身上的光芒跟着闪动,崭新如镜子的剑体时不时照映着他儒雅的脸庞。 向杺哼笑一声,不以为然:“你们里面的一些人在等什么,朕很清楚。但是如果你们认为这样就有用的话,怕是小瞧朕了。” 大臣们静如掐脖的鸡。 细碎的脚步缓慢靠近,眉一挑,剑尖向下,向杺手握剑柄,大刀阔斧坐在床沿上,扬身道:“进!” 门外的脚步立时进来,丞相、齐程、白玉臣等人跪下:“拜见陛下。” “都拿下了?” 向杺随口问,也没有说拿下了什么,但在场众人脸色却是大变,在如此皇子起兵造反,随时可能攻打进来的情形下。 小皇帝嘴里“拿下的东西”必然与外面的人有关,不好的想法涌现心间,又直觉得认为不可能,不可置信到就差直接大喊出声:“不可能!” 偏生向杺随意的语气仿佛是在问“今日吃饭了吗”的那般平静,五分的不信一下子提升到了八九分,剩余的一两分是不死心。 “拿下了。”丞相道,“三皇子一千人,五皇子两千人,共计三千人,死一千二百三十五人,俘一千七百六十五人,三皇子被擒后拔剑自刎,五皇子在顽强抵抗中被砍去右臂,现在太医已经在诊治了。” “好啊好啊好啊!!” 向杺拍手大赞,“丞相,去告诉太医,必须要救活朕的五弟,他虽不顾兄弟情分,要拭君拭兄,可朕仁慈,不想杀弟弟。” “遵旨。”丞相手一拱,起身便要走,却听向杺道:“等会,别急。” 一抹银光划过众人眼前,落在两个大臣脖颈上,短促的痛苦呻吟声都没有,两颗圆滚滚的脑袋就已骨碌碌砸地,温热的鲜血喷了一地,溅了周围几个大臣一身血。 向杺:“把这两个脑袋给他炖了熬汤喝,至亲血肉熬制的汤最是滋补身体。” 一颗五皇子的外公脑袋,一颗五皇妃娘家舅舅的脑袋。 ------------ 58.三思 跪着的大臣们脊背深深塌下,惊吓有之,浑身脱力有之,恐惧有之,各人各姿态,恐惧者占一半。 众人同朝为官,明里暗里都曾和三皇子五皇子有过接触,向杺若要搞牵连,在场的人头得掉一半。 脑袋砸地的刹那,丞相浑身一颤,好一会后才有动作,面无表情一手提一个脑袋,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手在发抖。 出门两三丈,丞相强撑的一口气猛地散去,双腿似面条般软下,两只手没了一点力气。 皇帝的寝宫内,众人已然大气不敢喘,向杺好似没看见,边拿细棉帕细细擦拭宝剑上沾染的血,边轻声低哼着不成调的曲。 寂静无声胜似有声。 许久,宝剑恢复如初,向杺好好摆弄好一阵,突然轻笑:“小九,你送的宝剑的果然好用。” 闭眼装看不见的向桉突然被点名,肩膀一抖:“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变态太残忍了是个人都害怕。 【害怕,你忘记你是怎么杀皇帝的了?】系统突然蹦出来。 “他死有余辜。”向桉答,“向杺搞牵连,我没有搞牵连,就算要搞牵连,我要杀就杀十族,家里的鸡蛋黄都要摇散,蚯蚓都要竖着劈两半,要么不做,要么做就要做绝。” 想到前几次因为皇帝,各种各样的原因搭上好几条命,向桉至今怄气。 【你这个行为放在小说里,是恶毒女配。】 向桉喃语道:“如果自己保护自己就算恶毒的话,那我希望我再恶毒一点。” 【因为你杀了皇帝,今年塬国百姓冻死那么多,难道你就不愧疚?因为没了皇帝,太子没立下,致使皇子造反,民心恐慌,难道你就不后悔?】 “愧疚,但我不会后悔。而且,百姓冻死,难道今年的气温这么冷,皇帝活着,百姓就不会冻死了?皇子造反,即便有皇帝坐镇,难道他们就不会造反了?不,他们也会。” “最多是他们看着皇帝的面子上由明着造反,变成私下谋划,该死的人照样会死,最后活下来的赢家永远只有一个,历史上‘九子夺嫡’的故事你不知道?” 宰个畜生没什么不对,她最不对的是没有用律法,而是在气头上杀害了一条人命,以及杀皇帝的时机不对。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后悔,她冷笑道:“系统,你是不是圣母系统?” “想要我什么都不做,慈悲为怀登上皇位?如果是的话,那我只能祝你美梦成真。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想要皇位,皇帝早晚都要死。’分的不过就是一个早晚时间。” “如果你不想要皇帝再死,那你就换任务,反正我杀了两次皇帝心里的怨气早已经发泄完了,接下来可以心平气和的在皇帝手下歇息了。” 【不能换任务。】 “不能换?那我问你,重新开局后写在纸上的字会不会消失?无形的屏障是怎么回事?它是会升级?升级的条件又是什么?”向桉问。 然而,系统再一次消失。 “天杀的系统!你要这么玩是吧?等着吧等着吧,等下次你再出现,看我会不会理你!” 向桉抓狂,向桉发疯,然后她就在怒气中怒了一下。对一个天杀系统生什么气?气死自己太不值得。 吸气…呼气……冷静…… 等平静下来,寝宫里的气氛已然不对劲,众人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向桉飘在苻清白身边,看着他:“向杺又干什么了?” 对这个变态哥哥向桉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在原身的记忆里,他们俩兄妹接触的很少,准确一点的说是向杺不愿意见她。 刘皇后离世的太突然,小小的她没人照顾,便是六岁的向杺带大她的,后来她年纪大了后,向杺搬去了皇子所居住,原身每个月十五号会提着东西去皇子府找他,有时是吃食,有时是珍宝奇物。 若是那日向杺心情好,他自己出来拿东西,若是心情不好,在门口一等等上一天不来见的时候也有,即便出门了,一句话说的不对他开口就是骂,若对他唯唯诺诺不敢说话,他骂的更脏,脾气很是喜怒无常,捉摸不透。 平日里听的最多的就是:大皇子今日又打小厮啦,你哥哥今日去青楼啦,向杺被皇帝罚跪啦……等诸如此类的话,原身通常一听这话便会立马进宫为他求情。 在偌大的京城里,只有皇帝和向杺是她的亲人,可皇帝的儿子女儿太多,国事朝政太忙,一个月里偶尔可能有一两次来见她,而这一两次是皇帝入后宫来看向杺的同时附带着看她。 原身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附带,她很珍惜她与皇帝、向杺的亲情,认为自己十分幸运,在这个世上已有着最亲的亲人。所以,即便向杺并不待见她,每月的十五号她也从未落下。 她也正是发现原身如此在意皇帝和向杺,第二次开局时向桉才会同意去和亲,用一次机会换日后的心硬——很值得。 只是没有料到皇帝是个狗皇帝。 向桉喟然一叹:“也罢,日后不再会有人让我心软了。” 向杺平日是混账了些,如今他能做到令所有朝中老狐狸们都憋不出话,也不知在她分心时他说了了什么话。 凝固的场面自然是得有人打破的,白玉臣往前跪行一步,白皙的面庞上泪水纵横:“陛下,女子怀胎十月本就不易,足月生子,在生产时若一个不慎甚至可能难产、大出血,大人和小孩都可能会死,何况孩子尚在腹中?” “不足月提前取出孩子,必然是一尸两命,破腹取子有违人伦、有违天理!以孩童骨血入药炼丹,损阴坏德,动摇江山根基,民心丧失,天下将大乱!陛下慎重!三思!!” “臣附和。” “臣附和。” 白玉臣的话虏获理众人的赞同,苻清白眉头紧拧,目光沉重,但始终没有说话。 破腹取子?炼丹? 几个字沉甸甸砸在向桉心头,简单的字,轻飘飘的话,组成最可怕的一件事。 ------------ 59.毛病 血腥、残暴。 又一次次呼叫系统没得到回应,向桉终是没忍住:“向杺!你疯了?为什么?!” 她边说边哭,声音嘶哑无助,一半是原身残留的对向杺的亲情,一半是再一次后悔宰皇帝的时机不对。 这做法,‘丧心病狂’都已无法形容。 突然,手持宝剑的向杺手控制不住一抖,一声清脆哐当声后宝剑掉落在地。 他眼尾泛红,神色激动,呼吸急促,盯着苻清白身旁的空椅子,结巴又颤抖:“小……小……小九!” 众人身子一僵,暗想:“还没嗑药小皇帝就疯了!?” 空气再次凝滞。 好一会,有人抬眼偷看,只见小皇帝向杺此时面颊通红,眼睛看着全然一空的空气,满面喜色,好似是见到或是听到了什么。 真疯了? 真的?还是演戏? 今日小皇帝变化实在多端,先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拿下了三皇子和五皇子,然后毫无顾忌砍了两个大臣脑袋,紧接着弃用玄清道长,重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凌霄子。 一连串的事大家还没折磨出个所以然,这就又变化了?还是往开心的方面变的,真开心还是假开心? ‘帝心难测’四个字在今日小皇帝身上呈现的活灵活现,令人心生忌惮。 跪着的众人心思百转千回,一时没老狐狸说话,就连流泪的白玉臣都压住哭声,流得默默无闻,活似受尽憋屈,还不敢哭出声的怂包。 皇威重压的寂静下,角落里,有沉不住气的人小心翼翼喊:“陛下……” 话落—— “快!快!!凌霄子!立刻把凌霄子给朕喊来!!”向杺突然大吼,声量之大,震人心魄。 跪在门口的大臣相互一觑,最终,品级最低的一人僵着腿脚出去找人。 向杺则是把所有大臣着急忙慌赶去偏殿,半柱香后,凌霄子到来,和向杺不知说了多久话,又将苻清白传唤去,凌霄子眼神死盯苻清白好一会,然后无声对向杺点了点头。 “好好好!”向杺拍手兴奋大喊,“小九,你很快就能回到朕的身边了。” 苻清白不为所动:“陛下是何意? “朕……”向杺正欲说,却是又停下,眼神一示意,凌霄子便打了告退手势,带着宫女太监统统出了寝宫。 “苻卿,小九在你身边。”向杺肯定道,“玄清跟朕说,唯有心中有郁结的人,死后才迟迟不愿意走,可朕查过了,你和小九先前虽有谣言,私下却从未碰过面,在御花园……那是你们第一次见面。”说到御花园,向杺语气稍稍一顿。 “第一次见面?”苻清白眼底闪过一抹异色,语调出现难得的起伏。 向桉初听刚也想反驳,还好闭嘴快,已经重新开局三次了,她第一次的和亲向杺早就不知道了。 现在的她在向杺的印象里,她只是一个突然脑子不好,宰了皇帝的公主,苻清白则是刚从边关回京,在御花园和皇帝下棋时,遇到公主刺杀皇帝,没来得及护驾,导致亲眼目睹皇帝惨遭刺杀,然后间接和她进行了第一次碰面。 “莫非小九与你私下曾有过朕不知道的会面?” “一年前臣回京,在一个赏花宴上曾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原来如此,苻卿你记性不错,将你安排在边关似乎有些大材小用。” 向杺手摸光洁的下巴,认真思索。 “陛下安排的妥当,臣十分喜爱。”苻清白说着拱手,“臣有一事不明……” “朕知道你要问什么,朕不想答,兵符和兵马司令牌在朕手中,朕要如何用便如何用。苻卿别忘了你的身份。” 向桉:!!! 天,她听到了什么?是她产生幻觉了吗? 兵符和兵马司令牌什么时候到皇帝手上的? 肯定不是最近的事,她天天跟着苻清白,就没见过他拿过这些东西。如果很早之前就给了,那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向杺搞的鬼? 一瞬间,向杺在向桉的眼里变得神秘可怕,分明还是那张白皙儒雅的脸,分明笑容温和,偏偏,就是不一样了。 一个套接着一个套,以为套完了,结果后面还有坑,还是那种包挖坑,包埋土的全套坑。 可怕。 原以为他是个单蠢的、只会宰人的变态,未曾想,是个高智商、有手段的‘变态’。 古代人都这么生猛的? “是。”苻清白眼帘垂下,遮下眼底浮现的所有情绪。 “今日过后,该死都会死了,不死的也会死,从此以后朕的皇位无虞。”向杺手握拳头,斗志满满,眼里迸发着年轻人该有的野心和轻狂。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苻清白道喜。 “别恭喜,还差一点。”向杺扶住要行大礼的苻清白,“小九还没有到朕身边。” 苻清白动作的手脚一顿,清凌凌看他:“陛下,绵康公主离世臣亦伤心难过,可,没了就是没了,怪力乱神不可信。” “不,不是!朕本一直不信,直到适才,朕……朕听到了,听到小九在质问朕‘为什么’。” 向杺炙热的目光强烈到仿佛能烧穿一张纸,“是真的,都是真的,玄清道长没有骗朕,凌霄子也没有,他们……真能看到小九,小九一直没走,她就在朕的身边!” 向桉懵了。 “系统系统,向杺真的听到我说话了吗?” 本是无意的发问,没抱系统会说的期待值,偏偏它就说了:【可能。】 机械音的两个字,轰得向桉头脑一炸:“我靠!你不早说!” 刚成为魂魄的那段时间,向桉极不适应别人视她为空气,后来知道玄清道长能看见她,她便以为只有一个,现在系统又说向杺可能能听到她说话,惊喜又意外。 “系统系统,为什么是可能?”向桉急急追问,但系统再一次消失。 向桉:“……毛病。” 收起满腔的好奇心,只见苻清白已经跪下:“陛下,若正如两位道长所言绵康公主相伴在臣的左右,臣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况且也不可能,臣与公主并不相熟,公主没理由一直跟在臣身边。” ------------ 60.不能 “原因朕也不知道,两位道长也不知道。”向杺嘿嘿一笑,“不过,适才朕确定朕是真听到小九的声音了。” “凌霄子说,是因为朕提到了炼丹,是以朕才能听到朕说话。还没吃药便能听到她说话,若是吃了药,岂不是即可见到小九了?岂不是就能让小九回到朕身边了?” “陛下兄长之情重如山,兄妹之情更令臣艳羡。绵康公主温婉可人,可惜年纪轻轻犯下大错——” “闭嘴!”向杺暴怒。 “弑父杀君——” “朕说闭嘴!!” 沙包的拳头迎面砸在苻清白左脸上,头重重偏向一侧,白皙流畅的面颊瞬间红肿一片,这一拳的力道很大,但多年习武操练下,他稳稳当当站在原地不曾动摇半分。 随后一拳又一拳破风而来,嘴角、眼角、小腹,直至一脚踢在小腿上,苻清白稳当的站姿一下子垮了下来,双膝重重跪在地上,他抿着唇,不躲不闪,静静承受小皇帝的拳打脚踢。 “若是传出陛下妄图寻找绵康公主,百姓该当如何看待陛下?”苻清白受着痛,一字一句坚定。 世人以孝治国、治家,视皇帝如天,百姓对皇帝极为惧怕,对不孝之人极为鄙夷,由上至下,由乞丐到已入了土的,最害怕招惹官家人,最忌讳子女儿孙不孝。 向桉亲手宰了皇帝,在百姓心里早已烙上‘大逆不道的不孝女’印象,若此时百姓得知当今皇帝修仙问道是为了个不孝女,百姓的怨气怕是要闹翻。 一心只求稳固江山百姓河清海晏的苻清白不愿再起波澜,哪怕心底的私心日日叫嚣一百遍“按小皇帝说的照做”,可在家国大义的面前,个人的私心显得那么微小。 千千万万条人命摆在面前,哪敢任凭私心放肆? 向桉汗颜:“这小子是个受虐狂?被打成这样了,也不知道躲。” 别看向杺一拳拳打的虎虎生风,事实上,皇家子女虽有专门教学武打,且训练严格,但终归都是些身娇肉贵的龙子龙女,再严格也严格不到哪里,顶多是个简单自保的身手。 以苻清白以一当十的身手,一拳就能当场把他撂倒在地。 坐在椅子上,向桉满目惊奇看着他挨打,看着他渐渐紧攥的拳头,和手背上因忍痛爆出的青筋,心里十分好奇他到底能忍到什么时候,却忽略了这个时代深入骨髓、刻在心上以尊“皇帝为天”的思想。 一盏茶后,向杺终于气喘吁吁停下,冒汗的鼻尖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无一不在昭示着他的疲惫,苻清白脊背挺直的行礼:“多谢陛下赏赐。”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对也好,错也罢,臣子全都受着。 “有病。”向桉望着苻清白骂道,“非是有病,绝不会不知道还手。” 胸膛几经起伏,稍稍平息后,向杺缓缓弯腰,轻轻扶起他,道:“苻清白,你的忠心朕知道,绵康公主的确是做错了事,但她也得到了相应的惩罚,绵康公主已经死了,现在朕要找的朕的妹妹。” 苻清白漆黑的瞳孔透着几分挣扎,最后归为平静,他听见自己说:“陛下,不行。” 向杺松弛的手臂一僵,嘴角的笑亦一僵,半晌,他眉头慢慢皱起,喃语道:“的确不行,这么做会毁小九的名声,省的该死的贱民嘴贱不怕死给小九扣上祸国殃民的妖女称号。” 听到这话的向桉没忍住翻了白眼:“我谢谢你变态的时候还记得我。” 怪不得这小子之前说要她带他一块玩,原来他就不是口头上说说,什么好的坏的他都能想到她。 向杺双手无奈推开,妥协道:“好吧,朕退一步,朕不招小九现身人间,不过你得替朕办件事。” 苻清白拱手道:“但凭陛下吩咐,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很好。”向杺十分满意苻清白的识趣,“朕无需你去死,给朕找一百个已孕妇人罢。” 眼帘垂下,苻清白眼神冷漠:“陛下,白御史说的臣附和。” “你好大的胆子!”向杺怒道,“你知不知道朕已经退一步了?!” “凌霄子言说:绵康公主魂体现身人世间需要一百个尚未出生孩童的骨血。适才陛下说退一步,现在陛下又说要一百个已孕妇人,臣斗胆问一句陛下退的一步在哪?” 闻言,向杺笑了:“苻爱卿还真是蠢笨,朕说退一步自然是退了,朕要一百个已孕妇人不过是要长命百岁,可不是为了小九。” “你疯了!?” 纵使见多了向杺这厮的变态行径,现在听来向桉还是没忍住骂了。 他话里的意思就是不用她公主的名号做事,转而用他皇帝的名号出去抓人,宰人,炼丹,招她的魂魄现身。 由头变了,想要达到的目的没变。 妥妥的挂羊头卖狗肉。 望着向杺得意洋洋的儒雅俊秀的脸,向桉深觉厌恶忍不住骂他的同时,又不得不深感到遗憾——纵观今日看来,向杺是个有手段,且脑子聪明的人,若能再多一丝仁慈,由他当皇帝真的很适合。 “花这么多心思,做这种变态的事。聪明的人都喜欢这样浪费自己的智商?”向桉可惜道,末了,没忘记骂上一句变态。 聪明如苻清白,何曾不会明白向杺的意思。 当即,他深深跪下:“陛下!数百个妇人一尸两命!每个妇人背后有无数的家人,这无疑是在他们的心上剜血!这实在有违天和!陛下怜惜怜惜您的子民罢,外面大雪一个半月不曾停,他们冷啊,吃食不曾有,就连蔽体的衣裳都没有,他们苦啊。” “哼。”向杺轻哼,“苻爱卿直言罢,朕要你做的,你到底能不能做到?” “臣,不能。” “很好。” 向杺后退一步,对外大喊,“来人啊。安武侯爷心系百姓,宽怀为天下,为民鞠躬尽瘁,今日起自请入星宿阁,每日斋戒,为天下百姓祈福祷愿。” 话落,一连串带刀侍卫进来,跪着的苻清白猛然抬头,直直注视着向杺,却是面无表情,眼里仿佛不含一丝希望。 向杺自然是见到了,他毫不在意的挑眉,轻笑:“安武侯不必担忧朕,兵符的另一半朕已经在你娘的贴身肚兜里找到了。” ------------ 61.自由 “向杺!你干了什么!?干了什么!!!你把我娘怎么了!” 苻清白无表情的脸如脚踏薄冰一寸寸开裂,双眼霎时红的可怕,他脖子青筋暴起,通红一片,浑身颤抖,仿佛千万根针尖齐齐扎在心口,剧烈的痛感如入大火灼烧,一贯的冷静、理智,在这一刻燃烧的灰飞烟灭。 极大的力气一挣,两名侍卫竟就抓不住他,一时松手,理智全无的苻清白三两步跑到向杺面前,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大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激烈而疯癫。 可苻清白不知道的是:人在极度悲伤和愤怒中,是根本连话都说不出的。 于是,所有人眼里现在的苻清白就是掐着向杺脖颈,嘴唇嗫嚅,没一点声音,神似癫狂的弑君疯子。 小皇帝的生命受到威胁,侍卫们一时惊惧到手足无措,恰在这时,一名小麦肤色的侍卫,一手拔出佩剑,干净利索的两剑下去,苻清白的两只手便都断了,血流如注的喷了一地,斩臂之痛钻心入骨,苻清白大叫一声后,人便倒在了血泊中,双眼无神注视向杺,嘴唇嗫嚅不停。 得到呼吸的向杺深深咳嗽了几声,等缓过来,他提起剑便要抹苻清白的脖子,小麦色肤色的侍卫却拦住了他:“陛下,他会死的。” “要朕命的死便死了。”向杺不以为然道。 “绵康公主怎么办?”小麦肤色的侍卫道。 向杺一听,提剑的手松了松,最后放弃:“进一。” 小麦肤色的侍卫单膝跪下:“属下在。” “传太医,救他。”向杺手里的剑一松,袖子一拂,背过身,“他若死了,太医院所有人都不用活了。” “是。”进一抱拳便要走。 “等等。” 向杺缓缓走近苻清白,居高临下看着他,“苻清白,给朕听好了,你要是死了,不止太医院的人都要死,你的家人,你的暗卫都得死。皇子造反朕都压得住,你以为你暗中安排的那些人,朕会不知道?朕可不是朕那愚蠢天真的父皇。” 淡淡的语气,吐出毛骨悚然的话,向桉神情严峻的盯着他,心里对向杺的高评价再一次上升。 登基一年不到,竟能如此厉害,若是时间再长点……向桉已经不敢深想,如此聪明又残暴的帝王,待到真正羽翼丰满的一天,是福是祸,当真很难说。 还有,适才他说到父皇时,那不屑又看不起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向桉目光巡梭在屋内众人身上,最终定格在向杺和进一的身上,怎么看怎么怪,偏偏又找不到原因。 侍卫抬着苻清白走了,向桉却惊喜的发现自己没有被无形的屏障拖着走,抬起手,小心翼翼摸了摸四周,没有任何限制,她……自由了! 巨大的惊喜重重砸下,向桉顿时乐的不行,激动的四处乱飘:“自由了!真的自由了!” 屋里屋外一阵飘,然后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出皇宫,没法,现在的皇宫实在太乱了,薅头发又耗脑细胞,水深的不行,她是一刻都待不下去。 一步,两步,一路畅行无阻,却在皇宫大门口出不去了,尝试多次出去无果,向桉终是放弃,道:“看来这次是范围扩大了,可是,为什么呢?” 上次屏障的扩大,她以为是玄清道长做了法的原因,可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叹口气,向桉转身打道回去,却发现已然无法降落,她被困在了三十米的半空之上,正要研究一二时,晃眼间她再次回到了苻清白身边,不得离开。 搞不清楚到底什么情况的向桉,将这一律归为系统的锅。 不靠谱的系统! 这么想着,向桉就放下了继续深究的心思,仔细打量四周,红漆柱、黄纱幔,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八卦图,凑近一看,嗬,纯人工手绘而成。 精致而详细。 一笔一划,粗的粗,细的细,十分讲究。 可惜向桉一点都看不懂。大学的时候她因好奇曾蹭过几节周易课,尽管老师在讲台上讲的详细又简单,可落到耳朵里,她一句都听不懂。 印在书上的每个绕口又复杂的各种长句短句,一个个字向桉都认识,合在一起组成一段文字与天书无般一二。 粗略扫过八卦图,看的眼痛,保护眼睛,人人有责,向桉十分不为难自己,毫不犹豫移开眼睛。 屋子方正,正中央的墙上挂着一副不认识的道士图像,前面摆着一张长桌,桌上摆这个贡品、香炉之类的物品,地上则放了两张蒲团。 “这里的陈设跟道观没区别,看来是被向杺关到皇宫的不知名地方了。”向桉对这里没有一点印象。 转悠一圈回来,向桉心里有了底,盘腿坐在因流血过多而昏迷的苻清白身边,看了看他轻微起伏的胸膛,向桉幽幽叹出一口气:“太医医术挺好的。” 在这个没有输血概念的时代,流了那么多血,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还真就把人救活了。 不过…… 向桉歪头看着躺地上的苻清白:“你的命最好硬一点,抗过感染发炎,不然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真的吗?”昏暗房间里,苻清白突然如此自然的接话,向桉吓了一跳,怔着几息没说话。 “绵康公主,我真的是神仙也救不了吗?”苻清白又问。 向桉听言回神,疑惑的凑近,仔细观察他紧闭的双眼:“你醒了?” “嗯。” 薄薄眼皮盖着的眼睛忽的睁开,猝不及防的双目相视,惊的向桉的小心脏扑通一跳,下意识眨眼,视线聚焦在他脸上,向桉发现苻清白是双眼皮,眼睫毛很长,根根分明,皮肤白皙,并非是失血过多造成的白,因为凑的近,向桉好像看见他漆黑的瞳孔里仿佛有亮光闪过,转瞬即逝,很难捕捉。 但向桉肯定,的确有,而且感觉似乎很慌乱。 ------------ 62.还清 当真隽美。 多一分则多,少一分则丑,恰恰好的完美。真是有时候不得不承认造物主的偏心。 无意识吞了吞口水,视线正欲顺势看下,一声清咳恰巧出现,不早不晚的制止了她的肆无忌惮,她听到苻清白冷淡道:“看够了吗?” 