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危险姐弟 长公主沈暮白的长乐殿。 都说,好事不出门,蜚短流长一日便可传至千里。 不出三日,堂堂令国皇太女沈暮白和景国世子陈晞的桃色,传遍了五湖四海和藩属各国。 一时间,禁忌姐弟关系被民间说书人津津乐道,相关话本已经排版印刷。 听说,翌日辰时才开门的书肆,深夜子时排队之人便络绎不绝。 流言的每一条都杀伤力极强,能充分想象放在话本界,确实相当炸裂: 皇太女招婿,十三位质子中景国陈晞传因肝肾两虚被嫌弃,几欲绝食自尽! 景国太后上位成令国皇后,陈晞变沈晞,质子变皇子,伪姐弟爱恨情仇! 沈暮白一手端着茶盏另一手掀开扣盖,本想听着侍卫长陆宁安的汇报,细品杯中的蒙顶甘露。 而此时端茶的双手被气到颤抖,怒气直冲脑门,还有哪门子心情品尝茶汤! 质子身份,一举得势,陈晞和他那个娘,真是好手段!一介废物竟然能和自己攀上关系? 更何况自己一直倾慕的是公子如玉的粱国世子谢勉… 沈暮白声色俱厉道,“明天吾就下诏,让这女人带着拖油瓶滚回老家!” 沈暮白身边最信赖的近身女官何蓝观察着她的表情,慎小谨微。 “回禀殿下,陛下册封……皇后和皇子的旨意今日已下。” 现下并无旁人,沈暮白既不想也不用再佯装大度。 将手中黑釉敞口茶盏拍击在桌几上,随即发出哐当的声响。 “贱人模样!” 在令国统治列国悠久的长河中,从未有女人被尊为皇太子,把持朝政的先例。 实则令皇膝下子嗣众多,并非只有沈暮白一人。 令皇长子于五岁夭折,沈暮白之后,另有一母同胞的四位皇子与三位公主。 已故的恭显皇后,贤惠淑敏,与令皇青梅竹马。在诞下第九位公主几年后,因病去世。 曾在朝野上下一片阻扰声中,坚定立沈暮白为储的父皇,对于长女的偏爱,恨不能昭告天下。 而如今,父亲明知自己无法接受其他女人坐在母亲的后位上以及面临的难堪,却执意册封。 父皇的圣旨已下,自己便不再挣扎。 不过,即使册封也无济于事,有万种办法不让他们好过! “皇子到,觐见皇太女!” 沈暮白此时怒火中烧,正陷入如何对付陈晞母子的谋算中,被太监的高声传唤所扰。 她心想有四位年幼的同胞弟弟,今日又是谁来探望了,“是吾的哪位皇弟?” “这…来人好像是晞皇子。” 陆宁安身手敏捷,目力远超常人,此时已站至靠近殿门,远远瞧见来者何人。 沈暮白大吃一惊,“他竟然还敢来?!” 细想想陈晞此番不请自来,不是可以借机戏弄辱骂他吗? “宣!”沈暮白顿了顿声音,不怒而威。 陈晞缓缓步入中殿,他身后随行的送礼队伍鱼贯而入,抬着各式各样沉甸甸的紫檀红箱。 小叶紫檀入水即沉,作为红木中最高档的一级,不过是作为运送珍宝贺礼的器物。 “参见殿下!”陈晞恭敬地向沈暮白行二跪三叩头。 沈暮白没有打断陈晞的仪礼,不表态不作声,许久也没有让其起身的意思。 没有得到允诺起身的陈晞,只得僵滞的跪伏在沈暮白面前。 陈晞鼻梁高挺,低头也能瞧见他泾渭分明的五官,他又是这般不卑不亢。 沈暮白最是看不惯他眉宇间,流露出意志坚定的一脸淡泊众生。 “陈晞,你可知罪!?” 沈暮白绕到陈晞身旁,未有半点让他起身的意味,用力地拍打他的肩头。 “殿下恕罪!这些,不过是微臣母亲对长公主的一点心意。” 陈晞依然保持伏低做小的姿态,但言词中不矜不伐。 沈暮白冷笑道,“天下皆知,今日是你们母子的大喜之日。你胆敢以送礼之名讽刺吾?” 见陈晞依旧沉默,沈暮白继续说道。 “景国太后爬上令皇的龙床?不知廉耻!” “还有你,身无长物,七劳五伤之人,还妄想和吾平分秋色?” 沈暮白极尽二十年来,从朝野民间所搜刮学来的肮脏之言,对陈晞恶语相加。 而陈晞不发一声,任凭沈暮白的破口怒骂。何蓝在一旁轻轻地出声。 “殿下,此刻殿内外人多嘴杂,让他先起身吧。” “…起身吧。”沈暮白想着自己已经倾泄一遍怒气,见好就收。 看向太监、侍卫、宫女等众人,诚然贵为皇太女,公开欺侮新后和其子也是对父皇的大不敬。 对于皇家颜面,沈暮白还是不得不顾及。 陈晞喜欢着素净的圆领衫袍,布料又是顶好的水墨纱,光滑如潺潺溪流。 他徐徐起身,和沈暮白四目相对。就是他的这双眼睛,如墨般的星辰光华,害得她差点认错。 沈暮白忿忿,都怪当时陆宁安和蔺阅两人办事不力! “微臣要挑一样最名贵的,亲自送给殿下。由你来告诉吾,里面哪样是殿下喜欢的?” 陈晞不露声色地看了眼沈暮白,招手让殿内的小宫女靠近他。 他的众多随行,将二十余箱小叶紫檀所制的匣子一一打开,里面尽是眼花缭乱的瑰宝。 殿内的宫女小春香先看了看沈暮白,然后又看了看何蓝。 在得到何蓝的眼神准许后,径直走向站成一排的随行队伍。 小春香看了一圈后,便向陈晞禀告: “殿下应当最喜欢,左数第七个紫檀红箱里盛放的无烧鸽血红宝石。” 诚然,沈暮白想着自己正想收一颗火彩顶级的红宝,拿到宫外的锦绣玉肆镶嵌成颈链。 “这颗白露未晞,是母后的陪嫁之一,意义珍贵,只传承给女儿和新妇。” 陈晞用双手取出那颗无烧鸽血红宝石,然后用左手指尖摩挲着。 沈暮白正坐在中殿见客的灵芝纹玫瑰椅上,眼见此颗,比从前想要收罗的那几颗火彩更甚。 要是由锦绣玉肆加以设计,在八月十五中秋家宴佩戴,自己定在人群中光彩耀目,熠熠生辉! 陈晞倏地收起平静的笑容,一掌狠狠将盛放白露未晞的紫檀红箱挥落至地下。 价值连城的珍宝,碎落一地。 ------------ 第2章 宁为玉碎 沈暮白和殿内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心想莫不是自己一番输出,刺激触动到他的哪根弦了? “皇姐,这就是吾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 “你喜欢的东西,吾便一件件帮你毁掉,如何?” 陈晞凑近沈暮白的身旁,只用她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耳语。 “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两人间的距离已经让沈暮白感到不适,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之间的间隔。 自己还能清楚嗅到他身上无意飘来,属于水仙花的鲜幽气息。 他的左脸颊几乎要碰到她的右边耳朵,陈晞降低声调,“沈暮白,此前种种一笔勾销。若你还是抓着我和我母亲不放,玩一些你觉得很高明的小伎俩,我不怕和你玉石俱碎。” 沈暮白又怎么会甘心受到陈晞的威胁,她像是咬碎了牙一般,狠狠吐字,“呵!好啊,那你可要好好当心了!你的下场,会和这颗白露未晞一样!!!” 陈晞又恶狠狠回道,“从未见过你这样不知所谓的储君,也未见过你这样不要体面的女子!” 她的右边耳朵已经发烫,正想拉扯他并给他吃一记教训,他却陡然抽离,跪于沈暮白的脚前。 “愿殿下千岁千千岁!” 殿内外众人闻声后,也及忙叩首,齐声高呼千岁。 等陈晞走后,沈暮白因大动肝火所致的颤栗愈发严重,双手甚至无法握住茶盏。 但此时也不忘记嘱咐何蓝,“何蓝,让小春香等把贼人送来的礼,务必逐一清点列入库房…还有碎了的红宝,吾看有些也不是太严重,还是拿出宫去,锦绣玉肆自有办法处理。” 沈暮白扫了眼旁边直直站着的陆宁安,气不打一出来。 “陆宁安,你的消息越来越没谱儿了!是谁和吾说的,景国世子自幼饱读诗书?我呸!” 月余前,质子团抵达都城长业前一周。 陆宁安上报景国国君突然崩逝,世子陈暄继位,陈晞成为世子。 在十三张质子画像中,沈暮白先入为主,将陈晞误认作了自己倾慕已久的粱国世子谢勉。 将所有画像摊开后,才发现是陈晞与谢勉的外貌如此相仿。 沈暮白此时不断提醒自己莫要发昏,时刻清楚自己的目的,向下吩咐道。 “何蓝,把席上之珍取出给吾。” 何蓝呈上一颗浑圆饱满的夜明珠,通体翡翠冰绿色泽,重五两二钱。 由巧匠所制的花梨木圆盒盛放。 重要的是此物,为逝去的母后所赠。 “盒外贴上红囍字,在父皇…大婚之日呈上。”沈暮白又道,“不得有误。” 何蓝和陆宁安面面相觑,沈暮白对新后的态度瞬间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但不敢多言。 “遵命,殿下。” 在沈暮白谋划的下一步。 质子来到都城后,自己就将以皇太女身份请命协助质子与新兵组成的步军。 边塞努兵此刻虎视眈眈,新兵操练箭在弦上,陈晞即使身居皇子之位也义不容辞。 届时山寒水冷,陈晞如有任何意外发生,那也理之当然。 沈暮白想到此时不禁掩口而笑。 她从小便是极会揣测父皇心思的孩子,眼下陈晞母子圣眷正浓,若再横加阻拦只会引得反感。 借父皇大婚家宴,自己将献上父皇无法拒绝的礼物,捎带提起此事,一定有求必应。 将质子团编入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麾下,曹仲伯对自己立储有功,是他起头再提议储。以早择宗室之贤为国之根本帮自己铺路,以朝贡谢恩为由解决质子宿卫,堵住了朝堂上悠悠众口。 陈晞所住的克勤殿内。 “小晞,殿下可否满意?” 此时陈晞刚步入殿内,就看到母亲在中殿焦急等待。 陈晞并未准备据实以告,笑着回道,“殿下特别喜欢母亲珍藏的白露未晞。” “那就好!”杜晓禾一直忧心沈暮白无法接受,“小晞,你一定要好好处理与你皇姐的关系。” 陈晞对于沈暮白和令皇,根本毫不在乎。 在这陌生的土地,唯一他所关切的只有母亲的心绪和安宁。 苦了母亲,刚刚经历父王崩逝之痛,便要嫁于令皇。 父王的死因不明,如此蹊跷,他正着手在查。 继位的新景王陈暄又非母亲所出,对他们母子二人有所忌惮。 在景国、在令国,他们母子俩都风雨飘摇,如浮萍一般。 陈晞招呼了在一旁守候的护卫万光明,万光明自小就贴身保护他。 “五日后,母后的大婚仪典,不许有任何差池!特别是吉服、朝冠和饮食,谨防旁人做手脚。” 万光明忠心耿耿,向陈晞保证。 陈晞不放心又嘱咐,“抽调一支队伍,每天盯着长乐殿人的行踪。” “小晞!”杜晓禾听到陈晞下命令监视皇太女,心里不安。 陈晞轻柔地拍拍母亲的双手,让其放心。 “母后,宽心!只是常规作业,不会影响到皇太女起居。” 杜晓禾挥挥手示意随侍都退下,想着和儿子说说体己话。 “在这皇城之中,我们都要谨言慎行。” “我明白的,母亲。” “皇太女尊贵万分,只是眼下陛下还怜惜我们母子孤苦无依。在来令国前,关于皇太女的传闻便不断,我们必不能得罪她。” 传闻中的令国长公主沈暮白心狠手辣,酷爱兵家邪道,陈晞认为这些属实,并不是瞎编。 他看着母亲,只要是母亲要求的他都允诺下来。 杜晓禾又轻声细语向儿子道,“外面还传…小晞你和皇太女好像有…” “有病吧!”陈晞都没有听完,直接厉声打断。 “我就是自尽以证清白,都不会对这等女子有其他念想。” 陈晞又紧接着向母亲解释,“沈暮白她喜欢谢勉!” 并且再次厌恶地撇清,“她,与我没有任何干系!” “连做朋友,我都不屑与沈暮白之流为伍。” 杜晓禾看着儿子极力划清界限,轻轻笑着宽慰道。 “那为娘的就安心了。殿下高贵,断不是小晞你能把握住的女子。” 陈晞无可言状,可恶的商贾为了卖出话本也太不要脸。 想到自己和沈暮白扯上关系都觉得鸡皮疙瘩。 杜晓禾在景国,也是多年游走于宫闱权力争斗的一把好手。 “既然你已知殿下钦慕谢勉,何不顺水推舟?” 早就看透了沈暮白并非小白兔,若能化敌为友,岂不是为儿子未来稳妥铺路? “儿臣不懂母后所言。” 陈晞其实对于母亲的想法已了然于心。 谢勉近年主持编撰了儒学经解,这同样是自己的擅长。 如若自己能将所学教于沈暮白,经世致用,投其所好。 这样一来,确实好让谢勉也对沈暮白倾心。 “谢勉爱好儒学,小晞你对殿下不如倾囊相助,促成一段好姻缘。” 让他堂堂大男人去做媒婆?陈晞无语哑然,轻轻吐出几字,“没兴趣。” 他转念一想,既然是母亲所愿,又何尝不可? 他定会好好“帮助”这位皇姐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 第3章 皇帝大婚 令皇大婚礼成,在长守殿赐宴。 一桩世所罕见的盛事,规模空前绝后,华美富丽,歌舞升平。 与宴者达千人,根据官职等级排布,依次设席。 佳肴美馔、玉液琼浆,见之咂舌。 各国世子当然也在宴请之列,沈暮白在入席前遇见谢勉。 “微臣给殿下请安!” 身着青色的衣衫谢勉向自己躬身,他的笑容还是这样和煦。 “谢卿今日气色很好啊!”沈暮白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笑意漾开。 “殿下谬赞!殿下今日一袭鹅黄海棠锦袍,芳泽无加。”明眸皓齿的谢勉缓缓道。 沈暮白自然要把谢勉夸奖的话一一吃进。 今日装扮当然是她精心准备,光这身袍子的绣工便耗费时日! 在宫人的指引下,他们分别落座,谢勉的坐席在沈暮白的斜左方。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沈暮白身旁传来陈晞讥诮的声音。 陈晞继续加油加醋,“你的眼神都快可以把谢勉给生吞活剥了。” 陈晞被安排在沈暮白的右手隔壁,她属意谢勉一事都不怕公诸于世,更遑论在他面前明说。 “公子如玉,一表人才。吾确实属意,那又如何?” 沈暮白注意到陈晞扫了自己一眼,还握拳作揖一番揶揄。 “皇姐好坦诚!臣弟实在佩服!” 陈晞又刻意顿了顿低声道,“据我所闻,谢勉属意的类型…应该是蔺相家千金。” 蔺相之女蔺阅,和沈暮白已有数十年的交情。 沈暮白被陈晞气得心口发痛,但皇太女的仪态必须端庄,忿忿回道。 “谢卿嘛,自然该与这天下至尊至贵的女子相配。” 幸好今天蔺阅未被邀请出席,沈暮白在心里都差点灭了自己的威风,不免犯了嘀咕。 蔺阅自然是美人,即使列国贵女中也鲜有她这般识时达务、雍容大度的。 但自己又差在哪里?行兵布阵、走笔题诗都不再话下。 不要说文武兼备,自己更是生得一张面孔,有当年誉为景国第一美女的母后七八分真传。 即使未有倾城之姿,也绝非那些庸脂俗粉。 我沈暮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追我的贵胄子弟也是可以从这里排到景国。 让你丫陈晞胡乱说话!让你丫瞎了眼睛! 陈晞再次精准踩雷,“诚然诚然!蔺阅是贵国贵女,堪当匹配。” “以下犯上!陈晞你好大的狗胆,以你之言,吾乃粗鄙之人,与储君之位不堪匹配?” 沈暮白对陈晞怒目而视,拍桌而起,对面的谢勉等世子都纷纷往这边看了过来。 陈晞不带任何歉意,冷冷道,“殿下息怒。皇太女自然是真龙之命,贵不可言!” 沈暮白正想显威,让陈晞和众人明白君臣有别。 但伴随着编钟丝竹入耳,令皇挽着新后入座开席。 坐席内众臣,向皇帝皇后行三拜九叩之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与皇后天赐良缘,可喜可贺!” 沈暮白抬头看着父皇与一旁的女人,不自觉还是红了眼眶,趁旁人尚未发现,快快用手抹去。 然而谢勉和陈晞等人在旁,已看到此景。 新后杜晓禾头戴东珠朝冠,着八团龙凤双喜纹的吉服,双喜如意。 耳坠是金镶凤凰翠耳环,凤凰周身嵌绿宝石各一块,头尾为金点翠,寓意福贵,华丽异常。 画面越是鼓乐齐鸣、人声鼎沸,愈发令沈暮白心如刀绞,这一切应该只属于她的母亲。 宫人们开始先给皇帝皇后进汤膳,令皇开始今日敬酒的流程。 沈暮白率先举起酒杯向敬酒,嫣然一笑。 “祝父皇与…母后结为连理,实乃天下之福,实乃吾朝之幸。儿臣先干为敬!” 令皇自然笑逐颜开,和杜晓禾一齐端起酒杯。 “有暮儿的祝福,寡人甚是欣慰,甚是欣慰啊!” “谢谢,谢谢暮儿!” 杜晓禾举起酒杯,噙着笑意,沈暮白憎恶她用仿佛亲生母亲的眼神一般看着自己。 沈暮白挥挥手,示意让何蓝呈上准备的贺礼——席上之珍。 如此分量的夜明珠在世间罕见,惊艳席间众人。 父皇哑然,见此物呈上泫然流涕。 “这…是你母后的珍爱之一。暮儿,父皇有愧…” 沈暮白低头作答,想着母后在天之灵。 母亲啊母亲,此话绝非出自我肺腑之言! “儿臣想…母后在世时,教导儿臣温婉敦厚。若她见到父亲如今有亲可依,必然也慰怀了。” 气氛尚且烘托到这里。 令皇扶着杜晓禾从殿中的长几走向沈暮白,且令沈暮白的同胞弟妹和陈晞一同上前。 令皇依次将杜晓禾的右手、沈暮白的右手安放在他的掌心,并将陈晞的右手、和沈暮白一众弟妹的右手,也紧紧叠放在一起。 “晓禾、暮儿、小晞,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分你我。” 令皇望向陈晞和一众沈暮白的皇弟皇妹们,“以后你们都要听母后和皇姐的话,明白吗?” 陈晞手心的温度传递给了沈暮白,冷的沈暮白差点一激灵。 手脚冰凉,肾虚,果然如陆宁安所言。 沈暮白突然对这位便宜弟弟泛起了同情。可怜!实在可怜! “儿臣遵旨!”沈暮白的胞弟胞妹们道。 不知道是不是听岔了,沈暮白观察陈晞嘴巴开合明显,但并未听到他发出任何声音。 眼见氛围差不多到位,沈暮白将自己的请求顺势和盘托出。 “儿臣不才,特此请命入步军军营,接受磨砺,盼望早日为父皇分忧。” “暮儿心系三军,仁义忠孝!本月下旬,新兵入城北军营操练,曹大人务必照拂好殿下!” 令皇果然如沈暮白料想中一口应允。 “若暮儿有半点闪失,寡人就拿你这个步军司都指挥使的人头是问!” 曹仲伯上一秒正进膳进的极香,突闻皇帝下旨,匆忙撇了碗里的八仙热锅,匆匆跪下。 “遵命陛下!臣当鞠躬尽瘁!” 杜晓禾对着陈晞训示。 “小晞,军营生活苦寒!你皇姐乃千金之躯。” “你务必确保殿下平安,若有那便都是你护驾不周的过失!” “是!”陈晞道。 让这个弱鸡来保护自己?沈暮白认为,这绝对是今天最好笑的笑话! 想到这个弱鸡在军营中怕是会被折磨得没有人样,正好趁机让他好好吃吃苦头。 吃席上众人,眼见如此景象,不知道皇家人又上演的哪出。 不得不放下银箸,纷纷跪下谢恩。 “皇上圣明!” 对于今日的流程与结果,沈暮白称心满意的很,尽在掌握。 何蓝斟上小酒,沈暮白正准备大快朵颐一番,用余光瞅见谢勉向自己这边示意敬酒。 沈暮白也在坐席内将酒杯端起,感到脸下稍热,笑意盈盈中一饮而尽。 这酒,喝起来都比平日甘甜不少,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沈暮白…谢勉这杯是在敬我…” 只听陈晞又幽幽一声补刀,“听说你已满二十了,果然年纪大,眼睛也老花了。” 沈暮白对着这个便宜弟弟白了白眼睛,又抬眼看看谢勉,感觉自己脸下更热了。 堂堂皇太女,怎么可能是自己会错意! 将错就错,沈暮白向着谢勉再敬了一杯。 ------------ 第4章 新兵入营 令皇在月余前便下了军令,大肆募集新兵,大批有志青壮年涌入步军营。 当然其中也不乏因生活所迫的,为了赚取军饷的无奈之流。 在军营,质子团不会获得任何优待,质子们与新兵、老兵通通打散,以便编营受训。 而沈暮白为彰显其律己爱民,必然不能搞特殊化,便将自己编入谢勉所在的步军营第五营。 阿哈尔捷金马背上的沈暮白已经换下往日的华丽冠服,将乌黑的长发束起。 一袭戎装,且将绣裙易战袍。 眼见队伍浩荡前行,前路尘土滚滚,她被呛到后掩着口鼻咳嗽了几声。 “殿下,还有五公里便到了。”何蓝随行,为更好照顾皇太女在军营中的衣食起居。 沈暮白点点头,轻柔抚摸着黄金驹与之对话,“赤兔,我们马上就要到啦!” 赤兔仿佛能听懂话语,随即摇曳着尾巴。 阿哈尔捷金马拥有金属外袍般的光泽皮毛,体型饱满,优雅高傲。 一番千里运送,耗费万两,前年才将十多匹黄金驹迎入,而与自己最投缘的便是这匹赤兔。 城北步军营。 木栅栏制成的寨墙,有几十余人轮番值守做观察哨,远远便将沈暮白一行的动向尽收眼底。 营门大开,号角响起,瞭望台上的强弩硬弓暂且放下。 步军营二把手,副都指挥使郑崇礼一早便在等候,准备迎接到来的储君。 “末将等,参见殿下!”郑崇礼在营门外,向沈暮白下跪请安。 沈暮白轻松地从马背上下来,将郑崇礼扶起,“郑将军,快快请起。” 郑崇礼年届四十,沙场官场都颇有经验,忙不迭地领着沈暮白就是一顿参观。 沈暮白对于军营生活,略有耳闻,但却是实实在在第一次体验。 她的戎马生活在此之前,仅仅鲜活在兵书里、和太傅的只言片语中。 “卯时起灶,日落而息。”军事中不分大小,郑崇礼细枝末节都与沈暮白娓娓道来。 随着郑崇礼的脚步,质子团一行也跟着沈暮白,往大营的中心深处走去。 围绕着中心大营,营寨呈现九边形的结构,由八卦方位布成,包含前后、左右,东南、西南、西北、及东北。 前方四阿式顶长方形帐篷,单个横长粗略看来也有十米。 对比远处百余个小小的幄帐,制作无比精巧。 郑崇礼向沈暮白介绍。 “殿下,这是您的幄帐,由营中工匠能手打造,铜质鎏金大小构件七百余件。” “虽不比宫中,只能屈就殿下在新兵操练期间,暂且住下。” 沈暮白早早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摆摆手,“郑将军,在营中这样的条件已经太过优厚!” 又再假意追问营中新兵老兵的安排等,好让军中感到她的关怀备至。 郑崇礼道,“回殿下,目前营中一顶幄帐多数住五到十人。十二位世子,末将吩咐已经备下了独立的幄帐。” 此话刚出,只听得身后跟随的质子团一行都议论纷纷。 “甚好,我可不想和旁人同住在一块。” “还不知幄帐内是否能沐浴,这风餐露宿的。” 人群中嘁嘁喳喳,唯有少数人保持沉默。 郑崇礼喝令一声,“都给我住嘴!军营纪律森严,容不得随意喧哗!” “十二位世子,那…还有一位,郑将军怎么安排?” 沈暮白虽自知算术不佳,但发现好像算漏一个人。 “殿下指的莫非是晞皇子?”郑崇礼向来一丝不苟,脸上一凝,生怕自己没有将皇家命令落实到位,“晞皇子的住处亦安排妥善了,听闻皇子喜好僻静,幄帐安置在西南军的方位。” “多谢郑将军!”陈晞一直随行队伍中静默,从队伍中现身向郑崇礼轻轻一拜。 郑崇礼向陈晞轻轻俯身回道,“殿下多礼了,不足挂齿。” “明日起,曹将军就会带领大家操练。从忍耐力、速度、反应等方面,教会强化大家的各方面实战能力。请大家做好准备!接下来的大半年会极度艰苦,我可断言在这里的很多人,可能无法坚持下去!” 郑崇礼将身子转向大家郑重其事,并示意其下属都虞候过来,将新兵们带入各自的营帐中。 舟车劳顿,沈暮白急不可耐想要迈入幄帐稍作歇息,也做戎装打扮的何蓝先行撩开帐幕,方便沈暮白从外进入。 幄帐进深约八米,内部床榻、坐席、几案等一应俱全。 可供沈暮白单独盥洗的花房也设立在幄帐旁。 当然,和沈暮白的长乐殿差之千里。 沈暮白向何蓝抱怨道,“想到要在这鬼地方呆上半载!都想杀人了!” 何蓝已经将沈暮白出行所携带的十箱细软,一一收拾妥帖,拿出其最喜爱的熏香与熏炉。 焚香后,一屋芬芳馥郁。 “何蓝,这鹅梨帐中香,确实宁心静气!” 沈暮白歪歪斜斜地躺在坐席上,闭上了双眸,预备小憩一会儿。 何蓝坐到沈暮白身子旁,轻手轻脚帮她脱去束缚,“殿下,这样可舒服些了?“ “惬意!”沈暮白依然没有舍得睁开眼睛。 蓦地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半梦半醒的沈暮白莞尔一笑。 “今晚就给吾去打探下,便宜弟弟在吾给他安排的‘豪华’幄帐可住得安生?” “是,殿下!”何蓝一下子心领神会。 ------------ 第5章 下马作威 陈晞方才被都虞候领入他所属的幄帐中,扫视一圈,顿觉不妙。 “殿下,那末将便先退下了。”都虞候向陈晞说道。 陈晞自认行事低调谦卑,但亦不是那类任人宰割的羔羊,严声厉色拦下了都虞候。 “且慢。大人将我的住处安置在军营的茅坑旁,更是紧紧挨着中军大营的西南防御方向,吾方才瞧见其他几位世子都居住在军营后军处。这便是大人所谓的以礼相待?” 都虞候仗着皇太女撑腰,不卑不亢回道。 “营中兵士十人一间幄帐,已觉皇恩浩荡。如若殿下不满,不如禀告圣上为殿下做主。” 只言片语间,陈晞抬眼望着并不把他这位“皇子”放在眼里的都虞候,已然洞悉这步军营与沈暮白的关系匪浅。 陈晞暗自讥笑但依然平静,“大人所言极是!” “幄帐四周疏可走马,寒风倒灌。大人可否拿几张兽皮和多些薪柴,好让吾在夜晚防风御寒?” 都虞候明知这兽皮绝对到不了陈晞手中,但在面子上假意应承下来,“末将这就派人去寻。” 陈晞料想到出了皇宫,沈暮白必定给自己下马威,只是没料到都虞候这一寻,便再无了音讯。 夜幕低垂,军营矗立在城北的荒郊野外,三更后周遭都变得异常寂静。 狂风劲吹,陈晞的帐幕单薄,直接明了的残破疮痍。 自己即使裹上了从都城带来厚厚的外衣,依然夜不能寐。 鼻息处,他似乎能闻到从不远处粪坑飘来的阵阵腥臭。 他张开双眼,望风承旨、仰人鼻息的日子便是如此? 只要是母亲能在深宫安好,有令皇的偏爱和庇佑,那便罢了。 陈晞寻思如此也睡不着,不如外出走走,他撩开帐幕,头顶便是清冷的月光洒下。 放眼步军营,唯有站岗放哨的点点星火,他不自觉紧了紧自己的外衣,独身往更远处走去。 后军方位的幄帐紧挨着沈暮白所住下的中军大营,陈晞边走边看,已经把营寨结构记得清晰。 如若是战时状态,步军营的岗哨与轮值就过少了,给了外敌夜袭更好的可趁之机。 甚至防御方向的马阵和陷坑也有所懈怠,不堪一击。 陈晞随时在警戒状态,此时感觉到有人附上自己的肩头,随即低声呵斥道,“是谁!” “别怕,是我。” 黑灯瞎火的军营中,陈晞只看到来人朦胧的身影,再回头定睛一看来人所着外袍剪裁挺刮,想必是十二世子之一,亦或者营中高级将领。 “晞兄,我是谢勉。”谢勉的面孔出现在陈晞面前。 谢勉走近几步,陈晞这才看得真切,“见谅!谢兄,我的双目在夜间不太能清晰识人识物。” “谢兄比我年长几岁,叫我小晞便好。” 陈晞与谢勉间,自此之前不过是客客气气打过几个照面的关系。 但陈晞能明显感觉到谢勉的姿态,是客气又想交好的,并无分毫的敌意和嘲讽。 “万万不可!殿下的名讳怎可胡叫?” “什么殿下,只是被人取笑的人质罢了。”陈晞的声音渐弱了了下去,“如果谢兄不介怀,那人后便称呼我小晞,不那么见外。” 谢勉语气真诚道,“好,那我在人后便唤你小晞!”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佳人在水,君子好逑。好名字!” 陈晞虽不喜打探旁人的心思,但还是想关切问上一句。 “谢兄,夜深露重,怎么会在营外转悠?” “我在等你。”谢勉语出惊人,生怕陈晞误会了他的意思,又再紧接着补充道。 “千万别误会!我夜深前走到西南处解手,碰巧路过了你的幄帐…” 陈晞正盘算着,若让更多人知悉他的遭遇,即便谢勉正是那类到处宣扬之辈,也不算坏事。 谢勉看出了陈晞的顾虑,不愿强人所难,他对宫内争斗也无半点窥探之意。 “咱们也别在外头多说了,不介意的话,先去我的幄帐中暖暖手。” 陈晞直觉谢勉应当是可信之人,便点点头,跟着谢勉的步伐,踏入其幄帐中。 幄帐中大小倒是都齐备着,陈晞这才在帐内的灯火下,细细打量着谢勉。 两人海拔接近,但陈晞的个头还要再高出一些。 谢勉单眼皮但眼眶大,明显的杏眼,眼角带钩,无论看谁好像笑意里都温暖如春。 他一番招待,又是请陈晞在坐塌上随意,又是毫不吝啬拿出从粱国一路带到营中珍藏的陈酿。 来到景国后,陈晞还未见到如此热忱的人,姑且无论是虚与委蛇与否,这确实是头一个。 那些向他与母亲道贺的,都在阿谀奉承中夹带如霜的冰冷。 “谢兄厚爱!我无法饮酒,还望体恤。”陈晞遗憾无法顺应来自谢勉的好意,但不得不婉拒。 “无妨无妨!小晞你自便,无需拘束。我本就不是爱那些繁文缛礼的人。”谢勉自顾自小酌了起来,陈晞属实没想到谢勉,竟然是这种喜欢唠嗑的类型,“我…对令父一事有所听闻,若贤弟有什么不变介入调查,我可以帮助的,定全力以赴。” 陈晞正经危坐在踏上,自己尚且无法对面前的谢勉作出明确判断,想着如果试探一下也无妨。 “那恭敬不如从命,父王薨逝过于蹊跷。拜托谢兄能查办,在此先谢过。” “等我的消息。”谢勉成竹在胸,右手轻拂案上的酒壶。 谢勉亦借机揣摩着对面的陈晞,陈晞眼型略狭长,眼尾上扬,脸庞棱角分明,素日不苟言笑。 陈晞手指骨节分明,不自主地在几案上敲打着,“谢兄与我现下如此亲近,就不怕…” 话还未问出口,谢勉却一把接过话茬,“哈哈哈!你是想说,我难道不怕皇太女迁怒吗?” 陈晞对谢勉如此直白颇感惊讶,与自己对他印象里的稳重寡言,着实大相径庭。 一时间反倒是陈晞自己不知道如何回话。 “你既知原因,何必再探我口风?”谢勉嬉笑着看向沉默的陈晞,再将皮球踢向发问者。 陈晞心里犯了嘀咕,谢勉该不会是也钟情沈暮白吧? 区区粱国才子也太没眼光了!但接下来的事情便好办了。 谢勉似是看穿了陈晞此刻的思忖,又饮了一口酒。 “我可不想当你姐夫!我现在独身一人,自由得很。”谢勉将酒壶酒杯放在案上,又道,“别多废话了!你的幄帐我看住不得人,此处宽敞,你就宿在此处罢了。我去给你拿寝衣。” 陈晞下意识低头摸索着自己的掌心,如此感动,又有些许的尴尬... ------------ 第6章 初来乍到 步军营第二日,沈暮白的幄帐中。 刚过卯时,何蓝已候在一侧的榻铺旁,迅速将褥整齐叠放后,帮助皇太女梳妆。 “何蓝,陈晞那边如何?”沈暮白盯着镜中男装打扮的自己,双目黑白分明,眉如远山。 军营中一切简易为好。 此次她只命何蓝携了小小的金银平脱铜镜,八瓣葵花形状,纹饰为鸾凤和鸣。 何蓝轻手蹑脚地,为沈暮白打理她的每一缕柔丝,将发髻绑在头顶,干练又庄重。 五分英气,三分豪气,仿佛间看到了一位青稚的少年将军。 何蓝道,“回禀殿下!昨夜他并未宿在帐中…” “什么!?那他还能去哪里?”沈暮白转过上半身,面向为她梳妆的何蓝,提出她的质疑。 “小的探到,邀他同住的是谢勉谢世子。” 沈暮白一时间心神难安,何蓝也不得不停下手上正在进行的动作。 无论是质子团还是步军营中,有何人敢照拂陈晞,便是与她皇太女公然作对! 然而现在与陈晞同一阵线的,是她所朝思暮想的谢勉。 她若再进一步,势必逼得谢勉对她引起反感;她若此刻向陈晞退后一步,不仅暴露了她的软肋,也会间接助长陈晞在众人中的气焰。陈晞攀附谢勉,害得自己如此这般进退维谷! 当前自己能做的只有静观默察,等待让两人分开的契机,由她再出手钳制她这便宜弟弟。 “现在便动身集合吧,莫要误了曹将军的新兵训练!” 沈暮白从坐榻上起身,兵权于她而言才是顶顶紧要的,不得怠慢。 步军营训练场。 军营之内不允许交头接耳、喧嚣吵闹。 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在场上喊话,底下一片肃静。 “在我这里就是六个字,先弓马,后策略!我就是一介粗人,不会说什么文邹邹的话!” 令皇尚武崇文,主张与民休养生息,并未有明了的先后之分。 如今藩镇割据、边塞不安,除努兵频频挑衅界限外,藩属国又把持着各自林林总总的大小政权,其中为首的就有景国、粱国、松国、政国、详国、宁国、顺国等十三个国家。 为实施管辖,称臣纳贡、互市贸易、质子宿卫都是主要方针手段。 他们绝对顺从并降服与令国,但在内务、邦交上保持完全独立。 人心隔肚皮,表面上的依随不堪一击,而沈暮白立储后,便大兴重武轻文之风,誓要牢牢缠绕抓住这些藩属国,拉拢、控制,使得其成为令国牢不可破的山河版图。 “我曹某人知道,底下爱喝墨水的不在少数,你们想拿着笔杆子就得天下。我想说,没门儿!十二岁,我就应征参军!打了三十多年的仗,我敢说令国今日的江山就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我曹仲伯身上背的新伤旧患,比你们这些奶娃娃喝的汤还多!” 曹仲伯已近五十,知命之年,还是身躯凛凛。 “将军威武!将军威武!”下边步军很合时宜地回话,在训练场回响着。 曹仲伯以其勇猛和忠诚闻名遐迩,与沈暮白的尚武不谋而合,沈暮白向曹仲伯承诺国库拨款为步军营大肆采购战略装备,兵力、马匹、武器等,保证其军饷的充足,以鼓舞士气。 曹仲伯可能意识到自己说话有点密了,毕竟皇太女在场,生怕说哪句话说错了,看向左侧的皇太女,做了一个恭迎的手势,“有请殿下,为我们步军营说两句!” 台下发出发聋振聩的欢呼,显示对皇太女的敬重与夹道欢迎。 沈暮白缓缓走到阅兵的位置,从上向下俯看,乌压压的一片都是步军营,兵士们整齐列队。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她为了这刻演练了好几遍,刻意加大自己的嗓门,使劲全身力气,“在风起云涌间,为家国镇守四方的,就是我朝的勇士!千古的勇士!”皇太女的声音,如雷霆般响彻整个步军营的上空。 徐徐望向军队的目光坚定而炙热,沈暮白坚信自己肩上的江山与她与生俱来的使命,为了令国为了这天下。储君的威严不可撼动,眼下兵多将广,粮足食足。 而这千军万马都是属于父皇和她沈暮白的。 “殿下千岁!”步军营的兵士们齐声高呼,如同潮水般汹涌。 沈暮白被兵士们的忠贞与血性所打动,自己也感受到内心一番涌动,激烈热腾的澎湃。 她微微颔首,向兵士们笑得真切,一切宛若都是向好发展。 在人人能窥见的表象之下,是枯燥无味的军营生活里,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比外面更甚。新兵老兵们在台下一时间,开始对着皇太女进行了无限的审视和揣测。 包括从皇太女的年龄样貌开始评头论足,有人认为女扮男装倒是颇为英气,但远远地看不真切她的模样,可能本人甚为丑陋,是那种打扮几个时辰才敢出来见人的;有人热议皇太女年满二十尚未婚配,太不光彩了;更有甚者认为皇太女看上去就不能吃苦,从未亲下战场,场面话倒是说得好听。大家一时间津津乐道,在苦寒之地多了个茶余饭后的谈资。 “要我说,殿下面容如此姣好,戎装红装都是她。我要是娶她为后,那便是两国的君王!”松国世子纪明辰对着陈晞轻佻地开口,还口无遮拦,“陈晞,你说未来我做你姐夫如何?” 他和陈晞同在步军军营第十二营,还在景国时陈晞就听闻其留恋烟花之地,不知是多少芳龄女子的情郎。 陈晞不予理睬,连余光都不屑一顾,远不如谢勉的登徒子一个。 肆意妄为惯了的纪明辰,再次扭缠上来,不怀好意的笑容,盯着陈晞。 “你不会是如外界所传,对你的皇姐有非分之想?被我说中了!?” “有病…”陈晞虽然觉得还是男装的沈暮白看得顺眼些,但仅仅也只存在顺眼的层面。 “不是我说你……” 还想发难的纪明辰,被响彻军营的哨兵通报打断,“报~~~!” “报将军!报殿下!有人闯入我步军营!!!” ------------ 第7章 擅闯军营 曹仲伯等众人脸色煞白,闯入军营的疏漏绝不是一两句能搪塞过去的小事。 刚落坐到训练场临时加出马扎上的沈暮白,还未从先前一呼百应的亢奋中缓过神来。 “给我说清楚了!殿下在此,如若你乱报,我要了你的人头!” 曹仲伯直接一脚踢在了报信兵士的大腿处。 下面早已乱作一团,副都指挥使郑崇礼下令全体兵士立即噤声! 沈暮白已经心惊肉跳,她才来第一天就能出了这样的纰漏,但必须保持表面上的镇静。 “曹将军,先让吾听他说完!” “回…回禀殿下,在西南防御方向一名女子潜入我步军营。目前已经被拿下,正等待发落!” “什么!?还是女子!大胆贼人!”曹仲伯从军多年,也未有此等事情发生。 报信兵士还嘟嘟囔囔道,“长得还怪好看的。” 副都指挥使郑崇礼使劲蹬他眼睛,手下的人都太没眼力劲了! 大家都快掉脑袋的事情,还能有心思七嘴八舌。 上报的哨兵向将军与皇太女紧张地解释道,今日一早在士兵巡逻时就发现西南防御方向的马房,有鬼祟的人影出现,于是便派人在马房旁的由水草掩饰的壕沟,蛰机制伏。 不料来人马上发现了这一危险信号,巡逻士兵发现来人是名女子,女子还嚷嚷着说自己令国的什么什么月,手里还拿着令牌。 巡逻士兵很快向就近的哨兵队伍发出警告,当即行动将女子拿下。 目前该女子扣押在步军营的牢狱中。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沈暮白,向比她年长几十余岁的曹仲伯好一顿安抚。 提出就先由她来料理,自己作为储君应当独自面对这样突发的情况。 无论是何身份和目的,擅自闯入军营等于自掘坟墓,是什么会让一位佳人自寻死路呢? 同样作戎装打扮的何蓝,眼下也惶惶不安,她深知其中的凶险。 唯有更仔细地跟着沈暮白进到牢狱,必得好好审审,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军营牢狱里空空荡荡,只有在战时才会有相应扣押的俘虏和逃兵。 到处摆着阴森可怖的刑具,光是看到沈暮白已经鸡皮疙瘩一身,连下脚都没有地方,只得硬着头皮不往下看,踩了进去。 还未走进关押的牢房,沈暮白已听到她无比熟悉的声音,“殿下!救我!” 心陡然惊了一下! “阅妹,怎么是你?!你是疯了吗!你可知擅闯军营是死罪!我都不一定能保下你!” 沈暮白紧紧抓着牢房的隔断,蔺阅尽可能贴近牢房外的沈暮白,双目里满是惊慌和恐惧。 蔺相之女蔺阅,蔺阅的礼数向来都是周全到位。 沈暮白每每见面都不得不承认她,是好看的。 在牢狱之中,发丝凌乱,身上的衣服和脸蛋都脏污了,但依然挡不住真美人的娇俏细腻。 “告诉我,他们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沈暮白下意识想到那些不好的事情,在军营中对待俘虏,可是无所不用其极。 蔺阅不停左右摇头,有气无力道,“没有没有!殿下!他们只是捆住了我,把我扔进大牢。” “到底发生了什么?” 蔺阅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过程中面若死灰,但又毫无那种后悔至极的神色。 她告知沈暮白,在新兵一行从都城出发后,她就收到了线人的情报,说军营中有奸细藏身要向谢勉下毒,藏了钩吻。生长在湿润地带的钩吻,可以让中毒者在喘息间就猝死。 蔺阅一听有人要致谢勉于死地,寄送书信根本来不及。 她怕晚到一日就会耽搁一日,谢世子的性命之虞就会多一分。 便只身一人往城北步军营赶,因她从未来过,更不知道寨墙正门在何处。 误打误撞就入了马房方向,尚未反应过来就被巡逻兵士抓走。 沈暮白哑口无言,在她心目中稳妥如蔺阅,断不会做出这等未经大脑反复思忖的疯狂举动。 “你这遭,是不是连你父母双亲都未曾告诉!” 蔺阅不作任何回复,沈暮白气急败坏道,“蔺阅啊蔺阅!这是要杀头的罪名,你就为了一个甚至都无法确定真假几分的消息!值得吗?” “暮白你是知道的。我倾慕谢勉,那便是为他做什么都愿意。更何况此事还与他生死相关!” 沈暮白已经无法记起,当蔺阅第一次告诉自己她钟情谢勉时,自己的表情是否足够坦然。 然而自己现下脑袋里冒出的想法却在作怪,蔺阅若能顺利度过此劫,此举让其他倾慕谢勉的一众女子,包括自己在内的,都足以相形见绌。 谈及情,又有什么能比得上这样愿意豁出去性命的爱,更绝无仅有? 何况还是蔺阅这样,家世才情无一不出众的美人。 若生命中有素日兰心蕙质且温柔似水的同性知己,虽然免不了处处的攀比,友情中亦充满嫉恨、嫌隙和猜忌。在和女人的交往中,霸道如沈暮白,也不舍当面对蔺阅放出任何狠话。 但话说回来,如若蔺阅她此次过不了这番劫数,又当如何? 对于谢勉,沈暮白也绝不会放手。 “阅妹,你说的种种我都深信不疑。但步军营这帮将领兵士,他们若是不信…?” 沈暮白揪着心,不敢去想象蔺阅的后果。 同时也挣扎着,并不愿为其承担徇私包庇的罪过。 “不会的,暮白!不会的!”蔺阅在她已经脏乱不堪的外衣里,不断翻找先皇赐给蔺家的免死令牌,“你看,我就怕万一,还带了免死令。暮白,你一定会帮我的是不是!” 沈暮白从未见过如此丧魂落魄的蔺阅,根本没人会认得此时在牢狱中的女子,便是人人称赞的令国贵女。 她只能装佯为蔺阅一事,保证竭尽所能。 又透过牢狱的空隙,握着蔺阅战栗的双手,好让她安心。 假托着要先帮蔺阅护谢勉周全,急匆匆说要彻查步军营上下每个人,绝不放过一个可疑之处,借此沈暮白自己先脱了身离去。 还深陷牢狱之灾的蔺阅,盼顾着沈暮白仓促离去的背影,她满怀信心。 对她而言,她是她最信靠的那人。 ------------ 第8章 千斤重担 步军营大牢外。 “训练在即,你务必马上照会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在兵士离开幄帐之际,派亲信彻查步军营中所有人,每个角落都不能放过!势必揪出,敢将钩吻带入营中的奸细。” 沈暮白神色凝重地嘱咐何蓝。 “还有,关于蔺阅的事情不许透露给第三人!” 何蓝当然明白此事的严重性,实乃危急存亡之秋。 她不会多问,只管按照皇太女的最高指示去执行。 对于正欲火速秉旨去办的何蓝,沈暮白还是放不下心。 又再绕过大牢门口严格把手的狱卒们,赶忙叫住何蓝。 “搜查一事,跟过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少于十年的,一个都不要。要他们只能各带亲信两人,分头去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任何人问起提起擅闯军营一事,你的口径只说到侦查阶段,不予披露。” 沈暮白又向何蓝压低声音补充道,“包括曹将军在内的所有人!” 向上,何蓝深谙君臣之道,她不带任何猜忌也不会向皇太女过多提问,点头着手就去办。 翻江倒海却要在人前不崩于泰山,便是沈暮白眼下最好的写照。 她疾步赶去训练场,今日是第一日的负重训练,准时无恙出席是作为皇太女最好的回应。 军纪严明,她会亲临参与每一次大大小小的训练,且事必躬行,作出表率。 沈暮白思绪如麻,心烦意燥到了顶点,关于蔺阅一事根本毫无头绪,或者说是难以决断。 擅闯军营的罪行不容轻饶,但自己与蔺阅从小相识的情谊难舍,这是第一重。 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皇太女袒护庇荫有罪者,她沈暮白绝对会被自己最看重的武将们戳穿脊梁骨,这是第二重。 第三重,蔺阅死里逃生,将来谢勉定会知悉其中缘由,世间女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此份情即使这世间再高傲高贵的男子都不得不承,足以将陌生的两人变得密不可分。 任由心中挣扎,在几度权衡中,决意先将此事压下,给自己一些时日。 接下来的几天,自己的希望将寄托于寻到藏有钩吻的奸细,找到能足够解释清楚蔺阅此番行为和动机的证据。 如果并非如蔺阅所言,军营中并不存在任何可疑之人与剧毒之物,只能再从长计议,但留给自己能拖延的时间并不多了。 当沈暮白赶回训练场上,负重训练即将开始,士兵们正在受训前的整备。 习武之人,须具备相应且充足的力量。 而扛鼎与举石正是军中常用训练的主流项目,以锻炼兵士们气力。 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向着众兵喊声,“今日,便开始负重训练!在沙场,即使背负重装备下也要坚持作战,攸关你们每个人的生死存亡,不允许任何懈怠!都给我收起在家里娇生惯养的那些个陋习,千斤的石狮子也得给我搬来!” 负重训练为期一个月,要求全营兵士们熟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练习之法。 首当其冲的就是扛鼎,士兵们需要从十余斤的青铜鼎开始练手,在连续十五天的训练中,最终达到可以扛起百斤的标准。 且适时放宽,仅双手举起超过一弹指的时间就算合格。 但兵士中并非所有人都威猛高大,瘦小身弱者也是比比皆是,大家听闻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小关若无法通过,便请其收拾包袱,即刻打道回家。 根据不同编营,每人都可选择不同重量的青铜鼎,从十斤至一千斤,逐个加码。 训练场上已是人影晃动,新兵们严阵以待,面容严肃。 在教官指导下开练的兵士们额头上悬挂汗珠,这是关于意志磨炼与肌肉锻炼的双重考验, 教官们都是先从随机的第一位新兵作示范,向大家详解,扛鼎中的前蹲与下蹲翻,挺举与抓举等等技术动作。 “大家切记,双臂自然伸直,扛鼎时双目给我都盯牢正前方。”步军营第十二营教官张钧在人群中搜索,锁定在前排像小孩似的一个新兵身上,“就你,上来!由你给大家来作一个示范!” 新兵诧异恍惚地看了看左右,发现教官点名的竟是自己。 来自顺国的梁辛,长得不高,比周围的兵士们都要矮上半个头,细皮嫩肉,长着一张小脸蛋,虽已满十八,但还是十足稚嫩孩童模样,横竖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扛鼎之才。 松国世子纪明辰瞥了瞥被点到名字的梁辛,看着他小模小样,嘴里叨叨不停。 “顺国怕是没人了!就这小猢狲也能当上世子?“ 话音还未落,趋炎附势的第十二营兵士们都轰的一下笑开了,纷纷想等着看梁辛的笑话。 梁辛面红耳赤,轻轻攥紧了拳头,但又片刻不敢耽误。 他慌里慌张地站到一脸严肃的教官旁,等待发落。 张钧无意为难梁辛,只是需要一位新兵上前,为大家做一些训导,便挑了十余斤最轻的青铜鼎给梁辛操练。底下看到作难不成,起哄要给梁辛六十斤的,人群里叫唤道教官放水。 “都给我闭嘴!”张钧资历匪浅,也不是第一日来营中。 他向底下大吼一声,总算肃静了下来。 梁辛不敢看向众人的视线,有意躲避,只得低头向下盯着自己的靴子,又生怕给教官带来麻烦。他犹豫再三,抬起眸子向教官战战兢兢道,“教…教官,就给我六十斤的,我…我先试试无妨。” 张钧这时仔细看了看梁辛,小小的一只。 “别逞强!只是示范操练罢了。” 起哄的声音又是一波,“这顺国的世子,弱不禁风的!教官明摆着包庇嘛!” 他自知先天有缺,身躯孱弱,但顶顶最不愿意让好人为难。 梁辛无视众人,自己走向六十斤的青铜鼎。 教官张钧看出了梁辛的用意,将鼎搬弄放置在梁辛的正前方,“都给我看好了!” 诺大而有力的嗓音刺激着周遭的空气。 一步步指点指引,“梁辛,先将双手缓缓举起来,再放下双手握住鼎的两边! 恭恭敬敬听从教官的梁辛,深呼一口气,抱着巨大的决心高举振臂。 “丹田集气!”张钧向梁辛补充道。 众人的眼睛都盯着梁辛,梁辛感觉到自己已然汗流浃背,咬牙做出向下捞起的动作。 陈晞默默在一旁关注,自己最是瞧不起以纪明辰为首的恃强凌弱,和沈暮白并无二般。 他希望梁辛能成功扛起,狠狠打他们的脸。 “咣当~”,梁辛一下子哐啷倒地。 不知是力量柔弱还是过于慌张分了神,梁辛不仅远不能完成扛鼎,连第一步的握住都如此吃力,直接跌倒在地。 众人应声起哄,哈哈哈哈的嘲笑不绝于耳,梁辛涨红着脸,差点都要哭出声来。 这时人群中有声音响起。 “我来替他。” ------------ 第9章 打抱不平 第十二营的目光一下子从踉跄伏地的梁辛身上转移。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发现是陈晞。 正颜厉色的陈晞抬着头从人群的尾处,走向教官与梁辛,步伐坚定。 虽然对于这位前景国世子身份的皇子,军营中人左右抱着较为轻视的态度,但顾忌其令国皇子身份,且其母又是当今位居中宫的令国皇后,霎时间众人噤声,面面相觑。 陈晞素来不爱出头,只是今天看不过眼,这些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的结党连群,来欺负无人可仰赖的世子梁辛,顿时义愤填膺,他忍无可忍。 碰上纪明辰目中无人惯了,他掂量着令国还是令皇和皇太女当道,小小皇子他也不放在眼里。 “皇子好大的口气!你说你替他,那你不如将百斤的扛起,好让我们大家伙长长见识,看看令国皇子到底有没有如此的威力?“ 顺着纪明辰的话茬,躲在人群里的众人又一阵悉悉索索。 “是啊是啊!” “他以为自己是谁!” 陈晞都不正眼去瞧这些泥猪瓦狗,眼底尽是蔑视的目光,走到张钧身旁站定了下来。 教官张钧低哑着凑近陈晞,“殿下,没有这个必要…未经过训练硬举一定会受伤!” 梁辛十分感激陈晞的出手相助,孱弱的他从地上站起身,也向陈晞摇了摇头摆手。 “殿下,听我一句!不值当。” 陈晞毫无畏惧,自己心里有底是在景国时,母后为他请来最好的师傅习得六艺。 “但试无妨!” 在礼法、乐舞、射箭、御车、书法、和算数中,他最弱势的就是关于军中的“射”与“御”两艺,但怎么也不算太差强人意。 张钧看着陈晞目光坚定如炬,也愈发头疼,上面一拍脑袋想出来的质子团,让他下面负责实操的一线将领也太过为难了,面对这一帮新兵蛋子还参杂了形形色色的世子皇子内亲外戚,光厘清摆平这些人的关系就够他喝几壶了! “好!竟然晞皇子现身说法,那就有劳了。”张钧清了清嗓子向其他第十二营的兵士们道,并且指点不听管束的那些,“你们!你们!都给我看好了,等下就要你们自己操练起来。” 主要由红铜和锡组成而浇铸的青铜鼎,方腹四足,站在鼎前的陈晞,挑选了一只百斤的。 对未经训练或有过少许锻炼的青年男子来说,成功扛鼎百余斤的重量,都算得上一件稀罕的事。 陈晞先行收紧腹部,轻轻下蹲膝关节,向外侧打开,将双手打开擒住鼎的左右两侧。 “大家看好了!殿下的动作非常规范。全程都记得给我腰背挺直了!将全身的气力集中在丹田!”在旁的张钧松了口气,向其他兵士们拆解动作。 鼎身沉重,陈晞感到仿佛牢牢压着自己的肩膀,兴许是有个把月没有训练,又或许因为寒症,自己几月都闭门不出,陈晞深呼了一口气,从最低点将鼎用力提起,自己的身体也慢慢随着动作向上立住。 训练场上的其他士兵紧盯陈晞的一举一动,眼中闪过嘲讽的神色,都想看出头的陈晞狠狠打脸,没有人希望他能顺利,都等着他在这个任务中出丑。 陈晞并没有被影响,自己只顾专注地集中精神和气力。 “都给我注意了!膝盖都与脚趾方向一致,不许内扣,保持稳定性!” 张钧根据陈晞的示范,点明其中练习需要掌握的要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陈晞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微弱的汗珠, 呈现半蹲屈膝姿势的他,将髋部往后推,铆足了劲,手臂与髋部协同发力。 此时他已经将鼎,举到了他的大腿处。 陈晞的表情越发坚定,他正寻找最佳的扛力方式,毫不动摇地支撑着手中的青铜鼎。 梁辛和张钧是全场最紧张的人,他们都太希望陈晞可以完成扛鼎。 他们虽然只是旁观者,但手里频频出汗。 陈晞保持自己的呼吸,他深知扛鼎更加关乎爆发力的使用与技巧,目前他只剩下将鼎上送至肩部上方,并紧紧锁住,便能完成这次动作。 “照我说,不行就别逞能!装什么英雄。“ 纪明辰双手抱胸,一副坐等好戏的样子喋喋不休,想在关键时刻扰乱陈晞的气息和心神。 扛鼎已经来到收尾阶段,陈晞熟练的将双肘向前侧打开,收紧腹部,两手托举将鼎向上一顶。他深知在军营中,唯有实力才能为自己赢得尊重和认可。 “好!真不错!”教官张钧露出了赞许之色,且预备好了拍手以顺势阿谀皇子一番。 在众人意料之外,百余斤的青铜鼎已经要双手举过头顶之际,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陈晞好好举着的青铜鼎,刹那间砸向地面! 陈晞的下一个动作,却是去救扶此刻再次突然倒地的梁辛。陈晞去探他的鼻息,又再翻动他的眼皮处。 陈晞看向张钧,有些疲惫但闪烁着坚定道,“张教官,梁辛需要马上送至军医处!” “快去!”教官张钧挥了挥手让前排的几个兵士,也跟着陈晞一齐将梁辛送去。 底下士兵们不敢再多言,陈晞虽然没有完成最后阶段的动作,但已经展现了他足够的力量和良善,大家都不得不重新审视从景国质子成为颇有争议令国皇子的陈晞。 张钧一脸严肃地注视着手下这些兵士们。 “纪明辰,就你话最多!现在轮到你来!”张钧的声音在训练场上回荡,示意纪明辰出列。 纪明辰耸了耸肩不得已上前,他对于军中一切训练厌恶得不得了。 陈晞等人已经将梁辛抬走,匆匆赶去军营军医处。 “都给我开始!不许偷懒!”教官的声音似乎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冷酷。 士兵们心里怨言满腹,都不敢说。他们回想着刚刚的动作要领,轮到自己做时方觉不易,心里叫苦连天但承受着压迫,只得默默地坚守着。 在步军营第五营的沈暮白专心地听着教官的示范,眼神不小心便会瞟向不远处的谢勉。 戎装的谢勉当然是更加英俊潇洒,在书生气外平添了一份浩然的神采。 沈暮白侧脸发现何蓝正候在一边,她疾步退出队列,开口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回殿下,副指挥使和都虞候的两队人马已经秘密搜查过全营上下。发现兵士们营中均无可疑……”何蓝说到后面,声音越发轻弱,她想着近期桩桩件件,都未替殿下办妥,实在羞于启齿。 ------------ 第10章 迷雾难拨 情况愈加复杂,沈暮白对于蔺阅的心性无比了解。 蔺阅为情爱蒙蔽做出冲动之举有可能,但尚且犯不着欺骗自己。 只身闯入军营,这可是掉脑袋的巨大代价! 眼下,副指挥使和都虞候的手下都不可再信,猫腻可能就藏在搜查的少数人当中;又或者藏毒者贴身携带毒物,毕竟小小几片就可取人性命,那只能待全体士兵们轮流去澡房时再派人进行蹲守;更差的一种情况,如果钩吻的情报从开始便是对方设置的倒钩,那对方到底想做什么呢? 何蓝看到沈暮白脸色煞白,抢先将沈暮白内心所想,讲出了一半。 “殿下,不如差遣一个生面孔可靠的,在今日澡房当值?方便搜查兵士们脱下的上衣和下裳,定有所收获!” 正在听训的第五营兵士们还在不远处,沈暮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向何蓝道。 “还要帮我办件事,速去!加急书信,让陆宁安办。” 沈暮白牵起何蓝的左手,不待停留和犹豫,立马用自己的食指在何蓝的掌心处,写下了两个字,顿了顿,再写下了两字,然后顺势将何蓝的拳头握住。 “殿下…这…”,看清四字笔画的何蓝不知如何是好。 何蓝心下一惊,她还是不太明白皇太女的下一步。 “照吾说的做就行,别多问!” 沈暮白没有信心是否能搜查出毒物和可疑之人,而关押在牢狱中的女子身份藏匿不了多久,风声定会走漏,只能先行一步排兵布道。 她又道,“还有!蔺阅那边,我们不宜再露面。你找个生面孔去打点好,绕过一众将领,直接找到狱卒。牢狱里最易得鼠疫,也提醒着让他们上心点。” “是!”何蓝应声道。 何蓝想着殿下吩咐下来,今夜前要安排好的事情繁多,火急火燎就准备马上安排下去。 宛如一切都没有发生,沈暮白又带上了微笑,悄无声息回到第五营原先的队列中。 第五营的士兵们开始了扛鼎的训练,“都给我发力发对了!咬紧牙关!” 在教官的训斥下,汗水浸透了大家身着的戎装。 第五营的氛围还是较为安定团结,都默默照着教官的指令在重复练习。 无人敢妄自非议,纪律严明。 也兴许是沈暮白身在此营,大家对于她的残忍不仁有所耳闻。 沈暮白自己最痛恨钻懒帮闲、懈怠之人,特别是为朝廷效力的。 太阳逐渐西斜,士兵们正精疲力竭地想松快松快,沈暮白在第五营里来回穿梭视察,大家手上的动作不敢有所怠慢,毕竟适时地装模作样也需要。 来到谢勉身侧的沈暮白,看到谢勉解下扣在衣服上的汗巾,正欲擦拭额头处的汗滴,便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谢卿,今日辛苦了!” 谢勉转头望见比他矮一个头的沈暮白,依旧是温文尔雅道,“谢殿下关怀!微臣实话实话,确实有些乏了。编撰经解、写诗作画是微臣拿手,举鼎弄刀这些还真的不擅长。” 有着天下布武思想的沈暮白,虽然她坚持以武力平天下为其路线。 尽管如此,沈暮白对于有着文人风骨气节的谢勉,无比崇拜欣赏。对自己而言,谢勉就如日月高悬于朗朗乾坤。 扛鼎对于自小习武的沈暮白,自然不在话下,身为女子,她亦能完成与男子一样的重量。 沈暮白眉欢眼笑,和谢勉在同一营中,两人接触的机会想来也会频密得很。 “吾就只懂武不懂文,近来也想修习儒学,还要谢卿多多指点。” “不敢当!哪敢指点殿下,微臣只不过略通些许罢了。”谢勉善气迎人,感到自己语气过于客气,将皇太女拒之门外有所不妥,又补充道,“殿下想学,微臣都在,随时的事情!” 听到谢勉答复后的沈暮白笑盈盈的,双眼呈现月牙形,总认为谢勉对自己是不同旁人的。 似生长在冰山上的高岭之花政国世子屠琪霖,适时开口。 “微臣早就听闻皇太女身手非凡,若臣等能有幸一窥,实在荣幸至极!” 屠琪霖既厌恶奉承谄媚,又无意皇太女夫婿之位,但人情世故他是懂得的。 沈暮白正缺一个在谢勉面前表现的契机,若她本人提出太过生硬。 现下这等要求由并不熟识的屠琪霖,她也假作一番盛情不好退却。 第五营众兵士们围观,沈暮白径直挑选了一件看着趁手的青铜鼎,百余斤的份量。 大家伙眼瞧着身着戎装的皇太女却有英姿,但身形还是如普通女子一般,是瘦削窈窕的,怎么看着也不像是力能扛鼎的。 回归负重的本质,沈暮白深知抓鼎的成败在于力量和技巧,缺一不可。 沈暮白在扛起鼎时呼气,丹田使力,保持自己姿势的牢固。 中路是她的弱势,腹部欠缺,更加依赖的是股四头和背阔肌的出力。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双手将鼎高举过头,训练场上爆发了阵阵的欢呼。 沈暮白在稳步放下青铜鼎时,深深吸气,看到人群中的谢勉也笑着鼓掌。 下一秒,沈暮白有些忧心忡忡。 患得患失的原因是回想到陈晞说过的话,谢勉可能并不喜欢她这般舞刀弄枪的女子。 她这下着急表现还不一定是好事。 “殿下好气力!”谢勉真诚道。 沈暮白还没想好要如何将自己定位,才好博得谢勉的心,只好以笑回应。 谢勉看四下人少,便又向沈暮白道,“微臣见晞皇子住处寒陋,实在住不得,便邀请他同住。殿下,不会嫌我此举多事吧?” “怎么会呢?谢卿善心,这步军营是要好好整治!连皇子的幄帐都安排不妥!吾的皇弟便要费心谢卿照拂了!” 沈暮白注意到谢勉看着自己的眼睛,违心的话就从自己口中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 她还能说什么呢?和陈晞母子的这些沟壑,实属家丑不可外扬,没必要向谢勉一一道来。 步军营军医处。 将梁辛送至后,陈晞并未抽身离开,总觉得不怎么踏实。 随行医官乃太医院派遣,在军营中设置专门场所,负责施救伤病士卒。 梁辛乃顺国世子,医官们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躺平的梁辛口吐白沫、气息困难,双眼无力睁开,还含含糊糊地吐字。 陈晞凑近梁辛的双唇处,听到不清晰的话语,“喉…咙…好…痛…” “向大人,梁世子说他还咽喉灼痛,是否为中毒征兆?” 陈晞向为首的医官向伯急忙道。 “殿下,可初步判定梁世子应为中毒,但梁世子尚在昏迷,此等症状有上百种毒物可致,老朽无法最终判定具体是什么毒物。” 诚然军营中对士兵将领们其中一人单独下毒,目标太大,实施困难。 “救人要紧!判断不着急下。” 陈晞焦灼道。 如果是剧毒之物,要不了一个时辰,梁辛便可毙命。 向伯一刻不敢耽误,招呼旁边的副手医官们,“备碳灰、碱水,让梁世子能将吞服的毒物吐出,能吐多少是多少!” “还有金银花、荔枝蒂、甘草、和绿豆快速煎煮,照顾梁世子吐后服下!”,向伯又吩咐其余人等煎服通用的解药。 军营中有人投毒,事关重大,又是性命攸关,陈晞和向伯敦劝道。 “向大人,吾认为此事必须立马禀报步军司都指挥使曹将军!” 向伯知道陈晞此番建议是真心诚意,但他区区医官担不起这样的后果,并拉着陈晞。 “老朽认为,殿下还是优先禀告皇太女更为妥当,这等大事不可耽搁!如我们知情不报,那可是欺君的大罪。” 陈晞斟酌着向伯的话也有理,“那就劳烦向大人向皇太女尽快禀告。” “这…”向伯原本将皮球已然扔给了陈晞,没想到烫手的山芋又回到自己手上。 陈晞断不会轻易让旁人利用了去。 兹事体大,他与沈暮白正面交锋,又不知沈暮白将如何抹黑自己,夸大其词。 他冷峻道,“向大人,这是吾的命令。不是在请示。” 除了陈晞陪着中毒的梁辛,上上下下的医馆众人都忙着照料这位来自顺国的世子。 硬着头皮,向伯起身就从军医处向沈暮白的幄帐赶。 ------------ 第11章 荆棘载途 正准备回到幄帐的沈暮白,在外头就碰见了急匆匆赶来的医官向伯。 向伯向沈暮白屈了屈身子,面露难色,“殿下,臣有急事禀报!” 沈暮白眉心紧了紧,出宫后就惹上这多事之秋,现下不知又出什么幺蛾子! “向大人说吧!” 向伯一字一句陈情给沈暮白,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略去了梁辛的特殊身份,“启禀殿下,今日操练,第十二营的兵士梁辛在训练场上突然晕倒,出现呼吸麻痹、双眼失明等中毒迹象。” “什么!顺国世子梁辛在军营中被人下毒!”沈暮白听出了向伯字里行间的不对劲。 向伯看向沈暮白,话锋一转。 “梁世子由老朽问诊,吃惊之余更觉愤怒!在军营下毒此举未免太过猖獗。” 沈暮白只觉得现下颅内颠三倒四。 察觉帐外来来往往士兵不少,自己与向伯堪堪往这里一站就开口商议,实在不妥! 为避免人多口杂,沈暮白主动提出要去军医处。 “此事非同小可!向大人,还是先带吾去看了人再说。” 向伯连连应允,“好!殿下,请随老朽这边走!” 向伯迈步走在前头,慌忙领着沈暮白去探垂垂危矣的梁辛。 服下了石灰和碱水的梁辛,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将毒物吐出了不少,又在众人帮助下勉强喝下了能和解表里,疏肝清毒的药汤,眼下已经恢复了六七分神智。 陈晞稍稍舒了口气,揣想着,应是此番下毒剂量甚少缘故,不至于给梁辛带来杀身之祸。 可无论梁辛,还是梁辛背后的顺国,都实在不起眼,细细想来,与令国皆无无利害攸关的勾稽。毒杀梁辛如此大的动作,用意在何处呢? 沈暮白一只脚还未迈入军医处,陈晞已真切听得外面动静。 他顶顶不想和她碰面,现在再溜也来不及,何况他心系梁辛的安危,就当没看到罢了。 “你怎么在这里?”沈暮白一眼就看到坐在梁辛病榻旁的陈晞,不假言辞。 陈晞不屑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沈暮白斗气,维持坐姿一言不发。 军医处众人对两人势同水火也是早有耳闻,都不愿参与其中。 幄帐内宁静下,似要一触即发。 向伯估摸着这样僵着也不是办法,还是由他这个老朽来开腔缓和。 “晞皇子与梁世子同属步军营第十二营,是晞皇子第一时间发现,将世子送至军医处。” “这么好心?没想到皇弟还是仁义表率!”沈暮白冷哼着,出言反讽此时装聋作哑的陈晞。 瞥了眼束着发髻的沈暮白,莹白胜雪,双颊泛着微微的红。 若非知道她是女儿身,定会认错是位俊朗潇洒的豪门子弟。 陈晞原先觉得她比从前,恨不得珠履三千都在身上的那股子招摇过市,已然顺眼了些。 方才听她一开口,觉着还是和从前一般讨人嫌。 沈暮白瞧见了陈晞刚刚的端量,她顾不得这么多,直直走向梁辛,并且半蹲在旁。 “梁辛,你现下身子觉着怎么样了?让你受苦了!” 只见梁辛干裂的嘴唇努力地张开,想要和沈暮白回话。 “殿…下!微臣好多了,这次多亏了晞兄和医官们救我出鬼门关。” 沈暮白信誓旦旦,看着病榻上在阎王那里走过一遭的世子梁辛,说道。 “你放心梁辛!吾定会将下毒的逆贼捉拿归案,还你一个公道!” 清了清嗓子,沈暮白提高自己的音色,下面两句话势必要让所有人听到。 “向大人,行医吾是外行人,瞎论道几句别介意!” 向伯连忙道怎么会怎么会,皇太女当然瞎说都是对的。 “吾看梁辛的病症,有几分像是钩吻中毒。” 从向伯向自己禀告中毒一事开始,沈暮白已经有了盘算,她不管这个毒到底究竟是什么,是钩吻或者根本不是钩吻。在她这里,事实已然明了,梁辛这次中的毒必须是钩吻! 一时间军医处众人伏首贴耳,认为言之有理。 窃窃私语认为都觉得真的有点像,也有人懊恼先前怎么没想到。 “殿下言之有理,从症候来看确实有极大可能。只是尚未寻到毒物渣滓,老朽不敢裁夺。” 皇太女之言被向伯委婉否定,在太医院行医多年的招牌怕也是要快砸了。 向伯的药僮急忙补足,以示诚意。 “殿下,梁世子回忆到近日饮食并无不妥,都是统一由步军营伙夫埋锅造饭,然后分发的。” 卧在病榻上的梁辛,也连连点头。 若在伙食上针对一人下毒手,在环节中必有突发因素,导致失利的可能。 但对方在进营第二日就得逞,唯有可能是亲近之人,或者…… 陈晞讪讪打断道,还是加入到论争中,“向大人,你无法判断具体毒物,是否可大概推测梁辛中毒的时间?有没有可能下毒,并不在军营中,而是入营之前?” 沈暮白也望向陈晞,这也是她的猜料之一。 她现在更亟需人证物证,下毒时间或早或晚倒不是最重要的。 “依老朽看,如若为钩吻,这种情况应当不存在,一刻到一时辰之内必会毒发,断不会潜伏如此之久。如若是其他毒物,潜伏数日倒也有可能。” 沈暮白忍不住扁扁嘴,回道,“向大人,你这说了等于没说啊!” 以自己防乱了阵脚,沈暮白要求下去,就以钩吻去倒查。 就查着步军营上下每一寸,把整个营翻过来总能有个水落石出! 这样做声势浩大,可以光明正大动用人马,但军营中有人下毒谋害世子一事便瞒不住了。 和蔺相之女擅闯军营一事相比,其实也不分伯仲。 但前者只要能揪出幕后黑手,斩头示众就可振奋安定军心。 后者引出的祸根和街谈巷议足以把她沈暮白淹死,甚至动摇朝臣,那势必风雨欲摇。 不可不可,自己即使为了朝廷根基也要巧妙保下蔺阅。 “传令下去,查!彻夜搜查!务必揪出潜藏在步军营内的逆贼!” 一时间,步军营上下都知道了这一消息,无人不心惊胆战。 沈暮白看看依旧保持沉默的陈晞,心里打鼓,不得不说他也很值得怀疑。 她现在看谁都不像好人。 荆棘载途,她似乎难以拨开今夜这漫漫迷雾。 ------------ 第12章 军营搜查 步军营的今夜与往日不同,这次搜查由沈暮白亲自带队。 负责搜查的士兵们手持燃烧的火把,撩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幄帐。 他们在军营内畅通无阻,被搜查的兵士们都牢骚满腹,有些已经脱去外衣靴子准备歇息。 他们闻令又不得不赶紧仓惶拿着未穿上的袍子就起身出帐。 多数人都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一时间人心惶惶,只得木讷地服从配合一系列的搜身。 甚少同时出现的都指挥使曹仲伯、副都指挥使郑崇礼、和都虞候,一并陪同在沈暮白侧。 每个人都手心攥着汗,皇太女搜查军营大张旗鼓。 如此一来,若一无所获,免不了丢了面子又失了里子。 “重点给我查世子们的幄帐!”沈暮白指挥着步军营里的兵卒。 在其他高级将领的眼神示意下,郑崇礼悻悻向沈暮白说道。 “殿下,这世子们毕竟也算是贵客,这样一来,末将就怕会否下不来台啊?” 沈暮白坚定地回复郑崇礼。 “郑大人,军营中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向顺国世子下毒,这事还不够大?!步军营管理如此混乱不堪,还怕什么下不来台!” 一众步军营高级将领都吃瘪。 对于来自这小丫头片子的训斥,不得已还是得受着,谁让她是皇太女呢? 沈暮白其实也害怕,今夜大动干戈,还搜不出个所以然来。 牢狱里那件糟心棘手的事又浮现在她脑海里,尚未解决。 明明被毒害的不是自己,擅闯军营的也不是自己,偏偏自己是这热锅上最扑腾的蚂蚁。 无论搜查后如何,必须有个蛛丝马迹才好交代。否则自己都不知,这下一步该如何走下去! “谁惊扰了我歇息!要你们好歹!” 大队人马来到了详国世子柯以凯帐幕前,柯以凯在幄帐内迟迟不愿现身。 随即,都虞候扯着嗓子向里面的人大喊,“步军营奉皇太女之命,彻查军营上下!谁敢不从?” “什么皇太女啊!天王老子来了,也休得打扰!” 柯以凯此话一出,沈暮白和将领们瞬间变了脸色,都虞候领着一帮兵士们就直冲进去。 都虞候等人先控制住了柯以凯,沈暮白才姗姗来到。 还未等沈暮白开口质问,激动的柯以凯又好死不死开口,“沈暮白,我这个人头你拿去便是!” 沈暮白直觉好笑,柯以凯自打被详国送来当质子,就喜欢把死挂在嘴上。 她甚至都没有和他见过几面! 想到她的便宜弟弟,倒是没有这样的觉悟,看他天天得劲得很。 她对柯以凯的性命着实不感兴趣,想来他一心求死,多半在来令国前就患有严重郁症。 对于疯子般的柯以凯,沈暮白都不高兴开口搭腔,就等着士兵们将他的幄帐仔仔细细搜查。 被擒住的柯以凯还嘟囔个不停,“喂!我的行囊可不许乱动!听到我的话没?!” 被翻箱倒柜乱七八糟一通后,搜查的士兵向沈暮白汇报,未有异常。 沈暮白靠近都虞候,故意说了声,“等下告诉他,军营中闹鬼了!让他今晚不用睡了。” 都虞候抿着嘴唇,但不得不应承沈暮白,“好!” 他想着现在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似乎都没个正形。 只听背后的柯以凯突然没了声,估计是蔫巴了。 对付柯以凯这类的,果然还是沈暮白的方法比较奏效。 沈暮白随着领路的将领先行撤退,下一个搜查目标是宁国世子图子邕。 图子邕应当早就听到声响,大批人马赶到前,已穿戴整齐在幄帐外迎候。 “殿下。将军。” 图子邕是十三位世子中最为吃苦耐劳的,对待任何事情都态度勤恳。 不爱打听,素来喜好一人独处。 图子邕就是让你抓不到任何把柄,反觉得是否哪里亏负了他。 沈暮白打心底里觉得他是忠厚之人,是日后可以凭信的。 “图世子,劳烦了!你坐下便好,军营中上下都需检查,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危着想。” “当然!”图子邕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在一旁正襟危坐,不打扰正在搜查的士兵们。 何蓝趁乱,也进了图子邕的幄帐,沈暮白招呼她赶紧到身侧来说。 何蓝贴近沈暮白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量说道,“殿下,差了生面孔于今日澡房当值面孔,搜查了士兵们的换洗衣物靴子…未有异常。” “混账!”沈暮白心烦得很,但还是保持耳语,此刻万万不能露了声色。 士兵们各个角落里翻找,亦严格搜身,当然是一无所获。 图子邕是清白的。 深夜时分,士兵们与各位世子都搜得七七八八了,大家也困顿的不行。 但无人敢吱声,向沈暮白开口道要求离去歇息。 现下,唯独谢勉与陈晞的住处还未搜查过,两人现下又同住一个幄帐。 沈暮白知道,今夜竹篮打水一场空,必定不好交代,但也搪塞得过去。 钩吻的人证物证都未有着落,这才使得自己心揪得慌。 但她必须要等到陆宁安的讯息,根据她的口信所需妥善安排到位,这场闹剧才能收尾。 都指挥使曹仲伯请示沈暮白,“殿下,目前还有晞皇子与谢世子的住处未进行搜查。您看?” 沈暮白故意不搭话,何蓝看懂了皇太女的意思,借机说道。 “夜色已深,晞皇子身份尊贵又有寒症缠身,如此这般,不便侵扰!殿下会安排择日搜查。” 陈晞莫名其妙被拿出来摆了一道,何蓝在外也管不了所出言论,对不对得住这位皇子了。 需要的时候陈晞就是沈暮白的可怜皇弟,不需要的时候也是随即可以丢弃的棋子。 沈暮白开口再补充,“今夜辛苦了!想必大家也乏了,先都回去睡下吧!” 众人都掩不住嘴边的哈欠连天,悄悄在各自心里连连骂道,皇太女也太想一出是一出了,害得晚上了也不得安生,把大家当猴耍呢! 好在面上,大家又不好也不敢表现出来,就做鸟兽状散去。 在何蓝的搀扶下,沈暮白终于回到自己的幄帐。沈暮白急忙问道要陆宁安做的事,几日内能到位。 听闻何蓝说道也最快也需三日时,她急急打断。 “不行!我不管你和陆宁安用上什么办法,最多两日!” 何蓝只得应下,沈暮白生等着让陆宁安办的东西到手,才好筹算后续。 军营牢狱中的蔺阅该是能撑得住这几日。蔺阅不知情的父亲,若将女儿失踪上奏朝廷,她又如何担负得起这知情不报的罪责? ------------ 第13章 阵法布设 步军营练场。 “都给我记住!军中无小事,每一堂操练都生死攸关。你们的性命都系在裤腰带上,不烂熟于心的,明日在沙场死无葬身之地,也不要怨怼!” 第五营教官正在沉声呵斥众人。 今日操练是关于阵法的讲解,是一项严肃又必要的习得。 兵士们齐刷刷站在练场,肃穆地注视着教官。排兵布阵正是行军打仗看重的主要交战手段。 沈暮白掌握锥行阵、雁行阵、火阵、峰矢阵等军事摆阵,早已烂熟于心。 此刻她抓紧利用时间开个小差。自己所面临的四面楚歌,愣是八门金锁阵也破不了。 军中常用的阵法布设与地理方位、星象、气候与敌情密不可分。 其中最变幻莫测的阵型之一,便是八门金锁阵。步军营第十二营教官张钧向士兵们介绍道。 “八卦阵型,分为优围、间奇、骑兵、火攻、追兵、坚壁、弓弩、车辎。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旨在将敌军引入,利用优势围剿、逐个击破与歼灭…” 底下的新兵们都尽力在记住教官所言,在今天之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知识。 松国世子纪明辰松散地站在练场上,随意评价道,“老掉牙的东西了。” “来!让你上来说!”教官张钧不耐烦地瞪着松国世子纪明辰。 纪明辰耸了耸肩,无畏地回答。 “八门金锁阵难以破解,是交战首选。从生门而入则吉,从伤门而入则伤,从死门而入则亡。简而言之,就是诱敌深入,进行车轮战,打击敌军。” 等纪明辰说完,就听得第十二营中传来,“浅显…” 纪明辰感觉被贬低,大吼道,“哪几个猢狲出言不逊?你倒是出来说两句!” 陈晞心中亦是如此看待纪明辰,但自己不高兴多管闲事。 阵型本就没有好坏之分,更遑论无懈可击,过分依仗阵型,在沙场上绝对有大亏可吃。 八门金锁阵在局部战场,可以消耗敌军兵力,但对于负责布设指挥的主将考验严苛。 一旦中军轴心不稳,锁阵一时间就会被敌军打乱,容易反噬。 看着众人了无惧色,纪明辰不悦,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为难。纪明辰转向,前日让他下不来台的陈晞的方向。 “不如就由晞皇子来谈谈高见吧!” 陈晞自然不受他撺掇,“军中一切,听教官训诫!” 自然不愿意善罢甘休的纪明辰,再道,“怕不是皇子,根本就不谙军事?哈哈哈!” 陈晞看了看轻佻的纪明辰,自己哪会理会他的激将,慢条斯理道。 “吾确实不懂。看来纪世子比教官还懂得多?” 无人可以料事如神,交战布阵必须有攻有守。阵法中大多阵型缺陷明显,敌军自然也谙熟于心。基于最合适的阵型,把握敌方的虚实和行军方式与缓急,多方配合得当,才能拿下胜利。 “皇子不如直抒胸臆吧!”纪明辰逮着机会就是继续咬住不放。 陈晞回看不怀好意的纪明辰。 “吾只知阵法仅仅为手段,必须配合临机应变。再多的奇兵奇阵,都无法与军中极高的配合度相提并论。” “说得好!” 教官张钧对陈晞的观点十分赞同。 “阵型布设之法,有序但实则致命,离不开两阵进退相从,刚柔虚实,主客先后,后勤保证。你们大多数人都只讲表面学了进去,在战场上守纸上之术,必死无疑!听命主将坚守阵型以外,还要兼备全局,可以随时突袭,也要确保供给不断。总之四个字!灵活应变!” 教官张钧在教场上,对于底下众士兵们训诫道,“都给我听明白了吗!” “明白!教官!”众人齐声响应。 纪明辰自然心口不一,他出身显贵,当然犯不着真的上场打仗。 面对着第五营士兵们,教官张钧眼神凌厉。他首先将兵士们分为九个阵队,然后按照指定的行军步伐和动作开始操练。 确认每人的初步站位,形成金锁阵。以步军营朝北方向为阵型方位,共划分九个阵型壁垒。 其中三个朝北方向的阵队,对应惊门、开门,朝南三个阵队,对应杜门、伤门。死门、景门、休门、生门,两边夹击中间三个阵队。 新兵蛋子们开始分组,有些人踌躇不前,有些人笨拙地摆出了姿势,场面极度混乱。 在教官喝令下,众人迅速调整队形,严格按照教官的指示布置阵法。 众人都显得配合生疏,差强人意。 “迎击进攻!”教官的声响在练场上传来,“重要的是操练与同僚间百遍千遍的磨合!” 教官张钧开始逐个指导每一阵队,耐心地纠正,让新兵蛋子们逐渐熟悉这个阵法的要领。 在沙场上,只有将阵法运用得当,才能发挥出最强的战力。 一日的操练即将结束,当然这只是个开始,新兵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在得到教官张钧对第五营众人的允准后,被安排在最左端的陈晞正准备离队回帐休憩。 纪明辰再次出现,挡在陈晞面前,“殿下,留步。” 陈晞绕开纪明辰,根本没朝对方抬眼,便继续往前行走,说着,“怎么!纪世子有何贵干?” “别急着走啊!我这边收到重要线报,你敢不敢兴趣?” 对于蜚语流长,陈晞自然是满不在乎,并未停下脚步。 纪明辰急切又小声道,“如果我说这个线报是关于沈暮白的呢?让你可以轻易将其置之死地…” 可以让令国皇太女陷入死局的事情,想必不会太小。 陈晞猜测定然与步军营有关。 但军纪森严,违令怠令、冒为己功、临阵脱逃、窃听军情…显然都不像是沈暮白会做的。 陈晞蓦地回头,不咸不淡讥笑。 “不过前几日,说要做驸马的是你,现下要出卖皇太女的还是你。你教吾如何相信?” 纪明辰自然不甘示弱,勾起了眼角的笑意,“身在令国,总要有傍身之技。我当然不如殿下能耐!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 眼见陈晞还是不为所动,纪明辰却牵心挂肚得很。 他的目标是沈暮白,但是若沈暮白此番垮台,在令国他亟需另一座强有力的靠山。 而陈晞可以是他与皇亲贵戚紧紧攀附的另一根绳索,不失为良策。 陈晞未作停留,他已经洞悉了纪明辰的小九九。 “找机会去军营牢狱里看一看。”纪明辰急忙扯住陈晞的衣摆,低声将密报告知陈晞。 纪明辰又疾声补充道,“这次算我主动卖你一个人情。” ------------ 第14章 牢狱芳华 步军营牢狱。 与其他幄帐相隔甚远,在军营深处偏僻且不起眼的地方,牢狱便设在此。 牢狱外墙用厚实的石块砌筑,无法轻易穿透。四周哨兵严密把守牢狱,用以拘禁囚犯、敌军等其他不法之人。 对于主动献上的密报的纪明辰,陈晞自然存疑。在他这里,两面三刀的小人不可作信。 考量到纪明辰尚未与沈暮白达成一线,若此举是故意设计陷害自己,又不太合情理。 自己便顺水推舟,去探探这牢狱当中到底有什么秘辛,能足以绊倒沈暮白这棵大树! 牢狱内外重兵把守,自己有想过可以乔装打扮,但一来伪装身份潜行进入牢狱,拆穿身份的风险极大。 二来趁着守卫松懈,自己能够守株待兔的机会也寥寥可数。 军营中能够自由进入牢狱的,曹仲伯、沈暮白… 自己当然不是高级将领却又是极其特殊的独一份!于是陈晞光明正大走到牢狱门口,自亮身份。 “这…殿下!皇太女交代,没有她的允准,谁都不可以进出!恕难从命!”牢狱守卫谨遵沈暮白的旨意,严防死守着。 “喔,那皇姐近日是否来去的勤?” “是!没有…...皇太女…...”牢狱守卫惊觉失言了,还是一旁同僚提醒,才住了口。 陈晞下意识撩了撩袖口,坦荡地看着门口守卫,“那看来皇姐是常客嘛!” 守卫还是尽忠职守道,“总之,殿下您进不得!” 陈晞掌握力道将守卫的肩膀猝不及防地一推,“混账!此番正是皇姐下令,让吾彻查牢狱鼠疫,以防进一步扩散!吾方才问你,你顾左右而言他。若是皇姐因进出牢狱有任何闪失,你的脑袋赔得起吗!” 牢狱中鼠疫并非罕见,肮脏又逼仄的环境,最易滋生和加剧,甚至爆发骇人的灾难。 但若皇太女在牢狱中惹上此等恶疾,那是天大的事情,他们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牢狱守卫们一时间心惊肉跳、惴惴不安。这个责,愣是谁借十个胆子都不敢担下! 领头的守卫看苗头不对,迅速做了个有请的动作,帮陈晞开道。 “殿下,这边。”守卫将陈晞送入牢狱,就立马识相地退下。 沈暮白下令后,除少数人,无人敢跨越雷池迈入大狱一步。 刚进入牢狱内,一股子回潮溽热的气息向着陈晞扑来。 牢狱地面上零散着朽烂的稻草,自己不知如何下脚。 看向四面墙壁,厚墩墩的青苔死沉着,空空荡荡的牢房飘散着霉味,令人窒息。陈晞掩着耳鼻,往里走去。 牢房简陋又狭小,用沉重的铁链锁着。除了粗粝的,甚至不能称之为可以床榻的板床,背后便是可怖的刑具。 他在大狱尽头的那间牢房门口缓缓停住,而牢房内的女人也看到了他。 陈晞陡然一怔,自是认得眼前之人就是蔺相千金蔺阅。 自己有些惊讶于蔺阅身陷囫囵,还能保持仪态的端庄。他看出蔺阅应多日未曾进食,淡然处之外,也饱经煎熬与愁绪。 蔺阅面对着一门之隔的陈晞,坚守着自己的缄默,背靠囚室及地而席。 在未知晓任何情状下,陈晞承想是什么事情能将蔺阅与沈暮白、和军营重罪紧紧捆绑。 他当然要获得更多资讯,于自己才更有益,“这狱卒也太不像话了!竟然将一介弱女子抓来。”陈晞以不识不知的态度佯装道。 蔺阅不作任何回答,这件事本就不足与旁人道。她是铁了心不让沈暮白以外的人知情,更不愿宗族蒙羞。 少一个人知悉,更方便沈暮白在外运作,她也多了一份生机。 她很是疑惑陈晞如何进来的,自打她入狱以来,除沈暮白、何蓝、及何蓝安排的狱卒鲁能,沈暮白下令其余人等皆不得入内,陈晞无乔装打扮就这样大剌剌地来到她面前。 “你不言不语,吾该如何帮你?”陈晞走近牢门,向囚室里的蔺阅再道。 眼见撬不开蔺阅的嘴,陈晞以适当流露信息,试图拉拢对方。 “吾没猜错的话,你是否认定沈暮白会竭力救你?” 陈晞观察着蔺阅的眼神,说到这句时蔺阅看向自己,目光坚毅。 沈暮白与蔺阅是闺中密友,她对皇太女是相当的信任与倚重。可沈暮白会同样这般对待她吗? 陈晞直觉再耗下去也没有意义,准备离去,但话已经到嘴边。 “情同嫡亲姐妹的两个女人,若某一天中间横插了同一个男人,你又当如何自处?” 沈暮白倾慕谢勉一事,蔺阅也早有所知,但她从不认为这会影响她两之间的情谊。 蔺阅的眼神变得有一些微妙,是她从前想得太过稚嫩天真吗?她可以为谢勉不惜杀头之祸,沈暮白亦可以为情赴汤蹈火。 即使身处逆境,她也绝不想在旁人摆唆下去猜忌沈暮白半分。 “她不会。我信她。”蔺阅缓缓吐字。 这是陈晞在蔺阅这里听到的一句话,先前两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 既不愿做进谗言的小人,陈晞转头就离开,只留下疏离但又客气的一句。 “…...多保重。” 蔺阅静坐在狭小的牢房中,双目轻闭,窘迫的芳华静谧开放在黑暗之中。 她用双手轻抚着衣摆,去掉上面的皱褶,用静默梳理着自己的尊严。 陈晞走出牢狱,外面的守卫们恭恭敬敬迎送他。 寒风掠过,陈晞看着大狱外的月光如丝般柔滑。线索并未如预想中拼凑起来,牢狱这一遭,也算是没白来。 关于军营牢狱中关押了一个女人,除去纪明辰应当有多人已经收到风。 暂时无人能进一步踏足,这才有了蔺阅方才看到他时候的震惊。目前唯有自己,知道囚室中女人的真实身份。 自己和蔺阅两人都未点明对方身份,对这件事情源头秘而不宣,想来牵扯之人紧要。 这个讯息也足够他拿捏在手上,在关键时候用上。 陈晞才刚走出军营大狱范围几步,就看到谢勉匆匆赶来的身影。 “你去到哪里了!害我好找!“ 陈晞回道。 “怎么了谢兄?看你神色慌张。” 谢勉在陈晞面前站定,有些气喘吁吁地说道,“皇太女的女官来了,说是皇太女盛邀我们同聚!” ------------ 第15章 三人成行 步军营谢勉幄帐中。 谢勉和陈晞回到住处,谢勉注意到陈晞在路上就一言不发。 天色已晚,幄帐内蜡烛昏黄,投下两人深深的影子。两人默默地坐在幄帐的坐塌两侧,饮宴岂是简单的吃吃喝喝,他们必须揣摩其背后的意思。 陈晞双眉紧锁,深情浓重,自己的脑子里装满不安和疑虑。 结合被人下毒的顺国世子梁辛,牢狱中的蔺相之女蔺阅,整件事情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此时沈暮白做邀自己与谢勉,不是明摆着作妖?凭借着沈暮白的钟情,谢勉自然周全无恙。那这块板上的鲶鱼除了自己,还会有谁? 他必须在今夜把这几件事情全部串联在一起,窥见端倪,才有机会尽可能保全自己。 谢勉看向陈晞,眼中也同是忧虑。看陈晞陷入沉默,谢勉知道陈晞又岂是缄口结舌之辈?谢勉不知全貌,也猜到了其中凶险。 恶虎尚且食子,他陈晞与沈暮白无骨肉相连,更无男女之情,何谈恻隐与怜惜? 母亲一跃成为令国继后,自己本就与沈暮白的关系如履薄冰,判若水火。这次若沈暮白顺势向他下毒手,也是情理之中。 谋害皇子,是重罪中的重罪,他并不认为她会如此糊涂! 但她恐怕做得出任何事情… 谢勉从坐榻处起身,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对陈晞的担忧和不安,“小晞,你是担忧皇太女此番会借着饮宴有所图谋吗?” 与平日不同,陈晞闷葫芦一般。 陈晞无法将他所悉和盘托出,谢勉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面对谢勉,自己也不可能什么都不说。 “我不能确定。” 陈晞真诚地看着面前的好友。 陈晞顺势说出了因为顺国世子梁辛近来祸端,自己所产生的顾虑。 “梁辛虽已无大碍,但下毒的贼人并未抓到。隐患始终在这军营之中,垂垂危矣!” 对于陈晞这种不祥的预感,谢勉完全能够理解。站立在一旁的谢勉叹了口气,他知道陈晞说的并不无道理。 “我们必须处处小心!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的。” 陈晞固然知道在令国的沃土,唯有自己最可靠,旁人又如何保全得了他?即使知道谢勉的撑腰并不能改变分毫,陈晞打心里感激谢勉。 “谢兄,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陈晞也起身,拍了拍谢勉的左肩。 “从今夜到明日饮宴前,小心我们的幄帐被添了不干净的手脚,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谢勉也点头同意。 皇太女沈暮白幄帐中。 皇太女的请帖已下达,女宫何蓝刚刚知会过粱国世子谢勉,便回来复命。 侍卫长陆宁安带着皇太女嘱咐所需,总算马不停蹄、风尘仆仆地赶到。 这厮,何蓝、陆宁安正在幄帐中等待沈暮白的下一步指令。两人都不敢多嘴,只在一旁静静地候着。 在坐榻处,沈暮白思索着时不可待,到了果断采取行动的时候。 对于赶到的陆宁安,自己暗自松了口气,但还远未完成。 自己并不希望将太多细节透露给何蓝与陆宁安,必须慎之又慎。 “陆宁安,东西先给吾。” 沈暮白漠然不动道。 陆宁安慌忙从衣服内衬中,将仔细包裹的物件递给沈暮白。 进入军中前搜查抄身无可厚非,在皇太女的特赦下,陆宁安入营才得以免去障碍。 “殿下,务必小心!”陆宁安继而道。 陆宁安知悉此物,何蓝晓得牢狱隐情,但来龙去脉和发展只掌握在自己一人手中。 即使两人为自己心腹,多一人知道便也多一份变数和威胁。自己用眼光扫着陆宁安和何蓝,“不该知道的都不要多问。可知?” “是,殿下!”两人齐声道。 沈暮白让何蓝着手安排下去,翌日在谢勉幄帐的小范围饮宴。 以往的计划皇太女都会通风,此番秘而不宣,想来也是兵行险招。 何蓝和陆宁安虽然心中已有猜测,但出于对皇太女的忠诚,他们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面对接下来不得不面对的,沈暮白心中不禁涌起一股寒意。她亦势不得已,陈晞必须牺牲。 他是她的仇敌,但自己从未双手沾血,也不想与杀戮沾染分毫。 可是自陆宁安将她所要的物件带到军营,便是这场赌局的开始。只愿某日的陈晞冤魂能得到告慰罢了。 沈暮白劝慰自己,这是为了令国的大计,必须完成。 陆宁安和何蓝走后,沈暮白在幄帐内,不停来回踱步。压抑自己内心不停冒出的焦虑和心乱如麻,现下更需要的是谨慎,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下一步,谢勉会在陈晞的钩吻下毒发,但众医官们已有救治顺国世子梁辛的经验。 小剂量的作用下,毒物亦不会对谢勉有太多伤害。因陈晞与谢勉同住,陈晞的细软中会搜查到遗留的毒物。人赃并获情况下,陈晞谋害世子的罪责难卸,她的困局能解。 于是明日的小聚,谢勉、陈晞与自己,三人成行。自己将借着佳肴款待两位,一切将在欢声笑语中结束。 肖想着无论谢勉和陈晞,都不会太过痛苦吧。固然如沈暮白跋扈恶毒,但她诚然无法视人命如草芥。 困扰踱步中,自己无意地撞到右手手腕,破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了下来。 割伤自己的是摆放在幄帐内,大且尖锐的野猪牙,是副都指挥使郑崇礼送上的狩猎战利品。 “嘶~!”,沈暮白的忍痛耐力尚好,但这样张皇失措,总觉得不妙。她掀开幄帐,让候着的其他侍女前来包扎。 阴谋的种子已经在暗中埋下,等待着发芽。 ------------ 第16章 鸿门宴席 何蓝正在帮沈暮白梳妆,为一会儿在谢勉处的小聚作准备。 往日对装扮最为上心的沈暮白,近日都无暇顾及。就随意拣选了一套比平日操演略显端庄的戎服,皮革制成的裳,裳上是龙纹饰。 沈暮白嘱咐何蓝,今日还是束发,更衣草草了事即可。 何蓝帮皇太女略施脂粉,何蓝拿着那些个带来军中,华贵精美的步摇、簪子、钗子、华胜等,给沈暮白拣选。 沈暮白情绪不佳,一概都不要,连符合行军清淡粗朴的革带和佩剑也不想上身,“已经说过了!不要,都不要!” 沈暮白心里不爽利,不愿再配合何蓝梳妆的手法,负气地别过头去。 何蓝自然知道沈暮白近来忧心忡忡,不敢再往沈暮白这里平添无名火。 闭口不言的何蓝,不声不响地矗立在一旁。待沈暮白平稳了下来,何蓝再轻手轻脚走上拿着象牙雕刻的梳子,上前抚平沈暮白不听话的发丝,完成梳发理容的流水作业。 “殿下,你看多好看啊!我都想嫁给殿下了。”何蓝轻柔地推着沈暮白,让皇太女面朝着镜子。 镜中倒映着两人,何蓝自是知道怎么哄的皇太女高兴。 “都烦死了,不看不看!”沈暮白心急火燎的,想着都什么时候了何蓝还在说些有的没的。 虽然嘴上这说着,但还是望向了镜中的自己。在那些自己看过的话本里,女扮男装,常常是迫于家中生计,又或是寻求放达而无羁的生活。她们或是驰骋战场,或是游走朝政。 那些话本里描摹的女子都能展现出无比的风采与气度,总是是众人瞩目的焦点。那些英姿飒爽的男装下,好像蕴藏着一种特殊的魅力。 沈暮白看着镜中,自己的发髻束起,下巴如弦般削尖。眉宇间,仿佛确实可以媲美男儿般的刚毅与英气。 当下,自己的眸子淡下,嘴角像是被什么牵扯着。自己真的可以做到雷霆手段、断然决绝吗? 自己的豪情壮志,是否又与并不想心狠手辣的内心挣扎相悖。 梁国世子谢勉幄帐。 在何蓝的陪同下,穿戴整齐的沈暮白徐徐而至。 “殿下。”谢勉和陈晞已经在帐内候着,向皇太女问安。 即使满桌的佳肴早早就呈上摆好,马扎上上等皮革制成的精细坐垫已经安排好。在外头一片静谧的步军营中,幄帐显得也同样冷清。 菜品有仙人指椒炒鹿肉、四喜丸子、酥皮蟹黄酿虾球和香菇炖鸡。在僻静荒郊能做到如此品相,实属难得。 “快坐,快坐!不必拘谨!” 沈暮白喜眉笑眼地招呼道。 这些菜品是她所喜欢的,但这顿饭注定味同嚼蜡,可惜了这些菜肴。 谢勉不再退却,适时入座。沈暮白却看得陈晞迟迟不肯入席,站立着,她看着他这样别扭得很。 “……你是身子不适?” 沈暮白疑惑地向陈晞发问。 三张马扎绕着桌塌一圈,沈暮白想着是否自己入座了正中间的座位。是他不愿挨的自己如此之近就坐?这人的小算盘还真是多得很,好狭隘一男的! 陈晞踌躇着说话,“在开席前,我想向殿下请求一个不情之请。” 佯装和蔼的沈暮白,要不是看在谢勉在场的份上,早就骂上陈晞这便宜弟弟七七四十九遍了! 还未等沈暮白开口允诺,陈晞便将要求尽数托出,“请殿下即刻召帐外兵士,即刻下令搜查我与谢世子所住的幄帐及全身上下!” 沈暮白的右手瞬间捏紧,但好在有桌榻的遮挡,无人会看到。 自己还秉持着脸上僵硬的笑意,她带来了钩吻,此刻正妥帖在她的衣裳袖口和指甲处! 按计划自己正准备在一会儿饮酒言欢之际,找机会放入陈晞的细软或者衣衫,等谢勉毒发,再马上召守卫入内搜查。陈晞坦荡地盯着她回话,仿佛早就看透了她的底细。 她连何蓝和陆宁安都未曾说过下一步,就是为了断了布局泄露的可能。 幄帐内熹微的灯光,沈暮白脸上的神情由晴转阴,又立马恢复了波澜无惊的状态。 “此举是为何?谢卿、皇弟,都是自己人。”沈暮白用平淡的眼神回敬陈晞。 料想到沈暮白必定会推诿一番,陈晞早早就想好了说辞。 “那是当然!今日小聚是家人之间的。但近日,军营中已有贼人向顺国世子梁辛下毒。如此胆大包天的恶行,吾也是担忧皇姐的安危。还是慎重的好!” 矗立在一旁的陈晞,还是巍然不动。一副若是你沈暮白不答应,我就让你下不来台的架势。 沈暮白不知陈晞到底掌握多少,才有此防备。这样一来一回拖不了多久,她还是要向他让步。 沈暮白为了再探陈晞的态度,笑嘻嘻说道,“皇弟的好意,吾心领了!守卫尽忠职守,切勿担忧。快快入席,祝酒举杯吧。” 只见陈晞根本不理会自己,一言不发地就朝幄帐外走去。 还未反应过来的沈暮白,眼睁睁看着陈晞开始乱传圣旨。陈晞大步流星、撩开帐幕,大声勒令外面守候的兵士们,“皇太女有令!马上进屋搜查!” 沈暮白正欲起身,她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此时,谢勉又突然开口叫住她,“殿下!就让他去吧。查一查大家都心安。” 身处这样的境地,沈暮白顿感被各方面夹击,压迫带来的焦虑,让她觉得快要麻木。自己横加阻挠,不符合常理,更容易露出端倪。 就在左右为难之时,似乎任何选择都可能是错的。 正当沈暮白还不知如何是好,门口的守卫们也是憨厚得很,听到陈晞下令就直直冲了进来。 守卫们一顿搜查翻找,在陈晞要求下细节也不允许放过。陈晞更是过分配合地主动脱去外衣靴子等,将细软等悉数拿出。 二刻过去,三人连餐箸都没碰上,硬是把热菜拖成了凉菜。 众兵士们向沈暮白一行三人禀报搜查结果,均无可疑之处。 “殿下,一切无恙!”待搜查尘埃落定,兵士们终于离去。 正剩下沈暮白、谢勉、陈晞三人围坐,气氛却吃紧得如同绷紧的琴弦。 谢勉首先抬起酒盏,陈晞也犹豫地跟从。到了沈暮白这边,她手握酒盏的动作却又不禁停顿。 陈晞从沈暮白进来,就一直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从她的反应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了真实意图,她邀请他来此,必然是有所企图。 “都别停着,仙人指椒炒鹿肉十分美味!你们都尝尝。”沈暮白平静自己的心绪,以邀请大家品尝菜肴来打破僵局。 这道菜是由猎回来的鲜嫩鹿肉与野生指椒炒制而成,香辣口,是军中趋之若鹜的一道佳肴。 现下,幄帐内饭菜香味淡去,倒是似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她正斟酌周详、权衡利弊,力求在她未料想到的局面下寻找最好的出路。 沈暮白尽力求索,默默承受着孤立无援,她想到了一个全新的方略。 ------------ 第17章 罗网密布 沈暮白保持优雅坐在席间,不时招呼谢勉与陈晞赶紧夹菜,但内心早就已经翻江倒海。 “能在军中吃上酥皮蟹黄酿虾球,实在不易。”谢勉笑着附和道。 谢勉、陈晞都不怎么动筷,好像生怕沈暮白在这些个菜肴里下毒手,一不小心就会掉落罗网。 沈暮白看出了两人的担忧,便率先拿起餐箸,将每一样都夹一点,开始闷头干饭。 皇太女如此进食,确实失了风范,她虽没有胃口也顾不得这么多。 继而,确定饭菜无毒,谢勉开始享用饭菜。坐在沈暮白左侧的陈晞,还是悻悻不作声。 他神情淡然,双目深邃,似乎无言地说着对她的计谋早有察觉。沈暮白正盯着陈晞,思忖着如何让他卷进来。 陈晞全程一概置之事外,她根本无法下手。自己无法再坐以待毙,今日可不是来把酒言欢的。 沈暮白出声,直接拿起布菜时放置的公筷,自顾自地帮陈晞面前的空碗添菜,“皇弟,这四喜丸子你素来喜欢的。吾刚刚尝过,味道鲜美,你快多进些!” 谢勉不知所云,想着水火不容的沈暮白和陈晞,难道不如表面所见,实质关系融洽? 他与陈晞同宿这几日,也不知陈晞喜欢四喜丸子这类饮食习惯。 莫名其妙的陈晞,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男装打扮的沈暮白。他并不食用含有虾类的菜肴,更遑论喜欢了! “谢殿下。吾不食四喜丸子,喜欢此菜的想来是其他人,是殿下记岔了。” 陈晞打定主意沈暮白又在胡诌,直肠子地把真相说了出来。 谢勉在一侧,都快流汗,即使皇太女记错,顺势吃一口也无妨。但陈晞,他根本就没打算让沈暮白下的来台。 沈暮白面色铁青,这便宜弟弟太过放肆,三番四次阻扰她今日的计划。 啪的一声,沈暮白将已空的酒盏重重敲击在桌面上。 “殿下,以酒为礼。来一杯!” 眼瞅着情形愈发尴尬,谢勉顺势起身举盏,说着要祝酒。 谢勉主动敬酒,沈暮白开心应允。 但沈暮白却在马扎上不动,用余光瞟了瞟放在陈晞跟前的酒瓮。 “好!今日必须一醉方休!”沈暮白的眼光锁定在自己空荡荡的酒盏,“可惜,此刻盏中无酒!” 她故意放大,就是不亲手去倒。 陈晞极度防备着沈暮白,但想来今夜的险境已一一解除,估摸着沈暮白也玩不出什么花来。 不想继续让谢勉和他都身处如此窘迫的局面,陈晞勉强将酒瓮拿起,不情愿地向沈暮白的盏中倾倒,“皇姐,请用。” “有劳皇弟了。”沈暮白压抑着嘴角已经得逞的笑意,淡淡地回看陈晞。 谢勉眼看气氛恢复,祝酒一句,“举杯邀明月,醉眼看繁星。” 沈暮白轻轻擦拭着右手粉甲,钩吻已被研磨成粉末,隐蔽在玉指中。 自己轻点酒盏边边,钩吻渐渐没入美酿,然后融为一体。 前几日在幄帐中,自己操练多次,只为了这刻动作熟练而迅速。不能让谢勉或陈晞中的任何一个,察觉端倪。 “酒逢知己客,诗意入清瑶。” 沈暮白盈着一汪笑意,然后将酒盏内甘露一饮而尽。 沈暮白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谢勉和陈晞身上,幸好两人都没注意。 围坐成一圈的三人一边用餐,一边交谈,时而有些热烈时而微妙。 陈晞不怎么参与交谈,仿佛透过她的眼神看透了一切。唯留谢勉苦苦支撑,尽力找到合适的话题。 而沈暮白则表现着极镇定,实则焦急如焚,她掐指算着毒发的时间。 时间紧迫,钩吻一旦发作,她就必须立刻召来守卫,将罪责推向陈晞。 而这可以自圆其说的拼图板,还差最后一块。陈晞也注意到沈暮白,总是瞟向他。 一声清脆女声道,“谢卿还未曾说过,你属意怎样的女子? 幄帐内只有沈暮白一名女子,自然是她在开口。 谢勉抬起头,目光柔和而深沉地落在问话人身上。 而陈晞脸上也没有惊慌之色,他一点都不惊讶沈暮白的脸皮厚到,可以直接问出这样的话。 沈暮白见到谢勉唇角微扬,还是保持着笑容。 “殿下这回真是问倒我了,微臣还不敢肖想呢!” 谢勉已满二十三,适逢婚娶之年,他自然在推诿。 “吾看谢卿就是不想说!吾想听!自己人,但说无妨。” 沈暮白正等着时刻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不着急,就在这里等着谢勉开口。如果他的回答里没有她,她也能够接受。时日还长,温柔贤淑、权倾天下,只要谢勉喜欢的她都做得到。 谢勉架不住沈暮白的追问,神色不改,慢慢向身旁两人道出心中所想。 “我想,我喜欢那种眉目如画的女子,清澈干净的眼睛,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倾心。不用倾城之姿,是那种时刻爱笑的女子,温暖的、娴雅的就好。但她可以有自己的性情,在大事上坚忍不拔,让我能心生敬佩。” “吾懂了,谢卿。那谢卿看吾如何?” 沈暮白向来直接,虽然不想是在今天的场合问出这番话来。但她也着急需要了解谢勉的想法,才好在感情里走出下一步。 谢勉和陈晞也算见过世面的,突然被沈暮白所言尬住,不知如何回话。 “殿下,当然是极好的!”谢勉还是一贯君子翩翩的笑意,涵养也是一绝。 陈晞根本不可能惯着沈暮白,先不论世道民情容不得这样往上贴的女子,他倒不是什么老古板,但沈暮白分明就是以皇太女身份在威逼谢勉,他对她的感情态度。 “我说,能不能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谢世子属意的是蔺阅那样的女子,你偏要听假话是吗?” 陈晞狠狠地道出实情,他才不在乎沈暮白的地位。 谢勉看向陈晞,今日之前他已经明确,他的任务就是不停拉架、调停。 他没想到在他面前的陈晞总是明理通达,沈暮白一出现,陈晞就开始变得不可控制。说陈晞变得张牙舞爪,也不为过。谢勉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晞皇子言重了!微臣现下无男女之情,还是以立业为首要任务。殿下和蔺小姐和都是女中豪杰,已经足以让天下男子倾倒,区区微臣又怎敢妄论呢。” 陈晞并不准备住口,“谢兄一直在给你台阶,别太过了。” 沈暮白捏着酒盏的指节都开始发白,自己很难权衡是要在倾慕之人面前表现豁达,唯唯诺诺翻篇过去;还是揪着她这便宜弟弟不放,以免他后续更加得寸进尺,不知道分寸为何物! 纠结之际,她感到不适发作,似乎在胸口蔓延开来。 ------------ 第18章 钩吻横眉 沈暮白端坐在幄帐的正中间,眼眸流转,掩盖了她的狡黠与阴郁。 她极力压制自己身体的痛苦。对于毒物的反应不是没有预料,但禁不住现下全身的毛骨悚然,咽喉仿佛烈火灼烧的疼痛难忍。 像是数以千计的钩子扎进肌肤,发现自己被烦躁混乱的意识限制了言语。 她能感到猩红的火焰正舔舐着自己的身体,好像什么东西扭曲着,在嘲笑她的无助。沈暮白想说些什么,但好像难以开口。 谢勉和陈晞也看出了沈暮白的不对劲,匆忙起身走近询问沈暮白的状况。 “殿下,你不妨吧!贵体可安好?”谢勉匆匆开口道。 陈晞看着沈暮白默不作声,泛起了嘀咕,怕不是又有什么幺蛾子。 皇太女要是在世子幄帐出了什么纰漏,那也是大事一桩。 沈暮白强撑着从马扎上站起,两手支撑在桌面上,以稳定自己的重心。 自己能明确感到吐纳之间,已经变得急促而参差不齐,心跳如同战鼓般跃动。好像顷刻间就要断气,她明明掌握了相应的份量! 还来不及回应谢勉的沈暮白,下一秒就往陈晞的身上倒了过去。 忽而,陈晞下意识用双手接住了,已经被麻痹侵蚀不太清醒的沈暮白。 陈晞惊愕无措,因为身高原因,沈暮白的头顶刚刚好就这样靠在他的胸前。一阵他所不熟悉的属于女子的馨香,袭击着他的鼻腔。 往下看去,他看到沈暮白合上的眼眸,根根分明的长睫,如蝶翅轻颤。 她束起的长发有些打乱,还捣蛋地零散在她的耳后。 这么近,陈晞第一次这么看她,甚至能看清她的每一寸肌理和发丝。 从谢勉的角度来看,沈暮白就这样倚偎在陈晞的怀里。 沈暮白能真真切切感受到陈晞坚实的胸膛,她记得他身子骨不太硬朗,但明明很宽阔。 她能听到他,胸膛里的心跳声。 还有那么些……温暖,让她不由自主地安心,甚至不想睁眼面对后面可以料想的局面。 她感到心头一震,自己怎么可以萌生如此的想法! 谢勉震惊于事态的发展,但又担忧皇太女的贵体,更害怕他款待不周,而落得一个轻慢储君的名头。 而陈晞神色如土,他和沈暮白间的距离这样近,总觉得不安,想着尽快松手,他不想和沈暮白扯上分毫。 沈暮白强打精神,脸色苍白,明显受到了钩吻的影响。 陈晞的视角,瞧见沈暮白的光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沈暮白借着陈晞的臂膀,摇摇晃晃地站着睁开双眸。头昏目眩,她知道自己可能随时都会失去意识。 陈晞见状还是问道,“你怎么了?” 沈暮白想要挣脱陈晞的胸膛,她心中毫无感激,趁神智模糊前她用力推开面前的陈晞。 用着疲惫身躯最后能积蓄的能量,沈暮白眉头紧锁,她的嗓音已经变得嘶哑无比,还是厉声向外守卫发出命令,“快!给我拿下这个逆贼!” 沈暮白恶狠狠指着,就是那个刚刚还给予她怀抱的陈晞。 陈晞和谢勉相视失色。陈晞直觉今夜自己千防万防,还是中招了! 守在幄帐外的士兵们前赴后继,将谢勉和陈晞围得水泄不通。 “就是他,下毒害吾!谋杀储君,居心何在!!!”沈暮白回到马扎上,她的声音颤抖但有力。 兵士们如临大敌,他们见到已经无法坐立的皇太女,在桌榻旁口吐出掺着血块的唾沫。 守卫中有耿直的人出声,“但……我们之前都搜查过了,皇子并无嫌疑啊!” 领头的守卫有眼力见,顺着皇太女旨意,先让兵士们将陈晞牢牢控制住。 陈晞的双手被几人反扣在身后,系上粗粝的绳子,没人顾得上陈晞的皮肤已经被磨破。 “长点眼睛!无凭无据,凭什么绑我?”陈晞的震怒无比,身体无法挣脱,屈辱地被钳制。 他面容严肃,目光冰冷地看向沈暮白,如果有刀他现在就想解决了眼前这个祸害。 明明在开席前,他已经想到对策自证清白,她沈暮白凭什么构陷他? 沈暮白在陈晞的双眼里,看到了不甘和陷入绝境中的猩红。 她也不想的!可这是她能为自己、为令国、为蔺阅谋算中最好的。陈晞本就厌恶自己,那再交恶一些,也不为过。 “给吾搜他的身!毒下在我的盏中,剩余的毒物必定藏在逆贼贴身处!” 方才假寐倒在陈晞身上并用力推开时,沈暮白已经将剩余的钩吻,那包小到不起眼的毒物,在陈晞未注意到之际,神不知鬼不觉放入了他的衣袍内。 军中守卫们大多都是粗鄙之人,下手没有轻重,皇太女授了旨意,就开始搜身。可能守卫们也觉得其中蹊跷,对着陈晞低声道,“奉命行事,对不住了。” 果不其然,在陈晞身上搜出用油纸包裹的毒物,小小一包,指甲盖大小。 其中略懂药理的守卫,上前验明,确定就是剧毒的“钩吻”。 此声一出,人赃并获,众士兵们一拥而上,黑拳黑腿的一记记,好像誓要给皇太女雪仇,教训胆大妄为的逆贼! 这样的场面,沈暮白不忍再看,别过了视线。 谢勉于心不忍,他刚在军营中结识的知己,就被这样冤枉欺辱。 “殿下!其中必定有误会,微臣敢以人头担保,陈晞绝不可能有谋害之心,更无毒害之实啊!” 沈暮白不得不面对谢勉的质疑,倍感眼皮愈发沉重。 “谢卿,你有所不知……前几日吾便获得线报,步军营内藏匿着要毒害谢卿你的贼人!谢卿你回想下,陈晞一步步设计与你走近、热络,今夜又是一出自证清白,你真的没有怀疑过他吗?” 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必须如真相那样,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谢勉并不知晓前情,若皇太女所说句句属实,他岂不是让皇太女喝下了原本该下给他的毒。 这份人情,他往后该如何归还? 同为质子,其中艰辛隐忍他和陈晞能够懂得彼此、惺惺相惜,他谢勉绝不相信陈晞是那种人,其中必有隐情。 沈暮白对着那帮对陈晞拳打脚踢,发泄私愤的守卫们叫道。 “都给我住手!如何处置,曹大人自由裁夺。还轮不到你们这帮狗奴才!” 众人纷纷停下。 陈晞关于沈暮白如何陷害自己,已经了然于心。他的清白和名誉就这样被沈暮白放在地上踩踏,连守卫都能对他随意加以拳脚,罪魁祸首就是沈暮白。 陈晞对着沈暮白不屑的骂道,他就是要让众人都知道皇太女的嘴脸和用心,“沈暮白,你真他*的是个疯子!能自己下药毒自己,就为了陷害无辜之人的储君,你真是古今第一人!” 听到陈晞所言的沈暮白,脑子里茫然一片。下一刻,她就没有了知觉。 ------------ 第19章 安然无恙 沈暮白的梦境里,是灰黑的、盘旋的漩涡,将自己拖入了深渊里凝望。她正处在一个模糊而陌生的世界,混沌的迷雾中,看到了行刑者手起刀落。 地上好像有陈晞的头颅,她在那里惊叫着出声。 终于在几个时辰的沉睡与迷雾的挣扎后,沈暮白的意识渐渐苏醒,她感觉到头痛欲裂,将眼皮子艰难地睁开。周遭弥漫着浓厚的草药气味,让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她,还未在虚无与真实的界限中划分开来。沈暮白清了清喉咙,直感觉干涩难耐,像是架在火上被烤过一般。 未看到何蓝在床榻一旁侍奉候着,遂决定自己起身,她尝试着挪动手脚关节,却发现无力瘫软。 一股无形之力束缚住了她。眼前的云雾迷蒙渐渐明晰,沈暮白只能看到幄帐内一抹模糊的光影。 沈暮白听到阴冷冻骨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方才还静默的幄帐,她费力地在床榻上抬起头。 是陈晞,他怎么在这里!此时,他明明应该被关押在牢狱中等待候审。 “自己给自己下毒的滋味,如何?” 还只能在床榻上的沈暮白,看清了陈晞的怒目相对,充满着压抑、愤恨。 脊背笔挺的陈晞,眼底毫无惧色就向朝沈暮白的床榻走来。 他原本无暇的肌肤上,从头到身上,硬生生地挂上了突兀的青紫淤痕。丰姿俊美的五官额前,陈晞往日傲然的鼻背处,留下了一道格外明显的鲜红,触目惊心。 大抵是那些守卫们撒气泄愤,趁乱故意的,此前她并未授意。 她需要的只是兵士们到场作证,认定陈晞下毒的证据确凿,并将他一举拿下。胡乱手脚、行凶暴力之事,她是不容许的。 可将守卫和她皇太女看作一家也是理所应当,陈晞怎么还会替她来开脱? 当然,一并都归入她的滔天罪行! 沈暮白言归正传,却发现自己勉强开口,声音却微弱得毫无气势。她都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来人……将这谋反的逆贼给吾拿下。” 自己试图保持冷静,虽然她内心却在狂乱地思考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让他安然。 步步逼进沈暮白床榻的陈晞,视线锐利若冰霜地扫视着沈暮白,带着凛冽的愠怒。 “你可真是能耐!为了构陷我!引我入局!安我死罪!连自己都毒!“ 沈暮白继续向幄帐外叫人,她如此这般中毒昏迷着。陆宁安和何蓝连个鬼影都不见到!干什么去了! “来…” 未等沈暮白继续喊话出声,陈晞已经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嘴巴。 “把我凌辱成这样,你还不够满意是吗?”陈晞冷笑着凑在她面前。 沈暮白本就是习武之人,下意识地去推搡陈晞,但自己尚未安全恢复,中毒后肢体孱弱,根本不是陈晞的对手,只能木木地被这个仇敌掌控和胁迫。 她感觉到自己的下半张面孔,被陈晞紧紧用右手捂着的闷热和不适。 “我让你回答!!!出声!”,陈晞移开了他的右手,用双臂毫无惜玉怜香地摇晃方才缓过来不久的沈暮白。 沈暮白试图挣扎他的禁锢,但疲惫得很,使不上力气,便还是保持缄默。 “你一定很好奇,怎么没有将我置于死地是吗?!” 沈暮白感觉到与陈晞的距离近得让她害怕。不对,她怎么会害怕? 想来只是糟心和别扭罢了,自己心下一紧,两双手下意识地捏紧了覆盖在自己单衣上的被褥。 陈晞享受着沈暮白现下流露出来的恐惧和无措,这都是她自讨苦吃! “可笑!你以为你那些雕虫伎俩能上得了台面?”陈晞继续补充道。 沈暮白一手支撑靠在床榻旁,她也疑惑和惊奇到底如何能被陈晞反转,但并不看向他的方向。 “皇!太!女!你是忘了吗?那不妨让我来好好提醒你!你将钩吻藏入指甲,倒入自己的酒盏中饮下,待发作之前,为构陷是我携带毒物入军营、谋害世子、储君,在假意跌倒之际将剩余的钩吻藏入我衣袍的腰间。” 沈暮白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有些颤抖,她毕竟是首次做这等事情。 陈晞观察凝视着沈暮白,早该想到她比蛇蝎更毒,眼下倒是心虚了。 “我的腰间留下了你手腕伤口的血迹,当晚在场的,我与谢勉都无伤处。唯有你的手腕还不停从包扎过的棉布处,有血渗出。众人都眼见为实。” 陈晞就站在床榻前,俯视着半卧着的沈暮白,趾高气昂。 他的声音令她不寒而栗,可沈暮白决议行动,并有今日失败的打算。 沈暮白平静着用她现在降低了好几度的语调道,“那又如何?血迹只可能是跌倒时我无意触碰到你,你早就谋划好下毒,连我中毒瘫软会蹭上右手伤口,都是你算计好的!就如此这般毫无根据的胡诌,便不用定你的罪了?!” 沈暮白回盯着陈晞,虽然她只能发出轻轻的声音,继续道,“痴心妄想!” 她的声音中带着怒火和无可争辩的确信,她不愿被人威胁,尤其是他。 陈晞脸无惧色,就这样一屁股坐在床榻边沿上,眼里不放循礼法秩序,恣肆无忌。 沈暮白看向他,陈晞坚定,甚至看不出一丝躲闪之色,还饶有趣味地等她接下来的反应。 “你还能如此笃定,怕不是还不知道......” 他刻意吊她胃口,顿了顿,“蔺相身边的参政大人已来了步军营!” ------------ 第20章 放虎归山 终究还是来了,蔺相这边的动作太快了…… 只见沈暮白眼底满是错愕,面上已经掩不住她的惊讶无措。牢狱之事想来,陈晞已经明了之心,那还有多少人知道!? 蔺阅也已经失踪几日有余,想必蔺相疑虑丛生,心如刀割、痛苦不堪也是情理之中。 想到藏匿在步军营牢房中的蔺阅,这重大的隐患,眼看局势急转直下。精心谋划的替罪羔羊缺席,她哪里还有时间立马变出戏法来化解! 她,作为皇太女,面临着被揭穿的恼怒、无奈和不安。 陈晞一副早已知晓一切的模样,他就悠然自得地同坐在床榻上,不以为意。打量着醒来的沈暮白,平日束起的长长发丝,松散而落,朦胧懒洋洋的双眸。她着了并不薄透的内衫,只将上肢衬得愈发纤薄,中毒后昏迷的双颊苍白,倒是显得她和同龄女子一样,有那么点不谙世事。 沈暮白也看到了陈晞的注视,显然她在和陈晞这样的独处下,局促不安。 “你先给我出去!”,沈暮白焦急地思索应对之策,陈晞倒好跑来她的榻前,来看她出足洋相? 想来陆宁安和何蓝忙于斡旋蔺相参政来营一事,该知道如何应对。可这事情已经逼到门前,还如何拖得了? 陈晞不屑地拂了拂身上坐皱的衣衫,他不过是想看沈暮白逼急后的真话,也无心真赖在这里,他站到旁边,“眼下,你还来得及找替死鬼,圆这个连炊兵都听不下去了的故事吗?” 对于冷嘲热讽,沈暮白不会轻易被激怒。她只是,确实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一股无法言语的恐惧涌上心头。 往日的沈暮白必定咄咄逼人,陈晞看到她自知败露,也只能自甘懊悔。 “你很得意吧!还想如何?” 沈暮白恶声恶气的话刚说出口,觉得又太过轻率,让陈晞反倒捏了她软肋。但木已成舟,她就假充逞凶斗恶,继续装模作样下去。 “你太过简单粗暴。”陈晞继续嘲谑奚落,“但你的不堪一击之处,正是你不够简单粗暴!” 沈暮白闻言惊骇万分,陈晞简直不知所云。她倒是想听他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自己从容地将身上的褥子再拉了拉,好掩住她尚觉打寒战的身子骨,神色恢复到自若。 她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因近日多件事的惊魂未定。迷离恍惚中,她甚至觉得陈晞可能真的有法子。 这钩吻真当有毒! “你继续。”她坦荡地倚靠在床榻上,双手横叉胸前,君临天下般,睥睨着前方站立的陈晞。 大难临头,她还是做派不改,像是对他指挥部署似的。 陈晞饶有玩味的,反倒是避而不谈。他看出来了,沈暮白正等着他来帮她指定迷津。她倒是很会利用旁人。他又怎会如她意? 陈晞不理会,转身就走。 沈暮白自知身无立锥,她又不可四处张扬来寻求帮助,怎么也没想到落魄无依这四个字,能与自己紧密关联。仇敌又如何?只要能为她所用,姑且也可以看待成自己人,等不需要他时,撇清关系即可。她就是要抓住这根稻草不放,也是别无他法之举。 眼见着陈晞头也不回,就要往外。 沈暮白思忖了没多久,就马上叫住陈晞,“……我说。” 陈晞态度决绝,还是往外走去,甚至不屑回顾一下下。 沈暮白立马用自己可以发出的声响,马上跟上下一句。 “对不住了!无论你相信与否,我从未授意守卫们可以欺辱你的旨意!!!” 男儿膝下有黄金,她沈暮白又不是男儿,掉转枪头就是对仇敌开始认错拉拢,反正也不是出自真心的! “你都打定主意要了我的人头。人命可以视如草芥,这下面奴才们三拳两脚的勾当,在你眼里能算得了什么?!”背着身的陈晞,听闻沈暮白开口,在幄帐内驻足了一下,但他不能这般话当真。 沈暮白知道他愤怒和屈辱难消,抓紧再诚心地说话,希望能有些份量。 “今日,就当我求你了!我不能眼睁睁看蔺阅送死,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也不能不给军营上下一个交代。你也知擅闯军营是重罪!我又如何包庇呢!” 说出这些话茬来,是要咬紧牙关的,沈暮白自己强行说服自己,也把话看似自然地说了出来。 她厚着脸皮,丢了身份,想必能换来少许的信任与怜悯吧。 蔺阅为何入狱,陈晞其实是一概不知,但沈暮白不安他已经猜出了八九分,就也和盘托出。火烧眉毛了,她也顾不得再藏着掖着。 人情就是这样,我托你一件事情,你再帮我办一件事情,就处成了莫逆之交。但她沈暮白还是有城府和戒心的,即使今日委曲求全得到了佐助,日后亦可随时与陈晞翻脸、划清界限。 陈晞看她自己吐露内幕,也觉得不妨一听,倒是转头回来。 “稀罕!皇太女向我求饶?没记错的话,我们好像还是敌人。” “皇弟,哪里的话!一家人,一家人。先前有敌意,也望你谅解!如果是你的话,我想也无法轻易接受另一个女人取代自己的母亲……” 沈暮白的话似有一定诚意,也确实是她内心在意。但她更在乎的本就是——储君之位,要牢牢把握。 自己原本就在非议争执中立储,脚跟不稳,与父皇没有血缘之实的陈晞,也是一个劲敌。 令国的江山容不得一个外姓人接手。于他,她不得不防,迫切时候也需要斩草除根。 陈晞思量过后,觉得沈暮白这番话确实不假。他虽知母亲是为了他寻求庇佑,亦在内心深处无法接受事实。 景国世子变令国皇子。可笑。 见陈晞还不接话茬,但气氛明显缓和,沈暮白继续示好。谁说女人的示弱不是一把最好的利器? 沈暮白一股脑儿地倾囊倒箧,将蔺阅收到线报有人潜伏军营中要下毒谢勉,再到蔺阅被守卫捉到,和多次搜查未有找到蛛丝马迹等,前因后果都与陈晞吐胆倾心。 在陈晞这里,拼图板的最后一块终于完整。 这道题确实难解,但如他所料,沈暮白以为自己能操控全局,但坏就坏在她粗暴得不够彻底、不够决绝!既然沈暮白让步,他与蔺阅也有几面之缘,如果自己能帮上,即使他有意与沈暮白过不去,也断不会让无辜的性命断送。 “放、虎、归、山。” 陈晞忖度琢磨后,出言吐语。 两人的目光在静默中交织着。 沈暮白心中还是有疑虑,她明白陈晞说的是蔺阅。但,到底怎么放? 表现出一脸挚诚的沈暮白,再望着陈晞,“还请皇弟,指点迷津。” 陈晞兴许是放下了戒备,很自然的走近榻处,靠拢还无法起身的沈暮白。 沈暮白能感觉,陈晞现在的态度和自己刚苏醒时,是大有径庭的。 “制造混乱,开辟条件,让蔺阅神不知鬼不觉的走。”陈晞言之凿凿,“我想除你我以外,无人知晓牢狱中是谁。放虎归山,就像她从未来到过这里一样。” 陈晞的法子,简单、粗暴,但她不得不承认最富成效,也不会伤及无辜。 “感激不尽!可现下我身子这样,能劳驾皇弟帮我做这些安排吗?” 沈暮白放低身段道。 陈晞的儆戒不会随着沈暮白的几句客套松懈,他还要给自己留着后手。 “话已经带到。如何行动,全凭你自己定夺。” ------------ 第21章 圆融斡旋 待陈晞走后,惊魂不定的沈暮白,钩吻的余毒都未清,就匆匆自己起身,要去面见阅相的参政。 此刻,何蓝急忙赶了回来,正看见沈暮白要自己下榻的动作。 “殿下!别自己动,我来!”何蓝手急忙慌地上前去搀扶皇太女。 皇太女醒来的时间,要比医官们判断得更早一些。那边,她和陆宁安对参政仇大人一顿安抚,才好不让仇大人闹到步军司都指挥使曹大人那边,众人皆知的话,皇太女的谋划就更难了。这才误了这边伺候皇太女,皇太女醒来,她却没有照拂到位,是她的失职。 沈暮白连连责备何蓝,何蓝的疏忽职守还招致了陈晞,可以那样随意就出入她的幄帐。 何蓝心惊胆颤地跪下,回道。 “请殿下责罚!” “罢了罢了!快帮我梳妆着衣,去找仇大人。”沈暮白想着眼下有更紧要的事情,不得多耽搁。 何蓝也利索地开始忙活起来,嘴上道,“殿下还未痊愈!仇大人这个节骨眼来,又要让殿下操劳了!” 沈暮白疾声追问。 “他说了什么?见过何人?” 对于沈暮白中毒这段时间所发生,何蓝开始一一说来: 沈暮白在饮宴上中毒昏厥后,场面乱作一团。守卫们势要包围押赴最有嫌疑的陈晞,那厢阅相身边的参政仇大人又到了步军营,说有要事相报。步军营中内钩吻中毒,已是第二遭。众医官们对着皇太女,必是尽心医治,碰到这样事情大家都捏了一把汗。幸好何蓝和陆宁安已经大概猜到沈暮白的谋划,将这事先压了下去,让他们只管全心全意医好皇太女,上报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皇太女醒来后自会定裁夺。下面的医官们也只好唯唯诺诺应下。 “仇大人只见过守步军营寨墙的守卫们、陆宁安、我……谢勉和陈晞。其余大人一律都还不曾知悉此事。” 沈暮白下意识抿紧自己的嘴唇,心跳节奏如鼓点,仇大人受蔺相之托,已经来到了军营,她自然避无可避,沈暮白无法避免接下来他的一番追问。 不过好在步军营高级将领等人都还在鼓里,她要尽快打发走仇大人,才好“放虎归山”。 何蓝瞅见皇太女似在熟思,继续补充上皇太女昏迷那段时间,仇大人出现后的讯息。 “仇大人只说有要事相商,但只等待皇太女现身才开口,并无说过其他。一直吵吵嚷嚷着要殿下现身,为他做主!” 沈暮白和何蓝都知道这里的“要事”是指什么,都假装一副不知其所以然的神情。 蔺阅一事的真相,即使是蔺相和其参政,她沈暮白都说不得,更何况她和这仇烨也不过泛泛,若是被仇烨发现真实情况,保不齐要出卖、抖落。 她于是决定一人亲自上阵,迎接参政仇大人仇烨。 斡旋在所难免,毕竟仇大人代表着他背后的蔺相,如何圆融斡旋,同时可以让他尽早滚蛋,是最最紧要的。 “请仇大人到中军大帐一叙。只有我和他。”沈暮白向何蓝吩咐下去,又示意何蓝凑近。 “这件事情也安排下去,帮蔺阅备好车马,待仇大人走后,帮蔺阅安排回都城的另一条小道,牢狱走水必须天衣无缝,不可再出纰漏了!” “是,殿下!”何蓝也是落实的一把好手,皇太女不用告诉她前因后果,她就能明了。 何蓝从来不会多问,这是她与沈暮白间主仆的默契。 中军大营宾客帐。 舟车劳顿的蔺相参政仇大人,一身风尘碌碌,早已在帐中等候。 沈暮白四肢无力、脸色也不会太好情况下,还是直奔中军大营。 施了礼的何蓝就识趣地赶紧退下,只留皇太女和仇大人两人。 仇大人虽年轻有为也是狡黠得很,和皇太女打了照面,对自己所求先只字不提,忙着关心沈暮白,是否在步军营中适应;有皇太女带领新兵操练是令国步军之幸;城北苦寒,皇太女真的是军中典范等等,滴水不漏的恭维之辞。 沈暮白也配合他绕着弯子,等他自行点明来意。 等说完一堆话,仇大人仇烨才姗姗开口,“殿下,臣有一事向殿下禀告!蔺相千金蔺阅蔺小姐,于不日前在都城长业失踪,蔺相焦急万分,悲痛至极,又碍于朝中身份不敢轻举妄动。殿下是蔺小姐的莫逆之交,臣代蔺相及其一家,愿殿下开恩,寻回蔺小姐!” 仇烨说着说着就要向沈暮白跪下,沈暮白见状马上阻拦仇烨。 沈暮白清了清喉咙,还拖着病体,积蓄着气力开口。 “岂有此理!长业乃皇家都城,世风清朗、万民安居。阅妹千金之躯,都有人敢打她主意!吾势必将阅妹寻回,将贼人斩首示众。” “殿下,万万不可声张啊!”仇烨见沈暮白一脸焦虑和愤怒,慌忙和沈暮白进一步说道,“蔺小姐尚未婚配,待字闺中,抢夺民女若传了出去,即使寻回让蔺小姐以后怎么活!” 沈暮白假意点头,看来蔺相一家都是以保全蔺阅名声为首要任务,那失踪一事也势必没有张扬出去,那就好办了,“仇大人想法更妥帖,吾会亲自派暗卫来做。” 仇烨得到了沈暮白的许诺,心安了不少,但他知这失踪人口多一日未寻到,就有多一分忧患。 “殿下,殿下是否有把握?蔺小姐若在贼人掌心越久,就越险峻啊!” 仇烨又开口道。 “阅妹与吾一齐长大!吾比谁都更揪心…五日,将阅妹完好无损寻回,交到蔺相手中!仇大人如此回去复命。” 沈暮白的声音不容置疑,对五日之限,带着无比坚定。 仇烨似是迟疑,看着沈暮白的视线顿了顿,同时也被沈暮白拍胸脯的保证所感染。 “说到做到!”沈暮白看出了仇烨在语言和神情上的踌躇,再赶紧补述上。 “臣谢过殿下!!!” 仇烨慌忙回敬沈暮白。 沈暮白目光如炬,强打着精神,假意着再向仇烨寻问更多线索。 “仇大人,阅妹失踪前有否可疑?最后一次你们见到阅妹,还能记得是在何处?在做什么?” 仇烨若有所思,沉吟着,“据蔺相与夫人所言,蔺小姐就是在相府上失踪的,蔺小姐的贴身侍女前一晚才刚伺候蔺小姐睡下,次日清早侍女再去蔺小姐房内,便不见了踪影。” 仇烨思前想后,也觉得蹊跷,“如此说来,倒是没有强撬失窃等痕迹。” ------------ 第22章 雪融冰消 “无论这次阅妹是因为何故离家,你我皆不可多问。” 沈暮白一脸严肃对着仇烨,她必须先给他敲敲边鼓,省得事后横生枝节。 她着重强调“离家”两字,更新定义这次蔺阅失踪的性质。 “那是必然,那是必然。殿下。”参政仇烨也不是蠢钝之人,蔺阅失踪之事只交与他一人,可见蔺相对他的深厚信任,他自是知道该怎么做。 “仇大人,辛苦了!想必风餐露宿才赶来,吾让何蓝帮仇大人接接尘,喝碗热汤!” 沈暮白手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此话一出,就是要赶人了。 仇烨本就打定主意,这次仓促贸然来步军营向皇太女请报,极有可能被吃闭门羹。他能得到皇太女允诺,已甚是欣慰,回去可以堪堪与蔺相交差了。 当然,他听懂了皇太女赶人的话外之音,他也不好再做叨扰。 “谢殿下美意!臣不便在步军营多作停留,即日启程,回去向蔺相复命!” 沈暮白看向,眼前风度姿容都不低人一等的仇烨,向她作辑推辞。 正合她意。 “何蓝,给吾好生安排好,让仇大人妥帖启程!务必安全抵达长业。” 她大声向帐外喊去,何蓝应声。 待仇烨走后,她已经快要瘫倒,和陈晞、仇烨这样来回斡旋,就要抽干了她恢复后尚余的那么点精气。沈暮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疲惫不堪。 没过多久,何蓝回来复命,确保将麻烦送走,亲自送上了回长业的马车。 “有其他人瞧见仇大人吗?” 沈暮白再次确认。 “殿下放心!我带仇大人从寨墙北处出,那边的守卫稀疏,嘴巴都严实得很,他们多在蛮荒之地当班,也都不认得仇烨是谁。” 何蓝自然知道沈暮白担心何事。 沈暮白微微一颔,她十分确信何蓝都打点妥当,但还不足以让她宽心。 “殿下,另外……一切准备就绪。” 何蓝自是看出了皇太女的担忧,皇太女过分慎重,即使从小跟随她,她还是会对身边人有所芥蒂和悬心,马上将夜间的安排告知。 “好,去吧!一定小心,不可有丝毫差错!”沈暮白依然是君王的口吻,但尚不够安心又道,“不行,吾也要去,蔺阅由吾来亲自送上马。” 深深吸了一口气的何蓝,她也不是没有料想到皇太女会亲自插手上阵,她作为贴身女官也不好说什么,随之恭敬地回答,“是,殿下!竭力完成,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沈暮白没有再做安抚和其余指令,静待夜幕的来临。 何蓝郑重地点头,她的眼睛扫过军营幄帐外,寻找着最好的时机。 步军营牢狱外。 夜幕已至,深深的乌色笼罩了整个军营。士兵们、高级将领们都歇息下来,嘈杂淹没在宁静的月色中。 突然,一声声响划破天际,接着是牢狱内渐渐火光冲天而起,吞没了浓重的乌色。 “走火啦!走火啦!快来救火啊。” 步军营牢狱守卫们开始疾声呼叫,奔走着,一时间陷入混乱。 沈暮白知道,这是她等待的时刻。 她不急不缓来到牢狱门口,厉声呵斥着守卫,“走水这么大事!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救火!” 她将这些个手足无措的兵士们好一顿差遣,门口已无太多人驻守,乔装的何蓝趁机快步进入,携着早已备好的牢房钥匙,哐当一声将已关押了几日的蔺阅迎出,再将不显眼的外袍披在蔺阅身上,将她的长发盘起,一套行云流水。 看着惊诧不已的蔺阅,何蓝一步都不耽误,急忙领着她往外走,并压低声量道。 “蔺小姐,您一句话都不用说。殿下都已安排妥当,上了马,就朝落杨小道往长业走,路上不要与旁人搭讪,更不可透露身份。即使到了相府,您就说是自己出去散心,不可提起来到步军营的只字片语。” 蔺阅当然懂得其中厉害,她卯足了劲挪动虚弱的身子,随着何蓝的步伐快步流星,不敢有丝毫耽搁。 不多时,水囊、水袋、水桶都被兵士们搬来,望火楼也收到信息,击鼓用鼓声通知步军营上下。 何蓝、蔺阅、沈暮白,三人在寨墙处汇合,马车太过扎眼,快马已经备好,何蓝在马上已经备好干粮与用水,看到沈暮白的蔺阅刚要行礼,沈暮白立马眼神示意万万不可。 在乌色重围下,三人缄默,但速速往寨墙北处移动。 因为白天送走仇烨已经试过,北处的守卫最为松懈,何蓝也已打点,想必不会太过为难。 何蓝在寨墙内,放置好了只留下残次粮食的运粮车,让蔺阅来推,假意是让她扮作押解粮粟的新兵蛋子,“蔺小姐,委屈了!” 蔺阅摇摇头,沈暮白帮她谋划,想必费了不少心血,这些能算得了什么。 立马就上手的蔺阅,像模像样地推动起来,三人以主仆之姿往寨墙走去。 “站住!”寨墙边的守卫恪守自己的职责,但和文官比总有些木讷的。 “放肆!皇太女驾临,你是不长眼睛吗?”何蓝严辞喝退。 何蓝发现,许是临时换过岗了,与今日打点的几位士兵们面孔不同。 守卫们依然一板一眼,他们受到的操练是洁己奉公,即使皇上来了也是以保卫军营为首任。 若是此举对于皇太女有所得罪,他们也无所畏惧。 领头的守卫还算有些脑筋,板正中还是生硬地带着对皇太女的尊重。 “殿下!是属下多有得罪!弟兄们多年都在荒野里生活,规矩不懂,还请莫要怪罪!” 沈暮白意乱心慌的,当务之急是要让蔺阅平安出了步军营,且不能暴露身份行踪。看守寨墙的兵士们不仅没眼力劲,还拖延时间,她害怕横生变数。 “吾怎么会怪罪!城北苦寒,兄弟们都不容易!吾还有事要办,速速开道!” “请皇太女降罪!步军营有令,日落之后均不得放行!还请皇太女谅解!”领头的守卫还犟在三人前头,话是说得好听,但偏偏不放行。 “谁定的鬼命令!吾有急事待办,若有耽搁,你们的人头赔得起嘛!” 沈暮白急得就快咬牙切齿,她余光在瞥扮作运粮兵卒的蔺阅,幸好此时天黑视线有扰,蔺阅深深低着头,在牢狱中几日受难也掩不去蔺阅女儿家的娇嫩芳华,要是仔细查看,马上破绽百出。 刚正不阿的领头守卫徐徐道,“是皇上的命令!” ------------ 第23章 蛮荒山林 沈暮白不知怎么的,脑瓜子里嗡嗡的作响。离解决这个棘手还差这么一步,什么时候父皇对于军营有了这样的规定?! 几个守卫看运粮的新兵似乎是个生面孔,此时就要走上前去瞧一瞧。 何蓝挡住,不让他们靠近蔺阅。 “看什么看!皇太女千金贵体,是你们碰得起的吗!退下!”何蓝光明正大地吓退这些没有眼色的守卫。 沈暮白正想发作,私下斥责何蓝办事不力!曾想,突然想起的是陈晞那句不好听的话语。 你太过简单粗暴,但缺陷又在于不够简单粗暴。 沈暮白向何蓝和蔺阅使了使神色,两人还未及时反应过来她的意图,沈暮白就直直走在她俩身前,不管不顾地往外冲撞,撒泼打滚的姿态,“寨墙这道门,今日吾不出也要出!看谁敢拦!” 叫嚣着的沈暮白,诚然吓退了没见过这种世面的守卫。 她沈暮白,本就是以狠毒跋扈著称,今日便就嚣张到底了。 何蓝和蔺阅看出了沈暮白的意思,她们紧紧跟在她身后。 “殿下!多有得罪了!”领头的守卫说罢,挥手示意兵士们将三人围起。 大多数守卫们哪敢忤逆皇太女的旨意?故而都在原地不动,看了他人的行动再作决断。 “都给我上啊!”领头的守卫发现底下人都畏缩在一旁,他也只能自己动手。 领头的守卫正要出手阻拦沈暮白,沈暮白也知武官手下是没有轻重的。 “住手!” 众人都被另一个声音所吸引。当视线聚焦在来人身上,发现正是陈晞。 “大胆!见了皇太女,都敢以下犯上!”陈晞威严而震怒。 守卫们对这位昔日的景国世子也不曾放在眼里,但皇太女、当朝令后之子,从仇敌突然统一阵地,众人都一时犯了迷糊,有一人悄悄拉了拉领头守卫的衣袖,“大人,放行吧!如果真惹上了麻烦,这两位爷可不是惹得起的主儿,我们几个脑袋也不够掉啊!” 领头的守卫见下面人都议论纷纷,无奈的向后摆摆手,只得当作没看见,为她们敞开北处寨墙之门。 一行四人终于出了寨墙,蔺阅在马上紧了紧缰绳,她心里的感激不尽,但来日方长,她有机会与沈暮白当面道谢,想到可以顺利回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悄然在马背上红了眼眶。 在夜色苍然中,大家都没出生,几人默契地点了点头,目送蔺阅离去。 蔺阅心里想着,“暮白,长业见。” 这一路,她还来不及和沈暮白说上话,犹记得何蓝方才在牢狱中接应时候说的那句,“你放心。他很好。” 沈暮白、何蓝、陈晞,一行三人,回到了步军营内。 “多….多谢了!”沈暮白才不想开口,这次又确实承了陈晞的情。 一码归一码,后续该争的她还是会视他为竞争对手,不留情面。她就想把这件事情赶紧画上句后,省得他多想! 陈晞脸上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也可能是夜色太沉,只见他背过了手,就往自己与谢勉的幄帐方向走去,“不用谢,出手是帮谢勉和蔺阅。” 沈暮白在他背后暗暗骂道,装什么深沉!我呸! 无论如何,她总算能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睡上一觉了! 有那么点美滋滋油然而生,她吩咐着何蓝,“记得备一下蛋黄千层糕!今夜可晚点就寝!” 何蓝生怕打搅了沈暮白近来难得的好心情,但她还是不得不提起一件可能让她心情急转直下的事情。 “是,殿下!但是殿下…” “但是什么但是?吾再也不想听到但是两字!”沈暮白转身瞪着何蓝。 “明晨就开始荒山操练,应当不允许自带干粮,我偷偷将蛋黄千层糕放入行囊给殿下带去吧!” 沈暮白明显是忘了还有这茬,许是这几天累坏了。但也没有什么事情她觉得受不住的了,习武之人,荒野山林也不过是小菜一碟! “我当是什么大事呢!就这样办吧!”她走向幄帐的步伐分外轻快。 步军营外鬼幽崖。 这次的操练很特别,并不布置在步军营内,而是在令人闻风丧胆的荒山野岭——鬼幽崖。 传闻中的荒山,时不时有魂魄野兽出没,地势险峻陡峭,山岩如魔爪般凌空崛起。即使在白日也会浓雾弥漫笼罩,阴风呼啸不止,听着声响会让人有孤魂野鬼奔袭而来的错觉。 新兵蛋子们不再以阵营划分,而是每个人单独作为一个个体,接受试炼。 人群里,紧张而压抑的气氛弥漫着。只听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严厉地训斥着兵士们:“在这片荒山上,你们将接受最严苛的考验,物资平均、公平分配!你们自己要在这鬼幽崖,撑上七天!七日后,我们会接大家回营。” 下面熙熙攘攘的议论此起彼伏,有说以往新兵操练常有人死在山里,也有说山里有鬼到夜间就出来食人,说得神乎其神的。 人群中,松国纪明辰免不了要大肆宣传一番,显得他懂行,“什么鬼火啊!鬼魂啊!都是一派胡言,不过是瘴气蔽目,很多人下山后的糊涂话罢了!”纪明辰虽在质子团中,因为行事高调,格外的惹人厌弃,但也不乏在平民子弟兵里有一些追随者,围着他一阵热议。 顺国世子梁辛在钩吻中毒后已恢复到原先,虽然他本身就孱弱得很,他战战兢兢地向身边的陈晞和谢勉求教,“我好害怕!不会真的被野兽吃了吧?” 陈晞和谢勉柔和的笑笑,“很多民间传言,其实都是骗孩子的!主要怕孩子一个人走的太远,山里是会有兽类出没,但不要夜间行走,还是无大碍的!” 看梁辛还是一脸惆怅和忧郁,谢勉倒是接过话茬。 “这样,梁世子,你上了山就跟着我和皇子走!我们三个人可以有个伴,你莫太担心了!” “太好了!太好了!”瘦瘦小小的梁辛露出溢于言表的喜悦。 沈暮白早早就盯着谢勉的方位,上山后她会粘住谢勉,毕竟此次单独行动,不受限!她若是和谢勉独处几日,怎么会不生出情愫呢?蔺阅自然没有如此宝贵机会!她在心里偷偷发笑,自己的所想所求,向来是可以顺遂如愿的! “殿下…”沈暮白窃笑自己如此机智之际,感到有人拍拍自己的肩膀。 发现是宁国世子图子邕,这位也是可为她所用的才子啊,她连忙和善一笑回应。 “殿下,吾先前问过教官,在物资中未给大家备有护面。山谷中,最可怖的不是野兽,而有毒的瘴气,会让人看不到方向和迷失心智。这是吾母亲所制,殿下带着,以防万一!” 沈暮白没想到,老实巴交的图子邕还是个心细的!她还是心高气傲的,基于她皇太女的身份,若她不测,曹仲伯等人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她想这些人定会护她周全。 但她也感激和欣赏图子邕的一片忠心,但除固定物资外,其他物品均不得带入。她趁着四下无人,爽快地将护面立马藏在衣袍中。 “谢谢啊,图世子。” 她等不及在鬼幽崖里,制造机会和意外,与谢勉独处了! ------------ 第24章 入山查验 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的命令一出,底下将领和教官们有秩序地将提前筹备、分配好的物资一一交给兵士们。新兵蛋子们的目光有些茫然、雀跃又带着前途未卜的焦灼。 在荒山的实训中,没有教官跟随指导,一切都要靠自己。 但如真实的沙场一样,在血雨腥风中厮杀、争斗,无人有闲暇还能顾及旁人的安危。 每一人的行囊里都装配完全一样的物资,供果腹的面饼、干果、水囊、支持生存的打火石、草药、毯子、匕首等等。私自携带的物资会被扣下,正式进山前还需要经过严格搜查才会放行。 沈暮白收到后,粗略判断这些物资只能勉强支撑上五日有余,若按照七日的时间,完全没有备足,但她自然会比旁人多带上一些傍身的。 此行,何蓝、陆宁安她都关照过,不得同行!就让两人待在步军营,给曹仲伯帮手后勤。 她堂堂皇太女,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尤其尚武,如果连这小小的荒山实训都要带贴身侍卫女官,又让书肆里的那些商贾有文可做了! 大家的物资都分发到手,全部聚集在入山口,等待教官们陆续安排。 考虑到若是一股脑儿兵士们都涌入,大家必定会以小团队三五成群,甚至十多人为一组,与平时军营内操练也别无二般,这样就失了意义。 沙场征战往往打的是持久战,有的长达数年几载,大股力量常会被敌军冲散、分化为流离失所的小分队,在荒野山林中孤军奋战,亦或者在身上干粮所剩无几的局面下,苦苦求生。这些都是曹仲伯这些老将老兵,都经历过的。 这次将所有新兵蛋子们打乱,挨个入山,在了无所依的情况下,直面突发事件、下绝境逢生。 在没有任何屏障、保护的荒山,一个人活下来。这是每一位新兵的功课。 曹仲伯在入山口的高处,洪亮的声音似要响彻云霄。 “将士们!” 沈暮白觉得曹仲伯,真的天生就是当将军的料,年近五十,还如此中气十足,总是有使不完的气力,她倾佩这样为国忠心耿耿的将才。 “这七日,非但是对你们的考验,更是对你们意志和耐度的试炼!” 曹仲伯的眼神严肃而锐利,像是能透过兵士们的心思,如惊雷、又如铁锤击中了每一个尚且稚嫩的新兵蛋子心上,想到即将入山,兵士们神色开始渐渐凝重,甚至有人开始想临阵退缩。 “我不干了!这鬼幽崖可是死过很多新兵!” 此话一出,受到众人瞩目,曹仲伯麾下的教官们齐刷刷用目光开始“鞭刑”这位新兵。 话音刚落,新兵就被几位教官立马钳制住上臂,“说!还想不想当逃兵?!” 军纪森严,有严格的逃兵惩罚制度旨在维护军纪,确保兵士们忠诚和军营的严肃性。 众人都看向这个方向,通常逃兵都会受到鞭刑作为惩戒,重则杀头。一旦军规失守的罪名落下,逃兵的家人也会受到名誉上的连坐,在十里八乡都抬不起头来。 新兵自知失言,乖乖屈服,承认是自己瞎说话。 “求大人们恕罪啊!我瞎说的瞎说的!没有要逃的意思!” 待教官们确认此人确实再无逃脱操练的意思,就放开了围剿。周遭看好戏的其他新兵们,也散了去。 在荒芜的鬼幽崖,既没有华丽的寝殿,没有柔软的床榻,天地为盖。 可能面临来自野兽的威胁,荒山的险恶,以及来自大自然的严峻考验。 唯有靠自己,去克服无法预料的一切困难。 随着曹仲伯最后训诫的话语落下,兵士们排队等待教官们的查验核实,依次听令入山。 紧张有序的队伍慢慢挪动着,若被检出有分配物资以外的细软,都会被当场剔除。 “怎么有其他物件?东西留下!人走!” 宁国世子图子邕被查验出,携带了护面,愣是他重复解释是母亲所制,请求通融,却被教官们严肃训斥,“教官!麻烦通融通融,荒山野岭最害怕的是毒气障目,我素来目力不佳,没有护面,就更不能在浓雾中识别出危险!” “下一个!” 图子邕的需求被无视,匆匆被赶去入山口。教官们也是秉公办事,将图子邕的护面扣下,每个人如果都有理由,那便不要查验了 松国世子纪明辰大摇大摆,放了盛满美酿的酒囊,若是没有美酿陪伴,让他在荒山待上七日,那不是要了他的身家性命!他后面跟着他的小跟班们,教官们也自然认得。 “谁让你们拉帮结派的!你!你!你!你们跟着我,到另一个入山口!” 教官指名道姓,不允许在实训中还有结党营私的。 纪明辰无奈得很,他上山后还不知会遇见哪些新兵们,他关心是否能给他卖力。想着幸好他早早贿赂了负责查验物资的教官,教官刚一拆开纪明辰的,就马上还原,生怕有旁的教官看到。 只要有这些紧俏的物件,他还怕找不到狗腿子?! “下一个!” 步军营第十二营教官张钧在人群中看到沈暮白,假装严查,亲自抽调,看了老半天。 皇太女的上山包裹重得不行,里面连蛋黄千层糕都有……光看外表都变形的严重!皇太女这番操作也太明显了,谅也无人敢支支吾吾。 他当然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差事也不太好当! 想当初曹大人将世子等贵族子弟都放在自己的营内,也是对自己放心,他自然知道怎么做。 “殿下!这边有请!” 教官张钧开了一条道,让沈暮白直接入山,不用再做等待。 其他新兵蛋子们就眼睁睁看着皇太女受到教官,温润有加的亲自招待。 沈暮白压低声音,只有她们两人听得到,她是来追求爱情的,不是真的体验荒山的。 “张教官,莫急!你帮我安排在谢勉谢世子后头,吾要跟着他。” 教官张钧也是马上心领神会,他看着前头谢勉刚入山,领着沈暮白就在后面的排序位置,“殿下,这里最快!” 沈暮白满意地微微点头,没想到步军营的武将中也有很多可塑之才嘛! 还放心不下的教官张钧,往沈暮白手里赶忙塞了一个信号哨。这是这次荒山实训的违禁物! 他担心皇太女若真的在荒山中有危险,一个人撑不下来!她若是撑不下来,他们这些步军营的一干将领也不要活了! 没想到沈暮白却趁无人注意,赶紧塞回教官张钧手里,轻轻地说。 “张教官,心意领了!一视同仁。” 教官张钧不好再推来推去,在这入山口,人多口杂,这样也不好看。 想着刚刚那些吃的,还有蛋黄千层糕,又算怎么回事的一视同仁? 沈暮白似是看出来教官张钧的疑虑,补充道,“近日吾来月事,若无糕点可能会气血不足,晕倒在山中……” 现下的孩子,真是什么都敢说。 教官张钧听到皇太女如此直言不讳,只好作罢,“殿下贵体要紧!” ------------ 第25章 峭壁失足 沈暮白怀揣着颤抖但激动的心情,独自踏入鬼幽崖。 进了入山口后,她觉得并没有其他人说的那么可怖,荒山野林对她来说,都不在话下。 可迈过这段似乎修缮稳妥的山路后,外边突然一片明朗的晃眼。 她走出入山口的山洞,四周静悄悄的,自己才看清,在这可怕的荒山之上,薄雾笼罩着一片阴森,这原本以为令人愉悦舒畅的明亮,不是来自她想象中清朗的朝阳,是来自这奇怪的浓雾。 身后,她隔着入山口,还听得是荒山实训开始的号角声。前方,是浓雾覆密围裹的未知险峻。 她,确实也不太会害怕,都说人心比鬼可怕多了! 自己要做的是在,夕阳西下前,寻到谢勉和合适的歇息藏身之处。通常情况下,必须在天幕呈现出深蓝色或灰色之前。可如今迷雾无垠,她甚至无法看到确切的天色,来判断时间的流逝。 沈暮白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尽快动身,她想到图子邕送的护面,倒是能派上用处! 从包裹里翻出后,往脸上迅速戴好,只留两个眼睛来目视,就谨慎往前走去。 她路过的树木枝桠,扭曲身姿,向天空无限伸展,宛如鬼魅的手臂。嗡嗡的声响好像就在耳畔飞舞着,她无法判断是,山雕、燕子或是蝙蝠,他们好像悲鸣着自己的命运,在荒山山谷里回响。沈暮白很小心地看着脚下和四周行走,她能看清一路走过的山石,时不时有利刃般锋利的突出挡路。 心生奇怪和蹊跷,她明明与谢勉没有相距很远,可出了入山口,就连其他人的身影都未见到! 可是自己从入山口走出,就选错了方向?! 沈暮白犹疑不决,她踌躇不前之际,听到了人声,是从左侧背后传来。 她听不到具体的言语,直觉判断有可能是谢勉和其他人在荒山中碰上。 在没有明确指引的局面下,她决定寻着人声,调整步伐往那里进发。 不知道走了多久,自己明明循着这个方向,但反而没有了人声,更未有半个人影。 沈暮白紧紧肩上背着的行囊,只感到肩上好像开始变得沉甸甸,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她能确认刚刚听到的人声,一定是这个方向。 可这一路,比她想的要长得多。 在茫茫荒山中,只有干瘪而秃噜的树林和尖石与她相伴,飞禽都甚少。 草丛中,传来阴森的好像是野兽还是山风呼啸的低语声,像是恶灵在窥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鬼幽崖,似乎是被大自然遗忘的角落,充满了无尽的孤寂和诡秘。 她沈暮白,倒不是太害怕这些。只是,她目前无法分辨时日,若是在天幕渐浓前她还未找到同伴和藏身之处,那即使她熊胆顶天,第一个在鬼幽崖的夜晚,她也不一定能好生度过! 她只能竭力四处找寻,是否有人踏足附近的痕迹,循着脚步她起码可以找到一两个同伴。 虽然在荒林里喊叫十分不明智,招来野兽的几率极大,但看着天幕还没有完全转浓,沈暮白鼓起勇气朝着人声方向处,大声呼喊道。 “喂!有没有人啊?~~~” “这里有人!~~~~” “有人吗?~~~~~” 她扯破喉咙,只能赌上一把。只要她能寻到一个人,能大家结伴度过今夜,也算万幸! 自己才从蔺阅的事情中斡旋归来,这鬼幽崖感觉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最近真的不容易,沈暮白感叹着自己近来的遭遇。 谁说皇太女好当的?!马上后悔,自己打脸自己的行径! 自己为了在教官面前死要颜面,没有拿那信号哨! 今日若就陨在此,有一半自己的功劳!呸呸呸!这才哪到哪! 正当沈暮白已经失了信心,人声呼应打破了这时的寂静,她还是听不见说了什么,但根据声响,自己判断就该在眼前了!太好了! 沈暮白立刻朝人声方向奔去。 她注意到,虽然浓雾遮蔽,但自己的整个视线范围越来越暗,应该是太阳的余晖逐渐消失,按照大致判断,天色很快就会全暗,到时候暮色降临,没有浪漫的星星点点,却只有她一人在鬼幽崖的阴影蔓延。想到就觉得不寒而栗,因此她必须加快步伐! 自己也顾不得是不是谢勉了,只要能找到这个同伴就好! 别无要求,这个同伴只要是个人就行!别在荒山里遇鬼了! 想想还没到夜间,还是碰到人的概率比较大! 然而,命运似乎在开玩笑。沈暮白在迷雾中,着急慌忙地奔走,导致没有看清前路,猝不及防地踩空,身体向前倾斜,失去平衡,沈暮白整个人如流星般坠入了峭壁夹缝中! 沈暮白能明明白白感受到夹缝间寒冷的尖石刺入她大腿处的皮肤,她吃痛的叫出声来,慢慢地,感受到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浸湿了她的衣袍。 她,没有时间留恋于痛楚,她必须马上离开! 此时,又有人声的呼叫,离得越来越近!她能分辨出,是男子的声音! ------------ 第26章 陷阱重重 沈暮白的大腿处,反倒没有强烈的痛感,只觉得呼吸急剧收缩,骨软筋酥,任她想呼喊救命,似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头在胸口,出不了声。 还好大腿有骨头格挡,在重创之下给到肌肉一些缓冲,但她万分清楚,受伤后自己的后续行动只会愈加困难,必须尽快寻到安全的地方宿下。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受伤,虽说身为长公主,也是养得精贵,但爱磨刀擦枪的自己总免不了各种皮外伤,可她也知道,在荒郊野外,若伤口无法处理得当,会产生对伤口愈合不利的情况。 她估计出血不会太多,行囊里有何蓝给自己捎上的包扎物件应急,但她现下七日内都要处在鬼幽崖,腿部伤口就会暴露在外,荒山的尘土中所带的细菌更甚,随时都会有感染的危害。 一定要尽可能避免引起风疾等病症,沈暮白极为清楚,眼下最重要的是生存、活下去! 她不再多想了,使出全身气力,试图挣脱夹缝的束缚,往上攀爬。但她的左侧受伤的大腿被碎裂的尖石块卡着,上面的缝隙不够宽裕,她腿上的尖石不除,就不好动身。 沈暮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沉重。可想而知,那些在荒山野地中艰难存活下来的兵士们该有多难!她咬咬牙,告诉自己必须坚持下去。 沈暮白,你可以的! 你可是皇太女啊! 她闭上眼睛,聚集全身的力量,用双手去拔除,这卡在她伤口处的碎石。 好险碎石还不大,她呲牙将其狠狠从自己腿部剥离开,伤口随之晃动,她甚至能一清二楚自己的大腿患处,又被扯开了更大的创口。 “嘶~~~~~~!” 自己痛苦地喊叫出。 但周遭万籁无声,她似被困在一个密闭的小罐子里。 这里好像没有活物与生灵一般,悄无声息。 此时已经没有了阻碍前行攀登的,沈暮白的目光扫过这些错落有致的裂缝,有些缝隙犹如天然的梯子,像是为她提供了逃离的台阶。 她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攀爬,时间一刻一刻流逝,奋力着向上。 大腿患处还在持续刺激着她,只感觉到全身肌肉因为用力而紧紧绷住,每一寸向上的进步都伴随着缝隙上细碎的尖石落下的声响,啪嗒、啪嗒。 沈暮白的纤纤玉指,因为与缝隙持续摩擦而生出一道道血痕。 但此时的自己,对疼痛已然麻木。 终于,自己回到了鬼幽崖的地面! 可是,自己还未将这份欣喜温存太久,发现浓雾下的夜幕已经低垂。沉沉的意识开始模糊,自己感到,快要支撑不住了! 必须,马上找到容身之地! 她又听见了指引她过来的人声,是裹胁着希冀的呼喊,声音越来越近。顾不得了,她拼命循着声音向前疾跑。 沈暮白已然气喘吁吁,自打入山后强装镇定,内里早已溃不成军。 当自己来到所希冀、所寻觅的声音前,沈暮白的心,暮地沉入谷底! 那并非人类,在她面前的,是一群脏兮兮的野猿猴! 他们发出无尽的嘲笑声,如冷酷的讥讽,她大腿的创口与头颅仿佛遭到绝望的一击。 黯淡的草木山石,在黑幕的阴影下,环绕笼罩在自己身边,无形的压抑和束缚,快要透不过气来! 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处悬挂绳索网的树木间,这是荒山中惯用的陷阱布置,用来捕捉野兽或是防止敌军入侵。这里竟然被人为设计,四周就一定有可以藏身之处! 不带任何踌躇,沈暮白直接用手去拨开绳索网,凑近了去看树木间是否藏有隐秘穴口。 她慢慢地蹑手蹑脚地往树木间走去,却不料! 自己,直接落入了隐藏在地面里的藤条陷阱,藤条刹那间绷紧,她被拖入一个更深的洞穴中! 坏了!!! 沈暮白惊觉已经来不及抓住任何,已经直直往下坠落! 底部幸而有厚重的湿草等将她的身体拖住,但她的腿好像动弹不得了! 沈暮白仰着头往上看,这洞穴有十丈左右深,洞穴的潮湿和阴冷席卷。 周遭黑到看不清自己的十个手指头,唯有头上透过地面洒落的些许月光,她不敢轻易在洞穴内游移。 自己…...好害怕…… 直到自己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已经不好分辨是人影,抑或是鬼魅。向她缓缓靠近着,移动迟缓,也带着戒备。 沈暮白想着自己如今这副鬼样,如果是鬼能救她,又有何妨! 对方的面容还未看清,只见得两双眼睛露在外面,其余都黑黢黢的,看不真切。 无面鬼?!大眼鬼?! 自己碎碎念着,她还未对鬼界有所深究啊!求求鬼神,饶过自己! 她,令国皇太女,贤良淑德、光明磊落!自己对鬼大哥、鬼大姐,都是敬畏得很呢! 今日闯入,无意叨扰!来日,定为鬼幽崖上的诸位大人们烧香祝祷! 沈暮白惊恐地直接闭上了双目。 想着看不到,总比清醒地看到一切,来得好! 她不想看到对方的面容,可对方倒是看到她了。 “沈——暮——白?!” 沈暮白想着,怎么鬼幽崖上的鬼都能叫出她名字来了,别是灵魂出窍! 善哉善哉! 但听得对方又一声呼喊。 “沈暮白?!” 沈暮白斗胆,微微睁开一只眼睛,只见对方带着和她一样的护面。 “你是?”见来者也不敢靠近,沈暮白睁开了双眼,不安地再次确认问道。 “图子邕?是你吗?!” 对方听沈暮白发了声,往她一步步走近,揭下了与她一模一样的护面,露出了整张脸。 “啊……” 沈暮白张大了嘴。 ------------ 第27章 孤男寡女 沈暮白看清了来人。 这不是陈晞还能是谁? 这比她真的见了鬼,还可怖…… 前脚她才刚将钩吻下毒一事构陷在他身上,要安他杀身之祸。现下与他两人同困在这黑咕隆咚的洞穴。 她自小爱打听那些军中轶闻,私怨结仇的同僚在真战场上暗自残杀,一场征战过后,寻不到被害者尸骨,也就不了了之,这都不是空穴来风。 沈暮白被迫抖擞精神,他陈晞也不是什么善茬,即使他又在蔺阅事情上支招,她也不可将他当作自己人。 不肖想什么,在危难时两人会紧紧抱团,什么人性与友谊之光,他们两人可能还未顺利获救,就把对方弄死在这劳什子的鬼山洞里! 沈暮白还维持着刚掉下,半躺在洞穴地面湿草上的动作,陈晞也没有上前搀扶问候的念想。 一切好像停滞凝固了。 率先有所动作的是沈暮白,她不想让陈晞判断出她的伤势轻重。 腿上的创口持续作痛,加上这样重重的跌落后再次加深,早就让自己痛苦难抑,但还是强忍着,不愿显露出分毫,自己用两手撑着湿草,艰难起身。 这里的光线昏暗,她也看不清陈晞的表情变化。 陈晞也大吃一惊,他原本与谢勉、梁辛已约定一致,入山后就不再走远,待三人聚齐后再动身,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在排列入山时,教官才告知入山口被分为了多个,他们被完全打乱。 他入山后就尽量往中间地带赶路,他已经算是万分小心,步伐放缓,还是落入了藤条布置的陷阱。 他甚至怀疑过,这是沈暮白设置布置的,只为置他于死地。 所幸的是,他除了困于这个无人的洞穴外,并无其他不好遭遇,他清点过行囊内的物资,自己日常本就食得不多,这些能足够他捱上七日有余,七日期限一到,训练有素的教官们就会带队巡山,救回失踪或者受困的新兵们。 教官张钧还为自己放了药酒等违禁物,如无意外,他一人生存过活这几日,完全绰绰有余。 可意外不就这样发生了吗? 他在暗处端量着沈暮白,明显她比平日动作迟缓了不少,陈晞揣摩可能沈暮白有在一路上有撞伤碰伤,或是与不太危险的野兽已有交集。 他看不真切,也不敢草率向前。 沈暮白先开口了。 “我说,你别愣在那里好吗?带我往里走走,去个能歇脚的地方。” 她注意到了陈晞的犹豫,就算陈晞今夜就要杀她灭口,她也要先养精蓄锐来应对。 好像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陈晞,回道,“这边。” 听之无愠,心境难窥。 这种人最可怕了! 沈暮白装作腿脚如常,探头探脑地跟着陈晞,往洞穴深处走。 一路提防,她跟着他,没一会儿就到了他的歇息之处。 这里有火堆燃起,比起外头属实暖和了好多,沈暮白不自觉搓搓手。 “我在这里歇下该有几个时辰了,听到洞口那边有响动,才又往那边走。” 在火堆映照下,陈晞的面孔清晰多了,还是那副死样子,不紧不慢。 “没有油灯吗?” 沈暮白认为洞穴内还是有些昏暗。 “……大姐!都什么时候了?!能生火就知足吧。” 陈晞无语道,他又不是她沈暮白的奴仆或是属下。 况且火石生火也不是她想象那么容易,在她来之前,他也耗费了不少时间,拣了多次洞穴内的树枝干草,才能成功生火。 沈暮白扁扁嘴,她还没落入这个洞穴的时候,也是想着有今夜藏身之地就不错了。 在火堆前,沈暮白和陈晞,隔着远远的距离在地面盘腿而席坐。 坐定的沈暮白,将行囊里的药酒、干粮、糕点都悉数拿出,她的腿伤还没有来得及好好处理过。她背着陈晞坐下,不想陈晞了解她的具体情况。 陈晞假装看出其他处,但实则早就将沈暮白的一举一动记录在脑海里。 沈暮白将裤腿挽到最上面,细腻的肌肤早就被血肉模糊了,没有了皮肤的遮挡,血肉露在外面,血迹已经干涸斑驳,深红之色映衬着旁边完好皎洁的皮肤,已经肿胀了起来。 她咬着牙,将药酒慢慢倒在自己左侧大腿的创口。 嘶!倒药酒的时候是最痛的! 她还不能痛叫出声,有什么痛彻心扉都自己硬生生咽下去。然后拿出布条稍许浸泡草药将伤口层层裹住,包扎稳妥。沈暮白深深呼了一口气,但连这样每一次的喘息都加剧痛楚。 盼望能止血和促进愈合吧! 她马上把裤腿放下,遮住大腿处的伤患,预备吃一点带来的糕点,来缓解今日大耗的气血。 这一切都被陈晞看在眼里,他没想到沈暮白还挺坚强...... 既然她不想被人知道,就权当作没看到吧,他闭上双眸准备入眠。 沈暮白警惕地转身看向他,确认陈晞并没有往自己这里看,悬着的心也算暂时放下。 她拿起何蓝悉心收好的蛋黄千层糕,平日要多少有多少的小吃食,她现在只舍得吃一块。 毕竟还有七日要熬。 饥肠辘辘之际,还能在这劳什子鬼地方吃到蛋黄千层糕,真乃享受! 柔软的糕层缓缓融化在唇齿之间,香甜的蛋黄馅充盈味蕾,每一口都带给沈暮白带来了极大的满足与愉悦,她拍拍手,将吃剩的糕点屑屑抖落,自制力极高地将余下的几块再放回原处。 鬼幽崖洞穴里,寂寥无声。 沈暮白注意到陈晞睡觉也不打鼾,睡相极好。火堆里大小火光的跳动间,勾勒出陈晞清晰的五官轮廓,他不对着她时候睡觉时候唇边倒是舒展得很,默默在笑着的模样,熊熊炽火映衬着他的脸庞,她能看到他凌厉却恰到好处的鼻峰,黑色的发丝妥帖地在他脸颊旁。 沈暮白,还听得远处偶尔传来可能是荒山里飞禽的啼鸣,点缀着幽静。 洞穴内清新湿润,淡淡的泥土和青草气息扑鼻而来。他们这样算是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吗? 这么想的沈暮白,又赶紧要自己赶走这样可怕的念头。她是喜欢好看的人的,陈晞也……确实算得上好看。 但陈晞对她来说,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对手。 她对陈晞而言,也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敌人。 在沈暮白这里,仇人变爱人的话本故事是异想天开的。何况她知道喜欢人是何种感觉,就像她倾慕着谢勉那种,愿意为他改变、甘心做他喜欢的事…… 都说血缘浓于水,但在盲目的情爱面前真的还会如往日一般吗? 她自小就在舅父那里看到了好多骇人听闻的真事。 其中有一位都城中遐迩闻名的商贾,麦远陶,也是舅父的远亲。 原本与其原配伉俪情深,也不曾添房,是长业中的一段佳话。自嫡妻病故后,迎娶带着三子再嫁的新妇,最后将万贯家财都留给这三个无任何血缘的孩子,其他子女被迫自力更生,只得投靠生母的娘家,连原本许了高门的女儿,也惨遭退婚。 传闻,新妇貌美会吹枕边风,是极有手段的女子。舅父领着此时还年幼的她,去看这当年满城风雨的一场闹剧,也是怕有人欺辱失去母亲的她,给她敲响编钟! 告诉她,即使父皇的爱深厚且看似无限,也必须时刻警惕。 沈暮白自知弟妹还尚未能担起大任,陈晞是她不得不为弟妹和自己解决的劲敌。连谢勉这样出名高傲的才子,都能轻易被陈晞同化,成为好友知己。而连日来的事情,她也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陈晞的谋略与手段绝不亚于自己。 面对这样土地辽阔的帝国,炙手可热的储君权力,她能确保陈晞不动上分毫心思吗? 她沈暮白,绝无可能将江山拱手相让!而对于陈晞的娘,杜晓禾。她也绝无可能让杜晓禾,变成第二个麦夫人! 她与他,只做朋友,也无可能。 沈暮白想着想着有些困了,想寻找恰当合适的角落,就准备就地歇下了。 她看向已沉睡的陈晞,奇怪地觉得这一刻,没有了往日入寝前,她深深的恐惧和对权力掌控的不安定感觉。 甚至可以说,有些贪恋。 ------------ 第28章 同穴共眠 沈暮白徐徐铺开了一张厚实的皮毛,那么重的行囊,她独自背了一路,也没算白白辛苦。 她小心翼翼地蜷缩在皮毛上,尽量将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抵挡从外倒灌进来的冷冽侵袭。 画面中,火堆两边沈暮白、陈晞躺在洞穴的地面。 陈晞本就畏寒,他带的皮毛和毯,比沈暮白还齐备,将人裹得严严实实。 火苗持续燃烧,为在鬼幽崖的疲惫了整整一日的两人,静静守夜。 沈暮白有一对听达四方的耳朵,她轻缓地合上眼睛,竭力将思绪收拢,听到微风拂过树梢时发出的轻轻叹息。 尽管环境恶劣,但她感到莫名的安心,在这片荒凉之地好像有着慰藉。在看不到月色的洞穴中,靠着毛皮汲取更多温暖,她渐渐地沉入自己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缩着身子,已经入梦的沈暮白,被带着悉悉索索细小的声响,混杂着咒骂声吵醒,她恍惚间睁开双眼,还没有完全醒来的朦胧,“……怎么了?!” “是鼠!很多很多鼠!”陈晞一改往日的镇静,指着他面前的角落道。 “我最恨鼠类!” 眼前有一堆大小老鼠在觅食作案,许是行囊中有老鼠感兴趣的吃食,嗅着味道而来。 这些老鼠却像是不受控制,看不到他们还在一旁,热烈地搜寻和啃食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陈晞食用掉下的碴渣。 沈暮白听得他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人也站的远远的,他一双如松的长腿快贴到她脸前。 “哈哈哈哈哈哈!堂堂皇子,陈晞你一个大男人,竟然怕老鼠?” “皇姐真是了不得!你竟然不怕,那靠你把他们快快赶走吧!” 面露难色的陈晞看着沈暮白,但就是一动不动,一双长腿倒是越跑越远。 他嘴里对这群老鼠一直骂骂咧咧,但又对于这些登徒浪子束手无策。 “干等着干吗?!” 沈暮白被扰了好觉,也就不睡了,自顾自起身来驱赶老鼠。她起身时候还是感到大腿创口强烈的痛感,并未有减退之势。 没有半点迟疑,沈暮白拿起一旁还干燥的枯树枝,点起火,将点燃的树枝放在老鼠旁边一点距离,以任谁都无法忍受的炙热来烘烤他们。沈暮白虽没有下狠手,但老鼠们感觉到了性命的威胁,一群大小老鼠被刹那吓得集体逃窜,不一会儿就解决了。 “皇姐牛啊!” 陈晞不由衷地为沈暮白鼓掌。 沈暮白明显看到陈晞凝固的表情,一下子松快了。她是知道他的弱点了,原来他害怕老鼠! 她转念一想,何不趁着这几日的独处,可以挖一些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鼠有什么可怕的?不过是大自然里弱小的生物之一,出来讨口他人剩下的残羹剩饭罢了!” “皇姐如此怜悯众生。我怎么不太信呢?”已经回到自己歇息处坐下的陈晞,表现出对沈暮白所言的怀疑,“老鼠……真的很恶心啊…...” “你也认为我是杀戮成性、凶狠手辣的人,和外面那些嚼舌根的人,想得一样对吗?”沈暮白耐心地接着话茬,放声大笑。 陈晞不是长舌妇,但她都已经害过他一次,没有谁比他更有发言权了! 他听闻冷哼着出声,“小事有礼,大事无节。皇太女可真是仁义典范!” 如此刻薄尖酸,沈暮白认为这话难听得很。陈晞说她在小事上对待他人,都好像极有礼貌和尊重,但在大事上却可以厚颜无耻到底。 站在道德制高点行批判之实,他和他的娘,又是什么好人吗? 沈暮白哑火一团,不好发作,再道,“若不动令国江山,能助我者,那自然是自己人。若对属于我沈家的邦土,有半分觊觎,我都不会让他多活一刻!” 陈晞挑了眉毛,原来沈暮白对自己剑拔弩张,除了母后的原因,还有忧心他夺她储君之位的缘故,这确实他第一次从她嘴里清清楚楚听到。 “如果我说,我不应允呢?” 陈晞故意回避任何带有承诺性质的话,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从来就无意储君之位,但他不愿意把话说满,如果真的,虽然只可能是假定!他若允诺后,有一日真的对权力,如果真的,萌生了欲念呢? 他不是沈暮白,什么话都能出口,从不料想后果和担责。只要说出的话,他都一定做到。 “那就莫怪我了!比构陷你下毒皇太女更为严重的,我也没有做不出的!” 不出沈暮白所料,陈晞连这样不作数的场面话都不屑说出口,他确实觊觎她沈家的皇权! 她此言是要吓退陈晞,以免他心存侥幸,当然自己也不是做不出来。 陈晞当然知道她什么都敢做,但也同样知道她在紧要决策关口,经常被冲昏头脑,有小谋但无大勇。 陈晞、沈暮白各自在皮毛上半躺坐着,两人一人一句。 火堆好像是判官般矗立在最中间。 你来我往,无人示弱。 ------------ 第29章 共枕一梦 来到后半夜,寒意逐渐加重,火堆两旁是已经睡熟的两人。 在鬼幽崖的洞穴里,充满潮湿的气息,寒气蔓延开来。 在洞壁上,布满了各种青苔和藤蔓,顽强地在这片幽暗的土壤中生长着。散落着一些枯枝败叶,以及很多大小不一的坚石,湿漉漉地在那里,可能是长年累月而成,小的那些碎石或是从洞口掉落。水珠一颗颗中滴落,落地时发出干脆明了的小小声响。 再下面应该有水流通过,发出极其微弱的潺潺流水声,沈暮白能听到。 她因为左侧大腿创口的肿胀刺痛,与身上一阵阵袭来的灼热,从原本深厚的睡意中被生生惊扰,醒了过来。 她能确认,洞穴深处应当存在暗河,由地下水或是地表水穿过地下岩石所形成的,可能会有更接近鬼幽崖地面的水潭、水道!他们掉落的藤条陷阱离地面与十丈,根本不可能再从原来向上回到地面,必须去找其他出口。 待天亮之后,她会让陈晞随她一齐走入洞穴更深处。 不可孤身一人勘探,一是为了安全,二是她也要谨防陈晞落单,去做别的打算。 她可不愿意让他觉得,自己在故意亲近他,但眼下两人必须紧紧捆绑。 沈暮白腿部的伤口发作,让她难以入眠。隔着腿裤,她查验自己的创口处的情况,她能摸到有明显的膨出,感到自己的体温升高。 畏寒、发热、肿胀、疼痛这些情况,她都出现了。 应该是得了风疾! 沈暮白掀起自己的裤腿,呲着牙,再往自己的患处倒入一些药酒。她试图保暖御寒,将皮毛裹紧全身,还是不住地颤抖着。 顾不上太多,自己把主意打到陈晞的头上。除开厚重的皮毛,眼见他浑身还搭着毯两条,暖和得不行,正沉沉在梦乡之中。 沈暮白裹着皮毛,起身就往陈晞那边小步走去,将他盖在身上的毯拿走! 陈晞应激地紧紧攥住了他的毯子边角,醒了过来,警觉道,“谁!?” 睡眼惺忪中,陈晞看见是沈暮白站在面前,“有病啊!抢我的!” 沈暮白对这些御寒之物不肯松手,“我冷!男人不需要这么多毯子!” 陈晞看着沈暮白纠缠不放,他结合之前看她腿脚不便,能八九不离十判断出是因为沈暮白在鬼幽崖受伤,现在伤风发作。但她无法教他心生怜悯,他没有任何理由,主动将自己的毯子和皮毛分给她——一个不久前要将他置于死地的狠毒女人。 “凭什么!沈暮白,你好好看清楚,这不是皇宫。我给你,我睡什么?” 陈晞利索起身,将毯子边角一把拽过,他可不惯沈暮白的臭脾气! 沈暮白深深地喘息,不仅仅是腿部患处疼痛欲裂,痛苦还席卷她的心口和脑袋,一下下揪着,吞咽困难、四肢无力,她此刻觉得委屈至极,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若是风疾没有及时缓解,拖到她被救出洞穴的时候,可能已经产生肢体不遂和神经虚弱的严重后果! 仿佛自己是一叶孤舟,随时都可能被风浪吞没。 沈暮白还是未将她受伤一事和盘托出,陈晞没有让步的意思。她不想让她的对手,看到她的弱点与无助。 “你别忘记你母亲,在我们来新兵操练之前是怎么说的!说,让你好好照顾皇姐!” 沈暮白维持着自己的高傲,拿景国新后杜晓禾的话来压他,“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母后所言,陈晞往往都一一做到,沈暮白胡搅蛮缠,他是有些头疼。 “如果你告诉我真话,我就暂且给你借用。” “什么真话?”沈暮白还不知他要问什么,她想尽快给自己取暖。 “你的腿。” 陈晞看向沈暮白的左侧腿部。 下意识的沈暮白,捂住自己的左腿,“你……你问这个做甚么?” “我们现下坐在同一条船上,你连你受伤一事都不肯告知,我凭什么要和你,同仇敌忾?” 本想默默承受的沈暮白,还是松了口。想到这七日里,她确实离不开陈晞的照拂,总不能把自己的路堵死吧。 储君,首先也会病愈力虚、也要吃五谷杂粮,她到底也是能屈能伸的人,说就说了。 沈暮白直言不讳,“我在坠入这个穴口前,在不远处的裂缝那里掉落,伤了大腿。我想我得了风疾,很冷。” 陈晞虽不是心软之人,但相信她这番话所言属实。 “好!但我不能把所有给你,我也须保证自己的身子。若我们两人都病倒在此处,就不要想出去了!” 沈暮白已经愈发感到四肢麻痹,她也无力再去争执,就由陈晞来出手安排调整。 在不会有火星溅到两人的安全距离下,他将两人共有的三张皮毛都移近火堆,并叠在一起。 因为皮毛大小不一,三张才刚刚好凑出,能容纳两人能卧下的空间。 “这几张皮毛就垫在身下,以免直接睡在地上,洞穴内寒气上身。” 然后他再将其余的一张皮毛和两条毯,作分配。 “我盖一条毯,另两条毯你盖在身上,增加体温。” 陈晞说罢,就准备躺下,不想再过多纠缠。沈暮白对这样的分配也不好再有异议,陈晞已经让步。 但让她犹疑的是,这样两个人的被窝,也离得太近了吧! 相当于两人共枕一榻! 可物资吃紧,眼下也只能如此安排。沈暮白心想,她又不怕!毕竟她也没把他当男人! 她也在厚重的皮毛上,躺了下来,陈晞离她不过咫尺。 离着燃火堆近了许多,脚丫子感觉暖了不少。她再掩紧了身上的两条毯,好像确实没有这么冷了。钻在毯里的沈暮白,只露着眼睛和鼻子,对着陈晞不放心的警告。 “今夜的事情,谁都不许往外说!特别是谢勉!” 睡在右边的陈晞,原先对着沈暮白的方向侧卧,一个转身,把自己背离沈暮白的方向。 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哦。” ------------ 第30章 为她煎药 沈暮白醒来时,感到近日来难得的舒心,差点就要忘记自己还被困在鬼幽崖这该死的洞穴中。 昨夜身侧的陈晞,此时不见踪影。 她缓缓起身,精神面貌恢复了许多,趁独处时,翻开自己的衣袍,谨慎地自查大腿伤处。 沈暮白呈盘坐的姿态,撩起的裤腿内侧,看到自己的伤口,似乎有稍稍好转,但仍然严重,口子可怖地裂开,红褐色的斑斑血迹,边缘肿胀。 伤口一夜完全愈合属实是天方夜谭,她自己内心也有准备。 听见有脚步靠近,沈暮白像没事人似的,利索地放下裤腿、捋好衣袍。 陈晞向沈暮白难得言辞谦和地客套了几句,“你的伤有好些吗?” 昨日见到沈暮白时,陈晞大致判断她的腿伤不轻,她以为自己行走并无纰漏,却已经明显地一瘸一拐。 “嗯!”沈暮白点点头,她没想到陈晞没有了平日的针锋相对,无论如何,在她遇难之时他还是不计前嫌伸出了援手,“对了……谢谢你的皮毛和毯子。” 虽然她打定主意,出了这鬼幽崖,明里暗里还是把他视为仇敌,发誓绝不会心软,可不妨碍她现在说点场面话。 “小事。”陈晞也颇为惊讶沈暮白会开口向他道谢,这想来也有点可笑。 陈晞简单回应,以轻松化之。 想来这几日,沈暮白还需要自己,看在自己尚有利用价值的份上。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并非握手言和的旗帜,而是短暂休战的号角。 陈晞半蹲在地上,松松火堆,添上新拾的一些枯树枝等,让其继续供暖。 沈暮白被人服侍惯了,没有整理床褥的习惯,将毯随手放在一旁。 她看陈晞,倒是蛮贤淑的,她什么都没吩咐,就卖力地煽火加柴。 若是有好人家招婿,皮相又不错,他倒是不二之选。 想着自己都还没如愿嫁出去,她管他的婚事做甚! 坐在皮毛上的沈暮白,和陈晞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两句。 陈晞看沈暮白刚醒,问她要不要杏干这些果腹,“你要吗?我食的不多。” 两人都在皮毛上,不羁地跨坐着。 沈暮白摇摇头,表示她的也足够了,她倒是带了很多糕点干粮,立马将那些好吃的从身侧的行囊里摆出来,“我这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你要尝尝吗?” “你身体欠佳,还不知道何时能出去,这些吃食你都留着。” 沈暮白觉得陈晞倒还有些良心,是愿意为别人着想的。 转念一想,和她一样,都是场面话罢了!信不得信不得! 陈晞看向不施脂粉且患了风疾的沈暮白,她倒是不作打扮,也挺俊秀的。 沈暮白在自己动手束发,她还是尽量确保自己的端庄和风雅,虽说在荒山野岭,只有陈晞这一位看客,皇太女的礼仪和体面还是要维护的。 陈晞礼貌地不直视沈暮白,自己管自己在一边补火添薪,加持火势,然后再慢慢开口,“我醒得比较早,在前面找到一些附子,对你的风疾可能有好处。主要是有温阳散寒和止痛的功效。” 沈暮白已经简单地梳洗了一下自己,她没想到陈晞还挺细心。 “你懂药理?”沈暮白对药理一窍不通,她实在不感兴趣,毕竟对储君之位没有直接实惠的,她都不吝浪费时间。 “从六七岁学起,略懂一二。”陈晞也不故作谦虚,“你需要的话,我煎一点。” 沈暮白微微颔头应下,她只有刚醒来时感觉良好,现下身子又不太爽利。 她,眼下还真的很需要用一些药,怎么被陈晞看了出来? 怪不得!她之前事先又不知陈晞还通药理,钩吻一事被他洞悉,都在情理之中。是她自己太轻敌了!可她所获得关于陈晞的线报中,没有这一条。 陈晞熟稔地将手上的附子,剥碎了几片,竭力研磨成粉末,但苦于手边没有合适的工具。沈暮白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陈晞操作,陈晞思索了一小会儿,找了一颗趁手的能够握住的小小的圆石,再拿出行囊里带来的干净巾帕包裹住,将片状的附子放置在另一块巾帕上,拿着圆石使劲砸向附子,再看到附子的时候,已经是粉末的样子。 陈晞将一部分附子放入正好架在火堆上的小陶罐,另一部分的附子直接留下交给沈暮白。 “这些你可以外敷在患处。” 还停留在惊讶于陈晞竟然还会带着小巧精致的陶罐的沈暮白,一时间没缓过神来。 “我不喝酒,如果你带了黄酒或者白酒,可以适当喝一些。” 酒池肉林可能是大家对沈暮白的标记,但沈暮白并不爱酒,她也未曾让何蓝往行囊里添置。 陈晞谨言慎行,观察着沈暮白,他以为她是好酒的,想必总会随身捎上。他没有其他所指,只是酒有一定的药用价值,适当地饮用确实可以驱寒解毒。 沈暮白无奈道,“我不喜饮酒。” 陈晞没想到,但表示理解。 其实,沈暮白一般不说话的时候可能甚少,但看陈晞添柴、煎药,都莫名地像有灵力,让自己宁静下来。 小陶罐里的附子已经煎煮得差不多,陈晞又拿了个小碗,示意沈暮白用水服用,“当心烫口!” 陈晞的悉心让沈暮白作为女子,都自愧不如。 他对谁都是这样吧? 想起了陈晞也有和宁国世子图子邕送她一模一样的护面,沈暮白不由得好奇问道。 “你和图子邕的关系很好吗?我看你的护面是否是他赠予的?” 陈晞直言不讳,“没错,和你的一样。图世子品行磊落,我与他聊得来。” 果然,陈晞看着冷冷冰冰的,其实私底下很会张罗,人缘甚佳。 沈暮白托起汤药,耐心地喝下附子,热热的,不知道到底有无疗效,但心理的治愈效果已经叠满。她喝完,轻轻放下小碗,刚想问问陈晞想的下一步,却被陈晞抢先。 “我想,我们坠入的洞穴口离地面有丈许深,即使我托举你,也不可能够得着丁点。等你觉得好些,我们背上行囊在洞穴内到处走走,两人一齐行动,这里应该有地下水。循着水声,我们有机会找到其他出入口。” “……好。” 陈晞把她的所思所想都说了出来,还在病中的沈暮白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懵懵地直点头。 ------------ 第31章 误入密室 毕竟还是男女有别,沈暮白和陈晞明说,待他背过身走远了些许,沈暮白将已成粉末的附子,徐徐地在患处倾倒,盼望能早些愈合,行事能不再束手缚脚的。 于是沈暮白和陈晞稍作休整,打点装备,如果有地下河或者其他密闭空间的话,一切有必要的东西,都不可留在原处,将行囊全部带上是最妥帖的。 陈晞也认可沈暮白的这个想法。 等待一切就绪,两人动身,往有着水声处寻去。有着好耳力的沈暮白主导行动方向,陈晞在前边开路。 遇到顺着一条陡峭的斜坡,沈暮白点头表示可以下行。 “我们顺着这个方向走吧,感觉水声越来越近了。” 沈暮白轻声但坚定地提议道,洞穴内动静越小越安全。 不远处传来潺潺的声响,仿佛在指引着他们,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了初生态的坑洞。 走了有一段时间,四周弥漫的潮气愈发浓重,甚至有些腐蚀逼人,沈暮白和陈晞不自觉用袖口掩住口鼻,洞穴内部的空气似被水分浸透,湿度极高。 周遭变得令人胆寒,陈晞手中由细竹片制成的火折,还在燃烧,为两人照亮前路。 但沈暮白觉得光亮还是不够,“你有信心吗?找到出口。” 走在沈暮白前头的陈晞直言不讳,“不好说。” 陈晞心想如此坦诚相告,在这种局面下诚然打击士气,他不知病中的沈暮白是否会万念俱灰。 又补充道,“即使找不到其他出口,我们就在昨日原地静待,也能无恙。” 他回头看着沈暮白的反应,沈暮白倒是没有他预料的惊恐与害怕。火折下,沈暮白泰然自若,神情平和的跟着,即使她的腿脚不太利索。 “前面是地下走廊!曾经有人来过!” 转过头的陈晞,听得身后的沈暮白惊呼,他们眼前能看到沾满尘埃的杆子和生满铁锈的匕首。 还有不知道多久前用过的木柴,焦黑裂开,在洞穴的阴鸷角落里就这么静静躺着。他们的主人不知下落,是否有顺着地下水活着出去,抑或是……? 沈暮白打小就酷爱关于盗洞历险的话本,这番亲身体验,莫非真的能带点金银财宝,风疾的痛楚早已忘却抛在了脑后,她正想一显身手,跃跃欲试。 “这里可能会有人为设置的机巧之物。小心!” “这里不像是墓穴要道。”陈晞对于沈暮白的一惊一乍,已经见怪不怪。 她脑袋里好像塞满了书肆贩售的那些话本,尽是些误人子弟的草料。 