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烟雨 第一章 阿力 雨罢。 天未明。 烟雨楼灯花将烬。 后院的厨房里,炊火正盛,锅炉蒸腾的水雾后,个头刚冒过灶台的小子早已忙的满头热汗。 案上摆满了烧好的饭菜,拢共一百二十八道,被仔细的分为三等。 “第一等送高老大和贵客。” “第二等送律总管和姑娘。” “第三等送丫鬟。” “剩下的不用送,留给苦工杂役。” 这是烟雨楼的规矩,老瞎子嘱咐着小子。 老瞎子就是这里的伙夫头子,也就是小子的师父,带着小子在这小小的青楼后厨干苦力谋生。 小子和众多流浪的孤儿一样,没有名字,因其干起活来勤奋卖力,老瞎子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作阿力。 阿力今年刚过十二,出起力来却像个二十多岁的壮年伙计。 盛着十来人份三等饭菜的餐盘被阿力用两只细如干柴的手臂托着,居然稳稳当当,行走之间,甚至不会有一滴汤汁从碗里溅出去。 “这一盘送去小河边的小楼外。”老瞎子嘱咐道“你只负责把这一盘饭菜送到,别的什么话都不要问,看见什么事情也都不要管,知道了吗?” 阿力回复道:“知道了师父。” 说罢,阿力便捷步往门外迈去。 当阿力走到门口时,老瞎子再次嘱咐道:“记住,在这座青楼里,别人的事情千万不要管,只管好自己就够了。” “知道了师父。” “送完饭菜就立马回来!” “知道了师父…” 小河在青楼最东边。 说是小河,其实也只是道小渠,还是道浑浊污糜的死渠。 小楼也并不是西畔画楼,而是一座稍微大了点的烂瓦平屋。 东边的丫鬟们就住在这间平屋里。 这里的丫鬟们都是些年不过十四的小女娃,平日里只负者伺候姑娘们的饮食起居。 高老大明确规定过丫鬟不能接客,却依然有些丫鬟不听话偷着接客,甚至有一两个丫鬟,都有老主顾了。 阿力并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 这是他第一次前来送饭,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小楼。 这个小楼当然指的不是这间烂瓦平屋,而是指一个名叫小楼的丫鬟。 小楼现在正坐在渠上,双手扶地,光着脚丫,眼神宁静的望着即将晨曦的东方,脑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的手脚脸蛋都是脏兮兮的,衣服却是新的,头发梳的利落干净。 仅仅瞥见一抹侧颜,阿力就看到了小楼有着一种令他这个十二岁的小子心跳加速的美,即使他这个年龄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美。 阿力看的呆立在了原地,直到端在手中的餐盘被丫鬟们一抢而空才反应过来。 餐盘上的饭菜一共是十二份,阿力清点过的。 可现在吃到饭菜的丫鬟却只有十一个。 小楼并没有领到本属于她的饭菜。 属于小楼的那一份饭菜竟被一个身材矮小的丫鬟抢了去,送给了一个看上去面容稍微成熟的大丫鬟。 大丫鬟脸上现在还带着昨夜未乱的妆,身上穿着的衣服却早已凌乱不堪。 她实际上年龄并不算大,发育的却比别的丫鬟早了些,残破的胸衣下可以隐约看出一个成年女人该有的她都已具备。 这就是她能接客的资本,也是别个丫鬟都奉她为大姐头的原因。 大姐头此刻竟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阿力,并以一种奇怪的语气朝他问道:“新来的?” 阿力疑惑着点头。 “过来。” 阿力并没有过去,他记得刚才师父对他的嘱咐。 大姐头见阿力没有反应,轻蔑一笑过后,便给身旁身材矮小的丫鬟使了个眼色,并递给她一样东西。 身材矮小的丫鬟接过东西后,立刻跳到了阿力的面前,并将手中之物丢在阿力的脚下道:“下次送饭过来,记得给我们大姐头的那份饭菜加上几片猪腰,几块乌鸡。” 三枚铜板落地。 阿力并没有去捡,而是转过身便要离去。 就在阿力刚迈出去的第一步还没有落地时,突然又有四五个丫鬟从四周跳了出来,十几只手分别锁住他的腰喉和四肢关节,并同时发力想要将他死死的摁在地面上。 若是换作别的小子,这一招绝对能让其无法动弹。 但阿力就是阿力,并不是别的小子。 阿力只是两臂一抖,就像是刚出水的老虎抖落身上的水珠一样,将这些丫鬟们抖了出去。 丫鬟们东倒西歪的摔在地上嘴里苦不堪言。 看着阿力这般反应的大姐头,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微笑。 她微笑着,将肩上的领子拉的更开一点,扭着腰身摇到了阿力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温柔的搭在了阿力的肩上,声色娇媚道:“你的力气还挺大~” 说着,她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悄悄的探到了阿力的下半身,接着道:“不知道你这里大不大?” 阿力瞳孔猛然一缩,只觉得有种奇怪的火焰从他身体里某个地方突然烧了起来。 大姐头的声音也在阿力的耳畔燃烧,道:“有没有心思跟姐姐睡一觉,放宽心,不收你钱~” “没…有…” 阿力的嘴唇在不自觉的发抖,迟钝了好一会才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但这两个字刚一说出口,阿力便没有丝毫迟钝的跑了出去,身后只留下了大姐头怨恨的眼神。 日出。 天已明。 昏黄的熹光穿过后厨破旧的窗户无力的打在阿力疲劳的腰背上。 现在所有的苦活都已经干完了,留在案上的却只剩一碗面条和一块馒头。 面条早就已泡的发烂,馒头也被寒冷的晨风冻的铁硬。 可就算是再难以下咽的食物至少也是能填饱肚子的,所以阿力一点也不嫌弃。 那种连续四五天都没有东西吃只能饿着肚子的日子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可当他端起面碗时,脑海中不知为何竟突然闪过了那个孤独的坐在渠上的丫鬟的身影。 “她是不是还在挨饿?” “她之前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 “可师父说过在这个地方别人的事情千万不要管。” 面已三两下被吃完,阿力只是半饱。 而他手中剩下的那块又冷又硬的馒头却迟迟没有被他送入口中。 ------------ 烟雨 第二章 芊芊 柴房就在后厨旁不远处。 “这间柴房就是你以后睡觉的地方。” 这是师父给阿力的安排。 可是柴房哪里是给人睡觉的地方,通常也只有野猫和老鼠会在下雨天躲在柴房里休息。 这里面别说是床了,甚至连一块可以舒服点躺下的地方都没有。 但阿力对此也并不抱怨。 就算睡觉的地方再破旧难堪,也比在风雨交加之夜露宿旷野之下要好上太多。 阿力叹了一口气,想要将忙活了一整夜的疲劳叹出肚子里,随即拖着泥泞的脚步走到柴房门前,并伸出布满污垢的手推开了吱呀作响的房门。 阿力一推开门就看见了小楼。 那个瘦的跟干柴棍似的丫鬟此刻竟阖着双眼安静的卧在柴火堆里。 阿力只觉得心头猛然一跳,反应过来后才仔细的关好了房门,轻声跳到小楼身前。 她睡着了,睡的真香。 面容安宁,呼吸均匀。 只不过她那头原本梳的干净利落的长发不知何时被扯的乱如草棚,那身崭新的衣服也已是破破烂烂,整个人就好似一个沦落街头的小乞丐一般。 “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阿力带着疑惑,忍不住靠的更近了。 随着目光的靠近,阿力才透过小楼衣服上的破洞清楚的看到了她那雪莹莹的肌肤,以及肌肤上那一道道青红交错,触目惊心的淤伤。 “伤成这样还能睡得下去?” 小楼似乎是在梦里听见了阿力的心声,悄然间她已睁开了眼睛。 小楼一睁开眼就看见了阿力。 四目相对,阿力突然发现小楼的眼睛特别美。 只不过美的太过凄凉,太让人心碎。 阿力的心已经碎了,只是刹那一眼,他就已从小楼凄美的眼神中读除了一种特别复杂却又清晰可见的感情。 那是一种先是疑惑,再是惊恐,最后却归于平静的复合感情。 看着小楼平静的目光,阿力心里却一点也平静不下来,他忍不住先开口道:“我叫阿力…是新来的伙计…日出之前我们见过…” “我叫小楼。” 小楼的语气也是那么的平静。 说罢她便艰难的从柴火堆里爬了起来,没有过多言语,刚起身就打算离开这里。 阿力见状立刻拦住了小楼,并问道:“你是不是还没有吃早饭?” “没有。” 一块馒头突然从阿力的怀里递到了小楼的面前。 馒头表面很脏,跟阿力的手一样脏,但里面居然是热的,或许是被阿力胸膛里滚烫的热血给捂热的。 小楼并不嫌弃这么脏的馒头,再脏的饭菜她也不是没吃过。 但此刻她却没有伸手去接这块馒头,只是淡淡的道了句“谢谢”,而后继续往房门外走去。 望着小楼那般倔强的背影,阿力只觉得自己那颗滚烫的心凉了半截。 阿力不甘心的接着问道:“你的头发,你的衣服,还有你身上的伤,是不是都是那群抢走你的早饭的丫鬟们干的?” “是的。” “你到这里来睡觉,是不是也是被她们赶过来的?” “是的。” 阿力的心更凉了,他咬着牙齿问道:“她们为什么总是欺负你?” 听到这句话,小楼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而后缓缓的转过身来,摇着头一字一字道:“从来都没有为什么。” 小楼的眼里闪现出一缕泪光,眼神却又很快恢复平静。 在经历过长达三年之久的屈辱和霸凌之后,她早已无比清楚,在这个吃人的江湖里,如果可以没有任何代价的欺负一个人,那么欺负这个人便不需要任何的理由。 阿力并不明白这个道理。 小楼却知道他早晚也会明白,只要他还生活在这个江湖里。 所以小楼已不想再多说什么。 她现在只想赶紧再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休息,到了晚上,还有更多的苦头等着她来吃。 小楼已走到了门前,伸手开门。 门已打开,想象中刺眼的阳光并没有从门外射进小楼眼里。 门是从外面向里被人猛然推开的。 推开门的那个高大身影完全遮挡住了阳光,此刻正如一座大山一般压在小楼眼前。 是律总管。 “不好,这畜牲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小楼心里嘀咕着,看着律总管如地狱判官般的脸色,只觉得有一道苦水从喉咙里冒出,差点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可下一刻,她就连自己的喉咙也感觉不到了。 律总管已掐住了小楼的喉咙,就像是猎人举起被捕的野兔一般,将她整个人给举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高老大明确规定过丫鬟不能跟任何男人睡在一起?” 律总管催命似的声音回荡在整间柴房。 随后,律总管一把将小楼甩了出去,并高声道:“给我扒了她的衣服,好好检查她的身体!” 一声令下,两名精壮的汉子不知从何处突然现出身影,接过了空中的小楼。 四条不干净的大手随即开始无情的蹂躏小楼的身体。 阿力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里焦急如焚,想要张嘴解释。 可他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张开,整个人就已先飞了出去。 是被律总管一拳打飞出去的。 在场的根本没人能看清楚律总管是何时出拳的。 就连那两个功夫不错的壮汉,也只看到律总管忽然间抬手,那个倒霉的小子便飞出去了三丈多远。 仅仅一拳就让倒在地上的阿力顿时没有丝毫力气站起身来。 一股浓稠的血块卡在了他的嗓子眼里使他无法开口。 就当这些暴徒想要继续横凶行恶之际,却有一道菩萨般的声音突然传到众人耳畔。 “住手。” 众人闻声望去就看到了芊芊姑娘。 芊芊不是别的姑娘,她是烟雨楼的头牌,是整座柳城最美的女子,也是小楼名义上的主子。 即使是早已见惯了芊芊的律总管,每当再次见到芊芊,眼神还是控制不住的沉溺在她惊鸿般的美貌中。 “住手?”律总管呵斥道“这丫鬟既然坏了规矩,就算是你也救不了她。” “哪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到头来还不是你说了算?”芊芊已走到律总管的跟前,对其耳语道“放了他们,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 烟雨 第三章 小楼 “我想要什么?” 芊芊张开了嘴巴。 但她张嘴并不是为了回答律总管。 因为她的动作就是她最好的回答。 芊芊竟噗的一下跪在了律总管的面前,伸出双手熟练的解开了律总管的腰带。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律总管不用去看就知道是什么。 他已满脸享受的闭上了眼睛。 小楼从惊恐和愤恨之中睁开双眼,整个人如弹簧般从床上跳了起来,右手如强弩般从袖子里射出,一把就将眼前之人的咽喉给牢牢锁住。 药铺,黄昏。 窗外残阳似血。 猩红色的光芒透过窗纱打在小楼的侧脸上,衬得她整个人竟如炼狱里的神鬼一般令人恐惧。 被掐住的老大夫直接被这般气势吓的丢了神。 待小楼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之人并不是仇人。 小楼立马松手道歉,可老大夫已然晕了过去。 “醒了?” 窗已关上。 芊芊的身影从阴影之中走出,走到了小楼的面前,眼神平淡,语气平和道:“老大夫说你脾胃虚,虽只受了些皮外伤,最好也不要轻易的运行真气…” “你知道我会武?” “刚刚才知道的。” “但你一点也不惊讶?” 芊芊缓缓摇头道:“与其说不惊讶,倒不如说根本没有在意,你会武不会武,本就与我无关。” 小楼闻言长吁了一口气,沉默了良久后,又突然开口道:“谢谢姑娘,谢谢你为我保守秘密,也谢谢你之前帮了我。” 芊芊却再次摇头道:“不必谢了。” 随即她又突然调转话题,问道:“你跟着我是不是已经有三年多了?” “是三年一个月零十六天。” “每一天你都记得很清楚?” “每一天我都记得很清楚。”小楼低声道“因为在烟雨楼的每一天,我过得都极其痛苦,痛苦得忘都忘不掉。” “我知道。”芊芊点头,而后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过了多久?” “不知道。” 芊芊自嘲般笑了笑,道:“我记性没你那么好,但我至少还记得我是六岁大的时候被高老大从一个烂泥坑里捡回烟雨楼的。” “姑娘今年多大?” “今年已过二十。” 小楼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芊芊却表情依旧平静道:“没错,你所经历的痛苦,我已经历了十四年了。” 她又问道:“你今年多大?” “刚满十一。” “还剩三年。”芊芊提醒道“三年过后,你就过了十四,你应该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我很清楚。” 过了十四岁的丫鬟,就已不再是丫鬟而是姑娘了。 烟雨楼的姑娘,命运通常只有一种。 芊芊惋惜道:“有些痛苦,我经历过很多,比你现在所经历的痛苦还要痛上百倍,三年过后,你应该不想看到你自己的命运会变得和我现在一样。” 小楼沉默了。 有时候沉默就代表着默认。 芊芊接着道:“但我知道,你绝不会变的和我一样,因为你本就跟我不一样。” 小楼还在沉默着。 有时候沉默也代表着没有听懂。 芊芊解释道:“因为你的心里比我多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人名。” “什么人名?” “一个刚才在你做噩梦时反复念了百来遍的人名。” 小楼猛然怔住。 芊芊却一脸淡然道:“你大可放心,我和老大夫都没听过那个名字,也没有任何兴趣和闲工夫想要弄清楚那个名字究竟是什么人。” “那你跟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 “只是想提醒你一点。”说到这里,芊芊不自觉的捂了捂嘴唇,道“律总管的功夫我曾见过,我虽不懂武学,但至少也能看得出来,以你现在的功夫水准,就连在他手下撑过一招的机会都没有丝毫。” 小楼再次怔住。 她原本出生于左楚将军世家,很小的时候就已练就了武学基础,内修法门更是极高品质,再加上她本就根器极佳,修为刻苦,在同龄人之中,很少有人能出其右。 在烟雨楼生活的这三年里,虽然没有往日那样的修炼条件,但小楼也自觉没有退步。 她本以为自己想从律总管的手下溜走只是比较困难,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然而此刻从芊芊如此肯定的语气听来,光从律总管一个人手下溜走就已绝无可能,更何况烟雨楼还有十二太保,八大暗卫。 “所以究竟该怎么办?” “三年…三年…就只剩下三年了吗?” 小楼喃喃自语,心里乱作一片。 一双温柔的手却不知何时已悄然将她揽入怀中。 “总会有办法的,不是还有三年吗?”芊芊轻抚着小楼的头发,在她耳畔亲呢道“我相信你…” 黄昏已过。 天已尽黑。 柳城大街小巷华灯初上,烟雨楼里灯火如昼。 “这段时间你就先在这里养伤好了,不必再跟着我,高老大那边我会去解释。” 说完这句话,芊芊就走了,只留小楼一人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而更加令小楼意想不到的是,她第一次可以逃出烟雨楼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 因为有两个人,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走进了烟雨楼。 尹振风是带着刀走进来的,白马凌岳紧跟在他的身后。 两人走进烟雨楼前,白马凌岳拽着尹振风的衣角,满脸不情愿的问道:“师父,咱们非的来这种地方查案嘛?” 尹振风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揉了揉白马凌岳的脑袋,反问道:“你觉得到了晚上,在这座小城里,哪个地方的人最多?” 白马凌岳反应很快道:“当然是这里。” 尹振风接着道:“这里不光人多,而且这里的人大多都有一个毛病。” “什么毛病?” “喜欢吹牛,尤其是喜欢在女人面前吹牛。” “好像是的。” “这样的人总是愿意把自己最精彩的见闻向说书一样讲给面前的女人听。” “好像是的。”白马凌岳点头,思索了片刻,又问道“那我们来这种地方是要去听这些人吹牛嘛?” “当然不是。”尹振风笑了笑道“我们去找女人。” “啊?” ------------ 烟雨 第四章 振风 尹振风刚走进烟雨楼就有人迎了上来。 可惜的是迎上来的这两人并不是对着他假笑的漂亮女人,而是顶着一副真催债似的表情的魁梧壮汉。 尹振风忍不住朝两人问道:“我是不是欠你们银子?” “不是。” “那我们之间有没有仇?” “没有。” “那你们为什么拦着我?” “因为你的刀。”两人一前一后道“这里是风流高雅之所,二位若是想要进来与姑娘们共解花月,带着一把刀怕是不合适。”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的啊?” “合适不合适可不是你说了算。”两人已不耐烦的撸起了袖子,露出胳膊上线条分明的肌肉,并厉声警告道“总之,想要到这来玩,要么留下你的刀,要么留下你用刀的手。” “那我还是留着我的手好了,不然那么多的漂亮姑娘,只能看不能摸得多可惜…”尹振风说着,回头望了一眼白马凌岳道“徒儿,你说是不是?” 白马凌岳直摇脑袋道:“师父,你的刀可是你的命,怎么可以连命都不要了?”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依我看你就别办了。”白马凌岳朝尹振风做了个鬼脸,嬉笑道“让我来办不就得了,反正我又没有带刀,他们总不会拦着我。” 他并不是光嘴上说,而是背起双手,昂着脖子,径直的朝着两人的身后走去。 可他刚走出两步,就又被两人拦下。 白马凌岳皱起眉头不解道:“干嘛还要拦着我?” 两人没有回答,而是一人捂着嘴巴,一人捧着肚子大笑道:“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来这找什么姑娘?就算找了姑娘也办不了事,还是赶紧跟你师父一起滚,别来这里捣乱,耽误我们生意。” 白马凌岳指着大笑的两人,回过头来,朝尹振风严肃的问道:“师父,他们这是在骂我嘛?” “是的。”尹振风点头道“骂的还挺难听。” 两人却不以为意道:“骂你怎么了?臭小子,再不赶紧滚开,到时候可不光骂你,还要打你的屁股呢。” 可这话一说完,两人突然就笑不出声了。 只见白马凌岳突然伸出双手,眨眼间两只手竟如鬼魅般凑到了两人面前。 噼里啪啦一阵爆竹般的响声过后,两人居然抱着肿得跟猪头似的脸,惨叫着在地上打滚。 白马凌岳却笑着拍了拍手道:“也不看看是谁先打谁的屁股。” 就在白马凌岳得意之际,突然又有八个与地上两人相同打扮的壮汉从人群里冒了出来,并迅速将师徒二人围了起来。 在场的气氛也随之变的紧张起来。 楼里的客人和姑娘们瞬间都被眼前的形势吓得不敢吱声。 甚至有些胆小的姑娘已经开始隐隐啜泣,生怕眼下这十个人动起手来会把这里搅的昏天黑地。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动手。 因为有个人突然叫住了他们。 “住手。” 律总管的话音刚落,他的身影也随之落在了这十个人中间。 紧接着他又抬手对那八个壮汉命令道:“退下。” 壮汉们便听令退下。 可他们并没有全部退下,仍有一个面色较黑,身材略显精瘦的汉子咬牙切齿的站在原地。 律总管皱起眉头朝他质问道:“黑狼,你作为烟雨楼十二太保之首,为何带头不听我的命令?” 黑狼不服气道:“正因为我是烟雨楼十二太保之首,才要保住咱们烟雨楼的脸面。” 他们的名号放眼整个江湖上虽算不上响亮,但好歹也是柳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绝非无名之辈。 如今他们竟被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当着烟雨楼这么多客人的面羞辱,作为首领的黑狼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可有些气咽不下也得咽。 “丢了面子固然令人气愤,但总比丢了命要好。”律总管劝解道“更何况输给这个小子,你们也绝不丢脸。” “为什么这样说?” 律总管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难道还认不出眼前这二位究竟是谁嘛?” “他们究竟是谁?” “你就算认不出他们的人,至少也该认得出那把刀。” “那把刀是?” 刀就紧握在尹振风手中。 那是把长短适中,造型平常的官刀。 但不平常的是漆黑发量的刀鞘上居然阴雕着一条盘旋起舞的龙纹。 “在律法如此严厉的西秦,谁敢在黑木上雕刻龙纹?” 只有皇帝。 整个天下无人不知西秦皇帝文治武功,能得到皇帝赏识并被赐予黑木龙纹刀的人只有一种。 刀一在手,百无禁令。 先杀后禀,唯君独尊。 “难道他们是擎天卫?” “没错。”律总管朝尹振风躬身长揖道:“想必阁下就是十二擎天卫里排行第四的飞鹰尹振风。” 尹振风承认道:“我是。” 黑狼闻言立刻就被吓得瘫坐在了地上,瞪着眼睛,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莫说是带着刀进烟雨楼,擎天卫就算是带着刀进朝堂也没有人敢拦。”律总管叹息道“只是不知擎天卫来我小小烟雨楼是要调查何案。” 尹振风挑了挑眉头,疑惑的瞧着律总管问道:“不查案就不能来嘛?” “能…来…” 感受到尹振风跟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向来有条不紊的律总管此刻竟也心虚发抖。 尹振风却突然淡淡一笑,上前轻拍着律总管的肩膀道:“今晚不查案只找人。” “找什么人?”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难道看不出我是男人?” “我看得出。” “一个男人晚上来这种地方你说要找什么人?”尹振风嬉笑着,继续反问道“总不是来找你的吧?” 律总管面色一惊,立马反应过来道:“二位请跟我来。” 伺候最尊贵的客人,自然要用最好的菜,最陈的酒,以及最美的女人。 夜半。 听雨小筑。 寻常的客人一般是来不了的,因为烟雨楼的头牌芊芊姑娘就在这里。 还没走近小筑,就已先闻琴声。 琴声主奏大调如江上云烟飘扬,却又细夹小调如风中细雨惆怅。 尹振风就在这云烟细雨之中,推开了小筑的房门。 ------------ 烟雨 第五章 瞎子 尹振风一推开门就看见了芊芊。 小筑其实并不小,里有古籍,名画,奇花,怪石,左右横列,前后排布。 案上的红烛温晕着朱黄色的柔光,帘上的翡翠映照着墨绿色的佛陀。 铜炉里焚着的是北冥巨鲸的抹香,璃觞里盛着的是洛阳老窖的陈酒。 这里俨然竟是一处无数文人骚客梦寐以求的忘忧之所。 尹振风虽不是什么风流雅士,但毕竟也是进过朝堂的命使,这般幽美的场景,他绝对是懂得欣赏的。 可他并没有去欣赏。 他甚至连看都没看,闻都不闻。 因为他刚一推开门,浑身上下所有的感官就全都聚焦在了芊芊身上。 芊芊只着素衣淡妆,长发随意披在脑后,安静的坐在原地,似乎是正在等他。 