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权势 梁朝,康平二年。 柳絮般的雪花,盖住了宫中的琉璃瓦,却衬得那红墙更加的明艳。 一辆马车驰到宫门口,引得周围百姓驻足围观。 谢玉琰掀开帘子下了车,抬起头看向那巍峨的宫门,让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齐军南下,大梁京城和陪都被攻占,齐人扶持王淮登基为伪帝,大梁差点就此灭国。直到齐人离开后,几经周折,都城才重新回到大梁手中。 “妖后。” 刺耳的声音让谢玉琰回过神,一个女子手持匕首冲过来,护卫太后的禁军立即上前,一刀将女子砍翻在地。 换做战前,绝不会有宫门口杀人之事,百姓也会看着惊慌,但四个月来,死于战火之人不计其数,大家见惯了生死,反而引来更多人在远处驻足。 “娘。”人群中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娘子,小娘子哭喊着扑向妇人,跑到半路,突然改变方向,从两个护卫中间钻出,将手中那绑着碎瓷的木棍,狠狠刺向谢太后。 温热的鲜血喷溅,溅落在谢玉琰手背上。 小娘子脖颈上血液汩汩而出,那张稚嫩的脸很快被血染红,然而她的眼睛中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恨意,妇人见状,一声尖叫,竭力想爬到女儿身边,却被旁边的禁军一刀钉死在了地上。 转眼的功夫,没了两条人命。 谢玉琰用帕子擦掉溅在手背上的血滴,没看地上的母女一眼,继续向宫门口走去。 “齐人刚走,大梁的圣人就命官兵四处抢夺百姓家财,杀了我们几百族人。对大梁的子民,官兵比齐人和盗匪下手更狠,不杀了这恶妇……我们就没有活路。” “拼了……” 话音刚落,就有三十几人冒出来,他们与那对母女一样,打听到谢太后的行踪,要在这里行刺。 这些人一拥而上。 正当禁军招架困难时,一支箭矢飞来射中了领头的乱民。 一队骑兵奔袭而至,最前面的人穿着甲胄,面容清俊,正是曾登基的伪帝王淮。 都城陷落后,本来被夺了太后名号,出家为道士的谢氏,暗地里与伪帝王淮苟且,在她的魅惑下,王淮答应还政于大梁,谢氏以此功恢复太后之位。 在京师这些日子,谢太后无恶不作,纵容麾下将士抢掠财物,不从者皆诛杀,本就陷入战乱的百姓,陷入更加凄惨的境地,路上随处可见丢弃的尸身。 百姓们心中愤恨,那么多皇族和嫔妃都被抓去,为何偏偏漏掉了这个谢太后? “妖后……你会遭报应的……” 片刻功夫暴民被诛杀殆尽,王淮下马亲自护送谢玉琰入宫。 慈安宫早就收拾出来,谢太后进门,便有宫人上前侍奉太后穿戴。 深青色大袖,绣着五彩翟纹,红罗织成的云龙似是随时都能腾云而起,崔尚仪用指腹将衣裳仔细抹平,不让它有一丝褶皱,又去整理谢太后腰间那青罗裹造的革带。 谢太后这身穿戴华贵无比,就像是回到了大梁鼎盛的时候。 王淮撩开帘子走进来,目光堂而皇之地落在谢玉琰身上。本是外臣的他,眼下能自由进出太后寝宫,无人会阻拦。 谢玉琰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扬,面容在这衣冠的衬托下,明艳而绚丽。 王淮的心就是一动,谢太后早就到了暮春之年,但在他看来却依旧与年轻时没什么两样。 谢家与王家交好,他与谢玉琰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他曾暗地里下决心,等及冠之后就请父母做主,为他求娶谢玉琰。 可惜先帝突然将谢玉琰选入宫中,从那时起他只能将爱慕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本以为这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没想到齐人会扶他坐上皇位,做主封谢玉琰为他的皇后。 这番做法荒唐无比,却也有一点好处,圆了他的夙愿。 宫人端来糕点,谢玉琰倒茶给王淮。 “齐人又动兵了,”谢玉琰道,“二郎曾投效齐人,手下又有兵马,如今在都城中行走,守城的将士见了,恐怕生出异心,不愿意死战。” “吾要借二郎人头一用。” 王淮曾归降齐人,才会有后面被扶为伪帝。 王淮在这里,其余将领们难免心生侥幸。 王淮思量片刻,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他望着谢玉琰:“我早就说过,只要你欢喜,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如此,就多谢二郎了。” 谢玉琰端起糕点送到王淮面前,却被王淮拉住了手。 王淮目光灼灼,谢玉琰被他这般瞧着,想起了两个人许多过往。 王淮在归政大梁后,将兵马全都交与朝廷时,就知晓会有今日,只不过他还盼着谢玉琰说出这结果时,眼睛中会有犹豫和挣扎。 但是没有……这就是她,一如既往的果断和狠心。 “当年我堂伯就说过,你比我聪明,可惜我也一直没有长进,帮不了你太多。” 王淮说的是王晏,那个据说曾被仙人指点过的宰辅。在宣宗朝时,将大梁带上了鼎盛时代,只可惜他过世后,那些新政没能在大梁推行下去,否则大梁也不会有今日。 王晏这个人也因为遇仙,痴迷修道,一辈子不曾娶妻。 谢玉琰见过王晏两次,一次是王晏在亭中安睡,她想要扑的蝴蝶刚好落在他的衣襟上,她躲在一旁看得入神,总觉得王晏的相貌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与家中长辈哪个相像。 第二次,仍旧在那亭中,王晏将糕点分给她与王淮。 “阿琰,”王淮道,“堂伯早就说过,五十年内大梁会大乱,果真如此,如果他还活着就好了,或许会有法子。” 王淮抬起手抚平谢玉琰的发鬓,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谢玉琰没有挣扎,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半晌他才松开道:“阿琰,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平安顺遂,我麾下的几千人,任你调遣。” 王淮拿起一块糕点揣入怀中:“这是你亲手做的,让我留个念想吧!”说完站起身向殿外走去。 片刻之后,禁军捧着一颗人头进门:“王侍郎自戕了。” 谢玉琰转头看去,王淮眼睛紧闭,脸上仿佛还留着一抹笑容。 “阿琰,我这就回去与父亲说,也许能想到法子,不让你入宫去。” 少年一脸赤诚,她那时候才知晓,喜欢一个人的目光是什么样的。 她不喜欢王淮,为了达到目的,才肯让他入帷帐。 于她来说就是一场利益交换。 旁边的崔尚仪忍不住道:“太后……若是难过……” 谢玉琰道:“其实二郎不知道,他麾下的几千人马早就被我掌控,他若不肯死,到时便会有人动手。” “早在入宫之前,祖母就说过,旁人想要在宫中存活,要花一辈子去学如何勾心斗角,而你只需做一件事。不要让人知晓,你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如果人生下来就分善恶,她是后面那种。 她也曾装得贤良淑德,靠着这名声被先帝封为皇后,可惜终究敌不过先帝钟爱的娘子又被废黜。 后来她再度回到宫中,重新坐上皇后之位,不知晓的会以为,她在惨烈的宫斗中,学会了些手段,却不知只是展露她一点点真性情。 第二次被废是因为皇储之争。 先帝想方设法为爱子铺路,可他那爱子才登基两年,都城就被攻破。 她亲眼看着皇帝和宠爱的娘子、公主们被掳走,王淮出现在齐人身边,她就知道机会来了。 她怂恿王淮去做伪帝,等齐人离开之后,就能将都城还给大梁。 这样的乱世里,做什么都是应当,最重要的是将性命掌控在自己手中。 谢玉琰将装着王淮人头的匣子重新盖好。 “将人头送给谢太尉。” 有了伪帝的人头和足够的军资,与齐军交战就暂时没了后顾之忧。 …… 京城再次被围困的时候,谢玉琰刚刚睡醒,正让崔尚仪给她梳最喜欢的发式。 长发只簪一半,剩下的如鸦般垂在腰侧。 透着股无拘无束的散漫和自在。 让人恍惚忘记了外面紧张的战事。 朝廷十万大军刚刚遭遇齐人就大败收场,刚登基的大梁皇帝更是没有了对战的信心,被一干官员和将领护着南逃。 “谢太尉也带人降了齐人。” 八十四岁的谢太尉,早就不能征战,他的地位和名声却是大梁的一根脊梁。 “娘娘,太尉不但做了降臣,还会助齐军南下。” 说完这些,眼线顿了顿道:“太尉说……” “您并非谢家骨血,养您这些年,您也该有所回报,等他与齐人一同兵临城下时,您便下令打开城门,助他在齐国立下第一功,日后谢氏封王封地自然是太后的依仗。” “娘娘您贵为太后,若是前往齐国,也能有个好前程。” “就凭……就凭娘娘两次被夺太后位,两次重新恢复身份,可见……有那个手段,去了齐国诞下子嗣,说不得哪天又成了齐国的太后。” 谢玉琰忽然笑起来,脸上是浑然天成的妩媚,到了这般年纪,祖父却还要利用她这张面皮。 “这是劝吾三嫁吗?” 屋子里气氛一凝。 谢玉琰淡淡地道:“再嫁也无不可,只要他能似王淮一样,让吾掌管都城。” 谢玉琰攥起手,她没降生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母亲身子不好,将她生下也撒手人寰,之后她就在祖父母身边长大,祖父母待她一向很好,她被封为皇后,谢家也跟着风光,一举将祖父推上了太尉位子上。 她知晓谢氏对她来说,更多的是利益交换,但……她怎会不是谢氏骨血?母亲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腹中怎可能有别人孩儿? 真相到底如何,她却没有时间去查问了。 …… 宫外呼喊渐起。 城破之后,齐兵和百姓叫着捉拿谢太后。 将祸国殃民的太后,从宫中扯出来,不但能发泄心中的怨恨和怒气,还能将她交给齐人领赏。 谢玉琰站在慈安宫中,看着她那师弟在院子里忙碌,她被夺太后位的时候,曾去道观修道,这憨傻的小师弟就跟在她身边。 直到现在,小师弟还相信有什么所谓的逆天大阵,将她带到阵心一通布置,然后煞有其事地启动大阵。 结果……自然不会有任何的用处。 禁军早就支撑不住,宫门被撞开,很快那些人就能寻到慈安宫。 宫人和内侍都拿起了利器。 须发皆白的老将杨钦走到她面前。 这位老将真正的才能在于读书,可惜出身商贾不能科举,好不容易入军营拿了军功,却因与族中背离,官阶一再被压,干脆被撵去巡卫道观。 白白浪费了一身的才华。 杨钦道:“圣人是准备在这里等着,还是杀出去。” 杀出去而不是杀出重围。 眼下这样,不可能逃脱,但总比等在这里要好。 谢玉琰与杨钦共乘一骑。 杨老将军开路,谢玉琰伺机拉弓射箭。 远远地看到了谢家人,谢玉琰没有半点犹豫,果断地将箭矢射出,登时射翻一个堂兄。 “谢太后在这里。” 齐人没有想到,谢太后居然会搭弓射箭,冷不防被打个措手不及,一时吃了些亏,不过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更多人围上前。 一支支锋利的长枪,毫不犹豫地刺向他们。 “杀了妖后。” 长枪没入心窝,谢玉琰感觉到了疼痛。 挡在她面前的杨老将军,早就被五六根长枪刺穿。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 耳边是欢呼的声音,只为能杀了她。 手段狠毒,心机、城府极深的谢太后终于要死了。 谢玉琰看着欢腾的人群,闯进来的百姓,恨不得将她分吃入肚。 她这一生,从入了宫开始,就似一只笼中鸟儿。 好在她从未被家族、皇权所驯服。 最后这段日子,她凌驾于皇权之上,便是绝境也要自己走到终点。 如果有下辈子,希望能生在盛世,无拘无束,再也不要入局。 至于嫁人…… 嫁了两次的谢太后,委实不想再来一次。 谢玉琰微微一笑,就这样吧! 身后传来师弟的喊声,到底说了什么,谢玉琰没听清楚,本来将要闭上的眼睛,忽然看到一道光亮闪过,然后一切都沉入黑暗中。 …… 不知过了多久,谢玉琰恍惚做了一个梦,一切往事在如雾般在脑海中聚散,她在其中沉浮,直到渐渐地再度有了感觉。 耳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她感觉到系紧的领子被解开,一只手摸上她的脖颈,摩挲了片刻,尤觉不够似的,那手继续往下探去。 谢玉琰皱起眉头,难道她没死,落入了齐人手中? 惊怒之下,她豁然睁开了眼睛,目光正巧与身边的人撞了个正着。 与她想的有些不同,面前的并非齐人,而是一个男童。 大约七八岁年纪,面容稚嫩,五官看起来与杨钦有些相像。 莫非是杨老将军的后人?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对视,仿佛谁也没从眼下的情形中回过神。 “你……” 半晌,谢玉琰发出声音,男童神情变得更加骇然,在谢玉琰伸出手时,他眼睛一翻晕厥了过去。 她有那么吓人? 谢玉琰带着疑惑向身上看去,她身穿一身大红嫁衣,此时此刻正坐在一具棺木中。 来不及想太多,屋外传来叫喊声。 “钦哥儿,钦哥儿,你在里面吗?” 钦……哥儿? 谢玉琰再度看向那男童,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一个名字: 杨……杨钦? ------------ 第2章 闹鬼 大名府,永安坊。 杨氏三房大娘子张氏,怔怔地看着廊下两只贴着喜字的白灯笼。 今日是她长子娶妻的日子,不同的是她的六哥儿已在边疆战死。 族中长辈不忍杨六哥儿泉下孤寂一人,做主寻了个刚刚过世的女眷,给二人合八字,配了冥婚。 杨氏是大户,在永安坊多年,但他们三房早就没落,平日在族中从来不被人在意,如今这热闹是她儿用性命换来的。 “族长为了六哥儿可是将自家宅院用来宴客。” “这排场族中许久都没有了。” “没了六哥儿,你还有九哥儿……” 这些话在张氏脑海中回响,仿佛她再表露出一分难过都是不该。 有些族人眼睛中甚至闪动着愤恨,显然觉得族中不应这般抬举三房。 当年北方兵祸,杨氏一族背井离乡,张氏的夫君杨明生为了给族中赚银钱,冒险走海运贩商货,没想到途中遇到风浪,杨明生和十船货物一同葬身大海,差点就此断了全族的生计。 老太爷和老太太没了唯一的儿子,又背着对族中人的愧疚,主动将将手中财物和良田一并充入族中,族长之位也让给了二房老太爷。 老太爷以为竭力弥补,会换来族人对三房的谅解,事实上三房丢了手中权柄,没了钱财,族人的不满更不加遮掩,当年明明是他们求着三房寻出路,如今变成了杨明生一意孤行,差点将杨氏一族陷入绝境。 老太爷和老太太又恨又气,没几年就双双郁郁而终。 他们母子三人从此成了众矢之的,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就有人旧事重提。 现在想一想,当年种种,会不会有人故意设下了圈套,让三房一脚踩了进去? 后知后觉太晚,她带着两个孩儿只得隐忍。 她的六哥儿为了让母亲、弟弟过上好日子,十六岁就入了军营,仅仅半年就立下军功被提为押正。 她日夜期盼六哥儿能平安归家,谁知却得来六哥儿阵亡的消息,离家时七尺男儿,回来时骨殖无存。 最让她难受的是,六哥儿人都没了,族中还要百般利用。 “三房嫂子。” 张氏立即转头看去,只见二房老四媳妇邹氏带着人走过来。 张氏没有多言语,带着邹氏向堂屋里走去。 堂屋里布置的像喜堂,只是供奉的杨六哥的牌位格外刺眼。 张氏指向上面新娘的牌位:“四弟妹,我且问你,与我儿成亲的到底是不是谢家的女儿?” 邹氏看着发怒的张氏,目光微微一闪,几乎没有犹豫:“自然是,谢家这位十娘,知书达理,与六哥儿乃是良配。” 张氏攥紧帕子:“我寻人问过了,谢家十娘分明七岁就夭折了,这刚刚过世的女子,到底是从何而来?” 谢家也是商贾,经常北上运送米粮,与边疆的守军打交道,这次愿意结冥婚,自然是为了六哥儿那以身报国的好名声。 族中这是将六哥儿卖了个好价钱。 邹氏没有像张氏想的那般错愕,反而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神情:“谢家都承认是谢十娘,还能有假不成?” “谢氏这些年米粮生意做的不错,想与他们结亲的大有人在,前些日子还有位副兵马使登门,谢家都没答应。” 言下之意,杨六郎若是没死,如何能做谢家的女婿? “有了谢家这种姻亲,九哥儿将来说亲也便容易了,嫂子可莫要犯了糊涂,坏了自家的好事。” 张氏的心像是被刺了一刀,她强撑着深吸一口气:“你知不知晓……那女子分明不是病死的?” 邹氏来之前就听下人说了,张氏质疑这些,她只觉得可笑,一个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的人,还有心想旁人。 三房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就是拎不清。 一个合葬的尸身而已,管她是怎么死的。 难不成弄清楚,那个“谢十娘”还能活过来,对三房感恩戴德?报答三房? 说明白点,那女子就是被谢氏买回来的,人伢子手中有多少来历不明的人,为了卖一具尸身,提前将人害死也是寻常,查下去只会让杨家和谢家难堪。 “我如何能知晓?”邹氏声音冷了几分,“嫂子这般厉害,何不让那女子自己开口诉冤情?” 大好的日子,非要节外生枝。 怪不得三房连族长也做不成。 听说张氏质疑“谢十娘”的死因,邹氏还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她就回过神。 她有什么好怕的? 张氏还能告到官府?别的她不知晓,族中以后不会有他们母子立足之地。 “老太爷为六哥儿的婚事费神,我让小厨房熬了药膳,”邹氏淡淡地道,“就不在嫂子这里耽搁了。” 张氏想要再说些什么,抬起头来,目光扫到一处,整个人突然僵在那里。 邹氏见张氏眼神呆滞,紧接着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不知张氏又在耍什么花样。 “嫂子你也别吓我,”邹氏冷哼出声,“我……” 邹氏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余光刚好瞥到一个影子。 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正垂着头,慢慢地从棺木中爬出来。 邹氏瞪圆了眼睛,这一刻连呼吸都停滞了。 杨六哥儿没了尸骨,请来的赖公便让那女子的棺木进门,到时候并葬入祖坟。 邹氏能肯定从谢家抬过来的是一具尸身。 现在这尸身动了…… 闹鬼了。 这个念头闪过,邹氏浑身上下立即软下来,巨大的恐惧袭来,让她反而挪不开眼睛。 看着那“女鬼”浑身僵硬地站在地上,头冠投下的阴影遮盖住她的脸,只留下那红艳的嘴唇。 她先是晃了晃脑袋,然后面向邹氏定住。 这一刻,邹氏有种被盯上的感觉。 果然,女鬼嘴角缓缓上扬,露出嘲讽般的笑容,然后一步步径直向她走过来。 大红衣裙垂散在地,“女鬼”踮着脚尖,走得摇摇晃晃,手臂随着动作一点点地从袖子里伸出,惨白的手指半弯曲着,直奔邹氏脖颈。 一股凉意再次从邹氏脊背爬升到她头皮……然后她再也支撑不住,眼睛一翻向地上倒去。 目睹这些的张氏,也体会到一样的惊恐,她正想逃出屋子。 却看那“女鬼”在邹氏倒下的瞬间,利落地将烧纸的陶盆踢了过去。 邹氏的头不偏不倚撞在那陶盆上。 这回,邹氏想不晕厥都不可能了。 更古怪的是,做完这些的“女鬼”,竟然站直了身子,抬起了那低垂的脸,转身走到供桌处,拿起了杨六哥的牌位。 等张氏回过神时,才发觉“女鬼”站在了她面前,将冰冷的牌位递过来。 张氏虽然恐惧,母亲的自觉让她将一切置之度外,伸手抢下牌位抱在怀中。 “你儿忠勇否?” “女鬼”带着些许威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张氏眼睛中涌出热泪,颤声道:“我儿赤子之心,无畏忘死,死战不退,何其忠烈。” “女鬼”扯开领口,露出脖颈上青紫色的掐痕,显然是被人所伤。 “女鬼”启唇:“殷殷赤血,至死犹热,你要守住的是他的忠义之名,怎能让他棺木成为藏匿冤情,草菅人命之所?” 张氏嘴唇颤抖,无声地重复这句话,很快她恐惧的目光变得坚定。 那声音再次传来:“杨六哥热血报国,不负此生,当被人尊崇。” 张氏心中因这话涌出些许安慰,她儿该当如此。 可那语调一转:“但这宅子里,除了你们母子,没谁会在意。” 张氏忘记了恐惧,怔怔地看着那“女鬼”。 “所以……” 谢玉琰望着张氏:“莫要将这些说给他们。” “要说给在意这些的人听,等他们来了,你要一字不漏地说清楚。” 张氏想问那些人是谁,又何时会来,突然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她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就瞧见火光冲天而起。 紧接着是有人吵闹救火的声响。 滚滚浓烟中,冲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径直窜进堂屋。 杨钦双手焦黑,喘着粗气,看向屋子里的张氏,不过很快就将目光挪到谢玉琰身上:“我……我将厢房点着了。” 谢玉琰微微抬起头,她之前唤醒了晕厥的杨钦,问出这是至平七年,才知竟然回到了六十四年前。她做过大梁圣人,曾将大梁权柄握在手中,对政务了如指掌,只需略微思量,就能想起朝廷卷宗上,对历年重要政务的记载。 所以,她很清楚此时此刻,大名府永安坊内失火,会招来什么人。 “他们快来了。” ------------ 第3章 是我 杨家内院宴席还没结束。 二房四老爷杨明山笑对宾客,脸上都是春风得意的神情。 三房的六哥儿死的刚刚好,他想要在军巡院给骥哥儿求个差事,花了不少银钱,都被拒之门外,现在有了六哥儿做由头,军巡使总算是应承下来。 想到这里,他向周围看去,没有瞧见邹氏,他摆了摆手:“娘子还没从三房那边回来?” 下人摇头。 “去寻她,”杨明生皱起眉头,“这里还有不少女眷,莫要在没用的地方浪费功夫。” 说完这些,杨明山换了一副笑脸,继续推杯换盏。 “那是怎么了?” 一股青烟从前院飘过来,席间不禁有人起身查看。 “有火光,走水了。” 有人喊了一声,杨明山也是一愣,冒起火光的地方,正是前院布置的喜堂。 安安稳稳坐在席上的二房老太爷,也抬起眼睛询问:“出了什么事?” 杨明山忙上前:“许是三房烧纸不小心,父亲不用担忧,珍娘在那边,她会处置妥当。” 珍娘是四娘子邹氏的小名,邹氏帮着掌家已经有段时日,往常做事也算妥当,老太爷微微点了点头。 “儿子这就去看看。” 二老爷杨明经向外走去,杨明山忙跟上胞兄,眼看着杨明经眉头紧皱,杨明山宽慰道:“家中有许多下人,一会儿功夫就能将火扑灭,二哥不用这般担忧。” 杨明经的面色依旧难看:“入冬之后就没下雪,天干物燥,还有冥婚用的纸活堆在那里,偏偏又是在这样的时候。” 杨明经如今是杨氏族长,一直帮着坊正管理事务,若是顺利,最近就能被提为永安坊副使,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否则就算烧了两间屋子,又能如何?不过费些银钱修葺罢了。 杨明经沉声道:“新任都巡检刚刚入职,前两日才吩咐我们,定要注意巡视盗贼、烟火。 他早出晚归就是因这桩,没成想永安坊今冬的头一场火势会出现在杨氏祖宅。 杨明山目光闪烁:“新任巡检不就是那位?咱们两家有交情在,大不了我们登门前去拜会……” 杨明山的算计好,听到杨明经耳朵里却似炸了记响雷。 “闭嘴……”杨明经呵斥,声音越来越轻,恐怕隔墙有耳,“哪里来的交情?我们就是蒙人恩情,做了几笔生意,这话落在旁人耳朵里,必要给家里招来灾祸。” 杨明山心中不服,却也只好闭上了嘴。 兄弟俩走到前院,看到来来往往的家人,家人虽然应对的好,奈何火势乘风而起,一时半刻很难扑灭。 杨明经正要命管事将坊中丁役一并叫来,门口就传来嘈杂的声响,紧接着杨家大门被撞开,一队兵卒冲了进来。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还是惊动了城中的巡检,还好领头的他认识,是个叫陈举的虞侯。 “陈军将,”杨明经上前行礼,“是家中弟妹烧纸不小心打翻了阴阳盆,家中下人已在扑火,很快就能平息。” 杨明山也跟着道:“我已让人将其余的纸活儿搬开,这火该是烧不得片刻。” 陈举面容紧绷,一双眼睛来回巡视,等看到杨家下人压制住了火势,神情才略微好转。 “你侄儿在哪里从戎?”陈举低声询问。 杨明经忙道:“西北的静卫军。” 陈举黝黑的脸上有些动容:“静卫军中人,许多出自我们广信军,两个月前听说齐人来犯,他们死守关卡。” 杨明经立即躬身:“吾侄正在其中。” 听得这话,陈举和身边的兵卒立即向杨明经和杨明山抱拳施礼,杨氏兄弟俩知道搬出六哥儿可能有用处,没想到意外拉近了与这位虞侯的关系。 陈举似是看出杨明经的疑惑,扫向身边人道:“这些都是从战场上退下的老卒,巡检大人上书朝廷,让他们做了军巡卒,我们这些人最敬佩的就是忠勇之士。” 杨明经心中一喜,差点忍不住露出笑容,他的运气当真不错,家中虽然失火,却遇到这样一队人,等火势扑灭顺道请他们入席吃酒,这桩事说不得就能揭过。 这般盘算着,正要设法再与陈举攀谈,就看到陈举面容又绷起。 陈举指了指来人的方向:“怎会有人困在屋中?” 杨明山忙转身去瞧,只见军训卒背着一人从烟气中冲出来,那人身上的大红嫁衣格外显眼。 “陈军将,都是误会,”杨明山道,“那是我家六哥儿的媳妇,人早就过世了……抬回来是准备要……” 杨明山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先是睁大,然后跟着一颤。 那穿着嫁衣的女子正好抬起了头,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这…… “死人?”陈举冷哼一声,快走几步上前查看,那女子虽然虚弱,但显然还有呼吸,“你们说,这是已经过世的女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杨明经和杨明山还没回过神来应对,军巡卒就又背出两人,正是张氏和杨钦。 杨钦被呛的满脸泪痕,人刚被带出来,就挣扎着落地,匆匆忙忙去看母亲。 瞧着那矮小单薄的身影,陈举心中更是一软,上阵杀敌的丘八,将命丢在战场上,原本也是应当,可怜的是他们留下的家中老小。 陈举也是受了重伤才离开广信军,回来之后,将朝廷奖赏的银钱分成几份,前去探望死去弟兄的家眷,胸中感慨良多,所以巡检求来职司安排老卒,他便欣然前来打头阵,做了这里的虞侯。 陈举情绪被牵动,立即蹲下身查看张氏的情形。 可怜的妇人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牌位,似是在护着自家儿郎,嘴里也念叨个不停。 陈举侧耳听去,一旁的杨明经欲上前说话,却被陈举伸手阻止。 等周围静寂几分,陈举才听清楚,那妇人说的是:“我儿赤子之心……何其忠烈……我不能……我不能……让他棺木成为藏匿冤情、草菅人命之所……我要……报官……报官……” 张氏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然后落在谢玉琰身上。 “莫要害她性命……要为她……诉冤……”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却活生生地在这里,张氏呼喊着要报官,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杨明经到底是族长,先回过神来:“三弟妹,你先歇着,这些事我来查清楚。” “报官……诉冤……”张氏依旧念叨个不停。 杨明山也上前:“报官也不是这般容易,我们还要……” 杨明山话音刚落,就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道:“有多难?” 谢玉琰借着袖子遮挡,向门口看去,一个穿着紫色官袍的男子走进院子,身边的军将紧步跟随,整个院子立即多添了几分肃杀之意。 男子眼眸格外的幽深,眉骨、鼻梁清晰笔挺,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但在甲胄的包裹下,仍旧威慑迫人。 陈举忙带人上前行礼,尽显对男子的敬畏和屈从。 “巡检。” 谢玉琰自然而然地将目光挪开,这男子虽然眼生,但通过官服和称呼,她已经猜到他是谁。 这就是出自将门贺家,大梁大名鼎鼎的武将贺檀。 谢玉琰尚在闺阁时,不止一次听祖父提及贺檀,若非被人陷害围困阵亡,定能承继他祖父的太尉之职,祖父的话激起了她对贺檀的好奇,在闺中就读过他撰写的兵书。 她穿越了六十四年,离前世她出生尚早,却见到了贺檀。 不过也没有太过惊诧,至平七年贺檀任大名府都巡检,将边疆退下的老卒编入军巡,她正因为想到这些,才会说服杨钦去放火。 一旦这桩案子闹大,贺檀势必过问,如今只不过比她预想的更早些罢了。 “贺巡检,”杨明经上前行礼,“都是家中失察,差点酿成大祸,我定然仔细查问,将结果报去衙门。” 贺檀前来,杨明经知晓不会轻易糊弄过关,只盼着这位杀神能够高抬贵手。 贺檀没有理会杨明经,而是走到杨钦面前,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这火是怎么回事?” 杨钦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他克制着没去看那穿着红嫁衣的女子。是他发现那女子脖颈上的伤痕,也是他将这些告知的母亲,那女子突然醒来将他吓得晕厥。 后来,女子将他唤醒,问他许多问题,然后……她与他说:“想不想跪在祠堂的最前面,为你祖父、父亲、兄长上香?” “你兄长死的不值,死后名声也要被其他族人利用,恐怕要含恨九泉了。” “你身子这般羸弱,若是长不大,你母亲也会落得凄惨下场。” 一句句戳到了他心里。 “我可以帮你。” 不知为何,稀里糊涂,他就信了她的话,好似从内心中,下意识地觉得她可信。 明知她教他的都是不好的,可就是忍不住要顺从。 于是他前去厢房放火,做了从来没做过的坏事。 那女子还告诉他:“若是能见到巡检,便告诉他……” “我放的,”杨钦脱口而出,“火……是我放的。” 说完这话,杨钦眼见着贺巡检的目光沉下来。 ------------ 第4章 庇护 杨钦三岁开始识字,父亲留下了许多书册,母亲捡着会的教他,等他稍大一些,就将不识得的字写下来,去问临坊的秀才。 其中有一本就是父亲手抄的大梁律,即便现在杨钦还不能都读懂,却知晓放火是什么罪责。 就算他这个年纪朝廷不抓他,族中也会惩戒,家里少不了花银钱。 当着贺巡检的面承认是自己做的,杨钦其实很害怕,尤其是看着贺巡检的神情变得更为严肃之后…… 杨钦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他说了就不后悔,想到这里,他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穿着红嫁衣的谢玉琰,然后他立即就担心起来,不知道有没有被贺巡检发现。 正在杨钦思量之时,他感觉到头顶一暖,贺檀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摸了摸。 小孩子的心事瞒不过大人,杨钦以为的“败露”,看在贺巡检眼中,杨钦是在确认那女子的安危。 什么样的情形,能让这么大的孩子不去求助家中大人,而是选择放火闹出动静。 “贺巡检,”杨明经再次试着开口,“我吩咐人去趟谢家,将他们唤来问清楚,毕竟这是谢家女眷,其中有何内情,我们也不知晓,您先去内院宽坐片刻,您看这样可好?” 杨明经只盼着贺巡检能答应,给他片刻功夫,让他来收拾乱局。 还没等到贺巡检应承,便又是一阵嘈杂的响动。 一个女子在尖利地叫喊。 “莫要找上我……冤有头债有主……不是我害死你……” “我只是帮谢家遮掩……” “我没有害你性命,不要找我索命。” 其中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 这声音杨明山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娘子邹氏。 杨家下人七手八脚将邹氏抬过来,邹氏还在不停地挣扎,尤其是看到一边的谢玉琰之后,邹氏满脸涨红,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场面一下子更加混乱起来。 杨明经却静默了,冷汗从他额头上淌下…… 刚才邹氏的那些话再清楚不过,除非巡检有意偏袒,否则绝不会当做没发生。 杨明山就没有那般冷静,他到了邹氏身边,疾言厉色地道:“你在乱说些什么?” 邹氏见到自家郎君,眼睛登时一亮,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阿郎,”邹氏恨不得缩进杨明山怀里,“她变成鬼,来害我们了,你快想想法子,是你与谢家议的亲,你去问问谢家,到底……” “啪”地一声响动,邹氏眼前一黑,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耳朵更是嗡鸣作响。 杨明山厉色道:“我看你是疯了。” 邹氏本就站不稳,被打之后,踉踉跄跄瘫坐在地上,惊恐和茫然中,她欲要再开口,杨明山又撸起了袖子。 “四弟。”杨明经开口提醒,杨明山才堪堪住手。 不用贺檀吩咐,陈举冷声道:“打够没有?我们可以再等等。” 案子没有审,但杨家坐实了知情不报,不管杨明山做些什么,在场这些人都能成为明证,还是他们亲手送到巡检面前的。 贺檀看向杨明经:“看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杨明经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贺檀抬脚向外走去,杨明经立即要跟上,却被陈举挡住去路。 等贺巡检离开之后,陈举低声发令:“将人都带走,一个也别落下,再出什么人命案子,唯你们是问。” 这话是说给军巡卒的,却听得杨明经面色发白,这是在提点杨家。 两个婆子搀扶起谢玉琰,陈举目光扫到女子没有系紧的领口,忙转开脸看向杨明经。 “准备辆马车来。” 杨明经叫来几个婆子帮忙,将那女子和张氏、杨钦一并送上了车,正要松一口气,身后却传来陈举的声音。 “杨族长,”陈举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乜着他,“你侄儿是何月何日阵亡的?生辰是哪日?如今年几何?” 杨明经没有特意去记,又经过这样一通折腾,脑海中一片空白,竟然说不出话来。 陈举抬头看了一眼杨氏门庭,发出声冷笑。 …… 张氏和杨钦坐在马车中,怔愣地看着一旁的谢玉琰。 自从杨明生过世,她们母子第一次被族人这般礼遇。 小心翼翼这么多年,却比不上杨钦放的一把火。 “你没事吧?”张氏关切地道,“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坦?一会儿到了衙门,我去求那位陈军将,让他请个郎中来。” “他们会请的,”谢玉琰道,“还会寻稳婆。” 稳婆是来给女眷验身的。 听到这话,张氏不禁有些担忧,她对谢玉琰一无所知。 “你从哪里来?身上可有难事?”张氏思量再三还是问出口,经过方才这一出,她对谢玉琰生出许多亲近之感。 谢玉琰是这些年来,第一个为他们母子出头的人。 闹出了大动静,狠狠地踩了杨明经和杨明山一脚。 谢玉琰摇头:“许是伤的太重,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来之后,谢玉琰第一件事,就是确定自己这具身体原主的身份,后来又听了张氏和邹氏的交谈,知晓自己并非谢十娘。 好在,她脸上没有刺字,身上没有鞭刑,头颈上没有戴过枷的痕迹。 谢玉琰说着自己的猜测,伸出手给张氏看:“手指间也没有劳作过,或是调琴留下的茧子,可见不曾进过教坊司。” 这些或许不全面,但这些大多能佐证她身家清白。 谢玉琰将手收回袖子:“我也希望衙署能查到我的身世,寻到我的家人。” 但谢玉琰觉得可能没那么容易。 她这身体的正主,没受过劳作之苦,指间却有握笔的茧子,谢家买具尸身而已,不用非得要个富贵人家的女眷。 她的来历,可能要费一番周折。 谢玉琰看向张氏:“你们呢?日后准备如何?” 张氏被问愣了,片刻后才道:“自然是……回家。” 谢玉琰看着茫然的张氏,换了一种问法:“杨家不能成为你们母子的依仗。” 张氏显然没想过这些:“我带着九郎离开杨家也不是不行,可杨氏毕竟是九郎的宗族,将来无论做什么,都绕不开宗族作保……” 她怕长辈为难,这才在族中忍气吞声。 张氏看到谢玉琰嘴角扬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的笑容:“为何要离开?那些宅院、田地、族人不都是你们的?” “我是让你另寻依仗。” 杨钦先反应过来:“要去哪里找?” 谢玉琰伸手向外指了指:“六郎早就给你们找好了。” 马车外是陈军将和一队老卒充作的军巡卒。 谢玉琰停顿片刻再次启唇:“不过,怜悯只是一时的,你想要他们庇护,就要对他们有用处。” 杨钦瞪大了眼睛,他知晓谢玉琰又在教他做坏事,可他很想听下去。 杨钦起身毕恭毕敬地拜在谢玉琰面前:“还请谢娘子教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谢玉琰垂眼看着这小小的身影。 他唤过她“娘娘”、“圣人”,还是第一次唤她“谢娘子”,前世得他忠心追随,现在自然不可能看着他走老路。 …… 贺檀带人回到巡检衙门,踏入二堂,就看到屋子里一个处置公文的影子。 “今日遇到一桩案子。” 那人影听到这话没有抬头,贺檀早就习惯了,并不在意。 “一个七岁的孩子,为了救人烧了自家祖宅。” 人影的笔仍旧没停。 贺檀道:“救下的是配冥婚的新娘子。” “我问那孩子的时候,孩子没有隐瞒,承认了是他纵火,你怎么看?” 人影总算抬起头:“你被人利用了?” “若是被人利用,他们说不得知晓你来大名府巡检的目的,那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 第5章 入局 贺檀走到火盆前烤手,脑海中浮现出杨家那孩子瘦小的身影。 “只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兄长在金明寨阵亡了。” 桌案前的人站起身走过来,他没着官服,只是穿了一件青色襕衫,外罩狐皮裘袍,身姿颀长。阳光透过窗子,刚好落在他身上,映得他的皮肤光洁、白皙,鼻梁高而笔挺,一双眼眸格外清亮,目光更加透彻。 “哪家?”男子开口询问。 贺檀道:“永安坊杨家。”他刚让人去拿了文书,准备找一找这个人。 男子却未加思量,便脱口而出:“杨绎,大名府永安坊人,静卫军中任押正,曾奉命固守金明寨,所属部中军将为其报军功,若是那一战没有阵亡,现在已是副队将。” 贺檀想到金明寨的败仗,不禁皱起眉头,半晌叹口气:“你怎么知晓的?” 男子道:“来的路上,看了兄长携带的文书。” 贺檀不禁露出一抹温暄的笑容,送到他这里的文书,他都不能记得这般仔细,论博学强记,谁也及不上王鹤春。 贺檀与王鹤春是姨表亲,王鹤春父亲年轻时被调任西南,母亲身子虚弱受不了西南的气候,留在余杭养病,那几年都是贺檀母亲照顾两个孩子,鹤同音“贺”,取这个表字,有与贺家亲近之意。 贺檀,鹤春,听起来就像是两兄弟,再者这个表字知晓的人不多,贺檀在外这样唤他,也是为了遮掩他的身份。 贺檀将在杨家见到的情形与王鹤春说了:“我也想过,这把火刚好引得军巡发现了害人之事,未免有些巧合。” 他刚刚来大名府,组起了这支军巡兵马,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探他的底,猜测他来任职的目的。 “但是仔细想想,那孤儿寡母可能走投无路,只想闹出点动静出来,真是有人刻意为之,不免想的太周到了些,方才我瞧着,不似有这般的人在。” 两个人正说着话,文吏进来禀告,杨家、谢家一干人等都带到衙署,陈军将请了郎中和稳婆,先给那女子看伤。 文吏道:“只怕那女子的身份不好查明。” 贺檀正襟危坐,神情一肃,静等下文。 文吏躬身:“那女子什么都记不得了。” 贺檀皱起眉头。 文吏也觉得此事棘手的很,下意识地看向王鹤春,这位王先生是与贺巡检一同来的大名府,应当是贺巡检的幕僚,来了不过一两日就将衙署积压的文书都处置好了,兴许他能有什么好法子。 让文吏没想到的是,王鹤春就像没听到似的,正向炭盆里丢栗子,看起来很是闲适。 “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贺檀道,“先带那女子去看看谢家人,再将谢家人带去大牢审问。女子记不得了,买她的谢家人应该知晓一二。” 文吏应声忙下去安排。 栗子的香气很快就从炭火中冒出来,闻着就很是香甜。 “杨家、谢家都是大名府的商贾,”王鹤春说着顿了顿,“可惜了,那孩子年纪太小,否则他在杨家或许能帮上忙。” 贺檀来到大名府,除了身边的将士之外,还要在暗中安插人手。朝廷很快就要颁行许多新法度,定还会引来旧党的反对,能否顺利施行很是重要。 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就算再聪慧,也不堪用。 两个人谈论公务的时候,文吏已经将郎中和稳婆引到了内院。 文吏嘱咐张氏:“稳婆查验的时候,你不可多说话。” 张氏应声。 郎中先给查看了谢玉琰的伤势,再让稳婆上前。 “哎呦,这得是多狠的人,才下这样的手,”稳婆道,“你也是命大,伤的这么重,还能缓过一口气。” 方才衙役寻了水,让谢玉琰梳洗,如此郎中辨伤更容易些,洗掉了脸上厚厚的脸妆和灰尘,露出了那张明丽的面容。 被这么张脸一衬,脖颈上的掐痕显得更加狰狞。 不止是稳婆赞叹,谢玉琰陡然见到这具身体的相貌时,也委实吃了一惊。 这张脸居然与她有几分相像,要说一切都是巧合,冥冥之中却又像是注定的一般,或者这身体与前世的她真的有什么关系? “随我去里间,”稳婆轻声道,“我帮你看看身上还有没有伤。” 请稳婆查验这样的事,谢玉琰并不厌恶,她也不了解这具身体,正好经由稳婆勘到些真相。 什么结果她并不在意,只是要尽可能的掌握清楚,避免日后节外生枝。 以谢玉琰的性情,不会受人摆布,但不妨碍她了解“自己”。 “娘子还是完璧之身。” “手腕和脚腕上有捆绑的痕迹,身上也有磕碰的伤痕,只怕是没少受磨难。”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稳婆劝慰谢玉琰,“娘子日后定然富贵平安。” 郎中和稳婆将要出去复命,谢玉琰急切地上前:“不知我还能不能想起从前的事?” 郎中捋着胡须,摇了摇头:“说不好,我也曾遇到一个病患,从山上摔下,撞到了头,三日才醒来,从此之后就变得痴痴傻傻……你这般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谢玉琰露出失望的神情,眼睛中也带着几分茫然。 张氏正欲上前劝说,可是等郎中、稳婆一走,谢玉琰的目光立即变得清明,方才那颓色登时消散了。 张氏看在眼里,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谢玉琰看向张氏:“有桩事,不知您是否能答应?” 张氏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道:“若衙署不能立即查出我的身世,我想留在杨家。” 张氏没听明白:“你的意思是?” 谢玉琰道:“留在杨家,做您的儿媳,六哥儿的妻室。” 张氏不禁惊诧,以她来看,这位女郎出身定不一般,又是这般的聪慧,留在她这种人家岂非受了委屈? “为何?”张氏道,“我儿只是个押正,又在边疆战死,从前你被人所害也就罢了,知晓实情还要这桩婚事……将来想要再嫁,恐也难进好人家。” 谢玉琰不禁一笑,前世她嫁给过皇帝,做过太后又二嫁伪帝,她从未在意过名声。 张氏接着道:“我是怕你后悔,错过了好姻缘。” 经过了前世种种,谢玉琰本就不想再嫁,即便真的遇到了欢喜的人,她自然有法子与他在一起。 这些在别人眼中格外重要的事,放在她这里,只不过是“有用”与“无用”的差别。 如今的局面,若是不能弄清楚身世,不免会变成流民、客户。杨六郎的妻室,反而更容易入局,她何必徒增烦恼? 谢玉琰道:“我既用了六郎妻室的身份,自然也会照拂您与钦哥儿。” 谢玉琰说着向门外看了看:“还有时间,您可以慢慢思量。” “我答应,”张氏抿了抿嘴唇,下了决定,“你肯留下,我自然愿意,六哥儿没了,将来你想离开,我去族中为你求放妻书。”她见识了这女郎的手段,为了钦哥儿,她什么都能答应。 张氏话音落下,就听外面传来动静。 “各位官爷,为何抓我这个老婆子?老婆子在牙行这么多年,笔笔买卖可都是清清白白,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牙婆话音刚落,就看到旁边屋子的门被打开,紧接着她睁大了眼睛,一个熟悉的面容落入眼中。 牙婆脚下一软,摔倒在地,面色变得惨白。 “鬼……闹鬼了,这……这……”慌张之下,牙婆伸手抱住了隶卒的腿,她认出来了,这就是谢家买的那具尸身,还是她亲手帮忙换上的嫁衣。 ------------ 第6章 愿望 隶卒见牙婆这般,知晓这件事与她脱不开干系,当下更不客气,一脚就将牙婆踹开,更是呵斥。 “你仔细看清楚,是人还是鬼?” 牙婆委顿在地瑟瑟发抖,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给这女郎穿衣的时候,这女郎身子都冰冷了。 怎么可能是人? 心中一发狠,牙婆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牙婆立即疼的龇牙咧嘴。 哎呀,这可都是真的。再看看周围衙差凶神恶煞的模样,阿婆揉了揉眼睛,接着仔细将谢玉琰上上下下看了看。 “看明白了吗?”陈举走上前沉声道。 牙婆嘴唇一哆嗦忙道:“看明白了,看明白了,是……是人……” 没人知道牙婆最后这个字说的有多心虚,莫不是她真的老了,当时连死人还是活人都没分清? “那就说一说谢家如何指使你害人的?” 本该将人拉去审讯,但眼下的时机不错,陈举就来了口,谢家那边什么都没审出来,他心里也是着急得很,干脆让这婆子见不到谢家人,诈她说出真话。 “害人?”婆子慌忙摆手,“老婆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 陈举冷哼一声:“谢家已经承认了,你还敢狡辩。” “来人,”陈举挥了挥手,“将这婆子带下去清醒清醒。” 隶卒应声,就要去拖拽牙婆。 牙婆吓得魂飞魄散:“大人,老婆子真是被冤枉的,这小娘子到了我手中,就已经咽气……” 牙婆说到这里,闭上嘴吞咽一口。 咽气个屁,人不是好端端地在这里吗? 会站着,会走路,她还会笑…… 那笑容,牙婆看得心肝发颤。 牙婆抬手又打了自己一巴掌,早知道她不该贪那二十贯大钱,做这样的买卖。 “这小娘子是被人掠卖来的,路上病死了,这才……这才卖了尸身,老婆子见小娘子漂亮,刚好谢家要买女尸,便起了贪心,花了五贯大钱,将人买了过来,卖给了谢家。” 陈举冷哼一声:“你就没瞧见她脖子上的伤痕?” 牙婆咋能没看到,还不是因为她找的尸身,人家突然不肯卖了,她总不能去坟茔中偷,那谢家是要脸面的,不可能将一具入土的尸身弄过去,而且谢家要的急,恐怕杨家那边变卦,她这么一思量,干脆就将这事办了。 想着与杨家六哥儿一同下葬,对外还说是谢家十娘,上上下下都打点好了,能出什么纰漏? 谁知道,最不可能的事发生了。 牙婆将这些一口气地说出来。 “那掠卖人在哪里?” 牙婆振奋精神,只要帮助衙署抓住了掠卖人,她的罪名也能小一些。 “是常在大名府行走的焦大,就住在城外的何家村,平日里做些小买卖。” 不用陈举吩咐,衙差立即去抓人,城里城外跑一趟,一时半刻就能回来。 陈举也松一口气,抓到焦大,这案子应该就清楚了,他转过头去,只见张氏正在安慰那小娘子。 陈举没瞧见的是,谢玉琰目光越过张氏的肩膀,径直瞧向了那牙婆。 牙婆被那视线一扫浑身冰凉,即便她知道这小娘子没死,可不知为何,在她心里就觉得……眼前这个是鬼魅。 “你就没帮忙掠卖过人吗?” 小娘子的声音幽幽地传入耳朵,牙婆额头立即冒出冷汗,她是没有掠卖过人,但有几回搭线,也不是没发现端倪。 这些亏心事,旁人问她定然会糊弄过去,见人说人话她的本事有,见鬼……她这辈子也没学过鬼话怎么说。 牙婆的异样引起了陈举的注意,小娘子这么一问,倒提醒了他。 “将她带下去审问,”陈举道,“不掏个清清楚楚,别想从这里走出去。” 审问牙婆,传那焦大都需要花些功夫,谢玉琰和张氏回屋歇着,不一会儿功夫杨钦也被人带了过来。 “衙署的文吏都挺好的,问了我几句话,”杨钦道,“没有提放火的事。” 那位贺巡检没有将他说的话透露出去。 这样一来,杨钦更加佩服谢玉琰了,她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 谢玉琰看向杨钦:“若是一会儿贺巡检问你想要些什么,你要如何说?” 杨钦仔细想了想:“我说长大以后像兄长一样入军营?我听说那位贺巡检也曾在边疆带兵,我这般说,或许能得他欢喜?” 谢玉琰摇头。 杨钦张开嘴,脸上满是意外的神情:“不对?” 谢玉琰道:“你今年才多大?至少十年才能入军营,那时候不要说贺巡检还记不记得你,他在哪里你都不一定知晓。你现在连筋骨都没长好,也不可能教你拳脚,就算等个两三年,能求得那陈军将教你,这两三年不就白白浪费了?” 杨钦从来没听过这些,意识到谢玉琰在教他,眼睛跟着发亮:“那我该怎么样?” “你喜欢读书吗?”谢玉琰伸手捏起杨钦的衣角,上面还有没清洗掉的墨迹,“若是你想要以后考取功名,可以在贺巡检面前说一说。” “那位巡检看着也并非纯粹的武夫,也许能为你找到位先生。” 杨钦下意识地去看张氏,张氏在听到“考取功名”几个字的时候,想起了杨明生,眼睛就红了,她还以为再也听不到这几个字了,先夫当年的期盼和心愿再也没法去实现。 现在这女郎说了出来。 张氏略带哽咽地道:“我们是商贾之家,想要参加举试,难上加难。” 谢玉琰淡然:“既然只是‘难’又非不可能,为何要放弃?” 张氏更加惊诧,几乎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用帕子遮脸,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要冲口而出的哭声,阿郎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现在张氏相信这女郎能来到她家,是先夫和六哥儿在护佑她们。 谢玉琰等到张氏母子情绪稳定下来,接着向杨钦道:“能立即抓到手里的才是好处,你想要上贺巡检这条船,就要用他的人情,这样就算得了他的庇护。” “就这么简单?”杨钦一直以为要付出许多才能得到这些。 “想要最快与一个人来往,最简单的就是求他帮忙,有了亏欠,就有了情分。若是你提的要求,他帮不上忙,你自然也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 “今日与你族中二房撕破了脸,只有让二房知晓,你与贺巡检有了来往,二房才不敢轻举妄动。你们孤儿寡母一无所有,想要靠着自己改变现状未免太慢,不如向别人借势。” 杨钦本就是聪明的孩子,跟着张氏在族中委屈求活,不知见识了多少人情冷暖,所以谢玉琰讲的话,他都能听明白。 张氏擦了擦眼睛:“我们母子欠娘子的恩情。” 谢玉琰道:“我既然要留在杨家,钦哥儿做好这些事,我也能从中获利,算不上谁欠谁。” 张氏母子也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拒绝报答。 “娘子是好人。” 谢玉琰无声一笑,她说了这么多,将心中算计摆在她们面前,她们却还觉得她是个好人?这世上或许没有谁比她们更憨傻。 沉默了一会儿,杨钦忍不住又指了指窗外:“娘子为何一直盯着那里看?” 谢玉琰道:“若是有人靠近想要偷听,就会挡住那里的光。” 谢玉琰话音刚落,投在地上的阳光不见了,多了一片影子,杨钦瞪大了眼睛。 ------------ 第7章 帮忙 杨钦正想要站起身悄悄溜出去看看情形,却被谢玉琰一把拉住。 杨钦没有发出声音,现在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等到杨钦再次坐好,谢玉琰将杯子里的水倒在桌上,一边说一边写字给杨钦看。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都想起不来。” “隐约记得坐着车马路上颠簸,应该是走了许久……中间停了几次,我还听到有人说话。” 说到这里谢玉琰特意顿了顿:“应该是车被拦下了,有人给了银钱之后,才重新往前走。” “我刚刚没提……是因为脑子里乱成一团,如今郎中施了针,这些事就愈发清晰了。” 杨钦盯着桌子上的字迹看了半晌,在谢玉琰示意下,一字字地复述出来:“我看贺巡检是个好官,一会儿……娘子与巡检说说?让官爷去找那些人。” 谢玉琰沉默了半晌,才又叹了口气:“可是我没瞧见那些人,不管是掠卖人,还是接应他的。” 说完这话,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但我记得他的声音,若是他站在我面前说话,我定能听得出来……也许歇一歇我还能想起更多。” 窗外的兵卒听着这些话,特别是“我记得他的声音”,脸色登时一变,想要继续听下去,却想到了什么,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杨钦看着那影子消失,小声道:“走了。” 谢玉琰点头。 张氏不太明白,谢玉琰为何要说那些话,她到现在也没弄清楚,那番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你……你真的想起来了?”张氏还是期望谢玉琰能想起些过往。 谢玉琰道:“假的。” 说完谢玉琰看向杨钦:“你去寻陈军将,告诉他有人在窗口偷听。若是陈军将知晓此事,便不要将我那些话当真,我那些话都是假的,若是有人故意探听消息,还请他明察。” 谢玉琰做的事,杨钦也不能全都领会,只知道她是在对付那些坏人,于是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张氏还是忍不住问:“为何要骗那人?这是衙署,能进来的都是衙门的人,他……” 谢玉琰撩开袖子,露出手腕上青紫的绑痕,密密匝匝,新痕摞着旧痕,手臂上还有磕碰的伤,也是一样,新旧不一。 “那些人绑着我走了很远的路,沿途如何通过各个关卡?就算是运尸身入城,也免不了被查验。” 张氏总算听明白了,她紧张地向外看看:“你是说,那些掠卖人与官老爷们勾结?” 谢玉琰道:“到底是不是,那就要巡检衙门去查了。” 她不能与张氏说,至平年间最大的风波就要来了,这也是贺檀此行来大名府的目的,要抓那些与商贾勾结的武将和官员。 就算没有她通风报信,贺檀也能查清,只不过现在的时机太好,她随手推一把,说不得也能早些查清她这具身体原主的遭遇。 …… 衙署二堂。 贺檀将稳婆查验的结果递给王鹤春。 那女子的遭遇都在这张文书上,被绑了好些日子,颠簸了许多地方。 贺檀道:“没有人接应,他们无法将人送入城,这哪里是查到了一个掠卖人,是查到一条畅通无阻的富贵路,只可惜那女子知晓的太少,恐怕弄不出多大声响。” 王鹤春抬起眼睛:“兄长想要探探他们的底细也不难。与那女子说一声,我们借她的名头放出些消息,让他们慌一慌,命人盯住城门守军、厢军、衙署,很快就会有结果。” 贺檀面容肃然:“原本以为那些人只是借商贾之手运些米粮、布帛贩卖,没想到连掠卖人这种事他们也敢沾手。” 王鹤春没说话,心中只是盘算,如何能用这桩案子,将大名府挖出一条缝隙。 “巡检大人,王……,两位大人,”陈举匆忙进门,脸上有惊有喜,“刚刚杨家那孩子来寻我,他们发现被人偷听谈话。” 贺檀看着陈举:“可将人抓到了?” “还没有,”陈举道,“已经让人跟上了……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 “他们将那偷听的兵卒骗了。” 陈举将杨钦告诉他的话说了一遍:“我让人查了,有个当值的兵卒才离开衙署不久,看样子是出去报信了,我派出去人去找他下落,一定能将他们抓个正着。” 贺檀欣喜地看向王鹤春:“你刚刚盘算的事,有人做成了,看来你我气运当真不错。” 王鹤春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檀接着道:“只是,焦大那边万一什么都查不出,少了源头,想要弄清那女郎身份,只怕要费一番周折,那女郎并非谢家女,也不知来由,不知日后如何安置。” 王鹤春接口:“兄长不如问问她做何打算。” 贺檀倒了一杯茶递给王鹤春:“你有主意?” 茶香扑鼻,刚好解了栗子的甜腻。 王鹤春却没有喝那杯茶,而是又剥了一颗栗子送入嘴中,甜糯的味道让他舒服地眯起眼睛:“我瞧着,是她有了主意。” 一个能在那种情形下,设法自救,又想出主意引人上当,设法查清自己案子的人,自然也能审时度势,为自己将来选个好去处。琰 …… 天色将暗的时候,杨钦带回了消息。 “那些寻焦大的人回来了,”杨钦道,“听说找到了人。” 谢玉琰道:“你看到了?” 杨钦摇头:“没有,就是觉得奇怪,找到了人,不是应该押入大牢审讯吗?就像……那牙婆一样。” 没等杨钦猜下去,外面就响起了陈举的声音。 张氏急忙去开门。 陈举将对待这一家人,比在杨家时还和善,在他心里这一家人委实是他的福星,他从到了大名府,管辖一厢之事,表面上那些人对他十分恭敬,其实都在冷眼旁观,盼着他们这些战场下来的丘八,在这里丢脸面。 吩咐下去的事,能不做就不做,他去找麻烦,一个个偏都找好了借口,客客气气等他发脾气。 他只要动了手,很快巡检就会被弹劾。 为了大事,他只好隐忍,做梦都想找到机会,将那些杀胚好好整治一番。 然后就遇到了这桩案子。 他能感觉到原来衙署里的那些人,全都变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这家人又给了他一个理由,让他去抓人。 这心里别提多舒畅了。 现在他恨不得早些破了这桩案子,还那小娘子一个公道。 可惜事与愿违。 陈举心底叹口气,低声与张氏道:“焦大是找到了,不过人已经死了,在他家中寻到了尸身,虽然已经死了几日,因为是冬天,尸身还没烂,尚能辨清面容。” 用这案子,能抓到几人下狱,只是小娘子的身份一时半刻难弄清楚。 陈举道:“还要好生安抚那小娘子,我们还会继续追查,让小娘子安心。” 张氏攥紧了帕子,抿了抿嘴唇才道:“十娘……就是那孩子说,要留在我家中,既然嫁与了六哥儿,就是六哥儿的媳妇。” “可我怕杨家不肯答应,正不知如何是好。” 陈举没想到那小娘子如此大义,听到杨家不答应,陈举立即瞪圆了眼睛:“他们还敢如此?那不难,我这就与两位大人说,请他们出面为你们作保,成全你们这桩婚事。” “日后谁敢说小娘子不是杨家媳妇,你就来找我,我来与他们说道。” ------------ 第8章 试探 陈举是个直爽的性子,答应了张氏,也就不耽搁,立即就前去见贺檀。 “那小娘子多可怜,”陈举道,“被人绑到这里不说,差点就被闷死在棺材里,若是抓到焦大问出她的身世还能送她还家,现在线索断了,也不知道去哪里落脚。” “再说……” 陈举接着道,“那杨氏族中什么样子,您也瞧见了,咱们救人也得救到底,就这样让他们回去,指不定以后会被人欺负成什么模样。” 杨家还有杨明山夫妇被带来衙署问话,那两个人只有知情不报之罪,顶多罚铜,打顿板子,难保不怀恨在心。 贺檀看着陈举,这丘八难得这般口齿伶俐,还是为了别人。 “既然如此,你就将那小娘子喊过来,”贺檀道,“我向她问清楚。” 陈举脸上露出憨笑,生像是他捡了大便宜,当下出门去带谢玉琰前来,路上还低声嘱咐。 “我家大人看着严肃,你莫要害怕,还有一位先生在,人也温和,总之一会儿如何想的,就如何说。” 谢玉琰向陈举福身道谢,这才撩开帘子进了门。 桌案前坐着的,正是在杨家遇到的贺巡检,他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谢玉琰自然而然地看过去。 那人的面容映入眼帘。 谢玉琰的目光登时一滞。 那是…… 虽然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长袍,打扮成一个寻常读书人的模样,小心翼翼将自己的锐气掩藏起来,看在她眼中却已十分显眼。 就算她没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但她的辨人的本事足够好,加上他在大梁的名声,以及格外出众的五官,谢玉琰委实无法忽略…… 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他。 眨眼的功夫,谢玉琰的神情重新变得自然,不过就是这一瞬的异样,就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谢玉琰在宫中多年早就喜怒不形于色,要不是猛然在这里撞见意想不到的人,也不会讶异。 但她的遮掩功夫也是旁人难及,寻常人根本察觉不到。 然而,他视线却从自然的目光相接,变成了不加遮掩的注视,由此可知,方才她的小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抓了个正着。 也正是这样的回应,让谢玉琰肯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谢玉琰并不担忧被看穿。 注视一个人的情形有许多,索性他生的格外好,精致到无暇的面容,难免会引来另眼相待。 贺檀伸手调亮了灯,谢玉琰和王鹤春那拉长的影子各自缩回了脚下,就像结束了一场无声的试探。 “听陈举说你想要留在杨家?”贺檀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这般?成了亲却没了夫婿,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我可以做主,判这婚事不成,免得你名声因此受累。” 贺檀觉得,遇到相同的情形,大多数人都会做这样的选择。 谢玉琰有意停顿片刻,似是略微迟疑,然后很快就拿定主意:“我醒过来之后见到的人就是钦哥儿和三娘子,也是他们竭力相救,我也才能活下来。” “从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但眼下谁对我好,我心里清楚,所以我想留在杨家,为的不是杨六哥,而是三娘子和钦哥儿,比起过世的杨六哥……” 谢玉琰换了个说法:“活人比死人更值得依靠。” 没有什么大义,只是基于事实的选择,这话听起来很是诚恳。 贺檀接着道:“找到你的父母、家人,你就会离开杨家?” 谢玉琰抿了抿嘴唇:“真的能找到我的家人吗?” 这话让贺檀沉默,眼前这小娘子似是比他想的要通透许多,他忽然想探究,她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将处境想了明白。 贺檀道:“为何不能?” 谢玉琰伸出那双没经过辛苦劳作的手:“我虽然不记得从前的事,但有些道理还是知晓的。” “越是大户人家,越在意家中女眷的名节,被拐走的女眷,八成宁愿报死,也不愿她归家,再说掠卖我的人死了,想要查清并不容易,若是将这当成一线希望,日子只会愈发难熬。” “世上难寻似三娘子和钦哥儿这般心善的人,我愿留在杨家,帮着三娘子一同将钦哥儿抚养成人,报答了恩情,也为自己寻个容身之所。” 贺檀点了点头,看向谢玉琰的目光变得与之前不同,他不由地从心底赞许,这女郎的确聪明。 “本官就为你作保,”贺檀道,“送你回杨家。” 谢玉琰再次向贺檀行礼。 “去准备准备吧,”贺檀道,“本官处置完手边的事,就随你们走一趟。” 谢玉琰退出二堂,王鹤春端起了桌上的茶,送到嘴边。 “她似是认得我。” 贺檀惊讶地盯着王鹤春:“你曾在哪里见过她?” 王鹤春摇头:“未曾。”他见过的人,很难忘记,尤其是这样年纪的女眷,他甚少能与她有什么交集。 但她刚刚那目光,分明是知晓他是谁,虽然遮掩的很好,让他甚至有种错觉,那一眼是自己看错了。 要么是真的看错。 要么就是她手段格外高明,遮掩的太好。 将方才的事告诉贺檀。 贺檀完全没有察觉,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另外两个人还有这样一段往来。 “或许就是你看错了。” 王鹤春想到她那平静的目光,似是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怎么?” 王鹤春忽然露出一个笑容:“她也是这般想的,让我以为我看错了。” “我虽然不了解她,但我了解自己。” 贺檀无声询问。 王鹤春道:“我眼睛无疾,如何能看错?” 贺檀皱起眉头:“真是如此,那小娘子……” 王鹤春却十分淡然:“兄长不必担忧,且看一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就算她别有用心,吃亏的到底是谁,还未可知。” 既然有了防备,就不会上当,除非,他是个傻的。 …… 永安坊,杨家。 二房老太太看着一桌的饭菜,却恹恹地挥了挥手,示意撤下去。 杨明山和邹氏还被扣在衙署,她如何能吃的下去。比起持重的长子,经常出门在外的小儿子,杨明山显然更贴心,否则她也不会时时在老太爷耳边念叨,要给明山的长子寻个好前程,又让邹氏帮着管家。 偏心的明明白白,就是让杨明山一家在她的庇护下更加顺遂,可谁知道却出了这种事。 “谢家送来的那妇人,定是个凶煞,刚抬入我家门,就闹出这些事端,还有那三房……” 二老太太长出一口气,管事妈妈忙上前规劝:“您也不要太伤神,这家里还都靠着您支撑。这桩事本就与我们无关,任凭衙署去查,还是要将人好好送回来。再说那‘谢氏’,既然人活了,就不可能再进杨家门。” 二老太太竖起眉毛:“她倒是想,我活着一日,就绝不会应允。” “是奴婢说错了,”管事妈妈拍了一下自己的脸,“她哪有这般福气?” 二老太太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知晓老四一家能安然无恙,可她胸口就是压着一股怒气,她想到三房的张氏和杨钦。 她得想法子将这母子撵出杨氏,杨氏族中的家业她们别想分到一文。 最好走投无路,死了干净。 也只有落得这样的下场,才能让她彻底出气。 “回来了,回来了。” 杨家下人跑进院子传消息:“一辆马车从衙署出来了,应当是……” “明山,”二老太太打断下人的话,立即吩咐,“快,将门打开,让厨房重新做饭菜,再去请个郎中……” “我……”二老太太示意下人,“扶着我去迎老四。” ------------ 第9章 正名 杨家起火引来巡检的事,早就在街头巷尾传开了。 最稀奇的自然是那与杨六哥并骨的新娘还活着。 虽然张氏和谢玉琰等人被带去了衙门,但不知有多少双好奇的眼睛,依旧盯着杨家。 当巡检衙门带着一辆马车来到永安坊时,立即有人出来围观,恐怕错过这次的热闹。 看到马车停下,二老太太鼻子就是一酸,忙着快走几步,恨不得立即看到杨明山。 马车帘子掀开,二老太太差点喊出“老四”两个字,可发现钻出来的是杨钦之后,声音就哽在喉咙里。 不是老四。 她耐住性子继续往下看,跟着下车的居然是张氏,然后是那一身大红嫁衣的“谢十娘”。 二老太太心里那团火登时烧得更旺,简直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烤化。 怎么会是三房的人?那女子还跟着来杨家做什么?杨明山和邹氏又去了哪里? 老太太有太多疑问,让她抓心挠肝不能安生,她恨不得立即将张氏叫过来劈头盖脸地问一番。 “那就是贺巡检。” 管事低声在二老太太耳边提醒。 二老太太只得暂时按捺住心思,上前行礼:“早知贺巡检会登门,家中其余人也会前来相迎。” “那倒不必,”贺巡检道,“本官来杨家只因职责在身。” 说着看向旁边的文吏。 文吏拿出文书递给二老太太。 二老太太识字不多,正要递给身边的管事。 陈举上前一步,将文书上所写,简单叙述了一遍:“杨明山和邹氏俱已招认,这桩案子虽非他们主谋,却试图隐瞒真相,差点酿成大祸,需等衙署过堂论罪。” 二老太太眼前一黑,立即捂住了胸口。 “冤枉,”二老太太知晓不该这时候辩驳,儿子的安危到底让她乱了方寸,“定然是有什么误会,我那媳妇……平日做事大意了些,可能处置不当,我家明山在外奔忙,如何知晓家中事?还请巡检大人明察秋毫。” 话音落下,贺檀并不说话,二老太太还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又上前几步。 这巡检突然来到杨家,还不就是为了他们机会打点? 这种事,二老太太熟悉得很,她再次向贺巡检躬身:“巡检大人,外面冷得很,您一路辛苦,还是进门烤烤火。” “怎么?”贺檀面容冰冷,“想要避开人,贿赂本官?” 二老太太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一下子就熄灭了,还带走了最后一抹余温。 在贺巡检的威压之下,二老太太忙道:“没有,没有,老太婆哪里敢……” 陈举冷哼道:“朝廷文书在你手上,你却说你儿无罪,难不成……大梁律对你们杨家没用处?” 这下二老太太再也不敢打什么歪主意,只顾得躬身赔礼:“是老婆子说错了话,哪里敢质疑大人?老婆子……老婆子是糊涂了。” “你可不糊涂,”陈举道,“方才还要将罪责都推给家中媳妇,孰轻孰重可是分得清清楚楚。” 二老太太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却不敢再做别的,恐更触怒了贺巡检……老四可还在他手中。 “既然没有了质疑……” 陈举话刚说到这里,就听到一个声音响起,刚好打断了他。 “民女还有个不情之请。” 陈举转头看去,正是张氏身边的谢玉琰。 谢玉琰这话,也是说与贺檀听的。 贺檀看向谢玉琰:“若是有关本官职责,本官自然义不容辞。” 王鹤春站在不远处,与之前在衙署时的懒散不同,眼睛中多了几分神采,静静地瞧着这一幕。 谢玉琰道:“此事因我而起,若不能说清楚,恐怕会滋生谣言,有损杨六郎忠义的名声,还会连累三娘子和杨小郎君。” 说到这里,她转身看向围看热闹的人群。 “刚好邻里乡亲也在这里,大家就与我做个见证。” 人群中自然没有人回应,但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谢玉琰,周围也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谢玉琰道:“之前陈军将说的,大家想必听到了。” “我是被掠卖人绑来大名府的,又遭加害,当做‘尸身’卖给了谢家,幸好杨三娘子发现我尚有气息,这才将我救下,否则定难逃活埋的结果。” 说完,她看向杨老太太:“身为苦主,我心中也有疑问,杨家买尸冒充谢十娘,杨家是否早就知晓?” 杨老太太道:“自然不知晓。” 谢玉琰道:“那你们怎么清楚谢家有个刚病死的十娘?” “是……”杨老太太道,“是谢家来人与我们说的。” “与谁说的?” “老太爷……” 杨老太太急于辩解杨家与谢家并非提前预谋,立即将实话讲了出来,话脱口而出,杨老太太就后悔了,他们原本打算,等风声过去之后,将与谢家联姻的事推给张氏,毕竟这事说出去有碍名声。 等大家忘的差不多了,只会以为是张氏贪财,差点弄出一桩人命,过去那么久,谁又会真的去探究真相? 就像当年是族人恳求三房走趟海运,而非三房一意孤行,差点葬送全族一样。 可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又有那么多人听到,日后可就再难改嘴了。二老太太愤恨地看了谢玉琰一眼,刚要转开目光。 “老太太这般瞧我,是否觉得,我不该在这里?” “我也不想,是你们抬我进的杨家。” 谢玉琰当众揭穿二老太太的心事,立即引来周围的嗤笑。 二老太太察觉自己上了当,万不能在人前再失态:“哪会如此思量?” 谢玉琰道:“那我就是应该在这里了?” “你这分明就是故意刁难,”二老太太身边的管事忍不住道,“无论如何回应,都是不对……” “我差点在杨家丢了性命,”谢玉琰道,“难道多问两句就要被说成刁难?” 管事无从反驳,立即涨红了脸,再也不敢多嘴。 谢玉琰道:“我被三娘子救下之后,还以为杨家是贤善人家,原来是我想错了?” 贤善人家是老太爷一直想要的,可不容有失。 二老太太狠狠地瞪了一眼管事:“是老婆子对下人疏于管教,回去定会责罚。” 谢玉琰显然并不相信,她担忧地看向贺檀。 贺檀之前还好奇,这小娘子到底想让他做什么?看到这里,大约有了个猜测。 “大人,”谢玉琰道,“家中起火,三娘子舍身救我,算不算义举?” 贺檀点头:“自然算。” 谢玉琰深吸一口气:“既然是义举,是否就不该受责难?” 贺檀皱起眉头,顺着谢玉琰的话问道:“谁会责难?” 谢玉琰不加遮掩地将目光落在杨家二老太太身上。 二老太太有种突然被拎出示众的感觉,此时此刻她万分后悔,她就不该急着迎出家门。 谢玉琰道:“难保有人觉得,若非三娘子多事,杨家也不会遭受这次风波,到时候棺盖一落,谁又知晓埋的是个活人?” 贺檀目光一沉。 二老太太忍不住腿脚发软,被那贺巡检一盯,怎么好像自家已经做了那种事,正在遭受审讯? 她从心底里盼着贺巡检不要被那女子带歪了,真的再给杨家添个罪名。 贺檀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巡检衙门本就在严查掠卖人口之事……” 说到这里,贺檀心中一亮,他刚刚走马上任,正缺这样一个机会立威,眼前这小娘子倒是误打误撞,合了他的心意。 贺檀继续道:“我们也早就获知一些城内外掠卖人的消息。所以即便杨家刻意隐瞒,待我们抓住掠卖人,严加审讯,就会知晓还有这样一桩。到底是贩卖尸身,还是害人充尸,开棺查验,就能真相大白。” “到那时,杨家的罪名就不是试图隐瞒真相,而是害人性命。” 贺檀再次看向二老太太:“莫要欺瞒本官、藐视法度,试图用银钱收买朝廷命官,若不听劝告,不妨在本官面前试一试,看看这大梁的官员是否都能遂了你的心意。” 贺檀目光幽深,他这话是说给那些人听的。 谢玉琰道:“这么说,是三娘子救了杨家,而非害了杨家?” 贺檀道:“自然。” 深吸一口气,谢玉琰看向周围:“贺大人的话,诸位可听清了?敢问各位街坊,杨六哥舍身报国,三娘子救人性命,这母子是否忠义?还请四邻为他们正名。” ------------ 第10章 保人 “杨六哥为国效死,若这还不算忠义,什么才算得上?” 先开口的是一个瘸腿的男人,他也曾是个丘八,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好在最终活了下来,得以返乡。 许多人就没他这么好运了。 有的甚至还被人割了头颅筑京观,那惨烈的情形,不曾亲眼见过的人,无法想象。 他们浴血奋战,马革裹尸,为的不是名声,可也容不得旁人质疑。 有人开了头,立即就有声音跟上。 “杨家三娘子教子有方,又舍身救人,自然也是大义。” “我那侄儿就在静卫军,听说金明寨的那些将士,死守城池好几日,后来人都快死绝了,城门才被攻破。朝廷援军重新拿回金明寨,给他们收尸的时候,他们每人身上都拔出上斤的箭头。” “怪不得他们大多数人骨殖无存,尸身残破的不成样子,哪里还能辨认出谁是谁。” “永安坊出了这样的忠义之士,咱们也跟着脸上增光。” “说的没错。” “六哥儿在家中时,也一样听话,帮我遮过房顶,当时……唉……可怜这么小的年纪。” 陈举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声音,也觉得欣慰,本来刚刚他想要站出去先说话,却被王大人示意阻拦。 现在想想,他开口岂非本末倒置?这小娘子要的是坊中邻里对杨家母子的认同。 张氏环顾一周,看着那些为六哥儿正名的邻里,忙躬身行礼。在众人的声音中,不禁湿润了眼睛,当时六哥儿的死讯传来时,二房老太爷只顾着借这桩事光耀门楣,哪有半点的难过? 可是如今从身边众人脸上,她看到了许多同情、惋惜的情绪。 杨二老太太瞧着这阵仗,脸色难看,却不能表露出半点的不悦,被如此一搅和,以后族中谁也不能轻易为难张氏母子,否则张氏出门一哭诉,这些人说不得就会站在她那边。 早知会是这般结果,开始就该想个法子阻止。 现在一切都晚了。 杨老太太正在思量如何收场,人群向两边散开,紧接着一个年过五旬的男子走过来。 “禀贺巡检,下官方适,乃永安坊坊正。” 方适躬身,额头上的汗水也落下来。 这么冷的天,他却满头大汗,可想而知,这一路赶的有多急。这着实不能怪他,今日杨家失火,他这个里正免不了被责问,刚跑了一趟县衙,又被问起杨明山的案子,他马不停蹄又去了巡检衙门,在那里得知巡检大人不在衙门。 他从文吏那里看了公文,正准备请文吏喝酒,将此事来龙去脉再弄弄清楚,就听说巡检大人到了永安坊。 人赶到杨家门口,就瞧见了眼前这大阵仗。 方适都想要去庙里求张符了,他会不会无意中冲撞了哪位神仙?怎么今日发生的事,加起来比去年一年都多? 重要的是,永安坊惊动的还是刚到的贺巡检。 新官上任三把火,最难惹的就是才走马上任的大人们,更何况贺家乃武将世家,又有王氏这样的姻亲。 贺巡检脑门儿上就写了四个字:得罪不起。 幸好方适方才听到了众人谈论的事,当下也就接了过去:“方才我都听到了,杨三娘子大义救人,着实是一桩美谈,永安坊日后谁造谣生事、乱传不实之言,我定然将人拿办送去衙署。” 杨明经跟在方坊正身后,听到这话,心里漏了一拍,总觉得坊正这话,有意指向杨家。 知情不报的事还没解决,眼下又添了一桩。 而且……杨明经的眼皮跟着跳了跳,总觉得这还没完。 果然,一道声音再度响起。 谢玉琰道:“我既然被抬入了杨家,与杨六哥行了礼,就是结为了夫妇,日后必定好生奉养母亲,帮着母亲将九哥儿养大成人,全了这份情义。” 这话一出,周围免不了又是一阵议论。 贺檀道:“你可想好了?” 谢玉琰应声:“我被人掠卖来大名府,没有长辈在身边,也请巡检大人和诸位做个见证。” 贺檀点点头,看向张氏:“可有婚书?” “有,”张氏道,“就在家中。” “我去取。”杨钦说一声,就向院子里跑去,不一会儿功夫就将婚书送到贺檀面前,还递过了笔墨。 贺檀在婚书最后,填上了自己的名字作保。 这婚事就算成了,没有人敢再说,这位“谢十娘”不是杨家的媳妇。 身边众人纷纷向张氏道喜。 杨明经却只听到头顶突然炸开了一记响雷。 杨二老太太更是半晌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那“谢十娘”要留在杨家? 还请贺檀做的保人,就这么定了?更吓人的是,那陈军将从方才起就一直盯着她,好像她只要敢上前阻拦,就会将她生吞活剥。 陈举心中欢喜,他早就说了,这桩事能成,他也算是第一次促成一桩婚事,日后还要时时提起。 思量到这里,陈举眼皮忽然一抽,心头也跟着发紧,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怎么会有种不好的预感? …… 谢玉琰上前几步向贺檀行礼感谢,她也没忘记一直站在旁边的王鹤春。 别看王鹤春没说话,但她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尽收他眼底。 她今日这般张扬何尝不是给他瞧的? 贺檀道:“日后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来府衙寻我。” 谢玉琰点头。 便在这时,王鹤春递给杨钦几本书册:“明日来衙署,我带你去见城内的一位先生,他可教你读书。” 谢玉琰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贺檀要将杨钦叫去询问,再送出这些。 没想到,根本不必费那番周折,就被“他”猜透了。 不过仔细一想……大梁论读书谁又能及得上他? 这般聪明、懂得为人解忧。 谢玉琰下意识想要看赏。 心中这样想,却已经向王鹤春福了福身:“多谢大人。” “我只是个书生,”王鹤春道,“离大人还差得远。” 是与家中那位老大人差得远吧? 谢玉琰自然不会与他争辩这些,眼下的王鹤春看着温和,谁知那双眼睛中暗藏多少汹涌。 不过,这样的人送到眼前,跟在后面的不知有多少利处,她得都接下。 王鹤春看着“谢十娘”再自然不过的目光,言语、举动自然而然,看不出有任何盘算的心思。 但那略带错愕接下他书册的杨钦,随即展开的笑容中分明带着几分钦佩,这钦佩自然不是给他的。 事情都办妥当,谢玉琰目送贺檀等人离开,转身要与张氏一同进门。 二房老太太目光阴沉,吩咐张氏道:“你与我过去说话。” 张氏自然应声,不过才走了几步,二房老太太就发现那谢氏居然也跟在了身后。 “你……”二老太太皱眉看向谢玉琰。 “我也有事要禀告老太太。” 二老太太皱眉刚要将谢玉琰打发了,却听到谢玉琰道:“方才老太太说,谢家是与老太爷议的亲,我想看看谢家送来的喜帖,上面写了陪送田产多少,嫁妆几何?” ------------ 第11章 身份 谢氏哪有什么嫁妆? 谢家会为一个假女儿置办金银? 谢氏不清楚这些?怎么好意思理直气壮地问? 杨二老太太和身边管事气势汹汹地瞪着谢玉琰,旁边的张氏都跟着心里发颤,但谢玉琰却像是没看到似的。 “谢家不给嫁妆,老太爷凭什么与他们议亲?” 谢玉琰道:“凭白捡了个为国捐躯的女婿,蹭上了忠义的名声……这么好的事,老太爷为何选了谢家?” 杨二老太太突然愣在那里,谢氏这话让她没法反驳。 “嫁妆单子在我这里。” 杨明经的娘子何氏快步走来,杨二老太太见到何氏,不禁松了口气,不过脸上也多了几分埋怨。 刚刚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何氏却没赶过来,等到巡检衙门的人走了才肯露面。 何氏边走边用帕子掩嘴咳嗽几声。 走到跟前,她先向二老太太行礼,又唤了杨明经,这才看向张氏和谢玉琰。 何氏生得皮肤白皙,面庞略微圆润,眼神温婉,看起来十分和善。 “这都怪我,”何氏道,“这段时日身子不太好,有些事也就疏忽了,嫁妆单子没能送去给三房弟妹。” 何氏病了有几个月,这是杨氏一族都知晓的,也是因为这个邹氏才会帮着管家。 “谢家都送了些什么都在这单子上。” 这桩亲事是冥婚,大多数陪送都是纸活,谢玉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指使杨钦烧了。 何氏将嫁妆单子递给张氏:“的确还有两抬嫁妆,都放在了西院里,没来得及转交给弟妹。” 若是平时,张氏也只能点头应承,想要的东西有了,还能说些什么? 可现在她身边多了谢玉琰。 “除此之外,咱们家可请谢氏帮过忙,或与谢氏有什么生意?”谢玉琰盯着何氏,“伯母可知晓吗?” 何氏本以为拿了嫁妆单子前来,一切麻烦也就迎刃而解了,不料四哥儿媳妇还有后话。 “这……应该是没有吧!” 谢玉琰松口气:“那就好。” 众人盯着她瞧,所以呢?后面的话怎么不说了?“这就好”是什么意思? 杨二老太太一口气提不上来,何氏的面色也渐渐变得难看。 杨钦看着眼前这些人,心中满是欢喜,没想到嫂嫂几句话,就让她们这般狼狈。 要知道杨二老太太一向讲究多、脾气也大,动辄就会训斥母亲,二伯母何氏倒是脸上总摆着笑容,让人觉得好说话,其实……去年冬天母亲生病,杨钦也曾找到何氏,想向族中赊些银子,何氏硬生生拖了三日才给。 若母亲的病症没能及时好转,恐怕那年冬天就剩他一个人了。 眼看着谢玉琰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杨明经硬着头皮问:“四哥儿媳妇,你为何要问这些?” 谢玉琰道:“我要去衙署状告谢家。” 杨二老太太倒吸一口凉气,正准备眼前发黑晕厥在地,却又被谢玉琰接下来的话,激得清醒了。 “只要我们杨家没有因此收受谢家的好处,”谢玉琰说着将张氏手中的嫁妆单子接过来,叠好揣入怀中,“没有变向的利益交换,那我的这桩案子,就与杨家无关。” “四叔、四婶还在衙署里没回来,所以有些内情我也不知晓,故提前证实。既然二伯母说没有,我就能放心地写状纸了。” “这嫁妆也不是我想要的,都是交给衙署的证物,二婶好好保管,莫要丢失。” 杨二老太太这下是真的喘不上气了,她伸出手:“谢家是什么人家?你怎么敢……” 谢玉琰淡然道:“他们害我,难道我不该告?” 杨二老太太咬牙:“你这是……这是……要节外生枝。” “心里没鬼,怕什么节外生枝?”谢玉琰有些奇怪,“也不光是我,四叔、四婶也被牵连下狱,这都是谢家害的,难道不该向谢家讨个道理?不去状告,才会被人议论我们杨家心里有鬼、遮遮掩掩。” “再说,六哥儿不在了,我为何要答应嫁入杨家?” “我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在大名府没有户籍就算是流民,一个女子势单力薄,怎么与谢家斗?现在不同,我有杨氏一族做靠山,无论告到哪里,与谢氏纠缠多久,我都不怕。我是杨氏的媳妇,我的事就是杨氏一族的事,身后这么多族人在,就算再难我也能撑下来,直到冤情得雪的一天。” 杨二老太太是真的支撑不住了,她几乎能预见到,杨氏一族会毁在这“谢十娘”手中。 “既然嫁到杨家,就要听从族中长辈安排,”杨二老太太声音颤抖,“你若是敢胡来……” “有德者掌家,家族才能昌盛,寡廉鲜耻、武断、蛮横,不弄清是非曲直,不问情由,便作的决定,不能遵从。” 谢玉琰沉下脸,神情中多了几分肃穆:“老太太可能不了解我,我失去了记忆,也不太了解我自己,但毋庸置疑,我定然出自书香门第,乃高门大户之女。” 她说着摊开手:“手上有握笔的茧子,心中自有诗书的道理,我堂堂正正进了杨家门,在府衙有了正式的户籍,将来我娘家人追查过来,无论我是生是死,都能依此辨别我的身份。” 谢玉琰有意停顿片刻,然后她忽然展颜露出笑容:“我好不好,事关杨氏生死荣辱,二祖母、二伯、二伯娘,你们说对不对?” “你,你……”杨二老太太此时此刻只能说出这样一个字。 谢玉琰却没有耐心与她兜圈子,她笑容一收,目光微深。 杨二老太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这一刻,从谢玉琰身上看出几分雍容来,当下心中瑟缩,生出几分惧意,竟然不敢直视谢玉琰的眼睛。 谢玉琰道:“钦哥儿,刚刚那位主薄与你说了什么?” 杨钦声音清脆:“他说,让我明日去衙署,他要带我去见城内的一位先生,先生可教我读书。” 谢玉琰道:“明日你若不去呢?” 杨钦回应的干脆:“那位主薄定会让人上门询问。” 谢玉琰目光挪向杨明经:“主薄大费苦心地做这番安排,不就是让钦哥儿借着读书去报平安?二伯你说,衙署的官老爷为何要如此关照我们呢?” 杨明经吞咽一口,谢氏说的可能是真的,进了衙署要由稳婆验身,巡检衙门兴许真的对谢氏身份有所猜测。 大梁那么多高门大户,一时半刻也很难查出哪家丢了女眷。即便这样,稳妥起见,在弄清楚之前,绝对不能轻易动谢氏。 杨明经这样想着,脸上换了一副笑脸:“不是不让你状告谢家,有些事还需从长计议,你放心,既然进了杨氏门,杨氏一族必然庇护你。” 杨二老太太见杨明经目光闪烁,就知道儿子惧怕的是那位贺巡检,当下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死死地压制心头的怒火。 “折腾了一天,大家也累了,”杨明经继续道,“三弟妹带着六哥媳妇儿先回去歇着,我……去打听打听案子到了哪一步,再与六哥儿媳妇商议后面该如何安排。” 谢玉琰应声:“那就……辛苦二伯了。” 眼看着张氏等人离开,杨明经和何氏才扶着杨二老太太进了门。 将下人都打发下去,杨二老太太迫不及待地开口:“老二,你真的相信,她是什么高门大户之女?你真的要帮她一起对付谢家?” ------------ 第12章 机会 “娘,”杨明经低声道,“儿子方才那么说,只是权宜之计。” 杨明经不可能为了“谢十娘”与谢家为敌,两边孰轻孰重他根本不用去思量。 至于“谢十娘”那些话…… 何氏低声道:“方才离得近,我瞧见谢氏手上,真的有握笔留的茧子。” 何氏父亲十九岁就中了秀才,可惜之后二十年,年年名落孙山。直到家中破落的不成样子,再也没有银钱供她父亲读书,家中人都劝何氏父亲放弃。何氏父亲犹不甘心,便将何氏许配给了杨明经,这才凑齐了赶考的银钱。 那时候的杨家二房可不是现在的风光,在族中没有田产,靠着三房讨生活。她因秀才女儿的名头,被三房老太太格外看重,早早就被安排在族中做事。 既然在这上面吃到了好处,何氏对读书人的那些事也就很关切,了解的也比寻常人多些。 谢十娘说话的时候,她刻意盯着谢十娘的右手去瞧。 中指上有一节皮肤粗糙,那是常年书写才会有的,身上也隐约露出几分书卷气。她能肯定谢氏读过书,这一点不会错。 只有高门大户,才有财力供一个女子这般写字。 以此推测谢氏不是出自寻常人家。 杨二老太太刚因杨明经的话松一口气,听何氏提及这些一颗心再次揪起来,眼睛都有些发红。 杨二老太太愤愤地道:“怎么就将她娶进门了?” 他们早就知道谢家会弄个尸身来顶替,却没料到谢家能在这上面出错,大名府每日都有女眷过世,怎么偏偏弄个没死的? 杨二老太太道:“那可怎么办?为着这些……就让她这般祸害杨家不成?” 杨二老太太想到一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 何氏道:“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只能说谢氏从前的日子过的不错。” 杨二老太太不明白。 何氏继续道:“大梁年年都有被砍头的官员,那些也都是读书人。也只有家道中落,家中女眷才能流落在外。” “对,对,”杨二老太太从没觉得何氏这般贴心,“肯定是败落了!就她说的那番话,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家族气运注定不会长久。” 今天刚过门就骑在了她脖子上,为了大局让她退让一次也就罢了,绝不能每次都受这样的窝囊气。 杨二老太太恨不得早些收到消息,最好的结果就是,谢氏死爹、死妈,被灭了全族。 杨明经知晓二老太太的心思:“无论如何,得早点查清谢氏的身份,儿子想来想去,这桩事得交给谢家去办。” “谢家由南到北运送米粮,方便打听消息,”杨明经道,“有些事不好查,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拿着‘谢十娘’的画像和大致情形出去问,或许很快就能有结果。” 杨二老太太听得眼睛发亮:“谢家比我们更恼恨那‘谢十娘’,不怕他们不出力。到时一切查明白,看我怎么发落她。” 让谢氏后悔今日这般顶撞她。 比起杨二老太太的欢喜,杨明经喜忧参半,谢氏的身份交给谢家去查,但贺檀怎么办?贺巡检显然站在了谢氏那边。 他有预感,贺檀不光是为了谢氏这桩案子,而是借着这桩事,想要改变大名府的局面。 他听说朝廷要查商贾,到底如何查,他却不知道。 无论如何,杨家不能首当其冲。 难道真让四弟说中了,他得去请贺氏族中出面帮他向贺檀求情? 杨明经拿不准,贺家那些买卖,贺檀到底知不知晓? 杨明经心中一团乱,杨家是不能再出事了,可那谢十娘不是个省油的灯,让她本本分分,只怕不可能。 “娘、夫君,”何氏这时开口,“若你们怕那‘谢十娘’再生事端,不如找些事让她去做。” 杨二老太太看向何氏:“你有什么好主意?” 何氏嘴角微扬,露出一抹笑容。 …… 三房母子的屋子,在杨氏祖宅的西北角。 小小的一间房,里面只有些破旧的家什,唯一让人能看过眼的,就是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即便是这样,桌面都被补了好多次,可见她们的日子过的有多拮据。 杨钦刚进门就去折腾炭盆。 张氏道:“一日不在家,屋子里冷些,等端来炭盆就会好许多。” 前世杨钦与谢玉琰提及过,他母亲张氏死在一个很冷的冬日。 张氏找出两条最厚的被褥,铺在床上,让谢玉琰躺下去歇着:“你的伤还没好,身子又单薄,明日让钦哥儿去请个郎中,好好抓几付药回来补补。” 往常张氏是没这个银钱的,但杨六哥儿阵亡,朝廷送来了抚恤,有米粮和布帛,还给了六十多贯钱。 谢玉琰道:“能不能买到石炭?” 石炭不是窑中烧出的木炭,而是从地底下采出来的,前年开始有人贩卖,石炭比木炭扛烧,可价钱也是极贵。 “族中会卖些给我们,”张氏道,“但不好用。” 谢玉琰道:“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杨氏族中每年都会购置些石炭回来,好的留给二房自己用,差一些的卖给族人,到张氏这里的时候,花银钱只能买到碎末。 不买还不行,那是族中对他们母子的“照应”,这样的事不胜枚举。张氏每年在族中做事赚的银钱,也只能堪堪够他们母子度日。 张氏道:“族里确实比外面卖的便宜些。” “那也得能用,”杨钦冷哼一声,“这么碎的石炭,丢在火里,烟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闻久了还头晕,张秀才说,石炭有毒,用不得,会死人的。” 张秀才就是杨钦为自己寻的“野先生”,不用给束脩,只要哄得他欢喜了,就能教他几个字,还能将书上晦涩难懂的话,解释给他听,虽然大多时候,秀才解释完了,杨钦还是听不懂,但杨钦已经满足了,毕竟不要银钱。 谢玉琰看了那些堆积起来的石炭碎,又跟着张氏在这个小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才又回到屋子。 杨钦已经将炭盆烧好,搬到了谢玉琰脚边,他眼睛中透出几分忧虑,恐怕谢玉琰看到他家中太过破烂,转身就走了。 “你们有什么打算?”谢玉琰道,“我知道朝廷给了些抚恤银钱,你们准备拿来做些什么?” 张氏摇摇头:“没……想过。”这些银钱,听起来不少,但请郎中吃药也极贵,用一用大约就差不多了。 谢玉琰道:“坊门要打开了。” 这个消息,张氏也听说了,早些年许多地方的坊墙都已经拆除,大名府是大梁的北方门户,因为战事一直没能行新政,现在北方战事少了,大名府可能就会与南边那些府城一样…… 谢玉琰接着道:“坊墙拆除后,接下来就是解除宵禁。” 张氏懵懵懂懂:“你是说……出去做点小买卖?”她听说过,有些府城夜里还能遇到商贩卖东西。 “不光是卖东西,”谢玉琰道,“朝廷新政颁布,我们要赶在所有人之前应新政。将来提及大名府的新政,就要想到我们。” 张氏听明白了,可她却愣在那里。 提及新政,就要想到他们?这……怎么可能?他们哪里来的本事? 半晌,张氏才道:“我们……什么都没有,要怎么?” “谁说什么都没有?”谢玉琰看向窗外,“我们不是还有杨家吗?” 谢玉琰话音刚落,外面传来叫喊声:“三娘子可在屋中吗?我家二娘子请您明日辰时去南院的小库房。” 张氏看向谢玉琰,谢玉琰点头:“看来我们想要的东西,得从那里找了。” ------------ 第13章 陷阱 张氏听说何氏明日让她去小库房,心里就忐忑不安,不知道何氏又要做什么。 这些年她没少在二房手里吃亏。 “定是没安好心,”杨钦脸上满是戒备和厌恶,“二房老太太刚刚就想将娘叫过去训斥,没想到被嫂嫂拦下了,现在又想了别的法子来算计。” 这种事不是杨钦胡乱猜,他是看的太多了,五岁的时候,二房管事妈妈给了他一块点心,转眼就诬陷是他偷拿厨房的东西,族中但凡有谁丢了什么,目光总会立即落在他和母亲身上。 本来母亲才求了临坊魏氏家的大娘子,待他七岁的时候,让他前去魏氏族学旁听,有了这些闲言碎语,魏氏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他前去了。 从那以后,二房那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相信,即便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都可能会成为 即便他和母亲没惹着族中任何人。 有时候他也不明白,连陌路人都不会害他们,族人却要向他们动手,他们可是血亲啊?为何如此看不得他们好? 每次二房的人来,他都恨不得拿起棍棒,将他们赶得远远的。 杨钦道:“要不然明日我过去,我就说娘不太舒坦,有什么话让她与我说。” 谢玉琰没等张氏回应就淡然地开口:“本来就是我算计他们,用不着担忧。” 张氏和杨钦登时愣在那里。 …… 屋子里传来阵阵香气,很快杨钦将三大碗面条捧上桌,还有几张糖饼和小咸菜。 杨钦将糖饼放在谢玉琰面前:“嫂嫂尝尝,我娘做的糖饼最好吃。” 自从刚刚喊了谢玉琰“嫂嫂”,杨钦就都这样称呼,而且……越说越顺嘴,心中也愈发觉得亲切。 谢玉琰是真觉得饿了,方才说着话,她肚子里就“咕噜”“咕噜”一阵乱响。 张氏这才想起来,他们一天都没吃饭了,尤其是谢玉琰,不知道有几天米没下肚,在衙署也只是吃了两块点心充饥,思量到这里,也来不及再去琢磨别的,忙去了灶房做饭。 灶房里只有秋日里晾晒的菜干和提前腌好的咸菜,张氏也是用尽了浑身的解数,才做出这些吃食。 张氏看着谢玉琰咬了一口糖饼,心里就涌出一阵欢喜。 这一整天,她们母子都被谢玉琰照应着,现在她总算能为谢玉琰做点什么了。 要说不满意就是吃食不太好,张氏盘算着,明天一早坊门开了,她就去市集,先去买点肉和鸡蛋,给谢玉琰补补身子,再去请个郎中回来。 谢玉琰一张糖饼下肚,立即感觉到身上暖和不少,然后她就发现,张氏没有动糖饼,杨钦也只是掰了一小块。 这母子两个将好吃的都留给了她。 谢玉琰将糖饼分给张氏和杨钦,两个人自然不愿意去拿,但看着谢玉琰也不肯吃了,知晓拗不过,这才伸手接过。 吃饱了饭,身上也多了几分力气,谢玉琰伸手给自己搭脉,她如今这身子,气虚血亏,需要好好将养,若是能用些药,开春的时候就能痊愈,若是不得养,则需更久,还可能会落下病根。 “嫂嫂通医术?”杨钦靠过来。 谢玉琰道:“读过书的人,有机会都会看几本医书。”她遭废黜被送去道观的那些年,跟着师父读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书。 除了医书之外,师父格外喜欢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杂学,后院里除了炼丹,还捣腾些小物什。 等到谢玉琰将手挪开,张氏立即问:“怎么样?” 谢玉琰道:“没有大碍,我自己写张方子,明日娘帮我去药铺抓几付回来。” 张氏也算知晓了一些谢玉琰的脾性,便也不再劝说:“那就先这样试试。” “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谢玉琰说着将名字的几个字写给张氏和杨钦看,“在外面还称呼我为谢十娘。” 名字是自己的,对外的称呼如何她也不在意,今日是谢十娘,明日还会有更多别的叫法,“谢十娘”是免得邻里忘记杨家、谢家的所作所为。 说完这些,谢玉琰提及明日何氏请张氏去小库房的事。 “何氏是要将小库房的钥匙交给三房保管。” 张氏脸色就是一变:“无论她怎么说,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接下。万一库房里少了东西,或是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也说不清。” 谢玉琰道:“库房里的物件儿肯定有问题,但库房的钥匙,娘要接下。” 张氏诧异:“那不是将把柄送到二房手中?” 谢玉琰神情依旧淡然,显然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眼里:“我早给他们铺好了路,他们要做什么,我心中清楚。” 张氏听不明白,谢玉琰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她做事很少与旁人说明,但想起前世挡在她面前的杨钦…… 谢玉琰道:“回杨家的时候,我为三房正‘忠义’之名,以后二房想要对付三房,就要先毁了三房的名声。” “进门之后我又刻意提及嫁妆,要挟何氏好好保管。二房想要再对付我们,必然从我抛出的这两件事下手。” “我提前限制了他们的谋划方向,就像提前给他们出了道考题,无论他们怎么作答,都在题目限制之内。” “至于何氏要怎么做,也并不难猜,何氏杨明经的妻室,该由她来掌管内宅,但在六哥儿的事上,出面的却是邹氏。不难看出二房老太太偏心次子杨明山,邹氏就是借此才能与何氏抢夺权柄。” “何氏的手段我也看过了,比邹氏强一些,她断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权柄被邹氏抢走,除非她做了错事,留下把柄在二老太太和邹氏手中。” “那错事闹出来,会让她在族中威信尽失。管家娘子会出的差错,八成都是贪了公中的财物。” 说到这里,谢玉琰抬起眼睛看向张氏:“这下你知晓何氏要怎么做了?” 张氏想了想还是摇头。 谢玉琰道:“何氏只要将错事嫁祸到三房头上,一来让三房丢了名声,二来无论是二老太太还是邹氏,为了对付我们都只能站在何氏那边,永远不会对别人说出真相,何氏身上就再也没了过错,又能好好地做她的管家娘子了。” “何氏借着还我的嫁妆,将小库房交予母亲,看似是向我们低头示好。而我本就想要这嫁妆,又想帮着三房再次夺回管事大权,掌管钥匙就是第一步,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仅仅一天的功夫,张氏不知被惊到几次。 谢玉琰这番话,她琢磨一辈子也是应当,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何这些年他们屡屡被算计,不是因为二房的人太聪明,而是她太蠢。 “那我们……”张氏道,“要这钥匙有何用?要揭穿何氏的用心?” 谢玉琰嘴角扬起:“钥匙拿来做什么的?不就是方便从中取财物?” 至于何氏…… 前世,了解谢太后的人都知晓,她身边办事的人,不少都曾与她为敌,旁人可能会将他们除掉,而谢太后……一直用得很趁手。 ------------ 第14章 钥匙 灶房里,杨钦蹲在一旁添柴,火光映得他眼睛发亮。 张氏也轻松了许多,她现在还不太清楚明日到底要怎么做,但有谢玉琰在身边,她就莫名觉得安心。 “娘,”好半晌杨钦才道,“我定会与嫂嫂好好学,将来也能多多帮忙。” 张氏点头,背过身的时候,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六哥儿没了,但为她和钦哥儿送来了谢玉琰,以后他们的日子定会越来越好。 折腾了一整日,谢玉琰感觉到异常的疲乏,洗过澡之后,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格外安稳,醒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摇铃,以为自己还在慈安宫。 直到转头,看到透过窗子照进来的阳光,谢玉琰才完全清醒。 杨家三房的屋子很破旧,但阳光却比慈安宫的更加明亮。 经历一场生死,没想到能够再回世间。 谢玉琰嘴角扬起,露出一抹笑容。 床边摆着一套干净的衣裙,显然是张氏放在这里的。 杨家有两间屋,张氏与她住在一起,昨晚她睡着之前,似是听张氏窸窸窣窣的起了身,她还以为张氏放心不下杨钦,要去瞧一瞧,没想到是连夜为她改衣裙。 听到屋子里有动静,张氏敲了敲门才走进屋。 谢玉琰脱掉了身上那大红嫁衣,洗干净了脸妆,束起的头发也放了下来,没有任何的妆饰,却反而衬得她皮肤如玉石般细腻,一双眼睛更是明澈动人,嘴唇就像染了一抹嫣红,明丽的恰到好处。 谢玉琰不知在想些什么,略微有些失神,再加上才醒来,还有些困倦,于是缓缓地打了个哈欠。 看到谢玉琰这般模样,张氏不禁跟着一笑,昨日谢玉琰展露的手段太过厉害,直到现在张氏才意识到谢玉琰只有十六岁。 “衣裙很合适,”谢玉琰向张氏道谢,“辛苦娘了。” 张氏哪里会觉得辛苦,只要谢玉琰穿着好,她心里就欢喜。 “等过了丧期,我再带你去买些好布料做衣裳。” 谢玉琰点头:“族中知会了吗?要何时给六郎下葬?” 提起六哥儿,张氏眼睛又是一红,她垂目遮掩过去:“要请先生再来算日子。”其实张氏也想明白了,入葬的就是具空棺,对于族中来说就是做做样子。 梳洗好,两个人坐在桌边用饭。 张氏道:“钦哥儿一早就出去了,要提前去衙署等那位主薄大人。” “你写的那张单子钦哥儿也放好了,他说了,定会将你要的东西置办齐备。” 昨日他们就商量好了,分头行事,杨钦去衙署见王鹤春,她们在家中应对何氏。 张氏带着谢玉琰前往南院,路上刻意绕了大半圈,让谢玉琰熟悉杨氏祖宅的布局。 “城外还有田产,”张氏道,“那边也修了几间房,耕种的时候,便在那里歇脚。从前还有两个瓷窑,现在都不用了。” 杨氏一族的家业不算太多,但房屋和田产加起来,也算是城中的一等户。 谢玉琰道:“瓷窑为何不用了?” 张氏摇头道:“我只知道烧不出好瓷器,从前是长房管这些,长房的大伯过世后,烧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差,没有商贾愿意收,去草食上卖,又值不了几个钱,开窑要烧不少木柴,怎么算也不划算,二老太爷做主就将窑关了。” “后来长房偷着又开了窑,这回烧出的东西更不成样子,二老太爷一气之下,让族人将窑拆了。” 谢玉琰微微皱眉:“拆了?” “长房的人拼命阻拦,没能拆完,不过也被毁的七七八八,”张氏说到这里,停顿片刻,“那瓷窑本来很好的,当年咱们三房主事的时候,还将长房烧出的瓷器卖去了海上,老爷很是看重那瓷窑。” 张氏提及这个,眼睛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毕竟卖出瓷器的是她家郎君,只不过这桩事连杨氏族里的人都不相信,每当她提及,看到的都是轻蔑的嘲笑。 瓷窑赔进去那么多银钱,也就只有长房和三房还念念不忘。 “到了。” 说着话,两个人到了南院,何氏带着两个管事已经等在小库房门口。 看到这样的阵仗,张氏立即知晓,全都被谢玉琰猜中了,因为等在那里的管事,其中一个帮着族中理账。 何氏向张氏行礼,谢玉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叫一声何氏:“二娘子。”就算揭了过去。 何氏身边的管事妈妈,气得脸色发青,若不是怕坏了她家娘子的好事,她定然要开口斥责谢氏。 什么东西?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真当自己出自高门大户,腰都不肯轻易弯,怎么?怕行礼之后天打雷劈吗? 何氏倒是不在意,她亲切地拉过张氏,也想向谢玉琰伸手,可不知为什么,心中下意识地抗拒。 何氏看向小库房:“今天与三弟妹在这里见面,是想将小库房的钥匙交给三弟妹保管。” 张氏面露惊诧,怔怔地看着何氏:“这……这怎么行?” 张氏的反应与何氏预想中一模一样,这家中没人比她更了解三房女眷,毕竟三房掌家的时候,三房老太太就将她带在身边,本意是让她们妯娌协力管好这个家。 何氏咳嗽一声,接着道:“我身上的病症还要将养些时日,郎中的意思,非要等到开春才能好转,之前都是四弟妹帮忙……我也是糊涂,有三弟妹在这里,哪里还需交给旁人?三弟妹也无需推辞,弟妹的性子族中上下都看得清楚,小库房钥匙交给你,大家都放心。” “再说,这里面还有六哥儿媳妇的嫁妆呢。” 张氏还要开口拒绝,却被谢玉琰扯住了衣袖。 何氏心中一笑,果然谢氏忍不住了。 谢氏进了杨家的门,就提及嫁妆,口口声声说要交给衙署做证物,其实就是惦念着那些钱财。 何氏虽然没能将谢氏完全摸清楚,但也知晓个大概,三房穷成那般模样,谢氏怎么可能吃得了那般苦? 正当谢氏为银钱发愁的时候,她丢出这么大的好处,谢氏肯定会接下。 何氏接着道:“从前我有做的不对之处,三弟妹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我会设法弥补……老四和四弟媳……等他们从衙署回来,还会向三弟妹赔礼,这都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意思。” 这就是何氏讨好的话了。 若非昨晚谢玉琰提前知会张氏,张氏就算知道三房不会真心悔过,也会觉得他们有意大事化小。 见张氏不再急于推辞,何氏看向身边管事:“两个管事帮忙见证,我们先将库房里的物件儿都清点一遍,三弟妹觉得没问题了,再接这钥匙。” “三弟妹若是还不放心,就在这门上再加一道锁。” 昨晚张氏想了应对的法子,先请人做见证,然后再加一道锁,没想到被何氏提前说了出来。 张氏不由地看向谢玉琰,谢玉琰点点头,她这才道:“将账房的许先生也请来吧,有些筹算我不太会,再多一位管事更妥当些。”何氏既然安排了两个人,她也得再加一个自己信得过的。 何氏痛快地答应了,立即遣人去请。 不消片刻功夫,下人就领了位四五十岁的老先生前来。 人都到齐了,何氏拿出钥匙打开了小库房的门。 看着小库房里堆满的物件儿,张氏心里五味杂陈,虽说杨氏一族不止一个库房,但让她掌管钥匙也是三房老太爷在世的时候。 “娘,进去吧!” 比起张氏,谢氏好似更为急切。 何氏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情形,三房以为有管事见证,将一切清点好了,就能万无一失?却不知晓,在他们踏入小库房这一刻起,就注定输了。 接下来的清点,让张氏更加意外,除了几件儿小物件儿因为存放不当有所损坏,其余的物件儿都与册子上记录的没有任何出入。 张氏也就更不明白,何氏到底在哪里动了手脚?这么想着,她额头上不禁沁出汗水,谢玉琰提前有了提点,她还找不出问题,真的就这样接下钥匙,后面出了差错…… 这么想着,张氏感觉到衣袖被拉住了。 “既然清点好完了,”谢玉琰道,“咱们就将钥匙接下吧!” ------------ 第15章 真的 张氏心中依旧迟疑,但是听到谢玉琰这话,还是从管事妈妈手中接过了钥匙。 管事妈妈笑着道:“三娘子您拿好了。” 钥匙到了手中,张氏立即牢牢地攥住。 何氏大抵能想到张氏此时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毕竟,就连她也没料到,还会让三房再插手这些,但这都是一时的,她能送得出去,自然也能拿得回来。 何氏刚想与张氏说话,余光却瞧见谢玉琰走到小库房门口,然后……她伸手关上了门。 众人的目光不禁落在谢玉琰身上。 谢玉琰抬起眼睛,淡淡地开口:“钥匙到了三房,小库房也要重新立规矩。” 两个管事和许先生登时互相看看。 他们知晓小库房定会闹出些事端,却没想来得这般快。 谢玉琰看向管事:“出入库的账目要修改,上面记录的物什名称要前后统一。” “莲瓣纹盘后面却被写成纹盘,中间被人换成了其他纹盘,谁来负责?” “还有这个三足花盆托,有紫釉也有蓝釉,今天记得是紫釉十件,蓝釉十二件,明日跟我要紫釉十二件。” “既然大家都在这里,就将库房里的物件儿重新记录。” “这些家具,柜与橱要分开记。” “屏风也不能写的这般简单,今日说屏风,明日就要重屏。” “布匹,按颜色、花色、料子区分……” “小库房的金银器物不多,却要用戥子重新称过算明白。” 管事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小库房看起来东西是不多,但是如果照这样整理,恐怕要做好几个时辰。 库房中也没有火盆,站一会儿就能感觉到寒气从脚心往上冒。 想到这里,两个管事都求助地看向何氏。 “不用看二伯母,”谢玉琰道,“现在这里管事的是三娘子。” 话提到何氏,何氏也只好应道:“六哥儿媳妇说的对,小库房交给三房了。” 交给谁,谁就说了算,这就是族中的规矩。总不能刚刚拿了钥匙,转头就变了脸,她就算百般不愿,也得帮三房搭台子。 管事听得这话,只好去看张氏:“三娘子……咱们能不能慢慢收拾?若不然再寻些人手来?” 谢玉琰淡淡地道:“就一个小库房还要多少人?让人见了还以为,我们动用公中银钱养了闲人。” 既然是闲人,就会被撵走。 管事听得这话,再也不敢言语。 谢玉琰继续道:“从现在开始,物件儿进出库,都要记好时间,由谁取走,由谁归还,是否有损坏。” “将这些都做好,才能离开小库房。” 最后这话,委实让管事和账房先生都瞪大了眼睛。 必须都做完? 现在张氏明白了,为何吃饭的时候,谢玉琰让她多吃些,两个人还一人揣了只小暖炉,原来在这里等着她。 何氏不肯说话,张氏更是言听计从,两个管事就知道没什么转圜余地。如果她们不做,三房借口换人,她们可就白在内宅里熬了。 心中没了别的期盼,做事也就麻利起来。 张氏在一旁掩住口鼻咳嗽两声,就要借故离开,却听得身边的谢玉琰道:“辛苦二伯母在这里陪着我们,有二伯母指点,我们心里踏实许多。” 说着感谢的话,但那这其中却夹杂着别的意思。 何氏除非揭开这张脸皮,否则没法提前走出去。 何氏道:“莫要与我客气,当年三房老太太也是这般手把手地教我。” 用了快两个时辰,两个管事和许先生才将小库房重新整理好。 张氏拿着册子再次一一核对,发现确实没有错漏,终于松了口气。 众人离开时,小库房门上加了三房的大锁。 几个人客套几句,各自回到自己的院子。 何氏踏进主屋,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两个管事更是有种脱了层皮的感觉。 “那个谢氏当真会折腾人,”管事擦着红红的鼻子,“往后只怕我们两个的日子不好过。” 喝了两口热茶,抱了两个手炉,何氏才觉得舒坦了些,可一双脚还是冻得发麻。 她记不清楚自己多久没经历这些了。 若不是为了算计三房,她今日才像被磋磨的小媳妇。 “不要紧,”何氏微微扬起嘴角,“你们很快就能再回到二房,到时候,我就调你们去族中的大库房,你们的月例银子也能涨许多。” 两个管事当即一喜,忙向何氏行礼:“多谢二娘子抬举。” 何氏叮嘱:“这段日子你们好好办事,三房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莫要让她们抓住把柄。” 何氏说完轻轻地一笑,谢氏是聪明,这么一套弄下来,寻常人也就没法动手脚了。可谢氏到底年纪小,未曾掌过家,有些事难免疏忽,她给三房准备的大礼,还是留在了小库房中,想到谢氏颐指气使的模样,何氏有点期待,到了一切揭开时谢氏脸上会是什么神情? …… 此时此刻,张氏瞪大了眼睛看着谢玉琰:“你说什么?小库房里还有问题?” 这不可能,她明明核对了好几遍。 谢玉琰道:“拿上只水囊,我们再去趟小库房。” 打开两道锁,再次踏入小库房中。 张氏从里面将门栓好,跟着谢玉琰直奔存放布料的箱笼。 谢玉琰打开箱子,从中取出一匹丝绢,利落地扯开一角,再拿起水囊将水淋在上面,用一片竹篾轻轻地刮了几下,然后…… 在张氏的眼皮底下,丝绢上的丝线一根根地断开,很快就露出了个圆洞。 张氏瞪大了眼睛,心仿佛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沾了水,一扯就坏了,这……这是虫蛀过的。” 谢玉琰点头。 张氏伸手一指:“难不成这些都是。” 谢玉琰道:“至少族中‘腊赐’用的丝绢都是这般。” 张氏的手攥在一起,声音都有些发颤:“你是从什么时候得知的?” “他们说这些丝绢用途的时候,”谢玉琰道,“我早就说了,他们要对付三房,先要从三房的名声下手。众目睽睽之下,三房贪了‘腊赐’的丝绢,族人岂肯善罢甘休?” 张氏浑身冰凉,她几乎能想到,族人怒气发放到她身上的情形。她就算再辩驳,又怎么敌得过那么多张嘴? 这样的消息传出去,她们的名声自然也跟着毁了。 可是很快她就回过神,既然谢玉琰早就知晓,该是有应对的法子。 张氏道:“我们该怎么办?现在告官吗?” 谢玉琰道:“何氏随随便便就能推出一个下人抵罪,再说,这小库房之前应该是四娘子管着的吧?” 二房为了名声,会设法压住此事,总之雷声大雨点小而已,何氏沾不到半点错处。 谢玉琰要的可不是这个。 “那……” 谢玉琰道:“离‘腊赐’还有一个多月,娘何必这般担忧?在‘腊赐’之前,没有人会动这小库房。” 谢玉琰将丝绢丢回箱笼里,她移步到存放金银的匣子旁,伸手将匣子打开。 这匣子的金银都是些粗劣的,成色上有所欠缺,否则也不会被丢来小库房,但成色不好,一样能拿出去换成铜钱,就是换得少些罢了。 谢玉琰取了一块银子。 张氏不解:“这银子……” 张氏彻底成了惊弓之鸟,生怕这银子也是假的。 “我与娘说了,”谢玉琰道,“我们要抓住这次新政做些事,既然要做事就得用银钱。” 张氏深吸一口气:“你要动用小库房的银子?” “有何不可?”谢玉琰看向丝绢的方向,“她们早就准备好用丝绢陷害,还会查库中的银子不成?” “可你不是说,”张氏道,“金银要定时用戥子称重。” 谢玉琰道:“拿出来多少,再丢进去假的就是,既然用到了戥子,大家在意的就是银子多少,而不会去看真假。” 张氏吞咽一口:“方才你做的那些……” “是要让何氏以为,我们心中盘算的是如何将小库房管好,”谢玉琰道,“她会料到我们要从中取东西吗?” 张氏摇头,自然不会,否则为何这般大费周章。 所以,方才那些事,都是做给二房看的。 谢玉琰根本不在意这小库房里的物件儿,没也想将小库房真的管好。 “何氏掌家久了,还是会办事的,没有耽搁功夫,”谢玉琰道,“明日我们就能去置办物什了。” 张氏到现在还是一脸茫然,来小库房之前……谢玉琰说什么来着?钥匙拿来做什么的?不就是方便从中取财物? 原来这话竟是真的。 ------------ 第16章 十妹 张氏眼看着谢玉琰挑走几块碎银子,然后用旁边的戥子称了称。 “十五两。”谢玉琰道。 甚至不用去管拿走了多少块,随随便便找几块灌了铅的假银子充数就好。 这可真容易。 张氏这辈子做事都是本本分分,想都没想过这些。 “如果你心里不舒坦,”谢玉琰道,“就想想当年三房的田产是怎么被拿走的,这些东西就是你们三房的,人在绝境为自己抗争本就应当,六哥儿已经没了,不能让钦哥儿再走老路。” 张氏这么一思量,果然就轻松了。 张氏抿了抿嘴唇:“我们要用……这……买些什么?” 谢玉琰管好了装碎银的匣子,带着张氏离开小库房,再重新将门锁好,面容一片平静。 “石炭,”谢玉琰道,“已经让钦哥儿去看了。” …… 杨钦离开家之后,几乎一路小跑着往集市去,他早晨喝了满满一碗粥,又吃了半张糖饼,感觉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今天要做的事有许多,他不能耽搁功夫。 头一件事,就是去药店抓药。 杨钦踮着脚尖,看着伙计将药称出来,在分药的时候更是不错眼珠,恐怕伙计见他是个孩子,就给些不好的药渣。 等到伙计将药递给他,杨钦小心翼翼拿出一块旧布,仔仔细细地包裹一番,这才放进竹篓里。 药铺掌柜看着不由地发笑,这么小的孩子,却这般仔细也是难得,于是搭话道:“这药方开的好,家里请的是哪个郎中?” 药铺掌柜没仔细去看方子,但伙计抓的什么药,他一打眼儿就知晓,这是副补气血的药方,里面有几味药用的很讨巧,又好用又不贵。 “我家嫂嫂自己开的方子,我嫂嫂可厉害了,”杨钦与有荣焉地抬起下颌,“掌柜的要买吗?” 掌柜的不由笑起来:“买这方子?”他摆了摆手,没有哪家药铺大张旗鼓地买药方,再说,这方子是不错,却还没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杨钦笑道:“掌柜的别后悔,说不得哪日就被别人先买走了。” 掌柜看着杨钦单薄的衣衫,显然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 杨钦不曾想过真的要卖药方,他也知道寻常方子卖不出去,再说这是嫂嫂写的,就算掌柜要买,他也得回去问嫂嫂的主意,他说那些,只是单单想要炫耀罢了。 离开药店,杨钦直奔去了集市,他紧紧捂着怀里的背篓,看着街面两边摆出的摊子,最终他的目光被地上一堆黑黑的东西吸引。 一个面容黝黑,颇为壮硕的汉子,靠在一旁的大树上。汉子紧盯着不远处的馒头铺,看着那一笼笼刚刚蒸好的馒头,肚子里咕噜噜作响,他吞咽一口,摸了摸怀中的银钱,几个铜板都被他攥的发热,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挪开了目光,等视线再次落在自己的摊子上时,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壮汉没能卖出东西,正觉得烦躁,眼看着那孩子伸手翻动他的东西,就要挥手赶人,不料那孩子先道:“这石炭怎么卖?” 汉子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孩子真的要买石炭。 不等他开口,那孩子继续道:“我只要很碎很碎的那种。” “你……”汉子眼睛中满是疑惑,片刻后就像想通了一样,没有了要回应的意思,“去寻你家大人,莫要来这边耍。” 这孩子八成是逗着他玩的,碎石炭从前还有人买,入冬之后,两个用碎石炭的人家,先后出了事,卖碎石炭的人也被带去衙署审讯,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汉子会知晓的这般清楚,是因为那小贩与他住在同一个村子。 现在坊间都在传,石炭有毒,衙署没有明令禁止买卖石炭,但有了这种凶名,谁还敢用?尤其是那种碎石炭,好像开口问问都会沾上晦气。 汉子要不是家里实在没了银钱,也不会走这一趟,不过即便来了集市,他卖的也是大块的石炭,用坊间人的话说,这种石炭毒性小。 汉子从心底里不信石炭有毒,那被抓走的同乡,为了证明自家清白,当着官爷的面,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吃了下去,人到现在还好好的。 不过,他也确实遇到过用石炭出事的。就在他们村子里,烧的也是碎石炭,烧着烧着,屋子里的人就开始晕晕沉沉,好在风将窗子吹坏了,这一家人才清醒了些,从屋子里逃了出来。 就在汉子思量间,一个婆子走过来,将杨钦拉住,先看了看卖石炭的壮汉,露出几分忌惮,然后拽着杨钦走开几步。 “李阿嬷。”杨钦开口唤人。 这婆子住在永安坊,平日帮人做些杂事补贴家用,杨氏办宴席的时候,李婆子还曾去帮厨,她做的糖松糕尤其好吃,不过杨钦只吃过半块,还是族里同龄的兄弟偷偷分给他的。 李婆子低声道:“你买石炭做什么?你哥哥……朝廷不是给了抚恤?不够冬日里用的?” 杨钦摇摇头:“家中还有别的地方需要银钱,石炭比木炭便宜……” 不等杨钦说完,李婆子道:“那也不能用,你没听人说,石炭有毒?” 杨钦道:“族中也有人用。” “那是好的,”李婆子叹口气,“那些碎渣可不得了,入冬之后,不知害了不少条人命,听我的,别买那东西,实在不行,就从族中赊点木炭来用。” 李婆子仔细思量着:“你不是有了嫂嫂?我留意着给她寻点活计,让她做做针线,或是会给人浆洗衣裳,赚些银钱。” 杨钦脑海中浮现出谢玉琰灯下缝补、费力地搓洗衣裳的情形,不知怎么的,那画面格外的奇怪还有些……吓人。 杨钦忙摆手:“不用,不用,嫂嫂身子不好,还需仔细调养,做不得活计。” 李婆子咂了咂嘴:“你嫂嫂也是个苦命的。” 杨钦不欲再与李婆子争辩,他陪着李婆子走了一段路,借口还有别的事,便急急忙忙回到了那棵柳树下。 卖石炭的汉子还没走,但他的石炭也没有人来买,他垂着头,望着那些辛辛苦苦挖出的石炭,正觉得难受,抬眼又瞧见了那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还没告诉我碎石炭怎么卖呢?”杨钦向汉子道,“我是真的要买。” 说着他将竹篓递给汉子看:“我娘和嫂嫂去买别的东西了,让我四处寻寻有没有卖石炭的,问好价钱告诉她们。” 汉子将信将疑,迟疑片刻道:“你们没听人说过……碎石炭有毒?” 杨钦点点头:“我嫂嫂说了,石炭没毒,是用的不对。” 杨钦只开了个头没继续说下去,汉子想要继续往下听,却发现小孩儿不肯讲了。 “今日我没带碎石炭,”汉子道,“我家住在城外的三河村,从村西数第四家就是了,你们真的想买就过去问。” 汉子看出来了,这孩子只是来问价,今日没想买东西,再说他也确实没带碎石炭,于是报了自己的去处,背上石炭向市集外走去。 杨钦虽然没问出价钱,但知晓卖石炭的人在何处,也不再耽搁,直奔巡检衙门。 巡检衙门夜里要巡城,开门也早,杨钦远远就瞧见来往的巡卒,正要跑过去问那位主薄的去处,手臂就被人一把攥住。 杨钦转过头与那人四目相对。 三房老太爷给他哥哥定亲时,这人来过他家,专程跟着谢家七爷来送聘礼的。 “与我过去,”那人沉着脸道,“我家七爷有话问你。” 杨钦顺着那人的指向张望,果然瞧见了辆马车停在不远处。杨钦被小厮带着走到马车前,车帘被掀开,杨钦立即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再抬眼看过去,就瞧见一个身着富贵的青年,懒懒地半躺在马车上,旁边还有个丫鬟正在给他揉捏着大腿。 青年眼睛闭着,脸上露出无比享受的神情。 “七爷,”小厮提醒,“人带到了。” 谢七爷这才掀起眼皮,一双眼睛红丝密布,目光看起来也格外混沌,半晌视线才聚焦在杨钦身上。 谢七爷努努嘴,杨钦只感觉到后背衣服被提起,然后整个人也被丢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酒气更加浓重,熏得杨钦捂住口鼻。 谢七爷却“呵呵”笑起来:“没长成的孩子,还不知道酒色的好处,不过……眼下这年景儿,一个不小心可就没机会长大了。” 话音刚落,一个物件儿突然伸过来,抵住了杨钦的下颌,将他的头强行抬起,紧接着杨钦就看到谢七爷那张带着几分狂妄和浮肿的脸。 “说说吧,我那十妹真的活了?” ------------ 第17章 牵连 谢七爷是个什么人,杨钦听族中人说起过,花天酒地、不学无术,总之在大名府没什么好名声,他娘亲是谢老爷最宠爱的妾室,三十多岁才生下他这个个唯一的儿子,却因为生产落下病根,还不到一年就过世了。 所以别看谢七爷是庶子,却格外受谢老爷宠爱,从小就记在正室名下。 要不是这个谢七爷不争气,十一二岁就开始惹是生非,谢家大部分家业说不得都会落在他手上。 “怎么不说话?”谢七爷一双眼睛笑得弯起,望着杨钦。 杨钦皱紧眉头,躲开谢七爷放在他下颌的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都知道。” 谢七爷重新靠在马车里,微微眯着眼睛:“你是说买了尸首代替我那亲妹子?” 杨钦并不言语,谢家人和二房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七爷也不生气:“我们若是不买,那掠卖人说不得就将人就地埋了,哪里还能再“活过来”?这不也是我们谢家与她的缘分?我唤你过来,是要你帮我给十妹带个话。” “谢家可以让她成为真正的谢十娘,如果她答应,就让她两日后回娘家,我们也好带她认认亲。” 谢七爷伸手又取来矮桌上的酒杯,凑在嘴边抿了一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接着又道:“别的不说,在大名府,谢家女儿绝不会被人欺负,你们也一样,做了谢家姻亲,有事也能来找谢家帮忙。” 谢七爷来之前,仔细盘算过,谢家拿出这样的条件,那女子和杨家应当会欢欢喜喜地答应。 杨明经来谢家送消息说,那女子要写状纸状告谢家,杨家如何也拦不住,还要谢家想法子应对。 状告谢家,无非是想要些好处。 真正的做个谢十娘,够不够? 等谢七爷说完了,杨钦也不迟疑,上前走了几步,靠近谢七爷。 谢七爷没想到杨家这孩子会到他身边来,不过微微一怔后,脸上重新挂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 杨钦垂下头,说了句话,不等谢七爷回应,就转身跑下了马车。 谢七爷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杨钦的话。 “我嫂嫂说,若是有谢家人来寻我打听消息,”杨钦道,“让我什么都不要信,因为他就是个做不得主的倒霉蛋。” 听着是句骂人的话,不过仔细琢磨…… 谢七爷忽然笑起来,笑声传出了马车。 外面的小厮眼见人跑进了巡检衙署,他们不可能进衙署抓人,看来今日只能到这里,于是吩咐人驾车离开。 车厢中,谢七爷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身边的丫鬟低声道:“那些人不识好歹,七爷不要生气。” 谢七爷的笑意却更深了,半晌似是自言自语:“可她并没说错。” 闹出这么一桩事,家中商议之后,让他前来说服那女子。只因他与谢家的买卖没有牵扯,万一有什么差错,只管往他头上堆。 之前他只是想要来将那女子打发了,现在还真的有了几分好奇,想要见上一见。 …… 杨钦被带进衙署二堂,很快他就见到了那位王主薄,王主薄坐在桌案前处置文书,身边有几个文吏,不停地来回奔走,甚至有人离开了衙署,骑马而去。 巡检衙门竟然有这么多加急的公务? 杨钦就这样看着,没敢靠近。每次看到这位王主薄,都会觉得哪里不太一样,明明是个文士,却又跟他见过的那些文士都不同,气度不输那位贺巡检。 终于桌上的文书没有了,王主薄放下了笔,挥了挥手遣退所有人,然后向杨钦这边看来,杨钦立即躬身行礼。 杨钦虽然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衫,但眼睛中却闪烁着几分光亮,整个人看起来都与昨日不同了。 王鹤春脑海中浮现出谢玉琰的影子,短短一日,就能让人有这般变化,可见她的本事。 揣摩一个人,不必紧盯着她去瞧,她做过什么,都会在身边留下痕迹。 两个人还没说话,贺檀就掀开帘子进了屋,瞧见了杨钦,他立即道:“这么早就从家中出来了?” 杨钦笑起来:“更早呢,先去给嫂嫂抓了药,又去集市上走了一圈,方才在衙署门口还被谢家人带去问话。” “就是那个谢七爷。” 杨钦自然而然就将谢家人拖了出来。 贺檀皱起眉头:“谢家人问了些什么?” 杨钦将谢七爷马车里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讲给了贺檀和王鹤春。 杨钦道:“回家之后,嫂嫂就与二伯说了,定要状告谢家人,谢家想要以此收买,嫂嫂哪里会答应?嫂嫂差点被人所害,连自己的身世都忘记了,却依旧认下这婚事,要护着娘和我,这般品行,常人难及。” “嫂嫂要的从不是银钱,而是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大白天下。谢家这样的人家,岂能明白?” 王鹤春看着杨钦义愤填膺的模样,那女子知不知晓,杨钦这般护着她的名声?也不知这名声,能被护到什么时候。 王鹤春站起身:“走吧,我带你去见那位先生。” 贺檀有些意外地看向王鹤春,他还以为王鹤春会吩咐身边人将杨钦送去,没想到却要亲自前往。 王鹤春翻身上马,然后向杨钦伸出手。 杨钦心智早开,但个头却不高,正琢磨要蹬在何处借力,就感觉到身上一轻,眨眼功夫就落在了马鞍上。 杨钦不禁惊奇,王主薄看着就是个读书人,可刚刚那一下却让他恍惚觉得,王主薄也有那些军将的本事。 “坐好了。”王鹤春嘱咐一声,便催马前行。 “平日里都读过什么书?” 杨钦坐直了身子:“读过《叙古千文》还有《神童诗》。” 听到《神童诗》,在一旁骑马跟着的随从不禁看了王鹤春一眼。 王鹤春道:“一会儿见了那先生,莫提《神童诗》。” 杨钦不禁道:“为何?” “诗赋本就无用,”王鹤春道,“不如多学学《论语》、《孟子》。” 杨钦眨了眨眼睛,这位王主薄,是不是因为不喜欢诗赋才没能考上功名? 几个人到了北城,拐进小巷子,眼前就是几间不起眼的房屋。杨钦刚被放下马,就瞧见有人打开了门,紧接着三个十来岁的孩子走出来,三人都背着个小书箱,里面应该放着纸笔。 杨钦一直盼着能正式拜师习字,见到这些,也顾不得别的,视线一直在那几个孩童身上打转。 “进去吧!”王鹤春向前走去,杨钦忙快步跟上。 “王……先生……”一个老仆早就在门口等候,见到王鹤春立即躬身。 老仆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中年文士匆匆忙忙地迎了出来。 文士身后跟着的弟子们,像是从未见过先生这般,脸上纷纷露出诧异的神情。 杨钦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文士到了王主薄似是要弯腰拜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才变成了平辈的中揖。 就算是中揖,也是那文士先行礼,由此可加对王主薄的尊崇。 杨钦眨了眨眼睛,这会儿再看王主薄的背影,只觉得比方才更高大了几分。 “没有别的事,”王鹤春道,“就是给童兄送来一位弟子,若童兄觉得是可造之材便留下。” 童先生这才将目光落在杨钦身上,他反反复复将杨钦打量一番,王鹤春从来不做这样的事,现在突然送来一个孩童。 看着孩童的年纪,再想想王鹤春隐迹潜踪,在京中告病,却突然出现大名府,定然是做一桩隐秘之事。 再想想王鹤春和这孩童的年纪…… 难不成这孩童与王鹤春有什么别的牵连? 该不会背着京中的老大人,为王家开枝散叶了吧? ------------ 第18章 不敢 童忱正在胡乱琢磨着,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紧接着他心里打了个冷颤,彻底回过神来。 好像方才他在想些什么,王……公子都知晓似的,童忱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说话。 旁边的杨钦先一步,躬身向童忱行礼:“见过先生。” “他叫杨钦,族中行九,住在大名府永安坊,”王鹤春道,“胞兄是阵亡的将士。” 杨钦心中一阵紧张,恐怕这位童先生会问他,家中都是做什么的。 去年,母亲去找过临坊的秀才,请秀才做他的西席,秀才听说杨家是个商贾,立即就拒绝了。 杨钦正胡乱想着,童先生的声音传来:“可识字?” 杨钦道:“母亲教过一些。” 既然要做先生,自然要有些威严,童忱道:“从明日开始,每隔两日来这里旁听。” “虽是旁听,我交代的课业却都要完成,否则就不必再来了。” 正式拜师之前,都要有考较,若是不能让先生满意,先生自然不会再教他,杨钦好不容易才得了读书的机会,别说一点课业,就算要求再多些,他也能做到。 杨钦再次弯腰:“是,先生。” 童忱看向小厮:“带着他四处看看。” 小厮应声,领着杨钦离开,童忱板起的脸孔立即松懈下来:“公子,我们去屋子里说话。” 两个人进了门,不等王鹤春开口,童忱一揖到地:“人前怠慢之处,还请公子恕罪。” 王鹤春坐下道:“本是我让人知会的你,要遮掩身份,不必思量太多。” 童忱恭敬地奉茶给王鹤春:“公子来大名府,可是有重要的事要做?”否则也不会隐去姓名,藏在巡检衙门。 王鹤春点点头:“个中原因,还不能与你说。” 童忱明白:“只盼着能有机会为公子效命。” 王鹤春点头道:“等局势明晰一些,自然让人知会你。” 童忱心中欢喜,其实之前他也曾随王鹤春做过事,就是不知晓哪里做的不对,突然公子就不用他了。 到现在他也没能弄明白。 “公子稍坐,我还有样东西送予公子。” 童忱说着匆匆忙忙出了门,片刻之后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本书册。 “公子瞧瞧,这是新印出来的《神童诗》,”童忱颇为惋惜地叹口气,“公子少时还有不少诗句没能流传,否则……” “印了多少?”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鹤春的目光似是慢慢变得幽深了。 童忱心中一惊,忐忑道:“二百册。” “多少?”王鹤春又问。 童忱小心翼翼:“淮南有两个商贾……格外喜欢公子的诗句,每人又印了两百册,说好只给族中子弟看。” 王鹤春没有说话,童忱却感觉到气氛愈发低沉,他额头上的冷汗也越来越多,于是没有等王鹤春再问,他就竹筒倒豆子地说了。 “还有福建来的人……这次是读书人,给书院买了一百五十册,再就是成都的一位员外,要给族中子弟启蒙用。” 童忱说着,从旁边拿出一本账目递给王鹤春:“卖的银钱,都给西村的孩子们置办了笔墨,公子看看。” “赚了不少银子,”童忱道,“若是再印几百册,也能卖得出去。” “够吗?”王鹤春忽然淡淡地道。 今日公子的心情似是不错,想到这里童忱仗着胆子:“不太够。” “其实那书局的东家与我说,他们更喜欢看公子小时候的那些事,若是能印出来,定然能卖出许多。” “你想写出来卖?” 淡然的声音传来,童忱下意识就要点头,毕竟他们穷,若是能赚些银钱,也没什么,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止住了自己的动作。 童忱慌忙改口:“没想写,公子小时候的事,我……如何能知晓?” 王鹤春抿了口茶,彻底没有了在衙署时的温和,目光却愈发的平静:“不知道好,知道太多的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想想外面流传的那些书册,八成都与眼前这个人有关。 “我不想带着一群孩子玩耍遇险。” “也不想在老大人与同僚一筹莫展时,一语惊醒梦中人。” “更不想对着鸡鸭说话,对牛弹琴。” 童忱不禁吞咽一口。 王鹤春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走到童忱面前。 童忱盯着那黑色的靴面。 “我没有,离开家去寻什么仙人。” “没有,绝食七日,要与那仙人一见。” 童忱摇头:“没有。” 王鹤春接着道:“更没有与那仙人有簪花之约,非卿不娶。” 童忱摆手:“没有,没有。”这个一定是没有,他绝对不会再与人说,许多年前,他在山中捡了饿得奄奄一息的王鹤春,若这都是真的,岂非是告诉大家,王……公子被人骗了? 大梁大名鼎鼎的神童,怎么可能被人骗? 王鹤春走到门口,他忽然指向外面:“那孩童一家与我无关,更非我留在外的子嗣。” “若是让我看到一点,我与那杨家之人之间的只言片语……” 王鹤春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童忱旁边的窗子突然无声地打开了,一阵凉风吹入他的领子,就好像柄利刃,送入了他的喉咙。 “不敢,不敢。”童忱拼命摇头,他再也不敢动那样的心思。 “好好读书,”王鹤春道,“带着你这些弟子,早日考中进士科。” 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以童忱的才学,早就考中了。 王鹤春踏出屋子,就看到候在外面的杨钦。 没有再多停留,王鹤春到了门口翻身上马,再次向杨钦伸出手,不过这次杨钦只是躬身行礼道谢。 王鹤春道:“不与我一同回去?” 杨钦摇头:“嫂嫂还交代我带回些东西,就不劳烦王主薄了。” 看着杨钦那小小的背影,王鹤春嘴角弯起露出一抹笑容,然后带着小厮转身离去。 …… 永安坊,杨家。 杨二老太太昨日被气的厉害,晚上连饭都不曾用,就早早歇下了,早晨起来仍是没有胃口,何氏在旁边劝说了好一阵,杨二老太太才答应吃些乳酪。 洒了红果碎的乳酪吃下肚,二老太太的胃口也跟着好了些,正要让何氏盛一碗肉羹来,就瞧见管事急匆匆进门。 二老太太心头“咯噔”一下。 昨日老太爷训斥的话还在耳边,告诫她莫要再闹出事端,否则她那心爱的小儿子,可能就没法回来了。 掠卖人口在大梁是重罪,掠卖人死罪,买主至少要杖刑,判的重些就是配役三年,无论哪一个,杨明山都受不得。 所以昨日何氏提议将小库房钥匙给三房,二老太太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一来能稳住三房,二来等这阵风过去,就将三房处置了。 可这才过去一晚上,难不成就又闹出事端了? 管事匆忙开口:“老太太,三房请了两位讼师来,门房拦不住,现在……人已经进了院子。” 二老太太耳朵里一阵嗡鸣,那谢氏真的请讼师了?真的要状告谢家? “老二呢?”二老太太招手,“快让人去喊老二,他不是想了法子吗?怎么没用处?” 请一个讼师还不够,居然叫了两个上门。 二老太太瞪圆了眼睛:“快点……想法子。”要是再任由谢氏这么闹腾,恐怕等不到老四回家,她就要被气死了。 …… 杨家大门口。 谢玉琰站在那里,看着两个讼师跟随张氏去往三房的住处,刚刚门口这样一闹腾,又引来不少邻里围观。 有人忍不住道:“六哥儿媳妇,你们请讼师做什么?” 谢玉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管事:“诸位邻里不要误会,有些情形家中管事可能不知晓,才加以阻拦。” “昨日族长已经答应帮我向谢家讨还公道,这些讼师就是登门为我写状纸的。” ------------ 第19章 恐惧 杨明经跟着下人匆匆忙忙往家中赶,长靴落地声越来越重,杨四老爷也喘得愈发急促。 “老爷,快点,快点。” 下人的催促声依旧不停地传来。 杨明经只觉得自己狼狈至极,多年在人前维护的威严,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为了能接任坊正使,常年在坊中做事。 想让坊间百姓熟悉他,就得靠着一双腿四处走动。 小民难缠,催纳赋税和赋役时,总不能都用强横的手段,再说如今的永安坊坊正使,就喜欢这一套,满嘴都是朝廷和皇上的仁政,所以……无论怎么看,他都不能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 这在杨明经心里,原本都很寻常,他也很享受来自坊中民众的称赞和笑容。贴近民众会换来名声,但也让他第一次尝到了民众的痛苦。 杨明经额头上汗水直流,脚底下也快磨出了火星儿。 这全都是因为谢氏,谢氏这个女人就像是一根棍子,再平静的水面也会被她搅合的波翻浪滚。 离杨家越来越近,杨明经发现,街面上的人也更多起来,而且都与他一样,纷纷走向杨家门口。 然后杨明经听到了谢氏的声音。 “若有善辩之勇的讼师,能为我们杨家写讼状、上公堂,我们杨家必定重金答谢,还请街坊四邻帮忙奔走相告。” 杨明经仿佛听到自己的心弦断了几根,内心深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和不安,夹杂着一股莫名的愤怒,就在这一瞬间传遍全身。 谢氏怎么敢这样说? 重金答谢,奔走相告? 这话真的传出去,很快整个大名府的书铺都会关切这桩案子,不知有多少讼师要凑过来。 “二伯来了。” 杨明经还未想出法子应对,一道声音响起,紧接着数不清的视线向他投来。 “这就是杨氏族长,也是我二伯,大家可都认识?”谢玉琰道,“二伯公正、廉明,这些年没少为永安坊奔走,若是父老乡亲抬爱,将来还会成为坊正副使。” 杨明经整个人一凛,立即收敛起脸上那愤怒、凶恶的神情。他不能在永安坊民众面前露出狰狞之态,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杨明经抿了抿嘴唇,甚至向身边人露出笑容。 人群就像得了什么指令,在这一刻向两边散开,纷纷让出一条路,路的尽头就是站在那里的谢玉琰。 杨明经几乎能听到自己咬牙的声音,他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一步步走到谢玉琰身边。 谢玉琰眼睛似是更加明亮,显然是因为有人可依仗。 “杨六娘子放心,我们必定会将消息传出去。”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昨日我们也都瞧见了,那些掠卖人……着实可恶。” 民众们不敢得罪谢家,却可以随意提及掠卖人。 “对,让衙门将那些人抓起来,我们也都安心。” 谢玉琰点头:“其实原本我也有疑虑,毕竟此事波及了四叔、四婶,但……二伯让我放心,若四叔、四婶有错,衙署惩戒也是应当,他是族长,就要持守公正,若是连这都做不到,将来何以安一坊?” “今日我之所以抛头露面,一来是答谢邻里昨日吊唁我夫君,二来也是因为昨日下午家门口有场争执,恐大家以为我杨氏族中不和,丢了杨氏和二伯的名声,如今澄清。” 本来说的十分流利的谢玉琰,到这里微微一顿,转头看向杨明经,好像在听杨明经吩咐。 杨明经耳边嗡鸣作响,脑袋一阵阵作痛。 这一刻格外的漫长,身边从安静到嘈杂,又到安静,好像只要他不开口,就永远不会结束。 “我……”杨明经的脸皮一阵抖动,僵硬的面容已经快要维持不住,“定会寻个好讼师,帮你递送状书,为你伸冤。” 杨明经整个人如同泄了气般,现在是应付过去了,后面却有无尽的麻烦。 昨日他就是敷衍谢玉琰两句,没想到竟会惹来这些。 谢玉琰看向杨明经:“二伯果然能做到这些,将来掌管坊门钥,定也能督察奸非,为坊中民众谋福。” 四目相对,杨明经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这一刻,他好似从谢玉琰眼睛中看到了一种,属于上位者才有的端凝。 而她的话…… 更像是来自上峰的提醒和暗示。 谢玉琰错开目光,杨明经才回过神,仿佛方才的那些都是错觉。 “杨族长是好人啊!” “这样的人将来接替方坊正,我们就有福了。” 这样的话入耳,杨明经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置于柴火上炙烤,他觊觎坊正许久,现在他终于离那个位置更近了一步,但他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他要踩着别人的血肉上位,而非是被人拖拽着前行。 但,如今这样的情形,他又不可能放弃。 “二伯,”谢玉琰道,“咱们现在就去见讼师吧!” 说完这话,谢玉琰向围拢的邻里街坊行礼。 杨明经踏入院子,随着民众的散去,嘈杂之声也渐渐停下,他想要斥责谢玉琰几句,却听得谢玉琰道:“昨日二伯说要去打听消息,可打听到了什么?一会儿一并说与讼师听。” 张氏在门口等着,也没有多言语,就将杨明经和谢玉琰一同迎进屋子。 两个妇人见客多多少少有些不便,现在有了杨明经坐镇,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本来还有几分忐忑的两个讼师,见状纷纷松了口气。 两个讼师正等着杨明经开口说话,眼前却是一暗,原来是谢玉琰起身走过来。她站在窗前,刚好挡住了从窗口投入的阳光,给人一种错觉,似是这屋子是明是暗,全都由她掌控。 “两位是年轻的讼师,”谢玉琰道,“都是秀才出身,有一手的好笔墨。” 两人听得夸赞心中欢喜。 “不过,大名府书铺那么多,想要博得些名气,不比考取功名容易。” 谢玉琰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现在两位的机会来了。” 听得这些,两个讼师也顾不得男女礼数了,纷纷抬眼看着谢玉琰。 谢玉琰道:“死而复生的奇案,你们可曾听说过?” 两个讼师下意识地摇头。 谢玉琰继续道:“若非有天大的冤情,老天不会给我留一线生机,如此大的冤案、奇案,牵扯大名府豪强,不知会有个什么结果?” “两位都参加过科举,不知此案比明经科考最后一道断案题如何?” 杨明经端着茶碗的手不禁一抖,谢氏竟然知晓明经科考有断案题?他再一次感觉到,谢氏的出身可能真的非同一般。 两个讼师也呆愣当场。 谢玉琰道:“还有些细节,我还要与两位推敲。” 杨明经登时一惊,他有种感觉,他必须立即离开这里,否则……将来定会后悔。 可惜,显然已经晚了,杨明经耳边再次传来谢玉琰的声音。 “不知两位是否了解昌乐坊谢家,是否有人因状告谢家,寻两位写过诉状?” ------------ 第20章 恭喜 两个讼师互相看看,然后又将目光挪向杨明经,可惜谢玉琰挡住了杨明经的身影。 “两位但说无妨,”谢玉琰道,“屋子里的都是自家人,绝不会透露出去。” “有是有,”其中一个讼师叫刘致,有些话说了也无碍,“只不过后来没有递交衙门,不了了之了。” 谢玉琰道:“也是与掠卖人口有关吗?” 刘致摇头:“那倒不是。”却也不肯继续说下去。 谢玉琰若有所思:“刘秀才不愿意说,那我便不问了。” 谢玉琰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误解了他的话。 刘致忙低声解释道:“真的与掠卖人口无关,我说这案子杨二老爷肯定也知晓。就是韩家村那个韩同,带着一群山匪抢劫商贾,后来衙署设埋伏将韩同一伙人斩杀了。” 杨明经道:“这案子与谢家……” 话没说完,却被谢玉琰打断:“二伯知晓此事,但其中内情定不如刘秀才清楚,不如还是听刘秀才继续说吧。” 杨明经皱起眉头,他想说的是谢家与这案子无关,没想到却被谢玉琰打断,现在又找不到话茬提起来。 杨明经还没想出对策,刘致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伙人根本不是什么山匪,而是附近的厢军。借着驻守之便,装作山匪,等衙署追查下来,他们就藏进军中,被衙署抓住之前,刚好劫掠了不少货物,也算是人赃并获。” “那韩同死了几天后,韩同的妻室找到我,要写状书为韩同伸冤,说韩同是被冤枉的。” 刘致说到这里,拿起茶抿了一口。 “韩同是被衙署的人杀的,”刘致道,“写状纸要告谁?再说人赃并获的案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同等人没被抓的时候,许多人都知晓山中有伙山匪,经常来无影去无踪,城外北边的陈窑村就是被这群山匪抢了,村中男丁被杀,不少女子被掳走,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这是衙署能编造出来的?” 谢玉琰道:“这么说刘秀才就没给韩家人写状纸?” 刘致摇头:“写了,我开始也想将他们打发了事,可他们就是不肯走,我刚刚才开了书铺,做的就是代人书写的活计,委实推脱不掉,只好答应。” “韩家人真的告了衙署?”另一个讼师问道。 刘致看向谢玉琰,这就是他为何这时候提及这案子。 谢玉琰道:“韩家人告的是谢家。” 刘致点头:“韩家人说,是谢家与厢军那位副指挥使陷害了韩同等人,只是空口说出来,却没什么凭据,去也衙署也是无用。我照他们的意思将状纸写好,但也不知为何,他们拿走了状纸却没去衙署。” 谢玉琰思量片刻:“刘秀才会提及这桩案子,是发现与我的案子有什么相同之处?” 刘致下意识压低声音:“那个掠卖人叫焦大的,从前也入过厢军,而且焦大认识谢七爷。有一次谢七爷在赌坊赢了银钱,输银子的那人,夜里想要伺机报复,被焦大撞上了,几个人闹到了衙署。” 讼师与衙署来往多,听到的案子也多,突然想到这些,嘴快就说了出来。 谢玉琰知道,厢军装作山匪抢掠的事,前世她也听说过,商贾想要顺利走通商路,不得不向驻守的厢军军将行贿,后来渐渐就有了官商勾结。 贺檀和王鹤春来了大名府就是为了彻查军中经商之事,两人一同整饬了大名府厢军,还牵扯了一众武将,彻底给西北的厢军换了血,贺檀在西北也有了名声。 与那些武将相比,谢家这样的商贾委实算不得什么,所以作为后世的上位者,谢玉琰也没在其中看到关于谢家如何的记载。 现在处于这局势中,谢玉琰将这些联系起来,能推测出,谢家与那些武将脱不开干系。 也许前世贺檀、王鹤春也查到了谢家,但因为她的“死而复生”让谢家更早暴露在两人面前。如果利用的好,能让二人更快拿到那些武将勾结商贾的证据。 谢玉琰对查案没什么兴趣,因为有没有她,贺檀和王鹤春都能将一切查明,她要做的就是在这大势之中,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西北的局势要变了,有人被拿下,有人就能乘风而起,她就是要做那乘风而起的人,积攒自己的本钱,所以她才会入这个局。 只要她能帮上忙,自然也会受到贺檀和王鹤春的庇护。也许将来还能成为重要的人证,与这二人有了交情,在大名府甚至是西北,才算有了根基。 多活过一辈子的谢玉琰,太清楚该如何借势。 “也许焦大就是韩同那案子的漏网之鱼,”谢玉琰道,“我与陈窑村那些人一样,都是被他们所害。” 说完这话,谢玉琰欣喜地转头看向杨明经:“二伯您看,刘秀才也是这样推测,与你昨日说的一样。” 杨明经本是在思量刘致的那些话,没想到谢玉琰突然提起他,他整个人就是一惊,他决计不能掺和到谢家这桩案子中,于是下意识地怒目:“我何时说过这些?” 谢玉琰仿佛被杨明经的话吓到了,慌乱改口:“没有,二叔没说过。” 屋子里的气氛就是一滞。 两个讼师也齐齐变了脸色。 刘致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 谢玉琰道:“两位今日也没说任何话……二伯……也没别的意思……有些事莫要让旁人知晓才好。” 刘致额头上沁出了冷汗,心中一阵后悔,方才也不知到底怎么了,不知不觉就说了许多…… 杨明经怒气未消,想要再开口澄清,刚好谢玉琰让开两步,他的目光径直对上了刘致。 刘致心中满是忐忑,径直撞上杨明经的视线,慌乱之中竟然站起了身,恨不得立即离开杨家。 杨明经见状,不禁攥起手,他突然发现无论他如何解释,面前这两个讼师都不会相信。 “二伯,刘秀才,”谢玉琰适时站出为二人解围,“今日屋子里的话,绝不会传出去,无论衙署还是谢家都不会知晓。” “对,对,”另一个讼师忙接口,“我什么都没听到,杨二老爷、刘兄莫要担忧。” 完了。杨明经仿佛听到一声炸响,那是翻涌的气血冲入他脑中,一下子爆开,他让的精神登时涣散,没了思考的能力。 就算他现在去谢家,恐怕也说不清了,谢家绝不会相信,他是被谢氏陷害,根本没有在暗中对付谢家。 谢玉琰善解人意地道:“我送两位讼师出去,定会再寻个时机请二位登门。” 刘致如蒙大赦,忙告辞离开。 谢玉琰带着二人走向门口,即将踏出这个屋子,谢玉琰道:“这几日,谢家还会陆续有讼师上门。” “我知晓讼师之间也会谈论案情,这案子说的多了,就会有种种推测,既然谈论的人多了,保不齐就会有人说一两句涉及谢家的话。” “那么多讼师,那么多人,谢家想必也弄不清楚,那些话都是谁说出去的。总不能向大名府所有的讼师问罪。” “两位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刘致眼睛一亮,这本就是一桩奇案,多些人谈及才是寻常,街头巷尾人人议论,谢家想要报复,也寻不到正主。 想到这里,刘致躬身向谢玉琰行礼:“那我们就先回去,娘子再有吩咐,只管让人来寻。” 看着两个讼师离开的背影,谢玉琰转身回到屋中。 屋子里的杨明经也缓过神来,神情变得愈发狰狞:“谢氏,你居然敢这般陷害我。” “二伯不是也害过我?”谢玉琰面容沉下来,“杨氏一族可是差点就将我活埋了,难不成二伯以为,我还会以德报怨?” “你……”杨明经霍然起身,他恨不得立即将这谢氏送入棺木中,他亲手填土,将她埋在地下。 “不过我这次真的是以德报怨,”谢玉琰道,“恭喜二伯很快就能拿到坊副使之职了。” ------------ 第21章 买卖 杨明经眼睛跟着一震,面前的谢玉琰神情自然,仿佛刚刚说的那句话,再寻常不过。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张氏担忧地掀开内室的帘子向外看去。谢玉琰坐在椅子上,杨明经却反而呆立在一旁。 按理说杨明经才是长辈,谢玉琰不该如此失礼,可……眼下这种情形,看起来竟没有半点违和感。 半晌,杨明经才回过神,声音低沉:“谁教你这样说的?你又怎么知晓?” 谢玉琰道:“贺巡检为何来大名府,二伯不是很清楚吗?” 杨明经是有所猜测,只不过…… “只不过二伯一直没有下决定,该选哪一边。” 杨明经吞咽一口,贺檀调任大名府的文书刚至,就有消息传来,贺檀此次为了查问武将经商之事。 朝廷也不是未曾派过官员过问,可最终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贺檀是厉害,却也不一定能撼动整个大名府。 再说,贺氏族中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也没能打听出来,贺檀是真的想要查明,还是做做样子? 没弄清楚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一来以杨家的地位,知晓的本就不多,二来杨家的屁股也不干净,弄不好就会成为替罪羊。 谢玉琰接着道:“有了今日之事,二伯就不用选了。” 杨明经怒火中烧,所以谢氏叫讼师来,根本不是为了告谢家,而是在算计他。 谢玉琰好似没有注意到杨明经积压起来的怒气,又或者说,她一点都没将这愤怒放在眼里。 “二伯今年多大?”谢玉琰道,“不到四十的年纪,若是能八十多岁寿终正寝,还有一多半的日子要过。” “不算从婴孩儿到成人的十几年,其实二伯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如果在这时候走错路,那就是等于断送了一辈子的前程,是不是有些可惜?” 杨明经的怒火,在这一刻忽然熄灭了一些,下意识地思量谢玉琰说的这些话。 “杨家这样的商贾,想要出人头地,委实不易,”谢玉琰道,“放在前朝,二伯岂敢肖想将来成为坊正?也就是本朝对商贾才少了打压,才能有这般机会。” 谢玉琰特意停顿了一下,话音跟着一转:“但商贾入仕也得立功才行。” 杨明经有种被人看透的感觉。 面前这个谢玉琰,根本不是什么谢氏,这番话不可能是她能说得出来的。 是有人借了谢氏的口,在与他说话。 这个人能是谁?只有贺檀。 谢玉琰道:“二伯觉得这些都无所谓,可以杀了我,再去找谢家,只不过一定要瞒住贺巡检,否则别说二伯,整个杨氏都要面临灭顶之灾。” 杨明经咬了咬牙,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你到底想要什么?” 谢玉琰道:“在杨家时,二伯庇护我。将来寻到我的家人,二伯要帮我离开杨氏。从那以后整个杨氏不能谈论我,即便日后再次相见,也装作陌路。” 杨明经脑子中豁然清明,他明白了,高门大户家的女子,格外看重名声,谢玉琰想要顺利回家,就得彻底摆脱这段经历,只要杨氏配合,到时候谢玉琰的娘家只需对外说,家中女儿在乡下养病,谁又能知晓谢玉琰曾被掠卖到了大名府,还嫁了人? 这就是谢玉琰的目的。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他好像别无选择。 “你最好不要再闹出什么事端,否则杨氏也护不得你。” 丢下一句话,杨明经就转身离开,他得仔细想想谢玉琰那些话。 等到杨明经走了,张氏才走出来。 谢玉琰之前吩咐过张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露面。张氏在内室里看的心惊肉跳,也明白了谢玉琰的意思,她就算在场,也什么都做不了。 张氏道:“杨明经真的能得了坊副使?” 谢玉琰点头,以那人的聪明,怎么能不利用这个好机会? 张氏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出口:“将来你离开杨家,我也不会对外乱说,你放心……” 张氏说到这里,看着谢玉琰脸上浮起一抹笑意:“我那都是骗杨明经的,就跟何氏一样,总得给他们个理由,让他们安心做事。” 谢玉琰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面传来杨钦的声音:“娘,嫂嫂,我回来了。” 杨钦背着竹篓,欢欢喜喜跑回家,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药取出来,看到没有一丝损伤,这才松了口气。 “一会儿我就去煎来给嫂嫂吃。” 说完,他又取出书册、笔和一些纸笺。 “这是童先生给的。” 张氏不禁惊诧,他们还未正式拜师,也没送束脩过去,先生却先给了这些。 谢玉琰道:“你可知先生名讳?” 杨钦点头:“先生叫童忱,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委实厉害得紧。” 童忱,童子虚?谢玉琰虽不认识这个人,却看过他写的书册,尤其是他写的那些见闻,字里行间,总能找到一个人的影子。 后来许多人撰写那人过往,都会在童子虚的文章中寻找蛛丝马迹。 便是王淮得了童子虚的书册,也会拿来与她一同看,然后谈论那个人。谢玉琰忽然很想念吃着点心,翻看童子虚书册的闲暇日子。 谢玉琰拿起杨钦带回的《神童诗》,随意的翻动,好像比她前世看的还少了几首。 “先生让我回来看这诗册,从前娘就教过我,”杨钦道,“不过王主簿却说,不让我在先生面前提及《神童诗》。” 谢玉琰有些意外,童子虚不是写过,那人私底下,最喜欢别人唱诵他幼时诗作,提及被人唤做“神童”的过往。 难不成还能有假?又或者他觉得,这诗册印的委实简陋? 谢玉琰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在这桩事上她倒可以帮一帮童先生,她躲在道观那些日子,看了不少闲书,童子虚的许多文章都有残缺,也算是一大遗憾。 “童先生收了不少弟子,”杨钦道,“都是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他们身上穿的衣衫与我差不多。” 由此可见童先生的人品。 能拜在童先生门下,杨钦心中十分欢喜。 说完这些,杨钦又提及谢七爷:“都被嫂嫂猜中了,谢家真的有人来向我打听消息,我就将嫂嫂教我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他听。” 谢玉琰点点头。 杨钦不禁询问:“接下来,谢家那边该怎么办?” 谢玉琰道:“那位谢七爷很快会再登门。” 杨钦眨了眨眼睛,好似他离家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他不知晓的事。 “我还打听到了卖石炭的地方,”杨钦欢欢喜喜地说着,“就在城外的三河村,嫂嫂要的干黄土,我也挖回来了。” 杨钦到现在还不知晓,谢玉琰要干黄土要做什么。 谢玉琰道:“将石炭碎拿出来,我教你做藕炭。” 道观的冬日也不好过,别家道观炼丹,师父则带着师兄弟在院子里和泥做藕炭。道观附近的人家,为此经常上山来求买。 谢玉琰将手揣入袖子里,看着杨钦忙碌,很快地上就多了一堆黑黑的泥团。 杨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嫂嫂,你说这些是什么?” 谢玉琰抿了一口手中捧着的热水:“这是我们的第一笔买卖。” ------------ 第22章 奇怪 杨钦将黑泥团做成一个个小泥饼,拿树枝在上面戳出一个个圆洞,这下他总算知道嫂嫂为何说这是“藕炭”了,这模样与藕真的有些相像。 杨钦看向谢玉琰:“这个能烧火吗?” “晾晒三天,”谢玉琰道,“干透了就能用。” 张氏道:“我来看着,肯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谢玉琰点点头,明日还会有上门的讼师,按她的推断,杨家肯定要热闹好几日。应付完讼师,藕炭也就做好了,她们再进行下一步。 张氏去灶房里做饭,谢玉琰叫住杨钦:“钦哥儿,将‘神童诗’拿来。” 谢太后在慈安宫时,喜欢听人说书,现在没有说书人,谢玉琰只能将就将就,听杨钦背诗。 张氏看着灶膛里的火苗,耳边是钦哥儿读书的声音,她慢慢湿润了眼眶,可是当眼泪滑下来时,她脸上却挂上了一抹笑容。 第二天,是杨六郎出殡的日子。 永安坊一早就挤满了围观的人,很多都是生面孔。杨家请讼师写状纸的事,虽说还没在大名府广为人知,但附近的街坊却听到了消息。 死而复生的人他们还没见过,于是就赶来瞧瞧热闹。 “那就是杨六郎的媳妇吧?” “看身上的丧服和年纪,应该是。” “让我也瞧瞧,死而复生的人长什么模样。” “哎呦,是个俊俏的小娘子。” 人群随着杨六郎丧仪队伍一路往城外去,王鹤春骑在马上,看着杨六郎棺椁旁的那个单薄的身影。 待一行人走过去之后,身边传来贺檀的声音:“如今‘谢十娘’也算是出了名。” 王鹤春点点头:“再过两日,茶舍的说书人也会提及这桩案子。” 贺檀道:“这么说,不用我吩咐人将案情散布开了?还真是奇了,每次我们想要做什么,这‘谢十娘’都会提前做好。” “不过,有了这名声,不管是谢家还是杨家,都不敢轻易向她下手。” “那小娘子果然聪明,换做旁人,要么被杨家禁锢,要么碍于礼数躲避,极少能这般迎头而上。” “早知这般简单,”贺檀看向王鹤春,“我便不求你来了。” “得这‘谢十娘’,何须王鹤春?” 贺檀格外喜欢用言语挑衅他这个表弟,自从西夏那一战后,王鹤春人前更少表露情绪,活得就像个画上的人。 这一战中,王鹤春到底做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即便的贺檀也没能问出一言半语。 让贺檀失望的是,王鹤春神情依旧平淡,他催马前行,与那丧仪队伍背道而驰:“兄长可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贺檀仔细想了想:“拔擢杨明经为永安坊坊副使?” 王鹤春脑海中闪过谢玉琰的身影:“这是那位‘谢十娘’留给兄长的活计。”也许这么说,会有些奇怪,不过事实确实如此。 王鹤春从小见过许多聪明人,每天出入他家门的,与父亲在书房中高谈阔论的,族中不少的女眷也不输男子,会审时度势的人太多。 不过能在几日内,将身边所有人安排的妥妥当当…… 有这种手段和本事的却没几个。 这不是审时度势,而是习惯地将自己放在中心,利用身边的每个人,让他们发挥最大的用处。 贺檀和他应该也在其中。 如此手段,与垂拱殿帝幕讲的那些倒有些相似之处。 王鹤春也觉得奇怪,对着一个女子,他居然能想到这些。 “杨明经做了坊副使,谢家必然对他起疑,”贺檀道,“杨明经也就没了退路,这样就能设法从他嘴中掏出更多消息。” 说完这些,贺檀才后知后觉,王鹤春的话有些怪异。 “你说这是‘谢十娘’留给我的活计?” 这一点贺檀不能赞同,他摇摇头:“你莫要想太多。可能她的确用了些手段,那也只是为了在杨家立足,不得不如此。” 王鹤春看向那追着杨家队伍,跑去凑热闹的人群,微微眯起眼睛,并不再言语。贺檀知晓,那是不赞成的意思。 被掠卖的女子,孤立无援,就算动些心思又怎么样?