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初见 孟窈娘在嫡姐孟丽娘与沈循大婚前一日,坐着一顶青灰小轿子,带了两箱妆笼和二百两银子与嫡姐的嫁妆一起从侧门进了沈府。 她低着头安安静静的坐在绣塌上,等到天色渐渐灰暗朦胧,才听到房间门被人推开。 沈循穿着一身墨色的直裰站在她面前,她看着他的衣袂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也跟着一紧。 直到下巴一把被面前的男人捏住,逼着她抬起了头。 男人看着不过二十模样但眉目皆是让人不敢靠近的冷意。 “姐夫……”窈娘怯生生地喊道。 男人一听眼眸更冷了:“你们孟家倒真是没脸没皮。” 孟家与沈家是五年前订的亲,那时两家的老爷一个外放的四品官,一个吏部的五品官,倒是门第相当。 只是沈家老爷嫡亲三弟从江南游学归来,一朝入仕不过五年间,如今已官居二品户部尚书,更是新帝跟前的红人,年初又进了内阁。 如今沈家水涨船高,沈老太太就不乐意了明里暗里要退掉这门婚事。可沈大老爷是个实诚人,最终还是说服了老母按着日子给孟家下了聘。 孟家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为了讨好沈家,也为了维护两家的关系,这才买一送一,添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庶女作为媵妾给沈循送了来。 见窈娘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沈循哪里还有想和她说话的心思。 他只喜欢能讨她欢心的娇媚女子,像窈娘这样的性子,无论多美都是木头美人。 几支珍珠花簪,一身碧落蓝的锦缎倒是素净,可脸颊的胭脂淡淡娇粉看起来就是亭亭玉立含苞待放般。 见男人离去,窈娘这才渐渐缓了口气,一张脸憋着气通红,额上还起了一层薄汗,她用帕子小心擦拭着,倒是惹人怜爱的紧。 还好那人离去,她是万万不敢在嫡姐大婚前与沈循做那事的。本来还想说自己小日子来了躲过今日,没曾想郎君没看上她,这也是好事。 她是不受宠的庶女,从小谨言慎行就盼着有一日嫁个大差不差的人家当正头娘子就好。可造化弄人她一朝成了媵妾,今后生的孩子也只能是庶子庶女,她心有不甘,却只能认命。 窈娘下晌来沈家就还未用过饭,看了看还未黑尽的天,就想着出去找人问问有没有吃食。 没曾想,刚出了门就见院子里安安静静看不见人,红色的绸布在晚风中翻滚,正屋新房外只有一个小丫鬟蹲在地上,见她从耳房出来忙紧张的站起来。 她上前两步就听到了一阵轻靡之声,偶尔带着几声交欢调笑,窈娘脸色一红怔怔的定住。 见小丫鬟紧张的站在原地捏着衣角,窈娘忙转身回了屋子,这一夜再没出过门。 第二日一早,天还朦朦亮外面就传来一阵吵杂声,窈娘撩起床帐就见院里灯火通明,十分热闹。 院子皆是一片喜色,就连廊下洒扫的婆子也在头上别了一朵红花,见房的门吱呀打开,里面几分清冷瘦弱的女子走了出来。 “如夫人?” 媵妾的身份比一般的妾室要高些,可沈家本就瞧不上孟家,就连嫡姐还未嫁进来就已被婆母夫君不喜了,何况是窈娘。 这声如夫人听起来倒是有些抬举她了。 窈娘颔首道:“嬷嬷唤我小娘即可。” 洒扫婆子忙点了点头道:“是,不知小娘这是有何吩咐?” 窈娘沉吟片刻,还是觉得不应该告诉别人她没有吃食的事情:“不知厨房怎么走?夫人喜欢吃我做的玉菇瑶柱鸡汤,我想趁她来之前就把汤熬出来。” 原是如此,沈家人都知道窈娘在家中就是庶女的身份,自然是要万事以嫡姐为先。 “出了门过了花园,在往后罩房走就能看到了。”婆子指了指方向道:“三老爷的清思院就在那边,小娘千万莫要走错了。” 院子里的人都各司其职,就算是窈娘想找个人带路也不好开口。 “多谢嬷嬷。”窈娘温温柔柔的倒是让人不觉心生好感。 熬了一夜刚回府的沈谦远远就见一名陌生女子迈着金莲小步,扶风弱柳的在花园里走着,与来往步履匆匆的旁人不同,她头上既没有簪红花腰间也没有挂喜布,身上还穿着碧水蓝的衣裙看着倒是与这满院子的红格格不入。 窈娘只觉得这一路渐渐冷清,周遭也再见不到有人来往,不由得有些害怕。 一路跟着她竟然见他走到了自己的院子外面,沈谦冷声道:“何人在此?” 窈娘受惊,浑身一颤转身看着他,而后眼里一黑,脚上一软,晕倒在地上。 醒来时就见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身下是冰冷坚硬的罗汉塌,屋子里还有一个年轻男人一身墨绿色的锦缎衬得他如空谷幽兰,修长的手指翻着桌上的书,举手投足之间风雅淡然似秋月不容尘埃冒犯。 他瞥了窈娘一眼,又将目光放到书上,随后冷声问道:“你是何人?” “妾是大少爷房里的人。”窈娘小心翼翼道。 “既是大郎屋子里的,为何鬼鬼祟祟到我院子里来?”男人骤然起身走向她,眉目俊朗其中却暗藏寒冰。 窈娘忽然觉得这间屋子不仅陈设单薄,还带着令人窒息的阴冷,让人不寒而栗。 那属于上位者的气势渐渐走进,她顿时明白过来,这便是沈家的三老爷,那个官居二品的高官。 只听轻轻脆脆的骨头与地面碰撞的扑通声,她忙解释道:“回三老爷,妾是想去厨房。” 沈谦起了身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长身玉立,眸光冷傲,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眼眶红润如受惊的兔子般哆哆嗦嗦。 “那你可知厨房在何处?”沈谦俯着身子狠狠掐住她雪白纤细的脖颈,半点也看不到怜惜。 窈娘忙道:“妾听洒扫的婆子说在这边。” 说罢肚子咕噜一声,倒像是回应她所说的话。 窈娘的脸蹭得红透大半如煮熟的虾般,她低声道:“妾真的是因为饿了……” 他的手这才渐渐松开,看着跪为身下的人道:“厨房没有给你送吃食?” 窈娘眼里依旧是红润,带着一丝惊惧的哭腔道:“妾昨日才来,厨房或许还不知道。” 厨房不知道,沈循院里的人不该不知道,不过是看人下菜碟罢了,这些后宅的手段他不予置评。 看着女子垂着头安安静静的跪在地上冷声道:“起来吧,出门往右。” “多谢三老爷。”窈娘道了谢这才出了门。 与满院子的喜色不同,这院子里倒是如常且安静,见不到一个婆子丫鬟,唯有屋外一个小厮安安份份的守在外面。 窈娘回过头见那人沉着脸在屋门口看着自己,仿若沉静深海,她忙收敛心神快步离去。 ------------ 第2章 大喜 八月初三,酉时过半,孟丽娘的喜轿稳稳当当的停在沈家门口,她穿着凤冠霞帔从正门嫁了进来。 一路上的吹吹打打倒是极热闹,那欢喜的声音传到了窈娘的耳朵里时,她正在屋子里绣着荷包,她这个身份实在是不宜出现在外面惹人嫌。 孟丽娘在大红的盖头下,看着握在手里的红绸,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从正门到影壁,从垂花门到游廊。按着规律跨过火盆,莲步款款进了喜堂,体体面面的拜了天地,被沈循送回了洞房坐在床边,她急促的心跳才渐渐平稳了下来。 红盖头缓缓落下,眼前是一张桀骜又俊朗的脸,他手指从她脸颊划过,孟丽娘慌忙的垂下头不敢再看,耳廓的红瞬间蔓延了整张脸。 并非是曲意承欢的模样,沈循眼里流过一丝失望,姐妹俩一样的无趣。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正妻,他还是按着流程与她共饮了合卺酒,周围观礼的人皆起这着哄闹着要撒帐。 “你先休息吧。”沈循淡淡道。 “是。”孟丽娘颔首道。 悄悄抬眸看着沈循招呼宾朋出门的身影,孟丽娘的心止不住的狂跳。 门关上后,屋子里安安静静,贴身伺候的丫鬟碧柳忙上前小声道:“姑娘,奴婢打听清楚了,二姑娘昨日独守空房,大少爷没有碰她呢。” 孟丽娘脸色一喜:“果真?” “真的,奴婢旁敲侧击问了徐嬷嬷。”碧柳保证道。 徐嬷嬷院里的管事,她自然是相信。 “听说二姑娘今日一早就给姑娘熬了鸡汤,姑娘要不要用些?”碧柳得意道:“姑娘原先在家中就踩着她一头,今后也是踩着她,二姑娘在姑娘这里永远也别想抬起头来。” 孟丽娘得意道:“就凭她,一个通房生下的孽种,若不是我母亲仁慈,她早就去找她那个不争气的小娘了,哪里还有如此这般好日子过。” “那是,夫人和姑娘都是最仁慈不过的人,这才给了她一条生路。”碧柳笑道。 虽说是二姑娘,可若真论起体面来,她一个贴身丫鬟都比窈娘体面不少。 “让她亲自去取来,不过这汤我不喝,赏你了。”这便又是打了窈娘的脸。 窈娘听了碧柳的传话忙紧赶慢赶去了厨房,走到花园看着远处花厅里灯火如白昼,推杯换盏的声音还阵阵传来,不过是须臾的走神。 她原先在家中时,也曾在心中想着她结婚嫁人是何等光景,只是这一瞬清风拂面而过,她忙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沈谦今日甚是繁忙,北边的鞑靼屡犯边境,新帝一改先前的怀柔之策势必要攻打过去,他管着户部自然要跟着筹备军饷粮草。这一忙连侄子新婚也未观礼,直到现在才回来。 看着熟悉的背影,低头疾步向着他院子的方向走去。 沈谦眉头微蹙,直到看着她走过自己院外时才故意重了重脚步。 窈娘闻声回头见他,忙福身道:“三老爷安。” “嗯。”沈谦颔首,看了一眼往后罩方去的抄手游廊,道:“难道今日府里还未给你准备吃食?” 窈娘想着昨日饿晕的乌龙,脸色一红:“妾吃饭了,妾是去给少夫人端鸡汤。” 沈谦这才将神色挪回她的发髻上,声音冷冷清清:“嗯,伺候好主子是你的本分。” 这话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夜里窈娘早早就歇息了,孟丽娘却依旧坐在床边等着沈循回屋,只是左等右等皆不见人来,她心里着急便让碧柳去打听。 见碧柳神色有些紧张,她面色一白,沉声问道:“郎君去哪里了?” 碧柳忙跪在地上道:“大少爷去了书房。” 自古以来,深宅大院里的男子在书房自然是有红袖添香的美人伺候,孟丽娘听得这般哪里不知道其中深意。 孟丽娘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郎君到底是有多瞧不起孟家,瞧不上自己…… 五更天,窈娘就听到了屋外的婆子叩门,她知道今日要随着嫡姐一同去正院认人故而早早就醒了。 “进来吧。”她轻声道。 推门而入的是正是徐嬷嬷,隔着绣屏道:“奴婢姓徐是这静思院的管事,这两日事忙未曾来给小娘见礼,这两个丫鬟是太太特意拨来给您使唤的。” 窈娘忙回了礼道:“徐嬷嬷安。” 见她还算懂事的,徐嬷嬷面上缓了缓三分,毕竟如今许多人家都没有送媵妾的规矩的,孟家的做派实在是让人瞧不上。 “这两个丫鬟原是夫人院里的三等丫鬟,如今贴身伺候小娘,还请小娘给她们赐名。”徐嬷嬷道。 两个丫鬟忙跪在地上问安等着窈娘说话。 “夫人慈爱是我的福气,便由着你们先前的名字,我也时时记着夫人的恩德。”窈娘忙将她二人扶了起来。 徐嬷嬷见她这般小心,心里也有了计较,这两日故意怠慢便是试她的性子,如今看来倒是沉稳。 “还请小娘卯时半随少夫人一同去正院拜见夫人,然后到老夫人的松鹤院认人。”说罢转身离去。 两个丫鬟名唤莺儿和鸳儿,虽是正院来的但到底是三等丫鬟年纪也轻,现下成了窈娘的贴身丫鬟,倒是提成了二等。 “这是赏你们的,今后我们三人也不拘什么主仆的,你们对我好,我自然也对你们好。”窈娘将两个荷包递给她们,里面均是放了一粒碎银子,既不单薄也不厚重。 二人喜滋滋的接过荷包忙道:“奴婢谢小娘赏。” 卯时前两刻窈娘带着鸳儿站在了正屋门外等着孟丽娘起身,徐嬷嬷来之前必然是已经去通知过她的了,只是如今正屋里静悄悄的,房里连烛火也未燃,毕竟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五年,窈娘心里自然有数。 “夫人?”窈娘似大着胆子敲了敲门道。 七八声下来依旧是静悄悄的,窈娘有些无助的看了看院子里的下人,洒扫的婆子看了看她有些欲言又止的低了头。 “走吧,去正院。” 孟丽娘接了徐嬷嬷的话不久就穿戴齐整带着丫鬟婆子去正院伺候了,她一早就知道婆母每日寅时三刻醒,卯时用膳,便赶在了卯时前去了正院伺候,一来是彰显孝心,二来也是存了故意踩窈娘一脚的心。 窈娘不紧不慢在卯时半前赶到了正院,按着规矩站在了院外候着,等着下人通传。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一身正红衣裙云罗裙的孟丽娘殷切的扶着宝珠蓝玉兰缎裙的妇人笑着走了出来。 窈娘忙跪在地上拜道:“妾孟氏窈娘见过夫人,见过少夫人。” 沈夫人王氏出身琅琊旁支,最是看重身份,本不喜这二人,但见孟丽娘今日懂规矩,窈娘现下也行着大礼神色缓了缓道:“起来吧。” 今日孟丽娘提早来,孟窈娘按着时辰来到底是如何她心里也是门清,不过是后宅里明争暗斗的手段罢了,只要没有弄到台面上来,她也不会计较。 ------------ 第3章 认人 沈家老太爷去世后,老夫人就搬到了松鹤院住了,虽说不是正院但更精美不少,其中五步一景,松柏常青,就连墙上也雕刻了松鹤延年的浮雕。 毕竟是累世官家,又是京城里的官自然是比孟家泥腿子里出来的外放官要富贵许多。 孟家两姐妹这原本就是高嫁,如今沈家又出了沈谦这个御前红人当然更是高攀了。 松鹤院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坐满了人,沈循早已站在院里等候,孟丽娘看着他脸色一红。 两人进了屋子按着松鹤院陈嬷嬷的指引,先敬了老夫人的茶,窈娘也跟着跪在了他们身后。 “孙媳孟氏请祖母安。” 沈老夫人已是六十有余,如今见自己宝贝着的长孙已为人夫,自然是欢喜。象征性的抿了口茶就拿起手边的红封交给孟丽娘道:“今后要孝敬公婆,照顾郎君,早日为我沈家开枝散叶。” “是,谢祖母。” 她接下红封交给了窈娘收起,又端了茶走到左下首的位置。 沈循跪在地上唤了声父亲,孟丽娘忙举着茶道:“儿媳孟氏请父亲安。” 沈诚颔首接过茶盏,孟丽娘又端起另一盏道:“请母亲安。” “嗯。”王氏喝过茶便让身旁伺候的嬷嬷将手上的木盒呈给她道:“这里面是给沈家媳妇的手镯,我进门那日婆母给了我,如今我就交给你了。往后做了我们沈家的媳妇,万事需以郎君为先。” “是。”孟丽娘恭顺答道。 窈娘忙小心翼翼接过孟丽娘手中的木盒。 沈老夫人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沈家二老爷如今外放福建,只留了二夫人郑氏在家中,平时里是吃斋念佛的性子,便赏了孟丽娘一串檀香手串。 正见完礼,只听一声清洌的嗓音道:“请母亲安。” 窈娘不觉身子一颤,屋里众人见来人忙招呼他进去落座,郑氏忙要往后挪位置。 “二嫂好坐。”说罢坐在最尾端的位置,正巧与窈娘在一个水平线上。 “这是你们三叔,快去请安。”沈夫人亲自介绍道。 虽沈循只比他小五岁,可沈谦七岁就送去了江南老家族学,二人自小不亲近,如今沈谦又身居高位,他在国子监读书,只有害怕敬仰的份。 “请三叔安。” 孟丽娘跟着转了身过来,窈娘忙理了理衣裙挪到了她身后,跟着跪在地上,一点也不敢抬头观望。 “嗯。” 他随意应了一声,就从随从手中接过两个红封,口吻如长辈般慈爱:“大郎好福气,这两个红封是我给你这两个媳妇的见面礼,还望你们早日为沈家开枝散叶。” 堂上的人多少有些讪讪,虽说窈娘是媵但说到底也还是妾,他们便都按着妾室来对待,哪里准备了礼。 “多谢三叔。” “多谢三老爷。”窈娘忙跟着丽娘一同谢道。 沈谦神色从容的浅饮了一口茶道:“起来吧。” 沈老夫人坐在上首笑道:“如今你侄儿都娶妻了,你如今二十有五也该……” 还未等老夫人说话,沈谦便掸了掸衣袖道:“儿子还要进宫议事,就先走一步了。” 天大地大,到底是皇家的事最大,沈老夫人见他这般眼神暗了暗随后笑道:“去吧。” 沈谦走后,众人谈笑几句就见老夫人脸上露了疲色,忙跟着告辞离去。 沈诚带着沈循去了前院,孟丽娘依旧如来时那般扶着沈夫人回了正院。 “昨夜大郎歇在了书房?”待落了座王氏才问道。 这话自然是孟丽娘回答了:“是,昨夜郎君在书房。” 王氏看了她眉眼间的落寞,皱了皱眉道:“新婚之夜笼不住郎君,说出去也不怕被笑话。” 孟丽娘忙跪到地上,窈娘见此也跟着下跪。 “书房里伺候的是大郎身边的子衿,先前是通房,如今你既然来了也合该给她一个名份,如此大郎想必也会高兴。”王氏没有忽略她眼里的不情愿:“你们房里的事我也本不愿插手,只是子衿这事大郎求到我面前了,我也不好抹了他的面子。” “是,媳妇回去就认了子衿姑娘。”孟丽娘不觉心头一酸。 之后的事窈娘就没参与了,回了屋子她打开沈谦给的红封,里面叠了十张一百两的银票愣了愣,出手竟这般阔绰。 不过半日的功夫,沈循的房里就多了一个妾,子衿本名姓青,当初也是因着这个姓才被沈循亲自取了名。 青小娘敲开窈娘的门是在巳时,刚好是窈娘午睡醒来的时候。 “妾见过如夫人。”她眉眼之间皆是娇媚之色,与孟丽娘面上的端庄和窈娘的清冷不同,窈娘一见她的模样就知道了为何沈循会喜欢她了。 容貌娇媚,声音婉转,一颦一笑虽是刻意收敛了媚态,但不难想象她在郎君面前是如何模样。 “我与青小娘一样都是妾室,还请小娘莫要折煞我了。”窈娘忙福了福身道。 青小娘见她如此自然是娇笑道:“听说孟小娘今年十五,我今年十七了,不如今后你我就以姐妹相称如何?” 窈娘脸色一滞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笑着婉拒道:“我在家时叫少夫人姐姐,若是这样称呼青小娘倒是冒犯少夫人了。” “原是我不配了。”青小娘用帕子捂着嘴笑了笑道:“还有一事特来给孟小娘赔不是,虽说因缘在郎君,只是少夫人和你的洞房花烛夜到底是我对不住你们,还请你恕罪了。” 说罢像模像样的起了身要福礼,窈娘忙止住她道:“青小娘言重了,不过是小事,今后日久天长的相处倒是不必如此见外客气。” “如此我也安心了。”说罢便扭着水蛇似的腰身转身离去。 窈娘看了看大门紧闭的正屋就知道孟丽娘此刻必然也窝着火,深深吐纳一口气才走了过去。 果然孟丽娘见她来便挪揄道:“郎君心尖尖上的人给你这个如夫人请安,这滋味如何?” 窈娘忙惶恐的跪在地上道:“妾来沈府只为侍奉少夫人,旁的一概不敢肖想,少夫人莫打趣妾了。” 孟丽娘哪里不知道窈娘是个泥人的性子,只是欺负了她十多年,如今也成了习惯,正好今日受了青小娘的气,这便悉数都撒在了窈娘身上,冷声道:“你既然说是来侍奉我的,那便去垂花门等着郎君,无论如何让郎君今日到正屋来。” “是,妾尽力而为。” 孟丽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神冷了冷,既然已经给了青小娘脸面,那这喜事自然要自己亲口告诉郎君才能显得自己贤惠大度。 ------------ 第4章 见血 窈娘带着莺儿站在了垂花门旁,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见隐隐有人走来。 “郎君。”看清了来人窈娘忙问安道。 “你在这里做甚!”沈循训斥道,毕竟垂花门外就是前院,他见窈娘这般简直是没有规矩。 窈娘的腿本就站着有些绵软,听他这般说“咚”得一声跪在地上:“妾有罪。” 沈循听得这声脆响,语气这才柔和了三分道:“何事?” “少夫人有事要请郎君去正屋一趟。” 沈循心里不觉又将她鄙夷一番,心道她是半点气节也无,冷声说道:“你起来吧。” 随后也不待她起身,大步离去。 莺儿忙将窈娘扶起道:“小娘可还好?” 窈娘点点头,只听身后又来了脚步声,忙避让到一旁廊下。 “你在这里做什么?” 又是这般清冽的声音,她心里一紧忙道:“三老爷安,妾在此等郎君。”又生怕他误会接着说道:“郎君刚过去,妾正要回去。” 这番解释有些语无伦次,沈谦看着她这般小心可怜,语气难得和煦说道:“既如此,快回去吧。” “今日多谢三老爷的见礼。”窈娘想着那一千两银子小声谢道。 随着她谢礼的动作,身上淡淡的栀子香传入沈谦的鼻息,他抬了抬袖摆正想转身离去。 却不想窈娘双腿却绵软无力差点就一个踉跄落到地上,还好莺儿紧紧将她扶住道:“小娘当心,不如去前面游廊先坐会儿?” 她如梁间燕坠到自己身前,鼻息之间栀子的清甜更甚,沈谦微微向前的手见她被丫鬟扶起后,收势藏在了袖中, 他眼眸如古井无波,声色依旧沉稳:“小心些。” 平淡收回目光,这才转身离去。 窈娘回了院子就见正屋里灯如白昼,婢女婆子鱼龙贯出般进进出出的伺候,十分热闹。 虽隔着有些远仍看到对面西耳房外站着人的身影好似青小娘,遥遥与自己福了福身。 “小娘回来啦,厨房送了晚饭来,小娘现下可要用?”鸳儿见她回来忙上前接道。 窈娘早已饿了,看着厨房送来的菜还算丰盛便招呼了莺儿和鸳儿陪着自己吃饭,二人哪里敢落座,推搡了半晌便浅坐了半张绣凳只敢动自己面前的菜。 一更天时窈娘从梦中惊醒,觉得屋子里有些闷便推开了窗户透气,飞檐下挂着的灯笼正好能看到正屋婢女来来回回端水的身影。 她脸色一红,哪里不知这是何意,忙将窗棂紧闭再不敢多看。 沈循如今正勾着孟丽娘的下巴仔细打量,见她双眸含羞双颊绯红的模样,又将她身上搭的被褥撩起细细瞧了瞧自己的杰作。 第二日按着寅时末窈娘便站在了正屋外,孟丽娘另一个伺候的婢女碧兰见她来忍不住低声呛道:“小娘也不会挑时候,郎君还在屋里呢。” 窈娘脸色红了红忙道:“我只想着给夫人请安,既如此我便回去了。” 再去正屋时是卯时后,孟丽娘已经去给沈夫人请了安回来才让人唤了窈娘和青小娘去正屋立规矩。 因着昨日的缘故,她眼里也带着笑意,得知窈娘今日来的早些也未怪罪:“今后你们就这个点来吧,原本你们也不必去给婆母请安的。” 妾室始终是上不得台面的,她也更不可能让窈娘有什么表现的机会。 “是。”窈娘低声答道。 孟丽娘见青小娘倒是看不出什么喜色,分明昨日在自己面前还那般得意,如今也似乎泄了气,心里颇为得意道:“青小娘留下伺候我用早饭,窈娘你就先回去吧。” 青小娘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低眉顺眼道:“是。” 窈娘见她这般不动声色的退了出去,想到她昨日站在廊下的身影,虽不知她心里什么盘算,但还是不自觉得捏了把冷汗。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院子里就传来一阵慌乱的动静,莺儿忙回屋说道:“小娘,青小娘小产了。” “小产?”窈娘不可置信道:“她怀孕了?” 可她前两日还和郎君颠鸾倒凤……窈娘转瞬就明白了,她本就没有打算要这个孩子,故意刺激了孟丽娘不快,再将这孩子也算计了进去。 新夫人第二日就让妾室没了子嗣,谁不说一句孟丽娘狠毒。 窈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等府医背着药箱跑进院门时,她才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急步去了正屋,青小娘惨白着脸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无力的搭在脉枕上,沿着她的衣裙到地上流下了一股乌血,孟丽娘颤抖的身子坐在上首紧紧盯着她的手。 就连窈娘过来她也没看见,王氏与窈娘前后脚到,见了眼前的一幕冷声道:“怎会如此?” 这话问出口却无人能答得上来,青小娘额间是细细密密的薄汗,乌青的双唇带着哭腔道:“夫人,不怪少夫人,妾也不知自己怀了身孕,这才……。” 孟丽娘性子虽说不上温和,可也知道眼下并非与她对峙的时候,忙搭着碧柳的手跪在地上道:“母亲,儿媳实在不知青小娘怀孕才留了她伺候早饭,谁知她忽然摔到地上……” “少夫人说的是。”青小娘如今娇弱就像是风里的烛火随时就要熄灭般,听着她这番话谁还觉得孟丽娘说的是真的。 “你方才在何处?”这话是问的窈娘。 窈娘忙道:“回夫人,妾在房里歇息。” 后宅里的阴私手段很难说谁真谁假,可毕竟一切都是以子嗣为重,王氏冷声道:“孩子可还保得住?” 府医忐忑道:“眼下只能施针一试,只是青小娘暂时不能挪动……” “那不是有床?”王氏指了指里屋道:“找几个婆子小心抱过去。” 窈娘看着里屋里的床渐渐染成了血色,青小娘的痛楚声阵阵传来,不由得心尖一颤。 等待无疑是最漫长的过程,不过半个时辰阖府上下都知道了此事,还在国子监读书的沈循也告了假急匆匆的回了府。 “母亲,孩子可保住了?”他满脸都是担忧。 王氏见他如此心里止不住一疼道:“府医在里面施针,眼下还不知道情况。” 沈循看着瘫坐在一旁的孟丽娘,她手上戴着象征沈家媳妇的碧玉手镯如今也十分扎眼,冷声道:“我原以为你是大度的,不曾想心思竟如此恶毒!” 孟丽娘落着泪哪里敢说话,不过半刻就见府医一脸愧色模样道:“老朽对不住夫人。” 窈娘站在里屋的门口,看着躺在床上的青小娘,正巧她也看着自己勾着唇露出一丝无声的笑来。 这笑看起来有些勉强,又有些得意。 窈娘知道,这床孟丽娘睡上去就会想到今日,日日夜夜无法安稳。 ------------ 第5章 又见 王氏听孩子保不住,冷着脸叮嘱了几句就转身离去,走前又勒令孟丽娘禁足一月抄经百遍,直到青小娘出了小月子她才能出来。 青小娘裹着她床上的丝绸被子里,被几个婆子抬着回了自己的屋子,沈循也跟着去了西耳房陪着,窈娘见人散去忙上前扶起孟丽娘。 “啪。”猝不及防的巴掌落到了她的脸上,屋里的丫鬟都噤了声。 碧柳忙唤了众人离去,又将门关上亲自守在了门口。 “蠢货!”孟丽娘站起身狠狠踢了窈娘一脚道:“你比我早来,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她怀了身孕!” 窈娘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疼,跪在地上道:“少夫人恕罪,是妾愚蠢,实在是不知青小娘怀了身孕。” 孟丽娘这一番下来已是累极,见窈娘低眉顺眼的跪在地上,冷笑道:“原先在家中时,你不是喜欢抄经哄我母亲欢心吗,这一百遍经文,便交给你了。” “是,少夫人放心。”窈娘道。 “明日原该回门的,你去求夫人让我回去一趟。”孟丽娘冷声道:“如何求,你可想清楚。” “是,妾知道,妾尽力。”窈娘猜想王氏在意体面,定然会让孟丽娘回门的,否则面上不好看。 见她如此还算乖觉,孟丽娘慵懒靠在绣塌上道:“滚下去。” 王氏刚听了人来说窈娘被打的事,就听到门口通传说她来了。 以为她是来告状的,面上冷了冷道:“告诉她,我乏了,有什么事等我醒了再说。” 窈娘听了王氏身边的王嬷嬷这般说,心里也猜到几分忙解释道:“少夫人让妾来请示夫人,明日可否让她回娘家一趟,也好让家中长辈放心,若是夫人醒了还请嬷嬷帮忙问一句,准不准都请差人来告知一声,少夫人也好安心。” 见她这般说王嬷嬷自然就应下了,王氏听得这话倒是愣了愣:“她就只说这个?” “是,就连脸上的印子也藏了起来,奴婢仔细看才见到分毫呢。”王嬷嬷如实回答道。 王氏心里还带了几分疑惑道:“果真是个安分的?” 这话也不好定性,毕竟人也才来了几日,不过回门自然是要回的,不管家里乱成什么样,也容不得外人看出半分。 即便今日窈娘不过来请示,她明日也会差人送孟丽娘带着礼回家一趟。 这话是未时传来的,孟丽娘心里得了准话心情好了许多,碧柳忙谢过来传话的小丫鬟,又送了半碟云片糕给她甜嘴。 只是窈娘以为这事如此就结束时,碧兰就来传话说是让她替少夫人去请示大少爷明日是否要一起回门。 窈娘斟酌半晌这便让鸳儿提着气死风灯与自己一同去了前院书房。 谁知刚到游廊就见有两道身影过来,为首的看着身型倒是与沈循有些像,鸳儿也小声道:“小娘,是大少爷。” 窈娘忙上前几步唤道:“郎君。”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祈怜与讨好,那人驻足将手里的灯高高举起,这才露出了一张丰神俊逸的脸和一双让人不敢直视的眸子来。 “三老爷。”窈娘自知惹了祸忙跪在地上道:“妾错认了。” 鸳儿忙放下灯笼跟着跪在一旁,若非她错认,小娘也不会有这一遭,她心里皆是愧疚。 “你这又是去何处?”沈谦并未纠结她的过错,只是觉得她今日太跳脱了些。 “妾去书房找……大少爷。”她实在是再说不出郎君二字。 沈谦的声音依旧是清洌:“起来吧。” “谢三老爷。”窈娘紧张地咬着薄唇。 沈谦倒是没忽略她的小动作,想着听说沈循房里闹出小产的事,冷声道:“虽说我与你们隔房,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身在后宅需安分守己。” “是,妾谨记。”窈娘听他的语气冰冷,偷偷睨了一眼他的脸色,古井无波令人心颤。 沈谦自然没有忽略她的小动作,那模样就像犯错的孩童般生怕被责罚,沈谦忙将目光放到远处檐下的灯笼上。 见沈谦带着随从头也不回地离去,鸳儿忙扶起她道:“小娘,都怪奴婢认错了人。” “无事,三老爷定不会记上心的,此时也休要与人提起了。”窈娘宽慰着她,更像是宽慰自己。 二人在夜色之中走到了沈循的书房,还未靠近就听见里面的欢好之声,窈娘脸色一红。 门口的小丫鬟仍是那日见到的,见窈娘来一脸踌躇的福身,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进去。 窈娘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又招了小丫鬟过来小声道:“还请你见到大少爷转告他夫人明日回门之事,不管大少爷要不要同去都请来后院回了话。” 她见如此场面不由自主的想到青小娘顺着腿流下的血迹,一时有些有些说不上来的悲戚。 回去的路上低声问道:“大少爷书房里可还有通房?” 鸳儿方才也是听到了声音,听她问起便答道:“书房里原是有两名姐姐伺候的,如今有了青小娘,里面就只有子呤。”想着方才自己的错处还是忍不住说道:“可方才那声音奴婢听着不像是子呤姐姐。” “你确定?”窈娘道。 “奴婢……”鸳儿也害怕自己再说错,故而有些拿不准。 窈娘正色道:“既然如此,此事也莫要再说。” 到了夜半才听到小丫鬟过来传话,窈娘还未入睡,此刻听了话便套了外衫请了她进来说话。 “如何?大少爷可有示下。”窈娘问道。 小丫鬟支支吾吾道:“大少爷说……请小娘陪着去,他就不去了。” 意思是这个意思,只是这话定是难堪入耳的,窈娘心知肚明便将荷包放到她的手中笑道:“麻烦你跑一遭,拿着买糖吃。” 小丫鬟忙谢过,这才离去。 今夜是莺儿值夜,见窈娘看着自己似是有话要问,便主动开口道:“小娘可是有心事?” “那小丫鬟一直给大少爷守夜吗?”窈娘问道。 莺儿也不太清楚这事,毕竟原来不在一个院子里,想了想才道:“这丫鬟名唤红玉,不过是不是一直给大少爷守夜奴婢就不知了。” 窈娘状似无意问道:“她这么小,可是家生子?” “是门房李老伯的孙女,不过命不好爹娘都没了,如今两爷孙相依为命呢。”莺儿答道。 窈娘道了声阿弥陀佛,伤感了半刻这才上床休息。 ------------ 第6章 回门 卯时窈娘就站在正屋廊下候着,沈循不陪着去孟家的事也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毕竟孟家什么身份,何况孟丽娘如今还是戴罪之身,沈循自然是不会屈尊降贵的。 门打开,就见孟丽娘穿着一身胭脂红的云团缎裙出来,头上插了支蝶恋花的掐金丝簪子,下面吊着的流苏还是白玉与翡翠做成的珠子。 她本就是端庄典雅的做派,如今这般打扮更是多了些华贵。相较于一身栗色的罗裙,头上只有三朵小绢花的窈娘,无疑是更有气势了些。 “好歹是回娘家,你穿成这样做甚。”孟丽娘话虽这般说,可眼里却是没有责怪的意思。 窈娘有些惶恐道:“妾本就不配有回门一说,皆是仰仗少夫人才能家去一趟,不敢得意忘形。” 孟丽娘见她这般心里也舒坦不少,矜持的扶着碧柳的手道:“你倒是乖觉。” 说罢便上前离去,窈娘今日回门只带了莺儿,这几日观察下来不能看出莺儿更沉稳些。 看着孟丽娘带着婢女和陪嫁婆子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走在前面,窈娘低着头谨小慎微地跟在后面。 孟丽娘虽不笨,却当局者迷,只想着迅速在沈家站稳脚跟,如今没做好又怕娘家失望,顾及自己的脸面,反倒有些外强中干。 到了大门外就见沈循骑着马离去的身影,碧柳忙道:“就快秋闱了,郎君一早就去国子监读书,真是课业繁重呢。” 孟丽娘的脸色稍稍好转,搭着碧柳的手上了马车,窈娘另坐了后面的马车与回门礼一起跟在她后面。 就如她来时那般,只当是一个物件。 孟府在京城西面,沈府紧临中心的皇城外,自然是脚程有些远,一行人缓缓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 沈夫人是体面人,即使心里再不满意这门婚事,也备好了两车的礼,绫罗绸缎、补品茶叶应有尽有,不算出挑但也中规中矩。 孟夫人李氏带着儿媳和一干婆子丫鬟早早就在门口望着,见孟丽娘的车驾来了都是面上带着笑。 窈娘还未见其人,就听到了声音:“我的儿,可算是回来了!” 这话当然不是对着她说的,窈娘下了车就见孟丽娘与嫡母抱在了一起,嫂子纪氏对她颔首一笑,她这才跟着上了前去。 “窈娘也回来啦。”李氏向来是会做人的,一应待人接物都挑不出错处来,孟丽娘学了表皮却未得其精髓。 窈娘规规矩矩行了礼道:“母亲安,大嫂安。” 纪氏忙招呼道:“外面人来人往的,快家去坐吧。” 李氏与孟丽娘携手进了正院,纪氏跟在身后陪着说笑,余下窈娘现在后面。看着孟府熟悉的游廊、花厅,正屋外的小花园四季海棠依旧盛放,她忽然觉得这才去了不到四日,可却觉得这孟府已经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孟丽娘是主宾,她是陪衬,家中兄长中午就下值回来了,如今也紧着孟丽娘问去沈家的情况,她在一旁坐着陪着笑,好似局外之人,这些年都是如此她已习惯。 大哥孟彦忽然将话扯到她跟前道:“二妹妹过去沈府可还习惯?” 他是中庸之人,虽说三妹与他不是一母同胞但到底是骨肉血亲,作为大哥理应是多关心的。 窈娘笑得温顺,轻声道:“和少夫人一起,就像在家中般,自然是习惯的。” 她身份摆的正,如今是不敢叫孟丽娘大姐姐了,听她这般说,孟丽娘嘴角暗暗轻蔑笑了笑道:“大哥放心,二妹妹乖巧懂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她。” “你们姐妹在沈家同心协力自然最好。”李氏沉声道:“如今沈家水涨船高,沈谦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待秋闱后怕是沈循也要入仕,好好在沈家站稳脚跟笼络好郎君长辈,早日给沈家开枝散叶才好。” 见女婿没有跟着回来,就知道自己这两个女儿如今都没有得到丈夫的欢心,心里也有些不快。 孟丽娘自然是分得清轻重的,当下便听进了心里:“母亲放心,女儿晓得的。” 这话窈娘自然是不必答得,只需在一旁低着头默默装着鹌鹑就好。 李氏自然有体己话要和孟丽娘说,众人闲话散去,母女二人就回了她的屋子,纪氏见窈娘一人在园子里散步便上前道:“二妹妹不如去我那边坐坐?” 窈娘谢了她的好意道:“嫂子不用管我,一会儿少夫人出来我也要跟着走了,若是耽搁了时辰反倒不好。” 纪氏知道她素来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定是怕与自己回了屋就会被孟丽娘不喜,这便不再多说,只说了几句让她在沈府保重的话便离去了。 莺儿跟在后面见四下无人才问道:“小娘不如回原来的院子歇会儿?” 原来的院子……窈娘不在意的笑了笑道:“自从我小娘过世,我便被母亲接到了少夫人的院子里照顾,如今少夫人没回去歇息,我怎好过去。” 莺儿面上一滞,说的好听是照顾,可就算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在家中也有一个屋子,孟家这院子属实不算小,竟然不给正经的小姐一个院子住。 “奴婢不知道……”莺儿偷偷打量窈娘的脸色,见她并未有不堪之色。 窈娘见她这般笑着宽慰道:“少夫人的院子大,我住耳房自然也宽敞。” 看着飞檐下挂着的雨帘,窈娘轻声叹息一声,皆是无奈。 莺儿想到如今她也住在耳房心里有些戚戚,这日子过得还不如夫人和老妇人身边得脸的丫鬟。 孟丽娘和李氏在房里说着体己话,本来是不愿说自己在沈家的糟心事,可见着李氏,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将禁足的事前前后后的讲了出来。 李氏面色凝重思索了半晌才道:“那个青小娘新婚之夜抢了姑爷,第二日就让你给她抬了身份,这一步步都是引你将火发到她身上去。” 孟丽娘也不傻,事情发生后静下来就想到了这些:“她本来就没想要肚子里的孩子,还借机给我下一个圈套。” 李氏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语重心长道:“若你冷静些她也没法得逞,如今你既已嫁做他人妇,凡事千万三思而后行。” 孟丽娘吃了亏自然不敢辩驳:“娘放心,女儿知道了。” “窈娘如何?”李氏问道。 ------------ 第7章 入梦 回门路上,孟丽娘心里一阵烦意,皆因李氏要她在自己禁足期间让窈娘去争得郎君宠爱。 风吹起帘子,黄昏的光悠悠晃进来,明暗半洒在她的身上,想着窈娘那张貌美的脸与清冷静默性子,她眼里皆是冷意。 可李氏的话回荡在她的耳边。窈娘是孟家庶女,即使得宠也不敢得罪自己,毕竟她也要靠着母家在沈府站稳脚跟。 既打定了主意,如此窈娘回屋前就被孟丽娘嘱咐让她早日与沈循圆房的事,窈娘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回到正屋才回了自己的房里。 “不如奴婢去请郎君?”莺儿见她愁眉不展,心知她为着少夫人的吩咐忧心。 窈娘看了看天色道:“我去厨房给郎君做夜宵吧。” “那奴婢陪小娘去,鸳儿在屋里给小娘打水铺床。”今夜莺儿守夜,她自然要跟着的。 路过沈谦的院子时她不自觉的看了一眼过去,两个晕黄的灯笼挂在院外,门紧闭着,如他的人般处处是生人勿进的淡漠。 厨房的人见她来自然是放心给了她一个灶,窈娘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就做好了一盅莲子羹,味道清甜不腻,上面撒着糖渍桂花甚是勾人食欲。 沈谦站在院外就见她从后罩房那边走了来,昨日自己才让她安分守己,今夜就见她大晚上又在外面晃,到底是年岁小不稳重,自己的话她是一点也听不进去。 “三老爷。”窈娘见他冷着脸,忙小心翼翼行礼道。 见她如此,好像自己下一秒就要将戒尺打到她手心似的,沈谦故意不出声,窈娘也只能半蹲着不敢起,摇摇晃晃倒是看着有些雨打梨花惹人怜爱。 罢了,毕竟还是小姑娘,自己何时这般没有气量了。 “你这又是做甚?”沈谦的话里不自觉的多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纵容。 窈娘这才起了身道:“回三老爷,妾给大少爷做莲子羹。”说罢不动声色地往后面挪了半步。 这么怕自己?沈谦剑眉一挑收回了目光往远处看,乌黑的瞳仁紧了紧:“再过段日子就是秋闱,莫要多打扰大郎。” 窈娘垂眸道:“是,妾谨记。” 一声带着不相信的嗯,淡淡传了过来,窈娘的脸莫名有些热。 沈谦不再多说,转身就径直离去。 “小娘,咱们也走吧。”莺儿见窈娘还愣在原地以为她是被沈谦吓到了:“三老爷身居高位大伙都怕呢,咱们快走吧。” 窈娘这才回了神忙去了书房,今夜书房倒是静悄悄的没听到什么声响。 一个小厮站在外面,见窈娘来又见一旁是原先夫人房里的莺儿就知道这是孟家跟着少夫人嫁过来的媵妾了。 “可是如夫人?”小厮笑着招呼道。 莺儿介绍道:“这是大少爷跟前的长随云飞。” 窈娘颔首道:“云飞小哥唤我小娘就好,不知大少爷可在?少夫人知道大少爷读书辛苦,特意让我送莲子羹过来。” 云飞心领神会,这是来讨好大少爷的,见莺儿手上的食盒笑道:“小娘有心了,奴这就去通传。” 沈循也知道再过不到一月时间就是秋闱了,今日倒是挥退了房里的丫鬟安安分分地坐在书桌前看书。 “爷,孟小娘过来了。”云飞在门边轻声道。 沈循一听脸色就冷了三分:“真是不安分!让她滚回去守着她姐姐,没事别来烦爷。” 云飞答了是就把门紧闭,讪讪地看着窈娘道:“小娘不如把这吃食给奴,要是大少爷一会儿饿了奴送过去也是一样的。” 窈娘也听到了沈循说的话,好在这些年自己受到的冷言冷语已是足够多,今日这般倒觉得没什么,见云飞这般说她便顺着他的好意道:“那便劳烦你了。” “不劳烦,小娘言重了。”云飞忙从莺儿手中接过食盒,他机灵说话也好听,如此也深得沈循的心意。孟家两个女儿的事他也听沈循提起过,一开始觉得孟家的确吃相难看,如今倒是觉得窈娘有些可怜。 毕竟虽是庶女,若是娘家宽厚也能嫁个好人家做正头娘子,哪里会如此不尴不尬的做媵妾呢。 窈娘这便带着莺儿离去,她心里何尝不清楚,虽说媵妾是预备着的妻,可即使孟丽娘在沈家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也无法做正室的,顶多今后替孟丽娘照顾孩子罢了,毕竟她是什么身份哪里配得上做沈家大少爷的妻。 她主动放低了自己的身份,自然是众人都喜闻乐见的事,她也能日子好过些。 “小娘也不必难过,日子久了大少爷就知道小娘的好了。”莺儿宽慰道,虽说她与鸳儿都是夫人房里过来的,也得了吩咐来看着这边,可这几日冷眼瞧着倒是觉得窈娘倒是安分的。 碧兰瞧见她灰溜溜地回来面上一喜忙进了屋子给孟丽娘回话,虽说如今只能将她推出去可若当真得了宠,少夫人心里岂会高兴。 果然孟丽娘一听便笑道:“我原以为她长得也算好,整日里楚楚可怜的样子定然能让郎君喜欢,没曾想郎君可不喜欢这样的。” 说罢又不自觉想到西耳房里住着的青小娘,自言自语道:“郎君喜欢的是那样的。” 可……自己是正头娘子,那种狐媚子的手段哪里能学呢。 窈娘回了屋就沐浴焚香开始抄经,这些年她抄了不少经书倒是觉得这般的确能让自己心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红尘不过浮沉,得失不过云烟,这样想来心境也渐渐得到解脱。 “小娘的字写的真好看。”莺儿见她脸上有了倦意这才出言道:“天色已晚,不如先歇息了吧。” 窈娘抬头见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水钟落在了亥时。 和衣躺在床上不过一刻就沉沉睡去,梦里却见到那张冰冷的脸,他穿着一身松蓝色的道袍,宽大的衣袖在风里翻滚,而后指着她冷声问她为何不安分些,还像夫子般拿着戒尺打了她整一日。 窈娘从梦里吓醒,忙抚了抚胸口安慰自己,似乎手也有些疼。 沈谦夜里睡的少,到二更天才躺到了床上,这些日子皇上催着他想办法拿些钱出来支援北边与鞑靼部落一决死战,这也是知道粮草不足不能久拖才定的策略。 可户部积年亏空如今又赶上北边战事,一时也捉襟见肘,这几日他倒是与皇上想了法子,不过到底是会动了一些宗族的利。商量好了法子,如今就等着天子一怒,朝堂流场血了。 带着万千思绪辗转入了梦,却见自己拿着戒尺打那胆小的女子,而后那女子梨花带雨的跪在自己身边唤着疼。 一双杏仁似得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他虽不近女色可还是忍不住将她扶了起来。 可她狡黠一笑,立刻如藤蔓般缠绕自己,唤着谦郎声声蛊惑,馋蚀人心,将他从清冷云台堕入巫山之中。 醒来时已是寅时,长随青松叩门将他唤醒道:“爷,今日朝会可不能迟了。” 说来也奇怪,平日里爷醒的时间比他还早,今日倒是迟了些。 “什么时辰了。” 这声音带了几分冷,又有一些饕餮过后的倦意。 青松忙端了水进来伺候道:“寅时了。” 沈谦眼里的冷眼更浓了,看着床边换下的亵裤道:“拿去烧了。” 青松面色一窒,伺候沈谦多年,这样的情形屈指可数,自从他入仕后这还是头一遭。 “是!”莫名的有些激动,主子原来还是有七情六欲的,他们还都以为主子老神在在的快羽化成仙了。 沈谦一路上都压制着心里的烦意,昨夜的梦他还清晰的记得,那个女人在梦里就像是只狐狸,哪里是现实中那般像受惊的兔子。 可……她是自己侄儿的妾室,自己的梦有违人伦纲常,实在是不该。 ------------ 第8章 训斥 每夜孟丽娘都辗转难眠,虽已经让人仔仔细细将拔步床擦了十多遍,又换了崭新的床单被罩,夜里躺在床上就觉得下面有这一滩血。 如此几日过后,她只觉得自己不仅没了力气,耳边还时不时传来阵阵嗡鸣。 窈娘晨起就接了碧柳的传话,说是孟丽娘让她替自己去西耳房探望青小娘。 身边跟着碧柳,窈娘不敢怠慢。西耳房的布局与她这边差不多,总之是中规中矩的,只是因着她姓青的缘故,这屋子里布置就多了些青色,床幔与绣屏都是翠竹幽兰,屋里还似有若无的飘着一缕香,像沉水香又像鹅梨香。 青小娘见她来,依旧是娇笑道:“不曾想孟小娘倒来看我了。” “是少夫人记挂你,差我替她来探望。”窈娘将手上的补品放到桌上道:“这些都是少夫人给你备的,血燕最是金贵,你让丫鬟给你炖来吃也能快些好。” 青小娘看了一眼得意笑了笑,嘴上却说道:“原是我的错,大户人家怎么能允许嫡子未出来,就先有庶长子,这次是我对不住夫人,没曾想夫人还对我这般好,真是折煞我了。” 窈娘听她这般说只当不知她先前的算计,反出声安慰道:“青小娘好好休息,来日方长总会再有孩子的。” “你说的对,不过也要等少夫人先怀上不是。”青小娘笑着用帕子捂了捂,或许是有些羸弱的姿色倒是看着生动,半点没有做作扭捏的样子。 碧柳跟在后面冷眼看着,福了福身道:“青小娘莫要介怀,少夫人心里愧疚时时念叨说小娘怀着的总归是大少爷的子嗣,即便是生下来也是应当的。” 那日是什么情形,旁人不清楚,身为当事人是心知肚明,青小娘听她这般说忙惶恐道:“少夫人心善,但奴婢不能忘了规矩,还好是我自己无福摔在了地上,否则真是罪过了。” 窈娘见碧柳神色冷了冷,知道她的脾气,忙扯过了话头道:“青小娘好好修养,我就不耽搁你了。” 她带头走了碧柳也跟在身后离去,走到正房门口碧柳挪揄道:“小娘对青小娘真是亲切呢,奴婢定会如实告知少夫人。” 碧柳这般窈娘也是习以为常,无所谓笑了笑道:“自然是该如实说的,毕竟我是替少夫人走一遭,要亲近些安慰她才好,否则误了少夫人的吩咐反倒是不妥了。” 伶牙利齿,碧柳心里暗暗骂道,见窈娘莲步款款离去,她冷哼一声才回了正屋。 听了碧柳的话,孟丽娘并未责怪窈娘,毕竟她知道此事定是要伏低做小才能了事的。 “虽说怀了子嗣,可到底是少夫人还没进门时就怀上的孩子,就算是平常人家也会忌讳三分,更何况是官宦之家,就算今时没有掉来日生下来也不光彩。少夫人才是委屈呢,此事您哪里有错。”碧柳委屈道。 孟丽娘啐了她一口道:“你懂什么!我孟家什么光景你不知道?高攀了沈家自然要小心谨慎。何况沈家子嗣本就少,二房连孩子影都没有,郎君这辈如今就只有他一人,自然是不能讲这些规矩的,你今后也莫要再说这些话给我惹祸。” 若是换做她得意之时,自然是听得进去碧柳的话,可昨日回去李氏才耳提面命了一番,她如今开了窍,哪里听得进去碧柳的话。 