尹振风看到芊芊时,她刚好收拢了古琴,五弦随即合为一声,只剩余音绕过玉梁,她的声音也同时缠绕在了尹振风的心头,道:“公子,请坐。” 尹振风愣了愣,还是立在原地,微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公子,而且我现在也不想坐。” 芊芊也愣了愣。 尹振风接着道:“我是个粗人,不过一介武夫,现在我只想做一件事。” 芊芊疑惑道:“什么事?” 尹振风并没有回答她,而是伸出左手慢慢解开衣服上的扣子,同时回过头来对着律总管吩咐道:“带我徒弟先去别处逛逛。” 白马凌岳闻言不满道:“师父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尹振风却故作严肃道:“师父现在要干的事,很机密,很重要,在我干这件事的时候,决不能有任何人打扰。” 夜色如水,月淡星弱。 白马凌岳和律总管刚走出门,小筑里的灯就灭了。 律总管瞧着一脸疑惑的白马凌岳,作笑道:“少侠现在要不要跟我去别处逛逛?” “不去。” “你师父刚刚交代过我…” 白马凌岳打断道:“可师父也说过,决不能让任何人打扰他。” “所以你打算在这里守着?” 白马凌岳点头。 律总管又笑了,这次是真笑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你师父正在干什么。” “你知道?” “当然知道。” “在干什么?” “你想知道?” “当然想。” 律总管还在笑。 见状,白马凌岳撇起嘴,指着律总管的鼻子大声道:“你笑什么?快告诉我。” “你师父都不肯告诉你,我又怎么敢告诉你呢?”律总管摊手道“不过你真想知道的话,在这烟雨楼里多逛逛自然就明白了。”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共处在一个漆黑的小屋里究竟会干什么? 柴房里没有燃灯,漆黑一片。 阿力从黑暗之中醒来,刚一睁眼就隐约看见自己身前似乎有什么东西。 随后他就清楚的感觉到这个东西此刻正压在他的大腿上,鼻子里也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 “醒了?” 声音传入阿力的耳中,他这才发现这东西居然是一个人,一个女人,更准确的来说是个少女。 少女的双手已抚在了阿力的胸膛上,调笑道:“挨了律总管一拳,居然一点事没有,看来你的身子骨还是挺硬的嘛。” 阿力并没有理会这般调笑,而是反问道:“你是谁?” “你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 “才几个时辰没见就不记得我了,你这话说的可真让人心痛。” 少女的话虽这么说,语气里却听不出丝毫心痛的意思。 她的语气里只有诱惑。 她随即诱惑道:“现在不记得我没关系,过了今晚,保证你能永远记住我。” 阿力急忙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睡觉。” “睡什么觉?” “装什么装?”少女哼了一声,又俯下身子在阿力的耳畔轻语道“都变这么大了,嘴上还不诚实。” 阿力怔了怔,又很快反应过来道:“高老大明确规定过丫鬟不能跟任何男人睡在一起,你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 “你难道不怕被律总管发现吗?” “不怕。”少女冷声道“律总管既然收了我的银子,自然就不会管我。” “我明白了。” “你才明白?” “可是有一点我还不明白。”阿力接着问道“你们为什么总是欺负小楼?”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少女无奈道“硬要说为什么的话,就是因为她太笨,太软弱,太好被欺负罢了。” “我明白了。” “我却不明白了。”少女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严厉的反问道“为什么你记得小楼,不记得我?明明都只见过一面,难道就因为她长的比我好看?” 阿力又怔住了。 少女说的虽不全对,但也绝不全错。 看到阿力不说话了,少女便接着嘲讽道:“果然男人都一个样,道貌岸然,表面上装的那么清高,其实内心还是只惦记着美色。” “我不是那种人。” 这句话阿力并没有说出口,他已明白在这个少女面前,说话没有直接动手管用。 他已动手。 少女突然就被弹了出去,摔在了一旁的柴火堆里。 待她起身后,愤怒的朝着阿力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然而少女的话还没说完,嘴就已被阿力捂住。 就在这时,柴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紧跟着老瞎子的声音便传入了两人耳里,道:“臭小子醒了没有?” 阿力高声回应道:“醒了,醒了。” “醒了就赶紧出来干活,可别以为受了点小伤就能偷懒,今晚可是忙的要命。” “知道了师父。” 今晚的客人并不多,大多数的客人早就被尹振风之前的那一朝给吓跑了,所以后厨其实也并不忙。 虽然不忙,却也是有活要干的。 然而现在,整个后厨就只剩下老瞎子和阿力师徒两人。 虽然是两个人,干活的人却只有阿力一个,老瞎子则蹲在一旁安静的烤着火炉,并时不时的指挥两句道:“把刚才刷完的盘子再刷十二遍…再劈三百捆柴火…” 这分明就是在刁难。 阿力当然知道师父在故意刁难自己,可他仍旧连一分抱怨的表情都没有。 然而阿力身上本就有伤,结果不出半个时辰他就被累的瘫倒了下去。 ------------ 烟雨 第六章 亭香 好在阿力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老瞎子的怀里。 眼神恍惚之间,阿力竟然看到原本坐在离他两丈多远的火炉旁的师父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紧接着就有一股暖流般神奇的感觉从阿力的腰阳关冲过大椎直上中枢。 阿力震惊的张大了嘴,还没来得及惊出声来,就有一滩黑红色的瘀血从他喉咙深处吐了出来。 而他吐出来的并不只是瘀血,就连全身上下的伤痛和疲惫也随之一并吐了出来。 “好在你小子一点也没偷懒,不然瘀血不会化的这么开。”老瞎子开口感叹道“也得亏你小子底子不错,若是换作别人,吃上这么一拳,就算有我帮忙,少说还得再躺三五个月。” 阿力也感叹道:“原来师父突然让我干这么多苦活是想帮我。” 老瞎子却摇头道:“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帮你只是顺手,主要还是想让你这臭小子多吃点苦头,也多长点记性。”老瞎子呵斥道“让你千万不要管别人的事情,你非要管,才多大点功夫,就把我说的话忘的一干二净。” “可是…” 阿力认错般垂着头,嘴里却在低语细喃。 老瞎子见状再次呵斥道:“有话就大声点说,别以为我听不到,瞎子的耳朵可是很灵的。” “可是师父让我不要管别人的事情,自己为什么又要三番两次的帮我。” 老瞎子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开口道:“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你不是别人,你是我徒弟。” “可是…” 阿力还想反驳,却被老瞎子打断道:“你知不知道我的眼睛是为什么瞎的?” “为什么?” 老瞎子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忽然将双目望向了窗外的远方。 远方只有一片漆黑,他的神情此刻竟也变的如黑夜般无比深邃,即使他的眼眶里早已没有了眼球,甚至连黑暗都看不到。 “因为有些事情就算看见了也改变不了。”老瞎子缓缓开口,忽又笑了笑道“所以落个眼不见,心不烦倒是挺好。” 可是眼不见就真的能够心不烦嘛? 阿力看着老瞎子脸上的笑容,很清楚那副笑容绝不是自我宽慰,而是自我叽嘲。 “师父…” 阿力想要开口安慰,可他话还没说出口,就已先闭上了眼睛,昏了过去。 他是被老瞎子突然打昏的。 这次是真的昏倒在了地上。 老瞎子则站起身来,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阿力的鼻子高声骂道:“这臭小子,又笨又懒,才干多大点活,就倒地上不起来了。” 后厨里就只有他们师徒二人,他这些话当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果然在他刚说完这些话不久,律总管竟突然从外面悄无声音的走了进来,动作轻的像贼猫,眼神却狡猾的像狐狸。 现在,律总管的眼睛正死死的盯着老瞎子。 就只是单单盯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瞎子却忍不住先说话了,他憨笑着朝律总管解释道:“律总管,这臭小子估计也是伤还没有好透,才干点活就累倒了,也是让你见笑了。” 律总管并没有搭老瞎子的话,而是突然语气严厉的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老瞎子突然怔住,很快又反应过来道:“瞎子虽然看不见,耳朵却还是很灵的。” “你听得见?” “我听的见。” 律总管冷哼一声道:“你若真听得见,那我这二十多年的轻功岂不是白练了?” 老瞎子再次怔住,只不过这次他已无话可说。 律总管接着说道:“你或许能瞒得过我,却绝对瞒不过一个人。” “什么人?” “高老大。”律总管冷声道“烟雨楼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绝不可能瞒得过高老大,从多年前,你刚进入烟雨楼的那一刻起,高老大就已经开始调查你了。” “我明白了。”老瞎子突然笑了起来,道“起初我还有些奇怪急雨剑律亭香虽然人品败坏,却好歹也是江湖之中成名已久的剑客,怎么甘愿隐姓埋名来这西秦边境的小小青楼里做个鸭头总管,现在看来,你的主子倒确实有点让你心悦诚服的本事。”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律亭香瞳孔一震,要知道就连擎天卫里排行第四的飞鹰尹振风看到了他的脸都没能够认出他来。 “我虽看不见你的脸,但却听得到你各种各样见不得人的丑事,隔着八百里远都能闻得到你身上的恶臭。”老瞎子辱骂道“你既已这么不要脸,我当然能够认出你。”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若是常人听了老瞎子这般话就算不怒发冲冠,至少也会面红耳赤,然而律亭香听完居然笑了。 他笑得就好像是这般话根本不是在辱骂他,而是在夸奖他一样。 他笑道:“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个不要脸的人了,为什么还不赶紧跟我走?” 老瞎子反问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你若不跟我走,这倒在地上的小子也许会少一条胳膊,少一条腿,或是变成一个跟你一样的瞎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老瞎子沉默了,沉默许久后,才从嘴里挤出了两个字道:“去哪?” “去见高老大。” 烟雨楼一百二十号人很少有人见过高老大。 更没有人知道她平时究竟在哪,除了律亭香。 厢间的隔音并不好,仔细点的话就能从外面听到里面不断传出的女人的尖叫。 这是烟雨楼八十八间包厢里最普通的一间,然而厢间里的人却一点也不普通。 “赵老爷,这都已经是第三次了,你就不能歇一歇嘛?”满头香汗的姑娘喘着粗气道“就算你不歇,我可要歇了,再玩下去,命可就要没了。” 赵老爷早就已杀红了眼,姑娘的话非但没能让他停下来,反而让他动作更大,更激烈了。 他卖力的抽搐着自己肥胖的身躯,边动边坏笑道:“今晚就是要玩死你。” 可这句话刚说出口,他就突然两眼一翻,口吐白沫,四肢痉挛的倒在了地上,死了。 ------------ 烟雨 第七章 夜猫 随着赵老爷的尸体落地,一个身形诡异如幽灵般的男人也随之落在了姑娘的面前。 厢间的门窗原本是紧闭着的,现在依旧紧闭。 黑衣白面的诡异男人竟真如幽灵一样凭空冒出,悄无声息中就索走了赵老爷的魂魄。 这种离奇古怪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若是寻常的姑娘肯定会被吓得大叫出声,然而这厢间里的姑娘非但没有一丝惊恐,脸上的表情居然显得有些稀松平常。 她淡淡的朝男人问道:“你来了?” 男人点头道:“我来了。” “你来早了点。” “一点也不早。”男人摇头道“我若再晚一点,再在外面多听一会你的叫声,我怕我会忍不住干出什么要命的事情。” 姑娘脸上闪过一丝红晕,狠狠的瞪了男人一眼道:“你不该杀他的,他可是柳城商会的会长。” “你不杀他,我也至少有一百二十种法子让他在一柱香之内昏倒。”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就算你非要杀他,也不该让他死在我的烟雨楼里。” 男人却只淡淡笑道:“既然是我黑月堂杀的人,死在哪都是死,与烟雨楼没有一点关系。” 姑娘感叹道:“既然你都这样说了,那就跟我来吧,这里可不是什么说话的地方。” 男人点头道:“去哪?” “过来。” 姑娘敲了敲座下的床板,示意男人坐在她的身旁。 床当然不是说话的地方而是睡觉的地方。 男人疑惑道:“你想要我的命?” 姑娘又瞪了男人一眼道:“再不闭嘴我就真要了你的命。” 男人只好闭嘴,乖乖的坐在了姑娘身旁。 “咚…咚…咚咚。” 姑娘又在床板上两重两轻的敲了四下,床板便突然翻转了过来,瞬间就将床上的两人带到了一片黑暗之中。 片刻过后,黑暗中燃起了一线火苗。 火光微弱,却又刚好能照清四个人的脸。 其中两人当然就是刚才厢间里的姑娘和男人,而另外两人居然是律亭香和老瞎子。 律亭香似乎已等了很久,一看到姑娘便立马双手抱拳,俯下身躯,恭恭敬敬的跪在了她的面前。 而在整个烟雨楼中,能让律亭香下跪的人就只有一个。 毫无疑问,这个容貌娇艳,身材纤美,看上去年龄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三十岁的姑娘就是高老大。 高老大此刻并没有去看律亭香,而是仔细的打量着一旁的老瞎子,忽又朝律亭香问道:“他肯跟你来?” “不肯。” “他打不过你?” “不是。”律亭香忽然叹息道“原本我对自己的轻功还是很有自信的…想不到这老瞎子居然能在五丈之外察觉到我…可见他的功力远高于我…” 高老大点头,又接着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把他带到这里来的?” “因为那个小子。”律亭香激动道“老大猜得没错,只要一提那个小子,这老瞎子就会乖乖就范。” 高老大却只语气平淡的问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啥时候见过我猜错?” “没有见过。” 反过来想,若高老大会错,急雨剑律亭香也就不会如此死心塌地的跟着她。 高老大满意的拍了拍律亭香的肩膀,随即又问道:“尹振风呢?” 律亭香回答道:“已经来了,此刻正在听雨小筑。” “很好。”高老大点头道“尹振风既然敢来柳城,就别想活着回去。” 律亭香不解道:“我们为什么要杀尹振风?” 高老大摇头道:“想要杀他的人可不是我。” “那是谁?” “黑月堂。”一旁的男人突然开口冷声道“这次的行动就是要让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柳城是黑月堂的地盘,就连西秦大内的擎天卫也休想染指。” 律亭香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朝男人问道:“你是黑月堂的人?” “我就是黑月堂二月分舵舵主。” “你是索魂针丁引?” “我是。”丁引忽然阴森森的笑道“中了索魂针的人绝不可能活过半柱香,黑月堂想要杀的人就算阎王来了也保不住。” 律亭香怔了怔,忽又摇头道:“可是尹振风没那么容易杀。” 丁引反驳道:“一个人容不容易杀也得看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什么意思?” “就算功力再高的男人,在跟女人睡觉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一块人肉,一个活靶。”丁引解释道“因为他此刻注意力一定全在女人身上,绝不会有任何防范。” “所以你打算等到他与芊芊姑娘达到最兴奋的那一刻下手?” “没错。”丁引点头道“早在尹振风进入听雨小筑之前,我就已经让高老大事先替我布置好了杀手。” “什么样的杀手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去刺杀尹振风?” “当然是柳城第一杀手。”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江湖传闻中只要价钱给的足够,城主的人头也能收的顶级杀手夜猫子?” “是的。”丁引点头道“想必此刻夜猫子已经开始动手了。” 身后的小筑里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传出来过,白马凌岳在外面守了这么久,已有些困的开始想打瞌睡了。 可他终究还是忍住了,连一个哈欠都没有打。 因为他总感觉周围的黑夜中有一双猫一样的眼睛正偷偷的盯着他。 白马凌岳并不能确定这小贼猫的位置,所以他只能静静的守在原地,丝毫不敢分神。 可不过一会,就又有三双眼睛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让他不得不分神。 黑狼正带着那两个被白马凌岳打肿了脸的壮汉朝着这边走来。 他们并不是空着手来的。 他们手里提着酒和烧鸡。 碰巧的是这两样东西都是白马凌岳平日里最喜爱的。 黑狼已走到了白马凌岳身前,先是弓腰抱拳,而后恭敬赔礼道:“小的们之前是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少侠见谅了。” 白马凌岳见状板出一副臭脸,冷哼道:“我可不是什么泰山,我只不过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臭小子,臭小子脾气可臭的很,想让我原谅,门都没有。” 他的话虽是这么说,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偷摸瞟了一眼壮汉们手里香气四溢的美酒和热气腾腾的烧鸡。 ------------ 烟雨 第八章 凌岳 然而就是这偷瞟一眼的分神,原本全面戒备的白马凌岳竟在这一瞬间内浑身上下总共暴露出了七道破绽。 七道破绽看上去并不算很多,但在江湖中的高手看来,哪怕不小心露出半道破绽就已足够致命了。 更何况黑狼本就是柳城一等一的高手,又怎么可能在如此近的距离错过如此好的机会? 机会难求,本就转瞬即逝。 黑狼已毫不犹豫的出手。 只见他左手化掌直切白马凌岳的咽喉,右手作双指直夺其双目。 这样的招式看上去并不花哨,甚至可以说是很笨,也很简单,然而越是简单的招式一旦出手,反而越直,越快,也越实用。 实用的意思就是只要打中一招便可令对手立刻丧失反击能力,乃至最终丧失生命。 显然黑狼的这一招绝对足够致命。 而白马凌岳将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这一招。 因为就在黑狼出手的这一刻,又有两把闪烁着阴森寒光的飞刀同时突然出现,从黑狼身后的两个壮汉手中打出,一左一右,划破风声,直刺白马凌岳两肩锁骨。 这两把飞刀当然不是凭空出现在两个壮汉的手中的。 飞刀就藏在酒坛子里和烧鸡腹中。 两个壮汉的手中一直紧握着飞刀,时时刻刻的等着同黑狼一并出手。 三人配合的如此完美,明显是已将这一招练了很久,誓在一招即出,必取白马凌岳的性命。 现在白马凌岳正面破绽被锁,左右两边又有飞刀逼路,看上去已无路可退,马上就要命丧当场。 两个壮汉的眼中甚至都已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仿佛眼前这个不久前把他们打成猪头的毛头小子此刻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然而他们还是高兴的太早了,殊不知刚才那一分神的破绽,实际上是白马凌岳故意暴露给三人的。 故意暴露出来的破绽根本就不是破绽。 白马凌岳似乎早就算准他们会有这么一招,三人还未出手之前,他就已想好该如何出手反击。 他毕竟是飞鹰尹振风的徒弟。 他已准备出手。 夜深,夜寒,夜静。 一阵阴冷的风从远方的黑夜中吹过来,带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白马凌岳仍旧安然无恙的站在原地,一双眼睛却正瞪的老大,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两个壮汉,表情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刚才他并没有出手。 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出手,眼前的场面突然就有了变化。 白马凌岳当然不可能算的到黑狼竟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调转矛头,反攻向身后的两个壮汉。 显然那两个壮汉也没有算到会有这么一番变化。 所以他们现在才会变成两具尸体。 震惊过后,白马凌岳忍不住朝着黑狼问道:“你为什么…” “现在还没有空解释。”黑狼神色紧急道“赶紧带我去见你的师父。” 他说罢便又转过身来,朝着白马凌岳身后的听雨小筑走去。 白马凌岳却伸手拦住了他,淡淡道:“现在还没必要见我师父。”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师父,而我还站在这里。” 黑狼怔了怔,显然没有想到白马凌岳会如此有信心,而且不光是对尹振风有信心,也更是对自己有信心。 他有自信的资本。 “现在你应该有空解释了。”白马凌岳自信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狼毫不犹豫的回答道:“我就是你师父安排在柳城的内线,他来这里查案,也是我通知他来的。” 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速虽然不快,但很流畅,连一个字的卡顿都没有。 他的语气也很平和,听起来并不像在说假话。 白马凌岳见状点头道:“我信。” 他又接着问道:“为什么要急着见我师父?” “是因为事情的发展已超出了预料。” “什么意思?” “有人想要杀他。” 白马凌岳点头,却只淡淡道:“很多人都想要杀他,可他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可这次不一样。” “哪不一样?” “这次是黑月堂的人想要杀他。” 当黑狼说到黑月堂这三个字时,眼神里不自觉的闪过一阵惊恐,就好像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什么不可说的魔力一般。 要知道能让黑狼这般高手光提到名字就感到惊恐的东西实在不多。 “黑月堂想要杀的人就算是阎王爷来了也保不住。” 这句江湖传闻白马凌岳倒也听过。 他认为其中虽然有些夸大的成分,却也不得不承认黑月堂确实很难对付。 黑狼接着道:“而这次黑月堂请来杀你师父的人更是难以对付。” 白马凌岳忍不住问道:“他们请的人是谁?” “他们请的人就是…” 黑狼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突然倒在了地上。 他竟然是被白马凌岳推倒的。 可如果白马凌岳不去推倒他,他此刻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一根惨碧色的毒针刚才竟不知从何处而来,擦过了黑狼的脖子,钉在了地面上,只差半寸就要了他的命。 看着眼前这跟要命的毒针,黑狼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擦着冷汗,双腿颤抖的站了起来。 可当他站起身后才恍然发现白马凌岳竟已不在原地。 原来就在白马凌岳推倒黑狼的那一刻,整个人居然也同时如燕子般朝着毒针打来的方向掠了出去。 只是眨眼间的功夫,白马凌岳的身影就已消失在了远方的黑夜中。 黑狼眨着眼,望着白马凌岳离去的方向,由衷的连着感叹了三句,道:“好快的反应,好俊的轻功,好高的天赋。” 难怪飞鹰尹振风会收他为徒。 想必不出几年,十二擎天卫里又会多一个名字响响当当的人物。 夜风不大,却一直呼呀的刮个不停。 白马凌岳好似踏在风上,看起来飞得不快,却一直紧紧的跟着眼前的黑影。 黑影的轻功也并不算差,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摆脱不了身后的风。 风止于林。 