贺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就算用一用我的名头,应当也无大碍,你不用放在心上。” 王鹤春道:“只要兄长不在意……” 两个人沉默了一路,到了府衙门口,贺檀才又开口:“不过,既然‘谢十娘’这般聪明,是不是还能吩咐她做些别的?” 王鹤春道:“兄长想让她做什么?” 贺檀一时没有想到。 王鹤春径直向前走,半晌丢下一句话:“兄长能想到的她做完了,兄长想不到的……她也会去做。” …… 童忱坐在椅子上,听学生们背诵经义,不知怎么的,忽然来了兴致,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首诗。 入冬之后,童忱就对书写兴致缺缺,无他,就因为太冷,不愿将手从袍袖中伸出来。 今日屋中却格外的暖和。 童忱低头看了看,依旧只有两个炭盆在那里。 可能因为天气好。 童先生这么一高兴,多留了学生们一个时辰。他不知晓的是,散学之后,有三四个学生聚在院子外,并没有立即离开,被围在中间的杨钦正在从背篓里掏着东西,分给师兄们。 几个孩童脸上都挂着感激的神情。 “每人七块藕炭,”杨钦脸上露出笑容,“阿嫂说了,只要村中有人能来买,几位师兄家里的藕炭,我们就包了,这七块不要钱,师兄们回去给家里人试试到底好不好。” 藕炭好用他们都知晓,今日先生屋子里用的就是这个,陈平离炭盆近了些,手上的冻疮都被烤得发痒。 陈平道:“若是好,我给你银钱。” “不用,”杨钦笑道,“我嫂嫂还说,村中人买的多,还要倒给你们银钱哩!” 放在曹市上有人这样喊,陈平绝对不会相信,但他们同是先生的学生,他觉得杨钦不会骗他,说不要银钱,那就分文不取。 “明日,你到我旁边坐,”陈平道,“我将之前先生讲的经义拿给你。” 那些经义都是陈平自己背写的,他是舍不得外借,但杨钦可以在他身边看。 杨钦欢欢喜喜地应声。 分完了藕炭,几个人才各自回家,其实杨钦一直没明白,为何嫂嫂不肯将这么好用的藕炭拿去市集上卖,反而让他分发给同窗呢? 心中想着,杨钦加快了脚步,也不知道娘和嫂嫂有没有从三河村回来,买没买到石炭碎,若非要来听课,他定要跟着一同去。 杨钦一路小跑往永安坊走,还没到家门口,就看到李阿嬷向他招手。 “钦哥儿,”李阿嬷一脸笑容,“你家里可能有喜事哩,方坊正带着衙署的人登门了,你快回家去瞧瞧。” ------------ 第23章 好事 杨钦心中有数,但还是先谢了李阿嬷,才撒开腿继续往家中跑。 冲进杨家大门,杨钦就看到杨明经正在与方坊正说话。 杨钦上前给方坊正和杨明经行了礼:“坊正,二伯。” “钦哥儿啊,”方坊正看着杨钦道,“你二伯以后就是永安坊坊副使了。” “恭喜二伯。”杨钦这次说的心甘情愿,没有半点的勉强。 杨明经盼着这一天已久,现在终于实现了,不过……杨家的气氛却透着一抹怪异。因为二老太太欢喜之下太过激动,头疾加重,何氏急匆匆地前去侍奉,结果不小心在屋子里绊了一跤,碰到了鼻子,一时鲜血直流。 当然这些都是杨钦不在家时发生的,杨钦不清楚细节,但他却从二伯的小儿子杨申脸上看到了一股压不住的怨恨。 杨二老太爷将杨明生的次子杨申,杨明山的次子杨裕送去了自己结交的好友,鲁举人家中的族学。昨日杨申和杨裕听说老太太生病,急忙从鲁家赶回探望,就连出门在外的杨骥也是今天一早进的杨家大门。 这样一来,除了杨明经的长子杨程离家在外,杨家二房、三房的男丁都到了。 方坊正伸手摸了摸杨钦头顶:“听说你在童先生那里进学?” 这话一出,旁边的杨申和杨裕抬眼看向杨钦。 杨申眼睛中露出几分惊讶。 杨申今年十四岁,正是读书的好年纪,在鲁家族学的日子,他很是用功。虽说出身商贾不免被人排挤,但他父亲不同,等到父亲做了坊正使,他就有机会得了文书,与那些寻常人家的子弟一样去科举。 心中憋着这股劲儿,杨申也渐渐得了族学里的先生喜欢,先生经常会单独拿些书册给他看,其中就有一本童忱的《神童诗》。杨申如获至宝,小心翼翼誊抄了一份,每日都要研读。 这诗册只是童先生整理的,真正写出这些诗句另有其人,即便如此,童忱在杨申心中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更别提童忱还认识写诗之人。 鲁家族学的先生说,只要能从这诗册中习得一二,将来考诗赋不在话下,若是让人看出你是因着诗册得了进益,说不得连贡生也能得,这也是《神童诗》没有标注诗作之人的原由。 杨申几乎能想象到,将来他靠着这些入仕的情形,这可能是他在鲁家得到的最大好处,谁知晓…… 三房的九弟竟然直接拜了童忱为先生。 “正是,”杨钦应了方坊正,“做了先生的弟子,日后定然加倍用功,不负先生的教诲。” 方坊正称赞:“就凭这话,将来定会有个好前程。” 杨申只觉得心墙在这一刻崩裂,他怔愣了许久依旧不敢相信都是真的。 “是哪位童先生?”杨申听到自己问出声。 杨钦不能随意提及自家先生名讳,方坊正对杨申插嘴也有不快,淡淡地道:“还有哪位?自然是童子虚。” 杨申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侧头去向杨明经印证,看到父亲默认,他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杨明经笑着将方坊正送出门,等到方坊正的身影彻底看不见,杨申忍不住看向杨钦:“你为何能拜童先生为师?” 杨申气势咄咄逼人,声音中满是质问,让杨钦想起当年被诬陷偷了祭祖点心时的情形。 杨明经见状,开口呵斥住杨申:“怎能如此与你九弟说话?” 声音状似严厉,目光却格外温和。 杨明经接着道:“那是你六哥为国战死,朝廷给的抚恤。” 杨明经这话并没有浇灭杨申的怒火:“六哥是杨氏子弟,就算有抚恤,也应该给族中,为何……” 一道声音响起,将杨申的话打断。 “你若是觉得不公,你也有兄长,不如让你兄长也去从军,赚个抚恤回来。” 杨明经立即皱起眉头,杨申下意识转头去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女子缓缓走过来。 那女子束着简单的发髻,身着寻常衣裙,未戴任何装饰,整个人看起来却格外明丽,尤其是眉眼之中透着的神采,直视之下竟有些灼眼。 杨申去了鲁家,见到鲁家两位小娘子,只觉得读书人家的女眷果然不同,可与眼前这个人相比……鲁家姐妹那举止大方、有礼的言行好似都变得僵硬,虚假起来。 “七哥,”杨钦打断了杨申的思量,“这是六嫂,你不行礼吗?” 杨申恍然,这就是与杨绎结冥婚的女子,那个死而复生的“谢十娘”。 杨申下意识地躬身拜见。 杨申突然经历这些变故,一时忘记了谢玉琰刚刚那些话,杨明经却不能容忍,他板起脸教训谢玉琰:“以后,不要再有这样的妄言。” 谢玉琰没有反驳,反而顺着杨明经的意思道:“如今二伯今非昔比,是要仔细约束家中孩儿,莫要让人以为杨氏一族心性凉薄,心中只有利益而无情义。” “幼子失智也就罢了,让人以为二伯的坊副使也是踩着自家侄儿才有的,二伯日后要如何立足?” 杨明经目光一暗,怒气上涌,正欲再说什么,却看到谢玉琰微微扬起的嘴角。他立即想起,谢玉琰几日之前就说过,他能得这个坊副使。 现在坊副使的文书攥到了手中,他的处境也与从前不同了。 谢家必然已经对他心生怀疑,他能依仗的只有贺檀。 无论再怎么厌恶谢氏,现在他都不能向谢氏下手,至少在他脱离桎梏之前,只得忍耐。 “钦哥儿,走吧,”谢玉琰道,“娘还等你吃饭呢!” 眼看着谢玉琰带着杨钦离开,杨申早就涨红了脸,他抬头看杨明经:“爹,她对您不敬,您为何不斥责她?您可是杨氏族长,如今又成了坊副使,三房的人还不是随意发落?” “您约束杨钦,不准他再去跟着童先生读书。” “让那女子来二房赔礼,否则断了三房的用度,以后也不准让三房三婶在族中做活计。” “他们想要在族中度日,就得低头。” 杨申还要继续说下去,想整治三房,法子有太多,从前他们不就是这样做的? “爹你别忘了,我们是商贾,就算得了推举能参加科考,那也只能有一个子弟,杨钦被童先生举荐,我要怎么办?” “爹……” “闭嘴。” 杨明经一声呵斥,杨申后面的话也没再说出来,可他委实不明白,爹做了坊副使之后情形不就会不同吗? 怎么反倒不如从前? 面对三房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只能被顶撞的说不出话来。 坊副使真的是好事?文书没有拿错? 得了职司,怎么好似被人握住了把柄,反倒憋屈了? “老爷,七爷,快去看看娘子吧,”何氏身边的管事妈妈跑过来道,“二娘子摔的不轻,到现在也没能止住血。” 杨明经没想到何氏摔的这般厉害,忙道:“人在哪里?” “还在老太太院子。” 杨明经攥起拳头,大步向二老太太院中走去,管事一路小跑,刚准备通禀一声,就被杨明经伸手推开了门。 二老太太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屋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何氏的痛呼。 眼看着杨明经要直奔内室看何氏,二老太太一巴掌趴在桌案上:“老二,我有话要问你。” “你且说说,这坊副使是怎么到手的?你四弟到现在也没能归家,是不是你与贺巡检说了些什么?拿你四弟去换了前程?” ------------ 第24章 漏网 杨明经只得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二老太太。 杨明经道:“我在娘心里就是这样的?” 二老太太却没理会这些,依旧揪着不放:“那你与我说说,为何你们兄弟,一个在大牢,一个却做了坊副使?这是什么道理?” 杨明经只觉得一把火“腾”地一下烧到了头顶:“因为提议与谢家结亲的是四弟,娘还夸赞四弟有本事,为此还让四弟妹帮着掌管中馈,这些娘都忘记了?” “三房看出‘谢十娘’身上有伤痕,找到了四弟妹,四弟妹想要蒙混过关,巡检衙署难道不是为了这事,抓的四弟和四弟妹?” 二老太太伸手指了指杨明经:“没有那贺巡检点头,你能得了这差事?三房那边请讼师也是你的主意?” 杨明经惊诧地看着二老太太,他没料到母亲偏心四弟到这地步,谢氏要告谢家,明明是当着母亲的面说的,现在母亲却推到他身上。 杨明经的目光愈发阴沉,二老太太不但没能退缩,反而更加想念平日里会哄着她说笑的杨明山,一股气堵在胸口,不禁一阵咳嗽。 “祖母,您消消气。” 一道声音传来,杨明经才发现四弟的长子杨骥也在屋子里,刚刚他进门的时候杨骥躲了起来。 二老太太紧紧攥着杨骥的手,眼睛比方才又红了几分。 “二伯得了坊副使是好事,”杨骥低声道,“如今更方便去衙署打听消息。” 说到这里,杨骥恳切地望着杨明经:“二伯您想想法子,外面天寒地冻,我爹的身子本就不好,我怕在大牢里出什么差错。” 二老太太攥紧了手,干脆也不与杨明经再讲什么道理:“若是这般,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说着干脆哭出声音。 杨明经皱起眉头:“明日我就去衙署问问。”如果他不说这话,他和何氏恐怕都走不出这个屋子。 半晌,何氏也被送了出来。 杨明经看着何氏发髻散乱,鼻子肿起的模样,对二老太太又添了几分怨怒。 等杨明经带着何氏离开,杨骥捧着药到了二老太太身边。 “祖母,”杨骥道,“您得养好身子,不然等我爹回来,看到您这般,心中该有多难受。” 二老太太鼻子一酸,她看着杨骥,伸手摸了摸杨骥的头顶:“可怜的孩子,本是桩好事,结果一眨眼的功夫,你的差事没了,爹娘还进了大牢……”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这里,都会设法将你爹救出来。” 杨骥点头,含着眼泪侍奉二老太太吃药。 一碗药见了底,杨骥才想起来:“不知是不是孙儿看错了,总觉得二伯……好像有些袒护那‘谢十娘’。” 二老太太想到谢玉琰就生气:“那狐媚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攀上了那新上任的贺巡检,你二伯可能也被猪油蒙了心,让她给蛊惑了。要不是她抓着谢家不放,说不得你爹早就被放出来了。” 二老太太忽然想到谢玉琰那话锋凌厉的模样,恐怕自家孙儿吃了亏:“你不要理会她,等这桩事过去,再与她算账。” 杨骥应声:“我去将祖父接回来。” 二老太爷在鲁家下棋饮酒,这次方坊正来的急,二老太爷就打发了杨申和杨裕回来,现在杨骥要去向祖父禀告家中情形。 走出二老太太院子,杨骥刻意向三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方才听祖母提及谢十娘,他心中就是一痒。第一次见到“谢十娘”时,她就在那棺木中,他还感叹这么个妙人儿,早早就死了,委实可惜。 没想到美人儿还能死而复生…… 他可真想去仔细瞧瞧。 杨骥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不过现在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本以为不用他出面,等些日子,这风波就能过去,没想到愈演愈烈。 等这桩事妥当了,那小美人儿给他找的麻烦,他得让她换个法子还。 …… 三房。 张氏直到现在才想明白。 “二老太太居然这么偏心杨明山。”从前她以为二老太太不过言语上宠溺小儿子一些,掌权之事还是交由长子,如今看这架势,说不定还有了别的打算。 谢玉琰看向一旁的杨钦,此时的杨钦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方才嫂嫂回应杨申的那些话,委实让他觉得畅快。 被诬陷偷盗的时候,他曾盼着有族人出面站在他们这边,可惜族人要么与二房一同指责他,要么目光闪躲不发一言……如今终于有人护着他了。 “钦哥儿,你去趟衙署,”谢玉琰道,“将家中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贺巡检或是王主簿。” 杨钦不禁顺着这话思量:“嫂嫂,你觉得家中发生的事,与咱们的案子有关?”不然,这只是杨家的家事,为何要将消息送去衙署? 谢玉琰没有回应这话反而道:“将来你想要科举入仕,也许就要靠你那位五哥了。” 前世杨骥得了官身,还做了厢军的副统制。杨氏族长虽然还是杨明经,他却事事都要听杨骥的吩咐。 杨钦想要科举,却没有族中为他作保,这条路就算彻底被堵上了。杨钦将这些告知她的时候,一直觉得是族长杨明经从中作梗, 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谢玉琰道:“如果杨骥不在这时候回到杨家,这件事或许与他无关。就在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杨明经答应要为我伸冤的时候,杨骥回来了。” “只有害怕杨家与谢家作对的人,才会焦急地来打探实情。” 杨钦瞪大了眼睛,他好似想明白了。 谢玉琰接着道:“杨骥经常离家吗?” 杨钦点头:“五哥交游广阔,经常会出门游历。” 谢玉琰思量片刻:“六郎入了军营后,有没有写信回家,提及过杨骥?” 张氏和杨钦母子两个面面相觑,张氏开口道:“大约一年前,六郎家书中曾问过我,如今五郎都在做些什么,之后再没有言语。” “特别是最近半年,六郎一封家书都没有,我让人送过信,没有任何回音,想必是边关战事吃紧,军中不准通书信。” “六郎提及杨骥的那封书信可还在?”谢玉琰道。 张氏点头,六郎那些家书她都收的好好的,她忙转身去内室去取,很快就抱出一只匣子,里面放着厚厚的一摞家书。 杨六郎寄回的这些书信,张氏不知看过多少遍,轻易就寻到了那一封,打开之后递给谢玉琰查看。 “没有说什么,”张氏道,“只有一句话。” 六郎的家书一向很短,都是问家中情形的,很少提及军中事,提及杨骥的也的确只有一句话。 谢玉琰看着那笔力遒劲的字迹,不禁为杨六郎惋惜,他信上不说自己在军中情形,也是怕母亲和弟弟担忧。 这样心思细密的人,不会随意问一个人。 谢玉琰看向张氏:“这书信能否拿给贺巡检?” 张氏虽然宝贵这些信函,却也知晓轻重,当下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谢玉琰将书信放好递给杨钦:“一定送到贺巡检、王主簿手上。” 杨钦道:“那我……要不要说些什么?” 谢玉琰摇头:“他们看了之后自然知晓。” 如果她推测的没错,前世杨骥就是一条漏网之鱼。 让杨钦去衙署,谢玉琰站起身看向张氏:“我们也该向二伯、二伯母讨要我们应得的好处了。” ------------ 第25章 掌家 何氏被扶上了床,藕色衣裙被溅上了不少猩红的血迹,乍一看去,触目惊心。 二老太太屋里的婆子丢下了一瓶药就离开了,走之前还嘱咐:“老太太说,这是最好的外伤药,敷上几日也就好了,这种伤就是看着吓人……不用大动干戈地去请郎中,免得惹出什么闲话。” 何氏又委屈又难受,满嘴都是血腥的味道,坐在那里瑟瑟发抖。 她在里屋的时候,身边的窗子半开着,她被冻了至少两刻,这会儿即便靠着炭盆,也感觉不到暖意。 杨明经看着何氏狼狈的模样,脸上满是关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何氏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我听说娘头疼的厉害,慌忙赶过去,进门就被人绊了一跤,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娘身边的几个婆子都凑上来,她们都说我是踩到了门槛。” “我踩没踩到自己还不知晓?分明就是娘让她们……” 何氏忍住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屋子里的人都已经明白。 二老太太将怒气都发放在了何氏身上。 杨申面色铁青:“我去将那几个婆子处置了,给娘出气。”祖母他埋怨不得,难道祖母院子里的婆子,他还不能发落了? 何氏却焦急地阻拦:“不要生事,今天你惩办了下人,明日……这些还得落在我头上。” 杨申想要说些什么,看了看一旁的杨明经,又将嘴里的话咽下,再怎么样,他也不能对祖父、祖母不敬,背上这种罪名,以后就会寸步难行。 何氏心中说不出的难过,这些年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别说从三房那里接下掌家大权时,许多事都是经由她的手才办好。 如果不是她稳住了族中那些人,一切如何能这般顺利?杨氏除了他们三房,还有其他嫡系和旁支,虽不与他们住在一起,却也靠着族里吃饭。这也就是冬日,族中没什么事,平日见不到什么人,天气回暖的时候,每天都有族人来往。 当年三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在的时候,虽然因丢了货物,失了人心,但毕竟还有多年的威望在,若非在账目上掣肘,哪里来的今日? 何氏越想越难受。 屋子里气氛沉闷,杨明经沉着脸,脑海中也是方才二老太太质问他时的模样。 “二老爷,”下人进屋禀告,“族人来庆贺老爷得了坊副使的职司。” 族里人得了消息,纷纷赶过来,何氏下意识地拢了拢头发,不过鼻子上的疼痛,让她立即回过神。 这个屋子她是出不去了。 二老太太就是这样安排的,他们即便得了好,也别想在族人面前长脸。 杨明经几次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叹口气吩咐何氏:“你好好在屋子里养着,对外就说病了,忍一忍,过阵子伤就痊愈了。” 说完这话,杨明经带着杨申出去应付族人。 何氏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不禁悲从心来,这一刻她竟然想到了三房老太太,三房老太太每次与她说话,都是和颜悦色的…… “我是来探望二伯母的。” 何氏本来正在胡乱思量,听到这声音,她整个人立即激灵一下打了个冷颤。 “不让进?” “二伯刚得了坊副使,就连人也不认了?” “亏我让钦哥儿去衙署报喜,若非没有巡检……” 何氏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再也顾不得别人,忙扬声:“六哥儿媳妇,快进来。” 屋门没有立即被推开,何氏不禁攥起了手,望眼欲穿地盯着屋门,这一刻她只想谢氏快点走进来。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面对突然到来的谢玉琰,心底里泛起的那丝情绪不是惊诧,而是惧怕。 “族里不少女眷来到家中,”谢玉琰道,“虽说二伯母病着,我们也不能失礼,就劳烦娘带着人去招待一下。” 张氏应声。 谢玉琰道:“二伯母,是你调拨人手,还是我们拿着名册去点人?” 何氏深吸一口气,立即牵扯到了鼻子,她忙伸手捂住伤处。如果她按谢氏说的去做,谢氏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进门了? 不但如此,谢氏可能还会到族人面前乱说话。 “邹妈妈、秦妈妈,你们随着三弟妹过去。” 院子里守着的两个婆子面色就是一僵,不过既然何氏这般吩咐了,她们也不能怠慢,纷纷应声,带着各自的人手同张氏走了。 一切安排好了,谢玉琰这才抬脚走向何氏的主屋。 门被推开,何氏看到了那道人影。 她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面容,缓缓行来,没有任何言语,可就是这不慌不忙的步子,让何氏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二伯母伤的不轻,”谢玉琰站在那里淡淡地道,“听说是自己绊了一跤,怎么这般不小心?” 何氏有苦说不出:“二老太太病了,我心中一急……” 谢玉琰寻了椅子坐下:“我有几件事要问二伯母。” 何氏点头道:“你说来听听。” 谢玉琰道:“四婶回来之前,二伯母的伤能否痊愈?” 何氏心里一凉,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如果二老太太不想让她人前露面,就算养好了鼻子上的伤,也会再有别的事发生。 二老太太这是逼迫老爷尽快救出杨明山夫妇,之前她也隐约想到了这一点,只是不如谢玉琰说的通透。 谢玉琰接着道:“二伯得了坊副使,四叔、四婶却经受牢狱之灾,二老太太有没有说,日后如何补偿他们?” 何氏盯着谢玉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玉琰没有回应,而是说出第三句话:“二伯以后要忙坊间事,二伯母也难免跟在后面帮忙打点,万一忙中出错,二伯母可准备好了如何应对?” 乍听过去谢氏是在问她,其实话中已经给了答案。 杨明山和邹氏回来,二老太太为了弥补,定会让他们插手族务,杨明山在前堂帮忙,邹氏在后院与她一同管家。 等到时机成熟,他们寻个错处,彻底将她替换。 这不就是当年对付三房的法子? 没有了权柄,空有一个名头,为了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只能求着族中人给些颜面。 如此一来,他们就是彻彻底底给杨明山夫妻做了嫁衣。 光是这么想着,何氏就像被人死死压住了胸口,半点喘息不得。 “那我该如何?”何氏下意识地呢喃出声,似是在问自己,也似是在问…… 谢玉琰道:“二伯母还有第二个选择。” …… 杨家祖宅后院的花厅中,张氏吩咐管事给族中女眷端上热茶。 女眷们低声议论,她们显然没料到会在这样的场合看到张氏。 三房卸下族长之位后,他们之中大部分人就知晓,三房的人日后都不能在族中管事了。 事实确实如此,张氏后来做的活计,比旁支的妇人好不到哪儿去。 可今日是什么情形? 许多人摸不清状况。 “等一会儿,就知晓了。” 这些消息在族中压不住,她们打听打听便能清楚大概。 “明经媳妇的病到底如何了?” 还是有人忍不住问出口。 张氏站在一旁,脑海中一直在思量这些年的过往,坐在这里的人,她都熟悉的很,三房当家的时候,她们围前围后地在身边转悠,后来三房没落了,也有人落井下石,日子最难熬的时候,为了赚些银钱,她还曾去她们手中接过浆洗、缝补的活计,也听过她们嚼舌根,无非是墙倒众人推的那些话。 没谁比她更清楚,这一张张笑脸背后,都是在盘算些什么。 “明生家的……” 张氏没有回话,就又有人提醒:“我们想去看看明经媳妇?” 张氏正不知要如何回应,一道身影就从外面走进来。 “二伯母不能见客。” 那声音清越,似是能压住所有纷杂之音。 众人纷纷转头去看。 十六七岁的女子,一步步向前,一路行来,没有回应任何一道投来的视线。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坐在了花厅的主位上。 似是随意一坐,却端正而肃穆,清澈的视线一扫,花厅中登时一片静谧。 “诸位侄媳、郎妇,可能是第一次见到我。” “我是六郎的妻室,也是三房长媳。” 她就是死而复生的谢氏。 没等她们彻底从这个消息中回过神来。 谢玉琰又开口:“二伯母没痊愈之前,由我代替执掌族中中馈。” 谢玉琰说着扫了一眼身边管事。 管事忙打开手中捧着的两个匣子,一个放着钥匙,另一个则是腰牌和名帖。 这次换来的是诧异和惊呼。 谢玉琰不会理会这些。 “我知道三房和族中称呼不同,”说着她目光微沉,嘴角却略微扬起,似是在微笑,“但我习惯别人称呼我为大娘子。” “杨氏族中掌家大娘子。” “我在中馈一日,便是这样的规矩,大家可听清了?” ------------ 第26章 查账 谢玉琰话音落下,却没有人敢回应。 她们都是来恭贺杨明经的,哪知会面临这样的场面。 三房突然站出来掌管了中馈,而且还是那个没见过面的六郎媳妇。 这种事莫说遇到过,从前也是闻所未闻。可是站出来反驳,她们也不敢,甚至一时之间被震慑住。 谢玉琰看向身边的管事妈妈。 淡然的目光投过来,明明很是寻常却让管事妈妈腿一软,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当下不敢迟疑开口道:“六……大娘子说的话你们听到没有?” 说着她将抱着的匣子放在桌子上。 匣子里的钥匙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像是在传递某种暗语。这钥匙可是掌家人的宝贝,绝不会轻易拿出,匣子打开,钥匙拿出还是收回,都是掌家人一句话。 “听到了。” 有女眷开口回应,声音却很是零散,显然有人只想着蒙混过关。 谢玉琰扫向一旁的名册,拿起来淡淡地道:“有人不愿意,我也不强求,名字从册子上划掉,手上做的活计都放下。若是不服,等到二伯母痊愈再次掌家的时候,你们可以去她面前求情,看看能否拿回差事。” “我的规矩,人,我只会用一次,今日从名单上划掉的人,轮到我在中馈,你们都不必再来。” 这里的人都跟着族中办过事,懂得什么叫做识时务,否则三房倒了,二房立起来的时候,她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地靠过去。 谢玉琰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人开口:“大娘子,我们听懂了。” “听懂了,听懂了。” 这下声音大起来。 刚刚就气势短一截儿的族中女眷,如今看起来竟像是有点卑躬屈膝。 六哥儿媳妇的话说的很清楚,她执掌中馈时,大家要按她的规矩做事,她掌中馈多久却没人得知。 若是仅仅几日,反抗一下无伤大雅,万一时间久呢?差事丢了真的还能要回来?没有人敢去赌。 而且,旁边站着的管事妈妈,是二房二娘子的心腹,可见让六哥儿媳妇暂为掌家,是二娘子知晓并赞成的,得罪了六哥儿媳妇就等于得罪了二娘子。 只是她们依旧不明白,到底闹得哪一出?为何要这般?二娘子生病的时候,也曾让四娘子帮忙打理中馈,却也不似今日这般大动干戈。 谢玉琰接着道:“今日只是与大家见见面,不会耽搁大家太多功夫。” 女眷们纷纷松了口气,只要将眼前的事应付过去,之后怎么办可以大家私底下聚在一起,想出个对策。 谢玉琰眼看着众人面色舒缓许多,她吩咐管事妈妈:“将我要你准备的竹篾分给大家。” 管事妈妈应声。其实她也不知晓,谢玉琰到底要用竹篾做什么,但这东西又不难找,她委实无法推脱。 女眷们每人手中攥着一根竹篾,脸上都是茫然的神情。 谢玉琰道:“家中换管事,首要做的一桩事就是查账册,可今日不免太过匆忙。” “大娘子说的是。” “账册也没带在身上,若是大伙儿再回去取,只怕天都黑了。” “所以,”谢玉琰道,“只查一个人。” 众人立即闭上了嘴,查一个人,查谁? 谢玉琰道:“我初来乍到,许多事都不知晓,只能劳烦诸位替我做个决定。我让人将你们做的差事,全都编成序,每个人都可以通过手中的竹篾选出今日要查的账册。” “投出的竹篾不记名字,唱票之后即丢入炭盆烧毁。” 谢玉琰说完挥了挥手:“一刻之内,将我吩咐的事做完,没投竹篾的人,临走之前将手中的账册和钥匙送还族中。” 族中女眷们互相看看,无论是谁都不想做第一个被查账目之人,尤其是眼下这种情形,不投一个人,自己先要被惩办。 事情到了这一步,趋利避害人人都懂,再说眼下身边的这些人,素有龃龉的不少,便是你不投他人,他人也会投你。 再说既然竹篾用完即焚,谁投了谁,也没人知晓。 当第一个人走到屏风后,屋子里突然变得寂静无声。 …… “你怎么那般糊涂?竟然将管家大权交给谢氏。” 杨明经听到消息一路赶回主屋,只见一脸憔悴的何氏靠在引枕上,眼睛中一片涣散,不知晓在想些什么。 换做平日里,杨明经难免关切一番,可现在他顾不得别的,劈头便问,急于快些出手挽回大局。 何氏没有说话,目光却渐渐清明起来。 杨明经没了耐心,径直道:“你吩咐管事去趟花厅,将谢氏叫过来,与族中女眷说一声,谢氏说的话全都不作数。” 何氏依旧没动。 杨明经咬牙:“快去啊!” 何氏依旧紧盯着杨明经:“老爷是不是还要让我忍下去?不管娘如何磋磨我,老爷是不是都不在意?” “你……”杨明经道,“我们可以慢慢想法子。” 何氏脸上露出讥诮的神情:“一年前老爷也是这样说的,最终换来的却是四弟媳插手中馈。” 杨明经不由地闭上了嘴。 何氏接着道:“杨骥回来了,他可来拜见你这个二伯?就连方坊正来家中,他也没出现而是躲在娘的屋子里。” “现在他去鲁家去接爹了,爹回来之后又会如何?我脸上是不是又要添一道伤,或者……让郎中给我看看病症,几付药下去,我这掌家大权顺理成章就交了出去。” “当年三房老太爷和老太太不就是……” “胡说些什么?”杨明经不等何氏将话说完,涨红了脸打断,“爹娘再如何也不会这般做,我毕竟是家中长子。” 何氏笑一声:“老爷不说,妾身都忘记了。” 杨明经觉得何氏已然有些疯癫,正要转身自己去寻管事,却听何氏又道。 “老爷,妾身没有疯,”何氏道,“妾身只觉得谢氏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谢氏说,要做一个有用之人。” “谢氏将家中水搅浑,爹和娘才会想起我,让我继续稳住家中局面。” 何氏说着目光中透着几分恳切:“老爷,妾身没想害这个家,妾身只想自保,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老爷念在夫妻情分上,就不要阻拦。”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焦躁的情绪散去一些:“谢氏不是个好拿捏的人。” 何氏点头:“妾身知晓,正因为谢氏不一般,妾身才敢如此,因为谢氏不可能一直留在杨家。等她走了,一切就会变回从前。” “再说,情势在我掌控之中,谢氏的权柄是我给的,只要我发现苗头不对,就会将一切都收回来。” “只能三天,”杨明经思量片刻,“到时候爹娘也会发现族中不能少了你把控,定不会再委屈了你。” 杨明经觉得谢氏就算再厉害,三天之内也翻不起风浪。 …… 此时此刻,花厅中所有人都盯着谢玉琰手中的竹篾。 谢玉琰遣退了身边人,只有她能查看竹篾上的痕迹。 “三。” 谢玉琰喊一声。 有人面色微变,有人眼睛中闪过一抹欢喜,有人茫然四顾,有人皱紧眉头盯着谢玉琰拿起的下一根竹篾。 竹篾落在炭盆里,被大火吞没之前发出清脆的响动,如同在挣扎、嚎叫。 主管族中杂物的郎妇面色愈发难看,她管的差事被记的数最多,方才大家明明商量好了,要将手中的竹篾投给喂养牲口的徐氏。 都是些黑心的贱人,想趁着四娘子不在,借三房的手除掉她,二娘子真是好算计。 郎妇想到这里,向前一步:“大娘子,我有话说。” ------------ 第27章 可怕 郎妇知晓事情紧急,机会来之不易。 不等谢玉琰说话,郎妇接着道:“大娘子这样安排,本是为了公正,可有人为了自保,故意陷害……” 郎妇的目光看向其中几个人:“她们这是唯恐家中不乱。” 话音刚落,几道带着怒气和威胁的目光就落在郎妇身上。 但郎妇却已经不在意,她如今想着的,都是如何扭转眼下的处境。 她焦急之中开口,没想好如何说服大娘子,她只知道不能再让大娘子继续看竹篾,否则她必然无法脱身。 郎妇吞咽一口:“我想与大娘子单独说两句话。”这可能是她唯一的出路,只要这位大娘子有所求,她就还有机会。 但这话不能当众说出,无论寻什么借口,众目睽睽之下,都很难自圆其说。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可以试着拿出东西与大娘子交换。 郎妇庆幸,好像只有她注意到,看竹篾的只有大娘子一人,大娘子说竹篾上写的什么就是什么,顺利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就是说服大娘子。 “她是谁?” 谢玉琰的声音终于响起。 郎妇立即恳切地看向谢玉琰,她要抢在管事之前开口。 可是谢玉琰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族中的杂物是她管着的?”谢玉琰问站在不远处的管事妈妈。 管事妈妈立即点头:“是。” 谢玉琰似是得到了某种暗示,她毫不犹豫地道:“坏我规矩,可见包藏祸心。” “去她家中找到账册和钥匙,从现在开始开始清账。” “所有与杂物库没结清的账目两刻之内送到我面前,过时均按烂账处置,调坊中役人,一并清查与坊中有关账目往来,通知巡铺以免生乱。” 说完从匣子里递出名帖:“去请方坊正,就说我家中进了内鬼,让坊正做个见证,再去唤刘讼师让他撰写状纸。” “衙署闭门还有一个时辰,我不会留她在杨氏族中过夜。” 谢玉琰说完,那郎妇已经面如死灰,她还要开口强辩,就听头顶上的那道声音继续道:“堵了她的嘴,绑入柴房看管。” 郎妇赫然发现,刚刚她盯过的几个人,几乎同时向她走来,然后她的嘴就被紧紧地捂住。她方才想要说什么,大家可能猜不准,但这几个人都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决计不能再让她开口。 刚刚发生的一切,让几个女眷想明白了,今天要查的就是杂物库房。 这就是为何二娘子将掌家大权交给了三房,因为要借三房的手,除掉四娘子的人。 二娘子和四娘子都是二房的媳妇,二娘子自己动手定会引来二老太太的责难,而三房……反正早就陷入这样的处境,委实不用再怕二老太太。 作为二娘子的心腹,她们现在不出来帮忙抬轿子,将来如何再为二娘子做事? 片刻功夫那郎妇就被押在地上。 那几个做事的妇人,竟然比二娘子掌家的时候行动还要利落。 人都已经抓了,哪有不按谢玉琰吩咐继续做的道理?管事妈妈抿了抿嘴唇,忙吩咐人照谢玉琰的安排去拿账册、请方坊正,否则等二老太太反应过来插手,他们就是捉鸡不成蚀把米,罪责只会落在她头上。 看着跑出去的下人,管事妈妈心中一阵乱跳,早早查出郎妇之中那些为四娘子办事,对自家娘子来说,是一桩好事。 可管事妈妈就是控制不住地发慌。 太快了,从接掌中馈倒发落人,不过就是眨眼的功夫,从里到外都安排好,她何曾见识过这种手段? 更可怕的是,谁也没有告诉谢氏,杂物房的郎妇暗中投奔了四娘子,谢氏查的这么快,甚至让那郎妇自己站出来,不用再费功夫去找证据。账目到底有没有问题?看那郎妇的模样就知晓,问题小不了。 当场抓人,当场发落,不留任何余地,不光是二娘子和四娘子的仇结下了,她们这些为各自娘子办事的人,也都彻底撕破了脸,除非一下子将四娘子那些人按死在这里,否则将来死的人就不知道是谁了。 管事妈妈本来拿定主意,被二娘子派来谢氏身边,她要尽量少做事,可现在越做越多,全都由不得她。 想到这里,管事妈妈看向谢玉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却觉得,只是个开始。 “你叫什么?” 管事妈妈忽然感觉那道清冷的视线从她身上掠过,她出了一身冷汗规规矩矩地禀告:“奴婢姓于。” “于氏。” “在。” 谢玉琰道:“跟着我好好做事。” 于妈妈应声:“是,大娘子。” 站在屋中的张氏彻底愣在那里,她到现在都没明白,就是暂时接手中馈,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屋子里这些郎妇有多难吩咐,张氏比谁都清楚,可现在,她们却忙着各自行事,那些不会写字的人,也求别人帮忙书写字条,恨不得立即将与杂物库的往来理个干净。 仔细想想,张氏也就明白了,只要过了这一关,她们就能脱身,最好再帮着大娘子查出杂物库的问题,还能赚来功劳。 片刻功夫,谢玉琰手中已经有五六张字条,几个郎妇围在那里,等候传问。 “大娘子,今年十月的时候,杂物库调动骡马,说是去拉修葺宗祠换下来的木料,结果骡马用了两个月,还回来之后,牲口瘦了两圈,蹄子都走烂了,显然骡马被拉去做了他用,我向四娘子屋中管事提及,却到现在也没有回音,这一笔您得查查。” “我还见过那郎妇私自开库存入几车货物,两日之后又打开取出,也是在十月左右。” “我们族中库房,被她挪为了私用。” “这个要查也容易,只要看咱们族中十月,是否长途跋涉买卖过货物就知晓了。” “没有,族中走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郎妇胆大包天,说不得动用了族中商队走私货。” 于妈妈攥住帕子,这哪里是郎妇胆大包天,走私货的分明就是四老爷和四娘子。 谢玉琰看向那些郎妇:“骡马不是运送宗祠的木料了吗?若是去做了别的,宗祠替换下来的木料呢?” 郎妇们面面相觑,目光中闪动着几分忌惮。 “不好与我说?”谢玉琰道。 郎妇们纷纷低头:“不敢。” 谢玉琰微微勾起唇角。 这抹笑容,让郎妇们心中发凉,正不知如何是好。 谢玉琰冷声道:“将她们带去见二娘子。”这种事,她着实不想费精神,也该让何氏出出力。 几个郎妇刚被带走,就听外面有人沉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声音还没落地,两个管事妈妈就走进来。 “谁让你们查账的?”其中一个妈妈阴沉着脸,“二老太太吩咐,不管是谁,全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去二老太太屋子里回话。” 另一个盯着主位上的谢玉琰,冷声道:“六哥儿媳妇,二老太太传你前去,你莫要耽搁功夫,现在就与我们走吧!” 不等谢玉琰说话,她继续吩咐:“抓起来的郎妇呢?我要一并带上。这件事二老太太接手了,谁敢擅自行事,一律逐出杨氏。” 管事妈妈几句话,吓得屋中郎妇们,纷纷低头躬身。其中有人如获大赦般,就要引二老太太的人去找那被关押的郎妇。 于妈妈不禁看向谢玉琰,只见谢玉琰手中握着掌家的腰牌,轻轻地在桌案上磕着,面容平静,不见半点的慌乱。 片刻后,她的动作停下,开口道:“这二人假传二老太太之命,将她们拿下杖责二十,听候发落。” 二老太太房中的管事面露惊诧,却也没有仆妇敢动手。 谢玉琰握着手中的腰牌:“掌家的腰牌没用了?非掌家之人不得插手中馈事务,这是杨氏长辈定下的规矩,二老太太岂会明知故犯?你们不但要坏了规矩,还要给二老太太冠上徇私枉法的名声。” 说到这里,谢玉琰看到帘子被打起,门外站着门房管事,还有跟在后面的军巡卒。 “怎么?”谢玉琰站起身,她乜着屋子里的人,“家规约束不住你们?那我今日只能求助于国法了。” ------------ 第28章 报应 二老太太院里的管事,听到谢玉琰的话,并不在意,其中一个正要反唇相讥。 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就敢在杨家作威作福?算是什么东西?也就糊弄了二娘子,老太太真的恼怒起来,这杨家哪里有她的立足之地? 想到这里,她转头向谢玉琰看去,不料却从帘子的缝隙中瞧见了几个军巡卒,管事妈妈脑子里“嗡”地一下,似是明白了谢玉琰为何说要“诉诸于国法。” 衙门居然来人了。 “家中是否出了什么事?”军巡卒上前询问,他们是被管事带过来的,自然也就不用避讳什么,径直站在院子里问话。 帘子掀开,一个人走出来。 军巡卒板着脸看去,当将那身影瞧清楚的时候,目光中不禁一闪惊诧,居然是那位小娘子。 谢玉琰道:“族中抓到了个偷盗公中财物的郎妇,正准备送去衙署,却又来了两个恶仆,为虎作伥,企图搭救,是为帮凶,按家规我判她们杖二十,她们却不肯从命。” 军巡卒抬眼向屋子里看去,杨家失火的时候军巡卒就曾登门,陈军将还特意嘱咐,若是杨家三房有事,他们要多照应一些。所以当杨家来巡铺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半点没耽搁,就跟了过来。 对比杨家三房的经历,杨氏族中是不是又在欺负可怜的孤儿寡母? 军巡卒道:“恶仆不听命,娘子也可直接将人交予我等。” 谢玉琰转头去看于妈妈。 于妈妈立即回过神,硬着头皮应声:“奴婢知晓了。” 说完,于妈妈吩咐下人:“将这二人抓起来行杖刑。” “你敢……”二老太太院里的管事大喊。 于妈妈只得咬牙上前低声道:“这是大娘子的命令,你们不从便是奴大欺主。” 在军巡卒面前反抗,刚好成为证据,这顿板子她们躲不掉。 两个管事妈妈立即慌了神,她们就是过来传话的,哪成想会被押在这里受罚,二十棍下去,必定皮开肉绽。 “是二老太太……”其中一个开口。 于妈妈上前将她的嘴捂住,脸上都是威吓,压低声音道:“二老太太能随便插手中馈?你以为大娘子的‘为虎作伥’是说给谁听的?” 管事妈妈总算住了嘴,面露惊恐,额头上也都是冷汗。 不管二老太太是怎么吩咐的,她们都不能当着军汉的面喊出来,否则到了二老太太面前,她们也不会有好下场。 这样迟疑的功夫,她们就被下人押在门外的雪地里,紧接着棍子落下,惨叫和哭喊随即响起。 “还有些证据在我手中,”谢玉琰向军巡卒道,“我已经誊抄了一份留用,这些原稿还要劳烦军爷帮我带出杨家。” 军巡卒眉头皱得更紧,杨家的事恐怕不简单。这小娘子不知有什么苦衷,当着这些人的面不敢明说。 军巡卒睃巡一周,然后道:“今日巡铺也无他事,我等就在院子里候一会儿。” 说完话,他带来的人果然就站在了院子门口,那些想要偷偷离开院子报信的人,心中有鬼,竟一时不敢上前,只得小心翼翼地躲进角落里。 “怎么回事?三房的腿就这么难挪?二老太太还等着复命呢。” 二老太太等不到复命,吩咐大丫鬟前来查看情形。 丫鬟颐指气使地走过来:“耽误了差事,如何向老太太交待……”说着话她走到院子门口,抬眼就看到了两个军汉,诧异中,将后面的话也吞进了喉咙。 院子里的板子还没停。 丫鬟听了半晌才恍然,刚刚离远听到的奇怪动静,原来是惨叫和呻吟。 于妈妈不禁心底叹息,这是……又送来一个。 院子里的惨叫声又多了一道,屋子里的郎妇们面色难看。 谢玉琰重新坐回主位,手中摩挲着管家的腰牌,淡然地道:“两刻要到了。” 听得这话,郎妇们回过神来,忙去做方才没做完的事。 素来与何氏亲近的几个郎妇互相看了几眼,交换了一抹几乎让人无法觉察的笑容。 前阵子二老太太以二娘子病重为由,让四娘子帮忙掌管中馈,那时就有人提出更换掌事人,应该开宗族大会,二老太太却说:“不过就是帮衬着管几日,何须如此大动干戈?都是自家媳妇,还有明经媳妇盯着,能出什么差错?” 二老太太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之前越过二娘子插手族中事务坏了规矩,如今终于得到了报应。 …… 何氏房中。 何氏气得嘴唇发抖,她盯着几个郎妇:“你们再说一遍。” 一个郎妇道:“四娘子指使杂物房的人,调用了族中的车马。” 何氏深吸一口气:“你们能确定是去宗祠拉木材的车马?” 郎妇迟疑片刻,目光变得坚定起来:“是。”她之前不敢说,因为二老太太突然让四娘子掌家,她们唯恐二娘子失势……谁敢开罪日后主管中馈的娘子。 何氏道:“宗祠那边也没有人禀告?” 几个郎妇互相看看,就算宗祠有人禀告,也不会向她们说,二娘子这话听着像是问她们,其实是在问她自己。 何氏闭上眼睛,她总算明白为何谢氏让这些人来她屋子里回话,这是出了大事。 要知道修葺宗祠是她一手办的,如果那些车马没有去宗祠拉木材,宗祠那边的木材去了哪里?糟烂的木头到底有没有替换? 宗祠什么话都没有,可见脱离了她的掌控,这其中又有多少猫腻?一旦宗祠那边出了事,罪责可都在她身上。 郎妇们还欲说些什么,就听到下人禀告:“二老爷回来了。” 郎妇会意,忙低头退了出去。 “你知不知道弄出了大事?”杨明经面色阴沉,怒气太盛,呼吸都重了些,“那谢氏拿着你的腰牌,请了坊正和巡铺的兵卒进门,我看你要如何收场。” 何氏抬起头,眼睛中没有惊诧和恐惧,反而带着一抹玉石俱焚的神情:“请的好,看来这一步我没走错。” 杨明经没料到何氏居然仍不悔改:“你疯了不成?居然真的让外人来插手自家的事,你就算对四弟、四弟妹再不满,可以关起门来说话……” 何氏双手都抖的厉害,过多的恨意,让她的五官都扭曲起来:“他们想让我死。” 杨明经看着狰狞嘶吼的何氏,一时愣住。 何氏阴恻恻地盯着杨明经:“老爷也要帮着一同隐瞒?” 说到这里,她突然起身向杨明经扑去:“老爷不如现在就将我掐死在这里,也省了麻烦。” 何氏一头撞在了杨明经胸口上,杨明经猝不及防间向旁边倒去,夫妻俩干脆在地上滚做一团。 何氏不顾摔伤的疼痛,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爆开,她继续宣泄,双手不停地向杨明经身上撕打:“这些年我哪里对不起杨家?哪里对不起你们,你们居然这样害我。” “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我做了鬼,再来向你们索命。” 杨明经一时招架不住,被何氏在脖颈上抓了一把,这一下终于让他恼怒到了极点,手上用了力气控制住何氏的双臂,却感觉到手臂一疼,被何氏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 杨明经吃痛呼喊:“你这疯妇,到底要做什么?” 门外的杨申听到屋子里的动静,慌忙进了门,发现是这般情形,也顾不得别的,伸手牢牢抱住何氏:“娘,娘,怎么了,有什么话,我们可以慢慢说。” 何氏见到儿子,愤怒化为悲伤,也恢复了一丝理智,她攥住杨申的手:“他们在宗祠动了手脚,只等着宗祠出事来惩办我,到时候我百口莫辩,为了脸面也只能寻死,我的儿,你就要没有亲娘了。” 父子俩总算听了明白。 宗祠出事,何氏的脸面彻底没了,自然只有死路一条,杨明经若是护妻,族长的位子也会不保。 杨明经急着问:“谁说的,可有证据?” 何氏伸手指向外面:“老爷自己去问那些郎妇,再让人去宗祠查一查,看看修葺用的木材到底是不是都换了新的。” 何氏眼睛通红,里面满是杀意闪动:“既然他们要我死,那大家就都别活。” 说完她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从床下找到一个小匣子,拿出里面的药方递给杨申:“你拿着去给二老太太,这是当年郎中给三房老太爷和老太太开的方子,如果二老太太还护着杨明山夫妻,我就……” 何氏话没说完,手上的药方被杨明经抢走,杨明经将药方踹回怀中,仿佛在按回要跃出的心脏。 何氏还要张口,杨明经神情肃然中带了几分震慑:“你居然留着这东西,你真的想要一起死不成?” 方子一旦拿出去,他们二房可就真的完了。 ------------ 第29章 铺路 何氏看着杨明经眼中威胁的神情,她心中生出几分惧意,但更多的却是陌生,好像眼前的人不是她多年朝夕相处的郎君。 她求助地看向杨申,杨申显然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一时不知要如何开口。 何氏那紧绷的神经,好似一下子垮了,整个人委顿在地,脑海中居然闪过当年二老太爷和老太太,知晓三房老太爷过世时脸上浮起的笑容。 那时她是如何思量的? 掌家大权就要到手了。 可她没想过,有一日他们的手也会伸向她。 不,她想到了,否则也不会将药方藏起来,就想着在危急时刻拿出保命,药方却刚刚取出来就被杨明经夺走。 何氏牙齿发颤,如坠冰窟。 杨明经见何氏这般,心中略有些发沉,知晓自己夺走药方的举动,已经让何氏怨怼,但这药方他没法再给何氏。 杨明经伸手去拉何氏,轻声道:“现在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何氏眼睛中淌出泪水。 杨明经接着道:“我这就让人去宗祠那边,将所有的事都查一遍,如果四弟他们动了手脚,我必定不会帮他们隐瞒。” 何氏半晌才幽幽道:“如果老太爷要将事情压下呢?” 杨明经略微迟疑。 何氏面露冷意:“悄悄地将事情瞒下来,以后都不提了?毕竟那是你的四弟,他们还在衙署里。” 何氏忽然庆幸,她听了谢氏的话,将掌家大权暂时交给谢氏,否则她不可能提前知晓宗祠那边的事。 何氏道:“如果杨明山和邹氏没有被关押,恐怕宗祠早就出事了。” “老爷不让我将药方的事闹出去也行。” 杨明经和杨申都等着何氏的下文。 何氏面露坚定:“让三房接着查,至少要让全族都知晓,邹氏掌家时藏私,我要让邹氏再也摸不到中馈的腰牌。” 何氏重新在床上躺下,之前她只是养伤,现在感觉身心俱疲,仿佛真的重病缠身。 杨明经安抚住何氏,这才带着杨申走出屋子,脚踏出去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外面的情形又有了变化。 “巡铺的军巡卒进门了。” “二老太太让您过去。” “三房那边将老太太院中的管事打了。” 杨明经不禁又转头看向主屋,何氏如今的模样,不可能主动将谢氏手中的中馈大权收回来,如果他以族长的权柄威压,何氏恐怕也会闹出别的事端。 杨明经感觉到胸口的药方就像是一块烙铁,灼的他生疼,他恨不得立即拿出来焚烧干净,却又因为今日的事,对爹娘和四弟一家有了忌惮。 但这药方只能用在二房。 何氏因为怒气失了智,这样就想拿出去…… 在他手里更稳妥,他绝对不会让外人知晓,更不可能拿给三房的人看,尤其是那个谢氏。 总之,即便将来有用处,也不会比现在拿出来更糟。 想到这些,杨明经松口气,至少他阻止了更大的事发生。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这些,也让他深深皱起了眉头。 …… 巡检衙署。 贺檀看完杨钦送来的书信,递给了旁边的王鹤春。 这信函看似只是封寻常家书,但里面却透着一股蹊跷。 贺檀道:“你大哥与二房的杨骥没有来往?” 杨钦笃定地摇头:“二房平日苛待我们,恐怕我们三房再在族中抬头,这些大哥与我都知晓,所以大哥才私底下请方坊正帮忙,寻机会入了军营。打算得了军功,就带娘和我单独出去立户。” “大哥寄回的家书中总是叮嘱,让我们尽量躲着二房,以免被他们算计。可他却主动提及二房五哥,当时我也觉得有些怪,还让母亲写信的时候询问,可大哥后面的信里却没回应。” 贺檀面露思量,听得身边的王鹤春道:“你大哥会在什么情形下提及二房?” 杨钦道:“每次……都是让我们多些防备,免得二房行不轨之事。” 说完,杨钦对上王鹤春的眼睛,这一瞬间,他有种错觉,王主簿的目光竟然与嫂嫂有些相像。 都是一般的清澈,好似能看透人心。 贺檀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答案就在眼前了。 这就是为何谢氏让杨钦将这封信拿给他们。 杨绎很有可能在军中听到了一些有关杨骥的消息,而且绝不是什么好事。 军中和商贾有牵连,不正中他们下怀? 看来得去查查这个杨骥。 贺檀正琢磨着这其中的关节,只听外面的文吏道:“巡检,左南厢巡铺的人有事禀告。” 陈虞侯不在厢中,便由军巡卒将消息带回巡检衙门。 “永安坊杨家抓到了一个偷盗族中财物的郎妇,掌管族中中馈的娘子,让人将消息报来了巡铺。” 听到这话,王鹤春看向杨钦,杨钦脸上一片茫然,显然对此并不知晓,但很快茫然变成了担忧,是怕自家母亲和嫂嫂牵连其中。 贺檀皱起眉头,难不成杨家知晓三房将书信送来了衙署,暗中下手加害? 杨氏管家的是二房,报消息的娘子应该是杨明经的妻室。 不过…… 下手也太快了。 但仔细想想,这桩事又透着一股蹊跷,如果是二房要害三房,为何要将报去巡铺?巡铺可是由巡检衙门管束。 这不是送到了他们面前吗? 王鹤春看向那文吏:“杨氏管中馈的娘子是谁?” 王鹤春的问话,让贺檀略微诧异,杨家的案宗还摆在这里,鹤春不会转眼的功夫就忘记了吧? 他正要说话,却听军巡卒道:“三房杨六的妻室谢氏。” 贺檀张嘴愣在那里,杨钦也睁大了眼睛,只有王鹤春面容平静。 等到军巡卒退下去,贺檀才道:“是不是弄错了?” 杨钦肯定地道:“在中馈上的……不是我嫂嫂。” 虽然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王鹤春却没有半点怀疑:“是她。” 说完他看向贺檀:“现在可以带人去杨家了。” 贺檀还在想如何正大光明地去查杨骥,现在就有人给了他们理由,这就如同想涉水时,刚好有人划来了一条小船。 就算心中百般不解,贺檀依旧熟练地吩咐文吏和护卫、军卒一同前往杨家。 几个人翻身上马,直到与王鹤春走在了最前头,贺檀才忍不住再次发问:“怎么可能?杨钦来到衙署才多久?杨家管事就换人了?” 王鹤春点头。 既然鹤春这般肯定,那么实情可能就是如此。 贺檀依旧想不通,可他毕竟不通内宅中的事,又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却有一道声音从身边传来。 “姨母一直想要寻个世家女与你婚配。” 贺檀不知王鹤春为何突然提及这一桩。 “那是母亲胡乱思量,”贺檀道,“还说若是能有那样的女子嫁入贺家,我日后前程也会平顺,还能旺贺氏三代。” “不过她找来找去也没能有个真正入眼的。” “不是那些女眷不好,而是母亲心中千般万般妥帖的人,根本就没有……” 王鹤春忽然道:“有。” 贺檀一愣,不知王鹤春指的是谁。 “你想知晓世家女是何模样,她就是了。” 贺檀下意识地勒住马,片刻之后,他看向王鹤春那挺拔的背影:“你说的是……谢氏?” ------------ 第30章 好奇 贺檀能看出谢氏很聪明,但着实弄不明白,王鹤春如何能断定她的身份? 而且,这还是王鹤春第一次提起他的婚事。 贺檀的心思都在战事上,脑子里想的都是设法让朝廷在边疆兴兵,常年离家在外,对自己的婚事并不是很上心。 他既然不能陪在母亲身边,这些事就顺着母亲的意思,由母亲做主。成亲之后,他也会尽力做个好夫君,所以母亲打算为他求娶世家女,他也是顺从地应承,即便觉得母亲的打算难以成真,也从来没有在母亲面前质疑。 王鹤春与他不同,王氏一族也有意与世家结亲,却被王鹤春坚决地拒绝了。 去年太后欲赐婚,王鹤春依旧没答应。 正因为如此,才传言王鹤春年幼时曾遇仙,一心只想修道不想娶妻。 母亲没少发愁,几次嘱咐他设法探探鹤春口风。 这不正好是个机会? 贺檀催马上前,追上王鹤春:“没想到你与我母亲一样,都如此称赞世家女。” 王鹤春神情淡然:“世家女懂得审时度势,会帮你打点好内宅,所以姨母说,兄长娶个世家女前程会平顺。” 贺檀笑道:“那王家给你寻的那些世家女呢?你为何不肯从中选一个成亲?是她们不好?谢氏与她们相比如何?” 王鹤春道:“不如。” 贺檀扬起眉毛:“我就说,王氏族中的眼光总是不错,照你的意思谢氏都像我母亲说的那般,那些人就……” 王鹤春打断贺檀的话:“我说,她们不如谢氏。” 贺檀就是一怔,这算是王鹤春第二次称赞谢氏了吧?莫不是看上那位小娘子了?他正准备设法再次试探,却听王鹤春声音再次响起。 “世家女能为你管好家中事务,在仕途上助你一臂之力,为你孝敬长辈,生养儿女……”王鹤春说到这里目光微深,“却也能昨日才还与你相知相守,今日就来取你的性命。” “你可想要这样的枕边人?” 王鹤春不由地想起祖母,出自大梁有名的世家。 平日里总是温声与他说话,看着他的时候,眼眸中满是笑容,经常亲昵地摸着他的头顶,与他讲那些有趣的话本故事。 可是祖父惹怒了天子,被扫出朝堂,冠上各种罪名时。她也轻易就将祖父、父亲和他们全都抛弃,没有半点的留恋。 这就是世家女,在她们没有真心真意,只有利益得失。 贺檀总算琢磨出味儿来,怪不得王鹤春会拒绝那些亲事,当年姨母带着王鹤春来到贺家,正是王家风雨飘摇之时。 王鹤春的祖母崔氏也与他祖父和离回到崔家,王鹤春从小与他祖母亲近,便是开蒙也是他祖母所教,这桩事对王鹤春是个极大的打击。 王鹤春许久没有露出这样的情绪了,贺檀不禁对那谢小娘子更为好奇,她到底是哪家的女眷? “那谢家小娘子,我要留意看一看,”贺檀道,“若是与你说的一样,等这次回去,我也回绝了母亲,让她踏踏实实为我挑个寻常人家的女眷。” 王鹤春没有接口,他看到迎上来的陈举,立即吩咐:“让人在城门和各处设卡,免得有人逃脱。” …… 谢玉琰端起茶抿了一口,神情淡然,仿佛并没有听身边的郎妇们说话。 于妈妈小心翼翼地看了谢玉琰一眼,提笔蘸了蘸墨,继续认真书写,不敢有半点的怠慢,她甚至能肯定,但凡自己动了别的心思,“误”记一笔,大娘子都能立即抓出来。 等郎妇们都说完。 谢玉琰这才道:“你们说的这些,我也不会尽数全信,会仔细查证。” 郎妇们立即应声。 “大家也劳累许久,回去歇着吧!” 郎妇们纷纷松口气,躬身向外走去,不过还没出院子,她们就发现不对。 几个凶神恶煞的管事就等在门口,显然是二老太太派来的人。 她们前脚出这屋子,后脚就会被拿下。 郎妇们互相看看,最终还是选择回到花厅。 “大娘子,”郎妇低声道,“咱们可能出不去了。” 谢玉琰抬起眼睛:“出了什么事?” 郎妇道:“二老太太那边等着抓人呢。”有军巡卒在,二老太太不敢插手中馈上的事,但军巡卒总不能跟着她们回家。 只要落了单,就会被请去二老太太院子。 她们之前没想到这一点,现在明白过来也晚了。 谢玉琰仿佛这才想明白:“看来二娘子给我这差事并不好做,我惩办二房的管事,又查二房的账目,二老太太岂能善罢甘休?等衙署的人离开之后,她就会下手报复,诸位说说,该如何是好?” 这话听起来,仿佛很是担忧。 可是谢玉琰的语气又太过淡然,着实没有任何的可信度。 既然这份担忧是假的,她必然早就料到了这一步。 郎妇们互相看看,这位大娘子想要做什么,好似都懒得去遮掩。 “我们都听大娘子吩咐。” 有人开口说话了,其余人也都纷纷应和。 谢玉琰道:“依我看,若有人时时刻刻从旁要挟,不如彻底按死他,让他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众人心中冰凉,这位大娘子,是要彻底与二老太爷、二老太太撕破脸? 仔细一想大娘子说的没错。 反正现在出去难得好结果,倒不如与她们拼了,保全了自己,在二娘子那里也是大功一件。 谢玉琰看向身边的于妈妈:“于妈妈,你说呢?” 于妈妈面上一紧,这些郎妇不知晓内情,她却清楚,二娘子并没有让谢氏查账目,更不可能让谢氏向二老太爷和老太太下手,她若是开口迎合,消息传出去,二娘子恐怕也保不住她? 于妈妈还没找到搪塞的借口。 谢玉琰又道:“怎么?于妈妈与我们不同,你另有脱身的法子?” 于妈妈脚下一软,身上所有的血液好像都被抽干了。 谢玉琰才想起来:“大家都说了不少内情,于妈妈却未有一语。于妈妈在二房做管事这么多年,就什么都不知晓?” 于妈妈手里捏了一把汗水,脑子里嗡鸣作响,谢氏说的这些话,她委实不想再听下去,可现在她好似别无选择。 屋子里那一双双眼睛都落在她身上,她敢张嘴推脱,用不着走出去被二老太太拿办,这些人现在就能将她分食。 于妈妈深吸一口气,她转头再次看向谢玉琰,想要为自己求个恩典,她还有两个孙儿,一个生了重病的老头子。 谢玉琰的视线却半点也没落在她身上,只是道:“于妈妈现在还犹豫不决?方才大家说的,你都记了清楚,是不是准备日后说给二老太太听?” 于妈妈一颗心如同被人死死攥住,半点喘息不得,她瞪大了眼睛,无法掩饰自己惊诧的神情。 谢氏怎么知晓她与二老太太有来往? 她并非二老太太派到二娘子身边的眼睛,但也没少收二老太太的好处,帮二老太太传递些消息。 她没出卖二娘子的意思,她只是想要两边讨好,立于不败之地。 眨眼的功夫,于妈妈脑海中闪过千般思量,却都无法让她逃脱,她颤声道:“我听说……二老太爷给四老爷在外购置了一处庄子,就在……北城外……其实很多时候四老爷都在那边住着,庄子里也有不少人手……都是族中银钱养着的。” ------------ 第31章 闹大 于妈妈说的这些,都是她去二老太太身边禀事的时候,偶然听到的只言片语。 但她不可能说给二娘子听。 二娘子被二老太爷和老太太压制这么多年,每次反抗都很快就会被安抚住,二老爷别看是族长,从心底里依旧惧怕二老太爷,他不但不会给二娘子撑腰,还会劝二娘子息事宁人。 她去告密,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她被惩戒。 现在不一样,眼前的谢氏让她惧怕,她也没办法算计利弊得失。 于妈妈道:“我曾借着去给家中买炭火,出城走过一圈,找到了那庄子,庄子……并不算很大。” 她也得提醒谢玉琰,这么个小庄子,就算闹起来,二老太爷也可以用自己的私钱补上亏空,到头来很有可能一无所获。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那庄子周围可有良田?” 于妈妈陷入思量,片刻后她道:“有田亩,但……并不算多,且离山很近,周围有林子遮掩,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正值夏季,差点就没能找到那小庄子。” “我猜二老太爷应该是看中了那些木材,准备养些年,卖出个好价钱。” 谢玉琰继续道:“你看到庄子上有多少人?” 于妈妈道:“十来个……兴许……六七个,这也都是我胡乱猜测,我并没瞧见多少人,就看到了族中的车马在庄子外停留。” 于妈妈瞧见的就是这些,话也只能说到这里。 谢玉琰神情依旧平静,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事情还是太小了,就算查对了,也容易被遮掩过去……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手里有钱财,不一定非得是动用了族中的,恐怕没法借着这桩事,在族中给他们论罪。我们要的结果,是让他们日后再也没脸插手族中事务。” 郎妇们恐怕谢玉琰退缩,现在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倒霉的还不是她们? 想想外面那些恶仆,她们就更是害怕。 现在这些事闹得越大越好。 这么思量着,郎妇们却纷纷开口。 “别看就是个小庄子,说不得是藏赃之所,将从族中拿出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过去,这样一来二去不就成了二老太爷和老太太的私产?如果能在庄子上查出证据,也就没法抵赖了。” “藏赃之所?”谢玉琰念着这几个字,看向那说话的郎妇,“你觉得就是因为这样,才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购置庄子?” 郎妇得意洋洋:“那肯定是了,二老太爷那般精明,就算买庄子,也得买个有良田的,买在城外还是山中……” “就算开了荒,遇到大雨一下子可就全都毁了。” 另一个郎妇道:“老太爷肯定不会这样选,老太爷手中的私产,哪个不是肥田?” 谢玉琰道:“于妈妈说了,可能是为了卖木料。” 郎妇顺着谢玉琰的话想下去,眼睛一转:“那也用不着十来个人啊,林子又不用人手去浇水。” 众人又是纷纷点头。 烧火这桩事,她们还是熟悉的,只要不断添柴,这灶就冷不下去,总能想到法子。 几个人低声议论着,忽然有一个郎妇灵光一现:“之前不是说杂物房那边乱用车马拉货物吗?” 几双眼睛看向那密告了杂物房的郎妇。 那郎妇抿了抿嘴唇:“可我只是瞧见了在杂物房存放过货物,那些货物如今都没了,再说与城外的庄子……也没关系。” 谢玉琰道:“我记得你说,那是今年十月,十月城中发生过什么事吗?” 谢玉琰这样一问,有人想起来:“今年十月,北城设了好几道关卡,好似因为战事,往北和往西的商贾都会被盘查,咱们家为了修葺北城外的宗祠,上下打点过,这才拿到了出城的文书。” “那货物……” 郎妇明白过来:“是为了混出城才暂时放在族中杂物库,再借着咱们的车马运出去。这样就省了去打点衙署,另行开具文书。” “二老太爷借着修葺宗祠运送木料,偷偷运货出城,然后将货物放在北城外的小庄子上。” “到时候想要运货,就可以直接从北城外的小庄子取。” 郎妇心里清楚,这都是她们胡乱猜测,换句话说,都是假的,但只要这么闹去族中,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一时也无法轻易为自己开脱,总不能真的闹到衙门去?八成要吃了这个哑巴亏。 有人开了头,就有人敢继续往下猜。 “这么说,那些货物定然赚了不少银钱。” “可不是!衙署查的厉害,好多商贾被扣下,往西北的商货价格涨了不少,如果将这笔账算清楚,族中老少还能饶了二老太爷和四老爷?日后定然不能让他们再插手族中事。” “说不得还要赔一笔银钱。” 族中收回这些财物,也会分到她们手中,真的能成,那可是意外之财。 谢玉琰道:“既然要拿这些要挟二老太爷,每一步都不能少,你们光看到了财物出入杂物库,又知晓二老太爷北城有庄子可以暂时存放这些货物,却还少了帮二老太爷和四老爷拉货的人。” “我知道,”另一个郎妇道,“族中有几个人与四老爷来往多,而且他们……手中的银钱,可比我们要多的多。” “外面人不知,我们还能瞧不见?那几家吃的用的,露出那些东西,光靠族中给的那些银钱可是不够。” 同在一族,大家不免互相比较,哪家日子过的尤其好,郎妇们私底下没少嚼舌根。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写下来,我们也好设法查他们。” 于妈妈应声,忙去磨墨。 眼看着名单落在纸上,于妈妈慢慢皱起眉头,这是要用来要挟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的,什么卖货,什么藏赃,都是她们猜的,可……不知为何,这些肖想、勾连的东西越多,她心里就越慌。 好像就要变成事实。 二老太爷和四老爷真的借着杨家修葺宗祠的名号向城外运私货,而那小庄子就是他们藏匿货物转运之所。 什么货物需要掩人耳目地送出城?真就是为了省些打点城门守卫的银钱? 这样想着,于妈妈手一颤,一滴墨落在了纸上。 好像不太对,可她现在又想不明白,不对的地方都在哪里。 谢玉琰看向一旁的沙漏。 看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她将于妈妈写的厚厚一摞纸笺拿在手里,低下头来翻看。她到杨家时,身边只有张氏和杨钦,现在多了这些帮手,果然做什么都容易许多。 她不用费什么心思,只要点拨两句,就都做好了。 纸笺还没看完,谢玉琰就听到了杨钦的声音:“娘,嫂嫂,你们在哪里?” 张氏早就忘记自己来花厅是帮忙的,一直怔愣地站在一旁,看着谢玉琰处理中馈事务,看着杨钦跑进来,这才回过神。 杨钦跑得满头大汗,看到娘和自家嫂嫂都好端端地在屋中才算松了口气。 “嫂嫂……” 杨钦正要说话,谢玉琰就打断道:“贺巡检、王主簿来了吗?” 杨钦点头:“来了。” “人在哪里?”谢玉琰道,“带着我过去。” …… 二老太爷坐在马车中,面色阴沉难看。 旁边的杨骥也眉头紧锁,本来两个人要在鲁家用过酒席才会归家,却有下人来禀告家中出事了。 杨骥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才离家一个多时辰,怎么就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都是些废物。” 二老太爷鲜有这般说话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长衫,举动斯文如同儒生,不知晓的,还当他是个老秀才。 “何氏竟敢将管家大权交给谢氏,还让谢氏去查杂物库,构陷郎妇偷盗。” 杨骥脸上也闪过意外的神情,似是自言自语:“她还懂得让人去巡铺请人。” 二老太爷冷哼一声:“一会儿到了家中,就将巡铺的人打发了,这是我们杨氏一族的事,就算要将人送去衙署,也要等到族中查证了再说。” “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他们插手?不怕闹出去让人笑话。” “老二这个族长,居然连个妇人都压不住。” 杨骥低声道:“会不会将贺巡检引来杨家?” “就算引来又怎么样?”二老太爷道,“我就将几个坊的老东西都找来,让他们看看,朝廷新设的巡检衙门,就是来插手别人家事的,让他们这样弄,要族长何用?” 杨骥神情轻松了些。 马车拐入永安坊,杨骥挑起车帘向外看,眼睛就是一缩,真的在自家门口看到了几匹马,那不是民间用的马匹,而是实实在在的官马。 真的出事了。 杨骥深吸一口气:“祖父,现在就将几个与家中要好的长辈请来吧!我们可能真的要应付巡检衙门了。” ------------ 第32章 摔倒 二老太爷的小厮,在马车前听了声吩咐,就握着名帖匆匆离开。 马车继续前行,到了杨家门口,杨骥先弯腰下了车,然后转身将二老太爷搀扶下来。 脚刚落地,二老太爷盯着迎出来的管事,沉声道:“怎么回事?” 管事先看了看门口的军卒,眼睛中闪过几分忌惮:“三房六郎媳妇,告一个郎妇偷盗家中财物。” 二老太爷显然对管事的禀告并不满意,都是囫囵的消息,里面有什么内情却没说出半分。 “祖父别急,”杨骥道,“既然是内宅的事,问问二伯母就能知晓。” 他离开家的时候,何氏满脸都是血迹,神情惶然,他觉得何氏搅不起风浪,这才放心去寻祖父。 以他对何氏的了解,何氏能做的只有忍气吞声,现在突然冒了头,定是有什么理由,更该弄清楚的是,何氏是听了谁的话,将管事大权给了那谢氏。 二老太爷皱眉:“叫你二伯来回话不是更好?” 杨骥目光一闪,他看了看门口的军卒,脸上是异样的神情,虽然没开口反驳,却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二老太爷脸色更是难看,骥哥儿这是怕老二那畜生与贺檀勾结。 眼下的乱子,可能根本就是他们演的一出戏。 一个刚刚进了杨家的女子,怎么拿到的管家权?她对杨家一无所知,怎么敢去抓郎妇的错处?还惊动了巡检衙门。 二老太爷咬牙:“真是好大的胆子。”这是要拿整个杨氏一族去换前程,怪不得能做了坊副使。 既然对杨明经有了怀疑,自然要先试探何氏。 “家中是不是有官爷上门?”杨骥没忘记问管事。 管事立即道:“是贺巡检,人正在堂屋里。” 猜测被证实,杨骥面容更加严肃:“你去回禀一下贺巡检,就说老太爷刚回来,换了衣服就去拜见。” 管事应声。 这都是为了拖延时间,等二老太爷出来见贺檀的时候,也弄清楚了大致的情形,小厮去请的老者也到了。 大梁乡、坊不再设三老,但当着永安坊所有老者,贺巡检也得给几分颜面。 杨骥希望这事能顺利解决,家中能安然无恙,还不会得罪贺檀。 要知道贺檀背后可不止是贺家,还有显赫的王氏。 二老太爷和杨骥径直奔向主屋,人还没走进院子,就看到老太太屋里的管事快步走来。 二老太爷看到管事脸上惶恐的神情,立即动怒:“做什么去?” 管事妈妈急切地道:“老太太突然晕厥了,怕是得了内风,正要去请郎中。” 杨骥目光闪烁,他记得这个管事是祖母身边最得力的,平日只安排别人差事,现在祖母病着,她怎么会不守在祖母身边? “其余人呢?”杨骥道,“怎么妈妈亲自出来?” 管事眼睛通红:“家中出了乱子,老太太吩咐管事去向六郎媳妇问情形,却被六郎媳妇行了家法,到现在也不知死活,老太太又让大丫鬟去要人,结果也被拿下行了杖刑。六郎媳妇还放出话来,说他们是为虎作伥的从犯。” “老太太就是因此被气得晕厥。” “将那个谢氏给我叫来,”二老太爷瞪圆眼睛,“我要向她问话。” 管事苦着脸:“花厅那边关了门,任谁也叫不开。” “这是杨家,”二老太爷道,“任她一个疯妇无法无天不成?” 管事抿了抿嘴唇:“奴婢去问了,六郎媳妇说……她是管家人,手中握着族里给的腰牌,就得打理好内宅中馈,现在查出大事,她得将一切弄清楚,带着杨氏渡过难关,在此之前,花厅只进不出。” 二老太爷道:“你们就听她的?” 管事目光闪烁:“二娘子抱病,方坊正来了家中叫了二老爷过去,花厅门口还有军巡卒守着,我试着给了银钱打点,军巡卒却不肯收,还要治我们贿赂之罪。” 杨骥插嘴道:“二伯去过花厅吗?” 管事应声:“去了,大约两刻不到就出来了,也没能带出六郎媳妇。” 二老太爷看向杨骥,果然就跟他猜测的一样,闹事的根本不是谢氏,而是杨明经。 “这是出了家贼。”二老太爷看向杨骥。 杨骥再也没法维持表面的平静,脸色也变得阴沉,他扭头去看身边的随从,随从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杨骥仔细思量,就算二伯下手,只要别摸到北门外的庄子上,就什么也查不出来。 那庄子该是无人知晓的。 想到这里,杨骥眼皮突然一跳。 …… 杨明经和方坊正正在说话,下人来禀告:“二老太爷回来了。” 杨明经不禁深吸一口气。 方坊正见状道:“定是知晓家中出了事,你要不要过去说话?” 杨明经打断道:“贺巡检在这里,还是要先去见巡检大人。” 方坊正看着满头冷汗的杨明经:“你这是怎么了?” 杨明经紧绷着后背,一股凉意慢慢从脚底向上爬,如同趴了只千足蜈蚣,让他整个人因恐惧而战栗。 明明从花厅出来许久了,却还是无法从谢玉琰的问话中回过神。 再看看面前的堂屋,那道门好似通往鬼门关。 可他就是再不愿意,也得走进去。 “那就走吧,”方坊正催促,“别让巡检等急了。” 方坊正先行一步,杨明经木然地跟随,但是每走一步,脑海中闪现的都是谢玉琰平静的面容。 他本意是阻拦谢氏继续生事,谢氏却淡然地问他:“二伯可是想清楚了?无论什么结果,二伯可都能承担?” 不过就是杨氏一族内的争端,他一个族长还不能处置? 可是接下来谢氏的话,却让杨明经几乎吓得丢了魂儿。 “二伯可知大名府为何突然设了巡检衙门?又让贺巡检前来?” 这个杨明经自然知晓,杨氏只是个小商贾不假,但大名府的达官显贵也肯给他们一碗饭吃,自然不缺消息来源。 贺檀是来查武将与商贾勾结之事。 谢玉琰接着道:“朝廷如此大动干戈,总要有个回音,贺巡检也是如此,来到大名府就要做出些事交差。” “抓一个寻常的商贾,不足以应对朝廷。” 杨明经听到这里,还不明白谢氏的意思。 然而后面的话,却惊得他魂飞魄散。 “不过一个身兼坊副使的商贾被抓出来,应该可以佐证大名府衙署失察失职,从而佐证朝廷设立巡检衙门是对的。” 谢氏的神情明明没有变,只是淡淡地瞧着他,但杨明经却感觉那道视线如同利器,正好戳进他的胸口。 然后谢氏的嘴唇再次开启:“坊副使不够的话,那就拔擢成坊正使再抓。” 杨明经脚下就是一软。 “二伯,”谢玉琰道,“听说方坊正年纪不小了,旧疾缠身,也该卸任坊正一职,二伯可能又快升迁了。” 说完,她将手中纸笺递给杨明经:“二伯看看吧!” 杨明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拿起那些纸笺,又怎么一张张从头看到尾的了,他只知道那厚厚一摞纸在他手中如同一块烧红的木炭,灼得他生疼。 杨明经恍惚回过神,但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方坊正花白的头发。 从前他心里一直盼着方坊正卸职,可现在他恨不得跪下祈求神佛,让方坊正康健、平安,再多掌管永安坊几年。 杨明经晃晃悠悠地走着,迈过门槛时,脚下失了准头,登时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摔去。 狠狠扑在地上的杨明经,顾不得疼痛,他只是恐惧异常,这一跤好似个预兆…… 从此,他跌入地狱魔窟,再也不得翻身。 ------------ 第33章 规矩 “哎呦,这是怎么了。” 方坊正惊呼出声。 摔在地上的杨明经,委实将头发花白的老坊正吓了一跳。 坐在主位上的贺檀,脸上也一闪讶异。他是准备震慑一下杨氏族长,却还没来得及展露威势,就发现进屋的杨明经有些问题。 杨明经脸色苍白,目光涣散,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如同失了魂魄。下一刻,他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杨家下人片刻之后回过神,忙去搀扶地上的族长,光是听到“噗通”一声响,就知晓族长摔得不轻,走近一看更是吓了一跳,杨明经倒扣在地上,脸上汗水和鲜血混在一起,看起来格外的骇人。 下人不禁想到了二娘子何氏,何氏从二老太太屋子里出来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般模样。 一个两个都如此,是不是犯了忌讳,得罪了哪尊菩萨? “这……如何是好。”方坊正猫腰关切地瞧着,生怕杨明经伤的太重。 贺巡检还等着呢,他对杨氏的事知晓不多,都要靠杨明经来回话。 “要不然扶下去缓一缓吧!”方坊正道,“老夫先陪着贺巡检。” 方坊正本是安慰,可不知为何,他清楚地看到地上的杨明经整个人哆嗦了一下,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几分惧怕和怨怼。 方坊正忍不住将身子向后躲了躲,杨明经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以为他要与贺巡检联手害杨氏? 趁着下面热闹,贺檀看向王鹤春,无声的询问。 王鹤春没有说话,但杨明经这模样分明是被人吓过了,至于那人是谁,用不着去思量就知晓。 杨明经摆了摆手:“只是皮外伤,大事要紧,不敢再耽搁。” 听得这话,王鹤春将手中茶碗放在桌案上,茶碗落在桌案上发出清脆响动,吸引了贺檀的注意。 被王鹤春一提醒,贺檀也琢磨出蹊跷,他们来杨家,表面上就是因郎妇偷盗,闹去了巡检衙门,可这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杨明经会说这话,只有一个原因,他知晓杨家有问题。 既然彼此心知肚明,有些事也就不用遮掩。 “贺巡检,”杨明经简单清理了脸上的血迹,就向贺檀行礼,“是我没有处置好家中事务,还要劳累巡检查问,当真不该。” “我……”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脑海中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说,这般耽搁片刻,就听得外面又有脚步声,下人急急忙忙来禀告:“巡检大人,我家老太爷回来了,这就过来拜见大人。” 听说二老太爷回了杨家,杨明经脸色更加难看,刚刚擦掉的汗水,再次涌了出来,他想到谢氏手中那些证据,除非将花厅里面的人都杀了,否则肯定遮掩不住。 就像谢氏说的那样。 “是死是活,二伯自己选吧!” 杨明经的手不知不觉中摸向袖子里的纸笺,那是谢氏塞给他的。 用谢氏的话说,那是他的“保命符”。 他浑浑噩噩地接下,一直没拿定主意要不要交给贺檀,现在想想,他哪里有第二条路可走? 谢氏能说出那样一番话,可见私底下早与贺巡检通过气,这些事兴许贺巡检已然得知,就是想要借他的嘴说出来,毕竟他是杨氏族长,许多事办起来更加顺理成章。 这就是他唯一的用处,他若是不肯答应,他也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任他如何挣扎,最终也会被牵连进去。 眼下父亲已经从鲁家回来,他再不开口,恐怕也就没了机会。 这盆污水,不能浇在他身上。 杨明经突然站起身,生怕自己后悔似的,一鼓作气将纸笺取出,递给了贺檀。 “大人,”杨明经道,“您先看看这些。” 做完这桩事,杨明经整个人就像虚脱了般,强撑着走回椅子上,瘫坐了下去。 贺檀将纸笺展开,仔细查看上面的内容,然后沉下脸吩咐身边护卫:“将这上面提到的人都找出来拿下。” 护卫应诺快步走出堂屋。 贺檀转手将纸笺递给王鹤春,视线才再次落在杨明经身上:“杨族长将这个交给我,也就是承认杨家确有其事?” 杨明经吞咽一口:“只是郎妇们瞧见的,到底如何还盼巡检查明。” 若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贺檀就会露出笑容,事情比他想的还要顺利,居然都没用费任何口舌,杨明经就愿意配合查案。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坊正仍旧一头雾水,怎么还要拿办人? 方坊正还没能等来回应,外面就又有了动静。 “是哪位贵客上门,还要把我们一同请来?” “就是……我怎么还在门口看到了兵卒?” 熟悉的声音入耳,方坊正眉头一皱,他看向杨明经:“坊中的老者是你请来的?” 杨明经忙摇头。 方坊正道:“那就是你父亲了。” 他虽然还没弄清楚贺檀为何会来到杨家,但杨家请老者进家门,就是心怀不轨。 坊间的老者仗着年纪大,经常阻拦衙署公务,知晓如何利用声势逼迫朝廷官员让步。 方坊正狠狠地瞪了杨明经一眼:“这样的时候他们来做什么?将他们都送回家去。” 永安坊年长者八十有余,真的出了差错,他这个坊正脱不开干系。 杨明经应声,起身之后却脚下虚浮,半晌才走到门口。 “原本要请诸位吃宴,”二老太爷沉稳的声音响起,“谁知我进门才得知,家里出了些事,等我将一切安排妥当,就与大家欢谈。” “我看有衙署的人在。” 二老太爷叹口气:“家门不幸,我那孙媳妇抓到了一个家贼,却不知怎么惊动了巡检司,如今贺巡检就在堂屋中。” “那我等也要前去拜见,”一个老者道,“巡检上任多日,我们本就在筹备接风之事,如今刚好遇到这么个机会,不如置办些酒菜,我们一同庆贺庆贺。” “如此甚好,择日不如撞日,盼着巡检能赏光。” “就是,一个家贼而已,杨氏族中先行审问,再将状纸递去衙署就好,何须劳烦贺巡检。” “你家这小妇,委实没有教好。” 二老太爷一直低头赔笑:“诸位说的是。”他的目光却看向堂屋,他们在这里说的话,贺巡检应该都听到了。 他们可没有阻拦朝廷查案的意思,实在是这事太小,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只要贺巡检答应赴宴,这桩事就算揭过去。 几个人说着走到了门前。 二老太爷规规矩矩通报:“我等前来拜见巡检大……” 话戛然而止,因为二老太爷面前的门被打开,紧接着帘子掀起,贺檀的身影出现在二老太爷面前。 贺檀神情肃然:“衙署闹出这么大的案子,只怕本官没功夫赴宴了。” 二老太爷正要说话,目光一扫落在了贺檀身后那人的身上,那人站得稍远,脸上的神情他并不能看清,可不知为何,二老太爷就是心中一缩,莫名生出一股恐惧的情绪。 二老太爷迟疑间,身后的老者替他道:“都是些内宅的小事,何足挂齿?巡检大人莫要推拒,我们这些老东西就替永安坊恭贺大人前来。” “是啊,这种事,谁家不都要遇到几回,就是小妇不通事,小题大做,要我说惩办家贼倒是其次,得仔细教教小妇规矩。” 贺檀本是准备说话,却在这时,目光瞥到了一抹身影,也就闭上了嘴,静静等待那人靠近。 “诸位长辈家中也发生过这种事?” 听到谢氏这句话,贺檀目光微微一动,鹤春说的没错,这女子果然不一般,她总会在恰当的时机出现,他需要什么她就会送来什么,让他不用费心去安排。 突然得了这么个助力,感觉是如此的舒畅。 老者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杨二老太爷,在得到肯定的回应后。 其中一个开口道:“自然有,这坊间谁家不如此?” 另一个道:“都是家中琐碎事,也用这般大惊小怪?” 有人开始斥责谢玉琰:“在巡检和长辈面前,如何这般没规矩?” 似是被一阵抢白吓到了,谢玉琰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再开口的时候,却越过众人看向贺檀:“贺巡检,真如长辈们所说,这可能就是桩惊动京城的大案了。” 几个老者不解,杨二老太爷更是准备当众斥责谢玉琰,这谢氏哪里有半点女眷的样子?当着这么多人,居然没有半点的恭谨和胆怯,投来的目光中甚至带着一抹审视。 谢玉琰走到其中一个老者身边:“长辈说要教我规矩。” 那老者皱眉就要发作,却听到谢玉琰接着道:“是瞒着朝廷私运货物的规矩吗?” ------------ 第34章 后悔 谢玉琰说的话,身边的老者没能反应过来,杨二老太爷和杜太爷却面色巨变,两人下意识地看向贺檀。 当瞧见贺檀肃然的目光时,杨二老太爷的心就如同被人狠狠地攥住,浑身血液都凝滞住了。 “什么私运货物?” “这是哪来的话?” 老者回过神来,继续斥责谢玉琰,说着还看向杨二老太爷,他家的妇人敢当着巡检的面构陷他们,刚好给了他们借口好好惩戒一番。让他没想到的是,映入眼帘的是,杨二老太爷那如同见了鬼的模样。 活久了,就算再愚笨,也能稍稍通点灵性。 老者意识到了不好,他拄着拐杖的手就是一颤,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脑海中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又回想了一遍。 那小妇怎么问的? “诸位长辈家中也发生过这种事?” “自然有,这坊间谁家不如此?” “贺巡检,真如长辈们所说,这可能就是桩惊动京城的大案了。” 他刚才怎么没察觉,在杨家小妇说完“大案”后,就提及“私运货物”。那小妇当着贺巡检,给他们挖了个坑,而他们毫无察觉,一个个地跳了进去。 私运货物啊? 他不过就是来帮杨二老太爷收拾个妇人,怎么就被安上了这种罪名? 而且,这话不是随便一提,杨二老太爷的模样分明就是心虚。 在巡检面前,露出那种大祸临头的神情,跟跪下认罪有何不同? 老者终于明白,贺巡检为何出现在杨家了,并非是杨二老太爷说的那样,巡检衙门为一个小妇出头。 堂堂巡检,若非手握真凭实据,如何能登门问罪? 老者的手抖动的越来越厉害,若是他腿脚灵便,肯定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跑,又或者……他眼睛一翻晕厥当场? 老者犹豫的功夫,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只听了一句,他就知道他没了躲避的机会。 “今年十月,”谢玉琰道,“诸位家中是不是都向北城门运送了货物?” “运送了些什么?是自己出的商队,还是托付给杨家?有没有过关文书?” “出城的时候,谁人查验的货物?” “货物最终去了哪里?卖给了北边的人,还是西北的人?” “杨家分给你们多少银钱?” “或者……你们分给杨家多少银钱?” 老者们脑子里嗡嗡直响,谢玉琰的问话有人听明白了,有人却一头雾水,但他们都知晓一点,今天摊上大事了。 谢氏说的北边人,让他们想到了北齐,至于西北的人,那就只有西夏了。 短短一句话,就将私运货物变成了私通番贼。 早知道进了杨家,会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们还不如今天一早就“寿终正寝”,绝不会活到现在。 谢玉琰看向管事:“这些老人家,身子有些不舒坦,管事去各家禀告一声,最好将他们的族长或是掌家大娘子叫来。” 尤其是,谢玉琰伸手指向了杨二老太爷身边的杜太爷。 “尤其是这位太爷……” 杜太爷瞪大眼睛,正欲说话,谢玉琰没有瞧他一眼,施施然收回了手:“他脸色不太好,恐怕要晕厥了。” 杜太爷只觉得心窝一疼,一股热流直冲喉口,什么也顾不得地大喊:“你在胡说些什么……谁也不准去,我……我要归家。” 族长和大娘子就这样被唤来,那可是要出事的。任谁突然面对这样的情形,都会漏洞百出,就像他一样。 可怕的是,家中突然没有了主事的人,衙署若是在这时登门,谁去应对?家中必然乱作一团。 杨二老太爷也恍然惊醒,他厉眼看向管事:“将她给我拉下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管事下意识抬起头,但只扫了谢玉琰一眼,他就浑身一抖,战战兢兢地后退几步。脑海中都是谢玉琰淡然的神情。 不似二老太爷的暴跳如雷,但这种平静下的冷漠和威严,更让人恐惧。 “反了天了……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杨二老太爷见管事没动,就要自己动手,谁知手臂却被人一把攥住,他皱眉转头,瞧见了面色阴沉的杨明经。 就像博弈时,突然有人向他手心里多塞了几枚棋子,杨二老太爷心中一喜,就准备发号施令,却听杨明经道:“大娘子的吩咐没听到吗?” 族长都这般说,杨家管事不敢再怠慢,慌忙应声,慌里慌张地向外跑去。 杨二老太爷难以置信地盯着杨明经:“你……你这个……” 杨明经面无血色,嘴唇蠕动了一下道:“爹,十月……我家运出几车货物,与朝廷说是修葺祠堂之用。方才,谢氏查看了杂物库账目,发现并非如此,十月没有向祠堂运送过任何物什。” “管着杂货库的郎妇供述,那些货物是四弟从城外运进来,暂时存放在杂物库中,之后以修葺祠堂为借口,用通关文书,将货物经由北城门运送出大名府。” “谢氏又查阅了十月份族中商货往来,证实族中十月并未有这笔买卖,也就是说……四弟调用族中车马运送私货无疑。” “这本是我们族中的事,可……恰好今年十月,朝廷严查与边禁番人买卖私货,在北城门多设了几道关卡。” “如此一来,我们就要查清楚,为何四弟要千方百计避开朝廷的关卡,运送的到底是何物?这已然不是族中盗窃的案子,而是有私通番货的嫌疑。” “不弄清楚,不止是四弟,我们全族都有牢狱之灾。” 说完这话,杨明经不得不看向谢玉琰:“谢氏……做的是对的。”这一字字如同在剜他的心。 谢氏将杨氏一族弄成这般模样,让他这个儿子站出来对付亲爹,他却还要说:谢氏是对的。 现在,他还要审问他爹,他可真是个大孝子。 杨明经眼睛通红,似是要滴出血来,唯一一次忤逆父亲,竟是在这样的时候。 “父亲,”杨明经颤声,“你可知这桩事?与这桩事有没有关系?” 杨二老太爷仍旧板着脸,脸上的肉不受控制地抖动,惊骇和愤怒都写在上面。 “二伯还落下一桩。” 他已经做到这样了,偏偏有人却还嫌不够。 杨明经咬牙切齿,他深吸一口气,不得不再次开口:“爹,你是不是还在北城外给四弟置办了处庄子?” “那庄子上有什么?” 杨二老太爷整个人晃了晃,他努力挺直脊背,浑身上下那根最长的骨头,就是最后支撑他皮囊的东西,然而他却听到“噗通”一声。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的双脚,依旧牢牢站在地上,跪下来的是杜太爷。 “贺巡检,”杜太爷急呼道,“不是我……是杨明山他跟我说的,朝廷封了和市,但边民需要布帛,这时候运出去定能赚一大笔。” “我没有多少,我就只是几箱……” 杜太爷伸出了两根手指,但是很快两根变成了三根。 “就这些了,就这些了。” 杜太爷哀嚎着在地上叩首:“我有罪,与族中其他人无关,是我……被私利蒙了眼。” 老迈、佝偻的身影不停地哆嗦着,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可怜。 不过…… 半点打动不了她,那道如同催命般的声音又来了。 “杜太爷,杨明山帮你用布帛换回了什么?” “如果进项是银钱,你家中该有这笔账目,如果是东西……希望不是朝廷违禁之物。” 杜太爷眼前发黑,身体不稳,屁股撅起,一头杵在了地上。 杜家下人去拉扯杜太爷,谢玉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却在不经意间对上了一双清澈的眼眸。 ------------ 第35章 坦诚 那投过来的目光,就像暗夜里擦亮的一簇光亮,让人无法忽略。 是王鹤春。 谢玉琰嘴角上扬,微微弯起一个弧度,笑意一闪而逝。 她知道王鹤春会在这时候注意到她的举动。 她向贺檀借势,王鹤春怎么会无所察觉?再说,她也没想隐瞒,这本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对聪明人撒谎不容易,不如明着互相利用,还能少些阻碍。 从前她还没坐在这条船上,尚需遮掩,如今情势却不同了…… 眼下不是她与王鹤春说话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错开了视线,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试探和交汇。 谢玉琰重新看向地上的杜太爷。 杜太爷紧闭着眼睛,呼吸略显的急促,神智并不是那么的清楚。 这种病症谢玉琰见得多了,她随意地开口提醒:“杜家族长到了。” 瘫作一堆的杜太爷像是被泼了盆冰水,眼皮立即颤了颤,他掐住自己大腿内侧的软肉,强迫自己恢复清明。 他真的就这样晕过去了,让自家儿子面对这一切,那么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一定是在大牢中。 长长地喘息过后,杜太爷睁开了眼睛,不过映入眼帘的却是那让他恐惧的谢氏,谢氏面容明丽,可看在他眼中却比那罗刹鬼更狰狞。 杜太爷强撑着环视一周,哪里有他长子的影子? 他被骗了。 杜太爷的脸登时涨红,一阵剧烈地咳嗽,气息稍稍平复之后,杜太爷不得不面临眼下的局势。 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了。现在他得想想,怎么为杜氏一族争出条活路。 杨二老太爷还抱着一线希望,杜太爷晕厥过去,就此闭上嘴,至少还能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没想到谢氏却又伸手搅合,他对谢氏的恨意又增加几分。 杜太爷颤抖着爬行几步到了贺檀脚下:“巡检大人,这两年,杨家……的确帮我们……卖过货物,不过之前给的都是银钱。” 贺檀面容冷峻:“只有今年杨家给你的是货物?” 以物易物,这种事在边民身上常见。 杨家运出去的几车货早就没了,但若是能从杜家这里证实,杨家换回的是什么东西,就能推测出,杨家将货物卖去了哪里。 杜太爷嘴唇哆嗦着,不知该不该说,那毕竟是更大的罪名。 “二老太爷会给你货物,是因为今年的货不好出手吧?”谢玉琰添了一把火,“眼下违禁物查的这般严,放在手中岂非万分危险?再说这买卖还能不能做得,总得抓几个人丢出去试试水深水浅。” 说到这里,谢玉琰再次看向杜太爷:“就算这事今日不败露,朝廷也早晚查到你们头上,除非你们已经将那些东西销毁了。” 当然没有。 他卖出一些,还有一些藏在杜家。 杜太爷脑子胀痛,他不知该担心杜家的那些东西,还是愤恨杨二老太爷。 他还以为,杨家终于肯给他们更大的好处,原来是在耍他们,推他出去做这个替罪。 站在不远处的杨明经,看着杜太爷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他们身上就好像都长出了一条线绳,绳子的那一端就握在谢氏手中。 谢氏想让他们做什么,只需动一动手指,然后……他们就得照做。 “是青白盐,”杜太爷将心一横,“杨明山亲自送去杜家的,我卖了大约五十斤,还有几百斤在藏在……” 西夏盛产青白盐,价钱低廉又少苦涩,朝廷命令禁止民间倒卖的番货中,头一个就是青白盐。 杨二老太爷听到这里,满身冷汗,他急着拦住杜太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莫要往杨家身上泼脏水,杨家给的是银钱,不是什么私货,什么青白盐?我根本没见过。” 话一出口,杨二老太爷眼睛瞪大,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急于与青白盐撇清关系,却承认了杨家帮杜家向外运过货物。 “我们没卖货物去西北,我们就是……卖去了陕西路,你家中就算有青白盐,”杨二老太爷颤声补救,“那些是你们自己弄来的,与杨家无关。” 杜太爷脸上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我也不是个傻的,任由你们摆布,你敢说你与西边的人没来往?我在你那庄子上就见过。” 说到这里,杜太爷看向贺檀:“我不知晓现在那人还有没有在庄子上,那听过他说话,口音就是西北那边的人……至少长期在那边生活……巡检大人若是能将他抓来,严加审问一番,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杜太爷一时想不起来更多,但他能确定,那汉子不一般。 杨二老太爷这下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终于软了下去。朝廷已经知晓了北城外的庄子,连他都不知晓,老四一家在庄子上有没有藏匿物什,但……庄子上的确有个西北来的人,每次来往货物,那人都会帮忙带路。 这次那人跟着来到大名府,并没有急着走,应该是打探大名府如今的情势。 “看来这次收获不小,”贺檀看着杨二老太爷,“老太爷年纪大了兴许记得不清楚,还是跟本官一同去衙署,好好问问杨明山。” 杨二老太爷肩膀开始抖动,他以为很快就能将老四救出来,却没想到……今日自己也会被一同带走。 他们父子居然要在大牢里相见。 ……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祖母。” 杨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然后是二老太太嘶声喊叫:“到底出了什么事?这是我家……为何不让我进去?” 谢玉琰能想到,杨骥迟迟不见二老太爷出来,于是怂恿了二老太太。 不过,太晚了些。 贺檀目光一沉:“既然那么想过来听消息,就一同带去巡检衙门。” 军卒们应声。 屋子里其余老者互相看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盼着贺檀将他们忘了,这样他们就能各自归家。 已经走到门口的贺檀突然回头:“等他们族中族长到了,就一并都送来衙署,他们与私运番货有关,都要仔细查清楚。” “大人,冤枉啊,大人……” 老者们纷纷跪地,贺檀却大步走出了杨家堂屋。 军巡卒架起了杨二老太爷、杜太爷紧跟了出去。 谢玉琰就站在屋子里,等到人陆续都离开,屋子里就剩下了她和坐在椅子上的王鹤春。 屋门被关上。 王鹤春道:“谢娘子请坐吧!” 声音淡然中透着几分疏离,换成旁人兴许会被骇住。 谢玉琰施施然走过去,坐在了王鹤春旁边。 没有绕圈子,王鹤春抬起眼睛,目光再度与谢玉琰对视:“谢娘子帮着衙署查出这桩案子,衙署理当奖赏,娘子想要些什么?” 谢玉琰并不躲闪,这一刻她的眼睛中也有光芒闪过:“大人们不是已经给了?送走了杨二老太爷和四老爷,我就能顺利掌家,这些足够了。” “那接下来呢?你还想要什么?”王鹤春并没有因谢玉琰的坦诚惊讶。 谢玉琰嘴唇再次弯起:“永安坊和整个大名府。” ------------ 第36章 上当 换个情形,换个人说这句话,王鹤春都不会在意,因为这就是个玩笑。 眼前的谢家娘子,却不会让他有半点轻视之心。 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不知来处,没有任何人能依靠的女子,只用了几天的功夫,就将整个杨氏一族翻了天。 王鹤春再次仔细打量谢玉琰。 方才她说话时,声音清越,甚至因为她的年纪,音调中尚存几分轻软,语气却果断而笃定。那双眼睛格外明澈,就似阳光下泛着光亮的湖水,但目光越是平静、清澈,越是看不到隐藏在下面的半点情绪。 谢氏太不一般,就像他与贺檀说的那样,举手投足透着一股世家女的风范,又与那些事事听从长辈和族中安排的世家女不一样。 一个女子从小被教敬顺卑屈,事夫之德。孝顺曲从,事父母公婆之德。夫婿、长辈、族长、朝廷法度,总有一个会让她们惧怕和牵绊,但她却好似没有。 她能在巡检衙门里为自己伸冤,也能将一干郎妇关起来,按她的心意,书写她们的供词。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将案子查清,她只是要寻个借口请衙署的人登门。 那些家规和法度,对她来说并非枷锁而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这样的人有什么不敢去做? “你要掌控永安坊和大名府的商贸?”王鹤春道,“杨氏只是个小商贾,何以见得用他们就能做到这一步?” 谢玉琰道:“两位查的案子足够大,波及的人足够多,到时候大名府必然被清洗,旧人走了,自然就要迎来新人,只要把控好这个机会,就能在大名府立足。” 王鹤春目光微凝:“你怎么知晓,我们查的案子足够大?” “在朝廷罢停和市,多设关卡之后,还能将青白盐这样的东西运出,”谢玉琰道,“靠的肯定不是商贾和商队。” “就像杨家将货物送出大名府一样,没有守关将士通融,就算长出翅膀,也照样飞不出去。” “所以朝廷才会在大名府设立巡检衙门,纠察的不止是寻常百姓,还有……朝廷官员和那些从中获利的商贾。” 她说起这些不带任何遮掩,好似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谈论到了朝廷政事。 王鹤春道:“那又凭什么是你?” 谢玉琰笑容更深了些,王鹤春不会想不明白,只是想要探探她的底细。 “因为我刚好与他们对立,”谢玉琰道,“那些私通官员,买卖私货的商贾,必然早就得了利益,要么是富甲一方,要么已经攀附上权贵。” “而我被掠卖人加害差点因此丧命,本就给巡检衙门带来了清查坊间的借口。如今又为贺巡检查清走私番货,送去了证据。别看杨家只是不起眼的虾米,但顺藤摸瓜,定能拿住藏匿在下面的大鱼。” “我给他们找了这么大的麻烦,他们会不会恨上我?” 王鹤春道:“你就不怕?” 谢玉琰摇头,两个人目光再次撞到一起,每次两人对视,谁都不会躲避开,而是清清楚楚地让彼此看到心中所想。当然仅限此时此刻的思量。 这举动也并不是坦诚,而是不想浪费时间去猜度。 谢玉琰道:“两位大人会帮我,再说,被盯上才好,不然如何钓鱼?现在,我就是两位大人立起的大旗。” “那些商贾仗着有人撑腰在大名府为所欲为,害过的人不在少数,巡检衙门设立这么久,又有多少百姓前去诉冤?” “想必不会很多。衙门若是事务繁忙,两位大人哪会这么快来到杨家?” 若是王鹤春养气功夫不够好,一定会在这时候被她气笑。这话往深了思量,何尝不是被嫌弃无能? 谢玉琰道:“可见百姓并不信任朝廷,更别提刚刚设立的巡检衙门。除非大人真的做出为民伸冤,对付那些商贾的举动。” “我现在可不就是?” 嫌弃虾米不够好,就不要以她为饵。 这话外弦音,王鹤春怎么会听不出来:“你有这样的图谋,与那些谋利的商贾有何区别?” 谢玉琰笑道:“既然要借力,怎么会不明白,手中匕首到底如何锋锐?哪里能让利刃刺伤自己?” “两位大人都是好官,好官就有自己的准则,只要我不作奸犯科,触犯大梁律法,必然不会有谋害、构陷之灾。无能之人才会想走捷径,想要站得足够高,就得经得起审视,这么快就有了把柄和瑕疵,必定走不远。” “这一点,我与两位大人是同路的。” 王鹤春脑海中浮现出谢氏一身嫁衣,被带来他和贺檀面前说话时的情形,那会儿他就觉得谢氏多了些锋芒。 现在看来,那只怕是她最恭顺的时候。 如果眼前突然烧起一簇七彩的火焰,王鹤春会想看着这火苗到底能烧多旺。而不是趁着它尚未成事,一脚踩灭。 这就是为何朝廷会有弹劾,说他貌似驯良。 话到这里也就不用继续了。 王鹤春现在需要谢氏做那面大旗,彻底将巡检衙门立起来。 王鹤春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玉琰开口:“我不记得身世,既然被谢家当做‘谢十娘’嫁入杨家,我就取了谢氏为姓,取名玉琰。” 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却能说出那番话,连谎话都这样敷衍,但假以时日若是用着的时候,她必定能编出一段让人笃信的经历。 该问的都问了,王鹤春站起身准备离开。 谢玉琰道:“还有一桩事劳烦大人。” …… 贺檀在外面等了许久,总算耐不住性子,重新走回杨家堂屋,到了门口就听里面传来杨氏的声音。 “大人就当千金市马骨。” 话刚落下,王鹤春就推门而出。 贺檀等待片刻,不见任何人走出来,不过目光所及之处,却看到了一截裙裾,可见谢氏就在屋中。 两个人没有多言,径直走出杨家翻身上马。 “千金市马骨是什么意思?”贺檀问向王鹤春。 王鹤春随意地道:“有人千金求千里马,三年不能得……” 贺檀气急,鹤春明知晓他不是要问这个,他就算读书没鹤春好,也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晓:“我是说,谢氏为何提及这个?” 王鹤春看向贺檀:“她就是马骨,你想要从更多人嘴中,得知那些人的罪行和证据,就得保谢氏安然无恙,如此才会有人敢到你面前诉冤。” 谢氏第一个公然对抗那些人,可见她相信巡检衙门,贺檀到底能不能保住谢氏,就要看贺檀和巡检衙门的本事。 贺檀怔愣半晌才道:“你是说,她能想到这些?” 在杨家花厅里,他就对谢氏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掌家十分好奇,如今经王鹤春这样一说,他便更想探寻清楚。 “我们被谢氏算计了。” 不管是对付杨家,还是帮他们一把,实质上,他们和杨家都一样,都是她手中的棋子,现在她这步棋已然走成。 贺檀看向王鹤春:“你……王鹤春……还能被人算计?” 不过一琢磨,贺檀就笑起来,哪有整日算计别人,自己却不吃亏的道理?别的不说,光凭这一点,他就觉得谢氏有趣。 …… 杨家。 谢玉琰依旧坐在堂屋里。 “将杨氏族人都唤来,”谢玉琰道,“杨氏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理应知晓一切。” ------------ 第37章 夺权 杨家一下子被带走许多人,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竟然也在其中。 那些没来祖宅的杨氏族人,正准备前去打听消息,就被知会,各家要派人去族里,族长有话要与大家说。 族人们忐忑不安地踏入永安坊,总觉得坊中人看他们的目光都格外奇怪。 “怎么了?” “你不知晓?二老太爷听说巡检衙门的人登门,便将坊中各家老者请了过去,想要用老者的脸面,将巡检衙门逼出杨家。” “那位贺巡检如何吃这一套,当即将那些老者一并带走了,还向各家都派去了隶卒,说是要连夜查验家中账目……” “你说说,这不是天降横祸吗?” “闹成这样,谁能不怨恨咱们杨家?老太爷着实不该如此。” “不知道你们听说了没?这次的事可不小,掌管车马、杂物库的,还有那些平日与二老太爷、四老爷亲近的族人也都被带走了。” 族人话音刚落,就听到祖宅里传来哭声。 “这可如何是好?我家里三郎都是跟着族中做事的?怎么就被带去了衙门?” 听到喊叫,杨氏族人加快脚步,想要看看究竟。 这种事肯定少不了,任谁被抓了,都得寻杨氏族中要个说法。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一个郎妇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个不停,旁边站着的几个郎妇也跃跃欲试。 正在闹着,几个人从内院里走出来,领头的是于妈妈,她身后还跟着几个郎妇和粗使的婆子。 痛哭的郎妇见状,忙在地上爬几步,扑到于妈妈面前:“二娘子呢?我要见二娘子。” 于妈妈却没有回应的意思:“大娘子让我给你们传话。” 于妈妈说到这里顿了顿。 许多人都隐约听说,中馈上的不是二娘子了,而是三房六郎的妻室,但她们没有亲眼见过,哪里肯信? 即便早些时候见到了谢玉琰的,大多也觉得是二娘子在借三房的手对付杨明山。 现在衙署将人抓了,接下来该是二娘子重新回来执掌大局才对。 可是…… 好似与她们思量的有些不同。 于妈妈学不来谢玉琰那淡然的神情,只是将话语复述:“大娘子问你们,是巡检衙门的大门关上了吗?还是衙署不肯收你的诉状?你们要来这里诉冤?” 郎妇愣在那里,怔怔地盯着于妈妈瞧。 于妈妈平日里都是很和善的,怎么突然似是变了个人? 郎妇瞪着发红的眼睛:“都是在族中出的事,难道族里就放着不管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于妈妈道,“你们与四老爷私自运货出城,这些买卖没上族中账目。” “你们私自调用了族中的车马,怎么还有脸来族中哭诉?” 于妈妈神情多了几分严厉:“贩卖私货被朝廷抓到本是罪有应得,难不成还要拖着整个杨氏一族一同下狱?” 郎妇听得这话,身体瑟缩了一下,她感觉到周围投来的视线都变了。 于妈妈道:“大娘子将大家唤来,就是要与大家说清楚,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想要仔细听的,一会儿就去花厅,闹事的,一律家法处置。” 说完,几个粗使婆子上前几步,站在了那哭闹的郎妇面前,几只手将那郎妇抓起来,拖去旁边。 婆子们再度拿起了棍子,这棍棒在族中闲置多年,今天却被拎起来好几次。 于妈妈又想起一桩:“这些日子大娘子会带着几个郎妇盘查族中账目,手脚不干净的,别想逃脱。” 于妈妈说完带着几个郎妇向花厅走去,身后立即一阵嘈杂的声响。 几个郎妇抿着嘴,不敢多说话,她们原本都是看在二娘子的面子上,帮着谢玉琰撑场面。 可是一来二去,就连二老太爷也被衙署抓了。 不就是要让二老太爷和老太太不能再插手族中事务吗?怎么最终闹得这么大? 仔细想想,这其中没少了她们的功劳。 那些被抓的族人定是恨极了她们,现在还帮着大娘子传话,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 正想着,几个人重新回到花厅。 不知是不是因为眨眼的功夫,大娘子就将那么多人送进了衙署,现在她们只觉得大娘子比方才更多了几分威慑,于是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 谢玉琰道:“现在族人都来了祖宅,难免各怀思量,你们将去二伯母院子的族人都记下,账目先从他们查起。” 郎妇们微微张开嘴,所以这是要彻底从二娘子手中夺权了? 谢玉琰抬起眼睛:“你们还想回到二伯母身边?” “不,”郎妇们下意识地开口,“我们以后都为大娘子办事。” 谢玉琰道:“人还是少了些。” 郎妇们没说话,旁边的于妈妈道:“若是没有大娘子,任凭二老太爷和四老爷那般做,闹大了,整个杨氏一族都脱不了干系,只要将这件事说清楚,哪个不得感念大娘子恩德。” “于妈妈说的是,必然会有更多人投靠过来。” 将二老太爷送进了大牢,她们还想在二房立足?事情闹到这一步,她们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谢玉琰道:“杨氏的商队卷入这桩案子,事情没有查清之前,商队也不能再离开大名府,永安坊几家也被二老太爷牵连,就算朝廷重新给了通关文书,只怕短时间内也没有人再愿意与杨氏做买卖。” “毕竟人人都怕被私货案牵连。” 一个郎妇道:“那我们杨氏岂不是就……没有了生计?” 谢玉琰道:“生计那么多,商队可以暂时搁置,改做别的。” 郎妇们一脸期盼地望着谢玉琰。 谢玉琰道:“十日后,我会带着族中人另寻一桩买卖,若是愿意跟着的,到时到堂屋中听我吩咐,不愿意的,我也不勉强,但有个规矩……” 郎妇们的腰弓得更深了些,重要的地方来了,要一字不漏地听清楚。 谢玉琰道:“那时没来的人,以后别想碰那桩买卖,无论那买卖赚多少银钱都与他们无关。” 郎妇们互相看看,就这样?没了? “大娘子是不是该透露一些,我们要做什么,需要大家拿多少银钱?得了利要如何分?” 这些都不说,恐怕很难吸引来更多的人。 “不用,”谢玉琰道,“他们不需要知晓。” 她要的是一群听话、忠实的族人。他们不懂得如何俯首听命,她就来教他们。 …… 巡检衙门。 贺檀和王鹤春看着地上的尸身。 陈举带着人围住了杨家北城外的小庄子,这人拼死抵抗,眼见即将被俘,干脆自戕绝命。 “都是属下无能。”陈举满脸懊悔。 那人跃起的时候,他以为是要与他拼命,谁知道,最后的关头,那人会将手中利器倒转,径直戳入了自己的喉咙。 这般狠厉的手段,绝不会是一个边民或是商贾。 “他手心和手指上都有茧子,”陈举道,“可见经常握枪、射箭,表露出的拳脚功夫,与营中的将士有些相似。” 王鹤春道:“是个军汉。” 陈举点头:“错不了。”这就是他难受的地方,好不容易抓到了证据,却被他弄没了。 王鹤春看向陈举:“你不是说北城外有山匪吗?” “是。” 陈举叹息,只不过缉拿山匪是厢军的职司,他们巡检衙门管不着。 王鹤春道:“在杨家庄子上,遇到有人持械抵抗,拿下了一人,还有人趁乱逃窜,你们一路追捕,不知不觉中入了深山。”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王鹤春说了,必然是端了山匪的老巢。 陈举欢喜:“我这就去。” “这样好,”贺檀道,“扫清了山匪,也免得有人借山匪的手扰乱视听。” 先拿到口供,证实庄子上死去的人与山匪无关,那些人也就没法将此事赖在山匪头上,闹出杨明山与山匪勾结买卖私货的笑话。 说完话,王鹤春端起茶来喝,着实口渴,他干脆一饮而尽,放下茶碗时,他看到贺檀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贺檀道:“看来与谢小娘子说话的时候,连水也没捞到喝一口。” 一幕情景从王鹤春脑海中闪过。 茶吊、杯子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有半点要奉茶的意思。 这是在告诉他,她没有侍奉旁人的习惯,又或者是让他早些离开,免得过多停留。 无论哪一桩都是王鹤春从前没经历过的。 ------------ 第38章 背弃 王鹤春会顺着贺檀的话想起这些,并非觉得谢娘子有失礼之处,相反的,他一直没感觉到奇怪,好似就该如此。 方才在杨家,所有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之所以现在还看不出她有多少本事,是因为杨家太小,不够她去施展。 他笃定她出身世家,但大梁的世家早就没落,没了往日的风骨,只是明里暗里为自家利益无尽的争斗,即便靠着声望做些事,也都是表面的功夫,男子都很难有出挑的人物,更没听说哪家有这般厉害有段的女眷。 王鹤春将脑海中那些念头赶出去,这也是他不喜欢京城的原因,他思量着,起身走到兵器架前,伸手去摸上面的一杆铁枪,脑海中其余的念头都被屏蔽在外,剩下的是尸身血海,惨烈的战事。 “大公子,可使不得。” 惊诧的喊声传来,王鹤春才回过神,他转过头去,看到自家家奴跪在地上,满脸惶恐。 周管事日夜兼程来大名府送信,没想到一眼就看到自家大公子握着那杆铁枪,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以为那件事后,公子就彻底断了去军中的念头,难不成…… 贺檀一旁道:“鹤春就是随便看看,你这般惊诧做什么?” 周管事深吸一口气:“是老奴没了规矩,向公子请罪。”那桩事知晓的人不多,就算是王家,也差点面临灭顶之灾,他这是落下了心病,瞧见公子动这些刀枪就害怕。 王鹤春重新坐回椅子上,吩咐周管事起身:“家中可是有什么事?为何突然赶来大名府?” 周管事道:“眼见就要过年了,夫人惦念着公子,让我们借着四处送年礼,也给公子带来些东西。” 听到周管事提及母亲,王鹤春的目光柔和几分:“母亲身子可还好?” 周管事点头:“公子才离京的时候,夫人染了风寒,不过很快就康健了,倒是老爷公务繁忙,愈发消瘦了些。” 王鹤春知晓父亲政务繁重,往常在家中,他都会帮着分担,现在少了臂助,免不了操劳。 王鹤春道:“我写封家书,你带回去给母亲。” 周管事应声。 贺檀笑着道:“有我在鹤春身边,让姨母安心,等大名府这边安稳了,我就将鹤春放回京城。” 周管事连连点头,站在一旁等着王鹤春写好了信笺,这才拿着准备退下。 王鹤春将他叫住:“你在京中可听到哪个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出了事?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尚待字闺中。” 公子甚少提及女眷,周管事精神就是一振:“大爷说出事……指的是……” 王鹤春道:“或是突然生了病症,或是亡故,从前常常帮着掌家,突然就没了消息。” 世家名门的女眷,就算丢失,也会设法遮掩,免得坏了族中名声,所以他才会这样发问。他也让人去打听消息,只不过时间太短,还不曾有回音。 周管事仔细想了想然后摇头:“并未听说。” “公子离京后,最大的事,就是淮郡王与谢老相爷的孙女订了亲,当今圣人特意赏赐谢氏两箱东西做贺仪,达官显贵也都登门恭贺。” 谢氏是大梁名门望族,谢相爷曾深受皇上器重,谢氏子孙多人在朝,如今又与皇族攀亲,自然风光无限。 眼下大名府也有谢氏,不知两个“谢”是否有牵连。 “淮郡王还亲自前来请公子去宴席,被老爷应付了过去。” 说完这些,周管事抬起头看向自家公子,欲言又止。自家公子总有种威势让人心生惧意,这一点不输自家老爷。 王鹤春淡淡地道:“还有什么事?” 周管事抿了抿嘴唇:“崔家送来消息,太夫人病重,恐怕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那边说,若公子得了空,就往崔家走一趟。” 自从祖母与祖父和离回到崔家后,王鹤春就没再见过她。这几年祖母让人送来几次消息,让他前去相见,他却都没有应承。 王鹤春点头:“我知晓了。” 公子这样回应,在周管事猜测之中,崔家想要缓和两家的关系,公子这一关只怕过不去。 以公子的性子,别说一个崔家,就算是老爷也无可奈何。 周管事退下之后,屋子里只剩下王鹤春和贺檀。 贺檀踌躇片刻,没有开口提崔家,王家的家事鹤春自有主意,用不着他来劝说。 “如果大名府这个谢家与开封谢氏有关系,只怕没那么容易对付,”贺檀道,“要不要让人知会谢小娘子一声?” 谢氏自然不可能动他,但谢小娘子却不同,即便掌控了杨家中馈,说到底杨氏也不过一个小小商贾,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被算计。 “不用,”王鹤春脑海中浮现起,谢玉琰那双清澈、淡然的眼睛,“她自有思量。” 贺檀道:“不知谢小娘子接下来要如何做?” 这么快就帮他们破局,贺檀还好奇那小娘子又会用出什么手段。 王鹤春知晓她该从哪里下手,但到底如何做,他现在还无从猜想,但他预感,谢玉琰会比他推测的做的更好。 贺檀站起身:“咱们去大牢看看吧!” 这时候杨家人应该吓得差不多了。 …… 永安坊,杨家。 何氏面色难看地靠在软塌上,她就是在这里,将管家的权柄暂时交给谢氏的,可她没想到仅仅半日的功夫,谢氏就将杨家变成这般模样。 族中牵连进去那么多人,谢氏还要从头彻查账目。闹得族中人人自危,方才就有不少人挤在她屋中,盼着她能为她们做主。 可现在她都不知晓,是否还能收回中馈大权? 何氏早就后悔了,她不该那么轻易信了谢氏的话,现在杨明山肯定要倒了,但只怕他们也没什么好结果。 “娘子,”管事妈妈上前道,“于妈妈回来了。” 何氏精神一振,她将于妈妈派到谢氏身边,就是要清楚知晓谢氏动向,虽然于妈妈一直不曾送任何消息回来,但可能是被绊住无法脱身。 主仆这么多年的情分在,何氏还是对于妈妈抱着一线希望。 “二娘子。”于妈妈进门行礼。 从前于妈妈就直接唤她“娘子”,“二娘子”多少显得生分。何氏却也顾不得这些,忙着问:“谢氏那边怎么样?她是如何思量的?到底要做什么?” 于妈妈没有开口。 何氏皱起眉头:“她是不是吩咐你与那些郎妇去做事?” 这次于妈妈点了点头。 何氏就要追问,于妈妈道:“但奴婢不能告知二娘子。” 何氏面容一僵,整个人怔在那里,旁边的徐妈妈见状插嘴:“二娘子这些年对咱们不薄,你可别犯了糊涂。” 于妈妈抬起眼睛,脸上虽有一丝怯意,目光却很是坚定:“这些年奴婢尽心尽力为二娘子办事,不曾有半点疏忽。” “二娘子让奴婢去大娘子身边,奴婢也想着做好差事回来复命,可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奴婢现在……回不来了。” 这是背叛恩主。 这才几个时辰啊! 何氏心中燃起怒火:“我就算养一条狗,也不会这般。”边说边将手中的暖炉丢掷出去。 暖炉砸在于妈妈身上,还热着的炭火洒出来,烧着了于妈妈的裙角,于妈妈没有急着扑火,任由身上冒起屡屡青烟。 片刻之后,于妈妈才又开口:“二老太爷进了大牢,奴婢总要担些干系,二娘子念在孝义当先,不可能再用奴婢,甚至还会对奴婢加以惩治。更何况奴婢也没及时传回任何消息,日后二娘子只会愈生猜疑。无论怎么想,奴婢回来都是条死路。” 何氏气急:“这都是谢氏的手段。” 于妈妈点头:“是,既然斗不过就只能追随。奴婢这些做下人的,没法选出身,但跟个厉害的主子,也能活得轻松些。” 何氏胸口一疼,就要再开口训斥。 于妈妈接着道:“用不了多久,二娘子也得听谢大娘子之命行事,奴婢怂恿二娘子与谢大娘子为难,会死得更惨。二娘子看在奴婢追随这么久的份儿上,赏奴婢一条活路。” 于妈妈说完躬身叩首。 何氏哪里听得进许多话,她就想打死眼前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心里想着,手抄起了桌边的瓷盘,就要向于妈妈头上砸去。 就在这时,门口却传来下人的禀告。 “三房……那边的谢大娘子让人来寻于妈妈,”下人道,“让于妈妈立即过去侍奉。” 何氏的手僵在半空中,她抿紧了嘴唇,几次想将瓷盘脱手,无形中却似有个力道,将她的手臂牢牢握住。 地上的于妈妈爬起来,彻底抖掉了身上的炭火:“奴婢告退。” 踏出了房门,于妈妈才听到背后传来碎瓷的响动,她深吸一口气,看来她没有选错。从今往后,她不必再有别的心思,紧紧跟随大娘子就好…… 因为,没有什么后果,比背离大娘子更加可怕。 …… 大名府城外,陈窑村。 陈平靠在一旁睡着了,今晚他感觉到格外的暖和,都是因为杨钦给他分的这些藕炭,他的母亲郑氏却没有睡。 郑氏看着藕炭上发出的火光,目光涣散,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不一会儿功夫,陈家大门被人敲响,郑氏起身去开门,只见是同村的两个妇人。 “你听说了吗?” 三个人进了门,其中一个妇人就迫不及待地道:“永安坊那边出事了,巡检衙门抓了好多人,听说……是因为私运番货……” 另一个显然也被这消息振奋:“我们要不要去巡检衙门试试……我们……” 郑氏低下头将左臂从袖子里伸出,手臂一端连着的左手无力地耷拉着,就像一朵早就枯萎的花,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郑氏神情显得有些木然,她缓缓开口道:“我的手怎么丢的,你们都忘记了?” ------------ 第39章 买卖 冬日的夜里,风吹开了破旧的窗子,簌簌而下的雪花趁机而入,却掉落在黝黑的炭盆上,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就化为虚无。 三个妇人眼睛里闪动的那点光亮渐渐熄灭,她们的面容仿佛也变得更加憔悴。 郑氏说出这句话后,其余妇人纷纷住了嘴,默契地不再谈论这桩事。 衙署靠不住,这是她们亲身经历过的。 自从“山匪”屠村之后,她们没少去衙门喊冤。 诉状也写了几份,甚至跪在衙署许多日,为此用光了家中银钱,田地也卖给了豪绅,没换来冤情真相大白,他们的日子倒是愈发艰难,不少老弱村民因为太过贫苦,没能熬过去。 只需再过个两三年,亲眼见识了那场“山匪”屠村的村民也就死绝了。 郑氏不怕死,这些妇人也一样,但她们还有孩子。 孩子们什么都不懂,“山匪”来的时候,他们尚年幼,见识到的只是“山匪”的凶残,不知晓真正的内情。 这样也好,知道少了也就没了危险。 不过,这只是她们的思量,其实朝廷早就定案了,那些“山匪”也都被朝廷剿杀了,哪里还有什么内情? 郑氏重新将自己的左手藏回袖子,三个妇人正准备起身各自回去,郑氏盯着眼前烧着的藕炭。 “这藕炭都烧许久了,”郑氏道,“还暖和着呢,可比寻常炭要好多了。” 这次几个妇人也都跟着点头。 陈平将藕炭分给她们的时候,她们并没这炭能用多久,可烧起来之后才发现比木炭更加好用。 郑氏将手靠近炭盆。今晚因为烧了藕炭,屋子里格外暖和,平日里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平哥儿,也很快就睡着了。 她守在炭盆旁,感觉着丝丝暖意,盼着这炭火慢点熄灭,让平哥儿睡得更安稳些。盼过了一刻又一刻,这藕炭还热着。 “平哥儿不是说,我们可以卖藕炭吗?”郑氏道,“天寒地冻也没有别的事能做,不如我们就试着卖卖这藕炭。” 那些能买得起木炭,安安稳稳度过冬日的人不知晓,瑟瑟发抖盼着天亮的日子有多难熬。 “可这是石炭做的。” “不是都说石炭有毒吗?会不会有人愿意买?” 妇人说完这话,不禁互相看看,很快她们就在彼此眼睛中看到了答案。 比起活活被冻死,就算石炭可能会毒死人,还是会有人尝试。 进门之后,一直没开口的陈兴娘道:“陈平说,做出藕炭的就是嫁去杨家那个……杨六郎的媳妇?” 那可怜的妇人被掠卖人当做尸身卖去了谢家,又被谢家以“谢十娘”的身份与杨六郎结冥婚,要不是杨九郎发现那妇人还有气息,妇人就要被封在棺木中活埋了。 谢氏还请了讼师,要写状纸告谢家,这事传的整个大名府都知晓了,有人还说:死而复生必有冤情,这可是大名府一桩奇案。 这次查出私运番货的好像也是杨家。 谢氏肯定是个苦命人,杨家那案子说不定也能向谢氏打听打听。 “我们不问那案子,”郑氏知晓妇人们都在想些什么,她立即断了她们的念想,也似是为自己下定决心,“就卖藕炭。” 妇人们知晓郑氏的意思,没弄清楚谢氏如何,杨家是怎么回事,谁都要闭紧了嘴。 郑氏道:“我明日送陈平去童先生那里。”其实村中几个孩子没想要读书,她们也没那个银钱让孩子们识字,是童先生经过陈窑村,发现几个孩子聪明,才与她们商量,让孩子们去他那里。 不用束脩,只要给孩子带口吃的就好。 左右冬日无事,也耽搁不了什么,童先生家中还有炭火,她们就是抱着这个心思,将孩子们送了过去。 等童先生离开大名府,孩子们也就不可能再继续识字了,可是现在每天听孩子们说都学了些什么,在地上写那些先生教的字,郑氏就算不识得,心里也说不出的欢喜,也隐隐有了个念头,孩子能一直学下去就好了。 若是也能像街面上那些代写书信的人一样,端坐在桌前,拿起毛笔……让她立即死,她也愿意。 所以,郑氏想去试试,即便赚不到什么银钱,家中能多用几块藕炭也好。 万一卖的多了,还能存下些银钱。 “咱们也不想赚多少。” “能让孩子多口热乎吃食就行。” 说着这些,期望的也就越多了,妇人们忙停住不再往下想。 好事想太多也是孽,因为会觉得日子更难熬。 大家商议完了,明日由郑氏去打探消息,然后才被郑氏送出了门。 郑氏重新坐回炭盆旁,本来守着这热气,她能睡得踏实些,可想想今天听到的这些消息,以及明日要去做的事,她就没了半点的困意。 …… 谢玉琰这晚睡得很踏实。 于妈妈从库里多拿了被褥,夜里起身还在火盆里加了炭,这番忙碌之下,让谢玉琰切切实实感觉到了暖意,很快就进入了梦乡,醒来的时候,于妈妈将衣裙都放在火盆旁暖热了。 谢玉琰穿衣裙的时候,甚至感觉到了久违的舒心。 于妈妈昨晚就睡在了三房,别看只是多了一个人手,但于妈妈本就是族中的管事,懂得如何能将一切安排的更妥帖。 天还没完全亮,族里的大厨房就将热水送来了三房,粗使婆子还帮张氏烧好了灶火。本来这些好处,三房是决计得不到的,但如今谢玉琰是中馈大娘子,族中上下的态度都为之一变,就算不向这位大娘子示好,也决计不敢与大娘子为难,所以于妈妈吩咐下去的时候,没人敢怠慢。 于妈妈也发现自己的活计做得顺畅,并没有因为从二娘子身边到了大娘子身边,就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反而,她相信,随着谢大娘子执掌中馈越久,情形就会愈发好,远远超过二娘子,和以往族中任何一个掌事人。 杨钦许久没在这时候用热水洗过脸了,他常说男子不怕冷,但这毕竟都是假话。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将头都扎在热水里面。温热的水沁过脸颊,别提多舒坦了,杨钦折腾了许久才舍得将脸擦干净,然后神清气爽地与嫂嫂、母亲坐在桌旁吃饭。 吃的虽然依旧是母亲做的粥和饼子,但是杨钦却觉得比往日更香甜,几乎是一直笑着用完了饭。 杨钦背上布包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谢玉琰等在一旁。 “嫂嫂……” 谢玉琰道:“我送你去童先生那里。” 杨钦想说不用送,但话到嘴边就吞了进去,嫂嫂定是有安排,他只要好好看着就是了。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你也有事做,你去趟城外的三河村,看看村中有多少碎石炭,需要多少银钱能全买下来。” 于妈妈听到谢玉琰要买碎石炭不禁惊讶,不过她没有开口询问,她还摸不透大娘子的性子,但她知道在大娘子面前不能有质疑,只能规规矩矩将大娘子交代的事都做好。 于妈妈应声。 谢玉琰接着道:“再跟村中人说,明日我会前去,除了向他们买碎石炭外,我还会雇些人手做活计。” 于妈妈道:“奴婢明白了。” 谢玉琰将一只钱袋子递给于妈妈:“这是定钱,让三河村不要再往外卖碎石炭了。” 钱袋子入手,于妈妈就能估量出至少十五两银子,她不禁有些意外,三房被打压了这么多年,居然还能存下这些银钱? 谢玉琰看向张氏:“今日会有族中郎妇前来,她们送来多少银钱,娘就全都收下,让账房先生记好数目。” 于妈妈将谢玉琰说的话,全都搭在一起…… 大娘子说要带族人做一笔买卖,该不会就是石炭吧? 这买卖……于妈妈用自己的脑子思量,不可能会赚银钱,石炭有毒传得坊间皆知,谁会来买它? 买卖不成,大娘子不免在族人面前丢了脸面,这往后想要服众可就难了啊! ------------ 第40章 吓人 于妈妈思量着欲言又止,当对上谢玉琰投过来的目光时,她立即清醒了几分,放弃了劝说谢大娘子的想法。 谢大娘子做的那些事,她有多少能看透?只要照大娘子吩咐的去做就好。 看着于妈妈走了出去,张氏有些担忧:“她到底是何氏那边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起别的念头?” 万一将这边的事告诉何氏,让何氏钻了空子,谢玉琰的心血也就白费了。 谢玉琰道:“人都是用出来的,堪用就放在身边,若是动别的心思,自有她的去处。” 张氏点点头,她每次都会将谢玉琰说的话,多琢磨几遍,如果能从中学到半分,说不得以后也能帮上忙。 “娘,只管放心,”杨钦道,“嫂嫂自有安排。” “走吧!”谢玉琰抬起头看看天,大雪下了一晚上,现在虽然停了,却比昨日更冷几分,早些将事都做好,也免得以后还要在这样的天气出门。 杨家门房看着那位大娘子离开的背影,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自从大娘子进了家门,杨氏族中所有人都跟着紧张起来,尤其是这两天,衙署抓完了人,又开了族会。族中长辈纷纷向族长打听消息,族长硬是没说大娘子半句不是。 当年二房从三房手中接过掌家大权,这才过去几年,是不是又要奉还回去? “嫂嫂,你冷吗?”杨钦道,“娘嘱咐了,走出这两条街,让我去买两个炊饼给嫂嫂揣着取暖。” “不冷。”张氏知晓今天她会出门,昨天连夜在她鞋上又裹了一层皮毛,虽然论舒坦、暖和,远不及前世,却是张氏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这世上聪明人不少,但大多捞不到几颗真心。 前世杨老将军对她是这般,今生张氏和小杨钦也是如此。 走出长街,小巷里的雪还没来得及清理,脚落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听起来很是的悦耳。 谢玉琰很少在雪地里步行这么长时间,看着街面上的景致,走在其中,格外有种新奇的感觉。 “嫂嫂,”杨钦指了指一条小路,“那儿还没人走过,我去踩一串脚印给你瞧。” 杨钦边扭头边说话,脚下不禁一个趔趄,谢玉琰下意识开口提醒,还没发出声音,杨钦已经四仰八叉摔进雪堆里。 这模样,立即惹得旁边几个孩童一阵大笑,谢玉琰看着杨钦狼狈起身的模样,不禁也慢慢扬起了嘴唇。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路上走走停停。 “这是西市,人可多呢,”杨钦向前指了指,“隔着一条街,有几个大酒楼,晚些时候,那边来往的都是车马。” 大名府本就是大梁四京之一,这些年因为北边的战事冷清了些,如今边疆安稳下来,也会渐渐恢复昔日繁华。 谢玉琰看向角落里缩着的几个人影,雪花在身上堆积了厚厚一层,显然他们已经许久不曾挪动过。 从旁边走来一队巡卒,上前探看,片刻之后几个人就被抬走了。 杨钦盯着那些人渐行渐远:“入冬之后,城里城外的流民就多了,昨晚那场大雪,肯定冻死了不少人。” 谢玉琰道:“他们为何不去南城的普宁寺?” 杨钦念叨着“普宁寺”这个名字,然后看向谢玉琰:“嫂嫂听谁说南城有个‘普宁寺’?那里只有‘宝德寺’,‘宝德寺’很是破旧,寺里没几个和尚,也得不了什么香火,我经常看到那些和尚出来化缘呢,哪里还能安置流民?” “要说上香拜佛,咱们大名府的人都更喜欢西边的‘揭阳寺’,不过那寺庙也不是时时布施,顶多腊月时煮些粥食。” 谢玉琰一时恍惚,几十年后普宁寺是极有名的宝刹,当年她去行宫路上生了急症,刚好落脚普宁寺,听普宁寺的主持讲了不少古寺的旧事,主持和尚特意说过,至平七年冬日大名府大雪连月,普宁寺救济上百流民。 看来那秃驴也是随意扯谎报功,他根本不清楚古寺的过去,否则怎会不知晓,这时候的普宁寺还叫宝德寺。 杨钦道:“嫂嫂想去宝德寺看看吗?” 谢玉琰点点头:“过些日子吧!”可能是与后世传言有所偏差,她倒是想看看宝德寺真容,也算是故地重游。 出了西市,人明显少了起来,相隔的不过就是一道坊门,若是坊门不关,这里与西市就能与西市相连。 谢玉琰抬头看了看,牌楼上写着“安义”两个字,等到坊市彻底打开,这就是个好地方。昨日见到王鹤春的时候,她特意问了,这两日朝廷会张贴告示,十日后打开坊市大门,从前商贾只能在市集做买卖,新令颁行之后,坊内也能开些铺子。 大名府的大商贾肯定早早就获知了消息,将大些的宅铺或买或租,现在下手肯定晚了,不过想要在其中寻间小屋子也不难,这就像她在大名府踏下的第一步,不需要步子太大,只要稳稳地钉在上面,立在他们中央,然后再将他们一一吞食。 不知不觉中,童先生的院子就在眼前。 杨钦整理身上的衣衫:“嫂嫂记住回去的路了吗?” 谢玉琰道:“记住了。” 杨钦这才点头嘱咐:“嫂嫂早些回去,万一寻不到路,就向人打听巡检衙门,陈军将一定能让人送嫂嫂归家。” 一个不大点的孩子,却操心那么多事,怪不得早早就生了满头的白发。 谢玉琰向杨钦挥了挥手,转身正准备寻路前行,就看到旁边人影一闪,一个人走出来。 谢玉琰并不讶异,她送杨钦来读书,就是猜测有人会在这里等她。 而且,如果人真的来了,当年陈窑村的案子很可能另有隐情。她送去的藕炭,就是块探路石,将一些人引到她面前,这也是她为何第一笔买卖选藕炭。 就像她与王鹤春说的那样,与那些人对立的必然是寻常百姓。 藕炭正是百姓们需要的东西,她卖藕炭也就能更多的认识这些人。再者,那些获利高的货物,必然都掌控在大商贾手中,她想要插手也不容易。 “我是陈平娘,”郑氏道,“娘子让钦哥儿送给陈平那些藕炭,我们昨晚用过了,这次来……就是想向娘子问清楚,藕炭是个什么卖法?” 谢玉琰没有回应郑氏,反而道:“娘子对附近可熟悉?” 郑氏应声:“知晓一些。” 谢玉琰道:“我想租间屋子,要找个牙婆,娘子有没有认识的人?” 郑氏没想到她还能帮到谢娘子,立即道:“有……我带娘子前去。” “如此甚好,”谢玉琰道,“我们也能边走边说。” 郑氏看着谢玉琰的背影,她才去仔细打听了这位谢娘子,从她得知的消息中看,谢娘子……很是厉害,昨日还将杨家长辈送入了大牢。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见这手段狠厉的人? 可现在她却觉得谢娘子没有传言中那么吓人。 ------------ 第41章 水铺 郑氏带着谢玉琰找到牙婆,几人就在安义坊内寻租赁的房屋。 冬日里,牙行的买卖不好,所以即便知晓谢玉琰赁的屋子小,赚不到多少佣钱,牙婆也卖力的忙乎着。 “娘子,你看看这间屋子如何?”牙婆脸上满是笑容,热络地将房门打开,“虽说比之前那间小了些,价钱却便宜。” 牙婆说着顿了顿,然后伸出两根手指:“一年只需两贯钱。” 一间小屋子,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角落里都是落叶和泥土,显然许久没人住了。 谢玉琰抬起头:“屋顶可结实?” “娘子放心,入秋之后,我亲眼看着他们修葺的,便是有多大的雪也压不塌,用到明年定是没问题,”牙婆接着道,“就是小了些,不然这里靠着西市,早就赁给那些货郎了。” 来往的货郎,总要在屋子里存放些物什,还要有浑家守门,这么个地方搬进些家什就没处下脚了。 “还是贵了些,”郑氏不禁道,“总要再少个几百文。” 村中盖房子,一间不过就是几贯钱,虽说只是个茅草屋,但……这房子破旧的样子,也好不到哪去。郑氏也是不知晓谢娘子赁这么个屋子做什么用处,这一路过来,她就是瞧着谢娘子似是不太会压价钱,这才开口帮忙。 “最近这附近街巷的屋子买卖、租赁都贵了些,”牙婆道,“也就这安义坊不比周围几个坊兴盛,这里住着的人,不少都在瓦子、脚店做活计,寻常人不愿与他们相邻,若非娘子看好了地方,我定会为娘子寻旁处。” “要说少,顶多只能再少个一百文。” 谢玉琰点点头:“那就是这里吧!” 牙婆立即眉开眼笑:“老婆子这就跟娘子去做文书。” 谢娘子做了决定,郑氏也就不再有别的言语。谢玉琰给了两百文做定钱,约好明日让人再将剩下的送给屋子的主家。 将牙婆打发走了,看着眼前简陋的屋子,谢玉琰看向郑氏:“郑娘子说想要卖藕炭。” 郑氏点点头。 谢玉琰道:“我赁这屋子也是因为藕炭。” 郑氏不禁一怔:“娘子是要在这里卖藕炭?” 谢玉琰摇头道:“我要开间水铺,在这里卖热水,我看郑娘子也是伶俐人,愿不愿意在这里帮忙?只是烧水做些杂务,每日铜钱六十文,卖出藕炭另算银钱。” 郑氏哪成想还能再寻到别的活计? 就像天上掉了银钱落在她身上,郑氏半晌都回不过神,不过想想自己的情形…… 郑氏面色又是一暗,她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缓缓将自己的左手伸出来:“好让娘子知晓,我有一只手不堪用……” 她一直羞于将这露于人前,恐遭嫌弃,现在却如何也不能遮掩了,恐怕谢玉琰会追问,郑氏忙道:“村中曾进山匪,我这手就是那时落下的伤。” 就是因为这个,她也寻不到什么活计来做。 这次……也会如此。 郑氏正想着,就听得谢玉琰道:“只是烧水,不是精细的活计,郑娘子也应付不来吗?” “能,能的,”郑氏惊喜地抬头,“我能做。” 谢玉琰道:“那就是了,郑娘子做好了这些,六十文钱不会少。” 郑氏脸上不禁浮起笑容,不过欣喜过后,又夹杂了一抹忐忑,郑氏想了想再次问道:“娘子是要用藕炭烧热水来卖?” 怪不得会选安义坊这样的地方,许多人家冬日里为了省柴禾,就在水铺买热水。尤其是在瓦子做行当的那些人,冬日难寻到什么活计,尽可能的不烧灶,早晨能就着热水吃些冷饭,对他们来说就是极好的了。 谢玉琰道:“街市上秸秆要二十九文一束,便是柴也要七十文一担,我们的藕炭虽然没有秸秆便宜,却比用柴划算,而且与木炭一样,烧起来没有太多烟尘。我们用藕炭烧水,即便不能赚太多银钱,却能因此让大家看到藕炭的好处,你说是不是?” 谢玉琰这样一说,郑氏心里更加通透。坊间都说石炭有毒,开了水铺,有毒没毒大家一看便知,如此就不用费尽口舌去劝说了。 怪不得谢娘子说,卖出藕炭另算银钱,大家看到藕炭的好处,一斤藕炭不过三文钱,入冬之后木炭一斤却要十一、二文,哪有不买藕炭的道理? 谢玉琰道:“我还准备在附近几个坊,也寻两间差不多的铺子,若是郑娘子愿意,就帮我去办这些事,我也按每日给你结工钱。” “不用,不用,”郑氏忙摆手,“左右我在家中无事可做,谢娘子能信得过,我便去帮谢娘子去打听,原本也是我们得了好处。” 郑氏说着拽了拽自己破旧的衣裙。 谢玉琰摇头:“我让郑娘子卖藕炭,是因为你们在大名府久了,认识的乡邻更多,并非你们得了我的好处。你们赚的本就是辛苦钱,用不着谢谁。” “但我也有规矩,藕炭只能按我定的价钱卖,每卖出三斤藕炭,我给你们一文钱,不得卖高价,否则日后就不用跟着我做买卖了。” 郑氏连忙点头:“不敢,都按娘子说的做。” 谢玉琰接着道:“即便卖不出藕炭,我也会分给你们每家三块,不算银钱。” 郑氏立即摆手:“这可使不得……” 谢玉琰打断郑氏的话:“我给你们藕炭,与开水铺子是一样的,有人用,才能卖的出去。” 郑氏抿了抿嘴唇:“谢娘子怎会如此信我?” 若非受尽欺压,不会得了一点点好处就露出惴惴难安的神情。郑氏的品性如何,谢玉琰一眼就能看透。 谢玉琰道:“既然都在童先生那里进学,陈平和我家九郎就有同窗之谊,我让九郎送藕炭就是这个道理。” “再说,刚刚我与郑娘子也才见面,郑娘子不也在尽心帮忙?” 郑氏捏着手,半晌才说出一句:“谢娘子和童先生一样,都是……极好的人。谢娘子信我,我定会将谢娘子交待的事都做好。” 重新将门锁好,谢玉琰将钥匙交给郑氏,嘱咐郑氏一些活计,这才转身离开。郑氏站在原地,一直等着谢玉琰的身影再也瞧不见了,才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钱袋。她从家中出来的时候,想着的只是能卖藕炭,哪知能有这结果,许是……老天爷真的开了眼,愿意伸手救他们了? 等郑氏也走了,躲在角落里的人影才闪身出来,他看了看周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才转身跑了出去。 那人一口气跑出两条街,才进了一处茶楼,奔到楼上的隔间推门而入。 “七爷。”那人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谢七爷。 谢七爷正怀抱着一个美妓调笑,见到自家小厮,挥手将怀中女子赶走,这才问小厮:“探听了些什么消息?” 那小厮开口道:“谢家娘子赁了一间屋子,好似要做水铺买卖。” 谢七爷没有说话,继续听着,谁知那小厮没有了后话。 “没了?” 小厮点头:“没了,就……就这些。” 在杨家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最后就是要开一间水铺?谢七爷本来发着光亮的眼睛,突然就暗淡了几分。 他对那位谢娘子很感兴趣,如果她仅仅就是这点本事,他可是会失望的。 谢七爷正在思量,外面又传来脚步声,紧接着谢家管事进来道:“七爷,老太爷唤您回去呢。” 谢七爷微微抬了抬眉毛,怎么?那老家伙终于坐不住,要亲自过问杨家“谢十娘”的事了? 杨家二老太爷都被抓了,老家伙也是该担心,这把火到底能不能烧着谢家了。 ------------ 第42章 谢家 谢七爷没有理睬那焦急的谢家管事,而是慢吞吞地拿起面前的茶碗放在嘴边,只不过入口却是醇香的糯米酒。 “七爷。”谢家管事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谢七爷这才皱起眉头,极不情愿地吩咐小厮将躲出去的美妓叫回来,好声好语地将娇娘安抚了一番,这才摇摇晃晃的起身。 谢家管事看着谢七爷这般模样,不禁暗自叹息,不过才二十岁的人,身子就快被酒色掏空了,怪不得老爷每次见到七爷都会生气。 马车停在谢家门口。 “七爷,”小厮提醒道,“要不然咱们先去换身衣服。” 谢七爷伸了个懒腰,刚要答应,旁边的管事忙道:“可不能再耽搁了,老太爷还在堂屋里等着呢。” 谢老太爷很少过问家中事,这次是真的动了怒,七爷迟迟未归,就像又在老太爷头上放了一把火,火烧旺了,整个谢家谁也别想好过。 小厮给谢七爷简单整理了衣袍,谢七爷站在院子里,被冷风吹着,好似也清醒了些,走路总算也多了几分力气。管事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只不过,才没过多久,好好走路的谢七爷就又停下来,一双眼睛盯着东屋里堆着的箱笼,不禁开口:“这是要做什么?” 管事虽然心中焦急,却也只能回道:“这是要送去京城的年礼。” 谢七爷扬起眉毛:“给开封谢氏的?” 管事应声。 谢七爷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祖父和父亲可真是周到,我记得为了庆贺谢家和淮郡王结亲,才送去了一批,这才过了几个月……” 管事抿了抿嘴唇,有些话不该他回应,但…… 谢七爷继续向前走去,轻飘飘地撂下一句:“现在就赌淮郡王会承继大统?未免太早了些,就算淮郡王将来成事,谢氏那位娘子就会被封后?” 管事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冒出来。 别看谢家拼命想要靠上开封谢氏,甚至私底下说自己是开封谢氏的旁支,但是绝不敢议论淮郡王。 淮郡王的父亲是当今官家养子,官家没有亲生的子嗣,日后会让养子承继大统。但那位只要一日没有坐上皇位,就还会有变数,这里的争斗,不是谢家能掺和的。 要知道,但凡有关皇嗣的争斗,赌注可都是全族老小的性命。 幸好周围没有旁人在,管事安抚着自己,不过谢七爷下一句话,直接让管事的脸色又变了。 “也不知道那位要嫁去皇族的谢娘子,有没有我那死而复生的‘十妹妹’厉害。” “哎呦,”管事终于忍不住,“我的七爷,一会儿您可别乱说话。” 谢七爷却不在意,谢家能不能攀上开封谢氏他不知晓,但是在那之前,要想想怎么解决自家的麻烦才是正理。 谢老太爷院子里,儿孙站了一地,但屋子里却异常安静。 谢老太爷抬起眼睛环看一周,最终目光落在谢大老爷身上:“衙署那边有消息了吗?” 谢崇峻脸色略显得阴沉:“巡检衙门在杜家查到了几百斤青白盐,永安坊其他人家,也发现了少量的青白盐,好在数目不多……” 谢老太爷一掌拍在桌案上:“你不是说过,杨家那边没事吗?怎么会让巡检衙门找到这些证据?数目不多也是查出来了,巡检衙门就能拿着这个将永安坊里里外外翻个遍。” 谢崇峻是谢氏族长,在族人面前格外有威严,现在当着这么多人被父亲训斥,多少有些挂不住脸。 谢二老爷谢崇海忍不住插嘴道:“爹,这事怨不得大哥,这才过去两日,谁也没料到贺檀动手那么快。” 谢老太爷瞪了二儿子一眼:“我早就提醒过你们,别小看贺檀,他不光能调动贺家人手,还有王家为他铺路。不然他能安然来到大名府?”换个人早就丢了官职,那些武将的本事谢老太爷是见识过的。 谢崇峻有苦说不出,贺家能调动的人手,他已经让人盯着了,可这事是从杨家内宅闹起来的,贺檀带人去杨家之前,他们没听到半点风声。 谢崇峻道:“杨家的案子没那么简单,那么快就找到了证据,就像是他们自家人特意奉到贺檀面前的,杨明经在此之前刚升任了坊副使……”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你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杨明经会为了一个坊副使害了亲爹?” 谢崇峻想了想,话到嘴边还是没开口哦,他打听出的消息,这件事与那“谢氏”脱不开干系,人人都说是谢氏在报复杨家,可他却又觉得不可能,一个女眷能有这样的手段? 可他又委实对“谢氏”不了解。 “谢氏”只是他们买来的一具尸身,谁会去费力打听一个死人的来由? 当时为了稳妥起见,他特意吩咐管事找了个牙婆去办,谁知道就是这么谨慎还是出了事。 早知道,随便找个下人,报个急症,让她甘愿殉死了事。 现在仔细想想,这事多多少少透着一股蹊跷,怎么就那么巧出了事? 到底是谢家倒霉,还是被人算计了?最了解内情的应该是焦大,可焦大却死了。 谢崇峻叹息,想到这里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一道声音从门口响起。 “把十妹妹接回家问问,不就都清楚了?” 众人齐齐将目光挪过去,看到谢七爷从外面走进来。 “祖父,”谢七爷先向谢老太爷行礼,然后又对准谢崇峻,“父亲、二叔。” 屋子里熏了香,谢崇峻还是从谢七身上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不知这个小畜生是一早起来饮了酒,还是宿醉未醒,他正要发作开口训斥,谢老太爷却已经先一步道:“哪里来的十娘?” 谢七爷也不惧怕,明知故问地道:“就是嫁给杨六的那个啊!还是我前去送的陪嫁。” 谢老太爷怒气更甚,伸手指向谢七爷:“你还有脸提这些?你不是去杨家打听这桩事了吗?又有什么结果?” 谢七爷似是被吓着了,连忙躬身:“祖父莫动气,孙儿去了杨家,也想将十娘请回来说话,咱们总是一家人,告来告去未免生分了,关起门来,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可惜我这个哥哥没做好,十娘不肯给我脸面,不然咱们家再换个人去试试?” 谢七爷这话落下,屋子里更加安静了,谢崇峻脸上一阵阵发紧,这桩事上,谁出的主意都有几分道理,唯有这个逆子,是故意火上浇油的。 “跪下,”谢崇峻厉声,“整日里在外鬼混,谢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家中出了事,哪里都找不到你的影子,现在你还敢说这些?” 家中出事,又被父亲责骂,还有一堆没解决的隐患,万一再被巡检衙门盯住不放,谢崇峻不敢想会有什么麻烦,胸口积攒的这些怒气,本是无处发放,如今这个逆子送上门,他岂能放过? “拿家法来,”谢崇峻指着谢七爷,“将这逆子拖出去打二十棍,关入祠堂,今日谁也别给他送饭,让他对着列祖列宗好好醒醒酒。” 谢崇峻发了话,旁边的大娘子赵氏忙劝说:“老爷消消气,七郎身子弱,可打不得。” 谢老太爷看向谢七,从他的眉眼中还能看到他生母的影子,也皱起眉头,平日老大看在那女人的份上,不舍得惩办谢七,现在总算开了口。 谢老太爷扫向赵氏:“玉不琢不成器,你这样纵着他,让他花天酒地,才真是糟践了身子。” 谢老太爷也发了话,管事只得招呼几个人上前将谢七爷带下去。 谢七挣扎了几下,却没有任何用处,只得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早晚知晓……” 喊过之后,谢七的目光一变,脸上露出几分讥诮的神情,看向管事:“等会儿打轻些,七爷身子虚,真的将我打死了,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被关在祠堂是好事,他刚好不去掺和现在的乱局。 再说,他在这个家里的用处,不就是让他们撒气用的?他们将怒气用在他身上,也就不会愤恨他母亲了。 谢十娘。 谢七爷嘴里嘟囔着,你可别退缩,关键时刻,做哥哥的还能帮你一把。 …… 谢七爷被带出去之后,谢老太爷的神情缓和了些,他又看向谢崇峻:“眼下这样的时候,咱们谢家不能出事。” 谢老太爷指的是什么,大家都明白。 “但也别害怕,”谢老太爷冷声道,“我们是开封谢氏的旁支,真的被人欺压,族中不会不管。” “那案子早点了结,彻底跟杨氏断了关系,免得让这把火烧过来。那妇人本就不是我谢家女,族谱上没有她的名讳,这一点尤其要与杨家、衙署说明白。” “谢家没有她的地方,这辈子,她也休想踏足谢家一步。” 谢老太爷有意说这些,都是因为谢七方才的提议。 “不管她是个什么东西,”谢老太爷道,“我都不想再听到她的一言半语,听明白了吗?” 谢崇峻应声:“明白了。” 他立即就会带着个管事去衙署,让管事担下一切罪责,他们本来买的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尸身,管事失责没查清楚,才会与掠卖人牵连上,朝廷想要怎么罚,他们谢家都承受,至于别的没有证据,他们谢家也不会低头。 他也会以谢氏族长的身份,承认一时糊涂,才会结这冥婚,丢了脸面也好过被杨家牵连。 “事不宜迟,”谢老太爷道,“现在就去。” 谢崇峻站起身,正要走出去,谢老太爷补了一句:“要是遇到那谢氏……与她说,不准她自称姓谢,好好教训她,一个妇人要懂守妇德。想要从谢家讹钱,她也得有那本事,再敢生事,谢家定饶不了她。” 谢崇峻皱眉,在衙署遇到“谢氏”? 不会那般巧吧? ------------ 第43章 像鬼 巡检衙门大牢里。 杨明山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惨呼声,手不禁下意识地颤抖,只要狱卒经过,他就呼吸急促,生怕他们的脚停在他面前。 昨日他还盘算着衙署什么时候能放他归家,光凭一个“谢氏”的案子,就算是巡检衙门,也留不了他多久。 毕竟从掠卖人手中买尸身的是谢家,再说那女人活了下来,总不能在他们头上记一条人命,最坏的结果,就是被打几板子。 可哪里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他不但没能走出大牢,反而有更多人被送过来。 当看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时,杨明山心里满是震惊,尤其是看到父亲被人拖着丢入牢房,他整个人都被恐惧所笼罩。 到这里,还没完。 他还看到了杜太爷和永安坊的几个老者。 然后,杨明山从这些人谩骂杨家的话语中,猜到了真相,他们私运番货的事被朝廷查到了。 接下来,这一晚格外的漫长。 杨明山每一刻都在极度惊惧中度过,尤其是听到那一声声惨叫,狱卒手中的鞭子好像抽在了他身上。 牢房中开始有人告饶,有人哭泣。 没等衙署提审,很多人就说出了实情,杨明山也屡屡听到自己的名字。 “都是杨明山,是他将青白盐卖给我的。” “庄子是二老太爷买给四老爷的。” “总会让我们将货物送去庄子上,有时候往西北送,就送去个货栈。” “那货栈在哪里我知晓。” “见过高高大大的商贾,听着说话怪怪的,说不定就是与四老爷勾结的番人。”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也是听四老爷的吩咐做事。” 杨明山一颗心跌入谷底。 这么多人将他供述出来,可是衙署偏偏没有来提审他,就像是在等死一般,格外的煎熬。 终于熬到了天亮,大牢里的审讯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迷迷糊糊中,杨明山听到父亲的声音。 “那庄子是我买给他的,但我不知他都做了些什么,”杨二老太爷咳嗽着道,“我还以为他只是从族中赚点好处,让我见见那畜生,亲口讯问他,让他招认清楚。” 北城外的庄子,是杨明山亲手打理的,谁都能脱身唯有他不行,更何况……最近确实都是他带着商队往西北去。 “不是我爹,我爹没做过。” 一个突兀的声音夹在其中。 杨明山眼睛一亮,那是他的长子杨骥。 “你们都在乱说些什么?”杨骥继续为杨明山辩解,“不要什么污水都泼在我爹身上,那庄子我也去过,根本没有私藏什么货物。” “你也逃不了,”杜太爷道,“你父亲最看重你,这些事定然与你说过。我与你父亲买卖的账目都交给了衙署,你们将青白盐丢给我,出事了想要拿杜家顶缸?做梦。”杜家这次是完了,他也不能让杨家逃脱,尤其是怂恿他走私货的杨明山。 杨明山整个人瘫了下去。有杜太爷在,他不得逃脱,却不能将骥哥儿再卷进来,如果他被判了徒刑,还需要有人在外帮他打点,也能让他早些归家。 杨明山拿定了主意,等到他被提审时,就算严刑拷打,他也决计不会牵扯骥哥儿,却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传来。 “谁也逃不了。” 杨明山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去。 牢门刚好被打开,几个人影就立在不远处。 说话的是个女子,她看着眼前的人。 “不是徒刑,更不是流放,你活不成了……” 杨明山整颗心被攥住,他怔怔地看着那女子,隶卒手中提着的灯亮了几分,女子的面容也清晰了许多。 那是“谢氏”。 “谢氏”面前的人,因为这话也跟着一抖,紧接着谢氏似是又说了些什么,这句话杨明山听不清楚,但他却看到那人刚刚挺起的脊背又弯了下去。 明知道“谢氏”是在与那人说话,可杨明山却觉得,“谢氏”就是故意让他听到。因为他和杨骥也是那个“活不成”的人。 杨明山怔愣间,狱卒押着那人往前走,路过杨明山面前时,那人转头去看杨明山,杨明山眼睛又是一缩,那张脸孔他很熟悉,是谢崇峻身边的吴管事。 谢家也被牵扯了进来。 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吴管事,眼下也是落魄又慌张,眼睛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好半晌才认出了杨明山。 吴管事要说些什么,却被狱卒推了一把,立即又向前走去。 …… 吴管事是跟着谢崇峻前来巡检衙门认罪的。 从谢家决定与杨家结亲,一切就是吴管事在操持,所以……谢家让他担下所有的罪名,吴管事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大老爷答应将卖身契还给他,从此之后他们一家不再是私奴,恢复良人的身份,可以单独落户。 就算衙署判重了,说他私通掠卖人,他也罪不至死。 可是没想到,会在衙署遇到那“谢氏”。 吴管事是见过“谢氏”尸身的,听说“谢氏”死而复生,他就觉得惊奇,如今见到活生生的人…… 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更加恐惧起来。 “谢氏”看向他时,目光中满是寒意……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事。 他从牙婆手中买到尸身后,曾仔细探看过,还伸手试过“谢氏”的鼻息,从鼻尖传来的冰凉感,他记得清清楚楚。 那些细节,一股脑地涌出来,让他觉得眼前的“谢氏”,比起人来更像鬼。 谢氏开口说的那句话,更加可怖。 “不是徒刑,更不是流放,你活不成了……” 她好似什么都知道。 “若是谢氏允诺你的事,没有做到,反而要向你们下手,”谢玉琰道,“可以来寻我,我可以帮你们。” “谢氏”说完话,吴管事忽然感觉到一阵冷风从他领口灌入,灯光明灭不定,“谢氏”的身影好似也变得模糊不清。 吴管事仿佛丢了魂魄,迷迷糊糊地往前走,冷不防看到了大牢里的杨明山,紧接着他从杨明山的目光中也看到了相同的恐惧。 惊恐的时候,遇到一样惊恐的人,只会觉得更加可怕。 吴管事脚下踉跄,好似又有一魂一魄脱离了他的身体。 …… 站在大牢外的谢崇峻似是听到一些动静,可惜离得太远,着实听不清楚。 应该是有犯人在喊冤。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就要抬步离开,面前的牢门却在这时候又打开,然后一截藕色的裙裾出现在他面前。 ------------ 第44章 认错 谢崇峻心中似有所感,迟疑着没有挪开视线,片刻功夫那身影就完全走出来。 那是个年轻的女子,穿着寻常的衣裙,外罩淡青色褙子,束起的领子衬得她的面容格外秀丽。 她不经意地抬起头,刚好与谢崇峻四目相对。 本就明澈的目光,这一刻格外的迫人,谢崇峻没有准备,在那注视之下,差点就别开视线。 谢崇峻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定下心神后,立即皱起眉头。 人惯于用怒气来遮掩懦弱,尤其是在琐事缠身的时候。 谢玉琰知晓这人是谁了,却不想费神先与他说话,于是侧头意有所指地向大牢里看了看。 果然,谢崇峻忍不住开口:“你是谁?” 谢玉琰眼睛中一闪讥诮:“怪不得谢家会出这种事,轻贱人命,任意妄为,掌家人不能正己守道,必引戾气入门……” 她刻意停顿片刻:“败家之兆。” 谢崇峻听着那冰冷的言语,不容置疑般笃定,如同谶语。 她这是在诅咒谢家。 一股怒火立即升腾而起,谢崇峻厉声道:“口出狂言,竟敢随口污蔑……” 不等谢崇峻将话说完,谢玉琰道:“随意寻个女子,充作谢家女出嫁,你可知她是谁?她是哪家的女郎?由谁抚养长大?她未吃过你谢家半粒米粮,与她面对面,甚至不相识,而她却要为谢氏换来利益。” “欺瞒刚刚承受丧子之痛的张氏,无半点怜悯之情,对杨六郎这般的忠义之士,更无任何尊崇。” “征战沙场,为国效命,此等大义在你眼中,是否觉得应当应分?年少身贫,就该以命相搏?留下贤名却要为轻视他的人打开商路,换得银钱?” “若是杨六郎在这里,他可会后悔当日之举?” 谢玉琰说着向前一步。 “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悔意,这次是准备让谁来顶罪?又要丢下多少银钱息事宁人?” 谢崇峻半句话还卡在喉咙里,突然被一阵抢白,半晌居然说不出一个字,待他回过神时,那谢氏眼睛微垂,仿佛他是什么腌臜物,已经不愿正眼来瞧。 “杨六郎不会后悔。”谢玉琰神情中多了肃穆。 “因为我们都知晓,他的一腔热血不是为了你们,我也不会允许你们用他的血肉换取金银。” “闭嘴。”谢崇峻总算缓过一口气,周围看向他的目光委实太过灼热,那一双双眼睛中满是对他的厌恶,还有对那女子的敬佩。 一些不会摆在明面上说的事,却被那女子通通言明,真的假的混在一起,他百口莫辩。 可怕的是,他们身处巡检衙门,左右都是隶卒,那妇人说的那些,好像已经冠在谢家头上,成了谢家的罪名。 案子没审,就在这些人心中成了定论,这绝对是件可怕的事。 这一刻,谢崇峻也不用猜测这妇人的身份了。她就是那个死而复生的妇人,将杨家闹得天翻地覆,还狂言要写状纸,状告谢家的“谢氏”。 谢玉琰淡淡地道:“你知晓我是谁了?” 谢崇峻喉头翻滚,他沉下脸:“当日是管事……” 话开个头就无法继续,那妇人是不是说了?他要让谁来顶罪?即便管事担下所有过错,与杨氏结亲也不是一个管事能决定的。 偏偏这时谢玉琰不说话了,周围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中,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不,这不是等他开口,而是在看他的笑话。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在家中时,他知晓来衙署承认过错,必定要舍出些脸面,可让他当着这么多人,对一个妇人赔礼…… 他也不是做不出,偏偏这妇人刚辱骂了谢家。这般出言不逊,他再向她低头,又将谢氏一族置于何地?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我会与衙署说清楚,你并非我谢家女,从此之后也与谢家无关,谢家的错自然由衙署惩办,还轮不到旁人非议。” 这是他克制后的言语,希望这妇人见好就收。 “那我是谁?” 轻飘飘的一句话又传来。 谢崇峻皱起眉头,再去看那妇人,妇人嘴角微微翘起,好似在嘲笑他。 谢崇峻道:“你自己都不清楚,我如何能知晓?”他听说了,这妇人忘记了从前的事,可笑的是,现在却来问他。 谢玉琰道:“若非遭遇谢家和掠卖人强买,如今我正在家中。” “你……”谢崇峻胸口一闷,她竟然将这些都怪在他身上。 不知是谁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就像是憋不住了似的,不停地从隶卒嘴里冒出来。 谢崇峻脸色越发晦暗,他不准备再与那妇人口舌之争,眼下时机不对,他会改日再来衙署。 但有句话还是要说。 谢崇峻道:“既然你不是谢氏女,也不会上谢氏的族谱,日后在外莫要以谢家人自居……” “总算说对了一句话。”谢玉琰道。 “莫要以谢家人自居。” 清越的声音,到了最后语调一沉,带着十足的威慑,谢崇峻忽然觉得腿一软,脑海中浮现起……当日他前往京城开封谢氏,送出许多礼物打点,想以谢氏旁支的身份编修族谱,最终不但没能见到谢氏族长,还被人隔着帘子训斥。 “在外莫要以谢家人自居。” 这话到现在还压在他额头上,只要想起就自惭形秽,总觉得矮了几分。现在对着这妇人他说了出来。 话出口的时候,心中异常痛快。 没想到这妇人会复述一遍……居然与他记忆中的那话重合在一起。 人不同,声音不一样,相似的是话语中那上位者的语调。 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底气,装不出来,更学不像。 谢玉琰继续道:“遭人掳掠而来,又被人冒充血亲,为我写下婚书,如今真相大白,不知家乡何处,迫害之人急于划清界限,将我逐出家门。污浊之家,不善之门,不入也罢。从此之后,只为自己立身、立命。” “自我为始,开一族谱,大名府谢氏。” 谢玉琰乜向谢崇峻。 “为了与另一个谢家区分,我这个大名府谢氏的‘谢’,从此之后少写一点,少那污浊、肮脏,见不得人的一点。” 谢崇峻脸色变得铁青。 污浊、脏脏,见不得人的一点,这就是指着谢家的鼻子在骂。 真被这女子喊出去,但凡有人问,为何是少一点的谢,她就会有这番说辞。 那谢家,就真的洗不清了。 “好!” 不等谢崇峻发作,忽然有人喊了一声,紧接着喝彩之音不绝于耳。 “你。”谢崇峻跨一步上前。 