陈晞对沈暮白的假设并不苟同,他反而担忧其他意外事件。 地下结构本就不稳固,岩层、土壤、山体滑坡、发水等都能可能造成洞穴塌陷,这些才是最危险的。 地下走廊的光线忽明忽暗,火折似要在顷刻间熄灭。 沈暮白也注意到了陈晞手上的火折波动着,“氧气变少了!” “可能火折受潮,那前方应该接近地下水了。”陈晞观察着周遭。 地形逐渐变得低矮,有很多不明植物的根茎都从地下走廊的顶部蔓延开来,看到奇形怪状的石柱,应当是千年万年的底层泥沙沉淀形成。 他们寻到了地下水,前方就是一汪水潭,浅浅地看不真切。 沈暮白兴奋道。 “找到地下水了!” 正想往前一探究竟的沈暮白,突然被陈晞抓住右手手臂,“别动!” 沈暮白倒是被他吓一跳,怎么不由分说地拦人。 “洞穴里的地下水可能深至几十米乃至几百米,不要擅自行事。” 暗河往往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无尽深渊可以把活物吞噬,任凭水性再好的人面对地下河暗涌也束手无策。地下河具体的深度会因地形、水量、地质结构等有所不同。 抓住沈暮白手臂的陈晞,可能觉得这个动作不妥,立马松开。 沈暮白想来他应该是好心,觉着手臂还留有陈晞刚刚紧紧握住的余温。 火折还在跳动着,两人在触碰中有些许尴尬,沈暮白耳朵有些微微发热,估摸着是喝了汤药的作用,她率先开口,“从水面走,确实不太现实。水性再好,都无法提前知道到底这条暗河有多长,如果在水下出现筋挛、失温等,还不如回到原地。” “况且我现在患病,也游不了太久。” 沈暮白再道,她看着陈晞也在思忖,该是在想其他法子。她知道两人在这个决策上达成一致。 “我们沿着地下水还能容人走路的边上,试着往前继续走。” 这条小道不知到哪里断头,但目前看下来暂时还能向前,但只能容下一人的宽度,陈晞、沈暮白以一前一后的次序,往前缓慢游移步伐。 火折的效果愈弱,沿着地下河的道路狭小又昏暗,沈暮白只能以陈晞衣袍上的一根腰带作为引路,她谨慎又不好太用力地拉着,她耳力极佳但随之而来的是目力却弱于常人,沈暮白紧紧跟着陈晞,生怕落单。 两人顺着地下河深处前行,陈晞心中也不禁生出些许不安,身旁的穴壁光滑而寒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窒息,还混着腐臭腥臊。不过这种鬼地方,谁能指望还能满溢芳香? 眼见火折快要完全熄灭,沈暮白轻拍陈晞背部,问他要不要停下。 她从行囊里拿出新的火折和木屑等,轻轻摩擦吹气,火焰又燃烧起来,一束微弱的火光在闪烁。停顿下脚步的陈晞和沈暮白,在黑洞洞的晦暗中,又重新看到了光亮。 然而当两人才暗自庆幸暗影消退,火光映照出洞穴内部的轮廓,每个角落都逐渐显露出来。 突然,两人被动瞪大了双眼,清楚可见地有三个可怖的白色人影,从暗河水面,以极快的速度在逼近他们! “见鬼了!!!”沈暮白大声叫嚷。 当真的见鬼,没有半分从容不迫,寒意顷刻间笼罩了两人的周身。 人影越来越近,是身着白素的亡魂,腐败程度分不清男女,糜烂面容都尚能看见部分皮肉,是死不瞑目的鬼祟笑容,但他们好像还剩鼻息般,毛骨悚然地朝他们脚部,死命地游来。 沈暮白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迷了眼,这和话本里也太不一样,她生生就要吐了出来! “快跑!”陈晞也没见过这仗势,他是从不信邪,但他从前就听闻暗河里的诡异现象太多。 他一时来不及想明白和向沈暮白解释,趁死漂还未来到跟前,撤离到安全之处为妥! 沈暮白失去主见地跟着陈晞在小道上狂奔,他们所疾走的下水小道,眼见就要断了头。 生生分出了两叉,一边是无法走人的汹涌的地下暗河,还有一边是非完整的诡异石门,可能也不能叫做门,没有人为痕迹,应该是多年风化沉积而成,只有形状不规则的半扇需掩。 他们别无选择,眼看着死漂从刚刚狂奔处,就要追着他们到这里。 横下心来,沈暮白佝偻着进去,勉强才能钻入,陈晞也伏低进入。 还惊魂未定的两人,还来不及坐定,只听得外面轰隆声,岩石滑落。 是洞穴坍塌! 许是方才大叫和奔走,导致了洞穴过度受重、震动,诱发坍塌。 不过滑落只一会儿便暂停了下来,沈暮白和陈晞着急在石门这里往外张望,原本还能勉力钻出一人身量的半扇门,已经被滑石生生堵住,只剩下手臂粗细的缝隙。 沈暮白觉得,自己刚刚还悬着的心,又死了。 陈晞也愣神在原地,不知所措。 这地方根本不可能有帝王贵胄下葬,阴鸷潮湿、地势局促,远不符墓葬的风水选址与布局。 所以他压根没想到会遇到什么离奇,可方才那一幕太过惊骇。 鬼能料到,他们能在没有墓穴暗道的鬼幽崖里,生生造出了密室?! ------------ 第32章 幽鬼打墙 沈暮白靠在石门的内侧,气喘吁吁,惊慌又愤怒地指责陈晞,“都怪你!我看你,是想在这里害死我吧!” “大姐,别这么武断好吗?谁说这里是死路一条了!” 陈晞也倚着洞壁,三魂似要出窍,哪有功夫再听她埋怨,他懒得和沈暮白在这里置气斗嘴。 沈暮白经这一遭,倒不是怕出不去,而是再见到死漂一类的不明生物。 若是枉死在这里的冤魂,生生还有六日,想到与其同宿洞穴,够瘆人! “那你来说说!下一步该当如何?”沈暮白其实已经了然于心,既有分叉口,那他们往这个石门的方向再往前探寻,还有胜算,但是她就是将难题交给陈晞,看他如何来解。 “动身!趁还有体力,我们再往前。” 她和陈晞所想一致,任他们两人谁都不想再提石门外的三具死漂。 可若是等下,再碰上呢?沈暮白自己不禁打了个寒颤。 以往在宫中常年了无人烟的空置殿阁,也不是没遇到过鬼祟侵邪。 她七八岁时,就有个小侍卫因对供奉祭祀的瑰宝起了贪念,专门拣了七月十二五日单独潜入,没想到翌日白天被发现时,颈部被猫的利爪割喉,陈血斑驳陆离,就那样横死在中殿前,四肢伏地,像是呈跪拜的恭敬之礼。 宫中都怕吓到她,不许她靠得太近,但她远远路过那里时,常看到一只形同枯槁的黑猫,左眼似乎已经致盲了,右眼是浑浊的琥珀金色,残年余力还悍然守卫着原主人的殿阁。 她和何蓝也提起过,何蓝都不信! 宫中都传是其他御猫为护食,误伤了小侍卫。 可她明明看到的,那只瞎了一只眼的猫,名叫妙妙,他守着的原主人是三百年前被迫殉葬的,某一位无权无势的嫔妃,都已经记不得名字了。若妙妙还活着,那该有三百多岁。 一只猫活过二三十年已实属难得,三百多年岂不是聊斋志异! 自小侍卫离奇死后,废弃的宫殿内外就多了许许多多符咒,还时不时有人打鼓敲锣,内侍和女官们会在殿门口大量燃烧艾叶等草药,说是可以驱邪。 可实训,谁会想到捎上艾叶,沈暮白犯了难。沈暮白越想越觉得不妥,不能在这个洞穴里再待下去了,必须尽快寻到出口,索性一口气走到尽头! “我身上还有最后一些附子,烧一些附子,我们就上路!”沈暮白取出陈晞给自己的草药,她看出陈晞疑惑不解的表情,“草药味好帮我们驱退邪灵。这洞内……不太干净……” 陈晞同意沈暮白所言,蹲在地上,心领神会地用手上的火折点燃附子。 附子被点燃后,释放出混合着辛辣和苦涩的气味,两人竭力用手扇去有些呛鼻的烟雾。 沈暮白觉得差不多了,多耽误半刻她心里都烧得慌,“走吧!” “嗯!” 举着火折子的陈晞,走在前头探路。 这道岔路和刚刚走来一路一样,植物根茎盘根错节在他们的头顶,许是地下水流经,不停地在有丰饶的水滴沿着顶部,滴在他们的头上,沈暮白大着胆子用手取了一滴,放到鼻前闻闻。 其实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实在这方面了解匮乏。 “就是普通的地下水。没毒。” 陈晞也取了几滴,开腔道。 两人忍受着洞穴中的潮湿闷热,继续前进了该有数里,脚步有些疲惫,渐渐慢了下来。前方的洞穴出现了三条岔路,再次阻扰了两人的前进,沈暮白提议他们就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走,就先选最左手边的这条,陈晞拿出竹签在第一条岔路做上记号。 第一条岔路,两人战战兢兢往里,刚行径没多远就走到了一面实心的巨大石壁处,明显是一条断头路,沈暮白和陈晞迅速折回。 “已经排除了一条路。继续。” 沈暮白指了指第二条路。 第二条岔路,幽暗中可以瞥见左右两侧都布满了植物藤蔓,可诡吊的是,沈暮白瞧见洞中的水龙骨、铁线蕨、蕨麻、藤萝、和地下竹等生长在晦暗潮湿的植物巨大得惊人!就不说和素日看到的那些大小迥异不同,也比同一洞穴,他们在石门外的那些都奇离古怪。 沈暮白环顾四周,揉揉自己的眼睛,她不知道是不是病中出现的幻症。 陈晞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停下了向前的脚步,“你需要休整一小会儿吗?” “我不乏。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这些植物怎么都大得惊人的可怕?” 周遭的事物实在匪夷所思,沈暮白疑虑,是否在他们没有察觉间,其实越往洞穴里头,空间越深不可测,所以显得植物硕大无比。但以水龙骨为例,其叶片最长可以长达三米有余,可她眼前呈羽状复叶的水龙骨叶片,生生超过她前面陈晞的身量,绝对不止十丈。 他们像是误入的侏儒,这些原本可爱无害的蕨类、藤蔓和木本植物,此刻就是鬼魅的抓手,绝对可以把自己和陈晞攥入掌心,生吞活剥了。 陈晞也注意到这些异常,可他们平日能观赏到的植物不过也是自然界中的一小撮,他们在天地万物不过是渺小的观察者,他认为不好一概而论,因环境变化而生长得大小各异,也是情有可原,但他看到这些不寻常的庞然大物多少有些发怵。 “可能与鬼幽崖地质形态有关,他们能恣意吸收更多地下水中的养分,有没有人来干预生长。” 沈暮白没有被强作镇定的陈晞安慰到,面对庞然巨物的惊恐似要发作,站在黑黢黢的洞穴,深一脚浅一脚下去都是湿漉漉的地面,映入眼帘的是巍然耸立挺拔的植物纵横交错,像是一张张张开的口,时不时还有气流穿堂,使得巨物摇曳飘逸着,让她不寒而栗。 两人都不禁加快了步伐,试图逃离这座巨物迷宫。 都说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是感知不到疲倦的。 沈暮白的左腿患处明显的灼烧疼痛伴着瘙痒,却因为太过集中想找到出路,她的痛感倒是麻痹了。 可能走了都不止三个时辰,沈暮白和陈晞不吃不喝,有些支持不住了,都微微发怔。 沈暮白想提议原地歇息吃点干粮,可是被陈晞接下来的话吓得不轻! 陈晞突然高声道,手指晃动,猛戳着墙上他做的记号。 “我们又回到原处了!这就是我们刚刚进入岔路的入口啊!” 原本有了些想进食的欲望一瞬间消退,沈暮白也用自己的手去扒拉洞壁上的记号,想确保有没有看错。 她还记得这个记号!是陈晞用竹签划拉的,上面赫然写着触目惊心的字! 壹。 陈晞怕只做同样记号,万一两人冲散,沈暮白就找不到他的去向。 所以一路上,沈暮白有心留意,陈晞是根据到达的前后,留下了壹贰叁一直延续下去不同的记号。 而这个壹,便是他们起步的原点! 直愣愣看着陈晞的沈暮白,后背发凉,嘴里喃喃道,“鬼…鬼打墙?我们遇上鬼打墙了?” ------------ 第33章 禁锢之境 转瞬间,陈晞也头皮发麻。 这个字,是他用竹签亲自刻的。 壹字的最后一横带着小勾子,是他的书写习惯。不可能有误! 沈暮白和陈晞停留在这面洞壁前,彼此相视无言。 “这是怎么回事?!”沈暮白的焦虑已溢于言表,她明确目前的情形是,她和便宜弟弟两人被生生困在了这里。 陈晞当然知道他们就是碰上鬼打墙了。在明显清晰的行径路线下,却在原地打转。 任何前进都可能是徒劳无功,无论如何都无法走出禁锢。可他向来不信这种无谓之说,只觉得是在疲惫中两人走入岔路返回原处,只是都没发现罢了。 “我们可能走岔路了。兴许是困顿之时,都没人察觉走了回头路。” “这就是鬼打墙!你不相信这世上有鬼是吗?” 心绪恍惚中,两人的声音都不自觉地颤抖。 沈暮白摇头,她不信陈晞这套说辞,斩钉截铁道。 站在她身侧的陈晞,脸上阴晴不定,与他镇定的辩解,明显相悖矛盾。 “信。但我坚信现下不是。” 陈晞回首几个时辰他两的行径,他能确保没有走错的分毫可能,能容人通行的小道狭隘不说,他和沈暮白一直刻意步伐放缓,就是生怕误入险境。而且,他分明记得。 他们从未碰到岔路!即使不可思议,但他内心就不信这些。 鬼打墙,传闻是其中宿着有不愿往生或是没有还未瞑目的怨魂,徘徊在原处,拦住来人去路。 前有幽鬼拦路,后退一步,石门外就是死漂。横竖都待不了了! 沈暮白试图让自己平复下来,也想让陈晞冷静。双双沉默中,他们都急需摆脱,一日内多重震撼带来的阴霾。 实在无法装作若无其事,陈晞心一横,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们往第三条岔路走吧!” 沈暮白也重重点头,她可不想再经历一遍鬼打墙了。 老人都说无事莫要去荒山郊外。结合三具死漂,这里肯定死过不少人。猜忌追溯起来,可能有误入洞穴,饥寒交迫而死,也可能有寻不到出口,绝望而亡。无论如何,阴气浓郁,诡异重重。 沈暮白不想给陈晞增加恐惧感,连忙再岔开话头:“你得帮我个忙!我腿伤愈发严重了,能否允了我,继续拉着你腰间的系带?而且…我走不快了。” 持续肿胀的左腿患处,因而在大腿处,早已压迫到她的行动,沈暮白忍着一直没说。 陈晞的眸子闪过一丝难言的神色,转而恢复平淡,他劝慰沈暮白。 “当然。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谁掉了队,对另一个人都不会是好事。何况这里我们都不熟悉,慢点倒是稳妥。” 话在嘴边,陈晞迟疑不决是否要提出,还是吞吞吐吐说道,“……你若是不方便,我是说如果…我可以帮你换药。” 沈暮白这时好像回过魂来了,中气十足犟回去:“不需要!我自己可以!” 虽说陈晞比自己小,还是天下皆知的她的便宜弟弟,这个便宜可不能被他生生占了去! 想什么呢!趁人之危? 陈晞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就去紧自己腰间的系带,生怕用时有什么纰漏。 “好了,你试试。”陈晞将腰间的系带的另一头,交至沈暮白的手上。 沈暮白握着系带,好似吃了一帖安心药,死漂和鬼打墙暂时抛在脑后。 麻烦各路神仙祖宗保佑啊!第三条岔路,一定要正常点! 她和陈晞,已经没胆也没命再多受一次惊吓了! “动身吧!你可走得慢些再小心些,令国储君的命和国运,就系再你这根细细的带上了!” 沈暮白倒是固会给自己贴金的! 眼下外面,令国没了她,不也好好在运转吗?他又不是三岁小儿! “那你可自己拉紧了。它在你手里,如果它自己掉了,怨不得任何旁人。” 不过是想开开玩笑,松解两人在险境下的紧绷,沈暮白暗地里骂陈晞。 这人不仅仅不识抬举,也不知趣味!还是凶巴巴对他就行了。 两人迈入了第三条岔路,陈晞在入口处还是用竹签刻下了壹字。 岔路进入后,相比之前开阔了不少,两人可以并行。 一切如常,经过的道路爬满蕨类、藤蔓和木本植物,但都是正常大小,看着也不至于瘆人。 即使这条岔路可能还藏着什么牛鬼蛇神,前路可能危险重重,但起码现下看起来,是选对了! 不要命丧于此,沈暮白将其列为重中之重。她其实对于没有留在原地懊恼得很!他们的物资足以撑过包含今日的,后续六日。 全赖陈晞身上,要不是他信誓旦旦,自己会着了道偏要和这些不人不鬼的打交道? 不算昨日,才在洞中一日,觉着已过了半生。 “……我说。” 陈晞突然发声,才沉浸在自我感悟中的沈暮白,被吓出半条命! “你要吓死人啊!” 沈暮白不遗余力地责怪。 陈晞讥笑道:“这鬼幽崖是有点法术在,皇太女胆子变小了?!” 看着陈晞脸上明显的笑意,沈暮白说不出的复杂。都什么局面了,还有心思嘲讽自己?看来敲打还不够! “我是想说,今夜看来,无论如何都要宿在这里了。等走到直觉比较安全的地方,我们就落脚吧。” 陈晞在身侧向沈暮白道出他的想法,沈暮白也同意。 再往前走有一处,沈暮白看着有一块稍许干燥的枯草堆,可以生火。 他们走了绝对有一日了,还没暖活过身子,冷的哆嗦,负伤的腿更是在冷冽与灼热间煎熬。 “就这里吧,如何?” 正转身去探陈晞反应的沈暮白,突然被狠狠拽住了,不得动弹! 只见黑漆一团的暗影从地上倏地移动到洞顶,又朝自己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再细瞧就没了踪影。 沈暮白被吓得不轻! 发现是陈晞拽住了她的右手手臂,连忙骂陈晞是要做甚,可能就是穴居这里的禽类,怎么他也疑神疑鬼的。 陈晞心里不断打鼓,他嗅到了一丝不安。经过了这一日,无法用常识解释的范畴大大增加,换谁也不得不信邪。 “反正,我们都小心些。” ------------ 第34章 三条岔路 荒山实训来到了第三日。 沈暮白在草堆旁醒来。不知不觉中,她和陈晞两人无形中同仇敌慨,同心同德那是还远远不可能。 在地下水遇到死漂后的前行中,遇到了三条岔路。 第一条岔路,断头路。 第二条岔路,鬼打墙。 第三条岔路,除了昨日冒出的黑影子,其余还算太平。 周身寒战连连,沈暮白避开陈晞的视线,查看自己的伤情。 如她最坏的预料! 在鬼幽崖缺医少药,还频频受惊,未经适当医治的叠加下,她的左腿创口肿胀加重,甚至伴有渗液。沈暮白身子不自主地颤抖着,即使洞内温度并不低,她感到异常的寒冷。 肌肉还梆硬着,为了维持体温,心房跳动明显。 这些病状她都不以为意,可她真正怕的是左腿出现溃烂坏死! 她要是行走受限,令国亦或是父皇,还会要一个瘸腿的储君吗? 现实点吧,千秋万代的记载,她都未看到这样的先例。 她又如何能在步履维艰中,笃定自己能掌握胜过众生万物的偏爱? 还有四日,她等不得了! 所以找到出口、逃出洞穴必须从速,她的腿拖不得了。 她徐徐从行囊掏出了何蓝为她备下的那瓶小小的药酒,外敷、浸泡,也已经用尽了半瓶。 沈暮白右手颤栗哆嗦着,将药酒倒向创口,伤口处立刻传来了灼痛,火油浇一般,她强撑着忍下痛楚。 这算什么! 总好比处理不当,失了一条腿。 咬着布条的一端,衔在嘴里,沈暮白利落地把大腿患处重新包扎、压实。 现在起码还有药酒,勤换布条以及保持干燥,应该暂无大碍。 她记得陈晞还有些什么附子,若药酒用完可向他讨要,死马当活马医了。 分寸感十足的陈晞,看到沈暮白欲要自行换药,早早就躲到远处呆着。 “…我说……我们即刻起身出发吧!” 是沈暮白发声了,估摸着上药完成,陈晞才好缓缓回头靠近。 单手撑着洞穴地面,沈暮白想一气呵成站起,却忘记自己的伤患加重,左腿根本使不上力! 整个身子就要坠回地面,她的双手突然被向上拖住,免于尴尬的落地。 是陈晞,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她的姿势呈现着匍匐向前,就这样顺势落在了陈晞的怀里,又下意识地将双手攀向了他的宽肩,给自己找到了支撑。沈暮白依赖着陈晞的托举,终于站稳了双脚和摇摇欲坠的身子。 靠的未免太近了,沈暮白着急脱离陈晞的怀抱。 一抬头,目光正撞上分厘外,陈晞高挺却不突兀的鼻尖。 她的额头,生生就与他的唇边密切擦碰,一种不可言喻的触觉,瞬息间牵动连通了她全身的感官。 一道气流似是穿透陈晞周身的经络,他这在一刻,切身感受沈暮白细软额头触碰他的嘴唇。 血气翻腾中,只留下陈晞惊愕发怔。他还没反应过来前,沈暮白已猛力推开他。 只字不提方才教人酥软的吐纳气息,沈暮白正色道,“收拾停当就出发。” 还未回过神来的陈晞,也急忙背起行囊,就领头向前。 第三条岔路内说不是上别有洞天,不过是黑黢黢的穴中穴,可地形布局紊乱,有凶险之势。 沈暮白如履如临地紧跟着陈晞,她不打算将自己腿伤日渐严重的状况如实告知陈晞。 自曝弱点是犯了大忌。 生怕此趟,被陈晞有心利用。 刻意撇下她自身自灭,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她可得好好盯紧了,这荒山是最易滋生卑鄙龌龊之地。 放眼望去,像是一模一样的画面来回重放,没有尽头。 沈暮白,频频皱眉,“我们迷路了吗?为什么这里看起来似乎都一样。” 陈晞忧心忡忡,他烦躁着不想再碰上和第二条岔路同样的情形,竭力去看两边,出手触摸洞壁以验证心中所想,他能确认的是他们没有折返,“我们还在正常行径路线上。” 脑门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被沈暮白瞧见,她平添焦虑,心乱如麻。 “我要的是确认!不是大概!” 当权者最擅转移压力,沈暮白自己犯嘀咕,就透过斥责陈晞,来抹除疑虑带来的忐忑不安。 这套在陈晞这里行不通畅,景国这样向下抑制的手段怎么会少?他司空见惯,不至于可能逼他就范。恰巧让迷瞪的自己,从昏沉中强打精神。 走在沈暮白前头扯着系带的陈晞,顿时停下脚步,原本不敢稍离的双手,直接两手一摊。 他是在示意沈暮白,谁行谁上。 气不打一出来的沈暮白,容不得旁人定点的违抗,这样公然的忤逆就是在煞她的威风与皇权。 就凭他陈晞? 一副靠不住的样子,自己看好他,他在令国的日子才有望头。 奋力一扯,沈暮白鄙夷不屑原本将两人系在一块的带子,直接撕断。 陈晞不觉得讶异,激将法对沈暮白极其有用,天塌下来就让她顶罢。 豪迈地走到陈晞前头,“把火折给我!我走前面开道。” 走在后头的陈晞一点不感觉憋屈,有人主动冲在前面,是好事。 这时的洞穴安然得很,风平浪静的,且宽展了起来,平铺开来一齐走八个大汉都无妨。 感觉离出口不是很远了,就这样有了一点能逃出去的甜头,沈暮白就喜上眉梢,甚为自得。 正行径间,沈暮白忽然停下驻足,陈晞觉得莫名其妙,也不得已止步。 她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脸倏地拉了下来,如黑云蔽日。 沈暮白压低声量,“这洞里有鬼。” ------------ 第35章 洞中有鬼 “你听。” 沈暮白让陈晞仔细去听,她耳力颇好,比常人能吸收更宽广的三频。 是婴孩发出的尖厉刺耳的惨叫!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 这是低频的声波。 而令人真正骨软筋麻的,是这诡异可怖的源头,就在他们附近! 时而钻心刺骨,时而凄切悲风,像是瞄准了要来索命。 可这洞穴在未携足物资情状下,连成人都不定能苟活几日,何况襁褓中的婴孩?!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话本传说中,小鬼是阎罗王的差役,佛祖托身游历幽冥时,央小鬼们去禀告阎罗王,小鬼们并不答应,同出一辙地嘶叫道,“凶!凶!凶!”佛祖洞悉其意,是要让他封王,遂即扬长而去。 魄,又解读为阴神。山中本就阴气侵袭,见鬼来唤人,求食不止。 婴孩本是至纯至净和无辜的存在,若因受到不公正对待或过早地往生,他们的魄极易变得复仇心切。怀抱着血海冤仇的婴孩,想寻转世的替身,行为又更加难以揣测和被常人理解。 陈晞不自觉地咬唇,喉部有不由得吞咽的异物感。 渐渐地,凄厉声持续且不断加重,就在周遭徘徊萦绕!向两人宣示他们不可忽视的存在。 陈晞吃惊受怕,入耳的这每一声都挟带着不祥的气息,令人脊背发凉。 胆大如斗的沈暮白却一个箭步,横冲直撞就往声源所在处去寻。 可火折还在她手中,不见一丝光亮,陈晞视野里的洞穴变得模糊不清。 小径两侧的山石难以辨认,他被黝黯所笼罩包围,不敢轻易迈腿腾挪,愈发瘆得慌。 “你莫把火折拿走!让人如何行动?!”陈晞油煎火燎地疾言道。 沈暮白不拿他当回事,早就蹦跶到老远。没有了火折的陈晞,只得依靠直觉,战战兢兢地前行。 他摸索着,倒是找到了就在跟前,举着火折的沈暮白。 背对着他,沈暮白静悄悄地站在那里,凄厉婴孩叫声就在跟前。 陈晞小心靠近,直到看到火折映射下,矗立在石壁凹凸不平处的东西! 陈晞脸上的表情顷刻之间,僵滞凝结。指着那些东西,“这……这是什么鬼?!” 黑洞洞的眼睛直勾着眼前的陈晞,镶嵌在心形的脸盘子上,尖如针尖的鹰钩鼻子,得了素疾的全部白化的毛发! 还未等陈晞从震惊中平复,惊觉在火折照耀外的晦暗处,有几十双看似同样的瞳孔注视着他。 并且不断发出来自炼狱的鬼哭狼嚎,悲鸣而凄厉。 陈晞冲着沈暮白直喊,“快跑!” 见到目光投向前方的沈暮白,临危不惧,也不知道是否被惊吓定住。 不确定是否看错,沈暮白眼底却藏着一丝戏谑的弧光。 “走啊!”陈晞再催促沈暮白,然而沈暮白不做任何反应。 “哈哈哈哈哈哈哈!”疯狂憋笑的沈暮白决定告诉陈晞谜团,“你真的好骗!” 顿时,陈晞的脸色从通体苍白转而脖颈涨红,他还不知情况,但明确自己被生生戏耍了。 他可不是她沈暮白的猢狲! “无聊!你以为我会被你这些小把戏所吓到吗?” 陈晞不屑地夺过沈暮白手中的火折,他要占据主导的要地。 “怎么?被吓到了还不想承认!”沈暮白早就将陈晞因为惧怕宛如白纸一般的脸色,看在眼里。 惊慌失措一览无余,而那色若死灰的无力感早已经延伸至他的脖颈,他还不自知,呼吸急促而不稳。 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 “好了,不逗你了!这不是什么鬼,这是仓鸮,优秀的‘猎手’。一种出没在荒山野岭的猛禽。面盘近似人面,长有像蛇一般的斑驳模样,虹膜呈黑色,常栖息躲藏在缝隙和角落旮旯,出没于坟地废墟。声音极为难听,尖厉刺耳,如人在承受酷刑时的嚎丧。” 陈晞哑忍着眼底的怒火,他确实被她骇到了,但他必须波澜不惊。 “……我早就发现了。你这样觉得很好玩是吗?” 沈暮白忍俊不禁,哈哈哈继续笑着,还一手撑着肚子,笑破了肚皮,“陈晞,你真的太有意思了!我想看看你的反应。没想到如此可爱!像足了一只受惊的小兔子般。” 陈晞手中的火折,让他再次辨明了这些“小鬼”,不过是人面鬼声的猫头鹰罢了。 然而,在陈晞眼里并不好笑。 上位者,享受着下位者因自己而产生的惧怯和惊恐。不仅仅是一种威慑和展示至高皇权的手段,更是扭曲的乐趣与自我满足。 自己的心惊胆战,是沈暮白玩弄权力中的烈火烹油,让她沉醉其中。 “好生记着了。还有许多你不懂得的,若不谦卑做人,你有的苦好吃!” 看着沈暮白笑意更甚,一派上位者得意忘形,蓄意敲打的嘴脸。 陈晞不露声色,将心中的恼怒肝火三丈,通通压低。 只是执着火折,仿若什么羞辱嘲笑都没发生过,继续领着沈暮白前行。 “我只是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罢了,可别往心里去。” 沈暮白瞧着陈晞脸色不佳,想来是这个小小捉弄让他怏怏不乐,出言随意安抚下。 在寻找出口一事上,还要仰仗利用他,她也不好把局面搞得太过难堪了。 ------------ 第36章 幽闭恐惧 摆脱了来自炼狱的凄厉鬼声,沈暮白和陈晞向幽暗深处,艰难进发。 早已存在的芥蒂又加深,陈晞将冷漠与疏远放在面上,步履如飞独自走在前头,他才懒得理会管一旁那人的腿伤,与他何干? “我让你慢些!”沈暮白没好气地向前头的人嗔怪怨怼。 她自是知道陈晞气从何来,在她看来,不过是谈笑风生里小小的诙谐罢了,他还真是经不起丁点。 沈暮白还由不得他人对她蹬鼻子上脸,陈晞不仅毫无反应,还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没有火折在手的沈暮白,两眼陷入黑咕隆咚,怒火中烧憋了一肚子。 “听不懂人话?!” 皇太女不发威,还真当自己是病猫了?沈暮白从后头向陈晞发威。 被陈晞甩脸子的沈暮白,气不过地就抬起无恙的右脚,蓄势欲踹了过去。 陈晞没感知到后头的沈暮白正准备下手,一溜烟地走得极快。 这一脚没个正着,空空落在了中间,踢了个棉花。 上气不接下气的沈暮白,自己搭了好一台大戏,你方唱罢,角儿却迟迟不肯粉墨登场。 在陈晞这里吃了瘪,沈暮白三步做两步,顾不得腿伤,必须讨要个说法! 与此同时,正将火执靠近前方的陈晞,似是在看什么动静。 他借着火执的光亮,瞧清楚了前方的沟沟壑壑。 这时的沈暮白也兴师问罪般大摇大摆,走到陈晞右侧,看了前面的路径,也噤了声。 原来眼前唯一的去路,由宽变窄,收缩至只能容一人侧身前行的险隘。 逼仄至极! 前头有没有路还两说,有幽闭恐惧的在行路中,就可能活生生被吓死,窒息而亡。 望而却步,两人的心头被一种无形的悚惧而裹挟吞没。 此时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倘如真深陷幽闭之境,狭窄的道路不得不屏声息气,与晦暗相伴。 沈暮白兀自打了退堂鼓,厉鬼邪祟平生还未怕过,如此一方局促窒碍,却能要了她的性命! 光是想想,就如鲠在喉。 陈晞就等着她的反应,沈暮白使劲地摆手,打死都不去,这样一趟还莫不如回那有死漂的三条岔路口。 身侧的陈晞像极了那些古彩画上须眉戟张、垂手恭立的武士,威武的张力,好像胸怀中潜藏的魄力,就要随物赋形,从画中破纸而出。 在沈暮白看来陈晞道貌岸然,他张口就对沈暮白说道,“行!你不去的话,我一人去。你要是想回死漂那儿,我给你备齐物资,你自个儿打道回府。” 差点瞪圆了眼睛的沈暮白,仔细看了看陈晞的表情,不像是凑趣。 铁了心就要往前的陈晞,眼里充斥着神鬼都会畏惧的正色,门神般。 “你确认?!”沈暮白还要多番确认,不好说陈晞是否坚定不移。 兴许还有松动的可能呢? 倘若陈晞不被说服,她便要独身原路返还,再与死漂纠缠不清,回到那个前几日坠入的洞口。 不了吧。自己虽说也艺高人胆大,可明明有陈晞这么个活物相伴,要她统统再重来一遭,也怕是受不起了。 “如果愈来愈窄,氧气稀薄,我们可能就此困在里面!你可想清楚了?我们现下返回,也不失为良策!”沈暮白赶紧再追加几句话,想着陈晞回心转意。 陈晞举起火执,不等再与沈暮白争辩几个来回,就一脚预备侧身挤入这幽闭的小道。 身长五尺七寸的陈晞,堪堪被容纳包入。 眼瞧着火光就要随着陈晞的身影,没入这一方狭隘逼人的通道,沈暮白等不及再苦思冥想,悲痛欲绝的如壮士断腕,也跟着侧身进了去。 间距只能刚好容纳一个侧身而进的成人,前后身不过十分之一尺的宽裕,沈暮白无可奈何地移动着,此刻倒是庆幸胸无四两肉,若胸脯丰腴,怕今日就要死在着劳什子的鬼通道里! 这荒山实训一役,她这命快丢了几次三番! 通道由青色的硅质岩自然堆砌,空无一物。 “是硅质岩,质地坚硬。小心些。” 沈暮白不忘向前头已经快断交的同僚,同步道。 火舌不时跳跃,微弱的光亮还万般无奈地在无望的道路中,竭力照清这阴霾可怖。 紧紧侧身跟在陈晞身后的沈暮白,不想作为被丢弃在幽暗一片里的那个。 侧身行径一路,时而碰到岩壁,时而绊到地上的小石块。 “好像越来越窄了。” 沈暮白低声抱怨道,正值神经衰弱伴有极度紧张,她的声音在幽深的小径中显得格外一清二楚。 陈晞默然无语,往前徐徐推移,他当然感受到了沈暮白心头的不安和恐惧,他又何尝不是? 他总算开口说话,“没必要惊慌。这里气息尚且流通,没有封闭的危险。” 两人失魂丧魄的,行尸走肉地移步,只觉得这鬼幽崖处处都是诡谲莫测,可偏偏就他两人被硬拽进了这鬼祟的洞穴,又在求生心切趋势下,一次次落入炼狱边徘徊,可真是点背! 虽说陈晞也是坚定牢固之人,牛鬼蛇神之说他是不知所云、亦不信,也改不了人在面对险境时自然而然的胆怯与惧怕。 自责与怪罪他人的矛盾,紧密交织在他心底。爱唱反调的沈暮白这趟,对他所言偏听偏信,若是沈暮白与往常那样坚守原地,他未必会走得这么远,也未必会碰上重重险境! 沈暮白没空去理会陈晞现下错综复杂的心绪,当然了,她也不得而知。她在移动的当口,还警惕地看向周遭。 其实方才在通道口她就该说,荒山洞穴里常有大量沙子堆砌,如果他们无意碰上流沙倒灌,在这逼仄中根本无逃生之处! 马后炮,不放也算了!她怕此刻说出,又让陈晞吓得丢了魂魄。 “加倍提防。” 沈暮白还是没闲住嘴,好意提醒。 毕竟陈晞开道,碰到什么犄角旮旯的尖石误伤,还是由他先挡在她前面,自己还是安全的。 他们移动这一路,除了自然凹凸不平的那些石壁和脚下踩到的大小不一的石块,还算是平整有序。 平坦的像是有石匠周密加工过,可这鬼幽崖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亦不是重要要塞。 令国千秋史书上,都未有探讨开垦过此处的记载。 但凡开疆拓土也不会想到这处!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暮白与陈晞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越是这样井然有条,后头越是可能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他们! ------------ 第37章 森森白骨 穿行于窄巴局促的通道,随着更多的曲折与下陷,每一步转身和前行都愈加的艰难险阻。 沈暮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胸前起伏不定,她大口地喘着气。 前头的陈晞也听到了动静,他以火折照明,还是稳着步伐慢慢下行,他一乱,后面的沈暮白铁定更加慌张,这节骨眼上早些稳妥地出了这窄洞,才是最吃紧的关键! “稳住,前头应该就到了。”陈晞也不信自己所说的话,方寸间慌忙给沈暮白吃颗定心丸。 要是沈暮白当真殒在这通道里,面对这番景象的他,即使勉强活下来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出了这个鬼地方,再论仇怨! 沈暮白也不搭话,勉强用意志力撑着,幽闭的空间待不了太久了!她紧跟着陈晞而动。 不多久陈晞也觉得开始胸口憋闷,窄路趋势往上,四下都是冷冰冰的石墙,愈发潮湿。 向上的坡度不太陡峭,陈晞用双手轻拍着两边试了试,勉力向上爬动,应当问题不大。 绕是两侧狭隘得很,只能缓缓匍匐,手脚并用。 陈晞听头上有异动声响,像是有重物快掉了下来,无意识地向上去看,并没有看到任何特殊。 晃过神来,陈晞身旁,却悄无声息地浮现了那道黑影! 正是前日瞥见的那团暗影,紧紧贴着陈晞的面前。 那暗影的形状尤为离奇,好似一个干瘦勾勒的女子,弯膝抱腰,脚不点地的腾挪着。 陈晞被吓得发怔,眼见着女子并非如葱而是如利爪般的玉指,就要扑向他的心肝! 张开的十指,尖锐如刃,散发着捆住手脚的森冷。 陈晞忍不住惊叫,但后面的沈暮白没有听到分毫。 都还没看的真切,就钻到了陈晞的背后。 沈暮白看出来了端倪,暗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她就瞧见陈晞直愣愣在原地,怕是他着了什么道! “怎么了!前面是什么!”沈暮白疾呼喊住了陈晞。 暗影像是能听见似的,一时间搓手顿脚,顿了一顿,陈晞瞧不清楚什么东西,却感觉到暗影赴火蹈刃地滑进自己的背脊,关节和脏腑被覆盖一般。 沈暮白再看,没有察觉异象,只是不自觉地拍向陈晞,查验他是否无虞。 这一拍,陈晞背上附着的暗影灰溜溜逃窜,消失不见! 好像一切又恢复如常。 略微沉默了片刻的陈晞,此时能开了口,“此处不宜久留,快走。” 继续探路的陈晞,在窄路尽头,奋力扔开了缠绕在上方爬满的藤蔓。 果然,露出了好大一个口子! 借着火执的微光,瞧了瞧,里边是宽绰的空间,总算能从幽闭通道中脱困,柳暗花明。 沈暮白跟着向上爬出的陈晞,也定了心。 看着前方这光秃秃却开阔的洞穴,觉得眼前一亮。 这里与地下河又接上了,看到水,就有了生的希冀。 有了几日的经历,两人也不敢冒失行事,磨蹭着打探。 “有死人!!!”沈暮白被惊动嘶喊,后撤了好几步。 姑且不谈之前推断鬼幽崖洞穴里不会有陵墓,死漂估摸着也只是无辜误入之人,忽听沈暮白一说,陈晞结合方才牵掣住他的暗影,心下一紧! 只见横在面前有两具白森森的人骨,就在两人脚边! 一副人骨高大,一副人骨推敲可能是女性尸骨,骨架瘦小,火折照在上面,枉死的魂魄,生死有命,峥峥分明的枯骸。沈暮白和陈晞两人的躯体似乎被动披上了一层冰凌,破胆寒心。 两人见了这等情形,心下一沉,他们费了好大气力才到这里。 两具白骨,不是正说明曾有人也与他们同样这般历经千辛,却再也没能出去! 原就得了风疾的沈暮白,咬牙一路,现下颤栗爬满全身,已经是自己控制不住的哆嗦。 好冷!真的好冷! 与他们同样的一男一女,最后就这样万念俱灰、目断魂消,将鲜活的性命断送此处。 心中念叨大事不好,洞中阴魂未退,今日与此歇下,不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见到这两具白骨的陈晞,预感不详,路遇亡魂非同小可,其中利害不可多言。 沈暮白急忙说道,“是否有生米等物?地下阳气熹微,怪事频发!” 谁知这无主的洞穴,却邪祟藏身,这些无名尸骨回不了家,怨气积攒。 沈暮白嘀咕着,想和亡魂套近乎:大哥大姐,无意惊扰!求你们帮我们顺遂出去!令国天下不能缺了我!百姓还需要我! 见着陈晞又停在原地,不做反应,沈暮白又走到他跟前说道:“没有生米的话,拿我的干粮糕点,给前辈小小祭祀下吧。他们在这里躺了不知多久,回不了家,也怪可怜的!你看如何?” 她说的当口,嗅到不对,又说不上是哪里。 然而,陈晞手上火执。那本就豆大点的火苗,一股邪风侵袭,大力吹散。 扑的一下,火直接灭了! 沈暮白惊觉,忙去自己行囊里掏出新的火折,想要打上。 “陈晞!发呆做什么!快帮忙啊!” 没了往日的平静,沈暮白的手在斜背着的行囊里,越翻越乱,明明看到就在行囊口头处的火折,此时好像刻意隐身,偏偏躲着她。 好不容易独自找到了火折,却迟迟点不上。 沈暮白的手心不停出汗,额头也霎时布满汗珠。 好说歹说,都不见陈晞搭理自己,男人果不其然靠不太住。 沈暮白再次没好气地喊道,“喂!陈晞!!!” 没有火折的晦暗中,陈晞却迈步走到了沈暮白面前,就快要脸贴脸这么近,他无所谓地晃动着沈暮白的肩膀。 在黑黢黢的洞穴里,只听得咯咯咯的放声大笑,这个笑声不像是陈晞的…… “你太吵了!他平日应该很烦你吧?” 沈暮白攥紧了手中还没有点上的火石,分明瞧见了此时的陈晞张眉努眼,浑身上下那股子世家子弟桀骜不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傲气,骤然消失。却多了假模假式与扭捏。 他?!!! “你到底是谁?”沈暮白定了定神。 笑意吟吟的陈晞,直勾勾看着自己,眼底却是说不出的错综复杂。 晦暗中看不清楚的笑容,让沈暮白寒毛倒竖,冷得发慌。 “噢,我是谁?你说我会是谁?” 沈暮白让自己脑筋飞快运转起来,陈晞这小子莫不是为了扳回一局,和自己在这装神弄鬼呢? “你啊……你是我的便宜弟弟……” 以为自己非常镇定的沈暮白,开口才发现,自己的舌头战栗着打结,话都说不明白。 周遭的气息好像都愈发凝重,陈晞又跨近一步,嘴里古怪地嘟哝着。 神色阴沉黯淡的陈晞,说出的话里从前一句的造作,到不容抗拒的威重。 “情弟弟?别在这里和我整什么姐姐弟弟的那出!” 沈暮白马上也横跨一步,把另一只手悄悄藏在行囊的口头,暗自打定主意,一旦形势不利,她撒腿就跑,不想再周旋,脱身才是上策。 陈晞像是瞧出了她的下一步,直直伸过双手,一把掐住了沈暮白的脖颈! 沈暮白就要没了意识,脸庞青紫一片,眼球就快翻到后脑勺。 真他妈的邪门! 秉着最后一丝气力的沈暮白,念叨着:快醒醒!醒来! 可掐她脖子的这双手,像从黄泉而来,力大无穷,自己根本喘不上气来。 沈暮白只有硬着头皮,凝神屏气,紧了紧拳里握住的那把生米。 说时迟那时快,毫不留情地径直撒向了陈晞! ------------ 第38章 天各一方 “啊!” 只听得陈晞的叫唤响彻了洞穴内,死命地捂住自己的面庞,似是被热油灼烧。 原本这陈晞对沈暮白来说,是敌非友。沈暮白也不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譬如这一下,是否会伤到陈晞本人。 生米,是至阳之物,又属于五行中的土,水土相克。 果不其然,这生米诚然是除秽化煞的好物。 死死禁锢住自己脖颈的那双手,终于松开。 “咳咳咳……” 沈暮白总算是从窒息夺命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陈晞的双眸逐渐恢复往常,陡然一颤,身子软踏踏的像是棉花,就这样弹落在洞穴地上。 他恍恍惚惚中,头疼欲裂,躯干留在原处,四肢与头颅似是被生扯过又归位,与自己半生不熟的样子。 “我救了你一命!你准备怎么报答我?”沈暮白捣鼓着手里的火折,总算有光了,嘴上不闲着,非要和陈晞嘚瑟。 陈晞真得好好的谢谢她!要是没她急中生智地掏出带着的生米,陈晞现下估计还被脏东西粘着! 陈晞自暗影出没,就揪着心,他自是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可他确确实实感觉到被异样的东西入侵,想不起方才发生的一切。自己又是怎么会瘫软在地上?沈暮白的脖子为何又出现一圈极深的压痕,红得惊人? 还没和缓稍息的陈晞,看到沈暮白从行囊里掏出干粮等,就要埋葬和祭奠眼前的两具枯骨。 没了旁的工具,沈暮白用双手裹着毯就抱住了白骨,用碎石为他们就地掩埋。 “也是苦了你们。这鬼幽崖风雨凄凄,你们都无法落叶归根,许是想家了吧?” 沈暮白熟练地将干粮点心等,摆放整齐,后头的两具白骨已永久沉睡在碎石堆积,这样也不算曝尸荒野了,起码有个简朴的安息之处。 一旁的陈晞瞠目结舌。 这毕竟是陌生的尸骨,沈暮白一个女子徒手就去埋葬,她既信鬼神又这般不惧…… 佩服,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句话刚冒入陈晞的脑海,就被强行抹了下去,自己可万万不能下此断言。论女暴君是如何形成的? “你也来拜拜吧,毕竟是前辈。” 双手合十的手势,沈暮白将双手放置在眉心,表示无比的敬意。 经过推敲,刚刚掐住她颈部就要索命的,应该就是其中这位女性尸骨的魂魄,执念颇深。 沈暮白这厢已经全套仪礼做足,伸手招呼着还陷于自我梳理中的陈晞。 “我只信我自己。” 陈晞干脆起身,他毅然拒绝。 生平还未遇到如此无畏之人。 沈暮白对着陈晞也只能是两手一摊、词穷理尽。 脑筋一转,她眨巴着左眼还噙着笑意,却刻意压低说话声音,用食指指向白骨掩埋的石堆方向,“那边那位姐姐,就是用了你身子的。方才两人一体,怎么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精瘦曲背的女子,又是少女艾艾又像是已经垂髫齐眉,没有清晰的年龄界定。她又出现在陈晞的眼前,挥散不去! 与沈暮白不同,陈晞对着非人的活物,没有半点想打交道的意思。 “你这么喜欢与鬼打交道,怎么不让她上你的身?!” 陈晞不落下风,拍拍自己膝盖和腿部将灰掸开,起身站直了,背脊笔挺。 “那位姐姐倾慕你呗!我一个女的,姐姐也没兴趣,是吧?” 话里有话,沈暮白为了让陈晞倒足胃口,讥讽之余还将视线转向了石堆。 怕是下一刻,陈晞就要吐了出来,他眼前挥之不去的就是暗影的可怖模样。 不作回答,陈晞只给了沈暮白一个极其无语的神情,让其自己体会,就大步流星地往前。 终于阴差阳错又到了地下河,潺潺流水就在这里了,湍急汹涌,像不要钱似的。 观察四周一圈,陈晞得出结论,想出去必须在此处下水! 此处地下水流极大,很有可能是处于高的地下水位,或者是因为地下水储层富饶。可偏偏这里密闭,从上突破是不可能了,顺着地下水他们才能找到出路。 “你是说,在这里下水?” 沈暮白觉得陈晞所言也是个法子,可她的左腿要是再泡在水中,那溃烂坏死的可能又要生生多加了几成!虽不可露怯,也不可轻易应承下来为难作践自己,她更不想让陈晞知道自己的腿伤愈加严重的事实。 看出了沈暮白的犹豫和担忧,陈晞猜想着许是不方便下水或是不识水性。 “你水性如何?“陈晞再问道。 舞刀弄枪都不在话下,玩水更是沈暮白一大爱好,想着等到了时日,定要去都城长业北面的避暑山庄清凉园,好好痛快痛快!那里以山水园林为主,日间海滨垂钓、游水,到了夜幕低垂就去亭台楼阁中品茗赏月。 这才叫过生活! “尚可。” 沈暮白如实回答,但她也不交出实底。 陈晞微微点头,他大致了解了。他虽水性极好,贸然下水也绝不是上上策,地下河中常见水生生物,鱼类、甲壳类、蛙类等,可鬼幽崖地处偏僻,一路奇险惊遇不少,若以常理推测,必定会吃苦头!考虑到地下河中,可能不仅有带毒的生物,还需堤防地下水流经含有硫化物和汞等重金属的岩层,所释放出高浓度刺激性的有毒气体! 还是需依托其他水体渡水。 他打量过这个洞穴,正有一些现成趁手的,可以制成简易的浮木。 说干就干,陈晞选择了几根看着还稍许粗壮的木材,作为主体,可能是松木。接下来,再扯下洞穴里最多的藤蔓,用多根藤蔓和硬邦邦的藤根,绑在浮木的两端,以增强承载的稳定。 在旁边翘着二郎腿的沈暮白,不干活,只动嘴。 “爱卿,这双手实在巧得很啊!回去必要重重嘉奖!” 虽说知道这话,可能一刻后,自己就忘得一干二净,可漂亮话还是要说得体面。 沈暮白的话不听也罢,陈晞像被剥削榨干的老黄牛,吭哧吭哧干着活。 汗水浸满了全身,头顶和蒸笼一样,累得快要热冒烟。 “好了,试试。” 过了很久,陈晞动手拼接制作的两叶水体,已经有模有样的,他将能拣到的最长的几根藤根捆绕在一起,可以勉强当作撑杆,抬手给了沈暮白其中一个,自留一个。 沈暮白试了试,确实还不错,他完全可以当一名卓越贤良的木匠! 还是放不下心的沈暮白,紧张严肃地再次查验水体的结构是否稳固,确保没有松动,毕竟要靠它渡过地下水道。 陈晞先诚惶诚恐地下了水,稳稳地落在狭小的浮木上,一手拿着藤根。 “我还是走前头,有什么事情可以照应着。” 还算他有点残存的人性和良心! 沈暮白看陈晞妥善地上了水体,她才迈步,往浮木上挪动,直到如老僧入定般盘坐好。 “我也好了,可以出发。” 沈暮白心里想着,一定要顺顺利利! 地下河里的变幻莫测比洞穴更甚,都走到这步了,后面也该是曙光了。 陈晞、沈暮白,用粗砺的藤根往水边一撑,顺着水流,他们一涌而下。虽也料到波流必定湍急,可没想到如此汹涌骇人,第一个溅起的大水花就将两人整身拍湿! 一个冷颤,沈暮白的左腿没有幸免于难,强烈的灼痛袭来,她感到气力缺缺,撑着藤根的手也有些疲软。 陈晞稳住重心的同时,还不时回头看后面的沈暮白,瞧着她脸色不太好,不过两人的水体还一前一后,紧紧地跟着,想来不会有大碍。 水光如银,潺潺作响,是那种掉落着灰屑的污浊。鬼幽崖的地下河像一条卧龙盘旋,弯曲沟壑颇多。经过一条窄道,沈暮白感觉身子不稳,伸手扶着一旁湿漉漉的墙壁,心跳如鼓。 偶尔有几丛幽暗的水草从石缝中探出头来,而在水下,不知名的生物好像也在悄悄观望两人。 不好!陈晞惊觉前方水流声响显著加重,方要提醒沈暮白务必当心。 却只听见身后沈暮白尖叫。 “啊!” 弯道岔口的水流,像一匹狂躁的野马,挣脱了缰绳,奔腾而过。 两人瞬时失重向下跌落! 陈晞也被一下子甩出浮木之外! 幸而这段地下水,并不深,陈晞从水中探头,又安然回到了浮木上。 可是,身后跟着的沈暮白和其浮木,早已不见了踪迹…… “沈暮白!“ “沈暮白!沈暮白!沈暮白!” “你能听见吗!!!“ “说句话!!!“ 洞穴里不断回响着。 可任陈晞喊破喉咙,都再无人应声。 ------------ 第39章 她的狠心 急潮腾涌,这地下暗河如同一泻汪洋! 随着沈暮白那一下尖叫后,她被汹涌澎湃的水流被动地推着,向外漂出了好远。 她都来不及去细看,经过了哪几个岔口,若记忆没有差错,应该已经过了三四个。 陈晞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眼前。 早就听闻地下暗河凶得很,有时山洪都会随之破洞而出,洪荒之力般。沈暮白都还没来得及去惊慌自己与陈晞被冲散之事,就陷入了独自与地下河的较量中。 浩渺的幽黑之中,稍许不慎,就会被吞噬殆尽。 一个人,要独自面对这势如破竹的千军万马。 若遇到水流落差极大,人随地势而动,一旦被拍飞一下甩到两侧石壁的话,小命呜呼。暗流肆意地涌动,似是大地的呼吸般奔腾不息,如雷贯耳,回荡在洞穴之中。 沈暮白费力地挣扎硬撑,她的四肢都死死顶着浮木内侧,将身子伏得低矮,好稳住重心。 她撑着藤根,借力身侧的石壁,试图穿越水流。 却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她身侧,水流顺着地势落差,猛力地推了她一把! 高低错落足有十余米,沈暮白两手揪着紧紧缠绕在浮木上的藤根,死命地抓住那根最后的稻草,她狠狠地阖眼,不想去看这一切的发生!顺着水流颠簸,盘旋坠落,她能切身感受到从空中呼啸而下的快感。 那牢牢抓紧的藤条与浮木,就在半空抽身,骤然离自己而去。 只感觉身体一晃,完完全全失去了平衡和控制,像一片枯叶般自己被无情地卷入,冰冷的水流一下子涌进衣襟裤腿,将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冻得发僵,直到水流将自己的头顶完全吞没。 感知到自己心跳急剧加速,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无边无尽的乌黑,和地下水不停倒灌进耳鼻的咕哝与不适。 拼尽全力,沈暮白在水下睁开了双眸,再张开双臂,往上游去。 可湍急的水流将她紧紧箍住,她只能更用力地才能向上探去。自己可不愿就这样消失在这片之中暗淡无光,振作意志,只顾着死命地划拨。 沈暮白,总算来到水面之上,将呛入的污水吐出,徒手就抹去脸上和眼睛上留有的地下水。 这地下暗河的水,也够脏了。 当总算能睁开眼睛,她清楚地看见头顶上方,就是鬼幽崖的天幕! 没想到水流这一推,倒是将自己送向了出口。只要能够想出法子,爬上从这五丈高的洞壁,就能脱身! 沈暮白吃力地从水上来到了地面,她一身湿衣,每一处发丝都挂着水滴。 她只能勉强跛行的左腿,拖泥带水着一瘸一拐,蹒跚艰难。 她已经不敢去瞧自己的创口,风疾最忌潮湿感染,这一路什么都沾了,她现下这条腿能不能保住都是个疑问。 环顾着四周,沈暮白寻找着可以下脚往上攀爬的路,她不会在这里白白等死! 头顶的洞口倒是宽绰得很,该有七丈宽,可四处岩壁陡峭,几乎没有一个可以抓手和点脚的。 她虽带有粗绳,可以捆紧腰部借力,但没有上面洞口处的着力点,她徒手攀爬等于自戗。 沈暮白重新执起了新的火折,洞穴内有了微弱的光亮,从行囊里抓了些干粮和糕点果脯,大口大口咬着手中的面饼,口感寡淡到几乎没有滋味可言,此时却是狼吞虎咽。 仰望头顶洞口的沈暮白,她记不得洞中过了几日,惆怅唏嘘,无可奈何。 说到底是陈晞该死!若他们留在原处,可能早已等来了救援!自己也偏偏不拿那该死的信号哨!教官张钧好心给,自己又为了好胜心推却! 自己这样是何苦呢?不就是为了在将领新兵们面前,佐证自己可以掌兵权的实力吗!如果这次真的失了一条腿,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现在唯有寄希望于,可能洞口附近有同在荒山实训的新兵们,可以听到她的呼救了。 沈暮白不羁地擦擦嘴,就是扯着嗓子大喊:“有人吗?有人吗!救命!救命啊!”她不停歇地朝上头的洞口喊去,声嘶力竭。 当人在生死边缘徘徊,耗尽气血和体力下,是不知疲倦的。 不知过了多久,沈暮白自知这是唯一的出路了,她还不停喊着。她感知到困乏了,眼皮打架,想着是否先歇息明日可再作打算。 突然,有声音从头顶上方的洞口传来,听辩音色应该还不止一人。 “殿下!!!是你吗?” “殿下,你能听到吗?!!” 天无绝人之路啊! 沈暮白激动的双手,颤抖的心。 当即就要在此处,跪谢列祖列宗的保佑! “是我~~~沈暮白~~~” “我被困在底下,这里大约五丈高,你们能拉我上去吗~~~” 沈暮白聚拢着两手在嘴唇处,张口就喊道,生怕上面的同僚听不真切。 “别怕,殿下!我们现下就放绳子下来!” 虽然隔着上头老远,但沈暮白在第一声回应时,就已然听出,其中一人是谢勉!在危急之际,心仪的郎君带着万丈光芒,出现在她的身旁。这是什么浪漫至死的话本情节啊。 谢勉的出现与搭救,好像将昏黑中的无望一扫而光。 说话应声的两人都扑到了洞口,严阵以待着,好像是在探讨沟通,将麻绳的一段绕在哪里定点更好。站在洞穴深处底下的沈暮白,能远远看到他们,心里落定了不少。 谢勉外,另一人是松国世子纪明辰。纪明辰可是以谄媚巴结出了名的,怎么和谢勉聚在一块?估摸着是谢勉在鬼幽崖里打转,不得已碰上的。 “殿下,接着!” 纪明辰殷勤地过分,将绳索抛下洞穴来。沈暮白在下面去接,小心翼翼地将另一端绑在自己腰间和背上,打上了三个死结。 上面的谢勉和纪明辰大声关切道,呼喊着,“殿下,莫要着急。待你都准备好,我们再开始!” 沈暮白稍许整了整背着的行囊与湿答答的衣襟,应声说,“我~好~了~你们来拉吧!” 虽然有着两人的加持,沈暮白还是在石壁上尽量用脚借力,蹬腿向上。 额上的汗水不自觉地滴落,沈暮白分不清到底是汗珠还是残留的水滴。 “起!” 谢勉和纪明辰使出全身气力,拉起绑着皇太女的绳子,这可出不得纰漏。 齐心协力地吆喝和拉拔的两人,经过一番艰辛,四只手已勒出血痕,终于帮助沈暮白艰难地到达了地面。 沈暮白感激涕零,直到双脚落到了地面,多日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殿下,你快看看,我的手都变成血手了呢!“ 纪明辰直直冲到沈暮白面前,摊开双手诉说着委屈,邀功请赏自有一套。 “那是。辛苦纪世子了,回宫论功行赏可少不了你。” 殚精竭虑多时的沈暮白,草草敷衍了他一句,就走到谢勉面前,“真的多亏谢卿了!我以为我要死在里头了!” “殿下切莫这么说。现下不是好好的,已经没事了。” 谢勉不好意思地打量着,就在他面前站着的皇太女。沈暮白的衣着并非鲜亮,而是被明显蹭破、刮破、划破,甚至可以说是破旧不堪,渗水的外衣不断还在往下滴水,她湿透的发丝紧贴着额头。 他甚是好奇,集狼狈不堪于一身的沈暮白,却仍然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妍丽。沈暮白如月牙的双眸与娇俏的鼻子,反而在极度落魄与荒山黑夜的掩映下,显得动人。 或许没有了野心勃勃,皇太女对他而言,也是可爱的那类女子。 沈暮白想着自己身上浸润着地下河里的水与杂质,全身都汗涔涔的,对着谢勉实在失礼。 “谢卿、纪卿,底下险境重重,说来话长……我这样太过冒失了。” 谢勉和纪明辰自然连连否定,忙着安抚死里逃生的皇太女。 想着既已出来,自己的腿不得再耽误半刻了,沈暮白也不再寒暄,出去后有的是时间,一改方才的亲切,正颜厉色道,“两位世子,我也不想再瞒你们,我的腿已经行走不了…怕是再不医治就要废了,我需要即刻出山。” 沈暮白话一出,两人的表情都霎时肃然。谢勉赶忙去看沈暮白的腿,方才她上来时确实有些腿脚不便,但他也没往严重了去想。 另一边,纪明辰打着出山的算盘,他本就想早早出了这鬼幽崖,现下以陪着皇太女为由,更有了金牌在手,就要自告奋勇。 纪明辰刚要举起的手,就被谢勉拦下,“殿下,荒山实训方有三日结尾。若殿下已经打定主意要出山,我来陪同,行走不便,我来背你出山。” 在洞中的沈暮白,早就不辩时日,原来已过四日。 沈暮白惊的是,谢勉在此时还记着荒山实训的时限,提醒着她。喜的是谢勉神色里分明流露着担忧,还主动请缨护她。 “嗯…你们…有信号哨吗?教官给的…”沈暮白吞吞吐吐地说道,她知悉世子参训一般都会有照拂,所以才问。 谢勉、纪明辰齐声道,“有。” 两人分别拿出了信号哨。 敢情就她和陈晞两个蠢蛋没要,非要争着抢着当道德标兵! “教官一片心意不好推却,我没准备用。”谢勉看出了沈暮白的困惑,先发制人解释道。 沈暮白虽说有一些惊讶,谢勉在她认知里比陈晞耿直得多,而不是这般圆滑,但她现在满心都是谢勉即将背她的画面,也没再想太多。 “谢卿,就劳烦你背我了!纪卿就一路和我们出山吧。三个人也好有个照应。”沈暮白微微一笑,对着两人说道。 纪明辰如何狡黠一人,沈暮白她自是知道,脚底像是滑了油的。他既然想早些出山,那就遂了他的意。留他一人,反而不知道会瞎编乱造出什么来! 三人正准备一道上路,就在这时,谢勉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突然发声。 “殿下,洞中就你一人吗?若尚有其他人,我们一并等等,救足了再走。” 沈暮白面不改色。 她的回答极其坚决,且不带丝毫的犹豫,“只我一人。” ------------ 第40章 弃之不顾 松国世子纪明辰,吹响了教官张钧留给他的信号哨。 待哨声响彻,沈暮白俯瞰着蔓延无边的鬼幽崖,却又莫名奇妙的惆怅。 她明明可以出去了,谢勉还在一旁。可她好像由衷地、不知怎么的,就是高兴不起来。 步军营的哨兵们收到信号,立马紧张严肃起来。信号哨,作为三令五申的违禁品,惟有世子们可以拿到。他们知道收到这个信号,就意味着荒山里发生了重大变故! 为首的哨兵立马上报到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此事关乎世子,非同小可。如有意外,哨兵们齐齐击鼓迎还,表明方位,并派出教官们随医官们进山搭救。 那么,鬼幽崖中实训的新兵们都要悉数撤出,相比原定的荒山实训结尾时间,足足短了三日! 曹仲伯不假思索下了决策,“救!人命要紧!” 拿到信号哨的世子们哪个不是藩王的宝贝疙瘩? 世子朝贡,本就是为了控制和笼络各藩属国的手段罢了,若因荒山实训而让这些世家子弟们落下了什么病根,那他曹仲伯过往的汗马之功,降罪下来也说不定就被一笔带过了! 瞅着底下哨兵不会看秋色,还呆呆地在原地出声,提心吊胆地还是敦劝起曹仲伯来了。 “…曹…曹大人,荒山实训这样草草了事、提前三日就结束,不好交代啊!” 这一遭确实大费人力物力,鬼幽崖实训专项专用,经费拨付早早到了,收到的钱哪有再退还部分回去的道理! 底下大大小小的将领兵士们,都直接听令曹仲伯,对着耿直愚笨的下属,曹仲伯直言不讳。 “嘿!小子!我说你有点眼力见!我让你们救人!!!” 哨兵听后,战战兢兢地传令下去,“击鼓!进山!” 由工匠用极好的木材制成的信号鼓,表皮的鼓面是镶嵌着金属。鼓手们整齐划一地连续敲击,震天动地,响彻早已静穆如斯的夜头!连续的鼓声以示警报,也同时能让接收者明辨方位。 通过鼓声,一遍遍向鬼幽崖中的新兵们,传达着步军营的动向。 “这边!”耳力惊人的沈暮白,直接判明了位置,“声音是这个方向而来,我们走这边出去!” 谢勉和纪明辰都还没反应过来,待听清楚后发现沈暮白所指方位不假,两人频频点头。 谢勉仔细地拿出了行囊里携带而来的毯,置于他的背上,让他和沈暮白两人都能有安心的空间。如若直接上背,两人肌肤相触,太过逾矩。 谢勉又主动蹲低,示意让沈暮白攀上他的肩头,“纪世子,劳烦你帮殿下搭把手。” 君子。这两字深入沈暮白的骨髓,谢勉却是贯彻始终。 疼痛难忍,肿、疼、痒、烫于一身,腿部重创的沈暮白,此时见状,缓缓地在纪明辰搀扶下,上了谢勉的背脊,将两手往前一搭,勾住他的脖颈。 而谢勉轻轻地用双臂拖起沈暮白的腿处,动作温柔而稳健,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左腿的伤处。 一步步走下山的谢勉,感受着身上的那方沉重与柔软,在寒冽的鬼幽崖里像是突然一阵暖流经过了他的脉络。沈暮白的两双手像孩童般这样交叉相握,就这样荡在他的胸前。 他每一步的迈出,都充满着责无旁贷。决心将沈暮白无恙地带下山,他不让她再受到丁点伤害。 一路上,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 看着两人的纪明辰,本就好打听他人私事,沈暮白钦慕谢勉之事人尽皆知,他又怎会不懂?若他做不了这驸马,便要下对赌注。拉拢陈晞在前,他现在揣摩着是否要勾搭上谢勉,这一基本快要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太女夫婿! 纪明辰默默在推敲两人之间的氛围,以他之见,这和外面所传截然相反! 冷若如霜、对皇太女向来君臣之礼的谢勉,怎么像是动了心?他可是看得分明,谢勉藏不住的紧张和雀跃,在嘴边荡漾。 而上赶着要倒贴的沈暮白,明明遂了心愿,脸上暧昧的绯红缺缺,忸怩和忧心忡忡倒是正大光明写在了脸上。 他纪明辰阅女无数,也看不透了。 窝在谢勉后背的沈暮白,看着他好看的后脑勺,第一次体会着谢勉坚实的体温,两人的肢体紧密相拥,像是她曾经遐想了无数次的那样。 她满满的都是感激,可是,她说不上有什么东西被遗漏了…… 不过多久,陈晞就查无此人,变成地下暗河里的一具白骨,一个亡魂。 自己当真是狠得下心的。可君王有哪个不嗜血?弑父、弑母、弑兄、弑姊......他陈晞又不是她的谁。仁慈的下场,只能是取而代之。 没法忍住不去想还困在洞穴里的陈晞,可自己也不曾懊悔过半分! 鬼幽崖洞穴地下暗河。 不知过了多少光景,洞穴里被悬河泻水裹挟着前行的陈晞,还未放弃寻找沈暮白。外头整耳欲聋的鼓声,重重阻隔的地下暗河里头,却是一丝听不见! 身处洪波横流之中,他的心中充满了焦灼,忧心如捣。 对沈暮白谈不上什么牵挂,而是在同僚间总不见得就这样弃之不顾,任其自生自灭。还有那么一些,可能是来自愧疚吧…… 在第一个岔口与沈暮白冲散后,他不顾一切地涉水、掉转浮木,就朝沈暮白最后出现的方向划去,试图可以找到她,与之会合。 可徒劳无功,他几次三番被摇晃下浮木,全身都浸泡在洪波中,急流不断地冲刷着他的身体。不光衣衫湿透,里头的水分使衣服沉重地贴在皮肤上,他前额湿发牢牢地贴着,无比凌乱。他的双手也不例外,陈晞低头看着两只手,皱皱巴巴地蔫了,像是枯萎的树枝。 在这极端潮湿的环境下,每一口吸气喘息都带着闷湿。 可能是尽责之心,又或是问心有愧,驱使陈晞着锲而不舍地寻回沈暮白,而不是急忙自寻出路。 然而洞穴中岔口众多,他并不知道沈暮白去向何方,自沈暮白消遁的第一个岔口算起,他已经过四五个道岔,陈晞拼命叫唤,也没有换来任何回应! 陈晞不知道该往哪个旁路前行,只好随意拣选一个。 在洪波的冲荡排击下,陈晞的身子不停地摇摆,但他始终凝眸着前方。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眠不休已经快压垮了他。 陈晞随之决定,先不找沈暮白了,为今之计是先活着出去。 他放弃到处嘶喊搜觅,着手物色观察周边的情况。 如果附近有出口,可能会有空气流动,陈晞将手上作支撑用的藤根小心放置在浮木内侧,用右手试着感受气流的方位。或是水流声逐渐变弱,可能意味着洪波逐渐平缓,接近出口。 然而,无果。 陈晞眉头不展的,他再观察两侧岩层结构,筹思着找到突破口。可岩层并无看出有破损,抑或陡然开阔的地方。 迹象全无。 地下暗河通常往其下游而动,沿着洪波的翻腾,或许有机可乘。 陈晞不再去用藤根借力,放任他身下的浮木随波逐流。 ------------ 第41章 他的毒手 步军营皇太女沈暮白幄帐中。 天边东方才泛起淡淡的晨曦,风将阵阵凉意刮向步军营,万物还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之中。 以向伯为首的医官们团团围在沈暮白的床榻前,对着皇太女棘手的腿伤,进行会诊切磋。 不过才几个时辰前,医官们火急火燎地随着将领们,奔着信号哨的方位进发。老腿都快要走折,才在鬼幽崖与背着沈暮白的粱国世子谢勉和松国世子纪明辰,迎面遇上。 大家伙这才明了,敢情是皇太女出了事! 众人一夜未眠,医者仁心,何况手中患者还是一国储君。手心里的汗都可以攥出整整一桶水来。 天色从深到浅,烛火辗转,医官们恳切呵护着,中军将领们亦在门外守着,不敢轻易离去。 沈暮白的左腿创口相当危重凶险,自鬼幽崖一路颠簸到幄帐后,由沈暮白的贴身女官何蓝亲自撕开创口上覆盖的裤腿,早已与血肉粘连,由剪子小心拨开后,才得以窥见里头。固然何蓝也算见惯世面,可看到沈暮白的创口,也不藏不住的大惊失色!她极力控制自己的神情,生怕皇太女见到,平添惊慌。 现实是,沈暮白的伤患处毫无愈合迹象,反而流血不止,充满了炽烈的血腥。周围的肌肤已经因为多日感染而红的可怕! 其边缘更是渗出了脓液,整个左腿看起来已经肿胀变形。 沈暮白怎么会没看到自己左腿的惨状,何蓝的惶恐不安与那份为自己的心痛,尽收眼底,幸好她就将谢勉、纪明辰等人支开,眼下的情况她早就猜到八分。此时,佯装淡定,也是为了摆平众人,满屋子的医官们与外头的将领兵士们。她虽顾惜自己的左腿,也得体面到位。 侍卫长陆宁安早就吩咐下去,端来了琳琅满目的菜肴和补汤,只为能让皇太女调理一二。被陆宁安呈上来的,根据药理和食疗配制而成的当归鸡汤,沈暮白一手接过,就是一饮而尽! 将鸡肉、当归、枸杞等一齐熬制的,除却蕴含养分,还能补血滋养。一碗完了,沈暮白不拘小节地擦嘴。 她要让众人皆知,她沈暮白还好好地活着!死不了! 由医官向伯向大人指棒提调下面一众医官们。然而何蓝,作为皇太女的女官,负责贴身的照料。 只专注着沈暮白伤口的何蓝,小心仔细地用盐水冲洗患处,那冲洗的瞬间,沈暮白的额头都快青筋爆起,哑忍着不在众人前叫出声来。 何蓝看出了沈暮白的煎熬痛楚,从半跪在沈暮白的大腿处,灵敏一动将身侧的粗布捏成一团给到沈暮白,贴在沈暮白耳畔处轻声道,“殿下,我知道很痛苦!你忍忍,一会儿就好!” 沈暮白攥紧了粗布,在痛到极致时,她是个手指关节将力拽在上面,不至于失态。 何蓝再用药草敷上包扎,以控制沈暮白创口的感染蔓延。她将几个细软的枕放置在沈暮白背后,在何蓝的搀扶下,沈暮白能踏实地半靠在了床背处。 只见医官们在那边丝丝推敲,声音又小如细蚊。 医官们自然知道,此刻肩上的责任是莫大的沉重,沈暮白身上系着起码未来五十年的令国国运。唯愿皇太女早日康复,寻觅良方、细心诊治是必然的。 可,这事实并不会处处如意…… 支支吾吾的交头接耳,挠得沈暮白心里烦躁得很,她再也屏不住了,瞬即开口发问。 “向大人,这也良久了。给我一句准话,这能不能治?如何治?治多久?” 皇太女这一问,三句问句,没有一句废话,直逼命门。 幄帐里医官们面面相觑,既知答案,谁也不敢回话。 大家都盯着向伯的动向,向伯望着沈暮白,目光黯淡而苍老,他放在身侧两旁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他站在那里胆战心惊的,银发满头的向伯,脸上的褶皱满布岁月的蹉跎。 沈暮白不想为难他。 可她亟需知道实情! 向伯,像是面对着生死攸关的考验,他沉默了片刻,喉咙仿佛被什么卡住。作为医官,虽然身经百战,横尸遍野的景象也已看遍,却在这一刻显得如此不安,一切都超出了掌控。 面对实在年轻的沈暮白,他亦不忍说出实情。 “向大人……” 沈暮白没好气地催促着向伯回话。这般肃穆,都感觉要给她送终似的。 向伯张嘴,想艰难地吐字,转念又像想到了什么,重新开口。 “殿下,老朽有一事要先问过殿下。” 此言一出,沈暮白眉头微皱,她有试过去轻微挪动在被褥下掩着的左腿,却意识到眼下连稍微动一动都万分艰难,她不敢去想,若是下床后,她还能如往常行走吗? “在洞中,殿下可有遇过什么人?或是外敷使用过鬼幽崖中的任何野草?” 向伯继续问道。 沈暮白不明白为什么向伯会有这样的问题,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感到自己置身于一片密林之中,看不清前方。 谢勉也问她,向伯也问她。他们莫非发现了什么?! 感知到周围的人们都在期盼她的回话,但她却默然了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她须一口咬死,在鬼幽崖由始至终,都是独身一人。 无人会轻易质疑一个死里逃生的女子,况且,“他人”死无对证。 努力地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和疑惑,沈暮白坚定地开口,“一直是我孤身一人。” 沈暮白也并不一口否认接触过野草,这些医官们都熟谙药理,若撒谎争辩,都能知道她所言非实,“向大人提起药草,吾确实服用和敷在伤处过。” 幄帐内众医官们一下子聚精会神,一下子讲到了重中之重! 她吃力地回想鬼幽崖洞穴里的始末,拼命去归拢记起,那味草药。 “……附…附子。”沈暮白肯定地说出这个答案,“吾在洞穴内为了缓解创口,有摘取过。” “殿下,那不是附子!是乌头!在殿下身上与左腿患处,都有使用过乌头的迹象,且剂量过大。殿下该是将剧毒的乌头误识成了附子!”在这艰难的时刻,向伯作为医官之首,虽万万不想将事实和盘托出,却再拖不得了。 向伯不忍地别过头去,“殿下的腿,有三成的可能,保不住了……” 何蓝和陆宁安,纷纷从幄帐内人群内冒头,为皇太女忿忿不平痛斥道:“庸医!让你们胡说八道!治不好殿下的腿,那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出步军营!” 医官的话如同一记沉重的打击,击中了沈暮白的脆弱,她晃神了。 众医官与何蓝、陆宁安,争论不休,嘈杂成一片,都像话本从眼前翻过。她好像不是真实的人,而是一个路遇的过客,耳朵嗡嗡作响,也不知他们在吵嚷些什么。 腿真的保不住了?!这个严酷的可能,如同一把裹着寒霜的利刃刺入她温热的骨血。 但这还仅仅是一种可能,她的情况艰难但尚可痊愈,医官们讲的都是最坏打算。针灸、缝合、推拿、熏蒸,都还未试过,言过其实了。 可陈晞的毒手,却没有一丝推翻的可能,是铁铮铮的事实! 附子、乌头,呵呵!陈晞断不可能认错,这全部是他精心谋划的一步棋,她竟然还为见死不救而惭愧、而内疚…...而伤怀! 早她一步,两步,三步!她算不清早了到底多少步!!! 陈晞在鬼幽崖洞穴,早已经决心将她置于死地! 他盼着,她的左腿腐烂、坏死。 他企着,她从储君之位跌落,永无翻身之日。 他望着,她痛苦地死去。 他期着,她被耍的团团转,被他卖了还记着他的好。 他笑着,她以为是他的真心实意。 沈暮白突然哈哈哈哈大笑,幄帐内众人惊恐万分,想是皇太女因腿伤受了莫大的刺激。 她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她难以招架。但他大势已去,这几日便会陨身。 终究,还是她赢了。 “传吾旨意,新兵实训圆满,所有人等班师回长业!即日起程!” ------------ 第42章 封杀出路 “……殿下,这样的决策未免太仓促了。” 闻言的何蓝着急忙慌地伏身到床榻处,在沈暮白身侧小声劝诫。 何蓝自是不知道沈暮白背后的用意。沈暮白需将所有人撤走,才能确保不再横生枝节。 及时收兵,由着陈晞在鬼幽崖自生自灭,她绝不给他留下后手。 让鬼幽崖真真正正的变成鬼山,她方才高枕无忧。 倚在床背的沈暮白,环视着幄帐内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的医官们,她刻意在煽动情绪。 先头,他们一个两个的不都是束手无策,让她生等着落下残疾吗? 既然步军营医官们两手一摊,那她回都城长业医治顺理成章,她可不信令国人才济济,还治不好这区区腿伤! 自己没宣外头驻守的一众将领兵士们进来,就是要给医官们与之回旋的余地。这样一来,向伯等医官们只得就擒,若皇太女在步军营得不到医治,就要兴师动众地回去,那他们根本无法向上交代。 不出沈暮白所料,医官向伯勉强地开口制止,不外乎是针灸、缝合、推拿、熏蒸这些医治手段,认为现在就断定医治无方,实在言之过甚,还是在步军营及时疗伤最为妥当等等。 先前说她沈暮白的腿难以保全,现下又是这番说辞,合着话都是他说的! 向伯想着一把年纪,自己下面能掌事的医官一个都没有,硬着头皮也得上!横竖难做人,他虽真心实意为皇太女的腿疾而痛心,但是他须打开天窗说亮话,言无不尽。 “殿下,现下你腿脚不便,不宜长途奔波劳累啊!老朽有责,将最坏的结果告知殿下。但,这腿伤并非无医可药……” 与沈暮白肖想的一样,向伯不会说满打满算的话,总是留有余地,让病患惊心吊胆的才好。宫内的御医也别无二致,不免有夸大其词的习惯。 有时候他们会过度解读病症,进而扩大忧虑惶恐,这种行为可能是出于善意,让病患能积极重视,也不乏是想透过危言耸听,彰显其医术才华与造诣。 她沈暮白只在乎,向伯作为资历深厚的医官,是否能给予她首屈一指的医治与没有任何藏掖的关怀。对于左腿愈合,她需要向伯有十分的把握。 “吾只给三日。若三日内,没有痊愈迹象,那就是你们的过错与无能!” 沈暮白提高声音,即使半卧在床榻,也不能失了储君的气势。 搞什么幺蛾子!这还是令国的天下,一个个眼见她沈暮白疾患缠身,就都想要骑在头上作福作威了。 她作为皇太女,就须安邦定国、统领御下。 一众医官们得令,心惊肉跳地矗立着,齐齐回答道,“是,殿下!” 随着沈暮白做出向外挥手的动作,幄帐内除了何蓝、陆宁安的医官们悉数散去,她无力疲软。 “请曹大人等进来,吾有话要说。” 侍卫长陆宁安不停歇片刻,将话带到幄帐外等候多时的将领兵士们。 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大步流星地撩开帐幕,就是往里头赶,生怕耽搁。看着曹仲伯满脸的焦心劳思,沈暮白甚感欣慰。 曹大人毕竟是自己人!其他一众虾兵蟹将都不紧要,她要的是曹仲伯这样有威望有实权,且忠心于她的猛将。 沈暮白强撑出一个友好和亲切的笑意,“曹大人。” “殿下,恕我直言,这一遭我心里难过得要命!是末将办事不力,让殿下受苦了!请殿下责罚!” 作为中军之首,曹仲伯深知保护皇太女安康无虞乃是首要,然而皇太女竟在他的步军营荒山实训中受此重伤,此事令他心情沉重。无力感涌起,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 沈暮白摇摇头,反而安慰道,“曹大人,与你无关!与沙场一样,真刀实枪才是新兵操练的根本,若我一直在曹大人所造的象牙塔,那便失了意味。” 曹仲伯脸上难掩惭愧之色,虽是武将出身,说话也直抒胸臆,不善修辞,可沈暮白却能感受到他的真诚。 沈暮白面向其余军中将领们,下令道,“全体新兵,立刻撤离鬼幽崖!封山!” 将领们交换眼神,深知皇太女的决定不可动摇,但这鬼幽崖实训劳民费财的,岂能说中止就中止?看着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大家明目张胆地目光交错,明摆着就在质疑她沈暮白! 沈暮白就快怒气填胸,左腿创口的烧灼痛感,此刻直直蔓延到她的胸膛。 君王的运筹决算,可是他们能左右和揣摩的? 她沈暮白要的是绝对的服从与不假思索的执行。 上位者的命令,没有得到及时呼应,就是对其莫大的羞辱。 沈暮白将视线锁定曹仲伯,军令如山,众将领都在等曹仲伯的反应。 她空有皇太女头衔,兵权还未握紧,下面人自是不服。 她沈暮白需要曹仲伯的撑腰。 曹仲伯不会低眉顺眼,更莫谈点头哈腰,但皇太女是他在朝中重要助力,抛去身份,他亦欣赏这位后生对于“天下尚武”的推崇,自要鼎力支持。 “都给我愣着干什么!布置下去,所有新兵从鬼幽崖后撤回步军营。” 曹仲伯威严凛然、不苟言笑,一袭戎装衬托出其威武之势。 随着一声令下,众将领们屏息静气、肃立待命,不敢有所怠慢,就准备整装待发。 “是,殿下!是,曹大人!” 瞬时,于幄帐内弥漫着庄严肃穆,沈暮白只听见将领们铁靴的轻微碾磨声和回荡着的主帅号令。 曹仲伯挥手示意,副都指挥使郑崇礼向帐内外一众兵士们,传达指令。 “即刻封山!” 没有心慈手软可言。对于敌人,一线生机,她沈暮白都不会留。 ------------ 第43章 公主与少年郎 随着步军营下达皇太女发出全体回撤的命令,鼓点重重落下。尚在鬼幽崖的新兵们,警惕地向远方传来的鼓声处张望,这是撤退的信号。 风餐露宿在鬼幽崖各处的兵士们纷纷起身,不再顾忌七日之期,他们必须即刻离开。新兵蛋子们的动作井然有序,似乎久经训练,对于突发事件仿佛习以为常。 乌压压的新兵们就往山外赶,封山在即,谁都不愿被落在这深山老林里! 分散在鬼幽崖各处,一拨拨的人群开始在重要的地面岔道汇集。被裹挟在其中,还被推着往外走的顺国世子梁辛,频频回头。老实巴交的梁辛,因身子矮小,由着旁人磕头碰脑、挨肩擦背,不吭一句。 也在队伍中的宁国世子图子邕、政国世子屠琪霖等,看着梁辛差点被后面一拥而上的新兵们推搡,出言相护。 “走路看着点道!没看挤着人了吗!” 梁辛感激地看着这几位良善仗义的世子,他的脚步虽然不得不向前,可张嘴却欲言又止。 实则是他谨小慎微地在约定处,兜兜转转了好久。与约好的谢勉、陈晞都没有见上一面。 “……你们这几日在鬼幽崖,有见过谢世子和皇子吗?我寻了多日都没见到!” “没有。” “说起来,确实未有见过。” “估计也在人群中,你看着点路,先顾好自己。” 梁辛的心里在打鼓,他总有不好的预感,自己虽不敢离开大队人马行经的路途,可他又实在放心不下陈晞的安危!他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顿下了脚步,往无人的树下一站。 “梁辛你在做什么?!一起走!掉队危险!”图子邕见状赶忙出声,想要召梁辛回来。 两袖清风,置身之外的屠琪霖也跟着道,“皇子会有人照拂的。等封了山,你就出不来了!随我们快快一起出去罢了。” 缩头缩脑的梁辛,现下却异常坚定,他要等到陈晞,若没有他就走回头路去找! 畏怯如他,也可以有想要守护的知己。还萍水相逢的陈晞,上次就为了他挺身而出,此次荒山险峻,他不知道哪里来的预感,直觉陈晞有难,且是与性命攸关的那种。 几位世子不好再劝说,也顾不了,顺着人流疾步走去。 只留梁辛在远处,他观察着潮涌一样的队伍,张望着一张又一张面孔,没有陈晞! 鬼幽崖洞穴内。 梁辛所万分忧虑的陈晞,此刻正一人在洞穴苦苦求生,他亦听到了代表回撤的鼓声。 这是要封山! 那沈暮白必定已妥善回到幄帐,中军才敢做此决断。 可何必急如星火?如此赶着全体兵士们撤走,中间必有阴谋! 他身处这处,能看到外面苍穹的洞窟,但想要攀爬寻找出路却举步维艰。 陈晞仰头打量着,鬼幽崖阴霾密布,气息低沉地拂过大地,像是沉闷的呜咽。在这荒山,可能随时都会迎来一场倾盆大雨。这儿离地面的高度该有六、七丈的样子,陈晞将粗绳绑在身上,找来了湿草等任何洞底可以拣来的,进行缓冲垫底。 陈晞艰难的咬着牙在甚是平直的洞窟上,找寻由碎石风化形成的挂手与落脚处,不仅不规则且有好几处都无像样的抓握点,极其苦手。 首次尝试,陈晞的第一步依托于抓握最接近地面的一处表面粗糙的岩石,将手掌包裹在其表面,通过来回摇晃身子,拉伸至第二处更向上的抓握点,通过挂壁使得脚趾附在岩石上,能保持平衡。 前几处已耗尽气力,陈晞浑身冒汗,热气蒸腾着直要把人熏熟一样。 他知道,一旦有一处没有抓握住,就是前功尽弃! 陈晞快到了接近上方,只剩三丈的距离,人能攀爬借力的唯一处端点,却是离他极远。即使走到前一处挂脚处的边沿,再伸长手臂,已使劲全身力气,但就是无法够着! 一个不留神,陈晞直接掉下了洞底,又要重新再来过。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 自己也算得上坚韧不拔,一次次只差一步之遥,随着坠落,身上沉积的尘埃也抖落在地。 陈晞愤恨地用手锤着地面:“该死!真他妈该死!” 十个指尖,因在洞窟的石壁上抓握用力而搓破,指甲盖上竖向的血丝,一道道实在惊心动魄。当他看向双手指尖,早就鲜血淋漓,右手食指的指甲盖不见踪迹,自己都不忍地别过头去。 他的双手残破,血迹如蛛网般布满,令人心碎的挣扎与苦涩。 不过是徒劳。 他恨他没有在洞内就下了死手,心软换来的是沈暮白,向自己射来更残酷的明箭。 每次尝试,都像是在击打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屡次失败,疲惫与挫败感油然而生。 就差那么一处端点,他就能出去了。 差那么一点点! 可偏偏是那处,常人无法企及的端点,断了他生的念想。 外头的鼓声震耳发聩,所有新兵们撤离,只有沈暮白知悉自己被困在洞底,就是要赶尽杀绝! 他望着,上面那么小小的一处,却是他生与死之间,巨大的鸿沟。 陈晞自己问自己,害怕吗?当然不,他又怎么会感到恐惧! 可他想到母亲,母亲该有多揪心痛苦。他不想死在洞窟中,更不想过了几日,几十日,如所曾见过的惨景那样,化作一堆枯骨黄土,就此断送于此。 在令国过活,也是需这般小心那般算计,反正难逃一死,又有什么差别。 他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念想。 在阴晦的地底,是否有可能绽放出至真至纯的花朵? 他想起,这个问题他也曾经问过母亲。那是一个,关于金枝玉叶的公主与贫寒少年郎的故事。 身份无比尊崇的公主,某日乔装打扮,在街头巷尾探寻着烟火人间的一饭一蔬,她遇到了那个他,他为了生计早早当家,两颗年轻而炙热的心相互靠近。 门第悬殊,他们自然不可能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来永缔良缘。公主为了爱情毅然私奔,但少年郎在途中就被宫中训练有素的侍卫们抓走,毫不留情地打入大狱。 少年郎在狱中没有了生的渴望,一心求死,却在绝望之际,被放了出来。可少年郎并不知道,他的自由,却是由公主所换!公主被发现已怀有身孕,这即便放在普通人家那都是要乱棍打死的道德败坏,何况是矜贵如公主。 公主被囚禁在一个地下的深窟,每十日才有人投放一些早就烂坏的干粮,任其自生自灭。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公主决定无论如何都必须活着出去。可洞窟攀爬艰难,何况她的肚子里还揣着小小的生命。 怀着极端的恐惧与对生命的敬畏,公主竟在无数次失败后,就那样爬出了那个囚禁她的地狱! 他仍然清楚记得,母亲告诉他,公主是如何逃了出去。 没有绳索,更不谈旁人的援手。 不是尽力而为,而是以生作为唯一的筹码,背水一战! 好像有什么力量在陈晞胸膛涌起,他三下五除二扔掉腰间的绳子,已经预备好赤手空拳地逃出去。 他再次背上行囊,从中拿出了锋利的匕首置入腰间。 从下往上,他沿着一次次的路径,再次抓握、摇晃、伸力、落脚,直到那难以横跨的最后一步。明明只有自己一人,耳畔却喧嚣着,仿若洞底有人群蜂拥低吟着,上方是明晃晃的洞口。 陈晞残破的手掌再次被粗粝的坚石磨破,血染红了所到之处的洞壁。 朝那个无限远又无穷尽的端点,他奋力一跃,做好了向死而生的准备。 他的身体并没有能安稳落下,可是,他牢牢地抓到了端点的一脚! 大口大口粗喘着气的陈晞,死也不肯松手,可受力过重,吃痛得陈晞残存的几个完好的指甲,也快要斑驳脱离! 陈晞猛地将腰间的匕首,单手直直插入壁中缝隙,给自己留有向上攀爬的余地。他攀登极快,气势凶猛,就向仅剩的两丈高的洞口爬去。 终于,他成功逃出了! 即使是陈晞自己,到达地面后,还不可置信地往他来时的洞底看去。 他俯视着,同样看向他的深渊。 当务之急,是跟着大批兵士们一同出山,周边连鬼影都无,只能循着鼓声传出的位置,不遗余力踉踉跄跄地奔去。 好巧不巧,紧赶不赶的梁辛迎头撞见了往出山方向赶路的陈晞。 梁辛才走没多少路,就上气不接下气,总算看到陈晞,他两眼发光。 “……太…太…太好了!果不其然,找到你了!” 陈晞惊讶于向来胆小怕事的梁辛,没想到会独身一人来寻他,明明就要封山了,他若没有寻到他,岂不是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他于梁辛,也算不上有太大的恩情,只是在梁辛窘迫时挺身而出。 陈晞惊骇的神色没有持续太久,封山在即,不得耽误,转而让梁辛快步赶路。 梁辛点点头,他正要担心地问起陈晞发生了什么,手上身上为何都是惊心动魄的血痕,陈晞将洞中发生的来龙去脉,并不避讳地都讲了出来。 气喘吁吁赶路的梁辛心领神会,但他不免好奇,在途中问出了一个好像无关紧要的问题。 与鬼幽崖洞穴并无关联,而是关于那公主与少年郎的。 “这个故事我也听说过。殿下,那你可否知道,其中的公主到底是谁?” ------------ 第44章 世子成团 陈晞有些吃惊,梁辛怎么会对这个关于公主与少年郎的故事,颇有兴致。 他没什么心思细致展开,先催促着梁辛赶路,“先出山!” 鬼幽崖的天幕逐渐昏暗下来,沉重的乌云有压顶之势,山间阴风呼啸,树木摇摆,沙沙作响。 在洞窟时,陈晞就察觉到一阵阵的气压笼罩,令人感到沉郁压抑。大地像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变化,一触即发。 很快,不远处的雷声轰隆地响起,仿佛是来自巨人的怒吼,心头一颤。 雨点滴落在他的身上,由小变大,倾盆而下。而雷声也越来越密集,时而轻微细碎,时而浑浑沉沉。大地随之颤抖着,草木摇曳。 陈晞和梁辛匆忙地穿行在山间的蜿蜒小径上,他们必须赶在封山前出去! 可这一路,没看到一个同僚。极有可能大拨队伍已早早出山! 神情凛然的陈晞,看着身旁起气喘汗流的梁辛说道。 “天色不妙,我们得赶紧往出山口去!” 梁辛本就胆小,现下被淋成狼狈的落汤鸡,愈发肉颤心惊,生怕出不了鬼幽崖。 “好,好,都听你的。” 两人加快了脚步,慌手慌脚地朝着前方赶去。踩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因着雨水的冲刷,原先就不怎么平整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脚下滑润非常,行走异常困难。 陈晞和梁辛的靴,不时地陷入淤泥之中,不得不费力挣脱。雨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让本就疲惫的身子越发沉重。 每慢一步,他们就有别落下的风险,可每快一步,他们又生怕深陷泥沼。他们只得小心翼翼,时而避开脚下的污泥浊水,时而闪身越过突出的尖石。 “应该就是这边。”大雨瓢泼下,梁辛的双眼因为雨水的侵扰而显得模糊不清,他勉强努了努眼睛,看清前路,他的头发如同被泡过的稻草一般。 陈晞眼见梁辛顿下了脚步,前头是茂密的树林,阻挡他们的去路! 梁辛见陈晞疑惑不解的样子,又道,“方才,我与图世子他们与大部队就在这道,等着出山。” 陈晞无力地站在雨中,身子如同浸泡在冰窟中一般,彻骨的凉意让他不自觉地颤抖,他失掉指甲盖的右手食指处,更是钻心的痛楚。他拼命摆动着手臂,试图摆脱湿重的衣物,但雨水不停地从天而降,让他感到无处可逃。 周遭寂静无人,陈晞初步判断全体撤出,已然封山了! 一股无力,霎时间翻涌上心头。 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远处绵延的密林,只有彷徨和无助充盈着自己。 被雨水大力击打着脸庞和全身的梁辛,在视线模糊中,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看出了陈晞的忐忑不安,继而道,“殿下,出山口应该就在前头了。我们继续前行吧。” 陈晞没有去看一脸可怜相的梁辛,像是怔住了。狂风暴雨肆虐的荒山,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还是梁辛开口,他撇开话题,试图让陈晞从他的问话中振作起来。 “殿下,你现在能告诉我关于那个故事的后续吗?” 陈晞被梁辛的紧追不舍,逼得缓缓回道,“那位公主,是粱国公主。” 他看向梁辛,双肩佝偻的梁辛,面上挂着雨水和大惊失色。 “粱……粱国公主?那难道是,是谢世子的姑母?” 陈晞任由雨水顽固地渗透进来,浇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眼神那般迷茫而失落,像是无从寻觅的孩童,“不,要溯源到更早以前。被逐出族谱的粱国公主,谢薇。” “也是我的外祖母。”他轻声补充,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暴雨如注,落汤螃蟹模样的梁辛,听到真相后瞬即瞪圆了双目,他无比震撼,身体被定格在原地。他呆呆地凝视着对面陈晞,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嘴唇微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梁辛被这场他一手促成的“风暴”吹得晕头转向,他无意窥探到的是陈晞的秘辛! 景国世子,当今令国皇子,竟然还与粱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也不再畏惧轰隆的打雷,他整个人已然五雷轰顶。 即使胆小如他,也深知少问少说话的真理。可陈晞对着自己,竟倾囊而出,毫无保留。这份信赖他如何承住,是一门大学问。 他必须守口如瓶,将此事烂在肚中,才能勉强活命! 还未等梁辛平复下心情,陈晞先行恢复了往常的神色,举止自若。 “很震惊是吗?我只与你一人交底,谢世子亦不知内情。” 梁辛自然战战兢兢地发下毒誓,保证自己不会说出去,“我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就地起誓!若有,便天打雷劈!” “我自是信你才会说。可有一事,也只有你可以帮我解惑。” 梁辛看向,背着手且眸子骤然变深的陈晞。无论上刀山下火海,他梁辛自当万死不辞! 步军营沈暮白幄帐中。 沈暮白身负重伤却心绪恍惚,她半躺在床榻之上,心里的盘算谋划自是不敢停下。 被她差遣出去的何蓝匆匆来报,看着她面上斐然。 沈暮白知道,该是稳了。 “殿下!新兵们悉数撤回,封山完毕。清点名册后,发现少了两人。” 喜上眉梢的沈暮白,佯装不知情地问道,“噢?哪两人?” “报殿下,是顺国世子梁辛和晞皇子,在封山之际,不见踪迹。” 沈暮白的眼底闪烁一丝狡黠的光芒,又马上藏匿不见。 她知道,敌人已死,自己的储君之位坚不可摧,无人可撼动。 即使伤势未愈,她需要尽快积蓄力量,以稳固其位。原本就是打着新兵实训的幌子,实则是要拓展自己的队伍——各藩属国的世子们。好好的计划,被横插一杠的蔺阅硬生搅乱。 新兵班师回长业,估摸着就是个把天的事。她必须利用最后的时机,拉拢、收买世子团,为自己未来的继位夯实基础。有了各藩属国的助力与臣服,才能有令国的高枕无忧。 “何蓝,你着手去办。今夜就在吾的幄帐内设宴,宴请各位世子前来。” 手脚麻利的何蓝,作为皇太女的贴身女官,操办自然不在话下。她担心的是,还有两位世子未能出席。 沈暮白看她犹豫不前,厉声催促。 “还不去办!?” “可梁世子和晞皇子,还生死未卜……” 何蓝怎么越来越优柔寡断了。 沈暮白制止她即将要说下去的话,“别多废话。办事!” 没有了陈晞和梁辛,这才是天助我也! 若只有陈晞遇难,所有不友善的目光必定会锁定自己,认为自己有嫌疑加害于他。 可偏偏这无关紧要的梁辛,也没能出来,一并在这荒山里做了陪死鬼。 她沈暮白,手脚干净、清清白白。 每年,荒山实训惨死遇难之人,本就有五六之数。 今年,不过两人。 即使父皇怪罪下来,那也不过是鬼幽崖实在可恶,他陈晞实在可怜! 不多久,宴请时间到。 幄帐内,摇曳着散发着馨香的烛火,沈暮白坐在主位上,目光逐一扫世子们的坐席布局。谢勉,自然是要坐在她身侧,宁国世子图子邕也是个热心肠的可用之人,也安排在她的一旁。其余世子们,就从谢勉和图子邕的旁边,这样圆形环绕着坐开。 呈圆形的宴席,上摆满了各色佳肴,足以让人垂涎欲滴。即使身在军营,那皇太女开口设下的,规格自是不会逊于宫中。 世子们在何蓝的引导下,分别入座,“世子,这边请。” 首先是清脆鲜嫩的烤鸭,金黄的鸭皮、酥脆可口,光看着就鲜嫩多汁。还有各色肉类佳肴呈上,肥而不腻。众世子们也都在鬼幽崖吃尽了苦头,饿了几日有余。 要放在来步军营前,这些山珍海味不过是世子们的日常。 哪有今日的雪中送炭,来的美味可口?这顿宴席,恰巧中其下怀! 十一位世子严正以待,一边对着佳肴食指大动,一边与主位的皇太女,热络地闲谈着。 令国储君如此示好,世子们哪有不应承的道理? 虽心存世家子弟的高傲,也个个都是一等一的人精,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一个都不少。哄得沈暮白是眉笑颜开,自满得意,几个瞬间都差点觉得自己是那能迷惑列国的祸水! 松国世子纪明辰自是首当其冲,油嘴滑舌夸得沈暮白,快要花枝乱颤。 “不是我说!我们皇太女,即使放到诸国,那也是美人中的绝色,倾城倾国。可你说,气不气人!皇太女文武双全,此等完美,让我一个男子,都望而生畏啊!” 纵使众世子们心口不一,都个个趋炎附势。 “那是自然!皇太女何等尊贵。想当年,我还未来到令国,就已经想一探芳容!” 政国世子屠琪霖总是冷冷的,但也适时开口道,“自为红颜便骑射,始信英雄亦有雌。” 屠琪霖斟满酒,就起身要向沈暮白敬酒。 众世子除了谢勉与纪明辰,都执起酒杯陡然起身,争着要去敬皇太女。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详国世子柯以凯先行祝酒,却被纪明辰揶揄,纪明辰用一根筷著敲击着酒盏,发出响声。 “要我说,你们都得会看山水。殿下,是你们说敬就能敬的嘛!” 大家不如平日拘谨,都放开了说。 沈暮白深知被纪明辰抬杠,但也不好退却。 “这样,前三杯酒由我来敬大家!” 下头一阵闹哄声,“这第一杯敬在座所有弟兄们,酒逢知己千杯少。” 说着,沈暮白抬头一饮而尽,将空了的酒盏展示给众人看。 “这第二杯,敬子邕。将其母亲所致的护面,赠予吾,免受瘴气之毒。” 世子们立马喧哗着,对着图子邕一顿嘲讽,没想到图子邕看上去老实巴交,还挺会夹带私货,向皇太女献宝。 图子邕也没想到皇太女会如此惦记,不过一帕小小护面,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他脸庞都被世子们的哄抬熏红,不好意思地抓抓耳朵,对着沈暮白礼貌回敬。 “这第三杯,敬谢卿和明辰,是你们救我出绝境!” 沈暮白的第三杯才是真,其余几杯只为了掩饰,不想做的太明。 一边说着,沈暮白低头就去斟酒,将自己的酒盏倒满,就快溢出。 不正经着笑嘻嘻的纪明辰和盈着温润笑意的谢勉,都站起身来,贴近沈暮白。皇太女的酒,哪有不喝的道理? 沈暮白刚握住酒盏的手,正往自己唇边送,却被蓦然拦了下来! 是谢勉! “殿下身体不适,这两杯都由我来喝。”谢勉说罢,就将沈暮白与自己手中的酒盏,一气呵成,全部下了肚。 本来暂停手边动作的世子们,都嗅到了流动着暧昧的微妙,齐声叫好。 “哟!我们谢世子真当是心疼皇太女了,还挡酒!搞得我们哥几个,好像欺负殿下似的!是不是?”纪明辰的揶揄从来不会缺席,众人也纷纷附和欢呼着。 沈暮白的脸热烘烘的,都怪这帮起哄的!她才抬眼看向谢勉,发现谢勉的目光也正牢牢地看着她。 还没有在这样的温存里荡漾一会儿,幄帐幕帘处却传来了她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皇姐,这么热闹的饮宴!我怎么能缺席呢?” ------------ 第45章 誓不两立 尽管这一声“皇姐”带着暗哑的生疏,但这步军营内能够如此称呼她的,还能有谁呢?! 前一刻,志得意满与春风拂面于一身的沈暮白,还风华灿烂。 然而,这一刻,她的欢欣荡然无存。嘴角像是被什么拉扯着,笑颜瞬时凝固在脸上。 幄帐外头大雨滂沱,幕帘被大力无情地撩开。 来人正是陈晞和顺国世子梁辛。 梁辛身形矮小,几乎被身旁的陈晞身影所掩盖住,显得身长五尺七寸的陈晞,格外高头大马的。梁辛无论是行走还是站立,他都显得笨拙而局促。 很明显,陈晞匆匆换下了全身湿透的衣衫,可他的发丝仍然残留着被雨水浇灌的痕迹,像是刚沐浴过后精心梳理的湿发,丝丝缕缕,乌黑如墨,恰如其分地垂落在他的前额。 沈暮白尽力捕捉陈晞的狼狈不堪。 可气的是,非但没有捕捉到丁点,他倒还比平日多了恣行无忌的英气。 沈暮白没有摆出任何欢迎的架势,就端坐在主位,风淡云轻般。 偏偏这宁国世子图子邕,是个爽直性子,在沈暮白身侧还夸起了陈晞。 “晞皇子还真是气概不凡。” 虽图子邕只是作为一个男子,直言不讳表达对另一男子的赏识罢了。 可陈晞活生生的存在,就是对沈暮白莫大的羞辱,她如同被一根无形的尖刺贯穿。 气得牙痒痒的沈暮白,暗地里骂道。这人也太难缠了,这样都治不死他! 沈暮白唇齿打架,她已笃定这次在博弈中获得全胜,后续也不会再与他交手。高枕无忧的自得,一扫而空。 她对他下手已有两次,他的防备戒心只会增长,不会消退。若再要寻到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将他一刀毙命,已是难上加难! 见沈暮白毫无波澜,也无反应,在众世子的注目礼下,陈晞上前就是一个不情之请。 陈晞的笑少了善意,勾起的弧度冷冽,他毫不客气地要坐图子邕的坐席。陈晞一改往日的嗓音,却是分外的低沉嘶哑。 “图世子,吾想坐在皇姐旁,你不介怀吧?” 图子邕哪敢叫板陈晞,立马起身就是迎让,“当然当然,殿下。这边请。” 坐下的陈晞,去看向沈暮白,却没有与沈暮白的视线汇拢,他察觉到沈暮白在刻意回避。 就是要这种效果!他笑得更甚了,坐着的陈晞,将左手单手轻轻挪动到坐席的下边,找到受力点后,直接挨着沈暮白,沈暮白一旦用右手执筷,就要触碰到陈晞的左臂。 沈暮白发现了这样拥挤的亲近,不得不将自己寒气料峭的目光投向陈晞,“过去点。” “有没有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陈晞不再掩饰他藏不住的挑衅跋扈,执着筷著在空中划拉自己、沈暮白与谢勉三人的座次。他在明晃晃地讥讽沈暮白,上一次的饮宴,她也没能置他于死地! 沈暮白重重地将筷著拍在台面上,要与陈晞直面交锋。 这一记清脆的声响,如同一声断喝,令整个场面瞬间寂静!原本喧闹的举杯谈笑、喋喋不休戛然而止,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太女身上。 沈暮白一脸正色却不言不语,她等着陈晞出招。陈晞的嘴角愈发上翘,露出一抹戏谑,他的意图昭然若揭,明着向沈暮白传达信息:他们的博弈,才真正拉开帷幕! 如同一头狡猾的狼,陈晞悄声无息地靠近和开口,只等待着沈暮白的回应,准备好随时出击猎捕,他嘶哑着说道,“皇姐怎么这么大的火气!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哥几个难得都聚在一块。” 沈暮白绷着脸,直直看向陈晞的双眸,他的面容被风雨残暴洗刷过,但目光却坚韧异常,穿透了阴霾的暗黑。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额前,勾勒出清晰的廓面,她能感知到他每一寸都紧绷着,自以为是一头傲视苍穹的雄狮。 “吾可没发火,皇弟莫要取笑了。你靠得吾太近,坐着不适!” 沈暮白马上抿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意,她可不惧将较量放在台面上。 两人都不卑不亢,整个幄帐只有他们一来一回,陈晞一口哑嗓,皇太女锱铢必较。世子们都竖起耳朵来听。 “是吗皇姐?吾出现在此处,可不是能令你松快的事啊……你一定想着,这个便宜弟弟是乘了什么东风?下令封山后,还能活着走出鬼幽崖?”陈晞再发声,他字字句句都不留情面,势要将沈暮白的真面目揭露,“殿下定告知在座诸位,她是独身一人逃离洞窟的是吗?” 沈暮白的笑容逐渐僵硬,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眼底里那片难以言喻的震惊不安,她怎会任由他在这里把控舆论风向,指着身侧的陈晞就是一顿呵斥,“满口胡说!你又有什么奸计?!” 陈晞还活着,这对沈暮白来说,就是晴天霹雳。但现在,一切都变得不可预测起来,他似是要在人前一股脑地抹黑她。 陈晞的一颦一笑,都彰显着他细雨和风的淡然,他站起身来走到沈暮白身后,两手忽地一拍她的肩膀。沈暮白被吓到,肩膀一沉,陈晞两个手搭在她身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在洞窟里,吾与皇姐可是生死与共。没料到皇姐好狠的心,她独自逃出,封山令下,就要我葬身于鬼幽崖的深山穷谷。皇姐,尔何辩之?” 世子们哗然一片,谢勉更是直勾勾地看着沈暮白,他内心希望陈晞此番说的不是真相。 沈暮白涌动着挣扎和焦虑,她无意瞥见陈晞搭在他肩上的右手食指,不禁一怔。她发现阿陈的手上,原本健硕有力的手指上生生没了那截覆盖着的指甲,肉就这样森然可怖地露在外头,还残存着干涸掉的血痕。 陈晞声情并茂,保持着得体同时,大家不难看出他身上带伤,历经劫难的样子,讲话又沙哑低鸣。 很大可能,他所言非虚。 沈暮白浑然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她根本没有料到陈晞活着回来,更没有做过相应的盘算。她努力保持着镇定的外表,可内里的狂风暴雨已经倾盆而下。 陈晞用乌头毒害自己,辩无可辩。可这是她与陈晞较量的底牌,一不能此刻就打出,二是若她主动提及乌头,那也就是默认了两人同在洞穴的事实。 所有世子们都看向自己,她加深了自己的笑容,缓缓道。 “吾不知皇弟在说甚?鬼幽崖中狼窝虎穴颇多,皇弟又有什么明证,说吾与你生死相依,又污蔑吾是因要毒害你而封山?” 幄帐内硝烟弥天盖地,每一双眼睛都在向她发起质问,而她无处可逃。 她无需自证,既然是他提出,那就由他解惑。她若中了他的陷阱,那才是真的愚蠢! “皇太女果真是健忘!死漂、巨树、白骨、地下暗河,桩桩件件我哪件冤了你?!” 经此几役,陈晞彻底弃掉他原先“归顺招安”的考量,对付敌人最好的法子,就是用其擅长的阴招来挟制其。他就是要如此,紧咬住不放。 在这个瞬间,沈暮白像是站在悬崖边缘,随时都会坠落散架。他说的太过细致,即使世子们因权势站她,也会因陈晞这样绘声绘色的回忆,而产生信赖,待他再步步紧逼,她很有可能会陷入完全的被动。 “你以为自己杜撰出的细枝末节,就能成功加害于吾吗?既然你如此笃定,那请你道出,吾的左腿是自洞窟哪处而伤?是因何而伤?”沈暮白不再避讳她的伤患,突然起身,让世子们都看到台面下她藏着的伤腿,裹着层层的棉布。 世子们惊诧不已。沈暮白受伤一事先前只有谢勉、纪明辰、医官们和少数将领知情。未免惊动太多兵士们,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要求所有知情者,秘而不宣。 她就是在逼他。她要盛怒之下的陈晞,说出答案,那就是陈晞面对着世子们下罪己诏,坐实毒害储君的重罪! “哈哈哈哈!看你们一个两个都正襟危坐着,太严肃啦!被吾骗到了吧?” 陈晞自是不会说出乌头一事,他话锋一转,两人的硝烟,转而成为点指兵兵点指贼的玩笑。 他甚至去安抚气急败坏的沈暮白,“皇姐如此激动做甚?吾不过想为今夜的宴席,小小诙谐一把。来!来!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先。” 说着,陈晞就去拿茶盏,一杯接一杯地喝下。 沈暮白知道,这场战争远未结束,甚至才刚刚开始。 世子们眼见着气氛缓和,也都附和着要说祝酒词,嘻哈一通含糊过去。 谢勉眼尖,同样看到了陈晞右手食指的伤处,绕到陈晞身边,以敬酒之意,表露关心。 “小晞,你没事吧?” 陈晞知道谢勉说的是他失了指甲盖的右手,直言道,“没事,谢兄。” 他又故意提高音量,用还暗哑的声音说道,“万幸!没有死在里边!” 他这后半句就是说给沈暮白听的,他知道沈暮白思绪困顿之际,就会露出软肋,一打一个准。 世子们假意攀谈,实则留了心眼,都在关注皇太女和陈晞的较量。 他们两人间的斗争,世子们都无意掺和。可此番,已经直接放到了明面上的白热化,他们无一不在揪心,自己该如何站队! 趁着幄帐内喧哗恢复,沈暮白不能让陈晞留在这里搅局,她决定将他赶出去,“起身。有什么要说的,去外面好好说。” 沈暮白附在陈晞身侧的声音,极其冷漠,她没有丝毫退让之意,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 陈晞耸耸肩,无畏地跟着向外走去,“噢,忘记说了,外面还下着雨。” 世子们窃窃私语,谢勉也犯了嘀咕,他既不信沈暮白,又不信陈晞的只言片语。 可他坚信自己的直觉,沈暮白和陈晞两人之间,定有外人不知的交织。刀光剑影中,有着他谢勉所不了解的暗涌流动。 或许是他多虑了。 ------------ 第46章 雨夜心事 一前一后,沈暮白和陈晞两人走到了幄帐外。 对着驻扎在外的兵士们,沈暮白挥手示意,让其都先行退下。 像用面盆倒下的大雨,密集的雨丝垂直地倾泻而下,将整个步军营笼罩在一片模糊的水雾之中。来往巡逻的兵士们,靴子被沾湿,在泥泞中踩过。 伴有大风呼啸的步军营显得格外凄切,幄帐在风雨中晃动,摇摇欲坠之势,如千万把利刃横扫,席卷着面前的阻挡。沈暮白和陈晞的衣衫也无法幸免,被吹飞翻起一角。 滂沱风暴,两人尚且躲在幄帐伸出的一角下,暂且避开了雨水。 “怎么?要给我下逐客令?”陈晞低沉地质疑着,面上却是从容自如。 混合着心中的纷乱复杂,双手抱胸的沈暮白没有好脸色地道,“你到底想如何?!” 陈晞继续打着哈哈,“我才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连顿像样的饭都不配吃?” “真他妈的可笑!剧毒的乌头,你让我内用外敷!你还有脸方才在世子们面前,说我弃置不顾、下令封山要你的命?!别和我扯你分不清附子和乌头那套说辞!鬼才信!” 沈暮白胸腔中连日的怒火爆发,她的眉头锁住,一通发泄。 他真是好意思,站在道德制高点,来批判一个差点被他致残的女人! “沈暮白,你脑子转转,谁才是他妈的可笑!你可以几次要无辜之人的性命,却不允许旁人的算计?这附子乌头,算是给你的教训!你不识药理,肚中空空,连两者都分辨不清,就以为可以独步天下,掌握生杀大权?” 陈晞狂怒着,他眉头紧锁,微微拧起,大动肝火地死死盯着沈暮白,他再也不压抑着憋了许久的火冒三丈。他脸上的笑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情无义的严酷,让沈暮白不敢逼视。仿佛随时都会爆发出雷霆之怒。 她竟然有脸说他?荒诞无稽! 他生生地扯破喉咙,一次次叫喊寻人、一次次没入地下暗河的洪波中,都没有放弃找寻过她! 可她安稳回到军营,一道封山,急急如律令。生怕着他能活到五更,逼着他三更就死! 陈晞看着争辩不了的沈暮白,肝郁沉积、胸闷至极。都说女子蛇蝎心肠,是比盛开的毒花还致命,她的笑意虚伪而阴冷,让人不寒而栗,背后藏着无尽的阴谋与下流手段,防不胜防。沈暮白极其能言善辩,犀利如刀,像随时携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就是刺向他。 “今个,我们不妨把话挑明!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走你的独木桥,我们互不相干!但凡你有一星半点,打上令国储君之位的主意,莫怪我下狠手!”沈暮白仰起头激昂地说道。 沈暮白一改军中戎装,一袭绸缎华袍,衣袂拂动间显得雍容优雅。身着崇高地位表征的明黄色小袖短襦,配以同色下身长裙,自腋下进行腰束,经由绸带系扎,细腻的御制缂丝。 十树花钗、金镶玉步摇,满头金光灿烂,腕上是鎏金包铜嵌宝白玉镯,装点举手投足。以梳为饰,沈暮白的发髻亦有明目来头,恰到好处的高度,发丝与金属丝绞在一块,如两朵大小桃花交互掩映,正是现下风靡流行于贵族女子间,以衬得人面春光而闻名的桃花髻。 “我可不屑!你肖想天下众生都如你这般吗?人世间多的是比权势紧要的东西。” 陈晞打量着沈暮白,不禁冷笑着说道,皮笑肉不笑地嘲讽。想来为庆贺他陈晞在鬼幽崖中生死未卜,沈暮白心情大好,即使伤痛仍在,腿患未愈,就这般洋洋得意,恨不得能上天! 民间女子禁戴步摇,这是独一份的荣耀,而头上花钗多少,与女子品级息息相关,而她皇太女的服制自然是首一等的。望向不好对付的陈晞,沈暮白无意拨弄自己步摇上垂下的凤纹黄金,随她的举止时而摇动,摇曳生姿。 “我要你发誓祈愿,才算作数!”她沈暮白怎会轻易听信他人之言,“你立下毒誓,对储君之位绝无觊觎,否则……” “否则?还否则什么!”,轻轻靠在幄帐外边一角的陈晞,面色淡漠如冰,他抬起手,懒散地在空中挥了挥,像是在表达他强烈的不满与轻蔑。他嗤笑一声,完全不将沈暮白放在眼里,语气冷嘲热讽道,“大姐,你哪位?我凭何要为你的安心而立誓?” 沈暮白只稍加淡淡的粉黛勾勒,就不见了颠簸折磨带来的憔悴黄气,细长的眉毛微微拱起,眼眸清澈明亮。陈晞心想着,她貌似天真烂漫的表象与内里早就发烂的蛇蝎心肠,实在不太一致。 陈晞对自己的鄙夷不屑,沈暮白都尽收眼底,她气急败坏。 幄帐角上的雨水积攒到一定量后,这时从沈暮白的发丝中啪嗒滴落下来,就落在她的脸上。沈暮白顺手拭去,接下来的动作,是她愤怒地挥动着右手手腕,就要朝陈晞身上打去。 “给我滚。”沈暮白咬牙切齿地骂道,她的双眼透露出一种深沉的决心。 出乎意料的是,陈晞看着沈暮白挥向自己的手掌,没有躲闪。 他任由沈暮白宣泄她的心绪与不快,一通乱打都落在他的臂膀上。 “够了吗?!” 陈晞像是看着无理取闹的孩童。 沈暮白感到一股无明火翻涌,她紧紧地咬着下唇,试图控制住心绪,但无法遏制愤怒。 他可是下毒手要废了她的腿,还能如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她的玉指不由自主地攥成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似乎随时都可能再爆发。 看似仁人君子,但下手毒辣,将她推入深渊。他陈晞竟扮成一个受害者?伪善的面具下,心思深沉不见底,明面暗地里挑拨离间,布下陷阱,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无所不用其极,就光彩了吗?他的心计让人无法躲避,亦让她不堪忍受。 见着沈暮白,手里没有停下的意思,陈晞迅速抬起左手手肘,单手出手,力大无比地拦截住她的持续输出。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毫不犹豫。她以为他这样,是拜谁所赐?他的哑嗓低沉而坚定,带着警告的意味。 “沈—暮—白—!差不多得了!” 陈晞将沈暮白的手在半空中接握住,他指节分明的左手牢牢包裹住沈暮白的右手,形成一个圆圈形状。男女力量终究有别,沈暮白吃力地想要挣脱出来,还是被他紧紧擒住。 他们之间又无和解可言,陈晞不过是试图让自己停止过激的行为。 沈暮白和陈晞都知道,任何行动和言语来缓和局势,都是无关痛痒的。 一路杀戮到权势之巅的血雨腥风中,敌人就必须歼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有共谋大业一说。 剑拔弩张中,还是沈暮白先松了手,她的腿部一旦久站就万分痛苦,所以在与世子们饮宴几乎都是坐着,眼下伤腿又在闷湿的雨夜,阵阵发痛。 她和陈晞的矛盾和冲突不可能挽回,再留着继续胶着也无用,她一瘸一拐地想要回到宴席上。 不愿趟浑水的陈晞,看着每一步抬腿移动都艰难无比的沈暮白,她的脸上挂着不可能假装的切肤之痛。乌头是他骗她用的,他出手的分量拿捏精准,不足以致命,但绝对可以让人痛不欲生。 他的计划周密且下手坚定,可是他为什么看着这样的沈暮白,还是于心不忍...... 许是从不做伤人害人之事,第一次算计他人,秉性正直的内心深处还是难免扑腾挣扎。陈晞进退维艰,这毕竟是他下的手。 他横了心,还是多管闲事一次吧!他张开手臂圈住还没走出几步的沈暮白的腰间,另一手臂轻柔地抬起她的双腿,纳入自己的怀抱中,仿佛要将她的疼痛一同承担。 沈暮白就这样莫名其妙被后面的陈晞打横抱住,“陈晞!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放我下来!” 她大惊失色,莫不是陈晞吃错药!自己的身子被迫贴紧在他的胸膛上,是陈晞的手臂有力地包裹住了自己,可能魔怔了,她还感觉到他的手指好像在摩挲着她的背!好不自在! 两人的鼻口吐纳气息,在此之际交织着。 “何蓝的幄帐是否就在附近?你的腿,一个时辰换一次敷药最宜。我把你送到就走。” 陈晞不去看向沈暮白的视线,就只顾着抱着她往雨里走。 “猫哭耗子假慈悲!”沈暮白嘴上不依不饶,不就是他害得她如此,怎么现在倒来展现好心肠了? 怀抱的动作紧了紧,陈晞没有放下沈暮白的意思,雨水不留情地就朝他们灌来。 眼见着自己脸上的脂粉都快被雨水洗完,沈暮白不得已指了指何蓝的方位,她不高兴和他多掰扯,早完事早解脱。没见过这样,帮人还强头倔脑的! 向着沈暮白手指的位置,陈晞颠了颠自己的手臂,任由雨点不停滴答在脸上,就朝往那里走去,他想了良久是否要说,可依他的个性也藏不住什么,“无论你信不信,自你被地下暗河的水流冲走后,我有找了你许久。” 陈晞因为叫唤而撕裂的声带,低哑地说出时,像是最好的佐证。 这句话让沈暮白冷不防地愣住,她下意识地抓了抓他的衣襟。 ------------ 第47章 突然一吻 暴雨的打击声如同鼓点一般,狂躁而有劲道,像是要让大地支离破碎。 陈晞抱着沈暮白,路经几处幄帐都随着风雨摇曳着,似在诉说着雨夜寂寥。 步军营中的篝火在难熬地燃烧着,雨水不断地熄灭火苗,兵士们不得不持续添加柴火,值岗的兵士们围拢聚集在勉强可以遮雨的幕帐下,相互闲谈着。 他们远远地就看到陈晞怀抱着皇太女,不免心生疑窦,肃然起立。 “殿下。殿下。” 沈暮白全然不觉尴尬与难为情,天下的子民皆是她的子民,陈晞搭把手算不得什么。可她满腹猜忌,陈晞不知道又在打什么算盘! 陈晞的怀抱很稳,沈暮白没有受到太多颠簸。沈暮白偷偷地望向陈晞,他的目光坚定地投向前方,像是要越过某个远方,她的眸子却停留在陈晞的侧脸,迟迟没有转去旁的地方。 线条棱角分明而挺拔,她的目光驻足在他的挺鼻处,没有生硬地拔地而起,是绝对俊逸中带着恰如其分的柔和,贵人长相的龙眉凤目。沈暮白这才有机会好好端详陈晞的五官,他的眼睛又甚是好看,眼型略狭长,眼尾上扬,与他脸庞属实协调匹配。作为男子,肌理又难得的如此白皙光滑。 陈晞好像是感受到沈暮白投来的炙热目光,久久没有散去,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他的喉部轮廓明显凸起,沈暮白目光所及,看见陈晞喉结微微上下动作,勾勒出一种迷人而危险的线条,引得沈暮白注目。 这是难以言喻的涟漪,不是她对谢勉那种春满人间、微风拂过的悸动,而是快要遏制不住自己的汹涌澎湃。 雨水滴落在地面上,溅起一片片波纹,从恍惚中沈暮白清醒过来。 在这样的雨夜,人总是会惹得孤独寂寥,等下到了何蓝幄帐,自己就立马赶走陈晞。 两人穿越暴雨如注的步军营,来到何蓝的幄帐,可何蓝并不在。 幽静的幄帐内,只剩下沈暮白和陈晞,以及外头雨水拍打着的声响。 陈晞左顾右盼,也没看到人影,只得先将沈暮白缓缓放下。相比自己的幄帐,何蓝的住处自然简单些,沈暮白找了马扎就一屁股坐下,没有了先前的暴怒语气,较为平静地对着陈晞说道:“你先回吧,我在这里等何蓝。” 陈晞一言不发,一副主人姿态,欲要翻箱倒柜找些什么。他扫视过一圈,看到了药草与棉布等器具一应俱全,摆在了箱篓之上。面对沈暮白左腿的伤势,他决定亲自上手换药。 还没等陈晞完全动起来,他刚刚半蹲在沈暮白身前,沈暮白看着他撩起衣袖就拿着药草等走向她,顿感不妙,“你要做甚!你可以走了,一切等何蓝来。” “我说过了!你可以走了!现在就走!”沈暮白见他没有反应,决绝说道。 根本听不进去拒绝的陈晞,固执己见,毫不动摇地就是要帮沈暮白换药。阿陈执着的可怕,无论沈暮白如何,他都不为所动。陈晞自顾自地半蹲在沈暮白面前,往上看向坐在马扎上的沈暮白,字里行间中充斥着强迫。 “你自己将左腿处的衣衫往上撩一下,我帮你换药。” 沈暮白心中的抵触和不安像潮水回退,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趁早抽身才好。 从马扎上急急起身的沈暮白,还没有向幄帐出口走出几步,就被陈晞按回了原位。他的两只手,牢牢地把握住沈暮白瘦削的肩膀,钳制住她的行动,让她乖乖接受换药。 “你在鬼幽崖染上不干净的东西了?你快放开我!”陈晞力道极大,沈暮白吃痛地去敲打自己肩膀处,想着缓解刚刚那一记猛烈的压迫。 在她面前的陈晞,执着得令人生畏与惧怕,但陈晞充耳不闻,要求沈暮白坐好,“你别再动了,我来换药。” 陈晞的神色不容抗拒,哑掉的嗓音却带着咆哮的口吻,他的手臂铁钳般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不容她分毫逃脱。 沈暮白感到深入骨髓的惊恐,确定着这绝不是鬼附身,而是他秉性中深藏的真实本能。在陈晞的注视下,沈暮白感到自己的身心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像是被困在他手心的小小鸟,她的小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她第一次对陈晞产生了害怕。 虽是以谦卑低下的姿态半蹲着,陈晞却保持姿态笔挺,依然令人有着窒息的束缚。 不过她的防线并没有被击溃,她越发好奇,他还能玩什么花招。拿捏不准的沈暮白,只得掀开自己的裙摆,扭捏不安地将裙边推高至将左边大腿,她雪白的肌肤就这样明晃晃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 “我说,乌头也是你下给我的,现下你又好心帮我换药。这算是唱的哪出?” 窥见了陈晞另一面的沈暮白,平复了心态,反而饶有兴致地撩拨起专注换药的陈晞。 陈晞还是不作回答,不是他故作深沉,而是他亦不知道自己是为何。 他恭敬地弯下腰,他的手生疏地摸索着触摸到沈暮白的左腿创口,先用沾湿的纱布轻拭着患处,将创口周遭沾染粘连的脏垢带去。他再将药草谨慎小心地敷在患处,与何蓝相比,陈晞在外敷药草以外的包扎后,又滴上药酒再用棉布裹上一层。 在照亮整个幄帐,桌上唯一的微弱烛火下,陈晞的动作显得温柔而专注,他解释着如此包扎的原因,“外面一层是为了防风等,如有外物感染,撒了药酒的棉布有阻隔杀毒的功效。” 他的动作娴熟而细致,要真论上细致,不比何蓝逊色,自己的伤口确实被他处理得当。沈暮白将陈晞此举可能是要迫害自己,早已抛之脑后,何蓝的幄帐他万万不可能随意进出,这些药草等,她倒不担心会被提前动过手脚。 但在沈暮白看来,这只是一种虚伪的安慰与不讨巧的示好,她对他毫无信任的基础。 陈晞擦拭包扎的手部,不停地摩挲在沈暮白的细滑大腿处,他手背的温度真切地传递到沈暮白这里。已经到了包扎的最后一步,陈晞灵敏的指尖与关节在沈暮白的肌肤上游移,将布扎得牢固但又不会磕人。 沈暮白颤动了一下,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回落在陈晞的脸上。 还是那样板正,不像谢勉总是和煦笑着的时间比较多。 她看不惯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衬得她沈暮白像极了游手好闲、不懂朝政的纨绔之辈,她准备逗逗他!沈暮白刻意地再抬起左腿,为了换药而露出的肌肤以外,霎时间春光乍泄,不为所动的陈晞反而顺手帮她的裙边往下拉拉好,“少安毋躁,就快好了。” 懂了!原来便宜弟弟是一心向西天的唐僧。他欢喜的是念紧箍咒,来控制自己这齐天大圣。并未将她当作取经路上最大阻碍的女儿国国王。 “好了。”陈晞低哑出声,换药完成。 突然间,正要抬头起身的陈晞感觉到了沈暮白的呼吸,就紧贴着自己的唇边。他犹疑着是否当作视而不见。 “皇弟……” 沈暮白煽动情绪,若有似无地叫唤着陈晞,学着话本里那样勾火。她的左脸就要碰到陈晞的右颊,只差一个对视的交汇。 暗涌潮动下,她的身子好像变得很软很软,上一次同样的感受,是在鬼幽崖洞穴里,每一次和陈晞的独处,都像是将小石子投入湖中,激起层层波澜,荡漾开来,再扩散。但那渐渐淡去消失的水波,让人心痒痒。明明是她想要看陈晞出糗,可自己心中却生生被填满了这撩人的涟漪。 陈晞心跳扑通地支棱起来,他不自觉地停滞了动作,手脚梆硬。 周遭静止,黢黑的幄帐内,只能清晰听到两人此起彼伏的喘息。 沈暮白没有等到陈晞的震怒斥责、脸红跑开、夹枪带棒的讽刺等,一概没有!这回轮到她犯了怵,本想激怒对方,却陷入困局。 自己不高兴再磨下去,世子们还在幄帐中等着她把酒言欢呢! 转而就别过了脸,准备起身回去,偏偏沈暮白这一下直接与木讷在原处的陈晞,双唇相碰! 火光电石间,陈晞感到一只软香如玉的蝴蝶翩然落在了花瓣之上。 沈暮白,就要整个浸没在温润水流中,她实在难以抗拒这种不断下沉的迷离和怠惰。 虽也不是什么传统守旧的女子,可这突然一吻,让自己极为负疚与懊悔不已。普天皆知,她倾慕着谢勉,转头这么轻易地与另一男子有了肌肤之亲。 不仅是她名义上的弟弟,更是昭然若揭的仇敌。日后,她该如何对待谢勉?自己又该如何处之? 她不过是想戏弄一下陈晞,却把自己搭了进去!沈暮白啊沈暮白,你怎可如此轻浮毛躁! 这样的缠绵,陈晞也是头一遭,他迷迷糊糊地倍感晕眩。 他的灵魂和肉体还堕在这个极乐园,双眼红热着,伸手就要去揽沈暮白的头,他不想浅尝辄止。已回过神来的沈暮白,慌忙用尽全力推开他的索要。 “你我之间什么都未发生。”站起身来的沈暮白,一脸严肃已盖过了方才的迷离,她要与他统一口径,万万不可再行差踏错下去! 像是寒冬里的冷水,顷刻之间浇灌在陈晞身上,从头到脚。他还没有完全抽离,明明是主动撩拨的那人,严正声明要与他划清界限。 他还半蹲在地上,索性就瘫坐下来,眯起了双眼,带有自嘲与嗤之以鼻的说道。 “呵,皇太女真是英明果决,敢做不敢当。你不是口口声声倾心谢勉?” 他太知道怎么戳她沈暮白的痛处! “不过是意外罢了。你我都无意轻薄对方,对吗?”沈暮白再次纠正这个突然一吻的性质。 “好一个无意!”坐在幄帐地上的陈晞,鄙视地看着站着的沈暮白。 他正要好好问她,怎么个无意?为何无意?她的无意又是什么意义? 一个轻微而颤抖的声音,从门口处出来,“殿…殿下……” 何蓝从幄帐幕帘处探出头来。 ------------ 第48章 急召回宫 何蓝在场,陈晞也不好再发作。 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怨气和不可置否,只能再等合适的时机发泄。沈暮白不但心狠手辣,还是这样的水性杨花,甩手就不认人的女子。他发自肺腑地鄙夷与敌视她。 “随吾一起回去吧何蓝……”沈暮白适时的开腔,拦截了新一轮来自陈晞集中猛攻自己的炮火,又顿觉不对,再和何蓝解释道陈晞为何在此处,“劳烦皇弟陪吾来换药了。” 陈晞悻悻而去,离开前留下了一个“沈暮白必须对他陈晞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他一定会向旁人、向全天下抖落实情”的眼神。 沈暮白庆幸着,何蓝的及时出现让陈晞分了心,趁机摆脱。但她自己,也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 “殿下…”何蓝看着沈暮白整个人在状态外,她有讯息要报,“殿下,你还好吗?” 沈暮白经过何蓝提醒,才徐徐地恢复理智,“何蓝,你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吗?但说无妨!” “是陛下,陛下来信急召殿下与一众世子们回宫。” 方才那电光朝露的一吻,势如水火,燃起了自己与陈晞间说莫名其妙又说不清楚的拉扯。 可她是女子,他还要什么交代?! 然而,就在这时,又接到了来自父皇的旨意,心中不免一阵疑惑。 “父皇有说何事吗?为何要突然召回!” 凝视着来报的何蓝,沈暮白眉头微微拱起,旨意如山,不得有违。她焦心的是不知这次背后隐藏着什么目的。 在朝中做事不是顶顶紧要的!而是首要的是揣测估摸出陛下所想,先一步就做好万全之策。沈暮白猜测着是否宫中或朝中事态紧急。 ……又或者是自己在这里呆得太久了,引起了父皇的不快? “属下不知。是快马加鞭的信使,持陛下口谕,直接传达给曹仲伯曹大人。” 虽不知父皇为何突然召自己与众世子们回宫,但她知道不容拖延,立刻下令着世子们收拾行装,翌日就准备启程回都城长业,她忐忑不安地想着一些可能促使父皇急召的缘故。 “对了何蓝!吾在鬼幽崖的这些日子,蔺阅如何?是否妥善回到家中?” 沈暮白的思路渐渐归拢,她意识到自己良久都没有关心过蔺阅一事。 为避风头掩人耳目,让蔺阅走的是羊肠小道,又是在弯曲迂回的夜间行径,其实存在风险。 “殿下放心!一切如常,蔺小姐已经安稳到家。”何蓝也懊恼着忘记主动汇报,让皇太女忧虑了。 乱作一团,刚稍许松快片刻的世子们,也得到了被紧急召回的口谕,又要日夜兼程。 前往都城长业的沈暮白金根车内。 世子们和沈暮白都奔波在官道上,相比来时,不过多了几位随侍的医官在队伍中,考量到沈暮白腿伤未愈,以免皇太女在行径中有突发需求。 对此般额外安排,饶是沈暮白万般推辞,在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坚持下,她还是同意了医官们随行。 金根车,是天子大驾的形制,沈暮白虽位列储君,但其实从根本上来说,还不够格用。 是令皇觉着女儿前往步军营远途舟车劳顿,特赐此制。一般来讲,形制囊括两辆金根车,一辆是皇帝所乘的六马马车,一辆是四马马车作为随行,前后更有多种车辇,形成车队,浩荡壮观。 而此次沈暮白来回所乘,不过其中的四马金根车,与正儿八经的金根车,还差得老远!更没有所谓的属车八十一车辇跟随。 金根车,有着“鸾鸟立衡,羽盖华蚤”一说。四个红漆涂装的车轮,轮辋和轮毂上饰重重的牙纹,栩栩如生的金龙和文虎的图案。轭具是由两根上好的横木,用于连接马与车身。马脖子上有红色的缨子,皮革所制的马辔,上面还镶嵌着象牙和锡,尾插着彩羽。 安置在车厢两侧的上部的吉阳筩,由多根雕刻精美的竖柱组成,悬挂着寓意吉祥的绳索,在前部的立横除了有支撑结构的作用,更多是彰显华贵。 沈暮白撩开金根车上的帘布,看向外头,随行们个个扈卫森然。 不比实训,金根车里头糕点一应俱全,绝不会让皇太女饿着渴着半点。 后头世子们乘辇虽不比金根车,可也算舒适得紧。 对于急召回宫,大家也不过私下抱怨几句,能回到人稠物穰的繁盛都城,自然是要比苦寒的步军营好得多。 坐在金根车内的沈暮白,随着乘辇在盘陀山路的颠簸与冲顶上下跑,反而合上了双眸。车厢内,只有何蓝与她,难得能落个清静! 长时间的折腾早就让她疲惫不堪,只觉得眼皮愈发沉重,山野间的微风一阵,就将她吹醉。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轰隆巨响传来,扰了沈暮白的清梦。 太累了,沈暮白换了姿势继续昏睡过去。 “醒醒!殿下醒醒!” 何蓝尽量轻柔地去拍沈暮白的肩膀,但沈暮白只感到莫名其妙,就被何蓝整个摇醒。 “慌里慌张的,怎么了?” 沈暮白还睡的懵里懵懂,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质问道。 顺着何蓝的视线,隔着车马内外的帘布已经被掀开,沈暮白趴向窗口,直直望向车外。 惊讶地发现,数不清好几块土石沿着山体,从陡峭的山坡滚落到官道,沈暮白下意识睁大了双眼。 是山体滑坡! 还来不及下令急速前行避让,其中有几块落石狠狠地砸向了队伍中行进的马车! 就在自己乘辇的后方,该是世子们所处的方位。 身后的马车在猛烈的震荡下剧烈晃动,轱辘在碎石间颠簸,随着山石的撞击,车体结构开始崩溃,木板碎裂,车轮断裂,车身的大片碎片四处飞溅。 马匹惊恐万分,蹄子在地上摩擦,向外奔逃不止,发出惊慌的嘶鸣声。 马儿是敏感而群体性的动物,当几匹马儿因山体滑坡受到惊吓时,同时引起其他马匹的注意和警觉,整个马群躁动不安起来。 沈暮白的金根车所系四匹骏马,亦受到受惊马群感染,出现左右晃动的焦虑行为,蹄子踏击着地面,步伐变得急促而不规律。 马匹的头颈高昂,张开鼻孔,不停地转动头部,时而向左,时而向右。 沈暮白和何蓝随着马匹的晃动,不得不紧紧抓住车厢内的吉阳筩,以稳住身体。 “殿下!小心!”何蓝着急地喊着身旁的皇太女。 沈暮白艰难地保持着平衡,马儿的嘶鸣声和众人的呼喊声混杂成一团。 头脑嗡嗡作响,沸天震地的不好景象袭来,自己好像看到:车厢瞬间解体,木板四处飞溅,世子们被甩出车厢,摔倒在地,马儿们受到惊吓四处乱窜,踩踏倒在地上的世子们,带起了一片片尘烟和混杂。 “来人!快拉住马匹!”看着就要四散的马儿,沈暮白惊恐不已地向后方喝令道。 她看到远处乘辇的轭具将断未断,这是最为险峻的! 轭具,是用于驾驭马匹的工具,固定在其颈部,连接车辇。一旦马儿行进方向失控,整车就将分崩离析。 众人都尽力想要摆脱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害,随从的侍卫得令去追赶受惊的马匹。 作为皇太女侍卫长的陆宁安首当其冲,娴熟地挥舞手中的绳索,冒着飞溅的石块和尘土,试图用训练有素的经验,透过话语和手势技巧平复呼唤马儿们的情绪。 “乖乖,乖乖。” 侍卫们以极快的速度靠近,终于,几匹受惊的马儿被成功地套上了缰绳,奋力挣扎过后,很快被稳住了。 沈暮白估摸着里头坐着的世子该晕头转向,肉颤心惊了,但万幸的是,原本即将瓦解的乘辇暂时被控制住,里面的世子不至于受重伤。 场面刚趋于平稳,沈暮白就火急火燎,一刻都等不得之势,慌忙从金根车中步入,走到四分五裂的马车前头,何蓝紧跟着她。 她身为皇太女,有守护不周的失职,她得摸排清楚到底是哪位世子受了惊,需第一时间安抚。 沈暮白的眼底尽是焦急与关切,手心微微带汗,她的手指紧握着衣摆,身躯僵硬,但面容依然坚定不容动摇。 众人都下车来看,东倒西歪的马车里径直走出两个翩翩公子。 沈暮白心中一紧,走进乘辇,发现车上两人是谢勉和陈晞。 走近瞧,两人除了衣衫褶皱有些擦伤,并无大碍。 震惊之余,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难以言喻的宽慰和释然,呼吸也变得逐渐平稳起来,脸上的紧绷之色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笑意。 她,却是有想过,若车上坐的是她心里牵挂的人,她该如何应对? “殿下,你没事吧?”谢勉的声音响起,正好盖过了旁边正欲出声的陈晞。 沈暮白其实已然看到,陈晞张口说话又突然噤声的过程,但她对他的举动毫不在意,视而不见地扭头,又转头迎上谢勉的关怀。谢勉担心她的安危,她是极温暖的。 “我没事,你们呢?”沈暮白深吸一口气,向谢勉投去体贴入微的关照。 “你看,我们都好好的。殿下就放心吧。”谢勉转了一圈,给予了她肯定的回复。 一旁的何蓝低声拽了拽沈暮白的衣袖,轻声道,“殿下,眼下世子的乘辇已毁,似乎只能安排他们......到殿下的金根车上了。” 沈暮白面色一沉,和谢勉一车还好说,谢勉、陈晞和自己仨人一车? 这出戏,她可不知道自己怎的再演得下去。 ------------ 第49章 鱼仙与茶农 沈暮白站在那里,虽说应该由自己起头,约请两人同车。 但她内心实在不愿,并不是自己小气,让谢勉与陈晞沾光乘上金根车,而是三人同车属实尴尬透顶!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自己束手无策。 陈晞在旁静观,只见沈暮白眉头轻皱,身体微微后退,目光游离不定,虽不易察觉,但他看得清楚她的手指揉捏着衣摆,言行举止间流露出难以言表的焦躁,似乎在寻找着恰当的回应。 她的脸上尽管挂着浅笑,但明明透露的是无奈,与拒人千里之外的局促不安。 谢勉更不好主动开口,唯有保持沉默,不过前日他才亲历沈暮白与陈晞的硬碰硬,他若搅在中间,两边不讨好不说,反而陷皇太女与陈晞两人于不义。 三人气氛凝重而微妙,相互间目光交错,却无人开口。 何蓝这边看看,那边望望,茫然不知如何是好,欲先声打破这样的窘境。 “快躲开!” 沉默中,陈晞的话语响起,他的担忧和紧张写满面上,伸出手臂,欲拉住沈暮白的肩膀,将她护在怀中。 看到动作的沈暮白,迅速而果断一个闪身,让陈晞的搀扶落在空中,她的眼神是全然的决然与冷漠,表明不愿与他有任何肢体接触。 被沈暮白淡薄反应所惊讶的陈晞,手空空地悬在半空中,略显尴尬地停顿了一下,随后收回。 山石又在接连滚落,官道上的车马焦躁,大家站不稳妥,人心惶惶。 要是再不及时行径,又将有乘辇和马匹折在这里! 出了步军营,就没有了曹仲伯的周全护卫。现在是她的肩上,扛着所有人。沈暮白深吸一口气,她知道,现在最紧要的是要人身安全,任何人都不得受伤遇难,至于与谢勉、陈晞二人的周旋,总有的是法子含糊化解过去。 “谢卿、皇弟,眼下你俩的马车无法继续前行,不如随吾的车一起。不知你们,可否介怀?” 顺势而为,沈暮白含笑提议道。 “实在劳烦殿下了。”谢勉恭敬不如从命,诚恳地道谢。 “呵呵……我怎么有资格坐皇太女的金根车呢?怎么,这算是皇太女的‘恩宠’吗?” 陈晞则不以为然,似笑非笑的唇角,他在几人面前掸了掸衣衫上的褶皱,夹枪带棒地嘲讽道。 在沈暮白的举动中,他看到了一种明显的上下之别,沈暮白在他与谢勉这里刻意施展其作为储君的权力,显示她尊崇无比的高人一等、权力的有效落实。 这种姿态让陈晞感到极为不舒服,觉得沈暮白将自己置于一个下属的位置,被动接受着她的恩施! 他如坐针毡,像是被千斤重的石头压在胸口。每每沈暮白彰显她主宰姿态的无上权威时,他就是这种感觉,生生像被绑上,却无法挣脱,没有出路。 不忿之情常有,沈暮白也不是头一回感受到这样的不满。自己立储一事就几经波折,朝堂上对她满不在乎的人可多如牛毛。只要是出自皇太女党一方,便都会遭到其他党的全盘排斥。 他认为她在弄权。 可都不用展露凸显,她沈暮白的存在,就代表着绝对的掌控力和支配权。 既然他陈晞认定这样的约请,是一种不合适的恩惠,那便也好。 沈暮白的那一抹微笑坚定地在口角处,“皇弟所说有理!谢卿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吾务必妥善安排,即使坐金根车有违形制,也不能怠慢……”,沈暮白又再顿了顿,笑得更加灿烂了,“那就请皇弟移步后头其他世子们的乘辇,挤一挤了。” 在沈暮白看来,陈晞不是得了便宜不饶人吗?那正好让他一边凉快去! 她本就不打算与他三人同行,只想将这份善意留给谢勉。 听到沈暮白话的陈晞脸色不变,反常地没有任何生气或回击,他当作没听到一般,向沈暮白的金根车方向走去。 还是君子做派的谢勉,向沈暮白颔了一下,表示感激,请皇太女走在前头,他来殿后。 他觉得皇太女此举无可厚非,邀请他们同乘金根车是尊荣也是事出突然的以礼相待。虽也知道谢勉与皇太女不合由来已深,可这次也有点疑惑,陈晞过火的斤斤计较了。 陈晞、沈暮白、谢勉、何蓝,都在金根车内坐定,队伍又恢复如常,在官道上有序地驰骋。 这几位可都是怠慢不得的人!何蓝马不停蹄地张罗招待,一丝不苟地忙碌着,手持金盘,摆放着各色瓜果,葡萄子、香梨等。银壶里倾斟着清香袅袅的香茗,在盏中荡漾,诱人的清香。还有皇太女馋嘴时,喜欢拿上几块口感醇香的糕点垫垫肚子,甚至还有酷似莲花形状的酥点,工艺绝不简单,外皮酥脆,内馅丰富,食之回味无穷。 何蓝的动作训练有素,轻盈娴雅,举手投足亦是代表皇太女的脸面。 “殿下,请用茶。” “谢世子,请用。” 用着轻柔而刚好的语调,何蓝向陈晞、谢勉恭敬地呈上。 陈晞是冲着沈暮白来的,对着旁人,他犯不着针对为难,他也微微点头示意,接过茶盏,嗅着馨香,悠然浅尝。沈暮白是会享受!车上备着的,都是能让人齿颊留香,上好的蒙顶甘露。 “蒙顶甘露?”谢勉先于陈晞,向沈暮白投去对于其品味的赞许。 “扬子江中水,蒙顶山上茶。没错!谢卿果真识货。” 沈暮白在晃荡的金根车内,专注地回应谢勉的话语。 “紧卷多毫,叶嫩芽壮,色泽嫩绿油润,将新鲜茶芽叶进行三炒三揉。”一向不响的陈晞,好像不甘示弱似地,也紧跟着品评,“香气诚然高爽持久,可入口后有涩苦回旋,汤色也欠佳。” 关你屁事!沈暮白还噙着笑意,心底骂道。 让你坐我的金根车已是无上的荣耀,还在这里批评上我的蒙顶甘露了? “既然口感不佳,那皇弟不喝也罢!” 沈暮白一把夺过身侧手中的茶盏,欲交还给何蓝手中。 而茶盏没有顺利脱开,沈暮白感到陈晞手中的劲道加大,两人眼睛瞪鼻子的,不遑谦让,明着在较劲!还斟满蒙顶甘露的茶盏,在两人的争夺下,不停地左右晃荡,撒出零星半点。 原本就颠来簸去的马车,氛围从宁静松弛又走向不可挽回的紧张。 谢勉不再置身事外,他作为旁观者,需要向两边都劝一句。 两人一人一手捏紧,不肯罢休放手的茶盏,由谢勉伸手从上方,就要夺去,“好了,小孩似的。都听我的,把手放下,这杯给我了。卖我一个面子。” 沈暮白和陈晞,对着对方就是怒目圆睁,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可谢勉都这样说了,也不好再僵持下去。 于沈暮白,她必须给足谢勉情面。 于陈晞,他不想为难谢勉,让他夹在中间难做人。 两人的手劲放缓,任由谢勉将被两人无辜泄愤的茶盏拿走,才中止了一场闹剧。 端着茶盏的谢勉,不禁莞尔一笑,两人原本年纪就比他小上几岁,沈暮白和陈晞之间的争执,像是看着自己弟弟妹妹在调皮地打闹,他不觉得心烦为难,忍不住心生欢乐,又一次感慨万千,回到幼年那般。 “你们都好好坐好,我来说个好玩的,关于蒙顶甘露的由来。” 谢勉拿出了兄长的架势来,势必将两人收拾妥妥帖帖的。 车厢内恢复了平和,众人都爱喝蒙顶甘露,倒是从未了解过它的来历,沈暮白、陈晞和何蓝竖起耳朵来听。 “很久很久以前……”谢勉开始说起这个相传的故事。 在青衣江边住着一位鱼仙,厌倦了水下的寂寥与孤独,化身成为村妇,来到了蒙山山村。在那里,她遇见了姓吴的茶农,两人可以说是一见倾心。情投意合之下,鱼仙将几颗茶籽赠予吴姓茶农,许下了山盟海誓,约定好在来年茶籽萌芽之际,她会再回来,两人就拜堂成亲。 吴姓茶农在蒙山顶上种下了这些茶籽,来年发芽时,鱼仙如约出现了。他们成亲后,齐心协力,采茶制茶,还有了一双儿女。 然而,花无百日红,河神勒令鱼仙立即离开凡间,强忍痛楚的鱼仙只得依命行事,鱼仙将身上可以弥漫白雾的白纱留下,永远笼罩蒙山,世世代代滋养着蒙山上的茶苗。 吴姓茶农一生培育茶籽,等待鱼仙无果,在八十那年,因思念鱼仙而投入了古井逝去。 蒙顶甘露因此流传千古。 伴着马车一上一下的颠荡摇晃,沈暮白倚靠在车窗上的身子,像是漾在一叶小舟上,有了深沉的困倦袭来。她默默地倾听着谢勉的只字片语,闭上双眸像是置身于那个故事,看到了一见钟情的鱼仙与茶农。 听罢,她还没来得及感慨一番,渐渐就被睡意所笼罩,睡了过去。 而陈晞却没有被故事所撼动,首先故事肯定是虚构,其次这样的爱情并不觉得被赞颂,他饶有兴致地向谢勉提出,带着嗤之以鼻的意味,“这个鱼仙,将与茶农的骨肉,与她的白纱留下,直到茶农死去,再也未归。这也算是爱吗?这世道日下,若轻飘飘缠绵了一阵,就算是爱了。真可悲。” 在他看来,沈暮白和这鱼仙属实一类,实在轻浮至极。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沈暮白,他就是要看看她的反应。沈暮白却睡得死沉,一副天下大事小事,事不关己的模样。 ------------ 第50章 君临天下 沈暮白是刻意装睡的,陈晞在车内与谢勉对话的前半段,她一字一句入耳分明。 这些不堪的,不就是专门说与她的听吗? 她就料到他会隔山打虎,借机阴阳自己,早早摆好了舒服的睡姿。 她既已入梦了,任凭他再威风也奈何不了。 前往长业的官道上,任陈晞冷嘲热讽、轻蔑鄙夷,她都以熟睡的姿态,一概充耳不闻! 可怜了谢勉,要陪着陈晞,直到陈晞自己觉着,这样孜孜不倦地指桑骂槐,有些索然无味,才堪堪罢手。 幸得谢勉还不知她与陈晞发生的鸡零狗碎,陈晞不过是逞口舌痛快,鞭笞了她几句,倒是只字未提来龙去脉。谢勉以劝慰聆听的方式,耐心地在一旁。 这一路,沈暮白算是靠装睡,混了过去。 长守殿内。 沈暮白与世子们向令皇行礼,端坐在庄严华美的金阶宝座上的令皇,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俯瞰扫视着众人,气冲霄汉的凛然道。 “暮儿消瘦了!是不是这回新兵操练,遭老罪了?” 对着父皇,沈暮白卸下心防,目光中闪烁着女儿对父亲独有的俏皮亲切,她轻轻扶着唇角,咧开嘴笑答。 “不累!” 在沈暮白眼中,令皇不仅是君临天下的一国之君,更是将自己捧在手心的父亲。 这种亲昵的交流是自然而然的。 “那便好!那便好!”令皇和蔼道,是中气十足的轩昂。 中殿中,沈暮白凝视着父皇,急召回宫的疑团一直萦绕在她心间。 她虽有几种臆断揣测,父皇定有紧要的原因,但却不明白究竟是何故。 沈暮白还是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父皇这次突然召回儿臣与世子们,是为何事?” 眉头微蹙的沈暮白,不解地看着令皇,她渴望知晓全貌,却又不想在父皇面前袒露她的稚嫩,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她的心里头攥着。 “诸位认为是为何呢?”令皇将问题又抛还给了殿中众人。 后排的陈晞与世子们低头不语,沈暮白也是一言不发。 凝重而肃穆的中殿内,众人都在等着令皇的发话。 令皇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和蔼的笑意,思索片刻之后,他缓缓开口。 “此番召回,是为了让诸位进入太学习业。以备在不久的将来承担重任。” 沈暮白与众世子们都闻言一愣,谁都没有想到油煎火燎地召回,竟是为了进入太学! 在都城长业设立的太学,由五经博士任教,祭酒主政务,学官掌教学,另有掌判监事与掌印的及丞与主簿等等。 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太学,固然是紧要的,但绝不至于这般刻不容缓,为此就中断新兵操练,未免太过草率! 沈暮白在心里频频打鼓,面上还要保持镇定,她不认同这次父皇的急召。 她原以为皇帝的召回,可能是有军情或国事需要商议。但事实却是,他们被召回,仅仅为了尽快了进入太学。 步军操练应远远高于太学习业,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这次急召,与父皇多日没有见到她与世子们,息息相关。 当权者对于除他自己以外所有人的掌控,需要保持彻头彻尾的拿捏,以确保万无一失。有松有紧,不让摸透其中准则,从人们的行动、思想、决策,一步步更有效地控制局势和维护至上的地位,以确保对下位者的全面驾驭。 远去都城长业,在步军营的这些时日,让父皇愈发感到失控。 父皇需要看到众人都在他眼皮底下,完完全全的统御与主宰! 所有人低垂着头颅,眼神躲闪,唇边却露出掩不住的嫌怨,却不敢有任何表态。世子们心中明白,现在的情形谁都不易沾上,身在令国,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人。 “怎么?!你们个个都不满吗?” 令皇怒骂般呵斥下去,包括沈暮白在内的众人。 来自无上权力的巨大威压,让人不寒而栗,众人都不禁抖了身子,只得继续耷脑塞耳的。 沈暮白是知道父亲的,但她亦不会在这个当口说些别的什么,也与世子们一般探头缩脑。 可父皇过度地操舵,一定会导致世子们的谴责和质疑。 这一路兴师动众,匆忙赶路,却是为了这样一件,不争朝夕的事情! 太学对于自己和其他世子们的紧要,她心知肚明。但是,这样突然的安排,让大家都措手不及。 想来藩属国的这多位世子们,还不知道背地里怎么骂呢。 她都能想象到众人怨声载道,对父皇的突然召回不满,认为这样的举动纯粹是在耍弄和摆布他们,他们是各国藩王的贵子,可不是一群可操纵的棋子! 这放到明面上的轻视和对待不当,若有人再蓄意煽动,势必造成世子们群体性的忿然。 一股子寂然无声中,只见个个都垂着头听训,唯有陈晞显得格格不入。 他挺直的脊梁不曾弯折,昂首阔斧,目光如同利剑般,透过静默沉寂,直面令皇。在这种毫无掩饰的坦然中,令皇指向他,“都支支吾吾的,小晞你来说,寡人看就你没有低头!虽你与沈暮白同样,都是寡人的孩儿。但有错,都一概要骂。做得对,论功行赏!” 陈晞语气坚定地回道,“陛下,步军营中新兵操练尚未完成,我们就被急召回宫中。方才得知是陛下出于太学习业的打算……陛下为世子们费力劳心,大家都感激不尽,只是大家心中难免费解。还请陛下为大家解惑。” 原本陈晞给自己谋划的是,绝不掺和任何闲事的透明人设。可在步军营的钩吻一事之后,这个筹谋在心中已全盘覆灭。 他的伏低做小,反而助长了沈暮白的气焰,引得她对自己更加肆无忌惮 对于上位,他已经避无可避,沈暮白不信他对储君之位毫无欲望,旁人不信,全天下不信。 他自己也不信。 在静默中,陈晞的声音显得格外明晰,甚至挟着一丝挑战和决绝,宣示着他不屈服的傲骨。 他的一句一话,犹如石子扔进寂静的湖面,阵阵激荡,打破了原本的沉寂。一时间,众人纷纷抬起头,将目光投向了陈晞。他们或许无法言语,但对陈晞这个人,此时有了新的看法。 还油然而生了某种敬佩。 沈暮白也莫名地看向了陈晞,盛怒时父皇的胡须,遑论旁人,即使她也摸不得。他是想出风头吗? 而令皇坐在高高的宝座上,面容冷峻地思索着什么,没有勃然大怒。他带着寒意的眼神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最终停留沈暮白和陈晞身上,似乎在思考着如何回答这个不容忽视的质询。 “噢,原来如此。“令皇先前的震怒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转而悉心道,“诸位,是寡人最为珍视的人才。太学,是令国最高等级的学府,培育出多少的名臣墨客。修德养性、学识塑心,期盼你们为将来做好充分准备。” 令皇匆匆带过,只回答了安排太学习业的起因,对于为何使得世子们的新兵实训戛然而止,避而不谈。 “素来太学弟子,要看学生资荫。世子们虽都出身高贵,但父祖都非令国官爵,并不符合察举条件。由陛下此次钦点,大家才有了破格习业的机会。入学后,我们都有被荐送参加本朝科举资格。定不让陛下失望。”陈晞此举本就不是为了与令皇叫板到底,适时地恰当收尾,给世子们一个交代,也给足令皇所需的至高崇拜,“陛下英明!” 陈晞将矛盾的集中炮火,转向罗列太学习业的种种好处,以及其作为藩属国世子们的特殊优待。 世子们来了兴致,想着以往确实从无这样的先例,入学也不是坏事!还不用在步军营那里苦苦挣扎求生了。 “陛下英明!”众人趋炎附势道。恭顺的本质,是在陈晞的话语中,都看到了自己的既得利益。 这掰着手指头的好事,哪有上赶着拒绝的理由,纷纷跪下谢恩。 形势扭转,旋转乾坤。那些个丧着的脸都挂上了欣喜感激。 令皇颇为满意,没想到陈晞比自己扶持的嫡亲女儿,拎得清、识大体。 他惊讶于陈晞,能明白分辨出他的所思所想,而沈暮白就一板一眼,他起码现在,还没在她身上看到一国之君的样子,足像是一个没有私心的包青天,弘扬正气、鞭挞腐恶的清官。 是他打小太过宠溺她了! 令皇所在的宝座背部雕刻着吉祥纹饰,是皇权至高无上的体现,金玉珍宝镶嵌点缀其间,熠熠生辉。 陈设在长守殿正殿中心的宝座,外形硕大、着重用料,周边有同风格的镶金龙纹屏风、香筒、宫扇等交相辉映。 水纹龙宝座,用的是小叶紫檀,从扶手到牙腿,都是整块雕刻,决不允许拼接。由七屏梯形排列而成,气势恢宏,双面浮雕深浅相宜,极为圆润精到。需要首屈一指的工匠,令国上下也不过那么几位能做到如此精湛的地步。 屏板上栩栩如生的云龙纹,各赋英姿,八面威风地游弋徜徉,边缘雕刻着吉祥的云蝠纹,寓意祥云瑞彩、长乐永康。座面又打磨得光亮如镜,无一处不彰显着天子的尊贵不凡。 这就是君临天下! 明制度,示等威! 众世子们谢恩后,四散回去。 令皇突然叫出了沈暮白,“暮儿,留一下。和你说一句,蔺阅也同你们一起入太学,就由你来安排。” “父皇,这……”,沈暮白诧异出声,按理蔺阅不该与他们一同习业,而是在后一年。 “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莫要以为天下都要围着你转!你必须学会如何靠实力立足,而不是身份,更不是美貌。” ------------ 第51章 太学女弟子 令国皇宫长谦堂内。 长谦堂布设庄严肃穆,氛围之浓,移步到大门就见雕梁画栋,门额上镶嵌着赤金的匾额,上书“以德行道”四字,字迹苍劲,诉说着太学的庄严与神圣。 堂中所用抹角架海梁之法,无梁柱矗立,显得格外宽敞,利于讲学,更是足足省下了一大笔拨款,一举两得。 宽敞通明的书堂内,摆放着十余排书架,封面斑驳的古籍典藏、时兴的诗歌集和管理簿册等等,四周墙壁挂满了名家墨迹,不乏天下珍稀孤品。 楠木书案,配以紫檀凳。上摆放着笔墨纸砚,案台上微尘被拂去,一方方砚台摆放得整整齐齐,笔尖圆润细腻,砚台上还散发着阵阵好闻的墨香,像是能看到千秋以来,从这里走出的太学弟子们,辛勤笔耕的画面。 长谦堂内厅区域,应季摆放着鲜花盆景,冬春季、夏季以瓶插的杏花、梅花、盆栽莲花为主,秋季主要摆放桂花,营造四季常青、花开四季的植物景观,绘出庭院诗画般的斐然风韵。 高贵者,以松为首,迎客姿态的黄山松。形态弯曲,侧枝舒展板实,冠偃如盖子一样低垂。 沈暮白既已知晓父皇对太学习业的看重,她一早就从长乐殿动身。 这松桩盆景,与父皇崇尚文人高洁、修身立德的审美情趣相得益彰。 世子们都还未来齐,沈暮白正想寻到好位置,预备坐下。 可未想到,蔺阅在她前头就到了。 “暮白!” 蔺阅缓步香茵的凑近沈暮白身旁,脸上藏不住的感激之色,说道:“殿下,我……说谢谢就太见外了,可我真的,千恩万谢都不足以表达我的……” 沈暮白双颊略带淡淡而又克制的笑意,温和地制止。 “阅妹!莫再往下说了。你我之间不谈什么谢不谢的。” 顺其自然的拉过了蔺阅的手背,沈暮白眼笑眉舒地轻拍了拍,示意让她安心,像是将所有过往的不堪窘迫一一驱散。 这一刻,蔺阅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这简单的动作,却是如此温暖和煦,她将性命托付于皇太女的信任,全都妥当地有所回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窝心的安宁与满足。 蔺阅的礼数向来周全,楚腰蛴领,碧鬟红袖,赤色的衫裙配银白飘带,沈暮白一眼看出,出自织造局最新一批官绫的手法。 在她身上却显得淡雅、不沾俗媚。沈暮白想着,和蔺阅已有十余年的交情,每每见面都不得不承认她,的的确确是个美人。 沈暮白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若她以前情要挟,蔺阅是否会就此放弃对于谢勉的心意? 可她明明好像已经十拿九稳了,还是吃不准蔺阅的来到,可否会横插一杠,影响到她与谢勉。 暗暗骂自己,慌作一团做甚! 看着蔺阅脸蛋和翘鼻都如此小巧,玉肌细腻,真挚的眼眸如潺潺溪水。沈暮白暗自打量蔺阅,在心里都差点灭了自己的威风,犯起了嘀咕。 沈暮白啊沈暮白,你可是令国长公主,被册立的皇太女,在列国中独一份的尊贵!蔺阅和你比,那不过是小家碧玉与倾城之姿,小鸡撞大树! 两人还未闲坐谈笑多久,世子们陆续到来,太学的门楣热络,纷至沓来,热闹非凡。 他们抵达后,眼神都无一例外地直直投向这位还未见过几面的女弟子,蔺相千金蔺阅。 众世子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众世子们细细打量着眼前身姿婀娜,举止自若的蔺阅,魂魄都要勾走的模样。 皇太女以外,他们来到令国后,再无与旁的异性有更多接触相处。 望着如此娇嫩的可人儿,让严肃的太学内,弥漫着既欢腾又紧张的气氛。 沈暮白在一旁不作声地默默观察着,这样齐齐聚焦在蔺阅身上的场面让她倍感不适,不禁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明明她皇太女,才是应该走到哪里,都被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她在父皇说要安排蔺阅同入太学的那刻,就隐隐不安,有所顾忌。 蔺阅,贵为令国丞相之女,与她令国皇太女,齐齐现身太学。 太学之中,唯有她们两位女弟子。 沈暮白可以预见到,习业期间的无数双眼睛,免不了盯住她与蔺阅的一举一动。她们两人将被时时刻刻比较和议论,从诸国世子们到祭酒、学官、司业,都能在她们的学业德行、仪态举止上,评头论足一番。 她是不惧比较,但若如蔺阅的存在夺去她原本的风采与声望,使得自己黯然失色,那她万万无法接受! 每一丝注视和光芒,她都看得紧要,决不允许蔺阅分去一杯羹。 世子们不时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对于蔺阅,虽有所耳闻,也在刚抵达长业时远远地打过照面,他们还是满怀好奇与雀跃,急不可待地欲探究关于她的更多。 一时间,蔺阅代替皇太女,成为了太学上下的一大焦点。 蔺阅婉约的身姿和明媚大方吸引了众人,她不怯场地享受着所有的目光,还主动上前打招呼,她明明还未与众世子们深入相处过,已将每一位的相貌与身份来历,清清楚楚记在脑海中。 “图世子、柯世子、屠世子、纪世子、梁世子……各位世子,我是否都说对了?” 所有世子的名字都被牢牢记住,蔺阅这一细节,引得底下世子们爆发出一片喧哗。 “这位,想必就是晞皇子了。” 蔺阅的目光扫向在大牢中打过照面的陈晞,仿若两人不过是初次见到。 陈晞也淡定的只是微微颔首示意。 松国世子纪明辰巧舌如油,对着美人儿就是言辞甜蜜,脸上堆满了奉承的笑容,语气轻佻而恭维着。 “都说这天下佳人,全让长业给占了!我先头可还不信,今日百闻不如一见,传说中的蔺相千金,果然是国色天香啊!” 悄声议论的是政国世子屠琪霖,“蔺小姐是出了名的才女,没想到她也会来太学,确实让人意外。” 顺国世子梁辛赞叹道,“好美。” 冷眼旁观的陈晞眉头一挑,有好戏看了。众人中,只有他最清楚知道,沈暮白、谢勉、蔺阅三人间的错综复杂。 他就盼着谢勉与蔺阅哪日情投意合,看看沈暮白到时是如何狼狈不堪,要她也尝尝以情来戏弄他人的滋味。 蔺阅前脚初入太学,需要所有关注的沈暮白,生生就被世子们晾在一旁,无人搭理。 陈晞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她的痛苦与挣扎。 世子们可都是血气翻涌的男人,视觉动物本就极其敏锐,像是追逐美景的鹰隼,总是不由自主地被美丽的事物所吸引。对蔺阅这样平易近人的女子,自然充满了炽热的欲望,趋之若鹜。 目光如炬的世子们,把沈暮白气得够呛。 也有世子不屑献媚讨好来引起蔺阅的注意,反而故意出言刁难,认为她并不具备进入太学的资荫。 “蔺小姐,容我问上一句,令国太学极为严苛,入学年岁应为十八岁至二十五岁。”详国世子柯以凯冷冷地质问,“据我所知,蔺小姐还未到弱冠,凭何可以破格入学?!” 蔺阅像是料到一定会有这样的声音,依然端庄面不改色地笑着回答。 “承蒙陛下特许,想必也是认为小女我资质尚浅,早早入学习业,才有开窍的机会。” “哼,你也配?”柯以凯不屑地撇了撇嘴,“我看你是来找机会混个脸熟,实则是想入太学为自己寻觅夫婿,打着其他主意吧?” 被柯以凯如此一问,沈暮白也连带愣住,为蔺阅入太学开的口子,是她一手操办。 这柯以凯明着在质疑蔺阅资荫,可不是拐弯抹角在骂她沈暮白啊! 她心知肚明,蔺阅绝不是柯以凯口中那种轻浮之人,而是一个有着自己追求的女子。 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沈暮白,正准备着急忙慌地替蔺阅出言解释辩白,但她有着自己的私心,硬生生将自己脱口而出的不平,憋了下去。 蔺阅一出现,就拔得头筹,她沈暮白也想看看蔺阅在非议下会如何自处。 自蔺阅这里出发的求救眼神,悄然飘向沈暮白,她静候着她视作知己姐妹的皇太女的撑腰支持,然而,沈暮白避而不见,移开视线向其他处看去。 静谧的湖泊,蕴含着恳求意味的希冀和渴望,而回应的是一抹清冷月光,无垠而坚决,不为外界所动,传达着一种拒绝的态度。 这一种微妙的对立和冲突,沈暮白和蔺阅之间的较量,无声地铺开。 哀愁和失落浅浅染上蔺阅的脸颊,她不在意别人的恶语相向,就像在步军营大牢时,她已将生死置之于度外。 令她大失所望的是沈暮白对她的态度。这次,她没有选择为她站出来。 就在此刻,有人用言行打破众人的沉吟不语。 “柯世子,你讲话未免太过难听了。蔺小姐是清白人家的女子,本就小小年纪才情出众,论身世也有足够的资荫。你用自己污浊的眼睛,看谁任凭都是不干净的!陛下恩典,容得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 柯以凯被怼得不敢再出声。 沈暮白闻言看去,是迟来的谢勉! 他方才跨入长谦堂内,就目睹了这一幕。一个男人如此这般欺辱弱小女子,他深恶痛恨。 蔺阅与谢勉的目光交汇,她投去深深的感激与掩不住的爱慕。 当下,鼓楼里开始擂鼓,钟鼓之声响起,不绝于耳。 ------------ 第52章 窃卷风波 长谦堂内钟鼓之音回荡,这是开课的前奏。 看到一只脚踏入堂内,矫健有力的步伐,振衣而起,腋下捎着书卷,自带的威严不可忽视。虽是发丝已斑驳,但挡不住这浩然沉稳的磅礴气度。 长者啪地一声将书卷拍向自己的书案,声音响彻堂内,底下世子们的喧嚣一下子熄灭。他甚至生气,神色凝重,如刀削般冷厉的嘴角。 “无法无天了!一个个的。肃静!肃静!入学不过一日,便叽叽喳喳、乱作一团,成何体统?若如此,如何学得为人,更莫谈功名!” 章培文时任太学司业,担教务训导、辅佐祭酒之责,下头有资历深厚的学官们专掌具体教导,但要二把手亲自上阵授课督学。 此次的重要性,可窥一斑! 太学,以师为官。所有太学所属的朝廷命官,都有分经教授,考校程文,以德行道艺训导弟子们的职守所在。 章司业素有严谨之名,闻得这些太学弟子们,养尊处优又不乏纨绔卑劣之辈,今日在堂外听得污言浊语的,颇感不悦,铿锵有力继续道。 他带着教诲之意,傲睨万物般看向底下这些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非谐声充耳,便可臻成大道。吾辈当以严谨之心,刻苦自励,不可贪玩耍,误学之机。” 这些大多顽劣惯的世子们,将章司业所言视为陈词滥调,左耳进右耳出。 而沈暮白却低下了头,她身为皇太女,未在太学做出表率,清不正之风,心生惭愧。 可帮蔺阅破格入学,沈暮白也是迫不得已!她本就不愿与蔺阅在太学“同台竞技”,完全是因为父皇开口要蔺阅进太学,那她还能怎么办?须得办妥。 只为获得父皇的欢心和倚重。 沈暮白笃定父皇想将权柄完完全全授予自己。思虑到世道复杂、朝堂纷繁,现今的自己还不足以控制掌权。她不是不懂父皇的一片苦心。 父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从步军营新兵实操、到太学习业,父皇自有他的道理与筹谋。放在平常人家,也多得是苦心的父亲为女儿前程所奔劳,每一步的打算,都是希望自己未来一日能稳固地继承令国的天下江河 父皇是要护她,教她,怎么样在群臣的质疑与挑战中,迎难而上,坐稳储君之位直到正式登基。 而不是让她在世外桃源的假象中,浑浑噩噩沉浸在自己的绮梦中。 至尊之位,不是一生荣华,转眼就是血光灭顶之灾,多少人觊觎的宝座。 一有疏忽,就当万劫不复。 试问自己是否有把控全局的能力?沈暮白也不想自己骗了自己。 想到自己才在日前,在父皇面前忍不住质询逼问,急召回宫入太学一事,恨不得剐自己两耳光。蠢钝如猪! 听罢章司业的话,众人面面相觑,即使未存真心敬畏,也不好再放肆。 大家都假模假式地翻动着书页,又不时再看向授业解惑的章司业。 章司业在前头,走来走去地讲解着诗经,他的课上不允许任何人插科打诨,扫视着每一个人。 “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四骊济济,垂辔濔濔。鲁道有荡,齐子岂弟。汶水汤汤,行人彭彭。鲁道有荡,齐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遨。” 太学习业初始,她已栽了几个跟头,为了重洗形象,沈暮白正字酌句地在听,有机会就积极应答,全面表现。她在太学内的行止与表现,都会滴水不漏地传入父皇的耳朵。 “出自齐风。” 虽然章司业没有提问,但是皇太女好学深思,还活跃课堂,他没有煞风景的必要。 他那原本严肃且饱经风霜的面容不由自主地绽开了赞许,多了几分宽厚和慈祥,“殿下答得极好。” 章司业转而继续往下讲学。沈暮白在自己的座位上,原先还专注在诗经上的脑筋,搭错在了前方座位的谢勉和蔺阅上头,他们中间隔着宁国世子图子邕,图子邕的后脑勺挺得直直的,没有转来弯去的。 可蔺阅头上戴着一顶轻盈的玉簪,还时不时取下握在手中把玩,指尖轻轻摩挲着,在簪子上轻轻游走,像在品味着簪子上的花纹。她的动作缓慢而娴熟。她在后排也瞧得分明,这这这!蔺阅这分明就是在勾引谢勉! 虽说这是,蔺阅幼时一紧张,就会被动做出的下意识小动作。可沈暮白忍不住多想,还是主观臆断两人有在眉来眼去。 怒不可遏下,沈暮白一把取下自己头上的,点翠东珠嵌凤纹钿花,做工繁复又华丽异常的一款凤簪。 她右手用力地仿佛要把那簪子摧毁一般,簪子在她手中变得逐渐脆弱起来,最终,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她的丹指攥紧了簪子的残余部分,指甲深深地刺进了凤簪的表面。 这一记,似乎不仅是朝向簪子的发泄,更像是对蔺阅破格入太学以来,堆积怒火的释放。 誓要将这份情绪传达给周围的每一个人。 章司业一边讲学、探讨句与句之间蕴藏的内里,一边还牢牢地掌握底下弟子们的动静,他不知缘由,只看到沈暮白的举措失态。 “於论鼓钟,於乐辟雍”,章司业没有提高声量,如常的音调说道,就将这句话抛给沈暮白,他认为皇太女热忱又爱表现,他要将她的注意力全然抓回课堂中来,“殿下,就由你来诠释一下你对这句话的理解与看法罢。” 这一问,太学内众人都聚焦在沈暮白身上,沈暮白被章司业这一问惊起。 她的心思都在谢勉与蔺阅身上,章司业说的前半句她没听全,只得稍显慌乱地起身,“好的,司业。司业需要吾来解释具体哪一句呢?” 沈暮白向来尚武,四书五经都是半瓶子水勉强晃荡的水准,本想预先就深入研究太学所习的,却因为时日匆忙,对于诗经的理解也是不甚浅显,此时是怕答不好的紧张慌乱。 座位上的世子们,压低声音悄声提醒沈暮白是哪一句。听到后的沈暮白头脑发胀,她怎的之前没有看到过! 宁国世子图子邕转过身来,嘴巴一张一合,她看不懂唇语啊。 好了,她就揣摸下,直译出这句传递的风雅的感觉呗。 沈暮白以一种极其淡定且临危不惧的气度,回答着章司业,“……钟鼓声、礼仪音乐齐聚的辟雍。渲染、烘托热闹的氛围。” 说的也是没有大错,可堂堂皇太女的诠释却干巴巴的足像是放了一年的窝窝,连关于周文王的《灵台》都未曾读过,众世子们都对沈暮白的无知,忍不住轻笑出声。 这诚然是沈暮白的短板,短处被揭,自己都能感到一股尴尬而至的灼热从胸膛升起,染上双颊绯红,她文武双全的招牌立不住了,恨不能挖个坑把自己就地掩埋! 陈晞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透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殿下的阐述难道不准确吗?一字一译,本就是信、达、雅中的根本。”看不过去的谢勉为沈暮白出言辩护。 沈暮白顾不得向谢勉投去感激的眼神,在无地自容中缩回自己的座位。 谢勉不杀我,我却因谢勉而死。 若非蔺阅看似无意的撩拨,她好端端会被章司业点名吗! 章司业在自己心里摇了摇头,他将皇太女视作最有潜力的弟子,但看来她并非如表面那样强劲,文学素养不尽如人意啊。但他在太学里头,势必要维护皇太女的尊严。 “笑什么笑!都以为自己舞文弄墨的能手了?几个时辰上下来,我看也只有皇太女在积极求学,有问必答。不要以为进了太学就万事大吉了。五日后,举行入学补试!往后每周私试、每月舍试、每年公试。经义策论,统统都考!优异者留,其余人滚!” 太学是入住朝堂的捷径,历来年轻有为的重臣皆出自此处。 而这个看似保全沈暮白的发声,虽然成功为沈暮白转移了视线,但是让她再次落入另一个更加苦痛的担忧当中——考试。 若她在补试中,就名列后矛,她不知道除了自戕还能怎么样谢罪。 章司业啊章司业,你能不能放句话,让皇太女破格免试。 沈暮白欲哭无泪! 太学补试前一日。 考试在即,平日不听课不温书的,也一个个都在紧锣密鼓地临时抱佛脚,不求成绩斐然,但求平行飞过,不能失了背后家国的颜面。 然而,在一片明面祥和中,实际暗流涌动着各显神通、大行其道的复习大军。 白天,章司业正跨步迈入他在长谦堂旁休憩备学的房间。年纪上去了,步伐不再轻巧,想着晌午前将书卷再筛选整理,还来得及与弟子们提炼分享,补试可能会涉及的精华部分。 他还没在自己的书案前站稳,眼前景象令人心惊,吓掉了下巴! 书案上的纸张散落一地,文柜被撬开,要命的是里头补试的卷宗不翼而飞,整个房间被暴虐无道地洗礼摧残。 “天杀的!竟然有混账东西,敢偷太学考卷!” 章司业就快喊破了喉咙,弟子和太学众学官们闻声而去,好奇道怎么了怎么了。 太学,如此神圣的地方。 千秋历史上,都没有这样胆大包天的孽畜。 太学,已经是比举国五年一次的科考,能通向仕途,更为迅速、也更无公平可言的捷径了。 窃卷可是重罪!不仅会被剥夺终身入朝的资格,在某些情况下,作弊者将被处以流放、极刑! 章司业怒骂着要找祭酒商讨,揪出这背后的罪魁祸首,绝不姑息! ------------ 第53章 是他窃卷 太学祭酒李闻甫露面。 照理日常教习,他无须事事监管,可事出突然,离太学补试不过一日,窃卷性质又极其恶劣。 一派凝重的李祭酒,愁眉紧锁,站定在堂内正厅,他代替章司业面向众位太学弟子们。考场上那些荒唐事,他也是看得多了。 沈暮白看着李祭酒,不悦之色浮现在他的脸上。面孔沟壑纵横,峥嵘岁月种种,像是铺陈在他宽阔的额头上,每一条纹路都承载着洞悉世事的沧桑。 李祭酒的眼部纹路长长地延伸开来,属于长者的沉稳与睿智,给人安详踏实的感觉。 虽说历朝历代的舞弊屡见不鲜,可近些年把控严密,三令五申考场条例要求,对监考官等预先敲响警钟,已经甚少有这样偷考题的下流招数。 如此窃卷的行为,严重玷污了太学在外的声誉,对内部弟子们也有轩然大波的震动。更是对他李闻甫治学的挑战,他还未来得及沉思片刻,清了清喉咙,用沉重而嘹亮的语气发话。 “本应设在明日的太学补试,无法如期进行。考卷被盗,兹事体大,不容忽视。窃卷者一待查实,即刻押入大狱!” 底下的世子们都在猜忌着,到底谁那么大胆还敢明着偷。 令皇登基时,即遇到科考大兴作弊,枪替、冒籍、夹带层出不穷。龙颜震怒,一道极其强硬的旨意下放:选取令国人才的科考场所,岂容乱臣贼子胡作非为,扰乱秩序!立即查办捉拿上奏提到各犯,无论命官、考生,即行革职、流放,罪行严重者,应拟斩立决! 而李闻甫正是当年的闱官。除了监临一职,李闻甫也做过包括印卷、受卷、弥封、誊录、搜检等大大小小的科考事务。 那年,是他向朝廷疏奏。虽罪证确凿依律当处斩,但是鉴于首犯,对主动投案者,望从轻发落,以宽免减刑。 尽管有着严刑峻法的威慑,总有人不惜铤而走险,使得原本纯粹的选拔制度整个乌烟瘴气。 “为确保公平公正,特决定推迟一日考学,重设试题!此外,所有太学弟子这两日都须宿在长谦堂,不准外宿、不准告假。” 一时间,堂内哗然,众世子们议论纷纷,嘟囔不已,全然不解的表情。 “听令执行,是作为太学弟子、也是为人臣子,一大重要的品格!绝无讨价还价的可能!”李祭酒挥了挥手,平息了底下的喧哗,“赶紧的都去温书罢。” 世子们还在啰啰嗦嗦没个消停。李祭酒、章司业携着学官们也顾不得再训斥他们一顿,来不及耽搁片刻,就要两手抓!一边准备连夜全新的补试考卷,一边彻查出窃卷的案犯。 待李祭酒走后,还在讲堂内的沈暮白,心有戚戚,分神地苦恼着。 生怕有来自那几个令国所忌惮的藩属国世子,卷入此事。 秉公执法,清除余孽是没错,可若对世子处以极刑,那还了得! 质子宿卫本就是招安之策,让这些四方蠢蠢欲动的势力,成为匡扶令国的支持。 世子有个好歹,这些个诸国的王,虽不一定真心怜惜这些被送来的儿子,但无疑又给了他们负隅顽抗、揭竿而起的借口。 显然,保世子们安稳是最优解。 讲堂内不剩几人,只留下几个独处惯的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几句,再看看手边的书卷。 一本又一本的古籍经典摆放在书案上,沈暮白轻轻地翻动着面前的书卷,思绪万千,看不进去半个字。 困在长谦堂也出不去,不如自己好好利用这段辰光,向谢勉请教功课? 一来,她能多了一个合情合理又不突兀,亲近谢勉的由头。 二来,补试对她来说实在棘手得很,亟需一位愿意点拨又耐心的师傅。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沈暮白将手头的那几份籍典摞在一起,随即在书案上轻敲几下,井然有序的书卷被自己掌握在手中,她站起身来,举步离开,去寻谢勉的身影。 走出讲堂,穿过长谦堂那长长的走廊,沈暮白东张西望地走着。 在长廊的左手拐角处,听到了谢勉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他具体所言。 就是这里了! 在房间外的沈暮白,轻轻地叩响了门,独一份的期待与忐忑相连交织着。 很快,门被打开,微笑迎接她的不是谢勉,而是蔺阅! 可恶的是,里面还坐着陈晞和顺国世子梁辛。 “……大家,都在啊?” 谢勉坐在中间,匆匆才向她打了个照面,就继续投身教导之中。他一脸专注地向大家讲解着补试会涉及的古籍,用精简而生动的语言阐述晦涩难懂的要点,一下子厘清答题思路。 宁静得让人心醉。他的侧影显得格外挺拔与如春风般和煦。 沈暮白的心情一时波动不已,她原本以为这将是一次与谢勉独处的绝好珍贵时刻。完全没料到,这些人一早就缠住了谢勉,也要他帮忙温习! 特别是蔺阅,她和谢勉很熟吗?又是什么时候她和陈晞、梁辛也混成了小团体? 合着就她皇太女,是外人了! 他们如此这般,就是在孤立自己! 蔺阅还是如常地将沈暮白往里头迎,让她赶紧入坐,像是以女主人自居般,“暮白,快坐快坐!我们都为了补试苦心焦思呢!赶上了谢世子教学,说的太好了,感觉都会了。临时抱个佛教也好呀,你说是不是?” 沈暮白内心醋海翻波,皮相上却不见破绽,假装揶揄道,“我说你们啊!这么好的事情都不叫上我,我可生气了!” 实则,蔺阅、谢勉都有想过拉沈暮白一齐温习,转念考虑到陈晞。 两人水深火热之势传遍了,不想让本该和谐的组团温习,变得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 “殿下……” 梁辛战战兢兢地从座位上起身。 “别生气,别生气。这不正是要去叫你吗?”蔺阅打着圆场。 认识到自己所做确实太不周全的谢勉,顿下讲解,向沈暮白挥手,示意他的交好。 他察觉到沈暮白漫不经心中的失落,他明明是希望她感到被他重视的。 “方才开始没一会儿,正要说到中庸,殿下来了正是时候!快快与大家一起讨论。” 唯独陈晞没有开口,紧盯着面前的书卷,视沈暮白为空气。 都是些冠冕堂皇之说,他们私下抱团着实寒了自己的心。目光牢牢定格在谢勉身上的沈暮白,不带犹豫地径直走向了谢勉身旁的位置,并且毫不客气地要求原本坐在这里的陈晞让位。 “麻烦!让让!”沈暮白眼皮都不朝陈晞翻上一翻,颐指气使道。 陈晞单手将书卷一甩,刻意发出声响,就是不让。 好像她沈暮白的任性,他陈晞就非得统统吃下,还不得有任何异议。 其余三人陷入尴尬之中,谢勉先行开口欲要化解,“殿下,你若喜欢这个位置,我再往旁边坐些,这样正好。” 谢勉主动挪开位置,给沈暮白腾出了空间,既然目的已达,沈暮白也不再喋喋不休。 话题转到了中庸的内容上。谢勉关注着所有人的理解程度,不厌其烦地解答着傻乎乎的各类问题,温和而详尽地知无不言。 沈暮白她心中的失望,渐渐被一股淡淡的释然所取代,她喜欢这样的氛围,而且她挨着他这样近。 陈晞将专注力放在中庸上,但即使这样,他的余光也总能瞥见沈暮白向谢勉投去的炙热。 两个适合形容沈暮白的字,在他心中隐隐展露:放、荡。 他对她的厌恶,来自无法释怀的不齿。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谢勉要大家就这段,进行自己的一些想法的探讨,沈暮白、蔺阅、梁辛不免都是些中规中矩、大差不差的阐述。 注意到陈晞情绪低落不佳的谢勉,提出让他说说。 “为人坚守诚信善良,才是符合天道、人道的行为准则。往往秉持,达到中和……谢兄,那你说,若九五至尊恣情放纵、满口胡言,那还能算是圣人吗?” 沈暮白自然能听懂陈晞的话里有话,怒从中起。 “那当然不作算。圣人不以地位而定,即使地位低下能守道者也能奉为圣人;可悖道而行者,尊贵荣华终究湮灭。”不知道内情的谢勉,完全沉浸在问题当中,这样回答道。 一旁的蔺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有直觉,陈晞和沈暮白之间并不简单。 趁着心直口快的沈暮白就要憋不住,蔺阅悄声走近,假意帮暮白整理掉落在鬓边的毛絮,低到旁人听不见耳语道,“暮白,不要在这里这样……谢世子还看着呢。” 蔺阅是为她好。沈暮白欲要扬起的手掌,不得不放下。 本以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蔺阅亦没料到沈暮白还有接着的后手。 “谢卿,这段话我也有了新的构想。” “殿下但说无妨。”谢勉欣慰着气氛,逐渐融洽热络了起来。 “譬如,有人在外谦恭仁厚,树立圣人的形象,内里鸡鸣狗盗,如若一直不被发现,是否就可以一直享着圣人的美誉?”沈暮白先抑后扬,掩不住的恶毒之言就要喷薄而出。 “我是说譬如,譬如啊我们的世子中就有一位窃卷的小人,可他还腰杆挺直在这里和我们谈天说地呢。”沈暮白故意地在其他人面前转向陈晞,用眼神指证他就是那个贼人。 不带丝毫犹豫,陈晞破口大骂。 “你在胡乱说些什么?搁这里指桑骂槐?你敢再污蔑一个试试!” ------------ 第54章 凿凿口供 太学补试在即,考卷被盗。弟子间不乏互相猜忌、暗中揭发,人人自危。 “沈暮白,窃卷可是杀头的罪名,你如此构陷于我!这是赤裸裸的陷害!” 言辞间,陈晞情绪异常激烈。他必须据理力争,这样的脏水他绝不可让沈暮白泼到他的头上。 盗卷之罪在令国是重中之重,罪名之大,足以让人丧命!科考、太学考试均属于一等机密,在开考前,窃取、刺探、收买等获得试题的不当行为,一旦查实,情节严重者处以家业籍没、全家流徙、刑罚还包括杖刑、绞刑等。 “吾可没有污蔑你。”沈暮白四两拨千斤,眼底的不爽延伸开来,拿捏到陈晞紧张的神色,她乐开了花,一字一顿地说道,“吾说的是这屋内的世子,你偏要对号入座,吾有何法子?” 沈暮白的话音刚落,屋内的粱国世子谢勉、顺国世子梁辛皆面露难色,若不是陈晞,那皇太女此番话语,就是冲着他们两当中的一个来的! 这样的罪名,任谁都遭不出。 谢勉亦不置可否,他认为自己与皇太女也算交好,怎么的好端端的他也被怀疑?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以如当日于鬼幽崖洞窟,救起沈暮白的那根绳索坚硬粗壮;又可以轻薄如瓷,就像他们几人所处房间内摆设的那口定窑,釉色厚重、面上晶莹秀美,轻轻一碰就能粉身碎骨。 一旁的蔺阅对着这样的场面,心乱如麻。 沈暮白不再卖关子,将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梁辛身上,冷厉地开口,“梁辛,你怎么不敢说话了?是做了坏事,怕了吗?” 梁辛怯于开口解释,就被沈暮白的质问逼得无处可躲,霎时间脸色苍白如蜡,深深的恐惧和不安笼罩着周身。 扑通一下!梁辛跪在地上,一连串地向沈暮白求饶。 “殿——下,殿下,我真的没有,我真的没有!求殿下明察!” 伏在沈暮白脚边的梁辛,瑟缩着身子,额头贴着地面,连连磕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的身体微颤,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流淌下来。沈暮白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砸中了梁辛的心头。 慌乱之下,他想要解释,想要为自己争辩,但却被皇太女的威势所震慑,不知道从何起头,以证清白。 本就瘦小的梁辛,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动物,无助而可怜。 沈暮白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面对如此的绝望和无助,她不敢说她的内心毫无一丝怜悯。 但她知道,眼前的情景也许只是浮于表面的故作姿态,也或是为了博取同情,真相还需要由她亲手揭开。 对于梁辛的表演,沈暮白不禁涌起了厌恶,认为其虚伪而可憎。她差点就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但她深知宫中的尔虞我诈,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即使自己的左手也不能相信右手。 她需要赶在太学祭酒、司业等前头,将贼人捉出,方能昭显她皇太女的英明。 一个箭步,陈晞就上前要去拉跪伏在地上的梁辛起来,梁辛摇着头,就是不肯起身。 除了陈晞,谢勉也出面维护梁辛,虽不好直说,但是字里行间认为沈暮白的怀疑有失偏颇,“殿下,梁世子万万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啊!我们深知阿辛的为人,绝对不是他!” 梁辛,来自诸国中势力孱弱的顺国,和他的小身板一样,不堪一击。