黑影最终在烟雨楼最边角的一片杨树林里停了下来。 刚一停下,黑影便扶在了高大的杨树上,止不住的喘息。 反观落在黑影面前的白马凌岳,呼吸均匀,神色轻松,道:“你跑不掉了。” ------------ 烟雨 第九章 黑狼 白马凌岳死死的盯着对方的脸,竟发现这个黑影居然是个女人,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女人此刻也正看着白马凌岳,脸上居然带着微笑。 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笑起来本该非常好看,然而现在她的笑容虽说不上难看,却给白马凌岳一种很诡异的感觉。 诡异的就好像并不是她被白马凌岳追上,而是白马凌岳落入了她精心布置的陷阱。 她诡笑道:“你胆子还挺大。” 白马凌岳也笑了,却是冷笑道:“我胆子向来都不小,本事却比胆子更大。” 女人笑声更大,表情更诡异的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谁?” “我就是夜猫子。” 白马凌岳双眼微瞪,随即问道:“是不是那个曾在十多个高手的保镖下独取柳城上一任城主人头还能全身而退的夜猫子?” 女人点头道:“夜猫子只有一个。” 白马凌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当然听过夜猫子这个名字,早在这趟柳城之行之前,他就问过师父,柳城有没有真正能够威胁到他们师徒二人生命的人。 柳城虽在西秦最左,却并不是一个小城,城里的高手何其多,尹振风却只给出了两个名字。 “一个是昔年威震淮江的神目刀客江恨离,而另一个就是号称柳城第一杀手的夜猫子。” 想不到眼前这个女人竟是夜猫子。 那么刚才她一定是故意让白马凌岳追上的,目的就是将白马凌岳从尹振风的身旁引走,引到这片杨树林里,而后动手将其杀掉。 高明的猎手往往会以猎物的身份出现,白马凌岳此刻已然掉入了夜猫子的陷阱中。 可为何夜猫子迟迟都不对他动手? 白马凌岳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芒。 光芒过后,他就已先动起了手。 不动则已,动如雷霆。 白马凌岳整个人竟突然如雷霆般攻向了夜猫子,没有任何招式,完全不顾自身破绽。 然而这种不要命的攻击方式,岂不本身就是一种最厉害的招式。 看着白马凌岳不要命的朝自己扑过来,夜猫子居然真的没敢硬接,而是侧过身去,狼狈的从其腋下翻滚躲避。 砰的一声,足足两抱粗的杨树轰然倒下。 杨树林上,众鸟尽飞。 嘈杂过后,白马凌岳与夜猫子以倒下的杨树为界,相视而立。 只不过现已换做夜猫子瞪起了双眼,白马凌岳反而不知为何笑了。 白马凌岳笑道:“你不是夜猫子。” 女人果然怔了怔。 白马凌岳接着道:“你若是夜猫子,刚刚那一招我就已足够死上二十八次了。” 女人也笑了,只不过这次笑的已有些心虚。 白马凌岳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谁?” “你不必知道。” 女人的笑容竟又很快恢复诡异,诡异的就像一条咧着毒牙的蛇。 她诡笑道:“因为你马上就会变成一个死人,死人是什么都不必知道的。” 白马凌岳冷哼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但你却还是会死。” “为什么?” “因为你算漏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我既然不是夜猫子,那么真正的夜猫子现在又在哪呢?” 听雨小筑。 白马凌岳心头猛然一震,却又很快回过神来,淡淡道:“我明白了,你故意这样说,为的就是让我分神,你好趁我分神之际下手。”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只可惜你也算漏了一件事。” “什么事?” “准确的来说是算漏了一个人。” “什么人?” “黑狼。” 黑狼此刻岂非正替白马凌岳守在听雨小筑之外,若夜猫子敢来,以他的实力至少也可以及时通知到小筑里的尹振风。 想到这点,白马凌岳就已安下了心来,全神贯注的对付眼前这个毒蛇般的女人。 女人却又忽然问道:“你相信他?” 白马凌岳点头笑道:“我相信他。” 可就在下一刻,白马凌岳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你不该相信我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落在白马凌岳的耳边,紧跟着黑狼的身影也落在了地上。 准确的来说应该是摔在了地上。 摔在地上的黑狼双臂被麻绳死死捆住,此刻正用那双被打青的眼睛无奈的看着白马凌岳道:“我只不过是个保镖头子。” 在他落到白马凌岳身前的同时,忽又有三个衣着与女人一模一样的精壮男人从白马凌岳身后的树林中冒出,毫无疑问他们就是打伤黑狼的人。 三男一女已迅速的将白马凌岳包围在中间,朝着他冷笑道:“现在你心已乱,又被我们四人包围,陷入绝境,岂非必死无疑?” “是么?” 一股怒火在白马凌岳的心头燃起,他的眼神已变得如刀般锋利。 刀锋扫过四人,他怒声反问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不动手?” 闻言四人狠狠的瞪着他。 只是瞪着,并没动手。 直到现在他们仍旧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在没有伤亡的情况下把白马凌岳拿下。 他毕竟是尹振风的徒弟。 况且人在绝境之际,本就可能爆发出远超平日的力量。 “谁先动手,谁就先死。”白马凌岳恶狠狠道“或者你们一起上,没准还有点机会。” 四人明明都知道白马凌岳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却还是被他这般气势唬的不敢贸然动手。 白马凌岳显然早已将四人的心思看透。 然而他却少看了一个人。 黑狼。 就在白马凌岳将全身的注意力都死死的锁在四人身上时,黑狼就动手了。 只见黑狼突然震开麻绳,鲤鱼般从地上弹起,射出双手,疾风骤雨般打向白马凌岳。 白马凌岳绝想不到绑在黑狼双臂上的麻绳看上去很牢固,实际上竟是松开的,就像他对黑狼的信任一样。 所以他中招了。 毫无防备之下,只刹那间,白马凌岳的鸠尾,膻中,太渊,太溪四处大穴就已全部被黑狼封住,随即他整个人也双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看着白马凌岳终于倒在地上的身影,黑狼冷声道:“到底不过是个毛头小子,都已告诉过你不该相信我的。” ------------ 烟雨 第十章 心死 听雨小筑里很安静。 一直都很安静。 尹振风赤裸着全身,就这样安静的躺在床上。 芊芊也赤裸着,也这么安静的躺在尹振风的身侧。 小筑里很漆黑,尹振风的眼睛却是亮的。 每一个擎天卫都曾经历过极其严苦的特训,他们的眼睛可以在近乎没有光的环境看得很清。 尹振风当然也看得清芊芊诱人的胴体,但他此刻竟安静的像个瞎子。 两人之间居然没有任何动静。 很久很久过后,芊芊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想和我睡觉吗?” “不想。” 尹振风回答的不假思索。 芊芊继续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和死人一起睡觉。” 尹振风回答的还是那么不假思索,那么肯定,完全不像是玩笑话。 就连芊芊也怔了怔,居然有那么一刻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活着。 她不解道:“我明明还在和你说话,你怎么说我是个死人?” 尹振风回答道:“纵然你的人还没死,你的心却早已死了。” 芊芊又怔住了,死去的回忆突然如潮水般在她脑海中涌起。 看着陷入了沉默的芊芊,尹振风忽然饶有兴趣的问道:“杀死你的人是男,还是女?” “是个男人。” “不出所料。”尹振风点头,又接着问道“是不是因为他抛弃了你?” 芊芊的语气已变得无比哀伤,道:“算不上抛弃。” 她哽咽了一声,才接着道:“我本就配不上他,他离开我本就理所当然,又怎么能算抛弃。” 她不过是出身低微的乞丐,靠着高老大当年一捧热粥才艰难的活了下去,纵然脸蛋生的漂亮了点,在高位人的眼中也不过是精美了点的玩具。 听到这里,尹振风居然感叹道:“可惜。” “哪里可惜?” “可惜你先遇到的不是我。”尹振风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倘若换做是我,至少不会离你而去。” “是么?” “是的。”尹振风肯定道“因为我是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的确是个真正的男人,因为在他眼中,芊芊是个人,而不是玩具。 芊芊忽然不说话了。 是哽咽的说不出话。 然而她的嘴巴虽然没有说话,她的身体却已在说话了。 她的手在说话,她的腿在说话,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臀,她的全身上下竟忽然如深情的少女般动了起来,似要将深藏内心的苦楚全部倾诉出来。 尹振风仍旧安静的躺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但也没有抗拒。 夜色如此寂寞,却又如此撩人。 听雨小筑外没有雨声。 小筑里的两人此刻却如春雨般缠绵在一起。 可春雨往往伴着惊雷。 雷光已现。 就在春雨最缠绵之际,竟忽有一道如惊雷般的剑光从两人正躺着的床板下的暗层里刺出,瞬间就将整间小筑闪亮。 雷光闪现之前,尹振风的后背正紧贴着床板,而他的前胸也正被芊芊死死压着。 他整个人已然无路可躲。 剑锋离他如此之近,剑招出的如此之快。 眼看他已必死无疑。 春雨骤然而止。 雷光已过。 随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咕噜噜的滚落地上,小筑再次陷入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安静之中忽有一豆烛光燃起。 昏黄的微光映照着芊芊惨白的脸,她此刻正表情如死人一般瞪着尹振风。 之前在黑暗中,她并看不到尹振风的手,她也绝想不到尹振风就连在与她缠绵之时右手还紧紧握着那把黑木龙纹刀。 然而就是这把比惊雷还要快的刀,在那生死一瞬,迎着剑锋,一刀斩落了刺客的头颅。 可就算尹振风的刀再快,又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距离之内做出反应? 芊芊忍不住问道:“难道你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招?” 尹振风点头,淡淡道:“从我躺在床上的那一刻起,就已察觉。” “所以你才一直不动?” “我不得不时刻警惕。”尹振风冷哼一声道“因为这个世界上想要杀我的人实在太多。” 说罢,他便穿好了衣服,提着刀,向小筑外走去。 芊芊却突然叫住了他,问道:“你难道就没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 “没有。” 芊芊怔了怔,不甘心的问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究竟是谁想要杀你?” “不想。”尹振风用刀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冷冷道“就像它一样,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去找,想要杀我的人自然会送上门来。” 芊芊又怔住。 尹振风则背对着芊芊继续往小筑外走。 就当尹振风即将走出小筑时,芊芊又叫住了他,问道:“你为什么不带我走?” “我为什么要带你走?” “你既然没杀我,就说明你没有骗我。”芊芊的声音已带着哭腔,道“你说过你是个真正的男人,你说过你不会离我而去的。” 尹振风怔住。 沉默了好一会,他才开口笑道:“我俩不过一面之缘,这些话也不过都是逢场作戏,没想到你还真会信。”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芊芊颤抖道“你可差点被我害死。” “就凭你还害不死我。”尹振风笑着解释道“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我说过,你早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对你动手。” 没有再多的言语。 尹振风已经离开,听雨小筑里只剩下芊芊一个人。 芊芊并不知道尹振风刚刚对她撒了谎。 尹振风当然也不知道就算自己舍不得杀掉芊芊,芊芊也是必死无疑。 高老大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没能替她好好完成任务的工具的。 芊芊却无比清楚这一点,所以她自杀了。 红颜本就薄命,这一次她的心也已彻底死了。 听雨小筑外没有别人,只有尹振风自己,白马凌岳早已不知去向。 刚才小筑里发生那般惊天动地的打斗,白马凌岳却没有第一时间赶进来就说明白马凌岳已中了埋伏。 可就算得到这个坏消息,尹振风却一点也不慌张。 他的神情依旧那么冷静,就好像是这件事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果然不出他所料,知道白马凌岳下落的人很快就出现在了尹振风的面前。 ------------ 烟雨 第十一章 索魂 一旁一直闭着嘴的老瞎子忽然开口道:“夜猫子绝杀不了尹振风。” 丁引瞳孔一震,将目光盯在了老瞎子的身上,问道:“你觉得夜猫子不是尹振风的对手?” “绝不是。” “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见过夜猫子。” “你和夜猫子交过手?” “交过手。”老瞎子语气中带着不屑,沉声道“但我现在还活着。” 这就已说明夜猫子并不是从来没有失过手。 至少夜猫子失手过一次,一次失手并不算多,却也已足够说明夜猫子其实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 丁引表情震惊的看着老瞎子。 律亭香的表情却显得很淡定。 能从柳城第一杀手夜猫子的手底下活下来,这般荒谬的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绝不会相信。 但若从这老瞎子口中说出来,他就绝无丝毫怀疑。 在场的三人中,只有他最清楚老瞎子的功力到底有多么高。 丁引忍不住朝老瞎子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老瞎子却再次闭上了嘴,不说话了。 丁引也没有再问了。 可他嘴上没问,手却动了。 黑暗中的那线火苗忽然有了一丝肉眼不可见的跳动,索魂针已悄然飞出,问向了老瞎子。 丁引的索魂针出手虽快,却并不是以快见长。 索魂针之所以杀人无痕,更主要的是因为飞针本就是最细小的暗器,再加上丁引的出手极为隐蔽,几乎没人能够察觉。 然而几乎并不等于绝对。 就好比火苗极其微小的跳动虽然肉眼难见,却并不是绝对无法被感知到。 火苗再次跳动之时,索魂针竟已被老瞎子击落在地上。 老瞎子仍旧面不改色的站在原地,似乎根本没有动过。 丁引的表情却更震惊了,他从未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索魂针会被如此轻松的挡下,还是被一个没有双目的瞎子。 更可怕的是,他甚至根本没能看清老瞎子的动作。 震惊良久之后,丁引才缓缓的转过身去。 一转身就要走。 高老大见状问道:“你要去哪?” “去给夜猫子收尸。” “现在还没必要去。” “为什么?” “因为尹振风已必死无疑。” 高老大的语气很淡,却淡的很肯定。 丁引果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朝高老大问道:“难道你早就已知道夜猫子并不是尹振风的对手?” “没错。” “但你却还是说尹振风必死无疑?” “没错。” “为什么?” “因为尹振风的徒弟。” 丁引思索了片刻,又接着问道:“难道夜猫子本就是一招弃子,你原本的目标其实并不是尹振风,而是他的徒弟?” “没错。” “他的徒弟此刻岂非已落入了你的手中?” “没错。” “所以你打算以他的徒弟为饵,设好陷阱,等尹振风上钩送死?” “没错。” 如此看来,尹振风确实已必死无疑。 “好,好,好。”丁引连叹了三声好,大笑道“你真不愧是我们堂主看上的女人。” 高老大却只淡淡道:“女人其实大多时候思考的要比男人更细致。” “也更毒辣。” “没错。” 丁引继续笑道:“现在我只剩一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 丁引看了眼老瞎子,随即问道:“这位前辈究竟是什么人?” 高老大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拂在了丁引的耳畔,轻声低语了一句话。 老瞎子竖起了耳朵,却惊讶的发现,他如此敏锐的耳力,居然在这么近的位置都听不清高老大到底说了什么。 只一句话,高老大说完后,丁引便再次震惊的转身离去。 高老大也再次问道:“你要去哪?” “去给尹振风收尸。” 这次高老大并没有再叫住他。 丁引走后,老瞎子终于忍不住开口朝高老大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高老大居然否认道:“我不知道。” 她接着道:“但我至少知道一点。” “哪一点?” “如今整个柳城里若是还有人能杀死尹振风,那个人一定就是你。” 老瞎子笑了。 笑的却有些心虚。 他虚笑着问道:“难道你想要我去杀了尹振风?” “没错。” 老瞎子愣了愣,随即又开口道:“我可以替你去杀尹振风,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答应你。” 高老大当然很清楚老瞎子让她答应的事是什么,所以她回答的毫不犹豫。 老瞎子当然也很清楚高老大清楚,所以他也走的毫不犹豫。 地牢里没有光,只有黑和潮湿。 白马凌岳从一块潮湿的草垫上醒过来,刚一醒来就看见了黑狼。 他立马想要对其破口大骂,却发现自己居然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再愤怒的话说出口来也全变得有气无力。 “别枉费力气了。”黑狼轻轻的瞟了白马凌岳一眼,淡淡道“你经脉大穴已被我全部封死,如果没有我的独门解穴手法,根本就不可能运行得了真气。” 白马凌岳却只冷哼一声,并没有理会他,而是自顾自道:“我想不到你会如此残忍,为了引我上当,居然连自己的手下都能毫不眨眼的下杀手。” “你说的是那两个蠢货?”黑狼仍旧淡淡道“既然都已蠢成猪头了,死了也就死了,他们的死能替我抓住你,也还算做了点有用的事。” “你难道是禽兽?” “我是。” 白马凌岳怔了怔,见其不为所动,又开口将他的祖宗十八代全都问候了不止一遍。 问候的真难听,只要还是个有脸的人听了白马凌岳的这些话一定会脸红。 可黑狼并没有脸红。 他根本就没有去听。 直到白马凌岳骂的就连一个字的力气也挤不出口时,黑狼才开口道:“谢谢你的夸奖。” 他冷哼一声,朝白马凌岳问道:“你想激怒我,让我一怒之下杀了你?” 白马凌岳狠狠瞪了黑狼一眼。 他也就只剩下瞪眼的力气了。 黑狼却对其摇了摇头,接着道:“我现在不会杀你的,至少在你师父死前不会。” 白马凌岳又怔住,他的心思显然已被黑狼猜透。 黑狼又冷哼一声,转过身道:“现在我就去杀了你师父。” ------------ 烟雨 第十二章 演戏 说罢,黑狼便转身朝地牢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刚转过身时,忽有一道身影从黑暗中射出,箭一般朝着黑狼身后的死角射去。 死角就是看不到的意思。 可虽然看不到,黑狼却还是在瞬间之内就做出了反应,反手就擒住了这道身影。 直到两人定在原地,白马凌岳才终于看清楚,那道身影居然是之前和黑狼一起抓住他的那个女人。 白马凌岳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女人也是同样的惊讶,问道:“难道你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招?” 黑狼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回过头来,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女人。 沉默良久之后,黑狼才缓缓开口道:“你不该用这种办法拦住我的,你应该很清楚我的功力远远在你之上。” 女人不甘心道:“那又怎样?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她说着,语气忽然变得哽咽,朝黑狼问道:“难道就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黑狼又沉默了。 女人则继续道:“你也应该比我更清楚尹振风有多么的可怕。” “我很清楚。” “但你还是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 “为什么?” “因为你。” 黑狼从来都是个只流血不流泪的男人,然而在他说出这三字时,纵使仍旧没有流泪,眼里却已有了泪光。 他忍着泪道:“高老大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没能替她好好完成任务的人的,若我不杀了尹振风,你和我都会死。” 他一字一字道:“我不怕死,但是我怕…” 黑狼的话还没有说完,嘴就突然被女人堵住。 是用嘴堵住的。 两人竟突然间纠缠在了一起。 一旁的白马凌岳见状立刻闭上了双眼。 即使到了这种情况,他居然还牢牢记着,师父说过这样的画面是万万看不得的。 待到白马凌岳再次睁开眼时,黑狼就已走了。 他走之前只对女人说了一句话,道:“此去定是九死一生,你千万莫要跟着我。” 可有一种女人仿佛是天生的叛逆,越让她不要做的事,她反而越要做。 黑练毫无疑问就是这种女人。 所以在黑狼走后,她也悄悄的跟了出去。 漆黑而又潮湿的地牢里,竟只留下了白马凌岳一个人。 此刻已没有人在看着白马凌岳,白马凌岳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他的经脉全封,真气丝毫运转不了,别说逃出地牢,就连从草垫上站起来都费劲。 可就在他无奈之际,忽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从黑暗里传来,直刺他的脊梁。 竟是之前在听雨小筑外,那种被贼猫一样的眼睛偷偷盯着的感觉。 回过神来之后,他就看见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小楼的眼睛像贼猫,她的动作却比最贼的猫还要轻巧,敏感,谨慎。 在烟雨楼这三年惊风惧雨的生活,竟使她不得不锻炼出如此善于隐蔽的诡异轻功。 她居然凭这般轻功,瞒过了黑狼和黑练,最终来到了白马凌岳的面前。 “你是什么人?” 这句话是白马凌岳本想问的,可当他看清小楼的脸后,居然刹那间连怎么开口说话都已全然忘了。 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女。 “居然比西秦皇室里最美的皇妃还要美。” 白马凌岳心里这么想着,飘在云端的思绪却又突然被一掌打落。 小楼的手突然凌厉的朝白马凌岳打来,可打在他身上时,却又变得软绵绵的。 柔软之中,白马凌岳居然发现丹田里被封死的真气慢慢流转了起来。 他终于回过神来,激动的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叫小楼。” 她的声音也和她的人一样美。 白马凌岳怔了怔,随即又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小楼却只淡淡回答道:“我救你,只不过是为了救我自己。” “你是怎么解开黑狼的独门点穴的?” “我并没有解开,你的穴道本就已经松了,我只不过是让你停滞已久的真气再次流转起来而已。” “可穴道怎么会自己解开?” 小楼皱起眉头反问道:“你不知道?” 白马凌岳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 小楼的眼神立刻变得像看白痴一样看着白马凌岳,缓缓道:“难道你就看不出来黑狼刚才完全是在演戏?” “看不出来。”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什么意思?” “他演的可真烂,不过却已足够骗过那个蠢女人了。” “什么意思?” 小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他若不想办法支开那个女人,我又怎么会有机会救你?” 