谢玉琰道:“事到如今,谢家人要跪下认错吗?” ------------ 第45章 跑了 谢崇峻本就怒气冲天,再听到“跪下”两个字,下意识地就要扬起手,当族长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辱骂谢家。 不是他养气的功夫不够,是这个妇人步步紧逼。 谢崇峻一鼓作气,却在冲到妇人面前时,妇人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他不由自主地脊背发僵,脖颈上汗毛也跟着竖起。 迟疑的功夫,谢崇峻感觉到肩膀上一沉,极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压了下去,紧接着两条手臂被扭在身后。 “在衙署里还敢行凶。” “怎么?没将人害死,还要再动手?” 一个隶卒拿起绳索将谢崇峻双手捆缚住:“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让谢崇峻脑子清醒过来。他身体佝偻着,眼睛抬起向前看,映入眼帘的仍旧是那藕色的裙裾。 他来衙署是要承认谢家的过错,让谢家快点从这泥沼中脱身。 在这样的时候,宁愿丢些脸面,免得节外生枝。 却没想到,在他遇到那妇人之后,一切都变了,从看到她时,他就被她牵着鼻子往前走。他被那妇人算计了。 “这可使不得。” 谢家管事在衙署外等不到自家老爷,这才走进来看情形,哪知自家老爷被会隶卒绑缚住。 出了什么事? “官爷,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管事连忙上前。 谢崇峻紧抿嘴唇,没在人前求饶,他们谢家虽然没能彻底靠上开封府谢氏,但凭着多年经营,在大名府也是有些脸面的,就因为一时落入下乘,在人前大呼小叫,那就彻底不用再见人了。 “我给了你们谢家机会,本欲彻底了结此事,”谢玉琰道,“可惜一条人命却换不来谢家一句话。” 谢崇峻胸口热血又是一阵上涌,妇人居然这般混淆是非。 谢玉琰道:“为富不仁者面前,一切皆如蝼蚁。但欺人不可欺尽,你们谢家如此,我就算为自己争一口气,也得立下这个‘谢氏’,与你们争斗到底。” “让世人都看看,便是一个失了家族的女子,也能挺起脊梁活下去。” 谢崇峻隐隐有些明白,眼前这个妇人好像不止是要折辱他,还要踩着谢家造势,但她到底要做些什么? 他一时无法弄清楚……更无法扭转这局势。 …… 不远处。 陈举面色阴沉,几次想抬脚走过去,教训教训那谢家人,可身边的王鹤春和贺檀没有吩咐,他只好忍耐,直到听谢家娘子说到“为自己争条活路”时,他再也按捺不住,转头去看贺檀。 “两位大人,这谢家欺人太甚,我们真要这样瞧着?” “明明是他们与掠卖人勾结在先,却不知悔改,逼得谢小娘子自开一族,一个小娘子哪里能有什么族人?” 欺人不可欺尽,这话说的一点没错。 贺檀没有回应陈举,反而若有所思地看向王鹤春:“去年讲筵所,你不是也将龚老参政气到晕厥?” “你那辩才,是因在垂拱殿听了弹劾的劄子,整日与那些言官周旋才能练就。你说她这……是怎么来的?她若是上了垂拱殿,是不是……” 王鹤春看着那抹身影,以她方才的气势,上了垂拱殿也不会落于下乘。 “可惜是个女子,”贺檀叹口气,“你我,看不到那热闹喽。” 陈举听得一头雾水,两个大人不但没让他上前,还说起了谢小娘子的闲话,是不是有些不对? 要不是熟悉自家上官,陈举都要怀疑是不是谢家送了什么好处。 王鹤春挪开目光:“她要在大名府做买卖,有关她的传言自然是越多越好。从前不在意的人,听说她开铺卖物什,也要去瞧一瞧。” “说不得还会觉得她做事不易,花银钱买些回去。” 陈举听到这里嘟囔了一声:“谢小娘子本就不易。”杨钦在他面前提及谢小娘子,都说他这个嫂嫂极好,就算连自己的身世都不记得,却还护着他和他母亲。 这些能错了? 陈举可是自己看在眼里的。 “聪明人将手段用在歹人身上,也是应当,”陈举想法很是简单,“要不是谢小娘子,咱们也没这般容易抓住那些私运番货的人。” 陈举觉得两位大人在这方面着实有失公允。他一句话不吐不快:“说不得日后两位大人要查大名府的案子,还得要谢小娘子帮忙呢。” 到时候求到人家,可别张不开嘴。 贺檀不禁有些好奇:“谢娘子做了什么事,让你说出这些话?” 陈举指了指衙门外。 “杨家那个九郎,昨日向衙署送了……什么……藕炭,我们本来是不收的,杨九郎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拿回去。我问了清楚,知晓藕炭是用石炭渣和泥土做的,想着也不是贵重之物,不好枉费九郎一片心意,也就做主留了。” “结果,”陈举有了几分笑容,“那藕炭真是好用,两块就烧到天亮,夜里值守的兄弟出去巡视回来,刚好能暖手脚,委实舒坦多了。” 他们也不是不舍得用炭,今年冬日寒冷,各处衙署都用许多,尤其是军训铺那种小地方,如何能足额? 衙署是不能养一些没用的兵卒,但操练能舍得皮肉吃苦,不等于天冷就得活活冻得手脚僵硬,还要硬撑。 “买一斤木炭的银钱,够买三四斤藕炭,谢小娘子卖藕炭是好事。” 眼看着谢玉琰要走了,陈举也该前去处置谢崇峻。今日谢崇峻不但见不到贺檀,还得丢尽脸面离开,就算衙署眼下不能惩治他,他的日子也不会舒坦。 “藕炭的事你知晓?”贺檀看向王鹤春。 王鹤春点头:“昨日谢娘子与我说过了。” 藕炭不经他的手,他也默认兵卒去用,这样才能试出来到底好不好。 这是谢玉琰让他帮忙做的其中一桩事。 还有另一桩,是要让他举荐个靠得住的工匠,她要打些铁器。坊间铁匠铺有好有坏,如此一来,就省的她去四处探访。 这两桩事,都很好办,但他觉得都不似表面上这般简单,他应承下来,心想看看自己的猜测到底对不对。 “咦。” 王鹤春正想着,身边的贺檀忽然惊呼:“你那小狸奴不是不理人吗?” 王鹤春抬眼看去,只见谢玉琰向衙署外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她怀里多了一个毛茸茸的物什。 那东西晃了晃脑袋,抖了抖耳朵,在她怀里打了个滚儿,露出白白的肚皮,正是王鹤春的那只小狸奴。 谢玉琰的手也落在狸奴的下颌上,轻轻搔了搔,狸奴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谢玉琰脸上也浮现出一抹淡然的笑容。 好半天,谢玉琰才将怀中的狸奴放下,走出了衙署,被丢下的小狸奴叫了几声,竟显得有些哀怨。 贺檀向前走几步,欲将那狸奴抱起来看看,狸奴听到动静,看见贺檀和王鹤春,立即精神抖擞“嗖”地一下跃上了墙,消失两人面前。 贺檀指着那狸奴:“鹤春,你瞧瞧,若是不知晓的,还当是咱们偷来的,它该不会跟着别人跑了吧?” ------------ 第46章 簇拥 谢玉琰一路回到永安坊,刚进了坊门就瞧见李阿嬷和几个妇人凑在那里说话。 “六郎媳妇回来了。” 李阿嬷先瞧见谢玉琰,紧接着妇人们纷纷将目光投过来。 如今永安坊中谈论最多的就是这位小娘子。 谢玉琰与众人见过礼,李阿嬷年纪最大,先上前说话:“这是去了哪里?” 谢玉琰道:“巡检衙门,去问问家中的案子如何?” 李阿嬷听得这话,向坊内看了看:“衙署又抓了不少人,这么一查才知道,一个个家中都不干净。” 除了进衙署的,还有被族中惩戒的,院子里哭天抢地,委实让她们看了好一阵子热闹。 平日里永安坊这些大户,风风光光,趾高气昂,杜家二房的九郎,春日里在坊内放纸鸢,跑动的时候摔了一跤,非要怪在高家那个娃娃身上。 李阿嬷向谢玉琰说起这些。 谢玉琰道:“后来怎么样了?” “高家人老老小小上门赔礼,”李阿嬷道,“高家那娃娃在杜家跪了一个时辰,他娘看不过去,上去说了两句话,却被杜家人一脚踩在手上,断了两根手指头。” 旁边的樊阿嫂道:“从前高家媳妇针线手艺最好,外坊的人都来寻她做活计,那次断了的,刚好是捏针的手指,从那以后手艺就不大行了。” 樊阿嫂说着话,就瞧见一个妇人带着八九岁的孩子走过来。 正是徐氏、高二郎母子两个。 徐氏提着竹篮子,高二郎生的瘦小,但面容白净,看起来就是个乖巧的孩子,也许是被杜家人欺负多了,目光显得有些呆滞,走过来时一直紧紧地攥着手,到了跟前也是向众人行了礼,就去看徐氏。 徐氏将竹篮子递给高二郎,高二郎这才接了。 “六郎媳妇,”徐氏话说出来,立即觉得不好,改口道,“谢大娘子……” 大娘子这名头是从杨家漏出来的,听说这是谢氏立下的规矩,徐氏也不知道“大娘子”是杨家自家人喊的,还是外面人也要这般称呼,她这样喊行不行? 高家人丁不多,很少与人来往,尤其是谢家这种兴旺的大族,但这次徐氏必须要见见这位谢大娘子。 杜家落得现在的下场,他们一家满心欢喜,也对那个将杜家送入大牢的谢大娘子满怀感激。 虽然杜家人下狱与他家的事无关,但结果总是一样的。 谢玉琰看着红了脸的徐氏,视线落在竹篮子上:“那是什么?” 这算是给徐氏开了个头。 徐氏松口气忙道:“是我做的针线,给谢大娘子的,大娘子不要嫌弃。” 高二郎将竹篮子捧到谢玉琰面前,眼睛中闪动的都是急切和担忧,恐怕谢大娘子不肯收,可他却不知道怎么说服谢大娘子。 “那就多谢嫂子了。” 谢玉琰伸手将高二郎手中的篮子接下。 高家母子两个脸上都露出轻松的笑容。 谢玉琰目光扫向徐氏的右手,拇指还好,食指有些扭曲,怪不得做不了精细的针线。 谢玉琰道:“杜家伤人可判了罪、赔了银钱?” 徐氏一怔,然后摇了摇头:“没……没有。” 谢玉琰道:“可准备写张状纸告将他们告去衙门?” “对,”李阿嬷也道,“从前杜家无法无天,现在进了大牢,你还怕些什么?之前来杨家那个刘讼师也不错,不如你去寻他。” 徐氏犹豫着还没说话,就听一道声音响起:“永安坊这样的事多吗?” 几个女眷互相看看,目光复杂。 谢玉琰道:“似高家这种被欺压的事不少,就是不知道是否触犯律法?” 樊阿嫂心里那团模模糊糊的东西,一下子被人点破,差点就喜的拍大腿:“对,就是这话。” 大梁有律法,坊中有坊规,但总会有些人家,仗着有些本事,凌驾于这些之上,日子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不去想这里面有多少是违反律法的。 谢玉琰道:“明日我将刘讼师请过来,腾出个空屋,请刘讼师在坊中逗留几日,大家有需要可以去问刘讼师。” 众人哪里想到还能如此。 李阿嬷道:“可方便么?” 谢玉琰点头:“杨二老爷是坊副使,杨家管这些也是本分。” 樊阿嫂道:“这可好了,到底能不能告官,问问讼师就知晓。” 谢玉琰看向徐氏,徐氏眼睛中也满是欣喜,她接着道:“如果要写的诉状多,兴许刘讼师还能少收些银钱。同一桩案子,状告的人多,也能分摊佣笔费。” 谢玉琰这话一出,众人更是听得欢喜。 李阿嬷道:“这样的好事,我们现在就传出去。”哪些人有冤情,哪些人能一同状告,都弄清楚,这样去讼师面前才好开口不是? 杨家门口站着的两个小厮,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们瞧见三房那位大娘子回来了,不过很快就被几个妇人围在了中间。 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围拢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 小厮互相看看,在彼此脸上找到了惊诧,这位大娘子不会将手伸到坊中去了吧? “在做什么?” 一个郎妇瞧见鬼鬼祟祟的小厮,立即开口训斥,家中乱成一团,下人却有闲心看外面的热闹。 郎妇说的没错,杨家不但被抓走不少族人,杨明经还陪着衙署的人四处查账,中馈上又换成了谢氏。 谢氏可不是个好糊弄的,郎妇们忙着将手中的事务清理好,生怕被谢氏查出什么端倪,这也就罢了,谢氏还要带着族人做买卖,只给大家十日的功夫思量…… 这哪里是愿不愿意做这笔生意,分明就是让他们选跟着二房还是三房。 昨日跟在谢氏身边的几个郎妇,在族中四处拉人,一大早就忙着去三房表忠心,送去了银钱。 不过也只是十来个人罢了,大多数族人都在暗中观望。 二房掌权多年,二老太爷是被抓了,但杨明经还在,反观三房,就只有一个年幼的钦哥儿,即便钦哥儿再聪明,等他成事也是十年后了,谢氏一个女子,打理中馈已是勉强,怎么可能撑起整个杨氏一族? 谢氏想要接管杨氏的买卖,杨氏长辈们也不会答应。 眼下家中案子没查清,谁也不敢招惹谢氏,可一切尘埃落定呢?谢氏会不会被一脚踢开? 郎妇这样想着,忽然眼睛一缩,不远处的人群散开,从中走出一个人,可不正是谢玉琰。 谢玉琰往前走,那些妇人在后面跟着,几个人说说笑笑,竟是一路将谢玉琰护着送回杨家。 郎妇回过神时,谢玉琰到了她面前,她只被那道视线一扫,立即低下头毕恭毕敬地道:“大娘子。” 不过很快郎妇的声音就被遮盖住了。 “大娘子,我们就这样与与大家说,明天巳时来杨家。” 谢玉琰点点头。 李阿嬷、樊阿嫂等人这才纷纷离开。 杨家族中郎妇看着发愣,谢氏与永安坊那些妇人,明日要做些什么? 郎妇正思量的时候,眼前忽然一花,好像什么东西“嗖”地一下,从她面前掠过。 “什么东西进来了?”郎妇喃喃地道。 两个小厮在想另一桩事,听得郎妇这话,不由地齐齐打了个冷颤。方才他们还在一起议论,谢大娘子可能早就变成了鬼魅,是来……报复杨家的,谁做了什么坏事,她一眼就能看透。这本就是闲话,没想到族中那些管事的郎妇,也这样思量。 郎妇没去理睬两个小厮,她急着进门探听消息。愿意跟着谢大娘子做买卖的人那么少,谢大娘子定不会善罢甘休,定然要用别的手段逼迫,先知晓消息,就能先做些准备。 郎妇只听谢玉琰吩咐管事道:“将西院小书房腾出来,我有用处。知会院子里的人,明日讼师会来这里,后院的女眷不愿抛头露面的,就避开些。” 听到“讼师”两个字,郎妇不由地吞咽一口,这大娘子的神通还没施完啊? …… 谢玉琰回到三房内院,张氏和几个郎妇立即迎了出来。 看着众人脸上的神情,谢玉琰道:“怎么?来送银子的不多?” 郎妇立即道:“都是我们没办好差事。” 张氏也想说些什么,她知晓为何会如此,三房人丁不旺,所以才不被族人看好,说到底还是他们拖累了谢玉琰。 ------------ 第47章 艰难 张氏眼睛中满是担忧,可当对上谢玉琰那平淡的目光时,心头的慌乱莫名地去了大半。 谢玉琰坐在椅子上,拿起了郎妇递来的名册。 郎妇抿了抿嘴唇,她是旁支族人,夫君与族长同辈,当年家乡灾荒,夫君一家拿着家谱前来投奔,吃了族中的饭食才活下来,她也是夫君一家收的童养媳,从小就随了夫姓。在族中这些年,杨氏手脚勤快,口齿伶俐,才会在族中掌些事务,这次也被众人推过来向谢玉琰回话,希望大娘子发火的时候,她能靠着巧嘴,平息些大娘子的怒气。 杨氏正琢磨要如何说话,谢玉琰已经道:“让她们将在族中做过什么活计都写下来。” 这是……没嫌弃人少? 杨氏和郎妇们有些惊诧。 谢玉琰道:“接下来有些事会交代给大家去做。” 片刻后,众人回过神,大娘子这是在选人了,最先投奔过来的人,自然能分到好的活计,不管大娘子要做什么买卖,一向是有用的人才能在族中立足。 “是,大娘子。”郎妇应了。 根本不用她们说话,或是出什么主意,换句话说,她们按大娘子的吩咐,尽心尽力将事办好,无论出什么结果,大娘子都不会怪罪她们。 既然有了章程,后面就好办多了。 将自己这些年的职司写好的郎妇,一个个入内,谢玉琰问了几句话,就让人退了下去。 杨氏在一旁听着,心中暗自惊叹,大娘子三言两语就将这些人都摸透了,有人给账房打过下手,有人在小库房管过器物,有人擅长管杂事,一张纸上说的明明白白。 众人都有什么毛病,虽然没在纸上写着,只要问一句:“为何卸职?”也就都清楚了。 接下来,三个郎妇要跟着账房熟悉账目,不能与账房先生那般,将整个族中的银钱进出都算清楚,但也要能支撑一个小铺子的银钱流通。 谢玉琰又选出三个郎妇:“杂物库出了差错,族中重新盘点外库的货物,你们三个就跟着一起,将库中的问题都记下来。”这样就能更快熟悉库中事务。 还有三个郎妇,需要将族中各人做的职司都问仔细,还要摸清外院和内宅的下人如何调动、轮换。 谢玉琰单独留下杨氏,让她打听族中各种消息,九个郎妇在做事时,遇到的问题,都要先去寻杨氏,然后再由杨氏禀告给谢玉琰。 谢玉琰道:“她们九人中,有谁觉得办不好我吩咐的差事,随时都能退下来。” 杨氏试着问:“退下来的意思,就是不再用了?” 谢玉琰道:“族中不养闲人,不想做差事的,就让她们带着银钱回去,着实没有能力做好的,日后还会分派她别的活计。” 杨氏明白了。虽然她们还没着手去做事,但已经想到会是什么情形,族中管账、管库房的人都有定数,突然加派人手前去,定会被人嫌弃、猜疑,原本的管事怕被顶替差事,必然想方设法处处为难。 但是,只要能熬过去,将来就可独当一面。 别以为这些郎妇,被她们劝说几句就肯前来,她们大多都是在何氏那里得不到重用的。 比如那三个被分去账房的,原来的差事办的好好的,都是被何氏的亲信替换了,现在重新得了机会,自然要用出浑身解数,向大娘子展露自己的本事。 大娘子这番用人的手段,何氏哪里能比? 派出去的人,会愈发对大娘子有信心。 更别说,此举会让族中人心惶惶了,杨氏猜测明日会有更多人来投奔,但差事就这么多,后来的人只能分她们剩下的。 将人都打发走了,张氏忙端了茶水给谢玉琰,跟在谢玉琰身边看的多了,张氏也越来越泄气,许多东西看不透也学不会,人与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差距,当年老爷主张族中子弟读书是对的,多读书才会有眼界。 谢玉琰将徐氏送给她的竹篮打开看,里面放着一双羊皮做的手笼。手笼的针脚缝的密实,可见徐氏用了不少心思。 张氏道:“我也准备些吃食给高家送去。” “娘不用着急,”谢玉琰道,“明日他们会来,到时候再给不迟,这么快就将东西还回去,高家还会以为我们不愿与他们来往。” 帮高家将状纸递去衙门,徐氏就能收到杜家赔偿的银钱,这才是高家真正需要的。 谢玉琰就是要借机在坊内推广诉讼,六十年后的大梁,百姓们请讼师很是寻常,这种事多了,百姓们不再惧怕上公堂,不少民众的冤屈得以伸张。 现在虽然有了带写讼状的书铺,民众们大多不敢走进去询问,恐怕给不起润笔的银钱。只有真正推行开,大家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好处。 谢玉琰正思量着,只听张氏“咦”了一声:“怎么有只狸奴?” 话音刚落,谢玉琰膝上一重,一只狸奴跃入她怀中。 通身灰棕色相间的皮毛,只有脖颈上一圈毛发略微发黄,正是她在巡检衙门遇到的那只,没想到它会一路跟着她到了杨家。 谢玉琰将手放在狸奴头上,熟练地抚摸起来。 前世她宫中也养了狸奴,宫中最多的就是这种灰棕色。她会格外偏爱这样的花色,只因她人生第一只狸奴,便是这般模样。 她四岁时,差点在庄子上走失,只有小狸奴陪着她,可惜谢家人再寻到她时,她的狸奴却不见了,她为此伤心了许久。家里人都说,林中有抓人的山魈,狸奴替她挡了山魈,她才能安然无恙地归家。 怀中狸奴乖顺地舔着谢玉琰的手指,然后将下颌搭在了谢玉琰手腕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定定地瞧着她,竟像是在外浪迹许久,终于寻回了家。 张氏仔细瞧了瞧:“这像是被人养起来的,不知会不会有主家来寻?” 谢玉琰压了压狸奴的爪垫,几根尖利的爪子立即露出来:“应该是养在外面的,等它耍够了,就会自己归家。” 狸奴这时晃了晃头,仿佛是在反驳谢玉琰的话。 张氏笑道:“我去给它找些吃食来。” 谢玉琰的手轻轻攥着小狸奴的爪子,拿起桌上郎妇写的纸笺来看,很快她听到膝上传来轻柔的呼噜声。 比起三房的闲适,何氏房中一直不得清静。 “那谢氏将投奔过去的郎妇,安插在账房和库房了。” 这几个人就像丢入湖中的石子,一下子起了波澜。 何氏揉着额头,从昨晚开始,她的头疾就愈发严重了,疼得她睁不开眼睛,偏偏谢氏半点不消停,各种消息不停地送到她跟前,催促着她去处置。 “让她们别慌,”何氏道,“没有错处,谁也不能抢了她们的差事。” 可是光凭这一句话,无法安抚人心。 何氏只得强撑着起身,将账房的几位先生都唤来嘱咐一番,重新核对外院几个库房的账目,总之不能让谢氏再找到把柄。 这些都是她多年的心血,绝不能落入谢氏手中。 谢玉琰打发人那些郎妇前去,说好听的是跟着学管理事务,那些本事学来做什么?总不能她一下子变出几个铺子,让那些郎妇去管。 杨氏族中斗来斗去,抢夺的手段,何氏比谁都熟悉。 “拿些东西给几个长辈,”何氏嘱咐杨申,“我掌家这些年做的如何,他们应该清楚,谢氏这样胡乱施为,只会让族中越来越乱。” “现在不得已要用她,日后中馈还得回到我手上。稳住他们,不要他们起别的心思。” 杨申点头:“那谢氏将族中弄成这般模样,大家都看在眼里,中馈事务上,是娘做的好,还是谢氏做的好,是明摆着的事,娘只管安心。” 何氏擦掉额头上的冷汗,重新躺回床上,事无巨细都安排好了,可她一颗心却依旧提在嗓子口,总觉得自己做的这些……根本防不住那谢氏。 她用了这么多年才得到族中长辈认可,谢氏总不能短短几日,就扭转情势,让大家改了主意? 说到底,都怪那吃里爬外的于氏,否则她怎么会如此艰难? …… 这一日过的格外慢,王鹤春抬起头看了眼沙漏,目光落在那装着饭食的小碗上。 “呦,真没回来啊?”贺檀撩开帘子走进门。 王鹤春的那只狸奴,每日都要跑出去,但是无论在哪里,它都能准时回来吃东西,今天却不寻常…… 该不会这次是真的跑了吧? 那只狸奴对王鹤春来说,可不一般。当年王鹤春将狸奴抱回来的时候,只说林中捡来的,当时贺檀也没在意,直到王鹤春酒醉时,无意中透露出几句言语,仿佛与他那次“遇仙”有关。 所以,这狸奴无论如何都不能丢。 ------------ 第48章 没心 贺檀在一旁说话,王鹤春就似没听到般,继续处置文书,只不过逆锋起笔时转驻过重,留下了一道败笔。 王鹤春目光微沉,却懒得去重写,合上丢到一旁。 “要不然,让人去找找吧!”贺檀问王鹤春,“到底是对大名府不熟,兴许跑远了,找不回来了。” 贺檀知晓,王鹤春在那狸奴身上用了不少心思,尤其是当年从林中回来之后,狸奴不肯吃喝,都是王鹤春哄着喂羊乳,为此没少被家中那位老大人训斥,生怕他与那些子弟一样,玩物丧志。 可以说没有王鹤春,那狸奴压根儿活不下来,之后王鹤春去哪里都会带着它,偏这狸奴是个关不住的,总会往外跑,开始大家怕它丢了,这狸奴却有些本事,无论在哪里,都会找回王鹤春身边。 王鹤春小时候坐在院子里等狸奴的样子,贺檀还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随着时间越来越久,王鹤春也愈发沉稳,自然不可能再等他的狸奴。 王鹤春将公文折好,显然不准备重新写了:“不用理会它,无非是贪玩。” 贺檀想了想,趁着话茬还没落地道:“当年真是那狸奴引你见到了仙人?” 王鹤春脑海中浮现出一抹身影,不过很快就又被他刻意压在记忆深处:“醉酒时说的话,也能信?” “别人说的兴许不能当真,你王鹤春醉酒说的,八成就是实言。”贺檀到现在还能想起王鹤春那认真的模样。 当年若不是他拦着,王鹤春就着酒意,就要带着狸奴回到那林中,找那仙人问一问,为何哄骗他? 知晓问不出实情,贺檀只得挥挥手:“连我都不肯说,那你就藏一辈子吧!” 当年那桩事一晃过去了十多年,王鹤春有意避而不谈,眼下知晓内情的越来越少,在那些人无端猜测中,王鹤春的那段经历也变得愈发离奇,王鹤春也不辩解,现在干脆拿来他避婚。 王鹤春道:“告示准备好了吗?” “明日一早就贴出去,”贺檀道,“十日后打开坊门后,就不会再封闭,大名府东城那两段倒塌的坊墙也会被拆掉。我看那些得了消息的商贾,早就买下了坊内临街的屋子,也不知道到时哪家商铺最热闹?” 商贾争着扩张店面,难免想出各种手段吸引客人,能让坊市迅速繁荣起来。 抿了口茶,贺檀又缓缓道:“谢小娘子想要在其中争得一席之地,只怕不容易。” 王鹤春没说话,贺檀重新将话茬绕回来:“不然让人去杨家问问,看看你那小狸奴是不是在谢娘子那里?” 虽然谢玉琰走了之后,狸奴也跟着跑出了衙署,但贺檀说狸奴跟着谢娘子跑了,本就是句玩笑,他并没放在心上,现在这话也是打趣王鹤春的。 那狸奴王鹤春毕竟养了十年,不可能为了一个刚刚见面的小娘子,就不要了主人。再说,他家鹤春,哪里也差,不至于连狸奴都嫌弃。 “兄长不用审案吗?”王鹤春终于抬起头,“杨家那边查明白了?庄子上自戕的军汉查清了身份?谢家也要脱罪了,兄长怎么思量?还要等着一个小娘子将证据送到衙署?” 这一连几问让贺檀彻底收起了闲适的神情,想要再说些什么,知晓敌不过王鹤春那张嘴,也只好作罢。 “我去大牢。”贺檀站起身向外走去,反正不是他的狸奴,他跟着急什么?这狸奴回来也就罢了,若是好几日不见踪影,看王鹤春能不能坐得住。 贺檀离开之后,屋子里安静下来。 王鹤春继续拿起另一本公文来看,不知过了多久,小厮桑典走了进来,桑典揉着冻得发红的耳垂,将一碗汤水端到王鹤春面前。 “郎君,”桑典低声道,“我去找了一圈,平日里狸奴喜欢去的地方都没有。” 王鹤春应声,似是并不在意。 桑典恐怕自家郎君伤心,憋了半晌道:“若是不回来,郎君也别难过,可见那狸奴是个没良心的。” “谁家待狸奴像郎君这般?” “不然,郎君就当那狸奴没了,一晃十年过去,有些狸奴也就只能活上那么久。改日我再给郎君寻一只来。” “不过这次郎君可别像之前一样养狸奴了,给它取个名字,没事唤一唤,让它知晓还有郎君这样一个主子。” “您待它好,却像是个锯嘴的葫芦,啥也不肯说,它哪知晓郎君的心意,还当郎君厌烦它,它自然就想着往外跑。” 桑典一板一眼地说着,只不过那劝说的话,就像是一把把刀子,径直往他家郎君胸口上扎。 如果桑植在这里,定要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下去。 王鹤春转头去看桑典,桑典这才住了嘴,他说的也没错,他家郎君明明在意那狸奴,却从来不肯说。 “那狸奴不是仙人养的,”桑典冒着危险最后说了一句,“如果是……那它也与那仙人一样……是个没心的。” 桑典逃出了二堂,他家郎君目光如刀,他委实受不住。 王鹤春终于将手中的文书批改好,然后他再去看那只小碗。 那仙人…… 不是没心,她只是个骗子。 …… 于妈妈从城外的三河村赶回来,来不及喝口水,她就去谢玉琰面前复命。 “那里的石炭有不少,光是面上的就几百斤不止,不过成色都不好,那村子的人就是帮着商贾采挖石炭的,石炭挖没了,商贾走了,丢下那些石炭碎做工钱。” “村子入冬后,村民们只好用石炭碎取暖,却不知怎么的,有户人家中毒死了,另一户人家多亏救的及时,才算保下性命。” 于妈妈拿着银钱去买石炭,那些村民眼睛都亮起来,问什么就说什么。 提及石炭有毒的时候,村民们脸色又变了,生怕于妈妈改了主意不肯再买石炭。 于妈妈说着顿了顿:“那些石炭碎,在他们心中根本卖不上多少银钱,二娘子若是给二十贯,他们能将整个村子的地都刮一遍,得来的所有石炭碎都拿给大娘子。” 这不是于妈妈猜测的。 之前杨钦就买了一些石炭碎,那之后三河村的人一直盼着他们再去。如今她上门,村民们恐怕错过这桩买卖,七嘴八舌地与她说话,出的价钱一个比一个低。 差事办的顺利,于妈妈很欢喜,只是她也有顾虑。 于妈妈道:“现在石炭碎不贵,就怕将来卖的好了,价钱就会水涨船高,万一再有别人插手……” 说着于妈妈向外看了一眼,她过来的时候,三房这边没有什么人,也就是说,要跟着谢大娘子一同做买卖的人不多。 “咱们手中没有足够的银钱和人手,一旦被人针对,只怕无法抗争。” 谢玉琰道:“光靠我一人自然不行。” 于妈妈顺着谢大娘子这话思量:“难不成贺巡检那边肯……” “我们做买卖,怎能与衙署扯上关系?”谢玉琰道,“我们人手不够,还要加上整个三河村。” 于妈妈面露惊诧:“三河村那些人,他们肯帮忙?” 她还担忧,万一将做藕炭的法子泄露出去,三河村就会自己动手做藕炭来卖,这可比卖石炭碎要赚钱。 谢玉琰淡然地道:“他们必须这样做,否则……死路一条。” 三河村帮的不是她,而是他们自己。 ------------ 第49章 用人 于妈妈不知晓大娘子要如何说服三河村那些村民。 不过想想大娘子在杨家做的这些,别人不行……对于大娘子来说,应该不难。 “奴婢留下了五两银子做定钱,”于妈妈道,“与他们说好了,明日娘子会前去。” 禀告完三河村的事,于妈妈等着谢玉琰再吩咐别的差事。 谢玉琰将小库房的钥匙递给于妈妈。 “三房一共两把钥匙,其中一把给你。” 帮大娘子掌管这些是好事,说出去了只会让人觉得她被重用,可是于妈妈心中却觉得不踏实。 谢玉琰道:“接管小库房,是我在族中做的第一桩事。” 于妈妈汗颜,将四老爷和四娘子送进大牢那些事呢?就什么都算不上? “小库房里面的物什不能出差错。” “是。”于妈妈恭恭敬敬地应承。 谢玉琰道:“明日我去三河村,你还要做些准备。” 于妈妈顺着谢玉琰的意思,看了看地上放着的箱笼,里面是郎妇们拿来的银钱。 谢玉琰道:“不能光用她们的银钱,我们三房要拿的更多些。” 于妈妈再次道:“奴婢明白了。” 其实她并没有弄清楚,大娘子话里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这时候,她只能应承,免得惹得大娘子生气。 等退下之后,她再仔细去思量。 谢玉琰挥挥手:“今日辛苦了,妈妈好好歇息,不用过来侍奉了。” 于妈妈正要离开。 谢玉琰忽然道:“你留在杨家最想要些什么?” 于妈妈不假思索:“家里平安,若是能脱籍那是再好不过,家中后辈最好能读书,从前老家还有几亩薄田,单独立户之后,就能将那些田地赎回来。” 这些于妈妈从不曾与二娘子说过,生怕二娘子觉得她心思多。 但是在聪明人面前,反倒不用去遮掩。 谢玉琰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于妈妈走出院子,忙找来下人问今日家中发生的事。 三房有多少郎妇过来,大娘子又吩咐她们去做什么,本来就没有隐瞒,家中上下都知晓。 于妈妈道:“二娘子那边呢?有什么动静?” 小丫鬟本就机敏,又在何氏院子里做过事,探听那边的动静很是容易。 “二娘子让管事妈妈拿了些东西给族中长辈送去了。” 这是想要稳住自己在族中的根基。 于妈妈却忍不住摇了摇头,二娘子平日做事还算有条理,遇到大娘子就完全乱了阵脚。大娘子才管中馈几日,她就惊慌所措地四处拉拢族中长辈,这就等于自揭短处,明摆着告诉族人,她这个执掌中馈多年的族长妻室,不如一个刚嫁入杨家的女子。 族人还以为二老太爷入狱是何氏的手段,说不得对何氏还会心生几分惧意,现在……只会忌惮大娘子。 大娘子才随便动了动手指,何氏就吓瘫在那里,脸面、身份都顾不得了,做出的事完全不像一个管事大娘子,她自己不中用,从中馈上掉下来了,谁还能不顾危险去扶她? 聪明人都不会随随便便再支持何氏,至于那些不聪明的人,也想不出什么像样的法子,不用放在心上。 于妈妈感叹:“我才出去了一日。” 也许在何氏心中,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在于她这个卖主求荣的下人,其实她根本什么都没做。 于妈妈一直在审时度势,从心底里没完全放弃二娘子,可这一刻,她觉得二娘子没有任何翻身的机会了。 小丫鬟翠珠道:“也是奇怪,大娘子没问我二房那边的事。” “大娘子不用问,”于妈妈道,“她什么都清楚。” 大娘子清楚自己做的事,何氏接不下来。 遣走了翠珠,于妈妈看着手中的钥匙,决定先去一趟小库房,大娘子叮嘱她管好小库房,她就不能让那边出任何差错。 这样想着,于妈妈开始拿着账目盘点小库房的物件儿。 所有东西一一对应,清楚明白。 那些存放布帛的箱笼也都摆在那里,于妈妈站在一旁迟疑了许久,不知大娘子的意思,是不是让她处置这桩事? 何氏故意即将布帛换成虫蛀的,准备以此陷害三房。于妈妈觉得大娘子一定察觉了,以大娘子的手段,谁种的因,谁承受果,这些腌臜,会让何氏自己来收拾。 既然不是这个…… 于妈妈继续打量着小库房中的一切,想不出究竟只能继续核对账目。 直到打开盛放银子的匣子,于妈妈的眼皮就是一跳,她拿起一旁的戥子来称,额头上也渐渐沁出了汗水。 戥子放下时,于妈妈的手已经发颤。 少了十八两银子。 于妈妈立即想到大娘子递给自己的钱袋子,她留了五两在三河村,剩下的大娘子也没收回去。 三房在花小库房的银钱,但是没有人知晓,也没人来查。 三房掌管小库房时,大张旗鼓的核对账目,就像大娘子说的那样,这是三房在族中做的第一桩事,以大娘子的手段,没人会觉得小库房能出什么差错。 于妈妈觉得自己快要疯癫了,脑子却飞快地转着,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大娘子不怕她将这桩事讲出来,她手里握着小库房的钥匙,腰间是花剩下的银钱,重要的是,她只能将此事禀告给何氏。 何氏会信她吗?何氏还有几箱虫蛀布在这里,难免会心虚,定会觉得她帮着大娘子在设陷阱,等着何氏跳进去。 于妈妈忽然无声地笑起来,她嘲笑何氏,更是嘲笑自己。 最可怕的事,就是当她窥探到真正的秘密时,发现自己早就身处局中,无论如何挣扎,死的都会是她。 看清楚这一点,也才清楚大娘子手段高明之处。 这小库房,这做第一笔买卖的银钱,都是何氏送到大娘子面前的。 真是蠢,人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 活了一大把年纪,如果不是大娘子刻意告诉她,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晓。 人与人的差距居然如此之大。 半晌,于妈妈才收敛了笑容,重新平复心情,让呼吸再度变得平稳。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将小库房“管”起来,方便从中取走大娘子需要的银钱,还不能被外面人发现。 万一让人查出蹊跷,她就得承受。一个连锅都不能背的人,如何做心腹、管事?她想脱籍,想后辈子孙有条出路,什么都不是白白来的。 她将差事办好,想要的这些大娘子也都会给。 于妈妈深吸一口气,这才是真正的用人之道。大娘子不必理会这种小事,只需要掌控大局。 于妈妈再次将自己做的事理清楚。她将银钱算好,到时候拿去三河村的银钱中,三房的银子要占大半。当然明账上不能这样写,三房大笔银钱拿出来,会被人猜疑。 所以这银子得记在别人名下,事不宜迟,她得赶紧去做。 …… 杨钦进学回来的时候,没发现家中有什么变化,院子里还是那些人,只不过灶房的烟气更大了些,隐隐飘来一股饭菜的香气。 进了屋子,暖意扑面而来。 杨钦放下书箱,立即去打水净手,却发现热水早就准备好了。 一切都没变,却一切都变了。 现在处处让他觉得安心,好像没啥事需要他去琢磨。 “喵”。 屋子里传来狸奴的叫声,杨钦忙跑进去看,就发现嫂嫂怀里多了一只大狸花,那狸奴正亲昵地抱着嫂嫂手臂蹭来蹭去。 嫂嫂手中握着一条小鱼干。 小鱼干在杨家还是很常见的,秋日里去河里能憋到许多这种小鱼,杨钦拿回来帮着张氏一同晾干,挂在灶房中,想吃的时候就在火上烤一烤,一咬满嘴酥脆。 那狸奴显然也爱吃得很,咬的时候,鼻子都皱起来,带着倒刺的舌头,能将掉下的碎渣全都卷入口中。 威武又可人。 “哪里来的?”杨钦道。 谢玉琰道:“在衙署里遇到的,跟着我一路进了家。” 杨钦很是喜欢那狸奴,抬起手试探着向它接近,狸奴很是警觉,立即抬起了爪子,不过它似是想到什么,扭头看了谢玉琰一眼,就又将爪子放下来,不再去理会杨钦。 杨钦的手摸到了那密实又柔软的皮毛,还轻轻地捏了捏。 “它若是不走,家中的小鱼干就都留给它,”杨钦道,“明年我再多抓些小鱼回来。” 张氏站在一旁笑,她可好久没见过钦哥儿这般模样了,面容舒展,满脸喜色……露出他这般年纪该有的神情,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谢玉琰。 “吃饭吧,别让你嫂嫂饿着了。” 杨钦应声,跟着张氏钻进了灶房。 就像杨钦期盼的那样,吃过饭,小狸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等到睡觉的时候,狸奴才出去转了一圈,不过很快就回来了,一头钻入了谢玉琰所在的内室。 谢玉琰看着脚下的狸奴,它还真的在这里安家了。 谢玉琰早早进入了梦乡,狸奴也卷成一团安睡,比起她们的安稳,注定有人彻夜难眠。 三河村里,石勇盯着眼前的藕炭,藕炭已经烧了两个时辰,围坐在这里的人,也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坦。 很难想象这就是石炭碎做的。 “勇哥儿,”旁边的老妇开口道,“好不容易等到有人来买石炭碎,咱们……真要藏起来一些不卖?” ------------ 第50章 侵吞 三河村土地不好,辛辛苦苦耕种一年,也收不到多少粮食。 尤其是两年前的冬日,村子被传上了疫症,死了不少人。算是因祸得福,石勇这些人也因此没有应兵役。 后来西北局势渐缓,朝廷不需要征太多兵卒,石勇他们也就留下来。 此后,石勇一直带着村中的人做活计。 石勇有几分聪明,生得高大,又有把好力气,除了耕种村中的田地之外,他还在村外开了片荒地,就在这片荒地上,他们发现了石炭。 村中一个老人曾做过兵匠,见过军工用石炭炼铁,知晓这东西能卖银钱。 村民们很是欢喜,若是能挖石炭,村中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谁知道那块田地划给了一个富户。 开荒有多不易?辛辛苦苦省下了稻谷种子,村中仅有两头耕牛,村民们怕累坏了牲口,只得用身体硬抗,现在不但不算开荒,田亩还被富户强占,村民们哪里咽的下这口气,也曾去衙署状告,不但无功而返,石勇还因咆哮公堂被打了板子。 幸好后来有商贾上门,雇佣村民挖石炭,也算是对村中的补偿,村民们只要能赚到银钱买粮,怎么还会闹去衙门?全都欢欢喜喜地应承了。 石勇也不得不将这口气咽下,拼着劲带大伙挖石炭,这样忙碌了一年多,倒是赚了些银钱,几个村民却也累垮了身子,吃药、治病花去大半,另一些用来加固屋子。他们指望着商贾结了最后的银钱,就能买些米粮,弥补今年收成的不足,谁知道商贾说石炭卖不出去,将石炭碎抵给他们做工钱,然后就跑的无影无踪。 开始的时候,石勇他们还没着急,商贾跑了,田地还在,不行就取石炭来卖,挖了几次才发现,那坑里没大块的石炭了,还想往深挖,就得等来年春天。 可是村中的人能不能熬过这个冬日? 入冬之后,年纪大的去了两个,又有人烧石炭中了毒,他们想要卖些碎石炭,传言散的哪里都是,根本无人问津。 石勇不死心,天天去城中吆喝,总算遇到了杨钦。 “勇哥儿,”石勇娘低声劝着,“要不,咱们就全都卖了吧?那管事不是说的清楚,要所有的石炭碎,我们若是藏匿一些,惹得他们不高兴,不肯买了……可就糟了。” 石勇皱起眉头:“咱们吃的亏还少吗?万一他们就用这五两银子哄骗,我们又能如何?” 石勇娘道:“咱们不是打听了,买石炭的那谢娘子也是个苦命人,她也差点被那些人害了哩。” 杨六郎媳妇的事,整个大名府都知晓了,大家见面总要说上几句。 杨家人第一次买了石炭碎后,石勇有意去打听消息,巡检衙门从永安坊抓人的时候,他刚好就在周围。 “那谢娘子厉害,”石勇道,“我们才要防着点,再说我们卖给她的也不少,总归要为村中人做些打算。” 石勇站起身,身形高大的他,如同一座山,眉眼中露出几分狠厉之色:“这次谁也别想再骗我们。” …… 巡检衙署后,有处小院子,是朝廷留给上任官员居住用的。 贺檀和王鹤春就住在这里。 天不亮,王鹤春就睁开了眼睛,目光也看向角落。 那里放着一张羊皮褥子,平日狸奴就睡在上面,可现在……空空如也,那东西一夜未归。 桑典端了热水进门,他守在外间,自然知晓昨晚到底有多安静,就像他猜的那样,狸奴这次是真的跑了。 他不知说啥才好,养了十年还没能养熟一只狸子,只能说他家郎君着实不太行。 王鹤春穿戴好,不穿官服,不用配饰,整个人显得格外清爽,看起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只是旁边的桑典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 外表光鲜,心中不知多难受?说不得还觉得委屈,要说他家郎君痛脚在哪里?嘿,那狸奴肯定算一个。 出了门,被冷风一吹,王鹤春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谢玉琰怀抱狸奴的情形,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想要向桑典招手,让桑典前去杨家一趟,不过最终还是大步向前走去。 桑典又无声地叹口气。如果狸奴能回来,郎君自然也就不用发愁,就怕时间拖得越久越心焦,那会儿再找,一时半刻没有消息,难受的还不是他自己? …… 谢玉琰坐在马车上,怀中是一只闭着眼睛打盹儿的狸奴。 马车是于妈妈租来的,这样的时候,调用族中的来用,难免会引出各种麻烦,一切办妥之前,越少人知晓越好。 至于那些眼线,随他们去吧,等他们弄清楚情形,大娘子已经将局面稳住了。 “就是那里了。” 于妈妈用手指向前,谢玉琰点头,虽然没见到舆图,但三河村的所在杨钦给她简单画过,与她想的一样,三河村地下有不少石炭。 后来这里还设了石炭场,车马从官路上经过,一眼就能瞧见。 谢玉琰道:“你说他们村中只有石炭碎,采不出大块石炭了?” 于妈妈点头:“村中人是这样说的。” 石炭场却采不出石炭,要么是他们没有继续深挖,要么就是被人骗了。 谢玉琰从马车上下来,村口几个高大的人影立即围上来。 大约是没想到,谢玉琰只带了个管事妈妈,为首的石勇不禁有些怔愣,小娘子胆子还真大,这样就敢出门。 “石炭碎在哪里?”谢玉琰径直道,“带我去看看。” 石勇回过神,立即前行引路。 他们挖石炭的地方,离村不远,地上留着一个偌大的坑洞,原来这周围散落的都是石炭碎,现在知晓杨家要买,村中人就将周围能挖动的石炭碎都拿了回去。 “若是早些时候,还能多挖些回去,”石勇道,“那些商贾只要大块石炭,弄出来碎的,就丢在一旁,下雪之后,就都冻在了这里。” “没想过用稻草烧地吗?”谢玉琰突然问。 “烧过……” “没……” 不同的回应脱口而出。 石勇登时脸上一僵,旁边的几个汉子更是目光闪躲,不敢与谢玉琰对视,妇人们甚至向后退了几步,年纪小一些的,更是躲进了人群中。 谢玉琰道:“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几个汉子互相看看,这次谁也不敢说话了,于是站在最前面的石勇道:“烧过,但是冻得太死了,烧不下来,也就没再尝试,若……你们要的多,我们就再试试。” 石勇说完这话,又接了一句:“你可以进村看看,我们找到的石炭碎也有不少了,兴许够你们用处。” 谢玉琰却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看了看身边的村民:“村中入冬以后死了不少人吧?” 说到了大家的痛楚,石勇沉声道:“是……冬日太冷,缺衣少食……” “不是冬日太冷,”谢玉琰道,“而是商贾不想花银钱……” 石勇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谢玉琰伸手指了指村子:“买你们的田地和房屋都需要银钱,你们若是不愿意,难免麻烦。” “人都死了,岂非省事?” 谢玉琰抬起眼睛:“不给你们银钱过冬,春日里再在粮种上动些手脚……也许不用等到入秋,这块地方的人,死的死,搬的搬,田地就会被人侵吞。” “那些人不着急,因为用石炭的人还不多,等到这个冬天过去,我的藕炭传了出去,他们便要着急了。” 不等石勇他们反应过来,谢玉琰向村中走去:“你们还在哪里挖出了石炭?” 眼看着谢娘子向前走,石勇皱起眉头,脑子里一热,他下意识地迈开步子挡在了谢玉琰面前。 石勇眼睛中露出几分狠厉:“你要做什么?” 他高大的身影,带着十足的气势,他要将面前人的气势压制住,至少让她心生恐惧。 本是信心满满,却在对上那双眼眸时,整个人不禁瑟缩,那双眼睛里没有凶狠,只有淡漠,如同幽暗的深夜,不声不响地侵袭下来,裹挟在其中的还有浓浓的杀气。 她步步向前,他连连后退,但石勇仍旧不想放弃,直到他的衣襟被人揪起来:“脚下三寸之地都看不清,还想耍别的心思?” “只会害死更多人。” 说完那手向前一推,石勇不知为何一下子就没了力气,踉跄地退开了两步,被他挡住的阳光重新落回谢玉琰身上。 ------------ 第51章 惊恐 谢太后十三岁就杀过人,大梁兵败之后,她手下的冤魂更不计其数,野兽食人就已经够血腥,谢太后却见过人“食”人的情形,她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假装凶恶的人吓到? 气势此消彼长,争夺说话的权柄不过就在一瞬间,只要处于下风,就算一个比她高大的人,也照样能被她一把推开。 掌控了局面和话语权,所有人的目光就只能落在她身上。 “夏、秋两税都交完了,开荒不成,只能与人做苦工,豁出性命辛劳一年,却只得些碎石炭,你们也忍了下来,只因手中有良种,外面有世代耕种的田地。” “这是你们的家乡,你们会在这里伤人?伤了人之后,是进大牢还是外逃?天寒地冻,走不出一日,就要冻死路边。” 石勇的脸色更是难看。“都是勤恳守法的百姓,还想与人逞狠斗凶?” 谢玉琰环视众人:“还是你们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要以命相搏?” 不等石勇说话,谢玉琰接着道:“没人买碎石炭的时候,尚能忍耐,为何有人上门送银钱,却生出许多敌意?” “如果我是你,就好好想想这些。” “到底是我咄咄逼人,还是有人从中挑唆?” 石勇下意识地向村民中看去,目光落在一个黑瘦矮小的身影上,那人缩了缩脖子,面上一抹惊惧没来得及遮掩干净。 如同一记惊雷在石勇头上炸开。 艰难的时候他们都挺了过去,怎么偏偏在一切有起色的时候,反而与上门的买主生出防备和敌意? 杨家没拿走碎石炭,甚至没与他们立文书,就送来了银钱。 谢娘子也没有仗势欺人,此前来的管事就说过,他们要村中所有的碎石炭,他们私底下有所隐瞒,谢娘子发现问题之后,开口质疑,难道有错? 石勇摇了摇头,他也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会闹到这一步? 谢玉琰道:“骗你们的人,是夺走荒田的人,是那些雇你们挖石炭的商贾,而不是我。” 目光灼热,咄咄逼人,石勇又向后退了一步,眼睛中闪烁出几分羞惭。 谢玉琰接着道:“我有言在前,要将你们村中所有的碎石炭都买走,你们可以不卖,但不该又想赚银钱,又想有所保留。” “拿更多银钱之前,先想想自己能不能护得住?财帛这些东西,人人都想要,但你也得看清楚,那是真正的银钱,还是灾祸?” 听到“灾祸”两个字,村中人都齐齐色变。 谢玉琰神情重新变得淡然:“碎石炭你们是卖还是不卖?” 最后一句,也是三河村今年冬日最后一个机会。 石勇知道只要他说“不卖”,这位谢娘子立即就会带人离开,从此之后不会再来三河村。 石勇低下了头,闷声说了一句:“卖。” 谢玉琰却没有应声,而是抬眼看向他。 石勇觉得自己的心思全都被看穿,他看了看村子,带头向前走去。走到村南的一处院子,石勇一把推开了院门,生怕谢娘子生疑似的,他指向屋子:“我们在这里发现了石炭,向下挖了挖,应该有不少……” 石勇喉头滚动:“我是怕又被骗了,留下一些算是退路。也是起了贪心,想着碎石炭卖好了,价钱就会更高,我们到时再卖剩余的,还能多赚些银钱。” 谢玉琰径直走进屋中,看到了地上被挖出的坑洞。坑并不大,只能容一人进出,深也不过五尺,周围土地发黑,显然为了好挖掘,事先烧过地面。 于妈妈上前仔细查看:“应该是这两日挖的。” 谢玉琰看向石勇:“就这一处?” 石勇道:“就这个,这是才发现的,我们挖了一整夜,就弄成这个样子。” “是谁发现的?” 听得谢玉琰这话,人群中的矮小汉子向后退去,却刚走了两步,就被石勇上前一把扯住。 谢玉琰并不意外,也不向那汉子问话,而是道:“找个大些的地方,村中各户出一人,我们一同说说这笔买卖。” …… 一刻钟的功夫,村民们凑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凳子。 谢玉琰坐在长条凳上,石勇只让村中年长的人跟着一同坐下,其余人都站立在一旁。 那黑瘦矮小的汉子则被众人围在中间。汉子额上满是汗水,脸上露出几分惊恐的神情,他紧紧攥着手,不敢抬头去看那位谢娘子,嘴唇蠕动着,思量着会被问起什么,他要怎么回应。 汗从两鬓滴落,他感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瞧。 石勇看向于妈妈:“昨天管事刚走,赵山就与我说,他挖耗子窝的时候,挖出了石炭。” 谢玉琰道:“如果我不来与你们做这笔买卖,那屋子里还能不能挖出石炭?” 石勇转头去看赵山。 赵山捏紧了手。 谢玉琰很快给了他答案:“能,不过要等到冬日过去之后,在春夏的时候最好。” 赵山听到这话,不禁打了个冷颤,豁然抬起头来,眼睛中的恐惧更深了些。 谢娘子都知晓了,她定是查到了那商贾,那商贾将他供述了出去。 赵山的模样众人都看在眼里,石勇咬紧牙,恨不得立即将赵山按住问个清楚,但他们都知晓,现在这里主事的是谢娘子,他们都要听谢娘子的。 谢玉琰道:“那会儿你们刚刚耕种完田地,朝廷眼看就要收夏税,手中没有银钱,刚好挖石炭来卖。” 石勇听到这里,不觉得哪里不对,在村中发现了石炭,他们定会去挖,而且这次要多挖些,悄悄去卖,免得再被人夺走了田地。 谢玉琰接着道:“挖的深些,就能挖出大块石炭,那种石炭才是商贾最愿意要的。” 石勇点头,跟着商贾挖了一年多的石炭,什么样的石炭最好卖,怎么挖更容易,他都牢记于心。 谢玉琰淡淡地道:“那你们知不知道,矿坑挖深了会冒出毒烟?处置不当就会炸开?” 石勇愣在那里,村中的汉子也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是茫然的神情。 “矿坑炸开,周围的房屋都要倒塌。” “就算遇不到毒烟,矿坑不稳固、遇到雨季、挖到地下水,任何一样,都能将你们置于死地。” “即便你们再三小心,也会有人故意让这样的事发生。” 谢玉琰道:“出了这样的事,就算有人能侥幸逃生,朝廷有法度,不允许私自采矿,活下来的人一样要入大狱,三河村的壮劳力都没了,剩下一些老弱妇孺能维持多久?” “等到整个村子都不复存在,就会有人趁机侵吞村中土地和田亩。” 村民们即便其中有些地方没听明白,但谢玉琰说到最后,他们脸上也露出惊恐的神情。 人在真正害怕的时候,是不会发出声音的。 屋子里一片静寂。 谢娘子说的是真的,那些商贾能做出这样的事。 即便朝廷去查,也是因为他们私自挖矿,才会落得这般田地。 没有人会可怜他们,为他们伸冤。 相反的,那些得到他们田地的人,却没有任何错处。 这就是为何谢娘子说,银钱也是灾祸…… 谢玉琰接着道:“我买碎石炭,是要用来做藕炭,外面传言都说碎石炭有毒,我们卖之前也该好好试一试,碎石炭到底有没有毒性。” 石勇不知晓谢娘子为何突然提及藕炭,但是谢娘子下一句话,就让他彻底明白了。 谢玉琰道:“谁愿意来试?” 短暂的迷茫后,屋子里一双双眼睛纷纷投向了赵山。 ------------ 第52章 人手 陈举看着眼前的三河村时,还有些发蒙。 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怎么就匆匆忙忙从衙署到了这里? 巡检让他派人手盯着点杨家,一来是看杨家还有什么动作,二来是怕谢娘子揭开了私运番货之事,会有人藏在暗处伺机报复。守在杨家外面的兵卒,跟着谢娘子的马车一路去了三河村。 然后……仅仅一个多时辰,兵卒跑着送回了消息,三河村的村民正往衙署来。 更让陈举出乎意料的是,村民请他去村中走一趟,说有重要的事向衙署禀告。 “到底出了什么事?”陈举问兵卒。 兵卒道:“我们看着谢娘子的马车进了三河村,半个时辰后村中就闹腾起来。” 等他要去探明缘由的时候,村民就来寻陈军将了。 一切发生的太快,兵卒都觉得自己实在无用。 陈举算是看出来了,任何事只要牵扯到谢娘子,就不能按常理去推断,所以他离开衙署的时候,也专程禀告给了巡检。 巡检让他卸下甲胄,只带着两三人出城,免得引人注意。 就像王……主簿说的那样,专程来寻陈举,就是怕走漏消息。 陈举带着人一路进了三河村,与往常不同,今日村民们显得格外的安静。陈举微微皱起眉头,村子的气氛这般奇怪,该是遇到了大的变故。 石勇迎上前向陈举行礼。 “人怎么样了?”陈举立即询问。 石勇转过头道:“在屋子里。” 陈举听杨钦说过,谢娘子要在三河村买碎石炭,难不成买卖还没做就出了人命? 想到这里,陈举的目光再次从石勇身上扫过,意图看出些端倪,让他看清眼下的局面,到底是有人故意陷害,还是真的在这时候闹出事端? 怪不得谢娘子会让人来寻他,是请巡检衙门来帮忙压住消息。 思量间进了门,陈举的目光就落在谢玉琰身上。 谢娘子目光清亮,神情平静,与他想的似乎有些不一样。 “军将,”等到众人见了礼,石勇指了指地上的人,“这是我们村中的赵山,就是他用石炭差点出了事。” 陈举垂下眼睛,只见一个男子瑟缩地半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之前谢娘子嘱咐过我们,用石炭碎不能压住明火,若是起了浓烟,更不可在屋中停留,还要打开窗子,让烟气散开。” “我也再三与村中人说过,可这赵山却没放在心上……多亏我们发现的早,这才将人救了回来。” 石勇说完,立即有年长的村民跟着道:“这娃平日里就是这样,谁说什么都不肯听……” 说到这里老翁微微一顿,脸上露出几分厌弃:“他还……唉,不说了,还是请衙署大人们查明真相。” 陈举盯着那赵山,赵山的样子不太像是被人搭救死里逃生的。好不容易救活的人,哪里会跪在屋中? 赵山眼睛里满是恐惧,随着村中人说话,他就慌不迭地点头,汗水和泪水糊满了脸,嘴唇蠕动着,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赵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举觉得村民们不会向他说实话,赵山至少现在绝不会透露实情。 石勇道:“方才我们救赵山的时候,赵山迷迷糊糊中说,有人为了三河村地下的石炭,要害死我们整村人。” 陈举不禁面露惊诧,不自觉地又去看谢玉琰。这是真的假的? “赵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帮着那些商贾做事,给那些人送消息。” “当时他还劝说我们,不要与那些商贾撕破脸皮,留下碎石炭做工钱。” “大人定要为我们做主。” 说到这里,屋中的村民纷纷下跪。 “快起来。”陈举来不及想别的,忙去搀扶那些年长的村民。 “我们不敢去衙署报官,”石勇接着道,“恐怕那些人得到消息,再用使出什么手段,只能请军将前来。” 陈举脑子嗡嗡直响,所以烧石炭中毒是假,三河村状告商贾才是真。 至于到底是他们私底下审问赵山掏出了实情,还是赵山石炭中毒,迷迷糊糊时说出了真相这都不重要。 “我会将人带回衙署审问,”陈举道,“果然有什么内情,定会让人追查。” “谢大人……” 陈举话音刚落,身边的兵卒就去拉扯赵山。 让兵卒们没想到的是,赵山不但没有反抗,反而神情一松,眼泪簌簌而下。 陈举忍不住又看向谢娘子,他们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将赵山整治成这般?而她现在就像是个局外人,远远旁观着村民们向衙署喊冤,好似她是碰巧进村遇到了一桩热闹事。 这些陈举想不明白,他要做的就是将人带回去给巡检和主簿两位大人,正要带着人离开,只见谢娘子的裙角一动,然后一条尾巴从裙角后露出来。 陈举只觉得眼睛一花,心中各种念头闪过,直到……狸奴探出大脑袋,陈举这才松了口气。 他刚刚竟然觉得谢娘子……她是个……,很是脑袋坏掉了,不过这狸奴……不就是王大人丢的那只? …… 送走了陈举等人,屋子里的气氛从刚刚的愤怒,变成了热切的期盼。他们现在彻底看了清楚,只有眼前这位谢娘子,能帮他们三河村。 虽然谢娘子说的那些事还没发生,但他们觉得谢娘子已经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石勇道:“娘子想要碎石炭,这两日我带着人加紧烧地,尽量多采些出来。” 剩下的汉子也纷纷应声。 谢玉琰道:“我要买所有的碎石炭,因为我与你们一样,也要防备那些人。” 谢娘子说的谁,村中人都清楚。 “做藕炭并不难,法子一旦泄露出去,就会有人插手,抢我的买卖,”谢玉琰道,“我初来大名府,明里能防备他们,却怕他们暗地里用这样的手段。” 村民们跟着点头,赵山将商贾如何指使他的事全都说了出来,与谢娘子猜的几乎一样,他们还在赵山屋子里找到了商贾给的银钱。 证据确凿,谁还能不信? 谢玉琰道:“只有提前做出许多藕炭,才算抢得先机,但是做藕炭需要大量人手,并且不得将法子透露给外人。” “这就是我来三河村的原因,我要买下所有碎石炭,还要你们帮我一同做藕炭,你们可愿意?” 石勇看向屋中众人,然后又将目光落在几个年长的村民身上,收到所有肯定的目光,石勇转头对谢玉琰对视。 “我们愿意听从娘子吩咐,”石勇说着顿了顿,“若是村中有人泄露了藕炭的秘方,不但不收卖碎石炭的银钱,还另赔银钱给娘子……” 谢玉琰摇头:“我卖藕炭只是要在大名府立足,若是不成,要再多银钱也是无用。” “之所以选三河村,并非可怜你们,而是境遇大抵相同”谢玉琰起身走向众人,“我们势弱,即便现在不敌那些人……但若能同心,必定渡过难关。” 石勇听得这话,心中登时一阵激荡。 …… 于妈妈扶着谢玉琰上了马车,身后是久久不肯散去的三河村村民。 于妈妈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又看向谢玉琰,回想起村民们在大娘子的指点下,折腾那赵山的情形,将人关入屋中,送进一只炭盆。 来回做了许多次。 赵山背过气去,又被救活,脸上被烟尘熏黑,鼻涕、眼泪齐流,开始还肯喊叫,后面连哀嚎声都发不出。 赵山要害村中所有人的性命,将他弄成那般也没有人会觉得不对,甚至依旧恨得咬牙切齿。 但不能真的动手杀人。 用大娘子的话说,赵山要为村中做些事,来弥补他的过错,用他来试石炭,也能让村中人免于再因此受苦。 大娘子真是厉害,走这一趟,便收揽了这么多人手。 杨氏族中还有人想要看笑话,到了最后他们就会发现,真正可笑的是他们自己。 谢玉琰抱着狸奴,撩开帘子向外看着。 若是天气好,她更喜欢自己骑马来往。 “娘子,那是……” 于妈妈眼睛一瞄,立即看到了几个人影,为首的那个她认识……分明就是巡检衙门里的主簿大人。 王鹤春,谢玉琰也有些意外,怎么会在城外遇到他? 随着渐渐接近,王鹤春在车前勒住了马,他的目光也径直向谢玉琰怀中看去。 ------------ 第53章 交锋 谢玉琰目光一凝,与王鹤春的视线交织在一起, 眼波流转间,光芒一盛,仿若那无情的冰雪,抹去所有的生机,却又在这时荡漾出一抹笑意,看似覆雪归春,可那翘起的眼尾,微敛的双眸,却都透着股杀意。 这道目光与他眼底那抹幽深刚好撞在一起,登时溅起星星火光。 谢玉琰怀中的小狸奴动了动,柔软的毛发蹭着她的手心,几匹马不安地踏动蹄子,风一卷一切消弭于无形。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清越的声音响起:“王主簿。” 于妈妈忙下车先向王鹤春一行人行礼,然后掀开帘子去扶谢玉琰。 不知何时飘落了雪花,落在地上薄薄一层,而她的脚印踩在上面,清晰可见。 “主簿要去三河村吗?” 管事代她行礼,她便站着不动,对于一个主簿来说,当家主母微微躬身就算周全,即便方才交锋,她知晓他身份不一般,但没有揭开之前,她也不必理会。 王鹤春指了指她抱着的狸奴:“这是娘子家养的狸奴?” 似是能听懂两个人说话,狸奴两只大大的眼睛扫来扫去,然后落在王鹤春身上,轻叫了一声,代替谢玉琰做了回应。 只可惜,狸语无人能听懂。 王鹤春就要伸手过去,狸奴却耳朵一抖又踏踏实实地缩回谢玉琰怀里,伸出舌头舔舐自己的毛发,停顿片刻,又讨好地去舔了几下那抚摸它的手指。 那极尽谄媚的模样,让人一眼看去就知亲疏。 王鹤春神情依旧平静,等着谢玉琰的回应。 哪知,谢玉琰却道:“我不记得了。” 剪秋水的眸子明亮清澈。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说过,她都忘记了,现在也是这般回应。如果对面是十年后的王鹤春,谢玉琰或许还会想个更好的说辞,但现在…… 年轻的宰辅虽然已经有了远超同龄人的端凝,但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傲气还没完全遮掩好,那傲气刺着她不太舒坦。 她手中的依仗还不够多,还需要向贺檀、王鹤春借势,所以在他们的权柄之内,她也会与他们同路,但也不会时时刻刻忍受压制。 狸奴闭上眼睛,呼噜震天。 “它与我很是亲近,”谢玉琰道,“兴许是跟着我一同来大名府的。” 不等王鹤春回应,她接着道:“王主簿的狸奴不见了吗?与它相像?” 她明明看出他的意图,却故意这般说辞,这是觉得刚才他的探究太过明显? 王鹤春径直道:“就是这一只。娘子来衙署的时候,它跟着一同离开了,至今没有归家。” 她脸上没有任何讶异之色,神情很是轻松,却寸步不让:“那……王主薄唤它一声吧,免得认错。” 王鹤春的目光落在那狸奴身上。 谢玉琰做好了准备,手臂略微松了松,只要王鹤春将狸奴唤走,她也不会再多停留,逗一逗宰辅,这样就够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狸奴。 旁边跟着的桑典欲言又止,这狸奴哪有名字?郎君与它从来都是沉默相对,似是共同藏着一个秘密。 郎君偶尔会不走心地唤一声“阿狸”,就像是在喊“那谁”。 果然,王鹤春“阿狸”两个字一脱口,狸奴的呼噜声更大了些,尖尖的耳朵也不再抖动,似是生怕吓着那落下的雪花。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谢玉琰手臂重新加了力道,堪堪止住准备丢还狸奴的动作。 不过轻轻刺了王鹤春一下,竟然就冒血了。沉甸甸的狸奴,不像是被主人短了吃喝,如何这般绝情? “看来是我弄错了。”王鹤春道,“娘子若是给家中狸奴取名字,会叫什么?” 若是两个人都没叫动,至少还可以各让一步。 但谢玉琰觉得没那么简单,王鹤春句句都在试探,或许想要以此推断她到底是不是没有了从前的记忆。 那他是要落空了,因为无论她如何回应,都会无迹可寻,这具身体本就不是她的。 谢玉琰手抚摸着狸奴的脊背,她的第一只狸奴叫“玉尘”,但即便是个狸奴的名字,她也不会轻易透露。 干脆改一改。 谢玉琰轻声道:“寒英。” 玉尘、寒英皆为雪,即便小狸奴并非通身雪白,但又何妨?她就喜欢这样唤。 狸奴呼噜声止住,它睁开眼睛,而后欢快地叫起来。 狸奴的回应委实让谢玉琰诧异,她也因此错过桑典脸上那如同见了鬼般惊诧的神情。 风卷过王鹤春的衣袍,似是将他带入了十多年前的林中。 粉雕玉琢般的女娃娃,抱着她的狸奴,很认真地告诉他:“我这狸奴叫寒英,取自文正公的一首诗。” “昨宵天意骤回复,繁阴一布飘寒英。” 他自小读书,自然熟悉这首诗,只不过诗出自范参政,而非她说的文正公。 与她失散后,他回到家中,与父亲提及林中见到的情形,几日后,他们得到消息范参政过世,六个月后,天家加赠范参政兵部尚书,谥号“文正”。 那时才后知后觉,原来他并非走失,而是遇仙了。 王晏十岁遇仙,到现在仍旧清楚的记得那仙人的模样,六七岁的年纪,眉眼精致,眉角上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 那面容与眼前的谢娘子……有些相似,但迷雾散去,她的眉角处格外光洁。 马车继续向前行去。 谢玉琰听着车轮压在地上的响动,耳边尚回响着王鹤春的声音:“狸奴调皮,那就先托付给娘子,他日娘子不想养了,让人来衙署寻我。” 不该是这样。 不管要将狸奴带走,还是舍弃,王鹤春都会立即下决断,为何突然之间拖泥带水,就不怕后面牵扯精神? “看来他很在意这只狸奴。” 谢玉琰握住了狸奴软软的爪子,唯有这样的解释最为合理,可敏锐的谢太后,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 …… 王晏看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目光微深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郎君。” 等待了许久的桑典终于道:“真的有人想给狸奴取这样的名字……” 当年郎君从林中回来,带了只狸奴,说它叫:寒英。 他们都觉得郎君被人骗了,那样的毛色……怎么可能叫寒英?而且无论郎君如何唤,那狸奴都不肯回应。 郎君渐渐地也就不去唤它了,它也从此没了名字。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真的有人叫应了。 “那谢娘子,会不会……” “去三河村。”王晏吩咐一声,转身策马前行。 三河村可能问不出实话,但有些东西逃不出他的眼睛,衙署还抓了一个人,他也会亲自审问,总之从现在开始,她做的每件事,他都要知晓的清清楚楚。 ------------ 第54章 挣扎 永安坊,杨家。 “大娘子呢?” 杨明经一路问下去,最终在三房找到了在那里做事的杨氏。 杨氏道:“大娘子出门时,没与我们提及。” 是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 杨明经以族长的威势压下来,那杨氏也只是低下了头,并没有别的言语。 杨明经正想要再问下去,却被门房禀告:“刘讼师到了。” 谢玉琰要将刘讼师请到永安坊,杨明经明着不能阻拦,只有暗中知会杜家,让杜家放出些风声,只要没有人敢登门,这桩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想到杜家那些人看他的目光,杨明经就脊背发寒,在他们心里可能已将他挫骨扬灰。鉴于此……他更加不想谢玉琰继续在永安坊掀起风波,他怕自己的骨头不够硬,承受不住。 却没想到,李阿嬷和徐氏聚集了一群人,守在永安坊门口,等到杨钦将刘讼师请到,她们就拥了上去。 接下来的事差点让杨明经的眼珠掉下来,杨钦带着几个年纪相仿的孩童,每人拿着一面铜锣,走街串巷的敲打、吆喝。 “有冤屈的、受过欺压的,都去杨坊副使家中写文薄。” 面对这些孩子,各家各户自然不用害怕,纷纷打开门询问。 “谁都能去?” “能,”杨钦道,“不然我们能来喊叫?” “我们不识字……怎么写文薄?” 杨钦指了指自己和身边的孩童:“我和师兄弟们都在童先生那里进学,我们帮你们写。” 没说要告去衙署,也没说写状纸,只要将人带去杨家就好。 这是嫂嫂嘱咐他的事。 杨钦还按嫂嫂说的,这桩事禀告了童先生,童先生对他们很是赞许,果然答应让师兄弟也来帮忙。 人越聚越多,坊中每家每户几乎都来了人。 有冤屈的写文薄,没冤屈的还不能看热闹了? 等这群人出现在杨家的时候,就算杨明经提前有了准备,依旧吓出了一身冷汗。 永安坊从未有过这样的场面。 刘致也愣在那里,来杨家之前,他那铺子冷冷清清,统共没几个人登门。在这里见了谢娘子就全都变了。 “刘讼师,”李阿嬷道,“咱们进去吧,大家都有许多事要问呢。” 刘致这才回过神,被人簇拥着前行,直到坐在椅子上,这才又抬眼看去,目光所及处,都是人影。 “都有冤屈?”杨明经深吸一口气叫来杨钦询问。 “还不知晓,不过至少一半人有事要问刘讼师,”杨钦皱起眉头,“不将人凑在一起都不知晓,那些人都做了多少坏事。” 杨明经眼皮直跳,这里面有没有状告杨家的? 杨明经道:“这么多人进门,只怕应付不过来,不如先请一些人回去。” 仿佛早就猜到杨明经会这样说,杨钦想都没想:“嫂嫂吩咐过了,只要灶房煮些热水来待客。” “其余的,我和师兄们都能做。” “嫂嫂还说了……” 杨明经紧盯着杨钦。 杨钦道:“越是冤屈,越要人尽皆知,来了这么多人,大家都会将听到的传出去。” 杨明经的面色愈发难看。 杨钦道:“我们写完的文薄,还要抄一份给二伯,二伯是坊副使,坊中的事都该知晓。” 一滴汗从杨明经额头上滑落。 “老爷,老爷,”管事急匆匆地跑过来,“好事,好事啊!衙署那边知会了,让咱们将二老太太接回家。” 衙署在这时候放人,就好像是对他做事的回报。 这个调调杨明经熟悉,他的坊副使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这是不让他活了。 …… 杨二老太太年纪大了,知晓的事不多,又是女眷,衙署格外开恩,放她归家,不过不能踏出杨氏祖宅一步。 她死里逃生般,见到杨明经又哭又闹,让杨明经想个法子,立即去救他爹和弟弟、侄儿。 那大牢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关着的都好像是恶鬼,整日不停地哀叫。 审讯人的狱卒更是凶狠,女眷还好些,见到男子二话不说先抽一顿鞭子。 “你四弟已经挨了打,我瞧见了。” “还有骥哥儿,见到我想说话,先被踹了一脚,我想许给他们些银子,等出去之后便拿给他们。那些人却像要吃人似的,说我们行贿……” “杜太爷家的老二被打的满身是血……” 后来怎么样了,二老太太不清楚,衙署也没让她看到,可是那惨叫声就没停下来过。她吃不下、睡不着,一会儿担心儿子、孙儿,一会儿担心老太爷,听到脚步声又怕自己也被抓去拷打。 “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们了。” 二老太太哭了一路,总算踏进了家门,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哪里不对。 祖宅一片嘈杂,三五成群的人来来往往。 那些面孔,她瞧着熟悉又陌生。 “那些人在做什么?”二老太太开口询问。 杨明经道:“都是永安坊的坊民。” 二老太太有些惊疑:“他们为何来我们家中?” 杨明经知晓瞒不过,低声将讼师的事说了。 二老太太眼前一阵发黑,半晌才缓过一口气:“让她走,将她撵出杨氏。” “她在杨家一日,杨家就不会好过。” “别看她攀上了贺巡检……也得罪了许多人……谢家就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母亲不要说了。”杨明经看着从身边走过的坊民,很是忌惮。 “怕他们作甚?”二老太太仍旧不肯服输,“都是些穷酸,便是维护了他们又能有什么用处?” 也许从前杨明经会这样想,可现在他觉得,他斗不过谢玉琰,至少现在不行。 既然如此,就不能再生事端。 不能让母亲再喊叫下去,杨明经压低声音道:“若是我将他们撵走,娘可能又要被带回去……” 二老太太浑身一凛:“这与他们……难不成你为他们办事,才能……” 杨明经张开嘴想要解释,连他母亲都这样想,外面人怎会相信,他与这些都无关?可是最终他还是没发出声音,误会也好,母亲也不敢再逼迫他。 二老太太果然不敢再有什么言语,只是满脸厌弃喃喃低语:“早晚……会有人与她算账……” …… 谢玉琰回到杨家之后,用了饭食,又歇了一会儿,重要的事都已安排妥当,这几日只需将铺子都租好,砌好藕炭专用的炉灶,再将铁匠铺打的大锅拿回来就等着开门迎客。 张氏还在交待杨钦:“每日都去铁匠铺子看看,若是做藕炭的器具打好了,就送去三河村。” 杨钦两腮鼓鼓,将嘴里的饭吞下去,才说话:“娘和嫂嫂放心,定不能耽搁了。” 可能今日太过忙碌,杨钦吃过饭不久他就觉得腹中饥饿,张氏只得又热了些饼给他,等他吃完,就将剩余的分给师兄们。 “仔细写好,”谢玉琰道,“文薄还有一份是给童先生的。” 杨钦点头,不过他还有些不明白:“那些文薄……先生若是想看翻一翻也就罢了,为何嫂嫂还要我们特意带一份给先生?” 他觉得一心研究学问的先生,不会对这些有兴趣。 “先生喜欢话本,或许也喜欢看这些,毕竟这些都是真的。” 杨钦瞪大了眼睛,先生喜欢话本?是谁告诉嫂嫂的? 谢玉琰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刘讼师说,想要在铺子中卖‘小报’,在上面写些街市剽闻以及官府审结的案情,只是他有许多事不清楚,或许童先生能有见解,过阵子,刘讼师还要去拜会先生请教此事。” 东院里,被人群层层围住的刘致只觉得鼻子一痒,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 第55章 清楚 杨钦对谢玉琰提及的小报很好奇,在一旁追问。 “嫂嫂说的小报是什么?” 几十年后,小报在大梁已是很常见了,京中现在应当也有了雏形,只不过……尚未传开罢了。 “从前有辕门抄,如今有邸报,不过不是人人都能看得的,而且上面所写,都是朝廷大事,只在官员、士人之间传看。我说的小报,上面所记都是坊间、市井上的奇事,以及大家关心的各类消息。不过,但凡写在小报上的,都要经由查问、确定是否属实,方能采用。” “这是刘讼师写小报的初衷,但我觉得,一张小报上,不能只写断案、判案,还要写些别的。” 杨钦明白了:“所以嫂嫂向刘讼师提及了先生?” 谢玉琰点头,看向窗外:“童先生四处游历,见到的、听到的比寻常人多,请教他最为合适。不过,刘讼师这阵子恐怕不得空,你先向童先生透露一二,也好让先生心中有个计较。” 杨钦觉得“小报”这主意是真的好,那些街头巷尾传的消息,根本不能听。茶楼里说书人,说的好一些,不过也经不得推敲,时间久了,大家也都将信将疑,若是能有这样个小报出来,想要知晓最近大名府内外都有啥事,买份小报就都清楚了。 杨钦喜欢跟嫂嫂说话,肚子里还有许多事想问,不过……不能让师兄们饿肚子,他还是先将饼子送过去。 张氏也来催促:“热水也煮好了,快些过去唤人……与他们说,晚些时候,我在灶房做些肉粥和小菜,现在垫垫饥即可。” 杨钦将手上的饼子都塞嘴里,与母亲和嫂嫂告退,拎着小竹筐蹦蹦跳跳地跑了,那欢喜的模样,似是恨不得在地上翻几个跟头才好。 张氏见了哭笑不得:“真是愈发皮了。”不过这才是他这般年纪该有的模样。 端了热水给谢玉琰,张氏道:“别费神了,歇一会儿,外面有什么事,我再来唤你。” 谢玉琰拿起一本账目,那是她安插下去的郎妇交上来的,她让郎妇们在账目上寻差错,以便更快的掌握这些事务,至于在这其中,她们还能发现些什么,全凭她们自己的本事。 眼睛刚落在账目上,谢玉琰就感觉到了张氏的迟疑。 谢玉琰开口问道:“娘是有话要说?” 张氏就像得到了鼓舞,抿了抿嘴道:“之前与谢氏结亲的时候,二房那边就透露过,说那谢氏不一般。” “今日我又听到些闲言碎语,说……谢家可能与开封谢氏有关系,是开封谢氏的旁支族人。” 张氏说到这里,想起谢玉琰记不得从前的事了,忙解释:“我说的开封谢氏,那是世家大族,祖上出过宰辅,现在的掌家人好似掌管枢密院,总之……不好惹。” 张氏是提醒她不要小看谢氏。 谢玉琰微微一笑:“母亲放心吧,我知晓这些。” 没有谁比她更熟悉开封谢家了,因为她在那里长大,跟着祖母学掌管中馈事务,处处为族中谋算。 正因为谢氏祖上出过宰辅,又有人任枢密使,所以后代子孙,盼着能将两个权柄都攥在手心,他们谓之:权相。 就算谢氏不与她为难,她也要找到他们,前世兵败的那笔账,她还没与他们算清楚。 当年种种,那些人和事,都藏在她心中。那没有守住的国门,临阵退缩的官员、将领,那些前世没来得及砍的人头…… 子孙犯错,祖宗之过。溯本求源,寻到他们的根基,一把拔除,让他们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这才算是了结。 所以她与王鹤春说的没错,她与他们是同路人,至少在很长一段日子里都如此,至于往后如何,要看她这条船有多大,他们能不能下的去。 张氏离开之后,屋子里没有了旁人,谢玉琰腿上一沉,狸奴跳了上来。 “玉尘。”谢玉琰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狸奴立即回应,那声音格外温软。 “看来你更喜欢玉尘这个名字。”她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玉”字,所以才会给那只小狸奴取这个名字。 “好似愈发喜欢你了,”谢玉琰给狸奴瘙痒,“既然如此,你便一直在这里,不必再回去了。” 这狸奴是从哪里来的,她与王鹤春都清楚,既然都已经明着抢过了,往后她也不必客气,谁叫狸奴不想回家呢? …… 阴暗的大牢中,牙婆跪在地上,垂着头,只敢盯着眼前那双靴面瞧。 狱卒许久没来提审她了,尤其是最近又有不少人被关进来,连谢家那管事也在其中,该抓的人都抓了,她只要等着被押送去县衙,听后判罚就是,没想到那位官爷又来向她问话。让她将当日接到谢娘子“尸身”的经过说个清清楚楚。 “我是真的仔细看了,没有任何气息,身子都是凉的,”牙婆颤声道,“我真不是故意要害人……我哪里有那个胆子?” 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焦大如何说?” 牙婆忙道:“说……途中没看住,让那小娘子坠了车,撞到了头,否则但凡有一口气,也不至于卖这个价钱。” “当时我也觉得,那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随便卖去哪里,都能得几十贯钱,那焦大定不是有意为之,这才敢买了这尸身,不过尸身入城过检,都是谢家安排的。” 王晏道:“谢娘子的衣衫是你给换的?” 牙婆应声:“这样的活计,谢家人哪里肯做,都是老身做的。” 王晏接着问:“这么说,你与那尸身在一起许久?” 牙婆点头。 “就没看出人还活着?” 声音中带了几分威势,牙婆吓了一跳,差点瘫坐在地。 “真的没有……”牙婆快哭出来,“我还觉得稀奇,怎么这般了人还能活了,我瞧过那么多,都没遇过这种事,只要想到这个,便夜夜不得安睡。” 头顶上的声音许久没再响起,牙婆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要看一看情形,借着光就瞧见了一张肃穆的面孔,吓得她三魂七魄跑了一半。 “不是什么稀奇,”王晏道,“分明是你没仔细探明。” 官老爷都这样说,牙婆哪里敢分辩,只得道:“是,都是老婆子太过贪心,差点害了一条性命。” 往后她可不敢再为自己开脱,说这样的话。 看到那身影离开大牢,脚步声渐行渐远,牙婆整个人脱力瘫在了地上。 王晏踏上台阶,一步步走出大牢。 天色已经黑了,只有小厮提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多年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的难题,好似慢慢松动了。 他原本以为,就像“文正公”一样,她说的那些话,需要他花许多时间慢慢去印证,这样他才能弄清楚,当年那一遭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现在他却觉得……或许不需要了。 王晏微微眯起眼睛,将尘封在脑海多年的那一幕重新回想。 “你去前面探路,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穿着鹅黄色衣裙,仰着脸,一双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恳挚。 他没有半点怀疑,转身就走入了迷雾,可当他再回来时,却早就没了她的身影。 他心急如焚,一直觉得她遇到了什么事,走出林子后,一直让家中人在附近寻找。不但没有找到她,也没找到他们相遇时,见到的木屋和亭阁。 好像是他做了个梦,根本没有她,更没有那些景致。 现在谢玉琰出现了。 他那只从不理人的狸奴却愿意跟在她身边。 如果他当日确实是“遇仙”,那仙人会不会再次出现?不以她的本来面目,而是换一个身份,换一张脸? 他曾多次想过,那时年少思量的不够周全,许多事都忽略了,经过了十多年,若是再遇见必定不能放过。 现在,有一点点线索他都会紧握不放。 谢玉琰,只要她别跑…… 王晏深吸一口气,胸口格外舒畅,现在看看几日后,她能做出什么事。 ------------ 第56章 商铺 从衙门贴布告开始,大名府的大街小巷都忙碌起来。 好像突然之间,许多空置的屋子,都改成了商铺。 事实上,商贾们早就探得了消息,提前在几个大坊中都购买、赁了屋子,谢家也是如此,他们将自家的米铺、瓷器铺都开了过去,给年节预备用的货物一并摆上,琳琅满目的货物,竟比自家的老铺子的还全些。 将好地界儿占全了,凭着他们对大名府的熟知,再加上自家的招牌,外人的生意很难挤进大名府。 谢氏还在家中开了几次宴席,来往都是有头有脸的商贾,他们看着舆图,商议如何铺货、布局,总之但凡繁华的地方,绝不能落入旁人之手,换句话说,将城内买卖做成什么样,都是他们说了算。 到了坊市打开的前一日,谢崇峻特意带着管事将大名府转了个遍,看着自家新开店铺上落了匾额,左右相邻也是熟悉的字号,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算朝廷有新政颁发,也不能一手操办下面的事,他们应对好了,还能从中获利。大名府繁荣本就是好事,这里就是他们的天下,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想逆着朝廷,只是防备巡检衙门罢了。 突然设立的巡检衙门,看似不起眼,其实是马前卒,为的是整肃大名府坊市。真的让他们获得太多权柄,日后就别想在私底下动什么手脚。 正准备回谢家,谢崇峻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立即皱眉吩咐:“去谢氏的铺子看一看。” 之前在巡检衙门,谢崇峻被谢玉琰激怒,原本的计策也被打乱,到现在她也没能得见贺檀,为此回到家中还被父亲责骂。幸好他有意压着,当日谢玉琰说的那些话才没传出去,否则谢家就算不颜面扫地,他也在族中抬不起头。 堂堂一个族长,竟然奈何不了一个妇人,这是什么道理? 回到族中,他立即将所有与谢玉琰有关的东西一并抹除,大名府谢氏从没与那女子有过半点关系。 “老爷,就是这里了。” 马车停下,管事在外面禀告。 谢崇峻掀开了帘子,向外张望,却没有瞧到想看的东西。 “在哪儿?”谢崇峻再次询问。 盯着谢家的眼线带回消息,谢玉琰向牙行赁了屋子做铺面,他心底还有些担忧,真怕那妇人真的有本事,一直让人注意这边的动静。 管事回报几次,都说没见杨家搬运什么货物进去,他也就没再深究,对他们来说,开新铺子,在新坊市中布局更为重要。 杨氏一族那些本事都在谢崇峻心中,那女子无非就是依托杨家做些事罢了。 杨氏有自家有商队不假,但现在是冬日,他们又因为贩运私货被查,商队也就废置了。 除了商队,杨氏手中仅有几间杂货铺子,卖杂货能赚多少银钱? 杨明山另辟蹊径贩些私货,才算勉强与城中几个大商贾搭上关系,允许杨氏带来的货物送入城内各家商铺中。毕竟哪家都有个货物短缺的时候,用谁的不是用? 现在不一样了,谢崇峻知会下去,从今往后大名府的商贾不会再从杨家购置货物。 杨氏族中少了银钱,哪有不闹的道理?那女子就会成为罪魁祸首,族人也容不得她。 想要靠着杨氏立足,也得看谢家答不答应! “老爷,就是那间小屋子。”管事的声音打断了谢崇峻的思量。 谢崇峻皱眉顺着管事手指的方向瞧着,目光所及之处……就在坊市一头,一间不起眼的小房屋。 也没有挂匾额,进出的人穿着粗布打补丁的衣裳,低着头不知忙碌些什么。 这哪里是铺子? 如果不说,还以为只是寻常的住处,还是那种下等户所在。 “你确定?”谢崇峻见识过谢氏的厉害,心中起了疑惑。 管事道:“我们守了许久,肯定没错,那谢……妇人还来了几次,带来工匠砌炉台,看样子是要做些吃食。” 不是他不仔细打听,在那屋子里做活儿的人不多,有个管事的,就是个农妇,不太会说话,问她什么,她就是摇头,再不说:“过几日开张,你们就都知道了。”总之就是嘴严的很。 管事道:“最可能的就是在这里卖石炭。”这还是他让人假扮坊民打探出来的。 听到这话,谢崇峻失去了兴致,放下帘子吩咐:“回家吧!” 这么个小屋子,开上十个、八个往来的银钱也有限,对他们着实算不上什么威胁,他甚至怀疑,谢氏这样做就是要故意牵扯他们的精神,让他们在新铺面上分心。 “还用盯着吗?”管事问谢崇峻。 谢崇峻摇头:“明日开张还有许多事要忙,这边暂时不用再安插人手。”这么个小地方,用不了几日就得关门。 为了稳妥起见,谢崇峻道:“给闲汉些银钱,让他们来回报个信儿。” 杨氏这铺子不管卖什么,城内与他们交好的商贾都不会去买,否则就是与谢家作对,这一点他们都清楚,用不着他特意去叮嘱。 管事道:“老爷就放心吧,我定将这事办好。” …… 谢玉琰的水铺里。 郑氏打量整个屋子,角落里堆放了一些藕炭,水桶等物都整齐地放在另一头,灶台烧了几晚,已经彻底好用了。 两口新打的大锅,被她刷的透亮。 能想到的东西,他们都安排好了,可想到明日开张,郑氏就心慌的不得了。 外面有不少新开的铺面,那些铺子的伙计站在街面上吆喝,她没去凑热闹,光听着都知晓他们卖些什么,每日都有不少人过去围看。 谢氏布行的铺子离这里不远,她听到不少人谈论,等到新铺子开张就去抢买新样式的布帛。 相比他们……就冷冷清清。 除了她找了村中女眷来忙碌,再就是三河村的人将做好的藕炭送过来,来打听他们卖什么物什的人,加起来不过七八个。 谢娘子还让杨氏族中郎妇前来帮忙,安排的这么好,万一没有人来买热水,郑氏都觉得对不住谢娘子。 这就是为何,谢娘子给了她工钱,她却都不敢动,真的卖不出去东西,她得将那些还给谢娘子才是。 “今晚我不走了,就住在铺子中。”郑氏看向几个同村妇人。 妇人们互相看看纷纷道:“那我们也留下,人手多了,好办事,明天一大早咱们就将水烧好了。” 其实她们也提前在周围坊中走动了,告诉大家他们铺子卖热水,家中有需要的尽管来买,她能看出有人动心,但到底会不会来……谁也不知晓。 藕炭倒是卖出去一些,只不过大家用着依旧不放心。 郑氏深吸一口气道:“我们就按娘子吩咐的做好,开始没人登门也没事,娘子说了,我们可以慢慢来。” 妇人们纷纷点头。 郑氏继续在铺子里走动,等到天黑下来,她才又叹口气。 明日开张,她还以为谢娘子能来呢…… 谢娘子就这般放心? …… 杨家。 谢玉琰也在听杨钦说那些新开铺子的事。 杨钦道:“咱们要不要也买点炮竹?要不然我与师兄们过去敲锣也行。” “炮竹就不用了,”谢玉琰道,“我们又不是什么大店,不需要那些东西,敲锣也不用明日去。” 杨钦眨了眨眼睛:“那要何时?” “三日后吧,”谢玉琰道,“可能还会更晚些。” 杨钦张嘴还要说什么。 谢玉琰先道:“这桩事用不着你们,你们好好读书。” ------------ 第57章 开张 杨钦听得谢玉琰这话,不敢有别的言语,只得点头。 他不是故意逃避读书,只是……先生这些日子,有些太过严厉,留的课业也比往常要多,但凡有人做不好,就要罚写《励学篇》。 还说荒废了时间,到了他这个年纪,定要懊悔。 不光是他,师兄们都恨不得躲几日才好,再说,他也真是想给家里帮忙。 先生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阿嫂说的那个“小报”。 连杨钦都没想到,他与先生提及“小报”时,先生会那般有兴致,不等刘讼师上门,就亲自去书铺寻刘讼师,得知刘讼师来了永安坊,干脆追了过来。 然后……与刘讼师只是匆匆几语,倒是与阿嫂谈论了两个时辰。 杨钦到现在还记得先生与阿嫂一问一答的那些话。 “娘子以为小报上该写些什么?” “凡是与百姓相关,百姓想看、喜欢看的皆可编入其中。从各种渠道搜集的信息,能公开的邸报、审结的案件,以及诗词、文章……” “那与邸报有何不同?” “一来,朝廷邸报,若非高居朝堂,便是士人也恐怕无法完全读懂。二来,大名府市井上的一些消息如何能编入其中?再比如各地的灾害、匪患,寻常人如何能得知?早些知晓这些,百姓便能早些安排、应对,这样的消息多了,对百姓自有利处。” “再者,士人胸中志向、言语,也可寻个地方抒发,这些都是邸报上不能写的。” 童先生听得这话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片刻后才道:“这小报的主意,真的是出自刘讼师?” 谢玉琰摇头:“是我的主意。我让钦哥儿告知先生,其中有所欺瞒,还请先生见谅,也请先生不要责怪钦哥儿,钦哥儿并不知晓实情。” 杨钦也是那时才得知被阿嫂骗了,不过也更是为阿嫂捏了一把汗,他家先生脾性不太好,恐怕会一下子拂袖而去。 不过之后阿嫂又说了一些话,他觉得自己听懂了,却又不是太懂。 “想要达到目的,就不拘用什么法子,若开始说出实话,只怕想要见先生就要费一番周折。” “先生想要我以诚相待,也得有机会坐在一起不是吗?许多人还不是一样,没上台面之前,胸中有丘壑,又能与谁听?” “先生您说对不对?” 杨钦亲眼看到先生愣在那里,思量了许久才回过神。 嫂嫂请先生帮忙采编大名府第一张小报,先生也欣然答应。 离开杨家的时候,先生还嘱咐他:“好好与你嫂嫂学。” 从那往后,先生院子里就总会聚集许多读书人,他们有时候抚掌大笑,有时候争吵的厉害,只等先生说几句话,那些声音都会消弭于无形。 杨钦从那时才发现,先生比他想的还要厉害。 可惜直到现在,小报还没完全弄完,先生也愈发焦躁,他们去读书都要再三小心,生怕惹得先生不高兴。 杨钦是喜欢读书的,但他也想先找些活计做,避开先生,不料嫂嫂却不应允。 “嫂嫂,”杨钦忽然想起来,“那小报能赚到银钱?” 谢玉琰摇头:“不能,只会亏银钱。” 杨钦睁大了眼睛:“那……” “眼下我们银钱不够,亏的少些,将来银钱足了,就会亏得更多。” 杨钦僵在那里。 谢玉琰抬起眼睛:“怎么?” 杨钦深吸一口气:“既然这样,嫂嫂为何还要弄这些?不如我们不要做……” 谢玉琰抬起眼睛,神情淡然:“眼下亏的多才是好事。” 亏得多,买的人多,印的自然也就跟着多起来,等大家都接受了小报,每份小报自然要涨银钱,到时候就不会一味的赔钱。 不过她说后面还会亏钱,因为她准备在小报上投入更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小报都很难赚回来。 但她心中清楚,在她准备做的买卖中,小报最有用处。 …… 何氏一晚上都没睡着,一会儿梦到三房发达了,几箱子几箱子的金银抬进去,一会儿又梦到自己卑躬屈膝地求谢玉琰帮忙,似是她在族中做的事都被谢玉琰知晓了…… 急切中,她差点哭出声,不过也正是这样一挣扎,让她从噩梦中醒来,睁开眼睛一瞧,身边的老爷不见了。 何氏披上衣衫在外间的书房中找到了杨明经。 杨明经正翻看面前的纸笺,那都是这些日子永安坊报上来的案件。 那位刘讼师就像是长在了永安坊,每天早早来到杨家,晚上才离开,已经写了七八份状纸递去了衙署,本以为这就差不多了,谁知道人不但没少,反而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甚至有别的坊民混在其中,杨家每日灶房里热水不停,都是照应这些人。 要命的是,方坊正还会问起杨明经那些案子,谢家还背地里敲打他,让他管束谢玉琰,杨明经每日疲惫入睡,睁开眼睛就是一大堆事务压着他,他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老爷是不是也烦心三房那边的买卖?谢氏弄的那几个铺子,今日就要开张,”何氏道,“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何氏当然希望三房的铺子不行,这样她能以此为借口回到中馈。 杨明经片刻后抬起头,一双发红的眼睛中都是茫然:“是今日?” 何氏睁大眼睛,老爷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杨明经挥挥手,神情中只有疲惫:“得了消息与我说一声。” 何氏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吞回去,因为杨明经已经将头埋在了那堆纸笺中。何氏深吸一口气,她觉得这就是谢氏的目的,用这些杂事将老爷拴住,她就只能孤立无援。 天还没亮,何氏已经睡不着了,她看向身边管事:“现在就去坊市那边,得了消息立即回来知会我。” 管事应声急着退下。 门推开,一阵冷风卷进来,何氏狠狠打了个哆嗦,头又开始疼起来,今年冬日好似格外的冷。 …… 安义坊门缓缓打开。 不少坊民聚在门后,听到这声音,齐齐欢呼起来。 坊门打开之后,今晚不会再关上,他们这是见到了从未有的情景,虽然他们还不知晓,坊门关否,对他们日后有多大影响,但总归“改变”就是桩值得欢喜的事。 坊市打开,有许多铺子也今日开张,不管买不买东西,总要凑个热闹才好。 敲锣之声也恰好在这时响起。 “大家都来瞧瞧,咱们‘东福来’新开的铺子。” “我们‘七宝社’又有好物件儿。” 喊叫声夹杂在一起,分不清在说些什么,但人群下意识地向声音源头靠近。 郑氏站在门口,眼看着民众推挤的身影,没有人向他们这边瞧。 与料想的差不多,果然无人来问。 郑氏深吸一口气:“不用理会,只管烧水。”不管有没有人来,他们的灶火都不能灭。 ------------ 第58章 吸引 郑氏这边喊一声,那边几个妇人立即应喝。 藕炭烧的火候正好,热水已经提前煮沸了几锅,滚烫的水送入提前刷好的大缸中,又将冷水倒入锅中继续烧,屋子里一时热气腾腾。 “将几个炉子摆出去。” 几人挪动着泥炉摆在铺子外,向里面夹入一块烧好的藕炭,再在上面放置只陶锅,里面舀满了水,很快就煮得热气蒸腾。 “这……能不能有人来?” 陈窑村的妇人冒出一个头向外张望,她着实不明白,为何大娘子吩咐将泥炉放在铺子外。 一个泥炉里面至少放两块藕炭,就在外面这样烧着,不都浪费了? 妇人心疼的不得了。 他们不在外面吆喝,只放些泥炉又有啥用? “总会有的。”郑氏坚信谢大娘子。大娘子心中很有思量,才短短几日,她就习惯了听吩咐做事,铺子没开之前还担忧,现在铺子开了,忙碌眼前的一切,心反而静了下来。 妇人又羡慕地看了看不远处那些热闹的铺子,喃喃地道:“人可真多,啥时候我们也能似那般?” 郑氏道:“莫想别的,快去干活儿。” …… 一家新开的布行外聚满了人,伙计卖力地吆喝。 “人满了,人满了,等一会儿再进。” 这边话音刚落,一辆马车在铺子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几个女眷,管事恭恭敬敬地上前,躬身将她们请了进去。 这些个场面,大家早就司空见惯。 “看看这马车,就知道一出手必定要买不少,自然先让人家进去挑选。” “不知道新铺子里的布帛比老铺子便宜多少?” “价钱别太高就行,只想买匹新花样的,给家中老小做衣衫。” 众人议论着,就听到门口伙计传报。 “八匹罗、缎。” “双色绮出清了。” 还等着买绮布的人登时一阵失望,恐怕今天要白来了。 “一会儿再进去看看,有别的花色的也好。” 攒了银钱,只想在年关买匹好布,刚好赶上坊市打开,听说新开张的布店价钱便宜些,于是早早就来等着,没想到那么快就卖光了。 “不是没有绮布了,就是每日只能卖二十匹,想要买,明日一早再来。” 陈三娘听着门口伙计回应,心中一喜,不禁道:“我只要一匹,卖给我一匹就好,我们一早就在坊门口等着,已经站了快一个时辰。” 伙计乜了她一眼:“别说一匹,就是你要一百匹那也是没有的。” 引来几个伙计一同失笑。 大约是意识到此时这般有些欠妥,伙计咳嗽一声,脸上重新挂上笑容,继续招揽着生意。 陈三娘终于走进铺子,走了一圈,一匹布比老铺子便宜十几文钱。 掌柜还在一旁道:“往年这时候布帛都涨价了,也就是遇到东家新开铺子,才能有这样的价钱。莫要再犹豫,早些买了回家,也能早些做新衣。” 还以为新铺子能如何,摆着的布帛都是从前的旧货。陈三娘去了好几次东市的铺子,怎么能看不出来? 就少了十几文…… 陈三娘一阵犹豫,还是决定不买。 “大名府的布帛铺子,也就我们家的最好。” 这也是事实,只不过心中多多少少不舒坦,与其在这里买,还不如去老铺子。 感觉自己白走了一趟,陈三娘心里也是一片冰凉,一双手更是冻僵了,急匆匆地就要往家里跑。 低头才走了一段路,就发现不远处烟气蒸腾。冬日里,在外冻了那么久,光是看着这烟气都觉得暖和许多,双脚也下意识地向那边走去。 走近了才发现,一间小铺子外聚集了不少人。 小铺子支开的窗户向外冒着热气,外面摆着几个奇怪的小炉子,小炉子里应该是烧着炭火,上面放置的陶锅热水翻滚,聚在周围的人正拿着瓷碗从锅里舀水喝。 陈三娘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听一个年长些的妇人道:“新开的米行也是,价钱虽然便宜,卖的都是去年的陈米。 “谢家的老铺子米价也涨了,听说过几日价钱还要高一些。” “这不是逼着我们在新铺子里买陈米吗?” “那能怎么办?从前还说坊市打开,新铺子多了,兴许价钱能低些。” “想什么呢?不管是东西两市,还是坊内,都是他家的铺子,怎么可能降价,这进入大名府的米商,都得听谢家的。” 陈三娘听到这里,也走上前去,下意识将冻僵的手伸出来,凑近面前的泥炉,热气登时熨帖着她的手心,让她舒服一些。 “来,我给陶锅里再添些水。” 一个声音从众人背后响起,郑氏带着几个妇人走过来。 聚在这里的人,脸上纷纷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她们在新开的铺子外凑热闹,结果发现卖的东西并不便宜,丧气地往回走时,就被这铺子冒出的烟气吸引,然后瞧见了摆在外面的泥炉。 还没问铺子是卖什么的,就听门口的妇人笑着道:“可以在泥炉旁暖和一会儿。” 主家都发话了,她们哪有不来的道理? 再说,真的冻得难受。 然后……大家手里就多了瓷碗,可以从陶锅里盛水喝。 热水下肚,快要被冻僵的心又缓了过来,话匣子也打开了。 等了这么久,就是这样个结果,多多少少也会积攒些怨气,只能说城内的商贾太精明。 “他家三嫂子,今天怎么不说话了?” 几个人将目光落在泥炉旁的妇人身上。 董三嫂手里捧着热水,正小口小口的抿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顾着喝热水哩。” 不光是董三嫂,好几个妇人都是如此,今年柴尤其贵,入山砍柴和秸秆入冬烧了大半,眼见就不够用了,不做饭的时候不舍得起火,很多家就算做饭也不过就是应付一顿,其余的时候垫补点冷食了事。 董三嫂一早出来就空着肚子,哪里想到还能讨口热水喝? “这炉子从前没见过,里面烧的什么?怎么不见烟气?” 董三嫂不敢往炭上去想,炭今日十三文一斤,谁家能将炭炉丢到外面来,烧水给过路的人喝? 说完这些,大家也将注意力放在了这铺子上。 抬起头看到牌匾上写着几个字。 妇人们不怎么识字,趁着郑氏几个还没进屋,年长的婆子开口问:“你们这是什么铺子?” 郑氏笑道:“这是顺通水铺,我们卖热水、熟水。若是谁家不想烧火,每日只要来我们这里打上一桶水回去,如今坊市门不关了,晚上也能过来买水,灌汤婆子、洗脸、烫脚都使得。” “天冷了,家中的老幼总要喝些热水,常吃冷水身子弱,久了还会染病。” 董三嫂想到整日缩在床上的婆母,立即道:“热水怎么卖?” 郑氏指了指:“这样一桶只要一文钱。” 听到一文钱,陈三娘的眼睛也亮起来:“那……管热吗?” 郑氏一笑,看向身后的铺子:“你们可以来瞧,我们这里卖热水,也卖温水,还有煮好放凉的水。若是走远路来打水,还能喝上一口解渴,那是不收银钱的。” “东家说了,也能带些炒面,来一碗热水搅开看看,就知晓我们这水到底热不热。” 妇人们听着笑起来,也引来了路过的汉子。 “都在锅里翻腾,哪里能不热呢?” 众人说着,不过董三嫂却想到了另一桩:“打水的,还能来白舀一碗用?” 说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小了些:“不是说能试水热不热吗?” 郑氏点头:“能,以后我们常年在外面都会有炉灶,你们只管用那灶上的水,不过不能带来太多人。” “那是……”董三嫂道,“不能多,只一个人。” 人家是水铺,又不是白舍水给大家的,这一点都清楚,不过东家也真是敞亮,白舍一舀水不多,却也不少了。 郑氏见围着的人多了,接着道:“每日都来取水,两节一结银钱,会更便宜,一文能给两桶。” ------------ 第59章 机会 一文钱两桶热水,虽然量水的木桶小了些,却也很便宜了。 家中拿一文钱出来能烧出这些水?显然是不行。 两、三小桶水,足够早晨用的了。 就算早晚都来打水,也不过三文钱而已。 张氏道:“我说的这个价钱,仅是刚开业这三日,之后价钱翻倍。” 也就是说,三日后即便两节(一个节气15天,两个30天)都来打水,也要一桶一文钱了。 董三嫂正盘算着要再问,旁边陈三娘道:“现在要如何买?” 郑氏道:“一贯钱做压钱,每次取水记好数目,两节一结银钱,若是以后都不再买水了,压钱退回。” 一贯钱不多不少,一般人家都能拿出来,只是…… 董三嫂道:“为何要交这么多?” 郑氏微微一笑道:“有这压钱,无论何时买水都是两桶一文钱,退了压钱之后再来买,散买便是一桶两文。冬日里用水多,到了开春忙着耕种,更没有时间烧灶,半年功夫,一贯钱也就差不多省出来了,夏日里,家中喝熟水也是一样,随时来买就是了。” 说到这里郑氏微微一顿:“天热了我们家还有凉饮子,总之用的时间越久,这压钱越算不得什么。” “一文两桶水,我们也赚不到什么银钱。只不过咱们大名府从没开过水铺,大家知晓的不多,这般价钱是为了能招揽些人气。” 郑氏仍旧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从前没有水铺,那时坊市没打开,坊门一关,谁也出不来,现在城内随意走动,才会有这样的买卖,我们东家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话茬引到东家身上,果然围拢过来的人开始七嘴八舌的问。 “这是谁家的买卖?” “东家是谁?” “可是大名府的人?” 郑氏没说话,转身看向身后的杨氏。 杨氏笑着走出来道:“我们是大名府永安坊杨家的人,我们家管事大娘子大家应该都听说过。” 永安坊杨家,立即有人想起了杨家那桩奇案,那嫁给杨六郎的女子死而复生,还将杨家许多人送去了巡检衙署。 “就是那位……嫁给杨六郎的娘子?” 杨氏点头:“娘子人善,我们永安坊人尽皆知,大家可以往永安坊打听打听,就明白我家水铺是不是可信。” “再说,这是族中的买卖,我们杨氏在大名府有商队、田亩、房屋和铺子,大家只管放心交压钱。” 杨氏说完就退了回去,仍旧让郑氏张罗生意。 妇人们七嘴八舌又问了些话,涉及到谢玉琰,郑氏也不多言语,借着杨氏一族和谢玉琰的名声让大家放心不假,但她们开的是水铺,话茬都要在水铺上,万不能都引到谢玉琰身上。 “大家再想一想,觉得合算再来买。” 郑氏说完转身回到了铺子。 重新踏入水铺门,郑氏的心一阵慌跳,只怕问的多,真的花银钱的少,毕竟需要一贯压钱。 …… 不远处的马车中,谢玉琰与一个妇人坐在一起。 妇人一直盯着水铺看。 妇人开口道:“你准备那些泥炉,是吸引来不少人,让她们知晓这里开了间水铺,可……” “也仅此而已,没人真的去买。” “你若是一桶一桶的卖,大家还会花些银钱,但要一贯定钱未免多了些。” “大伯母别急,”谢玉琰神情淡然,似是早就有所预料,“总要让人思量思量。” “现在水铺刚刚开张,我需要的也不是一桶桶卖热水,而是要有人走街串巷帮我吆喝,让顺通铺的热水遍布大街小巷。” 妇人皱起眉头反复琢磨:“这要如何做?” 谢玉琰道:“当有人发现用热水不但不用花钱,还能赚钱的时候,自然也就成了。” 妇人是杨氏长房大老爷的妻室,娘家姓叶,前些年因为瓷窑,长房与二房有了分歧。长房虽然依旧在族中居住,但甚少与族人走动,就算有人前去,大老爷八成也不肯相见。 杨家这次出了事,谢玉琰才算见到杨明德和叶氏。只不过想要说服两个人完全听她的意思行事,还要让叶氏亲眼看到她是如何经营水铺的。 听到谢玉琰的话,叶氏深吸一口气堪堪稳住心绪。也难怪她会如此,谢氏说有法子重新开窑,老爷嘴上不信,心中的那团火却被重新燃起来。 叶氏身为枕边人最为清楚,封窑这几年,老爷就像被抽走了精气神,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整日就在屋子里擦拭那些从前烧好的瓷器,人越来越瘦,好似随时都能倒下。 叶氏为此曾去求过二老太爷,换回的就是几根参须。 老爷身上没病,他是心中郁结,这谁不清楚?二老太爷这般,就是在羞辱他们。 杨氏一族的决定,他们也无法撼动。封窑的时候,老爷曾跪地哀求,族人却不肯为他说上一句话。 叶氏以为,日子也就如此了,没想到二房为三房娶回一个妻室,也是三房这个媳妇,将二老太爷和杨明山夫妻都送进了大牢。 不仅如此,谢氏还替掉了何氏主掌族中中馈。 所以谢氏上门的时候,她才劝说老爷去相见。 至于谢氏有没有本事重新开窑…… 以谢氏的年纪他们是不信的,但想想谢氏做的那些事,他们又满心期盼。没谁比她更盼着水铺好了。 谢氏真的有本事,瓷窑也就有希望了,老爷的情况也能好转。 叶氏正想着,就看到一个人影快步跑过来。 …… “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没瞧见啊!” 郑氏听到外面的叫喊声,抬起头看去。 董三嫂怀抱着青布包袱,拉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娃,踏进了水铺门,她先看了看那几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下意识吞咽一口才道:“交了五百文定钱,以后只要不退,就按一文两桶水算?” 郑氏点头:“不过,每日最多只能买六十桶水。” 郑氏这话说完,董三嫂神情一滞:“只能六十桶?” 郑氏笑道:“这是东家的规矩。” “六十桶,你能用得完吗?” “是啊,谁家能用那些?” “用不了的。” 陈三娘听到这里忽然眼前一亮,也意识到了什么,交了定钱就能买到一文两桶的热水,但是这热水打回家之后,没说几家人用啊?如果再卖出去,少数省银子,往多了说,可能白用热水甚至赚银钱。 董三嫂定是算到了这个,才急匆匆地回家拿定钱。 这可了不得了。陈三娘虽然竭力控制,但脸还是一下子红了。 董三嫂看了陈三娘一眼,匆匆道:“你们确定这样的价钱只卖三日?” 郑氏点头:“自然不假,但仅限于热水、温水和放凉的熟水。” 董三嫂又想了想,咬咬牙:“我交定钱。” 话音落下,就有杨家郎妇道:“娘子来我这里,我给你写份文书。” 董三嫂脸上早就没了任何犹豫,带着女儿大步走上前。 陈三娘也挤出了人群,急急忙忙向家中跑去,她脑子里不停地重复着听到的那些话,还有……董三嫂奇异的神情。 很多人还没意识到,一贯钱能买一个机会。 赚银钱的机会。 三日后,再也没有了这样的价钱,他们就能走街串巷去买热水,尤其是附近的人家…… 六十桶水,每日都能卖出去的话,能赚几十文钱,冬日里难寻营生,这个便不错。 嫌少的话,她还能让爹娘出面再付个定钱。 ------------ 第60章 人心 围观的人中陆陆续续走了几个,也有人向水铺里面走去。他们拿着银钱去布店、米行买东西,却觉得不划算,银钱还留在手中,正好在水铺里交定钱。 看热闹的人低声道:“一贯钱呢,不得好好算算?” “怕什么?不是说了立文书,这定钱说到底还是你的。” 也有人觉得不妥,斤斤计较:“要置办年货,哪里来的那些银子,明日也用不了多少,拿着桶来打就是了。一贯银钱能打多少热水?一年都用不完。” 一个汉子道:“若是交了,本来能用一年的水,如今就能用四年。” 这么一对比,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不过很快,另一个汉子道:“哪有那般简单,还得每日都来买热水,若是有一日不买,定要扣银钱。” 好像发现了问题,一群人又纷纷向水铺门口涌,七嘴八舌地问及这个。 郑氏耐心地回应:“要扣五文钱,这个都写在文书中了。” 众人惊呼一声:“多少?” “五文?” 立即有人断了交定钱的心思。 提及这桩事的汉子一脸得意,他就是比旁人聪明,然后他就瞧见准备离开的董三嫂,想要与董三嫂说说这桩事,董三嫂却不想搭话,眼神都没瞥过来。 她从水铺拿来一只碗,向里面放把焦麦屑,然后舀了滚烫的热水一泡,很快就有股香气飘出来,旁边的女娃娃盯着母亲手中的碗,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吞咽一口。 等了好一会儿,女娃娃终于忍不住道:“娘,好了没?能不能吃了?” 早起都要吃冷饭,没想到今天还有这样的好事,女娃娃又欢喜又心急,本还能忍耐的肚子,也在这会儿“咕噜噜”乱响。 “烫,”董三嫂道,“凉一凉再说。” 女娃娃有些失望,不过很快眼睛又被冒着热气的碗吸引。 董三嫂将女儿带到一旁,手中的碗也递给她,让她捧着暖和些,不多一会儿,就传来女娃娃吃东西的响动。 这边吃着饭食,那边就引来了年纪差不多的娃娃,一双双眼睛盯着那碗焦麦屑。 “这是在卖什么的?” 果然又引来了一些人。 手拿布帛的妇人被孩子缠着要吃,这股香味儿和热气,在周围格外显眼。 董三嫂盯着这些人,脸上的神情愈发坚定,等着女儿吃完东西,就拉着女儿离开了水铺。回家的路上,董三嫂的步子迈得格外大,已经顾不得女儿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母女两个回到家中,董三嫂推开屋门,看着屋中坐着的爷娘和夫君。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交三贯钱的定钱,趁着这两天,将家中的推车修好,等到水铺子的热水涨价了,我们就推着热水出去卖,去水铺一桶水两文钱,我们也卖两文,却能直接送到家门口,光凭这个,大家就能来买我们的水。” 董三抬起脸:“能行?还有两天多呢,万一给定钱的人多……” “不怕,”董三嫂道,“水铺说了,交了定钱每天都要去打水,若是有一日不去,就得扣五文钱。” “许多人因此不敢交银钱过去,再说大名府这么大,多些人也算不得什么。” 董三嫂平日里就格外能干,但凡有事,她立即就能想出个道理,她嫁过来之前,董家的田地遭了灾,欠了一些银钱,这才过了几年,欠的银钱就都还上了,若非董家长辈每日都要吃药,他们会更好过些。 董大有些憨,董二体弱,平日里董三就格外照应两个哥哥,所以董三这边说什么,他们都会听。 “兄弟三个一起去卖水?” 董三嫂点头。 水铺还允许买水的人舀一碗热水用,这么一来,水铺门口每日都会有人聚集。那些新开的铺子,有伙计在外吆喝,却也不能整日这般,到时候热闹的会是哪一家?可想而知。 水铺那边人多了,大家渐渐就都知晓城中有热水卖,他们推着热水走街串巷的时候,也就不必多言。 对他们来说,哪哪儿都合适。弄好了每人一日定能赚上一百文,冬日里哪里寻这么好的活计? 别人还没想这么远,他们家先准备起来,三日后一早就开始卖,抢了先,也就没人跟他们争了。 …… 水铺门口的马车动了。 谢玉琰握着手中的暖炉,整个人显得格外轻松。 叶氏道:“咱们这就走了?不用盯着了?” 谢玉琰道:“晚上关了铺子,族中郎妇就会递上账目,到时就知晓有多少人交了定钱。” “你真的不担心?”叶氏再问。 “手下无人做事才要事事亲力亲为,”谢玉琰道,“现在大家都忙着,又要担忧些什么?” 这话说的没错。 不过…… “忙是没错,”叶氏道,“却没见卖出多少热水。” 这么久,好不容易生意有了起色,她看到一个汉子挑着一扁担的热水离开,心中因此刚刚得了丝安慰,谢玉琰却要回永安坊去了。 谢玉琰道:“这几日不用在意,想看能卖多少出去,要等到三日后。” 说完这些,谢玉琰停顿片刻:“大伯的小窑却不能停。” 叶氏道:“还接着烧那些泥炉?” 谢玉琰点点头。 叶氏再次深吸一口气,真不知道谢玉琰都在想些什么,好似她还没想明白第一桩事,谢玉琰心中早就在盘算七八桩了。 马车在永安坊门口停下,于妈妈上前搀扶谢玉琰,早就等在那里的徐氏母子忙迎上来。 徐氏向谢玉琰行礼,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大娘子,我家的状纸送去衙署,不日就能过堂了。”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些冤情还能得到伸张。 李阿嬷等人也都上前。 “咱们永安坊在老父母那里算是出名了,这几日,就有十张状纸递上去。” “对,我还与刘讼师说,让他干脆就住在永安坊算了。” 徐氏躬身向谢玉琰行礼,身边的孩子也要跪下磕头,被谢玉琰示意于妈妈拦下来。 “都是街坊邻里,”谢玉琰道,“不用这般。” 李阿嬷笑着道:“有娘子这样的人在永安坊,可是我们的福气。” 众人拥着谢玉琰向坊内走,叶氏委实被吓了一跳,谢玉琰现在好似不止在杨家,在整个永安坊都能说得上话了。 真不知道杨明经和谢玉琰到底谁才是坊副使。 几个人正说着,就看到有人挑着热水进了坊,见到谢玉琰就笑道:“杨家大娘子,希望你家的热水铺子买卖越来越好。” “对,”李阿嬷拍了下手,“田家老太婆,还要跟我一起去交定钱哩,我都忘记了……” 众人又是一笑,纷纷也喊着去买热水来用。 吵闹声吸引了路过的行人,一人骑在马匹上,向永安坊里扫了一眼,然后就继续驱马前行:“谢家快到了?” 小厮禀告:“就在前面了。” 今日大名府街面上格外热闹,马车来来往往,耽搁他们行路,不然名帖早就递给了谢家门房。 眼见就要过年了,他却从京城赶来大名府,马背上的人想到这里就皱起眉头,却在这时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刚刚乜了一眼的情景再次浮现。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不过他只是一瞥,没有将那人面容看清楚。他在脑子里,把熟知的人过了一遍,没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于是摇了摇头,不再去思量。 “先去递帖子,办完事还要回京呢。” …… 茶楼上,贺檀闻着茶香,心中舒畅许多。 这些日子他被困在衙门,片刻不得歇息,今日坊市大开,他也算得了借口,出现享受片刻的清闲。 王鹤春则听着桑典的禀告,说的都是杨家的几处水铺。 听到有人开始交定钱了,贺檀抬起眼睛:“没想到谢小娘子还真的会做买卖。” “她不是会做买卖,”王鹤春放下手中的茶碗,眼睛微垂,“她只是会利用人心,懂得布局。” 贺檀略感意外,怎么王鹤春突然就很了解谢小娘子了?这其中有什么他不知晓的?不就在谢小娘子那里丢了一只狸奴吗? 怪不得她开口就要大名府。 王鹤春道:“大名府的商贾,就要见到从未有过的场面了。” 话音刚落,楼下的街面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桑典快步走过去,只见热气腾腾的水撒了一地,一个汉子倒在路边,闲汉模样的人大声喊叫:“滚烫的水撞到人,是不是得赔银钱啊?” ------------ 第61章 主意 倒在地上的汉子,心疼满满一挑的热水,抱着被烫到的脚,愤恨地看着那找事的闲汉。 他很想扑上前拼命,但此人是大名府有名的泼皮无赖,生得高壮不是他能对付的,于是只能嘶喊:“明明就是你撞过来的。” “我撞的?”泼皮一脚踩在汉子后背上,压得汉子起不得身,向周围看去,“谁看见了?” 张狂的模样尽显在人前。 两人吵闹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却没有人敢上前,直到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 一队巡卒走上前,为首的一把将那泼皮推开,另外两人扶起那倒地的汉子,一同向衙署走去。 寻事的泼皮还在叫嚷:“官爷,是他撞我的却不承认,我气不过才踩了他一脚,小民冤枉啊……” 声音渐渐远去,围观的人也散开,空留下地上结的一层薄冰。 贺檀看向王晏:“那队人是你吩咐的?” 这已经出了贺檀管辖的厢坊,这队巡卒显然是县衙的人手,能提前调动他们的,也就是王晏了。 怪不得王晏说他都已安排妥当。 两个人重新坐下,贺檀道:“这种事还会发生,也不能每次都遇到巡卒。” 王晏点头:“总会有人被要挟,不敢去买水。” 这是谢家能做到的,而且泼皮闹事,也不会涉及人命官司,银钱给足了,他们绝不会将谢家供出来。 也只有将水铺开在贺檀管辖的两厢中,才能安然无恙,但……谢玉琰只在那两厢开了一间铺子,其余三间都在外面。 贺檀道:“谢小娘子着实不一般,明知这样,还敢大张旗鼓地做起来,这是没将谢家放在眼里,怪不得敢在衙署那般对付谢崇峻。” 王晏道:“她会对付谁,不在于那人的身份,而在于有没有挡她的路。她眼下没找谢家的麻烦,只是在聚集更多可用的人手罢了。” 贺檀知晓谢玉琰在杨家的事:“杨氏中馈她坐稳了,她带了讼师给永安坊的人写状纸,坊内定然许多人愿意为她做事,还有三河村和陈窑村,除此之外还有别人?” 王晏道:“她那几间水铺交一贯定钱,就能一文钱买两桶热水。” 贺檀点头,这个方才隶卒已经禀告过了。 王晏看向贺檀:“那你觉得定钱能收到多少?付定钱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贺檀很聪明,很快就想到了,从其中赚钱的法子。 王晏道:“城中有些思量的人,才能想到这条路,大名府从前没有水铺,现在就能下决定靠着卖水赚银钱的人,多多少少做事有些魄力。” 人有没有魄力,不在于做多大的事,宰辅有魄力能搅动朝堂,寻常民众有魄力,能够为一家人做决定。 “这些人有眼光,肯做决策,平日处境就该不错,他们肯动脑子、和人脉帮着一同做事,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敢先于人之前做事,可见多多少少擅长此道。 他们自然懂得如何将热水卖出去。 所以从一开始,谢玉琰招揽的就是这些人。 “我还奇怪水铺外怎么没有伙计帮忙吆喝,原来是这样。” 王晏接着道:“这些人不光会卖水,将来还会与她一起做别的买卖,就像杨家和永安坊一样,她做的不是一桩事,而是在招揽人手。” 贺檀道:“赚了银钱,还有了帮手,开了几间水铺就能做到这些?” 说完这话,贺檀沉默片刻神情也愈发深沉:“本朝有哪个世家女能做到她这般?” 王晏淡然:“似这般年纪的,没有。” “不是这样年纪的,你说的是……”贺檀想到了大梁宫中的几位圣人,她们当中有人搅动朝廷政局,让朝臣们闻之色变。 初遇谢小娘子时,贺檀并没觉得谢小娘子有多厉害,后来谢小娘子帮了他们,让他们顺利打开大名府的局面。 能够有人为他们所用,自然再好不过,将来他也会给谢小娘子一些回报。 可现在……谢小娘子刚刚踏出永安坊,还没出大名府,贺檀心中油然生出几分忌惮。 说起来可能会被人笑话。 他一个朝廷命官,居然会惧怕十六七岁的小娘子。 贺檀最担忧的不是这个,而是谢小娘子来大名府才多久?后面她还会做出多少事来?没有人知晓,他也无法预知。 贺檀看向王晏:“我们要不要有所防备?”或许在王晏心中,就算谢小娘子存了别的心思,他也能应对? 王晏知晓贺檀的意思,但他却没有回应。她的行事作风,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愈发相似,所以有没有可能,他早就输给过她一次?那么有没有可能再来第二次? 即便她不再出现,他可能也无法赢下这一局。 不能心甘情愿地将遇见她的那段往事,忘得干干净净,不去思量,不去设法证实。 贺檀的目光在王晏身上扫了几个来回,忽然发现了些什么:“你为何又穿浅色衣袍了?” 王晏一直喜欢浅色衣袍,只不过遇仙后,有人便议论他乃是谪仙临世,否则为何能引来仙人与他说话?王晏不喜欢这样的说辞,从那以后就换了装扮。 可是今日……王晏身上穿着的却是月白色的直领道袍。 王晏站起身:“自己的喜好,不用因任何人而改变。” 说得轻巧,那这十来年算什么? 眼看着王晏向外走去,贺檀忙问:“要去哪里?” 回应他的只有王晏的脚步声,他看向一旁的桑典,桑典提起背着的布包:“我猜……郎君放心不下狸奴,要去瞧一瞧。” 说完这话,他立即撒开腿去追自家郎君。 …… 杨家。 何氏紧张地听着小厮禀告。 “那几个郎妇嘴严得很,不肯说到底赚了多少银钱,不过我们盯着看了,除了离咱们最近的那间水铺,有永安坊的坊民们前去买水,委实热闹些。” “其余三间铺子,别看围着的人多,交定钱的也就那十几个。” 何氏脸上一喜,不过很快皱眉:“莫要骗我,真就十几个?” 小厮伸出两根手指:“最多二十人。” 何氏松口气:“那就是二十贯?” 小厮笑道:“坊市打开,那些新开的铺子里都是人,唯有三房六娘子的水铺这般冷清,恐怕连赁屋子、炭火和雇人的银钱都拿不回来,这下拿着银钱跟六娘子做买卖的人要着急了。” “这银钱眼看就要有去无回,闹到最后,还得来求您做主。三房就算有巡检衙门帮忙又能如何?巡检衙门总不能将热水都买下。” “照这样下去,她支撑不了多久,”何氏道,“再等两天,我就与族中长辈商量,让她将水铺关了,免得亏更多银钱进去。” 从此之后,谢玉琰也别想再沾手中馈。 何氏只觉得胸口的大石终于挪开了,呼吸都异常顺畅。 至于离永安坊近的那间铺子,就算能赚些银钱,也不会很多,永安坊的人总不能每日都去买水。 何氏正要将小厮遣出去,管事就匆匆进门。 “二娘子,”管事道,“永安坊那些人跟着谢氏去了三房。” 何氏的眉毛重新皱起来:“谢氏是准备让永安坊的人,帮她支撑水铺?”想来想去最有可能的,也只有这个。 “将永安坊的人去三房的事散出去。” 谢氏想要用那间铺子来说事,她就事先告知族中长辈,那些都是假的。 …… 三房堂屋里。 谢玉琰坐在主位上,然后是李阿嬷等人。 李阿嬷看了看众人,抿了抿嘴唇道:“我就替大家开口问一问。” 谢玉琰点头。 李阿嬷接着道:“大娘子能不能带着我们做买卖?这里不少人都在水铺交了定钱,也大约有个主意,却还想问问大娘子,接下来怎么做才最好。” ------------ 第62章 乡会 于妈妈带着下人给李阿嬷等人奉茶。 然后将人打发退下,自己则站回了大娘子身边。 二娘子掌家的时候,在族中风光,踏出家门之后,永安坊的人也会敬让几分,但那都是看在二老爷的颜面上。 现在不一样,她能看出来,坊民们是真心感激大娘子。说话时没有虚假的逢迎,而是满脸赤诚,好像但凡动点别的念头,都怕对不住大娘子似的。 谢玉琰道:“咱们坊内交了多少份定钱?” 旁边的徐氏道:“现在有八九份,不过有些是两家拼一份,也有一家买了两份的。” 说到后面,徐氏的声音小了许多,恐怕自己哪里说的不对。 谢玉琰点头:“大家是怎么想的?” 李阿嬷笑着道:“大伙儿想去水铺买水,然后拿到各坊去卖,但是不知晓……这样做对不对,总归是占了水铺的便宜。” 若是旁人开水铺,他们不会多想,换成谢大娘子就不一样了,他们生怕给大娘子添了麻烦。 本来去水铺买水,是为了给大娘子捧场,大家交了定钱,凑在一起时,徐氏突然提起,其实他们可以挑热水出去卖。 这是个好买卖,可他们却又怕因此坏了大娘子的事。 依着几个人的意思,还是不要问好,都说知恩图报,他们不能做没良心的事,徐氏却说:“我们能想到这个法子,那些交了定钱的也会这样思量,依我看,大娘子早就料到了,大家若是拿不准,不如去问问大娘子。” 于是他们就在外面等着谢玉琰回来。 李阿嬷将这些都说清楚,看着谢玉琰:“大娘子让卖我们就去卖,大娘子不让,我们也算是给大娘子提个醒。” 谢玉琰笑道:“既然水铺定下这个价钱,大家就只管去买。” 李阿嬷道:“无论是自己用,还是卖都行?” 谢玉琰点头。 众人的眼睛登时亮了,他们互相看看。 李阿嬷笑不拢嘴:“我们去买水,是想让大娘子的买卖热闹些,最后反倒又被大娘子指了条生财路。” “这往后,坊中若是谁敢说大娘子不好,老婆子第一个不答应。” 听到这话,永安坊的人齐齐点头 不过…… 徐氏想的更多些,她抬起头:“我瞧见水铺用的锅很大,一锅大约能出七八十桶水不止,却没瞧见谁往灶膛中添过柴禾……” 徐氏说到这里,就不敢继续,她怕有什么话是不该在人前提及的。 这可是买卖,怎么能让旁人都知晓? 谢玉琰道:“我们烧的不是木柴,更不是桔梗和木炭,用的是我们自家做的藕炭,那炉灶也是专门用来烧藕炭的。” “藕炭?” 谢玉琰道:“是用碎石炭做出来的。” 徐氏抿了抿嘴唇,从水铺烧热水的情形来看,那藕炭必然好烧,热水卖那么便宜,还不会亏银钱,可见藕炭也不会太贵。 “那……藕炭卖吗?” 谢玉琰道:“十日后,可以在水铺买藕炭,一斤三文钱,用起来不输于白炭。” 白炭烧的久还没有烟气,那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李阿嬷年轻的时候曾见识过,想着什么时候赚了银钱,也能买上一斤回去,谁知这些年冬日愈发冷,炭也就更贵了,哪里还敢想什么白炭?就是寻常粗炭也不敢多买。 “白炭今年卖到了两斤一贯钱。” “那还是少的呢。” “富贵人家都抢着买,自然炒的就愈发贵了。” “一家就要买个几百上千斤,铺子根本不愁卖,只有涨价的份儿。” 如果谢娘子说的藕炭能烧成白炭那般……大家不敢想。 李阿嬷看向地上的炭盆:“这里面用的就是藕炭吧?” 被这样一提醒,众人纷纷看过去。 其实徐氏早就发现了,但她思量的多,没敢贸然说出来。 “一进门,我就觉得屋里暖和,不过杨家也是大门大户,”李阿嬷笑道,“老婆子还以为是舍得用木炭。” 谢玉琰没说话,张氏道:“我们三房的情形大家也知晓,琰姐儿来之前,我们家中也只能烧点粗炭,琰姐儿做了藕炭,我们也才敢这般用。” 李阿嬷叹口气:“你也是心善有福报,娶得这样的媳妇进门,日后只管跟着享福。” 张氏连连点头。 说完这些,李阿嬷接着道:“不光是你们母子,连我们也跟着沾光,若是这藕炭卖出去,还不知要救多少人。” “大娘子水铺开的好,藕炭也卖的好,这是极好的买卖。” 李阿嬷看向其余人:“你们能卖水,就回去仔细算计算计。我老婆子年纪大了,家中也没有什么壮力,这么好的买卖在眼前,也……做不成了。” 挑着热水走街串巷,本就是力气活儿,别说李阿嬷,家中没有一两个汉子的,也别做什么打算。 几个人刚想安慰李阿嬷,就听谢玉琰道:“也不一定都要去卖热水,有了藕炭还怕没有生意?” 谢玉琰道:“李阿嬷会做吃食,有没有想过在街面上支个摊子?” 她伸手指了指炭盆:“藕炭能烧水,自然也能做别的。” 李阿嬷脑子里忽然变得清明,她站起身看向谢玉琰:“大娘子可真是……”她不知说什么才好,无意识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个圈,然后笑起来。 “当真是极好的主意。” 谢玉琰看着李阿嬷,其实等到藕炭卖的多了,自然而然就会用到各处,许多如水铺这样的行当,从前受限于薪炭太贵,之后也能因此兴起。 她只不过先提点几句,让永安坊的人抓住先机。 “但是,”谢玉琰话音一转,“大家也要有些准备,应该不会那么顺利。”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站出来道:“街面上有泼皮故意寻衅,打翻买来的热水,威胁周围百姓不准去水铺打水。大家若是卖水难免会遇到这些人。” “我家大娘子卖藕炭对大家是好事,对有些人则未必。” 李阿嬷和徐氏立即想起杜家那些人,他们也是因此才写了讼状送去衙署,倒了一个杜家,对于永安坊是大事,但放在大名府委实算不得什么,似杜家这样的人,不知还有多少。 “难不成要一直被他们欺负?” 于妈妈道:“自然不能,否则我家大娘子为何在永安坊做这些事?” 众人听得这话只觉得在理,更是满眼期盼地望着谢玉琰。 谢玉琰道:“靠着一两人无法与那些人抗衡,若是人多了呢?” “大家就能聚在一起,互相帮衬,那些人就算想要下手,也要思量思量。” 李阿嬷只觉得谢娘子说的话,都格外有道理。他们现在可不就是聚在一起,商议对策?如果以后都能靠着谢娘子指点做事……那岂非容易许多? 到时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谢玉琰道:“在永安坊遇到的事,在外面还会遇到,难不成就让那些人为所欲为,任意欺凌。” “我想建个乡会,凡入乡会之人,都要遵守我定下的乡规,乡人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凡同会者,财物、器用、车马、人手皆可相助相借,如遇不平,皆可告于会中,由会首持正,不肯听命者,一律逐出乡会。” “大家以为如何?” …… 杨明经听说巡检衙门的王主簿前来,立即前去迎接,以为衙署又有什么吩咐,没想到王主簿直言要来三房寻谢玉琰。 杨明经松口气,却也不敢离开,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倒不是他怕一个小小的主簿,而是因为贺檀…… 再者他也觉得这主簿看起来格外不一般。 两人走到三房院子里,还没让管事前去通禀,就听到堂屋里传来声音。 “我愿意。” “我也愿意。” ------------ 第63章 没出息 冬日里门窗紧闭,他们站在院子里却听得清清楚楚,可见屋中人说话的声音格外大,情绪还有些激动。 杨明经面露一丝警惕,脑子里许多念头闪过,肠子都跟着多转好几个弯,仔细审视自己最近有没有做什么错事,让谢氏抓住把柄。 不管谢氏做啥,只要不是针对他,他就安心了。 现在不止是谢氏,永安坊的人也格外可怕,大约总围着刘讼师写讼状,听到的大梁律多了,街头巷尾居然都有人在谈论这些,他不止一次听到有人喊着:“去找刘讼师告他们。” 他每日看那些递过来的讼状,恐怕杨氏一族谁的名字出现在其上。 这种情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外坊坊正都来问他缘由,恐怕这股歪风吹出去。 片刻之后,于妈妈推门迎出来,向杨明经和王晏行礼。 “大娘子在待客,”于妈妈道,“恐怕还要些时候,两位去东屋里宽坐,奴婢让人奉茶来。” 杨明经道:“是永安坊的人?” 于妈妈应声:“水铺开张了,大家特意上门恭贺。” 恭贺用得着说“我愿意”吗? 杨明经是不信的,却也知道追问下去,于妈妈也不会说实情。这个曾在何氏屋中对他毕恭毕敬的老奴婢,几日的功夫就彻底倒向了谢氏。 何氏本想送来一个眼线,没成想却成了谢氏的帮手,现在看着于妈妈疏离的模样,他总算能够理解何氏怎会那般愤恨了。 杨明经陪着王主簿喝茶,他想打听打听父亲和四弟的事,却又不敢开口。 这位王主簿着实太年轻了。 衣着楚楚,人也格外俊朗,神情淡然,身上透着的那股文气无法遮掩,许多书香门第在子弟考进士科之前,都会让他们去衙署历练,熟悉案牍事务,这王主簿就该是这般。 “王……”杨明经刚要说话,就看管事进来禀告。 “老爷,坊中又有两户人家写好了状纸,准备送去衙署。” 递送状纸之前,都要送与坊正过目,杨明经为难地看向王晏。 王晏道:“这院子里还有旁人在,杨老爷有事只管去做,不必在这里作陪。” 杨明经起身告罪:“我去处置好再过来。” 杨明经离开屋子,于妈妈又给王晏添了炭盆和热茶,这才退出去。 王晏垂头看向脚边的炭盆,炭盆大小刚好能容下两块藕炭,藕炭没有提前烧过,却也不见什么烟尘。 自从杨钦送藕炭给陈举后,值房里就没断了藕炭,都是陈举吩咐人去买来的,一斤三文,委实便宜。值房那么宽敞的地方,整夜有人不停地进出,一晚上也最多烧三斤而已。 是个好东西。 从碎石炭到藕炭,听着好似很容易,仔细看起来却没那么简单,藕炭上面的孔洞让它更易点燃,其中混合了一些东西,让它变得更加耐烧。 这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主意就能得来的,一个东西从无到有,必定要经过反反复复调整、改善直到最好。而这才做出的藕炭,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想及大梁从前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东西,王晏就知晓有蹊跷。 这种事,谢玉琰也不隐瞒,好似她笃定即便有人怀疑,也找不到证据向她发难。世上多数事都有迹可循,谢玉琰显然是个变数。 王晏向窗边走去,伸手推开一个缝隙,立即有冷风钻进来。 堂屋仍旧有声音,却听不真切了。 距她提及要永安坊和大名府,才没过多久,永安坊马上就要落入她手中。他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为她所用。 “喵。” 猫叫声传来,一个灰色的影子快速蹿上窗口,待王晏看清楚时,一只毛茸茸的耳朵已经蹭上了他的袖口。 正是从他身边溜走的狸奴。 狸奴一只眼睛微眯,向王晏显出几分亲昵的模样,好似忘记了它早就从王晏身边跑来了谢玉琰的院子。 王晏的手向后缩了缩,狸奴直起头,一双大眼睛扫了扫王晏,无奈地叫了一声,然后抬起爪子向前一步,脑袋再次蹭向王晏。 好似这次已经耗尽了它的耐心,很快就它就向屋内跳去,跃起来之前,软软的肚皮不小擦过王晏的手背。 王晏如果没见过这只狸奴在谢玉琰身边,极尽谄媚的模样,心中可能会格外欣慰,养了十多年,总算让它与他亲近了些。 可现在…… 它的模样就似偷腥回来,出于无奈,万分敷衍地“哄”了他一下。其余的就都没有了,既不会悔改,也不会与他一同归家。 狸奴跃上桌案,然后“噗通”一下躺在上面,舔了舔冰凉的爪子,然后半眯起眼睛假寐。 等到王晏走到跟前,它才睁开两只明亮的眼睛,里面写满了纯洁和无知,所有坏事都与它沾不上边。 王晏缓缓伸出手,本来懒散的狸奴却突然起身,跳离了桌案,显然怕王晏抓到它。 就这样不想走? “看你那没出息的模样。” 王晏鲜有在人前展露情绪,但狸奴不是人。 他目光微沉,鼻子里发出冷哼声。 尖尖的毛耳朵动了动,它却没有半点羞惭,反正听不懂,便可以大大方方地装聋作哑。 “她哪日便不要你了。” 狸奴准备舔爪,听到这话停下来,收回伸出的舌头,不知有意无意,它的爪子向王晏点去。 似是在反驳,又像是要将王晏的话丢还回去。 好似谢玉琰不要的是王晏而非是它这个小狸奴。 然后它不再给王晏开口的机会,转了个身,将屁股对准王晏,晃了晃尾巴,又顺着窗口蹿出了屋子。 守在门口的桑典见了,喊了一声,然后丧气地道:“郎君,那狸奴又跑了。” 亲自登门来看狸奴,谁知狸奴根本不领情。 桑典无奈地叹息,他家郎君这命也是苦的咧! 主仆说话间,堂屋的门打开了,永安坊的人从中走出来,一个个目光闪动,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 李阿嬷道:“晚上都去我那里。” 到时候,他们会约上几个牢靠的人,将谢娘子那些话传给他们听。 现在的乡会需要人手,但也得好好挑选,不能让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混进来。等大娘子将乡会的规矩写好,他们就全都背下来,不识字的就口口相传,总之要将乡会在永安坊兴办起来。 院子重新安静下来,于妈妈也来请王晏去堂屋。 “三房两位娘子候着大人呢。” …… 谢玉琰洗了手,重新坐回椅子上,脑子里盘算着王主簿此次的目的。 门打开,一缕光随着人影一同进了门。 谢玉琰抬眼看去,目光落在王鹤春身上时,微微有些诧异。月白色的长袍衬得他更为出挑。 这位大梁将来的宰辅生了一张好面皮,光是立在那里,就有种脱出尘世般的无暇,她记得王淮说过,他那位堂伯从不穿浅色衣袍,今日为何换了章程? 如果是年少无知时,又或者权倾朝野之后,她大约会开口真心赞一声:善。 ------------ 第64章 聚人心 感谢小蝶的月票包 王晏踏进屋子,目光就落在谢玉琰身上。 十几年的光阴流转,耳边仿佛听到木叶的沙沙声,林子深处,抱着狸奴的女童盯着他瞧,在他尚未开口之前,她用脆生生的声音道:“你是仙人吗?” “从哪里来的?为何生得这般好看?” 她格外大胆地打量着他,好似被他的面容吸引,一时将什么都忘记了:“世人都说大梁有三美,我看连第一美的苏校理都不及你。” 说完这些,她又回过神来,嘟起嘴:“你来的时候,可见过我家几位哥哥?他们说帮我去摘花,我……瞧见了一只漂亮的蝴蝶,不知不觉跟着跑来了这里,我家里人找不见我,定然已经急疯了。” 那双眼眸中含着泪光和怨气,看起来格外可怜。 “你帮我找找家里人,我让他们答谢你好不好?” 当日听来没什么不对,但后来仔细思量,每句话里都带着试探。 校理是官职,只有官宦人家的孩童耳听目染之下,才会用官职称呼人,一般歹人听到这个就绝了心思,谁也不敢轻易惹怒这样的人家。 她还告诉他有几位哥哥就在周围,让他不要轻举妄动,紧接着提及家中人都在寻她,若是能送回必有答谢。 人伢子拐走一个女童去卖,得来的钱财哪里及得上达官显贵家的谢礼?就算当年他才不到十岁,谁又能担保没有人伙同他一起?也许等将她骗过来,躲在旁边的人就会动手。 至于说他生得好看…… 王晏从谢玉琰眼睛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闪动,就像云朵不小心泄下一抹光亮,不过很快一闪而逝。 或许有几分真,但也可能是骗他的一种手段。 王晏坐下,于妈妈忙上前奉茶,张氏也在一旁道:“不知主簿大人会到,当真是怠慢了。” 王晏也不在意屋子里多几个人,向张氏道:“我也是突然登门,娘子不必在意。” 话语落下,他看向谢玉琰:“方才走的都是永安坊的人?他们也都交了定钱,准备挑热水出去卖?” 原来是为的这一桩。 谢玉琰微微扬起嘴唇,大名府里,先反应过来的也就只能是王鹤春。知晓她不止是在做生意,也是在聚拢人手。 既然被看清楚了,她也不隐瞒:“不过永安坊总归不一样些。这里的坊民与我相熟,我也信得过他们,除了卖水之外,我还想带着他们做些别的。” 王晏道:“说来听听。” 谢玉琰道:“大名府城内有四厢,离东西两市近的也只有两厢,其余两厢百姓买东西未免麻烦。” 王晏对上谢玉琰那澄明的目光:“你想另开一市?” 谢玉琰摇摇头:“咱们南一厢坊挨坊,道路也不够宽,街面房不多,难成局势,不过若是能早晚开摊子去卖,不耽搁白日里行车、行人,衙署该是能应承吧?” 既然王晏过来试探,她也不能让他白走一趟,有些事就干脆敞开了说。 王晏没有回应,停顿片刻反而道:“你为的不是早晚市,你看上的是御营。” 他当真是反应极快。 御营是天家北行时居住的地方,即便天家不至里面也有驻军,现在北方战事停歇不假,但驻军却没有全都撤走。 光凭里面的上百人,足够带动一个早晚集市。 更何况除了留营的将士之外,里面还有些随军做杂事的工匠、民夫和军属。从前御营周围不准有闲杂人等逗留,现在坊市都已经打开,御营的管束自然也会松懈一些。 王晏道:“既然没了战事,留营的兵马早晚撤走,到时候你要如何?” 谢玉琰半点不着急:“反正又没铺面,大伙儿再去旁处谋生也就是了。” 就这样? 王晏神情又是一肃:“我接到京中送来的消息,不日大名府的留营就要动身前往西北。” 狸奴不知什么时候钻回了谢玉琰怀中。 谢玉琰听到王晏的话,落在那厚实皮毛上的手微微停顿,下意识道:“大……” 脑海中瞬息万变,谢太后也只是晃了个神儿,立即就归于平静。 “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方才的异样,看起来就似被王晏的话惊到了。 王晏眼睛中闪过一抹异样的神采。 谢玉琰望着王晏:“大人没收到京城来的消息。” 这个王晏与当年她在院子里遇到的老宰辅完全不同,也因此她才没怎么用心去防备,甚至从他手中讨便宜。 要知道当年她与王淮去拜见王晏时,足足被他留在院子里一个时辰,她身上的新衣都被汗水浸透了,脊背又要挺得笔直,不敢有半点失礼,百无聊赖之中,不得不盯着宰辅衣襟上的蝴蝶看。 王晏醒来看向她时,她只觉得那眼瞳深邃,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却又能将她心中所想全部卷入其中。 她还以为宰辅有话要说,等了许久,宰辅起身走到她身边,那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头顶,当她想要抬起头去看时。 宰辅向王淮要了课业。 那天晚上王淮被打得挺惨,她溜去探望,王淮趴在软垫上,正在背书。 “他考苏校理的诗,我都背出来了,还与他说,你我两年前就能倒背如流。” 她问:“然后呢?” 王淮咬了一口饼子:“然后他就让我倒背。” 她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那你背错了?” “没有,”王淮道,“咱们从小就玩这个,如何能错,可他向我父亲说……” “学了许多年,只懂得戏耍文章。” 后来那阵子王淮时时挨打,后来干脆被关在家中不得在人前走动,这样又过了些年,直到王晏重病,去往王淮家中休养,她又去王家做客。 说来也是巧,王晏在王家过世时,她正好就在王家,王淮说,王家准备了几套衣袍,王晏选了深色的穿着,治丧的时候,棺椁里里外外都是深色。 既然赶上了宰辅的丧事,他们也不能就此离开,出殡当日又有一只蝴蝶飞过来,落在了她衣袖上。 其实谢太后还是很怕蝴蝶的,于是使劲将蝴蝶抖落,抬脚踩了上去。 短短片刻,谢玉琰思量了许多事,等她回过神来,发现王晏一直在瞧着她。 他的目光深沉,将情绪收敛其中。 “你与永安坊的人商议好了如何开早晚市?”王晏的神情重新归于平静,仿佛刚刚的试探和交锋都不存在。 谢玉琰道:“我要办乡会,先吸纳永安坊坊民,我会给他们特制的炉灶和藕炭,帮他们打造用具,待他们赚了银钱,再将置办这些的银钱给我,若是亏了,那些物什我只收一半银钱。” 这就是她说的“凡同会者,财物、器用、车马、人手皆可相助相借”,她定的规矩,自然从她做起,也会成为乡会的基石。 原来他们在堂屋里说的是乡会,怪不得一个个那般激动。 “你是在聚民,”王晏没那么容易糊弄,“说是乡会,办的却是里正、坊正的活计。” “大人误会了,”谢玉琰怎会认输,“我们乡会只做与买卖有关之事。” “何处不与钱财有关?时间久了谁又能分得清?到时候那些坊民,是听坊正的,还是听你的?” “朝廷的事自然听坊正的,”谢玉琰道,“坊正背后是衙署,我背后……” “是人心。” 三个字从王晏嘴中说出来,目光也变得凌厉,仿佛一定要揭穿她藏匿在其中的真正意图。 张氏吓得手脚冰凉,旁边的于妈妈也抬起头来。 谢玉琰微微一笑,就似站在垂拱殿上,看那句句相迫的宰辅,她不再周旋,径直承认:“对,我要的就是人心。” ------------ 第65章 看透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王晏淡淡地道:“你知不知晓,凭着你方才几句话,朝廷就可以将你拿办?” 王晏到底还没进入中书,羽翼未丰,谢太后没有让步的道理。 谢玉琰道:“王大人别吓我,朝廷想要将我入罪,也得有证据。” “真想对付我,不如等到我的乡会在大名府人尽皆知的时候再下手。” “不过,到时候来的就该是京中的皇城司,而非大人你了。” 王晏声音冷漠:“皇城司来你也不怕?” 谢玉琰道:“我不过一个寡居的妇人,杨氏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手中没有太多田产和铺子,拿下我,也分不得什么好处。” 三两句话,就将如今的局面说的清清楚楚。 能惊动得上官的事,必定得是块肥肉,一个寡居的女子,即便聚众,也不好说她通敌、谋大逆,顶多判她欲行不轨。 不过到那时,她聚来的人心就有了用处,定会有人为她申冤辩白,而她一手扶持的讼师更会成为她的口舌。 王晏道:“你卖藕炭让那些做木炭买卖的商贾没了利处,你就没想过,他们会不会出银钱贿赂皇城司?” “那不是刚刚好,”谢玉琰笑着看王晏,“我给王大人送了一份大礼。” “寻常商贾,即便有所损失也是正常,做买卖的时候,就做好了盈亏的准备,再说,木炭卖不成了,他们还可以卖藕炭、石炭,只有那些囤积居奇的人,才会算计落空,偷鸡不成蚀把米,而这类人通常都有靠山,否则不敢如此施为。” “他们赚来的银钱,本就是用人命堆积而来,别说亏银钱,即便丢了性命也该当如此。” 谢玉琰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 “我卖藕炭之前早就算准了,即便有人对付我,大人也不会坐视不理,”她的嘴角微微上翘,“大人不能眼看着百姓买不起薪炭,冻死于风雪。” 王晏显然对谢玉琰的说辞早有预料。 “你不记得从前的事,却对这些知晓的明明白白。” 谢玉琰说起这些时,大概连她自己都没在意,眉眼中没了任何内敛,而是遮掩不住的自信。 人总是在做擅长之事的时候,才会暴露真正的自己。谢玉琰眼睛中的光彩,王晏看得仔细。 他就是要拨开迷雾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玉琰道:“知晓这些不用记起从前的事,朝廷贴出的布告已然写清楚。朝廷打开坊市是为民谋利,西北连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民间贸易恢复繁荣,让百姓在农忙之余赚些银钱,才能缴清朝廷赋税。” “总归这法令不是为了豪富而立。若是放任他们揽入大量钱财,岂非本末倒置?只有让更多民众、百姓从中获利,才是朝廷想要的结果。” “我卖藕炭、热水,得利钱少之又少,因我将一人赚得的银钱,分给十人甚至百人来赚,他们之下又有多少人得利?只这一件,让多少人冬日里有了活计?且认为,这样的买卖才是好买卖。” 王晏还没说话,张氏一颗心都要跃到喉咙口,屋子里两个人本来在好端端的说话,怎么突然之间剑拔弩张。 而且,不知为何眼前的王主簿和谢玉琰都换了个脸孔,让她觉得异常陌生,张氏不能在这时候不顾谢玉琰,就要开口劝说,却被于妈妈一把拉住。 于妈妈向张氏摇了摇头。 眼看着王晏目光幽深。 谢玉琰道:“大人不能既要这结果,又让我无所依仗。对付豪富哪里容易?非聚集人心不能作为。” “我也不能次次都向巡检衙门求助,贺巡检也不可能永远都在大名府。依靠贺巡检达成一时的结果,贺巡检离开之后,不消半年,就会有新的富商出现,贺巡检的努力全会付诸东流。” “所以,对付那些人的不能是贺巡检,只能是在大名府世代劳作、生活的百姓。” 王晏淡淡地反问:“不是你?” 谢玉琰点头:“是我也没什么不好,被掠卖的妇人、寡妇,我在这里,相信的人会更多,我都能以自身入局,不该得些好处吗?” 王晏的眼睛眯起:“别人得好处无非安身立命,富贵荣华,你得好处能搅动风云。” 屋子里气氛凝重,张氏攥紧了手,几乎喘不过气,生怕谢玉琰再说出什么话,彻底惹怒了这位王主簿。 谢玉琰目光微远:“当一个盘子里满是烂肉,引来一群苍蝇时,与其不停地驱赶苍蝇,倒不如彻底将这盘子洗干净,想要整饬大名府,就需要一个能搅动风云的人。”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这次打断静寂的是谢玉琰怀中的狸奴。 “喵”地一声叫,将谢玉琰和王晏的目光都引到它身上,然后它开始格外专注地舔爪,那模样委实惹人怜爱。 不期然间,谢玉琰心中一软,目光也没有了刚才的犀利。 “大人,”谢玉琰面容恢复成往昔般平静,“我不日就去衙署,询问御营周围早晚市之事。” 这是送客的意思。 王晏却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说与我们同路,”王晏道,“也会为我们办事,不需要任何回报,并非觉得从中获利已然公平,而是不想与我们走得太近,更不想被我们左右。” “万一有一日,贺檀与我被人算计,若是此事对你有利,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向我们下手,成为刺向我们的利器。” “你说我要不要防备?” 她当然可以用贺家、王家的力量做成这些事,甚至危难的时候向王晏开口求助,但那就会真的变成他们手中的棋子。前世她也不曾屈服任何人和权柄,重活一世,就更没理由如此。无论是谁,都别想在她身上系锁链。 贺檀也好,王晏也罢,现在能向他们借力,假以时日他们倒了,她就会另寻出路,有利于她,她会帮忙,与她无关,她也绝不冒险。所以现在要将自己摘干净。 谢玉琰笑道:“与一个商贾牵连太深并非好事,大人天之骄子,将来必定鹏程万里,身上不能有这样的污点。” 与商贾来往密切,还是一个寡妇。谢玉琰已经能替王晏的政敌,想到几十上百本弹劾的奏章。 即便政敌不动手,王氏一族也不允许如此。 “若我不在意呢?” 谢玉琰微微一怔。 王晏接着道:“方才娘子不是想要称呼我‘大人’,而是想说大顺城……西北起战事,大顺城乃要冲。” “娘子是要问大顺城战事结果,还是料定大顺城不安稳?” “这岂是寻常商贾能做到的?” “娘子聚人心也挺好,至少要在大名府逗留,眼下同路,谁也走不开,那就将这条路走好,后面如何……谁也说不准。” 他忽然想通了,即便再扑朔迷离,也好过渺无音讯,只要她在他眼前,他终有一日能看透。 谢玉琰神情未变,仿佛没听明白王晏在说些什么,王晏却早就不以她的神情和话语断定真假。 “娘子也不必去衙署了,想要在御营周围做临时集市,只管去做,到时会有参军带人巡查。” 王晏站起身。 谢玉琰忽然觉得王晏这次前来并不是为了阻拦她,而是要证实她的意图。 向前走两步,王晏想到了什么,侧头看向谢玉琰:“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谢玉琰道:“姓谢,名玉琰。” 王晏点点头:“我知晓你的名字了。” 眼前的谢玉琰与他记忆中的外貌仍旧不像,但言行举止却如出一辙。 几次试探过后,他确定自己不会认错,即便许多细节依旧让他想不明白。 十几年前,他曾后悔没有问她的名字。 如今总算听到她亲口说出,就算可能会是假的…… ------------ 第66章 追查 王晏走出屋子,刚好遇到前来相送的杨明经,杨明经不知王主簿在三房说了些什么,只感觉他与来的时候不同了,眉眼中少了一丝阴沉。 在门口上了马,王晏径直往衙署而去。 “郎君,”直到进了衙门,桑典才寻得机会开口,“没向杨家要那狸奴么?” 狸奴明明都跑去看了郎君,郎君说明此事,不就能将它要回来? 郎君到底在兜什么圈子?不知晓的,还当他是有意借口来杨家。 “留它在那里吧,”王晏道,“晚上再将它爱吃的肉干送去一些。” 桑典瞪圆了眼睛。 丢了狸奴不说,还要送东西去?这是什么道理?他家郎君怎能做这种吃亏的事? 桑典应一声,脑子里琢磨着如何劝说,只听王晏又道:“安排人手去谢家开的水铺交定钱,让他们准备好,两日后挑水出去卖。” 桑典更是一怔。 啥?还要再贴人手? 桑典正想着,看到了王晏扫过来的目光,立即挺直了脊背应声:“郎君让去办,小的自然无二话,就是……郎君想好了就行。” “那杨家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都往里面钻。”他怕去着去着,就跟那狸奴一样,都回不来了。 王晏皱起眉头,桑典忙脚下抹油…… 王晏进了二堂,找到西北的舆图在面前展开。 贺檀走进门的时候,就瞧见王晏目光落在舆图上,不知道在思量些什么。 “在看什么?”贺檀道。 西北的舆图,应该早就刻在王晏脑海中了,他这样瞧着,定是在思量与西北相关的事。 王晏眼睛垂着,却还能冷峻的面容中寻到一抹杀机。 “鹤春,”贺檀忍不住道,“你可莫要思量别的,我答应过老大人和姨母,不会让你再……” 王晏却没有回应而是道:“有没有关于大顺城的消息?” 贺檀、王晏在外的眼线不少,每日都会有各种消息送来大名府,特别是西北驻军中的消息,贺檀每日都要去查看。 “西边有消息来,没有特意提及大顺城,”贺檀道,“那边如今倒是安分,主要是……” 贺檀提及这桩就忍不住想笑:“西夏国主与他舅舅儿媳通奸的事正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安稳政局要紧,顾不得别的,我看今年关隘该是无恙。” “这国主真是奇怪,他的王位本就靠着他舅舅得来的,坐稳了皇位第一桩事却是行如此癫狂之事。” “不过他家也算一脉相传,当年他母亲也是与他父王私通,被捉奸之后,不得已躲去寺中。这些人就喜欢抢夺别人的妻室,根本不在意礼义廉耻……就这还想尚我们大梁的公主,被天家拒绝之后,又想要与大梁世家女结亲。” 贺檀冷笑一声:“当时还引起不小的风波,朝堂上有人怀疑大梁哪个世家与西夏私通,毕竟从来都是请尚公主,求世家女还是第一遭。” 王晏的心思显然没在这些秘辛上。 “向大顺城加派些人手,做些防备。” 贺檀听着一怔,明明西北无事,怎么鹤春还要他派人前去。 “你这是……”贺檀不解,“听说了什么?” 王晏正色道:“西北能调动的人手,尽量都先去往大顺城,放出斥候打探消息,莫要大意。” 看着王晏这般神情,贺檀也不再追问:“我这就去安排。” 王晏将目光从舆图上挪开,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谢玉琰听到西夏有战事时的模样,带着些许惊诧和怒意。 若是寻常人,应当担忧才对。只有上位者,才会因战事失利而愤怒。 她到底是谁呢?又经历过什么? 王晏走入内间,拿起纸笺开始写信函,从前没想在谢娘子身上费精神,也就不曾仔细去打听她的出身,现在不同了…… 如果她内里是他十年前遇到的那人,那么现在的身份又是谁? 她自己或许也不知晓。 将这些查清楚,将来定有用处。 …… 杨家三房。 张氏仍旧有些担忧,特别是那位王主簿临走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听不明白。 “他说的大顺城是什么意思?” 王主簿说,这是谢玉琰提及的,可她就在旁边,分明就没听到。 “那王主簿是不是存了别的心思?”张氏皱眉,“故意要冤枉你。真的是这样,你也别害怕,上了公堂,我也能为你作证。” 谢玉琰不禁露出笑容:“娘不用担心,那只是王主簿一家之言,我本就没说,他自己胡乱猜测。” 反正无论去哪里,她都不会承认。 她只是在琢磨,到底哪里露出了端倪,让他猜到她要说些什么。 至平八年一月,西夏王率步骑,围攻大顺城,大梁大败。之后西夏屡屡犯边,大梁更是一再退让,以至于后来她听政时,看到西夏的奏报就会涌起一股怒火。 习惯很难更改,大约就是在那一刻被王晏察觉。 她本没想向王晏透露这些,没发生的事,说出来容易引人怀疑。但……这样也好,说不定能够扭转局面。 这就要看王晏的本事了。 这一仗还是小事,明年四月当今天家驾崩,大梁的政局才会跟着改变。 就像她与张氏说的那样,一切都是王晏的猜测,没有任何实证,她也不用去担忧。在未卜先知这桩事上,王晏比她更加熟悉才对,听到别人耳朵中,宁可相信察觉一切的是王晏,毕竟王晏年少遇仙,人尽皆知。 谢玉琰打了个哈欠,忽然觉得疲倦,门外也传来杨钦的声音。 “娘,嫂嫂,我回来了。” …… 谢娘子的水铺开了三日,铺子里一直忙碌着,后两日来买水的人愈发多起来,但相比坊市那些新铺,还是略微寒酸了些。 再者,热水本就不值钱,就算门口挤着的人再多,到头来也赚不到多少银钱。 但外面人不知晓的是,水铺交定钱的账目,却记了厚厚一摞。 具体有多少,连郑氏都不知晓,她只是听说,有人一次交三个定钱。 怎么可能呢? 郑氏怎么也想不通,难道一个定钱还不够他们用的? 直到董三嫂也带了三贯钱再次踏入水铺,郑氏意识到这是真的。 不止如此,昨晚关门之前,董三嫂还来到铺子,问她第一锅热水什么时辰能出?她将家中木桶放在铺子里,能否烧开了水,先打给她。 董三嫂离开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五六个人,也是问同样的话。 头一锅水,就这样没了。 所以,今日她特意早来半个时辰,就怕误事。 ------------ 第67章 太多了 “咦,这么早就烧上水了?” “是啊。” 两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来,是谢家米行的伙计。 他们每天都会来水铺看情形。 谢娘子在安义坊开了水铺,他家老爷吩咐,让他们两个盯紧了,但凡有事,无论大小都要回去禀告。 他们混在人群中,偷偷地听着众人说话,不过第二日就被郑氏发现了,将他们抓了出来。 谢大娘子的案子许多人都知晓,不清楚首尾的,这两天也在水铺子门口听了七七八八。来水铺打水、蹭炭火的,都是城中穷苦百姓,对那些富贵人家的做法本就仇视,看到谢家还派了伙计鬼鬼祟祟地溜过来,不知要做什么坏事,登时都怒目相向。 百姓们不敢对付谢家,但总能防备小人,两个伙计被这样一盯,不敢靠得太近,只得在边上对着水铺比比划划,他们不像那些闲汉,敢去要挟买水的人,他们就对着过路行人放出些消息。 “都是骗人的,让人交定钱,到时候铺子关了门,要怎么办?” “买水而已,咋能要一贯钱?” “听他们说呢,还开张三日后涨价,怎么可能?咱们就看着,肯定还是一文一桶水。” “这几日价钱便宜,打水的都不多,再将价钱涨起来……那不是要关铺子了?谁还会来买?” 就这样俩伙计也拦了几个来交定钱的人,当然还有劝不住的,好在这样的人不多,也没什么大碍。 今天一早,伙计赶来看笑话。 杨家谢大娘子的水铺子若是今日就倒了,他们俩肯定能得主家赏赐。 当然前提是,水铺热水真的涨价了。 如果不涨的话,可能还要费一番周折,毕竟散卖一文一桶是真的划算,自家即便用秸秆也烧不出这些。 他们也是眼看着来买水的人一日比一日多。 “今日热水怎么卖?”一个伙计问出最想知晓的事。 哪知平日见他们都要黑脸的郑氏,脸色却出奇的平和:“你们整日守在这里,会不知晓?” “我们东家早就说过,三日后热水价钱便涨起来了。” 伙计盯着郑氏,等着郑氏报出价钱,郑氏却转身吩咐做杂活儿的妇人:“灶火旁腾些地方,东家说了,今日还要送物件儿来。” 妇人应声。 郑氏转了一圈,才想起门口守着的两个谢家伙计:“想知道卖多少钱?” 两个伙计点头。 郑氏道:“你们买水吗?” 伙计摇头。 郑氏道:“不买水,你问什么?” 两个伙计的脸登时一僵,另一个反应得快些立即道:“买,我们买一桶。” “装在哪里?”郑氏眼睛也不抬,“拿来东西给你们盛,我们得银货两讫才是。” 伙计没奈何,只得回到自家铺子,拿了木桶来规规矩矩来打水。 郑氏道:“等烧开了就卖给你。” 伙计瞪大眼睛,看着大锅里翻滚的热水:“那不是已经烧好了吗?” “这是头一锅,”做杂活儿的婆子笑着道,“早就卖出去了,你呀,得等第二锅。” “第二锅好似也卖光了,等第三锅吧!” 伙计脸上露出愤怒的神情,水铺的锅极大,这一锅水,用水铺的桶来量,几十桶不在话下,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卖出去了? 分明就是故意磋磨他们。 伙计也不争辩,就冷笑着站在门口,他们倒要看看,谁来买水。 热气顺着窗户向外冒着,天也渐渐有了亮光。 便在这时候,两个谢家的伙计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他们转头看去,只见几个人正往这边而来,两个汉子推着两轮车跑在最前面,跟在他们身后的汉子挑着扁担。 他们身后不远处,还有几个同样推车、挑扁担的人,他们走得格外快,一路行到跟前,额头上都冒了汗。 两个伙计呆愣地看着这些人,目光一直随着他们进了水铺。 还没等他们上前去打听消息,郑氏就向他们招手。 “你们不是要买水的吗?匀给你们一桶。” 两个伙计一怔,不知道郑氏葫芦里卖什么药,方才不肯给,现在怎么就应承了?被几双眼睛盯着,他们也不好闹事,便走上前将手里的水桶递给郑氏。 “一桶两文钱。” 郑氏喊着,伙计将手中的两文递过去。 他们终于知晓了价钱,两个伙计脸上登时露出喜色,热水涨价了,这水铺肯定会开不下去。 不过嘴角刚刚扬起,他们却发现屋子里来打水的汉子比他们更欢喜似的。 伙计正觉得奇怪,就听那汉子道:“帮我装水吧,这车上的五个桶,还有这两个挑桶,都装满。” 做杂活儿的婆子应声,忙上前舀水。 董三嫂气喘吁吁的进门,他们跑得没有几个男人快,不过也刚好赶上计数。 郑氏笑着与董三嫂说话:“都是刚烧开的水,你们可要小心些。” 董三嫂应声:“试过几次了,能推得稳。” 说话间又有几个人挤进水铺,郑氏忙去招呼:“别急,别急,就要打好了。” 董家人将水推走,那些还在等着热水的人,眼睛里泛起羡慕的神情。 谢家的两个伙计,跟着董家人从水铺里出来,然后…… 他们伸手揉了揉眼睛,不过转眼的功夫,水铺门口排了八九个人,而且人人手中都有推水、担水的物什,远处还有人往这边赶来。 两个伙计不敢怠慢,丢下手中的水桶,尾随董家人而去,他们到底要看看,这些人到底在做些什么。 董家的车和担子进了西四厢内的兴乐坊,董三嫂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锣。 “咣”地一声脆响,董三立即喊道:“打水喽。” 片刻后,一扇门打开,头发花白的老翁背着手看向董三:“两桶水,送进门。” 董三应声立即向前。 “您看好了,这是与水铺一样大小的桶,给您舀两桶,再给您碗里加上水。” 都是街坊邻里,老翁自然知晓董家人的品性,眼看着董三给他们碗里也盛上热水,他脸上露出笑容:“晚上莫要忘了,还有两桶水。” “您放心,”董三道,“您是咱们坊内第一户,定然错不了。” 给这家送完水,又有几扇门打开。 有提前订好的,还有径直问价钱的,董三嫂一一应对,很快推车上的水就清空了,董二和董三推着车又往水铺赶去。 伙计彻底愣在那里,他们终于明白这些人在做什么了,他们在倒卖热水。 所以,这就是为啥有人要赶着交定钱。 两个人撒丫子往回跑,水铺门口热闹,各坊也是一样,他们眼看着那股热气从水铺门口一直扩散出去。 好像整个大名府,一下子全都是卖热水的人。 糟了,这下真的糟了。 ------------ 第68章 抓人了 杨家水铺不远处,胡江带着几个泼皮聚在那里。 胡江将手中沉甸甸的银钱递过去,身前一个泼皮立即接了。 “昨日你拦了十人,一共五百文钱。” 那布包格外的沉,抱在怀里沉甸甸的,泼皮贪心更起,今日他要拦下更多人才是。他转身将银钱递给自家老娘,打发老娘离开,然后立在旁边看着胡江将一包包银钱都分完。 胡江拍了拍手:“今日还是一样各自行事,明日再来这里领银钱。” 说完胡江吩咐跟班:“看着点,别让他们谎报数目。” 几个人忙道:“不敢,不敢。”他们是不敢,耍了花样,以后就别想跟着胡江赚银钱,所以都老老实实地报数,顶多……加那么一两个人。 胡江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这银钱是谢家给的。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起了雪花,胡江拍了拍肩膀上的落雪,带着人往前走去,今日他要去南一厢,那是贺巡检的治下,虽然不能在那里闹事,总要掌控那边的情形。 几个人走出巷子还没分开,胡江身边的小弟忽然道:“咦,这么早就有人买热水?” “那边也有。” 冬日里,蒸腾的热气着实太显眼。 胡江本还不在意,目光一掠又瞧见两个人推了一车热水往北二厢去。 这么多人?这个情形好似有些不对。 胡江目光就是一凝,正要追上前去看,就看到几个兵卒往这边来,跟在兵卒身边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 男子向胡江等人指了指,说了句话,兵卒立即加快了脚步。 泼皮们吓了一跳,正要各自溜走,却发现另一个方向也有队巡卒,为首的隶卒更是大喊:“站住,便是跑了,也能找到你们家中。” 听得这话,泼皮们只得停下脚步。 “就是他们,他们半路阻拦不让我去打水。” “对,我记得清楚。” 那汉子说话间又靠过来一个妇人,妇人指着其中一个泼皮:“嘴边带了一颗痣,手背还被我抓伤了,他说若是我再敢去水铺,定要我好看。” 那泼皮下意识地将手缩进袖子里。 巡卒见状也知妇人说的八九不离十,转头吩咐道:“将这些人都拿下。” 胡江想要挣扎,巡卒早有准备,三个人冲着他而来。 眼看着泼皮们都被拿下,妇人松了口气,看向身边的婆子:“谢大娘子真的能帮我们写状纸?” “能,我家大娘子说了,这事与水铺有关,我们得管。” 胡江这才发现,与那妇人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个管事打扮的婆子。 “刘讼师你该听说过,”杨家管事婆子道,“我们永安坊的状纸都是刘讼师写的,他就在县衙门口等着呢,在那边的还有三四个苦主。” 胡江听到这话眉头登时紧锁,他怎么也没想到杨家还有这一手,悄悄地将他们要挟过的人都聚起来,还请了什么讼师,他在大名府胡作非为许久,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看什么?” 胡江被推搡了一下,脚下一个趔趄。 衙差道:“有话公堂上说。” 衙差带着一众人渐行渐远,于妈妈和杨氏才从街口的树后走出来。 杨氏深吸口气,看向于妈妈:“我现在算是服了大娘子,前三日放任不管,只暗中让人盯着,等将他们都摸透了,这才帮着苦主写讼状,讼状的银钱还都是我们出,那些苦主哪有不告的道理?” 于妈妈点头:“要在这时候抓人,因为今天很重要,不能让他们坏了事。” 杨氏忽然一笑:“这么看来,我跟着大娘子是对了。” 于妈妈深深地看了杨氏一眼:“你现在才知晓?” 杨氏脸上一红,她自然不是,她决定来三房的时候就想清楚了,在于妈妈面前这样说,就是示弱罢了,让于妈妈知晓,她没那么厉害,也不想抢于妈妈大管事的位置。 于妈妈向前走去:“咱们大娘子非常人能及,将来要做的事多着,要用的人手也多,别说你我二人,就算再来十个八个恐怕也不够,所以有多大本事只管用出来,不必藏着掖着,反而让大娘子不欢喜。” 有时候就怕奴婢聪明盖过主子,难免要藏巧于拙。 但是在大娘子面前永远不用动这个心思。 于妈妈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是才知晓,人心能那般玲珑透彻。 两个人走到街面上,忍不住驻足,看着那忙碌的卖水人,于妈妈眼睛中有了笑容,杨氏在大名府这么多年,却还不如谢大娘子来几日。 几个水铺子,给大名府的清晨添了道景致。 大家步履匆匆,恐怕挑着的水凉了,这就是为何大娘子设四个铺子,水铺分布大名府的四厢,让那些挑水、卖水的人就近盛水兜售。 真是都想周全了。 而且,于妈妈觉得大娘子后面还有更好的安排,大娘子让她买了不少药材,那些药材还没用上呢。 …… “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谢崇峻皱起眉头,听着管事禀告。 “就是那些交了定钱的人家,”管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我们之前没在意,哪里能想到,他们还能从中谋利。” 谢崇峻忙碌了些日子,正想要多睡一会儿,就被管事叫醒,告知这桩事。 “你安排的那些人呢?” 管事就是想说这个:“那胡江……被抓了……我也不敢再去寻别人前去,弄不好就会被衙署盯上。” “那谢……那杨六娘子找了个讼师,到处给人写状纸,胡江刚被抓,状纸就递了上去,我都来不及去打点。” 谢崇峻站起身就向外走去,他要去书房仔细将杨家水铺这桩事理清楚。 “老爷。” 