向桉没接话,凑巧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经历了相同的凑巧接话次数多了,现在的她已经接受的很从容。 “好看吗?” 听苻清白又问,目光在他脸上扫视一圈,向桉十分诚实的点头。 “喜欢吗?”苻清白再问,这回向桉没有很快点头,将现代那些个明星的脸放脑海里思索一圈,然后半勉强的点点头。 之所以是半勉强,并非是那些明星比不过苻清白,或是苻清白比不过那些明星,而是时间过去了太久,对不重要的人的印象记忆已经模糊。 现在手上没有照片拿来做比较,凭她对明星脸的那点模糊印象,实在不确定谁胜谁劣。 苻清白唯一占优势的是他现在在向桉眼前,所以他比其他人赢了一分。 “那看吧。”苻清白从容闭上眼,坦荡睡着。 向桉恍如初醒般移开视线,然后猛然发觉两人的距离太近了,她稍稍拉开距离,随即半是骂娘的想到:“这厮该不会真能看见吧?” 不确定。 问问? 回首正要张口,不经意间却看到身侧他那两只已经空瘪的袖子,向桉一怔,适才沉浸在他的相貌无法自拔,他醒来又那般平静,致使她都忘了——他是个重伤的患者。 等等……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古代的止痛药药效这么好? 再次凑近,向桉瞬时心下一沉,果不其然,苻清白的额头上早已布满汗珠,苍白的唇瓣比之更白了三分,这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痛晕过去了。 怎么办怎么办? 向桉起身往外飘,但无形的屏障再次出现,没忍住怒骂:“该死的系统,苻清白晕死过去了!你想困住我我无所谓,但是他这样的一个‘蠢货’英雄死了,你所谓的天道真会放过你?” “按理说,他这样的‘蠢货’身上一般都有些什么功德善德之类的玩意儿,他就是死了,轮回转世阎王都得高看他两眼。” “现在他还没死,你就看着他死?你的良心真能安?” 不管有用没用,逻辑通不通,气急之下向桉纯纯一通乱说。 【屏障乃是天道对宿主过度违规做出的惩罚,系统无权干涉。】冰冷的机械音冷冷出声。 困惑已久的问题得到解惑,向桉心里却没有半点开心,只感到不快。 “管不了屏障,你管管苻清白!据我多年看的小说里的套路来看,你们系统都有一个什么商城的,你从立马买点什么药让他别死!” 沉默一瞬后系统冷冰冰道:【死了就死了,反正等宿主你重开之后一切都会重新开始。这不是宿主你一直以来的想法?现在宿主你又在急什么?】 向桉一愣,这的确一直是她的想法,所以她自穿越而来,行事便从来没怕过什么,一心想的就是如何宰皇帝。 现在被系统一说,她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找不到原因,但向桉决定顺从本心。 “让你救,你就救!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系统无法救治,最多只能保他不死。】 “保!”向桉毫不犹豫。 【代价极大,宿主慎重。】 “什么代价?” 【宿主无权限知道。】 “神神秘秘,该不会是要我的命吧?”向桉心颤颤,想救苻清白没错,可救他的前提若是要她的小命,那必定不行。 经过几次失败的刺杀丧命,她就注意到:她虽然能不停的开局重来,但死前所遭受的痛苦非是常人能承受。 【救还是不救?】 深深倒吸一口凉气,向桉迟迟说不出话,脑子里仿佛有两个黑白小人在吵嘴打架。 黑的小人说:“让他早点死吧,早死早超生,早死早解脱。他有能力反抗逃走,偏偏情愿被关,咱何必再搭上自己救他?” 白的小人说:“不能让他死,他家世代壮烈,他保家卫国,小小年纪镇守边关,不畏生死。他是个英雄,就算死,也是该死在沙场上,不是死在皇权阴谋下。” 黑的小人又说:“他现在两只手都没了,以后保不了家卫不了国,本身没了利用价值,向杺那么冷血残暴的人却不让他死,这明显是还要折腾他,与其折磨而死,还不如现在死了痛快。” 白的小人反驳:“他是没了两只手,但是他适才醒的那一会,并没有闹着寻死,说明他想活着,你忍心抛弃一个求生欲望这么强烈的人?他要是死了他的家里人怎么办?满侯府上下成年男子只有他一个了。” “而且在皇帝寝宫里,他分明和向杺相处的很熟悉,两人似乎私底下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谋划。” “既然如此,向杺怎么可能会折磨他?最多是关押他,毕竟他功高震主,以皇帝疑心病的角度看来这很正常。” 黑白小人在向桉脑海里吵嚷不断,各有各的道理,剪不清理还乱。 “烦死了烦死了,别吵了!”向桉烦躁不已。 【倒计时十……八……三……一……】 “救!” 最后一秒,向桉咬牙做出决定。 下一瞬,一道白光缓缓扫过苻清白全身上下,白光结束的一刹,他的胸膛起伏大了一些,呼吸明显有力,面色不再白如纸。 “苻清白,老娘欠你的都还清了!” 要不是他在山洞给她报仇了,要不是他给的那件衣服,要不是他给的那瓶药,要不是……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无论如何,她都绝不会救他! 亥时刚过,门外忽的有人影晃动,向桉心下一怵:“谁?” 夜黑风高,黑灯瞎火,杀人抛尸…… 害怕这种心理想法,即便向桉变成魂魄了,该怕的照样害怕,尤其当下身处在一个神神叨叨、不知名的道馆的地方。 ------------ 63.小孩 外面的人影一如她所想,渐渐靠近门,嘎吱一声轻微的响起,门开了条缝。 一个小圆脸,扎着道士髻的七岁小孩探头进来,葡萄般大的眼珠子滴溜溜扫视过屋内,见没其他人后他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推开门,豆丁高的小身子抱着一床被子摇摇晃晃进来放下,转身又跑了出去,没过一会抱着一床被子回来,然后又折回提了个食盒进来。 如此来回几遍,煤炭、火盆等一应物品被他陆陆续续搬了进来。 忙活好,关上门,七岁小孩已经累得脸颊通红,额角、鼻尖热汗冒了一层,趴在被子上喘着气好一阵,等缓好,他燃起火盆,冰冷的房间温暖起来,他重重舒了口气。 抹掉额头上的汗,把一床被子平整铺在苻清白身旁,随后小小的人儿便撅着个屁股,用浑身力气去抬苻清白的一条腿,可惜小脸憋了通红,也没有抬动分毫。 不得已,小孩放弃抬腿,试着去左挪右搬其他的地方,直到力气耗尽,仍未有进展,他瘪了瘪嘴,似要哭,这给向桉看的一阵紧张:“别哭别哭,千万别哭。” 这寂静的夜里小孩一哭,立马会吸引人过来,到时候这小孩小命恐怕难保。 小孩是谁向桉并不认识,但他送来的东西是她念叨了一下午的东西,毕竟苻清白要是被冻死了,白天她付出的代价可就成了一场笑话。 小孩很重要,小孩的东西也很重要。 所幸小孩只是一个人坐在被子上难过了一会,然后又站起来继续推苻清白,不哭不闹,乖巧极了。 推搡了不知多久,没推动一点,倒是苻清白醒了。 看到他睁眼的一刹,小孩圆溜溜的眼睛一亮,小圆包子脸顿时似春日桃花绽放,眉眼弯弯,笑的煞是可爱,极讨人喜爱。 “元空?” 苻清白嗓音沙哑,如粗糙的砂纸缓缓滑过又干涩。 元空圆润的眸子一下笑弯,欢快地点头。 苻清白:“玄清道长让你来的?” 元空又点头,短胖的手指点点苻清白,又点点地上的被子,苻清白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侧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床被子,抿着唇,忍着痛,费劲爬上被子,喘着气好半天说不出话。 一张小小的帕子贴上额头,轻柔的擦拭掉汗珠,苻清白勉强挤出一抹笑,道:“多谢。” 元空歪歪头,眨巴着眼睛,眼神清澈的不掺一丝杂质,不懂他为什么要谢谢他,但他并不排斥和害怕,眼前的侯爷待他亲和温柔,心里十分欢喜。 小手轻轻打开食盒,拿出饭菜,端着碗作势要喂他,却见眼前亲和的侯爷忽然僵硬如木头,不止是身子,神情、眼神统统僵持不动,呆若木鸡宛如失魂。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元空一下子慌了神,小手急急推着苻清白肩膀,嘴巴张口发出啊啊啊的叫唤。 “抱歉,吓到你了。”苻清白自巨大震惊中回神,敛下眸子,语气温和,“很晚了,元空该回去睡觉了。” 元空稳稳神,坚定摇头,端着碗往他嘴边送,圆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大有一副你不吃他不走的架势。 小孩总是贪玩的,但小孩若非要做成一件事又总是固执的。 无奈叹气,苻清白张口吃下了送到嘴边的饭,一口一口,元空喂得专注而认真。 一碗饭很快吃完,元空要再添,苻清白及时制止:“吃饱了。” 元空添饭的手一顿,看看他,看看饭,然后盯着他,苻清白看懂了他的意思,唇角扯出一抹浅浅的笑:“真的吃饱了。” 元空闻言这才放下碗,端起茶杯喂他喝了水,又拿起帕子仔细擦了擦嘴角,然后起身搬起另外一床被子小心盖在他身上,最后拉着火盆靠近他。 一连串的动作,服侍的苻清白眼眶泛红,喉头发酸:“我说你这小孩……” 后面的话无论如何苻清白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又认为此时此刻他该说点什么的,偏生千言万语堵在喉咙说不出,全化作暖流流入心口。 元空看着他,后退一步,短胖的小手指了指大门,苻清白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带伞了吗?” 大门并未关严实,从开着的缝隙看到此刻天空又是雪花纷飞,白日里宫人清扫干净的道路,已然覆上白白的一层雪。 元空点点头,吹熄唯一照明的小蜡烛,打开门,小心走了出去,转身关上门的时候照样留了缝隙透气。 苻清白就这么顺着缝隙目送他离去,小小的人儿举着把大大的伞,短短的小腿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消失在大雪纷扬中。 雪越下越大,屋子越来越暖。 寒风刮过,晃动的枝桠上滚下一团雪团,扑簌一声,惊了苻清白。 他突然道:“元空是玄清道长座下的唯一弟子,生来不会说话,我在桥洞里捡到他的时候他才一个月大,孤零零的小家伙天生不会说话,哭的时候就知道傻傻张大嘴巴,一个劲儿的流眼泪,瘦小可怜的跟只猫崽子一样,一时心软,我抱着他去衙门报案。” “等衙门的告示刚贴好,来寻孩子的夫妻有很多,其他丢了的孩子很快被领走,唯独剩下他。” “不对,也不能说是剩下,当时有其他来衙门的夫妻没找到自己的孩子,对元空起了怜悯之心想要抱回去养。” “我当时年纪小,一方面固执的想要替他找到家,一方面想着他就算找不到父母,我也得给他一个好的去处。” “于是我问了他们一个问题,有的人听了之后便黯然离去,有的人说的天花乱坠,但我一眼看出他们不是真心相待的,他们想从一个孩子身子上获取某种利益,可能是卖了他,也可能是想抱他回家做些黑心勾档,人心难测,原因究竟是什么我不想过多去猜测。” “不过说来也巧,那天晚上就跟今天晚上一样,都是大雪夜,都是寒冷刺骨的时候。”说到这里,苻清白望着自天空飘扬而下的雪,目光缱绻温柔。 向桉从未见过这样的苻清白,心脏稍稍加速跳动起来,情不自禁张口:“后来你就把他抱给玄清道长养了?” ------------ 64.知道 “没有。我站在衙门门口等到天将明,一直确定没人来后,我把他抱了回家。”苻清白说到这里,话一顿,低低笑了,“那天晚上真的特别冷,冻得我脚都僵了,但是心很暖。” 向桉:“回去之后,你家里人不让你养?” 不然现在成了玄清道长座下的弟子。 苻清白忽地安静,抿着唇,似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眨眨眼,撇过头,向桉终究是懒得过多探究,权当是当这次凑巧的对话再次结束了,没想到—— “捡到他的那天白天,我刚拉着兄长们的遗体回了家。晚上,我抱着他回家,祖母见了便让我抱去送人,说:‘他的人生已经很苦了,何苦再让他送命?’” 是了,苻府虽手握重权,世代为将,家风以忠良扬名立万,可重权之下是不计其数的苻家男儿的马革裹尸,是满府妇人、孺子的悲痛欲绝。 在苻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当日,她怎么可能忍心让一个刚出生就被抛弃的哑孩子,从一个泥沼跳入另一个更深的泥沼? 苻清白继续道,“当时玄清初入宫,宫里的人他一直用不顺手,于是皇帝允许他自行养大一个弟子,日后伺候他生活起居。我听说后,便抱着他送了去,亲耳听着玄清为他取名元空,这才放下心。此后,我去了沙场,再没有见过他。” “今日见到他,我很意外,所幸他与小时候变化不大,一双眼睛圆溜溜的,一如那时的可爱,而我也认出了他。想必,他今日之所以来,应当是玄清道长吩咐。” 黑暗中,火盆里燃着的炭火红彤彤一片,边缘处即将熄灭的火星微弱地闪耀,几息耀眼过后便归于黑暗。 只是火光闪耀的最盛一刹,朦胧映照到了苻清白眸中的悲戚。 极快、极快。 一如既往的难以捕捉。 向桉张嘴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说不出,比起安慰,她更想问问别的。 比如:为何你深夜不在家为兄长准备后事?捡小孩的桥洞旁边是不是有一条河?深夜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站在衙门口的时候,你想了些什么…… 有些话、有些事,不必明说,因为即便未明说,也能想到真相,可真相往往挑不开、不能挑。 一旦挑开,便会发现伤口下是更大的伤,鲜血淋漓,不忍直视。 向桉沉默着,接不上话,也不想接,话已至此,太过压抑沉重,早点结束才好。 “公主在想什么?”苻清白问。 “在想你那天晚上怕不怕——”话说一半,向桉停下,忽然反应过来,瞪着眼睛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在干嘛?” 在黑暗的屋子里呆久了,眼睛已经渐渐适应,借着火光,向桉看见苻清白面上并无表情,双眼紧盯着她,眼珠子随着她动而动。 向桉狐疑道:“你什么时候能看见我,听到我说话的?” 她联想到先前好几次与现在一样的情形,不禁怀疑起苻清白这厮是不是一直在装看不见她。 “适才苏醒后。”苻清白道。 他这一说,向桉就想到了元空摇醒他,他睁开眼时表情唯一一次如同见到鬼时的波动大表情。 她挑挑眉道:“是吗?那为什么先前你让我走?” 苻清白:“感觉。” “不信。”向桉装作斩钉截铁,一口咬定,“本宫死了快一年了,除了玄清,没人知道我,你怎么感觉?怎么确定是本宫的?” 苻清白:“……” 苻清白这回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她,几乎不错眼,似她是什么眨眼就会消失的稀罕宝贝。 拜托!她算什么宝贝? 系统一重开,所有人的记忆都得重开。 眼神过于吓人,向桉没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无奈妥协:“行!我信,信你所谓的感觉,行了吧?” 话落,平躺的苻清白轻轻闭上了眼睛。 向桉见此,自觉退到了屏障最大范围处,盘着腿坐下,准备闭眼假寐,正想捋捋今天乱七八糟的一天,不远处,苻清白忽然道:“不怕。” 不怕? 不怕什么? 短短短两个字,向桉琢磨了好一会,然后惊觉——他在答她先问的“在衙门怕不怕”的话。 憋了几憋,忍了几忍,向桉还是窘着脸答:“我话都没问完,其实你可以不用答。” 静静等了几息,没等到回话,寂静的黑夜里只剩苻清白浅浅的呼吸声。 轻手轻脚凑近一看,向桉脑门瞬间一黑——居然真睡着了。 “喂!大哥!我死了,我是鬼啊!鬼啊!很吓人的!你不怕我?” 苻清白:“……” “我吸血的!我吸阳寿的!”向桉崩溃,她深深的感受到了苻清白对一只鬼的冷暴力。 这让她这鬼生怎么完整? 简直丢大脸! 气呼呼蹲回去,向桉决心不理他。 丑时三刻,一阵窸窣的声音吸引了假寐中的向桉,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好一会的辨认,确认了声音来自于苻清白的方向。 起身,正要去看看,耳朵却隐约捕捉到些微的、压抑的哭声。 向桉脚步一顿,踏起的一只脚硬生生僵在半空,许久恍然想起自己走路没声音这件事,落下时,惊觉察觉脚不知何时麻木了,脚心如千万根密针扎入,酸酸胀胀,直达浑身。 失去了双臂的苻清白,并非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平静和淡然。 哪怕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见惯了尸横遍野、断手断脚的场面,他能用平常心接受失去手臂,可面对未知的未来,他同样恐惧。 也是,一个人再如何厉害,也不过都是人,哪可能不害怕? 向桉默默蹲回角落,黑夜里那压得极低极低的哭声,短短盏茶功夫便已悄然安静。 向桉静静抬眸望去,倾听黑夜里已平稳入睡的呼吸声,心绪无比复杂的想:“他只给了自己盏茶功夫的发泄啊。” 一个连脆弱情绪都不允许自己持续太久的人,心底压着压力往往相当沉重。 苻清白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 65.我是 若说他冷血,但待人接物中总在无意中透着一丝柔情,若说他忠君爱国,可他又有自己的暗卫,并随时准备着弑君。 若说他妄图谋权篡位,可他在皇帝死后,为了减少伤亡立马挑了大皇子向杺做了皇帝,若说他一心为塬国,可面对向桉…… 不对,不管是对着她父皇,还是向杺,苻清白的态度始终一致,不冷不热,说不上臣服,谈不上忠臣,好像谁做皇帝对他来说都可以,他仅仅就只是对做“皇帝”的这个人很尊重。 在原身印象里,从未有听过苻清白和哪位皇子有过近距离接触,对朝堂上的朝臣,亦未有过接触,甚至包括苻府上上下下皆是如此,不设宴,不收礼,一心只知打仗。 于皇帝而言这叫孤臣,叫只忠于皇帝的臣子,于朝臣而言这叫敌人,叫不通人情世故。 曾有风闻苻家只忠塬国,塬国在他们在,塬国若灭,苻家必定先一步灭亡。 所以苻清白为人如此矛盾,原因在这? 向桉呆坐整整一夜,想了一夜,回首却见苻清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眼神炙热的望着她。 动了动盘着的脚,向桉道:“看着我做什么?” “你不是向桉。” 向桉心下一紧,但想到当下情形,又莫名轻松,她悠悠起身,拍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我是。” 玩了个文字游戏,不过她和原身同名,怎么又不是呢? “你不是绵康公主,你到底是谁?”苻清白笃定道。 “我的确不是她。”向桉坦然挑明,她现在是魂魄,不仅谁拿她也没办法,而且等十年时间一到,系统重新开局,他的记忆统统都得清除,“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找道士收了我?至于我是谁,这不重要。” 玄清在私底下法事可连着做一个月了,她是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若不是向杺说出来,她还以为就只有铃铛那一次而已。 事实上,若不是系统出手,向桉亦不会成为魂魄,禁锢于京城中不得自由。 答案很出乎意料,苻清白却肉眼可见的松懈,隐隐中不似以往冷硬。 他的表现令向桉很意外,她原猜测知道真相的苻清白可能会害怕,可能会恐惧,更可能会追求长生不老之类的想法,唯独没想到他是如此淡定而放松。 “很重要。”苻清白认真道,“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对你?什么意思?”向桉心有警惕。 系统重开两轮了,现在苻清白的记忆里应当只有她莫名其妙宰了皇帝后,立马就死了的公主的印象,也就是说他俩现在不熟。 而苻清白的性子一看就不是个会莫名其妙主动出手帮人的,现在突然说话这么奇怪,容不得向桉不多想。 “鬼魂野鬼?山妖精怪?” 苻清白一连猜了两个,直把向桉听乐了,偏偏乐了还不能笑出声,得要装深沉。毕竟他和向杺两个人干的不为人知的事,那么隐秘,谁知道他现在打的什么算盘? 虽说他们拿她毫无办法,但谨慎点总没错。 向桉:“你想要我是哪种?” 苻清白定定看着她,道:“看来都不是。那就只有一种,你不是我们这里的,神仙?” 说到最后,他话有一顿,显然是不确定。 然而他的这种不自信,落到向桉耳朵里,吓到不行,因为他现在已经猜中一半了。 不能再让他继续猜下去了。 向桉打定主意,微微一笑:“苻将军还真是聪明。” 演技很好,可惜骗不过苻清白,他道:“看来也不是。”只用眼神一扫,便全了然是真是假。 听他笃定下了结论,向桉仍面不改色,含笑道:“你既不信我,何必一直问我?” 苻清白瞥她一眼,不再言语,默默起身,咬着被子的四角一一铺平。 他确实听话不问了,向桉却是还有一箩筐的话要问,食指挠了挠脸颊,心虚道:“你在信里写了什么?” 苻清白看她,没说话,但眼神里透出的意思就是“什么信?” 吞吞口水,压下窘迫,向桉道:“虽然知道我这么直接问不太好,但有些事情的确不问、不说清楚是不信的。” “你说。”苻清白惜字如金。 “信!你在牢里写给我的信。”罐子已经破摔了,向桉硬着头皮挑明,“你写的时候,我没有看。” 苻清白眸子敛下,没说话,向桉急的差点抓耳挠腮,他这才开口:“没看见也好。” “什么叫没看见也好,那是遗书啊。”向桉不理解,“活着的最后一封信,很重要的。” “我现在死了吗?” “没有。” “那它算什么最后一封?”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向桉直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公主,那并不重要。”苻清白道。 听着他充满肯定的话,看着他清凌凌的眼睛,莫名的,向桉竟从中品出一丝炙热。 “你既这么说,那便听你的。”向桉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坐在了地上的蒲团上。 信是他写的,内容也只有他知道,重不重要不关她的事,反正她作为收信人的基本礼貌是到位了。 “嗯。”苻清白轻轻闭上眼睛。 向桉静静等了一会,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见他当真不说话了,不得不又硬头皮出言:“你能想办法见到玄清道长吗?” 苻清白睁眼看她。 清咳一声,向桉道:“和他做了一个交易,他按我的要求都做到了,我对他还没有兑现承诺。” 苻清白思忖片刻后道:“你自己不能去?” “对。”向桉指指四周,“有限制,我不能离你太远。” “一时的,还是永久的?” “……我不知道。”下意识的,向桉隐瞒了昨天在他濒死之际,她曾短暂获得大范围自由的事。 “你变成……便一直在我身边?” 苻清白话语中隐去了’鬼‘一词,但向桉仍察觉到了,她直言:“是。你不必对我变成什么而避讳,我现在什么样,我自己很清楚。” “……不一样。”苻清白道。 “什么?” ------------ 66.无辜 “无事。我会想办法。” “行。”听他这么说,向桉一颗心便放下了,现在苻清白还是伤患,这事急也急不来,“若我早知元空是玄清道长的弟子,现在也不必如此麻烦。” 向桉愧疚的长叹一口气,亏她刚穿越来时,还调查了一番原身身边的人际关系网,什么都没查出来便罢了,如今送到眼前来都不认识。 苻清白:“不必愧疚,此事知道的人本就不多,这些年我与他也从未见过,怪我没提早说。” 向桉颔首:“的确怪你。” “嗯。”苻清白道,“还有吗?” 向桉一怔,对上他清泠的目光,瞬间了然他简短三个字的意思,摇头:“没了。” 能看见她的人现在就苻清白和玄清道长,也欠不下旁人的人情帐。 苻清白盯着她,见她毫无一点心虚,又张口问:“道士做法……” 听了半截,向桉就知道他要问什么,急忙摆手摇头:“不会,他们做法对我没一点影响。” “既如此,陛下为何说听到你说话?”苻清白凝视着她,眼神冰冷,“莫非破腹取子对你真有奇效?” “我不知道。” 苻清白的意思她知道,破腹取子有没有用她曾偷偷问过系统,系统根本没有理会她。 “为何我能看见你?” “我不知道。” 