白马凌岳忽又怔住,似已全然明白。 他思索了片刻,再次开口问道:“可他为什么抓了我,却又要故意放了我?”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说罢她便站起身来。 可她刚站起来,就又倒了下去,恰巧倒在了白马凌岳的怀里。 白马凌岳看着怀里近乎虚脱的小楼,震惊道:“你身上有伤?” 小楼没有回答,只是倔强的将白马凌岳推开。 白马凌岳眼中已充满了哀怜,沉声道:“你强行运行真气救我,会伤到内脏的…” “既已知道,还不赶紧离开这里。”小楼冷冷道“我可不想再救你第二次。” 白马凌岳这才反应过来,站起了身,快速朝地牢外走去。 小楼却又忽然叫住了他,道:“站住。” 白马凌岳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你想死吗?” “我不想死。” “不想死的话就别这么傻乎乎的直愣愣从入口走出去。” 入口就是出口。 白马凌岳傻愣愣的问道:“可这里不就只有这么一个出口吗?” “你在好好听听。” 小楼说的是听,而不是看。 白马凌岳便竖起了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片刻过后,白马凌岳才恍然道:“有水。” “没错。” “难怪地牢里会这么潮湿。”白马凌岳将耳朵紧紧的贴在了地面上,惊喜道“水量很大,说明这下面有条地下河。” “没错。”小楼点头道“现在你只需要将脚下的地板打碎,就能够顺着这条地下河游到烟雨楼最东边的一道死渠里。” 白马凌岳也点了点头,随后一掌便将脚下的地板打碎。 ------------ 烟雨 第十三章 急雨 星光暗淡,暗淡的就像是情人心碎时留下的眼泪。 烟雨楼的最东边此刻竟仿佛正笼罩在泪痕之下。 可惜的是这里没有情人。 这里只有一座稍微大了点的烂瓦平屋,以及屋旁的那道浑浊污糜的死渠。 死渠里常年散发着恶臭。 白马凌岳就从这片恶臭之中冒出了头。 还没冒出头前,他就已被呛的眼泪鼻涕横飞。 刚刚冒出头来,他就忍不住恶心的吐了一地,就吐在小楼的脚边。 白马凌岳本以为小楼这样好看的少女一定会特别爱干净,也一定会比他吐的更凶。 可他错了。 小楼的脸上竟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轻轻的拍了拍白马凌岳的背,淡淡道:“小点声,这附近可住着人呢。” 白马凌岳便缓着气,小声问道:“难道你就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不觉得。” “为什么?” “习惯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小楼说出口时不带任何感情。 可在白马凌岳听来,其中却不知包含了多少痛苦。 他忽然发现眼前这个叫做小楼的少女,一定经历过比他能想出的最痛苦的事还要更加痛苦上百倍的遭遇。 他忍不住想要开口去问,却被小楼打断。 小楼指着死渠后的高墙,道:“翻过这座高墙,就是烟雨楼外。” 高墙实际上并不是很高,以二人的轻功只需一个筋斗就能翻过。 白马凌岳疑惑道:“既然知道,你为何还不逃?” “我逃不了。” 小楼的真气已经全部传给了白马凌岳。 白马凌岳激动道:“我可以带你一起逃。” “你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也逃不了。” 小楼已在叹息,一座高墙从来都不能阻挡她逃走。 因为就算她能逃得出烟雨楼,也绝逃不出高老大的手掌心。 “更何况你也根本不会逃。”小楼接着道“至少在救出你师父之前,你根本不会逃。” 白马凌岳沉默了。 小楼却继续说道:“快去救你师父,你若再晚一点,怕是只能去给他收尸了。” “我知道了。” “往西南边直走,就是听雨小筑,你师父说不定此刻还在那里。” “我知道了。” “若能活过今晚,别忘了回头来救我,我会一直在这等你。” “我知道了。” 白马凌岳已乘风般飞走。 西南方向并不难认,夜已过半,月正西南。 黑练从地牢里走出来时,正好站在月光之下。 月斜星暗。 黑狼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了黑夜中,此刻怕是已快赶到听雨小筑。 一想到这里,黑练不得不加急了脚步,朝着听雨小筑快速赶去。 可就在这时,她却突然听到了一阵凄厉的雨声。 夜空寂静晴朗,哪里来的雨声? 黑练还没来得及惊诧,整个人就已被雨笼罩。 当然不是真正的雨,而是如急雨般的不断下落的剑影。 只不过片刻间,律亭香的剑就已不知刺出多少次,只知剑锋划破空气的声音就像是雨水不断密集落地一样。 剑已收,雨也停。 一串串的血珠却正开始如雨般从黑练身上滴落在地。 她那原本还很漂亮的脸,此刻竟已剑伤满布,血泪横流。 律亭香的脸色却很冰冷,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朝黑练道:“没有杀你,是因为还有话要问你。” 黑练终于反应过来,嘶声痛苦的惨叫道:“为什么要杀我?” “要杀你的人不是我。”律亭香看着眼前变得疯狂如厉鬼般的黑练,只淡淡回答道“要问你话的人也不是我。” “是哪个该死的?” “是我。” 高老大的声音竟仿佛是地狱里的镇鬼修罗,带着种压迫的魔力,一传到黑练的耳中,便令她立刻安静了下来。 黑练竟直接被吓得颤抖着说不出话了。 高老大却接着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我…我…” “你作为烟雨楼八大暗卫之首,知不知道不听我的命令,擅自离开岗位会是什么后果?” “知…道…” 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擅自离开?” “因…为…” 她支支吾吾的不愿说出口来。 高老大却直接替她说出口道:“因为黑狼。” 黑练愣住。 高老大接着道:“就凭你的实力,若不是黑狼在身后撑腰,根本就做不了八大暗卫之首……你俩好似一对,却没想到你竟会真的爱上他,甚至情愿为他去死。” 黑练沉默片刻,忽然好似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突然开口道:“是我自己要去找他的,我自认该死,但求老大能饶他一命。” 听到这里,高老大忽然忍不住笑了。 她狂声嘲笑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为他求情,还真让我替你感到有点不值得呢。”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这么的爱他,他却根本一点也不爱你。” “什么意思?” “他骗了你。” “我不相信。” 黑练疯狂摇头。 高老大却没有再理会她,而是转过头,朝律亭香道:“看来黑狼可能已经背叛了我。” 律亭香回答道:“看来是的。” “你觉得他有几分可能背叛我?” “大概五分。” 哪怕只有一分可能就已必死,何况五分。 律亭香的回答无疑是给黑狼判了死刑。 律亭香忽又提起剑,指了指发狂的黑练,朝高老大问道:“现在话已经问完了,要不要杀了她?” “先留着吧。”高老大淡淡道“或许她还能有点用,何况她现在活着岂非比死了还要难受。” 律亭香点头,又接着问道:“要不要让我赶紧回去地牢看一看,尹振风的徒弟还在不在。” “不用去了。”高老大冷冷道“肯定已早就不在了。” “那我们拿什么去对付尹振风?” 高老大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反问道:“在我让你去找那老瞎子之前,你可发现我烟雨楼里还有这样的绝世高手?” “我不知道。” “连你都不知道,黑狼又会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 “那尹振风又会不会知道?” “不会知道。” “世界上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不是好像,而是绝对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说到这里,律亭香似已突然明白了过来。 ------------ 烟雨 第十四章 底牌 “你明白了?” “我明白了。” 高老大满意的拍了拍律亭香的肩膀,点头笑道:“一旦打出就能一绝胜负,而敌人却完全不知道的那一张牌,才能叫作底牌。” 毫无疑问,那个隐藏极深的老瞎子才是高老大真正的底牌。 高老大也无疑是个打牌高手。 律亭香却又问道:“可是那个老瞎子真的能杀掉尹振风吗?” “能。” “老大为什么对他这么有信心?” “我不是对他有信心,而是对自己有信心。” “什么意思?” “有两点。” “哪两点?” “其一,我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个老瞎子的功力本就很高。” 这一点律亭香也很认同。 高老大笑了笑,又接着解释道:“其二,我相信自己的策略,就算老瞎子不能杀掉尹振风,至少也能将其耗入绝境…” 听到这里,律亭香忽然眼前一亮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若等到尹振风力竭之时,我再突然出手,他就必死无疑。” “你明白了。” “更何况尹振风的身后永远都还藏着一根针。” 他说的那根针,指的当然就是丁引的索魂针。 高老大再次满意的点头。 “现在我只有一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 律亭香再次问道:“既然尹振风已必死无疑,我们什么时候对他动手?” 他的眼里居然闪出了光,兴奋的光。 杀人本可以让他这种人感到无比兴奋,更何况这次要杀的人是尹振风这种名气和实力都已近乎顶点的人。 高老大却仍旧神情淡然道:“用不着我们去找他,马上他自己就会来。” “来这送死。” “没错。” 黑狼当然不是来送死的。 他隔着老远就看见了尹振风。 尹振风正紧握着刀,安静的坐在听雨小筑外的不远处,似乎正在等着黑狼。 尹振风也看到了黑狼,一看到他,便远远的问道:“你来了?” 奇怪的是两人明明隔得很远,尹振风也并没有特别用力的说话,可他的话传到黑狼耳朵里时,听起来却格外清楚响亮。 “难道他的内功已修炼到能够传音的地步了?” 黑狼忍不住思索着,心头也随之愣了下。 然而就只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原本离他至少三丈远的尹振风竟已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等黑狼反应过来时,尹振风的拳头就已打在了他的鼻梁上。 鲜血飞溅,黑狼惨叫一声,捂着被打碎的鼻子倒在地上翻滚。 画面居然如此惊悚。 尹振风的实力居然如此恐怖。 就连躲在杨树上偷看的丁引都不自觉的捂了捂鼻子。 尹振风的鼻子却只冷哼一声,随即开口问道:“就是你来杀我?” “不是我,我还不想死。” 黑狼嘴上这样回答,双眼却不知往何处瞟了一眼。 尹振风却只冷笑道:“我看你也不是。” “我也不配。” “确实不配。 “我来找你只为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徒弟已落入我老大手上。” “我知道。” “她此刻正等着你去找她送死。” “我知道。”尹振风一把将黑狼从地上抓起来道“带路。” “去哪?” “去送死。” “什么?” “去送死。”尹振风再次冷声回答道“只不过去送的不是我的死,而是她的死。” 黑狼只好带路。 可尹振风却又突然叫住了他,道:“别动。” 黑狼只好别动。 尹振风的身影竟又突然消失。 再出现时,他就已到了远处一棵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杨树上。 这棵杨树就在杨树林里。 像这样普通的一棵杨树放在一整片杨树林里是绝找不出来的。 而且躲在杨树上的丁引自知没有发出哪怕一丝动静。 他根本想不通尹振风到底是如何找到他的。 然而此刻尹振风又确实已站在了他的身边。 “看够了?” 耳畔传来尹振风可怕的声音。 丁引却并没有感到害怕。 为了坐上黑月堂二月分舵舵主的位置,他已不知经历过大大小小多少次厮杀。 而正是这么多次的厮杀,令他养成了即使在最要命的时刻也要保持冷静的好习惯。 现在正是最要命的时刻,丁引已冷静的动起手来。 他先是发力踏断两人落脚的树枝,整个人也借着反力向后翻了出去,与尹振风拉开距离。 在他翻出去的同时,又有十二根索魂针从他的双手中一齐发出,朝着尹振风的周身打去。 而没有了落脚点的尹振风此刻正悬腾半空之中。 没有人能够在悬空的状态下用出轻功。 就连号称轻功江湖第一的神偷司徒空空也绝不可能。 尹振风用不出轻功,这意味着他此刻就是一个活靶子。 眼看十二根索魂针就要打在他的身上,他却避无可避。 可尹振风根本不用去避。 因为他的刀还在他手上。 他已拔刀。 刀影在空中画出了一道如月般的圆弧,刀光也似月光。 月光如水,月光无缝。 十二根索魂针刹那间全部被月光笼罩。 月光之外,丁引已然目瞪口呆。 可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立刻运起了轻功,猛然朝地面栽去。 因为他很明白,两个绝顶的高手若在空中决不出胜负,最终往往比的就是谁先落地。 谁先落地,谁就先出手。 谁先出手,谁就胜。 然而尹振风是自然下落,丁引却运起了轻功加速。 丁引无疑要比尹振风先一步落地。 看上去尹振风怎样都是必败。 丁引已经落地。 他的眼中甚至已经露出了胜利的笑意。 可他却忘了尹振风为什么被叫作飞鹰。 鹰击长空,尹振风的刀法本就取自以上克下,以动击静之意。 尹振风已再次挥刀。 月光再现。 恍惚之间,丁引居然在月光之下看到了飞鹰般傲视苍穹的刀影。 随后他便痛苦的惨叫了一声,倒在地上。 他没有死,却又比死了还要更难受。 因为他的双手已被斩断,而他此生绝大部分的功力都在他这双可以发出索魂针的手上。 他没有了双手,就像毒蛇被拔掉了毒牙,恶虎被绞断了利爪一样。 他忍不住撕心裂肺的朝着刚落地的尹振风吼道:“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 烟雨 第十五章 快逃 “因为就算我不杀你,你现在对我来说也已跟死人没有区别。” 尹振风的双眼锐利如鹰,此刻正如看着到手的猎物般看着丁引,道:“留着你的腿和嘴巴,只是为了让你替我带一句话。” “什么话?” “去告诉你的大老板,我师徒二人此行到柳城,不是来找他麻烦的。” “你也想让他不要来找你们的麻烦?” “没错。” 尹振风点头,沉声道:“你现在应该已经很清楚,来找我师徒二人的麻烦会有什么后果。” “很清楚。” “下次可不是只断双手这么简单了。” “我知道。” 再来找麻烦的后果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丁引问道:“你知道我的大老板是谁?” “从我看见你出手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了。” 尹振风的眼神果然锐利,恐怕比鹰还要锐利很多。 他冷笑一声道:“你的索魂针只能用来偷袭,若与真正的高手正面对决,半点不起作用,简直就是找死。” 丁引承认。 尹振风接着道:“你的大老板居然会重用你这样没用的人,只能说明他自己也一样没用。” 丁引沉默。 沉默过后,他又开口道:“可有一点我还不明白。” “哪一点?”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猜的。” 丁引愣住。 尹振风已不耐烦道:“快滚。” 丁引只好快滚。 好像与尹振风交过手的人最后都会变得对他很听话。 黑狼很听话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尹振风再次走到他面前。 尹振风冷冷道:“继续带路。” 黑狼只好继续带路。 从这里道地牢还有一段距离,两人走的却并不快。 黑狼忽然道:“你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尹振风问道:“为什么要着急?” “不着急去救你徒弟?” “着急也没有用。” “好像是的。” “本来就是。” 尹振风冷哼道:“若去送死,那就更不用着急了。” “因为是他们要杀你,而不是你要杀他们?” “没错。” “本来是他们要杀你,最终却会被你杀掉?” “没错。” “你不怕他们会先杀了你徒弟?” “不怕。” “为什么?” “因为有你。” “他们若要杀你徒弟,你就会先把我杀掉?” “没错。” “你以为他们会在意我的死活?” “难道不会?” “若真在意,又怎么会让我过来找你送死?” “你也知道他们让你过来找我就是送死?” “当然知道。” 黑狼眼神暗淡道:“我没那么傻,我也不想死。” “所以你才选择背叛他们?” “没错。” 黑狼点了点头道:“看来你已知道。” “从你倒在地上,莫名其妙的往那棵杨树上瞟了一眼时,就已知道。” 看来尹振风并不是猜的。 丁引藏身的位置竟是黑狼暴露给尹振风的。 黑狼再次点头道:“你既然已知道,就用不着把我杀了。” “为什么?” “因为你徒弟此刻肯定已经逃走了。” “你放的?” “没错。” “哦。” 尹振风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声,却并没有停下脚步。 黑狼忍不住提醒道:“你现在已不用去救你徒弟了” “我知道。” “那我们为什么还不赶紧调头逃走?” “因为我们现在还逃不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他们还没有死。” “我们要逃,他们就必须得先死?” “不全对。” “哪里不对?” “应该是他们还想杀我,我们就还逃不了。” “所以他们若还想杀你,他们就必须得死?” “没错。” “所以我们必须得先杀了他们,再逃?” “没错。” 尹振风沉声道:“况且我也并不想逃。” “你若想逃,一开始就不会来烟雨楼?” “没错。” “看来你一定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没错。” “你本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烟雨楼的。” “没错。” “他们肯定也是为了这件事才要杀你。” “没错。” “这件事究竟是什么?” “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的话,就得先给自己准备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棺材。” 尹振风说完这两字,忽然就停在了原地。 黑狼问道:“怎么了?” 尹振风道:“快逃。” “可你不是说现在我们还逃不了吗?” “逃不了也得逃。” 尹振风一掌拍在了黑狼的后背上,就像是在赶一匹快马般,大声喝道:“快逃,带着我徒弟一起跑。” 黑狼立刻闭上了嘴,立马就转过身,如一匹快马般奔了出去。 尹振风却并没有跟他一起跑,而是站在原地,握紧了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 西天,月已将沉。 老瞎子正站在即将沉没的月光里。 尹振风死死盯着老瞎子,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老瞎子也正看着尹振风。 可他眼中无目,自然目中无人,而尹振风在他眼中岂非已跟死人一样。 他忽然问道:“你既然已看见了我,为什么不跟他一起逃走?” 尹振风笑了笑,笑容跟死人一般僵硬道:“我既然已看见了你,就说明我逃不了了。” “是么?” “你若不想主动现身,我根本就看不见你。” “是的。” “你既然已主动现身,就说明你已有绝对的把握对付我,我就算想逃也绝对逃不了了。” “是的。” 老瞎子点头道:“你的刀法很强。” “你看到过?” “我看不到,却能感觉得到。” “什么时候感觉到的?” “就在你对索魂针出手的时候。” 尹振风怔住。 老瞎子却只淡淡道:“你的刀法已快见长,善于配合你的轻功,达到以上克下,以动击静之意。” 尹振风承认,不禁皱起了眉头感叹道:“看来你也是个很会用刀的人。” “我是。” “你的刀呢?” “断了。” “居然还有人能断你的刀?” “至少还有一个人能。” “什么人?” “我自己。” 老瞎子虽没有眼珠,眼里却已充满了悲哀,叹息道:“我的刀是被自己弄断的,我的眼珠子也是被自己抠掉的。” “为什么?” “因为我已杀过太多人,看过太多事。” ------------ 烟雨 第十六章 刀法 “所以你已不想再杀人,再看事?” “我已不想。” 老瞎子再次叹息道:“但我至少还得再杀最后一人。” “什么人?” “你。” 尹振风将手中的刀握得更紧,冷哼道:“可你现在已经没有了刀。” “就算没有了刀,我也照样可以杀你。” 从来都没有人敢说这样的话。 就连十二擎天卫里排行第一的神鬼叶惊鸿也不敢这样说。 然而当老瞎子说出这句话时,尹振风虽在笑,笑容却变得更僵硬,比死人还要更僵硬。 他僵笑着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在等你动手。” “我一动手我就会死?” “你一动手你就会死。” “若我不动手呢?” “你一定会动手。” “为什么?” “因为你很傲慢。” 老瞎子缓缓道:“其实在你刚看见我的那一刻,你是绝对有机会逃走的,而你却并没有逃走,因为你很傲慢,你本可以多带些人来柳城的,但你只带了你徒弟,也是因为傲慢,傲慢其实并不是一种很大的罪过,可有时候,傲慢又确确实实能够害死一个人。” “你让我先动手,岂非也是傲慢?” “不是。” “那是什么?” “这是刀法。” “什么刀法?”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什么时候?” “就在你对我拔刀的时候。” 老瞎子冷冷道:“拔你的刀。” 夜深,最深。 月沉,沉没在远远的西天。 忽有一阵夜风吹过,吹走最后一丝月光,轻拂在尹振风脸上。 “拔你的刀。” 风中传来老瞎子冰冷的声音。 “拔你的刀。” 尹振风六岁学刀,九岁超过师父,十二岁斩杀襄城第一大盗铁虎铁如山,十五岁赐刀授封为十二擎天卫,十八岁名震整个西秦,二十一岁拒绝邀月公主求婚…如今已是三十五岁。 “拔你的刀。” 尹振风无妻无子,只有白马凌岳这么一个徒弟,此行本不该把他徒弟带来的。 他本不该如此傲慢。 他本不该死的。 夜风已息。 尹振风已拔刀。 刀锋斩破空气,发出鹰鸣般的声音。 刀声还没有传到老瞎子的耳朵里,尹振风的刀就已先到了。 老瞎子本就看不见,此刻也根本听不见。 可他却还是做出了反应。 老瞎子手里没有刀。 可他又全身都是刀。 他的手是刀,肘是刀,肩是刀,腿是刀,他的全身上下每一处可以活动的地方都已变成了刀。 两刀相击,竟真的发出了金属相击般的声音。 相击过后,是刀断的声音。 刀断过后,寂寂无声。 老瞎子还站在原地,并没有被斩断。 断的是尹振风的刀。 尹振风还活着,魂却也似断了。 他呆愣愣的跪在了老瞎子的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忽有一道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打破寂静。 高老大已走到了两人的身旁,笑道:“真想不到皇帝老儿的黑木龙纹刀会断的这么轻易,更想不到不可一世的飞鹰尹振风会败的如此彻底。” 她笑得明明很好听。 可尹振风听着,只忍不住想要呕吐。 高老大朝老瞎子鼓掌赞叹道:“好刀法。” 老瞎子朝她问道:“你看得懂我的刀法?” “我看得懂。” 高老大点头道:“就算手中无刀,也可以气化刀,你的刀法岂非已经到达了传说中无刀胜有刀的境界。” “是的。” “然而这还不是你的刀法最精妙的地方。” “是么?” “你的刀法最精妙的地方其实在于攻心。” “是的。” 在尹振风拔刀之前,他的心就已被老瞎子斩断了。 心既已断,就算刀仍在手又有何用。 这才是尹振风败的致命原因。 高老大好奇道:“难道这就是刀法的极致?” “不是。” “不是?” “刀法的极致我这辈子也永远达不到了。” “是不是因为你这辈子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不是。” 老瞎子摇头道:“刀法的极致从来都跟练刀的时间无关。” “那跟什么有关?” “只跟练刀的人有关。” “我不懂。” “你没必要懂。” 老瞎子低声道:“何况像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懂,就算懂了,也永远达不到。” “好在我的野心还没有那么大。” 高老大冷笑道:“就连曾经威震淮江数十年的神目刀客江恨离都达不到的境界,我又怎么可能达得到呢。” “你认出我了?” “此刻我若是还认不出来,那我可就比瞎子还要更瞎了。” 尹振风怔了怔,突然开口朝高老大问道:“你说他就是江大侠?” “不是吗?” “绝不是。” 尹振风摇头道:“江大侠在三十年前就已威震淮江,不光刀法绝世,人品之高更是鲜有人能企及,又怎么会屈服于你这般小人之下。” “你不懂?” “我不懂。” “或许你心目中的神目刀客已变成了和我一样的小人。” “我不信。” “人都是会变的,神目刀客既然能变成一个没有刀的老瞎子,人品再高的人当然能变成一个险恶的小人。” “我不信。” “你应该信的。” 