还跪在地上的梁辛,已经年满十八,却更像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干瘦的身躯总是摇摇欲坠,纤细的胳膊肘子,透露出无助和脆弱。 他瘦弱的肩膀微微耸起,像是承受着一切风雨欲来的的压力。梁辛的面容苍白瘦削,深陷的眼眶,总是这样疲惫不堪的模样,随时都会倒下。 明明也是堂堂一国世子,还远不如长业街上挑担卖饼的,似是每日为着生计前途发愁,把梁辛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的身世,没有任何一处足以让沈暮白稍许忌惮,拿下梁辛,让窃卷之人水落石出,是再好不过了。 梁辛身上唯一让沈暮白有所顾忌的,便是他与谢勉、陈晞的私交,可这般交好关系深入到什么阶段,她沈暮白还有所不知。 想到若自己言行太过激烈,生怕寒了谢勉的心。自己与谢勉两人,好不容易在鬼幽崖有了一些细微的进展。 他们的纷纷附和袒护,将矛头转向了对沈暮白质疑的不合理之处,认为她对梁辛的指责是毫无根据的。诚然梁辛,算是一个看上去憨厚、胆小而诚实之人。 单单从私交就判断是非,认定梁辛绝不可能做出偷盗考卷的结论,谢勉怎么也会因情所困? 目光如炬,沈暮白定睛看着匍伏的梁辛,冷言冷语地厉声说,“那你这几日独自一人鬼鬼祟祟地在司业房前踱步,也是吾胡诌了?事实面前,你好好解释下这是为什么吧!!!” 几人听到沈暮白所言,都面色微变。 跪在地上的梁辛,被吓得骨颤肉惊的,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应答,急坏了一旁爱莫能助的陈晞。在了解事情全貌前,他不知道怎么帮到梁辛。 终于,梁辛颤颤巍巍的抖嗦着开口了,他承认自己曾经在章司业房间面前晃悠过,但他坚称自己绝对没有干过偷盗试卷之事。 “…殿…下,我…确实有想进章司业房,可…可窃卷……窃卷一事!”梁辛结结巴巴的,一句话也说不完整,“我……” 不等听完梁辛磕磕巴巴的辩白,沈暮白抢先打断,承认了就行,她无须再听废话。 “好了,既然你也自己认了,证人证言在此。就随吾去了金狱!念在初犯,吾会请父皇考量从轻发落!” 金狱,虽然唤作“金”,实则是令国最高级别的监狱,位于皇宫之中,收监羁押的犯人均为违反律令的豪门贵胄。 在金狱内的罪犯因其原先的地位,不比外头牢狱,生活起居都会有所优待。但往往贵戚犯法,不仅与庶民同罪,因着举国上下影响颇为恶劣,更是罪加一等。 一旦入了金狱,从未有过全身而退的,赐全尸已是天子格外开恩,最轻的也是流徙荒芜困苦之地。 梁辛并没有停止他的哀求,反而加倍卖力地跪在地上,一次次地讨饶:“我真的是无辜的!我对天发誓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求殿下!求殿下开恩!” 蔺阅不便插嘴,谢勉也并没想到有如此的突发事件,只剩下毫无惧色的陈晞继续为梁辛两肋插刀。 他隐隐觉得不对,凭靠沈暮白的一人证言,怎能轻率地就下定论。即使梁辛有去过章司业房间,也不可断言是他所为,毕竟这涉及到了梁辛的生死! 令国规定了严格而全面的刑罚程序,从告诉、回避、审理到死刑核准。而证据这一程序,只有沈暮白的口供,鉴于缺少物证,证人证言又需众证定罪,沈暮白无法入梁辛的罪。 无论怎样的真相,都需要以正义和公平为准绳。 陈晞摆事实讲道理,但语气不落下风,步步紧逼沈暮白。 “皇姐未免太过武断了!令国对证人证言有所具体规范,‘称众者,三人以上明证其事,始合定罪。’即需要有三个或以上证人提供证言,才能确定罪行。眼下没有物证,只有皇姐一人所见,凭什么可以裁夺梁世子的罪?!” 对着陈晞本就意见颇多,他为梁辛出头,撞在了沈暮白的枪口上。 “陈晞,我说这与你有何相干!”,沈暮白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各级朝廷命官本就对属下犯罪负有举劾之责,平民亦可投告,吾作为储君更有指陈实事,将犯法者送入牢狱的重任!” 蔺阅听不得牢狱二字,她就是沈暮白不顾规矩、审理程序,制造走水将她捞出来的。 在场的陈晞,亦是除了沈暮白、何蓝外,唯一的知情者。 蔺阅羞愧难当,害怕下一刻,陈晞为与沈暮白抬杠,就要将自己在步军营牢狱一事,拿出来过招。 蔺阅能做的只有保持沉默,默默祈求着皇太女,不要再火上浇油了。 陈晞不是这样的小人,心里闪过这样把蔺阅拖下水的念头,但抛在了脑后,就事论事,轻轻地说出了最关键的话,“制度就是制度。” 他这一记点穴,点在了沈暮白的命门。沈暮白身为皇太女,绝无可能逾过法度体系,肆意而为,但她的话头不能软下去,“没想到皇弟才来令国没多少时日,就把令国审判程序记得牢牢的。真心佩服啊!从陈姓改为沈姓,想必皇弟已十分习惯了吧?” “你……”陈晞自是最最痛恨,别人取笑、侮辱他的身份。 现在是该行动的时候,不能让任何人轻易撼动她皇太女的至高权威。 沈暮白没有丝毫的退缩,她用力地往外推开房门,门板发出一声闷响,她踏出门外,就朝着驻扎在长谦堂暗处的侍卫长陆宁安和一众侍卫,高声喊道,“立即给吾将顺国世子梁辛捉拿归案!收监后等候审理发落!” 阳光照映出沈暮白坚毅而不容置疑的轮廓。 一声令下,手持兵器的侍卫们从藏身的四面八方涌出,将梁辛按倒在地,拖了出去。 陈晞见状,心中愤怒难平,他认定自己的朋友遭到了冤屈,义愤填膺之下,冲上前去,就要拦住拖走梁辛的侍卫们。 侍卫们却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团团围起,两只无脚的小鸟被困在了牢笼之中。 沈暮白看着眼前一幕,并未有丝毫的怜悯。在她看来,陈晞同梁辛都是不服管教的反叛之徒,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可是陈晞并无犯事,没有押走的由头。侍卫们顿时变得安静下来,等着皇太女开口下令,是否要对陈晞出手。 沈暮白不想再与陈晞牵扯,搅上是非,摆了摆手,示意让陈晞离去。 “我对收监程序有异议!如果不放梁辛,就扣了我一并去了。” 梁辛、谢勉、蔺阅和众侍卫们都惊诧不已,沈暮白也是头一回见到自请入狱的。 陈晞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定要去金狱走一遭。 ------------ 第55章 舞弊大案 “这边请。” 碍于陈晞的令国皇子身份,虽然这身份算不得名正言顺,侍卫长陆宁安和一众宫中侍卫都不敢丝毫怠慢。 陈晞自请与顺国世子梁辛,一齐入金狱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太学上下以及整个令国皇宫,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得到消息的令皇和新后,心急如焚就想要往金狱赶,好说歹说被蔺相劝下,认为晞皇子并未触犯令法,此举不过是想彻查清楚罢了。 无论那个梁世子下场如何,都不会累及到晞皇子声誉和身家性命,后续找个恰当时机将殿下请出来便是。 而此时帝后同时露面,倒显得是对晞皇子言行心虚理亏,反而招人非议。 坐落在令宫深处的金狱,没有陈晞想象中阴森凄凉,由高墙包裹围绕,将外界的喧嚣与奢靡隔绝开来。听闻此处关押的都是显贵之流,普通百姓犯了罪还没有这个资格。 为了不再徒增意外,梁辛、陈晞被安排一人一室,一墙之隔。 侍卫长陆宁安垂挂上囚室的铁栓,沉甸甸的,“殿下,有什么事情随时吩咐狱吏。” 嗯哼一声,陈晞应答。 巨大的门扉将金狱笼罩在压抑之中,完全不同于步军营牢房内壁布满的青苔与霉斑,地面亦不见脏污,取而代之的是较为宽敞明亮的囚室。 与外头别无二致的只是简陋些的卧具,上头有清理得当的草席还有棉垫,案几上有灯烛和茶盏,一旁是专供摆放碗筷的壁橱,可供解手方便的泥罐和洗手的小水池。 吃穿睡卧都是十足的优待。 等将梁辛与侍卫们都走开,陈晞快快从坐着的卧具上起身,透过缝隙看到隔壁的梁辛,急切地问道。 “梁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下就你我二人,你和我说实话!” 梁辛坚称自己没有偷过试卷!在章司业房前转悠,只是因为自己担心补试不过从而被打道回府,想先向司业求情,看看是否有其他法子,能让他留在太学。 没承想章司业的面没碰上,却被在长谦堂内的皇太女抓到了软肋,“殿下,殿下于梁辛有恩,我绝无半句虚言。” 结合梁辛之前与自己说过的身世,陈晞判断下来,他应该没有说谎。 梁辛虽记在顺国王后名下,但实则为宫中侍女所出。他们这些个被送来令国的质子,说得好听都是诸国世子,然而说的透彻些都是以命相博的弃子。 原本不受宠的儿子通过质子宿卫,以获得令国君主的青睐与鼎力支持。倘若有幸能活着,在令国等到继位,那便是名正言顺的王。 除去世子以外的其余人等继位,那就是罪犯欺君,令国有权力遣兵平叛。 遣子入侍,诸国世子名单须向天下公示,当他们被送往令国的那一刻,就得到了正统的名分。 可通常,质子都活不过继位,抑或早早就被令国废除,能等到衣锦归乡那一刻的,不过寥寥数人。 沉默过后的陈晞,出声道:“行,我明白了。这次人证物证都缺,沈暮白没法定你的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自己后续要小心提防着沈暮白。真正的窃卷之人,此刻还藏匿在太学之中。” “哎,是我连累你了!殿下你何苦和我进来遭这样的罪?” 梁辛嘴角眉心都充满着苦涩,他虽从无盗窃之意,但这样在司业房前晃荡的行为确实不慎。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将对他有恩的陈晞托下了水! “在这金狱,我反而能落得清静。” 陈晞语气里是满不在乎的无所谓,像是将身陷囫囵,视若无物。 虽说这金狱,在一众牢狱里头,算得上条件不赖。可金狱扭曲实情、伪造供状的丑闻也远播至藩属各国,朝廷与王公贵族来回博弈,催生了许许多多令人闻风丧胆的刑罚。 腰斩、磨刑、拉车等已经司空见惯,缝幽楼、三角马这些光听到名字,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潮湿的气息让陈晞打了一个冷颤。虽看不到那些个动过刑的凿痕和斑驳血迹,寂寥的金狱,仿佛在述说着无尽的苦难和折磨,他像是能听到囚犯们的嘶吼,回荡在金狱的尽头。 人上人与阶下囚。 不过一墙之隔,一线之遥。 这才是这座金狱的可怖之处吧。 长谦堂内。 太学补试被设在长谦堂的贡院一隅,院内绿树成荫,让弟子们可以在院内舞文弄墨、挥洒自如,不受到来自门梁诸如此类的条条框框的束缚。 四周高墙深院,又将内外分隔得清晰明了,在较为封闭的空间内,学官们可以严密监督这些弟子们的一言一行。 井然有序的考场布设,贡院内排列着整齐划一的号房,一号一人,那是供考生们坐下的相对独立的座位。 三面有墙,一面敞开可进人。拢共大小,约莫宽四尺高七尺,有些许逼仄,但足够一人在里头周转开来书写答题了。 而在正对着号房敞口的方位,正是学官们的坐席。 太学补试已然推后,今个日子终于到了。所有的太学弟子们聚集在贡院门前,等待着开考的指令。 悉悉索索地,大家还在背着书卷上的内容,好像一个个都是勤学苦练的读书人似的。 沈暮白也是一早就在贡院门口站着,临阵了还在磨刀,抱着谢勉所提及的重中之重,一遍遍默背在心里。自己有很多书没看过,可她只要稍记一下,基本都能过目不忘,是应试的一把好手。 在身侧的蔺阅,十分谨慎地提及此时在金狱中的陈晞和谢勉,“暮白,听闻帝后已经得知皇子与梁世子被关押的消息了……” 沈暮白不露声色,面上的笑意一如既往,淡淡地回道,“那又如何?吾早就知道了,也料到父皇和那个女人早晚会晓得的。” 蔺阅见皇太女不以为意,也只好不再多言,默默地矗立。与其他太学弟子们一样,她们等待着开考。 贡院内庄严肃穆,不少弟子们都焦虑地搓手剁脚的。在这里,历代的显贵之流竭尽全力展现自身才华、积极切磋交流学问。 数不清有多少场考试在这里设立、举行,有多少青年才俊从这里接受洗礼,随后进入朝堂,一展宏图。 太学祭酒李闻甫缓缓迈步,走到了贡院的正中央,声音嘹亮,明确补试规则,以确保严肃性和公信力。 随即宣布,考试正式开始! 众位世子逐个入场,根据抓周抓到的号牌,忐忑不安地进入对应号房。号房的方位,对于心态较弱的考生来说,其实大有讲究。 上号,是指在所有号房的中心位置,取到上号着能够耳闻八方,听达四周考生例如研墨、书写、翻卷等响动。 下号,往往处于最差的环境,建在茅厕旁,不免有阵阵腐臭气味,干扰本就心绪不宁的考生。 身高马大的宁国世子图子邕是头一个入场的,避开了下号,想着自己运气不赖,但偏偏也高兴不起来。 他抓到的既非是上号,也不是下号。等坐进去一看! 怕什么来什么!图子邕被分到了广不容席的小号,号房明显比其他的更加窄小,他愣是低着头才进了号房。 图子邕能想象到几个时辰下来,腰酸背痛都算是小事了。 他勉强坐定,像是挤入蜂巢一般,两双腿只得露在外头。 沈暮白和蔺阅都在号房中央位置,也算是不错的上号了。想着自己抓周就博得一个好彩头,接下来的补试,想来也一定能游刃有余地泼墨挥毫。 详国世子柯以凯、政国世子屠琪霖被分到下号。 一点小事都要死要活的柯以凯,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捏着鼻子,大声嚷嚷着,“这样的环境,怎么考啊!这是让我在茅坑上考试吗!!!” “肃静!” 太学司业章培文拍着案几,向柯以凯训斥道,“不得无理取闹!不得辱骂威胁!再继续喧哗,立刻就将你拖出去!” 柯以凯不敢再说,默默将委屈吃进肚子,只能作罢。 在考场内,座无虚席的号房,每位考生都专注地低头审视着考题,只有纸笔划过的声响和沉重在贡院中来回。 他们都知道,这场补试的个人成绩关系到他们背后代表的诸国,不能有所马虎。 在学官们的严密看守下,衣袋里包藏小抄这些已经不再时兴。过时的作弊方式,一下子就会被学官们识破。 欺瞒作弊愈来愈困难,太学子弟们不得不严肃认真地对待,唯有凭真才实学才是出路。 世子们额间,豆大的汗珠都快滴落在卷面上。 沈暮白捏着笔杆子的右手也不住地发抖,争分夺秒地越写越快,生怕赶不及收卷时间。 时间流逝,李祭酒一声令下,所有考生停笔! 所有的试卷都被收了上来。 清点完毕后,众世子们依令散去,离开长谦堂。 为使得学官们难于徇私作弊,所有卷宗糊名密封后,才由祭酒、司业及不同的六位学官逐一审批。 前一遭才出了窃卷,太学司业章培文放心不下,随意点了其中已经糊名的一卷,说要抽查。 没想到,这一看,就抓了个正着! “关节条子!”章司业连忙拿起这一卷给李祭酒看,“这里故意写了两个夫也夫也,像是提前约定好的字眼,书写位置也在卷宗中心,像是故意而为之!” 关于关节条子,是一种新的舞弊方法,考生贿赂学官,两人约定在特定位置写上特定的词字,即使糊名后,也能让私下勾结的学官在批阅时轻松找出并给予“优待”。 在三令五申下,太学弟子们中依然有心存不轨、胆大妄为者,试图以此蒙混过关! 年纪上去的李祭酒眯着眼睛,要将这卷宗瞧得仔细! “胡闹!”待看清后,李祭酒愤怒不已,誓要抓出作舞弊之人。 章司业和李祭酒又惊闻一个摆在眼前的事实:皇太女作证窃卷的梁辛已被押入金狱,但仍然有人通过关节条子行舞弊之实!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了。 这世子中舞弊范围之广,不仅仅只有梁辛一人? 要么就是,他们抓错人了…… ------------ 第56章 关节把戏 太学司业章培文在贡院内踱来踱去,学官们和弟子们已作鸟兽状散去,只留下他这个二把手与祭酒李闻甫。 章司业的前额渗满了汗珠,双手不自觉地揉搓着,显然陷入了一种极其焦虑且棘手的状态。想到太学声誉及仕途受累,章司业忧心忡忡。 身经百战的李祭酒也暗自大骂自己掉以轻心,以为顺国世子梁辛入狱后,太学补试不再可能泛得起什么波涛。 可偏偏这舞弊的把戏层出不穷,留给他与章司业的难题,才刚刚开始。 他李闻甫不是不知如何处理,而是现在这个关节眼上,到底是上报还是先压下? “祭酒大人,这下我们该当如何啊?”章司业望着李祭酒喃喃道。 一旦查实徇私舞弊之人,那无论定罪轻重,即使有幸遇到天下特赦,那人的名声也全臭了。 历来这朝廷命官间,一二把手的较量就异常复杂,章培文心里早有了打算,但总有一杆秤横在心头。 作为副手,须将李祭酒的建议放在首位。即使假模假式的,章司业也要先探一探上级的意图,听取命令,才好下一步行动。 都说这二把手不好做,那些道貌岸然实则狡诈的活儿,到紧要关头,不都是一把手撂挑子给了二把手去做。 一把手不会做二把手的靠山,更遑论在危难之际,对二把手出手鼎力相助。这二把手,往往是在生死攸关时绝佳的待宰羔羊,被一套组合拳推向深渊。 一把手,才是那个留在最后,可以拨开云雾见阳光的。 朝堂上的沆瀣一气,章司业哪里还见得少,幸亏自己脑经活络,在这个关头必须明哲保身,要他的上级李祭酒先发声定调。 但是这上下级间,其实也起到互规范、监督的作用。 在下级面前,李祭酒也不好随口一说,显得过于草率,“舞弊一事,兹事体大。通关节牵连甚广,收受贿赂的学官就在咱们太学之中!” 李祭酒全然没有闲心注意章司业,只顾着全神贯注地思索着如何应对,若没有万全之策,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章司业这边听得云里雾里,敢情这李祭酒说了和没说一样! 二把手不好当啊。 章司业发汗严重,感觉到汗水已然湿透了他的腋下。 他们两人都置身于泥沼之中,无法前行,但自己也不能和李闻甫就在这里干耗着吧?章司业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出自己所想。 “大人!我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站在李祭酒跟前,章司业再次强调道,“依属下所见,现下不能再打草惊蛇了!依程序批阅,每份考卷还是由我们与其他六位不同学官经手,糊名后,将所有包含‘夫也’两字的考卷筛出,缩小嫌疑……大人意下如何?” 李祭酒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沉重地看向章司业,“章司业,不轻举妄动当然最好。可,这关乎太学的声誉,必须慎之又慎。” “大人,这事迫在眉睫,拖不得了!”见李祭酒还不急不慢的,章司业急切地跟上。 李祭酒又怎么会不知其中的道理。此事刻不容缓,但以他多年科考闱官的经历,越是这样的燃眉之急的当头,就越是急不得,“培文,戒急戒躁。还须从长计议!” “那大人有更好的法子吗?”章司业也不再掩饰,话里行间透露出些许对上级挑战的意味。 默然片刻的李祭酒,也是被章培文问到了,结合先前章培文的提议,也不是全无道理,虽然仍有些犹豫,“或许……”,李祭酒踌躇了一下,然后沉声道:“那就先将涉事者筛选出来。将有关节字眼的考卷分开,揪出这些人,先由你我拷问,再移交殿下定夺。” 这里的殿下,自然指的是皇太女。 “好的,大人。”既然李祭酒这边松了口,章司业就顺着他的意思往下办。 皇太女所在长乐殿内。 李祭酒和章司业在审查试卷后,除了第一份重复出现“夫也”有关节通气迹象的,还查获了另一份。 另一份笔迹工整且极其俊秀,抛开其有在试卷中作标记、写暗语的舞弊之嫌,内容通体流畅,立意醇厚,绝不是一般人能作出。 李祭酒看后惴惴不安,生怕冤了清白之人,又拗不过那厮章司业又唠叨个没完,李祭酒想着还是先禀报了皇太女,再一起做了决断。 沈暮白闻讯后,面色大变。考场内公然舞弊,这一下反而剔除了现在身在金狱的顺国世子梁辛的嫌疑!除非梁辛与这两人串通一气,但可能性渺茫。 她都能想到那两人耀武扬威地从金狱无罪释放。又要让陈晞占了上风! 本该迅速了事的一案,生生被越拖越复杂。 “好啊!真是好极了!敢在吾眼皮底下,玩这种把戏!” 沈暮白怒骂道还不知道名姓的舞弊之人,她动手就要去掀那附在考卷上面的条子。 才揭开用作糊名的金色纸条,左上角清清楚楚的一个“谢”字,另一卷一个“图”字。 考生的姓名还没露出全貌,沈暮白立马啪的一声将试卷,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了起来! 不能给任何人瞧见! 不可能,这万万不可能…… 众世子中,她关系最亲近的两人现下被怀疑舞弊。 谢勉饱读四书五经,连粱国的儒学经解都是由他主持编撰,还收录在长谦堂之中,他还需要递关节条子舞弊?说出去都无人可信,匪夷所思! 宁国世子图子邕,更是耿直之辈,在世子中她沈暮白也颇为欣赏,亦是她要拉拢的势力之一。他又何苦如此作践自己,将名声搭进去? 她能笃定,谢勉和图子邕,肯定被冤枉构陷了! 李祭酒和章司业怕是都老了,昏聩了,这次竟然如此武断? 沈暮白不再相信他们,决定亲自介入查证。 “祭酒大人、司业大人,此事务必保密!吾要所有糊名的试卷,逐个审查!” 沈暮白见李祭酒和章司业都不作应答,想必是觉得她大动干戈,可她就是要如此严谨,每逢太学、科考,这里头猫腻少不了,单凭“夫也”两字,何以就下裁夺? “吾就在长乐殿中候着!今日若审查不完,吾决不沾枕席半点!” 两人一番犹豫后,李祭酒遂即下令让章司业去跑这一趟。 对李祭酒满是怨怼的章司业也只好暂且放在肚子里,忙不迭地去取来所有试卷,一卷不落。不敢耽搁片刻,就回到长乐殿呈上,请皇太女过目。 糊名、密封、誊录这一系列举措老早就珠玉在前,考场上的关节之弊还是层出不穷。 即使严令杜绝这样舞弊的风气,仍有不怕死的贪图这其中的利益,私相勾结。总有人为了提名上榜,想得出各种花招,俗话说上有皇令,下有对策。 譬如科考前夕,以聚会之名邀请名满天下的考官,筵席间推杯换盏、嘘寒问暖,觥筹交错之际,将敦实的金元宝还有一系列奇珍异宝,往人们看不到的桌底下使劲地塞。 考官们明面上不受这些阿谀奉承摆布,听到考生们想要指导点拨两句,还会勃然大怒说着就要甩袖离去,只留下一句供人揣测、话里有话的暗语。 这里头的学问也海了去了,可能是最终卷面的试题,也可能是让其在试卷上故意写上的关节字词。 还有巧妙者,考生及其家长在行贿钱财后,连其面都碰不上。那人只传声知会摆酒在何处,好酒好菜伺候着考生,却不见真人现身。 人出不出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桌上会摆放着的典籍,用意深远。 做巧通关节的把戏,比比皆是。 沈暮白在看试卷,由着一旁的何蓝费心照顾着,又是添茶又是捶背。 李祭酒和章司业一把老骨头,也在长乐殿内候着。 在众太学弟子们的试卷中,沈暮白苦心翻阅,她就不信揪不出真小人!每一个字都不肯放过,眼睛酸涩地直想落泪,还不住地打上哈欠。 终于,她的视线在一份答卷上停留驻足许久。 这一份,称得上极为优异的答卷。但是让沈暮白觉得诡吊的是,论述见解皆为上乘,笔墨却力度缺缺,一撇一捺都丑的惊人! 也坐在几案前的李祭酒和章司业,看着沈暮白,一脸“你皇太女难道还能看得懂答卷优劣”的样子。 不对! 沈暮白惊觉自己在哪里见过。 这篇论述,她一定在哪里见过,就是现今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正当苦恼到底出自何处的时候,何蓝提醒着皇太女,“殿下,你看……” 这份论述的右下角,故意在“也”字的最后点上了一点。若不仔细去瞧,还真看不到! 若是碰到粗心大意的学官,搞不好还会以为是笔误所致。 这就是赤裸裸的舞弊。 还是双重锚定的手段。 她终于想起来了!她在谢勉所写的讲解书案上看到过。这就是谢勉所著,完全一致。 这人分明就把原文一字不落地背诵、抄袭下来。 沈暮白意识到,这份试卷的主人才是他们搜寻了良久的舞弊之人。“作弊的就是此人!” 将考卷重重的拍在几案上,沈暮白笃定真相即将揭开。 李祭酒和章司业闻风而变,赶忙去看这份答卷的漏洞。大案即将告破! 无论最后是谁,沈暮白铁了心会将其严惩不贷,只有这样才是对太学公正最好的维护。 然而,正当沈暮白要亲自揭开握在李祭酒手心中那份试卷上盖住姓名的金色纸条,扯开这场舞弊大案最后的遮羞布,却被殿外的传声突然打断。 心急慌忙的沈暮白暗暗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来捣乱! “令后到!” 沈暮白马上用眼神示意李祭酒和章司业,一会儿见机行事,不要再提及方才的话题。 ------------ 第57章 犯人名姓 在朝堂里混的,包括太学祭酒和司业在内,哪个不是极会洞察脸色,又通晓人情世故的? 看到令后来到,两人缄默其口,自觉地退下,不打扰其与皇太女的会面。 这两位,现今可是令国最最尊荣的女人,更是针尖对麦芒。 即使他们两人都只是旁观者,内心明镜似的透亮。 令国及一众藩属国上下,都对这位新后与皇太女的微妙关系心生疑窦。皇太女,那自不用多言,飞扬跋扈、豪迈不群,且不可一世的名声天下昭著。 而这位令国新后,景国前王后,也不是可以看轻之辈,无可挑剔的美人,外表温柔敦厚,和善待人。但实际上,新后骨子里带着一种淡淡的傲慢,让人不敢轻易触犯。 说的较为直白,新后颇有些自视甚高,总要旁人按照她的希冀行事。 令后与皇太女之间,藏着许多难以琢磨的心思。是来势汹汹的暗流涌动,让人难以捉摸。 李祭酒和章司业不敢轻易介入,谁都不愿卷入女人的纷争之中。 新后绝不是那种好相处好说话的,反倒是皇太女的耳根子软! 这是章司业观察所得。 “暮儿——”令后的叫唤远远地就传了过来,沈暮白两只耳朵听的真切。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得不说这杜晓禾也忒会拿腔作调了吧。 令后杜晓禾朝着向她行礼的李祭酒和章司业,微微颔首,以示敬意。 这长乐殿好生热闹! 沈暮白猜了大半。现下陈晞这个浑球和顺国世子梁辛同关在金狱之中,杜晓禾定是为她那不争气的儿子来求情。 他们两人的吃喝用度自然不愁,金狱向来只收监触犯法条的皇亲贵戚。论起设施硬件,要比其他牢狱都足足高上几等。 可母亲嘛,总是心疼自己孩儿这里冷了、那里饿了。慈母多败儿! 沈暮白决定一会儿实在不行,口上先答应,行动放迟。太学补试舞弊案还没了结,那两人凭什么可以放出来,让他们多吃吃苦才方能记得这次的教训! “有事?” 杜晓禾已经来到跟前,沈暮白才意兴阑珊地开口,字里行间的冷冰冰。 无名无姓,更遑论让她对杜晓禾用上什么劳什子的尊称敬语。 杜晓禾年纪渐长,但保持着令同龄人艳羡的美貌与风韵,岁月在她身上留下少许的痕迹,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沈暮白眼尖地打量着杜晓禾的一言一行。她的步履不再轻盈,但着实雍容娴雅。那双凤眸,大且富有神采,眼处堆积着的细微褶皱,也不能掩其光华。 都说新后貌美,自己仔细看看也不过如此。顶多算得上小家碧玉,怎能与母后相比拟? 若是母后还在,她的母仪天下、国色天香一定让面前的杜晓禾相形见拙! “暮儿,这是特意给你准备的。你又是新兵操练,又是太学习业的,一定很辛苦吧!好好补补身子。” 对着一脸冷淡的沈暮白,新后没有一丝不悦,连连招呼着侍女们。 令后宫里的侍女们得了命令,一个个鱼贯而出,手持盛满鲜果点心的托盘,每一样都是挖空心思准备,只为了皇太女能吃上一两口。 始料未及,杜晓禾只字未提她此刻正在牢里的乖儿子。 可是沈暮白怎会领这份情,自己还不知杜晓禾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新后温润如细雨般注视着沈暮白,她的目光柔和而关切,透着似真似假的担忧。 杜晓禾从一个贴身的侍女手上接过一碗滋补汤膳,说着就要将汤碗递给面前的沈暮白。 “暮儿,来。来尝尝这碗羊肉羹。事情总是做不完的,自己的身子最紧要。” 荒谬!杜晓禾凭什么用看着子女般的眼神,看向自己。 沈暮白看着羊肉羹,嘴角微抿,没有丝毫要去接的意思,只是冷冷地别过头去,看不见一般。 她的愤怒难掩,她不需要杜晓禾的关怀,更不需要她的东西! 她以为她是谁? 自己可不吃这套。 自己也不要她的虚情假意。 即使李祭酒和章司业还在,也索性不再装了。 杜晓禾见这情形,立马知难而退,可笑意不减,随手将滚烫可口的羊肉羹,先放到案几上。 满面笑容堆在杜晓禾巴掌大的脸上,她仔细地凝视着皇太女,一种说不出的慈爱……又或是惺惺作态,像是在告诉沈暮白,她始终有家人关心她。 “我们暮儿啊,和小晞真的有时候好像。不打扰你忙正事了。记得趁热吃。” 对于金狱和陈晞绝口不提,杜晓禾领着一众侍女就摆驾回宫了。 轮到沈暮白犯了嘀咕,杜晓禾明则来送吃的,暗地里定是想来打听出狱一事。没料到的是太学祭酒和司业都在,一番衡量下才没有提及。 沈暮白懒得去想这么多。 前脚杜晓禾才走出了长乐殿,沈暮白紧跟着就拿出那份被耽误揭开名姓的,实打实的舞弊卷子! 屏气凝神,沈暮白的右手先轻轻抚上卷上的金色纸条,如同快要触及到了切实的谜底。 她的双眸专注而锐利,像是要透过金色纸条,看到底下的一切阴谋诡计。随着这一方小小的纸条而激荡起伏,紧张与即将揪出犯人的雀跃,交织着。 只能干看着的李祭酒和章司业,这一下,也算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在沈暮白的手心下,金色纸条糊住的名姓,缓缓被展开在眼前! 不带丝毫沉思与犹疑,沈暮白对着两位大人严肃而冷静地说道,“走!抓人!!!” 脸色略青,沈暮白的面部肌肉紧绷,十足的坚定与决绝。这次舞弊之案的犯人,她必须亲手拿下! 向前凑近看了看,到底是姓甚名谁的卷子,看完后的李祭酒和章司业,脸色也是难看得很。 这太学补试,又是弄出个窃卷、又是通关条子的,眼下还是世子犯了事,他们碰上也是头一遭。 没等停歇多久,两位大人步履蹒跚,随着沈暮白和她领的侍卫队就要去长和宫押人! 世子们下榻的长和宫内。 皇太女率大部队来到长和宫,气势如虹。人一旦多了,不免吵吵嚷嚷的。 一派严肃之态的皇太女后头,跟着太学祭酒章培文、司业李闻甫,然后就是贴身女官何蓝。 侍卫长陆宁安和侍卫们紧随其后,手持兵器,神情警惕。 仿佛一位不怒而威的女将军,沈暮白带领着她的队伍拼杀,冲向战场,寻求浴血一般的杀戮。随行的侍卫们目不转睛地严阵以待。 在院子里头谈天说地的两三位世子,见这杀气腾腾的阵仗,纷纷在慌乱中起身相迎,不忘记拍掉手上正在嗑的瓜籽果仁,低声窃窃私语。 刚从房中走到院中的宁国世子图子邕,见状后,不免软了腿上筋骨,也随行而动,立正站好,心中既惊又诧。 莫不是太学补试成绩已出,要把不合格的都抓走吧? 图子邕也算饱肚诗书,但对考试这是心里总是没底。 皇太女目光如炬,扫视着整个院子内的世子们,她要抓的人不在这里! 正欲开口询问图子邕的沈暮白,被章司业抢先发了声,沈暮白白了白他眼睛,他一个太学司业,怎么还想在这里抢功劳。 “其他人呢?!” 章司业中气十足,他对着所有院中世子发问,这一声怕是父皇在长守殿都能听到! “……在书房。” 图子邕答道。他看下来,皇太女应该不是要来抓自己的,松了口气。 沈暮白没好气地对着章司业说道,“章司业,你这样打草惊蛇!等下若是犯人被这声吓跑了,你能担责吗?” 为回应质问,章司业无声地做出了一个,把嘴牢牢缝上的示意动作。 不说了,不说了。 沈暮白给到了陆宁安眼神,陆宁安心领神会,大手一挥,下令让侍卫队从各方位包抄书房。 待阵型布设完成,随着陆宁安的指引,沈暮白从书房正面方向,准备率先跨入房内。 东南西北甚至连屋檐顶上,都站满了皇太女的侍卫。 蹊跷的是! 自大部队院内喧闹过后,此刻走近书房,里头一片鸦雀无声。 无所畏惧的沈暮白,两手一推,就进了书房。 书房里头的世子们一个个面露惊惶,定在原地,但又没有丝毫违抗之意,做贼心虚似的,都紧闭嘴巴,不敢轻举妄动。 沈暮白凛然地环顾着书房内的每一位世子,冷厉而威严地喊道。 “柯——以——凯——!吾命你速速现身!犯了舞弊重罪,还真以为自己逃的掉吗?” 她的话语如同雷霆之击,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 风雨欲来,他们才知道详国世子柯以凯犯了事!在太学内作弊,真是胆大包天。 其中一位世子,胆战心惊地朝里头指了指,沈暮白立刻领会了意思。 陆宁安遂即让其中一队侍卫,进去抓人。 垂死挣扎的柯以凯被侍卫们直接架了出来,他神情极为激动,咄咄逼人地说着要和皇太女拼命。声称自己即便面临杀头之祸,也绝不畏惧。 “沈暮白你算什么东西!缩头乌龟一样!有种和我对峙!你说我舞弊,有证据吗?!我要杀了你!!!” 没承想,柯以凯袖中藏着匕首,利落地划伤了钳制着他的左右侍卫。 就要冲着沈暮白的方向而来! ------------ 第58章 无耻之徒 沈暮白感到…… 自己的呼吸像是停滞了。 视线里,身旁的侍卫们、世子们身影重叠,都扑上前去,欲要阻止手持利刃的详国世子柯以凯。 长和宫院内,全是大家前赴后继的急促的脚步声,与朝着柯以凯的怒骂呼喊,一起此起彼伏。 足音匆匆,声声连绵。 明明嘈杂非常,可沈暮白的眼前、耳畔都突然静默一片…… 双眼涨红的柯以凯,怒目狰狞,周身一股不可控的暴戾之气。 她多年习武,练就了快于常人的反应速度。这次,对原本已是瓮中之鳖的柯以凯,却掉以轻心了。 只见到匕首最锋利的刃,离自己不过分毫,直直就要刺入自己的胸膛! 离得较远的、在屋檐上头待命的侍卫们,在柯以凯举刀要刺向皇太女的一刹那,都屏住了呼吸。 突然!一个模糊不轻的身影,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沈暮白的身前。 沈暮白被一记大力推开。 那一个身影,就这样用自己的肉身,生生接下了这一刀! 是何蓝!!! 为了救自己,她怎么这么傻啊! 就是冲着她沈暮白来的,何蓝却用她的身体,去挡了自己这一劫。 沈暮白睁大的瞳孔,清清楚楚地目睹着眼前最为信任、视作妹妹的何蓝,挡在她面前,被柯以凯的匕首中伤。眸子里只有无尽痛苦,刹那间苍白如纸。 “大胆狂徒!竟敢行刺殿下!” 侍卫长陆宁安大骂道。 柯以凯终于被再次控制住,整个人趴在地上。整个院子里头的人,一人一拳、一人一脚,为这个命悬一线且无辜的小姑娘泄愤。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她不许何蓝有任何差池! 沈暮白迅速又无力地将手伸向勉强站立着的何蓝。何蓝身体的力量似乎被一下子抽去,站立变得尤为艰难。 沈暮白赶紧抱住她的身子,给她所有的支撑。 随着匕首的刺入,何蓝左肩的鲜血涌出,渗透衣衫,弥漫着铁锈的气味。 滴答滴答—— 途经何蓝的指缝,血就这么往院子的地上落下、汇聚、徜徉。 “殿…殿下。” 何蓝发白的嘴唇还喃喃道。 感到自己的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塞住,沈暮白拼尽全力想要开口回应。 “……别说了。你必须好好活着,听到了吗?我看了你的伤处,没有触及心肺,不会有大碍!” 连沈暮白自己都不信说出口的话,一旦出血过多,也保不齐丢了性命…… “来人!!!何蓝受伤不可再挪动了,立马宣刘太医、王太医、章太医来长和宫!” 千万遍无声的呐喊在心中回响。脆弱和无助,整个沈暮白面前的世界都摇摇欲坠,只剩下她和满身是血的何蓝,彼此相望,却无法触及。 沈暮白的眼泪就快涌出,无法止住这悲痛的涌动,但她必须冷静!现下最重要的是救何蓝,以及将柯以凯这个杀千刀的疯子押入金狱、及时发落。 “将这个逆贼速速给吾押入金狱!等候处决!”强作镇定,沈暮白不能乱了自己阵脚。 她一声令下,把几件事一并解决。 这逆贼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皇太女和何蓝! 侍卫长陆宁安也焦急上脸,马上领命,让其手下跟着自己,和他一起留下来照拂何蓝。 另一队,速速去寻太医。再调拨一批随着祭酒、司业大人,赶紧押送柯以凯,不能再出纰漏了! 陆宁安接过皇太女怀里的何蓝,先用随身携带的棉布为何蓝止血,然后将何蓝打横抱起,送入最近的房中稍作休憩。 看着虚弱的何蓝,陆宁安的每个动作都轻倒不能再轻。自何蓝被刺,陆宁安揪着的眉头就没放下过。 侍卫们和世子们群起激愤,揍得柯以凯遍体鳞伤。此时,他被侍卫们按住带走,他面容扭曲,还一脸冤屈难伸的可恶模样。 尽管身负重伤,但他的眼底却藏着一抹冷冽的诡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颇感满意,让在场的人不禁心生厌恶。“沈暮白,你就这点能耐?你算老几,还让别人替你死?看看你配吗?” 他的讥笑如同那把利刃,再次插入沈暮白的心头,一阵刺痛。 “他妈的给我老实点!” 侍卫见他嘴巴里还不干净,直接用脚踹他。 沈暮白将所有证据一一在院内摊开,包括柯以凯的试卷、谢世子的典籍正本、以及那张被窃试卷的手稿。 证据确凿,环环相扣。 柯以凯先于不日前,在章司业房内盗窃拿到补试题卷,获得考题。 可窃卷一事闹的沸沸扬扬,补试临时重新讨论又更换了卷子,柯以凯与太学学官暗通款曲,约定在最后糊名的卷面上标出特别记号,以受到优待。 “可你自以为聪明绝顶,却偏偏败在了这篇几乎完美无瑕的论述!” 沈暮白便趁机在世子们面前,将前因后果说明。 “其一,这篇论述对应的考题,恰恰是被窃作废的那一张,在大家所考的那张新卷上,没有一题相符!只有你一人如此作答,答非所问!其二,你一字不差地背下了谢世子的经解,是你自己提供了绝好的对照证据!让其他批阅的学官们,都迷惑在前头所打的高分,与乍一看批判有力的观点行文之中!在太学考试中,公然使用他人已有论述,抄袭已是板上钉钉,罪不可恕!” 聚在院子内的世子们都个个义愤填膺,认为柯以凯败坏了世子们的名声。 沈暮白这样做,也是以防大家被柯以凯的话带偏,滋生猜忌。不如现在就和盘托出。 她发现其实进了长和宫后,就没见到过谢勉,但眼下她也顾不了这么多。 眼看着物证确凿,柯以凯无法抵赖,还嚷嚷着要死要活,“谁怕谁!不如大家一起去死!” 随着侍卫们的强拽硬拖,柯以凯的身影渐渐远去。可留下给大家的却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世子们都守在何蓝的房门口。 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场面,不免痛惜里头身负重伤的姑娘。 因着是皇太女的人贴身女官,世子们和何蓝在步军营算起,也是很熟了。 令沈暮白始料未及的是,柯以凯竟有胆量当众拘捕,还妄想夺自己性命! 是她大意了!他本就是一个疯子,哪有逻辑可理! 令国法条明文规定,图谋危害皇太女者,将处以极刑,牵累九族。所说的九族,包括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 刺杀储君,是对皇权的严重挑衅与侮辱,犯上作乱的弑君重罪! 这边太医圣手已经到齐,沈暮白有了刘太医的一句允诺才算松了口气。 “殿下,放心。”刘太医率众太医,为何蓝问闻切望后,认为情况不算太糟糕,命暂且能保住,“但……”。这太医说话都是一半一半的。 沈暮白立马出言阻止,“刘大人,后面模棱两可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吾只有一个请求,性命攸关,她还如此年轻。务必让人好好活下去。” 堂堂皇太女,对太医用到“请求”两字,可见一斑。 刘太医不慌不忙地答道,“那是自然。幸得没有伤及要害,一定能治好。” 长和宫通往金狱的路上。 总是有种不妥帖的直觉,侵扰着沈暮白的脑袋。 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何蓝,痛苦有了几分缓解,就招呼陆宁安让他好生照顾着先。 沈暮白还是放心不下,隐隐感觉可能柯以凯还会有所动作。 她着急忙慌,跌跌撞撞地就往金狱方向走。一路上,她没有与远去押送柯以凯的队伍碰上,莫名的不安加剧。 风轻轻拂过宫中,吹动着她的衣袂,这样的凉意逼人。 当赶到金狱时,自己已全身是汗。 狱卒们看到皇太女大驾,都恭敬相迎。沈暮白往里头直奔,慌忙地打量四周。 终于,在进去的刑室里看到了柯以凯,被关押了起来。 将他关入刑室而不是普通囚室,应当是陆宁安的考虑,起恐吓的效果。 对于这种不怕死的犯人,住在布满刑具的牢房,确实会更合适。 这一晚上住下来,正常人也该吓得屁滚尿流了。 柯以凯就在那里,看起来安然无恙,可双手被屈辱地吊在刑具上头,一言不发。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柯以凯已经无法再构成威胁了,沈暮白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转头就走。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不太想听到的熟悉声音,打破了她原本看一眼就离去的计划。“沈暮白,你怎么来了?呵呵,莫非也来金狱小憩了?!” 沈暮白不用看也知道,除了柯以凯这个疯子,宫中还有敢这么同她说话的,也就只有陈晞了。 她看,是这金狱伙食太好了,让他吃饱饭了没事干! 没有回头的沈暮白,只留给陈晞一个背影,讥讽道,“皇弟,住的可还舒服自在?听着声音,我看你是滋润得很呢。不妨住上个一年半载?!” “你倒是想的美。现下真正窃卷舞弊之人不是已抓?什么时候放我和粱辛出去?” 陈晞也不是对金狱挑三拣四,若不趁热打铁要这个女人放人,她定能想出其他法子,再徇私关上他们月余。 刑室里头的柯以凯,这时开了口,“怎么?你们两来这金狱谈情说爱来了!当是茶会?!!” “闭嘴!!!” 沈暮白、陈晞难得如此一致对外,异口同声说道。 ------------ 第59章 唇边掠夺 虽说这舞弊之人现已捉拿归案,照理算是完成了举劾与告发。 接下来,就是等候审理、刑讯、判决与死刑复核。一套程序走下来,最少也须六十日。 但偏偏沈暮白,不想这么轻易就将陈晞与谢勉放了出去。 这陈晞好不容易自投罗网。这金狱哪是他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未免也太过放肆了。 站在囚室外头的沈暮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里面的陈晞,清了清嗓子。 “猴急什么。”,沈暮白言辞冷漠疏离,毕竟吃牢饭的不是自己,她口气轻飘飘的,“看在你母亲来求情的份上。待柯以凯的判决落定后,我自会放你和梁辛那小子出去。” 看着陈晞从囚室深处快步走到门口,举着右手。幸好有一门之隔,否则说不定这一巴掌就要呼向自己。 沈暮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站在更靠近沈暮白的位置了,只见他脸上写满了愤怒和不满,像是把“我就知道你在刁难”这几个大字挂在了身上,申诉着自己比窦娥还冤。 他每一个重重踏在金狱地面的脚步,都是在向她发出一次警告与威吓。 陈晞的手握紧成拳,重重地砸向囚室的门,他的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有些泛白。 每一次的撞击,都像是在释放他内心无尽的怒火。 尽管他并非一个感性的人,但此刻面对沈暮白的刻意为难,他内心积压已久的激动瞬时爆发。 被囚禁的这个牢笼,是他自己要求来的。目的是躲避更严重的舞弊,事实发展如自己猜想。 若在补试队伍中,自己必会受到沈暮白千方百计的陷害。他主动讨要来的牢笼,为他又躲过一次大难。 眼下这沈暮白,摆明了存心不让他与梁辛好过。 这金狱再好,戾气也重得很,谁会有好好的家不回,要住在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樊笼?陷身囹圄的滋味,她沈暮白且来尝一尝! 这该死的囚室,束缚着他的一切。陈晞的手在门上不停地撞击着,但门仍然紧闭,他越发恼怒。他怒的不仅仅是这一事,还有在步军营的种种…… “为什么?!!” 陈晞的眼眸牢牢地锁住沈暮白的视线,沈暮白这才看清他眼底血丝明显。 他咄咄逼人,又好像是喃喃自语,透露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要冲破所有阻挡在他面前的障碍。 “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陈晞用力地叫喊,回荡在金狱囚室之中,自己是做错了什么? 他这句话是在质问沈暮白,他的吐气急促而粗重,嘴唇因为被他紧抿着,咬得通红。 沈暮白透过陈晞的眼眸,看到了他的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可以将周遭焚烧化为灰烬。 她,有些怕了。 自己做的有点过火了? 盛怒之下的陈晞,若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那会完完全全超出自己能掌控的范围。 她还怕,这回陈晞脱身,再次惹怒他,万一他…… 万一,将步军营那些他们两人之间鸡零狗碎,在谢勉面前抖落! “别介!我这就让狱卒来开门!”沈暮白面对炸了毛的狮子,试图以一种假意的安抚,暂且将陈晞平静稳定下来,她努力保持镇定,一副沉着自若的态度,对守卫的狱卒大喊,“来人!” 狱卒循声而来,皇太女索要狱钥,狱卒也支支吾吾,说着这样不符合规矩啊,生怕受罚。 沈暮白一把将狱钥抢过,告诉狱卒,有什么责任她来担就是。谨小慎微的狱卒,这才挠挠脑袋离开。 她将钥匙对准匙孔,囚门打开了,沈暮白佯装无事发生,缓步靠近陈晞,试图拉近彼此距离。 沈暮白的假笑,像是诉说着:我明白你的愤怒,但你要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啊。陈晞看着这发生的一切,默不作声,等着沈暮白先开口。 沈暮白两手一摊,指着敞开的囚门,意思他陈晞可以来去自由了。 “你现在就能走了。” 不带犹豫,陈晞迈开腿就往外走。 可沈暮白接下来的一句话,又让陈晞怒火冲天地转回身来。 “……走是可以走,但现下没有走过释放的程序,也没有父皇签署的特赦令。算是,名不正言不顺吧。到时候,你与梁辛若落得个逃亡的罪名,可不要哀怨到我头上来。” 她还好意思委屈上了?!! 特赦令。明明有这样的通行法宝,不过是与令皇打声招呼,不费口舌的小事。她沈暮白藏着掖着,要他披上越狱的罪行。好歹毒的心肠! 囚室里,沈暮白索性装傻,一脸无辜到底。她背着手,在进退维谷的陈晞身边兜兜转转,来激将他。 要不是怕他向谢勉瞎说,她才不会为了他以身犯险,取什么狱钥好心给他开门! “怕了?怕了的话,那就等六十日后再出去呗。” 陈晞怒不可遏,此时沈暮白看不出他的表情又蒙上了一层更厚重的阴霾,只见他一言不发。 她帮过他了,是他自己拒绝的,那可就没得办法咯。 案件尚未审理裁决结束,她即使是皇太女,也不能擅自释放金狱疑犯。自己不过是依照程序规矩行事罢了。 眼尾藏不住狡黠光芒的沈暮白,欲退出囚室,将门锁住,她还急着要把门匙还给慌里慌张的狱卒呢。 陈晞一把搂过了沈暮白的腰间,将她靠向自己! 非常突然,完全打了个沈暮白措手不及。沈暮白诧异地看着面前,只不过咫尺的陈晞,两人缱绻在了一起。 她感受到他厚实的体魄和臂膀,这种亲昵的接触让她脖颈发烫,双颊染上了胭脂红色。 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可以清楚听见彼此气息、感受对方传递来的温热。 一种不熟悉的触感让沈暮白陡然一震,陈晞的大手在她的腰肢轻轻摩挲着。他在感到她柔软身子的轻颤后,却不禁加深了手下握紧的力度,沈暮白遂即又是下意识的一抖。 陈晞的头颈前倾,不受控制地向沈暮白靠近,靠得更近,靠得再近。 两人目光交汇之处,像是拉出无形的丝线,稠密紧绕。 这一刻,有什么不可言喻的东西似在牵引着,交织着极度的无序。 沈暮白,望着陈晞像是报复又似乎是陷入无法自拔的炙热,无畏地在自己这里停顿、索取。 极度的混乱感,沈暮白的意识狂奔着,想逃,“放开我!我让你放开!”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弱地颤抖着,不是没有尝试过挣脱束缚,而是男女力量本就悬殊。 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愣是她习武之人,也根本无法摆脱他的钳制! 陈晞不是体虚气弱吗? 锐利眼神的陈晞,加紧了手上的力度,不许她挣脱,仿佛要将沈暮白的全身上下洞悉个清清楚楚。 “沈暮白,你不是顶会使美人计吗?还在这里还和我装什么?!” 在囚室里,面对素日傲然的沈暮白,陈晞如此愉悦地欣赏着她的惊恐与躁动。 无法控制的冲动涌上来,陈晞感到自己在被禁锢的危险焰火中手舞足蹈。没有恐惧,没有担忧,只有那份异常的兴奋。 他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对于沈暮白所言充耳不闻。他粗鲁蛮横地横过一只手,牢牢地扣住沈暮白的玉颈,而另一只手则紧紧钳制住她的腰间,肆无忌惮地行凶撒泼。 她现在,就在他的股掌之中。 沈暮白眼中的惊恐加深,陈晞丧失了理智,她别过头去。 这可是在金狱! 他知道自己在做甚吗? 她有想过,若此刻大喊大叫,反而引来狱卒围观如此不堪。这样一来,难道面上有光吗? 一个俯身向前,陈晞用手掰过沈暮白侧过去的脸庞,两人的身子已经贴到不能再近了。 他力道浑厚,如铁钳般坚毅,铁了心就要掠夺这令国最稀贵的山河城池。 无论她抗拒与否,当他终于再次触及她的唇边,是他朝思暮念的轻柔。 他不罢休地继续出手掠夺,像是征服四方的大将,誓要将城内的稀世珍宝都要收为己有、搜刮殆尽。喘气愈发困难和灼热,挣脱不开的沈暮白,不得已地由着他亲昵贴合。 他只是本能地抱住她,紧些,再紧些。 “你疯了!!!” 趁着陈晞不注意,沈暮白找到机会一把将他推开。 前面的香津浓滑还在萦绕,陈晞故意用袖口去反复擦拭自己的唇边,这是对沈暮白无声的贬斥与轻视。他还觉得不够过瘾,淡淡出口,“一般。” 这刑室和梁辛的囚室,就在旁边。 将死的柯以凯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人会信,想来梁辛也不敢多嘴传话。 令国虽然没有女子守节这一说,她皇太女这脸面扫地,坍台坍到顺国了! 他以为自己是野鸳鸯一般,不知害臊羞耻! 眼下,她要让他永远闭嘴,不许他对外说出分毫,“吾现在就去求父皇签署特赦令,让你和梁辛能平安出这牢笼。但方才一事,你必须忘却……否则我会将这一切如实告诉父皇和你母亲!” 沈暮白在明晃晃、赤裸裸地威胁陈晞,她只能把话说到透彻。 毫不在意的陈晞耸了耸肩,他知道沈暮白根本不怕流言蜚语。 怕的是谢勉知道。 怕的是谢勉改变心意。 他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他会故意告诉谢勉实情,起码现下不会。 他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 “发生了什么啊?什么都没有。” 得到允诺后,沈暮白拔腿就跑,她不想再看到囚室了。以后看到陈晞,能躲便躲吧。 还没走出金狱几步,沈暮白就听得狱卒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喊。 “不好了!柯世子在牢里……!” ------------ 第60章 非常突然 慌张的小狱卒,跌跌撞撞地跑到沈暮白面前,脸色如死灰般暗沉,话都说不太利索。 他的唇齿像是打了结,双腿绵软无骨似的,就要蓦地跪下来,好不容易艰难地稳住了自己的身形,才勉强站定。两只老茧满布的双手交握,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惊颤。 头儿教过的,莫不能在皇太女面前失了仪态啊!被怪罪下来,要被一顿痛斥惩罚! 他低下头来,他与皇太女云泥之别,怎敢直视?他的嗓音也因为恐惧变得嘶哑,“殿…殿下,柯世子在刑房里自尽了……” 沈暮白闻言猛然一惊,“你说什么?!” 刹那间,从地面像是伸出无数只手在,拉拽着她的心脏。她深知事情的严重性,也明白倘若这件事处理不当,自己也难辞其咎! 律令中明文规定,如果嫌犯在判决前受伤甚至死亡,涉及用刑逼供等一切不合理手段,来获取证据的朝廷命官,一律罢免、严惩。 自戕就自戕,自尽就自尽,她对柯以凯没有半点怜惜之情。好巧不巧,怎么就死在了金狱刑房? 追究起来,她根本无从推诿! 除了……可以勉强推到,负责收监的侍卫长陆宁安身上。 “殿下别去看了,他死状极惨。奴才也不忍心多看呐!” 小狱卒咽了咽口水,他的视线依然朝向地上,整个人看起来失了生气,“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奴才不知该如何是好,请殿下吩咐!” 此时还不能下决断,沈暮白匆匆地就要赶回金狱,让小狱卒走在前面,带路往着刑房方向去。 沈暮白迈入死了人的刑房,小狱卒却扭扭捏捏地守在门口。 触目惊心的横尸刑房的景象,让沈暮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不自觉地掩住自己的口鼻。 这后面几日的膳食,她不想进了。 柯以凯蜷缩在墙角处,没有合上的双眼圆睁,脸色青紫,身体梆硬,面容因极度的苦痛和万念俱灰,而显得异常扭曲。像是在向沈暮白,痛斥着他的死不瞑目。 脖子处一道深入人骨的血痕,颈链般缠绕一周,致命伤口处喷洒出的鲜血几近干涸。 沈暮白强忍住恐惧和一阵阵翻涌上来的恶心,壮着胆子走近查看。 她记得,他明明被绑上了双手! 柯以凯要完成自戕,不仅需要将禁锢他双手的绳索挑断,还需要躲过金狱狱卒的搜身,才能将利器带入。 地面上,赫然是一把水刀。 水刀个头小小的,容易藏匿,刀尖呈柳叶状,握手处的柄首是元宝形制,用的是通透的青白玉,工艺精巧,由上好冶金锻造的水刀,是稀罕的利器。 “这里是牢狱,怎会有水刀?”沈暮白疑惑地怒喝,这柯以凯死得太不是时候,又碰上这班狱卒办事不利,“进来的时候,你们怎么搜得身!” 小狱卒在刑房门口,忙不迭地急忙跪下,额头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无间的接触。小狱卒心里像装着擂鼓,轰隆隆地直打,怦怦直跳,仿佛每一下吐息都在宣告着,他的末日来临。 哎…… 确实是办事不妥,出了这档子事儿,现在只能看皇太女如何责罚了。 面对着皇太女的沉默,小狱卒不停地祈祷,希望能糊弄过去。小狱卒只觉得凉飕飕的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沈暮白冷眼旁观匍匐在地上的小狱卒,除了吃些分量的陆宁安,她也需要底下的小卒一齐来背这口大锅。 看着这小狱卒,估摸也就十五六岁上下,年轻的面孔透露出他稚嫩的年纪,衣衫有些松垮,他显然对于这位尊贵无比的皇太女极其敬畏又不知所措。 眼前的小狱卒,还是孩子模样。 那扇与外界唯一联结的窗,不过巴掌大小,镶嵌在厚重的高高在上的狱壁之上,其实这缝隙也不好称之为“窗”。 一线忽明忽暗的光束,就这样斜斜地射入刑房,打在看不清神色的沈暮白的脸庞上。 在刑房里形成了一条微弱的亮带,衬托着周遭浓厚的晦暗。 身处逼仄压抑之中的沈暮白,内心江翻海沸,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当目光扫过那个小狱卒,不免微微动容,但很快又被她深埋的决绝所取代。沈暮白,你万万不能心软!她反反复复告诫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 陈晞疾步走了进来。 这什么世道!他还没拿到特赦令呢,就如此大摇大摆来串门了? 正当她准备开口训斥,陈晞做了一个将食指放在唇边,要她先别说话的动作。 不是,他凭什么啊! 她是君,他是臣。 君臣之道不可逾越,沈暮白还是要让陈晞明白这个道理,“谁让你出来的?还不回去!” 对着沈暮白的质询,陈晞置若罔闻。陈晞看到尸体就会反胃,他在囚室听得响动,多次犹豫之下,决定插手。 想来也是在金狱死了人这么大桩事情,不能坐视不理,毕竟自己与柯以凯还算有点头之交。 与在步军营洞穴里遇上死漂夺命那次,这次看到尸体横陈,少许好了些。 目光迅速扫过柯以凯尸体,陈晞上下打量了刑房环境,顿时明白了大概。 他徒手就撕下自己上袍上的衣角一块,包着这块衣料,他轻手轻脚地翻动之前禁锢住柯以凯双手的绳索,再近距离勘探,和那道颈链一般的致命伤口 为了看得真切,他索性横下心,用隔着衣料的右手,转动柯以凯的下巴。 “小兄弟,怎么称呼?”他对着小狱卒,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这扇小窗,通向哪里?” “……贾庆。回殿下,叫小庆就好了。”小狱卒在这里当班后,第一次有人问他的名姓。 陈晞让小狱卒先起身,把事情详细地说清楚,譬如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 “我说陈晞!你是听不懂我说话吗?!我让你回去,回你的囚室!这里与你,全然无关。” 急赤白脸的沈暮白看陈晞,替自己摆上了一副储君做派,上火的不行。 她伸手就去推走陈晞,要把他赶回他该待的地方。 “稍安勿躁。”就沈暮白那几下,还不及挠痒痒的,陈晞任由沈暮白在自己胳膊上使劲,反手擒住了沈暮白的手,像是在说着别闹了。 合着他以为自己在这里和他打情骂俏呢?!沈暮白立马从陈晞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不要和这个人,牵扯不清。 贾庆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依然低沉着头,他也不敢去看陈晞。 在皇宫里做事也有一年有余,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个皇子公主,到底生的什么模样。贾庆努力平复自己,说话声音和蚊虫似的嗡嗡小,这也怪不得他,屋里头的父母亲,也没教过他如何与人相处,只让他记得要勤勤恳恳便是。 “回禀殿下,这扇窗通向的是宫中的长叙廊。奴才巡查时才发现柯世子已自尽。可……在入狱的搜身时,并没有发现携带任何物件!奴才……实在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请殿下明察啊!” 与陈晞所想一致,他陷入了沉思,再次看向柯以凯的尸体与那一线缝隙,隐隐觉得此事比自己猜想的还要复杂 水刀应是经由小窗扔进来,水刀是与脖颈上的致命伤口吻合,但是柯以凯的绳索上却没有被划开挣脱的痕迹。 对此,他必须有所保留。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面向沈暮白。 “我觉得此事蹊跷。仅凭三言两语不能下结论,彻查之外,最好能即刻奏报陛下。”陈晞低声对沈暮白说道,“这毕竟关乎详国送来的世子。“ 沈暮白点了点头,陈晞提到的联通内外的小窗,是宫中所有人都可途径的长叙廊。 父皇执掌期间,政通人和。因这金狱也好多年没有关过人了,所以大家也没有往这上面去多想。 才过了多久?十足像是被摄了魂魄心智要向她讨要温存的陈晞,现下又如此镇定,能条理分明和她来分析? 这兵法军书里头,她最不屑的就是以美色来诱敌深入。 美人计,简直是对女性先入为主的蔑视与轻贱。 想到陈晞竟是因为他们有肌肤之亲,才正儿八经把自己视为对手,她一身寒战就快要如飞雪般抖落下来。 凭何男子可以用智谋强取!而女子,就只堪用皮相身段来换取权势?! 她看着面前的陈晞,他总有掠夺、品尝、占有过后,流露出的自得与居高临下,沈暮白不是滋味。 万万不可被他牵着鼻子走! 现下局面已无法容许任何虚与逶迤,她须确保每一步都在掌控之中。 她立刻动身去寻父皇,将事情上报,一并将特赦令求了去。但金狱这边,绝不可懈怠,让有心人在混乱之际趁虚而入。 沈暮白下令安排,让那小狱卒赶忙通报金狱的一把手,但在此之前,她会先调拨来自己的内廷侍卫队,加派人手,严防死守,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破坏现场。 侍卫队不到,狱卒不能走。 至于陈晞,她让他留下,和贾庆一起死守刑房。就是为了他们好互相管制、监视。 对于沈暮白这样的分配,大家都没有异议。 身姿端正的沈暮白,终于出了金狱。她不想再来了。 如果没有在短时间内找到里应外合的那个人,换而言之,就是找不到那个压死最后一根稻草、递来水刀的真凶。自己拿内廷侍卫长陆宁安、小狱卒贾庆来垫背,还远远不够。 她需要一个更吃分量的人,来为自己背锅。沈暮白深知权力的博弈没有退路,每一步都必须杀伐果断。 别怪我,是你自找的。 是他的一番话点醒了自己。 水刀可以是从外扔进来的,那也可以从金狱里头递过去的。 ------------ 第61章 攻其不备 令国皇宫长兴殿。 侍卫队如临大敌,由侍卫长陆宁安领队前往金狱,一刻不敢耽搁。待侍卫队全面到位,沈暮白才敢离去片刻。 外头传说的金狱如何高度戒备、纪律严明,那些都信不得,只有侍卫队才是自己的人。 沈暮白先头已到了长守殿,愣是没见到父皇的面,经由那边的公公好心提醒,说是父皇这会儿还在长兴殿接见地方官吏。 父皇还是如此勤于政事。 她有时亦不知,父皇到底是真心想将这全天下交付于她,还是紧攥在父皇自己的手上,才方得安心。 她的脚底心和她这双手掌都像浸泡在冰窟窿里头般。本就畏寒的她,一旦焦虑,就会手冷脚冷。 沈暮白站在令皇平日批阅奏章的书房外,抬头望向飞檐斗拱。 她既不想见到父皇,又盼着早些把此事给了却。 四角翘起的飞檐由金箔倾盖,像是翱翔于九天的凤,无一处不透露出皇家的派头。 屋檐下的朱红立柱笔挺,柱身雕刻着云纹。柱顶屋檐间联结的斗拱错落有致,层层交叠,如皇权的稳固与威严 它们伫立在此处,见证风云更迭,令国却始终屹立不倒。 屋檐的琉璃瓦烧制工序繁复,不仅排列工整,每一片都大小划一。所有成品进行百里挑一,拣选出的残次品最后销毁。 从去除杂质到混合均匀,预烧到长烧,以及最后的硬化,都是无与伦比的工艺与严谨。 长兴殿的屋檐用的是一色的黄琉璃瓦,金、黄均属土,意味着天子脚下莫非皇土。 皇家避暑的清凉园大殿,那才叫一个富丽堂皇。清净殿的三层屋檐,用上三色琉璃瓦,每层各异,最下一层配以绿琉璃瓦,表征万物生长蓬勃之姿,中间一层为金琉璃瓦。 而最上面一层青蓝的玻璃瓦,寓意苍天在上。 沈暮白不想扰了令皇接见,她就在外头候着,就且等着父皇先送走这批地方上来的官吏们。 想到即将与父皇陈情,沈暮白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书房内,令皇放下手中的茶盏,与几案发生碰触,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动 身边的太监总管万福全立刻接了翎子,轻声吩咐侍女和侍卫们,准备送客。 官员们也马上心领神会,他们急忙从令皇赐座的矮金裹脚杌子上起身,今日也与令皇相谈颇久了。 书房的朱红漆门缓缓从内打开,中门大敞,官员们衣冠楚楚,依次排列站立,与令皇道别。 他们远道而来并不容易,其中更有年迈者,这后半生还能来长业城几次见令皇,也属实不好说。 令皇微微颔首,“诸位爱卿辛苦了,大家早些歇息。”声调听似温和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万福全备好了宫内种的杏子,每人都有成双份金镶的梅兰竹菊样式的红瓷小扁盒,让侍女们给送到各位大人下榻的府邸处。 长业的杏子最为甘甜润口,有些官吏远在边塞赴任,离乡背井多少年都没机会回来,馋得就是这一口。看到了扁盒装的杏子,就要湿了眼眶。 万福全恭敬地迎送,官员们鱼贯而出。出宫的轿辇都已候着,周到完备。 公公们低声寒暄着,侍女们则提着各色伴手礼,和轿夫、侍卫们一齐陪着官吏们出宫,送到落脚处才算完毕。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当最后一位官员离开时,万福全附在令皇身侧说道。 “陛下,殿下在东门等您多时了。” “噢?暮儿来了。”令皇和这帮臣子们寒暄了快一日,看得出也是有些乏了,揉了揉自己脸上的穴道,说道,“让殿下进来说话。” 万福全将皇太女迎进书房,把两碗解乏的汤饮放在几案上后,就悄然退出,并去捎上了门。 静谧的书房,此刻只剩下令皇沈则宸与沈暮白,父女两人。 令皇见到女儿来,亲切地拉过沈暮白的手臂,两人步入书房内堂。四周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典籍,书案上则还陈列着几卷未展开的卷宗和几本令皇正在批阅的奏折。 令皇让沈暮白也来些桂花汤,坐定后再说话。沈暮白拿起汤碗,喝了几口,便放了下来。 “…父皇,关于舞弊一案已有决断……”那个但是的“但”字,卡在了沈暮白喉间,不知如何说出口。 “这桂花不错。”令皇还在一口一口舀着桂花汤,送入自己口中,对身旁的沈暮白回道,“暮儿真是能干,没过几日就查清了!真是兵贵神速啊。” 沈暮白不敢承这谬赞,如履薄冰地惧怕…… 惧怕这接下来的话让父皇,一下从云端跌落谷底,“女儿自是谨记父皇教诲。主犯已抓,是详国世子柯以凯,窃卷、抄袭罪名落实,证据确凿。” 从柯以凯论述试题的张冠李戴,且其冒渎抄背与谢勉所出经解一模一样的内容,作为自己的答卷。 以及他犯天下之大不韪刺杀自己,何蓝为救自己而重伤的桩桩件件,沈暮白一一与沈则宸说来。 “荒唐!!!” 令皇对于这样目无王法、不心存敬畏的世子感到非常之震怒,将汤碗重重地砸在了几案上。 摇摇欲坠的汤碗在几案上摇晃了几圈,才慢慢停下来,“详国的实力也就那样,详王他送来的质子如此不堪!照章办事即可,该罚就罚,该杀就杀,不用留什么情面。” 在去长和宫抓柯以凯之前,她就考量权衡过父皇对详国的态度。详国对令国没有威胁,犯了法的质子由令国自行处置,也不会导致断交。 即使详王再怎样不满,苦水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不过就是尽快再补送一位世子来朝了事。 “是,父皇。但是……”沈暮白还是要把后头发生的都如实说了,“但是柯以凯在金狱里畏罪自尽了!被狱卒发现时,断气了有一段时间,救不回来了。” 太学舞弊一案,才水落石出,一下子状况频出。这柯以凯本就该死,但是现下是在金狱里就闹出了性命。 见着父皇突然沉默不言,沈暮白在即将到来的怪罪与质询前,将已经查清的线索和思路马上补充道,沈暮白正色看向沈则宸。 “父皇,虽说案情复杂,但现下主犯已除,一些细节再厘清查明即可。女儿已经去勘探了现场。其一,柯以凯自尽所用是水刀,逃过了每一位犯人收监的搜身,应有人里应外合。其二,这次是儿臣办事不力,没有管好底下的人,因何蓝受刺,儿臣着急慌忙了,才让陆宁安匆匆派了人,负责收监入狱。为了收拾柯以凯这样的奸人,陆宁安专门给他安排了刑房,但并未用上刑罚,只是吓唬吓唬他的意思。” 父皇一直没有正眼瞧过自己,沈暮白心里慌乱,如万马奔腾而过。 沈暮白生怕和父皇哪句话说得有纰漏,她必须坚持自己没有授意过对柯以凯滥用私刑。一旦验尸,仵作就能发现柯以凯生前受到过暴打,但那都是世子们和侍卫们群愤而起的! “……其三,也是最紧要的,能够传递水刀大小的地方,只有每个囚室上方的小窗,可以通往外头每个人都能走过的长叙廊……还有就是隔壁的囚室。儿臣认为,为柯以凯自尽提供便利的嫌疑,落在……” “落在侍卫长陆宁安、金狱内当天当值的狱卒贾庆、和同在金狱的陈晞、梁辛身上。” 令皇的神色一凝,面色陡然沉重了起来。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女儿正在顺理成章地为自己打造听上去合理的故事,找人背锅。 顺国世子梁辛,他从来不放在心上。但是这陆宁安本就是沈暮白的人,只抓陆宁安如何摆平下面的质疑? 又偏偏牵扯到陈晞,杜晓禾本就身子柔弱,哪经得起这般打击。 但他作为父亲,更无任何可能,舍得将自己的掌上明珠,推出去谢罪。 父皇的闭口不言,沈暮白全都看在眼里,父皇即使有心维护自己,也莫不想被枕边人责难。这陈晞毕竟是父皇现任杜晓禾的心头肉! 来之前,沈暮白就设想过这样的场面,是她逼得父皇进退维谷。若有其他法子,她也不至于如此。 在金狱的陈晞,还抱着她会为他和梁辛,来向令皇讨要特赦令的希冀。 凭借着父皇的偏爱,沈暮白攻其不备,她必须趁此次一举占领阵地。 沈暮白率先发话,表明对陈晞实在不忍,可又奈何他与梁辛实在洗脱不了嫌疑,如果徇私放了他们怕是要非议纷纷,但字里行间都是无比的为难。 流星赶月的蹴鞠技法一般,将球抛还给了令皇。 “皇弟和梁世子无辜受此牵连,儿臣心里实在有愧!儿臣坚信他们清白,自然会有公正的裁决,早日查明真相!父皇……儿臣认为,现下由父皇签署特赦令,将皇弟和梁世子放出来。只惩处陆宁安和狱卒,也算给详国一个还算体面的交代,这样是否可行?” 等着父皇回应的沈暮白战战兢兢,她不停去看父皇的表情变化,试图从他的嘴角、眉间捕捉讯息! 她的话是多么的动听婉转,但是每一个字都是违心的。压根儿,她就没有想过让父皇签下特赦,而是再向前一步、两步,推着父皇做出抉择。 一面是沈则宸的心肝骨肉,一面则是沈则宸新婚不久皇后的宝贝儿子。 这一碗水,任谁都端不平。 她怕,她害怕父皇还是要力保陈晞!她在赌,赌父皇偏心于自己,远远大于那个景国来的女人。 辗转反侧的令皇,终于发话,斩钉截铁地说出两字。 “不可。” 听到后的沈暮白喜上眉梢,但面上还是那样的痛苦纠结。这副假面,一旦戴上就没法轻易摘下来了。 ------------ 第62章 二度囚禁 令皇赤黄色的常服配以日月章纹,九环带,六合金丝龙饰靴,这是只有天子才能着的服制。 令皇用手掌大力地,朝着自己的上身衣裳拍去,像是有什么蚊虫在叮咬,厌恶地驱赶着。 “该死的!怎么还没死透!” 没有什么比夏季的蚊子更恼人了。盛夏酷暑,本就难耐,还要被以吸食人血的蚊虫叮咬,嗡嗡作声吵个不停。 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吸食过后的地方会愈来越痒,让人彻夜不眠。不甚其扰的令皇,满脸的轻蔑与鄙弃。 可是,现在还正值冬日,哪有什么蚊虫肆虐…… 抹去一个人,和父皇来说,也可以如拍死蚊虫一般轻易。 父皇是做给自己看的,要她掂量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沈暮白的上下嘴唇开合,正想下令让外头候着的太监总管万福全,拿来避蚊扇和棕拂子,好定定父皇的心绪。 转念一想,沈暮白却适时地从矮金裹脚杌子假装滑落,佝偻着身子,抱起了自己受伤的左腿。 “呲~~~” 因新兵操练在鬼幽崖落下的旧疾,一时痛不可忍。沈暮白想着自己哑忍痛楚的模样,应该还算逼真。 在父皇面前特意强调着自己的不易与脆弱,生生用以柔制钢这套,截断了父皇还想继续对自己的指桑骂槐。 烛火摇曳着,映照得房间内光影斑驳。令皇凝视着自己的女儿,心里头五味杂陈,她时常做法过激,可一旦去了她身上这专制无情的霸气,又怕未来不好治理这辽阔江河,易被他人摆布。 但是,帝王也要能听取进谏,才能国势日盛,民富力强,正清政风。 以一言蔽之,天下黎民事小,江山社稷要万世统治,帝王尊荣须永世留芳。 天底下就没有父亲,不想自己子女无所作为的,但其中一进一退的尺度分寸,沈暮白显然没有学会拿捏。 “暮儿,腿伤好些了吗?” 令皇心系着女儿,伸手将跌落在地上的沈暮白扶起。 他自是知道步军营苦寒,鬼幽崖更是蛮荒险峻之地,女儿能撑下来确实是好样的。他所做一切,莫不是盼着女儿能在军中、朝中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多谢父皇关心。儿臣的腿已经无大碍,这双腿算是保住了。但太医说还需巩固,目前每日针灸热敷,汤药不能停。” 看着父皇软化下来的态度,沈暮白借机一顿诉苦,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已死透的柯以凯头上,这账就一齐算了,“这左腿本已好上许多,经柯以凯这一遭……旧疾又复发了。” 令皇低沉着声调劝慰沈暮白,但语气中难掩不满,“风俗淳厚,家室和平。这是寡人一直以来对你的教诲。陈晞和陆宁安却有嫌疑,但你这样大手笔动刀,父皇怕你失了人心,你能懂吗?”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授权给沈暮白,是要她将案情再度详查清楚,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 无论何时,真相都是首位的,以彰显皇家对法治和公正的重视。 沈暮白并不觉得惭愧,她知道自己的立场,若犹犹豫豫,怎能成大事。她没有回话,还是坚定着自己。 历来帝王的成就几何、雄才伟略,不免与冷血冷情挂钩。皇权中的生存拼杀,就是如此残忍。 这么多山河资源,不都由杀戮分配决定吗?帝王个人的破坏力,将直接重塑整个天下的结构。 她,想成为古今盖世的帝王。 基业之伟,疆土之广,可以被后世称颂震古烁今的伟大帝王。 对陆宁安,她心怀不舍,毕竟是她多年的手下,忠心耿耿。但在权衡之后,她也只能推出他。 令皇叹了一口气,疼惜和无可奈何的目光,还是落在沈暮白的腿上。 女儿受了不少苦,令皇心里和明镜似的,只是有些事不是她能一手遮天的。想在储君之位坐稳,需要更多的智谋和耐心。 “也罢。做君王,不需受旁人左右。你照章办事,但切记不要有失公允。” 作为父亲,他希望女儿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父皇,儿臣知道了。儿臣会更加谨慎行事,皇弟这边会让金狱照拂。放心。”沈暮白的态度逐渐柔和下来,令皇点点头。 父亲总是无条件相信女儿,告诫她三思而后行,不可意气用事,有什么事情可以先与自己商量。 沈暮白郑重地回道 “儿臣记住了。” 令皇看着沈暮白,感慨万千。这个女儿从小聪慧过人,犟得很的个性,像足了自己。 连自己老爹的意见都听不进去,真不知道朝中的臣子有哪个会令她信服。 他希望她能在走得更稳,而不是走的更远。同时也有能力护好自己,不被这纷繁复杂的权力斗争所伤。 令皇说着让沈暮白去办吧,沈暮白躬身,缓缓走出书房。 沈暮白已下了决心,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她要的就是陈晞的不清不白。 这次过后,永绝后患。 金狱内。 陈晞没有等到带着特赦令回来的沈暮白,却等来了另一个侍卫。 一来,就威风凛凛地到了囚室门口,说要宣读所谓皇太女下达的旨意,让他跪下接旨。 他没见过令国的特赦令,难道与旨意是同样的形制? 毕竟他还不怎么熟捻令国的情况,闹不明白的陈晞,只得在囚室内屈膝,卧在地上。 领头的侍卫林迅冷哼一声,自鸣得意得很,这些个什么诸国世子,不过是在他脚下的狼狈囚徒。 沈暮白此时背着手,在长乐殿的窗前踱步来去。她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放大。 于是,她决定采取谨慎的策略,没有亲自在金狱露面,而是透过暂代陆宁安一职的林迅,委派其前往大牢宣读。 林迅领命后,带着几队侍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金狱。自皇太女直接下令驻扎金狱,他们这些侍卫队真的是好不威风! 站在陈晞、梁辛囚室外头的林迅,让梁辛也速速伏下跪倒。 林迅向众人介绍着自己是侍卫长,然后就高声宣读道。 “皇太女诏令,令国皇子沈晞、顺国世子梁辛、侍卫长陆宁安、狱卒贾庆等人,因涉嫌为嫌犯详国世子柯以凯提供利器、及放纵他人以殴打、虐待等行为造成嫌犯狱中身亡,特此关押,待审判发落……” 陈晞脸色骤变,该死的沈暮白又耍了自己!这次涉及面广,听下来估计陆宁安也遭了殃。 他怒不可遏地拍打着囚室与外头相隔的铁杆,旁边囚室的梁辛也不置可否地传来质疑。 “大人,我们没有杀人!怎么可能啊!是不是搞错了?殿下是帮我们去签署特赦令的。” “不可能!沈暮白无证无据,凭何信口雌黄,污蔑我们?!” 陈晞的倏地一同输出,他知道了沈暮白的打算。为洗清沈暮白自己监管不力的帽子,她要拉上四个垫背的才算数,“让沈暮白来见我!躲在后头不敢见人,算什么东西!” “皇命不可违,你现在不过是个阶下囚,还敢口出狂言?都在这瞎嚷嚷什么。谢恩吧!” 林迅嘴角扯了几下,冰冷地盯着陈晞,他对陈晞本就不屑。早就听闻外头流转,说是另一个皇太女喜欢的小白脸就是他。凭着恬不知耻的娘,一朝从质子飞升皇子。今天看看也不过如此! 陈晞像是听到了林迅腹诽,话未说出口,他仅凭自己的猜断,就认为眼前的新侍卫长,来者不善,和陆宁安完全不是一路人。 陈晞怒火烧得愈发旺盛,他抓紧的铁杆,仿佛顷刻就会被其捏碎,“呵,狗仗人势……” “休得喧哗!你以为现在自己什么身份,还是皇子吗?你不配见殿下!” 后头的小侍卫们出言呵斥,现在谁都敢在他们头上踩两脚了。 林迅挥了挥手,他没必要与阶下囚继续扯淡,示意身后的侍卫来替他“教训”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他还要赶着回去和皇太女复命。 没过多久,侍卫长陆宁安和狱卒贾庆也被押了进来。 陆宁安没了往日志得意满的少年风发,他年纪轻轻就受皇太女重用,当上风光无两的侍卫长。 他想着皇太女总是会保他的,如今却沦落至此,但他倒不担心自己,而是牵记还在长和宫的何蓝,有没有好些。 小狱卒贾庆原本就畏畏缩缩,这下成了阶下囚,他愈加的恐惧、胆小,不敢抬头看任何人,不知自己是否还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以入狱的资格来说,陆宁安根本不可被金狱关押,贾庆的身份就更是无稽之谈。 沈暮白在这件事上,开了大大的后门,留下了后手,她当然知道他们是为何被关。那些变成阶下囚的委屈和痛苦就不谈了,沈暮白还是想方设为地他们能争取好一些的牢狱环境。 陆宁安和贾庆,其实都该被送去的应是郊外的惩教台。但惩教台,沈暮白还没有发展出自己的人手,她生怕那边鞭长莫及。 金狱就在眼皮底下,起码她还可以控制住。 陈晞和对面囚室的陆宁安打上招呼,只见得陆宁安瘫坐在地上,牢狱之灾足以让人挫去锐气。 二度困龙入牢,陈晞没有气馁,想要集合大家的力量和时间线,拼凑出完整的事件和脉络来。 梁辛、贾庆、陆宁安都已经开始垂头丧气,但听得陈晞出声,都往陈晞的方向聚拢。 “我认为同犯还在太学之中,不是推测,是铁定!收贿的学官在看到柯以凯被捉拿后,立刻明白如果不把柯以凯除掉,自己这次在劫难逃,不知道趁什么时候接触到了柯以凯,又不知道说了什么让柯以凯决心自尽的话。” 陈晞趁着其他狱卒都去歇息,向另外三人说出他的判断,“那人应是趁乱解了柯以凯双手的束缚,在通过从联通长叙廊的那扇小窗,从外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水刀扔进来。我们若能揪出这名学官,就能摆脱了。” 陆宁安觉得陈晞和自己的判断别无二致,眼下问题是他们都在这金狱,无计可施。 陈晞马上追问了一句,“大家可有谁兜里揣上一点的?小庆负责找个方便通融的狱卒,我们把谢世子请来金狱。他定会帮忙。” 几人都在兜里翻找着,陆宁安有经验,被带走时在怀里藏了一两金元宝,以备不时之需。 “殿下,我有!” 陆宁安向着对面的陈晞说道。 梁辛、贾庆也都翻出了些小额的银钱来,大家凑了不少。 “够了够了。陆兄也莫叫我殿下了,说不定明天就是亡魂了。” 陈晞还有心情打趣着陆宁安,只要谢勉还在外头,他们这次会无虞的。 收下了颇多好处的狱卒,在贾庆的劝说下,答应一定会帮他们带给谢世子口信:谢兄,里头都好。勿念。陈晞。 滴水不漏的内容,没有藏着任何秘辛。他们需要的是,谢勉过来探监。 去捎口信的狱卒走远了。 四人沉浸在迈出第一步的欣慰之中,陈晞伸手将多出的银钱还给贾庆。出来做事都不容易,反倒还拖累他和他们一起入狱了。 他将银钱退还至斜对面的贾庆囚室方位,一只着靴的脚一下子踩住了陈晞的右手背,“够可以啊!做什么呢?当金狱什么地方!” 就是方才那个跟着林迅的狗腿子之一,也是侍卫队的。 见着他下脚没有轻重,故意踩住陈晞,陈晞屈辱至极,他还越发起劲。 陆宁安破口大骂过去。 小侍卫不以为意,陆宁安已是昨日黄花,他只记得林迅让他好生“招待”这位皇子来着。 他移开了脚,还淬上了几口痰在陈晞的囚室门口,“出来!” “你要带殿下去哪儿?!!”三人齐声开口,“住手!” 小侍卫叫来了帮手,五六个人合力才将陈晞架走,一群人往着晦暗没有尽头的金狱深处。 ------------ 第63章 蹊跷线索 林迅大摇大摆来到皇太女的长乐殿,恨不得将他的得意与沾沾自喜,向所有人显耀卖弄。他的胸背是那种不能再刻意的挺直,一朝间变身皇太女的内廷侍卫长,充斥着小人得志的傲慢。 在侍卫队沉浮多年的林迅,这次算押对了皇太女阵营,一下子就为自己捞到了丰厚的政治资本,也算是体验了一把青云直上的滋味。 站在宫殿前的林迅,昂首仰望着四周,毫不避讳地东瞻西望地打量着这里的每一寸。 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入。 彼时,林迅在侍卫队当差的那些个年景,只有陆宁安和他最亲信的那批,才有资格离得皇太女这般近。他一个小小侍卫只能望穿秋水,在外头等候。 光是长乐殿就有六门进出,原本四门的构建,有传言是皇太女觉着“四门”同音“死门”,怎么听都不舒坦,故改成六六大顺、万事大吉的布设,中区三门都在一条轴线上,串联一体。 相比他饱览无数遍的长乐殿外墙,内墙由更加精美的石雕构成。 粉壁、涂泥。 围绕着皇太女居住的楼阁式的绝美储闱,两座高台叠砌,东西有踏道、戏台、花苑、廊房等等,所用石柱、壁柱、瓦当、铺设的地砖、墙砖,大多都是令国境内罕有的材质,构造做法别具一格,连色泽都鲜有见过,广开生面。 殿基是被抬高过的,地下是夯土,砖头,砌筑齐整。面宽进深阔绰,多条排水管道在下潜埋,工程隐蔽,只能在造景水池的散水石上见到些许端倪,长乐殿的引水设施非常完备。 不见黄金堆砌,一砖一瓦,已能窥见其中奢靡。 林迅按迹循踪,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眼前的储闱,这里是皇太女的私人居所,令人眩目。 即使与沈暮白的身份差着十万八千里,又有着男女之别,林迅生出的忌恨也一点不少。 沈暮白她凭什么?! 他肖想着沈暮白骄奢淫逸的日子,有些人生来就享这无尽的荣华富贵。这座长乐殿不仅是一方居所,更是象征着至上的皇权和万世的荣耀。 长乐,长乐,以长乐为名,期盼长久的快乐。乐者,天地之和也。 说的是,君王应以亲和之道待民勤政,天下才得以长治久安,与百姓同享快乐。 林迅暗自讥笑着,多数百姓为生计而奔波,糊口已耗去了大半精力,莫谈画意诗情了。 而皇太女任性嚣张、暴戾恣睢,依然有全天下给她兜底,每日的生活就是指点江山。 谈何同享? 长乐殿的侍女们,手持香囊,轻盈地穿梭其间,为初次而来的林迅领路。侍女将他安置在皇太女的书房坐下,中央摆放一张足以容纳二十人的紫檀小叶圆桌,铺陈着锦缎刺绣的桌布。 油然而生的羡慕,并没有让林迅感到沮丧。相反,他极其满足,因为他以自己的实力手腕,换来了皇太女的青睐,往后他定也能用上这些昂贵家什。 皇太女交代的要他“优待”陈晞,他都让手下安排妥当,不让皇太女失望。林迅这番就是前来邀功论赏的,他企图通过这一举动来讨好沈暮白,以进一步拉近与皇太女的关系。 约莫有一个时辰就这样过去,林迅却迟迟没有等到皇太女!自言自语的嘀咕:奇了怪了!沈暮白人呢? 就在林迅沉浸在无限的遐思时,一位侍女徐徐走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大人,请稍等片刻,皇太女应当一会儿就回来。” 林迅急不可待,向来没有什么耐心,但听着侍女柔和而恭敬的声调,他还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与皇太女在长乐殿的第一次会面将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长和宫。 早于那封,陈晞等人拿金元宝交换,才有狱卒愿意冒着风险送出给谢勉的口信。沈暮白已经先行找上了谢勉。 日光正浓,可总有几片看不清的雾,笼盖在路过的窗棂和沈暮白的眼上。 没了何蓝的陪伴,她谁都不允许同来,身披轻纱,独自一人步履匆匆地穿过皇宫的长叙廊。 沈暮白来到谢勉的住所门外,她循规蹈矩地先行用手指关节处轻轻叩门。 咚咚—— “谢卿,是我。你现下方便吗?” 辨认出是沈暮白声音的谢勉,倏地有些感到震惊,怎么此时会来寻自己? “殿下,快请进。” 从床榻上呈侧卧之姿的谢勉立马站起身来,对着铜镜里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衫和发丝规整了几下,遂即快步走到门口,去迎沈暮白的大驾光临。 沈暮白早早意识到,柯以凯的死并非偶然,而是有收贿的学官在背后运作谋划。太学的水太深了。 随着大开的门,沈暮白步入了谢勉的寝房,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来心仪之人的住处,却是为了探究另一个已经自尽男人的死因。 对于突然到访的沈暮白,谢勉心中不免掠过深深的疑惑。 但他眼里,沈暮白的神情显然比自己的还严肃上百倍。 沈暮白在谢勉面前,没必要过度伪装,自己直接开诚布公地说出了来意。 “谢卿,事出突然,实在叨扰了!现下情形,我只敢与你相商。长话短说,想来柯以凯自尽一事已传得沸沸扬扬,其中细节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沈暮白满眼诚挚,她是真的把自己所想与谢勉事无巨细地说出,毫无保留。 “此案盘根错节,私以为有人里应内合,为柯以凯解去手上束缚,再递送水刀。有最大动机促成此事的,应为收受过柯以凯贿赂的太学学官!” 她的贴身女官何蓝重伤。 她的侍卫长陆宁安被她亲手送入金狱。 顷刻间,她失了左膀右臂。 思来想去,唯有谢勉可托付。 谢勉听闻了沈暮白的来意,惊诧之色在眼角、嘴边蔓延开来。 谁都知道是皇太女一道诏令,将陈晞、梁辛、陆宁安、贾庆打入金狱。 她明明是想要借此机会,栽赃嫁祸于陈晞,来除掉这个越来越有威望的劲敌,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谢卿觉得不解?认定了我想通过屈打成招,置陈晞之死地?是否觉得多此一举,认为我何必来摸排调查真凶?” 沈暮白看着暗自思忖着的谢勉,将他与旁人的心里话都吐露出来。 “……不,不。殿下,我没有这么想过。”真实的情况是,谢勉大感震撼。 他原本以为的就是,皇太女秘密谋划对阿陈的致命打击,对于真相根本不屑一顾。 没想到,她却主动找上自己,想进一步查证。 沈暮白的解释是,自己诚然存有私心,想趁机给陈晞大惩小戒,好让他吃了教训,长长记性! 她确实对陈晞有敌意,但要结果他,也不至于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在金狱出此下策。 若采取如此愚蠢的行动,绝不是她沈暮白的风格。 真不愧是,所谓权力小小的一次任性。 谢勉虽说对沈暮白愈发有所好感,但止不住这样感叹道。 皇太女,真的没有在背后操纵一切吗? 皇太女的意思是,她没有想过滥用私刑,将陈晞从这个世界抹杀? 他内心愿意相信,皇太女有她自己的计划。 谢勉深呼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 他看着沈暮白的瞳孔,试图从中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谢卿,我心里觉得蹊跷!有一个很怀疑的人选,想请你帮我一起琢磨,由你出面更方便调查。” 他们确实有充足的理由进行怀疑、质疑,自尽绝非偶然。 皇太女需要他的帮助,似乎也无可厚非,莫不如一起寻到背后隐藏的真相。 “但说无妨!” 谢勉被沈暮白看似恰当的理由说服,也想帮一帮金狱里的陈晞、梁辛尽早洗掉冤屈,摆脱罪名,他能做的他一定做到。 正当沈暮白要开口,说出那个她所怀疑已久的名字。 此时,一个狱卒匆匆走进房间,说有一个口信要带给谢勉世子。 狱卒恭敬地将信递上,谢勉接过信,预感到或许会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谢勉迅速拆开信,展开纸张,想要细细读来,却发现上头一片空白。 寝房内寂静无声,谢勉的眸子在信纸上来回扫视,“信上说什么?” “谢兄,里头一切都好。勿念。陈晞。” 狱卒胆战心惊地将口信一字一字背下,告知谢世子。 当将所有话都交付完毕,才惊觉皇太女也在! “皇太……殿下!殿下恕罪!” 沈暮白装作没有听到一般,往寝房里头走了几步。 待狱卒走后,沈暮白才重新刚才的话题。 “找到幕后黑手,揭开真相。”这就是她来找谢勉的目的。 谢勉和沈暮白,将共同面对这场阴谋下的暗黑漩涡。 在长和宫里头,像是有三人携手站在了一起。 有些摸不着头脑。 “殿下,你方才说已有了怀疑的人选。能否详细说说?” 谢勉心中也有怀疑的人选,但他不能确定,是否与沈暮白所述就是同一人。 “据我所知,有一人,在柯以凯入狱时,以家人作由头威胁过柯以凯。但话里挑不出刺,像是劝慰,又像是恐吓。” 沈暮白缓缓开口,向谢勉说出了那三个字。 ------------ 第64章 笞刑摧残 日昳时分,太阳偏西,浓厚难散的一团团雾气,硬是掩盖住了太阳光芒。 天幕暗沉,明明还是下午,宛如一幅阴郁的画卷展开,光线晦暗不明。 浓雾在宫墙之间缭绕,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将整个令国皇宫障蔽,世界变得灰蒙蒙的。 贴近金狱的那一段长叙廊,格外冷清,只有两三人途径,匆匆地走过。 在雾气中,皇宫内的树木和山水造景若隐若现,影影绰绰,鬼魅一样。 雾气,改容易貌,快要接近玄黑的颜色。途径金狱高低起伏的石阶,层次叠现下,才能将黑雾蹑踪看得真切。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邪风,阵阵流动,时而聚拢,时而散开。黑雾像是知道什么似的,故意疾走跑掉,不让来人分辨、知悉他即将去往的方向。 养在皇宫里头的鸟儿,在枝头不安地鸣叫,分明感受到了这天色巨变带来的不祥预兆。 侍女和公公们低声细语,大气不敢出,赶趟儿似的奔走,不作片刻停留。 空气潮湿,皇宫内鸦默雀静、屏声敛息,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金狱外头的宫墙高耸入云,守卫森严。这架势,就是昭告众人,连一只蚊子,都别想不出这五指山来! 然而,包裹严实、密不透风的金狱,幽冥角落处,正有人心怀叵测。 谁又能猜度到,就在天子眼皮底下,还会有不公不法的暴行肆虐? 金狱深处囚室内。 一间常年无人问津的囚室,位于金狱的尽头。 走进这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厚墩墩的铁门,上头布满了锈迹,随时都会倾塌瓦解。 缝隙里散发出阵阵霉味,一股腐霉之气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在暂代侍卫长的林迅授意与嗦摆下,狱卒们正将陈晞拖入其中。他们生拉硬拽着陈晞,动作粗暴蛮横! “你们要做什么!!!” 陈晞嘶声力竭地喊道。 而这群狱卒,拢共有六人,却无一人来回应他的质询! 他的声音在这间囚室的石墙间回荡,嘶哑而绝望。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预感。 陈晞在眼前,看到一座从未见过华丽绝顶的宫厦,顷刻湮灭的景象。 这难道就是他的结局了吗? 囚室里头,墙壁斑驳,铁栏生锈,爬满了黑绿色的青苔,犄角旮旯里堆积着厚厚的尘垢细屑。 地面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石砖上,依稀可见,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褐斑痕。 不好说那是过去金狱囚犯被严刑逼供留下的累累血印,还是多年无人洒扫清场的缘故。 这场景令人不禁头皮发麻,陈晞无法细想下去。 还有四五成群的老鼠从不知道哪个疙瘩里窜出,发出细碎的磨爪子声,像是在宣示着其对这片阴暗领地,享有的绝对主权。 囚室的一角,还摆放着一张陈旧的卧具,卧具上的床板已经腐朽不堪,侧面是几副破旧的铁链悬挂着。 这间隐蔽囚室无声的一切,都在诉说着其恐怖阴森,及来历不明的用途。 六人把守着,陈晞无法用武力突破。他单凭一人气力,只能智取。 “各位小兄弟,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容我解释。” 陈晞想着先行稳住这帮人,再进一步探明意图。 “误会?!你真是说笑了,能有什么误会?”带头的狱卒是林迅的头号狗腿,人称铁牙,“我铁牙今天就和你说明白了!你进了金狱,还嚣张横行!公然向金狱狱卒行贿,目无法纪,把我们这些人都放在哪里了!抓的就是你陈晞!” 铁牙又刻意叫喊着,说是自己叫错名字,“啊唷!瞧我这记性,人家早就改头换面了,有权便是爹!沈晞对吗?!哈哈哈哈哈!” 其他的狱卒们也纷纷附和,哈哈大笑。讥讽的嘲笑在狭小的囚室中,格外刺耳。 陈晞紧咬着牙关。 他们不怀好意的每一抹笑意,都映衬着陈晞此刻的无助与屈辱。 这些与铁牙同穿一个裤衩的狱卒,都算是一起摸爬滚打,苦熬上来的哥们,都是跟着林迅混。 他们最是看不得这种养尊处优、安闲自得的世家子,摆什么臭架子! 在他们眼里,陈晞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空长着一身细皮嫩肉的家伙! 狱卒们将陈晞狠狠地推倒在地,用铁链锁住他的脚踝,使其动弹不得。 “怎么?还想跑吗!” 其中一个狱卒冷笑道,手中握着一根粗大的由竹制成的笞杖,得意洋洋得比划着,“这是侍卫长交代下来的事。你若乖乖受罚,兴许兄弟们还能手下留情,给你留下条贱命残生。” 被困住双脚的陈晞忍着不甘,抬头冷冷地望着这些人,嘶喊道,“你们这是滥用私刑,若陛下知道,必不会饶过你们性命!这是杀头的罪名,开不得丁点玩笑。你们不要被所谓的侍卫长给带跑了!届时,他升官发财,你们倒给别人顶了黑锅。” 他们不明了的,陈晞需和他们明一明。好让他们知道其中的门路,而不是被一顿忽悠。 狱卒们对视一眼,齐声发出嘲弄的嘘声,“陛下?呵,陛下忙于朝政,哪里顾得上你这个无关紧要的人?” 说罢,铁牙一挥手,其中两名狱卒上前,用粗粝毛躁的麻绳,将陈晞的双手反绑在背后。 陈晞试图挣扎,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在这两个训练有素的狱卒配合下,很快他就被牢牢制服。 狱卒们的嘲讽和羞辱如同烈火浇油,让陈晞怒火攻心。 他拼尽全力想要挣脱手脚的束缚,手腕处的绳索被磨搓得,嵌入皮肉,不断渗出血来。 “凭什么这么对我?你们有皇太女的诏令,有陛下的旨意吗?” 陈晞怒目圆睁,他素来重视礼节与仪态,发丝被搅得凌乱不堪,现下自己失了所有颜面,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刀,像是要把眼前的六名狱卒,杀得片甲不留。 “你们六人枉法营私!知道自己的代价和下场吗?谩骂、殴打、虐待,造成嫌犯间接、直接伤亡的,最轻都是斩立决!你们都不要命了?” “你不是很能耐吗?继续啊!”铁牙用脚踢了踢陈晞,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什么世子,被我们几个小小的狱卒就困住,还毫无还手之力,真是笑掉大牙了。” 陈晞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口喘息呼气都带着痛楚和盛满的怒意。 铁牙示意其中一个狱卒,在昏暗无光的囚室里点上了一盏油灯。 油灯在墙角,也不过微弱地闪烁着,映出狱卒们狰狞卑鄙的嘴脸。 油灯下,铁牙第一个挥动起手中的笞杖,重重地落在陈晞的双腿上! 铁牙边打,还边用语言侮辱着陈晞,从头到脚。他只言片语里要表达的就是,他们有人撑腰! 每一下,都带起一片血花,陈晞衣衫下的长腿,鲜血淋漓,绽了开来,与裤腿粘连住。 陈晞的后槽牙都要咬碎,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嚎叫和哀鸣。 “畜生!” 陈晞的眼底泛起了血腥,熏灼着他压抑下来的暴厉与仇恨。 一个个狱卒轮流向陈晞,行笞刑。 用竹板拷打着与他们无冤无仇的陈晞的双腿,发泄着自己心中对皇亲贵戚的愤恨与嫉恶如仇。 陈晞嘶哑地继续吼骂,“你们这些畜生!” 瞪大了双瞳的陈晞,眼眶因为极度的恨意而充血,血丝爆满。 他就这样直勾勾盯着眼前的狱卒们,用眼神将他们撕碎、活吞。 他的嘴唇紧抿,咬牙切齿!咬得嘴皮出血,鲜红的血丝渗出嘴角。 无数次,陈晞想要反抗,奈何四肢被困,腿上刺骨的伤痛让他几乎无法支撑下去。 他全身的肌肉因为受着外界一遍又一遍的侵害而绷紧,手臂上青筋暴起。 然而,铁牙听着陈晞的谩骂,恶意满满地,又加重了手下的力道与频次。 “就这点能耐?不过是个金枝玉叶的废物罢了!”铁牙不屑地说道。 陈晞肉体的痛楚如潮水般袭来,他的额头冷汗直冒,嘴唇白得发颤。 每一下,陈晞都感觉自己双腿的骨头被反复扯断。渐渐地,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两腿的存在了! 到底是谁,要如此置我于死地?! 疼痛不仅来自于肉体,更在于这份屈辱。陈晞深知,是有人想通过此举,让他永远的闭嘴。 “是沈暮白授意你们如此,怕我活着碍了她的眼?”陈晞强撑着气力,冷冷地问道。狱卒们对视一眼,为首的铁牙笑道,“你猜对了又能如何?到下面慢慢去和阎王说吧!” 铁牙的话,让陈晞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连带着他的魂魄。 他内心最后的防线,决堤了。 陈晞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顷刻间湮灭,黯淡无光。 一柄利剑,直直刺入他的五脏六腑。伤痕累累的肉体,现下只剩一个空洞的躯壳罢了。 他抬头望向狱卒们的嘴脸,也不及在他们背后唆使那人,一半的丑恶,他喃喃自语的绝望颤抖着: 沈暮白,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放弃过要了我的命,对吗? 剧烈的绞痛翻涌着,被攫住、被困住、他感到无法喘息了。 他累了,陈晞想要闭上双眼。 陈晞的双腿已经血肉模糊。狱卒们非但没有丝毫怜悯,为首的铁牙看着几近昏厥的陈晞,认为他在装死,还狠狠一脚踢在陈晞的腹部。 铁牙恶狠狠地道,“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子!不过如死狗一般,任我们揉搓!” 其他狱卒都点头,表示赞同。 看着还没有醒的陈晞,铁牙有些慌了!真要闹出人命来,他也怕死。 “你!你!你!你们去拿点水来,把他弄醒。”铁牙指挥着下面的狗腿子,“其他人陪我先去吃点,肚子饿了。你们留在这里,不许走开!” “是。” 更下层的狱卒们也只得听令行事。 层层盘剥。上面压榨着下面,下面胁迫着更下面。 抽丝剥茧,权利的掩蔽下,到底是谁更享受谁的苦痛? ------------ 第65章 受贿败露 沈暮白告诉谢勉,自己对太学司业章培文初生疑窦,是从那时开始的。 那时,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详国世子柯以凯,即将由侍卫队从长和宫押解到金狱的前夕。 柯以凯显然没有料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沈暮白瞧见理亏心虚的他双唇发抖,一边挣扎,一边负隅顽抗。 “沈暮白,你以为自己算老几?令皇给你个‘皇太女’做做样子罢了,还真把自己当储君了?” 柯以凯企图用言辞激怒自己,但自己只是冰冷地注视着他。她倒是想看看,他还能放出什么屁来。 “你真敢动我?”柯以凯继续嘲讽,在危险边缘疯狂的试探与挑衅,“你能奈何得了我?我背后可是详国,你不过一介女子,若两国交恶,你开罪得起吗?” 柯以凯的话语愈发狂妄,连声咒骂,当着世子们、侍卫队众人就对沈暮白出言不逊。 认为沈暮白不过是仗着皇家的身份狐假虎威,绝无可能真的把他怎么样! 他就是这般肆无忌惮,让沈暮白有本事就来试试看! 时任侍卫长的陆宁安等人,就要出手阻扰柯以凯再说下去,沈暮白伸出手臂,示意众人莫管。 沈暮白根本不怕。如此没脸没皮的人,反倒不会太过难缠。 柯以凯自视甚高,而构成他厚颜无耻的只有:无知与自大。 他的所作所为,只有他表面故作淡定的虚浮,在苦苦支撑着。 详国势单力薄,既无千里江山,更无强兵悍将,详国连自己国内的安定都难以维系,又有何实力与令国相抗衡? 时局动荡不安,曾经的详国冷淡而倨傲,如今连守备军力也日渐匮乏凋敝,无论是实力雄劲还是平平的四邻八国,都敢于对其态度傲慢,言语中也无暇掩饰对详国的轻视。 他们内部割据,频频培育细作、煽动内乱,普通百姓可以公然挑衅详王的权威,已经没有了顾忌。 多方位的骚动和内忧外患,给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国度,带来了更加沉痛的负荷。 令国前往交涉合纵,从屡屡遭受详国的冷遇,到如今详国的极度巴结。 详国怕了,怕若此时还不抱紧令国大腿,其他藩属国一旦联合起来,对自己形成合围之势。 这是一块肥而不腻肉,可吃可不吃的肉,令国还不着急一口吞下。 详国的国力如此微弱,不过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也不知道柯以凯有何资格在此放肆? 沈暮白如是想。 因为这个缘故,她确准是柯以凯犯事后,反而安心静气。 她最怕的就是,令国必须交好的那几个藩属国世子,在这里捅了天大的篓子!不仅不能重判,她还要帮他们巧妙地擦好屁股。 这些话都是实话。 大实话当然就不能放在明面上讲。 柯以凯的不甘心、拼命挣扎,早已无济于事。面对沈暮白的坚定立场,他的嚣张气焰有所消退,当愤愤不平喷薄而出后,取而代之的是他的绝望和恐惧。眼看再无退路,他的骂骂咧咧渐弱了下来。 “带走!”和柯以凯耗得太久,沈暮白呼喝着要侍卫队们动手。 此时,站在一旁太学司业的章培文突然悲天悯人,好心劝慰柯以凯。 “哎,我说柯世子,你何必这样。惹下这样的罪行,那是要杀头的!倘若你再胡言乱语,不仅牵连家人,甚至还要诛九族!金狱里的酷刑多得让人胆寒,你受得住吗?好心奉劝你头脑清醒点。” 柯以凯像是被章司业的话震住了,随后又恢复他往日的大言不惭。 “你个糟老头,干你屁事!” 对于两国实力悬殊和现下的局面,柯以凯虽有些疯魔,可他并不傻,他掂量到了话里的份量。 “给我老实点!” 侍卫长陆宁安对着柯以凯一顿训斥,这人都死到临头了,还不老实。 沈暮白是知道了,这章司业看着文邹邹的,墨水颇多,可劝人却是很不在行的样子! 后面细细想来,章司业看似无意说出的这段话,其实大有文章。 柯以凯闻言后,明显地面色哗变,不禁胆颤心惊。他是不怕死,但他还有血亲同胞。 他诚然不了解令国的规例法条。他以为,不过只是区区作弊罢了! 现下才清醒过来,在令国舞弊,不仅会判斩立决,还可能会拖累手足…… 于是他立马转变态度,向众人表示配合,声称自己需要点时间,要求等他片刻即好。他到自己屋里头,去拿学官受贿留下的字据。 这次人手充足,长和宫被团团包围,任柯以凯就算插上羽翼,也飞不出她沈暮白的五指山。 世子们也跟着押送柯以凯的大部队,一齐走到了柯以凯的房门口。 进去拿字据的柯以凯,迟迟没有再出来。沈暮白直觉不太对劲,派了手下一个侍卫进去看看。 “不好了!不好了!……”去看的小侍卫着急忙慌地说着。 “什么不好了!话说清楚,别咋咋唬唬的。” 沈暮白一顿呵斥,她也被吓了一跳。生怕柯以凯,寻到了独处机会自缢了! 受到训责,小侍卫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再一字一句尽量说清楚。 “是…是柯…柯世子的字据,说是丢了。” 一脸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的沈暮白,扬扬手叮嘱着侍卫队,待入金狱后,务必里三层外三层,把柯以凯剥个干净!不允许捎带任何私物。 此案特殊,以往对嫌犯的搜身清单只要三人确认画押即可,沈暮白临时提升要求至少六人。 须有侍卫队与金狱当班的六人,全部核实,才可将柯以凯押入囚室。 要的是万无一失。 她就怕,怕有意外发生。 一切顺当,入狱后的柯以凯切再一次反转,从积极配合到拒不供出任何同犯。 问他,要么闭口不谈,要么就是咬死乃自己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长和宫外。 沈暮白与谢勉两人并肩站在太学门前,他们正欲踏步进入。 “殿下,你真的想好了吗?如此当面对峙,若章司业清白无辜,他的名誉也将会折损在今日你我的手中。” 谢勉衣衫笔挺,向沈暮白最后一次确认。 “谢卿,我坚信自己的直觉与判断。我们进去吧。”沈暮白一身锦衣华采,可面容却冷峻得看不出任何表情起伏。 午后,令国皇宫被厚重的黑雾笼罩,阳光无法穿透晦暗。两人的脚步声在宽石板路上回响。 太学圣地,他们没有征兆地就登门拜访。然而今日,这里将揭开一段龌蹉。 太学祭酒、司业和学官们正在点卯,马不停蹄地处理着日常事务。 听到外头声响,众人忙不迭的抬起头来。 看到皇太女携着粱国世子谢勉翩然来访,倒是让一把手的祭酒李闻甫也直呼摸不着头脑,心想着莫不是详国世子图子邕的判决已下? 二把手和一众学官们,更是弄不明白今日的突然造访。 “殿下。谢世子。” 太学书房里,众人纷纷行礼,沈暮白阿沈示意大家快快起身。 “大人们不必多礼!今日我们前来,是为了舞弊大案。我们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不知道大家想先听哪个?”谢勉上前一步,冷静地说道,似是在打趣。 任凭怎样的妙语解颐,都化不开此时,太学众人眉间浓浓的疑惑。 “谢世子,莫要和老身们逗笑了。直说就好。” 李祭酒张皇失措的,这些后生说话进进出出的,他听了心里直直犯怵。自己这一把身子骨,哪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柯世子在金狱里自尽了,用刀割喉,有人内外接应。”谢勉展开手中的文书,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不时地关注着章司业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我们还发现……我们查明了与柯世子勾连,事先对好关节暗号,提供了窃卷之便的那一人。” “是谁啊?” “我也想知道是谁。” “舞弊事关重大,这人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太学里头,人言藉藉、雀喧鸠聚。听到原来是这件事情,大家都带劲了。 这番话后,李祭酒和章司业顺时脸色大变。沈暮白观察下,一把手李闻甫的尤为难看,他眼神躲闪,不敢直视自己和谢勉,倒是章司业平静的很。 在七嘴八舌中,谢勉提高声量,就要扬清激浊这汪深不见底的水,“章司业,你可知罪吗?!” 底下,本还甚嚣尘上的人声鼎沸,转而静如止水! 章司业勉力稳住心神,极为平稳地质问,“谢世子!老身敬重世子满腹文章、为人实诚,平日对世子也是褒赏有加。这是何意?!臣为国鞠躬尽瘁数十年,一向忠心耿耿,绝无舞弊之事!这样的污蔑,皇太女要为老身做主。” 这时的海面风恬浪静,如一叶快要覆没的小舟还小心行驶着。 沈暮白冷笑出声,将谢勉手持的文本递给李祭酒,“大人,这是我们拿到的证据。人证无证俱在,章司业还想抵赖吗?” 章司业眼眸转了转,但还是那样不动声色。 “受贿留下的字据,柯以凯根本没有毁去,现下就在吾的手里!柯以凯自尽所用刀柄上,还刻着章司业的字,禄保!章大人,字字句句,吾没有遗漏吧?” 接过物证的李祭酒,仔细查看,寂若死灰的脸色越来越沉,默不作声。 章培文见状,大喊冤枉。 “殿下,老身不能白白受辱啊!殿下说柯世子自尽的水刀上,篆有臣的字。水刀虽说稀有,但五品以上官吏要一把,绝非难事。水刀刀柄精巧微小,常人断不可能在上头刻字。臣不信,请殿下亮出证据!” 果然,他中招了。 “殿下根本就未提及柯世子用的是什么刀!章司业却一口说出了‘水刀’的答案,章司业又是从何得知呢?”谢勉抓出对方话里的漏洞,一记助攻。 沈暮白得意地拍手。 “章大人!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贼喊追贼!将泄露考题伪装成入室盗窃,谁会想到就是你,这个因为被窃卷而仓皇无措的章司业,才是那个幕后黑手呢?巧妙转移了,包含吾在内的所有人的关注点!让大家怀疑梁辛,猜忌只是用到了‘夫也’二字的谢勉、图子邕,唯独漏掉了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章培文还想反驳。 但当沈暮白拿出了他与夫人的家书,上面清清楚楚记载了,他与柯以凯如何完成舞弊的细节与受贿数目。 此刻,他知道已经辩无可辩。 是他太过兴奋,想与夫人第一时间,共享这天降甘露的好消息。 他中了沈暮白故意布设的陷阱!章培文脸色煞白。 扑通一声,在众学官面前,他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地上。 ------------ 第66章 此恨无绝期 太学司业章培文,暗中受贿,以太学补试作为敛财的手段,为柯以凯的作弊提供便利。 用一系列欲盖弥彰的手法,行泄题、通关节等徇私舞弊之实,试图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 章司业见过的舞弊案也多如牛毛,他其实最是清楚,自己犯下的这类罪名会如何判处。 对贿买关节的处罚,令国一向有明文规定,一旦罪名坐实,对朝廷命官都是从“重”惩治。 受贿的官吏,首先就是革职察看。罚俸、杖责、除名、戍边,那都还算轻的。 若有贵戚子弟牵扯其中,也一律罢为庶民。 针对舞弊行为的监管愈发严苛,对怀挟、递送关节的惩罚措施也在逐步推陈出新。 考生们、学官们都不免怨声载道。 在令国社会的实际运行中,基于法条规例来纠偏补过,已是在最大限度内,落实公正和公平的手段了。 “殿下……臣知罪。臣是一时起了贪念,才做出如此荒唐之事,请殿下念在臣一时糊涂,饶臣一命。不要累及家人,她们都是无辜的。” 章培文也年岁不轻了,这位老成持重的司业大人,此刻却狼狈不堪地认罪求情,双膝重重地磕在冷冰冰的地面上,身体不住地颤抖。先前故作镇定下的气定神闲与学士风度,荡然无存。 他看向皇太女的眼神中,充斥着深深的恐惧,是那种知悉自己命运的悲怆。 章培文的眼珠迟缓地转动,那藏在眼底的一抹狡黠,还是被沈暮白看得一清二楚。 他虽然已经知道绝无逃脱的可能,然而,他还是想赌一赌。 赌皇太女的嘴硬心软。 表面上的沈暮白,手段毒辣、不留情面,令人闻风丧胆。 在太学的这些时日,章培文看出了皇太女实际上是一个极易受旁人影响的人。每当亲近之人对她稍加劝说,她就会动摇原本坚定的决心,甚至因此做出一些出乎意料的妥协和让步。 章培文认为,沈暮白这种表里不一、外硬内软的性格,其实难以担当储君之位。 在朝中,她确实可以凭借塑造的嚣张形象惹人畏惧,可又不时显得软弱可欺。 他章培文,以自己几十年看人下菜的老道阅历,决定在这样的局面下,再搏一把。 那是多年官场生涯养成的惯性,深深嵌在了他的骨子里。 做什么事不紧要,先要学会识人。 “章……”沈暮白看向章培文卑微的身躯,她虽然心有不忍,但她不好表露。 在众人的簇拥俯视下,佝偻着脊背的章培文显得愈加矮小,他有些皱巴的手指不断摩挲着下颚,局促不安。 章培文勉力撑着,开口为自己辩解,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殿下,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一人的错。与我的夫人无关!” 章培文似乎哽咽了,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悲痛,“实在……实在也是迫不得已啊!我那夫人,她病入膏肓。调理所需的名贵药材,根本不是我一介司业能负担得起的。我也……也只能铤而走险,看着以往这么多徇私舞弊的,都过得好好的。想着我贪没些银两,也不一定能被查处。” 说到这里,章培文差点就要滴下眼泪,双手不住地抓住自己的衣襟,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沈暮白从字里行间,窥见了一个即使丈夫担任太学司业,但依然勤俭持家的良善女子形象。 鉴于章培文平日里作风谨慎,举止得体,他面容和善,给人一种谦逊随和的印象,只不过有那么一些些迂腐。 出了这档子事之前,打心底里,沈暮白还是倾佩这样的文人学士的。 就差那么丁点,沈暮白就要开口了。她甚至想好了在父皇面前,为章培文求情,从轻发落。 太学祭酒李闻甫看出了其中端倪,马上拉住了沈暮白,轻声提点,“殿下。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莫要轻信他了去。微臣经手过的科考舞弊案卷,少说也有上百宗,每个人都说自己有苦衷。” 章培文的行为,着实已经严重损害了太学的声誉,章培文此事一旦轻饶,定会有层出不穷的仿效者。为了维护公正,必须秉公处理、严惩不贷,以律法处之,才能平悠悠众口。 李祭酒的话,沈暮白都会认真的听取。这是父皇在有一次与自己谈心时所提及的:李祭酒的为人处世,你要学。 沈暮白也明白,章培文的言辞中多少掺杂了些虚伪夸大,可即使如此,自己还是不禁泛起怜悯。 继续跪伏在地的章培文,仿如一头垂死挣扎的困兽,用最后的气力祈求着一线生机。 他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皇太女,等待着她的裁决。 “带回金狱。”沈暮白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这次的入狱搜查,吾要亲自监管画押。” 但是在父皇那里,她还是会帮章培文恳托求告。 这一日,过得太快。 黑雾还未散去,手执宫灯的侍女们在前头领路,沈暮白、谢勉、祭酒李闻甫正神色凝重地跨过一道道宫门。身旁紧随的是驻扎在太学的侍卫队,以及有了污点的罪臣,前太学司业章培文。 其余学官们,李祭酒都打发了他们早早归家。这种热闹,不凑也罢。 沈暮白烦躁得很,那一团散不去的黑雾仍在周身徘徊,她不自觉地微蹙。这黑雾像是阴霾如影随形,侵蚀着什么,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不适感。 现下,何蓝还躺在长和宫里,沈暮白盼着她快快好起来。 沈暮白告诫自己,没必要为黑雾乱了心神,或许只是天气异常,明日便会消散。 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却无济于事。 章培文已被五花大绑,侍卫们本要在他嘴里塞上布团,被沈暮白拦下。无论如何,也还是为他留下一丝尊严。 他们一行人穿过长长的廊道,走向那令人胆寒的金狱。 她沈暮白,明明和自己说过,绝不会再来。可形势所逼,她还能怎么办? 金狱里头的侍卫和狱卒们,正在昏黄的油灯下,一壶小酒就着几盘小菜,大快朵颐。见到皇太女到来,老鼠见了猫一般,惶恐不安地站起。 随着沈暮白冷冷地下达命令,章培文被带走,接下来就是完成例行要求的搜身,“这次由我亲自来审!” 章培文对如何帮助柯以凯谋划作弊到递送水刀,都供认不讳,唯独对金狱里接应的人,闭口不谈。自从柯以凯那档子事之后,沈暮白放心不下,怕同样的事情再发生在章培文身上。 趁着沈暮白说话,她余光瞥见有一名满脸横肉的狱卒,还懒散地靠在墙边。他用粗大的手指,徒手就是捞起,几片腌过的黄瓜,迅速地放入口中。咀嚼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还没嚼几下就下了肚子。 铁栏杆的影子在墙上交错着,对着沈暮白的到来,这名狱卒也不以为意。 只是专注于眼前的食物,仿佛这碟小菜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你是谁?”沈暮白逮着上好的机会,就要拿这个刺头出来,给整个金狱做做规矩。 “兄弟们都喊我铁牙!”铁牙漫不经心地抬头,瞥了一眼沈暮白的方向,没有任何修饰地就这样说话。 “看到皇太女还不行礼!不要命了你!”李祭酒厉声道。 “啊!是皇太女啊。有失远迎,失敬失敬。”铁牙摸了摸自己头上没剩几根的毛发,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女娃就是皇太女。在旁人描述下的皇太女,明明应该是横行霸道的坏女人。 可眼前这个女娃,瓷白纯净的面庞,锋利盯人的眼神下还有无尽的温柔。这可和林迅说的,不太一样! 现下这什么人都能来金狱了,质素是愈来越低,没有拣选考核的吗? 沈暮白不想和这样的大老粗多废话,她闻到了他身上飘来阵阵的血腥气,马上扯开话题,“陆宁安关在哪个牢房里?” 铁牙拍了拍手,毕恭毕敬回话道,“殿下,这边请。” 大队人顺着步伐,总算见到了陆宁安。沈暮白对陆宁安心里有愧,她用皇太女的名义签署了特赦令。 这回来,不仅仅是为了亲自押解章培文的,她是为了带他们出去的! “…让你受苦了。”沈暮白看着在囚室里,窝在角落的陆宁安,一阵酸楚。 如果当日有其他法子,她定不会让自己人受这般委屈。 陆宁安看到了沈暮白与谢勉,喜形于色。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们都来了。 他也真切地看到了沈暮白,从兜里掏出来的特赦令。 皇太女为他们带来了特赦令,吆喝着狱卒们,“都给我开门放行!” 顺国世子梁辛、狱卒贾庆也起身出了囚室,恍然如梦一般。 好像才刚刚适应了金狱的环境,一个不留神,就重获了自由。 故意忽视陈晞存在的沈暮白,还是免不了感到奇怪,怎么不见陈晞。 “晞皇子呢?” 狱卒们里有人冒头,说今日当班的是铁牙和他手下,他们知道。 沈暮白凌厉的眼神扫了过去,铁牙和他一众小弟们顿时面露难色,支支吾吾。 “回话?人呢!” “回殿下的话,皇……皇子安排在了……里面。” 随着沈暮白一声“带路”,铁牙不情不愿地带着皇太女一行,往金狱深处走去。 穿过阴暗潮湿的甬道,狱卒们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异常沉重。 来到了一扇铁门前,铁牙连手里的狱钥都拿不稳了,不停哆嗦着打开铁门。 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沈暮白和谢勉快步走进囚室,只见陈晞下半个身子已经血痕淋漓,双手双脚都被锁住。 她根本不忍再看下去! 谢勉的心猛地一沉,急忙上前,要帮陈晞解开手脚的束缚。 气若游丝的陈晞,脸庞上的五官还是如此分明,如血的仇恨已经占据了他的双眸,猩红可怕。 看着陈晞血肉模糊的双腿,沈暮白倏地别过了头去。 是谁干的!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滥用私刑?! 沈暮白声嘶力竭地在囚室里怒骂。 她毫不犹豫的一个耳光,赏给了面前的铁牙! 铁牙始料未及,瞪着眼睛,面上火辣辣的。 “把今日当班的所有人,统统给我抓走!” 沈暮白嚷嚷着让李祭酒去找太医,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虽在发号施令,但话已经说不完整。 她一个箭步冲到谢勉身旁,一起帮陈晞挣脱这些屈辱的枷锁。 一言不发且已经不怎么能动弹的陈晞,恶狠狠地打掉沈暮白伸上前的手。 “滚…” 沈暮白不知他的用意,便凑到他的耳畔,想听得真切些。 她听到他慢慢吐字,但每一个字都生生要把她的全身,扎出无数个血窟窿来。 “你…卑鄙…无耻…贱人…我曾几何时…还信过你…”陈晞像是下一刻就会没了气息,断断续续地说着。 可他恨,恨自己失的不是这双眼睛,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贱人惺惺作态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不停晃悠,“做鬼…我都不会放过你…沈暮白…” 他知道即使被勉强救活,自己的这双腿也已经回天乏术。 无用之人,这一生还能有何念想? 陈晞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了,他合上了双眼,突然休克了过去。 ------------ 第67章 将信将疑 “快!快来人!”沈暮白焦急地呼喊。 众侍卫和狱卒们闻声,一拥而上,围在陈晞身边。 “殿下!殿下!” 众口齐声,争相想唤醒陈晞,即使无心,也要装作紧张迫切的样子。 陈晞,从阶下囚又恢复了身份,他们都生怕错过了这次,讨好皇子的绝佳机会。 在试过用手轻拍陈晞的脸颊无果后,谢勉果断地拿起陈晞的左手,奋力地掐捏他的虎口。 然而,陈晞毫无反应,已经没了形的衣衫与棕褐的血迹融在一起,染红了床板。不愿躬身的他,此时蜷缩成一团,蔫巴巴的样子,呼吸微弱。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会心头如同刀绞。 惨无人道!曾经意气风发的皇子,如今竟然落得这般模样…… 几名狱卒迅速上前,在谢勉的帮助下,一齐将陈晞抬上步辇。 “都小心着点!”沈暮白要他们轻手轻脚,生怕路上颠簸,“直接送到长乐殿。让刘太医携人,直接到那边候着。” 狱卒们连连说是。谢勉主动向沈暮白请求,他要一同前往。有他在,沈暮白更安心妥帖,便微微颔首作答。 她还硬撑着,总有什么像是要从眼瞳处快夺眶而出。 没了血气的陈晞,像是被人蹂躏摆布的傀儡,消瘦的身躯就这样软绵绵地坍塌在步辇上。 真真切切地看到陈晞这幅样子,她的内心防线,就快要决堤。 其实,她也藏着私心,怕父皇和杜晓禾太快知悉此事。如果现在,大剌剌地将昏迷的陈晞送回他的宫殿,实在太过张扬。她的长乐殿,是不二之选。 能拖的了一时就拖。 沈暮白明白,陈晞一定以为,这一切都来自自己的授意。 她,在他的心目中,是歹毒至极的女人。 陈晞,你要挺住,沈暮白低声自语。 狱卒们齐声应诺后,迅速而有序地行动起来,就要往长乐殿赶去。 众人都在忧心着陈晞,没人注意到已被狱卒们按住的铁牙,也还矗立在一旁。 “皇太女,你这是在做什么?我是个粗人,你这一出玩得,我算是摸不着头脑。” 铁牙从被抓到现在就直犯嘀咕,林迅明明说他们都是在帮皇太女做事啊,明明办妥了,怎么还把他和兄弟们抓起来! 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还是,皇太女在和他们故弄玄虚! 铁牙还在不断输出,本以为抱上了大腿,现下看来不仅升官是没指望了,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我们是你的人啊,皇太女!要我们教训陈晞的也是你,现下你倒是心疼起来他,把我们给铐上了,这算是怎么回事啊?!” 这句话,如同一块石头投入了波澜无惊的湖水,激起了质疑与愤慨,其中也包括谢勉与陪同而来的太学祭酒李闻甫。金狱里好像突然静止,大家都纷纷向沈暮白投来诧异的目光。 整个金狱,矛头瞬间掉转。 沈暮白的脸色哗变,强压住内心的,这人说的什么浑话! 和这个大老粗无冤无仇,他有什么缘由要这样构陷于自己?! 沈暮白没想明白,马上厉声道。 “一派胡言!今日吾方才第一次见你,我根本不认识你,更何谈授意过你做什么事!” 无人敢支声,但心里都在揣摩着。 皇太女说的好像也有理,她和铁牙不像相识甚久,道同契合的样子。 若是帮凶,又不太像。 两人也实在太无默契了。 铁牙认为皇太女翻脸就不认账,既然没了好处,他也没什么好客气的。 铁牙挑衅意味十足,又再说道,“我确实不是直接听命于你,但我是侍卫长林迅的人,他难道不是您的手下吗?这件事,总该算在你的头上吧?”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人陷入更深的疑惑,不由得开始倾向铁牙的说辞。 侍卫长陆宁安一入狱,沈暮白就提拔了原本默默无闻的侍卫林迅,暂代侍卫长一职。 宫里头侍卫队里人才济济,那个毛头小子,要是没了皇太女的撑腰,哪能如此得道? 看上去,真有可能都是皇太女的诡计!人群里不时有人开始低声议论,即使沈暮白此刻捂上耳朵,都能清晰地听到那些诽谤与猜忌。 点点滴滴不堪入耳。 还有那些带着刺探和不友善的目光,都朝着沈暮白而来。 她有口难辩! 沈暮白从未受过如此的难堪,那些恶意的谣言像吐着信子的毒蛇猛兽,让她只感到一阵阵无法抵挡的眩晕。 “都愣着做什么!皇子的性命,是你们耽搁的起吗?”沈暮白迅速将众人从对自己疑神疑鬼的猜度中打断,她的声音虽急还有几分微颤,却不失冷静,“救人要紧!” 沈暮白的语气不容置疑,众人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 沈暮白与陈晞的棋局,看似昏迷不醒且无法再站立的陈晞,已经被提前淘汰出局。高下立分,结局已定。 然而,实则占据上风的那一方,并不是沈暮白。 在众人眼里,皇太女遭遇了道德滑坡,无论她在私刑拷打中是否有参与、参与多少。 铁牙、侍卫长林迅,都与她皇太女脱不了干系!以权力的美名,恣意嗦摆指使他人,对竞争对手进行肉体的摧残折磨的行径,换做任何人都无法接受。 她沈暮白可以通过各种理由借口,来合理化这样的惨剧。 但此刻金狱里,已经没有人认为她可以独善其身。 他们认为沈暮白,绝非无辜。 这一场无声的角力,渐露端倪。 大多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但他们同时对陈晞又多了怜悯与同情。 陈晞凄苦波折的身世,本就有所加成,现下他又在笞刑之下,丢了半条性命和一双腿。绝对的弱势之人。 大家眼睁睁看到一个贵胄子弟,在他们的面前被百般折磨后,陨落着跌入泥潭,面目全非的惨败样子。 不免有对陈晞的嘲笑奚落,但是人心还是由血肉筑成的。遥不可及的陈晞,经过这样的欺辱,像是一下子与他们贴近了。 众人暗暗想着,做皇子有屁用,甚至还不如他们。 基于背后复杂的动机与需求,在静悄悄中,不省人事的陈晞,得了人心。 但他为此所付出的,是遭受皮肉之苦及生命之虞的巨大代价。 这些均不在陈晞的意料之中。 沈暮白焦灼万分,她心中有着自己的盘算,金狱人多眼杂,消息很快就会传开,这一次,自己恐怕难辞其咎。 所以她下令将陈晞安置在自己的长乐殿,为了暂时控制住局势。 她要太医尽量救治陈晞,起码要让他好好活着,趁此期间,她要先行把所有涉嫌滥用私刑的狱卒们揪出,交给父皇惩治,包括侍卫长林迅。 与众人猜测有别,她根本不是看好林迅,侍卫长的位置她只可能给到跟随自己多年的陆宁安。陆宁安,严谨可靠,堪当大任。而林迅,只是在特殊时间段内,能为她所用的棋子罢了。 她怎会不知林迅的贪小油滑,但他实在愚蠢听话。 正是短暂任用这样的人,才方便陆宁安洗清嫌疑后,沈暮白能将林迅用完即扔,不沾双手。 才当了一日的侍卫长,林迅就给她沈暮白捅下了这样天大的娄子! 她是要他,在金狱里照拂好陈晞,例如从膳食、被褥等方面,多加关照。 相比其他人,可以给陈晞提供些特殊待遇。 毕竟有父皇和杜晓禾的两双眼睛,盯着自己一言一行,沈暮白蠢到顶点,都不会想在金狱里下手。 林迅到底是怎么想的! 能做出如此蠢出生天的事情来! 连自己交代给他的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 办的一塌糊涂不说,还给自己身上扣上摘不掉的屎盆子,惹得一身骚臭。 还有陈晞的双腿…… 他们这是往死里整他啊,她现下连活剥生宰了林迅的心都有! 沈暮白的脸色极差,没有被派去护送陈晞的狱卒们,还在金狱里与皇太女大眼瞪小眼,他们都低下头来,不敢直视皇太女。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金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 灰头土脸的沈暮白抬头,就对上了春光满面,朝自己走来的林迅。 他干了这样的“好事”! 还有胆子舔着脸来见自己?! “跪下!” 还不等林迅发话,沈暮白就先声夺人。 显然还不知道局势急剧变化的林迅,只得刷地跪下, 皇太女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在长乐殿迟迟没有等到皇太女的林迅,想着白等下去也不是回事儿,遂即就起身回了金狱。 他脑袋瓜里还在操练着,如何巧妙地开口向皇太女讨要好处,这厮就被罚跪在众手下的面前。 “不知殿下,有何赐教?” 林迅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 皇太女在内,金狱众人都脸色难看,他心下陡然一惊,刚刚走进时,看到关押陆宁安等人的囚室都空空如也。 说到陆宁安,他那该死的前任,不就站在此时皇太女的身后嘛! 还有铁牙,被狱卒们当犯人对待,抵在墙角。 沈暮白冷冷地开口,带着随时能被点着的怒意,“你来得正好!有些事情,我正要好好问清楚!这位铁牙,说是我皇太女指使,要你下令把陈晞解决,死无全尸。可有这回事?!” “你且想清楚了,再回答。”沈暮白直盯着林迅,恶狠狠地吐字。 林迅的脸色暗下来,暗自思忖,他选择试探性的明哲保身,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绝无此事,殿下!铁牙你莫要血口喷人!你说是皇太女下旨,口说无凭!我怎么可能会向你下达这样的命令!你可有什么诏令在手吗?拿出来给大家伙看看。” 林迅还不算笨到家,必要时候,对着自己的兄弟也能倒打一耙。 他这样善于推卸责任,把皇太女也连带摘得干净。 “你……你你…你个卖友求荣的畜生!当初是你拍着胸脯说的好好,让我们一众兄弟跟着你,说皇太女不会亏待我们!” 铁牙死命地想挣开来自狱卒的禁锢,向着不做人的林迅骂道,“就是你,林迅!指使我用笞刑,去弄残那个什么皇子的。你说要他生不如死。” “你莫要血口喷人!你这是在污蔑我,空口白话怎么做得了数。” “畜生,你会有报应的!” 铁牙口拙,说不来话。他既无物证,又无人证,他底下兄弟也只是傻乎乎地听了他的话,不管三七二十,就一起私下对陈晞用上刑罚。 林迅已经失去了沈暮白的信任。 他还不停地说着,请皇太女一定明察秋毫,为无辜的晞皇子,讨回公道! 沈暮白看着两人狗咬狗。铁牙无法证实此事与林迅有关,但林迅总是落了个玩忽职守的帽子。 由沈暮白下令革职。顺水推舟,陆宁安再次回到侍卫长的位置。 铁牙和他底下的人被押走。 看到这一幕,狱卒们对皇太女的怀疑愈发深了,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 连陆宁安都心里咯噔,以他对皇太女的了解,不无可能。 难道沈暮白真的没有唆使授意过吗?毕竟林迅确实是她的人,这其中的关系谁又能说得清? 沈暮白看出了陆宁安的犹疑,她二话不说就催促着。 “快去长和宫吧,看看何蓝。” 听到何蓝,陆宁安立马点了点头。 他、何蓝、皇太女,才是家人一般的存在。即使皇太女真的做了最坏最坏的事,那又何妨? ------------ 第68章 皇鞭砸下 射者何以射?何以听?循声而发,发而不是正鹄者,其唯贤者乎!若夫不肖之人,则彼将安能以中? 在长乐殿内,太医们为陈晞诊治。 侍女急急忙忙地奔入,上气不接下气,她在殿外瞧见了浩浩荡荡的声势。 侍女向着全付身心都在陈晞上的皇太女,悄声传话,“殿下,陛下和皇后的仪仗,朝着长乐殿来了!” 闻言,沈暮白猛地一抖,她的玉指不自觉地握紧了袖口,指尖遂即发颤。她深吸一口气后无果,心中的恐慌如潮水般奔涌不断,无法抑制。 陈晞还没有醒来。 自打回来后,她半步都不敢离开陈晞,不停质询逼问着太医们。 生怕再落下个置之不理的骂名,这床榻,还是平日自己睡的呢…… 她急促地往殿外去迎,即将到来的父皇与杜晓禾。沈暮白的脑海中迅速闪过无数个念头,他们此刻前来定是为了陈晞一事。 陈晞在金狱被狱卒铁牙等滥用笞刑,导致双腿残疾,至今还不省人事。 她能充分想象到,父皇的震怒与杜晓禾的肝肠寸断。这场冲自己而来的问责,避无可避! 沈暮白仍抱着希冀,和以往的烂摊子一样,父皇能否既往不咎,查清真相还她清白。 况且,这次动用私刑,真不是她的意思! 那个林迅完完全全曲解她的意思,明明是他!恶向胆边生,才做出这等颠倒黑白的坏事。 有了在金狱里头,不被所有人理解的前车之鉴,沈暮白能够料到,也一定会有来自父皇的发难与错怪。 她羞愧难当。差点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亲手拿起竹杖,鞭笞折磨陈晞的恶人了。 关于狱卒说的是,他受侍卫长林迅唆使才滥用私刑。 在此事上,她都不知如何为自己辩白,即使她真的茫然无知,也会被误解是在借刀杀人。 远处传来了公公的高声传唤。 “皇上和皇后到!” 沈暮白想要厘清自己的思路,一套套说辞,她是如何如何为皇弟心痛。 但慌张侵蚀着她往日的理智与镇定。怎么办? 沈暮白开始用自己右手有些锋利的指甲尖,一下一下地刮划着自己的脖颈处,真切实感的痛楚,留下一道道有深有浅的红痕,冷汗涔涔。 当自己失了心智、乱了方寸,就会有些癫狂失措的反应。 她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仿佛恶狠狠地伤害自己,就能让陈晞醒来。 父皇一向严厉,若他认定自己有错,后果不堪设想。 沈暮白只觉心中如同一块巨石压顶。如此千金重担,几乎无法喘息。 殿内的侍女和公公们大气不敢出,眼神飘忽。 进了长乐殿的令皇和杜晓禾,将站着迎接他们的沈暮白视若无物,直奔里头寝房,要看陈晞的伤势状况。 沈暮白只看到在她眼前掠过的两个身影,一个阴沉如铁,一个苍白像纸。 她无可奈何,默不作声地急匆匆随着他们进去。 顺着杜晓禾的目光,她的宝贝疙瘩、年华正好的儿子,就这样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 令国首屈一指的太医,此刻都紧张地围在床边,手中拿着药物和银针,不断低声讨论着陈晞的伤势与诊治手段 刘太医亲自帮陈晞清洗创口,正在用银针刺探着陈晞的腿部穴位,他就是拼上了自己大半辈子的医术修为,也要救活这位身份不一般的年轻后生。 刘太医看向陈晞下身留下的深深伤口,极尽残忍! 像是从炼狱而来的邪祟,穷凶极恶地在陈晞的腿部,持续刺入拔出而留下的爪痕,诉说着他被生生折磨的悲惨。 腿部,基本找不到一处好皮了。渗出的鲜血已经凝聚干巴,整个寝殿,血腥气息还是浓郁。 陈晞还未醒来。 他的上身覆盖着层层被褥,是刘太医怕他出现失温的状况。 而他那双修长的双腿已经肿胀变形,耷拉在床榻之上,露出可怖的伤痕累累,满布的创口触目惊心。 “小晞,我的孩子……”,杜晓禾发抖着轻抚陈晞的面庞,泪水盈满眼眶。 太医们看到新后来到,跪下请安,而杜晓禾只是紧紧握住陈晞的手。 “刘太医,小晞的伤势如何?他……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杜晓禾几近哽咽。 太医们对视一眼,刘太医向新后回话,“回皇后,晞皇子的伤势极重,双腿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不可逆。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应当很快就会有苏醒迹象,但皇子的双腿……最终能否康复,尚不可知。” 新后杜晓禾看着那些笞刑后留下的血迹,又结合上刘太医捉摸不定的回话,十足的撕心裂肺。 她像是能真切地看到,金狱里每一次的笞打,都在扯裂儿子,从身到心。 小晞,该有多疼啊! 她的宝贝疙瘩受了这样的屈辱! 看到床上昏迷不醒的儿子,杜晓禾身子一晃,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她在侍女们的搀扶下,坐在旁边的马扎上。杜晓禾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如泉涌般滑落。 她在宫人、太医们面前,顾不得什么礼节,用双拳捶向身边的令皇沈则宸的腹部。 “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她为了孩子在令国的平安,才愿委身再嫁。那些诸国对她急迫嫁给令皇的非议,那些可以把人吞没的唾沫星子,她都忍了! 陈晞有着景国世子与令国皇子的双重身份加持,本应尊贵无比。 他沈则宸竟然纵女弄权,放肆到这种地步! 她忍无可忍,要他给个说法,他是令国的皇,诸国皆要鼎力膜拜,可偏偏连自己的儿子,他都护不了! 向来端庄自持的杜晓禾,撒泼打滚一般,就差快要说出让沈暮白一命抵一命的话来。 “晓禾,冷静点!刘太医不是说了,小晞很快就会醒了。我们用最好最名贵的药材,一定都会好起来的!” 令皇用他厚重粗粝的大手掌,安抚着激动不已的杜晓禾。 他帮坐在马扎上的杜晓禾轻揉头顶,杜晓禾顺势靠在令皇的身前,泪水如断了的珠子,泣不成声。 令皇沈则宸,认为自己才是这长乐殿里最痛苦之人,如有千钧重担。 一面是心爱之人的痛心疾首,要他为她做主,虽然杜晓禾没有挑得更明,他知道她的意思,她认定是沈暮白凶残无道,对陈晞下毒手,她要他来惩治。 一面是吓得哆嗦不敢发声的亲生骨肉,他在恭显皇后临终前允诺,他定会做个慈父,不让他们的女儿受半点委屈,他对女儿又怎会不疼爱有加? 他了解女儿飞扬跋扈,但绝非恶毒之人,本性良善,外表故作强硬,反而耳根子极软。 女儿应当是受了旁人的蛊惑所致,但是这事不可饶恕! 令皇,如同一个夹板。 两边都不好交代。 杜晓禾就知道沈则宸纵容无度,对沈暮白狠不下心来,她再次嚎叫,“陛下,你一定要对幕后黑手严惩啊!我可怜的孩子,受了这样非人的对待!” 令皇心中万般纠结,杜晓禾步步紧逼,泪眼婆娑,声声哀求,让他无法忽视。 他眼中带着一丝狠戾,终于做出痛苦的决定。 “万福全,把家法递上!” 令皇一声令下,太监总管万福全立刻上前,手中捧着象征皇权至上的家法鞭子。 那水磨硬鞭以纯铜制成,外由小叶紫檀雕刻,镶嵌着金龙纹,沉重而威严。 分为粗细两头,细端尖锐。硬鞭粗的那头,称为鞭樽,常作为握柄,除去柄外,有十八节方块疙瘩凸起。 令皇接过万福全手里头的鞭子,目光从水磨硬鞭上移开,转到了呆滞地站着眼前的女儿沈暮白。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似的,沈暮白也抬起了头,看向自己的父皇与他手中的硬鞭。 满是不敢置信,父皇竟真的要对自己动用家法?这鞭子一下去,皮开肉绽不说,从此她皇太女的尊严威望都将被狠狠践踏! “父皇!陈晞受刑与女儿无关!” 沈暮白疾言厉色道。 她再不说就太晚了!父皇对她用上家法,确凿了这次对陈晞滥用私刑的幕后主犯,就是她沈暮白! 让无须有的罪过板上钉钉,她永远也无法摆脱这样的骂名。 沈暮白坚决不下跪,自己只认做过的错事! 她诚然,存着要对付陈晞的心思,但她万不会做出这样无脑又下作的事来。而此事,完全是由林迅的扭曲事实导致。 “我可发毒誓起愿,此事绝非女儿唆使!没有半分虚言!若有心要置陈晞于之死地,女儿也不至于蠢到在金狱里,那么多双眼睛下,让自己人动手!” 沈暮白将自己的心里话和盘托出。 令皇的内心,也同样地翻江倒海。 他与女儿是骨肉相连者。 令皇沈则宸原以为,自己的女儿应当浸染了已逝恭显皇后的温柔秉性。 然而,女儿沈暮白的残暴无情,明明与先后的脾气大相径庭。 他相信女儿话里有几分真实,可现在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她! 他作为天下共主、作为杜晓禾的夫君,必须由他先行做出决断,生怕有更坏的后果。 那些朝野民间的流言,他原本只当是出于对女儿出任皇太女的嫉恨,无伤大雅的中伤。 而她现下的行为,坐实了一切都所言非虚。 她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了他的言行举止,但现下的沈暮白却让他感到有些陌生和疏离。 无论如何,这事让令皇大失所望,他甚至起了废黜皇太女的心思。 “你这个不肖子!” 深吸一口气后,令皇手中的硬鞭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雷霆之怒,狠狠地抽在沈暮白的身上。 啪——鞭子落下! 沈暮白的身躯猛然一颤,硬鞭再从身上滑下,落在地上还噼啪作响。 她从来没有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被施以硬鞭!还是被自己的父亲! 那个将自己视若掌上明珠的父亲! 原来被抽打这么一下,就如此痛楚难当。她身前的衣衫上,立刻绽出了一道醒目鲜红的鞭痕。 她咬紧牙关,绝不会让半滴眼泪流出。让殿内众人,特别是杜晓禾,看她的笑话! 父皇,为什么…… 双眼朦胧看向令皇的沈暮白,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父亲竟会如此狠心。 书中说,不肖子弟有三变:第一变为蝗虫,谓鬻庄而食也;第二变为蠹鱼,谓鬻书而食也;第三变为大虫,谓卖奴婢而食也。 身无长物的败家子,倚靠变卖祖上留下的家产,从田庄、书籍、到奴仆,坐吃山崩。 她在父皇眼里,原来不过是一个不堪的败家子! 但令皇知道,若非如此,不仅无法平息新后杜晓禾的怒火,也无法给朝臣一个交代。 他还是再一次扬起了鞭子,即使心中百般不舍,“今日寡人就是要亲自收拾你这个不肖子!让你长长记性!打的就是你不会识人!竟敢任用这样内心险恶的小人!背着你做了这些下作残暴之事,你现在才知!打的就是你疏忽职守!看管不善!” 啪——又是一鞭,另一道血痕在沈暮白的背上蔓延开来。 令皇在众人面前,定义了沈暮白这次的性质。皇太女是监管不力,而非存心作恶,都是下面人的锅。 看着令后杜晓禾,好似并未解气,令皇正准备再抬手抽一鞭。 沈暮白顺势闭起了双眸,风雨欲来,随便吧。 “皇后!” 杜晓禾的贴身侍女们一片惊恐。 看到马扎上的杜晓禾晕厥,快要倒地,侍女们连忙上前,几人齐力将皇后轻轻放在殿内可以歇息的软榻上。 正要扬起的硬鞭,也因最紧要的看客缺席,让令皇立马收手停顿下来。 杜晓禾的身子终究是承受不住内心巨大的痛苦,失去了意识。 ------------ 第69章 此生不复见 “禾儿,你别吓寡人!醒醒!” 令皇着急忙慌地搂着在软塌上的杜晓禾,满眼的疼惜与怜爱。 对着因受到极大刺激之下,晕厥过去的杜晓禾,他心痛难忍,怒气冲天。 他指着不知所措的沈暮白,就是一顿痛斥,雷霆般的咆哮炸得整个长乐殿内众人心惊胆战。 “沈暮白,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你真不愧是寡人的好女儿!” 发窘的沈暮白迎上了自己父亲,如刀的目光,父皇正凶戾地盯着她。 沈暮白只得低下了头。 方才那两下硬鞭,打伤的不是她沈暮白的躯体,而是原本亲密无间的父女情分。 都说父爱深厚,凝重如山,女行万里父担忧、爱女出阁伤别离。 她的父皇曾经也算是细腻柔情的。母后早逝,父皇算是又当爹又当娘,教育自己与弟妹也用心,从不缺位。 明明从前的父皇不是这样的。从前的父皇,绝不会如此对待自己! 可到了此时此刻,她还能为自己争辩什么呢? 父皇已经不是那个,将自己视若珍宝的父皇了。 自打陈晞与他这个娘入主中宫,沈暮白的生活就在悄然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杜晓禾,一个看似温柔贤淑的女人,但在沈暮白眼里,就是她的出现,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外人。 新后外表慈爱,内里冰冷,对着沈暮白百般挑剔,那些浮于表面、虚幻无实的关爱不过是做给令皇看的。 她的父皇,不是没有察到觉这些,而是他根本不在乎杜晓禾是否真心对待自己的女儿。 就像他们急吼吼的成亲,也全然没有询问过儿女的意见。 她已经失去了父皇的信任,而要重新赢回这份信赖,必将是一条无比艰难险阻的道路。 有过这样一句话,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沈暮白现下算是刻骨铭心的体悟到。 在这样的新家庭里,沈暮白更像是一个多余的存在,父皇忙于朝政,每当无意瞥见杜晓禾和陈晞亲昵地交谈,她只有无尽的酸涩。 她,是一个没了母亲的孩子。 “父皇,儿臣再说最后一遍!女儿从没有指使授意过任何人对陈晞动用私刑!”沈暮白不甘心强忍委屈,“这些都是误会。” “误会?!”令皇怒不可遏,还在气头上,狠狠地挥了挥手,不想再理会这个不肖子,就要摆驾回宫,“你还敢狡辩!看看你弟弟现在的样子,他的双腿已废,你敢说与你的手下没有半点干系!让寡人如何相信你?” 令皇认为自己已经给女儿台阶下了,无论她有没有亲自参与,她的手下林迅都牵扯了进来。 她作为皇太女对此事责无旁贷,要是换做别人,这两下硬鞭还不够平众怒的! 挥手使唤着下面的人,令皇极其吝惜目光,甚至不再看沈暮白一眼。 “寡人不想再说了。来人,抬令后回宫!都小心着点!” 沈暮白知道,现下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父皇的无视与不耐烦,让她如坠冰窖,周身通体冷冽刺骨,只剩下无尽的寒意与孤立无援。 眼下泛酸,喉咙像是被冻住,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满脑闪过的,都是父皇失望透顶的面容与毫不留情的训斥声,回荡着。 一记记重锤,敲碎了她最后仅有的希冀。连父皇都无法倚靠了,全世界都要与她为敌,她沈暮白从此刻起,便要孤军而战。 令皇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身后跟着的公公与侍女们,簇拥着令皇与新后缓缓离开。 只剩下沈暮白呆愣地站在原地,望着父皇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 悲凉与无奈占据了沈暮白的五脏内腑。但她绝不会向现实折腰,才生出的半点退却,就很快她的坚定所替代。 这条通往帝王的道路布满荆棘,无论如何,她都会走到底。 事情发生了,那就尽力弥补。 陈晞如何收买人心,她也可以效仿。甚至,她沈暮白可以做得更好! 沈暮白的注意力,全都投向床榻上还昏迷不醒的陈晞。 以刘太医为首的太医们,为皇子诊治切脉,是慎之又慎,一点差错都不敢出。刘太医将陈晞的诊治过程、脉象走势、用药都一一记录,落笔脉案,遂即登上簿册。 调制的汤药,由两服合成一副,此时由给太医们打副手的吏目,小心翼翼端了上来。 沈暮白出手拦住,她要亲自试药。 “殿下…这不合规矩!万一里头有什么…”刘太医头一个严辞拒绝。 试药本就是为了杜绝有心之人,在汤药内搁上剧毒或是与药材不相容的相克之物,以致贵体受损,才出了这样的规定。 现下皇太女为晞皇子试喝,若是皇太女先行服用后出了什么岔子,他们这些个太医不是罪加一等! 还不等太医们以及谢勉等一众人等动手阻拦自己,沈暮白就端起试药容器中的那份,翘首抬颈,一饮而尽,“你们一个个,不都认为是吾害的晞皇子如此?吾以身试药,你们还有何话可说?” 长乐殿内,瞬间鸦雀无闻,万籁俱寂。还是谢勉打破了这样诡异的安静。 “诸位!殿下也受伤了!长乐殿人多,嘈杂得不像样子。我们这些闲杂人等还是先行退下,让殿下和晞皇子得到比较好的照料。” 这下长乐殿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众人,才意识到了自己所造成的打扰,不好意思地退下。 毕竟已到后半夜,若大批人都留宿在皇太女的长乐殿,也确实不像样! 果然,只有谢勉心细。 旁人根本瞧不见她的无助与痛楚,这其中也包括她的父皇。 沈暮白朝正欲离去的谢勉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谢勉也以淡淡的颔首作答。 她的伤势不算太轻,在鬼幽崖落下伤来的那只左腿可能受了外界刺激,此时也隐隐作痛。 沈暮白心思不在这上面,稍许用了些药草,就敷衍了事。 等太医也走后,她抢过了侍女所做的活计,亲自吹走冒起的烫热,用汤勺帮陈晞喂药,一勺一勺。 她作为林迅直接上级,对陈晞怀着没有尽到责任的深深愧疚。 也有,出于想要弥补陈晞的心思。 她鼓足勇气,做好了心理建设,当用手掀开陈晞放置在腿部的被褥,那纵横交错的伤痕,斑驳陆离,还是让她心下一惊。她很艰难地才在他的双腿处,找到几块还算完好还勉强能看的肌肤。 沈暮白五味杂陈,那些往昔的点点滴滴涌入脑海。他真当可恨,活该落得这般下场吗? 她当下红了眼眶,沈暮白趁着侍女们没留意自己,赶紧用手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处。 沈暮白弯下腰来,慢条斯理地帮陈晞清洗,他腿部那一处处的可怖伤口,并且轻手轻脚地换上药膏。 是刘太医嘱咐的,若能一个时辰换上一次,对伤口愈合最宜。 看着他在昏迷中满头大汗,沈暮白又吩咐侍女们打上热水,她用手背试温,确定温度趁手才浸湿了崭新干净的布巾,帮陈晞擦脸,好让他舒坦些。 每一个动作她都尽量做到小心翼翼,像是在处理一件易碎的珍宝。 她自己身上被父皇鞭笞留下的伤,反而无暇顾及了。 侍女小春香怯生生地劝道,她声音轻轻的,像是蚊子般,非常地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一个字。 “殿下,您已经为他折腾了几个时辰了,这些粗活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小春香不比殿内其他人,她见识过陈晞对皇太女的阴阳怪气,那次她被陈晞点到,问皇太女会最喜欢哪个紫檀红箱里的物件。 可当小春香回答了正确的答案,陈晞却拿起那只装有白露未晞的红箱,出其不意地就将其狠巴巴地摔到地上。 那件事,她还历历在目。 于情于理,她都站在皇太女这边。 沈暮白感觉出了小春香字里行间对陈晞的看法,但她依然坚决,“不必。外头都认定了,陈晞这件事是因吾而起,吾亲力亲为,才不给旁人落下话柄。” 对于皇太女的说辞,小春香似懂非懂,只懵懵地点了头,应了下来。皇太女的命令,说一不二地执行就好。 “如果宫里宫外,有人问起,你应当知道怎么说,对吧?” 沈暮白再敲打了下小春香,她是个忠心的,不过尚还没有何蓝那样的眼明心亮,她只好把话说透。 小春香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当然!等天一亮,和其他宫的就会唠上嗑来,她们那些个嘴,不过半日,整个长业应该都会知悉殿下对这个劳什子的皇子,是如何以德报怨的!殿下放心……” 沈暮白不再多说什么,小春香退到了殿门口,方便皇太女随时传呼应召。 深沉的夜色里,已经透着微凉的一点点光。宫灯昏黄,火烛摆动,沈暮白疲惫不堪的身影映照在寝房墙上,而在她床榻上昏睡的则是陈晞。 自打记事起,她的床榻除了侍女们清洁整理,就不容任何人触碰,包括她的嫡亲弟妹。 她最是烦别人动她的床榻。 那是她,每个夜晚降临后,脱掉假面,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领地。 她的手因长时间接触药草和热水,已然发皱,像是老婆婆。 眼皮渐渐凝重,她的头倚着床榻一侧黄花梨所制的月洞门上,硬邦邦地靠着。终于在困意的持续侵袭下,精疲力竭的沈暮白,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晞的眼皮子动了动,随后慢慢睁开,逐渐醒来, 他素日也从不做梦,自在金狱晕过去,他脑内空空,像是环游太虚过,他好像在太学里,看了一张很长很长的白卷。 许是睡了太久,他的视线模糊,隐约映入眼帘的是沈暮白靠在月洞门上的脸庞。 陈晞视她为敌,燃起一股怒火,他尝试挪动身体,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全无知觉! 从他双腿处传来的,唯有麻木不仁,让陈晞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瘫痪了…… 他警惕地用右手掀开盖住自己下半身的被褥,半眯着眼,生怕见到更加令人无法接受的景象。 看到自己完好的左右腿,陈晞长抒一口气,整个上半身靠在了马鞍枕上。 周遭的环境让他感到陌生又熟悉,这是哪里? 他看向了沈暮白,她就在他的床边睡着了。她坐立而卧,发丝散落在肩头,小小的鹅蛋脸上挂着无法疏解开来的忧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在梦中也不得安宁的样子。 陈晞留意到了沈暮白身上长长的血痕,她还没有换过衣衫,这些新伤又是什么缘故? 转念一想,关他屁事! 无法接受自己瘫痪的绝望、绵绵的恨意、与一些于心不忍交织着,他不想再见到她! 与她同处的片刻,他分毫都呆不下去了! 他伸手就要推开沈暮白,却发现全身孱弱,使不上一丝气力,他不甘心,试图再次运用上半身的力量,再次抬手推开沈暮白,然而手臂也像是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陈晞半坐着,绝望地用单手捶向自己的双腿,喉咙口难忍的腥臊。 自己是一个废人! 他的抱负和人生,毁于一旦。 除了自暴自弃,去恨沈暮白,去恨自己,他还有别的法子吗? 沈暮白被床上的动静惊醒,她睡意朦胧间,只看到怒目而视的陈晞,连忙起身。 “你醒了?你现在不能乱动,我来帮你——” “沈暮白,你这个毒妇!你竟然还有脸出现!”陈晞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自己的两排牙齿咬碎,声音低沉,“帮我?这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这里四下无人,你就别再假惺惺地装模作样了!” “这次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听我解释……”沈暮白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说话不如往日的利索与洪亮,带着一丝懵懂的起床声。 他厉声打断她,憎恨充斥满他的双眸,他恨不得撕碎了她。 “拜你所赐!我以后就是废人一个!你再也不用担心我的存在会威胁到你!我不需要你的狗屁关心,你的关心只会让我更加恶心!” 阿陈愤怒地再次挥手,但由于体力不支,几次扑空,只能无力地瘫软在床榻上。 无能为力,是一个上进奋发之人可以想到的,对现实最不堪的投降。 “无论你相信与否!我都没有授意唆使过!是林迅和里头狱卒自己曲解后的意思……你要我如何?!还你一双腿吗?” 被所有人误会的沈暮白心如刀割,她想要触碰陈晞,好好说话,却被陈晞猛地躲开。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尴尬地收回,她的眼泪像是控制不住了,就快滑落。 “你的腿还我啊!”陈晞冷冷地说道,他不想再纠缠下去,“你给我滚!此生来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 第70章 半身不遂 陈晞恨毒了沈暮白。认定就是她,害得自己如此这般! 双腿残疾,半身瘫痪。 他现下不过苟延残喘,捡回了一条性命,余生都只能与轮椅为伴。如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也是枉然。 温水煮青蛙,志存高远的他,眼巴巴地将过着年复一年的日子,与这双废腿相伴,总有熬不下去的那天。 “……这是我的寝殿。要走,也是你走……” 沈暮白收起了自己内心最柔软处的怜悯。说到底,他和她终究是一类人,最是不稀罕的就是来自他人的同情,与包裹着慈悲外衣的轻贱鄙视。 她反其道而行之,还是用往日的态度来对待他。 那些恶毒难听且直戳他心襟的话,已在嘴边,还是被沈暮白硬生生吞了下去。 她不是这样落井下石的人,她视他为劲敌,那就公平斗争。 两人现下已不在一条线上,自己若是赢了,那也是胜之不武,毫无光彩。 “滚开!你这个毒妇!这辈子,你都别想为自己犯下的肮脏之事赎罪!” 沈暮白故意激将,陈晞绝不会承自己的情,更不会相信此事与她无关。 “你且听清楚了,如果是我沈暮白做下的事情,坚决不会在你面前矢口否认!我从未下过任何针对你的命令!但这次,我负有疏忽职守的责任,是我没有管理好下属。父皇也已经上了家法伺候,你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寝殿内中还有着汤药的气味,沈暮白满脸疲惫地坐在靠着床榻旁的马扎上,斩钉截铁的话语里满盈着倦意,她已经连续几个时辰没有合眼了。 在照料病人与内心负罪的双重煎熬下,沈暮白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 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眼底的疲乏清晰可见,但是沈暮白的眉宇间还带着一股高傲,仿佛无论经历多少风风雨雨,她都能优雅地从容面对。 陈晞看着她微微垂下头,几缕青丝滑落在她的左侧脸颊,沈暮白不经意地伸手将头发挽到耳后,露出那张憔悴却让他恨得牙痒痒的面容。 若她不是女人,他恨不得当场就了结了她! 寝房内剑拔弩张,陈晞自醒来后,怨恨如深埋的火山,持续喷发。 他目光死死地紧盯着沈暮白,巴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履行责任?!这就是堂堂令国的皇太女,你的责任就是两手一摊,让下面的狗腿子横行霸道,让我变成现在这般吗?!荒谬至极!” 陈晞嘶哑着,满是仇恨,他骤然冷笑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他原本就白皙的脸庞和唇色,此刻更显得苍白,毫无一丝血色。那紧抿的唇边弧度依然透露出他的不可动摇。 即使在瘫痪的绝望中,他还保有那份世家子弟的沉静,坚毅如旧。他靠在马鞍枕上的腰杆子,昂然着,不会轻易被任何人打倒的姿态。 “你错了!我不欠你什么。我本可以一走了之。”沈暮白微微一颤,但很快恢复了神色。 “如果你真这么认为,那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将我安置在你的寝殿之中、你的床榻之上?彼时我尚在昏迷,我从未强迫过你留下我,要留我的是你,不是我想来!” 陈晞继续对着沈暮白嘲讽回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所住的地方,在我看来都肮脏不堪!我一步都不屑踏入。” “你……” 沈暮白本是不想流露出她对他的可怜,反而被他倒打一耙,这下子换她无言以对了。 “我什么我!!!无话可说了?” 陈晞的愤慨达到了顶点,他抓握还是无力,但竭尽全身的劲头,将自己的右手滑向身边的马鞍枕。 他狠狠地抓起,一个、两个,用尽全力往沈暮白的身上砸去! “滚!你给我马上滚!” 马鞍枕直直朝着沈暮白飞去,沈暮白一惊,迅速侧身避开,沉闷地掉落在地上。 陈晞整个人瘫软在床榻上,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对命运的无力感让他几近崩溃。 正当以为自己的怒吼与暴力起到了作用,沈暮白必然会知难而退。 然而,他完完全全猜错了。就在以为沈暮白被吓跑,看到她脸色微变的关头,沈暮白却突然从马扎上站起身来,将裙摆提起,半跪着就上了他所卧着的床榻,往他的方向挪动着! “沈暮白,你在做什么!” 陈晞的心跳骤然加快,现在的他根本无力与沈暮白推搡,他只能束手就擒,满脸的惊愕和不解。 沈暮白的动作轻盈而坚定,她走到陈晞面前,弯下腰来,与他四目相对。 慢慢地,慢慢地,越凑越近,陈晞已经竭力退到了床榻的最角落处。 近到,他能清楚瞧见,她不经意流露出的脖颈处的每一寸肌肤。 “别乱动。” 她轻声唤着,像是哄着襁褓中的婴孩。 直到他与她的额头轻轻相触,她的体温异常冰凉,带着丝丝寒意。 她的喘息轻柔,扫过他的脸颊,他想躲避,却发现自己被沈暮白的两个手臂钳住胳膊,动弹不得。 沈暮白用自己的额头抵着陈晞的额头后,还不放过他,抽出手来轻抚。 “还好,体温没有升高。”沈暮白喃喃自语,确认他没有发热后,才稍微松了口气,“算你走运!若是再得了伤寒,有十个刘太医都回天乏术了。” 原来她是在探自己有没有发热! 莫名其妙! 难道这次下毒手的,真的不是她吗?他是万万不信的! 想到自己刚才的话,可能又有哪里会无意间触痛到陈晞,沈暮白闭上了嘴。 陈晞再次被她撩拨,已经麻木的身子百感交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沈暮白要如此做。 他的手微微颤抖,想要抬起,却又无力,再放下。沈暮白,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心中的防线逐渐崩塌。 她方才极其自然的俯身与接触,让两人的体温交汇。陈晞那残缺身躯里被动点着的烈火,仿佛要在此刻把沈暮白燃烧殆尽。 在床榻上半跪着缓缓起身的沈暮白,确认陈晞没有染上伤寒后,想着折腾了一宿,也该去好好歇息了。 她才想转身,手腕处却被一只大手猛地抓住。她回过头来,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地望着她。 昏暗不明的烛光,勾勒陈晞紧绷的面部线条与沈暮白不盈一握的侧影,喘息开始紊乱而急促。 他的眼底迸发出一种无法抑制的欲念,那是混杂着愤怒、痛苦和压抑已久的渴望,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随时准备在刀尖舔血。 那是一种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情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沈暮白在他眼前不断被放大,她那柔软的唇、纤细的玉指、不断颤动的睫毛,无一不在挑动着他。 他的目光从她如月般的双眸,滑向他熟悉的她的唇,再到她的脖颈,最后停留在她起伏的胸前。 随着陈晞的力道一拽,沈暮白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顺势倒在被褥中,跌倒在他的腿上。 沈暮白察觉到了阿陈的异样,不知道哪里来的紧迫感,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甚至感到诡异的兴奋。 陈晞的指尖发颤,他想去进一步触碰,但虚弱且无用的身躯,让他连实现这个简单的动作,都难上加难。 “沈暮白……” 他低声喃喃,像是无比苦涩。 趁着空隙,沈暮白赶紧起身。他们这样下去……万万不可! 无力的陈晞,指尖一勾,凑巧将沈暮白腰间的系带,散了开来,一床旖旎。 “你……” 这次换沈暮白仓皇而逃,面色潮红,立马下了床榻,将系带一把拉过来,重新佩戴妥帖。 “沈暮白,我想到一个报复你的好法子。”陈晞轻笑着自己的得逞。 “什么?!”沈暮白生出警惕,他的腿都这样了,还能打她什么坏主意? “你说我让陛下将你赐婚给我,陛下会不会爽快地答应?因为你,导致我双腿残废,若你用余生的日子为我守活寡,作为赔偿。这个买卖和人情,你说陛下会觉得值当,还是不值当?!” 陈晞咬牙切齿地再次发问,“沈暮白,你说你到底什么意思,三番四次地撩拨我?!你嘴上说着倾慕谢勉,却如此放浪形骸!” “我没有!我一直以来属意的都是谢勉!你莫要会错了意!” 沈暮白的解释苍白无力。 陈晞不想再放过她,趁着四下无人,他定要问个明白。 “呵呵。那你可还真是不易,那么久以来,装作属意于我又百般无奈的样子。皇太女主动放下身段,向我献媚讨好,又是为何?” “我……我根本…” 沈暮白不知道自己为何心虚,正要义正严辞地将他的话怼回去。 殿门却被洞开了,一个圆鼓鼓的小脑袋探了进来。 让沈暮白、陈晞两人都不好再发作下去。 “殿……殿下,我方才听得寝房内有动静,怕是殿下再叫我。所以我……没有打扰吧?” 小春香不知所措地问道。 里头皇太女、皇子两人衣衫不整,还在调整腰带。 她当下就想挖个地缝钻进去! 看看看!让你看到了不该看的吧! “你进来吧。”沈暮白故作姿态,掩饰她极度的尴尬。 陈晞也整了整上身的衣衫与乱成一团的被褥。 “殿下,有一物件说是给晞皇子准备的。我现下就拿进来!” “什么东西?” 陈晞疑惑不解地问道。 ------------ 第71章 堪许婚配 小春香转身就要去门外取,刘太医给陈晞备下的大物件。 方才听得寝殿里吵闹的小春香,为皇太女鸣不平! 她不知道那些外面乌七八糟的道听途说,反正她两只眼睛看到、两只耳朵听到的,都是皇太女为这个狼心狗肺的人折腾了一宿!真的不值当! 天色将亮,黎明的曙光悄然降临。由深邃的墨黑渐渐转为浅浅的蓝白。 沈暮白往外看去,昨日的那些黑雾,已然不见踪迹。 陈晞还是维持着卧在床榻上的姿势,每喘一口气,他都能感觉到牵动全身的不适与苦楚。 日夜更替,与他再无关系。 他没有丝毫的兴趣。 眼见着地平线逐渐明媚起来,晨曦透过薄雾,轻柔地洒在长乐殿的廊檐阁楼之上。 皇宫远处的山峦在晨光的映照下,轮廓愈发清晰。 混着湿润泥泞和草木芬芳,鸟儿叽叽喳喳的生机一片,也无法让各怀心事的两人,生出半分的心旷神怡来。 长乐殿外的花苑,清晨的露珠挂在叶片上,几欲滴下,小小的湖上薄雾氤氲,如镜一样,碎银般粼粼闪烁。 又是,崭新的一天。 寝房的门被推开了,小春香轻声地走近了过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小春香的身子完完全全就被前头的大物件给遮挡住了! 她手中推着一辆崭新的轮椅。 “殿下。殿下。这是为晞皇子准备的。”小春香恭敬地说道,她只是一板一眼地做好事情,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这些话的份量,在陈晞听来会有多么讽刺,“这是连夜赶制的。皇子若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请工匠再做调整。” 这轮椅,不就是坐实了陈晞是个废人的铁证吗?! 沈暮白都不敢去看陈晞的面庞,她反正只知道自己的脸色,现在一定难看得一塌糊涂。 这样不合时宜的话,小春香怎么能脱口而出的! “住口!” 沈暮白几乎是吼出来的,她猛地走向小春香,狠狠地瞪着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要把她和轮椅一起往外头赶,“谁允许的!给我扔出去!” 力道之大,让小春香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只是不知所措地看着寝殿内的沈暮白,再看看床榻上的陈晞。 还没等沈暮白处理好这厮,陈晞的嘴角不住地抽搐,怒气冲天地死盯着那辆轮椅。 声音空洞且带着令人害怕的讥笑,“真是劳烦皇姐费心了。一夜之间就能造好这样华丽的轮椅!” 他的尊严就这样被无情地践踏,如一块破布,随意蹂躏、欺凌。 连小小一个侍女,都可以如此肆无忌惮!蹬鼻子上脸地嘲弄他。 陈晞从不恃才傲物,也不以才子自居,更不因拥有一张人人称赞的皮囊,而沾沾自喜过。 男儿,看的是胆识、功名与真真正正的能力。 他虽一贯是不争不抢的淡泊性子,但依然存着要荣耀满身的心思。而现在,他就是个四肢不勤的废人。 “小春香没有其他意思。她没念过几天书,不会说话,你别怪她!” 沈暮白对于下面人还是比较袒护,她了解小春香,口不择言不过是因为缺少教化,内心是朴实良善的。 “你们这是在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陈晞近乎咆哮的口吻,捏起身边的被褥,就要扔向呆愣住的小春香。 “沈暮白,那么这都是你的意思了?你料定我这辈子都坐在这鬼东西上!” “陈晞,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 沈暮白急忙解释,许是神经紧绷又没怎么睡着,四下慌乱。 “……这是刘太医的安排,与殿下无关!殿下,为了照顾你,根本没有合眼,连手都……” 小春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勇气,她不太喜欢陈晞。虽然就打了几次交道,但她都见着他戾气横生的面孔。 暴虐无道! 哪家姑娘敢嫁给他,要吃苦头了! “给我住嘴!谁允许你说话的?!” 沈暮白厉声打断,这小春香怎么越帮越忙。 “怎么?合着,我还要对沈暮白感恩戴德了?!” 陈晞像是准备好了杀戮,冷笑着,“她的照拂不过是给别人看的!若她无愧于我,何必这样缩头乌龟一样,怎么不敢和往日一般,对我颐指气使了?” “太医的安排?还是你的殿下在背后指使?沆瀣一气!” 陈晞的声音越来越高,胸膛中熊熊燃烧着复仇的火苗。他的双手紧紧抓住床沿,努力撑起自己的身子,却因双腿的无力而再次摔倒在床榻上。 目光如炬的陈晞,逼着小春香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再回话,低垂着头。 猛地一拍,陈晞将怒火发泄在床榻上,如雷贯耳,“不说话?!竟敢在吾面前口无遮拦!谁给你的胆子?说!” 在长乐殿里的侍女们没见过什么风浪,平日也算是被保护得好好的,小春香听到这严厉的训斥,身子一颤,泪水便夺眶而出。她咬紧嘴唇,双手紧握着衣角,就跪了下来。 话锋尖锐,又咄咄逼人。 小春香直接被吓哭了。 “你以为你是谁?对吾指手画脚!皇太女身边的人,都像你这样无礼放肆,目无法纪?!” 陈晞念着眼前的侍女年幼,也不忍痛骂,但现下他没有什么可顾忌的,旁人有在意过他的想法吗? 接着一顿冷哼斥责。 “滚出去!不要再让吾看到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小春香再也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她做的本就是苦差事,怎么还要受这样的苦楚。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肩膀也不住地抖动,抽泣着哽咽道。 “殿下,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只是……只是……” 沈暮白好声好气地劝慰,将小春香从地上扶了起来。 “小春香,你先行退下吧。吾召你,你才能再来。若没有,就不许再在皇子面前出现了。” 如获大赦的小春香,连忙退后几步,泪眼模糊地跑出了寝殿。 沈暮白能设身处地想象到,天之骄子的陈晞如今落得这般,该有多难过。 任凭谁都无法接受! 他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她明白陈晞怒气背后的不甘、绝望,却也为小春女的无辜感到心疼。陈晞这番严厉的训斥,既是对侍女以下犯上的惩戒,也足以见得他内心的愤懑与痛苦。 “你现下虚弱,别多说话了。都是我的过错……你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即使我知道,任何的补偿对你而言,也微不足道……” 一反常态,君子如玉的陈晞突然变得暴戾不仁,跋扈惯了的沈暮白反倒卑躬屈膝,放低了姿态。 是她,毕竟是她。 间接造成了他的悲剧。 “终于承认了?”素来欢喜着眼于将来的陈晞,却看不见自己接下去的路。 “我没有害你,但我的的确确有洗脱不掉的责任。” 沈暮白如释重负一般,她把心里话说出来,像是重新活了过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有做君王的野心与行动,但当真的卷入、染指这样不堪的鲜血淋漓,她亦退却了。 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陈晞默然,他望着没有被推走的轮椅,似是望尽了自己的此生。 前头是两个中等大小的木质前轮与后面两个大大的轮子,中间配上一张装有上好皮革坐垫,有着双扶手。 轮椅是手摇式的,可以让患者自行操控行驶方向。 也算是万念俱灰中,能为人保有的最后一丝尊严。 自此他的衣食住行,都离不了旁人的服侍照料。他就要在这把四轮的轮椅上了却残生。 沈暮白不便再多说,也不好再留下。陈晞醒来的消息,相信已经传到父皇的耳中,他们应当很快就会赶来。 她不想再做不肖女。 留在寝殿不仅徒增烦恼,还免不了剑拔弩张。避开,是上策。她且去自己嫡亲皇妹那里,先躲躲风头。 陈晞累了,看着她鬼鬼祟祟的步伐,也就任由着她偷偷地溜走。 不出所料,令皇沈则宸和令后杜晓禾,听闻陈晞好转后,立马赶来。 “你且放心,我会让她付出代价!” 这是令皇踏入寝殿后,对着陈晞说的头一句话。 他的包庇已然无用,索性地将“人人得而诛之”的女儿,撂在台面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意味。 令皇面色铁青,双手负在身后,身形笔直,仿佛是一座巍然不动的山岳。 每一步都带着无法抗拒的威压。 杜晓禾紧紧握着陈晞的手,“我的晞儿,是为娘的没有照顾好你。都是娘的错!都是娘的错!” 杜晓禾说着就不停拍打自己的胸口,她在用别人的罪过惩罚自己。 “小晞,” 令皇不好阻拦杜晓禾对儿子的疼爱,尴尬地摸了摸鼻尖,“你现在身子这样……都是因为你这个皇姐的失察和纵容,沈暮白确实该死!寡人知道你受了不少苦。” 他停顿了片刻,心里异常复杂,“你说,应该如何惩治她,才能让你心中的怨恨稍减?但说无妨!” 陈晞反过来安慰着母亲,拍拍她的肩膀,他怕母亲接连遭受丧夫、儿残的多重打击,不堪负荷。对于令皇的询问与主动请求,陈晞在思忖着。 沈暮白毕竟是他沈则宸的掌上明珠,若非必要,令皇怎么愿意见到她受惩罚? 令皇一来在试探陈晞的服从,二来是表现给杜晓禾看的,表现他绝没有因为沈暮白是自己亲生的,就徇私放纵。 因双腿的残疾而对自己的处境愤懑不已,陈晞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心中的情绪,“……陛下,皇姐与我也都到了堪许婚配的年岁…” 令皇听闻,一下子七上八下,一张还算保养得当的老脸都快崩掉。 他陈晞这是要惩罚女儿来侍奉他终身?以此作为交换的筹码? 这…… “晞儿,抛开世俗之见,寡人是无谓亲上加亲的……但寡人和你母亲,还都盼着你们能延续香火……暮儿比你还大上一些,若娶亲是否,可能不妥……” 令皇察觉自己言行有些失当,此时拒绝,不是流露出对陈晞双腿残疾的蔑视了吗? 他赶紧补充上,“也不能说不妥,有晞儿你这样的夫婿可是她修来的福气!就是……她脾气不好、秉性也差了点,晞儿你真的能受得了娶个这样的大娘子?” 看向没有表情变化的陈晞,令皇更加惶恐了。他不会想让沈暮白给他做妾室吧? 陈晞想过如此的报复手段,但他何必为了一个毒妇,搭进去自己一生的幸福! 他要的不是这个,陈晞缓缓开口,“陛下说笑了。我残缺之身,怎敢惦记着万人之上的皇姐。” “那你要的是?”令皇摸不着头脑了,希望陈晞别再打哑谜了。 现在陈晞想要什么,他都答应! “努兵不除,人心不安。儿臣不愿再见到皇姐,但也不至于要皇姐死。听闻,努兵有意求娶皇太女,莫不如派皇姐前去和亲,不仅可平了众怒,也能享安定四方的美名。” “不可!万万不可!”令皇斩钉截铁地说道,“就除了这个,寡人都能准你。” 令皇心里头对陈晞生了疑窦。 他是如何知道的这个消息? 又是如何拿捏准了自己的心绪? 自己最是忌惮的,就是被他人提起努兵点名要沈暮白和亲一事...... ------------ 第72章 和亲风波 为了避开父皇和新后杜晓禾,冲着自己而来的炮火。沈暮白灰溜溜地从长乐殿其中一个偏门,闪身而出。 她留在长乐殿还能做甚! 