苻清白神情愈发凝重,向桉手一摊,任由他看,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人家心里没点别的想法才不对劲。 虽然她是实话实说,但人家又不是蛔虫,不是非就得信她、懂她。 “你给天下人出了一道难题。” 苻清白垂眸,浑身冰冷的气息瞬间一散,寡淡道,“所以,你和玄清道长做的交易是这个?” 向桉眨眨眼睛,故作不解。 苻清白:“他救我,你告诉他想知道的一切?” 向桉挑眉:“早就想问你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不是‘向桉’的,现在又是怎么猜到我和他做了什么交易的?” 苻清白眼皮轻撩,眼神平静无波:“这需要猜?” 向桉:“……” 不需要猜吗?不需要吗?! 古代人都这么聪明到离谱的? 心里一怵,向桉猛地往后一跳,戒备道:“总之,你快想法见到玄清道长。” “自然,不过……”苻清白动了动身子,将脸半埋在被子当中,唯独留出一双眼,“为何我问什么你都答了?” 好问题,当真是个好问题。 一下就给向桉问住了。 一思,二思,三思……思了又思,向桉谨慎而慎重道:“因为你比较蠢。” 是个十足的‘蠢货’英雄。 苻清白目光一滞,随即人往被子里一滑,整个人埋进了被子中。 “你生气了?你别气啊,你——” “闭嘴。”闷声闷气的声音自被子里传出。 向桉麻溜闭嘴,没法,病人嘛,该让就让让,反正少不了块肉。 “你走了吗?”安静没一会,苻清白突然又问。 向桉翻了个白眼,没接话。 下一瞬,蓬松的被子倏尔掀开,窝在被子里的苻清白露出了大半个身子出来。 得亏昨夜太过匆忙,压根没人想到给他脱衣服,所以现在他还穿着昨天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一件没少。 除去外衣经过一夜的折腾,衣襟松松垮垮的,其他的都好好的,一点肉没露出来。 突然的变故,向桉吓了一跳,瞪着眼瞅他:“做什么?” 腹部的伤没好,两只手紧接着就没了,现在又莫名其妙不盖被子,若想寻死何不早说? 苻清白:“……” “看我做什么,显你眼睛大?被子盖好!” 他面无表情气势压人,向桉丝毫不畏惧,现在的她可不欠他什么,底气足腰板硬。 苻清白没说话,眸子垂下,低头,咬住被子一角,一边拉一边看她,眼神无辜。 无辜? 怎么可能!她怕不是疯了,就是眼瘸了。 手起刀落宰人的人,无辜个屁! 冷眼看着他重新把被子恢复原状,向桉盘着腿坐下了,闭着眼,满脑子胡思乱想些七七八八的事情,很快就将眼瘸的一幕忘的干干净净。 “若是陛下致以破腹取子,塬国必将大乱。” 闻言,向桉睁眼,抬眸看他,他枕着枕头,偏着头,神色淡淡,一如既往的沉稳内敛。 她心中默默点头,暗道:“这才是他。” 迎着他的注视,向桉稳稳思绪,慎重道:“你既知道后果,为何将兵符给他?” “兵符向来一分为二,一半在陛下手中,一半在我的手中,祖制制定:凡有重大战争,需两符合二为一共同印下,举全国之力御敌。陛下那枚乃是先皇在世时给予的,我的则是还未来得及上交。” “我父皇给向杺的!?”向桉提声不可思议道,“怎么可能!?” 她清楚记得在御书房,皇帝说起向杺时的一举一动,分明是不放心向杺,分明是知道他残暴。 既是知道,皇帝给了向杺兵符,这岂不是助纣为虐? 当时皇帝话里话外表达的意思分明是恨铁不成钢的慈爱老父亲,且一心盼着向杺成熟稳重,早日继承大统。 故意的?试探她? 不对。 平心而论,不管哪朝哪代的皇帝,对儿子、臣子多多少少都有点疑心病,而兵权,不仅事关自身安危,更是关乎对皇权的掌控,绝不可能安心把兵权交到任何人手中。 “是真的。”苻清白眸子微垂,淡淡道,“你刺杀陛下成功的当日,皇子及各大臣闻讯入宫奔丧,随后大皇子找到我,告诉我兵符在他的手里,他是先皇指定的下一任皇帝。” “当时我同样不信,大皇子当场便拿出了兵符,告知我不仅兵符在他手中,而且暗卫令牌,以及陛下私下给他安置的十万私兵如今同样在京城。若我不助他登基,他便要杀个人头滚滚。” 向杺皇位是苻清白宰人头得来的?向杺皇位坐不稳?向杺要靠苻清白?兵权全在苻清白手里?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看似风光无限、重兵在手的苻清白只是个背锅的! 事实真相竟是如此。 向桉倒吸了口凉气,惊得久久无法回神,张嘴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满脑子只剩下——牛逼。 ------------ 67.非人 火盆里将熄未熄的炭火,闪烁如星子,埋藏深处的某颗火星子不满意就此悄无声息结束辉煌的一生,怒气之下噗呲一声炸开。 细微的声音本不会引人注意,可当下极静环境下向桉准捕捉到了,并随着这炸裂声狠狠打了个哆嗦,道:“他扮猪吃老虎啊。” 苻清白淡淡道:“帝心难测,向来如此。” 火盆里炸开的星子化作三四颗更小的火星子,不甘眨巴闪烁几下后彻底熄灭。 向桉:“朝中大臣知道吗?” 苻清白:“昨日应当知道了。” 向桉:“你为何一开始不说?” 话出口瞬间,她紧急捂了嘴,诚如他所言的帝心难测,若她当时身处苻清白的处境,做出的决定大概率和他差不多。 国不可一日无君,当日皇帝遇刺而亡,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在诸多皇子中早晚得必须挑出一个登基,而恰在难以抉择境况之下,嫡长子的大皇子向杺拿着一堆证明超高实力,且能血洗京城街道的令牌出现,不管如何权衡利弊,首选必定是他。 在必选的情境下,苻清白同样做了后手,暗中安排了暗卫,准备随时弑昏君,不上交兵符,明着压一半兵权在手中,提醒向杺收敛性子。 一明一暗的后路,掉头风险很大,但苻清白仍然做了。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兵符不知什么原因到了苻家人手里,否则哪以至于昨日…… 苻清白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料不到看似只知暴力手段、从不爱动脑的向杺会在登基后如此疯狂,他当时能做到的只有结合当时一切因素之下最佳的抉择。 屋外雪花飞舞不曾断,屋内静的隔着一扇门都能听到雪落地的细微簌簌声。 向桉想事入神,忽听一阵咕噜噜的肚子鸣叫声,她一怔,循声望去,某个肚子饿的男人以极快的速度埋头进了被子,唯有露出的耳尖微红着。 向桉:“你饿了?” 一句明知故问的废话,一大早上起的早,又聊了这许多,哪可能有不饿的道理? “……” 苻清白脸埋被子,没说话。 向桉见他这般作态,没忍住撇了嘴,嫌弃道:“再饿被子你也吃不了,没了手,又没人伺候,不抓紧想法子找吃食,难不成想饿死自个?” “……”苻清白抬头,平静的眸子里隐隐透着一股子难以置信。 “看我干嘛?我又不饿。”向桉耸耸肩。 苻清白抿抿唇,费劲站起,笔直坐在椅子上,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向桉:“饿腿软了?走不动路了?还是提不起力气叫唤了?” “不是。”苻清白往后坐了坐,“陛下若不想我死,定会派人送来。” 向桉瞪了眼睛,忍了几忍,终是没忍住:“你的意思是你要顺其自然,听天由命了?” 苻清白:“不是。” 向桉:“那你怎么坐着一动不动了?” “陛下会来。”苻清白并未看向桉,眸子微敛,说的话莫名透着股子肯定意味。 向桉眼神异样看他,平心而论,凭他着毫无一点证据,却莫名自信的态度,但凡现在换个人在她面前说这话,向桉必定会给他翻上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骂一句“装”! 呃,不对,貌似她之前就骂过他“装”了。 罢了,反正挨饿的不是她。 寻了个角落,向桉盘腿坐在角落。 “你每日便是如此度过的?”苻清白忽然道。 向桉不明所以看他。 “如此禁锢,实非人哉!”苻清白起身,缓缓走到她跟前,“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苻清白单膝虚跪,与盘腿坐着的向桉视线保持相同高度,窗外冬日的朝阳穿过窗格,细细柔柔斜照进屋,映着蓝衣锦服的苻清白,如宝玉找到了映衬出神秘珍贵的合适角度,一时间竟惊为天人。 与他四目相对良久,向桉停滞的思绪总算如生锈齿轮缓缓转动,干巴巴道:“你先前不是期待我不能离开你?” “有吗?” “没有吗?” 苻清白摇头。 向桉眼一眨,回忆着他之前的话—— “一时的,还是永久的?” “你变成…….便一直在我身边?” “……不一样。” 昨日的记忆如雪花飘洒而至,随即又仿佛随风四散飞舞。 他的言语间确实没有说过他希望她离不开她,不过,他当时说的时候神色上分明藏着难以言喻的情感。 想着想着,向桉顿悟了:“你嫌弃我?” “没有。”苻清白道,“公主呆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我自然心生欢喜,只是禁锢不在此列。” “你这人……怪会说话。”向桉挑眉,“向杺为了我破腹取子,你却在纠结这个。你就不好奇我能否令你长命百岁,或是有没有仙术之类的?” 憋了许久的疑惑,终于问出口。 “我不需要。” “当真是奇葩。” “所取不同,所想自是不同。”苻清白缓步踱步至八卦图前,在地板上左右好一顿踩,屋子最角落的一块地砖缓缓打开,露出黑漆漆洞口的同时出现了一道深不可见底的台阶。 向桉表情有一瞬间的皲裂:“皇宫到底是你家还是我家?” 上次是皇帝寝宫后的小红门,这次是暗道,时常进宫的她一个不知道,老鼠都没他这么能钻洞。 “……” “你为何如此熟悉宫中的密道?” “我挖的。”苻清白一边答,一边拾阶而下,“跟着我,仔细脚下路,别摔着。” 向桉闻言快走几步跟上,讶异道:“你为何要挖?” 在皇帝龙脚下挖暗道,胆子真大。 “你的问题太多了。” 苻清白不想解答疑惑,向桉也就没继续追着问。 事实上,此刻她想多问也问不了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暗道里,狭窄的通道里左右上下皆是泥土,唯有前后两个出口。 加之暗道没有设有照明设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狭小空间里,这个通道仿佛长的无边无际,地下潮湿闷热的空气本堵得心口难受,时间一久,便无端令人心生燥意。 ------------ 68.好美 向桉在后面亦步亦趋跟着,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都胆大包天在皇宫挖暗道了,怎么不想着找几颗夜明珠来照明?这黑黢黢一片,得亏我死了,用不着走路,不会摔跤。” 苻清白:“……” “算了,夜明珠昂贵,想你是没有的。只求你下次挖暗道能聪明点,知道多挖几个透气的洞,地下的温度本就比地上高,没其他通风口空气不顺畅。” “说来你也挺烂好人,如此艰苦条件之下,你还敢带多一个人进来跟你抢氧气,你也不怕闷死在这里头?也就是我死了,不用呼吸,不然——你干嘛突然停下?” 因着认真说话和漆黑的环境原因,不知不觉中向桉竟是直接穿过苻清白的身子,走到了他前面。 此刻狭小的通道里很是安静,唯有苻清白细微的呼吸声,他道:“你还没死。” 暗道太黑,向桉努力睁大眼睛连个苻清白身形轮廓都看不到,甚至于若他不说话、不呼吸,她都能当面前根本没人。 许是太久没等到她说话,苻清白抬脚继续向前走,向桉不情不愿跟上,小声嘟囔道:“我现在这样怎么就不是死了?” 苻清白:“不是。” 向桉追问:“不是?那你说说我是什么?鬼?神仙?不是吧,苻清白,就算我那个时候我没说话,但你动动脑子,也该知道我和人有区别,三岁孩子不信的东西,我就不信你信了。” 苻清白:“我信。” 向桉:“什么玩意?你信我是鬼?是神仙?还是信我什么?我不信你这么傻,你——” 话嘎然而止,不是不说,是苻清白又突然停下了。 向桉歪头,向前看,试图从前方无边漆黑中寻到一丝光明:“到地方了?” 苻清白:“你从地面走。” “对了,我可以穿墙。”向桉一拍脑袋:“又忘记我死了这事了,你——” “闭嘴。” “行行行,我不说。” 向桉毫不犹豫向地面飘去,索性屏障够大,刚好够她稳稳当当站在地面。 片刻后,屏障开始拖着她动起来,七拐八拐半盏茶,一座五层塔形翘檐的高楼出现在眼前。 楼前是两座青铜白鹤像,两只白鹤脚长而纤细,两翼半展,头颅微抬,浑圆的双目熠熠生辉,仰视天际,似是随时展翅高飞。 路过时的不经意一瞥,白鹤双目微闪,向桉正要定睛看个仔细,屏障忽地拉着她快速向着反方向跑去,来不及细想,往地下一钻。 果不其然,狭小的通道里苻清白正气喘吁吁、不顾一切向着来时的路狂奔,漆黑的通道弯弯曲曲,如此乱跑之下,几息功夫他便摔个狗啃泥,洞内磕磕碰碰声不断,他却如不怕死的蚂蚁,不知疼痛,脚步丝毫不停。 追在他身后,向桉不明所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黑暗中无人说话,只有苻清白摔了爬起来,拼命跑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说话!苻清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得不到回应的向桉很是暴躁,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下,她整个人、整颗心宛如置于火上燎烤,焦躁不耐。 磕碰一路,走出暗道时,向桉再难压心底的怒火,双臂张开,挡在他面前,满腔质问的话在看他的脸后,全都消失殆尽。 如玉的面容大汗淋漓,乌发凌乱,额角不知如何撞到乌青渗血,受伤的双臂此刻再次流血,包扎的白布沾满泥土,混合着流出的鲜血肮脏又可怜,脸色白的透明,脸上、衣服、头发全沾了泥土,整个人仿佛在泥坑里滚了一圈出来,狼狈不堪。 他双眼泛红,喘气急促:“让开!” 向桉没让:“说清楚,你到底怎么了?” 苻清白胸膛起伏剧烈,气息很是不稳,但脖颈处爆起的青筋昭示着他在极力控制自我情绪,几息后,他沉声道:“我要离开皇宫。” “好。” 得到答复,向桉侧身让路,对于她的果断和不多追问,苻清白有瞬间的一怔,似是没想到,但随即反应过来后开门出去。 昨夜没人把守的门口,今日不知何时多了两个太监,苻清白才一踏出门,两个太监便挡在前面:“侯爷,请回去。” 完了。 向桉心头刚冒出这个想法,苻清白就已动脚了,修长的腿带着蓝色的锦袍在空中划过,两个太监重重砸在了墙上,双眼翻白,晕的不能再晕。 失去双手的武将,双脚便是他的手。 “死了?”向桉心颤颤凑近查看两个无辜太监的状态。 “晕了。”苻清白边说边往外走,无奈被拖着走的向桉,道:“你要怎么出去?” 双手没了,兵符、暗卫也没了,向杺彻底掌控了皇宫,他能如何逃? “不知道。”苻清白垂眸,目光不知定格在何处,右侧身子下意识微微一动,下一瞬身子一僵,肩膀极细微稍稍松懈。 “怎么了?”向桉疑惑看他,虽不知他是如何想的,但既已被屏障所困,注定得要与他捆绑,那便都听他的。 “无事。” 白雪红墙,积雪深厚,行走在甬道上每一步都艰难。 一路躲躲藏藏,苻清白走进了皇宫某个角落的偏僻院落中,一脚跨进门槛的一瞬,冻僵的腿脚没使上力,重重跌在了地上,滚了一身雪,粗喘着气趴在地上好半天没爬起。 向桉伸出的双手,轻飘飘穿过他的肩膀,无波无澜,不及寒风呼啸之力:“抱歉。” 滚热的呼吸吹跑堆在鼻尖的雪,苻清白贴地的头微微动了动,声音细若闻吟:“无妨。” 向桉张张口,好半晌,未说出一个字,静静立在一旁等他。 大雪纷飞,一时寂静无声。 “好美。”倒在雪地上迟迟没站起的苻清白忽然感叹。 向桉眨眨眼睛,仰头,眼睛所见之处漫天皆是雪,一片雪花飘然而至,似是要进眼,实是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没有身体的魂魄,连雪花都感知不到她。 “的确很美。”向桉附和,垂首却见他正一瞬不瞬、不眨眼的看着她,“看我作甚?看雪。” 苻清白:“……” 向桉勾唇:“不看雪,难不成你是夸我美?” 苻清白:“……” 向桉投降:“好吧好吧,我说错了,莫当真,你说吧。” 苻清白:“……” “苻清白?”向桉喊道。 很寻常的喊他,很寻常的声音,腔调里却已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向桉:“苻清白?” 苻清白:“……” 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但天气太冷,冷到连这泪水都冰冷。 ------------ 69.救他 往日平波无澜,看人总蕴含着一丝淡漠疏离的眸子,此刻静如死水,失去了所有光彩。 雕塑般傻站在原地,向桉满脑子回荡着的全是——为什么?他怎么就死了?摔一跤就能把人摔死了?谁杀了他?他在观星楼里看见了什么?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一个个谜团仿佛化作一条条丝线,不断缠绕、纠缠,最终全都随着苻清白的死化作一个个无法解开的死结。 大雪下了一天一夜,一片片雪花每一片都那么轻,那么美,落了地,堆一起,成为了埋葬苻清白的坟土。 玉琢银装,洁白无暇。 【叮——尊敬的宿主您好,屏障已解除,故障已修复。天地之大,欢迎宿主遨游。】系统的机械机械音凭空出现。 “苻清白为什么死了?你不是说过他不会死?” 【宿主问出这种蠢问题,脑子真的正常吗?救他一次,难不成本系统就得要保他一辈子不死?】系统冰冷一嗤。 “我错了,我不该宰皇帝,他没有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你救救苻清白吧,他不该死的这般潦草、不该以如此方式死去。” 向桉双腿无力跪倒,半个身子趴入了雪中,双目却干涩的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宿主,这么久过去了你还是没明白,本系统说过宰畜生、做任务从来没错,真正错的是你行事的手段,世间从不缺黑暗,缺的是不忘光明的本心。】 【道理跟你说了很多次,本系统已经腻烦,但天道既然选择了你,系统便再说一次——受辱一事,你若能看开释然,就是‘向前看’三个字,你若看不开,可以使用律法,你若妄想推翻、抗议,你的任务便系统给你最直接的路子。】 【人命本就微如草芥,脆弱不堪,不管是旁人的,还是你的,你皆该珍惜,而不是一次次因为任务或是冲动,不顾一切去丧命,或者私自行使你自以为的正义手段。世间需要秩序,需要律法,不需要你的个人‘正义’。】 “我错了,我错了,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 无意识一遍遍麻木的重复,向桉已听不进任何声音,眼神空洞,直愣愣盯着眼前白雪,一粒粒、一颗颗晶莹剔透,微小而轻,齐齐落下,偏生如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压得她心头沉重。 【最后提醒你一次——本系统存有不可抗因素及系统能量有限,且不会为你提供任何帮助,本系统已经为你违规一次,没有第二次。接下来宿主就好好反思,好好接受惩罚,好好想想该怎么完成任务。】 话落,一道道雷击轰然落下,强大的电流自头顶快速传到脚心,难以言喻的疼痛非是常人能忍受。 平心而论,往日三道雷击下向桉便抗不住晕过去,今日硬生生受了五道雷击,但她牙关紧闭,久久不愿晕。 七道、八道,一道强过一道,肉体凡胎抵不住钻心的痛。 再次醒来已不知是多久,纷扬的大雪已停,白茫茫的天地寂静无声,茕茕孑立,不知该去往何处。 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无目的往前走,跨过高高的台阶,步入无人打理的院落,枯黄的杂草头顶雪团,缩在墙角,瘦弱、歪曲的青松从破了个大洞的墙根挤出,积厚的雪堆几乎淹没了树冠,常青的松针埋着雪中如是在白中点缀上一抹绿,稀疏又可怜。 环顾四周,分明是站在院子里,此刻却孤寂的仿佛站在十字路口上,前后左右都不是自己想要去的道路。 胡乱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望着院中葬着苻清白的“墓地”,向桉恍然回神:“屏障消失了……” 苻清白死了,她自由了,她猜测对了。分明是早就想试验的事,现在突然证实了,心里却感受不到一点开心。 蹲坐在门槛,双手抱着腿,下巴轻轻搭在膝上,静静盯着院中白雪覆盖突出的那一点,天色渐渐暗沉,寒风席卷,天边没有一丝乌云,在没有月光的夜晚,白雪熠熠生辉。 今夜无雪,有风很冷。 翌日的清晨,大雪再一次纷扬而至,休息一夜的老天今日格外兴奋,寒风愈烈,米雪一粒粒砸下,噼里啪啦如豆子洒落。 向桉支着下巴,默默在心中数了数天数:“两天了,也没人发现你不见了,既没人在意你,你为何要那么急促的离开皇宫?” 若不着急,怎会摔了个一命呜呼? 还有,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以苻清白多年征战沙场的血性与魄力,莫说是死人活人,哪怕遇到鬼,也不至于令他惊慌失措成那样。 站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身子,纷杂的思绪稍稍明朗,轻叹一口气,向桉缓慢往外走,从待了好几日的院子里出来,看清外面是如何的场景,顿时她明白了为何过去了这么些天无一人经过这院子的原因——冷宫。 皇宫里关押妃嫔,死人无数的地方。 而今皇帝刚死,向杺初登基,正是披麻戴孝博孝顺美名和掌控权力的最好时机,皇帝之前的女人他都没有时间处理,更莫说选秀入宫了。 平时本就无人踏足的晦气地,现在更是没人来。 离开前的最后一刻,向桉没忍住回首,破裂发霉的大门,青苔石藓爬满的台阶,红墙金瓦的宫墙,洁净无暇的白雪,简简单单的成为了苻清白的埋葬之地。 “放心吧,不会让你冷太久的。”向桉暗道,然后转头,再没有回过头。 出了冷宫,第一件事是直奔观星楼。 平心而论,在向桉先前无数次幻想获得自由后该做的事里,没有一件跟苻清白有关。 但苻清白死的太蹊跷,且,莫名的,她总觉得苻清白的死因或许和她有关,特别的、盲目的感觉,她甚至有种若不去弄清原因她一定会后悔的错觉。 很少有什么事情会让向桉产生这样强烈的感觉,这是第一次,当值得一探究竟。 ------------ 70.修复 行走在宫中兜兜转转,向桉发现今日巡查的侍卫、太监格外多,他们一个个粗暴搜查宫殿,似找什么人又似在找什么东西,不少人脸上有着难以掩盖的恐慌。 向杺丢东西了?还是进刺客了? 向桉只瞥了一眼,脚步未停,她此刻没有什么闲心思停下凑热闹。 一个时辰后,终于找到观星楼。 楼还是那个楼,鹤还是那个鹤,不同的是此时楼外整齐站了两列黑甲御林军,几十米内没有一个太监宫女敢靠近。 来不及细想,向桉快速飘进观星楼,楼内血腥味冲鼻,地上由数块小莲花纹状的地砖铺就而成三个巨大的莲花,而无数个莲花纹凹槽内则是填满了猩红的血。 一个个女人一手扶着被一刀切开的肚子,一手五指紧扣地砖,眼泪鼻涕直流仍拼命往前爬,她们乱七八糟倒在地上痛苦哀嚎,肚皮上的肉如鲜艳的红花翻卷盛开,肠子、肝等内脏半挂在肚皮上,欲掉不掉。 一刀切开的肚子没有立马要了她们的命,大量的流血才是她们的最终死因。 血莲绽放,人间炼狱。 哀鸿遍野中一声声弱如奶猫的哭泣声格外明显,哭声的尽头在隔壁房间,地上手脚并用艰难爬行的女人们目标一致同样是隔壁房间。 登时,惊天恐怖的想法如数九寒天冷水从头到尾泼了个浑身,冻得向桉手脚僵硬——所以,苻清白当日先一步进了观星楼看见的便是这般情景?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有一张大桌子,桌上摆着各类不同的作法器具,以及形态各异的婴幼儿,细弱的小孩哭声为昏暗的屋内增添了股子阴森寒凉之感。 换了一身白袍的凌霄子手持铁杵,绷着脸,表情严肃,正一下下在药舀里垂打着什么。 角落里,玄清道长正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嘴里塞了块棉布,不停发出呜咽声,额角淌下的汗珠和轻微暴起的青筋,证实了他不曾停下的挣扎。 “何必呢?” 向桉刚踏入房间听见凌霄子如此说道,她的脚步一顿。 正锤捣的凌霄子放下手中的杵,一侧身子靠桌边,由着烛火照亮半边脸颊,唇角微勾:“说出苻清白的下落,陛下就会放了你,你说你何必挣扎?” 