丫鬟刚好端了一盆热水进门,每日早晨,谢崇峻都喜欢用热帕子敷脸,可是今天见到那蒸腾的热气,谢崇峻心底“腾”地升起一股怒火。 冷冷地扫了丫鬟一眼,将丫鬟吓得跪在地上。 谢崇峻走了,管事婆子才上前道:“将她拉下去,以后不必来内院侍奉了。” 丫鬟抽抽噎噎地被撵出了主屋,但很快她就擦了脸上的泪痕,悄悄地去了谢七爷屋里,将听到的都禀告给谢七爷。 谢七爷正盯着桌子上的纸笺看,上面画着一只泥炉,正是杨家水铺摆在外面的那种。 听到谢崇峻着了急,他开口道:“现在只怕他还没看明白。以为水铺做几文钱的买卖不用在意,却没想到热水是便宜,但人人都能用得起,而且早晨用了,晚上还要用,叠加起来可就是大买卖了。” “谢氏自以为家大业大,早就看不起寻常百姓了,自然也不会仔细去思量其中的道理。” 谢七爷说着将纸笺丢入暖笼中烧了:“这不过就是个开始罢了,我那十妹妹更大的买卖还在后面,谢家就要遭殃了。” ------------ 第69章 眼馋 丫鬟不知晓谢七爷的意思,不过她听到谢家要遭殃,心中就欢喜的很。 “我娘说了,”丫鬟道,“七爷将来一定能为娘子报仇。” 丫鬟口中的娘子,是谢七爷的生母,也是传言中谢大老爷,谢崇峻最宠爱的妾室。 谢七爷心中冷笑,若是他信了谢崇峻有那般深情,或许他根本没有机会在谢家长大,他母亲到底是如何死的,即便当年的稳婆和郎中都不在了,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能遮掩的严严实实,只要仔细去查,还是能寻到蛛丝马迹。 他五岁前的日子过的还算顺遂。那会儿谢家还没有彻底将母亲留下的瓷窑攥到手中,多多少少还需要遮掩自己的心思。每到他生母忌日,谢崇峻都会紧闭屋门,对着他生母苗娘子的画像不吃不喝。对外更是将他当做嫡子般教养,谢崇峻时常将他抱在怀中,对外说:“绍哥儿最肖我。” 给他取名子绍,就有子承父业的意思。 他还欢喜地攥紧谢崇峻的手,把他高高举起来,俯看整个谢家。 直到母亲留下的瓷窑里里外外换上了谢家的人手,谢崇峻也不再惺惺作态。 那一年他因为去湖边游玩差点溺水身亡。幸好被来谢家做客的商贾救起。那商贾与他外祖父一直做买卖,外祖父过世后,由他生母接掌商贸,两家关系一直亲近,见到这些心中起了疑心。 得罪了那商贾,谢家的瓷器买卖难免受挫。谢崇峻最想的就是将自家瓷窑做大,能有机会为朝廷烧制贡品,怎么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于是他重新成为了谢崇峻疼爱的庶子。 那商贾离开谢家前,颇有深意地让他照顾好自己,莫要轻信旁人,商贾的女儿还送给他一个平安符,他始终都戴在身上。 从那开始每当谢崇峻提及他生母,露出副哀伤的模样,他肚子里都会一阵翻腾,若是不加以忍耐,就会吐出来。 谢崇峻“宠爱”他,他也装作从没发生过任何事,继续如从前一样,与谢崇峻亲昵,跟着谢崇峻身边读书,写的字都与谢崇峻酷似,却又格外贪玩、不成大器,对谢家家业没有任何的威胁,这才磕磕绊绊活到今日。 所以,跪祠堂,挨板子,对他来说都是轻的,为了保命,什么不能做? 他长大之后,手里有了些银钱,就能买通打板子的下人,让自己少受苦楚。 “放心吧,”谢七爷看着紫芸,“我能为娘讨回公道,还能带你们离开这个地方。” 紫芸听着眼睛微微一亮,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娘侍奉过七爷生母苗娘子,苗娘子过世后,她娘就侍奉七爷,就在七爷六岁那年,她娘也不明不白的过世了,她虽然年纪小,却记得她娘尸身上有淤青的伤痕,那时她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七爷捂住了嘴。 七爷说的没错,想要报仇,就得先活下来。 紫芸擦了擦眼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老爷将我打发去外院,我就探听不到消息了。” “这是好事,”谢七爷道,“外院活儿虽然重,比在他身边安稳许多。” 紫芸当然知晓:“可奴婢,就……” “没关系,”谢七爷忽然笑起来,“你家七爷找到新的帮手了。” 紫芸一怔:“谁?是会烧制瓷窑的师傅?” 谢七爷眯起眼睛:“她可比那些人都厉害,还是谢家送到我跟前儿来的,可能这就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紫芸好似明白了:“七爷说的是……谢……十娘子。” 杨家有瓷窑,而且祖上也有一套手艺,杨家长房夫妇两个都懂得如何烧窑,可惜杨氏看到了别的好处,将老祖宗传下的窑荒废了。 可杨氏应该没料到,那窑又开始点火,烧出来的就是那些泥炉。 泥炉看着做工粗糙,与烧制好的瓷器相差甚远,但他觉得这泥炉能大卖,就像那热水一样,在旁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将泥炉卖出去。 因为大名府只有杨家窑有这泥炉。 杨家窑尘封那么久,谁能记起大名府还有这么个瓷窑?不管用什么手段,用什么法子,让大家重新记起杨家窑,那就算达到了目的。 谢七爷看向门口,看来他也得从屋子里走出去了,去帮帮他的十妹妹。 …… 杨家。 刚刚过去一上午,就有人坐不住了。 谁也没想到,三房谢氏的水铺买卖会那么好,热水不停地送出去,从日出到日中,水铺子门口就没断过人。 其实杨氏大部分族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思,因为他们没拿出银钱与三房一起做这生意,万一生意兴隆,他们岂非亏大了? 当得知三房开的是热水铺时,他们背地里更是没少嘲笑,那谢氏到底对买卖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被谁指了昏招,居然想要卖水赚银钱。 这其中能有多少赚头? 又听说要交一贯定钱时,有人开始忍不住向何氏示好,想要重新将何氏扶上中馈。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第四天的时候,水铺突然就火了。 很多族人都没回过神来,生怕这消息不准,亲自跑到水铺门口去瞧。 “我以为日中后就没人了,哪成想,水车还是一辆辆排过去。” “这还是少的,等吃饭的时候,用的就会更多。” “那些卖热水的人,顺道还卖汤婆子,听说这还是水铺提醒的,从前有人烧不起热水,也不能用那些东西,现在就不一样了……” “多好的买卖,如果谢氏早点说清楚,谁还能不拿银钱过去?” “兴许只是一日热闹呢。”还是有人忍不住说了丧气话。 “怎么可能?”郎妇立即反驳,“热水又不像别的东西,今日用完了,明日还要用。” “别说今日、明日,用慢了都会变凉,谁接到热水不是立即就用光?用没了怎么办?还要再买。” 越说大家越觉得这生意好。 “你说,能赚多少银钱?” 杨氏族人互相看看,眼睛中满是羡慕和后悔。 “我们现在拿了银钱去三房,谢氏能不能收?” …… 三房里,张氏问了同样的话。 “不收,”谢玉琰道,“规矩就是规矩,水铺的买卖,他们都别想再沾手。” 她就是要给杨氏族人立规矩,懂得听吩咐的人,她留着才有用。 张氏虽然心软,但她却什么都听谢玉琰的,绝不会有二话,于是点头:“那我去回了她们。” 族中人不敢来寻谢玉琰,只得去求张氏。 谢玉琰道:“娘不用回他们的话,他们急了定会来找我。” 杨氏笑着道:“这才第一天,往后再看一阵子,那些人只怕要急得跺脚。”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一阵喧闹声。 “我们想见大娘子。” ------------ 第70章 后悔 于妈妈看向谢玉琰,不知该不该将族里人放进来。 谢玉琰道:“与他们说,若是想问水铺的买卖,就别进来了。”她是要见杨氏族人,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于妈妈应声,该怎么去说,于妈妈清楚得很,大娘子从一开始就是要用这生意给族中人立规矩,哪里能这么快让他们见到? “那些人……看样子不会走。”张氏隔着窗子看了一眼,大冷的天,杨氏族人情愿在院子里冻着,也没有挪开步子的打算。 谢玉琰道:“他们现在是好奇水铺子能赚多少银钱,即便进不来,也得琢磨着跟院子里的人打听消息。” 张氏道:“那可怎么办?” 谢玉琰微微一笑:“放心吧,雪越下越大,他们捱不了多久。” 但这些人离开院子之后,还会去找在水铺里管事的郎妇,至于能不能打听出消息,要看她治下如何。 …… “关门吧!” 天黑下来,杨家水铺子才熄火准备要关门。 忙碌了一天郑氏松了口气,脸上也浮起笑容。 屋子里响起“吸呼”“吸呼”的声音,几个陈窑村的娃娃凑在灶台前正在喝粥吃饼子。 郑氏轻声道:“慢点吃,不着急。” 几个娃娃也顾不得回话,只是胡乱点了点头。 郑氏去灶膛里又摸出一块刚刚烧好的热饼,递给了身边的妇人:“你们也都吃。” 妇人们也都露出笑容,忙碌了整日的疲惫在这时候一扫而空。 眼看着一个妇人要往怀中踹饼,郑氏道:“还有多余的,你带回去给大娘。” 妇人不好意思地道:“大家都分两块,我哪里好意思……” “咋不行?”其中一个妇人咽下嘴里的粥,“大娘是咱们村中年纪最大的,当年为了孩子们,才受了伤,落下咳疾,我们多照看些也是应当。” “再说,这是谢大娘子的铺子,大娘子却让我们借用这里的炭火,我们只是雇工,大娘子都能这般照顾。轮到我们,对村子里的自家人,哪里还能算得这般清楚?” 妇人听到这里,眼睛微微发红。 郑氏道:“是这个道理。” 当时砌炉灶时,于妈妈说,大娘子特意在炉膛里留出地方,他们可以借余温烧些饭食,铺子关的晚,天又冷,不吃些热乎的扛不住,反正自家是开水铺的,也不缺这些东西。 郑氏当时就感激地说不出话。 在她心里谢大娘子是极好的。 虽然谢大娘子从不说什么收买人心的话,但她就是觉得谢大娘子懂得他们的苦处,也真心为他们着想。 “我们就盼着大娘子的水铺子永永久久地开下去。” 一个妇人低声道。 众人都有同感。 “好了,”郑氏道,“吃完了,咱们就要走了,明天还要早些来,兴许明日买水的人更多。” 这可不是郑氏胡乱说的。 今天这架势,委实惊了许多人,有些交了定钱却没回过神的人,看到这情形,径直过来打听消息,满脸的跃跃欲试。 冬日里大家都闲着,卖水花的本钱又少,不过就是豁出点力气,谁都能尝试。 “我还听到有人说,明日直接用水车,这样更快。” 像董三嫂一家一开始就准备齐全的人不多,经过了一日,大家心中也都有了底儿,自然忙着置办家什。 吃完了饭食,内屋里郎妇也算好了账目。 “明日会送藕炭来,你们还需多辛苦些。” 郑氏应声:“您放心吧,我定会将数目算好,绝不会出错。”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门板被敲了几下,然后一个体态圆润的妇人走进来。 妇人三十几岁年纪,长了一双弯月般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和善。 “我是西市卖桐皮面的,”妇人道,“从街头数第三家孙记就是了。” 妇人这样一说,杨家郎妇登时想起来:“怪不得看着面善。” 听到桐皮面,陈平下意识地吞咽快了些,好像嘴里塞的不是饼子,而是……浓香的面条。 郑氏也跟着道:“娘子过来是想要订水?”她心里跟着一动,有些猜测呼之欲出。 “不是,”孙氏笑容加重几分,“我就是听说你们铺子烧水用的是藕炭,便来问问,你家的藕炭卖不卖?” 孙氏开桐皮面铺子许久了,煮水煮面,用多少炭火,能赚多少银钱,她脑子里格外清楚,当听说水铺热水两桶一文钱时,就觉得奇怪,为何热水能卖那么便宜? 水铺子不可能做赔本的买卖。 所以当别人都盯着热水能不能卖的出去时,她却已经在琢磨水铺用的是什么炭火了。 毕竟这与她的生计相关。 郑氏的猜测被印证,她压制着心头的欢喜,点点头道:“卖,我们家的藕炭一斤三文钱,不过……” 郑氏指了指自家炉灶:“换成我们铺子的炉灶,烧的会更好些。” 孙氏扬起眉毛:“炉灶还有讲究?” 郑氏笑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忧,若是能定五百斤藕炭,东家会吩咐人给你砌灶,不收银钱。” 孙氏想到了些什么:“是不是过阵子藕炭也要涨价钱?” 郑氏摇头:“今年冬日便是这样,至于明年如何,还要看做藕炭的东西会不会涨价,但东家说了,再贵也贵不过寻常木炭,我们这藕炭却比寻常木炭好烧多了。” 说到这里她特意顿了顿:“不花银钱砌灶的事,倒只是今年有,明年想让我们帮忙砌灶,东家就要另收银钱了。” 这哪里是开水铺,这就是个钩子,将大家的目光引过来,然后处处都是新奇的东西。 藕炭,藕炭用的炉灶,哪个都是一笔买卖。 藕炭用的炉灶,杨家今年砌的多了,明年旁人想用,自然还会想到杨家,哪里还有别人的份儿? 可别小看砌炉灶,那也要赚不少银钱的。 “你们东家可真会做买卖,”孙氏不禁道,“那我今晚能不能先买十斤藕炭?” 寻常炉灶也能烧藕炭,也能试出藕炭到底好不好用,若是真的好,五百斤藕炭而已,算得了什么? 郑氏道:“我这就给娘子取来。” 送走了孙氏,郑氏几个将门锁好,这才结伴往陈窑村走去。 杨家郎妇也提着灯笼往家中走,脑海中都是孙氏拿走藕炭时的模样。怀中是厚厚的账目,眼前是一条大道,即便冒着风雪,她也不觉得冷。 郎妇一路疾行,进了永安坊踏入杨家祖宅,刚想松口气,就瞧见几个人凑在不远处。 “又来一个,问问她。” 郎妇吓了一跳,直到那些人走近了,她才发现是杨氏族人。 郎妇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杨氏族人上前一步:“你有没有带账目?拿来给我们瞧瞧。” 郎妇下意识地捂住了怀中的账目:“那怎么行,这是大娘子的买卖,账目也只能大娘子看。” 杨氏族人今天碰了一鼻子灰,愈发没有耐心:“什么大娘子?别看水铺有了些起色,就不将族人放在眼里,这个家还轮不到她说话,过阵子二老太爷也是要回来的,中馈还得交给二娘子。” “你也不要走错了路。” 一顿恐吓,让郎妇的心绪反而平静下来。 “这话是谁说的?二娘子?”郎妇说着扬声,“今日谁敢交了账册,以后就别想跟着大娘子做事,谁敢抢夺账册,看我会不会将你们告去衙署。” 说完这话,郎妇看向族人:“是我该劝你才对……莫要走错了路。” “想要看账目?明日一早去水铺子门口算去,就怕你算不过来,”郎妇挺了挺脊背,“告诉你们,这两日还有大事,慢慢后悔,别着急。” ------------ 第71章 分利 郎妇的话,明显压住了周围族人的气势。 这么闹腾起来,总归是他们不对,他们也真怕闹到衙署去,谢玉琰也是什么都做得出。 郎妇正想趁着这机会脱身。 “都做什么呢?”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于妈妈提着灯笼缓缓行来,“还不快去堂屋,大娘子还等着看今日的账目。” 有了于妈妈这话,几个管账的郎妇齐齐应声,抬脚向三房院子里走去。 于妈妈眼睛从杨氏族人脸上扫过:“大家还有什么事?这么冷的天,还是早些回去安置了,小心受了风寒。” 族人见于妈妈这副嘴脸,不等于妈妈转身走远,就“呸”了一口:“不过就是个奴婢,背信弃主的没有好下场。” 于妈妈却微微弯起嘴唇,她比什么时候都清楚,自己将来会如何。 …… 谢玉琰坐在屋子中,听着几个管事禀告账目。 “南一厢的热水卖的最好,然后就是西四厢和东三厢,北边的差一些。” “说不得,明日就不差了,”北二厢的管事郎妇道,“下午就有不少人来订水。” 谢玉琰点头:“这两日再注意些,有没有人售卖定钱的契书。” 没交定钱的人,发现这是一笔好买卖,会设法从别人手中买契书,再有就是契书买少的人,也会尽量收一些放在手里。 水铺子就放出那么多定钱契书,这些契书能买到多少便宜的热水,又能赚多少银钱,大致算算就能知晓。 管事郎妇忍不住道:“我也想到了,就是不知晓他们会花多少银钱去买。” 另一个郎妇道:“将来水铺越红火,契书越值钱。” “早知道,我应该让娘家侄儿也来买,好歹是个生计。” 众人议论着,谢玉琰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点点头,转身去内室里捧着一摞文书。 谢玉琰道:“这些都是定钱契书,算水铺子第一次发给大家的利钱。” 郎妇们脸上纷纷露出惊诧的神情。 谢玉琰道:“既然是利钱,自然不是白拿的,一张契书一贯银钱,要从赚的银钱中扣除,而且这契书一年内不能出卖。” “契书只发这一次,日后不会再有。若是有人不想要,我也可以按一份一贯钱给他。” 大娘子说的很清楚了,文书就这些,热水卖的越好文书越值银钱,不要文书反而要银钱才是傻子。 “每个人送来的银钱数额不同,”谢玉琰道,“文书也是按照数额多少下发,最多十张,最少五张,日后分利也是如此,三成留在公中,由掌事来支配,其余的算好数目分给大家。” “今晚大家就将账目做出来,方便日后核对。” 这么晚了不能归家,但大伙儿心里只有欢喜。 为啥?这是天大的好事呗?从前族中做买卖,也不会这么快就分利钱。 大娘子这是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让他们更清楚这水铺子与他们息息相关,这样自然要更卖力的干活儿。 谢玉琰转身走出屋子,几个郎妇立即忙碌起来。 “咱们这位大娘子与从前那些都不同。” 几个人都跟着点头。 旁支族人在族中要受多少委屈,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现在大娘子来了就不一样,虽然还是让她们做活计,但至少不会藏着掖着,凡事都摆在明面上。 …… 回到内室,谢玉琰看向张氏:“算好账目后,那十张契书娘就收着。” 张氏忙摇手:“我们也没拿银钱,这该是你收着。” 谢玉琰又哪里来的银钱,说白了还是何氏那小库房帮他们出的。 “娘心里也有个盘算,”谢玉琰道,“兴许将来水铺子就要交给娘来管。” 张氏登时慌了神:“我哪里能……管这些……不行,不行……” 谢玉琰笑道:“将来买卖多了,娘还能不帮忙?” “那我肯定要帮,”张氏道,“只是……我不会管这些。” 谢玉琰道:“从前娘也管过中馈,仔细些定然能学会。” 张氏鼻子一酸,当年三房倒了,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现在有玉琰帮着,她感觉到那些被人抢夺走的东西,正一点点地被拿回来。 说完这些,谢玉琰看向于妈妈:“算一算我们能动用的银钱还有多少?这两日都要用出去。” 给出契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省下银钱让她用处。 而这笔银钱,不能从杨氏族中筹得。 换句话说,不能让外人知晓。 于妈妈不敢怠慢应声退下。 谢玉琰拿起面前藕炭的账目仔细看,明日又是热闹的一天。 …… 赚钱的事,总会传得很快。 那些没问出究竟的族人,仍旧不死心,干脆在祖宅住下来,不时地前去查看三房院子的情形。 “灯还亮着,到底有多少账目要核对啊?” “看样子要弄一晚上了。” “这得赚多少银钱啊?” 越是不知晓,越是好奇,就像是有只手在心上抓挠,直到三房的灯灭了,探听消息的人才也跟着回去歇下。 不过才刚刚囫囵睡着,就有人敲门报信。 “水铺的那些管事出门了,我们要不要现在就跟过去,也好算准每日到底卖出多少水?” 天还不亮,就去开铺子了? “不急,”有人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反正还要等上好一会儿才会往外卖水。” “可……我听那些管事议论,说要开门接什么货。” 接货?水铺还有什么事是他们没打听到的? 几个人正怔愣着,就又有人送消息:“你们快去看看吧,咱们永安坊……好像……出了事,不少人聚在坊门口。” …… 何氏一脸憔悴地坐在书房中,桌子上还放着账目,那是她手下的人,盯着那些卖水的人,大致算出他们一日能赚多少银钱。 一个定金契书,每天能买六十桶水,只需要花三十文钱,但这六十桶水都卖出去,一桶两文钱,就是一百二十文,立即从中赚九十文。 怪不得那么多人挑水去大街小巷叫卖。 照这样下去,水铺子的生意只会越来越好。 只要水铺真的能赚钱。 何氏到现在还觉得,谢玉琰是在耍花样,水铺赚不了钱,她只是故意造声势而已,为的是取得族中更多人的信任。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只要她能看透,就能彻底压下谢玉琰的气焰,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二娘子,”管事快步走进门,“三房……三房那边……给永安坊送……藕炭了。” “什么?”何氏一时没有听明白。 管事妈妈道:“从城外拉过来两车藕炭,永安坊的人都赶着去买呢!” 何氏瞪大了眼睛,水铺还没弄清楚,怎么又卖上了藕炭?急切中她站起身,却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何氏强撑着稳住身形,管事的声音再度传来:“昨晚三房那边在做些什么,也打听出来了,三房在给所有做水铺买卖的族人分利钱。” ------------ 第72章 抢买 何氏从小跟着爹识字、读书,爹说她开智早,嫁入杨家之后,二老太太也夸她精明,她算账一向厉害,也懂得变通,族中和二房都需要打点,所以平日里她绞尽脑汁就是从族中的生意里,多掏出些好处。 不能向族中长辈和嫡系族人下手,那些旁支却任由她磋磨,就像对付三房一样,不给他们工钱,挑剔他们的活计,最脏最累的让他们去做。 即便他们参与了买卖,发利钱的时候,能拖就拖,有时候要晚半年才给,聪明的族人就会送银钱给她。 发粮食还要分个几等……如果不这样,谁会敬畏她这个掌家人? 这样赚来的银钱多了,孝敬二老太爷、老太太时就能体面些,再用小恩小惠安抚族中长辈,谁见到她都要给张笑脸。 这些年大家的胃口却愈发大起来,二老太太总觉得她私藏不少银子,老太爷平日里寻个名目就让她贴补,她拿少了,他们就会生出怨气,二老太太这才想将她从中馈上换下来。 何氏觉得没有谁能做的比她还好了,所有一切都做到了极致,有人还想从中多赚银钱,真是千难万难。 没了掌家权柄,自然也不用再多给二老太爷、二老太太银钱,于是她才放心大胆地将权柄交给四弟媳,等着她闹出乱子,让二老太太也看清楚,到底谁有用处。 谁知道来了个谢氏。 她脑子一热,竟然用谢氏去对付二老太爷。 原本以为谢氏弄出什么花样,她也能接得住,谁知晓…… 谢玉琰每一步,都出乎他意料。 谢玉琰没有碰族中原有的买卖,而是开了新铺子,而且……仅仅过去了四天,谢氏就给跟着她开铺子的人分了利钱。 旁支族人,说好听是族人,其实与雇工也差不多,用得着这样收买和抬举?就不怕养叼了恶奴? 谢玉琰是真的不懂,还是有长远的算计,何氏真是看不透。 这么一折腾,也许族中旁人还不那么着急,但她就快被逼的走投无路了。 “二娘子。” 何氏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刚刚差点摔在地上,幸好管事妈妈及时搀扶。 “快给娘子请郎中。”管事妈妈喊一声,却立即被何氏攥住了手。 “不用,”何氏一阵咳嗽,“我歇一歇就好。” 这时候找郎中,让外人知晓,还以为她因为水铺买卖兴隆,气得发了疯。再说,还有别的事等着她处置。 何氏道:“你说藕炭是怎么回事?” 管事妈妈拍抚着何氏的后背:“就是水铺用的那些炭。” 何氏当然知晓,她早就让人打探出了消息,三房屋中炭盆烧的也是藕炭,那是谢玉琰自己做出来的。 “然后呢?”何氏急切地问。 管事妈妈道:“永安坊那些人,好似提前知晓今日会拉来藕炭,一早就聚在那边等着,车到了之后,就纷纷掏银钱买。” “我瞧着每家都买不少。” 这也就罢了,管事妈妈抿了抿嘴唇:“我看还看了长房的人。” 何氏抬起眼睛:“你说谁?叶氏?” 管事妈妈摇头:“好像是大老爷,但……大老爷许久没出来,模样也变了许多,奴婢也可能看走了眼。” 不可能,管事怎么会认错?就是觉得杨明德不可能会在这里,才不敢确定。 “快……去与老爷说一声,”何氏说完就急切地起身,“给我拿衣服来,我要出去看看。” …… 谢玉琰一晚上睡得很好,屋子里放了两个炭盆,脚下还卧着狸奴,只觉得格外暖和。 早晨起来,更是神清气爽。于是梳洗一下,吃了饭食,谢玉琰就带着杨钦去看藕炭售卖的情形。 杨钦怀抱着狸奴,笑着跟在谢玉琰身边,先生今日要静心写小报,没空理会他们,他刚好能跟着嫂嫂去看家中的买卖。 要知道这四天,他可眼馋极了,恨不得将整个大名府都跑一遍,仔细数数到底有多少人用他家水铺的热水。 两人走出杨氏大门,就看到了热闹的人群聚在不远处。 骡车上的藕炭被卸下来,坊民们称好了,付了银钱就将藕炭抬回去。 李阿嬷站在最前面吩咐:“慢着点,莫要让娃娃拿,你们几个去那边耍。” “再来几个人卸车。” “别挤,别挤都够用,够用。” 那模样生像是张罗自家的买卖。 人多好干活儿,这会儿功夫,两车藕炭已经快要搬完了。 不过…… 好似也要卖光了。 “那些炉子不是给你们的,”李阿嬷提醒道,“你们先用藕炭,泥炉不着急。” 泥炉是给他们乡会准备的,这是谢大娘子提前说好的,看着那些泥炉,李阿嬷脸上就浮现出笑容。 想想他们要做的事,咋能不欢喜? 有坊民道:“这不就是水铺外面用的那种泥炉?不过这个可还要大上好几圈,这里面能放两层藕炭呢,我四处打听哪里卖这泥炉,原来阿嬷都买到了。” 李阿嬷立即走过去护着:“我们先用用看,若是好用,就告诉你们去哪儿买。” “阿嬷,这是你说的,我们要是买不到,就去你家里搬。” 大家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角落里站着的杨明德却听着红了眼睛。 那些泥炉是从他窑里出来的,整整烧了两日才成,虽然跟从前烧的瓷器大不一样,但至少有人想要买回去。 当年封窑之前,他做的那些东西,在杨氏铺子中硬是无人问津,伙计随随便便丢来丢去,磕磕碰碰的不成样子,气得他干脆拿棍子都砸碎了,他的瓷窑也因此被族人封上,再不得开。 他还以为,瓷窑也就这样了,彻底败在了他手中,没想到谢氏找上门。 杨明德好半天才稳住情绪,他转头欲离开,却又舍不得,想要看着他的泥炉被人拿回家去。 “大哥。”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杨明德立即皱眉瞥过去,果然看到了何氏。 何氏生怕杨明德离开似的,快走几步上前,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道:“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出来了?” 杨明德消瘦的脸上满是怒火,他总觉得瓷窑被封,当年是有人背后捣鬼,即便不能确定是谁,何氏也不是个好东西。 杨明德冷冷地扫了何氏一眼:“我何时出门还需你来管束?” “没有,”何氏忙道,“我只是关切大哥,大哥既然出了家门,不如去我们院子坐一坐,我准备些好酒好菜,你们兄弟也好说说话。” 先要将杨明德稳住,何氏才能从长房嘴里打听消息,万一长房也被谢氏拉拢过去,她想对付谢氏就更难了?这样想着何氏向不远处看去,一群人居然在抢着买谢氏做的藕炭。 何氏的眼睛登时冒出火来。 这些人到底被灌了什么迷魂汤,连这些来头不明的东西也敢买回去用? 坊民们她拦不住,她必须要拦住杨家人,何氏正要继续劝说杨明德。 “不用了,大伯还要与我一同商议些事,”谢玉琰的声音从何氏背后响起,“二伯母改日再来相请。” 何氏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果然瞧见了谢玉琰,几日不见,谢玉琰好似与从前不同了,那目光中带了几分凌厉,让人不能直视,更不敢反驳。 “大伯,”谢玉琰道,“我们走吧,去窑上看一看。” ------------ 第73章 垫脚石 何氏眼看着马车从她面前驰过。 那是杨氏最大的一辆车,从前都是她在用,赶车的小厮还是她挑选出来的,现在却要听命于谢玉琰。 这一刻,何氏真切地感觉到了如今自己在杨家的处境。 “二娘子,”管事妈妈低声道,“不然咱们也跟上。” 跟着去瓷窑看? 对,是要去。 何氏正要应声,就看到下人过来禀告:“二老爷说还有公务要忙,就不来了。” 现在连老爷都不肯听她的了。 何氏登时胸口一疼,腿也跟着软下来。 “二娘子,二娘子。” 管事妈妈惊呼的声音响起,永安坊中的人纷纷向这边看来,有人下意识地就往前冲,当看清楚是何氏,就纷纷停下脚步。 “快点将你家娘子抬回去,”李阿嬷看了一眼,“我们身上脏污,就不搭手了。” 说完这话,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又转过头去搬藕炭。 “大家快点,骡车还得回去给水铺拉藕炭呢!” 坊民们应声,嬉笑着继续忙碌,声音盖过了杨家管事的呼喊。 …… 马车中,杨钦看着自家大伯,然后道:“我许久都没见到大伯了,大伯看着瘦了许多。” “前阵子,我在西市瞧见大伯母和四哥哥去药铺问药,我上前行礼……那会儿大伯母眼睛红红的,四哥哥也满脸担忧,话里话外都在为大伯的身子着急。” 杨明德听到这话,微微一怔,仿佛才意识到他这些年沉浸在忧愁里,忽视了家中妻儿。 “还好大伯精神很好,以后多吃些饭食,”杨钦道,“很快就能回到从前。” “很快回到从前。” 这话让杨明德想到的不是自己的身子,而是兴盛的杨氏瓷窑。 杨明德伸手摸了摸杨钦的头,算是给了回应。 “我们现在去瓷窑,那……私底下偷偷烧泥炉的事,不就要被发现了?”杨明德格外担忧,“万一族里阻拦,或是谁来偷学……” “就算我们不说,他们也会知晓,”谢玉琰道,“今日给永安坊搬去那么多泥炉,必定引起了注意。有心人只要仔细查看,就能发现泥炉经过窑火焙烧,进而想到杨家的瓷窑,要前来查看。” “再说,我们马上要改用大窑,到时候烧出的烟气也遮掩不住。” 杨明德仔细思量,是这个道理,谁也不是傻子,怎么能想不到这些? “大名府瓷窑不多,”谢玉琰道,“除了我们和两个散窑,也就是谢家了,大伯觉得谢家会仿造我们的泥炉吗?” 杨明德脊背挺起:“我的手艺,便是仿造,一时半刻也不能烧成一般模样。” 杨钦却听懂了谢玉琰的意思:“嫂嫂说的是,如果谢家也做一样的泥炉,那不是要烧咱们的藕炭?” “泥炉就是为藕炭做的,大小正好,藕炭也更容易点燃,还耐烧。” 这些杨钦都是听谢玉琰说的:“我家先生现在都离不开小泥炉了,每天都要上面煮茶,烤鸡子和枣子。” 杨钦提及这些就眉飞色舞,童先生有个小泥炉,引得那些秀才郎君们,每日都要问上一遍:泥炉到底是哪里购得的。 谢玉琰道:“将泥炉改成放木炭的也不难,我希望谢家窑动手仿造。” 这话让杨明德和杨钦都紧张起来。 杨明德道:“那……岂不是糟了?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就让他们烧,”谢玉琰笑道,“我还怕他们不动手。”其实她也正在逼着谢家来对付她。 她图谋的可不是几间水铺和这小小的泥炉。 杨钦怀中的狸奴突然起身抻了个懒腰,然后优雅地跳到谢玉琰怀中,身体一卷,再次眯上了眼睛。 “朝廷关了和西夏、北齐的和市,到底还是要打开榷场的,”谢玉琰看向杨明德,“大伯想不想与藩人做买卖?” 杨明德睁大眼睛,面皮就是一僵:“送去榷场的瓷器,都要经过朝廷筛选,就算放在杨家窑最兴盛的时候,也恐怕很难被选上,就算选上了,还要那些藩人肯认才是。” 他们是不可能卖泥炉的,所以在那之前得烧出一批能让人入眼的瓷器,还得似谢家烧纸的瓷器那般,在京中有些名声,否则这根本就是妄想。 “有我在,大伯怕什么?”谢玉琰撩起帘子,看向不远处瓷窑上空的一缕青烟,虽被风吹拂,却依旧蒸腾而起,直飞天际。 放在从前,选谁家的瓷器入榷场,不过只需她一句话,现在虽然没有了圣人的身份,但她还是她,所以……又有何难? 有人借着榷场发财,不止卖货物,还贩卖各种消息和机密,甚至与藩人勾结,她早就想去看一看,与那些人比一比,到底谁的心更黑,手段更狠厉。 杨家瓷器很难一下子让人入眼,但……还有谢家做垫脚石。 她既然看准了谢家,谢家也就无法逃脱。 马车停下,谢玉琰被于妈妈搀扶下来,一抬眼她就看到瓷窑门口拴着几匹马。 “大娘子,”杨家下人禀告道,“贺巡检和王主簿来了。” 谢玉琰往前走,狸奴懒懒散散地跟在她身后,贺檀看到的时候,狸奴的尾巴翘起,正在左右乱晃。 这一幕,忽然让贺檀有种感觉,狸奴原本就是谢小娘子的,王鹤春只是偷来养了十几年。 狸奴果然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等谢玉琰停下来后,就蹲在她身边舔爪子。 众人见了礼,贺檀道:“听说你们的大窑快要修好了,我刚好路过,就来瞧瞧。” 谢玉琰这阵子在城中闹出那般动静,贺檀和王晏找来杨家瓷窑也不奇怪。 “你这瓷窑里还有没有烧制好的泥炉?”贺檀道,“衙署要买些回去。” 真是不巧了。 谢玉琰道:“做好的泥炉刚刚都送去了永安坊,还有一批没有着灰,还要等上两三日。” 杨明德哪里能想到衙署还要他们的泥炉,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对,我家泥炉与外面的不一样,要多几个工序,做起来难免慢些,就得劳烦大人再等三日,到时我们定会送去衙署。” 贺檀看王晏用泥炉烧茶烤仁果,别提多惬意,可他这阵子总在大牢里奔忙,就算仁果烤好了,也抢夺不过王晏,于是想要再买几只回去。 没想到不能如愿。 早知道,抢在王晏前面抢走值房那只泥炉,贺檀下意识向谢玉琰面前走两步,想要让谢小娘子匀一只让他带走,他出城好几日,多个泥炉也能自在许多。 却在这时,王晏开口:“谢娘子在修窑?不如带我们去看看。” ------------ 第74章 了解 贺檀落在谢玉琰身上的视线被王晏遮挡,只得去看旁边的杨明德。杨明德目光有些涣散,好似还没完全回过神。 杨氏这一家子,若是没有谢小娘子,还不知道要落得什么境地。 “贺巡检,咱们往前走吧!”杨明德被杨钦拽了拽衣袖,才想起来上前引路。 杨家瓷窑,背靠大山,当年祖上买下这块地方,是因为这里盛产瓷石,当年杨氏避祸远走,心心念念回到故土,为的就是这瓷窑。 可惜后来在东山发现更多的瓷石,谢家将地买走,修了大瓷窑。 祸不单行,杨家瓷窑后山浅出的瓷石用完之后,再深挖出的瓷石无论如何烧制都有杂色。 杨明德不甘心,恳求族里,花大价钱买上好瓷石回来烧制,烧的时候却又出了差错,一窑瓷器都烧坏了,即便他拼力用剩下的瓷石,烧出了好的瓷器,价钱却比谢家窑的要高许多,摆在铺子里也是无人问津。 他是眼看着祖宗打下的根基,败在他手中,让他如何能释怀? “四哥哥。” 杨钦喊一声,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出来,正是杨明德的长子杨疆。 杨疆抖动着身上的尘土,疾步上前向众人见礼,杨钦知晓自家嫂子的习惯,抢在前面算是替嫂嫂回了礼。 杨钦刚刚直起腰,狸奴立即蹿上了他的肩膀。 杨明德道:“巡检大人是来看瓷窑的……” 杨疆看向众人,目光下意识地在贺檀、王晏和谢玉琰身上多些逗留。 两位大人不用说了,他得仔细认一认,然后就是六弟妹。 别看六弟妹比他年纪小,却代替了何氏在中馈主事,这次烧制泥炉,就是六弟妹的主意。所以还没见过六弟妹,他心中已经认定六弟妹不一般。 “大窑修的怎么样了?”杨明德道。 杨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照……六弟妹说的修,还得三五日才能好。” 杨明德皱起眉头:“每日多做些,还等着用。” 杨疆何尝不知晓,可是窑要大改,再加上天寒地冻,如何好做活儿? “五日来得及,”谢玉琰道,“这段日子还用小窑就是。” 杨明德不明白,眼看泥炉都有人用了,六哥儿媳妇怎么不着急?不是要赶在谢家那些人没反应过来前,将自家的泥炉推出去吗? 谢玉琰不欲与杨明德仔细说,有些法子,似杨大老爷这样的人,是永远都想不到的。 不如让他一直这样下去。 思量间,她微微侧头看到了王晏投过来的目光。 两道视线交汇在一起,仿佛从彼此眼睛中,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她在设圈套。” “他看出来了。” 虽然无法得知谢玉琰所有的思量,但能确定的是,卖泥炉只是个幌子,或者说,现在的泥炉就是个圈套。 谢玉琰继续往前走去,王晏果然城府极深,听到杨明德那番话,更是要仔细去看大窑了,刚好,她也不怕他来看。 窑内烧了藕炭,将寒气挡在了外面,几个汉子正在加紧修葺,看到来了人忙住手行礼。 贺檀不懂瓷窑,却也发现,这大窑并非修葺,而是在原来的窑体内重新修了个新窑,不走进来瞧,不能发现玄机。 “这是……” 谢玉琰道:“我们准备换用石炭烧制瓷器,自然窑体也要做相应改动。” 就这样说了出来? 能看出贺檀的意思,谢玉琰道:“贺巡检和王主簿帮我们杨家许多,这秘密也不怕两位知晓,在这里帮手的人,也是我们信得过的。” “改烧石炭,还不知行不行,”杨明德有些担忧,“从前也没做过,恐怕要试好几次。” “无妨,”谢玉琰道,“大伯只管去烧,族中会送银钱过来。” 杨明德不敢相信,族里能给他们银钱? “这……” 谢玉琰道:“这笔买卖开始要填不少银钱进去,哪里能靠水铺子支撑?” 再说,水铺子赚的银钱,她还有别的用处。 “真能?”杨明德还是有些不放心,当年就是族人强行封了瓷窑。 杨钦宽慰杨明德:“阿嫂说能,就肯定能。” 既然如此,杨明德也不再思量这些,甚至顾不得还有贺檀等人在,就忙着去看修葺的情形。 王晏道:“娘子准备正旦前开瓷器铺子?” “恐怕是了,”谢玉琰点头,“原本觉得太过仓促,却也不想放过正旦这么好的时候,大家都急着购置物什,说不得我家的瓷器也能卖的好些。” 她家的瓷器?还真的将自己当做杨家媳妇了? 贺檀道:“那就希望娘子新铺买卖兴隆。” 谢玉琰向贺檀道谢:“借贺巡检吉言。” 好似也没什么要说的了,贺檀看向王晏:“我们也该走了。”此次借着抓捕山匪,要去边城探探消息,还是王晏的主意,他作为巡检不能离开大名府太久,必须要早去早回。 王晏点点头,就要跟着贺檀离开,走到瓷窑门口却转过头:“你们这里可还需要工匠?” 自从狸奴来了她这里,王晏就对她身边的事格外留意。 送进来的人,她也没有不要的道理。 谢玉琰道:“王大人若是能帮忙,再好不过。”眼线而已,她从来不怕这些。 王晏从解下腰牌递给杨钦。 杨钦忙伸手接了。 “拿着去衙署,自然有人安排。”说罢,王晏乜了一眼杨钦肩膀上的狸奴。 狸奴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副乖顺的模样。 王晏下意识伸出手,狸奴没有躲避,等那手落在它头上时,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莫要给它太多鱼干吃,养得太胖会生疾症。” 杨钦应声,其实……不知道王主簿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因为喂小鱼干的都是他阿嫂。 肩膀上的狸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瞪圆了猫眼,不耐地向王晏“喵”叫,好似在催促他走开。 踏出瓷窑,贺檀浑身一抖,立即感觉到了外面的寒气。 两个人步行到门口,正要翻身上马,就看杨疆追出来,手中捧着一只小泥炉:“刚好还剩下一个,六郎媳妇让我送来给巡检大人。” 贺檀立即露出笑容,就要吩咐随从给银钱,杨疆道:“六弟妹说,这泥炉烧的不够好,不用巡检给银钱。” 贺檀哪里肯,执意打发随从递出一角银子。 “剩下的用来买藕炭。” 翻身上马,贺檀脸上露出笑容,刚要与王晏说话。 王晏道:“我不在时,兄长少与谢娘子说话。” 贺檀一怔,刚刚得了泥炉,他正觉得谢娘子不错。 “怕兄长上当,”说完这话,王晏催马向前行去,“若是兄长不信……只管看着她如何卖这泥炉。” ------------ 第75章 通天路 贺檀和王晏离开之后,也没了旁人,于妈妈立即带着人从马车上卸下两个箱笼,搬去了小瓷窑后的屋子里。 谢玉琰叫上杨明德、杨疆,让杨钦也跟着,几个人进屋中说话。 于妈妈关紧了门,杨钦这才将箱笼打开。 杨明德父子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箱笼里放着的都是一串串铜钱和碎银子。 “这是……”杨明德惊诧地起身。 杨疆也委实一怔。 “这是水铺上拿来的银钱。”谢玉琰道。 杨明德意识到什么,怪不得谢玉琰让他尽管试窑……可之前不是说族中给银钱吗?怎么…… 谢玉琰道:“这银钱不是要用到瓷窑里的。” 说着她微微一顿:“不是用在眼下这个瓷窑里。” 杨明德父子懵在那里,连杨钦也弄不明白谢玉琰的意思了,只有狸奴依旧悠闲地蹲在一旁打量着房梁上的一角。 谢玉琰道:“四哥今日启程去趟磁县,距磁县九十里左右,有一座鼓山,因鼓山上有二石,其形如鼓,南北相对因此而名,我要你用这些银钱去鼓山买地,越多越好。” 磁县,鼓山? 谢玉琰指了指外面:“四哥与大伯学了不少,应该能有所发现,千万莫要买错了地方。” 杨疆回过神:“六弟妹的意思是,那山里能挖出瓷石?” 谢玉琰点头,现在那里或许有些小瓷窑,但不打紧,鼓山那样的地方,现在应该还没被发现。 “买下来之后,记得去衙署请求勘查,年后文书应该就能下来,矿苗不是金、银、铜、铁矿,朝廷会让我们自己筹钱开采,拿到许可,百年之内瓷窑都不用愁了。” 百年之内都不用愁,那就是有很多瓷石在那里。 杨明德登时激动的脸色涨红:“这样的事怎么能交给疆哥儿,我去磁县。” 谢玉琰打断杨明德:“大伯要留在大名府,稳住谢家人。泥炉出窑的时候,你不在会引起怀疑。” “四哥年轻脸又生,去衙署办勘查文书反而容易。” 谢玉琰很了解衙署的小吏,让这些人闻到味儿,定会少不了银钱打点,杨明德一双手伸出来,就是个匠人,说不得小吏干脆与地方豪民联手设局,没有个百十两银钱,别想拿到文书。 杨疆就不一样,朝廷明文,百姓踏勘有所收获,给予酬奖,似杨疆这般年纪的男子,若说自己四处踏勘,不会引起什么怀疑,容易开出文书。 “我能去,”杨疆露出坚毅的神情,“爹身子不好,本就不能在这时候出门,我脚程快,也能速去速回。” 长房的重担本就该他挑起,这种时候哪有缩在他爹身后的道理。 谢玉琰道:“有桩事你们要提前知晓。” 杨明德、杨疆都停下来等着谢玉琰说话。 “这新买的土地和勘查的鼓山,以后是用来开新瓷窑的,这新瓷窑不属于杨氏族中,只能被我掌控,你们若是愿意,可分得瓷窑两成盈利。其余族人想要入瓷窑,都算雇工。” 谢玉琰在这屋中,说的每句话都能惊住杨明德。 杨明德本来欢喜的心,一下子像是被浇了盆冰水,半晌才哆嗦着嘴唇:“那……就不是杨家瓷窑了?” 谢玉琰摇头:“不是。” “那祖宗的家业还是……”杨明德不停地摇头,“不行,不行,若是这般,下去之后我该如何面对阿爷和爹,他们将手艺传给我,就是让我……” “大伯是准备守住杨氏瓷窑,还是守住祖传的手艺?” 杨明德不明白:“这不都是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谢玉琰道,“你若想要传承手艺,何必在意是不是杨氏瓷窑?甚至不必在意,传承之人是否为杨氏子孙,这样即便杨氏都不在了,手艺也能一直得到延续,还能从器具上,窥得你杨氏技法。” “又或者,你在意的只是杨氏瓷窑一直存在,即便后世子孙都不再会烧瓷,那也无所谓,只要能因此获得银钱奉养族亲。” “若是如此,你也不用在意有没有瓷窑了,杨氏走商开杂货铺子,不是也很好?” 谢玉琰的话,问得杨明德心头巨震,仿佛从前坚定的信念,如今在一点点晃动。 “你觉得瓷窑归属杨氏族中,就是最好,”谢玉琰道,“你的瓷窑不就是这样来的?最终又是什么结果?只要是族长和嫡亲长辈就能随意决定瓷窑生死,你倾尽全力为瓷窑谋求一线生机,到头来不敌一句闲言碎语。” 谢玉琰忽然淡淡地道:“若是这样的情形卷土重来,大伯难不成有手段应对?” 杨明德紧紧咬住了牙,当日族人封窑的一幕幕从他脑海中浮现。 “不知大伯如何思量,”谢玉琰淡淡地道,“我做事,绝不允许旁人干涉,我的瓷窑只能我一人做主。” “我给,他们才能拿,我不给,谁也别想有二言。” “只有在窑中做活计的族人,才能得银钱。族中可以供养老幼,却不允许他们倚老卖老,随意插手事务。” 谢玉琰道:“我没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习惯,这树我栽了,就要为我庇荫。我要在磁县开窑,是为了做成大名府乃至北方最大的窑口,在边关榷场上有一席之地,将来可以随贡出海。” “大伯想好了,是准备抱着杨氏技艺留在这祖窑中,为杨氏族人留一条后路,还是与我走这一程?” 杨明德一颗心砰砰乱跳。谢玉琰的声音不停地回荡在耳边。 做大名府乃至北方最大的窑口? 还能随贡出海? 他没想过,杨氏祖宗也绝不敢有这样的思量。 一个眼睛都看不到那么远的人,又如何懂得走出一条通天大道? 至于杨氏那些长辈和族亲…… 杨明德露出惨笑。 没错,就算再修一个新窑,也会落得相同的结果。那些人寻到赚钱的买卖,就会丢下祖传手艺。 他要的是将杨氏技法传承下去,否则他怎么会一直守着这里? 杨明德深吸一口气,话语还没说出口,眼泪先淌出来。 “我听你的,”杨明德道,“能让我一直烧窑,我不要那两成,只要工钱。” 他话音落下,不料谢玉琰却道:“不行。” ------------ 第76章 好主意 杨明德脑子已经不会转了,弄不明白为何只要工钱也不行。 谢玉琰道:“今日大伯只想一直烧窑,那是因为杨氏瓷窑残破不堪,能够盘活,已是不易,若有一日,大伯烧出的瓷器为人追捧,瓷窑日进斗金,要如何思量?是否会觉得被我欺骗?” “我用杨氏祖传技艺和眼下瓷窑的境地,可以让大伯心甘情愿为新窑卖命,但这条路必定走不远。不如现在就将利弊算清楚,免得将来生出嫌隙。” 杨明德皱眉道:“我哪里是这样的人?”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即便大伯不会,难免有人挑唆。” “别看从前他们封你的瓷窑,他日便会设身处地为你着想,我不想处置这些麻烦。” “我拿出两成利,不管是大伯还是长房,都与新窑绑在了一起,不会轻易被割裂,这样我们彼此都安心。” 烧制瓷窑,重要的除了瓷石就是匠人,谢玉琰要将这两样都掌控在手中,以免有人横生枝节。而她给的价钱,对于杨氏长房来说也公平的很。 杨明德看不透六哥儿媳妇的心思,但也明白六哥儿媳妇说的有道理,那就随她安排吧。 杨明德道:“你说如何就如何。” 谢玉琰点点头,喊了一声于妈妈,于妈妈立即将准备好的文书拿过来,跟着于妈妈一同进门的,还有刚刚赶来的刘致。 杨明德父子仔细看过之后,签上了名讳,刘致做了居间人。 等于妈妈送刘致离开,杨明德终究忍不住问谢玉琰:“你如何知晓鼓山中有瓷石?” 谢玉琰微微一笑:“我自有我的法子。”前世时,大名府的磁窑已经很有名气,还有几件作为贡品送入宫中。提及大名府,就会想到磁窑和那偌大的瓷石矿,可现在磁县的瓷石矿还无人知晓。这么好的买卖,她怎么能错过? 看着谢玉琰清亮的目光,杨明德心里一缩,忽然想起妻室与她提及谢玉琰时,说过的话。 “谢氏将从前的事忘记了,但说自己出自书香门第,富贵之家。” “我看也像,寻常人家的女子,哪会这般厉害?” 杨明德亲眼见识到这些,也相信谢玉琰的身份不一般,那些真正的大族,教导子孙总是不一样的,见识也是旁人所不能及。 杨疆道:“那我现在就动身。”租一匹马,他明日就能赶到磁县。 谢玉琰道:“这些银钱,你随身带一些做盘缠,剩下的我托人送过去,他们会在磁县东门第一间邸舍落脚,送钱的人叫石勇,你记得前去询问。” 杨疆应声,也不再停留,取了五贯钱和五两碎银就去收拾行装。 谢玉琰站起身:“这些日子会有人来瓷窑打探消息,大伯只管做自己的事,暂时不要让生人进大窑中查看。” 杨明德点头。 谢玉琰抬脚向外走去,刚出了屋子,狸奴突然跃起,顺着房柱爬上去,三两下到了房梁上,一爪子下去,将一只灰鼠拍了下来,然后就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又蹿上了杨钦肩膀,只不过那挺起胸脯的模样,生像是得胜归来的将军。 上了马车,眼看着狸奴就要往谢玉琰怀中去,杨钦悄声道:“阿嫂,我方才瞧见了,狸奴刚刚抓完灰鼠。” 谢玉琰嫌弃地皱起眉头,推了一把狸奴毛茸茸的大脑袋,将它按回杨钦身上。 狸奴立即抖了抖胡须,冲着杨钦叫喊一声。 最近好似总有人与狸奴和狸奴的小鱼干过不去。 “大娘子,”外面跟车的小厮这时候禀告,“有人送来了一封信函,指明要交给您。” 于妈妈撩开窗子去看那封信函,信函下角写着两个字。 “谢七。” …… 谢家。 谢崇峻正看着暖笼中的藕炭。 这藕炭不但没有烟气,而且烧的时间格外长。 屋子里坐着几个管事,正在商议杨家水铺的事。 “不如将那些定钱契书都买过来,”管事仔细思量后开口,“高价都买光了,却不去水铺买水,水铺的买卖不就断了?” 另一个管事道:“水铺反悔再次收定钱该怎么办?” “那就再将这契书抛出,”管事道,“到时候大名府这种契书到处都是,卖水的生意自然也就无法做了,到时候人人都会找水铺退契书。” “再说,水铺承诺三日后不再收定钱,这契书上有千文字作编号,卖出的契书多少可以查证,水铺作假便去衙署告他们,他们的铺子自然也就开不下去了。” 这话一出,几个管事纷纷觉得有理。 几间小小的水铺,放出的契书不多,谢家想要买下,不过就是伸伸手的事。现在发愁的不就是满街都有卖水人吗? 就在这时,窗外有人笑了一声。 管事的声音跟着响起:“七爷,老爷正忙着,现在真的不能进去。” “躲开。” 门还是被推开。 谢七爷撩开帘子,冷风裹挟着浓浓的酒气被一同带了进来。 谢崇峻皱起眉头,这逆子昨晚刚跪完祠堂,竟然今天就又再生事。 “还不到午时你就喝成这般模样,”谢七爷额头青筋浮动,他握紧了身边的砚台,只想立即丢掷过去,“我看是板子打得少了。” 若非马上就要正旦了,他就会命人将这逆子的双腿打断,关在屋中几个月。 “父亲别生气,”谢七爷道,“儿子也是想帮父亲分忧,才会出去吃酒,打听消息。” 谢崇峻冷声:“你打听到了什么?” 谢七爷伸手指了指屋中的管事:“他们说的那法子不行,没有人担水去卖,人家水铺子就不能雇人挑水出去?人家早就想到了这些,若是更早之前想到这法子,可能还有用,毕竟雇人要费一番功夫……” “可现在不一样了,百姓用上了热水,自然知晓这里的好处,用不着人费力地劝说、吆喝,所以买来那些契书没用。” “再者,水铺子热水卖的少了,杨家还能卖藕炭,我打听到已经有铺子从杨家买了上百斤藕炭,如今正在砌烧藕炭的炉火。” “儿子倒是有个好主意。”谢七爷说着跌跌撞撞走上前,他靠着桌案,向谢崇峻倾过头去,刚准备再说话,忽然打了个嗝,一股羊肉和酒混合的臭气径直喷到了谢崇峻脸上。 ------------ 第77章 唱大戏 谢崇峻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立即向后躲去,肚腹之间也是一阵翻涌,只觉得眼前这个看着尚且年轻的儿子,内里却是一堆的烂肉。 谢七的生母是个大方得体的女子,不说花容月貌,也是难得的清丽,怎么会生出这么个畜生。 怒火烧得更旺了些,谢崇峻几乎咬牙切齿:“你有什么主意?快说。” 谢七这才一脸得意:“水铺子的根儿就在藕炭上,断了藕炭,他们不就卖不得热水了?我听说那藕炭出自城外的三河村,让人将村子出石炭的地买了,不就行了?” 谢崇峻面色更加难看,他还以为这逆子真的有什么主意。既然杨家卖出了藕炭,他会想不到这些? “七爷,您不知道,咱们一早就让人去了三个村,那边都是些刁民,已经被杨六媳妇迷惑,防外人跟防贼……” 管事话还没说完,被谢崇峻一眼扫过去,立即住了嘴。 谢七爷就像是没听到似的,接着道:“我看那藕炭做起来也不难,既然是在三河村做的,村民定然知晓法子,不如花银钱让他们帮我们做,将来杨家水铺子弄不到藕炭,就要来求我们,到时候还不是任由咱们拿捏?那会儿父亲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 谢崇峻觉得这逆子就是来给他添堵的。 他早就想到藕炭,查到了三河村,可那谢玉琰当真有几分本事。三河村能挖出的碎石炭都被挖没了,村子里也找不到藕炭,村民们一问一摇头,只说藕炭不是他们做的,他们只是从邸店里取藕炭帮着运去城中。 城外的邸店,紧挨着驿站,冬日里没有什么商队路过,邸店也就空下来,谢玉琰花了银钱租下,里面放的都是才做好的藕炭。 三河村的村民每日都结伴去邸店,说是接了护院的活计,其实就是在里面偷偷做藕炭。 那邸店就在南城外,贺檀的人刚好管辖,若是在那边闹事,只怕要直接进巡检衙门。 在大家都盯着水铺时,三河村运去多少碎石炭不得而知,更加不清楚能做出多少藕炭。再说,藕炭看着好似不难,试做却没那么简单。 商贾都知晓,货物要么价钱低,要么更为精致,否则无法争出一席之地。杨氏卖藕炭一斤三文,想要低于这个价钱很难,至于精致……既然藕炭是谢玉琰做出来的,谁又能比她更懂这东西? 她选在这时候开铺子、卖藕炭,不就是看准了,他们忙于正旦,抽不出精力对付她。 谢氏是一颗老鼠屎,看着小,她却格外懂得行云布雨,下手又准又狠,他一个不留意,竟然就让她的铺子在大名府开起来。 再不插手的话,应许一年半载,她也能站稳了。 逆子有句话说的没错,他们得从藕炭下手,三河村的碎石炭总有用完的时候,谢氏总要出去买碎石炭回来。 如果没有人卖给谢氏,谢氏这买卖也就做不成了。 谢崇峻眉头锁得更深了些,如果谢氏没有在衙署那般对他不敬,不说什么她的“谢”字,是少一点的谢,他可能还会给她留一条活路。 谢崇峻目光横向谢七:“回你的院子里,这段日子再让我知晓你出去喝酒,与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我就将你的腿打断。” 谢七爷脸上一闪错愕,满脸的不可置信:“爹,我都是为了家里。之前十妹妹的事,您还让我……” “住口。” 谢崇峻现在最不想提及的就是这一桩。 几句话之后,他已经失去了耐心,看向旁边的管事。 两个管事忙上前搀扶谢七爷:“七爷,您先下去歇歇,老爷这边说完话,您再过来。” 谢七爷哪里肯走:“我还有话没说完呢……”却也由不得他,被管事半拖半拽带出了门。 谢崇峻听着谢七的喊叫声。 “我要去与我娘说。” “爹愈发对我不好了。” “娘……” 谢崇峻看向屋中的其余人:“将大名府附近的石炭矿都找出来,问问价钱,尽量买到手中。” 藕炭用的多了,石炭有毒的传言也能攻破,将来必然打开销路,所以无论怎么看这笔买卖都不亏。 “与杨明经说一声,”谢崇峻道,“让他压着谢氏,尤其不要给她筹银钱,此事成了,他们这次给谢家带来的麻烦,就算过去了,等开春以后,杨家运来米粮,还能送到谢家来卖。” 他要逼得谢氏无路可走。 管事应声各自下去安排。 谢崇峻站起身,料理好谢氏,他就该一心放在瓷器上。京中来人了,告诉他明年要开榷场,京中的老大人帮他走通了路子,谢氏瓷窑的瓷器必须要出现在榷场上。 只要这买卖成了,大名府谢氏的根基又深厚几分,再入开封谢家旁支,谢家八成能答应。 所以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到那时,他也不必束手束脚的,似谢七那般的逆子,随意就能打发了。 …… 两个管事将谢七爷丢在床上,就转身离开。 谢七爷还要挣扎着起身,管事立即看向屋子里的小厮:“管好你家七郎,再惹怒了老爷,不免又是一顿皮肉之苦,院子里的人也会一并被牵连。” 小厮一脸惊惧,急忙应承,等他将管事送走,再回到屋中时,谢七爷已经端坐在桌前,从匣子里掏出密信来看。 他悄悄买下了几个石炭矿,拿到了地契和朝廷下发的开采文书。现在就看十妹妹愿不愿意与他联手,好好坑一坑谢家了。 “十妹妹那边还没送信过来?”谢七爷问小厮。 小厮低声道:“还没有,要不……我再去问问?郎君您就送去一张地契和石炭开采文书,其余话什么也没写,万一十娘子看不明白您的意思,该如何是好?” 谢七爷挑起眉毛:“她会不明白?提议与我联手对付谢家的人,可是她。” 小厮愣在那里,啥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晓? “话不用说的太清楚,”谢七爷道,“我也不用去见她,后面会唱什么大戏,你只要看着就好,一定很是精彩。” ------------ 第78章 加把火 谢玉琰回到家中,将手中的地契递给张氏看。 张氏睁大了眼睛:“这是谢七爷送来的?” 张氏对谢七爷还有些印象,代表谢家来送嫁的就是谢七。谢七长得倒是不错,就是年纪轻轻就脸色难看,身子也单薄得很,远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那谢七……不太像是什么好人,这些地契会不会是什么陷阱?” 谢七爷走路摇摇晃晃,一副败家子弟之相,张氏心中很难对他生出什么好感。 谢玉琰道:“这地契是真的,朝廷出具的准采文书也不假。” “那他是什么意思?”张氏道,“为何要给你这些?” 谢玉琰看向杨钦:“还记得我让你给他带的话吗?” 杨钦点头,阿嫂“活”过来之后,杨家、谢家都被卷入掠卖人的案子中。 嫂嫂与他说,定会有谢家人向他打听消息,若是遇到了,无论谢家人说什么,都不要信,因为那就是个做不得主的倒霉蛋。 杨钦道:“当时是谢七爷来找的我,我就将那句话讲给了他听。” 见张氏神情仍旧茫然,杨钦解释道:“嫂嫂的意思是,出了事被推出来挡祸的人,在谢家定然不受待见。” “我让钦哥儿说那些,一来提醒谢七爷莫要损人不利己,卷入我与谢家的争斗,二来也是试着为自己寻找一个帮手。” 至于成不成,谢玉琰不在意,这就像随意丢下颗种子,发芽了就会有一笔额外的收获。 “现在谢七爷找了过来,”谢玉琰道,“想要与我一同联手对付谢家。” 张氏道:“这……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玉琰道:“我们的藕炭卖得那般便宜,是因为碎石炭不值钱,虽然现在我们有三河村,但三河村的石炭总有用光的时候,想要长久做藕炭生意,手中就要多握几个石炭矿才能保准。” “谢家想要对付我们,就会与我们争夺大名府附近的石炭矿。” “现在谢七爷背着谢家,提前将石炭矿买下,送到我手中,便是为我们争得了主动权,谢家那些算计也就没用了。” 张氏总算明白了,所以谢七爷真的是善意。 不过,谢玉琰从未想过,谢七爷会在这时候帮忙,在她的谋划中也没有这一笔。 现在事情有了变化,她就要好好做些谋算,莫要浪费了这块土地。 之前她还怕谢家不能按她的意图行事,现在有了谢七爷相助,她会更快达到目的,还能从中大赚一笔。 谢玉琰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地契上。 几十年后,大梁大肆开采石炭,作为四京之一的大名府,朝廷在这里设置了两个石炭场,一个是三河村所在,另一个就在北城外十里,正是谢七送来的这张地契。 这块地可以成为引谢家上当的钩。 只要算计好了,她和谢七爷能从中赚不少银钱。 谢玉琰将地契和开采文书递给张氏:“娘先妥善放好,过阵子用的时候,我再与娘要。” 谢玉琰看向杨钦:“有空去寻谢七爷一趟,与他说,将来卖了土地赚到的银钱,我要七成,他三成。” 杨钦眨了眨眼睛:“他能答应?” “能,”谢玉琰道,“除了这三成,他还有整个大名府谢家呢。” 谢七爷能够提前买土地,可见是个聪明的,这样的人定会答应她的条件,她也不需要等他回应,反正那块土地的地契在她手中,这块地是买还是自己留用,都是她说了算。 谢七爷不就是怕她不肯相信,才会将这地契双手奉上,可见在他心中赚钱没有谋算谢家重要。 现在就看怎么烧把火,让这块土地再涨涨价。 杨钦听出些什么:“阿嫂,谢七爷给的这块土地没有石炭吗?” “有,”谢玉琰道,“这块土地上的石炭很多,比三河村还要多。” 杨钦道:“那,为何要卖?” “因为地下的石炭太多了,”谢玉琰道,“就算十个谢家也吞不下。” 这也是为何她没打算买这块土地的原因,不管投进多少银钱,都注定要血本无归。 谢家算是大名府的大商贾,谢玉琰手中缺银钱,到底还是要从谢家取用。 “大娘子,”杨氏进门禀告,“方坊正和李阿嬷他们来了。” 他们要在御营前开早晚市,文书经由方坊正拿去了衙署,如今方坊正登门,应该是衙署批了下来。 衙署这么快应允,一定是有王晏插手。 不能白白浪费了王大人的好意,他们的早晚市也该开起来了。 …… “您说,她要做什么?”杨明经眼睛发红,看着手中的文书。 刚开了水铺,又卖藕炭,这些还没消停,就又来了…… 方坊正捋着胡须,脸上满是赞赏的神情:“你家六哥儿媳妇,当真是厉害,不但帮你掌管中馈,还给坊中做事。” “你能有今日的名望,八成都要归功于她。” “现在好了,她不光自己赚了银钱,还带着咱们永安坊的人一同做买卖,县衙已经发了文书,允许咱们永安坊在御营前街开早晚市。” 方坊正说着露出一抹笑容,转身从李阿嬷手中接过一面招幌,在杨明经面前展开。 “我这个坊正也没帮上忙,就做了这个。” 杨明经看过去,只见那面招幌上写了几个字“永安乡会”,然后方坊正又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递给杨明经。 “这是我的一点意思,算是为永安坊筹备早晚市做些贴补。” 杨明经握着那银子,只觉得灼得手心发疼,在方坊正的注视下只得露出一抹笑容,躬身向方坊正道:“我……这就去寻六哥儿媳妇,问问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坊正放心,这早晚集市定能办好。” 方坊正满意地点头,伸手拍了拍杨明经:“等集市开了,我们一同过去,听说有不少从前未见过的吃食……我可要好好尝一尝。” 杨明经躬身将方坊正送出大门,正要松一口气,就见到一群二十几个人往这边而来,有人手中拿着泥炉,有人拿着瓦罐,还有人推着车,抱着布匹…… 旁边的李阿嬷道:“后天就要将摊子摆出去了,总要大娘子再帮我们瞧一瞧。” 杨明经脑子一阵阵发晕,他那高高堆起的桌案上,是不是又要填不少公文? 明日都有谁要去? 要不要役人跟随? 集市从几时到几时? 只是稍加思量,他便头疼欲裂。 眼看人群从他眼前经过。 “都等一等,”杨明经道,“与我说清楚……” ------------ 第79章 准备好 杨明经耳边就像是有上百只鸟儿在鸣叫。 他被牢牢围在中间,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还不停有人插嘴。 “我去看了御营前街那块地不是很平整,我们去之前,还要修一修。” “杨坊正,您看看能不能安排坊中的役人去帮帮忙?” “冬日里土都冻住了,若是换做寻常时候,咱们也不会求到坊中。” “坊正哪里能为这事安排人手?” “怎么不行,当年杨家庄子淹了水,不是还让我们出役去疏通的?杜家失了火,还让我们帮着修葺房子。” “咱们走出去之后,打的可是‘永安坊’的招幌,做不好了,丢的是永安坊的颜面。” 这话说完,许多双眼睛都看向杨明经。 杨明经的心就是一缩,怎么从他做了坊正,永安坊的民风就变了?换成从前,他走在坊中,胆子小的都要躲闪,恐怕开罪了他,被带去服役,现在觉得巡检衙门能为他们做主,他不敢任意妄为……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好吧,他承认,他爹都在大牢里,他确实不敢再有任何错失,否则真的要将杨氏断送了。 别看谢玉琰口口声声是杨家的媳妇,杨家出了事,她只会带着三房离开,将剩下的人都舍弃。 所以,他这算是为了杨氏大局,忍气吞声。 “我会带着人去御营前街看看。” 至于从哪里找人? 杨明经看了看手上都拿着物什的坊众,只怕他找不到太多人,只能向坊中的大户下手。那些人家中的事还没理清楚,与他一样,不敢开罪巡检衙门,正好他理清公务的时候发现,他们都还有徭役没做完。 李阿嬷看着杨明经背手离开,脸上露出笑容:“走吧,快点过去,还有许多事没商量完呢。” 他们会觉得杨明经这个坊副使好?杨家在永安坊这么多年,便是换了个壳子,他们也认识瓤,都是因为谢大娘子,那些好事才会落在他们头上。 平日里对杨明经那般,不过也是将他架起来罢了。谁好谁坏,又有谁不明白? 杨家人看着许多人拥去了三房院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猜测,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开始还没有任何眉目,过了一个时辰,从三房院子中飘来一阵阵香气。 这些人是在开宴席不成? …… 几双眼睛盯着李阿嬷跟前儿的大锅。 这一锅里面是各种下水、豆腐、干菜,还有谢玉琰放进去的“药包”,也正是放下的这些药材盖住了腥气,随着煮得越来越久,反而混出一股特别香浓的肉味儿。 大锅旁摆着许多小泥炉,泥炉上还有一个个瓦罐,瓦罐已经烧开,里面的肉汤和热气不停地顶动着上面的盖子,发出清脆的响动。 光是听这声音,都让人忍不住不停地吞口水,更别提蒸腾的热气夹着香味儿,直往人鼻孔里钻了。 李阿嬷一脸笑容:“娘子给的方子,我回去试了试还真的好用,这香气一整天都散不去。” 旁边的妇人道:“我家与阿嬷家相邻,家中三个小子,馋得找上门,尝到那些下水,做梦都哼哼唧唧咂嘴巴。” 李阿嬷笑道:“等赚了银钱,我请大家吃。” “那哪儿行,”妇人笑,“大娘子不是定规矩了吗?就算是乡会的人互相买,都要付银钱,莫要因为这些事坏了乡人的情分。” 李阿嬷看着那些小瓦罐:“你的汤水也会好卖,大冬日里需要进补。” 这些都是大娘子给他们出的主意。 除此之外,还有人卖煎茶、烤烧饼、做甑儿糕、下片儿汤、蒸山药…… 徐氏还带着妇人们做了不少剪纸、领抹儿、鞋底儿、鞋垫等,到时候摊子往外一摆,几个妇人还会收些针线活儿。 简单的缝补当时就能做,麻烦的活儿就会带回永安坊,下次出摊,或者东家来永安坊中取都使得。 谢家旁支的一个小子,也准备与大伙儿出去赶早晚集市,只不过他卖的东西没那么麻烦,早早就都准备好了,每次大家商量事,他也是坐在那里听着傻笑。 “小山子,”李阿嬷道,“你的摊子也准备好了?” 小山子点头:“好了,也给大娘子看了。” 众人都好奇:“你到底卖什么?” 小山子摇摇头:“到时候就知晓了,不过……可能卖得不多,大娘子也说了,不管赚不赚钱都行。” 等他说完话,将身边的幌子打开,上面写着几个字“顺通水铺”。 大家立即就明白了,这是要在集市上卖热水,可……那得用多大的锅烧水?能不能够用?看小山子神神秘秘的模样,大家也没追着问。 于妈妈带着人抬来一只箱笼,然后打开来。 谢玉琰道:“这是给大家做的比甲,上面印着我们‘永安坊乡会’名字。” 每个上集市的人都有,家中打杂的半大小子也有这样一件比甲。 李阿嬷拿起一件比甲,看着上面的几个字,她不识字,但这几个字她却能念得清清楚楚,乡会的那些规矩,她也能倒背如流。 这几日,永安坊已经有快四十人入了乡会,入乡会的人还会互相举荐,够不够入会资格,由乡人投票决定。但凡入会都要背乡会规矩,李阿嬷一直旁听,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穿着这比甲,更要注意言行。”李阿嬷叮嘱大家。 众人都点头,这早晚市都是谢大娘子筹备的,大娘子这般做,就是让他们能多一份生计,这与乡规中说的一样。 他们也真切感觉到乡会的好处,大家聚在一起,做事也格外快,只要能用得上的,不管是物什还是人力,谁也不会吝惜,短短几日真就让他们准备齐全了。遇到什么事,先想想大娘子定下的那些规矩,八成就能解决,再不行的就是找大娘子寻个道理。 总之从有乡会到现在,还没遇到什么大麻烦。 李阿嬷道:“明日就各自准备好,后天一早咱们就出摊。” 众人齐齐应声。 “来尝尝吃食。” 锅里的饭菜都煮熟了,这次聚在一起,就是要尝试一下,到底味道如何?大家早就肚腹空空,听说能吃了,全都笑着拿起了碗。 又热闹了许久,大家才各自散去。 看着永安坊的人离开,杨家族人猜到了,谢玉琰定是又有什么赚钱的买卖,不然能让那些人笑得合不拢嘴? 于是就在谢玉琰准备抱着狸奴小憩时,杨氏族中的人找了过来。 “水铺的买卖我们当时没能拿银钱过来,但若是大娘子有新买卖,我们是不是能跟着一起做?” ------------ 第80章 探听 “都在这里吵闹些什么。” 杨氏族人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二老太太的声音。 杨二老太太被杨明山的次子杨裕搀扶着走进门。 “二老太太。” 族人们纷纷起身向杨二老太太行礼,二老太太却瞧着谢玉琰,那谢氏始终坐在椅子上,神情淡然,没有半点谦恭的模样。 换做平时她一定上前教训一番,可现在……她不得不暂时将怒火压下。 杨家的局面对她愈发不利,从前三房只有族中妇人会来,随着谢玉琰开的水铺子愈发兴旺,做出的藕炭也是一车车卖出去,族中的男子也开始坐不住了。 现在这屋中,就有几个就是曾太翁兄弟那支的嫡亲族人。 谢玉琰没有让位的意思,二老太太只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抬起眼睛扫向四周,胸口总觉得憋闷难耐,她许久没受过这样的压制了,就算老太爷进了大牢,但案子毕竟还没判下来,她亲儿子还是坊副使,这个谢氏却落井下石,不给她半点的颜面。 “我这次来,也是想要帮族人们问一问,”二老太太看向谢玉琰,“之前你说有笔买卖要做,便有几个郎妇带着银钱跟过来,你说的那买卖是不是水铺?” 族人们都仔细听着。 谢玉琰应声:“是。” 二老太太再问:“那水铺的买卖,族里其余人就不能跟着做了?” 谢玉琰淡淡地道:“我有言在先,当时肯出银子的族人,才能做这笔买卖。当日我刚刚掌家,跟随的有之,看热闹的有之,还有些人恨不得我出些错,与当年的三房一样,从此被打压下去,再无翻身的机会。” “既然大家都如此,又怎么能让我不分薄厚,视同一律?” 杨氏族人们纷纷目光躲闪。 谢玉琰接着道:“对我来说,赚些银钱再容易不过,今日能开水铺,明日还会有更大的买卖。” “但……” 谢玉琰说着微微倾身,她怀里的狸奴也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配着它那油亮的毛发,竟然有几分威武。 “就算有再多的银钱,也不能给那些骂我、恨我的人不是?” 这话说出,当中有几个族人神情一变,他们曾私底下骂过谢氏,一个刚进杨家门的妇人,就要执掌中馈?他们怎么可能信服? 再说谢氏那么年轻,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晓,就要在大名府做买卖,听起来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谢氏哄住的那些郎妇,大多都是旁支,嫡亲的族人,尤其是家中还有长辈的那些,即便二老太爷当家时,大家表面上都要一团和气,何氏主掌中馈明里暗里都少不了孝敬,轮到谢玉琰就想换章程? 内宅中馈何氏守不住也就罢了,杨氏的产业她也想插手? 谢氏说的没错,他们是准备看笑话,却没想到谢氏真的做成了这笔买卖。 “六哥儿媳妇这话说的没错,”有个族人忍不住开口道,“不过之所以没有拿银钱过来,也是太过生疏,现在看到你将水铺做的那般好,若是还有买卖,不妨带着族中人一起。” 二老太太趁着这个机会:“那水铺的买卖,我们不能插手,那卖藕炭呢?” 这话说到所有人心里去了。 要说水铺子他们也就忍下了,那藕炭可是更长久的买卖。 而且…… 另一个族人清了清嗓子:“我看……你们卖的泥炉,都是从杨家瓷窑里出来的。” 这才是关键。 谢玉琰已经料到,杨家人知晓重开了瓷窑,定会上门问询。 瓷窑和水铺不同,将杨家瓷窑完全变成她的,难免要费一番功夫。 “这……泥炉总是……杨氏从前的买卖……” “是啊。” 二老太太眼看着谢玉琰的脸沉下来,心中就是一揪。 果然谢玉琰冷声道:“是杨家封了的瓷窑,重开瓷窑烧的是我做的藕炭,用的瓷石也是我花银钱买来的,做泥炉的是大伯,与诸位有何关系?” “那块地……是杨家的。” 有人忽然小声说出来。 “既然如此,”谢玉琰道,“我们换个地方重新建窑,是不是就与杨氏族中完全无关了?” 屋子里登时一片安静,这是谁也没料到的。 杨明德现在已经全听谢玉琰的了? 众人互相看看,当年杨明德哀求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若是就这样背弃了族中,也不是不可能。 眼看拿捏不住谢玉琰,族人们纷纷看向二老太太。 二老太太攥起手,她着实不想与谢氏说话,但是想想尚在大牢里的老太爷和杨明山,她只得忍耐。 而且,她方才一直盯着旁边的张氏,谢玉琰提及要换个地方重新建窑时,张氏显得有些紧张。二老太太觉得这其中有蹊跷,谢玉琰其实根本没有余力再建瓷窑,也就是说,她手中的银钱,定然已经花的七七八八。 “族人不是这个意思,”二老太太道,“也许别的买卖咱们不懂,但烧窑的事,还是明白几分的,大家也想帮衬一把。” “对,是这个意思。” 有人忙跟着应声。 二老太太接着道:“当年封上瓷窑,也是没有法子,烧出的瓷器着实卖不出去,若是你能有法子,族中愿意出钱出力。” 这次谢玉琰终于开口:“我们也只是试着烧一些泥炉,到底行不行还要慢慢尝试。” “那没关系,”族人道,“有什么需要我们帮衬的?开口就是。” “这次都听六弟妹的。” “大娘子说要如何,我们便如何。” 谢玉琰听着这些话,等到嘈杂声渐渐停歇,目光微微闪烁:“眼下的确有一桩买卖。” 众人听到这里,不禁跟着欢喜。 谢玉琰道:“不过……与之前一样,我不会向你们说要如何做,愿意跟随的族人,明日就拿着银钱来三房。” “这次依旧是三日为限。” 屋子里的族人互相看看,有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人欢喜中透着忧愁,毕竟谢玉琰这次又没说明白。 到底拿多少银钱过来,还是有人拿不定主意。 话说完了,谢玉琰没有再逗留的意思,抱着狸奴站起身:“我就不送诸位了。” 等到谢玉琰离开屋子,杨裕才将二老太太搀扶起来。 走出三房院子,就有族人跟上了二老太太。 “老太太,您说说,这次她要做什么?” 二老太太冷笑一声,还能做什么?就算他们不来这一趟,谢玉琰也会再闹出动静,目的就是让族人心甘情愿地掏银子给她。 她来这一趟,是为谢家打探消息,顺道说服族中那些老东西,从中插一手,到时候与谢家里应外合,彻底将谢氏拿下。 二老太太道:“她要做什么……现在还不能确定,但我知道,她手里定然没有了银钱。”不然张氏不能那般紧张,以谢氏的性子,也不会如此痛快地答应族人送银钱过来。 杨氏族人不禁惊诧:“那水铺赚了不少银钱,赁铺子,雇人花不了太多,那些拿了银钱的郎妇,拿走的是定金契书……” “或许她用银钱买了地。”能挖出石炭的地。 这就是谢家想要她探听的消息。 ------------ 第81章 凑热闹 二老太太带着杨氏族人离开之后,于妈妈、杨氏和几个郎妇又纷纷进了门,众人也不说话,就等着谢玉琰吩咐。 片刻后,谢玉琰抱着狸奴走出来,目光一扫道:“都在这里做什么?” 于妈妈低声道:“二老太太他们这阵仗……我们是不是该做点准备?” 看着是好事,却也怕有人在其中动什么手脚。 而且,这次拿来三房的银钱,定然比之前要多得多,换成旁人少不了要有些安排。 谢玉琰淡然道:“还似从前一样,每日将账目拿给我瞧。” 说着她看向于妈妈:“若是小库房不够用,将族中大库的钥匙拿来。” 大库房的钥匙还在何氏那里,但这样的情形下,何氏也不得不交出,否则就可以用族务来压她。 于妈妈应声。 谢玉琰道:“各自散了吧!”说完转身又回了内室。 就这样? 于妈妈和杨氏几个人从屋中出来,她们仍旧不想离开,于是径直去了西侧的小房中说话。 杨氏看着于妈妈:“这么大的事,娘子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来的那几个,可是杨氏嫡亲族人,家中还有长辈在的。” 那些人与她们可不同,家中还有长辈能说上话,若是他们能被收揽…… “嫡亲族人低了头,整个大名府杨氏就真的被大娘子攥在手中了,日后族人任由她吩咐,钱财也任她安排。” “也许这话说早了些,但凭着大娘子的厉害,有什么办不成?” 于妈妈早料到族人会后悔,定要来求着送银钱,等到这一刻来的时候,心绪难免跟着波动。 但,二老太太一看就是满心算计,她也担忧族人背地里有所谋算,就像当年他们帮二房拿下三房一样。 掌家之争,从来不是两房的事,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推波助澜。 别看杨氏算不上大族,真的将族人都管束起来,并不容易。便是二房这些年一直管事,对那些族叔也得毕恭毕敬,可大娘子执掌中馈以来,不但没去拜见过任何嫡亲长辈,还让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这些人表面上听从大娘子安排,也许早就心存不满。 于妈妈正是因为这些,才会留下想要听大娘子说几句话。 可是看大娘子那模样,对这桩事半点提不起兴致。 仿佛只要这些人来了,就会被她所用。 这样一对比,她们更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简直给大娘子丢脸。 如同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于妈妈清醒过来,她看向杨氏:“既然你都清楚,没什么事大娘子办不成,又在欢喜什么?这不是早晚的事吗?” “将大娘子交待的都做好,”于妈妈说到这里目光凌厉,“你们都是最早跟着大娘子的,大娘子为人如何?你们也都清楚,若是有人想要使些银钱,从你们嘴里掏出些消息……” 众人面色一紧。 于妈妈道:“不用等到大娘子,这里的人就先饶不了她。” 大娘子的手段她们是见过的,哪里敢有别的心思? “谁还想过从前的日子不成?” 杨氏这话,也说进了几个人心里。 “我们各自回去准备一下,明天早些过来。” 三房上上下下都忙碌着,谢玉琰却是真的没将这些放在心上,她一早起身吩咐门房准备车马,准备去御营前街。 杨钦晚上没睡好,前半夜脑子里胡乱思量,一会儿算计明日会有多少银钱送过来,一会儿又想着永安坊的早晚市会不会热闹,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却感觉到脸上一疼,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狸奴从他脸上蹿了过去。 想到这里,杨钦看着怀中的狸奴,总觉得它是故意的。 “前面不远就要到了。” 外面的小厮禀告着,不过刚走过这条街,马车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杨钦兴冲冲地撩开帘子张望。 然后……他就瞧见了热闹的人群。 现在天还没有大亮,却已经有成群结队的人往御营前街去。 “阿嫂,好多人,好多人。” 于妈妈笑着道:“这些日子,卖水的人四处帮我们传消息,再加上御营前街头一次开市集,远处就不说了,这附近几个厢的人,难免要来凑个热闹。” 马车走不动了,众人只好步行。 杨钦正是看到热闹就欢喜的年纪,想快些跑过去瞧,却又怕离母亲和嫂嫂太远,走几步就转头等着。 随着离市集越来越近,杨钦怀中的狸奴也开始耸动鼻子。 “好香,”杨钦不禁道,“是李阿嬷的手艺。” 有了香气的指引,准备逛市集的百姓明显加快了脚步,很快耳边就传来吆喝声。 张氏忙向杨钦挥手:“慢点走,别挤丢了。” 谢玉琰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茶楼,茶楼上如今还冷清,只有三两个人站在二楼看热闹。 “娘,我们过去吧!” 谢玉琰提前在茶楼订了雅室,这样便能看得更加清楚。 杨钦脸上露出几分不舍。 “钦哥儿去吧!”谢玉琰道。 杨钦却摇头:“人多眼杂,我得陪着娘和阿嫂。” 话音落下,他怀中的狸奴叫了一声,仿佛也在跟着应和。 一行人进了茶楼。 掌柜立即迎上前:“怪不得您定得这么早,也是想来凑凑热闹?” 谢玉琰没说话,张氏先道:“没想到人这么多。” 掌柜笑容更深了些:“昨日里,永安坊坊副使带着人来修整地面,就引来不少人围观。” 张氏有些诧异:“为何?” “那都是些富裕人家的族人,”掌柜道,“从前哪里见他们服过劳役,大伙儿就觉得新鲜呗?” “偏巧又在咱们茶楼下面,大家便提及永安坊发生的那些事。” “这越说,大家就越好奇,都约好一早来瞧瞧。” 都猜到这集市会不同,今天一看果然如此。 一个个穿着相同的比甲不说,他们用的炉灶好似都一样,大炉子里烧炭,烧好了,再往小炉子里填。 很快街面上就热气蒸腾。 “门口那小哥儿看到没?顺通水铺的,知晓他卖的是什么?” “洗面汤,放了中药熬的。” “啧啧,你说说,这样的买卖都能让他们想到。” “这热水,算是让他们卖出花儿来了。” “还有那大锅……”掌柜向集市中间指了指,“里面都是些下水,一勺二十文,随便你自己盛。” “我看,这就是给御营那些人准备的,他们力气大,一勺子下去,盛得更多,自然就更划算。” “不信几位就等等看,等御营合练散了,那些兵卒来集市,肯定都会围在那里吃喝。” 掌柜话音刚落,就听到阵脚步声,然后一股卤肉的味道传过来。 紧接着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御营的人不知晓,七爷我一勺下去,也盛起来不少。” ------------ 第82章 十妹妹 谢七爷走到雅室跟前,伸手敲了敲门。 茶楼掌柜忙迎出去:“这位郎君,屋中有客了,不如……” 谢七爷将手凑在嘴边“嘘”声,然后笑着道:“七爷我最喜欢热闹,从这里往下看,最为清楚,掌柜莫要拦着,兴许里面的客人心好,肯让我去拼个桌儿。” 掌柜正不知说什么才好,谢七爷咳嗽一声开口:“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帘子掀开,杨钦抱着狸奴走过来。 谢七爷一瞧,笑容更深,伸手就去摸杨钦头顶:“这娃娃看起来好生面善,瞧着什么都好,就是个头儿矮了些。” 杨钦最讨厌别人说他矮,第一次见到谢七爷时,这人也在马车里行龌龊事,还说那些不三不四的话。 他捂住鼻子道:“进去少说话,免得熏着别人。” 谢七爷却不生气,突然弯下腰,冲着杨钦“哈”了一口气,杨钦一时没能躲闪开,气得瞪圆了眼睛。 不过谢七爷也趁机绕开了他,走进了雅室,眼前一亮,他的目光越过众人径直落在里面的女子身上。 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寻常,面容清丽,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来雕饰,坐在那里却格外的显眼。 谢七爷见过谢玉琰,只不过那时她躺在棺木之中,他没有端详她的相貌,只是想看清楚,自己送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惜那会儿烛光太暗,他没有看清她身上还有伤口,更没察觉她尚活着,否则定会在谢家闹出些波澜。 好在,这个十妹妹也是命大,在下葬之前竟然醒转过来。 谢七爷正思量着,视线中的谢玉琰抬起眼睛,一道清澈带着几分凌厉的目光径直撞过来,让谢七爷下意识躲闪,记忆里,在棺木中瞧见的脸孔立即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面前的人。 谢七爷顿了顿,才又回过神,竟上前行礼道:“叨扰了。” 谢玉琰、张氏等人没有回应,谢七爷便吩咐小厮:“将买来的吃食拿过来。” 这里是市集不远,东西端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 谢七爷好像被香味儿一冲,方才涌上心头的忌惮和恐惧,也消散了不少。 “这也不知是谁的主意,用药材来炖肉,”谢七爷道,“七爷去京城的时候,听说达官显贵都喜欢喝药茶。那些士大夫们,上朝、睡前都得来一碗。” “七爷我,还到处求方子,”谢七爷伸手指了指面前的下水,“嘿,现在也不用了,我看这下水,比那药茶更好。” 说完话,谢七爷舀勺汤水送入嘴里,闭着眼睛仔细品了品,然后眼睛跟着亮了:“才尝的时候,觉得其中的味道有些奇怪,但不妨碍汤头醇厚,可想而知炖在其中的东西,不管是下水还是菜干,都会带着一股肉香。” “吃食就要味道特别些才好,食习惯后,要觉得其余的都寡淡无味。” 谢七爷说完又尝了一口下水:“这里面一定有生姜和茱萸。” 茶楼掌柜来添水,听到谢七爷这话,不禁也吞咽一口:“被这位郎君一说,我也想尝尝。” 谢七爷登时将碗护起来,煞有其事地道:“我可是不给的。” 掌柜忙道:“郎君说笑了,我怎敢向郎君讨吃食,自然是要伙计买来。” 谢七爷却露出一个笑容:“你想吃,恐怕要等明日了。” 掌柜想问为何,就听到下面又是一阵嘈杂,几个兵卒顺着人流走入了集市。 “看看,合练散喽,那锅下水也要被抢光了。” 张氏也忍不住向外看去,果然瞧见兵卒打扮的人,径直奔向那大锅,李阿嬷与他们说了两句话,最前面的兵卒就撸起了袖子,拿起长勺向锅中舀去,这样一来,在他周围聚集了更多看热闹的人。 然后笑声、惊呼、议论交织在一起,整个集市在这时才真正热闹起来。 谢玉琰抬起手倒茶,掌柜见状带着人退了出去。 客人饮茶就是要清静,他们不宜再停留。 “十妹妹,”谢七爷此时才露出笑容,“你准备的如何了?可还需要七哥再加一把火?” 谢玉琰淡淡地道:“锅就在这里,就看你能捞多少。” 谢七爷眼睛一亮,笑容更深些:“十妹妹这话说到七哥心坎上了。” 谢七爷知晓谢玉琰最近应该会来寻他,最不济也会让人带句话,他也没想前来见面,不过看到那热闹的“永安坊乡会”集市,他就忍不住了,立即就要见见这位十妹妹。 他就喜欢这样聪明又直接的人。 “十妹妹一勺能给多少?” 谢玉琰轻轻敲击了三下。 三成。 谢七爷微微皱眉,显得有些委屈:“那些地我就花了许多银钱,用光了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银钱。” 谢玉琰不为之所动,而是道:“忍了十几年,你为的就是银钱?” 谢七爷神情一敛,他感觉到那道清澈的目光与他相对,然后轻轻一扫,立即将他藏匿的起来的秘密看了个清楚。 “你父亲、嫡母、亲族都在。” “夫妻和睦、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将这些拿走,不够?” 谢七爷彻底沉静下来,甚至略带错愕,不过到底看过太多,让他很快回过神,又换上满脸笑容:“这么多人,一个个对付起来,着实不易,十妹妹肯帮我?” 谢玉琰道:“何必一个个的来?只要将支撑这些的东西拿掉,便都会露出真容。” 谢七爷眼睛忽然幽深,跪在祠堂里的时候,他嘴里念的是谢氏家规,心中喊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贪婪、无情、阴险、奸诈。 这些人怎么配活着? 杀了他们也容易,但不足以宣泄他心中的愤恨,他要揭穿他们的真面目,再让他们死。 这就是谢七爷一直留在谢家的原因。 才一个照面,他心中的思量就被看得清清楚楚,他并没有觉得恐慌反而欢喜,多亏他早早看清楚,十妹妹果然是个厉害人。 谢七爷这次放声大笑,笑得格外欢快。 “十妹妹,”谢七爷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谢玉琰,“你说吧,日后你想做什么,七哥都陪着你。” 笑得过于剧烈,谢七爷眼角竟然闪动着一点泪光。 “衣服上少洒点酒,”谢玉琰道,“熏人。” 谢七爷有些不想走了,眼前这十妹妹委实太有意思。 “对了,从今往后,我跟你姓,”谢七爷想起来,“就是那个少了一点的‘谢’。” 谢七爷带着小厮离开雅室时,刚好遇到刘讼师,两个人对视一眼,谢七爷的笑容更深了些,刘讼师不认识他,他可是清楚此人,眼下在大名府所有讼师当中,势头正盛,是因为跟对了人。 十妹妹已经开始着手文书了,手脚当真是快得很。 多年的仇恨,就像一座山似的压在他肩膀上,许多时候让谢七爷喘不过气来,可这一刻他却发现,自己轻松了许多。 …… 雅室里,刘致将厚厚的文书取出来,递给谢玉琰查看。 “这是地契一共四本,一份给三河村,一份给娘子,还有两份送与衙署和商税院。” 谢玉琰站起身:“那就劳烦刘讼师与我一同去趟三河村,今日就将文书签押好,送去衙署。” 刘致一怔:“这般着急?” 谢玉琰道:“刘讼师还要帮我再去买几块地,一块用来安置三河村村民,另外两块……” 刘致接口道:“莫不是也有石炭?” ------------ 第83章 着急 谢玉琰没有回应刘致的问话,脸上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两块地就在宝德寺的后山,与永安坊同属南城,三河村搬迁过来之后,也落脚在南城外,往来礠州都要从南城进出,拿下永安坊之后,下一步就是南城。 “走吧,去三河村。” 谢玉琰下了茶楼,就瞧见又有几个兵卒向集市跑去。 “一勺下来满满一大碗,可比吃每人五十文的宴席要痛快多了。” “你也吃不到好宴。” “你能吃到?” 几个人说说笑笑,兴冲冲地往里面走。 还有妇人拿着小瓮,打了洗面水回家。 谢玉琰看着这烟火气,笑着登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往西,从西城门出去不远就是三河村。 几个汉子守在村口,看到谢玉琰前来立即回去报信,很快村民们就出来相迎。这么大的阵仗很快引起周围村里人的注意。 片刻之后,方坊正和三河村所在的里正都到了。 方坊正笑着道:“今日是大事,既然衙署文书都已经办好,我们就来做个见证。” 里正也跟着点头。 两个人是今天一早才知晓的,谢玉琰居然买下了三河村的土地,土地买卖双方自行定价,价钱却也超过大名府寻常田地,不止如此,谢玉琰还购置了南城外的土地,用来迁移三河村村民。 “这可不少银钱呢,”里正道,“也多亏遇到了谢大娘子这样的买家。” 地里发现矿藏,对寻常百姓来说,不算什么好事。 百姓们被以各种借口抢夺走土地的比比皆是,有这样土地的百姓,无力开采矿石,还要背负赋税,无奈之下,只能将土地贱卖,甚至有人被逼无奈,干脆逃离家乡做了流民。 所以三河村能遇到谢大娘子,当真是天大的运气。 用一块三河村的土地,换一块南城外的土地,两块土地大小相近,绝不会让村民吃亏,除此之外村民还能得一些卖地的银钱,等到春耕后,刚好用这笔银钱在南城外盖新屋。 这样的好事如何能不让人羡慕? “大娘子不如也去我们村中看看,说不定我们村中也有矿苗。” “对,我们村中的田地也不好种,地底下定是有东西。” 不等谢玉琰说话,三河村的人就拆穿道:“赖四,你家的田地不长农物,可不是地里有什么矿藏,而是你忘记了洒种子。” “他哪里是忘记洒种子,他家连种子都没买哩!我看你就是想要骗新屋住。” 大家说笑间,就将三河村卖地的消息传开来。 以至于,谢玉琰还没走出三河村,村口就已经站着几个乡民,他们手中捧着石炭,请谢玉琰去村中看看,是不是有矿藏。 于妈妈带着管事回应众人:“我家大娘子会让人去勘查,果然有石炭,再另行商议价钱。” 即便这样劝说,还是有人一路跟着杨家车马进了永安坊,这下子用不了多久,整个大名府都会知晓,杨氏谢大娘子买地公道。 …… “她这就是故意的。” 谢崇峻听到消息还没说话,谢二老爷谢崇海已经开口。 谢崇峻着实没想到谢玉琰会买三河村的土地。 谢崇海道:“我们也才打听到,三河村村子里面都是石炭矿。” 谢崇峻看向二弟:“确定属实?” 谢崇海也是满脸愤怒,只觉得被谢氏耍弄了:“我将三河村外,那个矿坑的矿主找到了,大哥不信就问他吧!” 谢崇海话音落下,立即就有两个下人搀扶着个中年男子进了门。 见到男子的情形,谢崇峻皱起眉头:“何故变成这般?” 商贾被下人安置在椅子上,因着屁股上的伤口,他也不敢落座,只能斜靠在那里,不停地用帕子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谢崇海替商贾回道:“唆使村民害人,被衙门杖刑,差点就没了性命。” 商贾似被打丢了魂魄,面色惨白,好半天才稳住气息,哆哆嗦嗦地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三河村民开荒的时候探到了矿苗,他得到消息,便与衙署文吏勾结将土地买下,雇三河村民为他采矿。 也是在采矿时,在村中发现更大的矿藏。 买下整个村中的土地委实太贵,于是他想了个法子,引村民私下开采,造成土地塌陷,到时候三河村的人都死了,土地也就会被朝廷收回,他再花些银钱打点,将这田地买到手中。 “石炭没有多少人肯用,卖不上价钱,否则我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主意。” “早知道碎石炭都能做成藕炭来卖,当日我就花银钱收了,转手就能卖个好价儿。” 现在不但银钱没赚到,还被打丢了半条命,那作假买到手中的土地,也判给了三河村。 商贾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 “你让人去村中勘查了?那村子下面有多少石炭?” 商贾伸出手:“那可多了,挖了不到三米,就看到了矿层,打了好几个洞都是如此。” 听着商贾这话,谢崇峻恨不得伸手将他掐死,既然早就探到矿藏,为何还要节外生枝?否则哪里轮得着谢氏? 现在土地已经被谢氏握在手中,一切都晚了。 下人将商贾带出去。 谢崇海沉声道:“之前听说谢玉琰的藕炭,都是用矿主付给三河村的碎石炭做的,想着找到矿主,命他不要卖石炭给谢氏,就能彻底断了谢氏石炭的来路,即便找不到那矿主,小小的矿坑也用不了多久。” “没想到真正的矿藏在村中,谢氏与三河村的村民早就悄悄拟定了文书……” 谢崇海摇头:“被谢氏这样一搅和,那些地里发现石炭的人,也不会轻易将土地脱手。大哥,可能我们得另想别的法子。” 谢崇峻是一刻也容不下那谢氏:“那妇人诡计多端,真的这次放过了她,让她将买卖做起来,下次想要再向她下手只怕会更难。” 谢崇海皱起眉头:“那该如何是好?” 谢崇峻站起身在屋子里踱步,他本没想要动用那些人手,现在看来不得不如此。 “从西边调一个勘矿之人前来,”谢崇峻道,“我要让他仔细给我探清楚,三河村地下是不是真的有石炭?” “除了三河村之外,大名府还有没有别的石炭矿藏?” 谢崇海目光闪烁:“可是周经略吩咐,眼下这样的时候,不能动用那些人,免得被贺檀发现。” 谢崇峻神情坚定:“我只用一个勘矿之人,除非他是神仙能掐会算,否则……绝不可能查出端倪。” ------------ 第84章 不缺钱 谢崇海仍有些顾虑,坐在一旁迟迟没有开口。 谢崇峻见二弟那模样不禁皱起眉头:“贺檀不在大名府。” “我在衙署有眼线,贺檀带兵出城了,说是带人剿匪,实则朝廷密信命他前去边城巡营。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解决干净,万一让京里来的人,知晓我们谢家还有这些麻烦,你还想将瓷器卖去榷场?” “还是大哥想的周全,”谢崇海彻底明白了,他站起身,“我立即就让人写信去调人。” 谢崇海离开屋子,谢大娘子赵氏也从内室出来。 倒上热茶,赵氏才低声道:“老爷为何如此忌惮那妇人?这眼见就是正旦,其实有些事缓缓办也使得。” 听到提及谢玉琰,谢崇峻面色更加阴沉:“你没见过那妇人,不知晓她的秉性。” 谢崇峻在外经商,从达官显贵到贩夫走卒,见识过太多人,一个眼神,便能将对方身份猜个大概。 那谢氏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生出惧意。 否则一个妇人而已,如何能靠着几句话,将他压制住? 达官显贵家的女眷,也就不过如此。 最近他常会担忧,谢玉琰的身份真的不一般。不过他又会心生疑惑,真的出身高门,怎么可能甘心嫁入杨家,而且进门就成了寡妇。 哪个妇人不依靠夫君过日子? 嫁与这样一个夫家,就算找回了娘家又如何?定然是回不去了。 至少他见过的高门女眷没有谁是这般行径。 无论如何,那谢玉琰都不是善类,她能对他说那些话,就是不准备放过谢家。 谢崇峻相信自己的判断。 既然已经结了仇,就千万莫要她翻身。 谢崇峻打发走了赵氏,继续处置事务,不知过了多久,就听院子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两个管事正在外面与赵氏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谢崇峻开始不想理会,谁知那声音越来越大,他立即将书册丢在桌案上。 屋子里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赵氏忙走进来。 “出了什么事?”谢崇峻沉声道。 赵氏面色有些难看:“家中管事和小厮打了人,被扭送去了县衙,县衙那边派人刚报了信。” 没有一桩事能顺心,谢崇峻豁然起身:“让人去问清楚,到底因何闹起来?” 他派出去的人,不会无故动手。 赵氏道:“都是因为买地的事,咱们看上的一片山地,是一户人家才买下的,那户人家靠着挑货赚了些银钱,就想在山中养果树,听说咱们是谢家人,就带着管事去看地里的情形,管事在地里看到了石炭,便与他们谈价钱。” “本都说得好好的,谁知道那户人家突然变卦,硬说我们不是那个‘谢家’。” 管事下了大牢,只觉得冤枉,便将所有事都说出来,盼着家里给他们做主,但有些话传回来了,赵氏却不好说出口。 眼看着谢崇峻面色愈发难看。 赵氏道:“他们说咱们这个谢家不可信,他们要卖就卖给那位谢大娘子。” 谢崇峻心中一震,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衙署时,谢玉琰那番说辞被他压下了,但他知晓,总有一日那妇人还会旧事重提,果然…… 赵氏道:“分明是他们闹事在前,现在却反咬一口。” 谢崇峻皱起眉头,显然他在意的不是这些:“管事有没有伤人?” 这一问,让赵氏抿起嘴唇:“混乱的时候,确实不慎将打伤了那家的人。不过也不重,就是磕破了头,伤了条胳膊。” 谢崇峻这下真就坐实了谢家恃强凌弱。 不管是不是他们的错,眼下都不能再生事。 那管事是赵氏身边的人,谢崇峻这般,赵氏也只得忍下:“这桩事蹊跷,应该是有人背后捣鬼。” 刚刚派出去人手,就出了事,显然是早就有安排。 谢崇峻如何不知晓,正是这般,他才不能花银钱打点,以免陷得更深。 “好生安抚管事家中人,这番受些苦楚,他日从大牢里出来,定会有所补偿。”这时候就要有所取舍,等都安排好了,还怕没有机会报复? …… 谢家大爷的院子里。 谢子章正坐在桌案前看书,丫鬟哭哭啼啼地进门:“大爷,您可要救救我爹,我爹都是被冤枉的。” 丫鬟的爹就是那被送入衙署的管事。 谢子章放下书册,看着那梨花带雨的美儿,想到妻室许氏回了娘家,脸上立即露出一抹笑容,方才身上那抹文气散得干干净净,他伸手将丫鬟扯入怀中,用嬉笑的声音道:“让我瞧瞧,莫要哭,我答应你便是,谁敢向我们谢家的人动手?我定饶不了他们。” 谢子章屋门被关紧,屋子里传来几声嘤咛。 谢七爷刚好从那院子外路过,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笑容,他在家四处点火,慢慢的烧,让谢家大事小事不断。 谢七爷深吸一口气,看热闹的感觉可真好。 …… 永安坊,杨家。 才过去两日,大库房就抬进去了好几只箱子。 何氏看着不禁眼红。 “今天又去了多少人?”何氏问身边管事。 管事道:“嫡亲族人有五家,还有一些旁支……” 杨氏的旁支有一多半都到了三房那边,谢玉琰先笼络的就是那些人。 “我主事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多银钱。”何氏攥紧了帕子,手中拿着这么多银子,无论做什么能都赚来银钱。 “他们怎么都那般信她?” 管事欲言又止,现在不止是杨氏族人信谢大娘子,外面那些人也是一样。 “二娘子,您不知道外面人如何提及她,”管事低声道,“都说她与大名府谢氏不同,她心善、明净,否则做不得水铺的买卖。” 何氏怒气冲头,脸也跟着涨红:“她在外面那般有名气了?” 管事点头。 永安坊乡会热闹起来,乡会头一家永远是“顺丰水铺”,见到那水铺就能想到谢大娘子。 再加上大名府谢氏下人横行乡里,被人告到衙署,这么一比……坊间传言四起。 三房那边的势头是谁也挡不住了。 说话间,就看到几个汉子往三房而去。 “这些是三河村的人,”管事向何氏禀告,“大娘子买下了三河村的土地,现在就为采矿做准备了。” “昨日来的是勘矿的人,今日该商议购置采矿物什了。” 何氏才躺了不几日,怎么再起来的时候天都变了? 何氏喃喃地道:“采矿的物什?那要花多少银钱?” 管事抿了抿嘴唇,是要花不少,可现在三房不缺钱啊! ------------ 第85章 担忧 何氏很想去三房看看情形,可现在她连那道门都进不去。 “又有人来了。”管事声音刚落,就瞧见六七个汉子走过来。 “都是大娘子让人寻来的,等春耕之后就过来采矿。” 何氏皱起眉头:“这么早就开始找人了?” “还给工钱呢,”管事道,“现在每人一天六十文钱,主要是听工匠传授采矿的手艺。” 采矿还需要什么手艺? 何氏捂着闷疼的胸口,族中长辈居然都不管,眼看着谢玉琰这样用银钱? 真是疯了。 “扶着我去找二老太太。”何氏道。 管事垂下头:“二老太太那边说,最近身子不舒服,谁也不见。” 杨明山的小儿子杨裕天天都过去说话,怎么没见人拦着?何氏攥紧了衣襟:“他们这是嫌我没用了。” 还有一桩事,管事不忍心这时候告诉何氏,却又不得不提:“今天一早我遇到了于妈妈,于妈妈让咱们做些准备,过两日要盘点大小库房。” 何氏咬牙道:“大小库房现在不是都在他们手中?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管事抿了抿嘴唇:“有些布帛是要正旦时赏下去的,您还记不记得。”那些布是被虫蛀过的,当时放在小库房是为了陷害三房。 现在…… 何氏脑子“嗡”地一下,几匹布还能拿下谢玉琰吗?那些人会不会相信,谢玉琰贪图那点好处? 如果他们不信,那又会如何? 管事吞吞吐吐:“于妈妈……” 何氏深吸一口气:“那老东西还传了什么话?” 管事道:“于妈妈说,谢大娘子有事要交待咱们去做,奴婢怕是……怕是让咱们分发腊赐。” 到时候郎妇们领到虫蛀布,哪里肯放过她? 何氏想到那些被送去衙门的人,还有谢玉琰身边整日写讼状的刘致,登时双腿发软。 管事低声道:“要不要去买通于妈妈,让她帮忙将布帛换出来。” 刺向别人的刀,如今刀刃对着的是他们自己,怎么也不能就这样迎上去。 何氏忽然觉得自己脚底下已然没了路。 …… 三房。 杨氏族中的两个账房先生,从一早到现在就没能停下手中的笔,因为要支用的银子着实太多了。 用来打造用具的木材和匠人就要花不少银钱。 还要向朝廷的铁匠铺买铁锄和铁搭,这都是采矿必备的物什。 更别提大娘子提前支给雇工银钱了,这都是从未有的事。 可这位大娘子又是个独断专行的,谁也不敢轻易劝说,只得按吩咐做事。 谢玉琰看向三河村的几个汉子,石勇带人去了礠州,留下几个人仍旧做藕炭,这些人中采矿最厉害的就是孟九。 谢玉琰吩咐孟九:“凡是送去三河村的汉子,你都要照我说的教他们挖矿、采矿。” 三河村外的石炭坑,被县衙还给了村民,村民又卖给了谢玉琰。 在三河村人看来,谢大娘子最可信,没有大娘子他们别说要回石炭坑,明年春天都会死在村中。 再说,他们手中拿着矿坑也不踏实,卖给谢大娘子反而更好,大家也不用想别的,只要听大娘子的安排就行了。 孟九看了看屋子里的人。 谢玉琰道:“有什么话?不必避讳。” 孟九这才道:“咱们采矿也有些年头了,没见过哪家用这么多木头去支撑的,用木料多,坑挖的慢,而且这得花多少银钱?” 孟九生怕谢玉琰的买卖赔钱。 谢玉琰道:“出事了呢?” “寻几个老师傅带着,一般不会有事,”孟九道,“万一运气不好,那也没法子,大家都知晓,怨不得东家。” 虽然朝廷有法度,但闹出人命,通常也就是赔些银钱。 采矿人,多数都死在这上面,干了这活计,心中就有了准备。 按大娘子说的,一步步这样搭坑,矿石背出的少,也赚不了太多工钱。 “朝廷有法度,”谢玉琰道,“矿坑出事责问矿主,而且矿坑坍塌,一切都要重新再来,你不怕丢命,我怕赔钱。” “既然为我做事,我说如何就如何,能不能赚银钱,赚多少,用不着你们思量。” 孟九看到谢玉琰冷峻的目光,整个人一缩,只得老老实实躬身:“都按娘子的吩咐做。”大娘子似是生气了,他不敢再有二话。 谢玉琰道:“只要不故意偷懒,矿坑无论挖多久,我都照给工钱。” “反之,若是谁没有支撑好木料,见渗水不报,不按规矩做事,不但不给工钱,屡教不改者永远别想再来我这里做工。” 孟九应声。 谢玉琰看向屋子里的雇工。 “我给的工钱多,规矩也多,若是觉得做不到,趁早离开,免得立了文书又要后悔。” 几句话就将屋中所有人震慑住。 矿坑塌陷的事有许多,但矿坑大多在荒郊野岭,加上矿主有意遮掩,坊间百姓并不清楚,到底如何骇人。 直到朝廷石炭场出事,那些情形才出现在奏报上。 所以,她不允许有任何人在其中耍什么小心思,只要他们规规矩矩做事,最好不要有半点差错。 说完这话,谢玉琰接着道:“还需要些工匠,等到春耕之后,愿意来杨家的,现在与我们立文书,提前给三个月工钱。” 几个账房摆弄着手中的筹算,最年长那个不禁摇了摇头,藕炭卖的是不错,但价钱太低了些。 春耕过后,天就开始暖和了,用藕炭的人也就越来越少。大娘子将银钱都放在矿坑中,一时半刻不能拿出来,万一有个用处,可就完了。 不能赚银钱,没法支撑杨氏商队,整个杨氏很快就会被拖垮。 等到人都退出去,老账房忍不住开口劝说:“大娘子,应该多留些银钱在手中,正旦的时候,祭祖、宴席都需要公中出银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为族中算账这么久了,见到的也多,别看现在族人都送银钱来,等到月余就会与大娘子要利钱,大娘子若是拿不出,他们心生疑虑,非要将自己那份儿银钱拿回去,大娘子要怎么办?” “大娘子收下银钱的时候,只说没到日子要回银钱的人,日后都不能跟着您做买卖,却没说不给退还。” “一个两个族人大娘子还能勉强应对,人多了只怕贺巡检来了也无济于事。” “您手里一旦没有了银钱,那些安排也无以为继,只有赔钱的份儿。” 当时老账房就觉得不妥,但因为有族中太爷们在,他也不好说话。 方才听大娘子安排各种事宜,看出来她面冷心善,才来劝说,着实不想三房再重蹈覆辙。 那时三房还有田地和屋子能赔给族中,现在……大娘子要怎么办?将自己的水铺子给出去? 老账房说出这些,谢玉琰还未回应,旁边的张氏已然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脑海中一幕幕正是从前三房发生的那些过往。 ------------ 第86章 火候 张氏想到了他们三房被族人逼迫时的情形。 本来能赔出的银钱就不多,每个人都怕自己拿不到银钱,所以不会有人与他们讲道理,更不会有人替他们说话。 谁站在他们那边就会一同被族人怪罪。 张氏生怕这种事再落到谢玉琰头上,她紧张中,伸手去拉谢玉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玉琰看出张氏的思量。 “现在的三房与从前不同,不是他们能算计的,”谢玉琰淡淡地道,“我花出去的银钱,自然都能赚得回来,先生只要做好账目,确保每一笔都能查清。” 老账房点点头,他该说的都说了,能不能听进去就是谢大娘子的事了。 离开的时候,他在院子里看到赶来的刘致,刘致身边还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脸上有一块淤青,显然是受了伤。 老账房大致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再次摇了摇头。 谢大娘子毕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再怎么样也还不够沉稳。 可能是将二老太爷他们送去了大牢,又开了水铺和早晚集市,就觉得一切都在掌控……其实哪有那般简单。 还没将整个杨家握在手里,就开始与谢家斗,莫不是觉得真能压大名府谢氏一头? 屋子里,杨氏端了热茶给那妇人。 妇人向谢玉琰和张氏道谢:“两位娘子真是好人,还帮我们找了讼师。” “到底与我有些关系,”谢玉琰道,“你们若非将他们认作了我,也不会有这一遭。” 妇人看起来格外淳朴,就像个寻常的村妇,不过从进门之后,她目光中没有初到陌生地方的忐忑和好奇,说起话来也很是流利。 这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就像谢玉琰思量的那般,这是谢七爷安排的人手。 谢玉琰道:“谢家有没有再派人上门?” “没有,”妇人说完微微顿了顿,话音跟着一转,“他们这样的人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谁知道会不会贿赂官爷……” “这也就罢了,可能还要登门来恐吓,让我们撤回诉状。” 妇人仿佛想到了格外可怕的事,浑身跟着一抖:“我家男丁都受了伤,只剩下老弱妇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我真怕……” “别急,”谢玉琰道,“我来帮你想法子。” 妇人一脸欢喜:“谢谢大娘子,您真是善人。” “你那山地还卖不卖?”谢玉琰道,“若你愿意,就按一亩地十贯来算价钱。” 妇人连连道:“卖,卖,那谢氏仗着在大名府有些银钱,就豪取抢夺,竟然一亩地只给五千文,还逼着我们立即签下文书。” “我们买的时候还花了几贯钱,哪里就能这般卖了,就是因为不从,一家人才会被他们打伤,卖了这些地,我们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妇人说着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谢玉琰道:“等衙门将官司了结,你就来杨家,我给你们银钱,与你过土地文书。” 妇人向谢玉琰行礼,当即让刘致帮忙写了状纸,这才离开杨家。 谢玉琰看着那妇人的背影,妇人说会有人前去家中胁迫,就一定会有,即便谢家不想闹大,谢七爷也会想法子推波助澜。 “拿王主簿的腰牌去趟巡检衙门,”谢玉琰吩咐于妈妈,“就说我需要两个人手。” 剩下的事也不用太着急,等谢家的名声传开些再说,这些就像李阿嬷大锅的下水,非得到了火候,才能十里飘香。 …… 边城军营。 王晏借着篝火看手中的密信,一股焦糊味儿从鼻端传来,他下意识地看过去,置于火上的兔子冒着一缕缕青烟。 “哎呦,”贺檀快步上前,“就让你看一会儿,怎么就弄成这般模样?” 贺檀一边用刀子将焦糊的兔肉割下,一边道:“出了城之后,你就心不在焉,怎么?有什么事不放心?” 王晏淡淡地道:“你不在衙署,那些人恐怕会动手脚。” “那不正好捉个正着?你又不是没有留眼线……” 说着贺檀向王晏手中看去,神色就是一肃:“有消息来了?他们还真的动了手?” “没有。”王晏将密信递给贺檀。 贺檀仔细看过去,然后眉毛慢慢扬起:“我们才出来几日,这谢小娘子就弄出这般动静,她在衙署的那番说辞我还记得,真的就对上了谢家。” 贺檀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你将桑典他们都留在大名府,是不是算到会这般?” “我猜到她会做些事,但没想会这么快,”王晏道,“以为她会慢慢布局,过了正旦再向谢家动手。” 贺檀微微一笑,只觉得王晏言不由衷,真的没料到,会事先做这样的安排?还让手下人将谢小娘子的事每日禀告。 生怕人转身就会不见了似的。 贺檀道:“若是担忧那些人趁机动手脚,不如早些回去。” 边城巡营后,他们还准备去往宗城,见领兵的守将,此人有子侄在大顺府,必然知晓那边的情形。 “不用,”王晏道,“我们不在,那些人才敢行事。” 贺檀眼前一亮:“你是说谢家敢在这时候,动用那些人?” 王晏割下块兔肉放在嘴中:“人被怒气冲头,可能做傻事,若再置身恐惧中,就只会行险棋。” “也就是……蠢招。” 贺檀琢磨着这话:“我突然发现大名府比咱们这里有意思。” 火光在王晏眼眸中明灭,但他一定要去宗城,证实心中的猜测。 “兄长快点吃,”王晏开口道,“我们还要赶路……天亮之前,没有吃食。” …… 大名府谢家。 谢崇峻看着账管事手中的账目。 “杨家那边怎么说?” 管事道:“杨二老太太让人送来消息,谢玉琰又买了十亩地,这样算来,光是这几日,就买了土地上百亩,按一亩地十贯来算,已经一千多贯了,这还不算三河村的田地。” “算起来,她手中的银钱,也应该用的差不多了……” 谢崇峻皱眉:“杨氏一族不可能只有这点银钱。”他不能贸然动手,必须要算计周全,一下将谢氏按死,让她没有翻身的可能。 ------------ 第87章 解忧 对于谢崇峻来说,这两日格外难熬。 大名府就谣言四起,谢氏族中甚至有人前来问情形,谢氏在衙署说的那些话,也被有心人刻意传了出去。 谢老太爷也责怪他,竟然放任一个妇人到了这一步。 一个妇人? 对付这妇人,不输于应对外面那些达官显贵。 有些安排他暂时不能透露,只得先安抚住老太爷,等着勘查矿脉的人传回消息。 管事将周虎带进书房中。 周虎摘下头上的斗笠,上面已经积了层雪花,脚上的长靴也被磨得发旧,他微微抬起脸,黝黑的面孔,棱角分明,脸颊上有几道伤疤,更添狠厉,不过看到谢崇峻的时候,眼神中多了些许恭敬。 谢崇峻知晓,周虎能如此,都是因他背后的人,肯给谢家这个颜面。 “谢大老爷。”周虎声音低沉。 谢崇峻道:“劳烦你们了,等事成之后,你们在大名府逗留些日子,我定然好生款待。” 周虎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笑容,算是承了谢崇峻的好意:“西北还有事,等谢大老爷这边了结,我们就要急着赶回去。” “对,对,”谢崇峻压低声音,“大事要紧。” 周虎等人离开时,他送上银钱也是一样。 周虎抿了一口水接着道:“冬日是不勘矿藏的,但谢大老爷着急,我们才来走这一趟。”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所有的勘人之中,我对大名府最为熟悉。从前听说这里出过盐井,我因此将城里城外都翻过一遍,大名府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知晓个七七八八,否则在这样的时候,决计不可能勘查清楚。” 谢崇峻听得这话,刚要松口气,周虎却道:“西城外的三河村下面的确有石炭,而且矿藏不少。” 谢崇峻的心登时沉下去:“那……石炭一时半刻挖不完?” 周虎摇头:“挖不完,我看到的只是浅层,再往下挖,或许还有更多。如果有人靠着石炭吃饭,就可以安心了。” 谢崇峻想要的不是这个结果。 怪不得谢氏那般肆无忌惮,真的早就找人勘清楚了。 找到了石炭矿,说服三河村的人将土地卖给她,才会在城中开水铺、卖藕炭。 真是下了一盘大棋。 在他们都不知晓的情形下,做了这么多事。 看着谢崇峻面色阴沉的模样,周虎接着道:“大老爷让我勘查的另外几处山地,虽然也有石炭,远不及那三河村,昨夜我们挖了个坑看了,石炭颜色发灰,采出来也不一定堪用。” 也就是说谢玉琰手中的土地中,除了三河村,其余的都不足为虑。 但要如何应对三河村? 谢崇峻的面容越来越沉。 周虎见状微微一笑:“其实还有一处矿藏……” 谢崇峻眼睛一亮,立即道:“在哪里?还请周兄弟告知,谢某必有重谢。” 周虎道:“北城外十里处,土下不到两尺已见石炭,且炭块黝黑、细腻,看起来不输三河村。” 谢崇峻盯着周虎,神情中难掩喜色,看来他向西北求助是对的,真就让周虎勘到了矿脉。 周虎目光微深:“不过,谢老爷也得快些动手,我能找到那矿藏,是因为在大名府遇到了熟悉的勘矿人,这才一路跟随他找到了北城外。” “冬日里,能让他们在大名府附近走动,定是花了高价,若是勘到矿藏,雇他们的人,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几乎在同时,谢崇峻已然想到雇人勘查的是谁。 谢玉琰。 也只能是谢玉琰才会这样做。 “不过,”谢崇峻不太明白,“三河村地下既然已经有了石炭矿,为何她还要那么着急,花大价钱请人四处勘查?” “大老爷是说,雇那些勘矿人的,与买下三河村土地的是一人?就是大老爷准备对付的谢大娘子?” 谢崇峻一怔,没想到周虎已经知晓谢玉琰:“你怎会知晓?” 周虎用沙哑的嗓子道:“我们勘矿人,到了一处地方,自然要打听些消息,能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更利于我们寻矿。” “再者,我常来大名府,这次发现大名府有些变化,有人走街串巷卖热水,集市上也更热闹,就是从前我吃过的面铺子,给的面也比从前多了些。” “我问了问,说是因为大名府正在卖的藕炭,不但价钱低而且比寻常木炭还好用。” 周虎顿了顿接着道:“谢大老爷是不是因此想做藕炭买卖?”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也并非我想要插手这些,只因那卖藕炭的妇人,是贺檀那边的人。” 听到贺檀,周虎的面色一变,眼睛中闪过抹杀意:“原来是贺巡检。” 谢崇峻点头:“前些日子杨家商队被查,都是因为贺檀,还有几个商贾因为一点货物,也栽在了贺檀手中。” “许多案子,都是那妇人从中为贺檀通风报信。她就是贺檀安插的一枚棋子,我怕让她继续做大,大名府会更不太平。” 周虎冷声道:“你说那贺檀如今不在大名府?” 谢崇峻笃定:“不在。接到京中来的信函之后,贺檀就去边城巡营了。” 周虎彻底明白了,谢大老爷想趁着贺檀不在,对付那妇人,他仔细思量片刻:“方才谢大老爷说的有理,既然有了三河村石炭矿,就不该急着再寻石炭矿才对,等到春耕之后勘查,更容易找到矿苗。” “而且,那几处山地的矿苗明明不好,她却也肯花高价买在手中。” 说到这里,周虎沉默半晌,才又道:“也许……那三河村的矿藏出了问题。” 谢崇峻紧张地倾身:“会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渗水矿,也许地下毒气多,”周虎道,“真想弄明白,要探一探才知晓。” “如果真的有问题,”谢崇峻道,“那就不用我大费周章了。” 只要他将北城外的石炭矿买下,证实三河村的石炭出了差错,谢玉琰就会无路可走。 想到这里,谢崇峻起身:“我让人去买北城外的土地,劳烦兄弟再去趟三河村。” 既然涉及到了贺檀……周虎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就算谢崇峻不说,他也得再去勘察。 贺檀值得他走这一遭。 周虎走到门口,出去之前,他转头看向谢崇峻:“如果谢大老爷如此担心那妇人,还有别的法子也能将她解决。” 周虎伸出手,手掌往下一劈:“干干净净,再无烦忧。” ------------ 第88章 赔光了 谢崇峻不是没想过要将谢玉琰了结,如果不是杨家人太没用,这妇人已经被埋在地下,也不会有后面这些麻烦。 但让他吩咐人动手,又恐会被贺檀发现顺藤摸瓜。 在他心里对付谢玉琰有别的法子,没必要冒险。 周虎提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要答应,却也知晓那些人的人情也不好还。 办好了皆大欢喜,办不好,真的查下来,他就会落得杨家一样的下场。 杨家庄子上藏匿了西边的人,虽然被衙署捉拿时,那人自戕而死,却也因此被贺檀抓住了把柄,直到现在还以案子有疑,将杨家一干人等扣押在巡检衙门大牢。 这案子一日不了结,一日就能起波澜,他不能让谢家陷入这样的境地。 西边人会不会自作主张,那是另一回事。 不过,他也没拒绝,真的遇到好时机,周虎将人杀了逃走,贺檀也无可奈何。 谢崇峻将门外的管事喊进来:“立即去北城外,问问那土地如何卖,尽早与那家人签好文书。” 管事应声。 …… 三河村。 杨家的马车一早就到了村中。 三河村的村民虽然还没搬迁,却也将村中发现石炭的屋子腾了出来,那石炭矿早就被挖掘过,用火烧一烧,回填的土就松动了。 孟九带着几个汉子,很快就将矿坑清理出来,再往下挖就容易多了。他们也没想着挖多深,主要是用来教会那些雇工如何放坑木,顺带着挖出的石炭,自然就被村中人收起去做藕炭。 自从谢玉琰在村中做藕炭之后,三河村的村民就不用挨冻了。每天分到手中的藕炭,足够他们度过寒冷的冬夜。 如今又有这么多雇工来村中,村子里还会为他们做饭食。 老幼妇孺有了事儿做,谢大娘子还发给她们工钱,她们别提多欢喜了。 熬过苦日子的人,才会明白如今的一切多么来之不易,所以任凭外面人来村中如何打听,村子里的人都不会将做藕炭的法子外传。 谢玉琰坐在孟九家中,听着孟九娘说这些:“石勇他们不在,每天晚上孟九都会带着人在村中转几圈。” “大院子里,养了几条大狗,前天晚上听到狗叫声,孟九几个提着棒子就追了出去,是隔壁村的人。” 孟九娘将炭盆向谢玉琰脚下挪了挪,然后又笑着道:“大晚上的没法送去衙署,干脆村中几个汉子轮流看着他,也逼问出了实话。” “现在外面收做藕炭的法子,给到了五十两银子,他就起了坏心,想要过来看看,我们向藕炭里掺了些什么。” 五十两银子啊,他们听了也吓一跳。 哪里能想到,能卖这么贵。谢大娘子对他们有多信任,才会将这些交给他们去做。 另一个妇人道:“他还劝孟九几个呢,要帮着咱们见那买主,他一分不要,五十两全归村子里。” “还说,买主不是大名府的人,得了法子也到外面去卖,大娘子也不会知晓。” “我们能做那事?” “大娘子给我们银钱,给我们田地,还帮我们盖屋子,我们若是还有这样的心思,岂不是比赵山还可恨?” 众人都跟着点头。 他们将做藕炭的法子,看得比命还重要。不光是谢大娘子救了全村人,他们也清楚,做藕炭,将来就算有了生计,谢大娘子的买卖长长久久做下去,他们日后也就不用愁了。村中的老人也不用为了省粮食,将自己吊死、饿死。 谁还会害自己? 谢玉琰看着三河村的村民:“等春耕之后,也就好了。” 春耕之后? 想要将秘密守一辈子的村民,有些不太明白。不过转头一想,谢大娘子的意思可能是那会儿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谢玉琰喝了热水,觉得暖和了许多,站起身道:“我们去看看矿坑。” 孟九娘在前面引路:“挖的不深,却也能出不少石炭了。”主要是人手多,又供饭管饱,大家还不得甩开膀子干活儿? 挖石炭的地方,就是赵山的屋子,赵山行了杖刑,就被抬去了村尾的空房子里,每天村里人都会送点饭食给他,不会让他冻死、饿死,村中人想好了,会养赵山一辈子,至于怎么养,那是村里人说了算。 进了院子就瞧见有人不停地从屋中进进出出。 见到谢玉琰,汉子纷纷停下手。 孟九从矿坑里爬出来,引着谢玉琰去看情形:“坑已经挖了两丈,再挖两三丈就能打坑架。” 孟九兴冲冲地道:“不过已经有不少石炭了。”这也不稀奇,他们在村外发现的矿坑,有时候随便刨几下,就能瞧见石炭。 地方还是有些小,着实施展不开。 按谢大娘子的意思,至少要打个很深的竖井,洞口至少三尺,这还远远不够。 谢玉琰去看挖出的石炭,阳光下,黝黑的石炭闪烁着一抹光泽。 “还有些别的石块,”孟九笑着道,“咱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就听工匠师傅的意思,都抬了上来。” 孟九说着往角落一指。 谢玉琰走过去,那石头被仔细清洗过,看起来有些微微泛黄。 谢玉琰正瞧着,听到矿坑那边有响动,又是几块石头被吊了上来,然后是两个善于勘矿的汉子。 两个汉子面色有些难看,随便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就走到谢玉琰身边。 其中一个开口道:“大娘子,我们过去说两句话。” 谢玉琰跟着二人走出屋子。 “大娘子,”年长些的汉子低声道,“我们之前挖出的那种石块……在坑里又发现了许多。” 汉子说到这里顿了顿才接着道:“之前只挖出点碎石块,现在将竖井打深了些,瞧见的石块就更多了。” “现在能确定,您这矿藏……不止有石炭,还有……铜。” 随着二人说话,谢玉琰面色慢慢沉下来。 朝廷禁止民间采铜,若是哪里发现了铜矿,就要立即禀告衙署。 “那坑中铜矿的数目可能不少,可能遮掩不过去,除非将矿坑填上,另寻个地方,再往下挖挖看。” 两人知晓谢大娘子买下这块地花了不少银钱,真的让朝廷收走,那可真要全都赔光了。 谢玉琰思量着还没开口,抬起头瞧见一行人往这边而来,为首的穿着官服,显然是衙署的人。 谢玉琰几乎未加思索,径直吩咐:“先将那些石块收起来。” ------------ 第89章 再相见 眼见人进了院子,孟九也来不及搬走,便将石块藏在石炭堆里。 谢玉琰带着张氏等人迎上前。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官员,穿着八品官服,身边跟着几个兵卒和文吏。 “你是这里的矿主?” 三河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土地文书也在县衙记了档,县丞清楚此地的矿主乃是杨家那位谢大娘子,看到谢玉琰的年纪,就觉得八九不离十,因此发问。 谢玉琰道:“正是。” 县丞微微皱起眉头,不知为何,这位谢大娘子站在他跟前,他就有些不太舒坦,明明是他威慑众人,心里却一阵发虚。 “本官乃本县县丞,听说你们开始采矿了,便来看看。” 谢玉琰道:“还未正式开采,只是传授雇工打井的法子。” 县丞向屋子里看去:“可否一观?” 嘴里说着,却已经向前走去,说到底就是嘴上的礼数,他为本县县丞,带着工房的人前来,有权过问这些。 将县丞让进屋子,谢玉琰就看到又有两个人急匆匆地跟过来,她本是随意看了一眼,视线却立即定住,一张熟悉的脸孔立即映入眼帘。 “我家花房那朵二乔开了,阿琰可要看吗?” 当时她被关在家中,跟着绣娘学女红,不得出门。 不过第二日,他又来了,将那枝“二乔”偷偷剪了带给她。 为此归家之后挨了打,半个月才能起身。 “阿琰,我回去禀告父亲,向谢家求娶你,这样你就不用入宫了。” 犹记得他那双眼睛里满是急切和伤心,然后又被笃定替代。 她心中却没有任何波动,脑海中的只有利弊得失,更不曾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待回想起来那一日的情形,才知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分量和地位相差甚远。 他做的那些事,她永远都做不到,甚至不会去思量。 后来…… 他降了北齐,而她推他做伪帝,又取走了他的性命。 恍惚间,谢玉琰眼前浮现出王淮赴死时的身影,待她回过神时,那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她也彻底将来人看了清楚。 那不是王淮,只是与王淮相像。 “王……致远,”县丞的声音传来,“你怎么来了?” 被称为王致远的男子,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身着白衫,看起来格外的文气,见到谢玉琰躬身行礼,想要多打量她一番,却似是觉得于礼不合,不禁将目光躲闪开。 谢玉琰在看清这人面容后,她就知道他的身份,他就是王晏的堂弟王铮,也是王淮的父亲。 又见到故人,谢玉琰难免再度回想起过往。 前世时她常去王家,王铮和夫人待她极好,虽然王铮喜欢用棍棒招呼王淮,却每次见到她都是一副笑脸。 她入宫争后位时,王铮曾动用了王家的关系暗中帮忙,待她手握册宝后,才知晓此事,于是寻了机会让人前去感谢王铮,王铮却不肯收下钱财,更没有向她提出半点要求,只留给她一句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王铮重病卧床,又递给她一张名单,里面可用者数人,其中之一就是魏天师,她被废后位居于道观时,被魏天师收为弟子,因此得了一众师弟。 王铮留给她的那些人手,即便本人不在了,子弟也一直追随,直到京城被北齐再次攻破那日,他们还留在她身边,杨钦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直到现在她也没想明白,让王铮帮她的人到底是谁?她询问王淮,王淮也一无所知。 前世她没机会问王铮,现在终于得见故人,却已经物是人非,那个问题即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王铮进了门,谢玉琰和张氏也走了进去。 县丞站在矿坑边向下张望,衙门工房的人,已经顺着绳子下到竖井之中,查看他们搭建的坑木。 县丞正与王铮说话:“眼见就正旦了,小郎君怎么来了这里?莫非王家长辈有人要来北京?” 王铮摇头道:“我只是来此会友。” “小郎君来见谁?”县丞显然来了兴致多问两句。 “童忱,童子虚。”王铮说着目光向周围看去,见到屋子里的人有些多,眼睛中露出几分警惕,然后向谢玉琰的方向挪动了两步。 谢玉琰不知是不是错觉,王铮好似有意挡在她面前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工房的人才被吊上来。 “大人,竖井下已见石炭矿,且坑木牢固、结实,未见有何不妥之处。” 县丞颔首,看向谢玉琰:“采矿并非小事,你等要仔细留意,但凡发现任何异常,都要上报衙署。” 谢玉琰应声。 县丞又去看挖上来的石炭,伸手拿起碎块,掰下一角用手碾了碾,转头看向谢玉琰:“你这矿场要开多大?” 谢玉琰也不隐瞒:“进村之后,大人所踩皆是。” 县丞不禁一怔:“那可真是……不小。” 谢玉琰颔首:“若是懂得采矿之人到了这里,恐怕很难走出去,大人若是愿意,就常来往,以后就能轻车熟路。” 县丞下意识地点头,不过又觉得奇怪,他需要来那么多次? 两个人说话间,王铮又往一旁靠去,脚底下踢了踢,才又若无其事地走开。 颇有些偷偷摸摸的感觉。 谢玉琰不禁好奇,这王铮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县丞忽然指向村尾冒着浓烟的地方:“那是何处?” 谢玉琰道:“我们砌了炉灶,正在试烧石炭。” “采出的石炭烧过之后,才知到底好不好,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县丞本想拒绝,却突然听到了匀称的打铁声,他神情一肃:“为何有人在打铁?” 谢玉琰道:“我们要做一些器具,干脆将铁匠请了过来,大人放心,这些铁匠都是衙门名册上的。铁匠除了给我们打造器具,还会帮衙署做工,反正我们这里石炭多,也不差那点炉火。” 既然有人打铁,那就要去看看。 县丞一路往前,走得近了,也闻到了浓浓的烟气,然后一个偌大的炉子出现在他面前。 “这……炉灶怎这般大?” 趁着县丞等人查看炉灶,谢玉琰走向王铮。 “郎君,”谢玉琰突然开口,“方才在屋子里,瞧见了什么?” 王铮急忙摆手:“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就是……我其实……是……” “来帮忙的?” 几个字飘入王铮的耳朵,王铮惊诧地看向谢玉琰,他来这里没有几个人知晓,追到三河村也是自作主张,怎么谢大娘子轻易就猜出来了? 谢玉琰正要接着问两句,隐约听到清脆的铃铛声。 那是示警。 有人偷偷进村了。 ------------ 第90章 认亲 周虎偷偷地来到三河村,立即被村口的车马吸引了目光。 马车不知是谁家的,但几匹马旁站着兵卒,应该是衙署来人了。 村中人多杂乱,刚好让他溜进去看情形,周虎趁着村民与兵卒闲谈,顺利越过矮墙,藏身在柴垛之后,等待时机往矿坑而去。 三河村的汉子都在矿坑中忙碌,才半日未见,院子里就堆起了不少石炭。 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周虎听到有人称呼“本官”,他探头过去,果然看到了穿着八品官服的县丞。 县丞不远处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 周虎来到大名府的第一日,就去过永安坊,从人群中见过谢大娘子。这位大娘子面容清丽,站在那里格外显眼,周虎只是瞄了一眼,就将她记住了。 很难想象这女子,竟然是被掠卖人卖给谢氏一族的,也怪不得谢崇峻对她甚为忌惮,这女子的确不一般。 周虎没有因此退缩,反而浑身上下莫名的激动。 他承认自己就是个屠夫,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他尤其喜欢杀那些聪明人,他们自持心思缜密,将人玩弄于掌心,就像主子身边那些先生。 主子常说,这样的人不好对付,在他看来,算来算去不如一刀下去了事。 好人、坏人、聪明还是愚笨都是一样,抗不了他一刀。 想到这里,周虎浑身的血液都变得滚烫,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自从上次差点死在贺家手中,他就一直隐姓埋名,藏匿了五六年,从主子那里拿到的都是勘查的活计,整日只能在那些黑暗的矿坑中磋磨性子。 手上不知多久没沾过鲜血了。总算这次能来大名府,以为只是解决一个小麻烦,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他提醒谢崇峻解决不了,不过下杀手,谢崇峻没有应承却也没拒绝。 周虎心中冷笑,谢崇峻这种人喜欢作恶,却又束手束脚,明明是个小人,却要摆出一副正经的模样。 他若是能寻机会将谢大娘子杀了,谢崇峻定然比什么都欢喜。 周虎握住手中的利器,只想现在就冲过去将那小娘子的喉咙割开,让她的鲜血喷溅在他身上。 可是…… 不知是不是凑巧,那小娘子向旁边走了一步,刚好站在了县丞右侧,衙署隶卒就离她两步远,她身前还有两个护院打扮的人。 这里面没有拳脚高手,但她却站在了最安稳的地方。 即便是他,也没把握能一击得手。 周虎缓缓吸一口气,他不着急,等待着小娘子与县丞说完话,到时候二人就能分开,他还愁找不到机会? 他杀了人一路往西去,翻过大山,寻一匹马赶路,很快就能回到他们的地盘。 安静地等了片刻,县丞果然抬脚向屋内走去。 小娘子似是要跟着一同离开,却在这时,周虎耳朵一动,听到了一些响动。 他转头看去,两个人影慢慢映入眼帘。 一个小郎君带着下人,快步进了院子。 看到那两道身影,周虎的眉头就皱起来。小郎君身着白衫,衣着并不显眼,落在周虎眼睛里就变得格外不同,那是大梁世家子弟喜欢的样式。 周虎咬牙,额头青筋浮动。 世家最是难缠。 若是在这里让世家子弟受了惊吓,恐怕要引来许多麻烦。尤其是朝堂上正对西北局势有所争论之时,可能会让本来既定的结果发生改变。 譬如西北休战,打开榷场。 他不能坏了主子的事。 周虎攥紧了拳头,满心不甘,却也只能静静蛰伏。 等到一行人从屋中出来,周虎悄悄缀在众人身后,他不能杀人,却能打探消息,这也是他来三河村的目的。 一路往前,目光盯着那谢娘子,越走越近,他几次试探着想要去摸腰间的飞刀,可那小郎君却步子飘忽,总是不离那谢娘子身边。 周虎咬牙,将暗器握得更紧了些,正准备再往前凑一凑。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铃铛响动。 周虎立即闪身躲藏,等他再抬起头时,便看到一只狸奴,从他头顶矮墙上跃过去,拴在它脖颈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狸奴飞快地跑了几步,然后一跃蹿进了谢娘子怀中。 周虎只顾得躲藏,没有瞧见,在铃铛响起的时候,谢玉琰脚下一个趔趄,扯了身边的王铮一把,两个人踉跄奔走几步,刚好回到了护卫中间。 王铮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眼前就是一花,等他看清楚谢玉琰怀中的狸奴时,整个人又怔在了那里。 这是……他阿兄的阿狸,居然……居然在这里。 “娘子,”于妈妈上前,“您没事吧?” 谢玉琰道:“踩到冰雪滑了一下,多亏小郎君扶了一把才没摔倒。” 王铮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刚刚好像发生了许多事,但他却一点都没看明白,只是望着狸奴发呆。 他阿兄在大名府,不是为了帮贺家哥哥吗?却怎么能将珍爱的狸奴送给一位娘子? 怪不得阿兄出城却要连桑典都留下。 桑典支支吾吾,说谢娘子和三河村的矿藏事关重大,却不肯与他讲清楚来龙去脉,只是叮嘱他莫要插手。 要不是他突然来到三河村,让桑典他们措手不及,还被蒙在鼓里。 王铮深吸一口气,可是谢娘子已经嫁做人妇了啊! 他阿兄怎么能…… 他担忧的事果然发生了,他就知道总有一日,阿兄会不再忍耐,做出什么离经叛道之举。 就像童子虚说的那样,阿兄受仙人指点,总有大彻大悟的时候,到了那会儿,恐怕谁也劝不住阿兄。 好在,谢娘子的夫婿不在了,那阿兄还不至于被世人吐沫星子淹死。 更好在…… 阿兄的离经叛道,比他想的要好多了,他以为总有一日阿兄会掀了那棋盘,按自己的心思重新布局。 王氏最终逃不开“谋大逆”、“谋反”的罪名。 还好,还好。 “小郎君。” 清越的声音响起,让王铮回过神,眼前的谢娘子眼睛里带着几分关切,看起来很是贤淑。 她的语气柔和,看起来温婉可亲,兴许品行优良,有她在阿兄身边,阿兄会与旁人一样,成家立业,安稳度日。 “小郎君。” 又是一声呼喊,王铮下意识地道:“阿嫂……弟弟我,听到了。” ------------ 第91章 好骗 王铮话音落下,周围立即陷入一片静寂中,几道视线纷纷落在他身上。 王铮耳边响起了回音,一遍遍提醒他方才说了些什么,惊慌之中,他的开启的嘴巴半晌没能合拢。 县丞的目光从王铮身上挪到了谢玉琰身上,开始有些弄不清楚了,王家与这谢娘子是什么关系?为何王氏的小郎君要叫谢娘子阿嫂? 那么王铮的哥哥又是谁? 县丞一下子将自己绕晕了。 还是谢玉琰先笑着开口:“小郎君这是哪里的称呼?” 王铮半晌才讷讷地道:“我……我……我也不知晓。” 谢玉琰不禁一笑,老成持重的王铮居然年少时是这般模样,若是让王淮看到这一幕,大约要惊掉下巴,不肯相信这个人是他爹。 谢玉琰道:“没吓到小郎君就好。” 既然做错了事,就要一力承担,王铮硬着头皮低头:“弟弟没事,是弟弟唐突了。”既然错了,干脆就承认了。 两声“弟弟”再出口,大家都觉得这小郎君委实有些憨。 县丞捋着胡须,看那谢娘子没有半点惊慌,可能是他们想多了。 那可是大梁的王氏子弟。王氏子弟自称弟弟,除了皇亲国戚,任谁听了都会有些动容。只有不知晓他们真正身份的人,才能这般平静。 谢玉琰没想在这桩事上纠缠,扯开话题道:“郎君第一次来村中,跟紧了些。” 王铮点头。 “大人,”孟九道,“我们往前走吧!近点儿,能看得更清楚。” 县丞这才重新摆上公事般的脸,继续迈开脚步。 炼铁的院子里,堆放了许多石炭。那些石炭乌黑发亮,堆积起来如同一座小山,县丞看了不禁也要感叹,怪不得谢娘子说,他们不差那点炭火。 可能是炉火太旺,站在门口,就能感觉到一股热意扑面而来。 偌大的炉灶旁围着几个忙碌的汉子,有人不停地拉着手中的木箱,有人蹲下来盯着那淌出的铁水。 惊呼声随即传来:“出来了,出来了,比之前更快了。” 这话一出,“呼啦”一下,院中所有人都围上前。 县丞也想一观,却被几个汉子挡得严严实实。 “再试一试。” 几个人齐齐应声,待到转头准备各自做事时,他们才发现身边的县丞。 县丞也在这些人中,发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 这两个人是衙署工坊的铁匠,平日在工坊时,他们大多都是指点徒弟打铁,除非有重要的器物,才会自己动手,可现在两个人全都撸起袖子,拿着大锤,显然一直亲力亲为。 见到县丞,二人行了礼,其中一个道:“铁水炼出来了,要立即打器物,就不与大人多言了。” 然后,两个铁匠开始抡锤,叮当的击打声再次回荡在这院落中。 “这是……”县丞咳嗽一声,“在打造什么啊?” 于妈妈道:“应该是衙署的器物。” 听得这话,县丞心中舒坦些,这二人若是在给谢娘子打铁,他面上未免难看。 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县丞也没料到这么大的一个矿场,一切都井井有条。 县丞不禁道:“谢娘了精通矿藏之事?” 谢玉琰道:“只是用心。毕竟人命关天,疏忽不得。” 县丞点头:“但愿每个矿主都能如此。” 谢玉琰应声:“会的。” 这肯定的语气,让县丞有种错觉,仿佛采矿之事很快就会有所改变。 县丞带着工房的人离开,杨家的马车也被小厮牵过来,走在了县丞一干人身后。 张氏抱着暖炉,正准备舒一口气,没让衙署看出端倪,算是有惊无险,可她却发现于妈妈的脸色不太好。 “大娘子下次出门,还是多带几个护院,”于妈妈说着掀开帘子向外看去,“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跟上?” 谢玉琰抱着狸奴,神情淡然,她拿着王晏的腰牌向衙署借人,就是为了防备有人会暗中向她下手。 贺檀不在城内,有些人难免活络了心思。 寻常人去村中探查,守在村外的人不会理会,只有发现能要挟到她性命的刺客,才会放狸奴示警。 这些谢玉琰没有提前告知张氏,免得张氏紧张,于妈妈却很清楚,刚才狸奴突然跑过来,委实将于妈妈吓了一跳,强撑着才没在县丞面前露出马脚。 “有县丞和小郎君在,他不敢动手。” 万一遇到紧急情形,王晏的人也会现身,只是……那就会坏了她的布置。 张氏刚想仔细问问清楚。 “咦,”于妈妈不禁道,“那小郎君怎么跟着咱们走了?” 进城之后,杨家的马车就要回南一厢,与县丞等人不同路。 那位小郎君却没有跟县丞同行,反而随着他们往南行。 方才将她喊做“阿嫂”,现在要与她一同归家不成?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让小厮去问问,小郎君得空,就来家中喝杯热茶。” “郎君,咱们走错路了。” 王铮也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跟上了杨家的马车,被小厮提醒才回过神,登时臊红了脸。 他可能是……太想知晓阿嫂家在哪里了。 但这样贸然登门定然不合适,他正绞尽脑汁想一个合适的借口,就看到杨家的小厮一路跑过来。 “郎君,”小厮道,“我家大娘子说,您若是想问小报的事,可来杨家喝杯茶。” 小报? 王铮眼前一亮,童子虚他们最近就是在为小报忙碌,不但夜以继日,而且经常吵得面红耳赤。要办小报的是谢大娘子,他上门问这个,应该合乎情理。 谢玉琰看着跟着马车一同走进永安坊的王铮…… 王晏过世后,王铮主掌王氏一族,人都说他颇有几分乃兄风范,谨小慎微,一毫不苟,让王氏一族远离纷争。 没想到他年少时,这么好骗。 三房来客拜访,已经是寻常事,杨家下人妥帖地将王铮带去了堂屋。 于妈妈端来热茶就退了下去。 等王铮回过神时,发现屋子里只剩下谢娘子、他和身边的小厮,小厮直向他挤眼睛,显然是提醒他,如此行事于礼不合。 王铮正要站起身告退,就听到那清越的声音道:“小郎君真想避讳,就不该帮我藏匿铜矿。” 王铮神色一僵,他那么小心,怎么会被看到? 谢玉琰接着道:“现在后悔也晚了,当着县丞面,没揭穿石炭矿上有铜矿,还跟随我归家。” “是提前便与我合谋,还是握着把柄前来勒索钱财?无论哪一样都不好说清。” 王铮惊诧地睁大眼睛,他怎么也没料到谢娘子会说这些,谢娘子她不是一个贤淑、温婉的女子吗?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 “郎君是说男女之大防?”谢玉琰淡淡地道,“那是共处一室会惹人闲话,还是小郎君舍身护我更要遭人非议?” ------------ 第92章 都说了 王铮涨红了脸,谢娘子一连抛出几个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像无论怎么说都是错的。 弄不好还能罪加一等。 少年郎虽然手足无措,谢玉琰却没准备就此放过他:“我还听说过一种情形。” 王铮不由自主抬起头,他已经身不由己,完全被谢娘子牵着走。 “歹人就是你安排的。” “等歹人出现的时候,你上前救我,就能换来我的信任和感激。” 这下王铮更着急了:“我没有,我来大名府寻阿兄,在衙署遇到了桑典,听桑典说,阿兄跟着贺大哥出城去了,让他们留下暗中护着娘子和永安坊。” “这两日有人盯上了三河村,他们却不能贸然动手,恐怕打草惊蛇,偏巧今日大娘子要去三河村,桑典恐怕出差错,多带了几个人埋伏在三河村周围。” “我有心帮忙,才会悄悄跟着一同前来,怎么可能是与那些人串通的?” 谢玉琰冷声道:“空口无凭,我如何能相信?除非以你家族发誓。” 王铮从未被人如此质疑过,这个人还是他的阿嫂,埋怨他也就罢了,千万不能让阿兄跟着受累,于是道:“我太原王氏……” 说到这里,王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急切的神情中透着几分疑惑,停顿了半晌他才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不对,今天才见面,谢娘子不知他的身份很寻常。 所以,他的意思是…… “你不知我阿兄是……”太原王家子弟。 谢玉琰自然知晓,只不过以她现在的身份,不应该洞悉这些。所以,只要王晏和王铮不明言,她就只能陪着他们演戏。 台子搭的再好,站在上面久了也会疲累。 可惜王晏太过精明,她很难寻到机会戳破,刚好王铮送上门来,她也只好挑这个软柿子捏一捏。 “我阿兄连狸奴都送给你了,怎么可能不与你说这些?”王铮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道理,脸上满是懊恼的神情,他可能坏了阿兄的大事。 谢玉琰摸着怀中的狸奴,却不回答王铮的问话:“你说的桑典,就是你阿兄带在身边那个护卫?” 王铮点头:“我阿兄身边得力的护卫,桑植、桑吉、桑典、桑陌,这次来大名府,他只带了桑典。” 狸奴和桑典都在这里,他才没有对谢娘子设防。可看起来,眼下的情形与他想的完全不同。 谢玉琰道:“你怎么知道盯上三河村的人,可能对我不利?” 话说到这里,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王铮知晓自己说了错话,可又觉得,该不是什么大事。 谢大娘子这里真的危险,桑典就会阻拦他来杨家了。 “有些人明着敌不过,只能暗中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王铮道,“但若是我在这里,他们不敢轻易动手,因为惹上世家很是麻烦。” 谢玉琰点点头,静谧片刻之后,她道:“你这么小的年纪,家中肯放心你在外走动?” 明明刚从谢娘子的陷阱里爬出来,王铮却还是难以拒绝她的问话:“我十一岁时,就已经带着小厮四处游学了。” “只要带够银钱,谨慎行事,不会引来什么祸端,即便遇到难处,总能找到相熟之人帮衬。” 谢玉琰前世时就知晓,王家的人脉,都在王铮脑子里,只要是他见过的人,就决计不会忘记。 谢玉琰望着王铮,其实她对石炭矿的事早有谋算,但偏偏又把王铮送到她面前。 那她就不再满足于之前的安排。 不如来把更大的。 谢玉琰道:“大名府周围的府、城,你可有相熟的人?” 王铮点头:“自然……” “那你帮我一件事,”谢玉琰脸上带了一抹柔和的笑容,“今日这桩就算作罢,我不但不会追究,还会感谢你,如何?” 王铮怔怔地对谢玉琰对视,这话里面有些地方……不对。 “喵呜。”谢玉琰膝上的狸奴,忽然叫了一声,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王铮瞧。 带着几分怂恿和鼓励。 可是…… 王铮垂头:“弟弟我,不能做不好的事。” “不是不好的事,”谢玉琰道,“只是帮我找几个人,来与我唱一出大戏,我会给他们银子做答谢。” 王铮忍不住问:“娘子要找什么样的人?” 谢玉琰道:“手中有石炭矿,且身家清白,不能与地方豪绅有来往。” 王铮道:“娘子要用他们做什么?” “对付想要谋害我的人,”谢玉琰说着道,“那些人最好不要与你王家明面上有来往,你也放心……我只是让他们帮我唱戏,绝不会强迫他们做任何事,事成之后,每人奉上盘缠和二十贯钱。” 王铮仔细想了想:“让我回去思量思量。” 谢玉琰摇头:“恐怕来不及了,两日之后,他们必须赶到。” 片刻之后,王铮告辞离开。 于妈妈将王铮送到杨家门口,看着这小郎君上了马。 进门的时候小郎君还好,怎么与大娘子说了一番话后,眉头就皱了起来?是大娘子与他说了些什么? …… 谢家。 谢崇峻桌子上放了一块石头,周虎坐在一旁喝茶。 “这是?”谢崇峻对着光看了半晌,没有发现端倪。 周虎道:“铜矿。” 谢崇峻手一紧,盯着周虎的眼睛:“从哪里来的?” “三河村。” 周虎没能寻到机会刺杀谢娘子,却在三河村堆放石炭的院子里,看到了铜矿石。 “他们将铜矿石藏匿在石炭堆里,”周虎抬起眼睛,额头上露出深刻的沟壑,“但我对这东西太过熟悉,一眼就到了。” “这就是为何,谢娘子依旧到处买石炭矿,因为她知晓,三河村地下有铜矿的事,一旦被揭开,矿坑就要被朝廷接管。” 谢崇峻手微微发抖,整个人欣喜若狂。 “也就是说,只要我拿下北城的地,谢氏在大名府就没有了石炭可用?” 周虎点头:“那两处山地的石炭不堪用,很快就会挖空。” 谢崇峻重新坐下:“三河村花了那么多银钱,若是让杨氏一族知晓,矿坑就要没了,你猜他们会如何?” “会不会想撕了谢玉琰?” 周虎道:“谢老爷现在就可以将这桩事禀告朝廷,让朝廷立即查封了三河村,再治谢氏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 第93章 出事了 谢崇峻眼睛一亮,这的确是对付谢氏的一个好法子,等谢氏被抓之后,许多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那还等什么? 谢崇峻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石头,正要将管事叫进门,却在这时,管事不请自入。 “大老爷,”管事脸上满是急切的神情,“出事了,大爷被衙门抓了。” 谢崇峻攥紧了手。 “怎么回事?”谢崇峻诧异道,“章哥儿不是在家读书吗?” 谢崇峻对长子格外看重,谢子章三岁就能识字,七岁出口成章,大梁格外推崇神童,谢崇峻觉得自家长子之所以没有似那些神童般声名远播,不是因为他没那个王晏厉害,而是王晏出自太原王氏,而谢氏不过就是个商贾。 虽说本朝不再刻意打压商贾,朝廷也允许商贾子弟科举入仕,但想要拿到参试资格有多不容易? 谢崇峻这般辛苦筹谋,只是为了给长子搏一个“奇才”的名声,由县里举荐,顺顺利利参加明年的解试。 所以无论如何,长子都不能出任何差错。 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也是他那不争气的庶子做的。 管事看着大老爷阴沉的面容,低声道:“大爷说要去接大娘子,一早就出了门。” 谢崇峻咬牙:“他没去许家?” 管事摇了摇头:“没……没去,衙门抓人的时候,大爷正在勾栏里与几个好友饮酒。” “衙署到底为何要抓人?我儿整日读书,手上不曾沾过什么……腌臜事,是不是弄错了?”谢崇峻一双眼睛变得通红,“给我备马,我要去衙署问清楚。” 管事却没有动,而是向外看了看:“老爷,衙署的人已经进门了,他们还要带走崔管事的女儿茹燕。” 谢崇峻脑子里一热,顾不得屋中的周虎,带着管事匆匆出门。 …… 突然闯入谢家的衙差,惊到了谢家人。 谢家各院的下人都前来探听情形。 别看谢家是大名府有名的商贾,平日里衙差、隶卒都要给些颜面,但他们怕的不是谢家,而是谢家从不吝啬银钱打点,现在谢家出了事,他们就好似忘记了从前的那些交情,一个个变得趾高气昂起来。 为何? 手中攥着谢家的把柄,越是打压谢家,谢家越是惊惧,就会将更多的银钱奉上。 不过,今日还是有些不同,他们到了谢家门口,就遇到巡检衙门的人,巡检衙门一同办案,彻底绝了衙差收受贿赂的心思。 注定这次的差事,捞不到任何油水,衙差心中憋着怨怒,干脆都发放在了谢家人身上。 “将丫鬟崔氏带来,”衙差冷冷地吩咐一声,“给你们一刻的功夫,否则我们就自己拿人了。” “这是出了什么事?”谢崇峻的妻室赵氏刚去庙里上香回来,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看着一众差役。 差役乜了一眼赵氏,领头的冷冷道:“我等只是奉命上门拿人,其余一概不清楚,你们想知晓案情,就去县衙问询。” 赵氏眼睛忽然一亮,想到了一个可能:“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示意管事奉上银钱,却被隶卒狠狠地瞪了一眼:“贿赂官差,可是要吃板子的。” 赵氏不由地面色一僵,不知为何这些差役如此不好说话,她刚思量到这里,就听站在另一边的军巡道:“果然心思不正,不然也不会养出那样的子弟。” 子弟? 难不成是谢七出了事? 赵氏握紧了帕子,眼前的情形与她日思夜想的结果有些相似,她早就盼着有一日,将那麻烦彻底撵出谢家。 老爷因为瓷窑不得不留着他,但若是他自己不争气,谁也没法子不是? 所以,赵氏明知谢七拿着银钱在外胡作非为,却还是纵着他,谢七从账房支银钱,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着有一日谢七折腾出大事来。 可谢七也是个聪明的,放浪形骸不假,却也仅限于饮酒作乐,她想到自己那些银钱,不但没有达到目的,反而给谢七寻了自在,就一阵阵心疼。 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总算有了结果…… 赵氏深吸一口气,恨不得立即就去看看谢七狼狈的模样,她也想好了如何煽动族人,让老爷不得不舍弃谢七这个逆子。 “快去寻大老爷,”谢氏转头道,“还有老太爷……二房的……” 谢氏声音戛然而止,一个由远及近的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穿着一身青色长袍,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走路摇摇晃晃,十足的浪荡公子模样。人还未至,却仿佛能闻到他身上那脂粉混着酒气的味道,让人不禁嫌恶地皱起眉头。 那就是谢七,谢子绍。 谢七怎么会在这里? 谢七爷抬起眼睛,刚好与赵氏四目相对,然后他微微挑起眉梢,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 不知为何,谢氏忽然心底一凉,油然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 “母亲……这是去哪里了?” 好像没瞧见差役似的,谢七爷向赵氏行礼:“给大哥去求平安符?” 说到这里,谢七爷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是文昌符……我都忘记了,明年大哥就要参加解试了。” 这本是赵氏最欣喜的一桩事,可现在她却有些笑不起来。 “文昌符?”其中一个军巡忽然开口重复了一遍,声音中带着几分轻蔑。 赵氏眼皮忽然重重一跳。 “放开我,都放开我。” “我要见大爷。” 管事拖拽着一个丫鬟从内宅中出来,丫鬟身穿藕色衣裙,哭得梨花带雨,就算被两个管事妈妈扣着,依旧不停地挣扎。 “你们怎么敢这样,我可是大爷屋里的人。” 赵氏脸上满是惊诧的神情,长子只娶了许氏一个正妻,身边没有妾室,哪里来的屋里人?她正要上前呵斥,就瞧见两个衙役走了过去。 “这就是崔氏?” 管事妈妈急忙点头。 衙役从管事妈妈手中接过茹燕,茹燕却还在挣扎。 “不是要见你家大爷吗?”衙役冷冷地道,“与我走,就能见到了。” 赵氏脑子忽然“嗡”地一声,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几个衙役,也顾不得害怕了,走上前去:“你说什么?去哪里见?你说的是谁?” 衙役不想理会赵氏,奈何赵氏听他提及了自家儿子,哪里肯放弃,伸手就要阻拦衙役的去路。 “你们将话说清楚?” “你们说的不是谢子章,我家章哥儿是读书人,不得被人随意污了名声。” 赵氏的咄咄逼人,终于惹怒了衙役,他讥诮地道:“我们污他名声?他可是衣衫不整地走了好几条街,将来他能不能考中进士御街夸官,尚不得而知,但现在……确实有不少大名府百姓,记得他的模样。” 衙役话音落下,登时引来其余衙役和军巡一阵大笑。 ------------ 第94章 丢脸 那一阵阵笑声,仿若变成利刃刺向赵氏。 赵氏怒气冲头,她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她的儿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伸手去抓身边的衙役,衙役正在办差,哪里能被如此挑衅,伸手一推,赵氏就摔了出去。 “大胆,”衙役不等赵氏落地就大喊,“竟敢阻扰衙署办差。” “再敢上前,一并锁拿去衙门。” 衙役一个个沉着脸,变得更加凶神恶煞,委实吓到了杨家人,下人们也顾不得去看赵氏,只是连连向衙役赔罪。 赵氏这么一摔,清醒了几分,怒气散去剩下的就是惊恐,如果衙役说的都是真的,对她来说,就如同天塌了般,狼狈之时,她扭过头,刚好瞧见了谢七。 谢七与他们不同,神情显得十分淡然,好似眼前发生的事,早就在预料之中。谢七这般模样,让赵氏更加慌了神,她想要开口指责,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年谢七溺水的那一幕,谢七仰头看着周围的人,那只手颤颤巍巍地举起来,指尖想要指向哪个人,最终却又不得不放下。 那会儿,她只觉得欢喜,现在…… 茹燕也早就看傻了似的,不敢再喊叫,跟着衙役向前走去。 谢崇峻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混乱的局面,正准备走过去问情形,却被管事拦住道:“老爷,去不得了,一起来的还有巡检衙门的人,刚刚已经动了怒,老爷若是再上前,恐怕会生出事端。” 谢崇峻的脸色变了又变,阴沉着道:“直接去县衙。” 与这些衙役争执也没什么用处,现在要紧的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连巡检衙门也卷了进来? 谢崇峻急匆匆地翻身上马,往县衙去的路上询问管事:“被带走的奴婢是怎么回事?” 管事道:“她是崔管事的女儿,就是那个……去买山地不成,与主家起了争执,被关入大牢的崔管事。” 谢崇峻立即勒住了马:“你说什么?” 原来是这一家人。 那茹燕没有跟着父兄去买山地,自然不会因她父兄与主家动手之事被牵连,那就只能是……又再生变。 谢崇峻想透了这一点,更为急切,一路催马前行,赶在拿人的衙差之前到了县衙。 县衙门口聚集了不少人,一个妇人正在向周围人诉冤。 “不过就是得了块林地,就引来如此灾祸。” 妇人边哭边接着道:“开始是强买,又打伤了家里人,如今又来要挟,若是我不肯撤回诉状,就要将家中那乳儿扔入井中。” “我那儿媳,上前去抢夺,被推倒在一旁,磕破了头,你们看看,我这身上都是她的血。” “请大老爷为我家伸冤做主啊。”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 “听说是那个谢家。” “家中有米行、瓷器铺子那个。” “哎呦。怪不得,那种人家什么事做不出来。” 谢崇峻听得这话,不由地捏起了手,莫非真的是章哥儿让人上门威胁?熟悉的怒火从心中升起,从前这样是因为谢七,现在却换成了他的长子。 对谢七,谢崇峻是呵斥、惩戒,但他的长子…… 谢崇峻看向管事:“还不去衙门里找人,难不成衙署要任由这些人胡言乱语?” 管事应声即将要散开,却瞧见又有一群人前来。 “那奸夫就在衙门。” 为首的一个汉子推搡着妇人:“方才大家都瞧见了,二人在屋中行苟且之事,被我撞了个正着,这次不将他们惩戒,我有何颜面在世?” “我们都看到了,一会儿上了公堂,都能为你作证。” “不止我们瞧见了,拿人的衙差也看得清清楚楚。” “管他是谁家的郎君、公子,做了这下作事,绝不能让他就此善了。” 谢崇峻眉毛锁得更深了些,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每日衙门都要处置各种案子,尤其是这种腌臜事…… 无论用什么法子,他都得早点将章哥儿搭救出来,免得他在牢中与那些人关在一处。 “老爷,”管事劝说道,“大爷可能只是一时糊涂,您不要担心,咱们想想法子,一定能打点好。” 谢崇峻不加理会,眼下最重要的是见到章哥儿,仔细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有人诬陷他的长子,他定会斗到底,不惜赔上整个谢氏一族。 “谢家人是吧?” 刑房的文吏走出来。 管事立即躬身道:“这是我家老爷,想问问我家大爷是不是被带来了县衙?” 文吏点点头:“谢子章买凶杀人未果……” 听得这话,谢崇峻一颗心彻底沉下去,然而文吏的话还未说完。 “凶徒已经招认,收了谢子章十贯银钱,且有人在场证明。” “除此之外谢子章还与人通奸,苦主带人来告,方才你们在衙门前应该见到了。” “什么?”谢崇峻不敢置信地瞪着文吏,文吏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清楚了,却又半点不明白。 通奸? 文吏看向谢崇峻:“凶徒被捉之后,供述出谢子章,衙差按那凶徒的说法,前去寻人,谢子章就是从葛四家中被捉出来的,但是衣冠不整,左右邻里都能证明。” 不可能。 不可能两桩案子都落在章哥儿身上。 谢崇峻怔愣了半晌,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能。 “是谢玉琰……是那妇人陷害章哥儿。” 买地的事与谢玉琰有关,她便设了圈套,引得章哥儿入局。虽然不知来龙去脉,但谢崇峻能确定,是谢玉琰在捣鬼。 谢玉琰想要坏了章哥儿的前程。 谢崇峻的额头突突乱跳,一双眼睛也变得血红。 他好不容易盼到章哥儿参加解试,却偏偏冒出一个谢玉琰。 “我要见知县大人,”谢崇峻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我有重要的事向知县禀告。” 文吏却道:“谢老爷还是先将眼下的案子弄清楚,其余的事不着急。” “我要说的与这案子相关,”谢崇峻耐着性子,“知县大人现在不过问,恐怕会误了大事。” 文吏仍旧道:“大人公务繁忙,谢大老爷一定要见……那就明日再来吧!” 一个小小的文吏居然也能为难他。 谢崇峻心头恶念顿起,他转身向县衙外走去,管事急忙跟上。 主仆两个人走出衙署,谢崇峻看向管事:“去给知府大人送封信,就说我们被人陷害,请知府大人定要帮帮谢家。” “我手中握着证据,只要给我机会,将手中物什呈给衙门,衙门便知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谢玉琰敢这样向他们下手,他就要她尝尝他的厉害。 如果朝廷能查明铜矿,他们还能将功折罪,所以必须要将衙门的人带去三河村。 ------------ 第95章 作对 永安坊杨家。 杨钦吃着碗里的面条,上面有厚厚一层浇头,浇头可不全是晒的干菜,差不多有一半是实实在在的肉沫。 这肉沫的做法也与平日里不同,是用新铸的铁锅炒出来的。 炒菜的法子是阿嫂教给母亲的。 别看阿嫂不会动手,但教起人来却很厉害,什么时候放油,什么时候放肉,煸炒到什么模样,然后加菜、盐、糖,最后还放了些酱汁。 炒的时候,杨钦就不停地吞口水,连族中的孩子也引来了两个。 张氏干脆将他们都留下,多煮了些面条。 一人满满一大碗,上面放足了浇头,可是阿嫂还是不满意,让厨娘切了葱花放上面,还浇了些热油。 “滋啦”一声,香味儿直往杨钦鼻子里钻。 然后就没有人说话了,只有“嘻嘻呼呼”的吃面声音。 三个孩子,每人吃了两碗面,却还觉得不够,还要吃第三碗,被阿嫂伸手拦住。 “吃太多会生病。” 杨钦往锅里看,最后央求着盛了些面汤,将碗上挂着的浇头涮干净,全都喝下肚。 杨氏一族日子过的是不错,但仅仅是二房和少数嫡亲族人,张氏母子在族中求活,处处被刁难,是真的吃不饱穿不暖。 而且谢玉琰教的做法,他们是第一次尝到,只觉得从前的饭食都是白吃了。 张氏也连连夸赞:“真好吃。” 新砌的炉灶,新铸的锅,锅很小,只有大约一尺宽,多出一个长长的把手,刚好握着炒菜,总之很是趁手。 炉灶的火好,铁锅也好,总之炒的时候就热气翻涌,香飘四溢。 于妈妈也尝了面条,眼睛立即亮起来:“浇头是真的好。” “这锅能用来做许多菜吧?”于妈妈问,“我的意思是……这种炒的法子。” 谢玉琰点头:“不过炉火要旺,才能炒的好吃。” 于妈妈将一碗面条下肚,才又开口:“大娘子是想做酒楼的买卖?”她时时刻刻都没忘记,要帮衬大娘子做事,即便吃东西的时候,也要多思量思量。 “有了这炉火,开个酒楼也不难。” 杨钦跟着道:“阿嫂若是开酒楼,买卖定然红火。” “我暂时没想过这些,”谢玉琰道,“若是做间酒楼……将来出去至少有地方落脚。” 做买卖离不开衣食住行,对她来说,这些可以做,但不会牵扯太多精力。 谢玉琰指了指炉灶:“这些才是正途。” 于妈妈明白了些什么:“怪不得娘子要卖藕炭。” 这可不止是藕炭,藕炭还带来许多变化,抓住一个就是笔好买卖。 将碗筷收拾下去,杨钦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谢玉琰看过去:“怎么了?” 杨钦道:“嫂嫂不是说,有人摸去了三河村,那人是不是谢家派去的?” 谢玉琰点点头。 杨钦担忧地道:“阿嫂就不担心?万一朝廷现在去查,那些铜矿石……” 谢玉琰道:“朝廷今日绝不会去查,要查可能会等到明日午后。” 杨钦不明白。 “谢家大爷刚下了大狱,如果知县现在就听了谢家人的话,去探矿坑,不免被人怀疑与谢家有私。” “县丞刚去过三河村,知县立即派人,也于理不合。” “最稳妥的就是等到明日,再去看看情形。反正矿又丢不了,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谢玉琰了解那些官员,他们懂得如何趋利避害。 “除非,”谢玉琰道,“谢家去找别人。” 杨钦刚刚放松的后背又挺得笔直:“那……那要怎么办?” 谢玉琰微笑:“衙署不是谢家开的,搬救兵也没那么快,最早也是明日上午。” 到时候应该也差不多了。 而且,王晏留下的人,刚好顺藤摸瓜,下一步也就知晓该去对付谁。 炉火正旺,天色渐渐暗下来,天空有簌簌的雪花落下。 谢玉琰抱着狸奴向内室走去,她看完童忱送来的小报,就能歇下了,至少明天中午之前,没有人会来打扰她。 …… 谢家虽然没乱成一团,却也是人心惶惶。 谢崇峻没能见到谢子章,赵氏哭了好几次,眼睛哭肿了不说,还要在老太太面前低头认错。 大家族就是这般,出了事想的不是如何解决,先要将这错处落在一个人头上,这样就算有了众矢之的。 赵氏这边眼泪还没擦干,那边听到谢崇峻的声音:“你说什么?他们一亩地卖多少银钱?” 管事说的是出了北门的那块土地。 “一亩五十贯,而且将后山和林中的地一起卖,加起来有一百多亩。那些土地根本就没挨在一起,地下也没有石炭矿,那户人家明摆着就是想要坑一笔大的。” 一亩地五十贯,大名府就没有卖过这样的价钱。 谢玉琰买那山地,出了高价,也不过才十贯。 “即便是这样,那家人还不想卖,”管事道,“说已经与谢大娘子谈好了。” 谢崇峻不信。 他收到消息,杨氏族中给谢玉琰凑了大约一千贯钱,谢玉琰已经花出去许多,手中还能剩下多少? 怎么能拿出五千贯去买地? “我也觉得不大可能,”管事道,“所以就在那家外面守了一会儿,发现他家正招雇工,还去城内打听铺面。” “我见势头不对,就将那家的家奴拦下,给了银钱,这才知晓,那谢大娘子只给他们八百贯钱,却允许他们开一间水铺,还会将做藕炭的法子教给他们,不止如此,他们土地里出的石炭,两家一人一半,又将南城的十五亩地一并补给了他们。” “他家得了地,还能得了生计,虽然不能立即拿到许多银钱,可将来藕炭卖的越好,他们赚的越多。” “除非有人花高价将一百亩地都拿去,否则,他家老爷准备这两日就与谢大娘子签文书。” 谢崇峻皱紧眉头,脸色阴暗的难看。 如果让他选择,他也会选与谢氏一同做藕炭。谢氏真是好手段,做藕炭的法子,是谁也拿不出来的,她抛出这个,谁能争得过她? 真让谢玉琰买到这块地,就算三河村那边查出了铜矿,谢玉琰的买卖也照样做得起来。 想到三河村,谢崇峻心急如焚。 他让人跑了县衙三趟,得到的消息就是知县正忙着,没有时间见他。 县丞又刚刚从三河村回来,如何也不能再跑一趟。 “老爷,”管事匆匆进门禀告,“刘知府那边回信了,知府大人明日一早才能回到城中,恐怕要等知府大人看过铜矿,才能让县衙带人去三河村。” 谢崇峻怒火中烧,抓起茶碗丢掷在地上。 精美的瓷器立即被摔的粉碎。 每个人,每件事都在与他作对。 ------------ 第96章 填好了 谢家下人将碎瓷收拾出去。 谢崇峻才坐在椅子上,若不是与谢玉琰争锋,他可能不在意这一两日,就算不找刘知府,也能让县衙再派人去三河村探个清楚。 谢玉琰却等不得,这妇人心思太多,到现在他也没完全理清,谢玉琰到底如何陷害的章哥儿。 尤其是……那通奸之事,怎么那般赶巧地让衙差遇到,除非很了解章哥儿,或是一直让人暗中跟随章哥儿才能做到。 这个家中会不会有谢玉琰安插的眼线? 谢崇峻顿起疑心,目光向周围扫去。 眼看着老爷的神情愈发骇人,管事上前劝说:“老爷,您先消消气,知县那边推脱不得,最晚明日也得见您。” “既然刘家那边给了消息,就定会插手。” 老爷已然被气得失了智。家中谁都能出事,唯有大爷不行,不管这次是谁在暗中算计,他都拿捏住了谢家的弱点。 天色越来越暗,今日想要县衙出兵显然是做不到了,晚上大动干戈,会惊到百姓,看来他只能盼着明日一早。 谢崇峻闭上眼睛。 现在他还能做些什么? “将大爷屋子里的下人都带过来。” 胸口堵着的这股怒气,必须要发放,那就从大爷屋里那些人开始。 …… 谢七从主屋,门口走过,随着棍棒击打皮肉的声音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整个院子。 谢七爷理了理身上的长衫,微微弯起了嘴唇。 紫芸的娘是怎么被谢家折磨死的,他一直没敢忘记。 冬夜里,一个人在水井旁清洗所有脏污的被褥,嘴唇都冻得发紫。 忙碌了一晚上就病倒了,第二天发起了高烧,最后张着嘴,却吸不进去半点气息,被活活地憋死了。 朝廷不准打杀奴仆,但想要弄死一个人,不要太容易。 紫芸娘为了留在谢家照顾他,不争不抢,更不敢反抗,被害的时候,也没发出半点的动静。 连死都那般的憋屈。 所以……现在这点报应对于谢家来说,显然还不够。 谢七爷,转动着手中的扇子,他尽可能让自己欢喜起来,毕竟有许多值得高兴的事。其实他也有些担心,不知道十妹妹那边到底能不能撑得住? 熬了一整夜,天刚亮,谢崇峻就出了谢家,又在县衙外等了两个多时辰,总算看到一个文吏从县衙中走出来。 谢崇峻心中一喜,看来是刘知府那边吩咐好了。 “谢大老爷,”文吏向谢崇峻行礼,“您是先去见知县大人,还是去大牢里看看公子?” 谢崇峻担忧长子,但眼下这样的时候,他分得清轻重,他咬了咬牙:“去见知县大人。” 跟随文吏一路到了二堂。 “知县大人,”谢崇峻也不耽搁,直接从怀中取出铜矿石,呈给魏知县,“这是从三河村中发现的铜矿,矿主谢玉琰隐瞒不报,触犯大梁律法,还请大人带人前去村中查证。” 魏知县从谢崇峻手中拿起铜矿石,皱起眉头。那谢大娘子为贺檀办事,谢氏又是大名府的商贾,贺檀来大名府是为什么,他有所耳闻。 不管谁对谁错,他只想做好他的知县,他的履历已经送去吏部的南曹,只等着宰辅审批就能晋升为京官,如今的宰辅王相公与贺家乃姻亲,万一得罪了贺檀,他如何能过王相公那关?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趟这趟浑水。 昨天他一直推脱,今天一早谢大老爷却又来衙署,上面还递了张条子,让他不得不处置此事。 “杨家那个谢大娘子?”魏知县看着谢崇峻,“据我所知,那谢氏的姓氏还是取自你们谢家。” 谢崇峻摇摇头:“谢玉琰与我大名府谢氏并无关联。” “本来是桩小事,”魏知县道,“不如本官从中调停,你们就此了结恩怨。”这样纠缠下去,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 谢崇峻却眉头紧锁:“那我长子是否就能安然归家?” 魏知县不禁迟疑:“这要看苦主是否愿意撤回诉状,若是谢大老爷真心想要补偿,也未必不能善了。” 他们必定不肯。 谢崇峻知道,后面有谢玉琰在,那些人不会轻易松口,只有拿下谢玉琰…… “大人,”谢崇峻道,“铜矿非同小可,万不能大意。” 魏知县叹一口气,事已至此,他只能命人走一趟了。 …… 三河村。 忙碌到了午时末,孟九正要招呼众人歇息,石勇娘带着几个半大小子跑了过来。 “衙门派人来了,”石勇娘气喘吁吁,“这次来了许多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孟九看向身后的院子,神情格外阴沉:“我去应付,你让人去杨家知会大娘子。” 石勇娘点头,看着孟九走出去,她不禁双手合十,祈求老天,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衙署的一干人中,还有昨日来的县丞和工房隶卒。 不等孟九上前说话,文吏就上前道:“有人告你们矿中采出了铜矿石,你们却匿情不报。” 孟九听得这话,面色一变,虽然回过神来想要遮掩,却已经晚了。 县丞皱眉,还真的有铜矿,也不再与孟九多言,带着人径直往矿坑走去。 作为告发之人,谢崇峻也跟上了县丞的脚步,他要亲眼看到衙门从矿坑中挖出铜矿石。 “大人,这里面定然有什么误会。”孟九追上前去,却被衙差伸手推开。 谢崇峻看到惊慌的孟九和三河村村民,心中油然生出几分快意,昨日发生在谢家的混乱,如今终于被他引到了三河村。 一行人很快进了院子中,县丞轻车熟路推开了屋门,径直走向矿坑,正准备吩咐工房的人,这次多带些人手下去勘查,到了嘴边的话语却又被他硬生生地吞了进去。 县丞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矿坑,神情从惊诧变成了讶异,然后是愤怒。 “这是怎么回事?”县丞指了指面前,“矿坑呢?” 昨日偌大的矿坑就在这里,可现在眼前却变成了平地。 孟九被衙差扯了一把,脚下一个没站稳,踉跄几步,坐在了之前的矿坑上。他抬起头看着县丞,然后结结巴巴地道:“填……填起来了……” “昨日我们传授雇工填坑的法子……就用的这个矿坑……现在……都给填好了。” ------------ 第97章 认罪 谢崇峻几步走上前去,入目的只有坑洼不平的地面,显然是被人挖掘过,可现在已经填平了。 他再转头看向院子。 院子里站着二三十个雇工,别说一个矿坑,就算再来两个,也不在话下。 谢崇峻额头青筋浮动,眼睛要冒出火光。 他就知道,一定会出什么差池,果然如此,仅仅隔了一晚上…… “大人,”谢崇峻看向县丞,“好好的矿坑,怎么会突然就填平,里面肯定有问题,谢氏分明就是在掩盖事实。” “矿坑下渗水,大娘子恐深挖出事,便让我们连夜封上,”孟九说着向身边指了指,“不信县丞大人将矿上的人都叫来看看,我们这里是否无人损伤?” 谢崇峻冷声道:“谁问你们这些……” 话音刚落,围着的人群纷纷让开,紧接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谢玉琰提着裙摆,一步步向前,眼睛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淡然地道:“难道人命不比什么都重要?一个矿坑而已,封上一个,日后再寻其他地方重新挖就是,不过损失一些银钱。” “但若人有损伤,如何能重新来过?谢大老爷难道不是这样对待自家雇工的吗?” 谢崇峻看着那张脸孔,心中的怒火几乎压制不住,就是这个人害了章哥儿,让他数十年心血付诸东流,他恨不得立即打杀了这妇人。 当着县丞的面,谢崇峻却只能压制住情绪:“那也用不着这般匆忙,如此慌张地填埋,分明就是故意遮掩。” 谢玉琰没有瞧那谢崇峻,而是望着县丞:“遮掩什么?” 县丞被那道目光一扫,心就是一沉,脊背上竟然冷汗涔涔,他忽然明白为何昨日他见到谢娘子,会觉得异样,谢大娘子的目光中,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威压。 县丞定了定神才道:“有人告你们挖出铜矿,却匿情不报。” 谢玉琰道:“可有证据?” 县丞立即从文吏手中拿过铜矿石。 谢玉琰也不争辩:“如何证明是从三河村的矿坑中取得?” 县丞看向谢崇峻,谢崇峻沉着脸道:“本来一查便知,你却将矿坑封住……” “这铜矿石是谢大老爷交给衙门的?” “正是。” “谢大老爷何时来的三河村,在哪里看到的铜矿石?又是谁取走的?可有人证?” 一句句逼问,让谢崇峻一时说不上话来。 谢玉琰看向身后众人:“这两日村中可有谢家人来过?” 孟九斩钉截铁:“不曾。” 石勇娘也站出来道:“每日我们都守在村口,这两日进出村中的人,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像是要为自己证明一般,石勇娘指向县丞身边的几个衙差:“这几位官爷昨日来过,民妇说的可对?” “大人,”谢玉琰看向县丞,“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诬告、陷害,还请大人为民女做主。” “请大人为我们做主。” 三河村村民和雇工们一同开口,呼声震天。 谢崇峻厉声道:“分明就是巧辩。” 县丞看向谢崇峻:“谢大老爷不如先说清楚,这铜矿石是怎么取来的?” 谢崇峻还未说话,谢玉琰道:“本朝律法窃盗赃满五贯文足陌,处死。谢大老爷想让我们相信这铜矿石从三河村而来,先交出窃盗之人。” 谢崇峻盯着谢玉琰,那妇人脸上没有半点的惧怕和慌张,反而微微弯起嘴唇,似是含着一抹讥诮的笑容。 仿佛是在挑衅。 谢崇峻热血翻涌:“是家奴偷偷潜入三河村,发现了铜矿石,我可以将人交去衙门,但你的矿坑也要挖开。” “那就请谢大老爷先送人入大牢吧,”谢玉琰想起了什么,“我记得这是第二个家奴了。” 说完也不等谢崇峻回应,她看向县丞:“衙署有文书,挖掘矿藏,我必定不会阻拦,无论是我还是三河村石炭矿,都遵循大梁律法,还请大人还我们公道。” 眼见谢玉琰阻拦不成,矿坑将再次被挖掘,就算送进去一个家奴,也算不得什么。 这本是他赢下一局,谢崇峻却有种双腿被束缚住的感觉。 谢玉琰口口声声为了人命填坑,而他为了将矿坑挖开,却将家奴丢进大牢。 如果这次他再输给谢玉琰,他就会颜面扫地。 不知不觉间,他就没了退路。 “回到家中带个人前来。”谢崇峻冷声吩咐管事。 谢家管事刚刚离开,谢崇峻就听得传来隶卒的声音:“这矿坑只怕不好挖,他们填回去的时候,在坑洞上钉了木楔,混入了糯米和水,这样的天气就算糯米没有干透……也都全都冻在了一起。” 一件事刚刚处置完,就又有别的难题摆在了眼前。 “老爷,咱们还要告谢氏?” 管事忍不住低声询问。 “告,”谢崇峻道,“越是遮掩,越有问题,想方设法也要将这矿坑给我打开。” 谢玉琰这样拖延时间,八成也是要等贺檀回到大名府,在此之前,他要将所有事都解决。 “县丞大人,”谢玉琰看向县丞,“朝廷来挖矿坑,我们是否能在村中逗留?” “自然可以,”县丞道,“此处本就是村民居住之所,怎好强行让人离开。” 谢玉琰点点头,看向石勇娘:“那就将宾客迎去你家中吧!” 石勇娘应声。 谢玉琰吩咐三河村村民和雇工远离矿坑,这才带着于妈妈等人离开。 “去看看何人来了三河村?” …… 三河村不远处,几辆马车走在官路上。 车厢中,三个人凑在一起说话。 脚下放着一只泥炉,泥炉中烧着两块藕炭。 徐四爷先开口道:“李家人让我来大名府,说是帮一个贵人的忙,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听人说些话,跟着应喝一下,就能得来往的盘缠和银钱。” “也是与我这般说的,”郑三爷说着指了指泥炉,“与这藕炭买卖有关。” 赵三爷点点头:“听起来这趟事应该不难。” 不过就是耽搁一些功夫,但能卖李家一个人情。李员外出身书香门第,虽说这些年后辈子孙没什么人在朝为官,却坐拥良田,又写的一手好书画,平日登门士子不断,他们不过小商贾,能与李家攀上交情,那是求也求不来的。 何况就是帮衬着唱出大戏而已。 “这个年景儿,什么买卖都不好做,”徐四爷叹口气,“尤其是咱们这些人,不想被人驱使,就要处处受气,我都想卖掉些土地,回到乡中踏踏实实度日了。” 赵三爷跟着道:“我还借了族中老少银钱,怎么好就这样归家?等这件事了了,先回去过正旦,熬过冬日,天暖和了,还得再出来寻买卖。” 听着两个人说话,郑三爷拨了拨泥炉中的炭火:“你们说,这藕炭买卖能不能做?” 车厢里就是一静,徐四爷先笑道:“有那么好做会让我们来帮忙撑场子?人家有言在先,我们就是来做做样子,你莫要往心里去。” “好买卖早就多少人争抢了,还能轮得到咱们?” “那些人的手段你也不是没见过。” 郑三爷点点头:“两位哥哥说的有理。”方才看着这藕炭烧了许久未灭,他还真以为遇到了一桩好生意。 ------------ 第98章 抗争 马车在三河村停下,孟九立即迎上去。 三位老爷问了问,确实是大名府三河村,谢大娘子的矿场。 “我家大娘子在村中,三位老爷随我进去吧。” 谢大娘子是怎么回事,他们三人来之前李家告知过。谢大娘子的夫家,就是大名府的一个小商贾。 所以托李家帮忙的不可能是她,而是另有其人。 不该问的不去探听,这些他们是懂的。 走到门口郑三爷就发现:“怎么有衙门的人在?” 孟九低声道:“方才出了些事,一会儿进了门,大娘子会与几位说。” 三人点了点头,继续跟着向前走,却发现这一路上,有人偷偷地跟随打量。 赵三爷不禁皱起眉头,眼下这种情形,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当年他在城中开了米粮铺子,也是三天两头就有衙役登门。 谢大娘子这石炭矿,该不会被人盯上了吧? “地上这是什么?”郑三爷又注意到地上画的痕迹,上面还钉了木桩。 “木桩上绑了红绳的,就是三尺内有石炭矿,没有绑红绳的,就是七尺内才见石炭矿层,大娘子让我们勘清楚,等春耕过后,就能定下来在哪里打井。” 三位老爷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向周围看去,入目的木桩粗数过来,绑了红绳的就有十个之多。 “地下有这么多石炭矿?” 孟九点头:“太多也不好。” 赵三爷有些不明白:“为何?” 孟九突然扬声道:“太多了,就会招来麻烦。” 这话意有所指,郑三爷向一旁看去,瞧见了一个管事打扮的人。那管事穿着和神态明显与三河村的人格格不入。 只这一眼,三人就大约看出了那管事的身份。 一条豪强家的狗。 “前面就到了。” 孟九话音落下,石勇娘已经迎出来。 村民们一脸笑容的模样,让三人刚刚略微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石勇家里的主屋已经被重新布置了,徐四爷等人进了门,看到的就是摆在桌案上的藕炭。 藕炭大小相同,只是颜色各不一样,每块下面都压着一张字条,郑三爷走近了去瞧,上面写着日期,还画着让人看不太懂的记号。 “这是……” 郑三爷不禁询问。 一个声音解答了他的疑惑:“是我们试做的藕炭。” 众人立即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少女,突然在这里遇到年轻的女眷,三人下意识地目光闪躲,不过很快就回过神,这应该就是他们要见的谢娘子。 听说谢娘子不过十六岁,到了杨家几日就手握中馈权柄,他们也曾感叹这女子的手段,但见到之后,方觉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些,这女子的气势不同寻常,即便什么也不说,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是出自大户人家。 于妈妈给三人端上热茶。 徐四爷、赵三爷和郑三爷互相看看,接下来他们只要听这位大娘子说话,他们在一旁应和就好。 “这次将三位请来,是为了这藕炭。” 谢玉琰指了指地上的泥炉。 徐四爷搭话道:“这藕炭是用碎石炭做出来的?” 谢玉琰指了指屋子里的桌案:“诸位想知晓藕炭的事,只要从那张桌案上看起,就能清楚藕炭如何做成,需要多少人工,一斤藕炭能烧多久,卖多少银钱。” “方才诸位在外面看到的藕炭,是我们使用不同的碎石炭做出来的,做好之后,要放在泥炉里点燃,测出一块藕炭能烧多久。” “诸位看完之后就会清楚,如今大梁没有谁比我更懂得藕炭。” 三人配合地站起身,向桌案前走去。 本就是随意一看,但不知不觉中,就看入了眼。 “用这点碎石炭就能做出一斤藕炭?” 他们手中都有石炭矿,大多是当做瓷石矿买到手中,没想到挖着挖着里面变成了黝黑石炭。这些石炭只有极好的才有人收,那些碎的不值一文,丢的满地都是,这东西真的能做出藕炭卖出去? 不知不觉地边走边看。 看到水铺用的炉灶,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泥炉。 最后地上放置了一堆藕炭和一斤木炭。 “买一斤木炭,能换来这些藕炭?” 心中能算出价钱,却还是不如亲眼看到差距来得惊诧。 赵三爷不禁问道:“石炭不是有毒吗?这能卖得出去?” 谢玉琰笑道:“三位今晚住在客栈里,明日一早可以去御营街上的市集去看看,就知晓藕炭能不能卖了。” 于妈妈跟着道:“市集上第一个摊子上面写着‘顺通水铺’,那水铺就是咱们大娘子开的,用的就是藕炭烧水。” 至于集市上所有炉灶都在烧藕炭,这件事就让三人自己去看。 看完这些,三人重新落座。 郑三爷道:“大娘子寻我们前来,是准备买我们手中的石炭矿?” 谢玉琰摇摇头:“大名府的石炭足够我取用。” 三个人想想脚下的三河村纷纷点头。 “那……” 谢玉琰道:“我是要与三位做买卖不假,但不是要收走三位手中的石炭矿,而是要与三位一同做石炭生意。” “我会派去工匠将做藕炭的法子教给三位,并且前三个月会收走矿场六成以上藕炭。两年之内,藕炭买卖的盈亏,我与三位五五分账。” “也就是说赚钱我分一半,亏钱我也会承担一半。” 郑三爷听得眼睛一亮。 谢玉琰的话还没说完。 “我会在当地开设顺通水铺,”谢玉琰道,“这样买卖来往就方便许多,水铺的盈利我也可以分你们三成。” 三人还不知晓顺通水铺是怎么回事,但这时候该顺着谢大娘子说话。 赵三爷道:“大娘子对我们有什么要求?” 谢玉琰道:“五年内,不可私自变卖手中的石炭场,藕炭需要经工匠验过才能卖出,藕炭的价钱由我来定,但你们放心,藕炭的价钱盈利不会低于两成,也不会高于三成。” “就这些?”徐四爷不禁道。 谢玉琰点头:“就这些。” 三人面露喜色。 郑三爷规规矩矩地念着唱本:“娘子大可以拿着藕炭的方子,独占藕炭买卖,为何会将这法子白白给了我们?” 谢玉琰向窗外看去:“三位来的时候,应该都瞧见了。有些买卖一旦赚了银钱,就会引人觊觎。” “不管你用了多少心血,都能一眨眼的功夫被人夺去。” 这话,让三人都感同身受。 谢玉琰道:“这藕炭在我手中一斤不过三文,他日让别人夺去,便是一斤十文也能卖得出去,一本万利的买卖,怎能不让人眼红?” “所以不如将做藕炭的法子散出去,石炭场多了,藕炭多了,那些人也就无法从中作梗。” “待我们将藕炭的价钱稳住,这只能赚三成利的买卖,也不值得他们花费心思来算计。” 三个人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接着道:“这藕炭需了解它的人方能做出来,也要卖给那些需要的人,让他们抢夺了这买卖,不知要断送多少人的生路。” “相反的,石炭场需要雇工,赚来的银钱,不少会回到百姓手中,这乃是聚人心的买卖,我们行的是好事,赚的是良心钱,似我们这样的商贾,财力虽远不及那些大商、豪强,但我们人多,聚起来难道还会怕他们不成?” “或者……大家甘心就这样被欺压、鱼肉一辈子?” ------------ 第99章 还得涨 三人互相看看若有所思。 徐四爷忍不住问道:“外面那是什么人?” 谢玉琰道:“大名府谢氏你们可曾听说过?” 徐四爷恍然大悟,知晓谢大娘子来历的人,自然就知晓她与谢家的牵扯,若非谢家将她买来,她也不会嫁入杨家,差点被生殉。但他们不知晓,谢大娘子与谢家到了这一步。 “谢氏的米行和瓷器铺子在北边都有些名气,尤其是瓷器铺子,虽说没有邢州的白瓷好,在坊间却也还算卖的不错。” 知晓了这些,郑三爷担忧地道:“那这次……娘子有没有法子脱身?” 谢玉琰放下手中的茶碗,她的神情依旧淡然,可看在郑三爷眼中,眼睛里却闪过一抹轻蔑的笑意。 三人之中,郑三爷最为细致,平日有事都是他提醒两位兄长,他看得多,思量得多,遇到事能立即回过神,即便可能当时连他自己都没弄清楚其中的道理。现在他就有种感觉,他方才的问话很是愚蠢。 谢玉琰道:“该是他们脱不了身才对。” 从头到尾不是谢氏在算计她,一直都是她在戏耍谢氏。 所以……到底谁该害怕? 谢玉琰站起身:“几位稍作歇息,一会儿村中备好饭食,会引三位入宴。” 谢玉琰转身刚要走出去,阳光刚好透过窗子,她指了指地上斑驳的光影。 “与其等着光到你脚下……” 谢玉琰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踏出屋门。 许久之后,三人才互相看看。 徐四爷道:“方才谢娘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赵三爷也没想明白,倒是旁边的郑三爷伸出手去,推开了身边的窗子。 冷风一下子灌进来,三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徐四爷皱起眉头:“这么冷的天,你……” 话音却戛然而止。 外面的阳光毫无阻碍地落在他的肩膀上。 所以谢娘子的那句话是这样的意思。 与其等着光到你脚下,不如自己伸手推开窗子。不是外面的光不够,而是他们太过畏缩。 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女子给看轻了。 这位谢娘子与他们想的不太一样,来之前只想应付完了快些回家,可现在他们却想留下看看,谢娘子到底能用什么手段对付谢氏这样的大族。 …… 谢崇峻没有离开三河村,他要等着朝廷的文书拿来,亲眼看着矿坑重新被打开。 三河村的村民和雇工也别想闲着,朝廷有明令,他们也只能在这里卖力,直到亲手将矿坑清理干净。 “老爷,”管事快步走过来,“谢玉琰给雇工分了工钱,放他们归家了。” 这是怕抓他们做劳役? 谢崇峻道:“三河村的人总不能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三河村的汉子也在收拾东西,”管事抿了抿嘴唇,“我听说他们要跟着谢大娘子一起去北城外。” 谢崇峻心一沉:“去做什么?” 管事低声道:“去北城打矿井,还要帮着做藕炭。” 话说到这里,管事有意顿了顿,才接着道:“从外面来的那三个人,我也去问了,都是手中有石炭矿的,谢大娘子答应与他们一同卖藕炭,至于怎么卖……我还没问出来。” 谢崇峻经商多年,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清楚,谢玉琰找那三个人,无非开出与北城那家一样的条件,都是教他们做藕炭,与他们一同分利。 即便北城的买卖不成,她还能在别处赚银钱。谢氏在大名府鞭长莫及,一时也无可奈何。 管事低声道:“就怕咱们矿坑没清理完,那几个人就与谢大娘子过文书了,到时候……就算朝廷收回这块地,谢大娘子也能靠着与这些人的买卖,重新来过。” 只要来钱的路子不断绝,赔进去的银钱,早晚还能赚回来。 之前谢崇峻只要阻拦北城那家,现在要一起阻拦四家。 谢玉琰就像是浑身长满了刺,明明就在你眼前,你却没法一掌拍下去。 管事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大老爷何曾被这样折腾过?谢家有商路有铺子,在这上面没人会给谢家脸色。 偏偏谢玉琰的买卖是石炭矿,谢家从未碰过这个,眼下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借用西边的关系,连刘知府也不能真的出面为谢家撑腰,弄来弄去,反倒被谢玉琰牵着鼻子走。 谢玉琰带着人去北城,大老爷却要在这里冻着,等衙署挖开矿坑。 最可恶的是三河村的村民,将这院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找不到一只炭盆和泥炉。 这么想着,一股香气从村中传过来,紧接着村中老少都往一处院子走去,院子里很快传来欢声笑语。 …… 谢玉琰在马车里打了个盹,狸奴蜷缩在她怀中,睡得呼噜震天。 马车出了北城门。 孟九他们说话的声音也略微大了些。 “他们不眠不休也得挖三五日。” “我那木楔子打的结实,除非将矿坑口扩大一倍,否则绝对挖不出。” “他们试试就知晓了。” 三日功夫,足够谢玉琰安排好一切。 马车停下,立即有人迎上来,正是北城那块地的“主家”。 那“主家”上前低声道:“娘子,谢家的人才离开。” 谢玉琰点点头。谢崇峻怎么也想不到,这块地早就被谢七买下送给她了,如今这块地的地契就被她攥在手中,否则绝不会花这么多功夫,来劝说主家将地卖给他。 说起来她这个戏台是三家一同搭起来的,她、谢七和后来加入的王家,无论是谁如何去查,都查不出端倪。 几个人进屋之后,“主家”程琦道:“听说衙差去了三河村,我心中着急却也不能去瞧,不知现在如何了?” 谢玉琰道:“三日之内无碍。” 所以事情得在三日内办完。 程琦思量片刻:“那我们要不要将每亩地的价钱降一降?”趁着这时候,一鼓作气帮谢家下决定买下这块地。 谢玉琰摇头:“不能降,反而要涨。” 程琦惊诧。 谢玉琰道:“谢崇峻在这桩事上投入本钱越多,他就越不能输。他的颜面、长子的官司、打点用的关系、甚至在知县、县丞面前说的那些话……” “哪个他都丢不下。” “涨到一亩地六十贯,地下的石炭矿,值这个价钱,再说他心中不甘,还能去向别人要,拉更多人下水,我不是都教会他怎么做这笔买卖了吗?” “拿下这里的田地,他还能收走大名府外面的石炭矿,将整个藕炭生意都变成他的,他会答应的。” “若他肯再加些银钱,你还能将从我这里得到的石炭秘方,一并卖给他。” ------------ 第100章 丑恶 程琦听得心中欢喜,当时七爷决定要将这块地白白送出去的时候,他还劝说了许久,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娃能做些什么? 七爷手里的银钱赚的有多不容易,他们都看在眼里。 从十一岁开始,背着谢家偷偷摸摸地将银钱攒下,先是只能让他们走家串户卖些小玩意儿,然后积攒了些银子,在邢州弄了个小瓷窑,如果不是要买地,很快就能盘个大窑。 突然之间,七爷却改了主意,要将所有身家都给谢大娘子。 程琦眼看着地契被送去了杨家,他以为谢大娘子很快会带着人来看地,可是整整一日都没有任何动静。 程琦好几日睡不着觉,直到他眼看着谢崇峻身边的管事上门,要与他买下这些土地,他才发现,七爷的眼光没问题,谢大娘子甚至都没来一趟,就让谢崇峻坐立难安。 接下来,程琦就没再担心过,因为谢崇峻的管事很是着急,那管事越是难受,他就越是安心。 整日里什么也不必做,眼看着这一百亩地,不停地涨价。 十贯,二十贯,有时候他都不敢相信这居然是真的。 忙忙碌碌那么多年,不如谢大娘子操持几天? 现在谢大娘子让他卖六十贯,这种价钱开出来,只怕有人会觉得他疯了。 但程琦却觉得,兴许真的能卖出去。 真的能让谢家拿出六千贯买下一百亩地,谢家也要伤元气,毕竟米铺子、瓷器铺子都是压银钱的地方。 万一再出点什么差错,谢家账上就要出问题。 “娘子放心吧,”程琦道,“这桩事我定能办好。” 谢玉琰看向孟九:“趁着这几日,多采些石炭来做藕炭,尽量多囤积一些,至少要用到正旦。” 孟九点头应声,这块地大娘子是要卖的,卖之前采出来的都是他们的,他们哪有不卖力的道理? 而且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在谢家眼皮底下采矿、做藕炭,谢家才会更着急。 事情都办妥了,谢玉琰带着护院回杨家。 程琦和孟九一直将人送进城,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程琦不禁道:“你说,大娘子怎就那般厉害呢?” 如果七爷身边一直有这样个帮手,还怕一个谢家? 孟九笑道:“还有更厉害的呢,你就等着瞧吧!”他也说不上来会哪里厉害,总之他就是相信,谁也别想赢过大娘子。 …… 永安坊,杨氏二房。 杨二老太太听着杨裕带回的消息,脸上愈发欣喜。 “你瞧见了?衙门的人去了三河村?已经开始挖上了?” 杨裕点点头:“孙儿一路跟着过去的,看到差役都拿着东西,他们路上还抱怨,冬日里偏偏得了这样的差事。” 二老太太眉飞色舞:“什么时候能将铜矿石挖出来?没有将那妇人直接带去衙门?” 杨裕道:“这倒是没有,衙门那边总要有证据才能拿人,不过就凭她让人添了矿坑,这罪名是肯定跑不了的。” 二老太太啐了一口:“活该。” 不过转念一想。 “她这样是不是在等贺巡检回大名府?” 杨裕道:“孙儿也是这样思量,否则她如何能这般阻拦?” 二老太太坐直了些,也就是说这两日格外关键。可别等到贺檀回来,到时候大家空欢喜一场。 “你有没有见到谢大老爷?”二老太太道,“谢家那边怎么说?” 杨裕道:“谢大老爷就盯在三河村,谢家管事说谢玉琰从外面找了几个商贾,准备一起卖藕炭,让我们想法子阻拦,莫要让她做成这桩买卖,不然就算三河村石炭矿被朝廷收走了,谢玉琰也能靠着那些人继续赚钱。” 二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怎么那谢玉琰就像是打不死的臭虫,她哪里来的那么多主意?什么时候去寻的商贾?她天天让人盯着三房,怎么半点不知晓? “我们能有什么法子?”二老太太皱起眉头,老太爷和她两个儿子都进了大牢,长子完全被那妇人拿捏住了,剩下她们一老一小,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杨裕思量半晌抬起头:“祖母,孙儿觉得,我们可以从银钱下手。谢玉琰无论是与商贾一同卖藕炭,还是买地,都需要银钱。” “若是她拿不出银钱来,这买卖自然也就做不成了。” 二老太太眼睛登时一亮。 杨裕道:“咱们将三河村出事的消息传给族人,如果三河村的矿场被收走了,大家的银钱可就拿不回来了。” “祖母觉得他们会不会急着向谢玉琰追要银钱?” 二老太太再次笑起来,她赞许地看着杨裕:“还是我孙儿聪明。若是三房给不出银钱,那就得将水铺子抵给族中。” 现在就看她能不能说动族人了。 二老太太吩咐杨裕:“去跟族中几位太爷说一声,咱们老太爷不在家中,族里出了大事,他们得出来做主。” 杨裕一路跑去了族中,这段日子家中出事,他也不能再去鲁家读书,日子一下子跌落千丈,让他怎能不愤恨谢玉琰? 他巴不得谢玉琰立即被关入大牢,他父亲、母亲得以脱身,所以他只能牢牢地抓住祖母,让祖母想法子。这样思量着,他脚下不停,一路就到了嫡亲族人的院中。 族中几位太爷刚好正聚在一起说话,见到杨裕,年纪最大的杨宗道先开口:“裕哥儿怎么来了?跑得这么急,是有什么事?” 杨裕立即道:“三河村的矿场出事了,祖母让我来给几位太爷报信,还请太爷主持大局。” 杨宗道面露几分诧异:“出了什么事?怎么没听三房说起?” “矿场挖出了铜矿,三嫂为了隐瞒此事,让人连夜填埋矿坑。不过被谢大老爷告去了县衙,如今衙门的人去了三河村,要将矿坑重新挖开。” 杨宗道皱起眉头:“若是证实了有铜矿,三河村的地就没了?” 杨裕点点头。 杨宗道想了想看着杨裕:“你祖母是什么意思?想让我们上门向三房要回银钱?” 杨裕再次应声,他希望几位太爷立即就带着族人上门。 “这是三房与谢家之争,”杨宗道捋着胡须,“我们这样做,那是帮了谢家,谢家可给了什么好处?” “总不能坏人让我们去做,好处你们二房自己拿吧?” 杨裕登时愣在那里,他怎么也没想到族中长辈还会向他们要这些。 ------------ 第101章 分抢 屋子里一片安静,几双眼睛都落在杨裕身上。 杨裕下意识想要向后退,可这次没有谁能挡在他面前。 这些比他祖父年纪还要大的族人,没有半点爱护族中晚辈的模样,目光凌厉,神情冷峻,咄咄逼人。 杨宗道身边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孙儿,孙儿就靠在杨宗道膝上,被杨宗道抚摸着头顶安抚,生怕方才声音大了,吓到他似的。 杨裕一阵恍惚,好像现在才看清真相,原来族人对他的关切和爱护,都是因为他们二房在族中掌权。 “我们……”杨裕攥起手,结结巴巴,“谢家没有给我们好处。” 示弱的一句话,却没让族人心软半分。 杨宗道依旧沉着脸:“没有好处,你们会这样帮忙?那你知不知晓,我们即便现在就将银钱要回来,会损失多少?按照文书,现在赔进去的银钱,大家也要分担。” 杨裕立即道:“祖母说了,损失的银钱可以向三房要。” “谁去要?”杨宗道冷哼一声,“你们帮族人要出来?” 杨裕摇头:“不……不是,大家一起去要。” 话音落下,屋子里传来嘲笑声。 “你们二房算的倒是明白,”杨宗道面色更是阴沉,“之前因为你家的案子,族中商队不能再出城,后来也是你祖母说服我们拿银钱给三房做藕炭的买卖,现在你们又要我们将银钱要回来,你当我们是什么?” 杨宗道一掌拍在矮桌上:“任意驱使,随意打发,在你们眼中,族人还不如那些奴仆。” “老太爷,您消消气。”众人立即上前劝说。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跪下。” 杨裕腿立即一软,整个人跪伏在地,直到现在他脑子一片混乱,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人怎么会突然就变了个模样? 刚刚还将自己当成大人的杨裕,现在却想起自己才十二岁。 族里的太爷却让他来承受这些。 “我老了,你们这样对我,我不在意,但我得向族人交待,”杨宗道咳嗽几声,“回去与你祖母说,这次你们二房必须要将一切安排妥当。” 杨宗道微微阖上眼睛:“眼见就正旦了,杨氏族人总不能流落街头,既然做了族长,这些事就要做好,否则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你记住了,”杨宗道忽然看向杨裕,凌厉的目光中仿佛有一柄利器,“只有族长才能吩咐族人做事,若当不了这个族长,我们这些老东西只能出面为族人主持公道,到时候亏了的银钱,三房还不上,你们就得还。” 说完这些杨宗道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身边的儿孙立即上前搀扶。 “让他跪着,”杨宗道吩咐道,“一点不懂规矩,他父亲不在,族中长辈就得替他父亲教他。跪足了两个时辰再让他离开。” 杨裕耳边一阵嗡鸣声,好似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急于想要从这里脱身,但身后的门却被关上,完全将阳光隔绝在外。 恍惚中,杨裕脑海里浮现出杨钦那张脸,从前杨钦总是用愤恨的目光,看向周围的族人,他那时只觉得杨钦心胸狭隘、对当年的事总是怀恨在心,否则族人明明都那么好,怎么就会单单针对三房? 现在他终于明白杨钦为何那般,那些面孔说变就能变。 等到门打开之后,杨裕才一瘸一拐地离开,天愈发的冷了,他好像整个人都冻得麻木,不知道到底怎么走回的祖宅。 “这是怎么了?” 二老太太的声音让杨裕回过神,紧接着他的眼泪登时淌下来:“祖母,祖母……他们……族中那些太爷……” 杨裕半晌才回过神,呜呜咽咽地将杨宗道的话说了。 二老太太恨得咬牙切齿,是她遣人去劝说族人,让他们先将银钱给三房。可也仅此而已,并没有强迫他们。 是他们自己愿意做,现在却全都怪在二房头上。 二老太太一时悲从心来,如果并不是被谢玉琰害成这般,那些族人如何敢这样逼迫他们?还让裕哥儿受这种委屈? “祖母,”杨裕颤声道,“族中太爷们真的会来向我们要银钱?” 当年族人对三房步步紧逼的情形尚在眼前,二老太太也莫名地打了个冷颤。 二房还有田地和宅院,真的被族人拿去,他们以后要怎么办? 幸好现在还有的选择。 “你去找谢大老爷,”二老太太看向杨裕,“与谢大老爷说,杨家也不知不能帮忙,但得拿银钱做补偿。” “如果杨家帮他拿下了谢玉琰,水铺子要都归杨家,除此之外,还要分我们一些石炭矿,藕炭卖了得的银钱,也得分给杨家一些,否则这桩事我也管不了了。” 杨裕被吓坏了,半晌才点头:“孙儿这就去。” …… 转眼天就黑了,谢崇峻面前的矿坑不过才挖了一人深。 矿坑至少有两丈深,也就是说,这样挖下去,还得两日。衙差早就已经累得不耐烦,三河村人送来吃食之后,他们就坐在那里闲聊,再也不肯起来了。 谢家的奴仆只好顶替上去。 “老爷,北城那边已经开始做藕炭了,我去寻了那主家,主家一心要开藕炭铺子。” 那程老爷恨不得用这块地养活后代子孙,还与他说,地下的石炭矿足够采百年的。 若非还要哄着程家卖地,他当即就骂程老爷是在白日做梦。 “不过,石炭矿是采的真快,才一下午,就采了好几车。程家的下人也都在跟着三河村的人一同做藕炭,俨然……当成了自家买卖。”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他盘算了一整日,三河村迟迟不能挖出铜矿,唯有一个法子能解决眼下的困境。 “一亩地五十贯钱。” 谢崇峻念叨了几声,终于下定决心:“答应他,只要他肯立即过文书,我就将那一百亩地都买了。” 管事惊诧地张大了嘴,神情一变再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崇峻猜到管事要劝阻,他淡淡地道:“不用说了,立即去账房上筹银子。” “不是,”管事半晌才发出声音,“现在不是五十贯了,程家说……要……” 谢崇峻瞪圆了眼睛:“多少?” “六……六十贯。” 如今随便谁,都敢来踩他一脚?谢崇峻目光变得狠厉。 “程老爷说,已经收了谢玉琰五十贯定钱,谢玉琰也将做藕炭的法子教给了他,若是明日不去衙门签文书,他就要赔给谢玉琰一百贯。” 谢崇峻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他赔一百贯,却跟我多要一千贯。” 说着他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他说什么?谢玉琰教了他做藕炭的法子?” 管事应声:“程老爷是这样说的。” 谢崇峻脸上一闪喜色:“与他将藕炭秘方要来。”有了藕炭秘方和石炭矿,他就能立即做藕炭来卖。 谢玉琰也就再不能用藕炭法子做交换,与那些商贾联手做买卖。 管事听了吩咐却没有走:“杨家二房来人了。” 管事将二房想要得些好处的话说了:“只要咱们答应,他们就会鼓动族人一同向谢玉琰要银钱。” 谢崇峻憋在胸口的怒火终于发放出来,杨氏也敢这时候来捞好处。 “想要好处也不是不行,”谢崇峻道,“让他们凑银钱,与我一同买下北城外的地,我分他们十五亩地,那十五亩地挖出的石炭全都归他们。” 等风波过了,他就将程家凑数的林地给杨家,料定杨家也不敢与他争抢。 ------------ 第102章 要钱 徐四爷、赵三爷和郑三爷在三河村吃饱了,才被村民一路送去了客栈。 那处客栈就在南城,离御营前街很近,村民离开的时候,还向小厮指了去集市的路。 哥仨儿只觉得这趟走得很顺利,谢大娘子没耽搁他们多少功夫,三河村的村民也很周到。他们走出村子的时候,还遇到了谢家大老爷。 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谢大老爷上前说话的时候,他们想方设法敷衍了过去。 赵三爷佯装喝醉,三个人就在谢大老爷眼皮底下踉踉跄跄上了马车。 到了客栈,三人都聚在徐四爷屋中。 “看那谢大老爷不似善类。” “也是奇怪了,这里的村民不怕他。” “都是因为那谢大娘子吧!” 他们还没见过一个女郎,能做到这些。矿场去了那么多人,他们这些旁观者都很担忧,谢大娘子却神情淡然,半点不放在心上,三河村的人也格外信任她,根本不去搭理那些事,依旧各自做着手中的活计。 他们离开的时候,三河村的汉子们还没回来,听说是去北城做藕炭。 “三河村的人信任谢大娘子是有原因的。” 郑三爷在吃饭的时候向一个村民打听了,然后复述给两个哥哥听。 “原来是有救命之恩。”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买地还能做得这么周全,明年还要帮着盖房子,这得花了多少银钱?” 这种事听在商贾耳朵里,不会怀疑谢大娘子能不能将银钱赚回来,反而会觉得谢大娘子有魄力。 “早点歇着吧!”徐四爷道,“明后日咱们就该走了。” 这些本就与他们无关。 三人各自回屋歇着。 这一夜郑三爷却睡不着,脑海中都是那些藕炭,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听到外面有动静,他立即起身推开门。 见到伙计他招了招手:“听说有卖什么面汤的?” 伙计笑道:“您说的是洗面汤吧?我立即将卖水的给您喊来。” 郑三爷点点头。 片刻功夫,他就看到一个挑着桶的汉子走过来。 “您要洗面汤?” 汉子熟络地招呼着郑三爷,看到郑三爷点头之后,就忙乎起来,寻了个盆将热水倒满,然后将巾子递给郑三爷:“您慢用,还有药茶,您可要来一碗?” 郑三爷也是走南闯北许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卖热水的。 “来一碗尝尝。” “好嘞。” 就着热腾腾的水洗了脸,旁边放着一杯温水用来刷牙漱口。 等都洗干净,药茶就推到了他面前。 郑三爷端起来抿了一口,这药茶与京城茶馆中相比要淡些,却也能尝到药材的味道。 “多少银钱?” “十三文,洗面汤三文,药茶十文。” 这边汉子刚说完,那边就又有人喊:药茶。 郑三爷匆匆付了银钱,站在门口看着汉子忙碌。 等到赵三爷走到他面前时,他才想起来,忘记给两位兄长留热水和茶了。 “二哥,”郑三爷拉住赵三爷,“快点洗脸,喝点药茶,咱们出去看看水铺和市集。” 三个人走出客栈,刚要询问顺通水铺在哪里,就瞧见有人推着热水车从面前经过,沿途有人将水车叫住,拿来桶来打水。 看着喧闹的人群,还有那冒着热气的水车,还有四处忙碌的挑水人,听闻不如一见,若是早些见到这情形,他们也就不会问“藕炭能不能卖得出去”这样的傻问题。 “走,直接去御营前街吧!” 郑三爷愈发急切。 三人加快了脚步,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不远处的王铮收回目光,他怎么觉得李家帮他找的这三人有些傻呢?他微微皱起眉头,反正过两日这三人就走了,期望他们不会闹出什么乱子。 给大哥的信他也寄出去了,信上提及谢大娘子让他帮忙找三个人,在谢崇峻面前唱一出戏。 这种小事,猜想大哥应当不会反对,他也就自作主张办好了。 现在只期望嫂嫂那边顺顺利利,否则他还要担心,是不是帮的太少了。 …… 永安坊,三房院子。 于妈妈快步走进屋子。 谢玉琰刚刚吃过饭,正在喂狸奴鱼干。 鱼干在泥炉上烘得香脆,狸奴咬起来“咯吱”作响,吃完一条就讨好地舔着谢玉琰的手掌,想要再讨一条。 屋子里的气氛这般轻松,于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怎么?”谢玉琰道,“族中来人了?” 于妈妈应声:“是两个嫡亲族人,说是家中有急事,想要将之前送来的银子拿回去。” 谢玉琰又拿起一条鱼干,头也没抬:“那就将银钱支给她,让她在文书上签好名字,说清楚,日后无论三房有什么买卖,她都不必来了。” 于妈妈道:“恐怕后面还有人,咱们要给出去多少?” 谢玉琰道:“人若是多了,就先记下名字。告诉他们,我们今日有客登门,凡事之后再说。” 于妈妈能想到,这话放出去之后,恐怕族中就会有人来三房兴师问罪,阻拦大娘子与几位商贾谈成买卖。 两个族人拿走了银钱,还没过一刻,就又有族人找上门。 于妈妈望着那族人:“可想好了?” 那族人没有半点犹豫。 这边银钱还没支完,立即又有几个族人一同上门。 “我们也要将银钱拿走。” 于妈妈皱起眉头,还没说话,就有人吵闹起来:“之前不是说好的,我们随时都能拿走银钱?” “该分的利钱我们可以不要,但本钱必须一文不少地退给我们。” “对,快点退。” “以后三房再有买卖,我们都不来就是了。” “你们大娘子呢?将大娘子叫出来与我们说话。” 于妈妈被人围着,脸上却没有惊慌的神情:“大娘子说了,只要有人想退银子,我们三房都会奉还,但今日有要客登门,明日大家再来三房将银钱取走……” “为何要等到明日?”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杨宗道被人搀扶着进了门。 “既然之前有话在先,就不能食言,否则如何能执掌中馈?” 族人立即搬了椅子过去,请杨宗道坐下。 “去吧,”杨宗道吩咐,“将你们大娘子请过来,我有话与她说。” “三河村矿场出了事,大家都知晓了,她瞒也瞒不住,还是趁早与大家说清楚,族人们拿出的都是一辈子的积蓄,若是折在这里,让他们怎么过活?” 杨宗道这么一说,屋子里的族人更加激动,外面那些探头探脑查看情形的,见状也纷纷靠了过来。 ------------ 第103章 还命 杨宗道这话一说,戳中了许多人的心思。 杨氏族人纷纷开口。 “三河村去了那么多衙差,为何不与我们说?” “我今日一早过去打听才知晓,那块地下有铜矿石,只要证实了,朝廷就会将三河村的地都收走。” “三房花多少银钱买的地?这笔钱不就要亏进去了?” “可不止这块地的钱,谢大娘子与那些雇工签了文书,至少用人家两年,两年啊,一日一百文。” “一共有三四十个雇工吧?一天就是四千文,啧啧,再不将钱拿出来,就要赔光了。” “当时我就说,不应该这么早雇那些人,等到春耕后也不晚,大娘子一意孤行,这笔银钱不应该算在我们头上。” “就是……当日我也劝了,我也不答应。” “对,我们可都没答应。” “将大娘子叫出来。” “各位同族先回去,”一个郎妇低声道,“大娘子今日真的有事,等今天过去了,一切就都好了。” 郎妇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族人呵斥:“您算什么东西,一个旁支的媳妇,也敢与嫡亲族人这般说话?” “若非杨氏一族收留你们,你们早就饿死了。” “早知你这般吃里扒外,当年就不该救下你们。” 郎妇被骂的涨红了脸,想要反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你救的人?” 一句问话从屋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然后纷纷让开一条路。 谢玉琰带着张氏踏进屋中,她的目光一扫,落在其中一个族人身上,清澈的目光登时变得凌厉。 族人不由自主地开口:“不……不……是我。” 谢玉琰微微扬起嘴角,明明露出一抹笑意,却冷冽地骇人:“连你的命也是别人救的。” 声音不算高昂,语调听起来都显得太过平淡,但就是这样的波澜不惊中,带着一股的威压,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脊背发寒。 “是杨氏三房带着你们躲过了灾荒,重回故里,又过上太平的日子。” “受人之惠,不可忘报。你们可报答了三房的恩情?” 屋子里寂静无声。 张氏胸口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热泪在眼睛中打转,她紧紧地攥着帕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杨宗道先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身边的长子杨明立。 杨明立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这话说的不对,带着大家逃荒的是三房没错,但能顺利回到大名府,是用二十多条族人的性命换来的。” “现在那些人的牌位还摆在祠堂里。” “我爹为了给族中省粮食,倒下就没再起来。” “还有我二叔,为了护着一点水,被几个流民砍杀了。” “一觉醒来,我娘和弟弟就不见了,不知是被别的流民拖走了,还是被野兽叼了。” “我那婆母,怕耽搁了大家行程,用裤带将自己挂在了树上。” “二十多条人命啊,岂能就这样忘了?” 张氏整个人剧烈地颤抖,每次提及当年蝗灾的事,族里人都会说这些,还将那几个死去亲人的族人推上前,那些人眼中满是恨意,好像他们三房就是罪魁祸首。 现在这些人又齐齐盯上了谢玉琰。 张氏是个软性子,平日里都不敢大声说话,这这一刻,她往前几步,挡在了谢玉琰面前。 “六哥儿媳妇……不知晓……这些,”张氏看着众人,“你们……有气……就冲着我来。” 张氏的声音哆嗦成一团,人也佝偻着,但她两只手紧握,神情无比坚定。 谢玉琰看着张氏的背影,看着她控制不住浑身颤抖的模样,她那坚硬的心,忽然被撞了一下。 明明这一下力气很小,却让她很清晰地感觉到了。 谢玉琰一只手拉住了张氏,另一只手拽住了要冲上去的杨钦。 年幼的杨钦就似一头小豹子,稚嫩的脸上满是凶狠,本来他还能冷静地站在阿嫂身边,他知晓阿嫂有办法应对这些人,可当瞧见母亲颤抖着走上去时,他就什么都忘记了,只想也冲上前,如果族人敢动手,他就与他们拼命。 就在两人被谢玉琰拉住的瞬间,从屋外走进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杨氏和一干郎妇。 郎妇们站在了谢玉琰周围,紧接着又有几个汉子走进屋子,他们沉着脸,手中握紧了棍棒,虎视眈眈地看向闹事的族人。 眼前的变化,让张氏回过神,这时她才想起,他们三房已然不是从前,谢玉琰更不是软弱无能的她。 “我觉得,应该换个说法。” 谢玉琰看向杨宗道:“大名府蝗灾之后,朝廷曾发抚恤,送逃荒的流民归家。春耕时,城中重新统算人口,朝廷邸报上写得清清楚楚,大灾过后人死十之五六。” “按朝廷的数目算,杨氏一族三百零七人,应死一百八十四人。” “杨氏三房带着族人远行逃难,却带回二百八十三人,此举救下九成族人。” “如果谁还觉得三房有错,不想念着三房的恩情,”谢玉琰目光微沉,“那就死够一百八十四人,再来还跟三房说短论长。” 屋子里一片安静。 谢玉琰微微眯起眼睛:“逃难路上死了二十四人,现在谁来做第二十五个?” “你……”谢玉琰看向之前说话的族人。 然后又将目光落在杨明立身上:“还是你?” 所有人都噤声,被点中的两人齐齐向后退了一步。 谢玉琰冷声:“我也不想让族中人时时刻刻念着三房恩情,委实有些不公平,趁着今天日子好,你们将命抵还,咱们就两不相欠,如何?” “荒唐,”过了好一阵子,杨宗道才高声道,“大家同属一族,你却这般咄咄逼人……” “我没请族里太爷,和各位族人来三房,”谢玉琰扬声,“到底是谁,鼓动这些人堵到了家门口?” 这下连杨宗道都闭上了嘴。 “有句话说的好:人害人,天不容;天害人,草不生,”说到这里谢玉琰刻意停顿,脸上笑意更深了些,“在我这里要改一改。” “我不信天,只信我自己。” “所以……我若想要惩戒谁,谁也逃不脱。” “现在,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还念着族人恩情的,立即从三房离开。” “剩下的人,”谢玉琰向周围一扫,那清冷的目光仿佛看过每一个人,“今日在三房做下的事,你们会用一辈子来悔过。” “我保证,你们便是走投无路,三房也不会再施舍一文钱。” 说完这些,谢玉琰在屋子正中的椅子上坐下:“现在,开始选!” 张氏看着端坐在那里的谢玉琰,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牢牢挡在她面前,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任由热泪从眼睛里流淌而出。 ------------ 第104章 买地 屋子里静谧无声,一阵风吹来,仿佛也在时光长河中,荡起一丝丝波纹。 当年大梁被北齐攻入京师,皇帝吓得将帝位传给儿子,不想儿子被齐人捉走,他也差点落入敌手,虽被营救回来,却就此一病不起。 谢太后也是坐在大殿之中。 桌案上垒着高高的奏折、弹章,屋子里站着一干相公、学士。 所有人的目光,只敢落在圣人那揄狄下摆的翚翟纹上。 病榻上的太上皇努力地用手在沙盘上写着什么,却只留下鬼画符般的痕迹。 众臣不敢随意猜测,便是那圣人开口:“太上皇垂危,皇帝被俘,国不可一日无君,命宰辅、枢密、宿直学士觐见,议立新帝。”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却有宰执犹豫不决,生怕成了大梁的罪人。 谢太后笑容冰冷而威严,淡淡地说了一句:“现在,开始选!” 此时此刻,圣人换了一身布衣裙,依旧坐在椅子上,虽然收敛了身上的威势,却依旧轻易就让屋子里的人抬不起头来。 站得稍远些的杨氏族人,开始悄悄地向后退,然后逃似地离开了三房的院子。 有一个带头,许多族人就纷纷效仿,片刻功夫,站在院子的杨氏族人跑了大半,屋子里的族人,也试探着向外退去,发现无人阻拦后,也走了三四人。 跑出去的族人发现,杨明经就站在三房院子外,这位族长面沉如水,与他们对视之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离开。 杨明经也站在谢大娘子那边? 族人来不及多想,加快了脚步。 杨明经望着族人们的背影,深吸一口气,他也是才知晓,母亲联手谢家算计谢玉琰。 情形已经变成这般,他无力阻拦,却也不能跟着母亲向谢玉琰下手。 在见识过谢玉琰的手段后,他发现已然没有勇气与她抗争。 眼见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杨宗道咳嗽一声:“十几岁的女娃,如何能知晓当年事?自身难保还想要威吓旁人,真是笑话。” 一句话说完,杨宗道额头上的冷汗也顺着脸颊淌下,他仿佛用尽了全身所有的气力,才勉强应付。 跟随杨宗道同来的族人,纷纷看向杨宗道,几个人目光交织中,终于让贪心占了上风,维持住了心神。 只要他们能乱了三房的局势,阻拦了谢玉琰与商贾们的生意,三房的水铺就会落在他们手里,谢崇峻也答应与他们合买北城外的那块地,虽说一亩要六十贯,但谢家会将做藕炭的法子一并告诉他们,不能将目光放在眼前,这是一笔能长久做下去的买卖。 再说,经此之后,他们就算攀上了谢家,还怕以后没有钱赚? 现在他们不能走,必须拿回送来的银钱,这样才能去买地。 相信谢玉琰还是相信谢崇峻,他们闭着眼睛都能选对。 没有人再离开,杨宗道正要再说话,就听谢玉琰道:“将银钱给他们。” 杨宗道登时一怔,方才谢玉琰还疾言厉色地阻拦,怎么现在却轻易松了口,他转头向屋外看去,屋外居然空无一人。 杨宗道心底冰凉,额上又冒出一层冷汗,还好屋子里的人足够多,已经能拿走谢玉琰手中剩余的银钱。 如此一来,谢玉琰想要再买北城的土地,还要再想别的法子。 谢玉琰被人掠卖到大名府,除了杨氏三房再无亲朋,想要弄银钱谈何容易?杨宗道不信,她还有这样的本事。 再说,她也没有这个时间了,因为今日谢崇峻就会将北城的地拿下。 想到这里,杨宗道紧绷的精神微微松懈几分,谢玉琰还是太稚嫩,非要与他争这口气,到头来,将她自己逼得无路可走。 “要数清楚,”杨宗道吩咐杨明立,“一文都不能少。” 如果少一文,他们就有借口继续在三房闹。 三房给出的银钱,他们不做停留,会直接送去谢家,一鼓作气,将这笔买卖拿下。 …… 此时,应该来到永安坊的徐四爷、赵三爷、郑三爷和程琦被人拦下,迎去了谢家的米铺子。 为了见四人,米铺今日有意没有开张。 谢崇峻坐在后院堂屋的主位上,端起热茶抿了一口,径直道:“不瞒几位,三河村矿场上发现了铜矿石,那块地很快就要被朝廷收走了。” “杨氏族人知晓了此事,今日打算向谢玉琰要回银钱。” “谢玉琰手上没钱了。” 此话一出,四个人都是一怔,神情既惊诧又担忧,还夹杂着几分失望。 谢崇峻没打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接着道:“杨氏族中会接管谢玉琰手中的水铺。” “还会与我一同联手卖藕炭。我将诸位请到这里,是因为杨氏族中会将银钱送过来,到时候是真是假,你们一看便知。” 程琦先忍不住道:“谢大娘子那般聪明,怎么会……” “被夺权?”谢崇峻轻蔑地道,“一个妇人而已,嫁去杨家的时候夫婿就死了,她又不知晓自己从何而来,连个娘家人都没有,你们觉得杨氏一族真的会将中馈大权交给她?无非是利用她罢了。” “我也是看好了这桩买卖,才向你们说明情形。” 随即,谢崇峻看向程琦:“程老爷可以将北城的地卖给我,三位也是一样,我愿出高价买下你们手中的矿坑。” 程琦皱起眉头,他豁然起身:“我去问问谢大娘子。” 谢家管事刚要阻拦,就听到马蹄声响,紧接着伙计道:“是杨家车马,他们来送银钱了。” 程琦目光一闪,依旧要向外走,谢崇峻也不着急:“你若是想独吞谢玉琰的藕炭方子,自己卖藕炭……就要盘算盘算,能不能对付谢氏和杨氏两族,即便我们不出手,谢玉琰难免告到贺巡检那里,你可有应对的法子?” 程琦的脚步就是一滞。 “不如卖给我。” 谢崇峻说完从管事手中接下文书:“就按你说的价钱,我们买下北城一百亩地和做藕炭的法子。” “有了这笔钱,你可以随便搬迁去哪里,置办大宅和田亩,不必操劳就能富贵荣华。” ------------ 第105章 东家 文书摆在程琦面前,只要签了就能拿走六千贯。 不止是六千贯,还有卖藕炭方子的钱。 程琦一时眼睛有些发直。 郑三爷心一沉,看向身边赵三爷,然后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他觉得眼前这个程老爷没法拒绝谢家人。 宰辅一个月正俸不过三百贯,知县就更少了十几贯而已,京城一座极好的宅子,五千贯就能买下来。 靠着卖一百亩地就能赚这些,几辈子积福都不可能会遇到这样的好事。 换成是他,他可能也会答应。 如此一来,谢大娘子的买卖肯定就做不成了。这可是他们没料到的,事先也没商议过要如何应对。 徐四爷性子直率,没有多想就开口道:“昨日大娘子与咱们说好了……” 话还没说完,肩膀上一沉,谢崇峻的手压了上去。 谢崇峻笑着道:“三位不用着急,谢玉琰答应你们的,我谢家也能做到。” 徐四爷眉头锁得更紧,冷哼一声:“这样的买卖,我可做不来。” 赵三爷恐怕大哥吃亏,有些事他们管不了,但可以试着帮一下谢大娘子,昨日吃了三河村的饭菜,现在不说话,心中委实过不去。 “就算你要卖地,那做藕炭的法子也不能卖,谢大娘子要与你做买卖,才会透露这些,你若是转手卖了……” 程琦神情也开始动摇。 “可有文书?”谢崇峻开口道。 程琦下意识摇头。 “既然没有文书,就算告去衙门也是没用,”谢崇峻说着又道,“她也没告诉你们,三河村的石炭矿出了事,你们反悔都是因为她隐瞒实情。” 程琦下意识地点头,不过很快他又动摇了:“要不,我们先去杨家看一看。” 谢玉琰能言善辩,他岂能将这些人放去杨家? “何必这般费事?”谢崇峻道,“一会儿杨家还要送银钱,你问问杨氏族人不就什么都知晓了?” “你先看看这些买卖契书,上面写的对不对。” 谢崇峻将文书向前一送,程琦下意识地吞咽一口。 三兄弟看出来了,程老爷这是被哄住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 徐四爷道:“这里没有我们的事,我们就不奉陪了。” “几位若是与我们谢家谈买卖,我们谢家必然不会亏待,”谢崇峻说着,从怀里掏出三锭银子摆在桌子上,“尤其是这样的大买卖,怎么能如此儿戏就做决定?” 谢崇峻说话的功夫,就听得有人进了米铺,紧接着声音传来:“年纪大了,难免走路慢一些,让谢大老爷久等了。” 杨宗道被人扶着进了门。 见到屋中的情形,杨宗道猜了个大概:“这就是几位要做藕炭买卖的老爷吧?” 谢崇峻点点头,不由地暗自松口气,有杨氏太爷在,这四人更容易被说服。 杨宗道从怀中拿出一纸文书递给众人:“几位老爷莫要被谢氏糊弄了,谢氏的矿场出了大事,不仅矿场要充公,谢氏也要下狱。” 徐四爷沉声道:“当真?” “那还有假?”杨宗道叹口气,“都是族人,若非有确切消息,谁也不会闹上门。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那买卖真的能赚钱,我们何苦要为难她?” “之前我看谢氏水铺开的好,哪知她拿到银钱会这般……唉,早早就招了那么多雇工,一日就得好几千文钱。” “我们族里人都要问她将银钱拿回来,她手里剩下的那些银钱已经见底了,还有许多族人在那边等着,这些她都应对不过去,拿什么银钱给你们?” “杨氏商议出了结果,准备与谢家一同卖藕炭,水铺的买卖,族中也接下了,几位老爷若是还有心做藕炭,就坐下来与我们细谈吧!” 郑三爷看着杨宗道递过来的文书,一张张都是杨氏族人从谢大娘子手中拿回银钱的凭证,上面清晰地按着手印。 这应该不会是假的。 谢大娘子那边真的出了事。 郑三爷看向两个兄长,想要说些什么,他们受人所托来帮忙,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大娘子被人欺负。 徐四爷突然一笑:“这位太爷说的对……” 话这样说,手却突然伸向程琦,程琦没有防备被抓了个正着。 “走,”徐四爷此时才接着道“我们先去商量商量。” 这话音刚落,就听到谢崇峻一掌拍在了桌子上,立即有几个伙计打扮的人走进屋,几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徐四爷。 程琦脸色变得难看,趁着徐四爷不注意,甩脱了他的手,藏在了谢崇峻身后。 “你……” 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徐四爷就算会些拳脚功夫,也肯定没法将程琦带走。 郑三爷见势不好忙道:“谢家买了他的地,定然将我们三人丢在一旁,我们千里迢迢来到大名府,总不能就这样回去。” 赵三爷也盯着程琦:“亏心的钱不好赚……” 程琦的脸变得一阵黑,一阵红,他看了看谢崇峻,又扫向徐四爷等人,半晌他下定决心:“七千贯,一百亩地再加上做藕炭的法子,我全都卖给你。” “拿到银钱,我全家立即搬出大名府,跟你多要的……是我雇武师用的,你若是不答应,那……那便算了,我还是等着……” 杨宗道正要想方设法劝说一番,之前还是六千一百贯,现在却成了七千贯,谢家是大商贾,不在意这些,但他可不行,多出的一千贯,他们至少也得出一百贯,那也太…… “好,”谢崇峻没给杨宗道开口的机会,“就七千贯。” 杨宗道张着嘴愣在那里,胸口一阵抽痛。 谢崇峻吩咐管事:“去将县衙的文吏请过来,我们立即过文书。” 程琦结结巴巴:“我的地契都在家中,只怕……” 谢崇峻道:“我让人抬上银钱,随你一同去家中,有衙署的文吏在,你也不用害怕。”放在从前他可能会用些手段,但现在忌惮贺檀,就只能将文书办得清清楚楚,到时候贺檀问起,也是无可奈何。 说完这些,谢崇峻看向杨宗道:“你多出五百贯,这藕炭法子我们都要用,一人一半最为合适。” “如果银钱不够,立即回去取,免得耽搁了。” 五百贯,杨宗道差点背过气去,现在他却不能因此与谢家闹翻,只能硬着头皮让儿子回去凑钱。这些拿过来,那可就是他一家的全部积蓄了。 …… 徐四爷几个一路到了北城,亲眼看着程琦与谢家、杨家签了文书。 程琦按上手印那一刻,三人才觉得真的完了。 一切已成定局。 这石炭矿易了主。 三人仍旧不死心,现在只能求着三河村别出事。 谢崇峻拿到了土地,也不在意徐四爷三人,等到谢玉琰被拿办,他们三个也只能去求他,到时候这买卖如何做,还不是他说了算? 杨宗道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将十五亩地的文书贴身放好,有这些东西,他就能回去要水铺了。 程琦仔细数着堆积起来的铜钱和银锭。 七千贯,一文不少。 程琦松了口气,看向身边的管事:“去与东家说一声,她交待给我的事,我全都办妥当了。” 听到“东家”两个字,谢崇峻的不禁皱眉,他看向程琦:“这些地不是你的?” 程琦直起脊背,微笑着道:“我哪有这个福气?这地是东家借我的名头买的,平日里地契都在东家手上,昨日东家才交给我,让我卖地用处。” “我还怕自己办不好,现在总算能交差了。” 谢崇峻心头忽然一慌,立即追问:“你东家是谁?” 程琦笑容更深,眼睛中露出几分痛快的神情:“我有两个东家,其中一个……” 说到这里,他眼睛豁然一亮:“这不是来了。” ------------ 第106章 亏大了 程琦说着话带着人上前去迎。 谢崇峻的视线也一下子被挡住,不过很快他听到自家管事禀告:“谢……玉琰来了。” 谢崇峻脑海中闪过第一个念头,谢玉琰得到消息,赶来抢地了。刚好,挡在他面前的程琦躲闪开,谢玉琰的那张脸,出现在他面前。 清丽脱俗,面容舒展,无论何时,没有半点的恐惧和畏缩。 谢崇峻脑子里第二个念头,她为何不惊诧、生气或是恐惧? 即将有第三个念头时,被程琦的话打断了。 “东家。” 东家? 谢崇峻向程琦周围看去,只有谢玉琰和她带来的管事和下人。程琦的东家在哪里? “文契都过好了?”谢玉琰那清越的声音响起。 程琦躬身道:“八十五亩地卖给了谢大老爷,十五亩地给了杨宗道。杨宗道的地是谢大老爷给他挑选的,与我们没有干系,记档的文书递给了县衙的文吏,银钱我也清点好了。” 谢玉琰道:“辛苦了。” 程琦笑着:“为东家办事,不辛苦。”不但不辛苦,心里委实欢喜。七爷交给谢大娘子的时候没有一百亩地,谢大娘子准备算计谢崇峻,才让他将附近边边角角都买了,那都是些林地、山地、沙地,种不了什么农物,所以一百亩统共加起来不过花了不到二百贯钱。 现在转手就是七千贯。 将三河村买地的银钱、谢大娘子买了另外两块地的钱都算进去,花的也不到一千贯。 这可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更别说,冤大头是谢崇峻了。 谢崇峻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谢玉琰与程琦说的话,坐实了她就是程琦口中的东家。 谢崇峻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 这不对。 谢玉琰如果早就买下了这块地,为何又要卖?三河村的石炭矿有问题,她唯有拿下这块地来翻盘。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来抢夺。 不对,不对。 “她就是你的东家?”谢崇峻不甘心地质问程琦。 程琦转头,脸上尽是得意的神情:“是啊。” “你说,我们买的一百亩地是她的?” “对,是东家的,”程琦恐怕自己说的不够清楚,“我们东家,就是杨家三房六郎的娘子,谢玉琰,谢大娘子。” “您给的七千贯钱,都是我东家的。” 谢崇峻耳边一阵嗡鸣声,下意识地道:“这不可能。” 明知谢崇峻是一时难以接受买了谢大娘子的地,并非是不相信他说的话,但程琦还是故意道:“怎么不可能?我还会骗您不成?” 屋子里的人全都愣住了。 每个人都与谢崇峻一样惊诧。 尤其是杨宗道,一张老脸面色铁青,瞪大了浑浊的老眼,仿佛就要喘不过气。这些银子,满屋子的银子,都是谢玉琰的。他家中凑来的银钱,都给了谢玉琰。 他从三房拿出的银子,都没能送回家中,直接就又给谢玉琰送过来了。 不,不一样。 之前给三房的,是跟着三房做买卖用的,将来赚了钱,会分他们利钱,现在他给出去的,是买了十五亩山地。 杨宗道眼前一阵阵发黑。 谢玉琰故意引他们买地,将土地的价钱抬到了一亩六十贯。 六十贯啊,哪里有这样的价钱? 他以为将谢玉琰手中的银钱都拿光了,转头谢玉琰就得了七千贯。 如果他不将银钱拿出来,是不是就坐等着分钱了? 那是多少钱啊? 现在没了,全都没了。 杨宗道觉得自己即将晕厥过去,但紧接着他想起什么,颤声道:“做藕炭的法子……” 还有这个,他花了五百贯买来的。 谢崇峻听到这话,也看向谢玉琰。 “那法子是真的,”谢玉琰道,“不过,不同的石炭碎用的法子不同,我也不知晓你们买的是哪个?” “还要吗?我手里至少还有十几种类似的法子,一种……” 程琦接口:“一千贯。” 谢崇峻咬牙切齿:“你耍诈。” “谢大老爷莫要乱说,”谢玉琰看向县衙的文吏,“有官爷在,价钱是商议好的,谁也没强买强卖,至于程琦要将这些银钱给谁,与谢大老爷无关。” 谢崇峻脖颈的汗毛都要竖立起来,他控制不住上涌的怒气,想要立即上前掐住谢玉琰的喉咙。 他刚向前走了一步,就看到七八个汉子将谢玉琰围住。 “怎么?谢大老爷这地不想要了?”谢玉琰道。 谢崇峻没说话,旁边的杨宗道心中却涌出一线希望,或许谢玉琰能将这地收回去。 谢玉琰开口淡淡地道:“一亩地五百钱,卖吗?” 五百钱,不是五十贯。 一股热血从杨宗道鼻孔里淌下,滴滴答答落在他的衣襟上。 “爹……” 随着杨明立的叫喊,杨宗道晕厥过去。 谢玉琰带来了不少杨氏族人。 大娘子吩咐他们拉着车马前来,不知所为何事,他们在外等待了半晌,屋子里终于有了动静,一个个纷纷抬头去瞧,只见杨明立和自家下人,将杨宗道抬了出来。 杨宗道为何在这里? 杨氏族人不知晓,也没有人上前去帮忙。 今日杨宗道带着族人逼迫三房,大娘子有言在先,从此之后不会帮他们一文钱,自然也就不将他们当做族人了。 杨明立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想他们一大早带着族人前去三房兴师问罪,现在却落得这样的结果。顾不得质问族人,只得将自己老子搬上自家马车,匆匆忙忙赶去找郎中。 屋子里,谢崇峻依旧盯着谢玉琰,他心中有太多疑问,现在太想知晓答案。 谢崇峻知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开口,却还是忍不住:“这地下没有石炭矿?” “三河村那边……你动了手脚?” “你还在哪里买了地?”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玉琰没有回应的意思,转头吩咐程琦:“让人进来抬银子。既然这块地卖了,你就与我回杨家。” 程琦应声。 谢崇峻还想让人上前阻拦。 却在这时,屋子里终于有人憋不住笑了起来。 徐四爷看了个大概,知晓是谢大老爷上了当,想想方才他们急着签下文书的模样,一串笑声就猴急地从他喉咙里跑出来。 “我说谢大老爷,人家不愿意回你,你何必再问,欺负一个女眷委实不应该。” “请教别人,也得客气些。” “别的我不知晓,我就看明白一点。” “你觉得这块地值一亩六十贯钱,谢大娘子觉得这一亩地只值五百钱,”徐四爷道,“买卖人难免有看走眼的时候,你就好好请教请教谢大娘子,为何这地不值钱,免得日后再吃亏。” ------------ 第107章 为什么 谢崇峻自然不会像徐四爷说的那样,去向谢玉琰请教。 他百般算计最终却是从谢玉琰手中买地,若是再向谢玉琰示弱,他真就成了大名府最大的笑话。 谢玉琰看向徐四爷:“三位与我们一同去杨家,我还有一些事,要与三位商议。” “自然,”徐四爷替两个弟弟做主,“今日本就该登门的,却因有些人耽搁了功夫,趁着天色尚早,办正事要紧。” 谢崇峻一张脸涨得发紫,怒气显然已经压制不住,他身边的下人全都握紧了手中的棍棒,只要谢崇峻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上去与谢玉琰等人动手。 谢玉琰站在那里不动,好似并没有察觉到危险。 一阵风吹开了窗子,谢崇峻登时清醒。 他差点又上了谢玉琰的当,他若是当着县衙的文吏动手……除非将屋中的人都杀了,否则贺檀回来之后,定会彻查谢家。 他能杀人,却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这般肆无忌惮。 “大人,”谢玉琰向县衙文吏道,“卖地之前,我们还挖出了一些石炭矿,这些是否能带走?” 屋子里气氛紧张,文吏额头上也沁出了汗水,听到“大人”这个称呼,文吏身体里的一根筋似是被人拎了拎。 对,他是有职司在身的,这时候怎么能不出来说话? 文吏回过神:“既然是之前采的矿石,理应归你们处置。” 谢玉琰看向孟九:“老规矩,碎石炭送去做藕炭,整块的带去三河村交给炼铁的工匠。” 孟九应声。 处置完石炭矿,谢玉琰看向于妈妈:“让杨家人进来搬银钱!” 杨氏族人进门的时候,脸上还挂着茫然的神情,他们知晓谢大老爷在这里,却猜不到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于妈妈说去搬物什,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眼睛从屋中扫过,没有发现要搬的东西,于是求助地看向于妈妈。 在他们思量着应该是藕炭或者石炭碎,要么就是连屋中的家什…… “那不是?”于妈妈指向几个大箱笼。 箱盖还没合上,有的装的是大银锭,有的则是碎银块,更多的是铜钱。 被这样一提醒,众人才看到堆积起来的银钱。 这么多? 杨氏族人不知是要慌张还是欢喜,总之一颗心跳得厉害。 “快点抬出去。” 管事郎妇先回过神,大娘子让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这些银子才哪儿到哪儿,将来还会更多。 她可是水铺的管事,亲眼看到大名府突然多了走街串巷的卖水郎。 不过……这还是太多了。 她们之前还担心大娘子将银钱都还给了族人,恐怕手中的不够用处,还准备各自回到家中筹备些拿过来。 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银钱有了。 那么,杨宗道为何突然变成那般模样,也就好猜测了。 活该。 郎妇心中骂一句,勾结外人害大娘子,就该落得那般下场。 一箱箱银钱被搬出去,谢崇峻的面色也变得愈发难看。 “大娘子,我的这些家什也要带走。” 随着程琦说话,杨氏的族人就跟蝗虫般,所到之处片草不留。 “还有几根大梁,明日我带着人来拆。”孟九道。 总之能拿的,一根毛都不会给谢家剩下。 谢玉琰带着众人离开,这群人一走,给谢崇峻剩下了一片荒地。 文吏咳嗽一声道:“衙署还有公务,我们也不久留了。”眼看着谢崇峻吃了大亏,他们留下做什么?等着开席? 等衙署的人离开,谢崇峻依旧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管事都不敢说话。 他们不知该怎么回谢家,家中可都等着大老爷拿下矿场和做藕炭的法子,杨氏的水铺子明日全都改姓“谢”。 这…… 管事低声道:“总归地没问题,谢氏也承认卖给我们的藕炭做法没错。兴许谢氏只是……觉得卖藕炭太费事,想要赚笔大的。” 可能吗? 谢玉琰就为了这个? 谢崇峻沉着脸:“他们不是已经打了矿坑?进去几个人看看,地下的石炭怎么样。” 管事忙带着几个人去地里找矿坑。 地上的脚印和车辙印还在,顺着就能找到竖井在哪里。 只不过…… 管事看着面前一片平坦。 三河村那些汉子是不是有力气无处用?这怎么又给填上了?昨日挖矿坑累得浑身酸疼,还未消散,现在又来了。 “又填上了?”管事回禀的时候,不敢去看谢崇峻的脸。 “好,”谢崇峻居然笑起来,只是笑过之后,血红的眼睛中满是杀气,“她可别落在我手中。” 否则他非得将她丢进矿坑填埋了。 既然旧矿坑不能用了,就挖新的来看。 “去唤周虎。” 让周虎寻个地方,让下人打竖井,他现在就要知道,地底下有没有石炭矿。他好知晓,到底错在了哪里。 …… “所以,地下确实有石炭矿?” 几个人在三房堂屋里坐下,郑三爷问及北城那块地。 谢玉琰点头:“有,这些日子我们挖了不少碎石炭,做成藕炭晾晒。”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不过,大块石炭更多,比三河村的还要好。” 郑三爷总觉得谢大娘子不要那块地,跟她说的这句话有关系,或许是因为大块石炭不适合用来做藕炭。 “大块石炭另有用处,拿来做藕炭就可惜了。” 果然。 与他猜测的相似,但郑三爷知道自己想的只是皮毛,谢大娘子才是真正懂石炭矿的人。 徐四爷道:“那不就便宜谢大老爷了?他采了石炭还是能卖出去,得一笔银钱。” 谢玉琰却是一笑:“不是所有的石炭都能拿来卖的。” 这他们就不懂了,三个人互相看看。 “三位手中的石炭矿,是什么情形?” 徐四爷道:“的确有石炭,不过挖出来的比三河村看到的那种差远了,颜色有些发黄,我们也试着烧过,烟很大,很难烧着。” 说到这里他又问谢玉琰:“这种能不能做藕炭?” 谢玉琰点点头:“能,不过做法与我们现在做的藕炭不同。” 法子不同,但是能做。徐四爷抓住了重点。 “几位这两日辛苦了。”谢玉琰说着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端来几个托盘,上面是六锭二十五两的银子。 “携带铜钱不方便,我就折成了银子算是酬劳,”谢玉琰道,“这边的事也算差不多了,三位若是着急明日就可离开大名府。” 看着那些银子,徐四爷好像现在才想起来,他们来大名府是帮着谢大娘子唱戏的。现在大功告成,他们也该走了。 谢大娘子还给了他们每人五十两银子,比之前说的还要多。 可是三个人谁也没有伸手去取银子。 终于,郑三爷忍不住先开口道:“谢大娘子,你之前说的,与我们一起做藕炭的买卖……还能做吗?” 赵三爷心中焦急,接着道:“赚了银钱,给我们少分些也行。” 徐四爷道:“对,若是不想教我们做藕炭的法子,那就从我们这里买碎石炭……我们也……勉强愿意。” ------------ 第108章 共识 徐四爷说勉强愿意的时候,郑三爷不禁看了一眼大哥,声音都透着几分艰涩,是挺勉强的。 尤其是大哥的目光,恨不得就写上几个字:带上我们。 谁不想有个长远的买卖?光是坐在家中买地里的矿石,就跟坐吃山空一样不踏实。 郑三爷想得更长远些,他看上的不是藕炭,而是谢大娘子。 谢大娘子年纪不大,做事却有条不紊,将谢大老爷耍得团团转。还借着谢大老爷的手,整饬了杨氏一族。 这桩事过后,杨氏族中,必定都要听她吩咐。 而且,谢大娘子嫁入杨家才不到一个月。 他自问身为男子都做不到。 遇到一个比自己强太多的人,她做事堂堂正正,多帮扶乡里,不阿谀富贵,那就应该是此生路上难求的贵人了。 既然是贵人,与她来往越多越好,光是卖石炭碎,他们只能得些银钱,与她一同卖藕炭就不一样了,共同做一桩事,从情分上就不同。 这时候,三个人都忘记了,他们来大名府,就是唱一出戏,根本没想真正谈买卖,结果不知不觉就上了心,现在就算有人来拉他们,他们也不肯走。 谢玉琰点头道:“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作数。” 三个人眼睛都是一亮,脸上满是欣喜的神情。 “我会与你们一同卖藕炭,还会做水铺,但是我的那些要求你们也得答应。” “答应,”徐四爷先道,“大娘子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绝没有二话。” 赵三爷道:“事不宜迟,大娘子与我们去看看石炭矿吧,将文书签了,咱们早些做藕炭,最好……正旦后就着手做出来。” “何必等到正旦后,”徐四爷道,“现在就能做,碎石炭都现成的,做好晾晒起来,正旦时卖刚刚好。” 郑三爷道:“总该筹备一下,再说大娘子还没看过咱们的矿坑呢。” 三个人居然就在谢玉琰面前商议起来。 张氏在外间,听到屋子里的动静,错愕地看向于妈妈:“他们不是……假的吗?” 于妈妈不禁笑,她也是刚刚才想明白,从一开始大娘子就没当成是假的,否则都是找人来唱戏,何必非得手中有石炭矿的?还是经那小郎君挑选的人。 只不过一时没想明白而已。 …… 离永安坊不远的一处茶楼上。 客人走了一桌又一桌,只剩下王铮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往下张望。 三个他请来的商贾走进杨家之后,就没出来。 他听说北城那边的地已经卖给了谢崇峻,这出戏应该唱完了,三个商贾也能功成身退,可他们一头扎进去就没影儿了。 “郎君,”身边的随从低声道,“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您想知晓永安坊的动静,可以唤桑典过来询问。” 王铮摇了摇头,眉毛都跟着耷拉下来。 “我好像做错事了,”王铮抿了抿嘴唇,“不知道阿兄知晓,会不会生气。” 他以为是一件小事,结果弄大了。 “他们三个,肯定想要做藕炭买卖,才会逗留这么久,我早该想到的。” 随从低声道:“郎君,你的意思是……被谢大娘子骗了?” 王铮想了半晌:“不是。” 随从跟着松口气,没被骗就好。 王铮接着道:“不是嫂……大娘子没说明白,肯定是我想错了。下次我再多思量思量,免得给阿兄添麻烦。” 在阿兄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形下,他与嫂嫂一起,做成了好几桩买卖。 阿兄发现,会不会气炸了? “要不,咱们现在就回京城……”王铮想脚底抹油,不过很快脑子里浮现起那些圣人文章,算了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还是老老实实等着阿兄责骂吧! …… 官路上,一行人正在披星戴月的赶路。 临近破晓的时候,总算停下来,让马匹休息。 贺檀翻身下马,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还是第一次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将大腿磨破,虽说这点伤不算什么,但总觉得不值当。晚上两日回到大名府能怎么样? 真的要这么着急? 看着王晏利落地靠在树上闭眼歇息,贺檀忍不住走过去,用胳膊怼了怼他的手臂:“不说清楚?” 两个人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王晏就算什么都不说,贺檀也能猜出几分。 “到底是谁向你提起了大顺城?” 他们跑这趟有了些收获,西边有消息传来,西夏金汤城换了守将。新上任的守将曾在西夏王的侍卫军中任职。 本来这是个不起眼的消息,因为西夏也贺正旦,正旦前兵马调动也是常事。再说大梁就是因此加强防守,也是将兵力布在大顺城外。 大顺城城坚难破,西夏人从不强攻,这是惯例了。 但王晏显然不这样觉得。他动用了王家的关系,命西北的守将增派兵马前往大顺城。 也用一句话说服了他:从前扰边的西夏军队,并非王师。 贺檀委实吓了一跳,就因为西夏侍卫军的将领到了金汤城,王晏就猜测,他会带着侍卫军攻城?那可是王师啊? 这种事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大顺城真有闪失,大梁将士多年在西北的努力全被葬送,西北的战局也会跟着大变,总之后果不堪设想。 王晏没有说话。 贺檀微微皱眉,王晏的这个神情,只有被提及当年遇仙那桩事时才会出现。 既然问不出来,贺檀也就不再紧追不舍,他跟着坐下也靠在树上。 “将腰牌给那谢小娘子,你也真放心,”贺檀道,“她若是知晓那块牌子能调动兵马,你猜她敢不敢用?” 王晏怀疑,谢玉琰知晓他的身份,更知晓那腰牌还有这样大的用处。 他都不知晓自己留下腰牌时,是怎么思量的。关键时刻让她调兵马自保?他甚至对她都没有几分信任。 或许,他只是想要试探一二。 王晏深吸一口气:“便是不用,她也能弄出大动静。” 那块腰牌在他递给她时,就传递了一个消息。 王家在大名府有人手,有眼线。 只要能将这加以利用,就算不说出动用兵马的话,也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毕竟那是人,而非死物,特别是被王家选出来的人,不说都是能臣,却也差不多。对他们有利的事,不用吩咐他们也会去做。 她将自己当做王家人,与那些人手之间便没了隔阂。 这就是共识。 …… 北城。 谢崇峻在这里熬了一晚上,就等着周虎带着人打出竖井。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睁开眼睛时,天都大亮了。 “老爷,”管事进门,脸上满是喜色,“三河村那边有动静了,今天一早就被队兵马围了。” ------------ 第109章 走一趟 谢崇峻心中一喜,三河村的矿坑终于挖好了? 转念他就是面色阴沉,为何不早一日?这样他就不至于上那贱人的当,白白拿出五千多贯钱。 管事道:“等到三河村的矿坑被查封,大名府只有我们家的石炭矿最多,到那时老爷再卖藕炭,还是独一份儿。” 这么想与谢崇峻之前的算计也没差太多,就是谢玉琰白得了七千贯钱。 “等谢氏被抓后,咱们也能设法将水铺弄到手。” 管事继续安慰着谢崇峻。大老爷掉在地上的面子,总要捡回来,只要他能陪着大老爷渡过难关,将来大老爷会更加信任他。 “让人接着盯着,”谢崇峻道,“若是有机会,就使些银钱,我要谢氏今日就下狱。” 看着管事走了,谢崇峻松了一口气。 旁边的周虎道:“大老爷可以回家歇着了,等这边矿坑挖好,就让人回去禀告。” 周虎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冷硬:“莫不是大老爷信不过我?” 在谢玉琰那里吃了亏,谢崇峻就变得疑神疑鬼,非要现在就挖出石炭矿,他勘查矿藏那么多年,还能弄错? 谢崇峻听出周虎话里的讥诮,立即道:“不是不相信你,只是那谢氏狡诈,不知晓又在哪里设了圈套,不亲眼看到石炭,我总是不安心。” 周虎冷冷一笑:“你可是谢氏一族的族长,一时吃了点亏,就泄气了?转头拿回来就是。再说,明年榷场大开,六千贯钱,还不是轻而易举?” 谢崇峻心里一震,生怕因此得罪了周虎:“我也是为了榷场,才不想贺檀的人再搅乱大名府。” 周虎懒得与谢崇峻这样的人再费口舌,等这次回去见到主人,他会劝说主人将谢崇峻换下,这样的人不堪大任。 周虎去看矿坑,谢崇峻的重新坐下来,这次无论谁来劝说,他都要亲眼盯着矿场,直到所有事尘埃落定。 …… 永安坊。 李阿嬷等人拿好家什准备一起出坊去赶市集。 别看御营前街的集市才开没多久,却一日比一日热闹,现在大名府大部分人都听说过这个早晚市,尤其是他们穿着一样的比甲,打着永安坊乡会的招幌,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这些日子,也有商贩趁机来集市摆摊儿,来往的百姓却认准了他们的装束,先要逛遍他们的摊子,再去瞧别人的,惹得那些商贩们满心羡慕。 李阿嬷好几次被人拉住,问她“乡会”的事。 “乡会”不是谁都能入的,先要以永安坊为主,李阿嬷没有答应。能不能进来,还得看他们的品行,总之要将一切弄清楚了再说。 除了一样的比甲和用具之外,“永安坊乡会”第一个摊位定是给“顺通水铺”留着,最开始李阿嬷还担心,水铺卖不出多少热水,结果小山子卖的是“洗面汤”,引得官军家的女眷来买。 这种洗面汤在集市卖开之后,就开始在街面上叫卖,那些住客栈的客人格外喜欢,热热乎乎洗个脸,再喝碗药茶,浑身带着一股的草药味儿,直叫着舒坦。 李阿嬷觉得奇怪,打听着问了,才知晓京城里也有药茶卖,达官显贵家更是盛行这个,大人们公务繁忙总会吃一些,若是药放多了,再放些米粮就成了“药膳”。 顺通水铺没卖完的药茶,小山子总会端给李阿嬷,李阿嬷砸吧着嘴,略微带着一点点苦味儿的药茶,怎么喝着就那么“贵气”呢,她是怎么也没想到,一把年纪还能享受这东西。 想到这里,李阿嬷向身后看了一眼,大家带去集市上的东西越来越多,徐氏几个做针线的也变成了六个妇人。 即便是这样,李阿嬷煮的下水也是不够卖的,没法子,军汉们肚子都大,他们一来就包了大半,有人让李阿嬷再多煮一锅,李阿嬷只摆手,她是弄不动了,除非再从坊里找个帮手,不过那也是正旦后的事。 众人推着车、挑着东西正往前走,还没出坊,就瞧见一队兵卒往这边来。 走在最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后面的人也将扁担撂下。 李阿嬷也叫停了骡车,跳下来查看。 众人眼看着兵卒进了杨家祖宅。 李阿嬷心中“咯噔”一下,当下也不管驴车了,急匆匆地往前去。 准备赶集市的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上李阿嬷。 杨氏一族别的事他们不管,若是与谢大娘子有关,他们定要问清楚。 “散开,都散开。” 两个军将骑马进了永安坊,旁边的兵卒驱赶着人群:“朝廷办事,将路让开。” 为首的军将长得格外威武,身形比寻常人大上不少,就连他骑着的枣红马也比寻常马匹要壮硕些。 他翻身从马背上下来,径直进了杨氏祖宅的大门,一双眼睛看向管事:“你们三房六郎的妻室,谢大娘子在哪里?” 杨家管事听得这话,急忙去通禀。 军将则打量着杨氏的门户。 “军爷,”一个郎妇壮着胆子上前,“不知寻我们家大娘子所为何事?” 军将沉着脸:“与尔等无关,见到谢大娘子再说。” 郎妇还想说话,却被李阿嬷一把拉走。 李阿嬷瞧着那手握刀柄的军将,这一行人,一看就不是寻常巡卒,恐怕不好惹,现在问急了他们,只会对大娘子不利,还不如在一旁听清楚之后,再想法子。 军将等了半晌,就看到一个少女被簇拥着走过来。 少女神情淡然,清澈的目光扫他一眼,就收了回去,仿佛这样就将他看了仔细。 军将皱眉,这副模样与……他家……那谁有些相似。 让人看不透,也琢磨不明白。 谢玉琰走上前淡淡地道:“军将是提点铸钱司的人吗?” 清越的声音响起,军将也回过神:“不是。” 谢玉琰道:“请看官符。” 丁鹏亮出官符不是第一次,但被年纪这么小的女眷询问,还是头一遭。 这么多穿着甲胄的将士站在这里,她就像没看见似的,眼神中不起任何波澜,声音更是不卑不亢,在他垂眼看她的时候,她也抬眼迎了上去。 丁鹏从那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一抹狠厉的煞气。 这小娘子不简单。 丁鹏伸手入怀取出官符递过去。 谢玉琰看到了“盐铁”两个字,然后道:“军将要去我哪里?三河村?” 丁鹏应道:“正是,劳烦大娘子与我们走一趟。” ------------ 第110章 这也行 谢玉琰正要回丁鹏的话,抬起头却发现,杨家的大门被杨氏族人和永安坊的人堵住了。 丁鹏皱起眉头,这是做什么? 李阿嬷等人被军将盯了一眼,虽然心中惧怕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三河村的事弄得沸沸扬扬,他们也时刻注意着杨家的动静。 本来昨日看到杨家带回许多银钱,以为大娘子大获全胜,没想到今日又有衙门的人登门。 他们不清楚缘由,担心谢大娘子是被谢家算计,不能就这样让官兵将人带走。 在祖宅的杨氏族人也是这般思量,昨日被杨宗道等人一闹,大娘子有多厉害,他们都看在眼里。 谁不愿意自家族中有个这样的掌家人?因此这时候他们绝不会冷眼旁观。 耽搁的功夫,族人将杨明经找了过来。 “各位官爷为何要带走杨家女眷?” 杨明经一双眼睛通红,面色发黑。昨天杨宗道带着人找上门,二老太太也要一同前去,被他拦了下来。 也许母亲和族叔觉得这是一次对付谢玉琰的机会,可他却不这样想,谢玉琰……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收走族人银钱的时候,她就该有所准备,所以母亲的思量决计会落空。 不过他察觉太晚,母亲早就将家中银钱都给了杨宗道,还让杨宗道代她要回银钱。 听说杨宗道吃了大亏,杨明经还松口气。如果谢玉琰因此有所损伤,这仇又要结一层,不知道要如何了结。 即便如此,他母亲与杨宗道合谋的事,谢玉琰也定会惩戒。 杨明经头顶好似悬着的一柄刀刃,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 心中烦乱,母亲和杨裕还闹个不停,总算熬到天亮,母亲睡下了,他也才休憩一会儿。 谁知刚刚闭上眼睛,就被族人唤醒。 杨明经赶来的路上思量,若是他能帮谢玉琰一把,兴许谢玉琰能放过母亲?身不由己也好,别有所求也罢,反正自从谢玉琰来了之后,他就是如此,已然习惯了。 丁鹏道:“有人密告三河村采出了铜矿石,眼下矿坑清理好了,我们自然要带谢大娘子前去确认情形。” 丁鹏说着递出手中文书给杨明经。 杨明经只见那盖着衙署大印的文书从面前闪过,知晓没法再行阻拦,于是道:“我乃杨氏族长,又是永安坊坊副使,我与你们一同前去。” 丁鹏倒是没有拒绝:“那就一起吧!” 张氏还要说话,谢玉琰向她摇摇头,然后看向李阿嬷:“阿嬷带着人去市集……” “还去什么市集,”李阿嬷道,“不出摊子了,我们陪你去三河村。” “对,我们一起。” 众人纷纷开口。 谢玉琰阻止道:“阿嬷放心,有什么消息,我会让于妈妈回来知会大家。” 于妈妈也低声道:“就听我家大娘子的吧!” 极力劝说之下,众人才让开一条路。 谢玉琰带着于妈妈上了马车。 丁鹏转头看了看永安坊,翻身上马之前道:“大娘子好名声。”如果不是谢玉琰自己愿意走,只怕还要费一番功夫。 一行人出了西门到三河村,如今村外也多了兵卒把守。 谢玉琰没有迟疑,径直进了村子,不过她没有向矿坑那边走,而是去往打铁的院子。 丁鹏不禁惊诧:“大娘子知晓要去哪里?” 谢玉琰停下脚步:“大人手里拿的盐铁司的官符,而非提点铸钱司,可见为的是铁器而非矿藏。” 丁鹏想起谢大娘子之前的问话,怪不得她会痛快答应前来,原来是心中早有了思量。 提点铸钱司主管各地矿冶和铸钱,盐铁司掌管盐、矿冶、河渠及军器,如果是因为铜矿石的事,肯定是提点铸钱司的人前来。 “大娘子对朝廷各个衙署职责了如指掌。”不要说年纪这么小的女眷,就算是读书人恐怕也分不太清。 谢玉琰道:“既然家中开矿场,自然要弄得明明白白。” 这种说法,好像也没什么错。丁 谢玉琰看着不远处冒着浓烟的两个炼铁炉。 “衙署的铁匠用矿坑里的石炭炼出了更好的铁块,”谢玉琰看向丁鹏,“军将难道不是为了这桩事?” 一句话道出了他的真实目的,丁鹏道:“大娘子都知晓?” “知晓,”谢玉琰道,“为此,我让人挖出更好的石炭送给铁匠煅烧。” “后来矿上出了事,干脆让人封了矿坑,给工匠留出时间上报衙署。” “再说,用焦炭炼铁,本就是我从前朝书籍上看到的,三河村的石炭乌黑发亮,非同一般,我才会说服铁匠用那石炭试一试。” 丁鹏下意识地点头,铁匠来寻他的时候,的确说是被谢大娘子提醒。 只不过他没弄清楚,到底是谢大娘子偶然发现的,还是早就知晓?这时机刚好在谢家陷害她的时候,委实太过巧合。 他来之前还想着,应该让桑典知会谢大娘子一声,免得谢大娘子说错话。 毕竟盐铁司不止派他一人前来。 结果,盐铁使对这桩事格外在意,催促他们前来,他也就没了机会提醒,只好事事先开口询问,若是发现苗头不对,还能及时扭转局面。 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谢大娘子说的话……合乎常理,让人无法质疑。 丁鹏不再说话,他身边的另一个军将问道:“你说,你封矿坑是因为这个?” 谢玉琰点头:“有人盯上了三河村矿藏,我不能笃定他们的意图,只好先将矿坑填上。” 丁鹏眨了眨眼睛,如果他没有听桑典说出谢大娘子和谢家的恩怨,恐怕也要信以为真了。 军将显然还有许多地方不甚明白:“你如何知晓三河村被人盯上了?” 丁鹏觉得谢大娘子这时说出谢家人,应该也勉强能对得上,毕竟她与谢家有恩怨在前。 谢玉琰道:“我们在矿坑中发现了铜矿石。” “那些铜矿石是被人有意放在那里的,我不知晓那些人的意图,又恐衙署来查时出什么差错,遂让人将矿坑填埋,此举是为了保护证据不被破坏。” 丁鹏微微张开了嘴,这也能行?她还真的圆上了。 谢玉琰道:“第二日谢崇峻向衙署交出铜矿石,告我发现铜矿却匿情不报。” “为了拿住谢崇峻,我特意请县丞做主,让谢崇峻在衙署落了文书。等矿坑挖通了,那些铜矿石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置,就能查个清清楚楚。” “到那时,谢崇峻交出的铜矿石和文书,反而成了诬陷我的证据,我就能将他告上县衙。” 丁鹏忍不住要叹气,他好像明白为何郎君会将腰牌交给谢娘子了。 都不是寻常人。 “我还有一事禀告诸位军将,”谢玉琰道,“北城外那块地下的石炭矿,比三河村的还要好,我带回一车交给铁匠试过,军将一问便知。” 这么好的石炭矿,自然要交给朝廷盐铁司了。 ------------ 第111章 一并拿下 大名府内一连发现两处极好的石炭矿,当然是一桩好事。 军将脸上露出笑容来,他们上一任盐铁使,因为铸造的兵器多数脆不堪用,才被朝廷革职。 新任的盐铁使,不但要上缴每年朝廷拨下的兵器数目,还要补足之前的欠账,弄得整个盐铁司苦不堪言。 真的能有法子让炼出的铁水更好,那真就救了盐铁司。 不过…… 军将有些不忍地看向谢玉琰:“北城的石炭矿也是你的?”朝廷收走土地不会给多少银钱,两块土地加起来恐不是小数。 谢玉琰微微一笑,之前是,昨日却已被谢崇峻高价买走了。 “不管是谁的,”谢玉琰道,“我想,都会以大局为重,将矿场献给朝廷。” “谢大娘子让人敬佩,”军将说着看向丁鹏:“我们先去看看铁器和石炭。”如果属实的话,他们就要接管这两处石炭矿。 “军将,”谢玉琰提醒丁鹏,“那边的矿坑应该要挖开了。” 还有这一桩。 丁鹏光顾着看好戏,差点忘记了,自己也是其中一环。 “既然与铁器有关,此案就该由我们盐铁司一同督办。” 旁边的军将也跟着点头:“那就让人将矿坑围住,一会儿跟着县衙的人一同下去勘查。” 盐铁司到底也管着铁矿,有不少懂得勘查矿藏的工匠,到底是不是有人故意陷害谢大娘子,一查便知。 高炉旁,两个铁匠正在忙碌着,他们没料到,三河村临时搭建起来的炼铁坊里,锻出这么好的铁器。 看到丁鹏等人,铁匠立即满脸笑容地上前。 “焦炭是好东西,”铁匠道,“炼出这焦炭的石炭矿更是难得。” 若是用之前的法子炼铁,这样的功夫,不过就能炼一半而已,而且得来的铁块与他手中的这些相差甚远。 铁匠看向谢玉琰:“谢大娘子前几日让人从北城拉来的石炭也炼出一炉焦炭。果然也是顶好的。” 军将看到那黝黑的焦炭,当机立断:“我带着一队兵卒去北城,将北城的石炭矿一并拿下。” 话音刚落,就听矿坑那边传来消息:“挖通了。” 谢崇峻日夜盼着的矿坑终于挖开了。 时间刚刚好。 …… 徐四爷、赵三爷、郑三爷骑马离开了大名府。 跟着他们一同离开的还有三河村的三个汉子,他们要前去看石炭矿,帮着三人在做藕炭。 昨天商议的结果就是,管它什么正旦不正旦,最要紧的是将藕炭做出来,最好这几日就能让水铺开张。 天冷的时候,藕炭卖的正好,他们哪里肯耽搁功夫。 不过赵三爷到现在还有一点不解,如果北城和三河村的石炭矿都不能用了,谢大娘子要从哪里弄石炭碎? 郑三爷看出二哥的疑惑:“我也不知晓,谢大娘子定然有安排。” 既然谢大娘子要做藕炭买卖,就不会让自己手中没有碎石炭用。 说完这话,几人扯动缰绳赶路。 在几人身后不远处,王铮看着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官路上。 “连马车都不坐了,那么着急赶回去?” 王铮叹口气,看来他也不用寄信给李家,让李家打探几人的消息了。若是他硬行阻拦,让嫂嫂知晓,心中难免不快。 不能惹哥哥生气,更不能让嫂嫂不欢喜,他能做的只有顺其自然。 哥哥没回来之前,他就暂行将这桩事忘记,与童子虚他们吟诗作对,泥炉前品茶……能快活几日是几日。 他还没试过在泥炉上烤柿子吃。 想到这里,王铮愈发按捺不住了,就要吩咐小厮将马车赶回去。 小厮却看着官路的方向。 “咦,”小厮道,“郎君出来看看,那人骑术甚好,马儿跑的好快。” 王铮喜欢文章,更羡慕有人骑术好,譬如他的贺大哥,还有他阿哥…… 撩开帘子,王铮向外眺望,一个身影渐渐映入眼帘。 然后主仆二人的神情齐齐僵在了脸上,直到那一人一骑到了面前。 官路上来往的人渐多,王晏在将要入城之前勒住胯下的枣红马,就在这时,目光一扫瞧见了个熟悉的人影。 那是王家的小厮。 小厮身后……有一个脑袋“嗖”地一下缩回了车厢中。 不用想,他也知晓那是谁了。 王晏扯动缰绳,靠近那马车,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是端坐在马背上。 不过一息功夫,马车中的人就慌慌张张地下来,毕恭毕敬地行礼。 “弟弟拜见大哥。” 小厮也忙行礼,他哪里能想到,看热闹看到了自家大郎君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大郎君的骑术变得这般好了。 王晏沉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王铮本就心中有鬼,突然见到王晏,那慌张的模样几乎遮掩不住:“没……没事……就是出来看看。” 王晏指了指官路:“看雪?” 王铮结结巴巴:“没,没有。”眼睛发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是……” 王晏不做声了,王铮就知道糊弄不过去:“是阿嫂……我……” 王晏皱起眉头:“谁?” 王氏子弟虽多,但王铮只称呼他为阿兄、大哥,贺檀为兄长,突然从他口中说出个“阿嫂”,王晏不由自主想到自己身上。 莫不是他在家中说的还不够清楚,长辈又自作主张给他定了什么婚约? “哪个……”王晏冷笑一声,“好好说话。” 感觉到自家哥哥的目光更为冷冽。 王铮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弟弟说的是谢大娘子。弟弟……不小心牵头帮谢大娘子做成了三笔买卖,那几个商贾刚刚才离开大名府,若是大哥不应允,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说完话,王铮屏住了呼吸,静静地数着自己心跳声。 好似……那刺人的目光收敛了不少。 他果然猜的没错,谢大娘子就是他阿嫂,否则大哥怎么会突然消了气? “做了什么买卖?”王晏接着问。 王铮抬起头,看着自家大哥平静的面容,试探着道:“就是藕炭。” “还有……水铺,听说还要试着开集市。” 兴许是错觉,王铮好似看到大哥脸上一闪笑意,那是那笑容又着实有些牵强。 王晏道:“怎么做成的买卖?” 王铮不敢隐瞒:“其实……嫂……谢大娘子只让我寻了三个人前来,帮她唱一出戏,却不知为何,那三人就变了主意,非要与谢大娘子做买卖。” 王晏目光幽深,他刚走,她就与他弟弟做了这么大一笔买卖。 当年那小骗子,着实一点没变。 骗了他还不够,还在骗别人。 “而且,”王铮小声说,“谢大娘子还知道,咱们家在太原了。” 他可不敢与大哥说,他挺着胸脯告诉谢大娘子,他们是太原王氏子弟。 ------------ 第112章 惊慌 兄弟两个说着话,贺檀总算追了上来。 看着王晏,贺檀不禁摇头,藏得够深的,什么时候将骑术练成这般?这是心里还惦记着军中那点事儿。 被京中的老大人和姨母知晓,免不了又要忧心。 只有剑客才会整日练剑不是? 贺檀正要与王晏说话,就瞧见了站在马车前的小王铮。 “贺大哥。”王铮找到救星般,上前给贺檀见礼。 “这是怎么了?”平日里王铮总是追着他大哥,除非犯了错,才会躲藏在他身后。 王铮道:“也没有什么事。”于是压低声音将大名府这些日子的事都说了一遍。 听到谢大娘子与三个商贾的买卖,贺檀挑起眉毛:“怪不得委屈,这是被人骗了啊?” “没,”王铮立即否认,“是三个商贾临时起意,与大娘子无关。” 敢情直到现在,还没完全想明白,一心维护谢大娘子。 贺檀叹口气,看来以后还是别让小弟见那谢大娘子,免得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他翻身下马,拍了拍王铮算是安慰。 贺檀道:“想一想,也算是皆大欢喜。” 王铮点头:“弟弟觉得也是,反正他们的碎石炭留着也是无用。” 在王铮心里,就是个藕炭,却没想过,她已经将手伸出了大名府。 仅仅卖藕炭? 只是个开始罢了。 王晏没有继续纠缠这桩事,不管是王铮还是贺檀,都不熟悉她的手段和心思,他说了也是无用。 王晏道:“她如今在何处?” “三河村,”王铮道,“盐铁司的人也在。” 贺檀不禁惊奇:“怎么还惊动了盐铁司?” 王铮道:“是那些铁匠试出了炼铁的好法子,上报了盐铁司。” 贺檀看向王晏:“她还真的调动了兵马。”不过与他想的,直接用腰牌去求助不一样,像是用了王家的关系,又好似没用。 “你猜猜,她会不会念你的好处?” 王晏没有说话,调转马头向城内而去。 贺檀伸展一下双臂,笑着看王铮:“刚好赶上,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 北城。 谢崇峻站在矿坑口向下张望。 周虎下去许久了,却一直没有上来,他不禁暗暗咬牙,周虎仗着西边的庇护,就不将他放在眼中,真的论起来,这个人早该被朝廷正法,哪里能这般猖狂?等他翻过身,定要将这些人踩在脚下。 “怎么样了?” 谢崇峻再次催促。 “再等等。” 矿坑下的周虎喊一声,却没有向旁边寻找石炭矿,而是拿着一截竹竿查看。这处坑洞也是被事先挖过的,只不过矿坑口挖的很小。周虎为了省事,让人沿着痕迹向两边扩挖。 只不过越挖,他越觉得有意思。 坑洞虽然小,却能延续很深,这是如何做到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打竖井,隐约感觉到谢玉琰那些人,在用一种新法子,周虎想要弄个清楚,干脆不顾谢崇峻的喊叫,让谢家下人都停手,自己亲手清理起来。 又挖了几寸,小孔洞依旧没有消失,可周虎却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 “周爷。”谢家下人忍不住再次催促。 周虎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真是麻烦,若在西边,他直接将人杀了了事,现在却要束手束脚。 看不出什么玄机,周虎只好放弃,向两边勘查起矿藏来。 “挖这里。” 听到周虎再次吩咐,谢家下人忙动手。 片刻后,乌黑的石炭矿出现在面前。 “挖到了,挖到了。” 谢崇峻听到矿坑下一阵欢呼,不禁松了口气,吩咐道:“快,吊上一些来看看。” 他真是被谢玉琰弄出了毛病,到现在他还觉得有问题。 管事亲自动手,帮忙将筐篓提上来。 黑亮的石炭,让人看着欢喜,管事如获至宝般捧到谢崇峻面前:“大老爷,您看看,错不了,这石炭格外的好。” 冲掉表面的泥土,真的就是黑的发亮。 土地花了不少银钱,至少有石炭矿,谢崇峻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有了这些东西,他至少不会被人耻笑。 正准备让周虎上来,就瞧见一个下人急匆匆地走过来,下人身后还跟着一队身穿甲胄的将士。 谢崇峻一怔,随即想到谢玉琰的案子,是他状告的谢玉琰,朝廷的人自然要来向他问询经过。 方才的慌张去的一干二净,谢崇峻整理一下衣袍就迎了上去。 “官爷,我是……” 谢崇峻话没说完,却被兵卒推开,两个军将打扮的人径直走过去,从管事手中拿过石炭。 “这是你们采出来的?” 谢崇峻追上几步道:“正是出自这矿坑中。” 丁鹏却不理会谢崇峻,而是将石炭递给了身边的铁匠:“如何?” 铁匠端详一番道:“与谢大娘子送来的一样。” 那就是好东西了。 谢崇峻听得这话,有意解释:“这地如今被我买下了,与谢玉琰无关。” 话未说完,发现眼前的军将一副明了的神情。 随即低沉的声音从军将口中传来:“与杨氏族人联手,逼着谢大娘子将土地卖给你。” 谢崇峻就是一怔,然后立即回过神:“军将可能弄错了……我……” 丁鹏也不听谢崇峻说话,继续道:“告三河村地下有铜矿的人是不是你?” 谢崇峻神情复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 “三河村没有找到铜矿石?” 丁鹏冷笑一声:“找到了。” 谢崇峻本该松口气,但眼前的情形委实有些奇怪。 “本将问你,告三河村地下有铜矿的人是不是你?” 丁鹏又重复了一遍。 谢崇峻想通了,谢玉琰被抓之后,定是百般抵赖,不惜诬陷他,只要他将一切说清楚,自然就能真相大白。 谢崇峻道:“正是,草民得知此事,深知非同小可,忙将铜矿石带去给知县过目,县丞大人这才能带人前去三河村,草民说的句句属实,还在衙署留了文书。” 这下应该可以了吧? 谢崇峻正想着,就听那军将一声威喝:“将人拿下。” 谢崇峻不明就里,不知那军将说要拿下谁,下意识地向矿坑下看去,莫不是周虎的行踪暴露了? 却还没想明白,只觉得肩膀一沉,两条手臂被人大力一扭,身子跟着向前倾倒。 疼痛和屈辱感一股脑涌进来,谢崇峻才诧异地发现,丁鹏要拿办的人是他。 为什么? 他明明是举告谢玉琰的人。 “将这里仔细搜查一遍,可疑之人一律拿下,”丁鹏说着,人已经向矿坑走去,刚刚谢崇峻紧张的神情太过明显,如果他猜的没错,矿坑下有人。 抽出腰间长刀,丁鹏向坑下喊一声:“下面的人,立即上来。” 谢崇峻睁大眼睛,周虎被人堵在了里面,如同瓮中捉鳖,哪里还能逃脱?一个朝廷追捕的犯人在他家中,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 “大人,那下面都是我找来的雇工,我……” 谢崇峻话未说完,只觉得腿上一疼,整个人跪在地上,额头上的冷汗也从脸颊边滚落。 下一刻,谢崇峻听到了周虎的低吼声,那是困兽犹斗的嘶喊。 …… 谢玉琰亲眼看到了面前的铜矿石。 县丞这次显得格外客气:“矿坑下只有这么几块铜矿石,而且没有与周围土壤融合在一处,是被人故意放置在那里的。” 县丞不知说什么才好,折腾了那么多日子,居然是假的…… 谢大老爷真是害人,这下他们也要说不清了。 “大娘子应该早些告知……”县丞忍不住道。 “连查矿场两次,还时时刻刻被人盯着,换做是你,你会不会害怕?” 一道声音传来。 谢玉琰和县丞都回过头去,只见贺檀大步行来。 谢玉琰将视线落在贺檀身后的王晏和王铮身上。 王铮匆匆看了谢玉琰一眼,就低下了头。 王晏的目光仍旧不加遮掩,定定地瞧着她,只不过比往常都要更加幽深。 铃铛声响起。 在三河村里撒欢的狸奴,突然出现,挡在了谢玉琰面前,冲着王晏“喵”叫了两声,然后蹿进了谢玉琰怀中,仿佛生怕主人吃亏,特来助威。 到底吃亏的人是谁? 王晏差点被狸奴气得失笑。 谢玉琰心中叹口气,这是欺负了小的,回来了大的,这兄弟俩还想向她寻个说法不成? 可惜啊,谢太后做过的事,绝不推脱,却也不会弥补。 谁叫王晏给了她这个机会呢? 谢玉琰想到这里,嘴角弯起,真的露出一抹笑容。 ------------ 第113章 猜中 谢玉琰的神情落入了王晏眼中。 就似突然被什么拨动了心弦,没有半点的防备,一双清澈的眼眸,如同被吹开的湖水,终于露出湖底的颜色。 那微微抿起的嘴唇和明媚的面容,竟然让人看出几分憨态。 虽与往常不同,但她也并不想遮掩。 难得的欢喜,展露于人前又如何? 她骨子里的那种肆意,与那夏日里生长的花草一样,生机盎然。 谢玉琰知晓王晏在瞧着她,某些时候,王晏总是格外留意她的举动,像是要从中探知些什么。 她也由着他去看,她不怕被一个聪明人盯着,她心中和所展露的一切,至少现在并不与王晏相悖。 他能看透她几分,她又何尝不是? 同路人有同样的思量,无论是合作,还是相处,少了层隔阂,总归要省事的多。 而且,王晏也着实俊朗,至少不会看多了生厌。 县丞哪里敢开罪贺檀,既然贺檀为谢大娘子说话,他也只能告罪:“都是我们思量不周。”要不是谢家人,他们不会连续两日来到三河村。 那谢崇峻也委实愚蠢,明着陷害谢大娘子,这是看准了贺檀等人不在大名府,想要收买县衙达到目的。 现在好了,贺檀回城看到这些,他们即便没有收受谢家贿赂,恐怕也难说清楚。 县丞目光闪烁,与贺檀向旁边走了几步:“知县大人本不欲理睬谢家人,只是……上面有人过问,只好前来……” 县丞看似在为知县说话,其实是想要自己脱身。 贺檀看向谢玉琰,谢大娘子这次拔出萝卜带出泥,带给他不少意外之喜。 两个人说完话,王晏叫来了盐铁司的人询问。 “两位军将带着人去收北城的土地了,”兵卒道,“听说谢崇峻也在那里,军将要将人一并抓捕归案。” 贺檀一笑:“这么看来,没我们什么事了。”谢小娘子是真的没想向他们求助,即便他们不回大名府,她也能将一切处置好。 “还有一桩,”谢玉琰看向县丞和贺檀,“三河村的土地我愿献给朝廷,只是村中的百姓,需要妥善安置。” “应当。”贺檀先开口,看向县丞。 县丞道:“若是现在急用此地,定会另寻房屋安置村民,春耕之后,三河村若是重新盖屋,可以去衙署申领砖木。” 一旁的三河村村民听得这话,纷纷欢喜。 供他们落脚的地,谢大娘子给了,朝廷还会给砖木,他们修建屋子就能省许多银钱。 三河村这边的事已了,县丞带着众人还要前去北城外。 谢玉琰没有急着离开,她还有些事要与石勇娘交代。 往石勇家走的时候,谢玉琰发现王晏跟了上来。 石勇娘见状,忙快走几步。 “谢大娘子这次赚了多少银钱?” 谢玉琰微微挑起眉角:“不多,六千贯。” “这计谋不错,”王晏道,“可惜遇到的是谢家。” 谢玉琰能赚多少钱,不在于北城的地值多少,而在于谢崇峻能承受多少。 谢玉琰道:“下一个会好些。”站得足够高,才能遇到更厉害的对手,也才能得到更多。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肉吃到嘴里,还是嫌太小了些。 王晏接着道:“想要借王家做买卖,大娘子可以与我直言。” 看着王晏微深的眼眸,谢玉琰忽然笑了:“这点,大人不如令弟。” 王晏停住脚步。 谢玉琰道:“令弟聪明、和善,年纪小又乖顺,若是做买卖,自然要选他,这是商贾的天性。” 这是在说他,冷漠、年长且叛逆难驯? 王晏道:“就怕他找来人,不够娘子用处。” 谢玉琰抬起眼睛。 王晏道:“等藕炭在整个大梁传开,大娘子手中要握着大量的藕炭,才能掌控整个局面。所以多些商贾加入,对大娘子更有利。” “除此之外,我猜谢大娘子还要在大名府内卖藕炭。藕炭源自大名府,大名府也是娘子最好掌控的地方,怎么能从其他地方调碎石炭来用?” “大娘子送出了三河村,卖出北城的地,是想到城内还有地方能采出碎石炭。” 谢玉琰有些好奇,王晏到底能不能真的推测出,她在思量什么:“王大人觉得,哪里还有矿场?” 两人已经走进石家院子,石勇娘站在屋子门口,不知是该将二人请进门还是……这么冷的天,她着实怕冻坏了大娘子。 哪知谢大娘子没说话,那位王主簿倒是抬脚向屋中走去。 谢玉琰看向有些拘谨的石勇娘:“烧些热水待客即可。” 于妈妈上前打帘,谢玉琰也进了门,抬起眼睛,就发现王晏驻足在桌案前。 谢玉琰刚刚就在这里落脚。方才她在屋中,正给石勇娘画生花的图样,准备让村中女眷做些生花。 前朝就有簪花礼,但现在这时候,簪花还未盛行,铺子里卖的生花样式老气又寻常,谢玉琰手中有些布帛,用来做生花最为合适,她将布帛大部分留在了杨氏族中,匀出几匹送给三河村。 这些生花,她接下来会有大用。 没想到会被王晏看到。 不过,几张生花图样而已,王晏不可能以此推测到更多,即便他有所猜想,那也无关紧要。 谢玉琰等待了片刻,王晏却一直没有转过身。 “王大人。” 谢玉琰轻唤一声,王晏似是才回过神,他身形微微一动,伸手将毛笔取来饱蘸墨汁,然后取出一张纸…… 谢玉琰走到桌案前,纸笺上所写也就映入眼帘。 王晏画的是大名府舆图。 谢玉琰与王晏对视,他的目光依旧清亮,只是映出她的影子之后,微微起了一丝波澜,这样的变化稍纵即逝,让人无法确定是否真的曾发生过。 “你和谢家都让人在大名府勘查矿藏,”王晏接着道,“哪里有石炭矿,应该能被找出来。” “谢家买下北城外的地,可见并未发现其他矿藏之地。” “所以,就算有漏网之鱼,也不会在容易找寻之处。” “再者,你这般大动干戈地卖地给谢家,大名府若是再发现碎石炭,只怕主家也会开出高价,你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你新购置的两块地,都在南城,那些地下有无矿藏太容易探得,不会逃过谢家的眼睛。” “但你不会随随便便购置土地。” “算来算去,最有可能的就是这里,”王晏的手指向一处,“这两块地旁边的……” “宝德寺。” 寺庙中若是发现能用的碎石炭,方丈不会似商贾般抬价,以谢玉琰的本事,总能有法子说服方丈。 一旦方丈答应卖出碎石炭,谢玉琰提前购置的土地,正好用来做藕炭。 “我猜测对否?” 谢玉琰脸上一闪惊讶,她的确没有料到,王晏能这么容易就猜中。 “我可以帮你引荐方丈,”王晏转过身,“但大娘子也要送我一样物什。” 谢玉琰可以直接去见那方丈,不过若是她不应允,难保王晏不会阻拦。 “王大人想要什么?” 王晏从桌上拿起一张纸笺:“这张生花图样。” “大娘子可舍得?” ------------ 第114章 找到了 谢玉琰向王晏手中看去,那是她画的一枝玉梅,旁边还配了茱萸。 小时候大梁就开始盛行四季花,只不过她偏爱玉梅配茱萸,不止上元节戴,出去游玩,或是寻常佳节也会戴。 怎么王晏就看中了这幅图? “这是要拿来做四季花的,”谢玉琰道,“王大人若是喜欢,等三河村做好了,送一枝给大人。” 王晏道:“那就拿做好的花来换。” 王晏回到大名府之后,好似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大人何时去宝德寺?”既然他一定要那图样,她就问问他的承诺何时兑现。 王晏将纸笺收起,开口道:“明日巳时。” 约定好时间,这买卖就算做成了。 至于别的……好似也没什么话说,谢玉琰等着王晏自己告辞离开。 谁知道王晏反而又坐下来:“娘子将狸奴叫过来,我许久没见它了。” 谢玉琰从袖子里取出一串铃铛,轻轻摇动,清脆的声音登时响起,片刻之后,窗子被推开个缝隙,一只毛茸茸的脑袋先挤进来,接着是它那圆滚滚的身子,和一条翘起的尾巴。 王晏从腰间的荷囊里掏出了肉干。 野鸡肉烤成的肉干,让狸奴皱了皱鼻子,然后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谢玉琰。 谢玉琰点了点头,狸奴跑过去“嗖”地蹿上了王晏的膝盖,熟练地将头凑在王晏手心,欢快地咬起了肉干。 谢玉琰仔细看着,比起吃小鱼干,狸奴好像更爱那干巴巴的肉条。 “是什么做的?”谢玉琰道。 王晏摸着狸奴:“林子里打的野鸡,取胸脯上的两块肉,烧制成的肉干。” “我每年都会带它去王家庄子上住一阵子。” 说到这里,他略微顿了顿。 “庄子外有一片林子,它就在那里抓鸟儿,叼回来也不吃,等着我给它烤熟。冬日里城内找不到鸟儿,它也是馋坏了。” 这种气氛有些奇怪,她故意忽略狸奴的来处,是因为不想交还狸奴,王晏好像也忘记再开口将狸奴要回去。狸奴更是将她这里当成了家。 一块野鸡肉下了肚,狸奴舔着嘴唇,想要再讨一块。 王晏伸手捋了捋狸奴背上的毛发:“不能吃了,十几年的老猫了,少食些有好处,能多活些年。”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人,虽说垂垂老矣,却还是想陪在她身边吧! 王晏抱着狸奴站起身,走到谢玉琰面前,弯腰轻柔地将狸奴还给她。 两人目光再次撞在一起。 谢玉琰似是从王晏目光深处看到些什么,不过那神情一闪而逝,她没能看透其中的含义,只能放它消失的无影无踪。 “记得明日巳时。” 王晏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谢玉琰抱着狸奴,看着王晏留在桌上的荷囊。 王晏忽然有些心思难测了。 “娘子。” 于妈妈打断了谢玉琰的思量:“盐铁司和县衙的人抓了谢崇峻,还从矿坑中抓出一个可疑之人。” “盐铁司的那位军将,因此受了伤。” “可能就是那日潜入三河村,想要向大娘子下手的凶徒。” 谢玉琰道:“王大人的人一直暗中盯着,那人跑不了。”一直没下手,也是想看看顺着那人能查到多少线索。 这种人就算抓了,也很难审出什么口供。 …… 贺檀等到王晏从石勇家出来,就上前道:“向谢小娘子问出了些什么?” 王晏没有回答,而是道:“我回趟衙署。” “回什么衙署?”贺檀道,“北城那边抓到了人,打晕了丢去了县衙大牢,丁鹏为此还受了伤,我们过去审一审,或许能有发现。” “兄长去就是,”王晏说着看向王铮,“若是缺人手,就让他一同去。” 贺檀伸手拍了拍王铮的肩膀:“你大哥吓你的。回去歇着吧!他连一只狸奴都要不回来,哪里有脸面来怪你?” 王铮惊诧地瞪圆了眼睛:“狸奴不是大哥送给……谢大娘子的吗?” 贺檀笑出声:“他哪里舍得?是那狸奴自己跑了。”这桩事,大约能让他笑上好几年。 王铮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莫非……谢大娘子不是……嫂嫂?那他该怎么办?王铮心里忽然十分难过,好似硬生生被夺走了一个嫂嫂。 从前那个位置都空着,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现在……他将谢大娘子放进去之后,再空出来…… 就撕扯着难受。 要了狸奴,怎么能不要人? 王铮小声道:“大哥想想法子让狸奴回家吧!”狸奴实在不想回去,那就将谢大娘子一同娶回去,不就全都解决了? 王晏显然没心情与王铮说这些:“不去县衙大牢,就与我回去。” 当即也不等王铮,而是一路出了三河村,向巡检衙署而去。到了衙署没有与任何人说话,直接去了后院的住处。 桑典听到消息匆匆地赶回来,还没来得及将这些日子的事向王晏禀告,就被关在了门外。 王晏走进内室,用随身钥匙打开了博古架后的暗格。 格子里没放多少东西,只有一朵做好的象生花。 手中的纸笺被展开,与那象生花一模一样的花样映入他眼帘。 当年那女娃笑着站在他面前。 “今日过节,你怎么没簪花?” “那就将我的送给你吧!” 然后她踮起脚尖,将花簪在了他头上。 …… 之后数年,他一直寻找一朵一模一样的象生花,可惜一直未得。 也许从现在开始,他就会时时在旁人头上见到这花了。 他曾几何时想着将来有一日再遇见,他拿出象生花,她就能认出他来。现在看来不必多此一举。 不知过了多久。 门被推开,王铮悄悄走进来,手里端着刚沏好的热茶。 “大哥。” 王铮唤了一声,大哥看着手中的公文,没有回应,他将手中的茶放在桌子上,眼睛一瞄,瞧见了那张画着象生花的纸笺。 “大哥,你又画这……” 王铮的声音戛然而止,这不是大哥的画,画的却是一样的东西。 他与大哥的感情最好,大哥表面严肃,却什么也不瞒他,那朵象生花,是大哥“遇仙”时得的。 “大哥,你找到做这花的人了?”他想说的是,大哥是不是终于寻到了“仙人”的踪迹。 王晏这才回过神,他看了一眼王铮,伸手将纸笺折起,与那支花一同送入了密格中。 “找到了。” 王铮更为欢喜:“那,大哥能不能与那人再相见?” 若是其中一个记不得了,那就算不上再相见。 不过,这次她不会那么容易就脱身。 “让桑典送封信给智远方丈,明日一早我去寺中寻他。” ------------ 第115章 惊慌 大名府谢家。 堂屋里一片静寂无声,谢老太爷沉着脸看屋子里的儿孙。 突然传回消息说谢崇峻被抓,紧接着衙门上门,带走了谢崇峻书房里的所有纸笺,令其余谢氏族人,不得离开大名府,随时等候传唤。 众人登时慌了神,有人甚至用银钱打点衙役,想要了结此事,被抓了正着,当场就打了板子。 谢崇海扶出了谢老太爷,谢氏族人这才聚到一个院子中,直到衙役离开谢家。 堂屋渐渐安静下来。 谢老太爷锐利的目光落在赵氏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说?” 赵氏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嘴唇颤抖着不知该怎么开口。 其实直到现在,她也不清楚这灾祸到底从何而起。 她和儿媳许氏,这几日正为谢子章的事着急,谢崇峻一夜未归,婆媳两个也是一晚没合眼,早晨的时候听管事传来好消息,说三河村的矿坑被挖开了,那谢大娘子很快就会被捉拿下狱。 能压住谢大娘子的气焰,就能打点银钱,让卖地的那家人翻供,谢子章也就能被放出来。趁着这桩案子还没人知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别耽搁谢子章的科举,就算破点财,他们也认了。 赵氏带着许氏跪在菩萨前念经,祈望所求成真。 便在这时候,长房被衙差闯进来,两个妇人吓得缩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书房的纸笺、账目被衙差抬走,然后衙差拿出封条…… 案子没查明之前,谁也不准进出长房的书房。 “我问你,”谢老太爷一掌拍在桌子上,“章哥儿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衙署上门只是像章哥儿问话,章哥儿很快就能回家吗?” “账房还说崇峻支走了七千贯钱,是不是真的?” 谢崇峻在的时候,族中人都得听命于他,帮着遮掩实情,谢崇峻被抓起来,这些人也就争先恐后地将这些内情全都禀告了谢老太爷。 赵氏眼睛一红:“儿媳也不知晓,老爷还让人送消息回来,说一切都安排妥当,用不了两日章哥儿就能回家。” 谁承想谢子章不但没回来,谢崇峻也被下了大狱。 旁边的许氏不禁想到了杨氏二房,好似他们就是这样,一个个地被牵连进去,也是对上了谢玉琰。 “是谢玉琰,”许氏提醒道,“开始只是争买石炭矿,现在……” 现在闹到哪一步,她就不知晓了。 许氏说完,旁边的账房也哆哆嗦嗦地开口:“大老爷支用银钱就是为了买北城外的地。” 谢老太爷瞪圆眼睛:“支走七千贯?” “不……不到,”账房道,“开始说要七千,后来……就要了六千。” “买多少亩地需要这些银钱?”谢三老爷谢崇景道。 账房压低声音:“一百亩。” 谢老太爷等人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多少?” 面对这么多双眼睛,账房只得重复:“一百亩。” 谢老太爷呼吸一滞,屋子里惊讶声四起。 “才一百亩地。” “一亩地要六十贯那么多?” “哪里的田地能卖这么贵?” “大哥是不是被人骗了?” 谢崇峻不在这里,已经没法询问他,众人将目光再次落在账房身上。 账房腿一软,差点就跪下来,他硬着头皮道:“大老爷要支银钱,我也不敢不给,却也提醒过大老爷,莫要被人骗了。” “大老爷却不肯听。” “我还说,不如寻几个人商议一下。” “大老爷却不准我透露出去,我实在没法子。”当时他确实心中存疑,他知晓大老爷要买石炭矿,却没有跟着大老爷谈这笔买卖,当听说大老爷决定要以六十贯一亩地买下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事有问题。 可大老爷就像是被人迷了似的,完全听不进去话,他一边担惊受怕,一边还要帮忙遮掩,没想到真的出了事。 “就算地下有石炭矿,要多久才能赚回来?”谢老太爷怒气冲头,“家底就是再厚,不够他这样折腾。” “不过就是买个地,怎么又被衙署带走了?” 旁边的管事瑟缩了一下,他壮着胆子:“因为……”他到现在也糊涂着,明明是他们报的官,怎么老爷却成了诬告。 最可怕的是,周虎被抓了,那周虎是通缉的犯人,出现在他家中。 “老爷,不是买卖的事。” 谢家人显然还没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 “弄不好,不止是大老爷,咱们家可能都要被牵累。” 谢老太爷看管事目光闪烁,登时意识到了什么。 贺檀来到大名府,他们与西边已经不来往了,否则那些销盐的买卖如何能落到杨家头上? 怎么现在又被人抓住了把柄? 谢崇峻书房里被搜走的东西里面,能不能发现蹊跷? 谢老太爷喘息都急促了不少,他看向赵氏:“衙役都带走了什么?你可知晓?” 赵氏刚才只顾着害怕、担忧,来不及想别的,现在更是头脑发涨,理不出半点思绪。 “大书房、小书房都被查了,凡是纸笺都带走了,我……我也没看清楚。” 谢家的秘密有不少。 除了西边的事,还有那些买卖,尤其是…… 谢老太爷看向谢七爷。 谢七爷靠在角落里,一副还没酒醒的模样。 等谢老太爷挪开目光,谢七爷微微扯动了唇角。 赵氏不知晓,他却清楚几分。趁着家中混乱,他可是送进去不少东西。 只要朝廷肯查,就能查出端倪。 他的好十妹,委实可靠的很,引走了谢崇峻就没有让他再进家门,否则他哪里有这样的机会。 他没本事坑七千贯钱,却能想法子,让谢氏的瓷窑关上一半。 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袍,里面穿着的是一件丧服,什么时候母亲的案子真相大白,他才会脱下来。 慢慢来吧,这才哪到哪儿。 谢七爷有种感觉,十妹妹看中的可不是七千贯钱,而是谢家的瓷窑。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落在谢家手中?给十妹妹正合适。 …… 永安坊。 谢玉琰回来的时候,李阿嬷等人就等在坊门口,看到她安然无恙,李阿嬷才露出笑容。 “菩萨是保佑善人的。” 谢玉琰对坊民们心存感谢,但这句话……就算了吧!在佛祖面前,她只怕是个夜叉才对。 回到三房,谢玉琰靠在椅子上,明日吩咐于妈妈去买张榻,冬日里软塌更暖和些。 手里有了七千贯,做事就不必束手束脚,她的步子也能迈得更大、更快些,目光也不用局限在大名府了。 这就是为何她答应王晏的要求。 宝德寺对她的确重要。 前世她去的时候,宝德寺已经改名普宁寺,后面的禅房为她而修,她委实住了许久。 她之所以没有提前去那寺庙,是因为知晓一些有关智远方丈的事。 ------------ 第116章 宝德寺 提起宝德寺,谢玉琰就想起当年在道观时的一些事。 每年到了节日时,他们师兄弟想要拜祖师,师父都会阻拦。 “无论是玉帝诞辰还是上元节、道祖节、三月三都不用拜祖师爷。” “就在正月初九时,去小院子里点柱香,奉上点瓜果就行了。” 正月初九,可是佛教的大日子。寺庙会供佛斋天祈福法会,那天要感恩三宝慈光加被、感恩诸天护持。 他们一个道观,却要在那时候拜祖师。 师兄弟们几次问及此事,师父都不肯说,谢玉琰被接出道观的前一晚,她指点师兄弟做了些饭菜,趁着师父吃得高兴时再次提起。 师父说:“因为你们的祖师从前是个和尚,还掌管过一处寺庙,可惜将寺庙管的破败不堪,被手下僧人一起撵了出去,心灰意冷之下,只得还俗,之后几次想要重新拿度牒,可惜总是在要紧时出差错……” “那会儿我也才跟他四处游历,差点因此饿死,幸好你们师祖丢下颜面,投奔了一位故友,为师也得了一块地方遮风挡雨。后来你祖师问我,将来想要做什么。” “我说想做道士,你祖师干脆就先一步入了道门。” 这话听得他们师兄弟发怔,后来师父只是开玩笑。 她回到宫中,重掌大权后,让人去查问过,却没在文书记载中发现,有哪位方丈被撵出寺庙。她又问师父,师父也是含糊其辞,不肯再提及过往。 直到她因病再次落脚普宁寺,听老沙弥提及,几十年前普宁寺救人之事,救人的不是什么慧心法师,而是一位叫智远的和尚。 她不知智远和尚是谁,也就没太放在心上。 前些日子去市集,她问起普宁寺,杨钦告诉她,根本没有普宁寺,只有一个破败的宝德寺。 宝德寺的主持就是智远和尚。 前世一直没有查到与师父所说那般相似的过往,回到六十四年前的大名府,却让她遇到了。 有些事情,不过相隔几十年,就被传的面目全非。 无论是人还是事都不那么可靠,除非亲眼所见。她明日就去看看,那位智远和尚是不是师父口中的师祖。 谢玉琰收回思量,立即闻到一股香气。 于妈妈将饭菜端进屋。 现在三房有了厨娘,张氏却还是会进去帮忙,只因为谢玉琰和钦哥儿喜欢吃她做的饭菜。 “大娘子用饭吧,”于妈妈说着向窗外看了看,“不过别出院子,今晚只怕不得消停。” 谢玉琰道:“族里有人来了?” 于妈妈应声:“谢大老爷被抓了,北城那块地也有兵卒把守,不准任何人进入。跟着杨宗道一同凑钱买地的那些族人就坐不住了。” 没出事的时候,还能骗自己就算多花了银钱,总归还有石炭可以卖。 眼看鸡飞蛋打,银钱花了,地却不能给他们,真要急死了。 谢玉琰道:“北城那块地,谢家不敢再向朝廷要银钱,但杨宗道买的都是林地和山地,朝廷还是会论价给些补偿。” 张氏有些好奇:“能给多少?” 谢玉琰道:“四五百文一亩。” 于妈妈听到这话忍不住笑出声,原来大娘子说五百钱收地,不是随便给价儿,而是有所依照。 杨宗道知晓了,恐怕又要晕厥过去。 杨钦不知道啥时候,抱着狸奴凑过来:“都在二伯家中哭诉,二老太太已经急病了,二伯喊了郎中过去诊治。” 杨钦去探听消息回来的时候,在二房的西屋看到了躲在那里的杨裕,杨裕一脸惊骇,生怕有人将他抓去问罪似的,缩在那里瑟瑟发抖。 “活该,”杨钦道,“要是这次我们吃了亏,他们不知道会如何逼迫我们,兴许这会儿已然将我们撵出了杨家大门。这处院子,包括外面的水铺都会被收回族中。” “我们待他们够好了。” 张氏颔首,从前她可能还会心软,见识过那些族人的嘴脸后,就算她们再痛哭流涕,看在她眼里依旧是凶神恶煞的势利和贪婪。 “不用理会他们,”谢玉琰看向杨钦,“用过饭,将你的书册拿来,背给我听。” 杨钦的脸顿时垮下来,嫂嫂哪里只是让他背书,还会问他其中的道理,有时候空口就能出几道难题,他甚至觉得嫂嫂比童先生更有学识。 张氏不禁莞尔:“是该考一考,这些日子心都散了。” 说完,张氏又故作威严:“背不下来,我就用竹条打你的手心。” …… 二房里,杨明经挥挥手让人将饭食端下去。院子里哭闹的厉害,他委实没有胃口。 杨宗道闭门不出,族人就找到了他,若非听了二老太太的话,他们也不会将银钱从三房要回来,所以现在杨明经定要帮他们一把。 大娘子总不能看着他们冻死、饿死,他们也不要别的,只想将买地的银钱拿回来,绝不会分什么利钱。 这些人居然认准了,谢玉琰带回的银钱中有他们的一份儿。 不管他们将银钱给了谁,换回了多少土地,总归那些钱到了谢玉琰手中,谢玉琰就得还给他们。 杨明经与他们说不清楚,干脆躲进书房。 “大老爷,”管事低声道,“谢家送信来了。” 一件事没处置完,就又来了一桩。 杨明经将书信接在手中打开一看,眉头锁得更深了些。谢家想要请谢玉琰撤回诉状。书信中言辞恳切。 谢玉琰何必弄得鱼死网破,将三河村的土地也搭进去。 谢家认准了,谢玉琰不舍得那些石炭,他们也愿将北城的地补偿给杨家,只要能了结这桩诬告案。 “这都是什么?”杨明经将纸笺丢进炭盆中,“她怎么可能答应?” 她就算不卖藕炭,也不会饶过谢家。 这些事他该怎么处置?总不能去向谢玉琰要个主意。 …… 第二日,谢玉琰将布帛和花样交给杨氏,让杨氏拿去分给族中女眷。 “做象生花吧,”谢玉琰道,“到了正旦也好戴着。” 杨氏笑着应声,今年她们多赚了银钱,置办了不少年货,更加期盼正旦到来。 将谢玉琰送上马车,杨氏还嘱咐护院:“小心护着。” 宝德寺就在南一厢,也多亏离得近,否则他们哪里能放心?谢崇峻进了大牢,谢家哪里肯善罢甘休,还不知道要如何对付大娘子。 谢玉琰倒是很轻松,约她去宝德寺的可是王晏,她马车周围一定会有王家人盯着。 马车进了后山就开始颠簸,脏腑仿佛都能翻个个儿,车厢似是随时都会散架,就连张氏也觉得头晕目眩,再走几步只怕就要吐出来。 “停了吧。” 谢玉琰出声,小厮才勒住马,上前告罪:“大娘子,这路实在不好走。” 谢玉琰下了车,向远处山坡上看去,隐约能看到古刹的一角,看起来格外的残破。 前世她来的时候,这里的路很是平整,只是站在山脚,就能瞧到恢弘的庙宇。 不是亲眼所见,真是很难相信。 守着这么个古寺,智远和尚怎么就弄成这般模样? “大娘子,你看。” 不远处有人牵着两匹马慢慢接近,等那人面容能够看清楚时,谢玉琰认出来那是桑典。 “大娘子可会骑马?”桑典到了跟前行礼询问,“我家郎君准备了马匹,若是大娘子能用,骑马到山脚会更容易些。” ------------ 第117章 放下 谢玉琰没说话,而是走上前看着两匹神骏的枣红马,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匹的脖颈,枣红马没有躲闪,显然性子不烈。 桑典不再询问,直接将缰绳交给谢玉琰,谢大娘子方才这模样,就像是懂骑术。 于妈妈忙让人去拿脚凳,谢玉琰转头看向桑典。 桑典也不知道怎么的,在这种目光下,下意识地向前屈腿,扎了半个马步,垂手手心向上。 谢玉琰踢起裙角,脚在桑典手上借了一下力,利落地跃上了马背。 拉起缰绳,谢玉琰看向惊讶的张氏:“娘,慢慢走,不用着急。” 说罢驱马向山脚下而去。 张氏望着谢玉琰的背影,喃喃地道:“阿琰不知还会些什么。” “我们家是积了什么福,才能娶来这样的媳妇。” 于妈妈在旁边笑道:“娘子您心善,自然有好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话放在杨氏族中,真是再恰当不过。 “走吧,”张氏道,“别让阿琰等着急了。” 马车是坐不得了,她们又不会骑马,只能步行。张氏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谢玉琰上马那利落的动作,那得是多熟练才能做得到。 “我现在真觉得阿琰出身不同寻常。” 张氏却并不担忧,反而为谢玉琰欢喜,谁不想找回自己的亲人?到时候是不是还留在杨家,也全凭阿琰自己做主。 …… 王晏远远看着谢玉琰骑马到了山脚,这是真正会骑术,而不是女眷踏青学到的皮毛。哪家的女眷会将骑术学成这般? 这些事,即便他开口询问,她也不会说实情。 还有太多疑问。 她从哪里来,这些年都遇见过什么事?为何回到这里?来做些什么? 之后会不会再离开?什么时候离开? 她表面看似淡然,其实心中留有执念,否则做事不会这般果决。利用贺檀的身份和目的,精准地向杨家、谢家下手。 她说是为了在大名府做买卖,其实不然,一个买卖人不会有那么大的野心。 借由工匠的手献出焦炭炼铁的法子,不可能只为坑骗那七千贯钱。 她从一开始花心思做藕炭,兴许就是为了这个。 为了能顺理成章地将焦炭炼铁推到众人面前。 前朝古书确实有用焦炭炼铁的记载,却没提及过用炉窑制焦炭。她故意将重点落在焦炭炼铁上,再用三河村的石炭做文章。让众人以为,之所以能有精良的焦炭,都是因为烧制焦炭的石炭足够好。也就不会有人追问,为何她会用炉窑制焦炭? 他们离开大名府之前,她就已经利用杨家的窑烧制焦炭,却没有与他们透露一言半语。 她从没想过,真正依托他们达到目的。 她了解的是大梁朝廷政局,知晓现在的朝廷会将盐铁司牢牢掌控在手心,没有人敢在这上面动手脚。 无论盐铁司有没有王家人,都不会隐瞒此事。 大梁能利用石炭制焦炭来炼铁,对兵械、甲胄大有裨益。也就是说,换做谁来了,这一桩都能直达上听。 不烙上贺家、王家的印记更好,这样也就不会陷入两党争斗之中。 延和殿廷辩时,大家都会想方设法隐瞒自己真正的目的,免得在政争时被人抓住要害。到时无论是不是好的谏言,都会被对方一致攻击、反对。 她的手段与此格外相像,换句话说,她知晓宰辅、相公们如何行事。 她为在大梁推行石炭选了一条最快的路。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施主等的人来了。” 一个和缓的声音传来,王晏转头看去,只见穿着破旧五条衣,脸庞清瘦的大和尚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 “她是来找你的,”王晏淡淡地道,“帮你这破庙渡过难关。” 智远和尚神情没有变化,仿佛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 想要为寺庙捐银钱的不是没有,只不过…… 智远慢条斯理:“大和尚可以做法事,但不做买卖。” 王晏没有劝说。这和尚与寻常出家人不同,想要动摇他的心思并不容易,但谢玉琰既然看上了宝德寺,就一定能达到目的。 王晏不说话,智远却道:“施主看起来已经将那桩事彻底放下了。” 王晏曾有一度,丢下手中书册,遍访寺庙和道观,也是因此与智远相识,王晏虽不曾明白问过智远,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仙人,智远却也知晓他的心结,用佛语劝他:“缘起性空。” 任何人的机遇和得失,都是因缘聚合的结果,不能强求。 这样蹉跎下去也是无用,倒不如放开一切,寻求自然。 缘起缘灭本就是自由缘现,在他看来,那件事过去之后,就已经灭了,谁也不能违背因果。 王晏眼看着谢玉琰越来越近,当她一脚踏入寺门时,抬起头来,刚好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 “大和尚你说的没错,”王晏道,“缘起性空。但万有诸法之所以存在,必定有其生成的因缘。” “想要得到果,必定先种因。” 缘起性空可不是这么解释的,智远听着叹息摇头。他明明看着王施主眉目舒展,似是得了解脱,怎么反倒像是陷得更深了? 谢玉琰没有进大雄宝殿,反而径直登上高台,她要见的人在这里,也就免了入寺烧香这一节。 智远看向王晏,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个如此直接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这样想着,智远与谢玉琰互相行了佛礼。 “施主此次来寺中所为何事?” 智远引着两人前行,问向谢玉琰。 谢玉琰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生了荒草的僧舍,她也不回答智远的问话,而是道:“没有善男信女捐银钱修葺寺庙吗?” 智远微微一笑:“有,但银钱多用于周济流民、百姓,今年西边旱灾,南方水患,入冬之后又有流民,米粮和衣物皆不足,如何能来修葺屋顶?” 智远说完话,只听一阵婴儿啼哭声响起。 “还有一些丢弃在山中的婴孩儿,也被寺中收养。” 谢玉琰看向智远:“寺中用何物喂养这些孩儿?” 智远道:“善男信女送来的羊乳。” 谢玉琰点点头,她想了想:“不过,听方才那啼哭声,只怕婴孩儿仍旧要忍受饥饿。” 听得这话,智远登时红了脸,一脸惭愧地道:“都是小僧修行不足,不能给众生送福报。” 每次当僧人说起这话时,善男信女总会劝说僧众,他们已然尽心竭力。 谢玉琰却点点头:“那该怎么办?方丈欲如何修行,多造福报?若是再有几十流民投来寺中,方丈是要撵他们离开,还是将婴孩儿口粮分给他们一些?” ------------ 第118章 套路 智远并不着急,还是自然而然地念了句佛语。 “这种话,贫僧已听过许多次,想要利用贫僧救人之心,来换取自身的利处,何尝不是在造业障?” 谢玉琰看向智远:“那方丈觉得,什么都不做,就没有业障了吗?” “整个大名府,寺庙几座,只有这宝德寺,一无所有,也许旁人不知晓缘由,我却能窥得几分。” 智远面容更加肃穆,却没有阻拦谢玉琰继续说下去。 谢玉琰道:“大梁有法度,私荒田可以典与寺院,而寺院田赋免交,于是寺庙收大量‘荒田’雇人耕种。” “那些“荒田”甚至比上等田地还要肥沃,到底是如何“抛荒”不得而知。” “寺庙得了田地,肥了寺庙,也肥了将田地典与寺庙之人。” “一府之地,寺庙田产几千亩是常事,更有甚者要养活几万僧众,霸占了上万亩良田。以至于整个府、县除了常赋之外,全都用来供养寺庙。” 谢玉琰道:“方丈是不想得这个银钱。” 智远再次念佛号。 王晏仿佛看着智远一点点被谢玉琰困住,但他一点不想帮可怜的智远,只想从旁看这场热闹。 “方丈这般坚持了几年?”谢玉琰向周围看去,“看样子寺庙至少有五六年没有修葺。” “方丈自以为救下多少人?结了多少善果?” 这次谢玉琰没给智远回应的机会,仿佛连他念佛号都不想听了。 “自欺欺人而已。” “若都似方丈这般,怕背上业果,不如大家都缩在家中念经,什么也不必做了,郎中不用开方治病,免得救不活人,将军不用上阵杀敌,免得手上染血,每个人都念经,每个人都成佛,那便是天下太平?” “人人都为鱼肉,谁来抵挡那落下的利刃?” “等因果报应,还是说服自己缘起性空?” 最后几个字,让王晏目光一深。 “既然许多事没参透、想不通,那何必守着你那不知真假的箴言和道理?” 智远道:“施主不相信佛法?” “不信,也不想去信。”谢玉琰道。 智远道:“那施主为何来寺中?” 谢玉琰道:“因为大和尚,你信佛法。” 智远就是一怔。 “有一样东西,能造福百姓,”谢玉琰道,“我该将它交予一心利益的商贾,还是慈悲为怀的大和尚?” 智远想要说些什么,张开嘴却又闭上,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王晏,他觉得无论怎么做都是不对。 终于,智远道:“女施主为何要交予别人?若有造福百姓之心,只需自己来做。” 谢玉琰道:“大和尚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善人,还是恶人?” 智远道:“阿弥陀佛。” 谢玉琰轻笑道:“出家人应守真实,不妄语欺诳。” 智远这才道:“施主并非善人。” “那便是了,”谢玉琰目光清亮,“这个东西留在我手中,假以时日,我会利用它达到自己的目的,一夜之间大肆聚敛钱财,不会在意有人是否因它而死。” 于妈妈和张氏刚好赶到,谢玉琰向于妈妈点点头,于妈妈忙将手中的匣子递上前。 匣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块藕炭。 谢玉琰递给智远看:“大和尚可认识此物?” 智远点点头:“山下最近兴起的东西,名叫藕炭。” 谢玉琰道:“这藕炭是我做出来的。我做藕炭的初衷,是因为夫家贫寒,家中薪炭不足,难以度过冬日。” “所以一斤藕炭仅卖三文。” 智远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不过也只是暂时这般,”谢玉琰眼神微微深远,“兴许将来我有了银钱,便不能体会寻常百姓之苦,反而认为商贾不易,应该多得些利,到那时大梁藕炭的买卖已无人能与我比肩,我会将一斤藕炭涨到三十文,只要比木炭便宜,就会有人来买。” “这。”智远脸上有了几分焦急的神情。 谢玉琰托着那匣子:“就算我不会如此,等到商贾摸清了做藕炭的法子,难免有人心生贪念,收买大量石炭矿,用手段哄抬藕炭价钱。” 智远摇头道:“真的会如此,贫僧也无能为力。” “不,”谢玉琰道,“只要大和尚不怕背上业果,就能设法阻拦。” 智远不明白。 谢玉琰望着智远:“我可以教大和尚,不过却有个要求。” 王晏看着谢玉琰神情平静,如同一面清亮的铜镜,清晰地映着她自己的影子,让眼前的人将她看了个仔细。 当能看透一个人的时候,便不会对她设防。 每次她骗人的时候,都会露出这般模样。 王晏静静地旁观她行骗,也能将她看得更仔细。 智远果然道:“什么要求?” 谢玉琰道:“若是大和尚觉得我说得有理,对我的做法没了质疑,就要按我的法子去做。” 听起来一切都由智远掌控。 智远点了点头,他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谢玉琰看向王晏:“请王大人做个见证。” 王晏神情淡然:“大和尚决志如此,后悔无退。” 智远微微皱眉,为何他觉得,这块天地,又脏污了几分?有人动了坏心思……不,是两个人动了坏心思。 谢玉琰没有给智远反悔的机会,她再次扬了扬手中的木匣:“在我手中叫藕炭。” 智远点点头。 谢玉琰将匣子交给智远。 智远和尚迟疑片刻,伸手接过,小小一块藕炭,不至于重如千斤,他一双手还是能擎得住。 谢玉琰指了指道:“现在它叫佛炭。” 智远先是一怔,然后瞪圆了眼睛。 藕炭上那几个孔洞,就如同和尚头顶的戒疤。 藕炭,佛炭。 佛炭…… 怎么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谢玉琰道:“大和尚不愿意接,我会去寻其他方丈,只要他能接下这宝德寺,做宝德寺的主持,我便将藕炭更名,并且告诉众人,做藕炭的法子是宝德寺方丈教我的,一斤藕炭卖三文钱,也是方丈的主意。” “从此之后,宝德寺声名大噪,会收纳许多僧众,得更多的寺院田。” “大和尚你觉得如何?” 智远和尚双手颤抖起来,这一刻,他手中的藕炭真的有千斤重,他几乎要难以承受。 没有谁能受得了这般诱惑。 有了这功德,一跃便可成为得道高僧,想做什么,都无人敢阻拦。 ------------ 第119章 火坑 谢玉琰有些话说到了智远和尚心里,他是不愿意靠着寺庙侵吞良田,再与那些豪绅同流合污。 他眼看着百姓没有田亩种,寺里的和尚却养的肥头大耳,富得流油。寺庙法会办的隆重无比,善男信女不知真相,还以为他们真的对佛祖虔诚,心系众生。 有些和尚不遵守戒律,甚至私底下养女人,一身的僧衣成了他们的遮羞布。寺中的度牒,也被方丈用来敛财,一心向佛之人反而拿不到度牒。 他也曾拿到证据将那些僧人告去衙署,谁知那僧人却提前收到消息,卷走了钱财,逃得无影无踪。 不明真相的香客和信徒,反而说他诬陷方丈,方丈不想卷入争斗之中,独自去往深山修行。 这也是为何宝德寺的香火会越来越少。 他将好不容易得来的银钱,都用来周济流民,更加无暇管理寺中情形,这两日已经跑了十多个沙弥。 女施主说的没错,她能找来一个僧人代替他成为寺里的方丈,那僧人不用德高望重,只要来到寺里,就能让宝德寺摆脱那些流言蜚语,香客自然也就愿意前来。 但是……她会寻什么样的人? 那人用了她的“佛炭”有了名声,就会与那些方丈一样,收买“抛荒”的肥地,多少百姓会因此受害? 到那时,他之前做的那些努力也就无用了。 宝德寺又会养出许多不守戒律的假和尚。 “大和尚觉得我说的可对?”谢玉琰道,“还没有想好?” “我将藕炭改成佛炭,甚至可以卖一斤两文钱,”谢玉琰道,“到时候百姓更会感谢那位做出藕炭的方丈。” “藕炭上我亏了银钱,但宝德寺因此扬名,朝廷就会下发更多的度牒给寺中,方丈广收出家人,我便可以通过寺庙得到不交赋税的田亩。” “想要赚银钱,不一定非要靠买卖,用名望也能换来。” “方丈名望越高,相信他的人越多,除了买地,其实还有许多事可以做。以寺中名义向外借银钱,甚至能将寺中的粮种赊给百姓,等到秋收的时候的时候偿还,不过要加息三成。” 智远和尚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些什么。 谢玉琰道:“那些家中有银钱和粮种的百姓就不能借钱了吗?自然也能,人难免遇到灾祸,等到来寺中祈福的时候,方丈只需要说几句话……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借钱借粮。毕竟谁也不愿意祸事降临。” “借了粮种和银钱不能还的,自然可以收他们田地,不过寺庙还能慈悲为怀,会再雇他们耕种那些田地,至少让他们不用饿肚子。” 智远和尚不想再听下去了,现在就连他的耳朵、脑子也全都不干净了。 站在一旁的王晏也跟着皱起眉头,谢玉琰说的话,与他家老大人想要推行的新政何其相似? 只不过将朝廷换成了寺庙。 王晏看向谢玉琰,她是故意吓唬智远,用来点醒他,他们的新政有许多漏洞没有弥补。 谢玉琰说的那些话,都是得到证实会发生的,譬如小时候她提及的文正公。 那么若是新政不改,继续如此推行,势必会得到同样的危害。 幸好现在还不是合适的时机,老大人想要推行的新政也不够完善,还没有呈给天家。他还能设法改进。 谢玉琰接着道:“这样的赚钱法子,我还有许多。” 智远和尚额头上的冷汗已经落下:“女施主不要再提。” 谢玉琰却微微一笑:“大和尚不想听了也好,等你离开宝德寺,这里如何也就与你无关,恶事不是你做的,你也不会承受因果。” 说完这些,谢玉琰伸手就要去拿智远怀中的藕炭。 智远和尚下意识地将藕炭护住,整个人向后退去。 “大和尚这是何意?”谢玉琰询问。 “贫僧,”智远和尚看向谢玉琰,“贫僧……” 谢玉琰道:“大和尚现在想要对付我,恐怕不易,将我说的那些禀告给衙门,那着实为难了父母官,因为这些事都还没发生不是吗?” “想要阻止我给寺里换方丈,大和尚也一样做不到。” “大和尚想要做些事,奈何没有足够声望,除非……”谢玉琰道,“大和尚将这佛炭掌控在手中,那么假以时日有人想要乱来,大和尚就能出手阻拦。” “大和尚觉得我说的,是否有道理?” 谢玉琰再次询问。 智远和尚自从出家以来,从未似今日这般……心乱。他只知晓,绝对不能将手中的藕炭交出去。 所以女施主说的那些,他只能答应。 “贫僧觉得有理。”智远和尚声音显得格外艰涩。 谢玉琰点点头:“那么,我就与大和尚说说,要如何取用宝德寺中的碎石炭。” “碎石炭?”智远一脸惊诧。 谢玉琰道:“若是寺中没有碎石炭,我如何能来寻方丈?” 原来如此。智远和尚觉得自己就算多长两个脑袋,也不是这女施主的对手。 “那就入寺中详谈吧!”智远和尚依旧紧紧抱着手中的藕炭。 谢玉琰没有提醒他,那就是一块寻常藕炭,着实算不得什么。在他答应让她用寺中碎石炭时,那藕炭就没了用处。 谢玉琰看向王晏:“多谢王大人帮忙。” 王晏这次却没有沉着面容应承,而是仔细瞧着她,头顶阳光穿过云层,那光晕在他身上聚合又散去。 “我应该谢谢你,”王晏道,“谢娘子方才一番话,也提点了我。” 谢玉琰道:“那就算我与大人互不相欠。”这样更好,免得她还要虚情假意的道谢。 王晏摇摇头:“算我欠娘子的,等此事办妥,我会奉上谢礼。” 谢玉琰没问王晏说的是什么事,王晏也不追问她是否故意提及,也算是心照不宣。谢玉琰很满意这样的相处方式。 说着话,两个人走进禅房。 智远和尚颓然地坐在蒲团之上,怀里依旧抱着那藕炭。 “女施主要如何取用寺中的碎石炭?”智远和尚询问。 谢玉琰道:“那要看大和尚想让我卖一斤三文,还是一斤两文钱。” 智远和尚眉头再次锁紧,怎么刚出火坑又掉冰窟?这让他如何选? ------------ 第120章 扎心 智远和尚自然不会去选一斤两文钱,女施主说过,如果藕炭不赚钱,她从别的地方也能赚回来。 但平心而论,藕炭这样的东西自然越便宜越好。 智远和尚思量许久,先看了看王晏,他与王施主也算有些交情,但这次王施主却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 既然不能依靠旁人,他只得试探着道:“一斤三文怎么说?” 谢玉琰道:“今年按每秤二十文卖给我,明年碎石炭定会涨价,到时就按市价来算,每斤藕炭得利约三成。” “还要涨价?”智远和尚不禁道,“为何?” “大和尚只顾为大名府百姓谋利,却不知随意定的价钱会伤及其他做藕炭的商贾。不是人人都能拿到便宜的碎石炭。” “大和尚若是信不过那些商贾,不妨让僧众留意各地碎石炭价钱,发现有人故意抬价,凡是与我们有买卖往来的商贾,一经查证,便不再与他做买卖,不是与我们有关的商贾,我们也可以将便宜藕炭卖过去,让他不能得逞。” 智远和尚点头,这样甚好。 王晏心中叹息,大和尚不知不觉就接下一个重要的差事,开始一心一意为谢玉琰的藕炭买卖操劳了。 智远和尚又道:“那为何非要三成利?” “不得利,谁又愿意去卖藕炭?小商贾要养家糊口,挑炭人也要赚些辛苦钱,不将利留出来,有多少人能投入这一行当之中?” “寻常雇工一日一百文钱,聪明懂得经营的小商贾赚三成利,多吗?” “他们要采碎石炭,要雇人来做事,”谢玉琰看着智远和尚,“还要给朝廷交赋税,对他们来说也是应得的。” 这么一想也没错。 谢玉琰接着道:“寺中僧人若是去矿场劳作,我也给一样的工钱。” 有没有僧人愿意赚这些银钱,那要看智远和尚的本事。 谢玉琰很厌烦那些受人供养的僧道,大梁每年除了宗室,增加的僧道最多,土地被他们蚕食干净,朝廷得不来赋税。 这些人着实应该做些实事。 以现在智远和尚的名望,无法改变这些,但可以缓缓图之,她只不过是开了个头而已。 智远和尚道:“那就……按女施主所说,不过碎石炭在哪里?” 谢玉琰走出禅房,指向不远处的塔林。 “一直都被比丘们守护着,是时候拿出来造福百姓了。” 塔林是僧人埋骨之地,要从下面挖石炭来做佛炭。 这话说出去,宝德寺佛炭的美名,必然能被人传颂,宝德寺也就活了。 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拿过文书:“大和尚没有疑议,便与我签下文书,将宝德寺将碎石炭卖给我,我每月按斤支付寺庙银钱,文书签好,我会付给宝德寺五百贯做定金。” 智远和尚怔怔地看着那文书,女施主来寺里之前就想好了,他一定会答应。 当她说出“佛炭”两个字时,他就已经无法拒绝。 早知道,他不应听她说话。 签好了文书,智远和尚才舍得将手中的藕炭放在桌案上。 旁边的王晏不禁摇头:“智远大师,若是现在谢娘子反悔,不将这叫佛炭,你要如何是好?反正她已经拿到了碎石炭,后面的事与你再无干系。” 智远就是一怔,他怎么没想到? 大和尚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只觉得就快拼凑不起来了。 王晏明明看出来了,却不早些提醒,现在倒像是在看他的笑话。 谢玉琰笑着道:“所以大和尚莫要再说我是恶人,谁都喜欢听好话,毕竟藕炭卖多少银钱,全凭我的良心。” “阿弥陀佛,”智远违心地道,“善哉善哉,女施主是仁善之人。” 谢玉琰站起身:“我去寺中走一走。” 她不喜欢寺庙,但当年在寺中养病,也算受过这里僧人的恩惠,如今故地重游,就给寺中添一炷香。 谢玉琰带着于妈妈和张氏离开,禅房中剩下智远和王晏。 智远和尚看着那藕炭发怔,许久之后仿佛才将心中愁结放下,正要与王晏说话,却听王晏道:“所以大和尚到底还是破戒了。” 他违心说出那些话,可不就是破了戒?智远胸口一疼,仿佛又被人捅了一刀。 王晏很是闲适地倒了两杯茶。 智远端起一杯茶,刚送入口中。 “大和尚,我找到要寻的人了。” 智远抬眼去看王晏,正准备将茶水吞下再询问,王晏却看出他的意思,径直道:“方才……就在眼前。” 智远吞进去的茶水登时走岔了路,登时一阵呛咳。 …… 故地重游,不变的只有山中的景致,多少年之后,这寺庙早就经过翻修,连同里面的菩萨都镀了金身。 一群小沙弥正在诵经,谢玉琰在门外等他们结束走出来,才一个个看过去。 没有那个她熟悉的脸孔。 可能师父现在还没有在智远和尚身边。用师父的年纪推算,成为师祖的弟子,的确还需一两年。 与智远和尚交谈过后,她认定此人就是师父口中的师祖,师父讲述师祖往事的时候,言语中的师祖就是这般笨拙。 想要守住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娘子在找谁?” 谢玉琰转头,发现王晏就站在不远处,视线也落在那些僧人身上。 谢玉琰道:“没有找人,只是对僧人用斋饭很是好奇。” “智远不会给我们斋饭吃,”王晏道,“倒不是他心眼儿太小,只是生怕又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话。” 谢玉琰不禁莞尔,难得王晏会这般轻松地与她交谈。 “那恐怕方丈不能如意,”谢玉琰道,“我刚刚想起来,还有事要与他商量。” 说是商量,不过就是让智远答应。 王晏道:“谢娘子忘记了从前的事,好似并不着急?” “急也没用,”谢玉琰眉目舒展开来,“与其为此惆怅,倒不如继续前行。” “再说……我一直觉得,重要的事忘不掉,忘记的那些,或许本就无关紧要。” 不知怎么的,谢玉琰说完这话,忽然发现王晏的笑容深了些,眼睛也跟着微微眯起,视线有些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 第121章 慌张 谢玉琰说的没错,这具身体早就被她占据,这身体从前的人和事,对她来说并不重要,而她需要记着的,不过就是她是谁而已。 至于王晏会怎么思量,那是他的事。 王晏没有继续往下问。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他们两个彼此了解不多,表面上尚能敷衍两句,却不可能问出对方的真心话。 王晏沉默片刻道:“谢家求到了大名府知府。” 大名府本就是北方重镇,河朔之咽喉,谢玉琰在文德殿代天家处置过政务,对大名府历来政务知晓不少,还有一任知大名府的人选,是她与诸位相公一同决议任命的。 知大名府的刘尹,兄长曾是天家潜邸旧臣,刘尹随兄长在外征战,大梁与西夏定川寨一役,虽然战败,刘尹兄长也因此殉国,被天家追赠镇戎军节度使。之后刘尹一直留在西北,多次与西夏交锋。因此被朝廷重用,去年来到大名府上任。 “刘知府在西北军中有些声望,追随过他的军将不少,”王晏道,“谢家求到刘知府,不一定见到知府本人,刘府中的管事或公子就能命人处置此事。” 谢玉琰点头,转头看了王晏一眼,王晏回到京中府邸,也要帮他家的老大人处置公务,许多无关紧要的琐碎事,不会入老大人的眼睛。 王晏的意思是,他们因谢家注意到了刘知府,但离拿住刘府把柄,还差得远。 即便是谢家,也不会经此一事,就彻底倾覆。 西北的事本就千丝万缕,换句话说,若非如此,也引不来王鹤春,更不会让她有兴致插手。 谢玉琰微微一笑:“谢家还不到倒的时候,对我还有用处。” 这么好的垫脚石,只用一次,怎么能够? 踩的次数自然是越多越好,她就怕谢家承受不了两次就烂了,然后就轮到刘家了。 还有那刘家…… 两个人说着话,向大殿里走去。 守殿的沙弥递过一炷香给谢玉琰。 谢玉琰手指轻捻,将三根香聚拢在一处,然后熟练地点燃。 青烟袅袅而起,顺着那烟雾,她看向殿中那泥胎佛祖,大殿中的佛像却在这一刻,竟似镀了一层金身,看起来竟与当年她在寺中休养时一般无二。 谢玉琰不禁有些恍惚,当年她病重,刘贵妃准备借机将她除掉,她就坐在黑暗里,等着那些“乱民”和“叛将”闯入寺中。 她设下一个局,在这里杀了上百人,让这古刹中遍地鲜血,她的脚下和裙裾上也沾满了血迹,又手握证据闯入刘府,当场斩杀了男丁五十三人,给刘氏安上谋反的罪名。 所以…… 被她灭过一族的人,还能惧怕他们? 高大的佛像,那垂下的眼睛,并不慈悲而是带着几分威势,谢玉琰眉头微皱,定睛直视过去。 烟雾缭绕间,那些死物仿佛随时能从沉睡中醒来,偌大的身躯随时都能倾轧而下。 谢玉琰却动也没动,在那烟雾之中一直仰着头。 逼死刘贵妃,天家不过伤心半年,又有新欢。想方设法夺了她的后位,却忌惮她,不敢伤她性命。 所以,佛祖没有慈悲,慈悲的永远是手拿利器的人,因为这样才能决定他人和自己的生死。 谢玉琰视线再次清晰起来,眼前的佛像仍旧是泥胎而已。 “谢玉琰。”手臂上一暖,登时被人扶住,谢玉琰侧头看到了王晏。 王晏幽深的目光中恍然多了几分慌张。 “没事吧?” 方才她踏入殿中,不知从哪里来的烟气,忽然将她包裹,眼见她的身影就要看不见了,他心中一慌,忙伸手去拉她。 “出去再说。” 谢玉琰被王晏拉扯着向殿外走去。 两人站到殿外,谢玉琰才发现,大殿之中青烟滚滚,隐约有火光冒出,不知是什么东西烧着了。 几个沙弥见状拿着水桶冲进去,却控制不住里面的火势。 智远和尚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瞧着烧起的大殿,双手合十只念佛语,一个小沙弥急得哭起来。 “我们在里面搓佛香,忘记将火盆收起来。” “一定是干了的佛香引了火。” “师父,都怪我们。” 智远摇头宽慰弟子,他才卖了石炭矿,如今大殿就起火,兴许是佛祖在怪罪他。 谢玉琰此时才回过神,她进大殿的时候,一时陷入回忆当中,没有注意大殿烟气过于浓重。 之后恐怕是吸进去太多烟气,所以才会神情恍惚,也多亏及时清醒,又被王晏带出大殿。 谢玉琰正思量着,手中一轻,捏着的佛香被王晏抢走。 三根香在他指尖断成几截,王晏淡淡地道:“这些泥胎,以后都不必给它们送香火。” 谢玉琰觉得有些奇怪,王晏不该如此生气太对,想要探究清楚,他却依然恢复如常。 “阿弥陀佛。” 听着智远的声音,谢玉琰转头去看。 智远神情肃然,一双眼睛通红,可怜的大和尚好像就要哭出来。 本来好端端的寺庙,今日这两个人上门,让他丢了佛心,连佛祖也被烧了。 “大和尚何故伤心?”谢玉琰道,“佛祖也提点你,应当重修宝德寺。” 智远不解地看着谢玉琰:“还请施主解惑。” 谢玉琰道:“大殿烧了,你不得已才要筹钱修葺,卖掉寺中的石炭矿。” “否则突然卖碎石炭,还要被人质疑。” “佛祖见你虔诚,爱护你,为你寻了借口。” “而你,只要记得赚了银钱,给佛祖塑金身,如此一来佛祖也不亏。” 智远下意识想要伸手将耳朵捂住,眼睛中满是猜疑,这大火会不会是这二人…… 智远连忙念经文,他不能随意猜度,更不能冤枉他人,一错再错。 于妈妈陪着张氏去求经文,哪里知晓走开一会儿的功夫,大殿竟然烧起来。张氏吓得脸色苍白,于妈妈也强自镇定,见到谢玉琰无事,两个人才松了口气。 寺中出了这种事,不能久留。 谢玉琰看着那烧起来的火苗,忽然心念一动,看向智远:“既然要采挖石炭,山下的路就要修一修,冬日也不便动工,就先让路变得平整一些。” “明日就会有人前来,大和尚不用惊慌。” 不过就是多些人到山脚平路,他还不至于就此被吓到。 经历了寺中大殿着火,智远觉得自己的佛心反而稳固了,再也不会轻易被动摇。 他双手合十道:“施主安心。” 谢玉琰点头:“希望如此。” ------------ 第122章 表里不一 僧人忙着救火,谢玉琰也不欲久留。 “多谢王大人相救。”谢玉琰向王晏行礼。 王晏还是第一次看到谢玉琰这般礼数周到。 之前她是能敷衍就敷衍,后来掌管谢氏中馈,干脆就让下人上前走个过场。 王晏道:“下次再有危险的情形,也可找我帮忙。” 这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谢玉琰看向王晏,想要弄清楚他在想些什么,然而他与她一样,将真实的心思藏匿得很深。 “在谢家抓到了一个人,”王晏道,“算是两清。” 谢玉琰道:“那暗中要向我下手的人?” 王晏点头:“此人曾在西北军中任职,曾为西夏传过消息,朝廷捉拿时被他逃脱。当日被盐铁司的人堵在竖井中,他在井下行凶,等朝廷的人下井拿人时,趁乱刺伤兵卒,差点就又能脱身,多亏丁鹏有所准备,用一张大网将他活捉。” 王晏道:“贺檀审了一夜不见结果。”那人骨子里凶残,酷刑对他来说根本无用,即便被打的体无完肤,还在放声大笑。 这样的人就算没死,也别想撬开他的嘴。 谢玉琰微微思量:“或许有别的法子。” 王晏目光一深。 谢玉琰道:“我事先在竖井中设下了一个陷阱,不过我不确定,他一定会上当,也就是说……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 王晏不知道谢玉琰丢了什么做饵:“如果有用呢?” 谢玉琰笑道:“那就要恭喜大人,将来靠着它就能将那些贩卖私盐的人抓个正着。” …… 王晏看着谢玉琰骑马离开,又过了一会儿寺中的大火才算完全扑灭,沙弥们脸上满是沮丧的神情。 智远和尚带着僧众在大殿前跪拜诵经。 王铮也登上山门,急着跑到了王晏身边:“寺里怎么起了大火?” 虽说王晏是第一个发现火势的,但那时他的目光落在谢玉琰身上,看到她的身影渐渐被烟气笼罩,下意识地觉得她是要离开,而非大殿失火。 “我方才看到谢大娘子的车马,”王铮小心翼翼地看向王晏,“大哥,来宝德寺是来见方丈,还是谢大娘子?” 王铮一直怀疑大哥与谢大娘子……眼下这个时机刚刚好,哪有不问的道理? 王晏面色平静地扫了王铮一眼。 王铮一喜:“大哥果然是来见娘子的。” 说完王铮顿了顿:“既然如此,为何不带上弟弟我?” “我让你离她远些,”王晏道,“不是与你顽笑。” 王铮仗着胆子:“大哥不让弟弟见面,自己却前来,未免表里不一。” 王晏冷声道:“我与你不同。” 怎么不同?王铮想了许久,大哥说找到了要寻之人,那人是谁?大哥最近身边多的人,也就是谢大娘子…… 王铮冒着被大哥打死的危险,大胆地推测一下。 当年大哥回来时抱着狸奴,听说那狸奴是那“仙人”所养,现在狸奴去了谢大娘子身边。 王铮想了一夜,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这才跑来了宝德寺。 王铮捏紧了衣袍,觉得自己汗毛都竖了起来,依旧不要命地问:“大哥为何说与我不同?莫不是大哥……” “我不会被骗,”王晏声音低沉,“我与她见面,不过是想要弄清她的意图。” 王铮似是被王晏说服了,他垂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我听说你与贺大兄来到大名府时,谢娘子才要嫁入杨家,若是当日你们阻拦,说不得……谢娘子就不是杨家的媳妇了,贺大兄还为谢娘子做了保山。” “万一有一日……”你会不会后悔? 王铮没敢说下去,但王晏已经知晓王铮的意思。 “不会有那一天,”王晏沉着脸道,“你在大名府无事,明日便回京去吧!” 王铮怎么觉得,这有点像是恼羞成怒? 王铮抿了抿嘴唇:“我等大哥一同回家。” “今年正旦我留在大名府,”王晏道,“你带着我的家书回去向长辈禀明,就说我还有要务没有处置。” 大哥能有什么要务?还不是不放心谢娘子。 他们兄弟两个不能都留在大名府,大哥铁了心不回家,他就得早些回去陪伴长辈。 “晚两日,”王铮伸出手,“就两日,小报就能做出来了。” 王晏道:“之前童子虚不是说不行吗?” “现在行了,”王铮笑道,“谢娘子给了书局五十贯定钱,让他们用陶活字来印。” 有了银钱就是不同,还想起了陶活字。 陶活字,杨家瓷窑就能烧制。 只是这小报她要如何卖?想要在市井中推行,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我去与方丈说几句话。” 智远和尚从蒲团上起身,王铮立即上前行佛礼。 “不知大殿是怎么烧起来的?” “都是沙弥疏忽,忘了将晒好的佛香收起来。” 王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总觉得智远和尚回话之前,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大哥。 大殿着火,还与大哥有关不成? “二郎,”王晏喊了一声,“走吧!” 王铮忙追上王晏。 大殿依旧冒着缕缕青烟,智远和尚不知道第几次发出叹息声。 过了许久,一个七八岁穿着破旧衣衫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宝德寺。 望着那乌黑的大殿,孩子脸色变得更加黝黑,他先想到藏匿在佛像后面的道门经书,莫不是他整日凑在佛灯前背道经,引来了天罚? “师……师父……”孩子拉住智远和尚的僧袍,“为什么……” 智远和尚伸手抚摸着徒儿的头顶:“不小心失了火。” 那孩子眼睛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道:“师父,要不然咱们走吧!” 他担心,周围的百姓和寺中僧人会将这算在师父头上。 毕竟师父的名声着实不好。 被逐出寺庙还算轻的,万一被抓起来殴打,他怕师父那单薄的身子恐怕挨不了几脚,到时候他身无分文,要如何给师父送葬? 哪知智远和尚摇头:“走不了了。”他可能要一辈子留在宝德寺,盯着那藕炭。 孩子不知智远的思量,下意识打了个冷颤:“要不然我们去求王施主。”他学道经可都是为了王施主。他不是不舍得头发才不肯剃度,他是怕师父被撵出宝德寺,他们师徒会被冻死饿死,那王施主一心要寻仙,他多学点道法,走投无路也能去寻王施主,用道书中记载的法子帮他去找那仙人。 这辈子的口粮不就有了? ------------ 第123章 抢活计 智远和尚后知后觉,是自己吓到了身边这孩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智远低声道,“咱们寺里……就要有银钱了。” “等过些日子,说不定还能重修大殿。” 严随睁大眼睛,半晌他揉了揉耳朵:“师父再说一遍。” 智远和尚叹口气:“我说的都是真的,方才有位谢施主买走了咱们后山的碎石炭,以后寺中每月都会收入一笔银钱,足够寺内僧人用度。” “女施主还答应,若是僧人想要采矿,她会给每日一百文钱。” 严随先是一怔,然后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但是很快他又满眼狐疑:“师父该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师父什么时候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师父说的那位施主送来的不止是银钱,寺中僧人从今往后就不会挨饿了,因为再不济,还能卖力气做活儿换银钱。 师父曾发过宏愿,不抢夺百姓良田,寺庙能如此……那这个愿望就能实现了。 智远和尚念了句佛语:“其实到现在……为师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骗。” 严随眨了眨眼睛,这是为何? “二毛,”智远和尚叫严随小名,“如果师父将整个寺庙都弄没了……” “师父,寺庙本就没了,从前去净房被鼠咬,睡觉被鼠蹬脸,最近可还有这种事?” 智远和尚在这样的时候,不想提及二毛被咬的事,肿的厉害,一尿尿就要哭一鼻子。还说问他,是不是一辈子娶不上媳妇了。 智远和尚只得劝说,不管挨不挨咬都娶不上媳妇了。 严随哭的更凶。 智远和尚再想想自己被咬的经历,好几日不能盘腿打坐。 最近还真的…… “没有了。”智远和尚道。 严随道:“因为老鼠都被饿死、冻死了。” 智远和尚松口气,他生怕严随说,老鼠都被他吃了,他这徒弟半夜饿的眼睛发绿光,看着老鼠吞口水,他不得不将手放在徒弟眼皮上念经给他听。 严随仍旧不放心:“师父,你与我说说,那些人怎么说的?可给你银钱了?” “给五百贯做定金,一会儿就送过来。” 五百贯,严随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虽然他年纪尚小。 “那就等着呗。” 智远和尚和徒弟站在山门前,足足站了一个多时辰,看到了杨家的马匹费力地驮着东西往这边走。 “是……是不是银钱?”严随站起身。 智远和尚盯着瞧,那么重的东西,不是银钱,就只能是石块。 杨家不可能送石块来。 所以,就是了。 智远和尚点头:“善哉善哉,可就算银钱到了,我还是不能确定是不是被骗了?” 严随伸手拉了拉智远和尚破烂的僧袍:“师父还有什么可骗的?师父这一身肉不值五百贯,师父放心吧。” 智远和尚欲哭无泪。 一匹马后面跟着五匹骡子,杨家人将银钱卸下来交给僧人。 “我们还得回去,要跑两三趟。” “除了铜钱之外,还有斋饭。” 严随听到这里,吞咽一口,肚子不争气地一阵响动,不止是他,他那些师兄弟也是一样。 众人都盯着银钱,却没看到杨家人注意着寺前那条路,大娘子吩咐他们看着些,下一步就是要将这块弄得平整。 “不容易啊,太麻烦了。” “夏天的时候,冲下来不少石块。” “那也得弄,正旦之前就要修好,那些雇工和坊民都鼓着劲儿,咱们若是输给他们,将来大娘子会信任谁还不好说。” 别看大娘子人在杨氏族中,可大娘子用人却公正的很,不管你是旁支还是嫡支,只要肯干活儿,就能赚到银钱。 嫡支犯了错,大娘子也是绝不留情面。 不过杨氏族人得到的好处也委实不少了,能立即得知消息,换句话说,大娘子让做什么,他们就去做,绝对差不了。 大娘子回到族中,说与宝德寺说好了,以后从寺中采挖碎石炭。 那些还等着大娘子向谢家低头的族人,登时傻了眼。 碎石炭有了,大娘子哪里还用与谢家人周旋? 这样想着,干起活儿来也不觉得累。不过等他们回程的路上,就遇到了李阿嬷带着的永安坊坊民。 “阿嬷,”杨氏族人道,“前面路不平,您可要当心。” 关切是真的,较劲也是真的。 李阿嬷笑骂:“阿嬷我早晚上市集,身子好着咧。” 一群人说说笑笑,脚底下谁也不停,转眼就擦身而过。 宝德寺僧人才搬完了杨家人卸下的银钱,就发现又有一群人往这边来。 “那也是帮女施主送银钱的?” 很快猜测得到了证实。 严随在一旁看着,开始被银钱吸引了目光,很快他就好奇起来,为何那位施主敢将银钱交给同坊的坊民来送? 若是这其中有人起了坏心,侵吞了钱财,她不是要哭死? 就这样两伙人送了两趟,银钱和斋饭就都齐全了。 严随跟着僧人们将斋饭放好,偷偷拿了一个揣进怀中,再出来的时候,又发现了稀奇事,永安坊的坊民没有立即离开,他们拿了一面招幌插在地上,开始捡地面的石块。 那些石块是一层挨着一层,根本不好清理。之前僧人弄出一条够行人的小路,却走不了马车,现在这些人为了将碎石炭运出去,要将平整的路面扩出许多。 冬日里又冷,地面还有冰,这活计只怕不好做。 但这些人并不担心似的,甚至还在抢地方。严随不知不觉吃进去半个馒头,然后就愣在那里,看着下面热火朝天。 “这是在做什么啊?”严随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像是在修整路面,又像是在抢夺地盘。 李阿嬷手一挥:“从这里到那里都是我们的了,明天从集市下来,咱们就将炉灶一起搬过来,离正月初二还有些日子,足够了。” 众人跟着点头。 “先搭个棚子出来,”李阿嬷道,“从明日开始就在这里吃饭、取暖了。” “您老就放心吧,这些交给我们。” 李阿嬷笑弯了眼睛:“我给你们做吃食,让你们吃饱饱的好干活儿。” 交待好了,众人开始各自忙碌,李阿嬷刚要寻个地方歇息,就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孩子。 孩子穿着打补丁的衣服,颜色与僧衣一样,说他是沙弥却又留着头发。 “你是……” 李阿嬷刚出声,那孩子就道:“阿嬷,你们这里还需要人手吗?我可以帮忙,只要给口饭吃就好。” ------------ 第124章 忧愁 李阿嬷喜欢这小娃娃,他有点僧人身上那种慈悲的劲儿,却又伶俐许多。 “你是寺中的人?” 严随点点头。 “你能做些什么?”李阿嬷道。 严随伸手指了指坊民们:“捡石块我也行。” 李阿嬷笑着:“不过那么大一点儿的人,能有多少力气,不用你做这些,明日巳时末过来帮我给大家打饭,等大家碗里都有了饭食,你就可以拿碗来吃了。” 严随眼睛亮起来:“明天就开始?” 李阿嬷点头:“要做到这个月二十九,再来就是正月初二了。” 严随欢欢喜喜地应下,向李阿嬷行了礼,转头往寺庙中跑去。他现在能肯定,这些人来不是专门捡石块的,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要做啥呢?严随不知晓。买下碎石炭,又让这么多人为她做事的女施主,他更要见一见,这女施主管的人,比他师父还要多,他若是能学到一些,将来跟师父也不用愁了。 严随欢欢喜喜地往回走,路过大殿门口,看到师父还在门口捻动佛珠,他不禁摇摇头,叹了口气。 他这个傻师父呀,又要被冻得腿疼,睡不着觉了。 …… 谢玉琰走一趟宝德寺,手里就有了足够的碎石炭。 杨二老太太听到这话,只觉得杨明经是在骗她。 “不可能,”二老太太道,“怎么突然就有了石炭矿?她故意这样说,就是要让我们低头。” 二老太太被折磨了几日,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每天吵闹着要见杨明经,见到儿子之后,她就催促他去打听消息。 谢家一定还有法子,不可能让谢玉琰骗了去。 这是二老太太唯一的指望。 可……谢崇峻进了大牢之后,就没被放出来。谢氏一族也都消停得很,除了让人送信给杨家人,让带一封信给谢玉琰,就再没了别的举动。 “娘,”杨明经道,“您没看出来吗?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圈套,就像你说的,石炭矿不会突然出现,谢玉琰早就知晓宝德寺石炭矿,她一直没有动,就是要引谢家上当。” “您若是听儿子的,不要再动什么心思,也就不会有今日。” 二老太太屋子里空荡荡一片,她从族人手中借银钱,现在还不上,攒了一辈子的物什,都被搬走了七七八八。 何氏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最后吓得瘫坐在椅子上。 谢玉琰太狠了,她知晓谢家会买地,也知晓二老太太他们与谢家勾结,她到了最后一刻,也没露出半点端倪,就是让他们彻底死透,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是在为三房报仇,”何氏喃喃地道,“无论谁去求,她都不会放过我们。” 何氏觉得这次是二老太太,下次就会轮到她。 至于什么时候,她不清楚,也猜不到谢玉琰会如何动手,她管家这么多年,总归会有一些错漏。 何氏只要想到这个,就会立即出一身冷汗。 她甚至觉得,谢玉琰对付二老太太,就是做给她看的。 杨明经皱眉看一眼何氏:“回去收拾收拾,让娘和裕哥儿住到我们院子里去。” 二老太太屋中乱成这般模样,哪里还能住人? 二老太太听得这话,却激动起来:“我不走,这院子是我好不容易才攥到手里的,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当年从三房拿到这处院子,费了她多少心思?现在想要从她手中夺走?做梦。 没了,全都没了。 二老太太想着,入目屋中一片狼藉,登时胸口就是一疼。 杨明经好不容易才将二老太太和杨裕安置好,走出屋子时,他看向何氏:“莫要再有什么别的心思,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何氏茫然地点头。 眼看着杨明经去了书房,何氏才被管事妈妈扶着去东侧屋里坐下。 主屋让给了二老太太,他们整个二房又挤在了一处。 像是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咱们手中还有多少银钱?”何氏看向管事妈妈,“去买成布帛,将那批腊赐布换了。” 这时候的布帛一日一个价钱,何氏想想就难受。 之前盼着谢玉琰被谢氏拿下,她也能顺势将所有事都推在谢玉琰头上,现在彻底没有了可能,她只能自己贴钱重新买布。 “多买几匹绫罗,”何氏咬牙,“明日我亲自送去三房。” 这就是低头赔礼了,从此之后她都不再与谢氏争。 只求谢氏能够饶过她。 管事点点头。 何氏接着道:“再拿些银钱给于妈妈,主仆一场,让她帮我们说几句好话。” 管事支了五两银子,一路往三房去,还没到三房就看到族人开始在长廊里挂灯笼。 “挂在这里就行了,”郎妇指点众人,“从这里到三房那边,就不要再有这些。” 族人道:“要不然都别挂了。” “那不行,”郎妇道,“大娘子说了,六郎辈分小,族里人照常过正旦,这样才合规矩。” 管事妈妈不禁抿了抿嘴唇,这些人明明做着活计,嘴里却还说着谢大娘子的好话,怪不得二房会输,谁能有这样的手段? “今日发银钱了?你瞧着都领了不少。” 两个人说着话,其中一个瞧见了三房的管事妈妈,立即将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吞了下去,不过很快她又觉得没什么可遮掩的。 “大家都不少,最低的也领了七十贯。” “更别说一开始就跟着大娘子的那些管事和郎妇了。” 管事妈妈惊诧地张开嘴,这才几日就赚了七十贯?那不是跟捡银钱一样? 想到自己怀中那五两银子,管事妈妈忽然不想去找于妈妈了。 看着郎妇的笑脸,管事妈妈又羡慕又后悔,如果不是要站在何氏那边,她现在也拿到了银钱。 二房眼见就要倒了,她何必一直陪着?不如将何氏要做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谢大娘子。 管事妈妈想着加快了脚步。 一腔热血却很快被泼了一盆冷水。 不但没能见到谢大娘子,连于妈妈都没出来,只是让下人递给她小库房的钥匙。 “明日就要将族中腊赐分下去,大娘子让你与二娘子说,莫要出差错。” 管事妈妈不敢有二话,只能规规矩矩地接了。将布帛补上了,二娘子也免得在族人面前丢了脸面。 他们没有别的路可走。 “让大娘子放心,”管事妈妈道,“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这下就算何氏不愿意,她也得说服何氏将一切弄好。 等三房管事妈妈走了。 下人才回禀谢玉琰。 谢玉琰从匣子里拿出一支象生花在看,族中每个女眷都分了一朵。 “与大家说,明日领腊赐,簪上花再去。” ------------ 第125章 墨宝 这用布帛做的象生花是怎么来的,张氏和于妈妈都清楚的很。 张氏想想此时二房的情形,就觉得心中痛快。 一直算计别人的人,这次终于自食恶果。 谢玉琰将何氏的事放下,那边如何她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何氏就是一条从塘中捞起来的鱼,被她随手丢在岸上。就算何氏用尽全力扑腾,也不可能再跳回水中。 说话间,杨钦背着书箱回来了。 将东西往屋子里一放,他就进屋,看看他娘又看看他嫂嫂,满脸都是笑容。 “阿嫂,”杨钦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忙将童先生等人最好的小报取出来放在谢玉琰手中,“小报的底稿,先生说让阿嫂看看。”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稿了,一来上报的稿子需要仔细斟酌,二来要等着宝德寺佛炭的这篇文章。 现在算是齐全了。 谢玉琰仔细看着,这一版小报的模样,终于与几十年后街面上盛行的有些形似了。 之前那几版未免文气太重,上面有许多晦涩难懂的字词,别说寻常百姓,就算通些文墨的人,也不一定都能看明白。 这样的文章不是不能有,但要少一些,以大梁各地的消息为主,解读一些朝廷的邸报就足够了。 再有些与百姓相关的一些案件,由讼师讲述来龙去脉,再加上有趣的判词,简单易懂。 本地米价、布价等涨幅,各地是否有灾情…… 小报后面还有一些招工的告示,都是谢玉琰让人提前收集起来的,自然包括她的石炭场。 最后的一面留给那些类似话本的文章。 这次未写完的话本,下次新印发的小报上还会继续。 小报广收这样的文章,一经采用,会按字数和篇幅付给执笔人一些润笔费。 “这一张纸,上面写如此多的东西。”张氏也凑过来看。她没想到谢玉琰说的小报,就是这个样子。 谢玉琰道:“还是太过粗糙。” 张氏惊讶:“这还不行?这字极好看,特别是‘大名府小报’几个字。” 谢玉琰方才一直在看小报的内容,没有仔细去看,现在端详才发现,这楷体字工整、端庄,一笔一划挑不出任何缺点,通文墨之人,只要一瞧就难免心生敬意,这不是寻常人能够写出来的。 这不是童子虚的字。 这是……王晏的字。 宫中存放太多王晏的奏章,王晏过世之后,朝廷党争愈发厉害,太后有意栽培她,经常与她一同谈及政事,还将架阁库中的奏章和文籍拿给她看。当时,架阁库中,近十年留下最多笔墨的就是宰辅王晏。 也多亏看了那些东西,才让她学会与那些相公、御史们周旋。 王晏怎么会为她的小报题字? 是童子虚和王铮求他帮忙? 光是这几个字,就足以让文士买来一观。 “我也觉得这几个字好,”杨钦道,“应当不是先生写的。” 先生再三嘱咐他,莫要弄得脏污了,这小报的底稿一定要好好收着。 杨钦说给谢玉琰听:“我看先生这般不舍,就说,不然再誊抄一份留下就是。”或许先生想留作纪念。 “可先生却沉下脸,让我莫要与嫂嫂多言其他,只说好好收下,原因他日后会说清楚。‘大名府小报’几个字,他手中还有余稿,会亲自送去书局雕版。” 谢玉琰点头,在童子虚看来,现在不宜透露王晏的身份。 她提前与书局订了木活字,雕好了板头,再用活字排版,很快就能印出小报,现在只需耐心等待。 印发小报之前,她需要做的,好像只有一件事了。 谢玉琰看向杨氏:“水铺旁的屋子收拾好了?” 杨氏笑道:“都弄好了,牌匾也做妥当,只差挂上去了。” 谢玉琰点头:“你去与大伯说一声,明日新铺子就要开张了。” 兴许杨明德想亲眼看着铺子挂匾。 杨氏应声。 这次的铺子与水铺不同,不用大张旗鼓的叫卖,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铺好了路。 杨氏将消息带去长房。 杨明德从一堆瓷土中抬起头,神情显得有些茫然:“这就要开张了?为何非要等在正旦之前?” 现在大家都忙着置办年货,谁会在意一间小小的铺子? “反正都到这时候了,过了正旦再慢慢办不行吗?” 杨明德有时候不明白谢玉琰的用意,不过…… “你就是死心眼儿,”叶氏骂道,“你的主意对,这些年咱们怎过成这样?阿琰却赢了二房和谢家。” “谢家倒是聪明,不也得拿出七千贯钱给阿琰?” “你若是觉得自己能压过谢崇峻,你就去找阿琰,给她出出主意。” 杨明德听得这话不由地红了脸。 他哪里能及得上谢崇峻。 “明日一早先不去瓷窑了,”杨明德道,“我去街面上看看。” 自家老爷是想亲眼看着铺子开张,她哪有不知晓的道理? “行,”叶氏笑,“都依你。” 杨明德嘴里嘟囔着:“这买卖……到了她手里,怎就那么容易?说赚钱就赚钱,说开新铺就开新铺。” 这本事、这手段,别人想学也不明白,其实到现在他也搞不懂谢家到底是怎么上当的?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爹、娘,我回来了。” 叶氏脸上一喜慌忙迎出去。 杨疆风尘仆仆,比离家的时候黑瘦了些,脸上也带着几分疲惫,不过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叶氏心疼儿子,忙走上去仔细看。 杨明德见儿子安好,急忙开口问:“怎么样?可还顺利?” 杨疆接过叶氏端来的茶,一饮而尽,这才擦了擦嘴角道:“地都买好了,勘采的文书也拿到了。” “我们还带着人往下探了探,真的挖出了瓷石矿。” “如果按我们勘采的结果,整个山中下面都是瓷石,几十年都挖不完。” 有了这瓷石矿,他们就能将瓷窑做大。 杨疆道:“我梳洗一下,换件衣服就去三房,这些事还要向大娘子说。”有些话他没敢与父亲透露。 瓷石虽然多,却有些特别,应该烧不出那种细白瓷。 现在大梁北方卖的最好的可就是白瓷。 即便瓷器烧的再好,不被人喜欢,还是没用处。 ------------ 第126章 敷衍 杨疆匆匆忙忙赶到了三房。 天色已经渐黑,灶房中才做好了饭食。 张氏见到杨疆脸上立即露出笑容:“快进门,刚好与我们一同用饭。” 杨疆心中有事,虽然饥肠辘辘依旧顾不得吃喝,进门就要与谢玉琰说礠州的事。 谢玉琰道:“先吃饭吧,不着急。” 杨疆抿了抿嘴唇:“弟妹……那块地买好了,也挖出了瓷石,可是……” 眼见着杨疆坐立不安的模样,谢玉琰道:“瓷石松散,颗粒粗,有斑点。” 杨疆一怔,他还没说,怎么弟妹就知晓了? 杨疆喃喃地道:“是三河村的人……不对啊,他们明日才能回来。” “让你们买之前我就知晓,”谢玉琰道,“就是要用那样的瓷石。” “可……”杨疆不明白,“那不就烧不出白瓷了?” “谁说我们要烧白瓷?”谢玉琰道,“你能烧过邢州的瓷窑?” 杨疆摇头,最近几年邢州那边的瓷器压过了北方所有的窑口,会烧制细白瓷的工匠,几乎都在那边,想要请一个过来恐怕不易。 谢玉琰道:“那就是了,既然不擅长,那就不要强迫自己去做,我看了大伯烧瓷的法子,只要配合那瓷石稍加改进,一定能烧出属于自己风韵的瓷器。” “说不定到时候有许多烧白瓷的窑口,还要登门请教。” “将来礠州窑与邢窑一样有名气。” 杨疆听着谢玉琰这些话,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 说实话,他不太相信。 礠州附近有几个小窑,情形不比他们的瓷窑好到哪里去,烧出的瓷器几乎无人问津,他们只能烧制一些粗劣的器物。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想,怎么才能用新瓷窑烧出更好的物什,难不成专卖泥炉?他们最想烧的还是瓷器。 始终没有想出法子。 他背回来一些瓷石,藏在包袱里,还没敢拿给父亲,生怕父亲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就此破灭。 没想到六弟妹却满不在意。 自然而然地说出那两句话,语气肯定的像是亲眼所见一般。 杨疆这样想着,迷迷糊糊被杨钦拉到一旁坐下,然后手中被塞了一双箸,面前多了一碗稻米饭。 杨钦夹菜给杨疆,杨疆木然地吃了一口,然后……他眼睛亮起来,这次不用别人劝着,自己就开始端起了碗,就着肉片的香气,吃进一大口饭。 真香。 那些烦心事暂且不去想,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这顿饭,是杨疆最近吃的最饱的一次,在礠州要四处奔走,有时候只能啃两口干粮,马不停蹄地办这些事,生怕耽搁了。 为啥?那么多银钱都放在那里,每天都要给看管银钱的武夫银钱,越早将银钱花出去,越能省钱。 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也是第一次办这样的买卖,愈发觉得当年三叔为全族在外奔忙有多不容易。 直到钱花没了,换成了地契和文书,他心里才踏实,不过很快就又有了别的担忧。花了这么多银钱,万一买卖赔了该怎么办? 回到家中,将这些顾虑与六弟妹一讲,六弟妹似是早有主意,他肩上的重担立即被卸下来,那种有人可以指望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不知不觉,杨疆将三房做的稻米饭吃了个干净。 张氏露出笑容:“早知道你过来,我就多做些饭食。” 杨疆腼腆一笑:“吃饱了,这菜真好吃。”最后他将菜汤都用来拌饭吃了。 谢玉琰道:“你可将瓷石带回来一些?” 杨疆点头。 “明日拿给大伯,让大伯试着用一用,”谢玉琰道,“与大伯说,不用怕烧坏,我们还有许多这样的瓷石。” “要等到正旦后,再去开礠州窑口,现在只需要将瓷石弄清楚。” 杨疆应声:“我知晓了。” “明日咱们新铺子开张,”谢玉琰道,“你回去早些歇着,明日陪着大伯去看看新铺子。” 六弟妹安排好了,杨疆也就不再想别的。 反正他也弄不明白,干脆就交给能解决这事的人。 杨疆离开之后,谢玉琰梳洗好了,靠在床头。拿起了三河村送来的象生花,她答应了王晏,要做一朵送给他。 三河村的村民手很巧,但她们毕竟第一次做这些,而且只是看她画出的样子,有些地方与她记忆中的有些出入。 不过王晏肯定也不知晓那象生花到底是什么模样。 谢玉琰将象生花送入匣子里,明日就让杨钦这样送去好了。 她躺下来拿起身边的书稿,这些是童子虚为下一张小报准备的,特意让杨钦拿来让她挑选。 谢玉琰看了半页纸,脑海中浮现出“大名府小报”几个字,以及……今日宝德寺中,王晏将她拉出大殿时的情形。 最近王鹤春好似乖顺了一些。 不像前几次与他见面时,他眼睛里透出的厌恶和疏离。 谢太后是半点受不得委屈的。 当年侍奉天家尚且不能一味忍让,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她更不会去逢迎谁,即便他是王晏。 她甚至有意将要紧的关节隐藏起来,比如用石炭炼制的焦炭。 她问起大顺城,她不想说,却又故意露出些玄机。无他,磋磨一个人的心思罢了,让他多费心神去思量。 他们可以彼此利用,但首先莫要戳她的逆鳞。 出去一趟,再次回来的王晏,好像收敛了些。 谢太后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就当是感谢他相救…… 谢玉琰放下书稿,懒懒地拿起了象生花。 不过该怎么改呢?谢太后将花拿到眼前思量,改玉梅太麻烦,就勉强改一改茱萸吧! …… 巡检司衙署。 王晏桌案上堆积起几摞公文。 但他处置的却没有往常那么快。 谢玉琰在宝德寺大殿时,在想些什么?她仰头看那些佛像时,眼睛中闪动着血腥和杀机。 毋庸置疑,她来过宝德寺。 不过不是现在来过,而是……从前。 或者说,是她的从前。 她的时间,她经历的事,见过的人,算起来都是他认识的,却又有些差别。 人没错,错的是时间。 如果他的推断没错。 那么在这里,有没有她在意的人? ------------ 第127章 隐瞒 门打开,卷起一阵冷风。 王晏才从思量中回过神。 贺檀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深吸一口气,感觉着屋子里的暖意。大牢里又湿又冷,坐一整日委实难受。 知县那老东西,见闹出了大事,生怕得罪了谁,无论提审何人都拉着他,万一有人想要来打点,还能将他推出去抵挡,真是没有一点的作为。 就这样,还妄想回去做京官?遇到政务就推诿,党争却一个个热血沸腾,非要弄个你死我活。 还有王晏…… 贺檀看着自己这个表弟:“让你来大名府是帮忙的,我怎么觉得你来了之后,我反而越来越忙了呢?” 这话自然是在打趣他。 “文书也不看,也不跟着我去牢里,反而跑去了宝德寺。” “怎么?看宝德寺不顺眼,一把将大殿给点了?” “我这边审着谢崇峻,那边告诉我,宝德寺失火,你也在寺中,吓得我直接冲出了大牢,都上马了,又被叫下来,说你和谢家小娘子都没事。” 贺檀颇有深意地望着王晏:“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晏放下手中的公文,迎上贺檀的目光:“以我的官职,去巡检大牢不合适。” 贺檀想骂一声。 想去的时候,啥也不顾,给自己找借口就用官职来说事。 “来大名府哪里是帮我,你是自己想摸清楚西北的情形,怎么?有点头绪了,就一脚将你兄长踢开?” 贺檀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可哪里好像又有点不对。 王鹤春不止是为了这些吧?是不是还有什么私心? 就跟王铮说的那样,又送狸奴,又让桑典跟着,还给小报提字。两个人趁他不备,还跑去了寺中。 贺檀越品越觉得有蹊跷。 “你不是说,”贺檀低声道,“要让我母亲来相看谢大娘子吗?她那般聪慧,我瞧着也不错,不如就这样定了,等正旦之后,我就……” 贺檀的声音戛然而止,王晏那双眼睛忽然一沉,格外幽深。 “我劝兄长不要动这样的心思,”王晏淡淡地道,“不管是什么结果,恐怕都无法承受。” 王晏神情这般肃穆,倒是将贺檀吓了一跳。 “有这么严重?”贺檀道,“我看那小娘子生得清丽,人又聪明,怎么到了你嘴中就如此的可怕?” 王晏目光微远,当年他也这般思量。 “等兄长发现可怕的时候,就晚了。” 许多事,越想弄明白,陷得越深,任凭再聪明都解不开这个结。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十年,若是她再不出现,或许他还要再惦念十年。 只有等到所有秘密都解开时,当年那桩“遇仙”才能被他彻底放下。 王晏话音一转:“谢崇峻可招认了?” 贺檀摇头:“他倒是个嘴硬的,即便用了刑,也咬死那些铜矿石不是他命人放进去的。” 知县和县丞可能不明白,证据确凿,谢崇峻为何非要苦苦坚持? 只有他知晓,谢崇峻不是嘴硬,是真的觉得冤枉。 贺檀接着道:“不过,用不了多久,谢崇峻就得认罪。” “从他那里抓到了朝廷通缉的奸细,他这案子牵扯久了对他不利,最后他八成要承认收买周虎是为了对付谢小娘子,而且还要将罪责丢在自家下人头上。” “谢家送进来两个下人,最近审问谢崇峻,我都会让那二人旁观。” “让他们也看看自家主子的惨状。” 发现谢崇峻也会被吓得尿裤子,平日里的威信自然也会渐渐磨没了。 谢家都没能救出谢崇峻,他们两个更无脱身的可能。 谢崇峻的嘴撬不开没关系,还能从那两个下人身上下功夫。 王晏道:“谢家下人若是能供述出刘家,可以护他们周全。” 贺檀沉吟着:“现在就要与刘家对上?不查一查?”王晏一向做事缜密,若非拿到真正的证据,他不会这样笃定才对。 王晏想起寺中,谢玉琰提及刘家时,眼睛中闪过的狠厉…… 显然并不意外这桩事落在刘家头上。 他之所以来大名府,就是因为刘知府,现在也算是猜测得到了证实。 好像猜到了什么。 贺檀道:“莫不是,谢小娘子说了些什么?” 王晏没有说话,贺檀露出惊诧的神情:“还真的是?” “不是你想的那样,”王晏道,“有些事,兄长不清楚。” 贺檀推开公文,忽然凑上前:“那你讲明白我不就……” “她知晓一些,旁人不知晓的内情,”王晏沉下眼睛,“我们可以借用她的手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贺檀有些失望:“就这样?” 王晏神情平静:“兄长还想如何?” 贺檀目光闪烁:“作为兄长不得不提醒你,若你知晓她一些事,却还要帮她隐瞒……那你就有大问题了。” 他们兄弟一同长大,政务都能毫不避讳,想一想,能让王晏隐瞒他的,也就只能是不能与外人道的私情。 王晏双眸有什么一闪而过,卷起了一丝光亮却又迅速暗淡,快的连他自己都摸不透:“没有。” …… 大名府,刘府。 从一个月前,刘府就有宾客登门。 有些人被管事劝走,有些人则被请入家中,那些能进门的官员,引来旁人一阵艳羡。 但即便进了刘府的大门,多数也见不到刘知府,而是刘家两个郎君轮流待客。 有的干脆连两位郎君也见不到,只能被管事打发了。 昨日刘知府突然吩咐下来,暂时不见客,刘家门口挤了不少人,说尽好话却没有任何用处。有的赶了几百里路,却只能折返,还不知晓要如何向主家交待。 敏锐的人知晓,一定是有什么事波及到了刘府。 但他们也不担忧,树大招风,这种事司空见惯,刘知府麾下曾有十几个军将,他们经常打着刘家的幌子在外行事,难免给刘家引来无妄之灾。 刘家内。 刘二娘站在西库里,皱眉看着眼前的瓷器。 “真的没有柳家看到的那种泥炉?” 管事妈妈摇头:“二娘子快回去吧,这里冷,仔细冻着了。” 刘二娘皱起眉头:“以后谢家来送东西一律不收,每年送来的都是这些无用的物什。”不止如此,现在家中不待客,好似也是谢家惹下的麻烦。 这种商贾人家,不但没用,还能污了刘家的名声,她想要的一只银狐都被挡在了门外,着实让她气得很。 偏她在柳家宴席的时候,都与众人说了,等拿来银狐,就在家宴客,让大家都瞧一瞧。这只银狐是不是比去年的要更漂亮。 ------------ 第128章 不见 管事妈妈眼看着自家女郎冻红了鼻子,心中愈发焦急。 “二娘子,”管事妈妈道,“明日奴婢们出去找那泥炉,想方设法定会弄一个回来。” 刘二娘听到这话神情缓和了些,却还是立在那里不肯走。 管事妈妈想了想:“奴婢吩咐一个人出府将那只银狐带回来就是了,保证不会坏了二娘子的宴席。” 刘二娘这才舒展了眉头:“二哥哥也是,有些人就不该理会,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管事妈妈急忙逢迎。 旁人家女郎不受宠,刘家可不一样,族中男子多,难得一个长得如此娇美,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小娘子,年岁又刚刚好,将来不知多少人要来求娶。 前两年,常郡王有心求娶老爷都没应承,将来二娘子势必要嫁的更好。 刘二娘迈着莲步往住处走着,上台阶的时候,裙摆动得大了些,沾到了湿漉漉的地面,她不禁再次皱起眉头,只觉得那裙摆变得又脏又难看。 从柳家回来之后,就诸多不顺。 柳家不过一个小小的京官,不过凭着父子两代正经科举出身,处处就高人一等。柳四娘子从她哥哥那里听到一些趣闻,说给大家听。 女眷们都听得入了迷,她让绣娘做了许久的珍珠鞋,都没有人注意到。 后来柳四娘让人搬来了小泥炉。 说是从她大哥那里借来的,泥炉上先煮水烹茶,然后烤橘子、栗子和柿子,也不知道怎么的,不管什么吃食,只要在那泥炉上这么一弄就格外香甜。 吃过之后,柳四娘让人拿来了洗面汤,给大家净手用,还说京中女眷在家中都用这种水净面、净手,用过之后,皮肤就会格外滑嫩,还有一股药香。 女眷们用了都觉得好。 刘二娘也洗了手,没感觉到有任何的好处。回到家中之后,她立即用花瓣泡了好一阵子,才算祛除那讨厌的药味儿。 开始晚些时候,去侍奉祖母,闻到了祖母喝的药茶,虽然与那洗面汤无关,但味道总有些相似,让她立即想起这一桩,心中又是厌恶又是愤恨。 大名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吹来这股妖风,又是卖热水,又是卖洗面汤,她坐车去逛逛集市,路上遇到那些挑水人,好几次都堵了她的马车,若不是顾及刘家的名声,她就让下人上前将那热水踹了,免得他们生事。 好好的街上,突然就被这些贩夫走卒占了,她真不明白非要打开坊市做什么?连刘家所在的坊,也经常能见到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她特意让人知会坊正,谁也别想将热水卖到这边来,若是来他们府前转悠,别怪护院当成歹人给绑了。 那个柳家居然还当这是好事。 真真是气死她了。 除此之外,柳四娘还笑着说:“这几日还有热闹的事呢。” 热闹的是什么?不就是正旦的灯会? “那个永安坊的杨氏是怎么回事?”刘二娘问下人。 柳四娘念叨了两遍杨氏,还说她是什么谢大娘子,嫁入杨家不久,就掌管整个杨氏一族,当真厉害。 那种市井之人罢了,什么时候能入她们的耳朵? 柳家还自诩读书人,礼数上倒不如她这个武将之家。 刘二娘愈发不想出去了,过阵子就让柳四娘她们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宴席。 吃了些东西,刘二娘小憩片刻。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两个管事凑在一起说话。 “嘀嘀咕咕什么?”刘二娘皱起眉头。 管事妈妈立即上前行礼。 “二娘子说的那种泥炉,我们找来了,您看看对不对?” 说着一大一小两只泥炉被拿了上来。 刘二娘看着眼睛一亮,那小一些的泥炉与在柳家看到的很是相似。 “还说什么难得,”刘二娘笑弯了眼睛,“这不一起就来了两个?” 管事妈妈见状不敢隐瞒:“这泥炉是从铺子里买来的。” 刘二娘一怔:“柳四娘不是说,没有卖这个的铺子吗?” “刚好今天开了三间,”管事妈妈道,“就在水铺子旁边,叫顺通炉灶行,专卖这种泥炉,还能帮人砌炉灶。” 生怕刘二娘生气,管事妈妈道:“不过去买炉灶的人也多,不是人人都能买到的。” 这回答显然不让刘二娘满意。 “还是开了铺子,能随便买了。” 这种东西一旦有了铺子卖,也就不稀奇了。 刘二娘皱起眉头,如此一来她再也不能压那柳四娘一头。 “什么人开的铺子?这般没眼色。”刘二娘只觉得胸口被堵住,说不出的难受。 武将不如文官,柳家处处寒酸,哪里及得上她们刘家?那些女眷却情愿跟在柳四娘身后,她想起就生气。 所以她一心嫁个文臣,皇室来求亲她也不应。 管事妈妈低声道:“就是那个谢大娘子,这个妇人委实厉害,咱们府上拒不见客,还与她有关。” 刘二娘不太关切这些小事,奈何这泥炉招惹到了她,她便让管事妈妈仔细说一遍。 “你是说,那个商贾谢家,居然没有斗过一个寡妇?”刘二娘说着冷笑一声,“我看那谢家也不行,居然连个泥炉都烧不出。” 如果那商贾送来的东西里面有这泥炉,她当场就能打那柳四娘的脸。 刘二娘想了想:“明日你去趟杨家,让那谢大娘子来见我,我有活计交给她。” 管事妈妈一怔:“这……那种妇人,岂不是给了她脸面?” “给了也无妨,”刘二娘很是大度,“只要她能尽心尽力为我效命,父亲那边我可以替她说话。” 她想要宴会上用这种泥炉,但是要特制的,与外面能买到的这种不同。 至于赏钱…… “这差事她做的好,等我宴席那日,就让她去门房候着,若是有机会,我就传她上来说话。” 那么多达官显贵家的女眷在场,她唤谢大娘子来侍奉,这是给了那妇人多大的脸面?别说几只泥炉了,就算要那妇人半条命,那妇人也该千恩万谢。 管事妈妈应声:“奴婢这就去办。” 解决了一桩大事,刘二娘瞥了一眼,让人将泥炉丢出去。 这种寻常的物什,她没兴致用起来。 随手拿起一张纸笺,那是一页文书,文书后是官员批改的小字。 字迹工整,一笔一划苍劲有力。 “他怎么就写不错字?” “在爹爹那里看到了许多他代笔的公文,都是这般规整。” 刘二娘端详太久,忍不住起身去临摹,谁知越写越难看,干脆负气地将毛笔丢在一旁。 …… 永安坊杨家。 谢玉琰也在写字。 三房置办了新的桌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宣纸铺开,谢玉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笔走龙蛇,写得行云流水。 “阿嫂这幅字好。”杨钦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护着,只等着墨迹干了好去挂起来。 谢玉琰并不在意,只是伸手摸了摸杨钦的头顶。 “大娘子,”杨氏匆匆进了门,“外面来了个人,说是……承恩坊刘府的下人。” 承恩坊? 谢玉琰看过大名府的舆图,知晓那地方都住着些什么人,能自称刘府的,也就是刘知府家中。 谢玉琰不假思索,淡淡地道:“不见。” ------------ 第129章 猖狂 刘家管事妈妈站在杨家门口,颇有些嫌弃地望着那狭窄的门庭。 她说是从承恩坊来,门房居然让她等着。 一看就是小门小户,居然连承恩坊是哪里都不知晓?这样的人家还想什么富贵?天上掉下来的金子都接不着。 一会儿见了谢大娘子,她定要数落几句。 管事妈妈这样想着,伸手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在她耐心还没有全被磨没之前,终于看到了报信的人回转,管事向那人身后看了一眼,那谢娘子居然没跟出来。 不等那人说话,刘家管事抬脚向杨家走去,她着实等不及了。 安排完这桩事,她还有别的事要去做。 “你家大娘子在哪里?”刘家管事劈头问过去,“怎么也不出来?到底不懂规矩。” 声音中颇有几分轻视。 “你……”门房没来得及阻拦,眼见着人就闯入院子。 迎面而来的管事只得快走几步,却被刘家管事问得一怔。 “你等等……” “磨蹭些什么?”刘家管事道,“我哪有闲工夫与你们在这里……” “我家娘子说……不见。”那报信的总算是到了刘家管事面前。 刘家管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杨家下人挺起脊背,清晰地重复了一句:“不见。” 刘家管事看着杨家的大门“轰”地一下在面前关上,脸色登时气得通红。这桩事回去禀告了二娘子,杨家和谢大娘子定然不会落得好结果,但她也会因办事不利被罚。 本以为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 刘家管事想要一走了之,却又再思量片刻,伸手砸门:“你们知道我主家是谁吗?” 门里传来声音:“承恩坊刘家。” 刘家管事灰溜溜地坐上了马车。 门里两个下人相视一笑。 不过很快其中一个担忧起来:“真的是刘知府家吗?”官员他们可是得罪不起的。 另一个道:“知府家的人,怎么可能来咱们这里?” “万一,就是呢?” “那也有大娘子,你比大娘子还厉害?” 两个门房说完就不再谈论这一桩,而是继续方才他们最关切的腊赐上。 每到腊月,主家都会给赏赐,所以称为腊赐。 今年杨家出了不少事,腊赐直到今天才发放。不过大家一点都不着急,因为今年是谢大娘子发赏钱。 “会有多少?” “不管多少,肯定是现钱。” 两个人相视一笑,何氏只会发些物什,大多都是囤积的货物,最有用的也就是几尺布帛。 “不过布帛也不能少。大娘子吩咐下去的,二娘子该不会怠慢。” 等杨明经得了消息出来看情形时,就看到两个门房有说有笑。 杨明经道:“听说来了宾客?刘家的?” 二房管事瞧见门口一辆马车,上门的管事妈妈穿着裘皮,就知晓肯定是大户人家,然后听到门房叫喊说是承恩坊刘家,她登时吓了一跳,忙去禀告杨明经。 杨明经半信半疑,总觉得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将知府家引上门。 “人呢?” 杨明经问道。 门房向外指了指:“大娘子说不见,人撵走了。” 杨明经脑子“嗡”地一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到底是不是刘家人?如果是……那不是要大祸临头?他想要去问问谢玉琰,却又不敢问,生怕自己会被吓死。 就当……他什么也不知晓吧! …… 张氏皱着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娘怎么了?”谢玉琰道,“担心刘家会报复?” 张氏点点头。 “我还怕他们不肯出手,”谢玉琰道,“这么多天了,谢家那边始终风平浪静,如果他们宁愿吃亏,也要退一步避避风头,我之前的准备就白费了。” “得有人催一催他们。” 张氏听出些什么:“你说,能催谢家的,就是刘家?” 谢玉琰道:“今日有人瞧见刘家下人去买泥炉了,看来刘家的人对泥炉很感兴趣,要么看上了这个东西,要么看上了这个买卖。” “我猜是前者。” 刘家武将出身,子女、后辈一直似书香门第那般学习琴棋书画,当年的刘贵妃就摹了一手的好字,当年的太后娘娘格外厌恶刘贵妃这一点。 说她:“脸上抹的粉再多,终究摆脱不了那个坯子。” 人越是没有什么越在意什么。若是有人说国子监博士没学问,他们通常不予理会,但这话若是说一个一举一动模仿读书人的草包,她八成会与你争执不休。 她有意将泥炉与烹茶、煮酒放在一起,又送几个给童先生,让他们谈论文章时用处,就是要将它当成一个雅物。 她也知道士子们会将这些东西带回家中,难免在宴席、诗会时用到,刘家急于摆脱武将的身份,自然注意这些。 别人有的她没有,她就会生气。 好像因此,就会被人认为,始终没有钻入那读书人的圈子。 刘家人直到灶具铺子开张才买到泥炉,心里会有多难受? 刘家人读书几代后,刘贵妃尚且那般,现在的刘家人只会更在意这些。所以刘二娘才会传出“才女”之名。 这桩事如果放在别人身上,也许不会有后文。 如果刘知府家也就这样算了,谢玉琰还得费些脑筋,兴许刘家现在气数未尽,反之……那就到了家败之时,她要做的就是添把火。 一件小事,刘家都难以忍受,可见有多张狂。 她要的就是刘家的张狂。 谢玉琰道:“我若是不给这个面子,你说他们会找谁?” 大名府中能与杨家瓷窑争锋的瓷窑,还要与杨家和她有冤仇,且能听刘家人的话,那不就是谢家吗? 张氏若有所思地点头,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聪明多了。 “走吧,”谢玉琰看一眼沙漏,“时辰到了,该去发腊赐了。” 于妈妈服侍谢玉琰和张氏穿上氅衣,一行人往堂屋走去。 今年领腊赐的人格外多,里里外外站了三四十人。 何氏早就等在屋中,脸色有些难看。 她去小库房换布帛,发现箱笼里的布帛早就不见了。她不知晓那些布帛是不是被谢玉琰留作了证物。 可能谢玉琰会以此拿捏她一辈子。 那些虫蛀布也不是不能用,还能卖些银钱,现在就这样没了。何氏又是心疼又是担忧。不过短短一夜的功夫,就瘦了一圈似的,整个人显得格外憔悴。 可这些她能与谁去说?只能硬着头皮,将新买的布帛放进去,今日带来发放。 在谢玉琰的目光下,何氏将布帛交给族人和下人,这些领腊赐的人,比之前多了一倍,她因此填补了一大笔银钱。 现在何氏只想这桩事赶紧过去,以后她都不想在族中做事,宁愿就做个寻常的媳妇。 何氏硬着头皮,将一份份布帛送出去。 眼看着布帛就要发完,何氏刚要松口气,前来领腊赐的杨氏轻轻抚了抚发髻上的簪花。 也不知怎么的,杨氏这般做了后,好几个郎妇都露出了颇有深意的笑容。 何氏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骤然发现,今日来领腊赐的郎妇发髻上都有簪花。 “送一朵象生花给二伯母,”谢玉琰的声音传来,“大家能簪花还要感谢二伯母才是。” 杨氏从匣子里拿出一朵花,顺手簪在了何氏的发髻上。 “这花,”何氏笑得格外勉强,“是……” 怎么回事? 她的话没有问完,就听杨氏道:“是用二娘子的虫蛀布做的。” ------------ 第130章 旧账 何氏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些族人。 她们早就知晓了。 她还以为赔了这些布帛,就能掩盖此事,哪知这些人一个个都在看她的笑话。何氏顿时觉得胸口一热,好似有什么东西冲向喉口,头上的那朵簪花,如同千斤重,压得她都要抬不起头。 “你们,你们……” 何氏刚开口说话,她身边的管事妈妈立即跪下来:“都是二娘子的主意,要用虫蛀布来害谢大娘子。” “奴婢知晓不对,却不敢劝说。” “求大娘子饶过奴婢。” 闹到这一步,谁都知道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在这么多族人面前丢了脸,二娘子哪里还有翻身的机会? 管事妈妈不想跟着二房一起死。 何氏踉跄一步,低头看着那祈求的老奴,只想一脚踹过去,可惜她身体僵立在那里,竟然提不起多余的力气。 “买足量的布帛弥补,还是奴婢劝说二娘子这般做的。” “二娘子一直拖着,是想……大娘子的买卖万一赔了银钱,族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等大娘子被惩办了,这些自然也能一并推给大娘子。” 管事妈妈一口气将这桩事全都说出来。 在场的族人对何氏露出愤怒的神情。 “这些年二娘子没少做这样的事,”管事妈妈道,“之前对付三房就是这样的手段。每次只要三房领了活计,二娘子就暗中作梗,用族人来打压三房。” 张氏听着鼻子发酸,自己受的那些委屈,如今终于得到了伸张。 “你们现在承认了?”杨钦狠狠地盯着何氏和管事妈妈,“我娘明明将被褥保管的好好的,是不是你们特意在上面喷了水,弄得长了霉?娘将我们买炭火的钱都赔给了族中。” “是,”管事妈妈道,“是二娘子……指使我们做的。” 听到这里,于妈妈也跪下来:“奴婢也知晓一二,是三娘子受了委屈。”她得庆幸当时被派去了庄子上,否则光凭这一桩,大娘子定不饶她。 “还有很多事,”杨钦道,“分给我家的米粮永远都是最差的,我吃的肚子疼,娘去向二伯母借银钱,带我看郎中,二伯母却说我是偷吃了柿子。” “二伯母不借银钱,族中人也不愿意接济,我娘走了好几家,最后李阿嬷给了两贯钱,还跟着我娘一同将我背去了医馆。” “那时候我就发誓,若是我没死,将来有了本事,定然要为自己改姓氏,绝不为杨氏门庭增添半点光耀。” “杨氏族人便是在我眼前饿死,我也绝不会舍半口粮食。” 本来是说何氏,但小杨钦这番话,让在场的杨氏族人都低下了头,脸上露出惭愧的神情。 族中郎妇不禁看向张氏和杨钦:“三娘子、钦哥儿是我们错了,我们着实不该那般……”他们怕何氏不假,却也都是为了自己,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何氏听得这话,也跟着笑起来:“还好意思说我,你们手上也不干净。” 说着何氏只想谢玉琰:“你们以为,她以后不会惩治你们?现在她还用得着你们,等将来她买卖做大了,用不着杨氏了,也会将你们舍弃。” “有道理,”谢玉琰靠在椅子上,看着屋中人,“兴许有一日,我嫌弃杨氏是累赘了,就会将你们丢下。” 屋子里登时一静,众人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又是害怕又是担忧。 杨氏抿了抿嘴唇道:“那也是我们做的不好,大娘子已经给我们够多了。” 谢玉琰却不接话而是道:“将来我可能会走,但你们还可以依靠下一任族长,下一个掌事娘子,谁也不可能依靠谁一辈子。” 这下众人就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谢玉琰接着道:“可靠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而是你们自己。若你们自己的路走歪了,这路上遇到的就都是恶人恶事,哪能有好日子过?” 谢玉琰伸手指了指何氏:“二房的掌家大权是如何拿到手中的,你们比我清楚。看着他们富贵荣华,你们是不是也心生羡慕?” “从二房掌家的那一日起,你们大多数人的结果就注定了。” “迎合掌家人喜好,为他们做事,从前觉得他们做的事不对,看多了,也当是寻常。” “这就是为何上梁不正下梁歪。” “将恶事当做寻常,对族人冷漠、陷害也是理所应当,只要能拿到银钱,什么都能接受,他日凌驾于他人头上,也会如此约束、施压、残害其他族人。” “今日的二老太爷、二老太太、何氏、杨宗道就是明日的你们。” 谢玉琰慢慢站起身:“说我利用你们也没错,我孤身一人,有亲族傍身更容易站稳脚跟,但在我手下做事,你们可曾被亏待?” 众人摇头。 谢玉琰道:“让你们拿银钱,让你们为我奔走,每一笔我都会算的清清楚楚,每一次我也都有言在先。即便将来我让你们陪我搏一场,我也会说个明白,是否跟随都由你们选择。但也要承受相应的结果。” “就算有一日我不在杨氏,不在大名府,你们也不至于亲族反目,互相猜忌。还能有人得到全族人信任,继续带着大家往前走。” 众人这下明白了。 大娘子的意思,只要他们走上正途,将来总归错不了。 “这些你们要感谢三房,”谢玉琰道,“没有三房,我也活不下来,你们也不会有现在的光景。”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谢玉琰说着将杨钦的手拉起来,“你们心中要明白,谁才是你们的依仗。” 杨钦一脸惊诧地仰头看着谢玉琰。 “今天的事说透了,大家日后也不用再为此生嫌隙,”谢玉琰道,“谁都做了些什么,我便是没有亲眼所见,也能看出一二,眼下屋中的人,皆非恶徒,或者说尚有善念。” 说到这里,谢玉琰微微一顿,她低头看向杨钦:“族人血亲,还是依仗,他们需要你,你也需要他们,若非这样思量,你早就拦着我,不让我用他们了对否?” 杨钦紧紧攥着手。 谢玉琰道:“话说的狠,但你与你祖父、父亲、母亲一样心软。” 杨钦眼睛通红。 谢玉琰再次看向杨氏族人:“三房仁慈没错,但我却不一样,若是有人死性不改,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杨氏族人忙道不敢。 谢玉琰又踱几步,到了何氏面前:“你倒是提醒了我,有些事还需有个结果,否则永远是个难解的疙瘩。” 何氏心中一颤,登时感觉到有个巨大的阴影将她牢牢笼罩,她的牙齿都开始打颤,生怕谢玉琰再说些什么。 但谢玉琰的声音还是再度响起:“从前二房如何对付三房的,是否有隐情,你们可以私底下告予我知晓,待我找到证据,一纸状书告去衙署,这样大家全都了结了心事。” “谁也不用再担心被算旧账。” “这个法子好不好?” ------------ 第131章 选择 谢玉琰说完话,屋子里变得更加静谧。 何氏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众人,就怕有人会应承,幸好…… 何氏刚要松一口气,就瞧着一个人走出来,她先向谢玉琰行了礼,然后附到谢玉琰耳边低语。 那人正是于妈妈。 何氏嘴唇都颤抖起来,想要张口骂那老奴,嗓子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而且……有更多族人悄声低语,然后三三两两结伴上前。 何氏隐约听到有只言片语传入她耳朵。 “三房老太爷前一晚上还好好的,后来突然就不行了。” “那天我遇见……二娘子去灶房煮药。” “当时钦哥儿尚年幼,三娘子照顾不过来,二娘子就到了三房,按理说也是寻常。” “你忘了,前一日二娘子刚被三老太太骂了,赶出了院子,二娘子为何又去了?” “那之后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的病就更重了。” 有了于妈妈开头,在场的族人纷纷开口,说出当年压在心底的疑惑,很快他们的猜疑在别人嘴中得到了证实,于是族人看向何氏的目光中带了抹惧怕。 不是惧怕她,而是惧怕何氏可能用过的某些手段。 “不然将二老爷请过来。” 一句话传入何氏的耳朵,何氏终于站立不住,靠着墙软软堆坐在地上。她回想起杨明经抢过药方时的模样。 杨明经是保二老太太还是保她? 在这样的时候,何氏才发现,她的郎君根本靠不住。 “将刘讼师请过来。” 谢玉琰淡淡的声音传来,何氏一颗心仿佛被人捏住,她想到被拖拽走的邹氏,到现在还没从大牢里出来。 那个地方她不想去。 最重要的是,她进去之后,一旦被人诬告,她就性命难保。 “不是我,”何氏终于撑不住了,“不是我。” “我会回去三房,是因为听到老太太让郎中想想法子,好好给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开张药方,那郎中就说,他手里特别炮制的乌头,定然有效,不过价钱很贵,一付药至少一只大银锭。” “我听着就觉得奇怪,什么药要那般贵。就想要接着听下去,二老太太却带着郎中去了套间儿说话……” “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这才溜去了三房,想要看看抓的药里都有些什么东西,真的就在药锅里看到了类似乌头的药材。” 张氏听到这里睁大了眼睛。 旁边的杨钦意识到了什么,也露出惊诧的神情,等他回过神后,整个人变得异常的愤怒,一双眼睛中仿佛要冒出火来。 “我分辨不清楚,也就没有声张。” “那天夜里,三老太爷就没了,又过了几日三老太太也走了。” 就连一直脾气柔软的张氏,都抓紧了帕子,一双通红眼睛死死地盯着何氏:“老太爷和老太太是你们害死的。” “你们怎么能如此狠毒?” “你们……” 情绪剧烈的波动,让张氏眼前一阵发黑。 于妈妈和杨钦忙上前搀扶。 “他们说是心疾。” “当时老太爷突然过世,老太太急得晕厥,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熬了几日也跟着走了。” “老太爷早就病疾缠身,郎中本就说恐怕过不了冬日,我就没有猜疑……老太太,郎中说是太过伤心。” “仵作来验尸也没说哪里不对。” “都怪我,都怪我。” 张氏喃喃地说着:“我若是再多想一想……” 那时候三房只剩下她和两个孩儿。 “人没了,族人说是前来奔丧,其实是要财物。还有外面的人拿着老太爷欠账的文书前来,二话不说就要搬家中的东西。” “后来是二老太爷和二老太太出面,将族人稳住,还帮我甄别那欠账文书是做的假,我这才信任了二房,让他们插手帮我一同发丧。” “正因为插手了丧事,才能被他们那般顺利的遮掩过去。” 张氏哽咽着道:“我对不起老太爷、老太太。” 谢玉琰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形。家中最亲近的三个人相继没了,张氏身边还有两个未长大的孩儿,屋子里里外外都挤满了债主。 张氏好不容易得了二房帮忙,以她的心性,也就不会怀疑二房。 张氏道:“这些年我还以为二房掌控了杨氏一族,赚了银钱,渐渐变了心性,原来他们从前就是毒蝎心肠。” 何氏道:“都是二老太太的主意,与我没关系。” “当时郎中开给三老太爷的药方,还是我好不容易才留下的,”何氏道,“现在……就在我家老爷手中。” 谢玉琰没想到何氏还能保留证据,她看向于妈妈:“将二老爷请过来吧!” 于妈妈去请杨明经,何氏变得更加焦躁,忍耐了片刻,她看向身边下人,让她去叫杨程,想到杨程不在大名府,又让她去喊杨申。 现在何氏心里,能为她遮风挡雨,站在她这边的只有两个儿子。 就这样煎熬了许久,脚步声传来,何氏立即看过去,只见杨明经疾步迈进了屋子。 不等谢玉琰说话,何氏就跌跌撞撞地爬起向杨明经扑过去。 “老爷,老爷,将药方拿出来吧,”何氏仿佛用尽了全力,“求求你,莫要再替他们遮掩了,交出药方,告诉他们实情,我没有杀人,杀人的不是我。” 何氏边说边伸手捂住胸口,在提及杀人的不是她时,一双手更是不停地摆动。 杨明经进门前还在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听到何氏这话,登时变了脸色,他急切地看向谢玉琰。 只见谢玉琰坐在椅子上,目光清澈,眼眸深处映着他此时此刻慌乱的模样。 “二伯,”谢玉琰道,“二伯母说的可是真的?” 杨明经的腿被何氏紧紧地抱住,何氏的眼泪落在他衣袍上。 他身上还沾着药香,来之前他还在服侍母亲吃药。 一个是为他生儿育女的枕边人,一个是生养他的母亲,让他如何选?当时抢走药方,就是因为他不敢去思量这些。 本以为这件事过去了,没想到…… 他早该明白,以谢玉琰的性子,不会让他们安然度过正旦。 ------------ 第132章 换人 如果让杨明经自己选择,他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也要将这桩事隐瞒。 事实上,无论他怎么做,都过不了谢玉琰这一关。 四弟和四弟妹被押入大牢时,他还没在意,想着给四弟一个教训,哪里料到那只是个开始。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 真可笑,一个被送来与六郎配冥婚的女子,竟然用了一个月,掌控了杨氏一族。 不管是明着与她争斗,还是暂避锋芒,或是与人联手对付她的,全都一败涂地。可他们对她的了解,还只停留在一开始。 不知她从哪里来,到底是什么人? “身为杨氏族长……” 淡淡的声音传来,那么远又那么近,就在他头顶上,让他抬不起头。 “应该能秉持公正。” 如果他不能,接下来就要请坊正前来了吧?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他又将目光落在何氏身上,片刻的犹豫,让何氏更加惊慌起来。 “老爷,”何氏不管不顾地叫喊,“我可是拼了命为你生下了两儿一女。” “当年嫁进杨家二房,家中是何模样?到如今你能成为族长,哪一步不是我仔细算计的?” 何氏忽然压低声音,像是在与杨明经低语:“其实爹娘喜欢的是四弟,他们想要四弟承继杨氏家业。只有我一心一意想着你。” “你现在却要为了他们丢弃我。” “你若是这样选……定要后悔,等爹娘和四弟出来之后,你……二房不会有你的一席之地,到时候他们反而会将你拉下族长之位。” “不信你问问他们,”何氏的手向周围指去,“爹娘会不会做出这种事?” “够了。”杨明经打断何氏的话,他弯腰想要将何氏扶起来,至少安抚她一下,让她不要再胡言乱语,何氏却像见了鬼般,一边喊叫一边惧怕地向后缩去。 杨明经弯着的腰僵在那里。二房注定要败落了,等到官差找到那郎中,严刑拷打之下,他能不吐露实言?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最终做了选择:“我……从何氏手中拿过一张药方不假,但我……并不知晓这是不是给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开的方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动手脚。” 那药方他没有焚毁,就放在书房。 当时何氏要拿出来要挟爹、娘,他吓了一跳,急忙将方子夺下,总算是安抚住了何氏,还以为日后再怎么样,也不会比那时更糟。 没想到,再次提及药方,会在这种时候。 这下所有人都知晓了。 “去将药方取来。”谢玉琰吩咐于妈妈。 于妈妈应声,带着人快步离去。 杨明经垂下头,事到如今,他都不能质问谢玉琰,何必要步步紧逼。 死的是三房两位长辈,谁又不想弄清楚? 换成是他……父母之仇,不敢不报,谢玉琰拖到 谢玉琰看向张氏:“应当将大伯和大伯母,族中长辈都请来,然后上报衙署。” 张氏点头。 杨钦凶狠地盯着杨明经,肩膀因为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终于他忍不住冲了上去。 张氏想要上前却被谢玉琰拦下。 众人就看着杨钦一拳打在了杨明经身上,小孩子不会拳脚功夫,只能胡乱地释放力气:“为什么?” “你们想要的三房都给了。” “院子、银钱,只要我们有的,都给了。” “我爹死了,祖父母年迈,用什么与你们争?” “都是族亲,为何要下杀手。” “我恨你们,我要你们偿命。” 杨明经不敢还手,被杨钦打的连连后退。 杨钦总算打累了,气喘吁吁地住了手,被旁边的族人拉到一旁。 “呸,”杨钦啐了一口,“你算什么族长?知道内情还要隐瞒,当年是不是也有你的主意?” 杨明德进门时,瞧见的就是这般情形。 长房一心烧瓷,从不理会族中事务,三房发生的这些,他们真是不知情。后来二房抢夺三房财物,他们也曾站出来说话,却没有任何用处。还被二房记恨上了,封了瓷窑,从此之后,他们就更少在族中走动。 知晓药方的事,杨明德也是怒火中烧,一把拽住杨明经衣襟儿:“三叔、三婶对你们如何?你们怎敢对他们下这样的毒手?” “杨氏家风败坏,竟然让这样的人执掌族务多年。” 杨明德话音刚落。 谢玉琰道:“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这些年的账目都该查一查,尤其是二老太爷经手的族务。” “还有当年瓷窑的旧账,不妨拿来一同算算。” 听到这话,一脸死灰之色的杨明经,目光又颤了颤。 “你是说,”杨明德道,“瓷窑被封,三房也动了手脚?” 谢玉琰道:“想要掌控杨氏一族,就要将重要的买卖握在自己手中,烧制瓷窑二房学不会,若是族中一直依靠瓷窑的收入,不免将来受长房制约,二房岂能为人作嫁?” “丢弃瓷窑是一定的,然后将气力都用在商路和杂物铺子上。” “恰逢谢家扩大瓷窑,关闭杨氏瓷窑,为谢家让路,也算向谢家示好,如此一来,就将瓷窑换成了与谢家的交情。” “被谢家承情的也只有杨氏二房。” 这是彻彻底底的交换,用别人手中的东西,换成自家的利益。 杨明德惊诧地看着谢玉琰。这些事她如何知晓?这是父亲仔细算计才有的结果,却被她轻易就揭穿。 现在她指明了一条路,其余族人只要从中找证据,就能将一切坐实。 从现在开始,杨氏没有他们二房的立足之地。 “大娘子,”管事上前禀告,“衙署来人了。” 正旦之前,县衙都要理清本年重要的案卷,可想而知衙门有多繁忙,但涉及人命案他们不得不前来。 至少要将人贩和相关人等带去衙署审问。 杨二老太太势必要被关入牢中。 过堂之前,二老太太能不能撑得住不得而知?但知晓这消息的杨家其他人,定要将罪名都推到二老太太头上。 谢玉琰看向杨明经:“今年杨氏族人祭祖,也该换一个人来操持。” ------------ 第133章 求活 杨二老太太吃过饭食,躺在床上睡着了,不好好养精神,她晚上要如何与儿子闹?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让明经去找谢家,再想个主意对付那妇人。 二老太太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听到了屋子里有人说话,二老太太想听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脑子却不听使唤,过了好半晌,她才分辨出来,那是三弟和三弟妹。 正旦了,两个人忙着准备宴席。 二老太太翻了个身,准备再睡过去。这些事跟她没关系,反正三房整日装模作样,就喜欢做这些事,她倒落了个自在。 爹娘就是偏心,将掌家大权交给老三,还说什么老大眼睛里只有瓷窑,老二是读书的料,不能被族中事务牵扯太多精神,老三掌家才最妥当。 分明就是为了将家产给三儿子找的借口。 如果他们三房不和,那是因为从根上,长辈就偏了心。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二老太太烦躁的睡不着,直到此时她才听清楚,老三和老三媳妇是在找东西。 是一封老三要寄出去的信函。 老三的一个好友考中了进士,老三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帮忙。 帮什么忙? 杨二老太太嗤之以鼻,难不成还能介绍一桩好买卖给他们? 儿子都死了,银钱也败光了,两个人病恹恹躺在床上,每天只能面对族人的催债,妄想凭借一封信就能翻身? 二老太太想到这里,忽然脑子清明了许多。 不对,不对。 怎么可能还是三房张罗宴席,三房已经败了呀。如今掌家的应该是她才对。 至于……老三要找的那封信,她知晓在哪里。 二老太太心里一紧,从前的记忆立即涌入脑海之中。 他们鼓动族人向老三一家下手,后来听说老三写信向好友求助。若是旁人也就算了,那鲁家郎君已然取了功名。 眼看着家业就要到手,哪里能让三房就此翻身?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老太爷与她商议请了郎中来给老三和三媳妇治病。 之后的事都按他们安排的那般进行。 她有意让族人困住明生媳妇,然后再出现为明生媳妇做主,接着亲自为老三和三媳妇发丧,其实也是想要找到那封要寄出去的信。 最终,她在主屋里翻到了那信函。 不过与她料想的不同。 老三写那封信,并非是请好友来杨家帮他重新掌控族务,而是向他询问朝廷下达的政令,商贾的子弟如何才能应举…… 杨氏族中,除了死去的杨明生,只有老爷读书最好,老三这是惦记着杨氏子弟的前程。 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二老太太连着好几夜睡不着,总觉得一闭上眼睛,就有两个人凭空出现,两双眼睛齐齐地盯着她。 要不是她将老三寄信的秘密告知老爷,老三夫妻两个可能还不会死。 但那都过去了。 老三的信也没能为他们争到应举的机会,老三的好友也就是让旁支子弟帮忙照看他们,让几个孩子入鲁家族学读书而已。 他们也不必记着老三的恩情。 过了这么多年,她怎么又想起这一桩? 二老太太忽然一个激灵。 是啊,老三和老三媳妇都死了,她怎么还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二老太太浑身汗毛竖起,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挣扎着想要叫喊,却不知为何喊不出任何声音。 她不停地挣扎,就在将要喘不过气的那一刻,她忽然睁开了眼睛。 还没有稳住呼吸,就听到耳边传来焦急的声音:“老太太,谢大娘子报了官,县衙来抓人了。” 二老太太皱起眉头:“她又弄什么幺蛾子?这次要抓谁?” 下人盯着二老太太,声音焦急而艰涩:“您……说是来抓您的。” 二老太太眼睛里满是惊诧,怔愣了半晌才道:“你在说些什么?谁能抓我?衙署审问之后,将我放归家,那些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还反了她了……” “老太太,不是那桩事,”下人几乎要哭出来,不知道二老太太被抓能不能牵连到他们,“是……二娘子向谢大娘子说,是您指使郎中毒死了三老太爷和三老太太。” 二老太太头顶如同炸开一记响雷,面容从茫然变成了恐惧:“她是在诬告,我……我没有……” “二娘子还拿出了当年的药方,”下人道,“将当年她知晓的事都告诉了大娘子。” 二老太太摇着头,嘴里嘟囔着:“不对,不对……这不可能……尸身都烂成泥了……还查什么?” “没有真凭实据,他们如何定我的罪名?” 二老太太话音落下,就听得外面的人道:“那是衙署的事,二老太太就不用操心了。” 于妈妈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门被打开。 “二老太太,”于妈妈走进屋,“衙差都在外面等着呢,给您一盏茶的功夫穿好衣衫,不然……就要进屋拿人了。” 二老太太依旧不敢相信,歪着头向外看去,果然从帘子缝隙处,看到外面站着的衙役,她心中一慌,重心不稳从床上掉下来。 摔在地上的二老太太,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浑身的疼痛让她意识到这一切并非梦境。 “明经,明经在哪里?我的儿……快……快来啊……你娘……要活不成了。” …… 杨明经颓败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乱,仔细回想这几年,他忙着族务,还有坊中事,好像什么都做了,又好像都没做。 他也清楚父亲、母亲的心思,虽然没有逢迎,却也没有阻拦。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好,没有讨得父母的欢心,也没能做一个好族长。 其实他早就有所预感,就在族人与谢家联手,赔光了银钱,纷纷上门让他帮忙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也会与他们一样。 他该怎么办? 之前他不知晓,现在更加茫然。 杨明经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谢玉琰,嘴唇蠕动着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道:“我……我该……” “二伯是在向我讨主意吗?” 杨明经一怔。 谢玉琰道:“那我就教一教二伯。” 杨明经没有拒绝,面对这个让他家破人亡的人,他居然有几分依赖,真的想要她为他指一条路。 “做了那么多年的族长,没有尽到职责,闹成这般地步,就没想过如何弥补?衙署能给你们定罪,依照的是大梁律法,但所有恩怨就全能了结清楚?” “二房有人侥幸不死,回到族中如何面对欺压过的族人?” “你们二房的子弟,我不会出银钱养育。你们背的罪孽太多,难以让族人平息怒火,看着你们一家流落街头,大家才觉得心头舒畅。” “这也是你们应得的。” 杨明经打了个冷颤,若是没有了所有银钱,何氏的娘家也不会伸手帮忙,他们恐怕连这个冬日都过不去。 他不想落得这般地步。 想到这里,杨明经的腰又弯了许多:“请……请大娘子教我。” 谢玉琰道:“将你知晓的都说出来,该惩办的都抓出来,真真正正为族人做回主,你敢吗?” 有些事,只有族长才知晓。 二房的罪孽,也只有二房人自己清楚。 谢玉琰指的是那些表面上查不出的东西,如果杨明经能说出来,就能以此赎罪。 达到族人满意,或许二房活下来的人,还能在族中求活。 ------------ 第134章 上任 杨明经的小儿子杨申才十四岁,杨程离家在外,说是出去游学,其实是花了大价钱去江南一个小书院读书。 没有银钱供养,杨程只能回到大名府,以他的年纪能做些什么?就算将杨申留给他,恐怕他也没法照顾周全。 他的长女嫁去了山西,一年仅有几封书信,姑爷家中就算救济,也不会给太多银钱。 一旦被逐出族中,做什么都会很艰难,但凡好点的活计,都需要族中作保,族人都过世的不用说了,但凡有族人在,却没有文书,只能被撵走。 杨明经想到母亲提及三房的时候,说过总有一日将她们母子逐出杨氏,到头来要被丢出去的却是整个二房。 杨明经颤声道:“我……愿意做。” 谢玉琰并不意外,她微微一笑:“路给二伯了,就看二伯怎么做。” 杨明经深吸一口气:“我带着衙门的人去账房。” 除了杨宗道之外,还有几个杨氏嫡亲族人,也没少侵吞族中旁支的财物,旁支告到他面前,身为族长本该做主,却还是压着旁支族人,大事化小…… 现在到他该还账的时候了。 两个旁支族人跟着杨明经一起出去。 谢玉琰看着屋子里剩下的人:“这两日要选出新任族长,大家有个准备。” “还选什么,自然是大娘子做族长。” “说的对,若不是大娘子,我们这些旁支,哪里像是族人,分明就是他们的雇工。” “大娘子做族长。” 没听说过哪家的族长是个女子,但杨氏族人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平日里规矩一大堆,可哪个管他们死活?他们也想开了,谁对他们好,领着他们过好日子,谁就来当家。 当然这些话是能说出来的,还有一些话,大家也就心里想一想。 有大娘子在,谁敢做这个族长?谁又能做这个族长? 没有谁能够比大娘子厉害,否则也不会让二房压了这些年。 而且他们从心底里不希望何氏说的那些话成真。 何氏说,将来大娘子用不着杨氏一族了,就会将杨氏一族丢开。 如果大娘子能一直做杨氏的族长,一直将他们当做族人?那就不好轻易丢开吧?族人总比寻常人要值得相信。 除非将来大娘子还会再嫁旁人。 可现在也想不了那么远了。 谢玉琰没有拒绝,她不喜欢做杨氏族长,但她更不喜欢被管束。 所以,注定了,她在这里,一切就只能听她的。 不管是人,还是道理。 谢玉琰看向杨钦,杨钦长大之前,她会管着杨氏一族。 但她没想过是不是一直留在杨家。 比起前世的瞻前顾后,现在的她更喜欢一切随心,以后的事就交给将来的她去安排。 谢玉琰淡淡地道:“明日巳时初,族中长辈来堂屋议事。正旦过后,族中会选人去瓷窑。” 听到瓷窑两个字,族人脸上立即露出喜色。 水铺旁边的灶具铺子开张了,卖的泥炉就是杨家废弃的瓷窑烧出来的。虽说开的不声不响,却有许多人早早就等在那里。 这泥炉大家一点不陌生,应该说早就盯上了。 因为这东西从水铺开张的时候起,就摆在了外面供路过的人取暖。 前些日子甚至有人来偷泥炉,幸好被烤火的百姓发现了,这才追了回来。 贼都惦记上的东西能不好? 而且藕炭放在这炉子里会更扛烧,那些用了藕炭的人家,总会去水铺上问泥炉的事。 得知铺子要开张,就纷纷到门口等着,铺子才开了一个多时辰,泥炉就卖光了。尤其是那种小泥炉,才摆出来,就被几个读书人全都买走了。 这东西可不分冬夏,只要煮茶就能用得上。 泥炉是谢大娘子和长房在瓷窑烧的,其他杨氏族人知晓的甚少,被人拉住问泥炉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家东西卖的好,心里欢喜,不过更期望着,啥时候也能去窑上帮忙。 现在机会可不就来了。 就说谢大娘子做族长好。 反过来想一想,谢大娘子不留在杨氏,瓷窑肯定也就没了。 封窑的时候,族里那般对杨明德,杨明德一家不说结仇,心中也有怨恨。 以杨明德的脾性,宁愿跟着谢大娘子做买卖,也不会愿意留在族中。 得了好处,族人们纷纷向谢玉琰和杨明德行礼,杨明德装作看不到,将头扭到一旁,等到族人们都走了,这才与谢玉琰说话:“要不然我不歇了,正旦也开窑。”眼看着做出的泥炉不够卖,他心中说不出的焦急。 可惜烧制泥炉需要功夫,他们的窑着实太小,连续不停地烧,也出不来太多。 谢玉琰道:“不用,大伯这几日就好好歇着,过了初五再开窑不迟。” 杨明德叹气,过正旦,哪有烧窑好玩?不过这些事他也只能听谢玉琰的。 “我回去了,”杨明德道,“礠州的那些瓷石我还没弄明白。” 不让他烧泥炉,他就玩瓷石。 谢玉琰点点头,杨明德就疾步往外走,他是真惦记着刚磨出的那些瓷土。 自从重新开窑之后,杨明德走路都带风,姿势也从之前佝偻前行,变成了背着手踱步,从前的精气神儿全都回来了。 出了三房院子,刚好遇到衙役押着二老太太向外走去。 二老太太脸色铁青,不停地喊叫杨明经的名字。 开始还是求救,后面就变成了咒骂。 骂儿子没良心,居然与外人一同害他爹娘。 杨明德摇摇头,这种人即便死到临头,也不会悔改,幸好有人能治得了她。 二老太太眼看着祖宅大门就在面前,她突然有种感觉,出去之后,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当即又开始挣扎,抬起头正要喊冤,就看到一只狸奴从头顶跃过,狸奴落在李树上,后腿一蹬,一团雪立即从树杈上落下,结结实实糊了二老太太一脸,登时将二老太太的声音掩埋住,二老太太就这样被拖了出去。 …… 巡检衙门。 贺檀与陈举说完话,就走回衙门。 他看向王晏:“永安坊又出事了。” 王晏没有抬头:“杨氏二房剩下的人进了大牢?” 贺檀惊诧:“你怎么会知晓?谢小娘子与你说过?” “没有,”王晏道,“她那样的性子,不可能让二房的人踏踏实实过正旦。” “有仇立即就报,猪都留不到年后,更何况是杨氏二房。” 贺檀一口水差点就喷出来,哎呦,听听,这一会儿的功夫杨氏二房连猪都不如了。 “让人盯着吧,”王晏接着道,“谢家那边要有动静了。” 贺檀目光一定:“怎么?刘家的眼线传回了消息?” ------------ 第135章 送信 王晏看向桌案上的泥炉。 “谢崇海的妻室,被传去了刘家。” 贺檀不禁奇怪:“是刘家女眷插手了?” 王晏道:“是刘知府的嫡女刘二娘。” 还以为刘家和谢家不会再有来往,没想到女眷这边倒是打开了一条通路。 刘家肯给谢家这个颜面,定然是有所吩咐。 贺檀道:“刘二娘想要谢家做什么?” 泥炉上的水刚好烧开,王晏伸手拿起提壶倒水。 贺檀目光一凝,有所明悟:“泥炉?” 他靠在椅背上,半晌一笑:“你说这是巧合,还是谢大娘子从一开始就针对刘家设下了局?” 王晏重新看向手中的文书:“谢玉琰说过,她会将大名府的水搅浑,这样你我才能寻到机会行事。” 如何才能搅浑水?自然是改一改大名府的规矩和局面。 “从前大名府有什么好东西,都会送去达官显贵家中,刘府算是其中一个。” “如果有一日,好东西他们不是第一个得到,会如何?” “本来不关切,也要在意几分。” “刘家便是如此。谢玉琰一早就将泥炉送到刘二娘面前,她倒未必放在心上。现在她在别人家中发现,自己却对此物一无所知,只会觉得没了颜面。” “大名府的事都掌控不了,如何能说在大名府有地位?” “刘二娘使人去杨家,又被谢玉琰赶了出来,她更没法咽下这口气。” “谢小娘子赶走了刘府的人?”贺檀倒不知这一桩,片刻后他就笑起来,“这是她能做出来的。在杨家还没站稳脚的时候,就敢状告杨家二房和谢家,现在对上刘家也不奇怪。” 贺檀道:“所以现在这件事,已经与泥炉无关了,而是在于刘家的名望和地位,至少刘二娘是这样认为。” “不止是刘二娘这样想,”王晏道,“在大名府为所欲为这么久,就算是一件小事不如意,也变得难以忍受,许多高门大户都是如此。” “欺压百姓,以公谋私都变成了寻常事。”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们偏要事事顺心,至少在他们手能够得着的地方,不准有忤逆他们的人和道理。” 现在谢玉琰算是以牙还牙,压他们一头,好好说说她的道理。 王晏想到这里不禁一笑,若非曾身居高位,哪来的这般做派?也不会如此了解这些人。 说完话,王晏又拿起手中的纸笺来看。 “你这是在忙什么?” 王晏道:“让盐铁司将石炭炼制焦炭,以及高炉炼铁的法子,在元日后就呈给朝廷。” 贺檀道:“怎么这般着急?你这样……盐铁司恐怕连正旦都过不上了。” 王晏仍觉不够:“最好早点打造出一批兵器,一并送入京中。” 做的太慢,恐会遭人嫌弃。 他不方便出面,只能从朝廷借势,借来的多,他们这只船就行得稳,就算遇到再大的风浪也不会倾覆。 贺檀离开之后,王晏依旧瞧着手中的纸笺,看过三河村炼铁炉后,他让工匠画图样,将炼铁炉尽量做高做大。不过图样画了几次都觉得不够好。 正思量着,身后窗子上传来碰撞声。 自从狸奴跑去了杨家,王晏就没再听到这样的动静。 王晏看过去,窗子外果然立着一个毛茸茸的影子。 本不想去理会…… 跑了出去,怎么还能想着回来?这些年他待它太好,让它都不认主了。 既然另有了家,也不必再寻他。 王晏这般想着,窗口传来“喵”地一声叫,不过很快就被风声埋没。 王晏依旧没动。 守在院子里的桑典看着被关在窗外的狸奴,有意嗤笑:“看看,我就说,你跑了就回不来了吧?” “等过阵子我去再抓只狸奴,让它用你的碗、睡你的窝,还吃你的肉干。” 桑典看着狸奴的皮毛被风吹得飘散,继续小声嘟囔:“不然你再叫两声,对天发誓以后都不逃了,我就向郎君求……” 桑典话还没说完,就瞧见窗子被推开了个缝隙,狸奴有意看了他一眼,然后顺着缝隙钻入屋中。 桑典不禁叹息,外面人都说郎君不近人情,哪知他家郎中其实心比谁都软。就算没良心的跑掉了,郎君却还记得给它做肉干,这样惯着……它还不是想跑就跑? 若是换成旁人,定要将它锁起来。 屋子里。 狸奴跳上了桌子,用毛茸茸的大头蹭向王晏的袖口。爪子在他的公文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 这熟悉的爪印…… 一晃过去了这些年,就因为这个,不知废了他多少笔墨。 王晏伸手摸了摸狸奴冰凉的鼻子,然后瞥了一眼它鼓鼓的肚子。 “吃饱了,回来做什么?” 狸奴叫一声,从王晏怀中钻进去,跳到了他腿上。 一人一狸,就这样相伴,一切仿佛还似从前。 不知过了多久,王晏的腿都开始暖和时,狸奴伸了个懒腰,重新站起身,仰头用一双大大的猫眼瞧着王晏,然后它伸出一只爪子,够了够他的手臂,似是在安抚,又似是在催促。 “做什么?”王晏低声道,“莫不是还想让我送你回去?” 狸奴叫一声。 王晏垂下眼睛,总觉得狸奴胖了一圈,皮毛也光亮许多,可见在她身边有多么的欢喜。 “我说错你了,”王晏道,“你不是不认主。” 不是不认,而是心底里只有她一个,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找到了她,就要回到她身边。 “还记得她是怎么丢下你的?”王晏道,“一转眼就不见了。” 狸奴闭起了眼睛,仿佛睡着了。 王晏不禁失笑,他也是奇怪,居然背地里与一只狸奴说谢玉琰的坏话。 狸奴看了看窗外,打了个哈欠,然后又瞧着王晏。 王晏会意,狸奴这是急着要回去杨家。 “来一趟总得带点什么,”王晏道,“你干脆帮我转交一样东西给她。” 推开窗子,王晏看着狸奴离开的背影,狸奴一步三回头,向他叫了一声,仿佛要他跟过去。 今时不同往日。 从前我们相伴,家中哪里都去得。 如今不同了,你能去,而我不能去。 …… 永安坊杨家。 谢玉琰坐在堂屋里,身边坐着于妈妈、杨氏、程琦。 谢玉琰吩咐程琦:“与七爷说,还像买石炭矿一样去收附近的陶窑,不愿意卖窑的,可以租给我们,价钱好商量。” 程琦知晓谢大娘子又在算计谢家,但是用过一次的手段,再用一次,谢家还能上当吗? ------------ 第136章 衣裙 程琦不是不信任谢大娘子,他只是了解谢家人。 “谢老太爷就是个老王八,”程琦道,“见势不好就会缩起来。谢崇峻还在大牢中,谢家又白白花出去七千贯钱,得了这个教训,他们恐怕不会在同一件事上,再栽跟头。” 谢玉琰道:“法子不在于老,只要好用就行,更何况情势千变万化,上一次我赢了,这一局或许谢家能赢。” 程琦惊诧,谢大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们这次要输给谢家? 程琦想不明白,算了,这件事还是交给七爷思量吧!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明天一早你就去附近两个小陶窑,尽量在谢家没出手之前,买下两个。” 于妈妈应声:“大娘子放心,奴婢定会谈个好价钱。” 都吩咐好了,众人都退下各自行事。 谢玉琰也准备歇下。这几天冷得很,躺在被子里看书最舒坦,玉尘也会在这时候靠过来。软软的狸奴,可比汤婆子还好用。 梳洗好了,谢玉琰又考较了一番钦哥儿课业,这才去内室里歇着。 发现玉尘不在,谢玉琰刚要喊一声,门口帘子掀开一条缝隙,狸奴就挤了进来。 今日的狸奴有些不一样。 谢玉琰定神瞧过去,片刻之后才开口:“玉尘过来。” 她发现这只小狸奴不喜欢她叫它寒英,而喜欢玉尘,干脆私底下就这般唤它。 等到狸奴跳上床,谢玉琰一把拎起狸奴身上的布帛:“这是什么东西?” …… 平日里狸奴从外面回来,张氏会用布巾擦干净了它的爪子才会放它进内室。今日狸奴却动作很快,一闪身就不见了,等张氏追进屋的时候,狸奴已经趴在谢玉琰怀里。 “这是……” 狸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穿了件小衣裳,看着格外的……奇怪。 张氏忍俊不禁。 “怎么像个人似的。” 那小衣裳就似女子穿着的鹅黄色衣裙,套在狸奴脖颈上,然后又用两条带子,紧紧系在它背部。 “也不知谁想到的法子,”张氏努力露出认真的神情,“看顺眼了,还挺好看。” 谢玉琰方才瞧见的时候,何尝不是与张氏一样。 待到狸奴到了跟前,她仔细端详那衣裳的时候,从下面的小兜里发现了一张纸笺。 打开纸笺,看到上面的内容,谢玉琰就知晓它从哪里来了。 狸奴会回去她不意外,毕竟狸奴是自己跑来杨家的,能跑过来也就能跑回去,只是她没料到王晏还能将狸奴放走。 更让她没料到的是……王大人还有兴致给狸奴做衣裳。 鹅黄色的衣裙…… 狸奴分明就是只公的,却给它穿裙子? 这料子…… 谢玉琰微微皱眉,不知怎么回事,她看着有几分眼熟。 “娘,我来吧!”谢玉琰接过张氏手中的巾子道,“这是回去了衙署。” 张氏笑容一僵:“这狸奴……还真的就是衙署养的?” 谢玉琰点头:“不过……养它的王主簿也不想约束它,任由它来回跑动。” 张氏听得这话,松一口气,狸奴整日在家中跑来跑去,她还真的怕哪一天被人带走了。 这情绪一松懈,笑意就又来了。 “你说,衙署那位大人,会不会不知晓狸奴是公的?” 王晏不会不知晓,谢玉琰总觉得他有别的意思,至于是什么,她还没想出来。 将狸奴擦干净塞到身边,谢玉琰这才打开纸笺仔细看起来。 王晏想要将炼铁炉做大。 有充足的焦炭炼铁,炉子自然越大越好。几十年后大梁内官造的炼铁炉的高度已经超过了三丈,只是除了外皮需要砾石来堆起之外,内里还需要一层耐火土。 她知晓这么清楚,因为有几座炼铁炉就是师父指点砌成的。 谢玉琰提笔在纸笺上改了上面的图样,又做了些标注。这种东西,经由王晏的手拿出来最合适,既然他来要,她不妨卖这个人情。 人情攒多了,日后总要还给她不是? 一张纸笺写满了字,谢玉琰才吹灭灯,闭上眼睛歇息,很快她就陷入了梦乡,只不过这次梦到了小时候,祖母给她做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她正要伸手去拿,那衣裙也不知为何,竟然就穿到了玉尘身上。 …… 大名府谢家。 这个时辰早该歇息的谢老太爷,却依旧端坐在堂屋里,听谢崇海妻室田娘子说话。 田娘子已经将刘家的听到、看到的说了好几遍,谢老太爷却依旧反复询问。 “谢氏真的将刘家下人赶出了杨家?” 田娘子应声:“是真的,媳妇还特意问了那管事,管事说,那谢玉琰知晓她是刘家的下人,却依旧不肯见她。” “整个大名府,还没谁敢这样。” 田娘子道:“不过赚了七千贯,就这般张狂,我看谢玉琰真是活到头了。”她没见过谢玉琰,但就凭整个谢家被谢玉琰弄成这般模样,她就恨死了这个妇人。 其实谢玉琰应该感谢谢家才对。 要不是谢家买下谢玉琰,兴许谢玉琰早就被掠卖人埋了,哪里还有机会缓过一口气来? 谢玉琰却恩将仇报。 现在谢玉琰得罪了刘家,对他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可是…… 田娘子道:“刘二娘想要的那泥炉,咱们没烧过,也不知道能不能烧得出来。” “自然不能,”谢崇海道,“杨家的泥炉是陶窑,我们家的瓷器是瓷窑,本来就不同。” 田娘子如何不知晓:“我也解释了,可刘二娘不听这些,她就说,杨家从前不是也烧瓷器吗?既然他们能烧得,我们也能烧得。” “那如何能一样?”谢崇海眉头锁得更紧,“杨家的瓷窑已经荒废了,反正也没有了用处,改一改另烧陶器也使得,我们家的瓷窑每日还要烧瓷,如何就能改成陶窑来用?日后烧瓷的时候该怎么办?” 刘二娘分明什么都不懂,张口却要他们烧出更好的泥炉,比过杨家的泥炉。 真的这么好弄,他们何必等到现在? 可现在他们却不能不答应。 大哥已经进了大牢,他们再得罪刘家,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可是真的那么改……他们的瓷器买卖可怎么办? 就算他们不顾及这些,也不知晓,到底能不能烧出与杨家一样的泥炉? ------------ 第137章 别有用心 若是让谢崇海选的话,他不会再与那谢大娘子交手,稳住自己买卖最要紧。但因为他们之前求到了刘家,现在就由不得他们做主。 谢老太爷思量半晌:“无论如何,我们家的瓷器也要保住。” “我们可以这样回了刘二娘。” 谢崇海脸上一喜。 “不过,如此一来,刘家也会觉得我们是有意拿瓷器要挟推脱。” 谢老太爷这话,说到了谢崇海心里。 “那我们除了说这话,还得再想个法子,”谢老太爷道,“问问刘家能不能新收几处陶窑来烧泥炉。” 这主意好。 谢崇海眼睛一亮:“父亲的意思是……” 谢老太爷道:“刘二娘若答应我们买陶窑,我们就让牙行帮我们去收。” 用的牙行自然是与刘家有关系的,这种关系虽然不能摆在明面上,但大名府商贾人尽皆知。 有了这些人插手,就不怕买不到陶窑。 之前被谢玉琰坑骗的事,自然不会再发生。 谢崇海觉得是个好主意,他转头看向田氏:“明日一早你去柳家,就与刘二娘这样说。” 牙行进来之后,这笔买卖赚了银钱,自然也会分给刘家。 就算刘家看不上,也能用来打发那些为刘家办事的人,只要做得好,被谢玉琰坑骗的几千贯,这下就能全都拿回来。 …… 刘二娘早晨起来先去给家里长辈请了安,然后陪着父亲、母亲用了早饭,这才回到自己屋中读书。 她得多准备些诗词,等到家中聚会的时候,与姐妹们作诗。 正旦是好,可惜没有太多新奇的玩意儿。 诗词也是多以梅花、雪景、节庆为题,翻来覆去就那几首。 怎么才能让自己愈发有名气?这是刘二娘一直思量的事。 “二姐姐呢?”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刘家姻亲贾四娘快步走进门。 “二姐姐,”贾四娘手中拿着一个东西,边走边道,“我就知道,二姐姐肯定在写字,快……我给你看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刘二娘突然想到在柳家的时候,柳四娘说过最近还要有好玩儿的,难不成…… “我昨晚住在四娘家,今天一大早柳二郎就让人送这个到内院里。” 贾四娘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刘二娘。 那是一张大一些的纸笺,只不过上面的字不是现写而是印上去的,却又不是书籍,纸笺最右边写着几个大字:大名府小报。 刘二娘下意识地读出来:“大名府小报。” “对,就是小报,”贾四娘兴致勃勃,“上面写的东西可有意思了,你看看这案子……就是大名府杨氏冥婚案,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可比咱们在茶楼里听到的更可信。还有这个……两家争子案……” “这个杀夫案有点吓人,不过这妇人本有婚约,父母亡故后,又被黑心大伯另许人家,妇人抵死不从,与夫婿争执时,错手将夫婿推倒致死,还不知衙署要如何断案?” “你看看这里……咱们大名府这段日子为何突然开了水铺,还卖起了藕炭,原来这藕炭并非出自杨家之手,而是与宝德寺有关。” “这里写得清清楚楚,那杨六郎的妻室谢氏,大难不死前去寺庙送香火,宝德寺主持智远和尚教她制炭之法。” “谢氏见百姓多用不上炭火,发愿做藕炭,所以藕炭才卖一斤三文钱。” “你看看,这桩事后面,还有执笔人写的批注:菩提慈悲心,佛炭作藕炭。我觉得这也应该叫佛炭,上面那些孔洞与其说像藕,倒不如说像大和尚头上的戒疤。” “还有……御营门口的那集市,最受欢迎的一个吃食叫拨霞供,每天煮两大锅,御营将士操练完了就要过去买。” “这个怎么卖你知晓吗?一勺下去能盛多少就是多少。若非那集市上人太杂,我也想去看一看。” “喏,就让我家那车把式去捞一勺,看看到底划算不划算。” “还有这里……你看,初二、初三、初五、十五,宝德寺山下有庙会,庆贺宝德寺来年建新殿的,这里面说到时候有卖吃食的,还有卖耍货的。” “宝德寺塔林挖石炭时,发现了一口钟,上面写满了经文,今年初二辰时,六僧撞钟祈福。” “就凭宝德寺这般慈悲,咱们就得去寺中看一看,那里祈福必然灵验。” “最后这里的话本最最有意思叫《法师取经记》,可惜就写了一段,要想往下看,还要等一张小报。” 贾四娘边说边翻动,看得刘二娘眼花缭乱。 这次小报连发两张,上面写得密密麻麻,一眼看去都很有意思,无论是哪个都想仔细读一番。 除了贾四娘提到的这些之外,刘二娘还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告示,永安坊杨氏矿场、水铺、瓷窑招雇工,每日一百文。 刘二娘皱起眉头,在小报的前面,又找到一行小字:永安坊书局印。 “这小报是谁弄出来的?” 这是刘二娘最为关切的。 贾四娘想了半天才道:“听四娘说,好似就是那个……杨氏冥婚案那苦主,谢大娘子做的。” 果然。 刘二娘目光登时冷下来,她看向贾四娘:“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下,这就回来。” 说完也不等贾四娘回应,拿起小报向外走去。 刘知府和长子正在书房里商议政事,就听得外面传来女儿的声音:“我爹爹和大哥在里面吗?” 刘知府看一眼身边管事,管事会意将门打开。 刘二娘就这样快步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了?”刘知府抬起眼睛,“怎么这般着急?” 他这个女儿从来都格外注重仪态,今日显然有些不寻常。 “爹,”刘二娘将手中小报递过去,“有人居然敢在街上发这种东西,这您管不管?若是有什么不当的言语,是不是该将人抓来仔细审问?” “这分明就是仿朝廷的邸报,依女儿看委实不合适。” 刘知府将小报拿起来,仔细去瞧,片刻之后,他看向刘二娘:“这是咱们大名府卖的?” 刘二娘点头。 刘知府捋着胡须,将小报递给长子,然后道:“你看到了上面有什么不当的言语?” 刘二娘眉头皱得更紧:“这倒是没有,不过写这小报的人,别有用心。” 刘知府看向女儿:“这话从何而来?” ------------ 第138章 主意 大梁这些年有不少坊刻、私刻的书册,朝廷大多不去管束,除非涉及一些大梁律法规定绝不允许刻制的内容,才会查抄。 刘二娘虽然读书,却对这些不是很清楚,只能求助地看向大哥。 刘时章粗略地看了一遍:“阴阳之学、兵书、邪教异学、天文律历这些都没有,按理说衙署不必强行管束,但若是父亲出面也能禁止,就怕那些读书人会前来纠缠。” 刘二娘道:“什么读书人,印这个的就是一个寡妇,那个状告谢崇峻的妇人。” 刘知府公务繁忙,有些事顾不得去理会,但这两日也被人在耳边提及过两次谢崇峻。那谢崇峻就是个商贾,刘知府自然不会见,但是知晓这商贾肯听他的意思办事。 刘知府道:“听管事说,大名府谢氏与开封谢氏有些关系?” 刘时章道:“是开封谢氏的旁支。” 刘知府不是很在意。 旁支不旁支,那都是一句话的事。 大族总有些见不得光的旁支,有的做点买卖,有的囤积田地。这些旁支,突然无缘无故就没了,当然有的也会成为真正的旁支族人。 大名府这个谢氏八成就是这样。 若是仅仅如此,刘知府不会特意去问这家人,但谢家手中还有瓷窑。 榷场一开,瓷器是最好卖的货物之一。 这么大的买卖,刘家自然要过问。 刘知府看向刘时章:“谢家的案子很麻烦?” 刘时章道:“也不是,只不过现在有贺檀在。” 贺檀来大名府任巡检,其实这官阶对刘知府来说算不得什么,但谁都知晓贺家是秦王的人。 秦王是当今天家的养子,虽然前年因为父亲亡故回家守孝,淡出朝堂,但今年又被天家召回去掌管宗正寺。他的长子淮郡王还被太后赐婚。无论怎么看,秦王被封为皇太子是早晚的事。 所以不能惹得秦王不欢喜。 而且…… “贺家与王家是姻亲,两家绑在一起不好对付,”刘知府道,“我们也辅佐秦王,都是一边的人,他们却偏偏又不肯与我们同路,非要暗中弄他们那个新政。” “这是早早就为新帝登基以后做准备了。” 刘时章点头:“所以,对付贺檀还要慎重。” 贺檀不可怕,一个小小的巡检而已,但动了他,难免牵扯更多,给贺、王两家借口,挑起一轮争斗。 不管赢了输了,刘时章可能都会被调离大名府,他的根基就在西北,大名府对他说刚刚好,既能给西北的部下密切来往,又不必去苦寒之地受煎熬,所以他不会轻易让给他人。 “不要让贺檀抓住把柄。”刘知府道。 刘时章应声。 “那就不管了?”刘二娘见状撒娇道,“爹爹,那寡妇在大名府弄出不小的动静,再这样下去,都不知道大名府到底是谁说了算?” “那谢家也没有个聪明人,至少指点指点他们,免得让别人得寸进尺,坏了大事。” 眼见她爹依旧不想理会。 刘二娘忽然想到什么,指了指小报:“上面既然说佛炭好,商贾若是想要推行佛炭,也是好事一桩对吧?” 刘知府拿起了公文。 刘二娘接着道:“这佛炭是宝德寺为了百姓才做出来的,卖那么低的价钱,也是为了能让百姓度过寒冬。” “所以,这桩事……越多人推行越好。” “等这东西散开,说不得还会流入京中……总之对父亲来说也是桩政绩。” 刘二娘说到了点子上。 刘知府抬起眼睛。 刘二娘道:“爹不知晓,烧佛炭的泥炉就是杨家一个小窑烧出来的,数目不多,寻常人根本买不到。” “如此下去岂不是耽搁了百姓的用处?” “这么冷的天,爹爹身为大名府父母官,总得体恤百姓……不如调动大名府所有的陶窑来烧制泥炉。女儿知晓,大名府有许多废弃的陶窑,若是有商贾能够买来烧制泥炉,至少大名府的百姓能够在冬日里顺利用上。” 刘二娘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而且女儿觉得,佛炭、泥炉这样的东西,既然出自宝德寺,就不能藏私,该是人尽皆知才对,凭什么让一个寡妇据为私有?” “以衙署名义,让那寡妇交出佛炭、泥炉的方子,大名府的商贾不分彼此,尽力去做,才对得起悲悯世人的佛陀。” 刘二娘一脸期盼地看着父亲。 片刻之后,刘知府看向刘时章:“你觉得如何?” 刘时章道:“二妹说的有道理,我让人与县衙说一声,至于提点商贾……不如交给二妹。” 刘二娘点头:“恰好我认识谢崇海的妻室,这些小事不用爹爹、大哥操心。” 刘知府重新将目光落回文书上,刘二娘见状福了福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 回自己院子的路上,刘二娘的格外欢喜,再看手中的小报也没那么碍眼了。 那寡妇居然敢拂刘家的面子,她就让那妇人知晓,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么想着,刘二娘的目光再次扫向小报。 大名府小报。 几个字再次映入眼帘。 刘二娘忽然觉得这几个字格外的眼熟。定睛看去,心中就是一沉,总不会是……想到这个可能,她立即加快了脚步,竟比来的时候还要快些。 气喘吁吁进了院子,直奔她的小书房,然后在里间找到了一只匣子,将匣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纸笺。 刘二娘珍惜地翻动着纸笺,然后与手中的小报放在一起。 映入眼帘的是格外相似的字形。 刘二娘的心跳得更加厉害。 不知呆愣了多久。 书房外传来刘时章的声音。 刘二娘急忙将匣子重新放好,然后起身将刘时章迎进门。 “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刘时章神情略微有些严肃,“我没顺着你的意思,让父亲查封那小报,是因为小报上的题字,我觉得与一个人有些相似。” “这小报恐怕不简单,待我仔细查清再动它不迟。” 刘二娘点点头。 “你也要谨慎些,”刘时章接着道,“若是觉得哪里不对,便让人来寻我。” 刘二娘道:“大哥放心吧。” 等到刘时章离开,刘二娘抿了抿嘴唇,如果那小报真的与王家有关,那她……更应该抓住这次机会,至少不能让别人抢了风头。 ------------ 第139章 扬名 茶馆里坐满了人。 柳四娘好不容易才跟着二哥挤进茶馆,然后被安置在一个小小的套间里。 片刻之后,柳二郎偷偷送来了热茶,还有一只小泥炉,柳家小厮将柿子、栗子和几颗小红果一同摆上了桌。 柳四娘常会跟着二哥出门,不过第一次来如此热闹的地方。 “别出去,”柳二郎道,“等我那边忙完了,就来带你一起回家。” 柳四娘点头。 套间门关好,还是能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 大名府突然多了一个叫小报的东西,读书人不必说,直接买一份来看,不识字的人就听卖水的人街头巷尾的传。 那些卖水的人,走一段说一段,很快屁股后就跟了一群半大的孩子,甚至为了听小报上写的那些话本,主动帮忙卖水。 “最有意思的是,我看着几个孩子在前面推车,卖水的汉子在后面拿着小报边看边读,他肯定有许多字不认识,干脆就糊弄过去。” “那些孩子却不肯放过,一直跟着让他讲完。” “这也就是顺通水铺发的小报,不然哪里能卖这么痛快。” “这点说的对,这小报都已经被带出大名府了。” “怎么说?快讲一讲。” “就是那些挑洗面汤卖的人,将小报卖给了来往的客、商。” 这边讲的正高兴,那边喊伙计。 “加几块佛炭来。” 伙计跑来跑去,还被人拉住询问:“是不是顺通水铺的佛炭?” “是,”伙计笑道,“除了他家,大名府也没第二家卖藕炭……佛炭的。” “这小报上的文章写得有些意思。” 柳四娘听着外面那桌人说话,桌上的都是二哥的好友,一桌七八人,有六人都在府学读书。 “听说柳二郎早就知晓这桩事?” 柳二郎笑着道:“之前在童兄那里看到了,只觉得这主意好,也帮着看了几篇文章,不过没帮上什么忙。” “天觉兄太自谦了,小报出来之前,咱们一点风声都没听到,童兄却能将天觉兄请过去帮忙,可见认同天觉兄大才。” 童子虚是什么人,才高八斗,人又孤傲,宁愿缩在那里教一群孩童,也不肯被人举荐入仕。就冲他能出入王府,这一点就是旁人所不能及。 “天觉兄,你再说说,这报头是谁人写的?” 柳二郎连连摇手:“这我可不知,都是童兄拿来的。” 众人一瞬间安静,几个人互相看看。 摸不清什么情形的人终于开口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柳二郎摇手:“弄不清楚的事还是不要说,咱们喝茶,喝茶。”有些人,有些事不能轻易牵扯,而且他也觉得,一份小报而已,童子虚应该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请来王晏亲笔题字。 说话间,茶楼里的说书人来了,这次不说别的,他手里拿着的就是今日发的小报。 大家聚在这里,就是要听说书人讲这个。 自己看是一回事,经人讲出来又是另一番感觉,还有那些没有看全小报的人,正好也聚在这里,一并听个明白。 那边说书人讲了一阵。 柳二郎这一桌又开始低语:“那雇工的消息你们看了吗?” “一日一百文。” “就冲这个,咱们也得去宝德寺瞧一瞧,宝德寺拿出佛炭的法子,当得起大名府第一宝刹。” 柳二郎也跟着点头:“这桩事还得感谢谢大娘子,宝德寺大殿失了火,眼见没有银钱重建,谢大娘子才将佛炭之事公布于众。” 桌上一人不禁问道:“这是好事,为何宝德寺的方丈不愿意说出来呢?” 柳二郎伸手在桌子上画了个圈。 一开始众人不懂,不过仔细看了看,又互相交换了眼神,有人无声地说了一个字:地。 这几年道观、寺庙圈地极多。 特别是有名的古刹,年年扩张,那些僧人的腰也跟着越来越粗。 “原来如此。” “谢大娘子劝说方丈,卖后山的碎石炭,一来能让百姓赚些工钱,二来也能养活寺中僧人,若是银钱不够,僧人还能去矿场劳作。” “寺里有几十个流民,如今就在做这桩事,只要肯卖力气,都给银钱。” 有人听到这里道:“妙哉,这不就是范文正公说过的:召民为役,因而赈济。道观、寺庙都能这般,当是一桩大功德了。” “谁说不是。” “我们明日过去寺中送香火钱,也能再买些佛炭。” “香火钱可以,佛炭……不一定能买得到,”柳二郎伸手向外指了指,“今日顺通水铺外面挤满了人,都是买佛炭的。” 小报一出来,从前没在意藕炭的人,听说这个叫佛炭,都要买来看看。 这一看不要紧。 人越聚越多。 谁也没料到,正旦前两日,大名府卖的最好的居然是佛炭。 “佛炭这价钱……” “一斤三文。” “还是一斤三文?”有人不禁感叹,“这谢大娘子真乃女中豪杰。” 这位大娘子经历也不一般。 若非她是女眷,他们定然要将她请出来,好好认识认识这个人物。 桌子角落里,一个衣服洗的发旧的措大,不由地叹了口气。 “尚英兄,何故叹气?” 左尚英家境贫寒,比众人更早知晓那佛炭。 “不瞒诸位,若非今年有人卖藕炭,我恐怕都撑不过这个冬日,”左尚英道,“当时有人兜售藕炭的时候,我也是走投无路,才想着买回来试试,城中的木炭着实太贵,家中秸秆和柴禾已经快烧没了。” “都说碎石炭有毒,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没想到这藕炭果然好用,也是靠着这藕炭,我才能继续读书、写字。” 柳二郎道:“既然藕炭有这般好处,如今人人都用,尚英兄却怎么反倒忧心忡忡?是怕那藕炭涨价不成?” 左尚英摇头:“我是怕……一样东西太好了,就会被人惦记上。谢大娘子为了藕炭想得周全,可未必是那些人的对手。” 左尚英说着咳嗽两声,大家谈论小报,听着佛炭大名,看到的都是好处,却不知道前阵子杨家和谢家争买石炭矿闹出了案子。 大名府那些商贾、富绅真的能不插手进来? 这话让众人一阵静默。 柳二郎皱起眉头道:“应当不会。” 左尚英道:“我也希望如此。” 刚好说书人又讲到精彩之处,正是小报上的《法师取经记》。 柳四娘坐回椅子上,抿了一口茶。方才那人说的没错,恐怕这“经”没那么好取。 …… 巡检衙门。 陈举焦急地看着屋子里的贺檀和王鹤春。 “两位大人快想想法子吧,明日一早县衙的人就会将公文送去永安坊。” “说是为了大名府的百姓,这就是明着抢人家的买卖。” ------------ 第140章 惦记 刘家下手很快,刘时章以小报为由头,询问知县佛炭之事。 然后就示意让大名府商贾“帮着”一同做泥炉。 贺檀先道:“还挺快,今日才出小报,他们就用上了。” “这叫什么事?”陈举道,“这石炭也不是现在才有的,非得等人家用碎石炭做出了藕炭,他们来插手。” “他们有本事,从前自己怎么不做?” 陈举是亲眼看着谢娘子,如何一步步将买卖做起来的。若非谢娘子聪明,早就被杨家和谢家算计了。 现在大名府街面上,做热水买卖,卖炉灶的人有多少?不都是藕炭带起来的?他巡街的时候,看着都舒坦。 这时候,刘家却站出来提什么大义,好似有多么关切百姓。 其实一肚子坏心肠。 贺檀道:“刘知府和谢家不同,他抓住了佛炭的名声,若是谢娘子不给藕炭、泥炉的方子,他们就能借此大做文章。” 陈举听得这话惊诧道:“那……谢娘子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吗?” 王晏还在看手中的纸笺,那是狸奴带给他的炼铁炉的图样,足足被她加高了三丈,并且里面的耐火土也要换方子。 而且炼铁炉的模样,也与现在他见过的有所不同,炉体像鼓形,炉腹至炉顶逐渐收缩,但为何要这样,她却没说,好似就是信手一画。 “鹤春。” 贺檀喊了一声,王晏的视线才从纸笺上挪开。 “你倒是说两句。” 那张图他已经足足看了一整日,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王晏抬起头:“她会处置。” 陈举睁大了眼睛,就这样?确定不是敷衍,而是…… 贺檀道:“你就那般信她?” 王晏终于将手中的图样收起来:“是谁将藕炭改成佛炭的?” 这还用问? 陈举道:“谢娘子啊。” 王晏再问:“是谁将这消息用小报散开的?” 陈举皱眉:“也是谢娘子啊。” “既然都是她做的,”王晏淡然,“你们为何觉得,她会吃亏?” “佛炭谁都能卖,但宝德寺的碎石炭已经全都卖给了谢玉琰,顺通水铺也小有名气。无论现在谁再做佛炭,都没法盖过源头宝德寺,万一做不好,或是卖贵了,都过不了智远和尚这一关。” “一斤三文的价钱,雇工一日一百文,还有大和尚盯着,这样的买卖赚不到太多银钱,也不会有人费力去谋算。” “除非谢玉琰心甘情愿将宝德寺碎石炭卖给别人。” 陈举道:“谢娘子当然不会卖。” 贺檀点点头:“怪不得她要去宝德寺,借用寺庙就是要稳住佛炭的买卖。”现在想想,就知晓此举有多重要。 “能下手的只有没做起来的泥炉买卖,”王晏淡淡地道,“泥炉也比佛炭更容易赚到银钱。” 陈举道:“丢了泥炉也不行。” “谁说她会丢?”王晏道,“做泥炉的方子对她来说没那么重要。她可以拿来换别的。” “烧陶并不难,早晚也会有人与她来争,那不如趁着现在,让大家看看,到底谁家的泥炉更好,彻底稳住杨氏泥炉的地位。” “这还是其次。” 王晏接着道:“谢崇峻为何会输给她?因为谢崇峻不懂石炭矿。” 陈举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真正看上的是谢家的瓷器,可她现在手中没有足够的瓷器,杨家瓷窑的名声更是远远不及谢家,若是直接在瓷器上做文章,谢玉琰很难短时间内赢下谢家。” “只有将谢家带到她熟悉的地方,才能将谢家再跌跟头。” 陈举道:“所以就是泥炉?” 王晏道:“吃一堑长一智,可见谢家没有……” “他们不是没有吃到教训,”贺檀看着王晏,“他们只是没想明白,到底输在哪里?他们以为输给谢娘子,是因为石炭矿,所以借了刘家的势,强行让谢玉琰将做泥炉的法子告知他们。” 贺檀说着顿了顿:“你没说清楚之前……我也没想的太明白。”王晏什么时候这么了解谢娘子了? 贺檀有点好奇,王晏和谢玉琰上次在寺中都说了些什么? “既然这样你也不用着急了。”贺檀看向陈举,虽然他依旧不知晓谢娘子要怎么做。 陈举这才走了出去。 王晏看向内室。有个人影在那里探头探脑。 “出来吧。” 话音刚落,王铮立即走了出来:“大哥这么说,谢大娘子那边就不会有事了?” 王晏不知道王铮为何能这般欢喜,明明在她那里吃了亏,却半点没放在心上,反而听到点风吹草动就为她着急。 “你立即回京,帮我给贾嗣先生带一封信,告诉他我要造新的炼铁炉,让他最好能在正旦后来一趟大名府。” 王铮道:“贾殿直?大哥要用到算学?” 王晏应了一声。 王铮眼睛发亮,他更不想走了,小心翼翼地试探:“那我能与贾殿直一同回来大名府吗?” 王晏淡淡地道:“如果家中肯放你出来。” 王铮不禁抿了抿嘴唇,从前没发现,大名府居然这么好玩。 “明日我就走,早些帮大哥将信带到,”说到这里,王铮顿了顿,“大哥能不能也给我多写几封信,也不用别的,就……多写点谢大娘子的事。” 王晏目光一深,王铮好似从大哥眼睛里看到一抹轻笑。 王晏淡淡地道:“等着吧!”他这般说,那就一封都没有。 …… 天渐渐黑下来,王晏看一眼沙漏,走到窗前。 天空上又开始飘雪花,今年冬日好似格外的长。幸好多点了泥炉,将整个桌案笼罩在一片温暖之中。 “喵。”狸奴的声音传来。 王晏打开窗子,狸奴立即挤进来,只不过这次没有穿那件鹅黄色的小衣裳。 “怎么?”王晏伸手捋着狸奴的毛发,“她不喜欢?” 可他这里没有第二件衣裳。 …… 谢玉琰不知道狸奴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迷迷糊糊中,它用头来蹭她的脸颊,她伸手将它抱住,下意识地在它身上摸了摸,然后找到了一只布包。 布包里果然有张纸笺。 屋子里的灯还没有灭,谢玉琰勉强睁开眼睛去瞧,纸笺上面画了一朵花,这是催她早些将象生花给他? 不过一朵象生花而已,值得这般惦记? ------------ 第141章 气愤 也许是睡前看了一会儿王晏画的象生花,谢玉琰迷迷糊糊做了许多梦,后来只记得在给一个人簪花。 那人低下头,她将手中的象生花端正地簪了上去。 然后赞叹了一声:“好看。” 自然是言不由衷的,因为她好似都不记得那人长得是什么模样。 谢太后除了国破的时候,很少入梦,万事穿心过,半点不留痕,又怎么会造出梦境? 今生倒是时时会在沉睡时,突然搅起一阵波澜。 但也不会去细想。 早晨吃过饭,张氏就要带着拜师礼去见童先生,童先生正式收下杨钦为弟子。 杨钦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袍,看起来格外的精神。 张氏笑得合不拢嘴,去年钦哥儿只能缩在灶房里看书,今年家中就置办了桌椅、用具,东侧室也收拾出来,让钦哥儿住了进去。 接连不断的好事发生在她们身上,让人感觉好日子就在前头。 “去吧。”谢玉琰向钦哥儿点头。 杨钦应声:“我与母亲早去早回。” 这两日家中事多,杨钦总是不放心。 母子两个向外走去,走出三房小院子,看向二房主屋。 二房冷冷清清,二老太太和二老太爷的院子彻底被搬空,宅、地都收回了三房名下。 谢玉琰问张氏要不要搬回去住,张氏摇了摇头。母子两个都觉得他们现在住的院子挺好,虽然不大,却也够用。 想想二老太爷、二老太太为了争夺那宅子不惜向手足下毒手,就遍体生寒。 杨钦道:“嫂嫂说,等开春的时候,将那处院子改成祠堂和族学。” 张氏点头:“你嫂嫂想的周全。” 将杨氏祖宗牌位供奉进去,子孙祭拜的时候,不要忘记这段族中争斗的往事,以此告诫杨氏子孙。 母子在门口上了马车,车夫正要催马前行,杨钦撩开帘子恰好看到一行人进了永安坊。 …… 童子虚今日早早就起身,就是要等着杨钦来拜师行礼。 一切准备妥当坐在屋子里,片刻之后,杨钦进了门,先由张氏奉上礼物,杨钦按规矩拜师、敬茶。 礼成之后,童子虚的好友和弟子们都进门恭贺。 不过杨钦笑得却有些勉强,连同张氏都一脸担忧。 “可是家中有什么事?”童子虚开口问。 杨钦的眼睛立即红了:“衙门的人一早去了我家中,让我嫂嫂交出佛炭和泥炉的方子……说是为大名府百姓着想……” 童子虚的脸沉下来。 几个读书人互相看看,昨日穷措大左尚英的话,今日就成真了。 童子虚皱起眉头:“你嫂嫂呢?答应了?” 杨钦摇头:“嫂嫂催我快点过来,不要耽搁了时辰,家中到底如何了,还……还不知晓。” 拜师之后,本要吃宴席,不然童子虚也不会将好友请过来,没想到就出这样的事。 童子虚道:“你们现在就回去,有确切的消息,立即告知我。” 杨钦点头。 母子二人匆匆离开,弟子们也各自去忙碌,童子虚才看向柳二郎等人:“不知谢大娘子会不会拒绝?” 有人道:“我们如何才能帮上忙?” 柳二郎摇摇头:“就是现在去衙署打点,恐怕也来不及了。” 想要声援谢大娘子,好似也找不到借口。 众人正在思量,就听左尚英道:“真是如此,只希望谢大娘子能撑住,旁人我不知晓……但大名府的那些商贾……私底下都是见不得光的手段。” “他们不是用佛炭的名声压谢大娘子吗?那我们就盯着这桩事,但凡有人故意抬高泥炉价钱,或是压低雇工工钱,我们就找去衙署,请知县为大名府百姓做主。” 柳二郎等人听得眼睛一亮。 “好主意,”柳二郎道,“我们就按尚英说的做。” 左尚英看着桌案上的小报:“再说,我们还有小报。遇到不公事,我们还能写在小报上传出去。” 屋子里的人,直到现在才豁然开朗,他们之前怎么没想到,小报还有这样的用处。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揭开来。 …… 永安坊,杨家。 谢玉琰坐在堂屋中,看着手中的公文。 桌案上摆着一只泥炉,里面的佛炭烧的发红,上面烤着的柿子发出阵阵香气。 县丞在几日之内,见谢大娘子四五次,每次谢大娘子给他的感觉都不同。但他无一例外都心中发虚。 尤其是今日。 他拿着公文而来,走进杨家时却有些犹豫。 这堂屋里,只有谢大娘子和杨氏几个族人,气氛却压抑地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县丞正要讲一些大义之语。 谢玉琰却开口:“就像大人说的那样,我做佛炭和泥炉乃是受智远大师点拨,并非一心逐利。” 县丞哑然,他明明什么都还没说。谢大娘子就好似已经当他说了。 说好听点,就是谢大娘子识时务。 说难听点,就是懒得听他唱戏。 “让我拿出做泥炉的法子也不是不行,但我有几点要求。” 一下子话语掌控权就到了谢大娘子那里,县丞也只能听着。 谢玉琰道:“这泥炉我们才开始烧制,恐会有些不足之处,万一将来出什么差错,一概与我们不相干。” 县丞道:“自然。” 谢玉琰继续道:“雇工至少每人一百文钱。不管是佛炭还是泥炉,东家得利不得超过三成。” 县丞下意识地点头。 谢玉琰道:“佛炭、泥炉做法得益于智远大师,我可以将这两样做法献出,得到这做法的人,也不能卖方赚钱。” 县丞道:“应该。” 谢玉琰顿了顿,似是在思量:“就这些。” 县丞略微松一口气,谢大娘子定是不想将方法交出,可眼见无法推脱,只能设下几个难题。 这些想明白之后,也算不得什么。 谢家烧窑那么多年,得到了方法,必然能知真假,烧不出与杨家一模一样的泥炉,也会告去衙署。 至于雇工一百文,那就是谢家自己的事了。 谢玉琰点点头:“那我就与大人写文书。” 事不宜迟,县丞自然答应。 将文书写完,谢玉琰似是才想起来询问:“不知道衙署有意让哪家陶窑与我们共同烧制泥炉?” ------------ 第142章 欢喜 县丞脸上一僵,不过他努力让神色恢复寻常。 “还不知晓,”县丞道,“到时,衙署会贴出告示征询。” 文书到手,县丞自然也不久留。 等在外面的杨明德将县丞送出大门,然后急匆匆地回转。 屋子里没有旁人,杨明德也就不再避讳:“就这样将法子交给他们了?也不知晓他们要拿给谁,我们……这……买卖要怎么做?” 谢玉琰看向杨明德:“他们要拿给谢家。” 杨明德愣住:“你……你……说那个……谢家?” 大名府还有几个谢家?杨明德与其是在询问,不如说是惊诧,谢玉琰明知做泥炉的法子会落在谢家手中,她却不阻拦。 她才将谢崇峻送入大牢,谢家必然惦念着向她报仇,到时候哪里还有杨家泥炉的立足之地? 谢玉琰面色依旧淡然:“大伯是想要做一辈子泥炉吗?” 仿佛脑子里一根弦被人拨动,“嗡”地一声余音袅袅。杨明德睁大眼睛,是啊,他要烧的是瓷器而非陶器。 瓷窑废弃,无奈之下才烧陶自救,他差点就忘记了这些,还紧紧地抓着泥炉不放。 他…… “你是要用泥炉换……瓷窑?”杨明德不懂。 谢玉琰摇头:“不是。” 杨明德道:“那你……” 谢玉琰道:“我是要开瓷窑,但泥炉我也要。” “别看谢家多年才在大名府打下如此家业,”谢玉琰微微一笑,“我很快就能让他感觉到商路险恶,一步走错,一切就将化为乌有。” 还有刘家。 只要迈出一条腿,就莫想再收回去。 她手里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这就是代价。 杨明德半晌都没回过神。 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接过一摞文书递给杨明德。 “礠州附近也有一些废弃的瓷窑,这上面写着那些窑的大致情形。” 杨明德迅速翻看着:“这些废窑你都……” “买下来了,”谢玉琰点头,“正旦之后,大伯就过去一趟,看看先修葺两处来用。” “好,”杨明德有些激动,“这里面一定能有堪用的。”有现成能用的,就不必花太多时间去准备。 “先摸清楚咱们矿上挖的瓷土是关键,”谢玉琰道,“这一点我帮不了大伯,大伯只能一窑窑烧来试。” 杨明德知晓,不亲手去烧,有些细节也把握不清楚。 “新窑需要许多人手,”杨明德道,“光靠我自己,只怕不行。” “大伯不用担心,”谢玉琰道,“很快我们就有人手了。” 杨明德方才那激动的情绪,在脸上消失殆尽,谢玉琰说的这些明明都还没有,可他就是安下心来。 将这些问清楚,杨明德拿着一摞纸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他只要知晓接下来要做什么就好。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瓷窑那边还要盯着些,咱们的泥炉还是要接着烧。” 她说两个都要,不是安抚杨明德。 而且得到瓷窑之前,泥炉还是最重要的,毕竟她得靠着这个压垮谢家。 于妈妈道:“昨日您让奴婢买的两个陶窑,修一修就可以用了,奴婢这就安排人手前去。” “今日再多派些人手出去买陶窑。” 虽然眼下的情形,他们不可能再买到陶窑,但总要做做样子,逼着谢家将大名府所有的陶窑吞下肚。 谢玉琰说完话站起身:“马车准备好了?”她还要去宝德寺看一看,顺便将欠王晏的象生花送过去。 …… 宝德寺中。 智远和尚看着王晏,大千世界,那么多好地方,为何两个施主偏偏喜欢在他这寺庙中见面? “过了正旦,修葺大殿的银钱就能筹够了。”王晏淡淡地道。 智远和尚听得这话,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只能低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愁了大半辈子的银钱,谢施主来了之后,就全都解决了。 山脚下也成了另一番模样。 谁能想到,昨日竟然还因为争一块地,两位施主争吵起来,多亏了永安坊的人前去劝说,才不至于大打出手。 严随回来报信,他还以为会出大乱子,没想到第二日山脚下就立了一张图,画好了各处摊位,有主、无主标注清楚,永安坊乡会的招幌摆在最前面,俨然就是一处秩序良好的集市。 山下一开始就是这些人在收拾,摊子也是他们开的,他们聚在一起,任凭谁也无法轻易撼动。 智远和尚从来不将得失放在心上,严随却不一样,这孩子在山下混了一阵子,将一些事也捋了明白,半夜里说梦话只喊:亏了,亏了。 第二日智远和尚问严随:“为何喊亏了?” 严随摸着脑袋:“我听他们说,每个月都会在山下开集市,若是我们先下手,将摊位租出去,那能换多少银钱?” “现在他们修修路就将那些地方占了,那我们不是亏了么?想出这法子的人,真是聪明死了。” 听说,今日那位聪明人要来寺中,严随早早就下去等着,想要看清楚那位谢施主,是个什么模样。 还能是什么模样?智远和尚摇头,那位谢施主总不能多长一只眼睛。 “王施主要劝劝谢施主,”智远和尚道,“莫要再往寺中送物什了。” 王晏道:“她不就是送了一口大钟吗?” 小报上写了,钟是挖采石炭时发现的,要在初二的时候撞响。 一开始这钟送来的时候,谢玉琰有所交代,智远和尚还没放在心上。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桩事他熟悉,委实算不了什么。 可是昨日寺中来了十几个和尚,都想要在初二那日与他一同撞钟,争着要做“六僧祈福”中的那一个。 他苦口婆心,说这钟是假的,却被骂口出诳语,破了五戒。 “和尚不敢再解释,”智远和尚叹气道,“可是,仅仅一夜之间,那口钟的来历又变了,说是得道高僧留下的,到如今已有数百年,大名府几经战乱,城中却始终没有太大杀戮,就是因为有这口钟镇守。” 这是那些和尚一夜之间悟出的真相。 他们说的越热烈,智远和尚越是害怕,独自一个人悄悄去擦钟,那钟啊,委实太新了,都能晃瞎他的眼睛。心里在淌泪,人也悔恨不已,着实不该从一开始就破了戒。 “那不是挺好吗?” 清脆的声音传来。 谢玉琰走进禅房。 王晏转头看去,谢玉琰今日仿佛很是欢喜,一双眼眸中含着笑意,目光流转间灼若朝霞,仿佛将这一片天地都染上了抹颜色。 ------------ 家中有事,稍等片刻发文 这里是战斗的地方,随时有可能碰到妖修,又怎么能够将仙灵之气浪费在这种地方,飞舟虽然要消耗灵石,但既然知道灵石是可以补充的,张宝玉还真就不在意这么一点消耗了。 这个声音,一如既往的……严肃和郑重,但所有人都能听出其中蕴含的雀跃。 身后的流氓已经追上来,将周舟和顾心欣堵在死角,自认掌握了局面,顿时嚣张起来。 他们主仆俩坐着缆车,慢悠悠地到达黑暗玄廊的区域,正等着地下城空间破开,谁知道这一转眼,天空之海的浪潮就忽然平息,S级怪物攻城警告解除的声音也在广播里循环播放。 沈佳琪每晚都会练身手,只是一直没实践过,她以为自己只会一些拳脚功夫。 杨子宁对老头子的怨念是越来越深,听到东方铁军问起,他脱口而出的就是他能够想到的,最能表达他心情的话语。 这一晚发生了很多事,先有猫妖祸乱,后有棍妖杀警,劫走孟氏兄弟,藐视港岛警队,赵南山一直忙到深夜,才忙完手头上的事,带着满身疲惫回到家中。 侯逆涛见过很多这样的杀戮,有稍微复杂的,比如大型屠宰场那能让猪猪瞬间失去意识的高压电击装置,又或者刑场一次性盒子里那降低行刑者压力的三只无标签的注射器。 一个能够干掉不朽的界主,又哪里是他们敢惹的,偏偏家族之中的晚辈却惹上了。 画面一转,他到了一个巨大的演播厅内,舞台的中间,放着一台钢琴。 但这种按实用面积来计算我给你的回报的方法,却又让人觉得十分冷情和冷血。夫妻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应该有点情意在吧。 除了力学知识还有点难度之外,其他设计方面的问题,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难度了。 当然,在这些打劫的人中,青芽发现除了那些被诱惑来的“肥羊”之外,还有几波人,貌似跟之前在地窟入口截杀他们的人有关。 对于冥凤的嘲弄,萧云犹如未闻,将星尘龙翼的速度催发到了极致,一道道带着星光的残影不断浮现在天空之上,不断每一道残影刚刚浮现,便会被那紧随而至的漆黑冥凤所吞噬,留下那漆黑狰狞的空间裂缝。 她府中的阮侧妃因为之前上蹿下跳撺掇福王在圣上昏迷的时候争取辅政,如今被从皇家玉蝶中撤了下来,贬为了普通的姬妾。 凤染皱起了眉,拼命的在脑海中搜索,直到将君九卿和在东荒山脉里所见的脏丫头重合。 季秋灵与害死凝妃的幕后主使有着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季秋灵的背后有着一个看不到的人物。 一名合适的君主要五百年才出现一次,它们不能错失机会。失去君主的那五百年,它们生活的地方被削减至梦海的边缘,接近于无。 此时的神庭,圣骑士军团的失败没有熄灭神庭对艾欧尼亚的敌意,对他来说圣骑士死的再多都没有关系,他只要艾欧尼亚毁灭。 又过了片刻,一切事宜准备妥当,林洛仙和万俟尘的大婚庆典终于开始了。 与特鲁斯的战斗不仅让高帅对这个时代的人类的战力有了一定的了解,也让他对神通模块以及灵魂之力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高帅咬了咬牙,既然观察者选择了持久战,而且优势也在他那一方,自己要想取得一场奇迹,唯有兵行险着。 顿时无数的血乌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些血乌鸦居然懂得拼死保护他们的王让楚林峰感到意外。 格鲁尔表示一行人可以在这里呆到天黑,他的意思就是这个结界在天黑之前都不会发生转换——虽然不知道他的根据是什么,但是许多立刻选择了相信他,因为之前格鲁尔已经用行动证明了他的本事。 狐王会意的点了点头,看来自己这一次是赌对了,他相信这少年是不会食言的。 “不对!这个男人好可怕!他的伪装竟然连我都险些被骗过!”谢克列捷娅心头一紧,拯救五千万人这样天大的恩情竟然表现的如此轻描淡写?这是一个卑劣的男人所能做到的? 周雅琪很少生气,自从来到邵西,高中三年以来也发生过不少事情,面对过不少挑战,但周雅琪从来没有一次真正发火。 林天看了后却笑了笑,“这样就想毁灭我?那我就让你们看看我身体多强大。”只见林天主动冲上去,还用一拳一拳去击破那些风筝。 李龙飞站在地下室中央,气运丹田调整呼吸,运用透视眼超能力向地下室四周仔细搜寻。果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福芸熙见生意红火,便放心的回到楼上的房间休息,刚推开‘门’她就觉得不对,但还是来不及了,她被一只打手拉入屋内,紧接着被捂住了嘴巴。浓重的血腥味儿直接钻入她的口鼻,她一阵反胃,抓下那只手就呕了起来。 “主子怎么……这赤胡两国之事还未谈完,怎的聊起了宸妃之事?”千缕那颗心还是火热,丝毫未被动摇,依旧想听听靖榕口里的话。 “谁?”李继宗急切地问,虽然他也知道宣亲王势力很大,但到底是个王爷,当今皇帝已经接近花甲之年,迟早也要改换新帝,若是能紧抱新帝大腿,那是最好不过的。 她也大约猜到明凌会如此针对自己的原因——只是这原因太过幼稚,她也不想多做计较,只可惜她想退,却是明凌近,到最后退无可退,饶是反击,明凌却只道是靖榕的错。 曾明月推推白云兮,示意她赶紧制止春儿,这么多人看着呢,闹大了可不好,那毕竟是她的亲姐姐。 自己只是记得,当时那个天运的国师,说是送自己去维克所在的地方,后来自己便晕了,到现在脑袋还有些痛,有些蒙蒙的。 ------------ 第143章 在意 谢玉琰回应的是智远和尚,视线却也落在王晏身上。 王晏眼睛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玉琰略微有些意外,自从她来到这里后,每次见王晏,王晏都目光凌厉,鲜有这般失神的时候。看来该是在为政务分神。 难不成……宫里有消息传出来了?不应该这么早才对。 谢玉琰往前走,身后跟着垂着头的严随。 “这是大和尚的弟子?”谢玉琰看向智远和尚。 智远和尚行佛礼:“正是僧人的俗家弟子。” 谢玉琰看向严随:“那就让这小近住说一说,宝德寺这口钟有名气是不是好事?” 严随小心翼翼地看了谢玉琰一眼,刚刚他守在山脚下,就是为了见见这位……善人,想要与她说两句话,最好能打探打探消息。 人是见着了,可是不但啥也没问着,他心底的那些秘密,还都被她看透了。 严随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个女施主从哪里看出来,他私底下偷学道经的,这也就罢了,竟然还知晓他喜欢将东西藏在佛祖像后。 不,她不是知道,她是从他嘴里骗出来的。 严随生怕谢玉琰将他的秘密说出来,不得不开口迎合:“是好事。” “刚刚弟子在山脚下,看到一个主人要殴打奴仆,有人提醒说,寺中佛钟见不得这些,那主人立即住了手。” 谢玉琰看向智远和尚:“最近大家都猜初二那日能不能敲响此钟。” “北方战事刚刚平息,大名府宝德寺就发现了上百年的佛钟,这是吉兆。” “大名府平安则钟响。有福之人十里之外,能听余音。” “那主人生怕听不到钟声,奴仆便免遭一顿毒打。” “若是将来大钟声名远扬,兴许能够庇护一方百姓。僧人说的那些话岂非成真?既然都是好事,大和尚何必计较太多?” 这话…… 不能说没道理。 智远和尚闭上眼睛直念佛经,然后清越的声音再次入耳。 “我让大和尚勤念经文,何尝不是种下了善因?将来必得福报。” 智远和尚豁然睁开眼睛,那明媚的笑容立即映入眼帘。 “阿弥陀佛。”智远和尚心中一阵颤抖,他可不敢说,这话牵强附会,没有一点的道理。 可他也确然忍不住心中念经,稳固他的佛心。 所以……到底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谢玉琰坐下,向严随招了招手,低声道:“我带了些供果,劳烦小近住帮我放去佛堂。” 严随点点头,正要往外走去。 谢玉琰道:“别忘了换些贡品给我,我还要带回去分给族人。” 严随立即瘪了瘪嘴,他本想借机离开,被她这样一说,他还得折返回来。 谢玉琰的目光在严随身上逗留许久,看到他身上那破旧的衣衫,还有脸上那挂着的一抹假笑,都是那般的熟悉。 前世在道观中,她有一段难得清静、快活的日子,师父竭力庇护她,让她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没受得半点委屈。 能遇到师父,是她的幸运。 现在他们在这里重逢,她终于也能回报一二。 王晏看向谢玉琰,她扬起嘴角再次露出笑容,一双眼睛始终没有从严随身上挪开。就连他的这般打量,她都没有瞧见。想到这里,他目光微深,摸索着手中的茶杯,那严随是她认识的人。 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她那个时间。 所以,她才会欢喜。 遇到了想见之人,自然不一样。 谢玉琰转过头:“那小近住也是大和尚捡来的孩子?” 智远和尚道:“前两年,他生了重病,被人丢在了寺庙外,身上夹了一封书信,告知名讳和来历。” 谢玉琰道:“他家中人一直没来寻?” 智远和尚叹口气:“没有。” 严随一直盼着家人能来,可惜……没有半点消息。现在他连自己的姓氏都不愿意叫,只让人唤他:严随。 谢玉琰不知晓为何师父不愿意剃度,若是能选择他愿意出家,还是留在红尘之中。她觉得是后者。 师父忌不了的东西毕竟太多了。他常常念叨着他的酒肉,还有忘不了的师祖、恩人,还有他们这些弟子。 所以,她也不能立即将师父带走,她挂念师父,这里却还有一个老师祖。 好在,她已经在这里了,宝德寺会变好,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谢玉琰从于妈妈手中接过一只匣子递给智远和尚。 有了上次佛炭的经历,智远和尚不太想伸手。 女施主的东西,总是不太好承受。 谢玉琰道:“只是几支象生花,不值什么银钱。” 说着她看向王晏:“王大人也有。”言下之意,大和尚不用担心。 王晏神情淡然,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似是才想起还有象生花,随意地向智远和尚道:“谢娘子带着村中女眷做的,很是别致,主持不如看一看。” 王晏都说了,智远和尚下意识地伸出手,从心底里他还是信任王施主的。 匣子打开,里面果然是几支象生花。 “这,是很好看,只不过,”智远和尚道,“寺中不太能用得上。”难不成要在供桌上摆放这些? “这两日会有些读书人来寺中,他们会带来些香火钱,帮助寺庙重建大殿,”谢玉琰说着有意向四周看去,“但寺中只怕没什么能做回礼。” 智远和尚赧然。 有些寺庙会准备些佛珠、塑几尊菩萨或是经文送给善信。 他们宝德寺之前已然山穷水尽,做出的东西粗劣无比,着实拿不出手。 谢玉琰道:“大和尚可以将这些象生花送给他们。” 王晏向匣子里看了看,这些象生花中没有茱萸,本不想开口说话,却在这时有了些兴致。 “谢娘子这象生花不多,”王晏道,“不如挑几人来送,也算聊表心意。” 谢玉琰正是这样的打算,现在被王晏提起,她正好少费一番心思。 智远和尚下意识握住佛珠,这样的气氛他有些熟悉。 这禅房不适合继续逗留。 可是他两条腿却不听使唤。 王晏淡然:“我看大和尚也为难得很,不如我写几人,娘子写几人,一并送与大和尚挑选!万一这些人里,有人明年及第,大和尚这宝德寺就真能成为大名府第一宝刹了。” 智远和尚怔愣在那里,手中的象生花差点落地。 所以,这不是象生花,而是……又一桩骗人的把戏? ------------ 第144章 簪花 智远和尚将手中的匣子合上。 “阿弥陀佛,”智远和尚道,“贫僧想起来,宝德寺中还有东西可以送与香客。” “今天衙署将做佛炭和泥炉的法子要走了,”谢玉琰缓缓道,“大和尚,有没有人借机谋利,就要看大和尚你的了。” “你只有宝德寺这个依仗。” 智远和尚放匣子的手,又收回来。 谢玉琰道:“会有人在山下卖一样的象生花,但这些花都出自村中的女眷,我将做法教给她们,她们赚来的银钱,我不取分文,大和尚看可行?” 智远和尚有些惊讶:“你不取分文?” 谢玉琰点头。 智远和尚半晌才道:“那你不是……亏了吗?” 大约是心情好,笑容就格外藏不住,谢玉琰再次笑起来,片刻之后,她还是实话实说:“这世上不该有人担忧我会吃亏才对。” 智远和尚拿着两张纸笺,抱着手中的匣子离开了禅房。说实话,他不知晓王、谢两位施主在打什么哑谜,分明就是一模一样的人名,为何非得写两遍? 禅房里的小泥炉上煮着水,王晏轻轻敲了敲桌案,外面的桑典进门,递上一只小竹筒,然后关门退了出去。 于妈妈也等在门外,谢玉琰就与王晏两个人面对面坐在蒲团上。 水烧好了,王晏打开了竹筒,倒出了茶沫。 谢玉琰看着青翠的茶汤,烟煴蒸腾间,卷着一股清香,让她的思绪一时回到了从前。王淮得了好茶,会带过来给她。 他身边的小厮,学了好手艺,将细细的茶沫取出来撒在水中,就像…… “靡靡雪繁。” 谢玉琰仔细瞧着,她小时候其实对点茶很有兴趣,只是后来被祖母用来磨她的心性。有些东西一旦成为了手段,也就没意思了。 不过她还是很喜欢看别人点茶的。 握着茶盏的手映入她的眼帘,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沉稳有力,茶筅不停地动着,里面的沫浡只是荡起一丝丝波澜。 茶汤绵密咬盏,乳雾汹涌,一盏茶就点好了,送到她面前。 谢玉琰也回过神来,眼前这个不是王淮点茶的小厮,而是王晏。 王晏侍奉人喝茶,那还真的不常见。 他随意地问道:“靡靡雪繁可有全句?” 谢玉琰没有盗取旁人诗句的习惯,只是读的多了,觉得应景儿,难免脱口而出。 谢玉琰摇头道:“只是觉得王大人这茶好。” “那就尝尝。” 谢玉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沫中带着一股的乳香,谢玉琰好似许久没尝过这么好喝的茶了。 今天到底是不错,找到了师父,还喝了这样一盏茶。 她的眼睛中笑意散开,可见是喜欢这茶的。 王晏将竹筒递过去,谢玉琰伸手接了,末茶虽好,可惜没有人点茶了,不免少了些味道。不得不说,王大人点茶的动作格外好看,值得一观。 送完了茶。王晏接着道:“我的象生花呢?” 谢玉琰抬起眼睛,王晏今日格外不一样,她以为他要问她,为何会写那些人的名字,如何猜得他们能够高中? 不成想他半个字没提,说的反而都是些不相干的。 谢玉琰从身边拿起一只小木匣,打开之后露出里面的茱萸。 “大人看看,这象生花可合心意?” 王晏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仔细瞧着,茱萸还好,只是玉梅有些不太一样。 王晏道:“谢娘子亲手做的?” 谢玉琰摇头:“我不喜做这些,都是村中女眷做好的,不过拿过来之后,我重新改了改。” 王晏道:“那为何不改玉梅?” 他竟看出来了。 谢玉琰也不隐瞒:“太麻烦。”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玉琰似是看到王晏笑了。 做的敷衍也就算了,也懒得去寻借口解释。 看来想要得一朵完整的象生花并不容易。 “不簪上,也不知是否合意?” 谢玉琰点头,正要将匣子再向王晏面前送一送,却见他忽然倾身,低下了头。 这一幕与她的梦境有些相似。 乌黑的发丝梳的整齐又光洁,头顶的发髻只用一条冠带系住。 在一个人头上簪花,与其说亲近,倒不如说危险。 所以他低下头时,眼眸深处微微一深。 她敢喝他点的茶,他便敢让她亲手簪花。 谢玉琰拿起了匣子里的象生花。 簪头穿过发髻,玉梅伴着茱萸盛开,冠带落在她的手背上,拖曳着轻轻滑落。 心头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变得尤其浓重。 只不过,依旧没有让她想起什么。 “好了。” 她重新直起身子,打量着面前的王晏。 与其说簪上花的他,被映衬的有多好看。倒不如说,玉梅和茱萸到了他发间,才算是真的绽开。 谢玉琰道:“合适。” “那我就收下了。” 似是有意让她看似的,他重新垂下头来饮茶。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的于妈妈咳嗽一声:“大娘子,山下的马车备好了。” 他们还要赶去陶窑,再不下山,天就黑了。 谢玉琰收起了竹筒,站起身,王晏也从蒲团上起来,先一步走到门口撩开帘子。 一直看着谢玉琰上了马车,王晏才又转身走回禅房中。 智远和尚还没有回来,又过了一会儿,严随将斋饭端进门。 严随见过王晏许多次,在他师父身边,只有这位王施主是最可靠的。他一直觉得,他们师徒的性命就系在这位王施主身上。 有一日若是没落了,王施主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王施主对他也很不错,至少看他时,目光是温和的,但不知怎么的,今日……王施主有些奇怪。 于是……严随没有开口说话,转身就准备悄悄退出禅房。 “还想去我那里找书看吗?” 王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严随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想。” “今日可以与我一同下山,”王晏道,“你想写字我也可以教你。” 严随连连点头。 王晏道:“不过有一点,读书、写字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偷偷拿走我书架上的道经。” ------------ 第145章 好人 严随心中欢喜,没想到王施主肯教他写字。 他跟在师父身边,学着读书、写字,翻看寺中的经文,有卷楞严经就是王施主抄写的,那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字,头一次看到,就舍不得挪开眼睛。 他每日最期盼的事,就是照着那经文上写写画画,他不盼着能写得这么好,只要像一些就心满意足了。 去年王施主来大名府,在寺中住了大半个月,他总会借着送斋饭的机会,在禅房中逗留一会儿。王施主看出了他的心思,就留他在一旁看书,若是他有不认识的字,还会指点一二。 他看不懂的,王施主轻易就能讲明白,在严随心中,王施主比殿上的菩萨还要高大。 那段日子别提过的有多欢喜了。 之前他只能看一卷经文,现在看到的都是王施主写在纸笺上的。 不管写多少字,好像从来都不会写错似的。 他懂得不多,但看在眼里就是漂亮,总之……就是没有半点不合适的地方。 有时候王施主坐在寺中台阶上,向山下眺望,他也会跟着坐在一旁,听王施主讲山下的一些事,里面有许多道理都是他没听过的。 但更多时候,王施主一言不发,不知都在思量些什么。后来他从师父那里得知,王施主心里有一桩放不下的事。 师父虽然不肯明说,但那段日子,他常看王施主看道经,又从来往香客那里听说了王施主年少就“遇仙”,所以才会这般聪慧。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他可不知晓。 也是在那些日子,他突然生病,高热不退,还是王施主带他去山下看病,等他病好了,王施主才离开。 这就是为何,他认定王施主就是他和师父的恩人。 将来走投无路,能够救他们师徒命的那种。 因此,即便寺庙不能看道经,他也会攒银钱买来偷偷看。 至于王施主说的偷拿道经,那是去年他在禅房翻看的时候,想要带走抄写一份…… “不会了,”严随道,“上次是我不对,我以后……” 王晏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忽然一笑,眉宇间也舒展了些:“若是想要带走抄写,就与我说一声。” 那些传下来的古抄本,他曾小心翼翼地护着,现在……也没那么重要了。 “王施主,”严随不禁开口问,“你今日还要不要去台阶上坐一坐?我编了只蒲团,可以拿过去。” 就那样坐着一起看山门,好像也挺好的。 不过王施主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那般。 王晏站起身,微微抬头,能感觉到发髻上的簪花:“改日再去吧!” 严随点头。 王晏道:“现在要与我下山吗?” 严随几乎没有迟疑:“去,不过我得早些回来。”这几天夜里太冷,师父的腿像冰块一样,他得与师父挤一个被窝,免得他明日如厕都蹲不下。 好歹是得道高僧,总不能在人前丢了脸面。 两个人走出禅房。 阳光落在王晏身上,照得那茱萸更加娇艳,也让他那玉色般的脸上,添了些许颜色。 王晏向前走,严随忙跟上去。 王晏看向严随:“你之前可认识那位谢施主?” “第一次见,”严随道,“不过谢施主很好。” 王晏静静听着。 严随抿了抿嘴唇:“方才谢施主送来的贡品中,还有几付草药,有杜仲、独活,里面还夹着药方,都是治痹症的。” 师父的腿脚委实越来越不好,才会被谢施主看出问题。 至于他为何认得那些草药,因为王施主也拿过药给师父。 严随道:“王施主和谢施主都是好人。” 王晏停下来等严随,半晌他道:“我不是什么好人,至于她……大约也算不上。”说到底,他们是一类人。 …… 马车上。 谢玉琰靠在引枕上,膝头上是呼呼大睡的狸奴。 说来也奇怪,狸奴到了山下就蜷成一团,说什么也不肯跟她上山。是因为这寺庙里没有什么东西能提起它的兴致? 谢玉琰想起方才给王晏簪花时的情形。 她能确定,王晏最近有些奇怪,一双眼眸中闪烁着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故意藏匿着,不让她知晓。 那簪花的邀请,更像是在挑衅。 那一刻似是看透了她…… 透过眼前这个人,看到了真正的谢玉琰。 所以他亲手点茶给她,做的所有事,越来越贴近她的习惯。 王晏…… 他也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位宰辅,她看到了从前没有探知的另一面。 “前面就是了。” 一阵吵闹声传来。 谢玉琰回过神,伸出手掀开车帘。看到七八个男子向宝德寺山门走去。 这群人中,有个熟悉的面孔。 那是左尚英。 这有名的北方才子,会在几个月后,一举高中,可惜不是进士科榜首,也未能夺魁。但是论文采,谢玉琰一直推举左尚英。 可惜其人在王晏过世后,也托病致仕,她没能与他同处朝堂。 在那两张纸笺中,她和王晏都将左尚英写在第一个。 谢玉琰放下帘子,收回目光那一刻,对面刚好有马车驰过来,车厢中也有个女眷正向外张望。 那女子见到谢玉琰先是一怔,而后露出一抹笑容,向谢玉琰点了点头,这才放下了帘子。 “四娘子,”跟车的下人低声道,“那应该是杨家的马车,跟车的下人,我买泥炉的时候见过。” 柳四娘惊呼一声,那她刚才看到的人,有可能就是谢大娘子了? 她一直想要见见那位大娘子,可惜因为不相熟反而错过了。 下人劝说道:“四娘子别急,日后有的是机会。” 柳四娘点头,反正无论哪家接了泥炉的买卖,她都只买杨家瓷窑烧出来的,她能做到的不多,但就凭小报和佛炭,也会尽力帮忙。 …… 谢家。 谢崇海拿着文书快步走到堂屋中。 谢老太爷等人都在等消息,看到谢崇海,屋子里就是一静,都等着他开口。 谢崇海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办好了,拿到了文书和做泥炉的法子,衙署那边都办妥当了,我们明日就能开始烧泥炉了。” 谢老太爷松了口气,谢老太太转动着手中的佛珠,只念菩萨保佑。 如果能将这件事办好,谢崇峻定然能放出来。 ------------ 第146章 大礼 谢老太爷翻动着手中的文书,看到最后冷哼一声。 “那谢玉琰也是奸诈,竟然还要将雇工每日不低于一百文写上。” 这也是谢崇海担忧的地方。 “按她所写的算下来,只怕赚不了什么银钱。” 谢玉琰能赚银钱,但换成谢家就未必…… 一来泥炉需要试烧,二来似刘府这样的人家都需要打点,按他们的规矩,每月都要奉上银钱。 泥炉这么大的买卖,众人少不了要来分上一杯羹。 谢家得到这么大的“好处”,连同他们送去的年礼都不够看了,还需另补一份送去。 将这些都核算进去,不亏就是好的了。 可眼下只能先这般支撑,等到彻底击垮了杨氏瓷窑,他们才能改章程。 “还要筹些银钱出来,”谢崇海道,“陶窑虽然买下来了,后续还需要银钱修葺。” 本来这些对谢家算不得什么。 陶窑而已,也就几百贯。 但之前谢崇峻拿出去六千贯,他们四处打点又花了几百贯。 谢玉琰昨日吩咐人买陶窑,一共两处陶窑,小的那处花了八十贯,大的那处一百七十贯,将价钱直接拉了起来,他们收陶窑就不能低于这些银钱。 否则那些人又要闹出事端。 谢崇峻犯的错,他们都要小心,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栽跟头。 这般下来,几百贯就没了。 拿到了文书之后,谢崇海才发现,烧泥炉的窑需要重新修葺,杨家现在用的窑,烧的是石炭,而他们收来的窑,从前烧的都是木柴。 谢崇海道:“将所有的窑都推倒重改,需要花不少银钱。”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不能不改?” 谢崇海摇头:“若是用木柴烧,烧制的法子肯定不同,再者……木柴贵,一窑烧下来更加合不上银钱。” 木柴多少钱一斤,石炭多少钱一斤? 为何泥炉能卖那么便宜?全都在这上面。 这个谢玉琰算得清清楚楚,却绝口不提改窑要花多少银钱。 谢崇海看到文书的时候,出了一身的冷汗,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谢家要是退缩,刘家第一个饶不了他们。 一不留神,就又吃了大亏。 在场的谢家人互相看看,怎么就对上了这么个东西? “那就改,”谢老太爷下决定,“明日就让人去做,将窑改成烧石炭的,一人一百文工钱我们谢家给得起。” “只要能早些开窑,多花些银钱没什么。” 谢老太爷都这样说了,自然没有人反对。 其实谢崇海还有另一个忧虑,这时候只怕招不来多少雇工。谁家还不得过个正旦? 但是刘家等不及。 尤其是刘二娘,她要在正月里宴请宾客,必须要烧出泥炉,真的耽搁了她的事,那可真就是惹出大麻烦了。 实在不行,只能调用他们家瓷窑的雇工。 瓷窑那边人手少了,别出什么乱子就好,他们要带去榷场的瓷器还没烧呢。 …… 大名府北城的一处陶窑中。 几辆骡车将陶窑东家的家什全都拉走。 这陶窑正式易主。 等骡车走远了,陶窑的工匠和雇工才散开。 走到角落里,几个雇工低语:“为何不将陶窑卖给谢大娘子?” 另一个雇工道:“东家还管这些?自然是谁给的银钱多就卖给谁,反正他早就不想做这买卖了,现在从天而降这么一大笔银钱,欢喜还来不及,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别看都是姓谢的,可大不一样。我听说了谢大娘子水铺、石炭矿上的雇工日子格外好过,东家不欠银钱不说,还会给一顿吃食。” “当真?” “那还有假?而且不限制吃多少,饱了为止。” 几个人眼睛都发亮。 就算是粗食,那也足够了,在外吃一顿,就能给家中节省一些粮食。 “那可真好。” “在谢大娘子之前,咱们就没听说过谁家给工钱这般痛快的。” “那谢家……就更别说了。” 听到雇工这般言语,几个工匠也走到一旁。 赵姓匠人道:“你们如何打算?” 许匠人叹口气:“还能如何?到了这个地步,只得听新东家的吩咐做事,咱们跟陶窑有文书,若是不做了,可是要赔十贯钱啊!”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年谢家是如何吞并瓷窑的?” 苗匠人突然提及这桩事,几个人登时都面色难看。 谢家吞并了瓷窑,用了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打压了不少匠人,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就是因此来到了陶窑做工的。 尤其是从苗家村出来的人……谢崇峻的妾室苗氏死了之后,谢家瓷窑的几个苗家村出来的大工匠,陆陆续续都出了事。 一个因为偷主家瓷土被衙署惩办,一个烧窑时被垒起的矿石砸中。 还有两个烧坏了两窑瓷器被谢家打发走了。 总之几年之内,瓷窑的工匠都换成了谢家自己人。 “谢氏瓷窑的工匠一多半都是家养的下人,我们这些外人去了谢家能有什么好结果?手艺被学走了,打发了事。” 苗匠人道:“我是不能留在这里了,就算赔银钱……也好过丢了性命。” “别看谢大娘子和谢氏都姓谢……” “真就像谢大娘子说的那样,她的‘谢’是少了一点的‘谢’。” 少了污秽、腌臜的那一点。 现在算是得到了证实。 私底下,很多人都在传这话。 众人沉默半晌,赵匠人忽然道:“也不知道谢大娘子那边还需不需要工匠。” 三个人互相看看。 “不然我们去问一问?” …… 陶窑不远处,程琦走出来向四周张望。 他吩咐苗匠人鼓动众人离开陶窑,不一定能带走所有匠人,但只要走一大半,谢家一时就凑不齐许多人手。 程琦眼睛中闪动着仇恨的目光。 到了这一步,都是谢家自食恶果,若是当年谢家不向苗氏下狠手,也就不会有许多工匠心生惧意,不敢为谢家做事。 谢大娘子这手段是真的好,借谢家的手收工匠。 他之前竟还怀疑谢大娘子会输给谢家。 这般想着,程琦加快了脚步去往下个陶窑。趁着谢家还没腾出功夫接管这些陶窑,他们加把力气,也好给谢家送上一份大礼。 ------------ 第147章 不急 大名府今年冬日注定热闹,街头巷尾小报的热潮还没过去,大早晨就看到有人张贴告示,谢家招雇工。 “一日一百文。” “这谢家发善心了不成?” “可惜马上就正旦了,家中那么多事,怎好还去上工。” “不知道过了正旦还要不要人?” 知晓一些内情的人道:“你以为为何能给那么多工钱?谢家收了许多陶窑,准备开窑烧泥炉,自然越早动工越好。” 人群中有人问:“这么说,以后泥炉也好买了?” 到底还有许多不知道内情的人,分不清楚谁家最先烧的泥炉,为何现在谢家也要争着烧制。 谢家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在这时候下手。 不过,看热闹的人不少,但谢家管事发现,真正招上来的雇工也就十几人。 这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正旦前这么难招人吗? 谢家下人出去打探消息,然后来管事身边禀告:“都觉得一百文工钱不多,说是石炭矿和水铺也是这个价钱。” 谢家管事皱起眉头:“都让杨家弄乱了。” 原本冬日招雇工最容易,一日五十文也有人愿意来做,现在可好了……一个矮瘦矮瘦的汉子,身上没有几两肉,还嫌一百文少。 谢家管事将手炉放下:“与他们说,想要来的快点,人马上就够了。” 不激一下,这些人还当银钱能从天上掉下来。 下人应声而去。 话说出去了,却只有五六个人前来问询。 谢家管事彻底坐不住了,忙打发人再去打听消息,这才知晓,杨家瓷窑那边也在招人,不过正旦可以歇七日,每月旬休,工钱照发,除此之外,做工三月以上的人,可以签一年的雇工文书。 这是明摆着与他们作对。 谢崇海得知消息,皱起眉头:“贴出去,一日工钱一百二十文,还不行就一百三十文。” …… 谢玉琰听到程琦道:“如今谢家的工钱抬到了一百三十文,咱们怎么办?要不要也涨起来?” 谢玉琰摇头:“不用了。” 本来她也没想靠着这个与谢家争雇工。 “入局的是谢家,不是我们,”谢玉琰道,“我们只需按照之前安排好的行事。” “招工依旧每日一百文,而且需要遴选,若是流民需要衙署开具文书,不可大意。” 程琦应声,其实他心中很着急,苗家村那些工匠前来打听,知晓谢大娘子的瓷窑需要人手…… 不过也仅此而已,没有下定决心前来。 如果谢大娘子这边完全被谢家压制,他就怕那些人……就此留在谢家。 谢玉琰说完话,让众人各自行事,然后带着杨钦去前院看庄子上送来的野味儿。 看着谢大娘子的背影,程琦叹了一口气,他侧头看向于妈妈:“你说,咱们大娘子咋就不急咧。” 谢家那边恨不得脚不沾地。 他也急得不行,恨不得再让人去劝说那些工匠,大娘子却说,过犹不及,一切点到为止。 于妈妈笑着道:“大娘子买石炭矿的时候,我们也急得不行,为何你不着急呢?” 程琦不用思量:“因为我亲眼看着谢家被大娘子牵着鼻子走。” 于妈妈点头:“只要那些工匠有这样的思量,他们就会来投奔大娘子。” 工匠一辈子都在窑上,窑上情形如何?能不能赚到银钱?他们一看心中就有数,雇工不知晓,他们还能看不出谢家现在疲于应付? 到时候大娘子出面,一定能将人都留下。 “大娘子说了,咱们就看着好了,反正得利的是百姓。” …… 陶窑的事不急,谢玉琰真正在意的是,礠州的消息,带着杨钦和族中一群孩子,看了那些山鸡、野兔和几头猪、羊,还有为正旦准备的物什。 杨氏一族今年虽然经历了几次波折,最后的结果却不错,族中换了个更可靠的掌家人,大家心里更踏实了。 族人纷纷向谢玉琰和张氏行礼,张氏笑得眼睛也弯起来,不时地看向身边“媳妇”,在她心里谢玉琰不像是六哥儿媳妇,更似她的主心骨。 谢玉琰听着那吵闹的声音,看着灶房上方的炊烟,这一刻她真实的感觉到,她从那惨烈的战事中,到了这片安定、平静的世间。 将杨氏族人备下的年货看了大概,谢玉琰这才换了衣裳前去三河村。 “也该歇一歇,”张氏忍不住道,“这几日都瘦了。” 谢玉琰经历了一世,早就懂得如何偷懒了,没事的时候,就会小憩片刻。奈何这身子可能底子不太好,经常手脚发冷。 郎中的意思就是,思虑太重。 张氏将郎中的话都记在心上,总会劝说谢玉琰多歇歇。 谢玉琰不怎么在意,将身边的事都理清了,她可以慢慢养起来,这方面谢太后从不亏待自己。 谢玉琰前往三河村,是因为石勇等人从礠州回来了。 礠州的事还不宜让人知晓,在杨家见石勇,难免会被人盯上,所以最好还是她去一趟三河村。 这次过去,谢玉琰还给三河村带一些年货,也让村中人过一个好年。 马车在村口停下,石勇的等人立即来迎。 看着马车后面跟着的两个骡车,石勇不禁一怔:“这是……” 于妈妈笑道:“是大娘子给村里人的。” 石勇等人立即满脸感激。 三河村的村民如今都挤在村西边,村东给朝廷炼铁,因此也得了朝廷补偿。再加上跟着谢大娘子做活计,这个冬日对于三河村来说,过的最为舒坦。 石勇回来的时候,见到村中这般情形,庆幸自己当时选择跟着谢大娘子。 “礠州那边都知晓咱们买下了山下的土地,但具体东家是谁,他们都不清楚,我们扯谎说是西边来的商贾。” 谢玉琰道:“我们买下的土地虽多,没开始烧窑之前,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 石勇点头:“我们又带回了不少瓷土,足够用到正旦,等正旦过后我就立即回去。” “你先要去趟邢州,去买一些精细的白瓷土,”谢玉琰道,“准备好了在礠州开窑。” 石勇眼睛登时亮了:“初二我就去邢州。” 谢玉琰道:“不用那么着急,去那么早,邢州的矿场也没有人,踏踏实实过了初五再说。” “路上还要耽搁几日,”石勇笑道,“初三我就走。” 他怕耽搁了大娘子的买卖。 谢玉琰不再阻拦,早些开窑是好事,她会在正月的时候了结谢家的陶窑,最好那会儿她的瓷窑也可以开始烧制瓷器了。 谢玉琰与石勇说完话,又仔细看了看石勇手绘的礠州矿山舆图,这才准备回杨家。 “大娘子,”于妈妈进来禀告,“王主簿也在三河村,刚刚那边来人,想请您过去看看炼铁炉。” ------------ 第148章 相处 谢玉琰走进院子,就听到一阵争吵声。 “不可能造这么高,烧不好就会爆开。” “所以这里,要做成腰鼓形,依我看这没问题了,可以一试。” “一张嘴就说试,出了事你担着?” “从前弄错过,现在就不敢试了?全都用巴掌大点的小炉,每日能炼出多少铁水?” “那也比你烧到半路爆开要好。” “来来来,你跟我说出个道理,今天不说明白,别想走出这个门。” 铁匠的嗓子都已经沙哑,显然争吵了许久。 “大娘子,我们郎君在那里。” 桑典带着谢玉琰走进旁边的小屋子,那原本是村民存放秸秆和柴禾的屋子,被修葺了一下,暂时作为盐铁司处置公务之所。 帘子掀开。 谢玉琰立即看到坐在里面的王晏。 他面前的小案上,堆积了许多公文,以至于写字时手臂都受限,再加上旁边只有一个透光的小窗口。 多多少少看着有些委屈。 谢玉琰径直走进去,坐在旁边的杌子上,伸手靠近小泥炉烤火。 桑典端了热茶,然后退出去。到了门口,他又向里面看了一眼。说实话,他还没见过谁与郎君相处时,这般随意。 当然贺郎君除外。 他家郎君与贺郎君从小一起长大,情分总归不同。 谢玉琰一路走过来,鞋底沾了雪,多多少少浸湿了些,她干脆将脚向前凑了凑,好让炉火将鞋底烤干。 王晏抬起眼睛,看到谢玉琰眉眼舒展的模样,好似比他还要自在。若非见识过高山,也不能无论何时都如此泰然处之。 “大人看清楚了没有?” 清越的声音响起,谢玉琰抬起头对上王晏的视线,他已经看了她许久,她一直没有转头与他对视,也是在暗中揣测他。 “不曾。” 淡淡声音回应。 谢玉琰微微皱起眉头。 王晏说的是“不曾”,听起来的意思就像是“从未有”。仿佛他们从前就相识一般。 谢玉琰能确定眼前这个年少英气的王晏,不是那个她前世认识的老谋深算的宰辅,两个人的目光完全不同。 眼前的王晏少了些古井无波般的平静。用王淮的话说,那时的宰辅早就将一切看透,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动容。便是族中有人求他为子弟铺路,再扶王氏一族一程,他也不肯应允。 如此推断,王晏不太可能和她一样从后世而来。经历过的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只要他流露出些许蹊跷,她就能看出来。 更何况,前世的王晏即便在眼前,也不可能认识她,她与他仅仅见了几次,两人之间也没太多言语,现在又换了个身份,无论如何王晏也猜不到她是谁。 所以……王晏那种颇有深意的目光和试探的言语到底从何而来?谢玉琰想不明白。 她也不会开口询问。 因为这本身就是个解不开的局,她不会说出自己的来历,也就没法问出实情。 除非,他们二人之间,有一个人会先一步看清全貌。 “那大人就慢慢看,”谢玉琰道,“不过……莫要看得太久,免得被人诟病,不合礼数。” 她是在提醒他,身为王家人,如何能这般盯着一个寡妇? 王晏淡淡地道:“娘子若是在意这些,也就不会孤身进到屋中。” 本就不是寻常女子,却要用这些约束他,未免行不通。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的嘴唇微微扬起,就像她思量王晏的那般,从前的经历也在她身上留下许多无法磨灭的痕迹。 谢玉琰点了点头:“大人说得没错,但在我这里,素来都是……我做得,旁人做不得。” 王晏那平直的嘴角也微微有了些弧度,目光清亮:“我记得娘子才来时,也曾借用贺檀与我的庇护。” 谢玉琰道:“眼下也是一样。” 但那时是借用,现在是交换,手中握着东西,也就不必那般示弱。 