难道傻乎乎地再挨一顿家法? 若有下次,她必定会逃走或是还手。她想过的,君王嗜血,全然做好了六亲不认的觉悟。 话是这么说,可也总不见得,真的要闹到和父皇,一家人拔刀相向吧…… 那两鞭,倒是稍许打散了她心中对陈晞怀有的负疚。 她心里很沉很沉。 虽说她一直盼着望着,陈晞能从此销声匿迹,免得挡了她的前路,午夜梦回之时也曾梦到其暴毙而亡的场景,也不是没有悄悄偷着乐过。 但是,当自己亲眼目睹了他的伤痕累累、憔悴羸惫。那些皮开肉绽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的心,怎么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发疼?甚至避免去回想,陈晞绵软无骨地卧在床榻上的模样。 前些日子还是朝气勃勃、生机盎然的世家子弟,不仅有皇子头衔加身,诗书、武学、药理都不在话下,为人处世也算精到。 单单论起外貌来,陈晞在诸藩属国里也非常能打,俊朗非凡,一表人才。 沈暮白,眼睁睁地看见了。 残酷的世道,是如何将美好圆满的一个人,捏碎,再掰开了揉散…… 他还比她小上一些!沈暮白不禁去想,若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会用什么样的心态,度过着这样的余生。 不忍。她真的于心不忍。 乱作一团的沈暮白,渐渐开始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 自她被册立为皇太女,接二连三的乱子就没停过,或许……她真的不适合储君之位吗? 内忧外患不断,连自己最大的靠山——父皇,都开始动摇了。 她知道此刻最好的选择,是避开这些纷争,找个静谧的地方躲起来。关上门来,抖落掉附着在自己肩头上的,这人世间无谓又无法忽视的尘埃。 沈暮白打定主意,去找三皇妹沈暮青。那里一向清静,是个避风头的好地方。 她的脚步,却在半途停了下来。 沈暮白,总算记起了,为自己挡下那一刀的何蓝。何蓝现下还在长和宫养伤! 不禁埋怨起了自己:瞧你这记性!真是乱了套了!何蓝如此待你,你却抛在脑后,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愧疚涌上,沈暮白立刻换了方向,去长和宫。 何蓝下榻的长和宫寝房外。 刚刚走到寝房外头的沈暮白,立马放轻了脚步。 透过没有捂严实的门缝,她眯着眼望了进去,侍卫长陆宁安正守在床边,看上去已经困倦地睡着了。 他坐在马扎上,甚至都不敢逾矩地将头靠在床沿处,而是用一种极其别扭且不舒服的坐姿睡着了。 床上的何蓝,远远看去,有层层被褥,把她盖得严严实实,似是睡得酣畅。 她皇太女,怎么也做上了这种偷看墙角的荒唐事! 这样的画面,她似曾相识…… 何蓝,比自己命好,有陆宁安念着她、牵记着她。如此守候,不离不弃,甚至不求回报。 自己与谢勉,似双方都有情,但悬而未决。而陈晞,更是恨透了自己。 她若不当这皇太女,是否能轻易些获得他人的真心与怜惜呢?沈暮白也不知自己怎的生出这样的想法。 怕惊醒两人,沈暮白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往里头走去。 陆宁安是何等的敏锐,马上察觉到了有人到来,猛然睁开眼睛。 看到来者是皇太女,他立刻站起身,放低声音,恭敬地行礼:“殿下。” 沈暮白莞尔一笑,手上动作幅度较大,示意陆宁安快快坐下,压低声线回道,“不必多礼!我是来看望何蓝的。你守了这么久,辛苦了。” 板正的陆宁安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地看着沈暮白,“不辛苦,属下责无旁贷。” 这新媳妇还没娶回家,就觉悟如此之高了!值得嘉奖! 真不愧是她沈暮白的人! 沈暮白轻柔地坐到何蓝的床前。看到何蓝脸色还是有些白茫茫的,但沈暮白欣喜地见到,她已有几分血色。 何蓝呼吸不再局促,显然情况已经稳定下来,沈暮白相信,除了太医的照料,陆宁安在这当中起到了很大作用。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何蓝的额头,带着歉疚和怜惜。不过短短几日内,她又失了人心,只有何蓝、陆宁安,无论如何,都会这样静静地站在她的一边。 何蓝不知在睡梦中梦见了什么,“殿…殿下…不许碰殿下…” “……为了我,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没有保护好你。” 沈暮白低声呢喃。 还在梦里的何蓝尚未听见,但是陆宁安看得真切,“殿下,无须自责。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沈暮白轻轻地握住了何蓝的手,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处,“你放心养伤,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不能再叫你劳心了。” 没有了何蓝和陆宁安的襄助,沈暮白算是明白了自己的人里,质素是如何参差不齐的。 熊心豹胆的林迅。 胆小如豆的小春香。 …… 她真的怕了。 “近日其他手头事都停一停。你且照顾好她,明白吗?” 沈暮白泛起一阵心酸,“有什么缺的,直接找我。嘱咐下去,给何蓝的,都要顶好的药材,一般的不要。” “是,殿下。殿下放心!” 陆宁安半步不离。 她望着陆宁安,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现下,她眼红羡慕着何蓝。 为何没有过这样一个男人如此待她,带着无可动摇地从一而终,难道是她不值当吗?沈暮白不禁自问。 怀揣着叹息的沈暮白,转身离开。 她在硕大的令国皇宫中踽踽独行。 无论是来自朝堂的压力,还是来自骨肉至亲的质问,都注定着她后续的路,会愈来愈难。 陈晞的模样又浮现重生,千端万绪直直扎根在沈暮白的心里。 三日后,长谦堂内。 原本只有令皇与几位臣子才知悉的,努兵求娶皇太女一事,不知是经由哪张大嘴巴,向外透露、传播。 令皇一开始的打算,就是在消息没有发酵之前,把努兵的使节给打发回去,将这件事完全压下来。 一来是不想给到沈暮白负担与压力,二来他根本不可能将女儿嫁去这样的荒蛮之地,女儿身处储君之位,哪有储君易位,下嫁边塞,来敦睦邦交的道理?! 可一下子,皇太女就要远嫁和亲的消息,不胫而走。 作为中心人物的沈暮白,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今日辰时,太学补试放榜。补试结果,将张贴在长谦堂院内的东墙之上。 这是太学弟子们,了解自己真实能力的唯一途径。 有道是,吾国取士最堪夸,仙榜标名出曙霞,白马嘶风三十辔,朱门秉烛一千家。 长谦堂内,气氛紧张而压抑,众人心怀鬼胎,各自打算着自己的盘算。 一早便到的沈暮白,心中起伏难平,努兵求娶自己的消息,在宫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她身着淡雅的一水的天青衫袍,头上没有过多装点,姿态端庄,但掩不住眉间的一丝疲惫。 这几日的寝殿都被陈晞占着,她在三皇妹暮青的殿里宿下,虽是亲姊妹,但总不比自己的窝舒服自在。 同样早来的世子们,看到她后赶忙行礼,转身却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议论纷纷,嚼着舌根。 人群里,只有宁国世子图子邕出面维护,“都嘴巴放干净点!殿下,是你们能随便议论的嘛!” 长谦堂内,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洒进来,映得明亮而肃穆。 谢勉姗姗来迟,他向着沈暮白面带微笑。他与沈暮白一致,身着一袭水蓝衣袍,与他的气质相符。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学补试的结果揭晓。太学祭酒李闻甫亲自宣读榜单,长谦堂内一片寂静。 谢勉毫无悬念地名列榜首,蔺阅仅次于谢勉,而沈暮白的名次才在第六。 蔺阅说是卧床不起,在家休养,今日抱恙就没有前来。 听到这个结果,沈暮白一震,她对自己大失所望,原以为可以耀武扬威一次!面上顿时失了华彩。 旁边的世子们立刻开始交头接耳,“听说皇太女要去和亲了,难怪这次……” “学不学的也无所谓了吧!反正要嫁去那个鬼地方,学学放羊打猎,不就够了!” “努兵首领肥头大耳的,相貌丑陋。读四书五经能派上什么用场,能生不就行了?” 哈哈哈的嗤笑声不堪入耳,低沉地传来,像是千百根针扎进了沈暮白的手指甲缝。 太学里头,众人似乎都在关注她的反应,仿佛在等待她的一举一动。 沈暮白强自镇定,站在原地,拳头已经捏紧。下一刻,她就要冲上去给这些浑球重重的教训,让他们知道“皇太女”三字应该怎样写! 这时,谢勉走到她身边,微微躬身行礼,他刻意高声说话,说给所有人听。 “殿下,这里嘈杂混乱,微臣怎么听得苍蝇虫蚁嗡嗡乱叫?仰仗着殿下善心,殿下脚下的一只只蝼蚁才得以存活。殿下的才智与谋略,我们都有目共睹…众位世子如何觉得的呢?” 沈暮白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帮自己。 “那是当然。” 政国世子屠琪霖第一个带头。其他方才胡言乱语的世子们,也只得附和。 屠琪霖冷冽,不愿与人亲近。但也听不得其他世子们这样对待女子,污言秽语! 沈暮白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点头示意,“谢卿谬赞了!这里乌七八糟的,不如移步……” 话音未落,太学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都看着点路!皇子驾到!” ------------ 第73章 舆论哗然 太学长谦堂大门内外,人群熙攘。站在人群前方的皇太女,面容冷峻,难掩不安。 沈暮白怀疑“皇太女要去和亲了”这股妖风,就是陈晞刮起来的! 他这样心高气傲之人,废了双腿,还能在床榻之上运筹帷幄,掀起风浪。令沈暮白心里不免发怵,陈晞依然不容自己小觑。 听小春香所言,近日长乐殿来客络绎不绝,想必是他的门客幕僚,都要把门槛踏破了,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 这三日里头,每日所耗费的茶叶、红肉、糕点都是往时的几番! 陈晞倒好,什么人都召进来,一下子把她的长乐殿拉低了好几个档次。从前,她的长乐殿连内廷侍卫都不能轻易踏入,只能在殿外头把手。 也罢,她想着这次属实亏欠了陈晞,就权当还了他人情。 只见仗势十足,身着暗色锦袍的陈晞由侍女推着,在木制轮椅上精神抖擞,向众人驶来。 大家都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最终,四个滚动的轮子,在沈暮白身前稳稳停下。 一棵古树,才得一把椅子。 木制的轮椅方圆调和,不偏不倚。浑圆的椅圈如天上满月,盈盈带水,有着环抱有情,拱扶有义的寓意。 虽然没了行动自如的鲜衣怒马,不过几日,陈晞的气色少说,也有恢复六七成。甚至在半身不遂的状态下,他还是显得意气风发,贵气逼人。 反而像是一位磨砺有道、气质浑然的椅中君子。 又给他占了上风! “喔,皇弟怎么来了?” 沈暮白佯装关切,她故意漏点话给这些个爱嚼舌根的世子们听,“这几日长乐殿的膳食是否还可口?没有怠慢皇弟吧!如果有,看吾不好好收拾这帮……” 她又是演上了! “……皇姐说笑了。安排入住长乐殿也是皇姐的手笔,好与坏又如何?我有说不的权利吗!” 陈晞寥寥几字就将沈暮白的心思放在明面上,枭首示众一般。 “哈哈哈,吾这皇弟真是诙谐!” 这陈晞身下的四个轮子,还没在长谦堂热乎上。两人已经交手一回合,世子们都在看好戏。 陈晞既是景国世子又是令国皇子。 如此复杂的身份,被人诟病也不是一日两日。转而,这次的厄难,让他赢得了尊重。 世子们甚至朝中重臣都开始高看他一眼,大家对他没了往日的轻视。 随着皇太女的势力显著削弱下来,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家都有些偏向外姓的陈晞。 为他伸冤叫屈。为他呐喊助威。 兴许看客们也并非真心实意的称赏,而是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扳倒皇太女的绝佳人选——陈晞。 堂内瞬间肃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陈晞身上。尽管他坐在轮椅上,但那股不可一世的气势却让人无法忽视。 他的到来,无疑给原本就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再添了一层压迫。 陈晞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沈暮白身上。沈暮白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知道,陈晞绝不是来帮她的。 他是她见过,最矜贵自持,也最不愿意让人看轻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断了双腿,再也无法行走,如何接受从此低人一头? 可今日,他却迫不及待地来到太学,将自己无法行走的事实公之于众,如此坦然与决绝! 一手一脚,亲自把自己踩进泥土之下,叫大家看看他有多可怜,多可悲。 沈暮白知道他曾经淡然隐忍的背后,是想要与自己争夺山河、睥睨天下的雄心。 “皇姐。“陈晞开口,声音低沉且冰冷,“听闻今日太学补试揭榜,皇姐的名次如何?” 迎上他目光的沈暮白,牙齿都要哆嗦,他就是故意的! “皇弟,有话直说。” 陈晞冷哼一声,自己手摇着轮椅,逼近沈着暮白,沈暮白只好直直往后退去。 “皇姐向来是性情中人。既然如此,我就直说了。陛下对你……大失所望,诸位大臣也是一片哗然,街谈巷语都是在论道皇姐,论皇姐……你是否真的有能力担此重任?” “……你!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沈暮白感到四周的目光如刃刺向自己,这是她最为敏感的话题,陈晞像是精准地触及了那个最痛苦的旧伤,把它硬扯了出来,再倒上些盐巴。 她绝不能在此刻示弱,“陈—晞—!你算哪根葱?凭何可以代表当今圣上,代表父皇说话!” 众世子们和学官们都屏息凝神,等待接下来的发展。 陈晞的声音愈加冰冷。 “我是没有资格。和大家一样,我只会摆事实讲道理。现下,努兵侵扰不断,此时努兵首领求娶皇姐,和亲缔盟,皇姐也正到了许婚的年纪。储君职责所在,需为国鞠躬尽瘁。皇姐既立于储君之位,那会如何处之?我想大家也有所困扰,不如和我们明一明!” 他逼着她,要在这太学里,众世子学官面前,屈服自首!她怎么可能任由他绕弯子,被套牢进去。 “皇弟伶牙俐齿,吾真是自愧不如。” 沈暮白根本就不可能正面回答他,一来她没有这个义务,二来她才是储君,她凭什么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努兵实属心腹大患,但与令国势力悬殊,不足为患。众位世子们知道,为何称之为‘努兵’而非‘努国’吗?” 下面的世子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在这个问题上犯了难。政国世子屠琪霖和宁国世子图子邕都听出了话里有话。 太学祭酒李闻甫和谢勉也都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们方才担忧皇太女抵挡不住陈晞的讨伐进攻,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没想到沈暮白话锋一转,将众人的注意点全部带走。 “我替皇姐,把想说的话给说了!” 陈晞立马插嘴,不让沈暮白拿捏风向,“努兵其实为部落,百姓以游牧为生,称不上一个完整的‘国’,他们的地理位置奇险,靠着骁勇善战的士兵们才屡攻不下,因此还敢主动挑衅进犯令国边塞。而‘努’字甚至没有含义,完全是根据他们的发音来命名的。” “不错。皇弟既然都知道,又何必再说。” 陈晞的招式已亮出来,沈暮白没有了丁点的紧张与犹豫,换沈暮白走近坐在轮椅上的陈晞。 “一个连国都称不上的荒蛮之地,身无长物的登徒子就敢向令国肆意索取讨要?和亲,是弱势对强权最下策的妥协!” 沈暮白两手往轮椅的扶手上一拍,啪—— 她凑近了看向陈晞,众世子们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令国是没人了,还是各藩属国想要反了?!竟将女子作为赠礼?吾算是懂了,原来皇太女的价值,比得过男儿郎的千军万马呢!” 沈暮白直视着陈晞,她就是要让他有压迫感,两人鼻尖就快触到,偏偏陈晞也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男儿郎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沈暮白挺了挺身子,扫视着口无遮拦的那些世子们,她就是故意挑起了对立,底下一片沉寂。 突然,陈晞响起了不合时宜的掌声,“皇姐说话就是如此娓娓动听!真是爱听!” 陈晞像是料到了沈暮白会说这番话,“但此言差矣…听上去皇姐不仅被保护得极好,还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 沈暮白不懂,他这样阴阳怪气的调调,接下来是要说什么。 “与令国而言,努兵是不足一提。但是皇姐,你明知长驱城就快失守,还在这里悠然自得,置身事外!百姓被困,粮草截断,十万火急!对于皇姐来说,长驱城可能不过是轻描淡写的边塞小城,但你知不知,一旦失守,很快就能攻入令国西北内陆地区!” 沈暮白瞬时脸色铁青,她怎么会不知!她习武出身,兵家之道,她完完全全可以做他的师傅! 她没想到的是,他会以此作饵! “兵临城下,故他们有挟持令国的资荫!”陈晞严阵以待,节节逼近,“和,还是不和。长驱城和令国子民的安危,全凭皇姐的一句话!” 长谦堂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庆幸自己不是女儿身。 这绝不可能是父皇的意思!沈暮白先行稳住自己的阵脚,不能乱了心绪。 她与他依旧近距离地对峙着。 “兵临城下,我们现在应该去的是长兴殿与陛下讨论如何排兵布阵,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不是在这里,任由你们两手一摊,将所有过错与责任推到吾的头上!” “和,还是不和?”陈晞还在继续逼她,“你若自觉无能,何不退位让贤?这样或许还能保住一丝颜面。” 陈晞和颜悦色的传递着最狠的话语,像是暗示着: 这是陛下和朝中大臣们的意思,也是所有人的意思。你沈暮白若继续占据这个位置,只会让全天下对你失望。 四周如冰封般凝固,谁不吓得噤声? 陈晞,正在逼宫! 他若没得靠山,怎会如此一反常态,猖狂至极?!众世子们都猜测陈晞或许是得了令皇的允准…… 沈暮白紧紧揪住轮椅上的左右扶手,努力平复着波动与愤怒,她不会轻易屈服。 这些三瓜两枣的!对她不会有丝毫影响。凭什么和亲,才是身为皇太女的价值?她更不会退位! 沈暮白终于从嘴里挤出话来,扬起头来说道,“……和!为何不和?” 太学里头,围观众人都要惊掉下巴!这遭也完全出乎陈晞意料,激将之下,沈暮白这么快就屈服了。 她真的心甘情愿嫁给努兵首领?! “殿下!千万莫要冲动!和亲一事可开不得玩笑……系殿下一生之幸福!殿下可要三思啊!” 粱国世子谢勉想要拦下沈暮白。他真怕自己再不开口,就太晚了! “是啊是啊!” 图子邕等人也劝着皇太女。 “谁说吾要和亲了?……和谈!令国,永不和亲!” 看到眼前陈晞突然吃瘪的样子,沈暮白露出狡黠的一笑。 和她斗?他还嫩了点! ------------ 第74章 欲废储君 沈暮白两手掌心朝下,往轮椅扶手处大力地一撑,从陈晞的身前洒脱离开。让陈晞所坐的轮椅,震荡了几下,周身不稳。 陈晞对沈暮白怒目而视。 “你在做甚!” 对于陈晞的责怪,沈暮白置若罔闻一般,“累了。歇息一会儿。” 她反而随意地找了个地方,以自己觉得舒适的姿势,无畏地坐了下来。 落拓不羁。这个词不仅仅是描述男子风流倜傥,同样也适用于沈暮白。 陈晞并没有吃瘪,他是讶异! 吃惊着沈暮白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相反她的牙尖嘴利,打得他一个措手不及。 她有自己的心思与手腕,能在和亲联姻这样的大事上,为自己四两拨千斤。 将所有的焦点从自己的身上,转移到全令国的女子身上,让那些嘴碎的世子们都哑口无言。 令皇……多虑了。 她沈暮白,根本不需要旁人的担心! 坐在轮椅上的陈晞,眉头像是拧在了一起,但很快还原到了平和姿态。 他的双手紧握住两侧的轮椅扶手,面对沈暮白咄咄逼人的态度,他反而生出无挂无碍的踏实来。 “……皇姐,得罪了。吾也只是希望家国安宁,百姓安居,若有一丝私心,甘愿受罚。” 陈晞端坐在轮椅上,坚定有力的出口,他的话语诚然没有她的犀利。 “呵——” 沈暮白冷哼,陈晞腿脚无法行走,都要专程来找自己的茬,还在这里论道什么黎民百姓! 陈晞神色微变,本以为自己加上的这把火,会让沈暮白陷入被动,让她在众人面前失去分寸,他好趁势而为…… 她确实为此大动肝火,然而自己不仅没有令到沈暮白失态,反而让沈暮白巧妙地将话茬引向了更上一层。 她不知道他的用意,更不知她父皇的用意。陈晞不经回想起,与令皇的那场对谈。 三日前长乐殿内。 “你是在威胁寡人?!” 令皇自然听出了陈晞的话里有话,低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震怒。 令后杜晓禾看着令皇沈则宸与卧在床上的陈晞,两人之间就要一触即发。 她不能不管不顾,出手就要缓和这不可调和的矛盾。 “不许对你父皇无理!” 杜晓禾挽着令皇的右手胳膊肘子,对儿子就是一顿痛斥。 静静地卧在床榻之上的陈晞,艰难地扒拉着两边可以趁手的边角,徐徐调整自己的身躯。 “晞儿,娘来搀扶你……”,杜晓禾还是忍不住心疼儿子,从令皇身侧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不用…我自己来……” 陈晞推开了杜晓禾的援手,他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废人,不想就此认命了 陈晞最终以半坐的形态立住。他双手轻抚着膝盖,目光坚定地望向令皇,卸下虚伪的笑意。 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们沈家凭什么可以糊弄过去,粉饰太平! 令皇移步,端坐在另一侧的软榻上,细想之下,还是放缓了自己对陈晞的强硬。毕竟让人家好端端的一个…成了现下这副模样。 是他的女儿有错在先,不如先听听陈晞的想法,探探口风,把这件事情抚平了过去。 “晞儿,你可知……今日你所提之事非同小可。一家人,不如开诚布公些,你想和寡人谈些什么?” 远远地瞧不真切,可令皇拨弄双手的细微末节,无不透露着他的疑虑,甚至是不安。 杜晓禾遂即坐到了令皇身旁,好生安抚着,她生怕他龙颜大怒。 她本人已经表现过自己对沈暮白的极度不满与仇恨,为此晕厥过一次,再下去,要是真闹得不可开交,真的难以收场! 毕竟沈暮白和沈则宸才是嫡亲的父女,她的晞儿与沈家人没有一分一厘的血缘关系。 陈晞开口温和,却带着无尽的深意,令人琢磨不透。 “陛下……既然陛下让我畅所欲言,那我也就知无不言。皇姐表现平平,无法服众,她在朝中也威信缺缺。又恰逢适婚年纪,若此时她强势拒绝努兵首领提出的和亲请求,不太妥当……” 陈晞一句话不说完,顿了顿再开口,“势必引起朝中重臣的弹劾,认为其不为陛下分忧,更不顾及令国百姓。” 令皇沉吟片刻,神色复杂。 此事还没有传开来,确实已经受到几位重要大臣们的非议与谏言。 统统都认为,皇太女也到了该为国家出力的时候。 不久之前各地灾荒动乱四起,眼下国库吃紧,贸然出兵乃是下下策。 “你明知你皇姐向来心比天高,她要的是这天下,而不是什么鸡零狗碎的成家生子……努兵又那般荒蛮贫瘠,你推她远嫁和亲,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寡人绝不会同意以和亲维安。“ “陛下,皇姐亦在明知,私刑万万不可用的情况下,放纵下属、笞刑折磨,让我落得残疾!那安得又是什么心?!” 即使是帝王,令皇也无法颠倒黑白,陈晞句句在理,他在这件事上也问心有愧。 但是和亲之事岂非儿戏,怎能光凭着陈晞内心的痛快与否,就轻易决定? “……沈暮白确实混帐!小晞,你是想借此事提出什么条件吗?” 令皇脖子伸得老长,他希望他提出的条件是自己能做到的,且在不伤害女儿的前提下。 陈晞双瞳灼灼,他并不避开令皇紧盯的视线,“陛下,儿臣以为,皇姐虽贵为皇太女,但她曾对儿臣所做之事,不能就此罢休!若不让她付出代价,苦痛难平。” 令皇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陈晞所说的“代价”一定非同小可。 轻易的“和亲”两字,就能将沈暮白一生的幸福毁掉,确实够让他解恨。 只要不是这个。 令皇掂量着,自己应当都会答应。 “小晞,你所指的代价,是想让你的皇姐远嫁和亲吗?”令皇试探性地问道。 陈晞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只是以和亲为诱饵,来撩拨爱女心切的令皇。 他还没如此不堪! 以女子作为筹码来换取一时的太平景象,在他心底是极为可耻的! 他决心要彻底扳倒沈暮白,但不屑用这样的下三滥招数。 并不仅仅是和亲,他要的是更深层次的较量。 朝着令皇方向,陈晞摇了摇头。这下,令皇沈则宸更是摸不准头了。 “宁可增加银钱、割让土地,我也不会生出丝毫让女子和亲的念头,无论是皇太女,还是任何女子,都不行。“ 陈晞的话让令皇云里雾里,杜晓禾在旁隐蔽地摇头示意,让儿子不要再说下去,她大概猜到了陈晞所想。 陈晞认为自己大势已去,后头已经不能再使出什么力气。 不如抓住令皇最为愧疚还想要弥补的最后时机,为自己和母亲谋得一劳永逸的出路。 大逆不道的话就此说了出来。 “皇太女无能。儿臣请求陛下废除皇太女,以平令国上下悠悠众口,请陛下裁夺!” 他真正的目的,从来都是推动令皇,彻彻底底罢黜沈暮白的皇太女之位! 她不配继续享有这份尊荣。 而她也必须为自己犯下的过错,付出高昂的代价。 杜晓禾当即被儿子所言吓坏,直接软了下来,跪在令皇脚边。 “晞儿他准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陛下,不可当真啊!” 令皇的表情在面上凝固,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就快喷涌而出。他的震怒与愤懑在寝殿内弥漫开来,沉重难耐。 他陈晞已然不把储君,也不把他这个令皇,放在眼里。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陈晞不可能退缩,他的命若他们沈家要取,拿去便是。 他依然镇定自若地坐着,迎接着令皇那快要烧穿自己的目光。 令皇猛地起身,手指在软榻的几案上重重敲打,宽大的袖口将几案一扫! 几案上的青釉盘口胆瓶,被狠狠摔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陈晞触碰到了龙鳞,还是无所畏惧地继续下去。 “儿臣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为令国大局着想。皇姐若继续留在皇太女之位,只会引发更多争端,不如趁此机会,以退为进,既可绝了努兵求娶皇太女的念想,又能以退位平息朝中纷争。” 努兵首领直言要求娶皇太女。 可若令国再无皇太女,于情于理这桩婚事都能了了。 还是以一种无伤大雅的方式。 沈暮白是令皇宠爱有加的掌上明珠,但陈晞的请求也并非无理。 等沈暮白锻炼得当了,他依然能扶女儿上位。 令皇在权衡利弊,陈晞的提议虽然激进,但确实有助于解决眼前的困境。 “……寡人,允了你。但你务必确保,你的皇姐不再受到旁人的讥讽与侵扰,起码在这宫内……你要多帮帮她。” 令皇叹息着说出了自己的承诺,君无戏言。 “寡人不会袒护女儿,从而混淆是非。沈暮白这次错的彻底!寡人承诺了你,以此来好好惩戒她!……晞儿,寡人会说到做到,但你们之间的恩怨也自此一笔勾销,好吗?” 陈晞想要的结果,比他预想的来得更加容易些。 他并不会放过沈暮白,但此刻他已达成了目的,假意恭敬地说道,“儿臣必定竭尽全力,必不负父皇所托。” 沈暮白能绝情绝义,他陈晞也是能狠得下心的人。 始终他的存在,是沈暮白心中的一根刺。对他,也是同样。 总算,他先发制人地连根拔起。 此时,令皇沈则宸牵起杜晓禾的手,就往外头走。他们心中,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 陈晞知道,这只是他的第一步。 长谦堂内。 沈暮白盯着走神的陈晞,“喂!” 思绪万千,陈晞回过神来,他今日来太学,除了给沈暮白找茬,还要完成答应过令皇的事情。 他有意地继续挑起话茬,关于皇太女是否应该为国献身,以和亲换取缔盟,以及令国十年的风调雨顺。 “图世子,”陈晞坐在轮椅上,平静中带着刻骨的冷意,“依你之见,皇太女是否应该和亲,以解边塞之危?” 图子邕被突然点了名,如梦方醒,众人都朝他看去。 世子中,他是皇太女一派的坚定拥护者。 陈晞的问题,正中他的下怀。 ------------ 第75章 无计可施 网户朱缀,刻方连些。 直窗棂的形制,交错形成的一个个个格子,棂格从左往右竖向排列。 令国宫殿注重整体的秩序,建筑一律严整,斗拱和缓,有倾覆四方之意。 长谦堂内采光良好,光线从外头就直直地映了进来。 打在众人脸上,忽明忽暗。 陈晞向宁国世子图子邕发问,图子邕不好不答。 图子邕仰起头来,毫不犹豫地说道,“殿下不仅是陛下的长公主,更是皇太女。掌国之根基。诸国的表率。储君之位不可动摇!殿下万万不可答应努兵那等缺少教化之夷狄!这成全不了什么二姓之好,这是推殿下入火坑!“ 陈晞要的就是语言激昂的图子邕,来煽动周遭这些不受规化的世子们。 “若以百姓安危为先,大家都寄希望于皇太女以婚姻大事作为牺牲,那要我们这些世子又有何用?!” 图子邕颇有些义愤填膺。 他本就对皇太女指手画脚的那些世子略有微词。陈晞这样点他,他直截了当的将所想倾囊而出。 在无人在意的窗棂阴影下,陈晞嘴角勾起了一抹自得,此乃其意中之辞! 这就是图子邕的效用。 接下来,谢勉定会再帮上一把,若不出乎自己所料,松国世子纪明辰及政国世子屠琪霖,也一定会附和。 谢勉迎上了沈暮白求助的目光,众人无不在暗自揣测陈晞的用意。 “和亲与否,须听殿下的意愿。若非殿下所愿,我们都无权以国家大计来挟制殿下!这与强抢民女的丑恶行径,又有什么区别?” 谢勉厉地扫视全场。 他也闹不清陈晞此行目的。但他能确定的是,他鄙夷那些旁的,对沈暮白风言风语的世子们。 谢勉的鄙夷出自他对这些酒囊饭袋的蔑视,以及……对皇太女的袒护。 他们竟然如此对待沈暮白! “图世子和谢世子,所言甚是。”屠琪霖向来惜字如金,也不免有所憾动。 纪明辰还是一贯的吹拉弹唱,在没有掐准苗头之前,他都闷着不发声。 “我们殿下是什么人!千金之躯,万人之上的皇太女!他们还敢放言求娶,真是蹬鼻子上脸!” 与前头态度大相径庭,陈晞点了点头,表示了他也赞同。气氛烘托到这里,也该见好就收了。 “陈晞你今日所言,是欲陷吾于舆论之漩涡?” 沈暮白此话一出,让哑口无言的众人,将矛头掉回了陈晞身上。 依旧面色不改的陈晞,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暮白。 “吾怎么舍得皇姐远嫁呢?吾只是想为皇姐分忧,若皇姐真自愿为国请命,那我们自然敬佩万分。但就像两位世子说的,此事非同小可,也关系皇姐一生……之幸福。让皇姐以幸福去换取和平,我们实在羞愧难当!其他世子们,吾看你们没有吱声,是有什么顾虑吗?” 其他前头诋毁污蔑皇太女的世子们和学官们,分散在长谦堂内四周,脸上表情都不甚好看! 那些世子们脸色都青黄不接的。他们牢牢地闭紧了嘴,不住地摇头。 “皇——弟——,既然你如此关心国家大事,不如随吾去见父皇,当面说说你对此事的高见!!!” 沈暮白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咬牙切齿喊道,“你既敢在此挑事,就应该有胆量面对父皇。走,随我去长兴殿!” 太学祭酒李闻甫,也是从头到尾旁观这出闹剧。 他没有插手,就是想看看现在这些个出生名门的后生们都是怎么兴风作浪的,而皇太女又能否抵挡得住。 看下来,他倒觉得颇有意思!沈暮白文学造诣差强人意,可反应敏捷,舍灿莲花一般。 周围的学官们和世子们屏息凝神,静待接下来的发展。 陈晞料到沈暮白还会有这一招后手,但他丝毫不为所动。 他在轮椅上正襟危坐,像是把“你能奈我何”的这句话悍在了脸上! 不过一须臾,大家还没眨巴上眼皮,沈暮白就一把抢过侍女手里陈晞的轮椅。 力道之大,让陈晞在轮椅车身中还晃了晃!陈晞无力挣脱,也无法反抗。 他知道此刻再争辩无益,唯有见机行事。 “谁都不许插手!让吾来!” 沈暮白主动揽上了侍女的活儿,虽然这把木质轮椅可由陈晞手摇控制。但她不由得陈晞做主,自说自话地将他推了出去。 沈暮白推着轮椅,轮椅上是一言不发的陈晞。他们穿过长长的宫道。 侍女和公公们则紧随其后,留下太学内众人面面相觑。 一路上,经过的宫人们见此情景,忍不住纷纷侧目,但无人敢上前阻拦。 “…对……对不住了。此次确实有我看管不力的过错……” 沈暮白的声音只有她与陈晞两人能听得见。若在她承受之内,她愿意做任何的弥补。 并且,她还欠他一个道歉。 哪怕是刚刚在众人面前,威逼她要嫁与努兵,沈暮白也门清得很。他是在为他自己的现状借机泄恨。 她不是不能理解他。 揪他来父皇这边,也是想讲此事说个清楚,新仇旧恨是该时候理一理了。 陈晞像是没有生命一般,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像是没有尽头的宫道。 他充耳不闻沈暮白的道歉,不以为意。她犯下的过错,那便由她自己来亲手偿还。 长兴殿前。 沈暮白向守在门口的公公微微颔首,“劳烦公公,请禀报父皇,儿臣和皇子有要事相商。” 公公见此情形,慌忙进内通报。 片刻后,令皇的声音从里头传出,“让他们进来。” 在侍女们的帮助下,沈暮白将陈晞吃力地抬入。 陈晞还是隐忍着不发一言。 他像足了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让沈暮白肆意揉搓。 沈暮白一屁股,就坐到了矮金裹脚杌子上。 令皇端坐在书案后,正在书写着什么,没有抬头的意思,似是对他们的突然到访并不感到意外。 “父皇。”沈暮白开门见山,“今日皇弟在太学内上提及努兵求娶之事,此事非同小可,特来请父皇明断。” 令皇终于抬起了头,深邃的目光在沈暮白和陈晞两人之间来回打量,片刻后他开了口。 “为何要在太学众人面前给你皇姐难堪?兹事体大,你怎可以皇子身份轻易妄言?此举不妥!” 令皇用词凿凿,但沈暮白没有听出父皇一丝责怪的意思。 沈暮白躬身行礼,沉声道,“皇弟此举分明是故意为之。皇弟恨我也是应当的……但他想借和亲一事,生生削弱我在众人面前的威信。儿臣请求父皇明察。” “噢?寡人想先听听你们对努兵的想法与对策。沈暮白,你先说。” 令皇假作疑惑之态。 被点到名姓的沈暮白,从杌子上起身,面对自己的父皇,心下波涛翻涌。 微微垂首的沈暮白,抬头直视令皇,语气坚定。 “儿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令皇还在书案那边,挥手示意沈暮白往下说。 “努兵此时求娶,也是大局所迫,有缓和之意。儿臣深知,那不过是对方的权宜之计。一旦得逞,就会对令国、对父皇变本加厉!对方意图明显,是想借公主和亲之名,使我方屈辱,以示其威。若依其所愿,只会助长其嚣张气焰。儿臣以为,和谈方为上策。” 令皇执笔的右手,悄然放下,将其横卧向上,放置在了笔床之上。 显然对沈暮白的话有所思忖。 沈暮白见状,继续说道。 “儿臣建议,许诺土地和钱财,暂稳对方之心,然而,许以金银财宝是假,实为拖延时日。” 沈暮白柔和却坚定,她用眼神恳求父皇的信任,她停顿片刻,见父皇神色稍缓,暗自鼓舞,继续道。 “向其承诺将金银财宝运送至长驱城外,运送需时一月有余,此间可调遣援兵,秘密包围努兵驻扎在长驱城外的部队。一旦时机成熟,出其不意,必可一举歼灭对方!” 沈暮白认为,不如和努兵玩一出无中生有,绝无和亲前提下,另行筹谋。以极其优厚的谈和条件,稳住努兵。 先手传达令国妥协的意愿,如此以来,为令国赢得宝贵的备战时间。 并非真的需要奉上金银财宝,而是制造迷幻的假象,令到努兵尽信令国有十足的诚意。 待我方暗中调动兵力到达长驱城时,驻守在城外的努兵必然已经放松警惕,趁其不备,将其拿下。 令皇沉思不决,目光转向殿外的方向,仿佛在思索这个提议。 沈暮白心中忐忑,又道,“父皇,儿臣虽为女流之辈,若能为国效力,儿臣愿尽己力,保我令国安宁!儿臣愿亲自随兵前往长驱城,以示诚意,为援兵之事作掩护……即日……” “胡闹!你以为援兵这么容易?!” 令皇厉声打断,沈暮白的声音在长兴殿中回荡,带着几分恳切与决然。 女儿全然不知自己的顾虑与焦灼!她的考量没错,但太过理想,眼下根本不可能…… “陛下,恕我冒昧之言。殿下所言有理,但不切实际!国库吃紧,若贸然出兵,恐百姓将陷入困苦之境。前几个月有大笔拨款向外流出,国力拮据,财力有限。一旦出兵,战事耗费巨大,银两不敷,库藏空虚!” 从太学出来后,一直没有说话的陈晞,冒了出来。 若动兵戈,所需粮草、军饷,无一不是开销。 如此重负,必将转嫁于令国百姓。田间农夫、街市商贾,皆需加税以供军备,民生岂能不艰? 百姓生活困苦,国之根基必受动摇。民心不稳,国将不国。出兵虽为眼前之策,然长久计议,当以民生为本。 三人已经能预料到,一幅即将到来的凄惨景象。 陈晞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的沉重。长兴殿内,霎时寂静无声,唯有他那忧心忡忡的话语,久久回荡。 沈暮白知道国库吃紧,但已经山穷水尽到这个地步了吗? 她不敢置信! 没有钱,那要如何运作? 不会真的要她献身吧?绝无可能! 自己要彻底绝了父皇这一念想,刚要开口,“父……” “我倒有一计,不费一兵一卒,让努兵掉头回家!” 陈晞所言,让令皇眼前一亮,让沈暮白心下一惊。这个便宜弟弟,不会又要把她卖了吧? “你快说说看!”令皇道,不自觉地从书案移步至陈晞和沈暮白的面前。 “告诉使节,请努兵首领在宫内或任何地方一叙,与其商讨皇太女的婚事细节。” 好家伙! 沈暮白气急,陈晞果然还是要把自己推出去! “这……你还是让你皇姐和亲?!” 令皇疑惑不解。 陈晞摇了摇头,“非也!擒贼先擒王,我们以讨好的姿态,诱敌深入。” 靠!美人计?! 陈晞又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还不等沈暮白霍霍在轮椅上发表己见的陈晞,令皇就抢先开口。 “朕允你一试,但务必小心谨慎,保你皇姐的周全。” 令皇沈则宸也吃不准陈晞所说的可行性。 但总比和那些个臣子们商议多次无果,一筹莫展得好! ------------ 第76章 首领现身 “父皇!” 沈暮白垂首,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前方的令皇,她的恼火直冲天灵盖,脖颈这段都被气得滚烫发红。 “你们如此自说自话!有问过我的想法吗!即使是假的,很快令国上下、各藩属国都会知道,我将嫁与那大字不识的土包子,什么阿帕!” 想到街头巷尾都会将自己与那传闻中油头大耳、粗鄙不堪的阿帕,紧紧缠绕在一起。沈暮白心中升起了一阵阵恐惧与厌恶。 她还清清楚楚能记得世子们谈论起努兵首领时的表情,无不流露出鄙夷与嘲笑。 “脑满肥肠“、”五大三粗”、“其貌不扬”、“胸无点墨”——这些词语如利刃一般扎痛着自己。 自小在宫中长大的沈暮白,都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 见惯了如谢勉这样的翩翩公子,即使仇家也是陈晞这般面如冠玉的人模人样,很拿得出手。 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让那样的乡野村夫有机会和她攀亲带故。 真是笑掉大牙! “你只是一个幌子罢了。你就好好呆在长乐殿内,到时候不用你现身。” 唯有先稳国库,休养生息,方能固本培元。否则,即便一时战胜,亦恐江山不固,民不聊生。 以皇太女同意和亲的名义,诱惑敌军首领来都城一聚,或可一举擒之,解令国边塞之危。 这是在陈晞先头,令皇沈则宸就与众臣相商过的其中一个办法。 如若此招行不通,沈暮白的储君之位就会宣布被罢黜,以堵努兵之口。 毕竟求娶是直直冲着皇太女而来,努兵扬言不接受任何其他公主和贵女。 “为何要我来承担这份屈辱?!” 沈暮白怒火中烧,她努力控制住自己,强忍冲动,还是发作了出来,无法压住心中的愤懑,冷冷道。 “避开我,父皇和皇弟早早就有所裁夺,对吗?商议如此大事,竟不曾问过我本人的意思?” 她这样的以一当十,还不动用国库的计策,众臣们当然拍手叫好。 父皇和那些个老朽,劲想着这种不伤气血的“好事”。 沈暮白身为皇太女,独一份的无尽荣光骄傲,她的不甘与忿忿就要溢出。 这次陈晞的出谋划策,让她感到自己变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在来之前,父皇与陈晞绝对有达成共识!她不信,单凭刚刚陈晞只字片语,就能说服自己疑心重重的父皇。 沈暮白再道,“若是父皇,是想以此来惩罚我看管下属不力的过错!我再次郑重道歉!皇弟,是我对不住你!” “涉事之人也已入大牢,就等着最后裁决……皇弟,你还要我如何悔过?不如我现在就跪下,给你磕头?!如何!” 陈晞闻声不动,像是没有听到的样子,在轮椅上打量自己的双手。 令皇也不言不语,他已与陈晞谈妥条件。但他无法一一道来,怕女儿真的到了宣布要被废除那天,承受不住。 对着两个“哑巴”,沈暮白气不打一处来!何时开始,他们走得如此之近? 就算届时不嫁,她皇太女与努兵首领的婚约已然成立。 悔婚后,她与谢勉或任何一人走到一起,必遭谴责非议,唾沫星子就可以将他们淹死。 陈晞一脸平静地观察沈暮白的神色明灭变化。 沈暮白摆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这些小动作,都被陈晞尽收眼底。 牺牲她沈暮白一人,尝试换取短暂的和平。这个买卖怎么算,都划得来! 他要的就是,享受她的苦楚。希望她好好“品尝”这样无能为力的滋味。 “不必再议了!此事已定。寡人会下令,让使节传话给阿帕。” 令皇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 “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是吗?!” 沈暮白愤愤然地看着父皇。她胸中怒火难以遏制,没有丝毫想要落泪的意思,因着委屈与愤怒交织,气涌如山。 沈暮白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去,令皇见状,连忙让侍女推着陈晞,跟了上去劝劝。 得令的陈晞与侍女,只好匆匆地追了过去,陈晞被心急火燎的仕女,推得一个踉跄。但他没有责怪。 大殿外,阳光明晃晃地刺眼,洒在石板路上。 他们终于追上了走出还没多远的沈暮白,沈暮白怒气未消,陈晞语带讥讽。他从未想过来安抚她。 “恭喜啊皇姐!听闻阿帕‘一表人才’,愿你们终成眷属。” 沈暮白自然听得懂他话里的满满讽刺,用反话来奚落挖苦自己。 “我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要杀要剐,你就痛痛快快的!刻意拉拢我的父皇,还挑拨离间。推我出去,受天下悠悠众口的诽谤?!让你解气了吗?” 听得身后传来声音后,沈暮白停下了脚步,转身盯着陈晞,双手叉腰。 “我说过要你赔我一双腿!你赔了吗?说到解气,那还差的很多。” 陈晞却依旧平静,讽刺的笑意还挂在嘴角,脸色不变地回道。 她沈暮白想着,她才不听他与父皇的洗脑。什么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什么保全天下!什么不用你现身! 什么国家大义面前,若能以此计谋退敌,何乐而不为! 他们问过她是否愿意吗! 道理都懂,所有的计谋里,定是以最小的付出为优先,但凭什么是自己? 沈暮白依旧难以平复心中的愤懑,她猛地推了陈晞一把! 力道不轻,轮子顺着方向,直接将陈晞带到了几尺之外。 侍女惊叫:“殿下!” 因着推力,轮椅生生带着双脚无法动弹的陈晞,一起滑出。幸好的是,陈晞没有从轮椅中摔出。 沈暮白心底对陈晞留有的歉意与内疚逐渐减少,她咬牙道。 “你总是这样,一副冷静自持,全天下只有你正义凛然的样子!在鬼幽崖洞窟里,是陈晞你给我下的乌头,想要毁我左腿。你要是忘记的话,我今日就给你明一明!” 是她运气好,碰上了谢勉和纪明辰,能及时回到步军营进行救治。 否则眼下,坐在轮椅上的可能是自己,而非陈晞! 她的左腿患处,即使是现在,都隐隐有痛,落下了病根,并没有好透。 陈晞凌厉地扫向一旁的侍女,胆小的侍女紧张地疯狂摇头,意思她绝不会说出去今日所见所闻。 气的胸口剧烈起伏的沈暮白,背身过去不再看陈晞,快步向前走去。 陈晞在后面看着她离去,不知道能回些什么。 他们两人中,没有一个好人。 可单纯做个好人,有用吗? 十日后,长业城内天韵楼。 出乎所有人的猜测,努兵首领阿帕极其爽快地答应下来会面。 但阿帕不愿在宫内,以太过拘谨为由推脱,实则阿帕应该也是担心令国皇宫埋伏重重。 他托使节向令皇传达,要求将宴饮设在长业城内的天韵楼。 因他在幼年时有幸尝过,至此还念念不忘,想借此回味一番。 其中真实原因陈晞也能猜到。 天韵楼处长业街上,百姓来往络绎不绝,他这是防着令国对他下手。 坐在轮椅上的陈晞,探头向天韵楼外的长业街上望去。 长业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往,商贾们门庭若市,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一片都是酒旗招展。整个天韵楼内外人声鼎沸,一片热闹景象。 这几日天韵楼全部清场,那些看似交头接耳的食客住客都是内廷侍卫和会些功夫的女官们。 其中送菜的小厮之一,就是沈暮白的侍卫长陆宁安。 令皇此次全权委派陈晞,为防不测,全面准备。 天韵楼正门上方悬挂的酒旗,随风轻轻摇曳。 陈晞神色凝重地指挥着手下,将各类精美的荤素菜碟一一摆上桌案。 每一道都是精挑细选的珍馐佳肴,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 待陈晞亲自检查试验每一道菜肴,确认无误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让由侍卫们假扮的小厮们摆放上来。 金樽美酿,楼下还有训练有素的女官们在抚琴弄弦,眼睛都盯着门口。 “所有人都要保持警觉”,陈晞低声吩咐道,“阿帕精明狡猾,带了不少人马进城!不可有丝毫懈怠。” 除去扮作食客的,还有几十名暗卫悄无声息地藏在天韵楼的各个角落,目光锐利如鹰。 城外,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领着精锐的两队兵马,随时待命。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陈晞的心中依然有些不安。 努兵首领阿帕执意在城中设宴,且指名道姓只要天韵楼,显然是有所防范。 天韵楼出入口众多,虽在长业街上,但最为靠近城门。 甚至附近还有两条,近年才被少数暗卫勘探到的小道,沟通着长业城与外头。 只要从两条小道走,就可以完全避开通行的官门。 这个阿帕,对长业如此了如指掌,这让陈晞不得不更加小心! 令皇,在一众侍卫和臣子们的护卫下,抵达天韵楼。 他轻装简行,神态威严,缓步走入酒楼,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主位坐下,示意陈晞坐在旁边。 陈晞手摇着轮椅向前,向令皇颔首,“陛下,一切安排妥当。” 陈晞和令皇留下了几位臣子和侍卫侍女,装点门面。 毕竟,若整个天韵楼被清理得太过干净,连几个侍卫侍女都不带,会显得过犹不及,让阿帕及其属下警觉起来。 每个人都屏息静气,等待着那位传闻中的敌军首领阿帕到来。 不多时,长业街上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尘土飞扬。 几队骑兵迅速接近,是阿帕带着人马赶到。阿帕的大部队留在了天韵楼的大片后院里。 当努兵首领翻身下马,他领着其余人浩浩荡荡走入天韵楼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帕身上。 天韵楼内的众人皆睁大了眼睛,要看这阿帕有多么不堪猥琐。 陈晞和众人顿时愣住,眼前的阿帕与传言中大相径庭! 只见来者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眉宇间透露出一股野性的魅力,五官深刻而立体,仿佛刀刻般分明。 陈晞一眼看出鹤立鸡群的那人,就是阿帕。只有他身着象征身份的金线刺绣的太阳短袍,下配皮质长靴。 努兵身处水源稀少的干旱地区,认为日泽万物,关于关于拜日的观念由来已久。 太阳崇拜,出于对于光明和温暖的本能渴求,也是对于象征生命与死亡的循环的尊崇。 阿帕的腰间系着一条宽大的皮质腰带,腰带上挂着一把小刀和一个钱袋。 他的步履稳健,气势逼人。阿帕的到来,让整个天韵楼都为之一振,令人不得不重新审视。 “见过陛下!” 阿帕声音洪亮,微微屈膝,然后他取下头上围着的头巾,露出了他高昂的脖子。 手腕上戴着几串银饰,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那双深邃不可测的眼眸中,让第一次见面的令国众人都有些迷失其中。 微微上扬的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阿帕的礼节周到又不失霸气。 外头阳光透过天韵楼的窗子,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轮廓分明的下巴,他的肤色略显古铜色泽,彰显出他常年历经风霜的刚毅。 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与生俱来的魅力,让人不禁为之倾倒。 令皇微微一笑,掩饰住呼之欲出的惊讶,甚至可以说有些惊喜。 “阿帕你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坐,一同畅饮!” 在场所有人里,属陈晞的脸色最为难看。 陈晞的整个面孔黑了下来,嘴角下沉,难掩的不屑。 他原以为可以借和亲之名大肆羞辱沈暮白,但当看到阿帕后,却感到了不安……与说不出的难受! 无法排解的嫉妒,像是沾着毒的藤蔓就要爬满他的全身。 ------------ 第77章 皇太女人呢 努兵首领阿帕大步走向主位,遂即侧坐下。他不讲究繁文缛节,也没有令国男子的故作谦恭。 阿帕的身形挺拔,双眼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双紧闭的薄唇,此刻却忽然弯起,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 他豁达地笑着,举起桌上的酒盏,洪亮而富有磁性,像是能够穿透任何旁的障碍,直达人心。 那笑容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豪爽,阿帕坦荡荡地扫视了一圈,然后转向陈晞,直言不讳地开口。 “这位想必就是晞皇子吧?久仰久仰!” 坐在轮椅上头的陈晞闻言,迎上阿帕的视线,浅浅一笑,“正是在下。” 陈晞听罢,不禁感到有些局促。 自己到底几斤几两也是有数的,纵使他“饱读诗书的才子”名声在外,也不至于能远传至努兵首领的耳朵里。 想来,都是这令国与诸国书肆的功劳!话本都已然销往边外。 陈晞变沈晞,质子变皇子,伪姐弟爱恨情仇。 这些个扭曲事实的话语,确实激荡人心、感染力极强啊…… 在阿帕不拘一格的洒脱和豪迈之下,倒是显得陈晞有些沉默寡言。 尽管陈晞已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攸关的博弈,在鬼门关来回也是走过几遭。但在这位努兵首领阿帕面前,他像是初出茅庐的新人,还有些紧张。 他抬眼望去,只见阿帕直直地看着自己,从阿帕的笑容中捕捉不出一丝虚伪或掩饰。 真实的努兵首领,竟让陈晞感到这样的无所适从。 陈晞明白,这不仅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更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敌人。 两军对垒,生死未卜。 陈晞努力稳住心神,用最得体的笑意回敬这位年轻有为的首领。 阿帕笑了笑,举起酒杯。 “久闻令国人才辈出,群英荟萃!今日得见,陛下圣明睿智、仁德广布,晞皇子亦是温文尔雅。果然名不虚传。来,我先干为敬!” 令皇、陈晞等众人举杯回应。 阿帕提到陈晞,用“儒雅”这类来赞赏他。在陈晞耳朵里,这是对他双腿无法行走现状的悲悯之词! 而他顶顶不需要的就是,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同情与垂怜! 陈晞暗自观察着阿帕的一举一动,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然而,阿帕的言谈举止无懈可击,既有战士的果敢,又有极好的教养。 几杯酒下肚,阿帕神色不变,他放下酒杯,直视令皇,郑重其事地说道。 “陛下,我阿帕不是什么喜欢绕弯子的!此次前来……” 令皇微微一怔,果然要切入正题了,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阿帕此行,是为皇太女远道而来。我心仪已久的皇太女,愿以和亲之名,结两国之好。听闻令国娶亲讲究良辰吉日,一律按陛下所言。” 阿帕站起身来,目光炯炯,语气坚定再道,“我只想越快越好。最近的吉日在什么时候?” 阿帕的随从们开始叫嚷起哄,首领终于要有当家的了,赶紧生个娃诸如此类! 天韵楼内其它人等顿时鸦雀无声,屏住了喘息。 陈晞一惊,手中的酒盏,啪嗒掉落在地上。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眼力极好的太监总管万福全立马跟上,试图缓解一度僵住的场面。 第一时间,由旁边的侍女,为陈晞换上了全新的酒盏。侍女手脚利落地再将地上的酒盏收走。 他原本以为这个什么努兵首领,不过是一介野蛮粗鄙之人。提出和亲,也不过是为了羞辱令国。 当然,在阿帕来之前,所有人也都和他陈晞的想法不尽相同。 万万没想到的是,阿帕不仅不是满脑肥肠的流民,还如此气宇轩昂的。而且阿帕的求娶,甚至有些真心的意味。 这让陈晞甚是担忧,若是沈暮白真的见到阿帕真人,难免不会动了心思…… 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到了陈晞的行为异动,认为他有些大惊小怪了。 面色平静的令皇,内心波澜壮阔。 他才不管是阿帕还是帕阿!反正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男人! 令皇的谋划就是将阿帕作为人质挟持,以保全长驱城,要求努兵全军撤退。 无论他是猪头还是貌比潘安,他的宝贝疙瘩,都绝不会拱手相让给这个阿帕! 山遥路远的,一旦和亲成功,再见女儿都不知道是何时了! 他沈则宸早就打定主意,不会让沈暮白或是任何一个女儿远嫁。 “首领之意,寡人明白。但在令国,女儿出嫁是大事,含糊不得半点!需得从长计议!” 阿帕精通多种语言,当然听得出令皇话里话外都故意在拖延。 “无论令国的民情如何!我阿帕,今天就要见到皇太女。” 阿帕歪着头就坐在窗子的边沿。他可不会陪他们一直耗下去! “首领心意,皇太女亦明了。但今日饮宴,是为了首领接风洗尘特意而设。皇太女正在梳妆,还请首领稍安勿躁。不如先行动筷?边吃边等?” 陈晞冷静应对。 显然,阿帕及其随从,都被陈晞安抚到了,爽快地重新入席。 他们在沙漠里长大,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当下就信了。女子梳洗装扮自然费时,想来也合情合理。 天韵楼的二楼,众人又恢复一团和气。阿帕的随从们尽情地在八仙桌上挑选美味。 陈晞正襟危坐,不时将余光投向那位正大快朵颐的敌军首领,再看向屋内众人,眼观八路。 让令国头疼不已的努兵首领,今日若他能将其擒获,必将大快人心。 在席间,令皇对陈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马上行动! 陈晞接到了指令,他正欲抬起了闲放在大腿处的右手,要所有待命的侍卫们准备。 然而,就在这个紧要时刻,小厮装扮的侍卫长陆宁安往屋里头赶来,高声禀报: “大人们!小店煲汤的一味食材没货了,还得请各位贵客另觅菜色,或是愿意再等等?” 陈晞微微一怔。 出事了?!陆宁安在传递暗语。 立在令皇旁边的太监总管万福全听闻后,脸色一沉,就由他越俎代庖一回,假意怒斥一脸愧色的“小厮”。 “天韵楼什么时候如此差劲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去后厨看看,是什么幺蛾子……” 阿帕放下酒盏,在陈晞和令皇之间来回扫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未及深思,继续豪迈地享用着面前的珍珠圆子,鼓着腮帮子。 不多时,太监总管万福全匆匆赶回,惊恐万状的样子,附在令皇耳旁低语了几句。 陈晞虽未听清,但见令皇脸色有变,他的心中已有了六七分的揣测。 时局逆转而下,必须抓住须臾片刻。 令皇转头望向陈晞,横眉冷目,凌厉地命令道,声量之高,似是要所有在场人都听到。 “皇太女怎么还没到?愣着做什么!速去催促!” 陈晞被架在火上油煎,他即使此刻飞毛腿般奔回长乐殿去叫沈暮白,都不一定赶得及。 更莫谈,他的双腿已废,当下只能坐在这轮椅上两手一摊,无能为力。 眼见努兵首领阿帕的眼神从温和转为锐利,他两手撑在台上,似有发难之势。 阿帕拧着一丝冷笑,眼中闪过狡黠与刁滑,“陛下,我可以等,可以慢慢等。但不知……陛下与长驱城的百姓将领们,等不等得了。” 陈晞出声宽慰道,依然保持着嘴角的淡然笑意。 “首领,不妨再等一等。世间美好,都是值得等待的。你说是不是?” 阿帕看了阿陈一眼,拨弄着自己腕上的银饰。 “皇子所言甚是,那我便再等一等。” 饮宴席继续进行着,但无人再动碗筷。陈晞大概猜到了令皇方才听到的,估摸着是长驱城粮草撑不了几日,或是长驱城即将沦陷一类的糟糕消息。 这个阿帕,准是带了十足的把握,才敢踏入长业。 他不是什么心血来潮的少年,在洒脱的表象之外,心思也绝对缜密。 陈晞坐立不安,但是自己被硬生生禁锢在这一方轮椅之中,不得动弹。 他心念急转,正思索对策。 忽然,屋外传来了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诸位都在等我啊!” 这声音悦耳,正是皇太女沈暮白,“是我姗姗来迟!太不好意思了!” 她身着一袭华美的衫袍,金丝云纹,衣袂飘飘,宛如九重天上的仙子。 每一处细节都展现出极致的绣工,她的一半头发披下,却高雅得相得益彰,上半部的发间插着几支精致的珍宝凤钗,钗尾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叮咚作响。 沈暮白的脸上施了淡妆,眉如远山,眼若秋水。 说她顾盼生辉也不为过。 众人先闻其声不见其人。沈暮白款款步入,身姿婀娜,神态自若,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 她的裙摆在身后划出优美的弧线。 沈暮白仿佛对席间的紧张气氛全然不觉,她其实在装傻充愣。 皇太女的到来如同一缕春风,瞬间化解了屋内的厚重。 陈晞惊诧,她不是在宫里吗? 她怎么来了! ------------ 第78章 虚凰假凤 努兵首领阿帕的随从们都看直了眼!这令国皇太女真是美得很。 本该在长乐殿好好呆着的沈暮白,此时却在天韵楼粉墨登场,隆重现身。 最为吃惊的是陈晞,本来的计划之中根本没有将沈暮白囊括进来。 他不知她与努兵首领阿帕这次的碰面,会否影响接下来的预设步序。 若引发一串连锁反应,那后头排着的谋划也都将相继倾倒,无可挽回。 无人在意的桌边,坐在轮椅上的陈晞不禁冷吸一口气。 沈暮白,捣乱添堵的个中好手。 这天韵楼饮宴,与她何干? “你总算来了。”令皇的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松了一口气的轻快,“她啊!被寡人宠坏了!” 令皇眉开眼笑见间,笑嘻嘻地指着面前突然出现的沈暮白。 听似怪罪评判的话语里,无不是想夸耀自己的女儿。他沈则宸就要让众人好好看看他这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即使放在佳人如云的边塞,他的掌上明珠,那也是能大杀四方的存在! 沈暮白不是没想过,今日就在宫中安然度过。 可是前有努兵首领獐头鼠目、卑鄙龌龊的风评,后有长驱城沦陷在即,被迫远嫁和亲的压力。 自己是那种有好日子不过,非要跳火坑的人吗?非也! 在内心多重斗争后,沈暮白才决定要来。她吃准父皇绝无可能将她送去和亲,但眼见陈晞与父皇越走越近,她的疑虑难平。 她不怵努兵,却忌惮陈晞与父皇的日渐亲密。 从父皇对自己的态度转变已隐有感觉,到近些时日,父皇不仅与陈晞频频见面,还将自己的侍卫长陆宁安抽调走,连一声知会与商讨都无! 似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与勾当。 连作为女儿的自己都被生生地排斥在外,强烈的好奇与妒忌驱使着。 她越想越心慌,便偷溜了出来,看看到底有什么事,是她都不能知道的! 凭借着对长业的熟稔,她由侍卫领路,直奔长业街上酒旗招展的天韵楼。 上了二楼,她的余光瞥见蔺相,端坐在八仙桌一侧,不减威严。 沈暮白还没来得及问问蔺相,关于蔺阅卧病在家的近况。令皇就领着她就走近阿帕,阿帕见势起身。 “暮儿,来见一见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客。”令皇的声音浑厚有力,夹杂着一些难以捉摸的深意,“这位便是阿帕。” 令皇没有对阿帕冠以年少有为、气度不凡等赞赏,只是平淡地介绍过去。 阿帕及随从们本就不怎么听得懂令国的语言,就更加无法揣摩这字里行间暗藏的玄机了。 这时,沈暮白终于看清了努兵首领阿帕的长相,细细打量了起来。 她要抬眼,才能将阿帕看得清楚, 阿帕虽与陈晞、谢勉身长接近,但身形上更加魁梧,眉弓深邃,野性难驯的样子。 见到阿帕的沈暮白,喜上眉梢。 将沈暮白一颦一笑尽收眼底的陈晞,心下一沉。 沈暮白倒不是看到丰神俊朗的男子就按捺不住,走不动道。 而是这阿帕,与传闻里简直风马牛不相及! 有那么一瞬,沈暮白也在脑海里疯狂运转。想着若有一天,命运驱使,真的要嫁去边外,好像也不会太糟! 但很快,她就绝了这个念想! 阿帕豪迈不群,想来与自己在武艺兵法上能有共同话题。 但她更是欣赏令国和众藩属国的男子英气,符合自己较为传统的审美。 阿帕也感觉到了皇太女的愣神,但沈暮白随即掩饰了自己惊讶。 阿帕见皇太女盯着自己,拱手行礼,“久仰久仰。” 阿帕的礼仪周全,但眼内没有丝毫炙热,反而与沈暮白似是保持着淡淡的距离。 与先前,要挟必须与皇太女相见的急迫截然不同,甚至还有些拒人于千里的踞傲,笑意已然褪去。 沈暮白还礼,飒爽地笑道。 换作她对努兵首领生出了一些些兴趣,探询中带着一些揶揄。 “今日见到阿帕,倒是有些意外!” 阿帕的脸庞冷了下来,没有了刚到了天韵楼的兴致盎然,稍稍挑眉,戏谑地回道。 “哦?那皇太女心里,阿帕该是如何的?” 年龄相仿且都有着“嗜血暴虐”名声在外的两人,目光在屋内交汇。 这不是与情爱有关的电光火石,而是位高权重者之间的试探与较量。 就这样几眼,沈暮白足以断言,眼前的阿帕显然不是一般人物。 “传闻中啊,阿帕你是个冷酷无情、凶狠残暴的……”沈暮白没有隐瞒,她想试试这阿帕到底会如何作答,“是个年少老成的,丑八怪!” 令皇和蔺相听得直冒汗,无稽之谈,这种话都能在这样的场合说? 女儿到底是稚嫩,不懂邦交手段!女儿怕是不清楚时局险峻,现下人家手上紧紧捏着长驱城。 哈哈哈哈哈——没料到阿帕及其随从们都大笑起来,认为这样的传言有趣得很! 笑声未尽,沈暮白心中一凛,总觉得眼前的首领可能是冒充的。 眼前的人不是阿帕! 否则,怎么会和传言如此不同? 沈暮白心里在打鼓,这是她的直觉,但事关重大,不好轻易妄言。 陈晞坐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没有多言。 沈暮白正要开口再说下去,只见阿帕突然往前一步,毫无征兆地凑近了自己。 一下子近身到沈暮白面前的阿帕,动作迅速而干脆。让沈暮白猝不及防,被其气势所慑,往后退了一步,抵在了八仙桌的桌脚处。 “休得无礼”四个字还没从陈晞口中说出,阿帕就直接伸出手。 阿帕直接掰过沈暮白的头颈,双眼炯炯,仔细端详。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没人知道他的用意! 沈暮白感受到阿帕手上的力量,没有半分的怜香惜玉,不由地皱眉,双拳已经严阵以待,就要出招。 “放开!你弄痛我了!” 屋里头的侍卫们和臣子们都立马起身,怒目相向,就要护驾! “放肆!小小一个首领,敢对寡人的女儿、令国的储君动手!” 令皇恼怒,在令国的土地上,这个阿帕还这样公然对皇太女毛手毛脚。 “不想活了?!是嫌命太长了!” 阿帕像是得偿所愿看到了什么,放开了在沈暮白光滑脖子上的双手。 像是沾染到什么脏东西似的,阿帕还拍了拍双手。 蔺相厉声喝斥,“阿帕,休得无礼!这是令国的长公主、皇太女殿下!你怎敢如此放肆!” 阿帕无所畏惧,冷哼一声,操着不怎么标准的口音,目光像要杀人。 “无礼?她根本不是真正的皇太女!你们在耍弄我!拿个假冒的来顶替!”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沈暮白更是错愕失色,活了这些个年头,竟然有人指着鼻子说她是假的! “你在说什么?我看你才像假货!” 盯着沈暮白颈部的阿帕,没有好脸色,不假掩饰地嗤之以鼻。 “我在很多年前就见过长公主,就在这天韵楼中!长公主沈暮白的脖颈上有一颗红痣,而她,没有。” 天韵楼。红痣。多年前。长公主。 沈暮白心头一震,想起什么来了。 阿帕所言非虚,自己的确没有那颗红痣,而有那颗红痣的,现下…… “你这是无中生有!你随便下楼,去长业街拉个百姓问问,就知道我是不是沈暮白!” 沈暮白知道真相,她应该也是在场唯一一个知情的人,但她绝不能让事态变得更复杂。 “证据就在眼前,你们还要狡辩吗?” 陈晞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他从未听说过沈暮白有一颗红痣,他亦未见过。 “皇太女没有什么红痣!”,令皇拍桌发话,低沉而威严,“够了!你的指证没有任何依据,休得在此胡言乱语!她确为寡人之女,令国和诸藩属国看着她长大,这一点无人可疑!” “你以为我会被你们这些小伎俩所蒙骗?你没有,就是假的!” 阿帕信誓旦旦。 蔺相试图缓和气氛,低声劝慰,“陛下,或许是阿帕记错了,毕竟时隔多年多年,难免有些误会。” 阿帕冷笑。 “误会?!我的记忆绝不会出错!” 只有沈暮白知道阿帕确实记得清楚,但有红痣的并不是自己。 她不能说! 沈暮白正欲进一步试探,努兵首领阿帕的脸色骤然一变,双眸阴鸷可怖。 “你们在耍我!” 阿帕手起桌翻。 器具摔落,碎片四溅! “啊——!”沈暮白猝不及防叫出声来,“我的脸……” 她离阿帕最近,左侧脸颊直接被溅起的瓷盘碎片划伤,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火辣辣一片的脸颊,一手的鲜血。 她不知道陈晞是什么时候到她身边的,坐在轮椅里的他猛然地护住她,将沈暮白拉到自己腿上。 他嘴角一起一伏。 沈暮白看清也听清了,他嘴里说的是“杀”字! 事情变得不妙,方才进来时候沈暮白就看见了装成了小厮的陆宁安。 她能嗅到暗卫们,就在这里藏身着。一旦陈晞下令,他们就会倾巢而出。 牵一发而动全身。可长驱城岌岌可危,现下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沈暮白向陈晞和父皇不停摇头:“不要!不是现在!” 已经来不及了,暗卫们训练有素的身影在天韵楼内快速掠过,直逼阿帕。 今日,就要取他首级! ------------ 第79章 利剑出鞘 一瞬间!众侍卫们拔剑出鞘,剑光闪闪直指阿帕。 阿帕的手下也不甘示弱,立刻拔出兵器,眉目凌厉,准备随时出手。 双方人马对峙,天韵楼内瞬间剑拔弩张。只需一丝火星便可引爆! 随着先前努兵首领阿帕的一记掀翻,八仙桌上的碗碟应声而碎,菜肴酒盏洒了一地。 所有乔装打扮在天韵楼各处的侍卫们,以及躲在犄角旮旯的暗卫们。 在此时,全部倾巢而动,显出身形来。 “传令下去!”陈晞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指着阿帕,“捉活的!!!” 沈暮白已经顾不得去想,脸上发痛发痒的新伤,是否会导致破相。 她正以一种极其暧昧难言的姿态,横坐在陈晞的双腿之上,只感觉心脏狂跳不已,从胸口蔓延至全身,他的体温从她身下传来。 即使这样只坐了一小会儿,隔着两人的衣料,她都能感觉到陈晞大腿肌肉的雄厚有力。异常健壮,和陈晞清瘦的身形,倒是有些表里不一。 就这样近距离地望着陈晞坚毅的面庞,她没有因为表象而乱了心神。 沈暮白内里通透的很,知道他在此时逞英雄,不过是为了做过父皇看,好谋得更多亲近父皇的资本! 陈晞的眼神直直向前,没有看她。 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她坐在陈晞身上的模样。丢脸丢大发了! 沈暮白慌忙就从陈晞身上下来,她用力地依靠轮椅两旁的扶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轮椅在她的动作下开始晃动 陈晞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给予她必要的支撑与力量,她终于能稳稳地落到地上。 “慢点——”陈晞小声地叮嘱道,眼中满是虚情假意的关切。 忽然灵光一现,沈暮白计上心来,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耳语。 “等下我来引开阿帕,制造混乱,你们趁乱抓人。” 陈晞微微点头。她是怕阿帕在众随从的掩护下,从天韵楼逃走。 其他小卒都是无关紧要的,只有将阿帕扣下,才能有谈判的筹码。 “怎么?要我们大家看你们谈情说爱不成?!” 阿帕啐了一口唾沫。 敌我两方的随从们全都绷紧了神经,随时就要动手,一场不可避免的血雨腥风在即。 令皇、蔺相及众大臣们还坐在桌旁,巍然不动。 阿帕目光如鹰锐利,审视着整个天韵楼二楼,他来之前便料到了可能遇上这样的情状! “如此低劣的手段!”,眼中满是不屑与鄙夷的阿帕,继续冷声道,“你们竟敢设下这样的陷阱,引我上钩?真是下作!” 陈晞冷冷回应,“今日之事是你咄咄逼人在先,若非你对皇太女无礼!我们何至于此!” “哼,卑鄙小人!净是狡辩!你们以为这么容易就能抓到我?我阿帕岂是如此容易上当之人!” 阿帕双眸流转,似笑非笑地俯视着轮椅上的陈晞,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我阿帕给你面子,称呼你一声皇子!你莫要把自己当根葱了!” “你……”陈晞对着冒犯自己的阿帕,就要回击过去。 “怎么?!你以为自己还能保护别人吗?”。 阿帕又出声,接上了他先前还没说完的恶毒嘲弄,“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废人!有什么资格对我阿帕指手画脚?!” 陈晞脸色微微变化,他握着轮椅的扶手的双手,掐得更近了。但如此的侮辱不足以击垮陈晞,也根本无法动摇他的决心。 “一个残废,一个假货!你们天真地以为能与我阿帕抗衡?简直是笑话!” 见无人回嘴,阿帕还在继续谩骂。 阴险小人!他凭什么用陈晞的残缺,来作为他落井下石的话柄! 沈暮白瞥见了陈晞紧咬下唇,和他在扶手上发颤的双手。 她怒不可遏,立刻随手拔出了身旁最近侍卫的佩剑,挥剑直指阿帕的喉咙处,剑刃闪烁着冷峻的锋芒。 “你敢对本宫无礼、对令国不敬!今日本宫就要让你付出代价!”沈暮白铿锵有力的喝斥,坚定如铁。 只见阿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藏在衣裳中的双刀,与沈暮白的剑相交。两人所持武器的刃处划破空气,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看招!你这个废物!” 沈暮白的话音未落,她已迅速挥剑向阿帕刺去,剑势凌厉而迅猛,不留余地,直逼阿帕的命门。 双方的手下也都不甘示弱,屋内刀光剑影,场面乱作一团。 令皇、蔺相等在陆宁安的精锐部队的护卫下,及时离开天韵楼。 走之前,令皇对女儿沈暮白和继子陈晞,留下了一个值得回味的眼神。 沈暮白忙着对战,根本无暇顾及,只有陈晞清楚看到了。 令皇是有什么深意吗?还是对自己与沈暮白有肢体接触而不满? 那边,在二楼中央方位的沈暮白,对阿帕的双刀毫不畏惧,挥剑就迎上,双刀与剑碰撞出声。沈暮白的剑法凌厉刚猛,而阿帕则以灵巧敏捷的身法,手持双刀化解对方的攻势。 与外头长业街的喧闹截然不同,天韵楼里厮杀一片。剑刃每每擦肩而过,都带起一阵阵寒意。 阿帕步法轻盈,巧妙地避开沈暮白的攻击。沈暮白再反手一剑直刺对方胸口位置,被阿帕侧身避开,换作他双刀横扫,逼得沈暮白连退数步。 好一个狠毒的女子! 眼前女子,每一次攻击都精准而有力,而皇太女的武艺则恰好以猛烈豪横著称。 阿帕多了几分赞许。他有些混乱迷茫,眼前的女子与传闻中的令国皇太女能对得上号,却与自己记忆中的女子差异颇大。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 阿帕手下的攻势丝毫不减,双刀的攻势如同暴风骤雨般向沈暮白袭来。 阿帕夺取了上风。他的刀法虽不如沈暮白的阴险刚猛,却胜在灵动多变,每一刀都精准而致命。 沈暮白沉着应对,她知道自己必须冷静,不能被对方的气势压倒。 她迅速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寻找可以为她所用的地形与物件。 她巧妙地利用天韵楼内的桌椅,身形如燕,在狭小的空间内闪避。 “你们都让开!” 沈暮白大声命令,内廷侍卫、暗卫们迅速退后,留出足够的空间让她与阿帕交手。 两人剑光交错间,沈暮白突然一个翻身,剑锋直指阿帕的胸膛。阿帕瞳孔微缩,他竟然被一个女人破了招式! 他迅速挥舞双刀格挡,火花四溅,不敢有所大意,全神贯注地应对。 他算个什么东西! 竟然对自己、对陈晞出言不逊! “看来,你的刀法也不过如此!努兵没人了吗?!无用之物!” 沈暮白稳稳落在地上,目光可以杀人,她手中的剑随着她的喘息上下起伏。 “大言不惭,看招!” 阿帕充斥着怒意,又对眼前女子多了几分兴趣。 两人交手间,阿帕忽然变招,双刀就要刺向沈暮白的脸庞。 “沈暮白,小心!”陈晞在旁大喊。 急忙侧身避让的沈暮白,在匆忙间,发丝被刀锋砍断,乌黑的几缕秀发从半空中坠落地下。 借此机会,沈暮白迅速后退,拉开与阿帕的距离,握紧手中的剑,再次迎上前去,剑势如电般向阿帕偷袭。 最后,落在了阿帕的双眼前头只有几寸的距离,阿帕愣在原地。 “给我拿下这个逆贼!”沈暮白咬牙切齿道,“带回宫里,给我好生伺候他!看他什么时候退兵!” “上!”陈晞领头高声喊道。 众侍卫、暗卫们如猛虎下山,还有假装抚琴的女官们,全部都迅速集结在皇太女身边,动作迅捷、默契无比。 还没反应过来的,阿帕就已经被团团围拢,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任谁都无法反抗。 阿帕其余的随从和在长业外围驻守的努兵部队,也都被陈晞暗中布设的另几支队伍扣下,陷入重重包围,无路可逃! 此时的阿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在来之前,也是有很多人劝他的。但他是真心想要见皇太女,才将明眼人都看得出的“请君入瓮”,抛在了脑后。 “你别忘了!长驱城还捏在我的手里!”阿帕被暗卫们架走。 沈暮白当然没忘,她是要软禁他,又不是杀了他。说取他首级,也是为了吓吓他。 让他答应退兵的棘手任务,就推给陈晞了,反正他这么爱拍父皇的马屁。 “皇弟,这个阿帕就交由你了。” 天韵楼一事算是告一段落,陈晞本欲讥讽沈暮白几句,以解心头之恨。 可看着沈暮白转身,他这才看清她脸上一道深深的伤口,纵贯左侧颚骨一直到嘴角上方处,边缘明显红肿发炎,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一条伤口,在沈暮白白皙无瑕的脸颊上,有些骇人。 即使是他,看见这道伤口,也不禁微微皱眉,对破相了的沈暮白生出一丝怜悯。 然而,沈暮白好像不是太在意的样子。 “着急回宫吗?不着急的话,陪我先去医馆一趟吧,我脸上的伤耽误不得” 沈暮白向着陈晞说道。 她注意到了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左脸,想必伤口应该很可怖。 “就在这里不远的仁心馆。那里有一位名唤张雍的大夫,专治疑难杂症……你的腿,他可能有法子治好。” 她竟然关心起了他的腿? 陈晞对沈暮白的突然示好,心存疑惑,但想到她的脸已经挂彩成这样了,也不会有什么阴招了吧。 他毫无感激之情,这都是拜她所赐,就淡淡地应付了一句。 “嗯。” 陈晞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突然道,“关于红痣……” ------------ 第80章 仁心医馆 “不许再提!”听到陈晞提及红痣,沈暮白一脸严肃,面孔冷了下来。 陈晞不知她为何如此忌惮这桩事情,连提都不能提,变得畏首畏尾的! 天韵楼只剩下他与沈暮白,私下无人,她还朝避猛虎、夕避猛蛇的谨慎。 坐在轮椅里头的陈晞,默默地凝视着沈暮白,他的疑虑丛生,“为什么?” 面对沈暮白的强烈回避,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再次问道。 “努兵和令国邦交摇摇欲坠,所有基石建立在努兵的出兵威胁和令国的不断金援之上,而非和平的互惠互利。社稷安危不可永远寄托于求和。” 沈暮白表明自己,不想再谈论红痣的事情。 然而,在陈晞耳朵里,沈暮白根本没有直面回答自己的问题。 她不让他继续探寻下去,陈晞有些意兴阑珊。 正要追问下去,陈晞感到来自背后的一下推力,是沈暮白在推他的轮椅。 “搭把手!”沈暮白扬起了手,让驻守在一楼的最后一批侍卫们上来帮忙。 侍卫们吭哧吭哧就来了,将陈晞的轮椅齐力搬到了天韵楼门口,直到最终稳稳地放在地上,尽量不让陈晞受到一丝颠簸。 陈晞任由他们搬抬自己,他的苦涩和刻骨仇恨在这样的时刻,喷薄而出。 像是不停提醒着他命运多舛。 如今,生活中的细微之处都成了极大的挑战,即便是下楼这样的简单动作,他都必须由三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帮忙,才能完成。 这样的过分依赖,让他心里灼痛万分,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无能! 陈晞的双手紧紧抓住两侧,他虽不用出力,但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保持着沉默。 来天韵楼的时候也是如此。 所有行动都要仰赖他人! 那一步步的楼梯台阶,现下成了不可逾越的山峰,陈晞带着如影相随的无可奈何,十分沉重。 沈暮白自然注意到了陈晞微妙的表情变化。她并没有将推轮椅一事假手于人,而是主动推着他,朝着街上的仁心馆走去。 她是想为自己赎罪的,陈晞的双腿不在她的计划内。 她有愧疚和心疼。 她会对他毫不留情,那也必须是在两人都健全的情况。她不屑这样的斗法,会让自己都鄙视自己。 轮子在长业街上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嘎吱嘎吱的。 路面不是很平,像是在宣告着沈暮白内心的不安与惶恐。 内廷侍卫为了不打扰他们,在能随时保护他们的距离之内,尽量隐身。 坐在轮椅上的陈晞,轻轻地闭上双眼。他积极地寻求在令皇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但若永远也站不起来,他即便有了滔天权势,还是不得痛快! “你不该高兴吗?”没有睁眼的陈晞,用平淡的语气说出讥讽的狠话。 沈暮白只顾赶路,没有听清陈晞所言,“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双腿残废,这天底下最高兴的不该是你吗,沈暮白?” “我没有什么可得意的。等你能站起来了,我还是会想办法杀了你的。”沈暮白挑了挑嘴角,知道此刻并不是表达情感的时候,但她还是将心里所想说了出来,“看着你病歪歪的这幅模样,我才不屑使什么手段呢!让外头传我胜之不武,我才不愿。” 如果陈晞会信沈暮白的话,那是见了鬼了。 沈暮白想着,随他去,爱信不信! 当他们一路走去仁心馆,收到了不少路人向他们投来的好奇目光。 虽说皇太女画像广为流传,她身着的华服还无比耀眼,但百姓也没有第一时间认出她来。 反而是坐在轮椅中极为夺目的陈晞,让路人频频论足。 “那不就是晞皇子嘛!听说被皇太女弄残了双腿,真是好可怜哇。” “可不是!确实帅气逼人啊,怪不得皇太女要想尽办法玷污他。” “啧啧啧,你说那个推他的美女是谁啊?” “不会就是沈暮白吧?!我说不可能是!沈暮白心眼黑,能有这么好看嘛!” “也是!你说得对。” 长业街上来往的路人,都恨不得从手上变出瓜果来,再在街头坐个小马扎,谈天侃地起来! 沈暮白也知道自己在民间的风评奇差,可此时切身体会,脸上立马染上绯红。 她无言以对,羞愧爬上了心头。 仁心馆,坐落在长业街有些偏僻的一段路上,也可谓是大隐于市、闹中取静了。 门前挂着一幅斑驳的匾额,上面写着“仁心馆”三个大字,是草体的书法。 仁心馆的外墙十分质朴无华,由青砖砌成,显得庄重而稳固。 只从外表判断,任是谁都想不到,这里藏着比太医还高明的圣手! 沈暮白抬眼看去,“到了。” 不再理会周围议论诽谤的沈暮白,凭借一己之力,将陈晞推入了仁心馆。 “姑娘,我来帮你吧”,医馆里的帐房看到一个脸上带伤的女子与一个坐轮椅来的残疾男子,心生恻隐。 偏偏奇怪的是,帐房仔细看着两人,一点都不需要同情的样子。甚至还有些相似的骄傲与盛气凌人。 “张大夫在吗?”沈暮白向帐房问道,“张大夫!” 然而她的呼喊没有得到回应,只有寂静的回音在空旷的前厅回荡着。 “张大夫近日都不在长业,但估摸着这两日也该回来了。” 沈暮白本以为张大夫会在的,帐房的答案让她感到颇有些失落。 “姑娘是陪夫君来看腿吗?我先帮你安排其他大夫。” “他不是我夫君……”,沈暮白马上纠正了帐房的用词,随便扯了个谎,“路上刚认识的。” 夫君什么夫君! 沈暮白心里打鼓,这可是她沈暮白的便宜弟弟!这一下差了辈分不说!还让陈晞占了自己便宜! 陈晞不响,他瞧着这帐房不太会看人的样子。 他和沈暮白怎么看都势同水火,能做个萍水相逢的路人都算很不错了。 “瞧我这张嘴!净瞎说!且等我片刻,我来安排大夫看诊。” 这来来往往的病人,帐房也是看得多了。什么长业有头有脸的大官,悄悄带着外室来看花柳病的,也不计其数。 这两个后生,倒是让他看不懂了。 身份上,两人都气度不凡,绝对是名门之后。 但关系上,帐房也是懵了。他看着两人又熟悉但又生分疏离,不好判断! 许是正在吵嘴的情人? 帐房直呼看不透这些个后生! 就起身往后头去找大夫了。 “且慢!”陈晞叫住帐房,“请安排一位女大夫,给这位姑娘。” 沈暮白和帐房都愣住,不是说了是路上刚认识的吗? 闹不明白陈晞的意思。 沈暮白说道,“那倒也不必这么麻烦。我都可以。” “不行!”陈晞也发现自己有些操之过急,缓了缓自己的语气再道,“我的意思是,女大夫总是细心些。” 帐房点了点头就再往里头去寻大夫了,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觉得这小郎君心思颇为细腻呢! 沈暮白尴尬地呆在原处,“我都说了男大夫也无妨!你怎么事情这么多?婆婆妈妈的!” 陈晞不作回答。 他在打量着周遭。他一进门,就闻到了浓浓药香,心旷神怡。 仁心馆虽然与宫内没得比,但内部布置得井井有条,整洁明亮,能让病人安心下来。 走廊两旁摆放着一排排木制药柜,上面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盛满了各种珍贵的药材。 大厅中心位置,摆放着一张木桌,桌子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青铜香炉。 仁心馆,倒是雅致。 陈晞踌躇许久,疑虑积压,再也无法压抑,还是脱口而出了。 “我必须知道,你为什么要掩盖红痣的真相?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看来陈晞势必是要和她沈暮白抗争到底了,似是她今天不说清楚,就绝不可能放过她的架势。 “何蓝有权知道,有人千里迢迢不惜被杀被抓,都要踏进这令国长业城,来寻一个不确定的答案。” 虽说陈晞奉令皇之命活捉努兵首领阿帕,但他对阿帕并没有什么出于个人角度的敌意。 反之,他暗暗有些佩服。 这个陈晞,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快给我闭嘴!你在这里嚷嚷什么呢!你是要整个长业知道才舒坦吗?!” 沈暮白听到何蓝名字时,明显一怔,心乱如麻,低声说道。 他竟然注意到了何蓝脖颈有红痣的细节,变态! 陈晞死死盯着沈暮白,看她眸光流转,就知道她又打什么主意,“沈暮白,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九九!我可不是什么变态。是陆宁安和我说的,说何蓝一直想去掉脖颈上的红痣,觉得不好看。” “你要她知道有什么意义吗?!她才替我挡了柯以凯的一刀!现下,难道我要她再替我去跳火坑吗?!我沈暮白再不择手段,也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沈暮白觉得陈晞的不依不饶,莫名其妙!没错,她对别人是心狠手辣,但对何蓝这样的自己人,她誓死捍卫。 沈暮白握紧双拳,“你根本不明白,一旦阿帕知道何蓝就是他要找的人,他绝不会放过她!阿帕定会拿长驱城做要挟,来索要何蓝!” “大姐!我是让你告诉何蓝真相,不是让你去向阿帕坦白!若阿帕正是何蓝的心上人呢?你这样瞒着她,不是在保护她,而是在剥夺她选择的权利。” 陈晞言词凿凿。 沈暮白不知道他怎么了!上赶着想当媒婆,他难道不知陆宁安的心意吗?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去找何蓝……你根本不懂何蓝。她即使不爱阿帕,也会为了我,说她倾慕阿帕,主动和亲!那个傻姑娘……” “你是担心陆宁安,对吗?”陈晞再问道,他决定留给沈暮白时间,让她自己面对,“当年在天韵楼,到底是什么情况?” 废话!她既担心何蓝被逼和亲,也担心陆宁安对何蓝的心意落空。 他怎么还好奇天韵楼的事? 沈暮白听到有轻盈的脚步声,逐渐走近他们。 是仁心馆的女大夫。 “两位,可以开始了吗?” 女大夫漠然地开口。 ------------ 第81章 药石无医 沈暮白和陈晞都转头看向眼前的女大夫,立马暂停了方才的话题。 女大夫身穿黛紫色的医袍,从内室走了出来。她眉目清秀,但神情冷漠,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感觉。 “这位是张雍张大夫的千金,张窈。”帐房介绍道,“张大夫的技艺不在其父之下。” 沈暮白看了张窈一眼,点了点头,“麻烦张大夫了。” 令国的女性果然都脊背挺直,优秀勤奋,人才辈出。 张窈微微颔首,目光冷淡而专注地看着沈暮白的左脸。 “方才破的相。是被桌上掀翻的碗盘碎片所伤。” 沈暮白向张窈娓娓道来前因后果,但略去了其中的核心。 张窈没有挖掘深入病人私隐的兴趣,她只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 她的眼神在沈暮白脸上的伤口处停留了片刻,然后淡淡地说道。 “请坐,我来处理伤口。” 张窈的动作敏捷,她先用清水轻轻洗净沈暮白左脸可怖的伤口,然后取出一些药膏,细心地涂抹在伤口上。 沈暮白出于紧张与好奇的心理问道,“张大夫,这是?” 她向陈晞挤眉弄眼,递过去一个眼神,让也他看看这药方不会有什么猫腻吧! 陈晞心领神会,他虽没有能力配制出奇门灵药来治愈自己的双腿,但他颇懂药理。 但是奇怪的是,沈暮白为什么相信他的判断? 他大可以把她卖了! 他们算是暂时休战了吗? “朱砂两钱、乳香钱半、没药钱半、红花钱半、血竭一两、儿茶二钱、麝香三分、冰片一分三厘。”张窈不太愿意的开口,不带任何情感色彩。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若是她不信任自己,那何必踏入仁心馆,还点名要这医馆内唯一的女大夫来问诊。 “等等!张大夫,你这朱砂和麝香是否用得多了些?” 朱砂和麝香确为禁药,疗效奇佳。 但抛开剂量和搭配谈毒性,简直是无稽之谈! 张窈无语,今日怎么接了这么对锱铢必较、不懂装懂的病人。 “你这么厉害,索性你来做大夫。”张窈对着陈晞叹气,“还要治吗?不治,我便走了。” “不敢当!他略懂一二,让大夫取笑了。大夫继续,继续。” 沈暮白是见识过张雍圣手绝妙的。对她的女儿,她虽有些放不下心,也还是有所信任的。 眼见张窈就要对他们两人翻白眼,赶忙往旁边的陈晞头上轻轻敲了一记,“小孩儿不懂事!” 陈晞的脑门上莫名被吃了一记。 张窈的手法娴熟,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尽管她的态度冷漠,但她上药、包裹等技术无可挑剔,沈暮白当下就觉得伤口有些痒痒的,好像快要愈合的感觉。 陈晞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张窈为沈暮白处理伤口,偷师一下。 “这药专治外伤,调敷后可以散瘀止痛,加速愈合。” 张窈冷静地说道,语气中没有一丝温度,她将最后一层纱轻轻覆在沈暮白的左脸颊伤口上,然后抬起头看了沈暮白一眼,“一日三次,按时换药。” 沈暮白的脸被包成了一个大包子! 陈晞忍不住嘲笑,“好丑。” 沈暮白去推陈晞,令她依然揪心的还是破相问题,她望着张窈,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张大夫,我的脸会不会留下疤痕?大概什么时候能痊愈?” 行医者从不来说满话,张窈略微停顿,目光迅速扫过沈暮白和陈晞,然后还是淡淡地回答,起身就要从外厅回房,“这个我不能确定。” 闻言的沈暮白,升起一股怒火。 她是堂堂长公主、皇太女,从小到大,何时受过如此冷淡的对待。 即使是张雍也客气得很,哪像面前这位冰山,让病人七上八下,她作为大夫很好受是吗? 气急败坏的沈暮白,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张大夫,请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这就是我的回答。”张窈依然冷漠,她并没有质问而表现出任何惊慌。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就如此怠慢你的病人吗?” 沈暮白忍不住开口。 “无论是谁,在这里都是我的病人。我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不负责卑躬屈膝。” 沈暮白被这番话噎得一时语塞。 面前女大夫的不卑不亢,与陈晞有的一拼。 看到沈暮白脸色不好,陈晞借机火上浇油,“张大夫尽职尽责,你不能因为是皇太女,就要为难别人。” 沈暮白想刀人的眼神藏不住,他竟然帮她报上名姓,生怕骂她的人还不够多是吧! 冲动乃魔鬼!冲动乃魔鬼! 深吸了一口气后,沈暮白强压自己的情绪,好声好气地再问张窈。 “那请张大夫告诉我,怎样才能确保不会留下疤痕?” 张窈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她缓缓道,“要完全恢复不留疤痕,需要精心调理。我会开一些内服的药物,配合外用的药膏,这样可以加速愈合,减轻疤痕的形成。” 说完,张窈便转身走向药柜,迅速地取出几样药材,开始配制药方,并将一张药方递给沈暮白。 沈暮白接过药方,心中虽然仍有不满,但不得不承认这位女大夫的确是有点东西的。 对着张窈的背影,沈暮白说了一句:“多谢……另外他的双腿,请帮忙看看能否有得治?” 张窈转身过来,就对陈晞开始望、闻、问、切,试着用双手击打陈晞的双腿,却发现是徒劳无功。 “药石无医。另寻高明吧。” 张窈对上了沈暮白和陈晞的视线。 她的话让陈晞再次坠入深谷。 只有无尽的绝望,吞没了他。 他听不到后面的对话。 “不可能!我不信!令尊定有办法!他的腿疾不是娘胎里带的,肯定可以治好的!是不是张大夫?” 沈暮白比陈晞还要着急,她迫切地要听到一个希望。 从张窈嘴里说出来的希望。 “你何必曲意迎合?逼迫张大夫说出违心的话来,是好让我再次绝望吗?” 陈晞听出来的却是另一层意思。 “既然你不相信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你就等我爹的结论吧。” 对于穷追不舍的沈暮白,张窈没有好脸色,转身就离开了他们。 剩下沈暮白和陈晞呆呆的还在原处。 张窈不是不想给他们希望。 她知道自己的父亲,绝对有比自己更大的把握治好腿疾。 但是希望越大,最终的落差越大,就会越痛苦。 这样的痛苦会被无限放大,无论是对患者本人还是其家属亲友。 “别听她的!张大夫还没回来呢!我还可以带你去其他地方治!” 沈暮白的所有劝慰,陈晞一概不听,也听不进去。 她沈暮白明明是想救赎自己犯下的过错,好让良心安稳!而不是真心诚意地想要他好。 病来如山倒,陈晞坐在轮椅之上,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 张窈刚刚说完那句致命的话,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恐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这句话如同雷霆般在他的耳边炸响,大夫的话最为致命,判活人绞刑。 天色已晚,他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如无尽黑夜。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陈晞一旦痛苦发作,就会有窒息感扑面而来,胸膛剧烈起伏,双唇发颤。 他的双腿明明没有知觉了,怎么还会无端发痛!从小腿肚有烈火灼烧的痛楚,让他无法安宁! 每一次抽搐都如刀割般锋利。 “沈—暮—白!全都拜你所赐……都是因为你!我要杀了你!” 沈暮白着急地劝慰,她不该把这个罪名担下的!但她心里实在有愧,她出声劝慰,讲话也变得不利索起来,“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你听我……听我说,我认识许多江湖上的朋友,有很多隐于民间的名医圣手!他们一定能治好你的腿。我…向你保证!” “等张大夫回城了,我们再来!” 陈晞抬起头来,对上沈暮白的眸子。愤怒与怀疑溢满了他的眼眶,他冷冷地看着沈暮白,声音嘶哑。 “这些不切实际的话就别再说了!我就是一个废人。” 病人最怕的便是见大夫,积攒了多日的信心,一下被打下去……打下去…… 直到不抱任何希冀。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整个人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 不知如何是好的沈暮白,有冲动上前拥抱一下,这个被病痛折磨得如此痛苦的男人。 她知道陈晞此刻的精神状态不佳。 陈晞忘得彻底,关于自己最后是怎么回的长乐殿,只依稀记得好像沈暮白说了句,她还是回暮青殿里歇下。恍恍惚惚间,他就到了长乐殿的寝房。 他是在侍卫们的保护下,由沈暮白推着回得长乐殿。 宫内的回廊长而寂静。 陈晞低声且疲惫地招呼侍卫们都退下,他的轮椅就这样停在中庭内。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让我小憩一会儿……等我醒了,送我去阿帕那里。” 他轻合上了双眼,陷入了浅浅的睡梦中。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无法摆脱的痛苦。 沈暮白不准备置身事外,从长乐殿离开后,她一刻不停,起身去找在长和宫的何蓝。 她其实被陈晞的话说动了,她动了告知何蓝真相的心思。 若何蓝真的在心里有过阿帕,她故意隐瞒,岂不是愧对何蓝? 何蓝真是幸运,没几日内,自己已经接连羡慕了她两次。 是出自内心深处的艳羡。 有在病床边寸步不离守侯着的陆宁安。还有不惧生死,八荒之外也要来见她一面的阿帕。 自己空有皇太女的头衔,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 夜幕低垂,灯火亮起,没有一碗热汤是属于自己的。 也罢,自己的理想便是做个独步天下的帝王,即使孤身一人又何妨? “曲意逢迎.....投其所好!对啊!自己为何不能对阿帕违心讨好呢?” 沈暮白灵机一动,其实不用和亲,也能寻到让其退兵的法子。 她这就去长和宫,与何蓝、陆宁安好好商议。 ------------ 第82章 牦牛火锅 长和宫。 幽静的庭院内有风拂过,沈暮白的心绪难平。 陆宁安是她最为信任的心腹之一。而何蓝,除了是她亲自任命的贴身女官,更是从小陪伴她长大的无血缘关系的姊妹。除了亲人,天底下没有比他们更能让自己放心托付的人了。 当沈暮白走进何蓝下榻的寝房时,发现陆宁安并不在。 然而何蓝正在整理房内书案上的文书,见到沈暮白的到来,脸上绽出了开心的神情,连忙行礼。 “殿下怎么过来了?” 沈暮白连忙上去搀扶,不让她俯身,“你还没好全,怎么就下床做事了?快上去快上去!” “瞧殿下!我已经好多了!你看……”,何蓝说着就要耍点腿脚功夫来给沈暮白看看,“呲——” 何蓝受刺的左肩作痛,不禁出声。 “你看看!我又要说你了!”沈暮白连忙扶着何蓝往床榻处去。 往常,都是何蓝搀扶自己。 何蓝连忙推却。说着这样不可,不成体统。 四下无人,沈暮白才不在乎! 两人都在床榻处坐下,沈暮白欲言又止,神情严肃起来。 在何蓝恳切的眼神下,慢慢道出,“有件事我想和你直言……努兵首领来长业的事不知道你是否有所耳闻?” 何蓝懵懂地摇了摇头,近日她在疗伤,无论是皇太女、陆宁安还是宫中其他人等,都不拿闲杂事来叨扰她。 “…努兵首领阿帕,提出要我远嫁和亲,以换长驱城太平。” 听着皇太女说出的“和亲”两字,何蓝的眸子变深。 “父皇提出要他在长业城见面,他竟真的来了!但他发现自己彻彻底底搞错了,他要娶的是脖颈有红痣的那名女子,以他的话来说,他多年前在天韵楼对有着红痣的真公主一见倾心,而他断定我就是假的。“ 沈暮白看着何蓝突然陷入回忆的神色,又顿了顿。 “他现下就被软禁在这宫里头。” “天韵楼?!我来想想……是不是有次我们把陆宁安甩掉,偷溜去长业街上玩的那次?好像确实碰到过一个五官分明的少年,一看就不是本国人的样貌。” “我只记得我让你扮成我的样子,我穿了陆宁安的衣服扮成小厮。可我关于天韵楼里的事情,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沈暮白头痛欲裂,她清清楚楚记得是有偷溜出宫这遭,但她根本没见过这个劳什子的阿帕! “殿下还说呢!当时你贪玩,我穿上殿下的衣服后,殿下早就一溜烟不见了人影!我愣是等到天黑,你才回了天韵楼。” 何蓝笑着回忆当初的种种。 多年前,长业街天云酒楼。 彼时的天韵楼还叫“天云楼”,后头是因为店家听了客人的建议,认为酒楼之名寓意天上的云彩,虽说十足美好,但在卧虎藏龙的长业街还不够有新意。 且两字连贯读起来的平仄,缺乏韵味。不如就将“云”改成了“韵”字。 “快点!快点!” 十余岁的沈暮白招呼着后头背着小包裹的何蓝。刚过了及笄之年的她,不时就会拉上陆宁安、何蓝,大家一起溜出来宫玩。 “公主!慢些走……” 何蓝喘着粗气,她虽也跟着沈暮白自小习武,身子骨还是比铜浇铁铸的沈暮白差上这么些。 这次她们偷偷撇下了陆宁安。 陆宁安是三人里最大的,沈暮白不想听他唠叨,诸如这里不干净不好去、那里人太杂了别去。 “别啊!我们一天逛不完,得加紧步伐!”在长业街上生龙活虎的沈暮白,整个人神采奕奕,“天云楼上了新菜!去晚了,就没了!” 第一站,她们直奔最负盛名的天云楼。天云楼最新的牦牛火锅,早已在市井间传得沸沸扬扬,称其香气扑鼻,味美无比。 今日沈暮白带着何蓝特意前来一试。陆宁安没有口福咯! 除了嫌弃陆宁安唠叨,沈暮白还想避开他的原因是,女孩间总有些悄悄话,他要是在,就不好多说了。 沈暮白、何蓝两人进了门,香气扑鼻,便见一位小厮迎上前来。 “只要楼上雅间!”沈暮白将手中的斗篷递给小厮,小厮顺理成章地接过。 小厮眼瞧着两个小孩穿着不差,且她们二人都长得个高,看不出真实年纪,想来还是有钱的主儿,小厮便恭敬地将她们引入二楼。 “二位,上边请!” 穿过热闹喧哗的前厅,登上二楼的雅间,布置清逸,窗外可见都城繁华的街景。 待两人落座,桌上已摆好了各种调料和佐菜。片刻后,小厮便端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牦牛火锅。 “来咯!” 上好的牦牛肉,配以山泉水、池盐,在铜锅里头烹煮着。 咕咚咕咚的—— 直入沈暮白鼻端,令其食指大动。 沈暮白与何蓝互视一眼,“吃!” 两人闷头大吃,顾不得和对方闲聊说话。铜锅中,红棕色熟了的牦牛肉和清澄的白菜在汤底中翻滚,汤头浓稠。 沈暮白夹起一片牦牛肉,蘸上酱料,送入口中。味道绝了!那肉质细腻,柔嫩多汁,入口即化。 不得不感叹,人间值得。 粉条、豆腐、香菇、藕片、芹菜、小葱,沈暮白喊着小厮,都要加上。 大快朵颐之时,何蓝惊呼出声,“呀!吃身上了!” 沈暮白顺势往何蓝裙上看去,确实酱料撒了上去,一片污渍。 “不打紧。这件带回去,你穿我的。你把陆宁安的衣服给我,我换上!” 还好带了细软,不至于太狼狈。 何蓝赶忙从背着的小包裹里取出陆宁安的衣袍,是出宫前公主嘱咐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扮上男装,总是安全些。 她们的雅间里有一扇屏风,比人还高,能放心换衣,沈暮白指了指里头。 “我先换?” 何蓝应允,她也跟着进去,帮公主换下衣衫,再换上陆宁安的行装。 换上了男装的沈暮白,青衫布衣,腰间束了一条粗麻绳,俨然少年模样。 “公主着男装也好看。” 何蓝面上生出了娇俏的笑意。 何蓝则换上了公主的华美衣袍,朱钗玉佩,显得雍容华贵。 沈暮白笑着拍了拍何蓝的肩,“今天你就是令国长公主,而我就是个小厮。” 何蓝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 兴致盎然的沈暮白,向何蓝说着接下来还有九站,她要把长业的几个新开的铺子,都逛一遍才算数。 突然,何蓝感觉到肚子发痛,准是刚刚大吃大喝的缘故! 虽平日跟着公主也是吃香喝辣,但她们今日明显有些暴饮暴食了,足足吃了三四人的份量。 “啊公主——我肚子有些受不了了!你能不能自己去?我在天云楼等你。” “才吃这点!你现在退化了?也行,你等我啊,我逛好了就回来。” 沈暮白示意何蓝赶紧去茅房,她举步如飞就往天云楼外头去。她怕耽搁一刻,来不及逛到所有铺子。 等何蓝好受些,回到了一楼前厅,嘈杂万分,只听到店掌柜在骂骂咧咧。 闻声看过去,只见天云楼内一群人围住了一位少年。 店掌柜不停摆着手,“这里不欢迎你!我们,听不懂你说的话,你懂吗?” 就在这时,何蓝走近人群,人群中一对深刻的眸子对上了她的视线。 眼前的少年绝不是本国人,他那五官分明的脸庞在令国从未见过,语言不通。虽身型高大,但窘迫无奈。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走来的何蓝,少年被店家刁难,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这个当口,还没有多少人能通晓不同的语言。 少年也想不到,在未来的时日里,令国及其藩属国都很快有了译官一职,自己也能轻松与他们沟通。 何蓝见状,挂着笑意,向前走了几步,拨开人群为他解围。 “掌柜的,莫要为难他人!这天云楼开在长业街上,就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哪有赶人的道理?” 店掌柜和众人也是急得一声汗,“小姑娘,我都不知道他要什么。说不上话啊!他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的。这不,我们还有其他客人的生意要做呢……” 敢情是店掌柜不高兴接待了。 “那好办!随我来。”何蓝自然而然地轻轻拽着少年的胳膊,让他在一楼客人的饭桌上挑选,何蓝转头问道,“看看这几桌。那几桌。有你喜欢的菜式吗?” 虽鸡同鸭讲,少年还是惊讶于素未谋面的何蓝的热情与友好。 他大概能从何蓝的表情、动作比划,结合语句中的停顿,大概听出意思,她是让他直接点自己喜欢的菜肴。 跟了过来的店掌柜发声,“小姑娘!你这样我怎么做生意啊!客人们都在。” “你就是这么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的?”何蓝义愤填膺,“其他桌的客人都没说什么呢!” 少年指了指几个别人桌上他想吃的菜,何蓝点了点头,让小厮赶紧记下来落单。 与公主呆在一起时间久了,两人的性情有了越来越多接近的地方。 看他点的都是令国的凉小菜,何蓝怕他吃不饱,再自作主张额外点了一道牦牛火锅。 少年从包裹里掏出金元宝来,嘴巴一张一合,比划着问店掌柜够不够? 店掌柜马上将金元宝拿走,一改前头的刁难,“够!公子,这边请。” 少年跟着店掌柜的方向迈步,但想到自己尚且还没向那位小姑娘道谢。 转身就往何蓝方向走,何蓝在一楼碰到了熟人,被绊住了脚。 是沈暮白的舅父。 “见过国舅爷。”眼见国舅是避不过了,还将何蓝认了出来,她只好请安。 国舅左瞧右瞧没见着那小祖宗,但又怕天云楼里头都注意到这里动静,刻意点着声调问道。 “长公主人呢?” 这话落到了少年耳朵里。 走近的少年看到那位姑娘,站在另一位有些年纪的男子身旁,而男子说到了“长公主”三字。 他心下一惊,即使他说不来,也基本听不懂这里的话,但长公主的名号在他的家乡,人尽皆知。 谁人不知? 令国未来会由女皇帝当道,执掌四方。原来就是她吗? 高大但有些怯生生的少年用他仅会的语言,拍拍那位姑娘的肩膀,又指了指自己。 “阿—帕—” 他看到了她雪白脖子上,那颗显眼的红痣。 ------------ 第83章 金风玉露 令国长业街。 何蓝曾问过沈暮白,这长业街有这么好逛吗?沈暮白气得想说她真是榆木脑袋! 要是说这长业街上的有趣玩意儿,那就海了去了! 此时过了及笄之年的沈暮白,正是对各类物件的购买及占有欲最甚之时。 出了天云楼后,沈暮白先直奔刀剑行、马匹店、再然后是书肆、胭脂铺,想去看看有否新上的布匹绸缎,将时新的样式记下,好回去嘱咐宫人赶制。 最后的最后,她要去果子铺和各类小食店打个牙祭,顺便捎些回去给何蓝及陆宁安。 何蓝的胃口和小猫似的!自己方才在天云楼,还没有吃得畅快。 整个长业街熙熙攘攘,约莫有万余肆,沈暮白不得不夹在人群中通行。 拨开外头的人群,沈暮白终于到了刀剑行。 刀剑行里面人少得可怜,只有自己一人,许是令国重文轻武的缘故。 沈暮白想着,若有朝一日自己能做一国之主,必定要兴武。纸上谈兵总是比不过驰骋沙场的,她一直有个观点:天下,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 掌柜热情非常,沈暮白前脚刚迈入一只脚,掌柜就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 没想到沈暮白隐去身份,一身小厮装扮,衣着朴实无华,掌柜还是殷勤相待。 “今日想要购置些什么刀剑吗?”。 掌柜是一位中年男子,身材干瘪,面容忠厚。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显露出一副老练模样,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带着几分自豪,“小店一应俱全,定能满足所有需求。” 店内刀枪林立,寒光闪闪,沈暮白微微一笑,并未多言,四下打量。 分门别类陈列着各种刀枪剑戟,即使无人问津,全都被擦拭得锃亮。显然是掌柜的精心呵护。 沈暮白的视线被专门放置刀的那一块吸引住了。每一把刀,都在低语着其能为主人带来的辉煌与荣耀。 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柄鄣刀之上。鄣刀,在平日里不太会用到,威武震撼,是大尺寸的长刀,能够护住头部至脚步的身体大部分,防身御敌。 说到刀的形制主要有四种,分为:仪刀、横刀、陌刀、障刀。 障刀,又称为鄣刀,最为少见。 主要原因是一般人根本无法驾驭鄣刀。沈暮白都没见过几回,只在卷宗里看到过记载,说是持鄣刀者能拔山摧城、无所不能。 想来也是废话!能拿起如此大刀之人,不仅在令国军中是人中龙凤,放在全天下那也是空古绝今、威猛无比的天生神力。 刀柄长且粗壮,刀背上镶嵌着虎纹,隐隐透着一股冷冽的杀气。 有眼力见的掌柜见状上前,连忙介绍道,“好眼力!这把刀名为寒光,乃本店镇店之宝!由名匠亲手打造,用上等精钢锻造而成,刀锋锐利无比……乃是居家镇宅、行侠仗义的好物啊!” 这掌柜越说越偏了!鄣刀不好携带,更不要说放在家中作为装饰,那简直是对宝刀的折煞! 带着些许鄙夷与不置可否的心态,沈暮白问道,“掌柜的,如此好刀拿回去当摆设,实在有些侮辱刀啊!” “公子啊你是有所不知。现这长业城里头,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只有寥寥数人对刀剑感些兴趣,特别像你这样的年轻后生就更少了!” 店掌柜苦不堪言吐露着,他本也不想多说,但看到有这么个对刀剑炙热的小兄弟,情不自禁就多说了几句。 “我若是说刀剑镇宅、有利风水,还有些噱头,尚且能寻到一二买家,否则我这祖传的刀剑行也怕是撑不过数把月了。哎……长业街上的刀剑行已经不剩几家了。” 沈暮白暗自神伤,她一直不知道父皇崇文轻武的国策是否恰当,“那现在大家都喜欢些什么?” 她一边与店掌柜闲谈着,一边又忍不住伸手触摸“寒光”的刀柄,感受那份陌生的鄣刀质感。 “碰到你是真心爱刀,也是缘分!你随便摸!随便看!” 店掌柜说到这里,话匣子像是打开了,对着一个陌生人倾诉他的苦闷,“出了门外头右拐,赌庄、红楼、戏院、书肆,那才叫一个热闹,老的少的都爱去那里,哪还有什么人还喜欢捣鼓这些老套的刀枪剑戟……” 沈暮白听来颇有道理,她回去后就要找父皇论一论。 长业已渐有颓败之势,更遑论那些鞭长莫及的令国疆域?! “书肆?大家都爱好读书岂不是好事吗?”沈暮白听后,想尽快去书肆看看。 店掌柜无奈地摇头摆手,“小兄弟,你是很少来长业吧?” 想着自己虽住在皇宫,皇宫确实在长业内,可这长业街也不是天天能来,沈暮白点头如捣蒜。 “我说嘛,你是有所不知啊!现在还哪有什么人去看三坟五典!那些个在书肆大排长龙的都是去买话本的!就是说那些情情爱爱的……那些个书肆可是赚的钵满盆满的!” 听着店掌柜的话,沈暮白大概明白了。但是她自己也爱看来着…… 沈暮白又晃到另一处,看到一张精致的弓箭,弓身雕刻着腾龙图案,箭羽如翎。 “这弓箭现在也能用上龙纹了?不怕查吗?”沈暮白有些惊讶地问道。 掌柜的笑容更盛,但压低声音说,“这长业街上做买卖的,哪里能不认识些前朝的大人们。这不,一有风声就赶紧收起来。” 沈暮白的表情有些发僵,这些个商贾真是胆大包天! 天子才能用的形制,现在都这样肆无忌惮放在铺头里卖。 她并非真的来购买兵器,而是想要看看现下时兴的物件,没想到竟还撞上了内外勾结的事情。 其实自己大可将此事通报父皇,来个临时突击,冲了铺子! 但想到这刀剑行店掌柜本就生活不易,她也作罢,不想做这样的恶人。 看到沈暮白转身就向外走去,店掌柜着急地挽留,“这副弓箭是用百年老木与兽筋制成,箭羽选用上等鹰羽,射程远、精度高,乃是难得的精品!我棺材本也不要了,想要的话,价格好谈!” 沈暮白没有作停留,往外头走去。 第二站她直奔书肆。 她倒是要看看话本界近期翻了什么新花头,有什么新话本可以一读消遣。 然而,刚走到附近的书肆门口,沈暮白便看到书肆前人头攒动。 原来,今日有新话本上市,各路书迷早已聚集于此,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书肆外,放了一块招牌,大字写着:新话本《奇缘录》。 沈暮白望着这人山人海的景象,也是属实被震撼到了,没想到一本新话本竟能引来如此盛况。 她正打算排队,却被一旁的书迷不客气地骂道,“插什么队!有点道德!大家都在等着呢!” 沈暮白只得战战兢兢退到一旁,她抬头打量着现下的情形,只见队伍蜿蜒曲折,看样子至少还要一两个时辰才能排到她。 这话本是买不成了,去别处逛逛。 漫步于长街上的沈暮白,沿途小摊贩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街市一派繁忙景象。 她记得,她想去的那家果子铺,就在前头。 果子铺名唤“金风玉露”,名字自是好听,但其实就是在路上的一家摊贩。 虽然比不得那些老字号的糕点坊舒适气派,但在皇宫住腻味的沈暮白自是喜欢这样的烟火气。 龙须糖、清凉团、莲蓉酥等等这些,她已经吃腻了。 她心心念念这家的绿豆爽,马蹄清脆、蒸熟的豆子软糯绵密,送入口中的甜度恰到好处。 “来尝尝新出炉的凤凰酥吧!”果子铺已经围着好多人,店家热情地招呼。 这种现制的铺子,香气四溢最是撩人了。金风玉露的摊位已经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糕点。 沈暮白打定主意,今天就是要来尝绿豆爽的,但也被刚做好的凤凰酥勾得直咽口水。 “凤凰酥和绿豆爽,各三。” 沈暮白指着这两个好吃的说道。 “好咧!凤凰酥您先拿好咧!绿豆爽马上就有!”店家将油纸包好了凤凰酥,递给了沈暮白。 沈暮白迫不及待地伸手拿了一块凤凰酥,果然层层分明、酥到掉渣! 然后又是一个! 让她忍不住连连点头。 那边店家准备好了,连忙将绿豆爽也交到她手上,“一共七十令!” 素日出门都不需自己捎上钱袋的沈暮白,一下子发愣在原地。 她假意伸手去掏口袋,想看看陆宁安会不会留了些银钱,可摸来摸去都是空空如也,只好尴尬地停下了手。 “给钱!”店家有些不耐烦,后面还有其他客人等着。 “吾……我……突然想起今日出门匆忙,忘记带钱袋。您看这样行不行?我的家人在天云楼等我,我把凤凰酥和绿豆爽都留在这里,等拿到钱袋我就马上折回来付钱。” 沈暮白满脸涨红,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她第一次扯这样的谎。 店家上下打量着,见她穿着普通,不像是有钱人,一下变得冷淡起来,大声叫嚷着,要所有人都听见。 “你这个小瘪三,你都吃了我的凤凰酥了!没钱还敢来吃?是不是想白吃白喝?!” 铺子附近炸开了锅,包括正在排队的客人们,都指责奚落着沈暮白。 “就是!现在真是什么人都有!” “看着年纪不大,这样不学好!” 沈暮白手足无措,极度的慌乱,她平时从不需操心这些琐事,总是有何蓝、陆宁安或是其他人在旁负责。 听见金风玉露店家的叫嚷斥责,街坊也纷纷围观过来。 店家甚至叫嚷着要将她送官府,“我做点小买卖真不容易啊!你这小偷!我今日就要让你坐牢!” 块头比沈暮白足足大了几番的店家,是一个年轻男子,但体型彪悍。 他在摊位后面,怒气冲冲地将左右衣袖往上一提! 沈暮白哪里受到过这种羞辱! 她怎么可能会缺钱?! 沈暮白就要动身,但自己一旦开溜,罪名反而更加板上钉钉。 她开始撒泼打滚地往后退去,“我都说了我家人就在天云楼!你若不信,随我一起去了便是!我根本不可能因为七十令这点小钱,故意赖账!!!你们若知道我家人是谁,定不会如此待我!” “死到临头了,嘴巴还硬得很!” 店家啪的——将擦汗的面巾甩到做糕点的案板上!屈身向前,指着面前的沈暮白。 他三步并两步,一下子提住沈暮白的衣衫领子。 沈暮白一个闪身躲了过去。 “好啊!你真是厉害!你是惯偷吧!”店家还不准备放过沈暮白。 街坊四邻越围越多,都是来戳她背脊的。沈暮白能够在武术招式上见招拆招,但她现下无法向任何人呼救! 她就快要淹没在谩骂唾弃之中,无力回击。因为自己确实身上没有银钱,半令都无! 眼见店家喊上了几个兄弟,就要来困住自己,沈暮白两手无法敌八拳,绝望至极。 “我在天云楼等了半天,没承想一直没等到。” 一个翩翩少年走了过来,他轻轻地拍了拍店家的肩膀,魁梧的店家一个怒目转身,看着来人递上了银钱。 “这里一共两百令,不用找了。” 沈暮白根本不认识他!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年,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她远远地看到了他的眉眼。 店家惊讶的咂舌,没想到这个寒酸的小厮倒是没说假话! 可是来者一袭素雅青衣,用的绸缎,气质不一般,怎么可能是这小厮的家人? 难不成,现下流行这样的装扮? 他是看不懂了! 少年看着店家和街坊领里们还没有放过小厮的打算,厉声道,“两百令还不够吗?莫不是黑店,想要坑我们不成?” “怎么会,怎么会!” 店家主动和人群致意,“大家散了吧!都是误会!误会了啊!” 众人见没有好戏看下去,便作鸟兽状散去了。 沈暮白想要道谢,但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迈步走远,她马上追了出去。 “公子请留步!多谢公子!还不知公子姓名?改日登门拜访。” 少年果然回头了,还是淡淡的样子,不言不语。 他看了沈暮白一眼,又很快转身离去,消失在人海之中。 她记得那双眼睛,可随着后来记忆的模糊,她只能肯定的是他周身似有若无的气息。 有点像某种花草,但不媚俗,清幽高雅。 长和宫内。 沈暮白和何蓝的回忆,补足了对方缺失的天云楼那一日那一段。 “原来如此!殿下一直都未同我说过!” 何蓝听到这里眸子发光,沉浸在绯红的泡泡里,她拉着同坐在床榻上沈暮白的双手。 “没想到殿下对谢勉谢世子早已一见倾心!这怎么不算是天赐良缘呢?” ------------ 第84章 儿臣冤枉 何蓝看出了皇太女的犹豫不决,只好小心翼翼地问起。 “当年那个为殿下解围的少年,真的是谢勉吗?” 沈暮白听罢,流露出不经意的苦笑,出神地顿了顿,才点头。 “是他…没有留下名姓,我只好透过眉眼与气息相认……” 她的眼神迷离,仿佛间回到了那年宴射,粱王与粱国世子都在邀请之列。 宴射,是以饮食之礼、宾射之礼亲四方宾客、宗族兄弟。 “之后,在那年宴射上,我第一次见到了谢勉。”沈暮白继续说道,“便确定了是他。然而,当我问起此事,他总是模棱两可,也是那年一样的淡淡一笑。” 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气,是沈暮白无法忽视的。 可奇怪的是,自己在陈晞身上也闻到过同样的气息,属于水仙花的清新。 自己也曾摇摆过,在谢勉和陈晞之间,难道存在某种联系? 但始终找不到确凿的证据。 沈暮白心底不禁涌起一阵阵惆怅。 眼前浮现出少年那模糊的身影,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当年“金风玉露”果子铺前的喧闹与窘迫。 沈暮白沉默了一会儿。 她并不打算将这个怀疑倾囊倒箧,完完全全坦白给何蓝。她总是怕,万一有心之人借此大做文章。 “唉,不说我了!你和陆宁安怎么回事?”沈暮白将焦点转移回到何蓝身上。 想得入神的何蓝,听到皇太女说到了自己,目光放缓柔和下来,双耳有些熏红,她想起了自己的心事。 “殿下,你怎么这么直接!” “你我还分什么彼此。我洗耳恭听噢!”沈暮白笑嘻嘻的,娇俏着揶揄道。 “其实…我对陆宁安也有些好感。但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不像殿下对谢世子的心意如此明明白白。为了殿下,我愿意以身和亲,换来和平。何况……” 看向何蓝的大义凛然姿态,沈暮白唏嘘不已,那些前朝不愿出兵却只会威逼自己远嫁的臣子们,还不如眼前的小女子来的有魄力! “何况,在我印象里的阿帕,也算不上太差的人。” 许是何蓝不想让皇太女太过愧疚,还咧开了一个愉快的笑容。 “绝对不行!” 沈暮白坚决地摇头,“你不应该牺牲自己的幸福。不要说是你了,任何一位令国女子,冒名顶替我也不行。” 何蓝叹了口气,但还是继续说道。 “可是,如果这能换来天下太平,我也心甘情愿。而且殿下你也说了,他认准了‘真公主’的脖颈有红痣!” 一旁的沈暮白自然也知道这茬。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没想到那个阿帕能铭心刻骨到这个田地。 一颗红痣也能惦记到现在。 沈暮白思索了片刻,附在何蓝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何蓝神情变得苦涩,连连摇头,“这样太冒险了!殿下,不能这么做!” “我会再斟酌一下。” 沈暮白轻声说道,拍了拍何蓝的手,示意她放心。 “但无论如何……只要殿下决定了,我都会全力配合。” 何蓝反过来安抚着沈暮白。 待到夜阑人静,烛光已熄,两人还在交谈,说说聊聊,那些女孩子间才好说的话。 翌日,晨光透过窗棂洒进了房间,照在沈暮白的脸上。 她依然沉浸在梦乡里,何蓝早早就起来,帮她备下清水等盥洗用具。 “殿下,殿下!” 小春香急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她得令后,到处找皇太女都无所获,真是快急死了!猜到了皇太女可能来看何蓝,总算是在长和宫寻到了! 沈暮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她都忘记自己直接睡在了这里,昨日好像和何蓝倾谈到天亮。 只见小春香已经推开了门,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 “殿下,陛下要您去前殿!” 这时,去打水的何蓝也回来了,连忙责怪着小春香:没有规矩! “皇太女的觉是你随便能惊扰的吗!” 本就胆小的小春喜变得磕磕巴巴的,“殿…殿下,赎…罪……赎罪。事出…突然!” 沈暮白揉着惺忪的睡眼,立马下床,摆手劝道。 她要让小春香赶紧跟着自己回长乐殿,换上符合上朝仪制的衣衫。 小春香没什么恶意,肯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看来有急事,我得马上去前殿。你别动了,就在这里好好静养。” 沈暮白对何蓝说道。 何蓝点头,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十万火急要召皇太女去前殿,现在正是早朝的时间,她只得担忧地看着沈暮白。 “殿下,您小心些。” 沈暮白拍了拍何蓝的手,以示安慰,“安心。” 看着沈暮白匆匆往外走,小春香紧随其后,目送沈暮白远去身影的何蓝陷入了深思。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但又觉得自己因为受伤,头脑有些混乱。 那年的天云楼…… 到底是在大令几年来着? 长隆殿。 在长乐殿快速梳洗了一番,沈暮白换上服贴的冠服,便急匆匆地赶往前殿。 鹅黄的绛纱衣袍,领口交叉,凤凰纹饰加身。下衫分为身前身后,玉佩各一。衣裳腰端处系上杏红革带,垂在两边,边缘缀以描金丝线。 沈暮白快步穿过长长的御道,眼见着那威严的殿门在前方缓缓敞开,心跳愈加急促。 当她赶到前殿时,只见门口的守卫们见了她,立刻恭敬地让开道路。 刚迈入殿内,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压迫感极强,令她不由得身躯一震。 朝堂内,文武百官早已列队而立。文臣武将们身穿朝服,肃然站立、威武不屈。 整个长隆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偶尔的衣袂微动声回荡着。 当沈暮白踏入朝堂的那一刻,百官们齐齐转头看向了她。无数双眼睛在瞬间聚焦在她的身上。 这一刻,时光仿佛停滞。她能够感受到每一双眼睛中的疑惑、惊讶和探究,甚至还夹杂着些许的敬畏与忐忑。 沈暮白轻微愣神,随即镇定自若地迈步走向长隆殿中心。 她的步伐稳健,身姿挺拔,尽显储君的尊贵风度。长长的下摆在地上滑过,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沈暮白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细细地打量着她走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 她步履匆忙地走近令皇。 沈暮白却在看到朝堂上的景象时,不禁愣住了! 这完全是她噩梦里出现过的景象,沈暮白惊掉了下巴! 坐在轮椅之上的陈晞竟然也在长隆殿内,神色如常。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暮白低声质问。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她不能显露出来自己的愕然。 沈暮白没有等到陈晞的回答,对上头的父皇深深一拜,声音清亮而坚定。 “儿臣沈暮白,参见父皇。” 令皇威严地端坐在众人之上,目光深邃却十足冷静,他轻轻点了点头。 “起身吧。” 沈暮白缓缓起身,余光扫向一旁的陈晞,他脸色肃穆,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凭什么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 她只觉得这一切疑云密布! 但此刻,她只能保持面上的从容,伺机而动。 令皇沉稳而威严正了正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今日召集众卿家前来,是有一件大事要宣布。” 什么大事?!父皇为何没有和自己透露过一点风声! 沈暮白和所有人的目光,齐聚在令皇身上,等待着他的下文。 此时朝堂之上,只有陈晞面不改色,像是运筹帷幄一般。 看到这样沉着应对的陈晞,沈暮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他为什么能置身事外? 谁知道杜晓禾和父皇又吹了什么枕边风,难不成还是要促成和亲?! 她明明已经想好了对策,父皇甚至不给她向上谏言献策的机会! 若要何蓝远嫁努兵,她必定第一个跳出来拦着,宁死不从! 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都顾不得冷静体面,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整个长隆殿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众人的喘气呼吸像是都凝固了。 风雨欲来,沈暮白亦是屏住了呼吸,隐隐感到今日之事非同小可。 “寡人决定,罢黜长公主沈暮白皇太女储君之位。” 令皇的话如同一记惊雷,毫无预兆地扔向朝堂,让文武群臣为之震撼。 “父皇!” 沈暮白被重锤击中,双眼空洞无光,难以置信地望着令皇,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必须为自己据理力争。 “儿臣自问无过,何以见得要罢黜儿臣的储君之位?!” 沈暮白对上了父亲直视自己的冷峻眼神,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沈暮白,你虽天赋颇丰,但近日来行事独断专行,屡屡有小过小错!将来是否还要恢复你皇太女之位,寡人还需时日重新考量!” 令皇沈则宸用词考究,他挑了“小过小错”这样的措辞搪塞过去,为之后恰当时机给女儿复位而铺路。 可惜沈暮白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只知道,父亲亲自罢黜了自己! “父皇!儿臣从未做过违背朝廷律法之事!” 沈暮白急切地辩解道,眼睛不住地发酸,但是她绝不会轻易掉泪。 她的眼泪,即使在母后逝世那年也没有流下。 不是因为她的冷血,而是真正的剜心之痛,会让人痛到麻木。 “儿臣尽心尽力为国效力,也算是鞠躬尽瘁!何以如此冤枉?!” ------------ 第85章 吃闭门羹 长隆殿内鸦雀无声,百官们面面相觑,不敢轻易插言。 陈晞坐在轮椅上,没有笑意也没有其他的神色,他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这绝不是凭他一己之力能办到的!是母亲在背后助力。 “沈暮白,你今日在此辩解,无非是想为自己开脱。然而,寡人已有决断,不容更改!” 令皇字字句句,都让沈暮白痛心疾首。这真是她的好父亲! 只感觉置身寒冰之中,周身一片冰凉包裹,陷入了黑暗。 她知道,父皇已有决定。 终究是噩梦照进了现实。 模糊中,她听得朝堂上有几位武官为自己积极争取,一一举例认为皇太女堪当此大任。 但是沈暮白,已经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她脑袋瓜子嗡嗡作响。 她不服! 但她在朝堂之上继续公然与父皇对抗,只会将局面引向更僵的境地! 父皇定会破口大骂,要自己休要再行胡闹。她若执意不肯,父皇定有其他处置之法。 悲愤和难堪交织,沈暮白知道,自己再怎么抗争,现下也无法改变了,没有周旋的余地。 令皇此举,也是无奈之举。 一来,皇太女的身份过于敏感,她若继续留在储君之位,令国不得不在努兵的挟制下低头。 二来…… 杜晓禾近日哭得肝肠寸断,都是为了受了私刑,再也无法行走的陈晞。 杜晓禾毕竟也是他的皇后,他不可能坐视不理,定要给出个说法来! 这个关节眼上,废除沈暮白的皇太女之位,一举多得。 屈辱的沈暮白咬紧牙关,眼睛发酸地吃痛,却倔强地不肯流下半滴泪来。 陈晞看着这一幕,是大仇得报的爽快! 打蛇就要打七寸。 他知道沈暮白无惧皮肉之痛,更不怕任何其他形式的处罚降罪。 她独独最害怕,是她的储君之位被褫夺,尊荣被生生拿去! 但这不过是第一步。 看上去沈暮白已经吃不消了。 令皇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后沉稳有力地说道:“从即日起,长公主与晞皇子将共同临朝听政,协助寡人处理政务!” 另一记惊雷,应声在朝堂上炸开了锅。 好家伙! 未来令国,不是女皇帝执掌四方,就是外姓人来独揽大权了! 此言一出,群臣们脸上皆是惊讶与不解,开始议论纷纷。 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见证沈暮白下台这刻的欢呼雀跃之中! 令皇非常坚定,继续说道:“后生可畏!他们临朝学习,定能为令国培养出更加优秀的治国之才。希望众卿家能够鼎力支持,协助他们!” 殿内的群臣们齐声应诺。 “臣等遵旨!” 整齐而洪亮,回荡在气派十足的长隆殿中。 沈暮白跟着众人深深一拜,陈晞也在轮椅上作出叩首的手势。 两人各怀心事。 临下朝,早就按耐不住怒气的沈暮白,本想冲着陈晞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破口大骂,但她转而用另一种方式来讥讽他。 “皇弟,好手段!”,沈暮白转头向身侧的陈晞发狠道,上下排牙齿都要咯咯作响,“噢!忘了。你和你那个娘都真是好手段!早点改姓沈吧。” 先前在天韵楼还在关切自己的陈晞,扭头就给了自己如此的‘惊喜’!她不得不为他精彩的变脸,拍手叫好! 在这一局上,陈晞赢得响亮,他自然不屑多与她纠缠,手摇着轮椅就要离开。 沈暮白堵住前路,不让他顺利地脱身,“今天就说说清楚!” “没什么好说的。就像你看到的这般,你父皇赏识我、信任我!储君之位,谁行谁上。” 经历了种种的陈晞,不遑多让。那些个教人谦逊低调、伏低做小的教条,现在想来都是废话! 父王突然薨逝的死因真相、和这储君之位。他想要的,他就要得到! 陈晞的直率霸道让沈暮白彻底哑口无言,扬手就要沈暮白让开,“大姐!下朝了,麻烦让让。” 沈暮白气急,但只好撒手。 他夺她父皇!抢她储君之位!占她肌肤之亲的便宜! 还竟然……叫她大姐?! 众臣们才刚下朝,令国上下就传出了惊天绯闻: 陈晞,其实是令皇私生子! 沈暮白没有犹豫,直奔父皇用来会客歇息的长兴殿。 父皇正在长兴殿,是太监总管万福全给她透露的消息。 紧闭的长兴殿,守卫们矗立,她茫然地望着觉得变得遥不可及的大门。 在早朝上那一幕幕,恍若隔世。 自己的皇太女头衔被削去、陈晞却与自己享有同样的临朝听政的特权…… 她不是没有想到过,父皇娶了杜晓禾后,势必会对陈晞爱屋及乌! 可如此的偏心实在赤裸裸,让自己彻底绝望。父皇不仅打压自己,还亲手捧外姓者上位! 这桩桩件件无不在昭告群臣与天下:他沈则宸要扶持景国的陈晞上位,而不是他的嫡亲女儿沈暮白! 这可是她的父皇,将她视为无价之宝、令国荣耀的父皇! 这无疑是属于晴天霹雳中的大霹雳,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与眼睛。 长久以来,她一直被视为父皇的骄傲,作为长女,她是以接班人的路径来培养的。 她势必要向父皇讨要个说法!并且表达她的极度不满。 “对不住了殿下!陛下有令,殿下不得进去。” 守卫们尽忠职守地围在门口。 “凭什么?!给吾通报父皇,说是有事相商!” 沈暮白生生被拦在外头。 殿门紧闭,这是要下逐客令,父皇铁了心不想见自己。 沈暮白愤怒地挥动双拳,就要去拍长兴殿的大门。 这一遭还未成功,就直接被守卫们拦截了下来。 难道父皇连她的诉求都不愿意听取一听,连见女儿一面都觉得勉强吗? 守卫们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殿下和陛下都不好得罪。 “殿下请回吧!” 沈暮白在达到顶点的愤怒驱使下,决意到努兵首领阿帕那里,寻找突破口。她若是能成功说服阿帕退兵,那必定能够重获父皇的信任与宠爱。 这时,万总管从殿门里头打开了大门,向沈暮白行礼,又悄悄地和领头的守卫耳语了几句。 还等不及沈暮白说完,“万总管!能否帮吾……”,他便又侧身进去了。 嘎吱地关上了殿门。 “陛下有令,阿帕首领下榻的长欢阁,殿下亦不得驻足进入!请殿下回去吧。” “什么?!” 沈暮白大惊失色,父皇这是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 杜晓禾和陈晞不知是说了什么自己的坏话!自己搞砸过的事情明明乏善可陈…… 可恶! 说来说去,就是她的下属不经过她的同意滥用私刑,导致陈晞残废一事。很明显这件事太大了。压不下来!又掩盖不过去!被他们抓到了小辫子。 令皇像是预判了沈暮白的预判。 沈暮白算是体验到穷途末路是什么滋味。她已经做不了什么了,只得无可奈何地返回自己的住处。 陈晞已经在父皇和杜晓禾的运作下,搬入了崭新豪华的长宝殿,她也不用提心吊胆自己会和他迎头撞上。 她得好好睡上一觉,好好思忖接下来的应对之策。明日的光景和情势,可能又将是一片新貌。 对于沈暮白来说,这夜无眠。 在小春香轻声叫醒后,沈暮白从未这样利索,一下子便从床榻上弹起。 先要去早朝,再然后去太学,一日的诸多事务已经排定。 她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繁忙,即将成为每日常态。 既然陈晞也能做到,她必定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晨光熹微,沈暮白认为自己来得够早了,但发现坐在轮椅中的陈晞与几位大臣已经在长隆殿内攀谈了起来。 众臣子们看到沈暮白来到,只是行礼,没了往日那般的殷勤讨好。 她被父皇褫夺封号的消息应该都传遍了,原本就墙头草的臣子们都立马站队陈晞。 人心凉薄! 令皇就座,高高在上。 今日他的焦点集中在长保县粮仓亏空一案上。 皇帝环视众臣,开口道:“你们有何高见?” 众臣一时噤声,这长保县虽小,但贪污这种案件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可不敢得罪背后的势力。 沈暮白决定抢先发言,她可不能让陈晞占了上风! “父皇,”阿沈拱了拱手,“长保县粮仓亏空一案,儿臣认为需从两方面入手。一是要求其交出账目,找出其中的漏洞;二是加强监督,派人到地方暗访,让他们不能浑水摸鱼。” 令皇颔首,女儿说的是些大方向,虽句句在理但还是平庸了些。 沈暮白接着道:“此案事关民生,必须严查到底,若有官员徇私舞弊,必须严惩不贷。同时,我们需要整肃国粮制度,从根源上切断从中贪污的可能。” 陈晞插话,他沉稳地说道:“我认为,还需从根本上改善粮食流通渠道,应建立更完善的粮仓管理制度,提高各地官员的透明度和问责制度,杜绝后续的亏空现象。” 沈暮白转头略感惊讶地看着陈晞,他的见解和自己的思路竟有几分相似。 但是他抢先,在自己前头把具体的实施政策说了出来! “很好。” 令皇对陈晞的回答很是满意。 “具体措施,所需时日,所需人手……你们全部给我罗列出来,尽善尽美!” 令皇决定将此事交予两人,他的内心是希望有陈晞这样的人带一带女儿,他的皇位只可能交到自己的嫡亲骨肉手上。 可在沈暮白看来,父皇已经有意将令国天下托付给陈晞母子。 “你们所言甚好。这一案,我决定由你们二人共同负责!务必彻查此事,给朝廷和百姓一个交代。” 两人皆愣了一下,本以为会择一人去查办。这前朝的漩涡,令皇竟将他们都搅了进去才甘心。 陈晞大概猜到了令皇的心思,明面上贬斥沈暮白,实际上还处处为他的女儿在铺路。 早朝散去后,沈暮白侧头看了看陈晞,“既然父皇要我们联手查清此案,请你好好配合,知无不言!” 陈晞看了沈暮白一眼,不作回应,摇着轮椅就往殿外去。 沈暮白就知道他是这副死出的模样! 可这鼻间怎么好像又萦绕着,那淡淡的水仙花香…… ------------ 第86章 两方站队 这样的局势之下,没什么心情用膳的沈暮白,先行去了太学侯着。她来了之后,又马上懊悔,还不如晚些再来…… 外头一阵风拂过,太学长谦堂院内的树叶沙沙作响。几乎所有世子们都站在陈晞的轮椅四周,围成一圈,根本无人有闲暇来搭理沈暮白。 不用说,世子和太学学官们也都得到了消息——沈暮白被削去了皇太女头衔,而陈晞有上位之势。 消息不胫而走,马上在太学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面对本就头痛难缠的一班世家子弟,如今更是添了两方帮派站队,想必会生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问题来。太学祭酒李闻甫有的好受了! 沈暮白为所有人准备了补品血燕和新上的云锦布匹,每人都有,包括学官和世子们。 她以犒劳大家的名义送出礼物,实则想在风雨摇摆中安抚人心。 等侍卫长陆宁安排妥当后退下,沈暮白对着太学众人说道。 “一些心意,各位笑纳。” 虽说沈暮白大势已去,只是还得令皇宠爱的长公主罢了,这些个来令国为质子的世子们还是很会做表面功夫的。 一个两个听到有好东西可拿,都眉开眼笑地应承下来。 “谢殿下美意!” “这血燕和云锦可是一等一的好物!” 阿谀奉承还是少不了的。 但沈暮白看下来大家并不领情,几乎所有人拿好东西后,转头就又围到了陈晞身边。 沈暮白自小明白“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可她这颗参天大树还屹立着呢! 这些个平时就爱见风使舵的世子们都屁颠屁颠地围绕在陈晞的轮椅周围! 除了从头至尾都誓死效忠自己的宁国世子图子邕,以及一直是中立派的政国世子屠琪霖,其他人恨不得在脸上写满“陈晞”二字。 而谢勉也着实尴尬,他既忧心沈暮白,又要顾忌陈晞的心思,只能保持中立,一心埋头卷宗。 连在陈晞身边的顺国世子梁辛,原本被欺负的主儿都成了响当当的大红人。世子们无不想透过梁辛,来打探陈晞的喜好,或者拉近距离。 这时,蔺相之女蔺阅,缓缓步入长谦堂内。 沈暮白有段时间没瞧见她,她说是卧病在床,大病初愈后反而更加娇俏、身姿娉婷。 她的一出现,便吸引了不少墙头草世子们的目光,虽没有明说,但有不少世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而蔺阅一进门来,就盈着笑意,第一个走到沈暮白的跟前,给足面子。 “殿下,最近可好?” 蔺阅拉过沈暮白的手,就是一番寒暄,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所有人听到,“有殿下关心,臣女才药到病除!卧床这些天,都惦念着殿下。” 沈暮白是在蔺阅生病期间送了不少滋养品和药材到蔺相府上。 “好了就好!看阅妹气色不错,我便宽心了不少。” 沈暮白说的倒也是真心话。 她作为女人,和情同姐妹的蔺阅免不了处处攀比,但蔺阅的体弱多病,也是让自己极为忧心,不小心就是风寒,又或者呕吐不止。 爱慕蔺阅的那些世子们,为了吸引佳人注意,也不由自主地挪步到蔺阅和沈暮白这侧。 而蔺阅就是故意的,她要把这些居心叵测的世子们都拉拢到沈暮白身边,生怕沈暮白因为被孤立而难堪。 她希望能通过一己之力,给沈暮白一些绵薄的支持也好。 沈暮白眼里,即使这些世子们短暂地聚拢在她这块,那也不过是暂时的。 等父皇恢复了她的皇太女之位,她打一个响指,他们就会蜂拥而至! 太学的气氛显得格外微妙,以鼎力支持陈晞为一派的世子们雄踞在长谦堂内的东北角,而沈暮白、蔺阅、图子邕等占据西南处。 两派互不干涉,但都人声鼎沸嘈杂,像是要通过嗓门来一较高下。 沈暮白是不可能让陈晞好过的。 朝堂之上是她的战场,太学也是她的必争之地。 在太学里,她不用像在朝堂那般束手束脚,她有的是机会戏弄他。 心生不满的沈暮白,挑衅似的拨开人群,走到了陈晞的身边,咧开了双唇,明眸皓齿道。“来!来!让一让!吾和吾的好弟弟来说上两句!” 在众人面前,沈暮白大声问道。 “皇弟,你觉得吾送的这些补品和布匹如何?” “皇姐的心意自然是极好的!只是……”,陈晞在轮椅上不急不缓,神情自若,目光深邃地看着沈暮白,“只是啊……我乃一介废人,这些个再好,也不会让我开心上半分。我看咱们这些弟兄们,恐怕也未必领皇姐的情呐!” 在场的蔺阅、谢勉、图子邕看着,不免都捏了把汗,两人这就要杠上了! “噢?!你们当真都不欢喜?” 沈暮白刻意把棘手的问题抛给在场的世子们。 世子们都不好作答。 图子邕先发制人,“这么好的东西!殿下把你们当自己人,才……” 沈暮白挥手,制止了图子邕。 他的好心她当然知道,但她不想旁人说她送了东西,就要乱带节奏! 世子们此刻,已经天人交战九九八十一回! 他们出使为质,每一步都兵行险招。在尔虞我诈的令国,站队绝对是一门需要顶礼膜拜的艺术。 而且关乎身家性命! 只有抱对了大腿,才有好果子吃,但在风波之中,身处其中的他们必须要及时表态,选择自己的队伍。 没到定局之际,世子们总是想,两边都有所保留。但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候,也必须明牌。 若跟错了人,那也只能认栽! 沈暮白在观察。 陈晞也同样在观察。 对于他们二人而言,含糊其辞的中立是最为恼人的,像图子邕和梁辛这样说一不二的才是他们所需要的人! 这个节骨眼上,看着大家都想一碗水端平,沈暮白不留退路,“你们都不说话是吧?那吾一个个来点名!” 还不等沈暮白“发号施令”,松国世子纪明辰第一个递上投名状。 他一声不响,将方才沈暮白的血燕和云锦归还原处。 遂即,有几个世子跟着照做。 “你真是好样的!纪明辰!”,沈暮白像是要将两排牙齿咬碎,对着这个最是低头哈腰的墙头草,气不打一出来,“记得今日!不要有一日,跪着来求吾!” 纪明辰一直在沈暮白和陈晞犹豫,但在被废双腿的陈晞和被废储君之位的沈暮白当中,他毅然决然选择了陈晞。 究其根本,是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令皇,真的会放心将皇权交给一个女人! 而且他心里盘算落空,他知道自己做驸马绝无胜算,还不如陈晞迎娶皇姐这样的荒谬绝伦可能性来得高! 那还他不如巴结上有景国、令国两国背景的陈晞,来得踏实靠谱。 “我不会后悔。” 纪明辰有些目中无人。 “你——” 沈暮白遏制不住想要刀人的冲动。 李祭酒走来,目光扫过众人,只有粱国世子谢勉独善其身,在几案前看着卷宗。 李祭酒不免叹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能预料到,这样的阵势还会持续很久。 他正了正声音,“诸位所知,司业一位暂时空缺,后续都将由老朽亲自来教导大家。” 在他看来这些学子们虽然表面上如此顽劣嚣张,也都还是孺子可教。 李祭酒看着底下学子们,缓缓道,“今日,我们讨论长保县粮仓亏空一案,大家若是查下去,该用什么思路?又该如何整顿?”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长谦堂内乱哄哄的。 “静一静!” 沈暮白拍案而起,也是在借题发挥来煞一煞陈晞派的威风,“大人,我先说几个不成熟的想法!长保县近万吨粮食凭空消失,实属让人费解,绝对是内外勾结。我会先从进出账目查起,是在谁这里经手、可疑人是谁,层层追责!” “关于整顿手段,我建议落实,分层监管揭报,以及……规定徇庇侵贪者重罚严惩!一旦有短少亏空的情况,上下级间可互相举报揭发,不予揭发上报者,朝廷对于有关方面所有级别官吏一并处罚,且最高级别的官吏有连带责任!” 沈暮白提起这些贪污徇私之事,口诛笔伐,毫不留情。 这亏空的粮食足以够上百万的百姓吃上十日有余! 救命的物资,还是专门赈济灾民的,长保县竟然还有人敢动手脚! 她义愤填膺。 “此外,对于瞒报失察的所有令国官员,一律严惩不贷!补还粮食,再罚亏项部分的双倍银钱作为赔偿,充入国库。若亏项太多无法偿还的,全家发配流放充当苦差,不得再回!” 对于吃人血馒头的官员们,沈暮白绝不会心慈手软。 但是在陈晞听来,又是另一番景象:她对别人倒是狠得下心!监管不力的官员就要去荒蛮之地,她对自己的过错倒是轻描淡写得很? 李祭酒点头赞赏,他原本认为长公主女儿身,在国事上可能会动恻隐之心,不免会犯大忌。 没想到沈暮白倒是雷霆手段,虽然其中有些想法可能太过激进,但确实是能做帝王的料。 “长公主言之有理。” “但我认为皇姐所言有失偏颇!贪污腐败纵然是一方面,但不能将一些地方的难处视而不见!我认为还应设立免赔条例,以鼓励主动自首者。公平公正,但也在保证粮食到位的基础上,给地方一定的灵活度。比如,因公挪动粮食至附近粮仓、天气原因导致的粮食霉烂损耗等,都需要纳入考量。” 陈晞也不甘示弱,他以查漏补缺的借口,夺回主场,“万万不可一刀切!” 长保县这样偏僻的地方,不可与长业城等经济重镇相比。 朝廷拨款往往不多,导致原本的地方事务就面临无米下锅的困境。 在适度范围内,适度地挪移或者搬迁粮仓,也属合理之举。 他在景国,知道有些地方官吏,为了受灾百姓,甚至不惜变卖家产,也堵不上亏空。 他们是有错,若以沈暮白的要求,那统统都要流放…… 沈暮白马上接话,坚决不落下风,他说的有理,她也没必要反驳,还不如添砖加瓦一番。 “确实如此。对粮仓出现发霉、损耗、倒塌的,虽需追究地方官吏失职之过,但也需要留个气口,允准鼓励其向朝廷奏请保修等事务,此等事务按急令处理,不得拖延!” 两人针锋相对,不相伯仲。 李祭酒有些欣慰,频频点头,他能明白令皇将两人放在一起角逐的目的。 众学子们都沉浸在,两人的你一言我一语。 确实有些东西。 沈暮白感觉到了李祭酒对自己颇有帮扶之意,暗自揣摩,李祭酒应该是站在她这一派的。他是令国守旧派的中坚力量,必然不会站在外姓者的那一边。 太学大小事务皆由李祭酒主理,结合她又知悉李祭酒平日好酒,若能投其所好,或许能借此排挤陈晞! 沈暮白会让小春香备上几坛上好的绝版佳酿,亲自送到李祭酒的府上。 蔺阅在沈暮白面前晃了晃手,“殿下走吧。今日下堂了!” 这才让沈暮白从神游太虚中缓过神来,自陈晞被封为皇子,她的意外和打击接踵而至。 她竟然没发现,堂内已经快空了。 ------------ 第87章 偏偏拉扯 几日过去,沈暮白和陈晞在早朝上的争论愈演愈烈,谁也不肯让步。 沈暮白不知道的是,这正是父皇想要看到的局面。 朝堂之上,她必须克制自己,不能做得太过。然而到了太学,沈暮白极尽各种刁钻方式,处处要让陈晞低头。 谁先示弱,谁就是王八! 书案上,早早放好了陈晞最为害怕的老鼠;让小春香故意在端水奉茶时,弄脏陈晞要上交的功课;将几股皮筋绑在陈晞途径的几案中间,使得坐在轮椅之上的他举步维艰…… 不让他吃点苦头,他还真以为自己能在她的地盘,稳坐泰山了? 太学长谦堂南北通透,门窗总是开着的,沈暮白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新绿的清香。 她坐在在长谦堂内,锐利地注视着不远处的陈晞,就要朝着堂内过来。 对于争斗她心生疲惫,但她知道,若要坐上帝王的宝座,穷其一生都要“享受”明争暗斗所带来的乐趣,而非煎熬。 沈暮白的眼皮有些打架,这几日都没睡过整觉。她的梦里,都是和陈晞在一块两人骂骂咧咧的。 此时她揉了揉自己的眼眶,振作精神,嘴角上扬,平添了几分狡黠。她“精心”准备了几份厚礼,就要送给自己的这位便宜弟弟。 她看着陈晞手摇着轮椅就要进入堂内,他的狐朋狗党一迎而上,忙不迭地为他开道,还争抢着为他推轮椅。 “呵。” 沈暮白没有忍住冷哼出声。 等陈晞在众人的簇拥下坐稳,陈晞开始动手整理自己书案上凌乱不堪的古籍、卷宗和随手记录用的纸张。 忽然!听到书里有些异动。 他低头一看,几只老鼠正从书页间探出头来! 某人在鬼幽洞窟里对老鼠的恐惧,沈暮白记忆犹新。 陈晞脸色骤然大变,下意识地将面前的书案一把向前推开,如画的眉毛拧在了一起,低声骂道。 “哪个天杀的把老鼠放这里——”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站在一旁的顺国世子梁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刻上前,一手几个抓起了几只老鼠的尾巴,云淡风轻地说道。 “哎呀,殿下,这些个小家伙挺可爱的,我一直想养!不如让我带回去吧。” 不可否认,陈晞松了一口气。 在陈晞的脑海中,小老鼠们的模样还不怎么清晰,就被梁辛三下五除二的拿走解决了。 这个阴影不至于挥之不去。 陈晞赶紧挥手,示意梁辛赶紧带着老鼠们离开。梁辛也极为识相,看出了陈晞对老鼠有些芥蒂,马上闪身。 然而这个书案,陈晞不像再呆上片刻。松国世子纪明辰立马接上翎子,将自己的位置让出。 沈暮白看着一切,轻轻抬起下巴,表情不怎么好看。 她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出竟然被陈晞轻易化解。而且这样一来,陈晞就坐在了自己的正前头。 但她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又一日。 祭酒李闻甫给大家布置了一项功课,需要每位学子看完《虞之书》之后亲手书写下自己的见解。 到了要收上来的这天。 陈晞认真地伏案看了多日,挑了其中觉得可以深挖的部分,细细地写下了所想。此刻的他,还完全没有察觉到沈暮白的算计。 “殿下,水来了。” 小春香小心翼翼地托着茶点和蒙顶甘露来了。沈暮白眨了眨眼睛,要小春香行动。 小春香心里已经打鼓千百回!怎么每次碰瓷陈晞的事,长公主都要自己来做?她看到他,都心里发毛。 端着茶水的小春香,故意经过陈晞的书案旁,佯装踩到裙摆,脚下一滑,“哎呀!” 只见小春香手上的蒙顶甘露随着盘子一歪。 倾泻而下!正正好好洒在陈晞字迹端正的功课上。 “不长眼睛吗?!你在做甚!” 陈晞狠戾地盯着小春香。 就知道有这一遭! 小春香还没来之前就料到了。可她有说不的权利吗?还不是得承受下来。 “对不住殿下!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手脚太马虎了!” 小春香委屈地回道,低下头来。 墨迹迅速晕开,变成一团模糊的黑色,根本看不清字句。 陈晞脸色极为难看,他和这沈暮白宫里的小春香,算是结下梁子了! 李祭酒就要收大家的功课,开始一一清点,却发现少了一份。 “殿下,您的呢?”,李祭酒不太好的眼神,扫视着长谦堂内的众人,将视线定格在陈晞这里。 陈晞不善狡辩,也不想将如此“大不敬”的根本看不清一个字的功课递上。 “祭酒大人,能否允准晚一日再交?” 李祭酒眉头微微一皱,有些失望,严厉地说道,“殿下,你对待功课为何如此懈怠?” “学生失误,请祭酒责罚!” 陈晞当然知道这此又是谁的手笔! 但他可不想变成与她一样的人。 李祭酒摇了摇头,叹息道。 “下次注意。” 在陈晞身后的沈暮白,并没有多少得意,但这次显然比上次,离成功更近了一步。 这日。 沈暮白提前来到太学,指挥小春香把皮筋绑在几案之间。 她知道,陈晞的轮椅必定需要经过这些几案,这样他就无法顺利行走。 她也曾思忖过,是否这样的手段太过简单粗暴了? 可真实的战场,哪个不是拼刺刀相见?朴实无华地将陈晞扳倒,才是最精准有效的! 陈晞手摇着轮椅,根本没有去注意底部的行动路线有阻碍,只感觉到自己身下的轮子突然被皮筋绊住,无法前行。 他奋力试了几次,都无法挣脱,脸上露出愠怒。 陈晞对这些无理取闹本来都置之不理的,但终于忍无可忍,在众世子们的面前,抬头怒视沈暮白。 “沈暮白!够了吗?!你还要搞到什么时候?” 沈暮白则云淡风轻地回道。 “皇弟,吾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她轻轻撩了撩额前的发丝,语气里是十足的淡然,假意向陈晞那边看了过去,“噢!皇弟,这可是你自己不小心,怎么能怪我呢?” “我说什么,你心里有数!书案上的老鼠、故意洒了的茶水、现在又是用皮筋设陷阱,不让我通行……!”。 陈晞对着沈暮白的目光。 他真的生气了? “和我无关。” 沈暮白言简意赅,表情上还相当委屈。她的笑容中藏着冷意,像是在对陈晞说着:只是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罢了,何必这么认真呢? 不但没有退缩,沈暮白反而得寸进尺,马上向李祭酒上报,说自己要求换座位。 “祭酒大人,晞皇子的轮椅太高,挡住我的视线了!感觉这几日下来,我的功课都退步了!能否换换座位呀?” 沈暮白对李祭酒有些孩子对父母的撒娇。李祭酒对自己向来是爱护有加,她能感觉到李祭酒是把自己当嫡亲孙女在培养。 李祭酒知道沈暮白过分了些,但也不能让长公主下不来台。 他开口先是斥责了沈暮白。 “殿下,你有些无理取闹了!” 李祭酒又顺势而为,打探陈晞的的口风,“这还得看殿下的想法?” 陈晞倒是想看看,沈暮白又玩的哪处! “祭酒大人,我倒无妨。既然喜欢我的座位,那拿去便是!” 声音里还带着怒气的陈晞,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他的大度。 两人换了位子。 沈暮白挑衅地说道。 “多谢啦,皇弟。” “你喜欢就好。” 陈晞面无表情地回道,他甚至不给沈暮白一个正眼。 “两位殿下,你们应当以身作则,互相扶持。懂吗?” 李祭酒忍不住教育上一句。 沈暮白收敛了笑容,恭敬地说道。 “祭酒教训的是,暮白知道了。” 而陈晞也低下头:“学生明白。” 李祭酒叹了口气。 沈暮白渐渐感到脑袋沉重,午后本就容易犯困,自己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听着。不知何时,趴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她朦胧中感觉有人在揪自己的发梢,一下、两下、三下。 她以为是某人在作弄,毕竟换了座位后,是陈晞坐在自己的后头。 在半梦半醒之间,她轻轻地娇嗔道:“别闹!” 酥软绵麻的感觉从她的头皮传来,虽然有些许困扰,但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诚然撩拨到了沈暮白。 她不觉得厌恶,反而在如梦如醉的当下,甚至有些蚀骨的舒心。 “呀,别闹了。” 还闭着双眼的沈暮白轻轻地说了几次,可是后面人揪自己头发的动作仍未停止。 男女之间这些事,沈暮白也是懂得不少。说是处于懵懂期的男子,会通过故意拉扯女子的头发,让其觉得不舒适,以此来博得女子的关注和好感! 这种行为往往带有些许的调皮和挑逗,她明白这个暗示,所以也不至于太生气。 若是换了平日其他人扰了她的清梦,她必定会大发雷霆。 但这拉扯有些过长了,让醒了大半的沈暮白有些恼羞成怒,她睡眼惺忪中猛然转身向后。 “说了让你停下了!” 沈暮白看清后头人的面孔时,神情严肃起来。 和她以为之人,相差甚远。 她正了正自己因为睡觉有些沙哑的嗓音,瞪大了眼睛,对着来人说道。 “怎么是你?你坐在我后头干嘛!” ------------ 第88章 屋檐躲雨 沈暮白没好脸色,对着揪她头发的罪魁祸首。 在搞怪的却是自己的妹妹。 沈暮青! “怎么?妹妹来看看姐姐都不行?”,沈暮青俏皮地笑着道,“来看看姐姐,也顺便看看姐姐欢喜的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 她双眼骨溜溜的,说着就作出夸张动作来,想要在堂内逮人!但这长谦堂内空荡荡的,不见有人影。 沈暮青瞧着,今日看起来不太可能碰到未来姐夫了,有些意兴阑珊。 “走走走!是来太学里捣乱来了?” 沈暮白起身就要赶走妹妹,生怕妹妹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话,让旁人听了进去,“有什么话,回宫里说。嘴巴上没个把门的!” “皇姐,你怕了?!妹妹来找姐姐天经地义!” 沈暮青和沈暮白的性格如出一辙,加上年纪尚幼,更多出了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灵精怪。 沈暮白对着自己嫡亲妹妹,也没太多法子,用手撑着额头。她对管教弟妹有些束手无策,苦恼得很…… “他不在?” 沈暮青四处张望,不肯死心。 她倒是要看看这人生得有多么好看,是不是如外头传闻的一样。 沈暮白拉住了暮青的双手,不能任由她在这么胡闹下去了! “我的好妹妹!以后有机会再给你介绍!满意了吗,我的公主?” 沈暮青的窥探之心炽热,哪里还能听得进去。 沈暮白突然想起,祭酒大人李闻甫布置的功课,需要查阅古籍。沈暮白方才睡得深沉,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天色渐晚,她要尽快去书库找书。 “我最后说一遍,现—在—回—去!”沈暮白正色,瞪着不听话的沈暮青。 沈暮青夸张地努了努嘴,对着自己姐姐,她并不害怕。而是走了这么一遭,没见着其他人,有些百无聊赖。 “不好玩!”,沈暮青伸了伸懒腰,识趣地准备打道回府了,对着沈暮白眨巴眼睛,“等姐夫在了,一定要找我来哈!” 沈暮白总算打发了妹妹回去。 自己则从堂内转到书库,要去找李祭酒点名的古籍。 书库内藏书充足,保证每位学子都能借阅浏览。寂静无声的书库,只有古籍书卷的幽香,高高的檀木架子上整齐排放着各类书籍。 卷帙浩繁,仿佛诉说着过去的历史与文化沉淀。 沈暮白轻轻迈步,靴子底部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的目光在书架上来回扫视,寻找着李祭酒要求大家所看的古籍。她纤细的玉指在书脊上轻轻滑过,指尖触碰到冰冷的书卷,感受到纸页的厚重。 就是这本! 在最后头书架的正数第三排右手第六本,沈暮白找到了那本《资治通鉴》,她小心翼翼地将书抽出,轻轻掸去书上的灰尘,翻开第一卷,仔细阅读了起来。 此时,她分明听见静谧无声的书库里,有着声响。 她警惕地一转头,坐在轮椅上的陈晞正在她视线的侧前方。 他正专注地看向自己,手里正拿着同样的书籍。看到自己后,陈晞将手中的《资治通鉴》放在膝盖处,手摇着轮椅向前。 他怎么也在? 随着陈晞靠近,原本宽阔的书库空间,硬生生变得逼仄了起来。 在场面变得更尴尬之前,沈暮白率先准备离开。 两人都默不作声。 这边,沈暮白疾步地到了书库门口,天空突然落下了豆大的雨滴。 然后便越下越大! 不知是不是她不该走…… 沈暮白看向外头的雨势,心下慌张。若再往外走上一步,倾盆大雨就要倒在自己的身上。 偏偏她没带伞…… 她寄希望于不远处书库里头的陈晞,他会不会捎上雨伞了。 她望着他,那人依旧保持着冷静的表情,时而像是在沉思,时而翻动着手中的书籍。 书页在他指尖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与窗外淅沥沥的雨声交织在了一起。 “你……有没有……?” 沈暮白张嘴向陈晞问道。 还不等她的话说完,猜到了她意图的陈晞就冷冷地说道,不带一丝感情,“没带。” 沈暮白进退两难,只好在太学书库的屋檐下先行躲雨。 她一屁股直接盘腿席地而坐,看着这雨势,还得等上好久才会停。 陈晞摇着轮椅过来,向沈暮白靠近。 整个书库内外静得不行,两人都在屋檐下,面朝着露天的外头。 一起静静地听着下雨的声音。 “皇弟,看来你对我的意见很大。”还是沈暮白先起了话头。 陈晞淡然处之,半晌才出声。 “朝堂之上,各抒己见,本就无可厚非。” 沈暮白要求陈晞退出储君之位的争斗,“你姓陈,又不姓沈。我会扶持你上位,景王之位我可用性命担保。若在景国内部有阻挠你的势力,我定会……” “沈暮白,打住!” 陈晞抬眼看向沈暮白,一副请你不要再信口开河的模样,他只觉得好笑,“兵权不在你手中,你连皇太女之位都没有了,拿什么来和我谈?” “就凭我是沈则宸的长女!” 沈暮白眼底没有惧色,但她连日来也开始心虚这份并不牢固的宠爱。她的底气,源于她的父亲。 陈晞自然不会把沈暮白的疯话放在眼里,反问:“即使我承诺了,你会相信吗?你连自己的话都不敢相信!” 大雨哗啦啦地向大地倒下。 在屋檐下的两人,不得不迎接扑面而来的潮气。 沈暮白无话可说。 自己说出的话,有时候也不可信。 沈暮白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起了陈晞身上的水仙花香气,为何与谢勉相同。 “你身上……是用的什么,为何与谢卿身上一样?” 外头大雨落下,她看着他的侧脸,每一处折脚的弧度都刚刚好,眸子与脸庞黑白分明的俊丽。她怕他发现自己在看他,赶忙移开了视线。 他感觉到了她有意的揣摩,心下一惊。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要打消她的念想。 沈暮白的疑心丛生,只怕再这样下去,对自己、对谢勉都不利。 他望向了她,目光都被她娇俏的鼻尖所吸引,与那双眼睛相得益彰,粉嫩嫩的。 陈晞解释说自己从不用什么香膏这些,那是女子才用的东西。 “没听说过什么水仙花什么栀子花,你多虑了。你怕是近来嗅觉出了问题吧!” “你小时候,有没有去过长业街的‘金风玉露’果子铺,就是卖绿豆爽的那家,或者你不记得名字,但是是否有那么些印象?” 沈暮白着急地和盘托出,想要从陈晞嘴巴里套出什么话来。 “没有。在此之前,没去过长业街。” 陈晞斩钉截铁道。 他指的,应该是这次与阿帕约在天韵楼之前。 沈暮白一早做好了打算,并没有寄希望能从陈晞这里问出答案来,而是在旁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 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就能来证实她悬在半空中的无妄猜想,哪怕半点。 但他似乎真的与那年的果子铺,毫无关联! 她不愿多去想了,就这样罢。 看着,雨点渐渐变小,陈晞顺理成章地转移话题,他像是在和自己说着话。 “雨小了很多,看来可以回去了。说下就下,说放晴就放晴。” 沈暮白欲起身,左手紧紧握着那本《资治通鉴》,没想自己坐了太久,脚麻了。 起身时没有站稳,沈暮白一不小心,脚崴了。 下一刻,她为了稳住重心,下意识地就把手搭在了陈晞的轮椅扶手之上。 她的右手,与他的左手触碰在一起。陈晞感到了沈暮白的温度。 两人尴尬对视。 又马上转移了各自的视线。 沈暮白立马松开手,起立转身。 “是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沈暮白准备一个人离去,却被陈晞的话定在了原地。 是她想得不够周全,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行动不便的病人。现下,她将他一人留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出于道义,她转过身来,说由自己来推他,“是我大意了,我来吧。” 陈晞倒是没有推却,任由沈暮白来推着他。他是有铮铮铁骨,但这些能顶饭吃吗? 两人一同离开了太学,在刚下雨过后有些泥泞的宫道上,沈暮白推着陈晞的轮椅。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被推着走的陈晞默不作声。 他和她没什么好说的。 沈暮白低声说道。 “其实我不想与你为敌。” 她去撩自己散落下来的发丝,放置到耳边。陈晞没有应她,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可这天下的局势,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想到陈晞对自己的厌恶憎恨,她又何曾不受到内心的煎熬。 沈暮白突然停下脚步,走到轮椅的前头看向陈晞,“你可曾想过,如果我不是沈暮白,你不是陈晞,我们是否不需要如此剑拔弩张?可能……也能成为知己?” 陈晞微微一愣,没有苦笑,而是讥笑道:“我和你,知己?梦里吧!”。 他不带任何客气。 沈暮白不再多言,千言万语积压在胸膛里,只是沉默。 两人就这样拧巴地一起走完了这段宫道。 沈暮白又想到问起果子铺时,陈晞的眼神平静无波,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原本或许,明争暗斗之外,他们的另一种可能,那原本缠绕在沈暮白心中的思绪,在那一瞬间被全然斩断。 她试图从中找到破绽。 然而,他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沈暮白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想多了。 那年的果子铺,就是谢勉出手相救的自己。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心中的念想随着陈晞的否认逐渐消散。 “明日,带上何蓝,一起去会会阿帕。” 陈晞骤然开口。 沈暮白看着他的后脑勺,并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但她不想让何蓝同去,怕阿帕看到何蓝后,生出什么事端来。 “陛下吩咐的。” 他不给她摇头的机会。 ------------ 第89章 不嫁也得嫁 沈暮白携着贴身女官何蓝与陈晞,一同前往阿帕下榻的长欢阁。 长欢阁外云层厚重,许是昨日才下过暴雨的缘故,像是众人积压压在心头的阴霾,久久不见散去。 令皇以阿帕有叛乱之心及对皇太女不敬的由头,将其软禁于此。风云朝夕变幻,而此刻的令国,已无皇太女。 阿帕虽然被软禁,但宫中依旧好酒好菜地招待他,饭来张口,衣食无忧。此时他在长欢阁中,满脸疲倦和愤怒。 一见到有人要进来,阿帕当即脸色一变,将手中的酒盏奋力甩到地上!酒液四溅,杯盏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要来人听见他的不满,看到他的狠戾。 陈晞手摇着轮椅,与沈暮白、何蓝并排,缓缓进入长欢阁中。他落落大方,神情平静,目光却锐利如剑。 当然,故意晾了阿帕好几日的也是他。他不来见他,就是为了煎熬他的内心,使其万分焦灼、使其困苦不堪。 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地磨去阿帕的反抗意志。 陈晞要的是,让其心悦诚服地退兵,保长驱城百姓的安宁。 一上来,陈晞就向阿帕介绍。 “阿帕,今日我将你朝思暮想要找的人带来了。” 阿帕冷哼一声,目光冰凉,不屑地看着走近的几人。 他根本不信他们的鬼话! 这几日,怕是又找了什么假货来滥竽充数。他径直地走到里间,声音传向门口的三人。 “不见!你们休想再骗我一回!” 陈晞示意何蓝前去。 “你去劝劝他。” 在得到长公主的点头后,何蓝虽然紧张,但她大着胆子勇敢地走进里间。 她去会一会,这残存在记忆里的阿帕,那个有着深刻五官的塞外男子。 阿帕听着动静,怎么还有人冥顽不灵地要来和他说话?这令国人还真是狗皮膏药一般,难缠! 他们努兵没有这些个弯弯绕绕。 顺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阿帕无意识地转头,脸上尽是无语。 当阿帕转头,再定了定瞳孔。 是她! 真的是那年天云楼的善良公主! 即使还未看到何蓝脖颈上的红痣,他就认出来了。阿帕激动地从马扎上起身,向何蓝喊道。 “公主!时隔多年……我终于见到你了。” 他一股脑地冲到何蓝面前,害羞地挠挠脑袋。何蓝绽开了恰到好处的笑容,向他颔首行礼。 阿帕见着“公主”向他俯身,有些惊诧,慌忙就要打断何蓝的动作。 “你没必要向我行礼!” 再次见到阿帕的何蓝,认为他是极有野性的俊秀。与这平日见到的男子,都不同。 “首领,我不是公主。首领见到过的,就是我令国的长公主。” 何蓝马上解释道,“说来,当年在天云楼,是因为我的衫袍因为吃饭脏污了,换上了公主的衣服,这才让首领误会至今。是何蓝的错。” “你?你当真?” 阿帕激动不已,虽然他在天韵楼看到沈暮白身手后的怀疑被证实。 然而此刻的他,更像是少年终于追逐到了遥远的梦,并且发现它不是镜花水月,而是活生生的存在于现实中。 他不在意求娶的是否为令国长公主,或是什么皇太女! 阿帕只顾与何蓝拉起了家常,他看着何蓝,有血有肉地站在面前。而她脖颈间的红痣,不断提醒着阿帕,这真实的一切。 “你叫……何……蓝?”,阿帕能够无障碍地与人交流,但他不确定这两字他念得是否足够准确。 何蓝点着头,笑意盎然,眼前的阿帕并不令人害怕,相反还有着当年的质朴。 “何,何许人也的‘何’”,何蓝极其耐心地解释着自己的名字,“蓝,天空的蔚‘蓝’。” “何蓝。何蓝。真好听。” 阿帕的眼角带勾,像是弯弯的月牙般笑起。多念几遍心上人的名字,都觉得是种甜蜜。 “何姑娘,正是当年你的善意,让我铭记至今。阿帕真的尤为感谢。” 阿帕说道。 他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透过时光的长河,何蓝大概能猜想到几分。 从一个畏首畏尾的少年,在异乡能被店掌柜都随意欺辱,到一个能统领全体努兵的铮铮汉子。 连令国这样的泱泱大国,都对他有所忌惮。这一路,他是闯过了多少关卡,才支撑到了今日。 何蓝没有想到她会在一个陌生人的心中,如此的重要。 在何蓝思忖间,阿帕直言要娶她回去,“何姑娘,请你嫁与我为妻。” 他的大胆直接,让何蓝有些猝不及防。阿帕千里迢迢赴约,明知是刀山火海,毅然要来! 只为她这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说何蓝没有一丝感动,那是不可能的。但,感情这事,本就不好勉强。 何蓝没法确认对陆宁安的心意,因着由长公主组成的三人,更像是无坚不摧的兄弟一般。 三人亲密无间,打小一起长大。她与陆宁安一起为长公主做那些不好启齿的脏事。 但她何蓝,尚且分不清心悸与心系知己的差别。她自然是爱着陆宁安的,比家人更深厚。 此时,在阿帕的表白之下。 何蓝颤了一颤,她感到周身有种害怕,害怕真的有一日自己背叛陆宁安的胆怯。可她和陆宁安,明明还没有迈出任何一步。 再者,何蓝被阿帕的热情吓到,连连后退几步,只得婉拒。 “我已有心上人。” 她蹦出这句话来。 这句话,对她自己,或者是对深情相许的阿帕来说,都有些石破天惊! 阿帕一下子愣住,他在来长业之前,有料想过各种情形。 他能接受自己找不到她的结局。 对初尝情爱有些懵懂的阿帕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 也可以说是最受打击的情形。 他从未想过,当寻到了她,她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却会告诉自己:她有他以外的选择。 阿帕霎时间情绪失控,逼近何蓝身前,“他是谁!” 他控制不住自己,就伸手去摇晃何蓝的肩膀,“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是我有什么不好吗?” 即使阿帕长相惊艳,但也不足以让何蓝将这样的逼迫转换成倾慕。 她在心底里,更加偏向陆宁安。陆宁安从来都是那样不计回报的付出,默默地、静静地守在她和沈暮白身边。 “阿帕,你很好!……是我,我有了仰慕之人了!”,何蓝提高了音量,有些刺耳,她想先让阿帕冷静下来,“你先冷静点好吗?” 原本想循循善诱的何蓝,只望到面前阿帕深不见底的双眸,被绝望填充。 她想的太好了。 阿帕反而加剧了对何蓝的钳制,“求求你……他到底是谁!” “放开我!你弄痛我了,阿帕!” 那年天云楼。 别人见他是在水里捧起了一朵虚妄的花朵,都嗤之以鼻。而只有阿帕知道,人只要有了那一点点的希冀与欲望,才能走得很远,甚至爬得更高! 在外头的沈暮白和陈晞,原是想给他们两人空间,看看有无谈合的可能。 若无,就由他们上场。 不一会儿,他们就听见来自何蓝的尖利的喊叫! 