碧柳被她责骂一番,心里不满却不敢表露,只得跪在地上认错道:“奴婢知错了。” 静思院依旧是徐嬷嬷管着,沈夫人一日没有发话将院子的管事权交到孟丽娘手中便代表还未认可她。 如今她只能放下什么争宠的念头,一心一意的站稳脚跟才算是正事。说来也怪,让窈娘去西耳房探望后,她午睡竟踏实了些。 暮色四合,沈谦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今日他在内阁议事时已推了秋闱的考官一职,如此回到府中便朝沈循的书房走去。 正在写奏对的沈循见他来了忙起身作揖道:“三叔安,不知三叔来寻侄儿可是何事?” 沈谦并不答话只四平八稳地坐在一旁,云飞忙端了茶进来道:“三老爷请用茶。” 沈循心里有些突突,自己这三叔虽比自己大五岁,可素来是个冷面人,如今又位高权重每每见到他,竟比见自己父亲还怕的紧。 “出去在五丈外守着。”沈谦沉声道。 云飞看了沈循一眼忙恭敬的退出去与青松站在了一起。 书房里只有叔侄二人,虽说夜里天不热可沈循的额头还是出了层薄汗,沈谦用茶盖拂了拂沫子道:“还有二十来日就秋闱了,你准备的如何?” 沈循忙答道:“回三叔,侄儿都已准备差不多了,如今正温习博士教授的内容。” 一边说着,手上还拿了两本书呈给沈谦看。 沈谦略微扫了一眼便“嗯”了一声,而后又是沉默许久才道:“既如此,这些日子你就好好在书房温书对题,这屋子里的胭脂水粉味也要淡一淡才好。” 沈循心里一抖,暗恨方才子吟那个小妖精进来撩拨伺候,涨红了脸道:“三叔说的是,侄儿谨记。” 沈谦瞥了他一眼,这才将手上的茶盏放到桌上正色道:“这次秋闱因着你,我也就不便做考官,为了避嫌现下也不好多指点你,你既胸有成竹我也就不担心了。” 原是为了秋闱过来看他的,沈循心里送了一口气道:“多谢三叔挂心,侄儿一定不负三叔期望。” 窈娘听闻昨日的莲子羹沈循夜里用了些,今日便做了百合银耳羹送去,到了书房外就被云飞拦住,正说这话就看着沈循小心翼翼将沈谦送了出来。 “郎君安,三老爷安。”窈娘温顺的低着头福身道。 见到她来,沈循冷声道:“你怎么来了。” 方才沈谦才让他在书房温书,如今见窈娘来自然是怕被沈谦误会似的就差将人轰出去了。 “郎君读书辛苦,少夫人命妾给郎君送夜宵。”窈娘见他面色不虞忙答道。 她唤着郎君,声音虽说还是温顺可这两个字本就带着几分缱绻的意味。 看着她低着眉身子还轻颤了颤,沈谦脑海里想起昨夜的梦来,眉梢不自觉地抬起,看着檐下的灯笼道:“你虽用功,也要劳逸结合。” 说罢便带着青松离去,窈娘垂着头看着鸦青色的衣袂扫过自己的眼角这才松了一口气。 见沈谦离去,沈循心里已是烦极了窈娘,挥了挥手道:“回去!爷这里不需要你再做夜宵。” “是。”窈娘松了口气,还好云飞将莺儿手里的食盒接了过去,也不至于她原封不动的带回静思院。 ------------ 第9章 考场 第二日一早王氏就听说了昨夜书房的事情,虽知道窈娘并未存了勾引自己儿子的心,可本就对孟家两姐妹不满,更何况如今沈循是要以秋闱为重,当即便差遣了身边的王嬷嬷到窈娘屋子里训斥一番。 如此下来,窈娘不仅要替孟丽娘抄佛经还要给自己抄五十遍《女训》,鸳儿送王嬷嬷离去时自然是悄声说了她抄佛经的事情,可这又能怎样,正妻吩咐妾室做事自今以往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沈循在书房日夜苦读,窈娘也关在了屋子里抄书,倒是有要去上场考状元的架势。 “小娘不如歇会儿吧。”鸳儿在一旁劝道。 莺儿拉了拉她无声的摇着头,果然就是听窈娘说道:“如今要抄的忒多,若是休息下来怕是月底赶不急呢。” 鸳儿忍不住叹息道:“去书房给大少爷送吃食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若非三老爷严苛哪里有今日之事。” “慎言!”窈娘忙止了她的话道:“那日三老爷并未责怪于我,更何况大少爷眼见着就要秋闱了,我这般作为的确不妥。” 鸳儿因着那日害窈娘错认人的事情,心里多了几分愧疚,如今倒是与窈娘站了一边,自然是替她难过。 昨日的朝会一过,今日大理寺就将几家勋贵平日里的荒唐事呈到了御前,一桩一件写的清清楚楚倒像是早有准本似的。 沈谦站在一旁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不过须臾就见皇帝大怒,当即让沈谦代内阁拟了削爵抄家的票,司礼监掌印太监何保立马批红压印,金吾卫肃整以待与大理寺的官差一道以迅雷烈风之势一日之间抄了三家勋贵的府邸。 这期间又陆陆续续牵扯了百余人进了大狱,平日里这些侯爵伯爵的没少仗势欺人,明面上就敢杀人灭口,暗地里更是买官卖爵早已是庙堂与江湖都知道的秘辛。 弘德登基三年一直按兵不动,他们就愈发的猖狂,如今冷不丁出手便是这般雷霆手腕这才让众人明白先前不过是隐忍罢了。 白银一箱箱的往皇城抬去,世人才知他原先不是不管,只是姑息养奸罢了。 沈谦每日耳朵里都是珠算拨弄的响声,皇帝的玉福宫内二十名内侍身上的汗都将衣裳浸湿了还在书桌前对账数银子。 “如何,银子朕可给你凑齐了。”弘德指了指殿里的箱子道。 沈谦头也未转过去,沉声道:“这本就是皇上臣民的银子,自当是皇上的银子。” 弘德无奈笑了笑道:“你放心这里五百万两归北边,二百万两给工部修山西一带的河堤,剩下都进你户部的钱袋,朕的私库一个不留。” “皇上圣明。”沈谦跪在地上道:“臣替山西子民多谢皇上隆恩。” 八月底朝堂上的事也渐渐平息,该杀头的只等问斩,该流放的早已上了路,待到秋闱那日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考场上。 乌泱泱的人群早已将考场外围的水泄不通,官兵把手在四周的巷口街头,还好沈家来的早否则现下这般怕是也要在后面挤着。 今日孟丽娘也被王氏恩准放了出来与家中众人一起送沈循去考场,窈娘站在人群里看着前面与沈诚说话的沈谦,自从那日书房之事后她已有将近二十来日未见过他了。 这些日子听下人传言好似说沈谦带头将几家开国勋爵抄了家,祸及千百人,秋后处决的就有一二百。她偷偷打量了一眼那人一身沉青色直裰,云淡风轻立于人前,清冽的双眸隐隐还带着些笑意哪里像旁人口中形容的那般似杀佛。 好似察觉到窈娘的目光,他侧了侧头随意打量了人群一眼又转过了身,窈娘忙低着头不敢再看。 众人的视线都在沈循身上,哪里注意到沈谦眼里那丝不自然的神色。 “郎君可要保重身子。”孟丽娘一边说着眼里不自觉的就噙着泪水。 一进了考场就要连着五日出不来,不少身子不好的考生是熬不住的。 沈循虽知道她这是担心自己,可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道:“你过几日解了禁也要安分守己。” 孟丽娘见他大庭广众的说着自己,脸上一红忙低声称是。 王氏在一旁冷眼看着倒是觉得孟丽娘有些丢人现眼,正想出生训斥,沈诚已出声道:“你进去好好考。” 沈谦在一旁也鼓励了他几句,沈循忙正色回话这才随着一旁的考生走进了考场。 众人也都上了马车回府,窈娘上马车后才趁着马车的窗布扬起时看到那抹沉青正直立身子在一群人的恭维作揖之中。 沈谦辞别了众人上了一顶玄青色的小轿离去,坐进了轿里才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心里莫名又升起了一股烦躁。 他并未忽略自己那一瞬的于心有愧,甚至有些害怕窈娘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自小就学了正统的心学和理学,伦理纲常自然是根深蒂固在自己的心里。 而那个梦实在是让他愧疚,趁着这些日子忙碌他也不常回府,今日陡然在人群里见到窈娘时心里就不由得一紧,后来见她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莫名的有些做了错事的不坦荡,他越过人群视线也仅停在了人群一霎,不敢再停留。 回了静思院依旧是该禁足的禁足,该抄书的抄书,这些日子以来这院子的情形倒是与院名贴切。孟丽娘掰着指头算着日子,郎君出考场那日她的禁足也就解了,这是巧合也是好兆头。 碧柳见她心情好便说道:“不知小娘给少夫人抄的经书如何了,若是耽搁了夫人的时间倒是不好了。” “你去看看她抄多少遍了,若是抄完了就给我拿过来。”孟丽娘这才想起来经书的事。 窈娘早已抄完了经书,如今正抄着《女戒》,见碧柳来问便道:“还未抄完呢,夫人罚了我抄《女戒》,我这已是极赶着了。” 碧柳板着脸道:“小娘这是怎么了,难道忘记了凡事都要以少夫人为先了?” 知道她嘴上是不能饶了自己的,可如今好未到时候就将经书教出去难保一来是给自己留些余地,她本就万事藏拙。 “实在是抱歉,我每日抄经前都要沐浴焚香,如此为少夫人祈福才心诚则灵,因此自然慢一些。”窈娘好似未见到她的神色道:“碧柳姐姐跟在少夫人身前见多识广,自然是明白抄经的不易,如今大少爷不喜我,我能依仗的只有少夫人了,自然要尽心些。” 碧柳见她这般说更不瞧不上,又见她将头上的绢花插到自己头上道:“郎君不喜我这样的模样,说不定会喜欢碧柳姐姐这般娇艳的呢,我冷眼瞧着青小娘和子吟与姐姐有几分神似。” 这话说的碧柳心里一窒,她虽知道自己有几分姿色可并不是什么十分貌美的,万万不敢肖想沈循的,可而今窈娘的话就像是蛊毒般诱惑着她跨过一道禁区朝着另一头未知又神秘的洞穴望去。 她自己还未意识到,若是甘心做着丫鬟,平日里也不可能瞧不上窈娘这半个主子了。 “小娘莫要胡说!少夫人若是听到这番话必然是绕不了你的。”碧柳心里也加了句,必然也绕不了我。 窈娘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样子抱歉道:“是我口不择言了。” 碧柳回去的路上调整了神色,又不动声色的将头上的绢花藏在了袖中,这隐藏起来的绢花就像是她心里藏着的洞穴,不敢让人窥探。 ------------ 第10章 夜色 五日后,沈家人依旧在考场门口等着沈循出来,只是今日却未见沈谦的身影,虽说他不是非去不可,可今日只要有子侄上场的同僚都给告了假,众人都知道他的侄子也参加了秋闱,又见他还在坐在内阁公房里看着折子倒是显得无情些了。 一早沈老夫人就派人传了话来,说是要在松鹤堂摆两桌酒席,一家人热热闹闹的给沈循接风庆祝讨个好彩头,沈谦想着自己六年前秋闱也未曾有今日这般的待遇。 王氏老远就看着沈循走了出来,考场环境艰辛,如今再出来倒是比进去时多了太多的憔悴。 窈娘今日依旧是穿着一身低调不打眼的碧色衣裙,倒是孟丽娘穿着鹅黄缎裙,头上又带了玉兰花冠,两边的流苏都镶嵌了拇指大小的白玉珠衬得她明媚生动不少。 沈循见她迎了上来,本来是想侧身半步,可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头上的玉珠两眼,到底是没来得及与她划清楚河汉界。 “你可稳重些!”沈循冷声训斥道。 孟丽娘笑脸一滞,还好一旁的碧柳将她扶着,终究是被落了面子她如今宛如霜打的茄子般。 沈循本就头晕眼花了,如今见她这般纵使心里有些不忍还是不想与她多说什么,这便径直上了马车。 待到收拾齐整去了松鹤院,沈老夫人满脸都是笑意拉着他说笑。本来窈娘是不必跟着来的,可沈老夫人今日大抵是存了普天同庆的心,就连沈诚和二老爷沈诫院子里的两个小娘都喊了来,还好沈家的人丁不算旺,摆了三桌席面在正屋倒是不算拥挤。 沈谦回来时,不晚不早刚好是晚饭的点,众人见了礼后就分了男女各自好坐,他这个位置正好能瞧见绣屏后站着布菜的女子,好像随时见她都是这般小心翼翼,正如现下她正伺候着一旁的王氏,与一旁的丫鬟一般垂头含背。 沈谦本来平静的情绪如今又有些烦躁,好在他素来冷着脸倒是让人难以察觉。 王氏吃的差不多了才道:“你辛苦了半日定是饿了,去曾姨娘那桌吃吧。” “是。”窈娘这才悄声悄息地退了出去,曾姨娘是沈诚的妾室,今日见窈娘替她伺候了主母一早就给她留了碟菜。 窈娘正要给众人见礼,曾姨娘便拉她坐下道:“饿了多时了,快吃吧。” 再抬眸就见她已去了自己的位置落了座,沈谦慢条斯理地喝了碗汤才吩咐一旁的丫鬟道:“这些菜有些冷了,让厨房再做几道菜来。” 厨房本就备了四样菜在炉里煨着,如今听人传话说三老爷让上菜,忙装了盘子将菜送上去,又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菜就上了桌。 沈诚拍了拍儿子的肩道:“从前我上场时,你祖母也没有这般高兴,咱们这一桌也就你让你祖母最是费心。” 沈循见自己的父亲已有了醉意忙顺着话道:“儿子让祖母费心了,今后定好好孝顺祖母。” 沈谦理了理衣袖道:“好好陪着你父亲。大哥我还要回去写奏疏,就先告辞了。” 这话前面是吩咐沈循,后面便是说与兄长沈诚听的。 沈循忙称是,沈诚见自己的幼弟离去眼里带着欣慰道:“你若高中,今后要多像你三叔学着,若是你有他一半的本事,为父也就放心了。” “儿子定会好好向三叔学习。”沈循答道,他自然也是想如三叔那般身居高位受人敬仰的。 王氏今日让窈娘伺候也是存了抬举窈娘的意思,毕竟那经文与《女戒》前后脚呈上来她就知道都是出自一人的手笔,虽说她年轻时也这样对妾室,可如今见孟丽娘这般便觉得她是没将自己放在眼中。 席面散去时,众人沈老夫人也乏了这才挨个散去。 鸳儿见窈娘回来,忙伺候了她洗漱后才道:“小娘,方才红玉偷偷来过一趟,特意让奴婢给小娘道谢呢。”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哪里当的她谢。”窈娘淡淡笑了笑。 她留心了只要沈循夜里要水都是红玉在外面守夜,而平常跟着沈循的都是云飞,那两日去书房沈循夜里也是让云飞守在外面,她便直觉这其中必然有玄机。 本就想着找机会从红玉那里探些事情,正好送沈循去考场那日就见门房李叔的脚步有些吃力,她让莺儿给了府医银子求他去给李叔看看腿。 积年成疾的风湿倒是让他受尽了折磨,窈娘知道后便又给了府医十两银子请他平日里做些膏药给李叔送去。 “小娘心善,否则府医怎么给一个下人看诊呢。”鸳儿自然是知道做下人的不易,平日里风寒发热也只能求厨房煮些姜汤来喝,除非重病时请了大夫来瞧,确认后就丢去庄子自生自灭。 窈娘见她脸上有了些悲色,忙宽慰道:“你放心,我也不会不管你和莺儿的。” 鸳儿自然是千恩万谢的,虽说身契还在沈夫人王氏那里,可心已经渐渐偏到窈娘这边了。 沈循将父亲送到院子就被王氏唤住,见自己的儿子光风霁月的模样心里更恨了孟家一分,只是那窈娘到底是比她姐姐安分些,如今儿子还未与她同房自然是不妥。 “你别忘了你院子里还有一个小娘。”王氏沉声道。 这话虽未点明,可沈循是明白她的意思的,他虽不喜窈娘的性子可到底是自己院里的人自然是早晚都会有那一遭的。 到底是被母亲说着这些事,沈循神色不自然道:“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月色撩人,夜风袭来倒是吹散了他身上的几分醉意,回了将近一月未踏进的静思院子倒是让他有些莫名的烦意,院子里的三个女人,他最想去的却还在小月子到底是还有污秽,他不便踏进。 若有所思的看着东耳房里昏暗的烛火,却不想正要抬脚过去时就见那房里一黑,见如此他面色一沉。 “郎君?” 娇滴滴的声音虽小可他却听得真切,打眼望了过去那人好像是孟丽娘跟前的碧柳。她不唤自己大少爷,倒是跟着唤郎君,沈循久经风月不难看出碧柳的心思。 她是有几分颜色,今日好似特意打扮过似的,头上胭脂红的绢花倒是娇俏可人,一阵香风袭人沈循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趁着夜色捏了捏碧柳的腰倒是细软。 碧柳心跳的快,手上的灯笼也跟着晃了晃。 “碧柳,可是大少爷来了?”站在正屋门口的碧兰朗声问道。 碧柳忙正色答道:“是,大少爷来了。” 沈循神色从容越过她走了过去,毕竟是自己妻子跟前的人,这一把捏在手里的滋味,竟是有一股莫名的兴奋充斥在脑海。 沈循本来是不愿进来的,可如今却是嘴上勾起了笑意,半靠在椅背上看着碧柳伺候孟丽娘梳洗,仔细打量着那纤细腰身。 大抵是喝过酒的缘故,今日的孟丽娘似乎也格外的娇媚了些。 孟丽娘今日才算是体会了个中滋味,虽说故意放下了身段可到底是迎合了沈循,本来还有三分的抹不开脸,如今也悉数化成了水。 今日是碧柳值夜,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声音,她也忍不住打了颤。头上的绢花被她拿在手山紧紧的捏着,看着檐下随风晃动的灯笼,她的心似乎也跟着晃了。 ------------ 第11章 放榜 夜里沈谦念了几遍清心咒才打算洗漱歇息,自从那晚荒唐的梦境后,每日睡前他都有些惧怕。 “青松。”沈谦看了一眼拧帕子的长随沉声道。 听他唤自己,青松神色一肃忙问道:“大人是有事吩咐?” 沈谦思忖半晌才继续说道:“若夜里梦到了一个不熟悉的人,这是为何?” 青松没曾想一直以来不语怪力乱神的大人竟然问这话,他仔细想了想道:“奴听人说一解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另一解怕是被梦境里的人念着才会入梦。” 沈谦自然是知道窈娘不可能念着自己的,他闭着眼睛收敛了神色,竟有莫名的心绪难平。面盆里的水泛起阵阵的涟漪,一圈圈的往外扩,直到平静。 屋子里安静无声,过了半晌他才睁开眼,声色带了清冷与疲乏:“怪力乱神。” 沈循如今考完试,正是松快的时候,每日与友人同窗赴宴游玩,隔三五日不归家也是常有的事,倒是青小娘自从出了小月子就将沈循牢牢拢住,三日里有两日都是她春风得意,西耳房的欢声肆意阵阵传到孟丽娘耳朵里的就显得格外的刺耳。 窈娘的日子过得倒是清闲自在,那日沈循忽然走了进来瞧她,可倒是不巧,她那日不仅小日子来了身子也不爽利。并不需装作难受的模样,脸色的苍白和鼻尖细汗已让沈循面色一寒。 自那日后沈循便不再来了,孟丽娘如今也不想窈娘分散沈循的注意,毕竟有一个青小娘已经够让她费神了,如此窈娘每日深居简出的倒是渐渐让人遗忘了去。 飒飒北风吹来的时候,秋日的凉意也席卷了玉京城。 放榜那日,沈诚带着几个小厮一早就去贡院门口守着,不过辰时信就传回来了,沈循到底是考上了榜,只是名次不佳只得了三甲第七名,虽说是三甲同进士但与二甲差距忒远了些。正如沈诚当年是二甲出身所有一直做着京官,而沈诫和孟家老爷就是三甲同进士出身,至今还在外放着。 消息传了回来,沈家人的脸上说不上喜但也看得见忧。 沈循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自己的水平是什么样子的。考卷太难,他能考上三甲已经是有些运气了。 沈老夫人见他回来,眼里的不快悉数散去:“循儿快到祖母这里来,让祖母好好看看。” 沈夫人听得这话就忍不住落了泪,想着自己的孩子今后要离家去京外上任,心里就像刀割了一般。 “哭什么哭!循儿能考上名次怎么说也是好事!”沈老夫人冷声道。 沈诚忙打着圆场道:“母亲说的是,王氏她也是爱子心切。” 沈夫人毕竟琅琊王氏,虽是旁支也是有身份的人家,而到沈府掌家多年,今日见沈老夫人训斥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 沈老夫人慈爱的理了理沈循的衣领,轻声问道:“循儿可有什么想法?” “祖母,父亲,母亲,循儿不如父亲和三叔,得三甲名次已是祖先庇佑,今后自然是听朝廷的安排,不论是去哪儿任职我都认了。”沈循这话说的不算坦荡,沈诚是吏部考功司主事,每年官员的考核升迁都要经考功司的流程,即便他一时去外地,不过三五年也是能回京的,更何况还有一个内阁阁员,户部尚书的三叔在朝堂呼风唤雨着,他才不担心前途。 果然沈老夫人一听就宽慰道:“下晌你三叔回来我便让他帮你打点,好歹在玉京附近给你找个缺,祖母决计不要你走远。” 王氏听婆母这般说脸色才好转了些,沈诚眉宇却紧了紧道:“母亲莫要为难三弟,莫说旁的就算是二弟,他年年考评中庸,做不出成绩也休想回来。如今朝堂波谲云诡,前阵子才整肃了不少勋贵,本该以身作则哪里能因家事……” 话还未说完,沈老夫人就打断道:“做父亲的怎么不疼疼儿子,循儿如今正是需要助力的时候。我知道你素来偏袒你三弟,你二弟向来没有大志向便是一辈子在外我不与你计较了,可循儿是我唯一的孙子,你莫要一根筋!” 沈谦出生时他才十二三岁,看着一团软糯的弟弟在自己的襁褓自然是当作儿子来疼爱,后来父亲狠心将弟弟送到江南族学,他还为此难过了许久,可那时自己也有了儿子。他自小平庸,二弟还不如他懂事,当了父亲后也理他想望子成龙的心。 三弟如今性子冷,六亲关系都不亲厚,他看着是极心疼的。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循儿自己读书不用功得这个名次已是天恩,如今才多大就几个妾室通房,而三弟已二十有三,却一门心思都扑在仕途上,一路走上来也是因着自己的功劳,他可靠过谁?”沈诚为人自来公正,也正因如此朝廷才放心他在吏部管着考评。 沈循自然是知道自己父亲的性子,他虽说是不在意现下外放出去,可总不能这辈子都像二叔和他那个岳父一样不争气。 今日也就留在了府中并未出去呼朋唤友,只在书房里红袖添香倒也是有几分缱绻小意。 下晌沈谦按着时辰就回来了,实在是沈老夫人派了人守在户部外,他一早就知道了沈循的名次,不用想就知道沈老夫人要和自己说的话。 刚进松鹤院就见里面坐满了人,就连每日在佛堂闭门不出的二夫人也在其中。 “三叔。”沈循坐老夫人身边见他进来忙起身作揖。 而后规规矩矩的坐到最下首的位置去,沈谦看着老夫人左下首的位置依旧没有走过去,只问了安就站在堂前不动如山。 王氏见婆母面色不虞忙笑道:“三弟快坐吧。” 沈谦颔首道:“户部还有些事,若是母亲没有旁的吩咐我便去了。” 沈老夫人忙出言道:“慢着,今日你侄儿的名次出来了你可知道?” “听说了。”其实他在三日前就已在玉福宫看到了,沈循的答卷弘德也派人找了出来给他看。 凭着良心说若非是考官不好得罪自己,三甲的名次他也是拿不到的。 弘德也跟着摇了头似埋怨他没有教导好侄儿读书,务必让他去学风清正的地方历练。话说到这里了他哪里不知道圣上的恩情只能点到为止,不能再多了。 沈老夫人见他接了话便道:“我知道规矩,也不想你能求情将循儿留在京城,但我只一句循儿不能去太远的地方,两年后必须让他回京。” 沈诚脸色铁青道:“母亲何必为难三弟,历来官员任职和考评就不是户部能左右的,其中的道理儿子已经讲的很清楚了,你何必为难他。” “我倒是想为难你,可你进内阁了吗?”沈老夫人不留情面回道。 ------------ 第12章 谢恩 见自己母亲这般说,沈诚只讪讪得“哎”了一声也不去计较,他自己的几斤几两,也正因为如此才从来没有仗着自己是兄长为难过沈谦。 “既然如此我便与大家说句实话。”说罢便退散了一干伺候的人,双手一抬就见青色的袖缘被他托起,坐到一旁肩背笔直,面色清峻。 沉默半晌才继续道:“循儿的名次和答卷,皇上给我看过了,说句公允的话若非循儿是沈家的孩子,这三甲的名次也守不住。” 不难听出他声色里的失望,沈循听他如此说面上一热,心里知道自己这次没答好题,一听卷子被自小敬仰的三叔看过就臊的抬不起头来。 沈老夫人狠狠捶了捶罗汉塌上的小几骂道:“混账!哪有这样说自己侄子的!” 沈谦并不答话,只与沈诚对视一眼才继续道:“至于上任的事,皇上的意思循儿约莫是在山东。山东官场素来重视学风,循儿近些日子也要勤勉用功,去了山东要见贤思齐,若是做得好自然能够回来。” 沈诚听罢忙起身道:“圣上隆恩,这孩子不争气让你费心了。” 山东虽不算近,但他知道是清正的地方,每年考评上等的官员也比旁的省多些。自己的儿子什么斤两他知道,若是按着吏部分派必然是要将他丢到西南或东南历练的。 沈老夫人仍是不满道:“山东太远了,京郊附近就没有空缺了?” “母亲莫要再说了,循儿若是自己争气定不会辜负三弟的一番苦心,他能去山东已是天恩。”沈诚一锤定音,又吩咐沈循道:“还不快谢过你三叔!” 沈循在国子监读书也听说了朝堂的事,山东是孔孟之乡学风严谨,这次秋闱得好名次的许多都是山东籍的考生,如今知道自己要去山东虽有些畏惧还是不敢违逆忙起身作揖道:“多些三叔,侄儿无用,让三叔费心了。” 沈谦看了一眼他乌青的眼圈又平淡的收回了目光道:“山东历来规矩严苛不下于玉京,你出去也算是自立了门户,男儿志在庙堂江湖,士大夫当克己复礼,莫要做出什么让家宅不宁的丑事出来。” 他这话说的重了些,可这话也是藏在心里鞭挞自己许久的话。 王氏眼里一冷,儿子的通房妾室与自己夫君比起来是算不得少,可毕竟沈家香火不旺,传宗接代也是头等大事,如今见儿子被沈谦当着众人训诫自然是面上挂不住。 朝廷的谢恩宴是在放榜七日后举办的,沈循这些日子不敢再出门,心里有担心去了山东被人看不起,每日在书房里看着政论明法。 今晨接了消息忙沐浴焚香,过了午后便换上了同进士的圆领蓝罗袍,头戴进士巾两边簪了对琼花,看得沈老夫人和王氏又是欣喜又是落泪。 窈娘在众人之中看着他四平八稳的走在前面忍不住低头咬了咬嘴唇,平日里本就疾步如风桀骜不驯的人,如今刻意稳重倒像是戏班子里武生的步伐般生动。 孟丽娘跟在他身后仰着头看着他,嘴上还带着与有荣焉的笑,看上去倒是恩爱的新婚夫妻般。 “郎君今日这身倒是俊朗呢。”青小娘捂着嘴小心娇小道。 窈娘见她对自己眨着眼睛便颔首回应了她。 见她云淡风轻的,青小娘继续笑道:“这大喜日子,不知道孟小娘会不会沾光呢。” 进门快两月了还未与郎君共寝,好不容易郎君进了她的屋子,她又不争气遇着小日子,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窈娘素来有些洁癖,听的这话想起红玉后来为了报恩告诉了她沈循偶尔会带着楼里的倌人,扮做云飞的模样与他一道偷偷回府,且在书房里荒唐之事,忍不住皱了皱眉。 “青小娘也知道这是大少爷与少夫人的好日子,你我二人只需好好侍奉便是沾光了。”窈娘正色道。 青小娘这些日子也是看明白她了,从一开始觉得她是刻意藏拙到如今觉得她是半点心气也没有,见她语气不善便讽刺道:“我看孟小娘倒不是来做妾的,原是来做丫鬟的。” 这些话窈娘向来是过耳不过心,只当作未听见,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跟在众人身后。 一行人将沈循送到了门口就见沈谦一身紫袍官服,头戴乌纱帽背着手立在檐下,腰间的白玉腰带两边挂着象牙佩衬得人尊贵威严,与沈老夫人作揖后一脸肃穆端方,神色斐然。 沈循见这一身紫不觉自惭形秽,脸上得意之色早已烟消云散,规规矩矩的作揖问安:“侄儿不孝,劳三叔久等了。” 窈娘只觉得一道眼风从自己头上扫过,怕自己在那人眼里太过跳脱,头不禁又低垂了些。 “你父亲托我照顾你,如此你便与我一同过去吧,国子监那边我已差人回禀了。”沈谦知道自己兄长这是想他提点沈循一番,今日谢恩宴皇上要亲临,保不准要出题考教一番,若是点到了谁答不上来,这板上钉钉的仕途也要被扣下。 沈循哪里有半分的不情愿,二品大员的车架可比国子监准备的马车舒服多了,忙谢道:“多些三叔。” 沈谦似看透了他的心思,眉头蹙一一下,低沉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嗯”了一声,转身离去前扫了一眼府中众人。 王氏见马车缓缓离去才拍了拍心口道:“三弟这性子真是……”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但众人都是明白的。 沈谦,太冷了些。 一场谢恩宴在皇城琼林苑办的热热闹闹,沈谦坐在弘德皇帝下首,与内阁众人坐在了前面,清风鼓袖,朗月正冠。 今日能来赴宴的官员都是在京四品上的,紫袍为尊其次是红袍,而这其中最打眼的当数那位眉目浓烈,眸光冰冷,虽身形消瘦却似佛塔般不可撼动地坐在案前。 新科进士都知道他是谁,五年前不过二十岁就以传舻的名次入仕朝堂,从七品都察院御史到二品内阁阁员、户部尚书,辅助新帝登基,雷霆手腕收服旧臣而后改革新政,固蕃削爵,如今执掌天下田户、钱谷之政令。 明明是二十五的年纪,看着也是玉面郎君的样貌,可他那身沉稳气韵却与周遭年长的官员融为一体,让人不禁侧目。 沈循今夜被人拉着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谈论自己的三叔,所有人都感慨他好命,竟然生在了沈家,能得沈尚书的言传身教。 本来得意的沈循渐渐心里有了烦意,他闷头喝了一口酒,看着那顶明亮的光环觉得自己似乎如何都不能突破过去。 ------------ 第13章 还未 本来得意的沈循渐渐心里有了烦意,他闷头喝了一口酒,看着那顶明亮的光环觉得自己似乎如何都不能突破过去。 琼林苑的谢恩宴推杯换盏,沈府正院里窈娘与青小娘站在孟丽娘身后陪着她立规矩侍婆母公爹用饭。 沈诚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就知道她这是想过婆婆瘾了,好在她吃了差不多就唤了孟丽娘坐下。 一顿饭吃下来倒是听不见什么声,沈诚喝茶漱了口才对孟丽娘说道:“我与你母亲商量好了,这次大郎去任上你自然要跟着去的。” 孟丽娘眼里一喜,她虽也猜到了自己多半是要跟着的,毕竟子嗣为大。可如今得了准话还是忍不住一阵雀跃。 “儿媳定好好照顾郎君。”孟丽娘保证道。 王氏对她不太满意,如今盯着她平坦的小腹道:“若是明年你还未怀有身孕,我沈家也不怕人笑话多个庶长子出来。” 孟丽娘低着头狠狠咬着后槽牙道:“儿媳定不辜负母亲期盼。” 沈诚看了看王氏才宽慰她道:“你也不要忧心,子嗣一事祖宗自会保佑。你婆母也是关心则乱,我沈家好歹也是体面人家,绝不会闹出庶长子的笑话。” 王氏虽不敢反驳他,却仍是冷脸看着孟丽娘不说话,她娘家亲戚有个女儿那身形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只等着明年及笈就纳进来。 沈循赴宴回来便去了正屋,这些日子也是体会到了妻子与妾室通房的区别,孟丽娘好歹正经嫡女教养出来的,有些见识,平素多个人商议家事自然是好的。 孟丽娘见他这般脸色就知道是有事要商议,忙让碧柳端了醒酒汤来。 沈循用手扶着额头,却瞥了碧柳婀娜的身姿一眼,孟丽娘坐在一旁哪里看得到。 “明日文书就要下来,估计月中就要去赴职,母亲可都跟你说了?”沈循道。 孟丽娘见他面露疲色,忙将他头上的进士巾取下,又温柔小意地替他按着头道:“嗯,让我陪着郎君去任上。” 沈循闭着眼幽幽说道:“那你把子衿和子吟都带上,让她们伺候你。” 孟丽娘面上一窒,手上的动作也顿了顿:“不如带上窈娘吧,她与我自小一起倒也熟念便利些。” 沈循想着窈娘就不喜,那般战战兢兢的样子活脱脱的上不了台面,当即冷声道:“就让她在家中抄经念佛,为你祈福也是尽孝心了。” 见他语气不善,孟丽娘便不敢再言,心里暗恨窈娘不争气,白瞎了好皮子半点也帮衬不上自己。 窈娘一夜好眠,第二日听到碧柳来传话面上多了几分担忧道:“我不在身边伺候少夫人,还请碧柳姐姐尽心呢。” “哪里需要小娘记挂这些,满院子的妾室通房都跟着去伺候少夫人呢,可大少爷怕小娘辛苦,任凭少夫人如何说也不带着你呢。”碧柳说罢便“扑哧”一笑。 鸳儿愤懑不平的看着她道:“碧柳姐姐这是什么规矩,在小娘面前举止如此轻浮。” 碧柳脸色一冷,正要出言,却不想窈娘圆过了话道:“放肆,碧柳姐姐如何哪里是你一个小丫鬟能置喙的!” 见窈娘放低了身段,碧柳这才冷着脸翻了白眼,鼻腔里发了一声轻哼转身离去。 沈循任职的文书下来,沈老夫人看着上面写了山东泰安峦平县县令时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又是一通埋怨。 只是埋怨数落的主角并不在当场,正是秋收的好时节,户部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莫说是沈老夫人,就是弘德皇帝也是好几日不见沈谦的踪影了。 王氏面无表情的听着孟丽娘说着准备去山东的事宜,虽说她答的话倒是滴水不漏可到底还是挨了王氏几句训诫。 又见孟丽娘身旁伺候的碧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发髻上的绢花和腰间婀娜,徐徐说道:“你去了峦平便是那个县里最尊贵的妇人,必然要拿出京城夫人的款来,不能被人小瞧了去。另外,县衙后院务必要安稳的,若是遇着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也要使出雷霆手腕,莫要给我沈家丢人。” 这话虽说仍是训斥,却是在教自己做事,孟丽娘忙答道:“多谢母亲教导,儿媳谨记。” 王氏摆了摆手道:“若是遇着什么腌臜事千万顾及门第体面,万事只要是你占了理,我自不会罚你。” 孟丽娘哪里听过王氏和风细雨的说这样的话,这便知道她这是渐渐接纳自己了,眼里不觉就含泪道:“儿媳多谢母亲。” 日子倒是过得快,转眼不过两日沈循就要出发启程了。 沈老夫人是喜欢家里热热闹闹的,夜里仍旧摆了席面要众人给沈循送行,孟丽娘今日亲自给王氏布菜,倒是乐得妾室一桌清闲自在些。 席间女眷都喝了些果酒,酒过三巡后众人神色都缓了下来。 曹姨娘给窈娘添了杯酒,拉着她的袖子低声道:“大少爷就要走了,你怎么不求求少夫人把你也带上?” 窈娘见她这般说面上戚戚然道:“大少爷安排了我在家中抄经念佛。” “哎。”曹姨娘是过来人,自然是明白男欢女爱的事,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若是想去,不如趁着这两日大少爷还在家好好求求他,女人这枕边风一吹,男人哪里有什么不答应的。” 窈娘面色通红,身子不自觉的缩了缩道:“姨娘莫要说了。” 见窈娘这般,曹姨娘哪里还不明白,先前只是听说,现下倒是应证了那些传言。 “你和大少爷果真还未?”她说得极小声,又是在窈娘耳边说的,自然是没人听见。 窈娘不可察觉的点了点头。 “哎哟,阿弥陀佛。”曹姨娘念了声佛号,眼神不自觉的瞟了一眼正在给沈谦敬酒的沈循。 大少爷风流,满府谁人不知,可眼前的女子面容姣好却得不到大少爷的青眼,到底是离奇。 沈谦敏锐察觉到一束目光落了过来,抬头望过去却只见绣屏后女子的侧影,她始终是垂着头听着身旁其他人说话,安安静静小心翼翼。 ------------ 第14章 嫌恶 夜里人渐渐散去,窈娘想着曹姨娘说的话,步履轻浅缓慢渐渐与人群走散了去。再回过神来见周遭一片漆黑,花园里哪里还有人。 今日她是来伺候人的,哪里能带丫鬟出来,如今只能大着胆子摸索着静思院方向。 身后渐渐有了光照,窈娘忙回头就见来人是那熟悉的修长身形,这次她决计不敢错认了,轻声问道:“可是三老爷?” 灯笼自下而上缓缓被人提起,露出那张肃肃如竹下清风的模样来,那双清冷眼眸自然垂下,与她四目相对。 窈娘的呼吸莫名一窒,本就有些酒意的脸颊愈发的红,嗫喏低声道:“妾给三老爷请安。” 夜里安静,她的声音极小如猫吟般软软绵绵,羽扇似的睫毛垂着不停的抖动,不难看出她的仓皇失措。 那张绯红的脸颊让沈谦不自觉想到那场旖旎的梦境,声音也带了分倦怠:“嗯,这里离静思院远,这灯笼你便拿去用吧。” 窈娘依旧紧绷着身子不敢放松,她哪里敢拿三老爷的灯笼:“妾能回去,不敢耽误三老爷。” 沈谦见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忙将目光放到了远处道:“既如此,那我送你过去。” 窈娘难以置信的抬起了头,却见沈谦神色从容提着灯笼走到了自己前面,他步子迈的不大,每一步却不容置疑,窈娘忙跟上了他的脚步,不敢多想。 那股清甜的栀子香又涌入鼻息,沈谦的眉头轻轻动了动,按着身份他是不必管这个身份低微女子如何的,就算她今夜迷失在这院子里也与他毫不相干,可他竟会无端端生出几分担忧来。 “妾来打灯笼吧。”窈娘怯生生道。 “不必。” 他的声音愈发的冷,窈娘哪里还敢说话,心里只盼着快些到静思院。 约莫还有五十丈的距离,沈谦脚步一停,窈娘见灯笼落在了原地忙谢道:“多谢三老爷,妾先回去了。” “嗯。” 窈娘如得大赦,细细碎碎的步子走得极快,等到了院门口忍不住往后一看,那昏暗的烛火竟然还在,她忙站在灯笼下福了福身,才见那烛火晃了晃,渐渐往黑暗里走去。 沈循送了父母回正院心里想着窈娘长得不错,虽说性子不讨喜,但沈循还是想着趁自己去山东前给她落了红,如此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发生的事情,一路走着嘴角不觉勾起了一抹难以言明的笑意,却不想听到了一声冰冷的声音。 “循儿,过来。” 沈循忙三步并做两步,快步走到那盏烛火前,作揖道:“三叔安。” 沈谦颔首:“我有话要嘱咐你。” “是。”沈循神色早已清明哪里还有半点声色犬马之意。 这一去再回静思院已是三更,沈循打着哈欠推开了窈娘的房门。 莺儿睡眼惺忪的揉了揉眼睛,用油灯照过去竟然是沈循的脸,不可置信道:“大少爷来了!” 窈娘听见了动静醒来,忙上前请安,她早已猜到沈循离去前定然是要与她有这一遭的,只是今夜见他久久不来还以为要等到明晚。 如今见他来,本来该踏实的心反倒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 灯下看美人本该是风情万种,沈循见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忍着倦意将她身子搂在自己的怀里,莺儿见状忙垂着头退了出去。 窈娘忍着腰间的疼痛将头靠子沈循怀中,却不想双腿悬了空就被他打横着抱起丢到了床上。 “啧。”窈娘忍不住轻声呼痛,却见沈循眸色一深,将她的寝衣扯下,不由分说的狠狠将床前的花朵捏在手中。 想起先前听到的靡靡之音,那股厌恶与嫌弃莫名涌上心头,可窈娘不敢抵抗也不敢再出声,只咬着牙忍着痛楚,沈循没听见声响,便瞥见她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模样本就疲乏,如今也歇了心思。 “罢了。”他松开手上的力道转身离去。 窈娘拉了被子遮住身前,心里却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那轻微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明显,她忙紧紧抿住双唇,而夜色太浓,无人看到沈循眼里的阴鸷。 因着夜里窈娘没留住沈循的人,倒是累着青小娘从梦里醒来又是一番伺候。 孟丽娘收拾完十来个箱笼后才腾出空来将她传到正屋训斥,她今日是真的觉得窈娘不争气了,否则哪里还用得着自己以繁育子嗣的名义咬着牙去婆母那里扮贤良让那两个小妖精跟着去。 一个子衿已经够烦了,再加上一个子吟,她去书房瞧过不过也是和子衿一样的狐媚样子罢了,只是看着倒是乖觉些不敢对她造次。 “你昨夜是怎么了,难不成小日子又来了?”孟丽娘没好气道。 窈娘茫然地摇摇头道:“妾也不知道。” 看着徐嬷嬷在院里规整行李,孟丽娘指了碧柳将门关上,这才冷声道:“你从昨夜郎君进门开始讲。” 这无疑是太难为情了,窈娘脸色已红透,低着头捏衣袖不知如何开口。 “你就一五一十说,我总要知道症结所在。”孟丽娘见她这般扭捏莫名生出一股烦意:“你也不用抹不开脸子,既然嫁了人就不是小姑娘了。” 窈娘这才一句一句的将昨夜之事讲了出来,孟丽娘一听就找到了关键所在:“你那时是什么模样。” “妾怕郎君不高兴就忍着不敢轻举妄动。”窈娘低声道。 沈循之于男女之事素来是大胆些的,这也是她慢慢摸索出来的,虽说有时她也觉得难为情些,可到底是要侍奉郎君的,她也跟着配合了去。 “谁让你那般视死如归的,你真是个绣花枕头!”若是换做先前孟丽娘定是会狠狠耻笑一番,只是如今她哪里笑得出来。 窈娘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思忖半刻才道:“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孟丽娘最烦她这般忸怩作态的模样。 “是。”窈娘声音又低了低:“妾担心青小娘二人跟着去山东怕是要将郎君拢住。” 孟丽娘哪里没想到这层,只是她又有什么办法,只能每次差人送避子汤过去求个安心罢了。 “少夫人不如再扶持些自己的人。” 孟丽娘面无表情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确实是发自内心般诚恳,这才道:“我知你是好意,不过这话今后莫要再说了。” 不到万不得已她真是不想再给郎君添人了,否则自己何时才能怀上孩子。 “是。”窈娘诚惶诚恐道。 孟丽娘随意和窈娘说了些话就打发了她回去。 ------------ 第15章 受辱 因着明日一早沈循等人就要远行,窈娘料定她今夜是能睡个好觉的。 谁知待到快酉时就云飞见站在门口笑道:“请小娘安,大少爷夸赞小娘前些日子的莲子羹做的好,问小娘可还有?” 窈娘只觉胸口一疼,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小娘?”云飞见她愣在原地,以为这是高兴过头了,又笑道:“大少爷还等着小娘的莲子羹呢。” “我这就去做,还请郎君稍等。”窈娘忙回过神来带着鸳儿就朝厨房走去。 鸳儿跟在她身后,看着平日里颇为稳重的人现下行走起来都不稳当了,忙上前扶助她道:“小娘可是太紧张了?” 窈娘不知如何回答,只敷衍道:“嗯,怕郎君今夜再生气。” “小娘貌美,大少爷定会喜欢的。”只是可惜明日大少爷就要去山东了,若是小娘也跟着去就好了。 今日沈谦入宫没有带上青松,如今他正挂在树上打盹,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睁开眼瞧瞧,到底是有多美。 见树下的人竟然是窈娘,又听她们说的话,心里偷着笑道:“这个孟小娘竟然还……” 待到黄昏后沈谦才回了府,青松不过一盏茶功夫就端了碗莲子羹来笑道:“大人不如先吃碗莲子羹垫垫,厨房一会儿就做好菜送来。” 沈谦喝了口倒是不同于先前那般甜腻,清甜可口恰到好处:“今日这羹做的倒是不错。” 青松“嘿嘿”笑了声道:“这是托了大少爷的福,孟小娘做好只端了一盅去大少爷的书房伺候,剩下的都给了厨房。” 沈谦脸色一冷,忙放下手中的瓷碗,又喝了口茶压住了那丝甜。 “可是有不妥?”青松忙道。 见沈谦并不说话,这才放下心来道:“奴还以为这羹不妥,那就坏了孟小娘的大事了。” 心里止不住的那股烦意汹涌,万春银叶的清香似乎也幻化成了栀子的味道,沈谦起身前去推开窗棂,月白的衣袍被一阵清风吹起。 青松看着他的背影,隐隐有羽化升仙般的疏离,正当他要悄声退出去时,屋里响起那道清冷的声音:“什么大事?” 错愕片刻,青松忙道:“奴也是不经意听到孟小娘身边伺候的人说的,今夜好像孟小娘要和大少爷......” 后面的话他就不知如何开口了,见沈谦转身看自己等着下文,红着脸踌躇道:“就是那事儿。” 见沈谦听罢仍是面无表情,他这才退下,心里叹道大人果然是大人,这种事情之于他而言不过是云烟般,哪里像他这样的俗人还会想入非非。 不知为何沈谦觉得夜风吹来不止没有吹走胸口的烦意还带了些冷,他并不畏惧这寒意,甚至站在空寂的院中闭着眼在风口感受这冰冷的凉意。 暮秋的枯叶落在地上翻飞作响,他似乎还能听到耳畔回响着的是那个如雨打丁香般的女子在承欢的娇笑的声音。 “出来。”沈谦踌躇许久才对着夜色轻声道,刹那间就见一道黑影不知从何处落到他身旁。 而暖香四溢的书房里却是另一番光景,窈娘被勒令坐在椅子上,看着一个陌生女子穿着露骨,一边喂着沈循喝着莲子羹,不时还做了些大胆的动作。 沈循脸上带着潮红将女子搂在身上,对着窈娘说道:“你仔细学着娇娘是如何做的,一会儿爷就来考你。” 若说一开始窈娘还是怔怔在原地,如今也早已是即羞愤又厌恶,偏偏沈循还看透了她的心思,冷哼道:“你以为爷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既然做了妾就舍了你那些冰清玉洁,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上赶着来做妾?” 说罢就带着满脸讥讽的笑投进了那娇娘的怀中,捻揉作打一气呵成,娇娘对今日的阵仗早已是见惯不惊,先前她还曾和这书房里的两个通房一起与沈循玩闹过。 只见她虽是嘴上说着疼,可脸上却是盼着他鞭挞般带着勾引之色。 虽然早已从红玉那里听说沈循曾将花楼里的倌人回来欢好,可实在没料到自己会有今日这遭遇。 沈循双手本是隔着一层薄纱拨弄娇艳欲滴的花蕊,奈何那娇娘不是安分的,一头埋进沈循的怀里,贝齿含住他的衣带,而后唇角使力轻轻勾起。 见她这般动作,沈循被勾得心痒难耐,一手将她本不算严实的衣裙扯了大半下来,声色缱绻道:“娇儿可真是不老实。” 娇娘不答话,只是一味的娇吟浪笑,如花枝招展的蝴蝶般得意的瞥了窈娘一眼。 沈循一手将她的头扯到自己眼前,薄唇在她耳畔吐着热气道:“看她作甚,好好看着爷。” 他自来就用了些功夫在情事之上,眼下那娇娘经不住撩拨,浑身直颤在他身上扭动,倒是恨不得即刻就被沈循吃干抹净般。 窈娘看着眼前交欢的两人,眸色渐渐变得通红,自从入了沈府以来所受的种种委屈悉数在此时幻化成浸湿眼眶的泪来。 鸳儿站在门口听得面红耳赤,想着还在里面的窈娘急的如热锅边的蚂蚁般,大少爷太胡闹了些竟然如此羞辱小娘,看着红玉蹲在地上拉着她的衣角摇头已经是见惯不惊的模样。 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月洞门进来了人,那人一身月白仿若天上仙君下凡,她来不及细想忙跪在地上道:“三老爷!” 窈娘眉宇一跳,鸳儿的声音似是枯井之中落下的甘霖,而后她才听清外面的声音。 “把沈循叫出来。”清润如莲,不疾不徐,却带着上位者不容置疑的气魄。 红玉忙叩门大声唤道:“大少爷,大少爷。” 沈循身子一顿,满脸的怒意道:“鬼叫什么!” 谁知那娇娘却不安分,两只手在他身上如蛇蝎般缠绕着,沈循哪里脱的开身。 “你出去问问究竟何事。” 窈娘如临大赦,不顾双腿尚且无力,步履踉跄一把推开了门。 房里暧昧不明的味道随着敞开的大门扑面而来,沈谦看着梨花带雨的窈娘,紧紧握住手中的书卷压低着声音问道:“沈循可在里面。” 窈娘还未答话就听见传来一阵震人心魄的颤音,见半靠在鸳儿身上的人衣衫齐整,他才从一旁走进了书房。 ------------ 第16章 离去 待到王氏与沈诚被请来书房时,沈循跪在地上只是脸上的潮红已经变成了惨白,一旁跪着的娇娘虽已经穿好了衣裙,只是她这衣裳如轻纱哪里是正经女儿家穿的,让人不好细看。 王氏本来已熄灯,后听人通传说是三老爷在大少爷书房,请大老爷和大夫人前去议事,她虽觉得诧异可哪里敢耽搁,忙与沈诚一同前往。 如今见这般光景也是愣在一旁许久才想起来要吩咐人出去把守,可转眼见屋里早已只剩他们夫妻和沈谦,只有窈娘低着头站在门外。 “夜里让大哥大嫂过来实在是因我不便处理,此事有违纲常,我已将下人散去,还望大哥大嫂规劝好大郎。”