江恨离忽然道:“她的话没有错,人都是会变的。” 尹振风不解道:“可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江恨离闭上了嘴,没有回答,不愿回答。 高老大却替他回答道:“或许是因为他已找到了那个他认为能达到刀法极致境界的人。” 江恨离点头道:“或许是的。” 高老大叹息道:“看来是我错了。” “什么意思?” “我不该答应你的。” 高老大的眼神已变得怨毒道:“若我早点知道那小子是这样的人,我就一定得杀了他,以绝后患。” “可你已答应过我。” “没错。”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们走?” “脚长在你们自己的腿上,你们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江恨离愣了愣。 “你现在还不走是想要留下来陪我睡觉吗?” 高老大媚笑道:“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跟又老又瞎的男人睡觉,但如果是跟你的话,我倒是挺乐意……”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江恨离就赶紧走了,走的真快。 尹振风还呆愣愣的跪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高老大。 ------------ 烟雨 第十七章 偷袭 高老大笑问道:“你想不到我会真放他走?” 尹振风摇头道:“我想不到。” “你想不到我这么一个阴毒的女人,有时候居然会比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男人更讲信用?” “我想不到。” “这不怪你,因为有时候就连我自己也想不到。” 高老大已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眼神又变得怨毒道:“但我更想不到的是,只为西秦皇帝效命的擎天卫为什么会来我小小的烟雨楼。” “你留我这条命,为的就是弄清楚这件事?” “没错。” “所以你放走江大侠,其实是不想让除了你之外的人也弄清楚这件事?” “没错。” 高老大沉声道:“现在已经只剩我们两人,你也已经可以将这件事告诉我了。”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你会的。” “不告诉你我就会死?” “你会死。” “你以为你可以杀得了我?” “我可以。” 高老大冷哼道:“你已没有了刀,就像是飞鹰没有了利爪,我当然不会再怕你。” “你应该怕我的。” “为什么?” “因为就算飞鹰没有了利爪也照样能啄瞎猎物的眼睛,就算我已没有了刀也照样能杀得了你。” 他的话一说完,就突然如弹簧般从地上弹起,双手变作双爪朝高老大扑了过去。 两人间的距离实在太近。 尹振风的轻功本就很快。 就算高老大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招,此刻她也绝对无法闪避。 眼看高老大就会因为自己的大意丧生于此。 可高老大真的会如此的大意吗? 绝不会。 因为她是高老大。 只见尹振风的身子刚扑出去,就忽然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落下去,倒在地上。 他一倒在地上,浑身的肌肉就开始不断抽搐,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就好像是忽然间被一条最毒的毒蛇咬中了一样。 可高老大只是站在原地,自始至终没有动过。 动手的人并不是高老大,而是丁引。 高老大故意说只剩两人,为的就是让尹振风忽略掉躲在暗处的丁引。 丁引已站在了尹振风的跟前,就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他此刻正用比毒蛇更恶毒的眼神,死死的盯着尹振风,怪笑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索魂针确实只能用来偷袭。” 尹振风满脸震惊。 “你自己也说过,飞鹰没有了利爪也照样能啄瞎猎物的眼睛,你也应该想到,就算你斩断了我的双手,我也照样能发出索魂针。” 他继续怪笑道:“不管是谁,只要中了我的索魂针,就绝不可能活过半炷香的时间,你现在已是一具还能说话的尸体。” 尹振风震惊道:“你也想知道我来烟雨楼是要干嘛?” “我想知道。” 丁引点头道:“你若是现在赶紧告诉我,说不定我会大发慈悲的饶你一命。” “你已准备好了?” “什么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去死。” 尹振风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可怜。 只不过他可怜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丁引。 丁引并没有读懂尹振风眼神里的可怜,也并没有准备好了去死。 所以直到他的脑袋落在地上,脸上的表情还是笑着的,沉溺在了复仇的喜悦中。 就在他沉溺时,高老大居然悄无声息的捡起了地上的断刀,一刀斩断了丁引的脖子。 想不到最擅长偷袭的人,最终居然也会死在别人的偷袭下。 这个道理丁引到死也没有明白。 而在这个江湖之中,又有多少人能明白这个道理? 没有多少。 这才是尹振风真正觉得可怜的地方。 高老大的眼神居然也变得无比可怜,正如一个深情的少女看着即将与自己生离死别的情人一样看着尹振风,感叹道:“我可解不了索魂针的毒,看来你马上就要死咯。” “我知道。” “所以你必须马上告诉我。” “我就算死也不会告诉你。” “我知道。” 高老大再次叹息道:“但你若告诉我的话,我会答应你一件事。”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我说过我有时候会比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男人更讲信用。” 她的眼神居然又变得无比诚恳。 尹振风愣了愣,终于开口道:“这件事对你来说,其实不知道的话反而要比知道了更好。” “那我可就更好奇了。” “你知不知道擎天卫做的所有的事,都只为了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 “保护皇帝。” “可我小小的烟雨楼,又哪来的本事能威胁到皇帝?” “真正威胁到皇帝的并不是烟雨楼,而是烟雨楼里的一个人。” “我怎么不知道我烟雨楼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有。” “谁?” “一个女人…”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尹振风的声音就已戛然而止,七窍直冒鲜血,死了。 高老大愣了愣,忽又提起了手中的断刀,发疯似得砍向了丁引的尸体。 夜风忽又吹起。 白马凌岳乘风狂奔,却突然撞见了黑狼。 黑狼也看见了白马凌岳,只是对他说了两个字道:“快逃。” “什么意思?” 白马凌岳疑惑的停在了原地。 黑狼却并没有理会白马凌岳,自顾自的继续朝着烟雨楼外急速奔去。 白马凌岳立刻回头去追黑狼。 他的轻功本就高于黑狼,不出三息,就已赶到了黑狼的身后。 然而当他想要伸手拦住黑狼之时,黑狼居然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惯性,白马凌岳此刻依旧再往前飞。 黑狼只是停了下来,突然出拳,拳头就轻易的打在了白马凌岳的身上。 白马凌岳被这一拳打的卧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被黑狼趁机点住了周身大穴。 他愤恨道:“我不该再次相信你的。” 黑狼笑道:“看来你并不很长记性。” “我应该早点看出来,你其实是故意放慢脚步好让我追上的。” “你还是太嫩了,居然不懂有时候逃跑并不是真的为了逃跑,而是为了突然回马反击。” 黑狼笑着,忽又朝着一棵杨树后高声道:“你不该逃跑的。” 他虽是在说白马凌岳,却是说给律亭香听的。 果然,不出片刻,律亭香就从那棵杨树后跳了出来,跳到了两人的面前。 ------------ 烟雨 第十八章 恶鬼 黑狼立刻转过身朝律亭香垂首弓身道:“是我失职,不小心让这臭小子逃了。” 律亭香并没有责怪,只是笑道:“好在这不是又抓回来了。” “早知我该更小心一点的。” “你确实该更小心一点的。” 律亭香忽然抽出了藏在袖子里的短剑,将其抛在了黑狼的面前,冷笑道:“依我看你就该挑断这臭小子的手脚筋,这样岂非最保险。” “这样确实最保险。” “所以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这就动手。” 黑狼果断的捡起了短剑,挥剑就朝白马凌岳的手脚筋挑去。 白马凌岳周身大穴被封,想动都动不了。 他已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中手脚被废的疼痛并没有感觉到,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就看到律亭香已跳到了三丈之外。 黑狼则正举着短剑,剑锋直指律亭香的咽喉。 律亭香冷哼道:“你果然已背叛了高老大。” 黑狼也冷哼道:“是高老大非逼我去送死,我才不得不背叛她。” “背叛高老大的人必须死。” “可我现在还活的好好的。” “你已经离死不远了。” “你以为我真会怕你?” 黑狼冷笑道:“虽然你是总管,但论功力的话,我却绝不在你之下,况且你的急雨剑此刻是在我手中,究竟是谁会死还不一定。” “会死的人一定是你。” 律亭香淡淡道:“既然我敢把急雨剑给你,就说明我绝对有把握杀了你。” 黑狼怔了怔。 律亭香叹息道:“只不过你死不可惜,可惜的是黑练。” “黑练死了?” “已经死了。” 律亭香长叹道:“死的可太惨了,一想到她临死前还念着你的样子,我都替她感到无比可惜。” 黑狼又怔住。 律亭香说着,居然流泪道:“她那么的爱你,情愿为你而死,想不到你却骗了她,把她害死…” 黑狼终于忍不住反驳道:“杀了她的人明明是你们。” “但害死她的人是你。” 黑狼不再反驳,他已明白对付律亭香这种人,再怎么反驳也没有直接动手管用。 他已动手。 他并不是一个很会用剑的人。 可他此剑一出,就算是剑神独孤长生看了也不能说他不会用剑。 他的剑招,和他别的招式一模一样,没有任何花哨,只是最简单的直刺。 不过越简单的招式,出手反而越快。 剑光闪动,快的出奇,眨眼间就已逼近了律亭香的咽喉。 剑光闪过,鲜血飞溅。 黑狼震惊的瞪大了双眼。 他刺中的不是咽喉,而是胸膛,刺中的人也不是律亭香,而是一个恶鬼。 准确的说,应该是一个如恶鬼般的女人。 女人批头散发,左耳,右眼和鼻子都已被削掉,满脸伤口不断渗出鲜血,不笑时就已很吓人,笑起来时,满脸伤口如毒虫般蠕动,更加令人感到惊悚。 她此刻正吃吃的对着黑狼笑。 黑狼眼神已变得充满了恐惧。 因为他已认出眼前之人居然就是黑练。 可黑练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她真的化作了恶鬼,从无间地狱里爬了出来,专程来找黑狼索命? 正因为她已化作了恶鬼,才会感觉不到疼痛,就算短剑贯穿胸膛,还能笑的出来? 就在黑狼陷入震惊,恐惧,疑惑之际,黑练忽然伸出双手死死掐住了黑狼的脖子。 黑狼立刻就被掐的眼泪,鼻涕和尿同时流了出来,随即双眼一翻,还没来得及惨叫出声就死了。 尸体落地。 并不只是黑狼一个人的尸体,黑练的尸体也同时落在了地上,和黑狼的尸体落在一起。 他们俩活着的时候就在一起,就算是死了尸体还在相互纠缠。 如此惨状,令白马凌岳直感到胃在翻滚,差点就要呕吐出来。 律亭香却只是神色淡淡的捡起了短剑,缓缓的朝白马凌岳走来。 白马凌岳忍不住感叹道:“难怪师父总是告诫我千万不能骗女人。” “你师父说的一点都不错。” 律亭香点头道:“只可惜你马上就再也见不到你师父了。” “为什么?” “因为我马上就会杀了你。” “你还杀不了我。” “为什么?”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你的穴道岂非已被黑狼封住。” “可他既然已背叛了你们,又怎么会真的把我穴道封住?” “你想骗我?” “我没骗你。” “你的穴道若是没被封住,刚才肯定会跟黑狼一起动手。” 律亭香虽是这么说,脚步却还是不自觉的放慢了下来。 白马凌岳忽然笑道:“我师父可不光告诫我不能骗女人。” “是么?” “他的原话是,谁都不能骗,尤其是不能骗女人。” “是么?” “所以我现在说,黑狼其实并没有死,他刚才已经悄悄的站了起来,此刻就站在你的身后准备随时偷袭你,你信不信?” “不信。” 律亭香虽嘴上说着不信,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后瞟了一眼。 只是这瞟了一眼的功夫,白马凌岳就已突然出手。 他前一句话并没有骗律亭香,后一句话却是真在骗他。 谎言只有半真半假才最容易让人相信。 这也是师父告诫白马凌岳的。 师父说的话一点都不错。 律亭香果然真的相信了。 刚才他还在骗黑狼,现在反过来居然被白马凌岳骗了。 喜欢骗人的人疑心本就很重。 所以律亭香被骗的一点不冤。 他败的也一点不冤。 白马凌岳已夺过了律亭香手里的短剑,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威胁道:“放了我师父,不然我就杀了你。” 任谁的脖子上被架着一把剑,都绝不可能笑得出来的。 然而律亭香却忽然笑道:“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用。” “为什么?” “因为你师父此刻一定已经死了。” “我不信。” “你应该信的。” 这句话并不是律亭香说的。 白马凌岳顺着说话的方向看去,就看见了高老大,也同时看见了高老大手中正提着的那把断刀。 血淋淋的断刀。 此刻就算白马凌岳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信了。 他忽然颤抖着松开了短剑,噗的一声伏在地上,止不住的呕吐。 ------------ 烟雨 第十九章 烟雨 律亭香立刻夺回了短剑,恶狠狠道:“你也不必如此难过,我马上就会送你去见你师父。” 他已出剑。 剑如急雨,猛然朝白马凌岳的咽喉刺去。 急雨已落,并没有剑锋刺入肉体的声音,只有雨珠打在帘上的噼啪声。 就在律亭香动手时,高老大居然抬手间将断刀横在白马凌岳的身前。 刀光如帘,轻松的替白马凌岳遮住了所有的剑雨。 律亭香震惊住了。 他跟了高老大这么多年,今日却也是头一次见到高老大真正的出手。 他虽然很清楚高老大的功力很高,却没想到竟会有这么高,高到只是随意抬手,就能仅凭一把断刀将他的全力一击如此轻松的化解。 高老大再一抬手,律亭香的短剑就已再次脱落手中。 律亭香更震惊了。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不杀他吗?” “不杀。”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他师父。” 高老大没有再理会已经愣住的律亭香,而是一把将断刀插再了白马凌岳面前的地面上,沉声道:“我答应过你师父,放过你。” 白马凌岳用红透的双眼瞪着高老大道:“杀我师父的人是不是你?” “不是。” “是谁?” “是黑月堂的索魂针丁引。” “就凭他?” “当然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谁?” “还有神目刀客江恨离。” 高老大的语气忽然变得就像是在惋惜自己最崇拜的烈士一样,惋惜道:“你师父的刀,就是被江恨离斩断的。” 白马凌岳愣了愣道:“我信了。” 他又接着问道:“你没动手?” “我没动手。” “我不信。” “我若真动了手,就绝不会答应你师父放你走。” “我不信。” “你若还是不信,可以自己去看你师父的尸体,他的确是中了索魂针而死的。” “那断刀上的血又是谁的?” “当然是丁引的。” “丁引死了?” “已经死了。” “江恨离呢?” “我不知道。” 高老大叹息道:“他在斩断你师父的刀后,就突然走了,像他这样的江湖老前辈,本就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我又怎么可能知道他去哪了。” 白马凌岳沉默了。 高老大忽然笑道:“反正我已经放了你,你此刻若是想要走,我不会拦,若是想要找我复仇,也可以大胆试一试。” “不必试了。” 白马凌岳冷冷道:“我走,马上就走,但是我要带走两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知道的。” 白马凌岳不再说话,只是默默的捡起了地上的断刀,缓缓的站起身朝西南方向走去。 他师父的尸体就在那个方向。 高老大并没有去拦白马凌岳,只是朝他落寞的背影,长声道:“那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你大可带走。” 而这句话的另外一个意思是,本不属于你的东西,你就休想带走。 白马凌岳当然明白这个意思。 律亭香却好似什么都不明白。 他迫不及待的朝高老大问道:“真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然呢?” “以后他若真的回来找我们复仇怎么办?” “他不会找我们。” 高老大淡淡道:“他师父是被江恨离和黑月堂的人杀的,要复仇也是找他们。” 她接着道:“所以我不怕他回来复仇,反倒是怕他不回来复仇。” 律亭香愣了愣,终于恍然道:“所以故意把他放走,就是想要让他回来复仇,尤其是给黑月堂找麻烦。” “没错。” “黑月堂在柳城一家独大的日子早就应该结束了。” “没错。” “得罪大内擎天卫的麻烦可真不小。” “没错。” “这也是他们自找的。” “没错。” 高老大忽然道:“他们是找麻烦,我却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找什么人?” “一个女人。” 日出,晨熹。 第一缕日光最先照到烟雨楼的最东边,也最先照到小楼的脸上。 她一直都在这里等,一直等到日出,白马凌岳都还没有回来救她。 或许白马凌岳已经死了。 又或许白马凌岳还活着,只是把小楼忘记了。 第一种可能固然很悲伤,但小楼更不愿意接受的反而是第二种可能。 男人是不是都很喜欢骗女人? 白马凌岳是不是真的在骗她? 小楼努力的克制着自己不要去往这方面想,便只好将目光又望向了烟雨楼外。 烟雨楼外有江,淮江。 江外,就是江南。 江南,就在左楚。 左楚,就是她的故乡,那个记忆中烟雨悱恻的美丽故乡。 烟雨楼虽然只与她的故乡一江之隔,却并没有江南那种令人缠绵的烟雨。 这里也有烟,也有雨,只不过是血烟,泪雨。 一夜已过。 一夜很短,却也很长,只是不知道在昨夜的烟雨楼里,到底有多少人流血,多少人流泪。 好在小楼没有流血,也更不会流泪。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在了三年前的那一夜里。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夜究竟有多么恐怖。 那一夜过后,大火几乎焚烬了一切,将军府如同经历了一场浩劫,所有人都死在了这场浩劫里。 除了小楼。 她很幸运自己能活下来,却又很不幸只有自己一个人活了下来。 她纵使还活着,却已经没有了活下去了乐趣。 她现在还活着,只为了完成一件事。 复仇。 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复仇。 擎天卫不可以,高老大不可以,就连西秦皇帝白马观海也不可以。 然而以她现在的功力,别说是这些人,就算是律亭香,她都不是对手。 就在小楼胡思乱想之际,耳后忽然传来了律亭香的声音道:“跟我走。” 小楼便立刻起身跟他走,一个字都没问。 律亭香奇怪道:“你不好奇是什么事?” “不好奇。” “你也一点都不害怕?” “不害怕。” “你不害怕我杀了你?” “你若真想杀我,在这就行,不必把我带到别的地方。” “你到挺有意思,我大概能明白高老大为何要让我来找你了。” 高老大让律亭香帮她找一个女人,准确的说,应该是找一个少女。 这个少女当然就是小楼。 小楼没有再理会律亭香,只是默默的跟着他,来到了温烟池。 ------------ 烟雨 第二十章 拔舌 温烟池上烟雾缭绕,池里温泉荡漾。 温泉里泡着蜂蜜,牛奶和水果醋,高老大此刻正满脸享受的仰卧在满池的花瓣中。 高老大喜欢泡澡,尤其是在杀完人之后。 因为经常这样泡澡不仅能让她那三十四岁的皮肤看起来比二十四岁的少妇还要细嫩,还能洗净她在杀人后留在身上的浓烈血腥。 但她并不知道,温泉确实可以洗净她身上的血腥,却永远都洗不掉她内心里的血腥。 高老大为了达到如今的地位,早就已记不清到底杀过多少人了。 她当然也不会在乎现在再多杀一个人。 然而当小楼独自一个人走进温烟池时,纵使高老大瞪了她一眼,眼里却并没有丝毫杀意。 高老大只是背过身,对小楼淡淡道:“衣服脱了。” 小楼便脱下了衣服。 “过来。” 小楼便走进了池中。 “替我搓背。” 小楼便伸出了双手,轻抚在了高老大的背上。 她忽然发现高老大背上居然也有疤痕。 刀疤,鞭痕,爪伤,牙迹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狰狞可怖,比小楼身上的淤伤还要多出很多很多。 有些疤痕甚至能看得出,即使过了很多很多年,也依旧没有完全消掉。 小楼已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高老大却语气温柔的开口道:“之前一直是芊芊替我搓背的。” 小楼疑惑道:“芊芊姑娘呢?” “已经死了。” 小楼愣了愣。 高老大叹息道:“芊芊和你一样,流浪江湖,我在捡到她时,她正被十多个乞丐欺负,已几乎快要被打死。” 她的语气惋惜,却不知道是在惋惜芊芊,还是小楼,又或许是在惋惜她自己。 她接着道:“芊芊若不是被我捡到了,她就算最后没有被打死,也一定会饿死。” 小楼承认。 柳城本就是在两国交界,那个年代,也本就是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若不是高老大出手相救,她和芊芊早就已经死了。 高老大又叹道:“我给她取名叫芊芊,本是草木茂盛之意,却想不到她会死在青春正茂之年。” 小楼问道:“她是怎么死的?” “是自杀的。” 高老大摇头道:“她虽是自杀的,却是被男人伤透了心才选择自杀。” 高老大顿了顿,随即一字一字道:“你一定要记住,男人的话永远都不可信,只有女人才不会骗女人。” 小楼又愣住。 高老大忽然道:“所以你不该救那个臭小子的。” “你已知道?” “当然知道,烟雨楼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瞒得过我” 高老大点头道:“但你却不知道那个臭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 “他是来杀你的。” “什么意思?” “他师父是西秦大内的十二擎天卫,也就是西秦皇帝白马观海的走狗。” “可擎天卫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就是左楚护国将军池飞之女,池小楼。” 池小楼的瞳孔猛然收缩,左手已悄然停在了高老大背后的大杼穴上,随后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我虽没有多少见识,但左楚首相慕容盈贵的名字,我还是知道的。” 慕容盈贵当然就是害死池飞将军的人,也就是池小楼在噩梦里反复念叨的人。 池上烟雾渐薄。 在池小楼震惊之余,烟雾之外,她竟忽然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竟垮着下巴,鼓着双眼,像死鱼一样盯着池小楼,正是那个替她疗伤的老大夫。 老大夫并不是死鱼,而是死人,是被人拔掉舌头而死的。 拔掉他舌头的人当然就是高老大。 高老大淡淡道:“他既然不爱说话,留着舌头也就没什么用了。” 池小楼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她很清楚,高老大虽是在说老大夫,却是在警告她。 她也不爱说话。 高老大是不是也要拔掉她的舌头? 拔舌即死。 可池小楼现在还不能死。 至少在她复仇之前不能。 所以死的只能是高老大。 池小楼已突然出手。 她能够很清楚的感觉到,高老大此刻全身的肌肉都已完全放松。 而她自己的左手本就停在高老大的死穴上。 所以池小楼一出手,高老大就必然中招。 泉水飞溅,花瓣飞舞。 水花落地。 池小楼也随之落在了温烟池边。 她那一招的的确确打在了高老大的死穴上。 然而高老大却并没有死。 她此刻竟已穿好了衣服,身形款款的落在了池小楼的身边。 