玄清道长呜咽着拼命摇头——不知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摇头?不知道?”凌霄子垂首掸了掸袖口上莫须有的灰尘,唇瓣含笑,“苻清白被关押的当天晚上,元空去了。” 玄清道长挣扎的手脚一顿,继而扭动的动作愈发疯狂。 “玄清,你我皆为道士,虽不为一个师傅,但咱们终归是同源,我无意为难你的弟子,我的师侄。” 凌霄子漫不经心拿起桌上湿帕子,慢条斯理擦拭过一根根手指,“可你是现今唯一一个自称能看见绵康公主的道士,你若不配合我,非要我在陛下难做,那便是逼着我去为难为难师侄。” 玄清道长满心苦涩,自向杺将他关入观星楼后,他便已心知小皇帝的狠辣,决意一心清修,不再理会宫中事宜,偏生他亲眼见着苻清白断了双臂,伤势极重,怕是再难见到第二日太阳。 念着好歹得让元空为他的救命恩人尽尽恩情,便派了元空去瞧瞧,好为苻清白送终,不至于孤苦伶仃死去。 本就是一时心软,待元空归来后,他更是从未过问过苻清白是死是活。 前几日,宫中传言苻清白打伤值班太监,带着绵康公主不知躲到了宫中哪个角落,小皇帝闻言大怒,下令翻遍整个皇宫也要找到,谁知下一个时辰他们便找上了他,不停逼问他苻清白的下落。 莫说他现在是不知道,即便是知道,也不会说。向杺残忍,已然路人皆知,他和元空早已上了皇家名单,活着归皇帝管束,死了魂归皇陵,他俩早在踏入宫门一刹命运便已注定,何苦再搭上旁人无辜性命? 他只祝愿苻清白真逃出了皇宫,期盼小皇帝对元空下手痛快点,还只是个五岁孩子。 凌霄子见他如此,并未半分恼怒之意,反倒唇边笑意深遂了:“既是如此,便莫怪我了。放心,我定会好好保你们顺利投胎。” 话落,他两手轻轻一拍,门外立刻便有侍卫有所动作,向桉一个箭步挡在面前,却无济于事,侍卫们空气一般顺利穿过她身出门而去。 “玄清!玄清!”向桉飘到玄清道长面前,急促道:“现在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可以……做些什么?” 说到后面,看着手掌一次次穿过捆绑玄清道长身上的绳子,向桉满心苦涩无奈,没办法,实在没办法,她做不了,她什么也做不了。 空气可以提供氧气,风可以吹动树叶,可以形成龙卷风之类的天灾,可她,毫无作用。 做人最失败的便此刻,便是连个废物都称不上。 “玄清玄清!” 向桉绕着玄清道长焦急转个不停,但玄清道长始终无动于衷,连个眼神都未曾分给她,时间一久,向桉品出了一丝了一丝不对劲,随即她猛然想起系统曾和她说过的话—— 【……系统已修复故障……】 ……这该不会指的就是玄清道长能看见她的到故障吧? “系统,我草你大爷的!” 对于时而故障的系统,向桉真的很难忍住不骂。 现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人能看见她,她成了世上唯一一道魂魄。 侍卫走的快,回来的也快,元空在他手中堪比小鸡崽,一只手便轻松拎起,短短的四肢完全腾空,毫无着力点。 被挟持的元空方一看见椅子上的玄清道长,扑腾挣扎的胳膊腿儿瞬时停下,圆滚滚的眼睛里眼泪大颗大颗掉下,玄清道长却是闭上了眼睛,不敢多看一眼。 凌霄子手中的湿帕子不知何时已然换成了一柄匕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把玩刀柄,薄薄的刀片在他手中不断反转,折射出的利芒凉薄至极。 ------------ 71.粥 “玄清道长可吃过古董锅?” 凌霄子淡淡一问,玄清道长紧闭的眼皮微不可察颤抖,“大雪纷纷时,在临湖的亭上支起一锅热气腾腾的古董锅,桌上摆上十多碟菜肴,边赏雪边吃锅子,简直安逸欢喜。” “不过我呢,既不爱鸡鸭鱼肉,也不爱青菜萝卜,最喜欢的是牵一头活羊,亲眼见着屠夫一刀宰杀,快速扒皮、抽筋、去内脏,趁着温度未散时第一时间端到桌上,我再一刀、一刀、一刀……慢慢片成肉片放入锅中煮熟,吃个新鲜、热乎。” 玄清道长始终闭着眼睛,嘴巴小幅度的一张一合,若是个懂行的凑近一听,便知他是在念清心咒,且有越来越快的趋势,可反绑在后背、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眼前的一幕幕,令向桉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可她无能为力,无尽的迷茫如风吹雪海,掀起万丈雪花深深将她淹没,在凌霄子提刀淡笑,一步步靠近元空时,向桉头也不敢回的逃了出去。 胆小、怯弱、害怕向桉此刻统统没有,全心唯有反抗、反抗。 她终是接受了自己帮不上忙的事实,十年的时间,足够她了解整个京城。 捏着拳头,向桉望天苦笑:“穿越而来想完成却没做成的事,现在倒是要一步完成了。” 雪白的通缉令上黑墨十数笔勾勒出苻清白的画像,以京城为中心铺天盖地张贴了下去。 京城城门紧紧关闭,太监、侍卫们蚂蚁出巢般出宫挨家挨户寻人,街道上,每日数千御林军挨个盘问,城内百姓紧闭门户,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城中一条街上,穿过狭小巷子直达尽头有一座极小极窄的房子,屋内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咳嗽声,偶尔响起几声婴孩嬉笑声。 巷口,一老人费力推着板车慢步而来,一张草席盖住了班车上堆的高高的东西,粗制滥造的木轮仿佛随时散架,每压着雪转上一圈木轮便发出一声酸牙的吱吖声,一直到房子门前,木轮终于停下。 推车的老人沉重呼出一口气,放下把手,抬头的同时伸手扶了一把头上掉不掉的斗笠,脸上的皱纹随笑一齐展开,高声道:“老婆子——” 只一声,屋内低低的咳嗽声没了,破旧的木门吱吖一声打开,一个衣服洗的发白,满头白发的老婆子弓腰驼背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可买到了?” 老人笑得乐呵,伸手拍了拍草席,无言诉说了答案,老婆子浑浊的眼睛立马盈满期待,几步上前:“快搬下一袋……” 老人一把拍下她的手,低声道:“等儿子回来。” “可……” 老婆子迟疑回头望了望屋里躺在床上饿到哭都没力气的小孙子,老人小圆眼一瞪,道:“你想要儿子死?他已经这么多天没吃了,慢一点吃也死不了。” 别看外面现在只有他们两人,但躲在暗处的眼睛不知道有多少。 如今京城城门紧闭,城中店铺无人敢开,家里的粮早不够一家五口吃,儿子在衙门干的是抓人的危险活,衙门也穷,可三不五时的还是给发一点吃食,前些时候还发了袄子,若不然他们一家早冻死在家。 犹豫再三,老婆子只得点头,佝偻着背上前帮着丈夫推车往破了一半的屋子里藏,走了没一半,一个不知从哪窜出的人一脚踢在了板车上。 老旧的板车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白花花的大米撒了一地,老人和老婆子反应极快的扑倒在地上,以身子挡着了这来之不易的粮食,饿极的人们此刻如饿狼般扑上—— “吃的!吃的!!滚!都是我的粮食!” “我的!我的!别踩我!” 纷飞的大雪渐停,哄抢的人群渐散,巷子恢复安静,杂乱不堪的雪地上多了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屋内病猫似得婴孩几声呜咽声在雪花飘落声中渐渐消失。 一柱香后,穿粗布官服的剽悍男人裹风归家,哀嚎声响彻天地。 刚出宫门的向桉循声望去巷子,只看见个男人抱着个婴孩双膝跪在雪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向桉一颗心脏如大手抓过,却终是挪开了眼睛,未曾进入巷子。 可怜吗? 可怜。 惨吗? 惨。 可毫无办法。 向桉视线落在了京城大街上,到处是冷到连脖子都不敢伸长的破衣烂衫穷困百姓,他们一动不动贴着墙根,蜷成虾仁,或是死去,或是冷到无法动弹。 能动弹的百姓早已在往日令百姓恐惧的高门大户,以及好名声的高官府前的台阶旁抢到好位置蹲下,他们家中早已断粮多日,蹲在门口等主人家偶尔发的慈心。 现在每天可怜的人、死去的人太多了,向桉从一开始的崩溃到现在的淡定,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旁人。 近日京城内黑烟袅绕,直熏得眼流泪,一小半来自城内焚烧的尸体,一多半来自皇宫,刺鼻的味道充斥了整个京城。 街头上,寒凉的冷风冻得骨头疼,丞相府朱红的大门嘎吱打开,一整队手持大刀的侍卫护送着一大锅稀粥出来。 蹲守在门口的百姓们瞬时暴动而起,侍卫们面无表情拔刀,一连砍下五人头颅,红色的血液震慑住了所有人,没人再敢扑上去,也没人离开。 侍卫多次厉声喝斥下,围堵的百姓终于退让出一条路,侍卫抬着粥往前走,身后跟着一个又一个手持大刀的侍卫护着一个身着大红白领夹袄、手持鞭子的任雪清。 不远处的棚子里摆了两张桌,侍卫抬着粥锅过去,百姓便也随着粥锅过去,在武力的威慑下,百姓排成两条长队,万众目光中,锅盖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撒了黄土的清粥。 登时,躁动的人群议论纷纷,眼见情势不对,几个侍卫拔刀再次宰了三个人头,众人心中一怵,脑海里不自觉浮出前几日丞相府初次施粥时,一次斩杀数百人的恐怖景象。 镇住百姓的侍卫们面无表情一手抄起碗,一手抄起大勺,先舀出一勺热粥,在寒风中稍稍放凉后便端给了护在身后的任雪清。 ------------ 72.不正常 接过粥碗的任雪清在众人目光中三两口喝下,厉声道:“我乃丞相独女,加了黄土的粥我喝得,你们自然也喝得!” 百姓们目光一对,再没人敢说话,安静排队等粥。 气氛缓和,任雪清微不可察松了口气,僵硬绷直的身子微微松懈,前几日才发生过的恐怖流血场面,她不想再经历一次,虽然得小皇帝亲旨——凡施粥者可杀一定百姓用作威慑的旨意,但她并不想使用这等残忍之法。 世道逼人,世人皆是可怜人。 一场做戏结束,侍卫簇拥着任雪清安全回到丞相府,大门一关,等候已久的王夫人赶忙拿了帕子过来为她掸去衣裙上的灰尘。 任雪清轻轻从王夫人手里拿过帕子,一面让下人为她解去斗篷,一面低头自己擦灰尘:“母亲病未大好,怎就出来了?” 前两日王夫人上街施粥,因疲劳过度晕倒在地,等忙着镇压百姓的侍卫注意到时,王夫人已晕过去好一会,浑身上下冷如冰块。 虽得府医把脉施针后悠悠苏醒,却是无力下榻,当夜便起了大烧,随即一病不起。 丞相被困宫中不得出来,小皇帝又下了施粥旨意,不得已之下,只得由任雪清一介未出阁女子出面施粥。 “娘无事,明日起……”话说一半,王夫人没忍住撇头捂嘴大咳一阵,由着丫鬟拍背抚胸平缓了气息,接着道:“明日起,施粥之事你不必再管。” “娘!”任雪清不耐烦脚一跺,“您还病着!不让女儿侍奉便罢了,如今您还要带病做事,是要置女儿于不孝的境地?” “你这孩子说话,真真叫娘伤心,世道乱,你一个女儿家出去太危险了,我不放心——” “都眼瞎了?!没见夫人还病着?还不速速速扶夫人回房歇息!”任雪清眼一瞪身周边围着的丫鬟、侍卫厉喝。 丫鬟、侍卫脖颈一缩,齐齐惊惧摇头,丞相不在府中,夫人便是府中最大的主子,他们哪敢强迫夫人? “好啊!狗奴才胆子不小,竟敢不听本小姐的话!”任雪清冷哼一声,反手抽出鞭子,凌空一抽,嗖嗖划过空气发出刺耳尖鸣,“本小姐现在就要了你们的狗命!” “雪清,不可任性!娘还活着,哪就能要你一个姑娘家的抛头露面了——”王夫人疾呼,胆小的丫鬟们却已团围上,嘴上一口一句夫人恕罪、奴婢该死等恭敬之语,行为上却无分毫客气。 王夫人倒是想生气、想处死这些个下人,可奈何溺爱女儿,实在不想在众多下人面前下了女儿面子。 目送着王夫人被迫远去的背影,任雪清收回浑身的气势,恢复以往柔弱的姿态,下巴微扬,盯着刚风尘仆仆跑来一个侍卫身上,轻声道:“如何?” “禀小姐,属下从天黑等到正午,可宫中大门紧锁,黑烟滚滚,不见一人出宫。” “采买太监也没有?” “没有,倒夜香的都没有。” 侍卫眼见任雪清又要问,便嘴快的没顾得上话是否粗俗,待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所幸任雪清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 挨家挨户府门转悠而来的向桉早就到了,她一路从各家官员府邸观察而过来,各家不是在哭闹喊叫,闹着要离开京城,便是鸡飞狗跳死不愿意出府施粥的,亦不乏有在努力维持家中稳定、开导家人想法的有担当之人。 唯有丞相府家中安静、团结,不仅快速完成小皇帝那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旨意,还有空腾出人手去探听宫中消息。 朱红色柱子下,任雪清在一身通红如火夹袄衬托下,整张脸病容愈发明显。 “那日来传旨的太监关哪儿了?”任雪清忽然想到了前几日她扣留的太监。 “关押在柴房。” “带我去瞧瞧。”任雪清收好鞭子,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偏院而去。 向桉自然跟随而去,现在她有些看不懂任雪清,记得她第一次见任雪清是在荷花宴上。 那时候的她虽有跋扈,但是个娇柔的小姑娘,当时发生的意外,背后真相究竟如何,现在早已无从细究。 只是未曾想到,她如今胆子竟然大到竟敢私自扣下传旨太监。 柴房内,一堆杂乱稻草里,一肥胖太监堵了嘴,五花大绑斜躺在地上,眼见门打开,任雪清带着一群人而来,太监白胖的圆脸上激动之情立马溢于言表,柴房太冷、太黑了,他根本受不住。 任雪清嫌恶一瞥,身后便有侍卫上前扯下太监嘴里的破布:“任小姐,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太监又惧又怕,话语间甚至隐隐带着一丝迫切,任雪清见此适才满意点头道:“安武侯爷去哪里了?“ 新帝登基的内情,即便她一个闺阁女子都曾有所耳闻,可如今京城巨变,从龙功臣又手握重兵的苻清白却是一次未曾出现。 这征兆不正常。 肥胖太监谄媚的圆脸一僵,支支吾吾好半天未吐露出一个字,任雪清心里不由一紧,一旁提心吊胆等着的向桉同样一紧,双手无意识攥紧——莫非雪地里的苻清白还没有被人发现? 想到那地方的偏僻,那天的大雪,和院外半遮掩的破门,不知怎的,向桉愈发肯定心里的猜测。 不知情的任雪清早已迫切不已,不顾侍卫的阻拦,紧抓太监衣襟,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厉声道:“说!” “我……” 向桉侧耳刚听太监说了一个字,眼前忽地一花,等定眼一看,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她已傲然站立于在高空之上。 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低头一瞧,脚下尽是人头,可向桉淡定从容,变成魂魄后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发生多了,她早已麻木。 日子就在这么捆缚的的情况下慢慢度过,雪一天比一天下的大,一天比一天冷,向桉对此没有丝毫影响,真正影响到的是百姓。 城外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百姓,城内冻死饿死的百姓愈来愈多,奈何城门紧闭,于是城外的人跪在门口求着进去,城内的百姓拖家带口求着出去。 皇宫里,凌霄子一左一右带着两个太监,端着金丝楠木盘跪于皇帝寝宫门前,俊朗的脸庞上一派肃穆:“陛下,仙丹已成。” ------------ 73.不见 御案后画画的向杺抬头,眼底青黑一片,脸颊深凹,浑然未睡醒之态,说话的语调却是兴奋非常:“太好了!终于成了!” 三两步上前掀开盖在木盘上的黄布,木盘正中央上正是一颗红如血滴的圆滚滚丹药,向杺眼里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没多问,接过长福端来的茶水,一口吞下。 半炷香后药效发作,向杺苍白的脸色已红光满面,精神奕奕,目光热切的四下一看,只瞬间,满目的期待猝然消失,寒意溢满眸子,死盯住面前的凌霄子:“为何不见她?” 跪着的凌霄子身姿一僵,平淡的面上如春日暖阳遇冰面,裂开了细细裂缝,不可置信道:“不可能!古藉……” “闭嘴——”向杺不耐喝止,“来人!带玄清!” 长福闻言腿一软,扑通跪地,瑟缩道:“陛、陛下,玄清道长前些日子染上风寒,药石无救,昨夜、昨夜…….” 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他都说不出来,玄清道长那哪里是染上风寒,分明是千刀万剐。 向杺怒意的眸子愕然一眨,恢复平静的视线来回在凌霄子、长福两人之间来回巡视。 场面冷凝,压迫十足,就在长福后背起冷汗时,向杺开口了:“进来。” 话落,他率先进去寝宫,长福颤颤巍巍双手撑地站起,垂首望着跪姿端正的凌霄子,语含讽刺:“道长,请吧。” 顷刻后,凌霄子平静站起,双手轻掸过膝上粘黏的雪块,一言不发大步进去。 矗立在原地的长福嘴角缓缓垂下,身旁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凑近,长福脸色一沉,反手一拍小太监的脑袋:“放肆!” 小太监受痛缩起脖子,细若蚊鸣:“干爹,丞相传消息找您。” 长福眉一皱,眼角余光斜睨一眼安静寝宫大殿,拉着小太监行至安静角落:“丞相怎么说?” 小太监迅速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长福接过,眼神示意小太监离开后方才打开纸条,只一眼,他一怔,随即面无表情收好纸条,从容站回门口,等待向杺的吩咐。 夜半,漆黑的甬道里长福贴着墙根,转过一个个拐角,拐入一个小门,半个时辰后,长福一手扶住衣袖出来,然而守在门口的侍卫一个个却当作没看见。 “公公。”侍卫内大臣杨忠自黑影中走出作揖。 长福回礼:“大人辛苦。” 杨忠:“如何?” 长福头微侧,似在顾及不远处站着的侍卫。 杨忠轻笑,领着他走到角落,长福这才开口道:“决定好了。” “当真要拭——” “杨大人慎言!”长福低声喝止。 杨忠微微后退一步,轻讽道:“你大半夜不声不响离开陛下身边本已是掉脑袋大罪,现在竟还怕我说两句?” 长福话头一哽,竟是说不出话。 “难道不对?”杨忠双手抱臂:“昨日小皇帝逼死三个大臣,眼看就到他们了,刀已经架脖子,他们怎么可能——” “杨大人慎言!”长福再次喝止,眼一瞪,“咱家今日深夜前来,不过是朝中大人们不放心家中妻女,特意前来安抚大人们。” “行。”杨忠放下手臂,一手扶住腰间刀柄,后退一步,利落转身,只在迈开步伐的前一刻道,“最好如公公所言。” 人离开了,长福高提的一颗心倏然落下,藏于袖子内手心紧攥着的纸条已然被汗水濡湿。 宫墙里,侍卫把守的殿内,众臣子坐着沉思,安静中,白玉臣陡然开口:“长福如何说?” 首端的丞相杨励双手十指交叉安放于自个大肚皮上,老神在在道:“他言会见机行事,却是未说何时动手。” 兵部尚书张礼遇皱眉接话:“被困宫中已然半月有余,不知京中该乱成什么样了。” 钟赞没忍住嗤笑:“张大人是担忧京城还是担忧家中老妻?” 言下之意便是他在他家中安插了眼线。 在坐众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神色中皆含一丝笑意,张礼遇生得高大威猛,满脸胡子,如此粗犷的一个男子,谁能想到他竟惧内? “钟大人可读过律法?”张礼遇淡淡含笑,一手轻掀杯盖撇开茶面上的茶叶,淡然抿一口,“若不懂,不若我教教你?” 律法规定男子不得宠妾灭妻。 言下之意便是他张礼遇爱妻是遵照律法行事,暗讽钟赞纳妾太多,忽视妻子,违反律法。 就在前不久钟赞刚纳了个十五岁的姑娘,听闻姑娘是来他府上卖身葬父,真真是可笑,清白姑娘家不去大街上卖身,平白无故跑去他府上卖,梨花压海棠不外如是。 “塬国律法我自是倒背如流,若要你教,陛下也不用我在朝堂之上。”钟赞老脸险些挂不住,但仍是不气不恼,面上装的一派淡然自在。 “陛下现在不就不要我们在朝堂之上了?”坐对面的白玉臣道。 话落,钟赞、张礼遇齐齐闭口不言。 小皇帝已经一个月未上朝,关了他们已经一个月。 那日大朝会,百官站定,大批御林军突然持刀冲进来,二话不说将他们直接扭送关入宫中,随后京城城门关闭,宫门关闭,御前侍卫、御林军快速把守各宫门口。 初初被关时,几个不长眼的御史头铁向小皇帝死柬,大言不惭道小皇帝毫无圣人之风,不该关押臣子,愿以命换陛下的清醒,他们人倒是死了,小皇帝该如何还是如何,根本毫不在乎。 “不知宫外大臣有无收到京城消息。”魏文润愁眉苦脸道,“近日也未曾见到苻侯爷,不知情况为何便成这般了。” 在场大臣相互一视,没人接他这话,照前些日子小皇帝那般千层套路,众人心中已大致猜出苻清白凶多吉少。 小皇帝令他们从苻清白手里拿兵符时,众人心中虽有不愿,但一想到即将拉下一个百年世家,且未损害到自己利益,又能讨好小皇帝,表明自我忠心,一举三得的事,众人自然乐意配合。 可谁都未曾想到先皇竟早已将一半兵符给了大皇子,怪不得先皇殡天那夜众皇子翻遍整个皇帝寝宫都没找到兵符。 回想当初苻清白不为所动,始终不肯交兵符时他们心里有多失落,而今便有多庆幸。 “不知苻大人如今藏在哪里了?”白玉臣手指压着瓷杯,满脸凝重之色,若向杺完完整整把持了兵权,控制住京城…… “但愿苻大人藏好……” “大事不好!” ------------ 74.雪 白玉臣惊呼起身,动作匆忙间宽大的衣袖不慎扫落桌上的茶杯,白瓷脆生落地,碎成数瓣,淡黄色的茶水撒了一身,他却浑然不管,惊恐、怀疑、难以置信数个表情来回变幻不停。 屋内众让目光齐聚于他一人,杨励食指轻扣桌案,打破诡异场面,沉声道:“天还没塌,大惊小怪什么?” 白玉臣眼珠呆滞,嘴唇蠕动,好片刻艰难吐出话:“敢问丞相…..若是……若是陛下完全把持兵权,我等该如何?” “若是……白玉臣!”话说一半,杨励猛然发怒,“你疯了!可知你在说什么!?” 白玉臣扯扯嘴角,无畏道:“看来丞相也发现了。” “不可能!若真如你所言,塬国迟早……”后面的话杨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向杺未登基前最常做的便是打杀人命为乐,先皇在世时尚有压制,先皇离逝后因着众皇子并未找兵符,另外一半又在苻清白手上。 因此苻清白扶向杺登基时手段虽强硬,但念着兵权不在向杺之手,任他再如何也翻不出大浪,众官言语间有微词,却不反对。 反正得立一个皇帝,自己想要立的人都被杀了,只得万般无奈捏着鼻子认下向杺小皇帝。 白玉臣微笑:“宫门口放我等入宫的太监,京城里调动的兵马,宫里陡然增多的侍卫,丁一南的离京等如此明显的信号,我们早该发现的,不是吗?” 偏偏无人发现,无人提出。 亏得他们自诩玩弄小皇帝以股掌之间,如今看来,何其可笑。 在场众人,再无人坐得安稳,哆哆嗦嗦跑去门口,嚷着挤着要出去,一次次无济于事的反抗,冲在最前头的几个臣子被打得浑身上下青紫一片。 守在他们院门口的是闻名天下的御林军,他们的钱财买得通些许权利,买不通他们的人身自由。 皇权之上,无人能反抗。 吵闹持续半柱香后,向杺坐着步辇声势浩荡而来,院门打开又关上。 片刻后,步辇出来,依旧声势浩大,只多了几具身着官服,浑身是血的尸体尾随步辇之后,冲天的血腥味刺激了每一个人的灵魂。 步辇上,向杺一手撑腮,半仰头仰望天空,欣赏漫天纷扬的雪花:“今夜大雪一场,明日又是美景,长福可喜欢雪?” 长福躬身跟随:“白雪洁白无瑕,不喜欢的人怕是没有。” “是吗?”向杺一手支下巴,头微偏,“既然没人不喜欢,为何朕的子民,朕的朝臣,一个个都不喜欢?” 长福缩着脑袋不敢说话。 向杺睨他一眼,话锋一转:“你可知道朕为何不动你?” 长福前行的步伐一僵,重重跪下:“奴才不知,奴才有罪……” 额头一下接一下磕在雪地,白色的雪不消片刻便染上一片红。 “朕让你跪了?”向杺的声音居高临下压下。 长福磕头不停。 “起来,别让朕说第三次。” “是。”长福惊颤站起,双眼视地。 向杺冷哼一声,食指轻扣扶手示意,抬辇太监轻手轻脚放下步辇,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近低垂着头,身子控制不住发抖,手握佛尘指关节早已发白的长福面前。 