一个手摇着轮椅,一个不管不顾地立刻奔进里间。 何蓝,不能出事! 沈暮白瞧见阿帕对何蓝有着过激的举动。冲到里间的沈暮白见状,急忙拽住阿帕的双臂。 她和他比试过,且两人都不让分毫,可是从未近身肉搏过。阿帕那双手的力量,让她掂到了十足的分量。 想到他阿帕吃的最多的是羊肉,自己吃的最多的可是面条!自己的气力稍弱,也没什么好气馁的。 “住手!不许碰何蓝!” 沈暮白没好气地瞪着阿帕。 她和他本来就看对方不顺眼。 此时,他还想碰她的何蓝?!呸!何蓝是她的人,动一根手指头都不行! 坐在轮椅之上的陈晞,也进了里间,“冷静些!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对何蓝动手!” 阿帕怒不可遏,直指沈暮白和陈晞的命门。他对心爱之人以外的人,不可能讲客气摆道理。 “令国没人了?只能派出你们两个?一个废了的瘸子,一个女流之辈!” 何蓝听不下去,阿帕这样侮辱陈晞和长公主,她也浑身不舒服。 “你如此无理!我何蓝即使嫁给乡野村夫,过平淡艰苦的一生,也不屑嫁与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对于阿帕而言,何蓝的一句,顶沈暮白与陈晞的一万句。 阿帕恼羞成怒,他求爱不成,还被心仪之人如此痛斥。 他的脸往哪里放! 阿帕是个粗人,不知道怎么哄女孩子开心,也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解围。 话赶话,只能说出更狠的话来。 “你若对我无意也罢。于我,那长驱城的百姓也没什么所谓。很快,我的部队就会再次大举进攻,片甲不留!” 阿帕也不知道他说这样的话,是想达到什么效果。可实足吓到了对面的三人,脸色铁青,双拳紧握。 他在威胁他们,在胁迫令国低头! 何蓝就要挥着拳,上去痛揍这个出言不逊、残忍暴虐的阿帕。 “你疯了!你敢!” 阿帕被何蓝骂懵了。 沈暮白拦住何蓝,生怕再闹出什么更大的动静来,双方都不好再收场。 于她个人而言,杀了阿帕这样的逆贼,当然死不足惜。 但是对于整个令国而言,忍一时风平浪静,若能换得天下平安,她也不是不能忍的。 场面稍许平静,沈暮白就皮笑肉不笑,不得已地转身安抚阿帕。 “……我会说服何蓝和亲,她还是小孩心性,你稍安勿躁。” 陈晞的眼珠子就要掉出来,她说的话莫名其妙! 这沈暮白又在捣什么鬼? 令他更加惊讶的是,何蓝听后却没有丝毫责怪沈暮白的意思。沈暮白和何蓝像是达成了什么默契一般…… 阿帕给了五日时间,若无回信,努兵将继续攻入边塞小城。 “我没什么耐心。我只给你五日,五日后我要在这里与何蓝成亲!成亲之日,即是我退兵之时。倘若五日后,何蓝依然心不甘情不愿,我的属下接不到我退兵的旨意,就将血洗长驱城!” “三日便可!我会好好和何蓝说说,你的‘好’。”沈暮白刻意在“好”上加重,咬牙切齿的。 陈晞拉住沈暮白的衣袖,斥责她胡闹,“你又在做什么!” 他对上了信誓旦旦且极度自信的沈暮白。沈暮白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对付阿帕吗?” 说完,沈暮白抽回手,带着何蓝离去。 陈晞必须在事情发生前,及时禀告令皇。沈暮白,真是打得一手暗牌! 生怕她又乱了所有的步伐,横生枝节!罢了罢了。 陈晞准备先去看望母后,再去面见令皇。他在侍女们的帮助下,去到了母亲杜晓禾的寝殿。 里头嘈杂不堪,站满了人。 端坐在轮椅上的陈晞满脸震惊。 他看到,太监总管万福全带着大批侍卫、宫女们围住了母后的住处。 景后杜晓禾感觉到被侮辱,不可置信地指着万福全。 “你们凭什么闯入我的寝殿!” 侍卫们停住了手脚,都往太监总管那边看去。万福全见惯了大场面,处理这种棘手的场面,是他的拿手活儿。 “都给我手脚干净这点!皇后伤了玉体,你们一个两个赔得起吗?!”,他以客气又极低的姿态解释,“您见谅!老奴这也是奉命行事。您看,我们马上搜查,马上撤走。这样是否……?” 已经到了杜晓禾身边的陈晞,握住了母亲发颤的手,拦住众人,怒目斥责。他只感觉母亲的手,好冷。 “放肆!皇后在此,寝殿是你们可以随便搜查的吗?!” “哎……殿下,您就别为难老奴这班弟兄们了。您就高抬贵手,大家吃口饭也都不容易!” 万福全低声下气地说道。 但是陈晞没有感觉到万福全有半点退下的意思。 陈晞瞪着略带凶狠的双眼。 在这恰到好处的关节眼中,万福全终于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陛下收到密报,有人在皇后的寝殿大行巫蛊之术!” “什么?!” 陈晞和杜晓禾母子二人震惊不已。 ------------ 第90章 巫蛊之术 又一拨侍卫们匆匆赶到景后杜晓禾的宫中,见了陈晞,纷纷低头行礼。 但是陈晞根本顾不上回应,他满脑子都是母亲的安危。 侍卫、宫女们都聚集于此,太监总管万福全一副今日不查就不走的姿态! 他们既然能如此大张旗鼓地来皇后寝殿搜查,那必是有令皇的授意。 背后栽赃的人,有十足的把握。陈晞担心,真的能被搜出些什么来…… “荒唐!”,他怒火中烧地喝道,“你们不去抓那幕后黑手!来我母后的地方捣乱?” 太监总管万福全拱手行礼,“不便之处,得罪了。陛下命我们前来。” 杜晓禾犹豫片刻,虽然怒气未消,但让出了道来,任由他们来搜。 搜就搜罢了。 她不想显得自己心虚。 “母亲……” 坐在轮椅之上的陈晞,对着母亲摇头,他觉得太危险了。 杜晓禾给了儿子一个坚定的眼神。 他们母子俩,身正不怕影子斜。 杜晓禾说道。 “搜吧,希望你们尽快找到真相。” 侍卫们听后,战战兢兢地开始翻箱倒柜,寝殿内外一片闹腾。 人多手杂,一下子变得乱七八糟。 突然,其中一个侍卫在景后的柜子底下,有了发现。 “万——万大人!你来看!” 万福全闻言大步过去。 众人也都跟着。 视线顺着那位侍卫的双手,正是一只巫蛊娃娃! 景后也看到了,尖叫着。 “这是谁放的!!!” 她的寝殿里有内鬼! 柜子里的首饰衣物这些,只有杜晓禾的贴身侍女们才能经手。 陈晞摇着轮椅,跟着母亲的步伐。 十有八九是沈暮白搞的鬼。 他还没摸清,沈暮白是要在巫蛊之术上做什么文章。 “请皇后和我们走一趟吧。” 万福全不愿意碰那巫蛊娃娃一点,让下头的小侍卫拿着。巫蛊之术,大家向来都避之不及,认为其能够灵验。 那巫蛊娃娃手上还捏着极小的碎骨,看来更加瘆人。 “这是栽赃嫁祸!我要找陛下当面说清楚!以求一个真相!” 杜晓禾反应激烈,她当然知道巫蛊之术的禁忌。 现下在她的寝殿查处,那有十张嘴巴,都根本说不清楚。 陈晞怒不可遏,指着万福全,“你们这是里应外合!要往我母亲身上倒脏水!我也要同去!” 万福全掌管所有宫中琐碎事物,是令皇沈则宸身边的大红人。那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陈晞,冒着大不讳,也敢和万福全公然对立。他是看懂了,万福全是沈暮白一派的人。 万福全见势,拦不住陈晞母子,只得陪同两人移驾长兴殿,他招了招手,让侍卫们一齐跟上。 “这边请。” 长兴殿内,杜晓禾和陈晞留在殿外,由万福全带着两个左右侍卫,向令皇递上了巫蛊娃娃。 令皇厌恶地别过头去,他认为这种物件不详,不想多看。 “你过来看看。” 令皇在几案上轻敲着手指,视线朝向另一侧。女儿沈暮白识得部分的巫语,让她来最合适不过。 沈暮白就站在那里。 万福全进来时候,没有往里头注意,“呀,殿下也在。” “寡人让她来的。” 令皇的语气威严。 和万福全的猜想一致,令皇到底心疼自己嫡亲女儿,吃闭门羹只是为了让长公主小惩大戒,而不是真的要冷待。万福全暗自露出了微笑,有些欣慰。 沈暮白走近,端详着小侍卫手里呈着的巫蛊娃娃。 她拿出了绡丝的帕子,隔着帕子,单手翻动着巫蛊娃娃,仔细观察其正反面。 娃娃是一只女娃娃。 诡异之处,是其腹部隆起。 她咕哝着念叨那几个上面的字,她是学过一些,但也是话本上看来的。 也是一知半解的。 “父皇,这上面的巫语应该是求子的。”沈暮白看向父亲,观察着父亲的神情,她再道,“倒没有诅咒之意。看下来,是想借着巫蛊之术,成功怀有身孕,诞下子嗣。” 令皇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三令五申不得行巫蛊。 沈暮白顺利在他眼中看到了怒火中烧。 比起有诅咒之实的巫蛊娃娃,以求子为目的,更加容易让人信服。 更进一竿。 为求子嗣的巫蛊之术…… 令皇沈则宸疑心四起。 陈晞已废双腿,虽然他已经重用陈晞,给了其与女儿平起平坐的权力,想来晓禾可能还是不够宽心。 在这诺大的令国皇宫里,尊为皇太女,无法以德服人,就要下台;贵为皇后,没有子嗣傍身,也是无所凭靠。 杜晓禾想要诞下属于他们的孩子,来巩固其地位,亦或者有让其继承令国大统之心。 令皇能理解她,但不能原谅。 站在一旁的沈暮白,嘴角压不住得意的笑,想看着父皇的下一步会如何惩治这个女人。 占了自己母亲皇后位置的闲杂人等,她都要扫平。 令皇踌躇满片刻,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怒道: “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承母仪天下命!上交凤绶,闭门思过!” 这一旨意,被传给了殿外的陈晞母子。 “不可能!陛下要还我一个清白!”,杜晓禾有些失态,她不能认这个罪名,“让我见陛下!” 沈暮白并没有太过得意,她的谋划,不过只换来了杜晓禾的禁足。 她明明记得,父亲最是憎恶用巫蛊之术的人,特别是在前朝后宫。 现下,父皇对杜晓禾的喜爱还深厚得很!自己才动到了杜晓禾在父皇心中一点点的地位。 真没意思! 陈晞的心骤然一沉,此次的圣旨不算严重,明眼人也能看出,是令皇在保母亲。 那沈暮白也一定能看得出。 沈暮白的皇太女之位被削,除了自己,她一定会全部归结于母亲的煽动。 她对母亲的刁难与陷害,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真真正正的得手。 他不敢想象。 陈晞决定找个由头,将跟着自己多年的侍卫,立即调到母亲的宫殿。 殿外,杜晓禾还在跪着接旨,正要起身,就碰见从里头走出来的沈暮白,得意昂扬。 沈暮白刻意走到陈晞母子面前面前,嘲讽的笑意,“看来,鸠占鹊巢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殿下,你误会了。妾身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替代殿下的母亲!” 杜晓禾还是要把话说明白。 “误会?!那你就带着你的好儿子离开景国!离开我父皇!”,沈暮白哪里听的进去杜晓禾的话,“我从皇太女之位跌落,都全仰赖你们母子二人的能耐。” 百官进谏,都没有让父皇对册立自己为储君,有丝毫忧疑。 而杜晓禾的一出现,就搅得自己的生活一团浑水。 她沈暮白是对陈晞的双腿有愧,可对她杜晓禾,那是没有半分的亏欠! 陈晞眼底的愤怒就要溢出,即使双腿麻木不仁,但坐在轮椅上的他上肢力量强大,突然用力捉住沈暮白的右手,低声威胁。 “沈暮白,你别得意得太早,我会让你付出代价。你休想伤我母亲分毫!” 他将沈暮白一下子拉到自己的面前,气氛紧张但又暧昧。 沈暮白并不害怕,一边使劲全力要挣脱他的束缚,一边轻笑出声。 “好弟弟,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和你母亲的反击。” 眼见着陈晞还不愿意松手,沈暮白纵身向前倾去,“怎么?爱上我了?舍不得放我走?” 闻言此话,陈晞才恶狠狠地放开了他攥紧的左手。 极其鄙弃的。 他赶忙手摇着轮椅退后。 那次沉溺在与沈暮白亲昵中的画面,挥之不去。 他恨不能,给自己几个耳光,清醒清醒。 长公主打道回府,在长乐殿里,开始向下头吩咐安排起和亲的事宜。 她命人准备好五日后的和亲,包括各种嫁衣、送亲的队伍车马等,务必安排妥帖。 全部按照长公主的仪制来办。对外头宣称,就是长公主同意努兵的求娶。 陆宁安气喘吁吁地来找沈暮白,带着写在脸上的不高兴。 “殿下——真的要何蓝去和亲吗?!” 他的声音里头,透着不可置信。 他不信长公主会这么对何蓝!她肯定有其他办法的! 长乐殿内人手众多,沈暮白告诉陆宁安,“走,我们去别处说。” 陆宁安只好跟着沈暮白,一路走去。一个偏僻又幽静的凉亭,旁边有小溪流淌,不会有其他人打扰。 这是他、何蓝、与沈暮白,儿时常来的秘密地方。 凉亭中,有风轻拂,他们会吃着何蓝给拿来的各种好吃的,剥着果子。像是回到了那些安宁的小日子。 沈暮白坐定在凉亭的石凳上,看着陆宁安的眼睛,探寻他的心意。 “你对何蓝到底是什么心思?” 陆宁安沉默了许久,他不善言辞,不知道怎么说,终于低声道。 “殿下,你知道的。我喜欢何蓝,我不能失去她。” 沈暮白意味深长地笑了,“你应该把你的心意告诉她。” “可是……她若是不喜欢我,那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信我,何蓝可能也有同样的想法。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你来主动些!你可是男子汉!” 若是能促成这对佳偶,沈暮白可算也是涉猎了做媒这个行当。沈暮白觉着自己可真是个全能的多面手,不禁感叹! “我会帮你。” 陆宁安有些不敢相信沈暮白的话,长公主已经要将何蓝作为交换筹码,还能怎么帮? “可……何蓝不是要……” 陆宁安带着质疑。 “放心,我自有安排。” 沈暮白笑笑。 陆宁安对长公主摸不着头脑。 ------------ 第91章 冷菜馊饭 令后杜晓禾因使用巫蛊之术求子,被令皇勒令禁足宫中,不许擅动! 长公主沈暮白,趁机要让杜晓禾吃点苦头。谁让她占着自己母亲的后位,还总妄想着让她的儿子来取代自己?! 不给她的颜色瞧瞧,她还真当这令国皇后之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坐的? 她要膳房安排冷菜馊饭送入杜晓禾宫中,才好让其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并且将生火所用的炭,全部克扣减量。 杜晓禾想要稳坐后宫,有衣有食,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听话。不卑不亢的杜晓禾不仅不拍自己的马屁,也从未想过要获得自己的欢心。 要是说到杜晓禾册封前,让陈晞送来的那些礼,真是让沈暮白一包气!她顶顶喜欢的“白露为晞”被陈晞五马分尸,没有地方愿意接收! 沈暮白带着一帮手下,站在杜晓禾殿外,双眼灼灼,冷笑浮现在唇边。 “我母后的位置,不是谁都能坐的!” 她低语着,唤来宫女小春香,小声吩咐几句。小春香点头,将那些精心炮制的冷菜馊饭端了过来。 沈暮白掩住了自己的口鼻。她才不要闻那些脏秽之物的味道! 自己要让这位擅权的皇后知道,这后宫之中是谁在掌控一切。 北门外,有一队宫人悄然行动,蹑手蹑脚地捧着精美的食盒和救急的炭火。 陈晞一早就料到沈暮白心里的九曲十八弯,有着后手。在他的授意安排下,这几日即使母后杜晓禾被禁足,可是吃穿用度,保持着和平日一样。 他知道令皇沈则宸对母后并没有下死手,所以默许着他的行动。 沈暮白瞧着北门有人鬼鬼祟祟的,眼底透露出一丝寒意。没有惊动他人,她缓步上前,用手搭上了其中一人的肩膀。 初来乍到的小公公半条命都要没了,“啊!——” 沈暮白冷冷喝道,“大胆!是谁让你们送的东西?没有吾的允许,你们在做什么!” 陈晞派来的宫人们吓得脸色煞白,他们选了最偏僻的北门。前几日都畅通无阻,谁能料到会碰上长公主沈暮白?! 都惊吓得不轻,小公公手中的食盒掉落在地上,连忙跪下求饶。 沈暮白慢慢走近,狠戾如刀,“你们可知擅自抗旨的下场?” 宫人们瑟瑟发抖,齐声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冷笑一声的沈暮白,挥手让身边的陆宁安将陈晞的人都先带走。她无意为难这些做事的人,但训一训、吓一吓是必要的!否则他们还不知,这令国皇宫是谁话事,由谁说了算! 而后,沈暮白转身步入杜晓禾的寝殿。内里烛火通明,伴有温暖的气息,杜晓禾都已经被软禁,还有心思侍香? 陈晞仗着父皇一时的重心倾斜,无法无天了!杜晓禾这触犯巫蛊之术、被禁足之人,本应该冷菜冷饭天天伺候着的,竟还有闲心让下面的人,料理炉器,燃火净灰,诵经焚香…… 还比自己还活得滋润?! 杜晓禾端坐在寝殿中央,身姿依然优雅,看到沈暮白带着浩浩荡荡的人迈步进入,没有抬起眼皮,还在品着手里头的水仙茶,仿佛未受任何惊扰。 见杜晓禾没有起身迎接之意,沈暮白更添怒气。 “皇后,真是厉害!连装都不装了!”,沈暮白特地指了指小春香端着的馊菜剩饭,连小春香都带着一层薄薄的面纱,生怕作呕,“为你准备的可口饭菜,可还满意么?” 杜晓禾抬眸,眼神里全装着淡然,她自然动都不会动那种东西。 “长公主何必如此?本宫作为皇后,长公主作为……作为公主,本宫忘了你已经不是皇太女了呢。大家各司其职的就好,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看得惯又或者是看不惯的区别呢?” 她的话里带刺,沈暮白冷笑。 “你的母仪天下,就是让你的好儿子抢我的位置?还是整天想着老蚌生珠,为令国延续血脉?你的歹毒,我都看在眼里!你打的一副柔柔弱弱的妖牌!也想上桌与我沈暮白,分个上下?” 沈暮白与陈晞、杜晓禾的斗争已经白热化,当着众人的面,她也敢继续说,“坐在我母后的位子上,还总想惦记着令国的山河皇位,就你也配?” “长公主这话说的未免太过了!” 杜晓禾依然坐着,往水仙茶吹了吹气,端庄不改。 “现今你的父皇不在这里,我们也毋需装模作样。不如把话摊开明说!你的父皇也不再年轻,需要有人陪伴终老。除了本宫,你能做到么?你总要出嫁,总会有自己的夫婿、自己的儿女。待你成家立业,到时候能陪着陛下的,只能是本宫,也只有本宫。” 沈暮白的脸色一变,杜晓禾的话如同一根根针刺进她的心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素来憎恶这种鬼话。 怎么,女儿就不是人了?! 即使她成家立业,那也是父亲疼爱的女儿。这点,永远不可能改变! 沈暮白厉声道:“你休要胡言乱语!父皇重用你儿子,而不用我,难道不是你在从中作梗?挑拨我们父女感情?!我和父皇的血缘,无论如何,旁人都不可能隔断!” 杜晓禾终于看向了沈暮白,只许以淡然一笑,还是那副稳坐泰山之势。 “我说公主,陛下为何不用你,你心里最是清楚!何必让我在大家面前,把话挑的太明?除了我晞儿优秀以外,难道不是你的问题?否则你来说说看,天底下哪个父亲,愿意将自家的未来放在别人家孩子的身上?” 字字句句,都似乎在沈暮白的身上一下下地剜肉。 沈暮白被杜晓禾的话刺中要害,气得脸色发白,颤抖着肩膀,几乎要动手发作。她猛然起身,往前走去,抬手就要挥向杜晓禾。 杜晓禾却眼疾手快,一把拦住她。 “稍安毋躁!公主金枝玉叶,这样动手多难看!大家可都看着呢!” 杜晓禾的手劲不小,但沈暮白一下子挣脱了。 她气恼至极,冷声大喝。 “你敢威胁我?” “沈暮白,我们就把话今日说清楚了。你永永远远,都不要想打我儿子的主意!即使晞儿再也无法行走,你也配不上他分毫!” 杜晓禾看似孱弱温柔,但她将沈暮白的每一个软肋,都看得分明。 沈暮白气恼得不行,感觉脑袋都要冒烟,失去理智的边缘徘徊着。 这下,所有人都听到了! 以杜晓禾之言,她像是什么狗皮膏药一样,非要扒拉着陈晞,贴着陈晞! 明明强取豪夺的是杜晓禾的儿子陈晞!自己是‘受害者’,好吗? 当然自己撩拨他,不能说完全没有错…… “杜晓禾,你在说什么?明明是你儿子……” 后面的话,沈暮白不便再说下去。 在令国民风开化,没有人会在意女子必须要为丈夫守贞。再嫁再娶,都算不上伤风败俗,大家都能接纳。 但她这样继续自曝,那不是授予他人伤害自己的权柄吗?她生生将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将陈晞夺自己初吻的真相说出去,自己没有丁点好处!就让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永远烂在自己肚子里。 杜晓禾步步紧逼,“我知道你对外说是倾慕谢勉,其实一直惦记着晞儿!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不要痴心妄想!” 这种话都能乱说! 杜晓禾果然再也装不下去了。 “胡说八道!你贵为皇后,竟如此血口喷人,要污蔑我女儿家的清白!” 沈暮白怎么会放过她,就要二次进攻,让杜晓禾好看。两边的贴身侍女们连忙上前拉架。 “皇后!殿下!别啊别啊,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在侍女保护之下,杜晓禾走到一旁,“既然长公主来都来了,不如请你一起看出好戏,看看你在我这里安插的奸细,怎么露出马脚来!” 沈暮白没有忍住,低骂出声。 自己何苦上赶着这趟羞辱! 但她完全相信陆宁安的手笔,向来妥帖,安插在杜晓禾身边的侍女绝不可能咬出自己来。 转而一派轻松的神情,大剌剌地就找了地方坐了下来。 料定杜晓禾玩不出什么花来。 杜晓禾挥手,五位可以近她身的侍女们依次排列,个个战战兢兢。 杜晓禾玩味地看着沈暮白。 “你的人,你应该认得出。” 沈暮白皮笑肉不笑。 “可笑!你说是就是了?” 杜晓禾命令下面人,把她们的供词拿出来。很快,公公们呈上几份纸张。 在慢慢展开之下,杜晓禾不紧不慢念道。 “长公主命我在皇后的寝殿柜子,放入巫蛊娃娃,意图谋害栽赃皇后……” “胡说八道,无凭无据!你这是污蔑!”,沈暮白的脸色坦然,“这些字谁都能写,拿出证据来啊!” 沈暮白对杜晓禾有所了解,她绝无可能在陆宁安的安排下,从任何一个人口中套出话来。 因为放入巫蛊娃娃的,根本就不是其中任何一个杜晓禾的贴身侍女。 而是公公。 杜晓禾的方向就完完全全错了! 杜晓禾诚然没有证据,她就是想炸一炸她,可看到沈暮白如此淡然,她更没有了把握。 其实,她可以将这些贴身侍女们都严刑逼供,让沈暮白下不来台。但若杜晓禾真的这样做了,她的皇后之位也早晚不保。 只得将这些侍女们都重新换一批。 杜晓禾前头的种种,让沈暮白早就怒火攻心,无从发作,此时一并泄愤。 “没话说了?!你最好祈祷你的好儿子能一直庇护你,否则,我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杜晓禾没有丝毫退让。 “那我们就走着瞧。” “这是今日唯一的餐食。想饿肚子,还是吃掉它!全凭皇后做主!” 沈暮白临了要离开,将自己的气势硬生生地提了上去,指着那些冷菜馊饭,专门恶心杜晓禾。 随后,她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杜晓禾的宫殿。 这遭,原本是要好好打压羞辱杜晓禾一番,不仅自己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让杜晓禾看出了一些端倪。 后面的路,她必须走得慎之又慎。 ------------ 第92章 宫殿走水 浓墨着上了夜幕这张画纸。 入夜了,无论白日如何繁忙劳碌,人们都在此时歇下,为明天积蓄力量。 沈暮白在寝殿内,已经缓缓合上双眼。这日日夜夜,朝堂上、太学中、后宫里,都没个省心的! 自己连轴转,全靠每日三餐两点的加持,和睡到天亮的整觉。若少了其中一环,自己都怕是撑不住。 陈晞,他身子孱弱又无法行走…… 与陈晞相比,自己也算是极为幸运了。他应当比自己更加辛苦,在体力上,他需要付出更多。 睡前的脑内戏台搭好,浮想联翩,让沈暮白的思维过于活跃,无法马上入眠。 这时候,闭上眼的沈暮白,脑海里还回荡着,和令后杜晓禾那不怎么痛快的交锋,和她那一阵见血的话语。 杜晓禾果然装不下去了。 那些个旁人,真是没有眼力见,都说杜晓禾如何心善、如何娴熟、如何大度! 能先后坐上两国后位的女人,能是什么小白兔? 男人啊,自诩精明,这一头栽在温柔乡里,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她杜晓禾对陈晞,自然是慈母。自己与她非亲非故,她还不往死里斗?! 她在床榻上轻笑,手指轻抚着身上的被褥,质地绵软,触感很是不错。 此刻,殿外的风微微吹过,送来一丝寒意。忽觉有些冷的沈暮白,便将被褥拉得更紧,使劲往里头钻。 今日值夜的小春香,轻手轻脚地为长公主熄灯,殿内渐渐陷入一片黑暗与无声的静谧之中。 在黑暗中闭目养神的沈暮白,整个人在舒适的被褥里融化、荡漾。加上她想到了各种可以来对付杜晓禾的手段。 如此的快意,渐渐让她松快下来,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梦中,沈暮白没了意识,像是置身于一片浓烟弥漫的森林中,四周的气味让她眉头紧皱。 她低语着,在森林里迷了方向,瘆得慌。 “陈…陈晞,你……在里面?怎么这么怪……快点离开吧。” 在寝殿另一侧地上打瞌睡的小春香,听见了长公主的喃喃自语,但不清楚具体说的话,便又睡了过去。 不一会儿,沈暮白又自顾自地呢喃,“我——喘不过气了!这是哪里!” 这次,小春香被惊醒了。她还是没有听到长公主所言,只是咿咿呀呀的梦话。想必是长公主梦魇了!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连忙起身,要去看看长公主。 小春香没有站稳,顺势往外头望去,忽然发现外头红光大作,烟雾四起,她惊得目瞪口呆,急忙奔向沈暮白所睡的床榻侧。 慌忙之中,连鞋都掉了一只,小春香也顾不得了!她一脚穿着鞋,另一个打着赤脚,跑到沈暮白的床边。 “不好了,公主!走水了!” 沈暮白还以为是梦里有人在说话,“别闹。” 她转身睡了过去。 情况紧急,小春香逾了规矩,半跪在床榻上去推沈暮白。 “殿下!殿下!走水了!” 这下,沈暮白算是听明白了,是小春香在叫她。沈暮白猛地坐起,满是不可置信,“什么?!怎么可能!” 父皇一向谨慎,令国皇宫内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每日各宫就寝,都会派出不同宫人轮值夜班,且守夜班的可以换取两日的休憩,大家都争先恐后想要当班。 只着了里衣的沈暮白直接从床榻下来,顾不上这个季节的夜,寒浪阵阵。 她迅速环顾四周,见寝殿内还没有烟雾透进来,但是那股走水的气味已经浓重。沈暮白立马吩咐着小春香。 “小春香!用殿内的水把帕子、被褥打湿,必要时能救命!先湿帕子!” 小春香慌乱地照办,漆黑中把一盆水打翻了,“啊!” “先冷静!还有其他水。” 沈暮白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乱,一乱就直接乱套了。 她亲自动手,拿起一块湿帕子先给小春香,然后另一块自己捂住口鼻。 沈暮白往偌大的寝殿四处走去,想看看是否还有避开火势的路径,她们便能直接逃生。 寝殿的东、南、西、北,她都小心翼翼地去看了。看完却让沈暮白心中咯噔一下。 没有其他法子了。 透过窗棂,熊熊烈火迅速蔓延。红光一晃一晃,在暗夜中照着她的脸颊。 沈暮白知道此刻不能轻举妄动,她镇定自己:长乐殿外头守卫众多,不必担心。 她对小春香说道,“小春香,我们就且等着。现在破出去,反而有性命之忧!从外头攻进来,问题不大。现在开始,我们减少说话,不要让烟雾呛进口鼻。如果想睡觉,一定要挺过去。” 在令国皇宫,即使走水严重,她们也不会有烧死的可能,因为她坚信援兵很快就会到位。 最忌增援到的时候,她们已经吸入浓雾,损伤不可逆。 从她刚刚观察判断的来说,她和小春香不会直接与燃烧物发生接触。 但怕就怕的是,在这段时间内,两人出现头痛、恶心、嗜睡、意识模糊的中毒症状,直至昏迷不醒。 小春香不住地点头,不敢再说话。沈暮白一手搂过发抖不止的小春香,两人在打湿的被褥这里坐等。 小春香比沈暮青还要小一些,她就把她当作自己的小妹妹了。 在长公主的拥抱下,小春香有被安抚到,不再那么慌乱了,但是她下意识地还在咬着手指甲。 然而,过了有一段时间了。 沈暮白肉眼可见,围绕着寝殿的火势加剧,外头仍迟迟不见有人来救援! 这下换沈暮白焦急,她起了身,用能找到的趁手的一根长剑,捅破了最近的一扇窗,嘶声力竭地向外叫唤。 “走水了!走水了!来人啊!” 小春香也跟着喊叫,“救命啊!公主在这里啊!” 外头终于有零星的侍卫听见,他们从昏睡中惊醒,两三人急匆匆来到寝殿的窗外。 “殿下!我们去叫人来!” 他们看不清里头的长公主,只听到了长公主的声音。 沈暮白大声喊叫回应,也管不了自己是否会呛入浓烟而窒息了。 她担心他们乱成一团,即使等大部队来了,这里都不知烧成什么样了。 “先让人来灭火!水!水!水!”,沈暮白生怕在混乱中,他们会手足无措,要是都去外头找人,又将自己和小春香置于险境,只能指挥,“你们就一个人去找增援就行!其他人留在这里,有水有土!就在右手边!” 沈暮白看不到外头侍卫们,只能靠着扯着嗓子说话来传递。 “好!殿下!我们马上来救你!” 不远处就有水缸和泥土,都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的。她好像听到了他们行动的脚步声,只要有水、有土,火势一定可以控制。 去搬救兵的侍卫先找到了陆宁安,在长和宫养伤的何蓝也闻讯赶来。 陆宁安指挥下,几队内廷侍卫已经集结,在殿外奋力用铲子、水桶等,泼洒在火上。 何蓝欲冲入火场。 “公主和小春香在里面!” 陆宁安一把拦住她,紧紧拽着她的臂膀,“我会确保公主和小春香,万无一失。但是何蓝,你一定要先护好自己!否则公主出来后,反而担心你!” 跌入陆宁安怀中的何蓝,点了点头。她信陆宁安。 “殿下!我来了!马上救你们出去!” 沈暮白也听到了寝殿外,一片人仰马翻,应该来了很多人。她听到了陆宁安的高声呼喊,心安了大半。 众人都忙着救火。 里头的沈暮白和小春香,还是因为吸入了过多烟雾,晕倒在了寝殿,不省人事。 陈晞带着自己的人也来了。 陆宁安和何蓝转身看到了他,本想阻拦,但现在多一个人手,就有机会让长公主和小春香早一刻出来。 他们默许了陈晞的参与。 陈晞在金狱一劫中结识的小狱卒小庆,没多日前,已经被他讨要了过来,归入了自己麾下。 坐在轮椅上的陈晞,身上还披着侍女们给他的皮毯,毕竟深夜寒露颇重,他的身子骨还真差不了一点。他着急对着陆宁安、何蓝和小庆说道。 “眼下,能抢一些时间就抢一些时间!我建议将离床榻最近的窗棂破了!直接救人!” 火苗就要吞噬寝殿。 当火势无法控制之时,尽早拆除破坏部分房屋结构,才能解救被困之人。 然而这种法子需要果断决策,避免火灾蔓延到更大的范围。 届时即使破窗破门,都无用了! “快点决定!沈暮白拖不起!”,陈晞看着众人,他比他们还急,这火像是烧到他的身上一样,“我来拍板!现在就破!有问题我顶着!” 陆宁安和何蓝当然都同意他的法子,但没想到在他们开口前,陈晞却如此着急地下令。 他对沈暮白的憎恨是真的,讨厌也是真的。但他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这样枉死。 这场火,背后的水很深。 沈暮白与自己,该是有了共同的敌人。 陆宁安马上动身,指挥着手下,将破窗的器具全部备好。 而小庆,拿着器具,第一个打头阵,将窗棂破了! 哐当—— 他勇敢地冲入已经摇摇欲坠的殿中,陆宁安紧随其后。 在火光中,他们摸索着,看到了已经躺着奄奄一息的长公主和小春香! 一人扛起了一个,直奔外头。 等将长公主和小春香,轻柔地安置在殿前的地上,火势已经得到控制。 小春香先醒了,沈暮白却依旧昏迷。何蓝蹲下身给长公主喂水,湿润她的嘴角和面庞。 这样下去不行,必须散热! 陈晞咳嗽了几声,命令道:“除了何蓝,所有人转身离开!” 他示意陆宁安和小庆帮忙,将围观的侍卫们全部散开,然后要求他们也先行离开。 “请解开长公主的上衣,露出颈部和胸口,然后将手插入她的颈后,将其托起,一手按压她的额头让其后仰,使其呼吸尽量畅通无阻。” 陈晞对着在场唯二的女子,何蓝和小春香说道。 两人懂了,立即照做! 他手摇着轮椅,背过身去。过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听到了咳嗽的声音。 “咳咳咳——”,沈暮白渐渐苏醒,当她看清背对着自己的陈晞时,怒目圆睁,指着他,“就是他!是他想要我死!” 背过身去的陈晞坚决否认。 何蓝和小春香劝着沈暮白,但她不肯罢休,指责陈晞是为了报复自己,用走水为他的母后出气! 陈晞冷笑。 “如果真觉得是我做的,那就是我吧。若是我做的,我犯不着半夜带着我的人来救你!” 真是狼心狗肺,但是他也没过她的感谢。太晚了,他也需要歇下了,就准备往回。 沈暮白拉上自己的衣襟,还是认为这次走水是陈晞的阴谋! 离开的陈晞,却突然停住了轮椅,但他还是没有转头过来。 “你回去好好想想,最近除了我和母后,你是不是还得罪了什么人。“ 陈晞留下了这一句,让沈暮白自己去猜。他不是不能告诉她答案,但有些事情她必须自己想通。 沈暮白被他这句话说愣住了。 ------------ 第93章 泼水乞寒 看着陈晞独自摇着轮椅离去,矗立在寝殿外的沈暮白,翻滚着各种思绪。 尤其是陈晞的提点,让沈暮白恍然大悟。近日的长保县国粮亏空一案让她生出疑窦。 陈晞如此暗示,必然也是这么想的。心头一震的沈暮白,回想起她和陈晞在朝堂、太学对这一案的抨击,犹如惊雷般响亮。 而他们设想的严苛惩罚与规章制度,也足以许多人闻风丧胆。 亏空哪有表面这么简单?能够贪成,就不是一般官吏能做到的,也不是一两人能办成的。 其中的盘根错节,复杂无比。涉案之人在这前朝后宫,也定有耳朵! 是他们想的太片面了! 以为凭着一腔热血、一己之力,就能将多年的不正之风一下子灭了? 沈暮白意识到,来人是冲着自己的,而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陈晞。 这只是浅浅的威吓罢了,有“人”要他们闭嘴! 在这长业城,有人内外勾结,与长保县互通有无。他们的黑手已经伸到了后宫。 这种通天的本领,令人不寒而栗,即使是沈暮白,也不敢说全无畏惧。 沈暮白给出了凌厉的眼神,向何蓝下令,“何蓝,我要你速速查探真相!今夜走水之事,绝不简单。你将朝中与长保县有来往的官吏名单人选全部择出,务必详尽,不得有误!” 何蓝领命,匆匆退下。 她在长和宫呆的腻歪,都没个可以谈天的人。眼下见伤口也养得差不多了,总算可以回到长公主身边,陪她同进退了! 沈暮白暗自庆幸,这次还算是逃过一劫。来人明显是奔着她的命来的。 纵火是可以留后手的,但她的寝殿四周全被堵死,火势是自八方而来。她必须揪出幕后之人,绝不能手软。 两日后,是泼水乞寒节。 由令皇沈则宸特批,当日封锁长业街道路,车马不可通行,让所有百姓都可以上长业街泼水撒欢。 顾名思义,泼水乞寒就是在最冷的日子里,大家尽情洒水。即使泼到不认得的陌生人也无碍。 人人都可高度参与其中。 这一日的长业街上,人们都脱去厚重的皮袄外袍等,只剩下单薄的一件外衣,手里抱着装满水的各种盆盆罐罐,蓄势待发。 孩童们最是欢喜,早就迫不及待要与路人们一决高下。 若是没有备上水与泼洒器具也不要紧。长业街上左右两侧,都有令国皇家所提前放置的各式水桶水瓢等等,一应俱全,随取随用。 泼水乞寒的起源,是来自驱除邪祟的民间传说,后来逐渐衍生成为令国一种自娱自乐的传统。 大街小巷飘满了欢声笑语,人们一边泼水一边又唱又跳,不是单单“热闹”可以形容的。 下着大雪的日子,十足考验人的耐力和体力,大家伙都穿着极少的衣服蹦蹦跳跳,而怕冷畏寒的则可以选择穿着棉袄大袍。 跟随长公主沈暮白和皇子陈晞的脚步,众世子们也来长业街泼水乞寒。 陈晞虽然无法行走,但也坐在轮椅上,一起动身来了。 他身穿厚实的皮袄,和一众轻装上阵的世子们相比,显得格外滑稽。 不免要被沈暮白嘲笑挖苦几句,“皇弟,我说你穿成这样还叫乞寒?” 陈晞笑了笑,趁着沈暮白没注意,他猛地将一盆冰冷刺骨的水泼向她。 “妈呀——”,猝不及防的沈暮白惊呼,这泼水不是还没开始吗? 转身看到是坐在轮椅上的陈晞,在耍滑头搞偷袭! 她反手从地上拎起一桶水,直接泼向陈晞。 “泼我!让你尝尝姐的厉害!” 陈晞手摇着轮椅,灵敏地往后退去,但还是被泼到了一点。 “你就这点本事?” 陈晞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落下风。 玩水,他陈晞还是很在行的。 两人顿时打闹起来,朝着对方泼水。用的都是极狠的招式,专门挑街边最冰的水来泼洒! 暂时,两人像是忘记了彼此之间刻骨的龃龉与嫌隙。 其余的世子们,也都玩得不亦乐乎。那几个觊觎蔺阅美色的世子们,故意捉弄蔺阅,想要引起佳人的关注。 “蔺小姐,对不住咯!” 他们将一捧捧的水,全部倾倒在蔺阅的身上。蔺阅的衣衫湿了大半,曼妙的身姿就要显现出来。 看不下去的谢勉,拿出了自己备着的外袍,直接一下盖在了蔺阅的肩头。 “蔺小姐,才刚病愈。你们小心着点!若得了风寒,我第一个告诉蔺相,是你们几个联手欺负一个小姑娘!” 谢勉觉得他们的举止太过分。 蔺阅不可置信地对上了谢勉的双眸,他的衣服是这样令自己安心,甚至带有一丝暖意。 还飘着沁人心脾的水仙花香。 她笑笑,越发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值得信赖。她蔺阅的眼光一般不会出错。 “谢世子好细心。” “别让他们欺负了你去!” 面对坦然大方的蔺阅,谢勉反而愤慨。这样如水一样的良善女子,断不能让这些肥头油脑的世子们占了便宜去! 他有责任保护蔺阅,就像他也不允许他人欺辱长公主那般。 转念一想,长公主需要被他人保护的情形,好像确实比较罕见。 在这欢乐无比的氛围中,没有了剑拔弩张的陈晞派和长公主派,大家打成一片,不分你我。此时此刻,没必要将小团体分得太明确。 不想扫兴的沈暮白,率先提议:“我们分成两队互泼如何?” 大家都应声叫好,谢勉却故意建议,“好啊!两位殿下都在南侧,两侧人数也差不多,那不如就以这里的中线为界,直接成队吧。” 他用心良苦,作为陈晞和沈暮白两派,唯一一个两边都交好的中间人,谢勉一直在寻一个机会。寻一个可以消弭两股势力不和的机会。 就是现在。 没想到两人倒是都答应了下来。 两拨人各自为阵,玩心极重。 “开泼!” 随着谢勉的声音落下,大家都撒开丫子,尽力往那边泼去。 长业街到处是水花四溅的欢声笑语。这一刻,大家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此时他们只是乳臭未干的少年。 不用惦念着家国大事,而是想着如何把对面的人都撂倒!让“友军”一个个都成为落汤鸡,就是他们的最高任务! “冲啊!” 陈晞鼓舞着自己这队的士气。 虽然他只能固定在轮椅上,也是玩心大起,专门用水花击打对方的下半身! 很快,他和沈暮白的这队占了上风。以一开始划定的线为界,另一队已经节节败退。 沈暮白主动推着陈晞,两人有些默契在。 对面的松国世子纪明辰找到一个登高点,嘴角上扬地嬉笑,他着是要从上往下泼洒,“殿下!别怪我不客气了!” 当纪明辰猛地向沈暮白头顶泼来一大盆凉水,陈晞下意识的动作却极其迅猛,他用双臂迅速护住了沈暮白,然后顺势握了她的右手掌心。 两人的手掌相触,那熟悉湿热的感觉将两人粘连住,谁也不愿松开。 沈暮白惊讶于自己,甚至有些贪恋这样的联结。肌肤与肌肤相贴,让她有种心安理得想继续下去的欲念。 陈晞也没有松开。 他看向了她的眼睛。 两人不知道都在等着什么。 像是偷窃邻居家稻田的贼盗,直到被发现前总抱着十足的侥幸。 正当周遭的同僚们都在跃动着,激烈泼水,然而两人都浑浑噩噩,像是陷入一种静止。 直到,同队的宁国世子图子邕不小心撞到他们,才将两人才分开。 沈暮白终于醒了神。 “好了!还是殿下们赢了,不如我们去打打牙祭吧?还没好好吃遍长业街!” 大家玩得尽兴,松国世子纪明辰宣告沈暮白和陈晞队获胜。 陈晞看向沈暮白,给了她一个我们赢了的表情和双手握拳的兴奋手势。 沈暮白却没有接住。不对劲啊,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络了?! 看着沈暮白转头的陈晞,无奈又怨恨自己。刚刚在做什么! 他凭什么和她示好啊? 世子里有人起哄,“不如长公主做东,去吃天韵楼的牦牛火锅!” 想到牦牛火锅,沈暮白的口水也要出来了。她豪气地应下,但她忽然把话茬给了陈晞。 “皇弟,你来买单如何?” 二话没说,陈晞满口应了下来 “好。” 沈暮白和陈晞与平日大相径庭的互动,引得众人起哄。 “哟——哟——!两位殿下和好了?要我说啊,我们长公主加上晞皇子,那真是无敌,完全可以打遍天下!” 听后的两人都不免尴尬,戴上了冠冕堂皇的假笑。 没人注意到,两人身上通红的潮热,齐齐朝着后背蔓延上来。 众人在天韵楼里,将好菜都点上了。大家吃的很是痛快。 酒过三巡,大家痛饮酣畅。 纪明辰又提议道,“我们来玩个掏心窝子的如何?” 这人真是话多! 沈暮白对纪明辰一直有些想法。 蔺阅红扑扑的小脸蛋,握着酒盏有些摇晃,好奇地问道,“怎么玩?” 纪明辰笑道,“转调羹,指到谁,谁就要回答一个大家想知道的问题;不说也行,但要喝三盏屠苏酒!” 屠苏酒是药酒,味道辛辣,实在难喝。 都在微醺状态的大家拍手叫好,兴致高涨。 由蔺阅第一个转调羹,众人视线乱飞。没想到第一个就转到了陈晞,陈晞微笑着说。 “我不大饮酒,还是说话好了。” 纪明辰起哄,“大家问啊!” 蔺阅胆大又调皮,首先提问。 “殿下对长公主是什么想法?有没有想过要杀她?” 这话一出,众人的酒都醒了一大半。果然还是要蔺阅来问,这第一问就实在的很! “这是两个问题了,蔺小姐。”,陈晞略微思索,回答道,“关于是否想要杀公主,我的答案是从未。” 他说的是真话,他想要教训她、威胁她,但从来没有动过杀她的念头。 半点都无。 酒量极好但有些沉醉的沈暮白,强行打断。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不行!必须再问一个。陈晞,你来令国后,有没有对人动过心?” 下面喝彩一片。 长公主果然不来虚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晞胸口慌忙。 他不习惯说谎,但也无法直面自己。若他告诉众人,他也看不透自己的内心,他们会信吗? “回答!回答!回答!” 看陈晞迟迟不开口,众人开始给到陈晞压力。被抬杠后的陈晞,只好深吸一口气。 大家其实都有些上头,但谁能料到陈晞会说出惊掉众人下巴的话来。 “有过。而且她就在这里。” 屋内瞬间鸦雀无声! 大家心中不言而喻。 因为这里只有两位女子,长公主沈暮白和蔺相千金蔺阅。 就在这样的档口,陈晞却直直盯着沈暮白。 沈暮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及自己的眼睛。 天哪,他看着自己做什么?!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呼之欲出。 沈暮白从刚问出口就后悔了,脸上一阵发烫,她急忙站起来,举起酒盏。 “近日辛苦了!多有得罪之处,还请大家谅解啊!” 她想通过敬酒一圈,原地化解尴尬。世子们也是人精,都假装没听到一样,嘻嘻哈哈,举杯应和。 不喜饮酒的陈晞还清醒得很,他接下来的话让本已糊弄翻篇过去的局面,又严峻了起来。 “我说的是沈暮白。” ------------ 第94章 今日宜饮醋 陈晞语惊四座,打破了嬉闹。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停留在他的身上,大家不免倒抽凉气。 「我陈晞就是欢喜长公主沈暮白」 这句话,在大家脑内循环往复。 沈暮白刚刚举起的酒盏,不知道是不是手麻了,这个动作延迟了几拍。酒盏应声而落,在地上破裂,溅起了几滴酒液,染上了她及地的裙摆。 她的脸色骤变,未曾料到陈晞胆敢在世子们面前如此直白! 谢勉、蔺阅可都在! 他说话能不能看看场合? 朝着尴尬无比的一屋子人,陈晞非常满意这样的反应。 这种情况下,还有谁敢说话吗? 生怕说错一句,就万劫不复。 装聋作哑是作为稳妥的。 就是这位惹眼招人的男子,以轻飘飘的话语,吐露他惊天骇地的心声。 陈晞一面毫无惧色地望向沈暮白,一面用右手中从茶盏捻出几滴水来,像是要在八仙桌上舞弄出什么字来。 他的十根手指头都嫩生的很,白皙且柔软。 沈暮白对上他这对纯净的眼睛,又大又亮,茂密而纤长的睫毛下,目光流转。但是满含着俊俏、狠戾、深情,摄人心魄。 他有时低垂眼帘,散发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势,和深不见底的毒辣。 而此时,沈暮白分明看到,陈晞的眉尖稍稍挑起,放肆地直视自己,带着并不温驯的笑意。 即使他是如此的俊朗,连轮椅的存在都无法掩其锋芒,可是沈暮白受不了他这样明目张胆地放肆! 尤其是他赤裸裸的‘告白’! 搞什么鬼?成何体统! 与天韵楼外头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屋内沉寂。只有冒着热气的牦牛火锅,持续在飘散着,香气不减。 泼水结束后,沈暮白和大家一样,在先行安排好的一人一间的旅店厢房内,换下湿透的单衣,着上宫装。 她纤细的腰肢被丝带紧紧束缚,长裙的边缘绣是金线制的虎,衬托她无与伦比的高贵。 沈暮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端坐在主位上的她,面对摆满一桌的各色佳肴,不知从哪里开始动筷。 所有人都等着她的下一步。 轻纱幔帐,伴随随着从窗外穿透过来的夜风,轻轻拂动着。 像是将这里与外界隔绝开来。 陈晞坐在沈暮白的对面,他入席前由谢勉帮助,换上了一身玄色长袍,衣领和袖口皆有精致的银线刺绣,举手投足是非同凡响的气韵。 即使他被轮椅“囚禁”,都无法掩盖他浑然天成的傲骨。 他的眼神时而落在沈暮白身上,时而观察着停下了欢笑的世子们。 陈晞的心思全然不在酒席上。 蔺阅和谢勉速速对视一眼,想要齐力化解这令人窘迫的局面。 在这么下去,不好收场了! 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更是不要指望了。 蔺阅清了清嗓子,俏皮地望向松国世子纪明辰。 “纪明辰,继续吧!” 有了这由头,世子们也附和,试图将方才的尴尬抹去。 又开始了“掏心窝子”。 纪明辰扭动着调羹,转到了蔺阅面前。一旁倾慕蔺阅的世子们见状,立即发问,“蔺小姐会倾心什么样的男子?” 沈暮白觉得无聊,一晚上怎么都问这些情情爱爱的问题! 她忘了今夜,是自己将石头搬起,砸了自己脚的! 蔺阅没有女孩子家家的扭捏与害羞,对于这样的问题倒是毫不犹豫,坦然答道。 “我啊……我自然会对那种……饱读诗书、行事正直、温文尔雅的君子有所好感。” 沈暮白的双眼不自觉地眯起,平地起了波澜。 她当然是知道蔺阅暗指的是谁。 顺着蔺阅的视线,正是谢勉。 蔺阅,还是对谢勉没有死心。 被蔺阅诚挚目光投射到的谢勉,不好意思地看向了别处。 虽说他在粱国,也不是没有体验过被姑娘们夹道欢迎、塞满琳琅满目礼物的待遇,但在令国土地上,受到两位贵女的青睐有加,让谢勉有些承受不住。 凭靠着座位优势,沈暮白用手臂往坐在她左侧的蔺阅的肩头一揽。 “我说啊!问归问,今日说清楚了,都可不许打我阅妹主意啊。得先过我这关!” 沈暮白故意用筷敲击着桌面,以揶揄的态度一语双关。 众世子们听来,不过是不伤脾胃的调侃。对蔺阅有意的那几位,都笑着说要敬殿下一杯,要殿下好好“徇私包庇”,让他们速速通关斩将! 而这句话其实是说给蔺阅和谢勉听的:我与蔺阅情同姊妹,若有什么纠葛不堪,那也不能怪她翻脸不认人了。 八面玲珑的蔺阅,当然知道其中深意,但她也早就横下心来。 连步军营她都敢闯,与沈暮白公平竞争抢夺谢勉,那也不在话下。但面上,她一定还是会护着长公主的。 她反手勾住了沈暮白的臂膀,身子一倾斜,依偎着沈暮白。 “那是。都听公主的!” 虽为闺中密友,两人的梁子也是说结就结。八仙桌对面的陈晞,看着几人的暗中较劲。 有意思! 调羹再次旋转,这次竟然意外地停在了沈暮白面前。 不由分说,陈晞抢在所有人前头先开了口,“竟然皇姐先问了我,那由我来问皇姐如何?” 听上去礼貌谦逊,可沈暮白知道,他这是分明是在胁迫自己! 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沈暮白淡然回答。 “自然。皇弟随意来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会怕他不成? 陈晞像是有备而来,马上针对沈暮白提问,“倘若有朝一日,你和至亲之人都爱上同一个人,你当如何处之?” 沈暮白不禁一怔,目光扫过蔺阅和谢勉,又回落在了问出这种棘手试题的陈晞身上。 她心中一时难以抉择,欲以酒代答。自己酒量也算不错! 沈暮白伸向屠苏酒的手,却被谢勉拦了下来! 谢勉要做什么?! “长公主的酒,就由我代喝了。” 谢勉说完,豪爽地连饮六杯屠苏,周围人无不惊叹。 他又将空了的酒盏向屋内众人展示,倒杯后也无半滴酒洒出。 “既然是代喝,我也遵守规则翻番,原本公主该喝三杯屠苏,我这里是六杯。请诸位检查!” 宁国世子图子邕怕谢勉有些喝高,眼明心亮地起身将他扶回座位。 谢勉从不主动出头,这番举动不仅让沈暮白喜出望外,也让众人都倍感惊讶。弄不懂他到底要做什么!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陈晞,五味杂陈,右手捏紧了酒盏,那力道足以将其捏碎。 冷静!陈晞!难不成你还真喜欢上这杀千刀的沈暮白了? 陈晞对自己说道,时刻提醒着自己勿要入戏太深。 蔺阅当下的表情也充斥着疑惑,她生生“喝”下了好大一壶醋。她原本以为自己对谢勉也该是十拿九稳,如今却全然无法看透他对沈暮白的心意。 要说他完全不在意沈暮白,那也是自己在骗自己。 要说他对沈暮白动了心思,又不好说有多少真诚与爱意。 陈晞罕见地举起酒盏,对着谢勉。 “谢兄,你既然已经破了规则替皇姐挡酒。我们也不好再让你多喝。不如一并回答问题,将心中所想分享给大家。” 这是陈晞第一次对峙谢勉,且是在众世子都在的场合。陈晞感到有些坐立不安,不知道自己怎会这样临时起意。 谢勉倒是笑容不改,“当然,殿下!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说的不假,谢勉除了要守护的秘密,大多数时候都是个敞亮人。 “不如说说谢兄现下的所思所想?” 陈晞继续问道。 “陈晞!” 沈暮白忍不住出声,不想他刻意刁难谢勉,见好就收。 陈晞咄咄逼人,“着急了?” “无妨!无妨!”,谢勉反过来劝慰道,他环视众人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沈暮白这里,“诚然,我这几日所想,都是殿下要为了家国而远嫁和亲……心中难受。”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看不得娇弱的女子被当成以物换物的工具。 此言一出,包括陈晞在内的众人全部愣住了。 在其他世子与蔺阅听来,这话无疑是在与前头陈晞对沈暮白的表白叫板啊! 闻言的沈暮白,芳心乱颤,这一夜感到既惊且暖。 谢勉还不知道自己在和亲一事上的谋划,但他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这一个个的,莫非都喝高了? 今夜,沈暮白难得的陷入迷茫,她不敢看向任何一个屋内方向,生怕与陈晞、谢勉的眼神交错。 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场面太过紊乱。陈晞扯着的嘴角与面上的凉意,愈发耐人寻味,嫉妒之情溢于言表。 这时候,就需要有人出来再搅乱一下,来引导大家往另一个方向,而不是琢磨这些情感纠葛。 “我说!诸位,今日泼水乞寒须得尽兴!还没喝够的,不如到我的长乐殿小院内,再续一摊?” 沈暮白两手对拍一记,极为响亮,以东道主的姿态对众人作出邀请。 几杯下肚,她还异常清醒。 一些已经醉意朦胧的世子们开始告退,说着要先回去歇下了。然而关键的那几位,都坚挺着说要一起。 沈暮白外,属于今夜漩涡中心的谢勉、蔺阅也都默认前往。 还有宁国世子图子邕、政国世子屠琪霖、松国世子纪明辰、顺国世子梁辛…… “我也去。” 陈晞摆明立场,像是怕沈暮白会撇下他一样。 沈暮白刻意掠过陈晞,自己前去付账。然而店掌柜却指指陈晞的方向道。 “那位已经替你付过。” 他什么时候付的?入席后,沈暮白根本不记得他有动身。 ------------ 第95章 酒不醉人 长乐殿西南一隅的小院内。 沈暮白图这里僻静舒适,还能烤烤火。寒冬时节,大家伙围炉夜话,诗酒相伴,也算别有一番情致。 炭火熊熊,温暖四溢,茶壶咕嘟咕嘟的。炉上铁壶中的水已经由何蓝煮沸,茶香氤氲。 何蓝和小春香将茶水一一倒入众人的茶盏中。 热气向上喷涌着、蒸腾着,清香扑鼻,入口醇厚,身子一下子暖和了。 橘子都被提前剥开放好,金澄澄的果肉晶莹剔透。大家各取一个,还温热的甘甜汁水在口中爆开。 这一口,足以将深夜的寒意驱散。 院内的矮几上,摆放着几碟蜜饯,酸甜适口。大家围坐了一圈,沈暮白与众人谈笑风生。 红泥小火炉里头的炭火猩红,跳跃着。炉火映红了她的脸庞,醉意爬上了腮边。 她今夜是极为荡漾的,荡漾在明目张胆的偏爱之中。 橘子的甜美,蜜饯的酸涩,热茶的暖意,一切都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美好。 冬夜中,冷风掠过庭院,缱绻像是在无限蔓延。 沈暮白坐在正中,裙摆上绣着精美的金线虎纹,随着她的动作闪动。肩头是何蓝拿来的一件狐皮大氅,严严实实地遮挡了外头寒意的侵入。 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笑意盈盈地看向周围。 陈晞则眼波流转,时而瞥向沈暮白,又时而转向谢勉,神情却有隐忧。 面容温和的谢勉,一切如常。 沈暮白举杯,轻轻碰了碰大家的茶盏,笑道。 “我们难得欢聚一堂,不醉不归。” 她的话语里处处透着得意与此刻月下共酌的欢愉。众人都举杯回应。 沈暮白想到一首诗,似乎在这时特别应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陈晞又再一次看向谢勉,在暗示他什么。谢勉亦有所觉,风淡云轻般仍举杯,先回应长公主。 他们两人心中各有千秋。 政国世子屠琪霖感慨万分,今日泼水乞寒,让他觉得与令国、与长公主的距离拉近了。大家仿佛是真知己一般,融在了一起。 “长公主所言极是,今夜如此良辰美景,正是畅谈之时。” 大家都一饮而尽,由着纯酿入喉,稍许的辛辣与饮酒的暖意,让他们的脸色都愈发透着红润。 沈暮白看到陈晞和谢勉悄悄地对视了好几下,心中咯噔。 “一醉方休啊!待我先去散散酒,马上回来。” 谢勉眼看局面稳定,顺势提出要带陈晞去散散步。 基于前头两人在天韵楼“交手”,众人都别有深意地怀疑着、揣摩着。 他们要做什么?有什么不能当面说的,要如此鬼鬼祟祟…… 沈暮白忧心的是,陈晞是不是会在谢勉面前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来开坏自己!毕竟他们两人有肌肤之亲的事实,还捏在陈晞手里。 这样一来,无论谢勉相信与否,都会让他对自己多上一层浮花浪蕊的轻佻印象!不可…… 沈暮白直言,她拦住了两人,“有什么话,可以在这里说。” “殿下,你就在这里陪陪蔺小姐和各位世子,我们去去就回。” 谢勉倒也不慌不忙,他们二人行动并不需要长公主的允准,以极为委婉的说辞,表示自己去意已决。 顺国世子梁辛此时插嘴。 “我来推殿下吧!” 自打陈晞断腿之后,他就没出过什么力,总觉得心中有愧。陈晞对他好,他便觉着自己始终对陈晞有所亏欠。 “不用!不用!你们都觉得我喝多了?我可清醒的很。” 谢勉以玩笑话来体面地推诿。 “快去快回啊!” 松国世子纪明辰接道。 纪明辰钉着位置上,并不准备离开,豪迈地敞着双腿,招呼着谢勉。 大家都这么说了,沈暮白也不好再阻拦。谢勉借口散酒,推着陈晞的轮椅走到不远处的假山后。 “就这里吧。” 陈晞看着四下无人,觉得这里较为稳妥,终于发声。 谢勉瞧着尚可,微微点头。 等落定后,两人低声交谈,陈晞先行提醒谢勉。 “谢兄,我知道你来令国的目的……但你必须沉住气!” 谢勉当然知道陈晞对自己的友善与好意,但也不甘示弱。 “那你呢?公然把自己置于如此境地,难道就是沉住气了吗?我不明白,你已然获得了令皇的信任与重用。现在再来这么一遭,所有人都会对你虎视眈眈!不要告诉我,你今夜所言是冷静过后说出的话!” 陈晞哑口无言。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夜下的算是哪步棋。 看着沉默不语的陈晞,谢勉继续追问:“你说的倾慕长公主,是出自肺腑吗?” 陈晞继续避而不答,神色复杂。 那边,沈暮白又暗自高兴,自己今夜算是夺回了主阵地。与大家谈天说地,滔滔不绝。 因为在长业街上泼水湿了身,换上干净衣衫的沈暮白,即使有着皮毛裹紧,还是觉得周身凉意。 她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大裳。 正当陈晞、谢勉两人走开没多久,在低声议论什么时,不远处的沈暮白忽然打了个喷嚏! “阿——阿嚏——” 估摸着陈晞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她揉了揉鼻子,轻声自语。 沈暮白觉着他们两人行为奇怪,一边与世子们吹水,一边牢牢地盯着两人站立的位置。 虽说她听不见在说什么,但也好过完全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他们不会为了自己要闹掰吧! 哎,没了皇太女的名头,自己反而倒成了红颜祸水了…… 沈暮白随手拿起了一旁吃光扫没了的铜食盘,看看自己摇曳的脸庞。 默默欣赏自己的美色。 这张脸也算生的不错。 脑袋沉沉的,懵懵的,但十足惬意。天旋地晕间,甚至恶劣地肖想,谢勉和陈晞她其实都可以收入囊中。 哈哈哈哈…… 令国民风开化,虽说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但也不是不行。 从逻辑层面来说,她这样想也算是合理。可一个人的心,怎么可能分成两半? 起码她沈暮白,做不到…… 蔺阅看向沈暮白,耳语提醒。 “暮白……醒醒。” 沈暮白从恍惚中回到现实,她再次望向陈晞和谢勉所在的那边。 而陈晞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隔着老远,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沈暮白又立马转移视线。 谢勉说道,“小晞,我们回去吧,别让长公主久等,她会有所猜忌的。” 陈晞同意,轻轻点头。 突然,一名侍女匆匆来报,火急火燎地冲到众人坐落的小院,且上气不接下气。 正准备与谢勉一起动身返回的陈晞,认出了这是他宫里头的人! 他只好催促着谢勉,帮忙推自己回到围炉煮茶的地方,比自己手摇要快些。谢勉马上应允。 等他们前脚刚到,才听清那侍女所言,“不好了,殿下。皇后中邪了!陛下命两位殿下速速前往!” 两人心中一惊,沈暮白立刻起了身来,醉醺醺的脸蛋霎时就白了。 在座的众人,酒意顿时消散大半! 邪祟上身,还是上了令后的身…… 这可是大事!无人敢怠慢。 现在,她和陈晞要以最快速度赶往令后杜晓禾的寝宫。 沈暮白根本不关心杜晓禾死活,杜晓禾要是因为这个疯了,自己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 对她来说,忧心的是父皇。一旦自己被父皇以此事迁怒连累,她在父皇心头的轻重又势必要少上几分! 她要尽快赶到,以示殷勤。 “快走!” 沈暮白没有一个浪费的动作,奔向陈晞的轮椅,就要推着他一起,跟着小侍女赶紧去那寝殿。 途中,陈晞惴惴不安。 是长保县一案牵扯之人开始动手了?但也不至于在母后头上动土啊! 他想不明白。 人神失守,神光不聚,邪鬼干人,致有夭亡。 令后中邪之事非同小可,他两必须尽快查明真相。 一路宫道,沈暮白焦急万分,她不知这场变故会如何影响眼前的局势。 风雪夜里,令国皇宫寒风呼啸而过。陈晞、沈暮白,此时并没有想到第一时间横加指责对方。 他们心里明镜一般,长乐殿走水和令后中邪,都是冲着他们两人来的! 令后杜晓禾寝宫内,灯火通明,宫人们脸色苍白,全部低头挨着训斥。 “都已经闭门不出了!令后好好的在寝殿,怎会如此?”,令皇说话大声,中气十足,吓得没人敢发声解释,“寡人搞不明白!难道皇宫里还真有鬼不成!” 杜晓禾躺在床塌上,面色如鬼魅一样惨白,双眼睁着,身体不住地颤抖,发出断断续续的梦呓。 “水……水鬼。有人要杀小晞!小晞快跑!快……快跑啊!” 沈暮白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包括在鬼崖洞中被附身的陈晞,但看着如此的杜晓禾,不禁泛起了鸡皮疙瘩。 这会是演的吗?!若是装的,那杜晓禾是有两把刷子的。 太医们忙碌地在一旁施治,但却毫无效果。 闻讯赶来的陈晞,看到这一幕,连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从什么开始的?” 一名年长的太医擦着额头的冷汗,颤声应道。 “二位殿下,令后的症状十分奇怪,我们查不出原因,只能暂时稳住病情。” 是该自己上场的时候了,沈暮白走到陈晞的身边,靠近令后所在的床榻,假惺惺地握住杜晓禾的手。 “你一定要撑住,我们会找到办法的!” 陈晞和令皇看向快要潸然泪下的沈暮白,莫名其妙,一脸像见了鬼一样。 难道女儿良心发现了?女儿能对杜晓禾表达善意,自己也尤为欣慰。 眉头紧锁的陈晞,不高兴多想沈暮白的花招,他知道母后的病情非同小可。邪祟上身一说,他是不信的! 应当是有人以比较巧妙的方式,让母后失了心智,出现幻觉。 突然,令后猛地从床榻上惊起,半坐的姿势,留下泪痕的双眼充斥着血丝和苦痛。 “小晞,快跑!”,她用力抓住最近的沈暮白的双手,嘶哑地喊道,“是沈暮白!是沈暮白!” 沈暮白的脸色都变了,杜晓禾的力道极大,像是有好几个成年男子帮她在抓握自己。 她的手被抓的好紧好痛。 “安心,安心。我们都逃跑了!跑得很快很快!” 她只好假装没有听见这样病中坐起的指认,连忙安抚杜晓禾。 这次,真的与自己无关! 她也没有下毒。 沈暮白先要抽身,但令后认准了她就是陈晞,不让她走。 杜晓禾的眼眶中泪珠滚滚而下,然后马上拉起被褥,将自己藏在了被褥之下,“小晞,我感到好冷,好可怕。” 在轮椅上的陈晞伸手上前,心疼地又吃力地握住了被褥的一角。 “母后,不要怕,我在这里。” ------------ 第96章 邪祟退散 顿而,沈暮白像是想到了什么,却被陈晞抢先开了口。 “陛下、刘太医,是否或许……可以试试驱邪之术。” 众人愕然,难道陈晞也信这些鬼神之道?令皇沈则宸向来认为这些巫蛊之术是妖言惑众,但现下他也不得不信。 总比手无寸刃,干等的好。 他愣了一愣,随即点头道。 “好!晞儿你要什么,寡人立马着人去准备!” 陈晞要来了纸与笔,洋洋洒洒写下了些。 沈暮白凑近了去瞧。 「甘草、生姜、绿豆、清水、冰糖、檀香、柳枝、……」 他在搞什么?! 在鬼崖洞那时,她可是吃足了他“搞错”药材的苦头!即使他略通药理,那也不过是一知半解,并且和驱邪的学问也是相差甚远! 太监总管万福全和刘太医拱手后退下行动。 刘太医汗的汗珠已经布满额间,连忙带着几名副手,招呼着侍女们一起去准备陈晞列下的药材。 万总管这边是去请巫士。 巫士,其实就是一群掌握如何使用符咒来祈福、驱邪的人。令皇一直觉得这些人有些神神叨叨,并不信任。 但万福全作为操持内宫琐碎的总管,平日也始终保持着与三教九流的联系,为的就是陛下需要的时候,可以随叫随到。这不,就用上这些人了吗! 沈暮白也没有停下,她着急着要在父皇面前显示自己对杜晓禾的关心。 “是谁大闭门窗!开窗!” 陈晞亦注意到这个问题,他的那帖药,也与这个相关。没想到沈暮白竟然也细心地发现了这一异样。 “开窗!”令皇命令道,“你们都是如此待皇后的?寝殿都不通风!” 其中一个侍女支支吾吾的,说是令后杜晓禾近来感到寒意,要求关上的。 “马上马上……是令后要关的……” 令皇令后的反反复复,让下面人有些捉摸不透。看到令皇那想要吃人的眼神,她慌忙和其他侍女去开所有门窗,生怕有误。 门窗全开,沈暮白马上后悔自己所说过的话。 太冷了!这一年最冷冽的日子,寒风就这样往她身上生扑。即使有着狐皮大裳的照拂,也冻得她连连搓手。 往日她没有如此虚弱,许是在鬼崖洞落下了病根,又在泼水时着了凉。 然而,大开门窗后,令后杜晓禾的状况依旧未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 忽然间,杜晓禾猛地从床榻上站起身来! 动作僵硬,不像活人那般,那眸光冰冷而阴森。 宫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瑟瑟发抖,连连退后几步。 杜晓禾扫视众人,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那笑像是绽开了所有的怨毒与恶意。她的口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 “你们……都要死……” 话音未落,她便发出一阵癫狂的嘲笑,回荡在诺大的寝殿内! 令人毛骨悚然。 沈暮白没控制住,抖了抖身子。 这和陈晞在鬼崖洞中那幕,怎会如此相像? 他妈比他还可怖! 庆幸今日人多势众,自己心里还有点底。 令皇见状,心如刀绞,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伸手要去牵杜晓禾,下一刻,却被杜晓禾蛮横地推开。 那气力之大,竟让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沈暮白马上上前扶住父亲。 “晓禾,你到底怎么了?!” 令皇痛心疾首地问道。 但杜晓禾已完完全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对外界的呼唤充耳不闻。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沈暮白,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 她未被岁月摧残的美貌,在晃悠的烛光下显得愈加艳丽夺目。但今晚她的脸上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恐惧。 伴随着杜晓禾不时发出凄厉的尖叫,她那细长的手指时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开始疯狂地在空中抓挠! 像是在驱赶看不见的鬼魅。 “啊——离开!离开我儿子!” 沈暮白出言耐心劝慰,但就快被杜晓禾逼到了大殿门口,“别怕,母后。” 她听过邪祟上身,都会让中邪之人看到最为恐惧的人事物。难不成,她就是杜晓禾内心那团挥之不去的阴影? 要自己说,这下毒手之人倒是极有本事,到了这步田地了,直直把嫌疑往自己身上引!怎么就能料准杜晓禾的心魔与陈晞与自己有关?! 今夜她对杜晓禾的关怀,原本绝对值得表扬,但这样下来,说不定父皇反倒觉得是自己主谋。 真是有理无处讲了! 明日早朝,她都能想像到会流传着各种传言,会有人说令后被怨灵缠身,或是有人会说她触犯了什么禁忌。 然而,无论传言如何,人们心中都会将幕后主使指向自己——一个失宠发疯的前皇太女。 杜晓禾原本是母仪天下、温柔端庄的女子,才貌双全,深得令皇的关怀。自登上后位以来,她一直致力于宫中事务,为人宽厚,前朝后宫无人不称颂。 然而,谁能想到,仅仅数日,她竟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沈暮白酒醒了大半。 再好的醒酒汤,都不如这样的突如其来和接踵而至的恶毒指控,来的有用! 她的父皇并不害怕,继续近身,让抓狂的杜晓禾依偎在他的胸膛上。父皇将杜晓禾揽在怀里,杜晓禾还是那样断断续续的低语和又哭又笑。 但似乎,冷静了下来一些。 沈暮白惊诧不已,这难道是真爱? 打死都不信,那她母亲是什么! 而陈晞已经猜到了真相的八九。 时而大声尖叫,时而痛苦低吟的杜晓禾,杜晓禾在令皇的怀里不断挣扎,整个人被汗水浸透,长发凌乱不堪。 令皇就这样守着杜晓禾,看着自己的爱妻如此痛苦,心如刀绞。 过了一个多时辰后,符纸、香料、药材和巫士们等连夜赶到,全部就位。 万福全说此法,需法力高强且感官尽失的巫士,设坛作法,召唤天地神灵,才能借助神力驱逐邪祟。但此法风险极大,稍有不慎,恐会有性命之忧。 令皇眉目痛苦,万般犹豫下,还是极为坚定地说道。 “无论有何风险,只要有一线希望,为了晓禾!寡人都愿意尝试。” 眼前哆哆嗦嗦走路都困难的巫士,自称“江老”。 “见过陛下。” 江老的眼睛全白,令皇推测这位江老应当是装了义眼,“老夫只有听觉和触觉,其他三感尽失,看不见、嗅不到、亦没有味觉。望陛下担待。” “怎么会!这边请。” 令皇对巫士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且听说失了一感的人就能连接阴阳,此人二感尽失,想来晓禾有救了! “我来扶你。” 沈暮白巴结着江老,为了显示她盼望杜晓禾尽早好起来的“真心”。 摸到沈暮白左手的江老,反手抓住了她,听闻声线,面前的是个女子。 出于他巫士的敏感,他对着沈暮白方向道,“姑娘!你的命格贵不可言!” 江老今日自知是来救令后的,但还是忍不住多嘴几句。 “你一人便可牵动几国的命脉!但切忌缓行,若太过心急,反而弄巧成拙!” 沈暮白又惊又喜,差点没忍住在这个当口要笑开了花,她都没有感觉到陈晞和父皇看过来的灼灼视线。 如此说来,自己的帝王之位还是稳妥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待会儿,她定要悄悄塞点金元宝给这位江老。 如抓住救命稻草的令皇急道,什么时间了,还有心思说些有的没的。 “快!江老!先救皇后,皇后不能再这样下去!” 令皇立即命令下去,要众人在令后杜晓禾的寝宫内进行驱邪仪式。 江老携着众弟子们点燃香料,符纸燃烧,烟雾缭绕。寝宫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檀香,有些熏人。 江老身着青色道袍和法冠,手持桃木剑,面容肃穆。他在内殿设坛,坛上摆放着香炉、净水、柳枝和黄纸符咒。 法坛中央,点燃的檀香在盘旋缭绕向上,香烟袅袅升起,放置好了法铃、法鼓以及五雷神器。 首先,江老在弟子的帮助下,在香炉中插上三柱高香,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什么。 “祈请天尊降临,庇佑宫内平安。” 弟子递给江老一张黄纸符咒,在失了目力情况下,江老用朱砂在上面绘制复杂的符文。笔画行云流水,气韵生动,比常人还苍劲有力。 随后,江老拿起桃木剑,剑身在外头映照进来的月光下,闪着寒光。 “天尊在上,五雷轰击,邪祟退散!” 他挥舞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剑光,同时口中高喊。 “退!退!退!” 每一剑都仿佛劈向无形的邪祟,剑气四溢,沈暮白也有些被唬到了,生出敬畏之心。 接着,江老接过净水一碗,用柳枝蘸取净水,轻轻挥洒在四周。他缓缓步行,嘴中不停念诵咒语,净水洒过之处,设立屏障,将一切邪恶隔绝在外。 倏尔,杜晓禾冲向江老方向,就要与江老撞个正着。 江老缓缓吐字,“陈——晞——” 没想到两字一出,竟将杜晓禾定住,没有更加激烈的行为,只是披散着头发站在原地。 听到这两字后,沈暮白冷哼,觉得愈发古怪和不可信。这位江老来之前,定是做过功课的! 天下谁人不知,令皇娶了景后杜晓禾,杜晓禾带着儿子前景国世子做了令国皇子,令国皇太女沈暮白被削去名头……这些洒狗血的人物关系? 只见江老从道袍里侧,掏出一枚小巧的罗盘,他只用耳力,听那细微的指针方位所指。 他开始走到寝殿内的几个关键位置。慢慢踱步,他先走到了陈晞身前,“跟着我。” 陈晞打一开始就不信牛鬼蛇神这些,但就且看看这江老能如何糊弄,手摇着轮椅随着他。 江老的步伐,又在沈暮白面前定了下来,“你也跟着我。” 沈暮白自然只能亦步亦趋。 他将两人带到定住的令后杜晓禾前,终于站定。 “邪祟是你们两人一起带回的,在荒山野岭不得安家的孤男怨女,我没说错吧,两位殿下?” 沈暮白和陈晞身上一震,但随即都假装无事发生。 他们困在鬼幽崖时,陈晞被鬼上身的事,无人知晓!包括令皇和杜晓禾。 “不知江老在说什么。吾与皇弟并不合,这天下皆知,怎会是我们两人带回宫的呢!” 沈暮白先发制人,怕陈晞说出什么对自己无利的话来,赶紧用眼神制止陈晞接话。 “噢!不合?是吗?” 江老意味深长地抚着自己的胡须,若有所思,“那如果老夫说,这破解之法就在两位身上呢?” “是什么?救皇后要紧!” 令皇觉得女儿不懂事,插话道。 “需两位殿下和解,然后歃血为誓,满满一盏,洒向皇后的床榻一圈。” 绝对,自己被人做局了! 沈暮白没好气地看向陈晞,只见陈晞沉默不语。 他已然知道真相,但他也没闹明白里头的细节,事出无由。 令皇也像失了心智一样,勒令两人赶紧的。 “快!救你们母后!要真心起誓!” 令皇看两人像人偶一样,都生生僵在原地,默不作声,气不打一出来。 “愣着做什么?!” ------------ 第97章 巫士的话 这个世界,终于癫成了沈暮白想象中的样子…… 连素来不相信魑魅魍魉的父皇,为了杜晓禾都变得如此! 他抱着令后杜晓禾,两人同样的神情恍惚,甚至有些呆滞。谁能想到昔日威严的父皇,却沉迷于符咒法器。 仿佛一切都yi jing q无关紧要,只求神明庇佑杜晓禾。 就要沈暮白与陈晞歃血和解。 沈暮白不信江老所言。 不可能!即使怨鬼男女是从鬼幽崖洞穴而来,也没道理缠着杜晓禾不放。她记得清楚,她明明还祭拜过,为洞中两人立过简单的衣冠冢。 她的思维里,“鬼”不过是别家失去的至亲至人,并非都是恶人。多数鬼生前都是良善之人。 寝殿笼罩在有些可怕的静谧之中。 令皇沈则宸等不及了,将杜晓禾轻轻放下在软榻上,就冲过来拉住沈暮白的手,“你连这点都不愿做吗?寡人真的对你失望透顶!” 对着横加指责自己的父皇,沈暮白的眸子暗淡下来,她没有拒绝,只是在思忖着。 何况……陈晞不是也没有反应吗? 为什么父皇却纠着自己不放! “儿臣没有说过不愿!我自然为了母后鞠躬尽瘁,那也要看皇弟的意愿。” 令皇转头看向陈晞。 陈晞毕竟不是自己的骨肉,他说话要注意着分寸,不好伤了他。 令后自从入宫以来,一直体弱多病,现下邪气缠身,神志不清。他忧心忡忡,遂请来巫士为令后驱邪治病。 女儿沈暮白与陈晞关系微妙,陈晞所废的双腿与女儿息息相关,两人如今又共同临朝听政。 令皇心里明白的很,两人心中各有心结。心结,往往易系难解。 陈晞会愿意和解吗? 江老手持桃木剑,打破了沉寂,高声道,“皇后病症并非普通疾患,乃是邪气入体所致。此邪气来自深山冤鬼,且是一对今生未了心结的痴男怨女。两位殿下不和,怨气久久不散,将冤鬼引至宫中,才导致皇后受此折磨!” 听闻此言,沈暮白和陈晞皆面露震惊之色。陈晞怒不可遏,冷声道。 “休要再胡言乱语,母亲就是中毒致幻,如何与冤鬼有关、与我两有干系?” 江老不慌不忙,继续说道。 “其中关联唯有两位殿下才知。老夫只是道出,心中所‘见’。必须两位和解,方能化解此劫。真心诚意,不得掺杂使假!以血祭床榻,方可驱邪除秽。” 沈暮白瞥了一眼陈晞,见他嘴角往下,显然也是心生抵触。 陈晞也抬眼,两人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不情愿和愤懑。 什么歃血为盟,都是无稽之谈! 但他也不好点穿。 “不如先试试我开的药方,让母后先行服下。” 陈晞冷冷说道。 令皇点头,他不好驳了陈晞对晓禾的心意。前头,他也让刘太医看过陈晞的药方,刘太医认为无妨。 令皇早早就已经命人速速按方抓药煎煮,药汤已经熬成。 太监总管万福全得令,吩咐让侍女们端了进来。 “伺候令后服药。悠着点!” 令后饮下,神智似有好转,但依旧絮絮叨叨,状如癫狂。 令皇无奈,转向沈暮白,语气里全然不允许出现半个“不”字。 “沈暮白,寡人令你率先表率,向皇弟道歉谢罪!不得有误!” 沈暮白一颤,知道这是她无从逃避的命运。 父皇果然还是拿自己先行开刀。 她诚然对陈晞有愧,即使自己罪不至死,但一旦当着众人道歉,就是将种种抖落、做实。 她在宫人们面前供认不讳,以后不会有人服她。这下毒手之人,真是下的一手好棋! 让自己坦白从宽,不比把自己送入金狱更容易?!且侮辱性极强! “沈暮白?!你听不到寡人说话?” 令皇见女儿没回应,加重了语气。 这一日,还是来了。不如就将憋在心里的亏欠,一并吐露。 沈暮白深深汲取了几口空气,走向陈晞所在轮椅方向,每一步的靠近都极为沉重。 双腿像是灌了铅水,面色也凝重。 她站定在陈晞面前,双手垂在身侧,指尖不住地发抖。 十个玉指都染上了夺目的赫赤色。 陈晞在才注意到,她的指头这样红,能迷惑人心的红。 她低下傲气不可一世的头颅,像是下定了决心,慢慢抬起双手,握拳置于胸前,明显躬身。 其发丝也随着动作飘动。 “……皇弟,往日种种,皆是我的错处,未能及时阻止祸事,甚至有谋害你之心。害你废了双腿,实乃我的罪过。为此,罪人林迅、狱卒铁牙等人已受鞭刑,发配边塞……我……也被削去储君之位,不日以戴罪之身和亲远嫁努兵。” 说罢,她眼中噙着若有似无的泪光,有些哽咽。 周围的宫人们都不好说话,屏息凝神,其中细节他们也是现下才知悉。 原来这般,晞皇子实惨…… 只见沈暮白就要缓缓弯曲膝盖,姿态坚定。 “今日,我向你诚心道歉!悔过!” 下一刻,沈暮白双腿竟欲生生跪下,向陈晞谢罪。双膝快要触地时,她的衣裙铺展如莲花般绽放。 此时的长公主,犹如一朵含泪的花,凄美……且人人得而诛之。 包含令皇和陈晞在内的众人皆惊,只有太监总管连忙上前,急声拦住。 “殿下!这不可啊!” 沈暮白却执意下跪,和万福全两人推拉了起来。 “万总管,别管我。” 她心中有愧,即使女子膝下有黄金,也敌不过她午夜梦回翻涌过的苦涩与懊悔莫及。内疚感像无形的锁链,紧紧缠绕在自己周身。 每每面对陈晞,她总是觉得自己无言以对,虽表面云淡风轻,只有自己知道内心的自责和悔恨无法轻易抹去。 若是这一跪可以弥补所有,她也在所不辞。 就在她和万总管拉扯着,跪与不跪之际,陈晞冷冷一笑,满是不屑。 他摆手,阻止了她的动作。 “不必。” 不必如此虚伪,你假惺惺的道歉对我无用。陈晞看着令皇也在,就没有将真心话和盘托出。 沈暮白被刺痛,但还是强忍住酸楚。她站起身,转向巫士和父皇,“既然必须如此,那便按江老所言行事,请皇弟出声。” “晞儿……”,令皇像是求情一般向陈晞投去渴望的目光。 和解,在陈晞这里是不存在的。 他为什么要轻易原谅?! 他并没有将所有罪过都加于沈暮白头上,但还是对桩桩件件都耿耿于怀。 谁来还他这双腿? 和未来晦暗的几十年! 但他还是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就权当为了母后。 “我,陈晞,特此与沈暮白和解过去种种,愿以血祭床,化解母后此劫!” 两人虽然口头答应了,但心中明白,所谓的和解不是寥寥几句就能结束的。但所说之话,都是抠心挖胆的,也算赤忱。 江老将一把小巧的匕首递到两人手中。陈晞先行接过匕首。 沈暮白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原本就五官分明的脸庞白得苍凉,仍坚定地握住匕首,往自己的左手掌心划去,鲜红的血迅速流出。 一白一红。 是沈暮白没有见过的人间绝色,却带着说不出的悲怆。 沈暮白紧随其后,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心划下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滴落在器皿之中。 江老接过器皿,来自两人的鲜红液体摇晃着。他口中念念有词,将器皿中的血撒向令后床榻的四个角。 众人都观察着令后的一举一动。 奇观般的,令后的神智像是逐渐恢复,眼中不再渺茫,似乎变得清明。 令皇第一个舒了口气。 太好了!这巫士还真有点本事。 令皇看向沈暮白和陈晞,招手示意他们过来,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们二人和睦相处,勿再生嫌隙。今日的和解,不仅是为你们母后,也是为整个令国的安宁。” “儿臣知道了。” 两人齐声。 即使厌恶,却不得不忍耐。 看到母后好了起来,并且令皇也下令解了母后的禁足,陈晞也心定了。 看不见的江老,耳听八方,识别到沈暮白和陈晞即将离去,嘴角微微一牵,“且慢,两位殿下。老夫还有几句要赠予两位。” 沈暮白和陈晞倍感疑惑,但还是想听听这江老还有什么话要说。 “金风玉露夜微凉,银汉迢迢织女忙。桂影婆娑添秋色,清辉皎洁映心堂。 长空雁影归乡梦,画舫悠悠泛碧江。相思成泪无言诉,鸾镜空悬对夕阳。 白露未晞伊人远,天云悠悠如梦幻。锦书难寄天涯近,独凭栏杆望故乡。” 沈暮白的心头咯噔一下,这个巫士怎会知晓这么多? 金风玉露是她与谢勉的第一面,她亦问过陈晞,陈晞的回答是浑然不知。那金风玉露与陈晞又有何干系? 陈晞也不是傻子,听出了其中意蕴,似乎预示着两人的情缘。两人面面相觑,虽然都有所悟,但都假装不懂。 陈晞打断沈暮白的陶醉其中,说道,“没几个时辰就要早朝,我先告退。” 说罢,他便要离去。 沈暮白看着陈晞,若有所思,她忍不住追了出去。 她支开了推着陈晞轮椅的侍女,要单独与陈晞说话。 “你是不是非常非常希望我嫁去荒蛮之地,为阿帕生儿育女?更重要的是永远失去令国的皇权?!” 谢勉为自己和亲之事忧心忡忡,陈晞却事不关己搞搞挂起。 陈晞觉得有些好笑,因为首先她自己就根本没想要和亲,以为他没看出她的虚晃一枪,其次他和令皇也不可能让她和亲成功。 沈暮白却在自己面前有恃无恐,以此事作为要挟,想看自己的反应。 他才不会让她轻易得逞。 ------------ 第98章 不要和亲 陈晞不晓得沈暮白唱的哪一出。 他冷眼旁观道,“你的天下、姻缘、未来都与我无关。” 陈晞心里有底,他当然知道沈暮白不可能真的远嫁,而沈暮白并不知他和令皇的后手。 他说着就要手摇轮椅,径直离开。 沈暮白也分不清自己是不甘心,或是想要与陈晞较劲。她用左手掌心按住了陈晞轮椅的机关处,让他动弹不得。 “想走?” 沈暮白再次质问,她如墨的眼眸迸发出强烈的压迫感,又像是藏着侥幸的欢喜,似要从陈晞这里挖出她最想听的话才作数,“那你在天韵楼说的那些,又算是什么?!” 他看到了她美目之中的光彩涟涟,但他却一派不以为意,双臂环胸。 陈晞的双眼还是划过一丝惊讶。这种话,普天之下也就只有沈暮白能说得出口了,似笑非笑着。 “怎么?原来你还当真了!胡说八道的话,没想到让皇姐走心了。”陈晞全然的嘲笑,让沈暮白的双眼冷却下来。 先前在天韵楼,他明明言辞确凿,对着自己表白!现在又是如此大相径庭的幸灾乐祸! 仿若,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的样子! “皇姐,莫不是说,难道你真的变心了?不再倾慕谢兄,而是欢喜我了?” 沈暮白不甘示弱,就当他在胡诌一通,并不正面回答,直勾勾地对着他。 “皇弟,我与阿帕成亲那日。皇姐可要你作为娘家人,抱我出门!” “据我所知,皇姐舅父就住在这长业城的宅邸内,离皇宫不过几步路之遥。” 像是有什么落在了陈晞的睫毛之上,惹得他不停眨眼,他用单手拂去让他不舒服的飞尘。 他再度开腔,“不是我做不得,而是这样一来……这不是怕,满朝文武和百姓都会议论长公主娘家没人了嘛!” 她的娘亲,在她还小的时候就薨逝了。沈暮白娘家的势力虽在,但也日渐式微。这是她的痛处。 一个没有了娘的女子,即使贵为长公主,也难逃相应的奚落和轻视。 他,这是在戳她的脊梁骨吗?! 没好气的沈暮白,根本不想听陈晞接下来的话,甩脸走开,只留下了一句。 “无论你想来与否,我都会奏请父皇!即使你千般万般不愿,也必须得来!” 在不远处随侍陈晞的小侍女,看着长公主走远,马上就回到了陈晞身边,推他回去。 陈晞当然清楚自己说出的话有多少分量,父母双亲几乎是每个人的命脉! 他像是能穿透岁月,看到多年前孤苦无依的沈暮白,趴在她母后床榻之侧嚎啕大哭。 面临父王离奇崩逝的他,又何尝不理解她的心境? 但他素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会对自己的敌人动恻隐之心。 若有,那也只是片刻。 为母后驱邪一幕,还历历在目,他完全接受了沈暮白的谢罪。但不代表他要退出两人斗争。 他亦没有为此起誓。他还是会继续与沈暮白斡旋,确保自己与母后在令国立于不败之地。 而陈晞内心泛起的些许动摇,随着沈暮白负气离去时跃动的发丝而晃荡着。在这个你死我活的宫墙之内,任何感情都必须隐藏,滴水不漏。 沈暮白性子倔强。 陈晞如此待她?! 将她的伤疤揭开,享受着她的痛苦!她记仇,定要找好机会再还回去。 她不要脸皮地拦下他,不过是想听那句:你能不能不要和亲。 然而这些,终究是她脑袋瓜子里如浮云一般的念想。自己到底在奢望些什么呢? 在宫道上,沈暮白忍不住就想狂奔起来,想着回到自己的长乐殿。 世人都说她离经叛道,但在无人之时,她习惯了遵守礼法,不逾越法度。 还是安安稳稳地迈出步伐。 然而,对于令后杜晓禾邪祟上身有疑惑的,不止自己一个。陈晞通晓药理,应当比她知道的更多! 除了自己那色令智昏的父皇,对着巫士江老依赖颇深,还真以为江老有什么神力救了杜晓禾! 她可不信! 她能感觉到父皇笃信江老。父皇将杜晓禾能好起来这一切,都归功于巫士高深法术的结果。 除了最后他神神叨叨的诗,沈暮白对其他都有些不置可否。沈暮白依旧将江老归类为江湖神棍。 沈暮白奋力回想,整个过程当中自己感觉到的不对劲…… 那是,随着江老最后一声法鼓的敲响,整个驱邪圆满结束。他收起法器后,神情肃穆地对众人说道:“邪祟已驱,此殿当安。” 而再往前,江老布下法坛,口中念念有词之时,杜晓禾殿内有一位侍女和一位公公,明显仓皇失措,一度有交头接耳的意思。 但自己不敢轻易有所行动,生怕这位公公,就是陆宁安插在殿中的眼线,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小侍女倒是疑点重重,她可以从她身上入手。 门窗紧闭、身边人下毒,导致杜晓禾产生幻觉,造成有邪祟上身的假象…… 没错!就是这样! 这所有的事件,最终都指向一个人,那就是自己,沈——暮——白! 前脚她才将杜晓禾以大行巫蛊的名义定罪、禁足,然后就是她送馊饭冷菜,跟着杜晓禾就邪气入体、发了疯? 究其根本,将简单的“中毒致幻”乔装打扮成“邪祟上身”的最大利益者,绝对是她沈暮白的对家! 她不得不怀疑,如果这次不是来自长保县粮仓亏空案背后主使的黑手,那就必然是杜晓禾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可杜晓禾那样的狰狞面目,真的能做得了假吗?那抹阴影,在沈暮白这里久久挥之不去。 她会找个借口,公开问话那露了马脚的小侍女。 离与阿帕成亲的日子,又近了一日。 虽然沈暮白对阿帕承诺的是,何蓝会以长公主身份嫁与他。但所有人知道的都是自己将远嫁和亲。 她想以一招替嫁,偷龙转凤。 沈暮白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她绝不可能让何蓝冒险,全程都必须是自己来把控。 假和亲,真胁迫。 沈暮白上完早朝,便和太学祭酒李闻甫告假半日,说要去令后杜晓禾处。 明面上,她还是即将为国和亲的“长公主”。杜晓禾还不知道其中真伪与层层计谋。即使是陈晞,也没有向母亲透露过他与令皇的部署。 若这趟自己是真嫁,那便是她和杜晓禾的最后几面。 所谓,远嫁之人,其言也善。 现下的杜晓禾,沈暮白有九成把握,让她卸下心房。 沈暮白带上华丽的冠服、披帛,缀满珍宝的凤冠,一群人浩浩荡荡赶往杜晓禾的宫殿。她亦衣着妥帖,以示对杜晓禾的恭敬。 今日依旧暗藏波澜,这次见面不仅是礼节性的问候,更是关键布局。 杜晓禾寝殿内,她着一件赤色龙凤袍,侍女正在给她梳妆。 经过中邪又驱邪的折腾后,杜晓禾面带疲色,但依然平和端庄。 不知是不是也因为沈暮白成亲之日临近,像是卸下了千金重担。 沈暮白缓步走进寝宫,微微屈膝行礼,笑道,“母后,今日身子可好些?” 杜晓禾抬眼看向沈暮白,还是无可诟病的柔和,“多谢长公主挂念,今日感觉好了许多。” 沈暮白挥了挥手,让随行的众宫人们走上前。他们将献给令后的金银首饰及华袍等,一一展开。 “儿臣大婚之日临近,这是儿臣的一点心意,特别是这几件冠服,与席上之珍,相得益彰!” 席上之珍,乃沈暮白在令皇与杜晓禾大婚之日送出的夜明珠,分量相当。 杜晓禾对沈暮白还是有所警惕,两人又开始了虚伪的那套。 “哎呀!暮儿真是有心了。明明是你成亲的好日子,应该母后送你些什么,你如此客气……我倒是真的不好意思了” 沈暮白极其自然地拉起了杜晓禾的手,坐到了一旁饮茶用点心的几案,随即露出像是发自真心的苦闷。 “也不和您多绕圈子了。我即将远嫁努兵,心中不舍。那里苦寒无比,我还是放不下父皇。虽心中百般不愿,但……愿您能代我好好照顾父皇。” 她刻意加重了握住杜晓禾双手的力道,言辞恳切。 杜晓禾听罢,顿感不舍和怜惜。 毕竟都是女人…… 这是女子一生的幸福…… 抛开沈暮白的毒辣处事,若她能有这样一个水灵的女儿,那定是宁死都不会放手,决不会同意将她嫁与那样荒蛮的地方! “你远嫁他乡,说实话,我心中也很不舍。” 杜晓禾不自觉地抬手抚摸着沈暮白的脸颊,帮她将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像是母亲一般,“来!我们一起来试试这些好看的衣裳!” 两人开始一一试戴着各色珍宝首饰,还开始换起了各种华袍。 杜晓禾寝宫内的气氛逐渐走向温馨那挂,充满了欢声笑语。 在镜前的两人,有那么一瞬间,像是亲生母女一般。 只有沈暮白知道,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曲意迎合,为的是她后头的谋划。 相比陈晞,沈暮白全然更加贴心,可以与杜晓禾闲谈女儿家的悄悄话。 杜晓禾真心发问。 “这样搭配如何?” 沈暮白用十分的功力,挤出了一个真诚到无以复加的笑容。 “好看!母后戴着席上之珍,好看极了!若是能在耳畔摇曳生辉,绝对母仪天下的范儿!” “若是耳饰,好像更加低调呢!你父皇喜欢不张扬。但是…还来得及吗?” 杜晓禾在天花乱坠中,降低了对沈暮白的戒心,盯着镜子摆弄着夜明珠。 沈暮白已经进一步取得了杜晓禾的信任。 “那是。父皇就爱素淡、内敛的”,沈暮白扬起了止不住的笑意,“儿臣识得的锦绣玉肆,手脚利落,只需一日便可。” 对于杜晓禾来说,沈暮白的远嫁和亲生生解决了自己的一个大麻烦。 也就这几日了,她就可以送走这位“人见人厌”的长公主! 对于沈暮白的提议,杜晓禾也不再多想,全部吃进。 正在这时,陈晞也来了,他看到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不禁目瞪口呆。 “你们?” ------------ 第99章 脏水反泼 虽说母后解了禁足,身子也无大碍,陈晞心里稍安,但依然百感交集。 他也向太学祭酒李闻甫告假半日,专门来探母后。 这映入眼帘的一幕,让他快要惊掉了下巴。母后何时与沈暮白走的这么近,举止竟然还如此亲昵? 这让陈晞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他今日没在长谦堂碰到沈暮白,谁料到她hui q出现在这里。 “晞儿,你来了”,杜晓禾看着儿子前来,轻盈一笑,“我和你皇姐正在拉家常呢。” 陈晞急忙推着轮椅来到杜晓禾的跟前,左边就是牛皮膏药一样的沈暮白,紧紧倚着自己的母亲。 大病初愈的杜晓禾,面色尽显红润,只剩下几分看不太出的疲惫。 陈晞轻声关切。 “母后,您现下感觉如何?” “我好多了!昨夜还真多亏了你父皇和皇姐,否则母后真不知会如何!” 杜晓禾眼明心亮,将所有身边人都夸到位,“当然,还有晞儿的药方,让娘药到病除。” 杜晓禾总是能这样面面俱到。 她的柔声细语,再加上恰如其分的笑容,即使在眼尾有蔓延开来的细小纹路,也抵挡不住她的风韵与姣好。 沈暮白只得由衷佩服眼前的这位。 相比陈晞,杜晓禾更难把握! 若不是借着这次和亲远嫁的由头,自己还不知如何与芥蒂颇深的杜晓禾拉近关系,让其卸下心防。 陈晞欣慰地微微点头。 “母后无恙便好。” 做母亲的,哪里能不明白自己的孩子。陈晞的担忧,杜晓禾了然于心。 沈暮白感受到,陈晞的目光在杜晓禾和自己之间游移。 昨夜她和陈晞都亲眼见到杜晓禾中邪的情形,如今杜晓禾竟然恢复如常,确实不可思议。 这件事过于离奇! 而所有匪夷所思背后都有着阴谋诡计,就等自己亲手揭开。 “你也快过来。” 杜晓禾将陈晞推到几案旁,上手就招呼着嫡亲儿子和非亲女儿,要他们二人都尝尝她准备的茶点。 殿内布置得温馨雅致,茶香袅袅,小叶紫檀的家什上雕刻着精美的凤纹。 着一袭藕荷色长裙的沈暮白,鬓间点缀着几朵小巧的珠花,清新雅致。 陈晞则一身靛青锦袍,冷冷的。 只有对着母亲杜晓禾温情脉脉的目光,才柔和下来。 两人分别在令后左右,令后笑吟吟地,亲自为两人斟茶。她的手法娴熟优雅,茶香氤氲而起,飘散在殿内。 桌上摆放着各色糕点,花生杏仁酥、桂花糕等等。烧出莲花状的熏香炉更添几分雅趣。 “希望你们喜欢,多进些!” 令后温柔地说道。 沈暮白惊喜地从令后手里接过一碗热腾腾的绿豆爽。原来除了她,也有能懂其中风味。 碗内晶莹剔透,仿佛还带着清晨的露水,轻轻舀起一勺,细腻的口感在舌尖绽放,带来一股清爽的甜味,绿豆的香气在口腔中弥漫。 是不甜不腻的恰到好处。 虽说在寒冬时节,食用绿豆有些不太妥帖,但架不住沈暮白对它的偏爱。 “绿豆爽真是好味道,一点不腻人。” 沈暮白眉开眼笑,在宫里不大能吃到这道糖水。 “暮儿你也喜欢,真是太好了”,杜晓禾再意盈盈地给沈暮白夹了一块桂花糕,“再尝尝这个!” 杜晓禾顾不上儿子,一个劲地想要沈暮白多吃点。父母总是如此,喜欢看着孩子大快朵颐。 沈暮白的好胃口让杜晓禾有了幸福感,不像她的晞儿,有些挑食。 “晞儿,你最爱这道绿豆爽,怎么今日不吃?” 这句话将沈暮白的全部好奇心勾引了起来,扔下碗筷,就要一探究竟。 这长业城卖绿豆爽顶顶有名的便是“金风玉露”果子铺,倘若陈晞喜欢这道,他又怎可能全然不知“金风玉露”的名号? 先前,她问他,一定是他在骗人! “母亲,你记错了。我不喜欢豆子类的菜肴。” 陈晞斩钉截铁的回答,甚至连面前的绿豆爽看都不看一眼,让沈暮白觉得自己是哪里搞岔了。 他转而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这茶香清冽,入口回甘,实在是上品。” 令后对着疑惑不解的沈暮白,微笑解释:“晞儿他啊!不喜甜食,但对这绿豆爽却有些偏爱,特意为他准备的。” 陈晞再次纠正母亲的口风,“我都说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 “好好好!都听你的。” 杜晓禾最是了解自己儿子,他心烦意乱之时,都要顺着他。她马上吩咐侍女们将他面前的这道绿豆爽撤下。 “殿下不爱吃,拿下去吧。” 沈暮白兴致蓬勃,就要刨根问底。 “原来皇弟也喜欢绿豆爽呢!不知一般去哪家铺子买?有什么推荐吗?” 陈晞不言不语,继续品茶,表情像是冰冻过一样。 令后摇头笑道。 “长公主才是这方面的行家。” 不依不饶的沈暮白,像是抓到了陈晞的把柄,向杜晓禾发问。 “母后,不知道‘金风玉露’您有听说过吗?那家的点心可是一绝!” 令后略显思索,忙将话题引到陈晞身上,她记得她是带儿子去过的。 陈晞抬眼看向沈暮白和杜晓禾,没有丝毫的慌张,平静无波澜。 “记不清楚。平日里也不怎么留意这些。” 沈暮白不自觉地嘴角微扬。 在杜晓禾的张罗下,沈暮白吃了好多糕点下肚,饱得不行。 但她没有忘记正事。 看着茶点光盘,近身伺候着的侍女们,就要将碗碟收走。沈暮白伸出手来,蓦地拉住了其中一个。 “先别走,有些事吾要来问问你。” 侍女小雅脸上没有惊讶之色,从容地低头行礼,但挡不住眼神闪烁。 “这几日,你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对着威严姿态连声声逼问的长公主,侍女小雅淡定回道。 “回禀长公主,一切正常。” 杜晓禾和陈晞在一旁不好多说什么,但也大概猜到其中利害。 沈暮白变了变目光,锋利地看着小雅,“是吗?你可知道什么是鸩毒,什么又是斑蝥?” 好像就是一刹那,小雅白了脸色,但她毫无颤抖,稳扎稳打的回道。 “属下不知。” 静观其变的陈晞不由自主地双手握拳,摩挲着轮椅的两侧手扶。 怎么可能! 沈暮白明明不懂药理,她却凭靠观察到的细微末节,已经大致推断出了真正让母后致幻的毒药来了。 无论是谁,能有此推断实属不易。 陈晞镇定自若,只要自己不证实,表现出犹豫,沈暮白定会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些武断、又或者是危言耸听。 而沈暮白以一套情真意切的说辞,假意说服了杜晓禾。 她说自己不过是想找出真相,要为母后查他个水落石出,否则难以心安。 陈晞和杜晓禾都无奈至极。 他们若是极力劝阻,以沈暮白的执着,必定会将窗户纸捅得更破,只好不再多言。 此时,小雅还是云淡风轻。可越是这样,就越可能是训练有素的细作! 她宫里头的小春香,要是碰到这种责问,无论三七二十一都得喊冤叫屈! 这个小雅,能够如此沉稳有把握,绝不简单!沈暮白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你究竟知道多少?”沈暮白猝不及防,突然逼近一步,语气凌厉,“你若再这样坚持下去,吾就要用刑了!” 沈暮白不过是吓吓她,但这一招却明显有用。 这诸国上下还有谁人不知,令国长公主在滥用私刑上是“言出必行”的! 小雅扑通一声跪下,像是被这一句真真正正地吓到了。 “长公主饶命!长公主饶命!” “说!是谁的指使?!” 沈暮白再进一步。 “属……属下,只是按照陆宁安陆大人的吩咐行事,并不知内情!” 这句指认,在杜晓禾殿内炸开了锅!原来是长公主的人? 什么?! 这锅脏水竟然泼到自己身上?! 陆宁安的命令,就代表自己的命令!面前的侍女,宁死都要拉着自己的名声垫背,她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沈暮白听后,气得浑身发抖,怒道,“满口胡言!陆宁安怎么会让你害人!到底是谁指使你来陷害吾,说!” 听得心惊肉跳的陈晞暗自道: 果然猜中了! 对于侍女的脏水,他并没有想要帮沈暮白清洗的意思,反而觉得好笑。他掌握这件事的真相,但只能装作不知,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母后中邪一事牵扯势力众多,他不能让其蔓延开来,必须及早控制。 小雅哭喊,十足动人。 “属下只是听命行事,长公主明鉴啊!属下一心为了公主鞠躬尽瘁!” 随着沈暮白冷笑一声,横眉冷指这样的污蔑。 “打住!你竟然说是陆宁安指使你下毒,吾何时下过这样的命令!根本是无稽之谈!你可知栽赃长公主是什么罪名?!” “冤枉啊公主!属下对长公主您是忠心耿耿,日月可照!” 侍女一口咬死就是沈暮白的黑手。 陈晞插话,“且慢。” 他也不和侍女多废话,转头让侍卫们上前,将其押走。 “大胆!竟敢污蔑长公主。把她带下去,及时发落!” 轮到沈暮白诧异,他竟然愿意相信自己没有害他的母亲? 杜晓禾像没事人一样,一会儿惊慌失措、一会儿不可置信。 待侍女小雅被押下去后,陈晞给了母亲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 第100章 大婚之日 母后的布局,陈晞一早看穿。 这场阴谋的背后,是母后借用第三势力的毒手将沈暮白推向绝境。 可这是自己的母亲! 他没有任何戳破的必要和理由。 事实上,母后早已知晓了细作的存在,但是她还是和往常一样,让侍女小雅贴身伺候自己,故作不知。母后服下了极少的斑蝥,精准拿捏着剂量,以至于产生幻觉,但不会危及生命。 这一系列操作导致母后身子虚弱,中邪一事就栩栩如生。不仅逃过了太医的火眼晶晶,还让令皇沈则宸与沈暮白都云里雾里。 母后成功地让令皇心疼不已,立马解除了她的禁足,还将祸水东引,留下侍女小雅,为污蔑沈暮白作铺垫。 陈晞知道这是两个女人间没有硝烟但残酷无情的战争。母后与沈暮白方才表面亲近,实际上各怀鬼胎。 所有宁静的表象下,都是暗流涌动的过招。一面是自己母亲,一面是和自己纠缠不休的对手,陈晞感慨万千。 待沈暮白走远,他还是对母亲开了口。杜晓禾拨弄着茶盏,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还是温柔良善的模样。 四下无人之时,陈晞低声道。 “母亲……你为何要这么做?” 令后杜晓禾端坐在小叶紫檀所制的贵妃椅上,淡淡说道。 “罔顾我从小将你带在身边教导,无论是景国还是令国,我们的身份已经注定,我们此生都将身处斗争的漩涡,避无可避。机会不是一直都有的,你这样心慈手软,为娘倒是有些失望了。” “是斑蝥对吗?” 陈晞暗自佩服沈暮白的洞察力,竟然被她这个外行猜到了八九分,“我不明白!母后明明已经嗅到了阴谋,却依然服毒。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在沈暮白那里,陈晞一直留有余地。他的后手之一就是对她语焉不详。 他能够通晓药理,全凭母后教导,母后识毒解药能力在诸国的范围内,都是首屈一指的,只是隐藏得够深。 所以这次沈暮白,绝对不会猜忌到母后的头上。 “我知道分量。” 杜晓禾还是那样的慈祥柔和,声音并不高昂。她自然是懂得儿子在担心自己。但是儿子比谁都了解自己的能力,竟还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陈晞的世界,黑白分明。 其中灰色地带让他感到晦涩,即使他比旁人更擅其道! 这次,他并不认同母后的做法。 安插细作、斑蝥之毒,明明都是长保县一派的势力在挑拨他们!母后怎么能让这些贼人得逞? “是长保县的势力在煽动。他们这次解决了沈暮白,下一个就会是我!抽丝剥茧,我不信您看不明白。” “儿子,你以为母后会不知道吗?若不是你出手阻拦,有这次一事叠加,沈暮白必定会被陛下再次唾弃。沈暮白与令国各大狱关系良好、密切无比。就算从那个侍女小雅嘴里问出来了什么,也能被她压下去。你替她忧虑什么?” 令后一语中的,但语调平和,她是为了儿子谋算。若只是生在平常人家,她又何需前怕狼后怕虎,每日都想这些弯弯绕绕,让自己不得安宁? 沈暮白的手已经伸入了令国各个机要处,在陈晞深得人心的同时,她也从来没有停下拓展和巩固人脉的步伐。 努力使得自己势力盘根错节。所以她无论做什么,也不会脏了自己的手。 杜晓禾陡然提高声调,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儿子,她心如刀绞。 “你的双腿,又怎么算?!沈暮白赔得起吗!” 陈晞陷入两难,他绝不容忍沈暮白伤害母后半分,更不愿看到她们陷入这种无休止的宫斗。 有意义吗? 但他又何尝不是局中之人,不知不觉中,已习惯处处对他人算计。 “母后,我和沈暮白已经讲和了。后面若要斗,那也是光天化日下,我和她各凭本事。而且这次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小雅就是长保县势力派来故意污蔑沈暮白的!” 陈晞再道。 “若真是陆宁安所为,小雅必定咬死不松口。谁人不知,陆宁安手下为沈暮白培养了一批死士,忠心耿耿!怎可能由沈暮白三言两语就撬开死士的嘴,还将主子的身份直接抖落?” 令后杜晓禾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嘴边挂着复杂的笑意,似乎对陈晞的反应已有预料,她沉默片刻,再度开口。 “告诉母后,你对沈暮白动过旁的心思吗?” 陈晞脸色一变,坚定地否认,要母亲相信自己。 “我是想到沈暮白即将远嫁,没必要把事情弄得太过难堪,所以才决定打发侍女去牢狱审问。” 令后已经洞悉了一切。儿子的拼命解释,在她这里显得苍白无力。 他的行动已经说出了他的内心。 “晞儿,母后知道了。母后自然信你!这些事母后都会处理,你不必过于激动。” 杜晓禾看到有些局促不安的儿子,心头发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那个毒妇动了念想。” 这是杜晓禾作为母亲的劝诫忠告 陈晞也长大成人了,她不可说得太多,反而惹得儿子烦腻。 长公主沈暮白与努兵首领阿帕的大婚之日来到。长驱城还危在旦夕,虽是耻辱之事,但皇宫内外都喜气洋洋。 毕竟是皇帝嫁女儿,穷尽奢华。排场极大、红绸高挂、祥瑞满庭。令国皇宫的每一处角落旮旯都被装点华丽,只为庆贺这场盛大的婚礼。 天还未亮,宫人们已经忙碌起来。 每一条长廊、每一个大殿,甚至悠长的宫道,雕梁画栋之间都布满了绸缎和彩灯。 正红与绛紫覆盖了整个皇宫,琉璃瓦在太阳底下闪耀。 一派刺眼辉煌的景象。 长乐殿前,铺上了长长的红毯,两侧的金柱上悬挂着灯笼,灯笼上是金色的“囍”字。布设用的鲜花更是数不尽,花团锦簇,芬芳四溢。 数百名乐师们奏响了悠扬动听的曲子,乐声悠扬,丝竹声声。 沈暮白的凤冠霞帔华美。黄金制成的凤冠,沉得让沈暮白脖颈酸痛无比。 “成个亲也太不容易了。还好是假的。”沈暮白喃喃自语。 “都是我!让殿下这样辛苦!” 何蓝为沈暮白亲自梳妆,为了保全自己,沈暮白挺身而出要演这一场大戏。虽说是假的,但毕竟也要十里红妆、夫妻对拜…… 她生生害得沈暮白要做一回人妇。若是沈暮白未来的姻缘因此受阻,她无法原谅自己!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她只好祈愿长公主这趟顺顺利利! 沈暮白肤质白皙,朱红的口脂衬得她更加熠熠生辉。平日,她不大有机会用这样夺目的色彩。 她身着绣有金凤和龙纹的正红锦缎婚服,腰间系着丝绸带子,步履间裙摆轻扬,如行云流水。 她的脸上施以精心勾勒的妆容。往夸张了说,今日的沈暮白美得有些让人眩目! 何蓝帮沈暮白将红盖头轻轻垂下。红盖头隐隐约约,反而欲盖弥彰。 陈晞受令皇之命,答应要亲自将长公主抱出长乐殿大门。 作为娘家人的身份。 在何蓝的搀扶下,沈暮白来到了陈晞的跟前。 陈晞蓦地抬眼,将沈暮白看得仔细。在红盖头的掩映下,也无法忽视她的美丽动人。 眼前的人,不再是那个平日里与自己勾心斗角的沈暮白,而是将要嫁作他人妇的长公主。 这一刻,他的心中有些什么溢了上来。是吃味和不满吗? 可他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在何蓝和其他侍女的齐力帮助下,他将沈暮白轻轻抱起,放入自己的双膝之上。 沈暮白很自然地用双臂环绕着陈晞永远高昂抬起的脖颈。 他感到她身上散发的馨香。 虽然是沈暮白自己钦点,但她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弄得脸颊绯红。 她微微侧头,看向陈晞,问出了自己的好奇,“我今日好看吗?” 沈暮白故意问道,声音带着调皮和……调戏。 陈晞还是愣了一下,她对于自己和亲一事如此淡定,难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她父皇的安排? 她就这么有把握,自己不会在努兵过完余生?!但他不想理会这些,今日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 但是耐不住沈暮白离他太近,红盖头在他耳边厮磨,让他痒痒的。 她身上的香气,甜甜的,有点像糖水,就这样自作主张地继续往陈晞的鼻腔钻入。 陈晞被呛到,有点想咳嗽。 看着陈晞模样的沈暮白,忍不住轻笑,“你这是怎么了?皇姐太美了,情不自禁?” 陈晞在轮椅上不敢动弹,毕竟上面还坐着这一位“祖奶奶”。 “别闹!我要往前了。” 轮椅四轮滚动着,在这一条长长无人的长乐殿石道上行径着。 周围空无旁人,大家都在殿外候着新嫁娘的出阁,所以只剩下他们二人。 陈晞一直刻意与沈暮白保持着上身的距离,就快要闪了脖子,沈暮白却紧了紧圈住他的手臂,不依不饶。 “我就快要去鸟不拉屎的荒蛮之地了!你就不能给我个安慰吗?我今日到底好不好看?” 陈晞被沈暮白一晃一晃的红盖头,挠得心烦。 再也憋不了,他用蛮力掀起红盖头的一角,沈暮白含水的双眼与他对上。 四目相视,沈暮白被陈晞如秋水般清澈的深邃,夺去了魂魄。 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拂过此刻沈暮白心弦的轻风。 而他暂时只看得见这大千世界中,她顾盼生辉的瞳孔与鲜嫩欲滴的唇。他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在她的朱红之上。 那一瞬间,有什么像洪水般涌向自己,陈晞再也无法控制。 他低头,快速而坚定地吻上了她的嘴角。 殿内,陈晞对名义上的“皇姐”失了理智,迷了心窍,无畏地纵情。 殿外,锣鼓喧啸,震天响。 就只隔着一道大门,努兵首领阿帕、皇帝及众大臣们都在候着。候着即将嫁做人妇的长公主出阁现身。 ------------ 第101章 触怒龙颜 “这是对你的惩罚。” 陈晞音色低哑,像是让人听了就能立刻怀孕一般。天生的妖魅! 沈暮白不过是想逗逗陈晞,她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敢这样做! 不远处,就是翘首以待的接亲众人,若此时有人往里头望过来,他们都要被降罪,且人人得而诛之。 在今日这样的大喜场合,他们如此癫狂的行径,是不会被允许的! 即使自己成亲是假,他也犯不着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太过大胆了! 没有犹豫,沈暮白立即推开了靠过来的陈晞,隔开了一段距离。 她喘息着。 陈晞只见到她脸色绯红,他掩不住向上的嘴角,自鸣得意。他们在隐蔽处,是没有人会看到的。 他的双手欲要箍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在繁复的嫁衣之下,这一方轻盈任由他来掌控。 始料未及的动作,让沈暮白不禁轻声呻吟。她的呼吸开始急促,所有的理智都从体内被抽离肢解,只剩下无限绵延的悸动。 “啊——” 这一声,无疑不夹杂着娇媚。 “我不过是轻轻碰了你一下,你就意犹未尽了?” 陈晞玩味地看向沈暮白,仿佛她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的手不过才触碰到沈暮白的腰肢,肌肤相触的一瞬,他就感到她的陡然一颤。 那双柔软的手掌像是给沈暮白带来一阵酥麻的电流,直击心扉。 沈暮白的尖牙利齿,自然不会轻饶如此轻薄自己的陈晞! 她缓了缓心绪,马上还击:“那些逢场作戏,你还当真了?” 在欢愉片刻过后的嘲弄讥笑,足够让陈晞在瞬间完成,从柔情蜜意到直坠冰窖的跌宕。 陈晞厉声,他的目光充满着压迫,她三番五次地接近与勾引,以一句逢场作戏就想抵消过去?!她对待任何人,都是如此自轻自贱? “沈暮白你在和我说笑吗?” 沈暮白不愿直视陈晞的眼睛,她当然晓得自己的话能如何刺痛陈晞。 但他没有前情提示的掠夺,为何要自己照单全收? 那些先入为主的讨厌虽已淡去,可他们终究是不可能的,她要他明白。 她找到了他的软肋与痛处。原来他最最弱的那块骨头,就是自己。 没有那些躲躲闪闪,长着一张嘴,就是要说话的。沈暮白大吐心事。 “我可以和你明牌,我对你并不反感,甚至有点享受和你一起的打闹。但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我的心里先住进了谢勉,我难以容纳另一个人。抱歉,陈晞。” 搞了半天,沈暮白所有的十拿九稳,都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她分明是在玩弄他人的真心! 听到这里的陈晞,白茫茫的苍凉染上了他的唇,他松开了握紧沈暮白腰肢的双手。 抢先在陈晞逼问前,沈暮白在他已然破碎的心坎上,又添了一刀,“你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强忍着哑火,陈晞低沉开腔,沈暮白在他的深邃乌黑之中,望见了悲痛欲绝,掺杂着妒忌。 “为什么是他?他究竟有什么是我没有的?!”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沈暮白其实还在等陈晞接招,她步步为营,就是等陈晞说出真话。 “谢勉在我被诬陷被谩骂,被所有人指指点点说我是小偷时,出手解救了我!那是我人生中灰暗的一刻,所有人都不信我,只有他站出来。即使他都不知道我是谁,我亦还不知道他是谁。” 沈暮白指指自己的胸膛,循循善诱的眼色,好好地对陈晞推心置腹。 “那个少年他就在我的这里扎根,再也无法拔除。你能懂吗?” 陈晞无法回应,更不知如何回应。他能说些什么? 难道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沈暮白他为何在那年潜入令国?又或是说出他不想回首的过往? 他没有输给谢勉,但败给了自己。 留有余地,这是他对沈暮白的策略。缄默其口,他不会说出更多来。 沈暮白想再助推一把,将迷雾拨开。她已经笃定那年果子铺救自己的,就是陈晞! “我没法再喜欢上第二个人,但我很感谢你,陈晞!谢谢你放下我们过去的卑鄙龌龊,以德报怨。但我今日就要嫁……” 打——打住!她合着趁机在和自己演戏,乱发好人牌,想要钓鱼?! 本来已经被悲伤浸润的陈晞,思路一转,心绪又好了不少。 她入戏颇深,他也不妨陪她一道。 “是啊,皇姐。你今日就要成亲,你让皇弟如何是好啊?!”陈晞佯装痛苦,将沈暮白戏弄回去,“不如我们就这样,继续姐弟间的危险关系!你意下如何?” 沈暮白听出了他的话锋转向,这掉头也太快了吧! 陈晞拍了拍沈暮白的大腿,成心调侃,顺便撩人,“我得快点治好这双腿!才能给皇姐幸福!” “有病!” 沈暮白没忍住,朝陈晞白了白眼。 果不其然,两人过招几次,她都出卖色相了,从他口里还是挖不出什么! 沈暮白的目的落空,意兴阑珊,“快前行吧!大家都等着我们。” 令皇威严庄重,亲自站在长乐殿门前,迎接前来贺喜的文武百官以及一众质子们。臣子们身着朝服,依次上前,向令皇与努兵首领阿帕致贺。 朝臣们一脸肃穆。 谁人都知这次和亲乃令国耻辱,令皇竟然向努兵部落献媚讨好! 极尽卑微姿态,低到尘埃。 此事在诸国已经传开了,无不认为是天大的笑话! 长公主沈暮白沦为百姓间,每日茶余饭后的谈资。 与此同时,阿帕也已经准备好,他即将“迎娶”长公主沈暮白,但心中所惦念却是何蓝。阿帕想到何蓝无法名正言顺地嫁给自己,需要如此大费周章,难受异常,觉得不爽。 他松了松靠近脖颈的领子,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强制自己笑了起来。 在众人瞩目下,努兵首领阿帕一身新郎官的打扮,正红圆领袍与他灿烂的笑容,极为融洽。 他的五官挺拔,身高马大,绝对衬得上“一表人才”四字。 这时,满朝文武和质子们都争相要看清这努兵首领的真实样貌。 底下一片哗然。 谁能料到,这位传闻中丑若无盐的敌军首领竟生得如此俊美?他高大挺拔,面容如玉,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文官们素来沉稳,但此刻也难掩心中惊讶,纷纷侧目,彼此低声交谈。 武将们则更为直接,有的甚至往前探头张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老臣们也忍不住抚须,没人想到,这来自荒蛮之地的阿帕竟是如此人物。 倒是阿帕见状,落落大方,毫无惧色地回视文武百官 “大家叫我阿帕就好!” 众人都被其气度所摄,从心疼长公主到暗自赞叹:如此英姿勃发之人,确非等闲之辈。 令皇不失礼貌地开口。 “上前一步。” 随后,阿帕从容地步入高台之上,围绕在令皇身边的宫人们纷纷退避。在这短短的一刹,敌我双方的距离,仿佛因这份小辈对长辈的敬意而稍稍拉近。 略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吉、亲迎等这些繁复过程,直接进行到拜堂环节。 婚礼正式开始,沈暮白在簇拥之下,缓缓步入行礼的高台。礼乐齐鸣,鼓乐喧天,皇帝嫁女的场面壮观非凡。 阿帕走到沈暮白的身旁,两人并肩而立,向令皇行礼。 令皇目光冷冽,笑里藏刀,对着两位小辈微微颔首。 这时,令后杜晓禾驾临,一身水红披帛。 沈暮白红盖头下的目光亦跟了过去。不出所料,杜晓禾根本没有戴上沈暮白赠予她的“席上之珍“! 没人看得到的地方,沈暮白的眼神急剧收缩,打量着杜晓禾的上下每一寸,眯成了一条线。 但就在杜晓禾迈入高台的那一刻,令皇的脸色骤变,满脸怒色地喝道。 “大胆!跪下!” 令后和陈晞在内的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形势急转直下。 令皇指着杜晓禾,怒声道。 “你竟敢穿这身!” 大惊失色的杜晓禾慌忙跪下,她身着的水红披帛,再三确认妥当,并无触犯任何禁忌!陛下这是怎么了? 沈暮白一改常态,上前拦住当即就要动手的令皇,摇了摇头。 “父皇,满朝文武都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礼成后再说!” 她可不是帮杜晓禾说话,而是要摘清楚自己的嫌疑。 一副公正无端的姿态。 令皇恼羞成怒,他当然知道现在的场合不适宜说这些,但忍不住责骂道。 “你这么穿,简直是对恭显皇后的大不敬!你还真以为仗着我的宠爱,可以无法无天了?!” 沈暮白的母亲,已故的恭显皇后? 令后这才意识到自己碰了禁区,战战兢兢道。 “陛下恕罪!臣妾无意冒犯。” 令皇的怒气未有平息,依旧满脸愠色,“你该知道,水红色且带有白鹤祥云的披帛只有寡人的恭显皇后才能用!你今日穿这身,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挑衅!” 白鹤,常象征仙界,但也同样暗指人去世后的灵魂升天。披帛上有多只白鹤飞向云端,暗指灵魂归西。 其实杜晓禾并没有半分逾制,而是在令皇心中,已逝的恭显皇后无人可染指,试图模仿! “东施效颦。” 令皇像是鼻孔里出声。这四字简练,却带着极其恶劣的鄙夷和轻视。 特别是说给亲近之人,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杜晓禾这才明白自己中了沈暮白设下的连环迷魂记。她只顾着避开“席上之珍”,却下犯了更大的错误。 令皇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先扶起了杜晓禾,“大婚在即,先让女儿拜堂了再说!等过后,再惟你是问!” 令后明白,和沈暮白这样的人精相比,自己这颗老姜虽辛辣,但还是棋差一招,只能暂时忍耐。 沈暮白、阿帕向天地行三拜之礼,向高堂行三拜之礼,最后夫妻对拜。 每一拜,都让高台之下只能仰望的陈晞,气得牙痒痒。 他没有发现,在他左侧的谢勉一直都在关注他的一颦一笑。 ------------ 第102章 和亲路上 沈暮白和阿帕礼成。 红烛高烧,喜气洋洋。 然而,成亲的主角两人心怀鬼胎,笼罩在一层沉重的阴霾里。 在台下的陈晞端坐在轮椅中,他抬起手,将指尖放在唇边用力咬住。对于谢勉望过来的眼神,他浑然不觉,只顾沉思。 因为水红白鹤披帛,母后再次失宠,面容肉眼可见地憔悴,他却无能为力。而送来华服珍宝的就是,高台之上已经成婚的沈暮白! 他对于束手无策的感觉,厌恶至极!内里燃起熊熊怒火,却无法在此刻爆发。自己需立功盖过,为母后挣来在令皇面前立足的资本。 令皇这个老狐狸! 在意乱心慌时,陈晞习惯将手指依旧紧贴着唇边,像是这微弱的触感能带给他片刻的安宁。 右手指轻轻弹起,他一口重重地咬下,指缘处泛出血来,陈晞没有丝毫疼痛的实感。 他问向自己:为何会如此? 努兵的纠缠不休、沈暮白的千方百计、以及自己与令皇计划的不确定性。如同巨石般压在心头,沉甸甸的负荷。 他眼中的焦虑逐渐化为坚定,最终将无处安放的右手放下。 陈晞和谢勉并行,冷眼看待这虚与委蛇的一幕:拜堂成亲。 着凤冠霞帔的沈暮白,躲在红盖头下,看不出神色表情。 侧过头,陈晞对着谢勉低声,“今日之后,长公主便是他人之妻了。” 谢勉紧咬牙关,面上无光,沉声回道,“她也是为国所迫,无奈如此。” 相比自己,谢勉的话语中无不透露出深深的不甘和愤怒。 也对。 谢勉尚不知后头的布局。 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视,无需言语。眼前大张旗鼓的和亲,皆是博弈后的结果,长公主的幸福被迫牺牲在“家国利益为先”的祭坛之上。 陈晞接住了谢勉投来的眼神,似在传递一种默契与理解。 谢勉,对沈暮白动情了。 “谢兄,你与我一起护送长公主出嫁,直至抵达长驱城。”陈晞闷声道。 此趟送行,闲杂人等不可随行。 他向令皇沈则宸请奏,盼望带上粱国世子谢勉和顺国世子梁辛,辅助自己,令皇欣然答应。 谢勉读懂了他的决心,点头。 他眼底的赞许与支持显得沉重。 “愿尽绵薄之力。” 两人都明白,这条路注定荆棘密布。 拜堂之后,按照约定,长公主沈暮白与努兵首领阿帕会在两军护送下出城,前往努兵领地,中途经过边塞长驱城。 以长驱城为分水岭,“长公主”出城,阿帕退兵。浩浩荡荡的人马出城。何蓝作为长公主侍女,一同随行。 待安全到达努兵部落后,以何蓝留下,换沈暮白平安回程。 令皇召陈晞上来,即使令后杜晓禾所作所为让他怒火中烧,但不影响他需要陈晞这样的左膀右臂,替自己办事。 “此次,寡人令你陪同殿下出嫁,务必稳妥!”他一语双关,陈晞听懂。 “儿臣领旨。” 百转千回的思忖,萦绕在陈晞脑海。他设想过很多可能,这一行或许会有更多变数,但他必须达成任务。 长业城。 百姓们都围在街上,聚集在道路两旁,翘首企盼,想看长公主沈暮白的十里红妆。 百姓们的指指点点,混合在了一片喧嚣之中。沈暮白的耳力异于常人,将恶言恶语的评头论足都悉数收入耳中。 “堂堂令国长公主,竟要嫁给那等蛮夷,真是有辱国威!” “这不是明摆着自降身份吗?藩属国都看不起我们了!” “沈暮白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呸!还不如我们平头百姓家的女儿!” “为何不出兵?!这和亲简直是我们令国的耻辱,丢尽了脸面。” “真不明白这和亲有何意义,难道令皇真的无能到这种地步?” 她本就顶着颇多骂名,倒也不在意再被多添上几句。沈暮白闭上双眸,准备小歇一会儿。 “殿下……”,何蓝和沈暮白同坐在四马的金根车中,金根车浩大,她坐在帘布旁,外头风言风语先进了她的耳朵,她怕这些话语让长公主听了不高兴。 “无妨。让他们说去。” 沈暮白还是没有睁开眼睛,这车一晃一晃,倒是催人入眠。 金根车,在沈暮白还是皇太女时,由令皇破例赐她使用。现下只剩下长公主的头衔,照理她是坐不了的。 还是父亲体恤,顾虑这一趟无论如何,都要让女儿受苦了,区区金根车算什么? 因为最终,就算女儿与努兵首领阿帕并无夫妻之实,他日女儿若觅得良婿,也是再嫁的身份。 虽然令国妇女二嫁三嫁都不罕见,但对于长公主汪未来的正缘来说,也是横加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阻碍。 幸而,令皇明白女儿相比成家,更迫切得到皇位。对这样的墨守成规,并不太在乎。 可若她未来夫婿,有所芥蒂呢? 对于令皇在此之前的担忧,陈晞做过这样的回应,“儿臣坚信能与皇姐并驾齐驱之人,不会在意这些虚妄的纲常礼教。故陛下无须为此烦心。” 令皇直说好好好,他已笃定了这步棋,不过只是需要亲近之人的赞同和安慰罢了。 而令皇亦不知,阿帕看中的是何蓝,而不是自己的女儿。沈暮白早就为自己谋划妥当,根本不会肖想着什么其他人从天而降的搭救。 长公主所在的金根车之后,有所属的八十一车辇跟随。到了长业城外,就会撤走大半,只剩十车,其他都会转换为同等数量的暗卫继续护送,但会保持一定距离。 这是陈晞提出的方案,是为了不要太过招摇,让长公主和阿帕能得安全。 映照着夕阳余晖,在壮丽而绚烂的景致下,是和亲的队伍。金根车改用正红色的幔帐高高悬挂,金线所绣精美的“龙凤呈祥”。 车辇上堆满了嫁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无不显现出皇家的富贵与威仪。端坐其中的沈暮白,靠在腰垫上,红盖头轻垂,遮掩住她艳丽的容颜。 与淡定的沈暮白相比,何蓝百感交集,既有对此趟的不安,也有对故土的不舍。若行动中有差池,她也想好了就嫁与努兵首领阿帕的下下策。 虽在沈暮白身边多年,何蓝建立了“女子应该独立”的信念。最终的归宿若是相夫教子,她也能坦然接受。 起码,阿帕目前看起来,还是对她好的。 轿帘微动,透过缝隙,何蓝看见了陆宁安骑马在旁,紧随其后。陆宁安也看到了何蓝,两人微微一笑。 鼓乐声声,送亲队伍徐徐前行,马蹄声、车轮声交织成一曲离别。 何蓝回头望去,长业城的轮廓渐渐模糊,渐行渐远,只得默默道别:“长业,再见了。” 陆宁安的目光始终追随长公主与何蓝所在的金根车。 行至半路,山石崩塌,队伍被冲散,沈暮白顿觉不对劲! “都停下!怎么回事?” 坐在轮椅上的陈晞在梁辛和谢勉帮助下,也落了车。旋即,众人都从马匹和车辇上下来。 陆宁安和阿帕打探前方,确认直行更好,让后头被山石拦截的人马在前面的山头再汇聚。 随着陆宁安的大声吆喝,被山石拦腰砍断的后面队伍得令,车马往后撤去,再寻另一条路。 后头过不来的马匹猛然掉头,马蹄在坚硬的地面上重重踏下,发出“嗒嗒——”的声响,四蹄在地上划出急促的摩擦声,蹄铁与地面摩擦刺耳。 伴随着马儿急促的喷鼻和长长的嘶鸣,一阵杂乱的声响回荡,撕裂沉寂。 陈晞苦涩地揉了揉眉心,他已经时刻警惕了,就是生怕有任何差池。可不想,这意外马上就来了。 沈暮白看向陈晞和谢勉方向,大家都不知道她在对谁说话。 “小心。” “放心。” 陈晞回道,而谢勉以笑代之。 山石滑坡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可是沈暮白总隐约觉得哪里怪怪的。 素来,进都城长业赶考的路上,就危险四伏。其中危险之一,就是占山为王的山贼们,他们往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进城出城的百姓们,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大肥羊。 即使近几年令国已经加强了在这一块地区的管控,包括源源不断的兵力驻守,但是山区范围太大了,山贼们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他们走的是另一条大道,由侍卫们提前勘探过,近来都十足安全。 几日前,陈晞就与令皇针对这条山路想好应急举措:在下一山头已有少量精兵,提前增援埋伏。 可这一段还是平稳山路,没想到临了就遇上山路崩塌!一时半会,没有人可以帮他们,他们要硬抗到那边才行。 正当大家准备重新起程,突然间,哨子声刺耳响起! 一群凶狠的山贼如鬼魅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将沈暮白、阿帕和随行的众人包围。 跟来的侍女们应声叫起,她们在皇宫内哪会碰到这种事情! 山贼们手持兵器,目光凶狠,毫不留情地向沈暮白一行逼近。 陈晞目光冷下来,第一时间就将沈暮白大力地拉到自己轮椅之后。其他人等也马上快步走到沈暮白前头,将她挡在身后。 劫财劫色,山贼无所畏惧! 他们绝不会因为沈暮白长公主身份就有所留情。现在势单力薄,后头队伍才转头离开,他们是弱势一方。 “快点,不想死的赶紧把金银财宝和女人拿出来!” 山贼头子扛着大刀出来,“听着,马上行动!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等沈暮白等人行动,脸上带疤的山贼头子直接抢了一个随行侍女,他的属下也各自钳制住了一个小侍女! 将刀架在她们身前,威胁其他人。一共三位小侍女们,都被作为人质! 她们害怕的凄惨叫声此起彼伏。 “你们这里谁是话事的!出来!” 沈暮白怒火中烧,就要用手拨开护住自己的众人,冲上去给这种王八蛋好看! 陈晞却攥紧了她的手,不给她上前,“不要冲动!” 沈暮白瞪着陈晞,想甩开他。 这时,阿帕上前一步。 “有什么冲着我来!” ------------ 第103章 血染嫁衣 沈暮白认出,那是一把鄣刀! 她犹记得在长业街铺子里看到的那把“寒光”,与其有几分相像。这把明显粗糙不少,可依然杀伤力极强,还能极好地防御。 这个山贼头子,竟然能用鄣刀! 她喉头紧了紧,更不好轻敌了。 剩下的随行侍女惊恐地紧紧抱在一起,山贼们淫邪的大笑不断。 浓厚的杀气,像是要将和亲随行的众人淹没在迷雾之中。 “你们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有援兵赶到!”山贼头子自称丧风,得意万分,他昭告众人,方才的山石崩塌也是自己的手笔,“哈哈哈——” “我拦腰截断了你们的人,现在你们这零星十几人,怎么和我们山头上百人斗?!” 丧风加大了手劲,他捏紧了侍女脖子,侍女喊叫。 “救命啊!殿下救我啊!” 未曾想,就算是丧风也根本识不出皇家贵戚,只能看出着红嫁衣的女子气质出众。 而侍女出声,反而将沈暮白的特殊身份昭然若揭,他舔了舔干裂发灰的下唇,来了兴致。 “殿下?!难道你是什么人家的千金还是公主?”丧风的视线定格在沈暮白身上,不怀好意。 这一下,暴露了他们一行之中,藏有身份尊贵之人。 糟糕! 陈晞暗自在心底骂道。 陈晞手摇轮椅向前,护在沈暮白身前冷喝道,“岂容尔等放肆!” “你哪位?!” 丧风看着,有人主动来送人头。 “……我是景国世子陈晞。” 陈晞临危不乱,一人独身随着四轮徐徐靠向,对于凶神恶煞的山贼头子丧风毫不畏惧,既然侍女只称呼了殿下,那殿下可以是沈暮白,也可以是他。 “陈晞!” 沈暮白和谢勉等齐呼,火急火燎。 他为何要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这一伙山贼,常年盘踞在荒无人烟的长业城外,可以说是奸淫掳掠、打家劫舍,无恶不作! 山贼里无妻无儿的年轻人占多数,经常瞄准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下手!她不敢再想下去…… 没了兵力护卫,沈暮白看清了形式,眼下他们没有实力反抗,敢怒而不敢言。 沈暮白没必要在这个时候逞口舌之快,特别是现在陈晞豁出去都要保全自己!她不好轻举妄动。 “老子没听说过!” 丧风看向来陈晞,身穿一袭黛螺锦袍,金线云纹。他看不太懂,只觉得此人身份非同一般。 每一针每一线都显露出精湛的工艺,他腰间系着玉带,带扣上嵌着清透的翡翠。 袍袖宽大,隐约可见繁复的绣工,内衬是一件洁白的绸制中衣,与外袍相得益彰。 他的发丝乌黑,整齐地束着,脚上踏着黑色鹿皮靴,令人不禁为之侧目。 一个坐轮椅的人自诩世子,丧风心里还是觉得可笑至极,他的话语像是从鼻腔中轻蔑喷泻而出,“不过就一介残废,还什么殿下不殿下的。” 其手下们都跟着弯腰捧腹,笑得前仰后翻,“哈哈哈哈哈!” 而沈暮白这一行,脸色都极其难看。他们的嘲笑,是对陈晞无法行走的赤条条的侮辱、大声的鞭笞。 陈晞脸下一暗,他从未在数百人面前被这样欺侮。 沈暮白就要破口大骂,被何蓝和陆宁安用眼神拦住:长公主不可! 她此时冒头,反而被山贼盯上,划不来。 沈暮白转头对阿帕,想要磋商,“都给他们吧,只要能平安无事。” 阿帕点头,他对沈暮白无感,但他所倾慕的何蓝视沈暮白为知己,那他也以礼相待。并且这些嫁妆本就是令皇赠予自己的,即使价值连城,也不比性命重要。没了就没了,努兵不缺, 他怕的是,再与山贼纠缠下去,他们会对何蓝起觊觎之心,那就难办了! 阿帕准备允诺山贼头子时,陈晞却开口,“不行!若是轻易妥协,他们只会得寸进尺。” “人命关天,不能等了!” 沈暮白皱眉,劝慰陈晞。 陈晞却异常坚定,“你冷静些。他们不可能这么容易放过我们。” 此时,山贼已经开始自己动手搜刮财物,“要我们放人也行,得让这两位美人陪我们三天三夜。” 丧风粗粝的手指,指着沈暮白与何蓝,“让你们二换三,也不算亏吧?” 他所说出的不三不四之话,让众人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 陈晞见状,挣扎痛苦,他听不得这样的污言秽语。令国和景国的尊严,就如此被一群流氓油子所践踏在地上! 他在宽袍之下藏好的左手,已然握着一枚狼烟,只需轻轻一拔,就能通知前方的侯应到此支援。 然而,这也意味着彻底暴露了他与令皇的计划,犹豫不决。 陈晞最终还是放下了狼烟,将其藏在衣袍隐蔽处,用自己去吸引火力。 “放了无辜的人,我随你们去。” 梁辛、谢勉等人急忙阻止。 “殿下不可啊!” 丧风示意了其中几个手下。 突然,这些人狞笑着包围了陈晞,将陈晞生拉硬拽从轮椅上下来! 一顿拳打脚踢,陈晞猝不及防,重重地摔在地上,尘土飞扬,衣衫脏污。 他努力撑起身子,却被山贼们齐力一把按住,动弹不得! “什么世子!看是你的嘴巴硬,还是我们的拳头硬!” “你这狗世子!” 丧风恶狠狠地说道。 丧风其中一个手下的脚,猛地踢向陈晞的腹部,陈晞闷哼一声,身体弯成了虾米状。陈晞的视线愈发模糊,痛楚使他快要失去了意识。 在剧烈的疼痛中,陈晞的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景国的辉煌、母亲的慈爱……以及沈暮白那双总是让人看不清的双眸。 山贼们见陈晞仍然倔强地不肯屈服,变本加厉,拳脚更加不留情地招呼上去。他们抓起阿陈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来,满是嘲讽地说道。 “看你这副样子,真是高贵得很啊!” 说罢,又是一拳重重地打在陈晞的腹部,他口角的血顺着嘴角滴落在地。 谢勉、梁辛、陆宁安、阿帕都冲向前去,要和山贼们干起来。然而山贼们人多势众,每个人都持有大刀,利刃闪着光,生生将他们拦在外头。 “滚回去!” 这群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排山倒海袭来。 “畜生!” 沈暮白大叫出声,她要亲自手撕了这几个杂碎。 山贼头子又挥了挥手,其他山贼再围了上来,开始对陈晞进行残暴的殴打。拳头如雨点般落在陈晞的身上,每一拳都带着凶狠的力道。 有人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撕扯,华贵的衣袍瞬间变得破烂不堪。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陈晞竭尽全力说道。 丧风再冷笑,他在侍女的身上划拉了一刀,露出了白晃晃的肩膀。 “就算你是世子又如何?在这山中,我们说了算!把你们的女人和钱财悉数奉上,否则别想过去!” “拿刀来!” 沈暮白无法再忍受,她今日必须杀他个片甲不留。 众人不肯。 沈暮白只得直接从陆宁安的腰间抽出剑来,惊得陆宁安徒手就要去抢。 “殿…莫要……!“ 陆宁安想说:殿下冷静。我们人手太少,不能贸然行动!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沈暮白已经义无反顾地冲入包围陈晞的人群当中,手起刀落。 这些围住陈晞的山贼共有九十人,他们怎会怜香惜玉。顷刻,她的脸上、身上都挂伤流血。 她的眼中是“人挡杀人”的坚毅,行动间裙摆如飞,剑眉紧蹙,出招犀利。沈暮白用利剑推开阻挡她的山贼们,利落的挥动直指向敌人。 沈暮白的剑法快如电,逼退了几名山贼。然而,敌人众多,她的左肩突然被山贼的大刀划到,鲜血瞬间染红了正红嫁衣。 红与血的颜色相互交织,分不清哪里是衣料的红,哪里又是伤口的血。 风吹过,沈暮白的嫁衣猎猎作响,仿若在为她呐喊着,而她依然坚定地手持从陆宁安那里偷来的剑,站在那儿。像是察觉不到任何痛楚那般。 一朵无法让人移开视线的血色之花,开在了长业城外。 亦开在了陈晞的心头。 她咬着上下排牙齿,挡在陈晞身前,挥剑护住。陈晞倒在地上,他无法起身,已经睁不开的双眸。 他从未想到过,自己堂堂男儿有一天会被一个女人所救,而且是自己爱恨交加的女人。 她不要命了?! 终于,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陈晞扶起,喘息着说:“别怕,我在这里。” 陈晞已陷入浑浑噩噩的恍惚,但他分明看清了是沈暮白挡在了自己的身前:沈暮白,你来救我了…… 沈暮白不需要旁人的救赎,而她自己,便能成就自己的家国大义! “陈晞,我来救你了!” 他们正处于下位,长公主的冲动之举虽然十足血性、挥斥方遒,但是让他们更加被动了! 陈晞的以身试险,也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何蓝立马健步冲了上去,就要去夺沈暮白手上的剑,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了沈暮白与丧风中间。 这一下,让阿帕直接慌了神。 何蓝有危险了! ------------ 第104章 把刀给我 就在这时,嘹亮大喝从山路崎岖的两旁传来,“住手!” 有大几十人拔出大刀,冲了出来。 沈暮白一怔,她本以为有父皇所安排的暗卫一路护送,妥帖无虞。待她看清了来人的衣着发饰,她才心下明了,这是阿帕的人! 他们的声音如同雷霆般震慑,将山贼们唬住了,但很快山贼们恢复了凶残的本性。 光脚的又怎么会爬穿鞋的? 山贼们打着赤膊,脚上不着寸缕,没日没夜地就在这山林间奔跑、掠夺,风一样的速度。即使是烈日当空,将山路都烘烤得犹如火炉一般,他们也不畏惧皮肉脚底那丁点的痛楚。 等不到待宰的“肥羊”,才会让这群山贼牵肠挂肚! “这又是谁的人?再来两拨,我们都不怕!弟兄们上!” 山贼头子丧风发话,要手下们发起进攻,他还挟持着侍女,不肯放手。 丧风嘴巴极大,满脸横肉,眼神凶狠,像是可以把人生吞活剥一样吃掉。 三名人质在山贼们手中,分别是侍女小梅、小绿、小彩。 而在丧风手中的便是小梅。 他荤腥的口气喷涌在侍女小梅的脸庞,小梅只得用尽全力别过头去,他出声:“别想逃走!” 双方一触即发,刀光剑影交织在一起。 “你们这些畜生,敢威胁我们!” 阿帕站了出来,怒喝道。 努兵首领阿帕的接应部队,虽然数量不多,但训练有素,迅速包围了山贼。然而,山贼凭靠着地形与百来号人的优势,没有任何轻易退让的意思。 在何蓝的帮助下,沈暮白极其吃力地将陈晞扶上了轮椅,可想而知陈晞断了双腿后,自理生活该如何不易。 又有几名山贼近身,“小娘子,你这一身红装可真是得劲啊!” 不带着分毫犹疑沈暮白就下手,她将何蓝揽到自己身后,陈晞的旁侧。 她利落挥剑,重伤逼近的山贼。正红嫁衣下,她的衣诀飘飘。 沈暮白哪能知道自己做“新嫁娘”的这天还有这等事情,在这里候着她! 本来成亲也是假的,还不如在起程前就换上利落的衣衫,不像这样束手束脚的,阻碍她行动。 她转而面对,满身血痕的陈晞。 陈晞到位眼皮上有血凝固住了,他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艰难地挤出话来,清了清喉咙。他感到自己现在不太能发出声来,可想要告诉沈暮白: 他还好,毋需担心。 沈暮白弯下身来噙着笑意,急切的她故作镇定,来安慰陈晞。 “你怎么样?” 她还是这样没头没尾,不带称呼地叫他。她那眼眶里闪烁欲要落下的晶莹,不想让他看见! 沈暮白假意去捋耳边的头发,在袖口遮住之时,趁机拭去了眼角的点滴。 “死不了。” 陈晞硬着头皮还在支撑着,他怎么会没看到沈暮白的泪? 只是成人间,最好都佯装糊涂,才能把日子过下去。 他作为皇子,没有护住那些无辜可怜、落入虎口的侍女们,还要沈暮白动手搭救,他惭愧万分。 可恨自己的双腿! 自己的双臂还残存着沈暮白怀抱自己的余温。 他尚且庆幸,是阿帕没有憋住,率先暴露了他的埋伏。 前头,他早就百转千回,紧握轮椅的双手隐隐出汗,是否应该使用“狼烟”召唤援军,让他委决不下!因为陈晞明白,一旦启用,计划将暴露无遗。 他的手就那样在藏好的狼烟上徘徊摇摆,迟迟无法决断。山贼穷凶极恶,杀人如麻,对女子下手更是惨无人道。 他既害怕沈暮白遭遇危险,更担忧计划落空,沈暮白回不了长业。 沈暮白其实锥心刺骨,陈晞伤势的不可谓不严重。她马上转过身,怒视着那些山贼:我决不饶过你们! 陆宁安徒手捡来树杈作为进攻利器,与梁辛、谢勉、阿帕等一起和努兵援军们,击退这些无耻之徒。 人群肉搏,刀剑无眼,沈暮白杀一条路来,亲自护着陈晞回到金根车上,命何蓝立即为他疗伤。 陈晞躺在车上,双眼迷糊,却感觉好像到家了。 双方激战之际,其中一个侍女小彩急中生智,趁乱咬住了山贼的手腕,借机逃了出来。 “你这个娘们!” 山贼的辱骂声不绝于耳。 而小彩捂住耳朵,将面前的血腥打斗视若无物,只顾着往前冲。她坚定信念,只有冲到有长公主和晞皇子的地方,才能获得安全。 很幸运,她赌对了。 沈暮白正在场上厮杀,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捞到后头,让她往金根车跑。小彩遇到殿下就快哭出声来。 “殿下!!!” 而沈暮白一心恋战,她经验颇丰,却从未拿人练过手!方才欺辱陈晞的,她统统记得长相身高,不停挥剑泄愤。 山贼招招要夺她命门,朝着她的眼球、心脏方向而来,沈暮白在气力上毫无优势,只能凭借躲闪,先退后进。 “拿命来!” 终于,在她手里,有第一个人倒下去。沈暮白差点愣神在原地,这个人是彻底没有了呼吸吗……她杀人了…… 山贼怎么会给她犹豫的机会!另一山贼见同伴已死,挥刀直向着沈暮白的双眸。 刀光冷冽,闪了一下。 情急之中,还不等沈暮白做出反应,眼尖的谢勉就用自己佩剑将山贼的大刀打开,来支援沈暮白。 “危险!快走!” 沈暮白和谢勉齐齐翻身滚落到空地,避开马上袭来的下一刀。 阿帕的援兵精良,但抵不住贼众凶悍,且在人数上占了优势。 几个回合下来,丧风觉得不能再僵持下去,他手下人伤亡也属实惨重,马上吹出口哨,要所有弟兄们撤退回寨子里,“拿上金银细软,撤!” 不等沈暮白众人反应过来,另两位侍女小梅、小绿却被山贼们带走! “殿下!救命啊!救我们啊!” 沈暮白当然知道女子被山贼掳走的下场…… 她积羞成怒,这破天的愤怒就要像火一样燎原,拔腿就要追过去。 “我要去救小梅和小绿!” 在金根车里疗伤的陈晞撩开布帘,心急如焚,“沈暮白!” 但他说出口的声音却赢弱不堪,沈暮白和其他人根本不可能听得见,反而是何蓝开解他。 “殿下,你就好生养着。陆宁安他们肯定会劝住长公主,我和你打保票。” 如此信誓旦旦的何蓝,让无能为力的陈晞确实宽心了不少。 诚然,谢勉和陆宁安第一个拦下沈暮白。陆宁安也是满脸急色,要救回同伴,但殿下如此冲动,他非制止不可。 “殿下,冷静!我们人手太少,不能贸然行动。” 而谢勉转而将目光投向阿帕,在他心里,阿帕还是沈暮白名正言顺的夫婿,对于阿帕的沉默不语,谢勉火冒三丈,这是个什么男人! 他几步上前,二话不说就拎着阿帕的衣领,暴怒。 “这些援兵是你的人!那这些山贼也有可能就是你的安排?!你到底想做什么!说!!!” 如此动怒的谢勉,众人也是第一次见到。沈暮白吃惊,原来公子世无双的谢勉,也会有这样怒不可遏的一面。她总以为他是天崩地裂都不形于色的。 首领被令国人责难,阿帕的手下们眼睁睁就要扑上来,阿帕却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阿帕正了正自己的衣领,也不怕坦诚布公,他既做好了彻底暴露的打算去救何蓝,那就不怕自证清白。 无奈之下,阿帕只得承认。 “我也是万不得已。在前方不远处的山头,还有我们的其余接应部队,今晚等与长公主的送行队伍汇集后,直击山贼老巢。” 沈暮白微微颔首,也认同了阿帕所说,目前他们人手太少,只怕是以卵击石。 残余的队伍继续前行,等待几方力量的汇聚。即使揪心万分,但沈暮白也不得不审时度势,尽快赶路。 他们能快一步到达前面山头,就能让小梅和小绿少受一分折磨…… 苍穹中的最后一抹橙红渐渐消失,夜幕降临,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蓝黑。 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高耸,轮廓模糊不清,像是与天际融为一体。山间的崎岖小路变得朦胧,风吹过,裹挟着夜晚的寒意前行。 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虫鸣打破了夜的寂静,又很快被无边的晦暗吞没。 沈暮白零星一行、令国派出的和亲侍卫队伍、和阿帕的部队总算凑到了一起。 山贼老巢,对于这些老练的兵士们来说,小菜一碟。 陆宁安派遣了心腹探察,确认山中存在不寻常的活动迹象以摸排到山贼的据点。从被践踏的小路、废弃的营火、打斗的痕迹这些,确定了大致方向。 由阿帕和陆宁安率领侍卫们,沈暮白跟在两人后头,夜色掩护下,众人悄然逼近山贼的老巢。 沈暮白远远地看见,山贼窝中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女子的哭声和求救声,凄惨至极! 一定是小梅和小绿。 她攥紧了自己握着剑的手,不禁颤抖发麻。 在沈暮白的指挥下,众人在外头埋伏,准备与山贼们激战。 沈暮白戳了一个小洞,往里看去,小梅和小绿被迫跪在地上,恐惧万分地看着周围,不停求饶。 几个粗壮的山贼上前,粗鲁地扯开她们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只听得她们惊恐地尖叫起来,却无人回应。 山贼们哈哈大笑,像是愈加兴奋,再被她们推倒在地,挣扎中衣衫滑落至腰间,长发散落开来,被按在地上。 随着山贼们的淫邪笑声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粗暴。她们的衣裙被撕扯,皮肤上布满了紫红,哭喊声变得嘶哑。 沈暮白看不下去了!虽然还没有部分兵力没有完全到位,她再也等不了片刻,随即下令,“现在!” 众人冲了进去,沈暮白看向阿帕,她不准备用剑了。 剑乃君子所用,这等畜生不配!而阿帕及手下们所用皆是大刀,她正需要一把。 沈暮白给了阿帕一个不能拒绝的坚定眼神,决绝道,“拿一把大刀给我。” ------------ 第105章 有话要说 屋内乱作一团,沈暮白一行的大部队悉数涌入,解救被困的两名侍女。 对于沈暮白向自己索取大刀的要求,阿帕怔了怔。他还没见过女人用大刀,而且还是主动请缨! 即使在努兵领地,擅武的女子也不在少数,所持也多以柔软灵动的兵器为主,如长剑、软鞭、暗器等。 “这沉得很。你确定你可以?” 阿帕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俯视着比自己矮上一个头还多的沈暮白。但不得不说,他在见识过沈暮白的身手之后,已经开始在心里“平视”对方。 “少废话。给我。” 沈暮白觉得阿帕啰啰嗦嗦的,嫌弃他一点都不男人。 疾首蹙额的沈暮白望着轩昂的阿帕,心里不住嘀咕:怎么说也是马背上长大的,倒是爽利啊些! 一旁的何蓝也心急如焚。 阿帕对上何蓝的眼神,在心爱人面前,不好再犹豫。不得已之下,阿帕立马招手,示意手下将努兵所惯用的大刀拿来,给到长公主。 沈暮白从阿帕手里接过那柄大横刀,顿时感受到它的重量和厚重,确实沉甸甸的。 但她却感觉手持刚好!刀背厚度恰当,刀身流畅而有力,既有飘逸潇洒,又显露出刚猛霸气,锻造技艺不赖。 沈暮白挥舞了几下,刀锋划过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她感受到刀刃的锋利和劈刺的威力,像是可以穿透一切阻碍。 沈暮白带领剩下的主力冲入屋内,而阿帕和陆宁安则带领剩下的人在侧翼突袭。 沈暮白手持大刀,没想到第一次用横刀,不仅刀与人配合默契,动作也灵活而迅猛。 山贼们仓皇应战,显然没有料到沈暮白一行竟然会为了两个侍女掉头回来。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一时间让贼窝里马仰人翻! 迅速侵入山贼群中的沈暮白,直奔被囚禁的侍女小梅、小绿而去。 她们的眼睛里裹满了泪水,几欲滴落。当看到了众兵士们和沈暮白出现,小梅像是又涌起了生的希望。 “殿下!救救我们!”小梅的声音颤抖到极致,说话已经不利索。 山贼头子丧风气急败坏,什么货色!还敢来他的窝里捣乱!丧风飞身跃起,就要去拦住沈暮白。 “今夜,我就让你们有去无回!” 眼看形势危急,丧风的刀就要掠过沈暮白的眼球。 妈的! 这些山贼的招数都如此下贱至极! 何蓝飞身而至,用剑偷袭丧风,护住沈暮白,“滚开!” 沈暮白满是感激地看了何蓝一眼,她们如亲姊妹一样,生死相依。 然而何蓝怎会是丧风的对手,丧风步步紧逼,就要朝着何蓝的眼睛而去,继续准备以阴招伤人! “当心,快躲开!” 在另一处犄角旮旯战斗的陆宁安,时时刻刻关注这里,他看着何蓝和长公主有难,却无法在山贼的包围下马上脱身,心慌意急。 阿帕赶在陆宁安的前头,闪身救人,一刀挥下,让丧风连连后退几步。 他人高马大,彪悍魁梧的丧风在他面前,也黯然失色,没有雄风可言! 打斗持续,沈暮白带领的兵士们终于控制住了局面。山贼们见势不妙,纷纷逃窜,其中丧风也无心再恋战。 他分得清两个女人和多年积累的人力财力,孰轻孰重! 丧风下令,命所有弟兄们立马抄上家伙,带上值钱的宝贝,全部走人! 可见,这帮人憎鬼厌的山贼还有不止一个窝点! 然而,沈暮白一行人还有要事需办,没有闲工夫再与他们耗下去了。沈暮白内心清楚,将小梅、小绿带走就是此次最大任务。 若再追赶,底下兵士们包括阿帕手下的努兵部队,都会对自己有所怨言。 于情,她救被挟侍女于水火之中,理所当然。 但是于理,她将诸多兵力这样一股脑地投身于她私人的侠义热血,此举不免被诟病! 上百人去救两人…… 虽说人命关天,但是这笔买卖,无论在令国军中或是努兵那里,都是无法成立的! 所有人不过看在她长公主的面子上,拼了命地执行。要是换成别人,早就被笑掉大牙了。 顾不了这么多!沈暮白麻利的三下五除二,先行将捆绑在侍女小梅和小兰身上的绳索用大刀斩断。 小梅紧紧抓住沈暮白的手,泣不成声,像是要将所有受到侮辱倾囊而诉。 沈暮白点点头,柔声安慰,“你们安全了,不用怕。” 正当沈暮白伸手欲将她们两人扶起,另一位侍女阿绿,突然挣脱开来,她的满脸尽是生无可恋,泪流满面,用似笑一样的哭腔说道。 “殿下,我已经不再清白,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小绿,千万不要这么想!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沈暮白急切地劝慰她,想要上前拉住她,却脚下一滑,跌了个踉跄。 就是这样一步! 恰恰就让其与小绿失之交臂,沈暮白想要去抓紧小绿衣角的手,就这样滑落到地上…… “小绿!!!” 沈暮白的声音回荡,众人也拔腿冲向这里,都想要帮忙。所有人的呼喊,都抵不过小绿的去意已决。 小绿猛然往前,用自己血肉筑成的身子,就这样直直地撞向最近的柱子。 从地上跳起的沈暮白,大喊。 “不要!” 即使沈暮白尽了全力快步追上去,却根本来不及阻止这悲剧的发生! 只听“砰——”的一声,小绿的额头重重撞在柱子上,血就这样瞬间喷涌而出,染没了她的衣襟。她的身子软软地倒下,带着未尽的悲怆。 小梅扑上前去,她的泪水决堤,她去抱住倒在地上小绿的身子,像是被什么模糊了视线,她牢牢地握住小绿的手,不住地哽咽。 “你怎么这么傻啊!” 沈暮白呆愣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小绿被山贼掳去,是她让小绿饱经非人的折磨!是自己无所作为! 她稍许镇定,带着最后一丝微乎极微的希冀,俯身去探小绿鼻间的气息。 没了! 沈暮白已经预想过这种结局,然而还是被吓到,全身骨架瞬间瘫软。 沈暮白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却无法控制自己。她不停地对着已经去了的小绿道歉,即使她明明清楚小绿已经无力回天了! “小绿,对不起,是我没能及时救你……对不起……” 何蓝和陆宁安不能任由长公主这样下去,马上让令国和亲随行的兵士们围了上来,妥善处理小绿的尸首,让她的亡魂能有个落脚处。 然后由何蓝和陆宁安将沈暮白架走,避免努兵在这里看长公主的笑话。 沈暮白像是丢了魂魄,双脚不听使唤一样。 外头夜色深沉,月光透过密林洒下一片清冷,和说不出的枯木死灰。 达到大部队集结之处,沈暮白还是望着远方,她的手指重重地掐紧了自己的左手胳膊,不断说着。 “没事了,你们安全了。” “殿下,你别想了!好好睡上一觉!天亮又要起程了。” 何蓝担心不已,她了解长公主。 旁人都道长公主冷情冷面、暴虐无道,实则她才是最走心的那个,恨不能感同身受每个身边人所想,那些外人不懂长公主的万分之一! 众人回到了集结处,大家都已经疲惫不堪,纷纷找空处就地睡下。 沈暮白在何蓝的搀扶下,步履瞒珊地进了自己的金根车内。 当何蓝离去,她疲惫地躺卧下来,终于无法再抑制自己的内心,眼泪如潮洪般奔涌! 心如刀绞,她在贼巢里就已溃不成堤,自己的信念在今晚瓦解土崩。 沈暮白将自己的脸孔埋首在双膝间,肩膀不停地颤抖。 自己如此糟糕! 连手下的人都护不了! 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她又如何对得起誓死效忠自己的所有人!未来的时日里,他们还会继续信靠自己吗? 恰逢其时,不知是谁悄声无息进了金根车里,还将一条厚实的披风轻轻盖在沈暮白的肩头。 是何蓝吗? “一切都过去了。你也拼尽全力了,没有人可以掌握最后的结局,不是吗?” 在沈暮白无法控制的呜咽中,她听不真切背后的声音,应当是男声。 沈暮白下意识地以为是陈晞。 但他的双腿,应当不可能如此轻易地上了金根车来。 沈暮白猛然抬头转了过去,却见到谢勉温柔的面庞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没想到会是他! 谢勉双眼盛着装不出来的关切和心疼,轻声道,“你会是个好君主。” 当下的沈暮白并没有太大惊喜,她没有心绪去招待谢勉,也不想让谢勉看到自己的如此模样。 她甚至有些想送客了…… 沈暮白随即低下头,稳了稳声线。 “谢…谢卿,我…真的有点累了。” 她的话未完,就想再次投身沉浸在悲伤中,让没有尽头的忏悔吞没自己。 谢勉却用沈暮白从未见过的严肃与挚切,对着自己。 这就是含情脉脉吗?沈暮白觉着自己慌了神,怎么可能…… “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无法忍住去看你……也忍不住要担心你。” 谢勉的双眸在夜色中,还是明亮如白昼,像是在这刻,要将内心某种深藏已久的东西悉数宣泄。 沈暮白被震住,谢勉到底要说什么,他怎么今夜怪怪的。 “谢卿,你……” 谢勉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大婚礼成,我知道你已经嫁与阿帕了……即使我想说的,不妥也大不敬!但我还是要说……我其实已经喜欢上你了。” 而此时,陈晞手摇着轮椅,就在金根车外侯着。 他本想来劝慰沈暮白,却将谢勉所言听得一清二楚。 ------------ 第106章 三角关系 风云突变间,谢勉对沈暮白的情愫初露。沈暮白倾慕已久的谢勉突然反过来发起攻势,打得一个措手不及! 自己,完完全全没有准备好…… 月光之下,何蓝还没赶得及为沈暮白点烛,金根车内还是混沌一片,沈暮白只看到谢勉利落的身形,还有他的眸子好像闪烁着。 车里头太暗了,两人都看不太清对方的表情,这样的场景与谢勉前头的话语相结合,让氛围变得极其暧昧不明。 并不是沈暮白享受拉扯,而是她被真的吓到。 金根车,相较于其他车辇已算得上绝顶的阔绰,但毕竟还是在车内,空间还是不免有些狭小。 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变得紧密,沈暮白甚至能感觉到谢勉胸膛的起伏。 不知如何回应的沈暮白带着满脸困惑看向谢勉,不明白他的郑重其事。 沈暮白庆幸现在正值深夜,谢勉看不到自己脸上的明暗。因为她不仅毫无欣喜,还带有些说不出的惆怅。 谢勉尽力想要直视沈暮白的眸子,他含着深情几许。 “如你听到的,我倾慕你。” 沈暮白不晓得,谢勉在这样的时刻向她说出这番话,需要如何大的勇气和决心。 谢勉一边继续说着,一边强烈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跳,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说什么?” 沈暮白的声线有些震动,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满是惊讶。她自然是心领神会,不过是在装傻充愣。 “自与殿下初次相逢,便为殿下的风华与睿智所折服。一路同行,愈见殿下坚韧,心中倾慕愈深。虽知此情不合礼制,然心之所向,难以自抑。” 这也是谢勉平生第一次。 他不愿向人谄媚,何况是说出这样一段自己都觉得肉麻到极点的吹捧。 说完的谢勉不自觉地喘气一下。 谢勉的字字句句诚恳到位,让沈暮白抓不到把柄。沈暮白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但自己的第一反应,为何是拒绝谢勉?!这明明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啊! 她从未想过谢勉也会对自己有同样的感情,一时间,沈暮白纷乱如麻。以为自己也算身经百战,却招架无力! 半晌,都不知道怎么回答谢勉。 车内沉寂,只有两人的呼吸轻轻作声,实在是尴尬住了,只好面面相觑。 谢勉不敢开口,毕竟这一步是他先逾越雷池。但他是在胸有成竹的情况下,才决定冒进试探沈暮白的心意。 他的十足把握,不仅仅来自沈暮白对外放风,已经盯上了自己的传言,更有在他入长业为质之后,沈暮白和自己的一些相处感受为辅,细节见正章嘛。 沈暮白表现出的冷淡与沉默,让谢勉已然懊悔了。 表白,从来不是索取一段感情的宣战战鼓,而是两方传递心意后的水到渠成。这个道理,谢勉比谁都更明白。 他看不到自己的面色,想必此时已经煞白无比,他如此谨慎小心之人,竟然生出了这样的蠢念头,作出这样无脑的意气之举! 谢勉无法原谅自己,若金根车此时帘布大开,他还不如这样伸出头颈,直直俯冲下去算了。 沈暮白!你这样犹犹豫豫,难不成你还真喜欢上陈晞了? 翻涌着复杂的情感,思潮起伏,沈暮白暗暗骂向自己。 既有震惊,也有一丝慌乱,甚至感到自己像是生生背叛了谁…… 无论如何,你不能让谢勉为难啊! 沈暮白能完全共情此时此刻的谢勉,他一定是想了很久,才决定倾诉衷肠的。 “谢卿,我自然也倾慕你啊!” 沈暮白终于开口,她做了很久思想斗争,用另一种不会让谢勉下不来台的方式,想将此事翻篇过去,且为谢勉留足面子。 “想必你也听过外面传的,那都是真的!我一直非常看好你,你不仅玉树临风,更是才华横溢,若我有选择夫婿的机会,一定一定要找谢卿这样的!” 沈暮白攒足了笑意,真诚无比,向谢勉回应。 常说,恰如其分的幽默感是为人处事的最高境界,沈暮白不知道自己今夜的发挥如何,但这已经是她能想到,最好的解决之法了。 冷静自持的谢勉在表白心意后,早就慌了阵脚,他竟然都没有听出沈暮白的话中之意。 谢勉反而觉得看到了一丝曙光,刚刚是他想多了!长公主始终是个直肠子,想来是她已与阿帕成亲的缘故,所以在体面地回避自己。 “我知道这很突然,也许殿下需要时间来接受,但我真的希望殿下能明白我的心意。” 谢勉充斥着一腔诚挚,表现出不掺杂半分虚假的期盼和渴望,他伸出手,微微躬身,想要为沈暮白拭去眼角的泪珠,“我怕……我再说就没有机会了。” 沈暮白却不想与谢勉有如此的肌肤相亲,虽然连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排斥有些莫名其妙! 她怪里怪气的心理自己都不理解! 足足像是在为什么人守身一般,好像自己非得彻底拒绝谢勉,才算得上“忠贞不渝”! 沈暮白巧妙地躲开了谢勉向自己展开的右手。 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和陈晞一样,连指头都是天工雕琢的美玉。 谢勉想要触碰沈暮白的眼梢和脸庞,然而,他看到沈暮白明显地侧身,他的手就这样悬在空中,指尖在微颤,无所适从。 终于,谢勉无奈地收回手。 他想自己知道了,沈暮白的回应是什么。谢勉像是未曾察觉到这短暂而微妙的变故,他的脸上掠过一抹苦笑,然后又恢复如常。 沈暮白当然知道自己的躲闪有多伤人!她并不想伤谢勉分毫,只好再绞尽脑汁想点话头,以抹去方才她赋予谢勉的尴尬。 出其不意,倒是谢勉先打破了僵局,即使他失落万分,但仍不放弃。 “此次和亲,我知晓殿下是迫不得已。若需要我,我愿尽全力相助!” 沈暮白回过神来,他如此剖白自己,她也不好再藏着掖着。 “谢卿,你的心意我明白……我全都明白。我与阿帕的婚约……不妨告诉你实话!实为权宜之计,我不想嫁他,他也不想娶我,成亲拜堂这些也都是假的。未来几日,可能会风云大变,谢卿要护好自己。谢卿的情谊,我铭记于心。” 听罢的谢勉,心中大喜,他本是抱着能和沈暮白关系再近一层的希冀,现下沈暮白虽有推脱之意,但依然对自己信任深厚,将天大的信息就这样轻易告知。 他的神色间多了几分激动,“殿下若有难处或需要,我随时在。” 沈暮白不过是觉得自己有所亏欠,就露了一点给到谢勉,为了暂时安抚。 而车外,没有人注意到的陈晞的身影,隐在浓重万分的夜色中。他的耳畔传来的是谢勉的真情告白,急痛攻心。 陈晞原以为,自己与谢勉的情谊深厚,然而谢勉今夜的行径出乎意料,他从未告诉过自己!他是在防备自己吗? 生生在原本互相信赖的两人之间,画出了一条淡淡的但无法消弭的隔阂。 还是他在为沈暮白丢心落肠…… 谢勉的表白,她本该高兴都来不及,是什么让她犹豫再三?她说的,她与阿帕的一切都不作数,又应当如何理解呢? 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么多有的没的?明明自己对沈暮白向来是满不在乎的,何需介意这些沟沟壑壑的小事。 像是一个空拳头,卯足了全身的劲道和气力,却打在一个空枕上,不痛不痒,但免不了全身难受。 陈晞掌握着轮椅的方向,愁肠九转,独自离去。 谢勉也很识相,说着天色已晚,他就不再打扰长公主了,急忙告退。 剩下金根车里的沈暮白,难掩心中波澜。 长途跋涉的疲惫不堪、侍女自杀带来的惊恐阴影、和何蓝替嫁的惆怅和担忧,是否能天衣无缝?! 所有的所有交织成一张密密的网,紧紧地缠绕在她的心头。 多日后的清晨,沈暮白一行的队伍终于抵达长驱城。 大部队从令国境内联通长驱城的偏门进去,而这里早就聚集了无数想要冲破城门内逃的百姓们。 多日战火,长驱城内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努兵斩断了此地通往外出的几个粮草入口! 令国唯一能向长驱城供给的通道,就只剩下这条难走的小路。 然而令国源源不断往这里输送的粮草装备,还是完全不够长驱城内的士兵和百姓使用的。 遭遇饥荒的百姓见到这样一行衣着华丽的人,全部一股脑地围了上来,口中尽是难听到不堪入耳的责骂与怨言。 谁人不知,令国沈暮白从皇太女之位被拉了下来,以和亲为条件向努兵谈和,屈辱至极! “都是她!这个贱货!不要脸!” “天杀的!让她去死!” “整个令国都要被她败没了!她怎么不去让努兵快活快活!” 百姓随手抄起脏污之物,全部精确瞄准,朝沈暮白扔来。陆宁安、何蓝等人连忙上前替沈暮白挡住。 沈暮白近年都未踏足此地,她的印象里,长驱城是有生活气息的、向上的。 她看着这些苦难的百姓,自责与无奈堆砌在胸口,沈暮白抿了抿嘴唇。 她对这些百姓,有愧。 恨不能以死谢罪。 沈暮白动了心思:若她的下一步棋无法成功让阿帕言和停战,阿帕要她的话,她嫁就嫁了…… 可令国还有太多事情等待她去做,譬如全国支援,长驱城的粮食为何还是不够?…… 她的心中有太多疑惑未解。 沈暮白还是将所有希望寄托于明日的交手。 “明日城门大开,届时也是我们与阿帕摊牌的日子”,沈暮白低声对何蓝说道,“辛苦你了,必须万无一失。” ------------ 第107章 替嫁新娘 艳阳高悬,蓝天如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沈暮白想着,不愧是司天监算出来的吉日。 长驱城门口,人头攒动,但是百姓们只能看不能出。守卫们整齐列队,肃穆而紧张地注视着四周。 城门一旦打开,外头就是努兵的劲旅。沈暮白都能想象得到,他们的部队会如猎人一样盯着长驱城内外,这块捏在掌心的肥肉。 努兵似是胜券在握,但有她沈暮白在,又怎会令他们如意! 名义上,长公主沈暮白的出嫁大典即将开始。因此长驱城所有眼睛,都投注在城门这里,想要捕捉到长公主的身影和一举一动。 看似送亲的人数庞大且热烈,但根本无人在意长公主的命运,他们只关乎自己和整个令国的安危! 以及自后,是否就能换来和平、换来可以抵挡饥饿的粮食?以及是否能彻底摆脱,提心吊胆的战乱生活了? 长公主嫁去努兵部落是死是活,或是饱受折磨,都与百姓们无关! 沈暮白背着双手,站立在长驱城门外箭楼的箭窗前头,瞭望敌情。在这里,她能俯视不远处虎视眈眈的努兵。 她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今日就是是她和自己定下的关键时刻,举足轻重。 稍有不慎…… 沈暮白将脑海里浮现的“出师不利”等坏念头驱赶走。 箭楼,与护城河、城楼等一起构成了“长驱”这座边塞之城的防御体系。但在长驱城,箭楼仅仅只有一座,长业城外就足足添建了六座。 沈暮白纳闷,这些年给长驱城的拨款到底去了哪里? 箭楼高有七层,三面开箭窗,共九九八十一个。以单檐歇山顶为屋顶,全部用绿琉璃瓦作为屋顶覆盖,形成琉璃剪边装饰,四角微微翘起。 护城箭楼也称得上巍峨壮丽,由坚固的青砖砌成,厚重的墙体在艳阳下散发出厚重的气息。 箭楼内部,布局紧凑但功能齐全。第二层到第四层是守卫们的驻扎之处,他们轮流值班,衣食住行都在这里。 墙壁上悬挂着地图和指挥官们亲笔的训示。几案上燃着烛火,昏黄的烛光将正堂映照开来。 正堂一侧,是休息地方,无数张木制床榻整齐排列,铺设上厚实的被褥,像豆腐块一样,个个都叠放利落。 数不过来的木箱摆放在第一层和第五层,里面装着所有的武器装备等。 瞭望台和最高指挥官的作战室都在最上一层。瞭望台由兵士们轮流值守,密切监视着城内外的动向,一旦发现异样,能够以最快速度出击或防御。 瞭望台四周设有箭孔,便于兵士们在敌袭时马上开火,每个箭孔都经过精心设计,能够最大限度地提供视野,并确保兵士们的安全。 瞭望台,同样配备了充足的弓箭等远射武器,供值守的兵士们取用。 指挥官将顶层的其中一间厢房让给了沈暮白,长公主莅临,地方上必须到位。虽然较为简陋,但是这毕竟是行军作战时采用的,眼下正处于战乱危局,沈暮白已然十分感激了。 站在箭楼顶层的沈暮白,将整个长驱城尽收眼底,城内百姓们将城门处堵得水泄不通的焦虑与苦楚,与城外努兵的蓄势待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箭楼兵士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低声交谈。他们的脸上既有保家卫国的刚毅,也饱含对家乡长驱城随时沦陷的痛心疾首,以及对和平的期盼。 “长公主,时辰到了。” 沈暮白的侍卫长陆宁安轻声提醒。 今日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一日,甚至可以说是他陆宁安人生中最为心如刀割的一日,但也无可奈何。 沈暮白转过身,从箭窗投射过来的日光,映照在她的影子上。 “嗯。” 沈暮白坚定地迈步,去找里间的何蓝。何蓝手中捧一套以长公主仪制所作的嫁衣,正是她今日要穿的。 这嫁衣用最上等的红绸制成,金线绣着祥瑞图案。沈暮白亲自为何蓝穿上嫁衣,“你……准备好了吗?” 卯足了劲的何蓝,心下乱的很,若今日有半分差池,她也做好了准备。 “我准备好了,殿下。”何蓝不舍地反握住了沈暮白的双手。 “殿下……如果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请殿下记得,即使最后我的宿命是嫁给阿帕,为他生儿育女。也是我心甘情愿的,与殿下毫无关系!” 沈暮白脸色凝重,牙关紧闭,不知如何来劝慰何蓝,她奋力地张开自己的双唇,“……不许你这么说!我在长业的锦绣玉肆又定了最新一批的首饰,都是给你的!你若不回来,我可要把好吃的好玩的,都送给小春香了!” 外人听来,似是威胁,但沈暮白习惯了这样的说话,好让何蓝“吃醋”! “好好好!都听我们长公主的!” 何蓝眸子流转,被沈暮白逗笑。 她看得分明!沈暮白眼中的紧张、害怕与担忧。今日之事,不如往日她与陆宁安为长公主做的那些,开不得半分玩笑。 国与国之间的较量,如若走偏,不是他们微薄之力能挽救得回来的。她既然做好了牺牲自己的打算,那就和长公主好好道个别。 何蓝自小跟在沈暮白身边,与她的性情接近,没有人会比她更了解她。可这样的“最后一面”,对何蓝来说还是太过仓促,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说出口,没有来得及叮嘱。 在“想要最有好好看看长公主”和“不能让长公主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念头”之间,何蓝反复横跳、纠结。 她最后只憋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仿若现在,只是在长乐殿内,某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清晨。 “殿下,你听我说。如果我一时半会儿……我只是说如果,回不到你身边。一定记得,要好好用膳、好好睡觉,其他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何蓝知道殿下心系天下,何蓝敢以性命担保,在诸国的历史上,殿下一定会是第一个女皇!是英明、懂民心、知人善用的女皇!” 何蓝继续说,她害怕自己再不说,真的可能没了机会。她不想留有遗憾。 她感觉到了自己就快要带着哭腔。何蓝又马上想些开心的事情,来调整自己情绪。 “还有,殿下你……要珍惜眼前人,相信自己的内心与直觉,胜过相信所有其他。何蓝,此生有殿下这样的知己,也死而无……” 沈暮白伸出手来,挡住了何蓝的嘴巴,她绝对不允许她说这些丧气话! “我不要听这些。你又不是不回来了!等你回来再说!” 沈暮白埋怨何蓝说这些煽情的,搞得两人都这么低落。 像是不相信自己似的! 而沈暮白的眼眶也已湿润,她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却都被何蓝看在眼里。 “吉时到!恭请长公主下城门!” 陆宁安不好进来,在门外催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被油煎了几次。 为什么这样扎心的事,要自己做?这与伤口上撒盐,又有何区别! 何蓝代替沈暮白,以“长公主”身份的缓缓步出。已经穿上嫁衣、盖上红盖头的何蓝,身形、步态都和沈暮白别无二致。 陆宁安的目光一直紧紧锁在何蓝的身上。她的红妆,却与他无关。 而何蓝不免有些紧张,她暗暗在心里说道:殿下放心,何蓝无论如何都会完成任务的!为了殿下,自己愿意做任何事情,即使赴汤蹈火! 相比沈暮白的胸怀天下,何蓝知晓自己的想法向来是简单的、小小的。她的肩头扛不起令国百姓,她只想要保护好她的长公主,便足矣。 沈暮白近日都不易高调现身,她换上了百姓所穿的布衣,甚至有细心的何蓝提前打好的几处补丁,再在脸上抹上灰泥,整个鲜活的难民形象。 她深深看了何蓝一眼,自己隐藏在城门处的人潮之中,无人会认出她来。 城门两侧悬挂着红色的绸缎,随风飘扬。通往城外的这段路,铺了红毯。 何蓝头戴凤冠、珠光宝气,站在城门前。长长的红色绸缎从何蓝的头顶垂下,随风飘动。 红盖头下的何蓝,咬着唇。 城门内的努兵首领阿帕骑在赤兔马上,如鹰般锐利的深刻大眼。他的心中充满了期待,终于来到了这日! 阿帕亲自从马背上下来,不顾礼节,就轻轻掀开了红盖头的一角,以验真伪。 “多有得罪了。” 阿帕对着“长公主”说。 当阿帕与红盖头下何蓝的四目交汇,阿帕难掩激动与欣喜,确认面前之人,就是何蓝。 她,终于是他阿帕的了! 何蓝一怔,脸庞潮红,就算自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但一时半会也无法马上代入阿帕新娘的角色。 城门徐徐开启,发出沉重的轰鸣,沈暮白的心脏随之剧烈跳动起来。 藏在人群中的沈暮白沉重万分,但肾上腺素飙高。 她知道那一刻马上就要来了。 她的眼神穿透红盖头,望向远处的努兵大军。努兵排列整齐,铠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战马嘶鸣,气势磅礴。 她在等,等一个时刻。 今日的阳光格外刺眼,沈暮白微微眯起眼睛,抬头感受着头顶处的炽热。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但她不能退缩。 不好! 沈暮白瞥见在阿帕的搀扶下,阿帕抱何蓝上了他的马匹,何蓝与他同乘一马,就要往城外去! 这样一来,即使局面混乱,何蓝也无法独自逃跑! 但是来不及了…… 何蓝…… 阿帕投向身前何蓝后脑勺的眼神中,有无法假装出的幸福与热泪盈眶。他们是离得这样近! 正当阿帕沉浸在欢喜之中,不急不慢地骑马出城门的随后,城门左翼突然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喧哗! 士兵们如同潮水般涌出,冲向努兵大军,高声呐喊嘶吼着:“冲啊!” 隐匿在箭楼中的陈晞看得真切,这是步军营的士兵们! ------------ 第108章 长驱城门 城中百姓,第一次近距离地身处战场,还是双兵交锋,都看直了眼睛! 向天长啸的人,正是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他打头阵,呼号着让长驱城各将领兵士们听令。 “速速关闭城门!即刻!” 果不其然……陈晞料定沈暮白在军中唯一能喊得动的人就是他了。 而这位曹大人不失为一名“猛将”,沈暮白已失了权势、头衔,他还能惦念着昔日情分,如此忠心耿耿! 陈晞惊诧,曹仲伯作为令国禁军中步军营第一号人物,不经令皇同意,如此擅自调兵,他就不怕获罪吗?! 然而沈暮白又到底凭何,能说动资历颇深的曹大人?陈晞直呼看不透! 步军如猛虎出笼,直扑努兵。 长驱城总指挥舒易看清了来人——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他从箭楼望过去,一览了然! 曹大人不仅在军中极有威望,还是他曾经的伯乐,舒易没有丝毫踌躇,严阵以待。 兵无常形,军令如山,他们都掌握着应变有方的灵活性。舒易随即下令,要求驻扎在城门脚下的兵士们,马上封锁城门。 努兵首领阿帕还在城中,他便配合曹大人,来个瓮中捉鳖! “落!!!” 舒易的命令如同一道雷霆劈下。 随着他的高声传令。 “所有人听令!立即封锁城门!” 十几名身材魁梧、年富力强的兵士们火速奔去,他们用足全力推动厚重的城门。城门在巨大的吱吱声中缓缓往中间合拢,发出沉闷的低鸣。 汗水从兵士们的额头滑落,但他们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刻的坚守关乎着整个城池的安危。 他们若是慢上一步,就可能让敌军首领阿帕逃了出去。 城门上方,在箭楼内的弓箭手们弯弓搭箭,一刻不停,向努兵射出致命的箭矢。