沈谦说得平静,声色也未起波澜,湛黑的眸子看不出深浅好似眼前只是平常事般。 离去前他看了一眼放在小几上的书道:“这些书你带到山东好好看。” “三弟。”沈诚唤了他一声。 沈谦听明白了这声里的含义,颔首道:“今夜之事,我只当不知。” 府中诸事若他想知道,一切皆瞒不过他。譬如沈循这些风流韵事,毕竟不是自己的血脉,他只当不知。 可用青楼倌人来羞辱正经妾室,事情若是闹大了,丢人的还不是沈家。他想,今夜便是只为了这一个缘由才过来的。 窈娘依旧低着头,沈谦自进了书房的门就再未看过她一眼,只是那身月白经过她时似乎有片刻的停留,而她抬眸看去就见人已过了月洞门。 沈循见他离去这才放松了些,往日里他三五不时的带人回来的事王氏作为当家主母自然有所耳闻,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她甚至还帮着掩护一二。 如今事情被沈谦知道,她心里埋怨一声多事后还是忍不住规劝沈循道:“这事不管缘由总归不光彩,且被你三叔瞧见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诚打断道:“慈母多败儿!” 说罢指了指一旁的娇娘道:“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娇娘双腿早就跪痛了,如今听这话忙跑了出去,哪里还顾得其他。 此事终究是怪到了窈娘头上,当着沈诚的面王氏终究是不好说什么,待到第二日众人送走了面色不虞眼底乌黑的沈循离去后,才听徐嬷嬷传话说是夫人勒令她每日去佛堂为大少爷和少夫人祈福。 佛堂大半时间里只有二夫人郑氏在,今日见窈娘安安静静的跪坐在佛前,倒是愣了愣随后便自行去了里屋。青烟袅袅,二夫人敲着木鱼的声音阵阵传来,窈娘念了三遍《心经》再睁开眼竟有恍如隔世的错觉。 因着昨日的事,沈诚拍了板去山东只能孟丽娘跟着,青小娘和书房里的通房皆不准跟着去。孟丽娘虽不知所谓何事,但看着脸色不佳的沈循,终究是不敢表露一丝喜意。 青小娘一早本不知所谓何事,只是与书房的子吟咬了几句耳朵后才大概明白,如今更是厌烦透了窈娘,夜里见窈娘从回来就赶到门口奚落道:“到底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小姐,伺候爷们的事情也要郎君教。” 听不到窈娘的回应,青小娘也不介意,又在门口说道:“不过到底是自己尝了苦果,害我与子吟受牵连,你自己也不好过,今后在佛堂里青灯古佛草草一生倒是与你相配。” 说罢摇着婀娜的身子转身离去。 鸳儿忙宽慰窈娘道:“小娘莫要难过。” 窈娘心里倒是说不上难过,今日在佛堂念经礼佛倒是心境踊跃开阔了些,长此以往不失为一种修行。 “我去给郎君和少夫人祈福也是分内之事,我怎会难过。”窈娘宽慰道。 莺儿替她梳头道:“不过每日总是跪在佛堂,到底是伤膝盖。” 窈娘摸了摸膝盖,现下还不适应是有些疼痛:“二夫人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不也是好好的吗?你们就别替我担心了。” 待屋子里只剩自己一人,窈娘才仔细回想了自入沈府以来的经历,这一想才惊觉有一人对自己是有恩的。 她虽知道有恩必报的道理,可……那人如明月般清冷皎洁,对自己不过似尊玉佛悲悯世间罢了。 窈娘犹豫半晌,直到厨房送到的婆子说昨夜自己熬的莲子羹三老爷竟也赶巧喝了。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念头,神明也是要接受凡人香火的,当即就讲了莲子羹等几样吃食的方子给婆子听,让她转述给厨娘。 她洁癖虽不算太重,但并不爱下厨,每次从厨房出来都觉得沾染了一身的油烟味道,可自懂事起,她就时常做些糕点甜羹去讨好旁人,日子久了旁人都夸她好手艺。 沈谦夜里写了几张奏对,回过神时已是夜半,云飞见昨夜他用完了莲子羹,今夜就叫厨房做了来:“大人,今日是这莲子羹是厨房做的,大人尝尝味道可比昨日好?” 沈谦看了看碗里的莲子,饱满的米白色点缀在羹上,周围撒了些蜜渍的莲瓣看着倒是与昨夜的手艺一样,他尝了一口却品出了其中的诧异,糖多了些,少了几分莲子的清新。 青松看着他皱眉放下忙道:“可是味道不合口?” “太甜了。”沈谦淡淡道。 “哎,李娘子说这是孟小娘的方子,看来这掌厨的人不同,即使方子一样味道也难相似。”青松感慨道。 他素来话多,平日里沈谦还会提醒他两句稳重,今日却好整以暇问了句:“为何要给李娘子?” 这话问的也不奇怪,毕竟吃食的方子一般是不会外露的。 “这倒是不知。”青松见他面色没有不悦就将今日听到的话悉数讲了一遍:“大夫人一早就传话让孟小娘每日去佛堂为大少爷祈福,如今府里又多一人常伴青灯古佛了。” 见沈谦不答,他也觉得平常继续说道:“这事儿倒是因昨夜而起,只是孟小娘也是无辜。” “隔房的事情,不予置评。”沈谦淡淡道。 青松心里嘀咕,若是如此昨夜为何又要管,像是看穿他所想,沈谦又道:“昨夜涉及沈家脸面。” 好像这话也没有错,见沈谦好似有了些倦意般,青松见状不敢在叨扰忙退出去抬水伺候。 ------------ 第17章 佛堂 沈谦夜里睡得不踏实,他竟梦见那个胆小怯弱的女人见他要离去竟然当着众人的面拉了他的衣袖,那身月白被她紧紧握在手里,而他竟不忍心将她的手扯开。 四目相对,其中交缠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而后情欲仿若洪水猛兽般。 襄王窗前梦,月明映银钩,梦境里的旖旎将他吓得猛然醒来见天色还好,却再也无法入睡。 窈娘不到卯时就已穿戴齐整,她本就穿的简单朴素,如今因着礼佛的缘故更是寡淡了些。 佛堂靠着清思院,两边只隔了一个水榭,因着今日不早朝,沈谦出门的晚了一些,除了院子就隐隐看见窈娘走了过来,一身浅栗色缎裙,头上仅插了两支白玉簪,天然去雕饰。 他不禁想起昨夜的梦境中,她一身娇艳绯红神色浪荡,万事不惧不怕的模样倒是与现在这般截然不同。 或许是因着心里存了感激,她今日倒是没有像往常那般胆小,落落大方走了过来规规矩矩的福身道:“三老爷安。” 沈谦颔首本要插肩而过的衣摆忽而停下,就听他道:“二嫂素来喜静,你只管自己的事就好。” “是,多谢三老爷。”窈娘道了谢就见他已然走远。 如今正是深秋时节,跪坐在佛堂里还是有些冷意,她便起身坐在书桌前抄经书。墨香淡淡与屋里的青烟混杂在一起,她的心也跟着渐渐平静了下来。 “你的字倒是不错。”郑氏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见她落了《金刚经》最后一字这才出声道。 窈娘忙放了笔起身道:“二夫人安。” 郑氏将桌上的宣纸拿了起来仔细看了看才道:“平日里没少抄吧。” 窈娘赫然:“是。” 以为郑氏还要说什么,只是她又将纸放下转身进了里屋。 窈娘看着她的背影,本不到四十的年岁,可因为常年吃素身子看着极消瘦,又因着礼佛打扮素净竟比大夫人的年纪看着还要大些。 只是郑氏好似并不在意这些,正如眼下这般穿着一身棉布衣裳,手里拿了一串菩提,若非头发梳作妇人的打扮,倒真有些像庵里的姑子。 过了许久,窈娘听到里屋传来的几声咳嗽,正想去问问又想起沈谦说的话来,只当作未闻。 今日郑氏倒是走的早些,大约是身子不舒服,窈娘见她离去时脸色有些苍白病态,看着有些骇人。 “二夫人可是不舒服?”窈娘忍不住问道。 郑氏转过身看了看她,笑的有些勉强:“无事。” 想着郑氏生病的事情,她一下午都无法入定,要离去时敬的一炷青香将手心烫伤,忍着痛用丝帕缠了伤口这才走了出去。 却不想听到水榭处传来的阵阵琴声,窈娘仔细听了一段竟然是前朝失了半阙的广陵散,只是这琴音到了本已完结之处,却忽得勾了两声三弦,继而进复九徽六弦,琴声从忧怨到愤慨,最后是激昂,但纵听全曲下来皆透一股杀伐之意。 窈娘听着琴音寻迹到水榭,见榭中之人虽背对着她可那墨绿身姿她只消看得一眼就知道是何人。 一曲已尽,秋风萧瑟而起,那人起身朝窈娘这边走来,她莫名生出一股窥探天上仙人的羞耻感,忙福身道:“三老爷。” 头顶渐渐压来一道阴影,紧接着就见墨绿的锦缎到了眼前对她道:“起来吧。” “不该偷听三老爷弹琴。”窈年带着歉意道。 沈谦的目光落在她用丝帕缠绕的手上:“受伤了?” 窈娘不自觉将手抬起,懵怔看着他道,朱唇轻声喃道:“是。”随后又觉得自己这般好似不妥,忙摇摇头道:“不碍事的。” 沈谦听她如此说也就不再多言,或许是问心有愧的缘故,那缕栀子香氤氲在鼻息间让他本克制的心境渐渐崩塌,他拂了袖就要离去。 窈娘正低着头想到自从到沈家来,所有遇到的困难都是眼前清冷贵气的三老爷为自己化解的,心里感激道:“多谢三老爷。” 冷不丁身后的人出言感激,沈谦脚步一滞。 “我所为皆为沈家,你不必挂心。” 他轻轻浅浅的说完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再为多停留。 窈娘回屋才将丝帕解开,手心的伤口红肿,血渍沾染在帕子,她只能咬着牙轻轻扯开,府医来时,她正好揭到最后一点。 “小娘怎么也不等老夫过来就自己动手了。”府医见状忙上前替她清洗了伤口。 窈娘并未叫府医,见他来便道:“有劳林大夫走一趟。” 府医姓林,三代都在沈家供职,平日里倒也轻松。 林大夫用镊子替她包扎好伤口后才道:“丫鬟来通传我便收拾东西过来了,却不想小娘性子急倒是自己先包上了。” 窈娘忙告了罪,还好林大夫只是随口说说并未真的计较,将人送了出去窈娘看着手上缠着的白纱,脑海里浮现水榭处拨弄琴弦的身影来。 竟不曾想,三老爷那般身在高位的人竟还会帮她唤府医来。 莺儿和鸳儿今日去找往日的小姐妹了,现下才回来见她手上受了伤都是一脸愧疚,只可惜她们作为奴婢是进不了佛堂的,否则也不会让窈娘受伤。 沈谦将手上的短笺放在烛火上,而后面无表情看着落在地上的灰烬。 青松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大人,可是事情棘手?” 前阵子国库稍微填充了些,弘德就将眼睛瞄上了两淮的盐税,可盐税涉及朝堂地方不少官员,哪里是说动就能动的,朝廷每年都要派钦差去收盐税,可这盐税收的却是一年比一年少。今年事情落到了沈谦头上就意味着皇上那里必须要有一个交待出来。 沈谦摇摇头,摆手让人退了下去。 弘德这次是下个决心,朝堂之上都观望着户部的动作,今日在宫门外塞了一纸短笺给他的人正是内阁首辅,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公孙贺,也是盐税实际的既得利益者。 公孙贺是只老狐狸了,自弘德登基以来公孙贺倒是知道避锋芒,只是这些都是面上的只要涉及到他那一党的利益时,即使不用他出声也会有不少朝臣站出来谏言,他只作壁上观。 明日邀去报恩寺相谈,若是平常沈谦本是不会前去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盐税一事口子已经撕开便不能再粉饰太平了。 ------------ 第18章 寺庙 第二日一早郑氏就差了身边的丫鬟来传话,说是今日十五本要去报恩寺上香可早起身子不适,想请窈娘替她走一遭。 毕竟是出府,窈娘得了吩咐便亲自去了正院回禀王氏。听得是受了郑氏委托又看了黄历今日十五,上面写了宜礼佛参拜,如此便让徐嬷嬷找了两个力壮身强的婆子跟着她一同去报恩寺。 莺儿本想跟着一同去的,可见着马车实在是不够大,这还是有一个婆子和车夫一起坐在车把式上才勉强一个车载了四个人,若是她还要挤上去的确是为难了。 “你就在家中吧,我和两位嬷嬷一起也是无碍的。”窈娘淡笑道。 如此一行人便缓缓向城外驶去,如今天已寒凉,越是往山中走便觉得寒意更浓,窈娘忙紧了紧衣领。 身旁的杨婆子腰滚肚圆的倒是不怕冷,见窈娘这般笑问:“小娘可是觉着冷?” 窈娘点点头:“是有些冷了。” “那奴婢们一会儿去了庙里就先给小娘生些炭火来。”杨婆子道。 她原先还想着一来一回倒是不必麻烦她们特意去生炭火,如今到了报恩寺才知道,郑氏往日参拜的流程复杂,一上午的时间怕是完不了的。 到了中午,寺庙里的小沙弥就请了她去沈家的厢房歇息,杨婆子端了炭盆来,赵婆子也烧好了热水。 厢房里已摆好了素斋,窈娘端了两碗菜出来又给了她们二人半吊钱道:“二位嬷嬷辛苦了,快去吃饭吧。” 寺庙里虽给下人也做了吃食,只是哪里有主子用的精致可口,二人没曾想这一趟出来既有菜拿还有钱挣,忙接过笑道:“小娘客气了。” 报恩寺的素斋一直以来都是美名远扬的,可窈娘一路过来只觉得头有些闷,眼下也没了食欲,随意吃了两口就洗了把脸歇下了。 沈谦按着时辰一路打马到寺门,就见小沙弥迎了上来道:“沈大人这边请,公孙大人已等候多时。” “不知小师傅如何认得我?”沈谦道。 “去岁沈老太爷冥诞时也是小僧给大人引路的。”小沙弥说罢道了声佛号。 沈谦点点头:“小师傅好记性。” 小沙弥不好意思笑道:“沈大人过奖了,今日沈大人家中女眷也在庙里,现下估计在午歇。” 沈谦知道每月十五二嫂都会到报恩寺来礼佛,几乎从不落下。 “有劳照拂了。”沈谦颔首道。 这话即使他不说,寺庙里都会照顾妥当,只是沈谦虽是清冷但素来持重有礼,小沙弥见过许多官宦贵胄人家,都是客气有礼,但不难看出并未打心眼瞧的上自己,甚至能好好与他答话的人都不多。 一时间话匣子也打开道:“今日来的女眷似乎是府里的小娘,是替府里二夫人来的。” 沈谦不消多想便知道来的人定然是窈娘,二嫂与府中人皆不亲近,如今因着都在佛堂修行定然只有对窈娘熟䄒一些。 说话间就到了厢房,小沙弥叩门道:“公孙大人,沈大人到了。” 不多时就见公孙贺笑着打开了房门,半是玩笑半是恼道:“沈大人贵客,可让老夫好等。” 沈谦走进了屋子里就见里面陈设皆是符合公孙贺的喜好,多宝阁上摆着瓷瓶玉器皆是与佛意有关,金漆的四君子绣屏摆放在里屋,将整个厢房一分为二。 “倒是不知公孙阁老竟是禅修佛道之人。”沈谦驻足在多宝阁一盏玉浮屠前道。 “沈大人过誉了,老夫入朝四十余载一生经历起起伏伏,不过是多亏了圣上怜惜多亏了佛祖庇佑罢了,所以一直以来老夫只能信仰佛道忠君体国以示感激。”公孙贺将玉浮屠拿了下来放到沈谦手上道:“沈大人与老夫的人可是一样。” 沈谦淡笑道:“自然是不一样的,朝中众人皆知下官修的是正统心学,不信鬼神一说。” 见公孙贺眼睛一闪而过的情绪,又接着说道:“不过我与阁老忠君之心是一样的。” “好,既如此老夫以茶代酒先敬沈大人这份忠君之心。”公孙贺听罢大喝一声“好”便亲自倒了两盏茶。 已是深秋时节,屋里尽是雨前龙井的清香,沈谦假意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茶盏道:“竟还能喝到雨前龙井,公孙大人好生奢侈。” 雨前龙井采摘季只有天气转暖自清明前十日左右的时间,且只取其中嫩芽为基叶,每五斤嫩芽只能做出一斤干茶出来。这段时日长出的嫩芽本就不多,如此自古以来雨前龙井才属茶中第一等的精贵。 沈谦平日里不好茶,大多数时候喝的是二三等的万春银叶,自然是无法与之相比的。 公孙贺倒是不无得意之色,只笑道是浙江的学生送给他的。 谈笑间沈谦忽觉头晕眼花,不动声色地用藏在衣袖里的手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道:“山里的红叶甚美,不如阁老与下官一同去观赏如何?” 公孙贺听罢笑道:“沈大人不必去赏外面的美景,老夫已为沈大人备了杭州来的佳人,美人可比美景好看多了。” 只见绣屏后走来一名娇艳欲滴的女子,肤白胜雪,身子曼妙。 “喝着西湖边的茶,品杭州最美的佳娘,方才不负人生。”公孙贺见沈谦眸色深沉看着自己为他准备的女子笑道:“柔儿,好生伺候沈大人。” 话音未落只见沈谦伸出手狠狠朝公孙贺脖颈一劈,而后放手将人摔到椅子上,如地狱阎罗般看着那名叫柔儿的女子,低声道:“伺候好你家主子。” 他一早就知道公孙贺在家中豢养江南瘦马,只是未曾料想他竟敢在佛门寻事。 屋外的暗卫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未听到公孙贺的指令自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只能眼看着沈谦离去。 窈娘是被人唤醒的,睁开眼就见沈谦蹲在床前,脸上是难以言说的暗红。 “三老爷?”窈娘小声唤道。 她的声音如一滴清泉涓涓流入沈谦燥热的心上,只是不过一刹这清泉就成了更炙热的烈酒让他心里多了些烦躁。 沈谦忍着性子道:“出去,今日之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窈娘见他面色凝重,眼里还带了些晦暗之色,怕他生气忙起身道:“妾这就走。” 随着她起身,淡淡的栀子香又氤氲在他的鼻息,心里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蛊惑他的心。 别让她走……你不是喜欢她吗,不想让那场梦境成真吗。 ------------ 第19章 萦绕 窈娘起身本想下床,可见沈谦蹲在床尾的位置,若是自己将被褥掀开,光着脚从他身前过定然是不妥。 可……沈谦如今垂眸蹙眉,额头上已隐隐有了一层薄汗。 窈娘暗骂自己竟然在心里亵渎神明般的三老爷,也许他只是身子不舒服,便赶忙起了身。 沈谦再睁开眼时就见一双雪白纤细的玉足与自己近在咫尺之间,女子见他睁眼双脚往身子一勾,眼里却带着关切看着他,声音低若蚊虫问道:“三老爷,可还好?” 明明神色皆是惧怕,可偏偏还出言问自己可好。 “快走。”沈谦沉声道,他只觉得浑身骨骼都紧绷着不敢丝毫放松,他不敢再看那双雪白,慌忙地闭上眼睛。 窈娘忙起身穿好鞋子,理了理衣裳才瞥见沈谦死死嵌在木床上的手指,那双抚摸琴弦的指腹如今毫无血色,本来挺拔直立的身子如今狼狈地趴在木榻上。 她心里一软忍不住上前扶起沈谦道:“三老爷快起来。” 他的手臂触碰到她胸前的柔软时,几乎所有的克制在此刻都已溃败,沈谦双拳收紧,眸色沉黑。 窈娘只觉得怀中的人有片刻的松懈,仅仅只是须臾之间,他又是紧绷的就像方才是自己的幻觉。 他被身旁的女子扶到了床上躺着,直觉满室都是栀子香,心里的炙热已等不及要化成一江春水。 朦朦胧胧之中,他睁开眼看着女子的模样,如此近与暧昧的距离,可对他而言却是太远。 偏偏窈娘看着他对自己似乎是有话要讲的模样,忙靠近他问道:“三老爷可是有话要说。” 沈谦只觉得自己的经脉都要错乱了,满脑子都想将她揉碎在自己的怀里,可最后一丝的理智让他扯了一丝无力的笑安慰窈娘道:“我没事,你快走吧。” 见窈娘见门关上,屋子里仍残余着她身上的清香,躺在这张她方才躺下过的地方。 沈谦心里的痛不比身上的痛少,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她是自己侄子的妾室。 这痛觉幻化成了情欲,充斥着种种不甘心,他脸上浮了一层红,那抹难以言说的氤氲混着栀子的香,整个人似乎都沉溺在了水雾之中。 窈娘怕他出什么岔子不敢走远,等过了许久听到那声闷哼才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她离开了那间厢房就再也未曾见过沈谦,看着两个婆子的神色定然也是不知道今日之事的,她这才缓了口气。 这一下午窈娘的脸色都带着一丝红,直到坐在马车上阵阵吹来的冷风裹挟着寒意才让她得了清醒。 她愧疚于自己心里有的那丝羞意,是对光风霁月的亵渎。 沈谦完了事后将房间收拾妥帖,又将窗棂打开散去了一室说不明的味道这才离去,所幸公孙贺下的药只要发泄就能得到缓解,倒不至于损伤他的身体。 他此时也只以为,自己今后只要提高警惕就不会再中媚药。 之后几日都未曾见到沈谦,佛堂里每日也只有她一人,府医来给她换药时说起才知道郑氏这是多年的疾病了,今年自入秋以来天就比往年冷,她身子弱自然是难抗风寒。 沈循的家书是在立冬时到的,他去了峦平收拾妥当后就给沈府来了信报平安,沈老夫人高兴,将众人叫到了松鹤院来读信,连她与青小娘都被请了去。 许是有几日未曾见到窈娘,又当着长辈的面,青小娘倒是规规矩矩地与她问了安。 窈娘见她这般忙回了礼,倒是看不出二人前些日子的不和来。 王氏沉着脸扫了窈娘一眼倒是没说什么,这样的场合里她自然是不会屈尊降贵的和一个妾室说什么话。 除了还在病中的郑氏,其余人已渐渐到齐,沈谦一走进来时窈娘的脑海里就只有一个词“朗月清风”。 沈谦刚进门就见到了窈娘,只是他的目光只轻轻从她身上扫过,并未有片刻的停留。沈老夫人见他来了才笑道:“你侄儿的家书到了,就你还未读过了。” 那声侄儿让沈谦的心又是一颤,窈娘看着他的手指接过那封书信时有些做贼心虚看了眼他的神情。 依旧是眉目疏冷,一身苍蓝色的锦袍,正襟危坐如山间松柏,眼下好整以暇地将信纸打开一目十行,不过几霎之间就收好了信道:“恭喜大哥大嫂,大郎此去就正经入仕了。” 沈诚欣慰笑道:“但愿循儿能不辜负咱们期盼。” 不好说将来撑起门户的事情,毕竟这家的门户连他都未能撑起,一切荣华都系在三弟身上。 过了半晌,沈老夫人就将话引到了沈老太爷身上:“待再过一月就是你们父亲的冥诞,这一晃他都已经去了十年了。” 四下一阵沉默,王氏见众人面色忙调和道:“如今大郎也入仕了,父亲若是知道必然是高兴的。” “是啊!”沈老夫人跟着笑了笑,又看了沈谦一眼才道:“如今循儿成家立业了,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个老三!” 沈谦神色严肃,面上骤起寒冰:“户部还有事,儿子先告退了。” “不许走!”沈老夫人急道:“每次一说你的婚事就用公务来抵我,今日你给我一个准话,到底打算何时成婚。” 窈娘忍不住看着他侧影,遗世独立般只一眼就不敢再看,似乎看到了她的打量,沈谦看了一眼屋外天色,神情掠过她时露出一丝漠然,而后云淡风轻道:“天色不早了,儿子告退。” 沈老夫人想当场发作,可看着一旁的众人还是忍住了怒火。见沈谦人已走远,沈诚才笑着打圆场道:“母亲不必忧心,三弟的婚事或许皇上也有考虑。” 若不是赐婚,便是尚公主,正好皇上同胞的妹妹长宁公主还未许人,沈老夫人愣了愣她往日出去赴宴也曾听到了只言片语的传闻,只是这些年一直没个影子这才着急了。 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朝堂上早就有了些影子,不过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意罢了。 ------------ 第20章 人情 窈娘见他们打着哑谜隐约猜到了三分,莫名有些说不上的思绪涌上心头,门外的冷风吹来将她有些发沉的头吹得清醒了些。 “三老爷怕是要尚公主呢。”青小娘用手肘轻轻撞了窈娘小声说道。 窈娘嘴角扯了一丝笑,脸上依旧有些愣愣的神色:“那自然是好啊。” 公主金枝玉叶,身份贵重,若真是如此沈家的门槛必定要抬高几层不止的。 众人散去,窈娘脚步不自觉地朝着佛堂走去。 跪着蒲团上许久,忽得听见那道清冷的声音:“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你拜的不过是自己的心罢了。” 窈娘睁开眼睛就见沈谦站在一旁,青烟缭绕在屋里,他在那霭霭之中,面色平静如水中秋月,神色与眼前这尊悲悯世间万物的玉佛竟有几分神似,让人敬畏,她起身问安道:“妾打扰三老爷了。” 沈谦早已到了佛堂,见女子静坐在蒲团,双手合十,闭目跪拜,玉容丹唇未动,他的心却似乎被那道未涂胭脂的红侵蚀了去。 “无妨,我不过是顺道过来看看。”沈谦在佛堂里四处看了看,好似真的只是随意打量罢了。 本来该惴惴不安或是告辞离去,可窈娘不知为何站在原地,她内心的枷锁忽得松了些,对着沈谦的背影主动答了话:“三老爷不信佛?” 沈谦步子一顿,手腹从一幅观音图的裱边移开:“不信。” 过了半晌,才听见女子清丽的声音:“妾也不信,妾礼佛只图静心。” “如此说来,你方才是心不静?”他虽不信佛,可这话如同是从这尊不语的玉佛口中问出在窈娘心里回荡。 方才,她知道沈谦说的是在松鹤院听到老夫人过问他的婚事时,她一瞬的不定心被他窥探。可她不敢深想沈谦的意思,她此刻仿若在佛前忏悔的偷碧罪人。 四目并未相对,彼此却心海汹涌,转瞬成浪。沈谦摩挲着手指上的虎口,等着她的下文。 “并未不静,妾只是按着大夫人的吩咐在此为大少爷祈福。”窈娘按下心里的波澜。 沉默许久后他本已渐渐晦暗的心在听得此言又变得清明许多,沉声道:“如此甚好,心无恐怖即远离颠倒梦想。” 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走了过来,正好撞见窈娘眼中的慌乱:“报恩寺那日多谢你,我欠你一个人情,你随时来取。” 两不相欠,自然最好。 “三老爷言重了,先前三老爷也帮过妾。”窈娘那一丝泛起的涟漪在那句颠倒梦想里沉溺,如今哪里敢挟他的恩,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他阅人无数只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中所想,也能看透自己的内心所想。这念想或许是因为寺庙独处或许是那夜救她于水火又或许更早些时候,不过万幸只是萌芽未曾放到明面上,这情有违伦理必须断掉才好,今日正好是一个契机他亲自到佛堂来与她一起断掉。 “天冷,早些回。”他说罢转身离去,步履犹如莲不着水,日月不住空,清清淡淡不留痕迹。 窈娘即使聪慧也只当是自己未遏制住的那步被沈谦窥见,因而有了今日借佛语来明心智之事。 待到暮色四合,各院已掌灯时窈娘才从佛堂走出,见远处走来的人身形是沈谦,她忙迈开步子急促走进了花园中,摇曳的裙摆被花枝勾出了丝线也丝毫不在意。 沈谦本要再晚些回府的,只是想着那玉容沉静的女子终究还是担心今日自己说的话重了些,定会让她不舒服,在风起云涌时将案牍上一沓文书锁进柜子打马归来。 耳边飒飒北风吹在他脸上却不知疼,心里一个声音却在警醒了他不准再为她多走一步,可他牵着马缰的手并未落下。 谁曾想刚见那纤薄的身影,而后她会躲了自己宁愿走进荆棘树丛之中,也不愿与他打个照面。 他还未察觉自己心里闪过的那丝落寞,只当如此甚好。 鸳儿见她一身狼狈地回来轻声惊呼道:“小娘这是怎么了?” “我见夜深就抄了近路从花园中过来的。”窈娘将外衫褪去心疼道:“这件衣衫算是废了。” 莺儿热好了饭送进来也是一惊,平日里窈娘都是再稳妥不过的,怎的会如此狼狈,连衣衫也勾了许多丝。 “小娘今后莫要再抄近路了,白日里还好,只是夜里怕是有蛇虫呢。”莺儿给她重新找了件衣裳套上:“奴婢热了饭菜,小娘快些吃吧。” 灯火重影之中,见她们二人关切自己的模样,窈娘的心微微动容了些,淡笑道:“好。” 小寒时节,每日都是阴雨绵绵,这雨在隆冬就是未成形的冰雪,玉京城的人都裹缩在屋里,街上几乎是不见人影。 孟丽娘有孕的消息从山东传来那日,盘旋在云层许久的雪终于落到了人间。 窈娘穿了一身杏色夹袄缎裙,披着月白的斗篷与打扮俏丽的青小娘站在了王氏的屋里。 平日里王氏从不给妾室什么好脸色的,今日倒是笑着说道:“你们大少爷有子嗣了。” “恭喜老爷夫人,恭喜大少爷。”青小娘娇声道,窈娘赶紧跟着福了身。 王氏点了点头,嘴角收了些喜色,眼里还是带着笑意道:“既如此大少夫人就不好侍奉了。” 窈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她垂着头看不出什么神色。 “大郎到底是念旧。”说罢王氏顿了顿又道:“青小娘收了行李便去山东吧。” 青小娘脸上一喜:“是,妾立刻收拾。” 王氏见窈娘依旧垂着头倒是有些失落的模样:“若非你侍奉不好郎君,我原本也想让你去山东陪你姐姐的。” “妾愚笨。”窈娘讪讪道。 王氏心里是不打算让书房的子吟与子衿一同前往的,毕竟今时沈循已赴任外地不比往日在家中,这两个妖精似的小蹄子若是再乱了沈循的心可怎么了得。 “罢了,虽说大郎不愿意你去,可你这些日子也是尽心为他祈福,你这次就一同跟着去吧。” 王氏说罢又讲了些规矩就打发了她们离去。 窈娘跪在佛堂里觉得一身的冷,她不愿去山东,想起那夜在沈循的书房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 眼下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他…… ------------ 第21章 心乱 想着那句颠倒梦想之语,窈娘心中踌躇许久,可他不是说欠她的人情随时来取吗,她现下就想要他还了。 下定了决心后,窈娘仰头见玉佛悲悯看着自己,而后她有些分不清,眼前的是佛的眼眸还是沈谦的眼眸。 浑身上下的冷意在长明灯下渐渐变得有了丝暖意。 她仿佛是走到了绝境上人,此刻正沉溺在水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不管能不能抓上,她都想尽力一试。 水榭的古琴静静摆在桌上等着它的主人来拨弹。秋风拂过,此刻站在往日沈谦位置上的人却是窈娘。 她止住了呼吸,白玉似的手缓缓摸了摸琴弦,而后拨了三弦发出“铮”的一声。依着他弹过的曲调,弹拨他指腹落过的地方,只是不同于他的肃杀之气,她手中弹出的调子多了七分的幽怨。 一曲终了,就听到沈谦冷声道:“你不适合弹《广陵散》,心境如此幽怨多思若弹《长门赋》更合适些。” 《长门赋》是陈阿娇为自己的夫君所作,而窈娘知道她的心境与经历也不适合弹此曲。 沈谦一袭碧落色道袍,双袖宽松,行走之间如林下神仙般荡然在天地。许是近情心怯的缘故,本来就下定了决心引得他来此,可此刻见他来,窈娘却又快成了鹌鹑。 她低着头狠狠咬了咬唇角,转过身道:“妾罪过,用了三老爷的琴。” “无妨,琴在此就是给人作弹奏之用的。”沈谦不看她的绯红朱唇,眼神落在没了生气的水中残荷上,满目皆是残缺之悲戚。 家中之事,若是他想知道那便什么也瞒不过他,而窈娘虽惯会隐忍如斯,但现下敢奏他的琴,必然是为了山东罢了。 见她只是退在梁柱旁并不离去,沈谦平静与她对视,果然瞧见她眼里的慌乱,而后他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四下沉默了许久,终是开口道:“你的琴技有些生疏,可是许久不曾弹了?” “妾只在与少夫人一同学琴时才会弹奏,其余时候不敢扰人。”窈娘垂眸道,声音细弱如蚊蝇,但他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可怜之意。 她平日里不常弹琴,而今却奏他的琴。沈谦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似摇摇欲坠得模样,他轻声说道:“你的琴声软绵了些,看来是自幼没有端正指法的缘故,你且再弹一曲,我帮你看看。” 他的琴技是在江南时学的,机缘巧合认了已归隐的松云大师为师父,尽得了真传。 窈娘脸颊微红点了点头道:“劳烦三老爷。” 那曲广陵散她班门弄斧便不敢再弹,只弹了一首名为《鹤冲霄》的小琴曲。 “左手大指如神凤,方才能奏出力道,食指按弦要轻方能得泛音。”沈谦站在水池前随意折了一支柳条,而后以枝条为手放在琴弦上勾停了她的手势。 窈娘抬眸就见沈谦目光悉数放在琴弦上,有匪君子如此不禁让人多看两眼。 沈谦状似为瞧见她的打量,又用柳枝轻轻触碰她的手,轻声道:“左手大指。” 窈娘忙重新起手调好了姿势,而那身碧落色渐渐向她靠近时,她心里有些紧张,呼吸也变得急促不安起来。 三弦七徽被她按到了九徽的位置,曲调难成,她莫名想到前朝那首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顿时脸色绯红。 可她不知,那一瞬的恍惚间想到此句的人,不止有她。 “凝心。”沈谦冷声道。 听得他古井无波的声音,窈娘不敢再错乱心神,忙低了头再重新弹了一遍曲调。 此曲起调是“晴空一鹤排云上”的畅快,末尾却是回环缱绻的情思。 弹到最后一段时,窈娘在沈谦冷峻的气息中将自己的心绪悉数搅乱,本该有的情思乱做一团。 曲终收势,再抬头却见沈谦看着自己,似审视般并不言语。 她知他定然听出了自己的慌乱,垂眼看琴弦,不敢再与之对视。 过了片刻,沈谦凉薄如斯的声音传来:“你有事求我。” 不是问是或不是,而是平直的叙述。 窈娘抬头看过去,却正落到他幽深的双眸里。 “妾……求三老爷。”她忙要跪在地上。 沈谦伸出柳条抬住了她正欲下跪的双腿,带着几分无奈道:“不必跪。” 见窈娘依旧将跪未跪的模样,他不由得心又软了三分,声色虽仍旧平静但话语且柔和了些:“我本就欠你一个人情,不是吗?” 可她往日也欠过他,窈娘低着头并未言语。 沈谦见她涨红的脸颊想起了在报恩寺里,自己在他面前也是一脸的窘迫,遂宽慰道:“你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人生一世为了自己的本心而努力,并不丢人。” 见窈娘不可察觉地点着头,他这才道:“你所求之事,我应下了。” 他甚至没有问她所求何事,窈娘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却见他眼中皆是坦然与肯定。 窈娘夜里回了屋,心也渐渐落了地,沈谦说了会帮她就一定会做到,毕竟这个府里都仰仗着他才能荣华富贵。 而她此刻躺在床上,双手指尖皆发着烫,脑海里反复想着她误拂弦,继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亵渎了本应作壁上观的神明,她心中本该有愧,可又多了丝惬。 夜阑风雨,淅淅沥沥地落到青石板上,清思院孤傲清高坐落在沈府的角落正如他的主人,如今撑着一把乌伞缓步走在雨帘之中,似白鹤凛然,不落泞泥。 一旁水榭的碧池泛起了阵阵涟漪,他将伞骨合上放在檐下,油纸上的雨水顺势滑落在地板上。 油灯映照他的身影被夜风吹得摇曳,修长的手指抚摸长条木桌上的古琴,一曲《鸥鹭忘机》音清葳蕤,隽永细腻。 混着雨声与潺潺流水,此曲本该是彰显弹琴者不以世事为怀的淡泊之心,却在第一阙后逐渐崩裂。 青松自幼跟在沈谦身后,因而对琴艺也颇通几分,他站在廊下偷睨一眼跪坐着的男子。 只见琴音击碎一池秋水,暮色长天雾霭沉,而清冷持重的大人,心已乱了。 ------------ 第22章 烧琴 快到去山东的日程前,沈老夫人传了话来,今年是沈老太爷去世的第十年,让窈娘陪着二夫人先去报恩寺打点道场,这便是她不必去山东了。 郑氏体弱,今年缠绵病榻快两月了还未见好,王氏要中篑掌家自然是不好分身的,满府人丁少算下来竟只有窈娘还能分担一二。 王氏心里也纳闷了,到底是窈娘和自己儿子实在缘分未到,但也知道当前主事是要将老太爷的冥诞安排妥当,反正自己的儿子也不喜欢窈娘,如此就只让青小娘一人前去。 天气寒冷,每日乌黑的云层压在房顶上,终于是在午后落了雪,窈娘去了郑氏的院子与她说了事情当即就拿了行李要先去报恩寺打点。毕竟这雪起码是要落四五日的,等大雪封了路就愈发难行了。 过了垂花门就见沈谦身上还穿着紫袍官服,革带上的白玉泛着温润光泽。官服外套着黑狐斗篷,一手撑着乌伞一手托着展脚襆头,虽是庙堂官人装束,双眸却是清冷倦怠的看了她一眼,与之打了照面。 大雪透过枯枝疏疏残雪落到二人身上,窈娘裙摆散开忙退到一侧福身道:“三老爷安。” 沈谦路过她面前停顿下来,看着莺儿手中的行李道:“这是要去何处?” “回三老爷话,妾去报恩寺替二夫人先去打点道场。”窈娘轻声道。 多余的话不再说,其中缘由他们皆明了。 沈谦颔首道:“有心了。”冷风横扫,风雪愈胜,他离去的背影如静默高台,万瓦琼花。 直到那撑伞的黑影淹没雪中,窈娘才收了目光,转身离去。报恩寺的路好算好走,眼下雪还没有堆起来,一路慢行不过到了入夜前一行人就到了寺门口。 小沙弥在门口接到了她,窈娘让莺儿带着粗使的婆子先去整理房间,独自前往大殿上了三柱清香,虔诚平和。 “阿弥陀佛。” 一阵佛号在大雄宝殿回响,窈娘回身一见忙双手合十道:“可是云空大师?” 来人身披红衣袈裟站在梁柱前的华盖旁,看了窈娘一眼无声叹息,而后才道:“老衲便是云空,施主可是沈家人?” “是,二夫人身子不适,妾替她先来打点。”说罢便将袖中的木匣子呈给云空道:“这是家中老夫人为寺里添的香油,还请大师收下。” “沈老夫人慈悲,老衲感激。”云空将木匣收下才道:“施主放心,老太爷的道场每年都要做的,一应的法器和流程都是妥当的。” 窈娘颔首道:“今年是老太爷十周年,老夫人的意思是道场要做得再大些才好。” 不少世家望族都是这样的惯例,云空了然道:“施主放心,老衲知道了,明日卯正请施主到禅堂商议。” 窈娘谢过,云空离去前幽幽说道:“施主平日得闲时还需多多拜佛念经,以正本心。” 这话说的毫无由来倒是让窈娘为之一颤,总觉得云空此话还有其他深意,因此回厢房前又在佛前跪了许久。 金身佛像,巍峨耸立在殿内,慈眉善目悲悯世间万物,案前香火弥漫,长明灯将大殿点得格外亮堂,檀香薄烟将窈娘的衣衫浸了味道,栀子的清香被掩盖在下。 沈谦依旧端坐在水榭前,指腹在琴弦上摩挲着,眼里带着道不明的晦暗。深夜人静,《鹤冲霄》的曲调裹挟着漫天的雪花,好似双鹤在人间缠绵。 青松看着真切,沈谦眼里的晦暗渐渐变得清朗起来,神色也愈发的冷洌。往日的大人好似回来了般,果然一曲尽了就听他道:“烧掉。” 这琴,不能再留。 可不知是不是白日里听窈娘说要去报恩寺的缘故,夜里他就做了场梦,古寺门前一名年轻的僧人面容平静的看着他,而后将目光转向寂静山谷,夕阳打在檀珠上发散着奇艺的光晕,而后那僧人头也不回的朝山中走去。 醒来时天色还朦朦亮,下了一夜的雪素裹银装,寒风拂面而过,他此时正庆幸昨夜的梦里皆是清白。 窈娘推开房门时就见屋檐上已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人间清白万籁俱静,远处的山谷亦是千峰百嶂载雪,天色不得与之争光。 “小娘,添件斗篷罢。”莺儿将一件既白色的斗篷给她系上又从赵婆子手中接过手炉:“外面冷,小娘且抱上这炉子。” 虽说众生平等,但奴婢仆从非请不能踏入禅堂的规矩仍是不可破。 “我去去就回,你们不必担心。”窈娘淡笑道。 禅堂离着钟楼不远,沿着回荡在山川之中的晨钟之声,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 云空在禅堂打坐,见她过来便将香案上的宣纸递给了她:“这是按着先头御史中丞家中长辈做的道场拟的单子,若有不妥施主直说便是。” 窈娘来时郑氏就吩咐了神台摆设,仪盖材质,甚至香烛纸钱都细细讲明,窈娘只需要按着她说的在单子上对应检查即可。 可毕竟这些细碎杂乱,倒是比对了半日才算妥帖。 “如此就麻烦云空大师了。”窈娘福身道。 云空念了声佛号才道:“施主客气了。” 雪落无声,禅心宁静,云空看着一旁的佛龛道:“施主今日不妨在此处念经祈愿。” 窈娘迟疑道:“大师为何如此说?” “天机不可泄,施主这十日都在寺庙里,不如每日都来跪于此处,自是对施主有益。”云空说罢便转身离去,只留窈娘站在原地看着佛龛心绪难安。 大抵是因为她有佛缘?总之是换一个地方礼佛罢了。 窈娘跪在蒲团上,轻轻敲着手边的木鱼,吟诵云空留在香案前的经书。 檀香浮过,青烟袅袅升起,她再睁眼时竟然见一旁有一佛子闭目诵经,他修长的手指触动檀珠,窈娘吓得花容失色忙起身要离去,却见再一眨身旁哪里有人,空空荡荡只余一缕青烟飘过。 这实在是令人惊愕,窈娘纵是不信鬼神之说也觉得有些邪门,疾步到大雄宝殿鬼跪到佛祖面前,殿里来往几名香客和擦拭洒扫的小沙弥倒是有了些人气,她惴惴不安的心绪这才缓了过来。 许是今日看到的幻象里,那佛子虽闭着眼但周身的冷淡疏离,倒是与沈谦有些相似。夜里窈娘竟然梦见了一人穿着斗篷朦胧在青烟之中,而她却变得开朗许多,肆意欢笑好不热闹,娇滴滴的笑声带着天真与引诱皆是想荡漾进那男子的心里。 而男子只站在远处看着她,似远离红尘之外见凡尘俗世,那清冷像极了沈谦。 ------------ 第23章 波澜 窈娘从梦中抽离出身,看着漆黑的房间念了几遍清心咒才缓过来,她何时这般放肆,竟有亵渎佛子之思。 沈谦这一夜睡得也不踏实,如今正推开窗棂看着雪中薄月回想梦中情形。他竟然又梦到了窈娘,她与自己竟然在一间禅房欢好。 她细葱般的手指放肆又大胆在自己的身上想要一探究竟,待到情到浓时罗裙褪去,天地静谧雪白唯有两心震动。 大雪连下了三日才停,玉福宫内弘德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眼神游天外的沈谦,挥了挥手让从江南查盐税回来的官员退下。 “沈卿可是有心事?” 沈谦忙回过神来告罪道:“臣失礼了。” 弘德带了几分揶揄的眼神道:“可是天冷,夜里独眠难安稳?” “皇上莫打趣臣了,臣只是在想此次盐税的事。”沈谦低头摩挲着手上虎口道。 从前在江南时,弘德那时还是皇子,以富家子弟的身份与沈谦交好,相识微时自然知道沈谦心里紧张就会摩挲虎口的习惯。 弘德淡笑一声收回目光:“这次打压了公孙贺,盐税倒是比去年多收了八十万两回来,看来朕在首辅心中的威严也才值这点。” “皇上莫要动气。”沈谦沉声道。 弘德自然知道树大根深的意思,眉宇微微上挑,话锋一转道:“沈卿若是告诉朕方才为何走神,朕倒是可将这多出的八十万两一起送到你户部钱袋中。” 沈谦声线冷淡:“按例本该悉数到户部账上,皇上的私库自有旁的孝敬。” 相识多年,弘德就知道他会这般答,果然气极反笑:“看到只有朕当了你的大舅子才能压你一头了!” “皇上慎言,天子不必与任何人相较。”沈谦作揖道:“户部还有事,臣先行告退。” 弘德哪里不知京中传言沈谦要尚公主之事,不过都是传言,自己的妹妹早就心有所属,可不喜欢这样的大冰窖。 再见到沈谦是在沈老太爷的冥诞道场上,沈家亲族的人难得都聚到了一起,眼神却都放到了沈谦身上。 他一袭群青色的直裰,虽是夹了袄却不显得臃肿,玄色的斗篷挂在手肘上面色平静看着眼前的场景。 九九八十一名和尚在神台打坐,齐声念着经文,北风吹得锦招旗幡呼呼作响,窈娘在郑氏身旁小心搀扶着。 郑氏是两日前到的,因着受了风寒的缘故,整个人脸色苍白不见血色,明明比王氏还年轻几岁,看着却和沈老夫人同龄般。 听着她咳嗽的厉害,窈娘忙问道:“二夫人可还撑得住?” 郑氏指了指旁边大殿后面的屋檐道:“扶我过去吧。” 王氏在一旁听到也嘱咐道:“小心着些。” 窈娘小心翼翼扶着郑氏离去后,沈谦的眼神才看向了人群。 他面冷又是朝堂上的权贵,自然是他朝哪里看,旁人的眼睛也跟着转到哪里。 可一阵圈似的扫下来,倒是不知三老爷看向何处,一旁的亲戚心里都猜想估计只是随便看看。 众人都快冻僵时这番才接近尾声,沈谦与沈诚一同上了神台,跪在蒲团上烧纸,玄色的斗篷顺势放在了地板上。 窈娘看着落在地上的斗篷暗想,若是沾了灰可怎么好。 “窈娘,这边快散了,陪我去佛堂找老夫人回禀吧。”郑氏声音没了力气,如摇摇欲坠的风筝般听得心里冷。 沈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得冻就连佛堂也摆了三盆炭火烧着,进了门暖如春日,见郑氏回来,皱眉道:“怎么不早些进来。” “给父亲敬孝,不敢不尽心。” 窈娘忙将郑氏扶到一旁榻上坐下,又倒了盏热茶道:“二夫人先摸着暖暖手。” 窈娘这些日子因为礼佛的缘故,倒是和郑氏走得近了一些。 沈老夫人神色自若道:“你倒是会服侍人。” 说话之间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来,沈诚和王氏按着礼数出门送客,沈谦不喜热闹,独自到佛堂来。 门帘打开一阵冷风钻了进来,窈娘忙问安道:“三老爷。” 沈谦给沈老夫人问了安便自顾坐到了一旁,窈娘依旧也给他倒了盏茶送过去。 檀香的浓郁中隐隐藏着一缕栀子香,恰到好处地传到他的鼻息之间。沈谦忙屏住了气息将目光放到了郑氏身上。 “二嫂辛苦了。” 郑氏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道:“一家人说什么辛苦不辛苦,何况都是窈娘帮我操持的。” 窈娘奉了茶仍旧退到了郑氏身后站着,沈谦低头藏在斗篷里的手正要按住手上虎口的顿了顿,继而抬眸道:“你也辛苦了。” 没曾想与他四目相对,窈娘本该紧张可叫他眸色清朗,连带着她也坦然许多,低声道:“三老爷言重了。” 沈老夫人笑着接过话道:“罢了,你们各忙各的都辛苦。”转目定睛打量一眼窈娘继而说道:“此事已了,再过些日子就是新年了,不如仍旧就放你去找循儿如何?” 这些日子也看得出窈娘是本分妥帖的,若非出身差了点其余地方也是能盖过她嫡姐的,这样的人放在循儿的后院,也能多一分保障。 窈娘总算得到了老夫人的认可,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心里怕沈循得紧,更何况孟丽娘的确难伺候,她宁愿在佛堂一辈子也不想去山东。 郑氏见窈娘低着头,以为她是害羞了,附和沈老夫人的话道:“如今大郎妻子有孕,也正是需要照顾,她们两姐妹亲近,亲家母那边自然是最放心不过的。” 不过须臾之间,窈娘脑海里一闪过往种种,好似真的逃不脱命运作弄,如此便认命了。 沈谦如局外人般喝着茶,看不出什么反应,他心里也为自己的平静缓了一口气下来,只是这份平静不过瞬间就被打破。 一声清脆的声响听得人骨头生疼,他打眼看过去窈娘正跪在地上,而后轻声答道:“妾回去收拾好行李就去山东。” 又一声清脆鸣响荡在佛堂,是沈谦手上的杯盖滑落到茶碗上,恰好扣上严丝合缝。 沈老夫人闻声看了过去,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沈谦眸色暗藏一丝波澜,抬眼与人对视瞬间就化作平静。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而后冷声道:“她不能去。” ------------ 第24章 年礼 正说话间,沈诚带着王氏回来了,沈谦转头与沈诚颔首而后淡淡说道:“先前已经给大郎送了一名妾室过去了,他是去历练的,不是去享乐的。” 窈娘方才提起的心又因这话匆匆落下,她后知后觉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忙心虚的把头埋的更低了些。 沈谦看着她就快垂到尘埃里的模样脸上更冷了些,他不愿见她这般卑微。 “三弟说的对。”沈诚虽做不成什么大事,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向来是看得清楚。 王氏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窈娘,心里也想着送她过去照顾孟丽娘,毕竟知道窈娘稳妥,青小娘什么本性她岂能不知。 打量着沈老夫人的神色,温声说道:“可是如今大郎媳妇怀了身孕,万事以子嗣为重。” 沈老夫人点了点头可见沈谦脸色寒冷,生怕因着此事让他不喜沈循,这才出声对窈娘道:“你且先起来,此事我再想想。” “是。”窈娘好似案板上的鱼,仍是方才那般模样,可眼珠哪里还有生气。 窈娘起身后便退到了梁柱旁,似乎觉得如此隐匿在屋里就不会被人再提起。 