两人站立沉默许久,凝重的仿佛空气都沉重,跟随的太监、侍卫早已安静跪下,一个个冰雕般匍匐在雪地,唯有轻呼出的热气形成的白雾无声昭示着他们是活人。 长福看似平静,一双垂下的眼,目光却是无处安放,胡乱盯了几下雪地后 “随朕来。” 轻飘飘的话如现在空中飘舞的雪花,重量轻到可忽略不计,落到耳里偏偏冷到人打冷颤。 克制住浑身的冷意,垂下的视线里,长福看见面前金丝一针针绣出的黄色鞋面离去,走进一旁的梅园,他长呼一口气的同时心下一紧,小皇帝要做什么? 今夜,被关的众人彻夜无眠,宫中炼丹的炉子鏖夜不熄,浓黑的黑烟笼罩在皇宫上空,屋檐上悬挂的大红灯笼点缀于黑烟中,微弱的火光于黑夜中灼灼生辉, 立于高空之上,目睹一切的向桉忍不住一叹,宫中乱了。 城中一处四合院内,漏风的屋中此刻挤满了壮汉男人,坐在首座的张翼成沉默垂首。 右侧的男人等了一会不再耐烦,啪一声将一把大刀拍在桌上,低吼:“娘的,你到底在犹豫什么?狗皇帝关了城门大肆炼丹,他倒是吃好喝好求长生,哪管我们死活?” “张哥,我家马上要断粮了,要不是念着咱们要干大事,俺哪可能舍得从妻女嘴里夺食填肚子,防止腿脚发软提不动刀砍人!”一旁迅速有人附和。 “俺家也是。”人群里有人哭咽,“俺媳妇得知消息后,饿到走不动路了,也不肯多吃一口,就盼着俺能带着儿子从京城杀出去。” “俺家也是。” “我家也是。” 一个接一个的声音紧随而上,在声声期盼与渴望压迫下张翼成终是咬牙一字一顿吐出话:“行!干了!” 前不久放衙回家,他看见了死在巷子里浑身赤裸的父母、冷死在家中的孩子,以及散落在雪地上的几颗粮食,粮食从何处而来他极清楚,是他从大官家中偷偷背出来,藏于大雪之下侥幸得到。 那日早上他出工前,特意寻来板车让老父亲去搬粮,亲眼目送老父亲步履蹒跚却精神满满远去。 去时人好好的,带粮回来却…… 粮食自古是救命的,哪曾想有朝一日竟成了他一家的催命符! 若不是因为身后众兄弟的期盼,他早在那一天随父母孩子一起走了。 造反没什么可怕的,他一个孤家寡人毫无牵挂,他担忧的是兵器简陋,抵不过官府精良的装备,冲不出城。 可惜他的担忧无法说出口,屋内的大家亦未知情,只满心欢喜的想着出城之后他们该如何生活。 扫视一圈众人脸上难以掩盖的激动,大吼一声:“三日后动手。” “是!” 丞相府里,黑暗角门下站着几个大黑斗篷包裹着十几个男男女女,看不清脸,所有人静默着,一阵冷风吹过,卷起衣角,隐约可见别在腰间的刀。 ------------ 75.且慢 轻微一声“嘎吱”,角门应声打开,静默的大黑斗篷们瞬间有了动作,脚步凌乱,却仍依序进门,而门内,是一身红衣大袄、等候他们已久的任雪清。 门关上,所有人放下戴在头上的兜帽,解开披着的黑色斗篷,露出他们白嫩的脸蛋和一身的绫罗绸缎,通身的气派一瞧便知是贵公子、贵千金——他们便是这京城里各府少爷小姐。 夏若芷轻呼一口气,娇柔开口:“你发下邀帖邀我等今夜前来做什么?” “哼,那是邀帖?分明是威胁!”一侧蓝色锦衣的青涩少年小孩子气般头一偏,一想到邀帖之上所写的,他便怄得不行,偏生不来还当真不行。 “闭嘴。” 蓝色锦衣少年身侧绿衣少年低叱,蓝色锦衣少年虽是满脸不服,冷哼一声后却是闭了嘴,细看两人,眉眼间颇为相似,目测年岁仅就相差一两岁,但绿衣少年显然稳重威严一些。 任雪清浅笑,轻轻行礼:“小女子自知言语不当,在此先告罪,还请诸位公子小姐体谅小女子的不得已。” “什么不得已,你细说来。”角落里几个公子、小姐异口同声。 任雪清素手轻挥,身后的侍卫拿着一张纸上前一步,前头的人不明所以接过,只一眼,他便抬头,急声发问:“此事是真是假?你从哪里得知消息的?可靠吗?你怎么证实?” 任雪清笑道:“我一开始的想法与你的一样,不过……你还是先将纸条传下去,待所有人皆看过了,我一一解答。” 发问的人深吸几口气,稳住了心神,再次低头细细地、一字一句看了个遍,方才面色沉重传给下一个早已迫不及待的人。 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不大的信纸一一传下,看完的无一不脸色凝重,沉默不语,陷入深思,直至抵达咋呼的蓝色锦衣少年手中,他惊呼出声:“陛下杀了苻侯爷,拿到了兵权?!怎么可能!?” “齐远识!闭嘴!”绿衣少年再次出声制止。 “大哥!我倒是想闭嘴,这纸上写的如何能让我闭嘴?苻清白!那是苻清白!十三岁打马只身前去边关为兄长收殓遗体,随后随父出征三载,十六岁父亡,只身独守边关四年,如此天纵将才,向杺他凭什么……” “齐远识!我让你闭嘴!” “齐远深,我不闭!我凭什么闭!他凭什么杀他?于塬国,苻府满门忠烈;于百姓,苻府问心无愧;于朝廷,苻府忠贞不二;于陛下,他苻府!他苻清白!赴汤蹈火,忠心耿耿!向杺……” “啪——!!” 响亮清脆的一掌重重打在齐远识左脸上,齐远深脸色铁青:“大逆不道,陛下名讳岂容得你直呼?” 齐远识维持着被打的姿势,双目无神黯淡,浑似适才那巴掌抽打的并非是脸,而是内心深处一直坚信的某种信念轰然一掌击碎。 呆楞片刻,他嘴唇蠕动:“大哥,苻清白不是你一直所钦佩之人?为何、为何……” 众人沉默无言,场面一时凝滞,有人揉搓着手掌,没忍住上前一步,张嘴想要说什么,身旁有人轻拉住他。 齐远深盯着齐远识脸上的红肿,只问:“齐远识,你是谁?” 齐远识猛地看向齐远深,迷茫的思绪如闪电电过浑身每处神经,巨大的刺激麻木了他整个人。 他是谁? 他是齐远识,可他不仅仅是齐远识,他还是齐家次子,武将勋贵子弟,是权利与权势的象征。 今日他的脱口而出,在其他京城世家子弟丢尽了齐家的脸面,毫无一点尊卑礼仪,丝毫不知何为谨言慎行,何为上下? 感受到四周若有似无的讥讽目光,齐远识适才被一巴掌中断的愤然,通通变成一股难以言说又当下无法立马发泄的委屈,脸皮霎时发红发胀,心生无地自容感,他不管不顾拔腿就跑。 众人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跑出月门,又惊又恐—— “怎么办怎么办,他这样大喇喇跑出去,若是被兵马司的逮住了如何是好?” “完了完了,我们全完了,我看我们今夜就得死!” “小皇帝心狠手辣的,会不会诛我九族?爹啊娘啊!儿不孝!儿非但没光宗耀祖,这会子你们还得随儿一块死了!” “任雪清!你明知信的重要性,下请帖的时候怎么谁都给!你不怕死,我们还怕死。” “死啊,早死晚死都得死,早死早超生,今夜有你们一伙人陪着,我下地狱也值当了!” “都给我闭嘴!” 低低地怒吼声伴随犀利抽下的鞭子重重落在地上,手握皮鞭的任雪清由戾气取代了原先脸上的娇柔:“叫那么大声都想死了?” “可……” 人群里一名女子刚冒出话音,立马便遭到任雪清狠狠一剜:“我丞相府还没落魄到连个毛头小子都抓不住!” “说人家毛头小子,你也没比他大几岁。”有人立马回击。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向发声人投去钦佩视线以作赞成,受到众人站桩的发声人立马得意扬起下巴。 今夜来的京城公子千金,皆是差不多大的年岁,因此他这一说不可谓不正中靶子。 原以为这么一击会令任雪清收敛动作,哪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淡然抬手,手中鞭柄歪歪指他:“苏以诚,你若此时还敢仗着你御史爹的官职说三道四,你也可以走。” 苏以诚闻言不退反进一步一步,威胁道:“我若走了,你认为今夜你邀我等来府邸的消息能守多久?” “行啊,你去说。对了,差点忘了……”任雪清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随手扔他脸上,“顺道烦请你把这信一并说出去。” 感受到脸上信封拍打脸的微痛,苏以诚心底难以扼制的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屈辱:“任雪清!” 想他堂堂御史公子,自出生那刻起,受到的便是无尽吹捧与夸赞,何时有过现下被人当众打脸的窘迫之境? “苏兄,且慢。”一旁默默拆开信封的齐远深出声制止。 ------------ 76.嘴毒 苏以诚眼看即将宣发的怒火硬生生让这一句话截停,不爽道:“齐远深,我不是你弟弟,少管我。” 语气不善,蕴藏着“你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我便要打人”的意味。 齐远深对此并不恼,一眼未看他,神色凝重的扬起手中信纸,直视任雪清:“纸上说的,有几分可信?” 任雪清淡笑反问:“以京城当下境况,信里所写的哪怕只有一成可信,那便是希望,不是吗?” 齐远深思忖片刻,哑声道:“的确是希望。” 两人话说的云山雾罩,实在令人难以猜测。 苏以诚夺过信纸一看,上面写着:吴王已在江西起兵,不日将要抵达京城。 吴王,先皇的第三个弟弟,小皇帝向杺的叔父,先皇在世时极为袒护吴王,吴王对先皇崇拜尊敬。 吴王生母早死,尚在襁褓的吴王便由先皇的嫡母亲自扶养,吴王与先皇两兄弟的情谊自不必多言。 也正是吴王与先皇情谊深厚,信中提到吴王在江西起兵一事便很是存疑。 小皇帝向杺再是如何任性妄为,可他是他哥哥的儿子,是塬国如今的皇帝,身为叔父的吴王顶多是训斥几句,除此之外,也做不得什么。 且,吴王还是接了小皇帝向杺旨意的第一人。 先皇逝世时吴王本就该快马加鞭回京吊唁,奈何江西地界突然涌现一伙逆反流民,且人数上涨迅猛。 小皇帝向杺就在此时下了登基后的第一道留吴王在江西剿灭流民的旨意,吴王二话不说便接了旨意,在江西一留便是直至近日。 “行,我等他三日。”齐远深咬牙道,他想要赌一把。 传言中,吴王心善笃实,任爱无涯,若吴王带兵不远万里前来解开京城当下困境,等他一等也不无不可。 如若等不来吴王,父亲被小皇帝困在宫中,他也不可能带着一家老小丢下父亲就此跑了,因此不论赌与不赌,结果也不会比眼下更糟糕。 “等?齐公子莫非真要将自己身家性命全押在吴王一人身上?”任雪清小脸维扬,环顾众人,笑意深邃,“在场的诸位当真要等?” 前不久,任雪清接到被困宫中的丞相的消息,当下她便连夜派出十来号死士以命相博拼出一条血路从京城递了消息给吴王。 接到消息的吴王写了这封信由死士再次带回京,目的便是要她在城内为他打开城门,便于他的大军直驱皇宫。 毕竟,而今京城经受如此大变故,于情于理,吴王皆当回京一探究竟。 纵然举止逾制,可亦情有可原,他们两人关上门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事说不开? 世上亦没有出现叔父因亲情孝义冲动之下失态而被侄子杀了的事,到那时死的唯有那打开城门之人的任雪清。 任雪清虽为闺阁女子,可丞相这么多年因着只有她这一个女儿,一早便将她当作男子来养,朝堂之事事事说与她听不说,更是一一剖析。 自她看完吴王的传信,她便清楚了吴王的用意,她不信齐远深看了信,不明白吴王信里的意思,轻瞥一眼一旁不肯多看她一眼的齐远深,任雪清心中低看他三分。 “消息是你说的,有希望亦你说的,你现在又说不要等我们吴王,任雪清,你到底要我们做什么?”夏芷若气恼,她家里的米粮已然不够,今夜之所以会冒险前来是存了赌了的心。 “蠢货。”任雪清轻启唇。 “任雪清!你……” “夏姑娘,请冷静。” 一只玉白的手轻抬,声音清润如玉石轻击,中断愈发激烈的话。 顺着手的主人望去,夏芷若小脸一赦,柔柔后退一步,轻叹气:“梁公子,非是小女子不知礼数,实在是家中米粮已剩不多,一家老小食不饱腹,由不得我不急。” 梁蹊,京城五大公子之首,为人方正有礼,温润如玉,读书人中的楷模之流。 “我知夏姑娘非是有意,亦知众人非是有意。” 粱蹊温温一笑,环视四周,“今夜很冷,现在天色也已很晚,大家心中所焦虑的无非几件事。但不论如何焦虑,请暂且静下心来听任姑娘将话说完,否则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三天三夜,也是休要妄想争辩出个三分真理。” 众人相视一看,见有人仍不听阻,粱蹊又道:“如果还要疑惑,不如听完任姑娘说完再一并问,省得做了那些个笼里的鸡子鸭子。” 嘴够毒。 鸡鸭都出来了,这是暗指谁多嘴多舌,叽叽喳喳说不停?看来,素以温润冠名京城五公子之首的粱蹊,也并非真是温润。 一时间,众人心思百转千回,张了嘴的人忘了说话,不张嘴的人将嘴闭的更严实,这下好了,全安静了。 粱蹊似是没未发觉院中这般变化,笑意不减,抬手示意:“任姑娘请讲。” 院中白雪静静飘下,寂静无声,惟有女声清脆。 高空之上,一双漆黑的眸子无悲无喜低睨脚底下的众生百态,微风灌入她金丝绣织的华服,卷涌衣摆翻滚,与及腰的黑发缠绕、纠缠。 向桉如神女一般旁观这个世界,却无半分神女拯救苍山之力。 这些日子里她眼睁睁看着脚底下这片土地的境况一日日变坏。 城内民不聊生,城外小股势力已经聚集,天下即将大乱,所有人都在准备着,或逃或藏或争一争那至高权利。 麻木、绝望、死心、灰败正侵袭每个人。 耳畔一声清脆叮声,通身禁锢消散,向桉感受了自由,这一次,不需要试探,她心中却莫名的知道现在的她已再无束缚。 “系统,你困住我,便要我亲眼看着塬国如何灭亡?”向桉立在原处没动。 【这就是你失败后的结果。】 “可是,他们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向桉淡淡道。 她于异世穿越而来,不管是皇帝还是塬国或是这江山,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任务完成她就能回家,要是被逼狠了,为了任务她大可造个炮,一炮夷平城池,自称为女帝。 ------------ 77.留下 古代单人作战的冷兵器对上现代大范围杀伤力的热兵器,唯一的路子便是用无数条命填进去,最后得个最惨烈的胜利。 不是预估,不是想象,现代之中的民国就是最真实的案例。 对于如何夺得女帝之位,向桉心里门清,可她不愿意使用,她从一个以人命填出和平的地方而来,怎么能让本就和平的塬国陷入人命填的境况? 系统这种强迫性的任务不该出现,就是出现,也不该是出现在她一个穿越者的身上。 “系统,你的任务找错人了。”向桉幽幽一声叹息,“我也错了。” 不该一气之下仗着可以重新开局不管不顾宰了皇帝,等再开局,她必定不会做如此没有脑子的事。 【本系统从不会出错!】系统机械音里带着难言的肯定,【任务你必须完成!完不成……】 “怎样?” 向桉眉一挑,麻木的眸子难得的出现刻意的恶劣挑衅。 【你一定会后悔!】 “这句话你说过很多次了,换点新鲜的。” 【非是大功德之人,没资格获得天道的怜悯。】 “大功德之人?”向桉漫不经心轻嗤。 “如果我上辈子真是什么大功德之人,必定说明我是个大好人,那你此刻应该把我送回去,让好人一辈子吃喝不愁,贪图享乐,夜夜笙歌,而不是把我送到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唯一一条路——完成任务。】 “行啊,我会完成的。”向桉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话音落,向桉低头最后看了一眼脚底下的京城—— 张翼成集结了城中壮汉每人手持棍子、刀具等正狂殴守门官兵,任雪清、粱蹊等人飞鸽传书,大批暗卫、死士逐步集合。 宫中最高处的摘星楼之上,一抹明黄色负手站立双目远眺,在他的身后有两人陪着,一人勾着腰垂首站着,一人歪斜坐于轮椅上似乎正在说什么,看身形有点眼熟,但向桉已经疲于前往一探究竟。 距离太远,目光有限,天下大乱,结果已然可知。 大风刮起,向桉卸了一身力,轻飘飘的身子便顺风而动,风去哪儿她去哪儿,风停哪儿她停哪儿,一如现在风把她带到荒无人烟的墓地里。 事实上,墓地不能称作墓地,这整座山头都是坟头,这里更适合称为乱葬岗。 厚厚积雪盖了满山坟头,橘红的夕阳映着雪面熠熠生辉,金色的光芒折射下犹如佛光普度。 绕着山头转一圈,向桉看中了一座朝南,坟前空旷,坟旁长了棵光秃秃的五指桃,棺材板半掀开的空坟头。 往棺材里一躺,不大不小,刚刚好。 向桉满意了,双手交叠在小腹,安详合上眼。 说来也是怪,死了这么久,魂魄四处飘荡这么久,愣是精神十足的身体一躺进这陌生棺材里,竟离奇困乏疲惫。 眼睛困倦睁开,非是向桉睡足了觉,自然醒的——有人在挖棺。 比成人巴掌还大的锄头哐啷哐啷挖土飞快,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棺材便被完整挖了出来。 许多只手抬的抬,搬的搬,费劲巴拉好半天总算是将棺材以及棺材里尚处于迷糊状态的向桉一起从坑洞里抬出。 猝不及防再见天日,向桉彻底清醒:盗墓贼? 看看自己躺的棺材,破破烂烂,木料腐朽,她懵了:这年头破棺材都有人抢? “你们……你们……你们一群穷鬼!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是破棺材!空的!空的!!鸟不拉屎的坟头!!毛都没有,有什么值得挖的?!挖空气呢?还是赶着早死找地方投胎?投胎也不早投,就等着塬国家灭亡,一个个统统塞地府排队喝喝汤!?” 死不让她好好死,躺棺材里了棺材都被掘出来。 好一通气急败坏的无用暴骂,向桉总算将心里的怨气发泄干净,情绪稍稍冷静,忽地发现今日太阳高照,白雪消融,春风和煦,荒废的黑色泥土里冒出了短短地嫩绿色野草芽。 原是寒冬已过,春日已至。 “差不多了,大家伙停手罢。”领头挖土的大汉停下手里挥舞的锄头,打着补丁的袖口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将苻将军一家抬来罢。” “是。”众人停手,深一脚浅一脚下山。 坐在棺材里的向桉闻言,整个人如雕塑一般僵住:“苻将军一家……苻清白?” 向桉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京城苻姓一家仅就一家,不是苻清白一家又是谁家? 放置在山下尸体很快被众人抬上山,整整齐齐摆在一起,一一数去总共是十六具,其中女尸居多,年岁最大的一具头发已然全白,最小的一具六七岁。 “死了,都死了。”向桉望着地上重度腐烂,辨不清谁是谁尸身,平静低喃,“死了好……死了好啊……” 众多尸体摆一块,浓重的恶臭无法令人忽略,抬尸的众人脸上无比嫌弃,有人途中几次偷懒,奈何顾主家给的银钱高昂,于是绑了块破旧的粗布罩住口鼻,愣是没说放弃。 人死后尸体极重,加之大雪刚融的山路泥泞不堪,等尸体搬运完众人已是气喘吁吁。 “都搬上来了?” 远处,齐远识缓步走来,蓝色衣摆扫过路边低矮的野草叶尖,瞬时打湿一片。 坐在石头上歇息的众人忙不迭站起,作揖:“贵人,都搬上来了,只等您一声令下。” 齐远识俯身拍了被雪水浸湿的衣摆,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不耐摆手:“埋吧。” “是。” 众人齐声应下,立马忙活起来。 尸体一具具入坑,眼看只剩最后一具,一旁认真擦衣摆雪水齐远识忽地开口:“那具留下。” 那是一具没有双臂的男尸,身着一身白色粗布囚衣,却披着一张上好大氅,浑身湿漉漉,衣襟处残留着尚未来得及消融的细碎冰块和雪块,仿佛是仓促间刚从雪地里挖出来。 众人疑惑看他一眼,相视一眼,无人敢质疑,于是低头继续忙活。 向桉缓缓飘至留下的尸体前,盯着尸身雪水浸泡得不成样的脸,心中毫无惧怕感,齐远识虽未言明他是谁,但她莫名的、盲目的心中已有了答案。 ------------ 78.冒昧 尸体一埋好,齐远识便立刻赶走众人,再三确认四下无人,他缓缓在尸体面前蹲下,自怀里拿出一张洁白的帕子轻轻覆盖在尸首那已经腐烂不成人样的脸上,闭眼,低声念起轮回转世的道经。 嘀嘀咕咕好一会,一篇道经念完,双腿酸胀不已,双手撑膝正要站起,忽地,洁白帕子上爬上了几条黑黢黢,似黑竹枝又似烧焦细枝的爬虫。 “冒昧了。” 低语一声,齐远识两指迅速捻起黑色爬虫,还未凑近细细端详一番,爬虫小小地嘴儿就在他手指头上咬开了个小口子,不痛不痒,毫无感觉,一滴红血却已冒出,顿时它挣扎着便要往手指头里钻去。 如此特别的虫子,当今世上唯有……蛊虫。 齐远识脸色骇然惊变,下意识扔了手中黑色爬虫,好不容易刚尝到新鲜血液,转眼又失去的爬虫趴在地上痛苦翻滚挣扎,小小地身躯急迫的四处寻找,却只找到原先主人已亡尸身。 血液虽是腐臭,但有比没有好,在身体对血液的本能驱使下,黑色爬虫毫不犹豫咬上腐肉,并以极快速度钻进去,大口大口饱食,饥渴难耐如极度缺水的人碰上大片甘甜的泉水。 目睹黑色爬虫疯狂行为的齐远识抬手盯着指头上仍在渗血的伤口,目光复杂而隐晦。 向桉出声道:“喂,你该不会认为蛊虫是向杺搞的吧?” 平心而论,向桉亲眼看着蛊虫从苻清白身上爬出,潜意识的第一想法便是:向杺下的。 下一瞬,这想法便被她抛掉,眼前这蛊虫明显不对劲,飘香楼藏书中曾记载:蛊,常分有母虫与子虫,子虫受母虫驱使,非活人之血不可蕴养,子活母活,子死母死。 而今人已死,蛊虫却未死,这虫比至普通蛊虫厉害得多。 向杺不可能下蛊,也没机会下——苻清白从进宫到死亡的最后一刻,向桉一步不离跟着苻清白,从头到尾向杺没有任何下蛊的举动。 是谁? 向桉心中不断闪过名字,最后视线定格在眼前的齐远识身上,忽然想到一事:“苻清白死后尸体被埋于偏僻冷宫大雪之下,他是用什么法子将苻清白带出来的?” 偷?买通太监宫女?带兵闯入宫中杀了向杺? 非是她多想,事实在于向杺小皇帝对长生的追求很高,若他从玄清道长嘴里得知她被束缚在苻清白周身三丈之远,必定不可能让齐识远将苻清白的尸身轻易带出宫。 向桉还未琢磨出个所以然,齐识远已又拿出了条帕子包住手,俯身解开了苻清白的囚衣,露出里头腐烂胸膛,向桉偏头不忍直视,不是怕,是她无法直面苻清白之死。 她曾无数次回想,若当日苻清白死之时,有人能看见她或者她能触碰到他,苻清白是不是就不会死?她是不是能救他一命?哪怕救不了,至少也能将苻清白的尸身好好入土为安。 而不是顶着漫天飞雪,无能为力守着他的尸身枯坐两日。 向桉此刻十分希望来一阵大风将她远远带走。 当初决定躺棺材,她为的就是个清净,却忘了乱世之下,最吵闹的地方是乱葬岗。 近距离接触尸身的齐远识淡定得很,倒是向桉不淡定了,凑到他跟前:“看你模样,才十五六?这么小的年纪胆子这么大?不怕晚上做噩梦?” 小孩子最是不能吓的生物,一个不好就容易吓死。 “果然是你偷运走苻清白尸身的。” 齐远深不知何时不声不响来了。 齐远识并未回头看他,维持着一只膝盖跪地的姿势:“那你报官把我抓走。” 齐远深大怒:“说得什么混账话!你是我亲弟弟!不许你靠近苻清白是想护着你,你还小,京城内的利害关系你不懂,苻清白身前身后事不是你我管得了的!更不是齐府能兜的。” “所以你早就知道?”齐远识动了动早已麻木的腿,“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知道什么?”齐远深脸上的怒气如大火遇寒气,骤然冰冻僵住。 齐远识站起,回头,将包着手帕的手心摊开,洁白的丝帕上赫然有一只鲜活的黑色爬虫。 齐远深低头,没瞧出所个以然:“春天到了,虫子的确多一些。怎么?不知娇贵的齐二公子是被这只小爬虫吓着了,还是咬着了?” “你当真不知这是什么?” “不知。” 眼见齐远识面色凝重,齐远深不免跟着紧张,奈何他看了又看,确确实实没发现眼前的虫子有何古怪之处。 齐远识沉声道:“蛊虫。” 话音未落,齐远深一掌拍飞齐远识手心里的爬虫,一脚重重踢在苻清白腰际处,无知无觉的尸身顺着斜坡滚入挖好的坑洞中。 “齐远深你干嘛?!” 事情发生的实在太快,齐远识没来得及制止。 面对弟弟此刻的恼怒,齐远深不想解释,探手一抓他的胳膊便要拉着他下山:“立刻跟我离开这里!” “我不走!”齐远识脚后跟如犟驴的蹄子便使劲蹬地后退,“齐远深,你就是个懦夫!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小皇帝干的,是他害死……” “不是他!” 不愿再听任性弟弟的口不择言,齐远深一掌重重劈在齐远识颈部,巧劲与刁钻角度之下,齐远识瞬时倒地。 “啧啧,我都说了不是向杺干的,结果你小子是一点不听,看看,乱说话,晕了吧。”向桉看着地上翻了白眼,摔了一身泥的齐远识又是摇头又是咂舌,“你…..” 身后一声闷声落地,向桉转头看去,齐远深已然跳下坑中,解下自己披着的宽大披风,完完整整包住了苻清白的尸身,弯腰,一手抱脖颈,一手抱膝窝,一个公主轻松抱将苻清白尸身抱出坑,放入空的棺材里。 