他们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其中有人发声:“弓箭手已到位!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敌人!” 嗖嗖——箭矢乱飞—— 沈暮白眼睁睁地看着阿帕就要带何蓝冲出城门,只有不长的一段距离了。她的瞳孔收缩,下意识地伸出了手:舒易你让底下人快些啊! 若是何蓝被掳走,那真的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何蓝与自己说的那番话,是已作好了这样最坏的打算吗?! 怎么可以…… 她连何蓝都护不住的话,要着虚头巴脑的“长公主”头衔做个甚? 阿帕坐在何蓝身后,紧紧控制着宝宵马的缰绳,硬是将何蓝挟持在马上。宝宵马比普通马匹还要高,动作敏捷,且只听主人的发号施令。 任由何蓝也习过专业的武学,但她不能在此时跳马,因为轻则也会是半身不遂。 挥舞着手中横刀的阿帕,由宝宵马和他的手下们在前方奋力开道,清扫来自长驱城兵士们的阻拦,像是势必要为他杀出一条血路来。 何蓝被迫坐在阿帕的战马上,红盖头早已被扯落,她露出一张满是惊恐却倔强的面容。 她频频回头,透着深深的忧虑与不安。这份不安,并不是出于自己对于命运的抗争,而是因为心系沈暮白。即便想好了这种可能,也不愿认命接受。 那目光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动着隐没于人群中的沈暮白的心。沈暮白的心被揪住,呼吸都愈发困难。 阿蓝…… 沈暮只好低声呼唤,今日何蓝是为了自己才“替嫁”,如果被百姓们发现这样的荒唐之事,她也不用再活了。以至于她万分痛苦,都不敢大肆声张。 曹大人!舒大人! 我只能靠你们了! 沈暮白别无他法,除了目送何蓝渐行渐远。她明明知道的!何蓝的眼神传递着期盼,她此刻一定在期盼着自己的营救。 可她既无兵权,也无其他筹码。 步军营这次已经给足了面子!如若不是曹大人有武将的侠肝义胆,她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可以给他的…… 何蓝的回眸,深深刺痛了沈暮白。不知不觉中,她的手心已满是汗水,在这寒日里,却有如火烧。 而那厮,阿帕的手下们拼命向外突围,在他们的刀锋下,鲜血飞溅。 刺鼻的血腥味到处都是,除了来自长驱城拼死抵抗的兵士们,还有阿帕的守卫们。 跟随阿帕的手下们不甘示弱,他们悍不畏死。为了护主出城,他们可以拼尽全力,包括搭上自己的性命。 怒火中烧的阿帕,没好气地一把抓住缰绳,搂紧了前头何蓝的腰肢,恶狠狠地出口。 “天杀的沈暮白!竟敢耍我!” 他的眼中燃着愤怒与暴虐,他挥刀劈开挡在面前的令国兵士。何蓝被紧紧地挟持着,动弹不得,即使内心惶恐万分,但她依然保持着镇定。 她所牵挂之人,恰是背后怀抱着自己的阿帕,字字句句都要得而诛之的长公主沈暮白。 “沈暮白!别让我再看到你!若有他日,我定将你千刀万剐!” 阿帕的视角内,沈暮白不得好死。 令国人如此厚颜无耻、出尔反尔,既要由要。他答应了他们和亲退兵,他就一定会做到!但是令国从上到下,一而再再而三的设陷。 本是一场举国同庆的喜事,却如此收场,还害他赔上了几个情同手足的弟兄!这笔帐改如何讨要回来! 阿帕的脸上露出狰狞,他知道胜利近在咫尺,对于杀戮的欲望无法抑制。 这道城门之外,便是他努兵的精锐之师,翘首以盼他的归来。 “弟兄们!冲啊!让首领出城!” 对于沈暮白的这步,阿帕此时心里通透。他的手下们正疯狂地朝城门冲去,直接用人肉筑墙,试图为阿帕开辟一条生路。 一条可以让阿帕与宝宵马能够顺利通行,与大部队会师的生路。 厮杀着。两股势力在城门内外,打的不可开交。 阿帕的守卫们,直接以肉身堵住即将关闭的城门,与驻扎的长驱城兵士们大开杀戒。 “走啊!” 他们撕叫着,拼上了最后的气力。 就在此时,阿帕带着剩余的手下们,从狭窄逼仄的城门中踏了出去。 同一时间,再也忍不住的沈暮白拨开人群,不管不顾就奔了过去。 而她看到的是,何蓝和阿帕所在的宝宵马前脚已经出了城门! 她与何蓝之间,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生与死的相隔。 席卷而来的无力感。 阿帕已经明了,他的弟兄们无可避免,有一部分要葬身在这里。 不带犹豫,阿帕没有回头。作为努兵首领,拖泥带水是大忌,他不可以优柔寡断! 但是他们的仇,他会找沈暮白报! 找令国报! “你们令国人都是如此下贱吗?” 阿帕俯在何蓝耳边说着。 与先前掀开何蓝红盖头时,阿帕散发的少年气相比,千差万别。 何蓝用余光瞥见阿帕的阴鸷与冷厉,足像是能把人生吞活剥一般。 不是的!她想这么回答。 但在没有摸透阿帕的脾性之情,她必须保命。何蓝以一言不发的沉默,作为回应。 长驱城门,终于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完完全全合拢。两旁的兵士们干净利落地地将粗大的铁锁和横木安置到位,钉上厚实的铁钉,确保城门牢不可破! 更多的兵士们则用铁钉和木楔加固门板,确保城门保持紧紧闭合的状态。 城内残余的努兵们,眼睁睁看着城门关上,与他们近在咫尺的城外同僚,从此天各一方! 他们愤怒地咆哮,挥舞着武器。但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无法突破或走出这道城门。 在今日之前,沈暮白提点过舒易,若有敌军俘虏还是别太过分,扣押起来再说,先不用刑。 舒易说过满口话,也承诺过沈暮白,沈暮白就暂且相信他。是否履行,今日就见分晓。 没过多久,还留在城内的努兵守卫们都被带走,而那些无辜牺牲的令国兵士们也被抬走了,内部城门底下能看到一片殷红。 应当如舒易所说,他都会妥善处置,那些虐杀俘虏等畜生行径,绝不可能发生在令国和自己手下! 不知何时,沈暮白的眸子被泪水模糊。她又不是傻子,与何蓝经此一别,可能就是一生。 这个笨何蓝! 还说什么是她心甘情愿的! 什么与自己无关! 要不是自己的无能,何蓝又何须去往那样的荒蛮之地。对不起何蓝的同时,自己亦辜负了陆宁安和千千万万的令国百姓…… 沈暮白疾步往箭楼跑去,她拭去湿润,一定要稳住阵脚。 她们还没有输! 在箭楼作战室的陈晞看向下面的惨烈战况,气得全身发抖! 数不清的步军营兵士们倒下,另一拨的兵士们又迎头赶上,罔顾生命在厮杀着。 他坐在轮椅上,双手十指掐住了扶手,脸色铁青。 沈暮白在箭楼露头,疾步走着,朝陈晞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 陈晞的眼神如刀,往沈暮白身上甩过去了大剌剌的恨意。仿佛下一秒,他就能从轮椅上跳起,掐住她的脖子。 但眼下杀了她,也不够他解气的! 不满、失望透顶、以及想要打人的躁狂,布满了陈晞俊逸的面孔。 “沈暮白!” 陈晞盯着沈暮白,摇着轮椅对着她怒吼道,“你要做这些,为什么不说!” 她竟然还有脸出现?如果自己是她,此刻莫不如以死谢罪。 沈暮白没有作答,陈晞继续发难。 “你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吗?!” ------------ 第109章 三军交汇 “沈暮白,你竟敢擅自调兵!” 她沈暮白真是好大的胆子! 箭楼上,陈晞的脸色如霜,他俨然压抑着自己山呼海啸般的愤怒。他的双手明显颤抖,显示出他的怒火。 沈暮白的擅作主张让他和令皇沈则宸的精心部署瞬间瓦解! 还身着布衣的沈暮白,发髻高挽,她的心也如刀割一般,又怎会比陈晞的恨意少? 她与何蓝生离死别、她步军营的一班弟兄们又向死而生地走向努兵大军。她不仅让何蓝被迫成了和亲的牺牲品,还出动了步军营…… 十足的折兵损将! “不然如何?!生等着父皇出手吗,还是等着你的从天而降!” 沈暮白反过来用手揪住了陈晞的袖口,凑近了他,她的双眼血丝红透。 百姓安危排在她沈暮白的前头,就算要降罪于自己,她也毫不畏惧。 他动动嘴巴当然容易! 何不食肉糜! 她是不得已,但万不会用“不得已”“有苦衷”来掩盖自己的行径。一人做事一人当! 现下,步军营与努兵交战没有分出胜负,陈晞他凭何如此断言? 身在轮椅的陈晞,一掌拍走沈暮白的手。 “不然?!”陈晞怒目而视,“你乱了所有部署!你知道下面多少人,因为你草率的决策,在白白送命吗?” 沈暮白绝不同意陈晞的说法! 和平是由鲜血铺就的,牺牲是无可避免的,没有将领们视死如归的反击就没有黎明的到来。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虽然残酷但尤为真实。 她从不倡导无谓的牺牲,可别人都已经打到家门口来,他们令国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父皇以国库乏力为由阻止她出兵。殿前司、马军司、亲军司、海军司等等一概不得她碰。 她唯一就只有步军司能叫得动。 她此时不行动,更待何时?! 陈晞冷眉横对沈暮白,“你的绞肉战术实在落后!你根本不把将领兵士们的性命当命!” “我罔顾他人性命?!” 沈暮白向前凑过去,大动肝火,“正是因为我太在乎!长驱城里百姓的命就不是命了?除了运送粮草武器,朝廷还做了什么?你倒是说与我听听!” 在这一层箭楼里,除了陈晞、沈暮白,陆宁安及长驱城的几位最高指挥都在。对令皇的不满,沈暮白根本不避讳,在这里倾囊而出。 陈晞语塞,一时惊讶不已,原来沈暮白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令皇竟然连西南边陲正在暗战一事,都没有告知他的嫡亲女儿! 国库吃紧只是明面上的说辞,因为除了西北与努兵目前的长驱城战事,西南沿海战线更加岌岌可危,大多兵力全都抽调到那里,进行支援。 陈晞疑惑过,但令皇以战乱相关不可被太多人所知,尽力压下。毕竟信息传递缓慢,知晓之人越少越好,以免两方敌军达成共识,齐齐结盟。 西北长驱城,相比西南沿海战线,情况稍好,所以原本只计划抽掉了部分兵力,今日集结动手,快速解决! 没料到,沈暮白却先她父皇一步,直接抡刀而起,让努兵起了戒心。 “陈晞,你和父皇肯定藏有后手,对不对?”沈暮白全然不顾长公主形象,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对陈晞嘶声力竭。 她知道此时此刻,她的模样,比市井泼妇还要让人望风丧胆。 他们脚下,战况激烈。步军营的兵士们与努兵缠斗在一起。呐喊声、惨叫声、刀剑相碰撞所发出声响……此起彼伏。 为了拥护自己,沈暮白确实让无数兵士们陷入生死边缘,但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长驱城沦陷,百姓流离失所。 失陷屠城有多可怕?无论是幼儿、女人、老人或是牲畜,就算是有钱有势的也没有活路可言! “快啊!等不了了!” 沈暮白进一步逼迫陈晞,她的眉心缠绕,浓烈的怨与恨化不开。她是真的急不可待了!都如此局面,陈晞和背后的父皇还要和她玩捉迷藏吗?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沈暮白能百分百确定陈晞的手上有牌,就算他神色自若,但她一早注意到了他的左手,一直在右手袖口中打转。 陈晞的手在袖口里藏好的狼烟上游移不定,原本殿前军的增援会在努兵后方突袭。现下方位大乱,我方步军营兵士们与努兵混在了一起,唯有靠柳绿与精白的军装区分了。 是时候了。 “放烟!”陈晞不再等待,让陆宁安取走他藏好的狼烟,在箭窗这里向空中放烟,“殿前军,看你们了。” 此前,除了令皇、陈晞和殿前司都指挥使司袁望风,无其他人知晓。 狼烟制式,主要包括艾蒿、苇条、草叶等等材料。虽称为狼烟,但与狼的内脏血液皮毛均无关系,只是有“狼来了”的作用与寓意。 片刻过后,狼烟迅速燃起,鸦青的浓烟在空中盘旋直上,像一条狂舞的碧色青龙。有风呼啸,带动狼烟在长驱城外的半空中不断翻滚,缭绕滋生。 一道道巨大的鸦青浪潮,迅速向兵士们的头顶扩散开去,投射出长长的影子,仿佛无数伸展的手臂,试图抓住些什么。 空中一股浓烈的焦灼气味,并不好闻。站在箭楼的众人,紧盯着那升腾的狼烟,屏住了呼吸。 这意味着信号已传达出去,来自殿前司的援军会火速赶来。 箭楼底下的两军,看到空中放上了火号,烟气直上,烈风也吹之不散。在拼杀中,兵士们不住地抬头向狼烟方向看去,又再次参与到搏斗之中。 狼烟从长驱城箭楼高处而出,努兵同样嗅到了危机,令国会有援兵到! 百姓们看到远处升起的狼烟,也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天空。 在远处驻扎的殿前军兵士们,看到狼烟升起后,以最快的速度集结,调动兵力。铠甲之下是要勦灭敌军的一条条铮铮汉子,殿前都指挥使司袁望风紧了紧手下的缰绳,嚎叫着:“弟兄们!快速拿下努兵人头!速战速决!” “冲啊——” 殿前军的马蹄踏实了底下的荒土,按原计划等晞皇子发号施令,就从后包抄努兵。 但他们尚且不知,战场已经前移到城门外,努兵与另一拨步军营的弟兄们正在混战。 狼烟在风中不断扩散,直冲云霄,它如同一道无声的誓言,激起了所有人的战斗意志。 狼烟未灭,决心不改。令国兵士们都在以血肉之躯,捍卫着家园。 没过多久,站在箭楼上的沈暮白,看着殿前司的精锐部队集结,殿前军与步军渐渐压制住了努兵,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她晓得,这只是暂时的胜利。 她对阿帕心有戚戚焉,他说不定还有什么其他招数,在后头等着他们! 陈晞半响不与沈暮白说话。虽然他清楚必须齐心协力才能一起将残局收场,但他现在对沈暮白的孤行己见与善自为谋的任性,仍有怨气。 两人像是赌气似的,一言不发,直勾勾地望着下边的一举一动。沈暮白与陈晞制作出来的冷冽“硝烟”,让作战室的众人都只好敬而远之。 没有人想劝和,也没有人敢上前为这两位祖宗穿针引钱,就任凭他们俩继续冷着。众人都忙活着其他事宜,包括战中的武器粮草供给与战后的善后等。 殿前司的精锐部队,如一股洪流冲向努兵,将努兵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战场初现。有了殿前军的增援,阿帕那边的努兵,出现了节节败退的颓势。 与此同时,在城外努兵的大本营内,阿帕正牵着何蓝,焦急地等待着前方的信息。 阿帕的手下匆匆跑到幄帐中单膝跪地,向阿帕禀报,“首领,不好了!” 身材高大的阿帕,端坐在幄帐的马扎上,眼神凌厉,气势逼人。而何蓝则没有什么好心情,她惦记着沈暮白。 “说——!” “令国天降奇兵,两股势力逼得我们往后退回,他们占了上风。我们……好像不行了。” “混账!” 阿帕怒吼一声,拍案而起。 他随手将桌上的碗罐盏筷,全部摔在地上,又接着抓起帐中的各种物件疯狂地砸了个稀巴烂。 被吓得大惊失色的何蓝,不自觉地往后仰身,想要避开。 “够了!”何蓝忍无可忍。 明明是他们努兵进犯令国的,长驱城的百姓从未惹到他们分毫,搞得他们努兵像足了受害者一般! 她铿锵有力的话语,掷地有声。 阿帕的手下很有眼力见,没有再发声,而阿帕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他确实过激了。 考虑到今天是他与何蓝真真正正的大婚之日,他不该这样的,起码要做一个称职的丈夫。想到这里,阿帕又待上了他无邪的笑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语气平静,对着手下道,“无妨!通知下去就撑到今晚。如若还不行,我们就假意撤退,用上最后的手段。” 阿帕的后手是什么? 何蓝听到后顿觉不妙。 阿帕并不想何蓝知道太多,用眼神示意手下闭上嘴巴,不要往下透露。然后他转头轻柔地摸了何蓝的头顶,还是笑意绵绵的。 “你在这里好好歇息,我去前方看看就回。” 战场厮杀流血成河,那都是男人的事,阿帕不想让何蓝担忧。 何蓝在幄帐里好吃好喝,现在她是被服侍伺候的那个,但她怎么会开心的起来?! 她从不觉得照顾沈暮白是不好的事,相反沈暮白的欢喜倒是她的慰藉。 夜色稍晚,阿帕还没有回来,何蓝总觉得心急慌忙。她拉开帐幕,轻手轻脚地出去转悠,此时众人都在前方战场,没有人顾得上盯梢她。 何蓝在大本营内行动自由,她走着走着,发现一处臭不可闻的幄帐。 见无人看管,她左顾右看确认无误后,捂着口鼻就进了去。 里面根本不是住人的,也没有武器,全部陈设着黑漆漆有些可怖的瓦缸,装满整个幄帐。 保持着长期以来作为长公主贴身女官的警觉,何蓝用随身的帕子覆盖住瓦缸上的盖子,不直接用手接触。 当她用帕子揭开其中一个瓦缸,小心万分地凑上前,想往里头看去。 等真的看清里头东西,何蓝差点尖叫出声! ------------ 第110章 哈拉武器 活蝎子! 何蓝心惊肉跳,她往后退了几步。这骇然的一幕,让她惊愕失色,猜测着活蝎子可能是毒物的宿主。 但想到蝎子行动力极强,不一会儿也许就会逃逸出来,她慌忙地将盖子覆住了瓦罐口! 她身处努兵大本营之中,此处装有毒蝎子的幄帐黑黢黢的,和外头浓稠得仿佛能滴下墨来的夜色别无二致,让人分不清东西。 幸而何蓝目力尚佳,在深夜也能保有相当明晰的视野。 何蓝使用她藏着的火折,在微弱之光的映照之下,她看清了整个幄帐——足足有上千个相同的瓦罐,应当都是装了有毒的活蝎子。 火折一晃一晃,何蓝瞠目结舌。 “哈拉武器……” 何蓝喃喃自语。 关于哈拉武器,何蓝只听说过,并未见到过。边塞他国为突袭令国,就曾使用过如此“武器”,哈拉武器并非炮火、暗器,而是通过动物来制造和扩散毒疫。 那是一个个装满了活蝎子的瓦罐,他们被长期圈养、喂毒长大,等毒性侵入他们体内,才会被拿来作为攻击他国的武器。 这些瓦罐通过投石器或者大力手,被投掷在当时的令国长菲城内,犹如炮弹和箭矢一般。不仅是为了恐吓,还是蓄意破坏,以及想要灭族的穷凶极恶! 受感染的人会马上出现热病,随即咽喉肿大、全身寒战,当开始咳出黑血后就会呈现四肢逐渐腐坏的情况,活生生地等待死亡的来临。 虽为百来年前的事情,但她在书上看到过后,一直记得真切:那次的突袭几乎倾灭了整个城池。 自此令国板图上,再无长菲城。 那些百姓和士兵们的死状之凄惨,让人不敢去联想。手段极至阴毒狠辣! 一股彻骨的寒意自何蓝的脚底上升至头顶,惨无人道。 她回想起阿帕今日说过的话,“让同僚们撑到今晚,如果战局不利,就用上最后的手段。” 结合阿帕提及的“最后手段”,这分明就是要故伎重演,将毒蝎子投放到长驱城内,让城中百姓生不如死! 何蓝的心下一沉,这些毒蝎子若被用来攻击长驱城,那后果不堪设想。 黑夜有诡。 现下只有她一人,没了可以商量对策的沈暮白和陆宁安,她必须自己想辙。再过一会儿,阿帕可能就要回来,要是见到幄帐中的她不在…… 快!必须要快! 倒吸一口凉气的何蓝,定下心神,想象着如长公主在场,她会怎么做。 首先,何蓝将怀柔政策排除,因为长公主绝不会将希冀寄托在一个和自己有国仇家恨的男人身上,她深刻明白如果放低姿态、乞求阿帕,也无济于事。 阴谋诡计向来是兵家常事,兵不厌诈。即使阿帕允诺了自己,也能转头不认人。 何况自己所拥有的,不过是多年前对阿帕的善意。这样薄弱的情份,能让每日在刀口舔血的努兵首领,给自己多久的面子?她心里有数。 自欺欺人解决不了任何,何蓝决心自己动手。毒蝎子若是没了,即使他们圈养了数不胜数的其他哈拉武器,也来不及马上送到此处。 何蓝很快说服自己,厘清第一目标:将毒蝎子全部消灭殆尽。 以她一人之力,如何迅猛解决? 她的脑海中隐隐浮现,不久前长公主长乐殿遭遇走水的情景…… 走水…着火…… 没有犹豫,她立刻四处找寻最佳的燃点,她谨慎地移动着手中的火折子,要将里头看个清楚。 努兵大本营悄无声息的,何蓝趁着人烟稀少的时刻,准备下手。她的心跳如鼓,还好阿帕离开了这里,给了她千载难逢的机会。 在幄帐内,她在暗处找到了一块破布,许是搬运的兵士们擦手后留下的,没有带走。 只要将这块布,放置到众瓦罐的中心地带,牵一发而动全身,火势将迅速蔓延。就是它了! 何蓝准备去扯开那块布,不料破布在瓦罐的脚下,她的这一拉扯,连锁反应,导致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她暗暗叫道,不妙! 果不其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往这里来。 何蓝心头一紧,连忙将手中的火折弄灭,闪身蹲下,躲到一旁的阴影中。 两名努兵守卫赶到,他们手持火把,目光警觉地四处搜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 “我刚才听到这里有声音。你有看见什么影子闪过吗?” 其中一名守卫在问同伴。 “没有。我们到处看看。” 另一名守卫有些摸不着头脑,想来可能是有些反应迟钝。 何蓝屏住喘息,尽量将自己的身体藏在瓦罐后面,绝对不能被发现。 此处幄帐极大,和自己与长公主在步军营新兵操练所住的豪华幄帐还大上好多。 大概有当时所住的十余个的大小。 当刚进入努兵大本营时,何蓝就有所惊叹,但现下知道了,是为了放这些伤天害理的毒物! 借着天黑的优势,这里头瓶瓶罐罐太多了,何蓝想来他们不会一个个翻找。她扑通的心跳,仿佛在寂静的夜里无限放大,额头渗出冷汗。 何蓝的手指互相抓握,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兵士们在幄帐内巡逻了一圈,低声交谈着,似乎在讨论是否有异常情况。 “走吧。你估计看岔了!这夜班执勤搞得我困得不行!” 有一个在说话,听上去像是那个木讷的。 何蓝听闻,当即就放松了些。 突然,另一守卫突然走近何蓝藏身的瓦罐,她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何蓝身子陡然一紧。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的……” 守卫正要提着火把往前去搜,却被另一守卫拉住了胳膊,“我们不过就是个小兵。别误伤了首领的这些个宝贝,我俩谁都赔不起!走走走,该换班了!” 何蓝不敢动弹,她的双眼紧盯着地面。 守卫们用火把粗略扫视了一遍,确认无所获,想着同伴所言也有道理,就转身离开了。 直到何蓝听到两人将幄帐幕步放下的响动,她才缓了下来,徐徐地在装满毒蝎子的瓦罐后探出身来。 何蓝侥幸自己刚刚逃过了一劫,但时间紧迫,必须尽快点燃这里。她敏捷地将破布扔到瓦罐中央,然后再次点燃火折,往那里扔去:受死吧。 顷刻间,火焰燃起,在黑暗中迸发着亮光,以无法抵挡的姿态,迅速扩散开来。 何蓝看着火势渐强,欣慰万分,笑了笑。她趁四下无人,赶忙逃回她与阿帕歇下的幄帐里。 她知道,一旦火势失控,毒蝎子将无处可逃。 火焰越烧越旺,装有“哈拉武器”的幄帐内的温度迅速攀高,毒蝎子在瓦罐中拼命挣扎,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但无人听得到。 从何蓝的幄帐看过去,那里橘红色的火舌吞噬着,浓烟滚滚升起,就要遮蔽了原本一览无遗的星空。她静静地望着火焰倾吞一切,毒蝎子在烈焰中挣扎翻滚,最终将化为灰烬。 她的心中既有成功的喜悦,又有万一被发现的紧绷焦灼。何蓝假寐躺在床榻上,远处传来守卫们的惊呼声。 他们还是发现了火情! 正当何蓝以为一切按部就班之时,阿帕回到了大本营,看到如此场景,他怒不可遏,大发雷霆。 火光面前,他已经猜到了几分。 所有人几乎都在前线驰援,他的大本营里人手缺缺。剩下的人里,到底有谁会盯着装有“哈拉武器”的幄帐,且如此目标明确地下手? 阿帕的眸子半明半灭,他用手揉了揉眉心,头疼。 “别愣着!先把火扑灭!” 他指挥手下们赶紧控制火势,阿帕大声下令,手下们忙碌起来。他也挽袖子,亲下火场,用水与沙土尽力扑救。 阿帕身上所着,还是大婚时的装束,没有换过。 尽管大部分的毒蝎子瓦罐已被烧毁,地上只剩下一些残存的灰烬,但还是有部分仍然完好无缺。 剩下的这些也够威胁沈暮白了! 蝎子的外骨骼和内部组织在高温下散落一地,呈现出黑灰色的粉末,然而那些没有被完全燃烧的,呈现出棕褐的残骸,甚至还能看出蝎子原来的样子。 火烧后的幄帐,飘出一阵阵刺鼻的气味,恶臭难闻。 阿帕想要用手拍开这些飞雾,他不再逗留,转而将现场交给手下们。 “你们来善后。” 他大步迈回自己与何蓝的幄帐。 何蓝躲在暗处听到了这些,有些泄气,她悄悄地上了床榻,掩上了被褥。 不久,阿帕回到了幄帐,他在进来之前将自己的满面怒气换下,转而是他的笑脸。 对于大本营走水,他只字未提,反而是温柔地去帮何蓝压实了被角。 “你一个人在这里,很无聊吧。我想很快就能回到我们的家。我家中有诸多姐妹,你们年龄相仿,可以与你聊天解乏。” 何蓝不作回答,像是睡着了一般,两眼轻闭。 阿帕笑笑,他当然知道她在假睡。他解下了自己的衣袍,就准备搂着何蓝一起睡觉。 何蓝的警惕性是极高的,就算沈暮白远远地在榻上翻个身,她都会惊醒起来查看,更何况是这样近距离的声响。 但是她明明是“睡着”的了,何蓝纠结挣扎,还是最终蓦地睁开了眼睛。 “我习惯了一个人就寝”,何蓝也没有废话,“能否给我一些时间……” 完全出乎意料。 阿帕不仅没有任何强迫她的意思,还点了点头,穿上外袍转身离开。 “听你的。我去其他幄帐,你先好好休息。” 阿帕心疼何蓝初来乍到,他的大本营中全是男人,想来她应该很不适应。 正当何蓝放下心防,吹灭了幄帐内的烛火,想在睡前思索着下一步对策。 突然,她感觉到有人从后面偷袭,捂住了她的口鼻! ------------ 第111章 不会跟你走 对于偷袭,何蓝本能地反抗,躬起身子就想要夺对方的命门!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但她迅速冷静下来,思忖着如何先脱身。再不济,她还可以大叫出声,引来努兵的守卫们。 作为沈暮白的贴身女官,何蓝对于应对突发状况了然于心,但往往被敌人瞄准、首当其冲的都是沈暮白。 她向来尽的都只是辅佐保护长公主的职责,更多是一个旁观者、守卫的角色,并不会主动卷入危险的漩涡中。 何蓝以最快速度判断出敌人的位置和力量,对方气力颇大,她不好硬碰硬。她的后背被控制住,于是只好微微转动下肢。 趁那人放松警惕的瞬间,她飞速抬起左腿,用脚跟狠狠地踢向那人的膝盖。敌人吃痛! 对方手上的力道不由得减弱了几分,显然是没有料到何蓝会生扑而来。 对方并未慌乱,反而迅速侧移几步,稳住了身形。何蓝立刻抓住这个机会,猛地一低头,身子向下滑去,巧妙避开了那只捂住她口鼻的手。 她再次起身,右手成爪,向那人的手腕抓去。 不知为何,她有如神助,精准地扣住了对方的左手脉门,用力一扭,对方连闷哼都无,将这一记咽下了肚子里。 何蓝再趁势向前一跃,想用右肘狠狠地击向敌人的胸口,但并没有击中。对方没有被这样的招式惊到,反而利索地向后退了几步,但不小心碰到了幄帐里的柜子,想用手去扶,险些跌倒。 想来是害怕发出声响,将努兵大本营中的其他人招来! 一个转身,何蓝准备用左手反手抓住对方的肩膀,右手成拳,向对方的太阳穴狠戾地击去,对方轻巧躲开。 何蓝知道不能再与对方耗下去,后半夜自己有更紧要的任务待完成,不能再作停留。 她假意俯身,一记扫堂腿将对方绊倒在地,何蓝没有停下,她立刻跳到敌人的身上,双手用力按住对方的肩膀,膝盖顶住对方的胸口,完完全全控制。 “说,你是谁派来的!要做什么!” 何蓝冷冷地问道,眼中闪着寒光。 在月光底下,忽明忽暗的光线晃过,何蓝一把扯掉来人的面罩,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竟然是陆宁安! 何蓝惊讶失色,低声道。 “你怎么来了!!!” 这可是努兵大本营,现下两兵交战之际,擅闯贼窝,陆宁安是不要命了? “长公主要来,三番四次被他们拦住,我放心不下,还是我亲自来带你回去……而且我自己也想来。” 陆宁安压低了声线,轻声轻语,前头他害怕何蓝知道是自己后过分激动,不敢马上亮明身份,只好斡旋一会儿。 在此之前,两人并未这样交过手,今日也算打了照面。 他们两人对立而坐,在何蓝的幄帐一角,他们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有风吹草动。 月光洒落在努兵的营地上,幄帐内的大大小小灯火如豆。而何蓝的这一顶幄帐内,她却迟迟不敢点上火烛。 在漆黑中,是陆宁安与何蓝不安的面容。在静谧如斯的幄帐里,两人的心都在怦怦地跳,对比鲜明,像是能听清每一个节拍。 营帐外的寒风拂过幄帐,吹来一阵阵的冷意,像是能被吹跑一样。虽然坐立着,但无不辗转反侧,焦虑难安。 何蓝知道,今晚必须要有所行动,否则长驱城的百姓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灾祸! “这里太危险了……” 半晌,何蓝忧虑地盯着陆宁安。 虽然看不真切,但她能感到陆宁安的脸上显现出坚定。 “长公主很担心你……我……我也放心不下你,我虽然相信长公主的身手,但她亲自前来太过冒险!晞皇子、曹大人、指挥官们,都出面阻拦长公主!认为还是由我来比较妥当,由我亲自来确认你的安全,将你带回去……” 何蓝不晓得自己是如何忍得住不去抱住陆宁安的,她满脸写满了“你不用说我能懂!我都能懂!”的感觉。 她的感动溢于言表,“谢谢你。但你不该来这里,这里……” 在晦暗之中,在浮空之中,陆宁安像是想要紧紧抓住什么。抛开平日的那些陈规陋习,他拼劲全力大胆一次,上前握住了何蓝的手。 “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 他怎么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何蓝决定将毒蝎子的事情全盘托出,虽然只有两人,但有陆宁安在,似乎安心踏实了许许多多,也算是群策群力了。 “他们研制了一种可怕的武器,就在不远处巨大的幄帐中,装满盛放了毒蝎子的罐子。如果他们放出这些毒蝎子,长驱城的百姓将无一幸免。” 第一次听闻这一重磅消息,陆宁安面色大变,即使有黑夜的掩映,他也显得分外灰黑凝重。 “什么!这简直令人发指!我们必须马上阻止他们!”他亦想到了百年前的哈拉武器,没想到今日又重现于世。 何蓝没有挣脱他握住自己的双手,这样片刻的温柔对于她来说本是奢望。 能留住须臾,也是极好的。 “是的,我们必须阻止他们。我已经烧毁大半,但阿帕半路杀出……不说那些了,走水已经引起了他们的警惕,现下那里已有重兵把守,该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阵势,我们都不可能轻易靠近的。” 何蓝继续道。 她这样近距离地感受着陆宁安的体温,从手心传来。外头的呼啸与纷乱,似乎在这一瞬间都与他们,全然无关。 眉间不平的陆宁安,思索了一会儿,“我们需要计划,不能贸然行动。” “我有一个想法。你回去禀告长公主和一众大人,让她们安排人手潜入此地的大本营。我能制造混乱,里应外合,引开守卫,我们就完全有机会摧毁那些毒蝎子。即使他们还有其他毒蝎子,一时半会也赶不及从努兵领地运送至此处!” 何蓝言辞正色道,她慌忙补充。 “但是!一定要快!晚了就怕来不及了!” 何蓝要陆宁安立刻回去部署,在这里停留实在危险,又耽误时间。她正忧心,无人可以带口信,陆宁安的出现不仅抚平了她的慌张无措,更是及时! 本以为陆宁安会一口答应,没料想,他却极其犹豫。 “不可!长公主一定要我带你回去!你若不回去,我也不回。” 荒唐!他何时如此冲动了? 她在努兵大本营当然名正言顺,他一个敌国侍卫长在这里待着,不是等着被凌辱、被杀头吗! 何蓝总感觉自己再不说些什么,或许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她总是有这样的直觉。 为了这些话,何蓝也曾在内心踌躇过很久很久。假话总要参杂着些许真心,才会娓娓道来,更加令人信服。 何蓝的眼眶和心底涌起暖流,但凭借着夜色的掩盖,陆宁安不会看到。 “阿宁……请允许我这么叫你。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知道你一直在关心我。我也一直将你放在心里,欢喜你保护我和长公主时的奋不顾身与兵来将挡,是那般的英勇俊逸。” 她能感到陆宁安手心传来的紧张与悸动,何蓝自然地顿了顿继续说着,露出一个弯弯的笑眼。 “公主和蔺阅小姐都倾慕谢世子的公子如玉,又或是晞皇子的翩翩不凡,近来还有甚者迷恋上了残虐无道的阿帕,认为他带着异域的俊美……可是我偏偏觉得阿宁你才是最好的。” 陆宁安柔情的双瞳中,突然一怔,原来自己的心意从来不是单向的。 “我将阿宁和公主都视作我唯一的家人,阿宁你知道的,我是姑父姑母养大的,除了他们,我从小就和你们待在一起,一直是我们三个人……最好的三个人。” “可是,正当我以为长大后的愿望是和你成亲后,却在这几年彻底改变了。我的世界翻天覆地,我想走出去看看,也对阿帕生出了兴趣。对不起,我变心了。哈哈!即使从未和你说过我的心意。” 和沈暮白一样,何蓝编造谎言的能力与其愈发接近,不分伯仲,能够张口就来。 犹记得长公主说过的,当把真心和谎言各揉碎一点,合并起来,总是较为真实。 她的心愿,是希望陆宁安能带着她的那一份,继续护住长公主。没了她,长公主该多么绝望,她不能再拖陆宁安入泥潭! “……不是的!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一定可以的,我们一起回去!“ 陆宁安不停地摇头,手掌颤抖,他生平第一次爱人。他即使不谙情事,也能听懂何蓝在“劝退”自己。 她不可能爱上阿帕! 他们是如此不同的人! 她不过是想斩断与自己的联系,与令国千丝万缕的关系!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到。 何蓝就快要撑不下去,她蓦地抽出了自己被陆宁安紧握的双手,像是要与其划清界限,用极其冷冰冰的声线道。 “你快回去禀告长公主。但你也断了其他念想吧,我既和阿帕已经成为夫妇了,不可能会和你走的。” 与此同时,在长驱城的箭楼,众人在庆祝着暂时的胜利,喝彩传来。 兵士们已经许久没有喝上酒了,今日有殿前军和步军的兵力加持,让努兵节节败退,令国士气大涨。 大家都沉浸在欢腾与得意之中,然而沈暮白焦急地踱步,吃不下半点! 她已经失去了何蓝,现在陆宁安也被派去刺探。明明应该她自己前去营救的,她对谁都不放心。 而这时,陈晞摇着轮椅过来,沈暮白看着他,满腔怒火正愁无处发泄。 “你是来找骂的吗?!将我的左膀右臂一并折去,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你打的算盘吗?” ------------ 第112章 心的抉择 月光微弱,沈暮白站在长驱城箭楼之上,目光投向远处。 她虽知努兵大本营离这里还有一大段距离,根本不可能望到,但她还是抱着一种侥幸。若是能看到一撮那里高烧的营火也好…… 这里的战事方才平息下来,她却一下子失去了何蓝与陆宁安两名“猛将”,他们对沈暮白而言不仅仅是心腹,更是类似血缘羁绊的知己与亲友。 陆宁安只身去了努兵军营刺探,迟迟未有消息,这这让她心急如焚。 她知道这都是陈晞的主意!他如此擅作主张,不顾她的感受! 她的左膀右臂都不在身边,她现下是如何的孤掌难鸣。 陈晞不变脸色,在轮椅上正襟危坐,“你太着急了!遇到事情就愤慨万分。我不信你不知道,派陆宁安单独行动乃无奈之举。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决定?你明明同在场,这也是其他大人一致的想法。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曹大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沈暮白没有耐心听他继续叨叨,就要让他打住,愤怒地向陈晞输出。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是趁此机会,要拆掉我的左右手,让我彻彻底底孤立无援!你怎么不去?你怎么不力荐你的人前去?” 阿陈无奈地叹气,沈暮白明显有点没事找事,他虽然能理解她的仓皇失措,但不可能纵容她继续下去。 “你也真是好意思,将所有罪过都怪到我的头上来。是你的贸然行事,导致这样的结果,若你提前告知大家,怎么会如此被动?” “真是荒谬绝伦!你和我说这番话?!呵呵!你和父皇密谋殿前军的支援,倒是半句也没有露过口风,瞒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 “如果你们信任我,又何须何蓝以性命的代价,做替嫁新娘!你们还真是半—点—没—有—考虑过我的死活呢!” 沈暮白字字句句言辞凿凿,她对陈晞与父皇,都是极其不满的。是他们的躲闪与猜忌,一步步将自己推入悬崖边,明明是他们置自己于不仁不义的! “你和你父皇去说。” 陈晞不作退让,令皇的旨意必然高于沈暮白的盘算。 即使沈暮白没错,他也清楚自己的立场,为了母后和自己。他就算装,也要装成与令皇是一条心的。 而这次背着沈暮白的谋划,很显然是令皇对自己的服从测试,令皇已感到他与沈暮白水火不容的冰山之下,两人在愈发靠近的事实。 令皇那个老狐狸已经起了疑心。 所以无论这次的决策对还是错,他都不可能,也万万不可以,与沈暮白透露半点。 “好样的!没想到你铁骨铮铮,这么快就做了父皇的一条狗!你还真是能屈能伸。” 沈暮白持续激怒陈晞,她极其讽刺地说道。陈晞是如此自傲一人,她就要在他最在意的底线处来回试探,诱逼他说出更多的话来。 可是陈晞并不接招,他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就这样架在轮椅扶手上,云淡风轻地说着最狠的话,“既然皇姐这么想英勇牺牲,我便成全你,如何?” 他指着最近的这扇门洞,嘴角不怀好意地冷笑着,朝沈暮白道,“你自己出了这扇门,我权当作没有看见。等曹大人他们发现你死在努兵大本营的时候,我两手一摊就好,说你是自己偷跑出去的。死了也怪不得我呢……不过……” “不过什么?!”沈暮白最讨厌这样半吊子说话的腔调了,连忙追问。 “你死了也无妨。不过,未来能继承令国皇位的好事就要落到我的头上了。” 陈晞说话简练,不屑多说无用的废话,偏偏他总是能精准打击到沈暮白的软肋。令国皇位——正是沈暮白最在乎又最软弱的地方,无人敢触碰。 真他妈的会劝人的!这是她沈暮白的家国天下,谁人敢惦记沾染分毫?! 沈暮白咬紧牙关,不免有些吃瘪,也霎时断了自己独行前去努兵大本营的冲动念想。 “若卯时前,陆宁安还回不来,你必须派你的贴身侍卫,带兵前去解救何蓝和陆宁安!” “可以。但你最好还是祈祷他们平安无事。”陈晞颔首,还是那样冷冰冰的。 沈暮白的手下都是不错的人,但与他何干?能让他在意牵记的也只有母后一人了…… 对于这样的答应,沈暮白并不知足,他的语气让她有些不舒坦。 即使不是他的人,何蓝和陆宁安也与他有过不少交集,他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过分公事公办了,沈暮白直骂他没有血性! 陈晞无所谓,她在套他的话,关于西南沿海战线的事他必须严防死守,随便沈暮白如何想他。 他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沈暮白总觉得他一定还有什么没说,一脸恶狠狠地朝着陈晞。 外头与他们这里迥然不同的喧哗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里头,又是两人独处、对峙,陈晞猛地向前一步,将轮椅停在了沈暮白的面前。 他生生将她逼到了墙壁角落,一手撑在她身后的墙上,沈暮白只剩下小小一隅藏身。 像是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陈晞牢牢地将沈暮白困在其中。 沈暮白震惊地瞪大了眸子,喘息骤然急促起来,她本能地想要回撤,却被背后冰冷的墙壁阻挡。 陈晞离她是那么的近,他定睛看着自己,像是要看清自己的每一寸。 他又仿佛要亲过来,然而并没有。 沈暮白内心已经兵荒马乱,失了阵脚,借着陈晞的轮椅和自己站立位置间的高低错落,她一把向下用力推开了陈晞靠过来的胸膛,想要挣脱这个令她窒息的包围圈。 然而陈晞的气力出奇地大,她无论怎么敲打他,似乎都摆脱不了他的桎梏,他的手臂像铁一般坚硬,毫不动摇。他的表情耐人寻味,漫不经心地欣赏着她的局促脸红。 “你想干什么!让开!” 沈暮白眼神微动,带着怒火。 “我只是想让你清楚,没有人可以任意妄为,包括你沈暮白在内。你离皇位还差得很远。” 陈晞的指尖比画着,告诉沈暮白她与帝王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低沉而充满威慑力,每一字都像是沉重的敲击,一记记敲打在沈暮白的心弦。 沈暮白双眼保持与陈晞对视,毫不退缩。她不能示弱,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屈服! 不管陈晞如何逼迫,她都不会放弃她该做的事情,沈暮白坚定自己的选择。 陈晞变得有些森寒锐利,他低声说,“你真以为能掌控一切?你的冲动和自以为是,只会让更多人陷入危险。” 即使她知道陈晞说的有些道理,但她不能表现出任何动摇。 “那你呢?你以为你就能掌控一切吗?” 沈暮白反击道,语气坚决,“我不会让任何人牺牲,我也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 陈晞的双手略微松动,他手摇着轮椅往后退去,将沈暮白从逼仄中“释放”出来。 沈暮白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屈不挠地扔下一句话来。 “我懂得权谋之道,但我亦懂得应该誓死保护自己的人。” 她说着让陈晞等着一早的消息,随时准备动身。 陈晞的心绪低沉,但平淡如水。她根本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她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努力,就能达成的。 与此同时,在努兵大本营中,局势也并不可喜。在黑漆漆的幄帐中,何蓝和陆宁安还陷于“走”与“不走”的纠结。 何蓝坚决要陆宁安走,这是她认为的保全之策,且能第一时间让长公主得知消息,方便迅速排布。是能拯救长驱城百姓们于水火之中的上上之计。 陆宁安认为的先走,却是扔下心爱之人于狼窟虎窝,是弃置不顾的背信弃义、苟且偷生! 何蓝果断出手推搡陆宁安,低声急切道,恨不得自己能将他连夜背出去。 “你走啊!你赶快走!不要回头。” “我绝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 陆宁安依然坚定。 两人都没有错,可等不得了! 值此之际,在幄帐外并未走远的阿帕带着手下来了,动静颇大。 他本想着给何蓝时间,让陆宁安快走,他眼不见为净,作罢算了。可这人痴缠着自己的妻子,他必须行动了。 阿帕的手下们手持火把,火光攒动下,他俊逸的五官极其清晰。甚至在这后半夜的夜光下,也难藏眉间眼角的恨意和吃醋。 很快,陆宁安被团团围住。 “来送死?” 阿帕冷冷出声,为了在何蓝面前掩盖狠戾的一面,只得强压怒火。 何蓝第一次向阿帕求情,直接跪了下来,她即使侍奉长公主多年,都未曾跪过太多皇亲国戚,只因沈暮白不让她轻易屈膝。 “求求首领。放过他吧,我和他已经说清楚了!我不会回去的!” 此话没错,何蓝没有骗他,因为阿帕也听到了他们两人的对话。 当他听到何蓝略带委婉但是斩钉截铁地回绝陆宁安时,他是激动的。 何蓝觉得好险,那些放给陆宁安的狠话,原本是想让他完全放弃自己,没想到也被阿帕听了去,赢得了阿帕薄弱的信任。 信任就算薄弱,但在关键时刻总用得上的。这是沈暮白喜欢和所有人搞好关系的缘故。 “你终于向我低头了,为了他?我可以放过你们,但要看这位阿宁是否肯牺牲自己。” 阿帕狡诈地笑了,用手勾起何蓝的下巴,何蓝被迫抬头望向阿帕。 陆宁安双拳难敌六手,被硬控在幄帐地上,坦坦荡荡地放话。 “放了何蓝,我随你处置。” 阿帕和手下们都玩味地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阿帕对上了何蓝的目光。 “好一个深情的男子。何蓝,你听到了吗?他说愿意为你牺牲!” ------------ 第113章 女子气概 陆宁安的这一番生死誓言,何蓝还根本来不及感动,就陷入了深思。她正极速运转着,评估这些话的份量,将会把她和陆宁安带到如何的险境之中。 阿帕正等着自己对此事的反应,她万万不可表现出在意,即使是半分。 “陆宁安,我想我和你说清楚了。我对你无意,你这样不停地死缠烂打,对我而言是极大的困扰。你能明白吗?” 不等太久,何蓝抢先答话,她已经确认好了自己的立场与态度。 对于这样冷冰冰的话,陆宁安不以为然,因为他太过熟悉何蓝,她的一言一行都是有的放矢的,陆宁安假意被何蓝所言伤透了心,哀伤地低下了头来。 但他的演技有些拙劣,连阿帕都不相信他陆宁安堂堂令国侍卫长,会如此轻信何蓝之言,毫无自己的判断。 为了让陆宁安彻底死心,何蓝晓得这些还远远不够,她必须放一剂猛药,让阿帕能确认她的决绝,彻底的确认。 站着的何蓝再对陆宁安放招,她拿捏着回绝的尺度,既不能太过温和又不能与她善意的形象落差太大。 “要我说透一点吗?阿帕能给我的,你给不了!你不过是小小侍卫长,长公主待我不薄,我也将她视作姊妹。但这种大话骗骗别人就算了,我骗不了自己了。我早已经厌倦了,在别人之下讨生活的日子。你以为我很想伺候长公主吗?我每天都睡不好,没有一个整觉!你是很好,但若嫁给你,我还是长公主的贴身女官。但阿帕不一样,我已是努兵内当家,与沈暮白都是平起平坐的。你能给我什么?” 何蓝说出这些话,是为了去刺痛陆宁安,但怎么像是在往自己身上,一根根地扎刺呢! 对不起陆宁安…对不起了公主…… 这是何蓝能帮你们做的最后的事了。不要生气,也不必为了我伤心。 听到这些的陆宁安,抬起头来,他此刻萎靡、空洞的双目,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何蓝怎么会这么想? 她当真讨厌这样的日子了吗?! 他与阿帕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即使他再被令国重用,也万万不可能等到封王称帝的那天。 原来何蓝和长公主一样,也将权力视作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件珍宝。 何蓝的眼底闪烁着,盛满了嫌贫爱富的阴鸷与不屑,“趁我还没有彻底厌弃,现在走吧,不要再来烦我了。下次见面请叫我,内当家。” 死寂,布满了陆宁安的眸中,不知道该如何分辨何蓝的话是真是假。 何蓝面上坦然,甚至带有些不悦,那都是要做给阿帕和他手下们看的,只好在心底深处默念:阿宁,你别怪我…… 很显然,陆宁安真的被伤到了。 他是自信的,单拿出来,处处都比阿帕强上不少。即使不吹嘘自己,两人在武艺、身量、外表等方面也足以平分秋色了。可何蓝偏偏点到了“身份”,他再努力百年,也及不上阿帕半分。 对于既定的命运,他无力挣扎,亦对自己失了信心。没有办法给爱人她想要的幸福,那不如体面地退出。 在一旁一直看着的阿帕,并没有因为何蓝栩栩如生的严词厉色而心软,睥睨着地上的陆宁安,像是睥睨天下一般的气势,指着他说道。 “可以暂时留他一命。但是要以他为诱饵!凭借我对沈暮白的了解,她一定会上钩。” 他的话是说给何蓝和手下们听的。 其实要她给阿帕磕头磕到头破血流,只要能换陆宁安平安回去,何蓝也无所谓。何蓝想过,但不会这样做,因为一旦她流露出对陆宁安的心疼,那么刚刚的那些都要前功尽弃! 非常得体而克制,何蓝以妻子向丈夫的礼制,向阿帕轻轻拂了身。 阿帕马上将她扶起,摆了摆手告诉何蓝以后不必,并且告诉手下们,内当家免去一切礼节。手下们都说着是。 他不再多说什么,便命手下们带走了陆宁安。 努兵大本营就这么丁点大,何蓝却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 进一步,那便直接与阿帕撕破脸,抢人一起逃走算了。 退一步,她再委曲求全一些,说不定能让阿帕大发善心,让陆宁安回去。 但她清楚知道,只有他们两人是痴心妄想!任凭陆宁安功夫再好,都不可能敌过大本营中驻扎的雄兵。 他们不过是沧海一粟,妄图以蝼蚁之力,绊倒巨人。 而和她同步焦虑不安的,是在箭楼中的沈暮白。何蓝能判定这几日,长公主根本不会合眼。 无法为长公主做任何事的何蓝,只能默默祈祷:殿下,没有我和陆宁安的信息,我相信殿下也一定能判断出七八分!长驱城百姓的安宁靠殿下了! 另一边的沈暮白,因担忧着何蓝和陆宁安的安危,根本睡不着。 她索性将衣衫穿戴整齐,坐在箭窗旁,时刻等着卯时的到来,一旦接近卯时,陆宁安还不回来,她就亲自去陈晞房里,催促他派人去营救。 她不住地踱步,开始出现焦虑的下意识动作——用自己尖锐的指,最大力量拧着自己胳膊上的肉,划出的红痕和点滴鲜血,她都不在意。 她不敢疏忽半刻,还未到约定派兵的时间,就有黑点一般的人影队伍,闯入了沈暮白的视野中。 但此刻天还未亮,沈暮白不好确认是否自己看走了眼,她马上站起身来,用手揉了揉眼睛。 她没看错! 那些小黑点不断从远处在移动着,沈暮白赶忙去敲长驱城总指挥舒易、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殿前都指挥使司袁望风和陈晞的寝门,她重重地去拍,大叫着。 “不好了!阿帕的部队反攻了!” 几人训练有素,都只是稍打瞌睡歇息,以保存体力,根本没有睡实了,听到声音,都马上清醒了过来。 陈晞因腿脚不便,根本没下轮椅,不沾床榻,只是稍微眯着一些。 众人都匆匆赶到了作战室,此时从箭楼窗户往外,已经能看到阿帕部队行径着,但他们还未进入令国远程防御攻击能达到的最远射程。 所以众人现下只能先排兵布阵,确认接下来怎么做。 诡异莫辨的是,努兵来人稀少,约莫估计不过二三十人,背后都像是背着什么怪异的包袱一样。 沈暮白敏锐地嗅到到异样的气息,请舒大人派出信鸽前去刺探敌情。 “放信鸽!” 舒易向下命令道。 啪啪——信鸽被放飞,利落地拍拍翅膀向着远处。不久后,飞回的信鸽只有寥寥两三个,都奄奄一息,用尽他们的生命回来,传递消息。 沈暮白于心不忍,让舒大人好生安葬,即使是飞禽,也值得后世好好纪念他们曾在人世间来过一遭。舒大人应允,让手下务必安排妥当。 陈晞虽害怕死去的生物,但还是大着胆子,上前去闻了一下。 “他们逼信鸽吃了什么毒物。你们看信鸽的嘴唇四周。” 大家都凑上去看,看到了有些不可思议的褐黑色。 “你能确认是什么毒物吗?” 沈暮白想陈晞能再好好看看,深挖一些有用的线索。但是只得到了陈晞的不确定和叹息。 “才疏学浅了,只学了丁点皮毛。这个毒物的味道我不太熟悉,有些陌生。” 沈暮白随即召来随军的医官前来,一个熟悉的面孔跌跌撞撞进来了。 怎么是向伯?沈暮白愣了愣。 向伯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让他出生入死,曹仲伯像是已经听到了沈暮白的心声,先行解释,说着向伯对长公主一直放心不下,这次是自己要来的。 向伯点点头,说是的是的。 沈暮白赶紧请向伯来看,向伯对信鸽一番望闻问切,然后断言,“若老夫没有诊断失误,该是毒蝎子。” 丧心病狂! 努兵竟逼着小小信鸽吃毒蝎子! 蝎子也真是作孽可怜! 第一时间,沈暮白判断下定论。 “这是哈拉武器”。 但众人并不完全赞同,认为这也极能是阿帕的空城计。 曹大人出声,“谨慎来说,必须在长驱城四角安排兵力,来抵御努兵的推进和突然袭击,一处都不可松懈。” 袁大人和舒大人也连连赞同,沈暮白却频频摇头,不作同意。沈暮白也不是故意要唱反调,来凸显自己的角度清奇,或是多么睿智。 对于曹大人她极为信赖,确定其绝不会故意给自己挖坑,舒大人就不必说了,同是曹大人带出来的猛将,也算是自己的半个“师兄”了。 而袁大人虽隶属殿前司,归父皇直接管辖,此次也没有与她通气,不是她沈暮白的人,但也是令国禁军中响当当的前几号人物,她是衷心佩服的。 他们的决策不会有误,但围剿是最常规操作,她怕就怕阿帕有别的打算! 阿帕知道长驱城现下集结了令国的三股兵力,可以说是捏着她沈暮白的底牌,若他就是想打散他们呢? 沈暮白额角发疼,在正需要做决策时,她又极易受到他人的影响,特别是她崇敬的前辈。 而陈晞则暗中观察着几人的想法与思路特征。 众人持续在箭窗这里,追踪着努兵的动向,他们还离得十万八千里,不知为何今日努兵的行动如此缓慢。 舒大人提议,等努兵部队一旦进入射程,就用沾满金汁的箭矢将其一举歼灭。 正当大家都围着及案上的地图激烈讨论时,沈暮白忽然发言,声音洪亮。 “不对!他们的目标是水源!快,派人马上去护城河!” ------------ 第114章 毒蝎入城 大家都震惊于沈暮白的决策,跳脱出常规,极其新颖的角度。 并且沈暮白强烈要求自己亲自带队,“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表示支持但坚定需要在长驱城四角派驻兵力,另派一支最精锐部队跟着长公主。 没想到陈晞也开腔,认为虽不能判断是哈拉武器,但能确定努兵凭靠活蝎子运载毒物,目标是城内百姓,同样表示,“水源万万不可受到污染!” 即使沈暮白已无皇太女头衔,大家都不好反对,全因曹大人的站队力挺。而殿前都指挥使司袁望风则看陈晞的指示行事,令皇既让自己全权听凭晞皇子调遣,那便是一言九鼎。 最终所有人都赞同长公主的说法,说着马上着手就去办。 “等等!舒大人,请你调拨人手,协助皇弟”,沈暮白叫住要“各奔东西”的大人们,“这些瓦罐有鬼!他们一定还有更多,必须马上全城焚药!” 焚药?! 各位大人都停住脚步,长驱城总指挥舒易立刻领命,陈晞则眸光凝重,一闪而过的惊讶与由衷钦佩。 陈晞没料到沈暮白想得极为周到细致,物理防御外,她想到了熏药法,将整个城的空气置于“保护罩”之中。 沈暮白知道大家疑惑不解,向大家迅速剖决她如此行事的用意。 “这是不得已的偏方,想来能保护百姓安危,有一点是一点。需将以下药物食材,沸煮捣匀。姜、葱、豉、白龙脑、犀角、硫安息香、白石英等等。在城内重要布控点燃煮,全城焚烟熏气,驱除毒疫!” 所谓的空气消毒,以熏药法来防止瘟疫蔓延,令国人有时会在居住环境内,燃烧一些草药和香料,包括艾草、苍术、白檀、朱砂等等。 众人纷纷点头,着急地四散开来,只剩下坐在轮椅上的陈晞。 沈暮白正要转身离去,没想到陈晞还没有走开,“你怎么从远处勘查就能确定那些瓦罐有问题,并且是哈拉武器?” 神色坚毅的沈暮白,不免有些不耐烦,“不和你多说了,在这里耽误不得一时半会。我要去护城河了。“ 陈晞的目光沉沉,又听到沈暮白开口,“我不知道怎么推演,但这是我的直觉,我永远相信我的直觉。即使没有具体的证据,但这些人和他们携带的瓦罐太过诡吊。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疑点。” 陈晞没有被沈暮白说服,理性与感性的对撞,他还是觉得沈暮白的判断是否有些轻率了。 他的直觉也一向敏锐,但这次面对的是强大且阴狠无底线的敌人,陈晞更加相信基于证据的揣测。 她要亲自上阵,万一有危险又该如何。这些她沈暮白都没有想过。 沈暮白望见陈晞怔怔地凝视着她自己,不知名又繁杂的情绪在眼底似岩浆般热涌,瞳仁里漾起十足的坚定。 这次,他像是很相信自己,才会站队出声。他是怎么了? “没有时间顾虑那么多了。你一定要稳住大后方,保护好大家。” 那些老弱妇孺已经饱受战争的苦难,万不可让他们再受到毒疫的侵袭,被百般折磨了。 陈晞答应下来,他又何尝不为这些百姓们锥心,“我会的。你一定小心。” 沈暮白突然美目轻弯,挤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像是知己一般,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晞看向她的背影,低语着这毕竟是生死攸关的战斗,陈晞没有旁的可做,必须尽快布置全城焚烧的重任。 他这一霎,觉得自己若能站起来,就能前去帮她。好像对于自己这双残腿是因谁而来的执着,以及曾经想要与罪魁祸首同下炼狱的仇恨,越来越淡了。 到了箭楼下,所有兵士们全副武装,兵分几路。沈暮白利落地上马,策马离去,身后是整装待发的精兵。 召来手下赵允磊,陈晞思维清晰、有条不紊地最快速度下达命令。他将长驱城地图铺陈开来,圈出几处靠近城围的点,先行要点燃焚烧,熏药以障。 “必须快!” 手下赵允磊领命。 赵允磊组织着兵士们,将大簇火堆迅速点燃,所需药材被投入沸水中,浓重的药香随风弥散开来。 与此同时,城中各处,熏药气味逐渐浓郁,烟雾逐渐在四处弥散开来。长驱城,逐渐像是被有形的大手一拢。 兵士们戴上布做的面罩遮掩口鼻,忙碌地在城墙上、街区上巡逻,紧张抖擞而有序地准备应对任何突发情况。 他们疏散着望眼欲穿、颇感惊奇的百姓们,让百姓们都回屋里呆着。百姓们都以为是大雾天气,但从未见过这样像是遇到鬼的大雾! 大雾掩映下,城内飘散着浓重的药香,沈暮白的目的就是增添屏障,以此保护着城中的百姓。 沈暮白和手下们已经快要到达护城河,锐利如鹰的双眸,警觉地扫视四周,耳听八方。 除了常规的行军装备,她命所有跟着她的兵士们,全部带上了火把,以及在内衫中多藏火折,以备不时之需。 她沉声说道,“严密戒备!绝不能让敌军有任何可乘之机!” 耳朵里,已经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听到隐约的马蹄声愈发作响。 “敌人来了!” 不久,一阵骚动传来。 沈暮白定睛一看,努兵队伍中有人将背上的瓦罐取下,然后迅速打开。 顿时,黑色的毒蝎子如潮水般涌出,四处爬行,就朝沈暮白一行而来。 马匹们最为敏感,大批地受到惊吓,扬起前蹄。“吁——”兵士们抓握马缰,阻止马匹慌乱的声音此起彼伏。 沈暮白心下大惊,立刻下令。 “上火把!烧毁这些瓦罐!扔!” 兵士们急遽响应,刹那间火光冲天,将努兵打了个措手不及,完全没有料到他们竟然全体带着火把。 他们怎会知道有毒蝎子?! “救命啊!救命!” 不少努兵兵士们身上沾火,烈火焚身之痛,让他们也尝尝!他们的同僚死命地扑救,但也只将少数人救回来。 努兵带队的小头头,领着偷袭护城河、污染令国水源的死命令,现下眼见令国人有备而来,又死了大半的哈拉武器和同僚们,下令回撤。 努兵们仓皇逃窜,毒蝎子在火焰中挣扎翻滚,像是发出无声的刺耳的嘶鸣。看着毒蝎子的残骸,沈暮白却是心中一阵后怕,阿帕不会就此罢休。 她下令,赶紧去支援离护城河最近的城北部队,长驱城总指挥舒易带队防御的地方。 沈暮白领着底下人策马狂蹦。 如沈暮白所料,阿帕是在转移视线,城北的战况异常激烈。阿帕亲自率队,带了大量人马突击城北! 原来这里才是他的主战场,用小批人马正面攻击箭楼,都是一叶障目。 护城河和相近的城北,才是他的必争之地。阿帕妄想通过污染水源与打入城北一角,进行快袭!两地因为距离较近,让阿帕指挥调动有了更多可能。 火把已然用完,但阿帕的部队还有源源不断的毒蝎子瓦罐。 他睥睨众生的眼神,沈暮白看着阿帕厌恶得紧,对着阿帕掷地有声地大骂过去,“交出我的人来!否则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阿帕不过撇了撇嘴角,他就没把沈暮白放在眼里。 努兵与令国兵士们拼杀在一起,沈暮白下令要自己队伍中所有人将火折应方尽放。 “放!“ 火折像雨点一样,落在了阿帕的队伍之中。 这就是战火连天。 火染沙场,也不过如此了。 舒大人拼命抵抗,但在沈暮白赶来前,努兵部队已经向舒大人队伍中投放了大量的毒蝎子,有些兵士们已经毒疫上身,开始瘫倒在地上,失去了大半可用的战力。 沈暮白看向倒地的同僚们,杀红了眼,她挥剑冲入敌阵,身边的兵士们也展开激战。 她大声命令手下,“发信号!让陈晞派人手来城北救急!” 令国兵士们群起而攻之,要将努兵全部逼退。大家都知道中毒的后果,中毒就意味着死亡,中毒后不过几天就会开始出现溃烂,受尽折磨而死。 他们要为中毒的同僚们报仇! 阿帕的马匹也因从天而降的火点受惊,他稳住了身体,不一会儿,阿帕意识到他们就要惹火上身。 对于混乱局面,冷静以待的阿帕,迅速下令撤退,但示意手下还有多少毒蝎子,“剩下的所有都往城内投!撤!” 眼见他用投石器,将大批剩下完好的瓦罐直接投入城墙之内。 沈暮白和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止,嘶喊着,“不——!!!” 舒大人迅速组织兵力,要赶往城内营救民众们,请求沈暮白让他们进入城内。 虽有熏药保护,但挡不住更多的毒蝎子被投入城内。 阿帕部队已跑得差不多,而城北失陷。若此时开门,阿帕部队折回偷袭的话,他们就是直接在送人头,将长驱城拱手让人。 可城内的百姓,他们能这样置之不理吗?若可以将中毒百姓及时医治,或是将其他想要靠近的不知情百姓们劝导疏散,他们可以尽力避免伤亡的扩大。 不得已。 沈暮白只能作出让人痛心疾首的决断,“开城北城门!” ------------ 第115章 下死命令 随着城北城门轰然大开,沈暮白的耳边只听得见风声,呼啸而过。 她要求所有兵士们全部带上面罩。 “蝎子有毒!大家小心!” 虽说是面罩,其实就是用于遮挡口鼻的厚布,以防毒物或风沙。 沈暮白的下半张脸被一块乌黑面罩遮住,只露出一双眼尾略有上扬的美目,十足冰冷的气息。 嘴唇煞白,而沈暮白怒火中烧的内心充斥着愤怒,她不敢去想现下城内有多少百姓受到了毒蝎子的侵袭。 当城门完全开启,长驱城总指挥舒易一马当前,沈暮白紧随其后。队伍的马蹄声急促,扬起一阵尘土,因浓重熏药而导致的白雾,已经在眼前可见。 陈晞倒是没有耽搁,马上吩咐下去了烧火焚药,但这熏药法只是比较薄弱的一层屏障,若毒蝎子直接咬中无辜的百姓,那就避无可避了。 阿帕他们投掷的瓦罐虽多但有限。沈暮白一行刚入城北内部,这里人迹罕至,但还有无数毒蝎子正在阴暗爬行! “先放火!” 沈暮白指挥着长驱城总指挥舒易手下的兵士们,要极力遏制哈拉武器的继续扩散。 兵士们还在等舒易的命令,舒易没好气地赶忙推进。 “长公主说的做啊!耳朵都聋了?!” 沈暮白掂量着,敢情“远水救不了近火”,自己这令国长公主在长驱城,还没舒易总指挥的头衔好用。 众人亦步亦趋地开始在城北寻找可以生火的物件,很快打着火,顿时火烧火燎一片,那些像是要索命的最后一批,正往城里赶的毒蝎子只剩了躯壳。 等沈暮白确认无误,大家再往里面的居民区进发。 等大部队冲入城北的街道,沈暮白一下子灰了脸,凝重万分。 在城北的边沿,毒蝎子释放的毒液呈现酱紫色,到处肆虐,一众百姓们痛苦倒在地上,哀嚎声此起彼伏。 很明显,他们终于有些人都被毒蝎子咬到了!映入眼帘的中毒百姓就有几十余个,都是平日在城沿这里讨生活的,他们的房屋就靠着城北城墙。 沈暮白气愤不已。 陈晞派的手下怎么做的事情?这些百姓为什么没有撤走! 被毒蝎子咬过的地方,皮肤已然红肿,呈现出紫黑色的斑块,毒液如同火烤一样像是在中毒者体内蔓延,那样的痛楚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哈拉武器”运载的毒性极强,这些百姓们的咬伤处迅速溃烂,血肉模糊,令人不忍直视,中毒者在地上哭天喊地。 看到这一幕,她沈暮白恨不能现下就取了努兵阿帕的首级,给百姓们报仇雪恨! 她立即下马,迅速走到中毒的百姓们中间。半天没有兵士们走到百姓跟前,只有舒大人也和自己一样同下了马,蹲在地上询问中毒的百姓。 沈暮白气涌如山,暴跳如雷,指着那些像是被什么粘在原地的兵士们。 “来人啊!愣着做什么!这个毒疫是不会通过人传人的!你们来帮忙!” 他们倒是好,一个个男子汉大丈夫,还等着自己和舒大人两人,来搬运这些中毒的百姓吗?! 其实沈暮白也不能确定阿帕研制的哈拉武器是否可能会人传人,但她只好豁出去瞎说一通了。 传闻里的哈拉武器只是通过活蝎子分泌液体,通过咬伤人,从破口的患处进入中毒者的体内,继而毒发。 沈暮白想到这儿,不免自己抖了抖身子,她只好赌上一把了。 闻言的兵士们感觉吃了定心丸,急忙过来,将中毒的百姓们抬上担架。 “送往医官集散点进行救治!” 舒易大声令下,长公主都发话了,想必对自己的手下们颇为不满。他有些头痛,这长驱城总指挥看来有些难保。 兵士们小心翼翼的,眉头紧锁。毒蝎子的毒性之强,令他们感到无比的恐惧,但舒大人所言不得不听。 大家手脚终于麻利了起来,两三人成群谨慎地搬动着中毒的百姓们。 但毕竟人手有限,眼见中毒的百姓约莫有着数以百人计,兵士们忙不过来,沈暮白和舒易也亲下一线。 靠近沈暮白脚边,有一名青年男子正捂着小腿,苍白如纸的脸庞,额头上全部是汗,如现下的天气,乌云密布一般,遮蔽了带来光亮的白日。 他的嘴唇紧抿,牙关咬得咯吱作响,显然是在用尽全力忍耐痛楚。男子的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在抽离他的生命力。他的手指颤抖着抚摸着伤口,似乎想要减轻那钻心的疼痛,但却无济于事。 沈暮白蹲了下来,询问着青年男子,直接从衣衫上撕下一角,帮青年男子将血流不止的小腿伤处直接绑住、止血。 青年男子干裂的嘴巴微动,一张一合,想要道谢,沈暮白马上摆手,让男子千万不要说话,“保持气力!你会活下来的!马上有医官会为你诊治。” 不远处,一个看来不过花信年华的女子紧紧抱着她的孩子,怀里的孩子脸色青紫,显然中毒不浅。 女子眼中噙满了泪水,她不停地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哀求着,“孩子,挺住啊,娘在这里,娘不会让你有事的……” 她的声线几近嘶哑,无不透露着绝望,似乎残酷的现实如当头一棒,让她耗尽了气力。孩子无力地靠在她的怀里,她自己也没有很大,两个小小的身体不断抽搐,微弱而无助。 这一切都让沈暮白动容。 她最是看不得这样的画面了,沈暮白要兵士们先救老人和妇孺,她扬手要兵士们过来搭救孩子。 “这里还有小孩!来两个人!” 兵士们听到长公主下令,自然要先紧着长公主这里的需求,马上赶来。 抱着孩子的女子不由得心生感激,说着就要给沈暮白磕头。 “谢谢你啊!女将军!” 沈暮白心中一惊,原来她把自己当作军中将领,她不好多解释什么,赶忙将其扶起,“不可。这本就是我们……我们兵士应该做的事。” 女子本意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恩,却说出了中伤沈暮白的话,“不像那个朝南坐的狗屁长公主,坐了皇太女的位子,丁点好事都没做。远不如你呢!请问女将军姓名!小女子无以为报。” 沈暮白的后背脊蹭蹭冒汗。 幸而她带着面罩,女子看不出她听后的反应,沈暮白的嘴角不由得向下,脸颊处霎时间僵硬无比,她控制着自己,眼角淡淡一笑了之。 原来在百姓心中的自己如此不堪,不过自己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没做什么好事,就不留姓名了。” “怎么会!您是我家的大恩人”,女子跟着运送孩子的担架一起远去,望着沈暮白的背影,“大好人!有机会再见!“ 其余已经将中毒百姓搭载上担架的兵士们,川流不息地将其往医官的集散点送去。 “还有这里!快!” 沈暮白又瞧见一满头银发的老人,脖颈皱皮,但身边却无人陪伴,想必是无儿无女又或是儿女已经远离他乡。 这位长者就直直躺在地上,他的身体几乎动弹不得,只能无力地呻吟,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似乎已经看不到明日的希冀。 他的手指在地上抓挠,指甲嵌入泥土中,试图找到一丝支撑。 沈暮白看不下去,先行用手帕帮长者擦手,不住地安抚着。 “别怕别怕,很快就有人来救你了。” 那个老人喜出望外,像是半梦半醒间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叫唤,他心想是黑白无常之前先派来的使者吗?老人混混沌沌,下一秒几乎昏厥过去。 兵士们又快马加鞭来救这位老人。 对着蹲下的沈暮白,舒易也同样蹲下,他有些踌躇但还是艰难开口。 “殿下……” 如此欲言又止,沈暮白估计舒易要说些什么不中听的,但她还是表现坦然,让他直说。 “望殿下不要介意。军中有严格规定,若碰到这种紧急情况,譬如战时,兵士们必须先救年富力强的青壮年,老幼妇孺一般……排在后面的顺序中。” 在战争、毒疫面前,躲不过的禁忌话题就是必须面对的伦理挣扎。 同样的医官、药品分配,在资源不足情况下,是否要以预期结果、还是情理之中的人人平等来作为标准吗? 医官同样救治一位长者,但没有把握成功;还是以同样时间精力救治多个青壮年?这是赤裸裸的“勒索”! 可这样的抉择压力不该被丢给医官,而是大家共同面对和承担。 长者和女子幼儿等群体,更不应该在危难面前被令国忽视。 沈暮白像是九牛拉不转一样,对着舒易果敢直言。 “我们都无权干涉,老幼妇孺是否选择让渡出医治权,应有他们自己想清楚!说出口!而不是用原本就不对的规定生搬硬套,强加在他们身上!” 舒易吃瘪,他认为沈暮白抢先为她让认为的“弱势群体”赢得先行救治的时机会,是否也有失偏颇。 “那殿下如此做,就公平了吗?“ 沈暮白马上用眼睛白了白舒易,站起身来,不想与他纠缠。 他不是曹大人的得意弟子吗?! 怎么与曹大人不太相像! 即使众生皆苦,敌人要拖着拽着无辜的令国百姓同入炼狱。 她希望燃烧自己,成为一座灯塔。无尽晦暗中有一线生机,也是好的。 沈暮白听得马蹄由远及近,是陈晞的增援部队及时赶来。 而阿帕的努兵大本营内,并不像现下拧成一股绳的沈暮白队伍,开始出现四分五裂。 他去意已决,决定立即撤退,可不是每个人都如此想法。 “首领!再想想吧。” “长驱城已经是强弩之末!我们只需最后冲刺,就可以把它拿下!” 看着手下的残兵败将,阿帕没有犹豫,他不能再牺牲更多弟兄了,并且长驱城久攻不破,不仅有地缘因素,更多是因为令国的兵力确实不是吃素的。 何况这次又有两支令国禁军中的强盛队伍加持,绝不是手下说的那样简单。他们努兵此次气血两伤,若再作逗留,沈暮白一心要反追,努兵领地容易被推进,到时候失守,得不偿失! 他不听他人之言,直接下死命令。 “我要最后一批敢死队!将剩余毒蝎子,全部投入长驱城内。其他人全部跟着我,回家!” 阿帕的决策遭到反对,他不给手下人争辩机会,冷血地说道。 “抽签,谁抽到谁去!” 手下人面面相觑,倒抽一口凉气,双手发抖。首领放着面前的一口肥肉不吃,偏要打道回府,还要他们去送死,哪个蠢蛋会愿意? 看出手下人的贪生怕死,阿帕再添上一句,“抽到不去的,直接斩首!” ------------ 第116章 群情激愤 毒蝎肆虐,听闻沈暮白的紧急召集,陈晞带领手下们匆匆赶到城北。 两支大部队汇合,陈晞坐在轮椅之上,需要几个兵士们共同搬动,才能妥当地落在了地上。 陈晞的兵士们同样以乌黑厚布遮面,来抵御毒物的侵扰。乌泱泱的大批人蒙着面罩,像是从地府而来的肃煞,但其实都是来拯救百姓于危难的。 看向眼前的惨状,陈晞心中一沉。 百姓们像是成群结队说好一样,直躺在地上,受尽煎熬得翻来覆去,伤口溃烂,中毒者散发出阵阵似有若无的恶臭,已无尊严可言。 陈晞无法接受,但还是强迫自己立马冷静。他将命令布置下去,要他这一支的兵士们帮忙长驱城总指挥舒易,听舒大人差遣,一齐投入到搬运伤患的队伍之中。 “将这些中毒的百姓全部运至集散点,统一救治!” 众人忙碌地来回穿梭,用粗绳拦起警戒线,对于其他无恙的围观百姓进行劝退、疏导、安抚等工作。 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其他百姓们,见这里仿佛生灵涂炭一般,群情激愤,就要让长驱城总指挥舒易下台! “什么东西!我说努兵很有威力吧,我们令国养他们这么多兵士将领,一个个都是吃素的!” “我们百姓真是太苦了!苦守了如此之久,不是已经和亲了吗?!努兵为什么还要对我们下毒手!“ “照我说,这些人就是和努兵勾连好的,要我们百姓的性命!” 字字句句,都不堪入耳。 让兵士们在顷刻间破防。 他们也很久都没有睡好了,一腔热血只为了能够精忠为国,可他们原来在百姓们心里,是如此扭曲的。 百姓们认为所有人疏忽职守,罪大当株!在面罩之下,无法辨别谁是谁,百姓们将这些吃着公俸的,统统都算了进去。 兵士们任劳任怨地继续着手里的活计,即使骂声不断,也不敢耽搁片刻。 舒易无言以对长驱城父老,不过有着厚布的遮掩,他舔着脸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但面罩下,他的脸青灰得不行。他作为武将,自认对黎明天下无愧于心,更是对长驱城百姓忠贞不二。 其他不如自己的同僚们早早就有了更高的官职头衔,或是头脑灵活,想办法回到都城长业转行的,要么自在无为、要么油水颇丰,无不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而自己,过着清苦的日子,妻子因担心颠沛流离的边塞生活对小生命不公平,两人就一直未有生儿育女的计划,在这日渐式微的长驱城,相互依偎。 在这里,他面对着无情的沙尘天气,时不时还有沙尘暴的席卷。 原也是少年壮志的舒易,逐渐变得粗粝,饱受沧桑。 舒易曾以为有当地百姓的爱戴与理解,便足矣。可不想,自己原有的信念崩塌…… 众怒鼎沸,所有兵士将领们忍着辱骂,也不敢多言一句。 只怕在百姓面前失言,会获得更深层的误解与不可调和的矛盾。 舒易和众兵士们都低下了头,认了。而沈暮白,却站了出来。 陈晞下意识地去抓她上衣下摆,万分警惕,他晓得沈暮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你要干嘛?” 沈暮白将陈晞的手轻轻地拿开,她对着那些围观的百姓们毫无惧色,大步走到一片喧闹的人群前。 面对怒气爆满的百姓,沈暮白全脸只露出的双眸,散发着坚定与锐利。 她身着的外衫与其他兵士们别无二致,只是束在脑袋上的长发,无声透露了她是女儿身的讯息。 腰间佩剑,气质威严而不失庄重,她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百姓们看到有人跳了出来,先是纷噤声,纷纷把目光投向了这个女子,但没过一会儿,又道出来了个什么东西! “你是谁啊!总指挥大人都不敢发声,你来替他说话了?”百姓里有人直抒胸臆,凶悍无比的叩问。 然而自己是谁,并不重要! 沈暮白清了清嗓子,中气十足的就要开口。她深刻了解,无端端的恶毒揣测皆是来自百姓们的困惑,以及他们与实情的脱节,他们知道的越少,反而越加恐慌,并有了许多天马行空的想象,内化成了对令国兵士将领们的诽谤。 “乡亲们,今日你们的愤怒,我们一众将领、兵士们都感同身受。”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在街道上回荡,围观百姓们看好戏一般,叉着腰站着,看看这个女子能说得出什么来。 “指责不办实事,污蔑里应外合,然而,这些皆非事实!”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扫过每一张焦虑又满腹怀疑的面孔,决定将真相公之于众。 “大家日夜奋战,誓死保卫这片土地,用鲜血与生命,换来安宁。若非兵士们拼死抵抗,今日城中所受的损害,恐怕百倍于此。毒蝎之灾,乃敌军所施毒计,非我军之失!大家已竭尽全力、前赴后继!” “是努兵可恶至极,他们使用久未面世的哈拉武器,将毒疫透过活蝎子运输,利用毒蝎子要灭我们长驱!多么低劣的手段!若不信的可以去看地上这些被悉数烧尽的躯壳,都是那些毒蝎子的尸体。” 百姓们原本就要来吃瓜的,现下这一惊天骇闻,让大家的眼球都要掉出眼眶,这地上黑灰的粉末,让人咂舌。 坐在轮椅上的陈晞无法帮上什么,直勾勾地盯着沈暮白。 没想到她在如此困顿下,还能勇敢直面,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魄力! 舒易和众兵士们虽不作停顿,但也都将沈暮白所言尽听,原来长公主是如此仗义执言! 刚才还要杀要剐的百姓们,现在无人再说话,沈暮白知道她的话是有些用处的,她烈火烹油,继续说道。 “各位,请你们先冷静下来!我们令国人,现在面对的是毫无底线的努兵的阴谋!是外敌的侵略!将领和兵士们并没有辜负我们对他们的期望,你们所亲身经历、亲眼看到的痛楚和悲剧,绝不是你们一人的,是我们共同的痛苦!努兵用了如此卑鄙的手段,意在瓦解我们令国人之间的信任和团结。若我们因此怀疑自己的守护者,正中敌人的下怀!“ 沈暮白突然撤掉自己的面罩,将自己的脸露在百姓们面前! 底下一片哗然,这不是已远嫁和亲的长公主沈暮白吗,她是从正城门被努兵首领掳走的!她怎么会在此地? 陈晞和众人惊讶不已,但已经来不及。陷入困惑的陈晞,就要手摇轮椅上前阻止! 沈暮白,她到底想干什么! 百姓们才看着“她”和阿帕出了城,她难道要将替嫁一事,如此公之于众?!她是得了失心疯吗? 这样一来,才建立起来的兵民联合的纽带,顷刻就会被她亲手瓦解的! “我……沈暮白……拼死从努兵大本营逃了出来,识破他们要用哈拉武器的阴谋诡计!誓死我都要将这个讯息带出来,带给我的兄弟姊妹们,带给你们!” 沈暮白脸不红心不跳地编纂出一段故事来。 百姓们开始惊呼,他们的怒气被平息,然而长公主的死里逃生,一下子点燃所有人“生”的希望。 长驱的百姓们,自被围城以来,意志从未像此刻这样高昂! 局势扭转,喝彩声不断。 “好样的!” “我就说!我们令国才不会被敌人予取予求!“ 陈晞回过神来,他没有料到,原来她是要用这一招!一个虚假编造的动人的故事,来换取百姓们的团结。 并且,为她后续以长公主身份继续揽政,奠定了合情合理的理由。 陈晞无法忽视,她要皇权的决心。 沈暮白的愈发坚定,语速加快,她亦沉浸在这样热血沸腾的时刻之中。 “我沈暮白在此立誓,一定会尽全力救治受害百姓,将努兵逐出边塞,让他们用不得踏入令国领土!” “我们不能因一时的愤怒和误解,而否定全体兵士们的付出和牺牲。请大家相信我,相信我们的医官和救治之策。但若再有人无故挑拨离间,扰乱军心,散播谣言,必将严惩不贷!我们令国人不像努兵卑劣!我们定将同心协力,共渡难关,重建家园!” 百姓们和不知情的兵士们,都几乎要热烈盈眶,这是如此历史性的一刻。 他们高举着拳头,势如破竹的人声鼎沸,杀——杀——! 长公主以身献国,但又巧妙脱身,实在是振奋民心啊! 她的声音像是裹满了力量,感染着每一个场的人,将所有矛盾击散,一致对外。沈暮白由衷地笑了。 和这里的团结一致不同,努兵那边被频频击溃的阿帕正在撤退前的准备。已经完成抽签,决定了最后一批敢死队的名单。 阿帕实话告诉何蓝,他们已经损失了大半的精兵,不宜久留。 何蓝内心波澜,眼角就要泛起了汹涌:殿下,没有我,你也能做到的! 长公主一定提前识破了阿帕和努兵众人的奸计,她是欣慰又悲伤的。因为说明她要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不等阿帕反应过来,何蓝拿起幄帐内几案上,用以削皮蔬果的小毛刀,直直抵在阿帕的脖颈处。 “何蓝,你要我的命?!“ 阿帕在何蓝面前,尽力保持自己最好的那一面,全心全意,以为何蓝被自己有所感动。 但原来,她还是对自己如此恶意相待,阿帕的目光里像是浸泡了刺骨的冰山之水,这比起他认命要全兵回撤,还要苦痛。 何蓝手下力道加重,她与沈暮白同样,对待敌人没有手软的可能。 “放过陆宁安,我便心甘情愿同你一起走!” 陆宁安!还是陆宁安!何蓝她先前那些都是演给自己看的吧! 阿帕已经尽力地劝说自己,相信那一切,相信她对陆宁安的冷淡。 他像是从深喉处挤出声音来,后槽牙仿佛要被咬碎,双眼是禽兽一样的嗜血阴鸷。 “你的陆宁安,早就被我下令虐杀了。” 何蓝眼中细小的血管通红,连着眼角的太阳穴两侧,似是要爆出青筋。 下一秒,她就将刀刃朝内!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她泪如雨下,自己已经保不了陆宁安了,莫不如用一死来换长驱城,也算为长公主尽绵薄之力了。 “我听见了你要最后一批敢死队去长驱城,继续投放毒蝎子!若你这么做,我便用这把刀刺向自己,现下就了解自己!如果你愿意马上下令取消行动,我就跟你回去生儿育女!” 阿帕的呼吸局促了,喘息剧烈起伏。他不怕受伤,可何蓝为何要伤害她自己! 何蓝说着,就在自己脖颈的皮肤上重重地下手,划出了第一道血痕。 ------------ 第117章 诀别长驱城 阿帕神情紧张,伸手就要上前阻止何蓝,不能由她继续这样自残的行为! “别过来!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往此处刺上一刀!” 何蓝仰着雪白一片的脖颈,她虽身处努兵大本营,为弱势群体,但她硬是端出了强有力的气势来。 灭志气,长别人威风的糊涂事情,她何蓝干不出来! 即使身处困境,也低不下半点令国人,生来就有的清高与昂扬。 无意间,露出那粒牵动着千里姻缘的红痣,阿帕看得明澈。 何蓝无法轻易将自己交付于阿帕,她不能凭信他。如此之举,也实属走投无路的不得已!若阿帕根本不将自己己当人,那也不过是黔驴技穷、惹人耻笑的把戏了。都将“死”搬出来了,何蓝后头再也没有大招了。 而何蓝这样以性命相逼,是想最后赌一赌。 如果阿帕还顾念一丝情份,停止最后投掷毒蝎的敢死行动,或许有机会,自己能救长驱城无辜百姓于即将到来的水火之中。 但是,人上人的努兵首领阿帕会因多年前的点滴善意,仅为了红颜一笑而戏诸侯吗?!毕竟他已不是多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是的少年了…… 怕是连最后残存的那些情谊,都在这几日里,随风淡去。 对于何蓝的威胁,阿帕置若罔闻,又进一步要去夺何蓝紧紧定在手掌之中的小毛刀。 “听我的,先放下好吗?无论如何,没有必要用你的生命来换。” 阿帕眼神凌厉之中又饱含坚毅,何蓝没有想到他如此耐心,想要劝说自己放下利器。她明明是在胁迫他啊! 两人对看的眼神交叠着,满是不解与疑惑。不同的文化渊源与生活背景,他们都没有感化对方,站在自己角度想问题的十足把握。 既已爱上了令国人,阿帕很久之前就做好了有这一天到来的准备。两国之前的爱恨交织,岂是几句话就能掰扯清楚? 阿帕没有猜度到的,是何蓝对令国如此忠心不二,他无法想象沈暮白对她能有多好?屈居人下的日子他自己早就过够了,何蓝为何三番四次惦念着那个四肢勤于脑子的刁蛮公主? 现下不是他与何蓝你来我往的好时间,他要尽快说服何蓝,让何蓝不要再这样下去! 何蓝割的是她的肌肤血肉,剜的却是自己的心…… 其实,阿帕已不在意令国与否,横竖带不走这里的一针一线。 他决心带着何蓝离开,回到自己的家乡,休养生息、重整旗鼓,最好能多生些儿女们,但很明显的是,何蓝并不愿意轻易妥协。 她假设的“心甘情愿”是以他放了令国百姓为必要前提的。 阿帕又再进了一步,何蓝在幄帐中退无可退了,脸无惧色,又朝自己脖颈划拉了一刀。 霎时间,两条血痕交错着,可怖地往她衣衫上滴血。 如此景象,阿帕知道了不可再逼她!眼跳心惊的阿帕,连忙匆匆就卸下身上所有武器,双手举起告诉何蓝,他没有半分要伤害她的意思。 “不要误会!我什么都不会做。你看,我现下手无寸铁。你该相信我了?“ 阿帕又急忙补充,“求求你!算我求你了,不要伤害你自己好吗?” 何蓝明显怔了怔。 辣手摧花、罪该万死的阿帕,连哈拉武器都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制造出来,根本不将百姓性命放在眼里的暴虐之徒!竟然因为自己威胁自戕,如此卑躬屈膝,一副心胆皆碎的模样。 她原来可以如此轻易拿捏面前这个男子。 “我自愿和你回去!我……对你诚然有好感,也不排除与你结为夫妻。” 何蓝虽知道自己在说谎,但极其平稳,毫无破绽的声音,她的眸子里有不容置疑的坚定,手中的小毛刀还没有丝毫要放下的意思,小毛刀锋利的刀刃像是一道刺眼的有害光线,不断刺入阿帕的视线。 “但,你必须带着所有人一起走!当着我的面解散敢死队,并且起毒誓,如若失言,你就碎尸万段!” 这么狠? 阿帕知道何蓝决心已下,他挺俊的眉峰上扬,心中已然不悦,但没有半分要责怪迁怒何蓝的念头。 她像是他颠沛流离的人生中,一叶能够载他游向理想彼岸的小舟,他绝不会去覆灭这样的美好。 “何蓝,现下不是谈条件的时候。请你先放下刀好吗?为了无关紧要的那些人,牺牲你自己,我无法理解!” 硬汉阿帕低着身段、软着音调,继续想要劝何蓝先坐下来。 何蓝眼神一变!从坚定转变为愤怒,实则她慌了神,阿帕虽对自己循循善诱,但半天都没有答应的迹象。 她怕敢死队就要出发了,自己还来得及阻拦吗? 对于阿帕的回答,她挥动着小毛刀,让阿帕脊背发凉。 他们令国女子,都是如此的吗! “无关紧要?!” 何蓝冷哼出声,这次的刀尖直指她自己的喉头。 “长公主和令国对我来说,比你所能理解的任何东西都重要!我不会让你伤害长驱城百姓半分!如果你执意,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眼见下一秒,何蓝可能就要血溅当场。阿帕似乎能看到何蓝脖颈的鲜血瞬间涌出,成片地滴落在她的衣襟上,染红了幄帐的地。 他决不允许这样惨剧的发生!他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重重一击,于是阿帕马上朝着幄帐外,高声下令。 “听我命令,敢死行动取消!所有人即刻收拾行囊,回家!” 何蓝还不相信,直到看到有不同队伍的将领纷纷来幄帐内复命。 “我可以相信你吗,阿帕?” 何蓝没有了刚才的决绝。 “我想,你也只能相信我了。 ”阿帕满眼疼惜,急忙上前一步,抓住何蓝有所松懈下来的手。 终于,小毛刀轻轻地如一根羽毛,掉落在幄帐铺满厚毯的地上。 握着何蓝冰凉小手的阿帕,也在轻轻颤抖着,他感受到何蓝的脉搏在他的指尖跳动。 她还活生生的陪着他,那就够了。 何蓝深深地看了一眼阿帕,眼底复杂的情绪涌上。“谢谢你,阿帕。” 阿帕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然后领着她上了他的宝宵马,带着浩浩荡荡的大部队远离令国,向着他的家乡进发。 暮色苍茫中,他们的队伍如一条玄青长蛇,在回到令国山河土地的反方向,悄无声息地向前移动。 何蓝的后背贴着阿帕的厚实胸膛,心情已不是“五味杂陈”可以描述的。 和城门那次不同,彼时她或多或少还带着能够回家的希冀。 可是这次的分别,何蓝深深明白,这将真正意味着永远的诀别。 她没有什么可以嘱咐的了,只希望长公主一定要照料好自己,莫要为自己伤心了。 永别了! 经此一别,便可能没有来日了。 阿帕用余光看着何蓝的后脑勺,他无需看向她的正脸,也能知道她此时的泪流满面。 他依然目视前方,轻声说道。 “陆宁安没有死。” 沉浸在波涛汹涌的泪水之中的何蓝听到这句话,猛地一怔,难以言喻。 她不想阿帕听到自己的哭腔,用袖口抚平了逐渐因为眼泪而模糊的视线,停顿了一会儿再道。 “你说的是真的?!” 阿帕回道,“是真的,我没有骗你,他现下应该回到长驱城,已然安全了。我在手下面前说那些话,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我不会徇私舞弊。” “他还让我带句口信给你,聚散终有时,但相信终有重逢,勿念。卢安。” 何蓝方才平稳的心绪又迎来一阵极大的波动,她的眼眶湿润不已,有什么东西涌起着,就要夺眶而出。 卢安是陆宁安的字。 若不是真的,那以陆宁安作为侍卫长的专业素养,断不会轻易告诉阿帕。 她亦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阿帕竟然会为了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当真为了自己,如此温柔吗? 阿帕一行,没有回头。 他们继续策马前行。 在长驱城内,繁忙的医官集散点,人群汹涌。 沈暮白三令五申,要大家保持安全距离,但无奈中毒者太多,与预想的井然有序,还是相差甚远。 除了两位都指挥使,殿前司都指挥使袁望风、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没有回来,依然在驻扎,沈暮白和陈晞与几位大人们全部集合在医官集散点,紧张地指挥救治工作。 就在此时,一名帮忙救治的兵士突然晕倒,发出声响! 众人回头,中毒兵士估计是硬撑许久,没有发现自己身体的异样。 “向大人,快帮忙看看!” 沈暮白焦急地问医官向伯。 她看向向伯愈发衰老的面部,向伯摇头叹息,“哎!这批毒蝎子,毒性很强,但幸好传染性不高。若能及时救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沈暮白点点头,坚定地说。 “无论如何,请医官大人们都要尽全力救治百姓和兵士们!” 很快,陈晞手摇着轮椅赶到。 他传来不妙的消息,集散点的兵士们已经统计好,截至目前,已有上千名百姓中毒,其中百名出现严重的溃烂情况,痛苦不堪,而其中有八十余人已经没了呼吸,计入死亡人数…… ------------ 第118章 祸水东引 远远地,赵允磊匆忙赶来的身影,闯入陈晞目光所及之处。 陈晞要求过他,务必留在箭楼等自己消息,他如此急不可待,一定要通报自己,怕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紧要事。 赵允磊不停地向陈晞和沈暮白这里张望过来,满脸紧张与忧虑,他踱步着,又不敢轻易靠近。 而沈暮白完全沉浸在救治中毒百姓的工作中,全神贯注地和大人们探讨决策,旁的动静影响不了她半分。 陈晞注意到了赵允磊的突然出现,堂堂七尺男儿,身高拔尖,让人想忽视都难。 也不过多避讳,陈晞直接打断了沈暮白,说他的人来找自己,沈暮白没多在意,说着让他去吧。 若在沈暮白前头太过畏畏缩缩,势必引起沈暮白的警惕,陈晞就如同往常那般,表现自如。 赵允磊看着陈晞的轮椅靠近,低声说道,自己有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要马上告诉殿下,不好耽误。 陈晞看出赵允磊的惴惴不安,他不着急知悉答案,他更在乎自己人的一言一行。赵允如此冒失,将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在令国是要吃大亏的! 先于赵允磊说话,陈晞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近提点道,“阿允,以后要当心。面上不能被人看出悲喜来,懂吗?不管发生什么,保持镇定。” “属下明白。 ”赵允磊是个直性子,一口应下。 陈晞的担忧不是没有出处,沈暮白手下的人除了那个什么小香,还是什么小春,其余的莫不是人精! 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沈暮白那边的,都在为人处世上通透得很,比如陆宁安、何蓝。 他自己的人若在令国的土地上,还秉持着先前跟着自己在景国那套“无为而治、自由直接”的性子,那会危险得很! 心领神会的赵允磊也是聪明人,只是习惯了直来直去,他眉头微蹙,走近陈晞,他手中紧握着一封还没拆开的信,说是令皇沈则宸亲自送来的。 但他要告诉陈晞的重要信息,并非这件,他小心翼翼地低语,确保只有陈晞能听到。 “殿下,长公主的属下陆宁安回来了!此刻,他在正城门不停敲击着,要求进城!但那边的守卫不敢轻易放行,说必须要等您或者长公主拿主意才行。” 陈晞听罢,眸子浅浅地一沉,此事绝非放与不放这么简单,闷声问道。 “陆宁安有没有受伤?你观察下来,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赵允磊没想到殿下第一反应是问这个,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殿下果然是殿下,问的问题都尖锐通透。 “有!陆宁安看起来安然无恙,诡异的是,像是没有伤口,也没有中毒迹象。他是走回来的,除了略有疲惫,但他腿脚还相当利索灵活,没有伤残!” 陈晞眉头锁得更紧,他分析以赵允磊站在箭楼的视角来看,与陆宁安距离不算太近,但以赵允磊的目力来说,也绝对能达到五六分以上的准确性。 他陈晞坚决不能掺和进去。 这存在太多可能性:是否陆宁安身上可能携带毒物?亦或者他成为了努兵阿帕那边策反后的倒钩,以放他走为交换,让陆宁安带毒进城? 若轻易放陆宁安进城,恐怕会殃及整个城池! 陈晞缓缓道。 “不理会、不回应。你对此事完全不知,只是来给长公主送陛下信件的。“ 赵允磊点点头,殿下的面色凝重他都看在眼里,但他只要履行自己职责便好,无需多问。 “让沈暮白那边的人来告诉她,由她的手来决策。绝对不能经过我们,我们只管做好其他事就行。” 在轮椅之上的陈晞,思索片刻,再向赵允磊嘱咐着,他心中已有决断。 此事关乎重大,不能草率行事,他就当赵允磊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必须先压下,不作声张。 起码,不能由他陈晞来出这个头。俘虏或人质返乡,最最忌讳毫发无伤! 如果陆宁安真的成了努兵的倒钩,那下令开城门一事,陈晞务必要甩得干干净净,不能沾上丁点! 随后,陈晞让赵允磊推着自己轮椅回到沈暮白那里,要他对长公主“事无巨细”地报告,汇报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譬如令皇来信询问城中的情况。 赵允磊对陈晞的意思了若指掌,推动着陈晞的轮椅,往医官集散点外围沈暮白所在的那边走去。 陈晞的手下赵允磊是他从景国带来的亲信,在获得令皇彻底信任之前,陈晞都一直要求他低调行事,在宫中基本未有太多露面,在令国可以说得上是完完全全的生面孔。 这次长驱城的谋划,令皇将行动细节只交由陈晞和殿前司都指挥使袁望风两人全权负责。 并且陈晞百分百确认沈暮白被令皇排除在外,以至于在何蓝被阿帕掳去那日的箭楼之上,沈暮白会霎时失去理智,对自己和她父亲那样的恼羞成怒。 在那刻,陈晞才稍许对令皇放下了戒备。 “殿下。” 赵允磊发声,将令皇密封的信件恭敬地递给沈暮白。 沈暮白正激烈地和大人们讨论伤患后续安置问题,被陈晞和手下的到来打断。 听闻是父皇来信,席地而坐的沈暮白蓦地站起来,就要去接。手脚麻利,沈暮白三下五除二就拆了外壳,读起了信件内容。 沈暮白异常着急,恨不得自己快马加鞭亲自去送回信,她四下张望,嚷嚷要找笔墨。 陈晞劝慰她,这临时搭建的医官集散点没有那些,沈暮白倒也不在意,说着就让赵允磊一字一句的地记在脑海里,要他赶回箭楼后马上落笔寄出。 这位长公主,倒是会派活儿的主。赵允磊心里暗暗道。 但面上,他毕恭毕敬地再次行礼,说着,“请殿下吩咐!必定字字落实,不予遗漏!” 沈暮白开口说着,像是她此刻在几案前,大笔一挥。 她表示要言辞恳切,并且向陛下报告捷讯:敌人努兵部队被我方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已然回撤! “……那关于哈拉武器和伤亡情况?” 赵允磊小心谨慎地揣摩着长公主用意,但本着是自己落笔,想着还是提上一句。 “那便加上一条,禀告父皇关于哈拉武器重现于世的信息,但关于伤亡人数,正在统计……” 其实,沈暮白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在回令皇的信中,对城中的伤亡情况最好只字不提。 陈晞暗忖,沈暮白如此报喜不报忧的行为,迟早会被令皇发现。 与赵允磊所猜测的大致相同,令皇信里是来追问防守近况的。 沈暮白所言,赵允磊统统吃进,不住地点头。殿下们说的,总是没错的,执行就好。 果然,没一会儿,沈暮白的手下火急火燎地跑来,要和沈暮白禀报! 赵允磊认出其是沈暮白留守在箭楼上的守卫,应该是护送和亲队伍中的人员之一,有些面熟。 “殿下,陆大人回来了,在正城门外请求入城!” “何蓝呢?!” 沈暮白喜出望外,但她的第一念头是何蓝是不是也一起回来了? “……回禀殿下,城门外只有陆大人一人。” 刚刚才升起的期待,在此刻熄灭殆尽,自己终究是痴心妄想了。 阿帕为何蓝不惜倾千军万马来到长驱城,什么金银财宝、土地山河都未搜刮囊中,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如此劳民伤财,他怎可能轻易放走何蓝! 沈暮白方才被点亮的双眼,陡然灰暗下来,就是她的无能,造成了何蓝的结局…… 她该如何原谅自己呢? 用余生忏悔吗? 都是自己的馊主意,什么替嫁新娘,现实的操作和当时以为完美无缺的设想相比,简直不堪一击! 沈暮白决然道,“陆宁安是自己人,不会有错,放他进城!” 即使她心里也有那些沟沟壑壑的考量,但在救人面前,可以抛却。关于陆宁安是否有伤等常规问题,她一概不提,就当忘记问了。 侧边的陈晞未发一言,眸光深邃地旁观。沈暮白就如此草率行事吗?他不禁感叹她对属下的信任和果断,以及对她鲁莽感情用事的不理解。 对于回信,她知情不报,必会引起令皇的猜忌,但那已不是自己需要操心的范畴。 这是她沈暮白自己的选择,而他陈晞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 赵允磊将这些都看在眼里,由衷地佩服陈晞,他的祸水东引之策起了效。 这一招既稳住了陈晞所代表的一派势力,免于后续有可能因陆宁安从敌兵大本营回城后的枝枝节节,又避免了与长公主的正面冲突。妙啊! 相比雷厉风行的长公主,还是自己所侍奉的殿下目光深远,赵允磊又一次庆幸自己跟对了人。 “陈晞,这段时日多亏有你,长驱城的局势才能稳住。” 意料之外,还浸染在失去何蓝无尽痛楚之中的沈暮白,转头看向陈晞。 沈暮白现下有些孤立无援,她下意识地要与陈晞保持良好关系。 她受不得半点其他打击了,若内忧外患夹击,沈暮白了解自己,势必呈崩溃之姿,所以她即刻调整战略。 她竟然在感激自己? 陈晞只好淡然一笑付之。 “长公主!身体溃烂的百姓们,越来越多请求老朽……要使用安乐药,认为已经无法再忍受活着的痛楚……” 向伯在救治的一线有些顶不住了,不得不来报。 瞬时,将气氛又拉至冰点。 ------------ 第119章 安乐之药 在长驱城内的空旷地带,临时搭建起了一处医官集散点。 除了已然躺倒、无法动弹的伤患及家属,其他医官、兵士们都步履匆匆。 有了前头兵民冲突的前车之鉴,已经接连几日没睡的大家都强打起精神,即使眼皮子打架,也要奋力撑住,服务好中毒的百姓们。 这里混杂着药草香气、伤药和血腥味,不免有些压抑和不安。 但有着专业素养的医官队伍护航,让百姓们都放下心来。 四周竖立着几排简陋的架子,里面塞满各类草药和医具,而下面是储藏的大量干粮,以供充饥。 如果更好理解的话,集散点其实就是一个庞大的幄帐,上头和四周有挡风遮雨的幕布,让人踏实。 集散点内,地上的一张张布毯上躺满了中毒的百姓们,呻吟和叫喊此消彼长。 每位伤员旁都放置了一张矮脚的小桌,桌上摆满各色药瓶、纱布和水。 医官们忙碌的身影穿梭其中,紧张而专注,他们身着统一的荼白麻布衣衫,袖口全部上卷,挽在上臂处,以便操作银针、药膏等,迅速而有序地为伤患处理伤口、敷药。 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极为娴熟,但他们脸上的表情却透出深深的疲惫。 中毒百姓人数在不停增多。 医官集散点的外围,有几处水井,并且设立了好几口大锅,用于熬制草药和煮沸消毒用具。 井边还有很多中毒百姓的家属们,忙碌地汲水,送到各个药锅前。年轻的医官们则在锅边守候,不时用长勺搅拌,以确保药液均匀。 再旁边,便是医官集散点的入口处,在地上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伤患接收”四个大字。 多名兵士们在此维持秩序,防止慌乱的百姓横冲直撞,造成场面的混乱。暂时,一切还算是井然不紊。 此外还设有几张长桌,用于登记和持续记录伤亡情况,几名年长的医官坐在桌前,手持毛笔,飞快地记录着每一位病人的伤情和用药情况。他们的神色严肃,只是偶尔抬头向医官们询问一些细节,确保记录无误。 昼夜开始更替,今日对大多数长驱城百姓来说,特别的长。 夜色渐染,由兵士们拿来几盏油灯,高高挂起,昏黄的光辉,将整个区域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尽管这里充斥着伤悲,但冬天总会散去,属于长驱城希望的春天必将来到。 沈暮白脸上、衣衫上,都残存着她亲自上阵的印记斑斑,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时的陈晞,将她的脸蛋看得真切,她倒是蛮不在乎! 她的脸颊上有灰扑扑的落尘,和她如鸡蛋剥了壳的白嫩肌肤,属实泾渭分明,头发也有些凌乱。 向伯没有耐心再等沈暮白犹豫,连忙追问,“殿下!到底如何说?” 沈暮白开口,说了但像是没说。 “务必尽全力救治这些百姓!” “殿下啊!你这……让老朽如何是好啊!”向伯的语气里满是无奈,这长公主怎么把难题倒给自己啊,自己不过是个行医的。 对于向伯关于安乐药的问询,沈暮白是尤为挣扎的…… 她一时之间,上下嘴唇像是被什么粘合住,不知道如何开启这一段话来! 安乐药,在令国其实已经被拿来讨论多时,更多人将其理解为“医官按伤患所要求,帮助其终止苦痛”。 沈暮白亦是同样,她将很多不利因素统统囊括进来考量,但还是倾向于能为百姓谋求生死自由的福祉。 不仅仅可以在尊重伤患的意愿之下,为其减轻痛苦,对于那些已经无法治愈、并且在极度痛苦中煎熬的患者来说,这无疑不是一种人道的选择,辅助他们在尊严和体面中结束,而不是继续忍受无尽的苦楚。 当然除了这样正面解读以外,反面声讨也是层出不穷,例如有很多官吏和百姓都认为安乐药涉及道德伦理,将其视作忤逆自然法则,上升到“这会助长整个令国社会以及年轻一代对生命价值的漠视”。 更加重要的是,安乐药的新政推行与滥用风险并行。若使得大多数人掌握如此的使用权力,在一些特殊情况下,可以借助安乐药达到不法目的,以此毒害无辜之人。 沈暮白心内通达得很,这些抗议的声音,确实也不无道理。 诸多风险叠加,让大半的令国人对安乐药的推行,持激烈的反对态度。 在相当多的令国人看来,安乐之药与令国所恪守的“孝道”格格不入!长命百岁才是大家的至高人生追求,如此公然违抗天意的药物,像是毒瘤一样,人人得而诛之! 在沈暮白的支持下,本来将作为新政之一尝试推行,但频频受阻。 安乐药根本不可能在令国的山河里生根发芽,所以时至今日,在令国也并未正式投入使用。 和沈暮白的倡导恰恰相反相反,对于安乐药的推行,陈晞持反对意见。 其他人都不敢多言,只有他表明自己的观点,“我明白你的心情,但大规模使用安乐药的后果,想必你也十分清楚!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像是打开了魔盒,无法收场!” 沈暮白面无表情地用眼梢向陈晞瞅了一眼。他倒是关键时刻,总能和自己唱对角戏! “首先,我亮明我的意见,我坚决不会同意!若因医术不精,原本还有治愈希望的伤患直接被下了无药可医的判决书,有了安乐药,绝无反悔的机会,这是生生剥夺人命……” “咳咳——” 向伯心想这殿下是在指桑骂槐,转着弯说自己吗?!他无意间,喉咙发出声响。 陈晞发现自己说的话直指向伯等医官们了,有失偏颇,连忙找补回来。 “抱歉,向大人,吾指的不是您。您和众大人们都恪尽职守,医术精进!” “无妨!”向伯装模作样地摆手。 “其次,对于医官大人们来说,参与安乐药的实施过程,也会带来极大的心理负担。从资源来看,为了腾挪更多可用人手和有限药物,极有可能恶意倡导原本想要生存的伤患,直接放弃生命。” 医官不得不需要在内心道德和患者意愿之间找到平衡,而家属则也可能染上无法摆脱的内疚。 针对陈晞反对的声音,沈暮白言辞恳切,“可在面对疾病时,所有人应当有权自己选择!而非被动接受命运的安排!” “我们在这里讨论没用,这一新政未获得陛下的批阅,我们都无权实施!” 陈晞这一句直接将沈暮白钉在了墙上,下不来台。 沈暮白依然积极争取,她不是在为自己的威望,而是为了那些深受苦难的百姓。 她纤长的玉指伸出,指向的方向是重度中毒百姓们所在的救治区。 “你对这样的苦难,可以置身事外吗!规定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那边是掩盖不住的嘶声力竭,像是不停地用指甲抓挠皮肤表层,令人心悸。 中毒的百姓们,皮肤溃烂不堪,变得像腐烂的树皮一样,伤口处有着脓液,身子扭曲成各种姿态。 他们的双手紧紧抓住布毯,指甲已经深陷其中,仿佛被千刀万剐一般,牙关咬得咯咯响。 陈晞的眼皮不住地颤栗着,他就要抚额去抹平这样无法控制的抖动。 难道她又要在鲁莽冲动之下,做出错误的决定了!沈暮白绝对属于诸国之内,油盐不进的第一号人物! 真是糟心啊,自己可懒得多管。 “我不劝你了。你莫不如听听,现在到底有多少伤亡!”沈暮白转向不远处誊录伤亡情况的医官,“大人,你来说。” 医官被长公主突然叫到,毫无心理准备,“我我我……回殿下,截至目前,共计三千六百二十一人中毒,其中……其中有二百四十五人救治无效死亡。” 沈暮白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让陈晞好好听听! 陈晞坦然以对,这些数字并不会改变他反对安乐药的决心,他摇头,坚定不移。 沈暮白深知陈晞有些道理,但她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百姓在无望中,等待死亡。 “两位殿下,决定了吗?” 最终,沈暮白还是被陈晞说服。 “烦死了,那先暂缓。” 但是她决定,亲自下场照料这些中毒的百姓。她利索地挽起袖子,亲自为百姓们敷药、包扎伤口,甚至亲自喂食汤药。 陈晞对沈暮白的态度,倒是有些意外。 集散处入口,冒出一个熟悉的脑袋来,是陆宁安。 陆宁安有很多话要说,但不知要从何开口,嘴巴在空中一张一合。 “……殿下,何蓝……请降属下死罪!何蓝被阿帕带走回努兵领地了。” 沈暮白闻言,面庞煞白如霜,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十指嵌入掌心,却了无感觉。 除了痛苦和自责,自己就没有别的可做了吗? 她唇边颤抖着,“怎么会这样……是我!我怎么会让她陷入这样的险境……” 陈晞想着自己还是主动避开,给他们两人时间更好。 沈暮白身子微微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她强忍着泪水长叹。 “阿蓝……阿蓝……” 从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谢勉突然现身,刚好扶住了要倒下的沈暮白。 而陈晞刚想要伸出上前的双手,生生地停在了半空,然后骤然落到自己麻木的那双腿上。 ------------ 第120章 振作起来 陆宁安在沈暮白面前扑通地跪下,万分沉重将何蓝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 在亲耳听到后,沈暮白整个人仿佛被重锤击中,她在谢勉的搀扶下,才勉力稳住了身形。 她死死攥住衣角,指节泛白,她的悲怆怎可能比陆宁安少!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但她强忍住,努力不让泪水滑落,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而陆宁安的整张脸,更是写满了无力的疲惫,他的声线已经因为长时间奔波显得有些嘶哑。 沈暮白差点忘记,他也是从努兵大本营死里逃生过来的!就凭借两条腿,从荒芜之地硬生生走到了长驱城。 “你在做什么!快起来!是我让你们受苦了。” 沈暮白赶紧要将陆宁安扶起。 两头倔驴一般,陆宁安的力量和她还是有悬殊的,陆宁安却故意不起,双膝像是紧紧粘在地上一般。 “是阿帕,将何蓝带走了。我被他放出来,他用毒刀顶着我,不允许我再回头!说……说是何蓝主动要求,以她自己回到努兵领地,换我周全。但是没有了何蓝,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陆宁安声嘶力竭。 沈暮白从未看过他落过半滴眼泪,更何况是这样的痛哭流涕。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那替嫁新娘的馊主意,可不就是自己想出来的?! “殿下!我尽力想保护她的,但对方人多势众,我......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一身正气的陆宁安,已无往日侍卫长那雄赳赳气昂昂的锐利可言,他跪在那里,泪如雨下。 “我连何蓝都没法护住,不配做这个侍卫长!请殿下,将我革职查办!” 陆宁安在犯什么浑! 沈暮白虽对自己人疼爱有加,但出了名的严苛。山崩地裂,不可形于色。 关于何蓝,他们必须接受这刻骨铭心但残酷的事实。 难道陆宁安要消沉一辈子,把自己搭进去,才算不愧对何蓝了吗?作为内廷侍卫长,陆宁安如此自轻自贱,灰心丧气,让长驱城的兵士们怎么看! 还有步军司、殿前司的一众将领们,多少双眼睛盯着他? 他却如此萎靡不堪! 沈暮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从失去何蓝的痛心疾首中,缓了过来。她用脚去轻踹陆宁安,但旁人看来幅度和力度都极大,无不觉得长公主真是铁血啊,对手下赏罚分明! 乌压压的众人都往这里看过来,但长公主出手教训手下人,无人敢劝架、阻拦,大家都只好噤声。 以不变应万变,是恒古的真理。 “给我起来!听到没!” 沈暮白大喊出声,她让谢勉先松开她,她一个人能行,谢勉只得微微颔首,总觉得她在硬撑,她勉强压抑在五脏内腑中肆意攒动着的悲痛,她晓得现在不是沉浸在情绪中的时候。 “何蓝又不是死了!给我振作起来!我不会让你如意的,陆宁安!你不是想继续阴沉下去吗,我就要让你做这个侍卫长!你每一刻的颓丧,都会让别的无辜百姓或者同僚们,陷入危险的境地!你还想继续这样吗?” 她是故意的,沈暮白正话反说。 陈晞不得不对沈暮白肃然起敬,她对手下确实了如指掌。在自己与陆宁安的接触中,发现陆宁安少年得志,大多数时候镇定聪慧,但其实内心脆弱,需要何蓝与沈暮白的时刻鼓励与引导。 陆宁安依然消沉着,但沈暮白的话撼动了他,他抬眸看向沈暮白。 “殿下!罢免我吧!我不……” 沈暮白自然晓得,这位坚硬无比、武艺超群的侍卫长内里,有着一副柔心弱骨。 “何蓝救你,就是想看你这样的吗!你回答我!” 沈暮白不住地去踹,跪着地上的陆宁安,但她掌握着力度,一点不会疼痛,只是为了骂醒他。 她最最看不得他这样的状态! 何蓝还活着,他们此次放弃,那何蓝还真是所托非人!他们必须尽一切可能重整旗鼓啊!尽早带兵或是智取博弈,让何蓝回家,才是正道。 在沈暮白的严词逼问之下,陆宁安不得不回道,“何蓝定不想看我如此,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沈暮白靠近陆宁安,掉转“船头”,语气低柔起来。 “阿宁,你也辛苦了。我不是想冲你发火的,但何蓝的事,如果我们都放弃了,还有谁能帮她?我们还要设法解救她,即使努兵领地是食人肉的狼窟虎窝,我们都要去!但首先的首先,要保证我们自己的实力。” 这些话,无不是陆宁安所想。他若撒手不管,自己也会鄙夷自己的!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这个漫长的冬日,是令国的劫难,更是他们三人的…… 三人行缺了何蓝,自己和长公主更要团结起来。 何况他怎会不知,比起自己,何蓝更加牵挂的是长公主的平安喜乐。他又如何辜负得起,何蓝对他的深深嘱托? 陆宁安甩了甩头,提醒自己振作。 见陆宁安稍许有恢复过来的迹象,沈暮白深呼一口气,告诉陆宁安现在这里的集散点,就有许许多多的中毒百姓需要他的帮助,中毒者不停在增加,人满为患,亟需人手。 沈暮白示意着陆宁安自己站起身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陆宁安在困窘中,最终选择直面面对,蓦地从地上起来,挺直腰板。 “这才是我长公主沈暮白的侍卫长!” 好样的!沈暮白的泪水差点要溢出来,她一边劝着陆宁安一边自己忍不住情绪上涌。 很快,陆宁安就进入了以往的状态,指挥着闲散的和亲队伍里的守卫们,有纪律有组织地投入到救治工作中,“听明白了吗!各就各位!” 条理分明,中气十足,这样的陆宁安才是沈暮白希望看到的。 这边沈暮白,也投身到亲自救治中毒百姓的工作中。 沈暮白虽贵为公主,但以令皇的话来说,自小就眼里有活儿,会来事!这也是令皇最为宠爱沈暮白的缘由之一。 看这里医官们忙不过来了,沈暮白就帮医官们打打下手,亲自处理中毒百姓们的伤口,及时更换敷药。 因为她亦吃过中毒的苦头,对此能感同身受,就在那该死的鬼幽崖洞穴…… 沈暮白思绪飘远,正好与不远处正在分发、登记药物的陈晞,视线迎面撞上,陈晞得眼神明显回避。 也罢也罢,沈暮白心里门儿清,自己还欠着陈晞两条腿呢,鬼幽崖的毒也就一笔勾销了。 在医官集散点,兵士、医官、和百姓中的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活生生的长公主。 这和传闻中的沈暮白,似乎有些大相径庭呢,不禁让大家频频侧目驻足。 她活跃在各处,有需要她就上手,不在意脏活累活,但大多数中毒颇深的伤患还是不清楚这个女子到底是谁,想着可能是军中少有的女将军、或是年轻的随军医官。毕竟令国在诸国中,女性的地位还是极高的,少数女子在机要任职,也不算天底下的新鲜事! 除了做一些杂活,沈暮白还负责不停地安抚着那些疼痛难忍的病患们,倾听他们的心声。 通过与百姓们的对话,沈暮白了解到真实的民生问题,他们以为她是一个女性官吏,很容易就掏心掏肺。没聊几几位,沈暮白就掌握了极多的情况,而这些曾经在皇宫之中的她都全然不知。 一位年迈的老伯哽咽着,他的双手老茧厚积,看起来就是常年风吹日晒劳作的老实人,告诉沈暮白。 “姑娘,我们的田地收获颇丰,全部上交,但等征收发放时,却被告知今年颗粒无收,家中小儿、老娘皆因饥饿没了。这样的年景,我不知如何一个人熬过去。求求你帮忙问问大人们,若有安乐药一死,我倒也解脱,说不定还能重新投胎个好人家、好世道!” “怎么会这样!”沈暮白激动不已,这些个贪官污吏,“您别急,先把毒解了。都会越来越好的,我要回去禀报这种事情!岂有此理!” 中毒的老伯已经病痛缠身,却忙劝住沈暮白,“别,姑娘!没用的。” 他摆摆手,应该是尝试过很多次,无果。他反过来担心沈暮白直言,会被坏人利用。 “姑娘你当故事听听便好。你太过良善,我怕你谏言不成,反而被污蔑呀,不值当。” 沈暮白讶异老伯如此,定是受过太多不公所致,在她和父皇看不到的令国土地上,藏污纳垢,数不胜数! 和长保县同样的事情,不知每日要在各地发生多少起,想想都后怕,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老伯旁边挨着一个妇人,虽然不认得老伯和沈暮白,也想插话进来,她流着泪诉苦。 “我是从别的县,被卖来这里的。所幸被我丈夫所救,但他又在此次抵抗努兵的战场上丧命。家里只剩下我一个。” 闻所未闻,沈暮白咬牙切齿,在令国山河下已算是长治久安,眼皮子底下都有这样的垃圾。 “什么世道了,还有买卖妇女!这些人就该下地狱!” 沈暮白的视线聚焦在妇人隆起的肚子上,她…… 妇人好奇问道,“姑娘看你的模样,应该是大城市来的吧?” “是的,长业。” 沈暮白如实以告,诚挚地点点头。 “我说呢,怪不得!姑娘一看衣着,就像是好人家出身的。长驱不比长业,这里可供女子谋生的职业很少,除了那些风尘场所……在丈夫殉国后,我发现我怀了遗腹子,但我没有谋生之道,没有粮食,每天只能靠乞讨为生。” 妇人说着摸摸自己的肚子。 沈暮白眼睛发酸,怎么会这样,她印象里的令国歌舞升平。现在想来,不过是自己何不食肉糜! 沈暮白听着这些倾诉,愤怒与悲痛交织。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不仅救不了何蓝,也无法及时改变这些令国百姓的困境。 她深知,这些问题不仅是战争、灾害带来的,更是官吏系统紊乱、管理不善的必然后果! 实话实话,沈暮白原先已经对皇位有所退却,想着做个游戏人间的闲散公主也好。 友情、爱情、亲情,随着权谋的漩涡,无一都被卷了进去,连父亲的爱都不再纯粹。她擅长用权术、用计谋,但同时对这些也厌恶至极,斗争纠缠已让她心生倦怠。 可在长驱医官集散点的当下,自己像是又可以了! 皇太女、女皇…… 她的初心,始终都是黎明天下啊,若能用自己的权力,帮到一点、改变一些,已经心满意足。 连续熬了好几个时辰,沈暮白想着能多了解一些民情也好。 就这样不吃不喝,她的身体终于撑不住,眼前一黑,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 第121章 是令皇他 倒下的沈暮白被医官向伯第一个看到,连忙摇人,“将长公主抬到草垫上!小心着点!” 双眼合上的沈暮白似是真的累了,没有被惊醒,而是继续昏睡。 她衣袖挽起,纤纤十指沾满药草和污垢,若不是凭靠衣着和相貌辨认,向伯还差点当她是个新来的女医官、又或是哪位来自清贵人家的热心肠。 梦乡中的沈暮白,又看到一位皮肤溃烂严重的男子躺下,他失了双腿,上肢也逐渐腐败,不忍多看一眼。 沈暮白鼓足勇气俯下身子,正为他清理伤口,那人却突然开口,把沈暮白吓了个半死。 “殿下,你亲自来看我了嘛?” 这个声音……怎么好像是陈晞来的 那男子虚弱地睁开双眼。 “皇姐,我要你给我偿命!” 他说着,他那双腐坏的双手,就冲着沈暮白的脖颈而来,索命一般地钳制住沈暮白,沈暮白意识到无法呼吸。 “陈……陈……我……” 她想解释让自己好好说,但陈晞不再给她机会,她能感受到自己通体开始变得红紫,原来这就要小命呜呼了吗,何蓝又出现,这次她和陆宁安也站在了陈晞那边,冷眼旁观,无人为她解围,任由着她被如此对待…… 愧疚与无力感压顶,让沈暮白不愿醒来。 「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请你们再相信我一次」 长时间的劳累和与努兵的拉扯,让沈暮白处于持续的假性亢奋之中,支持她撑下去的动力燃尽,身心“停摆”了。 听闻长公主有恙后,所有大人都第一时间围了过来。 其中,陈晞、谢勉与陆宁安是最早到的三人。谢勉推着陈晞,陈晞对着还未醒的沈暮白,率先开骂。 “沈暮白让你不听劝,现下好了吧!你就这样倒下了,这里怎么办?” 叱责长公主的特权,除了令皇沈则宸与不知情的百姓,便只有陈晞,诸国上下的独一份。 忌惮着陈晞的皇子身份,旁人均是敢怒不敢言。 “你再这样躺着,我就彻底替你接手了长驱城的所有战后工作,包括民生安置!你要是无所谓的话,就继续躺着!” 还熟睡的沈暮白耳边痒痒,怎么感觉有人在唧唧哇哇地说她呢。 什么人胆大包天直呼自己的名讳?还在说什么接手!接手什么啊?难道要接手自己皇太女的位置? 谢勉和陆宁安拦下陈晞,虽说是“拦”,但不过是软绵无力的动作和话语,没有太大杀伤力。 “殿下,长公主已经这样,您就别刺激她了。” “是啊小晞,这样不好看。大家都想看你们姐弟交手,别让有心人得逞。” 若此时沈暮白醒着,她一定与他陈晞撕破脸,何况她现在只能直躺躺地在这里,任人鱼肉! 难得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陈晞算是逮到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了。 “好了!那便由我统一调拨安排。大家没有异议吧?” 在轮椅上的陈晞,双手斜举高于头顶,两手一拍,“啪——”发出干脆响亮的声音。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双腿是废了,他的脑子可没坏。 该夺权的时候,绝不会手软! 殿前司都指挥使袁望风自然不用担心,长驱城总指挥舒易、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算是长公主派的,但也只好听令陈晞。 长公主心是好的,但亲自下场救治中毒百姓,把自己折腾了进去,他们也只能望洋兴叹。 其他将领们做不了主,被动接受,谁来掌权指挥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这令皇下面,一个不可一世的沈暮白、一个外来的不速之客陈晞,不好评说到底谁更狠戾。 只有陆宁安急了,长公主不过因为疲劳昏睡一会儿,怎么陈晞就要夺权来了,“曹大人、舒大人,你们要为长公主做主呀。” 长公主手下的人都如此说了,曹仲伯和舒易无法忽视。 曹仲伯是鼎力支持沈暮白的,自己既然站了队伍就要从一而终。 令国历代帝王之中,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惜武”的皇太女,难能可贵!他自然珍视这样的后生。 但他这么多年当朝为官也不是白混的,皇宫里那些鸡蝇狗盗之事,他自有路数知道。 即使远在步军营,他的耳朵也能通达八方,但他只相信亲眼所见。 这次因着长驱城缘由,曹仲伯再见陈晞,他诚然坐在轮椅之上,与传闻一致! 在新兵操练时还血气方刚的少年,如今这般,让曹仲伯接受无能。再加上,沈暮白在陆宁安一事上公开徇私! 步军中绝不允许没有伤痕的俘虏回城,沈暮白亦没有其他手段,若陆宁安已被努兵阿帕策反,将倒钩养肥在长公主的身边,那是引狼入室,后患无穷! 因而,他在心底对沈暮白有些芥蒂,没有了往日的据理力争。 于是曹仲伯面向陈晞,“现在长公主还在昏睡,我们如此不太妥当。不如等到今晚,看看长公主能否好起来。” “没有人了?” 陈晞的叫嚣并不是针对曹仲伯和陆宁安。他除了将夺权放在明面上,更是伺机试探。 令国禁军中最强盛的几支队伍之一都在这里。自己倒是要掰着指头数数,现在的沈暮白还有多少支持者? “谁说我没人了?” 沈暮白的声音响起,她醒了。 真是瞎搞! 她是昏过去了,又不是死了! 她还在奋力地睁开双眸,想要将事态看得真切,视线朦胧,只有人影幢幢,应该有好多人围着自己,气若游丝的沈暮白,虚弱地笑了笑,挣扎着说。 “大家都在这里做甚?我没大碍,还能扛七头牛呢!”总算,她的视力恢复,看清了面前。 陆宁安马上劝下要站起来的沈暮白,“殿下,你缓缓。不要马上起身。” 昏迷过后立刻起身是大忌,这沈暮白是知晓的。 长时间的沉睡诱因,极有可能是严重的头部创伤、脑震荡或其他危及生命的病因。突然起身会增加脑内压力,导致头晕、恶心甚至加重损伤。沈暮白的身体机能明显处于暂时失调的状态。 她被劝下了,像个孩童般乖乖坐好。原因无他,因为她发现自己眼冒金星,脚下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来! 陈晞还要“落井下石”,她沈暮白亦是如此对待自己的,这还不让她吃吃苦头,却不想还没出口,就被谢勉中断。 他觉得谢勉近来有些过分了! 谢勉无论如何也贵为粱国世子,应该保有世子的尊荣与骄傲,此时此刻谢勉竟端来一碗煮好的粥!还冒着滚烫的热气,就要拿给沈暮白。 这样低三下四,让其他人会怎么瞧他?陈晞为他的行为所焦灼,谢勉却不以为意,甚至有些自得其乐。 病后的一碗热粥,让沈暮白如获至宝,她的双眼突然亮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就从谢勉手中接过碗,大力地揭开上头的盖子,一股子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她用勺舀了舀,竟然有她最爱的粟米!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尝过有粟米做的粥了。金黄色的粟米粒在粥中翻滚,历经熬煮,已经完全融入了清澈的米汤中,绵滑细腻,粥色浓稠适度。 入口滚烫,她也无所谓了!甘甜爽滑,温润的米汤滑过舌尖,如需要描绘自己现下的心情,那就是清澄的第一缕光洒在身上的和煦,暖烘烘的。 这口,像是为她注入了许许多多气力,“谢卿有心了,太好吃了!” 沈暮白的眼睛弯成月牙一样,她的笑是留给谢勉的。 陈晞见状,惯常的冷面,但僵持不下的嘴角已经出卖了他的不高兴。 一个个不值钱的样子! 到底是在暗骂谢勉,还是沈暮白,陈晞自己也不得而知。 “沈暮白,你是不是不听劝?这样下去,只会拖垮自己和大家。” 陈晞在轮椅上没好气地说道。 谢勉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不好说什么。他明白两人都是心系令国,但长公主的身体状况确实令人担忧,陈晞实则关心,怎么说出的话就如此硬邦邦的! “我已经歇息好了。无须皇弟操心我长公主手下有没有人!” 沈暮白固执地摇了摇头,要打消陈晞趁人之危的小心思。 “陈晞、谢勉、陆宁安你们都别看着我了,大家分头去做事吧。” 原本要作鸟兽状散去的众人,被一声高嗓叫住,“大人们!等等!” 大家统一回头,沈暮白一眼认出这不是就是那位,要自己下令大开城门放陆宁安进来的兵士吗! 小兵士是像和谁在竞跑一般,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珠不断滴落,湿透了额发,脸颊涨得通红,皮肤黄里透红的,许是太过紧张慌忙,他双眼圆睁,显得格外焦急。 “别急,慢慢说。” 正要离开的陈晞劝慰他。 小兵士的到来让众人都有些慌张,到底什么急事! 陈晞的话音未落,小兵士又急忙擦了一把汗,他的衣襟也因汗水粘连在身上,浑身透着一股窘迫。 “是令皇他……” ------------ 第122章 长保粮仓 小兵士脚步踉跄地直冲过来,跪倒在沈暮白与陈晞的身前。 他喘着粗气,急不可耐地禀报。 话未说完,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竟口无遮拦,小兵士正要去打自己这张没有把门的嘴,沈暮白的眸光一冷,抓住了把柄,“放肆!” “小小兵士,都敢直称父皇名讳!舒大人,你平时就是如此管教下属的?” 她厉声道,故意借题发挥,来杀杀长驱城总指挥舒易的锐气。 沈暮白可记得清楚,方才自己半梦半醒间,除了曹大人为自己站队,舒易没有半点护主的意思。 小兵士被长公主这威严的气势吓得浑身一抖,他哪里能知道殿下与舒大人之间的沟壑会迁怒于自己,只以为自己没有做好,直打哆嗦,脸色泛白。他深知自己冒犯了规矩,连忙磕头认罪。 “请……请……长公主大人有大量!长公主殿下恕罪,是陛下有军令传达。” 反观舒易,不把长公主的指桑骂槐往心里去,依旧气定神闲,他虽不是大官,在军中也资历颇深。 这三言两语的斥责不伤他舒易的脾胃,他就当作是姑娘家家的撒娇了,不慌不忙,向沈暮白作揖。 他行的是下揖礼! 沈暮白眉头不展。 “殿下,是属下管理无方。我定加以约束。” 这个舒易是硬骨头,他如此向下推手,微微欠身,再向自己拱拳,这是长辈对晚辈的行礼方式。 分明昭告众人,他将自己沈暮白视作后生,而非未来帝王! 若非长公主身份,作为晚辈应由沈暮白向舒易行礼,所以舒易并未逾越礼制;皇太女头衔如果还在,将领用下揖礼对待沈暮白,那舒易就是以下犯上。 舒易在暗讽沈暮白位份褫夺之耻! 事实是,舒易一介武将并没有想太多,只是不愿卑躬屈膝,而沈暮白算是和他结下了梁子。 沈暮白鉴于自己在朝中力量薄弱,没了武将的助力,就更加形单影只,也不作纠缠,缓和神色,但目光仍旧凌厉,示意小兵士继续说下去。 小士兵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他的慌张无措,继续道。 “陛下下令,长驱城交予殿前司接手,负责战后工作,务必做好兵士与百姓的伤亡抚恤,由殿前司都指挥使袁望风全权指挥,长驱城总指挥舒易尽心辅佐协调。” “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回撤至步军营,陛下另有安排。此外,长公主殿下与晞皇子殿下即刻整顿部队,与其他世子们在长保县汇合,负责彻查长保县国粮亏空一案,即日启程。” 沈暮白听后,思索片刻,想必父皇对长驱城一役的结果并不满意。 虽然将哈拉武器的伤害已经控制到最小,但不免让千余百姓受难,百余无辜的性命就这样没了。 而这样不尽如人意的结局,已经是由永远失去何蓝的代价换来的! 帝王之令,只理解字面意思就是最最下层的领悟,在场的几位重要人士已听懂了弦外之音。 令皇沈则宸实则恼怒,他要告诉他们,他不仅掌握了沈暮白擅自调兵遣将,将步军营如此随意地喊来的情况,更对如此大费周章还损兵折员、连累百姓的结果,大为震惊! 他只字不提对于此战的总结,不管是“凯旋回朝”还是“振奋人心”等客气话都一律掠过,对将领们毫无辛苦的慰问与丝毫表彰。 将沈暮白直接遣去地方调查亏空,已是令皇能想到最温和的鞭笞了。 圣旨之意是天子愤怒绝顶,但既往不咎,要大家自己拎拎清楚。 众人都等着沈暮白的反应,沈暮白透过旨意,直面父皇的斥责。 她威严而镇定地说道,“明白了。” 小兵士见长公主有所反应,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可是位不好怠慢的主儿,然后恭敬地退到一旁。 “殿下们、大人们,接旨吧。” “吾皇万岁万万岁!” 除了无法作出跪拜动作的陈晞,他只好微微低头以示敬意,众人包括沈暮白在内均行礼接旨。 待令皇的旨意尘埃落定了,沈暮白步履稳健,径直走向集散点的外围,“请大家随吾来。” 明日就要前往长保县了,自己与长驱城即将剥离最为紧密的关联,但不能让众人感觉到她沈暮白没了价值。 周围的将领们都能感受到她的意思,有些悻悻,但长公主既已要走了,大家面子上都还要过得去。 很快齐聚一堂,人人神情肃穆,目光集中在沈暮白身上。 在此地,沈暮白依然是至高无上的第一人,她简洁明了地强调了令皇旨意的中心要义。 父皇虽然没有夸耀大家,但实则内心对各位都深感谢意,“是大家的众志成城才保住了长驱城。” 出乎意料,众人差点惊掉下巴,沈暮白转而向大家鞠了一躬。 “殿下,快快请起。” 步军司都指挥使曹仲伯第一个上前。 长公主弯身,这可是使不得啊! 众人也跟随着曹仲伯,让长公主赶紧起身,他们受之有愧啊。 沈暮白笑靥如花地摆摆手,意思着这是自己该做的。 陈晞敬沈暮白是个对手!都什么情况了,还能如此淡定,甚至不惜低姿态地笼络将领们。 他眼神不免有些轻蔑,自己对这样的手段是满不在乎的,建立牢不可破的党羽是靠实力的,这样的手段他陈晞是鄙夷的,呵—— 除了鞠躬,沈暮白还是做出了详实的部署安排,“此次任务关系重大,大家分头行动,务必全力以赴。吾会前往长保县,主力调查粮仓亏空一案。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违令者严惩不贷!” 将领们齐声应诺,迅速领命而去。 长公主目送他们离开,心中默念,这次行动的目的,不仅仅是查清粮仓亏空幕后牵扯之人,更是对皇家的威严和自己治理能力的一次考验。 她明白,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若再让父皇失望,那么她就再也不会有恢复皇太女之名的可能。 陈晞要求光明正大地去搜账,沈暮白却另有打算,认为明面上肯定被掩饰得很好,查不出任何来。 她决定亲自带她的人前往粮仓,混入内部调查真相,为了不引起怀疑,她会和随行的几名心腹乔装打扮,假扮成穷苦的外乡人,讨一口饭吃。 这一计划刚刚说出,就被陈晞立即否决。 “你?你觉得像吗?我不觉得可行!” 沈暮白气鼓鼓的,她只是告知他罢了,她长公主不需要旁人说三道四。 “我做事需要你的同意吗?”沈暮白无语地向陈晞翻白眼,“你那套太老土了,我们走着瞧!” “行行行,长公主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陈晞依然对沈暮白的想法,觉得不置可否,武断地认为她那边不可能顺利进行。 谢勉又被夹在中间,沈暮白和陈晞两人分头行动,他要么袖手旁观,去长保县吃吃逛逛,不然必须作出选择。 不想谢勉为难,陈晞主动提出自己这里有赵允磊和顺国世子梁辛帮手就够,让谢勉可以同长公主一道。 沈暮白倒是求之不得,自己这边的人越多越好,马上答应。 因此,谢勉此次边顺理成章地可以跟着沈暮白行动。 没有往日的悸动,沈暮白一心在想要如何潜入,又如何才能摸到底细。 翌日到来。 沈暮白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衫,上面还有好多精心缝制的补丁,脸上抹上泥土,伪装得十分逼真。 这次她的身份是一个讨生活的外乡人,她的口音是标准官话,令国大多地区都以官话交流为主,而长保县当地基本只用本地话,这一身份信息倒也严丝合缝。 沈暮白要求身边的几名亲信侍从也都换上同样朴素却破烂不堪的衣物,大家都要让人看起来毫不起眼,并且将此要求也央人带给自己一派的世子们。 她和陈晞、谢勉、陆宁安等人一同出发前往长保县,她沿途不停观察周围的动向。 沈暮白一派计划是混入粮仓,扮成打工的外乡人,以便秘密调查真实情况。 启程之前,沈暮白再三叮嘱陈晞。 “此行任务艰巨,你们明面上调查,我等则暗中行事,务必互相配合,保密行踪。” 陈晞并不支持沈暮白的行动方针,但也不想多和她吵嚷,点头应诺,带领队伍从官道进入,先行出发。 而沈暮白一行抄的是小道,较为崎岖狭隘,但比陈晞他们会更快一些到达长保县。 在接近城门的周遭,一路所见,就有许多百姓衣不蔽体,面黄肌瘦,乞讨者随处可见。 长保县的民生问题,似乎比沈暮白想象地更为严重! 率领小队从另一条小路悄然前行的沈暮白,终于顺利进入长保县,在一处偏僻的客栈落脚,稍作休整后就直奔粮仓。她留下谢勉,让其接应从都城长业而来的宁国世子图子邕等人。 考虑到一齐去粮仓,实在有些扎眼,这样几拨人分头行动,能让粮仓那边的人降低戒备。 谢勉马上答应,让沈暮白放心。 粮仓外,一派忙碌景象,役夫们进进出出,一刻不停地搬运着重物。 沈暮白只带着陆宁安,两人作小厮打扮,混入人群,假意上前谋个差事。 工头挺着个圆溜敞亮的大肚子见他们衣衫褴褛,就要拦住他们。 “喂!这里不是什么叫花子都能进的!你们是什么人!” “我是陆宁,这位是……”,陆宁安立刻给自己和长公主取了个假名,向大肚子介绍他俩,“我弟弟陆白。我们从长驱城逃难来的,我弟弟已经有个把月没吃上饱饭了,求大人给个活路吧!” 好家伙!她沈家都改姓陆了! 陆宁安将眼神传递给沈暮白,意思着:长公主,别怪我啊!我想不出了! 沈暮白瞅瞅陆宁安,这谎话还真是越编越顺溜了。她装聋作哑,一言不发,生怕工头发现自己的女子声音。 大肚子瞧着两人脏兮兮的怪可怜,这个高个子的弟弟什么白像是营养不良,在男人里属于个头较小的,不免有些同情,不加细问就安排他们去最辛苦的地方。 “行吧,大爷我也是个热心肠,见不得可怜人!你们就去外仓,先打扫!每天日落来我这里,会有米汤和窝窝。” 陆宁安带着沈暮白两人附小做低,连连向大肚子鞠躬。 “多谢大人啊!我弟弟有饭吃了!” 陆宁安的演技已如火纯青。 ”等等!你不能走!” 大肚子突然出手拦住了沈暮白,沈暮白的胳膊被扯得生疼。 “你怎么不说话!是个哑巴?我们这里不收!” ------------ 第123章 误会种下 沈暮白和陆宁安都心头一紧。 依沈暮白的气力和灵敏度,工头的抓握,她闪身就能躲开!但如此一来,就更让工头怀疑自己了,她只好任由工头的胖手掐住自己的小胳膊。 要不是为了潜伏进来,长公主的身子是他能随便碰的吗?! 作为侍卫长的陆宁安,双眼都已冒火,但只好压着想刀人的脾性。 沈暮白用眼神和陆宁安对话:我们是来查案的,别暴露了。 来之前,沈暮白就说好不与人多言,所以自己一直低着个头,就怕女儿身被人认出。 大肚子工头上下打量着他们“兄弟”二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了沈暮白脸上,看她比别人都矮上半个头,细皮嫩肉的,没承想这胳膊肘子上倒都是紧实的腱子肉,应该能干活。 他狐疑地问道。 “他真的是你弟弟?怎么不说话?” 他这手怎么在胳膊上摸个不停?沈暮白就差点要破口大骂,他妈的,占我长公主便宜! 不可让他再骚扰长公主了,陆宁安全脸透着黑气,出手按住了工头的手,冷冰冰解释道。 “我弟弟自小体弱多病,胆小,总是怯生生的,见着生人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但他干活很勤快,请大人放心。” 大肚子显然不满意这个解释,对于陆宁安拉他的手的举动更是有些愤怒。他一个外乡来讨饭的,还敢和自己在这里蹬鼻子上脸,要不是考虑到现在便宜又好用的人不这么好招,他才不会轻易放过这两人! 他边说着边抽回自己的胖手,捣弄着发出咯咯地关节声响,大声责难想要吓唬两人。 “这里可不是什么避难所,干活要听指挥,不能有半点耽误。要是哑巴可不行,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怎么沟通!” 他的口水直喷,沈暮白一直低着个头,没有看到,陆宁安无语到极点。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起来,周围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好奇地看向这边。 沈暮白深知,若是闹得不可开交,不仅仅可能引来更大的麻烦,还会影响调查。那边陈晞大摇大摆地去查账,她不抱有任何的期待,肯定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必须靠自己巧妙化解危机。 她和陆宁安必须都进入粮仓! 陆宁安再谦卑地回答,假意低三下四地乞求道。 “求大人行个好吧,我这个弟弟虽不善言辞,但力气可大了,只干活不说话,不会七嘴八舌地说些别的,大人绝对可以信任!我们兄弟俩是外乡来的,不容易!我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看,都饿得不成样子了。” 此刻,沈暮白听他的编造,感觉自己都要滴汗到地上。自己在皇宫里头每日三餐两点吃的都是什么山珍海味,陆宁安不是不知,她和吃不饱有何关系? 反正是为了蒙混过关的,就随着他说吧。 但是大肚子工头显然对这一套说辞不买账,沈暮白要出手了。 她依然低着头,哆嗦着肩,装作害怕的样子,缓缓上前一步,向大肚子作揖,假装用手语比划,嘴里含糊地发出几个音节,似乎在努力表达什么。 “阿……谢……谢。” 大肚子当然没见过什么手语,不知道所以然,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陆宁安见状,立刻打配合。 “您看,我弟弟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他能听懂指挥,您吩咐什么他都能明白,而且干活儿特别卖力。” 大肚子盯着沈暮白看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他们的可信度。 最终,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眼下招工越来越难,之前好用的那些死的死、残的残、还有逃走的。 他们这“兄弟”二人看起来倒是能做事的,而且只要几个窝窝就能打发,上面就不会因为他招不到人而发难了,有他们滥竽充数也好。 “罢了罢了,谁让大爷我良心好!姑且就先让你们干着,若真有问题,可别怪我不客气。” 陆宁安不停道谢,然后就拉着沈暮白一溜烟地迅速离开工头的视线范围。 他们找了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方,沈暮白低声对陆宁安说道。 “多亏我俩机智,险些就被发现了。” 陆宁安轻声回道。 “殿下英明啊。殿下刚才的反应及时,我们一定要更加小心。” 忽然,他们还没放松一会儿,就听到一阵争吵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矮小的役夫正被长工责骂。 那长工像是大肚子的手下,长工正扬起手掌,要给役夫一个响亮的大耳光。虽在外不能惹事,沈暮白看不过眼,让陆宁安出面。 陆宁安身强力壮,一把就抓住了那只要打下去的大手,冷声道,“住手!” 长工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大役夫吓了一跳,这粮仓之内从未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的。他愤恨地瞪着两人,两人布衣破履的,一看就很好欺负。 “你们是什么人?小小役夫,敢管老子的闲事!” 陆宁安不卑不亢,手上的力道没有松下半点,若何蓝在也会出手相助的,他们三人眼皮底下,就见不得欺辱! “我们就是来讨生活的,但也不能任你以强凌弱。” 长工正要发作,沈暮白指了指外头大肚子的方向,陆宁安心领神会,“工头大人找你有事。” 这粮仓内向来没有役夫会虚报实情,一听是工头有事,长工也不做纠缠,直往外头奔去。 沈暮白上前护住役夫,那役夫比自己还矮上许多,心生怜悯,“没事啦!以后有什么就找我哥哥。” 满头乱发和污糟的小役夫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沈暮白熟悉不过的眼睛。 一愣,沈暮白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活见鬼了这是! 陆宁安只留心着长公主,是看到了什么如此花容失色,“没事吧?” “蔺阅!你怎么在此地!” 顺着沈暮白的话茬,陆宁安也终于看清了来人,和沈暮白同样讨饭花子打扮的蔺相千金蔺阅! 他们两人还真是情同姊妹啊,连这种乔装打扮的法子都想到一块去了。 蔺阅也认出了沈暮白和陆宁安,对比沈暮白的惊讶与沉吟无语,她却是惊喜的。在凌乱中,她的美目盼兮,不像是来查案的而是来游玩的,“殿下……” 这里还有一些役夫在干活儿,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沈暮白拉着蔺阅走到一旁,一通劈头盖脸地乱骂。 “你怎么在这里?竟然还扮成男人!谁许你来的!你知不知道,上次你擅自闯入步军营的事差点让我下不了台,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你这次是还想我吃不了兜着走?!” 沈暮白的手劲十足,蔺阅饱读诗书但没有学过半点武学的皮毛,手腕吃痛,她晓得沈暮白非常生气。 蔺阅仗着父亲蔺相在令国举足轻重,一次两次擅作主张,让沈暮白极其恼怒。她穿着一身粗布衣衫,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泥土和尘埃,她以为凭着一人的小聪明和孤勇,就能当英雄了? 来自沈暮白的怒气冲冲,让蔺阅有些胆战心惊,她对于发火状态的长公主是害怕的。 没有沈暮白意想当中,蔺阅会满脸羞愧地被她成功逼退,蔺阅反而倔强地抬起头,毫不示弱地回视着沈暮白。 “殿下,我听说殿下要带着众世子前来调查长保县粮仓亏空一案,就偷偷跟来了。别无他意,只是想一齐帮忙查明真相,不想一直被当成无用的累赘。况且,现今令国不也倡导女子走出家门吗?我想磨炼自己!暮白,我不会拖你后腿的。我知道我上次做得不对,但这次我想证明自己,请你带上我。” 岂止是不对!那是要杀头的! 沈暮白气得脸色铁青。 首先,蔺阅就不是为了自己来的,她分明是得知世子都会前往长保县,冲着谢勉而来! 另外,她蔺阅口口声声说着想以女子之力为令国增益,这绝对是来之前就想好的,搪塞应对自己之策! 自己最为在乎的就是为女子争取权利。她要做女皇,就需在有别其他帝王的地方作出一些成绩来。蔺阅字字句句听上去都有理有据,柔弱良善,但无不是做足了准备,心机颇深。 若她将蔺阅强行送回,绝对会被落下个争风吃醋、无长公主风范的恶评。 沈暮白声音低沉却充满怒意,无论如何,她必须摆事实讲道理。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万一被发现,你会连累我们的整个计划!你实在太鲁莽了,我父皇同意你来吗,你父亲又知晓此事吗?” 蔺阅咬着粉唇,继续回嘴,“我父亲知不知道不打紧,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做主。我来之前,就告知父亲母亲,此次我外出游玩,毋需他们记挂。” 长公主搬出父亲来,就是想要赶她走,她不会轻易松口的。 “阅妹真是越来越独立了呢!我之前怕你忧心,未告诉你更多,你擅闯步军营没几日,蔺相身边的参政大人仇烨就找上门来了。是我把他劝走的,这份情你又该如何还?你是通过捣乱,来还情的是吗?” 沈暮白对于不领情的蔺阅怒目切齿,强压下怒火,冷静地补充。 “趁现在来得及,你立刻回去。” 再说下去,两人就生分了,沈暮白即使有些讨厌蔺阅,也不至于想要破坏自小长大的情谊。自己坐在这个位置,朋友本就少得可怜,内心深处,沈暮白还是珍惜蔺阅的。 蔺阅却铆足了劲,绝不可能回去,她要留下。 两人僵持不下,沈暮白主动出手,要拽她回长业城,“让陆宁安送你先去客栈,我会找人护送你回去。” “我不愿意。” 蔺阅也是个执着的主儿。 女人之间的事,陆宁安不好掺和,只好在一旁等着。 沈暮白加强了手劲,蔺阅一个踉跄,倒在了粮仓的谷堆之中,“啊——” “殿下,我们来了。” 是乔装打扮的谢勉携着宁国世子图子邕一行到了,好巧不巧,正看到长公主推搡蔺阅的这一幕。 谢勉忙着上前,先去扶起倒地的蔺阅,沈暮白有嘴说不清了! 外头的大肚子工头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挠着乱发,嘟囔着:怎么今日来了这么多人手,还只要管饭不要银钱!个个看上去身强力壮的,赶明儿直接去城门口堵一堵,再抓几个劳力来。 ------------ 第124章 分兵两路 长保县的晨光透过薄雾,照在粮仓的木门上,几缕风夹带着谷稻的清香。 沈暮白虽也常常因为早朝、新兵操练等踏着第一缕阳光而出,但从未体验过为了三餐一粟早起劳作的辛苦。 然而,这宁静只是表面。 胸膛的气血涌上,沈暮白最不想蔺阅来此处,可她偏偏来横插一杠! 先前,蔺阅已设想过如此的场面,长公主看到她来,绝对不会高兴!长公主的生气、无奈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不仅仅出于对于两人多年交情的有恃无恐,蔺阅更是自知有父亲蔺相这块免死金牌,到令国哪里都能通行无阻。 并且,在谢勉这件事上,她不遑多让。爱情,就没有让来让去的道理。 她既已经认定谢勉是她的归宿,就算对手是万人之上的长公主,她也不会生出丝毫胆怯。 沈暮白对此行定了务必谨慎行事的调头,被蔺阅全然捣破,她对蔺阅真是恨不得打上两拳! 她小心翼翼地分开几拨人,混迹于役夫之间,就是为了探查蛛丝马迹。蔺阅可倒好,把长保县当成什么谈情说爱的场所了! 上前扶起蔺阅的谢勉,柔声对蔺阅道,“你受伤了,我带你去清洗创口。” 这下正着了蔺阅的道了。 蔺阅双眸闪烁着不知名的情愫。 尽管谢勉没有言语过多,但沈暮白洞悉了他的眼神,就是认定自己欺负了蔺阅,隐隐透着嗔怪之意。 眼神之中有着沈暮白未曾见过的关切与……责备。 恼怒与委屈交织。她要是说不是自己干的,可有谁会相信她? 她感到不可名状的无力,就算自己是无辜的,但谢勉亲眼所见的情景却让她百口莫辩。 说着,谢勉掠过了沈暮白,搀扶蔺阅准备离开,蔺阅这时吃痛叫出声。 “啊——” 她在谢勉前所未有的温柔中回过神来,手部才有了阵阵痛感。原来是方才在撑地时,她的左手被谷堆中的尖锐物划破,鲜血渗了出来。 “殿下没有推我,是我自己没有站稳。我只是想帮忙查明真相,不想一直被当成无用的累赘。” 蔺阅表面还在解释着,似在为沈暮白辩护,其实是要让沈暮白彻底无法洗白,她倔强地回视着沈暮白,“我不需要被人保护,殿下,你放心。” 明明是无邪的一笑,但却包裹着许多,蔺阅她果真毫不示弱! 伤害、欺辱是绝不可能的,蔺阅不许自己对长公主生出这样的恶意。但没有哪条明文规定,长公主所爱,其他人等都要让路。 沈暮白感到自己太阳穴发疼,蔺阅去太学没几日便俘获了多位世子的芳心,她对她的魅力最为了解。若谢勉一旦中了美人计,那就再无翻盘的可能。 转而,沈暮白换了神色,带着满满的歉意和心疼,知道谢勉已然误会了自己,但并不放弃为自己辩白的机会,冷静地推诿,“我没有推阅妹。” 她想说与听的那人,只是继续低头专注于查看蔺阅受伤的伤口,完全没有理会来自她的解释。 沈暮白虽不是受伤的那人,她的左手像被针刺了一样,麻麻的。 原来不被信任是这样的感受…… 她多希望此时有人能为她站出来,毫无条件地支持她。 在她抬眸看向宁国世子图子邕之前,图世子就坚定地站到了她的身边,沉声道,“我相信殿下,殿下不会无缘无故推人的,特别是对女子,绝无可能。” 沈暮白心头突然一暖,但她知道,光靠图世子的声援还不够,她必须让大家都相信。 她一把揪了下侍卫长陆宁安的胳膊,语气中带着急切,“你来说!你看到了整个过程,你要为我作证。你要说实话,我有没有没推她!” 陆宁安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心态。 “蔺小姐此次太莽撞了!这里危险四伏,我们要送她回去”,陆宁安其实没有看得清楚,但他是长公主的人,就不可能说两家话,“大家不要误会殿下!她真的很担心蔺小姐!” 沈暮白当然明白,光靠陆宁安的几句话根本不能改变大家的看法,其他世子也都陷入沉默。她不知道是第几次看向谢勉,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宽慰、理解的眼神也好。 谢勉却不搭腔,说着,“要不要回去,还是听蔺小姐的想法。” 如此一来,蔺阅愈发觉得谢勉也是在意自己的,喜上眉梢。 沈暮白有些懵了,谢勉不久之前还对自己表白,虽然她踌躇没有答应,但他怎可如此三心二意?! 就在众人僵持不下之时,一名役夫凑了过来,狐疑地看着他们一堆人聚在一起,“你们都在干什么?偷懒吗?等下工头就要来了,你们当心被他打骂!” 这人倒是好心,乔装打扮的众人纷纷继续手中的活。 与披星戴月、灰头土脸的沈暮白不同,陈晞慢悠悠吃好早点,与一众世子们才浩浩荡荡地行到粮司。 他搞不懂沈暮白整那套乔装打扮、潜入粮仓的意义,把自己搞得苦哈哈的,就一定能找到真相吗? 陈晞这一行并不掩饰自己的身份和来意,所到之处,长保县官吏们纷纷低头作揖行礼。 他一袭乌色官服,面容刚毅,极度尊荣。只是路过之人无不惋惜,晞皇子若没有残了这双腿,那得是如此的意气风发! 除了世子们,陈晞身后跟着数名得力手下,排场浩大。 他的心腹赵允磊也在此行。 沈暮白身在其位,却不将手头已有的资源调拨、用足,这便是她从皇太女之位陨落的关键之一。 令皇赐予她如此之多的特权,她反其道而行之,把自己当作什么市井盗贼,要走偏门。陈晞打心底想等着看沈暮白的笑话。 掌管长保县一众粮仓的库郎大人王正兴,一早已在门前等候。 他远远瞧见陈晞一行,连忙迎上前,满脸堆笑,“殿下,您大驾光临鄙县!蓬荜生辉啊!” 陈晞端坐在轮椅之上,时刻提醒自己言行举止都要与身份相符,他没让王正兴马上起身。 “此次奉陛下之命前来调查粮仓账目,还请配合。” 王正兴忙不迭地点头哈腰,他先头就知道了朝廷大张旗鼓要来查什么。 “殿下哪里的话!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还请殿下随我来,账房已经准备好了。” 但这晞皇子半天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他的老腰感觉有些不行了。陈晞看着差不多,才允了王正兴起身。 “起吧。” “唉!谢殿下!” 王正兴终于直起了身子。 陈晞上下打量着王正兴这膀大腰圆的身材,看来这长保县地灵人杰,油水颇丰呢!陈晞这第一面,就给王正兴一个下马威,要他自己掂量着。 一行人在王正兴的引导下,迈入了粮司的内院。院中整洁有序,几名杂役正在忙碌,见到有贵客们进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儿,恭敬地站在一旁。 而陈晞他们进院时,还有三四名官吏与其擦肩而过,眼神不善,直勾勾地观察着陈晞,毫无想要避开视线的惧怕,让陈晞生起戒备。 王正兴带领陈晞与其他世子们进入账房。账房内,几名账薄等候在此,个个都看着有些可怜憔悴,像是被账簿吸了阳气一般,“殿下好。” 陈晞点点头,目光扫视一周,语气平静却不失威严,“各位辛苦了。吾此次前来,主要是想查阅一下粮仓的账目。请各位将今年的账册都拿出来。” 账簿们连忙点头称是,迅速将一摞摞账册小心地搬到陈晞面前的几案上。 王正兴则在一旁陪笑道,“殿下,这些账目都是按时清点记录的,若有疑问,还请随时吩咐。” 身为长保县库郎,王正兴绝对知道粮仓亏空一事正在蔓延发酵,他如此气定神闲。要不是账目已经被做了手脚,查不到什么,要么就是他的靠山硬到连皇子亲临都不怕。 陈晞不动声色地随手翻开一本最近的账册,开始仔细查看,“我要近五年的,拿上来。” 王正兴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正常,“快!都拿上来给殿下!” 他的手下和通行的世子们也分别拿起账本,一一核对。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账房内的气氛逐渐紧绷起来。翻阅着账册的陈晞,发现了一些端倪,他敏锐的目光在账册的记录上停留,眉头微皱。 例如,前年八月,几次记载的粮食入库量与实际出库量完全对不上,而且有好多页账册上都明显有涂改痕迹。 陈晞冷静地合上账册,啪—— 陈晞对手下赵允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继续查阅,这次的调查绝不能掉以轻心。世子们也持续翻阅账册,越查越觉得问题严重。 每本账册都有类似的涂改和数目不符的情况。 对于这样的场面,王正兴虽有些胆战心惊,但好像依然游刃有余的样子。 他看向王正兴,语气冷淡,“账目有问题。入库和出库记录,数目不符,还有涂改痕迹。你如何解释?” 王正兴陪笑,“殿下,这可能是账簿们的笔误。请您稍等,我马上让他们重新核对。” 陈晞心中已有定论,这个王正兴还真是临危不乱,想必他有绝对的把握,让他们无功而返! 他怎会让贪官污吏如意?冷面冷声地对着王正兴,无意识地在拍了拍自己有些微微皱起的衣领。 “王正兴王大人,这些问题不能单靠账簿来解释,我要求亲自查看粮仓,核对账目。” “这……” 王正兴没遇到过如此的硬骨头,但早就听闻他只是个继子,没有什么好忌惮的,但样子还是要装一装。 ------------ 第125章 深入粮仓 陈晞早在得知长保县粮仓亏空的那一刻,便开始严阵以待,料想过如此的局面:粮仓的账目存在极大的漏洞。 长保县的水很深! 他在轮椅上,还保持着身姿笔挺。天网恢恢,他既然带着令皇的使命而来,就要把每一个隐藏的黑影都照得无处遁形。 他率领的世子们和精干的手下们,个个呈现威严之势,不可侵犯。方才在长保县街上,百姓们看到他们也纷纷让路,露出敬畏与好奇。 对于陈晞提出要搜查粮仓、清点货物,库郎王正兴顾左右而言他。 以往也有朝廷派到地方来查账调研的,他王正兴还没有见过这种阵仗的!之前哪次不是顺利过关!因此王正兴对陈晞此次长保县之行,没有任何担忧。 王正兴揣摩,陈晞本是景国世子,凭借其母的关系在令国一飞冲天,极有可能是来做做样子的,他比别人显得更加上心、仔细,好在令皇面前邀功呗。 他多年的官场经验,哪能不懂这些个道道!但是,王正兴隐约感觉到陈晞明显不好对付,三言两语糊弄不过去。 别无他法,能拖得了一时也是一时,王正兴以粮仓今日清点扫洒为由,要求陈晞明日前来。 “哎呀!殿下,你看我这个驴脑袋!” 王正兴装模作用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煞有介事的。 “还真是不巧!粮仓正赶上大扫除,现下尘土飞扬,还新招了一批役夫们在熟悉工作。今日估摸着不太方便,乱成一团呢!若殿下前去,只怕是怠慢了!” 王正兴句句在理,陈晞轻蔑地一笑,他当然听懂话中有话,就是不欢迎他们去。 无所谓,不过一日而已,陈晞料定王正兴在短短的时间内也不可能翻出什么水花来。那些“消失”的官粮,他倒是要看看王正兴有什么办法凭空还原! “无妨。那我们便明日再来打搅。” 陈晞挥了挥手,云淡风轻地答应。 王正兴长舒了一口气。 一日,就能做上很多事情。虽然无法填补所有漏洞,但起码可以在明面上好看一些。 “阿允,你来一下。” 陈晞抚摸着玉扳指,这是他近来新添的物件,他虽不喜佩戴首饰挂件,甚至有些嫌弃男子身上装饰过多,但这枚扳指内藏玄机,在关键时候可以自救。 “给我盯着王正兴,他今晚一定会有动作。”陈晞对着赵允磊轻声吩咐,赵允磊心领神会。 翌日,陈晞气定神闲,领着一班世子们和手下们,气势汹汹地直扑粮仓。 掌管粮仓的库郎王正兴推三阻四,不肯配合检查,其中心思已昭然若揭。因此,这次行动陈晞准备得充分。 “殿下,请稍等片刻,库郎大人正在接待贵客。” 几名小吏拦住了陈晞一行人的去路,语气恭敬却带着丝丝为难。 王正兴是要撂挑子,直接和皇家硬着干了? 陈晞淡然一笑,却反差极大地开口怒骂。 “放肆!什么客人能比朝廷来的客人还要稀贵!我看王正兴是不想要脑袋了!再给最后一次机会,是我们的任务要紧,还是王正兴的贵客高于朝廷?!” 小吏为难地看向一旁,全身哆嗦,显然不敢违抗王正兴的命令。但为难皇子殿下,不就相当于洗干净自己脖子、等着被发落吗! 他不知如何是好,跪下连连道歉,说着马上禀报库郎大人,“请殿下饶命啊!我们也是讨口饭吃的!稍等片刻,我马上进去通报!” 陈晞并无意为难王正兴的手下,大家都不容易。小吏不敢停顿半刻,上气不接下气地匆匆跑进粮仓,找王正兴。 不久,王正兴慢悠悠地踱步走了出来,脸上挂着不太自然的笑容。 “殿下,我来迟了!还请降罪!” 王正兴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但脸上却努力保持镇定。 “王正兴,我奉命前来确认粮仓的账目,需要清点粮仓内的官粮,好好配合!与我为敌,就是与陛下为敌!” 陈晞直截了当放狠话,将令皇抬了出来,他要看看王正兴这小小的长保县库郎正当是油盐不进,还是佯装淡定。 他的目光犀利,直勾勾地盯着王正兴不放,势必要从王正兴的脸上瞧出些什么端倪。 “已经昨日变今日!宽限你一日了,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别告诉我今日还不给进!” 就算王正兴严防死守,陈晞下定决心,今日无论如何都必须进去,流点血也无妨。 王正兴脸色大变,陈晞势如破竹。看样子,今日若进不了粮仓,陈晞绝对会硬来……真交起手来,陈晞毕竟贵为皇子,有一点擦破流血,那都是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瞧殿下说的,都是误会,误会啊!账目如此的小问题,其实不必惊动您大驾。” “小问题?!粮仓亏空非同小可,既然你也认为有问题,更应及早查清!” 陈晞不可能就此作罢,步步紧逼。 王正兴见实在推脱不过,只得叹了一口气,“既然殿下坚持,请随我来。” 王正兴走在最前头,领着陈晞一行人入了粮仓。映入眼帘的仓库内部,堆满了整整齐齐的粮袋,每一个粮袋上都标有日期和数量。 陈晞的轮椅靠近,发现上面的标识非常详实,看似一切正常,但经验告诉他,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 他吩咐下去,“大家谨慎行事,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世子们和手下们连连应声,就忙碌了起来。 粮仓亏空一案,搅动了整个长保县的风云变化。就连百姓也知道,朝廷派遣了骨干来查案,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晞皇子。 而长公主沈暮白的参与,被层层保密,没有太多人知晓。 正值陈晞一行进入粮仓清查,而沈暮白等人已经以役夫身份深入粮仓,正要狭路相逢。役夫们迎面走来,其中沈暮白低着头,就要经过陈晞身边。 陈晞目光一凝,往沈暮白那里看去,尽管这些人易容乔装,但他怎么会认不出沈暮白来?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故作不经意。就在两队人马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沈暮白还是与陈晞的目光短暂交汇。 但两人脸上却毫无异样,都是一等一的伪装高手! 沈暮白此时无任何尊荣身份,不过是粮仓内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役夫,陈晞突然计上心头。 “让一让,我们有要事在身。” 陈晞对着沈暮白冷冷的开腔,以上对下的姿态,示意沈暮白让路。 想要故意搞事?! 沈暮白嘴角下沉,她怎会不知陈晞的小九九,等自己查清真相后再亲手还回去! 现下她要做好“役夫”,不能被看出破绽来,便忍气吞声、低声应道。 “是殿下,奴才这就滚。” 她带着随行的世子们还有蔺阅迅速侧身避让,表现得毫无破绽。 陈晞,就让你嘚瑟几日! 看我回去怎么和你算账! “这位小兄弟,真是好眼力!怎么知道我是谁?” 陈晞抓住了沈暮白话中的漏洞,乘胜追击,露出了有些邪魅的笑。沈暮白还真是得意忘形,陈晞又提高了自己的声量,竟然向王正兴讨要沈暮白。 “这样,我挺喜欢你的!王大人,不如将这名役夫给我,就给我做个……做我的小侍从吧!干点杂活!” 他故意的! 沈暮白怒火中烧,她堂堂长公主,给他陈晞做奴仆,他受的起吗?他还真是不要脸啊! 所有世子们和两人带领的手下们全部都在,大家愣怔。 这让以后大家怎么看她沈暮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暮白面红耳赤,但无法回嘴。 这扮成役夫的狗屁想法,她在此时想要毁得粉碎,被陈晞捡了个大便宜! 王正兴倒是没想到这晞皇子,对眉清目秀的小役夫还颇感兴趣,正中他下怀,他知道如何笼络这高高在上的冷面皇子了。 “你!快过去!被殿下看中,是你的福分。” 已经想要刀人的沈暮白黑脸,第一百次劝慰着自己,成大事者,忍字诀。 她只好亦步亦趋地走向陈晞的身旁,低头帮他推着轮椅,横冲直撞。 “你是不是傻的!好好推!” 陈晞不免幸灾乐祸,奴役着这位刁蛮公主,他忍不住偷笑。 沈暮白则向众人使了个阴鸷的眼色:谁敢说出去,我就杀了谁!众人忙作鸟兽状散去,不再停留在原地看戏。 粮仓内,沈暮白只好跟着陈晞,一起检查账簿和粮食储备情况。 陈晞压低声音问沈暮白,“你做役夫这几日,有否奇怪的事情?” 异常自然有,沈暮白的洞悉本就比常人敏锐不少,但她可不会说。 他是她的敌人,她要先于他,挖掘更多真相,第一时间传书向自己的父皇禀报。 让父皇知道谁才是有真实力的人! “暂无。”沈暮白牙关紧闭,只恶狠狠吐了两个字。 “你还在记恨刚才的事吗?我可是为了保护你,才将你想了个借口揽到自己身旁。你可得好好感谢我!” 既然沈暮白如此不信任自己,陈晞也和她打哈哈。 “呵呵。”沈暮白惜字如金。 两人各怀心事,他们的两拨人明里暗里,各自为营,却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查清长保县粮仓亏空真相。 这时,沈暮白暗中用眼神,向陆宁安示意,让他找个机会将粮袋打开看看,陆宁安和沈暮白多年默契,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沈暮白在角落发现了一处异常——有几袋官粮鼓鼓囊囊的,比寻常的粮袋还大上不少。 陈晞感受到身旁的异样,稍许侧目一看,他心中一动,隐约猜到沈暮白可能已经有所发现。 “阿允,你亲自查看这些粮袋!” 陈晞先沈暮白一步,指挥着手下赵允磊。 霎时,沈暮白面色铁青。 “哥,你也帮着大人们一起。” 沈暮白不甘示弱,直接将自己人调出来,让陆宁安参与其中。 若有什么发现,他陈晞可别妄想独自抢走功劳! ------------ 第126章 官粮假充 令国大地上,万里长渠蜿蜒曲折,滋润着润沃的农田。 地大物博,特别在长业一带,其气候与土壤非常适宜种植作物,年年都是高产大户。 庄稼在田野里疯长,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一到丰收时节,稻谷飘香,麦浪如潮,闪着金子般的色泽,佃农们一年辛勤的劳作化为丰硕的麦穗谷粮。 日复一日的烈日当空或雨水灌溉,汗滴禾下土,盘中粮食粒粒皆辛苦。 但这长保县地处偏僻,土地贫瘠,大部分都是常年淤积而成的河荒地,且沙化严重,并不适合孕育庄稼。 在此地种植庄稼,甚至反作用会消耗地力,本就漏水漏肥的土地,经过长时间的裸露,更容易引发水蚀风灾。 在其他城乡年年丰收的盛景背后,如何确保荒芜之地的粮食供应,就成了大问题。让百姓们的饭碗不受威胁,不仅要靠种粮,更要靠储粮! 而此时,长保县作为粮食严重短缺的重灾区,却爆出了官粮亏空问题,引得朝野震动! 粮仓内,役夫们忙进忙出。 沈暮白和陈晞本就不对付,于是各自派出了得力手下,就要对鼓鼓囊囊的粮袋下手,查明真相。 粮司内存放的账目混乱不堪,库郎王正兴势必要掩人耳目。 昨日深夜里头,陈晞派出赵允磊盯梢王正兴,他在粮仓几进几出,汗流浃背地招呼着一些小吏们,想来应当是他的手下,因为赵允磊今日在粮仓内完全没有见过那几个面孔,还真是谨慎! 而赵允磊亲眼目睹王正兴的手下们,搬运着硕大的袋子,一人在肩上扛上一袋。虽在黑夜掩映下,看不真切,但他确定就是现下这些放置在众人面前,显眼包一般的粮袋。 在刚入粮仓时,赵允磊就已经暗中提醒了陈晞,“殿下,这些粮袋可能有蹊跷,与昨夜我看到的相仿,应该就是…” 陈晞打断,让赵允磊不用打草惊蛇,在粮仓里多探探,借机行事。 没想到的是,沈暮白和他想一块儿去了,她昨夜难道也派了陆宁安在附近潜伏打探? 先于赵允磊一步,陆宁安毕竟做了多年的侍卫长,长公主话语一出,他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就冲到一堆粮袋前头,顺势就要打开勘查。 “抱歉了,这是我们殿下先想到的。”陆宁安嘴角拉扯,对着赵允磊一笑。 “大人先。” 赵允磊压低声量,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四下无人,他对着陆宁安施礼。 在陈晞的教导下,赵允磊非常沉得住气。此行目的明确,是要彻查揪出幕后黑手,而非两派斗争,你死我活。 所以先一步,晚一步都无妨。 长公主的人虽个个都有勇有谋,但输在鲁莽草率。从努兵首领阿帕和亲一事就可见一斑,赔了夫人又折兵。 赵允磊意味深长地一笑。 借着辅佐晞皇子的由头,蹲在地上打开粮袋的陆宁安,先行看向沈暮白这边。待沈暮白颔首允诺,才继续下去,这时赵允磊也围了过来,“我来帮你。” 陆宁安小心翼翼地用帕子包好右手,往粮袋里面去探,他的手感渐渐不对,“不是谷粮!” 随着陆宁安的话语一落,陈晞一行人全部往这里聚拢过来。 “是沙土!”赵允磊见陆宁安脸色变化,他连忙也将手插入粮袋。 看似标记详实的厚实粮袋里,藏着猫腻!他们发现里面竟然全是沙土,只掺杂少量谷粮! 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沈暮白推着陈晞,无意识加快脚步。 “别慌慌张张的!遇事必须要沉着应对,懂吗?”陈晞淡定异常,假公济私地贬斥着沈暮白。 沈暮白不好大张旗鼓地怼回去,她还有事要查清楚,得在粮仓里混上一段时日,连连吃瘪,只好低声怒道,“还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说着便故意使绊子,重重地推着轮椅,让上面坐着的陈晞颠簸不已。 “挺能耐啊!我等下就把你带走,让你查不下去!料王正兴也不敢在这个关口忤逆我的意思。” 奸诈!阴险! 沈暮白虎着脸,气势汹汹地推着轮椅,嘴巴里还骂骂咧咧的。 在陈晞靠近时,陆宁安和赵允磊迅速撤离,给他与长公主留出了空间。 因腿疾,陈晞弯腰检查粮袋,只好将此任交给了沈暮白,沈暮白气力颇大,以一己之力将粮袋扛到了陈晞的面前,“殿——下——,在这里了,好好看吧。” 她刻意着重“殿下”二字,他在自己这个正宗公主面前,要摆皇子的威风,她就让他摆个够! 对于沈暮白的阴阳怪气,陈晞置之不理,他伸长臂膀去粮袋里揉捏,果然都是大量沙土。 他脸色一沉,知道其中的问题绝非偶然,马上勒令世子们和手下们继续检查其他粮袋。 “禀报殿下,这里也是!” “我这里也同样!” “靠!全部都是沙土,谷粮只放在最上一层做做样子!” 几乎所有粮袋都被动过手脚。 或者说,早就被偷梁换柱了。 陈晞和沈暮白决定将库郎召来问话,沈暮白保证绝不插嘴。 王正兴脸上堆满了笑容,搓了搓手,“今年的冬日还真是冷冽啊!” “你可有话说?” 陈晞等人都在敞开口的粮袋旁严阵以待,一副升堂要打板子的架势。 岂料王正兴对于这些铁板钉钉的粮袋,避而不见!如之前那样,他满口应承着绝对配合,但又不为所动。 不和他再绕圈子,陈晞从面前的粮袋里抓起一把沙土,恶狠狠地扔到王正兴的脸上。 “咳咳——”王正兴完全来不及躲开,满脸脏污,还吃了几口沙土,“殿下真是有趣啊!” 剑拔弩张之下,王正兴继续那套粉饰太平的态度,还想打太极。 嚯!比自己还狠?沈暮白被陈晞此举惊到,吓得一抖。 陈晞开门见山地逼问,声音中带着威胁,“王正兴,别和我在这里忽悠!这些粮袋怎么解释?为何朝廷下发的官粮消失不见,却有如此多的沙土?你今日说不清楚,那便不用回去了!” “这是典型的假充实,粮仓内外有异”,陈晞冷声补充,“必须彻查到底!” 王正兴心知瞒不过去,额头渗出密密的冷汗,顺着他宽大的前额,一路直下脖颈,滴滴答答。 他忙着辩解,连连摆手,“殿下啊,这一定是有人陷害我!我绝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 “你还知道要掉脑袋啊?!我看你一点不怕死呢!”陈晞冷哼,眼神如刀,“你休要狡辩!这些粮袋里掺沙土的勾当不就是你做的,你能一无所知?” 厚颜无耻! 沈暮白如果现在能亮明身份,她一定要冲上去给王正兴一个大头耳光。 这几日在粮仓之内,工头大肚子欺压役夫们,非打即骂,连果腹的窝窝都要克扣!她可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 这大肚子敢如此猖狂,莫不是仗着王正兴的关系! 谁人不知王正兴将自己的姊丈安排到“粮仓工头”的位置上,连外头百姓们都晓得这份工作,油水有多足! 朝廷专款拨款发放至粮仓役夫们的钱银,全部被他们悉数收入自己囊中,一家人左手倒右手。 利用地方与朝廷的信息差,将钱银扣下,最大程度奴役、剥削这些可怜的役夫们,连保证过的米汤都时有时无。 见王正兴这般狡诈,沈暮白不免怒火中烧,正欲进一步逼问,却被陈晞察觉马上拦下,示意她稍安勿躁。 陈晞凑近了王正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把王正兴的一双眼睛剜除一般的阴狠,“听好了!这里是令国!令皇脚下,没有让你胡作非为的地方!你若不从实招来……” 末了,陈晞用手在空中,比了比王正兴的双眼,“小心了。” 威胁一出,直接让王正兴全身哆嗦,眼看这陈晞是动真格的,王正兴只能硬着头皮将责任推到旁人身上,想着为自己减轻几分罪名也好。 “殿下明查啊!小的人微言轻,是被逼无奈啊!大人们命令小的如此做,小的也是身不由己啊!” 陈晞和沈暮白对视一眼,嘴角上扬,掩不住笑。 还没怎么审呢! 这王正兴的嘴还真是够“严”的! 他们就坐等王正兴将所有涉及的、背后盘根错节的官吏们,一一报上来。 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在附近掠过,但没有人注意到。 正当他们准备朝南坐时,王正兴却突然反水,“……殿下,其实这些可能是误送来的次品,我们会立即处理。” “误送?” 陈晞觉得滑稽不已,王正兴的理由如此蹩脚,还能义正严辞地多次与自己纠缠。 “你这解释未免太过牵强,看来是要请你吃点刑罚,你才会说实话了!” “滥用私刑?”王正兴突然胸有成竹,像是吃错了药,反过来上下打量着陈晞,“我可是听闻殿下的腿,就是另一位殿下用了笞刑,才废了的……” 一瞬间,陈晞的眉头锁住,他周身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如从深渊而来的黑眸中压抑着怒火。 他的脸庞瞬阴沉无比,苍白的唇不住地颤抖,紧抿成一条线,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像要捏碎什么。 能倾覆一切的压迫感。 沈暮白在旁手足无措,那些关于陈晞残废的嘲讽话语,会如何刺痛他啊! “哎呀,瞧我这张嘴,该打!” 王正兴背后绝对有高人指点过,笑嘻嘻地说着要打自己的嘴巴子。他为何对于陈晞的到来与举证,都毫无畏色。 ------------ 第127章 机关算尽 沈暮白与众人都不敢置信! 区区库郎,口风急转,再次翻供,拒不认罪,甚至不惜开坏当朝皇子! 他是吃了深山老林里的豹子胆吗? 陈晞忍住杀人的冲动,不与其争执。他的骨节已然泛白,怒气熏红了他平日里流光溢彩的眸子,杀意蒸腾着。 其他人都要为他动手。 “殿下,看我们不撕烂了他的嘴。” 且慢!陈晞却在轮椅的扶手之上,缓缓升起了他的右手,摆了摆,示意要众人退下。 他一下子抬头,半明半暗的眸子里荡漾着深不见底的东西,逼视着王正兴。这气势如虹,比这寒风刮脸的冬日还要冷上那么许多。 “你还真当是天不怕地不怕!是方才有人威胁了你的家人,才有你这样不计后果地抵赖吧。” 陈晞断然不会被王正兴这样老油子的三言两语就给带跑,他拨乱反正,大蛇之打七寸。 “王正兴,我说的没错吧?” 倏地,王正兴从笃定万分转到极其害怕,吓得快要屁滚尿流。众人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怎么却被陈晞发现了。 其实,陈晞并没有看到有人经过。他只是故意诈一诈王正兴这样的小人。 对面皮比脚底板还厚的小人,不能用寻常的方式对付,最好连哄带骗。没想到被陈晞一击即中,这突如其来的“点穴”,让王正兴马上显出真身来。 在这寒冬的粮仓内,湿度、温度都刚刚好,竟让王正兴感到自己诺大的汗珠不停地滴下。 陈晞他真的看到那位大人了?! 他到底该不该咬出来,好顺利脱身? 可陈晞代表朝廷而来,他就算抖落了更多人来,也不一定能蒙混过关啊! 他还有家人…… 姊妹几家人都还要靠他吃饭生活…… 王正兴的双手不知道如何安放,下意识地就要跪下。他像足了热锅上的蝼蚁,进退两难。 若自认了罪名,他不愿。 如果抖落出了其他大人们的名姓,那自己家人的性命攸关。 当然,他也可以咬死不说半字,就不信陈晞真能撬开他的嘴来! 但陈晞一副气吞山河之象,听闻那长公主沈暮白更是咄咄逼人,他们要是对自己用上刑罚…… 绝不可! 王正兴不敢往下再肖想了,他僵直的双腿往前扑倒,跪在陈晞的轮椅之前。他将头颈深埋在两臂之间,屏息凝神,不说一句。 顺国世子梁辛可还没忘记,王正兴对于陈晞的出言不逊。那样的侮辱,他定要为殿下讨回! 壮着胆子,他紧握双拳走到王正兴的跟前,王正兴感到有人走近,木熏熏地抬头,想要看清来人。 不等他看清楚,只见一个孱弱但不再胆怯的少年闪身向前。梁辛扬起手,毫不犹豫,将一个大耳光奉上! 顿时,王正兴的脸上浮现出了结实的手印。 “他妈的,你这个兔崽子是谁?!” 王正兴还没有反应过来,半边脸已经烫得发红。什么人敢如此嚣张,即使是陈晞的人就可放肆至此吗? 还跪在地上的王正兴摸着自己烧红的胖脸,指着梁辛就要让他付出代价。 “你凭什么!什么东西!竟敢打老子!”王正兴依旧彪悍,看梁辛瘦瘦小小,不像是什么厉害角色。 这是梁辛长久以来心中愤怒和痛苦的集中爆发,王正兴侮辱殿下,那就是他梁辛的敌人! 他呲牙咧嘴,努力学着如何和其他世子们一样,举手投足都自带气势,但总是差那么一口气。 自殿下双腿受伤残废后,上至长公主下至王正兴这种刁民,都能肆无忌惮地欺侮、嘲笑。每每遇到这样的场面,都有一团火焰在他的胸膛里烧灼。 他知道,自己若继续默不作声,这类人只会更加得劲,愈演愈烈,怎能置殿下于不顾?在这令国,也或许在他的生命之中,只遇过陈晞一人,愿为自己的挺身而出,且不计回报。 这一刻,梁辛终于决定不再忍受。 “我不是谁!不是任何人!