看着池小楼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高老大只是轻声笑道:“这就是关外魔教的秘法,天移地转大移穴法。” “我知道了。” 池小楼长叹一声,绝望道:“杀了我吧。” “我若真想杀你,就不会见你了。” 高老大忽然伸出了双手,温柔的抚摸着池小楼湿漉漉的头发道:“我只不过是想试试你的功力到底多高。” “什么意思?” “你的功底不错,我可不忍心杀了你。” 高老大的眼神变得就像是在欣赏一块价值连城的璞玉般看着池小楼道:“若跟着我,不出三年,你的功力就绝不会在律亭香之下。” “什么意思?” “从此刻开始,你就跟着我。” 高老大语气忽又变得严肃道:“在你离开烟雨楼前,你也不叫池小楼,而叫高小楼。” 高小楼愣了愣,随即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擎天卫早晚还会来找你。” “你不想被牵连?” “不想。” “那你又为什么不直接放我走?” “因为你现在对我来说还有用。” 高老大忽然长叹一声,神色失落道:“昨夜一战,我烟雨楼虽胜,却也死了足够多的人了。” “我明白了。” “你只明白了第一层意思。” “什么意思?” “若没有你,我未来就只能依靠律亭香一个人。” “你不想让他一个人独揽权利?” “不想。” “你怕他独揽权利后可能会背叛你?” “我怕。” “可他岂非一直都是你最听话的狗?” “他之前是。” “现在不是?” “不是。” 高老大冷冷道:“人都是会变的,他若还像之前一样那么忠心,刚才在你对我出手之时,他就一定会进来帮我的。” “可发生了这么大的动静,他却还是待在温烟池外。” “你若真杀了我,他便只需要待在外面等着你,再杀了你,而后我烟雨楼的一切财产就会名正言顺的落入他的手中。” “我明白了。” “你很聪明。” 高老大满意道:“但我总归这么帮你,你是不是也得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杀了我。” “什么意思?” “如果哪天我落到必死无疑的地步,我希望是你杀了我。” ------------ 黑月 第二十一章 三年 三年,三年后。 初春,正二月。 黄昏,黄昏前。 柳城,烟雨街。 整座柳城最热闹的地方马上就要迎来整天最热闹的时刻。 卖花糖的小贩早早就支好了摊子。 两个顽皮的小男孩从对街跑过来,边跑边闹,不小心打翻了糖贩刚准备好的白铜锅。 糖贩眼睁睁的看着朝他做着鬼脸的小男孩溜走,无奈摇头叹气,重新起油热锅。 他不去追那两个小男孩,而是赶紧开摊卖糖挣钱,因为他不想错过这赚钱的最高峰。 一枝花糖虽只赚二分钱,若是能够卖的多些,一晚也能赚上八钱。 八钱银子算不上多,对于城里的高官显贵们来说,更是不值一杯茶钱。 然而对于糖贩来说,每晚赚个八钱银子,却意味着周末的美酒和寡妇们对他的笑脸。 酒他可以不喝,寡妇们的被窝,他却绝不可以不钻。 就在他感叹今晚寡妇们还能不能对他笑脸相迎之时,一颗比鹅蛋还要大的银元宝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锅里。 锅里不会长出银子。 糖贩疑惑的抬起头,就看见了赵大公子。 赵大公子正笑咪咪的看着他,问道:“你的手艺可好?” 糖贩激动道:“那可好极了。” “值不值这么多银子?” 糖贩叹息道:“那怕是不值。” “我看值。” 赵大公子微笑道:“做对龙凤呈祥。” “好嘞。” 糖贩立刻变忙活了起来,热锅,烧油,炒糖,拔丝,浇画,动作娴熟,一气呵成。 不出片刻,一对栩栩如生的龙凤呈祥就已递到了赵大公子的手上。 赵大公子满意道:“不错。” “谢谢。” “你做这行多少年了?” “十多年了。” “你认不认识我?” “当然认识。” “我是谁?” “活财神。” 赵大公子大笑道:“我当然不是活财神,我叫赵乾,是柳城商会的现任会长。” 糖贩震惊道:“可你看上去才不过十五六岁。” “是十五岁三个月零六天。” “居然对数字如此的敏感,不愧是天生的商人。” “没有什么是天生的,我不过也是被逼的。” 赵乾感叹道:“若我不对数字敏感一点,岂不很容易做亏本买卖。” 糖贩愣了愣。 赵乾笑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花了这么多银子只买你一枝花糖是亏本买卖?” “不是吗?” “当然不是。” “为什么?” “因为我并不是只买你一枝花糖,而是连你这个人也要一起买了。” 糖贩又愣住。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一样,开口问道:“我可是头一次,能不能轻一点?” “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毛病。” 赵乾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从此刻开始,你就再也不要来这个地方摆摊了。” “什么意思?” “你已用不着再摆摊。” “我明白了。” “那还站在这里干嘛?” 赵乾疑惑道:“是嫌我给的银子不够吗?” “可太够了。” 这可是糖贩卖一辈子的花糖都不一定挣得到的银子。 糖贩说罢,就立刻抄起了银子,一股脑冲向了身后的小巷子,提起裤子,一脚踹开了寡妇的家门。 黄昏,正黄昏。 夕阳如寡妇哭红了的双眼。 赵乾披着夕阳,走进了烟雨楼。 他刚一走进来,立马就有一个抹着浓妆的姑娘朝他挤着媚眼,假笑道:“赵大公子,你可算是来了。” 她叫大牛。 大牛当然不是她的真名,而是因为她的胸膛太大,好似母牛,客人们才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外号。 赵乾当然认得大牛。 他的记性向来很好,这里的每一个姑娘他都认得。 但他却绝不是一个花心的人。 他每次来这里,都只找一个人。 赵乾一把推开了大牛朝他贴来的胸膛,而后问道:“小楼姑娘何在?” “小楼正忙着呢。” “她还会忙?” “还真会忙。” 大牛酸声道:“前段日子,高老大可是将咱们烟雨楼的上上下下都交给她一个人打理了。” “律总管呢?” “谁知道呢。” 大牛冷哼道:“好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律总管了,没准死了。” “你就那么恨他?” “烟雨楼的姑娘又有谁不恨他?” 大牛叹息道:“他就是个魔鬼,早该死了,死了最好。” “你们为什么都这么恨他?” “因为他老爱干坏事。” “什么坏事?” 大牛轻轻的锤了赵乾一拳,娇嗔道:“你都知道,还非要让我把这种事说出口。” 赵乾冷笑道:“他对小楼姑娘也干过坏事吗?” “当然没有。” 大牛摇头道:“你也知道,就算面对赵大公子你这样的贵客,小楼也敢跟块茅厕旁的石头一样,板着个脸,又臭又硬,律总管又怎么敢对她干坏事。” “你说错了。” “哪里错了?” “她可不像石头,她像刺猬。” “刺猬是什么?” 赵乾苦笑着摇头,并没有解释。 刺猬明明是很常见的小动物。 可赵乾却非常清楚,若是跟大牛这样的女人解释什么是刺猬,就跟对五六岁的小沙弥讲解什么是四大圣谛一样不可理喻。 所以他又调转话头问道:“小楼姑娘在哪忙呢?” “我哪知道。” “真不知道?” 赵乾问着,悄悄的将一锭银子塞在了大牛的手里。 大牛恍然道:“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就在听雨小筑。” “谢谢。” 赵乾转身便走。 大牛却拦住了他道:“可你现在还不能见她。” “为什么?” “因为她今晚不想见任何客人。” 赵乾沉默了,思索片刻后问道:“你算不算客人?” “当然不算。” “那你替我见她。” 赵乾说着,小心翼翼的将藏在袖子里的花糖拿了出来,递给了大牛道:“只需要替我将这样东西交给小楼姑娘,她会明白什么意思。” 一枝龙凤呈祥的花糖还能有什么意思? 不过是逗小姑娘的小把戏吧? 黄昏,黄昏后。 天已渐黑。 听雨小筑没有燃灯。 高小楼正闭着双眼,安静的坐在黑暗里,右手紧紧握着一把短剑。 短剑净长两尺七寸,做工精致小巧,能很好的藏在袖里。 这是高老大为她量身订造的贴身武器。 剑刃锋利无比,甚至可以轻易斩钢断铁。 没有人会愿意挨上这么一剑。 高老大却嘱咐高小楼道:“如果哪天我落到必死无疑的地步,你就用这把短剑杀死我。” 高老大当然还没有落到这个地步。 怕是高小楼要先落到这个地步了。 因为高老大此刻正站在高小楼的身前,手里把玩着三根针。 高老大微笑着问道:“你准备好了?” 高小楼淡淡回答道:“我准备好了。” “这可是索魂针,黑月堂曾经的二月分舵舵主丁引的索魂针。” “我知道。” “索魂针只要身中一发就必死无疑,就连我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 “就连飞鹰尹振风都是死在索魂针下的。” “我知道。” “那我可要动手了?” “动手吧。” “好。” 高老大虽嘴上说好,却并没有动手。 过了很久,天已更黑。 窗外忽有夜风刮起。 高老大终于开口道:“我还是不忍心对你下这么狠的手。” 闻言,高小楼也终于松开了紧握手中的短剑,准备睁开双眼。 可就在她还没来得及睁开双眼时,高老大竟已悄然间出手。 她的出手很快。 她打出去的索魂针也不只是三根,而是二十四根。 每一根索魂针不只是快,角度,线路也都各有不同,无比刁钻。 此招一出就算睁着双眼也很难防得住,何况高小楼正闭着双眼。 更何况她原本已紧绷很久的神经刚刚放松。 处于这种状态的人,警惕性无疑会变得最差。 所以此刻的高小楼,就连再次握紧短剑都已很难。 然而她还是再次握紧了短剑。 就在索魂针即将命中她的那一瞬,短剑竟已突然出鞘。 没有剑光。 她这一剑甚至快得连剑光都看不见了。 夜风已息。 二十四根索魂针被一剑击落。 短剑入鞘。 高小楼睁开了双眼。 听雨小筑燃起了灯。 鲜艳的灯光反衬着高小楼略施粉黛的精致面容。 高老大正坐在对面,用慈母一般的眼神看着高小楼道:“你成长了。” “是你教的好。” “你也学的好。” 高老大伸出了双手,像抚摸最金贵的缎子一样抚过高小楼的脸蛋道:“你的本事是我教的没错,但是你的这番美貌,却是自己长得。” 她不禁感叹道:“真的好美,倘若我是男人,见到你这么美的人,定会发了疯似的迷上你。” 高小楼沉默了。 她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高老大却突然哭了起来,哽咽道:“跟我的女儿一样,我是真舍不得啊。” 她接着道:“可女儿长大了都是得嫁人的。” “嫁人?” “我已替你说了婚事。” “婚事?” “不用着急,下个月你就嫁过去。” “我可不急。” “还说不急,脸都着急的红透了。” 高小楼的脸分明是被气红的。 她已气的闭上了嘴,任凭高老大怎么说,都装作全然听不见。 她的这招可真管用。 见状,高老大也只好作罢,不再多说什么,最终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叹气,走出了听雨小筑。 ------------ 黑月 第二十二章 花糖 高老大走后没多久,听雨小筑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高小楼收起了短剑,抬头问道:“谁准你来这的?” 大牛惊声回答道:“有客人要见你。” “我不是说过今晚我不想见任何客人吗?” “是赵大公子非要逼着我来的。” “又是他。” 高小楼冷哼道:“你不来他就会对你动手?” “是的。” “他若动手你就拦不住他?” “是的。” “你怕他会用银子砸死你?” “是的。” 大牛回答完才发现不对,立刻又否认道:“不是,不是。” 高小楼冷笑着继续问道:“你收了他多少银子?” “不多。” 大牛支支吾吾道:“也就十两。” “确实不多,只够你挨上一百棍。” “有这么多?” “高老大明确规定过,姑娘不能私收客人银子,违者按照一两十棍处罚。” “那怎么办?” 大牛惊慌失措道:“我这身板,就连一棍都吃不住,一百棍怕是得直接要了我的命了。” “我可以装作没看见。” 高小楼缓缓道:“但也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赵乾再来找我,你就直接让他去滚。” “你就这么恨他?” “那一百棍?” “我知道了。” 大牛只好转身准备离去,却忽又叹息道:“只是可惜了这么漂亮的花糖。” “什么花糖?” “就是一枝龙凤呈祥的花糖,大概是赵大公子用来逗你开心的小把戏。” “不是。” “不是么?” “绝不是。” 高小楼沉声道:“赵乾这个人虽然很无聊,却并不傻,不至于傻到以为一枝花糖就能逗到我。” 她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突然出现在了大牛的身边。 大牛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花糖就已悄然间到了高小楼的手上。 高小楼仔细的看着花糖,双眼出神,片刻过后,才又问道:“赵乾人呢?” “不用你找,我就在这。” 赵乾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高小楼的面前。 高小楼立刻便对大牛命令道:“你先退下。” 大牛立刻退了下去。 赵乾忽然笑着问道:“听说你快要嫁人了?” 高小楼愣了愣,随即点头道:“是啊。” “我算是明白了。” “明白什么?” “高老大不让你接客,只不过是为了把你卖出去时,能卖个好价钱。” “你才明白?” “但我还不明白,什么样的价钱是我赵乾出不起的。” “那我也不知道。” 高小楼淡淡道:“你得问高老大。” “你难道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 “没有。” 高小楼顿了顿,忽又决绝道:“硬要说有的话,那么高老大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赵乾又笑了笑,只不过笑的却愈发苦涩,苦涩而又同情。 却不知是在同情他自己,还是在同情高小楼。 高小楼转回话题道:“这花糖不对劲。” “你也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 高小楼点头,一字一字道:“这花糖有杀气。” 可花糖分明是糖和油做的怎么会有杀气呢? 因为有杀气的从来不是花糖,而是做花糖的人。 一个人若心有杀气,做出来的任何东西,也会带着杀气。 赵乾问道:“你知不知道这花糖是谁做的?” “是谁做的?” “是个糖贩。” 高小楼皱了皱眉头,也捏了捏拳头,终于还是忍住了想揍赵乾的冲动。 赵乾摇头道:“他当然不是个真的糖贩。” 他接着解释道:“他若是个真的糖贩,就不会连我这个柳城商会的会长都不认识。” 高小楼点头。 “他的摊子就在烟雨楼的对面,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开始注意他了。” 高小楼听着。 “他貌似是个很好色的人,这附近的寡妇们都与他有染。” “可烟雨楼明明就在对面,他为什么不来烟雨楼找姑娘?” “我也觉得奇怪。” “是不是因为他没有银子?” 毕竟烟雨楼的姑娘还是比较贵的。 赵乾却又摇头道:“不是。” 他接着道:“起初我也这么以为,然而今天我给了他很多银子,足够在烟雨楼玩很久的银子,他却还是不肯来烟雨楼。” “或许他并不是不肯,而是不敢。” 高小楼疑惑道:“可他既然不敢,为什么又要大摇大摆的在烟雨楼的对面摆摊呢?” “或许他很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藏在灯光下面,反而更容易被忽略。” 高小楼承认。 的确很多时候,越是在眼前的东西,越是很难发现。 这或许是因为,人总是更愿意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未知之地,对自己已知之地反而不愿意更仔细的探索。 这本就是人的诸多弱点之一。 高小楼又问道:“可他又为什么不敢来烟雨楼?” 赵乾并没有回答,而是问了一个看似豪不沾边的问题道:“律总管呢?” 高小楼怔了怔。 “他是不是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过了?” “是的。” “他是不是个很好色的人?” “是的。” “若我猜的没错,早在一个月前,他就背叛了烟雨楼。” 赵乾冷笑道:“他当然知道高老大绝不会放过他,所以他才会化妆成一个糖贩,偷偷的藏在你们眼皮子底下。” 高小楼又怔住。 她迅速反应过来后,又问道:“他人呢?” “就在烟雨楼对面的小巷子里,此刻怕是已经在寡妇的被窝里睡着了。” “多谢。” 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高小楼就已转过身,急匆匆的飞了出去。 赵乾紧紧跟在高小楼的身后,劝道:“你其实没必要这么着急。” “为什么?” “因为他绝不可能这么早就醒过来。” “为什么?” “因为那个寡妇。” 赵乾冷哼道:“那个寡妇是个婊子,婊子都是喜欢钱的,恰巧我很有钱。” “所以你提前收买了那个寡妇?” “没错。” 赵乾沉声道:“我不只是给了她钱,还给了她一炷足以迷昏一头大象的迷魂香。” “你以为她真的会点燃那炷迷魂香?” “她不会吗?” “不会。” 高小楼感叹道:“因为死人是不会点香的。” 月色惨白。 小巷子里月色更淡。 高小楼和赵乾刚一走进这小巷子,就看见了寡妇的家。 屋内灯火如豆。 房门正虚掩着,像是有人刚从房门进出过了。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正从门里弥漫出来。 赵乾的心在往下沉。 他沉声道:“看上去律总管已经逃了。” 高小楼点头道:“看上去他逃的有些匆忙。” “看上去那个寡妇也已经死了。” 高小楼没有再说话。 她伸出手推开了门,就看见了寡妇。 准确的说,应该是寡妇的尸体。 尸体倒在床上,头发凌乱,面容早已扭曲变形,一眼看去甚至看不出那是个人的尸体,反倒更像地狱里的恶鬼。 她是被一把尖刀插入心口而死的,刀还停在尸体上面,刀口上的鲜血早已凝固。 无论是谁,心口上被插入一把尖刀,面容都会因为剧烈疼痛而发生巨大的扭曲。 高小楼审视着尸体恶鬼般的面容,忽然问道:“你应该见过她?” 赵乾回答道:“我见过。” “现在你还能认得出她吗?” “认不出。” 赵乾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道:“我现在甚至已经认不出她生前还是个人了。” “可我却还能认得出。” “你也见过她?” “我不光见过,还见过很多次。” 高小楼点头,接着一字一字道:“因为她就是律亭香。” 当高小楼刚说到律字时,床上的尸体竟突然如箭一般射了过来。 同时一把短剑也出现在了尸体的手上。 剑如急雨,赫然是律亭香的急雨剑。 律亭香的剑招很快,招式的变化也如雨水落地般连绵不绝。 只可惜雨水终究是雨水,看似密集,连续,实则造不成多么大伤害。 高小楼只不过站在原地,抬起右手,轻轻一挥,剑光便如巨浪般吞没了急雨。 剑光闪过。 高小楼还站在原地。 律亭香却栽倒在了地上,嘴角不断溢出鲜血。 他自己的鲜血。 而他的急雨剑则已被高小楼的剑浪拍碎成一道齑粉。 律亭香愣愣的看着高小楼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高小楼淡淡道:“我猜的。” “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绝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高小楼解释道:“你若要逃,绝不可能连门都不关上。” 赵乾恍然道:“所以他故意不关门,其实是想要引导我们以为他已经逃了。” “没错。” “但他其实并没有逃,而是又化妆成了寡妇的尸体,玩起了灯下黑的那一套。” “没错。” 高小楼点头道:“况且,心口中刀的话,血液绝不可能凝固的那么快。” “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律亭香忽然狂笑道:“真不愧是高老大最看中的人。” 他接着道:“你刚刚那一剑,至少已有高老大六成的功力了吧。” “没有。” 高小楼果决道:“连三成都没有。” “却已足够杀我。” “足够杀你。” “我不明白。” “哪不明白?” “高老大为什么对你如此偏心?”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高老大?” “不去。” “你害怕面对她?” “不怕。” 律亭香黯然道:“我不是害怕面对她,我是已没有脸再面对她。” ------------ 黑月 第二十三章 背叛 他忽然叹息道:“我很清楚,我嫉妒你,只不过是我给自己的背叛行为找的一个自我宽慰的合理借口罢了。” 背叛就是背叛。 既已背叛,律亭香就再也没有脸面对高老大,无论他有什么样的借口。 而背叛高老大的人,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高小楼沉声道:“所以你已准备好去死了?” “没有。” 律亭香再次狂笑道:“我现在还绝不会死。” 他在笑的时候,就拔出了原本插在自己心口的机簧刀,纵身朝高小楼扑了过来。 高小楼并没有将这一击放在眼里。 因为她很清楚,律亭香无疑是强弩之末,锤死挣扎罢了。 高小楼的目光瞟向的是身后。 就在律亭香朝她扑来时,竟同时有三把飞刀,两支弩箭从她身后的窗外偷袭而来。 飞刀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弩箭。 因为弩箭本就是机簧筒发出来的,机簧的力道可比人的力道大上太多倍,就算是西秦皇帝身边的大力士也不敢硬接机簧弩箭。 高小楼当然也不敢硬接。 但她却有至少二十七种法子能让弩箭打偏。 弩箭要比飞刀先至。 高小楼已转过身来,抬手,挥剑。 剑光闪过。 原本朝她打来的弩箭居然直接调了个头又朝反方向打了回去,随即撞上飞刀,最终落在地上。 这就是高老大教会她的斗转星移大挪移法。 她能如此轻易的调转威力巨大的弩箭,足以说明,她已将这门功法练到了八成火候。 在她化解身后的偷袭后,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立马回身,准备对付律亭香的攻击。 时间已很仓促。 律亭香的攻击近在咫尺。 可高小楼却有足够的把握能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拦下这一击。 然而,她刚一回过身,就听见了一声惨叫。 是赵乾的惨叫。 这个傻小子居然舍身挡在了高小楼的身前,替她挨下了这本不会挨到的一击。 鲜血溅了高小楼一整脸。 赵乾已倒在了她的怀里。 律亭香则趁机撞破窗户,冒烟似的溜了出去。 高小楼圆瞪着双眼,只能愣愣的看着律亭香从她手中溜走。 因为她不得不管身受重伤的赵乾。 她毕竟是个人,不是禽兽。 虽说赵乾的受伤其实是他自找的,但他总归也是为了高小楼而受伤。 赵乾此刻正满脸痛苦的用双手紧紧的捂住心口。 那把刀竟正好插在他的心口。 心口是致命伤。 赵乾已然必死。 他的表情已变得跟死人一样难看。 高小楼正看着赵乾,脸上的表情居然比赵乾还要更难看。 她忽然嗔怒道:“你疯了?” 说罢,她便一把将赵乾丢在了地上。 赵乾愣了愣,随即苦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些什么感动的话。” “我还没那么傻。” “你已看出来了?” “我也没那么瞎。” 赵乾继续苦笑,苦笑着将双手拿开,而后那把机簧刀便从他的心口上滑落。 原来机簧刀并没有插的很深,只不过稍微划破赵乾胸口的皮肤而已。 可他虽没有受到致命伤,心里头却感觉比被刀子插了还要难受。 高小楼冷冷道:“你这么做,就是想听听我会对你说些什么话?” “是的。” “看来你真疯了。” “是的。” 赵乾叹息道:“面对你这样的女人,能有几个男人不发疯呢?”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耽误了我抓叛徒?” 这句话高小楼原本想问,可刚要说出口,却又觉得不妥。 因为若是没有赵乾相助,她根本就发现不了律亭香的藏身之处,就更别提抓到律亭香了。 所以高小楼的话到了嘴边就变了。 她改口嗔怪道:“你真无聊。” “这可不是无聊。” 赵乾摇头道:“这么做至少已让我知道,你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的冷酷而又倔强。” 他又点头道:“至少你没有不管我,至少你接受了我的帮助。” “我可真是谢谢你的帮助。” 高小楼转过身,便要离去。 赵乾忽又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以我的功力根本不会挨这么一刀?” 高小楼顿了顿。 “既已知道,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陪我演完这出戏?” 高小楼不再顿,而是拔起了腿,快速的离开了这里。 看着她离开的身影,赵乾再次笑了起来。 只不过这次并不是苦笑。 他笑的好开心。 高小楼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听雨小筑里亮着灯。 高老大果然正在里面等着她。 高小楼刚一走进来,高老大便立刻朝她问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就你一个人?” “律亭香溜了。” 