这人一副儒雅书生相,力气竟这么大。 古代人这么猛的? 向桉一时看呆,待回神的下一瞬,嗷的一声嚎叫:“那棺材是我先挑中的!我的!!” ------------ 79.不错 一群人先是把她挖出来抢了她精挑细选的坑位,现在好死不死的又把苻清白放进了她精挑细选的棺材里。 真是欺负她这只鬼打人不疼。 围着棺材急得团团转,向桉毫无办法,半“不”字不敢说。 哪怕知道齐远深看不见她,听不到她说话,她也无论如何说不出把苻清白抱出去之类的话。 一是她没资格,这棺材即便她躺过一段时间,即便棺材的主人早不知凭空消失去哪儿了,可棺材终究不是她的,她没有权利赶走任何人,二是她对苻清白之死有愧,根本没有脸赶他。 齐远深站在棺材旁居高临下深深看了一眼苻清白,转身,片刻功夫后他手持一小束不知名白色野花归来。 将野花轻轻放在苻清白胸膛上,合上棺盖最后一刻,他道:“苻将军,请原谅我无法厚葬您,也请原谅我阻止弟弟为您出头。” “在您那天进宫后再没出来时,我曾找人偷偷打听过您的行踪,其中原由虽不详尽,但也并非是完全没有收获——小皇帝软禁您,整个朝堂都知道,偏偏没有一点消息传出。” “那夜我在父亲书房门前跪了一整夜,一向疼爱我的父亲一次未出现,天亮后父亲直接从后门出了门上朝,我很失望,很难过,却又离奇体谅父亲避而不谈的顾忌。” “而今,父亲死了,死在了小皇帝的手下,为了和吴王争权,小皇帝牺牲了他,现在塬国已经被一分为二,齐家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跟随小皇帝,要么跟着吴王,若处在中立,齐家便要灭亡。” “我知道,若你活着,你必不会允许塬国如此分割,可我不是你,我没有这么大的勇气与本事,甚至我亲眼看着你的尸体被小皇帝从雪水里捞出,我连句求情的话都不敢说。近日边关传来风声,你曾经的属下——丁一南反了。” 向桉一怔,脑海里浮现出丁一南临出发时在牢里与苻清白话别的场面,低声呢喃:“丁一南你不错啊。” 而比他更不错,更厉害的人是此时躺在棺材里的苻清白。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齐远深仍在说话:“你身死的消息已经传到边关,闻言跟随他起兵造反的人曾是拥护你的兵将,他们想为你报仇,想为你苻家上下报仇。” “当初边关军心动乱,小皇帝软禁你的同时还能派人稳住这么久,的确厉害,年纪不大,帝王心术倒是玩得得心应手,若是个仁慈之君,天下交予他,必定极好,可惜……” 他的话头一哽,话锋一转,满脸遗憾转变为无限悲伤:“我有时候希望他们造反成功,有时候又不希望他们造反成功,但成与不成,亦不会有比当下更糟糕的局面出现,我胆小、懦弱,我只期盼天下尽快安定,我只想保我齐家。” 腐朽的棺盖缓慢合上,齐远深将棺材缓缓推入坑中,回填好泥土,背上被打晕的齐远识深一脚浅一脚下山。 目送两兄弟离开的背影,向桉坐在石头上沉沉叹了口气,目光幽幽:“给我带来这么多坏消息,又抢了我的棺材,现在你们倒是离开的利索,可怜的我怎么办?” 【请宿主立马躺入棺材,否则将遭受十道雷击!】 “什么?!”向桉一愣。 【倒计时十、九、八……】 “等等等等!” 来不及多想,向桉漫山遍野地找空坟,一座两座三座……没有!转来转去,倒计时结束,一道又一道雷接连轰然劈下,将躺棺材许久未曾劈过的向桉劈得满脑子嗡嗡响。 “该死的狗系统!” 【请宿主立刻躺入棺材,否则……】 未等系统将话说完,向桉已是一头撞入一座墓中,躺在了棺材里,耳边系统的声音消失,慌乱的心得到安定。 转头见苻清白那张烂得不成人样的脸,闻不到味,但对眼睛不友好,有点想吐,向桉默默转过头,与棺材板面壁思过,眼不见为净。 不是不想换,是她怕其他有主的棺材里有鬼主人。 跟苻清白躺一块别扭是别扭了一点,但苻清白这人生前是大将军,保家卫国的绝对大好人,浑身一身正气,真有小鬼也不敢招惹他,再说生前他和她认识,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他也绝不会害她。 “苻清白,不是我非要跟你躺同一个棺材,是我没办法。” “你也别怪我嫌弃你,我都不知道我死了竟然能在黑暗里看东西,你说你活着的时候长那么好看,怎么死了成这样子了。当然,我当然知道人死后,再想要多好看是不可能的,包括我现在死了,我的尸体大概也是如此。” “但知道归知道,生理反应我是怎么努力控制也控制不住,不止看见你想吐,我想到我自己成这样,我同样想吐,所以我绝不是嫌弃你,你呢,不要计较太多,我是相当钦佩你的,所以……” 困意如洪水铺天盖地,势不可挡扑面而来。 极致黑暗的死寂中,机械音响起:【系统充能已开启,本次充能时长约两年,当前能量剩余百分之五十,当前能量可开局次数为两次,系统通知播报完毕,请宿主保持充能,一旦中断,不可重来。】 机械音结束,漆黑中依旧安静。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冲啊!杀!!!” 冲天的嚎叫,刺耳的刀剑相撞,数以万计的脚同时踩在同一块土地上,震动之声堪比地动。 黑暗中,向桉迷迷糊糊睁开眼,糊涂的脑子正不明所以自个身处何处,一道接一道咚咚肉块砸地的声音持续不断。 “完了完了,地震了!!” 向桉尖叫着逃出棺材,迎面就撞上一个手持锄头,凶神恶煞穿短打的黢黑男人。 “又来挖棺材?一座没人要的坟怎么就成你们眼里的风水宝地了?一个两个都来挖,这次一来还来这么多人,你怎么不干脆把这座山搬回去?!” 再顾不上什么地不地震,向桉张手挡在男人面前,满脸怒气。 ------------ 80.下山 一而再再而三,她忍不了了! 可惜男人耳边除了风声,再听不见其他,他埋头苦干着,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从他额角落下,枯黄的草倔强傲立在贫瘠的土地上。 向桉暴躁的情绪瞬间凝滞,他们挖的是她棺材旁边的空地,还有,她上次醒来是春天,这次醒来就到秋天了,时间跨越这么大? 转身,绕着身后的坟墓转了两圈,没看出什么神奇之处,心声轻呼系统:【这个坟该不会是这个世界的时空之门吧?】 【不是。】 【不是?是吗?】向桉摸着下巴,一脸不信,【不是的话,为什么我不钻棺材你就要劈我?为什么时间变得这么快?为什么你现在会为了假的东西出来否定我?】 【……】 【不说?就算我相信你这不是时空之门,它也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可以让我尽快开局?有你需要的什么特殊能量藏在棺材里?对我的身体有好处?】 向桉一连猜出多种可能性,然而系统这次直接消失,恰恰它这一举动证明了墓地里的确是有点她没有发现的东西,可系统不说,就算她把脑仁掏出来,也绝看不出她眼里普通的坟墓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挖坑的人不知何时停下了,聚在一块私语—— “狗太监的尸体就在山脚下,等会谁抬?” “呸!我不抬,我嫌脏,这狗太监帮着狗皇帝炼了那么多害人的丹药,我看就应该把他的尸体往大街上一扔,喂野狗吃了!” “你懂什么,俺听宫里宫女说了,狗太监坏是坏了点,可他临死前还是干了点好事的。”男人神秘兮兮压低声音,“你们不知道啊,那小宫女的小手又滑又嫩……” “我去你娘的!你和小宫女要如何便如何,别说来恶心我,我不想知道小宫女小手如何,你倒快说说狗太监做什么好事了?” “狗皇帝是狗太监杀的。”男人声音又往下压了几度,“小宫女说是绞杀的,知道什么是绞杀不?就是用一根白绫绕着狗皇帝的脖子缠上几圈,然后从他背后使劲拉白绫两头。” “他娘的,什么绞不绞杀,这不就是勒死!” “放肆!” 一声爆喝从远远重重砸在民夫脑门上,碎嘴的民夫立马闭了嘴不敢多言语:“拜见大人。” “一个个不干活,都闲得嘴上长刺了?扎得你们连闭嘴都学不会?”丁一南一身鱼鳞铠甲丁零当啷大步流星走劲,“还愣着干嘛?干活!搬尸体!” 瘦高黢黑的身材穿着的铠甲都显得大了一圈,先前白净的脸上自额角至鼻尖多了条狰狞的刀疤,裂着的模样一眼便能让人想象出伤口有多严重。 眼前成熟稳重的丁一南,令人难以挪开眼,青涩的小伙子突然间大变样,实在难以想象这个过程得有多艰难。 因偷懒而遭到斥骂的民夫们缩着脖子散开,突地,丁一南手一指旁边那座无人注意的孤坟,冷硬道:“那里面埋着谁?” 这个答案向桉知道,她急忙抢答:“苻清白!你家将军。” 短短一句话,大声又洪亮,却连风拂过面颊时的感觉都比不上。 缩着脖子的民夫你看我,我看你,个个安静如鸡。 丁一南没了耐心,烦躁的手一挥:“滚!” “是!” 民夫们忙不迭跑下山。 丁一南冷眼一扫,低声一嗤,随手拿起他们拿上山的纸钱、贡品、香烛之类的东西一一摆好、点燃,单膝跪地,散漫道:“不好意思啊,手底下人不懂事。” 话了,他起身走到旁边新挖出来坑旁,百无聊赖踢着碎石子等下山的人抬尸体上来。 向桉早已激动的钻进了棺材里,对着里头早已是一具的苻清白,眼含泪花道:“听到了吗?丁一南在祭拜你。” 向桉在棺材里碎碎念,坟外消停的挖掘声又响起,她强撑着沉重眼皮钻出棺材,就见外面多了几百具尸体,摆在最前头、最显眼的一具是身着蓝色长袍,上绣花枝绿草,一瞧便知其主人不简单。 “大人,其余的尸体草民知道怎么处理,长福公公他……”着短打的男人话一停。 向桉心脏猛然一跳:长福的尸体,所以向杺真的死了? “也好,拿婴孩血肉炼丹的祸害死了也好。”向桉低喃着,心里却莫名空落落的。 潜意识里她认为向杺不是这么坏的一个人,可事实摆在眼前证明着他的确是个大祸害,而他犯下的罪,死一次不足够,起码得是千刀万剐,凌迟千万次。 “随便找个地方挖坑埋了。”丁一南脚尖踢着石子随意道,若不是近来不太平,贪生怕死的官儿宁可撞墙找死也不愿来,埋尸这等活根本轮不到他。 “是。” 有了明确答复,民夫们的活很快便干完了,丁一南粗粗检查一遍,没见有哪具尸体从土里露胳膊露腿出来的,满意颔首,随后头一个向山下走去,民夫们紧跟他身后。 向桉在身后苻清白和前面丁一南之间犹豫一瞬,然后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丁一南。 一直逃避不是办法,或早或晚要面对。 想要下次开局完美完成任务,知道谁才是最有能力造反成功的人是很有必要的。 京城的大街上行人不见几个,少数来往仓促的行人皆以粗布遮掩面容,街上开门迎客的店家更是没几家,萧条冷清之感一如现在的秋天。 皇宫城门前此刻围了一圈人,大喊大叫不知在争吵什么,推推挤挤,大有动手的架势。 远远地,丁一南吁声拉停前进的马,身边跟着的侍卫翻身下了马,快步跑去门口探听。 不大一会,侍卫回来:“因焱国三皇子荻原青想带糕点入宫,宫门口的太监吃了一块无事,正欲多试吃几块,荻三皇子不愿意了,言明特意从焱国为陛下带来的糕点,不按宫规查验,太监说什么都不放他们进宫,两方人便这么僵持在宫门口。” “今日宫门口当差的太监是谁?” “承德。” 丁一南眼里浮出些许迷茫:“承德?名字耳熟。” “回将军,此人年幼时曾是太液池一个洒扫太监,有朝一日苻将军路过,不知因何缘故看中他,特意将他提到宫门口。” ------------ 81.规矩 “原来你是苻清白提拔的,怪不得脑子跟犟驴一样,不懂一点变通。”向桉似是感叹似是幽怨。 她可没忘记上次她栽在这太监手里的往事。 “是他。” 丁一南双眼微眯,想起了许多年前苻清白交代他和长福公公提携一个小太监的事。 对小太监他仅有的印象只有——很瘦,皮包骨的瘦,嶙峋的肋骨上被竹条抽出一条条血痕。 此时宫门口的小太监,肥瘦匀称,浅蓝色的太监袍穿在身上刚刚好,漆黑的双眼明亮眼神,半躬的身子虽卑微,言语间却没有丝毫惧怕与退让。 打马上前,轻喝道:“宫门重地,谁允尔等在此大声喧哗?” 荻原青抬头看坐在马上的丁一南,苍白脸上扯出一抹笑:“丁将军不也喧哗?何故只说我等?” 不阴不阳的话语轻飘飘回击。 跟着的侍卫感到自家将军威严受到侵犯,齐齐半拔出腰间别着的刀,银闪闪地锋利剑芒刺人眼,荻原青身后跟随两个侍卫一左一右以大半个肉身挡在他身前,护得严严实实,大刀毫不避讳拔出。 剑拔弓弩,怒火一触即发。 在这紧张时刻,被护住的荻原青出声低叱:“退下!” “三皇子……”侍卫迟疑。 荻原青:“焱国素以礼闻名,不可放肆。退下。” “是。”侍卫委屈退开。 马上的丁一南手一挥,侍卫们齐齐收刀后退,但脸上怒气依旧。 丁一南翻身下马,接过承德手中一直紧抓不放的食盒,一块又一块大口吃下糕点,然后将空了的食盒递还给荻原青:“糕点美味松软,一不小心吃完了,荻三皇子可介意?” “你!”侍卫恼怒。 荻原青抬手制止,笑意不减:“丁将军若是喜爱,我府上还有很多,有空可以来吃。” “放心,我一定会去吃,但不是去你府上。” “丁将军何意?” “焱国的糕点当然是去焱国吃最正宗。” “也是,为将者为的就是金戈铁马,拜将封侯。”荻原青郑重其事认可,又似笑非笑道:“不过焱国不太平,苻清白没和你说过?” 丁一南脸色一变,沉默好半天。 荻原青笑道:“既然送陛下的糕点没了,我便不进去见陛下了。这个太监………” “承德。”身后侍卫小声提醒。 “对,承德,做得不错,很有自己的见解,希望你一直保持。”半是威胁半是夸赞的话无端让人心生寒意。 “是。”承德仿佛听不懂,淡然应下。 闹剧结束,荻原青带着侍卫离开,其余太监、侍卫们回归宫门口,丁一南示意承德去角落里说话,他却一动不动,丁一南回头疑惑看他。 承德恭敬行礼:“将军恕罪,宫规规定奴才当值期间不得离开宫门口。将军如有要紧事,在这即可说。” “宫规”一词从承德嘴里一出来,向桉便感到一阵脑仁疼,碰上这样的犟驴,和他说感情是说不通的,除了按规矩行事,别无他法。 丁一南面无表情:“刚才我替你解了围,怎么,连句私话都不能说?” “私话?那奴才下了值去您府上聆听,现在奴才当真是离开不得宫门。”承德道。 “不必了。”丁一南没了耐心,“让开,我要进宫。” “奴才恭送将军。”承德规规矩矩行礼。 丁一南与他擦身而过的脚步一顿:“守规矩很好,能保命,但也会死,一如苻将军那般凄惨。” 承德微微抬头:“若遵从本心会死,奴才死得其所。” 丁一南垂眸,居高临下与跪着的他对视,只听他不卑不亢继续道:“这是苻将军教奴才的,奴才记得,不知丁将军现下可记下了?” 丁一南平静的脸上陡然涌现出杀意,随即释然,一柄精巧的匕首自他袖中落下叮当砸地:“滚。” 毫不客气的一句话,承德宽容接纳,俯身拾起匕首,放置到宫门口角落里收缴物品的架子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抬头,天边是橘红的夕阳,瑰丽的色彩笼罩众生万物。 在目光所至的最远处有一座城墙,夕阳将城墙映照如洒了层金,美丽至极。 突兀的是墙上远看有个小黑点,细看惊觉发现是吊着具露白骨的尸体,数百只乌鸦围着腐臭的尸体上下盘旋,唯有血淋淋的头颅还能勉强辨认出他曾是塬国最尊贵的小皇帝。 望着墙上那点黑点,承德动容道:“陛下,奴才不负您所望将话带到。” 宫中。 向桉跟在丁一南身后,一路直奔御书房。 紫蓝色袅袅熏香丝丝缕缕飘逸在空气中,仍压不住浓厚的书香味。 御案后,一面容轮廓柔和的男人正低头看书,一眼,向桉的记忆里便迅速解锁出眼前这个人的所有信息——吴王,她父皇的亲弟弟,一年到头回京次数仅就年末,常年待在封地,老实安静如透明人。 没想到,最后的胜利者是他! 丁一南顺从跪下:“陛下,尸体臣都已拉去乱葬岗就地掩埋。” 吴王放下手里的书,端起桌上热意刚好的茶水,轻啄,好半晌道:“好。” “臣告退。” “等等。”吴王放下茶盏,抬眼皮看他:“你可知玄清道长此人?” “前钦天监监正。” “是他。你可曾知道他的下落?” “臣与他不曾往来。” “朕听闻此前宫中曾流传他能看见已逝的绵康公主。”吴王含笑,“玄清道长座下有一童子,名唤元空。生来不能言语不能听声,可苻将军将这小儿送给玄清道长时,一贯鲜少理会世俗的道长竟欣然接受了,这是为何?” “元空的事臣不知,臣自幼长于边关,一直到十七岁方才跟随苻将军回京城,玄清道长一事臣有所耳闻,可当时臣身处边关,真假却是不知。” 丁一南低垂着头,面上的淡然下是为隐藏心里无限的心慌,他不知吴王此刻突然提起玄清道长是为了什么,但他已不是初出茅庐的无知小儿,现在他隐隐从这些话里嗅出了一丝阴谋。 本能的求生反应,让他一问三不知。 ------------ 82.心向往之 “哦?是吗?”吴王不咸不淡道,“你常年跟随苻将军,当真一点不知?” “陛下恕罪,臣当真一点不知。”丁一南额头轻磕地面,微弯的脊背尽显卑微低下。 吴王:“既不知,你便去给朕查个清楚、查明白。” 丁一南惊愕:“陛下,今日早晨埋的那批……”不就是先前伺候小皇帝的太监宫女,满宫上下知情的都已清剿干净,现如今哪还能查清楚? “随朕来。” 假山石间,槐树下,一间一人高洞口仅能容纳下一人的地牢入口出现在丁一南眼前。 吴王睨他一眼:“宫女三千四百人,太监一千八百余人尽数关押在下面。” “臣……” 秋天凉风吹拂过,微凉的温度好似来自于人心。 “朕准你杀人,一个不知杀一个,两个不知杀一双,莫要说朕冷血,朕之冷血远比不上朕那好大侄儿。”吴王负手站立。 丁一南默不作声。 “迁坟鞭尸、人血制法阵、炼丹吃毒……”吴王低笑一声,“这可全是朕的好侄儿做得好事,朕现在让他们利索死去,是赏赐。” 丁一南:“……” “去吧,替朕找到真相。”吴王一只手轻拍丁一南肩膀,眸子里迸发出滔天期待,“长生不老,朕心向往之啊!” 丁一南依旧沉默,他从不信鬼神之说,对于长生不老更不向往,但他相信绵康公主的确死了魂魄依然存在。 一个月前,他带领大军突破宫门,首要前往关押苻清白的大牢,在牢房角落的稻草下找到他藏匿的一封信。 信起首潦草写下的“遗书”二字后又被他仓促用黑墨划掉,另起一行再落下的字严谨而细致—— “见字如面,绵康公主,我是苻清白。 在这生死攸关时刻我本该是给家人留句话,或是好好交代离别的话。 可笔落纸后,我发觉没什么可说的,早在数百年前,整个苻氏早已做好为塬国赴死的准备,以至于现在我想写点什么都无从下手。 只有你,我心有万千句话想说予你听,但哪怕到了这种最后时刻,提笔仍是说不出口,我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写下这信,不知该写多少合适。 多了,怕你嫌我话多,少了,怕你嫌我不热情。 如此左右为难之事,是自我父兄们死后首次出现。 你是塬国公主,生来万众瞩目,可惜我常年守在边关,对京城诸事不熟,以至于结识你太晚。 初次见你是我在宫中将你当作贼人抓了,准确说,当不得见你,仅就是匆匆瞥了你一眼,模糊得知在京城里、皇宫内有你这么一位莽撞的、漂亮的公主。 再见你是陛下让我护送你前往和亲前一夜,哪怕心中道歉千万次,现今提来仍是要向你致歉,深夜莽撞闯入你闺房,实在是有失礼数。 坦白说,当夜你不走在我意料之中,我能感同身受你所思所想,但仍气你的固执,离开时我有意警醒你,又何尝不是在警醒我自己:莫要多管闲事,皇家无情。 事实证明,在后来送亲路上这个警醒没用,我还是对你心软了,或者说我当时并非是对你心软,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话说到这里,你一定对以上我说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你不必乱想,不必焦心,不必探究,这些是我们上上上一辈子发生的事,已经轮回投胎三次的你不会再记得,我推测你对我的记忆大概停留在我拒绝你娶亲那时候吧。 说来可笑,若是当初早知今日的我会倾慕于你,当初我定会先你一步向陛下求娶你。 不过,那时我一心惦念边关战事,对儿女私情,也的确难以分出闲心,阴差阳错,缘分未到 欣赏你身处绝境时的绝不认服输,欣赏你的临危不乱,赏识你的聪明才智,佩服你的心灵手巧,惊叹你的巧夺天工,你的一切一切皆令我倾慕,而我除了略懂些打仗,略知些诗文,别的一窍不通。 羞愧难当地说,你先前拿出的弩箭,我私下曾偷摸钻磨许久,刚懂了个皮毛,再想仔细看看,它便自己坏了,我想修都修不好,想赔都无人能制作。 也不知上天是否还愿意再给我一次让我赔你弩箭的机会,抑或者让我表明我的心意,罢了,上天还是不要让我重来了,一次次看着你死在我眼前却救不了你的痛我不想再感受。 第一次你用我的剑自我了结,第二次我为保护皇帝,情急之下让你死在我剑下,这次你死在荻原青箭下。 这些日子里我常反复思索,若我在山洞中及时找到你,你是不是不会那般决绝? 若我在山洞中迟一些找到你,让你收拾好,你是否会活下去?你是否愿意嫁给我? 若我当时放任你杀皇帝时,及时察觉到那支飞射而来的箭,我是否能救下你? 是否能扶你当皇帝? 是否能让你成为塬国一朝以来第一位尊贵的女帝? 是否能成功制止你被和亲,避免皇帝派暗卫将你暗杀于和亲路上? 思索来思索去,我找不到答案,以上的一切皆是我的空想,我没救下你之事已俨然发生。 昨日听玄清道长说你出现,我既开心又担心又生气,开心你没离去,担心我如今这副狼狈模样你看见了会嫌弃,生气我为何看不见你,我想见你。 不过,我冷静后又颇为苦恼,你肉身既已死,就不该将你束缚于这人世间,你该是自由的、开心的、无拘无束的。 可该怎么让你自由?我不知道,玄清道长似乎也不知道,看来我暂时不能死了,我得活着看着你自由。 绵康公主,现在的你在皇宫的哪里?还记得我吗?会来看我一眼吗?那天在御书房一定我们的缘分吧,一定是。” 丁一南跟随苻清白多年,最是熟识他,如此用词之恳切为他平生首见,所以信的可信度很高。 所以绵康公主的消息是真的,而苻清白本人同样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经历。 不过,现在信被他烧毁,信中所写之事他会烂在肚子里,带到棺材里去,除他之外,这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 “怎么?你要抗旨?”久久没得到想要的答复,吴王略儒雅的脸庞迅速阴鸷。 丁一南回神,含笑:“臣也想长生不老。” “你疯了!?”向桉脱口而出,“这世上根本没有长生不老,我是因为系统不让我开局,你们别一个两个别魔怔了!” ------------ 83.闹剧 意料之中,向桉的解释与劝阻没人能听到。 风过槐树梢,沙沙作响,热意退散,秋意渐浓。 “哈哈哈哈……”吴王仰头大笑,“有前途,你比我侄儿有前途。” 手轻挥,远处守着的太监屁颠屁颠举火把而来,吴王亲手将火把接过交到丁一南手中,笑道:“下去吧,我们一起长生不老。” 丁一南眼露泪光,感动无以复加,向桉急得跳脚,怒骂的话还未出口,系统机械音陡然响起:【倒计时十秒后系统将重新开局,请宿主做好准备:十,九,八,七,六……一。】 眼前白光闪过,一瞬恍惚过后向桉坐在张小小绣墩上,耳边是雷声大的热闹人声吵闹声,鼻尖萦绕着茶叶被热水浸泡过后的清香。 “系统,十年还没到吧?” 就算她在棺材里再怎么躺到不知白天黑夜颠倒,十年光阴流转变化,她不可能眼瞎到分辨不出来。 【天道耐心不足。】 “就……就这样?” 向桉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系统能说出来的话。 系统:【…….】 “我变小了?” 张开着五指上下翻转查看,向桉还没确定系统把自己送到了什么时间段,突然,紧闭的门被人推开,小汝气冲冲端着盘糕点进来。 “公主,这茶楼咱们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们得赶紧入宫面见陛下,不然,外面婆子们,她们……公主,你怎么了?你别吓奴婢!” 小汝手忙脚乱挖出适才不管不顾一股脑扑进自己怀里的向桉,待定睛瞧清向桉那泪水遍布的小脸,本就窝火的她登时邪火控制不住倾泻:“该死的烂舌泼妇!背后说说便也罢,还胆敢说到公主耳里!什么脏话烂话都说!!看我不出去撕烂了她们的嘴!!” 边骂边往外走,等向桉把满腔相思哭够,屋里早没人了,屋外热闹人声不知何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连连惨叫声和求饶声——不是小汝的声音,很陌生。 循声出去,站在三楼连廊上,倚靠在围栏上居高临下看楼下人群,在人群中心里跪着四个鼻青脸肿的婆子。 在她们面前还有一个小汝正在揍的女人,她骨瘦如柴,可她比小汝高大,比小汝年长,却蜷缩在地上咬牙忍痛,不敢还手半分,双手抱头也不跑,就那么安静躺在地上挨打,身上溜光水滑的上等袄裙皱在一团活似一块破抹布,四周围观的茶客在窃窃私语,无人出手相助。 