但绝对不允许你轻慢殿下半分!” 梁辛大声喊道。 这是他在众人面前,迄今为止,说得最大声的一次。 包括陈晞、沈暮白在内的众人,都被梁辛突如其来的勇气惊了一下,这还是梁辛本人吗? 对于恬不知耻的王正兴,陈晞直怼了回去,“就凭他是我的人!这一巴掌,你且受着!” 凶戾毒狠的寒气,从的陈晞的双眼中直往外冒。他向前倾身,威逼着。 陈晞的举动震慑住了王正兴,王正兴在地上连连求饶,将掌掴一事丢到了一旁。 沈暮白见时机成熟,忽然弯下身来,俯在陈晞一旁,极其恭顺地说道。 “殿下,我之前曾看到有一些人鬼鬼祟祟地进了末处的仓房……” 陈晞心中一凛,沈暮白是在明示。 他立即下令赵允磊领世子们一起前去查看,而他还留在原地,绝不轻易放过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的王正兴。 “这……” 王正兴想要阻拦,但自己都已穷途末路,哪有法子拦住这些个爷们的脚步,遂即放弃。 沈暮白领着众人,步伐优雅地穿过粮仓的长廊。 她那双如鹰的眸子,总是能发现细微之处,今日,她在粮仓内扫洒时意外地发现了一条通向深处的暗道。 现下人多势众,她决定一探究竟。这条暗道幽深而曲折,像是要通往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没有了烛火,四周逐渐变得阴暗而沉寂,赵允磊内心微微起疑,粮仓中竟还有如此偏僻的地方。 随着大家的深入,一股子霉味,令人窒息的沉重感愈发强烈。 终于,沈暮白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与暗道沿途的尘土飞扬不同,这里的门上竟然没有积灰,显然一直有人开启关闭、进进出出。 世子们和陈晞的手下,都跟在她的后头,她伸出一只手来,心有戚戚地推开那扇门。 伴随着“吱呀——”,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景象。 仓房内昏暗无比,世子们都掩着口鼻,嫌弃地往里面小心翼翼地探步。 “火折打开!” 这里没有其他役夫在,沈暮白不再假装,起了范儿,命令着众人。 大家忙不迭,拿出了火折,一下子点亮了仓房! 仓房竟然如此之大,望不到尽头……其中储藏的粮袋堆积如山,整齐地码放着,显然经过精心整理和掩藏。每一个麻袋都紧紧缠着绳索,防止泄露。 沈暮白的心猛然一跳。 这里竟藏着如此大量的粮食,并且这些粮袋上明显都有残留,是被撕去了官粮专用的标记! 她再走近一些,伸手触碰那些粮袋,感受到了它们的沉重和充实,动手直接打开。 竟然是实打实的谷粮!外头那些滥竽充数的,又是什么?! 众人也不禁疑惑,这么多粮食,为何会被私藏在这里? 所有矛头都指向一种可能:有人职务侵占,徇私枉法在暗中操作,企图垄断粮食,操纵市场。 沈暮白不禁回忆起最近一段时日里,令国上下频频传出的粮荒和涨价的消息。难道都是眼前这一切的缘由? 可恶! 沈暮白心中的怒火难平,她一生气,就会开始全身微微发抖。 同时,感到的是深深的无奈。 身为长公主,她深知民生疾苦,积极为所有人争取着权益,没料想到本应给到百姓的谷粮,却被有心人翻来覆去利用,牟取暴利,中饱私囊! 那些分不到官粮的百姓们,若站在她现在所在之处,该如何绝望和锥心! 眼前的景象,无疑是对民众最大的伤害,也是对自己的莫大讽刺!她以为的令国江山,仿佛笑话,沦为这些蛀虫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米仓! 而这些蛀虫,正是她的父皇用国库养起来、供起来的。 她定了定神,指挥着众人,要仔细观察仓房内的细节,但奇怪的是这里找不到一本账册和文书。 没有记录之下,这些粮食的来源、数量和存放时间,在沈暮白的心中都有了大概的轮廓。 这是一个庞大的阴谋,涉及的人恐怕不仅仅是王正兴和粮仓的几名小吏。 这潭黑水,绝对深三尺有余。 回到陈晞处,沈暮白依旧沉重,眼前的发现不过是冰山一角。她要彻底铲除已经蔓延开来的腐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作为长公主,她责无旁贷。 众人回禀陈晞,他们在粮仓暗道的仓房内,发现了大量被隐藏的官粮。 “数量庞大,显然是被故意藏匿起来,企图瞒天过海!” 赵允磊道。 陈晞没好气地敲了敲王正兴低下的头颅,他依然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如何解释!” 王正兴坚决不再张嘴,像是等着什么的到来。 “不说也行。” 陈晞拍了拍手,像是极其嫌弃王正兴一般,仅仅是碰了一下,就脏了自己的手。 “来人!立即封锁粮仓,把他给我带下去!彻查所有账目和库存!” 此令一出,陈晞底下众人将王正兴围了起来。 岂料,王正兴的人也听到了声响,凶神恶煞的小吏们仗着人数优势,将陈晞一行人团团困住。 “你真是胆大包天!殿下你都敢围!” 赵允磊指着王正兴破口大骂。 ------------ 第128章 县令现身 长保县地处偏远,令国朝廷排除万难、运送而至的官粮,是无数百姓赖以生存的口粮。 账目紊乱、以假充实……更为惊人的是,在粮仓内无人问津的仓房中,发现了大量标记已被抹去的“无头”谷粮。 王正兴与他的人,简直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将陈晞等人直接围住。 他们的生活半径不过是粮仓和整个长保县,天不怕地不怕! 山河悠悠,令皇与他们隔着十万八千里,他们有所畏惧,但完全不将朝廷派来的皇子放在眼里! 领头的小吏,和顺国世子梁辛身板相仿,但满身腱子肉很不好惹的样子,皮肤黝黑。 他光着脚,脚底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每一步都稳健有力,踩在地上的不是他的肉身,而是一双钢铁般的脚掌。 此刻,王正兴还跪在陈晞面前,但扬起了头。他的救兵到了? 他的点子很简单,既不出卖上头的大人们,他也不想深受折磨,在弟兄们的帮助下,去个找不到的地方。 “库郎大人,我们来了。” 几十余人不断涌入,脸色阴冷,每个人像是都有着“今日就要肉搏个你死我活”的劲儿。 这些壮汉们,穿着粗布短衣,手里执着各类农具,本应是人畜无害的,但目光中的凶狠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要干什么?” 领头的小吏语气轻佻,紧了紧自己的双拳,他缓缓走近,脚下的泥土被踩得咯吱作响。 “你们朝廷的人还真是高高在上,瞧不起我们呢!不放走库郎大人,你们就一个都不许走!” 陆宁安将沈暮白这个“假弟弟”,以最快速度,拉到自己的身后。 “弟弟,和你无关。” 而陈晞的手下们不甘示弱,他们虽在人数上处于劣势,但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以一敌六不在话下。但真动起手来,除了皇子殿下,还有世子们需要保护,人手上还是不太够。 众人戒备着,那些本该种植庄稼的农具在这些人手中,变成了杀伤力极强的武器,每一次挥动都带有威胁。 陈晞明白了王正兴的打算:他想逃之夭夭,将秘密一并咽了下去。 他们一旦决定鱼死网破,自己未必能够带着大家全身而退。 “王正兴,你想干什么?!”梁辛护在陈晞身前,“皇子你都敢拦,你不要命了!” 像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伏在地上的王正兴忽然哈哈大笑,他的目光在陈晞身上停留片刻,露出嘲弄。 领头的小吏接过话茬,没有畏色。 “我们饿过、穷过、冻过,本就一无所有,是库郎大人给了我们一口饭吃!我们可没什么好怕的,你们要对库郎大人动手,不妨就来试试吧?看看到底是你们这些自小就锦衣玉食的贵人们厉害,还是我们这些泥腿子的命硬!” 在陆宁安身后的沈暮白,眼眸森然,冷眼睥睨王正兴和这些被洗脑歪曲的小吏们。面上透着,再不想克制的肃杀之气,风雨欲来。 他们在合理化“贪污侵占”的罪名! 那些连粮食都没有的百姓呢! 他们可曾想过?! 要讨生活,多得是正经营生,他们受过的苦,却付之于别的无辜之人。 众人都愠怒上脸,陈晞咬着后槽牙,咯咯作响,阴沉可怖。 “你们不用在这里逼逼叨叨,到了大牢里,你们慢慢与狱卒去说罢。” 与此同时,赵允磊用眼神指挥着其余手下们:若一旦开打,他们的首要任务是护好两位殿下。 出于侍卫长的敏锐,陆宁安亦回应着赵允磊,告诉他长公主殿下由他来负责,不用赵允磊分心。 眼见就要一触即发,长保县县令大人史沙,不紧不慢地现身。 “这是怎么了?” 史沙摇曳着步伐,像是没事人一样,走近陈晞处,他拨开愣住的小吏们围起的人墙。 “怎么了?呀!这不是晞皇子殿下吗!小的向殿下请安。” 说着衣冠济济的史沙就跪了下来,十足谦恭地奉迎着轮椅上的陈晞。 史沙身材中等,方脸,单论五官都有些伤了大雅,但一脸和气地笑道。 “殿下与大人们远道而来辛苦了,是小的疏忽职守了,没有安排妥当!不如先去用膳,尝尝我们长保县的地道风味,烩面、大鲤鱼……都是上等佳肴。” 在陈晞脑内,鸣金声大响,事有蹊跷,立刻拒绝,“好意心领了,粮仓亏空事关重大,先查明真相再说。” 他可没有心情,与这些贪官污吏共坐一桌。从史沙进入粮仓算起,陈晞的目光就没有从他和王正兴身上移开过。 县令与库郎必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他们竟然连眼神的交集都无,明显在刻意回避彼此。 王正兴口口声声说他是被上头所威逼利诱,这“不得已”的理由之一是否就有长保县县令呢? 对于陈晞的冷面回绝,史沙笑容不减,语气却变得微妙。 “殿下,莫不是您是从景国来的,看不起我们这令国小地方的待客之道?” 话中带刺,且将景国与令国并提,极其敏感。景国在陈晞这里再好,也不可明面上当着众人承认,在诸国之中,只认可景国为令国的藩属国。 史沙这是要将自己放在令国的对立面!其他世子们见状,无所适从,不好辩解参与,惟恐引火烧身。 众目睽睽之下,沈暮白的视线也转向了陈晞,事关两国,兹事体大!他可别乱说话啊! 陈晞当然知晓,此时若自己强硬着上,反而着了这史沙的道。虽办案抓人紧要,但莫不能在这上面,落下把柄。 无奈之下,陈晞只得暂且顺从,但提出条件,他皮笑肉不笑着,指着史沙旁的王正兴。 “既然县令大人盛情,吾也不好推辞。但这王正兴必须先绑起来,暂时交由我们看管,带回长业审问。” 史沙在场,王正兴和他底下的小吏们不敢说话,连个屁都不敢放。史沙以为自己拿捏住了陈晞,点头应允,不免在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他短暂地瞥了一眼王正兴,王正兴吓得紧闭嘴巴。 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陈晞马上就捕捉到了不对劲,但眼下也无更优解。 王正兴被五花大绑后带走。 陈晞一行人随着县令史沙前往他的府邸一起用膳,而他留下了他的心腹赵允磊、以及假扮成役夫兄弟的沈暮白和陆宁安,让他们留在粮仓中。 当着史沙的面,陈晞要他们代自己继续查验码单。 除了陈晞,其他人也入了不史沙的法眼,他于是不再说什么,料他们也查不出更多来! 朝廷有个王正兴回去交差就行了,其他就是做样子,史沙对此信心满满。 沈暮白趁众人都走开,挤眉弄眼就给陈晞比了个手势,意思她会搞定的,让陈晞小心。 陈晞差点噗呲笑出声来,这是什么开心的事情吗,她还真是乐于其中。 抵达史沙的府邸,陈晞心里更是频频打鼓。一介县令,家里的摆设用料都极为奢靡! 特别是李灵之的大尺寸仙鹤画,他竟然都有两副,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挂在家中,引人侧目。 李灵之,作为令国首屈一指的画家与诗人,仙逝已有百年,他的仙鹤画价值连城。作为景国世子的他,不过才藏有一副长卷,爱不释手。 而令国随便一个偏僻小城的县令竟都有两副真迹! 趁史沙还沉浸在众人艳羡嫉妒的恭维之中,陈晞马上低声问起了政国世子屠琪霖,他虽一直冷冰冰的,但胜在博学且中立,不会有矫枉过正的角度。 “屠世子,令国的县令俸禄很多吗?” “回殿下,据我所知,不高”,屠琪霖对史沙这种搜刮民脂民膏的人最为不齿,他知道陈晞此话用意,“这些李灵之的画作,应当都是真迹,不像是赝品。想必贪了不少官粮,公器私用。” 陈晞点了点头,请屠琪霖推着他的轮椅,让他好凑近看其印章与纸质。 果然,与自己的两副,如出一辙。 “殿下、大人们,大家请入座。” 第一次迎接朝廷来的贵客,史沙不免有些上头。他内心得瑟得不行,自己这府邸气派,连皇子都忍不住驻足,真是有排面啊! 八仙桌上,烩面香气四溢,大鲤鱼色泽诱人……是招待贵客的最高规格。 长保特有的烩面,是一种荤、素、汤、菜、饭兼而有之的传统风味,佐以白水羊肉、三鲜什锦蔬菜等。 还有史沙命后厨准备的大鲤鱼,说是“今天现捕现捞的,可新鲜了”,其色面金黄,香气扑鼻,经过精心烹制,大鲤鱼外皮酥脆,内里多汁,鱼腹内填满香草,充分吸收了汤汁的精华,佐以秘制酱料,咸香口,堪称一绝。 其他世子们不再客气,毕竟辛苦多日,执起筷来,就大快朵颐。 “这么多天了,终于吃上顿好的。” 一直抱怨长保县条件艰苦的松国世子纪明辰,第一个埋头嗦面,扯面筋韧滑爽,汤底鲜美浓郁,配上香嫩的羊肉,让人垂涎欲滴。 “我说,史县令你家真是不赖啊!比得上我松国王宫里的布置了。” 听世子这么说,史沙却喜形于色,得意神情翩然浮于面上,毫不掩饰。 ------------ 第129章 码单疑云 纪明辰端起了史沙府邸中的面碗,用手指弹了弹,在听其回音。 “连吃面用的都是越瓷,你可以啊!殿下和我们平日用膳也不过如此了。” 越瓷,以其细腻的质地和高超的工艺闻名,基本只有贵族弟子才会日用。 纪明辰也不是蠢蛋,用诙谐调侃的姿态,点出了史沙与其官职完全不匹配的吃穿用度。 史沙全然不觉,没有发现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鄙夷,他在笑意盈盈中迷失了自己。 然而陈晞的一颗心仍旧悬着,一点食欲也无,对着面前的佳肴不动分毫。 史沙不禁问道,“殿下何必如此紧张?此地虽小,但待客之礼自不敢怠慢。还是这些菜都不合胃口?” 陈晞不给史沙好脸色,正当寻思着如何早点脱身、回到粮仓时,突然一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报!大人,粮仓有异状!” 史沙手下急忙地跑进饭厅,火烧屁股一样,县令史沙闻声,脸色微变。 “何事如此慌张!” 手下四处张望,才发现史沙身边有众多人围坐着,此时都转身看向他。 他喘着气犹豫不决,不知是说好还是不说,“这……” 史沙端出官老爷的架子来。 “说!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我可向来是光明磊落。” 史沙双手抱胸,对手下并不满意。 “先给晞皇子殿下和大人们请安!” “殿下好。大人们好。” 手下只好亦步亦趋,连忙行礼。 生活半径只在长保县的他,哪见过这些个贵客。他遂即低下头去,既然县令大人如此说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把真实情况禀报了。 “是……是殿下的手下赵大人等,在粮仓嚷嚷着要,要抓周鸣……” 不等手下说完,史沙表情狰狞,不可思议的神情。 “周鸣是谁?” 陈晞一下子就抓到了话中的重点,不准备轻易放过史沙,他面朝史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冷峻的面部表情,像是向史沙明牌,他有他的把柄在在手,别想逃出他陈晞的手掌心。 长保县的深冬,落日极早,刚用完午膳的未时已渐渐太阳西落,映照在粮仓只有几扇的狭隘小窗上,投射出一片红黄相间的光影。 粮仓里头,赵允磊、沈暮白、陆宁安和一众手下们,正四仰八叉地以各种姿势,翻阅着一沓又一沓厚厚的码单。沈暮白也顾不得什么长公主威仪,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牢每一张,不放过任何有嫌疑和纰漏色的地方。 饿着肚子的他们已经连续运转,疲惫不堪,但不觉得累。 “大家仔细着点!别放过任何一处!” 有着陈晞的关照,赵允磊先是不许任何长保县县令史沙和库郎王正兴的人进入,再是严防把手,只让自己人过手相应的码单,绝不允许他人插手半分。 码单,是粮仓用于记录谷粮收储的重要凭据,其中有来往的数额、日期以及名姓等等有用信息。 大家埋头投入在满地的码单中,从下而上来看,像是汪洋大海的码单,淹没了众人一般。 赵允磊补充道,“好好找。” 沈暮白听不到旁人的声音了,一字一顿地看着码单,生怕错过什么。 “赵大人,这里!” 赵允磊手下的叫唤,全然激动不已,打破了沉闷。 他将两张码单,毕恭毕敬地递给赵允磊,上面清楚地记录着一长串佃农的名姓。 然而,令手下们瞠目结舌的是,赵大人转手就将这些证据,给到了身旁这个不起眼的小役夫。 这些都是新面孔,对于沈暮白,他们没有怎么见过。 这役夫是什么人?! 沈暮白立刻接过码单,陆宁安也凑过来,帮着一起查看。 赵允磊推了推手下,让他解释,手下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咽了咽口水,马上说出他发现的问题。 “是这样,这张码单上去年六月批次「收进」的谷粮是这些佃农的姓名,一共九十余人。但你们看,同一批次的谷粮,「结账」的银库记录,却显示只有周鸣和周永丽两人签收了相应的银钱,两张码单的进出完全不符合。” “并且,次单只有「收进」,没有「出库」。太奇怪了!” 这不是奇怪,这就是有人在作怪。 沈暮白的面色灰暗下来,陆宁安也抬头看向了深陷疑惑中的沈暮白。 她捏着那张码单,从中看出了许多疑点:这就是铁铮铮的证据! 即使令国朝廷已经下令南遣北调,但还是有太多城县缺粮严重,官粮并不能够支撑所有的缺口。 因为没有充裕的官粮能调拨来保障长保县的供应,所以所需的粮食储备有一部分仍要从佃农这里收拢,以官价买入。这一举措,不仅能填补上短缺,也为当地的佃农提供了一些机会。 所以历年来,都有这样官价回收的政策,百姓们也乐见其成。 虽长保县荒芜,大多土地都不适宜种植庄稼,但还是有少许小支河流途经灌溉的村庄能够产出。 沈暮白再逐字看向两张码单,反复对照,明明是从九十多位佃农手上收上来的谷粮,最后结算时发放却只有两人签收?! 在第一张码单上,确实出现过周鸣、周永丽的名姓,但余下的九十多人为何就没有领取银钱了? 沈暮白隐隐感觉,他们“独吞”了其余人家该分到的钱银,如此大胆的行为,又是谁来受益的呢? “这些没有拿到钱银的佃农们,难道都没有上诉吗?”沈暮白问道。 陆宁安和赵允磊也觉得奇怪,但不知内情,不好多说什么。 在粮仓库存不足的情况下,朝廷授予地方官员一些特权,为了补充发放给百姓的官粮,准许其从佃农手中收购谷粮,在官价左右范围的价格均可,自由度较高,但同时设有红黑线,以防地方官吏凭借政策,中饱私囊。 不但卸下了令国的财政负担,也算为佃农们谋些福利。 “这些贪官究竟是怎么想的?!胆大妄为!天子脚下竟然还敢干这样不要脸的勾当!” 沈暮白愤怒不已,她指着上面记录的高价收购数额,远远高于官价拟定,且只给到其中二人。 “这些收购价格,比官价拟定高出了整整三番!” “他们显然是在借机牟利”,赵允磊冷静地分析,他赞同沈暮白所说的,“这些高价收购,绝对是某些官吏和佃农勾结的把戏,绞尽脑汁来贪钱,放到自己的口袋!” 沈暮白大喝一声,“吃什么吃!他们还有心情吃什么地道风味!让史沙提着周鸣和周永丽来见我!” 赵允磊和陆宁安第一时间拦下她,轻声细语提醒。 “殿下,低调。让我们来。” “是啊,长公主,我们现在是役夫。不好这么厉害的。” 很快,沈暮白嫌弃地推开他们,不能亲自手刃坏人、无法亲自上阵,让她火气极大。 “好吧好吧。” 考虑到自己还要在粮仓潜伏,不方便自曝身份。 虽沈暮白有些耍公主脾气了,陆宁安也不是第一次见,所以见怪不怪了。 这时,确实让赵允磊出面比较好。 于是赵允磊带着手下们,移步粮仓外面,找到了史沙留着的几名手下,要求他们赶紧去通报。 他挥了挥手中的码单。 “周鸣是谁?把他一起带来!” 手下们慌忙得不行,没见过这个阵仗的,只好弯腰连连答应。 末了,赵允磊还补充一句。 “如果带不来,那我们只好自己出手了。” 他吹了吹手上的尘埃,拍了拍双手,带有威胁的语气。 一溜烟地,史沙的手下们都加紧了脚步,赶往县令大人的府邸。 府邸内。 长保县县令史沙听到“周鸣”二字从手下嘴里吐露出来,本来正悠闲地品着手里香茗的史沙,手中茶盏猛地一颤,茶水溅出,烫到了手背,他不吭一声。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仿佛石雕般定在原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粮仓终究还是暴雷了! 茶盏中的热水流经,史沙不觉疼痛,还是经手下提醒。 “大人……您别烫着咯。” 史沙才回过神来,他迅速地将茶盏放在八仙桌上,甩干了留在手上的茶渍,手指依然不住地抖动。 他的眼珠紧盯着饭厅地面,像是那里有着什么可以解救他的捷径。 片刻过后,他勉强恢复了理智,史沙撑着八仙桌站起身来,步履僵硬,像是脚下有千斤重担。 他的沉默与来回踱步,都被陈晞等人尽收眼底。 史沙心中暗自盘算着对策,胸膛起伏不定。他知道,王正兴已被擒获,而自己正处于风暴的中心,稍有不慎,便可能身败名裂,粉身碎骨。 他的背脊上已被冷汗浸湿,却不想陈晞的手已经攀上了自己的后背。 陈晞早就看到了他的慌乱。 “史大人怎么回事,这寒风刺骨的天,还流汗呐。” 被架上的史沙,快又换上了一副无辜的表情,转过来说道。 “这……此事事关重大,本官定当彻查!” 陈晞冷冷地看着史沙,不给他辩驳的空间,“事已至此,一起移步回粮仓吧。想必大家已经吃饱了吧?” 史沙勉强笑着。 “自然,自然!本官全力配合!” 虽面上答应配合,但他的反应和眼神都暴露了他的心虚。 在离开县令府邸前,陈晞转头对其他世子们说道。 “水深,大家记得把‘裤脚挽好’再淌这趟浑水,务必小心!” ------------ 第130章 长保佃农 长保县县令史沙来时,还是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特别是在府衙介绍自己那些个宝贝家当,莫要提多么威风了! 在令国皇子面前,他似乎也是不失体面的,桩桩件件的收藏都非常拿得出手。在他心底,还有些颇为瞧不上这些个皇室贵胄。 说是博览群书、能文善武,从小就锦衣玉食、好生养着的娃儿。 他仔细看看,也不过如此! 他史沙佃农出身,不照样过上和他们的好日子?自己的珍宝名画,他有相当的自信,绝不会比陈晞来得少! 陈晞是景国来的世子,假皇子一个,非正宗,不过尔尔。 而此时此刻的史沙,不过一会儿,面容就风云变化,灰黑压顶,有什么东西像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矛头掉转,他像是幡然醒悟,知道证据确凿,很快开始撇清关系,无情地数落着库郎王正兴。 就算众人都不信,他依然要唱着属于自己的独角戏,声情并茂。 “妈的,王正兴真是混账玩意!多年来我如此器重他,将重要的粮仓交付于他来管辖,他不仅昏庸无能,还做出此等下作事情!” 史沙边说着边偷偷窥探陈晞的表情,像要从其中识别出什么对自己有用的信息来,只见陈晞眉头紧锁,没有好脸色,他只好再透露更多信息,想博得陈晞信任。 “这周鸣啊,听说是王正兴儿时的邻居,对邻里乡亲都算不错,是长保县这块比较有名的富农,除了耕田,还会经营些别的活计。王正兴真是糊涂,这再想提携老乡亲,也不能如此荒唐啊!官粮用途,怎可随意收购!” 陈晞继续看着他惟妙惟肖的样子,觉得滑稽至极。 他的淡定,反而让史沙当众出丑,活像个猢狲一样,将其手下王正兴一通乱骂,出卖个彻彻底底。 库郎权力自然大! 但能大得过县令吗? 在令国,库郎和县令各自承担着不同的职责,互相协作与监督,但无论是在什么地方,县令都是妥妥的第一号。 库郎,主要负责地方仓库的粮食和财物,譬如确保粮仓的存储安全、定期检查仓储情况,并记录入库和出库的详细账目这些。 而顶顶要紧的是,王正兴作为监督粮食的收购和分配的一把手,在灾荒时必须确保百姓能及时地获得救助。 县令就更别提了,长保县即使资源匮乏,这史沙也是无人敢撼动的“地头蛇”。他负责整个县的治理,从司法、税赋、农业、到民生。在偏远的县乡,县令大多是黑白通吃的人物。 眼前的史沙,也不可能例外。 因此,陈晞不信史沙的话,没有他的默认与授意,王正兴就算是泼天的胆子,都不敢在“土地爷”眼皮子底下动土啊! 这动的不仅仅是丁点的利益,还是这长保县的根基,他史沙的根基! 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地站着,唯有陈晞笔挺地端坐在轮椅之上,手中攥着那两张码单。 码单是赵允磊让其心腹随着史沙的手下一起送来的,他只草草地看了几眼码单,就已经有了全盘的掌握。 光凭这两张码单,就足以定王正兴的死罪!现下史沙拼着命洗清,虽没有直接证据,但他渎职的罪过也逃不了。 钻令国官粮政策的空子,溢价收购、鲸吞公款……但没有这么简单,背后还有其他人…… 他准备好先敲山震虎,将这些个小啰啰先抓起来,能逼问到哪些是哪些! 这些码单显示了九十余佃农的粮食收购记录,但银库的账簿却只记录了周鸣和周永丽的名字。 他们仅两人就侵吞了九十多人该拿到的足足两千余吨的谷粮津贴!价值超过两千万令! 陈晞不去翻看着这些码单,他直接问史沙。 “这些远远高于官价,用天价收购的谷粮到底去了哪里?周鸣背后还有什么人!” 陈晞的声量冷峻,他做好了与史沙慢慢周旋的准备。 “你今天若说不清楚,那便不用走了。陪王正兴一起,尝尝长业的牢饭如何?也算不虚此生了!” 这千余吨的谷粮,收购入库后的去处也没有记载,就这样凭空消失。 迷雾重重,指认、推诿,究竟谁是受益者,众说纷纭,长保县县令史沙口口声声说着与自己无关。 史沙挽起袖口,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嗫嚅道。 “殿下,殿下……这……还在调查,但这些粮食的去向,确实难以查清。” “难以查清?” 陈晞冷笑,他的音调上扬,怒不可遏,如此局面,史沙竟还敢绕着圈子。 “难道你不知道粮仓亏空如此严重,是什么罪名吗?!粮食是一国命脉,你们如此是会牵连多少百姓吗?” 史沙不敢直视陈晞的眸子,但还是秉持着自己冤枉的论调,坚决否认。 “小的无能,请殿下明鉴。小的没做过啊!都是那个王正兴,钻钱眼里了!” 陈晞懒得和他纠缠,冷冷地说道。 “既然你说此事与你无关,那你便带着我们去找码单上签字验收的那两人,周鸣和周永丽。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找到他们,知道始末,听他们的说法!” “……等等殿下……这……” 史沙被陈晞如刀的眼神吓到,他本要退却的话还在嘴边,马上咽了下去。 “当然当然,殿下!那边有些偏僻,路途颠簸,还请随我来。” 陈晞转向赵允磊,“走吧。” 他可不是故意忘记通知沈暮白的,他是成心的! 没有沈暮白在耳畔叽叽喳喳,感觉清静了不少,但还有那么些“不习惯”。 就让她好好在粮仓做她的役夫吧,她不是喜欢和陆宁安作伴吗? 冬日的阳光,寒冷之中包裹着春的期许,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地上。 沈暮白一直和陆宁安及陈晞的手下们,等着消息,迟迟没有回音。 “这样等下去不是事情!哥,你打探下周鸣的住处,我们直接过去。” 人比较多,沈暮白不好自曝身份,只好继续假装是陆宁的“弟弟”陆白。 对于这小役夫如此“忧心重重”,陈晞的手下们觉得有些古怪,上前刁难。 “不是我说!小兄弟,这皇子殿下的事与你有何干系啊?” 他们不认得沈暮白,个个人高马大,站起身就要围住沈暮白。 陆宁安立刻以身挡住,“动什么手!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他是谁啊?!不就是你的弟弟吗?看上去弱不禁风的!” 手下们出于侍卫的敏锐,对沈暮白的身份起疑,开始步步紧逼。 他们嘲笑出声,“怎么?难不成他也是什么世子皇子?!做白日梦去吧!” “你们会后悔的!如果知道了……” 陆宁安自小跟在沈暮白身旁,到哪里都是鲜花铺满、马屁到位,怎么受得了这种侮辱。 但沈暮白适时地拉住了陆宁安,给他使了个眼色,不许他公之于众,陆宁安火冒三丈,也只得听长公主的压了下去。 “如果你们知道了我弟弟的真实身份,一定会后悔的!她就是……是殿下,新任命的贴身侍从!” 沈暮白脸一黑。 那壶不开提哪壶啊! “哈哈哈哈哈哈” 陈晞手下们只觉得好笑,这一对看上去乡下来的役夫兄弟,落魄又潦倒,真是敢说! 沈暮白扯扯陆宁安的袖口,陆宁安还沉浸在羞辱未报的情绪里。 她告诉他现在紧要的是赶到周鸣的住处,别让人逃了。 这些手下们在这里保管码单等其他凭证,他们正好能赶去那里。 她才发现,自在粮仓的误会之后,很久没有看到谢勉和蔺阅了。 她嘀咕着,问陆宁安,“谢勉和阅妹呢?怎么一直没有出现过。” 陆宁安倏尔平静下来,轻声回答。 “殿下,他们一直在客栈。恕我多事,我怕殿下看到他们不高兴,所以想了个借口让他们先歇息下来,不让他们来粮仓……” 他倒是贴心!但这不是又给了两人私下相处的机会吗?! 沈暮白一口老血就要吐出来,这陆宁安和何蓝相比,总是差那么一点。 虽然都是为了自己煞费苦心。 她想何蓝了…… 何蓝如此聪颖敏捷,想必在努兵领地也能生存下去,但她没办法去肖想她的日子该是怎样的。 自己一定要再快点、更快点,积累自己的力量,将何蓝早日接回长业! 陆宁安头脑活络,也长得比较讨人喜欢,很快在粮仓的役夫里头问到了周鸣的住处。 两人,从粮仓出发。 快要靠近目的地,空气中已经弥漫着稻谷的香气——是冬小麦! 在贫瘠的长保县,这是难能可贵的耐旱作物之一。 一路上,沈暮白没有多想,和陆宁安两人长途跋涉来到了佃农周鸣的家。 周家的大门却虚掩着,沈暮白直直地扎进院子里,就要揪出人来。 沈暮白也算是“见了世面”! 外头围栏破破烂烂,里头的门楼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红漆大门上的铜环熠熠生辉,庭院中铺着青石板路,两旁是精心修剪的花木,花香扑鼻,四季常绿,院中央还有流水潺潺。 手工打造的屏风、鎏金的铜器、绣着精美花鸟的丝绸帐子,无一不彰显着主人的品位。 这是佃农的家?!沈暮白差点惊到自己的舌头,叹为观止啊。 其中最让沈暮白心脏就要停跳的,是整个房屋空无一人,显得冷清异常。 她下意识去找屋子里的茶盏,掀起了茶盖,她忙用手覆上去试。 竟还冒着热气! “人呢?” 沈暮白皱眉,来迟一步。 “难道有人通风报信,已经逃了?” ------------ 第131章 囚徒困境 沈暮白役夫装扮,稍许有些脏兮兮的小巴掌脸,经过数日的劳顿,染上了些疲惫之色。 本以为迎来了柳暗花明,可这周鸣家,却只剩下个空壳,她寻了个寂寞! 一路走来沿着田野间崎岖的小道,四周青山绿水,她心中本来已经升起了极高的期待:希望能活捉周鸣、周永丽,从他们口中撬出更多有价值的线索,以解开长县粮仓亏空案的谜团! 然而,这里的鸦雀无声,嫌犯不见踪迹,让沈暮白不由得失落。 “怎么会这样?周鸣他们刚走”,沈暮白眼瞳收缩,立刻召来不远处的陆宁安,告诉他自己的发现,“快去找找,应该没有走太远!” 沈暮白向陆宁安下达任务,“我走这个方向,你去那里。” 长公主发话,陆宁安点头示意,两人立即动身、分头去找。 周鸣家附近是一片茫茫农田,没有丰收,放眼望去,不免有些荒芜。 这长保县的土地,还是较为贫瘠的,能在此地当上佃农,也是有先祖庇佑的,必须有家里留下的难能可贵的田地,后代才能够在此之上耕作务农。 他们在周围的村落和田地里徘徊着,全身发热,汗滴都要落入农田中了,但他们并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正当他们焦急地四处奔走时,突然,周鸣家附近的一个偏僻角落传来了一些喧闹声。 “这边,快过来!” 沈暮白大声喊道,让陆宁安靠近。 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绕过田地,看见了令人震惊的一幕——有两人被五花大绑!想来应该就是周鸣和周永丽,他们神情恍惚地往前踉跄行径。 而在他们身旁,站着一名面容冷峻的男子,他回头看向沈暮白和陆宁安,正是久未见到的谢勉。 沈暮白用手肘推了推陆宁安的胸口,低声问道,“是谁和我说,谢世子在客栈的?!” “这……属下不知……” 陆宁安尴尬,他对此一无所知。 一个箭步,沈暮白冲到谢勉面前,她早就忘却之前因为推搡蔺阅,致其擦伤而产生的嫌隙。 谢勉手中拿着一根粗大的竹棍,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她不明白为何他会在此地,并且知晓粮仓发生的一线情报,还能及时拦下、拘留有重大嫌疑的佃农。 “谢卿,你为何会在此处?”沈暮白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晞被手下推着过来。 千算万算,还是被陈晞先一步! 这个陈晞,瞒着她,要不是她脑筋活络,让陆宁安去打探,他绝对要将她蒙在鼓里。但谢勉是她沈暮白的人啊! 像是忘记了前几日的不高兴,谢勉微微一笑,为了不暴露沈暮白长公主的身份,做戏要做足全套,他很快转身,向陈晞方向拂了拂身子。 “殿下,周鸣和周永丽都在这里了。” 被抓的两人脸色煞白,被陈晞的手下按在地上,“不许动!老实点!“ 谢勉收到了陈晞手下传来的讯息,于是提前埋伏在周鸣家附近,陈晞允他,一有风吹草动就马上出手! 于是,谢勉早于从长保县县令史沙府邸动身的陈晞一行,也先于从粮仓出发的沈暮白与陆宁安,与其他几位陈晞派遣的手下们,在这里做好埋伏。 史沙在陈晞一旁,如芒刺背,说也不是、沉默也不是,横竖已经被扣上了“有罪”的帽子。 他着急忙慌地搓搓手,不停地往周鸣那边瞄去。但周鸣已顾不得史沙,眼神游移,想着如何保命! 两人视线错开,史沙心焦,周鸣行不行行啊!怎么大人就偏要找他! 谢勉向陈晞禀报,“殿下,周鸣和周永丽什么都不肯说,坚持他们没有侵占他人的官粮津贴。” 沈暮白心里不是滋味,朝着陈晞吹胡子瞪眼的,她就是要他知道,他用了自己的人,逾矩了! 谢勉明明是中立派的,且这次来长保县前说好他就是跟着自己的,怎么就变成了陈晞的人? 在朝堂上,最忌讳两边倒的墙头草,可偏偏是谢勉,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拿陈晞“开刀”。 陈晞对沈暮白的小肚鸡肠,爱答不理,他当然看到了她的怪表情。 陈晞让周鸣和周永丽往前一些,自己要看得清楚。作为嫌犯他们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只好拖着沉重的膝盖,在田地上拖行,跪伏着向前。 周鸣和周永丽是夫妻,约莫都在不惑之年。周鸣身材瘦削中等,头发稀少,皮肤倒不是很黑,在佃农里属于白皙的,一双粗糙的大手显示出长期劳作的痕迹。他脸上没有佃农常年会挂着的疲惫,反倒显得精神异常,眉宇间透出几分不易捕捉的狡黠和不安。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麻布衣衫,倒是与身份相符,尽管已经被尘土染成灰色,却依然保持着整洁。 “永丽是我婆娘,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们先放了她!” 周鸣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他虽被捆住了手脚,透着一种不屈不挠的坚定。刚开始被抓捕时候,他还对着谢勉瞪大了眼睛,怒目而视。 此刻他紧抿着嘴唇,眼神中既有意想不到的愤怒,也有无法掩藏的恐惧。 他们夫妻的命运此刻悬于一线。 周鸣口中的周永丽面容白净,没怎么经过苦日子的样子。她的手腕上戴着好几只金镯,在衣袖下熠熠生辉,举手投足间都能晓得,绝不是普通的佃农。 陈晞冷冷一笑,像要看进他们的灵魂深处。 “可以!但你先把事情说清楚了!” “我看大家都叫你殿下,想必你就是朝廷派来的陈晞吧?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佃农,殿下你是有所不知,我们佃农为了供官粮,那是多么辛苦不易啊。” 周鸣耍滑头,他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的付出,只字不提他贪的巨额津贴! “还是不想说是吗?是你们背后的人有通天的本领?!” 陈晞将两张码单甩在他们的面前。 “给我看清楚了!想清楚了!再回答!” 随着码单在眼前闪过,他们都识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周鸣和周永丽面面相觑,周鸣虽身陷囫囵,但眼无惧色,周永丽不停向周鸣投去求助的眼神。 “怎么?!听不懂人话!我说的再简单点。” 陈晞不耐烦地步步紧逼,举手投足都是皇子的气概,和他们这些嫌犯没有什么好声好气的必要。 “两千九百万令,拿出来!” 他一字一顿,这个金额是足足七千吨左右的谷粮! 贪婪之洞,足以吞噬万物,虹吸所有原本纯净的灵魂,为恶魔所用…… 这些都是要给灾民的生命之粮,他们动歪脑筋、层层盘剥、私下侵吞! 周永丽没有周鸣沉得住气,开口解释,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殿……殿下,买卖粮食确实都是通过我们的,银钱也是经我们手付出去的。但这,我们只不过是中间人啊!真正的银钱不在我们这里。” “别说了!” 周鸣惊觉不好,周永丽明显没有经历过打磨,心里防线已经崩溃,她再说下去不仅无法脱身,反而被这朝廷来的众人牵着鼻子走,越来越多的秘辛会被挖掘出来。 “我婆娘她没什么见识!瞎说的胡话,殿下不要放在心里!” 大势已去。 陈晞怎么会信周鸣的三言两语,马上命人搜查他们的行囊和衣物等。 “史沙,你来搜查周鸣!你们不是很熟吗?”陈晞故意的,就是要看看史沙的反应。 史沙像是下一刻马上要瘫软在地上,听闻皇子有令,整个人哆嗦了一下,马上待命。 “是,殿下……” 等他回魂,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什么。他只好战战兢兢的,假意仔细地不放过周鸣行囊和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实则贴近周鸣耳几句。 “周鸣,你和你婆娘的好日子,你应当知道感谢哪位大人。说什么话之前,都要经过脑子,懂吗?你婆娘的胡言乱语,大人很不喜欢。” 周鸣不敢多说,连忙轻轻应声。 “是。是。” 为了应对陈晞,史沙邀功般说着,他在周鸣靴子里,找到了金元宝! 周鸣已经明示了周永丽,让她噤声,但她依然哭哭啼啼地说道。 “钱真的不在我们这里!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啊!殿下、大人!” 对于咬死不说的周鸣,陈晞和沈暮白对视了一眼,沈暮白用唇语说了四个字。 “无论如何,我们会彻查到底。周鸣,你最好老实交代!带下去,将史沙、周鸣和周永丽,分三间牢房关押!” 陈晞当然晓得了沈暮白的意思,马上命令下去。 近万余吨粮食凭空消失,此时只是窥到了其中的冰山一角。 听闻如此的关押方式,三人都惨白了脸色。 囚徒困境! 陈晞直接堵了三人互通有无的可能。被分别关押在不同的牢房的三人,只能各自盘算着如何自保,且最大限度透露他人的更多线报。 这是绝对的困局,每个人都知道,只有自己争取最先坦白,才有可能逃过此劫…… ------------ 第132章 四间牢房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里有几亩薄田,全靠辛苦耕作,用一年四季的收成,勉强能养活一家老小…… 沈暮白竟艳羡起,如此谷田稻香的生活来。锦衣玉食,并不代表幸福。 但这周鸣不是普通的佃农!虽良田在手,万事无忧,可近几年,天灾不断,庄稼歉收,上交也是艰难。 即便如此,他因有着四通八达的人脉撑腰,只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这种握有资源的人,无论外头光景如何,日子从来都是好过的。 周鸣,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被押入大牢,与那些犯人们同处一室。 他和周永丽还在垂死挣扎,在地上三拜九叩,请晞皇子殿下高抬贵手。 “求求您!求求您!放过我们吧!” 周鸣嘴上求情,但迟迟不松口。 他趁还没有与周永丽分离开来,不断向周永丽处使眼色,但周永丽似乎不谙世事的样子,整个人都是懵的,没有给予周鸣充分的回应。 心急如焚的周鸣,此时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是他平日疏忽大意,总觉得将妻子保护妥当,让她继续烂漫天真过这一生便好。以至于周永丽对于官粮一事所知甚少,只知道过衣食无忧的日子,只晓得今日买什么金器、明日做什么衣裳。 不让周永丽了解真相的背后,一方面是为了其安全,另一方面也以防在危局之下,周永丽无法吐露太多,对大人们造成威胁…… 他没有预设到的事,偏偏是妻子的一知半解,反而可能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她无法判别什么是紧要的、必须咬死的,又或者什么是可以出卖的….. 沈暮白也看出来了,能撬开周鸣这张嘴的唯一途径,只有透过他的妻子——周永丽。 “私吞赈灾粮,铁证如山。脱身就别想了,想想怎么提供些,吾会感兴趣的人吧!” 陈晞对着周鸣,没有好脸色,连哄带骗,他伸出手轻拍周鸣的右侧脸颊。周鸣脸上的肉,松噗噗的,被迫随着陈晞的动作轻微晃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面对比自己小上许多的陈晞,他只好扯了扯嘴角,不敢挣扎。 作为阶下囚,周鸣辩无可辩,他还心系一旁的妻子,五花大绑的他跪在地上,转头过去。 “丽,没事的。殿下和大人们只是问问话,请我们一齐参与调查,很快就能回家了。” 他拼命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安慰着周永丽。周永丽像是真的被说服,确信自己夫君向来坚挺,不会有事的。 王正兴作为库郎,此刻正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等着这三位一起“叙叙旧”。 长保县的牢狱中,四周墙壁上布满青苔,湿冷中夹杂着霉味和腐臭。这可不是长业皇宫的金狱,根本不会考虑犯人半点,散发着年久失修的蚀气。 牢狱幽暗无比,他们分别被关在牢狱的四个角上,彼此无法看见,也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第一间牢房。周鸣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双手抱膝,他扪心自问,自己这些年的好日子确实受到了上面大人们的眷顾与恩惠,但他们就没有利用自己吗? 凭靠着他家传承的良田,才能耕种出大量的农作物,让账目好看点。欺上瞒下,赌上自己的性命,才让那些大人们在外风光无限!他觉得忿忿不平,那些钱银又不是全入了自己的口袋!凭什么?!他不服气,不如将这些人都咬出来同归于尽,可自己婆娘怎么办…… 第二间牢房里,周鸣之妻周永丽,浑身上下的衣物首饰价值不菲,凭靠夫君近年来烈火烹油的劲头,自己在长保县那可是众女子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青云直上,夫君的钱袋鼓鼓,从普通佃农变成了人上人。她用嘴啃咬着自己的指甲盖,无法自拔,她的十根玉指已经快秃了。脑海中都是乡亲邻里的不屑与轻蔑,指指点点,她的富贵像是过眼云烟,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 长保县县令史沙,在第三间牢房之中,他坐在干草堆上,眉心内扣。作为地方官,他深知自己的清白在一锅沸腾的黑脏水之中,愈加浑浊,权柄和利益的纠葛下,他的好坏与否变得扑朔迷离。早年里,十里八乡的百姓们,哪个不是听到自己的名字,拍手称颂的? 几日前,他距离更上一层的官位,不过是一步之遥,上头的大人们已口头允诺了他,他翘着二郎腿,正等着高升的好消息。没想到仅仅几日,风雨莫测,他从长保县的第一号人物,云端跌落至泥里,现在一个狱卒都能对他随便哼哼!既然朝廷派皇子调查,一定不会简单翻篇过去,若说出始末,那些权贵又不会轻易放过他,史沙叹了口气。 夜色渐深,牢房里静得出奇,只有几声不时传来的低语和铁链碰撞声。 在最靠里的第四间牢房,王正兴背靠着墙壁,双目紧闭,在牢房里假寐。作为库郎,他本该权责分明,但如今却和其余三位囚徒和犯人们一同被困在牢狱中。他的双手被铁链紧紧锁住,双肩因长时间的束缚而僵硬酸痛,他想动弹,但感觉有些抽筋。 本想站起来松松筋骨,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伴随着是绵延不绝,烙印着“罪犯”两字的铁链声,外头的狱卒马上行动,指着王正兴,“干什么干什么?”,让他安分守己。有道是,不能光看贼吃肉,忽略贼挨打!他一门心思就要做库郎,一路爬上来的苦,与何人去说? 掌握着口粮,令国的命脉,库郎一职那是外人都知的肥差!他享受挥斥方遒的快感,将家人亲戚都一并安排到大大小小的相关位置,连成一线。 而陈晞,第一个就准备拿王正兴开刀!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轮子的滚动传来。 “你是最清楚粮仓账目的人,我们需要你的投名状。” 在昏聩中,王正兴看不清来人的神情,但他知道,自己的确是关键的一环。粮仓的账目和真实情况,他可以如数家珍,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印刻。 “我的好处是什么?”王正兴坚定地说,嘴上抹油一样,为自己的利益锱铢必较,“我要全身而退,这个前提下,我可以助你们揭露更多的内幕。” 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中,王正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反之,陈晞需要王正兴。 作为第一经手人,以王正兴对账目的了解,是揪出黑手的重中之重。 四间牢房,四个囚徒,彼此隔绝,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们使出全力想要脱困。 陈晞留沈暮白下来,在牢狱中一起审犯人,沈暮白却不干了。 “哟,挺会用人的!怎么之前抓周鸣这种好事,就想不到我?” 沈暮白大大咧咧的,用手拭去脸上的尘土,潇洒自如地在用身上的帕子抹了一把,就道,“殿下,我可要回去了。粮仓才是我该呆的地方。” 人都抓了,她怎么还死盯着粮仓不放?!陈晞当下就嗅到了蹊跷的味道,沈暮白有什么发现瞒着自己。 “噢?莫非粮仓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让皇姐流连忘返啊?” 她绝对有什么其他线索,知情不报!陈晞故意激她,看看有什么反应。 沈暮白喊着陆宁安。 “哥,回吧。今日真是太过打扰尊贵无比的晞皇子殿下了!” 她自然不会正面回答陈晞的话,叫上陆宁安,赶忙回去粮仓蹲点。 “我可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你这边估计审讯盘问得有些时日了,我本就是役夫,回粮仓顺理成章。我和陆宁安要是双双失踪,那不是让背后的其他人闻风而动,影响你的任务了吗?!” 沈暮白言辞诚恳,把自己都要说感动了,她在粮仓发现的不对劲,才不会毫无保留地告知陈晞! 陈晞听听好像有些道理! 但都是歪理! 也就随沈暮白去了。 当沈暮白和陆宁安的身影消失在长保县牢狱时,陈晞挥挥手,令赵允磊必须派精锐跟着两人。 他的原话是:盯死他们二人! 长保县的客栈里,蔺阅一人正喝着小二温好的酒,外头从小雨淅沥转为大雨滂沱,打在客栈的屋檐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她靠着床沿坐着,伤口早就不痛了,本就是小伤,是她故意夸大的,为的是离间沈暮白和谢勉。 其实要说离间也并不准确,她是自作主张替长公主,试探试探谢勉的真心,没想到鱼儿比想象中还容易上钩。 她还能在脑内还原,几日前谢勉帮他包扎的情形。 谢勉,正人君子,小心翼翼地替自己处理伤口,他的手指无意地扫过她的皮肤,带来一阵阵酥麻的感觉。 他一边包扎一边安慰,“忍着点,会有点疼,很快就好了。” 蔺阅沉浸在谢勉认真专注的侧脸中,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只有他在她的眼中,变得那么明晰。 然而,正当她在暧昧的幸福中荡漾时,谢勉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干脆。 “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意。” ------------ 第133章 无需抱歉 万籁俱寂,唯有寂静的风轻抚着客栈的窗棂,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诉说着蔺阅的少女心事。 客栈内的一角,谢勉一边吐露了几句,一边仔仔细细地为蔺阅处理着她手上的伤口。 蔺阅听到他的话,不由得颤了颤身子。他都知道了?! 思来想去,这也合理,谢勉本就善于识人。谢勉知晓自己的心事,倒也不算是坏事。 很快,绯红染上了她的双颊。 她又急又恼又带着些期许,或许他的回答正是自己想要的…… 蔺阅陡然抬眸,对上了谢勉的双目,清澈见底,漾着碧波。 “你得忍着点儿,别动。” 谢勉感觉到了蔺阅的激动,透出关切,他沾了些药酒,细致地涂抹在蔺阅左手的伤口上,然后绕上了一圈圈的干净棉布。 “最近尽量别碰水了,以防感染。” 大功告成,谢勉将她的手缓缓地放置在几案上。俩人四目相对,蔺阅的眸子闪烁不定,而谢勉则坚定无他。 她的嘴唇微微抖动,总算是鼓足勇气,上下开合着。 “谢世子,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几乎是同时,谢勉开口,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歉意和怜惜。 “我也是……” “你先。” 蔺阅带着女儿家的娇羞与作为蔺相千金该有的谦逊,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换作谢勉感到如履如临了,但是他必须说。再拖下去,反而徒增伤害。 他却之不恭,坐定后坦坦荡荡,将想说的一并说出。 藏着掖着,不是他谢勉的风格。 “对不起,蔺小姐。“ 当他说出“对不起”三字后,蔺阅的眉心不住地拧住,她咯噔一下。 这后面的话,她已经不想再听。 谢勉没有注意到蔺阅用右手揪住桌角的下意识举动,死死扣着。 他还是继续说道。 “你是一个极美好的女子,各方面都很出众,琴棋书画、吟诗谈天。我谢某,亦非常欣赏蔺小姐的才情,想必能做蔺小姐的夫婿,三生有幸,但……” 蔺阅脸色骤变,她急促的、大口的呼吸着。在步军营大牢时候,她在生死面前,还能面不改色,镇定不已。从小她就有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现下全部破功。 那在桌角的玉指,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她从未想过自己有心隐瞒的情愫竟如此显而易见。 但谢勉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好像都会是直击她心底的利刃,密密袭来,避无可避。 不等谢勉的话未说完,蔺阅便急切地打断了他,“但是什么?谢世子,我……我真的很喜欢你。” 虽然他早已知悉,但还是微微一怔,认真地注视着她。若他无法估计到这表白背后的莫大勇气,那自己也枉读这么多卷宗诗书了! 蔺阅当着自己的面,直抒胸臆。 那是女子能给到男子,最大的诚意与真心了。而表白了的蔺阅,忐忑几乎要溢出来,心跳如擂鼓。 话语出口的瞬间,蔺阅感到一阵轻松,但随之而来的,是局促不安。 他会否觉得她过于轻佻?毕竟长公主也是如此豪放风格的女子,不见得俘获了谢勉的心。 她的胸膛有什么扑通扑通——仿佛悬在半空,等待着谢勉的回应。 谢勉沉吟半刻,轻轻摇头,眼中露出的柔情似乎与情爱无关。 “蔺小姐,谢某真的感谢你的垂青与认可。这也正是我要和蔺小姐说一说的缘故,因为……”谢勉坚定不移地说道,“我喜欢的是长公主。” 蔺阅闻言大惊,脸色骤然苍白如纸,不可置信。 他在和她打趣!他万万不可能中意沈暮白啊,明明都如此冷待了!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情节? 她的手战栗不止,不慎打翻了桌上的药酒,啪——掉落在地上。 琥珀色的液体就要洒下地上,在那一刹那,谢勉身形一闪,宛如燕子般的轻盈敏捷。 在药酒落地之前,谢勉已然接住了它!那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拖泥带水之感,显示出他非凡的身手。 蔺阅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没有心思去顾及谢勉和那可怜巴巴的药酒瓶,直接埋首在几案之上。 谢勉将药酒妥帖地放回到几案上,转身望向蔺阅,虽然文采翩然如他,也愣是不知道在此时此刻,如何去安慰一个失意的少女。他本想伸手拍拍蔺阅的肩头,却在半空停住了手。 她或许并不需要他的抱歉…… 就像自己不需要沈暮白的一样…… “我,而且……”,谢勉的话音未落,蔺阅突然抬首,制止他继续说下。 “够了,我不需要任何解释。请你走吧。” 蔺阅的双眼直视谢勉,语气冰冷却隐含痛苦,眼眶里已经湿润涨红,她用手拭去自己显而易见的脆弱。 佯装坚强和无所谓。 “回吧,谢世子。我需要歇息了。” 对于女子的眼泪,他束手无策,感到了深深的无奈。 他以为早点说清楚,能降低对蔺阅的伤害,是他低估了蔺阅的心意吗? 谢勉当然没必要做不速之客,再强留在蔺阅的客房中,他马上起身,一言不发地就往外头走去。 他脚步轻轻,生怕惊了蔺阅,准备蹑手蹑脚地准备将房门关好。 蔺阅的目光没有跟随过来,她一个人在冷静。因此,谢勉没有想到她这个时候突然开口发声。 “谢世子,你真的喜欢长公主吗?可你知不知道,她喜欢的人是陈晞!” 谢勉愣在原地,柔情转瞬即逝,嘴唇紧抿。 “你知道是不是?那你为什么还要喜欢她?你明知道她心里没有你!你如此这样,对自己不公平,也对我不公平!” 刺痛正一阵阵攻击着蔺阅,为何她第一次倾慕一个人,就要得到如此的结果,她无法抑制地质问道。 在谢勉看不到的地方,蔺阅的眼眶涌出了泪水,眼睛酸酸的,心也同样。 谢勉无法说出冠冕堂皇的话来,譬如,“你一定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因为如果是沈暮白这么告诉自己,他定会愈发苦痛。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于是,他还是安静地从房内推出,帮蔺阅关上了门。里边的蔺阅泪水模糊了视线,闭上眼睛,还像是有无数把刀在搅动着。 生活在无声中继续,只有那隐隐约约的风吹,像是在为这段无疾而终的情爱,轻声叹息。 那已经是几日前的光景,但蔺阅走不出来。向来劝别人,总是容易些的。 那边四间昏暗的牢房中,潮湿的空气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腐朽的气息。牢房的铁栅栏上布满了锈迹,微弱的光线透过高高的小窗,勉强照亮了冰冷的石地板和斑驳的墙壁。 阿陈站在第一间牢房外,目光锐利地注视着里面的囚犯库郎。 库郎王正兴,正被铁链束缚在角落里。阶下囚的日子不可能好过的,再嘴硬的人,这里的狱卒和大人们都有耐心,慢慢将你的尖锐磨平。 才过了半日而已,王正兴已经面容憔悴。陈晞的轮椅正在牢房外头停驻,他抬头看了一眼陈晞,随后又低下头去,不愿与之对视。 “王正兴。” 陈晞的声线低沉而缓慢,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严。 “吾知道你有很多想说的、困惑的,但今天吾不是来对你逼供的,你且将你掌握的实情如实道来便罢。” 头发蓬乱的王正兴,冷笑几声,不愿抬头,话里全是嘲讽。 “实情?你们这些朝廷来的人,哪里会在乎?满口大话!” 陈晞没有被激怒,其他人与沈暮白相比,都不算威胁,依旧平静地说道。 “你心中有怨气,能懂!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识时务者为俊杰!” 陈晞第一个来探王正兴,是觉得他最好拿捏。 “这里可还有三个人在,我第一个来问你,那是因为最为信任。但你必须明白,现在的情况对你非常不利。若你配合,也许……能先争取到出狱的机会。” 陈晞所言让王正兴有所沉默,随后他不屑地挖挖耳朵。 “你说的这些大道理,我听得多了,耳朵都生出老茧了!你们只想让我认罪,好交差而已。” 在王正兴利,盘问受阻,陈晞用手揉了揉额头。既然简单的劝说无法打动他,那不如换个角度,为他细细分析下利弊得失。 陈晞的语气不再柔和,直击王正兴的软肋,“王正兴,我知道你对家人极好,如果你真的关心妻女,就该道出真相,这样才能保护她们不受牵连。” 字字真切,但带着莫大的威胁与恐吓。王正兴显然动摇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冷漠。 “……我认了周鸣的勾当,确实是我和他沆瀣一气,为了中饱私囊……但其他的一概不知。” 陈晞见他已经松动了,乘胜追击。 “听你手下说,王大人你……可是有抱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为了这些就断送仕途呢?还有其他幕后黑手呢?是谁逼你的?你是不是被迫的?” 一连几问,让王正兴面部涨红,他答不出来了。王正兴咬紧牙关,眼中露出决然之色,等了半晌才回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们要问就去问周鸣和他婆娘!” 他一副两手一摊的模样,陈晞暗忖,看来这背后之人,要比自己的威吓还有可怖得很。 就在这时,牢房外急促的脚步逼近,是一名小狱卒慌张地跑来,紧张不已,喘着气对陈晞说道。 “大人,不好了!周鸣……周鸣自缢了!” ------------ 第134章 大肚子工头 陈晞闻言大惊,猛地转身看向狱卒,“什么!你们怎么做事的?” 又重蹈覆辙了。那个在太学作死的柯以凯,其悲剧还历历在目。 不好,难道又有人里应外合? 狱卒满脸恐慌,急忙解释道。 “殿下,周鸣是撕下自己身上的衣物布条,上吊了!我们搜过身的!” “现在人呢?可否还有气息?” 陈晞的眸光骤然一沉,暗忖着可能还有得救。 史沙执掌长保县时,牢狱之中也没有进过什么重犯,这种情况也是头一遭。富农的自缢,无疑让粮仓亏空案变得更加复杂和棘手。 “这……小的碰到这个事情,就第一时间来禀报殿下了,还未来得及去探看……” 陈晞伸手一挥,不想再磨叽。 “别废话了!快点,带我去看!” 同时他看了库郎王正兴一眼,王正兴显然也听到周鸣牢内自缢的信息。 对此,王正兴没有什么动情。既得了上头的好处,就要做好这样的准备。 思绪飘散,富农的消亡意味着关键人证已经湮灭,那自己和县令史沙很可能是仅存的线索……他嗅到了一丝不安与死亡逼近的气息。 到了周鸣的牢房,周鸣的身体已经被狱卒们合力取了下来,现在横陈在地上,脸色青紫,双目紧闭。 他的脖颈上,缠绕着撕下的衣物布条,实在潦倒可怜。 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方才向陈晞禀告的狱卒,赶忙上去探看周鸣的情况。他的指头刚放上周鸣的鼻息间,就有气若游丝的微弱感觉传来,狱卒惊喜万分,他差点饭碗不保。 狱卒马上转头,“殿下!没死!” 陈晞悬着的心,终于落定,但事情还没完。他已经耗费了不少时辰在这儿提审,从四人口中挖出点有用的信息并非易事。 他决定要好好利用周鸣自缢假死的信息差,让其余三人自乱阵脚。 “放消息出去,周鸣已死。将周鸣从牢狱的内部秘道,直接运送到县衙的客房,让医官过来接应。铁链锁上,治好了之后,也不许他乱说乱动!” 狱卒们点着头,这时赵允磊在晦暗中,携着一人走近。 “殿下,属下闻讯自作主张先去请了医官大人,将医官大人火速带来了。” 赵允磊倒是愈发主观能动了,陈晞微微颔首,表达他的赞许。 医官轻巧地步入牢房,已见是一位女医官,忙着就要上前施救。她脸色冷峻,行动迅速,陈晞马上认出了她。 这不就是那日,沈暮白与他同去,在仁心馆拒绝为自己治疗腿伤的女医官——张窈! 她依然周身自带冷冽气质,像一座冰山,没有一丝感情波动。张窈旁若无人的,她根本无暇顾及陈晞,头也不抬地指挥着,“来人!把双脚的长铁链给解开,否则我怎么施救?救好了再拷上。” 陈晞开口。 “张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有人说出她的姓氏,蹲在地上正搭脉诊断的张窈才稍稍抬了一下眼皮,她看向陈晞,没打量几下,就马上集中精神在周鸣的身上。 “我想不起你是哪位。病人还有脉搏,极其微弱,我会尽量施救他,但不能保证。” 还是她一如既往的风格,这女医官果然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狱卒在张窈的要求下,谨慎地将周鸣抬走,保持平卧。 这时候的张窈,才站直起身,仔细打量和自己说话的男子。她稍许侧目,视线落在了轮椅上的男子身上。 只见男子坐在上好的轮椅之中,身形修长挺拔,尽管腿脚不便,却毫不影响其散发出的尊荣气度。他的脸庞线条分明,五官是绝对的俊朗,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眸子蕴藏无数,格外引人注目。 张窈一时有些愣神,努力搜寻着关于他的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 精致的衣着、优雅的举止、淡然而从容的神情、出现在长保县的牢狱里….. 这都指向出他非凡的身份和地位。 残废的男子……他好像,是和一个很嚣张的女人一起来的仁心馆。 “我有印象了,你夫人就是那个悍妇,逼着我要治好你。” 张窈不带感情色彩地平静叙述。 赵允磊眼珠子要掉落的惊讶,直直看向了陈晞。殿下,什么时候成的亲?他怎么作为殿下的第一把刀浑然不知。 陈晞嘴角一僵,手上一抖,冷汗一身,他有十张嘴都说不清楚了。 “张大夫搞错了,那位其实是……” 张窈忙打断,她只行医救人,不管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事,简单干脆回道,“好了,我也无意打探病患私隐。现在没空多言,等晚些再说罢。” 她说着,就跟着狱卒们的方向,紧随其后。 “不是,你对我们殿下,一点礼数都没有吗?!看我不教训教训你!” 赵允磊正要出言教训,但是张窈已经走远,根本没听到。陈晞拦下他,表示无所谓的,救人要紧。 粮仓内,已经和陆宁安一齐折返的沈暮白,两人一刻也不得休息,继续繁重的役夫工作。 陆宁安这边,主要负责搬运和装卸官粮,这些官粮主要由稻米、小麦和大豆等农作物组成。它们被整齐地码在数个大麻袋中,每个麻袋重量不轻,约莫与一位较为纤瘦的女子重量相等。 “快点!别偷懒!” 大肚子工头颐指气使,不停地催促着,势必要剥削役夫们的劳力和血汗,直到这些牛马完全干不动了! 陆宁安的肩膀扛着沉重的粮袋,先是从运粮的马车和牛车上搬下来,再一步步搬运到粮仓内的指定地点。 比牛马还勤恳,无人吭一声。 每个人动作娴熟,步伐稳健,在这寒冬之中,汗水顺着脸颊和脖颈往下流淌,但他们却无暇顾及,只能用粗糙的袖口匆匆擦拭一两下,也不敢多停顿,怕落了个偷懒的罪名,被大肚子工头鞭笞,休整一会儿,很快就继续前行。 紧接着,陆宁安对粮仓内的官粮进行整理和堆放。 内部宽敞开阔,但不免有些潮湿,他和其他役夫们将粮食按照其种类和入库日期分门别类地堆放,确保堆垛都要整齐有序,以便于日后的出库和库郎管辖。陆宁安用上木锹和竹铲将散落的粮食堆高,再用草席和麻布覆盖,防止潮气和虫害。 想想库郎王正兴,身陷囫囵,这里还一片祥和。大肚子工头估摸着还不尽清楚,大摇大摆、我行我素的。 沈暮白因为扮成男子,在男子堆里看上去瘦小,所以大肚子给她指派除搬运和堆放外的活计,她和一群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役夫们一起,负责清扫粮仓的地面和墙壁。 基本隔日,他们就会对粮仓内部进行一次彻底的清理,用长柄扫帚将积尘扫净,再用石灰水刷洗墙壁,以保持粮仓的干燥。因为任何细小的疏忽都可能导致粮食受潮霉变,造成巨大的损失。 他们这些役夫们,还要处理粮食的日常出入库工作。每当有官吏前来检查或调拨粮食,他们便会按照指令,仔细记录出入库的情况,登记在簿。 这就更加让沈暮白纳闷了! 粮仓管辖也算严密,怎么就能让上万吨官粮不翼而飞了?刨除富农周鸣的那部分、还有私藏在粮仓暗室的那些无头官粮,依然有着无来由的大窟窿! 正当沈暮白专心致志时,大肚子工头背着手,悄然踱步走近。他四处打量,眼神带着阴沉,贼兮兮的,总觉得没什么好事。 像是迈入森林山谷深处的兽类,正在寻找他的目标。很快,他锁定了几个老实巴交、不怎么说话的役夫们。 突然,一声威严的吆喝打破了这一忙碌的静谧。 “喂,我说!这里你、你、你,还有你们几个,都给我停下手头的活儿!” 他说着自己有其他工作要交给他们。听到这声命令,役夫们立即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眼神不免透出几分紧张和敬畏,这些役夫们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皱纹,粗糙的大手因为长期劳作而布满老茧,双手规规矩矩地垂在两侧,微微颤抖,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一旁的沈怒白,本来正弯腰用扫帚正在洒扫,此刻也停下了。她直起身子,悄悄瞥了一眼大肚子,发现大肚子工头正用锐利的目光巡视着每一个人,于是沈暮白机警地赶紧低下头。 沈暮白发现这大肚子的行为十分可疑,特别是他挑选的,都是接触下来,不善言辞的役夫。 被挑中的役夫,默默地跟在工头身后,虽有疑惑和不安,但服从命令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大肚子指着几个役夫,目光最后翩然落在低头的沈暮白身上。 工头想起这人似乎是个哑巴,不太能说话,怎么自己把他给忘了! “你!也一起来!” 沈暮白逮到机会,也装作弱不禁风的样子,亦步亦趋,点头跟了上去,往粮仓外走去。 他们一行人,途经搬运的役夫队伍。里头正在搬运粮袋的陆宁安,眼明心亮地望了过来,直觉大大的不对劲! ------------ 第135章 消失的役夫 陆宁安眼皮暴跳如雷,长公主不能出事啊!她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不仅没法和令皇交代,何蓝要是在的话,也定要往死里打他! 不假思索,陆宁安放下肩上扛的粮袋,急忙上前阻拦。 “大人,我也要跟着我弟弟一起”,陆宁安满眼急切,心脏像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没有我,不行的!他从小没有离开过我……” 大肚子工头,提了提不停往下掉的裤腰处,凶神恶神地重重地拍开,陆宁安扑上前的一双大手。 “什么人啊!你他妈的以为这是你们乡下?这里是长保县粮仓!在我的地盘,都要听我的!服从指挥,任何人都不得捣乱!” 他嫌弃地瞄了一眼陆宁安,再拍了拍自己的衣物,“这可是上好的料子!摸脏了,你这个穷鬼赔的起吗!” 趁这个空档,沈暮白马上给了陆宁安一个万事俱备只欠东方的眼神。他们在这一眼的汇集中,已经交流了信息。 结合长公主告诉过陆宁安的话语,她折返粮仓,是有紧要的事情要调查,是关于那些粮仓传闻,近几年总有役夫们神秘消失,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那些消失的役夫的下落…… 难道与大肚子工头有关? 陆宁安心领神会,紧紧攥着手中的拳头,他不再纠缠,一会儿悄悄跟过去就是了。 大肚子工头如此蹊跷,正要带一拨人走,对于他们而言,正是一个接近真相的大好机会。 “没事,哥哥”,沈暮白假意安抚,声音畏畏缩缩,低着头,“我去去就回。” 陆宁安虽然惊心胆战的,但也知道长公主的决心,于是退到一旁。 大肚子工头见状,不再多说,带着挑选出来的几人疾步离开了粮仓。 突然,没有征兆的,沈暮白被蒙上了眼睛、绑紧了双手,不能动弹! 只听到有役夫开腔。 “大人,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是啊!这是怎么了?” 役夫们开始骚动,众人没有了视觉,只好横冲直撞。但除了大肚子,明显还有其他人在场,三下五除二就将多人制服,押送到马车上。 喊叫声此起彼伏。 包括沈暮白在内,这些役夫都是精挑细选的老实人,平日不苟多言,但大家嗅到了逼近的危险,下意识挣扎着。 “朝廷密令,都给我闭上嘴巴!到了就知道!” 再之后,沈暮白只感觉到有人推搡中,把她拉上了马车。 大肚子是要带他们去哪里?!而且这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她只听得车轱辘转动,耳畔只有风的喧嚣。直到到了地方,才听到“吁地”一声,沈暮白被粗暴地踹了下去。 等她双目上的黑布扯开,重见光明。一片陌生的荒芜映入沈暮白的眼帘,有黑面人将这里这里层层包围。 走近看,守卫与官吏的衣服不同,全部蒙面,只露出视线可见的两个洞,上头是瘆人的鬼面图案! 整个面罩由有一种暗哑的铜制成,掩盖了鬼面下的人性,是一张扭曲之际的鬼脸,像是将灵魂永远定格在痛苦和怨恨的瞬间。 鬼脸的往下深陷,呈现出两个黑洞般的空洞,里头正是人眼,眼眶周围的图案如同干涸的河床,裂纹遍布,鬼脸面罩的鼻处是极为丑陋的塌陷。 面罩上画着的嘴巴大张,露出锯齿般的猩红利齿,像是恶魔的尖牙,仿佛随时准备撕裂一切靠近的东西。 鬼面的额头上刻着复杂而诡异的符文,这些符文弯曲扭动。 沈暮白一盯上这些鬼面,就不自觉地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犹如恶灵在耳边低语。 这绝不是正规军! 沈暮白暗叫不好,陆宁安即使有通天的追击本事,他一个人也无法与这些人缠斗啊。 但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她有强烈的预感,离真相已经在咫尺之遥。 其他役夫,被吓得不轻。 那些鬼面不说一句,但持着长刀步步逼近,这时候大肚子工头下令。 “愣着干嘛!往那里走啊!” 他指了指前面的方向,沈暮白端详着,想要细看清楚,远处像是有深井,从地上冒出坑坑洼洼。 矿井外,冷风如刀,割得在人脸上生疼。大肚子工头带着沈暮白和其他役夫,行走在荒凉的山路上。 沈暮白打量着,结合在路上的时辰很久,约莫有几个时辰,并且从天色估量。方才出粮仓时候还是白天,此时太阳朝向已经西落,天幕落下,她都能看见星星。 沈暮白甚至都不敢确定这里,还是不是长保县了…… 这里死寂一般。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 有役夫忍不住问道。 “我们连饭都没吃!” 沈暮白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若按照自己平日在皇宫的用膳习惯,现下应过了晚膳时间很久了,应该约莫是在戌时到亥时了。 “别叽叽歪歪的!到了你就知道了!” 工头大肚子不回头地回答。 他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沈暮白不知他这份莫名其妙的底气是谁给予的,他急着又恐吓道。 “都给我竖起耳朵来,这是朝廷的密令!谁都不许说出去,违令者斩!” 他作为一个粮仓工头,还不是官吏编制内的,竟然有这样生杀大权? 但很显然,其他役夫都被唬住了,再也没人敢提出意见来。如果沈暮白不是长公主,也不会知晓其中的门道。 大多数百姓,只要听到“朝廷”二字都全身发抖,将在粮仓这样重点机构干活的所有人,都默认为是朝廷命官。他们并不清楚,其实大肚子这样的人都属于混道的,是编制以外的闲散人员。 不过是因为长保县天高皇帝远,才仗着王正兴的裙带关系,才势头十足。 沈暮白心里冷哼,什么个玩意儿!将百姓的生死放在嘴巴上,狗仗人势的东西!无知无畏! 鉴于自己孤身一人,沈暮白也只好低着头、佝偻着身子,像行尸走肉一样往前去。 果不其然,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处裂口极大的矿井,这一裂口的最大直径就有十多人手拉手站直这么宽。 她有些许恐高,还是大着胆子,眯着一只眼,用另一只眼往下看去。 这下面也深不可测,绝对开挖了个把年月。里面黑黝黝的通道,似乎通向地心深处。 结合近几年消失的役夫传闻,恐惧开始爬上了沈暮白的周身与额头,她的唇色青白。 几只鸦鸟在远处的枯树上呱呱叫着,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妖风肆虐,她赶紧撤回脚步,生怕一不小心就直挺挺地坠入进去。 “就是这里了”,工头大肚子停下脚步,转身对役夫们说道,“你们的任务就是在这里挖矿,挖出金矿才能走!好心提点你们,这是朝廷的密令,谁要是敢说出去,别怪我不客气!” 让沈暮白心里犯咯噔的是——朝廷根本没有下过这样的指令! 而且他绝不可能放他们活着回去。 她作为公主,自然清楚这些。然而,她只能按捺住,继续隐藏身份。 沈暮白与其他役夫们面面相觑,他们现在是瓮中之鳖,想逃也逃不了了…… 矿井深处的黑暗如同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兽,就要伸出满是津液的长舌,将他们应吃尽吃,舔舐干净。 没人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挖矿的梯子搭在井口处,一次只够下一个人。这把梯子由坚韧的木材制成,沈暮白认出是久经风霜的铁力木,够扎实。 但都是没有怎么打磨和处理过就直接用上了,上面木刺极多,一不小心就能将手掌刺得鲜血四溢。 梯子的横档间隔均匀,每隔半尺便嵌有一根粗壮的木条,这些木条的表面粗糙不平。但每一根横档都牢牢嵌入两根竖直的主干木中,主干木倒是用麻绳和牛皮条捆扎加固过,想必还涂上了松脂油,防水防潮,沈暮白远远瞧着这略微腐朽品相,也该是用了很久了。 役夫们这时成了矿工,亦步亦趋地排队,一个个下饺子似的。 工头大肚子还觉得不够爽快,指着沈暮白,看她平日只做事不讲话,虽然人小小的,但感觉挺能捱苦。 “你!什么什么陆宁的弟弟对吧,你第一个下去!” 沈暮白额间的冷汗一下子就要滴下。万一这下面有鬼什么的还好说,她倒不是太害怕。 可如果有什么刀山火海,那她该怎么办啊,陆宁安这愣头青一时半会也赶不过来。 她的双腿有些颤栗,这让她沈暮白害怕的场面,倒也是人生头一遭。 大肚子看她发呆,直接将她逼到井口,“你去不去!” 满朝文武大臣弹劾,要求父皇废了皇太女都无所畏惧,自己又怎么会害怕爬个天梯?!下就下!沈暮白牙关紧闭,身先士卒。 沈暮白直接撕下两块衣角布料,包住双手,以防攀爬时刺木的侵袭。她开始小心往下,双手紧紧抓住粗糙的横档,汗水顺着额头滴落。 她突然成了“主心骨”,带领役夫们一步步深入地心。 与她猜测一致,刺木横行,她小心勉强躲过几个,但还是没有幸免于难。 左手的手掌被扎了一下! 但问题不大。 她只得低声骂了一句,也不好多讲话,难免会被发现伪装。沈暮白于是吃痛挨了下来。 但考虑到后面的役夫还会受伤,她掐着嗓子,假装男子,低沉着中音吼道,“大家小心!有刺木在左侧!” 矿井内昏暗,他们没有火折,完全靠着顶上工头的火把,一点点向下。 沈暮白突然咳嗽出声,接着很多役夫也开始。 潮湿的霉味和刺鼻的气息扑来——像是死亡的味道。 ------------ 第136章 地下三层 深井幽途,地底晦暗,沈暮白不知道下头会有什么东西。 她的脚下是狭窄陡峭的梯子,像是看不到尽头,头顶是大肚子工头那张油腻而可怖的脸。 大肚子已经离她所在之处,越来越远。沈暮白晓得自己没有退路了,只好硬着头皮向下去。 她是高高在上的令国长公主,但此刻却沦落到这种境地,屈辱和紧张交织在一起,爬上她的脊背与脸庞。 “喂,那个陆白!快点下去,别磨磨唧唧,你耽误得起吗?!” 大肚子从井口粗声吼道,所谓“权利”的鞭子此时正掌握在他的手中,在看不到的空中挥舞,随时准备抽打任何一个迟疑不前的役夫。 沈暮白屏气凝神,往下攀爬。 木梯早已被岁月和无数双手,磨损殆尽。她掌心的鲜血顺着她的手指流淌,但是痛楚并不会割裂她的意志。 当她终于爬到底部,竟有几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矿井内的空气污浊,夹杂着泥土和不知名的气味,沈暮白只觉得有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胸口。 “都给我听好了!” 大肚子工头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趴在井口上方俯视着众人,这劳什子的鬼地方他可不下去,煞气重! “拿上工具,开始作业。每日申时会有窝窝和水送下来,挖出金来的才有活路,否则都别想活着出去!” 役夫们愤怒地咒骂着,不是无人反抗,而是强弩之弓怎样反击?已经身处地狱,又如何妄想脱身? 大家像是被洗脑一般,浑浑噩噩的,听着指令,没有魂魄似得游荡在下面。除了此起彼伏的怒喝,也别无他。 包含沈暮白在内的役夫,共十一人,被诱骗、封锁在这深井之中。 大肚子工头将梯子一撤,行路难。再高的功夫都不可能逃得出,这足有三层楼高的矿井! 沈暮白开始扫视着底下的工具,锄镐、铁锹、錾子和锤子、锯子还有一些腐坏的篮筐。在这样深的矿井中,竟连木制滑车和绞盘都无。 她挑了一把趁手的铁锹,为了给自己挖掘和松动矿石及泥土装装样子,实则是收一件防身之物,以备不时之需,沈暮白用手掂量了下其分量。 还好,不重。 这是彻彻底底的黑活儿!是贩卖人口啊!没想到长保县透过粮仓亏空一案,自己引蛇出洞,将这其中烂透的枝枝节节,一并收入囊中。 她现在倒不是担心,自己能在这口随时要窒息的矿井底下,能熬上多久。而是陆宁安能不能尽快赶到,将这些无辜的役夫们救出。 虽在井下,但这夸张的井上裂口,不断地将寒气吹送到下面。这足可以杀人的寒冬深夜,他们没有任何可以抵御冷风的物件,完全要靠个人体力硬撑。 沈暮白不禁有些瑟瑟发抖。 倒是有眼明心巧的役夫,发现了底下还有两层,大家可以去里面过夜,向其他役夫们宣告他的发现。 “下头还有!好像地下有三层!我们往下面去,这样能暖和点。” 役夫们都应声而去,也算得上是雪中送炭的好消息了。这一遭实在失魂落魄,饭也没吃上,众人在这里挨饿受冻,还不知道能活到几时。 跟着大家,沈暮白也往下走去,通往下面两层的路径很是明晰,坡度正好,像是有专人挖掘开凿过的。 这里有坑洞和更多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包括一些早就坏得彻底的锅碗瓢盆等等,还有烂在地里的人的衣衫。 想来之前被坑蒙拐骗过来的矿工们,应该都是呆在在地下二三层较多。 “大家一起想想办法,我们看来是不可能轻易出去。能挖到金的话,或许能换来活命的机会!我们人多力量大!” 指挥大家到这层的役夫,用言语激励着大家。他看上去没什么岁数,正当壮年。 沈暮白有着半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乔装,但还有着半分庆幸。正因为她的潜伏,才能获得这样深入虎穴的机会。 陈晞有她这种胆识吗?! 她大胆妄言,即使放在令国也没有几个能和自己一样勇猛的男子! 如此境地,役夫们也没有旁的可做的,大家都一声不吭地开始动手。沈暮白也只好咬紧牙关,举起手上拾来的铁锹,艰难地挖掘。 这里已经不止是缺医少药了,环境之恶劣,她也只好潦草地止血。沈暮白的手因为血流不止而疼痛,但她已然感觉不到了,小小伤口何足挂齿? 她只能木然地挥动手中的工具,尝试着松动和挖掘,为大家出一份薄力。 这矿井中的大小石块坚硬如铁,每一次敲击都震得她手臂发麻。 深井的夜晚无比漫长,她将自己的十指张开,只看到双手布满血痕,指甲缝里全是泥土和凝固了的血迹。 陆宁安可是她唯一的希望。他要是机灵点,这时应该搬到救兵了。一切顺利的话,明日就会到了。 但是失去了何蓝的陆宁安,让沈暮白有些放心不下。 莫名其妙的,她惦记上了陈晞。到明日,自己在粮仓失踪就一日有余,他作为皇子,也有营救长公主的义务吧? 要是这种自觉都无,那她必要废了他这徒有虚名的头衔! 饥饿和疲惫让沈暮白昏沉睡去,这里是地下三层,没有刚进来时候的寒冷刺骨。沈暮白蜷缩着身躯,不知多久过去,她都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她周围的役夫们也因疲劳沉沉睡去,只有孱弱的呼吸打鼾声在回荡。 父皇说的,只有临危不乱还能吃饱喝足、睡眠深沉的人才能堪大任。 天蒙蒙亮,沈暮白的耳边响起一声凄厉的声嘶力竭,才将她在梦中叫醒。 她方才已经舒服地睡过去,都快忘了自己正处于命悬一线的深井。 “死人了!” 一个役夫惊恐万分,颤颤巍巍地指向他身旁的地方。 沈暮白的心咯噔一下,连忙起身走过去。众人纷纷围拢过来,地上躺着一位役夫,他的脸色和嘴唇灰白,一动不动,身体僵直。 沈暮白大着胆子去探他的鼻息,已然没有生命迹象,她不由地身子一颤,寒意袭来。很明显,这位役夫已经死去多时,死亡时间应该就是昨日下半夜。 十一位役夫,死了一位。 现下只有十人了。 可悲的是,这死去的役夫,因为大家平日都是不怎么攀谈说话的性格,连姓甚名谁都不知…… “这根本就是死路一条!” 一位役夫不住地咒骂道,绝望已经占据了这口深井,弥漫开来。 这样的死亡场景,让沈暮白心惊肉跳。在这个地狱般的矿井中,死亡随时可能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她必须尽快找到脱身的办法。 役夫们都回到了地下一层,向上拼命喊叫,期望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呼救。 “救命啊!救命啊!“ 井口那边,倒是传来了工头那粗哑的声音,因为距离有些远,并不听得太清楚,“谁在鬼嚷嚷?有什么事!” “有人死了!” 一位役夫大声喊道,扯破喉咙。 大肚子工头都没有往井下瞟上一眼,似乎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他命令道,“那个陆白,你来!把死掉的役夫尸体背上来,重重有赏!” 其他九位役夫们,都盯着沈暮白的脸庞,没有人愿意替代她“担此重任”。 沈暮白的口腔,突然翻涌起一股恶心难忍的感觉,她对死者绝对没有不敬之意,只是…… 尽管她不怕鬼,但背起一个朝夕相处的同伴的尸体,这种感觉让她难以承受和消化。 “我来背他。” 沈暮白说话的声音发抖得厉害。 有任何机会能出去,她都要把握。如果她不出去,可能还有更多的无辜人会死在底下! 她脱下外衣给逝者披上,然后蹲下身,一个扎实的马步。在其他几位役夫的帮助下,极其费力地将那具已经冷掉的尸体,结结实实地绑在后背上。 沈暮白喃喃自语,“大哥,冒犯了。我是将您带回地上,还请不要怪罪。” 尸体是要比活人更重的,这般的重量压得她几乎站不稳,她的脚步踉跄。 大肚子工头将木梯放下,沈暮白强忍着,一步一步地向上爬。 她的心跳从未如此激烈,牙关打颤,强逼自己不许想其他的!只是背脊不停地往下沉着,她万分犹豫之下,还是不得不空出一个手,向上托举。 只专注于前头的木梯,她势必要将这位可怜人送回家,落土为安。 汗滴顺着额头流下,混杂着因为吓坏了迸发而出的泪水,一起滑落。 沈暮白感觉自己… 随时就会全盘崩溃了...... 总算,她来到了地面,大肚子工头在一旁冷眼看着。她整个人几乎跌倒在地,但不敢让背上的尸体掉下。 “把死掉的放到那里。” 大肚子指着不远处的幄帐,没有感情地说道。仿佛他说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可以削皮烹炒的土豆。 沈暮白眼底的血红快要喷薄而出,但她还是继续背着尸体,走入幄帐。里头阴暗潮湿,各种工具散乱地摆放着,一股子腐臭味。 她将尸体小心放下,十分尊敬。 就在这时,一把镊子从几案上掉下,掷地有声。 沈暮白不可避免地低头,她的视线牢牢地聚集于那把镊子…… ------------ 第137章 自亮身份 幄帐内,随遇摆放的各种工具,极其森冷。锃亮的刀刃,像是隐喻着什么,沈暮白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她的浑身上下,泛起一阵寒意,疙瘩起来。这把镊子从几案上莫名滑落,正正好好掉在了她的脚旁。 低头看向镊子的沈暮白,有了谱。 这群恶徒令人发指! 他们不仅仅侵占官粮、诱骗绑架役夫、还干上了贩卖尸体器官的勾当! 沈暮白势必要将这些人统统送到牢狱里,全部砍头都不够泄恨的。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想到此处,她义愤填膺,双手不禁颤抖起来。 她现下孤身一人,手无寸铁,若被大肚子工头盯上,不能保证他对自己不起杀心。 大肚子工头见这个“陆白”迟迟不出来,就探身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沈暮白不寒而栗,她已经猜想出这里会发生什么。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沈暮白第一次在大肚子面前,释出真实的音色,虽然已有了答案,但她仍然想确认。 大肚子显然听出了沈暮白是个女子,“好啊!你竟然装聋作哑!” 在姻亲王正兴的耳濡目染下,大肚子警惕心极高,对于面前的“陆白”乔装打扮混进粮仓,他心有戚戚,怕不是什么朝廷派来的暗使或是其他大人的奸细,来监督自己。 “你,到底是谁!” 沈暮白决绝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大肚子,“我是谁与你何干?奉劝你把脑袋洗洗干净,等着你的下场!” 沈暮白收起了虚伪的那套,没了在粮仓的唯唯诺诺与点头哈腰,她的气势如虹,根本不把大肚子之流放在眼里。 即使身处险境,她也不可能任凭他人欺凌。之前的虚伪逶迤,都是为了揭开这肮脏幕布的这刻! 大肚子工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冷笑,往沈暮白的身前逼近。 “一介女流!我们要做什么?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见状说完,拍了拍手,向外头的鬼面人示意。沈暮白还在试探大肚子,既然已入虎穴,就没有溜走的道理。 她一步步背上地面的那位“大哥”,绝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的! 如果局面真的一发不可收拾,她也留了后手,会亮明身份,假扮长保县县令史沙的手下。 大肚子呼唤来的鬼面人,黑压压一片,少说也有十几余人,个个高大威猛。内廷侍卫和禁军,沈暮白还见得少吗?对于这样的压制,她早已免疫。 但令她胆寒的是,这些鬼面人都不像是活人一般。在鬼面之下,都不知是否还有着呼吸。他们的步伐轻到润物细无声,像是一下子出现的,她根本没有看清他们脚下的路径。 还有那些鬼画符一般的面纹饰,有着不可言说的诡异。从脚到头顶的凉气,裹胁着沈暮白。 都说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最邪气了。 沈暮白都还没反应过来,带头的鬼面人已经三步并两步,他走上前一把抓住沈暮白的左手胳膊,一言不发,强行将她往外拖行。 "放开我!" 沈暮白拼命挣扎,但那人还是鬼,力气大得惊人。她被拉拽得生疼,几乎要哭出来,对方像是没有任何感触和反应,继续着。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史大人史沙的暗卫!" 她高声喊道,尝试阻止对方。 “史沙又如何?!你拿他来压我?还真是太嫩出了!” 大肚子工头听闻此言,愣了一下,满不在乎,呸了一声。 “你能说出史沙来,就说明根本不是他的人!这长保县上下,谁人不知,我和正兴才是真真正正的一把手!” 什么?沈暮白惊讶不已,难道陈晞的侦查方向错了?现在看来,这大肚子和长保县库郎王正兴,根本不把史沙放在眼里。突破口,原来在这里…… 大肚子指挥着鬼面人,指手画脚的,让人觉得滑稽。 “动手啊!把她给我带下去!” 那拉扯着沈暮白的鬼面人又加上了气力,沈暮白的胳膊像是马上要被生生扯断了。此人身形与努兵首领阿帕接近,绝对的人高马大。 在绝对的力量悬殊下,沈暮白不好硬扛,只能借巧力脱身了。沈暮白凭借灵活优势,在鬼面人面前,一个敏捷转身,从他的胳膊肘子下闪身出去,躲过了钳制。 鬼面人一愣,这人是有功夫底子的。但鬼面人也不是吃素的,马上出手,但扑了个空,勾手动作恰巧碰到了沈暮白盘好的乌发,一把扯下。 顿时,沈暮白一头乌黑亮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柔软的发丝泛着光泽,宛如缎带一般,从她的肩头滑落,直至腰际。 她的发丝批下,外头的日光透过缝隙,洒在她的面颊上,映出淡淡的晕影。乌黑的秀发与白净的脸庞,勾勒出绝对的美人模样。 那一瞬,在场的皆愣住了,目光紧紧锁定在沈暮白一人身上。 围住沈暮白的大肚子工头和鬼面人们,无不屏息凝神。这就是那个总是低头佝偻着的小役夫?! 她的真实身份愈发神秘起来。 “令国长公主沈暮白在此,还不速速跪安?”沈暮白起了范,她不是真的想揭开身份,而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这陆宁安,迟迟不来! 她内心也不免泛起了忧思。 这个幄帐内,她敢打赌,绝有数以百计的冤魂。多少无辜的役夫被骗来后“吃光用尽”,被迫劳作挖矿、连死后的器官都不放过! 大肚子虽也沉迷在沈暮白的盛世美颜之中,但他可不是来这里闲游的,这疯女人挡他的道,就必须死。 他嗤笑着她,胆敢如此不要脸,冒名顶替当朝公主,大肚子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和讥讽。大肚子工头对着空处,佯装向令皇作揖。 “长公主?你怕是疯癫了吧?!就你这模样,也敢自称长公主?” 他走上前一步,贪婪地上下左右打量着沈暮白,近看她皮肤细嫩白暂,显然是养尊处优之人。 "既然你说自己是长公主,那就拿出证据来!" 沈暮白一时语塞,她乔装打扮潜入此地,根本没有带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吾就是沈暮白本人!有什么必要自证?!” 她摇了摇头,不能让自己陷入自证陷阱。 “呵呵——!带走!” 大肚子工头冷笑出身,对于沈暮白不可置信,示意鬼面人将她押下去。 “看你这个小娘们还长得不错,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拆分开来,定能卖个好价钱!” “你们这些畜生!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为那些死掉的役夫们报仇雪恨!” 沈暮白恶狠狠地咬牙切齿。 鬼面人欺上身来,她开始发力,蓄力后一把推开。她松了松双手的筋骨,今日就当和他们练练腿脚了。 与此同时,侍卫长陆宁安一路尾随长公主,趴在矿井远处的草丛中掩护自己。他发现这里鬼面人众多,大骂不好,决定立即折返回去,找到在县衙审问嫌犯们的陈晞,请求出兵。 这次出行长保县的用兵权,令皇陛下全都给了陈晞,他要是不求这份“恩典”,就更没有人求了。 陆宁安能够想象,若是长公主知道自己向陈晞低头请求,该是如何的狰狞表情:陆宁安!你现在可以啊!这膝盖是真够软的,连陈晞都能低三下四去求!你以后的膳食,都换成软饭好了!软饭不是好吃吗?! 他挥走这些奇奇怪怪的顾虑。事出紧急,且他也是怕长公主有什么好歹啊,相信长公主能够理解自己的。 “殿下,十万火急!长公主殿下为查案,乔装潜伏,被挟持在矿井之下,恐有性命之忧,请您速速出手相救!” 陈晞把玩着轮椅的扶手,端坐姿势,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陆侍卫长,你说说,若我出手救了你家长公主,她会真心感谢我吗?不会又是倒打一耙吧?” 他假意很害怕,推诿着。 陆宁安实在是焦急万分,眼睛已经发红,是赶路爆出的红血丝,声线不住地战栗。 “殿下,以属下的直觉,那地方杀气很重。长公主危在旦夕,请您出手!” 他说着就跪下了。 陈晞本来就是准备去的,他心里其实也着急得很,只是想借此机会探探沈暮白手下的虚实。他装作很为难的样子,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如此,我便带人随你走一趟。” 同在县衙的女医官张窈闻言,主动请缨要一起前去,理由充分:那里肯定还有其他役夫们受伤,需要尽快医治。 陈晞应允,要求众人迅速起程。 陆宁安有些懵了,看着她的穿着是位医官大人,这位女大夫又是谁啊? 心系沈暮白的谢勉也连忙赶来。在车辇上,陈晞和谢勉两人同乘。 因为近日的种种,两人很久没有这样独处的时刻了,但都像憋着什么气似的,不发一言。 陈晞决定由自己来打破这份沉默,在他内心深处有屏了很久的话,在此刻,忍不住脱口而出。 “谢兄,当真这么在乎……她吗?这里没有旁人,可以与我说实话。” ------------ 第138章 回到标记处 粱国世子谢勉对陈晞突如其来的直白,倒是颇感有些意外。他沉默片刻,撩开车辇的幕布,眺望远处,眼中闪烁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小晞,长公主不仅仅是长公主……你既已知悉缘由,又何需再来问我”,谢勉回过神来,看向陈晞,他将双手放置膝盖上,不自在的样子,“你该是害怕我对沈暮白动了真情吧?” 陈晞,微微一愣,旋即笑了笑,恰到好处的嘴角弧度。 “原来如此。” 他说完便不再多问。 即使是亲如兄弟一样的知己,在敏感话题上也最好是,点到为止。 马蹄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疾驰,骏马脚下扬起阵阵风来,车辇内的两人恢复了先前的沉闷。 心意微茫,寒冬的夜晚总是来得早些,天际一轮残月如钩,洒下清冷。 依据侍卫长陆宁安回忆的标记地点,离长保县还有很长的距离,甚至已经快要到了旁边的城县。 有几个时辰了,但是他们还在路上。他们渐渐没入荒芜的山林,四周的景象愈发阴森。 拢上了夜色,仿佛陷入了一片沉寂,呼吸的风还在耳畔。 “怎么回事?” 陈晞感到了马蹄的停滞不前,警觉地撩开了车辇的幕布,如鹰隼般的眸子扫视着。谢勉也一同上前,凑着头张望,心中惴惴不安。 这时,陆宁安匆忙跑来陈晞的车辇前头,惊慌失措,“殿……” 他先行下的马,在荒地中央团团转,焦急与困惑写满了整张脸。 “殿下,我……我明明记得就是在这里,怎会变成这般模样?” 那簇拥着大肚子工头的鬼面人们,乌泱泱的一群,和那深不见底的地下矿井,凭空消失! 怎么可能?! 陆宁安惊诧不已,冷了背脊。 他抬头望向四周,神情愈发不安,自己也无法解释眼前的情形,又怎么说服陈晞和众人呢? 站在树林边缘的陆宁安,盯着前头。明明他来的时候是片湖水,波光粼粼,泛着柔和的松花黛绿,与寻常的湖泊别无二致。 但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差点就要用手去托住下巴。原本应该存在的湖泊,其不远处盘踞的鬼面人和深邃的矿井竟然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陆宁安认为自己,似乎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戏弄着。他一步步走向记忆中的“湖边”,紧抿着干巴的双唇。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就是沿着这条路线跟随长公主的。经过一汪湖泊后,远远就看到了鬼面人,他折返回来,在异木绵的枝干上撕下自己的衣角做标记,方便找回。 说着,陆宁安的步伐移动,就是这里! 而现在,那片衣物依然稳固地扎在此处,在枝干上轻轻飘动。 它的位置、它的形状,甚至是他撕下时留下的粗糙边缘,无一不在证实这确确实实是他之前经过的地方。 可为什么这里会变成这样?! 陆宁安的喘息变得不受控制的急促,额头渗出汗珠。 真他妈见鬼了…… 他试图找到一点熟悉的痕迹和气息,但无论如何仔细地搜寻。这片土地上只剩下郁郁葱葱的树林。 湖泊呢?鬼面人呢?矿井呢? 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黑影就这么消失了?这不可能!这不应该! 他猛然转身,想找陈晞商量对策,却看到同行的其他人正站在不远处,表情各异地望着他。 有人皱着眉头,全然是困惑不解;有人低声窃笑,显然觉得陆宁安离了长公主后有些魂不附体,或是因为惊吓过度而产生了错觉;更有甚者开始交头接耳,手指不时指向陆宁安,话语里充斥着鄙夷。 “我说,陆侍卫长,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陈晞手下赵允磊率先开口,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他虽从没想过刻意刁难陆宁安,但他们分属长公主和晞皇子两派,自然在关键时刻要亮明态度,顺势击打一番。 “我们都走了一大圈了,哪里有什么鬼面人和矿井?你该不会是自己吓自己吧。” 另外几位站在陈晞一边的世子们,不知内里,也开始纷纷附和道。 “对啊,这里和你说的根本不一样。” “你是不是记错了?或者是刚才太紧张,搞混了?” “陆侍卫长,别着急!慢慢再细想想,是否你的记忆可能出现了偏差?”谢勉也出声,他本意是安抚,但他因为太过着急寻到长公主,语气中不免也夹带明显的怀疑,“我没有半分质疑的意思!只是大家都想营救殿下,但是……我们不能被虚幻的记忆左右,得冷静下来。” 谢勉拍了拍陆宁安的肩膀,表示感同身受。 “是否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作为近身侍卫的直觉,赵允磊补充道。 陆宁安忍受非议,听着周围的叽叽喳喳,那无处遁形的烦躁和无力感同时涌上。他深知自己没有记错的,这里的湖面反方向,就是他曾经看到鬼面人和矿井的地方。 但如今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他难以自持。 “我绝对没有记错!” 陆宁安终于忍不住反驳,一字一顿,言辞确凿。 “我可以肯定,这里就是我之前经过的地方,鬼面人和矿井不可能消失!” 他的话让周围人短暂地安静了一下,但很快又有人开口,是松国世子纪明辰。一路颠簸至荒郊野外,他早就心怀不满,借着对陆宁安兜兜转转好几回合的厌烦,他的话夹枪带棒。 “要我说,陆侍卫长你就别再自欺欺人了。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陆宁安当然晓得他再固执己见,只会让别人更加怀疑他的判断力,但他也无法说服自己放弃这个线索。思绪混乱,他仿佛置身于一场无声的斗争中。 就在这时,陆宁安突然想到,也许,这片树林中隐藏着某种他未曾察觉的玄机,一种能够改变地形、隐匿真实的力量? 或许,鬼面人和矿井并未真正消失,而是被某种力量暂时隐藏了起来? 这个念头一出现,坚定了陆宁安的信念,朝着众人方向说道。 “我们不能轻易放弃……或许我们被某种力量蛊惑了。” 话音未落,众人一片哄堂大笑,逐渐淹没了陆宁安。 他重新走向那棵扎着衣物标记的异木棉,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所有人都在嘲弄他的坚持。 但气氛渐渐变得紧张,几名陈晞的手下走上前,没有收到任何来自皇子的命令,就准备将陆宁安拿下。 “慢着!” 陈晞马上冷声喝止,发刀子的目光在陆宁安与自说自话的手下们之间来回扫视,“都给我住手!” 他独自沉吟,眼前的荒地显然与陆宁安所说的不符,但他对陆宁安的能力,以及其对沈暮白的忠心并不存在疑虑。 在暗夜里,他的双眸愈发深邃,思索过后,他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在森林幽谷之中,人与其他动物不同,有一定的视觉缺陷。若是就拿茶盏来举例,我们只看到最表面的一层,而茶盏中可能混有油脂、茶叶、清水,砂糖、毒药等,从表面看平平无奇,内里却可能别有洞天。 “或许,这里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陈晞的右手食指,不断轻点其左手手背上,缓缓说道,低沉而坚定。 众人闻言,一时怔住,望向陈晞,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陈晞没有解释,只是朝陆宁安微微点头,然后命令众人尽快分散开来,仔细搜查这片区域。他们拌嘴说了半天,根本没有实质性的搜查! 渐渐地,夜色浓重,荒地上的氛围也变得诡秘起来。众人手持火把,只有淡淡的一圈光晕。 就在这时,纪明辰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救命啊!救我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灰暗中,只见纪明辰在远处不断下沉、向下沉。 赵允磊第一时间抓起火把,往前探去,会是沼泽地吗?! 众人都往纪明辰的方向奔去。 “纪世子!等着啊,我们来了!” 陈晞手中拿着一根枯木枝,俯身细看,轻轻拨开轮椅下的枯草,沾染了一些后,迅速拔起,徒手碾开,再用鼻子闻其味道。触感极其湿润,闻起来竟有泉水的气息,与四周的荒地格格不入。 “果然有问题。”陈晞喃喃自语。 原来如此,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他随即呼唤着众人,“那边底下就是湖泊!可能有暗流!大家小心啊!” 陆宁安身形僵了僵,他的说法终于被人认可。 这就是障眼法吗?这里的地形并非他们所看到的样子。 赵允磊扑通跳下去,这“天上地下”的本事是作为近身侍卫的基操,他去寻湖泊里的纪明辰,没有一丝停顿,就往寒冬的湖水里头扎,打了几个来回终于找到,硬是将落水者拖拽上岸。 因为呛了很多水,纪明辰不停往外吐水,才终于缓过了一些。 抢先于陈晞,陆宁安先向众人说出了“障眼法”的思路。 此言一出,在座皆惊。 赵允磊脱下外衫,将其用力拧干,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惊讶地问道。 “障眼法?难道我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中毒的幻觉吗?!” ------------ 第139章 死而复活 “不是中毒,亦不是瘴气致幻。” 陈晞在轮椅之上,运筹帷幄,目光所及像是穿透了这片虚妄。 随行的众人各就各位,警觉万分,手握的兵器泛着寒光。地面上长满了杂草,随风摇曳,寂静中簌簌地攒动。 粱国世子谢勉快步上前,扶起那落水狗一样的松国世子纪明辰,关切地问道,“可有受伤?” 纪明辰又咳了几声,颤声道,转身至远处的陈晞方向。 “殿下,这水……这水下不浅,那边竟有一条小船,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 他连忙指着前方,众人吃力地他所指的方位,探头去看。隐隐约约,那里确实有残破的船只,还在动…… 后半句话他没敢说出来。 这太阴间了! 深夜、郊外、荒地、平地而起的湖泊、摇晃着的无人船只!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军心需定,这时候就只能陈晞出马了。 这里崎岖不平,不小心就可能掉入暗湖之中,陈晞请顺国世子梁辛推一下自己的轮椅。 “当然,殿下。” 梁辛对于陈晞指示,一呼百应。 陈晞靠近水面,让梁辛用手向下探去,待梁辛低声回报,他微微颔首。 “大家不要惊慌!” 陈晞气自丹田,威严无比,让众人莫要害怕。 “没有鬼,不要吓自己!都是大自然的障眼法,废弃的船只不过是顺着波流在水上滑行。陆侍卫长也并未记错,先前他所看到的一切并非凭空消失,而是在夜色中,我们的视觉都被欺骗了。” 他让大家看向水面下面,用树杈挑起了一些浮萍的边角。 “就是它!白日显而易见的湖泊,在夜晚因其水面覆盖着一层紧紧密密的浮萍,并且周边高大的树木深深地扎根在水下泥土中,一眼望去,大家都以为是平地。这才有了虚惊一场!” 众人还未缓过来,亲自拿着火把往下面看,才逐个说服了自己。原来如此,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只见那片水面与浮萍纠缠不休,乍一看,都以为是一块平地。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极难分辨。 “殿下,真是英明!” 纪明辰自然首当其冲,第一个拍上陈晞的马屁。 “若非纪世子落水,还真当忽略了。还真是托了你的福!” 宁国世子图子邕为长公主出气,这样两边倒的小人,他故意阴阳怪气。 “你……” 纪明辰不甘下风,就要和图子邕继续斗嘴,两人被陈晞打断。 “一个个的都别说了!现在听陆侍卫长的,去找长公主所在的矿井!” 他的心情并未轻松,这里周遭都阴森不已,沈暮白一个人凶多吉少。但也不好说,毕竟这个女人与令国运数息息相关,想来冥冥中总有庇佑。 “继续前行。” 陈晞果断地下令,让陆宁安开道。众人跟着陆宁安,上了车辇和马匹等,沿着陆宁安指引的方向,绕开暗湖前行。 周围的树木越来越密集,皎洁的月透过浓密的树叶洒向地面,犹如一层薄纱。死寂中,唯有马蹄下枯枝被踩断时发出的轻微脆响,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低沉的号角,陈晞从车辇中猛地向外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大家的兵刃往外一转,在月光下明朗如斯。 “有埋伏!” 赵允磊和陆宁安低声道,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下一刻,密林中阵阵诡异的低语声与树枝擦动声。随即,百余个鬼面人从四面八方涌出,他们身着鸦黑斗篷,鬼面狰狞。动作极为迅捷,如同鬼魅一般,将陈晞一行人团团围住。 “杀!” 陈晞大喝一声。 众人拔出佩剑,率先冲向敌人。 马上的世子们和手下们毫不畏惧,发出震天的呐喊,迎上了如潮水般涌来的鬼面人。 陆宁安身形灵活如燕,他瞄准了最前方的一个鬼面人,剑尖如毒蛇出洞,直刺对方胸膛。那鬼面人反应也快,立马侧身躲避,随即挥刀反击。然而,陆宁安已预料到他的动作,剑一转,猛地挑起。对方的刀刃应声而断,紧接着长枪猛然刺入鬼面人的心口,一举击倒。 两人的马匹在陈晞前头,首要任务是护住殿下,手起刀落,没有犹豫。 赵允磊则与另一名鬼面人缠斗在一起,对方的剑法极为刁钻狠辣,每一招都直取要害。他面色冷冷,眼神沉着如水,身形稳健,佩剑出鞘如雷电般格挡、反击、进攻,每一招都干净利落。 两人为了守护陈晞,短兵相接,火花四溅,周围的冷空气都因这激烈的对抗而凝固在半空。 有越来越多鬼面人,直扑这顶最为华丽扎眼的车辇,就要取陈晞性命。 “保护好殿下!” 值此之际,谢勉跳下和陈晞同乘的车辇,一齐应战。他与爬上车辇的鬼面人缠斗时,余光不停地再望向陈晞,以确保其安全无虞。 陈晞对众人的保护感激不尽,但他本可以……完全不需要在他人的羽翼下,明明可以凭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拿出佩剑,配剑出鞘,虽然下半身无法动弹,若要避险,他依然可以执起刀剑的。 人挡杀人,鬼挡杀人。 他的眸子闪过凛冽深冬的寒光。 鬼面人的攻击如狂风骤雨般袭来,大家只能全神贯注地应对,不敢懈怠。 这时,一名鬼面人找到空档,猛然从车辇的窗面扑向里面,手中利刃直奔陈晞的侧腰。 陈晞都没有直视鬼面人,只凭耳朵的听力,佩剑迎上,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他面不改色,手腕一抖,剑刃顺势下滑,轻巧地滑过对方的刀锋,反手一剑刺入对方的喉咙。 那鬼面人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僵直,随即翻滚落地,落在车辇之外。 “殿下,没事吧?” 赵允磊见车辇这里动静不小,惴惴不安。 “无妨。” 还在车辇内的陈晞出声。 鬼面人的攻势愈发凶猛,源源不断地从黑暗中涌来。但幸好这次人手充足,我众敌寡,鬼面人像是怕全军覆没,开始撤退。 众人聚集在一块,准备从这些死掉的鬼面人身上寻些端倪,或许会有有用的线索! “这些鬼面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陆宁安蹲下身来,以侍卫长的经验,摸排、复盘,他用剑刃小心翼翼地挑开其中一人的面罩,这鬼面靠近看,真是瘆人得很。 因为害怕这些鬼面人身上带毒,他不敢距离太近,隔着一定的安全距离。 “我也不清楚”,赵允磊摇了摇头,据实以告,他也好奇地蹲下身来,“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绝非普通人。” “你这不废话吗。” 陆宁安觉得赵允磊婆婆妈妈的,不像个侍卫,太严谨了。 正当面罩要被陆宁安彻底揭开时,这些没有了气息的“尸体“竟然应声而起!足足有十多鬼面人,突然复活,直指陆宁安和赵允磊命门! “妈的!真是见鬼!” 陆宁安和赵允磊异口同声。 他们险险避过地上鬼面人们的致命一击,同时挥剑反击。剑刃带起一股劲风,虽然闪避过去了,但刀锋擦着他的脸颊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陈晞沉下心来嘀咕。 竟然死不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十个鬼面人已是强弩之弓,但依然发出来自炼狱的呐喊,身体诡异的僵硬,还在行动。 陆宁安猛地挥剑斩断了另一名鬼面人的头颅,而赵允磊紧随其后,专盯着脖颈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们的衣襟。他们此时此刻,杀红了眼,任何危险都无法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陆宁安毫无耐心了,直接撕开了一个个面罩。里面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啊,哪有什么鬼! 但他们都全脸紫色发钳,像是已经死去很久…… 女医官张雍走上前来,以世人皆平等的理念,直接出手用细绢覆盖死者的唇鼻,进行望闻切问。 “张大人,这真的是鬼吗?怎么还能诈尸啊!” 大家都呆呆站住,不敢靠前,她心里有了谱。 “落后!怎么能存这样的想法,请相信医术好吗?” 她大方地站起身来,向已经失了魂魄的大家解释。 “根本没有鬼魅。这些鬼面人在生前长期服用一种叫‘回魂’的毒物,这类毒物能在人死亡后的少许时间内,通过持续的毒物刺激,继续支撑其凭靠肌肉记忆作出攻击等动作。” 陈晞的猜测由张窈验证了,也是些可怜人……他们该是被迫的,因为毒被恶人所控制。 “不能再拖了!去找长公主!” 陈晞在车辇内大声下令,“走!” 终于,这里就是陆宁安最后看到长公主下去的矿井。鬼面人不知道撤退到了哪里,丝毫不见踪迹。 井口被巨大散落石块和泥土彻底封死,原本敞开的宽大入口此刻变成了一座坟冢。周遭有着无法忽略的厚重泥土味与血腥气。 树木静穆,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吓得屏住了呼吸。 不好,矿井塌方了! 陆宁安第一个下的马,疾步跑过去。他啪得一下,整个人懵了,身子无力双脚一软,直接跪地。 “殿下……长公主!!!” 地面上,散落的碎石与折断的树枝交织在一起。夜空中乌云翻滚,轰隆隆的雷声,似乎在为这场人祸默哀。 ------------ 第140章 矿井惊变 塌方有一段时间了,但大量的石块和泥土依旧淅淅沥沥地,癫狂着倾泻而下,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月。 粱国世子谢勉,几乎是被本能驱使着,立刻朝矿井冲去。可是山崩地裂,已经没有路口走,他被生生阻挡了去路,甚至无法靠近。 “塌方……这怎么可能……” 谢勉惊恐地喊叫,绝望写满了他的双眼。他的身形踉跄,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倒在地。 是谁的胸口被无形的石头压住了?眼前的塌方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剜心割肉,是一刀刀的凌迟!跌落在地上的谢勉怎么都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沈暮白会被埋在这片废墟之下。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可能的……” 陈晞无暇去顾及谢勉的心绪,他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震慑住了。他的轮椅停在了塌方的外部边缘,双手无力地垂下,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废墟。 整片矿井已经被埋葬在了厚厚的石土之下,场面炸裂。 塌方发生得太突然,太彻底! 几乎没有给底下的人留下一丝生还的希望。 陈晞的脑海混乱了,他试图找出一丝可能的生机,但理智却无情地告诉他,这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 首先,他根本无法和令皇交代,而母亲也很有可能因此受到冷落甚至更糟的对待! 沈暮白一死,这后果将不堪设想。虽在内心他从不愿承认沈暮白一人之下的地位,但她确确实实与令国捆绑牢固。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使得国之基本跌宕起伏。 更为重要的是,自己将不得不担下所有责任,看护长公主不利等等。确实是他“玩忽职守”致长公主死亡,可不是随随便便几句能搪塞过去的! 譬如,为何他陈晞让长公主一人独自行动?!又或是人手充足,甚至都没有暗卫从中保护?! 一边是令皇视若珍宝的嫡亲女儿沈暮白,只有令皇自己骂得、打得。 另一边是自己这个毫无血亲关系的拖油瓶儿子,不过是近来亲信一些。 孰轻孰重,陈晞心里门儿清。 他已经失了能够行走的腿脚,没有什么旁的可以再让令皇剥削殆尽,以解其丧女之恨的了! 陈晞陷入绝望,如鲠在喉,他能做的是撬动所有可用的兵力,让现场所有的手下们和世子们,应挖尽挖。 如果说还有别的什么促使他如此动容的,他也不愿过多流露。 将真心压到最低最低,戴上名为虚伪的“面具”。刚刚见到鬼面人时,陈晞也想过,自己又何尝不是他们的一类?日日夜夜将保护色穿在自己的身上,从头到脚,全副武装。 沈暮白,你绝对不能死! 矿井塌方,天地间像是陡然只剩下,这一抹幽暗残忍。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也没有亲眼看到大地被撕裂的那个刹那。整个矿井像是已经唤醒的凶兽稍作休整,怪不得方才众人在不远处前行时路遇剧烈抖动以及巨大轰鸣。 地动山摇,还以为是地震了…… 震动明显波及了矿井上方和周围辐射的地块。此时的树木依然摇头晃脑、泥土松动,应当已经引发了周边的次生塌方。石块和泥土相互撞击、坠落,形成一种悲悯和阴鸷的咆哮。 这里扬起了大量尘土,众人都用袖口去掩住口鼻,尘土呛入咽喉,大家一致咳咳咳出声,胡乱地在空气中挥手,想要将这恼人的灰屑赶走! 视野变得混沌不清,仿佛这实打实的世界都被雾霭所笼罩,极其浑浊。 时间变慢了,众人刚陷入大事不妙、长公主危险了的信号之中。还未来得及定下心来,却被可怖的灰尘扰乱秩序、拿捏住了。 灰尘如同无形的恶灵,肆意飘荡,悄然无声却无处不在。黑夜本就晦暗,此刻却被厚重的灰霾加深他的色彩。 陆宁安、赵允磊等人的步伐谨慎,踩在簌簌作响的枯树之上,在这片死寂中回荡。那踩上去时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提醒着陈晞,这是一个被遗忘的异世界。 陈晞无语凝噎,所有的生命迹象都已抹去。尘埃随着微风卷起,在他眼前飘散开来。原本的矿井灰尘的覆盖下,其原本的轮廓被模糊得难以辨认。 沈暮白她……就在这重重包围的地下吗?即使勉力救了上来,也断不可能有活头了…… 他不指望还有血肉模糊的整身,身首分离都是常有的,如此惨象陈晞能够想象得到。即使只是想象,都让陈晞胸口感到沉重无比,仿佛吸入的不再是氧气,而是死亡的气息。 尘土不仅仅是漂浮在空中的细小物件,悄无声息地渗入陈晞的皮肤,侵蚀陈晞的意识。 除了尘土还有显而易见的硫磺气味,无处可逃。它们黏附在衣物上,附着在皮肤上,甚至随着进入肺部。慢慢地、慢慢地侵蚀每一个鲜活的生命。 时间失去了意义,众人的怒吼和悲怆被压抑到极致,昏暗无力。陈晞不知怎么,明明有众多手下随他指派调遣,还是觉着自己孤立无援。 在沈暮白还活着的时候,他是否有些举动太过分了?但就算想重来一次,已经回天乏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最后能为她做的,就是还她体面与哀荣。 “所有人,立刻清理塌方!”陈晞用尽全力命令道,喉咙沙哑不堪,“掘地三尺!挖!” 人多势众,吸取教训,此行带了充足的开凿挖掘工具等。大家纷纷响应,尽管他们也知道希望渺茫如沙砾,但每一个人都拼尽全力。 这下面埋的是长公主! 当然还有无辜的役夫们! 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陈晞看着大家,都手持开凿工具在石土中奋力挖掘。 陆宁安感觉已经彻底失了魂魄,保留着残存的一些些理智,徒手就去掰开,生怕用工具正好伤到了地下的长公主。他的十个指头已然被各种形状大小不一的尖锐石块磨破,猩红染满了他本就老骥伏枥的指尖,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眼神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将长公主从这片废墟中救出来,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汗水咸涩,顺着他们的脸颊流淌,浸湿了衣襟,令人窒息。大家的体力逐步耗尽,陈晞第一次如何冷面无情。 “不许停!” 他不允许任何人松懈下来。 一旦停下,绝望将彻底吞噬席卷所有人。 感觉就要东方既白,深黑之中开始多了不经意的亮色。众人终于将井口和下去的通道清理出来,残破的支撑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石块无情地碾过。 原本规整的矿道现在变得狭窄不堪,宽度只够一次性同时进去两到三人,到处都是垮塌的痕迹。 旁边裂开的缝隙还在不断扩大,似乎随时可能再次崩塌。 “辛劳大家了!还请大家打起精神来!”陈晞出声鼓舞着,所有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他们灰头土脸、口干舌燥的。 陆宁安作为沈暮白的侍卫长,先身士卒,要求第一个开路。即使别人都对长公主忽冷忽热,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足够让他豁出去了。 他可不怕什么再次塌方的说法! 陈晞点了点头,沈暮白在做人这方面确实有点功夫。但他不能想到往日的种种,总感觉心揪着痛。他一点都不想哭的,但由不得酸涩无比,就快要忍不住了,他的眼泪包在眼眶里,四处打转,绝不能让它们落下半滴。 跟着陆宁安的,还有赵允磊、谢勉等,大家极有秩序地一个接着一个往下头探路,工具齐全,大家都壮着胆子。 走五步,想十步,是陈晞的个性。他已经想过了,若是抬着尸身回去后,定要请一些医官为下矿井的众人疏导。这样眼见为实的人间惨象,是足以将一个心理齐备的健康成年男子,直接撕裂粉碎的…… 那么他自己呢? 或许也非常需要……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疼痛难忍和想要呕吐的灼热感。上一次,有类似的感觉,正是他的父王崩逝之时。 矿道两旁的墙壁已经变得千疮百孔,泥土从那些裂缝中不断渗出,像是泣血的伤口,一滴滴地落在地上,溅起细微的尘埃。 然而,深入矿井内的众人,更加毛骨悚然,让人不寒而栗。 空气变得稀薄而沉闷。 陆宁安为首的众人,平安落地至地下,这里已经乱成一锅,甚至很难找到下脚的地方。 “所有人小心行事。” 他低声命令道,给了赵允磊一个眼神,赵允磊接上了。声音中不免带着极易察觉的紧绷。 “搜!不放过任何一处。我们的任务是要把所有……尸体带出去!” 陆宁安咯噔了一下,他本想说的是营救长公主,可这下面怎么可能还有完整的人?!他硬是把话咽了下去,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怎么短短一日多,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能用尸首来形容了…… 裹在崩塌的泥土和石壁中,有散落的尸首,身处异处,大家鼓足勇气,将其放置在专属的袋子里,到了上面之后再有仵作来拼接。 “侍卫长,我们发现了……” 突然,有声音响起。 陆宁安、赵允磊和谢勉等猛地刷一下抬头,这时候的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膛来,嘴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 定是和长公主有关的发现! 他们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直直冲向那里。那里,石块被掀开,露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隐约可见。 那是,属于沈暮白的鼠纹绦带! 为隐藏身份,沈暮白虽用了最为朴实无华的丝线编织而成的腰带,但这鼠纹只会出自于皇宫工匠之手,即使被崩塌掩埋,那纹理依然栩栩如生。 “长公主!” 当陆宁安亲眼目睹沈暮白的衣物残余,他双眼瞪大,陷入彻底的崩溃。 ------------ 第141章 鬼面之下 晕厥过去的谢勉被陈晞的手下们抬走,送上了地面。 而矿井之下,当看到有杂石压着鼠纹绦带的另一侧,陆宁安没有踌躇。 挖!掘地三尺也要挖! 令国内廷侍卫长就这样跪在石头前面,他徒手翻挖。任凭其明明持有吹毛可断的宝剑,也不拿出来使用。 陈晞手下赵允磊探路,确认无虞后,在多人护航下,顺国世子梁辛背着陈晞下到崩塌的矿井。如此紧要关头,陈晞知道自己必须坐镇,就算里头是刀山火海,他必须勇往无前。 陈晞当然一眼看穿,陆宁安并非害怕其剑柄在挖掘中折断,而是为了沈暮白。沈暮白麾下忠臣不少,让陈晞也有些敬佩。 这时的陈晞虽还沉浸在沈暮白绝无生还可能的悲怆中,但已渐渐平缓。毕竟生死无常,他现下能做的就是超度枉死的魂魄,让他们从地底“脱身”,给予最大的哀思。 “都不许给我用剑和刀!伤了长公主半分!我要拉你们所有人陪葬!” 陆宁安呼号着,双眼狰红,他用其磨坏的、正在流血的右手指着众人。他要求所有人,必须都小心谨慎着。 这突然的一声令下,倒是把大多数人都吓到了,慌忙扔掉手上的利器,那些个刀啊剑啊,都被甩在矿井地上,“哐当——”作响,大家都学着陆宁安,开始用手扒拉。 显然,陆宁安已经不把陈晞放在眼里。赵允磊听后,面露不悦,他陆宁安算什么东西?!就算自己在官职上低于他,晞皇子殿下可还在这里,他拽得什么二五八万的? 正当赵允磊迈出步伐上前,就要替陈晞来“好生教训”陆宁安,不料直接被陈晞喊停。 还在梁辛背上的陈晞,阴沉地出声,“怎么赵允磊?没听到陆侍卫长说的话吗!把剑给我扔了。” 陈晞所言,众人表率。 他若在沈暮白遇难之际,故意以皇子之姿落井下石,虽明面上大家都会臣服,不免被暗地里戳脊骨。 莫要说在令国土地,即使藩属各国,“仁义”两字不得不丢!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 自己虽不是什么十足好人,但也算得上堂堂君子。此等关头,他去驳陆宁安的忠心,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更何况,若自己双脚可动,也定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想到要接受残酷事实,陈晞一时之间无法消化。幸而,他先前正要夺眶而出的热泪,在夜色掩映下,无人看到。 就算无休无止地缠斗下去,他也要她活着! 他的牙关哆嗦,不好说更多,说得越多越会被众人发现他的异样。 陆宁安惊讶于陈晞的力挺,但他陆宁安可是长公主一派的为首的代表。若长公主香消玉殒,他也难辞其咎。就算勉强说服令皇,也左不过将成为两派斗争的牺牲品,难保陈晞不拿他来祭旗! 陆宁安用力捣鼓挥舞双手,指甲盖都快磨损殆尽,没几块能看的。手部的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的每一次抬手和动作都伴随着钻心刺骨的疼痛。然而,他的眼神仿佛被下蛊一样的坚定。 大家被陆宁安这样锲而不舍的搬山之力所感染,停下了眼前的工作,纷纷围了过来。 人心不是铁做的,也不是铜制成的。陆宁安此举触动了所有人的柔软,闻者伤心,让这帮男子汉大丈夫们悄悄拭泪。长公主如何如何再不好,也绝对不至于坏到如此地步。 “陆侍卫长!我们一起来帮你!” 积压着的碎石在陆宁安和众人的努力下松动起来,而他的手指已经不再像是人的双手,血肉模糊,指骨就快要隐约可见。 陈晞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明明不是他伤了手,他的双手似乎也和废掉的双腿一样,麻木不仁了起来。 当陆宁安和众人齐力,终于挖开最后一块阻挡在面前碍事的大石头。他的双手已经鲜血淋漓。陆宁安的目标,那鼠纹绦带的全貌终于显现了出来!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手猛地将其抓住,奋力将它从石堆中拽出,抖着手展开绦带,赫然是长公主的腰带!然后他急切地将手不停在四周摩挲,试图寻找长公主的踪迹。 “长公主!我们都来啦!你能听到的话,吱个声!” 然而,他的手指触碰之处皆是一片冰凉。陆宁安不顾一切地将整个身子探进探出,双手疯狂地在这里摸索着,念叨着。 “殿下绝对就在这里,一定就在……是不是和属下躲猫猫!殿下你赢了,快出来吧!” 只见陆宁安瘫坐在地上,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周围空无一物,陆宁安紧紧攥着的只有手中那片孤零零的绦带。 先是何蓝、又是沈暮白! “啊—!” 他终于无法抑制心中的苦楚,仰天哀嚎,尽情在矿井里回荡。彻底没有了精神支撑的肉体,被抽空了一般,陆宁安修长的四肢无力地垂在身旁,血迹斑斑的双手附在其膝盖上,他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但已无力继续。 眼前的黑暗比这矿井还要讳莫如深,如同一片深渊,将他彻底吞噬。 地上,是他的泪水混合着血水。 众人都站了起来,脸色一个个都煞白无比,肃静异常。因为他们都知道,陆宁安的奢想是不可能的。 陈晞此时已经被梁辛安置在井底的石壁旁,他通过依靠石壁来支撑全身的力气,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几近癫狂的陆宁安、因痛苦而昏过去的谢勉……自己呢? 这场两人的角力之中,由于沈暮白的自动退出,他顺理成章地又攻下一城。脑海中,很多东西飞速闪过,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令国、景国,若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成为了皇,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热烈与开心? 他心口缺缺,好像有什么紧要的被夺去,一时半会他不想承认那是什么。 “大家别愣着!带着这些冤死的兄弟上去!” 兵心大乱,陈晞简短命令道。 “快!” 矿井底下有着死亡与腐朽的味道,陈晞若不干预,怕是再来次崩塌,大家今天就都要陪着沈暮白一起去了。 这里,尸首分离。也说不好是男是女,高矮胖瘦也一概不知。 世子们和手下们全都是鼓足了勇气,才敢继续动作。即使只是旁观和也历久弥新了,怕是几日几夜都不敢闭上眼睛。这样的景象,完完全全超出众人的预期。 没过多久,伴随着一声不知从何传来的巨响,整个地下开始剧烈晃动。石壁上的灰尘落下,随时都会塌陷! “矿井要塌了!” 赵允磊头一个惊呼。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这种情况也是头一遭见到啊…… “走!一个人都不许留!” 陈晞指挥着。 于是所有人利索地背起已经裹好的底下的“兄弟们”,开始借助绳梯往上攀爬,都不敢慢下脚步。 而陆宁安视死如归一样,像是没有了奔头,直挺挺地坐在原地,佝偻着身子,没有一点求生的欲望。 “长公主……” 陆宁安嘟嚷着,浑浑噩噩的,却被赵允磊一把拉住。 “你给我起来!谁许你死在这里了?” “振作,陆宁安!沈暮白现在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好吃好喝着,要是知道你这么蠢,她肯定要给你几个耳光!” 陈晞怒斥道,焦急万分。 他此行不仅没有寻到沈暮白,连这些个兄弟眼看就要丧生于此。 万万不可! “怎可如此辱没殿下!” 陆宁安说不出话来,但陈晞对长公主胡说八道,他听着心里有火。 陈晞再次下令,顾不得陆宁安意愿,让赵允磊等人将挣扎的陆宁安捆起来,直接拉了上去。最后走的是陈晞和梁辛,他们带领着剩余的人迅速撤出。 离开矿井的那刻,陈晞再次回头望向那片逐渐塌陷的矿井。 长保县边沿,月光惨淡,阴森缭绕。忽现出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是先前在矿井幄帐处,为首的鬼面人。 此人身披黑袍,面戴一张狰狞的鬼面具,他手中挟持着的正是——长公主沈暮白。 还是役夫装扮的沈暮白,虽凌乱落魄,在鬼面人看来,依旧掩盖不住她与生俱来的贵气逼人。 他不想旁人看出沈暮白的女子身份,帮她把散落的长发全部挽起,带了一顶和役夫装扮相匹配的帽儿。 沈暮白中了鬼面人的异香,已经沉沉睡去,在梦乡里什么都有的她,根本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鬼面人低垂着眸子,看向沈暮白微微颤动的长睫毛,像小羊一样,在他怀里安静得如同正常睡着了一般。 他步履稳健,如鬼魅般穿行在夜色中,很快来到一间破旧的客栈前,门扉在他的重重叩下,“吱呀—”地洞开。 掌柜懒洋洋地走出来,视线在鬼面人和他怀之人身上转了几圈,了然于心的神色。他面带狡黠的笑容,问道。 “几位客官,要几间房?” 鬼面人没有说话,只比了比手。 “一间。” 说罢,他不待掌柜多问,抱着沈暮白大步踏入客栈。 掌柜目送鬼面人,消失在楼梯拐角处,他邪魅的笑容越发深了。这样的人他可惹不起!况且,那人手上抱着的来历不明的女子,他也见得多了,权当什么都没看见罢了。 鬼面人随着他向上的步伐,衣诀飘扬。不经意时脚风吹起,露出他腰间那上乘的佩饰——和田玉玉佩。 而着玉佩中央,分明刻着一个古朴的“勉”字。 ------------ 第142章 谢勉何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客栈的厢房内,唯有桌上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床榻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沈暮白还未从异香的侵袭中苏醒过来,身形纤细的她静静躺在被褥之下,宛如一朵初绽的白莲,气息平稳却脆弱,仿佛风一吹便会散落。 鬼面人站在她的身旁,对比强烈,高大雄伟的样子,有着面罩的加持,愈发阴森恐怖。 他小心翼翼地将被褥拉至她的肩头上,生怕她在这寒冷的夜里着了凉。这鬼面之下的目光,并不是那般冷酷,而是透出几分莫名其妙的温柔。 觉着一切安排妥当后,鬼面人缓步走向几案,轻轻落坐。他略微抬手,指尖掠过面具的边缘,仍在思索:待其醒来,如何与她解释这一切? 此刻的他,无比疲惫,压在双肩的重担,数年未曾松过一口气。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摘下了那张狰狞的鬼面,终日佩戴,让自己喘不过来气。 鬼面下,露出一张英俊却略显冷峻的面庞。眉如刀裁,目似寒星,挺拔的鼻梁下是一双薄薄的唇,唇色微淡,带着几分寒意,他的下颌线条分明,坚毅而不失柔和。 然而,他的脸与沈暮白记忆中的任何一人都毫无瓜葛。 太累了……他不知道到哪一日,才算是止境。可能自出生那刻,便注定了一个人来到这世上的使命。 鬼面人凝视着桌上的烛火,火苗跃动,他眼中的忧郁在晦暗中,异常明晰。 沈暮白为何如此轻率地陷入险境? 她,不仅仅只身闯入那危险四布的矿井,还自亮身份! 若不是自己顶替了意外死掉的鬼面人,得以潜伏其中并获得为首的资格,她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可恶! 鬼面人想到此处,心内一阵怒火翻腾。他无法理解和原谅她身边那些人的疏忽大意,竟任由她一意孤行。尤其是那个陈晞,已然位居高位的皇子,居然没有阻止她的胡闹? 他不由得紧握双拳,满是愤懑。 快要从深夜迎来白日的客栈,寂静如斯,偶然只有风声呼啸穿过窗棂,似在低声呜咽。厢房内静谧的氛围令人倍感压抑,鬼面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试图厘清。 然而,他思索再三,仍未能决定以何种身份与沈暮白相见,更未准备好如何解释这一切的来由。 床榻上传来细微的响动,周遭好像有风扬起! 鬼面人出于训练有素的警觉,猛地睁开双眼。却发现沈暮白竟比他预料中更早地苏醒过来,此时已在他的背后。 沈暮白的动作轻如羽毛,不仅无声无息地从床上坐起,还轻盈地来到鬼面人的背后。她的气息温热,喘气扑打在鬼面人的脖颈处,令他浑身一颤。 她目光锐利,仿佛深林中的一只猎豹,黑发如云般垂落在肩头,就在她即将动手之际,鬼面人感受到她的气息靠得如此之近。 鬼面人还没开口,沈暮白就先阴沉沉地质问。 “你是谁!说!为什么要救我!” 话音才落,沈暮白没有循规蹈矩,已然出手,拳风凌厉直袭鬼面人的脖颈。鬼面人都未从马扎上转身,像是能预判了她的行动,直接伸手抵挡她从背后而来的攻击。 两人瞬间过招,身形交错。她看清了他,她并不记得和他在哪里见到过。 疑惑这大肚子工头手下的鬼面人质素都这么高吗?如此俊朗之人,为何会为那样不堪之人卖命! 房内的烛火,被他们快速移动的身影扰得摇曳不定。沈暮白出手果断,每一招都夹杂着愤怒与疑惑,她的心中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而鬼面人却显得有些迟疑,他故意留了体力。没有使出全力的原因,全是怕伤着了她,即便如此,沈暮白依然全力以赴,动作凌厉。 就在她一次出拳落空之际,余光瞥见了鬼面人腰间佩戴的玉佩。那块玉佩晶莹剔透,闪烁着淡淡的光辉,而她竟然从中闻到了熟悉的气息。不禁喃喃自语:为什么他身上的味道这么熟悉…… 可她并不认识他啊!她心头一震,像是想起了什么,马上去夺鬼面人腰间的玉佩,迅速后撤了几步。 拿起玉佩,沈暮白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块玉佩,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 “勉”字明晃晃的,如此扎眼。 “你……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有谢卿的贴身物件! 鬼面人见她认出了玉佩,心下紧张万分,但表面上却故作镇静,勾起一抹苦涩的讥笑。他知道自己不能说出实情,于是将计就计。 “没错,你以为谢勉、陆宁安能来矿井救你?” 那低哑的声音应当不是天生的,像是被毒哑毁坏的,鬼面人将自己的语气中装满冷冰的嘲弄,以为这样就能去除沈暮白的疑问。 “他们……他们都成了我的刀下亡魂!你也别想着活命,准备受死吧。” 沈暮白闻言,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又气又恼又悲。他果真是杀了谢勉,夺了玉佩?!自己要为谢勉报仇! 可等等! 方才过手,虽然对方留了不少实力,但是她并未觉得此人实力会在陆宁安之上。陆宁安只是冲动鲁莽,但在武艺上不是这么容易被破的。如果他与陆宁安单挑,胜算颇少。 她的双眼紧盯着鬼面人的脸庞,苦苦尝试在这张陌生的面孔上找到一丝破绽。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那张脸依然是那么的陌生。 她咬紧牙关,怒火中烧,“怎么可能!我不信你的话!……那何蓝和陈晞呢,和你打得如何分伯仲?!” 何蓝被掳,令国上下基本无人知悉,她是要探探此人虚实。 鬼面人听到“陈晞”二字,内心再次被揪紧,然而他不得不保持伪装。 沈暮白料定鬼面人对自己没有杀意,顺势而为,继续探寻情报。 “既然要死,那就让我问个痛快”,沈暮白翻翻白眼,装作抹干净脖子的样子,“到底你们鬼面人是谁的人?背后又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和粮仓亏空案,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故作无所谓地冷笑一声。 “你想知道的太多了,贪心不好”,黑面人故意营造出一种紧张的氛围,然后继续说道,“你想知道的那些真相,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他本打算将她放在县衙门口的,但奈何这里距离太远,只能暂时在这客栈休息一日,明晚才好将她悄无声息地送回原处。 沈暮白冷冷地盯着他。 鬼面人见她如此眼神,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只好从内衬中掏出一沓证据,递到她面前。 “粮仓亏空一案,不是你们这些寻常手段能查清的。富农周鸣和县令王正兴不过是白手套,背后真正运作的是库郎史沙及其家人,就是大肚子这些人,背后的是保州刺史,他是实际操控者。这些证据,才是拉他们下马的关键。” 沈暮白一听,双眼顿时亮了起来,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抢那沓证据,却不小心扑到了鬼面人的怀里。 她只顾着抢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与鬼面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近。 而鬼面人的心跳也因她的靠近而加速。他几乎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传递到自己胸膛,忽生出一种无法控制的冲动。 “拿来!”沈暮白被夹在黑面人的胸前与他的一双大手中间,焦急地喊道,“还有鬼面人的事呢?你怎么不说!” 他对上她清澈见底的眸子,想起了从前,但是他已经回不去了…… 当沈暮白的玉指刚触碰到那沓证据,鬼面人比她更快一步,将她击昏在地。他扶住她的身体,不舍与痛楚,但最终还是轻声道。 “对不住了,你认不出我来也好。” 陈晞带着队伍撤退,回县衙的道路似乎没有尽头。 原本在矿井上沿等待大家的医官张窈,她此时正在陈晞的车辇里,双眼茫然地望着远方,余下一片空白。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凭借一技之长治病救人,然而这次兴师动众,却只带回了冰冷且并不完整的尸首。 是她想得太过轻巧了。 张窈的个性不允许自己动情落泪,只是木木的,平视着前方。 陈晞正是瞧见她失神的模样,才提出让她同乘,来施救因伤心过度而昏厥过去的谢勉的。 他打断她的思绪,“张大人……” 这一声,才将张窈拉回了现实。 她竟然忘记了上车的目的,连忙稳了稳心神,毫无感情地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筐,开始为谢勉诊治。药筐里头是一些常用的草药、针具、膏药、药散等,一应俱全。 谢勉脸色比纸还白,昏迷着。 坐在一旁的陈晞,紧蹙着眉,他知道现在大家不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无比的沉痛让大家无法再继续前行。 他撩开幕布,向马上的赵允磊提议,“先去附近的客栈休整一日,大家都需要缓缓。” 车马就停在一间小客栈前。 掌柜的因为鬼面人前脚刚来投宿,这才睡下,又听见门外的动静,骂骂咧咧、没好气地披着外衣来开门,双眼惺忪还没怎么睁开。 “这平时一点生意都没!今夜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的……” 他一见门外这大伙人,为首的是个坐轮椅的但明显衣着不凡,顿时满肚子的不耐烦变成了轻声嘟囔。 “天降横财也不是这个降法吧,这大半夜的……” 陈晞站在门口,听出了掌柜的话外之音,他沉声问道。 “今夜还有什么人住宿在此吗?” ------------ 第143章 真真假假 夜幕就快褪去,东方像是露出微微曙光,但这夺人心魄的寒气未见散开。 长途跋涉的众人如同被夜色吞噬的孤魂,唯有这座破旧的客栈在阴阳交替之际,显得格外阴森。 这家客栈,年久失修,似乎早已被遗忘。陈晞方前,看到门口的招牌斜挂在一根腐朽的木柱上,看不清是什么字,也没有心情去一探究竟。 客栈周边,是高大的枯树围绕,无人打理,以至于毫无生机的枯枝如鬼爪般向着高空延展,仿佛要抓住那些不小心踏入此地、惊扰了魑魅魍魉的灵魂。 轮椅的四脚滑入客栈内,有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令陈晞不禁皱眉。 这环境,实在堪忧……脚下铺着的地板早已开裂,隐隐透着湿滑与阴冷。 陈晞打量着一楼客栈正厅的墙壁上,斑驳脱落的灰泥,露出里面黑乎乎的木梁,木梁上爬满了蛛网。中央摆着几张粗糙的木桌和椅子,桌面坑洼,随时可能散架。 沿着一条狭窄的木梯向上,通往客房的走廊更是阴森可怖。三侧的窗户紧闭着,但风却依旧从缝隙中渗入,窗纸破烂不堪。 一切都灰蒙蒙的。 这间客栈像是无意经营下去。 掌柜的手里拿着盏照明的油灯,破旧的油灯勉强维持着微弱的光亮,灯芯摇曳不定,像是随时可能熄灭。 陡然,惨白越来越淡的月光,在走廊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一晃而过! “是谁!” 陈晞厉声喊起,众人也跟着打探四周,张皇失措。 却没有任何响动回应,犹如冥界的鬼影在此游荡,亦或许是看错了。 “今日可不是什么中元节,离七月十五还远得很。” 掌柜的开始不耐烦了,嘟嘟囔囔的,他今晚可还没睡一个整觉。 陈晞恶狠狠地盯着二楼,他虽身在一楼,但已经将二楼格局全盘尽握。 那上面共有二十余间厢房,每一间都老旧不堪,门栓应当生满了锈迹,推门时将发出刺耳的声音。房内的陈设简陋,角落堆满了厚厚的灰尘,床榻上铺着的草席早已发霉变色。墙角处,肯定有鼠的眼瞳在闪烁,转瞬即逝,窥视着不速之客的命运。 从掌柜的只字片语里,陈晞发现了客栈另有可疑之人,在他们一行人的前脚入住。对于掌柜的不回答,陈晞用手指轻轻在空中往上一勾,目光没有分毫放松,冷冰异常。 “你,过来。我在问你的话,今夜还有其他客人吗?” 掌柜的莫名其妙,指指自己。 “您在叫我?” “怎么这里莫非还有旁人吗?” 陈晞进一步质问。 被这么一问,掌柜的不由得心中一紧,这一群人来势汹汹的,此等贵客亦是不敢怠慢的,连忙点头哈腰道。 “放心。厢房足够,包住得舒心!” 舟车劳顿未曾影响陈晞分毫,他有所判断,这里还有其他投宿的客人。并且很有可能,与他们要寻的沈暮白下落息息相关。 对于掌柜的话,陈晞没有回答,因为他并不满意,继续冷冷地盯着掌柜,犀利如刀。 还打着哈欠的掌柜,为了应门匆忙披上了外衣,本就懵懵懂懂的还没怎么醒透,被陈晞的气势吓得瞳孔一缩。这些人气势非凡,尤其是问话的,看来是群人之首,绝非等闲之辈。虽说近几年客栈潦倒得很,可来来往往经商几十年,他也是会看人的! “客官,您这是……” 掌柜的笑容僵硬,带着几分胆怯,他的神色微微一变,眼珠子转了转,似在思考如何措辞,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紧张地搓搓手,抖抖索索地说道。 “客官,您还真是神机妙算。前脚诚然有客官入住,就在这上面厢房左手第……” 掌柜的话到一半又停住,脸色有些不自然。 他说了一半,也留了一半。 这是多年来,他打开门做生意,所知晓的江湖规矩。有传闻鬼面人的身份,既不可问也不可说,这边的爷他得罪不起,那边他也不想惹祸上身。 陈晞眯起他好看的眸子。若掌柜的说得太多,也怕有性命之忧,自己不必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余下的他自己来便是。 他冷哼一声,吩咐手下道。 “阿允,你跟我来。其他人都回房去休息,明日事明日再说。” 众人虽有疑惑,但见晞皇子面色凝重,不敢多问,也挡不住实在是困极了、累极了,都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于是纷纷躬身退下。 赵允磊推着陈晞,朝掌柜所指的二楼左手厢房走去。走廊幽长,只有拐角放在地上照明的烛火两三,映得陈晞的影子忽长忽短。陈晞心中冷静如水,但每一步都格外谨慎,隐隐感到不安。 赵允磊在此处感知到了人的气息,轻声道,“殿下,应该就是这间。” 随即陈晞挥了挥手,让赵允磊也下去,赵允磊得令,马上闪身。 神不知鬼不觉地,这厢房内外现在只剩下了“不小心走错路”的陈晞和里面不知名姓的神秘人。 陈晞就等下一刻,揭开里面人的真面目。到了门前,陈晞没有想过硬碰硬,而是轻轻地叩了叩门。 门内静了一瞬,随后传来脚步,几不可闻,应当是武艺高强者。现下的陈晞,其实也心里打鼓,他不知自己遇见的将是什么。 而这时,门缓缓打开,露出一张清冷而陌生的脸,在夜色中只有五官棱角,还看不清全貌。 来人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在轮椅上的陈晞,已然认出了他的身份:被令国长公主滥用私刑以致双腿皆废的景国世子陈晞,噢不对,该道一声晞皇子…… 陈晞对于不动声色的神秘人,心内掀起波澜,但脸上却保持着温和而礼貌的笑意,他主动颔首表示歉意。 “公子,多有打搅了。我这行动不便,刚从厢房出来想去解手,没想到找不到路,也回不去了。” 鬼面人冷峻万分,满腹怀疑。 他自己出来的,怎么就回不去了? 顺着陈晞手指的方向,鬼面人望去,果见地上不知哪里多了几块废木阻挡去路,难道是这客栈年久失修所致?他又抬眼去瞥头顶,应当就是从这上面不慎掉落的。 鬼面人见鸦雀无声,眼下也只有他一人,稍稍放下戒备,但是未说一句。他双手抚上轮椅,送陈晞走回厢房。 一路无言,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如紧绷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来到陈晞的二楼厢房门口,鬼面人松开手,刚要转身离去,陈晞却忽然出声。 “等等,还不知怎么感谢公子?” 鬼面人的脚步一顿,背对着陈晞,眼中闪过阴冷。他沉默片刻,淡淡道。 “萍水相逢,无需言谢。” 陈晞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冷漠,反而笑了笑,“公子举手之劳,却帮了我大忙。来我房内坐坐?” 鬼面人没有回答,利落地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厢房。陈晞看向他的背影,嘴角平易近人的笑意渐渐收敛,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深邃。 陈晞轻轻吹灭桌上的烛火,整个厢房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又急促地低声唤道。 “阿允,出来吧!让所有人,将此人捉回!要活的!” 那人方才在厢房门口明显停步,是因为他已经感知到了厢房内有人埋伏! 而陈晞也一直在观察他!那人在推轮椅同时,他自身的举动,虽然微小,但都被陈晞捕捉。 命令一出,众人迅速行动,几乎是瞬间便将整个客栈围得水泄不通!然而,当赵允磊等人冲进房间时,房内空空如也,只见窗子大开,遮光的帘布在夜风中飘动,像是嘲笑着他们的迟钝。 “妈的,还是让他跑了!”赵允磊气得骂人,带众人急忙探查四周。 与此同时,鬼面人已抱着还在沉睡的沈暮白飞跃至屋檐顶部,动作轻盈如风。月光洒在他可怖的鬼面面罩上,可这瘆人的寒意却已经被其温柔良善的底色所涂抹覆盖,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沈暮白,喃喃自语,笑了笑。 “殿下,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的身份随时会被揭穿。怪就怪你的皇弟……实在太过聪明。” 二楼,谢勉此时冲进厢房,手轻轻触摸着床榻,感受到温热。经过了晕厥一遭,回想起都觉得太过丢脸,好在的是,他在医官张窈的医治下已经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智。 “刚走不久!” 被顺国世子梁辛推进来的陈晞,心思一沉,脑海里飞快转动。他已然明白,刚刚的眼前之人绝非普通的刺客,此人与矿井之事、甚至更多的隐秘,必然脱不了干系。 “不要追了。” 陈晞冷静地说道。 “我记下了他的长相,明早回县衙,张榜布告,通缉此人!” 鬼面人在屋顶之上,听得一清二楚,冷笑出声。 他加快了步伐,抱紧沈暮白,在黎明到来前的最后一丝黑灰中藏身。一个纵跳,两人在茫茫中,悄然消失。 那个陈晞是故意在向自己,透露他们的行踪吗?那看来县衙是不能去了。 ------------ 第144章 还君明珠 像是某种力量禁锢着整个客栈,陈晞这趟不仅一无所获,还徒增了烦恼:明明线索已经送上门来,近在眼前。 罢了,陈晞令众人好好休整。 或许,沈暮白还有生还的机会。 渐起的微弱晨光,透过薄薄的雾气像是倾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紧绷的面部轮廓。 没有抓到形迹诡吊的那人,也是一种转机。陈晞忽然意识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性——沈暮白,或许并未在矿井下陨命! 他仔细回想着掌柜的神色和话语中露出的蛛丝马迹。那人孤身入客栈,心里若没有鬼,何必在半夜三更逃逸? 结合掌柜的言辞闪烁,显然是有所隐瞒。陈晞不得不推演着各种可能性:那人的目标到底是什么? 这个念头在陈晞脑海中萌生,便迅速生根发芽。 沈暮白那般没脸没皮的人,绝不是轻易屈服于命运的。即便身陷险境,她也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脱身,即使为人所耻,也毫不在意。 他的心脏,因为这份希冀的点燃而加速跳动。若她还活着,那现在势必危险重重。而他,必须抢先找到她! 其余人等都睡了,陈晞转身召集了身边的心腹赵允磊,吩咐道。 “那人的行踪不能轻易放过,昨夜他不顾风险也要投宿,必定有其原因。你务必仔细查探客栈内外,任何细微之处都不能放过。” “是,殿下。” 赵允磊连续作战多时,但这是他身为侍卫的职责所在,不敢轻言疲惫。于是,他领命而去。 陈晞想要阖上双眼,但睡意全无。 沈暮白,你到底在哪里呢? 即使再微弱的风,吹拂过有心事之人的枕边,也会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每一声风声、每一声虫鸣,都仿佛隐藏着无数的诡秘。 这座客栈,总有陈晞说不出的怪异。不仅仅是一个过夜的地方,更像是一个囚禁着无数亡魂的“冥府”,等待着那些不知情的旅人误入其中,成为无法逃脱的猎物。想想那掌柜的,面色青白的模样,吓人得很。 明明是旅人在此一游,却分明感受到死亡气息,这客栈正等着来人的精魄灵魂,成为禁秘话本中新的一则奇谈。 晨曦初露,晨雾亦未散,一片淡淡的灰白锁住了长保县。 陈晞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返回县衙,他的眉宇间依旧不改严厉,昨夜的疲倦还是在脸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可即使如此,也没有半点黑眼圈,让人愤恨! 夜晚的探查无果让他充满焦虑,但他面上却看不出半分情绪波动。 县衙内的衙役们见他回来,纷纷低头行礼,他们都还不知令国长公主沈暮白危在旦夕,或是已经陨命。不安紧绷,随着众人的回归,弥漫整个院落。 陈晞没有多言,在手下赵允磊的帮助下,进入堂内迅速挥笔作画。 赵允磊速速命人准备好笔墨纸砚。 在昨夜夜半的黑暗里,陈晞见过那人的面容,尽管光线昏聩,但他的记忆力极佳,并且具备侧写的能力。早已将那张面孔深深地刻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忆,不许自己忘却。 如今,他不需画师的协助,有十足的信心,只需片刻便能勾勒出那人的八九分神似。 底下人奉上描摹工具,陈晞坐在案前,手握狼毫,大笔一挥,寥寥几下,便将那张陌生而俊朗的脸庞呈现在纸上,那是一个男子的轮廓,五官清晰。 陈晞的手法凌厉,笔触间透着一股逼人的气势。那人的眼神,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都被他细致入微地描绘出来,惟妙惟肖。 虽只是用于布告通缉,但这幅画已经足以称为佳品。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笔走龙蛇,陈晞“公子”的美名,本就不在谢勉之下。 即使是在那昏暗的环境下的匆匆几瞥,他都铭记在心。肖像完成后,他将之展平在桌案上,双眼微眯,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 陈晞将画卷递给等候已久的画师们,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照此临摹,百张之数,立即张贴全县的每一个角落。对外宣称,此人偷盗,务必将此人捉拿归案!” 众人都簇拥过来,为了一睹陈晞挥笔的风采。 画师们立刻领命,哪敢耽搁啊!如风般,迅速行动起来。 不多时,百张画像完成。 未过多久,整个县城都被这个通缉令占据。街头巷尾,百姓们都在布告前,窃窃私语。 “你别说,这人长得可真俊啊!” 一位妇人不禁感叹。 “是啊,哪像是贼人呢?” 旁边的人应声附和,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 少女妇人们都倾倒在此人的画像前。陈晞远远听到议论声,不知是该哭还是笑,不免有些汗流浃背。 现在这世道! 颜值即三观,属实荒诞无比,可又是现实……黑白颠倒,才是常态啊! 听到这些话,陆宁安心中不由得也生出几分无奈。他原本因为陈晞的侧写,重燃希望,就指望借助百姓的眼线来寻找线索,好找到长公主。万万没想到的是,引来一阵狂风乱蝶。 就在大家大失所望时,一名衙役突然匆匆跑来,神色紧张。 毕竟这里百姓们聚集,人多嘴杂,他跑着小碎步凑到赵允磊耳旁,轻声通报,“赵大人,刚刚有百姓来报,说在驿站见过此人!” 衙役气喘吁吁地说道。 “什么?!” 赵允磊马上将此事禀报给陈晞。 陈晞闻言,眼中像是有光闪过,蓦然升腾起了什么。 他毫不迟疑,立即下令。 “马上动身,前往驿站!” 驿站。 这人可真会选地方! 驿站作为交通和通信的枢纽,这里一向人来人往,车马不断。但是驿站位于长保县的边缘,若想做什么事情不留下痕迹,又不失为避人耳目的好去处。 赵允磊和陆宁安带着各自人马,直奔驿站的各个角落。然而,搜寻一番后,依旧未见那人的踪影。 “刚刚那人在哪里?谁见过?” 陈晞嗓音低沉,气势立鼎,逼问着驿站的驿丞。 驿丞自然一脸慌乱,连忙答道。 “殿下,确实有疑似的通缉盗贼来过……但他走得极快,我们……我们也没看清他往哪去了……” 陈晞焦躁不安,但面上依旧沉着。他环顾着,驿站内的一切显得平静如常,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没有打斗痕迹、没有走火迹象…… 确实稀疏平常。 又让他跑了……陈晞有些咬牙切齿。 在沈暮白后,他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劲敌。 就在陈晞准备进一步探查时,他观察到驿站角落的地面上,有几片破损的瓦片,似乎是不慎掉落的。 他顺势向上看去,眉头渐渐舒展,嘴角却隐隐带上一丝冷笑。 “上屋檐!” 陈晞大喊道。 众人都上了驿站屋顶,周遭显得出奇的安静。果不其然,一个人形的包裹静静地躺在那里。 陆宁安第一个快步上前,其他人紧随其后。包裹外层缠绕着厚厚的布料,仿佛生怕里面人会受到寒意的侵袭。 赵允磊想先发制人,但陆宁安第一个蹲下身,谨慎地将包裹的布层一层一层解开。 两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探究竟。 “让我来。” 陆宁安不由分说地阻止了赵允磊的动作,亲自解开了最后一层布料。 当最后一层布料揭开,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容时,陆宁安的心跳停滞了一瞬——长公主沈暮白正沉睡在布裹之中! 她的脸色白茫茫的,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生气,但呼吸平稳,没有任何外伤的样子,显然只是陷入了昏睡。 陆宁安急切万分,就要呼号出声。他喜极而泣,长公主还活着! 而赵允磊则一把抓住陆宁安的肩膀,声音略带颤抖,“冷静。” 两人下了屋檐,将长公主送至地上。陈晞惊呆了,他的呼吸像是停住。 但旋即,他的目光被沈暮白腰间隐隐约约、赫然露出的一叠厚厚的文书所吸引! 他让陆宁安取来给自己看。 只见字迹工整,密密麻麻。 陈晞目光锐利,飞快地翻阅起来。 文书中所记载的内容,令他喜出望外。粮仓的亏空案竟牵涉如此之深,长保县县令、富农、库郎与保州刺史的深深勾结,受贿收贿的来往信函一应俱全,笔迹清晰,证据确凿。 每一页文书仿佛都在诉说着官场的腐败与沟壑,阴暗晦涩展露无遗。无需陈晞再多费心去审问,便足以定罪这些个贪官污吏们,让巧舌如簧、死到临头的他们哑口无言。 痛快!够痛快! 陈晞不爱饮酒之人,蓦地生出了“温一壶好酒来尝尝”的心情! 然而,陈晞的目光在最后一页信札上停了下来。 这封信与前头的文书截然不同,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却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陈晞亲启,还君明珠。” 简短的几字仿佛直击心灵。 陈晞握紧信札,气血翻涌,指尖微微颤抖。他抬眼望向沉睡着的沈暮白,心内有着难以言喻的复杂。 这人,到底是谁?! ------------ 第145章 前往长桃 虽陈晞还未摸透那人的身份底细,可手中这份沉甸甸的铁证,不可谓不是天降甘霖。 他为什么要帮助自己?又或者说是为什么无缘无故在意沈暮白? 陈晞当即下令,前往牢狱。 “走,回牢狱。” 牢狱内的烛火在摇曳,投射出晦暗不明的光影。坐在轮椅之中的陈晞,仿佛感觉到了力透纸背,这薄薄的几张纸,除了能决定这些贪官污吏的几个人头,还承载着上万人的命运。 他的目光如鹰,扫过被押解而来的几人。牢狱的大门缓缓打开,富农周鸣及婆娘周永丽、长保县县令史沙、粮仓库郎王正兴,他们的神色各异,无一不透露出深深的恐惧之色。 富农周鸣被医官张窈救活了,显然那些个布条还不足以让他完成自缢。他原本没有太多岁月蹉跎的脸上布满了泪痕,他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精明,此刻只剩下无尽的悔恨。 原本靠着祖先庇佑,留下如此之多的田地,虽无法平步青云,过过富裕的小日子也足矣。可这搭上了库郎王正兴之后,认识了“大人”,就像是湿手沾了面粉,甩也甩不掉! 逃走,他不是没想过。可这除了银钱,田地宅邸宝物,没有一样能带走。 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即将迎来的末路。 周永丽终于见到了周鸣,上去就是一顿暴揍,虽女人家力气来得小,外人看来更多是娇嗔责怪。 “都怪你,都怪你!你怎么做这些都不和我商量?” 旁人看了都有些奇怪,若不是周鸣内外勾结,哪里能贪污如此巨款,供得周永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 陈晞倒是不怎么意外,这烽火戏诸侯尚且不能怪在褒姒身上,周鸣的贪欲是自己勾起的,与其家人并无瓜葛。 周鸣心惊胆战,双手被绑住,带着镣铐,一扑通就跪在了陈晞面前,他拼命地磕头,企图以此换来一线生机。 “殿下,饶命啊!我不过是个小小富农,一时贪心……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眼神空洞而麻木,周鸣的内心已被绝望吞噬,根本无力再做任何反抗,于是毫无血肉地冷冷开口。 “既然都是个死,我只恨没有趁手的工具!这样也好,免得丢人现眼。” 动官粮,情节严重者,逃不过斩首示众。虽然人之将死,陈晞不想再落井下石,但忍不住火上浇油。 “你家祖上的田产也将一并收拢,上缴朝廷。”陈晞盯着他。 这句话一出,周鸣和周永丽像是被抽去了魂魄。连最后一丝死后的希冀也无,他一人死了也算了。 这下好了!三亲六戚,宗族里估计连他与双亲的牌位都要砸个稀巴烂! 他周鸣,愧对先祖啊…… 陈晞对恶人毫无波澜,说来都是他们亲自栽种下的恶果,随即转向一旁的长保县县令史沙。 史沙目光呆滞,还盘算着自己宅邸中那几幅李灵之的画。还有诸多宝贝们,他要是走了,该如何是好啊。 “史沙,你有何话要说?认不认罪!” 史沙依然一言不发,像是被邪祟附体,双目无光,走那几步也踉踉跄跄。 “都带走。” 陈晞在轮椅上挥斥方遒。 而几人之中,要数这库郎王正兴,最为硬气了。与陈晞手中的证据相符,他是核心人物,串联起保州刺史廖腾与长保县一众人等。来往密函信件中,都是由此人,进行上下打点和调配。 好一个穿针引线的油滑之人! 王正兴竟还双目圆睁,怒火中烧,他被狱卒们压下,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却再次被狠狠地按在地上。他的声线嘶哑,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不甘。 “这是污蔑!是诬陷!我王正兴从未干过这种事!” 死到临头了,王正兴还在强词夺理,满口天理公道。 “你以为你是什么皇子,就能毁我清誉吗?!人心在哪里?正义又在哪里?” 陈晞只觉得好笑,冷哼出声。 王正兴愈发癫狂,胆敢指着陈晞,还真以为自己有什么天王老子撑腰壮胆,“你竟然敢笑!在笑什么?!” 反观,陈晞脸色没有变化,他从怀中取出那份铁证,亮了相。 “看清楚了。你竟然这么喜欢絮叨,就慢慢和刑台的大人们去说道说道,他们最喜欢对付你这类了,多得是手段。” 明显,王正兴一愣。 他看清了陈晞手中的信函,首封就是石灰底色的,这是他与刺史大人来往的特制用纸。 陈晞怎么可能拿到?! 鬼面人中有“内鬼”! 他该如何在被押解到刑台之前,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这算什么证据?‘大人’会救我出去的!呵呵。” 众人都嘲笑王正兴死鸭子嘴硬,都铁板钉钉了,还真以为他一介库郎能手眼通天?陈晞却听进去了,这次除了拉扯出保州刺史,潭水依然深不见底,这个“大人”又是谁呢? 懒得和他们多纠缠的陈晞,挥手示意衙役们将罪犯们带走,与众人一起即刻起程。 而陈晞则让赵允磊推自己到几案前,提起笔,疾书一番。按照程序,他要写给刑台第一把手,陈述清楚长保县粮仓亏空一案的脉络。 “此案罪证确凿,情节重大,请求邢台以最严酷之刑审理,务必以儆效尤。” 他深知,这些人再多挣扎也无用,注定死路一条,而这也是令皇的旨意。 随着文书的封缄,一切尘埃落定。陈晞转身,再对众人下令。 “先将他们押送至刑台,吾要亲眼看见他们进去,不得有纰漏!然后再赶赴长桃,封锁一切消息,不许任何人走漏风声!如果有,就是我们中间有细作!”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手下们纷纷领命,整装待发。马蹄声踏破宁静,长桃县乃此次行动的下一环,刺史的贪腐行为必须彻底清算。 然而,陈晞心中的不安又渐渐滋生,他始终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鬼面人给沈暮白这次用的异香,留香时间持久,就是为了沈暮白不在中途醒来。没想到反而帮了陈晞,车轱辘已经走了很久,刑台都到了,她还没醒。 在前往长桃县的路途中,沈暮白还是睡得很舒服,可陈晞总担心,她几日不进食,会死掉。 此时,沈暮白依旧昏睡在晃动的车辇内,就在此时,她突然动了动,徐徐睁开了好看的双眸,已经赶走了疲惫,取而代之的熠熠生辉。 她的目光渐渐聚焦,看见陈晞后,微微一愣,随即恢复了冷静。 “这是哪里?那个鬼面人抓到了吗!” 清醒前,她明明记得还在客栈内与拿下面罩的鬼面人对峙。脑袋晕乎乎,她怎么现在同陈晞一道。 陈晞正掀开车帘,观察外头的情形,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他晓得沈暮白醒来了,毕竟动静很大,但是他没有直接回答她。 而是慢条斯理的将前情后因都与她道来,从他们路遇鬼面人、追到矿井无人以为她殒在地下,再到鬼面人将她放在驿站屋檐,然后留下定罪的信函证据等。陈晞将情况简要解释给她听,并且带着私心,说出了自己当时的担忧,以为她能共情。 “我…我们差点以为你葬身在那里了。大家都崩溃了……” 陈晞以为自个儿已经说得挺直白了,但完全没想到沈暮白的重点不在于此,她甚至对于他心碎一事毫不顾忌。 “不是!我在问你那鬼面人,他人呢?也在这队伍中吗?” 沈暮白只在乎鬼面人行踪,她差点就要跳下正在行径的车辇,往回去找。轮到陈晞懵逼了,他连连拉住她的袖口,“你为何如此在意那人?” 沈暮白脸色微变,知道陈晞如此叙事,一定是给那人跑了!她于是抬起手,反手抓住他的手腕,焦急万分。 “挟持我的鬼面人,有谢勉的玉佩!” 陈晞闻言,整个身子顿时一震,他全然不知这个细节。谢勉与鬼面人,这个名字在他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但谢勉那个时候,一直在我这里。” 陈晞第一反应是谢勉乔装打扮,毕竟他来邻国,是有所谋划的。但是两地相隔甚远,绝无可能。 听了陈晞所言,沈暮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若不是谢勉本人,又会是谁要顶替他的身份? 在普天之下,掌握易容术的也不在少数。那人明明假冒“谢勉”,却又顶着另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孔,事情又变得扑朔迷离。 “我让赵允磊在查了。” 沈暮白提出觉得赵允磊一人不够,还要加上陆宁安。他当然懂她的心思,任何事情都必须有她的人手介入,想着她才刚刚历经磨炼,也不想多计较。 “那就依你。” 担忧沈暮白饥肠辘辘,陈晞拿出备好的膳食,都是沈暮白爱吃的。一些方便携带的干粮,但做得极其精致,主要是糕饼。 “快吃些”,陈晞看向沈暮白,眼神灼灼,没有什么比她还活着更好的了,“有你叫嚷着要吃的糖饼。” 沈暮白饿晕了,但闻到了一股子淡淡的桃花香气,探头往外望去。 陈晞补充。 “队伍正前往长桃县,秘密捉拿保州刺史廖腾。” “长桃?!” 沈暮白却像是见鬼一般惊叫。 ------------ 第146章 长桃怪谈 车辇在山道上徐徐行驶,沈暮白抬手揉了揉额角,想去寻那一缕钻进她鼻间,似有若无的清香。 她探头看出去,迎面而来的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几分微凉。随着道路起伏,香气愈发浓郁。只见行至一片开阔的山谷地,视野豁然开朗。 远处,大树小树像从寒冬的冷冽中挣脱了出来,争先恐后想要拥抱丰收。若是春日来到,这里将是粉面桃花相映红,再配上一壶小酒,足以让来往行人醉倒。 沈暮白能想到,那时定有无数朵桃花竞相争艳,樱红的花瓣如霞光般覆盖着整片山谷,像是天地间的一抹粉桃海洋,洒下无尽的春意。 然而,现在还是寒冬中,根本不会有桃花! 除非,将桃树栽种在特殊的土壤之上,但也不会有春天开花时的浓郁和自然。那沈暮白所感受到的桃树香气,是幻嗅了吗?! 桃花是先开花后长叶,其开放标志着桃树马上进入蓬勃的生长期。待桃花凋谢殆尽后,经过授粉,花朵的子房发育形成果实,多汁甜蜜的桃子正是长桃县驰名的特产,通常在夏季成熟。 那明明存在的香气夹杂在微风中,如细细柔丝般缠绕在沈暮白的鼻息间,难以言喻的宁静。 好像让沈暮白忘却了周遭,只剩下那虚虚实实的沁人心脾的香气,让她不禁想要沉溺其中。 “还有一日有余就会到达长桃县。” 陈晞不知沈暮白在陶醉些什么,旁观着低声道。 “你闻到了吗?好香……” 沈暮白自被鬼面人劫后,有些怪怪的,陈晞觉着她约莫是被吓到了,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嗅到。 “为何未经我同意就来这里?谁允许的?!” 沈暮白像是刚回过神来。 以遍地桃林,人人垂涎欲滴的仙桃而闻名的长桃县,在这美名之下,却是不敢让外乡人踏足一步的地方。 倒是没想到沈暮白对这长桃县,会如此反感,陈晞一怔。 沈暮白疾言厉色地看向车辇内的陈晞,她并未从矿井一难中恢复过来,那下面的都是她朝夕相处的役夫兄弟!而那该死的大肚子工头,竟还逍遥法外,与一众鬼面人逃得无影无踪,她发誓要为他们讨回公道来! 但这长桃县,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陈晞毕竟是外来人,不懂令国的民情。 想着这些,沈暮白一腔怒火还是压下了,陈晞这次救驾有功,她也不好对“恩人”脸色太过难看。 沈暮白清了清嗓子,放下了车帘。 “你可知,长桃县与令国其他城乡有何不同?” 这倒是把陈晞问愣住了,他的目的明确,前来捉拿长居长桃县的保州刺史廖腾。这是廖腾的老家,每年冬日,他都会回到此地。 在此之前,陈晞已经让赵允磊摸索过了一番,但他对长桃县的认知,也仅仅停留在盛产“仙桃”这一种类的名品蜜桃,以及本地人都有供奉猴仙的风俗。 “在这里‘猴仙’说了算,就算父皇来都没用。百姓们不听地方官吏,只信一个叫做猴仙堂的地方,所有人都向猴仙乞求风调雨顺,土地肥沃。” 沈暮白的口气夹杂着担忧,以及终于捉到陈晞的鲁莽行事,“就算廖腾站在我们眼前,你也抓不到他!” 沈暮白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与警告,提醒着陈晞前路的艰险。信誓旦旦的沈暮白,没有让陈晞打上退堂鼓,但他暗自责备起了自己的莽撞。 他一心只顾着要找廖腾,再往下深挖枝枝节节的黑暗,全然忘记了更加深入的调查。既然如沈暮白所说,在长桃县,神权远远大于王权,那就有最高权力的掌握者。 他们可以找到此人,游说一番。 但如果,也已经被渗透了呢? “所以你说的猴仙,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一个……象征?” 陈晞闻言,心中生出一些些不安。 他必须谨慎行事,确保万无一失。 沈暮白诡魅一笑,还是太天真了。 “皇弟啊皇弟,等进了长桃县,可不敢这么说话了!据长桃县百姓所言,猴仙多次现出真身,庇护众生。” 沈暮白一直观察着陈晞,他的面孔冷冷的,比晚娘还冷。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显然不信这些。 “既然铁了心要进长桃,就要试着理解这里的百姓。曾几何时,长桃是被忽略的一方小乡,吃穿都紧张,自三十年前,有第一人见证了猴仙现世后,建猴仙堂、大兴供奉香火,这里的商贾开始富有起来、紧密团结,规模愈来愈大,才成就了今日不容小觑的长桃。” 陈晞的脸阴沉了下来,景国的乡县也有类似的情况。想要进村去抓一个重犯,兵士们刚踏入半步,就被乡里乡亲直接拦在外头。人挤人筑起的人肉墙,由于兵士们不敢伤害无辜百姓们半分,就那样僵持着。 若长桃如沈暮白所说,信奉猴仙,对朝廷来人会平添愤恨,毫无配合可言。这次长桃县抓人,恐怕不太妙…… 在诸国民间,都有流传得道成仙的说法,这些神仙往往隐居山林。在这方面,沈暮白看的话本也千数有余。 她和陈晞这个外来人,开始娓娓道来,关于猴仙的传说。 “在过去的长桃县一带,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我也不知具体的称谓……但令国最好的桃子都产自那里,村民们仰赖种植出多汁的蜜桃,来维持生计。生活虽说有些艰辛,却也平静安宁。