高小楼说完便立刻跪了下去。 高老大并没有责罚,而是接着问道:“你的功力好像已远远胜过他?” “是的。” “凭他自己,绝不可能从你的手中溜走。” “是的。” “是不是有人出手救了他?” “是的。” 高小楼点头道:“我没看清是什么人,只知道他们使的是三把飞刀,两支弩箭。” 高老大愣了愣,沉思片刻,又开口道:“我大概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 “他们是什么人?” “用飞刀的是三只手谢坎。” “世界上还有三只手的人?” “没有。” 高老大摇头道:“谢坎和常人一样只有两只手,三只手不过是道上的人给他取的外号。” “是不是因为他可以一发三把飞刀?” “不是。” “他至少可以一发三十把飞刀。” “这么厉害?” “并不厉害。” 高老大不屑道:“若要杀人,一把飞刀就已足够,又何须三十把。” 她接着道:“用弩箭的是双煞星谢坤。” “他的弩箭倒是挺厉害的。” “是挺厉害。” 高老大冷哼道:“但他本人却绝不是煞星。” “因为厉害的是他的双弩,而不是他本人。” “没错。” 高老大点头道:“他们两人本是左楚的双胞胎杀手,想不到今晚突然出现在柳城,居然不是杀人,而是救人。” 高小楼愣了愣,陷入沉默。 高老大又问道:“你是不是在想,左楚的杀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柳城?” “是的。” “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们对我出手并不是为了救律亭香。” “而是为了杀你?” “是的。” “你觉得他们是慕容盈贵派过来的?” “是的。” “但我觉得不是。” 高老大感叹道:“慕容盈贵可是左楚首相,比你想象中还要可怕上百倍,又怎么可能笨到派两个根本就不是你对手的杀手来杀你。” 高小楼点了点头,舒了口气。 “可他们两人既然不是你对手,又是怎么从你的手中救下律亭香的呢?” 高小楼又沉默了,不愿回答。 “赵乾是不是跟着你?” “是的。” 高小楼沉声道:“但这件事与他无关。” “是么?” 高老大淡淡道:“你知道赵乾是什么人么?” “商人。” “准确的说,应该是奔波于西秦与左楚之间的商人。” “难道谢氏兄弟是赵乾请来的?” “没错。” 高老大冷冷道:“谢氏兄弟虽不及你,却也是左楚有名的杀手,要请他们出手的价格并不低。” “而赵乾不光出得起这个价格,还恰好有这个渠道。” “没错。” “可赵乾既然要救律亭香,为什么又要把他的藏身之地告诉我呢?” 高小楼还是不愿意相信。 不愿意相信赵乾会骗她。 高老大却只冷笑道:“这小子在向我示威。” 向高老大示威,就是在挑战整个烟雨楼。 高小楼忍不住问道:“他想与烟雨楼为敌?” “不是他想,而是他与烟雨楼本就是敌人。” “什么意思?” “三年之前,他爹,也就是柳城商会的前任会长,就是死在烟雨楼的。” 高老大一字一字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高小楼又愣住。 她无比理解这句话。 毕竟她的父亲,左楚护国大将池飞也是被别人害死的。 高老大接着道:“我甚至觉得律亭香就是他策反的。” “看来是的。” “看来烟雨楼最近没法太平了。” “因为律亭香本人虽并不可怕,但可怕的是他知道烟雨楼太多的秘密了。” 高小楼冷冷道:“所以他一背叛,你就怕烟雨楼会挺不住。” “没错。” “所以你才要急着把我卖出去?” “不是卖,而是嫁。” “你准备把我嫁给一个有足够力量对付柳城商会的人?” “为了烟雨楼我不得不这么做。” “你准备把我嫁给谁?” “百里望月。” “就他?” “你知道他?” “当然知道。” 高小楼冷哼一声,不屑道:“三不少爷的臭名怕是全柳城的女人都知道。” 三不少爷,就是喝酒不要命,耍赖不要脸,玩女人不给钱。 高老大笑了笑,拍了拍高小楼的肩膀道:“百里望月只是表面上的三不少爷。” “实际不是?” “实际他比传闻中的三不少爷更无理,更讨厌。” 高小楼已垂下了头,开始叹气。 高老大却突然问道:“像他这么既无理又讨厌的人,找就该被人收拾了,可偌大个柳城竟没有一个人敢收拾他,你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有个爹。” “每个人都有爹。” “只不过他的爹可跟别人的爹大不一样。” ------------ 黑月 第二十四章 黑月 “怎么大不一样?” 高老大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最近,烟雨楼的账目都是你在打理,你觉得烟雨楼这些天的收入如何?” “收入很大。” “可你知不知道,烟雨楼十多天的收入都不如柳城商会一天的收入高。” “我不知道。” “那你更不知道,柳城商会半年的收入对于百里望月他爹的财富来说,只不过相当于烙饼上的一粒芝麻。” “我不知道。” 高小楼惊讶道:“他爹究竟是什么人?” “他爹叫百里笑,是个爱笑的大财主。” “百里笑当然不是个普通的大财主。” “不是。” “他才是柳城真正的首富?” “他是。” 高老大缓缓道:“大家都以为赵乾的财富是整座柳城最多的,殊不知柳城商会手里那点赚钱的渠道,不过是百里笑吃剩下的潲水,而柳城真正最暴利的盐,酒,田契,地产全都垄断在了百里笑一个人的手中。” “我明白了。” 高小楼感叹道:“难怪他叫百里笑,难怪他这么爱笑,不管是谁拥有这么庞大的财富都会爱笑的。” “你已明白百里笑是什么人了?” “我已明白。” 高小楼点头道:“百里笑是个与别人大不一样的人。” “这只算不一样,还不能算大不一样。” “什么意思?” “百里笑真正与别人大不一样的原因是他手下有十二个人。” “十二个人并不算多。” “如果是十二个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呢?” “那可就真算太多了。” “就连我烟雨楼最鼎盛时,也就只有两个还算得上高手的人。” “黑狼和律亭香?” “没错。” “百里笑手下那十二个人,比他们两还要厉害得多?” “没错。” “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其中有一个你认识。” “谁?” “索魂针丁引。” 高小楼一怔,忍不住问道:“难道百里笑就是黑月堂堂主?” “他是。” 高老大沉声道:“一个索魂针丁引就已足够可怕了,他手下却有十二个这么可怕的人。” “那就说明他本人也绝对是个特别可怕的人,至少比丁引还要可怕上百倍。” “没错。” “难怪大不一样。” “你明白了?” “我已明白。” 高小楼长叹道:“难怪你要把我嫁给百里望月。” “你若嫁给百里望月,就算赵乾知道再多烟雨楼的秘密,也绝不敢对烟雨楼出手。” 高老大又拍了拍高小楼的肩膀道:“百里笑此刻想必已经收到喜帖了,不出意外的话,下个月你就会嫁过去了。” 喜帖就放在桌边上。 夜深,更深。 月黑,更黑。 百里笑却还没有睡。 他正借着紫藤芯的华丽灯光,专研着一本藏译的佛法古籍。 每当他觉得领会到了其中某句深刻的佛祖慧言时,还会开心的笑出来。 纵使他早已是个须发皆白,皱纹横生的老人,当他笑起来时,却笑的像一个刚刚得到糖果的小孩子。 别的人到了他这个年龄,除了儿孙喜事之外,就不会有其他值得特别高兴的事。 可百里笑却不一样。 他总是很爱笑,好像什么时候都很高兴。 相反的是,每每有人提到百里望月的婚事他都会皱起眉头,连声叹气。 这或许是因为他只有这么一个豪不成器的儿子。 每当他皱眉叹气时,玉娘就会站在他的身边。 就只是静静的站着,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 因为玉娘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她很清楚,到了这个年龄的百里笑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需要做。 一个老人最需要的不是别的,只是陪伴。 所以玉娘看上去什么都不做,却又把她该做的都做了。 此刻玉娘就静静的站在百里笑的身边。 夜已很深。 这张喜帖很早就放在百里笑的桌边了,可直到这么晚,百里笑却还是连看都没看它一眼,只是自顾自的读着那本佛法古籍。 或许他根本什么都没读进去。 他的样子反倒更像是在等人。 现在,他在等的人已到了屋外。 百里笑还没有开口,玉娘就懂事的走了出去。 玉娘刚一走出屋外,两个小男孩就突然出现在了屋内。 他们当然不是真正的小男孩,而是一对打扮成小男孩的双胞胎侏儒杀手。 哥哥叫谢坎,弟弟叫谢坤。 看到谢氏兄弟,百里笑脸上的笑容便戛然而止道:“既已回来见我,就说明你们已把律亭香带回来了。” 谢坎回答道:“带回来了。” “有没有人阻止你们?” “有一个。” “是不是烟雨楼的人?” “是。” “谁?” “高小楼。” “高小楼功力怎么样?” “很高。” 谢坤补充道:“她的功力至少不在我们之下。” 百里笑皱眉道:“但你们却还是把律亭香带回来了。” 谢坎点头道:“或许是因为她太心软了。” “怎么心软?” “她不该带赵乾一起来的。” “赵乾也在?” “律亭香的藏身之地本就是赵乾发现的。” 谢坎解释道:“赵乾跟着高小楼一起来,还替她挨了她本不会挨到的一刀。” “所以高小楼没有追你们,是因为她要照顾为她受伤的赵乾。” “没错。” 谢坎冷笑道:“高小楼看上去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冷酷无情,她还是太心软。” 谢坤却忽然摇头道:“你说错了一点。” 他接着道:“高小楼确实是心软,赵乾却绝不是替她挨了一刀。” “什么意思?” “赵乾功力不差,绝不可能被受伤状态下的律亭香一刀刺中。” “什么意思?” “赵乾是替我们挨了一刀。” “难道赵乾是故意放走我们的?” “没错。” “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不知道。” 百里笑沉声道:“赵乾不是在帮你们,而是在给烟雨楼找麻烦。” 谢氏兄弟齐声问道:“他为什么要给烟雨楼找麻烦?” “因为他与烟雨楼本就是敌人。” 百里笑缓缓道:“三年之前,他爹,也就是柳城商会的前任会长,就是死在烟雨楼的。”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将律亭香的藏身之地告诉高小楼?” “你们以为赵乾不告诉高小楼这个消息,高老大就找不到律亭香?” 百里笑冷哼道:“你们也太小瞧高老大了。” 他又问道:“你们知不知道烟雨楼是做什么生意的?” “情色生意。” “那你觉得高老大会容忍烟雨楼周边的暗娼抢她的生意么?” “不会容忍。” 谢氏兄弟惊讶道:“难道那些寡妇们全都是高老大的眼线?” “没错。” “那高老大既然早已知道律亭香的藏身之地,为什么不早早下手?” “她不早早下手,只不过是想找出来是谁在背后支持律亭香背叛。” 谢氏兄弟怔了怔。 百里笑长吁道:“好在她并没有发现支持律亭香背叛她的人其实是我。” 谢氏兄弟冷笑道:“她现在怀疑的人肯定是赵乾。” “没错。” “看来柳城商会和烟雨楼之间难免会有一战。” “没错。” “这可是我们趁机拿下烟雨楼的好机会。” “谁说我要拿下烟雨楼了?” 百里笑忽又皱起眉头道:“烟雨楼本就是我的。” 谢氏兄弟又怔住。 “你们还不知道,烟雨楼那块地本就是我给高老大的吧?” “不知道。” “这是我与高老大之间的秘密,别说你们,整座柳城知道的人都特别少。” “赵乾当然也不知道。” 谢氏兄弟冷哼道:“不然他也不敢对烟雨楼示威。” “没错。”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的功夫策反律亭香呢?” “因为高老大近些年来翅膀已有些硬了。” “难道她已有了反心?” “没错。” 百里笑黯然道:“三年之前,我座下的二月分舵舵主,也就是索魂针丁引,曾去烟雨楼帮过高老大。” “可他最终死了。” “他本不该死的。” “难道是高老大害死了他?” “是的。” 百里笑叹息道:“若他真的是被尹振风杀死的,他死的时候脸上绝不会还带着笑。” “所以一定是高老大偷袭了他。” “没错。” “所以我们要收回烟雨楼?” “本来是要收回烟雨楼的。” 百里笑淡淡道:“现在还不着急。” “为什么?” “因为高老大已经向我低头了。” 百里笑瞟了眼桌边的喜帖道:“她要把她女儿高小楼嫁给我儿子百里望月。” 他接着道:“她这一招实在很妙,不仅是在向我低头,也同时是在告诉赵乾烟雨楼其实是我的财产。” “你真的会同意这门婚事?” “我会同意。” 百里笑沉声道:“因为我真正想收拾的其实并不是烟雨楼,而是柳城商会。” “为什么我们要替高老大收拾柳城商会?” “因为赵乾他爹虽是死在烟雨楼的,却是被丁引杀死的。” 谢氏兄弟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道:“所以赵乾才是我们必须要杀的人。” “没错。” 百里笑又笑道:“所以我不光会同意这门婚事,还会大张旗鼓的邀请赵乾来参加婚宴。” “他若敢来,他就必死。” “没错。” “他若不来呢?” “他不得不来。” 百里笑冷冷道:“因为他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烟雨楼和黑月堂结盟。” ------------ 黑月 第二十五章 望月 “那么现在就只剩一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 “少爷真的会同意娶高小楼吗?” 百里望月似乎已经醉了。 杨柳岸边,晓风残月。 画面很美,却美的有点太过于凄凉。 小河的花船里,打翻了酒杯的百里望月索性一头躺了下去,就躺在姬如意洁白光滑的大腿上,虚眯着双眼看着天边的残月,一句话都不说。 姬如意却突然开口问道:“你在想什么呢?” 百里望月淡淡的回答道:“在想一些我应该想的事。” 这算什么回答? 他今年不过十六岁。 什么事是他应该想的事? 姬如意还想接着问下去。 百里望月却又闭上了嘴,不说话了。 他已将目光看向了画船外的远方。 远方日还未出,勤劳的农民却早早就扛起了锄头,准备下地春种。 家家户户都有炊烟直升。 小商小贩都已开张营生。 刻苦的孩子们正在乘着曦光早读。 深闺里不知是何人又哭了一整夜。 村头崭新的棺材里躺着老去的人。 柳城里的许多人许多事看上去本就与百里望月全无关系,他又何必去看,何必去想? 他分明是个生来就锦衣玉食,万人仰望的人。 像他这样的大少爷,本不该有太多烦恼。 可是为何每当他喝醉时,却总是会止不住的苦笑。 他苦笑着,笑了很久。 姬如意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他,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也开口笑道:“我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了。” 她也是在苦笑。 她苦笑着问道:“你是不是在想一个女人?” 百里望月疑惑道:“什么女人?” “就是你要娶的那个女人。” “你在吃醋?” “天底下又有哪个女人是完全不会吃醋的呢?” “你没必要为她吃醋。” “但我听说高小楼是整座柳城最漂亮的女人。” “她是。” “你不心动?” “当然心动。” 姬如意的脸色瞬间暗了下去。 百里望月看着她可爱的表情,忽又笑道:“我此刻正心动着呢。” 姬如意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激动的问道:“真的吗?” “真的。” 百里望月点头道:“心不动的话,我不就死了。” “你真该死。” 姬如意冷哼道:“你怎么不现在就死。” “那我现在就死。” 说罢,百里望月便打碎了酒坛,举起碎瓦,作势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他当然不会真的抹下去。 这点姬如意也知道。 但她还是伸出了手,迅速的握住了百里望月的手。 百里望月微笑道:“你怎么又不让我去死了?” 姬如意红着脸,没有回答。 “是不是对我心动了,不忍心看着我去死?” 姬如意松开了手嗔怒道:“你现在又可以死了,快去死吧。” “我现在又不想死了。” “为什么?” “看到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对我心动,我又怎么舍得去死?” “不要脸。” “我向来是个耍起赖来不要脸的人。” 姬如意瞪了瞪百里望月,忽又神色严肃道:“高小楼可不仅长得比我漂亮,还是高老大的女儿,你要是娶了她,烟雨楼的一切,未来都是你的。” “我知道。” “但我却只是农户的女儿,普普通通,一穷二白,啥都没有。” “我知道。” “据说高小楼还是个才女,不光精通琴棋书画唱舞,还会武功,功力很高。” “我知道。” “但我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明白,力气也小的连锄头都拿不动。” “我知道。”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我至少还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高小楼终究是个婊子。” 姬如意愣了愣。 “所以你完全没必要为一个婊子吃醋。” “因为你绝不会真正的爱上一个婊子?” “绝不会。” 姬如意又愣住,沉默片刻,忽又问道:“那你又会不会真正的爱上我?” 百里望月也愣了愣。 他刚刚张开嘴,想要回答,嘴就突然被姬如意用双手堵住了。 姬如意红着双眼道:“你不要说,我不想听。” 说罢,她便松开双手,换做用嘴堵住百里望月的嘴。 日出。 小河上升起了薄雾。 画船里的两人身陷在了雾中。 相爱岂非有时就像身陷雾中,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明明可以看到彼此,却又没法看得太清。 就在两人想要互相看清对方之时,突然有一个圆乎乎的东西从船头咕噜噜的滚了过来,滚到了两人的身旁。 姬如意只是好奇的回头瞟了一眼,就猛然尖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那圆乎乎的东西居然是一颗人头。 血淋淋的人头。 双眼鼓的跟条死鱼一样,仿佛还在瞪着两人。 无论是谁在和女人睡觉时突然看见这么恐怖的一颗人头都会吓一大跳。 百里望月却并没有被吓得跳起来。 他只是表情淡然的穿好衣服,缓缓的站起身来朝船外走去。 船头有两个人。 一个没有头的死人,一个提着刀的活人。 活人表情也如死人,正冷冷的站在船头,似乎是在等着百里望月。 百里望月一看见他,就冷冷的问道:“什么人?” 那人指着无头尸体回答道:“死的这人是柳城商会派来的刺客。” 他接着道:“我是黑月堂堂主派来暗中保护你的人。” “你是哪个分舵的人?” “三月分舵舵主。” “你是快刀韩意?” “我是。” 百里望月皱了皱眉头,指了指身后的船舱道:“你去处理一下,我不喜欢血腥。” 韩意抱拳遵命,立刻朝船舱里走去。 百里望月没有回头看他。 他不喜欢闻到血腥,更不喜欢看这种事。 然而,就在这时,韩意竟在他的身后突然拔刀,猛的砍向了百里望月的脖子。 百里望月的脖子上并没有长眼睛。 快刀韩意的刀又实在是太快。 眼看百里望月已将尸首分离。 刀光闪过。 鲜血洒在了河水里,如雾一般晕开。 可在血水的倒影中,百里望月竟还是完好无损的站在原地。 他并没有流血。 流血的是韩意。 韩意的手还握着刀。 但他握刀的手却已不在他的胳膊上了。 他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终于痛苦的叫出了声道:“你怎么做到的?” “这是气刀。” “以气为刃,化掌为刀?” “没错。” 百里望月甩掉了掌缘的鲜血,淡淡问道:“你难道就看不出来我是故意把背后留给你的么?” “看不出来。” 韩意震惊道:“难道你早就料到我会有这么一招?” “早就料到。” “你又是怎么料到的?” “我很清楚黑月堂堂主绝不会派任何手下暗中保护我。” 百里望月冷哼道:“因为我根本就不需要被他的手下保护。” 韩意承认。 他的实力已排在黑月堂十二分舵中的第三位了。 可通过刚刚的交手,他已无比清楚,面对百里望月,他绝没有哪怕一丝胜算。 想必黑月堂的其他舵主的功力也绝不会在百里望月之上。 百里望月当然不会需要这些功力本就不如他的人保护他。 韩意叹息着绝望道:“杀了我吧。” “我还不着急杀了你。” 百里望月冷笑道:“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什么问题?” “黑月堂里还有没有其他叛徒?” “当然还有。”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高小楼成婚。” “是不是我和高小楼成婚,意味着黑月堂和烟雨楼结盟?” “是的。” “你背后的老板是谁?” “我不能说。” “是不是柳城商会的赵乾?” “你猜呢?” 韩意说着,竟忽然用脚勾起了船底的刀。 待百里望月反应过来后,韩意早已一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小河上薄雾渐浓。 河水里血腥更浓。 百里望月似乎已被血雾笼罩。 整座柳城都似已被血雾笼罩。 看来黑月堂的太平日子就快要到头了。 届时又有多少人,多少事会被卷入这片血雾交错的漩涡之中呢? 马车干净而又舒适,车里没有一丝血腥,只有淡淡的檀木香。 姬如意从这片香味之中醒来。 她刚一睁开眼,就看见了百里望月。 百里望月本来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姬如意。 姬如意刚一睁开眼,他便立刻收起了那种奇怪的眼神,换作了笑脸道:“睡得香吗?” 姬如意冷哼道:“香你个头,我差点就被吓死了。” “只怕你还没被吓死,我就要被你压死了。” 姬如意这才发现她居然跟猫一样,整个人都蜷缩着卧在百里望月的腿上。 她的脸瞬间红透到耳根,坐起身道:“你才不会被我压死,要死也是被我美死。” “你啥时候变得跟我一样不要脸了。” “跟你学的。” 姬如意娇笑道:“我才发现,想要对付你这样不要脸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变得跟你一样不要脸。” “既然你都说我不要脸了,那我就再干一件不要脸的事。” “你要干什么事?” “送你回家。” “这有什么不要脸的?”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你继续说。” “我要见你父母。” “见我父母干嘛?” “提亲。” “啊?” ------------ 黑月 第二十六章 苦酒 姬如意震惊道:“你可别开玩笑。” “我可没开玩笑。” 百里望月严肃道:“就连向你父母提亲的聘礼我都已准备好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小心翼翼的将手伸入了衣袖里,似乎要从中取出一样极其贵重的东西。 姬如意却忽然伸手拦住了他,随即沉下头来,不说话了。 百里望月忍不住问道:“你还是不信?” “我已经信了。” “但你好像一点都不开心。” “不开心。” “为什么?” 百里望月感叹道:“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爱我。” 姬如意忽然抬起头,双眼直视着百里望月的双眼,一字一字问道:“你回答我,你要娶我,真的是因为爱我吗?” 百里望月愣了愣,没有回答。 然而他嘴上虽没有回答,他那下意识回避的眼神却还是替他回答了出来。 他并不爱。 姬如意又红起了双眼道:“我就知道。” 她哽咽着问道:“你要娶我,是不是因为只要娶了我,你就不用再娶高小楼了?” 百里望月又愣住。 他忽然发现姬如意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人。 姬如意接着道:“只要你不娶高小楼,那些杀手就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吧。” “你知道的东西好像不少。” “你以为我真的被吓晕了?” “你都听到了?” “我耳朵不聋。” 姬如意黯然道:“我眼睛也不瞎,看得出来你根本不是真正的爱我。” 说罢,她就又闭上了嘴巴,不说话了。 马车已入小村。 村路颠簸马车。 两人的心也跟着颠簸了起来。 百里望月头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很不要脸的人。 这也是他头一次真的对一个女人感到愧疚。 可惜马车里没有酒。 此刻若是有酒的话,百里望月一定会不要命的喝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居然停在了一片酒香里。 好香的酒。 百里望月鼻子一动,问道:“到你家了?” 姬如意点头道:“到了。” “这酒是姬老伯酿的?” “不是。” 姬如意摇头道:“我爹不会酿酒。” “那他平日里会不会喝酒?” “不会。” “看来你家来客人了。” “看来是的。” “你呆在马车上,我先下去看看。” “这是我家,既然我家来了客人,为什么我要呆在马车上?” “因为这个客人不太对劲。” “哪里不太对劲?” “酒里不太对劲。” 