屋里炭火足,沈谦觉得身上有些发热,沉声道:“我出去走走。” 说罢不再理会众人,沈老夫人只当他是还在生沈循的气,一时也不敢再说让人去山东伺候的话来。 如来时一般,云空大师带着手下的和尚亲自送了沈府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寺门,眼神略过沈谦时寒暄道:“沈尚书可记得平日里抄些经书?” 自初次见沈谦时,云空就曾嘱咐过他拜佛抄经,不过他向来不信这些,听得此话只颔首道:“得空自然会。” 这话说的笼统,云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目光扫了一眼人群中的窈娘轻声叹息道:“大人还是听老衲一句劝吧。” 沈谦客气点了点头,再不多言。 回去的路上,窈娘一行的马车跟在众人后面,因着沈老夫人和郑氏的缘故马车走的慢,同样的路竟比下雪那日来时还慢了半个时辰。 再回到沈府窈娘的日子又恢复了先前那般,白日皆在小佛堂里。因着王氏要操持年下的琐事,沈老夫人心里顾及沈谦,暂时都未提窈娘去山东。 佛堂外的院子里,两名洒扫婆子一边擦地一边说着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了窈娘的耳朵里。 “听说三老爷前阵子让人烧了一把琴呢。” “这事我知道,是水榭那把琴,青松小哥亲自烧的。” …… 窈娘睁开眼看着玉佛凭空生出一阵酸楚,她自幼被欺负打压惯了,也习惯了那股时不时冒出心尖痛觉,只是当下这阵还伴着羞愧。 不知是因为自己出身卑微,还是因为自己无意的觊觎放到了台面上,而那琴就是证据。 窈娘心里暗暗下了决心,那一丁点冒出头的心绪也要同那把烧掉的琴般,灰飞烟灭。 转眼到了年下,二老爷沈诫和沈循送回来的年礼都到了,外放的官员除了回京述职,一律是不准离开属地,一经发现即可剥去功名,这条律例严苛,这也是为何人人都争着做京官,即使是末流八品的京官也让人红着长脖子盯着的缘故。 松鹤院内,沈老夫人看着福建和山东来的年礼又落了一场泪,随着年礼一同来的家书也无法缓解伤怀。 “母亲莫要伤心,二弟身边伺候的小娘怀了身孕,这是好事。”王氏在一旁宽慰道。 她不是不知道沈老夫人心里在难受什么,只是到底还是要把事情扯到欢喜的地方罢。 沈老夫人一听脸色好转了些,因着郑氏不在,她才拍了拍王氏的手道:“郑氏身子不好,这么多年了下来,老二膝下无子我也无法对列祖列宗交待,如今总算好了。” 多年前郑氏怀过孩子,却不想八个月时身边的丫鬟背主爬了沈诫的床,郑氏一气之下难产,孩子落地是已是死胎,她因着此事身子也亏了,夫妻也离了心。 沈诫心中有愧,将她送回了京城疗养,虽多年未见亦不曾让二房出来个庶长子。 沈老夫人不是没有明里暗里的从中劝和,只是郑氏一早就点了头,沈诫又过不去心里的坎。 “儿媳今日就准备补品,即刻让人送到福建。”王氏心里也为二房高兴,毕竟沈诫一房若真是断了后,她也不忍心见。 沈老夫人连道了几个好,又嘱咐道:“循儿那里也要送,那可是你的亲孙子。” 王氏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多亏母亲提醒,儿媳替大郎的孩儿多谢曾祖母!” 郑氏搭着身边嬷嬷的手,在满院喜色中眼里露出一丝哀伤,继而嘴上也是带着笑走进了正屋。 她自然是知道福建那边的事,现下过来还让人带了两支百年老参过来,请了安后才道:“儿媳从库房里找了两支百年老参来,烦请大嫂差人一支送到山东,一支送到福建。” 王氏忙接过去道:“弟妹有心了,我替大郎媳妇给你道谢。方才母亲也嘱咐了要送补品,这人参就跟着一起送去。” 屋里暖和,郑氏一路过来的冷意渐渐驱散,她苍白面色渐渐有了丝血气,看着沈老夫人愧疚道:“是儿媳的不是,害得夫君如今才有子嗣。” 沈老夫人心里曾经也怪过她,可后来也明白这问题根源是自己儿子,宽慰道:“你放宽心,如今只管养好身子。” 看着她干瘦的身子,还是劝了句:“不如今后就不必斋戒了?” 郑氏摇摇头道:“儿媳已发了愿,今生斋戒礼佛,此事便不能半途而废。” 见沈老夫人脸色讪讪,她又道:“如今窈娘帮着我抄经书,也能分担些。” 这话说来,沈老夫人看了看郑氏憔悴的模样,心里也渐渐犹豫起要不要让窈娘去山东的事了,毕竟循儿也的确不喜她,还不如让她在佛堂帮着郑氏。 “罢了,你们都各有主见。”沈老夫人叹道。 王氏福灵心至,知道她心里又记挂上了沈谦的婚事,忙出言道:“母亲可莫要这般说,真是折煞我们做儿女的了。不说旁的,三弟的婚事也还要您拿主意才好呢。” “他本事更大,我这辈子也不奢求能看到他娶妻生子了。”沈老夫人气道。 王氏如今最讨厌也最不敢得罪的莫过于沈谦,听得沈老夫人这般说又接过话道:“不如等母亲赴宴时探探宫里的口风?若是太后有意让三弟尚公主,自然是趁热打铁才好。” 沈老夫人点了点头,除夕宫宴时定是要找机会问清楚的。 郑氏猛得咳嗽了几声,脸色又苍白了些,气若游丝般道:“母亲恕罪,儿媳先回屋喝药了。” “去吧。”沈老夫人眉头紧锁,见郑氏这样子必然不是长命之相了。 王氏见郑氏走远,这才小心在沈老夫人耳边轻声道:“三弟这些年身边也没个人服侍,一直都是那青松跟着,儿媳担心……” 她这话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沈老夫人听罢瞳孔渐深,沉默不语……她年轻时也是看过一些画本子的。 ------------ 第25章 情动 腊月二十那日朝廷虽封印了,但户部年下事情多,北面的仗就要到尾声,可因岁寒天冷,粮草棉袄每隔几日就要送过去,因着这些缘故沈谦一直夜宿在衙门里,直到二十八那日才回府。 静思院如今没主子,就连窈娘每日里也有大半的时间待在佛堂里,因此虽前后贴了新符却看不出什么热闹样子。 沈谦提着灯笼走在走廊下时,恍然有种近情心切之感,远远就见前面有人过来,见到身影时他眼神暗了暗。 “三老爷。”许是许久未见的缘故,一声轻浅如碎玉,竟让他的心泛起了涟漪。 窈娘这些日子六根清静,将对沈谦那丝说不清的情绪转化为了感激,如今又是一开始那般恭敬。 夜风凛凛,昏黄的烛火中她低眉顺眼站到墙边,衬托就连头上的白玉簪也快破碎了去,沈谦冷声道:“怎么这么晚还未回去?” “妾去二夫人院子送经书,这就回去。”窈娘如是说道。 沈谦低头看着她颤抖的睫毛,好似从自己的心尖扫过一般,酥酥麻麻好似轻柔羽毛。 他自诩清正自然不会沉溺于这氤氲之中,将脸朝向寒风里吹去这廊下的温热,继而说道:“二嫂身子可好些了?” “好些了,二夫人还说多亏了三老爷请了御医来看诊。”窈娘道。 自报恩寺回来,沈谦就求了弘德,特请了太医院的医正亲自来给郑氏诊治,如今的确好转了些。 沈谦颔首:“那就好。” 说罢又提着灯笼走进了黑暗中,窈娘见他离去这才继续往前另一边走去。 第二日沈谦难得休沐在家,厨房得了沈老夫人的吩咐一大早就炖了只鹌鹑,说是这些日子三老爷辛苦,要好好补身子。 早饭没多久厨房就端了汤来,依旧是李娘子提过来的,摆在了桌上又盛了一碗给他放在手边。 沈谦看了一会儿书顺手端起喝了一口,眉头微皱便丢到一旁,他自小就不爱喝这些汤水。 没隔多久,心里渐生燥热,沈谦摸了摸发烫的额头,唤了一声青松却没人应。 心里暗恨,因着过年人多眼杂,把暗卫放到公孙贺家中探情报,一时身边连个人影也找不到。 “三老爷可是不舒服?”门口走进来一名身姿窈窕的陌生女子,就连声音也是柔媚入骨,尤其此时沈谦中了药后不觉身子也酥了半边。 虽说是冬日,可她玉指一勾身上的斗篷落到地上,里面竟是单薄衣裙勾勒贴身,衣领半掩只见沟壑与雪白,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在勾人。 他忙咬了舌尖控制了意念,沉声道:“滚出去!” 女子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想着沈老夫人的许诺,又看着眼前俊俏的男人,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认了。 随着女子一步步靠近,馥郁香气弥漫,一向清冷的屋子也好似换了光景。 “咚”的一声,墨玉做的纸镇落到地上碎了一个口子,而那女子的脖颈似被折断般,身子不由自主倒在了地上。 青松回来时,正见沈谦红透一张脸,神色却寒得吓人。 “大人,老夫人方才唤我过去。”他忙解释道。 沈谦唇角带了些血迹,竭力控制入骨的燥热道:“把人丢到老夫人院子里去后给我准备冷水。” 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又一次中药,而下药之人竟是自己的母亲。 说罢转身朝水榭走去,一路走得极快恨不得立刻泡进那冰水之中。 如今水榭的一池碧水都已结冰,他摸了摸额头,只觉得滚烫得很,就见呼吸吐纳也烫得离奇。 虽是隆冬,他如今却一头的汗水,眼圈绯红,双手死死握着拳就要将骨节掰碎般。 窈娘抄了半日的经文,只觉得眼睛有些发酸,慢慢踱步竟毫无意识地走到了水榭。 隐隐看见沈谦走来,她正想离去,却见他一头倒下,躺在了冰上。窈娘只怕他出事,忙上来一探究竟。 “三老爷?” 沈谦本已缓了分毫的燥热,因着她的声音又添了几分,可不同于方才的女子,那股栀子香靠近时,他只觉得浑身酥麻难耐,忍不住轻嗯了一声。 窈娘蹲在地上与他四目相对,她何时见过这样的沈谦,双眸的冷意一扫而空,如今染了痛苦与忍耐的神情。她顾不得其他,忙伸手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玉指柔夷托起自己那一刻,沈谦心里的克制渐渐瓦解崩塌,窈娘吃力将他身子半扶了起来,一边将他往自己肩上靠,一边着急道:“三老爷,你到底是怎么了?” 可她本来就没有多少力气,而沈谦一边要艰难摆脱她,一边狠狠咬了自己的唇角,一股鲜血从他的唇边落下,血腥味让窈娘吓得手一软,沈谦顺势滑到了那方柔软处。 女子身上淡淡馨香,隔着衣裳也传入他的鼻息,竟能缓解他心口的燥热,却让他陷入了意乱情迷之中。 窈娘早已红了脸,不过半刻就感觉怀中的人往她身上紧靠了些,一瞬的触碰仿若狂风骤雨般裹挟些她的心。 沈谦头疼的厉害,一边是克制一边是沉沦,仿佛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身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解药,他只需要靠近她的柔软,将她紧紧握在手中,而后一切都跟随情欲放纵,沉溺云雾之中。 窈娘身子软绵绵,那阵酥麻还因沈谦的靠近并未消散不说还愈发强烈,她此刻哪里不知道双手怀抱的人到底是如何了。 真是荒谬,他在自己家里竟然中了媚药,且又一次中媚药,看到他窘迫之人依旧还是窈娘。 窈娘怕他受凉,只能咬着牙用力将他扶了起来,而后与他交颈抱着用身上的斗篷将沈谦笼在怀里。 沈谦只觉得颈畔被细腻柔软的脸庞蹭着,栀子的清甜不断跟着自己的呼吸进了心头,勾着他的心神,他用尽力挣了挣,在窈娘耳边吃力说道:“别管我……” 可手却在不由自主的放在他绝不该触碰的地方,而他的话语却更像是细细密密的浅吻,热气喷洒在窈娘的脸颊。 一场情动,两道轻吟,沈谦只觉得如今一切恍若梦中,他陷入了半刻的恍惚,终是为了在燥热中寻求一片清凉,薄唇轻触到窈娘的朱唇上。 无人的水榭,茂密的枯枝掩映些池塘下,任是清冷禁欲也在意乱情迷与细腻柔软中乱了分寸。 ------------ 第26章 年夜 沈谦片刻的呼吸急促,自然已是极致,而后在濒临崩溃时候咬牙站起身来,眼眸涣散却仍带着睥睨清高。 窈娘心里羞愧,跪坐在地上看着他,眼神闪躲心绪不宁。 “今日错在我,定会给你解释。” 沈谦说罢转身离去,只见他每一步走得极为吃力,却坚定不移地往前再未回头。 窈娘唇边还余留一丝丝属于他的血迹,她伸出手覆在上面,心尖又是一颤。 佛堂青烟袅袅如初,跪在蒲团上的人一颗心却难入定,窈娘想起沈谦离去时眼里的凉薄,暗恨自己平息许久的情绪竟然在那一瞬间呼之欲出。 沈谦灌了自己两壶凉茶,又让青松泼了七八桶凉水才总算好转,沈老夫人下的药到底是不敢用的猛烈,这才逃过一劫。 松鹤院里,妖娆多姿的女子跪在地上告罪:“老夫人,拂月已经尽力了,奈何三老爷为人端正,实在是……” 拂月本是豢养在扬州富商家中的瘦马,后又辗转了几个朝臣,王氏托了娘家兄长去借来的人。 这般入骨的媚,沈谦竟然无动于衷,王氏睨了一眼老夫人的神色,这才出声道:“你将在三老爷面前如何做的,再演示一遍。” 拂月也不矫情,吃上这碗饭做了这皮肉生意,哪里在意什么脸面,当即就站起身来,原原本本演了一遍。 王氏见她这般动作,忍不住脸色一红,见沈老夫人的脸色愈发凝重,忙打发人去。 “可是那瘦马冲撞了母亲?”王氏忙问道。 沈老夫人摇摇头,默了半晌才道:“老三怕是对女色……” 江南那边不仅出瘦马,还有不少德行有亏的人家养了些兔儿爷,沈老夫人这般说王氏也想到了此处,难怪见不惯自己的循儿纳妾,原是自己不喜欢。 沈谦迷迷糊糊睡了半日,梦里却见屋内轻纱帷帐遮掩,甜腻的一声娇吟从帷帐中传来,他伸手挑开轻纱,美人云鬓轻斜,笑靥如花。 她不是窈娘那般清丽淡雅,同样的眼眸尽是情欲,只是身上依旧是栀子般的香味让他忍不住迟疑。 片刻的松懈让女子唇角的笑意更浓,白玉般的手指够住了他,他这才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何时带了条檀珠。 “谦郎……”女子娇媚,半边雪白顷刻落下映入眼帘,他慌忙要转身,她却痴缠了上去。 而后坚硬的背脊抵在一滩柔软上,他的身子猛然烫得厉害,就如同中了药般,可却是发自本心的燥热。 他无法抗拒,任由窈娘如噬人心魄的艳鬼狐妖般在自己身上游走,而后青梅绽放,声声娇咛从她的唇瓣里吐出,气若游丝,媚骨天成。 不像往前的梦境那般不真实,这次他觉得自己与窈娘之间肌肤的触碰,唇齿的缠绵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沈谦醒来就感受到了身下的湿热,而后脸上一沉,屋外呼呼而来的风高声迭起,而他冰冷的心因一场梦境好似有春水淌过。 理智回笼时,他才痛恨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不管是水榭还是梦中皆是不堪。 因为除夕是宫宴的缘故,沈府历年都是二十九过大年夜,今夜也是如此。松鹤堂照旧摆了三桌席面,人虽不多沈老夫人就让她和两个媳妇身边伺候的嬷嬷也跟着坐下陪着吃,满桌二十多样菜式,看着就眼花缭乱。 王氏身边有了王嬷嬷伺候自然是没有窈娘的用武之地,她只需坐在曹姨娘等人这桌安心吃饭即可。 沈谦与沈诚饮酒对酌,二十年里头一遭沈循未在家中,作为父亲,沈诚是既难过又欣慰。 “听说这几个月大郎在峦平县做得不错,大哥放心。”沈谦道。 沈诚在吏部自然也听说了,知府写的述评里还专程写了一段峦平的事,明里暗里都是夸,如此他反而更加担心。 “循儿的性子你还不知吗?我不求他有什么大作为,只盼着他平平安安,莫要惹是生非才好。”沈诚说罢满饮了杯酒,心里的愁绪却浇不下。 沈谦给他添了碗汤才道:“大郎在山东确实做得不错,古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哥莫言太过忧心了。” 听了沈谦的话沈诚才放下心来,他了解沈谦的性子,不会为了让他开怀就在公务上妄言。 “但愿他这两年能有些作为吧。”沈诚作为父亲,哪里能放下心来。 二人又谈论了朝堂上的事情,沈谦一边答着,眼神从秀屏后扫过,那道清瘦的身影正附耳贴近曹姨娘,看似认真听着话,看起来倒是乖巧模样。 沈谦端起酒杯低头自饮一盏,眼里的不自然一闪而过。 “你们兄弟也别光自己喝,母亲还等着你们敬酒呢!”王氏走过来朗声道。 众人也都笑着停杯投箸不放眼瞧了过来,沈诚与沈谦果然一左一右走到女眷这边与沈老夫人敬酒。 沈老夫人笑得有些尴尬,毕竟今日才给沈谦下了药,未成事不说还让人识破,此刻只敢看沈诚,不敢看沈谦。 二人敬过酒仍旧转了回去,窈娘与沈谦的目光在众人中交汇而过,竟都不自然地转向别处。 “三弟今日倒是难得喝了一盅了。”沈诚见他一杯一杯地,倒是将这青竹酒当作水来喝似的:“不过你平日里滴酒不沾,一年到头也只有年夜饭时才喝些,自然要尽兴。” 一盅酒倒尽,沈谦将酒杯放到一旁,听着窗外似乎是夜来风雨淅沥之声,淡淡道:“新寒酒敲窗雨,残香细袅情绪,今夜不同往日,但一盅足矣。” 沈诚听罢啧啧道:“三弟虽年少,但行有所止,欲有所制,当真的让为兄自叹不如。” “大哥过誉了。”沈谦唇角流露一丝苦笑,而后摇头道:“世人皆是心如欲壑,后土难平,我亦如是。” 沈诚只当他心里的欲望是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毕竟当下朝中局势依然是进了白热化,继江南盐税收上来后,皇上钦点了公孙贺手下左副督御史刘樾景亲自去江淮收盐税,等开了年就出行,倒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皇权与相权必当有一方退让,观皇帝这三年的行事作风,有狠戾凶残也有春风化雨,其中不少皆是沈谦的手笔。 “三弟如今位极人臣,又是内阁阁员身在高处却不胜寒,为兄不能为你助力什么,正因此才为你担忧。”沈诚忧心道。 如今内阁一个首辅,一个次辅,三个阁员,只有次辅高品与沈谦是站一边的,有时做决断表态时,真是倍感桎梏。 沈谦见他是理解成自己心里的欲望是在朝堂,也不多做解释,只点头道:“多谢大哥宽慰。” 倒像是做实了。 沈老夫人明日还要入宫,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便散了席面。 窈娘也喝了些酒,人群悉数离去后,松鹤院的丫鬟并未给她伞,如今唯有她站在院子外的游廊等着雨停。 “你可是没借到伞?” 清淡的一缕酒香从身后传来,而后是沈谦清洌如山泉的声音。 ------------ 第27章 宫宴 窈娘抬眸见他脸上因为喝了酒泛起的红晕,与今日在水榭时的颜色不同,此时多了些属于沈谦独有的寒意覆在了上面。 纵使微红,也像是凝了层薄冰。 “三老爷。”窈娘低头垂眸,犹如往日那般慎微。 沈谦颔首,沉声问道:“可是要回静思院。” 窈娘点头,轻声道:“是。” 本想将手中的伞借给她用,可想到今日之事,沈谦道:“夜里路不好走,我送你。” 窈娘心头好似一只兔子扑腾着跳,低着头宛如小媳妇般跟在沈谦的后面。 “走上前来。” 听得此话,窈娘慌忙多走了半步,正好站在他身旁。夜路裹挟着雨霖淋显得更加漫长了些,他撑着伞走在石径上,身边是令他沉溺的栀子香,沈谦平视前方除了步子配合着身边的女子而放得缓,否则与平日无异。 “今日……我是中了下作的药,是我对不住你。”沈谦道。 身边人骤然的出声让窈娘本来慌乱的心,如今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她斟酌片刻才道:“妾知道三老爷中药了,妾不怪三老爷。” 当下的氛围因着她说不怪他而变得暧昧了几分,雨帘打在一旁的蕉叶上,噼里啪啦地响,沈谦克制许久的心跟着这声声缭乱而难受控制。 冬日潮湿阴冷的空气中氤氲的栀香如梦,他冷声道:“你平日擦的香粉也太浓了些。” 窈娘被他莫名的训斥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沈谦忙将伞往后遮道:“你做什么?” “妾没有擦香粉。”窈娘有些委屈,纵使今日自己在水榭无意冒犯了他,那也是因为担心他出事,何况明明这种事情都是女子吃亏。 沈谦听着这半似委屈半似撒娇的语气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因着是年下,府里的灯笼四处点着,衬着窈娘的双眸透亮,他慌忙别过眼,无奈道:“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 见他面上愈发冰冷,窈娘哪里还敢说话,忙跟着他的脚步继续往前走,只是尽量落他一步再不肯与他并肩。沈谦撑伞的手不经意往后倾斜,身前飘来的雨将他的脸颊打湿了些,他回过头看窈娘低着头,又说道:“今日之事,我会补偿。” 过了许久仍未听见半句话,沈谦忙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的女子依旧垂头模样,他素来是不喜她总是这样唯唯诺诺的,皱眉道:“你若是眼下没想到要什么补偿,那我就先欠下。” 一路再无话,直到将窈娘送到静思院外,看着屋檐完全将窈娘的身躯笼下,他这才转身离去。 “三老爷帮妾许多,妾不要补偿。” 听得她的声音,沈谦离去的背影顿了顿,而后才道:“我帮你是为了维护沈家的脸面。” 虽说知道是此缘由,可如今听到他亲口说出来,窈娘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酸,脸上似臊似怒,鼓足了胆子回道:“妾今日也是为了三老爷的脸面,当不得谢。” 从未见过她这般说话,沈谦转头看着她杏仁似的眼睛,怔了许久才颔首道:“好。” 莺儿听到脚步声,忙出来迎道:“阿弥陀佛,小娘可算回来了,若是再迟些奴婢就打算出去寻了。” 见窈娘身上没有伞,忙问道:“松鹤院的丫鬟送小娘回来的?” 窈娘不愿将无人给自己的伞的事情再说出来徒增烦恼,便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 “那便好,小娘快泡了热水暖暖身子,奴婢刚热好了水。”屋里燃了炭倒是暖和,莺儿伺候着将她身上的袄衣褪下,又是卸了头上的发饰这才将她扶进了浴桶。 窈娘的身姿玲珑,莺儿一开始还会脸红,如今倒是习惯了,心里还纳闷呢,小娘到底是哪里不被大少爷喜欢。 大年三十,除夕宫宴。今年正逢先帝已过世三年,内廷办得极热闹,自进皇城起到办宴的泰安殿都铺红挂彩,就连宫檐下也挂满了灯笼,看着就觉喜庆。 沈家的马车停在皇城外,众人就要下车步行入宫,沈老夫人两边跟着沈诚和沈谦,一路都有来问安的人家,这倒也不是冲着她来的,都是看在沈谦这身紫袍的面子上。 过了宫墙边的金水河就隐隐听到远处传来的琴瑟之声,宫女持着灯笼站在两边宫道上一路照着入宴的路,宫城灯火通明,琉璃阶上映着红墙绿瓦富贵非常。 “三弟快去前面入座吧。”沈诚扶着沈老夫人坐在位置上,现下文武大臣都到得差不多了,他可不能耽误沈谦。 待到沈谦刚坐在座位上,就见弘德带着太后和皇后从后殿走了出来,满堂朝臣命妇皆是匍匐跪在地上山呼万岁。弘德居高端坐,左右两边坐着太后与皇后二人,皆是端庄贵气。 琼楼玉宇宴群臣,君王笑语满乾坤。年前北境传来捷报,鞑靼兵败大退三百里,弘德高兴群臣自然欢喜。 公孙贺来得迟,偏偏在弘德宣布开宴前半刻一路作揖一路疾步走进了大殿之中,上前愧色道:“皇上恕罪,臣来迟了。” 弘德脸上皆是笑意并不怪罪:“首辅为朕操劳,迟到些也无妨。” 能坐在大殿里的人,谁不是九曲心肠,如今听得弘德如此说,哪里不明白这是在奚落公孙贺,懂规矩谁敢在今夜迟到。 今夜最迟到进来的,只能是皇帝,九五至尊。 公孙贺偏偏是未听出来他这话其中的深意,笑眯眯道:“恭贺皇上,新春嘉平,如今我朝海晏河清这都是皇上的功劳。” “诸位也功不可没。”弘德举杯朗声道:“朕敬诸位一杯。” 公孙贺大步走到他的位置举起酒杯率群臣陪饮了一杯,这才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 仙乐绕梁,酒过三巡后,公孙贺看着一旁与高品谈事的沈谦,高声问道:“沈大人过了年就快二十有六了,倒是内阁的不是,竟还未关心过沈大人的亲事。” 殿内众人的耳朵忙仔细着听,沈家的家风自来不错,家中男子的妾室通房相较于旁人已是极少,而沈谦又是御前红人,风头正盛,明眼人都知道首辅之位早晚也得轮给他坐,因此不少人心思也跟着这话活络起来。 沈老夫人只觉得身边不少人家的夫人都对她带着笑意,心里的阴霾直觉更甚了些。 皇后偷偷看了一眼正在夹菜的长宁公主,传言沈谦要尚公主,可皇妹似乎并未挂在心上,也不知这话是哪个长舌妇传出来的。 正吃了一筷子菜的长宁忽然呛了一口,忍不住咳嗽两声。一旁的人又将眼神看向了她,长宁鹅蛋似的脸上尽是惊愕,眼睛不自觉往殿尾扫了一眼。 “怎么了?怎么大家都看着本宫?”长宁心里藏着事,表情也讪讪的。 沈谦凉凉看了弘德一眼,端起酒杯的手伸出一根指头。 弘德忙道:“沈卿的婚事,他自己有决断,公孙大人就不必操心了。至于长宁,多大的人了吃个菜还要呛口,真该给你找个婆家替朕好好管教了。” 他自然是看懂了,沈谦伸出一根手指代表着明年他的私库减一百万两银子,无奈立志做一名垂青史的好皇帝,怎敢与百姓争银子。 众人这才又歇了心思,说也没注意沈老夫人的脸色隐隐更黑了些。 那个男人,莫不是当今圣上! ------------ 第28章 宽慰 一阵热闹散去,今日最难平息心境的人便是沈老夫人,回去的路上看着沈谦的表情欲言又止,倒是让沈诚觉得有些怪异。 见她这般沈谦不难猜到这几日之事,怕是让她想岔了些什么,可他并不想多做解释。 马车缓缓行驶到沈府门口,送了沈老夫人回院,沈诚才道:“母亲今日怕是有些话想和三弟说。” 沈谦理了理衣袖脸上露出几分倦意,淡淡道:“大哥不必忧心,若是母亲想说,自然会说的。” “昨日的事,我听你大嫂说了,这事……是她出的主意,真是对不住你了。”沈诚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嫂子也是想你早日成个家,并无恶意。” 沈谦不用派人查都能猜到是王氏的手笔,至于缘由自然是……因为沈循的缘故。 “我自然是知道大嫂的性子,此事既已翻篇,今后便不提了。”沈谦道。 这自然是好,沈诚笑道:“夜深了,快回去歇着吧。”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沈谦回清思院时远远瞧见佛堂的门还开着,他踌躇片刻才走上前,行至屋檐下似乎听到女子呜咽声。 听清是窈娘的声音,沈谦不禁蹙眉,双眸顿时清朗,脚步往前却在佛堂门口停顿而后又扣了扣门框,嗓音微沉:“你……为何哭。” 窈娘没想到有人进来,何况这人还是沈谦,她嗓音因哭了许久而发干,轻咳了咳道:“没……妾不该哭。” 她并未答他的话,一上来就认错的态度让沈谦紧抿了着唇,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眸色深黑得发亮,只可以窈娘低着头擦拭脸上的泪并未曾抬头。 “告诉我,为何哭。”沈谦语气尽量和缓了些。 已到了皇城燃放烟火的时辰,忽明忽暗的斑斓将原本漆黑的添了些颜色,窈娘抬眸见现在门口的沈谦与他身后绽放的烟火,忽觉眼里又是一股温热。 “我想我娘了。”窈娘眼里噙着的眼泪骤然落下,许是除夕撩拨她一贯清醒的心,又许是今夜的烟火还有沈谦的眼眸深邃,让她忍不住忘了规矩,脱口而出就是“我”。 沈谦恍若未闻她的不合规矩,心口先是哑然而后庆幸,还好不是有人欺负了她去。 “你说的可是你的生母?”沈谦语气温和道:“今日过节,若是她知道你因她难受落泪,必然也会担心伤怀。” 窈娘眼里的悲戚反倒因他的话更甚了些:“今日是妾生母的忌日。” 那时她不过五岁,家中众人都在欢喜过年,而她躺在娘亲冰冷的身子旁一整夜。 大年初一,孟夫人得了消息觉得晦气就将娘亲后事草草了结,而她的生父彼时刚刚外放云南,新官上任又纳了小妾,哪里还记得早已遗忘多年的一个通房。 一阵寒风吹进来,佛堂的烛火摇曳飘动,沈谦听罢沉默片刻,才道:“你思念她,她必然知道的。” 他素来冷淡,不论朝堂或亲友,一直秉承“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因得如此很少说得出安慰人的话来。 本以为这话说得有些干涩,并不会让窈娘得到宽慰,谁知她却当了真,眼睛一亮问道:“真的吗?” 从来没有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自小娘亲去世,周围的丫鬟嬷嬷都让她别想她的娘亲,要将她忘掉,所有人都说再念着她,她也不知道了。 可是她受的蹉跎越多,她就越想那个温暖的怀抱,直到渐渐长大娘亲的样子已经变得模糊,而她却愈发的想念。 还有娘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告诫她的,就算嫁给一般人家做正头娘子,也千万不要给人做妾。 沈谦仿佛觉得她眼角滑落的泪。轻轻柔柔地划进了自己心里,他从未像现在这般不知所措,深吸一口气而后沉声道:“自然是真的。” “万物生灭皆由你的本心,只要你心里的念不灭,你的娘亲就在你心中不灭。”这一瞬间,沈谦将自己所学的心学用这样的方式解释出来,自己也是一愣。 窈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万物由我心……那妾所看到的一切是否皆是梦幻泡影?” 她这话说得悲观,又含了佛语,沈谦想到上次在佛堂与她说的话,心口不觉一疼,似慌忙解释道:“心学与佛学,不能如此共语。” 如今世风盛行心学,理学,窈娘自然是知道的,沈谦是士大夫自然是其中的翘楚。她没看过这些书,自然是不通透,想起沈谦说的话,心里鼓了勇气又问道:“三老爷,心学还说了什么呢?” 女子不能学这些,故而窈娘并不知道心学所含的自然有许多,沈谦眸色晦暗了些,眼前的女子此刻倒是比往日里可爱许多。 “说了许多,将来若有机会我细细讲于你听。”沈谦目光从窈娘身上掠过,才转身道:“夜深了,快回去吧。” 今夜无雨,又因过节的缘故灯火通明,他自然是不会送她回去的。 窈娘见他身影离去,才忙道了谢:“多谢三老爷。” “不必客气。” 许是沈谦说的话,让窈娘心里有了盼头,竟梦到了她的生母林氏。 如同儿时那般的怀抱,娘亲的身上总是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温暖细腻。她依旧躺在娘亲的腿上,舍不得与她分别。 “娘。”窈娘忍不住轻声唤道。 林氏忙捂住她的嘴道:“二姑娘要唤我小娘才合适。” 窈娘心里一酸,拉过她的手道:“可你本来就是我的娘。” “所以二姑娘今后莫要给别人做妾,不要步了小娘的后尘。”林氏温声道。 可是娘,我已经给别人做妾了。窈娘猛然从梦里醒来,已是寅时末,她披着被子抱膝坐在床上,就像儿时那般没有规矩,不成体统。 可再也没人会耐心哄着她,让她学好女子的规矩礼数,让她每一步都走得端正,只为将来嫁出去能被夫家看重。 “娘……”窈娘小声呢喃道:“为何女儿如今……” 卯正时,徐嬷嬷早先就来说过规矩,今日初一所有人要去松鹤院给老夫人贺新春,窈娘一早就收拾妥当,因着是过年的缘故,头上簪了朵绯色的绒花在发髻上,看着倒是比往日好气色了些。 沈诚和王氏夫妻两个带着大房的人说了吉祥话,窈娘混在人堆里倒是只跟着行礼就好。 沈谦往窈娘的方向飞快看了一眼,见那眸绯红好似梦里的那女子衣裙的颜色,心里忙念了便清心咒,虽说面色如常但内心如何,只有自己才知道。 ------------ 第29章 声音 众人散去后,王氏让窈娘去了她的院子,指了指桌上的古琴道:“这琴是前朝焦尾式,我前阵子寻来的。三老爷善琴,你帮我把这琴送过去。” 窈娘不敢多想缘由,忙应下道:“妾现在就送过去。” 今日初一,晴空万里。沈谦虽因年下并未去上值,但桌上的案牍却堆了三尺高。青松在院里百无聊赖地晒太阳,见窈娘抱琴进来忙帮她接过。 “孟小娘怎么过来了。”青松问道,他声音说得大,里面的人放下手中的答子看向窗外,绯色绒花映入眼眸。 窈娘颔首:“大夫人差妾过来给三老爷送琴过来。” 上次烧琴的事就是青松亲自办的,此时听到只觉得手上的琴烫手了些,讪讪笑道:“大人惜爱琴,必然喜欢。” 既然惜爱,为何前阵子又要烧毁一把。窈娘知道是因为自己弹过的缘故,是因为她用那把琴僭越的缘故。 见窈娘脸色一白,青松忙对着屋内唤道:“大人,孟小娘过来了。” 冤有头债有主,手上的烫山芋赶紧丢给正主才好。 推开了正屋门,沈谦已坐到门对面的太师椅子上,手上连盏茶也未见,当真是有些刻意。 只是他脸上皆是冷色,看着就有些骇人。 “大人,孟小娘过来送琴了。”青松说罢就将琴小心放到他手边的条案上。 窈娘福身道:“三老爷安,大夫人知道三老爷善琴,特意寻了前朝焦尾式来让妾过来送琴。” 沈谦抬手让她坐下,素手自上而下拂过七弦,余音袅袅。他自然知道几日之内王氏怎么可能找得到焦尾式的前朝好琴来,就说这梧桐木做的琴骨至少也有百年,尾部烧焦的痕迹也保养得极好。 反倒像是被人小心收藏起来,如今献给他似的,这自然是想让他莫要计较前这日子的那场乌龙,也昭示了她一番慈母之心。 “是把好琴。”沈谦又伸出左手试了泛音,而后将琴抱起看了窈娘一眼,淡淡道:“随我去琴房。” 沈谦的屋子从不放娱乐之物,放眼过去皆朴素,空气中还有淡淡墨香。而他所有的琴都存在了前院书房,如此书房就成了琴房,后院卧房成了书房。而他先前就近在水榭放了一把,也是为了平日休息时弹奏方便。 窈娘不知何意,但既然他吩咐自己也就跟在后面不敢多话。 沈谦在前院的书房,平日甚少过去,只有洒扫的婆子一早一晚去擦拭打扫,如此但也并不算冷清。 不同于沈循的书房,自月洞门起就满是花木,沈谦这边只简单的八方门,两边是潇湘翠竹掩映白墙,青石板的缝隙里上长了些青苔,绵延到书房门口。 八方门上写着“退思”二字,窈娘看着这二字深刻有力,却并未写是提字之人是谁。 沈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解释道:“退思的意思是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窈娘明白过来,这是他写的。 竹林深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是两声轻吟。 沈谦扯过了愣在原地的窈娘,后退两步到八方门墙边。 “等等,可是有人?”女子不安道。 男人急不可耐道:“哪有什么人,此处比佛堂还冷清。” 而后竹林之中传来一阵欢好之声,窈娘脸上绯红似滴血般,瞳孔放得极大,连呼吸都骤然停顿,木然的看着沈谦不敢说话。 “这烂竹枝磕到人家了……” “好人……再等我舒服会儿……” 里面的男人和女人声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忽而听到“嘭”得一声,倒像是男人将女人按到墙上搓抹揉捻似的。 窈娘偷偷看了一眼沈谦,只见他脸色发冷,好似隆冬寒冰。 而后竹林深处的两人声音渐渐少了些克制与理智,声音时而似欢快肆意,时而似呜咽委屈。声声娇吟欢浪让窈娘的脸一路烫到了四肢,整个人都像是定在了地上。 沈谦见她胭脂色的耳尖,低声道:“别听。” 窈娘点点头伸出手将耳朵捂住,浪荡之声混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沈谦眉头未有半刻放松,可见窈娘乖乖听话的模样,心头一软。 鼻息间的栀子香让他神色愈发凝重,这佛前禅客的香怎被里面二人的肮脏龌龊玷污。 竹林中男人的话皆是上不了台面的调笑,女人跟着她的话声音渐渐变得大胆,最后一声颤音带着心满意足的舒畅。 指尖轻轻在窈娘的肩膀点了点,而后轻抬下巴看向一旁的抄手游廊。窈娘明白他的意思,忙点头跟在他的身后。 游廊通往正厅外的花园,渐渐走出那暧昧不明的气息后,窈娘的脸色才稍稍恢复。 偶尔有仆人经过向二人问安,而后又匆匆离去,好似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遮掩在人后的不坦荡。 待到正厅,沈谦好整以暇地站在飞檐下,沉声问道:“你可知那女子是谁?” 他听声音就知道里面的男人是谁,只是那个女人的声音,他尚未听出来。 窈娘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捏着衣袖,而后看着青石板摇摇头:“妾不知。” 沈谦没有细细去摸索她那一瞬的不自然,他只当她是真的不知道,反安慰道:“可吓到你了?” “妾没事。”窈娘道,见他关心自己,窈娘的心里更多了些愧意。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沈谦问了她识不识得女子的声音,必然心里已是有了计较。她怯弱惯了,只想作壁上观不想招惹是非。 “此事我亲自查,你先莫要告诉大嫂,省得打草惊蛇。”沈谦嘱咐道。 这种事情知道的人多了就不妥了。 窈娘自然明白他的深意,当下便答应了去。 “你倒是信得过我。”沈谦换了一支手抱琴,而后问道:“不怕我包庇过去?” 窈娘愣了愣,包庇或不包庇都与她无关。可沈谦的意思,大抵是觉得偷情的人冲撞了自己,就必然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从未有人想过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窈娘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强压下心里同时泛起的酸意与感动,答道:“三老爷公正,自然不会有失偏颇。” 这是她所想,沈谦自然听得出来她的真心。 “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沈谦道。 从正厅的另一侧绕过就是他平日出行惯走的路,也是曾经窈娘将他错认成沈循的地方。 “今日可要去佛堂?”沈谦看着大房的方向,冷声道。 窈娘点点头,沈谦眼眸里的寒意渐渐散去。 ------------ 第30章 端倪 沈谦将她送到佛堂才道:“今日若能凝神静心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 他知道窈娘在佛堂中必然是规规矩矩拜佛抄经。 “是,多谢三老爷。”窈娘福身道。 听得她回答,沈谦这才转身离去。 跪在佛堂,窈娘才细细想着竹林之中女子的声音,她听过那声音,虽说与那女子不熟悉,但她还是能确定。 是沈循书房里的子吟,而那个男人的声音,她着实不知是谁。 沈谦坐在水榭,依旧将琴放在原来的位置,好似知道窈娘此刻心未定的缘故,耳边却忽然传来一曲《禅心》,琴音让她的心渐渐平静。 她惊讶于从不信佛的人竟然将此曲的深意弹出。朝堂上的人竟能谈出超然物外,心历万仞的意象。 一曲终,水榭再没有琴音传来,窈娘不觉有些落寞,意识到自己情绪的低落,她慌忙将案前的经书翻开跟着读。 沈谦回了清思院当即就让青松去查探前院的二管事岑福,暗卫一早就从公孙府回来,如今早早就在里屋等着沈谦回来。 见沈谦一人进来,忙从房梁上飞身下来道:“大人,属下有事回禀。” 事情自然关系公孙贺,沈谦神色一凛。 郑氏是下午到佛堂的,这两日天气渐渐回暖,她的身子也爽利了些。 “二夫人可是好些了。”窈娘见她进来,淡笑问道。 郑氏颔首:“好多了。” 窈娘见她虚浮的脚步,想起了自己的亲娘,脱口而出道:“二夫人一开始可是由风寒引起的?” 郑氏回身惊愕道:“的确如此,你如何知道。” 所有人都说她是因为掉了孩子才身子虚,可她后来明明都调理得差不多了,岂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让她缠绵病榻多年。 窈娘眼里泛起泪珠道:“妾的生母也是如此,身子软绵虚弱,方才见二夫人走路的姿态与她有些相似,一时冲撞二夫人了。” 郑氏了然,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不妨事。” 说罢转身进了里屋的禅室,窈娘平日里只在外间佛堂活动,从未进去里面探究过,纵使郑氏不在她也并不会好奇。 甚微如她,怎会轻易坏了规矩。 自从沈循去了山东,书房里的丫鬟每日手上仍旧做着洒扫整理的事,擦书保养是细致活,粗使的婆子自然是不能做的。 子吟成了如今书房最有身份的人,自然是被几个丫头婆子小心恭维着。她今日与岑福一番云雨后觉得头有些发涨,到下午时竟连饭都不想吃。 丫鬟是不配请府医诊治的,她心里还藏着事,更不敢让府医知晓。本想趁着下午冷清让红玉去缠着她当门房的爷,她好从倒座房后面的狗洞爬出去。 可找了许久都未见到红玉,问了人才知道她去了找鸳儿玩了,红玉啐了句“小蹄子”后便急匆匆地去了后院。 “夫人如今倒是有些器重小娘了呢。”刚到静思院门口就听到鸳儿和红玉正在说着主子的闲话。 子吟正要出言教训,却听到里面又传来莺儿的声音道:“正是呢,今早晨夫人还留了小娘去正院,说是差小娘给三老爷送琴。” “如今大少爷的院子也就只剩小娘一个,自然是要器重她的。”红玉接过话头道。 子吟站在外面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海中都是莺儿说孟小娘早上送琴的事。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难受,她蹲在墙角歇了半晌而后才佯装镇定往外院走去。 若她还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如今这般只当是吃错了东西,可她早已破了身子,月信也迟了七日,心里自然有了谱。 早上在竹林中本就听到了一丝异响,只是当时被岑福哄骗得昏了头,竟然一时大意放纵了去。 可东窗事发时,人总是会抱有一丝侥幸。哪怕是知道这琴是窈娘替王氏送给沈谦的,可一连几日过去,见自己安安稳稳地在书房待着,就觉得此事沈谦必然是不知。 她将事情告诉岑福时,两人的想法也是一拍即合,只当是窈娘不知道沈谦平日的习性,送错了地方才去的琴房。 衙门虽十六才开印,可沈谦初三那日就带着一沓奏折入了宫,弘德好不容易趁着过年松快几日,如今却陪着沈谦在玉福宫议事。 “你的意思是,这次让刘樾景去两淮收盐税之事,他人还未出发,公孙贺就已经给他安排好了银两来搪塞朕了?”弘德冷笑道。 沈谦颔首,淡淡道:“这结果皇上先前也是预料到了的,倒是不必动气。” “盐税不同于其他,能在官府手上拿下盐引的商人,背后都有靠山。这次亏得他们相互猜忌来一个黑吃黑,伤了元气,我也好出手整治。”弘德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冷声道。 沈谦道:“皇上心中有成算,莫要为难百姓就好。” 弘德没好气睨了他一眼道:“朕知道。” 目光掠过沈谦身旁放着的奏折,弘德唇角勾起笑意,明知故问道:“卿这几日可是没休息好?眼下都有些乌青,难不成是公孙贺又给卿用了美人计?” 他料想这乌青自然不会是纵欲的缘故才敢这般玩笑沈谦。 “休息了,且臣从未中计。”沈谦答道 弘德见他这般说,只当他是故意出言反着自己说,嘴上又下了狠道:“如今满天下最炙手可热的郎君就是卿了,若是因着辅佐朕而坏了身子,朕岂不是罪人了。” 沈谦起身将奏折悉数放到弘德的书桌上,而后告辞道:“皇上年华正好,且是天子,若论炙手可热这天下谁也不敢与皇上争锋。” 弘德后宫嫔妃多,都是大臣送进来,他虽不喜但为了制衡也就悉数丢进了后宫,如今他好不容易闲下来休息几日,后宫正争宠的厉害。 见沈谦离去,连背影都带着一股洒脱,弘德有些羡慕道:“没有女人烦心,也挺好的。” 入夜人定,一道黑影出现在静思院的墙边,在树荫掩映极为隐蔽之处,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小心离去。 沈谦听着青松说完吩咐他查明的事情,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不耐道:“大年下不便打杀,等十六那日一早就把他二人的舌头割下来,再找个人牙子发卖了去。” 若依照他的本意,自然是直接处死的,可想着窈娘知道是偷情的女子是子吟却瞒了下来,只当她是心里留了不忍,便只割舌头让他二人不再有说那些淫秽之语的机会。 ------------ 第31章 龌龊 沈谦没曾想岑福和子吟竟能又蠢又坏至如斯,第二日下午府里就有传言说窈娘在佛堂与男子私会的事。 这原本就是捕风捉影,直到初五那日话就传成了窈娘怀了男人的孩子,还偷偷出去买堕胎药吃。 这显然是有人推波助澜,青松听了厨房里的婆子说闲话,心里着急可沈谦这几日因着北面鞑靼退兵,留了三座城池的人,当地的知府衙门重新编好了户籍,马不停蹄地送往京城来,沈谦为得此事这几日都带着人在户部整理记档。 王氏听了陈嬷嬷说的事时,哪里不知道这是有人故意针对窈娘的,只是她心里也存了疑惑,毕竟自己的儿子玉树临风哪有女人会不动心。 窈娘先前不主动,她就不明白是为什么,现在听了这样的传言,心里既知道有假却又觉得或许是真。 “松鹤院那边不能传进去。”王氏吩咐道。 “夫人放心,奴婢明白。”看了看王氏的神色,陈嬷嬷问道:“孟小娘那边……” 王氏看着屋外洒扫的婆子,淡淡道:“先不管她。”事关循儿的脸面,她也不是真的不会管。 若是要检验她的清白,自然是最简单的。 “若是有人恶意传谣,只管打杀出去。”王氏接着说道。 窈娘今日一早就见鸳儿神色有异,她一直忍着没问,谁知临着出门前鸳儿道:“小娘今日不如不去佛堂罢。” “为何这般说。”窈娘问道。 鸳儿不敢再说,莺儿啐道:“你在小娘面前胡说八道什么!小娘看重你,你却一天到晚的惹是生非。” 窈娘自然是知道这两个丫鬟的脾性,一个直率沉不住气对她却有些忠心,一个仔细妥帖心里却偏向王氏。 见二人这般,她心里就知道必然不是什么好事,果然鸳儿跪在地上道:“小娘就别去了。” 窈娘忙扶起她,宽慰道:“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可是谁欺负你了?” 话音刚落,鸳儿果然哭出了声道:“都是外面那些人胡说,小娘可莫要难过。” 听了鸳儿说的话,窈娘只觉得脑海一阵轰鸣,她担心的事那日在水榭被人看见了去。可鸳儿说传言是在佛堂,她咬着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 “旁人这般一说我就不去礼佛,这岂不是做实了这莫须有的罪名,你们的好意我知道,只管放心好了。”窈娘说罢仍是去了佛堂。 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皆是眼色有异,窈娘心里自然是不舒服,她面皮本就薄,如今全靠心里一股气撑着一路前行。 佛堂依旧青烟袅袅,玉佛慈眉善目看着她,带着怜悯与同情却不能言语,窈娘心里回想着沈谦弹奏的《禅心》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突如其来的谣言席卷,所有的恶名都指向她。 她在沈府素来没有仇人,厌恶她的人也远在山东,按理说没有人会害她。 除非……是那日琴房的事情,对方非要自己死。 窈娘慌忙起身站在佛堂门口又停住了脚步,才想起来沈谦并未卷进来,自己何须慌神。 若是他卷进来了,自己也不至于还有今日这遭。殊不知,窈娘心里已经在暗自恼了他。 不过酉时,正院就来了婆子传唤她过去,说是王氏有事让她过去一趟。 窈娘不敢耽搁,离去前不经意扫了一眼清思院的门,依旧是紧闭着,连青松也不知去了何处。 