向桉皱眉看着底下的闹剧,未出声制止。 一盏茶后,五个婆子们踉踉跄跄,一个接一个上楼,在向桉跟前挨个行过礼后安静进入屋子,捂的捂嘴、捂的捂眼,一个个痛得眼歪嘴斜了,偏生一个喊痛叫冤枉求报官的都没有。 拦住最后一个上楼的小汝,向桉挑眉:“女侠好身手。” “哼。”小汝小脸一撇,抬脚同样要进屋。 向桉大跨步往前一挡:“女侠,行侠仗义的大好事你做了,这屁股该怎么擦?” 眼一瞥楼下一个个恨不能拉面条一样把脖子拉长的茶客们。 “公主府侍卫守在门口,他们出不去。”小汝细细地眉头皱起,又缓慢跪下,“公主,若陛下问起来,你便说奴婢背了主,藏了私心,仗着……” “刁席你不管了?” “公主,你怎么知道?”小汝抬头震惊。 前两天她方才与刁席私下定下情意,谁人还未告知,公主怎么就知道了? “因为本宫厉害。”向桉微微弯腰,一手轻搭在小汝小臂上轻松将她拉起,“所以有事说事,别在本宫面前闹要生要死的戏码。” “这……您不是都知道了?怎么还要奴婢说?”小汝狐疑。 她将向桉的相思大哭误以为是受了委屈大哭。 向桉却是误以为这是原主某段不知名记忆。 两个误会相加,让简单的事变得复杂。 “你先详细说来。”向桉镇定自若说出个棱模两可的话。 “公主,进屋说,屋里那些婆子们更清楚。”小汝犹疑道。 才闹了一大场,偷看的茶客们正是最多的时候,不许他们进出是一时,待会事情解决了是要放了他们的,关他们不能拖太久,拖久了事情是要闹大的,到时丢的是公主府脸面。 速战速决为上策。 屋子里,五个婆子们痛得呲牙咧嘴跪着,见向桉进来了忍痛齐声呼道:“拜见绵康公主。” 向桉眼角斜睨端正行礼的婆子们一眼,未出声喊她们起来,先轻轻坐下,示意小汝泡一壶新茶,随即不紧不慢端起茶盏,轻啄清茶一口,润喉。 缓缓道:“都是哪家的?都做错了什么?从实招来。” 五个婆子眼珠子一转,皆默不作声,最白胖的一个婆子胆大膝爬前行,眼泪扑簌簌落下。 “绵康公主,汝姑姑今日当着那么多的人面把咱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咱们的脸也丢干净了。 咱们愣是忍着痛、咬着牙,愣是没说打我们的是公主府丫鬟,替公主府保住了脸面,如今咱们就剩一条小命,求公主饶了奴婢们这回,奴婢们再没有下回。” “最后一次。”向桉放下手中茶盏,不耐,“哪家的?做错了什么?从实招来。” 锐利的眼神落在她们身上,沉重砸在心头。 平心而论,眼前这几个婆子既知道小汝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又穿着如此显眼的上等袄裙在茶楼当众被公主府侍女打了一顿,今日在茶楼喝茶的人怎会没有有见识之人? 想必待门口侍卫一离开,立刻便会有人前去这些婆子府上通风报信领取赏银,届时这些婆子小命生死难料。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 小汝已听出自家公主话外之意是想救这些婆子们一条小命,撩起眼皮却见底下跪着明显欲要自作聪明的五个大傻婆,心底熄灭的邪火再度燃烧。 二话不说,撸起袖子,挥掌给了她们一人一巴掌,恨铁不成钢道:“公主问什么,你们答什么就是!少卖弄小聪明!” “是、是。” 五人各挨了一巴掌老实了,肿着张脸一一说明自己是哪府的婆子,今日为何出府,口齿清晰,倒是说到自己为何挨小汝一顿打的时候支支吾吾了。 五个人五张嘴憋不出一个字,急得小汝张牙舞爪又想各揍她们一人一顿。 ------------ 84.中计 几人吵嚷一团,向桉一手捧着茶杯,一手食指轻扣桌案,片刻,她扣响桌案的某一下猛然大力,发出一下不大不小的敲击声,屋内几人闻声瞬时安静。 向桉抬掌虚勾,小汝了然附耳靠近,然后就听她道:“将适才你听到的事情添油加醋瞎编给她们听听。” 小汝眼前一亮,是了,既然这几人无论如何不敢说,她又没听完全,那她就根据她知道的往让她们能人头落地的方向瞎编,说错了这几个婆子为了小命自会纠正。 方向明了,小汝嗓子一清:“禀公主,前不久奴婢端着糕点路过她们屋子门口,听到她们在说,苻清白苻将军不日便要向陛下求旨赐公主与他的婚事!” “砰!” 小汝话音才落,热气腾腾的茶盏被向桉掀翻坠地,淡黄茶水瞬间洇在向桉淡蓝色裙摆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张自己的“领土”,见此小汝连忙拿来帕子擦拭,但终究是晚了一步。 盯着裙摆上已然晕染开的茶水,小汝懊恼放下帕子:“遭了,擦不掉了。” “擦不掉便擦不掉了,待会让侍卫先将马车赶到后门,然后把楼下的茶客们放出去,我们便趁乱从后门坐马车回府。” 实力不足时先遵循,比如现在的衣着得体,实力足够时就改变,比如现代的短袖。 “是。”小汝应下。 让小汝退至一旁,向桉继续先前未完的话:“刚才小汝说的可都对?” 几个婆子眼珠左看右看似乎在盼着另外几个人能有胆量站出来纠正,此时屋里仍是安静,实则每个人心中已是吵闹一片。 向桉眼神轻扫,再加把劲,小汝会意,张口就道:“奴婢还听见她们骂公主配不上苻将军,因着苻将军军功累累……” “公主,她胡说,奴婢们在屋子里没有这么说!” 说这话的人跪在第三个,在礼部尚书魏文润魏大人府中做事,名叫何桃,丈夫在这茶楼里烧灶洗茶壶,今日出府来茶楼里就是见丈夫。 终于有人忍不住跳出来说了! 向桉面上神色自若:“她胡说?那你来说。” “我、我、我、”何桃被所有人视线注视着,她一口气儿憋得脸色通红。 “说不出来?小汝继续说。” “是。” 小汝应着,然后狠狠朝何桃翻了个白眼,好似就是在无声嘲笑她。 该死的,在魏府没人看得起她,在家里丈夫看不起她是个卖身奴婢,今日又被同是伺候人的小汝这般看不起,凭什么?她差在哪?为什么人人都瞧不起她? 受刺激之下,没等小汝开口,何桃抢先一步说话:“前几日京城几位公子哥儿们聚在茶楼喝茶,聊到了京中适婚姑娘,这事儿本不该多聊,毕竟事关各家世家小姐闺阁清白,奈何苏小少爷不依不饶,几人几相争执下……” 何桃感受到自己衣角被人拉扯,眼角余光瞥见是旁边婆子不安分的手,扭头要冲她发火的一刹那,脑子猛地清醒了:眼前的公主她得罪不起,她刚才说的苏小少爷她就能得罪了? 涔涔冷汗瞬间冒遍浑身上下,何桃下意识抬头,瞧见坐于上首安静倾听,面带温暖笑容的向桉,狠狠打了个冷颤。 她中计了! 向桉听何桃突然停下,又突然抬头看她,不解道:“怎么不继续说?” 何桃瘫软倒地,嘴唇哆嗦着再吐露不出半句话,向桉眼神轻巧扫过跪地众人要么直接垂首回避,要么恐惧了然的脸,心中顿时了然,这是都发现了啊。 放下手中把玩的杯盖,吩咐道:“若是没人要说了,小汝,回府吧。” “是。” “何桃跟上。” 临出门的最后一刻,向桉轻飘飘一句话随之落下,很是随意的一句,进到何桃的耳里却无异于一根救命稻草。 平心而论,绵康公主设计害她不得不背主,她本该怨恨,可她不敢,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出一切手段攀附上绵康公主这棵大树,保住她和她一家老小的命。 适才她不是没想过一头撞死,可死是要有勇气的,她却连想都不敢多想。 何桃慌乱跟在后门已经驶动的马车后面,因着京城人多,且今日公主府出动侍卫多又未骑马,一大群人拖拖拉拉跟着,马车行进速度并不快,人的脚力是能跟上的。 马车上,小汝小心剥开一颗橘子,剔下橘瓣上的白色橘络,叉子叉好一瓣递至向桉唇边:“公主。” 向桉张口,快速咀嚼咽下,眼看小汝又要剔,向桉急忙伸手拿过桌上其他瓣数橘子赶忙塞入嘴里,一口一个,吃得飞快,边吃边道:“别费功夫剔了,看的本宫着急。” “奴婢下次一定剔好了再送上马车,绝不让公主等。”小汝一脸愧疚。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向桉立即出口否决,见小汝奇怪看自己,她意识到这不是现代,又解释,“本宫喜欢连橘肉带橘络一起吃。” 小汝了然:“奴婢明白了。” 好不容易结束魂魄状态,恢复正常的人的状态,此刻向桉坐在摇晃的马车上,坐着柔软的垫子,背靠靠枕闭上眼睛道:“有事就说。” “嘿嘿,公主,你看出来了啊。”小汝刻意凑近,伸手给向桉捏腿,也不扭捏,直言不讳:“适才在茶楼奴婢说话一半有真一半有假……” 小汝觑了一眼向桉脸色,事关女子声誉是真是假皆不可小觑。 “本宫知道。”向桉闭着眼睛笑着,随意应付,“放心好了,苻清白那个人志向很高,本宫一个小小公主不算什么,本宫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做,他自己会拒绝。” 这事在她穿越第一天已经得知了结果,系统现在是把她传送到她穿越之前的时间段。 现在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闭嘴,不要生闷气,不要出头,等风头过。 不过苻清白这个人她是要去接触,获取一些好感,毕竟在前几次开局中,他皆在不同的重要场合中发挥了不同重要作用。 且他手上握有兵符,有好感比没好感行事方便许多。 ------------ 85.我心悦之 “您是塬国最尊贵的公主,陛下最疼爱的公主,这世上任何志向皆比不得公主,他苻清白有何何胆子竟敢不将公主放在眼里!?”小汝义愤填膺。 向桉眼皮轻颤,脑海中浮现出和亲时的一幕幕,一滴泪水顺眼角滑落,消失于两鬓黑发中再难觅迹。 别过头,面向车厢,不愿让小汝看见她的不堪。 她平静开口:“小汝,本宫不是父皇最疼爱的,塬国才是,百姓才是。” “这……”小汝支吾许久,艰难吐出一句,“公主,这不一样。” “若是有人提出拿本宫交换一座城池,朝廷换不换?父皇换不换?” 小汝脸色大变,嘴唇嗫嚅,再难以发出声音。 “本宫知道本宫想得太多且太过较真,更不该拿天下苍生与本宫相提并论,但公主生来身上便是背负着这些,不能不想,不敢不想,不想做不到。” 小汝嘴巴紧闭,脸色惨白。 “不过现在想这些的确太快了,本宫还未及笄呢,吓唬你的,瞅你这傻样。” 向桉睁开眼睛,靠在靠枕上笑得狡黠,眼角、嘴角挂满了笑。 “公主,这些话不能乱说,不吉利。”小汝气得小脸一撇,不理她了。 这下向桉不知所措了,她不会哄人,真是糟糕。 随手捞起桌上果盘里的橘子,还未动手剥已被小汝夺过:“公主切勿做折煞奴婢的事。” “这不算……”向桉才说三个字,小汝已打断她继续说下去,低头,边剥橘子边道:“当年若没有公主,奴婢早已是乱葬岗一具枯骨,奴婢是真心实意想服侍公主、跟随公主,不管日后如何,早在公主带奴婢回公主府那一天奴婢便已起誓:奴婢必定不会离开公主,生死必相随。” 她柔软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撼动的坚定。 而向桉相信她。 第一次开局和亲时若不是向桉哄骗她,让她拿十万两银票去贿赂京城内某个根本不存在、却能帮向桉大忙的大官,要不她当时已经跪在公主府门口哭到呕血。 得亏当时及时想法子将她支走了,否则若她当时呕血之事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感念她忠心,定会传旨让她陪向桉去和亲,到了和亲路上,主仆二人可不就是生死相随了。 心里思索着,向桉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被小汝摇醒时她整个脑子困得堪比浆糊。 迷迷糊糊下马车,脚下差点踩空,得亏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扶了一把,不然她非要摔个四仰八叉,丑态横生不可。 “多谢多谢。”向桉困得晕头转向只顾一连串道谢。 “这次臣接住了公主。” “是是是。” “拜见安武将军。”小汝刻意的超大嗓门行礼,成功赶跑向桉的瞌睡。 满血复活打量眼前似乎极度兴奋的苻清白,向桉端起公主架子,一本正经道:“苻将军一身戎装是准备去哪?” 苻清白难掩的激动凝滞,双眼恢复一派清明,后退一步,行礼:“拜见公主。臣刚在郊外安置好军营,这会正要进宫面圣。” 公主府恰好在皇宫主城道上,是去皇宫最快最近的必经之路,想必两人在此相遇是凑合……等等,该不会等会他就要在这里说出他那句‘在下与公主实在不相配’的金句了吧? 环顾四下,都是公主府自己人,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向桉直接赶人:“将军快进宫去吧,正事要紧不必管本宫。”毫不留情转身回府。 苻清白想挽留,但没来得及,望着向桉离去的背影,他只好放弃,牵出站在墙下的马,流畅翻身而上直奔皇宫而去。 听着身后远去的马蹄声,向桉刻意挺直的后背倏然松懈,身旁的小汝扶住她,低声道:“公主,奴婢去替您警告一番苻将军?省得他脸皮厚不知羞耻。” “不必。这会他不是进宫了?正好让父皇治治他。” 击破谣言从皇帝开始,远比自己解释的效果强千百倍。 小汝若有所思:“公主不喜他?” “苻家世代效忠塬国,效忠朝廷,镇守边关,苻清白这个人与他的名字、他的世代先烈如出一辙,从无二心,如此忠心耿耿地忠臣,本宫为何不喜?” “那您方才……” “我不说,故意让父皇治治他,便是不喜?” 蛮横闯入的何桃突然插话:“公主既然喜欢苻将军,为何今日还要让汝姑姑打奴婢们一顿?” 视线扫过追着何桃跑进来的侍卫,小汝厉喝道:“连个门都守不住!平日里是白吃饭的?来人!拖下去!二十大板!每人再罚半个月月钱!以儆效尤!” 何桃被吓愣在当场,后面仅就慢到几步的侍卫见此情形双膝跪地,磕头磕得一个比一个响亮。 “罢了,此次不扣月钱。如有下次,两次并罚。”向桉心软了。 小汝无异议:“公主良善。” 侍卫大喜,哪怕被拖上长凳,挨了板子,嘴里依旧大呼“谢公主赏赐”。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婢是求功心切,想说完好赶紧回家,家里三岁大的娃娃还在等奴婢,奴婢就是求家心切,一时忘了规矩,听了不该听的话,说了不该说的话,求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 侍卫凄厉地哭喊声再一次让何桃感受到阎王向她下帖子,她涕泗横流,披头散发。 向桉垂眸俯视跪在脚边的人,心绪复杂,最终,情感战胜理智,不耐开口:“闭嘴。你适才说的什么喜欢,什么不该打你?为何不该打你,说仔细。” “是、是。” 何桃强硬收声,忍着哽咽:“苏小公子在茶楼说公主与苻将军相当相配,公主极受陛下疼爱,苻将军极受陛下信任,且二人郎才女貌,站在一块极为养眼登对,简直天造地设。 可齐家大公子极力不看好,言说苏小公子莫要大言不惭,坏了公主与苻将军的清白,苏小公子气性又大,两方人就这么吵了起来。 恰在这时苻将军从边关回来,孤身一人拍马路过茶楼,苏小公子眼疾手快叫小厮硬生生拦下苻将军的马。 苻将军被拦截,立即便推说要入宫面圣不便耽误,苏小公子却是不放人,非要苻将军给个实话,问他与公主到底相不相配? 众目睽睽之下苻将军说:绵康公主极好,我心悦之。” ------------ 86.挨板子 “苻清白真是这么说的?” 小汝急眼,何桃身子一哆嗦,她怯怯点头:“当时不止奴婢一个人听到了,姑姑大可派人去茶楼打听。” “哎呀!不早说!!”小汝拉着向桉就要走,“公主,那苻清白才进宫面圣了,这下还不知他要怎么跟陛下胡扯,咱们得赶紧入宫。” “等一下。”向桉制止,小汝不明所以停下,焦急看她。 向桉转身问何桃:“你所口中说的苏小公子、齐家大公子是谁?” “左御史之小公子苏以诚,武将贵勋齐家大公子齐远深。” “他们……” 向桉想问的话被门外的小厮中断:“禀公主,长福公公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长福躬身出现,他站在门槛外,跟瞎了一样仿佛看不见屋里情形,喜盈盈道:“拜见绵康公主,陛下有旨,传您入宫。” 向桉迎出来:“父皇今日想本宫了?”身侧的小汝及时塞上白鹤荷包。 长福不接,轻巧避开:“公主还请尽快入宫,大皇子的屁股可等着您。” 大皇子,向杺? 向桉眼睛微瞪,脚步微不可察后退一步,向杺上一次癫狂、变态行为还历历在目。 小汝察觉到不对劲,稍稍凑近,语气带有担心:“公主。” “无妨。”向桉摇头,“备马车,本宫进宫,你留下。” “公主……” “照本宫说的做。”向桉说着,瞟一眼跌坐在地的何桃,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是。”小汝了然,一步三回头离去。 皇宫内。 殿内,苻清白垂头禀明边关政务,殿外,向杺一板一板被打得嗷嗷叫,边叫边骂。 骂得狠了,板子就打得狠;打狠了,嘴巴便老实得光剩嗷嗷叫,偏生来来回回、从头至尾,嘴硬的连句求饶话不喊。 “不错。” 翻看着苻清白呈递上来的奏折,皇帝满眼赞赏之色:“苻卿做得很好,这些年辛苦了,不过唯有将边关交予你,交予苻家,朕才最是心安。” 苻清白:“陛下心安,便值得。” “哈哈哈哈哈,有功就得赏。”皇帝开怀大笑,“这样吧,朕将绵康公主赐婚于你,如何?” “公主尚未及笄。” “及笄了赐你。”皇帝从高高地龙椅上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如何?” 苻清白呼吸稍顿,一字一句道:“………但凭陛下做主。” “朕做主?朕的绵康公主,朕放在手心的掌上明珠,你入宫前亲眼去瞧过还是不好?让你竟连主动求娶的话都说不出口?”皇帝眸子微眯,“还是说,朕的绵康公主比不上你的军功?” “臣不敢。” “可知大皇子为何挨板子?” 殿外的惨叫声大了几分,苻清白和皇帝二人听得清清楚楚。 不是行杖太监分寸拿捏不好,是外面的向杺得知向桉来了,惊慌下因忍痛而憋着的那口气一下散掉,没忍住痛呼出声。 声音之大,引来皇帝担忧,守门太监急忙探出脑袋,斜视,面无表情,脚尖明晃晃分开——皮肉伤,最小力。 行杖太监眼尖看见这明显信号,握板子的手一抖,落板子的力度又小了几分,心里叫苦连天:“这是大皇子,我们当然知道皇帝不会打死他,我们也知道我们得罪不起他,我们也已经用上最轻的力,可大皇子就是嚎得跟要死了一样,我们怎么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冤啊。” 隔个院子,惨叫声穿透力依旧十足,传召入宫的向桉经过院门门口脚步一顿:“哥哥?” 长福:“是。” 向桉立在院门前踟蹰不前,照原身原有处事她此刻会冲进去替向杺挡下一切,但换做现在的她,没落井下石就算她对变态善良了。 似乎是瞧出向桉的想法,长福几步挡在她面前:“公主现在进去也没用,行刑的皆是御前侍卫,您除了和大皇子一起挨几板子外,起不到任何作用。” 向桉假意装作不听,脚步向外挪一步,于是长福跟着向外挡一步,多次尝试无用,她这才无奈罢休:“行行行,本宫不进去。你带本宫去见父皇,本宫求父皇。” “是。”长福大喜,躬身引她继续往前走。 到门口,才见早已有四个人在外面跪着等传见,其中有两个向桉认识——齐远深、苏以诚,另外两个脸有点印象,但不知名字,不过容貌在前面二人之上。 悄无声息看一眼长福,他却只回了个微笑,然后规规矩矩站到了他该站的地方。 此时殿内,寂静无声。 几息呼吸后,苻清白平静道:“臣不知。” “一半原由是他打了你,你是朕的臣子,他如今还是个连朝堂没入的皇子,律法不允许他打你一个有官身的将军。朕问你,你为何不说他打了你,妄想欺君?” “臣不想陛下为小事烦心。” 事实上,入宫前一刻,苻清白刚翻身下马,还未进宫门,向杺突然斜斜冒出来,二话不说,拳头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 视线里模糊一瞥,苻清白头一歪,顺势擒住向杺双手,瞬间久让他整个人动弹不得,轻松化解。 “猜猜看他挨打另一半原由。” 皇帝目光紧盯眼前这个身姿欣长,挺拔如松柏的少年,今年的他才十七,正当年少时,纵使他是皇帝,他有时在他面前也不免有容颜已去之感。 苻清白:“今日没背书。” 向杺不爱背书、不爱读书整个朝堂皆知,众多大臣对此不满、有顾虑,若不是他占了个嫡长名头,太子之位或早已确立。 纵然皇帝不立,诸多大臣亦会推着皇帝立,不会像现在这般放任不管。 “没背书是小事。”皇帝似是无奈似是庆幸,“他求朕,别把绵康赐婚给你。你呢,你全凭朕做主,这下倒是皆大欢喜了。” 苻清白眼底稍纵即逝闪过一抹慌,但多年战场上拼杀历练出在危机中保持理智冷静,让他的下意识捕捉到了皇帝表情里细微处展露出的凉寒。 苻清白波澜不惊:“是。” “苻卿。”皇帝坐回龙椅,似笑非笑,“塬国律法规定:凡娶公主者终身不可在朝为官。” “臣……谢过陛下。” “茶楼一事,事关皇家清白,若你无意,朕已经传苏以诚、齐远深、绵康等人进宫。长福。” 长福:“是。” ------------ 87.没勇气 候在门口的长福宣人入殿。 向桉人等陆续进殿,齐齐行礼,叩拜。 向桉眼睛余光悄悄扫了一眼龙椅上面容清秀的皇帝。 仅一眼,向桉便立马垂下眼皮不愿多看,看多了她怕她控制不住直接当众质问皇帝了:你为什么要派人侮辱我?为什么要毁我的清白?你配做一个父亲吗? 可她现在不能问,也问不了,系统已经清空了所有人的记忆。 “绵康,你可有意苻爱卿?” 皇帝突如其来的首个点名问话,向桉瞬间明白今日入宫而来为的是什么。 向桉稍作思忖,道:“儿臣常听闻边关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足可见边关残酷无情。苻将军多年镇守边关,保边关无恙,塬国无恙,实受绵康钦佩,亦受塬国百姓钦佩,绵康在此多谢苻将军多年的保护。 武将有武将大义所在,文官有文官大义所在,各有所长,儿臣所钦佩的自然也不同,不过钦佩是钦佩,爱慕是爱慕,二者不同,不可混为一谈。” 皇帝拊掌哈哈大笑:“都听到了?” 另外进来的四人,虽说皇帝没有问谁听到了,但皆心知肚明问的是他们。 几人异口同声:“听到了。” “知道该怎么做了?”皇帝语调下沉三分。 几人又道:“知道。” “知道就好,若不知道,回家问你们父亲。”皇帝把玩着手中玉佩,说话漫不经心,“朕找他们说过了,你们应该也知道。行了,都回吧。” “是。” 众人恭敬行礼告退,唯有向桉站立在原地不动,皇帝见她不走,没有意外,意料之中。 人全走了,向桉安静跪下,皇帝无声叹气:“小九,你在为难朕。向杺小混蛋,一天天书书不读,武武不练,平日里打骂他自个府里太监小厮也罢了,今日可好,胆子肥了,动手打朝廷命官!” 向桉并不说话,默默掏出沾了姜汁的帕子擦拭眼角,红着眼眶默默流泪。 殿中好一阵安静凝结。 皇帝看她,嫌她碍眼,不耐烦挥手赶走:“滚滚滚。” “多谢父皇。” “哼。”皇帝甩袖离开椅子,转身进入屋子后面的屏风后。 向桉松出口气,手掌撑地站起,弯腰拍膝盖灰尘空隙,忽然听到有女子娇俏笑声。 环顾四周,殿内烛火影影绰绰,昏黄火光映照在翡翠石与金丝制成的画上,十多颗夜明珠在墙龛里散发着微弱幽光,抬头,一颗硕大、不知名白珠子镶嵌在屋顶,就像一颗没有黑色的眼球,恐怖,但它又洁白无瑕。 她不敢多看,低头,视线向上,纯金打造的龙椅在台阶在最高处沉默、无声注视着她。 看一眼门口,上等宣纸窗上倒映着屋外安静站着的太监、侍卫影子,她有想去一探究竟的心,但没有一探究竟的勇气。 当人活到某种程度或者高度的时候,将不畏惧死亡,不畏惧某个人,畏惧的是套上一层连死都不能安心的责任心。 而今死的次数多了,向桉现在已经不怕死,宰皇帝次数多了,皇帝也不怕了,她怕的是塬国百姓再次因她而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推开门,外面阳光灿烂,温暖。 长福躬身过来:“公主。” 向桉幽怨看他:“你分明知道,何苦不收银子,何苦吓本宫?” “公主还是快去看看大皇子吧。”长福苦笑。 言下之意便是:皇帝现在正春秋鼎盛,你哥连个太子都不是,今日又被打成那熊样,内里隐情我又不知道,但是看表面我就认定你哥失宠了,我不收你银子那不是太正常了? 折返回去的路上,向桉悄悄深吸了几口气,做了十几次心理准备,不停自我暗示,才终于有勇气跨越了院门。 当真正面无表情看着趴在凳子上,如同死猪般哀嚎不断地向杺,向桉想立刻、马上捂脸就跑,丢脸、真是丢脸! 杖刑太监力道小到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板子打的是他的衣服,不是屁股。 今日损伤最严重的估计是向杺的喉咙,毕竟杀猪声不使点劲,寻常力气是喊不出来这效果。