百里望月皱了皱鼻子道:“我在这酒香里,嗅出来了一丝刀意。” “这么玄乎?” “并不玄乎。” 百里望月解释道:“有刀意的其实并不是酒,而是喝酒的人,只有刀用得特别好的人,才会在喝酒时,散发出比酒香还要更浓烈的刀意。” “为什么我嗅不出来?” “你若跟我一样,苦苦练刀十年,你也可以嗅得出来。” 说罢,百里望月便在姬如意担忧的眼神中走出了马车。 马车之外。 车夫早已溜走。 百里望月独自一人走进了马车对面的菜园。 他刚一走进菜园,就看见了两个人。 一老一少,对坐在一墩石桌旁。 阿力原本正一手握着刀,一手端着酒杯,安静的听着对座的姬老伯哭诉着什么。 他忽然用刀指了指走进来的百里望月,打断了姬老伯,问道:“你说的人是不是他?” 姬老伯顺着刀尖望过去,刚一看见百里望月,便立刻激动道:“就是他,就是他。” 他话都还没有说完,就已跟落街的老鼠一样,行色仓促的躲进了屋里。 百里望月却只是表情淡然的缓缓走到了石桌前。 阿力淡淡道:“坐。” 百里望月便坐。 阿力问道:“你就是传闻中的三不少爷?” 百里望月便回答道:“我就是传闻中的三不少爷。” “我叫阿力,力气的力。” “没听说过。” “但你很快就会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我的力气很多。” “力气太多未必算得上是好事。” “确实算不上是好事。” 阿力感叹道:“就是因为我的力气太多,总用不完,才老爱管闲事。” “闲事就意味着麻烦。” “我总爱找麻烦。” 阿力微笑道:“好在今天的麻烦不用我去找,它自己就送上门了。” “我不来你也会主动找我?” “你不来我也会主动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 “喝酒。” 阿力又笑道:“传闻你喝酒不要命,恰好我也是个酒鬼,当酒鬼遇到另一个酒鬼,难免是要比一比酒量的。” “没错。” 百里望月冷哼道:“倒酒。” 酒已倒好。 青灰色的石杯,鸭黄色的浊酒。 酒浊却浓,浓酒更香,香飘满园。 百里望月惊讶道:“这是好酒,很好,很好。” 这么简单的八个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就已是很高的赞叹。 百里望月可是黑月堂的少爷,平日里甚至就连洛阳的杜城老窖都当漱口水喝。 可当他端起石杯时,还是忍不住惊讶的连声赞叹。 阿力却只淡然一笑,问道:“你知道这酒为什么这么好吗?” “不知道。” “因为这酒是我自己酿的。” 阿力解释道:“从最初的种稻开始,直到发酵,陈酿,过蒸,勾兑,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 百里望月愣了愣。 阿力接着道:“这酒之所以这么香浓,是因为其中融入了我无尽的汗水。” 他忽又问道:“你知道汗水是什么味道么?” “什么味道。” “苦味,人世间最苦的苦味。” 阿力又叹道:“汗是苦的,所以这酒也是苦的。” “所有的酒都是苦的。” “没错。” “因为苦的其实是人,而不是酒。” “没错。” 阿力的眼神已充满了悲哀道:“每个人活的都很苦,不光是我,每个农夫,商贩,力工,老人,孩子,女人也很苦,如意姑娘当然也很苦。” 百里望月又愣住。 阿力已将苦酒一饮而尽,眼神变得更悲哀的问道:“你呢?” 百里望月没有回答。 他也已将苦酒一饮而尽,眼神居然也变得充满了悲哀。 酒又倒好。 百里望月的目光却已离开了酒杯,移到了阿力的刀上,忽然问道:“你找我当然不是只为了跟我喝酒?” “当然不是。” “你酒酿的很好,不知道你的刀练的怎么样。” “我的刀比我的酒好。” “你的刀练的也很苦?” “更苦。” “你的刀练了多久?” “我的刀没练多久。” 阿力坦然道:“不过三年,每日只是挥刀不过六个时辰而已。” 他的语气非常谦虚。 百里望月却已怔住。 他虽练刀十年,却远没有阿力练的如此刻苦。 他很清楚,就算是一个残疾的人,如此刻苦的练刀三年,也能将刀使得跟自己的手指一般灵活。 阿力非但不是残疾,还是个力气多到用不完的人。 他的刀究竟又有多么灵活呢? 阿力又将苦酒一饮而尽,随即笑道:“放心,我对付你,还不需要用刀。” 百里望月也笑了。 只不过他是苦笑。 阿力已不再倒酒。 难道他已打算动手? 菜园外的马车,传来健马惊嘶。 未动的那杯酒,酒香依旧浓郁。 躲在屋里偷看的姬老伯正紧紧的抱着老伴,瑟瑟发抖。 百里望月却对此全然听不见,嗅不着,也看不到。 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感觉都已紧绷着集中在了阿力的身上。 阿力却只轻声叹道:“你不该玩弄如意姑娘的感情。” 他接着一字一字道:“任何人都绝不该玩弄别人的感情。” 说罢,他也全身紧绷起来,好似随时准备动手。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 仿佛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他们两人。 以至于直到姬如意冲到了他们的身边,两人才终于察觉到。 姬如意本是个力气小的连锄头都拿不动的女人。 可她冲过来时,居然一把就推翻了两人间鼎重的石桌。 这或许是因为爱情,有时候能让一个弱小的女人变得强大数倍。 姬如意已横在了两人间,像只护崽的老母鸡一般,伸出了手,将百里望月护在了她的身后。 原本正对峙着的两人瞬间被震惊。 姬如意接下来的话,却让阿力更震惊了。 她朝阿力怒声道:“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她竟又哭出声道:“就算他是在玩弄我,我也心甘情愿。” 阿力愣愣的看着姬如意,眼神突然变得无比奇怪。 姬如意却垂下了头,避开了阿力的眼神,不说话了。 百里望月想要开口说话。 可他还没来得及张开嘴,鼻子就先被一拳打歪了。 他整个人竟也被阿力突然一拳打飞了出去。 等他再站起身来时,阿力已走出了菜园。 阿力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人是谁? 百里望月想问,阿力的身影却早已走远。 姬如意忽然回头抱住了百里望月,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百里望月淡淡道:“没事。” “可你鼻子的血都快流到下巴上了。” “是么?” 百里望月这才反应过来,惊呼道:“喔哟,好痛。” 他其实并没有很痛。 阿力并没有下狠手。 这点姬如意也知道。 但她却还是安慰道:“不痛,不痛。” ------------ 黑月 第二十七章 千面 就在这时,姬老伯忽然从屋里探出了头,朝两人高呼道:“赶快进来,屋里有药。” 两人已走进了屋里。 药已递到了百里望月的手中。 屋子很小,一眼望去就能看清全部。 屋内陈设简陋不堪,桌椅旧漆早已褪色。 屋角蛛网,地面灰尘,零零落落,整间小屋脏的就像刚用罢的抹布。 看到这般场景,百里望月并不指望姬老伯的药能止住他的鼻血。 可当他低下头一看,才发现姬老伯递给他的药居然是货真价实的上等金疮药。 像姬老伯这般农户,平日里跌打摔伤恐怕都不忍心花钱看大夫,又是从哪弄来品质如此上等的金疮药的呢? 百里望月疑惑的皱起了眉头。 姬老伯似乎也看出了百里望月的疑惑,便解释道:“这副药是阿力少侠送给我的。” 百里望月便问道:“他还送给你了什么?” “还送给我了一壶酒,就是你刚喝的那种。” 姬老伯皱眉道:“你要喝么?” “不了。” 百里望月又问道:“他和你很熟吗?” “不熟。” “但他好像很愿意听你的哭诉。” “因为他是个很爱管闲事的人。” “你跟他都苦诉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 姬老伯叹息道:“都是误会。” “什么误会?” “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当我睡醒时发现她跟一个名声不好的男人跑了,难免会很心痛。” 百里望月苦笑。 他苦笑着承认,他的名声的确不好,甚至可以说是臭名昭著。 姬如意也笑了,她是被逗笑的。 她娇笑着轻轻锤了一下百里望月的胸口道:“你看大家都知道你名声不好,我还这么爱你,你一定要知足。” 百里望月点头道:“知足,知足。” 他又回头问道:“既然你这么爱我,我若要娶你的话,你应该不会不答应。” 姬如意并没有答应。 她脸上的笑容也已戛然而止。 她对此事的态度已不是犹豫,而是明显有些抗拒。 难道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百里望月又将目光移向了姬老伯,问道:“姬老伯的意下如何?” 他并没有等姬老伯开口回答。 他已算准姬老伯一定会同意。 因为他很清楚,像姬老伯这般平穷且普通的农户,一定没有见过这般稀世珍宝,也一定会为这般稀世珍宝所折服。 百里望月已拿出了准备好的聘礼。 不过是个半只手掌般大小的袋子。 袋身的经纬用得却是蓉城的锦丝袋缘穿插着柔软的金线,袋口挂着四颗翡翠碧珠。 只要是有眼睛的人,就一定能看得出来,光是这个袋子就已价值不菲。 而袋子里面的东西,更令人眼前一亮了。 里面竟是一对鸽子蛋大的夜明珠。 即使现在正是白日,这对夜明珠也发着灯亮的光。 可惜姬老伯的眼睛并没有亮。 百里望月提醒道:“这是聘礼。” 姬老伯点头道:“我知道。” “你不满意?” “我很满意。” “光你一个人满意还不行?” “还不行。” 姬老伯微笑道:“我还得问一下我的老伴。” 说罢,他便转过了身,缓缓的朝厨房走去。 百里望月毕竟算是客人。 此刻,姬老伯的老伴想必正在为他准备饭菜。 可惜这顿饭菜,百里望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吃下去的。 待姬老伯走后,百里望月便对姬如意低声道:“快走。” 姬如意疑惑道:“这是我家,我为什么要走?” “若再不赶紧走,你就没有家了。” “什么意思?” “死人是不会有家的。” “什么意思?” “若我猜的不错,姬老伯一定是给饭菜里下毒去了。” “他是我爹,有哪个爹会下毒毒死自己的女儿?” “他绝不是你爹。” 百里望月冷冷道:“他是千面门的杀手。” “你怎么知道的?” 百里望月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爹真的是个农户?” “他是。” “他若真是一个农户,刚刚见到我的聘礼,眼睛一定会发亮的,可他却很沉得住气,这说明他一定是见惯了这般稀世珍宝。” 百里望月解释道:“所以他绝不是你爹,而是千面门的杀手。” 他接着道:“千面门的杀手最擅长的就是易容。” “既然他是杀手易容成的,那我真正的爹又在哪呢?” 百里望月并没有回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姬如意却似已然明白。 真正的姬老伯当然早就死了。 姬如意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跟死人一样的煞白。 百里望月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抱起了姬如意,飞速的朝屋外奔去。 他们刚一飞出小屋,就听见了一道凄厉的惨叫声。 并不是假姬老伯的声音,而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 姬如意当然听得出来那是她娘的声音。 她爹虽是杀手易容成的,但她娘却不一定是。 她一定要回去确认一下。 她已开始在百里望月的怀里挣扎,并嘶吼道:“放手,我要回去。” 百里望月当然不会放手。 他当然清楚那个发出惨叫声的姬老太一定也是易容成的。 可他却耐不住姬如意的挣扎,导致他的脚步慢了很多。 不过一会,他的脚步居然直接停下来了。 姬如意也不再挣扎。 因为她惊恐的发现,一抹鲜红的血液正从百里望月的嘴角不断溢出。 而后,她便噗的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百里望月似乎已没有力气再抱住她了。 他已转过身去,将背后的伤口暴露在了姬如意的眼前。 他刚一转过身,就看见了假姬老伯。 假姬老伯已跳开了一丈多远,朝百里望月阴森森笑道:“真不愧是黑月堂的少爷,吃了我一招穿心掌,居然还能站着。” 百里望月冷哼道:“你这招不应该叫穿心掌。” “那应该叫什么?” “应该叫偷背掌。” “什么意思?” “当然是背后偷袭的意思。” “若要杀人,百无禁忌,偷袭又怎么样。” “只可惜你就算偷袭,也没能奈何得了我。” 百里望月冷笑道:“你既然要杀我,又为什么要跳开那么远,是不是因为你很清楚自己绝不是我的对手。” “我很清楚。” 假姬老伯瞪了百里望月一眼,忽又笑道:“我虽不是你的对手,却有个是你对手的帮手。” “你的帮手在哪?” “在这。” 百里望月顺着声音望了过去,就看见了阿力。 阿力不是早就离开了吗? 为什么百里望月此刻竟又看见阿力从屋里走了出来? 面对阿力,百里望月的心里本就没有底,何况他现在已身受重伤。 他的心已沉了下去。 他的人也已愣在了原地。 阿力却并没有朝他扑来。 他居然也站在原地,只是远远的用双眼瞪着百里望月。 百里望月朝阿力问道:“你不动手?” 阿力冷冷道:“现在还没有到我动手的时候。” “你打算在什么时候动手?” “我打算在你动手的时候动手。” “你离我可是有三丈多远。” “我知道。” “难道你可以在三丈之外对我动手?” “我可以。” “我不信。” “你大可试一试。” “那我就试一试。” 百里望月已缓缓朝阿力走了过去。 阿力却还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随着两人间的距离不断缩进,一旁的假姬老伯居然冒出了冷汗。 他为什么会冒冷汗? 明明优势在他这边。 百里望月忽然停了下来,冷冷道:“看来你是不敢动手。” 阿力瞳孔一震,额头居然也冒出了冷汗。 百里望月接着道:“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阿力。” 假阿力震惊道:“你怎么发现的?” “你怕你的易容术会露出破绽,所以才不敢靠近我。” 假阿力承认。 他在不敢露出破绽时,就已露出破绽。 “当然这还不是你最大的破绽。” 百里望月沉声道:“你最大的破绽是没有阿力那般浓烈的刀意。” 他接着道:“阿力的刀意可是用三年不断苦练的汗水换来的,像你这种只会用不入流的手段算计人的卑鄙小人又怎么会有?” 假阿力怔住。 就在这时,百里望月突然动手。 他用真气附着在了掌缘,化掌为刀,猛然向假阿力一刀斩了过去。 可他似乎算漏了一个人。 假姬老伯。 就在百里望月冲向假阿力时,假姬老伯趁机朝姬如意扑了过去。 他已算准,只要控制住姬如意,百里望月就绝不敢对他动手。 因为他刚刚看见过,百里望月是愿意为这个女人受伤的。 他岂非已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他的双手还没碰到姬如意的头发,就突然感觉自己的胸前大穴被什么人拍了两下。 而后,他就看见了百里望月的手刀。 刀光闪过。 尸首分离。 假姬老伯的人头落在了地上,脸上的表情居然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人头的双眼正死死的瞪着姬如意。 被鲜血溅满全身的姬如意却用双手捂住了双眼,凄声痛哭起来。 百里望月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姬如意,忽然问道:“你哭什么?” 姬如意还在哭,早已泣不成声。 “是不是这两个人的死,更加证明,你真正的父母恐怕早就死了。” 姬如意边哭边点头。 “可是你真的在乎你的父母吗?” “什么意思?” ------------ 黑月 第二十八章 多情 “你若真的在乎他们,那两个千面门的杀手又怎么可能瞒得住你?” 百里望月淡淡道:“他们的易容术虽很高明,却远远做不到瞒过亲人。” 姬如意愣住了。 “你根本就不是姬老伯的女儿。” 百里望月冷哼道:“农户的女儿绝不会有如此高明的点穴手法。” 原来刚才拍住假姬老伯胸前大穴的人是姬如意。 姬如意苦笑道:“你已看出来了?” “早就看出来了。” “所以你刚才是故意放任假姬老伯过来攻击我的,为的就是逼我出手?” “我实在不忍心亲自逼你出手。” “现在你可以忍心对我出手了。” 姬如意闭上了双眼,释然道:“我已准备好了,你动手吧。” 百里望月也愣住了,迟迟没有动手。 “你不对我动手,是不是因为你的心中还有我?” “不是。” 百里望月决绝道:“我的心中容不下任何一个欺骗过我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对我动手?” “你只是骗了我,并没有想杀我。” “我若现在要杀你呢?” “你死。” “是么? “你大可试一试。” “好。” 好字说完,姬如意便捻起双指,猛然朝百里望月的死穴点去。 百里望月却并没有还手。 因为他已察觉,姬如意这招并没有杀意。 若是没有杀意,就算再厉害的杀招,都是绝杀不死人的。 百里望月甚至都已自信的闭上了双眼。 然而姬如意的双指并没有停下来。 只听噗嗤一声。 鲜血落地。 并不是百里望月的鲜血。 百里望月已睁开了双眼。 他刚一睁开眼,就满眼震惊的看见姬如意倒在了地上。 姬如意居然在最后一刻,双指突然调转方向,刺中了自己的肩膀。 百里望月立刻俯下身来,一把将姬如意搂在怀里,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姬如意却只冷哼道:“你毕竟为我受了伤,现在我已不再欠你。” 百里望月又愣住。 “我只想告诉你,有一件事,我绝没有骗你。” 姬如意黯然道:“我爱过你。” 她说的是爱过。 意思就是现在已经不再爱了。 百里望月又何尝不明白这层意思。 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自己已无话可说。 姬如意却又问了他两个字道:“你呢?” 百里望月还是无话可说。 他突然间又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臭不要脸。 因为关于爱的方面,姬如意并没有骗他,反而是他一直在玩弄姬如意。 姬如意忽然伸手推开了百里望月,艰难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决绝道:“若有再见,就是仇人。” 多情自古空余恨。 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八个字说完,姬如意就走了。 只留百里望月一个人愣愣的站在原地。 姬如意说的不错。 他真该死。 阿力说的也不错。 任何人都绝不该玩弄别人的感情。 这个道理为何他现在才真正明白? 很多道理,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受伤时才真正明白? 百里望月已然受伤,只觉得自己心里头比被刀子插了还要难受。 他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醉一场。 可惜的是,马车里没有酒。 马车门外,还恰好躺着一个人。 百里望月定睛一看,这个人居然就是之前那个溜走的车夫。 春光和煦。 车夫正懒洋洋的躺在春光下,眯着双眼,笑嘻嘻的看着百里望月。 百里望月本就心情不好,被车夫像这样看着,只觉心情更不好了。 他恨不得冲上前去,一把将车夫从马车上扯下来,再一拳打歪他嬉笑的嘴。 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们俩是朋友。 什么样的车夫能和黑月堂的少爷交朋友呢? 车夫嬉笑道:“你其实完全没必要为这个女人感到难过的。” 百里望月冷哼道:“你不懂。” 他感到难过并不只是因为姬如意,更多是因为他自己。 这点车夫当然不懂。 但他还是劝道:“换做是我,绝不会为一个婊子感到难过。” “你说她是婊子?” “她是。” “你怎么知道的?” 车夫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她接近你,不是为了杀你,你觉得她会是柳城商会请来的杀手么?” “不会是。” “但她也绝不是你黑月堂的人。” “绝不是。” “可她非但长得很美,功力也很不错。” 车夫笑问道:“你觉得整座柳城里,还有谁家能培养出这样的女人呢?” “烟雨楼。” “没错。” 车夫微笑道:“所以我说她是婊子,好像没有什么问题。” “这也只是推测。” “我的推测什么时候错过?” “没有。” 百里望月嘴上虽这么说,心底却还是不愿意相信。 车夫又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总归阿力信了。” “什么意思?” “阿力早就认出她了。” “什么意思?” “阿力活到现在都没见过多少女人,但他三年前却在烟雨楼干过苦工,想必也只有在那段时间见过几个女人。” “我信了。” 百里望月忽然皱起眉头,问道:“但你为什么对阿力这么了解?” “我曾很仔细的调查过他。” “可你又为什么要调查他?” “因为他是我的对手。” “对自己的对手,你是不是向来都会调查的很仔细?” “是的。” “还好我是你的朋友,不是你的对手。” “你说错了。” “哪里错了?” “我们俩只是暂时的朋友。” 车夫感叹道:“人都是会变的,没准哪一天我也会对你拔刀相向。” “我只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 百里望月又问道:“你和阿力是怎么成为对手的?” “是因为我师父。” 车夫说着,忽然用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也同时遮住了他充满悲伤的双眼,又叹息道:“三年之前,我师父败在了他师父的手下。” “我记得你师父好像就是死在三年之前。” “是的。” “难道就是死在他师父的手下?” “不是。” 车夫沉声道:“我师父虽不是死在他师父的手下,却也是因他师父而死的。” 他接着一字一字道:“所以我和他之间早晚都必有一战。”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 车夫点头道:“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所以马车刚到这里,你就赶紧溜了。” “没错。” 车夫冷冷道:“我怕我呆在这会忍不住对他动手。” “我到是有些期待你和他的交手了。” “你早晚都会看到的。” 车夫冷笑道:“但前提是你能活过这段日子。” “你觉得我会死?” “说不准哦。” 车夫的表情又恢复嬉笑道:“短短几个时辰,就已有三个人想要置你于死地了。” 百里望月苦笑着。 “这些人好像真的很不愿意看到你和高小楼成婚。” “我自己也很不愿意。” “但在目前看来,你好像已没有别的办法。” “目前的确没有。” “这说明你的办法行不通。” 百里望月又苦笑。 “看来柳城必将发生大战。” “看来只能用你的办法了。” “我已准备好跟你一起去黑月堂了。” “我也已准备好把你带进黑月堂了。” 百里望月点了点头,随即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还不出发?” “我在等你为我赶车。” “明明你是车夫。” “我又不是真的车夫。” 车夫淡淡道:“何况我们俩是朋友,你的朋友已经替你赶了一次车了,你难道不应该也替你的朋友赶一次车?” 他接着道:“更何况以我的身份,你替我赶车绝不是吃亏。” “毕竟你是西秦皇室的三皇子,白马凌岳。” 白马凌岳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便舒舒服服的躺在了马车里。 “可你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根本就不会赶车。” 说罢,百里望月也舒舒服服的躺在了马车里,就躺在白马凌岳的身边。 白马凌岳立刻用脚踹了踹百里望月的大腿,皱了皱眉头,满脸嫌弃道:“你可真不要脸。” “我向来是个耍起赖来不要脸的人。” 马车行驶在一片春光中。 赶车的人还是白马凌岳。 百里望月却并没有舒舒服服的躺在马车里。 他被白马凌岳硬生生的拉到身旁。 美其名曰教他赶车。 光是学赶车倒还好,白马凌岳竟跟个老妇人一样,不停的朝百里望月问些有的没的。 白马凌岳正问道:“若柳城不发生大战,你会不会愿意娶高小楼?” 百里望月果决道:“不会。” “为什么?” “因为她终究是婊子。” “她不是。” “你怎么知道的?” “我调查过她的。” 白马凌岳眼神亮了起来,嘴角也不自觉的勾了起来道:“她本该是个与公主同等地位的女人的。” “我不好奇她的真实身份。” 百里望月坏笑道:“我倒是更好奇你为什么要调查她,她又不是你的对手。” “她救过我的命。” “真的?” “真的。” “我的意思是真的就这么简单?” “真的。” “我不信。” “你啥时候变得跟个老妇人一样了。” “跟你学的。” “那我就也得学一学你的不要脸了。” 说罢,白马凌岳就一把将马鞭丢给了百里望月道:“你不是喜欢学我吗,快让我看看你赶车学的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