她心里忽然有一个荒谬又羞耻的想法,不知道这一次沈谦还会不会救她于水火。 进了正院,就见王氏和沈诚坐在堂前正等着她的模样,窈娘刚进门陈嬷嬷就喝道:“请小娘跪下答话,这也是老夫人的意思。” 她忽然有种错觉像是进了衙门公堂,堂上的人也像是随时要将她打入大牢的大老爷。 “老爷,夫人,不知唤妾过来所为何事?”窈娘跪在地上轻声问道。 王氏抬了抬下巴,就见陈嬷嬷将桌上的一方手帕托的药物放到她面前来,沉声问道:“孟小娘可知道这是何物?” 窈娘自然是不知的,如实回答后,陈嬷嬷冷哼道:“这里面是五加皮、麝香、夹竹桃的药渣。” 见窈娘还是不明白的模样,王氏不耐道:“这是堕胎药。” 竟到了堕胎的地步,难怪连老夫人也惊动了,窈娘错愕道:“妾并不知这些污秽之物。” 沈诚不便说这些妇人之言,但见窈娘模样不像撒谎,便看了一眼王氏示意她尽快说到正题上。 要杀要打,不必拖延。 王氏这才冷声道:“你自己也清楚,你的清白最是好验证,后面有一个接生婆等着,你去验明正身后,我自然给你主持公道。” 陈嬷嬷在一旁冷声道:“原本大夫人把这是给小娘遮了下来,奈何这药渣却被挖了出来,如今让小娘验身,也是老夫人的意思。” 后宅的手段龌龊,有时候不是因为杀人害人,而是恶心与羞辱。窈娘知道王氏这是借机羞辱自己,也是在给沈循找回当初的颜面。 她起了身后只觉得走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虚浮无力直觉自己在一场噩梦之中。 “慢着!”门外传来的声音将窈娘拉回了现实。 沈诚忙起身道:“三弟如何过来了?” 只见青松将已五花大绑的一男一女狠狠踹到地上,而后禀道:“大老爷,大夫人。先前我家大人见此二人在琴房外的竹林私会便让小的平日里多盯着这二人过了十六就打出去。没曾想这几日小的就见这二人的行径实在龌龊,这女的怀了身孕竟要把堕胎药丢到孟小娘头上,小的不敢耽搁忙去户部找大人回来,省得冤枉了孟小娘。” 王氏哪里不认得,跪在屋里的浪蹄子是沈循书房的子吟,这样的恶心事还偏偏被沈谦抓个正着,她一肚子的火气涌上心头,狠狠扯了子吟的头发而后扇了她一巴掌,指着骂道:“你这不要脸的贱人,竟敢背着大少爷和旁的男人厮混!” 岑福在一旁深埋着头,连呼吸都屏了,心里求了一箩筐的神仙,也没想出一个脱身的办法,实在是子吟这个贱人扯了自己的汗巾,又强塞了一条肚兜给自己。 如今这两个罪证都在青松手里,他不想认账也难。 王氏做事雷厉风行当下就旁人将二人丢出去打五十杖而后发卖了出去。 说是发卖,可谁都知道五十杖打下去怕是人命也没了。 王氏睨了沈谦一眼,只当他仍旧是看大房的笑话,自己却不敢给他发火,只能将所有的力气都悉数发在窈娘身上,冷声问道:“你怎么还不进去验身?” ------------ 第32章 救她 窈娘以为事情到这个地步,自己也不需要验身了,可王氏是打定了主意非要她今日过了这遭才算了事。 “这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事,你若是守妇道的便快去验。”王氏道。 扯出了妇道,这话说得忒狠,她不能不去。 沈谦忽然大步走上前,不偏不倚坐在窈娘去后屋的必经之路上。 他四平八稳的坐下,而后与沈诚说着开年朝廷即将颁布的政令,好似此间种种皆是与他无关。窈娘走过他时,沈谦的眼神也未落一个在她身上。 见沈谦并不避讳大房的家事,王氏也不好说什么,一来因为沈谦最重规矩从来没人觉得他做事有什么不妥,二来眼下自家主君与他正说着朝堂上的事,她也不敢打搅,只干巴巴地喝着茶。 子吟和岑福自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这也有辱主子的耳朵,如今在后罩房一人趴在一个条凳上,两尺宽的长木杖被粗使的婆子狠狠挥到身上,才不管是落到腚上还是腰上腿上,二人一开始还此起彼伏喊疼,后来渐渐没了声。待到五十杖打完彻底没了气,陈嬷嬷大手一挥就让人丢去了乱葬岗。 下人的命,不过草芥,根本无人过问。 窈娘进了里屋后的碧纱橱就见一个稳婆站在里面等着,见到她来面上皆是了然:“小娘这般行走,不用我验就知道小娘还是处子之身,只是大夫人先前吩咐过,还是要委屈小娘了。” 她们做这行生意,自然是有些门道,见窈娘行走双脚朝内,两腿之间自然拘谨就知道她还未经人事。 窈娘心里自然是委屈,身上还打着哆嗦,声音轻若蚊虫道:“麻烦您了。” “嗳,小娘客气。” 婆子伺候她褪了裙子,又让她躺在榻上,伸出手那一刹那,窈娘眼中的泪顺着眼角落下。 “小娘忍一忍就好了。”婆子只当她是害怕,忙出言宽慰道。 美人落泪,向来是让人心中不忍,可她也是拿钱做事自然是不敢敷衍主家。 她身子紧绷着,双手十指交扣在腹前,随着婆子的动作愈发地紧握。 而后她只觉得身子如撕裂般,只一瞬后,终于听到婆子说:“小娘还是完璧之身,方才得罪了。” 说罢净了手就出了门去,自然是要向王氏禀告。 窈娘穿好了衣裙,平顺了情绪才走了出去时,已不见沈谦和沈诚,王氏坐在堂上看着她而后淡淡说了句:“你是个安分的,今日之事虽委屈但也洗清了冤屈,以后行事要谨慎守规矩,莫要再有下次了。” “是,妾告退。”窈娘按着规矩行了礼仍旧去了佛堂。 子吟和岑福被带走时,众人也都明白了此事的缘由,如今看着窈娘面色苍白似劫后余生般,只觉得她运气不好受了无妄之灾,眼神里都带了些同情。 佛堂的门先前她离去时是虚掩了,如今已然大开,走了进去才看见那人如松柏般站在墙边的观音像下,见她来才转过身道:“觉得委屈?” 窈娘不知他为何出现在佛堂,方才的事情足以让她心里那份悸动涅灭,她忙回过头看了一眼才道:“妾不知三老爷在此,叨扰了。” 她平日里虽看着恭顺,可越是谨小慎微地活着就越是小心护着心里的傲骨。沈谦似有若无地叹了叹,见她要离去才出言道:“既如此,你留下我走。” 窈娘见他一步步走了过来,忙侧过身子避让,沈谦的衣摆落到她眼前时停顿下来,而后道:“我知你定是觉得沈家让你受尽了折辱,你若是想要补偿……” 他话音未落就见那低着头的女子,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里红润可目光却尽是寒意。 她不说话,却让他心里慌乱,知道是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我是说你若是想让王氏给你道歉。” “不必了,妾还未多谢三老爷今日找到污蔑妾的人,若不是三老爷发善,今日被打的就是妾了。”窈娘平静说道。 沈谦听了她的话,只觉心口莫名一疼,冷笑道:“不必客气,我自然是为了沈家。” 每一次,都是为了沈家。 窈娘眼中泛起一丝悲戚,只是被泪水挡住,沈谦看不真切只觉得朦胧。 两行清泪落下,沈谦心里一软正想解释道,自己其实并非喜欢管隔房闲事的人,沈家也并非他当家做主,他只是因为不愿见她被冤枉才主动出手。 只是还不知该如何组织言语,就见窈娘垂眸福身道:“劳烦三老爷了。” 沈谦还未来得及说的话悉数咽进了肚子里,他摸了摸袖中的丝帕,还是忍住给她擦泪的冲动。 正当窈娘以为要他离去时,却见他拂袖转到了她平日抄经的书桌前坐下道:“这些都是你抄的?” 他翻着还残留墨香的经文,仔细看着她的字迹,并非女儿家惯用的簪花小楷,她的字更像是男子写的,隐隐带了些锋利和傲骨在其中。 “是妾写的。”窈娘答道。 沈谦不再说话,只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翻着经书,一时半会儿也不离去的样子。 窈娘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大开着门,跪在玉佛前闭着眼。 只当是不知道这屋里还有一人罢了。 沈谦淡淡瞥了一眼跪在蒲团上的人,一身素净的衣裙在青烟中身姿曼妙且朦胧,她跪得正因为那峰回路转也分明,只是胸前双手合十的指节发白,他暗自摇头还是因为自己在此,让她紧张了。 可不知为何,方才她眼中的悲戚带着怒意,让他觉得真实有趣,他于是才换了想法就留在了佛堂,想看着这个惯会隐忍的女子,接下来要如何才能破防。 他不急不躁如潜心等待猎物上钩的猛兽,还铺好了宣纸提笔跟着她抄录的经文誊写。 好像真的不走了,窈娘心里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佛堂里待着,如今连那丝酸楚也消失殆尽,满心都是想着为何沈谦今日这般古怪。 今日经历的事情多,她心神俱是疲惫又不得不紧绷着,此时此刻就连佛前的清香也成了让她犯困的帮凶。窈娘本就一直闭着眼,如今再也撑不住开始犯困打盹,时不时地偏头又回过神来片刻而后终于低着头露出雪白的颈脖。 沈谦唇角泛着笑意,见她终于入定睡着才起身将她抱在椅子上。心真大,他还等着她破防,可她竟然睡过去了。 依旧是如同初相见时那般轻飘飘的,只是这次他才注意到她腰肢柔软,且身上也并非全是骨头。 窈娘醒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她醒过神看着仍旧坐在书桌前的沈谦,惊愕道:“三老爷。” 沈谦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上的毛笔,看了她一眼道:“可睡好了?” “妾并非故意睡着,妾只是……”她这才想起方才自己明明跪在蒲团上。 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沈谦站起身活动了手,轻飘飘说道:“你方才说困了,我便让你坐过来眯会儿。” 竟有这事……窈娘仔细回想却想不起来半点:“让三老爷见笑了。” 沈谦颔首,眼神掠过她的衣领,抬脚大步离去。 ------------ 第33章 琴谱 窈娘见他离去前的眼神晦暗不明,倒是不明白他这是何意。 走到书桌前才见他写在宣纸上的竟然是《金刚经》,从“如是我闻”到“信受奉行”,三十二品,整整五千余字,一个不落,一字未错。 沈谦虽是用行书写的佛经但落笔严谨规矩,看似洒脱实则其中皆是方圆,就如他的人清俊却冷肃。 这么长的文写下来竟然没有一个墨点,若非知道他并不信佛,窈娘还会以为他这是写过数遍了。 青松叩门时,窈娘正拿起一串菩提子轻声念着经文,听见他的声音忙起身开了门。 她衣衫素净,头上只插了两支白玉簪,右手还持着一串白菩提看着画本戏文里说的仙姑,青松忙低头道:“大人差小的前来送小娘了本琴谱。” 说罢将手上的木盒呈上,解释道:“这是大人在江南读书时寻来的,还请小娘收下。” 沈谦做人向来是说一不二,看似不强势可哪里见过有人敢违逆他的心思。 窈娘这般想便接过木盒道谢:“多谢三老爷。” 青松送了礼不敢多做停留,心里暗哂,孟小娘虽年轻貌美但整日确实这般打扮,也难怪大少爷会不喜欢。 倒是自己的主子,心乱了还连累了一把好琴,可人家孟小娘却暮鼓晨钟般什么也不知。 窈娘将木盒打开看,竟然是广陵散的上下阙,上阙也就罢了,只是这下阙少有人知,她也是先前听沈谦弹奏才大概知道了几段曲调,这样有市无价的东西为何就这样给自己了。 难道这就是补偿吗? 窈娘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并非受之有愧,而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失落。 好似一根本就将折未折的丝线,轻飘飘地被风斩断。 想到今日约莫是被打死了的子吟,她心里也敲了警钟,那人既不能窥视也不敢窥视。而手中的琴谱好似变作寒冰,她越想挣脱放手却被粘在上面如何也挣脱不掉,只能等冰自己化掉。 王氏心里那口气顺了后,冷静下来仔细想了大半日也觉得今日在气头上事情查明了还让窈娘去验身是做得太过苛刻了些。 如此窈娘入夜前回静思院就听见鸳儿笑颜盈盈道喜:“小娘,今日夫人差了人来说从明日起小娘就不必每日去佛堂了。” 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王氏御下之书倒是用得好。 窈娘随意笑了笑道:“多谢夫人。”虽说佛堂清净,但她也不觉得苦。 “小娘这盒子里是什么?”莺儿在一旁问道。 “三老爷差人送过来的琴谱,夫人差我给你三老爷送琴时说起一个古谱,竟没想到三老爷手中正好有。”她这话半真半假说出来,倒是让人并不怀疑。 院里清风骤起吹来了寒意,鸳儿忙道:“小娘快进屋吧,徐嬷嬷一早就安排婆子烧水,奴婢给小娘抬过来。” 内屋的小耳房里,女子雪白肌肤身姿窈窕,莲藕似的手臂轻轻将头上的玉簪取下,就见如墨色绸缎的长发倾泻落在了她盈盈一尺的腰间。浴桶哗啦的水声,窈娘的脸上也多了些血色,此刻虽未施粉黛但却有了平日里未见的妩媚。 若是沈谦见到必然会于梦中的人联系在一起,白雪似的尖顶上一抹动人心魄的红,是他在梦里尝尽的甜意。 睡前窈娘还看了一遍琴谱,取下挂在一旁许久未弹的琴放在桌上,而后素手轻勾,粉嫩的指甲挑上弦,鸳儿在门口听到琴声探着头往里看去,灯下之人清新淡雅又似遗世独立般。 沈谦夜里归来,走在路上就隐隐听见了琴声,驻足在游廊外的花园片刻眼里多了些难以察觉的柔软,而后才隐匿在夜色里。 青松见他脸色和煦,还以为是朝堂上的烦心事得到了缓解,笑道:“大人这是有喜事?” 沈谦听罢脸色冷却下来,定神看了他一眼,虽未说话,可上位者的压迫感让人窒息,青松忙出去给他端水来,闭嘴不言。 因着白天在佛堂看过那道伏起的山峦,握过柔软腰肢的缘故,夜里虽寒他却没由来地升起一团燥热的火气。 脑海里一直浮现窈娘的玲珑身姿,辗转难眠终于睡着,可就连梦里他也是眉头紧锁,浑身上下仿若被火烧般难受。 梦里那山峰幻化为圆润莹白,玉般的双臂和双腿藤蔓似得紧紧缠绕着他,唯一残留的意志也在她娇艳欲滴的薄唇与欲语还休的眸子中,轰然倒塌。 美人如水,令人浮想联翩的挺翘也让他一阵酥麻忍不住轻咬那白皙的脖颈,娇软的身躯被他紧紧扣在手上,而后轻抬就将她放到双腿上。 梦中的窈娘格外大胆,双手主动搭在他的肩上,就像他是她唯一的解药,她的眼里含着情人间的丰腴甜蜜。 栀香腻玉,贴体熨肌,似乎在告诉他,佛渡人,他渡她。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因着还在年下不必早起去朝堂,倒是让他得以片刻休息。 一整夜的梦境都是迤逦,他已不记得在梦中是有多么荒唐,只是身上的寝衣服并不干爽,让他颇为不适。 起身换掉后,他穿着一身青色直裰外面套了乌色灰鼠毛做的大氅,推开门冷声道:“烧掉。” 青松先是一愣,而后眼珠怕是要瞪出来般忙低头称是。 林下神仙又一次堕入云雾中,只是这次他并不似先前那般惊愕恼恨自己,梦由心生若是不能抗拒,便由得如此安排罢。 世事翻云覆雨间,待到春暖时山东送回来了家书,说是孟丽娘的胎已稳定,叫家中莫要忧心。 沈老夫人高兴,提议要去敕建的大相国寺烧高香,点长明灯祈求上苍怜悯沈家,为沈循求一个嫡子来。 大相国寺在皇城外的金明池边,平日里只有皇室贵胄才能进入。若是皇室中人随意哪天都能出入,其他世族权贵只能提前给寺里约日子。 王氏是当家主母,自然早早地就接下了差事,定了二月初八的日子。 春意日渐浓,万物向阳生,连风也是和煦惹人醉。沈家老夫人带着王氏和郑氏,一应丫鬟婆子浩浩荡荡地前去。窈娘也在其中,这也全赖郑氏提了一句,说她平日礼佛诚心勤勉,去大相国寺见见菩萨也好。 红瓦琉璃,松柏长青,大相国寺比报恩寺宏伟肃穆许多,来往和尚僧人络绎,却静谧得听不见一丝响动。丫鬟婆子在厢房等候,只得窈娘搀扶着郑氏跟在沈老夫人和王氏身后,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上着台阶。 青烟缭绕,不同于报恩寺的清香,大相国寺里烧的是极其精美珍贵的檀香,满寺的台阶青草都浸透了这缕奢侈的禅意。 走上层层石阶,上了高台才见一座雄伟大殿伫立其中,打眼看去站在佛祖身前的男子也看了她一眼。 “三弟怎么也来了?”王氏惊讶道。 沈谦这才将眼神落到远处不看众人,淡淡答道:“我难道不能来?” ------------ 第34章 耳垂 王氏闻言心下一梗,不过沈谦性子冷淡她知道,且近来像是吃了火药似的回回都呛到自己身上来。这都收下焦尾琴了还在生自己的气,也忒不至于了些。 沈老夫人打了圆场,佯装训斥道:“你大嫂也没说你不能来,既然来了就陪我们烧柱香。” 沈谦颔首立于沈老夫人左侧,站在窈娘前面的位置。跨过了大殿的高槛才听他道:“今日过来原本是有公事,听到沙弥说母亲要过来,便特意在此等候。” 沈老夫人听罢心里熨烫不少,反手搭在王氏手腕上笑道:“原是如此,你有心了。” 大相国寺的香火盛,正殿高耸金佛百丈,窈娘站在殿内仰望看去,烟雾袅袅难遮蔽佛光普照,长明灯火却照得人心惶惶。 引路的小沙弥点燃香案前的三柱清香,而后恭恭敬敬地奉给沈老夫人道:“请施主敬香。” 沈老夫人虔诚接过清香,站在佛前闭目求着凡尘俗世的欲念,躬身三鞠才睁开眼将香火稳稳当当插进香炉之中。 而后本该是轮到沈谦上香,但他侧过身,手上做了个请势:“大嫂,二嫂请。” 时下士大夫明面上都是不信佛道,只信儒家,但人心的欲望与畏惧并非那些鸿蒙书本能抚慰的,就连皇上也要祭天求得庇佑,因此不少人暗地里还是折腰叩首于佛前。 小沙弥是知道沈谦的,见他如此只当未见。 窈娘自然是不必上香了的,等王氏二人过来一行人便往后殿走去,明黄的罗帐层层叠叠,尽头就见一名身披红袈裟的和尚拨着白玉做的菩提静默在门口候着。 走近后,沈老夫人才轻声道:“玄真大师。” 玄真睁开眼道了声佛号,而后回礼道:“老夫人来了,住持师兄还在闭关清修尚不见香客,还请夫人莫要怪罪。” 这话虽是解释却也令人说不出怪罪来,毕竟大相国寺的主持玄净法师年事已高,就算皇上来了也不一定能见到。如此这些年代他出来见香客的就是坐下弟子多些,今日若非沈家平日里香油钱给得足,连玄真也不一定出面来。 沈老夫人自然顺着话道:“大师言重了。” 王氏察觉手腕被婆母轻轻一捏,忙将袖中的木盒呈上道:“这是我家老夫人给贵寺添的香油,还请玄真大师收下。” 玄真接过又道了声:“阿弥陀佛,施主心善。” 窈娘在众人后面忍不住抬眼看了一眼,却撞进了那双晦暗幽深的眸子之中。窈娘慌忙将头往下埋藏得更深了些,沈谦神色自若,见那白皙的脖颈又入了眼帘,本要往别处挪去的眼神忍不住停留。 沈老夫人添了香油自然要去厢房暂且歇息,谁知郑氏轻声说道:“孟小娘方才还未敬香,不如给佛祖敬过后再回厢房。” 因着她平日礼佛的缘故,沈老夫人也当她是与郑氏一样的性子,孟家的身份想必是未到过大相国寺的,便点了头道:“既如此你便去吧,若你有心便为二夫人求几本经书回去谢她。” “是。”窈娘垂眸答道。 沈谦这才出声道:“我还有差事,就先走一步了。” “正事要紧。”沈老夫人道。 目送了三人离去,四下只剩沈谦与自己,窈娘低着头贝齿不自觉地轻咬朱唇,一抹浅红让沈谦想到了那场落痕之梦。而栀子的清香与寺庙里的檀香混在一起,让他呼吸加重了些,明明是梦却如此真实。 正当此时,窈娘却往后退了半步福身,低声道:“三老爷恕罪,妾先去敬香了。” 是了,再真实也都是梦境,现实里的窈娘慎微克制,哪里会那般放肆。 鼻息间最后一缕清香弥散,沈谦看着窈娘的身影隐匿在明黄幔帐之中,他步履也跟着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窈娘听见他跟上来的声音,脚步停顿下来而后侧过身靠近梁柱道:“三老爷先请。” 沈谦看着她被头发髻上的白玉簪触碰的那抹明黄,伸出手不紧不慢地替她掀开,他袖间皆是被浸透的檀香味瞬间将她笼罩住。 “佛家有云,众生平等,在此不必讲这些虚礼。”沈谦面色依旧,只是声音不似从前那般冷淡道。 繁重束缚的规矩,也是要分人分事的。 窈娘见他手依旧掀着罗帐的姿势,不敢矫情忙往前走了两步道:“多谢三老爷。” 二人依旧一前一后走着,一个心中忐忑,一个佯装镇定。 金身裹塑的佛像太高太远,窈娘抬头竟连它的模样也觉得模糊,在佛前洒扫的小沙弥见她是与沈谦一路,自然不敢怠慢,忙上前点了香给她道:“女施主请。” 窈娘谢过这才按着规矩跪拜,她心里记挂着给郑氏带经书的事,敬香后便问道:“请问小师傅,寺里何处能求经书?” 小沙弥指了指台阶下道:“女施主下了高台,往右边走见到知客堂找知客僧求经书即可。” “多谢。” 沈谦见窈娘站在台阶上看着底下八十一节台阶,自顾自地抿了薄唇。 “走吧。”沈谦唇角带着些笑意,接着说道:“求了经书还要再上来,可别耽误了。” 窈娘颔首,扶着一旁的玉石雕扶手慢慢往下行,沈谦在她身旁与她一同慢行。 女子脚步慢,她又有些怕高,走得极缓。见她的脸色渐渐微红,朱唇微张,连呼吸都格外小心,沈谦只觉通身的燥热,他慌忙顺着她的眼神往下看,沉声道:“莫要看下面,只管顾好脚下。” 窈娘轻轻“嗯”了一声,就像拂过他脸颊的发丝,轻柔细腻让他喉咙发涩:“你跟在我后面。” 她惊诧抬眸就见沈谦的已走到自己眼前,松蓝的锦缎在她身前一步一步走得慢又沉稳,青丝束于白玉冠中,那是通体清透的和田玉,自然与自己头上普通料子不同,每走一步都在发着温润的光。 沈谦为她挡了惊心动魄的视线,下台阶就比上台阶快了许多,到了平坦的青石板上,窈娘驻足停留本想道谢,却听沈谦道:“走吧,去求经书。” “三老爷不是还有事吗?妾自己去找知客僧也无碍的。”窈娘轻声道。 沈谦幽深如古井的双眸里竟然有了一丝温柔,窈娘慌忙低下头,只留耳廓升起的红晕道出了女子的心思。 而沈谦站在自己身前,莫名袭来的一股压迫感更让她本就不算平稳的心更加慌乱。 这幅模样如一只受惊的白兔,让他的心情感觉到了一丝愉悦。 “你可有好好练习广陵散?”沈谦忽然问道。 窈娘忙点头答道:“妾有弹奏。” “嗯。”说罢他忍住用手摸她红得似血的耳垂荒诞念头,只用余光轻轻扫过。 ------------ 第35章 软香 窈娘只觉得耳边一阵酥酥麻麻,再回过神时见他已离自己五步有余,忙快步跟了上去。 二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如今走在一起也是一路安静。 知客堂外的海棠开得极好,沈谦站在树下道:“你在此处等我。” “可是……”窈娘正欲说话,就听头上传来他清隽的声音:“这里花开得好,你只管在此赏花等我。” 不容拒绝的语气,让她忙听话点头道:“妾听三老爷的。” 她说完又觉得似乎有些暧昧不清的语境,偷睨了一眼沈谦想悄悄看他的神色,却见他转身得极快让她未瞧自己。 沈谦哪里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心里暗哂她平常伪装得厉害,其实内里胆子倒是大。 待他离去之后,窈娘才平缓了心情,站在树下观赏满目的海棠花。 借梅风流,染尽胭脂,沈谦在堂内望去就见一幅美人赏花图,红花映衬下她白净的脸颊也像是涂了层粉脂凝膏,既淡雅又多娇竟然皆在同一人身上,他本是肃穆俊朗的脸上却添了几分温柔。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见沈谦就带了两本经书出来,一本《无量寿经》一本《华严经》都是平日里常见的。 窈娘忙接过道谢:“多谢三老爷。” “大相国寺的海棠树已有百余年之久,可觉得不错?”沈谦问道。 “妾觉得很美。”窈娘低头答道。 沈谦看着她雪白的脖颈,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上的虎口,声音平静无波澜:“的确很美。” 窈娘见沈谦并不带她离去,反倒是朝海棠林深处走去,忙问道:“三老爷可是要赏花?” 清风拂过,欲坠的花瓣落到她的发间,沈谦见白玉上的一抹红晕,只觉得脸上发烫,还好窈娘并未看见。 “顺着这片花林走上去就是厢房。”沈谦冷着脸强压脑海里浮现令他血脉喷张的画面,梦中那抹红晕不在坚硬的发簪上,而在雪白柔软间。 窈娘只觉得他似乎又恢复了冰冷的气韵,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说话。 竟然这么怕自己,沈谦想起她刚入府时的情景,垂眸不语。 两人一路走着都不再说话,气氛是说不出的怪哉,唯林中娇蕊在风中低声微颤,却也是大气不敢喘。 花林的路却不似大殿那般急陡,但皆是微微上坡的路,窈娘到最后十丈路时还是没有控制住呼吸。 一声娇喘浮在耳边,而后便再听不到。窈娘偷偷看着他的背影,应该是没听到吧…… “前面就是厢房,我就送你到此处。”沈谦忽而停顿脚步,窈娘毫无防备地触碰到他挺拔的背脊。 后背的温热软糯猝不及防,让他身下再忍不住多了丝异样。 窈娘并不知道沈谦此刻的变化,只慌忙地退了两步,却不想未站稳整个人后仰了去。 她轻声惊呼,而后身子撞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中,幽深的眸子里带着担忧,他有力的手臂一只紧扣她的肩,一只则握在她的腰间,发间的红晕随着她的动作落到地上。 软玉娇香在怀,沈谦却不敢多做停留,将窈娘扶正后便立即松开了她的身子。 腰间还残留他的温热,窈娘的双颊红透到耳下,定定站在一旁低着头深吸了几口气才道:“多谢……三老爷。” 沈谦只颔首点了头,目光却并不停在她的身上,依旧是水波不兴般的声音:“告辞。” “是。”窈娘忙福身行礼。 树林之中,遮遮掩掩的晦暗不明在树枝与红花中并不显眼,除了阵阵春风并无人得知。 待到她到了厢房就见沈老夫人已歇息好了,众人簇拥着就要回府。 王氏见窈娘手上拿着经书满意道:“你倒是实诚,真去给二夫人求来了。” 知客堂的东西,可不是跪在地上就能求来的,若是不捐些功德什么也带不走。 沈老夫人从王氏手中接过经书看了看,倒是普通经书不过也难为了她,遂度对郑氏道:“这是她一片诚心,你便收下吧。” 郑氏这才接过,而后对窈娘道:“你有心了。” 窈娘忙福身道:“妾自当尽心。” 回去的路并非从大殿高台原路返回,众人沿着海棠林一路观景一路下山去。这路虽窈娘又有了一遍,可还是觉得甚是美丽。 沈谦回到户部就见内侍来传让他入宫,从上月十六开印后,户部因要提前备好每年西北桃花汛的赈灾粮,又忙了好一阵。 桃花汛由来已久,尤其自关外到山西壶口一带绵延数百里,百姓到了二月底就四处偷生长避,待到四月才归乡。 前几日他上了奏折,与其每年备汛不如将黄河两岸地势低洼的人户迁出来,只是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归根结底都在银子上,两岸据户部在档的人户有上千,每户人口按五人来算也有万余人。搬迁安置的房屋和田地还需从户部出,这样一来,怕是要搭三五年桃花汛的赈灾银,也颇费地方官员的力,如此百余年来一直搁置。 今日他去大相国寺也是因为里面一个僧人就是前些年从壶口一路化缘入玉京,听了他的见闻,沈谦觉得此事并非想象中那么困难。 弘德自册封为太子起就励志成为明君,但毕竟年少称帝,自然也会有倦怠之时。 可沈谦一直紧追其后鞭策督促,有大臣如此倒是让他也不好意思说出累的话来。 二人议完了事,弘德看着沈谦眼下淡淡乌青关怀道:“沈卿这阵子着实辛苦了。” 沈谦眉头一挑,果然听到弘德的下文:“长宁有喜欢的男儿,朕准备说服了太后就给她赐婚。沈卿今后也不必再为她做挡箭牌了,若是卿……” “皇上,臣未有娶妻打算。”沈谦答道。 纸包不住火,王氏先前找的瘦马在恩客面前喝醉了酒,欢好时调笑之话隐隐传了出来,弘德这才听了些关于沈谦不喜女色的风言风语。 沈家人丁不旺,若是沈谦这脉因政事折了,但是他这个做皇帝不对了,更何况他总觉得沈谦近几个月总爱摩挲虎口,不知何事让他心乱紧张。 弘德苦口婆心道:“若怀兄,身为男儿妻还是要娶的。” 若怀便是沈谦的字,二人在江南时他就这样称呼沈谦,后来成了皇帝就不好再叫了。 沈谦忙起身道:“皇上折煞臣了。” 见弘德的脸色依旧带着一分探询和关怀,沈谦又添了句:“若时机到了,臣必定成婚。” 往日提到此他都是严词拒绝,今日的话却软了许多,看来的确有心上人了,弘德眼里闪过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 ------------ 第36章 春暖 玉京三月,草长莺飞。窈娘虽不必守着佛堂,但因着帮郑氏抄经的缘故,隔几日总是要过去在佛前香案上供奉抄好的经文。天气暖和后众人身上都换成上了春衣,唯独郑氏每日都要披一件斗篷在身上,只要有风过境就是一阵咳嗽。 “二夫人可是觉得冷?”窈娘还未进门就听到了令人心颤的咳声。 郑氏见她来将手上的帕子放进袖中,又顺了口气这才道:“老毛病了,不碍事。” 这些日子渐渐的窈娘与郑氏也熟稔了些,见她最近气色的确好些,忙快慰道:“前些日子去大相国寺还听老夫人提起说二老爷约莫年末就要回玉京了,二夫人今年可要将养好身子呢,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郑氏听罢非但未见喜色,见窈娘有些踌躇,淡笑道:“我这身子,我自己心里清楚,怕是就这样了。” 她这一身也没有那个本事当娘了,窈娘只以为她是为了子嗣一事上感伤,想说那怀孕的小娘生的孩子照样也是要叫郑氏母亲的,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自然是不妥。 “我知道你是想宽慰我,你的心意我领了。”说罢,郑氏走上前点燃三柱香,双目阖上,面容皆是诚心,而后将清香插在香炉中道:“二房还能有孩子,可见上苍垂怜,我已是感恩。” 窈娘总觉得这话说得有些怪异,只要沈二老爷身子没有问题,二房早晚会有孩子的。 “二夫人礼佛心诚,佛祖自然庇佑。”窈娘按捺心中疑惑,轻声说道。 郑氏低声笑了笑道:“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佛堂的清香让人心中愈发安定,窈娘跪在玉佛下,心却飘到了大相国寺的海棠林中。 自那日后就显少在家中看到沈谦的人影,偶尔见到大老爷也是步履匆匆,约莫朝堂上又是有什么大事。她好似听到鸳儿从外面回来听到说是陕西迁了好些人离乡,世人都讲究一个落叶归根,这些时日玉京城不少人都在骂三老爷,说是他欺灭人欲。 世人对沈谦的刻板印象就是一个无欲的清冷之人,如今冠上欺灭人欲的罪名,足以让人深信。 沈谦并不理会当下的评语,前阵子还亲自去了一趟陕西。不同于京城官员出巡的排场,他甚至低调得只带青松一个随从。 两人骑着快马一路急驰,不过四日就到了壶口。一开始不少官员还只当迁人是朝廷的一阵风,吹过也就罢了,后来见沈谦日夜兼程亲自守在堤口时才不敢敷衍。 迁移的人户大多往甘肃人烟稀少的地方安置,户部要发放的银两也在安置地一应发放。沈谦在陕西稍停了几日就连夜往甘肃赶,雷霆手腕与迅雷之势不过一月就将此事办得妥帖。 可即便如此,当下对他的风评依然是好坏参半。 花意正浓,沈府花园大栽种的花木也多,不论四时皆有美景。此时正是杏花繁茂,桃花娇艳的时节,春日葱郁,窈娘每日回静思院都会从花林中过,一览其中秀美。 杏花疏影,杨柳迷离,沈谦一身玄色直裰带着千里而来的风尘仆仆回来时,见到花影中的人,满目的清洌都散了些。 窈娘见得他回来,微愣片刻后忙回过神来,才想起问安道:“三老爷安。” 沈谦颔首回应,见她站在花下拘谨,又上前两步问道:“这些日子家中可还好?” 家中自然是好,窈娘应道:“好。” 听得她惜字如金,沈谦的眼神稍稍在她的发髻上停顿,一缕并不安分的发丝从玉钗中偷跑出来,在春风中摇曳,如羽毛般抚过他的胸口。 “你可还好?”大抵是许久未见的缘故,他竟然脱口问出了心中所想。 窈娘闻之一滞,低头讪讪道:“妾也好。” 沈谦脱口而出后心里也是一滞,余光看着她微红的耳廓,不敢去探究她的心思。 轻“嗯”了一声,又见远处有婆子来扫落花,这才冷声道:“如此甚好。” 窈娘见他要走,侧过身子往旁边避让。 经过她时,沈谦觉得那阵清甜淡雅的栀子香好似比往日更馥郁了些,也更让人心意缭乱。 他忙抛开脑海杂念,依旧冷着万年寒冰似的脸从她身前经过时莫名想到一句诗:“有花堪折直须折。” 松鹤院里,王氏正在一旁拿着一张画像亲自撑着给沈老夫人过目。 “母亲觉得这个姑娘相貌可好?”王氏小心打量她的脸色道。 与王氏多年的婆媳,自然是知道王氏的脾性,沈老夫人看了一眼身旁的陈嬷嬷,让她接过画像,而后才拉着王氏的手道:“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你这是准备给循儿再纳一个?” 既然沈老夫人主动点穿了此事,王氏接过话道:“真是什么也逃不过母亲的法眼,这是我娘家表妹的女儿名唤月柔,虽说是出了五服的亲戚,但两家也时常往来,我表妹性子好人也和善,她亲自教养的女儿自然不会有差。” 见沈老夫人脸上并非允准的神色,她又接着说道:“月柔人如其名,长得娇美人也温柔,循儿和他媳妇都是性子急的,媳妇想着月柔倒能平衡些不是。” “若说好性儿的人,循儿院子里不是还有个泥菩萨一样的?”沈老夫人也是前几日才知道子吟的事,又见窈娘确实是听话乖觉,心里对她也有几分怜悯。 提到窈娘王氏就头疼,如今只当是闲散养在家里的一张嘴罢了,佯装恼恨道:“那孟小娘虽说是不作妖的,可和循儿大抵是八字不合,这缘分就是扣不上呢。” 沈谦还未进院,就有机灵的小丫鬟跑进来禀告,沈老夫人一听忙示意王氏歇了话,王氏也知道沈谦最是不喜自己儿子沉溺女色,当下便让陈嬷嬷将画像收了起来。 见屋里的人神色皆不算平静,沈谦面色如常问了安道:“母亲安,儿子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沈老夫人干巴巴地说道。 竟有一种暗里做错事怕被发现的错觉,想到自己才是府里的老祖宗,沈老夫人清了清嗓子道:“这些日子去那些山沟中可受苦了吧。” 沈谦神色冷肃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儿子为皇上分忧解民生疾苦,不敢说苦。” 沈老夫人听到“皇上”二字,这话传到她的耳朵里就成了“为了皇上,不敢说苦”。 约莫四十被京中妇人嘲笑她老蚌怀珠的辛酸再一次涌上心头,沈老夫人垂眸叹道:“不苦就好。” 沈谦眉头微蹙,径直往一旁惯坐的椅子四平八稳地坐着。 本来是春风和煦,忽得刮了一阵冷风来。 ------------ 第37章 佛子 沈谦扫眼从屋里众人脸上过,王氏与她身后的王嬷嬷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唯有陈嬷嬷见他看自己忙低下头,袖中还隆起画轴似的模样。 “你袖中的美人图掉了。”沈谦冷声对她说道。 陈嬷嬷另一只手往袖里一摸,看着寒如冰川般幽深眸子,忙掏出画卷笑道:“哎哟,三老爷好眼力,这是家中亲戚的画像。” 沈谦余光看着王氏紧掐的手,眉头微微动了动,冷声道:“哦?这是要给大郎纳妾了?” 王氏哂笑了笑道:“三弟误会了,循儿如今正用功呢,这是我表妹的女儿,正是初长成,想让我留意着给她说门好亲事。” 说罢还怕沈谦不相信,亲自打开画轴拿到他面前。依旧是美人赏花,可远没有他心中的画面生动有趣。 沈谦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看着画上的字道:“丁未年十三,如今也才十四,还未及笄未免太小了些。” “九月就及笄了,如今相看正合适。”王氏忙答道。 “唔。”沈谦似笑非笑看了王氏一眼,思忖片刻道:“等她及笄大郎那边孩子约莫也落地,送过去正好。” 沈老夫人心里原本也是想着多子多福,此时脸上带的笑也真切不少。 “哎哟,既然三弟这样说,我就替循儿谢过了。”王氏不可置信道,声音也跟着亮堂了些。 “大郎在峦平做得确实不错。”沈谦肯定道。 峦平紧邻河道又是三江分流之地,因沈循平日把守仔细,抓了几个盐商私下犯盐的现行,给公孙贺一党又添了一道罪证,连弘德也私下夸过他做事踏实。 只是如今这些话肯定是不能讲明的,但王氏和沈老夫人听到沈谦夸他,恨不得当即就立刻赶到峦平县衙摆两桌席面庆贺。 “全靠三弟教导有方!”王氏心里高兴,好听话也不要钱似的直往外冒。 沈谦冷然道:“大嫂过誉了。大郎的若能兼顾好公务和家事,我也不愿苛责他。只是大嫂替大郎挑选心仪之人,还是要合他心意才好。” 王氏确实是想着年下把窈娘一同送去山东,若还是不得儿子喜欢,就在那里照顾自己的孙儿也好。 如今听得沈谦这般说,她心下也多了思量,万一又触怒儿子,让他又做什么不好举动岂不是好心办坏事。 王氏笑道:“多谢三弟提醒。” 沈谦颔首淡笑,而后起身道:“儿子一路风尘,就先回去了。” “去吧。”沈老夫人道。 一身玄衣,长身而立,就见背影也是清冷孤傲。王氏心里高兴忙吩咐王嬷嬷道:“快去吩咐厨房给三老爷多做些补品送去,这一趟公差人都熬瘦了!” 王嬷嬷从小就跟在她身边伺候,几十年如一日自然知道自家夫人的心,笑着应道:“奴婢知道,夫人放心。” 就算不去吩咐,厨房的人也精着呢,早就上去巴结了。 沈谦沐浴更衣后,乌发悉数用一根墨绿发带系上,月白的衣袖在风中摆动,温润如蟾宫之月,萧萧如林下之风。 青松在旁小心偷偷看了一眼,大人真乃仙人。 可沈谦到底是要食人间烟火的,如今看着满桌滋补佳品和一盅鹿鞭温酒,脸上尽是冷意。 “大人可要用饭?”青松问道。 沈谦颔首,随意吃了两口清淡可口的菜就停了筷,一盅热酒半滴也未沾。 见青松一脸可惜的模样,沈谦道:“若觉得可惜你不妨试试?” 他哪里敢吃,这些东西若皆下肚,想必这一夜都不必睡了,忙插浑打科道:“小的可不敢用。” “退回厨房吧,告诉她们做太多了,下次莫要这样。”沈谦道。 佛堂夜里并无人,沈谦本是为了消食故而随处走走,却不想走到了门前。他推开门就见玉佛在烛火中透着朦胧光晕,而蒲团上的人吓得瘫软跪坐一脸惊愕的看着她。 “三老爷安。”她丁香似的小舌还打着颤,说出的话也跟着带了微喘娇咛,却不忘规矩给自己问安。 沈谦刻意忽略了那暧昧不明的声色,理了理衣摆坐在一旁蒲团上轻声道:“我只是随意走走,可是吓到你了?” 窈娘忙摇摇头,可他的眼神太亮,好似看穿了她的内心,又逼得她点了点头。 “为何现下还在此处?”他语气虽听不出变化,遣词却不比往日冷了。 “妾今日答应了二夫人要替她念九九八十一遍心经,还没念完……”窈娘垂眸道。 本以为她这般隐忍心里是有些成算的人,可愈发接触的久就觉得她是如此老实。在窈娘看不到的地方,沈谦的双手交叠在膝前,轻轻摩挲着。 门外的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他缱绻在馥郁清香中好半晌才起身道:“原来如此,那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窈娘便见他摆起的衣袂与飞扬的发带渐渐消失在黑夜里。 夜风吹落一地的落花,窗棂半掩之下,沈谦看着玉瓶上的杏花若有所思,桌上的烛火映在他的侧脸上,也似乎多了些暧昧不明。 窈娘已是许久没有再梦到那名如沈谦般清冷卓然的僧人了,可今夜她梦见自己依旧在那间禅房里,与那佛子对坐。 往日梦里从未将他的面容看得如此真切,眼下她陡然惊醒,那星目剑眉挺拔轮廓以及看着她半是悲悯半是清冷的目光。 不是沈谦还能是谁! 窈娘醒来紧抓着床褥,她还记得有一遭梦里自己非要缠着他,还褪去罗裙露出一片雪白来,真是……放浪形骸。 而那梦里,他一心只念着扰得她心烦的经文,玉指修长却只抚摸拨弄手上的菩提。 她气急之下竟然伸出手掀起他的衣摆而后极尽放肆,终于他睁眼了,眼里不仅有寒意还有道不明的无奈。 她的雪白与挑逗在他的眼里视若无睹,经不起一点波澜。可他睁开眼后,她却生了恶念,亲自将雪山上的一抹娇红送到了他的唇边。 轻轻软软让她极致颤栗,他的清冷也跟着她的炙热化作一汪碧水清泉。她玉藕似的手臂将他搂在怀中,而他却将她一手抬到双腿上。 情到浓时,她还在他耳边吐着热气,在他光洁的玉背上打着圈儿。 窈娘一颗心都在自己的脑海闪过的画面中变得急促起来,她竟然在梦里勾引了沈谦…… ------------ 第38章 踏青 春日里玉京人都要去山里踏青登高,今年因着沈家即将降世的两个孩子,沈老夫人做主要去京郊玉皇山登高祈福。 报恩寺就坐落在玉皇山下,郑氏十五那日才去上过香,不愿再奔波走动请窈娘替她前去。她这是老毛病了,沈老夫人也未曾怪罪。 王氏知道婆母爱热闹,特意选了朝廷沐休的日子,玉皇山自三月三上巳节就办了庙会,到今日还是人海如流。沈谦一身松蓝直裰与沈诚打马在前,沈老夫人与王氏一辆马车,窈娘独自一人跟着几个婆子坐在后面的车里。 进山路算不得平坦,一路车马颠簸,跋涉两个时辰,终至玉皇山半腰处,但见古道绵长,层峦叠嶂,满目皆是绿荫苍翠。 正是快到了午时,马车停在半腰处一间小院旁,窈娘下了车就觉得颇为特别,好似由古寺改建般,门上的匾额写着三字“仲秋院”,大门敞开正对着池塘里还矗立了一尊佛像在其中。站在门口的中年男子一身既白色圆领的袍衫,眉眼含笑,对着沈老夫人作揖道:“许久未见老夫人,不知身子可安泰?” 沈老夫人笑着答应,又寒暄道:“我有几年不曾来了,难为秋掌柜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他在食斋开在玉皇山腰就是为了迎送往来的富贵人家,毕竟若是普通人家出来踏青自然是带着青团、面饼随意凑合一顿,能进食肆吃饭的人家也非富即贵他自不敢忘记。 秋掌柜看着向一旁的沈家兄弟作揖道:“大老爷安、三老爷安。” 进了院子才明白其中的精妙,先是过了一览无余的水榭池塘,而后是江南园林似的假山飞瀑,再经绿意掩映的一曲回廊才窥见小院的本身,原是一间素食斋。 窈娘跟在王氏后面迈着小碎步,因着来时的路有些曲折,马车并不软和,双腿只觉得像是在云上行走似的。沈谦见她下马车时的动作就知道了,再看她竟和几个婆子挤在一个马车还有什么不明白。 “今日的厢房可还够?”沈谦问道。 王氏一早就吩咐好了,秋掌柜忙道:“大人放心,贵府一早就定了四间。” 下人有地方睡的,这四间房自然算上了窈娘,沈谦听罢颔首道:“一会儿还请秋掌柜派人送些热水到厢房。” 一路车马劳顿,自然要用热水解乏,秋掌柜自然明白,忙答道:“大人放心,都备好了。” 午饭是在小院的凉亭用的,山水之间,柳上闻莺,秋掌柜还特地备了六盆桃花盆景摆在周围香几上,好听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哄得沈老夫人眉开眼笑。 一桌子的佳肴虽都是素食做的,但样子却做成了鸡鸭鱼的模样,尤其是沈老夫人面前的樱桃煎素鸡,黄豆烩素鱼,生动亦精致。 “哎哟,这可是都是素的?”沈老夫人笑问道。 秋掌柜脸上不无得意道:“自然是,都是豆干做的,不过色泽口感与真的也差不多了。” 窈娘自然是不能上桌的,仍旧站在王氏身后等着她唤自己布菜,见沈老夫人食指大动,王氏忙低声道:“快去给老夫人布菜。” 窈娘自然听话,上前端了瓷盘就用一旁的筷子给沈老夫人夹了一筷子素鸡。 “嗯,果然不错。”沈老夫人细细品尝一口而后点头道,又对窈娘道:“你去给你家大夫人也添上。” 秋掌柜最是会察言观色,见众人要用饭了自然是不再打扰,行了礼就悄悄退了出去。 谁知窈娘刚给王氏夹了菜,就见沈谦眸光微冷道:“一旁坐下,莫要走来走去。” 窈娘以为自己是哪里没做好,低头不敢说话,王氏是知道沈谦自然不喜欢吃饭时有人伺候,今日也是太久没一桌吃饭忘记了他的性子,忙指了一旁的凳子道:“你且坐吧。” “是。” 那位置在沈谦的位置旁,窈娘小心翼翼只敢坐半个凳,沈谦扫了一眼不再说话。 坐在凳上后,她已软绵的双腿这才暂得片刻舒缓,素斋的味道自然是好,她只吃了自己面前的一道的春笋炒素肉却足以窥见这间食斋的手艺。 食不言,寝不语,待到众人用过饭漱了口,秋掌柜已带着小厮来上茶。 顿时满亭之中馥郁兰香。沈诚深吸一口气只觉浑身通泰:“这才几日,雨前龙井就已让你窨制了兰香,秋掌柜果然兵贵神速。” 秋掌柜笑道:“大老爷过誉了,只因老家在西湖边上有几亩茶地,炒茶制茶比旁人快些。” 沈诚听罢直点头,他最喜雨前龙井,当年沈谦还在江南时,每年都要托人给他送几斤回玉京。窨花的手艺需得天分和熟能生巧,若是稍有不慎这金贵的春茶就算是废了。 茶叙过后,沈老夫人脸上已露了疲态,王氏知道这是到了每日午歇的时辰了,转头问道:“不知厢房可在何处?” “就在前面桃林。”这也是看在了沈谦的面子上,秋掌柜算准了今日休沐自然是为了迁就朝廷做官之人,咬着牙将自己最好的地方献了出来。 沈谦淡笑道:“秋掌柜有心了。” 一行人走在桃林之中,满地落英缤纷,赏心悦目,纵使是有些困意的沈老夫人也提了些神来。窈娘反倒觉得沈府的杏林虽小巧些但景致也是差不多的。 “下午登高母亲可去?”沈谦忽而问道。 沈老夫人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年轻人去罢。” 她不去,王氏自然不去。 沈谦颔首,听着身后细碎的脚步声道:“今日这茶甚好,用过满口余香,秋掌柜可否卖些茶给我?” 沈诚素来好茶,私下常自诩玉京陆羽,方才就想问的,又听秋掌柜的意思怕是不太多,也就不好再提。现下听沈谦问起,自然也来了兴致。 “这兰花龙井今年就做了两罐,既然沈大人喜欢……我便送给大人。”秋掌柜有些忍痛割爱的模样。 沈诚知道自己弟弟并非这个意思,忙解释道:“秋掌柜误会了,我三弟可不是这个意思,不如一会儿我随你去瞧瞧你的茶。” 窨花的手艺,他也想请教一二。 秋掌柜福灵心至,闻音之意:“都说大老爷是玉京陆公,能得大老爷指点,我自是荣幸。” 窈娘回了房间粗使得婆子抬了桶热水进来道:“贵客可要洗脚解乏?” “多谢,我自己来吧。”窈娘打发了婆子一吊钱后,舒舒服服泡了脚,双腿的酸痛这才稍稍缓解了些。 小歇片刻,她推门望去沈老夫人和王氏约莫还没起身,房门紧闭才想起沈谦在桃林说过下午要去登高,打眼望去就见桃林有一身影,站在花下好似刻意在等她。 虽知道不妥,可双腿却不听使唤朝那身影走过去。 沈谦见她站在门口许久才似下定了决心朝自己走来,唇角勾起笑意道:“你来了。” 他似乎知道自己会来,窈娘脸上泛起红晕,恰似人面桃花相映红。 ------------ 第39章 腿软 沈谦见她脸上的红晕竟比桃花还娇艳几分,窈娘只觉头顶传来轻声的闷笑。 “腿还疼?”沈谦问道。 窈娘摇了摇头:“不疼了。” 松蓝色的锦缎浮起流光,随即向前走去,而后才听他道:“既然不疼了,那我带你去山顶瞧瞧。” 山顶……窈娘看着自己的双脚,又好似有些疼了。 好似看透她所想,沈谦循序渐进,话里也像是放了蛊惑人心的蜜糖:“不是答应了二嫂,要替她登高祈福吗?” “妾答应二夫人,自然要做到。”窈娘眼里流露坚毅的神色,倒是让沈谦别过头露出了笑意,而后转身往前。 窈娘的步子又缓又小,跟在沈谦的大步渐渐落了好几丈的距离。 “中午没吃饱?” 桃林中传来他清冷无波的声音让窈娘想起初见时在他面前饿晕,有些窘迫道:“没……妾不是饿。” 沈谦回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桃林之中只有他们二人,春风拂过还带着铅华落花。 “既如此为何不让我慢些走?” 窈娘看着他眼眸深邃,好似在责怪她一般,忙解释道:“妾不敢耽搁三老爷。” “既是一同爬山登高,自然不会责怪你耽搁。”沈谦淡淡道。 二人一路无话,却又像是千言万语都在徐徐的步行之中。 出了院门,沈谦并未走大多数人走的那条山道,而是带着窈娘从小院旁的羊肠小道走去。 “这条路虽不好走,却更近些。”沈谦解释道。 