王晏站起身,绕过桌案向谢玉琰走来。 高大的身影渐渐向她倾袭而来,她却一动不动。 他蹲下身,伸出了手。 修长的手指离她很近,仿佛下一刻就会握上她的脚。 她依旧没动。 他最终挪动了地上的泥炉。 “烤得太久,不知不觉中就会烫伤。” 他的手松开,她的脚也自然而然地收回到裙底。 谁也没惊诧,谁也没退缩。 都是一样的镇定和平静。 四目相对,彼此的目光中都闪过旁人看不懂的光亮。落入彼此眼中,光亮太盛反而更加深不见底。 她好似笃定他绝不会贸然伸手。 他也知晓她绝不会畏缩。 莫名其妙的了解彼此,只要不说破,对方都永远猜不到缘由。 “我们就去问问大人,那图样是谁画的?到底能不能将炼铁炉砌高三丈。” 两个工匠终于争吵到王晏门前。 桑典将二人拦在门外。 “大人……” 二人显然急于得到回应。 王晏没有犹豫地开口:“图样是我画的。” 说到这里,王晏看向谢玉琰:“就要三丈。” 三丈是她说的。 王晏道:“从前没有过,但以后会有。” 他的神情似是在询问她,又似笃定地重复结果。 “你们只需推演,过些日子还会有人前来帮忙。” 两个工匠得了这话,只得偃旗息鼓应承下来。 工匠们离开,王晏看向谢玉琰:“有了高炉就能多造甲胄和兵器,这是大功一件,衙署应该为娘子请功。” 谢玉琰淡然:“妾身不过商贾,功劳落在身上未免可惜。” 王晏道:“那娘子觉得应该如何?” 谢玉琰看向王晏桌案上的公文:“还差一步。” 王晏听着她的后文。 谢玉琰接着道:“天下太平不如亡羊补牢。不出事,就不会大动干戈去修补,有些人也就不会被问责。” “既然有这么好的刀,为何不多杀几个人?” 若是有人送好刀给她,她必定要多寻几个脖子来砍。 王晏来问她,她就是这个答案。 王晏走回桌案旁,将家书送入信封中,递给了门口的桑典:“送回家中,就说是我的意思。” 桑典向屋子里看了看,从前他就不愿进郎君的书房,郎君做事时总是很吓人,现在……有了谢大娘子,就更可怕了。 ------------ 第149章 合谋 桑典将帘子放下,轻轻合上了门,将风雪隔绝在外。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王晏转身到桌案前,拿起几张纸笺递给谢玉琰:“看看这些人和石炭场,挑出你觉得能用的,让他们正旦之后来大名府。” 这是利用王铮之后,王晏提出的交换。 双方都利好的事,谢玉琰何必拒绝,让她铺这条路也不难,只是要费一番功夫,眼下能早点布局比什么都重要。 更何况,没有王晏事先筛选人手,还要劳累智远大和尚四处奔波,大和尚腿脚不好,如此一来就能少些劳累。 谢玉琰仔细翻看,如果现在能有…… “要不要看舆图?” 一句话问出她心中所想。 无论是垂拱殿议事,还是刚入宫时在两位太后身边听政,都会比照舆图,习惯是不好改的。 尤其是王晏已经先一步将舆图展开。 那是一张朝廷专供的舆图,画的精致而清晰。 这样一件熟悉的物什,将谢玉琰藏在脑海深处的那些过往也被引诱出来。她的目光先落在真定、中山、河间上,前世种种跟着浮现在眼前。 真定被北齐围困,王淮带兵死守城池,最终还是不敌战败,南下的北齐兵马长驱直入,围困大梁都城,战火愈烧愈烈,大梁本就不堪一击的内政也跟着变得混乱。 那一战,将大梁宗室和达官显贵从美梦中拉扯出来。 也是那一战,彻底将大梁兵马的羸弱和不堪暴露于人前。 比起打仗,大梁的将士更擅长经商和囤积财富。 战船被他们用来运送家财细软,北齐兵马未到,自己先慌乱溃逃。 真定的陷落,让王淮的自信荡然无存,多年来的抱负付诸东流,甚至不敢再带兵面对北齐兵马,王氏家族也注定在他的懦弱和恐惧中衰落。 紧接着都城被攻陷,大梁的官员和将领变成了北齐的奸细。 与其说灭国之难从此时而起,倒不如说几十年前就留下了祸根。 本该镇守国门的兵马,疏于操练,被用来运送货物,为将主敛财。朝廷、百姓供养他们,他们却一心享乐,这些人早该死了。 背离者该被诛杀。 这些人和子孙不配凌驾于百姓之上,享受荣华富贵。 谢玉琰很快错开了视线,从大名府到真定毕竟太远,现在的石炭场可以延伸到邢州。 “听说邢州矿藏多,”谢玉琰挑出一张纸笺,向舆图上指去,“这几个矿场我瞧着合适。” 谢玉琰递给王晏。 四目相对之时,谢玉琰的目光已经变得淡然而平静,但他在一瞥之间,却已经看到了她瞳孔深处的波澜。 他拿出舆图,本就为了试探,如今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朝廷用的舆图,上面记的甚是繁杂,她却一眼就能找到对应的所在,可见对此格外熟悉。 这样的舆图能够拿在手中的,大梁不超过五人。 还有两张画的更为细致的舆图,一张在枢密院,一张在宫中。 不知道她从前看的是哪一张? 王晏将舆图收起,吩咐外面的桑典,递进来一只暖炉。 暖炉被谢玉琰接住,顺手掩在袖底。 “大人不必如此麻烦,”谢玉琰道,“马车上烧着泥炉。”言下之意她这就要离开。 “从这里到马车还有一段路,外面风雪紧了,难免裹上寒气,”王晏道,“既然我将娘子请来,自然要妥善送回去。” “这样过些日子,才好再去相请。” 谢玉琰问:“大人还有别的事?” “有,”王晏也不遮掩,“等一位先生来了大名府,会与我一同参详砌筑高炉之事,但高炉建在哪里,还需娘子指点。” “还是老规矩,我可以用别的来与娘子交换。” 谢玉琰防备王晏,却也喜欢向他借力,这个大局,有王晏支撑,她会轻松许多,这也是为何见到贺檀和王晏,她就要以身入局。 所以明知还要与王晏互相防备、试探,她也愿意继续联手行事。 谢玉琰看向王晏:“只是有个要求,希望王大人答应。” 王晏应声:“娘子请说。” “妾身一介商贾,不愿与朝堂党争有所牵扯,”谢玉琰道,“希望王大人,莫要将妾身和杨家与王氏牵连太深。” “若是有人起疑心,还请王大人提前告知,妾身也好做些准备。” 至于准备些什么?当然是与王家断开联系,不要让人将她归于王氏一党。 “既然是买卖人,”谢玉琰道,“对我有利的,我自然会伸手拿,亏本的生意无论如何也不能做。” 让她为王氏卖命?那是万万不能。 这就是谢玉琰需要防备王晏的地方。他们有相同的利益,却也有不同的谋算,合适的时候一同谋算,不合适自然分道扬镳。 同样,假以时日她身陷险境,她向王家求助,只会花银钱和利益去买。王家觉得合适就动手,不合适也不必理睬。 这一点要说清楚。 她不会像前世一样,陷入最讨厌的党争之中,更不是王家手中的棋子。 “我与王家,只有利益,没有情分。” 王晏微微一笑,眼眸深处的幽暗一闪而过:“真有这样的消息,我会让人告知娘子。” 帘子掀开,她抬脚走出屋子。 藕色的氅衣渐渐消失在雪幕之中。 王晏落下帘子。 只有利益,没有情分。 这就是她。 在她心中只是合谋,在他这里……也差不多如此,要说多点什么,大约就是年少时对那桩事的执念。 一次相遇,让他惦念多年。 现在他只想看清楚,那个记忆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样即便有一日她再度离开,他也能轻易放下。 再次展开舆图,王晏的视线落在真定府上,仔细揣摩她目光深处的那抹情绪,无论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对她来说都格外重要。 …… 谢玉琰正要登上马车,就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向村中走去。 那是严随。 严随一早就下山来寻王施主,却没想到雪会越下越大,正觉得浑身快要被冻僵的时候,就瞧见面前多了一个人。 那是……杨家的管事。 于妈妈一脸笑容:“小师傅这是要去哪里?不如到马车上暖一暖,正好里面备着热茶和点心,小师傅吃一些再走不迟。” ------------ 第150章 恩情 严随再从马车上下来,手里提着食盒,怀中抱着暖炉。 他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向离开的马车挥了挥,这才转身向王晏所在的屋子跑去。 桑典远远瞧见了奔跑的严随,立即上前撩开帘子将他放进来。 一阵旋风裹着雪花,飘进屋子。 严随跺了跺脚,先向王晏躬身行礼,这才一样一样地将怀里的东西放下。 桑典走过去帮忙。 这一看不要紧,严随身上的东西还真不少。 手提只食盒,背着青布包袱,挎着布包,怀里还揣着两个暖炉。 除此之外,戴着一双崭新的手衣。 王晏还没说话,桑典先道:“这都是哪里来的?” “刚刚在村口遇到了谢施主,”严随笑着道,“谢施主正好要去宝德寺,在这里见到我,就将我喊上马车,然后就得了这些物什。” 听说是谢玉琰送的,王晏抬起了头,果然在严随放下的一堆物什中,瞧见了自己刚刚送给谢玉琰的暖炉。 不过片刻功夫,她就转送给了严随。 王晏目光从严随那些东西上掠过,最后落在他那双崭新的靴子上。寺庙上不能有毛皮的东西,那双靴子应该缝了好几层,看着格外厚实。 “这是素点心,”严随道,“善人要不要尝尝?” 食盒打开,里面的点心做的……很是松散,勉强成型。不过正因为如此,可能是她的手艺。 一个懒得倒茶的人,还有闲心进灶房? 王晏收回了目光:“你留着吃吧!” 桑典在旁边抿嘴,谢大娘子送给小近住这么多东西,却没有给他家郎君带一件……这……到底是不同人不同命。 桑典设法宽慰:“我家郎君不喜欢这些。” 严随这才点点头将食盒放好:“那我带回去给师父。”说着他擦了擦嘴上沾的点心渣,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他早就舔干净了。 桑典端来一杯茶,严随几口就喝没了,笑着与王晏道:“谢娘子心善,刚才非要让我吃几块点心再下车。” “她是怕你都带去寺中,自己不肯吃,”王晏说完顿了顿,“既然吃了点心,给你留的素斋也就用不着了。” 严随的笑容一僵,忙道:“善人为何吓我……我肚子大得很,几块点心怎么能填得饱?” 王晏看向桑典,桑典转身去东屋中,拿来了一直热着的素斋。 严随立即吃起来,他知晓王善人方才是在说笑,却也感觉到善人的心情好似不是很好。 王晏将手中的公文批完,待要拿起另一份,目光一瞥再次落在那些物什上。 事无巨细准备的很周全,严随戴的手衣大小看着也很合适,可见用了不少心思。 这小儿到底与她有什么渊源? 长辈、朋友还是家人? 她若是花心思在一个人身上,会格外妥帖,这些他都知晓。那只簪花,那关切的话语,还有依依不舍看他的目光,还有紧紧拉住他的手…… 到现在他才知晓,真的,假的还是有差别的。 一个会惦记,一个早就忘了。 也好,他想看清的就是这些。 等一切都摆在眼前,他就知晓真实的她,与记忆和想象中的她完全不同。 王晏站起身向外走去,严随见了也要跟上,王晏的声音淡淡地传来:“临摹的字帖我已经写好了,就在桌案上。今日雪大,让桑典送你回宝德寺。” 严随有些意外,王施主不是说,要留他住两日吗?怎么这就让他回去了? “回去吧,”桑典低声道,“这些日子我家郎君政务繁忙,顾不得小近住,寺上安静适合读书。” 严随只好点头:“郎君什么时候离开大名府?” 这……恐怕走不了。 桑典清了清嗓子:“会逗留些日子。” 严随欢喜起来:“过阵子我再来。” …… 谢玉琰不知晓小师父被王晏送回了宝德寺,她还在思量师父说的那些话。 “王善人上次来大名府时,我染了风寒,还是王善人带我下山去治病,善人教我读书、写字,临走给我留下了不少书籍和笔墨。” “笔……就跟这个是一样。” 谢玉琰买来送给师父的笔,都是前世师父喜欢用的,她没成想是源于王晏。 前世的时候,她只是听师父说,王家对他有恩,她以为的那个王家,是王铮,现在看来有可能是王晏。 怪不得师父的字会与王晏那般相像,原来是王晏所教。 可为何师父一直没与她说?反而让她一直误会下去。 难不成觉得与王家的关系不重要?还是不想让人知晓,他与宰辅来往密切? 来到这里,见到师父,从前那些错误的认知,可能也会被纠正。 就像她不会阻拦师父留在寺中一样,只要没发现危险,她也不会阻止师父与王家来往,见谁,喜欢与谁亲近,那是师父的事,应该顺从师父的选择。 王晏愿意教一个小近住读书。 明明当年王淮请他指点的时候,他都不肯开口。 三十岁入阁之后,就被诟病冷漠到不近人情的王晏,年轻时还有这样的一面。 或许这就是为何师父愿意帮王家。 这么说,当年她被师父照顾,也有几分是因为王晏。 谢玉琰想着,低头看手心里的一串佛珠,这是师父方才送给她的,一颗颗珠子上留有打磨的痕迹。 她会回报王晏,不过就像她说的那般,王家一样用不着情分,只要在某些事上顺水推舟,帮上一把,就算皆大欢喜。 …… 马车在杨家门口停下,谢玉琰就听到里面传来热闹的声音。 “大娘子回来了。” 门房喊了一声,李阿嬷等人立即迎出来。 “我们来给大娘子送份年礼,”李阿嬷笑着道,“早些送了,我们心里也就踏实了,后面就要忙宝德寺的集市。” 谢玉琰道:“要卖的货物筹备的如何了?” 李阿嬷道:“差不多了,再赶两日就停手,能卖多少是多少。” 说到这里,李阿嬷压低声音:“这次来,还有事让你拿主意。” 谢玉琰带着众人在三房堂屋里坐下。 李阿嬷这才接着道:“咱们乡会能不能再进人?” 谢玉琰有言在先,永安坊的坊民,只要经过乡人举荐,就能加入乡会。当时说的好,可现在李阿嬷也不敢私自做主。 “要加乡会的人……可能有些多。” ------------ 第151章 眼线 李阿嬷说想要加入乡会的人多,是真的多。 自从他们在御营前街开集市以来,大伙儿就知晓了永安乡会的名号。 “跟着咱们乡会一同摆摊的小商小贩儿,总来我这里打听消息,想要加入乡会,换咱们的衣服穿。” “还说有什么规矩,他们也都听。” 李阿嬷说着叹口气:“大名府这样的地方,想要做些小买卖委实不容易,总会有闲汉找上门。” “咱们的摊子也被人寻事,不过咱们人多,没有吃亏,后来还一纸讼状告去了衙门。” 这些事谢玉琰听杨氏说过,但最近她要忙的太多,知晓没有吃亏,也就不曾仔细问起来。她在永安坊用刘讼师写状纸,就是让坊民们习惯将不平事诉诸于公堂。现在有乡会,又有熟悉的讼师帮忙,大家都能自行处置这些事,也用不着她去插手。 谢玉琰点点头。 李阿嬷接着道:“这样一来二去,咱们的乡会就更有名了,再加上大家得知大娘子卖的藕炭,原来是得道高僧指点的佛炭,咱们的乡会与那些豪绅富商不但不同,还不惧谢氏那样的人家,从前受过欺压的,就都想投奔过来。” “以前大娘子说过,咱们聚在一起,能互相帮忙,我就想着,这些人是不是也能加进来?” 谢玉琰点点头:“乡会建立就是为的这些,只要能遵守规矩的人,都可以入乡会。” 谢玉琰说到这里顿了顿,她看着李阿嬷:“从前只在永安坊,大家彼此熟悉,入乡会只要有人举荐,现在不同了,外面的人,就要更加慎重。” 李阿嬷和徐氏等人点点头。 永安坊现在有六个人被推举上来管事,除了李阿嬷、徐氏两个之外,还有杨家旁支的杨小山,木匠周大,老秀才韩用章,卖猪肉的屠户曹老汉,主要以市集上的摊户为主。 谢玉琰还会让陈窑村和三河村的人也加入永安乡会。 这些从一开始就跟着谢玉琰一同做买卖的乡人,对乡会格外看重,除了忙乎自家的事,就是聚在一起,管理乡会。 这才不到一个月,乡会内留存的银钱就已经有五十贯。这些银钱已经不少了,他们在宝德寺山下清理石块,支摊子还从乡会支用了不少银钱。账目都是韩用章管的,谢玉琰看过,记得十分清晰。 老秀才没能考个功名,却写了一手的好字,而且擅长筹算,如今也不用在外摆摊子,只要帮乡会整理账目,就能领银钱。 李阿嬷知晓:“所以这件事还要大娘子拿个主意……” “其实想要弄清楚这些人的情形也不难,”谢玉琰道,“你们将准备入会之人的情形写下来拿给我。” 李阿嬷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 谢玉琰做小报,需要人手为她走街串巷打听消息,这件事她其实已经布局许久,现在眼看已经差不多,正好试一试。 谢玉琰看向杨小山:“你留下帮忙。” 杨小山脸上早就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他之前一直没有说话,就是在等大娘子吩咐,大娘子让他在集市看了那么久,让他打听各处的消息,别的不说,集市周围那些商户他摸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在乡会上说太多,知晓大娘子必然有些安排。 李阿嬷等人笑着道:“那我们就回去听消息。” 谢玉琰让众人离开,这才看向杨小山:“靠着水铺卖水的那些人也都熟悉了?” 杨小山点头:“熟悉了,还有后来卖洗面汤的人,不说全都认识,也摸个差不多。” “能选出几个可靠的人吗?”谢玉琰接着问。 杨小山早就想过这些了:“能,他们也想要入乡会,跟着大娘子做事。” 谢玉琰道:“四个厢都有合适的人手?” 杨小山应声:“北边和东边两厢我们不太熟悉,就多寻了几个人。” “现在试一试他们打听来的消息准不准,”谢玉琰道,“想要加入乡会的人中,定然有塞进来的眼线,如果能发现……” “能,”杨小山道,“肯定能。” 整个乡会就他最闲,拿着大娘子给的银钱,就坐在集市头,洗面汤卖的多了,郑氏那边还给他找了帮手。 他看着大家忙碌,心里一直盼着自己能做点什么。就连做乡会管事,也是看在他这个杨氏旁支的身份上。 他不着急,等到机会再出手,总之不能给大娘子丢人。 谢玉琰道:“若是打听到有趣儿的事,还能送去刘讼师的书铺,小报若是能用得上,还会另给一笔银钱。” 杨小山眼睛跟着发亮:“我明白了。” 谢玉琰做水铺的时候,就是有这样的打算。靠着水铺做买卖的人,整日走街串巷,最方便打听各种消息。 别看现在小报不赚钱,用得着的时候,就能帮上大忙。 杨小山离开,张氏已经在一旁等着了,她上前拉着谢玉琰:“刚刚买到一匹好料子,给你再做一身衣裳。” 新衣服做了好几套,谢玉琰道:“别忙了,等到正旦以后再说。” “不忙,不忙,”杨氏也跟着进来道,“族里没什么事了,我们几个帮着一起做,几日就缝好,大娘子总在外面走动,该有件氅衣。” “还要有护膝,”张氏道,“别看现在年纪小,不好好护着,以后可要难受。” 说着话,几个女眷一同给谢玉琰量尺。 张氏眼睛里满是笑意:“这料子好看。” 可惜家中有丧事不能穿得太艳丽,这么想着张氏鼻子发酸,若是长子还在,他们一家该有多好。 不过转念想想,真的如此,八成也留不下谢玉琰,又是另一个局面了。 她克制自己不去胡乱思量,从前的事都过去了,现在要好好往前看。 量完尺,几个人在屋中商量做什么样式的更好看。谢玉琰正要回内室看账目,杨小山就去而复返。 “大娘子,”杨小山气喘吁吁地道,“刚刚传回来的消息,谢家买的陶窑,有两处准备开始烧泥炉了。” 张氏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喃喃地道:“怎么……那么快?” ------------ 第152章 熟悉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谢玉琰早就猜到会是这样,就算谢崇海想要慢慢来,刘家二娘子也等不及。刘家会想方设法先弄出一两个窑来试烧。 窑一动,工匠就该坐不住了。 谢玉琰看着杨小山:“这几日若是有工匠上门,就带来见我。”言下之意其余的不必在意。 杨小山应声离开。 张氏道:“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谢玉琰淡然地道:“越早烧窑越好,做的多,是好事。” 窑烧的红火,卖的好,谢家就要养更多人,习惯了用钱财喂养那些官员,价钱低廉的泥炉对于谢家来说,只会成为负累。 两个人正说着话,于妈妈进门禀告:“大娘子,东三厢世科坊柳家人递帖子来了。” 谢玉琰抬起眼睛:“是谁?” 于妈妈道:“说是柳家四娘。” …… 柳四娘打量着杨家祖宅,原来就是个这么小的宅院,怪不得刘二娘要发疯,堂堂知府家的人,连这里都没能踏进去。 “会不会也不让咱们进?”管事妈妈低声道。 之前在寺庙山下遇到杨家的马车,管事妈妈向车里看了一眼,瞧见了谢大娘子的身影,不过就是那么一瞥,管事妈妈觉得,那不像是商贾家的女眷。 柳家不是什么大族,但也算得上书香门第,老爷虽说入仕晚了些,却是正经的京官,也算有些名声。 今年他们去京城探望老爷的时候,她跟着四娘子去几家赴宴,恍然觉得谢大娘子与那些女眷差不多。 “你说,她会不会真的出身大族?”柳四娘见到谢玉琰之后,就有这样的思量,所以才会从哥哥手里接了差事,冒着大雪来杨家跑一趟。 管事妈妈摇摇头:“不应该,大族的女眷哪个不是前呼后拥?怎么可能让掠卖人带走?说白了都是那些人乱传,仔细一想就站不住脚儿。” 说话间,就有管事出来相迎。 “大娘子让奴婢请您进去。” 杨家管事倒是很客气,只是……柳家管事妈妈抿了抿嘴,按理说谢大娘子应该迎出来。他们老爷有官身,四娘子身份总归比谢大娘子要高些。 这也就是他们家不在意这些,否则谢大娘子免不了又要得罪人。 柳四娘握着手炉,披着斗篷缓缓踏入了杨家大门。 杨家祖屋中族人来来往往,各自忙碌着,看起来很是兴旺。虽然大雪未停,但下人已经清理了路面的积雪,可见中馈也打理的极好。 谢大娘子与她年纪相仿,能有这样的手段,柳四娘当真是心中敬佩。就算外面传言的谢大娘子身世是假的,但谢大娘子做的那些事却摆在眼前,这些无论是谁都无法质疑。 “我们大娘子就在屋里了。” 管事妈妈引路到三房,柳四娘还没来得及仔细看院中的情形,主屋的帘子已经被掀开,于妈妈笑着行礼。 柳四娘就这样被请进了门。 屋子里的摆设很简单,修葺的甚至有些过于寒酸,但当她看到屋中坐着的那抹身影,周围的一切就都被抛诸脑后。 柳四娘对上那清澈的目光,原本要仔细打量对方,眼前却似一面光洁的铜镜,能映出的只有她的模样。 柳四娘一时有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你是柳二郎的妹妹?” 清越的声音响起,柳四娘下意识地向谢玉琰行礼,嘴里也喊出来:“大娘子……说的正是家兄。” 柳四娘脑子里已经想不到别的,从小学着察言观色,便是不相识的人,也要将出身猜个大概,这才是应该有的本事。 眼前谢大娘子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地方能让人质疑。 看似随意地坐在那里,却处处透着端庄。 这些无不在提醒着她,眼前这个人非同一般。 于妈妈请柳四娘坐下。 直到身体有了支撑,柳四娘才回过神,仔细想想自己的作为,好似不太妥当,她不会像刘二娘那样咄咄逼人,但……与谢大娘子也应该是寻常相处,如何能刚一见面,就从气势上矮人一头? 柳四娘虽然责怪自己不该,却也不怨怼谢玉琰,倒是愈发肯定之前的感觉没错,谢大娘子真的很不同。 柳四娘依旧礼数周全地道:“今日贸然登门,还请大娘子不要见怪。” 谢玉琰道:“四娘子客气了,令兄帮童先生撰写小报,该我登门道谢才是。” 说的很客气,但柳四娘就是知道,谢大娘子绝不会特意去柳家感谢二哥。 不是因为柳家门庭不够高,而是……谢大娘子好似就不是那般的性情。 柳四娘抿了抿嘴唇:“我这次是来帮二哥他们,送东西给大娘子的。”说着她示意管事妈妈将纸笺递给谢玉琰。 “二哥他们听说了谢家要烧泥炉,也不知如何才能帮上忙,”柳四娘道,“就凑在一起,画了几幅画。” 谢玉琰翻看着纸笺。 那都是一些泥炉的样式。 柳四娘道:“二哥让我与大娘子说,他们用了一阵子泥炉……才觉得这样改进会更好些,给泥炉加个盖子,更便于温茶。” “大娘子不妨再在泥炉上画些花草,看起来更加雅致,读书人见了也更欢喜。” 柳四娘见谢玉琰一直没说话,又试着解释:“二哥他们终究不懂烧瓷,大娘子觉得不好,就当做没瞧见。” 谢玉琰目光从纸笺上挪开,她用小报聚这些读书人,自然是有私心,其中一桩就是为了她的瓷器。 只不过是新开的礠州窑,而非陶窑。 没想到他们现在就愿意帮忙。 看着手中那些花草图,这其中许多人都小有名气,放在泥炉上当真可惜的很。 谢玉琰看向柳四娘:“这些画都送给我了?” 柳四娘点头。 谢玉琰接着道:“我何时用都使得?” “自然,”柳四娘道,“一切都交由大娘子。”二哥他们本就是想帮忙,至于谢大娘子何时用,他们不会强求。 “我也有回礼,”谢玉琰道,“一会儿四娘子帮我带回去赠予诸位,只不过……这东西眼下还不能用,还请代我转达。” 柳四娘一下子被勾起兴趣,谢大娘子说的是什么? 现在看不到物什,柳四娘也不好问,但是谢大娘子面对刘家和谢家,未免太过淡然了。她了解刘二娘的脾性,如果不能心满意足,必然不肯罢休。 柳四娘想着看向谢大娘子,谢玉琰正端起茶来喝,衣袖遮掩住脸颊,只露出眉眼,额角丰满,眉似远山如黛,眼角细长微微挑起……这面容让柳四娘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 第153章 着急 柳四娘仔细端详着谢大娘子,有个人影慢慢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还想再比较一番,却在这时谢大娘子抬起了眼睛。 柳四娘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差一点就要低头闪躲。 于妈妈恰好端着茶点进门,见到这种情形,不禁觉得奇怪,这位书香门第家的大小姐,怎么会如此拘谨? 那模样,生像是被谁吓着了。 “四娘子最喜欢哪幅画?” 听到谢玉琰相问,柳四娘莫名地松了口气,大大方方地去瞧。那些画离得稍远了些,她只好欠过身子去。如此一来,她与谢大娘子也就靠近了许多,方才的疏离和陌生登时去了不少。 “其实我最喜欢哥哥那幅菊花图。” 谢玉琰点点头:“是画的极好。” “大娘子呢?”柳四娘道,“喜欢哪一张?” “我看都是极好的,”谢玉琰从中挑出一幅兰花,“这兰花更有意境些。” 柳四娘却没看出有什么特别。 话匣子一打开,两个人说话就顺畅不少。 柳四娘道:“大娘子印的那些小报尤其有意思,不知大娘子是怎么想出来的?” 谢玉琰脸上浮起几分笑容:“永安坊的案子四娘子可知晓?” 柳四娘点点头。 谢玉琰又问:“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柳四娘道:“娘子卖洗面汤的时候,隐约听说了些,要说得知全貌,应该就是从小报上见到的。” 说着说着,柳四娘一下子明白过来:“大娘子是因为这个?所以小报最开始说的就是这桩案子。” 谢玉琰道:“坊间都传这是奇案,与其让人胡乱猜测,倒不如自己说清楚。刚好顺通水铺卖洗面汤,经常被人打听最近大名府的事。” “我就想着,再印些别的在其上,只要不是朝廷机事,街市之剽闻……买来看的人,兴许会觉得有些用处。” 柳四娘听着点头,小报上的案子选的好,还有大名府的各种消息,若是有人买上一份,对大名府最近发生的事,也就能了解的清清楚楚。 “大娘子可知晓,最近去县衙递交诉状的人多了不少,”柳四娘道,“我二哥去衙署帮忙,看到文吏忙碌不堪。” 柳四娘抿嘴笑:“许多都是请了讼师前来,照这样下去,大名府的讼师就能与京师的比肩了。” 说到这里,柳四娘顿了顿:“听说大娘子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谢玉琰点头:“伤到了头,很多都想不起来了。” 柳四娘有些惋惜:“可惜了,不然还能找一找家里人。” “杨家待我很好,”谢玉琰道,“何必为不知晓结果的事发愁?” 柳四娘听得这话不禁一怔,心头油然生出几分歉意:“是我多嘴,娘子莫怪。” 谢玉琰道:“四娘子不必放在心上。” 柳四娘觉得自己今日话有些多,明明不该说的,却也说出了口。 喝了一口茶,稳一稳情绪,柳四娘接着道:“大娘子还会再印小报吧?上面的那些文章我觉得都是极好的,若是……” 谢玉琰点点头:“四娘子有好文章,也可送去书铺,只要先生们觉得可用,一样能印在小报上。” 柳四娘又惊又喜:“真的行?” “书铺里会有许多送上来的文章,四娘子不嫌弃,也可帮忙筛选,不过……” 柳四娘看着谢玉琰的表情忽然一肃,她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谢玉琰忽然面容舒展开:“这活计给不了多少银钱。” 这样一张一弛,让柳四娘的情绪也像是一脚踏空了般,本来绷紧的那根弦一下子断开来,跟着就笑出了声。 “不用银钱,我……”柳四娘半晌红着脸,“我愿意做这些。” 从前她只是与几个相熟的娘子一同办办诗会,不过那些与小报相比……也就是女眷们自己寻个乐子罢了。 这小报可是许多人都会传看的,不止如此,还会被成为说书人手中的话本。最重要的是,它是真的有用。 从前二哥他们做些什么,她是个女子没法加入其中,现在这小报也是女子做的,她也忍耐不住想来碰碰运气。 谢大娘子就这样应承下来。 柳四娘喜不自胜。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从水铺子到佛炭,柳四娘只觉得哪一桩都是自己做不到的。亏她之前还扭捏,觉得登门商贾之家,不免有失身份。 “大娘子要小心刘家。”柳四娘临走之前忍不住道。 其余话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谢大娘子这样的人,应该能明白。 带着杨家的回礼坐上马车,柳四娘撩开帘子又看了一眼杨家的门庭,好似没有一开始她看到的那般低矮了。 一个人敢这样与刘家争锋…… 本就不一般。 柳四娘回想着方才与谢大娘子说话的情形,之前还模模糊糊的感觉,突然清晰起来。 “我知晓她像谁了,”柳四娘忽然道,“她……像谢二娘。” 说完这话,柳四娘反而松了口气。 只是像谢二娘而已,并不是谢二娘。 谢家是不可能有女眷流落在外的,她之前还想着也许是窥探到了什么,现在看来完全就是巧合。 “娘子,”管事妈妈在一旁提醒,“这话可不能出去随便乱说,谢氏那样的人家,不愿意有这样的传言。” 女眷流落在外,被掠卖人带走,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会给谢家带来麻烦,也会引来谢家的不满。 要知道谢二娘可是要进东宫的人。 真的闹出大事来,可不是一个柳家能承受的。 柳四娘急忙点头:“我知晓了。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我怎么会胡乱说出去,再说我与谢二娘只有两面之缘,兴许是我看错了。” 第一次见到谢二娘还是在谢家别院里。 谢二娘身子不好,一直在养病,不见外客。 不过后来,谢家找了一位神医,真的将谢二娘治好了,不止如此,还被淮郡王求娶,当真是双喜临门。 柳四娘这样想着,马车到了柳家门口停下。管事妈妈刚扶她下了车,柳二郎就迎了过来。 “怎么样?可送到了?那边怎么说?” 柳四娘不禁有些诧异,二哥怎么会这般着急? ------------ 第154章 大局 柳四娘脸上一怔,柳二郎才发现自己表现得过于焦躁,忙稳住情绪。 “我们进门再说。” 兄妹两个径直进了院子,直奔柳二郎内院的书房。 “谢大娘子收下那些画了,”柳四娘道,“还让我带了回礼。” 杨家送来的东西都是些什么,她还没瞧。 说话间管事妈妈让人将箱子搬进了屋。 兄妹两个立即走过去。 箱子一打开,里面的物什映入眼帘,柳四娘忍不住惊呼一声:“呀,怎么是……。”还没看清楚,箱子盖就被柳二郎合上。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柳四娘皱起眉头看哥哥。 柳二郎解释道:“这是给大家的回礼,尚英在我屋中等了大半日,我们不好再耽搁下去。” 说到这里,柳二郎安抚妹妹:“等与他们交代清楚,将我那个拿来给你。” “本就该如此,若是我不跑一趟,哪里来的这些?”柳四娘露出一抹笑容,“不过我不要二哥的,谢大娘子另给我准备了礼物。” 那虽然不是泥炉,却是送去宝德寺的象生花。 柳二郎见稳住了妹妹,立即吩咐人:“将箱子搬去我屋里。” 等哥哥离开,柳四娘看向管事妈妈:“二哥为何慌慌张张的?我们错过了些什么吗?” 管事妈妈摇头:“二郎君嘱咐的您都做好了。” 柳四娘委实想不明白。 …… 柳二郎屋中,左尚英正在看书,不过与往常相比,他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听到脚步声,左尚英抬起眼睛,只见柳二郎吩咐下人搬进一只箱子,然后又将人遣退下去。 “这是……” 柳二郎道:“谢大娘子送的回礼,你猜猜是些什么?” 左尚英摇摇头,柳二郎也没卖关子,直接将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的泥炉。 “泥炉?” 这泥炉比他们平日用的稍小一些,做得格外精致。 柳二郎拿出一个摆在桌上,泥炉上面不止做了盖子,炉身上还雕刻着各种不同的图案。 他们昨日绞尽脑汁想着帮杨家改进泥炉,原来人家早就做好了。 “杨家提前想好了对策。” “怪不得会放任谢家去烧窑。” 不过这还不是他们最想要弄明白的。 左尚英道:“谢大娘子怎么说?” 柳二郎这才想起来,他看到这些泥炉之后急着来见左尚英,竟然忘记向妹妹问清楚。 “我去问,你等我片刻。” 柳二郎快步离开,左尚英又蹲到箱子前,仔细看起来。 泥炉一共六个。 他生怕自己弄错,又数了一遍,确实是六个。 是他想多了吗? 不对,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好像不用柳二郎去问,他已经知晓了答案。 左尚英站起身,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背上的冻疮,衣衫单薄的他,在这一刻却感觉到浑身发热。 半晌他才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却一直盯着眼前的泥炉,他可能赌对了。 这就与科举应试一样,读死书的人不可能考得上,要清楚眼下是什么局势。 他和柳二郎发现“大名府小报”这几个字是出自王晏之手。 就想到王晏可能在大名府,而且参与进这桩事中。 如果他们也搭上这条船,说不定就能提前扬名,对他的科举大有裨益。说到底科举取士,是要找能做事的人。 若是这点都看不透,便是侥幸考中,也不会得到重用。 门再次被打开。 冷风卷进门,却半点没有熄灭左尚英心头那团热火。 “小妹说,谢大娘子将那几幅画都收下了,而且说留着会有用处,只不过没言明什么时候会用。” 左尚英听着柳二郎的话,抬起头来:“二郎记得我们送去了几幅画吗?” 柳二郎道:“七幅,我们六个人,你却偏要多送一幅画过去。” 左尚英指了指那箱笼:“里面有六只泥炉。” 六只泥炉,一人一只,谢大娘子知晓有两幅画出自一人之手。 左尚英有意画了两幅画,其中一幅刻意模仿他人的笔法,看起来不像出自一人之手,但谢大娘子却给了六只泥炉,知晓他们是六个人。 此事是谁说的? “你提起这个,”柳二郎道,“小妹还说,谢大娘子格外喜欢你画的那幅兰花。” 左尚英目光一凝,那兰花正是他模仿他人所做。 刻意为之,不免运笔生涩,但不懂书画之人决计看不出。 谢大娘子不但看了出来,而且点破此事。 左尚英脸颊有些发热,他小看了谢大娘子,现在被人一巴掌打了回来。 他们那点心思,谢大娘子定然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这样一番试探,至少弄清楚了两件事。 第一,他们的一举一动,谢大娘子都很了解。第二,谢大娘子比他们想的还要聪明。 这样一想,王晏的题字只能是有意为之,否则谁会在意他们要做些什么? 他们之前疑惑王晏为何会帮一个商贾家的女眷,现在看到谢大娘子这般通透,也就难免如此了。 柳二郎神情越来越激动:“尚英,是不是被你猜中了,我们一脚踩进了……” 他伸手画了个圈。 “一个大局中。” 以王晏的名声,他若是明着说,会有许多人前来,但也会将王家推到人前。王晏不出面,那是因为时机未到。 他给小报题字,也是在聚拢一些能看明白情势的读书人。谁也不能小看王晏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 有些话不能明言,戳穿了反而碍于王家的地位束手束脚。 “多亏我们没去问童子虚,”柳二郎道,“连这点都琢磨不明白,王晏也不会用我们做事。” 左尚英再次将桌上的小报拿起来,马上就要科考了,他应该专心读书,可是,似他这样的穷措大,没有长辈在前带路,朝廷中的许多事难免不清楚。 眼下这桩事,有助于他看清局势,比读书更重要。 “现在我们就想法子,如何才能将小报做好。” “我们的人手不够,需要多聚些人来。” 从前觉得他们几个就够了,现在发现,闹得越大越好。 …… 巡检衙门内。 王晏桌案上已经清理干净,从三河村回来之后,他就一言不发地处置公务。直到桌面上最后的文书被送走,他才抬起头。 放下手中的笔,窗口就传来了响动,王晏转头看去,只见被风吹动的树枝,不时地敲打在窗子上。 王晏看向桑典:“童子虚那边有没有消息送过来?” 桑典暗地里嘟囔一句,装模作样说什么童子虚,直接问谢大娘子不就行了? ------------ 第155章 王家 桑典心里这样想,表面上却不敢流露出半点怠慢,谁叫他有个心思通透的主子,稍微有一点点的情绪都能被看出来。 在王家,他啥都不如那几个,就是憨傻和听话,这方面最让主子觉得贴心,要不然每次主子远游都会带着他呢。 “没有。” 桑典硬邦邦地回过去,童子虚好像将主子都忘记了,除了教那些弟子,就是帮谢大娘子写小报,最近好像又要出什么诗册。 至于谢大娘子……嘿,不但人没见着,就连养在她身边的狸奴,一根毛也没有送来,弄得他带着的肉干都给不出去。他都在算计,要不要去杨家溜达一下,然后不小心将肉干丢了? 摊上这么个主子,真不让人省心。 王晏的脸色没有变化,仿佛只是随意问起来,然后就放下了。 “出去巡查吧!” 刚准备蹲下来暖手的桑典,听到这话,不得不苦了脸,他可是连脚后跟儿都没暖和呢。 可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应声走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王晏一人。 耳边少了聒噪的声音,王晏从匣子里拿出了家书。 母亲盼着他回家,父亲倒是仅有一句话,让他在外少些劳累,多注意身子。写好了两封回信,王晏又打开了密信,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又想到谢玉琰。 他知晓今日柳家人去了杨家。 到现在没有消息传过来,那就是她将一切处理好了,接下了左尚英那些人。若是处置的好,可能到最后,都不会有人来向他问主意。 他给她什么,她倒是都敢接下。 然后呢? 对她有利的都留下,有些风吹草动立即就撇开。 这便是她一贯的作风。 …… 谢玉琰将手里的书册还给杨钦,杨钦最近长进不少,字写的也越来越端正。 “阿嫂,”杨钦凑上前,“听说今日柳家来人了?他们来做什么?” 说到这桩事,谢玉琰觉得也该将实情讲给杨钦听,杨钦年纪小,但心中很有一番思量,早些知晓这些,对他有益处。 谢玉琰看了看旁边的椅子,让杨钦坐下,然后与他仔细说起来。 张氏在一旁做针线,谢玉琰和杨钦说的东西她听不懂,但是格外喜欢一家人凑在一起说话的情形。 但也不是什么都听不懂。 尤其杨钦惊呼一声:“阿嫂说,王主簿出自太原王氏,是王……那个王氏?” 太原王氏,不但有那位主掌大权的王相公,还有……杨钦不敢重复那个名字,因为那个可是他心中最尊崇的人。 张氏手一抖,差点将针扎在指头上,整个人也僵在那里。 王家?就是大梁太原王氏?然后王主簿其实是……就是钦哥儿整日嘴边念叨的那位神童……的族人?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天章阁侍讲的……那个神童的族人? 钦哥儿不止说过天章阁侍讲,那人还有一大堆的官职,张氏都记不得了,毕竟那个人离她甚为遥远,要不是钦哥儿说得多了,她连这些都不会知晓。 “前阵子,来到我们家那位小郎君,也是他的族人。”谢玉琰没有告诉杨钦和张氏,王主簿就是王晏,只说是王晏的族人。 杨钦年纪太小,又格外喜欢王晏,告诉他实情,恐怕下次再见到王晏会露出异样的情绪。 张氏这下忘记了手中还有针,真的被刺了一下,可她都顾不得这些了,立即站起身:“上次你说与那小郎君做买卖?” 谢玉琰道:“那三个商贾就是王家人找来的,不过明面上与王家没有关系。” 张氏瞪圆了眼睛,她是担心这个吗? 她是担心……他们竟然与王家有了来往,虽然只是王氏族人…… 张氏还有个思量,但一心要做读书人的杨钦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空白,好半晌他才回过神,童先生竟然是王家人给他找的。 所以那本神童诗是真的。杨钦不知该怎么说,反正就是那本诗册是离王晏最近的诗册,他每日都要拿出来翻看。 想到这里,杨钦突然跳起来,转身冲入自己屋中,当看到那本诗册好端端地放在那里,立即揣回怀中,重新跑回谢玉琰屋子。 “阿嫂,”杨钦眼睛通亮,“你说的都是真的?” 谢玉琰点头:“不过,这件事不能说出去,也不能让旁人知晓。” 杨钦认认真真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一定不会说,过了今天我就都忘了。” 忘了是假的,但他能够控制,下次见到王主簿,大不了他就躲得远远的,免得控制不住总会往他身上看。 母子俩半晌才平静下来。 杨钦道:“嫂嫂的意思,左秀才他们找上门因为王家?就因为王主簿请王晏帮忙为小报写了几个字?” 杨钦说完坐在椅子上仔细想了明白。有些话原来是可以这样说的。 谢玉琰道:“所以平日里你可以与左秀才他们多走动走动,看看他们都会怎么做。” 杨钦懂得,这样叫做借势,他却仍旧有些担心:“咱们这样用行吗?” “既然他敢写,我们如何不敢用?” 谢玉琰不但用,而且会用得很顺手。前世她用了王家留下的人手,却也承担了结果。王晏那些人被称为新党,王晏过世之后,某一时期,要问谁是支持新党最大的力量,那一定会找到她身上,她背着他的新党走了那么多年,最后还不忘记为他王氏清理了门庭,保住新党最后的风骨。 这一世,既然有王晏在,那她就只管借力不管负责。 什么党争,与她不再有任何关系。 打发杨钦回屋读书。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见到谢家陶窑那些工匠了?” 于妈妈点头:“大娘子说的那些话,奴婢也都告诉了他们。” 大娘子教那些工匠如何从谢家陶窑脱身,只要他们肯听话,就定然能顺利离开谢家。 …… 谢家的陶窑内。 几个工匠盯着那封起来的窑口,然后互相看看摇了摇头。 谢家这窑烧的太着急了,第一次就改用石炭,他们都能料到最后是什么结果。万一等到开窑那天,发现泥炉烧坏了,这事要怪在谁头上? 再看看一片混乱的窑场,几个工匠眼睛中都闪过一抹嘲笑。 “在做什么?” 谢家管事走过来看向几个工匠:“给你们那么多银钱,不是让你们在这闲着的。” “留一个人看火候,其他人接着去做泥炉,铺子都准备好了,要在正旦前烧出一批。” 苗工匠看着身边贴上来的谢家人。 果然开始偷他们的手艺了,与当年谢家霸占瓷窑的手段一模一样。 苗工匠心中冷冷一笑,谢大娘子教的没错,他们根本不用急着与谢家作对,等火候差不多了,谢家自然就会放他们离开。 ------------ 第156章 烧火 泥炉要烧制三天。 按理说泥炉入窑大家至少能歇半日,可这样的时候,谢家哪里肯答应? 一日一百三十文的工钱不假,却要从黑天做到天黑。 天黑了要借着火光做活儿,天不亮就得起来筛陶土,可不就是从黑天到天黑? “这哪里是人做的活儿?” 苗顺低声与另一个工匠说话:“照这样下去,泥炉能不能烧出来我不知晓,人是肯定要撑不住。” “在胡说些什么?” 谢家管事打断苗顺的话。 苗顺冷冷地看了一眼管事:“怎么?不让歇着,也不让说话吗?” 谢家管事被顶撞,脸上登时露出怒容,下意识地就要去摸腰间的鞭子,那苗顺却不退缩,仿佛就等着谢家管事的鞭子落下来。 周围的雇工也都停下手上的活计看向这边。 谢家管事咬紧牙,不得不将涌上来的怒火吞下去。他们还要靠着这些人烧窑,不能闹出事端来,否则他这个管事恐怕也要做不下去。 “没不让你们说,”管事道,“但不要说太多不相干的。” 苗顺却不在意:“这两日做出的泥炉已经入窑了,我们没耽误活计。” 说着他看了看已经暗下来的天色。 “今日也该收工了。” 听到“收工”两个字,雇工们脸上纷纷露出喜色。 谢家管事的脸却沉下来:“这一窑泥炉是烧上了,三日之后就要烧下一窑,耽搁了事,你们谁担着?” 雇工被吓得不敢说话,苗顺嗤笑一声道:“东家雇你们的时候,可说过让你们每日做这么久?这样算算,倒不如杨家瓷窑赚的多。” 话音落下,议论之声登时响起。 “说的有道理。” “好像……还真的是。” 苗顺继续道:“本朝刑统中写的清清楚楚,若是不让咱们歇着,咱们就能去衙署告状,莫要被他们吓着了。” 谢家管事眼见情势不好,就要示意几个下人围上前。 “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声音响起,众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只见谢七爷提着一只食盒走过来,在他身后是几个搬着箱子的小厮。 “七爷。” 谢家管事见到七爷颇为惊诧,没想到谢七爷会在这时候来陶窑,他正要上前说话,却被谢七爷伸手制止。 “知晓大家辛苦,我特意前来犒劳。”谢七爷说着向身后看去,几个小厮将箱子放在地上。 “大家应该都知晓,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我们谢家要与杨家争泥炉买卖。” 谢家管事脸色难看,有这样的话在前面,这些人就会更加有恃无恐。 可他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 谢七爷满脸笑容:“杨家只有一个小瓷窑,如何能比得过我们谢家?提及大名府瓷窑,能想到的只有谢家。” “大家帮谢家做成了买卖,谢家也不会亏待大家,每次只要烧上一窑,谢家就会给每人五十文作为赏钱。” 谢家管事一怔,每人五十文,那是多少银钱?只这个陶窑就有几十个雇工,这个陶窑给了,其余陶窑听到消息,定然也要闹起来。 “七爷,”谢家管事忙上前阻拦,“这事您可与老太爷和二老爷商议了?” “商议什么?”谢七爷伸手将管事推开,“我爹不在家中,这里便是我来做主,谁不知晓谢氏瓷窑是我娘一手建的?” “就连瓷窑里的工匠,也是我娘选出来的。” “我虽是庶子,但谁人不知晓,我爹最看重我,将来必定会将谢家瓷窑交到我手中。” “你要弄清楚,是在吃谁的饭。” 说完这话,谢七爷向小厮挥手:“给大伙儿发赏钱。” 小厮将箱笼打开,雇工们眼睛发亮立即一拥而上。 管事看着得了银钱的雇工,脑子一阵阵发晕。 谢七爷看向苗顺:“你与我娘都是苗家村出来的,我就叫你一声阿叔,我特意带来了酒菜,阿叔与我去喝一杯如何?” 管事看着谢七爷和苗顺离开,再瞧瞧面前这场面,忙招呼小厮:“快,套车,我要回去禀告老太爷和二老爷。” 谢家管事不敢耽搁,一路冲回谢家。刚进院子,就遇到了从县衙回来的赵氏。 赵氏隔两日就会去一趟县衙,可每次都见不到老爷和章哥儿。送了那么多银钱,却连面都见不到。他们都听刘家的话开始烧泥炉了,刘家却好像将老爷的事忘记了,半点都不肯通融。 难不成真的要等到斗倒了谢玉琰,刘家才肯真正伸手帮忙? 赵氏只觉得自己就快撑不住了。 “大娘子。” 疾呼声传来,赵氏似是想起什么,不禁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觉得,家中又出了大事。 “大娘子,不好了,出事了。” 赵氏脚下发软,要不是儿媳许氏搀扶,她就要倒在地上。 “喊叫什么?”赵氏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斥责管事,“到底怎么了?” 管事这才道:“是七爷……七爷又惹事了。” 自从谢崇峻出了事,谢七安分许多,赵氏几乎快要将他忘记了,现在管事突然提及,她才想起还有这么个祸害。 赵氏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传出来:“他又做了什么?” 管事吞咽一口:“七爷拿了许多银钱去陶窑,赏给里面的雇工……还说以后每烧一窑都会赏一次银钱。” 赵氏的呼吸就是一滞。谢家最近花出去那么多银钱,好不容易支撑到陶窑开烧,谢七这般做,岂不是火上浇油? 可惜老爷不在家里,没人压制那畜生。 赵氏正满腔怒火。 “娘,”许氏挽着赵氏的手臂紧了紧,“爹不在家中,七弟又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不如让祖父出面……” 赵氏眼睛一亮,她也是糊涂了,平日里老爷碍着“苗氏”不能惩戒谢子绍,现在老爷不在家,若是老太爷出手……那些与苗氏有关的商贾,总不能因此生事。 这不就是解决那祸害的最好时机? 赵氏看向管事:“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禀告老太爷。” 管事回过神,立即向院子里跑去。 赵氏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变得狠厉。忍了那祸害许多年,总算要得偿所愿。就算不能将他打死,至少也能丢去庄子,每天让家仆看管,让他再难出门。祖父管教孙儿,看谁能质疑。 “走,”赵氏道,“咱们直接去老太爷院子。” 她趁着热乎再烧一把火。 ------------ 第157章 胡说 “不肖子孙。” 谢老太爷一掌拍在桌子上,脸上更是写满了嫌弃:“我早就说过,那种粗鄙的妇人能生出什么好东西?那逆子就是不听,非要将她带回家中。” 谢老太爷之前就厌烦谢七的生母苗氏,现在心头怒气更盛。因为他将谢玉琰那笔账也算在了苗氏头上。 苗氏与谢玉琰一样,都是插手外院买卖的妇人。 谢家早有家规,家中任何女人不得过问买卖之事,但凡有妇人伸手,家中必乱。 谢崇峻却看上了苗氏的烧瓷手段。 “不过就是几个破瓷窑,就他当成宝,我们谢家没有瓷窑吗?不用那苗氏,我们谢氏的瓷器一样是大名府最好的。” “弄回一个苗氏,惹出多少麻烦?”谢老太爷冷笑一声,“直到现在,瓷窑上还有人觉得,这一切都是苗氏之功。” “无德之妇乱家,便是这个道理。” “一个妇人居然也想要插手这些?谢家能有今日之祸,那苗氏也脱不开干系。” 在谢老太爷心中,妇人插手外院的事就是不吉利,苗氏在世的时候天天跑去瓷窑,在他心中始终是根刺。 赵氏听得心中欢喜,老太爷骂的越厉害越好,虽然苗氏死了,但家中上下总会有人提及那妇人。 尤其是前些年,为了稳住瓷窑上的工匠,老爷装作宠爱谢七。 因此,家中里里外外多少人看她的笑话?她可是谢家抬回来的正妻啊? 多日的不满,如今被谢老太爷都发放在苗氏和谢玉琰两个女人身上,若非当着子孙的面,他谩骂的话会更加难听。 妇人,就是要相夫教子,为夫家添丁进口,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用处,让她们在家里抬起头,那是男子没用。 谢老太爷道:“崇峻不在家中,这桩事便由我做主,一会儿他进门问清楚之后,明天一早就将人送走。” 赵氏故作姿态地问:“那……等老爷回来之后,要如何说?”她不清楚瓷窑那边如何,这么将谢七惩办了,会不会耽搁谢家的买卖。 谢老太爷看向赵氏:“那逆子无法无天,也是因为你教养不当,到如今这个地步,你还瞻前顾后,章哥儿就是有你这样的母亲,才会下了大狱,凭白断送了好前程。” 赵氏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她就是来惩办谢七的,如何也被牵连?谢老太爷更是戳中了她的软肋。 她的章哥儿……只要想到多年的辛苦都付诸东流,她就一阵心疼。 谢崇海道:“爹先不要生气,一会儿仔细问问清楚,还不知晓……绍哥儿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 赵氏这才想起来,她竟然忘记了这一桩。 谢老太爷的目光看向赵氏,赵氏忙道:“没有……没有从账上支银钱。”自从谢七上次被罚后,她故意停了谢七的月例银子,就是等着谢七来求她。 赵氏是知晓谢七的,整日花天酒地,没有了银钱,定然比什么都难受。结果章哥儿和老爷先后出了事,她哪里还能想起谢七? 但是赵氏确定,账房绝不会私自给谢七银钱。 “会不会是将家中的物什卖了?”赵氏看向管事,“快去七爷屋里……还有其余屋中看看。” 赵氏能想到的就是谢七偷了东西。 谢崇海妻室听得这话,也急忙看向管事,管事轻轻摇摇头,示意七爷不曾来院子里。 “祸害。”谢老太爷又骂一句。 一会儿功夫,管事纷纷回来禀告:“没见少东西,几个库房也都好好的。” 那银钱是从何而来? 这疑问没有持续多久,管事就回禀道:“七爷回来了。” 谢老太爷立即道:“将那混账带来这里。” 谢家上下这般架势,又没有人在身边撑腰,赵氏觉得谢七进门的时候,定会满脸惊慌,却不成想,谢七还是平日的模样,嘴角上甚至挂了一抹笑容。 赵氏正看着碍眼,谢老太爷先忍不住呵斥:“畜生,还不跪下。” 谢七的笑容僵住,他看着谢老太爷:“祖父何故如此?孙儿哪里做错了吗?” 这回不用谢老太爷开口,赵氏抢着道:“谁让你去瓷窑给雇工发银钱?你可禀告了你祖父和二叔?” “银钱又是哪里来的?” 赵氏话音刚落,谢老太爷也道:“今日不说清楚,便请出谢家家法,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不肖子孙。” 谢崇海也沉着脸:“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敢惹是生非?” “来人,”谢老太爷越看越生气,“将这逆子给我绑起来审。” 立即就有四个下人走进屋。 赵氏见到这一幕,心中的憋闷去了大半,她紧紧攥住帕子。这一刻她等了那么多年,直到将这小畜生养到这么大…… 赵氏想着看向谢七,谢七这次该知道害怕了,不止如此她还要让谢七明白,这些年所谓的父慈子孝都是假的。 老爷根本不喜欢这个庶子。 赵氏的思量忽然在这里一滞,她看到了谢七那平静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居然没有半点惧意。 “祖父就为了这么件小事,就要审孙儿?”谢七不急不忙地道,“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你们想知道什么,我说出来就是了……” 谢七话到这里,旁边的下人就要上前按住他肩膀。 谢七声音立即变得冰冷:“今日真的绑了我,我可就一个字都不会说了。” 谢家下人登时愣在那里,齐齐看向谢老太爷,向老太爷讨主意。 反正人就在屋子里,什么时候处置都一样,谢老太爷不欲浪费功夫,开口道:“那就说清楚,银钱是哪里来的。” 谢七深吸一口气,然后笑一声,一双眼睛直看向谢老太爷:“我爹给的。” 屋子里就是一静。 赵氏整个人愣在那里。 “你说什么?”谢崇海先回过神,“你爹何时给你的?” “那就不便与二叔说了,”谢七道,“这是我们房里的事,做那些买卖,没有拿族中银钱,所以给雇工多少银钱,我也不用告知族中。” “只要泥炉顺利烧出来,将我爹救下,多花些银钱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内情,我爹从牢中出来自然会与祖父和二叔说清楚。” 谢老太爷和谢崇海脑海中乱成一团,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节。 更难以接受这些的是赵氏,她大喊一声:“不可能,老爷怎么会给你银钱,交待你去做事?你在乱说。” ------------ 第158章 乱子 谢七规规矩矩向赵氏行了礼。 这是赵氏从来没见过的模样,一扫往常的不堪,目光也变得清澈起来。 “禀告母亲,”谢七爷道,“这些都是父亲安排的。平日里父亲待我如何,母亲应当看在眼中。” “父亲原本是想等着我成亲之后,再慢慢理清这些。” “一直没敢说,是担忧母亲心中不快。” 赵氏确实会不快,现在谢七就将这些一股脑甩在她脸上,赵氏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难受。 “还有……梅花馆那桩事,也是父亲让我替大哥担下的。大哥总是要科举的,身上不可有瑕疵。这些我都知晓,父亲提前与我说了清楚,我就答应了。” 赵氏头就是一晕。谢子章在梅花馆为了一个妓人与人大打出手,幸好当时谢七也在,老爷就趁着谢七喝醉,偷梁换柱,让章哥儿得以脱身。 说什么诬陷给谢七,其实谢七都知晓。 赵氏一颗心像是被人攥住,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谢老太爷眼皮一跳,立即记起来,他们赔了一百贯钱才算了事,原来罪魁祸首是谢子章而不是谢子绍。 一旁的田氏目光闪烁,虽说这事与整个谢家有关,但她现在却有种幸灾乐祸的心思。 从前老太爷总说谢家日后就要看谢子章,也只有谢子章能改换谢家门庭。 谢子章平日里看着似个读书人,原来就是这种货色。 怪不得这次与他人通奸被抓,原来他本性如此。 “你胡说。”赵氏伸手指着谢七,做最后的挣扎。 “我为何要骗母亲?”谢七爷道,“我撒谎又有何用?父亲回来岂不是就清楚了?再说我拿银钱给雇工,是为了能快些烧出刘家要的泥炉,若非为了父亲,我为何要这样做?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谢七的话让人无法辩驳。 就连谢老太爷都迟迟没有开口。 谢七爷道:“父亲是一定得救回来的,明年榷场不能少了父亲。我一个人去北边总归会有些不妥当。就算有姨娘从前相熟的商贾同路,可毕竟比不得父亲。这次的机会,我们谢家不能错过。” 谢七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赵氏想起了当年谢崇峻对苗姨娘的模样,那关切和爱护并不似有假。 好多次,她忍不住哭闹,却被谢崇峻厉言呵斥。她终于盼着苗姨娘死了,这噩梦才算结束。 现在想想……若不是她追得紧,谢崇峻又要掌控那些瓷窑,说不得苗姨娘的命就留下了。 谢子绍养到这么大,整日锦衣玉食,说什么留下是为了那些瓷窑,其实根本就是哄骗她的借口。 章哥儿在家读书,谢子绍却整日胡作非为,凭什么?到底谁才是嫡子? 赵氏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不懂瓷窑上的事,不敢插手外面的买卖,谢崇峻就这样骗她,私底下给谢子绍银钱。 是不是还想着,要将瓷窑给谢子绍? “父亲说,大哥将来是要做官的,家中的买卖就要交给我,”谢七爷道,“之所以没有禀告给祖父,是因为祖父素来不喜欢姨娘,我也受了牵累。” “等将来我将买卖做出些眉目,祖父也就更容易接受。” 屋子里再次陷入安静之中。 本来想好了要如何处置谢七,但那是从前的谢七。 谁能想到谢七会变成这般?谁也没见过谢七这副模样。 突如其来的变化,势必得不到妥善的处置。 屋子里的人各有思量。 谢老太爷还是忍不住道:“你在外做什么买卖?” “瓷窑,”谢七爷道,“我也不会别的,只想将这一件事做好。” 谢崇海试探着道:“你们买了新窑?” 谢七爷立即将目光挪开:“不算是。” 不算是,那就是。 不但买了新窑,而且瞒着谢氏所有人,这是怕将来出事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谢崇海的神情变得更加阴沉。 无论如何,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不能惩办谢七。谢崇海这样想着,转头去看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自然明白儿子的意思,他的口气缓了缓:“再怎么样,你也不该私自做决定。” 谢七爷满脸担忧:“是孙儿的错,但……不能让他们那般松懈下去,天这么冷,我怕爹在牢中受不住。” 谢老太爷装模作样地道:“这不是你胡乱作为的借口,这两日你就在屋中闭门思过,不准再出家门。” 谢老太爷伸手将谢七打发出去。 等房门再次被关好。 赵氏先站起身:“爹,您可要为媳妇做主,老爷怎么能这般偏心?私底下给那庶子银钱。” “若不是出了事,我们还被蒙在鼓里。” 谢崇海沉吟不语,谢子绍那副不成器的模样居然是装出来的,他们都被骗了。 一个孩子哪里来的如此心机? 只能是大哥教的。 不然怎么大哥前脚进了县衙大牢,谢子绍立即就露出了马脚。 谢崇海道:“如果绍哥儿说的是真的,那……确实是大哥做的不对。” “还能有假?”赵氏根本不怀疑,“从前我就奇怪,为何要那般护着他,现在都明白了。”什么做给外人看的,其实就是真心真意。 不止如此,还要将谢家买卖一并交给那庶子。 老爷是准备等章哥儿得了官身,再说出实情,到时候为了章哥儿她也不能闹起来,老爷真是好算计。 现在章哥儿眼见科举无望,倒被庶子踩在了头上。 赵氏几乎喘不过气,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谢老太爷一挥手:“你先回去歇着,等我们弄清楚情形再说。” 谢老太爷一向强硬,赵氏也不敢再哀求,只得让儿媳许氏搀扶着走出去。 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响动,赵氏整个人一颤,就像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冰水,她不禁紧咬牙关,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贱人的逆子承继家业。 就算是老爷的意思,她也不答应。 她能弄死那贱人,也能弄死这逆子。 她得想个法子,在老爷没有从大牢里出来之前,将那孽根彻底除去,等老爷知晓的时候,木已成舟,什么都来不及了。 …… 屋子里。 谢老太爷看向谢崇海:“你大哥何时有了这种心思?” 谢崇海茫然地摇头。 谢老太爷冷声道:“他竟然瞒着我做这些。” 不等谢崇海回应,谢老太爷道:“不知晓绍哥儿手里到底有多少银钱?” 谢崇海道:“看绍哥儿出手那般……恐怕不会少。而且,我怀疑家中瓷窑的大权,大哥暗地里也做了安排。” “大哥能快些出来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若是……唉,只怕绍哥儿会弄出乱子。” ------------ 第159章 内乱 谢崇海说的事,谢老太爷自然担忧。 这是谢家的根本。 有银钱在手,许多事都有转圜余地,一旦家业没了,别说救出谢崇峻父子,整个谢氏一族都会断了生计。 “那要如何是好?”谢老太爷道,“设法打点一下,去见见你大哥,问问他到底在弄些什么?” 谢崇海道:“因为从我家矿场上抓到了西夏的奸细,所以……这桩案子在没有审结之前,谁也不得见扣押之人。” “儿子用了不少银钱,嫂嫂每日都去衙署等候,只想与大哥说几句话,却都没能如愿。” 说到这里,谢崇海目光闪烁:“而且,就算真的见了大哥,只怕也问不出什么。” 谢崇峻不可能说实情,尤其是现在。 “怎么?”谢老太爷瞪圆眼睛,“我们还会害他不成?” 谢崇海支支吾吾:“从前我觉得不会,可现在……” 谢老太爷登时沉默,如果没有异心,也就不会偷偷摸摸地做那些事。 “都让那妇人教坏了,”谢老太爷指的是谢七的生母苗氏,“整个谢氏一族都交到他手上,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谢崇海低声道:“可能是我们哪里没做好。” 谢老太爷这几个儿子,谢崇峻掌族中事,谢崇海、谢崇江会帮忙管着族中生意。谢崇江性子柔软就听两个哥哥吩咐做事,年前带着人四处走动送礼,昨日才回到大名府。 谢崇海则带着族人运送瓷器,跟着大哥出去谈买卖,也是在一旁迎来送往甚少被问到意见。 正是这般,谢崇峻花六千贯买地的时候,才没有知会任何人。 现在谢崇峻进了大牢,谢家的重担都落在谢崇海身上。 谢崇海才感觉到压力和……手握权柄的感觉。 “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那混账插手族中事,”谢老太爷道,“他想发号施令,除非我死了。” 谢崇海低声劝说:“父亲也别急,兴许没有我们想的那么严重。” 这话一说,已经将谢崇峻私底下与谢子绍做的那些事给坐实了。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去查,看看瓷窑里有多少人私底下听命于那混账。” 既然谢崇峻有这样的安排,也会在瓷窑里安插人手,现在要紧的是将那些人找出来,以防谢子绍来一个釜底抽薪。 谢崇海有些犹豫:“这样……总归没有经过大哥……我觉得还是等大哥回来,父亲再与大哥商议。” “我还没死呢!”谢老太爷瞪圆眼睛,“我让他掌管谢氏一族,没说让他将谢氏送给那逆子。” “这件事弄不好,就会动摇谢氏的根基。” 说完这话,谢老太爷道:“你也知晓,瓷窑里还有人念着苗氏那贱人,真的吃里扒外帮着逆子,会是什么结果?” “谢氏一族已经被他推到了悬崖边上,你不伸手救下,还想着依靠他?” “你放心,等你大哥出来,我会与他说,我就不信,他宁可要那逆子,不要我这个爹。” 谢崇海终于不再迟疑忙低头:“儿子明白了。” 谢老太爷挥挥手:“你去办吧,惩治多少人,不用知会我,族中也有我顶着。”在谢子绍和崇海之间,他闭着眼睛都会选择相信崇海。 谢氏也是不该有此大难,否则再晚些察觉,真就无法挽回了。 谢崇海又与谢老太爷商议一番,要如何下手。那些谢崇峻最信任的管事和工匠都要彻查,只要查出一人,就证明他们的方向没错。 片刻后,谢崇海从谢老太爷屋中出来。 提前离开的田氏就等在院子外,看到自家老爷忙上前。 “如何?爹肯让老爷插手族务?” 谢崇海点点头,随即嘴边露出一抹笑容。这些年他在大哥身边,格外地听话,背地里却也早就过够了那样的日子。 大哥心性并不如他,也没有他聪明,却能坐在主位上,掌控一切。 而他就算做的再好,也没机会上桌。 大哥他也就忍了,总不能还要给一个侄儿卑躬屈膝,那还只是个庶子。 幸好这些年他虽然没有话语权,但大哥最信任那些人他都清楚,就从那些人查起。 …… 谢七爷回到自己屋中,今天他这么一闹,谢老太爷和谢崇海必定会害怕,然后他们就会四处查人查账。 谢崇峻手下那些人手脚不干净,突然发现谢崇海来查,哪有不惊慌的道理? 他就是让整个谢氏人心惶惶。 谢七爷笑起来。别人还没出手,谢家自己就开始人人自危。 还怕到时候不出事? 谢七爷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胸口都舒畅起来。 片刻之后,他的目光更加坚定。 他娘经历过的那些,他得让谢家都受过一遍,不然……枉为人子。 从前他孤掌难鸣,现在……可有他十妹妹帮忙。以他十妹妹的厉害,哪有什么事做不成? 这几天他不出门,等再走出去的时候,谢家可就要开始变天了。 …… 刘知府府上。 刘二娘和贾四娘坐在一起说话,管事过来禀告道:“谢家那边使人送信了,两日后第一窑泥炉就烧好了。” 贾四娘听着面露惊诧:“这么快?” 在大名府突然热起来的泥炉,这么容易就被刘家握在了手里,而且刘家上下只有二娘过问了这桩事。 贾四娘满心羡慕,这大名府,谁都没法跟刘家争锋。二娘不过看中了一只泥炉,现在这桩买卖都得任她磋磨。 “还要再等两日?”刘二娘不满地道,“到底做不了什么大事。” 管事妈妈道:“买下陶窑,还要烧制,是要费些功夫。” “是啊,”贾四娘道,“泥炉总要做出来才行。” 刘二娘却不以为然:“他就不会先将杨家瓷窑弄到手?真是教也教不会。”拿着朝廷给的文书,足够能想法子让杨家和谢玉琰无路可走。却选了一个老实又笨拙的法子,老老实实地做起了泥炉。 所以说,小商贾永远都是小商贾。 她见过父亲一句话,就让人丢下所有家财,辞官离开大名府。 不但如此,那人还要跪地向父亲磕头。 相比之下,她的手段委实不够看。 还有那谢大娘子……就这么败了,当真是没意思。 ------------ 第160章 登门 刘二娘端起茶来喝。 在她心里,谢大娘子和杨家自然是败落的越快越好。 她并不在意谢大娘子,但谢大娘子手中的泥炉和小报却是她都想要的。 一个商贾手里攥着这样的东西,只会引来灾祸。 再说,谢大娘子凭什么? 一个被掠卖来的女子,若是在高门大户,早该一死了之。哪里来的脸面还操持中馈,染手小报那样的东西。 想到这里,刘二娘皱起眉头。她让人打听了,“大名府小报”几个字是童子虚让人帮忙写的。 请的人是谁?别人不知晓,她却已经猜到…… 那个人极有可能是王晏。 童子虚也是个拎不清的,仗着和王晏有些交情,竟然求他做这种事。却没有仔细想想,这种东西弄不好了,可是要丢了王氏颜面。 他童子虚有几条命,够赔给王氏的? 她恨不得将大名府散出去的小报都收回来,让那书局交出刻板。 可她却也没有立场这般做。 贸然出手,反而弄巧成拙。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让谢玉琰不敢再印小报,然后她再旁敲侧击提醒一下童子虚。若是还想要继续办小报,就写些好文章,将来在王氏面前也能交待过去。 她可是清楚王氏一族的事,有个王氏的女子嫁人不到一个月,夫婿急病过世,她便跟着殉了夫,因此还得了朝廷的旌表。 可见王氏一族的礼数。 王晏岂能跟一个寡妇有所牵连? 她帮着王家处置了此事,不求王氏会感谢她,但总归能借此拉近两家的距离。 “二姐姐,你在想什么?”贾四娘道。 “没想什么,”刘二娘故作姿态,端起茶吹了吹,然后啜了一口,“瞧着你喜欢那泥炉,就搬去你屋中用吧!” 贾四娘一脸欢喜:“二姐姐不用?” “两日之后,谢家就会送新的来,”刘二娘垂下眼睛,“不过就是个粗劣的小东西,用几次就没了意思。” 贾四娘听得这话,笑得合不拢嘴。 泥炉太不好买,她以为两天之后才能拿到一个,没想到今晚就能搬回屋中,有了这东西她明日也不用出屋了。 贾四娘带着泥炉离开,刘二娘不禁嗤笑一声,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这么想着,她再次打开匣子,将里面的小报拿出来看。 那些东西算什么?真正值得反复琢磨的,是这几个字。 …… 谢玉琰这两日过的尤为轻松。 杨家女眷都聚在祖宅里做吃食,各种各样的面条晒在院子里,还有蒸的米糕、泡酒做豆腐。 张氏给孩子们做了胶牙饧,然后还用木签裹了大大的一个塞进她手中。 谢玉琰前世见过这些,却没吃过。 现在…… 她往身边看去,杨氏的娃娃们都蹲在那里,手中拿着与她一模一样的东西。 两根竹签在手中扭一扭,然后被娃娃们塞进嘴中。 娃娃们“啧啧”地舔出声,唯有她拿着没动,可能发现她与大家不同,一双双眼睛就都盯在她手上。 不得已,谢玉琰也学着他们扭一扭,然后再张开嘴…… 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甜,仔细尝尝,反而意外的好吃。 几个孩子见状笑起来,露出了嘴巴里的豁牙。 “可不能吃那么多,”张氏嘱咐着孩子们,然后看向她,“你也是,会坏了牙。” 谢玉琰不禁觉得好笑,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提醒这些。 “明日一早我还要出门,”谢玉琰晚上时告诉张氏和杨钦,“早些歇着吧!” 杨钦有些跃跃欲试,张氏露出几分紧张的神情。 谢玉琰一如往常般平静,抱起了溜达过来的狸奴,向内室里走去。 明天谢家的泥炉就烧好了,她怎么也得去凑凑热闹。 …… 谢崇海天刚亮就起身,吃了一碗面条,就往陶窑上去。 坐在马车上,谢崇海揉了揉眉心,连着查了两日的账目,还真让他发现了许多端倪。光是每年购置的瓷土就有很大出入。 瓷土便宜的时候买的少,贵的时候反而进的多,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崇海怀疑这里面几百上千贯银钱,都被大哥拿出来给了谢七。 马车停下来,谢崇海立即走出车厢,陶窑的管事已经迎出来。 “怎么样?”谢崇海问道。 管事满脸笑容:“刚从窑里拿出来,我瞧着都很好,等一会儿要让工匠验一验,若是没问题,就能送去铺子了。” 哪里还用送去铺子?选出品相好一些的,直接都拉去刘家。 刘家自己用,剩下的赏赐给下人,反正有这一窑,他们就算交差了。 谢崇海向里面走去。 管事这两日一直提心吊胆,就怕火一熄,拿出来的泥炉都是坏的,幸好只有十几个不能用。 其余的不过就是些不起眼的小瑕疵。 反正这种泥炉,不似瓷器那般精贵,这点问题委实算不得什么。 “刚摆在这里,您看看。”管事献宝似的,指着屋中的泥炉。 管事话音刚落,就看到苗顺几个人走过来,这些人准备再仔细查验一番,管事皱起眉头向他们使眼色。 这种时候,就别来凑热闹。 “二老爷,”苗顺却没有理会管事,“我们来看泥炉。” 泥炉是几个工匠送进窑中烧的,到底有没有烧好,他们要查了才知晓,方才看了几只变形的泥炉,他们都怀疑窑中的火候不太对。 谢崇海目光落在苗顺身上,然后皱起眉头,前几日就是苗顺带头生事,这是又要做什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谢崇海正要说话,就看到管事跑过来道。 “二老爷,杨家那位谢大娘子来了。” 谢崇海听得这话不禁一怔,谢玉琰来做什么?八成是来打听消息…… “与她说,”谢崇海道,“我今日忙碌,顾不得待客,让她另寻时间,递帖子去谢家。” 管事抿了抿嘴唇:“老爷,谢大娘子不是来见您的。” 说着顿了顿,声音也小了些:“她来看我们烧制的泥炉。” 谢崇海看向管事:“你说什么?” 管事只得接着道:“她还带了县衙的人一同前来,说是……说是要帮我们验货。” 谢崇海片刻后冷笑一声:“我就没听说过一个外人,跑到这里对我家的陶窑指手画脚。” 管事道:“我也这样说,自有二老爷做主,可那谢大娘子说……” 管事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声音随之响起。 “烧制泥炉的法子是我教的,泥炉烧得好不好,自然要我来辨别。” ------------ 第161章 查验 谢崇海若是平日听得这话,必定要沉下脸,让人将那妇人撵出去。 陶窑这种地方也是妇人能插手的? 只是他一转头瞧见了一身官服的县丞,然后眼睛又是一瞥,发现了一个身穿袈裟的僧人。 谢崇海只得堪堪收敛神情,上前向县丞行礼。 大名府县丞公务繁忙,如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过问这桩事? 其实连县丞都没想到会有这一遭。 方才他正在衙署忙碌,就听差役禀告:“宝德寺的主持来了。” 这位智远大师最近名声正旺,县丞不能不理会。 再说智远来县衙为的是寺前施粥之事。这本就是善举,不过他也知晓主持必有所求……不过,无非就是希望衙署调配些米粮,让粥熬得更多更稠。 这种事应付起来不难,朝廷给不起,他也能请城中大户捐一些,总能应对。不过当发现智远身边还跟着谢大娘子时,县丞脑子里“嗡”地一声,莫名其妙脑子里出现了两个字“完了”,事情开始变得不简单起来。 果然,谢大娘子提出了与智远主持一同去看谢家烧制的泥炉。 县丞一边紧张,一边又松口气。 紧张的自然是今日定然有事发生,松一口气……则是因为他早就料到会如此。 自从谢大娘子将泥炉的做法交给衙署之后,他就心中难安。 按理说,上面做了决定,他只要按部就班地做好,就算出了差错,也找不到他头上,再说谢大娘子应承的也痛快,好似没有任何不情愿。 可他就是觉得这事没完。 上次在三河村石炭矿,谢大娘子也是这般好说话,可是后来……他的人在三河村挖了好几天土不说,突然局面逆转,告发之人谢崇峻突然就变成了诬陷,盐铁司的人突然围了三河村,谢崇峻催着衙署挖开石炭矿井,是为了埋谢大娘子,谁知道反而埋了他自己。 他若是收了谢崇峻银钱,那次就会一并下狱。 自己挖坑埋自己的事,他不愿意经历。 正是有了前车之鉴,他才会如此忐忑。 现在好了,一切有了着落,他也就不用再日夜惦记着。 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县丞想到这里不禁一怔,谢大娘子从什么时候开始,让他觉得如此可怕?这没有道理,也不合规矩。 但有些事,就是如此,非人力所能为。 县丞将宝德寺主持指给谢崇海认识。 智远大和尚上前行佛礼,他其实……他下山是拿施粥米粮的,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到了这里。 严随倒是一点都不慌,这一会儿眼睛将能看到的地方,都翻了个遍。大致算计了一下,他们这边没啥危险。 “听说你们烧出了泥炉,”县丞先道,“我们过来看看……也好让大师安心。” 谢崇海面色微沉,有了县丞这话,他就不好再阻拦。 “第一窑如何?”县丞接着道,“可顺利?” 谢崇海忙回话:“难免有几只烧制不好,但余下的都还不错,我们谢家烧瓷窑多年,窑上的工匠都是大名府最好的,而且泥炉并不难,毕竟从前就有类似的物件儿,只不过是用来烧木炭而非佛炭,只要稍加改动,” 言下之意,大名府论烧瓷还没有谁能质疑谢家。 这话说的极有道理。县丞点点头,看向谢玉琰。 谢玉琰看向谢崇海:“谢家此次烧窑用的是什么?” 谢崇海皱眉:“石炭。” 这不是明知故问?若非用石炭烧窑,他们怎么会大动干戈地重砌新窑。 谢玉琰接着道:“那谢家从前用什么烧窑?” “自然是木柴……”谢崇海话刚说出来,就知晓自己犯了错,可是想收回去已经晚了。 谢玉琰淡淡地道:“谢老爷想起来了?” “大名府第一个用石炭窑的,是杨氏瓷窑,而不是你谢家。” 谢崇海面上一紧,自知落了下风,立即道:“不管是用木柴还是石炭,对于工匠都是小事。” “这话谢老爷说了不算。” 淡淡的声音传来,谢崇海有一种就此低头伏小的错觉。 “那谁说了算?谢大娘子吗?”谢崇海挥散心底的念头扬声道,“我家的陶窑,自有工匠查验这些,不劳谢大娘子费心。” “这由不得谢老爷做主。”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于妈妈立即拿出文书展开。。 谢玉琰道:“做陶窑的法子是我交给衙署的,为的是烧制出更多的泥炉,若是泥炉做的不好,卖出去之后,出了问题,岂非要怪在我头上?” “再说,”谢玉琰接着道,“我交出泥炉的法子,为的是百姓能早些买到合适的炉灶,度过冬日,衙署也是这样的安排,才会张贴告示。” “然,许多事,本意是好的,但难免有人怀了别的心思。” 听到这话,谢崇海脸色一变,谢玉琰说的“别人”分明就是在说他。他总算明白为何大哥如此愤恨这个妇人。 “谢老爷不答应?”谢玉琰淡淡地道,“既然谢家这般有信心能烧好泥炉,何必与我要泥炉的做法?” 谢崇海道:“这是我家的陶窑,其中有许多事不能向旁人透露。”一时之间他想不到更好的借口阻拦,但他知道,一定不能让谢玉琰去看泥炉。 只要开了一个口子,必定会引来祸患。 谢玉琰不由地一笑:“与我要泥炉做法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说完这话,谢玉琰也不去看谢崇海,反而看县丞。 “大人,”谢玉琰道,“咱们文书上写的难道都不作数了?我可是有言在先,不管是佛炭还是泥炉,都要照我说的去做。” “谢家才烧头一窑就反悔,敢问大人,该如何处置?” 县丞额头上登时冒出冷汗,谢大娘子那微深的目光,仿佛是在说四个字:官商勾结。 “既然你说泥炉都烧好了,”县丞看向谢崇海,“让谢大娘子看看又何妨?” 不等谢崇海说话,县丞挥挥袖子:“泥炉在哪里?带我们一同过去。”不过就是个女眷而已,谢家竟然吓成这般,也当真是没用。 谢玉琰却没有动:“我不懂陶窑。” 县丞一怔,不知谢玉琰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杨家窑烧出的东西,另有法子查验,”谢玉琰道,“谢老爷可敢一试?” ------------ 第162章 砸了 杨家瓷窑为何烧制泥炉那么慢?因为烧出的泥炉总要反复查验。 尤其是从柴窑改成石炭窑,每个火序都与之前有很大差别。 杨明德那时候整夜在窑上熬着,亲自控火,用耳朵去听烧结的时间,用鼻子去闻窑里的陶香。 亲自封火、密封孔洞,守着陶窑,抓住时机为陶窑透气、调火。 这就是杨家传下来的手艺。 杨明德之所以看着木讷,正是因为他将所有的精神都用在这上面。 所以杨家瓷窑被封之后,他才会觉得无所事事。 他整个人都是与那口窑连在一起的。 火一烧,他就有了精神。 泥炉出窑之后,杨明德还要亲自查验所有的泥炉。所有从杨家瓷窑拉走的泥炉,杨明德都仔细看过。 这般做法,一直持续到谢崇峻被抓。 谢崇峻入了大牢,谢玉琰在外另请了三位工匠过来帮忙。 “这几个工匠查验的工匠,不参与烧陶,所以烧出的泥炉好坏,他们也不会偏私。当然也可能有人会买通他们。” 谢玉琰说着她的规矩:“但那么做恐怕得不偿失。” 县丞听着讶异:“为何?” 谢玉琰道:“那几位都是极有名声的老工匠,我给他们银钱查验瓷器,他们也要维护自己的声望。” 年纪大了,声望比一时的银钱要重要得多。 说到声望,智远和尚抬起头,这个他熟悉,谢施主就是这样与他说的。他的宝德寺需要声望,那些老工匠自然也需要。 工匠们为了自家的名声和手艺可以与人拼命。 谢玉琰道:“再说,谁会贿赂他们说假话?除非陶窑的匠人、账房、管事一同合谋偷工减料,贪墨东家银钱,要么就是东家自欺欺人。” “真的如此,这买卖也就做到头了。” 县丞点了点头。 “但若是能做好……”谢玉琰微微一顿。 智远和尚捻动佛珠开始念经,不听不听,他不能听,谢施主又开始骗人了。 垂下眼睛的那一刻,他瞄到旁边的严随,严随一双眼睛发亮,耳朵都要竖起来了,恨不得蹲在谢施主面前,将谢施主说的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智远和尚想要将小徒弟拉扯过来,可惜……他的佛法不够精深,比不过谢施主嘴里那些“道理”。 “将来还能做得更多,不止为他自己赢得名声,为大名府瓷器扬名,日后凭借这些还能帮一些新建的瓷窑烧出合格的瓷器。” “大名府瓷窑不少,但谁又能说,清楚所有瓷窑的情形?” “瓷窑大名府早就有了,我也不会插手这些,”谢玉琰道,“但大名府泥炉才刚刚做起来,又是从我这里开始,既然想到了,何不立即着手做周全?” 县丞听到“大名府泥炉”,心里就格外舒坦。 不是杨氏泥炉,也不是谢氏泥炉,而是大名府泥炉,听听……这都能写到考绩上了。 “我刚刚交出泥炉的做法,想要查验泥炉,都万分艰难,将来泥炉走出大名府,还不知道会弄成什么模样。” “泥炉与寻常瓷器还不同,炉身陶化不好,火大干裂,日后用来烧佛炭时,都可能被烧坏酿成大祸。” “这不是我本意,更不是智远大师想看到的结果。” 被点名的智远大师,下意识停止念经,说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谢崇海悄悄瞪了一眼那装模作样的和尚,那和尚从进来之后,一直配合谢玉琰,看似一句话都没说,却在关键时刻不停地捻动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一直在为谢玉琰添柴加火。 什么得道高僧悲悯百姓,分明就是恶僧为虎作伥。 谢崇海刚想到这里,就瞧见三个年纪不小的老翁被请过来。 见到这三人,谢家陶窑上的工匠不禁神情动容。 就像谢大娘子说的那样,这三人德高望重,大名府有不少三人的徒子徒孙,眼下这里就有二人学过他们的手艺。 县丞上前询问三人情形,得知三人烧窑已有几十年光景,不禁连连点头,又证实杨家瓷窑出的泥炉现在都由他们查验。 既然杨家就这样做。 县丞看向谢崇海:“这三位工匠你可信得过?” 事到如今,谁也无法阻拦。 谢崇海只得看向管事:“带着三位工匠去看泥炉。” 三个工匠却没有急着前行,领头的发须花白的老翁看向县丞:“是否杨家那边如何查验,这边就如何做?” 县丞点头:“理当如此。” 三个工匠这才抬脚向内走去。 县丞不是个好事的人,不过谢大娘子一番话委实说到了他心里,于是他背着手:“不如我们也去瞧一瞧?” 说着还看向智远和尚,智远只得继续捻动佛珠,以示应承。 只不过,向前走路的时候,智远不慎踩到了自己的鞋底…… 要不是有香客捐了僧衣和鞋袜,他换掉了从前的旧鞋,这一下肯定要将自己的鞋底踩下来。 智远和尚不禁暗地里叹口气。这一趟不该来啊! 谢崇海看向身边的工匠,正要询问他们,那些泥炉到底如何,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就是碎瓷声响。 谢崇海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存放泥炉的屋子里再次发出响动,紧接着管事喊到:“几位……这可砸不得啊。” 谢崇海头皮一紧,立即快走几步冲过去。 县丞站在门口,惊诧地看着这一切。 三个工匠,其中一个拿起只泥炉,仔细看了看然后道:“里面全是裂纹,你们没有看到吗?难不成眼神还不如我一个老人家?” 另外两人也过来瞧,确定是裂纹没错。 拿着泥炉的人立即松开手。 泥炉落地应声而碎。 三人对谢家管事惊呼声置若罔闻,反而道:“听听这声音就不对,最后调窑的时候出了差错。” “若是如此,这一窑都没用了。” 另一个人道:“为了稳妥起见,还是一个个地看吧!” “这个也不行。” 两人才说完话,另一只泥炉就被塞过来。 谢家管事忙伸手去拦。 “已经砸了三只泥炉,不能再砸了。” 头发花白的匠人瞪圆了眼睛:“这种东西不砸,你要卖给谁?” ------------ 第163章 交不交 又是一只泥炉落在地上。 管事伸手阻拦,却不敢去拉扯那三个老匠人。 县丞在这里,他们若是动武岂非仗势欺人?再说,方才是他们答应让匠人查验的。 “二老爷。”管事只得向赶过来的谢崇海求助。 那些泥炉一只至少卖六百文。 这么砸下去可怎么得了? 再说,他们也没法向刘家交差。 铺子都开好了,就等着泥炉拉过去,若是今天不见泥炉,那就真的让人看了笑话。 他们谢家丢不起这个人。 “这泥炉哪里有问题?”谢崇海强压着怒火,装作心平气和地询问几个老匠人。 这三位老匠人,如同族中三老,站在那里目光坚定,脸上神情不容置疑,尤其是扫向那些年轻匠人时,目光灼灼,压得那些人不敢说话。 魏老先开口道:“先不说你们这大圈底儿,没有烧到的地方太多,毕竟你这做的是寻常的泥炉,不用在这上面计较。” “但是内层这些细纹,你们瞧不见吗?别以为一只泥炉上面只有几条,等到放进去佛炭烧起来会如何?” “卖出去一月两月没事,然后呢?依着谢大娘子的规矩,就算比这好一些的泥炉,也一样要砸。” 说着魏老又拿起一只摔在地上。 县丞看着那满地的碎片,也愣在那里,不由地转头去看谢玉琰。 谢玉琰道:“杨氏瓷窑,查验之后能用的泥炉必须在八成以上,高、低都有奖惩,每日砸掉的泥炉也会留下陶片,以供日后查看。” 谢崇海冷哼一声:“杨家泥炉到底如何查,谁又清楚?全凭谢大娘子一张嘴。便是这里的老匠人,也是听谢大娘子的话行事。” 谢玉琰看向谢崇海:“谢老爷若是不信,可以去杨氏瓷窑一观,看看杨氏烧出的泥炉是个什么模样,可有你们泥炉上的细纹?” “可以看,”魏老道,“这一窑,只有离火近的五只泥炉烧制的不好,已被我们砸碎,碎瓷尚在,便是那碎瓷,也比你们这里烧制的要好得多。” “你看看这个,”另一个姚老道,“这里就是介火时,孔洞开大了。你们砌的石炭窑八成也有问题。” 谢崇海心脏一阵乱跳,一双眼睛冒出火来,恨不得直接将这几个老骨头推进窑里烧了。 泥炉分明都能用,他们却抓住一点点瑕疵不肯放。 “我不用去,”谢崇海道,“你们有备而来,自然将杨氏瓷窑打点妥当。” “既然谢老爷觉得不公平,”谢玉琰看向县丞,“不如我们两个陶窑,每次都将烧出的泥炉放在一处查验。” “无论是谁家的泥炉,只要烧的不好,一律砸碎,然后才能送入铺子去卖。不过每日有多少泥炉烧坏,都要张贴在自家铺子门口,以告众人。” “若觉不公平,”谢玉琰看向县丞,“此事本就是衙署牵头,干脆我们便报请市令司,由本府市巡来作证。” 县丞心中一凛。 县衙出面向谢大娘子要做泥炉的法子,现在谢大娘子又将县衙拖出来……他就没法张口拒绝。 简直就是手上沾了黄泥巴,怎么也甩不掉了。 谢大娘子让他们真真切切地知晓,白来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谢崇海攥紧拳头,骨节跟着“咯咯”作响,这个局从谢玉琰将做法拿出来开始就设下了,注定谢家讨不得好处。 思量再三,谢崇海深吸口气,让情绪稍稍平稳一些:“这是我们谢家烧出的第一窑,谢大娘子拿着自家烧了多次的泥炉,来与我们比未免强人所难。” 谢玉琰道:“我也另买了两个陶窑,谢老爷猜猜为何我的那两处陶窑,还没有开始烧制泥炉?” “谢老爷急匆匆地将泥炉烧出来,拿去铺子卖,为的是什么?” 还能为什么? 谢崇海觉得可笑,但他不会轻易说话,眼前这谢玉琰委实不好招惹,稍不留神就会被她抓住把柄。 “为的买卖?”谢玉琰说到这里目光一沉,“如果是为了这个,我觉得谢家不应该从衙署接下这泥炉来做。” 谢崇海冷冷地盯着谢玉琰:“你这是强词夺理,难不成你杨家卖泥炉不要银钱?” “银钱自然是要的,”谢玉琰道,“但我却没有一心谋利,至少不是利字当头。” 谢玉琰说到这里目光一盛,视线缓缓从众人脸上掠过,在这样的目光下,就连县丞居然也下意识地垂下眼睛。 “我若为的是买卖,就该将烧制泥炉的法子紧握在手心里。” “我若为的是买卖,就不会定下雇工一日至少要给一百文的工钱。” “自然也不会与智远大师约定,谋利不得超过三成。” “真是为了买卖,为了银钱,今日我就不用站在这里,与谢老爷费这么多言语。” “大名府也该只有杨氏瓷窑才能烧制这泥炉。” 说完这些,谢玉琰紧盯着谢崇海:“敢问谢老爷,换成是你谢家,你可愿意将烧制泥炉的方法拿出来?” 谢崇海被那目光盯的脊背生寒,但他知晓这时候不能退缩。于是鼓足力气:“自然会。” 谢玉琰听到这话,忽然笑了。 不过看在谢崇海眼中,那笑容却似一把利刃,径直从他眼睛中刺入。 谢玉琰就怕谢崇海不敢应承。 “好,”谢玉琰道,“那谢老爷就拿出来吧!” 谢崇海皱起眉头,下意识地道:“什么?”谢玉琰傻了不成?烧制泥炉的法子她已经送到衙署,让他交什么? 谢玉琰道:“谢氏烧制瓷器的法子。” 谢崇海怔愣半晌,反复回想谢玉琰说的话,终于……他听明白了。谢玉琰让他将谢家瓷窑烧制瓷器的方法拿出来。 “你……真是疯了,”谢崇海道,“谢氏有大名府最大的瓷窑,全族上下烧制瓷器……你竟然让我们将……” “有什么不对?”谢玉琰道,“杨氏瓷窑仅烧制泥炉,杨氏一族上下,也靠瓷窑过活,我这泥炉难不成不是好买卖?” “若非好买卖,谢家这么着急买下那么多陶窑做什么?” 说完这些,谢玉琰面上一肃:“谢老爷,你是拿还是不拿?” ------------ 第164章 挖墙脚 无论谢玉琰怎么说,谢崇海都不可能将谢氏瓷窑的技艺拿出来。 这是谢家最重要的东西,怎能让外人知晓? 实际上,谢玉琰的确将赚银钱的佛炭和泥炉做法给了县衙。 可如果不是谢家请了刘家逼迫,谢玉琰如何肯这般做?但谢崇海不能将这个拿出来说,他就算昏了头,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牵扯刘家。 十几双眼睛落在他身上,谢崇海却说不出话。 这一刻,他不止是愤怒,他还有种被谢玉琰牢牢压制住的感觉。 从气势、心胸、肚量上他都矮了一头。 谢崇海有种感觉,今天丢的面子,这辈子可能都拿不回来,除非彻底将谢玉琰打压。 “不能拿。” 无论是制胎技艺、配釉技艺、开片技艺,一个都不能透露。 谢崇海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屋子里安静片刻,谢玉琰仿佛放过了他,没有再在这上面纠缠而是道:“继续查验。” 然后……这里的所有人都只能听从谢玉琰的安排。 碎瓷的声响不断传来。 架子上的泥炉越来越少,地上遍布碎瓷。赵家陶窑的工匠全都低下了头。 泥炉到底好不好,他们一听就知晓。所有的问题都被三个老工匠指出来。 “不行。” “砸……” 屋子里还有这样的话语声。 谢崇海觉得那些泥炉不是丢在地上,而是砸在他身上,将他越砸越矮,半个身子都埋到了土中。 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最后几只泥炉。 哪怕有一只没问题,那也能堵住谢玉琰的嘴,至少没有颜面尽失。 然而…… 三个老东西像是砸顺了手,只是看了一眼就往地上摔去。 最后一只碎了。 “没有一只能用,”魏老工匠道,“可见是你们的石炭窑有问题,如果不能将这个解决,再烧也是无用。” 石炭窑…… 谢崇海咬牙道:“我们没有砌石炭窑的法子,谢大娘子不曾告知。” 县丞此时此刻脑海中一亮,对啊,他怎么连这桩事忘记了。应该说,他没放在心上,烧木柴还是烧石炭有那么大的差别? 不都是烧火? 县丞不懂,但工匠们都知晓,八个阶段的火序是陶窑成败的关键,将木柴换成了石炭,很难掌控火候。 “那我要不要教你如何筛陶土、和陶泥?” 清越的声音传来。 旁边的严随一不留神笑出声。 真是太好笑了,难道真的要人手把手教这些? 笑归笑,严随也知晓自己闯了祸,好在……这祸不大,他只要用手紧紧捂住嘴,装作弱小可怜的模样,谁也不会怪罪。 谢崇海的确没功夫理睬严随,他只觉得一股气直冲上脑,头发仿佛都根根竖立……谢玉琰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他。 “谢老爷不要的话,”谢玉琰道,“那我也就不教了,毕竟我与谢家没有任何干系。” 说完这些,谢玉琰接着道:“谢老爷何时在烧窑?别忘记使人知会一声。” 言下之意,下次谢玉琰还会带三个老东西前来。 谢玉琰说着看向县丞和智远和尚:“大人和主持可还有话要吩咐?” 县丞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泥炉不好烧,你们要多花些心思。莫要丢了大名府泥炉的名声。” 走这一遭,最大的收获自然就是“大名府泥炉”,至于其余的话碍着刘家,县丞也不好多说。 县丞不再说话,众人的目光又都落在智远和尚身上。 智远和尚这一刻无比庆幸自己是个出家人,否则,他真不知要说什么。 “阿弥陀佛。” 唱一句佛号,佛祖又救他一回。 智远不好说,谢玉琰却能替他开口:“大师此次下山,是要为施粥筹备米粮,我们卖佛炭和泥炉的商贾自然首当其冲。” “我捐二百担粮食,”谢玉琰说着看向谢崇海,“我们都是受了宝德寺恩惠的人,想必谢老爷也不会少了。” 谢玉琰看向身边的严随,严随立即回过神快步走上前,奉上手中的功德本,顺便递出一本手抄的佛经,算是回报。 “施主别忘记,初二一早来寺中,我们就会为施主一家留粥。” 漂亮话说了,至于留不留……严随才不管这些。 初二宝德寺撞钟、施粥逛市集。 那市集就是谢大娘子和永安坊的人一同筹备的。所以捐粮食,得利的也是谢玉琰。 但现在谢崇海不能拒绝,他整个人已经被谢玉琰架了起来。 严随舔了舔笔尖,蘸了蘸快要干涸的墨,然后将笔递给了谢崇海。看着谢崇海写上四百担粮食的时候,满心欢喜。整个宝德寺一年也不见能被捐这些米粮,谢大娘子说的没错,只要师父下山,粮食就有了。 严随只有一桩事留了点遗憾……没能亲手砸泥炉。 啧啧,这一趟,谢家真是损失太多,连严随都替他们心疼。 泥炉没了,面子没了,粮食也没了。 谢玉琰等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在看院中的雇工,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谢玉琰停下脚步,走在她身边的县丞不禁也跟着站住。 “大人,”谢玉琰道,“我还有几句话……” 居然不是问他的意思,而只是知会他。 县丞暗地里叹口气,知晓接下来的话,肯定与他无关,他不过就是个幌子。 “新砌的石炭窑本就要试许多次,才能烧出好的泥炉。”谢玉琰道,“所以,烧坏一窑泥炉,与工匠无关。” “第一窑就烧这些,本就是东家决策错了。” “让工匠承受这些罪责,未免不公。” “若是谁因此丢了活计,可以来杨氏瓷窑找我,合乎我们招雇工的要求,就可在杨氏瓷窑做活儿。” 谢崇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玉琰居然还有这么一出! 当着他的面,明着抢夺工匠。他真的寻工匠的麻烦,将今日的损失怪在他们身上,就定会有人去投奔谢玉琰。 谢崇海感觉到了焦躁。 这层出不穷的手段,谁能接得住? “大家应该知晓杨氏瓷窑的工钱,每人每日一百文,提供一顿饱饭,每旬休一日,工钱照发。若是远走在外,每日多补二十文,包餐食两顿。” 严随仔细听着,谢大娘子的心可真黑,当着东家的面撬墙角。 不过……他好喜欢。 ------------ 第165章 深渊 谢家陶窑的雇工听到谢大娘子的话,脸上不敢有任何表露,心底里却都欢喜。 苗顺与陶窑里的雇工站在一起,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情,一开始是看戏,然后看得自己发懵。 等回过神的时候,不禁暗自叹息,怪不得谢大娘子没让他们现在就投奔过去,他们与谢家闹翻离开,哪里比得上谢大娘子众目睽睽之下说这番话? 不用偷偷摸摸的做这些,一切都被摆在了明面上。 别看雇工们一片安静,正因为这样,才更加可怕,毕竟有了心思才会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看出来。 谢玉琰说完这些,看向还愣在那里的县丞。 “大人,咱们去杨氏看一看吧。” 县丞这才喘口气,然后道:“走,走吧!”他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脑海中一直在想,他没做错事吧?如果他没犯错,将来谢家赔钱了,至少不会找他来算账。 这一出大戏,他都看傻了,不过这还都是表面上的,谁知道谢大娘子那些话里还有没有藏点别的? 但是一时之间他是猜不透,他也不能去猜。 县丞正要招呼智远主持一同走,却瞧见了主持大师的背影。 大师走得可真快。 或许是急着去拿米粮,毕竟赈济是大事。 一行人离开了陶窑,谢崇海转身走回来。 雇工依旧站在院子中,但……就像是死了一样,全都一言不发。 谢崇海冷笑一声:“你们以为那妇人说的是真的?她不过就是利用你们来打压谢家罢了。” 雇工中,有人忙道:“东家放心,我们不信。” “对,我们不信。” 稀稀拉拉的声音跟着响起。 “他们就是来捣乱的。” “辛辛苦苦烧出来的陶器都被摔碎了。” “对,东家对我们好,我们知晓,怎么会投奔她去。” 谢崇海听着,却一点也没觉得轻松。 话都会说,但只要他对雇工严苛一些,就难保他们不起别的心思。所以,谢玉琰那些话还是有了用处。 那妇人没有花一文钱,就给他带来这么多的麻烦。 谢崇海想到这里,一脚踹向半只没有碎掉的泥炉。 “啪”地一声,泥炉粉身碎骨,但他的怒火却没有因此消减。 “都去接着做,”谢崇海眼睛发红,“我要立即见到第二窑。” 这也就是气话,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马上做出来。 雇工们都知晓,不过刚好借着这个机会离开。 “老爷,”管事半晌走过来道,“咱们……咱们是不是跟刘家说一声。” 谢崇海一颗心要涨开,他被气晕了头,忘记了还有刘家这一茬。昨日他才与刘家说好了,今天要将泥炉送过去。 就在刚才,他还让人选出最好的那些都送去刘家,剩下那些差一点的拉去铺子。现在剩下的就是满地的碎瓷。 “自然要去说,”谢崇海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不然你来担下这些结果?” 管事不敢争辩,只得下去安排,却没有走两步就被谢崇海叫住:“让二娘子亲自去。” 坐在椅子上思量许久,谢崇海站起身,现在他是进退两难,不能让人去杨氏陶窑学手艺,也不能停了陶窑。 派人去杨家,谢玉琰指不定设下什么圈套,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妇人的心脏得很。 万一有意教了些不对的,他们还是照样烧不出泥炉。 就算是拖延时间,谢家也承受不住。 一下子买了这么多陶窑,招了这么多雇工,陶窑歇着一天,谢家就会往外赔钱。 谢家陶窑停了,杨氏买来的陶窑刚好派上用场,等杨氏的铺子站稳了脚,谢家也就错过了大好时机,不能逼着杨氏瓷窑关门,这泥炉也就成了鸡肋。 所以,想要解决,只能是压住谢玉琰,让她那套查验的法子不能用在谢家泥炉上。谢家做不到,只有向刘家求助。 原本以为这桩事很简单,现在发现……如果弄不好,谢家就会被拖入深渊。 得罪了刘家不说,还会赔掉一大笔银钱。 虽然不可能比他大哥赔的更多,但这样三番两次已经让谢家伤筋动骨。 今日谢玉琰突然上门,他们没有准备,现在他们要防着第二回。 绝不能让谢玉琰再砸一次泥炉。 …… 谢玉琰的马车在顺通水铺门前停下,水铺里的郑氏立即迎出来。 不等谢玉琰开口询问,郑氏就笑着道:“米粮都准备好了,不过不是二百担,而是三百担。” 谢玉琰有所预料,倒是于妈妈不禁道:“怎么那么多?” 郑氏要将谢玉琰迎进屋,谢玉琰摆摆手,她要在外面等一等智远大和尚,免得大和尚迷了路,径直回到寺中去。 这一上午,大和尚被吓着了,总得好好安抚。 郑氏立即招呼人给谢玉琰换了手炉,这才道:“是走街串巷卖水的那些人家凑的,他们都说能赚到银钱,都是因为水铺和宝德寺,拿些米粮给寺里也是应当,再说……还是为自己积了功德。” 谢玉琰点点头看向郑氏:“你们也拿了?” 郑氏笑道:“拿了,不过不多,是整个村子凑的。” “你们就不用了,留着给村中的老幼吧,”谢玉琰道,“今年冬日冷,不能吃不饱饭。” 郑氏听得这话不禁鼻子发酸:“大娘子放心,村中米粮够用,夜里连藕炭都随便烧了。” 虽然现在藕炭叫佛炭,但郑氏心里,它就是藕炭,谢大娘子的藕炭。 谢玉琰也知晓,郑氏说的随便烧,也就是夜里不会灭火罢了。 但越是贫苦人家,越容易知足。 既然郑氏他们一定要拿,谢玉琰也不会再阻拦,大不了过两日她让人再送些粮食去陈窑村。 于妈妈见状道:“那就吩咐大家装车吧!” 等到智远和尚来到水铺门口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副热闹的景象。 足足有二十几个人一同搬米粮。 大家有说有笑,甚是欢喜。 严随看向智远:“师父,咱们这趟赚了,徒儿瞧着,这可不止是二百担。” 智远停止念诵佛经,深深地叹一口气,虽说谢施主骗了他,但他还是没能就此回到山上去…… 他舍不得这些粮食,好了,就这些! 和尚不能太贪心,拿着这些粮食他就走,下次谢施主再来唤他,他说什么也不下山了。 “这位就是智远主持吧?” 注意到穿着袈裟的大和尚,立即有人迎上来。 “主持大师,您等一等啊,我想捐一些香火钱。” “宝德寺的主持……我也要捐,要给寺庙修大殿。” 智远看着迎来的善男善女,好像不止是米粮……好像有点太多了。 ------------ 第166章 下棋 智远和尚一步步往前走,身边是碎碎念的小徒弟。 “这粥想熬成多稠都行,反正一整日也用不完。” “要不然咱们连续熬三天?” “还有那些布帛,师父可以换换僧衣了,毕竟露面的机会多了,您这一弯腰……我都怕会露肉。” 虽然肉真的不多。 “唉。”智远和尚叹了口气,不过声音太小,被风掩盖了过去。 他身上穿的袈裟就是谢施主给的,如果没有袈裟……他里面的僧衣还真的裂开了。 他不敢抬头往谢施主那里看,好似……能被谢施主瞧出他窘迫的模样。 “师父,”严随道,“给我换条裤子吧,裆上的补丁太多,太硬……我走路都合不拢腿。” “换,”智远和尚道,“不过……” 严随点头接下去:“要小心珍惜,不能弄坏。” 走了很长一段路,山门却还很远,但往前眺望……却瞧见已经有人向寺里搬米粮了。 严随踮着脚尖看了许久,然后也叹了口气。 “徒儿又为何叹息?”智远和尚问自家的徒弟。 严随煞有其事:“师父,以后咱们会怀念从前的。” 智远和尚不明白。 严随揉揉肚子:“会忘记,饿肚子是什么感觉。” 智远和尚又叹了口气,徒弟的头发……好像长得更牢固了,想要剃掉只怕更为不易。 众人向宝德寺上搬着米粮,谢玉琰寻了个禅房,抱着暖炉看着手中的纸笺。 于妈妈又在禅房里放了两只泥炉,屋子登时暖和起来。 于妈妈看看四周,才算满意地点点头,他们今日送来三十多只泥炉,有了这些东西,寺里僧人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些。 “这屋子里还得再添置点东西。” 这禅房谢玉琰经常来,上次来的时候,除了两个蒲团一无所有,这次搬了张木榻,桌案准备了笔墨,再加上王大人留下的茶具和茶叶,似是有点模样了。 不过,于妈妈觉得还不够多。 还要有个黄梅架,旁边再有个边柜、打两个格子,也好收纳东西。 于妈妈暗暗记下来,回去就吩咐人来做这些。她会这样花心思,是发现大娘子喜欢这里,每次来寺中,总要多待一会儿。 水还没煮开,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于妈妈忙去拉门,就瞧见外面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她忙低头行礼。 已经见了这位王大人许多次,于妈妈不但没将这人琢磨清楚,反而愈发觉得他深不可测。 王晏将披风解下来递给桑典,拂了拂身上的落雪,转身又从桑典手中接过棋盘和棋篓,这才向禅房里走去。 于妈妈瞧见这一幕,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大约是大娘子和王主簿都往禅房里带东西,这禅房就不太像禅房了。 谢玉琰看着王晏走进来,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棋盘。 棋盘是榧木做的。 她嫁入东宫时,先皇还在世,常常念叨最喜欢与王相公下棋,不过那时候王晏已经过世,见不到想见的人,先皇只好让人端上香榧酥,怀念这位大梁股肱之臣。 思量间,王晏已经坐在了谢玉琰对面的榻上。 谢玉琰不由地抬头仔细看着对面的人,王晏面相……耳垂圆润,眉毛浓密,眉峰似剑,山根挺拔,颇具长寿之相,为何过世那么早? 八成是慧极必伤。 棋篓打开,两个人也不用过多言语,谢玉琰执黑棋先落子。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么大一块地,想要全都修葺好,需要三五年。” 谢玉琰看向窗外,那里直对着她买的地,她方才坐在这里,就是在琢磨这些。 “也不用全都修好,”谢玉琰道,“先收拾出一块,就能派上用场。” 宝德寺的名声足够了,若非现在是冬日,早就弄好了,到时候她就又有了个能赚钱的买卖。 银钱还是不够用,这种很容易就能得利的买卖,就该早些做起来。 王晏落子很快,似是用不着思量。 谢玉琰却觉得这个节奏刚刚好,王相公的棋路,无论是宫中、民间都格外推崇,她很是熟悉。 甚至渐渐找到了从前的那种感觉。 屋子里燃着檀香,旁边是煮好的新茶,这时候有个人陪着研磨棋艺,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 不同的是……从前与她对弈的是仿王晏棋路的“假宰辅”,现在是个活生生的真人。这样想着,眼前的一切,就变得格外有趣。 王晏看着她看着棋盘微微扬起了嘴角。 修长的手指将落下白棋,封住了她的去路。 真人到底比假人要厉害的多。 本以为这一局就是打谱,她用的是当年先皇的路数,想看看能否复原当年的棋局,却发现下着下着就起了变化。 王晏的棋子落得恰到好处,甚至是天衣无缝,几处应该有的破绽,全都未曾露出。 谢玉琰微微抬起眼睛,原来王晏当年是让着先皇的。 宰辅到底也有谄媚之举? 如此一来,她就要多在棋局上下功夫,磋磨得更久些。 眼看着她的中路变成了死子,她果断转身,抱吃他边路的棋子。 微锁的眉头又再展开。 正当她欢喜之时,不知什么时候王晏在一角落下两颗棋,因此坏了她的大势。本来能连在一起的大龙,被他一下子撞过来,仿佛一个正要奔跑的人,被陡然抓住了足踝,那失望和落寞可想而知。 修长的手指好看,但他放下的白棋却碍眼得很。 她勉强落下一颗棋应对。 白棋却迟迟没有跟上,谢玉琰不由地顺着王晏的手看去。 他的手没放在棋篓上,而是将榻上的暖炉,推到了她的裙裾边。 “想好了?”他的目光幽深似是意有所指,她低头寻过去。 那暖炉所在的地方,正对棋盘某处。 耳边传来棋篓里清脆的撞击声,棋子已经被王晏捏起来。 这颗棋至关重要,若是被他落下,他的那几颗死棋就会绝处逢生。 眼看着他直奔而来,她果断伸出手去,他的白棋就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冰凉的触感传来,不过很快那棋子上似是就有了温度,如同她抱在怀中的暖炉。 四目相对,他眼眸中也有了一丝笑意:“怎么,娘子不准落子?” 谢玉琰伸出脚将暖炉踢开了些许:“王大人落过了,而且是两回。”她的手一翻,他的棋子落在她的手心。 “既然王大人有心提醒,如何还能不认?” ------------ 第167章 轻松 谢玉琰说王晏落子两次,一次是以泥炉的位置提醒她,一次是将棋子压在了她的手背上。 在棋局中,教人下棋,就是这般,给一点提醒和启发,让她发现自己的弱点关键子,这样才好弥补。 既然王晏指出来了,哪有不给她补救的道理? 所以,这颗棋必须她自己填。 别的可以争,棋局上耍耍赖也没什么。再说,在谢玉琰心中作弊的是王晏才对,这个人留下那么多棋谱,她几乎每个都记得清清楚楚,自以为很了解他的棋路,原来都是假的。 这样想着,逐渐有了争强好胜之心。 一盘结束,死子回填,足足输给王晏四路。 谢玉琰颇有些意犹未尽,于是棋盘清空,再开一局。 于妈妈在一旁的禅房里等着,不时地会出来看看情形。门口的桑典见状道:“里面还在下棋。” 于妈妈向桑典道谢,然后递给桑典一把烤热的龙眼。 平日里护卫公子,桑典是不能吃的,不过今日在庙里,好似气氛格外好,桑典也不好拒绝。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娘子会下棋。”于妈妈道。 其实从娘子来了杨家之后,每日都在忙碌各种事,要说最轻松的时候,那就是听九郎背书。 大娘子好似习惯了这般。 于妈妈和张氏不止一次私底下提及过,大娘子应该歇一歇,绷得太紧,总会伤身子。 但大娘子自有思量,谁劝也是无用。 难得这次偷得一时闲,能与王大人在这里安安静静地下棋。 桑典将一颗龙眼送入嘴中,甜丝丝,热乎乎,谢娘子这边就是好,自家郎君……恨不得将他的嘴都缝上。 桑典心中欢喜,话匣子就打开了:“我家郎君棋艺……寻常,八成是娘子会让着他。”他还记得郎君小时候下不过贺郎君,回家连夜看棋谱的模样,虽然现在不是小时候了,但在他心中,此时此刻郎君不如谢大娘子。 于妈妈不禁笑了。 桑典将手中的龙眼吃完,拿出腰间的荷包:“里面是给狸奴做的肉干,这几日不见狸奴出来,妈妈带回去给它吧!” 于妈妈却没有接,狸奴的吃食家中有的是,再说王家人也不是真的想要送吃食,而是想看狸奴。 她若是接了,狸奴更是一点惦记都没了,岂非更不回去? 于妈妈笑着道:“就是让它惦记着,你才能见到。若不然……你可以来杨家喂狸奴,若是不好走前门,就与后门的婆子知会一声,寻我来引路就是了。” 桑典眼睛亮起来,这样的话就不用翻墙了。杨家的墙好翻,就是抓狸奴费功夫,趴在房顶等也冷得很,他的手都被冻透了。 两个人说着话,就看到禅房的门打开。 于妈妈急忙迎过去,只见门口站着的是那位王大人。 王晏递出一只手炉,桑典急忙接下。 “换些炭火来。” 于妈妈扫了一眼,那手炉是她家大娘子的,不禁想要顺着缝隙向里面看一眼,哪知王大人却将门口挡得严严实实,透不过一点风进去,自然也就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门关上,后面的人影却没有动,直到桑典将手炉送回去,门才又打开。 就在这个间隙,于妈妈总算瞧见了自家娘子。 娘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看,似是没有察觉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王晏将门关好,再次走回去。 手炉重新递还过去,谢玉琰自然而然地接下抱回怀中,眼睛却不舍得从棋盘上挪开。 等她看出这一局的关键所在,才将手中捏着的棋子落下。 这次局满,却要交俘四子,还是输了。 不过输棋,却也觉得格外畅快。 谢玉琰摸索着手炉,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很快传到身上各处,格外的熨帖。她的眉毛也跟着舒展开来。 她这时也回过神,原来刚刚王晏帮她换了手炉。 没想到,王晏还会做这些。 “天色晚了,”王晏道,“早些下山吧,改日我们下九路盘。” 本以为来寺中要与他商议接下来的事,可是一句话没提到正题,倒下了几盘棋。 虽说白白浪费了时间,但……谢玉琰觉得也很好。 她好像一直没从前世的战事中脱身,忘记了闲散下来是什么感觉,现在倒是完全轻松了。唯一可惜的是,要改日再下九路盘。 “去年时,我也与你差不多,总觉得一刻也不能停。”王晏淡然地开口。 谢玉琰不知他指的是什么,仔细回想,至平六年,王家没发生过什么事。但大梁朝廷在北方战事失利,葬送了一支兵马,于是才有两国和谈。 难不成那次战事与王晏有关? 所以他才会跟着贺檀来到大名府,暗中查那些武将? 王晏垂下眼睛,敛去一抹情绪:“有些事总要慢慢来。” 于妈妈进屋服侍谢玉琰穿好披风,这才与王晏一前一后走出禅房。 谢玉琰坐上马车,撩开帘子向外看去,王晏带着人骑马走在前面,这一路虽然没有任何交代,却一直将他们送到永安坊。 到了杨家门口,谢玉琰下了车,桑典这才下马过来传话:“郎君说,大娘子有事只管安排。” 桑典说完向杨家右边的小巷子里看了看,示意会安排人手在那里候着。 “劳烦王大人了。” 桑典得了回话快步离开。 谢玉琰也走进了杨家大门:“去将石勇、小山喊过来,我有事与他们说。” 现在就要安排下一步的事。 回到屋中,张氏立即迎上前,伸手拉住谢玉琰,发现她的手没有往常那般凉,这才放下心。 “这么冷的天,出去那么久,下次还要多穿些。” 谢玉琰点点头。 杨钦听到动静,跑进门向谢玉琰行礼:“阿嫂,今日都有什么好事,与我说一说。谢家那些泥炉真的都砸了?” “砸了。” 谢玉琰说的简单,于妈妈接话道:“一个也不剩,九郎没有瞧见谢家人的模样,烧了满满一架子的泥炉,没有一个是好的。” 杨钦没亲眼瞧见,多多少少有些惋惜:“下次,能不能让我也去?” “下次?”谢玉琰微微一笑,“那只怕要等许久。” 杨钦不明白:“难不成谢家不烧了?” 谢家是肯定会烧,但他们八成是砸不成了。 不过,这些都在她的算计之中,砸不到并不一定就是坏事。再说她已经砸了一次,下回要砸,就不用她来动手了。 ------------ 第168章 陌生 杨钦知晓阿嫂肯定还有主意,忍不住想要问清楚,却被张氏一把拉住。 “去做功课,让你阿嫂歇一歇。” 杨钦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不过转念他又有了主意,他先去写课业,等一会儿石勇和小山来了,他再凑过来听也就是了。 谢玉琰梳洗干净,靠在榻上,脑海中浮现起王晏说的那些话。他一个文臣,与那场战事有什么牵连? 前世大梁败给北齐,朝堂上满是指责王晏的声音,说他群奸肆虐,流毒四海,误天下苍生。若非因他,大梁不会国库空虚、百姓苦不堪言,大梁若是就此灭国,他王晏罪九分。还有人骂他是个修炼成妖的獾子精。 这些文臣在指责、弹劾旁人时,满身风骨、正气,等到北齐大军再次来袭,他们却跑得比谁都快。 她被人从道观请出来,重新坐上太后之位,她头一桩事,就是抓住逃亡的几个文臣,砍了他们的脑袋。 她的疯名也是起于那时。 这么一想,她与王晏的确有些缘分,就是这些缘分不怎么好罢了。 谢玉琰手指微微收拢,手炉到现在还有暖意。 前世她听过、看过那些有关王晏的话语,许多倒是做不得真。 至少,他不像传言中的眼高于顶、嫚侮妇人,否则也就不会有这手炉了。 那他到底为何没有娶妻?真的一心想要成仙?她不信,修仙之人何必留恋朝堂? 将书放到一旁,谢玉琰吩咐于妈妈:“明日去买几本棋谱来。” 至于看谁写的,不太重要。 前世她除了王晏的棋谱,其余人看得甚少,此时王晏的棋谱应该还没刻印,毕竟现在他还太年轻。 片刻之后,杨小山和石勇都到了。 谢玉琰等二人喝了热茶,才道:“你们回去选几个信得过的人手,不用太多,六七人就好。” 现在得用的人手,大多都是杨氏一族和三河村的,这些人石勇和杨小山最清楚。 谢玉琰接着道:“不过要与他们说明白,可能要进县衙大牢。” 石勇和杨小山互相看了一眼。 谢玉琰道:“按理说没有性命之忧,正旦之前我会想法子让他们出来,但事无绝对,要先说清楚,不想做的不必强迫。” 石勇相信谢大娘子不会让他们做违反法度之事,就算一定要做……那……别人不说,他一定能去。 石勇道:“需要做什么大娘子你就说吧!” 杨小山也点头:“大娘子放心,咱们定能找到合适人手。” 谢玉琰道:“等谢家陶窑烧出第二炉的时候,这些人要陪着三位老工匠去查验泥炉。” 这……好像很寻常啊! 石勇不禁问道:“大娘子为何说要进大牢呢?” “谢家会阻拦,栽赃你们先动手,”谢玉琰道,“将你们扭送去县衙。” 杨小山明白过来:“谢家这般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谢玉琰道:“谢氏没有这个本事,他身后的人可以做到。” 石勇道:“真要上公堂?” 谢玉琰点头:“我只有几点要求,第一不能真的伤人,虽然谢家一定会栽赃陷害,但只要不是真的动手,就算一时蒙冤,我也会还你们清白。” 石勇应声:“我会约束大家。” 谢玉琰接着道:“第二需要你们砸几只泥炉,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石勇道:“都听大娘子安排。” 谢玉琰道:“第三坊间难免会有传言,要让你们受些委屈。” 这次杨小山先道:“这个简单,谁还没受过这些?”大娘子没来之前,他们在杨氏族中的处境比这些艰难多了。 而且既然大娘子事先都知晓了,他们受的这些,最终都能找回来。 谢玉琰看向石勇:“小心着些,过了正旦你还要去邢州。” 石勇道:“大娘子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唱戏走个过场的事,不能去拼命,将事情闹大的同时,还要护好自己这边的人,真的做了出格的事,就被人握了实证在手中,到时候如何也说不清了。 等到石勇和杨小山走了,杨钦才从角落里出来。 “阿嫂,咱们到时候不会真的被诬陷了吧?” 谢玉琰看向杨钦:“害怕了?” 杨钦摇头:“不怕,大不了就告他们,大名府告不成,还能告御状。” “少看些话本,”谢玉琰道,“登闻鼓是那么好敲的?” 杨钦就是那个意思,只不过没说清楚罢了。 谢玉琰接着道:“大名府不是还有太原王氏的人在吗?” 杨钦眼睛一亮,想到了王主簿:“所以阿嫂去寺里见王主簿为的就是这个?” 原本是,可最后……就下了几盘棋。 …… 巡检衙署后院。 贺檀进屋的时候,发现王晏正在摆棋,他下意识地转身想走。 王晏九岁之前,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但王晏九岁之后……他就没再赢过。当看清楚,棋盘上黑子、白子都摆好了,贺檀才放心地走上前。 “看到了好棋谱,在复盘?” 王晏道:“兄长仔细看看。” 贺檀坐在一旁,看着王晏熟练地落子。 “黑棋占上风,似是很懂白棋的路数,”贺檀说到这里看向王晏,“你执白棋。” 贺檀熟悉王晏的棋路,一看就能看出来:“这几手你下的好,不过好似对黑棋没用,黑棋早就料到了……” “咦,后面怎么不行了。” 也不是真的不行,就是与之前相比差了些什么。 王晏道:“我换了棋路。” 后来又试了两局,只要是他常用的棋路,她都能破局。就像早就知晓结果一样,可只要他换了路数,她的棋力明显就不如之前。 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篓。 贺檀有些意外:“不复盘了?” 王晏道:“不用了。”他已经找到答案。 他们第一次在杨家见面时,她露出略微惊诧的神情,当时他就猜测,她可能知晓他的身份。 现在他能肯定,她知晓他,对他有一定的了解,却不曾与他这般相处过,否则就不会对他既熟悉又陌生。 原来在她那里,他们是这样的关系。 王晏心里忽然有些失望。 很快他却哂然一笑,明明都要释然了,却为何得了机会就要一遍遍试探?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结果? “我听说了,”贺檀没有看出王晏的异样,喝了口茶道,“谢大娘子当真奇女子,居然带着人将谢家的泥炉都砸了。” 王晏淡淡地道:“这算不上什么,过两日……她还会闹得更大。” ------------ 第169章 罪名 王晏不用问谢玉琰接下来会做什么,从她动手的时候,他就什么都清楚了。 想要代替谢家做北瓷,首先要压过谢氏瓷窑的名声。 今日谢玉琰弄出的动静,表面看着,是在找谢家的陶窑的麻烦,其实她真正想要推的是那三个老匠人,或者说是查验陶窑的法子。 现在或许没有人在意这些,等到谢氏陶窑出事的时候,谁都不会再买没有经过查验的泥炉。 谢家不是她的对手,而是她的垫脚石。 认识谢家瓷器的人,经过这桩事后,也就认识谢大娘子的瓷窑了。 他们也是一样,通过谢家抓住谢家背后的人。 “兄长不是什么都没审出来吗?” 贺檀应声。 审出来的那些都是小事,不是他们要的结果,真正该说话的人都没有开口。衙署论罪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谢家,于他们没有用处。 王晏道:“这次就有机会了。” 贺檀放下手中的茶碗。 王晏道:“人不怕一起死,就怕别人都活着,而他为所有人替罪。谢家都自身难保,如何能护得住为他效命的下人?” 贺檀道:“你是说谢家那些管事?” 王晏点头。 接下来就不用王晏说了,贺檀道:“我让人暗中照应一下其中一个管事。”至于哪个管事并不重要。 大牢那种地方,不必说太多话,只要送进去的饭菜稍好些,让狱卒少打几鞭子,就会被人盯上。 被照顾的人,自然就会被怀疑供述出了什么。 加上谢家接二连三的出事,众人的疑心也就变得更重。其余没有招认的人,也会跟着动摇。 与其当别人的垫脚石,倒不如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贺檀道:“所以你不着急审讯谢家。” 因为时机未到。 贺檀知晓王晏会有安排,但不知晓是通过谢小娘子。 贺檀再次拿起茶碗,他这阵子,要忙着查看案宗,又得时刻注意西北驻军,倒是王晏有了谢小娘子帮忙,当真轻松得很。 王晏“告病”离京一阵子,他还真的来大名府养精神了。 “人家帮了你这么多,”贺檀忽然道,“你准备给人家些什么?” 王晏淡然地道:“她利用这桩事,能让手中瓷窑在北方有一席之地,用不着我们。” 贺檀“啧”地一声:“当真小气得很,你又没问,怎么知晓人家不需要?” 王晏垂下眼睛没有再说话。 要的,她会自取,不要的也不会拿,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 刘家。 刘二娘一直在书房里写字,没有人敢去打扰。 今日谢家的人来了一趟之后,刘二娘就变了脸色,就连贾四娘都不敢提泥炉的事了。 贾四娘其实也不明白,不过就是一个泥炉,怎么会这般麻烦? 杨氏家中的那妇人,就像是在故意与刘二娘作对,偏偏不让二娘如愿。贾四娘都恨不得走一趟杨家,仔细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形? 当然她不能去那种地方,以她们这种身份,是不好与那些人争执的,看在别人眼中就是自降身份。 用二娘的话说,不能给她这个脸。 但是委实也太气人了些。 那谢家也是不中用,居然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妇人将泥炉都砸了。 终于到了晚上,书房的门打开了。 几个丫鬟走进去服侍刘二娘净手,用些饭食。 等到碗筷都撤走了,贾四娘才走进去。 刘二娘的心情好似已经平静许多,看起来与往常……差不多。 贾四娘先走到书桌前,夸赞一番刘二娘的字。 刘二娘字写得格外好。 “二姐姐若不是女子,凭着这些都能去考状元了。” 刘二娘没有与贾四娘说笑。贾四娘仗着胆子走过去,伸手揽住刘二娘的手臂:“二姐姐别生气,为那种人不值当的,那谢家不是说了,过几日就会有第二窑、第三窑出来。” 这话说的没错。 但刘二娘想要在刘家开宴,就要等到正旦以后。 贾四娘道:“我回到屋中,将那泥炉也砸了,那人不识抬举,我们也不用他们家烧出的东西。” 刘二娘看向贾四娘:“你不用劝我,这不过就是小事,我从前没想与那妇人为难,如今看她这般跋扈,也该给她些教训。” 贾四娘颔首:“二姐姐说的是。” 至于什么教训,刘二娘已经安排好了,她只在大哥刘时章那里哭一场,大哥就答应帮她。不过她也得提醒谢家,将杨家那些人弄进大牢里没用,最好一劳永逸,将那妇人关进去。若是这次谢家再做不好……将来卖去榷场的瓷器,就要换人家了。 …… 整件事中,被架在火上烤的是谢家。 谢崇海让田氏去刘家报信,带回来的却是不好的消息。 刘家没说要帮忙,就径直将田氏送了出来,紧接着市令司来人督促他烧好瓷器,准备参加明年二月份的拔选,只有被选上了,才能带着瓷器去榷场做买卖。 其实大名府早就定好了会用谢家的瓷器,现在衙署派人来问,就是在提醒他,刘家动了怒,如果处置不好这次的事,谢家就别想榷场的事了。 谢崇海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谢家为榷场准备了一整年,几乎将半个谢家都压在了上面,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北方只选两家的瓷器去榷场,没能选上的瓷窑,不是丢了一桩买卖,而是丢了在北瓷的地位。 连榷场都去不了,将来他们烧出的器型再好,也不会被认同。 相反的,有了这次,他们至少是北瓷中最厉害的两家之一。 “不能不下杀手了,”谢崇海咬牙,“这样瞻前顾后,我们谢家就真的完了。”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那妇人有贺檀撑腰,向她动手,贺檀不会坐视不理。” 谢崇海深吸一口气:“若是有人能担下这罪名……即便贺檀来查,只要我们交出那人,也就能应付过去。” “还要用家中管事?”谢老太爷道。 谢崇海摇摇头:“只怕这次再用下人,衙署那边不会罢休。” 说完这话,谢崇海沉下眼睛,仿佛陷入思量之中。旁边的赵氏却攥紧了手中帕子,她想到一个人。 她本不该现在提及,毕竟谁都不愿意做这个坏人。 可现在不说……就怕失去这个机会。 “若是……咱们家中的庶子呢?” ------------ 第170章 下手 赵氏说完立即摆手:“我就是胡乱说说,到底是我们赵氏的血脉,自然不能……” 谢崇峻将谢七记在嫡母赵氏名下,按理说是谢家的嫡子,但这些还不是由着谢家来说? 所以他也能立即变回庶子。 一个庶子犯了错,被逐出家族,于家族的名声来说,伤害不大。 谢老太爷本来一直没有说话,听到这些,抬起头来。 “这话不错,”谢老太爷道,“那孽障这些年惹了多少祸事?刚好借着这件事将他一并解决。” 谢崇海神情肃然,目光中透着几分不忍:“到底是我们谢家的血脉。” “那又如何?”谢老太爷道,“难不成要整个谢家都败在他手中?” 谢崇海仍旧没说话。 赵氏也跟着着急。 谢老太爷训斥谢崇海:“你就是不够狠心。” 谢崇海道:“还是看看再说……” 话却没说完,就被赵氏打断:“瓷窑那边查的如何了?可与绍哥儿有关?” 提及这个,谢崇海叹了口气:“才查了去年的账目,就发现了许多问题,若是那些人都是为绍哥儿做事,绍哥儿手中至少有几千贯钱。” “多少?”谢老太爷瞪圆眼睛。 “我也只是推测,”谢崇海道,“还要仔细查了才知晓。” 赵氏的心一片冰凉,她手中都没有那么多银钱,谢崇峻却给了庶子,前阵子因为亏了六千贯,谢崇峻还装模作样的发愁,她甚至想过要将嫁妆拿出来…… 其实哪里用得着? 谢崇峻就是不舍得从谢七那里挪银钱罢了。 现在赵氏甚至怀疑,谢崇峻没有被谢玉琰坑骗那些银钱,他是假借这个机会给了庶子。 赵氏眼圈发黑,昨晚她睁着眼睛睡不着,只要想到这都些年谢崇峻如何骗她,她就难受的不得了。 一颗心仿佛都要裂开。 到头来她还是被骗了。 她受够了这些,才会在刚刚提及借着这件事将谢七一起除掉。 谢老太爷道:“瓷窑那些吃里扒外的人,都给我撵出去。” 谢崇海目光闪烁:“那都是些老管事和匠人。” “不管他是谁,”谢老太爷道,“你将人都查出来,提前安排好人替换,既然动手,就一次都清干净。” 至于怎么才能让谢七承担罪责。 “下次开窑的时候,让那孽障过去,最好让他与杨家人闹起来,”谢老太爷看着谢崇海,“后面如何做,你去安排。” 谢崇海依旧有些迟疑,在谢老太爷再三要求下,不得不点头。 将这些定下来,无论是谢老太爷还是赵氏都松了口气。 等从谢老太爷屋子里出来,赵氏被谢崇海喊住。 “大嫂,”谢崇海道,“我是这样想的……绍哥儿教训教训就行了,毕竟那是大哥的骨肉,我还是不忍心……” 赵氏脸色难看,却不好直接与谢崇海争辩:“都听二弟的安排。” 谢崇海这才放心,躬身向赵氏行礼,然后离开。 赵氏整个人像是被浇了盆冰水,走回屋子里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都冻僵了,她哆嗦着嘴唇,半晌才将桌上的提梁壶拿起来摔在地上。 “他当什么好人?”赵氏气愤地尖叫,“到底他们是一家人。” 谢崇峻都进了大牢,谢崇海还为他着想,恐怕谢崇峻出来之后发现疼爱的庶子没有了。 赵氏只觉得自己再一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就跟当年谢七生母苗氏活着的时候一样。 看来这件事,她还得靠自己。 赵氏看向管事妈妈,这是她从娘家带回的陪房,对她忠心耿耿,当年苗氏的事也是吴妈妈帮忙安排的。 吴妈妈认识自家娘子的眼神,她点了点头:“就像上次对付苗娘子一样,奴婢去找人。” 赵氏深吸一口气:“多给些银钱,只要再帮我这一次,我就给他家里人脱籍。” 吴妈妈应声:“奴婢这就去安排。” 赵氏看着吴妈妈离开的背影,想到当年苗氏病恹恹的模样,那件事她做的滴水不漏,就算衙署来了人也没有查出端倪。 这次也一定行。 她就算发了善心,送他们母子去团聚。 …… 这些日子,左尚英、柳二郎和一群读书人总会聚在茶楼里谈论小报。 小报印了三次,花钱买报的人,一次比一次多。 去刘致铺子里送文章的人也络绎不绝,左尚英等人每日都要看到夜里,才能审完。 现在他们聚一起,定下来哪篇文章可以登上小报。 谢大娘子将此事完全交给了童子虚,童子虚又聚了一群人,说层层筛选也差不多,能将文章编入小报的人,心中欢喜可想而知。 这里面有一个屡屡落第的严秀才,提前悟出了一些门道,他写的文章已经两次被选中。而且还会经常被人谈论。 “谢大娘子砸泥炉的事,坊间传的最多。” 他们还安排人,四处问那些看报的人,最喜欢小报哪篇文章。 上次的小报,谈论最多的,无非就是杨家瓷窑和谢家瓷窑的争斗。 “今天谢家第二次开窑,是什么结果,也能继续上报吧?” 左尚英点点头:“依我看让人查验是对的,要卖就卖好的,否则宁可砸了,似这样的消息……传出去也是好事。” 众人纷纷赞成。 左尚英道:“那就这样。等那边有了结果,咱们就写好编入下一次小报中。” 按理说,小报明日就要开印,时间很是紧张。 这也是正旦前最后一张小报了。 众人正说着话,就听到“蹬”“蹬”“蹬”跑上楼的声音。 严秀才满脸是汗,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见到众人就道:“出事了,杨家瓷窑的伙计在谢家陶窑打人了。” 左尚英一怔:“你……是听人说起,还是亲眼看到的?” 严秀才道:“陶窑不让进,我只在外面守着。不过听到里面传来不小的动静,然后就有人大喊大叫,正好被一队巡卒听到。” “我看到杨家的伙计被巡卒绑着押去了县衙。”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惊呼。 左尚英道:“快去县衙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两个人主动提出前往。 剩下的人依旧聚在一处说话。 “如果,”严秀才道,“这是真的,那咱们小报还要不要写?谢大娘子……总归是小报的东家。” 众人登时陷入了沉默。 …… 茶楼另一边的雅室中,有人将手中的小报放在桌上。 “我就说,这小报就是商贾谋利之物,一旦涉及了东家的利益,就宁愿不写出来。” 大约四十多岁,一身文士打扮的男子道:“这……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 第171章 期望 中年男子说完话,身边的管事立即给他斟茶。 “您说的是,”管事道,“到底……就是一桩买卖。” 文老爷在这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就听着外面的秀才们说话,当秀才们争论文稿的时候,他还会捋着胡须轻轻点头。 母亲过世之后,他丁忧回乡守丧,一直大门紧闭甚少出门。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不是因为他太过偏激,而是不想为那些事扰了心境,就想清清静静为母亲尽孝。 三年守丧结束,他也并不着急,更没想四处走动,争取早些回朝廷任职。 他是半个月前突然收到朝廷的文书,让他正旦之后归京,从前的同僚和友人得知消息,纷纷写信给他,盼他早些上任。 离开家中草庐,他就直奔大名府,一来是躲避有人频频造访,二来这里也是他曾居住的旧地,而且北京大名府是陪都,在这里能听到些朝廷的消息,又不会离朝廷太近。 他没知会任何人,只带着一个老奴一路往大名府而来,沿途在坊间打听些许消息。 与其听别人说,不如自己亲眼看看大梁朝廷三年有什么变化。 北方战事虽然停了,但许多地方仍旧人烟稀少、田地荒芜,他六七年都留任北方,见到这种情景,心中感慨万千,只希望重回旧地为官,为北方百姓做些事。 他那低沉的情绪,直到大名府才缓和了些。大名府比他想的要繁华,城内坊、市打开,百姓来来往往,一片热闹景象,有点国泰民安的意思。 尤其是一早有人走街串巷的卖水,那蒸腾起来的热气、沿途叫卖的声音,给这府城增添一份烟火气。 文老爷还特意叫了洗面汤,从卖热汤的小贩口中得知大名府有了一种小报。 拿到小报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看起来。 先是看到那一行有些熟悉的字迹,那像是王相公长子的字迹。 顾不得别的,他立即让管事出去打听。 得知王相公的长子没在大名府,但与王晏亲近的贺檀和童子虚都在这里落脚。 虽然尚不清楚王家有没有插手这小报,心底里却已经对小报更重视几分。 反反复复将小报看了几次,文老爷觉得这确实是有些东西,而非一时玩闹之物。 只是一张纸而已,他就对最近大名府发生的事知晓的七七八八。尤其是那价钱低廉的佛炭,当记宝德寺一功。 还有那花银钱印刻小报的谢娘子,也是个有思量的女子。 他动了心思将小报带入京中,也许在别人看来民间的刻印登不上大雅之堂,却对坊间百姓格外有用处。 不是邸报,却又解读朝廷下发的政令,更多的文章写的都是大名府与百姓有关的事,用的文辞并不繁复,容易口口相传。 这是个好东西。 本来文老爷对小报有极大的期望,今天听说杨家事,立即给他泼了一盆冰水。他忘记一点,有些事究竟不能像想得那般……小报是人所写,那一定会有偏颇,难免有人利用它来获得利处。 若是弄不好,传出去之后弊大于利。 文老爷正想着,就听外面传来声音。 “谢大娘子来了。” 文老爷立即放下了手中的茶碗。 佛炭和小报都与谢大娘子有关,她身上的案子也格外离奇,一个差点就被害死的女子,却在大名府搅起了这般动静。 文老爷有心探知一二,于是站起身走到门口撩开帘子向外看去。 早就听说了谢大娘子的年纪,可是当看到那么一个年轻、清丽的面孔,还是让文老爷有些惊讶。 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女子,穿着一身寻常的衣裙,神情却大方、沉重,一双眼睛也格外的清亮。 在场的秀才纷纷起身互相见礼。 谢玉琰看向左尚英:“家中出了些事,我来晚了。” “是我们来早了,”左尚英道,“娘子不用在意。” 站在左尚英身边的柳二郎仍旧怔愣着,目光落在谢玉琰脸上半晌都没能挪开,被左尚英碰了碰才回过神,不过也忘记了说话,只是再次躬身。 惹得左尚英不禁发笑,他还没见过柳二郎这般模样。 于妈妈搬来凳子让谢玉琰坐下。 谢玉琰也没有二话,大大方方落座,看向众人,仿佛很习惯这般与外男交谈。 “这次是来商议小报的事。” 众人纷纷点头。 谢玉琰道:“书铺那边说,大家提议给小报涨价?” 几个秀才点头。 左尚英道:“一份六文钱委实太少了,卖出一份至少赔十文,卖的越多赔的越多。我们都觉得大娘子涨一涨,不说能赚钱,至少拿回本钱。” “是要涨一些,”谢玉琰道,“但要等到合适的时候,不是现在。” 众人看着谢玉琰,等着她的下文。 谢玉琰接着道:“小报毕竟是新兴起来的东西,卖的太贵不利于传开,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更多人看报,而非用它来赚银钱。” 柳二郎抿了抿嘴唇,抬头去看谢大娘子:“那……什么时候才是合适?” 大约是觉得自己说的太生硬,柳二郎急着解释:“我的意思……是要早些准备。” 谢玉琰却不在意,眉宇舒展,向柳二郎点点头:“譬如现在大家习惯早晨起来用热水、喝熟水,等大家每日都想要找大名府小报来看,也就差不多了。” “我们要的不是一时的热闹。” “那得亏不少银钱。”严秀才道,他正想着要如何将心中思量的说出来,就听谢大娘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家是怕我拿出的银钱不够,哪日小报会办不下去?” 被说中了心思,众人纷纷点头。 谢玉琰微微一笑,“这个不用担心,我拿出了银钱压在书铺,无论发生什么事,至少那边的银钱够用三个月。” “再说,小报赚钱,未必要加价去卖。” 这个众人就不明白了。 “只要看得人多了,就不愁没银钱刻印,”谢玉琰道,“这个现在说也没用处,大家只需要记得一桩事,将小报的文章写好,尤其不能失实。” 说到这里,谢玉琰微微一顿:“就像这次杨家的事,大家要如实去写,不要有半点偏颇。”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就连文老爷也露出意外的神情。 “怎么?”谢玉琰环看众人,“大家以为我会仗着小报东家的身份,让大家编造文章吗?” ------------ 第172章 兴趣 谢玉琰说完之后,几个秀才没有立即回应,他们之前确实有这样的思量。 毕竟他们不太了解这位谢大娘子。 在他们心里,商贾都是为了赚钱,谁能在自家刻印的小报上,写一些对自己不利的东西? 来传消息的严秀才,一路想的也是,这件事不能再写了,往更深了想,杨家出了事,小报还会不会继续刻印也是个问题。 可现在谢大娘子来了,与他们说,准备了三个月刻印的银钱,而且……不会阻拦他们写今日发生的事。 这话有多少是真的? 就算谢大娘子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笑,他们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怀疑。 左尚英先开口道:“这桩事是不是另有隐情?不是传出来的那般?”他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既然不怕写出来给大家看,杨家就一定没问题。 谢玉琰道:“这个你们不能听我来说。” 柳二郎大约猜出谢大娘子的意思。 “要去问县衙,”谢玉琰道,“县衙如何说,谢家如何告,不能听坊间人传,更不能信某个人的一面之词,包括我。” “我说过尤其是重要的消息,不能失实就是这个意思。” “否则这就不叫大名府小报,而是杨家小报,谢氏小报……” 左尚英听明白了。 谢玉琰道:“不能收哪家银钱乱写,更不能胡乱编造一通,之前我们小报上印的案子,都是经过衙署判罚的,没有判罚的案子要如何写,你们需要花功夫去思量,但……没有真凭实据的东西,绝不能出现在小报上。” 左尚英与柳二郎互相看看,两个人纷纷露出钦佩的神情。 谢玉琰说完这些站起身:“你们继续商议,有什么事只管来杨家寻我。” 秀才们忙起身相送,直到谢玉琰坐上马车,柳二郎还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左尚英又拉了柳二郎一把:“走吧,还有许多文章没定下来。” 柳二郎喃喃地道:“与我想的有些不同。” 不同的是,谢大娘子比他想的更厉害,光凭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大多数男子都没她这样的眼界。 怪不得王家会用她来做事。 柳二郎想想谢大娘子的目光,就算什么话也没说,站在那里就格外出挑。那好似洞悉一切的通透和淡然,一下子就将他的视线捉住了。 “你说,怎会有这般人物?” 左尚英似是没有听到,没有搭话。柳二郎脸上羞臊,只好装作什么都没说,带着一众人重新回到茶楼。 雅室里的文老爷也坐回了椅子上。现在听着倒是有些意思了,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想要知道这件事如何善终。 文老爷吩咐管事:“去仔细问问,那谢大娘子与谢家瓷窑到底怎么回事?其中有多少恩怨?” 既然文老爷在大名府住过一阵子,自然就有相熟的人,想打听出来,一点都不难。 管事应声。 文老爷继续听着外面的动静,秀才们也在商量由谁去衙署询问。 还没有看到下份小报,他就已然十分好奇了,到底报上会怎么写?本来不在意的一件事,现在他倒是想弄个清楚。 …… 谢玉琰坐在马车上,看向旁边的王晏。 她来的时候,车厢里只有她和于妈妈,从茶楼走出来,车厢中就多了一个人。 而且…… 王晏怀中抱着狸奴,低头在看他手中的文书,那模样很是自然。方才陡然四目相对,她还当是上了王家的马车。 王晏将文书放好,伸手抚摸着狸奴脊背地上的毛发,又伸手给它瘙痒,狸奴舒服地眯起眼睛,在他怀中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狸奴在王晏怀中,与在她这里有些不太一样。狸奴对她更为乖顺些,对王晏,则会用爪子勾着他,让他给它好好抓挠下颌。一双大眼睛里多多少少透着几分得意,好似做了什么好事,来讨奖赏似的。 王晏抬头看向谢玉琰:“衙署那边传回消息,谢家几个下人身上都有伤,现在他们一口咬定是因为对泥炉查验的结果有异议,上前阻拦杨家人,杨家人二话不说就拳脚相向。” “杨家的雇工和伙计则说的恰恰相反,他们进去拿泥炉时,谢家人就迎了上来,石勇见谢家人身上带伤,知晓不好,欲带着大家离开,却被谢家人阻拦,因此两伙人纠缠在了一起。” 谢玉琰道:“没闹出人命吧?” “军巡去的早,”王晏道,“只有两个伤得重些。” 若是再晚一些,那就不好说了。 谢家会想法子将罪名坐实。 王晏道:“在大牢里,狱卒会照应他们,不会让石勇几个出事,但提审是少不了的。” 谢玉琰点头:“不审也不能还他们清白。” 王晏看着谢玉琰:“谢家找了人四处传消息,这两日你提醒那些走街串巷卖水的人,莫要与人起冲突。” 谢玉琰点头。 “还有永安坊、三河村和陈窑村的人。” 既然谢家下了决心,得手一次,就会进一步稳固结果。这段日子她的水铺和集市有了些名声,但人言可畏,传一传就变了样。 所以弄清楚之前,他们必定很艰难,但换了角度来说。 “闹得越大越好,爬得高,摔得才狠。” 王晏没有多说什么,这些事谢玉琰都能安排好,其实他这趟原本不用来。 “刚刚茶楼里有个人在。” 王晏这样说,谢玉琰就知道他指的不是左尚英那些秀才,而是一个身份特别的人。 “里面有位丁忧的大人,才接到旨意,被召回朝廷另派职司,他刚好路过大名府,会在大名府停留一阵子。” “如果他能认同大名府小报,看到你与谢家的案子,对你有益无害。” 谢玉琰明白过来,王晏这是暗中给她找了助力。 有这么个人在,她就不用愁,如何将消息传去京城了。 谢玉琰眼睛微微发亮,二月份朝廷就要选出送去榷场的瓷器,本来时间有些太仓促,现在得了这个人,她就不必着急了。 “王大人,”谢玉琰仔细思量,“那位是你们准备推上去,提领榷场的人选吗?” 她想知道那人是谁,是否和前世的结果不同了? ------------ 第173章 心软 马车慢慢前行。 车夫克制着自己不去偷瞄车厢,方才那位大人来的时候,他也想上前问话,却被那大人看了一眼,就生了怯意。 幸好大娘子经常与那位大人议事。 要不然,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马车外的护院也听从于妈妈的吩咐,沉默地跟车前行。 车即将拐入永安坊,车厢里传来敲击声音,然后谢玉琰道:“去三河村。” 于是车马调转方向往西而去。 王晏在车里压低声音道:“大梁与北齐和谈之后,北齐提出要开设榷场,天家召见两府相公和枢密院商议的时候,我父亲就想过推举身边合适的人选。” “但这个位置太过重要,谁也不想安插对方的人。” “榷场关乎整个北方的战局,每年还会带来源源不断的利益,谁都想要拿到这笔银钱。” 治国与治家是同样的道理。 就像北方的局势,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主战之人想要拿回丢掉的边疆重镇,打的齐人元气大伤,没有能力再南下袭扰。 主和之人却觉得赔出的银钱,远远低于朝廷花费的军资,而且朝廷还能通过榷场将这笔银钱赚回来,何乐而不为? 他们觉得战事劳民伤财,休养生息更为重要。 但如此粉饰太平,也会让大梁的军队战力愈发羸弱。既然都花钱去解决边疆的战事,谁又愿意再豁出性命? 武将没有了胆,大量的军队就不堪一击。 所以这些银钱,作为主战的王晏,更希望花在军备上。 “我给京中写了书信,”王晏道,“我觉得现在可以一争。” 眼下大名府给了他们机会,大名府的事闹出来,他们就能趁机安插人手。 “当然……也是因为文正臣这个人,没有站在任何一派的阵营中。” “双方各退一步,朝廷兴许就能顺利启用他。” 文正臣,谢玉琰仔细回想,奈何对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北方先后开了四个榷场,小官小职她不会在意,但历任提领她都记得清楚,她能确定没有这个文正臣。 谢玉琰看向王晏:“此人是什么来历?” 王晏道:“在北方任职多年,丁忧之后,有人欲提拔他前去枢密院,但被他拒绝了,虽是文臣,却在战事时,与守城将士共进退。” 大梁的文臣,命都精贵的很,他们不会亲临战场,主张坐镇后方。 光凭这个,文正臣的确不同。 “而且,”王晏道,“他不在王家这条线上。” 谢玉琰微微扬眉,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将来她去榷场做买卖,至少可以不用避讳与这位大人来往。 大名府的事经他传出去也很好,顺利的话,也能将她从王家这条船上带下去,至少在外人眼中看起来是这般模样。 谢玉琰看向王晏,他当真将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当然也是因为她从不加以隐瞒。这样一来,她既借用了王氏之力,又不用承受王氏给她带来的烦恼。 谢玉琰道:“那就多谢王大人了。” 不用再多询问,她就已经知晓的清清楚楚。而且对他这步棋格外满意。 也许,她不露出这般神情,反而更好。 至少能让他觉得,她不是随时都能跳下他这条船。 不过那样也就不是她了。 面对聪明人,她习惯将好的坏的,算计的,都摆出来。 “作为交换,”王晏突然不想就这样放她走,“谢大娘子帮我看看,在哪里修高炉最好。” 王晏第一次在谢玉琰面前提及他父亲,等于明着告诉她,他是当朝宰辅王相公之子。 虽然在此之前她已然知晓,但这样不加遮掩……还是头一次。 所以,她也可以痛快的答应。 谢玉琰撩开帘子:“出了西门,沿着官路行五里。” 于妈妈应声。 谢玉琰看向王晏:“五里外有个岔路,直通处山林,山林北边有座小山,若是从那里修一条路,离三河村很近,且山脚下也有延伸过来的矿脉。将高炉修在山下,便于用石炭矿,而且远离人烟,便于大人试炉。” “不过到底是否合适,还要大人自己抉择。” 她没解释为何自己知晓。 其实随便扯一句,也想要寻地方再起一座窑炉,也能圆过去。 他不问,她也省了一番口舌。 马车停下,小路只能步行。 这次王晏走得格外快,谢玉琰也没要求他等待而是提起裙摆,快步跟了上去。急行、逃跑,对于一个亡国太后,不要太熟悉。 但这身子委实不如她前世,不过走几步就气喘吁吁,但她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她看来,多走几趟也就好了。 路很难走,加之前日下了大雪,雪厚厚地积在那里,踩上去难免陷下几分,谢玉琰的鞋和裙角已经湿了。 于妈妈见状正要吩咐护卫上前清理出一条路,却发现大娘子走得快了些,再仔细一瞧,大娘子落脚之处,都被踩的平整。 显然是前面的王大人察觉到了,故意将地面踩得平实,只要大娘子沿着他的足迹往前走,也就无碍。 谢玉琰看向王晏。 她能感觉到,王晏有些怒气,大约是因为她不想与王氏有太多牵连。大梁多少人都想搭上王氏这条船,她却如此……未免有些不识趣。 既然是交换,那就像她说的那般,双方都不要吃亏。 他自然也没必要为她着想。 可又是什么事,让王大人心软了,默默在前开路呢? 她不知晓。 但既然他做了,她何必不接受?谁也不会自讨苦吃。 一阵风吹来,王晏伸出手臂,树杈上飘落的积雪被他挡去,他转头去看身后的谢玉琰,只有零星的雪花飘落在她头上。 他该选个好日子,至少提前知会一声,让她穿得多些。 这般思量着,王晏解下身上的斗篷递给一旁的于妈妈:“山风紧,让你家娘子穿上。” 不远处的桑典见状心中腹诽,给斗篷就大大方方的给,还要绕个圈子,明明离得那么近,还要假手旁人,好似谢娘子听不到似的。 平日里教训别人一套套的,轮到自己身上,还不是做事优柔寡断,装模作样。 ------------ 第174章 生病 “桑典。” 桑典心中正胡乱思量,突然被叫到,登时心里一紧,忙看向自家郎君。 王晏道:“前面探路。” 桑典应声,快步往前去。 这一会儿天就阴沉下来,风也跟着吹得急,幸好几人已经走到山脚下。 “就是这儿了。”谢玉琰伸手指了指。 前世时,大名府就在这里砌了高炉。也是朝廷辗转选了几个地方,最终看中了这座山脚。 “将这片林子清理出来,从这里往三河村,刚好做个石炭场。” “地方足够大,炼焦、炼铁都能并在一处。” “避开了河道又远离官路,朝廷增派人手前来也好护卫。” “就算起了战事,只要大名府没事,这炼铁炉也能安然无恙。” 王晏听谢玉琰熟络地说着这些,她已经考虑的很周全,也许……在她那个时候,这里就有了炼铁炉。 说话间,天突然阴过来,冷风中夹杂着一股冰雪的味道。 桑典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个窝棚,是打猎人暂时歇脚的地方,郎君和大娘子先过去避一避,我去将马牵过来。” 这阵风吹得太急,一会儿骑马离开更快些,能少受点寒。 谢玉琰裹紧王晏的斗篷,跟着钻入茅草屋中。 王晏堆起柴禾,点燃了火堆。 谢玉琰的脸颊被吹的微微发红,王晏第二次后悔,应该另挑个时间前来。 杨家的两个护院挡在窝棚门口,依旧还是有风吹进来,王晏走过去,在谢玉琰对面蹲下,继续添柴让火堆烧得更旺些。 谢玉琰渐渐暖和起来,她抬眼看向王晏。 火光映在他的脸颊上,在上面笼了层光晕。 谢玉琰忽然想起小时候,王淮戴着王铮的平翅幞头,学着王晏的模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还故意压低声音装作老神在在:“官家,臣以为不妥。” 当时她跟着笑出声。 朝廷内外,流传一句话,不怕天家辍朝,就怕王相公不妥。 虽然后来王淮被寻过来王铮揍了一顿,但这是她年幼时少有的欢乐记忆。 现在面对王晏,她又忍不住笑了,不过这次只觉得王淮的模样滑稽得很,跟王晏半点不像。 “在笑些什么?”王晏抬起头,一双清亮的眼眸看向她。 他这般肃然,让她差点又忍不住。 “没什么,”谢玉琰道,“就觉得躲藏在这里……委实是世事难料。谁料想,天变得这般快。” 言不由衷。王晏垂下眼睛:“是觉得我好笑吧?” 那眉眼飞扬,看到她笑意又浓的模样,分明与他有关。 谢玉琰立即道:“大人……这话从何而来?” 哪日找到真凭实据,让她无从抵赖。王晏想着轻拂一下衣袍:“不看看自己有多狼狈。” 穿着他的斗篷,缩在那里,显得身形又瘦又小。哪有半点平日里训人的气势? 话音落下,他看到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手指纤长而柔软。 王晏道:“做什么?” 谢玉琰道:“给我铜镜,我好瞧瞧自己。” 猝不及防,王晏眼底也闪过一抹轻松的笑意。 火堆烤干了谢玉琰湿了的鞋子,那种暖融的感觉,让她暂时忘记了外面吹过的寒风,整个人也跟着松懈下来。 没过多久,桑典就牵来了马。 坐在马背上,谢玉琰微微打了个冷颤。今日委实不适合出门,虽然烤了火,这一会儿又被吹透了。 总算到了官路上,换了马车,这次王晏没有与她同乘。 刚才出城之后,桑典等人就寻过来,现在不用与她车内议事,王晏自然要跟着他们骑马回去。 谢玉琰抱起狸奴,靠在软垫上,想起方才那一幕不禁又要发笑。聪明如王鹤春,却也想不到她到底在笑些什么? 王晏依旧将她送到永安坊才离开。 谢玉琰回到杨家,于妈妈忙吩咐人去煮驱寒的汤水。 张氏看着放在黄梅架上的斗篷,大约猜到谢玉琰去见了谁。 “这可怎么好?忙完这边,又要应付那头。”张氏心疼地摸了摸谢玉琰的脸颊。 暖和过来之后,被风吹过的地方一阵滚烫。 张氏见状更加忧心。 谢玉琰安慰张氏:“只是吹着了,一会儿便好了。” 结果没想到半夜就烧起来,幸好张氏不放心,夜里进门查看谢玉琰的情形。 拉扯两个孩子的张氏,听着谢玉琰的呼吸声就觉得不对,手一摸烫得像热炭,忙去拧了帕子敷在谢玉琰额头上,然后吩咐于妈妈快去请郎中。 谢玉琰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进屋,给她把了脉,不多一会儿,于妈妈就端来了药让她服下。 谢玉琰脑子里晕晕沉沉,身上又冷又疼,折腾到了天亮,热度才退下去了些。 张氏端来了一碗热面,杨钦也坐在床边,几双眼睛盯着她吃东西。 “我没事,”谢玉琰嗓子有些哑,“歇一歇就好了。” 张氏摸了摸她的额头,稍稍松了口气:“到底是王……主簿送来的药,两顿下去就见了效。” “王主簿……”谢玉琰道,“他怎么会知晓?” 于妈妈道:“昨晚我去请郎中,刚好遇到了巡城的陈军将。陈军将径直送我去找郎中。不过,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才知晓,王主薄带着位章郎中先一步到了家中。” 张氏点点头:“说是从前在宫中做过太医,拿来的都是好药,说什么也不肯要诊金,看来只能等你好了,去谢谢王主簿。” 王晏定是从巡城兵士那里听到的消息,于是先一步请来了郎中为她诊治。 谢玉琰放下碗筷漱了口,又躺了回去,不管怎么样……一切都等她睡饱了再说。 …… 大名府突然变了天,冷风灌入城中,天气又冷了几分。 正因为如此,谢家烧出的泥炉更加好卖。 泥炉还没摆上,就被人买走了。 谢崇海看着热闹的铺子,只觉得连老天都帮他们。听刘家眼线说,谢玉琰病了。想想也知晓,定是因为杨家下人被抓,急火攻心。 谢崇海心中说不出的畅快,看那妇人以后还敢不敢如此猖狂。这次过后,谢家泥炉的名声就有了,杨家和那妇人再阻拦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 第175章 自信 谢家四处陶窑都开始烧泥炉,却还是不够卖的。 大名府下辖的馆陶、魏县都有人前来买。 谢家上下一片忙碌,谢崇海借着这机会,特意将谢七叫出来做事,一来是面对杨家人,总得有个人出面,二来刚好暗中盯着谁与谢七走得近些。 谢七没让他失望,杨家下人被抓走的那日,谢七就在场。为了能稳住局面,谢七不惜与杨家人大打出手。 谢崇海想看到的就是谢七和杨家对立。 稳住了陶窑,谢七又开始寻机会去瓷窑,私底下设宴请了几个管事前去。让谢崇海没料到的是,有些管事是谢家的家奴出身,居然也为谢七效命。 谢崇海愈发庆幸,幸好他想到这个法子来试探,否则将来就算他掌管整个谢氏,一样会被这些人暗中算计。 谢崇海翻看着账目,唯一不好的是,泥炉的只能照谢玉琰定的价钱去卖。 “烧了这么多出来,却没赚到银钱?”谢崇海看向账房。 账房应声:“其实,账面上……亏钱。” “什么?”谢崇海瞪圆了眼睛。 账房点头:“每日给雇工的工钱太多,虽说石炭价钱低,但也要花一些银钱,再就是……七爷给补的银钱和每日一顿的饭菜。这些也就罢了,咱们家每个月还得有孝敬银子。” 在刘家身上就花了不少。每次烧出来的泥炉,都要挑最好的给刘家送去,这些都是要本钱的。 在刘家眼里这些都是寻常,因为从前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可这次的泥炉不同,他们没那么多银钱能赚。 之前觉得缺口不会太小,实际上,刘家的胃口格外大。 谢崇海道:“兴许过了这阵子就好了。”刘家总不能一直要泥炉。 再说谢玉琰总归会撑不下去。 想到这里,谢崇海道:“杨家那边的泥炉如何?” 管事抿了抿嘴唇:“人……比之前少了许多。”有些话不能直说,万一引起二老爷的怒火,谁都不好过。 谢崇海松口气,然后追问:“卖不出去了?” 管事吞吞吐吐:“倒也不是,就是……外面排着的人少了。” 谢崇海皱起眉头,城里他们又开了卖泥炉的铺子,谢家那边自然排队的人少了。这算什么比以前少许多? 其实管事还有所隐瞒,真正的情形是,城内许多人还是喜欢去杨家的铺子买,发现卖完了,才会到他们家的铺子来。 城外来的人倒是听到了一些杨家不好的传言,都直奔谢家的铺子。 谢崇海挥挥手,吩咐账房和管事退下,他要自己看看账目,至少他得清楚,一直这样下去,他们谢家能撑多久。 管事正要出门,小厮就进门禀告:“刘家来人了,说明日要我们至少送五十只泥炉过去。” “多少?”谢崇海登时炸了毛,“五十只?你没听错?” 门口的小厮慌忙道:“小的没听说,那边说了就是五十只。还说若是能多送,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谢崇海虽然不敢拒绝,心中的怒火还是发放出来。 “他们要许多泥炉做什么?这两日送去多少了?她拿去吃不成?” 谁也不敢接话。 那可是刘知府府上,谁敢说闲话?嫌命长不成? 小厮声音发颤:“说是刘家宴席上用。” 刘家已经摆过宴席了,不止是在宴席上用,还会送给宾客。 显然他们是要将大名府的达官显贵都请上一遍。 这个刘二娘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小厮道:“刘家管事还让我转告老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刘家帮着咱们推泥炉,咱们送去的越多,好处也就越多,让咱们自己思量。” 谢崇海耳边一阵“嗡”“嗡”作响。 有这话,他就不能送去五十只,至少要一百只,那可能还会被刘家嫌弃。 “去几个陶窑说一声,要挑最好的出来,明日……一起送去刘家。”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刘二娘玩几次也就腻烦了。 “这么一来,陶窑还得连夜做活儿,”管事低声道,“七爷又要另给工钱。” 谢崇海听得磨牙。 “让他给。” 这阵子谢七也不从自己那里拿钱了,直接从公中支,他问起来,谢七说:“那些都是父亲给的,我不敢动的太多,再说这是族中的活计,将来赚多少都要送去族里,我插手了,将来恐怕说不清楚。” 谢崇海冷笑,什么话都让他说了,真的这样想,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明明是觉得拉拢到了人心,就不愿意再用自己的银钱。 真是个心眼多的畜生。 幸好他们早有准备,就让谢七得意一阵子,否则后面的棋还不好走。 “让人盯着点杨家,”谢崇海道,“别让他们在这时候又闹出事来。” 管事应声:“您放心吧!那边现在安静得很。” 没有了谢玉琰,杨家还真的啥也不是。谢崇海希望谢玉琰病得再重些。 说完这些,谢崇海看向桌案上的小报。 还有一个令他高兴的事,他让人在坊间四处散播,杨家人打人、水铺卖水的也与人起冲突,将谢玉琰和手下一群人,说成是为非作歹、欺行霸市之人。有些人不信,有些人半信半疑,还有些人,见到杨家生意红火,就觉得其中必然有蹊跷,完全信了那些话。 这就是为何大名府外的人,会直接来谢家买泥炉。 写小报的那些秀才,见此事压不住了,竟然就将杨家人被抓的事写了出来。不过,就算这样,他还是有法子,让人散布说,小报有意为杨家人遮掩。 他做的这些也算有了用处,街头巷尾开始有人说小报的闲话,质疑上面的文章是否属实。 照这样下去,谢玉琰是如何也翻不过身了。 不光她的泥炉买卖会被谢家取代,她的小报也办不下去。 …… 谢玉琰看着面前一碗汤。 这是今日第三碗了。 “还有吗?”谢玉琰看向张氏。 张氏笑道:“喝完这一碗,就还有一碗了。” 谢玉琰摇头:“我这病已经差不多了。” 也就嗓子还疼,鼻子堵得厉害。 “不行,”张氏道,“老太医说了,你身子亏空的厉害,必须要好好调养,至少要将王大人送来的药吃完。” ------------ 第176章 清白 谢玉琰看向张氏。 “王主簿送来多少药?” 张氏笑而不语,旁边的杨钦伸出手在身前比了比,至少得有一桌子。 谢玉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张氏催促谢玉琰将汤喝了,这才道:“太医说了,你是之前落下的病根,应该是从前吃了不少的寒药。” “寒药?”谢玉琰道。 张氏点头:“不知是治病时用量多了,还是遇到了江湖郎中,总之寒气聚结。也就是因为这个,这次受了些风寒才会病倒。” “幸好被老太医诊了出来,以后好好调理,有个两三年也就能好起来。” 她身子的原主年纪不大,之前稳婆来查验过,身子都清白,那么常年用寒药的原因,就只能是身边人故意为之。 谢玉琰忽然对原主的身份有了兴趣,她到底为何会被掠卖人带来这里?就似她与杨明经说过的一样,她一双手洁白如玉,指间还有握笔的茧子,显然出身不低。 内宅害人的事她知晓不少,看似其乐融融,实则暗潮涌动。不声不响就能让人丢了性命,她身体的原主是不是这般? 她的买卖早晚会出大名府,她烧的瓷器也会流通去大梁各处,随着她的名声越来越大,难免见到的人更多。 她想过,有一日会遇到原主家中之人。 也许比她想的还要早。 等将烧出的瓷器送去榷场,在外抛头露面的机会就更多了,那时就得小心着些,免得遇到什么事,让她措手不及。 再者,有机会她也得试着查一查她原主的身份。 换了衣服,谢玉琰去了书房,早就等在那里的账房们纷纷起身。 总算见到大娘子了,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将自己手中的账目交上去,一个老账房先开口道:“咱们这些日子,水铺的买卖差一些,别的倒是都还好。” 谢玉琰看向杨氏。 杨氏道:“是外面那些传言……” 杨氏不用说得太明白,谢玉琰都知晓。 老账房道:“小报那边……倒是卖的更多了。”卖的多不是啥好事,因为亏的也多。 谢玉琰看着脸色有些紧张的老账房:“下一次小报会卖的少些。这次卖的多是因为传言四起,大家都想看看报上写了些什么,但是……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好奇心过了之后,难免被传言影响的有所抵触,再加上过正旦,客栈里都没了人,卖的少些也是寻常。” 杨氏担忧地道:“就怕这种传言没完没了,时间久了,不信小报的人就会更多。” “衙署那边明明已经过了堂,有谢家的雇工为我们作证,知县大人也说了,此案还有许多可疑之处,于是罚了每人三十贯,放归家中。” 仵作验伤,还有谢家雇工帮忙作证,要不是有刘家插手,三十贯都不必罚。 石勇几个听了判罚很是不服,不愿意拿银钱,也不准备从大牢里出去,直到还他们清白为止。 谢玉琰早就料到这一点,她要的只是闹出事,然后尽早让石勇他们归家,每人三十贯钱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 “石勇他们呢?还过不去这个坎儿?” 刚好她生了病,许多事只能交给于妈妈和杨氏去办。 杨氏道:“奴婢劝说过了,让他相信大娘子,我瞧着情绪至少比之前好多了。”其实她不明白,人在大牢里,这案子就算没了结,将来还能真相大白,现在交了银钱走出衙署,不就等于承认了自家有过错? 谢家就是借此大肆宣扬,还说什么欺凌弱小,谢家是弱小? “也不知道相信那些话的人,是怎么想的。” “明摆着不可能的事,怎么就能相信?” “传我们买通了父母官也就罢了,还说娘子您……” 杨氏说到这里,觉得自己话多了,不禁住了嘴。 “说我什么?” 杨氏这才低声道:“总之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您也不用听。” “说我不守妇道?”谢玉琰淡然地道。 被谢玉琰说中,杨氏想到那些腌臜的言语,眼睛中的怒火烧得更旺了些。 谢玉琰道:“对付一个女子,先要从这上面下手,大家也喜欢听这些。” 只要给一个妇人冠上这些罪名,那她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她与谢家对立,维护乡里,低价卖佛炭和泥炉,也算做了不少事,却会因为这一句不知从哪里来的闲言碎语,在某些人眼里,就全都被推翻。 杨氏深吸一口气,总之这事比她们之前想的很恶心。 谢玉琰点头:“不用去解释,随他们去说。” 可是……杨氏想不到大娘子准备如何对付谢家呢?这名声还能不能回得来? 杨氏道:“我们要不要提前做些准备?” 谢玉琰嗓子一痒忍不住咳嗽几声。 “不用思量这些,”谢玉琰道,“过了正旦再说。” 杨氏等人就算再急,有了大娘子这话,也都纷纷应承,不再有别的话。 “家中都筹备的怎么样了?”谢玉琰道。 于妈妈道:“都弄好了,就等着正旦开宴了。” 这阵子方坊正还来了两次,杨明经出了事,眼下也没有个实靠人能帮他,他左想右想,准备推举杨明德。 杨明德哪里肯做这些,他也不会处置坊内的事务,但方坊正就是看中了谢玉琰在永安坊的威望。 只要有谢玉琰看着,杨明德就是挂个名罢了。 