然而,不知怎么地,某年桃子的收成越来越差,在春夏频繁出现冰雹、霜冻等。于是,村里流传开来一个神秘的传说,说在附近的荒山之中,有一位得道的猴仙——演容,被认为是可以带来福祉和灾厄的神灵。” 陈晞其实很想打断沈暮白,桃子收成本来就关乎多种因素,比如病虫害、养分不足、管理不当等等都有可能导致桃树没有产能,气候只是其中之一。 他向来是不太相信这些志怪之说的,觉着沈暮白总有些夸大其词之嫌,喜爱把事情描绘得栩栩如生…… 随着摇晃的车辇,陈晞还是选择先静心听了下去: 演容,本是一只普通的山猴,据说在千年之前,他目睹了人间的苦难和轮回之苦,心生感悟,便隐居在长桃县附近的荒山中潜心修炼,偶然采摘些“仙桃”来果腹。 经过上千年的苦修,演容终于得道成仙,然而它并未离开凡尘,而是选择继续居住在此,也可能是因为这里的极品“仙桃”让他不愿远去。每逢丑时,演荣便会显现身形,在村庄中逗留。 就在桃子收成很差的这年,村庄里发生了一件奇事。村中最阔绰的一户人家姓娄,常年把持着“仙桃”的买卖,家主娄老本是身强体壮之人,一夜之间,竟突染重病,卧床不起。娄家上下无不惊慌失措,四处求医问药,但却无人能治愈这怪病。 就在娄家人束手无策之际,有人说猴仙或许能显灵帮忙。娄家人本是不太相信荒山中有猴仙一说,但此番情况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立刻前往。 到了演容的栖身之地,娄家众人跪地向其诚心祈求。将足足上百筐的“仙桃”放置在荒山洞口,烧香进贡,以示敬意。不出几日,猴仙赴约,附身于村中一位德高望重、佝偻着身子的老者,前往娄家探视病情。 老者身披灰色长袍,不少破洞,拄着拐杖缓步而来,但他步履沉稳,神情肃穆。娄家人见状,扑通都跪拜在地,恭敬地迎接这位能通天晓地的猴仙。 老者入内后,未曾开口便直奔娄老的床榻前,他双目微闭,片刻后,轻轻点头,像是在聆听什么。随后,老者开口道。 “主命中注定劫数难逃,此劫乃是天命,非人力所能改变。” 娄老的大儿子仍然不死心,忍不住问道,“仙人,我父亲平生行善积德,难道真的无可挽回之法?” 老者神情冷峻,分不清是猴仙演容还是老者本体。 “天道循环,因果自有定数。虽有善行,但他也曾为利所驱,行过不义之事……唯有顺天而行。” 娄家人一听,心里咯噔,他们为了将“仙桃”掌握在自己家族手中,确实在暗地里做过不少偷摸之事,见不得光。听到这里,娄家人已是泪流满面,充满了无力感。 老者见状,微微一叹,继续道。 “不过,世间万事并非全然不可转圜。若能在最后关头积大德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此话一出,娄家人如获至宝,急忙问道,不住地磕头。 “仙人,请赐教!” 老者缓缓开口。 “救一人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长桃一带,有一处古庙废弃已久,香火断绝。若能为其重修庙宇,延续香火,或能积累功德,减轻家主之劫。” “另外,你有进士根苗,莫要荒废了。这里只会束缚住你,你要往外走。” 老者紧盯着娄老的大儿子,像是要看出什么来。他要离家赴考之事,只有几人知道,让娄家人直呼“神了”。 没有犹豫,娄家人将家中积蓄全部用来修缮、建造了猴仙堂,虔诚侍奉。 不出多久,卧床的娄老竟自己站了起来,还能大声地与人说笑。关于进士一说,也在几月后应验。 “这里面的道理很难说得清楚……” 陈晞明白沈暮白显然有些相信。 队伍终于在长桃县城外停下,四周静谧得有些诡异。 “殿下。殿下。前面好像没有路了……”赵允磊侧身在车辇外,恭敬地禀报里头的两位殿下。 沈暮白率先走下,脚踏实地的瞬间,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迫。 她抬头看向了前方。 那是一座庙宇。 ------------ 第147章 庙宇避雨 沈暮白与陈晞携着众人要往长桃县进发,这时的大家毫无准备,突遇一场倾盆大雨,从头顶落下。 “落雨了。” 沈暮白感到脸上有水珠一滴一滴,抬头看向了风云变幻的天际。 好像就是一下子,天色骤然暗沉。密如灰烟的乌云像是低垂到人间,夹杂着远处传来的雷鸣,周身平地而起的狂风,带来了湿冷湿冷的压迫感。 沈暮白身着的还是小厮的服饰,何蓝不在了,也没有女侍随行,毕竟没有谁敢给当朝长公主换衣裳。顷刻间,她的裤腿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腿上,勾勒出她的下身曲线。 直视、窥探长公主,可是大大的不敬。众人都下意识地避开视线,保持对皇家的尊崇。 不带任何废话,陈晞赶紧让赵允磊,拿出油纸伞来帮沈暮白遮雨。 “伞。” 他们所用的伞,多为竹木骨架,用油布覆盖,防水效果尚佳。比较讲究的,上面还会有丝制品以及华丽的装饰,结构更为复杂,用工精细。毕竟在这样小物件身上愿意下功夫、花银钱的,绝非是普通人家。 在皇家与贵族之中,“伞”还象征着地位,既有遮阳挡雨的功能,也有装饰和仪仗的用途。大人物的出行,往往会有随从的手下一字排开,浩浩荡荡的阵仗,纷纷撑伞以示排面。 赵允磊和陆宁安赶紧低头哈腰,马上取来油纸伞撑好,两人各执一把伞,匆匆跑到沈暮白身旁。就这样,沈暮白的头顶上方,多出了两把伞来。 而陈晞这边也有贴心的侍从,撑起了一把,为他遮风挡雨。这两位殿下,可都身娇肉贵。碰不得,也淋不得! 路遇大雨,让沈暮白身上总有些湿答答的,她倒是没有半分不悦,反而眉宇间透着一股子从容。 陈晞看向伞下的沈暮白,而沈暮白望着不停落下的雨滴。 她最是喜欢这样在雨天的静谧,雨声频次均匀,掩盖了纷扰,像是自动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喧嚣。伴随着所谓的地下传来的土腥味,至觉得无比放松。 倏尔,她察觉到周围有异动。 是几只猕猴儿机敏地绕过他们背后,避开众人视野,从草丛中一跃而出,飞快地躲进庙里。在湿润粘哒哒的雨天,发出了窃窃索索的声响。 她轻轻皱眉,此时陈晞也察觉了动静,他先行发声。 “此地不宜久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探。” 沈暮白的目光紧锁庙宇方向,她认同他的说法,提出前往庙宇赶紧避雨。 “大家都去前头避雨吧!有什么都等这雨停了再说。” 倾泻而下的暴雨如注般,直往众人的脖颈、衣裳里头钻。轰隆隆的雷鸣,怒吼一样,着实有些吓人。 众人在两位殿下的带领下,迅速进入不知名姓的前头庙宇,一起避雨。 庙宇陈旧,青苔爬满了石阶,湿漉漉的。庙门嘎吱作响地被推开时,腐朽的气息冲入众人的鼻腔中,环绕勾结。此时庙内寂静异常,随处可见的蜘蛛网与厚厚叠加的尘埃,只有雨点敲打屋顶的声音回荡在四周。 中央处,供奉着一尊巨大的神仙像,红绸盖顶,严严实实的,应该有些年岁了。 沈暮白目光扫过,心中莫名一沉。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眸,虔诚地参拜,利落地取下藏在腰间的金元宝,供奉在神仙像之前。 “神仙保佑。我等路过此地,无疑叨扰,还望谅解。” 随后,陈晞被赵允磊推着,众人都跟住他,往庙宇的后院走。 等大家都聚集在后院,蓦地,只听见庙门再次被推开!十几余人手持兵器冲了进来,声势汹汹地高喊着: “廖腾何在!还不滚出来受死!” 语气凶狠,显然来者不善。沈暮白和陈晞一听,立时明白他们和自己是在追寻同一目标。 这不是巧了吗!沈暮白脚下一动,就欲探询,却被陈晞一把拉住。陈晞透过袖口抓住她的手腕,这触碰让沈暮白一时之间竟忘了挣脱,反而心里打鼓,嘟囔着这人怎么动不动就要上手。 两人再次对视,流转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不可鲁莽。” 陈晞低声劝阻沈暮白,生怕被这些人听到了响动,他的手没有松开,手指孔武有力但又比女子还白皙嫩滑,相比之下一直喜爱舞刀弄枪的沈暮白,倒是显得粗糙了。 “我们且先藏身于后院,看看他们的动静。” 沈暮白也不是什么鲁莽之辈,陈晞讲话本就自带令人无法拒绝的气魄,更何况眼下她估摸,确实没必要强出头。于是,她点头表示认同。 前头一大队人马还在骂骂咧咧。 “妈的!廖腾你倒是出来啊,该不会是怕了吧!以为藏在这猴仙堂,我们就找不到你了?” 猴仙堂?! 沈暮白和陈晞明明白白地,听到了这个词。猴仙堂应当时富丽堂黄的,联合众多商贾之力,大兴大建,香火不断。这里,怎么看也不像。 两人双眼汇集,他们不好多说话,只能用眼神传递信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暮白并不再有意避忌陈晞的眸子,而陈晞也迎了上去。 他本想和她在无言中互通有无,却在她乌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 沈暮白轻声细语道,目光一刻不停地巡视着周遭,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此地怪异,小心为上。” 她这是在关心自己吗? 陈晞的眸子定了定。 沈暮白望向自己的目光,尽然是信任。这是她罕见地在关键时刻,如此依赖自己的判断。 沈暮白虽心有不甘,皇家侍卫怎可躲在暗处,又不是实力不济。但她也知轻重缓急,仍保持着镇定自若,现下不好正面交锋,等等再说。 静观其变的后院众人,竖起耳朵,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此时,另一伙人悄然出现! 他们自称是猴仙堂的人,声线肃穆,根本不把先前要来抓保州刺史廖腾的那拨人放在眼里,毫不退让。 “廖大人是猴仙要保的人,尔等无权伤他!” 巧妙藏身后院角落的沈暮白,寻了一处视野极佳的位置,只见这拨人抬头望天,双手作揖,像是与猴仙在沟通。明明离得这么远,沈暮白还能感受到其激情昂扬,像是刚吃了从山上打下来的一桌野味那样,血气就要喷涌而出。 话说回来,沈暮白一行人藏身长桃县郊外的庙宇后院,因先前雨势渐大,才不得已寻找避雨之所。这座庙宇外观陈旧,听闻是猴仙堂,但如今香火凋零。加上这突如其来的三方势力角逐,让局势更加扑朔迷离! 沈暮白焦虑万分,廖腾作为长桃县人,信奉猴仙,倒也说得通。可什么人和他们一样,这么想要要廖腾的人头? 廖腾到底还开罪了什么人…… 陈晞则神情冷峻,思索应对之策。 没等前头的两拨人发现还有后院的第三拨实力,双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压根没有注意到沈暮白等人。 就在这时,庙内传来一阵轻微的“咔嚓”声,地面剧烈震动。前院后院的众人顿感异样,不知是何人误触机关。 没料想到,是后院的一块石板悄然滑开,露出一个隐秘的暗道入口,沈暮白等人根本来不及注意,脚下一空,被带进了暗道! 随着众人“啊——”的喊叫,沈暮白和陈晞的人全部掉落进去。石板又马上闭合上,将他们与外面的两拨人相隔。 在无尽晦暗中,掉落的沈暮白第一时间朝着陈晞的方向,试图抱紧些什么。陈晞身下的轮椅,与他分离,不顾一切地往下坠。 陈晞瞬时腾空了,他只感到有一双熟悉不过的手,用尽全力地抱住了他。 “陈晞——” 漆黑一片,虽然坠落感觉持续了很久,但当沈暮白感觉到底了,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冲击力,而是稳扎稳打的着陆。她用手摸了一下,下面有厚实的棉毯等作为缓冲,按照刚刚掉落的时间,她预估了与地面的落差,这棉毯绝对有一两层楼这么厚,才能让他们完好。 “没事吧?!”沈暮白着急忙慌地去问陈晞,生怕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的腿……” “没事,就是腿有点麻。” 陈晞及时的回应,让沈暮白定了心神。她和他两人都没有多想,而陈晞刚说出口,就发现了不对劲。 自己的腿,竟有感觉了……但陈晞决定缄默其口,不对任何人道也。 “殿下。殿下。我来往前探路。” 在只能看到模糊人影子的暗道里,沈暮白听到了陆宁安的声音,他作为侍卫长又是自己的人,身先士卒。 于是,他们一行人都落定起身,石壁冰冷潮湿,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中回荡,像是往前无限延伸、延展。 沈暮白摸黑找到了陈晞的轮椅,就在一旁。她用了老鼻子力气,召来赵允磊,一起把他抬了上去。 在沈暮白扶住陈晞的时候,听到陈晞对她耳语。 “我们被引入了一个更大的局……” ------------ 第148章 猴仙演容 猴仙...... 演容…… 沈暮白在喃喃自语着。 暗道内,唯有脚步声清晰可闻。 众人屏息凝神,由沈暮白的侍卫长陆宁安带路,都在小心翼翼地继续在阴影中前行。不知是谁碰到了什么,前头有人惊叫一声。 “啊——” 还没搞清楚来由,沈暮白本能地一惊,下意识就要要拔剑自卫,但轮椅中的陈晞凭借着感官的指引,一把将她护在怀中,竟悠悠低声说道:“莫慌。” 陆宁安在前头排除障碍,回顾是谁在尖叫,原来是一位小侍卫,不小心碰到到了自然形成的凸出石块。上头黏哒哒的,他还以为是什么鬼祟! “陆大人……这……” “慌什么!就是块破石头!” 陆宁安的话从丹田而出,气势汹汹,一下子就安抚了“军心”。他又慌忙向后头的两位殿下禀报,这一长串的道路,太轻估计听不见,只好扯着嗓子。 “殿下。殿下。前头无碍!” 沈暮白和陈晞都听见了,于是沈暮白马上稳住身形,走在陈晞身后,想要继续帮他推轮椅。可他的手掌心有力,不依不饶,还握着她。 “滚。” 她自然一个甩手,划定两人的楚河汉界。陈晞笑了笑,觉着还真是有趣。 晦暗中,她也看不到他面容的起伏。是她,或是他,谁的心里泛起了不易察觉的涟漪。 外头的天边,最后一抹残阳渐渐就要被吞噬殆尽。本就阴沉的大雨过后,其实也不留多少明媚。但此时在暗道之中的沈暮白众人,也瞥见不了外面。 沈暮白的脸庞,在陈晞努力想看清双眸里,若隐若现。他像是能看到她在黑暗之中,眉目间深藏着的淡淡忧虑与疲惫,却掩饰不住她与生俱来的傲气。举手投足间,她会不自觉地透露出一种习武之人的矫健与敏锐。 走在狭窄且陌生的暗道中,再胆大的人总会生出些寒意,众人都手握在剑柄上,随时准备着。 “此地阴森且未曾探索,小心。” 陈晞提醒沈暮白,有些不安。 沈暮白觉得他烦人!她还要他来提醒?堂堂令国长公主岂会惧怕这类晦暗不明?! “我心中有数。”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有些小害怕的,呼吸都有些凝滞。总是怕有什么突然从天而降,将她的心脏紧紧攫住。 行至一处狭窄的岔路口,众人突然停下了脚步,沈暮白微微侧身,呈十分戒备的状态。 “前面有光,似乎是出口。” 陈晞对着沈暮白方向说道,口气中夹杂着喜悦与谨慎。于是沈暮白凝神细看,果然在前方的尽头处,有微弱的光亮,应该是来自外头的。 她心下一松,这暗道看来没什么稀奇古怪的,倒是挺安全。但也并未完全放松警惕,反而小心地朝光亮处走去。 “走。” 她简短地说道,再向前头的陆宁安发号施令。 当他们快步走到暗道尽头时,光亮愈发清晰。然而,就在即将踏出暗道的那一瞬间,走在最前头的陆宁安突然止住脚步,脸色骤变!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面。 此时,猴仙堂内却是另一番光景,两拨人正打得不可开交。 人的天性就是“爱看热闹”这点,还是半分没有说错!当两拨人听到后院轰隆声与惨叫交叠后,都停下手中的打斗,跑去看是什么个情况。 只见后院一个大剌剌的暗道就这样在那里,然后很快合上。 柳忻,这波猴仙堂的领头者,此刻正站在前厅到后院的通道上。他面色凝重,吓得朱黑一般的脸孔,煞白的嘴唇极其惹眼。 再细打量,柳忻的身材魁梧,炯炯有神的浓眉大眼,额头上隐隐渗出细密的汗珠,似在思索什么难以决断的事。 “烧!统统烧了!” 柳忻大吼一声,他的声音中带着有疯狂与恐惧,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晓得,这暗道的存在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晓,否则…… “快,封住后院,不留一个活口!”他厉声吩咐,夹杂着无法掩饰的慌乱。 他的手下闻言,立刻动手起来,点燃火把。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大厅,映得每个人的脸庞都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而那边叫嚣着要拿刺史人头的,马上下令撤退,不再纠缠。 “撤!” 可还是留下了零星几个没有来得及跑掉的,被柳忻的手下围堵,直接残忍地灭口。 柳忻接着下令,让其余手下爬高掀开神仙像上的红绸,里头露出一座金灿灿的猴仙像。猴仙堂众人立马跪了下来,柳忻头一个软了膝盖骨,向仙上忏悔,痛哭流涕。 “不得已,不得已。惊扰了仙上!“ 这边柳忻等人在摇尾乞怜、跪地求饶,面对猴仙的审判,神情痛苦殆尽;那边厢,后院火焰迅速蔓延开来,燃烧的火光映红了,后院被烟熏得乌黑。 突然,那尊猴仙活了一般,发出低沉的咆哮,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 “你们死期将至……” 猴仙堂一众人等被吓得一激灵,这道声像是雷霆震怒,在耳边炸响。所有人伏地叩首,磕头如捣蒜,口中不住地哀求着。 “求仙上饶恕,求仙上饶恕……” 柳忻也沙哑而绝望,眼底满是惧意。他的双手紧紧抓住地面的一把土,像是只有这样才能从惊恐中得到慰藉。 但就在这时,有一个愣头青突然站了起来。神色间几分不屑,冷笑道。 “明明是有人装神弄鬼,何以让你们如此惊慌?我看,这根本就是假的!” 愣头青竟然胆大包天,直指猴仙像,没有畏惧之心。作为猴仙堂的一员,他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话来,让柳忻眼皮狂跳。 这个狂徒!不要命了?! 要是被“大人”知道,一定会降罪于自己…… “不许胡说!猴仙在上,请饶恕!” 柳忻的话一出,众人都跟着他。 “猴仙在上,请饶恕。” 愣头青满不在乎,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今日他再也不想掩人耳目了。他根本就不信什么猴仙现世,完全是亲戚邻里逼迫着他,入了这猴仙堂。 他“哈哈哈哈哈——”捧腹大笑,笑着柳忻这些人的愚昧、无知与癫狂。 今日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让他彻底扯掉这块假面,以真面目示人。 “柳大人,您说着猴仙就在此。那长桃县里的猴仙,又是谁……” 他的话音未落,旁边的柳忻从地上猛地扑上前去,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厉声呵斥道。 “你疯了吗!快跪下!请求仙上的宽恕!” 然而,为时已晚。 那方才还带着讥讽表情的愣头青,突然僵住了。紧接着他的耳朵开始渗出鲜血,眼神逐渐涣散,最终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在场的人,无不被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瑟瑟发抖,不敢再有丝毫冒犯之意。猴仙堂众人忙向前头猴仙像参拜,认为猴仙显灵了! 此庙宇荒废多年,只因在城中,建立起了更高更华丽的庙宇,供奉猴仙。可传说猴仙演容,还是时不时会回到这里来,看看曾经的“猴仙堂”。 柳忻更是声泪俱下地向猴仙忏悔,并且告诫着众人。 “都给我看好了!若和他一样,对猴仙不敬,这就是下场!” 火焰吞噬着整个猴仙堂后院的一砖一瓦,烧得地动山摇,浓烟与烈焰交织在一起,几乎遮蔽了夜空。后院内的火焰,将木质的梁柱也一并吞入口中,发出“咔嚓”的响动,似乎随时都会坍塌。 他带着众人准备仓皇逃窜,“撤!” 然而就在他们冲出庙门的瞬间,猴仙像竟再次发出低沉的咆哮,像是在诅咒这些不忠诚的叛逃之人。 “你们……都逃不掉……” 柳忻没有回头,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脸色一变。他这就回去禀报,提供有利线索,说不定能得到些奖赏,也算将功补过了。 那个关于躲在猴仙像后面的人,应当就是“大人”想要追查的!还不知“大人”会怎样看待他此次的行动…… 接近暗道出口处,让陆宁安吓得面目全非的是——躺在地上的五具尸体,面上均戴着一张狰狞可怖的鬼面具,血迹从鬼面中渗出来,可早已干涸,应当已经死去多时。 沈暮白不管不顾,听到前面的动静,马上就从队伍后面冲了上来,看到这样可怖的场景,不由得掩面。 但喉咙口忍不住,一阵阵恶心泛上来,似要吐出胆汁来。 “这是……” 陈晞眯着眼,被侍卫推上前来。从黑暗一片到光亮之处,虽在夜间不是差异太大,但他的眼睛还是有些受不了。 陆宁安和赵允磊看到两位殿下也靠近,迅速拔出剑来,谨慎地扫视四周,防备可能存在的埋伏。 沈暮白在旁深深地吸一口气,强压住内心的震惊,再次俯身仔细观察那几具尸体。 鬼面下的脸庞已腐烂变形,看不出原本的样貌,但从衣物的细节上看,似乎都不像出身贫寒的。 他们为何要给大肚子工头卖命?! 沈暮白疑惑不解。 “这……这就是在矿井附近,埋伏我们的鬼面人!”陆宁安也认出了这批尸体,声线微颤,“这面具是他们的标志!” ------------ 第149章 诡秘暗道 陈晞面色一紧,他们都还没摸清关于神秘叵测的鬼面人到底在为谁卖命,现下鬼面人又出现了。但是这些躺在地上的,是已经了无声息的。 鬼面人,是执行阴暗任务的得力杀手。从长保县到长桃县,他们为何如影随形?还是说鬼面人的势力覆盖范围,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沈暮白心里一咯噔,但她马上想到了另一人。将自己从矿井救出,并且带有谢勉玉佩的那人! 听闻凡是见过鬼面人真面目的人,皆死于非命,可自己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让沈暮白百思不得其解。 “那人不会也死在这里了吧?” 沈暮白自言自语,就要去翻看这些尸体是否带有玉佩。 陈晞看着沈暮白有些奇怪的动作,也想到了那人——将沈暮白与长保县粮仓亏空证据一并放在屋檐上的鬼面人。 那鬼面人莫非是倒钩?!在他还不能确认这“倒钩”是为令国还是其他势力做事前,不好随意轻信。 先前,在隐秘的地下暗道中,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子潮湿霉味,悠长暗道两旁的墙壁上隐约可见壁画。 即使那么暗,但陈晞看得真切。那壁画上,描摹着猴仙的传说由来和大大小小祭祀场景。画中的猴仙神态各异,威严、狰狞、大笑等等,那栩栩如生的一张张面容,仿佛在警示闯入者! 这时,陈晞还静静坐在轮椅上,袖口和衣领用金丝细密绣出的纹路,彰显出他不俗的身份。他的眸子深邃,隐隐透着没来由的焦躁与不安。 面前的地上,赫然躺着五具带着鬼面的尸体!直挺挺地横陈在暗道出口处,像是特意等着他们来发现似的。面具所显露出的暴戾与死亡下的静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令人不寒而栗。 “怎么会有这么多尸体”,陈晞低声喃喃,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打消他的疑虑,突然他又大声道,“别动!” 眼前的一幕,令陈晞的心脏紧紧揪了起来。是沈暮白!她蹲下身大着胆子,竟然隔着一层浅浅的帕子就用手去触碰那冰冷刺骨的尸体肌肤。 沈暮白根本顾不上回答,她的目光死死地在五具尸体上来回跳转,指尖不免颤动着。内心毫无波澜,没有恐惧涌起,因为她想找那个神秘的鬼面人的念头,远远超过了其他。 曾经救过她的那人…… 难道他也死在这里了吗? “长公主,这地方不宜久留,咱们速速离开!” 陈晞催促,眉宇间满是警惕和担忧。她未经过系统的操练,怎会知晓如何检验尸体等,那是专业的活儿。 “尸体上若有毒瘴或暗器,你当如何!”陈晞大声威胁着,盼望在步步紧逼之下,沈暮白有所畏惧。 可惜,沈暮白置若罔闻,她没有要从地上起身的意思。她听到陈晞所言,并不当一回事,抑制不住心中对于真相的探寻。沈暮白继续翻拨其中一具尸体,将其正过身来,想要看清面貌。 旁边众人,都捂着鼻子侧脸过去,没人想看这样的画面。而身经百战的陆宁安、赵允磊等人,即使不太害怕死人,但也不愿意这样大眼瞪小眼。 可碍于沈暮白长公主的身份,无人敢多嘴。 “沈暮白,你疯了!” 陈晞不对其他人抱有希冀,连忙自己控制着轮椅往前,一把抓住沈暮白的手腕,双目满是震惊与愤怒。 “这些死尸万一有毒…你这样做太危险了!” “我不能不看!”沈暮白倔强起来,真是十个陈晞也不怎么顶用,她的眼神坚定如铁,“我必须知道,是否那人死在这里!若他死了,谢卿也就危险了!” 谢勉……又是谢勉…… “谢勉?!” 陈晞藏不住自己眉头紧锁的样子,直言不讳。此时谢勉和蔺阅等人还在长保县,需过几日才会赶到长桃县汇合。 “你为什么这么在乎他?同是世子,其他世子的死活你何时如此在意过?” 这陈醋味道该能缭绕几周,但奈何这五具死尸散发的尸臭劲头太大,掩盖了他喷涌而出的嫉妒与责备,众人都还没有发现。 沈暮白的话脱口而出,“我当然有在乎过其他世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罔顾你们性命了?” 她在心里暗暗记仇。 好你个陈晞! 竟然把事态升级到质子团身上? 这招还真是狠毒! 他就是不想让她未来在世子们面前,能抬起头做人呗! 沈暮白的这句话到了陈晞这里一丁点分量都无,他默不作声。倒是沈暮白清了清嗓子,低沉而坚定。 “谢卿所在的粱国是令国的邦交。令国的朋友,那就是我沈暮白的知己。我岂止能眼睁睁看着知己陷入危险?!” 陈晞不遑多让,马上话赶话,冷冷回击,他也不怕大家传什么风言风语。 “呵,左一个谢卿右一个谢卿,你和他不过是君臣之交,为何如此动情?难道……长公主真的如外面流言,在意他到如此地步?” 闻言的沈暮白,怒意四起,陈晞在这么多人面前质问她这个长公主与粱国世子的关系! 她蓦地起身,直视陈晞的眼睛。 “皇弟,你胡言乱语什么!谢卿的安危关乎国家大局。我身为长公主,自然有这样的责任!” 没有人比沈暮白更了解其中轻重,谢勉之事绝非空穴来风。之前步军营操练时,蔺阅不顾一切闯入军营,就是为了禀告有人密谋要杀谢勉。 若谢勉无缘无故葬身令国,那必给到粱国一个开战的绝佳借口。她绝对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自己必须先揪出藏在暗处的坏人,找到蛛丝马迹。 沈暮白言之凿凿。陈晞见状,他的话才到嘴边,又被自己硬生生压下。他可以再辩驳的,但是已经失了意味,只好握紧了拳头,保持缄默。 愤怒和不解弥散着,两人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夜色之下,彼此的呼吸都显得沉重。 余下众人都你望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沈暮白迈步走到陈晞的轮椅前头,眼看又要剑拔弩张了。 就在此时,陆宁安和赵允磊眼见气氛不对,给了对方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赶忙齐力劝道。 “两位殿下,事关重大,还是由属下们来查探罢。” 两人都不愿意点头,但也不反驳,各自冷静了下来。随即陆宁安等人全副武装开始仔细翻找,动作迅速而有条理,在翻找了片刻之后,一无所获。 沈暮白却安心了。 陈晞不咸不淡地插嘴。 “这暗道显然是通向某个重要地点,这些人或许是为了追寻什么,才不得已死在这里的,我们还是去看看到底是通往何处,不要再此处停留了。” 这条暗道,恐怕只是权谋中的一环。 哼唧了一声的沈暮白,先一步向前,不高兴和陈晞冷脸贴冷屁股继续下去。众人亦步亦趋跟着沈暮白,离开了暗道,走着走着,竟来到了长桃县的中央大街! 陈晞心中的模糊猜测,又被证实了几分。 夜色已深,但这素有“仙桃”之名的长桃县街道上,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街道两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装点之物,猴仙、猢狲、桃子。 还有一群小儿在街上叫卖着什么,流来窜去的。 “猴仙大会!猴仙大会入场符!” “快来买入场符咯!猴仙大会两日后开幕了!卖一张少一张咯!” 有一个机敏的小儿,不知是瞎胡搞还是眼色异于常人,横冲直撞地就冲到了沈暮白面前。 “这位大哥,入场符要来一张吗?” “大哥”一出,沈暮白对自己隐藏身份一事,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她两眼亮着好奇之色,弯下腰向比她矮上一截的小儿询问道。 “你多大?怎么这么小就出来做买卖了?” 小儿听出了沈暮白打探之意,倒也没有慌张,咧着嘴一五一十说了自己的情况。 “我家都是干买卖的!娘亲让我早些习业。” 原来如此,没想到这长桃县商贾对于养育子女自成一套,不赖不赖。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压低声线,生怕被小儿听出是女扮男装。 “小兄弟,那入场符给我来一张?怎么算钱?” 小儿抬头看了看沈暮白,见她穿着普普通通,但还是礼貌以待,便随口报了个价格:“五百令。” “这么贵?!” 沈暮白诧异道,这长桃县也不是什么富饶之城,物价怎会如此。 “这可是猴仙大会的入场符!早就供不应求了!”小儿一脸得意地解释道,“你怕是外乡来的吧?” 沈暮白没料想在一小儿这里吃瘪!她诚然是外乡人,但她总不好说自己是令国长公主吧。 “我是长业来的……不懂这里规矩。” “噢,长业啊!那可是令国都城。” 小儿再打量沈暮白,想从她衣着打扮上看出些什么不同来,不仅没瞧出什么,反而感觉有些寒酸。但是家里教过他做人不能只看表面,所谓人不可貌相,说着就要给沈暮白一个好价格。 “大哥,既然你远道而来。那我给你这个数!” 沈暮白看着手势,应该是四百令的意思,她当下激动不已。觉得自己第一次杀价就马到成功,果然还是有点子魅力在身上的! “四百令?没问题!” ------------ 第150章 长桃廖家 忙不迭想从怀中掏出钱袋的沈暮白,却忽而意识到自己出来时并未携带银钱! 小儿看沈暮白额头冒汗还不停在翻找,嘟囔着,“没钱就别装了……” 沈暮白为自己辩白。 “我带了银钱的!” 陈晞旁观,嘴角勾起了一个笑意,推着轮椅上前。他不慌不忙地说道,“既然这么稀罕,一张怎么够?我们一班弟兄,那就要三十张吧。” 小儿震惊得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向坐着轮椅的陈晞方向。 “三十张?公……公子您是说真的吗?” 沈暮白无语,怎么叫自己大哥,到陈晞这里就变公子了?陈晞淡淡地点了点头,挥手让赵允磊将银钱给到,并说着,“阿允,数清楚点,莫要少给。” 小儿感觉自己发财了!速速将银钱收起,脸上堆满天真又市侩的笑意。 众人兴高采烈,只有沈暮白楞在原地,刚刚那一幕,她为何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年在都城长业的“金风玉露”果子铺,她也遭遇过同样拿不出银钱来被当作小窃贼的窘境。 很快,有一翩翩轮椅公子为了猴仙大会而一掷千金的消息,在长桃县不胫而走。 陈晞一行人并不想惊动当地,沈暮白也赞同他的想法。此行,向来高调的沈暮白素来谨慎,打定了主意要将长公主的真实身份一藏到底,不愿惹眼。 根据那兜售入场符小儿的推介,轻行简从的就忙往他遥指的客栈方向去。小儿蹦蹦跳跳地指向中央大街的不远处,“去蜜香楼吧,那是这儿顶好的。” 蜜香楼,这名字听得不怎么正经啊!沈暮白的眼角余光撇了撇对那小儿道谢的陈晞,还真是什么都“好好好”。 夜色浓重,行人不见稀疏,繁华依旧。众人步行,街边小贩吆喝声渐弱,大街显得格外安静。客栈临街,气派非常,朱漆大门高高立起,果然好位置。 和这名字不同,一看倒是规规矩矩的正经营生。 地处中央大街,但又大隐于市,让住客不会过于喧闹,能好生歇息。客栈门口,十六盏大红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晃,衬得店堂愈发华丽。 沈暮白领着众人迈步进入,然而,前脚刚要落下,后脚却见有一群穿着官服的人们匆匆赶到。 不免引起了警惕,沈暮白道。 “来者何人?” 这些人倒是没有来问罪的意思,面上带着诚惶诚恐的热情。 “初初见面,便知来者非凡。” 领头的人就要在这客栈掌柜和来来往往的住客的眼皮底下,向陈晞跪拜。 被陈晞连忙叫住,“不必。” “县令廖庸大人派我等来接驾。” 那人保持着距离,再低声道。 原来是当地县令廖急派手下前来,他们一副生怕怠慢贵客的模样。沈暮白于是心中一动,保持缄默,眼神示意陈晞应对。 见到他们时,领头之人的目光灼灼,一下子落在陈晞那极为显眼的轮椅上。这小小一把,能要了他们多年的俸禄。晞皇子虽低调,但那一张专为皇室贵胄打造的轮椅却如明珠在尘! 那人双眼一亮,确定没有找错人。 “几位贵客,何不移驾廖大人府邸,这小小的客栈……实在有损礼节。” 领头之人笑容满面,热烈邀请道。 沈暮白听到“县令”二字,顿时一震。联想连篇,她猛然意识到,长桃县县令与他们此次要抓捕的廖腾同姓!难道他与廖腾有什么关系? 蜜香楼的掌柜这一听不乐意了,有些急眼,“我说大人,咱这蜜香楼那也是长桃县算得上的金字招牌!你这么说话,可不中听啊!我这里的厢房和菜肴那都是极好的用料!” “后日的猴仙大会,我可也是出钱出力的。” 掌柜继续嘟囔着,他告诉老人,自己可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主。 “掌柜的说的是。” 领头人倒也不摆官威,安抚着。 和先前所掌握的信息倒也一致,在长桃县就算当差的听到“猴仙”二字,那都是要往后退一退的。 沈暮白算是看出来了,这只要沾上猴仙的光,在长桃县可谓是四方通达。怪不得这县令下头的差人,都要给掌柜的几分薄面。 看着陈晞默不作声,只是面带微笑,那人继续躬身说道。 “县令大人有请,请到府邸一叙。” 沈暮白温声道,“客栈足矣。” 领头之人自然没有认出沈暮白,目光只专注在陈晞身上,无视了站在旁边的小厮打扮的长公主。他直接将沈暮白略过,等待陈晞的回应。 恭敬不如从命。陈晞在中央大街大手笔买下入场符,就是为了引起注意。 陈晞颔首,“那就有劳了。” 众人旋即进入县令廖庸的府邸,府邸说不上铺陈浪费,但却有气派。雕梁画栋,处处彰显出主人的品味。入夜后,灯火通明,府内的宁静与方才在中央大街的喧哗,形成了对比。 沈暮白和陈晞心中警觉万分,但在面上陈晞自若得很。此刻他们确实需要一个落脚点,于是暂且按捺住。 县令廖庸快步流星出来迎接,并拱手,“殿下,我可帮您盼来了。这陛下一道令下,能让您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真是蓬勃生辉啊。” “廖大人可有些夸张了。我们刚来到宝地,这可比好多大城乡繁荣。” 陈晞一笑,把话引到想问的地方。 “特别是这猴……猴仙堂,听说好像特别厉害?比廖大人的话还有分量呢。” 提及猴仙堂,廖庸咧到嘴角处的大笑尬住了,他不知道如何接话。陈晞的目的是来捉拿保州刺史廖腾的,又不是来拿下自己的,没必要将事情搞大。 廖庸不再接下去,话锋一转,言辞中透出几分巴结。 “我就说这客栈有什么好住的,殿下来到,自当到我府上享用最好待遇。就当是自己家!” 这句话刚一出,周遭空气冷了半截。陈晞来自景国,现下又是令国皇子,那他的家到底算是哪里?如此敏感的词,他廖庸竟脱口而出! “啊呸呸——”,反应过来的廖庸立刻赏了自己两巴掌,“看微臣这嘴!” 陈晞不怎么在意,这种话就算他廖庸不说,诸国上下不知道有多少张嘴巴会不干不净。 沈暮白冷冷地瞥了一眼县令廖庸,她想的是另外一遭。脑海中反反复复,已经将他名字与通缉令上的人物——廖腾,迅速对上号。 保州刺史,正是他们此行的重点。 一个廖腾,一个廖庸。 怎么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且据她所知,“廖”并非长桃县的大姓,她挺身上前,声音故意放得低沉,却凌厉如剑。 “廖庸,你与廖腾是何关系?他现在人在何处?快把人叫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县令眉头蹙了下,他十分不屑地扫了一眼,冷哼。 “如今的随从倒是胆大包天,我的名字是你这个下人能随意叫的吗?” 廖庸像是忘了刚刚自己打自己耳光的盛景,就要拿着陈晞身边的随从出气,他嘴里不三不四道。 “什么玩意儿!真他妈的狗仗人势。” “你给我……” 沈暮白正要口吐芬芳,欲亮明身份,却被陈晞用话拦住。他笑意不减,语气依旧轻松。 “手下多言,还请廖县令见谅。大家长途劳顿,恐怕是太累了,思绪不清。” 廖县令盯着陈晞几秒,终于冷下脸来,既然皇子发话,也不好再追究。这令国大到朝廷、小到地方,都是讲究关系的。就算是这一介小随从杀人放火,只要“他”是皇子想保的人,那必须要给几分情面。 “当然,殿下。可这毕竟是在长桃县,若还有下次,我就算无所谓……”,廖庸吃了哑巴亏,但必须要把话说清楚,“猴仙演容,可绝不会轻饶此等放肆之徒!” 之前对于猴仙绝口不提,现在又拿猴仙来说事儿压人。沈暮白算是看清楚了,搞了半天,这廖腾也是个狂热之徒:不仅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还奉猴仙堂为第一! 等自己回了长业,首一件事就是要把长桃的官吏全部换他个遍!这样没有定力之人,如何能为令国所用? “那关于廖腾?” 逼问廖庸之人换成了陈晞。沈暮白看向陈晞,一副”算你没忘了来这里的正事儿”的表情。 廖庸知道是躲不过去了,他重重一拍手掌,欣然回答。 “我虽姓廖,可没做过什么坏事啊!我与廖腾是堂兄弟,但他至今下落,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沈暮白瞪向廖庸,眉眼中全是审视之姿,她半点都不相信这番说辞。但陈晞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既然如此,那就多谢县令盛情款待。夜已深,我们还是先去休息了。” 陈晞当然也对廖庸疑惑颇多,然而此时还没有机会让他主动露出更多马脚,只得暂时作罢。 虽然沈暮白满腹不满,却也不好当场发作。她对他的行事愈发明了,在掌握主动权之前,他一定会静观其变。 为了彻底扳倒陈晞这个劲敌,沈暮白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在坚持自己风格之外,她也将他的优势与手段一并吸取囊中。 众人被县令安排住进了府邸各处。然而,就在他们前脚刚刚安顿好入睡之后,后院忽然传来一声凄厉尖叫! 撕心裂肺,像是生生剖开了谁的肚皮,捣乱了夜的寂静! 酣睡中的沈暮白,猛然睁开眼睛。 ------------ 第151章 惊魂之夜 这一声嘶叫,让听者感到无比的无助,像是……小儿嗷嗷的哭泣。格外的清晰与刺耳,不似青壮年的痛苦哀嚎,而是带着极其纯粹的无辜与无奈。 是有什么寒苦突然降临在幼小的身躯上吗?才逼得那尚不懂世事的小儿用最原始的方式,向着这天地间发出微弱的呐喊! 还在床榻上穿着里衣的沈暮白,不知怎么的,强烈的预感油然而生。原本静谧如常的府邸,忽传惊魂之声,伴着耳边风轻拂树叶枝干发出簌簌的声响。 卸下了一身伪装的沈暮白——纤细但却有柔和棱角的眉,批下来的乌发,和那一抹警觉。现今的局面令她思绪纷乱:保州刺史廖腾与长桃县廖庸,还有陈晞看似无意的打断。 她定了定神,无法确认刚刚那声是梦中传来的景象,还是真实的。在熄了灯的宾舍里,她的两只眸子犀利如同外出捕猎的鹰。忽尔,又一声尖厉的惊叫划破夜空。 “啊————” 浓密的云层像是势必要强占月光一般的山贼,一个不经意间,就将其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县令府邸陷入死寂,阴冷的寒风从没有关好的窗棂间溜进来。 凄厉的叫声从黑暗深处骤然响起。那声音极长、极细、又刺耳的尖锐,带着无尽的痛楚。这哭天喊地的哀鸣连续不断,伴随着像是女子的哭喊,让沈暮白确信自己醒着,不是在做梦。 这夜半,最听不得两种叫声。 一是,女子叫声。 二是,小儿啼哭。 其实,令国有这样的说法都是因为女子和小儿在这世间均为弱势者,于是才有传言,因不可说的原因死去的这两类鬼魂,往往怨力最强。 尤其是在这样人生地不熟的深夜,这样来自冥府深渊的鬼叫,像是一根利箭刺穿了什么。仿佛正在经历某种不可名状的折磨,又或是呼喊求救着其魂魄被什么可怖的强行从身体里抽离。 那音调保持着高昂但又无力,犹如悲鸣,又似绝望的呼救。每一个“啊”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气力,定有一只大手正紧紧掐住女子的喉头,无情压榨着她的微弱气息,时断时续,像是已经到崩溃到极点。 沈暮白夜半闻此,两种叫声皆足以叫自己心神不宁,彻夜难安。甚至有些……毛骨悚然,带着难以名状的恐怖让沈暮白不禁抖了抖肩膀。 耳力太好,可能也是一种苦楚。 沈暮白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床边的外衣,她迅速穿好衣服、套好靴子,推门而出——这尖叫声,一定是有人遇害了! 她察觉到了,有人在暗中一路跟踪。所以他们一行刚到县令府邸住下,就有人出手“提点”“威胁”县令一家闭紧嘴巴! 她起身穿衣的动作干净利落,一如她平时决断果敢的作风。 陆宁安作为沈暮白的侍卫长,保护长公主是他的职责所在,他也听到了惊叫,于是第一个冲来。 “出事了!” 陆宁安闯入沈暮白下榻之处,脸上难掩焦急。幸好沈暮白已经穿戴整齐,但还是给了他一个白眼。到底是不比何蓝,还是这么莽莽撞撞的,但沈暮白也不高兴在此时长篇大论、絮絮叨叨。 “走!” 沈暮白话不多说,立刻迈步走向门外。她的步伐急促,外袍随着她的脚步飘动,其仓青的云纹在月光下如流动的河水,依旧是随从打扮,但明显是上好的料子,细料粗做,故意露出多处肉眼可见的线头来。 府邸内,各处的人都奔向后院,顺着尖叫声,那是县令和其夫人所下榻的内室庭院。 当他们一行人从各处赶到事发地时,府邸内早已乱作一团。仆役和丫鬟们慌乱地奔走,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万分。 “发生什么事了?” 沈暮白随手抓来一位府邸的仆役。 那仆役战战兢兢的回答。 “是……是廖夫人!” “廖大人呢?” 沈暮白冷声问道,带着不容分说的严肃。她一身低调,但小仆役还是被这股凛然气势吓到了。 仆役只好抖索地回应。 “……廖……廖大人也在。” 小仆役说着就要赶紧往内室庭院赶,沈暮白突然注意到他手上并未执着刀枪棍棒,确实拿了一个小小的木盒,大概两个手掌的大小,不免生了疑窦。 “等等”,沈暮白拦住仆役,“你不去抓贼人,拿着这些木盒是要做甚?” 她伸手就要去瞧个清楚,却被仆役侧身躲了过去。 “不可啊!这是廖夫人的命令。” “里头是什么?!” 沈暮白总觉得这廖家从上到下都神神叨叨的,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线索。 仆役着急要去复命,但也不敢轻慢了这些个朝廷来的人,只好说了实情。 “是廖夫人的爱猫阿毛……给阿毛的兽柩,好让她在九泉下安息。” 沈暮白当下愣住,她这才仔细打量着仆役手里头的小小木棺。 红木兽柩,外层涂有清漆,使得表面光滑如玉。表面雕刻着的是鱼的纹路,棺木虽简,但做工精良,两侧还有祥云,寓意愿亡灵安息,无一不彰显主人的细致和关怀。 仆役脚下一溜烟,就跑了。 “猫?”沈暮白的瞳孔好似微微一缩,和陆宁安并排站着,喃喃自语着,“原来那是猫的哀嚎……” 最后还是经过陆宁安提醒,沈暮白才动了身,“殿下,我们不如去现场看了,再下决断。” 众人聚集此处,陆宁安推开将内院与县令内室庭院相隔的大门而入,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只三花猫的尸体! 三花猫死了…… 名唤阿毛的三花猫,静静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血泊已经蔓延开,深红的血液染透了她好看的毛发,触目惊心。曾经灵动的猫眼此刻空洞无神,似乎还残留着那被这么毙命瞬间的惊恐与苦痛。 尖利的爪子无力地张开,猫的尾巴轻微地卷曲着,应当是在最后的时刻徒劳地抓向虚空。双眼睁开,嘴巴大张,死前估计经过激烈的搏斗。 可以她娇小的躯体,就算拼尽全力,在卑劣至极的人的面前,那也是无法抗衡的力量悬殊。 曾经光滑柔顺的三色皮毛,如今被鲜血浸湿,凌乱地贴在她的躯体之上。血腥味钻入众人的口鼻。 小小的生命,在这血泊之中显得无比凄凉,诉说着一场暗藏于黑夜中的冷酷杀戮。 来人将其置于死地还不够,三花猫的两截躯体无力地分离开来,令人不忍直视。鲜血溅满了后院地上,廖夫人正抱着那只猫痛哭失声,几乎要发狂。 她的头发凌乱,面容狰狞,歇斯底里透着不可抑制的悲痛与愤怒。 “我要帮阿毛报仇!!!” 廖大人站在一旁,抚慰着夫人,但却满脸阴沉,一言不发。廖夫人双手抱着阿毛,泪水打湿了脸庞,声音嘶哑。 “阿毛……谁……谁敢杀我的阿毛!” 方才看到的那具,小巧的兽柩静静地躺在地上,就在三花猫尸体的不远处,棺面光洁如镜,雕花的棺盖上勾勒着鱼水与祥云。 沈暮白眯了眯眼,察觉到事情并不简单。来人杀猫,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给廖庸一记惨痛的警告。 在场要发狂的不止廖夫人一人,沈暮白看着阿毛惨状也心疼得滴血,恨不得当场能撕了凶手! 她再次逼近廖大人。 “廖大人,你的堂兄到底在哪里?发生如此事情你还要庇护他吗?!” 沈暮白试图动摇廖庸的决心。 廖庸一听,脸色愈发阴郁。 忽然,廖夫人从地上站了起来,双目含泪地指着廖庸,像是被沈暮白的话所感染,浑身颤抖。 “你为了那个不相干的人,连阿毛的命、我的命都不顾!你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待!”她的指尖长长细细,几乎要戳到廖大人的瞳孔里去,“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你要让我们全家都死吗?” “不如别等了!我们一块去死!” 廖夫人说着就要去打廖庸,眼含热泪,不停往下滴答。 陈晞也到场了,由赵允磊护送,他示意先不用插手,就让沈暮白来处理。 廖大人任打任骂,廖夫人不管不顾地一下下爆锤他的胸口。 阿毛于廖夫人,是如生命一样的重要。阿毛不是旁人,是她亲手养大的小儿啊! “你还在护着他?”见廖庸像鸵鸟一样,将自己埋起来不声不响,沈暮白步步紧逼,寒冷如冰,“如今他们连你阿毛都敢杀,你和你夫人的人命在悬,难道还要继续包庇下去?!” 廖夫人虽不知沈暮白是何身份,但她站在沈暮白一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把将廖庸推到地上。 “你就是为了护着你那个该死的兄弟,连阿毛的命,连我的命你都不顾!廖庸,你真是丧心病狂!我与你再无情分,今夜便与你恩断义绝!” 她的声音如裂帛,撕心裂肺,仿佛将内心积压已久的痛苦尽数发泄出来。廖庸再也受不了了,忽然当着众人,一介县令大人对着廖夫人跪下,双手捂住脸,颤声道。 “我……我不是要徇私,猴仙若怪罪下来,那可是株连九族的罪过!” 他悲从中来,掩面哭泣,不像是装的。猴仙?怎么又是猴仙? 沈暮白气得牙痒痒,悲得又想大声哭出来。愿阿毛,去到一个没有坏人与邪恶的地方。 她比大多数“人”,还要像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然而,沈暮白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兽柩,还是红木兽柩,令国丧葬业根本没有发展到如此地步,售卖这种的棺材铺也少之又少,可以说是举国上下都只有一二家!廖庸的仆役怎么就能如此及时,拿出这上好的成品?! 沈暮白觉得这味道越来越不对了,坚决不准备放过面前的廖庸! 正要拔出自己的佩剑来...... ------------ 第152章 街市买衣衫 “是猴仙演容,他……他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人交出去。” 还跪在地上的长桃县县令廖庸,几近崩溃决堤。冷汗从他的额头滑下,他的双肩因恐惧而剧烈地颤动,仿佛只要提及“猴仙”,他就会堕入无尽黑暗。 廖庸与其夫人所居住的内室,此时门窗大开,冷风吹拂着帷幔,诡异地摆动。沈暮白背手而立,她的打算虽不周全,但足够应付眼下的形势。 在县令府邸暂住,然而这并非一场简简单单的停留,更像是什么的前奏。她与陈晞才来不久,府邸不过一会儿的祥和,就被三花猫的惨死,统统撕碎。 “猴仙?” 沈暮白的眸子里寒意乍现,早就不爽利了,将恼火一并发出。 “廖大人,左一个猴仙有一个猴仙,看来还真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陛下要你三更死,莫非这猴仙演容还能留你到四更天?” “你!你有什么资格代替陛下说话?” 廖庸一时昏了头脑,但这怼人的功夫不在话下,他恼怒地瞪着沈暮白,骂骂咧咧地念叨着这人算个什么东西。 “大家都歇下吧,明日还需早起处理正事。” 陈晞发了声,定了调头,语气虽温和,但这明显就是在堵沈暮白的嘴。在这县令府邸中,明面上,自然要数陈晞最大,他说的话大家都不得不听。 沈暮白微微侧脸,没好气的,目光掠过陈晞,最终落在廖庸身上。而廖夫人正捧着那三花猫的尸体,泣不成声,鬼哭狼嚎,廖夫人虽然不是刻意的,但为沈暮白又添了一把柴火。 “廖庸!你这个无情的人,我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了你!自以为有大节,却无心无肺!” 廖庸也已满面倦容,目光低垂,他又何尝不饱受折磨,阿毛也是他的心头肉,只不过没有廖夫人那般,将她看作亲生孩儿一样。 “莫怪我啊!我怎会不心如刀割?” 沈暮白冷冷一笑,锐利的眼神仿佛要穿透了廖庸的心来看看,到底长什么模样,“廖大人,若你再不交代你那兄弟的下落,怕是你自己的命都不保了。真以为,那些人会轻易放过你?” 紧闭双唇的廖庸,面如死灰,他的沉默无异于承认了什么。沈暮白知道就要撬开他的口了,眼里点燃的光愈加明晰,已经到了他的临界点! 自己正欲继续逼问,陈晞却忽然不识时务地打断,“夜深了,大家也倦了,廖大人的家务事还是留待明日再议吧。” 沈暮白皱了皱眉,转头看向陈晞,心中不悦。她知道再逼问几句,便能攻破廖庸内心的防线,临阵一刀。 什么人啊,专门打断别人说话! 陈晞还做好人样,竟然让赵允磊将廖庸从地上扶起来,廖庸投递给陈晞一个感激的眼神。 其他人听到晞皇子下令,连连打哈欠,作鸟兽状散去,都回去睡觉了。一会儿就跑得没剩几人,她冷声向陈晞质询,“你为何阻我!” 坐在轮椅上的陈晞,像是胸有成竹,眼角依旧温和,脸上挂着那一贯的淡笑,一切尽在掌握般。 “捉拿廖腾的事,若急于一时,恐怕也无解。不如我们暂且静观其变。” 他不慌不忙,微微一笑,又道。 “时机未到,不如等到猴仙大会,我想届时一切自有分晓。” “那到时没有分晓,你当如何?!” 沈暮白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陈晞,话别说得太满了! 沈暮白虽心中不满,但陈晞比自己还过分的自信让她无言以对。 “不怎么样,”陈晞露出牙齿,皎洁地回道,“若我判断有误,回长业后,请你吃七十令的凤凰酥与绿豆爽,满意?” 七十令…… 这就是沈暮白当年欠下“金风玉露”的数额。若他不是那少年,他又怎会晓得?! “喂!我说!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啊!” 沈暮白就要揪着他不放,问问他是因何故不肯与自己相认?帮令国长公主解围,那可是够他陈晞吃一辈子的“丰功伟绩”了! 可此时的陈晞已经被赵允磊快步流星的推走,他只留下一个背影给她,和颇有深意的手势。他伸出右手来,摆了摆,示意沈暮白赶紧回吧。 沈暮白气得跺脚,决定暂且作罢。 回到宾舍,多个问题无解地纠缠着,令沈暮白的眉头未曾舒展。这气候没见回暖的迹象,她将外袍拢紧。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细若无物的脚步声。 “谁?” 沈暮白的声线冷冽而锋利。 “是谁?!给我出来!” 门外却寂静无声,只有风声掠过。 翌日清晨,又是如常照旧的一天,光透过层层薄雾洒在地面上,长桃县街道上已是人头攒动。猴仙大会就要拉开帷幕,整个长桃县陷入了一片极度欢腾的氛围中。 沈暮白想了一夜,想要动身打探点东西出来。她换上了一身简洁干练的衣裳,依然作小厮打扮,就准备出门逛街,并且不忘带上陈晞。 “皇弟,随我去中央大街看看吧。” 沈暮白兴致勃勃地说道,昨日的阴霾像是不曾存在。不过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和陈晞屡屡翻脸后,没多久,她都能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嘚瑟。 “沈暮白,你怕是有什么误解吧?我们可从来不是朋友。” “怎么?不是朋友,就不能陪着一起游街了?令国哪条规定的,你倒是和我说说?” 沈暮白挑了挑眉,故意为难。这句话确实让陈晞不知道该如何接茬下去。顺着她的话茬,反倒是自己好像无理了起来。 她也不等他的点头,就直接上手,推着他就往外头走。 “走!我要买衣裳,你掏钱!” “沈暮白,猴仙之事非同小可,还是以正事为先。”陈晞低声提醒道。 怎么还没个正形,分明沈暮白还比自己虚长了年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是这世道对她太温柔了,她得多跌几个跟头。 县令府邸离中央大街也不远,沈暮白脚力颇勤,一转眼的工夫,就将陈晞送到。 “正事自然要办,不过既然到了这儿,岂能错过那些好看的衣裳?” 沈暮白不以为意,双眼放光,灼灼有神,目光落在街市拐角处的布匹行,她轻笑道。 “我挑六套!一套穿着去猴仙大会,还有五套带回长业。我真是个机灵鬼!” 陈晞闻言,阴阳怪气了一把。 “长公主说笑了,六套怎么够呢?六十套还差不多。” 他话语刚落,沈暮白已经一溜烟地挑选了起来,什么都觉着好。 “我偏要如此,才不要帮你省钱!” 沈暮白带着八分傲慢十分任性,看到好看衣裳让她走不动道,她的眼眸亮得如同晨曦中的湖水,一闪一闪,藏不住的调皮。她初初选了十多套,然后开始一件件试了起来,让陈晞做参谋。 陈晞各种摇头。 “不好。” “下一个。” “再试试。” “太丑。” …… 这种活计陈晞也算是头一遭碰上,有些头痛欲裂。沈暮白换了几次后,实在忍不住,朝陈晞发火了。 “你怎么样样都不好!你再说不好,我要把整个铺子买下来!” 立在一旁的掌柜的听罢心惊胆战,又不免面红耳赤。惊吓是来源于轮椅上这位翩翩公子,从衣着到举止,都像是有实力的主儿;而脸红到脖子,是因为这两位公子,一个看上去如玉如琢,一个看上去更是水灵通透。 两个好看人在这里打情骂俏也就算了,但都是男子,他实在没耳听下去,如此娇嗔的对话! 掌柜的想着为了生意索性豁出去了,对着陈晞娓娓道来,夸耀起来了沈暮白。 “其实你有没有发觉,这位公子穿着这套水绿的、那套藕荷的,还有这件霜色的,可出众了!那所谓是鹤立鸡群、艳冠群芳啊!” 陈晞咳咳两声,不免有些尴尬。 “你听听!掌柜的都夸我呢!还不都买了!”沈暮白有了掌柜的游说,愈发蹬鼻子上脸,满脸得意,“来来!掏银钱!否则带你来何用?” 陈晞捂着钱袋,笑了笑,“掌柜的想做你生意,你都听不出来吗?你自己到底长什么样,会不清楚?” 掌柜的连忙解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啊!没有半句掺假!” 沈暮白絮絮叨叨开始和陈晞拉架,还要掌柜的帮她。 “掌柜的!你来评评理,我这弟弟,自打进了这县令廖庸的府邸就开始奇奇怪怪、神神叨叨,以前他对我这个兄长,都是百依百顺,任打任骂的呀!” 沈暮白一屁股就在铺子里坐下,还假装在抹泪,人来人往看着她,掌柜的也尴尬十足,没想到这还是一对手足兄弟,连忙要将她劝起来。 “小公子,别啊!你们一家人有什么话,都好好说!” 陈晞一动不动,但已经晓得了沈暮白的那些小九九,于是也演了起来,装出一脸看不起人的鄙夷,惺惺作态。 “有病!我帮廖庸大人做事,有你说话的份儿?根本懒得搭理!” 掌柜的两边不讨好,本来到手的大鸭子,怎么能说飞就飞。 他这边劝着沈暮白,“那个廖庸能是什么好东西?上梁不正下梁歪!” 又跑到陈晞轮椅前头说着,“廖大人那可是贤能之才,连猴仙堂都要敬他三分呢!” 沈暮白和陈晞异口同声道。 “哦?不妨说来听听?” 两人成功地将掌柜的兜入圈套。 “两位公子,我啊,我只是听说啊,不负责任的”,掌柜极想卖掉自己的衣衫,自主自觉地说出一些消息来,“这廖庸啊上面有人,保州刺史廖腾不知道你们晓不晓得,那可是他亲哥!” “什么?我听说不是堂兄来的吗?” 沈暮白马上一脸吃瓜的表情。 “不是,一听你们就是外乡来的吧!就是嫡亲的,同母同父,早些年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廖家才将廖腾过继给他们远方的一个兄弟。廖庸对这个亲兄弟,一直有愧。” 掌柜的咽了咽口水,津津乐道。 “要说这廖腾能当上刺史,主要还是廖庸的功劳。是他帮他兄弟,搭上了猴仙堂这条线,才能平步青云的。这不,廖腾当上刺史后,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回来向猴仙进贡。” “还真有猴仙吗?仙上随便都能见着,实在不可思议。” 沈暮白继续套话。掌柜的意识到自己漏嘴了,慌忙直起腰板。 “还买不买了?不买就走!” 沈暮白给陈晞使了个眼色,看着陈晞掏出几锭金元宝放在桌上,掌柜的又一下子变了嘴脸,舔了舔嘴唇。 “问猴仙的事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是另外的价钱。” ------------ 第153章 仙桃冰酪 掌柜果然中了计! 他本以为可以在沈暮白和陈晞二人身上狠狠的宰上一笔,怎么也肖想不到,沈暮白就是冲着主动送钱套话而来的。沈暮白向陈晞提议要来巡街,言说是为了玩乐,却是另有盘算。 跟随在沈暮白身旁的陈晞,玩味地看看沈暮白与掌柜的。他明白她外表的洒脱背后,藏着精心策划的小九九。她方才那些漫不经心和试衣裳时的全情投入,都是在做戏。 并没有马上回答,沈暮白吊足掌柜的胃口,假意地挑选着衣裳,玉指轻抚过上好的料子,嘴角上扬,不慌不忙地问道,“哦,猴仙?听来还颇有意思。” 掌柜的咽了咽口水,期盼着能做成买卖,沈暮白又接着道,眼睛却不往掌柜的那里瞟上一眼半眼的。 “多少价钱取决于到底多有趣。这不!钱袋都在我弟弟这儿管着呢!” 看了看沈暮白又看了看陈晞,掌柜的也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双档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在半空中的两手一顿,神色微变但旋即笑着回应。 “两位公子有所不知,这猴仙大会啊,非同寻常,尤其是每年夜幕降临时,猴仙便会显灵现身,百姓们都说这是仙家下凡。至于其他的嘛……” 他故意只说了一半,卖卖关子,只等着银钱到位,目光含义深长。 陈晞接了他的翎子,当然听懂了这样的明示,顺手从怀中掏出两锭金元宝,放在了一旁的桌椅上。 掌柜不免见钱眼开,压低了声音,一幅生怕他人将秘辛听了过去的架势。 “这猴仙大会原本是猴仙堂与长桃县商会,牵头一些大户人家主办的,不仅仅只是为祭祀,更是利益纠缠。猴仙堂和商会关系匪浅呐,每年大会期间,猴仙现身吸引更多百姓变成信徒。真正的猴仙是否存在,我也是有些疑虑的……” 掌柜的说道猴仙真假时,偷瞄了沈暮白,他不知这两人对猴仙信奉与否。 “谁也说不准……但据我所知,猴仙大会的守卫每年都格外严密,他们掌控着这里的一切,甚至有人说,他们猴仙堂的人和猴仙演容有某种秘密的约定。” “什么约定?!” 沈暮白急头白脸地追问着。 “这个具体的……我也不说不清楚。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吧。” 掌柜的挠挠发丝,有些捉急。 好不容易问到关键处了,但这掌柜的却是一问三不知,沈暮白气不打一处来。陈晞开腔,稳住了沈暮白,他们已有突破口,那就还有其他的法子。 “掌柜的,帮我们包起来吧。” 陈晞将话题一转。 掌柜两眼放光,今日可是狠狠宰了这些外来人一刀啊,低头哈腰就是。 “好咧好咧!” 沈暮白神色未动,也琢磨着问不出什么话来。美眸一动,眼神光落到了一套掌柜正在打包的湖綠的男装,她指了指那衣服。 “就它吧,猴仙大会上我穿这个。” 陈晞看向那碧波荡漾的绿色衣裳,亮得足以在深夜发光那种,嘴角抽动了一下,用只有沈暮白能听到的声响闷闷地说道。 “长公主还真是眼光奇特。”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沈暮白信心满满,普通的色泽可衬不住她,“我觉得好看便好,可懂?” 陈晞无语。 而在两人这里赚到手软的掌柜,一边叠着衣裳打包边说道。 “猴仙大会最引人注目的时刻就是夜晚,那时街市最为繁华,百姓们都会聚集在湖边等候猴仙显灵,届时自然有好戏看。两位公子莫要错过啊!” 沈暮白心中了然,陈晞笑着告辞。 “多谢掌柜提醒。” 猴仙大会来到。 街市果然如掌柜所说上人声鼎沸,彩灯高挂,街头巷尾布满了各色小贩的摊位,熙熙攘攘的行人来往如织。这一年一度的猴仙大会,吸引了无数长桃县本地和周边的百姓,传闻每年的这一夜,猴仙都会显灵,降下福泽。 陆宁安和赵允磊等一众人都在远处守候,他们维持着一定距离来确保沈暮白和陈晞的人身安全。而沈暮白推着陈晞的轮椅,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的行人,笑意盈盈下是万分的谨慎戒备。 两人穿梭在街市间,沈暮白尤其对各色事物兴致盎然,不时驻足打量。 “今夜别太冒进了。” 陈晞低声提醒。 “放心吧,倒是你这人,一向严肃,如何能享受这等热闹?”沈暮白轻笑以应,“谢勉还来不及赶到,你应该心里很痛快吧?” 我痛快个什么鬼?! 陈晞心底暗暗道,但没有说出来,一脸假笑回应。 “殿下有多心了。我和谢兄素来较好,何来痛不痛快一说?” “噢……” 沈暮白有些漫不经心,她的目光忽然被前方一处摊位所吸引,远远就听到有声音叫卖着。 “仙桃冰酪,仙桃冰酪!妙不可言!走过路过,不可错过咧!” “要不要尝尝?” 沈暮白发光的双眼没有逃过陈晞的视线,见她颇感兴趣,他便顺势提议。 “听说这仙桃冰酪,算得上是此地一绝的小吃。要不来一碗吧?” “好啊好啊,我倒是想尝一尝。” 沈暮白绽开一笑,颇有几分童真与人畜无害,从陈晞这里掏走钱袋,直接走到铺子前头。 小贩见她衣着华贵,立刻热情招呼,将一大碗仙桃冰酪递了过来。沈暮白轻轻舀了一勺,冰酪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果香与清凉。 仙桃冰酪,卖相极为诱人,只见那雪白细腻的冰酥酪盛在小碗中,晶莹剔透。轻轻一舀,便能看到柔滑的质地微微颤动,顶部点缀着几块新鲜的仙桃,果肉粉嫩,带着一层薄薄的细霜。 “果然清爽甘甜。” 她一边吃一边满意地点头,完全沉浸在美味之中,忘记了旁边还有一人。 陈晞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对着她的芊芊背影问,“味道如何?” 沈暮白笑着回头,似是没有多想,舀了一勺直接送到陈晞嘴边。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不等陈晞从这对话和突如其来的动作中回过神来,他微张的唇,却已不自觉地接住了那勺冰酪。 仙桃的清甜味与奶味相得益彰,瞬间在口中化开,他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她这是……在喂我?” 陈晞心里打鼓,心脏扑通扑通,像是下一刻就要跳出来,眼瞳愣怔。 可“始作俑者”沈暮白一如往常,并未意识到这男女之间的亲昵举动有何不妥,依旧笑着问道。 “是不是很好吃?怎么长业都没有这样水准的…..” “好……好吃。” 陈晞心神略显恍惚,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连忙强制自己回神,却发现沈暮白与他距离不过咫尺。 两人目光相对,她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盛满了今夜最美的星光,令他心头一颤。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她,竟然发现,她的这双眼睛长得这般好看。 明亮如秋水,却又深邃如夜空。 沈暮白自顾自地品尝着这碗,也没想过要多买上一碗给陈晞。陈晞就这样任由她的自私与傲娇,他只是坐在轮椅上欣赏她,那因为好吃就满脸发光的笑颜,好像已经足够。 正当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嚣,人群哄闹开来。沈暮白还端着冰酪,发现街上的人潮向湖边涌去。 显然,猴仙大会的重头戏登场了! 她立刻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去掉了那张孩童的面容,迅速地将碗放下,坚定地向陈晞说道。 “走吧,看来猴仙快要现身了。我们去会会他!” 湖畔灯火璀璨,不知道哪里驮来的足有两层楼这么高的红布,在湖中央悬挂,由两旁的侍卫支撑着。他们站得笔直,气氛庄重肃穆。 让沈暮白能一眼确定他们是猴仙堂的人,全凭他们的着装,与那日在庙宇里的那群人一模一样。 百姓们开始人挤人,纷纷抢破头要到湖边处,一睹猴仙的真容。眼中无不充满了期待与虔诚,等待猴仙降临。 沈暮白站在陈晞身后,目光如炬,静静观察着场上的一举一动,也不时护着陈晞,不让他被人流所伤。 “喂,看着点!这里有人呢!” 陈晞对于沈暮白的守护,说实话,极为不适应。 陡然,一阵锣鼓喧天后,红布之下隐隐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巨影,赫然是一个快有三丈高的“猴仙”。在红布后,他直立起身,若隐若现,威风凛凛。 这比常人要高出许多的影子,让沈暮白和陈晞心头一紧,亲眼所见确实震撼无比! 甚至……甚至有些令人胆寒。 百姓们见状跪地惊呼,此起彼伏。 “仙上现身了!线上现身了!” 猴仙堂的侍卫们整齐划一地高喊。 “敬拜猴仙,保佑四方!” 一时之间,万人朝拜的场景震撼无比。放眼望去,只有沈暮白和陈晞突兀在人群中,没有跪下。 陈晞目光微冷,冷声嘲讽。 “这猴仙,真是假的有些逼真。” 他这一句话刚出,引得旁边跪拜的百姓立刻朝他们两人围了过来。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足有几十人,从地上站起。身子像是僵硬的尸体一样,表情可怖,步步紧逼。 他们将沈暮白和陈晞团团围住,不留一个可以逃逸的气口。眼中全是不满与怒火中烧,犹如杀亲之仇一样,势要解决了陈晞。 “你在说什么?!” 完全没有想到的沈暮白脚下慌乱,差点就要左脚绊住右脚,往地上直摔。 局势急转直下。 藏身在跪地人群中的陆宁安和赵允磊警觉地抬头,正准备冲过去。 ------------ 第154章 猴仙大会 沈暮白见势不妙,立刻飞身挡在陈晞身前护着,她低声劝道。 “先别冲动,眼下局势不宜再多言。” 陈晞在轮椅上背脊挺得板正,虽深知自己此时并不适合多做挑衅举动,但他分明看出了这位“猴仙”的把戏。 忽然,湖面上刮起一阵大风,四周灯火摇曳,红布随风飞扬,似是有什么力量在暗中作祟。冷风裹胁着湖畔的湿气,吹动着岸上街市里头灯笼的微光。 披着淡雅斗篷的陈晞,两眼透过波光粼粼的湖面,像是能望尽对岸的深幽之处。 猴仙大会在湖畔举行,四周已然人山人海,簇拥而至的百姓越来越多地涌了过来,死死盯着陈晞。他只不过说出了一句疑惑,就被直接定了“死罪”。 远处的鼓手还在鸣鼓,一阵紧一阵,仿佛重锤般敲击在每个人的胸腔。 沈暮白有些慌了,紧抿着她的唇,目光略过身旁的陈晞。他还看似无所事事那样,只不过眉头轻轻微蹙,没有什么心神不宁的慌张。她当然知晓他素来不信这些“神仙怪谈”,他们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保州刺史廖腾而来,不仅仅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猴仙。不过是想借猴仙大会之名,探查一些隐秘与线索。 因为众人围了过来,沈暮白不得不在原地僵住,进退维谷。她低声问着陈晞,“你觉得今日之事,有多少虚实?” 陈晞没有感情地说道,“骗过众人不算困难,只是这猴仙现身,真能显得三丈高,倒也稀奇。” “你是想说,障眼法?!” 沈暮白回应着陈晞,但双眸一直在那抹恐怖的巨影之上。红布后,那巨大身影似在缓慢地移动,怒不可遏一般,像是真的具备了永生的肉身。 “大胆狂徒!跪下!” 那声确实不像人声,蕴含着像是天宫或是地底而来的深吼。周围的百姓激动不已,高呼呜咽,都要哭了出来。 “猴仙!猴仙!” 湖面上随之泛起阵阵涟漪,鼓声骤然停下,四周安静的只有百姓们对于猴仙演容的狂热。一股压迫感笼罩着沈暮白与陈晞,像是一只触手,就要将两人吞噬殆尽。湖面上的水汽愈发浓重,雾气缭绕中,仿若瞧见从天而降的神祇。 陈晞依然不动声色,他缓缓向空中抬手,然后一挥,示意赵允磊和陆宁安等人静观其变。 这时,百姓中有人随身佩刀,就要朝陈晞刺去。沈暮白马上抽出佩剑,突然大喊:“快!来人啊!” 她的声音虽不大,但在这一片虔诚的喧闹中,显得尤为刺耳。更多的百姓齐齐转头看向这里,质疑两人在猴仙面前的行为不端。 一瞬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几十余位身着黑衣的男子迅速从人群中涌出,全都蒙面,步伐迅疾。他们直奔陈晞而来,将沈暮白直接推向一边,显然是早有准备。 “住手!”沈暮白眼神一冷,手一扬,“来人啊!” 不远处随时警备着的陆宁安及赵允磊等侍卫们,立刻拔剑应对。 可是,这群猴仙堂的人行动极快!猝不及防之下,几人已将陈晞强行擒住,由好事的百姓们将沈暮白和陆宁安等人拦在外头。 他们因为不好伤害百姓,只得尽力往前冲去,但根本无济于事。沈暮白只得眼睁睁看着陈晞连人带轮椅被带走,其余的百姓却犹如中邪般继续叩拜猴仙,荒诞至极。 这里惊慌失措,猴仙堂的守卫们也开始紧张起来,纷纷收拢阵型,将猴仙围得更加紧密。 “放人!你们知不知道他是谁啊?!” 沈暮白怒喝,她本想隐藏陈晞身份,但事已至此,只能将话放出去,看看令国的皇子身份是否能对这些亡命之徒有些制约。 显然,对方置若罔闻。 沈暮白等一众人被密集的人群围困得寸步难行,她的眼中堆满了焦急,无助地抬头看向黑衣人走着陈晞的方向。她努力寻找突破口,只见到路中开了生生的开出了一条道来,通往地下。 怎么如此眼熟? 沈暮白发现街市中间这条一道隐秘的小路……还来不及细细打量就意识到,这不正是那日从庙宇通往中央大街的吗?! 她牙关不由得哆嗦,暗骂自己如此大意!与陈晞一路谈笑风生,竟未曾反应过来他们来过此处。 陈晞被残暴地拖行着,渐行渐远。 沈暮白往前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一丝最后的希冀,但只是掏了个空。 “陈晞!” 她要求自己头脑冷静下来,拼命挤出人群,和在百姓人流中被推搡来去的众人汇合。随即下令陆宁安和赵允磊带领所有人马折返县令府邸,势必要撬开廖庸的口来。 回到县令府邸,长桃县县令廖庸却迟迟未出面。 “给我出来!殿下都被抓走了,你这个狗屁的县令竟然还敢躲着不见人?!” 没有见到廖庸,只见其夫人徐徐走出,脸上带着些许惶恐。 “大人不在府里。我……我知道猴仙堂那些人的聚集之处,他们在湖的深处,有一座遗世独立的小岛……” 沈暮白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县令夫人的手腕,像是看到了黎明到来。 县令夫人也是看在先前沈暮白对于三花猫阿毛被害一事,其不同于他人的冷漠,而是有血有肉的态度,所以才如此倾囊而出。可这面前的沈暮白毕竟是做男装打扮的,想来男女授受不亲,自己还是人妻之身,她马上挣脱了沈暮白的钳制,往后退了一步。 沈暮白才发现自己太过冲动了,让县令夫人有些受惊,连连道歉。不一会儿,她双眼微眯,警觉地看着夫人。 “夫人,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 县令夫人面露尴尬,却很快掩饰过去,轻轻一笑。 “这些年来,百姓传闻不断,我也听闻了一些。毕竟……我也是廖庸的枕边人,他那些的鬼鬼祟祟,我也了解二三。打开始,我还以为是廖庸外头有了人,跟过几次……” 这些毕竟是别人家的家务事,沈暮白不好过多打听。沈暮白已然问到了具体的路线,但县令夫人脚步微动,似有要随着他们一起去的打算。然而沈暮白却并不打算让她跟随。 “夫人,你留下。你莫要卷了进去。” 她不想让无辜之人也满身灰泥,沾了一身骚。在还没有搞清楚猴仙堂之前,沈暮白希望迁入的人越少越好。 县令夫人理解地点了点头。 沈暮白这边还没完,她转身就让陆宁安近身,吩咐着。 “你去找找还开着的工坊,带一件东西来见我。我带着赵允磊先行一步。” 陆宁安略有疑惑地看了沈暮白一眼,却不敢多问,立刻着手就去办。 “赵允磊,我们走。” 沈暮白给了赵允磊一个眼神,还不待多说,拔腿就走。 “是。”赵允磊谦恭地道。 现在轮到县令夫人看不懂了,皇子殿下不在,众人都听着人的号令。 此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夜色愈发深了,伸出双手十指已经有些视线恍惚,湖水愈发显得幽暗。沈暮白带着随行的侍卫,沿着县令夫人所指的方向,撑着船只在湖面滑行。幸而这湖面平缓,没有再为众人加上一层惊涛骇浪的困难重重。 远处小岛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浮在浓重的雾气之中,神秘而诡谲。湖面上偶有水鸟扑腾而过,打破了短暂的静谧,夜色之中看不出具体是什么禽鸟。 由赵允磊掌着船只,倏尔抖了几下,沈暮白身形不稳。 “殿下,小心。” 赵允磊低声提醒,只见背手立在船头的沈暮白,单手已握住剑柄。沈暮白目光如炬,燃烧着什么。 此时,湖中的小岛上,隐约传来低沉的鼓声,应该是在进行什么古老并且不可言说的仪式。 沈暮白心中一凛,“再快些!” 直觉告诉她,那里有陈晞的踪迹。 然而,就在众人渡湖之际,湖中突然卷起一阵大风,水面骤然翻腾,仿佛有什么巨物正在湖底苏醒! 愣在原地的沈暮白,她凝神注视着湖面,一道巨影直立而起,竟似先前所见的“猴仙”一般高大。 “那是什么?!” 沈暮白高声惊呼,手中的剑不自觉地紧了紧,下一刻就利落出鞘,直指这庞然大物。 他们在迷雾中,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只是一道阴影闪过,再掠过。直到一道幽冷的声音自黑暗深处传来。 “湖中的秘密,不是你该探知的。” 如同来自九幽地府,带着刺骨的寒意。紧接着,从湖面之下往上冲出几道黑影,身上还带着水气直逼众人。 赵允磊眼神一厉,冷声道。 “护驾!”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周身的雾气愈发浓重,扰乱着众人的目光。就在迷雾中,沈暮白只用耳朵,感到一股强烈的杀意袭来,她本能地侧身避开,剑锋已擦着她的肩头走过。沈暮白迅速反击,刀光剑影交织在夜色中,危机四伏。 不远处的岛上传来一声怒响。 沈暮白不再恋战,猛地抬头,她的心绪比湖水还要波涛汹涌。 ------------ 第155章 湖心小岛 湖心之处,雾气渐浓。 凶险的湖面,除却从水下冲上来的黑手外,又现异端。水波浓烈地荡开,如同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湖底搅动。 众人在抵抗反击的同时,船身开始剧烈摇晃,沈暮白一手抓住船边绳索,正要向赵允磊互通有无,忽然耳边又是一声破空之响! “有埋伏!”赵允磊大喊。 话音未落,数支暗箭自四面八方射来。船上,沈暮白的侍卫们立刻举起盾牌挡住,箭簇纷纷钉入船身,发出刺耳的“咚咚”声。 在赵允磊的掩护下,沈暮白迅速低下身躲避,手紧握腰间佩剑。她的心跳如鼓,眼中却冷静若冰。 “护住殿下!” 赵允磊舍身挡在沈暮白身前。陈晞不在,长公主便是他的唯一守护对象。 剑光一闪,赵允磊和沈暮白齐力挥斩着不断射来飞来的箭矢。 对方显然是早有准备,一艘艘小船从湖面迷雾中极快涌出,仿佛是幽灵船一般无声接近。本该静谧异常的湖,突然喧嚣起来,刀剑、呐喊交织成一片。 沈暮白的手心已沁出汗水,她瞥见赵允磊的身影在混战中逐渐模糊。心中暗暗担忧,但很快便将这些情绪压下。 一支敌船猛然靠近,一伙儿猴仙堂的人,跳上他们的船来,挥刀冲来。沈暮白也不会干等着,她可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娇娇公主。 她眼疾手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住了对方的攻势,随即反击。不带犹豫,沈暮白一剑刺穿敌人的胸口,鲜血喷溅,染红了沈暮白的衣袖和前襟,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赵允磊!当心!” 她目视之处,赵允磊被三人夹击,逼到船只的角落。 赵允磊听见了她的声音急促传来,而沈暮白的另一侧突然袭来一名敌人。沈暮白迅速侧身,佩剑反手劈开,锋利的剑刃划过敌人的喉咙,对方倒地。 湖面上的战斗越发混乱,沈暮白眼见身边侍卫因为船只晃动不堪,一个接一个倒下,自己也难以维持平衡,像是随时会翻覆。雾气越来越浓,视线就要被完全遮蔽,她只能凭借听觉挥剑。 终于,一阵寒风卷过,猴仙堂之人悉数撤退。沈暮白还来不及稍稍松上一口气,脚下的船身像是要散架,有什么力量牵引着,让整艘船失去了控制。 湖水溅起,冷彻入骨。 “跳!”不假思索,沈暮白嘶吼道。 几乎瞬间,她和侍卫们全都狼狈地跌入湖中,扑通声此起彼伏。幸而侍卫队都经过严格的选拔与试炼,个个都是识水性的好手。 冰冷的湖水瞬间浸透了沈暮白的衣衫,寒意刻骨铭心。众人都竭力保持镇定,手脚并用地向岸边游去,不小心被呛了几口冷水的侍卫们在水里挣扎,但好在有同伴能互相帮助。 沈暮白在冷得要命的水里头,一边不停往前滑,一边不断回头看着有没有掉队的。 大家好不容易上了岸,全都湿透,水顺着发丝和衣摆滴滴答答地落下。沈暮白喘着粗气,心跳仍然急促。 站在小岛边缘的沈暮白,迎着湖面的晚风,长发飞扬,偌大的袖口被风吹得飘动不止。往刚过来湖面上看去,月光清冷,一层薄霜铺在水面上。朝着小岛里头看去,隐隐映出猴仙岛那片密林中的奇特轮廓。 岛的深处,燃起的火光似是警示,跳跃着,又像是在召唤着什么。 沈暮白侧头,瞥向身后的众人,而赵允磊则站在她身后,眉宇紧锁,显然嗅到了危险逼近。随行的护卫们四处张望,虽说不言,但那颤抖不已的手已经暴露了他们的紧张。 “长公主,请三思”,赵允磊低声劝道,忧虑重重,“现在我们还有船只可以随时回头。猴仙堂的传闻从未有确凿证据,但我们若涉险,恐怕……” “不必多言”,沈暮白打断了他,冷静却带着决绝,“陈晞失踪至今无踪可寻,现有线索直指此地,哪怕是龙潭虎穴,我们也不得不去。” 她的目光紧盯小岛深处的方向,眸中光芒沉寂如夜晚的湖面。 赵允磊也只是多嘴假意询问两句,他更是心系皇子。毕竟陈晞才是他的正主儿,从景国一路到令国的兄弟。 只是,他要遵循陈晞交代的任务。 陈晞坚持,若自己身首异处,赵允磊必须将保护沈暮白视为己任,且是唯一的任务。想到这里,赵允磊不自觉地发出了哀叹来。 “殿下,何必……” 然而,他们还在思忖之中,立刻就被一群带着刀剑之人包围住了。为首的是一名异常高大的男子,皮肤黝黑,眉目间透着一股凶狠之气。正是在庙宇中差点打上照面的猴仙堂领头者,柳忻。 柳忻冷笑着看向众人,语气轻蔑。 “来了猴仙的地盘,还敢张狂?全都给我押回去!” 赵允磊走上前,指着柳忻厉声道。 “大胆!我们奉皇命来此,你等竟敢劫持皇子,这是大逆不道的罪行!” 柳忻轻蔑地笑了笑,摸了摸自己宽大肥厚的下巴,浓浓的嘲讽意味。 “皇子?皇子算什么?在这里,令皇沈则宸来了照样都不管用!” 赵允磊气得脸色发白,手按住佩剑,正要回怼过去,却发现了异样。 怎么长公主一言不发?照理如此局面,长公主必然张牙舞爪,要将如此狂徒按在地上摩擦,都不解恨的! 他暗暗四下寻找,愣是没看到方才还在自己身边的沈暮白身影,心中一惊,“不好!长公主一人去找殿下了!” 如他所料,沈暮白早已趁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她轻身而行,悄然穿过这片小岛上的密林。 渡船的一行人倒是正好帮她掩人耳目,她巧妙地避开一处处巡逻的守卫,终于来到了小岛的中心。 一处光亮四射的院落。 院中隐隐传出低语声,沈暮白悄悄藏身于黑暗之中,屏住呼吸偷听墙角。屋内的声音很低,却透着不祥之意。 “先关库房饿上一夜,明儿晚上再处理掉。别弄得太脏,手脚要干净点。” “必须的!” 沈暮白心头哐当,用自己的双手死死捂住嘴巴,生怕因害怕而发出响动。心中却翻腾着无限恐惧,她知道这些人口中的“处理”,很可能是指陈晞。 事不宜迟,她必须尽快找到他! 绕过院落,她看到不远处拴着几匹健马,平日的经验告诉沈暮白,库房应当就在附近。然而,就在她准备靠近时,巡逻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她一个翻身赶紧躲入马厩,屏牢呼吸,借着夜色隐蔽自己。马匹的汗味和草料味萦绕着沈暮白的鼻间,她连呼吸都不敢大气。 当巡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总算从马厩中钻出,满身狼狈,衣服上沾满了灰尘和草屑。她轻轻擦了擦沾在额头上的草屑,就快步向一处库房走去。 她谨慎地先用佩剑敲了敲门头,没有回应,再重击一下,还是没有反应,才缓缓探头进去。 嘎吱—— 她推开沉重的门,一片昏暗。四下无人,空气中充斥了腐败之味。 沈暮白以为扑了个空,正要离开,却突然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蔫蔫的,粘粘的,牢牢地抓住了她的靴子。 低头一瞧,脚下竟是大大一滩暗红的血迹! 她的心脏猛然加速,手脚冰凉,几乎是本能的,她转身逃离。沈暮白往前狂奔,不敢回头去看那里。 对于血和尸体,她本不害怕的,可她无法联想到半点——和陈晞死亡有关的画面。 此时的沈暮白,却不小心闯入了另一个院落。才反应过来的她,蓦地抬头,看见猴仙的神像高高在上,正在头顶上方,极具压迫感。 数十个手持利器的猴仙堂之人,正包抄过来,面露凶光。沈暮白瞬间明白,自己进了猴仙演容的内院…… 寡不敌众,沈暮白打算琢磨其他的诡计来对付这些人。沈暮白只好步步后退,她背脊冰冷,像是有什么极寒之物在倒灌进入。 眼看着对方越来越近,她的手已经悄然滑入袖中,指尖触碰到那包紧紧缠在衣衫内的那包毒粉。那是她随身携带的秘密武器,危急时刻足以瞬间毒倒周围数人,换得侥幸逃脱的机会。 她握住毒粉包的那一瞬,没有感到生机,反而是沉重的绝望。 陈晞若有毒粉傍身,也不至于…… 轻轻一捏,袋子柔软而微湿,像是提醒着她——这薄薄的粉末里,蕴藏着致命的能量。 可是一旦她出手,这场面将瞬间变得不可收拾,关于猴仙堂的真相、保州刺史廖腾的下落,都将掩于尘埃之中,再无人提及…… 若不出手,便是必死无疑。 她的眼神无光,满是冷冽,藏着的手指正准备发力,打算将毒粉全然撒出。就在此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笑,令人猝不及防。 “果然胆识过人,竟敢独闯此地。不知,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自救?” 声音从暗影中传来,邪气侵体。 沈暮白手下的动作倏然僵住,陷入了惊愕与疑惑之中。她努力眯起眼睛,想要辨别黑暗之中的来人,却无法确定那声音究竟属于她认识的谁? ------------ 第156章 庞然巨物 “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沈暮白喃喃自语。 独身一人的沈暮白,一起来到小岛的大部队都被她远远“甩”在了岸边。 此时此刻,岛上昏暗晦涩,院落边缘几簇冷冷的火把光,像是无声地窥探着沈暮白这个不速之客。沈暮白误入了小岛中央,那传说中猴仙演容的居所,最为危险的地带。 沈暮白下意识地转过头,徐徐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院落深处一抹巨大的红布在隐约摆动! 红布后的庞然巨物,在浓烈的夜色里过分瘆人了……与这巨物相比,沈暮白只是小小一肉体凡胎,像是随意可被蹂躏成灰那样,只怪体型悬殊之大。 她被吓得不轻,瞳孔睁大! 那在猴仙大会上出现的三丈高猴仙真身,又赫然显现在院落的小小溪流后头,在她的肉眼前展开。 之前毕竟有众人一起,现今只有她一人,这胆魄勇气削弱了不少。 红布摇曳着,仿佛无形地增添了一层诡异的气息,寒意自脚下升起。沈暮白眉头皱起,她豁出去了。 “交出皇子殿下!” “你这狂妄之徒!竟如此无礼,敢对吾横加要求?!” 猴仙演容的声音再度响起。 猴仙堂众人冲了上来。 “面对仙上还不参拜?跪下!” 他们语气中全然是对沈暮白不敬畏的憎恶与鄙夷,话音才落,数把刀剑已然架在沈暮白雪白的脖颈上。 他们身姿敏捷,迅速形成包围之势,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空气凝重,杀意弥漫,沈暮白在这寒风中喘着粗气,但表面不露出半分胆怯。 心中虽有怒火四起,沈暮白却按捺住了冲动,换了种姿态,冷笑说道。 “仙上,我来是要做个交易,并不是要来与仙上为敌的。” 她字字铿锵,眼底没有半分退缩,直直对望着猴仙演容的三丈身。在红布后的猴仙一阵狂笑,目光冰冷地扫过。 “哦?与吾做交易?你用什么来换?” 沈暮白眯起眼睛,顿了顿冷然道。 “保州刺史廖腾,够不够?” 话音刚落,原本气焰嚣张的猴仙一愣,随即语调沉下,让人感到威压。 “呵呵呵……那么好,廖某的下落换你要的人,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了!” 沈暮白暗自思忖:你若不答应,便等着我血染此地!因为她有把握,料定猴仙演容,必会应下来。 对于猴仙的让步,沈暮白不为所动,反而淡然一笑。 “我要见活人!” 猴仙似是被她的冷静有持激怒,挥手下令,“把那在猴仙大会上公然扰乱民心的陈晞带出来!” 几名大汉押着一个单薄、似乎摇摇欲坠的身影出来——那是被五花大绑的陈晞! 可是与他形影不离的轮椅却不见踪迹,沈暮白心头一紧,他们对他到底做了什么?陈晞此刻脸色苍白,被下手没有轻重的大汉,像是丢弃一件破败衣裳一样扔在地上!沈暮白见状,目光顿时寒如冰霜,杀意涌动。 “陈晞!” 沈暮白急步上前,蹲下身跪地面,双手颤抖地抚上他的脸颊,轻声唤道。她尽力压低尖锐的声线,却难掩内心的担忧与关怀。陈晞虽虚弱,但坚韧仍在,两人对视之时,仿佛四周的刀光剑影与注视被彻底隔绝了。 “上次在金狱,是我任用小人,才使得他们有机可趁欺辱你,是我的罪过…这次我绝不会让你死在长桃县!” 沈暮白言之凿凿,这也确实是她的心底话。 “你的生死,必须由我来定,其他人不可欺你半分!” 陈晞先是一怔,她竟然说得出这种话,但也不好说是真心与否。但看她只身前来,想来是有些诚意在里面的。但又不经叹气,为何如此鲁莽草率…… 他正艰难开口,想和她互通有无两句,她却先声夺人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人没事就好,别说话,保证体力!” 她又马上俯身凑到他的侧脸处,低声急促的耳语,“一会儿我背你出去,你尽力抓紧我的后背,咱们一起冲出去。” 陈晞疑虑重重。 “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杀得出去。” 猴仙演容不耐烦了。 然而,沈暮白没有再多解释,迅速将陈晞扶起,陈晞勉力攀上沈暮白的肩头。沈暮白则熟练地将他的双腿,用扯掉的披风一撕,绑在自己的腰间固定。 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一女子,有如此大的气力,将他扎实地驮在了她的后背。沈暮白的后背如此纤细单薄,可又苍劲有力,她到底还有多少地方和实力是他不熟知的? “你们两人在耳鬓厮磨什么?廖腾的下落,你倒是开口啊!不信守承诺之人,会受到吾的诅咒!” 猴仙堂众人一下子跪伏在地上,叩头摆手,“仙上息怒!仙上息怒啊!” 他们害怕猴仙的迁怒,影响到整个长桃县的风调雨顺,甚至是运势,无一人不害怕。 正当此时,沈暮白从里衣中取出一竹卷狼烟,欲用火折子点燃。一次、两次、三次…可偏偏就是无法燃起烟雾。 “糟了!之前进水!” 沈暮白愤恨自己,正是因之前落水导致太过潮湿,所以狼烟迟迟点不着。眼见局势愈发危急,沈暮白别无他法,心生一计,忽而朝空中猛地高喊。 “救命——救命——” 她尖锐的叫声划破黑夜的沉寂,传向远处。 “赵允磊和陆宁安都来了?” 在沈暮白后背上的陈晞帮不上什么,但看样子大部队是跟着一起来的,又安心了不少。 “是!所以你别担心,我们一起逃出这座岛!” 沈暮白点了点头,陈晞会意。大部队定然在不远处,只要争取片刻,她能够拖住时间,救兵便会赶到。 猴仙演容远远地像是看透了他们两人的诡计,“给我抓住这两人!” 原本还在叩首的猴仙堂众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起身。 沈暮白说时迟那时快,撒出手中的毒粉。灰白的粉末溶于周围空气后,无色无味,昏暗中顿时一片混乱,猴仙堂众人没有防备瞬间中毒倒地。 更多人因为轻微中毒,被蒙蔽了视线,看不清眼前。 “怎么…怎么回事?!我看不见了!” “怎么一片漆黑啊!” “被踩我!” “仙上救我们啊!” 毒粉效果初现,帮沈暮白和陈晞抵挡了大部分围在猴仙院落的守卫们,可还是有外围的一些守卫们并没有受到影响,冲着取两人首级而来。 “拿命来!” 沈暮白一边背着陈晞,一边与那些尚未倒下的敌人交战周旋。虽因背后负重,行动有所受限,但她依旧顽强应战,挥着自己的佩剑,毫不留情。 就在这时,一名猴仙堂弟子猛地朝沈暮白背上的陈晞刺去,沈暮白已然用余光瞥见。 她一个眼疾手快,迅速格挡,以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一剑。刀锋“刷——”地划过她的胸前,鲜血隐隐涌显,好长一个血口就这样横陈在她的胸口位置,透过衣衫渗了出来。 陈晞惊呼,睁大了双眼。 “沈暮白,你是不是傻!” 沈暮白呲牙咧嘴,这伤可不是闹着玩的,忍着疼痛逞强,重重地呼气。她知道的,这时候只有保持呼吸的平稳才能让伤口不再进一步崩裂,于是故作淡定说了句。 “还死不了。” 这时,靠近院落传来急促的阵阵脚步声,一队人马迅速冲入院落。不是赵允磊,而是沈暮白的侍卫长陆宁安,他的背后背着一样大物件,用黑布所盖住。他携着长公主沈暮白所吩咐的人和物,全都一并带来了。 “陆宁安!” 沈暮白有些激动,他来的正是时候。陆宁安所携之人,正是长桃县县令廖庸手下的兵丁们和长桃县商会的会长等等。 随之赶到的还有赵允磊,他们那边向厢迅速击溃了拦路的猴仙堂信徒们。赵允磊和陆宁安为首的两拨人,挡在了势单力薄的陈晞和沈暮白前头,面对那庞然巨物与一众虎视眈眈的守卫。 眼明手快的陆宁安将陈晞从沈暮白背上扶下,交由赵允磊来照料。 “殿下就交给你了。” 陆宁安轻手轻脚将陈晞拨弄了下来,毕竟之前长公主训诫过他,除了做事还得做人。 如此紧要之际,赵允磊颔首表示感谢,其实在他心目中,长公主沈暮白及其侍卫长陆宁安这伙人都是极冷漠无情的势利之辈,只以自己的利益与权力为首要。 并且他对沈暮白个人更是颇有微词,不仅认为她自私暴虐,还判定其对陈晞有利用之嫌。现下,他只得暂时收回前头的成见。 长公主贸然离开大部队,竟然不是因为冲动傲慢所致,而是为了以身引出皇子的下落。赵允磊眉目流转,谈不上敬佩,但确实一扫往日的不屑。 他紧了紧背后驮着殿下的双手,生怕陈晞有什么不适。赵允磊躬着背脊,说道,“殿下,若有什么不适之处,随时告知属下便好。” “好。” 陈晞回道。他所有的焦点都在如何对付猴仙堂一众人身上。 他的眸光紧锁在不远处三丈高的猴仙身上,心有戚戚,但并不当真。 站在院落中央的沈暮白,此时有了自己侍卫队的撑腰壮胆,即使身上有伤也底气十足。 她打量着僵持着的聚集在院落中的猴仙堂众人,突然露出一抹冷笑,讽刺意味十足。此时,她没头没尾的,双手重重地鼓起掌来,面带笑容。 “啪啪——”鼓掌声回荡着。 她端着厚重的假音说道。 “既然大家都到了,那不如今夜我们就在此地,揭开这所谓猴仙演容的真面目吧!” 喧闹,转而替代了静默。 所有人议论纷纷,不知此人所说是何意思。猴仙堂众人群情激愤,认定沈暮白出口狂妄,对猴仙不敬。 “这怎么回事啊?” “这么晚,还让我们过来!” “看我们不撕烂了你的嘴巴!” 于是深夜之中,所有如白昼的灼灼目光,全部聚拢在她的身上,而那三丈高的猴仙却一言不发。 月光厚重,从云层中透出洒在院落不停随风摆动的红布之上,那红布后方的庞然巨物似乎蠢蠢欲动。 而沈暮白双唇微张,双眼透着笃定,就要将一切揭开。 ------------ 第157章 揭开骗局 湖心小岛的夜色沉寂,只有偶尔微风拂动的沙沙声,众人都等着男装打扮的沈暮白开口。 谁人都不知道“他”是何身份,到底凭何敢代替皇子出来说话,如此狂妄放肆?只觉得现下的人,胆大包天、不知敬畏。大家都是且等着看好戏的心态。 长公主沈暮白矗立在众人的中央,身姿挺拔,还没有彻底干透的衣衫倒是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光泽。因为月光折角,她忽明忽暗的瞳孔,透着坚定。 此时同时,猴仙堂的人手持利器,没有放下的意思,两拨人大眼瞪小眼。因为她的掌声有力,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讥讽什么,所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她。之前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也渐渐停歇,众人面面相觑。 在赵允磊背上的陈晞没有什么气力了,但依然强打精神,想要听清楚、看真切这所发生的情形。他虽对猴仙一直存疑,但没有收集到确切铁证,因此对沈暮白的笃定与直接,显得十分诧异。 他的目光焦急,想要出声制止沈暮白,但却碍于自己的虚弱和形势紧张,只能自己皱眉先踌躇了起来。 沈暮白给了站在其身侧的侍卫长陆宁安一个眼神,陆宁安自然心领神会。陆宁安马上将背上的大物件卸下,揭开覆盖着的布条之后,露出了一口巨大的镜子,足有幼童这么高! 大家上下打量着,这镜子和猴仙有何关系?!只得无奈地摸摸下巴或是头发,转而就是对沈暮白横加指责一通。 “什么东西?这算得了什么?” “走了走了!拉我们出来开涮了呢?” 沈暮白只是轻轻一笑,她早就料到这些老顽固和愣头青们一定会作此反应。她将双手插胸,不经意提醒一句。 “仔细瞧瞧。照镜子,会有何不同?” 众人都不信邪,听沈暮白的三言两语,都凑近了去看,没想到马上爆出了惊叫连连。 “鬼啊——”看了镜子后的县令手下之一,立刻崩溃逃走。 沈暮白却是轻轻摇着头,“非也。” “这是异人镜,即使是正常人照,也会映出扭曲的身形来。” 即使有了这番解说,大多数人还是不知沈暮白此举是何意味。然而陈晞嘴角放松,笑了起来:这个沈暮白,倒是越来越学聪明了!陈晞已然明白了她的用意,与猴仙真身的背后骗局。 沈暮白将其高举在手中,示意众人看清。她指着异人镜,敞开了说。 “各位心中若还有一丝敬畏,那便该好好思索,猴仙演容大人若是真身显现,何须隔着那块红布?” 在第一次于猴仙大会见到猴仙真身时候,沈暮白便心里嘀咕。难道不该是直接面对百姓,更加震慑心魂吗? 她此话一出,院落中开始了窃窃私语,高声议论着。可是,猴仙堂的众人和在不远处那高达三丈的猴仙真身还在原地,此话传到他们耳中,震怒不已。 这可是在太岁脚下动土! 长桃县世世代代的猴仙信仰,难道还会有假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暮白神情未变,她知道眼下这个局面虽然险峻,但也只有自己亲自揭开这场骗局。并没有理会四周的反应,她执着地盯着离自己不远处三丈高的猴仙真身,双眼炯炯。 她向站在自己侧面的侍卫长陆宁安又使了个眼色,后者随即退后,淹没在了嘈杂的人群中。 “你为何不让大家看看你的真面目?” 她目光不善,直逼那个庞然巨物,牵扯出了嘴边淡淡的冷笑。然而接下来她补充的话,让在场之人都为之一惊。 “廖——庸!廖县令!” 众人嘴巴都一僵,挂着无法置信的震惊。长桃县县令廖庸的手下们开始慌乱不已,除了不安还有恐惧。 那三丈高的猴仙却不作驳斥,仿若置身事外,只是用阴冷又瘆人的声线回答,“哈哈哈——” 那低沉沙哑的声线传来,浑厚异常,说不好是仙气还是邪气。 “难道你以为凭借几句言辞就能扰乱子民的信仰?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依然只听其声,不闻其面。那红布飘扬着,可没人看得清后头猴仙的真面貌。沈暮白不理会来自猴仙的嘲讽。 而此时,陆宁安已经遵照长公主沈暮白指示,悄无声息地从人群后方移动,绕到了那巨大的红布附近。他双脚点在院落之中错落有致的屋檐之上,身轻如烟,在暗中观察着随时顷身而下。 就在众人都聚焦在沈暮白之际,陆宁安突然飞身跃下,一剑挥起,将那欲盖琵琶半遮面的红布从中间,生生撕开! 随着“嘶拉——”,红布头首分离,成了两段,众人眼前的景象骤变。三丈高的“猴仙”真身,竟凭空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正是,穿着奇装异服的长桃县县令廖庸! 他戴着怪异无比的乱毛猴头,手持长杆一根。而那红布之下,还有着与沈暮白手里异人镜相比,更要庞大的。 与沈暮白的猜测,全然对上了! 所有人顿时惊愕,院中一片哗然,猴仙堂众人的信仰瞬间崩塌。 “这……怎么可能……” 有人惊叫着,甚至有信徒直接崩溃,落荒而逃。也有人要沈暮白给个说法。 “到底是如何?!县令怎会在那里!” 他们还是不信邪,试图合上眼睛后用手揉几下,再睁开,天真认为是太晚了看不清。 “怎么不可能?!次次猴仙现身,廖庸都不在府上。别和我说是巧合,这种骗三岁孩子的谎话”,沈暮白目光犀利如刃,真相大白的爽利在她眉眼处尽显,“猴仙现身,不过是障眼法,配合异人镜制造出的视觉错觉罢了!” 她缓缓说道,向前一步,“至于为何廖庸要假扮猴仙演容、自己搭台自己唱戏,那就要问他本人了!” 陆宁安接了令来,在那边挥剑挟持了廖庸的脖颈。 “起来!” 对于这种装神弄鬼敛财洗脑百姓的,陆宁安才没有没好气。廖庸面无表情,呆滞不已,只得束手就擒。对于这样的配合,陆宁安倒是有些不适应,但也没有多想。 “走!往那边走!” 陆宁安继续要求着廖庸,将他赶到溪流的对面、长公主的面前去。 廖庸亦步亦趋,默不作声地行着步伐。这一下子就蔫了,没有了方才以猴仙身份猖狂作态的半点劲头。 沈暮白向众人再道,“你们被蒙蔽的不过是眼睛……借着巧妙的角度和雾气,营造神灵显现的假象!” 陈晞在心里点头,这件事情上沈暮白做得不错。在细节之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没有了过往的误打误撞。 “湖面升起的水雾,加上红布与异人镜的折射,便能将普通人影放大数倍,三丈高的真身不过是虚幻泡影。” 没过多久,廖庸已经以“阶下囚”的姿态,被陆宁安押送到了大家面前。直接一个扑通跪下,缄默其口,还是那副没有丝毫表情的死样子。 “廖庸!你认不认罪?” 沈暮白喝道。 大家看到如此的廖庸,心理防线决堤。原本如山如天一般支撑着长桃县命脉的“猴仙演容”,竟是县令假扮的! 猴仙堂的众人相继丢下手中的刀剑,“哐当——”坠入地上,个个面色唇口惨白,永远失去了他们原本信奉的“仙上”。信仰支柱的瓦解冰消,瞬时像是抽走了他们的魂魄…… 一时间,院落中鸦雀无声。 廖庸见状,脸色由青变得灰蒙蒙,却依旧不肯低头认罪。他咬紧牙关,像是酝酿了许久,抬起头来,对着沈暮白冷笑一声,强自辩解道。 “你又是什么人?男不男女不女,谁又知道你存了什么心思,想要内部瓦解我们长桃百姓?!” “廖庸你岂敢如此说话!” 沈暮白知晓他要转移视线,绝不允许这样的污蔑发生。 廖庸空口无凭,继续胡绉了起来! “仙上演容大人近日闭关不出,所以由我暂代,为了维持局势稳定罢了!” 当即,沈暮白的眼神直接冷下去。 “闭关?莫要在这里胡言乱语!猴仙若是真神,又怎会关心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苟且之事,你廖庸藏匿有罪的兄长、以供奉猴仙为由强征商贾的额外税赋,美其名曰“贡品”!” “还有猴仙堂,为掩盖中央大街藏有通往城外密道的真相,不惜杀人灭口!” 陈晞一惊,她要拖他去巡街前,看来已做过其他调查,有了十足的把握。这次,是他小看了她。 气不打一出来的沈暮白,直接亮出佩剑,直抵廖庸的鼻前。她保持着手劲,真不想让欺凌百姓之人脏了她的剑身半分! “借猴仙之名愚弄、欺凌、榨取百姓,廖庸你罪该万死!” 即使假作镇静,廖庸的额上汗水涔涔而下。他再无狡辩的余地,闪出了狠戾之色,但很快便被掩去,他垂下头,轻声道。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是,若你杀了我,那你想要知道的事情,便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陈晞眉头微蹙,生出几分警觉来。 廖庸莫非指的是,保州刺史廖腾的下落?!可明明,廖庸是因为沈暮白以廖腾下落相逼,他才将自己放出来的! 这里面,一定有诈。 ------------ 第158章 灵之夜宴图 “自打猴仙第一次开口,我就猜测是你,廖庸!” 沈暮白凭借耳力就大致确定是廖庸,但毕竟可能仅凭五感会有失误,她可不能随便定罪,所以才有了后面多次寻廖庸无果,让侍卫长陆宁安将其手下带来岛上,并且当中拆穿的后手。 陈晞颇感惊讶,但不得不承认沈暮白的耳力比旁人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月光洒落在那汪小小的溪流上,迷局中诡谶密布。晚风拂过沈暮白的面庞,几缕她耳边的秀发荡漾着,像是故意的。陈晞如是想:飒爽,其实在面前这位女子身上倒也相得益彰。 她眉目间的凌厉与沉静,与溪水交相辉映,将她的身影勾勒得分外庄严。若不是生在沈家,沈暮白当真想过的生活,应该是那游走在江湖上劫富济贫的女侠客。 沈暮白的目光穿透人群,直达破罐破摔的廖庸。自己坚定要从这场弥天的骗局中,剥离出最本质的真相,还百姓一个清明的长桃县。 那边猴仙堂众人及长桃县县令廖庸的手下,都失了心智一般,面色比见了鬼还难看,连道不可。 “这不可能……绝无可能!” 廖庸还似那日在其府邸院子里一样,大丈夫膝下说跪就跪,没有底线可言,但不愿屈服。 “你说得再多也无用!仙上闭关,我代为主持,不过是暂时之举。” 沈暮白话里透着锋芒,呵呵冷笑讥讽,“闭关?怕是这位仙上,不会是要闭关到你被押送保州,还是人头落地吧?” 她故意将事情往严重了去说,看看这廖庸还能使出什么花枪来。突然,陈晞伏在赵允磊的身上低声提醒。 “小心些。他刚以廖腾的下落相要挟,可先前他却被你同样的话所唬住,这事情分明有异。他廖庸若真知其兄具体行踪,又怎会轻易暴露?” 陈晞的声线微弱但字字有力,沈暮白甚感欣慰,他们这半路出家的伪姐弟二人,现今倒是有了半点互帮互助的模样来了!她轻轻地笑得更深了,怎么感觉这陈晞愈发像自己的狗头军师,不吝啬献上自己的一臂之力。 于是,沈暮白眼光一闪烁,旋即踱步来到了廖庸的面前。 “廖庸,抬起头来,”沈暮白步步逼近,冷若冰霜,“既然话已至此,廖腾现在何处?” “原来你也不知道……在炸我呢……” 廖庸嘴里还叨念着,并不抬头。他没有正面没有回答,缓缓地抬眼,看向不远处的人群。他的嘴角处扯着什么,向上扬起,露出意味深长的阴笑。像是猴仙真身还存在这人群之中一样…… “你且等着仙上来索命吧!” 就在此时,一道尖锐而凄厉的女声响起,“求皇子殿下开恩,求大人们饶过我家县令!” 一名女子拨开涌动的人群,众人只好让道,来人正是县令廖庸的夫人。她已经泪流满面,声声哀求,不免痛心疾首。廖庸见到其夫人,那抹视死如归的冷漠瞬间土崩瓦解,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 “廖腾下落,你必须知无不言!” 沈暮白凌厉道。 “我凭什么说与你听?” 廖庸还是警惕心极强,认定这面前的沈暮白身份低微,他与她和盘托出那也是对牛弹琴。这时,已经赢弱不堪的陈晞只得发话,卯足了力气。 “见她如见我!她是我陈晞的近身侍卫,谁敢对她不尊?!” 这下好了,廖庸求锤得锤,这人既然是皇子眼前的红人,他也不好再怠慢了。廖庸娓娓道来,依然保持着跪姿,他晓得自己结党营私,兴猴仙堂灭朝廷权威,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廖腾乃我亲兄长,早年被过继给我父亲的远房,童年苦楚,后来我们才得以相认……我们二人手足一场,也是辛苦打拼谋划,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他抬着眼皮,不屑地看向陈晞和沈暮白,“身在权贵家庭,有父母安排好一切的人,是不会懂得我们的艰辛的……” 沈暮白当然知道廖庸在出言讽刺陈晞,以及自己这个拍马奉承的“侍卫”。他说的似乎合情合理,但这明显是在为他所做的桩桩件件丑事胡说辩驳! 她瞪大了眼睛,不给廖庸好脸。 “廖县令伶牙俐齿,我都要被感动了!可照你这么说,令国的百姓,若不是含着宝玉出生,那就是犯了刑律,都可免去罪过了?!” 廖庸显然在和他们弯弯绕,沈暮白不为所动,绝对不给他丝毫机会,“猴仙又是怎么回事?说!” 廖庸想着还是躲不过,面前这人咄咄逼人,比皇子还难说话。他整个人如同一只被逼到绝路的禽兽,双目布满血丝,疲惫难言。廖庸深知今日之局已无力回天,不如就自己扛下所有,以免“大人们”也进了这趟浑水,唯他是问。 “问我?还不如你们跑去保州,将廖腾抓来审问来得直接。” 难道说廖腾已经跑去了保州?!诚然在长桃县,毫无他的踪迹,另一拨暗卫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廖腾之人。 没有停歇,沈暮白脑子里头主意多多,跑到陈晞耳畔,说了几句。毕竟有些话,他陈晞可以亮明身份来号令,但她还不行,万万没有到揭开自己身份的时候。 陈晞虽有犹豫,但见沈暮白神色坚决,确实也指挥有方,而此刻自己绵软无力,不想多做纠缠了,立即沉声吩咐下去。 “将长露县的县丞边渔调来,暂代此地县令一职位。县衙官员全部罢免,将边渔的手下掉配过来。另外,罢去廖庸长桃县县令之位,押送至保州问审!” 长公主侍卫长陆宁安马上接令,让手下众人开始动手。廖庸没有挣扎,就这样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他被带走时,其夫人一路哭泣,梨花如雨下。 “你一路上要好好保重啊!别嘴倔,有什么都告诉大人们,这样才好求大人们宽宏大量,让你早些出来啊!” “夫人莫要等我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廖庸不敢去看一眼,低下头来,羞辱万分。 众人正要走,廖夫人冲上前去,塞给了沈暮白一块绢布。沈暮白正要推让,可撞上了廖夫人坚定的双眼。 “大人,你必须收着,会有用的。” 沈暮白只好马上折好放里衣以内,向廖夫人郑重道别。 在寂静中,这一行人渐渐消失于黑夜的尽头,沈暮白转身带领众人离开湖心小岛,向保州进发。 原本要在长桃县汇合的粱国世子谢勉、蔺相千金等,沈暮白只好让陆宁安传信给他们,让其直接在保州汇合了。这一路上,又是留下沈暮白与陈晞朝夕相对。 旭日初升,长露县与长桃县的交界处,众人暂歇。 又是经过一宿的折腾,沈暮白也倦了,但在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沉着冷静。她心里暗骂,眼圈都得熬的黑透黑透的了!这张脸可要紧得很,不能变丑!等到了保州,自己第一任务就是先冲去脂粉铺,看看有没有l常用的那些玉霜,拯救一把脸蛋! 沈暮白命大家都下马下车,就在这路边的小客栈先吃点歇脚。虽说钱袋是陈晞专管,她也绝不客气,点了几大桌好菜,给侍卫队壮壮士气。 “掌柜的!什么好吃的全都给上了,鸡鸭鱼肉什么都来些,反正你看着办。” 掌柜得令,“好咧。” “对了,每桌都上一样的。不可懈怠了!”沈暮白末了还添上一句,她的手下,必须是享有最好的待遇。 她若是有鱼吃,他们自然少不了。 在赵允磊的帮助下,陈晞坐在了沈暮白旁边,他和陆宁安总是时时刻刻陪着他们身侧的。四人单独一桌,在较为僻静的客栈角落,沈暮白利落地用烫水帮大家清洗起来碗筷等。 “殿下,你这倒是南方习惯。” 赵允磊有些好奇。 “什么殿下不殿下,在外头叫大人。” 沈暮白轻声作势,佯装要拿烫好的筷子去砸赵允磊的头。 “怎么?羡慕了!我们殿下……大人可是一等一的好。不如你弃暗投明?” 陆宁安挤眉弄眼一番,即使陈晞还在,他调侃了一把赵允磊。 “去去去。” 沈暮白调节氛围,用手肘顶了下陆宁安,生怕陈晞当了真。这赵允磊虽说只是他的侍卫长,那可是和陈晞一道从景国来的。 一时间,大家都被逗笑了,原本长期紧绷的神经松快了不少。 沈暮白大口干饭,就着干巴的牛肉配着萝卜干,也是一番滋味。先吃好饭,才能做好事。对于如何保持体力,沈暮白自打小就比较在意。 另外三人也埋头吃菜吃肉,大家再也没人闲谈,恨不能将头埋在饭里头。 席间,周围的食客们闲谈间说起一桩怪事,勾起了在座四人的兴致来。 “你们听说了吗?李灵芝的夜宴图被下了咒,画上者皆如同中邪一样,接连惨死。” “什么咒?” “有人说,只要盯着那图看上几眼,也会恶鬼缠身。” “胡说八道!” “我真没有胡说!保州已经几天内,死了三家人了,这是灭门呐……” 听到此处,耳力最佳的沈暮白觉得愈发不安,无论是神魔鬼道,自杀或是他杀,这正说明保州发生了不寻常的连环命案,她正欲开口,却被陈晞的眼神喊住。 沈暮白站起,扶住陈晞的轮椅,往后院走。赵允磊本要做这件事,可没想到由长公主代劳了,沈暮白马上阻止,“你们好生吃饭。我来就行。” 两人来到后院,沈暮白问着陈晞怎么想,关于保州刺史廖腾藏匿与保州的连环命案的思路。陈晞倒没有马上给出想法来,而是反问沈暮白。 “廖夫人给你的那块绢布,是否方便,能拿出来瞧一瞧?” “……输给你了。还是没能逃过你的眼睛。” 沈暮白一早就私底下看过这块布,所以才打定心思要往保州走,毕竟现在两人也算半个同盟,她只得拿出那方绢布,给陈晞看个清楚。 “廖夫人给的帕布,也和这保州息息相关。” 他小心翻开帕布,上面是用笔墨写下的并不完整的话:收好夜宴图。 谁在保州?为何又要收好夜宴图? 但根据收件者为廖庸推断,通信者为廖腾的可能性最大。 “看来这夜宴图牵扯颇多。” 陈晞陷入深思。 “哎……廖夫人她是希望能提供更多线索,帮着廖庸能减轻刑罚”,沈暮白只觉得唏嘘不已,无法理解,“廖庸如此冥顽不灵,不知她为何还要帮他……” “这便是夫妻罢。” 陈晞凝视着沈暮白。 他还刚想要说什么,却忽然感到一阵阴风掠过。两人抬眼一望,空无一人的后院里什么都没有! 沈暮白眯着眼睛,却见一名身形佝偻的老者出现在树林通往后院的小道上,正直直向他们走来。 不知是眼睛花了还是…… ------------ 第159章 两王相斗 沈暮白矗立在陈晞的身边,陈晞正坐在轮椅之上。只见陈晞面色惨白,他望向了沈暮白目光所投之处,尽管身子还较为虚弱,他的眉眼似乎已恢复了往常的生机。 他不时看向沈暮白,眼底投射出十分的担忧。陈晞感到自身的魂魄,像是还被禁锢在那座小岛中央,眼前还是猴仙院落,半日没有回过神来。 陈晞也瞧见了模糊的影子朝这里行径,可他的头脑还是有些晕乎乎,不好立刻下判断。他只听得头顶上方,有沈暮白的呼吸吐纳,战栗地问着他。 “那里……是一个人吗?” 他顺着沈暮白举起的手臂,看向了前头,沈暮白又补充道。 “还是……鬼?” 本来还云里雾里的陈晞,只是发觉有人靠近,这一下直接被沈暮白的话吓得不轻! 这无人的后院里,就他们两人,本就寒冽的阴风,着实有些刺骨。那老者的身影,愈发靠近了。 对于陈晞的游离在外,沈暮白有些慌张,连他都站不住阵脚,难道还真是什么魑魅魍魉。于是,她伸手捣鼓着陈晞的肩头。 “你没看见吗?就在前头啊!” 陈晞努着眼睛,想要辨别出来者何人,他将脖子伸长往前看去。正当要确认时,方才还云淡风轻的院子,不知怎么回事。陡然,卷起了一阵迷雾来! 这里的地势像是忽然变化,明明是建在平地上的客栈,在雾气的掩映下巍峨连绵,霎时间他们像是被笼罩在厚重的深山苍翠中。 如云间的浓雾缭绕他们两人周身,方才那种神秘莫测的感觉,又加重了…… 明明是日间,两人眼前的光线逐渐变得昏暗,乌云压顶一般。那附近林间的鸟鸣已然远去,大地陷入了沉寂,连风轻轻拂过树梢的声响都荡然无存。 陈晞明显也焦急了起来,陷入了困惑,他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可这面前的一切不对劲得很!四下寂静得出奇,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沈暮白。 “怎么回事?” 陈晞的声线充满了警惕,他双手紧紧抓住轮椅的两边扶手,愁眉不展。 耳力远超常人的沈暮白,此时耳畔也变得万籁俱静,也太过鬼祟了! “前面那老者,我看不见了!” 紧接着,又几股浓雾迅速升腾而起。最初还是薄薄的一层,但不过片刻,雾气便仿佛有了生命般,迅速变得厚重、密集,像是对他们两人落下的天罗地网。 又冷又可怖,带着寒气的浓雾侵袭了沈暮白与陈晞周深的每一寸。 那雾,不同寻常地白中带灰,而是彻底的黑灰,时而翻滚,又会突然凝滞,像是有一双千里眼。 随着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骤降,树木早就隐没在茫茫中。沈暮白现在只能看到陈晞的胸膛以上,他们的下身都浸在了层层浓雾中。嗡嗡,还有什么听不清楚的声响在低语着。 越是看不真切的时候,人的想象力越是无穷,沈暮白不敢往雾的中心看去,那里像是有什么巨大的幽魂立在原地,正要活抓生吞了他们。 “古语有云,云从龙,风从虎,雾从蟒”,沈暮白说道,她平复了下乱跳动的小心脏,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 陈晞也有听说过这样的传闻,看来他们极有可能是入了蟒蛇的地界。但是他的困惑依然未解,这里明明是座客栈,怎么会引来蟒蛇。 两人各有心思,沈暮白料定是鬼魅伎俩,而陈晞将其归咎于自然现象。 “想来,附近该有暗河湖海,是作为水中之物的蟒,带来了这股雾气”,陈晞说道,“我们快回到客栈里头吧。” “可我脚下……完全没了气力,走不动道了!” 一直沉浸在惊恐中的沈暮白,才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绵软无力。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可这脚丫子竟然半分动静都无,寸步挪不开来。 陈晞愕然,沈暮白的话一出,让他后背脊梁又凉透了半截。他想要使出劲头,已经暗自恢复的双脚,也完全没了一点知觉。 他们两人像是被什么禁锢在原地,不得动弹! “丫的!”沈暮白直言不讳,她别无他法了,只得深入迷局。 正当他们试图挣脱无形的枷锁时,一个笑声从不远处悠悠传来。 “谁在哪里?!” 沈暮白警觉起来,目光凌厉地向声源处望去。她的双腿是不能动了,但还能动嘴皮子! 只见穿过浓雾,一个身穿破旧袍子的老者缓缓走来,发须已然花白。他驼背佝偻,步履蹒跚,但可怕的是,他的声音却像是刚入世的少年那样,完全清澈透亮,与这张皮囊完全不匹配。 “你们二人皆有帝皇之相!两王相斗,情爱纠缠啊……” 两人终于见着了老者,老者已经来到他们面前,老者低声呢喃,又仿佛在自言自语,但他的目光却直直地逼视着沈暮白和陈晞。 沈暮白目光微冷,却不动声色,她直觉这位老者绝对不是人!哪有耄耋老人能保有如此天真的声线?他们这不是白天活见鬼,还能是什么?! 老者的话语意味深长,而他所提到的“帝皇之相”更是直指自己和这个已经当上了令国皇子的“便宜弟弟”陈晞。 两王相斗?又是什么寓意? 陈晞的个人信念高照,直觉这就是一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 对于老者的胡言乱语,他忍不住皱起眉头,问道:“你在瞎说些什么?” 沈暮白觉得陈晞有些不妥,他们现下与老者狭路相逢,想必是破了别人的一些规矩,无论如何说来,也得对长辈表示尊敬,“长者,请问有何事?是否叨扰了,还请恕罪。” 老者哼唧一下,又冷笑,那面上的沟壑已经将他的五官掩埋其中,眼角旁堆积着横七竖八的皱褶让沈暮白和陈晞,没法与他对视太久,因为实在看不真切他眸子的形状。 “呵,没想到还是长公主殿下有些敬畏之心。” 这老者操着极为年轻的声音说话,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长公主?!沈暮白和陈晞愁眉不展,这深山老林一路以来能认出沈暮白身份的人根本一个都无,怎么此人一下子就能指名道姓。 老者眼底闪烁出与其年龄不符的光芒,“两位若想求得正缘,千万不可惹上西北之祸。” 一时间,沈暮白和陈晞的脸庞由白转红,煞白煞白的面孔染上了莫名其妙的绯红。 正缘,在令国指的是夫妻关系。相对于正缘来说,也有偏缘,或是孽缘。前者能修成正果,后两者往往在命定的情爱中参杂着种种波折。 “莫要胡说!” 陈晞煞有介事,他就算对沈暮白有所在意,但也根本没考虑过与这样的妖女有什么结果。 老者颇有意味地看看陈晞,又看看沈暮白。 “西北之祸”,沈暮白主忽尔心头一震,她的发丝随风而动,“西北,莫非指的是努兵之地?” 靠近努兵的长驱城,正是她与陈晞没多久前日刚去过的地方。而她的贴身女官何蓝,也正是在那里被努兵首领阿帕掳走!想到此处,沈暮白的仇恨像是被瞬间点燃,她亦心中暗生寒意,因为这个老者像是知晓他们的一切。 “正是。”老者回道。 “你究竟是谁?” 陈晞的声音低沉,然而语气中夹带着不安。 老者不答,只是微微笑了笑,转身欲走。他转身就要离去之际,浓雾竟然莫名地逐步散开了。怪哉! 就在这时,沈暮白和陈晞发现自己能动了。沈暮白一改先前被迫保持的矜持,快步追问道。 “长者……可有破解之法?” 根本不相信的陈晞一听,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注视着沈暮白,完全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素来讨厌自己,可今日为何突然这般急切?难道还真是因为这老者说了什么“正缘”的瞎话,成功诓骗到她了! 老者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沈暮白一眼,“你既不信鬼神,何求破解?” 沈暮白紧紧盯着老者,直接从腰间掏出了从宫里带出来的只有手指大小却十分罕有的点金翡翠白菜,表示殷勤。 “长者,请笑纳!” 老者眯起眼睛,皱褶隆起,笑道。 “哦?你不是刚破了猴仙的真身?一个不信天命的人,居然也会在意这些?” 沈暮白与陈晞听闻此言,不禁神色一变。 “你到底是谁?” 陈晞再次发问,语气中充满了不安和疑惑。 老者不答,步履蹒跚地继续向前走去。就在老者快要走出视线时,沈暮白直接一把拦了上去。 “若有得罪,还请长者宽容”,沈暮白将点金翡翠白菜呈给老者,“还请收下。” 老者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来,他徐徐开口,平静如水。他不要沈暮白的厚礼,一把推让回去,又道。 “在下,演容。” “猴仙演容?!” 沈暮白和陈晞异口同声,惊掉下巴的他们愣在原地。 然而还未等他们多问,老者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浓雾之中。两人只是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不知如何是好。 “西北…...努兵.....猴仙......” 沈暮白轻声喃喃,思索着方才老者的告诫。他们早已脱离了努兵的阴霾,但她还有何蓝要救。 如此说来,成功营救何蓝有望!但所谓的正缘,又该如何处之...... ------------ 第160章 保州郝有才 在迷雾逐渐消散的山林之中,沈暮白和陈晞两人沉默良久。刚才的种种犹如神游太虚了一回,缥缈又无法抓住的现实让陈晞还是难以置信。 他们的双腿已经恢复了知觉,那位自称猴仙演容的老者也了无踪影,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沈暮白稳了稳心神,她看向轮椅上的陈晞。 “此事不必告知任何人,刚才—” “刚才见的,该是江湖术士的障眼法罢了。” 陈晞的目光望向前方。 沈暮白对陈晞此举倒是有些疑惑,他何时开始如此配合了?不过也对,他向来是不信这些的。 生怕夜长梦多,沈暮白再做提点,向陈晞反复强调此事秘而不宣的必要性“此事既然了无头绪,长桃县县令廖庸假扮猴仙演容、迷惑民众的案子也刚结,那没必要再引来新的麻烦,你说是吧?” 陈晞虽说配合,但也不想成为沈暮白的狗腿子。 “噢?长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 沈暮白知道陈晞只坚持障眼法一说,并不苟同她认定这背后另有玄机的推测,更加不想帮她一起来欺瞒众人。但看陈晞没有拆穿之意,沈暮白就也随他去了,这无关痛痒的小嘲小讽,她不往心里去。 此时两人难得站上了统一战线,沈暮白也不怕分享此时的波动。 “陈晞,我其实……心有余悸。怎会廖庸装神弄鬼的手段才被我们揭穿,又凭空冒出一个知道许多的猴仙演容……当时廖庸说过的话,现在想来倒似不是胡说的。” 陈晞也抬头看向站立在自己轮椅旁的沈暮白,他们的思绪回到前日在湖心小岛,准确来说也不过个把时辰前。那时廖庸开腔,为自己极力辩解,说着因为仙上闭关,才由他暂代而已。 沈暮白想到不久前自己的义正严辞,争锋相对。现下却又慌了,因为她不能确认自己抓的廖庸到底是不是猴仙一案的罪魁祸首。 陈晞见她如此,知道再问无用,只是劝慰道。 “我来回答你,无论廖庸是不是猴仙,猴仙是否另有其人,我们都没有抓错人!廖庸作为一县县令,收着官饷、享着厚待,却妖言惑众,用猴仙之名来搜刮民脂民膏,且庇佑那些滥杀无辜的烂人。就冲这些,他就该抓。” 沈暮白眼底湿润润的,她勉力笑了笑。可惜陈晞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话,对她来说,有多么的……重要。 见沈暮白还未有反应,感觉是心里太沉,他于是低声道。 “我们,还是尽快回去吧。” 沈暮白莞尔一笑,试探着迈开步子,尽管腿上仍有些无法忽视的麻痹感,像是被雷电击中了一般,但她仍然强自镇定,双手扶上轮椅的把手上。 “走吧,回客栈。” 两人返回客栈内,以陆宁安和赵允磊为首的大部队,已经整装待发。看到两位殿下从后院返回,齐刷刷地站起身来,身姿挺拔地迎接。 他们准备赶往保州,而负责押送廖庸的另一小批人马,已经在路上。沈暮白看着活生生的弟兄们,脑海却依然有那挥之不去的浓雾未散的阴霾。她甩了甩头,抛开杂念,指挥众人。 “此番前往保州,不仅要捉拿前保州刺史廖腾这个家伙,还要查清夜宴图灭门一案。这不仅关系到令国民众们,更是证明我们自己的途径之一。大家务必精神抖擞起来!” 在她这一番话下,士气凝聚。 “好!好!好!” 陈晞用着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说着,“保州远比长桃县复杂,破这灭门一案不是什么易事。” 耳力极好的沈暮白,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吗? 令国,保州城。 相比长桃县,保州的繁华程度更高,贩夫走卒,衣着鲜亮的商贾行人络绎不绝。众人马不停蹄赶到了此地,侍卫长陆宁安和赵允磊的视线全都集中在沈暮白身上,正等她发号施令。 “直奔郝有才府上”,沈暮白对陈晞吩咐,她依然作男装侍从打扮,考虑到进了保州后由陈晞出面最为妥帖,“他是保州巨贾,也是夜宴图的藏家。我们必须从他这里查清灭门案的来龙去脉。” 陈晞怎会不明白她的意图,她想要隐藏身份,他没有道理要故意揭露。毕竟此行所见所遇大多都是男子,若他人知晓沈暮白是女子,还是长公主,不免总有歹心、私心。侍从身份,确实方便沈暮白在令国行走。 他亦同意她的观点,郝有才虽富可敌国,但在此案中不可忽略。陈晞马上传令下去。 “去郝府,问个水落石出来!” 一行人来到郝府,门庭倒不是一味的华丽堆积,颇有些文人风骨,不像是商贾之家。 郝府,坐落于保州城内一片清幽之地。入眼处,一座巍峨的松木大门矗立,门前两只方形的石狮镇守,庄重而威严,门额上悬挂着“郝府”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浑厚有力,显然出自名家之手。 “有点意思”,沈暮白打量一番,得出对于这郝有才的初步判断,“看来,这巨贾内里藏着个文人啊。” 郝有才亲自出门迎接,堆满笑容,感觉下一秒都要晕倒的那种竭尽全力的笑意,他殷勤地招呼着众人。看到轮椅上的陈晞,就直接跪了下来,又是叩首又是拱手作礼,乱成一团。 “皇子殿下光临寒舍,真是我郝家的荣幸啊!” 陈晞也不在乎这些个细节。 “快请起!” 想来素日油水足得不行,郝有才身形宽大,晃晃悠悠的两坨肉挂在面上,倒是也不惹人讨厌,有些可爱。他在仆役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身来。 郝有才上前一步,想要看清陈晞,他的激动不像是假的,深深刻入脸庞。 “啊呀,小的凑近看,殿下是如此伟岸英俊”,郝有才恭维话一句接着一句,他的胖脸蛋红里透粉,像是见到了什么一般,紧张、敬畏与兴奋交织,“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 众人听到此话一僵,他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品评当朝皇子的外貌,可是不要命了!沈暮白更是瞳孔一缩,心里暗道,这人怕不是有什么眼疾吧?人不可貌相,是在说陈晞,长得一般?! 她比被贬低的本人还要气呼呼的,沈暮白就要和陈晞告状。可陈晞非但不生气,却还微微笑着。沈暮白用手肘撞撞他,轻声说,“这郝有才夸你丑!你还在这里乐呵?” “男子最不紧要的就是皮囊。” 陈晞用手抚着鼻子,低声回应。 “我可不这么认为。” 沈暮白耸耸肩膀,挑着眉毛,有些古灵精怪的劲道。 陈晞在心里徐徐吐出两个字来:肤浅。这郝有才明显是仰望文人墨士,但只学到了皮毛,运用时又有时偏颇,陈晞并不往心里去。 踏入里头,开阔明朗,布局规整,四周绿树成荫,修竹挺立,隐隐有泉水叮咚作响。沈暮白看到,也愿意评上一句“幽雅如画”。 正堂前,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直通郝有才里头那雕梁画栋的五进大宅。宅院之间,设有几座玲珑小亭,倒也雅致,更为特别的是亭内竟然摆设着放大了的文房四宝,仿佛随时可供主人或是来客提笔作画或赋诗一首。 “这边是文房四宝,我专门请工匠为我打造的。” 郝有才一直弯着头颈和腰,就没有直起来过,极为谦逊卑微。 除了沈暮白,陈晞和众人也都被这里弹眼落睛的文房四宝吸引住了,明显慢下了脚步。 “小的有一请……殿下能否赐字一幅,留作纪念?” 郝有才独有商贾的敏锐,发现皇子似乎有些兴趣,于是不错过任何机会,要留下一份墨宝。 乔装成陈晞的随从沈暮白,站在一旁,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眼中带着几分戏谑。她故意大声道,“郝有才,你可别故意要挟殿下,殿下的一撇一捺那都是价值连城。” “怎敢啊,大人!”郝有才眼见被识破,依然脸不红心不跳,“小的只不过觉得三生有幸,想要求一求。若殿下愿意,那小的要以死相报啊!” 沈暮白邪魅地笑了一笑,陈晞极其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原本置之不理便好,沈暮白这下反向敲边,他已经是推辞不得了。 “拿笔来吧。” 陈晞只能硬着头皮,这个沈暮白,到处给他惹祸! 郝有才一听,那可是激动的就快要哭爹喊娘了。马上命人拿来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陈晞提笔,犹豫片刻,提笔写下四个大字。沈暮白挤开纷纷来围观令国皇子写字的众人,跑到了最前头去看,陈晞的字体俊秀但却棱角分明。 抱着我倒要看看,你会写些什么的心思,沈暮白歪着头势必要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歪脖子姿势辛苦,于是沈暮白边看边念。 “正——缘——将——至” 正缘将至?! 一咕溜,沈暮白霎时直起自己的身子,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他明明不信猴仙的,她正要问他个究竟,可又被这热情的郝府众人围住。 沈暮白就快要被挤出亭子了。 “让让!这里有人啊!” 除了仆役们,连郝有才的子女们,都一下子蜂拥而至,亭子被堵得水泄不通。周围的人见了齐齐鼓掌,赞叹不已,郝有才直接感动落泪了。 “能得皇子赐字,小的朝闻夕死也值啊!” 此时无人理会被挤得无法呼吸的沈暮白,呲牙咧嘴骂着。 “郝有才!你先让你家人都散了,再朝闻夕死也不迟!我要被挤扁了!” ------------ 第161章 灭门血案 沈暮白的大叫大喊,没有让郝有才的家人为其开路,却是等来了陆宁安。陆宁安绕开重重的围堵,极其殷勤。 “属下来啦!” 总算,沈暮白随着陆宁安等人的帮助,来到了亭子外头的空地。喘着粗气的沈暮白,正要对着这个侍卫长一通好骂,将一众侍卫也都痛批了进去。 “我……我说!你们个个都疯魔了不成,都要挤破头要看那陈晞的字帖?!我的命,你们是不管不顾了!” “怎么会!” 陆宁安自然是油嘴滑舌,他知道长公主就是爱说,一会儿就消气了。其他侍卫们不敢抬头,他们确实擅离职守了,搬出一副任打任骂的难看面孔来。 众人排成一排在这里受训,那边厢却喧闹异常,钻到沈暮白耳朵里头的全部是在恭维陈晞的话语。这郝有才连“天下无双,人间哪得几回闻”这样荒谬绝伦的夸赞,都说出口来了! 沈暮白虽对他人贬低陈晞之辞都牢记于心,十分不悦,但也不爱听别人如此夸赞陈晞的。她鹅蛋脸上的好看小嘴一歪,就直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墩上,双手插胸,嘴巴里还嘀嘀咕咕。 他是还要她在这里等多久? “磨磨唧唧!陆宁安,你直接过去!问问那位殿下,到底好了没有?” 陆宁安看沈暮白脸色不好,赶忙应了下来,又涌进了人群里头。 这各色嘈杂音色都直直往她的耳朵里头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但这最多的,似乎还是女儿家的声音。她看她这便宜弟弟,倒是极为享受女人的前赴后继啊,呵呵! 边琢磨着,这陆宁安一时半会没有回来,沈暮白不得不站起身来,伸长了头颈去看。可这陈晞毕竟坐在轮椅之上,她愣是脖子都快断了、脚掌都要撑肿,都没有看到他半个头。 沈暮白这一站,其他陆宁安手下的侍卫也都跟着她律动了起来。只见一批行动诡异的人,在往亭子那边探头探脑,模样可笑。 还沉浸在不耐烦之中的沈暮白,忽地转头,看到这一情形,气得跳脚,连忙出手将那一个个的都按在石墩上。 “做什么呢!快坐下!” 要是让陈晞的人看到,那自己可不是要被笑掉大牙了! 陆宁安也是钻得辛苦,终于找到了陈晞和一旁照顾着的赵允磊,“殿下,这我们长公……白公子着急呢。” 陈晞也是被着郝家的阵仗吓到了,正愁找不到脱身的好机会。这一团乱,说穿了,还不是那惹祸精捣的! 他作势要走,连忙拍了拍双手,手掌两股之间发出的声音响亮,“请大家稍稍安静!我与郝大人还有正事相谈!” 这时郝有才,不知才哪里冒出来。晃荡的大身子,前额的汗珠已经滴到了脖颈处,汗流浃背,“殿下,这边请!这边请啊。” 他又假意训斥着家人们,板上了面孔做做样子,“散了散了!怎么个个都围着殿下呢!虽然这是光耀门楣的事,你们也不兴这样啊!” 没一会儿,众人听到郝有才发话,也只得一股脑儿地走开,让出道来。 沈暮白眼看着那边人群疏散了,站起身来。赵允磊推着陈晞,来到了沈暮白的身边,沈暮白也顺着他们并排一起往里头走。还没来得及先发话的沈暮白,却被轮椅上的陈晞先发难了。 趁郝有才等人走在前头,陈晞暗地里狠狠瞪了沈暮白一眼,不吐不快。 “沈暮白,你真够可以啊!他可是商贾,转头绝对就把我这字卖了。你何必抬杠,让他赚这一遭?” 沈暮白轻笑,嘴角勾起一丝玩味。 “嘿嘿,我就是故意的。难道你不想看看你的字能值多少钱?” “我真是没话可说”,陈晞撇了撇嘴,不再理会她,正色补充道,“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没忘。” 沈暮白回道,脸上是得逞的表情,有些嘚瑟,脚步似乎也轻快了不少。陈晞的视线往沈暮白的方向看去,沈暮白没发现,照旧奔奔跳跳一般。 在郝有才的开路下,众人被引入一间布置精美的堂屋,挂满了各式有趣的小玩意和字画。屁颠屁颠的郝有才,面上的肉涨得通红,回过身来迎客。 “殿下请进。大人们请进”,笑意一直挂在他的脸上,不见褪去,“里面请呐!” 沈暮白和陈晞与随行的一众侍卫们进入。按道理,沈暮白作为皇子的随侍是需要站着的,沈暮白也不在乎,站会儿就当练功了。 她立在陈晞的座位旁边,眼神没有半刻闲下来,到处打量着这郝有才的蛛丝马迹。郝有才作为主人,自然忙个不停,又是命人奉上好茶好果子,又是安排陪同陈晞等人落座。 “殿下,小的觉得这个主位应该由你来坐!坐北朝南的好位子。” 陈晞不高兴挪动,平日自己本就不在意这种坐次规矩等,连忙摆手。 “郝有才”,陈晞轻抿了一口茶,开门见山,“你别忙活了。先坐下,与吾说说这李灵之夜宴图与灭门案的始末。” 郝有才听闻“灭门”两字,立马慌张地坐了下来,看来还是躲不掉啊。他挠了挠自己的头顶,赶紧坐在陈晞所在的下位,正襟危坐后才缓缓开口,沈暮白见他似乎有些害怕。 半晌,郝有才依然微笑,像是刻意卖了个关子。 “殿下莫急,这事小的慢慢道来。” 他不急,这灭门案可十万火急啊! “啪嗒——”,陈晞恼了,连忙搁下手中端着的茶盏,故意制造出声响。此声响让郝有才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表情爬上了他的面孔。 这皇家的人,可开罪不起啊!他郝有才从未与沈家有何接触,这要是得罪了彻底,谁知道还能不能保住小命! “还是长话短说吧。” 陈晞直视慌乱不已的郝有才,势必要问个清楚的阵势来。 立在一旁的沈暮白,也是双眉微蹙,冷声提醒郝有才。 “郝有才,殿下时间宝贵,没工夫陪你唠嗑!” 郝有才闻言,本就有些尴尬的笑容僵了一瞬,赶紧正色道。 “是,是,是。殿下和大人教训的是!……夜宴图是小的”,郝有才低下头去,不知道这夜宴图还会招来什么祸端给自己与家人,想着还是据实以告,“是小的从一位藏家手中收得的。” “藏家?” 陈晞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由头到尾的线索来。 “那卖与我的藏家,便是保州的钱家。钱家在此地啊,世世代代耕田务农,一向本分,直到偶然间在田间说是拾得了这幅画……谁知,就最近的光景,他们保州钱家惨遭灭门了。” 沈暮白双眼微眯,陈晞有紧接着问道,“那另外受波及的两家呢?” 郝有才叹了一口气,保州虽不小,但这几家人家也与自己有所来往,提到这样的悲剧,他也有些哽咽。他顿了顿,像是在调整自己的心绪,然后抬头对陈晞沉声道。 “殿下,另外两家,一家是邹家,另一家……是廖家。” 此话一出,堂内气氛陡然一紧。 陈晞马上昂起脖颈,与身旁的沈暮白对视上了一眼,心中都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这个回答,远远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因为,捉拿涉及长保县粮仓亏空一案的保州刺史廖腾,正是他们此行要追查的重要任务! 沈暮白更是心有戚戚,来回琢磨着: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吗?又或者是这里廖是一个大姓,只不过同宗罢了? 陈晞缓缓问道,“廖家?你说的难道是……保州刺史廖腾所在的廖家?” 沈暮白的心脏不自觉地微微收紧。廖家不仅与长保县粮仓亏空有关,还有着洗不清的长桃县猴仙案的主要嫌疑! 她的目光越发凌厉,盯着郝有才。郝有才感受到两道灼灼的目光,像是要把他烧化了,他不敢与两人对视,只好看着地上,哆哆嗦嗦说道。 “正……正是廖腾所在的廖家。” 这一回答,让陈晞和沈暮白悬着的心,总算是死透了。 “我奉劝你,最好告诉我们所有你知道的细节与事情”。 沈暮白咄咄逼人。 现下,他们所知的是李灵之的夜宴图,由保州巨贾郝有才从偶然拾得的佃农钱家手中买来。近日,所看过夜宴图的钱家、邹家、廖家,均被灭门。可保州刺史廖腾是否在其列,还不得而知! 沈暮白心里总隐隐有个感觉,廖腾并没有死。想到这里的沈暮白,觉得郝有才也有些蹊跷。 怎么唯独只有郝家还好好的?相较于其他人家,郝家才是接触夜宴图最多的啊! 陈晞也想到这里了,他开口抢先问道,“夜宴图现下在哪里?!” 郝有才被吓得有些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拿出帕子擦擦自己的面孔,一会儿又站起身来,不知到底想做什么。 “殿下问你呢!说话!” 沈暮白威胁道,觉得这个郝有才怎么越看越有鬼。 郝有才,正要开口,口齿就有些不利索了,唇齿打结发紧,“哎……这……这图……不吉利啊!” ------------ 第162章 画卷杀人 郝有才正要开口,口齿有些不利索起来,“哎,说起这图……晦气!” “我……入手后,都没怎么看呢……就借给了廖家说摆上几天。这保州刺史发话,小的怎么敢说不啊!” 陈晞瞧着不像有假,从当时长保县县令家与其不相符的铺设华丽就不难看出,这一个个官吏都是以奢靡排场与面子为首要。 沈暮白不依不饶,对着郝有才继续,“别废话!现在夜宴图在何处?他们家既已灭门,那画卷必定在你这里,难道不是吗?” “是的。确实就在这里的库房里头,但总感觉那东西不是太吉利,一直锁着,不允许任何人去看去动。” 郝有才急赤白脸的,连忙解释,生怕这位看着清秀的大人有什么误会。 “拿出来看看。” 陈晞向郝有才下令。 这一句,差点让郝有才跪了下来。 “不可啊,殿下!那画邪乎得很,小的怕有什么不好的沾染了殿下的身啊!” 惊恐写满了郝有才的双眼,方才还红彤彤的脸庞已经煞白。 沈暮白相信郝有才的话,附身下来轻轻说了句,“皇弟,等下真要来了夜宴图的话……你看便可,我就免了……” 她朝他挤眉弄眼了一下,想要逃脱。 “不许走,都给我好好看着”,陈晞拔高了调子,正义凛然,“什么画还能灭门杀人,我倒是要看看!” 他笃定了主意,这种故弄玄虚的杀人幌子,必须将其拆得稀巴烂。 郝有才不得不从,一脸慌张匆忙,撩起了一边的袖子来,向就近的候着的仆役们招了招手。 “过来!” 长长叹了一口气之后,郝有才命令道,“将库房里的夜宴图,呈上来。” 仆役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想去取这鬼祟的夜宴图。这保州上下谁人不知道这幅诡异之图,和灭门案的惨绝人寰! “别站在原地!动起来啊!” 郝有才在陈晞面前,必须作出姿态来,支持皇子的一切决策。虽然心有戚戚焉,但郝有才依然指挥着他的仆役们,坚决要拿出夜宴图来,以表衷心。 在推推搡搡间,沈暮白和陈晞等来了那幅来自李灵之的夜宴图。郝有才紧张地从奴役手中接过,小心翼翼地将其置于案桌之上,然后让仆役呈上干净帕子来,重复擦拭自己肉嘟嘟的一对胖手,几次之后,才徐徐地将手放在画卷之上,慢慢将其铺开。 一卷长画,就此终于在朦胧不清、晦暗不明的揣测中,重现于世。 沈暮白陈晞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画,到底有何过人之处,又或者是说好奇它又是如何能杀人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在一纸画卷上,这画卷仿若被盯紧以至于发烫。 夜宴图上,月光如水、昏沉笼罩,视线从左端起是纷扰的街道,映照出一幅繁盛却有些说不出些许阴暗的调调,往中间,视角就渐入了私人宅邸。 只见是几家人欢聚一堂,有老有小、其乐融融的样子。可走得远些看,他们就如同这棋盘上的棋子,彼此交错,互相牵连。 “这就是保州钱家吧?” 陈晞保持一定距离,指着画卷上的一处说道。说诗论画,又来到了陈晞自在的舒适地带。 沈暮白则尽量侧耳倾听,舞刀弄枪之外的话题,她承认自己不如陈晞在行。 “不错,殿下好眼力”,郝有才点点头,“这便是钱家,也是他们将夜宴图割爱于我的。可现在想来,也不好说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钱家,在保州城内以温文尔雅著称,世代耕种为生、性格温和,平日里乐于助人。在画卷上,对于这家人的笔墨勾勒就显然素雅异常,人物衣裳轻简至极。然而,想到素来低调做人的钱家同样被卷入这场祸端之中,令人心痛。钱家的庭院,花草扶疏,秋千摇曳,却掩不住画中家主的愁眉紧锁。 接着,画卷上映入眼帘的就是声名显赫的保州廖家,廖氏最为强有力的一支早在李灵之在世时,就将手伸入了令国中央,在朝中算不上权势滔天,但也绝对可以说一句“有着如日中天的势头”。所以这画卷上也相应有着符合他们家族风格的手笔,衣着华贵、眉梢向上,扑面而来的自信与跋扈,在纸上栩栩如生。 廖氏世代忠诚于沈家,以入仕做官为廖氏每一员的己任。他们的宅邸由金线描绘,不可谓不辉煌,可是,窗外的灯火通明却掩盖不了阴霾,有一家主打扮的画上人,独身一人立于晦暗中。他背对大院,满脸的愁苦,像是知道自己虽有权力,却难逃命运的捕网。 再往下,是在郝有才之前被誉为保州巨贾的邹家,邹家为外来家族,但凭借聪明才智在保州呼风唤雨,最鼎盛时保州街上的七成铺头都为邹家所有,他们的府邸金银堆积如山,仆人们穿梭不断,忙得不可开交,来往客人都弓着背,向邹家表示敬意,画中的邹家长者满面寒暄,转头却是愁容满脸。 这几家人家,犹如夜宴图上的几处锚点,让观者无法移开视线。繁华的幕布下,能生生看见掺杂着血腥的暗潮涌动。是什么让风声愈发紧迫?诸家之间的关系微妙,抑或不和? 夜宴图上的灯火辉煌之下,确实拉满紧绷的杀气腾腾。一切都像是早就有了征兆那样。 “可李灵之大师已百年,早早就过身了,他就算料事如神,又怎么能算得到今日的保州之灾?” 对书画只懂皮毛的沈暮白,此时说出了自己的忧思和不解。她心知此案波及之广,三大家族均为保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却死于非命。 而郝有才面容更是尴尬,他不仅从钱家手上买了画,更是与邹家、廖家也来往频密,若晞皇子要断定他与这些家族关系密切,他定会卷入此案,生怕会招致杀身之祸,他不想让他们再往下问下去了! 陈晞适时地开口,他望向沈暮白的双眼里,十分肯定与坦然。 “这世间既没有什么鬼神,也没有什么所谓穿越百年的诅咒,有的只是装神弄鬼的人!” 沈暮白悻悻,有点道理,但转瞬即逝,又陷入了困惑里头,难以自持。 此时堂屋里的人,和这夜宴图上的小人儿一般,个个面色发灰、心事重重。这画上的几大家族,乘坐在同一艘风雨飘摇、即将倾覆的小船上,知道自己随时会被下一波大风大浪吞没殆尽。 夜宴图上灯火阑珊处,隐约可见每一人脸上的虚伪与惶恐。保州这座城池,潜藏着杀机。 郝有才顺坡而下,“殿下说的是。” 他想要溜须拍马的双手已经举起,但看着无人呼应,想要为皇子鼓掌的手只得僵持在半空,然后又放下。 “其实这保州刺史廖腾大人……深受我们这里的百姓爱戴,很是为我们争取。可惜这次廖家……哎……” 沈暮白从巨贾郝有才的话中听出端倪,江湖传闻说着是灭门,那怎么又提到了保州刺史廖腾。 “廖腾?!郝有才你和他有什么私交,从实招来。” 而当她揪住这些细节之时,郝有才又唇齿打结,说不清楚了。 “大人呐,说到这灭门血案,也确实有些夸大其词”,郝有才霎时间又汗流浃背,思忖着该如何是好,总是怕自己这话里头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让晞皇子和他身边这位侍从大人脸色不悦,“但说来,也是在凄惨,廖家、邹家、钱家都不剩几人了。” “不剩几人是几人?!” 沈暮白当下就抓住了重点,直接开口问出了关键之处。两眼灼灼的沈暮白,不仅是为这些无辜的冤魂想要尽力讨回公道来,也存着想要将廖腾尽快捉拿归案的冲动。 气血翻涌之际,她轻轻握着拳头,逼问着郝有才。 到底有多少人伤亡? 还有哪些幸存者? 这些无不是揭开这宗保州多家灭门之祸背后的紧要细节! “这……” 郝有才显得颇有为难,他不是知道什么不想说,而是他真不知道更多了。 沈暮白也不再威逼利诱,她从郝有才的颤抖中,大概能确认他晓得的也有限,自己若再次施压,说不定要吓得郝有才尿裤子了。在保州他们还需停留不少时间,没必要做出这样难堪的事来。 当这样的念头侵袭沈暮白的脑袋瓜子时,沈暮白陡然一惊。 曾经的她会这么想吗?一次次劝阻她不要冲动,缓缓再说的人,明明就是……自己的便宜弟弟陈晞! 为何她会变成了他的模样? 沈暮白没好气地皱眉,鼓起那抹娇俏的小嘴来。陈晞瞧见,还以为她又有什么不顺意的,要找郝有才出气了。 他赶忙打着圆场,说着。 “今日也了解到不少情况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郝有才连连点头,就差敲锣打鼓送走这位皇子殿下了。他腋下皆湿,若这些大人们再停留片刻,自己根本不知该如何处之了。 这时,沈暮白和陈晞问完话之后,暂告一段落,便施施然一群人从郝有才家宅中出来。 郝有才礼数周到、殷勤送客,陈晞在他心目中那可谓是仙上一般的人物,长桃的猴仙演容他摸不着、看不到,这位贵为令国皇子的景国世子,那可才是真真正正他的财神爷啊! 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郝有才终于缓过来一口气。 这时,廖腾还活着的讯息传来,是陆宁安打探而来的。这要死不活的保州刺史,竟就躲在众人眼皮底下。 “殿下。殿下。属下打探到,这廖腾就在这保州自己的宅院里好吃好喝。” 陆宁安恭敬万分,向两位殿下禀报实情。 “还等什么!走!去抓人!” 沈暮白眉毛一挑,下令道。这廖腾还真是愚蠢,偏偏撞到自己的剑刃上来,已是自己的瓮中之鳖了,看他能快活多久。 陆宁安和赵允磊再看向陈晞,陈晞给了一个默许的眼神。 可当他们一大伙人,兴冲冲来到了廖腾的宅邸,发现竟踏进不了半步! 不知道是谁告密,这朝廷来人捉拿廖腾的风声被当地百姓们知晓,此时此刻大批百姓全部围在了宅邸前门,说什么都不让沈暮白和陈晞等人进去。 ------------ 第163章 宅前拜师 保州城街道上的阴影被拉得幽长。 沈暮白立在陈晞的轮椅旁,寒意从她指尖蔓延到心底,但内里又火烧火燎感觉像是在过着盛暑。 明明这长保县粮仓亏空一案的幕后主使廖腾,已经近在咫尺,可却望得着,碰不到! 她眉间微蹙,眸光直锁前方的宅邸,那便是廖腾的藏身之地,刚由自己的侍卫长陆宁安得到的讯息,让她浑身绷紧。这个曾在保州、长保等一带,颇具势力的官员,如今竟然躲在常州这座小小宅院里,享受着百姓的庇护。 早就知晓朝廷派人来抓捕,他还如此大剌剌地从长桃一路回到保州,吃香喝辣,好不威风。他不仅不惧不畏,就连令国皇子都不在眼里。 沈暮白牙关紧闭,气得发抖。 身边的陈晞稳稳坐在轮椅之上,目光淡定如常,显得沉稳方静。簇拥在廖腾宅前的百姓对他多有留意,一是气度不凡,二是这极其有标志性的轮椅。 大家都知晓了他是谁人,却没有任何的另眼相看。他是皇子,那又如何?廖腾廖大人才是为他们百姓们着想的衣食父母,十几年来为保州尽心尽力。 陈晞见到这一阵势,一口气也快要上不来,这比郝有才那边的水泄不通还要过分太多。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百姓们,已经将廖腾宅邸大门前都拥堵起来,连个蚂蚁都挤不进去! 他的一双黑瞳中琢磨着什么,和沈暮白一样,两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的宅院,以静制动。 前头的百姓们围堵簇拥,喧闹一片,口中嚷嚷着,手上也不闲着。 “不许踏进一步!” “想要伤廖大人一根汗毛,就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 “殿下,百姓们已然将宅子围得水泄不通,恐怕此时贸然行动不妥。” 陆宁安的声音沉底,带着一丝保守的谨慎,他禀报后紧接着抬眼扫视围在宅外的人群,面露思索。 那些人手持锄头木棒等等,男女老少皆有,神情警觉,却带着炽热又朴实的目光。似乎就算牺牲自己,也要誓死要保护宅院内的廖腾。 “真是活见鬼了”,沈暮白语气里透着气愤,但不敢说得太响,她看向那些挡道的百姓,隐隐担忧,“廖腾藐视枉法、背叛朝廷,还胆敢如此招摇过市?莫非他极会做戏,百姓都信他是清官不成?” 如此贪官,竟通过鼓动无辜百姓来为自己渡劫,陈晞也甚是鄙夷。但是他还是沉下心来,先选择劝慰沈暮白。 “看人该有多面。廖腾是绝不可能逃脱罪名的,但他在保州百姓心中或许是位为他们做实事的好官。” “好官?!呵呵,怕是把长保县的油水都引到保州来了吧”,沈暮白虽能够理解部分,但绝对无法苟同,“拆东墙补西墙,打家劫舍然后给自己家人穿金戴银,他就无罪了吗?” “你好好听我说话,我打开始就说了,廖腾的罪名是不可能被洗清的,但你无法设身处地站在这些百姓位置去想,就没法劝退他们。” 陈晞感到自己的嘴角明显向下,他们两人怎么又开始不对付了,一触即发,不知什么时候这火又烧到了内部。 沈暮白感觉耳朵起茧,不愿意多听,她的玉指有意间轻轻抚过佩刀的刀柄处,双眸闪着寒意。自己是从不介意用武力解决问题,但眼下局势复杂,百姓的情绪一触即发,若强行动手,怕是难以交代。 其他都无妨,但坚决不能伤害到百姓,她也举步维艰。于是,她想到了另一法子。 可是这在陈晞眼里,就是沈暮白又要冲动行事了。 “沈暮白,冲突无益!” 陈晞连忙抬手拦下她微微前倾的身体,又轻叹道,“这些百姓已经被人煽动,恐怕廖腾早有准备。你这时候带剑冲进去,不是往陷阱里钻吗?” 沈暮白闻言,冷冷一笑:他根本不了解自己!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带着小小的不屑和高傲,更是因为陈晞的误解而不悦,“谁说我要硬闯了!我在你心里就如此蠢笨吗?” 她若真想冒进抓人,谁人能阻拦? 陈晞也认真地抬眼看向沈暮白,顺着她的视线方向望向廖宅的高墙。原来,她已在脑中迅速盘算出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偷摸进宅。 就像在湖心小岛抓廖庸假扮的猴仙那样……她该是又想只身行动了! “不可!”陈晞极力阻止着沈暮白,“你莫要再一个人行动了,那样……太过危险。” 沈暮白有些惊讶,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呢,他竟都知道?他是在关心自己的安危吗? 就在此时,一阵骚动从人群内部中传来,没有任何人的插手,大家主动让出一条道。 只见一男子突然从里面拨开人群,跑了出来,衣衫单薄,神情激动,扑通一下子,径直地跪在大门前。然后,他砰砰地磕头,大声喊道,“廖大人,请收我为徒!否则小的就长跪不起!” 他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堵在廖宅前的鼎沸人声,引起了沈暮白和陈晞这边众人的注意。沈暮白挑了挑眉,抱着看戏的心态,紧了紧身衫的外衣,悄悄地往前移步,想要看得真切些。 那青年男子该比陈晞长出不少年岁,看似柔弱,瘦骨嶙峋,但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劲儿。 “颇有趣致。”沈暮白双手抱胸,想看看这要认师的大场面。 廖腾被带走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料想不到竟还有这样的愣头青,专挑这样的好时辰要拜师! 陈晞的双眼微眯,直觉这男子不简单。值此之际,这男子如此这般,不仅让廖腾下来不来台,还能聊表忠心。 毕竟,危难时刻最能拉拢关系。 片刻之后,廖宅大门缓缓打开,一身素白丧服的廖腾从前门徐徐走出,保有着刺史的体面与气度。他身形宽厚但并不肥硕,虽年近五旬,仍透着风雅。 廖腾面容沉稳,带着几分哀色,显然刚刚经历了白事。随着他步出,家丁们抬着白事所用的各色器物等鱼贯而出,场面肃穆而压抑。 霎时间,吵吵嚷嚷没了,围堵的百姓们都陷入了默哀之中。看到这满目白色,却像是望见了满目疮痍的猩红,沈暮白不禁泛起了一丝同情。 无论如何,廖腾失了至亲,但她马上转念一想,长保那些为了他们贪污敛财而横死在粮仓、矿井的人呢?! 她立刻握紧了佩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廖腾。恶人便是恶人,在自己心里,坚决不给他丝毫找补回来的机会。 “你是谁?” 廖腾低头看了看跪在门口的男子,很不耐烦,但在场的百姓众多,很快就收敛起来,语气淡然。 “我廖某已快要归西,哪还有精力收什么徒弟。” 那男子听闻此言,仍旧不肯起身,继续磕头,“廖大人,您是贤德之臣。我愿拜您为师,跟随左右。” 他慢慢抬眸,一厢情愿地看向廖腾,再说道。 “死算什么?我愿生死相随!” 言之凿凿,倒也是颇为可歌可泣。 廖腾闻言,不禁在心底冷笑,沈暮白分明看见他眼底里的是赤裸裸的轻蔑。他又看了看围拢的百姓们,都在等着自己的回应,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然你这么执着,那我出个对联给你对上如何?若能对上,我便收你为徒。” 廖腾故意拖长了语调,双手负在身后,眼神淡淡地扫过众人,像是做给大家伙看一样。 那男子脸上欣喜若狂,掩不住的激动,但旋即镇定下来。 “请大人出题!” 嘴角微微上扬的廖腾,就站在大开的宅邸前门,动嘴开口。 “上联是,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敢下。” 男子愣住了,额头陡然冒汗,他双唇微颤,绞尽脑汁想要对出下联。围观的百姓们窃窃私语,气氛逐渐焦躁。 沈暮白沉浸其中,喃喃自语。 “他能不能对出下联啊!” 她早就冲在人群前头,张望着,恨不能站到那男子身旁去问个究竟来。 “他答不出来。” 陈晞的声音响起。 过于旁若无人的沈暮白这才发现,他已经被赵允磊推到了自己这边。 “为何?你是否太过武断了!” 沈暮白不喜这种提前揭开结局的打岔,有些赌气,嘴角下扬。 “这句词藻优美但结构并不复杂,但难就难在意境上的对仗困难,上句已然是浩瀚无垠,下句一时半会是难以想到对应的。” 陈晞自信坦荡,他对于沈暮白的气鼓鼓倒是没有半点不高兴。 “走着瞧。”沈暮白依旧不信他。 不知有多久过去,所有人都僵持在原地,那男子正如陈晞所料,仍未答上,场面顿时充满了尴尬与连连嘲讽。 “回家吧!” “半点才气都无,还好意思拜廖大人为师?” “真是丢脸啊!” “这不就是祝家那一直落榜无名的祝二弟吗?” “还真是啊!” 祝二弟面孔红了又黑,黑了又白,原本想借此机会能成为名士之徒,却不想面子和里子都没了个精光。 “哈哈”,廖腾轻笑出声,拍了拍下祝二弟的肩头,说道,“连区区一副对联都答不上,还是别再纠缠我了,请回吧。” 脸色涨红的祝二弟,一时语塞,从满满仰慕追随之情转换到愤恨无比。他猛地从地上站起,指着廖腾,怒道。 “廖腾,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今日当众羞辱于我祝二弟,日后必有报应!若有机会,我定要杀了你!” 廖腾闻言,神情不动,甚至连头也懒得回,他转身抬手,淡然道。 “送客。” 随着这一声令下,廖府的家丁们上前,将那祝二弟一齐架离了大门。祝二弟被架走,手脚舞动着,嘴巴里还不干不净,因慕生恨地骂道。 “廖腾,你给我等着!见过夜宴图的人都死于非命,你也快了!” ------------ 第164章 莫抓好官 因先头在众目睽睽下拜师不成,祝二弟恼羞成怒,于是连连指着廖腾,要他等着他的报应。 百姓们自然不肯罢休,说着就要为廖大人出气。幸而沈暮白和陈晞的侍卫们都在,将想要借机闹事的众人与被廖腾手下扔走的祝二弟,远远隔开。 这才断了,又一桩冲突的发生! 廖家门前,虽说人山人海的阵势,可抵不住那扑面而来的肃穆与静谧。沈暮白不喜这样喧闹下的异样安静,说不上来,但就是有些瘆人的可怕。 白纱包裹的灵堂静默,随着风的方向,正飘飘扬扬。然而周围燃烧着青烟缭绕的香烛,每一缕香气仿佛都在哀悼着廖家的痛失。 面色凝重的沈暮白,长发高束,几缕碎发顺着耳际滑落,衬得她的神情愈发清冷,但是此刻她的眼中却闪着怒火,随时就要完全喷发出来。 “什么个东西!” 沈暮白眼见廖腾像没事人一样,又进了宅邸,并且命令家丁们重重地关上大门来,不免怒火中烧,直欲拔剑冲入屋内。犯下罪过的地方官吏,竟然能像没事人一样自由进出,对令国皇子也敢闭门不见! 她刚走上前没几步,却被身旁的陈晞出声稳住了。他坐在轮椅上,面容并不苍白,神情淡然,抬头望向沈暮白。 “莫要冲动!” “那廖腾的眼神,明明已经认出了你的身份,还在此地放肆,目无王法!” 说沈暮白这时候已经咬牙切齿也不为过,她恨不得立即抓了那个廖腾。今日他对陈晞和侍卫队的轻视,就是对令国皇权赤裸裸的挑衅。 沈暮白深吸一口气,陈晞说话的语气柔和却又坚决。 “他现在可是保州当地百姓眼中的好官,手中掌握着不少百姓的生计。”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百姓们盯着他们愤怒的脸庞上。他没有猜错,众人已经开始纷纷抄起身边的家伙,想要将他们“赶尽杀绝”,怒吼在空气中升腾。 祝二弟惹下的祸水,倒是要由他们来承担了。 “廖大人清廉正直,此时正办白事,怎能让你们肆意妄为!” “说的是!” “死者为大,你们都快滚吧!” 更有甚者直指沈暮白,大骂其是走狗。这些声音如雷,震得人心发慌,烧得沈暮白五脏六腑都要冒烟!因为他们不好以下犯上,冲撞陈晞这个皇子,就拿身边随从模样的沈暮白开涮。 “我看这个小人,长得娘们唧唧,怕是个软骨头!” 底下嘲笑一片,沈暮白的脸青一阵黑一阵,乌云压顶。对于敌人,她只要选择挥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好。可这是,她最为珍惜的令国百姓啊! 她无言以对,沉默不语地看着众人,眉梢带怒,又有心痛。 他们看着气势汹汹,就要再逼过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冲突,沈暮白抓心挠肺一般,她又不能拔刀相向。如果继续用理智分析眼前的局势并不会有增益,她又想到了之前的那个法子,觉得是时候用了。 “我可以翻墙进去抓人!” 她握紧了剑鞘,对陈晞直言不讳。 陈晞没有什么惊讶,他猜到了她要来这招。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百姓们的情绪已然被挑动,个个面目狰狞。 廖家大丧,本是悲痛之事,他们奉朝廷之命前来捉拿犯人,在百姓们眼中却有故意扰乱灵堂之嫌,不可饶恕。 沈暮白愤懑万分,唇齿相依,咬住了下唇,其实还想为自己再辩几句,却见陈晞在一旁微微摇头。 她闭了闭眼,犹豫不决。她虽有长公主之名,但如今却身处于这庞大的漩涡中,犹如身处泥沼,无法自拔。 沈暮白明白,廖腾身为保州刺史,在这个地方的威望远超她的想象。他应当做了大量有利于保州百姓的事,她略有耳闻的,就有减轻税赋、鼓励买卖、兴办学堂等等…… 蓦然的睁开双眼,沈暮白一股脑地推着陈晞就往外走。 “放弃了?” 陈晞轻轻一笑。他对于她此次的决断,颇感到惊喜,怎么都不像她了,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吗? “我可不打算就此罢休!” 她显然先行平静下来,嘴角上扬,眼神坚定。 陈晞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转头过去,看着他们的大部队离廖宅越来越远了。那些刚刚要死要活的百姓们的身影,也渐渐成了小点。 “还有钱家和邹家尚未探访,所谓灭门可能……八成是以讹传讹。” 沈暮白继续还没说完的话,她的语气冷静,逐渐理清了思路,即使暂时被百姓的“奋起揭竿”蒙蔽了自己的判断,但她很快恢复过来,她一边推着陈晞的轮椅一边望向远处。 “我们要去找钱家和邹家,看看还有哪些家眷活了下来,问个明白。” 陈晞的表情有些精彩,他的背对着她,所以只有他自己知晓现在的心绪。他在惊讶沈暮白竟然条理清晰不再莽撞的同时,又生出了一些不太好察觉的钦慕之情:她沈暮白是有些东西的。 陈晞偷偷笑着,掩不住嘴角的变化,双瞳明朗了起来。因为正想着如何掩饰自己真实的思绪,陈晞停顿了一会儿,才再说话,表明自己也赞成。 “我同意。” 沈暮白的决心不仅仅是出于对廖腾的不满,更是为了那些无辜受牵连的百姓。正在她胸膛里涌动着的,就是所谓的“以天下为己任”吗?大好山河的背后,往往是数以万计的生死与悲欢。 沈暮白众人已经走出老远,她的发丝滑落到眼角处,让她面上痒痒,于是她用手将发丝轻轻拨至耳后,她暗自发誓,绝不会让这些罪恶逃脱! 这一举动,却被无意回过头来的陈晞尽收眼底。他本想着要叫唤一下自己的侍卫长赵允磊,却没想这一回头,让自己醉在了沈暮白撩头发的这一刹。 虽作男子打扮,可在陈晞眼底里映出的沈暮白,柔情满满。那粉嫩出水的双颊,配上恰到好处的俏丽的鼻,就算是束发,也挡不住她扑面而来的芳华。 最看不得的是她那双眸子,小小开扇的皱褶,将她眼睛内四射的光芒勾勒无疑。 沈暮白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毕竟这转身的动静很大,实在让推轮椅的自己无法忽视。 “你在…找什么吗?” 对于陈晞的摇头晃脑,沈暮白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陈晞脸直直地涨红了,他马上回过身来,坐定在轮椅上,下意识地用双手去摸两旁的扶手,像是找到依靠一样,他假装淡然。 “没什么。看看后面有没有跟上。” 沈暮白努了努嘴巴,她完全没有多想,“噢。” 说完后的陈晞,用手去按自己的额头,这挺拔的额头就差点要被他自己揉圆搓扁了。他因为方才差点失态,懊恼万分,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了一句,“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的面庞更加红透,甚至蔓延到了脖子上。陈晞直觉的浑身不自在,在这寒冽的季节却像是在脚下烧柴,醉醺醺的、热烘烘的。 她的漂亮与聪慧,竟让他萌生了越来越多的心思…… 一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 总算从面红耳赤中恢复过来的陈晞,像是想到了什么,“毕竟,传言往往比真相更具杀伤力。” 他了解沈暮白的心思,明白她意在通过摸排调查,将那些沟沟壑壑连根拔起,更在乎要以此在令国立威扬名。 沈暮白有些困惑,他怎么突然开口,“你想说什么?” “夜宴图灭门之说,信誓旦旦、口口相传,但现下看来灭门之祸大有被夸张之势”,陈晞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思索着什么,“我有一种猜测,背后必有推手,要将事情弄得越大越好。” “我早和你说了,你怎么才想到这茬。”沈暮白没什么客套话,还借此嘲讽了一下陈晞。 “那依你看,什么人会希望这几起凶案闹得沸沸扬扬,天下都知呢?” 陈晞料到沈暮白必会阴阳怪气一下,但自己已经见怪不怪了,她便是这个脾气秉性。 “自然是有利可图者。” 沈暮白最会做的就是“对镜梳妆”,陈晞与自己半句半句絮叨着,推诿来去,她也双手奉还,主打一个说了等于没说的风格。 陈晞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下巴,一下又一下,她显然是在学自己说话,他也不气不恼,想探探她的口风。 “照你这么说,那岂不是夜宴图的所有者,最有嫌疑?” “郝有才?那个孬……”沈暮白正要说出口孬货二字,马上打住,此时顺水推舟,误导陈晞的怀疑方向,不是正中下怀,“那个家伙,我是觉得疑点重重,所以才要第一个点他!” 调转枪头,沈暮白一副吃定了郝有才就是幕后黑手的样子,言之凿凿。陈晞轻笑,她既然对自己还有防备,那也不必多说了。 “那不如,我们就在他府上住下吧?” “什么?”沈暮白不懂他的意思。 “我们人也挺多,他的宅邸我倒是挺满意,应该住得舒心。” 陈晞眉毛一挑,乐得看看沈暮白的反应,他又故意补充。 “况且……他家女眷都很是崇拜敬仰我呢。” ------------ 第165章 按头认亲 陈晞像是刻意提起郝家女眷对自己的前呼后拥,声线颇有些轻快而调皮,像是只夜鹃在宴饮中吟唱。 他的言语如同细针入肉,轻轻又狠戾地刺入沈暮白的心肺之中,让她立刻生出阵阵不快。刚开始还没有太大感觉,直到她反应过来,渐渐那后劲越来越多,积攒了她的胸膛,鼓鼓囊囊的。 沈暮白一瞬间,差点透不过气来。果然,她的脸色变幻,嫉妒的火苗在她眼中向上灼烧,怒从心头起。 “你就是这样肤浅之辈,根本胸无大志”,她眼神和口气一样冷,满是旁人都能听得懂的讥讽,就是要让他陈晞面上无光,“堂堂皇子,竟沉浸于这些莺莺燕燕之事,沾沾自喜,还真让人失望。” 莞尔一笑,陈晞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反应,他面上只是轻描淡写过去,但实则想要引沈暮白入圈套。 “长公主,那还不是拜你所赐?是你非要我给那郝有才题字!” 这话呛得沈暮白,竟一时间无语凝噎,不由得暗自懊恼:他怎么连这件事也要怪上自己?!但她也绝不可能占据下风,立即反驳道。 “题字诚然是我说的,招惹风尘可是你做的!” “噢?招惹?” 陈晞眼梢带花,那刚好的眼角括弧包裹着无以言说的俊朗,媚而不俗。 下一刻,他一把拉住了沈暮白纤细白皙的手腕,手掌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她的玉肌灼热异常,他的眼眸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面,掩埋深不见底的情愫。 沈暮白只感觉从手腕传递至全身,都是酥酥软软,心跳不由得加快、打鼓,像是被他紧握的刹那,就直直落入一个无法逃避的漩涡里盘旋。 沈暮白像是被定住了身,直勾勾地看着陈晞,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呵呵,招惹?”,陈晞低声重复,沈暮白不知道是自己听得入神还是有些耳背,这话语中带着挑逗与亲昵,“提到这茬,还有谁比得过你呢,长公主殿下?” 在这时,沈暮白的理智与彷徨像是被他的眸子里的所击溃,她几乎无法自持,突然一片空白,荡起觉得和煦的波澜,压抑已久的情愫在此刻如潮水般涌来,令她无法自已。 “陈晞—”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响,轻声唤着他的名字,带着牙关的微微颤抖。等刚出声,沈暮白才惊到自己到底再喃喃些个什么鬼,陡然清醒过来。 陈晞抬眼望着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沈暮白如同被攫住一般,无法呼吸。 “你知不知道,招惹我意味着什么?”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话语从陈晞的双唇中传来,像是直扑沈暮白的耳畔,对她轻声呢喃。她不禁脸颊发热,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个瞬间,喧嚣都化为虚无。沈暮白越来越清楚知道,陈晞在她的心中深深种下了某种情愫。 不可! 她的理智占据了高地,没有丝毫犹豫,她当下就气愤地抽回了紧紧被陈晞攥住的手。 她随即冷哼一声,傲然地扫视陈晞与侍卫们,她注意到自己与陈晞身后不远处,包括陆宁安与赵允磊等在内的侍卫们整齐地立着,一道道严谨的目光无时不刻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屏障,将他们的尊荣护在其中,然而,同时他们你来我往的细枝末节也被看了个精光。 沈暮白下巴微扬,神情切换迅速,直接冷冷地瞥了陈晞一眼,神色如霜。 “起开!” 她的声音中带着长公主的威严与不悦,冷过冬日寒阳。 陈晞看着她一贯自持高傲的模样,唇角不变,笑意还是不自觉地溢出眼底,那笑带着些许揶揄,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就是想轻易拨动她内心的弦,让她动怒,明知她最最厌恶哪些话来,他偏偏要说,让她难堪。他心中暗自得意,透过她的面容,那隐隐压抑的愠怒与醋意,让他莫名的快意。 沈暮白继续瞪了陈晞一眼,但仍强忍着不发作,她深吸一口气,拂了拂衣袖,步履坚定地朝郝府迈进去。 “走了!” 尽管她心中与嘴上都是百般不情愿,却也不得不与陈晞一同行动。可沈暮白依然保有她那用鼻子看人的高傲,昭示着她的倔强,无声地宣告:她不会轻易被动摇,也绝不会任人戏弄。 而陈晞则一副满不在乎,悠然自得地用眼睛追随着她的身影,看着她隐忍不发,眼底的笑意愈发浓烈。他享受着她对自己的在乎,像个戏弄人心的猎人一般,即便是沈暮白一次次的冷漠与抗拒,也未能使他退缩半步,反而让他愈发觉得有趣。 郝有才不知道是从哪里得到了讯息,马上来迎,搓着双手,好不激动。 “殿下啊,真是太给小的面子了!” 进了郝府,沈暮白依旧不爽利,故意摆脸色给陈晞看。 府门高阔庄严,家丁们一次排开,低头恭敬地行礼,而她冷冷扫过他们,扬起头颅,带着不容侵犯的威势,陈晞的轮椅悄然停在了她的身侧。 他知晓的,越是激怒沈暮白,她的心防就越会为自己敞开一条缝隙。而那缝隙,将成为他接近她的唯一途径。 沈暮白缓步进入厅堂,热烈而活泼的人声传来。 “暮白——我可想死你了!” 这除了蔺阅还有谁能如此对长公主说话,沈暮白没有什么高兴,反而眉头一崴,他们这拨人汇合的还真是快啊。 蔺阅没有注意到沈暮白的不开心,反而一股脑地抱紧了她,她正要将这几日的无趣与她倾囊而诉。 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太过兴奋而说错话的蔺阅,马上挽回了下。 “啊呸呸呸——不说什么有的没的!” 然而厅堂里已经坐满了随行而来,在上一站分成两拨的质子们。沈暮白望过去,心里了然,陈晞早早就打算好要在郝宅住下,否则这些风尘仆仆赶路而来的质子们怎会笃定坐在这里喝茶。 款款而来的质子们,大方地坐在厅中,穿堂风轻柔地吹动着他们的袖口与衣衫。而蔺阅作为唯一的女子也在其中,显得格外娇嫩如花,众星捧月。 “路上是否顺利?你辛劳了。” 沈暮白不得不说出些场面话来。听罢的蔺阅,清丽的笑容绽开,犹如长桃县那丰盛的桃花。 “还是我的暮白最关心我了!” 谢勉亦在一旁,静静地品茶,没有丝毫僭越的眼神与举动。然而,沈暮白的眼稍稍,早就将他囊括进来。她所担心的除了小情小爱,更有蔺阅。 她作为长公主,虽然算得上开明,但是深知流言对女子的伤害,在质子团中,除了自己,唯有蔺阅是姑娘家家,她跟着他们一路跋涉,若是她对谢勉的情愫被外人知晓,势必会影响她未来的姻缘,并且极有可能会将擅闯步军营一事,拖萝卜带泥、连根拔起。 心思缜密如沈暮白,决定采取一计,以保蔺阅清誉,同时也永绝后患。 “外面纷扰复杂,阅妹为何不回长业”,沈暮白轻声问道,如同山间清流,温柔却坚定,“我真的放心不下你……” 此句话在陈晞听来,简直一语双关,他冷哼了一下。 蔺阅抬头,眼中带着不舍与坚持。 “殿下,我不想离开!我欢喜陪着你,陪着大家…… 沈暮白怎会不知,这里的大家,怕不是专指谢勉吧。在众人面前,蔺阅楚楚动人,对着沈暮白更是一副“你有难,我又怎能坐视不理”的大义凛然。 听着蔺阅的回答,沈暮白不免心中一动,她看来硬挺的很呢。沈暮白暗自思忖,或许可以利用蔺阅的这一点…… “阅妹,我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沈暮白的话含在口中,但又不好马上说出,“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意下如何?” 除了惊讶的蔺阅,在场的陈晞和谢勉等,都往沈暮白这里方向一瞥。在陈晞看来,就沈暮白这脑瓜子又该蹦跶出什么坏点子了! 抬头盯着蔺阅的沈暮白,突然眸子变得亮亮的,像是吸饱了什么阳气,她把头一扬,笑意盈盈地用最温柔的语调说出最狠的话来。 “如此,我一直希望你与谢卿能够结为义兄妹。” 众人都愣了愣,蔺阅原本喜上眉梢的盼望也僵硬在了空气中。她怎么都说不出“殿下,这真是太好了”的谎言。 沈暮白保持着笑容,眸子里却闪着皎洁,继续假意地劝慰着,“这义兄妹之约,能让你们互相照应,又能为堵上外人的悠悠众口,何乐而不为?” 在一旁听着的陈晞,勾起双唇,沈暮白在堂而皇之地算计蔺阅。关于蔺阅对谢勉的心意,他亦明镜似得,而沈暮白的提议与逼迫则无疑为蔺阅关上了所有的大门,够毒! “我不愿意。” 蔺阅的耿直是沈暮白没有想到的,她脸绯红不已,却是愠怒万分。 来自长公主的安排,看似是为了保全她的名声,实则是让她与谢勉的关系在义兄妹的禁锢下无法延续。 “你难道还看不上谢卿吗?” 沈暮白的话不容拒绝。 “暮白……你明明知道的!” 蔺阅睁红了双眼,拉着沈暮白的胳膊,不可置信的眼神:她都知道的,都知道的!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自己! 谢勉不好发声,无论他是拒绝或是答应,在质子团和侍卫队的眼中都是另一层意思。 蔺阅向前一步,横在沈暮白面前,愤怒与无奈高挂,双手紧握,她的指甲几乎嵌入掌心,痛苦与决绝愈发升腾,她声音轻柔但却掷地有声,带着哭音。 “殿下,你就是想要我们再无可能,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