窈娘先前并未到过玉皇山,自然是不知道路的,她只以为沈谦避开人群是不想被人打扰,现下听到他的解释,哪里敢置喙,只颔首答是。 倒是乖觉,沈谦示意她走自己的前面,窈娘惊愕道:“妾不敢。” “此路虽近却不好走,若是你在我后面摔到了,可不是耽搁我的脚程?”沈谦带着几分无奈却隐藏在清冽语气之中。 窈娘这才逾矩走到他身前,沈谦与她只隔了三节石阶的距离,抬眸之间就能看见她随着脚步摇曳的身姿。 那轻翘的柔软让他想到荒诞梦里曾坐在他腿上的温热,小道人迹罕至,四周都是巨树参天,除了飞鸟鸣唱,就只能听见她小声的喘息,而那声音足以让他沉溺在梦里,浮想联翩。沈谦慌忙别过眼神,不敢再看浮起的轻纱。 可上山自来吃力,窈娘爬的有些累却不敢歇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无奈身上没了力气双腿又起酸痛,她克制着的喘息也越来越重,连额间也起了一层薄汗。 正当她又懊恼自己方才的声音太大了些,就听见沈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去前面八角亭坐会儿。” 八角亭距离窈娘大约还有三十个石阶,窈娘咬着牙一鼓作气好不容易走到亭中,似历经千万磨难般露出莞尔一笑,与沈谦四目相对时才后知后觉收敛起笑意。 “坐吧。”沈谦脸上也浮现了笑意。 她从未见过笑着的玉面郎君,不禁有些恍惚,沈谦见她这般坐到她身旁的石凳上时,嘴角还带了些得意。 静默许久,沈谦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竹筒放到她面前道:“喝水吗?” 窈娘见他只有一个竹筒,哪里敢喝,摇头道:“多谢三老爷,妾不渴。” 沈谦并不理她,只从袖中又拿出一个竹筒拧开口子自顾自喝了口水,一阵风来倒是将她额间的汗吹散去,窈娘见石桌上的竹筒踌躇片刻还是握在手中轻啄小口。 朱唇微张,双眼朦胧,沈谦只觉得喉咙发干,忙收起余光的打量。 窈娘喝过了水,将竹筒拧紧放到沈谦面前谢道:“多谢三老爷。” 沈谦颔首,而后问道:“你进府半年了,习惯吗?” 习惯吗?窈娘怔了怔,好似从亲娘离去后她就没有想过这两个字。 见窈娘答不上来,沈谦了然道:“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若是旁人问起,窈娘不会回答。可此时山谷寂静,问她话的人是沈谦,柔软与清冷似细水流淌在她的心间,她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 谁知沈谦却不再说话,她也只看着山色沉默。 又过了许久,才听一旁的又已是往日的清冷:“走吧。” 窈娘双腿走得有些痛,站起身来时只觉得血脉不畅,险些摔了个踉跄。 再然后她就落进了他坚挺温热的怀中,他身上气息带了些佛手的味道,猛然扑面而来让她浑身发软,在他怀中的挣扎起身就好似故意只扭着身子却站不直。 窈娘心虚,抬眸看着沈谦的双眸,见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神色自若她才放下心来。 “三老爷,妾……妾腿软。”窈娘红着脸小声呢喃道。 沈谦眼眸幽深晦暗,而后将她抱起落到石凳上道:“那再坐会吧。” 怎敢再耽搁她的时间,窈娘忙伸出双手却不自觉勾住了他双肩,指尖还在他的脖颈摩挲。 沈谦抱着她的动作一滞,直觉她身上的栀子香要让他堕入云雾之中,怀中的人贝齿轻咬樱桃似的唇瓣看似带着怯,可双手却像是引诱,他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梦是真。 正当他恍惚时,怀中的人却如惊弓之鸟般,身子往他身上转来,挣扎着要落到地上去。 软香入怀,紧贴在他胸前,她的呼吸带着热气在他下颌喷洒,衣衫隔不住身体的温热,两心交缠覆在一起,避无可避的阵阵酥麻让他握在她窈窕腰肢和玉腿上的双手不禁紧了紧。 窈娘吃痛轻咛一声,更像是梦境里震人心魄的颤栗娇声,此刻不仅是沈谦,她自己的双腿也更软绵,半靠在沈谦的肩前,薄唇贴着他的下颌半点力气也无。 他垂眸看着怀里的人儿,呼吸之间皆是缱绻旖旎,她耳垂红似石榴,让他忍不住想像梦中那般含在口中,脑海里的浮想联翩让他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异样,而后他轻咬舌尖暂得片刻清明,将怀中的人轻抬到石桌上。 “若是吃力就再休息会儿。”沈谦喉咙滚动,声音却发着干。 窈娘慌忙点头,不敢再说话。 今日又是她冒昧了,低着头不敢看沈谦的神色,就怕她觉得自己是轻浮女子。 ------------ 第40章 别动 见窈娘双手紧紧握成拳,还红着脸偷偷打量自己,沈谦眉宇微微上挑看不出是喜怒。 他知道她心中所想,故意沉着脸背过身看着满山的苍翠欲滴。 窈娘双颊遏制不住的绯红,默了许久才佯装淡定瓮声瓮气说道:“三老爷,妾唐突了。” “嗯,我知你的本意。”沈谦冷声道。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她的本意既可以是无意之举也可以是欲迎还拒。窈娘的脖颈也红透了,石凳的冰冷也盖不住浑身的热气,她慌忙摇头解释道:“妾不是故意的。” 她耳边的碎发落在脖颈上扫着她发痒,正要整理,却听沈谦道:“我知道你绝非故意。” 不知为何她听出了他的挪揄,明明是清冷的声音却在她的耳朵里流淌着一丝笑意。 好像越解释,越苍白无力,“不是的,妾不是。”窈娘语无伦次道。 忽而沈谦的手将她脖颈的碎发撩了起来,轻声问道:“难道是故意?” 窈娘毫无防备,他的指腹虽未贴到她的肌肤上,但那温热她能感受到,心里一声轰然,而后轻颤道:“不是……” 沈谦的好似真的只是帮他理碎发般,修长手指并未多做停留。 “走吧。” “嗯。”窈娘抖动着睫毛,忙并拢这双腿试探着要跳下石桌,一双玉足摇晃,微风拂过裙摆敛起波浪,窈娘身上的栀子清香荡得他心神趔趄,眼神飘忽。 腰间被他的大手覆盖,突然的触碰让窈娘瞪圆了眼,旋即双脚落在地上。 沈谦只觉得她极瘦弱,可不知为何腰间纤细柔软,他不敢用力紧握,怕那一尺细腰被他折断。 “多谢三老爷。”窈娘低头谢道,红了的耳廓让他看出她在极力掩藏此刻的慌乱。 山间春意正浓,枝叶婆娑让人心生躁动,似有若无的暧昧飘渺在亭间,沈谦幽深眼眸凝视着她,声音却依旧冷淡:“不必客气。” 见他面容冷峻,侧身站在一旁,窈娘福了福身依旧走到了前面。 此处离山顶不远,往上瞧不过百十石阶,二人依旧隔着三步距离,沈谦看着她步履慌乱,沉声道:“走慢些也无妨。” 窈娘听他这般说,又因双腿实在软绵这才放缓了步子,虽一路无言可她的脑海皆是方才在凉亭中的场景,暗恼自己方才为何如此莽撞,竟敢在他身上乱蹭一通。 越是往上走,山风就越猛烈。 待到行至山巅,只有零星几人在观景台上。疾风吹得衣衫紧贴薄肌,面前人的玲珑窈窕被他一览无余。而那人却浑然不觉,还因走得累了些扶着一旁的树枝微弯着背脊缓了一阵,沈谦站在她身侧道:“不舒服?” “妾没事。”窈娘直起身子看了看四周问道:“不知是在何处祈福?” 还记挂着郑氏的交待,不敢马虎。 沈谦目光落到绵延起伏的山峦与波涛翻涌的白云之中,淡声道:“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一路艰难才遇这般美景,你不仔细欣赏,竟还挂着旁人的吩咐,看来着实是太慎微了些。” 见他一语道破她的心境,窈娘心神收敛答道:“二夫人交待的事情,妾不敢马虎。” 沈谦无奈笑了笑道:“登高祈福只是玉京的习俗罢了,你怀揣着二嫂的交待上山来,便是祈福了。” 原来如此,窈娘羞赫道:“妾知道了。” 偶有几人走来与沈谦打了照面,恭敬作揖唤道:“尚书大人”。 沈谦颔首点头,来人见窈娘站在他一旁,面容姣好,身资绰约都当是他藏娇的红颜。 窥见旁人眼里的探究之意,窈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如此反应在旁人看来这反倒像是做实他们所想一般,而明明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沈谦什么也不辩解。过了半晌再有人大着胆子问时,他才道:“这是家中晚辈。” 旁人这才明白,这是带家中晚辈来登高了,一时只当沈大人虽在朝堂是冷面修罗可私下对家人倒是好呢。 窈娘听到他的话,垂下的眸子微微发着涩,除了娘亲她何曾还有过家人。 未见风起云涌,云雾忽而变得绯红,藏在山谷中的日光才渐渐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原已西沉成今日的余晖。 “落霞难得,不如抬头一观?” 他的声音好似染了暖阳余温,让窈娘心里暖了几分。 抬头才见漫天红霞染透层林,她不禁叹道:“原来玉京附近还有这般美景。” “玉京城揽天地之繁盛,享四海之精华,名胜之地数不胜数,将来带你再看看别处。”沈谦道。 将来二字于窈娘而言是没有轮廓的词,她从小就习惯每日在嫡母和嫡姐手下讨得一席安宁,如今到沈家来日子虽说尚且过得去,可依旧是不敢想今后如何的。 她往日不能做主自己的一切,如今也不能,将来亦是不能,可沈谦的话却让她的脸上多了向往之色,原来将来就是下一次他带她观赏美景之时。 “多谢三老爷。”窈娘感激道。 沈谦见她脸上的神采变幻,淡淡掀起眼帘:“若你想学琴,我也可教你。” 她的手势章法皆未入流,因此只能成调,不能成曲。 窈娘愣了愣,低声问道:“可以吗?” “若你想,自是可以。” 窈娘只当他是随口一说,只因她知道世事若真是她想即可,她今日定然是和娘亲在一起温情欢喜或是嫁给一个尚可的郎君,过着舒心的日子。 沈谦并未注意她一瞬的失落,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答应了,两人看着落霞不再言语,心里却各有各的思量。 渐渐有人趁着天色尚亮陆续下山,见沈谦也站起身来,窈娘忙要起身却因双腿酸软站的不稳当,还好沈谦在一旁将她托起,他的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隔着两层衣衫也能让她感受到暖意。 回去依旧走的是原路,可下山的每一步都让窈娘的双腿受尽颠簸,倒是比上山更不易些。 他从未与女子一起登高过,自然是不知道女子娇弱,只当是窈娘太瘦弱的缘故。 心里对自己带她上山起了愧疚,低声问道:“可要我背你?” “不……不用。”怎敢让沈谦背自己,窈娘忙拒绝道。 沈谦看了一眼天色才道:“如今时辰不早了,若是我不背你回去,难道今夜你我二人就在这山林之中过夜?” 他刻意在几个关窍之词停顿,窈娘见天色的确慢慢沉下这才颔首道:“妾僭越了。” 沈谦唇角勾起,弯下身子道:“上来。” 她双手像在梦中那般搂住他的脖颈,不同于梦中的是沈谦双手握在她的大腿上,而她的软绵之处贴着他的背脊,明明隔着衣衫触觉却那么强烈。 沈谦在她靠近自己时就后悔了,先前那阵馨香扑鼻与美人玉腕还能让他克制心神,可后背的摩挲却让他眼眸晦暗,阻隔在两人身上的衣衫仿若无物,梦中她也曾玉肌贴背,娇蕊轻拂他身上的每一寸角落。 她一路克制着自己的呼吸,还小心地将头往外偏了偏,沈谦只觉得她的发髻扰得他的耳畔酥痒,强压心里的燥热,喉咙一滚沉声道:“别动。” ------------ 第41章 清白 那句从发干的喉咙间挤出来的话,不再清冷只余暗哑,带着微不可察的情欲。 窈娘未经人世,听不出其中的意味深长,只当是自己动静太大惹得沈谦恼怒,忙乖乖将头搭在沈谦的左肩不敢再动。 感受到身上的人安定下来,沈谦才缓过一口气问道:“你身上可是涂了香粉?” 这是他又一次问他,窈娘记得先前沈谦说她的香粉太浓了些。 可……窈娘莫名道:“妾从不涂香粉,三老爷或许闻错了?” 闻错了吗?沈谦并不觉得,不论是梦里还是此刻,她身上都是同样的栀子香,让他闻之心神荡漾。他也曾暗里去花园中闻了栀子的香味,可并不会像窈娘身上的香让他有异样的感觉。 “或是我闻错了。”沈谦道。 窈娘咬着嘴唇犹豫,半晌才大着胆子道:“三老爷可是爱香?妾闻到您身上的佛手香了。” 佛手?沈谦眉头一挑,他哪里有什么佛手香。心里生了一个荒诞念头,也许他们之间命运自由安排。 他颔首答道:“或许是染上了些。” 佛手只供奉在寺庙中,可……他不是信佛吗?为何会沾染上这气息。 心里的疑惑被他身上的温热化开,过了许久窈娘怕自己的头总是压在他的左肩,会让他不舒服,踌躇片刻又稍稍仰了身子将头放到他的右肩去。 沈谦只觉背上的柔软又勾得他呼吸加重,好在已到八角亭外他慌忙将她当下得片刻喘息。 窈娘看着他脸上微红,连呼吸也急了些,有些不好意思道:“可是妾太重了?” “不重,正好。” 正好是什么意思?窈娘暗自思量才明白,许是三老爷说得隐晦,自己还是太重了些。 沈谦见她笑得勉强,只当是害羞的缘故,毕竟时下女子崇尚宋时之风,以婉约窈窕为美。 见天色似乎又暗了几分,窈娘忙道:“三老爷,妾自己走吧。” “上来。” 他的话说的越是简洁,就越让人心里生出畏惧,窈娘自然也不例外,忙扑到他的背上,像是迫不及待般。 二人一路无话,但山林之中却暗流涌动,若是旁人瞧见只会当他们是一对恩爱璧人。 窈娘看着台阶渐渐变少,山下的小院由远至近,搭在沈谦身上的手不自觉紧握,想出言提醒沈谦却又贪恋他身上的佛手香,她竟然有些不舍。 眼下紧握的双手尽收在他的眼里,这条羊肠古道他走了这些年从未觉得像今日这般竟这么快就到了山下。 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叹,而后手腕还能感受他喉结的颤动。 “就到这儿可好?”沈谦轻声问道。 窈娘心里划过一丝失落,点了点头道:“好,妾多谢三老爷。” 回去的路上沈谦走在她的前面,两人隔了三四丈的距离,直到进了院门有小厮迎上来道:“沈大人回来了,方才贵府老夫人还在问呢。” 沈谦倒是淡定从容,窈娘却心里一紧,自己和沈谦单独出去登高,还耽搁了几个时辰,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看着沈谦沉稳的背影才生出一些坦荡来,过了游廊才听得他低声在拐角处说道:“别担心,你我今日本就清白……不是吗?” 窈娘想着自己落到他怀里的胡乱蹭了一遭,有些不自然道:“是。” “你觉得不清白?”沈谦语气带着寻究,好似不解问道。 是她自己的心不清白,窈娘抿着唇慌忙摇头不敢再说话。 过了许久,进了桃林之中,天光已暗了大半,沈谦才顿足看着她,带着一丝笑意低声道:“看来你的确觉得不清白了。” 他的话让窈娘不觉往后退了半步,不偏不倚靠在一株桃花树前,一道身影想她走来,将她笼罩在淡淡佛手气息之中,热气在她耳畔萦绕发痒,一股酥麻肆虐到她的全身上下,心噗通直跳,双颊越来越热,她再不敢动分毫。 沈谦的目光落到她红透的耳垂上,深深吸了一口馥郁的栀子香,沉声道:“你为何会这般觉得?” 窈娘心间淡淡发酸,原来只有自己会有这些情愫在心中。 “妾不觉得。”她赶紧否认道。 “嗯,那便走吧。”沈谦再说话时已神色冷肃,端方自持。 看着窈娘的脸色渐渐变冷,他才迈出步子走在前面,不清白吗?他也觉得…… 沈老夫人见人回来,只问了沈谦累不累,便让他回房间歇息了。 他离去时候,眼神从窈娘脸上掠过,看似平淡无波。 沈老夫人却留了窈娘在房里,待到人皆离去后才状似无意般问道:“你今日怎的和三老爷一起去登高了?” “回老夫人,二夫人嘱咐妾替她登高祈福,妾是在出院门时遇着的三老爷。”窈娘说的皆是真话,沈老夫人自然也听得出来。 沈谦一直是持重的性子,规矩方圆刻在骨子里,她不仅不担心还觉得忒没人情味了些。只是窈娘虽说看着安分,但孟家老爷的做派却不算好,她担心万一有什么不矩的事情惹得家门不净。 “原是如此,你也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就要回府,可别耽搁了。”沈老夫人道。 窈娘忙称是,待回到房中独自坐在桌前,她才慢慢放下心来,而那句如实回答的话也让她想起了沈谦问的话,他们之间自然是清白的。 隔房的三叔和侄儿的妾室,若是有什么不清白,被礼教人言辱骂的是她,被赶出府的人也是她。 她什么都明白,也知道要清醒克制,可是不知为何在闻到他身上的佛手香味后,心神就愈发的不宁起来,总想着贴到他的身上去。 被自己的想法惊吓住,忙念了三遍静心经压住了心里的邪念,若是被沈谦窥见自己这些阴暗无耻欲念,自己真是活不下去了。 直到泡在浴桶中被热气冲散情绪,她才觉得踏实了些。 沈谦住的房间与窈娘对面坐落,中间隔了一个天井,他担心她是否因被沈老夫人留下答话而心神不宁,到了二更天才恍惚入梦。 月夜朦胧,她踏月而来,纤纤玉指推开了他的房门。 他目光微动,好似期盼她的到来,已等候许久:“你来了。” ------------ 第42章 奸臣 她在梦里自来都是大胆的,软腰如蛇缠在他的身上,双手环着他的颈脖,他亦是情动忍不住搂住他的腰肢,随后相拥而吻,唇齿如灵蛇轻挑,半是勾半是应让他心痒难耐。 窗外下个一场急雨,从腹间升起的欲望与温热皆掩盖在春夜里的潮湿中,他一把将她扯到自己的身下,怀里的人轻轻颤抖看似怯可玉腿却环在他的腰间。 她笑得放肆,可他却爱看她这副模样,他用尽全力来让她这急风骤雨中笑得更欢快些。 醒来时沈谦眼里还带着一丝残留的情欲,她太磨人了些。 辰时一行人用过了早饭,收拾妥当后才启程回府。依旧是坐来时的车,可不同的是车上多添置了层软垫,虽说路上仍是颠簸却比来时好受了许多。 “五牛,可是那食斋布置上的?”王嬷嬷掀了半截帘子问驾马车的小厮。 五牛笑道:“嬷嬷果然是能掐会算,昨日下晌秋掌柜亲自送来的软垫,连小的这车把势上也绑了一层哩!” 昨日的一应安排皆是托了三老爷的福,众人心里都是明白的。 王嬷嬷“哎哟”道:“你这小子也捡了个便宜。” 五牛嘿嘿一笑道:“嬷嬷你说,世人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若有朝一日我也能给三老爷驾车是不是也算七品老爷了?” “呸!你这浑小子倒是不知天高地厚!”王嬷嬷笑骂道。 马车里另几个婆子皆是哄笑。 快要入城时,只听的一阵吵闹,窈娘顺着王嬷嬷撩开的一角车帘望过去,竟有不少人聚在了路两旁。人群中传来一声带头的叫声:“奸臣沈谦!草菅人命!” 窈娘吓了一跳,一旁的几个婆子也是惊慌失措。 她竖着耳朵细听,人群里的骂声还有其他,但都是一样的意思,不外乎是骂沈谦灭族杀人和害人流离失所之语。 骑在马背上的沈谦面色如常,浑不在意的扫过人群中带头的几人,冷肃的气势倒是让不少人讪讪不敢在出声。 他心中暗忖,若是平素上朝下朝的路上也就罢了,特意在今日寻事自然是知道他与家人一道,今日起事的背后之人是在有意挑衅与警告。 “三弟小心,今日之事必有蹊跷。”沈诚见他脸色渐渐发冷,忙出言提醒。 沈谦颔首道:“是我连累大家了。” “一家人不说这些。”沈诚道,朝堂上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 王氏在马车里忙也是心里害怕,沈老夫人倒是镇定沉声道:“慌什么,他们兄弟俩人都在还怕这些刁民不成?” 沈谦她才不担心,她担心的是自己的主君,平日里也没沾上什么光,今日还无辜受了沈谦的牵连。 城门口的守兵倒是机警,听到了喧哗声带着刀戟跑来喝退了人群。 自古民不与官斗,可今日却是不同,不知是谁闹了句“仗势欺人,鱼肉百姓”引得不少人附和。 守兵里为首的校尉认出了沈谦忙拱手道:“请沈大人示下,这些人……” 人群因这话渐渐安静下来,沈谦扫眼从人群望去,而后冷声道:“方才带头闹的几个是自己站出来,还是要本官亲自点?” 自然是没人出来的,沈谦冷笑道:“既如此那带头之人的前后左右四人皆连坐押入地牢罢了。” 窈娘听得他这般说,眉头不自觉微蹙,难道在他心中人命真如草芥? 沈谦话音刚落,就见人群中同室操戈,不过片刻五个带头闹事之人就被推出人潮。 那校尉见沈谦示意,忙大手一挥将人带了出去,本是在风口浪尖的人不过两句话就平息了这场闹剧,眼下好整以暇地提着马缰入了城。 窈娘这才明白,原来他方才是算准了人性的自私与利已。而所谓奸臣,她不知沈谦是不是,她只知道他深受当今皇帝器重,学识渊博且精通音律,身在高位却持重端方,还屡次救她……这样的人,怎会是奸臣呢? 马车在沈府外停下,窈娘下车就见沈谦骑马离去的身影和沈诚一脸担忧的模样。 见王氏扶着沈老夫人下了车,窈娘跟在后面,经过方才的事众人哪里还有心思说话,俱是满目冷肃。 将沈老夫人送回松鹤院,窈娘去郑氏院子的路上就见她搭着嬷嬷的手走了来。 “二夫人安,妾昨日已替二夫人登高祈福。” 郑氏咳嗽了两声才缓了一口气道:“辛苦你了。” 见郑氏还要去松鹤院,窈娘忙出言提醒将回来遇到的事情附耳讲了大概。 郑氏听罢也是惊愕,而后念了声佛号道:“既如此我晚些再过去问安,昨日你娘家来人说要请你回去一趟,你嫡母病了。” 窈娘愣了愣,李氏不论真病假病让她回去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郑氏见她发愣,只当是她担心王氏不让她回门,宽慰道:“大夫人向来识大体通人情,你嫡母生病她自然会允准你回去的。” “是,多谢二夫人。”窈娘颔首道。 果然如郑氏所言,王氏听了窈娘来请示,自然是允准她回娘家。 孟家老爷虽有些难以置评,但李氏在玉京夫人口中的名声是周全的,当初她心里不愿与孟家结亲,可还是有平日走的近的夫人来当了说客。 知道窈娘素来是稳妥懂事的,王氏自然也不苛刻。 “少夫人不在玉京,如今你嫡母跟前也就你一个女儿,我自然允准你回去侍疾,也不拘今日就回,待你嫡母好些了再回来。”王氏道。 窈娘谢道:“多谢夫人。” 见王嬷嬷在门外点了头,才又道:“我派人挑了些补品,你也一应带回去。” “妾替母亲多谢夫人。”窈娘道。 已快到午时,窈娘用过了午饭才带着莺儿出府。 沈谦进宫把城门的一场闹剧与弘德回禀后,就去了京兆府大牢亲自提审那五名带头闹事之人,不用细想就知道是公孙贺一党的手笔,自去岁在报恩寺未中他的美人计后,两边明里暗里的都给对方下了不少绊子。 回户部的路上老远就看到沈府的马车,见马车的模样他只当是替王氏出门办事的嬷嬷,本不想理会可今日到底是牵连了大房,他知道王氏脾性,便停马在一旁等着马车过来。 “三老爷。”五牛忙下车行礼道。 沈谦颔首,就见莺儿跳下马车而后扶着窈娘款款走了过来。 ------------ 第43章 瘦马 沈谦身上还带着一股煞人的寒气,窈娘觉得脖颈一凉,规规矩矩福身道:“三老爷安。” “嗯,这是去何处?”沈谦冷声问道,言下之意好似又在责备她太跳脱。 窈娘想到先前梦里因太跳脱被他用戒尺打了一整日,双手一哆嗦往袖中藏了藏道:“嫡母病了,妾回娘家侍疾。” 听得这话,除夕那夜窈娘脸上的泪珠好似还在眼前,沈谦沉声道:“若是严重就派人到户部寻我,我替你嫡母请太医看看。” “妾替母亲多谢三老爷。”窈娘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心里感激道:“想来是不严重的。” 若是严重早就收到孟丽娘回京的信了。 待沈谦打马离去,马车才继续行驶,车轱辘转了快一个时辰才缓缓停在了孟府偏门。 是嫂子纪氏在外面迎她,见窈娘来笑道:“二妹妹回来了,母亲一早就盼着呢。” 窈娘垂眸道:“劳烦母亲久等,大夫人听闻母亲病了让我带了好些补品送来。” “亲家夫人费心了。”纪氏忙安排了人帮着五牛卸了小半车的礼。 待到了李氏的院子,将窈娘送进了屋时,纪氏才小声道:“委屈二妹妹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窈娘只当是李氏又要给自己下什么软刀子,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莺儿还未进屋就被门外的嬷嬷请去了喝茶歇息,见小丫鬟在廊下煎药的确是生病模样,遂只当是李氏要与窈娘说体己话。 进了门外屋未见人影,纪氏欲言又止看了她一眼就引着她绕进了碧纱橱。 碧纱橱自然不会是李氏养病的地方,窈娘伫足道:“母亲不是病了吗?” 纪氏面色犹豫,态度和软:“二妹妹进去就知道了。” 见窈娘不为所动,纪氏沉声道:“母亲等了许久了,二妹妹莫要为难嫂子。” 她自然是知道纪氏这个媳妇难做的,皱眉道:“我不是为难嫂子,是忽然想起还有一事要吩咐驾马车的小厮。” “原始如此,嫂子差人帮妹妹跑一遭就是。”纪氏松了口气道。 “方才在路上遇到了沈家三老爷让那小厮夜里去户部接他,劳嫂子一会提醒他,千万莫要忘了,否则三老爷怕是要怪罪。”窈娘忧心忡忡道。 纪氏应下道:“二妹妹放心,嫂子亲自去提醒。” 沈谦的名头自然是足够唬人的,纪氏并未料到窈娘敢用他的名头来骗自己。 李氏坐在绣塌上,隔断座屏旁站着一个陌生的妇人,约莫三十岁的年纪,虽穿衣打扮中规中矩的模样,可身姿婀娜双颊带着媚意。 “母亲安,听闻母亲生病不知身子可还好?”窈娘道。 纪氏见李氏对自己摆了摆手,忙退去了外面。 窈娘眉头微蹙,直觉这次与往日不同。 “你大姐姐寄了家书来,先看看吧。” 桌上的信早已准备好,窈娘拿过一看,惊愕道:“碧柳竟……” 李氏冷哼道:“以为她是安分的,没想到是个狐媚性子,趁着主子有孕竟然动了歪心思。” 她早就知道碧柳是个心气高的,爬沈循的床不过是迟早的事。 “丽娘这遭差点就……”李氏顺了口气才道:“还好上天保佑,姑爷这次也得力,当即就发卖了那贱蹄子,否则不知你大姐姐每日如何膈应。” “大少爷对少夫人自然是好的。”窈娘说罢又看了后面几页信,不过是青小娘争宠,沈循要停她的避子汤之类的琐事。 最后的话让窈娘如置冰窖,是想让窈娘主动请愿速去山东照顾她。 见窈娘看完了信,李氏才叹道:“你大姐姐思念你,你也莫要辜负她才好。” “是。妾明白。”窈娘强稳了心神道。 李氏这才有了笑意,温声道:“你自小就是好孩子,最是懂事。”亲自将手上白玉镯套进了窈娘的手腕上,又道:“你面容姣好,性子也温和,倒是不知道为何姑爷会不喜欢。” 她本光洁的手腕上一沉,低头道:“是女儿无福。” “什么有福没福的,今后莫要说这话。我特意请了陶娘子来教你,你学好这些笼络郎君的手段,今后好帮你大姐姐分忧。”李氏拉着她的手道。 陶娘子这才走了过来,娇声娇气的吴侬软语给窈娘问安道:“见过二姑娘,承蒙孟夫人信得过奴家,二姑娘只管放心,奴家自然倾囊以授。” 她这般做派窈娘岂不知李氏究竟是何意,本以为最坏的结果莫过于直接打晕自己绑去山东,不曾想是这样肮脏龌龊的手段,忙往后退了半步却被李氏强按了手心道:“我是你母亲,所作所为自然是为了你好。” 陶娘子上前搂住窈娘的腰肢,也不知为何她竟浑身一软,哪里还有力气挣脱。 李氏见状,递了一个眼风给陶娘子,理了理衣裳才转身离去。 “姑娘放心,奴家是扬州来的,玉京城的事一概不知,出了这个门就忘的一干二净。”陶娘子宽慰道。 扬州自然是调教瘦马倌人的地方,她什么样的烈性女子没见过,像窈娘这样的深闺女子自然也知道如何说教。 “姑娘肌肤如雪,天生就是好姿色,这身姿也曼妙,为何还会让郎君不喜,姑娘可细想过?”她自顾自说道。 见窈娘低头不答,只当她是害羞,一手从窈娘盈盈一握的腰肢往下轻抚道:“时下女子以瘦为美,可男子喜欢的不仅是窈窕还有丰腴,姑娘天生好姿色,脸娇腰瘦乳肥臀丰,若是学个一招半式的,保管郎君再离不得你。” 这些话听得窈娘脸色红透如熟虾,好似句句都在辱骂她不守妇道,她忙挣脱陶娘子的手道:“还请娘子慎言。” 陶娘子却笑道:“噫!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姑娘天生的好皮囊如今正好做人妾室,就莫要再害羞了。” “我虽为妾,确实正经官家小姐,我母亲若是知道你在我面前说这些话,自然是要赶你走的!”窈娘朗声道。 李氏自然是在外面里屋听着,见窈娘这般说眉宇间皆是冷意,明明是一个爬床的贱人生下来的贱种,现在说什么假正经,既然敬酒不吃那就休怪她赐一杯罚酒了。 到时候再让陶娘子给她解了药,什么都学会了。 ------------ 第44章 含樱 纪氏心里怀着畏惧,果然亲自去了马棚找五牛道:“二妹妹有事脱不开身,特意让我来提醒小哥一句,莫要忘了去户部接你家三老爷。” 五牛先觉得莫名其妙,而后想起好似来时路上是听到三老爷说过去找他,只当是孟夫人的病确实严重,哪里敢耽搁,忙谢过纪氏道:“多谢少夫人跑一遭,小的这就去户部。” 纪氏颔首笑道:“客气了。” 给内阁大人驾车的好歹也算是七品官,自家夫君还在翰林院辛苦编书,她不敢怠慢。 这厢陶娘子见窈娘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暗恨此番前来只当是教些魅惑人的手段,并未带些让窈娘听话的药来,正当一时无解时,李氏推门而入,满脸怒气:“罢了,我只当你是听话的,看来你如今进了沈家翅膀也硬了,倒是有了自己的主意。” 窈娘见门被推开,这才缓过了气道:“母亲恕罪,陶娘子教的东西实乃有辱门第,女儿不能学。” “什么辱不辱的,我是你母亲,我同意你学的,旁人要打要骂,自然有我顶在你前面,我还会不护着你?”李氏眼里红润,脸上皆是慈母模样。 “母亲慎言,若是一朝被沈家知道,反倒会连累大姐姐。”窈娘搬出了孟丽娘,倒是让李氏实心实意地落了泪。 “你大姐姐如今艰难,你若是不帮她,才会惹出姐妹不和的笑话。”李氏擦了擦脸上泪道。 正说话间,就见她房里的曹嬷嬷端了茶水点心进来道:“是奴婢的不是,二姑娘来了这么久也未上前伺候,还惹了夫人不快。” 这话明里暗里皆是在说窈娘忤逆嫡母,她听得出来却只当不知道:“嬷嬷言重了。” 李氏摆了摆手,无力道:“罢了,你们都出去,我们母女二人要好好谈谈心。” 曹嬷嬷听罢倒好了茶,忙带着陶娘子离去。 窈娘见陶娘子离去,这才缓了口气,态度和软了些道:“母亲的心意女儿自然明白,若是今后有机会侍奉大少爷,女儿自当勤勉,还请母亲莫要让女儿难做。” 李氏端起了茶轻拂了沫子,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才道:“我也是关心则乱,你虽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但我何曾苛刻了你,自小你们吃住就在一处,如今共事一夫孝顺公婆,这可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在玉京也称得上一段佳话。可我实在是担心你被姑爷不喜,将来可如何了得!” 窈娘垂头道:“大少爷厌恶了女儿,不如母亲给沈家求求情,放女儿去庵堂做姑子罢。” 李氏轻打了她的手腕道:“胡说!你这傻女儿,怎知道庵堂的辛苦,眼见着沈家三老爷迟早要做宰辅,姑爷也入了世,今后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临门一脚了母亲可不准你这样瞎想。” 窈娘的长睫如扇羽,光影落在半张脸上,看着摇摇欲坠。李氏也好奇为何姑爷会不喜欢,轻叹一声道:“罢了,不学就不学,你天生丽质姑爷迟早会动心的。” “是,多谢母亲体谅。”窈娘道,如此她才放下心来。 李氏拿起一块点心尝了尝,而后说道:“这是你父亲送回来的高山雾茶,你品品味道可好,回去的时候也帮我带给亲家太太尝尝。” “是。”窈娘不敢多想,端起茶盏浅抿了小口道:“女儿不懂茶道,但闻着此茶甚香,必然是极好的。” 李氏笑道:“既然你喜欢,一会儿我让曹嬷嬷多给你装两罐。” 又闲聊了两句李氏才道:“你就在此休息,一会儿早早用了晚饭,我让你哥哥护送你回去可好?” 窈娘只当她这是与自己各退了一步,颔首道:“听母亲安排。” 又过了约莫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她只觉得有些燥热,脸上也烫的厉害,扯了衣袖扇风却觉得半点作用也无,反倒是更热了些。 沈谦听人说家里的小厮来寻他,忙放下手上的笔快步前去。 五牛将纪氏的话原封不动说了一遍,讪讪道:“小的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孟家夫人要请太医的意思。” 自然不是,沈谦往房梁看了一眼而后才上了马车道:“送我去孟府。” 五牛心里纳闷却不敢多问,这是三老爷头一遭坐他驾的车,他哪里敢马虎,一路小心谨慎慢行。 “走快些。” 车帘后传来一道冷意,五牛忙挥了一鞭不敢耽搁。 快到孟家时又听沈谦让他停下,而后只见他下了马不知从何处飞身下了一男子,得了沈谦的吩咐又飞身离去。 五牛微微张起嘴,眼里皆是惊吓,待到沈谦冷眼看向他,忙道:“小的什么也没看见,小的什么都知道。” “嗯。”沈谦说罢便径直上了车。 马车停在路旁等了一会儿就见那男子抱着窈娘从屋檐飞身落下,男子目不斜视将窈娘放进马车而后凭空消失。 “走。” 听得沈谦的声音传来,五牛忙问道:“可是回府?” “户部外的灯笼巷。” 原是去三老爷在户部歇息的地方,朝廷二品大员皆是一部之堂官,朝廷体恤在衙门附近都安置了公房以供平常休息。 窈娘正难耐时就见一黑衣男子从窗棂闯进,她还未来得及出声叫人就被他一掌劈晕,可终究是重了药,即使晕了过去可她脸上仍是难受的模样。 沈谦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她此刻半是清明半是昏沉,只觉得一身的滚烫贴到了凉丝丝的清泉中得了片刻的缓解,她哪里舍得放手,本就已将衣袖蹭到了胳膊上,此刻的玉白藕节悉数缠在了沈谦肩上。 “你清醒些。”沈谦在她耳边轻声道。 窈娘哪里听得进去,耳畔的气息也成了她要抓住的清凉,滚烫朱唇微张而后将那片清凉含在口中,内里灵蛇似的丁香花蕊此刻无师自通紧紧吮吸着清甜。 沈谦鼻息之间皆是馥郁栀香,薄唇被她一举攻入,他脑海里闪过了梦中的画面,却轻轻挣脱她的渴求。 “再快些!”沈谦冷声道。 ------------ 第45章 欲坠 五牛听了沈谦的吩咐一筹莫展,如今玉京城正是人多的时辰,他已经用尽了全力了,硬着头皮道:“三老爷现下人多,小的已经是尽力了。” 车外人声鼎沸,沈谦掀起车帘一角看去,也是无奈暗恼。可身上的人儿却不安分,勾长了脖子就将那灵蛇送到了自己唇角,还算是乖觉起先只是在他的唇边摸索,而后探到入口便要撬动开,他怕她弄疼自己忙妥协让她进了其中。 只是相拥而吻她怎会满意,扭动着更难耐的身子在他的衣衫上想要寻求解药,本来放她手上的双手被她磨蹭到了那双饱满软绵上,而她好似感受到他手指的温热,更加躁动不安,他一双手就这样摘到了世上最柔软的蜜桃。 “窈娘,你清醒些。”沈谦将自己的手挪开,身上的人不耐的皱眉浑然不听他的话。 五牛狠狠拉停了飞驰的快马,一边擦汗一边道:“三老爷,可是此处?” 沈谦抱着窈娘,从车上跳下道:“等着。”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五牛仍是老实地拴好马当坐在门口石阶上等着。 往日只觉得这处小院还不如清思院大,可今日沈谦却觉得从院外进到屋中的距离太长了些。 窈娘红透着脸胡乱摩挲着他的衣衫,沈谦将她放到塌上,压着声道:“冷静些!” 窈娘被他的声音吓到,明明是在一团火海中挣扎如今却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一双杏仁似的眼无辜地看着沈谦,朱唇轻启:“三老爷。” 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焦热与躁动快将她淹没,沈谦端起一杯清茶往她娇艳欲滴的唇中送去。 窈娘似酒逢甘霖思绪暂得清明,可双手仍是绵软半靠在榻上轻咛:“三老爷救救妾……” 救……沈谦眉头轻挑。他如今已是清心凝神,虽渴望与她在现实中共赴梦境,可如今尚且是危墙之下,于他和窈娘都是万劫不复。 可如今双眼朦胧的窈娘又陷入了迷乱之中,李氏下的药极狠,再刚烈的女子也抵挡不过。 沈谦紧捏住她的下巴,正要将一壶茶水都悉数灌进她的口中,可窈娘却如藤萝缠枝般柔若无骨的双手扯着他的衣袖,而后绕着他的胳膊攀到他的身上。 身上的药劲如洪水猛兽折磨着她的心志,沈谦深吸一口气,偏过头并不理他。窈娘见他并不救自己,眼里含着泪在,在他的眼下一边哭泣一边磨蹭。 “三老爷……”窈娘轻唤。 这模样尽是撩拨魅惑,沈谦一直以来自诩清正,可如今却连柳下惠也当得艰难。 一壶清茶入了她的樱桃小口中,唇角到脖颈还洒了不少茶水,窈娘的神智又在身上的燥热中暂得些清明。 “我救不了你,你只能靠自己。”沈谦将她又放到榻上,冷声说道。 窈娘心里着急,见沈谦也没有办法,双膝紧闭交相磨蹭,颤抖着身子呜咽道:“可是妾不会……” “三老爷教教妾……可好?”窈娘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身躯,一双玉臂早已露出现下也是绯红,不难想象出这衣衫下是何等惹人怜爱。 教她……这样的事情他能如何教她? 沈谦看着榻上的人双腿从小心磨蹭,到微微张开露着小腿,衣裙零落,半褪衣领躺在他平日小歇的地方,咬着下唇看着自己…… 他低垂眼眸冷声问道:“你确定?” 窈娘绯红着脸眼媚如丝,无尽的渴望快将她折磨疯掉,娇吟道:“三老爷教妾……” 沈谦蹲在榻前用自己的大手覆在她的手上,带着她打着圈,如哄如劝道:“可明白了?” 可她却期待手上的温热紧贴着自己,窈娘含着泪反手握住他的手背,声音无助又慌乱,嘟嚷道:“不明白……” 沈谦抿唇,深吸一口气,她这副模样与梦中相似,只是梦里她是故作天真引诱他,如今是真的懵懂。 他挪开自己的手,轻抚着她的肩,安慰道:“你知道的。” 至少在沈循的书房曾看到过…… 窈娘只觉脑袋嗡嗡作响,身子不受控制胡乱交缠,一股温热还妥帖帮她将手放到了一处焦热的玉瓶口,带着她的指尖摩挲捻揉。 沈谦脸上也跟着发着热,屋里的也升腾起了春日的潮热来,窈娘浑身颤抖另一只手烦躁地扯了玉色小衣,露出藏在其后的雪白的栀子花来。 就如在梦中看到的一样,他克制了自己想摘得那清香花瓣的欲望,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窈娘额间的薄汗与泪珠混杂在一起,缓缓流淌到榻上,唇瓣翕张,发出低吟…… 屋内动静反反复复,栀香馥郁阵阵传到沈谦的鼻息,他脸色却格外沉重,待到全然安静后,他才推门上前。 窈娘安睡在梦中,脸上残留着泪痕,双颊绯红带着疲倦与满足。沈谦将一旁的薄被盖在她的身上。 本想出去,又怕她再有事,而后推开窗棂坐在书桌后,随手拿了一本书慢慢翻阅。 药劲过去,窈娘很快就醒了过来,睫毛如羽毛轻颤,茫然看着周遭,见沈谦平静地坐在椅子上,心里莫名觉得安定,而后回忆涌上心头,慌忙坐直身子。 扯落大半的小衣摇摇欲坠,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时,沈谦清冷的声音响起:“醒了?” 窈娘沉默无言,屋中又恢复寂静。脑海里全是自己的荒唐,心里慌乱如斯,一切都不是梦。 李氏给她下了药,是沈谦救了她。 “可好些了?”沈谦冷声道。 窈娘把脸埋到双膝上,轻轻点了点头。 “后面耳房有热水。” 窈娘再鼓起勇气抬头,可屋里哪里还有沈谦的影子。 擦拭了身上的黏腻,她羞愧得无地自容,虽说那些举动不是她的本意,可到底觉得羞愧见到沈谦。 且……在混沌之时,她还缠着让他教她如何自渎,正当她还在沉溺万千难为情的思绪时,门外响起那端方自持的声音:“收拾好了就出来。” 窈娘穿好了衣衫,整理好凌乱的发髻,这才低垂着头走出了沈谦的卧房。 “三老爷……”她不敢抬头,只觉得难堪。 “走吧。”沈谦的声音镇定自若,却似乎毫不在意她的难堪,让她心里的慌乱渐渐平息了些。 临到院门时,窈娘才后知后觉,这里并非是清思院,她几番犹豫还是问道:“三老爷,这是何处?” “这是我在户部上值歇息的地方。” 窈娘这才想起马车上恍惚听到他说的话,她记得……她吻了他…… ------------ 第46章 暗度 一身锦缎紫袍上还有自己胡乱抓捏过的印迹,看着眼前端正儒雅的背影,窈娘心里皆是愧意。 “三老爷。”她深吸一口气,轻唤道。 沈谦颔首,即使驻足也与她之间留了三步距离,合乎礼节:“怎么了?” 窈娘郑重其事福身道:“今日冒犯三老爷,是妾的错,妾认罚。” 未听到沈谦的声音,窈娘咽了咽嗓子,偷偷抬眼就见到他一双幽深肃穆的眼眸正好落到她的眼中。 “今日之事,非你的错,任何人也不能罚你。” 窈娘心中羞愧难当,听得他这番话想起自己自从进了沈府的门一直是端方朗正的三老爷救自己于水火,一时鼻酸落泪。 心里因多年缺乏关爱而裂开的口子,好似缓缓地在生长闭合。委屈与愧疚交织,她低声道:“三老爷,妾今日冲撞了三老爷。” 她记得他先前中药时即使不慎与自己唇齿相依也只是浅尝辄止,哪里像自己这般竟连邪念也控制不住。 见她如做错事的孩童,手足无措的模样让他心生怜爱,沈谦唇扬了扬:“那你想我怎么罚你?” 怎么罚......窈娘想着自己从小到大被罚的最多的就是抄写经书,眉头轻拧低声答道:“抄经书可以吗?” 话音刚落又觉得好像太轻了些,怕他觉得自己这是刻意挑容易得处罚,又添了句:“一千遍?” 沈谦本不想罚她,可听得她这般说好像若是自己不同意,她心里倒是过不去这个坎似的,点头道:“好,那便在佛堂诚心抄。” 窈娘见他同意,忙脆生生应道:“好,妾明日就开始抄。” 五牛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强压心里的疑惑,小心问道:“三老爷,可是要回府?” “你的丫鬟可还在孟府?”沈谦问道。 她这才想起莺儿自入府后就被人带去一旁,也不知现下如何。 “是,莺儿还在孟府。”窈娘忙道。 沈谦宽慰道:“不必担心,她能有什么事。”见天色已不早,吩咐五牛道:“你将孟小娘送到孟府接那丫鬟,不论多晚都要将她们送回去。” 见五牛忙不失迭地点头,他又冷声道:“今日之事,莫要多嘴。” 他警告人从不说后果,但任谁都知道,若是敢违逆他的意思,后果定是不可承受的代价。 “小的知道,三老爷放心。” 回去约莫半个时辰的路,五牛果真一句话也不多问,强压了心中的疑惑劝道自己,这次听三老爷的话,今后自然有出息。 到了孟府门前已是酉时,正是要用晚饭的时辰,五牛小声嘱咐道:“小娘不必下车,小的去和门房说。” 他不傻,自然也猜到了必然是孟小娘今日在娘家出事了,才会有下晌被三老爷带走的事。 门房的人见了五牛来,忙笑问道:“小哥可是来接二姑娘的?” “我是奉命来接孟小娘贴身丫鬟的。”五牛解释道。 孟府见不到窈娘的人,李氏锁了消息只让纪氏和曹嬷嬷带了几个心腹暗地里四处找人。门房一早就得了吩咐,若是沈府的人来接二姑娘必先将人稳住,即刻告知李氏。 可并无说来接丫鬟该如何处置,五牛见他面色犹豫,又道:“还请帮忙将那丫鬟唤出来,我就在这儿等着就成。” 门房一听忙道:“那就还请稍等片刻,我这就进去通传。” 李氏听说沈府的人来接丫鬟,只字不提接窈娘的事,心里只道怪哉,可沈府的人她自然不敢强留,左右思忖半晌才点了头,让人将莺儿送出去。 莺儿只当窈娘要走,忙挎着行李跟着引路的丫鬟离去。 见她来,五牛笑道:“莺儿姐姐快上马车,再不走就要宵禁了。” “小娘可在?”莺儿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车帘,见窈娘正坐在里面这才放下心来:“劳小娘久等了。” 马车缓缓离去,莺儿见窈娘的脸色不算好,小心问道:“可是亲家夫人的病情不太好?” 窈娘闻声点了点头道:“是呢,不过大夫开了药,稍加调理定会好的。” 见她脸上疲乏,莺儿只当她侍疾劳累的缘故,宽慰道:“小娘不必担忧,亲家夫人定会好转的。” “嗯,我想着明日起就去佛堂替母亲抄经祈福,这也算是尽孝了。”窈娘忧心道。 “小娘仁孝。”莺儿只觉得窈娘良善,毕竟孟家对她的确说不上好。 回了沈府已是酉时末,王氏见她回来随意问了两句,又听她说要抄经为嫡母祈福,自然是允准的。 “你倒是孝顺。”王氏不咸不淡道。 她是做正头娘子的,自然是知道庶子女之于正室就是心里的一根刺,李氏再怎么贤良也不会真心对她好。若是真的好,也不必丢到沈家来做妾,随意嫁一个门第稍低的人家做正室也能彰显嫡母的大度。 窈娘只当听不出来她的言下之意,低声温吞道:“嫡母抚育我一场,如今少夫人也不在,我自然尽孝。” 王氏眉宇抬了抬,当真是泥菩萨似的性子,忒好拿捏。 打发了窈娘离去,王氏才与一旁的王嬷嬷说话道:“李氏看来是有些手段,把庶女养成这样的性子。” 这话中不无对孟丽娘的考量,王嬷嬷与她一同长大自然是明白:“夫人放心,少夫人性子直率,与孟小娘不同呢。” 自然也是与李氏不同,王氏咂舌道:“罢了,做妾室安分守己也是好事。” 因着下午耽搁了许久,沈谦夜里才开始处理公务,直到亥时才休息。躺在窈娘睡过的榻上,脑海里全是她难耐的模样,他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却又想起她柔软的唇瓣曾触碰过,许是夜里安静,四下无人,心中压制许久的邪念悉数涌出,战胜了理智。 被褥还残留了她身上的栀香,他眉头微蹙,而后不自觉地用指腹摸了摸被窈娘意乱情迷时含在口中的薄唇,不知过了多久才进入了梦境。 梦境中的窈娘向来是大胆不拘的,但如今依旧像是中了媚药般缠着自己直呼热,而桌上那盏茶他知道,本该是给他喝的。 “你想我如何?”看着缠在自己身上的人,他冷声问道。 她听得他的话,眼里皆是笑意,晃得他心里乱:“反正这药本就是我给你喝的,你不喝那便我自己喝。我中了药就算是你也中了药,佛祖自然不会怪罪的。” 他听得朦朦胧胧并不明白,他为何会怕佛祖怪罪。 看着她这般模样,他忽然后悔今日没有遂了窈娘的意,一手将她抱起来背过自己,而后在她耳边呢喃道:“我来教你。” ------------ 第47章 梦中嗔 瓷白的肌肤在氤氲热潮里透着淡淡粉色,沈谦沉着脸将她的裙摆提了起来,修长的玉腿明晃晃的落在眼眸中。 窈娘回过头得意娇嗔他一眼,而后身上的衣衫半褪到臂弯。他敛眉勾唇,指腹从她的后颈开始打着圈,而后缓缓划过她光洁的玉背,不知不觉落到丁香色的系带上,而后轻轻一勾,轻而易举就将那结解开。 “怎么今夜不装假正经了?”梦里的窈娘实在大胆,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摆弄柔软。 他将温热的掌心慢慢挪到玲珑之上抚摸轻揉,嗓音低沉暗哑:“你不喜欢?” 她得意笑道:“喜欢,若你夜夜如此,我便更喜欢。” 说罢腕骨用力,反搂着他的腰,朱唇在他的耳边似拂似挑,身上的温热紧贴而来。 春夜花香正浓有花堪折,他再无法抵挡只能挪了一只手去抚摸栀子花蕊,似握非握,闹得她心痒难耐。 “为何这般?”她浑身颤栗,连声音也咛的发抖。 “我说了,教你。” 一阵惊雷轰鸣而来,沈谦从梦中醒来,挣开双眼时就感受到了下腹的异样,电闪雷鸣中一闪而过他眼眸的冰冷。 这情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他没有忽略梦中简短的几句对方,他没有忘记自己手上还有被什么东西紧紧桎梏的触感,这梦荒唐,却如真实发生,更能窥看他内心的阴暗之处。 从那夜起,下了七八日连绵阴雨,所幸的是二月底时沈谦力排众议迁民之策,今年桃花汛是百十年来里损失最少的一年。 西北的奏折传到玉京后,经大朝会上弘德亲自宣读,世人再不敢评说沈谦在此事上劳民伤财,生灵涂炭了。 “沈尚书高瞻远瞩,有魄力有手腕,老夫佩服。”公孙贺驻足,一旁撑伞的内侍也忙停了脚步。 此时下朝,宫道上人来人往却只听得到淅淅沥沥的雨声,首辅在前驻足发话,朝臣悉数站在后面等着下文。 沈谦撑着乌伞颔首道:“阁老过誉了,都是皇上深谋远虑,下官不过是替皇上走一遭罢了。” 国库经此事后银子就空了大半,公孙贺心中有数,又将话引到盐税上去:“刘景樾也该回来了,江淮盐税自来重,这遭不知能不能填户部的库?” “下官愚钝不能事先预断,此番自然要等刘大人回来才知道。” 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反倒让人难辨真假。 几个盐商私下卖盐引走私官盐一事已在山东挑破了口子,弘德看似秘而不发实则是坐山观虎斗,前阵子金吾卫将那几个盐商从山东大狱丢尽了玉京地牢,由大理寺卿亲自审讯,他的人半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他知道弘德在等刘景樾这次带回来的盐税价值几何,若是交入国库的银子弘德不满意,自己手上的盐业转运司和运河衙门定是要拿点人出来献祭的。 朝堂上的风吹草动,百官哪有不警觉明白的。沈谦的话说得浅,却让人想得更深,此时众人皆默了默心里有无那些见不得光之事。 公孙贺脸色冷了三分道:“不错,等刘大人回来一切自见分晓。” 不过是几个后辈小儿,他不出狠手让他们蹦跶几日已是恩赐。 沈谦听罢眼中神色发暗,细密雨帘之中他清朗端正的面容让人瞧不真切,宫道两旁的金明池上嘈嘈急雨落得响,却让人胆颤心惊。 公孙贺打量他的神色许久才挪开视线道:“沈尚书虽年轻行事却老练,难怪皇上器重。” 说罢郎声一笑大步离去,沈谦仍是停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而后陆续有官员也跟着消失在雨帘中。 到最后,仅有十几人仍旧站在原处,都是公孙贺眼中翻不起风浪的年轻后生。 沈谦回眸,语气平静如水:“走吧。” 连着几日雨下的人心里也多了忧思,自窈娘回了府就没再听到孟府再传消息来,李氏那日寻不到窈娘本还怕她出了事影响孟府声名,后来两日依旧没听到任何事就知道窈娘必然是回了沈府。 她仔细问了陶娘子,这媚药的煎熬若是不及时发泄出来,若男子只怕伤及根本,女子是要一命呜呼的。可这如何发泄,其中内涵就深了。 她猜想窈娘那性子怕是只有靠自己罢了,除非沈府之中还有能替她解药之人。 窈娘每日来不及想其他,挑选经文时她从厚厚一叠宣纸中轻而易举拿出了那张沈谦抄的金刚经来。 五千多字的经书要反复抄写一千遍,郑氏知晓时也道了声佛号,连说了几遍她待嫡母之心至纯至孝。 窈娘双颊微红,低着头不敢回应,这抄经的由来并不光彩,亵渎了神仙似得人,她自然该罚。 沈老夫人听说了此事倒是半点也不吃惊,与身边伺候的陈嬷嬷说道:“循儿这个小娘倒真是泥人似的性子,心也实在,可惜……” 后面的话并未说出口,陈嬷嬷却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接过话道:“许是缘分未到,说不得大少爷从山东回来就看对眼了。” 如此自然是好,有个性子软的妥帖人伺候沈循她也放心。 正说话间山东的家书就在风雨里送了来,沈老夫人一喜,连声道:“快给我看看。” 陈嬷嬷见她的脸色从喜到怒,而后又转成平静,忙低声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奴婢这就去唤大夫人过来?” 王氏看过书信劫后重生般抚了心头道:“还好老天保佑,孩子没事。” “那个叫碧柳的丫鬟你可见过?”沈老夫人问道。 竟然敢在自家小姐怀孕时爬姑爷的床,既公然背主又不知羞耻。还好沈循虽用了她,却当断则断及时打发了,这也是顾及孟丽娘肚子里孩子的结果。 王氏这才点头道:“媳妇知道,是有些不老实的,却不曾想竟如此不堪。” 她当初就觉得这个碧柳安分,却不知自己的儿子早在府中时就碧柳勾上了,后来去了山东偷摸着欢好几次就因公事繁忙将男女之事放缓了一阵子。 直到孟丽娘有了身孕,手上的几个棘手人犯也被金吾卫带走,他终于得了闲这才注意到愈发如熟透蜜桃般的碧柳。 毕竟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每次趁着碧柳到书房替孟丽娘给他送补品时共赴巫山之中倒是让他心猿意马。 却不想青小娘送去了山东后,碧柳又被沈循丢到了脑后,她没名没份自然沉不住气。不过两月就主动跑去了沈循的书房,却不想被来寻他的孟丽娘正好撞见。 子嗣面前,一个浪荡的丫鬟算得了什么,打发了便是。 ------------ 第48章 雨霖铃 所幸孟丽娘也顾念着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此事到底是揭过去了。 王氏缓了口气这才打量这信的字迹并非出自沈循之手,就听沈老夫人道:“如今就循儿一个孩子,我自然要守着。” 言下之意就是她派了人跟去了山东,王氏不敢有异议:“劳母亲费心了。” 连雨不知春已远,一晴方觉夏已深,待到沈谦将两淮盐税之事处理妥当回府时已入了夏。 沈诚与他说起沈循这事时,眼里皆是忧心。 “这两日吏部要从翰林院编修里挑些人出来去各衙门历练,孟家大郎是三年前入的仕,风评还不错,这些年做事也妥帖。” 沈谦听他这般说了然道:“吏部可是打算将他放到户部来?” 朝堂上每个衙门的官员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些牵扯,孟家与沈家结亲后,自然也算进了沈家自己人中,吏部在分派时便有了考量。 沈诚点头道:“正是如此。” “是兄长的意思?”沈谦问道。 沈诚忙道:“这哪里是我能做主的,侍郎大人亲自安排的,不过也定然是存了好意吧。” 他自然是知道兄长的秉性,不过因着沈循之事也想给孟家一些补偿,这才让自己对孟彦多些照顾罢了。 “兄长放心,我自然好好历练他。”沈谦淡淡道。 从沈诚的书房离去,沈谦看了一眼花园早已没有了春色,枝上的花瓣换做盎然的绿意,从林荫中走过,一阵清凉。 佛堂的门虚掩,他想着这些日子的梦境,抬脚走了进去,内里安静如斯,而梦中娇滴滴的女子如今正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打盹,沈谦驻足良久手指摩挲虎口,眼眸幽深不见谷地。 待到窈娘醒来就见一身月白直裰的沈谦闭眼跪在蒲团上,他何时有跪神佛……可若是梦中之人,难道不该是佛子装束?青烟袅袅中,她一时分不清是否仍在梦中。 “可是三老爷?”窈娘慌忙起身心虚问道。 他眸色苍凉,与之对视一眼,而后徐徐起身,声色带着些倦意道:“嗯,吵醒你了?” 窈娘听得羽睫轻颤,脑海里不自觉想到那日午后,在马车与他的卧室中的场景。双颊忍不住发着烫,连身姿也摇摇欲坠。 沈谦却像看不见她的慌乱似的,走到一旁将桌上的宣纸拿起,问道:“果真要认罚?” 窈娘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又匆匆落下,可这番模样和梦中的娇嗔并无二致。 他只觉得心神皆在她这双眼眸中荡出了一层一层的涟漪,偏偏她却不知,还轻咬着唇瓣含羞带怯地点头。 未听到沈谦再说话,她只觉得头上一片低沉的气压,此刻连呼吸也全然忘记。 窈娘仍旧咬着朱唇,不敢抬头。 “莫再咬唇了。”沈谦淡淡道。 她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唇瓣,可触碰到的那一瞬,又想起了马车上…… 再偷睨沈谦时,正好落在了他的中,两人之间隔了两步距离,连衣袖也快要贴在一起了,而地上的影子却无声的交叠在一起。 “抄几遍了?”沈谦骤然出声道。 窈娘心虚道:“二百遍……”见他修长的手指从宣纸上掠过,她忙解释道:“妾能抄完的。” 他听罢,一言不发只唇边扬起难以察觉的笑意。佛堂静谧无声,窈娘只觉得难为情和羞怯,想赶紧离开。 半掩的窗棂被狂风吹开,“啪”得一声打在墙上,窈娘惊得后退了半步,腰间一阵温热。 “小心。” 她转身,身旁的人正低头看着她。 “多谢三老爷。”窈娘说罢愣了愣,好像对他道谢的话说得太多了。 看着受惊的人如风中娇嫩的花朵,弱柳扶风惹人怜惜。沈谦本想如往常那般冷声说话,最终还是放开了她腰间的手,极轻的声音说了句:“不必与我客气。” 窈娘在梦中曾听过他这般轻柔说话,梦里的场景浮现在脑海中,闹得她耳根渐渐发红。一阵闷雷响起,纤薄的身子竟直直落到椅子上。 他见她的面容发怔,忙将茶盏递到她面前道:“喝些温水缓缓。” 电闪雷鸣后一阵暴雨袭来,栀香亦愈发浓郁,但见她唇瓣湿润,他喉咙滚动。 日子久了,沈谦已知晓心里涌起的躁意并非是烦躁,而是情欲使然。他眼帘微掀,视线落到她的朱唇上:“你这经既是罚也是孝,真是打得好算盘。” 雨声哗啦作响,雨点顺着大风零星飘落进来,他并不等她答话,只顺着佛堂将门窗关上。 “妾认罚是真心。”窈娘跟在他身后解释道。 听得此话,他回过头淡然一笑,眼神幽深看着她道:“原来并非孝顺?” 不孝这顶帽子扣下来,被世人唾骂也是使得的,她面色发窘:“妾再抄一千遍。” “我不是要你抄经。”他眉目清冷,扫过她身上唯一的丰腴。 窈娘听罢神色一缓,抬头不解看他道:“那三老爷是何意?” 他晦暗不明的视线又落到了她的唇上,划得她心里酥痒,不自觉抿了抿唇怯生生的看着他。 雨声淅沥,打在青石板上升起阵阵水雾,周遭安静,眼下天地间仿佛只有二人的相对而言,沈谦温声道:“我悉数还你,可好?” 窈娘顿觉酥麻之意从唇边瞬间传遍了全身,双腿渐软不禁往门上靠了靠,一双手却稳稳扶在她的腰间。 “可是,三老爷能否轻一些。”说罢她双颊滚烫,看着他幽深的双眸不敢多言。 她那日急不可耐,半是缠半是咬,内里破了几个口子,痛得她好些天才恢复。 话音刚落,幽深的双眸里泛起了笑意:“你这话何意?”风雨声响彻天地间,他神色渐渐清明,眸中的情欲散去,解释道:“那天你耽误了我半日,今日将这半日赔我就好。” 窈娘双颊红透,连雪白的脖颈也是绯红一片,又是羞又是愧,惹得双眸湿润,声色也带着哭腔:“是,妾明白了。” 想到他定然是觉得自己轻浮,窈娘的脑中一片空白,强压心中的不安试图找到补救的办法。 见她低着头紧紧揪着衣袖,沈谦面上露出一丝浅得难以察觉的笑意:“你以为是马车里那般?” 窈娘只觉得一阵耳鸣,眼里的泪水也滴落到了地上,呜咽道:“妾不是这个意思......” ------------ 第49章 鸳鸯梦 沈谦低声笑了笑,而后坐在椅子上:“坐吧,我有话问你。” 窈娘心里一滞,不知他这是何意,擦了擦泪珠硬着头皮坐到他身旁。 沈谦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必紧张,我确有要事问你。” 他神色凝重,窈娘本已慌乱的心也渐渐平息下来,等着他的下文。 “可还闻得到佛手香?” 他收回的掌心掠过她的鼻息,正是淡淡的佛手香传来。 窈娘颔首道:“妾能闻到。” 可他记得清这些日子从未接触任何佛手香,这味道只有窈娘闻得到,就算是他自己或是青松也闻不到。 雷雨声依旧,空气里是愈发的潮湿,他沉默许久又问道:“是否……梦到过我?” 窈娘的手指慌忙蜷缩,难道……那些无人知晓的梦境,竟然被他窥见。所以……他也梦到了那些荒唐。 “是……” 不需再多问,他梦到的一切,想必她也梦到了。 “既如此,此事我心中有数。” 他本不信鬼神之说,可事到如今却由不得他不相信。不知是不是错觉,窈娘看着他晦暗不明的神色总觉得其中带了些笑意。 好似看破她内心的波澜,沈谦眸色又变成了古井无波的模样,问道:“在梦里是怎样的情形?” 窈娘听罢,脸上似火烧云般,雷声轰鸣作响牵着她的心也跟着颤抖。 “可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沈谦问道。 她听他的询问,心里暗恼自己平日大胆才会夜里梦到那些不堪之事,三老爷明明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怎由得自己轻易亵渎。 他温暖的手掌忽然又拍了拍她的肩,就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声音清润道:“既然难言,那便不说了。” 窈娘心中的愧意更深了,随着他手掌的轻触,心中的悸动一圈一圈的蔓延开来。 她犹豫许久才问道:“那三老爷梦到了什么?” 窗外忽然闪了一道雷点,生生将灰暗的天色撕裂,沈谦却连眼眸也未抬起,低声道:“我也不知如何与你道之,但梦中你似乎不是现实中的性子。” 他的话让窈娘闻之一惊,在梦中她的确是大胆荒唐,难不成自己还恬不知耻的入了三老爷的梦里撩拨。 “可那人不是三老爷!”窈娘忙辩解道。 沈谦眉宇微挑,淡笑道:“不,那人是我。”见她红透如石榴的耳垂,他忍不住将放在她肩上的手指往上抬了抬,装作无意将触碰轻轻拂过:“若不是我,你还以为是谁呢?” 窈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道:“那定是三老爷。” “嗯。”沈谦退回的手紧紧扣在另一只手的虎口上,那一瞬的绵软好似掐进了血液中。 见他不说话,窈娘心慌的厉害,不仅在现实中轻薄亵渎他,还在梦中撩拨,当真是没脸没皮了。冷静了许久才低声道:“三老爷,妾冒犯您了。” “冒犯?”沈谦看着她故作镇定,佯装不解道:“你如何冒犯我的?” 如何冒犯,窈娘看着他纤长的手指,只觉得身上某处地方忽而一颤,她忍不住轻声咛道:“妾不知道。” “既不知道如何说冒犯?”沈谦伸出双手好似百无聊赖般前后看了看。 窈娘只觉得自己放肆,竟然当着他的面就不自觉的有了梦里的反应,偏偏沈谦还伸手将书桌上的一本佛经拾起,皓白手腕从一身宽松的道袍中露出,出尘卓然。 见她不再说话,他也并不着急,握着佛经一目十行看得津津有味。窈娘的心随着他翻起的每一页升起又落下,身旁的佛手香隐隐变的浓郁,她眨了眨眼,忙偏过头不敢再看。 “梦中之事已成云烟,不论当时你在梦中如何我,你我是否清白,我都不会介怀,你也莫要在意。”沈谦忽然出声宽慰道。 窈娘听罢,只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眼中红润瓮声瓮气道:“原先妾还觉得三老爷刻板严肃,可如今看来是妾错了。” 刻板严肃?沈谦回忆初见她时,自己对她还多次好心劝告,竟被她当作是刻板。 “那如今你觉得我如何?” 窈娘思忖片刻道:“三老爷是好官也是好人。” 沈谦眉头微蹙:“只是如此?” 一声闷雷从而落,好似也在配合他诉说着不满,许是雨声遮掩了天地喧哗,周遭过于私密,窈娘大着胆子道:“妾也觉得三老爷很好。” 春末夏初的阵雨带着潮湿,连呼吸间的栀子香也带着水汽,沈谦淡淡道:“你也好。” 她好吗?想起自己对沈谦的亵渎,窈娘的头埋的更低了些,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脖颈出来,她手上捏着腰间的碧绿绦丝,上面绑着的蝴蝶结也跟着她的不安翩然欲坠。 感受到了沈谦的目光,窈娘手心也冒着热气,她握着绦丝的手指又紧了些。从脖颈到耳垂,在落到她紧握的手指上,他的目光每挪一寸,她身上就泛起酥麻。 “莫要捏着了。”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游离到她的手指上,道:“可是因为我在此,你紧张了?” 窈娘好似听到了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否认道:“妾不是这个意思。” 沈谦却早已将视线挪开,叹道:“可惜如今雨势太大,只能再委屈你一会儿了。” 言下之意就是雨停了他便要走,听得此话,她心里空空落落,也许是这佛手香好闻的紧,她还未闻够。 “妾不是这个意思,三老爷不必走。” 他忍了许久,强迫自己忽略那暗流涌动的缱绻,可听得她这话时,滚滚情欲席卷而来,看着她的耳垂,沉声复言:“不必走?” 她不回答,可双颊绯红就已说明了一切。 窈娘只觉得高大的身影笼在她身旁,沈谦忍着笑直起身子,轻声道:“以后有话不妨直说。” 他从未有过的温润声线让窈娘心尖一颤,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好似将她包裹在欲火之中。 他们离得如此近,彼此心中都有一个声音在蛊惑着,趁着大雨滂沱,趁着静谧无人,不如将梦境变成现实。 ------------ 第50章 乌夜啼 沈谦淡淡扫过她轻抿的樱唇,馥郁的栀香让他心绪恍惚,心里的欲望压制了理智。 “不如不罚你抄经了。” 本是清冷的声音却似蛊惑人心般,让窈娘忍不住唇瓣轻启,轻声道:“那三老爷想如何罚妾?” 须臾之间,沈谦压制内心蠢蠢欲动的妄念:“待水榭荷花开时练好广陵散,如何?”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如蜻蜓点水轻柔细腻。 熟悉的佛手香氤氲在她的鼻尖,好似被他环抱在怀中,她瞥见地上影子也是交叠亲呢,宛如一对恩爱璧人。 “好……” 见她点头,沈谦淡笑道:“可还觉得我刻板严肃?” 窈娘被他看得心虚,喏喏道:“不觉得了。” 惊雷隆隆作响,佛堂清香袅袅,一人翻着佛经默读,一人在旁暗自窥探,本该是寂寥之地,此时却多了些素若静好。 “平日里就在佛堂抄经?” “是。”她低声道。 日子太单调了些,他脑海中勾勒她安静度日的画面,若是自己成为她朝起夕止岁月里的一抹消遣颜色,也甚好。 窈娘捏了捏指尖,小心翼翼问道:“三老爷平日很忙吧?” 他回答的轻巧:“嗯,户部事务不能马虎。”万千琐事皆是如此。 两人皆是习惯沉默的性子,说了几句话后俱是安静,待到未时末,过云雨暂歇,风过雨止。沈谦抬步站在玉佛前,拾青香三炷点燃,插在佛龛前的香炉中。 窈娘不解问道:“三老爷不是不信神佛吗?” “我近日觉得其中自有深意,或许世人都逃不过命运安排。” 他并非那些固执的士大夫,既然已窥见一二分异常之处,定要仔细探究其原因。 窈娘怔怔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缭绕的青烟中他跪在蒲团上,俯身再缓缓站起,逐一将门窗打开,彼时雁过无声,雨过天晴。 “我走了,你也早些回去。”说罢他看了窈娘一眼,而后走出了佛堂。 随着他的离去,佛堂似乎又回到了寂寥, 时辰尚早,他并未回清思院,而是骑着快马一路疾驰报恩寺,风掀起他的衣袂翻飞,心中的谜题只待一个回答。 云空闭目坐在禅房,听得一阵脚步声走进,起身道:“沈尚书终于来了。” “大师看来早已知晓我会来。”沈谦道。 云空道了声佛号:“前世业障未消,大人迟早会来的。” 小沙弥送来了热茶后,关上了房门离去,此时虽还未到栀子盛放的时节,但佛龛旁的花盆中,却有两朵花瓣洁白如雪,香案上供奉的佛手清远幽深,其中气味自合,让他不觉一震。 “那盆花在寺中已有百年,通晓人性。知道大人要来,今晨就开了。”云空顺着他的眼神看了过去。 “栀子又名禅客,古来寺庙之中皆种了不少,只是大师这里的却娇小若盆景,倒是看不出年岁。”沈谦眉目依旧,平静将眼神收回。 “这盆花出自百年前一名佛子之手,世间只此一物。” 禅房里的气息他觉得熟悉,好像曾经身在其中浸染,心里虽有疑惑却不知不觉渐渐安稳平静。 “大人今夜在禅房歇一晚,或许就能知晓几分你心中疑惑的渊源了。”云空将栀子搬到榻前道。 听闻此言,沈谦颔首道:“既如此就叨扰贵寺了。” 云空闭目,双手合十道:“大人言重了,此番桃花汛前,大人力排众议修堤迁民,救生灵于水火是功德无量。如此善举,贫僧必当为大人解心中困惑。” “有劳大师了。” 夜里山寺安静,庭户寂然,唯有几声蝉鸣蛙声。沈谦平躺在木榻上,只觉一阵凉风而过,他已然入梦,与曾经梦里不同,他今夜并非梦中人,而只是看客。 仍旧是他安置的这间禅房,一名佛子跪在蒲团上诵经,他眉宇冷肃,背脊挺拔,若是蓄发定然与沈谦一样相貌。 佛子早已剃度,身上的月白袈裟在日暮流霞中发着光晕,待到暮色四合时,他才起身拾了一把剪子将檐下一株栀子修齐整,而后小心数了数枝桠上结出的花骨朵将它抱到房中的香案上,眼里温柔带笑,似乎极为期待花开之时。 他小心呵护着,必然是担心夜里有野猫来破坏娇花。 待到寺庙晚课过后,佛子孤身回到房中,就见木榻上靠着年轻女子,妩媚着人,缓鬓倾髻正是窈娘的模样。 佛子只看了她一眼并不搭理,而后坐在蒲团上打坐。 女子倒是见惯了她这副模样,娇笑着钻道他的怀里,低声吟道:“你就不能陪我说会儿话?” 佛子一手紧握佛珠,指尖发白,念着经文的声音不觉高了些。 她宛若一条湿滑柔软的灵蛇,缠在他的身上,双手覆在他紧握佛珠的手上,樱唇在他耳边轻叹:“看来若怀哥哥真的忘记月娘了。” 软绵的声音带着遗憾与悲戚让他眉宇有了片刻松动,仿佛与他灵魂共振般,自称月娘的女子靠在他的怀中,将身上的衣衫褪尽,女子独有的温软贴着他,他无奈伸出手将眼睛遮住道:“我记得施主,不过如今我已入空门,施主还是唤我觉善罢。” 月明星散,女子勾着搂着他的脖颈轻笑道:“什么善不善,世人皆不善,天道也作恶将你我二人拆散,我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你,自然不要你再留在佛门之中。” 他们贴得近,身上的袈裟也仿若一层可有可无的白纸,一刹那间他跟着她的声音想起了红尘往昔,没有佛门束缚,心也渐渐酥麻。 “我已悉数忘记,请施主放手。”他低声喝道,又怕自己用力将她伤到,只能咬着舌尖让自己留有一方清醒克制。 月娘轻轻含着他挡在眼前的手指,湿润柔软让觉善喉结上下滚动。 她听得他吞咽的声音,委屈道:“你明明也想我,为何……” 他虽耳廓发红,捂在眼前的手依旧没有松动,握着佛珠的手却缓缓垂在身侧,冷肃的面容只差一刻必定要崩溃:“前尘过往如云烟,如今施主已嫁做人妇,莫要再做玷污清白之事。” “当初说好我只是你一人的,若非你消失不见,我怎会被逼得嫁给旁人!” 话音刚落,只见女子光洁着身子站在香案,而后剪子“啪”得一声落到地上,屋里充斥着血腥味。 ------------ 第51章 月波长 月光透过窗映照屋中,不需烛火就能看到她雪白的身影和手腕上汹涌流落到栀子中的鲜血。 沈谦如看客站在禅房中看着佛子神色慌乱,将月娘抱到木榻上,慌忙点燃烛火翻箱倒柜找出止血的药粉为她疗伤。 而后画面一转,他又到了树林之中,月娘双手双脚被麻绳捆绑,口中还塞了白布堵着,为首的男人满脸恨意看着她,落了几十巴掌才将她一脚踹进了湖中。 沈谦看着月娘沉入水中,这才跑上前去想将她救起,可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水面,更触碰不到她。 人群散去后,一身褴褛身上皆是青红伤疤的觉善毫无留恋的坠入湖中。 梦里不知身是客,佛子的一生忒短,见两人的尸身浮起,沈谦忽觉胸口窒息喘不过气来。 他忽从梦里清醒,待到睁开才知如今天色还早,只沉沉二漏,灯烛将烬时。 房中的栀香浓烈,似乎也夹杂了血腥,他正要仔细分辨却不想不过须臾之间,他又入了梦中。 乡下篱笆小院,月娘与觉善还是稚童模样,原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暑往春来,待有一日清早,她仍旧轻快跳过两家横隔的栅栏,在觉善家门口唤着哥哥,可再无人应门。 月娘不知,但沈谦看得到,他见觉善父亲在城中卖货时被疾驰的马蹄踏在地上,母亲带着她报官却被人欺凌,他跪在衙门外伸冤却无人理会,待到醒来时已被云游的和尚救起。 家破人亡后他的人生从此再无生机,常伴青灯古佛,日复一日不过是残存蝼蚁。 月娘嫁了一个行商,挣了些银子却时常在外做生意,她从篱笆小院住进了城中高墙,日子却过得愈发无趣,听人说报恩寺求子极灵就和丈夫一同到了玉京,趁着他出门的日子住在寺庙中诚心祈求上苍赐一个孩子陪自己打发漫长光阴。 经幔轻翻,暗香涌动,世间因缘际会使得相逢的人总会再次相逢。 “若怀哥哥!”女子欢喜的声音敲动了他沉寂多年的心,封尘许久仍震得支离破碎。 从此后她就整日缠着他,起先是闲谈过往,后来他觉察她的心意后,她反而大胆起来,故意说一些骇人听闻的话,还时常在他的禅房中做一些大胆的举动,让他心慌意乱。 自从将月娘救下后,她手腕上的伤口就一直在提醒着他,让他愧疚让他不安。 又或是他的六根本就不净,他再狠不下心来,只与他在简陋禅房中做着这世上最撩拨之事。 随着两人的亲昵,浓情蜜意时又些禁果水到渠成送到他的嘴边。他冷静下来,慌乱抗拒,可不过几日就败下阵来。 从觉善忐忑不安回应月娘的轻吻起,在一旁身为看客的沈谦眼眸渐渐生起了寒意,觉善躲不过,他亦然。 月娘的菡萏小衣落到了觉善放佛经的书桌上,随着清冷佛子的意乱情迷,含苞待放的并蒂莲花被他珍视的握在掌心,她轻柔的腰肢毫无力气似的挂在他的身上,月夜之中两人相拥耳鬓厮磨,觉善的口中也说出了撩拨人心的情话。 窗外的风紧了紧,朗月藏进了乌云中,顿时电闪雷鸣。好似在警告此时深陷云雾的两人,不守妇德,玷污神明,自然是罪该万死。 待到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云霞金光铺在寺中金瓦上,人间钟鸣未歇,地狱众生暂脱。 沈谦冷着脸站在树下看着浮云散去又合上,直到云空走来问道:“寺中简陋,不知大人睡得可还好?” “多谢大师解惑。”沈谦颔首道。 云空观他神色凝重,面容冷峻,道了声:“阿弥陀佛,前世已成过往云烟,还请大人莫要伤怀。” 白屋炊烟,寂寂阶前,禅房中的栀子悄无声息的又冒了一个花骨朵。 “伤怀?那两人只顾眼前欢乐,没有长久打算,落得那般下场,自然是有因有果的事。”他声音发冷,凉薄如斯让云空心里一陡。 “大人既如此想,便是再好不过了。”云空道。 “是否今后我不会再被那些荒唐之梦困扰了?”沈谦问道。 云空颔首道:“自然。” 沈谦心里划过一丝空落落的惆怅,却闻见鼻息中钻进一丝栀子甜腻的香,不同于往日的清香,今日这般极浓烈。 “不过大人与梦中女子的今生已有接触,贫僧也不知你们二人的今生缘分,不过上天自然会有安排,还请大人切莫违背天道,伤人伤己。”云空见沈谦凉薄,担心他反倒会为了保全自己伤了无辜之人,特意告诫道。 沈谦知晓他的意思,淡淡道:“大师放心,我自有分寸。” 说罢,他暗笑自己佛前妄语,何来分寸。 云空不知他心中所想,今生之事他也窥探不得天机,自然是不敢胡乱指点。 沈谦离去后便直奔户部,他还有太多的事物要处理,虽惦念儿女情长却不能耽误军国大事。 窈娘夜里睡得不安稳,大抵是雷雨之中在沈谦面前脱口而出了不该说的话,夜里竟然梦到仍然是在佛堂中,他真的把那日下午的荒唐,悉数还给了她。 她看的真切,这人不是与他相似模样的佛子,三千发丝束在玉冠上,就是沈谦本人。 四目相对却在心中撩起千般波澜,这便如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他纤长的手指摘了朵窗边的花蕊,而后小心翼翼放在掌心观赏,只这般便让窈娘气息不稳,心神慌乱。 见她眼里泛起红润,沈谦宽慰道:“说了我教你,莫要心急。” 他温和儒雅说着寻常之话,可莫名让人毫无招架之力。梦里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皆会发生,明明冷峻如沈谦居然会变得温润敦雅,而她不知为何好像变了一个人…… 不论佛堂还是水榭皆是只有他们两人,虚无缥缈的梦境唯有触觉是真实的让人难忘。 直到她醒来发觉脸上极烫,慌忙将头埋进被褥中。往日梦中只是浅尝则止,可如今真是愈发的荒唐起来。 ------------ 第52章 红樱桃 夜里沈谦回府,从佛堂路过时见到屋门紧锁,心里有些失落,他暗哂自己眼下竟然如此感性,因着那个安静的女子,心绪愈发难平。 清思院本就寂静,如今夜深更甚。初夏的燥热被凉风抚平,一阵栀香扑入沈谦的鼻息,竹帘之中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声。 与往日的梦不同,如今他并非置身禅房,而是在沈府水榭,他怀中小心搂住的女子低垂的眼眸,双颊含羞,不是窈娘更是何人。 她身上那条碧绿绦丝被她紧紧拽在手中玩捏,他忍不住将那条碧绿轻扯,而后在她惊呼声中安抚,轻轻在她的脸颊落下细密的吻:“今日我不在家中,可有人欺负你?” 窈娘垂眸道:“妾今日一直在屋里弹琴。” 他抬起她的脸庞问道:“如今你弹琴的手势可对了?” 她不敢答话,只因的确有几个手势她自己也不太明白是否是对的。 沈谦见她这般无奈一笑,将手指放在琴弦上完整给她演示了一遍,淡淡道:“看明白了?” “妾明白了。” 沈谦将她的手放到还余留他指腹温热的琴弦上,道:“既会了,就将我方才做的手势做给我看看。” 让人安心的佛手香氤氲在水榭,他在一旁默默看着她,眉宇间是从未示人的松动。 年少读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时并未体会到其中深意,如今因着在梦中的机缘这才深有感悟,沈谦醒来慵懒的看着东方既白的天色,心中反复思索如今的梦是命运使然还是巧合。 窈娘醒来慌忙捂住自己的双颊,眼眶红润,太对不起三老爷了,明明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却在自己梦中那般荒唐如浪子。 未时正院送了盘樱桃来,说是蜀地快马加鞭送进玉京城的,皇上赏了三老爷一篮,青松送了回府说是劳烦大夫人分送各院。 眼看天气愈热,菡萏欲发,窈娘正加紧练习广陵散,鸳儿笑脸盈盈端了樱桃进来道:“小娘快尝尝,三老爷送回来的。” 樱桃个个饱满,红如玉髓,玲珑剔透。窈娘想起梦中沈谦曾用樱桃比拟风花雪月之事,只心虚看了一眼,就道:“你们吃吧。” 鸳儿喜道:“小娘先吃,奴婢们一会儿吃。” 窈娘偷偷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稳住心神才拈得一颗仔细品尝,甜滋滋的甚是可口。 鸳儿见她吃过才抓了一把捧在手心道:“多谢小娘,奴婢们下去分食。” 屋内无人,她才抬眸看着樱桃,思绪翻飞乱成一团,三老爷好心送樱桃,她却想着那些荒唐之事,真是该……罚…… 待她午歇过后去佛堂抄经静心,却见一身松蓝直裰的身影从绿荫中有了过来,那身衣裳正是昨夜梦中见到的…… “三老爷。”她低声问安。 唯一有差别的是梦中他的头发用玉冠与玉簪高束,如今却悉数用一根月白缠金丝的锦带半披着,墨发如绸散去他本有的冷肃,看着多了些温润。 “嗯。”他颔首道,眼神从她梅子青的绦丝扫过:“又要抄经?” 她解释道:“妾无事可做,打发时间。” 话音刚落就听沈谦道:“既如此,随我去水榭学琴。” “可……”她想说这样不妥,并非是他教习他不妥,而是那水榭……让她觉得不妥。 “无人置喙。” 家中两个把持后院的女人只当他和弘德之间说不清,且世人皆知他素来重视规矩,只有他挑别人规矩的份,无人敢挑他的错。 青松得了示意忙跑去琴房抱了一床蕉叶式的琴来,放在沈谦对方的桌上。 窈娘不敢试音,摆手道:“蕉叶式的琴最是讲究制琴之人的手艺,比琴做工细腻,定是三老爷收藏的珍品,妾不敢弹。” 青松低头笑着到水榭外守着,主子的心意他依然是知晓的,这制琴之人当然是…… “不碍事,此琴并非名家所做。”沈谦解释道:“你且帮我试试音色。” 见他这般说,窈娘才顺着琴弦挑抹:“音色正,是好琴。” “唔。”他点头道:“前些年做的,你若喜欢今后就给你弹。” 她闻言看着那双纤长的手指,双颊微红,偏偏他一双幽深眼眸带着笑:“樱桃,可喜欢?” “喜欢。”她怯生生答道。 激昂肃杀的广陵散在她柔弱无力的双手上变得缠绵悱恻,惹得沈谦眉头微蹙:“庆幸嵇康已羽化登仙。” 她闻言耳垂也赤红,羞得无地自容:“妾愚钝。” “不必如此说自己,你只是从未见过肃杀场面罢了,不过既知此曲含义,弹奏之前将思绪靠近其深意,自然能弹出作曲之人想要表述的意味来。”沈谦淡淡道。 肃杀场面她从未见过,故而弹不出惊心动魄,可听得沈谦这般说她想到了儿时曾听娘讲过太祖皇帝征战的故事,金戈铁马,北风黄沙。 “光是战场厮杀过于片面,你可知此曲由来?可知为何前朝不允弹?” 窈娘想起曾经听过的典故,回道:“此曲源于春秋时聂政刺韩王,后因竹林七贤嵇康善此曲而闻名天下,只是妾不知为何前朝不允。” 沈谦看着水中浮起的荷叶,道:“此曲一二弦同音,一为君二为民,古来帝王皆认为此曲以民凌君。但太祖皇帝出身草莽,深感民贵君轻才是治国之道,故命宁王拓印琴谱,通传天下。” “嵇康所愿,如今已实现。”窈娘叹道。 沈谦眉宇轻抬,冷笑道:“尚未,朝堂之事太过复杂,你只知晓这曲其中深意就好。” 民与君之间,还横隔了一道臣。 窈娘静心凝神,一曲终才听沈谦道:“这一遍弹对了。” 见他点了头,窈娘眼里才带了笑:“多谢三老爷点拨。” 水榭的风将她耳鬓碎发吹散,沈谦心底化不开的情愫渐浓,敛眉道:“孺子可教。” 教……她一直小心避开了这个字,如今却从他的口中说出,她心虚的低下头不敢再应。 “这床蕉叶赠你了。”沈谦道。 ------------ 第53章 长门怨 窈娘正要拒绝,又想到他先前烧琴的事,一时左右为难。 “可是不喜欢此琴?”沈谦见她沉默,心里有了计较。 “妾喜欢。” 听得此言沈谦抿着上扬的唇角,轻咳一声,道:“若你不想带回去,这琴今后就留在水榭,可好?” 不烧了,若是天意他便顺天而行,若非天意,他便护她一世安稳。 窈娘的双眸发着光,如暗夜星辰般耀眼,晃得他不敢再看。须臾后,她才察觉自己直勾勾地看着沈谦,实在是没规矩,垂眸道:“多谢三老爷赠琴。” 沈谦骄矜道:“不必客气。” 清风拂来,水中荷叶在碧波中荡漾,宛如他心湖波澜正一圈圈泛着涟漪不停地由内而外涌散。他从未觉得记忆里的初夏有今日这般秀美,虽残红已殁,菡萏未发,但新绿翠荫自有一番景象。 “可有想听的曲子?”沈谦问道。 大抵是此时心境也愉悦了些,窈娘眨了眨眼睛,颔首:“长门怨。” 沈谦掩了眸中的风起云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是在回应他先前那次对自己的怨怼,没想到她是记仇的性子。 窈娘双颊微红,佯装无辜道:“妾弹不出其中的幽怨,还请三老爷指教。” 只闻一声轻笑,而后素手拨弦,曲中伤悲名状于琴音之中,从高台之上跌入万丈深渊的凄切之情如泣如诉。 窈娘这才明白诗有言: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的深意。 她静默许久后听得沈谦问道:“可幽怨?” 忙醒过神来,不自觉地点头:“将心托明月,流影入君怀,哀怨之深。” 沈谦身子坐得端正,却在她念念有词之中将手靠在了案桌之上,幽幽道:“入君怀?” 窈娘直觉轰的一声,没了力气般想起身告辞又站不起来,慌忙摇头道:“妾是说陈阿娇。”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谦沉思几许想说的话在舌尖打了几圈又咽了回去。 “昨夜可有梦?”他好似随意般问道。 窈娘想起那颗红透的樱桃,避开了他的注视:“未曾。” 他拨弄琴弦暗笑,而后依旧面无波澜:“那便好。” 素处以默,妙机其微。两人在水榭中虽不言语,但此间清风,碧水,或掠过的飞鸟蝉鸣皆有其深意。 “手势可会了?”沈谦声音如昆仑碎玉,直击入她的心中。 惠风荏苒拂过她的衣衫,衣襟两边的掐牙随风吹起半寸,一阵心痒酥麻,窈娘干涩道:“有几个不太会。” “那我示范给你看。” 见她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沈谦深呼一口浊气:“凝心。” 青松在绿树下席地而坐,百无聊赖地听着阵阵传来的琴声,暗笑道:“大人最不喜那些闺怨之曲,今日竟为孟小娘弹,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 多年的习惯最是难改,窈娘按着他教的手势认真练习,暂时将心中的混乱压下心头。 沈谦看着眼神复杂看着栏下碧水,缄默不语。 朝堂上尔虞我诈,每走一步都要千般算计,眼看着此局快解,可他心里却并不轻松。 “若大郎今后回来,你可有何打算?” 他这话问得意味不明,窈娘惊得打了一个颤栗:“妾,妾不知。” “越是看着怯懦的人,实则秉性坚毅,往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沈谦看着她极力掩饰心神俱乱的模样,冷声道:“你不愿侍奉大郎。” 她听他将自己心里的秘密全然剖析到台面上,先是心慌而后镇定下来,他的声音虽冷却让她难得心安:“是,妾不愿。” 他嗓音带着难以言说的轻柔:“我知道了。” 真是啼笑皆非,听得她的回答,他竟然想着为她谋划。 窈娘听得他的回答,怔怔看着他,只见他眼中的淡笑直荡进了她的眼中。 “那你有何打算?”沈谦问道。 她还未想过,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继而从子,她的心愿不过是好好活着,虽如蝼蚁般苟延残喘,但至少还活着,能偶尔窥探遗落世间的林下神仙,已是万幸。 “妾知女子不比男儿,能自由在世间行走。”窈娘想着娘亲在世时的嘱托,凄凄道:“但我娘只教我跟着少夫人好好学规矩礼仪,嫁一个普通人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妾自知身无立身之本,如今身为妾室,就算再不甘心也要恪守本分,侍奉主子。” 她含住眼中的泪水,施施然道:“多谢三老爷几番维护,妾惭愧。” 言下之意就是让自己莫要再维护她了,由得她自生自灭? 沈谦听得她已有认命之意,脸色寒噤,冷哼一声:“我不过是……”他不忍伤她,收了本要说的话,转了语气道:“你不必惭愧,弱者更要自强且坚,莫要自甘于怯弱,否则今后……今后你生儿育女,如何养育。” 生儿育女,生出来的也是庶子庶女,反反复复生生不息,不如到她为止即可。 “有遮风挡雨的片瓦妾已感激,不敢奢求有子女福分。”窈娘冷声道。 他知道她的本性,可从未听过她说这般冷冽的话,细细品来竟有些厌世的念头,只觉心惊遂缓了缓语气道:“你胆子不小,竟当着我的面说这样的话。” 她这才幡然醒悟,面前之人是朝堂上的权臣也是沈家的门面,忙换了往日里懦弱面容,垂眸道:“妾有错。” 变脸倒真是快,沈谦轻笑:“罢了,大郎暂时不会回来,你素来胆大,还能快活许多日子。” 胆大与快活之词,极是暧昧。她不知他是否有意所指,目光忽而闪躲,侧过头看着平静水面:“妾今日有失分寸,还请三老爷责罚。” “责罚?”他的眼中藏了暧昧不明的情愫,幸而她看着水面并未注意。 她毫无防备听得他语气稍重提起这二字,似乎是紧逼着她脑海中那些道不明的画面,可掩藏在心底的秘密怎能被窥视。 “妾认罚!”她就快要落下泪珠时,沈谦忽而起身道:“既如此酉时前好好在此弹十遍长门怨。” 说罢他起身就走,余下窈娘一人老老实实坐在水榭一遍遍将心中的哀怨化作指尖的音律。 ------------ 第54章 风潇吟 青松见沈谦冷着脸从水榭出来,又听其中传出阵阵哀怨的曲调,不必想就知道出自孟小娘之手,跟上前道:“果然女儿家还是适合这些闺怨的曲子,不过还是大人先前弹得更老练些。” “闭嘴。”沈谦眼中暗藏冷光,嘴巴是个好东西,可惜青松不配拥有。 回了清思院沈谦的唇角就一直没有往下过,水榭里的琴声也愈发的哀怨起来,他慵懒靠在椅背,手指还在扶手上无声敲打。 太阳斜照弄影,庭院葳蕤,几声蝉鸣扰了琴声让他脸色不愉,屋檐下飞来的燕子立在窗棱上叽喳不停,他忍不住拾起桌上的折扇往窗外抛去。 “大人,怎么了?”青松忙问道,莫不是生了好大的气。 沈谦看着梁间燕道:“聒噪。” 他这才明白,原是扰了大人听琴,忙唤了在树上躲懒的暗卫与他一同赶鸟捉蝉。 夜里窈娘看着手上的红痕,心里却消散了大半哀愁,舒舒服服地泡了澡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深夜,她双颊的绯红妩媚,令人心头一荡。 “你甘愿委身大郎?”沈谦的声音响起,抑住了她的琴音。 他勾着她的脖子,眼眸如寒冰般让她不敢直视:“你可甘愿?” 不愿又能怎样……她怔怔道:“妾不敢不愿。” 顷刻间,闷雷袭来,原本平静的水面荡起了阵阵涟漪。 她一边说的话,一边窥看他的脸色愈发的冷肃,就当她憋红着脸猜他心意时,勾住她的手指缓缓划落到她的衣领上,跟着绣线纹路绘制着缠枝花,她耳际发烫,呜咽道:“妾不愿,可又有什么办法?” 谁知他的手指却并未停下,随着疾风骤雨细细密密地落到她水绿提花缎面的主腰上,外衫忽而被他扯下丢入水中,还未盛开的菡萏上蒙上了一层碧绿薄纱。 沈谦在梦中眉头紧蹙,身上发着烫,梦中的窈娘虽梨花带雨可他分明看到了她藏在眼中的欢愉,荡漾着的媚意与掌心的柔软将他的心勾得紧。 “自然有办法。”他漫不经心道:“只要你愿意,我便让大郎放了你。” 窈娘忙从他的怀里蹭起身子。 “别动。” 她又落到他的手臂上,靠在他的胸前问:“三老爷说的可是真的?” 见他点头,窈娘呼吸一滞,大着胆子问道:“三老爷为何待我这般好?” 沈谦目光扫过她的眼眸,竟然带了几分怨怼:“你真的不知?” “妾……不知。”她心里隐隐期待一个答案,可即使在梦中也不敢肖想。 见他不说话,她讪讪道:“三老爷约莫是对妾有恻隐之心罢了。” 忽得传来一阵酥麻,而后她只觉地载天覆,她不敢再看他如深渊般的眼睛,慌忙闭着眼搂住了他的肩。 “我看不得你受委屈。”他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之中,温声说道。 窈娘眼眶顿然凝泪,缓缓落下,她颤声问道:“三老爷为何……” 她想听那句有违常伦的答案,却偏偏被一滩湿润惊醒。 天光云影,已然蒙蒙亮,枕头湿了大半。 沈谦从梦中艰难抽身,暗恨自己竟然毫无招架之力,看着她就上前主动招惹。 手上已然汗湿,让他心生烦躁,欲望如洪水猛兽,他知抵挡不住。 今日初十,大朝会上,弘德按着计划对刘樾景发难,都察院的奏折悉数砸向跪在琉璃阶上他是左都御史,可对这些奏折全然不知,这便是狠狠打他的脸了。 “刘都察不如好好解释不过三百多万两,为何分了五艘船来装?”弘德这话虽是问刘樾景,可目光却平静看着站在朝臣之首的公孙贺。 沈谦早已以偷拿国库税银的名目将送往公孙贺老家的银子扣下,只当是盗贼并未声张。但银子多日未到,精明如他怎会猜不到定然是出了岔子。 如今只能弃车保帅,他站出队列朗声道:“身为都察院左都御史,肩负钦差之责替朝廷收税银,却心生贪欲监守自盗,臣身为内阁首辅识人不清,用人不察,实在是有负皇恩,还请皇上降罪!” 沈谦与弘德对视一眼,沉声道:“刘樾景的错不止这些,桩桩件件实在骇人。有心之人自然万般隐藏,公孙大人不必自责。” 还有其他的罪状,公孙贺自然是听明白了,今日不止失一个刘樾景这般简单了,可若由得自己一党的人被整治,今后谁还能对他俯首听命。 “不知这革员还有何罪?”公孙贺冷声道。 一声革员,刘樾景面如死灰,他虽身穿红色官袍却已被革去官身成了白丁。 “这次送到户部的银子全是私铸,事发突然还未向内阁禀明。”沈谦每说一字,公孙贺的脸就暗了一分。 私铸官银不仅死罪,甚至株连三族,刘樾景撑破了胆也不敢如此愚蠢,这摆明了是奸计,银子定是在途中被人调换了。 可漕运衙门皆是他的人,怎会…… 他心里将整件事都缕了一遍,唯一的漏洞就是沈谦安放在峦平的侄儿,河运周转的必经之地。 “真是好算计!”公孙贺满腔的怒意落在了刘樾景的脸上,五指掌印顿时分明。 他的儿子还在扬州宝钞局,万万受不得牵连,缓了口气请罪道:“这事宝钞局必然有责任,还请皇上明察。” 弘德这才淡淡道:“首辅多虑了,大抵是江西几个银矿出了岔子,不如内阁指派一名钦差替朕查清此事。” 那必然只能是银矿的错了,世间万物都离不得银钱,此局他输得惨重。 百官站在堂上却听不得一丝声响,公孙贺许久未听到自己心脏震动的声音了,他领命跪在琉璃阶上,沉声道:“臣领命。” 朝会散去,玉福宫寂静无声,弘德心情颇好,道:“这次能成事,卿的大侄儿功不可没,不如朕赏他一个京中的官职,也好让你家老夫人心安。” “不过一次成事,当不得皇上盛赞。若是皇上为他好,就让他好好在山东历练,今后也能担起为皇上分忧之责。”沈谦道。 ------------ 第55章 敛云雨 弘德思忖道:“也罢,等事成后新政推行,自有他的去处。” 沈谦双眸暗流涌动,作揖道:“是,臣先替侄儿谢过皇上。” 黄雀风不止,暴雨袭卷来,沈谦坐在轿中闭着眼听得雷声隆隆,震耳欲聋。 户部衙门屋檐下挂着的雨链妆如莲花,堆积的雨水从四面溢出来再顺着链子落到流到阶前的暗道之中,青石板上积水并不深,青松替他举着伞,一路的官员忙往两边散去,躬身站在原处等着他路过。 “大人,跟着刘樾景去的兵部陈侍郎奉命将税银都送过来了,说是从刘樾景家中抄到官银。”户部郎中李显见他来将账册递上道:“不过不少,正好三百五十万,送来时还贴了封条,刘樾景的章合缝盖上了。” 此事本就是弘德与沈谦演的一场戏罢了,如今反倒被公孙贺当成真的继续圆了回去。 “一个时辰不到就凑齐了三百五十万两,刘樾景莫不是岂不是富可敌国,还抄了多少家当?”沈谦问道。 李显替他翻到账册一页道:“还有七十万两银子,古玩字画及玉器金银折合一百二十万,剩下的田产铺子差不多有三十万。” “都是陈侍郎送过来的?真是兵贵神速。”沈谦冷笑,怕是其余物件都落到了公孙贺的钱袋里了。 一场雨落得急也去得快,窈娘练了几遍广陵散就云雾拨开见晴,莺儿走进来道:“小娘,夫人差人来请小娘去正院一趟。” “可知是何事?”窈娘问道,上次的疼痛依稀还在。 “听说是夫人娘家的侄女来了,大抵是因小娘与表小姐年岁相当邀去作陪。”莺儿道。 窈娘婉转心肠,自然是猜到了这位表小姐有些微妙,否则王氏向来不喜欢自己,又怎让她出去作陪。 阵雨初歇,一阵霞光璀璨,透过层层绿荫青石板上斑驳,窈娘走在树下脸上随着光影忽明忽暗。 刚到正院门口就听到一阵欢笑声,倒是难得听到王氏这般爽朗的笑,她收敛了心神规规矩矩的进了门。 “夫人安。”窈娘福身道。 王氏难得的和颜悦色,抬额示意道:“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名唤柳月柔。” 窈娘侧过身对着她福身道:“月柔小姐安。” 柳月柔忙起身回礼道:“孟小娘安,姨母才说了小娘比月柔年长一岁,可的确比月柔稳重许多呢。” 她天真烂漫,眉目自有一股风流,但身上穿着并不算富贵,脖颈带着的璎珞是赤金,头上的发簪是彩银,看着繁华实则还是与正经官家的嫡小姐差距太远,约莫家境算不上太好。 “妾不敢。”窈娘垂首站在一旁。 “傻孩子,你唤她姐姐,她是不敢应的。”说罢王氏指着一旁柳月柔后面的位置道:“你也座吧。” 待她坐稳当王嬷嬷才让丫鬟上了茶和点心放在一旁香几上,柳月柔看着做工精致的点心眨了眨眼睛,而后笑问道:“不知小娘平日里有什么消遣?” “妾平日在佛堂抄经的时候多些。” 柳月柔觉得有趣,接着问道:“小娘竟会这些,月柔在家中时也跟着祖母在佛堂修了两日,实在是性子跳脱不敢扰佛祖菩萨清净,小娘竟然如此耐得住性子。” 窈娘觉得她的话实在是如河里的水般止不住得流,又不得不回道:“妾习惯了。” 