方坊正思量的还是没错,杨明德“上任”之后,永安坊各种事都安排的格外顺畅,谢玉琰虽然病着,但坊民们都是自发做事,用不着他催促。 谢玉琰还想问点别的,张氏却进门来。 “要紧的事是不是都说完了?也该回去歇着了。” 杨氏等人也担忧谢玉琰的身子,听了这话纷纷告退出去。 张氏絮絮叨叨地道:“你啊,什么都好,就是不会照顾自己。” 谢玉琰只得又躺回床上。 幸好正旦到了,她铺子都关了,她也能暂时将一切都丢下。 谢玉琰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怀中一暖,有个东西钻了进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就瞧见了狸奴。 狸奴背上又系了个小口袋,前些日子王晏与她传信时,就是这般模样。 谢玉琰伸手向那小兜兜里一摸,果然发现了一张折好的纸笺。 ------------ 第177章 送礼 谢玉琰将纸笺展开一看,那上面没有字,只是画着一座塔。 王晏这是何意? 谢玉琰看向狸奴的小口袋,袋子看起来依旧鼓鼓囊囊,显然还有东西。 这样想着,她又伸出手去,指尖果然碰到一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一块雕好的木块,谢玉琰转动木块,雕刻的是类似屋顶结构的物件儿,谢玉琰再去看纸笺上的图,心中一动登时坐起身子。 她伸手将狸奴抱在怀里,狸奴背着的青布包看着不大,是因为被它肚皮的毛发遮掩了一些,将小布包解下来打开一看,这样的木块足足有二十几块之多。 幸好这是木头做的,否则狸奴怎么带着它们在房顶墙头乱窜? 谢玉琰伸手揉了揉狸奴的毛茸茸的大脑袋,亲昵地低声道:“辛苦了。” 狸奴仿佛能听懂她的话,大脑袋不停地在她怀中蹭来蹭去。 谢玉琰从床头的匣子里,拿出一条小鱼干,狸奴立即叼走,蹲到角落里,慢慢啃起来。 谢玉琰仔细瞧着,这些木块应该就是纸笺上画的塔,从中挑选出两块,对着榫卯的结构一拼,很快两块就严丝合缝地组在了一起。 剩下的二十几块也是如此拼装,慢慢的一座木塔就出现在她面前。 这木塔一侧微微向下倾斜,看着略微有些怪异,但谢玉琰却更为欢喜,这是有名的灵感塔。 当年建造它的人,因为土质比较松,特意将塔造成向西北略微歪斜,经过十几年后,塔身向下陷落,再加上常年吹西北风,整个塔身反而慢慢变正了。 可惜后来有人以木塔时间太久,且因遭过雷劈,塔身不稳,请朝廷拨款重新修葺,其实是将木塔完全推倒,用砖石重新砌造。 新塔通身用铁色琉璃瓦遍饰,那些琉璃浮雕色彩丰富、图案不一,着实气势惊人,但看在许多人眼中,这铁塔不但花了大量银钱,而且没有了当年木塔的风韵。 朝臣没少弹劾提议造塔之人,那些奏章却被天家全部留中,众臣这才猜测出,想要建塔之人其实是天家。 而这位建塔的天家,也是如今的天子。 也就是说,木塔已经没了,变成了后世砖塔的模样。 不过王晏送来这个,让她也算间接看到了木塔的风采。 谢玉琰将木塔托在手上看了又看,木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都说当年木塔建之前先扎了小样出来。 总不会就是这个吧? 真是如此,世间只有这一个,那也太宝贵了些。 谢玉琰觉得不太可能,王晏不至于这般费心思,再说他也不知晓,她没见过被推倒的灵感塔,特意寻来这个让她一观。 八成只是找了个玩物,让她来解解闷儿。 不过误打误撞,算是送到了她心里。 谢玉琰又把玩了一会儿,才将木塔放在床边的桌案上,油灯之下,木塔侧映出一团影子,看着更为真实。 狸奴吃完了小鱼干,勤劳地舔爪洗脸,然后窝在了谢玉琰脚边。谢玉琰望着那木塔,渐渐也进入了梦乡。 不知是因为夜里睡得格外踏实,还是正旦杨氏祖宅的热闹让人格外欢欣,谢玉琰只觉得整个人格外的精神,好像一夜之间就彻底痊愈了。 杨钦穿着一身新衣袍,先去给童先生送年礼。 张氏嘱咐杨钦:“若是先生得空,初五我们去请先生过来宴席。” 杨钦点点头,然后到了谢玉琰面前转了一圈:“阿嫂看我这样行不行?” 谢玉琰招招手,又将李阿嬷做的小布包给杨钦背上:“记得给先生带去书册和砚台。” 杨钦应声高高兴兴地往外跑去。 早些去见先生,给先生磕头,回来就要去祭祖。 往年杨钦都与旁支族人站在一处,今年他要跟着大伯和几位哥哥一同给祖宗上香。 跑出了院子,杨钦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隔着窗子喊叫:“娘,别忘记让阿嫂喝汤。”这才甩着胳膊跑了。 张氏笑着看向谢玉琰:“我去将汤端过来。” 于妈妈急忙道:“您坐下,我去就是。” 张氏却不肯:“快点做完事,好回去忙你的,今天家中定然也有不少活计。” 于妈妈忙向谢玉琰和张氏道谢。 谢玉琰道:“晚上的时候,带着家里人一起过来热闹。之后几天在家歇一歇,初五再过来。” 从前哪有这种事?于妈妈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初三就回来,”于妈妈道,“奴婢在家也没什么意思,离开久了,心里也挂念。” 重要的是,大娘子要在正旦的时候反击谢家,她可不想错过。 “东西都准备好了?”谢玉琰看向于妈妈。 于妈妈道:“奴婢今天一早去的陶窑,大老爷都烧好了,而且……看那样子大老爷还不肯停,明日要再烧一窑。” 他们铺子卖的泥炉很少,那是因为都囤积了起来,要应对接下来的事。 谢玉琰道:“告示也写好了?” 于妈妈点头。 “小报也会在初五印出来。” 谢玉琰道:“那就没什么可做的了。” 这样就行了? 于妈妈道:“谢家定然还会弄出别的事端。” 谢玉琰端起茶抿了一口,因为她要服药,茶水就格外的淡,她忽然有点怀念王晏在宝德寺点的茶。 “那希望他们快一些,别让我等太久。” 谢家不将最后一颗棋摆上,她也不能成局。 让于妈妈回去家中,谢玉琰穿上斗篷起身去灶房。 灶房里还煮着窑,张氏见到谢玉琰埋怨道:“怎么又出来了?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一会儿不是也要前院宴席?”谢玉琰道,“总不能一直缩在屋里。” 张氏叹口气,知晓谢玉琰闲不住,就寻了小杌子让她坐在旁边。 桌子上放着一只食盒,张氏方才正为这个发愁:“你来了也好,这件事还要你做主才行。” 谢玉琰道:“娘在烦心何事?” 张氏道:“咱们是不是该给王大人送些东西?王大人又请郎中又送药,我们若什么也不送,总觉得有些失礼。” ------------ 第178章 犒劳 王晏不止送医送药,还送了小塔给她。 确实应该回礼,而且不能随随便便备一份礼物。 张氏道:“我想着,两位大人正旦不能归家,不如送些家中做的点心前去,却又怕太简单了些。” “咱们家又不似那些大家族,还有私酿的好酒。秋日里有些果子酒,那都是族人们随便尝尝,远远不及官酿。” 谢玉琰仔细思量:“我看家中买了蜜饯。” “有,”张氏笑道,“今年准备的格外齐全。” “娘将那青梅拿来,再看看有没有紫苏,”谢玉琰道,“不如做个梅子紫苏蒸排骨,再来一罐香枨元。” 张氏从来没听过有这样的吃法,再说…… “香枨元是什么?” 谢玉琰忘记了,现在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将小金桔洗好用糖来熬,但不能熬得太久,皮要软些却还得脆,一咬就满嘴清香。” “还有我事先让人准备的锅子拿来一套,切一些新鲜的肉和菜一并送去,这些都是外面没有的,也算我们的心意。” “等晚些时候,让钦哥儿带着小山跑一趟。” 张氏松口气,她想了那么久,谢玉琰一来三两句话便解决了。 “我现在就去找蜜饯,不过到底要如何做,你要从旁看着。” 谢玉琰点头,她不会动手,却听厨娘讲过如何才能做成。她就照原样复述出来,做出来好不好吃,能不能合贺檀和王晏的胃口,就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眼看着张氏将东西备齐了,谢玉琰也怀念起这道菜的味道。 “娘不如多做些,让大家都尝尝。” 张氏欢喜地应了,平日里她什么都帮不上,现在一家人聚在一起过正旦,她总算是有了伸手的机会。 “还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可能是病好了,就有了胃口,谢玉琰还真的有想吃的菜。 谢玉琰道:“盘兔糊。” 张氏只觉得这些菜名都很……奇怪。 “那是如何做的?” “只要有兔肉、面条、萝卜就行。” 这些菜谢玉琰都认识,但怎么将它们做成一道菜,她也是有法子没有手艺。 谢玉琰道:“一会儿我可以帮娘煠面条。” 杨钦从童先生那里回来的时候,就闻到院子里一阵香气,他跟着味儿找到了灶房,还没进门就听到谢玉琰的声音。 “娘,快,快……” 张氏道:“别急,还能用。” 杨钦立即掀开帘子,就瞧见他娘和阿嫂站在锅前,娘急着从锅中捞出一团东西。 “这是?”杨钦没有见过。 而且这些东西的旁边,还有几团差不多的物什,只不过更加焦黑。 张氏道:“这是你阿嫂煠的面条。” 说完这话,谢玉琰和张氏互相看一眼,再也忍不住笑出声。 张氏笑得眼泪都淌下来。 谢玉琰兴致勃勃地动手,结果一次不如一次。 不对,最后这次没有全黑,看起来……还能用。 谢玉琰甚至觉得很好,这一刻她忘记了在宫宴上,瞧见的盘兔糊是个什么模样。 “能用吗?”谢玉琰认真地看着张氏。 张氏想了半晌点点头:“用吧!”比起谢玉琰动手做其他东西,这团面条反正只是铺底用的,也不会入口。 不然做了这么久,全都丢掉,谢玉琰难免会失望。 至于王大人那边……张氏也想得开,那么多好吃的,王大人总不会想不开偏要去尝这面条。 谢玉琰看向杨钦:“等一会儿我们准备好了,你和疆哥儿一起去趟巡检衙门,将这些饭菜交给贺巡检或是王主簿。” 杨钦爱做这事,尤其是听说王主簿就是那个王家人之后。 上次王主簿带着太医来家中,他还偷偷盯着瞧了,只觉得王主簿看着就不一般。不过那时候阿嫂生病,他也没心思与王主簿多说话,这次至少要谢谢王主簿。 …… 天快黑的时候,贺檀总算回到二堂。 这一整日忙下来,他都快忘记了,今日是正旦。 看着仍旧写公文的王晏,贺檀道:“你前日离开大名府到底去做什么?” 王晏没有抬头:“去别院拿些东西。” 贺檀知晓王家在邢州有处院子,原来王晏去了那边:“什么东西那么着急?” 王晏淡淡地道:“无关紧要的小物什。” 才怪,王鹤春会因为一个小物件儿,自己动身去邢州?那么快就回来,恐怕都没有在邢州停留。 “东西呢?”贺檀走过去。 王晏道:“送人了。” 这就更奇怪了。 “鹤春,”贺檀道,“你这不对……你送给谁了?这是给人的年礼?” “不是年礼,就是个……” 发现贺檀越靠越近,王晏住了口,然后从贺檀眼睛中看到了浓浓的好奇,这话不能说下去,否则永远没完没了。 就算他承认送给了谢大娘子,接下来贺檀的问话就会从送给谁,变成为何要送给她? 王晏不肯接着说下去,贺檀却不肯轻易放过,正琢磨如何将实话套出来,肚子就“咕噜”一阵作响。 两兄弟目光撞在一起,贺檀伸手拍了拍王晏的肩膀:“这若是在家中,不定要多热闹。”神情颇为怀念从前。 王晏却不在意:“不在族中也好,省了许多麻烦。” 贺檀知晓王晏最讨厌的就是族中那一套,每次他回到王氏,要么祠堂祭祖,要么被拉着做各种事,总之规矩、礼数没完没了。 “走,”贺檀道,“咱们去别院,让厨娘做些吃食,虽然不在家中,为兄也不能让你饿肚子过正旦。” 王晏放下手中的公文,站起身就要与贺檀一同离开,却在这时陈举走进来。 “两位大人,”陈举道,“杨家两位小哥儿来了,给大人带了吃食。” 贺檀一怔,没想到杨家还有这样的心思,当真是难得,他看向王晏:“看来有人还知晓咱们无处可去。” 说着他看向陈举:“将人请进来。” 片刻功夫杨钦和杨疆走进门。 两个人拿着食盒,身后还跟着个小厮搬着一只奇怪的锅子。 贺檀目光被那锅子吸引:“这是什么?” 杨钦还没开口,王晏道:“拨霞供。” 这名字是从御营前街的集市上传开的,永安坊的人就在那里卖这个,只不过锅子要比这个大得多。 贺檀道:“为何叫这个名字?” “煮开的时候,锅中的汤会滚起来,腾起的烟气就像云霞,于是起这名字。”王晏知晓这名字的来历,不过他也猜到,不是源于永安坊的人而是谢玉琰。 杨钦得意地点头:“还有几道菜,名字也好听,都是我阿嫂取的。” 王晏看着杨钦打开食盒。若不是他昨夜先送去木塔,兴许就没有这些饭菜了,所以不能等着她先想到这些。 杨钦将菜肴一样样取出。 最后说到“盘兔糊”的时候,王晏的目光落在垫在最下面的一坨东西上,不知怎么的,嘴角扬起就有了一抹笑意。 ------------ 第179章 马肉 贺檀看着满桌子新奇的菜肴。 尤其杨钦将大锅烧起来的时候,里面的肉片和青菜慢慢煮出了香味儿。不止如此,还另准备好了切好的肉片和洗干净的青菜。 没有酒,但是满满一大罐子的香枨元已经够喝了。 贺檀笑着留杨疆和杨钦兄弟两个。 杨疆看起来很是拘谨不敢说话,杨钦道:“家中都摆好宴席了,阿嫂说若是两位大人得空,初五的时候来家中,我们再好好招待。” 贺檀道:“若是得空,一定登门。” 杨钦知晓这就是客套话,不过已经足够让人高兴的了。 杨疆和杨钦再次行礼,临走之前,杨钦又看了看王晏,正准备再说点什么,不料王晏先道:“你阿嫂的病如何了?” 杨钦道:“已经大好,每日都照太医吩咐的用药膳。” 王晏点点头:“若是药材不够了,与我说一声。” 杨钦应声:“阿嫂让我好好谢谢王大人。” 贺檀知晓王晏请了太医去杨家,还不知道带了药材,于是道:“莫要与他客气,他家中的好药多得很。” 王晏再问杨钦:“在童先生那里如何?” 杨钦躬身:“跟着先生学了许多,日后还会更刻苦些。” “好好读书,”王晏道,“将来也好考个功名。” 贺檀意外地看了一眼王晏,王晏从不管这样的事,就算王家子弟问到他,他通常也是随便应付了事,没想到对这孩子如此上心。 杨钦正色:“一定努力进学。” 王晏接着道:“早些回去吧,不要让族人等着。” 杨疆和杨钦又再躬身,这才跟着陈举一同离开了屋子。 贺檀看着热腾腾的饭菜,深深地吸一口气,招呼王晏坐下,面前的拨霞供委实诱人。杨家还准备了稻米饭和饼子,这样配起来吃,那一定格外的香。 贺檀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箸,吹一吹就放入口中,肉片软软的,裹着微辛的汤汁,果然好吃得很。然后他又去尝排骨,味道与平日里吃的不同,略有些发酸,格外有番滋味儿。 贺檀想了想又去夹另一个菜,却发现那个叫盘兔糊的离他最远,正要伸箸,就听王晏道:“兄长知不知晓那饼如何吃?” 贺檀立即被这话吸引,将箸收了回来:“还能怎么吃?既然是熟的,直接入口就是。” 王晏起身净手,然后掰开一块放入拨霞供里浸泡,等饼子浸了汤汁,这才示意贺檀去夹。 “这样吃?”贺檀夹起来尝,饼子经汤汁一泡,吃起来软糯又有味道,与肉一样的香。 “都说御营前街有个煮肉格外抢手,营中的将士都去买,这么香……就难怪了。” 王晏又盛了一碗香枨元放在贺檀面前。 贺檀去尝里面的金桔,金桔一咬,满嘴清香,刚好解了肉的辛和腻。 贺檀道:“等离开大名府归家的时候,定要跟谢大娘子将这做法要来,回去让厨娘煮给母亲吃。” 就在贺檀对付一锅的肉和菜的时候,王晏的目光却不停地去看那盘兔糊。 听说她病倒之后,他立即请了城中的老太医前去,当时脑海中思量的,是怕她真的会有什么事…… 或者说,他怕她不止是生病。 他想了许多。 会不会等谢玉琰好起来的时候,就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些他之前不会信的、半信半疑的事,不停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差点忘记了,他已经决定要放下。 应该是因为,还没有将那些关于她的事弄清楚。 听太医说她醒了,他依旧不放心,于是想起了那座木塔,于是去往邢州的宅子里取回来送到她身边。 现在再瞧这菜式,他算是放下心。 她还是她。 没听说过的菜名,一塌糊涂的手艺。 这么想着,王晏夹起一箸兔丝放入嘴中,然后又去碰触底下那硬硬的黑黑的东西。刚好从上面掉下来一块,他看了眼,没有去夹。 看到王晏尝盘兔糊,贺檀立即询问:“你不是不吃兔肉吗?” 王晏嚼了嚼,眉头微微一皱:“不像是兔肉,有些发酸……像是马肉。” 贺檀也跟着往后一缩,行军打仗缺少军资,有时候要将伤马杀了做口粮,那些战马在他心中地位不一般,虽说不得已而为之,心中难免不好受。 所以提及起来,心中自然有所抵触,贺檀彻底不想去尝那盘菜了。 “谢小娘子这玲珑心,不管做什么都能成,”贺檀吃饱了叹口气,“好似赚银钱对她来说格外简单,想这些也容易得很。” “初二宝德寺定会有许多人,只要她肯花心思,就没什么做不成的。” 说完话,贺檀发现王晏旁边的那盘兔糊好似少了一块,而且少的是下面的那坨发黑的东西。 他肯定是看错了,那堆东西怎么能吃? 贺檀揉了揉肚子,中途他想要将桑典、陈举他们喊过来吃,才知道杨家也给当值的将士准备了拨霞供。 谢小娘子想得就是周全。 再回味一下这桌饭菜,贺檀道:“初五……” “你有事,”王晏道,“初三要去趟真定,初五回不来。” 贺檀一怔,他好像没说过初三动身,他可以初六再去。 王晏道:“初六以后,就要解决谢家了。” 贺檀道:“这么快?” “她不就是等着正旦的时候,家家摆宴席,才能将消息彻底传开。”王晏说着看向身边的泥炉。 他不知道她到底会如何做,但能猜到她的心思。 …… 杨家一片热闹。 与往年不同的是,主事的变成了杨家三房。 族中少了杨宗道那些人,却也不见冷清,因为旁支的族人也被请进了祖宅。 孩子们欢欢喜喜地聚在一起,吃着东西,摆弄着手中新奇的玩物。 主屋的花厅摆了长长的桌子,各种饭菜被媳妇儿们端上来。今日不分主仆,大家都聚在一处说笑。 杨明经站在角落里,他好不容易才留在杨氏族中,但地位却一落千丈,远不如那些旁支族人。 心中有悔恨,也有怨怼,但他不得不承认,谢玉琰很厉害,才来到杨氏不久就能让人真心敬服。 杨明经正思量着,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噼啪”作响,身边的杨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浑身一抖。 杨明经也跟着惊诧,正要探明情形,就听到孩子们一阵欢呼声。 ------------ 第180章 玩法 杨氏族人顺着声音围过去,杨明经也跟着上前。 透过人群的缝隙,杨明经隐约看到有火花闪动,紧接着又是一阵“噼啪”声。 然后有小孩子喊叫:“再丢一次,再丢一次。” 杨明经终于看到了谢玉琰,她穿着身藕色的衣裙,身体微微倾斜靠在椅子里,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看起来格外的闲适,但是眉宇间的气势却更盛了。 若是有人心怀鬼胎,定然不敢与她对视。 杨明经这样想着,向后退了一步。 谢玉琰看着地上烧得滚热的泥炉,耳边孩子们的呼声越来越大,一双双眼睛都在期盼地盯着她瞧。 刘二娘为何急着要泥炉?那是准备在宴席上弄些新奇的玩意儿。 富贵人家的女眷,在家中办宴席总要有些拿得出手的东西。眼下什么东西最好玩、最抢手,她就得有什么。 这些人的心思,她比谁都懂。 所以,她有意将刘家人拒之门外,就是要勾起刘二娘的愤怒,如此一来,刘二娘才会想方设法得到泥炉。 好不容易得来的玩物,才会珍惜,且要拿出去到处炫耀。 她能肯定,大名府富贵人家差不多都有了泥炉,一些是刘家送的,一些是跟着刘家买的。城内达官显贵喜欢什么,总会有人追逐,这岂非是最好的招幌? 甚至有相当一部分泥炉还送出了大名府。 没有刘家,没有谢家这般尽心尽力,她的泥炉想要火出大名府,还要费不少心思去铺路。 有人上赶着借力,她哪有不收的道理? 现在她想要的都有了,也就到了卸磨杀驴的时候。 谢玉琰轻描淡写地一笑,要说手段,刘二娘那些委实不够看。真正的世家名门,皇族宫中,她不知见过多少。 至于如何玩,刘二娘更是不得其法。 既然如此,她就教一教。 谢玉琰将手伸入身边的罐子中,抓了一把,接着袍袖一展,手心中的粗盐粒如同天降的雪花,窸窸窣窣落在泥炉之中。 随即粗盐粒遇到烧红的炭,登时爆开。 “噼噼啪啪”比烧竹竿的声音更连贯,甚至有火星溅出。 周围立即传来呼声。 在这样的声音里,孩童们拍手叫喊,格外的热闹。 谢玉琰再次扔出一把,孩子们干脆跳起来,大人们脸上也露出笑容。 三四把过后,孩子们仍然意犹未尽。 谢玉琰将盐罐递给杨氏:“泥炉烧得越旺越好,丢的时候要离得远些,小心烧伤。” 杨氏应声。 谢玉琰接着道:“不能让孩子来丢。” 至于这玩法要如何散开……她自然早有安排。 也许爆盐没那么好玩,但新奇就好,总要尝试尝试,不是吗?尤其是能够频繁将盐向泥炉里丢的人家,至少家中日子富足。 这种人家,是受不得委屈的。 万一在玩的时候,泥炉烧坏了,他们会不会找上谢家? 谢玉琰要的就是泥炉烧得多些,烧得更热,火更旺。 真金不怕火炼,至于谢家那些有瑕疵的泥炉,自然过不了这一关。 …… 杨小山吃过饭就从永安坊跑出去,他要去各个坊中去转一转,看看大家有没有将烧竹竿变成爆盐。 可能是他太过心急,家家户户都还在吃饭、闲聊,就算有爆盐的声音,也会被话语声掩盖。 杨小山有些紧张。这是大娘子交给他的活计,他生怕做不好, 这也是他手下那十几个人,第一次如此大动干戈地行事。 若是没有达到想要的结果,那就是他们没做好。 另一边。 柳家的宴席也刚要结束。 柳四娘从丫鬟手中接过盐罐,她要在族中人面前,玩些有趣的东西。在柳家人的目光下,柳四娘将手中的盐粒丢入泥炉。 伴随着“噼噼啪啪”的声音,溅出的火星,将柳四娘的眼睛映得发亮。 柳四娘抿嘴笑了,她仿佛能看到刘二娘气急败坏的面容。 她真不是故意的,一不留神又走在了刘二娘前面。 第二天一早,谢玉琰在院子里见到了杨小山。 杨小山盯着发黑的眼窝,神情看起来有些萎靡,一问之下才知晓,杨小山手底下那些人,没有查出多少人家在玩爆盐。 好像没有太多人在意似的。 谢玉琰却十分淡然:“除夕守岁,正旦赏灯、走亲串友,总要等上一两日,不用着急?” 杨小山知晓这个道理,却还是放心不下。 谢玉琰道:“总要让人好好过个正旦不是?” …… 初二。 宝德寺钟声响起,寺外的集市也跟着开张了。 刘二娘一早就跟着母亲去寺中烧香,从前她对这桩事提不起任何兴致,这次却不同,沿路看着两边的摊子和小贩,刘二娘觉得格外有意思。 若这集市不是谢玉琰弄出来的,她还会多买些物什。 至于现在…… 自然是什么都不买。 “这里人还真多。”刘二娘感叹道。 管事摸透了刘二娘的心思,低声道:“就是平日里街市卖的那些东西,没什么稀奇的。” 要说好看,那就是妇人们卖的象生花,许多都是新样式,还有一种“福”字绒花,在寺中上完香的香客总会买朵回去,叫什么“带福回家”,做这买卖的人,当真是好心思,怪不得能赚银钱。 还有卖灯笼的、吹糖人的、卖各种耍货的。 那边的商贩做了两三丈长的大蜈蚣风筝,格外的有气势。 管事也被看的眼花缭乱,但这些她不能与自家娘子说,因为再往前……杨家还在卖泥炉。 管事真不明白,杨家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正旦前铺子里没有泥炉卖,现在过正旦,却将泥炉摆了出来。 谁还能在这时候买泥炉回去? 管事刚想到这里,就听到一个孩童的声音:“爹,快点,卖泥炉的就在那儿。” 听到“泥炉”两个字,刘二娘精神一震,立即撩开帘子向外张望,果然她瞧见不远处围了一大群人。 有人不时地发出惊叹声。 “怎么回事?”刘二娘看向管事,“谢家在这里摆摊子了?” 管事抿了抿嘴唇,低声禀告:“不是谢家,是……杨家在卖泥炉。” 听到这话,刘二娘眼睛一闪,随即脸上浮起抹轻笑:“怎么?他们泥炉卖不出去了?” 一定是卖不出去了,她想不到第二种理由。 他们这般着急,难不成正旦过后,杨家的瓷窑就准备关门了? ------------ 第181章 乐子 “去看看。” 刘二娘一声吩咐,刘家管事立即应声快步走过去看情形。 靠近之后,她总算听到了一些动静,那是……类似烧竹竿般“噼噼啪啪”的声音。 伴着那动静,是一阵阵的欢叫。 管事皱起眉头,这个谢大娘子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她还没完没了了。 管事自从去杨家被拒在门外后,心中总憋着一股的怒气,恨不得二娘子将杨家上上下下整饬一通,至少要让他们亲自上门赔礼。 可那谢大娘子也没那么好对付,折腾了许久才扶持谢家做出了泥炉,若非动了些手段,还真的拿杨家无可奈何。 眼见杨家就要倒了,管事只想等着看好戏,她可不希望中间再出什么岔子。 所以听说杨家在摆摊卖泥炉,又有那么多人围上去,她心里就有些不踏实,若是像二娘子说的那般杨家是支撑不下去的当然好,可是越来越接近,她听到的却不像是那么回事。 “我买只泥炉。” “不用看了,我买了。” “给我一只。” 其中还夹杂着小孩子的声音。 “家中不是买了泥炉吗?”有人训斥孩子,“都是一样的。” 小孩子依旧小声嘟囔:“不一样,不一样,这个能爆盐。” “回去拿了粗盐粒,你试一试就知晓了。” 有孩子被强行拉扯走了。 也有人买到了泥炉向外走,他身边的孩子满脸都是笑容。 管事一边看一边猜测,没注意前面的人挤出去两个,她立即被往前推了两步,刚好瞧见卖泥炉的人,向旁边的泥炉里丢了一把东西,然后…… “噼噼啪啪”向外冒着火星儿。 管事登时被吓了一跳,整个人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念头,还真的让谢大娘子又弄出了东西。 …… 刘二娘等得有些不耐烦,幸好市集两边有许多能看的摊子。 大锅里不知在烧什么,一阵阵带着果香的味道传来。 “那是什么?” 刘二娘终于忍不住问丫鬟,丫鬟方才听到了叫卖的声音,立即道:“说是什么洞庭汤。” 这名字,让刘二娘想尝尝:“去买些回来。” 热乎乎的洞庭汤买回来,用马车中的小碗盛了,立即橙香扑鼻,里面还放了生姜和甘草,刚好能驱寒。 怪不得那么多人来买。在外面冻了半晌喝一碗确实觉得暖和。 刘二娘喝着舒坦却还是口是心非:“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下人应声,不过十文钱,能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卖对了时候。 汤刚喝完,管事妈妈就带着泥炉挤出人群。 管事妈妈道:“杨家就是想了个新奇的法子卖泥炉。等到泥炉火烧旺了,向里面丢盐粒,刚才那声音就是他们弄出来的,跟变戏法似的。” 刘二娘诧异:“丢盐粒?用的泥炉有何不同?” 管事妈妈摇摇头:“一样的。从前买了泥炉的人就是过去凑凑热闹,也不会真的再买,都是一样的炉子,他们能烧,谢家的泥炉自然也能烧。” 刘二娘看了一眼杨家的泥炉,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主意。” 其实,管事妈妈有些话没说,杨家的泥炉与之前的不太一样,她方才上手一摸,泥炉里多糊了一层泥,这泥是做什么的她不知晓,想来也……不碍事。 这些没弄清楚的事,她不会与二娘子说,免得惹了二娘子不欢喜。 “走,”刘二娘接着道,“没意思得很,去烧了香,我们就回去了。” 马车继续前行,集市一直延伸到山脚下。 刘二娘下车的时候皱起眉头:“不知道宝德寺的主持怎么想的,放任他们在这里摆摊子,扰了佛门清净之地。” 如若是她,定然将人都撵走。 刘二娘想着看向管事:“一会儿与那主持说说,西城的揭阳寺就很好,若是主持能将这里清理干净,定然会有不少达官显贵来送香火钱。” 管事妈妈应声:“奴婢设法提点提点,不过……听说宝德寺的主持与谢大娘子来往甚多,只怕是被那妇人哄骗了。” “到底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刘二娘嫌弃的望着那破败的古寺,“不然不能将寺庙弄成这般模样。” 她也就是来凑个热闹,主殿都烧了,只能去偏殿上香,也不知拜的什么菩萨。 刘二娘抬步就要往前走,忽然有个东西“嗖”地从她面前跑过去,待看清楚,原来是只大老鼠。 刘二娘花容失色,脚下也一个踉跄,差点就摔在地上。 “怎么还有这的东西?”刘二娘恨不得立即回家,那破庙里还不知道藏着什么腌臜。 站在原地想了半晌,她还是提着裙子上了山门,谁叫大家都说这寺里灵验呢? 那些写小报的秀才经常来寺中,过些日子哥哥在府上宴请他们,她也能借这寺庙说上些话。若是能将小报攥在手中,等正旦之后她去京中,也好拿去谢家。 那个谢家,可不是大名府这个谢,而是真正的世家名门,谢二娘将要嫁给淮郡王,淮郡王继承大统,她就是皇后。 刘二娘一点不怀疑谢二娘能成为皇后,淮郡王为了将谢二娘从谢氏族中找出来,费了那么多心思,成亲之后,岂能让别的女子爬到她头上去? 她与谢二娘交好,将来……经由谢家或许能见到他。 刘二娘嘴角露出一抹笑容,立即加快了脚步。 角落里严随向刘二娘撇了撇嘴,手中还拎着栓老鼠的绳子。寺里有吃食了,老鼠也来了,师父不让杀生,他正要带去山下放了,就听到那女子与下人在骂谢大娘子和师父。 于是他将解开了绳子,将老鼠丢过去,可惜……没能摔她一跤。 …… 刘二娘垂着脸回到家中。 这次去宝德寺,惹了一肚子怨气。 那主持当真不会做事,没有特意给他们准备禅房,让她连口水也没喝上。 下山的时候,瞧见杨家泥炉那里还围着人。 换了一身衣服,刘二娘抱着手炉,脚下踩着暖笼,半晌才暖和过来。 管事刚好笑着走进门:“二娘子,奴婢们试了,谢家的泥炉也能爆盐,奴婢这就拿过来让您试试。” 说话间,却看到丫鬟进门:“宴席备好了,夫人让娘子过去呢!” 刘二娘点点头:“那就宴会上丢给大家看,也算给大家寻个乐子。” ------------ 第182章 烧了 刘府的宴会自然与寻常人家不同。 能来的刘氏族人,都面上有光。见到刘夫人和刘二娘立即上前逢迎。 “二娘愈发漂亮了。” “咱们二娘性子也好,还有一手的好字呢。” 虽然这夸赞的话没什么新奇,但至少入耳让人听着舒坦。刘二娘清晰地感觉到今日的不快在慢慢消散。 席间女眷们不免说一些闲话。 “那杨氏陶窑,我看支撑不了多久了,别看之前谢氏赚了不少银钱,但也雇了许多人,那不都是银钱?这种妇人……到底目光短浅。” 族人并不知晓谢玉琰将刘家人挡在门外,但杨氏瓷窑到这个地步,一定是没有打点好。 大名府谢氏到底与开封府谢氏有些关系,同样的情形下,刘家自然宁愿给谢家脸面,也不会去抬举杨家,除非杨家肯多花银子。 又有族人道:“开封谢氏的那位二娘子真是好福气,在老宅养病时救下淮郡王,淮郡王连她的脸都没看清,硬是一家家的探访将人找了出来。” 另一个族人不禁问道:“淮郡王没瞧见脸,怎么认定她就是要找的人?” 这桩事刘二娘知晓:“谢二娘常年摆弄药,身上有股草药香。她身上还有块玉佩,恰好是先太妃的赏赐之物,很是特别,淮郡王便记了下来。再就是……谢二娘身边的下人模样,淮郡王迷迷糊糊瞧见了。” 刘氏族人都不禁赞叹:“到底是咱们二娘子,见的人多,也知晓的多。” 女眷们纷纷附和。 刘夫人道:“淮郡王寻到谢二娘之后,她的病也好了许多,要不说时也命也,不然就那身子,就算淮郡王有这个心思,秦王也不会应允这样的儿媳进门。” 谢二娘被接入京时,刘二娘刚好在京城,那时赐婚的旨意还没下,但刘家提前听到了风声,赌谢家和皇室会联姻。于是刘二娘借着去谢家做客,“认识”了谢二娘。 为了让谢二娘早些熟悉京中,刘二娘带着她在京中四处转悠,还将京中的一些事讲给她听。 别看谢二娘在乡里长大,除了摆弄草药之外,也读书识字,是个极伶俐的人。不说八面玲珑,上袖善舞,各种场面也都应对自如,总之刘二娘很看好她。 刘夫人接着道:“只可惜谢相爷过世了,都没能看到孙女儿被赐婚皇室。” 那位老相公素来有头疾,本来去乡中要养养身子,哪知在自家园子里突然晕厥,当时身边还没有下人在。 一下子撞到了头,人就这么没了。 谢家也是好一阵慌乱。 这就是前不久发生的事。 也是因为这桩谢二娘的婚期才会拖三年。 “都姓谢,人可差的太多,那个谢大娘子嫁去杨家的时候,杨六郎都已经死了,要不是杨家人节外生枝,她也就是活埋的下场。卖水的那些人,说她福大命大,这也叫福气?” 话说到这里,刘二娘看向众人:“说起泥炉,最近有个新玩法,大家知不知晓?” 即便有人听说了,在这时候也只能摇头。 刘二娘看向管事妈妈,管事妈妈立即下去准备,不消片刻功夫端上来四只泥炉,泥炉摆上花厅,立即上来几个丫鬟,用手中的扇子不停地扇风,好让泥炉的火烧得更旺些。 刘夫人不知晓女儿要做什么:“为何一下子搬来这么多泥炉?” “娘一会儿就知晓了,”刘二娘笑道,“难得有这么个好东西,我们也跟着热闹热闹。” 泥炉要烧得足够热,盐丢下去才能爆得好。 这一点管事听得清清楚楚。 下人拿着扇子不停地扇着,直到里面的佛炭都烧出了火苗,将整个泥炉里面映得发红,这才住手。 “二娘子,应该差不多了。”管事拿来盐罐陪着刘二娘走向泥炉。 主仆两个离泥炉三步远停下。 女眷们也都起身走过来,端看刘二娘到底要做些什么。 刘二娘第一次玩,难免谨慎些,又向后退了半步,这才抓起盐粒用力向泥炉丢过去。 随着盐粒落下,四只泥炉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动,一串火花也爆开来。 那星星点点的火花,如同夜里的繁星,映得刘二娘眼睛发亮。 也让刘二娘弯起了嘴唇。 一只泥炉,哪有四只泥炉放在一起好玩? 到底是没见过大天的人,连玩都上不了台面。而且好似也没有刘二娘想的那般危险。 刘二娘走进了些,手里的盐粒也拿得多些。 又丢掷了一把,果然声音和火花变得更大。 “再扇扇风。”管事吩咐下人,一定要让二娘子玩的尽兴。 爆盐的声音,引来了刘氏一族的孩子。 他们围在旁边,央求着刘二娘继续丢盐粒。 刘二娘不停地撒着盐粒。也许在别人眼里盐粒这样丢着未免可惜,但刘家根本不必在意。只要刘二娘喜欢,抬来更多的泥炉,丢更多的盐粒都使得。 眼看着自己一把盐粒就闹出的大动静,刘二娘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围在杨家人旁边看了。 的确是好玩。 亲眼看着自己搅动起动静,惹得周围人惊叹和欢喜。 她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谢家,让谢家也在铺子前爆盐? 这种事知晓的人越多,泥炉也就卖的越好。 她还可以带去京城。 对在京中女眷面前再玩几次。 刘二娘想想那谢大娘子,当真是个傻的,弄出这么个东西,受益的到底是杨家还是谢家?谁卖出去的泥炉多,自然谁更…… 刘二娘正想到这里,眼前泥炉冒出的火花突然变大,她一时没有回过神,僵立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突然爆开的火花冲着她而来。 等刘二娘想躲闪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火烧着了她的裙角,她也惊骇地大喊。 管事妈妈和下人也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扑那烧起的火苗。 越是着急越出差错,刘二娘抱着的盐罐落在地上。 盐粒见到火,爆出更多的火星,又有一些落在刘二娘身上。 女眷们哪里料到会出这种事,大多数人只顾得尖叫,刘夫人眼睛睁大,伸出手,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 本来刚刚还欢声笑语,就像被下了诅咒,一下子就变成了灾祸。 ------------ 第183章 抓她 刘二娘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火苗好似就要烧到她脸上,点着她的头发。她惊慌地见到人就扑过去,任由下人在她身上拍打。 最终一盆水泼在她身上,才彻底将火星浇灭。 刘二娘湿漉漉地站在那里,整个人打着颤,目光所及之处,是围拢过来的族人,还有一双双盯着她看的眼睛。 别看她们现在满是关切,内心中兴许在看她的笑话。 就在这时,她又看到了赶过来的父亲、哥哥还有族中兄弟们。 族中兄弟似是瞧见了什么,不由地别过脸去。 刘二娘立即意识到如今自己是个什么情形,衣衫贴在身上,衣裙因为撕扯一片凌乱…… 一股羞恼的怒火冲头,她立即蒙上脸尖叫起来。 她从未这般狼狈过,在族人面前丢尽脸面。 她最看重的东西,在这一刻摔得粉碎。 刘夫人急忙上前,就要查看刘二娘的情形,刘二娘却已经顾不得这些,一心要发泄心中的怒火。 “父亲,大哥,是杨家的妇人害我,是她要烧我……你们将她抓进大牢。” 刘二娘咬牙,如果不是杨家弄爆盐,她哪里会变成这样?对,都是那妇人的错。 刘知府听得这话面色一沉,侧头看向长子刘时章。 刘时章不知晓其中细节:“儿子立即问清楚,果然是杨家妇人捣鬼,儿子亲自去县衙,不能让妹妹受这样的委屈。” 刘知府点了点头。 刘二娘哪里能听得进话,只是喊叫:“大哥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刘夫人脸上满是心疼,安抚着刘二娘:“好好好,你大哥这就去。” “我们先进屋,让郎中看看你的伤势,莫要着急,外面这些事交给他们。” 刘二娘扑进刘夫人怀中,半晌情绪才平复下来,哭哭啼啼地跟着刘夫人去了内宅。 刘知府没有再说话,留下刘时章善后,自己带着其余族人离开了花厅。 女眷们互相看看,都知道那个杨家妇人要倒霉了。 刘时章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下人慌乱间已经将泥炉用水都扑灭了,不过仔细一瞧就能发现蹊跷所在。 几只泥炉中的一只裂开了,所以才会迸溅出火花。 刘时章皱起眉头。 管事妈妈早就吓得面色苍白,站在一旁不受控制的发抖。帮着二娘子准备盐粒的人是她,烧泥炉的人也是她,她肯定难逃罪责,就看刘家要如何处置。 想到这里,管事妈妈跪下来:“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有看护好二娘子。” “奴婢不该让二娘子亲力亲为。” 管事妈妈连声说着,不停地往地上磕头求饶。刘时章听得厌烦,扫了她一眼,吩咐道:“一会儿,你跟我去将整桩事说清楚。” 管事妈妈哆哆嗦嗦起身,站到了一旁。 家中宴席还要继续,刘时章吩咐下人立即将屋子收拾干净,将内宅的堂屋收拾出来,请族中女眷到那边落座,再重新上好饭菜。 无论如何,这些事要安排妥当,若是家中混乱一片,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说完,他又向屋子里的长辈赔礼:“都是小事,大家不用担心,我会处置妥当。” 有刘时章这话,女眷们纷纷松了口气。 刘时章一路走到书房,进屋之后,他的脸就沉下来:“到底怎么回事?” 管事妈妈跪在地上,将今天去宝德寺路上看到杨家人爆盐的事说了。 刘时章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然后他抬起头:“你说那四只泥炉是谁家的?” 管事妈妈道:“是……谢家的泥炉。” “谢家的泥炉?”刘时章道,“你确定?” 管事妈妈动了动嘴唇,她想要诬陷给杨家,但两家的泥炉差距很大,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支支吾吾地道:“也买了杨家的泥炉,但是……没有用,二娘子说咱们家有谢家送来的炉子何必用旁人的。” 管事妈妈小心翼翼地看着刘时章的神情。 方才二娘子说,都是杨家那妇人害她,她就愣在那里,这泥炉是谢家的,要怎么怪在杨家那位谢大娘子头上? 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二娘子已经发了话,现在刘大郎又是这般模样…… 如果不能将谢大娘子抓起来,二娘子的脸面要摆在何处? “我也买了杨家泥炉,”管事妈妈道,“不如我现在就去烧,将那泥炉烧坏,到时候自然就能抓人了。” 刘时章不置可否,管事妈妈试探着起身:“奴婢这样去烧泥炉。” 管事妈妈一路退出了屋子,然后跑去寻杨家的泥炉。 刘时章却坐在书房中思量。 妹妹一句话推在杨家那妇人身上,确实有些草率了,手中没有证据要如何让衙署抓人?尤其那泥炉还不是杨家的。 不过既然说了,就得找个理由。 刘时章在屋子里坐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管事妈妈来回话,她终于不耐烦,叫了外面小厮去看情形。 片刻之后,管事妈妈进了屋。 刘府的管事妈妈,平日里管着许多下人,不说等于半个主子,在人前也是格外有颜面的,可现在,她看起来十分狼狈,手上、脸上被熏得发黑,额头上的汗水淌下来糊了一片。 管事妈妈欲哭无泪,她本以为将泥炉烧坏,刘府至少能将她从轻发落,可……杨家那泥炉怎么烧都不见坏的迹象。 她着急之下,刻意在火旺的时候泼了水,却也没用处,泥炉依旧完好无损。 此时此刻她终于知晓,杨家瓷窑出来的泥炉与谢家的差距有多大。 杨家会上门砸泥炉,并非故意生事。 管事妈妈摇摇头:“烧……烧不坏……杨家那个烧不坏。” 刘时章担忧的事发生了,他看过去:“最近杨家有没有与我们家的人来往?”这一点走不通,就要另寻蹊径。 管事妈妈不假思索地道:“没有,上次二娘子让奴婢去杨家,奴婢连门都没进去。”即便二娘子寻谢大娘子的麻烦,也是通过大名府谢氏,别说来往了,远远地见一面也是没有的。 刘时章的神情更冷了,所以这,要如何去告官? 告杨家不该玩爆盐?杨家拿的是自家出的泥炉做这些,又没有强迫旁人如此做,若是故意找麻烦也不是不行,但有风险。 刘时章想到了贺檀。 杨家和那妇人都算不得什么,刘家想要算计他们几乎不必费心思,但绕不过去贺檀。 贺檀必定要插手。 刘时章脑海中又浮现出“大名府小报”这几个字。贺檀知晓了,就能让王家伸手,眼下这样的情形,不宜闹到这个层面上去,否则两边争起来就会是大麻烦。 所以……该怎么办? ------------ 第184章 问罪 刘二娘清洗干净,换了衣服,眼睛通红地坐在椅子上。 刘夫人从头到脚给女儿检查了一遍,好在扑救的及时,没有烧到腿上,但手腕和手掌也一片通红。 郎中给仔细敷了药。 刘夫人不放心道:“怎么样?会不会留疤?” 郎中很是肯定:“只要按时换药,十天八天就能痊愈。” 刘夫人这才松口气,心中直呼菩萨保佑,真的落了疤,将来如何出嫁? 郎中离开之后,刘夫人拉住女儿那只没受伤的手:“一会儿喝了安神汤早些歇息,明日起来就都好了。” 刘二娘却不肯:“哥哥还没来吗?” 刘夫人摇摇头,按理说刘时章处置好了之后,就会来报个信儿,可现在却迟迟不见人影。 刘二娘有些着急。 刘夫人道:“你大哥办事素来妥帖,你放心就是。” 刘二娘就是不放心,她知晓那个谢大娘子不好对付。 思量间,外面传来刘时章的声音:“母亲、妹妹歇息了没有?” 刘夫人看一眼管事,管事忙将刘时章迎进屋。 刘时章的目光落在刘二娘敷了药的手上,面容一肃道:“妹妹的伤如何了?” “用了药,还疼着,”刘夫人道,“幸好不会留疤。” 刘时章的神情好了一些,正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杨家的事,刘二娘迫不及待地问:“大哥,你想好如何对付那妇人了吗?” 刘夫人不禁觉得奇怪,方才女儿说要杨家那妇人害她,难不成手中没有证据?怎么还要章哥儿想法子? 刘时章不欲说得太清楚:“你先歇着,无论什么时候,我帮你将事办好就是。” 刘二娘听出蹊跷,登时皱起眉头:“大哥这话从何而来?难不成今晚不能将她下狱?” 刘时章不说话,等于默认了。 别说今晚,就算到了明日,也没法去拿杨家那妇人。 这下不等刘二娘开口,刘夫人道:“怎么?那妇人还抓不得?” 他们家对付人,不问孰对孰错的,只问能不能对付,好不好对付。 刘夫人觉得,一个商贾家的妇人而已,哪里是什么难题? 刘时章道:“那妇人与贺檀有些交情。” 刘夫人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达官显贵那些关系她理得清。 刘夫人道:“是杨家送给贺檀的?” 刘时章摇头:“只是那妇人落难的时候,恰好被贺檀所救,之后帮着贺檀做了些事……儿子怕贺檀用那妇人做由头,向我们家伸手,所以不得不防。”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刘夫人想了想:“与你父亲说了吗?” 刘时章道:“还没有,儿子明日让人打听一些消息,看看能不能找到解决的法子。” “他们的泥炉烧不坏吗?”刘二娘这时候插嘴,“谢家的泥炉都坏了,杨家瓷窑烧出来的不也一样?” “哥哥随便找个由头……要么寻几个寻常百姓,给他们些银钱,让他们烧伤了,一同去衙门报官不就行了?” 刘二娘差点说,将人烧死了。 但是烧死了人,又没有对证,说不清楚。 “杨家的泥炉已经烧了快一个时辰了,”刘时章道,“期间不停地向里面丢盐粒,但一直都没出现任何问题。” “他们的泥炉里面多糊了一层泥,这个妹妹可知晓?我看那泥应该也不是寻常的东西。” 刘二娘哪里清楚这些?管事妈妈买来的时候,她只是瞥了一眼,没看出有什么不一样。 刘时章接着道:“找些人烧死、烧伤都可以,但妹妹别忘了,最后还是要验泥炉的,泥炉是故意损坏,还是烧坏肯定不同,再说……” “我现在担忧,烧坏泥炉的可不止妹妹一人。” “那些买了谢家泥炉的人,回去玩爆盐会不会遇到与妹妹一样的事?” “前些日子,杨家去谢家陶窑查验泥炉,因此被关入大牢,小报上登了文章,不说人尽皆知,街头巷尾也都谈论过。杨家一口咬定谢家的泥炉有问题,现在谢家泥炉果然出了事。” “到了这种地步,最终进了大牢的却是谢大娘子,那些秀才会如何写?难不成我们还要将小报查了,一并堵上那些秀才的嘴?” 刘二娘怔怔地看着刘时章。 刘时章道:“这都是小事,贺檀拿住把柄,不免写奏折入京,给了那些人弹劾父亲的机会。” 刘二娘泄了气般靠在椅子上,然后她慢慢红了眼睛:“难不成我这些就白受了?” 刘夫人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别急,别急,你大哥不是还没说完吗?” “不是就这样罢休,”刘时章柔声哄着,“只是要从长计议,哥哥答应你,总能想个法子将那谢大娘子送进大牢。” “只是我们不能做蠢事,凭白让人握住把柄,朝廷将贺檀安插进来,咱们总要防备着些,父亲也很不容易。” 刘二娘算是被说服了,她擦了擦眼角:“大哥说话定要算数。” 刘时章立即应承, 从刘二娘屋中出来之后,刘时章面容冷峻下来,他看向管事:“拿着泥炉去一趟谢家,让他们看看自己做的事。” 管事躬身行礼,立即快步向外走去。 刘时章还要去前院向父亲禀告,他好不容易得了些清闲,却要为此奔忙。就凭这个,这事就没那么容易过去。 …… 谢家今年的正旦透着几分冷清。 谢崇峻和谢子章都在大牢中,赵氏和许氏干脆没与族人一同宴席。 不光如此,这些日子谢家账上银钱支出去太多,给下人的赏赐全都减半。 这事闹得人心惶惶,现在赚不到钱从下人身上找补,以后还赚不到钱,就该扣族人的银钱了。 族中宴席时饭菜还是那些,但许多人食不知味 谢崇海不得不游走在族人中间,说些安抚人心的话。 无非就是,谢崇峻父子就快回来了,等过阵子泥炉就会卖的贵些,就什么都解决了,而且年后谢家的瓷器还会送去榷场,那可是一笔大买卖。 如此这般,宴席直到尾声的时候,气氛才算好了些。 在这样的情形下,刘家带着泥炉踏入了谢家大门。 ------------ 第185章 坏了 听说刘家人来了,谢崇海露出笑容,这样的时候刘家登门,自然是来给他长脸面,他这些日子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也不知晓刘家送来什么东西? 最差就是一些玩物或是花草,最好的自然就是菜肴,后者谢崇海不敢去想,毕竟只有十分熟络的关系才能给这些,但就算什么都不拿,只是说句吉利话,那也是足以让他欢喜了。 谢崇海亲自去迎刘家管事,手中还准备了银钱准备打点,可当看到刘家管事阴沉的面容时,谢崇海的心跟着一沉,脸上的欢喜也跟着烟消云散。 谢崇海想要说些什么,刘家管事已经淡淡地道:“谢家的宴席还没结束呢?” “快了,”谢崇海额头上沁出了汗水,“我让人在书房里备了茶点,您与我去书房……” 刘家管事却道:“不用了,就去花厅吧!” 花厅里人多。 要是刚才谢崇海求之不得,现在他却想要阻拦,可是刘家管事却气势汹汹地往里面走,全然不给谢崇海半点机会。 屋子里的谢氏族人还在说笑,突然看到闯进来一个人,立即住了嘴向这边看来。 刘家管事看一眼小厮,小厮上前将提着的东西放下。 谢崇海盯着那只放在地上的盒子,正在猜测那是什么,刘家管事一脚踹过去。 谁也没料到刘家人会如此,人群登时一阵惊呼。 谢崇海也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不过很快他发现,那是一只泥炉,而且是……坏掉的泥炉。 谢崇海耳边登时响起一阵嗡鸣声。 刘家管事已经冷笑出声:“我家二娘子被你家的泥炉害惨了,你们却还在这里吃吃喝喝。” 谢家人纷纷站起身。 谢老太爷试图缓和气氛:“不管什么事,都是谢家的错,还请管事坐下来慢慢说,我们总有法子……” 谁知刘家管事接下来的话,差点让谢老太爷瘫软在地。 “这泥炉突然炸开,我家二娘子被烧伤了,我问你们有什么法子弥补?”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谢家人一脸惊诧,仿佛都不敢喘息。 什么意思? 谢家的泥炉有了问题? 谢崇海到底是管事人,知晓自己逃不过去,快走几步去看那裂开的泥炉,确定这不是刘家故意寻借口惩治他们。 管事转头看向谢崇海,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事如何解决你可要仔细想想,若是弄不好,我看谢家在大名府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说完话,管事转身向外走去。 谢老太爷心口一阵慌跳,眼前跟着发黑。 谢崇海忙追过去,仔细问管事刘二娘的情形到底如何。 刘家管事却不欲多言,只是冷冷地道:“我家二娘子看在你们为百姓做事的份儿上,才会伸手帮忙,哪知你们如此不堪用。” “被人算计了还不知晓。” “我看,你们还是早些做打算,免得将全家人的性命搭进去。” 刘家的马车离开,谢崇海还愣在那里,直到全身都被冻透了,才转身僵硬地走回屋子。 宴席是不能再继续了,族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只有少数人留下来,等着听消息。 谢崇海从头到尾想过了,最近谢玉琰那边到底有什么动静。 谢玉琰生病之后,杨家那边一直没有什么动作,直到今日杨家在宝德寺山下卖泥炉。下人来禀告这桩事时,他没放在心上……谢崇海立即将下人叫过来又问了一遍,下人仔细说了杨家用泥炉爆盐的事。 “是不是这个惹的祸?”谢崇江急着问。 看看泥炉坏成这样,再仔细一想…… 谢崇海道:“八成是了。” 他知晓泥炉没有杨家烧的好,但是也将工匠叫来问了,一时半刻泥炉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架不住用大火去烧,还丢盐粒进去爆。 没等到他拿下杨家和谢玉琰,他的炉子先支持不住了。 谢老太爷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办?要不要我们现在就去刘家赔礼?若是他们不能原谅,我们就跪着不起来。” 谢崇海沉默半晌摇摇头:“就算我们去了刘家也不会开门,我想刘家管事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谢家的那点东西,刘家如何能看得上。” “那刘家是想做什么?”谢老太爷道,“你快说,要急死人不成?” 谢崇海深吸一口气:“刘家的意思是,谢玉琰用了这手段,我们家事先没有防备,这下要完了。” 谢老太爷早就慌了神,如何能想明白,倒是谢崇江回过神来:“你是说,我们卖出去的泥炉,许多都会烧坏?” “到时候肯定会有不少人找上门。” “这……这爆盐是冲着我们来的。” 谢崇海现在明白了,为何杨家人被抓入大牢,谢玉琰没有继续闹,他还以为是被刘府吓着了。 其实谢玉琰就是在等今日。 杨家宁愿进大牢也不肯与谢家妥协,就是因为谢家的泥炉有问题。 就像刘家管事说的那样,这事闹大,谢家泥炉就彻底完了。 “这可怎么办?”谢老太太被吓得带了哭腔,“早知晓就不要做这买卖了,我们家放着好好的瓷器不烧,为何非得去弄那泥炉?” “我早就说会出事,你们大哥都进去了,你们还要与那妇人斗。” 谢老太爷厉声训斥谢老太太,然后将屋子里的女眷都赶了出去。 他们不烧泥炉,刘家绝不会答应,说到底谢家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谢崇江道:“或许,没那么严重,爆盐这种事也不会人人都玩,就算烧坏了,也是极少数,真的找上门,我们退银钱就是。” 但谢崇海却觉得:“没那么简单,既然谢玉琰提前做了安排,必然还有手段没用出来。” 他们现在得知这些,却也没法子应对。 总不能将所有买过泥炉的人都找出来,让他们千万别玩爆盐,别说这些人不会听他们的,就算答应,也得要银钱补偿。 他们卖出去那么多泥炉…… 这一晚上,父子几个都没睡觉,等到天亮了,几个人看向窗外,感觉揭晓结果的时候到了。 没等太久,管事就气喘吁吁地跑进屋。 “老太爷,二老爷、三老爷,有人提着泥炉到咱们铺子外砸门了。” ------------ 第186章 信誉 谢家的铺子外聚了六七个人,手中都拿着泥炉,为首的人穿着下人的衣裳,至少殷实人家才用得起奴仆。 不是大名府所有富贵人家都与谢家有来往,自然也不会卖谢家面子。 “我家郎君要玩,幸好我家主人想起,杨家人爆盐的时候,再三说过,莫要小孩子自己丢盐粒,要不然小郎君定会被烫着。” “我家也是,还没烧多久,泥炉就坏了,着实将孩子吓了一跳。大过节的,晦气不晦气?” 这样吵起来,便有更多人来看热闹。 “杨家的泥炉怎么没事?人家一直在烧着,也不见坏。” “我家就是从杨家买的泥炉,昨晚也在一直用。” “泥炉都是泥炉,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 众人这般一说,就觉得都是谢家的问题,急着又去敲门让谢家人出来说清楚。 谢家只留两个伙计看铺子,没有谢崇海的吩咐,他们哪里敢开门? 没有人出来说话,外面的人却越聚越多。 “这泥炉千万不要再用了,”人群中有人道,“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烧坏了。万一没看到烧了屋子,那可怎么得了。” “怪不得,杨家瓷窑的人,要去谢家砸泥炉,原来谢家烧出来的都是不好的。” “让谢家赔钱。” “赔钱。” 谢崇海还没到铺子门口,就听到有人大声呼喊,他立即叫停了马车。他正迟疑要不要上前,就看到谢七骑马奔过来。 “二叔,怎么不过去?”谢七道,“那里面定然有杨家的人,我们再不去,他们就要引着那些人闹事了。” 谢崇海目光闪烁,谢七来的正好,他咳嗽几声,才撩开帘子:“你先去看看情形,尽可能说服大家先离开,过几日我们定会设法解决此事。” 谢七沉默片刻点点头:“好,我先过去,万一不行,二叔再想法子。” 说完话,谢七纵马向前而去。 谢崇海看着谢七的背影,吩咐下人:“将车赶到角落里,不要被人发现。”谢七想要借机在谢家掌权,就让他去,后面还真得用着他。 谢七离开不久,跟着过去的管事就带回消息:“七爷被围住了,看来一时半刻不得脱身。” 这些事,谢崇海不在意,谢七愿意受那个罪,怪得了谁? “要赔钱的人多吗?” 这才是谢崇海最关心的。 管事吞咽一口,点了点头:“那些人家中的泥炉明明没有烧坏,听了那些人说的话,也吵着要退银钱。” 谢崇海面色难看,他怕的就是这个。 谢家为了与杨家争抢这买卖,本就赔不少银钱,现在再赔…… 谢家可不止是伤筋动骨了。 谢崇海道:“走,先回家。” 现在谢家拿不出那么多银钱,也不能随便开这个口赔泥炉,还得商议出一个对策。 马车正要前行,忽然看到一些人急匆匆向另条街上跑去。 杨家的泥炉铺子好像就在那边。 难不成杨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也被牵连了进去? 谢崇海立即让人赶车追上人群,果然发现人群就围在了杨家铺子跟前。 “别急,别急。” 有人大声喊着:“从我家买的泥炉若是烧坏了,我们一律给退钱。若是不放心,怕泥炉会烧坏,也可以将泥炉给我们退回来。” “我们退钱,或者换成我们新烧的泥炉。”“新烧的泥炉,里面多加了层防火泥,炉子会更为牢固,不过相应的价钱也贵些,每只泥炉要多收五十文钱。” “不过……若是拿旧的来换,我们不加钱。” “不是说我们从前的泥炉不好,但这毕竟是个新东西,自然会越做越精细。用旧炉换新炉也算是打消大家的顾虑,让大家用得更安心。” “再者,我们大娘子说了,买走泥炉的,都是信任我们杨氏陶窑的,这差出来的五十文,就算我们给大家的谢礼。” “新做的泥炉和旧泥炉都摆在那里,大家可以对比去看看。” “不管新泥炉还是旧泥炉,大家都可以放心用,我们的泥炉都经过老工匠查验,有一点瑕疵都会砸掉,绝不会拿出来售卖。” 有人听了这话点点头,好像与之前杨家的传言对上了。 “我们顺通水铺门口的泥炉,自从拿过去之后,就一直在烧,到底如何,相信大家都看在眼里。” “这泥炉好不好,我也教大家认一认。” “先拿起来掂一掂重量够不够,就知它用了多少陶土,再看泥炉形对不对,歪的、斜的可都不能买。” 说到这里,居然引来一阵笑声。 杨小山接着道:“还有就是颜色,烧好的泥炉,只能是这样的,若是颜色不均要么没烧好,要么掺了不好的陶土。最后看有没有裂纹,哪怕是一条很细的裂纹,那都是残品。” 说到这里,有人问:“如果没到两年烧坏了怎么办?” 杨小山道:“要经老工匠查验,确实是烧坏的……那就换个新的给你。” “是我们的泥炉,我们都认,这就是我们杨家泥炉的信誉。” “光凭这话,就得在这里买泥炉,”一个老翁走出来道,“不像那谢家的铺子,到现在也没有人出来说句话。” “烧坏的都不给赔,更别说没坏的了,定不会给退。” 众人听了点点头。 有人拿起一只泥炉道:“这是谢家的炉子,你给瞧瞧,看看是不是你们说的残品?” 杨小山面色一变,有些愤怒,有些轻蔑,不过立即又将神情遮掩过去,向大家抱拳:“别家的泥炉我们不能给看。 “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唉。” 杨小山没有继续说下去,再次向众人施礼道歉。 “别为难小哥儿了,”有人道,“这小哥儿才从大牢里出来,你们还要给人送进去不成?” “这小哥儿就是之前被抓的人?” “那怪不得。” “就这小哥儿的模样,可不像是无端闹事的人。” 众人说着话,有个人开口道:“你们今日卖泥炉吗?卖给我一只新做的泥炉。” “我也要,谢家的泥炉可不敢用了。” 杨小山听了这话,再次抱拳感谢。 马车里的谢崇海气得发抖,被杨家这样一闹,不知会有多少人来谢家退泥炉。 杨家都能退,为何谢家不能退? 重要的是,杨家还给贵五十文钱的泥炉,他可以猜到,那些买到泥炉的人,会以此做由头,让他们多赔钱。 谢玉琰这是要逼死谢家。 新的一个月了,求大家手里的月票,躬身感谢,谢谢大家的支持! ------------ 第187章 高下 杨家泥炉铺子和顺通水铺的门口很快就贴了告示。 杨小山个子矮,于是站在垒起的砖块上,指着告示与大家说:“我们说的话都算数,白纸黑字都写在了上面,若是不能兑现,大家只管来铺子门口、或是我们杨家来骂。” 告示都写好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杨小山说完话,杨家铺子的门打开来,两个老工匠走出来,魏老道:“我们陶窑出来的泥炉若是烧坏了,就都拿过来。” 魏老声音落下,就有人递过来一只泥炉,魏老只是瞧了一眼就道:“莫要浑水摸鱼,这不是杨家出的。” 送泥炉的人仍旧狡辩:“你……如何证明?” 魏老拿出一个新泥炉,引着众人在里面一摸:“谁做的泥炉,自然有标记,不至于敲章落款,但我们还是能分出来的。” “再说,就这种模样的……不用去摸,一打眼就知晓没有。” 围过来的人都争着去摸,果然摸到了一个凹陷,像是刻了什么东西。 “谢大娘子卖的东西不骗人。” “真的想要赚银钱,哪里用得着花心思在泥炉上,只要将佛炭卖贵不就行了?” 杨小山听着议论的声音,伸手向众人道:“买泥炉的请直接进铺子,之前买了我们家泥炉烧坏的,可以来这边。” 说着话,伙计将铺子旁边的小屋门打开,众人只见里面放着一排架子,上面现在什么都没摆。 “老工匠确定是我们泥炉的问题,就会将坏的泥炉摆在那架子上,每日收回多少泥炉,一目了然。” 杨家敢这么做,就是对自家的泥炉格外有信心。 “这么一比,谢家真是黑心的,”一个妇人道,“等我回去与坊里的人说一说,有谢家泥炉的都不要用了,找上门让他们退钱,然后都来买杨家泥炉……不对,要先买杨家泥炉,早些回去用。” “对,就该这样。” 众人正说得热闹,一个声音响起。 “大娘子来了。” 围着看泥炉的人,纷纷转头去看,只见谢玉琰从马车上下来,人群立即向两边让开,许多双眼睛,追随着谢玉琰的身影,直到她在铺子前站定,看向众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众人下意识地都止住了话语,齐齐等待着谢玉琰开口。 谢玉琰眉目舒展,神情淡然,本来应该看着有些稚嫩的脸上,却有着掌家人的端凝,好似无论她说出什么,都让人觉得可信。 谢玉琰道:“今日我就在铺子里,劳烦大家将消息散出去,杨家的泥炉若是想要退换,只管前来。用泥炉的时候,有任何不妥,也都能来与我说,我自会处置好,总之不会让大家吃亏。” 谢玉琰说完,转身走进铺子。杨家铺子前才再度热闹起来,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看看,就是不一样,明明是谢家泥炉出了事,谢家的掌事大老爷却不肯露面。” “不关人杨家的事,谢大娘子却到了。” “这叫什么事?” 人群中不知是谁提了一句。 “两个谢字果然不一样。” 有许多人不知晓这话的意思,立即追问。 “谢大娘子就是被谢氏买来送去杨家结冥婚的。” “后来谢大娘子还状告过谢家呢。” 这桩案子再次被提及。 “谢家不认账呗,人家有那么多下人可以顶罪,如今那管事还在大牢里呢。” “那怎么能认?仗着做瓷窑买卖,手里有些银钱,早就不将人命当回事了。” “谢大娘子因此看穿了谢氏,就在衙门里,当着许多人的面,与谢大老爷说,从此之后她与谢家无关,她这个‘谢’字,与大名府的‘谢’字不同,是少一点的‘谢’。”“少一点是什么意思?那还是‘谢’字吗?” 一个读书人摇摇头:“谢大娘子这是在讽刺谢家,少一点,少的是什么?” 有人接口道:“少的是,见不得人的那一点呗。” 安静过后,人群中立即传出笑声。 “好,少一点的‘谢’好,咱们以后就认准了这个‘谢’了,谢大娘子的‘谢’。” …… 杨家铺子前越来越热闹,谢崇海将指节捏得作响。 无论现在他们怎么做,都是晚了杨家一步,就算现在赔了银钱,可想而知那些人也不会再信任他们。 除非杨家和谢玉琰出事,出的事要比谢家更大。 “他们有多少泥炉?”谢崇海问。 下人道:“刚刚又运来两车,后面还有,应该很多。” 这些泥炉在最好卖的时候,谢玉琰没拿出来,当真是用在了最关键的时候。 “咱们要不要开门?”管事小心翼翼地问。 “开门做什么?”谢崇海道。 管事一时说不出话。 谢崇海眼睛中一闪厉色:“等着吧,她闹腾不了几日。”他们对付她的手段都已经想好了,等一切准备好,他们就会下手,将一切全都解决。 再也不留后患。 谢家马车灰溜溜地走了。 满怀心事的谢崇海,自然没发现,有两个人一直盯着他们的马车看。 文正臣带着自家小厮,就站在不远处。 小厮道:“没错,那就是谢家的马车,那跟车的管事我见过,有一年还来家中送过年礼,不过老爷没收。” 小厮一向机灵,他见过的人一般忘不了。 文正臣点头,又看向杨家铺子,嘴里喃喃地道:“高下立见。比起谢大娘子,他们可差得太远。” “若是没有别的手段,谢氏也就这样了。” 小厮听着自家老爷话里另有一番意思,不禁道:“这谢家还能用出什么手段?烧出的东西不如人,还能怎么样?” “自然是一些见不得人的法子,”文正臣道,“在他们眼里哪里有对错,只有利益。” 说完话,文正臣向前走去,还不忘记吩咐小厮:“去买只泥炉回来,今晚老爷也煮茶尝尝。” 如果这泥炉真的好,他还要带去京城。 …… 巡检衙门。 贺檀已经打好了包袱,但他磨磨蹭蹭不想走。 自然不光是因为杨家送来的饭食,让他想要初五去做客。他是觉得缺席大名府的这场争斗有些可惜。 ------------ 第188章 撑不住 王晏看着贺檀。 大年初三让贺檀离开的确不好,但是…… 王晏道:“你在大名府,他们不敢下手。”有贺檀坐镇,谢家总归有些忌惮。 “眼看大局已定,你这时候离开大名府,也合乎情理。” 贺檀正色地点头。 “这次也不光要抓谢家,我们必须有万全准备。” 贺檀想想刘知府那些人,这次就算不能找到证据直接弹劾刘家,也不能再让他们置身事外。 “你在大名府一切小心。”贺檀道。 一路出了大名府,冷风吹到贺檀脸上,贺檀才勒马向后看了看,他好似不知不觉就按王晏说的办了。 连个初三都没让他在城中过。 …… 接下来的日子。 谢家的泥炉成了大名府中议论最多的事。 每日谢家铺子门口都有人守着,只要有人前来立即被围住。谢七爷第二日又去安抚人心,结果没有任何用处,一直到了半夜才垂头丧气地进门。 谢氏族中再也感觉不到节日的喜庆,不少长辈都来问谢老太爷主意。 “现在咱们家门外都有人了。” “几个孩子一早想要去市集,硬是被吓了回来。” “昨日我出去,也被人丢了石子。” 这种事从前是没遇到过的。 谢崇江更担忧陶窑:“按理说,明日陶窑就要开工了,如今这个样子,是不是……都不能再继续烧窑?” 肯定是不能烧了,烧出的泥炉都不能用,再烧下去只会赔的更多。 谢老太爷想到这个,一掌拍在桌子上:“陶窑那些工匠是怎么回事?他们烧的泥炉不能用,就应该罚他们银钱。” 想想赶工时,还多发他们银子,谢老太爷就心疼的很。 别看才十几天,陶窑和雇工的银钱,已经花出去好几千贯,比当时谢崇峻赔的还多。 如果再将泥炉的银钱赔出去,谢家手中的现钱真的不够支应了。 谢崇江抿了抿嘴唇:“我觉得,不能这么等下去了,不如就像杨家那样,谁愿意退泥炉,就退给他们。” 谢老太爷瞪圆了眼睛:“那得多少银钱,你算过了吗?” “儿子也知晓太多,但是……”谢崇江欲言又止。 “吞吞吐吐地做什么?”谢老太爷呵斥一声。 谢崇江深吸一口气才道:“咱们家的瓷器买卖也被波及,本来十五之后有一批瓷器要卖出大名府,那两个商贾临时变了卦,不肯要了。” 这笔买卖是谢崇江经手,他自然最清楚。 谢崇海皱起眉头:“你有没有与他们说,我们有问题的是泥炉,不是瓷器。” “说了,”谢崇江道,“那些人哪里肯听,只觉得我们家的瓷窑可能会不长久。” “做了这么多年买卖,我们谢家还能栽在一件小事上不成?平日里那么客气,到了这样的关头,只会落井下石,”谢老太爷道,“记下他们,等我们这关熬过去,再也不将瓷器卖给他们。” 一两笔买卖不至于让谢崇海发愁,他害怕的是,谢家瓷窑的名声受到牵累,他们的瓷器去不了榷场。 谢崇海不知道第几次后悔,不该去碰那些泥炉,即便会因此得罪刘家,他们也该拖着不做,至少不该将泥炉卖出去那么多。“二老爷,”管事快步进门低声禀告,“邢州的江家来人了。” 谢家瓷窑有些瓷土是从江家手中买来的,江家也大方得很,一般半年才会与他们结算一次。 去年冬日谢崇峻因为买石炭矿,拿出去几千贯,谢崇海就与江家商议,今年二月再结瓷土钱,江家痛快就答应了。 现在突然登门……谢崇海看向谢老太爷:“恐怕江家是来要钱的。” 江家是来要钱的,只说江家又看准了个瓷矿,要花大价钱盘下来,手中银钱不够周转。 江家管事再三向谢崇海赔礼:“原本是答应了的……都是我们的不好,东家说了今年的胎土,我们会让些利给谢家。” 嘴上这样说,态度却很坚决,谢崇海没法子,只得与他说,明日将银钱准备好。 送走江家人,谢崇海还希望江家来是凑巧,大名府的消息没有传到邢州去,不过很快他就知晓自己错了。 又有两家人登门,一样要结银钱。 一上午的功夫,已经有七八家登门。 这些银钱太多了,谢家却不敢不给。 “只要有一家没给,就会有更多人听到消息赶过来。” 不给结钱,就坐实了谢家现在麻烦不小。 除了胎土、釉料和彩料,谢家还会买一些矿石,将这些人家全都惊动,谢崇海不敢想会如何。 谢家尝到了什么是墙倒众人推。 只能连夜向族人筹银钱,怎么也要先将这一关过去。 这才仅仅过去两日,谁也想不到消息竟然传的这么快。 “都是那小报,”谢崇江道,“那些秀才在报上写了我们家泥炉的事,外府的那些商贾,肯定是看了小报找上门的。” 谢崇海整个人如同被置于火上,无论他怎么躲闪,只要身下那堆火没有撤下去,烧到哪里哪里都会疼。 他下定决心,要趁早解决掉谢玉琰。 夜里,谢崇海突然出现在谢家长房时,委实将赵氏吓了一跳。长房没有了男丁,按理说谢崇海突然前来委实不合规矩。 但眼下这个关头,也顾不得许多了。 谢崇海背着手站在书房里,赵氏进门之后,他也没有行礼,只是声音阴沉地问:“准备好了吗?” 赵氏攥紧了帕子:“都说好了,就是在等机会。” 谢崇海道:“差不多了。” 昨日谢七找到了几个人,证实他们被谢玉琰收买,躲在人群中煽动众人的情绪。谢七将消息告诉他,他没有插手,全都交给谢七去做。 “绍哥儿手中还有其余证据,能证明谢玉琰私底下与陶窑的工匠来往,我们家烧出不好的泥炉,是谢玉琰指使工匠故意为之。” 赵氏没想到谢七这么快就查到这些。 “是真的吗?”赵氏道。 “必须是真的,”谢崇海转过头,“我们等不了了。” 他原本想等着谢子绍与谢玉琰冲突更大些,等事情闹出来,衙署也就顺理成章地怀疑到谢玉琰身上。 可现在有人陆续登门讨钱……也许明日谢家就支撑不住了。 所以,不能再等,现在就得下手。 “明日绍哥儿要出去,”谢崇海道,“就在那时候吧!” 谢七要宴请一些人,请他们帮忙想想法子,他那些肉朋酒友,无非都是商贾人家的子弟,平日里只知晓花钱,哪里有什么本事? 谢崇海能预料到,谢七必然喝得大醉,那会儿最好下手。 ------------ 第189章 挑拨 谢崇海正与赵氏说着话,管事就急匆匆地来禀告:“七爷来了。” 赵氏立即看向谢崇海,若是让谢七知晓谢崇海在这里,定会心生疑窦,谢崇海只得起身走向套间。 看着谢崇海躲好了,赵氏才让管事将谢七请过来。 “母亲。”谢七冲进屋子,神情看起来有些急不可耐。 赵氏因为谢崇海在,神情有些异样:“这是怎么了?” 谢七爷眼睛中闪烁着几分激动:“我有法子救父亲和大哥了。” 赵氏一脸错愕,不过很快回过神:“你说什么?你……哪里来的法子?” 谢七爷提及这个,略微收拢了手指,眼睛里带着许多防备,不似方才那般亲昵,刻意与赵氏也拉开了些距离。 赵氏心中冷笑,隔层肚子隔层山,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不管是明里暗里都与她有隔阂。 谢七抿了抿嘴唇:“有些话,母亲听了别生气,父亲不是偏着我……只是觉得大哥前程更好……父亲说,即便有了前程,也需要许多银钱打点,我们毕竟是亲兄弟,将来我能动用族中银钱,全心帮助大哥,但族中大权落在别人手中,那就未必了。毕竟……人都有私心。” 赵氏的心一颤,下意识地向套间乜了一眼。这像是老爷的话,谢氏几房看着和和气气,私底下谁不争个大小? 若非老爷进了大牢,哪里轮得着谢崇海? “自从父亲和大哥进了大牢,母亲应该能感觉到,族人对我们的态度不似从前,所以……”谢七爷道,“父亲的安排是对的,母亲不要责怪父亲。” 谢子绍平日里都是混不吝的模样,难得这样说话,竟让赵氏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赵氏皱起眉头:“既然如此,你们父子为何连我都瞒着?” 谢七爷看向赵氏:“母亲觉得为何这些年我们家一直十分安生?还不是因为我表现得万分不堪,让别人以为我们房中不和,父亲为此费心劳神。我们过得太顺只会引来旁人的妒忌。到时候我们兄弟,一个有了功名,一个掌管族中买卖,谁能愿意?” 赵氏攥紧的手沁出了汗水,这番话谢崇海可都听得清清楚楚,她立即打断谢子绍:“我自然不会责怪你父亲,我只想你父兄早些归家。” “我也这样想,”谢七爷道,“所以母亲一定要信我,这个家最想救出父兄的唯有我们。” 不等赵氏再说话,谢七爷接着道:“母亲应该知晓我们家与杨家私底下做些买卖吧?” 赵氏听说过,但并不知晓详情。 谢七爷道:“其实真正的内情我也不知晓,我问起过,父亲只说有些事……不清楚才能平安。” “后来杨明山被抓,父亲想要通过杨明经对付谢氏,奈何杨明经的权柄被谢氏夺了,只能小心翼翼行事,如今他得知一些消息,让人送了出来。” 赵氏立即追问:“什么消息?” 谢七爷道:“谢玉琰背后的是贺檀。” 赵氏还以为是什么消息,埋怨地看了谢七爷一眼:“我们不是早就听说了吗?” “不是母亲想的那样,”谢七爷道,“杨家和贺家其实早有买卖往来,原本这些经由杨明经的手,母亲猜猜现在这个谁在把持?” 赵氏似是摸到点什么:“你说的是谢玉琰?” 谢七爷点头:“这两日,谢玉琰会在杨家见几个商贾,这些商贾都是贺家安排的。” 赵氏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贺家,”谢七爷道,“他们想要经由谢玉琰这样的人,掌控我们北方的生意。他们瞄上我们谢家也并非偶然,斗倒我们谢家,榷场的买卖也会有变化。” “总之,他们是以公谋私。咱们握着这些证据,要么请刘家出面拿下谢玉琰,要么要挟贺檀将父兄放出来。” 赵氏倒吸一口凉气:“你说的证据在哪里?” 谢七爷道:“我妥善放好了,有人证,也有杨家送去贺家的礼单,而且……那些商贾要来大名府与谢玉琰谈买卖,若是刘家肯插手,还不将他们查个清清楚楚?再说杨明经也能作证。” 赵氏的心一阵乱跳,如果谢子绍说的都是真的,用这些真的能将老爷和章哥儿救回来。 赵氏站起身焦灼地在屋子里走动:“你与我说这些,是想……” “二婶能去刘家,母亲自然也去得,”谢七爷道,“母亲将我说的这番话亲口说给刘家听,如果刘家能救我父兄,我就敢写状纸告贺檀和谢玉琰官商勾结。” 赵氏盯着谢子绍:“你去告贺檀?” 谢七爷点头:“刘家肯出面,我情愿做这把刺向贺檀的刀。但若是刘家不肯明着与贺檀闹翻……” “我准备去见一见谢玉琰,让她给贺檀送个信,悄悄将我父兄放回来,不再抓着我们泥炉的事不放,我就将证据交还他们。” “母亲素来有思量,”谢七爷道,“我们一同商量商量,用哪种法子更好。” 赵氏哪里能现在决定?套间里还有个谢崇海…… 若非谢崇海在这里,她可能真的会让谢七试一试。 赵氏沉默了半晌:“我突然知晓这些,你让我仔细想想,我们要……寻个万全之策。” 谢七爷站起身向赵氏行礼:“母亲还要快些,再被谢玉琰这样闹下去,父兄不但回不来,咱们谢家的买卖也要毁了。” 赵氏点点头。 谢七爷道:“明日一早,我还要出去打听消息,兴许还能找到更多证据,到时候胜算也会更大些。” 赵氏已经心不在焉,急着将谢子绍送了出去。 等到人走远了,这才转身回到屋中,她抬眼就瞧见面色阴沉的谢崇海,赵氏委实吓了一跳,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 “原来大哥这般防备我们。”谢崇海半晌开口道。 “没有的事,”赵氏忙道,“都是绍哥儿乱说的。” 谢崇海冷哼一声:“我看大嫂是当真了。” “哪里的话?”赵氏辩解,“我只能顺着他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套出更多话。” 谢崇海沉默许久:“父亲有些话说的没错,那苗氏惯会蛊惑人心,她进门之后,我们谢家就家宅不宁,就算她死了,也留下了一条祸根。” “如果不除掉他,将来难免鼓动得我们兄弟阋墙,到时候他在一旁得利。” ------------ 第190章 杀机 赵氏不管谢七死活,但又怕不能救出老爷和章哥儿。 现在听谢崇海这样说,不禁道:“那……那些证据怎么办?” “他能握在手中,我们自然也能,”谢崇海看向赵氏,“莫非大嫂真的觉得,绍哥儿比我更可信?” 赵氏嘴唇哆嗦:“自然不是。” 谢崇海接着道:“大嫂别忘了,苗氏是怎么死的,若是绍哥儿知道了真相,他会如何做?” 赵氏浑身一抖,诧异地看着谢崇海。 谢崇海道:“大嫂要指望的是章哥儿,而非绍哥儿,大嫂真的要将绍哥儿扶持起来?” 赵氏自然不会这样做,谢崇海也不会让她如此。 “那要怎么办?”赵氏瘫坐在那里,“我都听二弟的。” 谢崇海道:“盯紧了他,找到他藏的那些证据,然后就……” 话到这里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用手比了比。 赵氏握紧了手,然后轻微地点头:“我知晓了。” 谢崇海站起身向外走去,赵氏忍不住站起身又道:“二弟,你一定要将老爷和章哥儿救回来,只要他们好好的,以后……你们兄弟还似从前。” 谢崇海点头:“大嫂放心吧!” 走出赵氏的院子,谢崇海隐在黑暗中的面容变得更加冰冷。他们兄弟还似从前?她指的是,他跟在大哥身后做牛做马,然后被大哥防备? 他不可能再做那样的傻事。 即便将大哥救回来,谢家往后也得听他的。在刘家面前立下功劳的人可是他。 …… 初五。 杨家多了几分热闹。 因为今日要宴请杨钦的先生,族人早早就起来布置院子。 其实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过节之前,祖宅上上下下都清扫过,再加上昨日才除了雪,整个院子都显得格外的干净。 杨家族人之所以这般紧张,那是因为杨家从没来过这么多读书人,他们恐怕给大娘子丢了脸面。 等到童子虚到了之后,左尚英、柳二郎等人也陆续登门,后面跟着几个秀才,都是撰写小报的读书人。 杨钦和陈平带着几个师兄弟,将先生等人迎进院子。 屋中早就煮好了茶,也摆上了桌案和笔墨,还有点心和温好的酒水。 左尚英进去一瞧,不禁心中赞叹,别看杨家是商贾,但是宴席却准备的格外好。左尚英说的好,不是有多豪华、丰盛,许多世家高门,每次宴请,定要用上好的紫檀桌案,碗碟器具,也都是有讲究的。 就连用的墨,也是有名的老墨。 更别提络绎不绝的下人和送来的饭菜,格外的精致,外面不曾见过。 有时候宴席下来,要花数百上千贯。 杨家自然没有似那般,但所有东西准备的一应俱全,幽静的茶室、生着火的暖阁,桌上放着薄荷汤,炉子上置有果干。    另一张小案上,温好的酒和切成小块的酥琼叶,上面浇了桂花蜜,刚好能下酒。 屋中暖和却又不燥,穿着长袍刚刚好。 总之一切都很妥帖。 左尚英不由地向周围看去,没有瞧见那位谢大娘子。 刚好杨钦在与童子虚说话:“嫂嫂还在前厅与几位商贾说话,晚一些才能过来。” 童子虚不禁道:“为的是泥炉?” 杨钦点头:“是外府来的人,想要在那边烧泥炉,来问我阿嫂,这买卖要如何做才行?” “我阿嫂说……” 杨钦的声音引起了屋子里所有人的兴致。在他们看来谢大娘子对付谢家,有些原因定是为了一争高下。 商贾毕竟是要赚银钱的,要说似宝德寺主持那般,只顾慈悲是不可能的。 能赚些银钱,又能童叟无欺,那就是极好的了。 所以外府有人烧制泥炉,谢大娘子定要有条件,就是不知晓谢大娘子会怎么提? 杨钦在众人期盼下,重复谢玉琰说过的话:“阿嫂说,做泥炉的法子她都交给了衙署,所以这泥炉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但若是想要带上大名府泥炉的名头,每次烧出的泥炉都要似杨家这般查验。” 杨钦说完了,屋子里有一瞬间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童子虚先道:“没了?” 杨钦点头:“没了。” 柳二郎道:“就这些?” 杨钦应声:“是啊,就这些。之所以这会儿还没说完话,就是魏阿爷、耿阿爷、姚阿爷在与他们说,泥炉要如何查验。” 众人互相看看,不明白谢大娘子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好处。 这是等于是将泥炉做法白白给了别人。 杨钦想起来:“对了,阿嫂还说了,没有经过查验的泥炉,不能对外说是大名府泥炉,否则她定会告官。” “那些商贾可能不信,”杨钦挺了挺胸膛,“我阿嫂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众人议论纷纷,一直没有说话的左尚英思量片刻,抬起头:“烧制泥炉的窑口不在大名府,这要怎么查验?” 杨钦道:“开始半年要请我们的工匠前去,工匠的住处、饭食都要他们准备好,还要给每日二百到三百文工钱,半年之后泥炉烧制的没问题了,我们的工匠才会离开,但也不是从此之后不查验了,而是要改成不时抽查,一旦发现泥炉是残次品,那窑口烧出的泥炉就不能再带‘大名府泥炉’的名号。” “所有买过‘大名府泥炉’的百姓,随时都可以带着泥炉来杨家的铺子查验,发现问题,定会追究到底,还要将那些烧残次品的窑口写在门前的布告上。” 柳二郎道:“那你们要如何得利呢?” 杨钦道:“阿嫂说了,我们不要利,我们只要保住大名府泥炉的名声。” 名利两字密不可分,但现在柳二郎还想不到,谢大娘子如何做才能从中取利,看来都得等谢大娘子为他们揭开这一切了。 等到大家都喝酒、闲聊的时候,左尚英看向杨钦:“你阿嫂今日有什么东西拿给我们看吗?” 之前送给他们的泥炉已经在大批烧制了,左尚英觉得谢大娘子肯定还有什么新式样的瓷器。 前几日谢大娘子才让杨钦向他们求笔墨,这笔墨定有用处。 ------------ 第191章 好东西 柳二郎品着茶,看向左尚英。 “没想到跟着童先生,还能来杨家做客。” 柳二郎也觉得杨家是个好地方,没有那些商贾身上的铜臭气,反而一片祥和,大家坐在一起议论小报,比茶馆里要更方便说话。 而且柳二郎还想再见见谢大娘子,这位大娘子的相貌有些不一般,他回到家中与妹妹提及此事,他们都觉得柳大娘子与开封谢家那位二娘子有些相像,当然仅仅是有些像而已。 谢大娘子举手投足间的仪态,端庄中透着几分雍容,让他都忍不住目光躲闪。 童子虚道:“方才我见到谢娘子,谢娘子提及一桩事,我觉得我们是该仔细思量一番。” 童子虚这话是说给身边的左尚英和柳二郎的。 两人忙正色听着。 童子虚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笺,展开之后给大家看。 “小报刻印一阵子了,谢大娘子也让人去询问那些看过小报的人,觉得小报文章若是加注标点,这样读起来更容易些。” 毕竟民间大多识字之人,也只是能粗读文章,不加标点的字句会有歧义,也许被曲解意思。 “追溯到千年前,就有人在文章中运用符号,只是读书学文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再者有‘句读’先生教授断句,不加符号也不妨事,也就没有推广开来。” “但我们的小报,是要在坊间流传的,看报之人不一定都习过‘句读’。既然我们的许多文章都偏通俗,何不干脆加注标点在一旁,看起来更加一目了然?” 柳二郎和左尚英听了都觉得有道理。 左尚英道:“这些标点符号都是各朝各代传下来的,种类繁多,我们不妨先从简单的试起,等大家熟悉了,再另加其他。” “我也赞成,”柳二郎道,“如此还便于刻印。” 童子虚看着手中的纸笺,他突然觉得自己不适合入仕,就小隐于野也挺好,每日教教弟子,写些文章,岂不乐哉?这么一想,今年的科举他都不想参加了。 童子虚想着,向周围看去,方才他来的时候,瞧见了墙头上的狸奴,有些像王鹤春的那一只。 于是他脑海中多了不少……思量。 王鹤春别看才高八斗,说不得被谢娘子所折服,否则怎么会主动为小报题字?早在王鹤春将杨钦送来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一些异样。 童子虚正想着,只觉得一个东西钻进了他怀里。童子虚低下头刚好和狸奴大眼瞪小眼。 狸奴舔了舔舌头,一双眼睛看向桌案,然后伸出爪子碰了碰他的手臂。 这狸奴别的都好,就是喜欢偷吃肉干。 杨家人刚刚端来的肉干,在小泥炉上一烘,登时香气扑鼻。 童子虚拿起一块,掰成两半,一半分给狸奴,一半自己放在嘴里。然后继续看手中的纸笺。 一股熟悉的熏香味道入鼻,那是狸奴身上发出来的。 童子虚不用想就知晓,那是王鹤春喜欢用的熏香。这香还没淡去,显然才沾上不久,也就是说,王鹤春可能也在杨家。 童子虚眨了眨眼睛,控制着自己心中要涌出的一些念头。别人的事都能打探,也都能猜测,唯有他王鹤春不行。 上次他已经被震慑过,若是再胡乱开口,胡乱写,可能就要变成哑巴和残废。 “童兄,你怀中那是……” 童子虚将狸奴的头藏在袖子中:“应该是杨家养的,来讨肉干吃,大家不用理会。”他容易吗?不但被要挟还要帮忙遮掩。 按理说才子佳人乃读书人聚在一处,最喜谈及之事。 只不过,童子虚想一想谢娘子和王鹤春的模样,将这二人凑在一处,给他带来的威慑好似一下子疯长。 可是不敢去想!    童子虚好不容易将这些抛诸脑后,怀中的狸奴吃完肉干抬起头来,露出了脖颈上编好的红绳。 那红绳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且稍显的有些歪斜,可见编它的人不太擅长此道,上面坠了一只玉做的小鱼。 童子虚敢说,这绝不是出自王鹤春之手,所以做它的就是…… 他好像又知道点什么秘密。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 童子虚觉得自己应该去宝德寺,听听主持大师讲经,稳固一下心境,再求串佛珠庇佑自身,这样才能在大名府安安稳稳活下去。 幸好这会儿没有人注意到童子虚。 因为谢大娘子为大家做的礼物送上来了。 杨钦和杨疆亲手送到每个人面前,杨钦道:“这是我阿嫂送给诸位的,诸位可以在这里用,之后再带回家中。” 每个人一只匣子,接到手中有些分量。 柳二郎迫不及待地将匣子打开,然后整个人就怔愣在那里,其余人也与他差不多露出一样的神态。 “这是……我画的荷花图。” “这是我的骏马。” “我的牡丹。” 众人从自己怀中匣子中拿出茶具、碗、碟,白地黑花的瓷器上,正是前不久谢玉琰向他们要来的画作。 以娴熟的笔法描绘在瓷器上,就像他们自己刚刚画上去的一样。 这种瓷器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更觉得稀奇的是,它是怎么烧出来的? 这若是拿到人前,不但能欣赏画作,还能用它把酒言欢,当真是快事。 童子虚手中除了茶具等物之外,还多了一只如意枕,杨钦捧来软垫放在如意枕上,给童子虚垫手臂。 不过童子虚还没靠上去,几个人就围过来看。 “这瓷枕是黑地白花的。” 黑白两色,让这套瓷器格外有种韵味儿,而且那如意枕上写的可是童子虚的诗文。 再也顾不得用酒菜,众人干脆凑在一处谈论起来。 “这乃是比泥炉更好的物什。” “我觉得也是,这个技艺从未有过。” “不限于什么物什,都能烧制。” …… 比起这里的热闹,王晏独坐书房中,略微显得有些冷清。 不过,一切却也恰到好处。 摆在王晏面前的是两只玉壶春瓶,一黑一白,花纹相似,但黑釉看着端庄,白釉就显得更为秀丽。 黑白转换如同阴阳。 王晏突然想起童子虚酒醉时,指着他说过的话:“你这个人,世人不知,表面上谦和,实则城府深得很,当真是一面黑一面白,将来若是得了机会,我定要写下来。” 他怎么觉得她送给他的春瓶,与童子虚的话颇为相合呢? ------------ 第192章 无妄之灾 王晏没有给她什么画作,自然就没法让工匠照着去烧,不过刚好她想起当年王家有这么两只瓶子,就是王晏之物。 前世看到童子虚写的那些文章,说王晏一面黑一面白,她觉得甚为有理,不止一次感叹过果然物也随主,什么样的人,喜好什么样的物什。 现在她将这东西烧了出来。 谢玉琰看向王晏,他的神情淡然,不显喜恶。不过目光周转间,还是让她捕捉到一抹情绪一闪而过。 “王大人不喜欢?”谢玉琰道,人的喜好应该不会变,虽然那是几十年后王晏的眼光,但也不至于差许多。 王晏不动声色,若是不小心流露出什么,让人有了防备,日后如何还能探知她心中所想? 有些话问她未必能听到实情,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反而做不得假。 “这玉壶春瓶很是别致,刚好让人送进书房中,”王晏说着微微顿了顿,“听说礠州出产的胎土有杂质,烧不出好瓷器,所以你就想了这样的法子?” 礠州的瓷矿之所以无人问津,就是因为那边的瓷土有问题。 谢玉琰道:“谢七爷的母亲苗氏就是从礠州来的。不止是她,大名府不少烧瓷的工匠,皆是因礠州窑口荒废,不得已才来到大名府。” 王晏拿起春瓶来看:“现在你想要他们回到礠州。” 谢玉琰点头:“谁也不想背井离乡,如果礠州的窑口能够再次兴盛,这些工匠必定愿意回到故乡。” 王晏道:“瓷窑荒废了,他们也不可能举族搬迁,许多人只是出来讨生活,家中老小都还留在礠州,去礠州窑中做工,就能与家人团聚。” 说完话,王晏放下春瓶。 泥炉上的水已经烧好,王晏拿出了茶沫来点茶。 “正因为礠州瓷窑荒废,所以即便你在那边买了那么多瓷矿和废弃的窑口,也没有引起谢家的注意。” 不然谢家就会明白,她想要的是瓷窑而非烧泥炉的陶窑。 陶窑只是为她扬名的法子。 用旧的礠州窑口,新的烧制技艺,烧出这种如同水墨画般的瓷器,并将它们推到大众眼前,这才是她的目的。 王晏道:“你是怎么想到用这种烧法?” 谢玉琰道:“礠州的胎土是不好,但用烧制白瓷的法子,上面加一层去除杂质的化妆土,这样就在表面敷了一层白底,然后再用剔花工艺刻好纹饰,这法子可以追溯到从前,只不过被我们巧技改良了一番。” 王晏仔细思量:“胎土在礠州常见,虽然用到化妆土,但毕竟只是表面的一层,可以推测出,你这窑口烧出的瓷器会比寻常瓷器价钱低。” “这样一来,你之前积攒的名声,就能用在这瓷器上。” 与坊间粗糙的瓷器相比,谢玉琰用化妆土来补拙,这瓷器就看着精致许多,但其实价钱却相差无几。 甚至…… 王晏手上动作一滞,谢玉琰将木炭窑改烧石炭窑,价钱会更低。 这样的瓷器放到市面上,自然会有人来买。 藕炭、泥炉都是价钱低的利民之物,礠州窑口烧出的瓷器也是如此。别看东西不一样,但买这些东西的人却大致相同。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 只有将这些看透,才能步步为营。 王晏将点好的茶送到谢玉琰面前。 谢玉琰尝过王晏的手艺,自然也不会推拒,端起来尝一尝,还是从前的味道。    “比你的炸面条如何?” 若非曾坐于朝堂,练就了面不改色的本事,谢玉琰差点将嘴里的茶咳出来。 不过,当年的天家都没能让她洗手作羹汤,对她来说,能做出那样的东西,已是难得,能想到亲手下厨,也是对王晏的最大礼遇。 于是,谢玉琰大大方方地抬起眼睛:“看着不好,吃着却酥脆。”反正她料定王晏不会去试。 却没想到王晏的眼睛微微抬起,目光中满是质疑:“下次你可以尝尝看。”到底是酥脆还是糊的发苦。 “你吃了?”谢玉琰有些惊讶,“你真的吃了?” 方才还占上风的王晏,被这一问,不知为何垂下了眼睛,眼角也略微有些发烫。 鬼使神差中,他说了两个字:“没有。” 换来的却是她脸上没有忍住的笑意。 谢玉琰扬起嘴唇,太好奇可不是件好事,原来王晏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运筹帷幄。 杨家的宴席一直到夜里才结束。 童子虚忍不住多喝了几杯,离开的时候脚步稍显的有些踉跄。还好杨家马车一直将他送到住处才离开。 家中书童搀扶童子虚向院子里走去,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童子虚转头去看,模模糊糊中仿佛瞧见了王晏的面容,王晏走得格外急,童子虚正要抬步与他同行,不过下一刻,脚下被人绊了一下,整个人立即向院子里的雪堆上扑去。 书童吓了一跳,好不容易才将童子虚扶起。 月光之下,王晏的脸色依旧阴沉,童子虚几乎被吓得清醒过来。 “你……” 童子虚还未说完,就听王晏道:“提醒过你,不要乱言。” 童子虚下意识地摇头,他没有啊,他最近一心一意写小报,没有做别的,也不知是他没听清楚,还是听错了。 王晏道:“以后说出去的也一样,就算提前与你算账。” 等王晏离开了院子,童子虚看向书童:“他说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意思?王晏怎么知晓他以后会说什么? …… 大名府的画舫上,依旧灯火通明。 谢七爷靠在船上,身边围着两个女妓,正在向他嘴里倒酒。酒水在谢七爷嘴里翻腾,但很快就被他“咕噜”“咕噜”咽了下去。 女妓见状笑得花枝乱颤:“七爷真是好酒量。” 一壶酒下肚,谢七爷睁开迷蒙的眼睛,看着两个美人儿,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 一个女妓问:“七爷今日怎么格外欢喜?” 谢七爷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家七爷,就要得偿所愿了,如何能不欢喜?将来整个谢家都会是七爷的。” “那七爷可不能忘了我们姐妹。” 几个人调笑着,说出来的话渐渐不堪入耳。因为过于沉迷在其中,谁也没有发现角落里走出一个人,他盯着谢七一步步慢慢靠近。 ------------ 第193章 杀人 谢七爷并没有察觉任何异样,依旧张着嘴要去吃女妓送来的蜜饯。 那女妓故意抬高了手,谢七不得不仰起头去追逐,两个人一边闹一边笑。便在这时,角落里的人终于看准了时机,抽出袖子里的匕首,加快脚步向谢七冲去。 就算传来了动静,三个人也没有瞧见,直到谢七爷身边的女妓感觉到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被推到一旁,然后她就看到一袭黑衣的人,握住了谢七爷的肩膀,另一只握着匕首的手用力送入谢七爷胸口。 “啊……” 女妓大声喊叫,幸好地上被洒了酒水,再加上谢七爷用力挣扎,那歹人摔在了地上,谢七爷才得以呼救,拼命向外跑去,眼看就要脱身,那人又追上前。 喊叫声引来了更多人,然而却有些迟了。谢七与那歹人扭打之中,一不小心翻出了栏杆,整个人就仰头摔了下去。 这般寒冷的时节,画舫为了迎客就停在冰上,所以谢七爷掉下去之后,发出“嘭”地一声重响,虽然看不到下面到底如何,大约也能想到谢七的下场。 本是花天酒地作靡靡之乐,眨眼这里就成了骇人的血腥之地。 “快,快去救人。” 老鸨发现歹人下了花船,想着他肯定又去追谢七爷,忙吩咐下人跟上。 谢家小厮和护院也吃了些酒,现在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立即慌慌张张地向船下跑去。 “去报官,去报官。” 一群人涌下了花船,可是四处一片黑暗,哪里能寻到谢七爷,直到有人瞧见了月光下的那抹身影。 “在那里,快抓人啊!” …… 等到衙署的人赶到时,冰面上已经燃起了许多灯笼和火把。 与谢七在一起的两个女妓,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其中一个女妓身上沾了鲜血。 县丞带着刑房的人快步上前,看到这样的场面也倒吸一口凉气。 “谢家七郎现在何处?” 老鸨面色惨白,颤声道:“掉……掉冰窟里了。” “什么?”县丞一颗心彻底凉了,这样的天气掉到河里就是死路一条。 “在哪里?”县丞一边走一边问,“如何会有冰窟?” 老鸨快哭出来:“几位爷要网鱼,便让我们事先凿出来的,哪里能想到会……会出这种事。” 生怕自己因此被责罚,老鸨又改了口:“谢七爷也可能是被歹人丢进去的,那人明显是要将七爷置于死地。” 县丞往前走,很容易就找到了谢七掉落之地,因为那里有一大摊血迹,顺着血迹前行,就瞧见了那冰窟窿,冰窟窿上已经结了一层冰霜。衙差上去照了照,什么都瞧不见。 就算能寻到,恐怕现在也成了一具尸身。 初五就出了这样的命案,县丞只觉得自己时运不济。 “你们可瞧见了那歹人?” 老鸨等人摇了摇头,谢家护院上前道:“我们在追那人的时候,用棍子砸破了他的头。” 有伤就好办。 县丞道:“立即让人封住城门,但凡有头上带伤之人,一律不准出城。” 说完又询问在场所有人,大约知晓那歹人高矮、胖瘦以及其他,这才让衙差追着足迹前去寻人。 “巡检司也要知会一声,”县丞道,“让他们一同帮忙排查城中之人。”    安排好这些,县丞才带着人前去谢家。 谢家的大门被敲响。 管事立即将消息传进院子。 赵氏早早就歇下了,不过只有她自己清楚,她一直紧张的没能合眼,终于听到了动静,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赵氏看向管事妈妈:“是谁?” “衙署的人,”管事妈妈面上紧张,眼睛中却透着一抹喜色,“说是七爷出事了。” 赵氏深吸一口气,立即双手合十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半晌稳住情绪,赵氏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她盼了这么多年,总算送那贱人母子相会了。 多亏谢子绍自己能干,惹怒了谢崇海前来帮忙,否则还不会这般顺利,现在只要那歹人顺利逃脱,那就都妥当了。 赵氏穿好衣服,对着铜镜仔细照了照,这才带着人迎出去。 谢家下人站了一院子,谢崇海和谢崇江已经去了前院。 “县丞大人亲自来的,说是有歹人向七爷动手。” 管事正向谢崇江的妻室李氏禀告。 赵氏故意露出焦急的神情,匆匆开口:“七爷人呢?” 下人结结巴巴地道:“说是受了伤,掉进冰窟中了。” 赵氏惊呼一声,整个身体一软差点就要倒下,幸好有李氏和管事妈妈搀扶。 赵氏伸出手:“这可怎么得了,老爷和章哥儿都在大牢里,绍哥儿又出了事,我可怎么向老爷交待。” 赵氏的哭声带动了院子里的下人。一时之间,谢家哭声震天。 县丞听着外面传来的喊冤声,不禁又叹了口气。 谢崇海的眼睛也跟着发红:“大人一定要为小侄儿做主,小侄儿平日从不与人结怨,到底是谁要伤他性命?” 县丞想了想又再追问:“最近你家七郎没有与任何人起过冲突?就算是口角官司也算。” 谢崇海和谢崇江兄弟两个对望一眼。 县丞看出了蹊跷:“可是想到了些什么?” “要说冲突,”谢崇海道,“那就是前阵子因为泥炉与杨家有过争斗,杨家因此还进了大牢,昨日绍哥儿与我说,杨家人故意散布消息,鼓动百姓来我家铺子闹事,等他找齐了证据,就去衙署告杨家。” 县丞听到这话,也是一惊:“还有这样的事?” 谢崇海应声。 县丞站起身:“七爷的住处在哪里?带我们前去。” 县丞一行人前去谢七的院子,赵氏和李氏也急忙跟在身后。谢子绍出了事,他的院子就不能再随意进入。 衙署的人在里面忙碌了半晌,终于找到了些许纸笺。 县丞凑在灯下一看,那些都是谢七亲手记的证据,说明了谢大娘子如何指使人诬陷谢家。 看到这些,县丞不由地皱起眉头,说实话,他不相信此事与谢大娘子有关,那般聪明的妇人就算想要害人,也不该用这样笨的法子…… 等等,县丞觉得自己的心好似有点偏,居然还没查就开始替谢大娘子开脱。 ------------ 第194章 传人 “大人。” 县丞还未回过神,就看到文吏匆匆忙忙走过来。 “大人看看这个。” 文吏在内室中,找到了一些纸笺,他方才只看了一点点,便被上面所写吓了一跳,立即就将纸笺合上来寻县丞。 县丞发现文吏神情异样,立即问:“怎么了?” 文吏紧张地吞咽一口:“您一看便知。” 县丞凑到灯前将纸笺展开,随着谢七的那些字迹映入眼帘,县丞的面色也跟着变得愈发难看,那是谢子绍写的状纸,上面状告的人竟然是……贺檀。 “这……”县丞道,“他是准备去京城登闻鼓院控告啊。” 民告官只有去登闻鼓院,按这状纸上所写,正是要向天家直诉冤屈。 文吏低声道:“这要不要报上去?” 两个人一时沉默。 状纸上写贺家差遣僚属兵丁四五十人运送丝绸来北方,途中曾征用杨家人手和驴车几十乘,沿途关卡皆免征税赋,那些丝绸换来大量银钱,都被贺家拿走,杨家也帮着贩卖了部分丝绸,当时这桩买卖就是由杨氏族长杨明经亲自打理的。 县丞一颗心要跳出嗓子眼,头发都根根竖起。 下意识地将纸笺紧紧攥住,半晌才缓过神来。 这是不让他活了,一桩命案,牵扯出贺家,这哪里是一个小小县丞能办得了的? 不止如此。 那状纸上又写,贺檀袒护谢大娘子,经由谢大娘子的手,把控北方商路。为将来贺家贩卖私货打通关节。 无论是谁,看到这些纸笺,都会怀疑谢子绍的死与贺檀、谢大娘子有关。 案子要如何查才好。 文吏低声道:“好在贺巡检不在大名府。” 县丞眼睛一亮,他想起来了,贺檀出城之前曾吩咐人去衙署告知。人不在,就还有时间查明,不至于立即掀起风波。 县丞道:“谢七爷人不在了,许多事都要慢慢查,眼下应先将凶徒找出来。” 文吏应声。 而且这些事,县丞需要先禀告知县。 县丞忽然觉得自己不是知县也挺好,至少,遇到这样的事,还有人可依靠。 “咱们明日要不要去杨家?”文吏又问。 既然有纸笺在,先查杨家也是应当,县丞迟疑片刻:“这也……请知县大人定夺吧!”他总觉得地面上好像裂开了一个大坑,不知道有多深,稍稍不慎就会掉下去,永远别想爬出来。 县丞想的周到,不过文吏还没走出谢家就被堵了回来。 “大人,”文吏道,“胡通判来了。” 这桩案子应该归大名县县衙查办,县衙还没有写文书,怎么就惊动了大名府通判? 县丞立即想起了刘知府。 伸手整理了官服,县丞迎了出去,胡通判脚下生风,没等他上前就道:“本官听说画舫上发生了命案。” 县丞忙仔细禀告一番。 胡通判目光落在县丞手中的纸笺上:“找到了证据?拿来给本官一看。”    “这,”县丞迟疑片刻道,“按规矩,应该送去县衙,大人可以去衙署一观,不然证物有失,知县大人定要怪罪。” 胡通判目光一沉。 县丞立即低头,却仍旧没有将纸笺递出。杨家和谢家的争斗不是一次了,上回他还以为谢大娘子要摊上罪名,哪知道最后形势突然一变,谢崇峻就进了大牢。 有了之前的经验,除非证据确凿,县丞决计不敢胡乱在心中定罪。再说,在三河村的时候,他可瞧见了王铮,虽然不知晓王铮和谢大娘子有什么交情,但就凭他与王铮相识,也不能任由旁人诬陷谢大娘子。 更何况,他还是大名县的官员,总要恪尽职守。 胡通判面孔变得冰冷:“本官掌管一府狱讼审理,连这个都不能看?” 县丞目光落在胡通判身上,胡通判还穿着长袍,并没有着官服:“大人还在休假中,这里的公务就由下官处置。大人放心,下官会命人将这屋中所有纸笺都带去衙署,一张张查验清楚,再上报府衙。” 胡通判看着县丞,县丞不肯让步,他也无法强求。 胡通判冷笑一声:“既然如此,天亮之后,本官就前去县衙。”到时候他穿着官服去县衙,想要看这些纸笺,无论是知县还是县丞都无法阻拦。 县丞躬身:“那就辛苦通判大人了。” 胡通判的身影渐行渐远,县丞才发现自己已经汗透衣襟,天地良心,他可是个胆小之人,还以为躲在大名县做个县丞,踏踏实实熬几年,在吏部评个优,就能去京中养老,没想到最近遇见的都是大案。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后面如何,只能靠谢大娘子自己了。 从心底里来说,县丞不想谢大娘子出什么事,今年冬日若非谢大娘子卖佛炭和泥炉,百姓的日子恐会更加艰难。 谁给大名府带来了好处,县丞都看在眼中。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也是实情。 胡通判能来此,可见刘家背地里有所安排……只希望贺巡检早些回来。 …… 谢玉琰吃了点酒,睡得格外踏实。 醒来的时候,怀中的玉尘居然还睡着。她没有急着起身,而是用手去抚摸玉尘的下颌,玉尘被她弄醒,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梳洗干净,于妈妈让人端来了饭菜。 杨钦吃着饭,还不忘记讲昨晚左尚英等人的诗作,足足有六首诗之多。 张氏不禁问:“那些诗你可喜欢?” 杨钦摇了摇头:“都不如神童诗。” 在杨钦心里,论才华没有谁能比得上王晏。谢玉琰微微一笑,杨钦还不知道,昨晚他最喜欢的王晏也在。 “大娘子。” 谢玉琰正准备让杨钦背书,于妈妈就走进了屋:“衙署来人了,要传二老爷去问话。” 谢玉琰放下手中的毛笔,看向于妈妈:“还有没有别的?” 于妈妈点头:“奴婢看来了不少衙差,不像只带人那么简单。” 谢玉琰叫住准备跑出去的杨钦:“在屋中陪着娘。” 杨钦哪里肯,却被谢玉琰乜了一眼,也只能老老实实站在张氏身边。 谢玉琰走出屋子,她去看看,那些人想要做些什么? ------------ 第195章 救命 县丞看向身边的人。 胡通判当真是说到做到,一早就派出军将和兵卒随他一同前来杨家。 不过是拿杨明经前去县衙问话,怎用得着这般? 胡通判手下的军将,看向四周。他们突然前来,好似并没有让杨家上下慌乱。他淡淡地开口:“这家人倒是有几分底气,兵卒进门都不害怕。” 县丞道:“许是之前我们来过两次,先后抓了几人下狱,见识过了,自然也就懂得如何应对。” 军将笑一声:“这么说,倒不如一次抓完了事,我们也不必多跑一趟。” 县丞微微皱眉,军将这话带着几分轻蔑,仿佛恨不得立即将这麻烦处理干净。 军将微微扬起眉毛,能让刘知府吩咐来抓人,可见这一家人的好日子到头了。他如此说,也是敲打敲打县丞,若时知县、县丞肯做事,这次就该将那谢玉琰一同带走,大家就都不必再劳累一次,有些人就是不识时务。 片刻之后,杨明经匆匆赶过来。 县丞抬起眼睛,杨明经相比之前瘦了许多,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袍子,脊背有些佝偻,早就没了当家人的风光。 杨明经向二人行礼,脸上带着几分担忧和惧怕。 不等县丞说话,军将先开口道:“随我们去衙署,有些话要问你。只要你仔细说清楚,朝廷自然不会为难你。” 生怕杨明经想不清楚似的,军将嘴角微微翘起,带着几分轻佻:“听说如今你们杨家当家的是个妇人?” “怪不得你杨氏一族……” 杨明经吞咽一口,正不知该如何回应。 “章献明肃皇后也是女子,先皇过世时,权同听政,辅佐当今天家,妇人有何不妥?” 随着声音响起,一个女子从内院走过来。 本是一张最稚嫩的面孔,却走在最前面,身后的杨氏族人紧紧跟随,没有人会有半点的逾越。 这就是县丞的感觉。 不用表露出毕恭毕敬,但就是让他们知晓,整个杨氏都听从谢玉琰的意思行事。 “军将还没说完,”谢玉琰看过去,“女子当家,杨氏一族如何?” 前面用章献明肃皇后做铺垫,谁还敢说别的?军将冷着脸道:“大胆刁民,先皇后也是你能提及的?” “为何不能?”谢玉琰道,“先皇后仁爱百姓,不能受百姓赞颂?” 军将登时说不出话来。 县丞心中差点笑出声,他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谢大娘子岂是好欺负的? “既然女子当家不触犯大梁律法,我也无罪,”谢玉琰道,“大人可否告知,带走杨明经所为何事?” 军将沉着脸不说话,县丞咳嗽一声道:“大娘子可知谢子绍?” 谢玉琰应声:“便是谢七爷将我的棺木送到杨家,来结这门冥婚。” 县丞低声道:“昨晚谢七爷出了事,衙署传唤相关人问话。” 听到这里,杨明经立即道:“大人说的是谢七被杀的事?这与我有何干?昨晚我好端端在家中,不曾踏出家门一步。” 军将冷冷地道:“你怎知谢七被杀?”    杨明经抿了抿嘴唇:“我出去……倒夜香时,听人说的。”如今杨明经给整个杨氏一族倒夜香,每日早早就出门,也会先听到一些消息。 “杀人未必亲力亲为,”军将说着扫向整个杨氏祖宅,“身边的小厮、护院都能动手,如今坊市打开,无人看管,谁知晓你们夜里有没有出门?” 谢玉琰询问县丞:“不知衙署要如何查?” 县丞道:“城门口已经设卡,各坊也会由巡检司前来询问。” 谢玉琰看向杨明经:“若二伯与此事无关,是否很快就能归家?” “那是自然?”县丞道。 杨明经听到这话,脸上的惊骇未减,嘴里不停地念叨:“与我无关,我不去……我不去……你们……要做什么?” 衙差上前,杨明经挣扎的更加厉害:“我要见坊正……六哥儿媳妇,救我!” 杨明经被带走,县丞也不做停留,倒是那军将目光又向谢玉琰身上扫了扫,带着几分威吓,最终化为意味深长地一笑。 待到与县丞一同走出杨氏大门,军将低声道:“等拿下了那妇人,县丞大人定要只会一声,审讯犯人……我倒是有些法子。” 县丞不欲多言,翻身上马。 一行人刚离开永安坊,方坊正就匆忙赶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方坊正看向谢玉琰。 这位大娘子可是三天两头往大牢里送人。他因此不敢来杨氏族中,生怕因此染了晦气。 听说杨明经也被带走了,多多少少他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毕竟杨明经曾帮他处置坊中事务。 谢玉琰没有说话,面容比往常更加肃然,她就这般定定地瞧着方坊正,让方坊正觉得脖颈后的汗毛也竖立起来。 方坊正声音有些发颤:“怎么了?” 谢玉琰看向于妈妈:“将书房收拾出来,我与方坊正过去说话。” 提前让准备,就是将人都遣走的意思。 方坊正花白的胡须都跟着颤抖,战战兢兢地跟在谢玉琰身后进了屋,直到于妈妈将门关上,谢玉琰才道:“我们永安坊要出大事了。” 方坊正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与我们永安坊有什么关系?不就是谢子绍被人杀了,朝廷四处抓捕凶徒吗?” “坊正果然知晓,”谢玉琰淡淡地道,“这么说,刚刚坊正是故意没有前来。” 不小心说漏了嘴,方坊正只得默认:“我是听到了些风声,却不知晓,他们会抓走杨明经。” 谢玉琰道:“坊正可瞧见了衙署来的都是谁?” 方坊正知晓谢玉琰不好哄骗,只得老老实实地道:“县丞你见过,还有一人是……大名府通判手下的丁军将。” “县丞大人说,只是传二伯过去问话,按理说吩咐衙差前来即可,为何都惊动了府衙?那架势不像是要带走二伯,而是要带走我们整个永安坊的人。” 方坊正睁大了眼睛,整个人似是一下子被恐惧笼罩,紧张地向窗外看去,恐怕那些人去而复返。 “你说他们要抓谁?” ------------ 第196章 哭了 谢玉琰站起身,慢慢走到方坊正面前。 方坊正道:“我年纪大了,你可莫要吓我。我已经向衙署递了文书,今年就会换新坊正,依我看杨明德最合适,你帮忙一同照看着,咱们永安坊定会愈发兴旺。” 谢玉琰却依旧看着方坊正。 “其实从我来到这里,我就觉得坊正有些奇怪。” 方坊正不想听,却忍不住要弄清楚谢玉琰说的“奇怪”是什么意思。 “永安坊看着明明不错,为何坊正却着急卸职?就算之前坊正之位有杨明经盯着,杨明经出事之后,坊正您却没有趁机将自己儿孙安插进来。不但如此,明知晓我大伯不管事,还鼓动我让大伯接替坊正。” 方坊正额头上开始冒冷汗,谢玉琰目光似一面铜镜,竟将他整个人照得清清楚楚。 他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想做坊正的,杨家没出事之前,他还是想要再赖些年,等到家中次子年长些,或许能接替他,可后来永安坊那些人贩卖私盐被抓,他就有些被吓着了。 然后就是杨明山出事。 “自从杨明山被抓之后,坊正就准备抽身了。” “我们都知晓,急着脱手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坊正脸上一红,“不是什么好东西”这话像是在说永安坊坊正使之职,又仿佛是在说他。 谢玉琰的神情更加肃然:“看来事很大,否则这时候坊正该恼怒还嘴。” 方坊正张大了嘴,怎么他心里想什么,谢大娘子都知晓? “我一直没有戳穿坊正,”谢玉琰道,“一来是觉得好奇,二来是想要弄清楚之后,在关键时刻要挟坊正站在我这边。” 这话也是能说的?方坊正倒吸一口凉气,想要发怒,却又不敢,生怕谢大娘子不肯说后面的话。 谢玉琰道:“我现在说出来,那是因为,这些对我没用处了。” 按理说,不要挟他了,是好事,可方坊正的心却更冷几分。 谢大娘子刚刚那些话,明明不带任何情绪,却好像有威压兜头而下,让他不禁想到…… 只有死人没有用处。 或是将死之人。 谢玉琰道:“我留下二伯也是同样的道理。” “但现在有人找了过来,早我一步盯上了二伯和坊正,不管你们有什么秘密,那桩事要遮掩不住了。” 方坊正想要说些什么反驳谢玉琰,却张不开嘴,手也不受控制地发抖。 谢玉琰接着道:“不但如此,我可能也会被你们牵连,不过我来永安坊不久,就算被人诬陷,也能设法翻盘,你们就未必了。” “方家在大名府有多少族人?” 这句问话,彻底将方坊正心里那根弦崩断了。 方坊正仿佛都要喘不过气,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壶药,用了半晌功夫也没将药丸送入口中。 谢玉琰冷眼旁观,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 方坊正晕厥过去之前,总算将药塞进了嘴巴,整个人也从椅子上瘫下去。 谢玉琰弯腰抱起了脚边的狸奴,回到自己座位上,端起茶来喝。    方坊正就像死了般,一动不动,好半天才总算喘过一口气。 “看来方坊正舍不得死,或者坊正知晓,就算你死了,也不能保全你的族人。” “也许你活着,对你的族人还有些用处。” 谢玉琰的话,戳中了方坊正的心窝,他居然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好半晌,方坊正才稳住心神道:“娘子方才为何见死不救?”他只要再晚一步吃药,可能真就缓不过来了。 “人要自救,”谢玉琰道,“方坊正都没有了自救的心思,旁人伸手也是无用。” “倒不如成全了你求死之心。” 说白了,就是没用的人,谢大娘子懒得与他多费口舌。 方坊正又掉了些眼泪,半晌才长出一口气道:“我也不愿意,说好了只是夫役,让我们带着人去运送些物什。” 说到这里,他闭上了嘴,这件事是死罪,他本想好了一辈子都不能说的,可现在……他不说也得死。 杨明经被带走了,下一个就是他。 快没时间了。 方坊正似是陷入一种恍惚中,下意识地开口,将心中的秘密尽数倒出来:“我们分到的夫役,是向南边运送弓弩材,再从南边运回杂材、马甲等军器。” “路上押运的时候,我发现骡车车辙印不够深,骡子也走得没那么费力,就怀疑运送的物什有问题,于是仗着胆子趁押车的兵卒查看的时候,躲在旁边偷偷瞧了一眼。” “那些哪里是什么马甲,根本就是锦缎。” “我们服夫役原本是为朝廷办事,结果却成了官老爷的奴仆,帮着他们运送货物。这些东西打着军器的幌子,路上被驿站伺候着从南边送到北边,可以说路上不花他们一文钱。” “锦缎这东西,越是往北越值钱,可想而知他们从中能赚多少。” “除此之外,他们还动用军卒运货,”方坊正道,“我们在驿站遇见过那些人,乔装打扮成寻常百姓,过关卡的时候有人接应,那些兵卒根本不操练,而是被当成了商队用处。” “正因为我知晓这些,听说贺巡检来了大名府,才动了心思,要将坊正使让给杨明经,可我又有点舍不得。” “就像大娘子说的那样,那时候我还没真的拿定主意。” “直到杨明山也进了大牢,我就知晓贺巡检在,这件事早晚要被翻出来。万一查到我头上……调换军器私运货物可是死罪。除了我之外,整个方氏一族都会被牵连。” “我想着卸下坊正之职,迁去西南,兴许能有条活路,可没想……会来的这么快。谢大娘子,你想想法子,这可怎么办?” 谢玉琰看向方坊正:“大梁律法,若是有功,也可从轻发落。只要你不是首恶。” 方坊正拼命地摇头:“我哪有那个胆子。” 谢玉琰道:“但你的功劳也不够多。” 方坊正怔怔地看着谢玉琰。 谢玉琰提醒道:“运送货物这样的事,不可能只发生在永安坊,对不对?” ------------ 第197章 后患 方坊正听到谢玉琰的话,愣在那里,要说方才是万念俱灰,现在就有种即将天崩地裂的感觉。 一颗心更是不受控制的乱跳,刚刚吃下去的药,好像现在一点都不顶用了。 半晌,方坊正才哆哆嗦嗦地出声道:“大娘子,你想做什么啊?” 谢大娘子年纪这么小,论理说他不该这么叫,可不知为什么,他竟一点不觉得羞耻。 谢玉琰看向方坊正:“就像我在杨家和永安坊做的一样。” 谢大娘子在杨家和永安坊做了些什么,方坊正再清楚不过,现在要用在整个大名府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胆大的女子。 她知不知道要面对的是谁? 方坊正抬起头想要劝说谢玉琰,却不知为何,站在他面前的人,身影仿佛不再单薄,窗口照进来的光模糊了她的面容,这一刻她似是已经换了个人。 谢玉琰淡淡地道:“活下来不容易,与全族一起活下来就更难。” “没有一桩大事,如何能掩盖你的过错?” “不带动整个大名府,如何能与那些人抗衡。” “你只有一次机会。” 谢玉琰抬脚向门口走去。 方坊正看着谢大娘子的背影。 “不敢做……今日回去之后,你就了结自己和家人的性命,免得进了大牢还要受苦。” 谢玉琰推开门走了出去,将方坊正一个人留在屋中。 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阳光刚好被云彩遮住,方坊正整个人被阴影渐渐吞没。杨家好似将他忘记了似的,没有人理会他。 过了好一阵子,方坊正才爬起来,缓慢地向前走着。 他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家中的,直到耳边传来孙儿的笑声,他的视线才重新聚在一起。 他不能死,更不能带着全族人死,他得活。趁着这一头还有谢大娘子、贺巡检,他得扑过去,将来剩下他自己,他就只能任人宰割。 这桩事已经遮掩不住,他不能做替死鬼,他一个人说的话不可信,多拉几个人呢?总归能有用处。 …… 刘家。 刘知府写完送去京中的劄子,看向儿子刘时章。 刘时章立即道:“大人这劄子送去京城,天家上朝时刚好能看到,咱们大名府今年安置四百多灾民,当算是功劳一件。” 刘知府摆了摆手:“不过就是哄着天家高兴罢了,天家在意的是西北边疆如何。生怕我们大名府军备懈怠,所以遣人来问。” “边疆自然没问题,”刘时章道,“北齐和西夏还等着开榷场,那边买卖做的好,谁还愿意整日动兵?犯边抢夺走的银钱,不够他们养战马的。” 刘知府没抬眼睛:“还是不能大意。朝中那些人,时时刻刻盯着我们,若是不小心吃了亏,便是一件小事,也会被人揪着不放。” “你父亲我,没能主掌枢密院就已经被人瞧不起,再从这位置上掉下去,就唯有致仕一条路可走了。”    提及这个,刘时章皱起眉头:“都是王家从中作梗,王相公委实不讲情面,处处针对父亲。” “不过这次天家也算敲打了他,他那长子王晏‘抱恙’在家中那么久了,天家一直没有将王晏重新召回朝中。” 刘时章总会与王晏相比,奈何王晏从小扬名,又曾被授太子中允,还曾在天家面前讲经,算是出尽了风头。 刘知府仿佛知晓刘时章在想些什么:“都是为父耽误了你的前程,若为父早些拜相,朝中也能有你的一席之地。” 刘时章急忙躬身:“孩儿年纪尚小,还需跟在父亲身边学习政务,再者父子都在朝中,未免惹得天家忌惮,反而不好。” 刘知府点点头:“稳一稳也是好事,天家从去年冬日就缠绵病榻,等到将来新天子继位必定要启用新人,到时候得了恩赏,反而容易成为新君心腹。” 刘时章知晓这个道理,他缺少的就是与王晏同样的功劳和政绩,将来有一日两人同在朝中,必定有交手的机会,他就让王晏知晓他的厉害。 比起王家处处树敌,他们刘家广结善缘,这次榷场的买卖,他们让大家都有肉吃。譬如开封谢氏那样的人家,只会站在他们这边。 “大人,”刘时章恭敬地道,“冯指挥使来了。” 冯川是刘知府手下最信任的将领,跟随他多年,也被提拔成指挥使。 贺檀来了大名府之后,刘知府就让冯川以旧伤复发为借口,在家处置公务,为的就是避开贺檀。 现在刘时章安排冯川来见,是因为他们想到了法子对付贺檀。 “怎么?”刘知府道,“你觉得是好时机?” 刘时章应声:“利用这个机会,让贺家来顶罪,也就不用再胆战心惊,生怕朝廷来查了。” 刘知府看向刘时章,多少有些怀疑,长子真的能对付贺檀? 刘知府淡淡地道:“贺檀不如王晏厉害,却不容小觑。” 父子两个说话的功夫,冯川被管事带进屋。 猜到刘知府在说些什么,冯川与刘时章对视一眼,立即上前说服:“是我们引贺家与商贾做买卖的。这总假不了吧,一直没有动手是想要贺家将买卖做大点,到时候贺檀自己屁股上的屎都擦不干净,怎么还能……” 冯川知晓自己说话太粗鲁,但他也没法子,只得向刘知府歉意一笑接着道:“虽然还没能做到这些,但眼下这个机会也不错。” “还是贺檀自己踩进来的。谁叫他与那杨家走得太近,那杨家从卖佛炭到泥炉,一直都有贺檀从旁帮忙。” “咱们再将那几个商贾抓了,逼问出口供,贺檀就撇不干净。” “贺家与商贾勾结运送货物的证据也在我们手上,经由我们说出来,可能会引人怀疑,但这是谢家闹出来的,因此还搭上一条人命。” 冯川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刘知府思量半晌:“贺檀不在大名府?” “不在,”冯川道,“我的人亲眼看到他走的。” “那就去做吧!”刘知府道,“下手狠一点,莫留后患。” ------------ 第198章 供述 冯川半个时辰之后才从书房里出来。 刘二娘躲在月亮门后,看着冯川匆匆向外走去,皱起的眉毛松开了些。看冯川那脚步轻快的模样,父亲应该是答应了吧? 正思量着,就看书房的门又开了,这次是大哥刘时章。 刘时章吩咐小厮端两杯热茶,说话的功夫向刘二娘的方向看了一眼。 兄妹四目相对,刘时章轻轻颔首,刘二娘登时露出笑容。既然确定此事成了,刘二娘也就不再逗留,转身向内宅走去。 主仆两个进了屋,刘二娘才吩咐起来:“给我准备好去京中的东西,等这边的事了,我就入京去看外祖母。” 管事妈妈应声。 刘二娘欢喜中,忘记了手上还有伤,用手去触碰了自己的脸颊,然后她立即惊呼起来。 “二娘子。”管事妈妈心疼的不得了,忙捧起手来查看情形。 刘二娘心中愤恨,幸好大哥帮她解决了那妇人,否则就算手上的伤好了,她心里也这怒气也无处发放。 更何况她还给谢二娘送去了一只泥炉,又赶着让人去京中送消息,阻拦谢二娘用泥炉。 泥炉烧坏了,伤到谢二娘,那她永远也别想再进谢家。 她入京之后,与谢二娘将解决谢玉琰的事说了,也就将丢的颜面找了回来。 “可惜了那泥炉。”刘二娘还惦念着,这毕竟是个好玩物,去京里她也有的与女眷们说。 “谢大娘子将来难逃问斩,”管事妈妈道,“到时候杨家那些陶窑还不得有人收拾?再让谢家重新将泥炉做起来就是。” 用一样的窑和工匠,自然就能烧出一样的泥炉。 刘二娘到时候就能随便去玩。 管事妈妈因为泥炉被罚了半年的银钱,儿子的差事也泡了汤,她恨不得谢大娘子就此倒霉。 刘二娘露出笑容:“不知道今日那妇人能不能进大牢?” 不止刘二娘盼着,谢家的赵氏跪在蒲团上,不停地捻动佛珠,念着经文,希望能早点实现心中所想。 整个大名府都在抓捕歹人,但她却知晓那歹人在哪里,就看朝廷什么时候去抓了。一旦将那人抓了,这桩案子就算落定。她也不用再担忧。 赵氏念完了一遍佛经,许氏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就要去旁边歇歇,这时候就听得有人敲门,然后管事妈妈走进屋。 赵氏和许氏两双眼睛都盯在管事妈妈脸上。 管事妈妈也不耽搁径直道:“加害七爷的歹人抓到了,刚刚县衙那边来人告知的,现在那歹人被拿进了大牢审讯。” 赵氏完完全全地松了口气,不过因为太过激动,两条腿发软,竟往下倒去。 管事妈妈一边上前一边喊人:“快……来人,娘子因为七爷太过伤心,晕厥过去了。” 前院里,谢崇海却要镇定的多,他走进内室拿出一本账目,翻开一看里面记着的都是数目。 至于为何不写字?那是为了防备账目落在别人手中。 上面记着的可都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那些数目,是每次从西夏进来的青白盐。    西夏的青白盐价钱便宜,味道又好,可惜大梁早就明令不准贩卖。 但这么好的买卖,谁能放过?朝廷以为严防死守,其实关隘上的武将都明着让他们与西夏人交易。 只不过,他们要将一半的利给官爷们。即便如此,打点完各处关节,依旧会赚不少银钱。 谢家这些年,明处是做瓷器,暗处帮着官爷们来回接应走私来的货物,可谓赚的盆满钵满,也是靠着这个,不停地往上爬,差点就攀上了开封谢氏。 谢氏这样的大族,不能明着做买卖,需要暗中有人为他们办事。 他们送了几次银钱,谢氏甚为满意,眼看着谢氏松了口,就要收他们为旁支族人,贺檀却来大名府做巡检。 贺檀来的太快,他们手中还有一些青白盐没有销完,但又不敢似从前一样运出去,于是分给了杨家这样的小商贾。 杨家被抓之后,谢崇海一直担心被贺檀顺藤摸瓜。这也是为何,大哥急着要除掉谢玉琰,他们也怕贺檀借着谢玉琰继续生事。 现在都好了,他们没来得及销的青白盐现在全都诬陷给贺家。 谢崇海将账目放回去,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但很快他就稳住情绪,转身走出屋子,吩咐管事:“我们去县衙,看看到底是谁对绍哥儿下杀手。” 谢家这回是苦主,他得一直催着县衙快些审问。 …… 幽暗、潮湿的大牢里,传来一阵阵惨叫声,紧接着是烙糊皮肉的味道。 一盆冷水泼下,被绑缚在刑架上的人,不停地打着冷颤。 大名府的胡通判从狱卒手中接过鞭子,扬起手又要抽下去,那犯人总算发出微弱的动静:“我招,我都招。” 胡通判声音阴冷:“是谁指使你去刺杀谢子绍?” 那歹人想要抬起头,却没有了力气,只能虚弱地道:“是……杨家三房的谢大娘子,她给了我金银,让我向谢子绍下手。” “她说,事成之后,给我银钱让我离开大名府安家。” 胡通判脸上露出笑容,他看向一旁的知县和县丞:“两位大人,审出来了,是不是该抓人了?” 知县和县丞互相看看,县丞道:“我这就带人去杨家问话。” 县丞才向前走了一步,却被胡通判伸手拦下:“上次本官与县丞一同前去杨家,却没能抓到人,这次本官自己去试试。” 说完话,胡通判不等知县和县丞回应,立即叫上旁边的军将:“带上人,与我去杨家。” 眼看着胡通判大步走出去,县丞看向受刑的犯人,这犯人抓的有些奇怪。 城门加派了兵马巡视,这人却妄图想要强闯关卡,人被抓之后,就供述出了谢大娘子。 “知县大人,”县丞道,“我们是不是不该任由通判大人去抓人?” “你有什么法子?”知县摇头,“贺巡检不在大名府,谁还能站出来与他们作对?” 除非贺檀突然回到城中,出现在众人面前,否则他们只有看着的份儿。 ------------ 第199章 跑了 曹知县觉得此事已经万难挽回,大名府知府和通判联起手来,等于大名府所有的官员和兵马都要听他们吩咐。 贺檀又没在巡检司主持大局,谁能阻拦他们? 就算他和县丞挺身而出,都不是螳臂当车,而是毫无用处。 曹知县深吸一口气,觉得还是该做点什么,他看向身边的衙差:“你快点去趟巡检衙门,将这里的事告知他们。让他们无论想什么法子,快点找到贺巡检。我们只能保证……在大牢里不出事。” 他们能做的就是,拦着胡通判,免得在大牢里出人命。 至于能拦几日,他也不知晓。 衙差立即跑了出去。 曹知县看向县丞,两个人想要说些什么,却都选择了沉默,因为面对眼前这个死局,谁也想不到好法子。 衙差没有耽搁,快马到了巡检衙署,衙署大门果然紧闭着。 衙差立即绕去值房。 里面有两个巡卒在烤火说话。 衙差见他们两个懒散的模样,就明白这边还没收到消息,登时着急起来:“贺巡检不在,陈军将呢?” 两个巡卒摇摇头:“军将有事出去了,大休还未结束,只有我们几个人在衙署。” 衙差跺了跺脚,只觉得彻底枉费了知县大人一分心意。他伸手随便拉住一个人:“立即去找陈军将,就说……知县大人让他去给贺巡检送个消息,让贺巡检快点回大名府。” 看着衙差焦急的神情,两个兵卒的神情才凝重起来,立即跑出了值房,可是衙差等了半晌,就看到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回来。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其中一个兵卒道:“打发人……去……去找了。” 另一个兵卒也点头。 他们知晓的也只有这么多,因为不管是二堂还是后院里,都没有人。巡检不在衙署,巡检身边的那位主簿先生也不在。 巡检衙门好似变成了,贺巡检没来时的样子。 …… 另一边,胡通判骑马进了永安坊。 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将在坊内玩耍的孩童吓得四散回家,李阿嬷听到动静推开门,登时眼睛一缩。 前几次也有衙署的人来,不过都不似这般……领头的人,一看就官职不小,而且浑身带着一股戾气,这是要出大事。 胡通判在杨家门口停下,吩咐人道:“将这里给我围起来,莫要让人跑了。” 胡通判没必要对一个妇人如此,但他要借此对付贺檀,这就不同了。 刘知府碍于名声不愿亲自出手。胡通判却不一样,他年轻气盛,自认前程远大,不能被贺檀拿捏住,再者贺檀断了他的捞钱路,弄得他不得不缩在家中,他早就受够了这鸟气。 这样想着,胡通判踏进杨家大门。 与上次不同,没有给杨家反应的功夫,胡通判就下令:“将杨谢氏带过来。” 衙役们应声,立即向内院里而去。 胡通判等着看那妇人慌乱的模样,上次他带走杨明经,她还装模作样地站在那里应对,好似他没有本事动她一般。 这种妇人就该让她尝足了苦头。 惊呼声传来。 然后就有杨家人被赶到院子中。 胡通判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没有县丞碍手碍脚,总算让他舒坦许多。 “有反抗者一律带走。”    当着杨家人的面,胡通判再次吩咐。 杨家人大约是被这话吓着了,全都死鹌鹑般低头站在那里,连话也不敢说。 过了片刻,衙差从内宅里出来。 “胡通判,”衙差低声道,“那杨谢氏……似是不在杨家。” “什么?”胡通判面色一僵,“怎么可能?人哪里去了?” 衙差摇头。 胡通判登时怒气上涌:“给我去找,将杨家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人给我找到。” 衙差和兵卒立即涌向杨氏祖宅的各个角落。 这次下手更狠,东西被丢在地上,还有人趁机将值钱的物件儿装进自己怀里,半个时辰之后,所有衙差和兵卒都重新回到院子中。 “人哪里去了?”胡通判盯着张氏。 张氏摇头不语,胡通判额头青筋浮动,眼睛中狠厉更甚,就要向张氏下手,杨钦那小小的身影登时冲上前,伸出手臂护住张氏。 一个妇人,一个稚嫩的孩童,胡通判哪里会放在眼中,他吩咐衙差:“这两人定然知晓,将他们带下去仔细审问……” 话音刚落,就有杨氏族人上前阻拦。 却都被衙差推搡开。 杨钦毫无惧意,甚至捏起了拳头,就像是一只后背弓起随时准备攻击的小豹子。 “等等。”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杨明德大步走过来。 “通判大人何必向一个孩童动手,”杨明德道,“整个杨氏一族您都搜了,六哥儿媳妇确实不在家中。” 胡通判冷声道:“那杨谢氏分明是被你们藏匿起来了,她乃是朝廷要犯,你们这般维护和遮掩,依大梁律可知是何罪?” “今日寻不到杨谢氏,就将你们一同带走下狱。” 杨明德脸上登时露出几分惧意。 几个年纪小的孩童已经被吓得大哭。 只有张氏和杨钦依旧神情坚定。 眼见衙差就要上前动手,杨明德终于忍不住道:“等一等。” 胡通判看过去,杨明德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院子里的老老小小,终究舍不得整个杨氏一族跟着受累。 “她被陈军将带走了。”杨明德说出来。 “大伯。”杨钦想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小小的脸上满是愤怒和失望。 杨明德垂下头:“这是遮掩不过去的,只要去城门卫一查就知晓。” 说完这个,杨明德干脆都说出来:“陈军将带六哥儿媳妇去找贺巡检,一个时辰前,就出城去了。” 胡通判的脸登时沉下来,显然他在这里耽搁了太长时间,如果真的让杨谢氏先一步找到贺檀,就要费一番波折。 “走,”胡通判道,“与本官一同,将人抓回来。”他必须亲自前往,只有他在,遇到陈举抵抗,才能下令杀人。 一个时辰而已,陈举要带着谢氏这个妇人不会跑太快。 他定能将人拦住。 ------------ 第200章 大胆 杨氏族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谢大娘子的去向,所以官兵来搜捕,他们也就只能尽量不去惹怒那些人。 可是,当听说谢大娘子成了朝廷重犯,杨明德又将大娘子行踪告知了官爷的时候,众人看杨明德的目光中都夹杂了一些情绪。 尤其是跟着谢玉琰做事的那些人,目光中是难以遮掩的怨怼。 胡通判离开还不忘记留下几个衙差,让他们守住杨家大门,他们得先核实杨明德所说是不是真的? 不过想要查明也容易,只要寻问城门卫,看看巡检司的人今日有没有出城,就能知晓。 马蹄声渐行渐远,永安坊和杨氏重新恢复了安静。 杨家内院静寂片刻,就有人急着问杨明德:“咱们大娘子怎么了?” “为何朝廷要来抓?” “是啊,大娘子哪里去了?” “您怎么将大娘子的行踪透露了出去?” “大娘子定是被那些人陷害的,什么朝廷重犯,大娘子做错了什么?” 杨明德一直不说话,跟着谢玉琰的杨氏道:“我们去县衙问清楚。” “对,走,咱们去问问,凭什么要抓人,”杨小山听到这话立即回应,“我去找刘讼师。” 还有许多杨氏族人也纷纷应承。 自然也有胆小怕事的人,缩在旁边一言不发。 杨明德被逼得紧了,才开口道:“六哥儿媳妇走的时候,只是说有人陷害,她要去寻贺巡检来做主,嘱咐我们千万不要闹事,一切听从衙署的安排。” 杨氏听到这话就更生气了:“既然大老爷知晓这些,为何要说给那人听?哪怕多拖一会儿也好。” 有些人更为着急,开始口不择言:“遇到事的时候,就都想着自己,忘了大娘子是如何待咱们的?” “要是没有大娘子,杨氏瓷窑早就没了。” 这就是奔着杨明德去了,谢大娘子那般信任杨明德,却被杨明德这样随随便便给卖了。 “大老爷也是怕衙门的人抓我们。”有人低声为杨明德辩解。 “抓又怎么样?”杨氏道,“还能将我们如何?” 杨氏也不愿意过多埋怨杨明德,与其求着旁人做事,倒不如自己做点力所能及的。 “小山,你去找刘讼师,”杨氏道,“剩下的人,谁愿意到县衙敲鼓鸣冤,就与我一同去。”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别人,径直向外走去。 到了门口遇见守着的兵卒,又是一阵纠缠。 不过这次却有不少杨氏族人一起凑上去。 看着这么多族人上前,杨明德皱起眉头,不过就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他那满是忧虑的眼睛中闪过一抹欣慰的神情。 很快杨家门口的争斗引来了永安坊的坊民。 李阿嬷等人也听到了消息,纷纷加进来。 “凭什么不让出门?你们手里可有文书?没有文书就要放行。” “不然你们跟着我们一起去,我们本来也是要去县衙,县丞大人判我们有罪,我们干脆就留在衙署不回来了,也免得你们再费力抓人。” 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衙差终于拦不住,让众人冲出了永安坊。 …… 胡通判在城门口查到了陈举的行踪。 “他们拿着腰牌和文书出城,我们也不敢阻拦。” “他们带了两辆马车,车上拉着东西,不过说是犒赏城外大营将士的酒肉。” “我们查了……车上没……没瞧见有人。”    胡通判看着兵卒目光闪躲,就知晓他们没有仔细查验。说是不敢阻拦也是真的,陈举算不得什么,他们总要给贺檀几分颜面。 胡通判恨得牙根发痒,要么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要么是他们抓杨明经时惊动了谢玉琰,居然就这样被他们抢先一步。 他带着人马出了城,从官路上的痕迹来看,陈举那些人应该是一路往西北而去,果然是去寻贺檀。 不过……胡通判不能就这样去追,他看向身边的军将:“你回去与刘知府和冯指挥使说一声,我去追人,让冯指挥使先将城里的事办了。” 之前他们就说好了,各司其职,他将事情办在明面上,背地里那些活儿,都要冯川下手,现在也没什么不一样,只不过他得出城一趟。 军将应声。 胡通判不再耽搁,立即纵马前行。 军将在衙门里找到冯川,冯川听说胡通判没有抓到人,还露出一抹嘲笑,不过很快就压制了下去。 他们都为刘知府做事,总不能生出内乱,虽然他总觉得胡通判做事瞻前顾后,委实不够爽利。 “我知晓了。” 胡通判能不能抓到人他不管,天黑之后,他就会去军器作坊,先杀一波人再说。 既然要栽赃给贺檀,陈举他们突然离开大名府反而更好,到时候就说陈举他们杀了人之后才逃出去。 冯川看向副指挥使谭骧:“点出二十人,天黑之后咱们就动手。” 这二十人自然是心腹,这些人家眷都在他手中,宁死也不会说出实情。 吩咐之后,冯川就又去饮酒吃肉。 天渐黑下来,冯川才起身换了衣服,带着谭骧离开了府邸。 军器作坊靠着北城墙,周围没有人居住,恰好适合他们动手。 处置完大名府的军器作坊,他们就要去冠县和魏县,最好用一天的功夫将这些军器作坊都安排好,等贺檀回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一路急行到了军器坊外,冯川示意谭骧去敲门。 门里传来回应声。 “冯指挥使来了,要查验军器。” 灯亮起,但却依旧没有人来开门。 “开门。”他谭骧又喊了一声。 院子里传来动静:“冯指挥可有文书?” 军器作坊何时这样谨慎了? 冯川皱起眉头:“我亲自前来,不需文书。” 门内的人却道:“如今军器坊乃重地,不能随意放人进门,冯指挥使还是明日拿着文书前来吧!” 被再三拒绝,冯川察觉出蹊跷,军器作坊平时可是听命于他们,今日显然不同寻常。 看来有人提前来过了,应该是贺檀留在城中的人。 冯川冷笑:“我看你那扇门,到底能不能拦住我。” 冯川话音落下,院子里的人显然有些惊慌:“冯指挥使不可乱来,强闯军器作坊是重罪,凡是来犯之人,我等都可以随意诛杀。” 冯川冷声道:“那就看看是你杀我,还是我杀你们。” 说完他看向身边人:“翻墙进去。” 兵卒应声纷纷上前。 跃入院中之后显然有争斗,就听里面又有人喊:“大胆,天使在这里,你们怎敢动手。” 天使?吓唬谁呢? 总不能说的是贺檀吧?贺檀是来大名府任职,即便是天家有意安排,也算不得什么天使。就算是贺檀,他也一样杀。 ------------ 第201章 震惊 先进入院中的人将作坊的大门打开,冯川登时带着众人冲进去。 “人都在哪里?”冯川问过去。 兵卒指了指后院:“他们全都退到后面去了。” 冯川吩咐道:“进去将人杀干净。” 兵卒纷纷抽出腰间长刀后退,让几个弓箭手上前。 却在这时,又有声音从后院传来。 “你们竟真敢闯进来,难不成是想要谋反?” 声音明明是个男子,却稍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冯川只当里面那人是被吓破了胆,并不欲理会。 那人不等冯川回话接着道:“尔等想要活命,就立即退出去,还能减罪一等,否则我定然如实禀告朝廷。” 还禀告朝廷? 冯川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立即收敛笑容,“啐”了一口:“你算是什么东西。” “我有朝廷文书,”那人又再开口,“尔等仔细看……” 一个人影果然从角落里走出来,手里似是拿着什么东西。 冯川早就失去了耐心,从身边人手中接过长弓,然后搭箭射出,那人躲闪不及被射了个正着,登时惨叫倒地,幸好后面有人,伸手将他拖了回去。 冯川手臂一挥,身后的谭骧带着兵卒立即冲了进去。 兵器交击之声即刻响起。 冯川没有急着上前,对他来说收拾一个军器作坊,根本不必他亲自动手,一会儿人杀的差不多了,他再去查看即可。 至于那些军器,能用的自然带走,不能用的与这些尸身一同销毁,反正这些都会算在贺家头上。 到时候里面到底亏空了多少谁又能知道? 不过…… 打斗的时间好似有些长了。 军器作坊里应该没有多少人才对。 冯川皱起眉头,正要上前,却听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谁?” 然后是大门关闭的动静。 “有人将门关上了。” “黑暗中有人。” “去看看。” 冯川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正思量着,内院里的打斗也渐渐停下来,不过却没有人出来报信。 冯川知晓有人暗中捣鬼,却也不惧怕,握紧刀柄带着其余人向内院走去,他倒要看看,那些人到底在弄些什么? 一股血腥味儿扑面而来,地上躺着两具尸身,都是穿着兵卒的衣裳。 冯川眉头皱得更紧,这是他带来的人。 这里的工匠居然能敌过他的兵卒? 冯川一路向前走,剩余的兵卒围拢在他身边,一根根火把驱散着黑暗,燃烧起来的烟气与血气纠缠,让这里看起来如同鬼域。 跨过一具具尸身,终于走到了内院深处。 也将前面的路照亮。 冯川的目光登时一定,因为他瞧见了一个人。 那人坐在军器库门口,身穿绯色官袍,头戴长翅幞头官帽,面容沉静而肃然,虽然尚未说一句话,身上那威慑就已经压了过来。 冯川整颗心登时一缩。 脑海中有一个念头闪过。 这张脸他是见过的,那时候他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得以在行宫面见天家,这个人就站在天家的身边。    他会记得,因为这个人年纪轻轻,学识非凡,又得天家信任,天底下的读书人都对他格外推崇。 这个人…… 他是…… 王晏。 冯川刚想到这里,王晏抬起眼睛看过来,四目相接,冯川只觉得对面的目光格外幽深,让人探不到底。 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有着文官的深不可测,也有武将的杀气和肃然。 冯川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 王晏身边站着一个人,他体格瘦小,捂着中箭的手臂,指着冯川咬牙道:“你刺杀天使,罪该万死。” 这是那个一直喊话的人。 冯川终于明白为何那声音中少了些许中气,因为这是个阉宦。 天使。 这是真的朝廷派来的天使。 走了一个贺檀,他们却不知大名府还有王晏。 天家之命不能违逆,王家也不是他能抗衡的,但走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无路可退,唯有…… 冯川下定了狠心,握着长刀的手更紧了些,他心中发狠,就要上前,忽然感觉到脊背一凉,紧接着感觉到胸口滚烫,一种巨大的恐惧将他笼罩,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僵在那里。 冯川低下头看去,明晃晃的刀尖从他胸口穿出,刀尖上挂着他一抹血迹。 片刻之后,一滴鲜血落在他的鞋面上,然后那柄刀抽了回去。 鲜血登时顺着伤口喷出,冯川想要说话,一张嘴呕出大口大口的血液,他努力转过头,看到的是谭骧那张慌乱的面孔。 谭骧一脚将冯川踹倒在地,眼看着冯川抽搐几下死去。他怔愣地看着周围,这会儿功夫剩下的那些兵卒都被王晏的人擒住。 谭骧双膝一软,跪下向王晏行礼:“王天使,都是这厮逼我们来的,这厮让我们杀了军器作坊的人,嫁祸给贺巡检,我们若是不来,定会遭他毒手。方才我看这厮又要害天使,情急之下将他杀死。” “还请天使看在我们是被逼迫的份儿上,对我们从轻发落。” 谭骧方才已经看得很清楚,这里的人手应该都是王晏带来的亲信,他们早就掌控住一切,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也许大名府尚在刘家手中,但他注定逃不出这院子,所以……想要活下来,只能求王晏。 王晏没说话,桑典上前将谭骧绑缚住,然后拿布帛堵了他的嘴丢在一旁。 军器作坊的工匠和管事缩在角落里,人人脸上都满是惊恐的神情。 王晏淡淡地道:“本官奉天家之命前来大名府,不想却在军器作坊被刺杀,看来是有人不想我活着从这里离开。” 说完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内侍:“中官觉得我这话对否?” “对,”黄内侍手臂上的伤口犹自向外淌着鲜血,他咬牙顶住疼痛,“正是这个理儿,将来到了天家面前,我也会为天使作证,他们刺杀天使在前,我屡次阻拦,差点也丢了性命。” 黄内侍被冷汗浸透了衣服,其实并非是他想要拦着,而是王晏逼着他上前。 自然不是言语上要挟,而是提点他,这是个博得前程的好机会。如果他肯拼命定会有个好结果。 所以他走了出去。 还好没死。 既然搏了这一把,就要陪着王晏到最后,捡这个天大的功劳。 王晏道:“既然如此,本官不去府衙,就在这里审结此案,然后由内官回京亲自呈给天家。” ------------ 第202章 默契 黄内侍自然欢喜。其实这次他来大名府为的不是这桩事,而是王天使写密信入京,禀告天家要砌高炉炼铁。 天家看到很是欢喜,却没想要这么早让人来大名府查问详情,后来是因为贾殿直带着高炉的图进宫,用一大堆算学与天家讲,若是用焦炭炼铁,再加上这种高炉,铸造军器的数目,至少要高两倍。 这关系着整个大梁的军力。 而且就像王天使密信中说的那样,这种炼铁的法子决计不能外泄,要有可靠之人督办一切事宜,天家自然就想到了王晏。 他因此才带着密旨来到大名府。 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竟然就遇到这种事。 黄内侍自然不敢猜测,这些都是王晏一早安排好的。要不然怎么就将时机卡的刚刚好,让他这个阉人见证这些? 若不然,就算握着证据也一样可以翻案,这是其一。 其二,不借他的身份,王晏也不能不经过刘知府就处置这些人。 事急从权,急也得看怎么急。 被人刺杀,性命攸关,算不算急?天使在大名府内,被朝廷正规兵马围困,指挥使亲自前来杀人。 这是要谋反不成? 只要兵马脱离了朝廷掌控,那就是最大的事。天使自然有理由避开大名府所有官员,独自审案。 这种事发生的不多。黄内侍看似倒霉,其实是幸运。 坐在宫中如何能得这样的功劳?带着箭伤和天使的密信回到京城见到天家,就是用性命来保天家的江山。 天家要的就是他这般忠心耿耿的奴婢。 可是在王晏面前,他还是要推拒:“那怎生好,这得天使亲自进宫禀告。” 王晏道:“过了今晚,我还要去其余几个县内的军器作坊,我在大名府的事不知能瞒多久,能不能从大名府回到京中,就要看中官的了。” 黄内侍睁大了眼睛。 王晏的意思是,如果事情闹大了,刘家很有可能真的向他下手。 他带着一部分证据回京,对王晏来说,也是保证他性命无碍。他不但能得到天家的信任,靠着这个也会与王家结下善缘。 那他就等于有了两条命。 黄内侍开始没想通这个,现在全都明白了,于是挺了挺脊背:“王天使放心,我一定会设法回到京中,将这里的事禀告给天家。” 王晏点点头,看向谭骧:“我之所以绑了他,堵住他的嘴,是因他为副指挥使,兵卒难免听他的意思行事,我们审问的时候势必被他牵制。” 黄内侍点头。 王晏道:“他先杀冯川灭口就是这个道理,冯川活着难免将罪责推到他身上。冯川死了,他就可以反将罪责丢给冯川。这些兵卒不敢揭发他,只能听他意思行事。他不肯说出来的,这些工匠和兵卒谁也不敢开口。” 黄内侍这下完全明白了。 王晏接着道:“这桩案子牵扯到贺家,王家与贺家是姻亲,我是否徇私,还需内官监督。” 黄内侍沉默片刻,正色道:“那是自然。” 桑典拿来笔墨纸砚,黄内侍坐在一旁开始持笔记录,当然要记些什么,他心中清楚。 王晏看向一旁的工匠和兵卒。 “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将知晓的内情禀告给我,一个个的上前来说,每个人只有三次机会。” 王晏道:“说出真话才可能会从轻发落,说了假话……就不用从这里走出去了。” 不用走出去,自然就是会被杀。    反正今晚已经死了太多人。 大多数人开始害怕地发颤。 桑典将工匠和兵卒丢在一起,然后随便提了个人带到王晏面前,没有解开这人身上的绳索,只是掏出了堵嘴的布条,示意他可以说话。 黄内侍好奇,王晏怎么知晓这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就在这时,一阵风吹动了旁边的帘子,黄内侍瞧见了里面的那个人影。 今晚不止是他们几个在这里,还有一个女子。 那女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桑典等人叫她谢大娘子。他们来到军器作坊之后,王晏先开始布置人手,那位谢娘子带着人开始在作坊里四处走动搜查证据。 厚厚的一摞账目和文书,她翻看的格外快,还有那些工匠留在屋子里的物什,她都一一看过。 最后她去了军器库,到底查出了些什么,黄内侍不知晓,但是可能这女子能帮上王晏的忙。 工匠开始跪下回话。 “大人,小的冤枉,小的是去年秋天才进的军器作坊,工头和管事只是吩咐小人做事,有时候杂料不足了,他们也不准小的声张。” “通判大人带着人查过料子是否充足,不过也只是走个过场。” “其余的事,小的都不知晓。” 王晏不置可否,片刻之后,屋子里递出一张条子,桑典将条子接下拿给王晏。 王晏打开看了看,没有半点犹豫,就吩咐桑典:“杀了。” 那工匠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直到桑典来抓他,他才回过神大喊大叫:“我没说假话,为何要杀我。” “明明说过,只要供述了实情就能从轻……” 那工匠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一颗人头滚落在地。 绑缚在一旁的工匠和兵卒都吓得缩成一团。 王晏吩咐桑典:“将他的衣服挑开。” 桑典抽出匕首,在工匠尸身上划了几下,衣服也就被一层层挑开。 王晏道:“他穿的衣服看似破旧,其实很厚,住处还搜出不少银钱,床头的包裹里放着炭笔和纸,这样的人岂会是寻常工匠?显然是被人安插进来的眼线。” “故意供述这些摆在明面上的证据和线索,即便他不说,我也能从军器库中查出军器数目不足。我一旦相信了他,你们也会效仿浑水摸鱼。” “即便说出一些不起眼的证据,等我将你们当做证人留下,上了公堂之后,你们便可反悔,我今日做的这些,全都没有了用处。” 王晏说着向屋子里看了看。 “从你们的言行和贴身物件儿上,能看出你们的身份和目的,这作坊上上下下我已经让人查过了,你们说的每一句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只要你们说的,与她查的对不上,就只有死路一条。” 黄内侍吞咽一口,怪不得王晏会让谢娘子将整个作坊查一遍。 不过…… 也真的是厉害。 黄内侍只觉得脊背发凉。 一个敢递条子,一个毫不犹豫地杀人,这是真的有本事和默契,还是在恐吓这些人? ------------ 来上海活动 这两天更新会晚,但依旧两章。大家可以一早看。 ------------ 第203章 好狠 黄内侍恍惚的功夫,王晏又问完了三个人。 这三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递出来的那张字条,字条上所写决定他们的生死。 终于,王晏将字条展开,片刻之后,他看向身边的桑典。 三个人被一起拉到旁边。 手起刀落。 黄内侍都忘记了箭伤的疼痛,而是咧着嘴眯上了眼睛。 太血腥了,他都看不 “扫你的地”老者背对着拂尘说道。但是拂尘却看不见世净那张震惊的脸。 听到陈潇的话,斗战帝主也一点头,之后转身,就带着陈潇等人向着陵宫的深处前行起来。 唐飞坐在角落的一个座位上,看见陆山民走进了酒吧,正朝自己走来,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 若是没有江寒的搭救,这两个蜕凡境,就要被一个元婴巅峰给活活阴死。 “再会!今日的离别,只为他日更好的相见!”慕白深深的看着楚子枫,说出了这句之前由楚子枫说出的话,楚子枫闻言,深深的和慕白相视一笑,没有过多的离别,大声喊道“兄弟们!启程!”。 授业讲课的不是秋道仁,而是易云,旁边有五个师弟陪坐,其中就有邹奇。 永夜城,皇城偏殿,自从夜阳成为行令司以来,这里就成了他的寝宫,平时无事的时候也在此处理政务。 “那好,我现在将具体作战计划告诉给你们。你们一定要严格执行,不能马虎。因为这关系到你们的性命安全!”马田冷冷地说道。 他们俩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他们唯一依靠的就只有陈潇了,陈潇既然把话说的那么清楚,那他们只能照做。 “死了,我们在地道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死得很惨,死之前应该被折磨过”。 好听点可以说是默契,携手打造节目,说的难听点,这就是虚伪。 相反,他相信在自己来之前。楚云和寇宗应该有过一番类似的对话。 林晨毫不客气的在这家店里面拿了七八件衬衫和西服,还不忘带着顾清雪跟庄蕊,去隔壁的专柜挑选礼服。 是他,他只是为了提升名气,为了这个目标,哪怕受到一些质疑又有何妨。 我褪去几天没换的脏乱衣物,躺进大木桶中。桶内的水温度很高,但又刚好能受得住,烫的我一阵龇牙咧嘴,浑身由内而外的感到舒爽,好似体内久冒风雨的寒意也被一并驱散。 我苦笑了笑,云韵这话还真不是客套,是真不想收,这性子未免有些太清净无为了。 入城,城内虽说不及青龙帝国繁华,却也是有着一番规模,城内皆为灵修师,或为入门级灵修,又或为初级灵修。 此时的林晨转身看着所有人,犹如来自地狱的战神一般,脸颊的血液看起来是那么可怕。 或许是因为我喊了她一句“姐姐”,唐舞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庞上,竟然少见的露出一个微笑。 闻言,叶重点了点头,灵药对于他来说作用极大,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对于其他人来说作用却是极端的有限。 刘琪挑眉,“也就是说,如果作为婚姻的话,你是需要考虑的?”还是忍着没敢问的太犀利。 他们关注,媒体自然关注,媒体一关注,自又有了更多的曝光率。 “我老婆不是在家带孩子吗?连我儿子也带过来了?”黄毛询问。 说着,典庄贤直接迈步转身,只对身后的几个下属淡淡留下一句。 ------------ 第204章 闹事 黄内侍换上兵卒的衣裳走出来,然后他立即瞧见了王晏和身边的……女子,他们也都换上了与他一样的衣裳。 之前就是这女子在屋子里递条子,与王晏一同杀人。 黄内侍想着又向女子瞧了一眼。 火把的光有些暗,女子脸颊大半隐在黑暗中,黄内侍没能看清楚,不过她那眉眼…… 黄内侍还想再端详,视线被王晏遮挡住。 王晏吩咐:“走吧。” 谭骧应声,他已经整理好了身上的甲胄,看上去与平日没什么不同。 可谁又知晓,王晏的人已经去了谭家。如果他们不能顺利出城,谭氏族人,算上谭骧那没有满月的儿子都会被杀。 王晏留着谭骧的性命,就是要做这样用处。 军器作坊有王家护卫守着,这里的工匠不敢有别的动作。 只要过了今晚,工匠不但不敢告发,反而会想方设法为他们遮掩,因为他们知晓,证据送去了京中,大名府的人已经没法阻拦了。 军器作坊的事必定要暴露于人前,只有配合衙署安排,可能才会有条活路。 等到谭骧和黄内侍向前走去,王晏看向谢玉琰:“你也可以跟着黄内侍走。”这样会比留在大名府更安全。 谢玉琰没有犹豫:“好不容易才搭好的戏台,还没开唱,我怎么能走?” 王晏似是早就猜到这样的结果,在他心底,她就应该是如此的模样。 不离开大名府,就要在刘知府的眼皮底下做事,就算他们隐藏的再好,还是会被发现蹊跷。 谢玉琰却没有半点的害怕。 两个人走出门,谢玉琰就要上马,奈何军马太高,她正要按住马鞍,寻个借力点,就看到伸过来一只手。 王晏摊开掌心。 不知为何,谢玉琰犹豫了片刻,虽然她很快反应过来,思量的时间还是有些长,按理说她不该迟疑才对。 踏上去,被他轻轻一送,她便飞身跃上马背。 王晏收拢手指,也翻身上马,一行人径直向城门驰去。 谭骧跑在最前面。 作为指挥使就应该如此,如果被围拢或是缩在最后才会引起别人怀疑。 “打开城门。” 谭骧拿出腰牌吩咐城门卫。 城门卫有些疑惑:“这么晚了,指挥使还要出城?” 谭骧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出城公干,顺便练马。” 城门卫似是想到了什么,登时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 “是哪里来的人?” “苏州,”谭骧道,“晚几日请你去家中喝酒。” 谭骧出城不是第一次了,都是觉得城内没意思,出去找乐子。有些富商带来些女子,准备送给北方的达官显贵,谭骧这些人得到消息,先要去尝尝鲜。 城门卫不再怀疑,吩咐人开门,不过当目光从谭骧身边这些人身上掠过时,不禁皱起眉头:“怎么都是生面孔?” 谭骧并不慌张,意味深长地一笑:“都是新兵,放在身边操练几日。” 城门打开,谭骧先一步向城外去。 一行人在官路上驰了许久才停下,黄内侍总算松了口气。 王晏道:“尽快到京城,沿途不要去驿站。” 黄内侍含着眼泪道别王晏,信誓旦旦一定会带来天家的旨意。 等到黄内侍骑马走远了,王晏看向谭骧:“现在去魏县。”谭骧神情一僵,他几乎能猜到魏县军器作坊会发生什么事。由他叫开门,然后王晏会在其中杀人,直到得到他想要的口供。 谢玉琰转头看了一眼大名府的城门,然后纵马跟上了王晏。 “担忧还是心软了?” 谢玉琰刚刚追上前,王晏的声音传来。 她在大名府扬名,为的就是有一日,她被针对时,名声能成为她的助力。 谢玉琰淡淡地道:“自然不会。” 话音落下,她反问王晏:“若是谭指挥使耍手段,你真的会让人杀了他襁褓中的幼子?” 王晏也没有犹豫:“会。” 所以他们一样。 在一旁听到只言片语的桑典不禁摇了摇头。杀襁褓中的幼子?他家郎君?心没有嘴硬而已。 …… 刘府。 刘二娘早早就起了床,还没梳妆,她就将管事叫过来问话:“我大哥有消息送过来吗?” 管事妈妈摇头。 刘二娘没有放在心上,应该是太早了,有些事还没来得及传进府中。 既然大哥已经让冯川动手,谢玉琰现在应该就在大牢,等她去给父亲、母亲请安的时候,再问大哥。 这样想着,刘二娘收拾好,就向主屋走去。 人才到院子里,就听到刘时章的声音:“知县、县丞一早就来了,因为杨家人击鼓鸣冤。那叫刘致的状师吵着让衙署交人。” 刘知府淡淡地道:“大名县县衙被一个妇人弄得天翻地覆?那他这个县尊还是不要做了。” 刘时章应声:“是。” 刘二娘听得心中欢喜,快步进门,先向父亲行了礼,然后看向大哥:“大哥,那妇人已经进大牢了?” 刘时章摇摇头:“没有。” 刘二娘的笑容凝在脸上。 刘时章道:“杨谢氏提前得了消息,出了大名府,不过通判大人已经前去追捕了。” 刘二娘目光闪烁:“这不就是畏罪潜逃?” 刘时章道:“城中的军器作坊昨晚突然进了贼人,杀了几个人,还一把火烧了军器库,大人可能要过问一下。” 刘时章说着这些,却并不着急,因为谭骧让人送来消息,表明了军器作坊的事是他们做的。 刘知府第一次正视这一桩。 好似与他想的不一样,他原本让人去抓那杨谢氏,用贺家走私货的把柄提点贺檀,没想真的闹大了。 “这是将对天家的气撒在贺檀身上了?”刘知府放下没喝完的羊奶。 答应贺檀来大名府任职的是天家,显然天家对他们不够信任。 “天家这事做的是不对,”刘知府道,“朝廷不能发足额的粮饷,我们自己想法子。没有向朝廷追一文银钱,难道还错了?” 刘知府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战还是和,朝堂上那些文臣只是张张嘴而已,我们却要因此奔忙。” “天家若是还看不清楚,我们就得讲给他听。” 刘时章应声赞成。 刘知府道:“去趟县衙说一声,对刁民就得用重法,莫要让人看了大名府的笑话。” 刘时章就要出去安排,管事又进门禀告:“那些秀才也闹事了。” ------------ 第205章 翻转 秀才闹事与寻常百姓不同。 他们是读书人,读书人能通过科举成为大梁的官吏,谁也不好轻易得罪,尤其是这些读书人身后都有师承,打压多了,不用他的老师出手,光是师兄师弟跳出来,就难以招架。 刘知府眉头微微皱起,抬眼看向刘时章。 刘时章立即起身:“儿子这就去看看情形。” 刘知府是武将出 天玄打量两人,本称为跋拓的年轻男子,一身月白长袍,金丝滚边,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少年英雄的模样,而被称为南离的男子,玄黑长袍,袍上绣着一只三足金乌,手中把玩着折扇,未言先笑,面目平静,五官俊秀。 听到这令人心颤的声音,薛江蓠暗自翻个白眼,什么狐灵仙,现在都要被追成过街老鼠仙了。 “他败了,他竟然败了。”天帝神色平静,说出了在其他神将中,相当不可思议的话语。 安娘的性子看起来柔和,其实极为刚烈。只要自己敢开口说这话,只怕她立即就回削发出家。 黑影无奈,瞬间结印用出雷分身,被龙飞一腿踢爆,本体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这就是鹰眼的人,绝不多说一句废话,沉默而内敛,是一个好的内部情报人员的基本功。当然,他们也有变脸的本事,随时都可以化身为一个沧桑的佣兵,或者健谈的年轻人——只要有获得情报需要的话。 洞中数日,洞外数月,宓珠已经在杨玄的治疗下,已经恢复,体内剩下的魔气,还需要几日的调息就可以完全清除,每夜她都无法睡眠,抱膝窗前,任由眼泪流淌,心中不停的回忆与天玄相处的日子。 因为他穿着制服,因为他是和傅蕴庭一样的人。她没有办法,看着对方去死。 他们也不敢报警。如果傅悦是被绑架的,对方没给任何信息出来,擅自报警怕惹怒了对方,对方撕票。 “咚”一声鼓声,响彻于天地之间,那些修为低的弟子,口中鲜血一吐,便晕了过去,修为高的也连忙运功调息起来,就连百置三人也被震得元婴一颤,吓得他们连忙把体内气息乱流压制住。 绮奈听见自己的母亲被人杀死了,心坎之间生出一股悲伤以及一丝愤怒。 不过一想,自己现在已经名声在外,剑狂徒,到此之后,真灵宗岂能不防。 任娰带着肃杀之气,一路奔向那座高台上的通天塔,通天塔下面的高台共有8层,外沿建有螺旋形的阶梯,可以绕塔而上,直达塔顶;塔梯的中腰设有座位,可供歇息。 段鹤轩也是来了脾气,他们所有人的地图就只是到了这座山脚下,冲虚境强者的洞府具体在哪?还要靠他们自己去找。 浅间易精神空间中的白色人影也像被触动了似的,竟然也睁开了双眼。 灵气试验这个必须慢慢来,李好想到的是先填充一下自己的医学知识,这样以后再碰到一些类似的事情的时候,才能更好的处理。 少年,身体纤瘦,面目清秀,仿佛是一件精致艺术品,脸上带着一种和蔼的微笑,一双眼睛透出无限的精神,一看就让人心有好感。 这个问题繁多的世界里,实力强大的白珣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他不仅可以轻易看穿白若莲外来者的身份,还知道所有剧情,完全就是白若莲所说的,揍其他人一顿,按着他们的头逼他们强制走剧情的最佳标配。 ------------ 报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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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要节哀顺变,这里是绝地求生,生死各安天命!”惫懒的德国青年上前安慰这个被悲伤笼罩的传奇男人。 而至于刘带来的朝廷听取王黼建议,委派萱赞救援高廉的消息。李民却是没怎么在意。不管宋江和高廉谁输谁赢,如今却也是与大局无损,更与他李民无损。李民却是懒得操心。 以世家的傲气,以花暮辰这样惊才绝艳的男子,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吴贵妃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而野区的控制权基本上顺理成章移交到了“夜雨潇潇”战队的手中。 情况比较危机,沈于归也没有心情去询问柳代玉和许辰墨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一双眼睛继续落在手术室门上。 亏大发了,那些饿肚子灵兽们该如何是好,看来还是得老老实实的出门做任务去。 “回宗主,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了,我鬼宗被神者强者杀上来了。”副宗主说道。 看来,这位公主是当真不想要跟过去有什么瓜葛。不过说来也是,堂堂一国之公主,还是姬皇后的嫡出血脉,在那等穷乡僻壤长大,还被许家盘剥压榨,无论怎么说都不是美妙的回忆。 他被她双手箍的几乎要背过气去,好一会儿,才转过身去,见她额间隐有汗意,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她是在害怕? 男人疼的直接让开了,沈从心也终于逃离魔爪,惊恐的往门口处走去。 遁世秘族各带一个多舌乌回秘境,便于互通消息。但是多舌乌的数量有限,所以阿妖、贺兰和听风族的言兰儿三人自觉放弃了翻译官。由此,叶流云便请多舌乌们在通传信息之时必须使用汉语。 红凤凰转过脸颊,脸上的笑容略微停滞了一些,她感受到自己身体中的一些灵力莫名转移到了那个丫头身上了。 三个月前他刚刚才从极北归来,就得知了莫凡被抓到圣城的事情,还为此奔波许久,掌握了商会联盟,为莫凡送去了一枚白色石子。 “噢,看着挺不错的呢。”黑濑泉看着眼前的面,眼睛不由得一亮。 走在回家路上,路灯一盏盏延伸在街道两旁,宛若通往世界尽头。 巨浪席卷,这已经不是什么潮汐了,而是一颗海水次元直接砸下,圣青龙那么夸张的体格都被冲压到地面,而它的身后更是魔都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我去,扶苏陛下说做就做,我刘季是真服他了,要是能够为扶苏陛下,我刘季抛家舍业也愿意干。”刘季不由自主地说道。 “姑娘,要不咱还是让您姑姑帮忙找一下吧,国公府的人脉确实比咱们的路子多。”珊瑚也是委委屈屈的,跟在谢寻竹后面不禁对谢寻竹道。 对于这个自来熟的家伙,木村宏也没有和装作客气的意思,学着他的模样,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长说道,“田源桑,这要怪,就只能怪我太帅了,就算不经常出现在电视上,大家也会记住我帅气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