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我起来!”向杺恶声恶语指使上。 向桉不动。 向杺:“耳聋了?” “你!” 才说一个字,向桉闭了嘴,现在在宫里,还不知道暗中有多少双皇帝的“眼睛”在盯着,此时此刻再怎么样也不能骂他。 演戏要演到位,还没有到翻脸的时候,不能半途把戏演砸。 弯腰不情不愿扶起他,还没松手,向杺半个身子已经斜靠在她身上。 毫不犹豫伸手推,推不动,死沉。 向桉不爽:“男女授受不亲。” 别说古代了,在现代兄妹俩都没大庭广众之下这么个亲密法的。 “你个没及笄的小屁孩,穷讲究个什么劲?”向杺白眼一翻。 “我怎么就不能讲究了?长福!”向桉懒得跟他争,直接喊长福拉人。 “滚。”向杺眼神一扫。 长福一点也不想掺和这两兄妹的是是非非,一听向杺这么说,立马应下:“是是是,奴才这就滚 。” 他两条细腿倒腾飞快,好似背后有鬼在追。 向杺眉头一挑:“小九,扶哥哥我回家,有赏。” “行!小心别摔死。”向桉费劲扒着他的胳膊,咬牙切齿。 向杺头歪在她肩头低声哼笑几声,没说话。 进宫的时候一路提心吊胆,只觉得路短;出宫了,身边带了个拖油瓶,路就显得遥远了。 向桉走得满头大汗,路上遇到个太监、宫女,叫帮忙的话没说完,就被向杺一个眼神吓跑。 费劲巴力总算将他拖到宫门口马车上,一口气没缓,他又一把把向桉拽上马车,塞进车厢。 “你……” 向桉从车厢软软的垫子上爬起,望着向杺不算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然后抢她话先说:“怎么,苻清白,早上没打到你,现在是嫌皮痒,特意过来找揍?” 挑衅意味极重。 看不见外面,向桉只能听到苻清白说:“大皇子,臣无意与您为敌。” “是吗?你不想?”向杺质疑,眉梢高高吊起,戾气十足,“可你已经得罪本宫了。怎么办?要不你死给本宫看看,让本宫解解气?” 外面安静了。 等了一会,没听到声音,向桉心道:“苻清白,这你都能忍?打啊!这就是一变态,打死他就算是为民除害了。” ------------ 88.不想死 “不说话?让开。”向杺没了耐心,不等太监上来,他自己坐在车夫位置上,手握缰绳就要架马离开,“不走?那本宫祝你早死早投胎。” 向杺扬起手中鞭子,重重抽在马屁股上,破空声炸响在耳畔,受痛的马嘶鸣声起。 “不要!”向桉惊呼。 话音未落,车轮已动,呼啸的风张扬穿梭而过,耳边却没听到惨叫声或是什么重物落地声。 真撞死了?还是被撞得四分五裂? 向桉急忙掀开车帘,弯着腰还没把脑袋探出去看个究竟,眼前倏地一黑,一个人影三两下跳上车辕,降落在她眼前,稳稳坐下,仰头对弯腰的她道:“放心。” 与苻清白四目对上刹那,向桉满脑子都是:“见了个鬼的,竟然真有轻功!” “苻清白!谁让你上本宫的马车?还胆敢让本宫给你当车夫?给本宫滚下去!” 架马车的向杺大怒,他举起马鞭便抽了过去。 苻清白面色不变,手心迎上,紧握住鞭尾,硬生生接下这一击:“大皇子,架马时不可乱玩马鞭。” “本宫打你,你说本宫是乱玩马鞭?!该死!!苻清白,你果真大胆!!” 向杺说不过又打不过,当即恼羞成怒,松了缰绳,任由马疯狂狂跑,手撑车辕站起,妄图用脚或用手,使劲推或踢下去,途中几次没成功,反倒差点在反作用力下自己把自己推下去。 趁他失衡空隙间,苻清白趁机伸手一手抓回他,将自己与他调换位置,一手抓住缰绳,迅速控住发狂的马,严肃道:“大皇子,再掉下去,臣不保证下一次救得了你。” “好啊,你别救,大家一块儿死!本宫死一个,你死九族!”向杺说完,忽地想起什么,“小九,咱俩一块死,黄泉路上好作伴,正好母后……”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柄匕首抵在了他脖颈上:“怎么?你要为了苻清白杀我?” 架马车的苻清白闻言别过头来看,只见被塞进马车里的向桉,不知从马车哪个夹层里找到把匕首,此时正威胁向杺。 “看什么看?!赶紧想法子让马冷静下来,难不成你真想死?” 察觉到苻清白投来若有所思的视线,向桉立即出言警告,而苻清白想说什么却又闭嘴听话去架马车的老实懂事,让向桉暗暗松了口气,她随即对向杺笑吟吟道:“你是我哥哥,我不会杀你,我只是不想死。” 这局开始没多久,就要结束?经过她允许了吗? 向杺挑眉看看眼前凶狠的妹妹,又神色莫名地瞥一眼抵在自己脖子的匕首,接着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街道,最后双手枕在脑后,安然闭上眼,道:“想活着,可以,等会苻清白先回府。” 苻清白:“臣有要事和公主谈。” 向杺:“真要有要事当本宫面不能谈?所以到底是要事还是私事,你心里清楚。苻将军不久前才在父皇面前说无意于她,现在却要背着本宫谈私事,怎么,苻将军是打算对舍妹行浪荡之举?” 苻清白:“……” 向桉目光巡睃在他们两人之间,思考的不是向杺说的‘浪荡之举’,思考的是苻清白所说的要事是什么事。 苻清白的性子是个闷性子,若在他想说的时候不问清楚、问明白,他就会一个人默默将事做好。 你若没发现,那就不会再发现,你若问他,他若还没或是还没有做完,那他会说。 “回皇子府。”向桉下了决定。 几乎是下一刻。 “你杀了我!你现在就杀了我!”向杺睁开眼睛,“你不杀了我,我现在立刻跳车摔死!!” 他边说当真边往车边爬,力气大得向桉搭上半个身子重量都拖不住他,吓得她不禁心里骂道:“死变态来真的,他真不怕死,他真求死。” 向桉无奈:“行行行!先送苻将军回府!!” 得偿所愿,向杺欢天喜地收回已经掉下马车的一只腿,躺倒在马车里,悠闲哼唱小曲。 向桉翻个白眼:“刚才就该摔死你。” “谢谢小九让我活着。”向杺毫不在意,咧嘴笑。 向桉不想理他,弯着腰想去车辕上问问苻清白‘要事’是什么,却被向杺拽住了衣角,他道:“你刚才怎么答应我的?” “我答应你的是……” “你到底想活还是想死?想死,你现在就可以出去;想活,就听我的,待着。” 向杺表情过于严肃,以至于向桉下意识不敢赌,或者说,她想赌一把,想借此机会探探向杺的底。 看看手里的匕首,向桉握紧了几分,心道:“是人是鬼,看看便知。” 安静中,安武侯府到了,苻清白跳下马车,在马车下行礼告退,而后上来一个小厮另外充当车夫架马车,晃晃悠悠,一路到皇子府。 虽说是皇子府,但其实这就是一个就差上牌匾的王府。 很早以前,皇帝将向杺从皇子所挪了出来,另辟了住所给他,其中的特殊含义不言而喻,就差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挑破。 可就这最后一层窗户纸,朝中大臣依旧没人挑破,至今仍有人弹劾他。 没立太子有没立的好处,皇帝春秋鼎盛,膝下皇子众多,有太子之位这根胡萝卜在前面吊着,皇子斗生斗死,迟早会斗出个最好、最合适的一个出来。 如果不是经过一局,向桉会和现在朝中所有朝臣们都这样认为,认为皇帝在等其他皇子成长,在等挑选最好的人选出现,等最好的太子。 不会知道皇帝早在暗中把另一半兵符给了向杺,早已挑选好太子,早已挑选好下一任皇帝,就等一个合适时机宣旨。 可为什么所有人眼里残暴且不学无术的向杺,为什么独得皇帝喜爱? 不,皇帝口里的向杺,也骂他是个混蛋。 今日她要探个究竟。 “下车。” 向杺的声音远远地、闷闷地传来。 向桉迷迷糊糊睁眼,这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马车布置太好也是一种罪,躺下就跟躺在云里一样,睡觉根本起不来,也不知道向杺这小子铺了什么,舒服到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专门就为了方便她睡觉。 抻个懒腰,含糊道:“来了。” 还没有起身,车帘掀开,一个宫女抱一叠东西进来:“公主,奴婢来为您梳头。” ------------ 89.要求 接过铜镜一照,头发乱糟糟,和乞丐没区别。 “好。” 宫女小心翼翼上马车,轻手轻脚开始忙活,时不时问力度是否合适,经过同意后慢慢下手,一通忙活终于结束。 再次拿过铜镜一看,向桉没忍住夸奖:“手艺不错。” 宫女诚惶诚恐行礼:“多谢……” “哐当” 宫女行礼的动作大了些,摆在架子上的熏香炉子被碰翻,砸到木板上发出巨大闷声。 宫女的小脸瞬时间煞白,向桉误以为她是做错事害怕挨骂,笑了笑,正想安慰,车帘子忽地被掀开,两个太监钻了进来,一左一右,二话不说将宫女捂了嘴拖出去。 眼见宫女满脸畏惧之色,向桉喊住他们:“你们做什么?” 太监没答,新进来的宫女接过话:“禀公主,她错事,惊吓到您,就要接受她该有的惩罚。” 向桉皱眉,她不能接受,但这是这个时代背景下常见的规矩,她无权改变,也改变不了。 思忖一会,她问:“向杺呢?” 宫女一愣,随即明白她是直呼大皇子大名:“殿下在外面等您。” 向桉起身,钻出马车,一瞧,果然,向杺正躺府门口屋檐下的躺椅上。 他眯着眼睛,晒着太阳,磕着瓜子,很是悠闲。 向桉下马车,三两步走到他面前:“香熏炉是我不小心打翻的,和那个宫女没关系。” 向杺睁开眼睛,上下打量她一身装扮,似是认真又似是敷衍:“知道了。你带着那箱东西,架着刚才睡觉那辆马车回府吧。” 顺着他的视线,向桉在门边看见了个黑木箱子,箱子很普通,外表看不出特别之处。 好奇打开,满满一箱子金银珠宝。 好贵。 合上箱盖,向桉溜溜哒哒走到向杺身旁:“为何给我一箱金银珠宝?” 向杺:“想给。” 向桉:“好。” 送到手边的金银珠宝不要白不要,让几个太监把箱子搬上马车,她正想着该如何自然又不突兀地试探。 向杺突然起身:“差点忘了把它给你,随我来。” 偏房里。 向杺拿出一包粉末:“春风笑。若是你真喜欢苻清白喜欢得不行,下点药试试,或许有奇效。” 向桉一下瞪大眼睛,迟迟没接过。 “不过,我有要求。”向杺勾唇,没骨头似的在椅子上坐下。 向桉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什么要求?” “这药得你及笄后才能用,原因有二:一,这药伤身,虽是用在男人身上,但对女子身体依旧有伤害。二,偷偷摸摸用。” “为何?” 第一条向桉听了有点羞耻,但还是承受得住,第二条则是有点奇怪了,这玩意她当然知道得偷偷摸摸用,哪里还用得着他特意提醒? 向杺:“苻清白不知何时成了猪脑子,你难不成也不知何时成猪脑子了?” 向桉:“……” 向杺:“今早父皇是为了什么传召你入宫?适才在马车上我明示暗示皆不管用,最后若不拉着你,你还想和苻清白闹出什么谣言?还是说你真有意于苻清白?” 他越说到后面脸色越发难看。 “小九,你在马车上跟我说你想活,怎么你做的桩桩件件的事都是想死?!真是蠢笨如猪!我见你一眼就心烦!” “我……”向桉想辩解,但无从辩解。 “还有,你以为你藏把小匕首能干嘛,连刃都没开,它……” 向桉袖中拿出匕首,匕首还是那匕首,却是已经开了刃、真正能杀人的匕首。 “……还算没蠢到家。”向杺睨一眼,“刚才苻清白也发现了这匕首没开刃。切记,你会开刃这事,别告诉他。” “……”向桉看他。 “苻清白是苻清白,我是你亲哥!难不成你亲哥知道了你的秘密,你还打算宰了我不成?实在不行……来来来,脖子给你摆这儿,你现在宰了我。” 向杺被向桉的眼神气笑,抻长个脖子凑到她面前。 向桉气恼,推开他的脑袋:“向杺!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 “我就知道我的妹妹待我最好。”向杺被推了一把,捧着脸不气反笑,笑着笑着下一瞬,变脸如翻书,“滚吧,近段时间我不想看见你。蠢猪!” 拿着箱子从向杺府中出来,坐上马车,离得远了,一支磨得光亮锋利的簪子从向桉袖口滑出,尖锐的一端带点血迹,在她被衣服遮盖的手臂上此刻多了几道血痕。 簪子磨得太利,伤人亦伤己。 面无表情用厚帕子包好簪子放入怀中,向桉心中略微安定下来。 平心而论,不管现在向桉面上看着有多平静,实则内心一直到现在都在反思今天太过冲动。 她不该独自一个人威胁两个拥有实打实武力值的男人。 虽有过几局相处,清楚地知道苻清白不是个意气用事之人,但今日但凡他想和稀泥,选择抵抗,她唯一有把握能做到的就是三人同归于尽。 因为一个变态向杺搭上自己和蠢货英雄苻清白的小命真的值得吗? 不值且毫无意义。 但面临今日当时那样的情形,向桉想保自己就得要主动出击,掌握主动权,命才能在自己手里。 今日的一出闹马事件,在向杺眼里就是一场玩闹嬉戏,是一场拿命玩的闹剧。 从一开始上马车,他就决定拿命和向桉玩“游戏”,路线他早已挑好,只等游戏开始,苻清白的到来不过只是个意外而已。 向杺今天的“游戏”目的不是想要她的命,是试探,试探什么她不得而知,可依他适才的谆谆教诲,她应该是过关了。 本来是她想试探向杺,谁料一念之间她悟到了来自向杺的试探。 不得不说,今天她很丢穿越人的脸。 马车摇摇晃晃抵达公主府,早已等在门口的小汝嗷一声扑过来,带着哭腔道:“公主,何桃撞墙自尽了!” “为何?” “奴婢不知道。您入宫后,她突然说她肚子痛,非要去一趟茅房,她进茅房后,奴婢就守在门口,等了没一会,奴婢听到茅房里有哭声,感到不对劲,刚进去,就见她一下子头撞在墙上,整个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 90.祖训 向桉闻言提了裙摆,便换方向跑,小汝见势一个大步挡在她前面:“公主,茅房奴婢先进去查了三遍,三个嬷嬷又进去找了三遍,前不久几个太监进去查了三遍,一样是没有。” 嬷嬷、太监进去翻找,小汝就站在门口盯着他们翻,防的就是他们中有人不上心或趁机毁灭证据。 “查仔细了?” “查仔细了!奴婢在旁边亲眼盯着他们一遍遍找过,公主若不放心,可多找几遍,只是绝不能是公主亲自去,那等肮脏之地,配不上公主的尊贵。” “本宫信你。安排人去魏府告知了吗?”向桉收回已经迈出的步子。 先前将人从茶楼带回公主府时就安排人去说过一次,现在人死了,得先问问是尸体运回去他们魏府安排后事还是公主府安排后事。 若招呼不打,便贸然运尸体去魏府,到时不消魏府大发雷霆,整个京城唾沫星子就得淹死她。 “去了。”小汝欲言又止。 向桉一凝:“魏大人打骂斥责你们了?” 小汝摇头:“魏大人并不在府中,我们见到的是魏夫人,魏夫人听消息后大哭,口中直呼何桃是她小儿子的……奶娘,奴婢查过了,她家那个小儿子嘴挑得很,谁的奶都不喝,就要那奶娘一个人的。” 向桉脸色一变,听这话的意思要搞事。 主仆二人心意相通,不消向桉再多问,小汝继续道:“奴婢派人在魏大人街坊四邻问过了,魏家的确有一个挑嘴的小儿子,乃是魏大人宠妾所生。 传言五年前宠妾仗着宠爱以及怀子,一再妄图打压、甚至架空主母之位。 魏夫人一气之下让厨房在她饭菜里放了许多孕妇相克之物,又在她生产时故意支开魏大人,本来买通了产婆动手脚,却被宠妾房中的贴身丫鬟发现并抓住。 事后虽说救下了命,但还是伤及根本,孩子生下来后身体弱,加上认人又挑嘴,所有人对这孩子并不抱以活着的希望。 奈何妾室一哭二闹三上吊,魏大人一心软便大费周章高价遍寻奶娘,这事在京城当年闹得沸沸扬扬。 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奶娘,魏府自然是迫不及待签了卖身契。 只是这个小儿子身子骨实在不好,常年多病,身边不能离人,这些年奶娘为了照顾他一直很少出门,深居简出。 以至于当年见过奶娘的人,现在很多人已经不能确定现在此人是不是现在仍还在专门在做这个小儿子的奶娘。” “很少出门?不确定?”细细念着这两个词,向桉笑了。 这不就是说,魏夫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反正外人不知道内里隐情。 讹钱?还是讹利?魏夫人自己的意思?还是魏大人的意思? 不管为了什么,谁的意思,讹到她头上来,算是讹错人了。 只是现在这事难办在于皇帝先一步替她澄清了谣言,要不然死她一个有损皇家颜面签了卖身契的奴才没什么…… 等等……什么时候,她竟然认为死一个人可以理所当然地没什么了? 奴才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这种想法她是从什么有的? 从前她是因为这个世界强迫她穿越过来,欠了她自由,她和这个世界没有感情,与人互不相识,为了回家为了完成任务,所以她能狠下心下手。 而现在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潜意识里觉得一条命是没什么的? 从前她听说过环境能改变一个人,她对此从来嗤之以鼻,没想到现在…… “公主,你怎么了?”小汝五指晃动在向桉眼前。 深陷思绪里的向桉回神,下意识道:“人命怎么可以没什么的?” “公主,什么?奴婢听不懂。” 对上小汝充满疑惑的眼睛,向桉无法解释,现在也不是该想这个的时候。 她无力摆手:“没什么,让人把何桃的尸体连同一百两银子一起抬回魏府,就说她自觉污了本公主清誉,羞愧难当,愿以死还本公主清誉,一百两银子则是本公主仁慈赏她家里人的。” 瞧着向桉面色不大好,小汝不敢多问,匆匆指使了两个人去做事,便立即回到向桉身边伺候。 哪料想还没半柱香,宫中忽然传来旨意皇帝让向桉带小汝一起入宫。 与小汝相对一眼,两人心里皆有了答案,虽觉不可能,但又没有第二个可能。 二人匆匆入宫,一进殿,看见里面跪着的一男一女,男的身穿官袍,表情严肃,不是魏文润又是谁? 女的手拿帕子低声哭泣,向桉没见过更不认识,可和魏文润跪在一块,想必是他夫人。 皇帝则是一手撑着额头,苦恼坐在桌案后,见向桉带小汝来了,他赶紧摆手让她省了礼,直接道:“你惹的祸,你说说,怎么办?” “儿臣惹什么祸了?”向桉状似不知。 魏夫人抽泣接话:“公主府今日打死了臣妇家中小儿子的奶娘,没了那奶娘,我小儿子吃什么? 吃食倒也是小事,就说那奶娘,虽说是签了卖身契的,可再怎么说也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在家中服侍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能二话不说,无缘无故就这么打杀致死了?” “奶娘死了,再换一个不就成了,难不成她一个奴才,还比得上本宫的清白?”向桉故作漫不经心道,“本宫多赏你几个就是!” “多谢公主恩赐,但臣妇家中这个奶娘与其他奶娘不一般,她乳了臣妇小儿子六年,小儿子离了她便茶饭不思,日夜思念,足以担当得起半个娘。” “哦?是吗?期间从未换过?敢问魏夫人您家小儿子今年年方几岁?”向桉不紧不慢道。 “是,从未换过,臣妇小儿子今年六岁。虽说已然六岁,可祖训规定:凡魏家中子孙皆是喝奶至十岁,否则易夭折。先人百年遗愿,臣妇不敢不从。” “祖训?”向桉不解,“果真有如此神迹?魏家当真百年来一个夭折的皆没有?” ------------ 91.一起挨打 若真这么神奇,不需要魏夫人多说,在这个出生人口高,存活率不高的地方,满京城早就有样学样,人人学起来。 魏夫人脸色一涨,魏文润眉头一皱,斥责:“公主不管神不神,祖宗礼法是我等为人子该遵守的,不然岂非是不孝?” 还真是官场老狐狸,三言两语一顶大帽子就扣了上来。 向桉看他一眼,也不慌:“仁孝自然重要,只是敢问魏大人,若明知此事是错的,我等莫非不加以修正,难道还要继续错下去?” “放肆!”御案后,一直安静的皇帝蓦地拍案而起,眼神死盯向桉,”拖下去!二十大板!” 向桉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迎着帝王威压,依旧镇定解释:“父皇!据儿臣所知那已死的婢女三年前才出嫁,家中也只有一个三岁大的娃娃,魏大人家中小儿子今年六岁。一个三年前尚未嫁为人妇的女子如何六年前做奶娘?如何能一做做六年?” 可没用。 君无戏言。 两个太监乖觉进来强硬拖着向桉出去,被一左一右架着,向桉首次感受到太监的力量,看似面白柔弱,实则力大无比,也是,在宫中当差没有一把子好力气怎么行。 挣扎回首间,向桉看到魏夫人脸色苍白,魏文润同样如此,却不知他是想到什么,下一刻竟双手插袖,一副老神在在安稳状,而皇帝脸色并未有所和缓,依旧恐怖。 被太监拖过几道门槛,一张长凳赫然出现,向桉被按压在凳上,眼睁睁看着钉了几排钉子的板子出现在眼前,金色阳光洒在钉尖上,闪闪发光,耀眼得令她胆战心惊。 眼看板子已然高高抬起,一道高呼远远传来—— “慢着!” 行杖太监相互一望眼,毫无意外,眉眼无声道:“果然来了。” 只见向杺远远跑来,将一个长条软垫光明正大放在向桉屁股上,呲牙咧嘴笑道:“好了,打吧。” 行杖太监为难:“大皇子,这……” “这什么这!本宫让你打就打!”向杺脸一沉,无理取闹。 行杖太监不动,皇宫是皇帝的天下,你一个皇子算什么,皇帝可没说要给绵康公主垫,凭什么听你的? “陛下有旨,大皇子护妹心切,手足情深,朕心感动,特赐一起行罚。” 不知何时紧随而来的长福立于行刑院门口在说话。 他双脚并拢,意思:打,切不可伤筋动骨,但得在床上趴十天半个月。 两个太监瞅见这信号,悬着心便落了肚子,两人齐声低道了一声“得罪了”。 然后一个太监拿下垫子,板子毫不留情落下,一个太监搬来另一条凳子,然后将逃跑的向杺追回,强势按倒在凳子上,砰砰也打起来。 此起彼伏的二十大板打完,向桉已经疼晕过去,等再醒来,她已经趴在公主府的床上,屁股上火辣辣的痛让她没忍住狠狠倒吸口凉气。 卧房门被人推开,小侍女端着一盆子水进来,见向桉一脸痛苦难耐模样,她赶忙放下水盆,打开药膏,小心翼翼涂抹在伤口处。 尽管小侍女已经足够小心,向桉依旧痛得不到不用牙咬住枕头,强忍着不哀嚎。 待小侍女涂完药,抬头一看向桉冷汗淋漓,顿时吓倒跪地:“公主饶命,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起…来…”向桉艰难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气喘吁吁,“擦、擦好了吗?” 小侍女哆嗦站起:“好、好了。” “小、汝呢?” 向桉已经痛得头晕眼花,却还没痛到脑子不清醒到忘了和自己一起入宫的小汝。 她是自己的贴身侍女,现在自己受了伤,以她的性子,她怎么可能不陪在自己身边? 不在的原因只可能是她无法来。 小侍女:“禀公主,汝姑姑腿断了,现在还未醒,不能来伺候公主。” “什么!?啊!” 向桉一时激动,手撑在床沿连着带动了屁股上的伤,小侍女顿时慌得找不着北,手软脚软边外走边喊:“来、来来人!御医!!!” 嘹亮的喊声如巨石掉落池塘,激起水花,平静的公主府如热锅蚂蚁躁动起来。 经三个御医一一把脉,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人站出来行礼:“公主,您的伤无大碍,上过药后安心养伤半个月,配上灵南膏,微臣保管连点疤都不会留。” 向桉不甚在意,只问:“小汝怎么样?” 那人眉头一皱,没立马答话。 向桉恼怒:“本宫问你,小汝怎么样了!” 那人默默跪下,不说。 向桉手攥成拳一锤一锤狠狠打在床上:“说话!说话!!说话!!!” 她的怒火如掉入泥潭,点不起一点火星子,溅不起一点泥点子,寂静无声胜有声。 此时屋内屋外,在场所有人皆已经默默跪下。 终于,向桉哭了。 边哭边挣扎着往床下爬,白色亵裤很快被鲜血染红。 这回适才仿佛哑巴了的众人纷纷动作起来,她们阻拦、磕头、求饶、哭天抢地,只求向桉别动,好好躺在床上养伤,她们害怕传到皇帝耳朵里,让皇帝误以为她们没伺候好公主,要了她们的脑袋。 望着满屋子想活命的人,听着满屋子的哭声,向桉认命躺回床上,只是空洞无神的双眼眼泪却流不断。 她声音嘶哑:“本宫让你们活着,那她能活吗?” 没有说她是谁,但所有人知道她是谁。 最老的御医上前一步:“微臣以人头担保——能。” 掷地有声的声音令向桉不由注视他,花白头发,藏青官袍,满脸褶子,双眼锐利有神。 向桉:“有胆量!即日起,居住在公主府不得外出半步。” “微臣许有仁领命。” 许有仁枯瘦的身子深深匍匐在地。 当天下午向桉安排马车送御医回皇宫,独独留下许有仁。 当天晚上向桉再次召来许有仁,不死心问他:“小汝还能站起来吗?” 许有仁手刚动一下,只听向桉又道:“许有仁,本宫曾听过一个不知出处的对联:‘唯愿天下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本宫问他,若无疾病了,没人买你就家的药,岂不是就得要饿死你全家老小了?你可知他是怎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