王氏本想让窈娘陪着柳月柔先适应些时候,再到年底及笈就送到山东去,如今听得两人说话就知道是话不投机的性子,一个活泼一个闷葫芦,倒是八杆子说不到一处去。 “她从小就替嫡母抄经,你以为个个似你这般爱玩耍。”王氏添了话,这才不至于让柳月柔冷场。 窈娘并非不懂人情世故,解释道:“妾平日里并无什么爱好,也不喜热闹不爱出门。” 这话勾起了柳月柔的好奇,觉得窈娘似云淡风轻的人物,既如此怎做人家的妾室。 “也因得此才不跟着循表哥去山东吗?”她娇声问道。 循表哥三个字喊得甜蜜,窈娘也闻着了其中的味道,这是来和青小娘打擂台的。 王氏本就因这事不喜她,如今也好整以暇的等着她自己解释。 窈娘默了默,有些不好意思道:“妾愚钝,大少爷不让妾跟着。” 柳月柔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原来是不讨沈循的欢心,遂暗忖,既如此更要好好在一旁看着,凡事窈娘一应的举动她从此都不能有。 这首当其冲就是抄经念佛,她天真笑道:“才不会,定是循表哥不愿让小娘舟车劳顿受苦呢。” 窈娘低头不语,王氏才道:“罢了,你也别臊她,先跟着我住在正院,平日里你们两人多熟悉也是好事。” “是,月柔让姨母费心了。”柳月柔笑道。 “你娘既放心把你托给我,我自然不会委屈你。”王氏淡笑道。 不过是亲戚的女儿,且是来给自己儿子做妾的,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丫鬟带着她去卧房了,见窈娘今日仍是寡淡的装束,忍不住说道:“眼下无人,我且吩咐你两句。” “请夫人训诫。”窈娘忙起身道。 “虽说循儿不在府中,但你可给少夫人写过书信,可给郎君问过安否?且你如今年岁也不大,每日穿戴这般朴素,可是我沈府亏待了你?可是我苛刻了你衣物?”王氏冷声道。 沈府四季衣裳都是请了外面最好的绣楼进来量身做的,窈娘虽是小娘,但吃穿用度的确从未短缺过。 她闻言解释道:“妾原先是怕郎君看着不喜,夫人训诫的是,妾回去就写书信。”她捏了捏衣袖又道:“至于穿戴,妾这般穿惯了,一直都是这样的,妾今后一定改。” 想着她平日里也没资格出去交际,摇头道:“也不必刻意打扮,逢年过节给老夫人问安时穿戴喜庆些,看着也让人欢喜。” “是,妾谨记。”窈娘答道。 待离去时,王氏又道:“明日将书信交给王嬷嬷,顺道跟着补品一同捎过去。” “是。” 待她离去,王嬷嬷才道:“哪家郎君房里的小娘能得主母亲自提点,孟小娘今后万莫辜负夫人对她的好呢。” “但愿循儿今后子孙绕膝。”王氏无奈道。 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虽说沈诫那里能生了,可沈谦若不成婚今后必然要从大房过继一个男丁去继承香火,如此循儿的血脉就少了一支,她费心筹谋还不是为了沈家。 ------------ 第56章 檀郎语 窈娘回屋就关了门坐在桌前细细琢磨书信该如何写,既要让沈循厌恶又要让孟丽娘感受到她真心实意的关切,当真是落笔难成书。 直到快日落时,信纸上只写了“问大少爷安,问少夫人安”,见窈娘趴在桌子睡得沉,鸳儿本要换碟点心,又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有心事?”沈谦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旁。 窈娘无措地看着四周,她今日这梦竟是坐在沈谦休息的公房里。 将手上的信纸递给他看,懊恼道:“夫人让妾写书信,妾写不出来。” 见她这般如学堂中完不成课业的孩童,沈谦笑着拿起书信一看,道:“你对大郎夫妻无话可说?” 窈娘木讷地点着头,能有什么话说,她自来就寡言少言。 他眸色一黯,目光似在书信上,又似透过书信想着旁的事,窈娘忐忑看着他不敢说话。 过了许久,才听他到:“既如此,我说你写可好?”说话间看着她三绺头上流云蓝的发绳,总觉得这一旁缺了点什么。 风将门板吹得“吱呀”响,沈谦睁开眼看着对面书桌上的案牍愣了愣。 梦中倩影不再,他却豁然一笑,原来她的发髻上是缺了一些发饰装点。 风吹得窈娘耳边的碎发在脸上荡来荡去,她不耐地用手挥了挥,这才恍然从梦中醒来。 看着手腕下压着的书信,心中对沈谦的敬意更深了些,即使在梦里三老爷也会帮自己…… 酉时过,王氏接过王嬷嬷手中的书信展开一看,见上面写道:“大少爷,少夫人展信安,妾敬上。少夫人有孕妾却未在旁侍奉,还望少夫人见谅,妾每日在佛堂抄经诚心祈福,愿大少爷,少夫人得三世诸佛庇佑。妾孟窈娘叩首拜。” 脸色从平静到眉头紧锁,而后啧啧道:“原也没想她能写出什么来,送去吧。” 知子莫若母,她能想到若沈循看到这封书信时会是怎样的反应,定然是要丢得远远的。 窈娘实在是孺子不可教,她也不愿再多费口舌。 第二日一早,柳月柔侍奉王氏用过了饭,求得允准兴致冲冲地去静思院找窈娘说话,却未寻得她的身影。 莺儿抱歉道:“表小姐见谅,我家小娘去佛堂了。” 她本来也不是非要找窈娘说话不可,本意是想看看静思院什么样子,今后她还要在这院子住呢。 “原是我来迟了些,不过这院子真大,如今可只有小娘一人住?”柳月柔说着话眼睛往紧闭房门的正屋看去。 鸳儿答道:“自然,往日里少夫人和青小娘也在院里住,如今都去了山东,就只剩小娘了。” 柳月柔看了看对面的厢房道:“那边应该就是那位青小娘住的屋子?” “里面两间是,对面两间现下暂且空着。”鸳儿解释道。 莺儿在一旁冷眼瞧着默不作声,观柳月柔的神色就知道她并非真心来找窈娘的,否则听闻人不在必然是要离去的。 柳月柔不解问道:“那为何孟小娘的两间屋子靠着外面,里面不是也有两间?” 见鸳儿答不上来,莺儿才开口道:“奴婢们从正院拨过来伺候时,小娘就安置在这两间屋子了,大抵是夫人的意思。” 听得她们是正院过来的人,柳月柔眉眼的笑意深了些:“原来如此,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还请二位姐姐莫要怪罪。” “表小姐言重了。”莺儿道。 窈娘不在,她也不便多留。从静思院出来就往佛堂的方向走去。 沈谦熬了一夜刚回府就见女子打扮的娇艳,步态跳脱。他冷眼在一旁的游廊看着那女子往佛堂的方向走去,冷声问道:“那是谁?” 青松亦还未听说,抓了一旁洒扫的婆子问才知道:“是大夫人娘家亲戚的女儿,如今暂居正院。” 沈谦了然:“知道了,莫要让她靠近我的院子。” 佛堂里一阵青烟,窈娘正跪在蒲团上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念着经书,柳月柔从门外窥看过去当即就皱着眉头,听得好似梵文阵阵入耳。不知为何明明青天白日缺莫名有些瘆人。 轻咳了咳道:“孟小娘可在里头?” 木鱼声停顿,而后就见窈娘一身栗色素衫推开了门:“表小姐安。” 骨相美的人,穿得越是素净越显得面容清丽,窈娘身姿纤瘦面无表情看着她,隐隐如画中垂眸的仙子。 她不禁纳闷,这般美丽为何沈循会不喜欢? “小娘可是在念经?”柳月柔笑问道。 窈娘颔首:“是。” 四下沉默无话,场面也冷了下来,柳月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当她思考如何说下句时,就听窈娘道:“表小姐可要进来一同读经书?这几日二夫人回娘家小住,佛堂就我一人。” “不必了,我实在不会。”柳月柔摇了摇手,觉得甚是无趣。 又过了一阵,听得门被推开的声音,窈娘以为是郑氏回来了,却不想是一脸倦意的沈谦。 “三老爷安,不知三老爷来所为何事?” 沈谦阔步走得墙边的椅子上坐在道:“你接着读,不必管我。” “是。” 念完三遍经文,她回过身才见沈谦已歪在椅背上沉沉睡去。 她不敢上前细看,只小心抱膝坐在蒲团上偷偷看着他,即使睡着眉目也带着冷意,双手交叠在大腿上,看着那双手她脸上一阵发热。 过了许久,沈谦才醒过来。他醒的突然,睁开眼正好就看到窈娘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淡笑:“好看吗?” 窈娘不禁点头,而后摇头道:“妾不是故意的。” 他似笑非笑道:“嗯,我信。” 这便是不信了,她脸上顿时发红:“三老爷为何不回屋歇息?” 沈谦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到玉佛上,道:“你念经更易催眠。” 就当他是在夸自己了,窈娘抿唇点了点头。 沈谦起身挑了香案上的油灯,他是来确认一件事,如今知晓单若只一人入睡,两人就不会共梦。 看着窈娘的樱唇,他忽然想收回自己原先的打算,如果自己梦里与她待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 第57章 赠缠花 窈娘缓缓起身站在一旁不语,细雾绿绦,轻烟翠裾,看得沈谦朗眉长舒:“方才大夫人娘家亲戚来找过你?” “是,表小姐来寻妾,说了几句话又走了。” 他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示意她走到跟前来。或许是刚睡醒并不清明,他竟觉得她裙摆宛如摇曳荷叶,好看极了。 窈娘坐在他身旁,仍是他曾问她是否夜里梦到他时坐的椅子,她歪着只坐了半臀就在佛手香中觉得身热脸臊。 “好好坐着。”沈谦嗓音温润。 窈娘一愣,他只在梦中才会这般说话。 见她纤细的腰身与玲珑柔软,沈谦淡淡道:“坐好。” 听得他又如往昔清冷声色,窈娘才醒过神依言稳稳坐在他身旁。 “这两日可有人欺负你?” 好似梦中……他也曾这般问过自己。窈娘定了定心神,慌忙低下头强让自己镇定:“没人欺负妾。”三老爷是正人君子,自己在梦中胡乱想象真是不该。 沈谦目光暗了暗,快落到那处妙不可言的方寸之间时及时停顿:“那就好。” 她不知为何脑海里全是沈谦拈弄樱桃,故意狎弄她的场景,偷偷抬眸却见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不染纤尘。 本该在四目相对之中欲念散去,可那双眼眸越是冷清她不知为何越想沉溺其中。她暗骂自己不知羞耻,大抵是疯了,她噙着情欲的双眼竟直勾勾的盯着沈谦。 沈谦细细摩挲着虎口,按得越深磨得越慢,澄明目光也跟着涣散,氤氲旖旎虽无千万言语却在两人之间流转。 “我这段日子忙,怕是不能每日都回府。”沈谦侧过脸平视前方,不敢与之对视。 好似不必与她交代这些,窈娘不解何意,低声道:“三老爷辛苦。” “嗯。” 四下沉默之中,他告诉自己不能急,凡事慢慢来必有解法章程。 可见她头上唯有一朵珍珠做的头花斜插在发髻中,还是忍不住将袖中的发饰拿了出来。 天水蓝的绸缎做成的一对紫阳缠花,每个指甲大小的花瓣里都镶了米似得珍珠做点缀,若不细看不知其矜贵。 “可喜欢?”沈谦抿唇待她的回答。 时下女子皆以缠花为美,窈娘也有两支缠花钗只是不比这支的做工。 虽不知沈谦为何问她,但她自然是喜欢的,虽僭越仍搭道:“妾喜欢。” 熟悉的佛手香入侵她的鼻息,直至脑海心尖每一寸,恍惚间才听得他的声音:“既如此就送你的。” 她喃喃道:“不,妾不敢。” “拿着。”他语气散淡,好似并不在意。 窈娘不敢拿,他无奈将一对缠花悉数斜插在她发髻一边,压住她伸出的手,冷声道:“不准取下。” 他的掌心温热如今正覆在她的手背上,而后握着她放到椅背,窈娘呼吸一窒,羽睫颤抖。 若依照规矩,她方才就该将手挪开,可她贪欲作祟,想紧抓这一息的温热不放。 窈娘只想着自己的心,全然忘却了沈谦是世人眼中禁欲克制的君子,若论守礼他只比她更甚。 她看不见他耳廓红晕与喉结滚动,只低着头在浓郁香气中变得愈发恍惚,心里在暗自期待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日光正盛,透过轩窗,如梦境的旖旎让人沉溺,沈谦眼神幽冷指尖发烫的紧。 窈娘忽听头顶传来他清冷的声音:“我先走了。” 语气让他从梦境重回现实中,带着鞭笞那些不清白的羞耻。手背上的熨烫触感瞬间消失,她忽而蜷缩手指,抬眸看着他:“多谢三老爷。” 沈谦见她恭敬福身,纤弱婀娜自成风流,唇角克制:“近来还会梦到我?” 窈娘呼吸一紧,玲珑起伏,双腿软绵似柔弱无骨般欲坠,所幸沈谦伸出手将他揽在怀中。 佛堂中两人抱得紧,即使身着衣衫也如不着寸缕般严丝合缝的贴着彼此,肌肤交合并蒂,窈娘怯喏道:“妾……并未梦到。” 沈谦眼里含着一丝笑意,竟然还想骗过自己。他自然知晓怀中的人与自己一样,皆是被前世今生的梦境乱了心神,只是她是自己侄儿的妾室,他们的身份禁忌是一时难以跨过的横沟。 将她身子稳住后他的手就洒脱放开,如今他还不能任由欲念挑逗而弃她名节于不顾。 见人已离去,窈娘心中浮起失落,回房用过午饭后就歪在了床榻上,约莫是夏乏席卷并不想动弹。 清风吹得佛堂凉意更甚,她紧紧贴在硬挺温热的怀中。因着知道是梦境,她放肆了自己的邪念,双手环抱着沈谦。 怀中的柔软让他身下有了异样,虽是青天白日但窈娘却变得更大胆了些,玉指滑落令他滚烫,他素来是抵挡不住她的邀约,沉声道:“明明梦到了,方才为何骗我?” “妾一时说不出口。”她踮着脚亲吻他的下颌,懵懂生涩带着情欲的撩拨蹭得他心痒。 沈谦将她打横抱起,轻放到桌案上,绿绦被他轻车熟路一勾而后轻飘飘地落下地上,身上空空落落,她如同遗落在水中,慌忙伸出双臂紧紧将他抱住寻得安稳。 “你既骗我,那我罚你可好?”沈谦喉结滚动,双眸含情声色也极温柔。 她贝齿轻咬朱唇,含羞道好。 栀子慢慢散落了一地花瓣,佛堂青烟冉冉升起,桌上的菩提在日光下发散光晕一圈圈打在白墙上,馥郁的花香混着气息浓烈的佛手香在佛堂弥漫开来,窈娘红着脸攥紧沈谦散落在桌上的衣袍,玄色的锦缎被她抓起了几道褶皱。 沈谦白玉似得手指抵在她的脑后小心护着,不知为何而起的颤动吓得她连连轻呼,欲念终于在这时被填得满满当当。 栀香氤氲满室,如薄纱如云雾将两人笼罩其中。 花气袭人,暖风熏得两人的脸上皆是绯红,她靠在沈谦的怀中,盈盈似水的双眸含情,朱唇轻抿不语。 他的手搂着她纤细的腰肢,轻轻将他送往怀中,如珍宝般握在手中轻抚,在她耳边轻声呢喃道:“先前握你手时,你心里想的可是与我这般?” ------------ 第58章 念奴娇 静思院里,鸳儿坐在廊下摇着扇子打盹,莺儿从浆洗房拿了窈娘的衣裳回来,见她这般轻轻戳了戳她的肩道:“你回房里歇罢,我伺候小娘起床。” 鸳儿大喜,环着她的手臂直道:“好姐姐,正好我乏得很,那便辛苦你了。” 门口窸窸窣窣的声音让窈娘从梦中惊醒,她本在梦里与沈谦说着话,如今睁开眼却在自己的床榻上,身上有些潮热让她觉得不舒服,见莺儿进来,问道:“可有水?我睡得有些热,身上发了些汗。” 见她裹得似粽子,莺儿了然:“如今已入了夏,再是薄被小娘这般裹着也必然会发汗。” 莺儿提了桶水去后,净房里只窈娘一人,虽梦醒了无痕迹但她垂眸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划过沈谦划过的每一寸。梦痕在指尖似花开,她顿然止住了手指,告诫自己一切皆是梦境万万不能拉扯入现实中。 离魂入梦倩影招惹,沈谦也醒来,眼底欲色正浓,沉溺在梦里的巫山欢愉意犹未尽,被褥隆起地方让他慌忙起身,欲念半点不由人。 自那日后半旬再未见沈谦,她心里惦念可即使在梦中也不能如愿。隔房的事情她不敢过问,甚至藏在心中连琴音也不能流露分毫。 芒种那日正院的丫鬟过来通传让窈娘过去一趟,她只以为是柳月柔又闲不住要找她说话,谁知过去才知道是王氏中了暑气,让她侍疾。 “孟小娘来了,中午时日头毒辣,姨母和几个管事对了账就晕了过去眼下刚醒。”柳月柔着急道,她眼里含着泪看着倒是实心实意的关切。 窈娘心里有了数,进了门就闻到了药味,里屋里王氏正歪在床上,王嬷嬷在一旁给她喂药。 “夫人安,妾来迟了。”窈娘告罪道。 王氏皱眉推了药碗道:“少夫人不在才轮的你来侍疾,不过这屋里有月柔陪着我,倒也不必你来操心。” 王嬷嬷不忍她再费精神,接过话道:“小娘跟着月柔姑娘伺候就好。” “是,妾晓得了。” 王氏精力不济,看着周遭都是眼花目眩,使力挥了挥手就退了众人出去,窈娘跟着柳月柔到了外间坐着等候,一时无话。 正院翠荫遮掩,冰盆也足倒是不知王氏何至于中暑,窈娘既来之则安之,明明靠在椅背上等着王氏醒来,却忽然进了梦中。 沈谦每日只有在下晌天热时才会歇息,他与窈娘二人作息时间并不相同,却不曾想现下佳人入梦在家中花园里。 树林之中,荫蔽之处倒也清凉,窈娘纳闷明明自己在正院为何却在此处打转。 “天气炎热,你在此处做甚?” “三老爷!”窈娘低呼道,许久未见她心里惊喜。 沈谦却伸出手捂住她的朱唇道:“为何这般激动,可是……思念我?” 她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眼前的杏花林已无淡淡娇粉的花瓣,翠绿的树叶挂在枝头让她想起春日在此处相遇的场景。 “多日未见三老爷,家中皆思念。”窈娘不敢冒犯。 她今日这般守规矩让沈谦心生不悦:“可是我不在时家里生了什么事?” “并未生事,只夫人中暑妾在侍疾。” 沈谦了然,原来她如今人在正院,难怪如此恪守规矩。 他牵起她局促不安的手往正院的方向走去,吓得她赶紧将手往外拽。 “别动。”沈谦冷声道:“今日为何不戴我送你的缠花,可是不喜欢?” “太矜贵了,妾不敢戴。”本来是戴了的,可听闻要去正院一遭,她做贼似得换对根素银钗。 见他脸色不愉,窈娘解释道:“妾明日就戴。” 牵着手不知不觉走到了正院门口,窈娘害怕极了,沉声提醒道:“三老爷快放开妾。” 放开吗?明明是在梦里,他为何要放开。 “若你认罚,我就放开。” 此罚非彼罚,只有两人清楚是如何罚的,窈娘慌的不行只能点头求饶。 而后沈谦在她耳边说的话,让她心神俱荡,他夜里要到她房中来…… 温热的掌心将自己放开时窈娘才惊醒,原来只是一场梦,她庆幸是一场梦,又失落于他在她耳边的呢喃,原来只是梦境的荒诞。 柳月柔见她醒来,笑道:“小娘可是做了梦?” 窈娘呼吸一顿,继而茫然地摇着头:“妾不记得了。” 柳月柔倒是并不在意,她也时常记不清梦境:“方才小娘眉头紧蹙,好似有什么难解之事。” 原是如此,窈娘悄悄缓了口气道:“让表小姐见笑了,也不知怎得竟然睡着了。” “姨母还未醒,小娘再睡会儿吧。”柳月柔道。 再不敢睡了,窈娘讪讪道:“妾是来侍疾的,方才打盹已是不妥。” 果真无趣呐,柳月柔在沈府待了快一月的时间,已然摸清了沈循的脾性,而今都知道她今后是要给大少爷做妾的,又是王氏的亲戚,不少下人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窈娘的性子颇不对沈循的胃口,她也不会傻傻的把她当作敌人,她今后要争宠的自有旁人。 正好里屋有了声响,窈娘起身理了理衣裳:“夫人醒了。” 王氏的规矩大,窈娘伺候着喝药吃饭及零碎琐事,待到王氏闭眼睡去时已是戌时末。 王氏睡前没有让她回去,王嬷嬷也只让她在外屋先坐着休息,这言下之意就是要等着王氏再醒来。 幸而是沈诚夜里回来,才放她回了静思院。 折腾半日,窈娘已是疲惫不堪。待月上梢头沈谦果然如约而至,打量了她的屋子道:“怎布置得和我那里一样简单。” “妾没什么能摆设上的。”窈娘捏着床褥低声道。 她知道是在梦中,只当是思念沈谦才夜有所梦,大着胆子下床走上前去拉着沈谦的手道:“我以为三老爷不来了。” “让你久等了。”看着她光洁如雪的玉脚,沈谦忙将她抱在怀中。 窈娘贪恋他怀里的佛手香,深埋在他的脖颈中。 “可思念我?”他又问了这句。 怀中的人轻轻点头,让他唇角上扬起来,一夜的疲惫悉数散去:“我也想你。” 床幔散落,碧绿菡萏的小衣被他握在手中,花汁滴落,潮湿一片在他的衣袍上。 ------------ 第59章 如梦令 藕色的床幔在风里晃动,旖旎随着浓烈花香在屋里飘荡,她娇嫩细腻的肌肤带着绯色,窈娘眼角的珠泪顺着脸颊落到他的背脊上。 窈娘红着脸攀着他的脖颈不肯坐在椅子上,怯生生道:“三老爷……” 窗外忽然闪过流星划进圆月之中,葡萄涨绿,半空月明。栀子开得艳丽,雪白的花瓣盛放在明朗的月夜之中,风暖意燥唯有她能稍稍缓了他心口的热。 夜阑人静,窈娘盈盈杏眼染了层湿润水雾,她娇羞抬眸按着眼神迷离涣散的沈谦。香软入怀,他从未如此轻快惬意,缓缓摩挲着一寸雪白。 他今日入梦时还想着要说沈循的事,可如今这情形再提就有些煞风景了。 情欲如恶鬼,偏偏她平日看起来胆小懦弱,如今觉得是在梦里就大胆了许多,醒来时窈娘宛如被雨水打湿的娇花。 一大早,山东峦平县衙就收到了吏部的文书,点了县令沈谦回玉京评述,这事他虽心里有了些谱可接到消息还是心漏了半瞬。 孟丽娘见他心情舒畅,甜腻着声色,道:“我也想陪着郎君回京看看。” 这些日子她也学乖了,青小娘整日与她打擂台,逼得他她私下里也偷着学那些下作手段,如今这骨头说软就软,恰到好处露着柔媚。 “胡闹!这文书是让你回京探亲的意思?”头等的大事来了,沈循哪里有心思与她说话,起身道:“替我收拾几身衣裳,我晌午后就走。” “郎君的意思是独自回京?”孟丽娘吊着一口气道,这些日子她虽不能伺候,可照样未停青小娘的汤药,若是离了自己视线难保生出祸端。 沈循哪里看不穿她的心思,冷笑道:“爷今日有要紧事就不与你浪费光阴打机锋,你这次若不生个儿子,就别怪我亲自停子衿的药。” 说罢也不管身后的孟丽娘肚子抽筋似得疼,抬脚转身离去。 晨起窈娘收拾好就去了正院,她来的也不迟却没想到柳月柔近水楼台来得更早。 两相比对,王氏自然对她又不满意了几分。 “月柔就住在正院这才早来了些,小娘莫要介怀。”四下无人时柳月柔当着王氏的面在一旁解释。 王氏冷哼道:“谁人不知孟小娘只有侍奉菩萨才会跑得勤快。” “夫人折煞妾了。”窈娘跪在地上认错:“妾今日起迟了,明日定会早些。” 水漏时间摆在窗边,她虽心知肚明窈娘来得不算迟,可还是默不作声。 倒是曹姨娘更迟些,进来见众人神色不妙,主动认罪跪在窈娘身旁道:“妾来迟了,还请恕罪。” 妻妾相处十来年王氏自然是知道曹姨娘的脾气,今日若真罚了她,等不到明日就要去沈诚面前哭一阵。这些年来自己在沈诚心里脾气傲难相处的刻板印象,曹姨娘的眼泪功不可没。 “我若不恕你的罪,怕是主君也不肯。”王氏别过眼不再看跪在地上的两人,只吩咐柳月柔伺候她喝药。 曹姨娘知道今日是无妄之灾,不动脑子就能猜到是被窈娘所累,只是窈娘本就在沈府不受人喜爱,她也懒得埋怨,只在心里过了一遍要如何哭给沈诚看的事。 卯时过半府医就提着药箱来给王氏把脉,沉吟片刻后紧皱眉头:“大夫人今日这脉象倒不像是中暑。” “那是何病症?”王嬷嬷忙问道。 府医解释道:“女子年过五七任脉渐虚,夫人这是肾气虚弱的缘故,平日里多注意保养切勿劳累自会缓解。” 王氏自然是知道这是何意,自己不再年轻精力亦不充沛了。府医开了补肾养元的方子,又叮嘱了王嬷嬷几句这才离去。 曹姨娘低着头抿唇,难怪这阵子王氏的脾气越来越差,原来是外强中干。 “我累了,你们先出去。”王氏心里忙将人都打发走。 四下无人才拉着王嬷嬷道:“这中馈我是没精力再管了……只是二弟妹那个身子也没办法替我分忧,大郎媳妇一时也回不来,难不成真要让曹姨娘分些担子?” “曹姨娘那个性子若帮着管家……”王嬷嬷声音低了低:“说句不好听的话,满府都得乌烟瘴气。” 这话说进了王氏的心里,矜持笑道:“她当然不行。” 满圈的人算下来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她心里的苦只占半分不到,其余都是得意。 王嬷嬷这才道:“不如让表小姐帮衬着,早晚得是一家人。再说今后少夫人掌家时,表小姐也能在一旁协助不是。” 这话说到了王氏的心坎上,她这才点了头:“月柔这孩子虽有小聪明但还算稳妥,你在一旁帮我盯着,我也能放心。” “奴婢自然要尽心。” 窈娘早先在孟家时听过几个婆子说起这个五七之症,世间女子大半都要经历这样的时候,只是王氏是个喜欢操持的人,怕是不会闲下来。 见一旁的曹姨娘看了自己几眼,窈娘才讪讪道:“姨娘今日受我连累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夫人今日许是心情不好,自然是不关你我的事。”曹姨娘宽慰道。 心情不好就向妾室发难,这话传不出指不定外面怎么宣扬王氏的善妒名声。 窈娘不敢搭话,正要说些旁的事把这话头遮掩过去,就见沈老夫人亲自来了正院。 “老夫人安。”外屋里的人悉数收敛了神色。 王氏听到了动静,搭着王嬷嬷的手就要起身。 “快躺着!”沈老夫人忙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虚礼。” 自己的大儿媳妇虽好面子性子也倔,但为人孝顺本性不坏,婆媳相处了二十来年自然是有了真情实感。 “惊动了母亲过来,是媳妇的错。”王氏愧疚道。 “什么错不错,我怕你多想特意来嘱咐你。”沈老夫人坐在床边拍着王氏的手道:“我是过来人,什么没经历过,当年有你这症状时还怀着老三,每日备受煎熬。” 见王氏听了进去,又接着道:“你只需放宽心,事情交给下面的人打理,好好修养一阵子就全好了。” “果真能全好?”王氏疑惑道。 沈老夫人笑道:“我几时骗过你。” 王氏心里这才有了谱,又提了想让柳月柔帮衬着掌家的事,沈老夫人知道她的心思,倒也没说什么。 她早已过花甲之年,许多事也看得开。只要撑着沈府门楣的人不倒,随便是谁来掌家,日子都是一样的过。 正说着话就听人通传,说是三老爷请了太医来,王氏惊愕道:“三弟是如何得知的?” ------------ 第60章 灯摇曳 众人皆是不知,窈娘心虚地垂下眼眸,她记得在梦中告诉过沈谦,可那是自己的梦…… 太医解惑道:“沈尚书说是听闻沈大人说的。” 王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原是主君说的。” 窈娘提着心终于落下,那个与自己亲密无间的沈谦只能生长于自己隐匿的梦境里。 太医诊完脉说的话与府医相似,知道自己身体康健但王氏仍是有些伤感,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渐渐老去的现实。 沈老夫人亲自送了太医,王氏冷眼扫过窈娘时心里愈发肯定了自己的选择,月柔娇媚可人身姿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将来定能给自己添几个乖孙子。 “月柔,快到姨母跟前来。”王氏抬了抬手道。 柳月柔不敢耽搁,忙上前站在床边道:“姨母可是有吩咐?” “这些日子姨母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子,眼下离你及笈不过三个月了,姨母想着教教你一些管家的事,你可愿意?”王氏问道。 柳月柔怎会不愿,她原本就知道自己到沈府来是给沈循做妾的,可王氏竟然要亲自教他管家,早就听说了沈循的夫人并不受王氏待见,如今这般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今后...... 她强压住了心头的激动不敢深想,双颊绯红却控制了声色道:“月柔自然愿意,多谢姨母愿意教月柔。” 王氏岂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又不咸不淡说了句:“这些日子我精力不济才想让你帮着打理,等我休养好了,仍放你玩儿。” 即使是如此,也已经是天大的馅饼落到她面前了,柳月柔颔首道:“月柔明白的。” 她心里有志向,可也知道凡事不能心急,尤其是眼下半只脚都还没在沈府站稳,岂敢随意肖想那个位置。 后面的事情自然是不需要窈娘在场了,因着人在屋檐下的缘故,窈娘主动说了要去佛堂为王氏抄经的事,毕竟是她拿手的事情,王氏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 谁知刚到佛堂就见到了郑氏,见她来和善笑了笑道:“可是来给大嫂祈福的?” “是,妾叨扰二夫人了。”窈娘道。 郑氏的身子好一阵歹一阵,三五日出不了门也是有的。 “今日身上好多了这才过来的。”郑氏搭着她的手缓缓从蒲团上起身:“我本也要去看望大嫂了,就先走一步了。” 窈娘听罢将她送到了花园里,就见伺候她的嬷嬷上前来伺候。 走出佛堂迎面照了几缕日光,郑氏深吸一口气强压喉咙的喘息,窈娘小心问道:“二夫人可是过冷过热都不宜出门,刮风下雨也会牵起心悸咳喘?” “的确如此,这病只能慢慢将养,所以我能出来的日子一年算下来也没几日。”郑氏淡笑道。 一开始她也请了许多郎中来瞧,甚至还请过几个太医来诊脉,可这病如抽丝,一抽就是好些年抽不尽,她也就习惯了。 “我娘当初也是这样的......”窈娘眼里润了润,而后心疼看着郑氏道:“我那时每日陪着我娘,知道这病最是折磨辛苦。” 郑氏听罢并未责怪她僭越,反握住她的手宽慰道:“都过去了,你对你娘孝顺,她定然欣慰的。” 下晌就只窈娘一人在佛堂安静抄经,并非为了王氏,而是因为她的亲生母亲。她抄得认真,直到暮色四合才反应过来已过半日的光景。 一路从佛堂走到花园再转过游廊就见那身挺拔高大的身影缓缓走来,青松在一旁提着灯笼看得仔细,小声道:“大人,是孟小娘。” 话音刚落就见窈娘站到一旁,侧着身子道:“三老爷安。” 沈谦停步伸手拿过灯笼,往她面前一照:“侍疾到这么晚?” 窈娘有些紧张道:“妾是从佛堂过来的。” “大嫂生病你不去侍疾?”沈谦问道。 怕他觉得自己不孝主母,忙解释道:“妾昨日去了,今日为大夫人抄经。” 沈谦淡淡道:“嗯,你一向是守规矩的。” 这似乎话里有话又意有所指,窈娘总觉得她是在反着说话,可偏偏他说得平淡如白水,让人找不到一丝破绽。 青松总觉得自己此刻不该在游廊,他垂身站在木桩后面刻意将自己的身影朝暗处隐了隐。 许是多日未见,他分明知道自己现下该离去才是合情合理,可双腿却舍不得再走一步。窈娘偷偷睨了他一眼,却见他正看着自己。 夜色暗,她看不真切他的神色。 “大嫂的身子如何了?” 大概是因为他不方便去探病故而问自己罢,窈娘自然是知无不言。 太医回宫前就找了他回禀了王氏的病因,不过是女子到了年纪就会有的一些病症,稍加调理即可恢复。 “既如此大嫂近日只能好好修养了。” 沈谦似乎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们之间隔了一丈的距离,属于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栀子香荡漾在他的鼻息,好似一条无形的绳索在勾着他。 “是,还好有表小姐帮着分担着庶务。”窈娘低声道。 听得这话,沈谦虽眉头微蹙却未做表态,看了一眼天色道:“可是还未用饭?” 窈娘想起自己在他面前饿晕的事,脸上多了分窘迫:“是……” 他轻声笑了笑将手上的灯笼放到了拐角的凳楣子上,而后大步离去。 她拾起灯笼,手小心放在还残留他温热的那截铜柄上,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低着头却笑靥如花。 夜里无风,地热涌上让人难眠。见窈娘躺在床上摇着扇子,鸳儿低声抱怨道:“下午奴婢去窖里领冰盆,那管事说如今一应支出都要请表小姐画印才准取,可若全府这般也就罢了,就单单是咱们院被扣了下来。” “可有告诉徐嬷嬷?”窈娘问道。 “徐嬷嬷这些日子三五不时的回家去,她为着儿子要娶媳妇的事忙得昏天黑地,哪里还要管咱们院里的事。”鸳儿说得直白,窈娘心里也清楚,徐嬷嬷自从沈循离府起就怠慢了。而今日柳月柔新官上任故意苛刻,不过是想试试自己的脾气罢了。 这事可大可小,她这般要求也是小心谨慎为了不出错,真要闹倒显得自己小气。 “那后来可找表小姐画印了?”窈娘问道。 说起这个鸳儿就来气,委屈道:“表小姐在夫人房里学算账,她身边的丫鬟只让奴婢等,正院里的婆子丫鬟也不敢帮忙通传,到了用晚饭时莺儿来找奴婢说先回来等小娘商议。” 后面的事窈娘也就知道了,自己回来的有些晚了,这便耽搁了。 “可是晒了一下午?”窈娘不忍道。 鸳儿心里一酸道:“奴婢在树下遮着,倒是没晒着。” “明日我就去找表小姐,你快回屋睡吧。”窈娘道。 自从夜里梦到那些荒诞后她就不用丫鬟守夜了,免得她说出什么不堪梦话被人听到。 ------------ 第61章 薄衫湿 鸳儿离去后吹灭了房里的烛火,她透过床幔看着桌上灯笼的影子,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月明星稀,这股热气也带进了梦里,甚至梦中还是顶炎热的正午,窈娘手里握着一把团扇坐在水榭扇风乘凉,池塘里的粉白荷花皆是含苞待放,欲遮还休甚是喜人。 “怎么不高兴?”沈谦不知何时已在她的身旁坐着,将她搂在了怀里。夏日的衣衫薄那一霎那的紧贴恍若什么都没有隔在其中。 窈娘却挣脱了他的怀抱往前挪了挪道:“天热得很。” 见她额头上的薄汗,沈谦拿出袖中的帕子仔细擦拭:“怎么出这么多汗?” 他擦得仔细,满眼里都是她的模样,看得窈娘脸上晕染了一层红霞。 “今日没有冰自然热。”她这话说得多了几分撒娇与埋怨。 沈谦听得她的话并未多说什么,只拿着扇子替她打着,清风拂过甚是舒适,她不知不觉就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窈娘躺在床上实在是热,薄薄的寝衣服也被她扯了大半,打眼望去藕色的小衣遮不住其中呼之欲出的风情。 沈谦自诩不是扭捏的性子,可这两日总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因若在梦里告诉窈娘沈循要回来的是必然会让她难受,也会让她发觉他也能入梦。 他深知按着她的性子,今后不得已定要避着自己……他不愿! 窈娘醒来时就见自己的寝衣不知为何落到地上,就连寸缕小衣也是松松垮垮的掉了大半,屋里春光乍泄让她不禁脸红心颤。 冰窖的管事汤婆子一早就见青松来取冰,不敢耽搁忙找让小厮帮着抬冰盆。 “我眼下可不敢取。”青松手背一抬就将小厮止住。 汤婆子不明所以,殷切问道:“小哥还有别的吩咐?” “我怎么听说要劳什么表小姐画印你才能放冰?”青松冷笑道,他从小就跟着沈谦做事,如今摆着冷脸也有三分唬人。 汤婆子谄媚道:“那是旁人的规矩,三老爷那里要多少冰有多少冰。” 开玩笑,整个沈府都靠着三老爷这颗大树,她是疯了才会让青松去找表小姐画印。 “三老爷做事向来公允,可不兴家中有这样的事,还请把表小姐请来给我画印。”青松态度坚决,汤婆子这才觉得似乎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忙差了一个小丫鬟去请柳月柔。 柳月柔只听是三老爷那边的管事找她,连早饭也没来得及用赶紧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赶去了冰窖。 “不知青松小哥找我何事?”柳月柔笑问道。 “劳烦柳小姐跑一趟,还请给小的画个印,天气热三老爷等着用冰。”青松话虽说的客气,可柳月柔却没由来发怵。 正好窈娘带着鸳儿过来,见到柳月柔也说要画印,倒是给她闹个大红脸。 “沈府的规矩一向是天气热了就来取冰,只要不铺张各院按着每人两盆的份例领,倒是不必画印这般麻烦,还请柳小姐知晓。”青松淡淡道。 这一番下来倒是将沈谦的模样学得五成,冷肃严苛让人害怕。 “我这也是刚帮着姨母管事怕出了岔子,这才想到这样笨的法子,还请小哥莫言介怀。”柳月柔低头解释道。 既是帮忙却改了主人家的规矩,这未免有些刻意显摆自己能力的意思。 青松这才点了头算是把事情揭过去:“柳小姐谨慎是好事,不过眼下到底是帮着大夫人管事,倒是不能轻易改沈家的规矩,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告三老爷,柳小姐也莫言介怀。” 鸳儿心里解了气,脸上藏不住的笑意,青松看过来时正好看到那张灿烂的笑颜与崇拜的眼神,他慌忙别过头。 怎得孟小娘将自家大人迷惑住,她的丫鬟又要迷惑自己不成。 窈娘以为连沈谦也取不到冰,心里为柳月柔的做派感到疑惑。 “孟小娘怎么来了?”汤婆子见两边有剑拔弩张的意思,忙拉了窈娘进来缓和氛围。 窈娘温声道:“我来领今日的冰。” 这话柳月柔耳朵里多少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味,她咬着牙笑道:“那今日起仍旧照着往例,不过汤管事得好好把关。” “奴婢知晓的。”汤婆子道。 眼下就算大夫人亲自站在此处也不会向着柳月柔说话,这点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窈娘领了冰盆就不再久留,柳月柔见她昨日之事半点不提,心道果真是如泥人一般的脾气,心里对她自然又轻视了三分。 她从小就知道对待卑微之人必不能赶尽杀绝,先恩威并施再宽和以待,旁人只会夸自己会做人。 当着青松的面,柳月柔拉着窈娘的手道:“小娘今后需要什么只管让丫鬟跑一遭就是,哪里需你亲自出面。” “左右我也无事,今日劳烦表小姐了。”窈娘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擦着额头的薄汗。 青松办妥了事便告辞离去,窈娘见几个粗使婆子将自己的冰抬了出来与柳月柔客气道了谢才离去。 见人已走远,柳月柔才转身看着汤婆子淡笑道:“我还未过来时青松小哥可还说了什么?” 她知道沈谦的名头,也听闻了当初是得了这位三老爷点头自己才有机会进玉京城来。 宁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的道理柳月柔自小就明白,当初自己母亲就是看上了父亲的好相貌,一头栽进穷困潦倒的柳家,贴着自己的嫁妆给柳家装点门楣,到头来还不是每夜听得小妾的欢笑难以入睡。 她虽是嫡女但才不会在意那些所谓的体面。玉京繁华沈家权贵,给沈循做妾自然比在老家随意嫁一个匹夫草草一生值得。 窈娘听得莺儿说起往年暑气正盛时沈老夫人都会去庄子小住,正说着今年就听王嬷嬷来传话,说是要窈娘收拾行李陪着沈氏去庄子小住几日。 如今柳月柔管家也有了些模样,王氏留了王嬷嬷在府中,点了曹姨娘和窈娘一同去庄子伺候,纵使万般不愿,但主母点到了还是千恩万谢跟着坐上了去庄子的马车。 ------------ 第62章 尽婀娜 大约是不想被人瞧出身子抱恙,王氏穿着一身宝蓝云萝缎,发髻梳的油光水滑,宝相花纹的点翠头面两边是三对金钗对称插着,看得极是富贵庄重。 曹姨娘倒是寻常打扮,只是近来因沈诚若是不歇在书房就在她那里的缘故,满面春风得意倒是人比花娇。 见窈娘看了她几眼,矜持笑道:“你如今还不通晓男女之事,待大少爷回来你就懂了,什么胭脂水粉都不比......” 她后面的话一笑带过,可窈娘自然是听明白了,脑海里想着梦里的温存,双颊绯红不语。 “你也莫要害羞,这嫁了人都不是姑娘了,也怪你自己去年没笼住大少爷的心,否则如今自然是知道其中滋味的。”曹姨娘打趣道,又低声道:“夫人可告诉你再过十来日大少爷就要回来了?” 窈娘先前的确未听说,如今猛然听得此话茫然摇了摇头。 曹姨娘捂着嘴笑道:“哎哟,那你可要好好听姨娘的话了!” 知道窈娘面皮子忒薄了些,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句:“姨娘再说一句你不爱听的话。大少爷是风流的性子,按理说你如花似玉,他定然也不会做柳下惠。可我冷眼瞧着你的性子,倒是不对他的口味。姨娘是过来人,今日劝你一句,今后对上大少爷时把自己放开些,别扭扭捏捏的,待到他知道你的好后,你只管撒泼撒娇好好快活,这日子也就过得更舒服些了。” 窈娘从未听过这番话,可细细品来确实有几分道理,虽说她与沈循之间更多的是嫌他不检点与青楼女子苟合,可还是听进去的模样谢道:“多谢姨娘教诲,妾今后一定改。” 这才对了嘛,曹姨娘看着她也带着几分慈爱:“以后姨娘好好教你为妾之道,保管你和我一样在沈府过得安稳惬意。” 她并知道这突然起来的话让窈娘心神俱乱,怔怔道:“大少爷眼看着要回来,为何老夫人还要出门去?” “还有十日呢,你让老夫人这十日都在家中苦夏?”来回都有人伺候着,沈老夫人只需享受就是。 到庄子的时辰还长,窈娘心里乱极只闭着眼打盹,恍惚之间觉得一方温软放到了她的额间。 她虽清醒了却未睁眼,曹姨娘小心给她放上软垫,又轻轻在一旁打着扇,让她心里觉得好似压了什么担子让她不敢应承这样的暖意。 又过了些许,随着马车的摇晃,她倒真的睡了过去。 梦里好似在孟家的后院,七夕那日她刚满五岁,林氏将她抱在怀里一同坐在摇椅上,吹着习习凉风看着遥遥银河。她问林氏织女和牛郎在哪里相会却没有得到回应,转过头却见摇椅上哪里还有人,椅子止不住地摇晃,吓得她直哭喊。 “窈娘?可是做噩梦了?”耳边传来曹姨娘的声音。 见她虽睁了眼但神色木然,曹姨娘轻声道:“可是梦魇了?” “没,妾失态了。”窈娘只一瞬便恢复了过来,她淡淡的笑意却有些带着苦,但曹姨娘并未点破,毕竟人都有自己难言的苦痛。 水榭的荷花悉数盛开,沈谦看着对面蕉叶式的古琴若有所思。 前几日弘德说的话犹在耳边回荡,公孙贺一党将倒,如今天下太平皇权稳固,今后秋闱任用规矩仍旧不变但四品下的朝臣任用要如活水流动。 这自然是最好,当初在江南少年意气时,他与弘德就探讨过这个旧例在成祖时期尚能制约地方,可如今盛世却弊大于利。 只是如今他却有了私心,一向自诩坦荡,此刻因这私心而耻。 手上随意拨弹几声后,就见青松来通传说是柳月柔过来了。 好几次都是老远的看着沈谦的身影,她还从未站着如今近看过这个传言中的二品大员。 她在那股上位者骇人的压迫感中偷偷抬起头打量了坐在琴案后的男子,松石色的直裰衬得他肤色透着冷白,轻蹙眉宇透着让人惧怕的冷意。 她从前只远远瞧过那身尊贵紫袍,以为是和沈诚差不多的模样,可今日隔得近才知他如此年轻俊朗。 “小女柳月柔见过三老爷。”她心里有了些计较,总归自己是要做妾的,不如搏一搏。 七品县令和二品尚书的妾自然是要选后者。 女子甜腻的声色让沈谦脸上的冷意更甚,还是青松在一旁问:“表小姐过来可是有事?” “月柔只是路过此处听得琴声故来拜见三老爷。”柳月柔说着话偷偷瞧着侧过脸赏荷的沈谦,又带着怯意问道:“月柔第一次过来,竟不知水榭的荷花这般好看。” “如今知道了?”沈谦冷声道。 见他接了自己的话,柳月柔脸上微微发烫:“是,月柔知道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后,柳月柔不露痕迹的将身子挺了挺,雪白的脖颈不胜风流,腰间及双臀尽显婀娜。 青松微微摇了摇头,这个表小姐的心思半藏不藏的,若是大少爷或许是能被她勾了去,可大人正派就决计不会。 果然就听沈谦道:“既然知道了,那就请吧。” 柳月柔脸色如煮熟的虾,红着脸道:“叨扰三老爷了。” 美人嗔恼,双颊红如荔枝自是诱人不已,只是在眼下却无人欣赏注意。 青松将人客客气气送了出去,沈谦双手垂到膝上既没有观荷也没有看琴。 如今夜里的梦甚是荒唐,若是换做现实中他定能克制住自己的欲念,可在梦里却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还主动出击。 他看得出来,窈娘对他不是无意,可两人的身份由不得他在现实中作出一点回应,尤其是在当下沈循即将回来的时候。 她所有的隐忍与怯弱,本分与无奈在他的心中都如此可怜可爱,而那不能触碰的不甘心好似只能在梦里发泄,继而那些梦就愈发得寸进尺,直到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 “若是……”他喃喃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将他困成这般进退两难。 沈谦闭上双眼凝神静心,将那丝不顾人伦的想法强压在心下。 ------------ 第63章 欲夺妾 柳月柔出了水榭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可那大胆的执念让她回过头望了水榭,心中暗想三老爷还没有娶妻且是冷淡的性子,若是自己能做他的妾自是更有前途些。 马车出府迟路上走得也慢,快晌午时才到城外。又因着老夫人要歇息的缘故,就停在了酒楼休整两个时辰。 一行人下楼时就见门口走进了一名男子,虽灰布衣衫但步履举止难掩儒雅温润。 窈娘只觉得此人有些面善,可她几乎未曾见过外男。四目相对不过一瞬,两人都按着规矩挪开视线,一旁的曹姨娘却讶然:“哎哟,那后生还蛮俊俏。” 王氏扶着看老夫人走在前面,闻言冷声道:“出门就忘规矩,妇德白学了?” 许是一群人下楼动静太大,男子再抬眼时又与窈娘视线碰触,他别开眼垂眸看着桌上的茶汤,待人群离去才问了店里的伙计。 这番声势必不像普通人户,伙计与有荣焉道:“客官可见那车上吊的家徽?那众人拥簇的老太太就是沈尚书的母亲,她老人家每年都会光临小店呢!” 听得是沈府家眷,男子就不再多打听询问了,见他面容清秀却对权贵不感兴趣,伙计只当是迂腐儒生,不再多言。 又行了半个时辰,才进了沈家的庄子。庄子的管事是一名四十左右的妇人,一身鸦青色交襟衣裳,手腕两边挂着襻膊看着极是爽利模样。 “可把老夫人盼来了!” 沈老夫人脸上有些疲意,可看着她却打起精神笑道:“你这老货,心里指不定骂我来给你添麻烦呢!” “奴婢可不敢,这方圆百里的佃户您都可去打听,奴婢每日都盼着您呢!”妇人吆喝一声庄子里伺候人丫鬟小厮悉数都跪在地上。 “你这张嘴真是!”沈老夫人笑道,而后挥了挥手道:“快都起来吧,我乏了且不与你斗嘴皮子。” 曹姨娘低声道:“这是原先伺候过老夫人的双燕,后来嫁到庄子上了,她男人死后一个人挑了这管事的大梁。” 窈娘颔首,看得出来老夫人对她是极喜欢的。 “那她的儿女呢? “有一个儿子,你也认识的。”曹姨娘笑道。 窈娘愣了愣,抬头看着双燕的侧脸思索片刻才道:“可是大少爷跟前的云飞?” “你眼力不错。”曹姨娘点头道:“云飞那爹姓秦,当年也是身强力壮的,没曾想后来一场病就去了。” “生死有命,一切有为法。”窈娘陪着叹道:“只是这秦娘子看着是有本事的。” 曹姨娘点头:“可不是,男人虽没了可这日子照样是过得红火。” 窈娘和曹姨娘伺候王氏用过了晚饭这才各自散去,临去时曹姨娘在王氏屋门口轻哼了一声道:“人嘛,还是要服老的,别整天银枪蜡头外强中干费精神。” 这话窈娘可不敢应,淡笑了笑就告辞离去。 王氏和曹姨娘互相看不顺眼彼此又不得不习惯彼此,十几年如一日早已是对方心里的蛔虫,若是曹姨娘今日低眉顺眼的,反倒会让王氏有所怀疑。 这一日赶路辛苦,窈娘洗了澡就让莺儿也下去歇着了。或许是挪动地方的缘故,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索性开着窗户看天上的繁星。 沈家的庄子在玉京郊外,周边百里的田地山林皆是庄子的地盘,最难得是后山里有一处天然的温泉池子,路上听曹姨娘说若是冬日来能泡上一泡那是极舒服的。 “不知夏日能不能泡。”窈娘嘀咕道,她只听过温泉却没见过,心里有些好奇。 幻想着温泉的模样,手支撑着脸颊沉沉睡去。梦里沈谦正坐在跪在佛堂,看着她来脸色冷峻严肃,是她许久不曾见过的模样。 “三老爷。”窈娘低声唤道。 沈谦眼神复杂的看着她:“你来了。” 她跪到他身旁,却因他的严肃变得不敢向往日梦中那般主动,偷偷睨了他一眼道:“三老爷可是不高兴?” “嗯,我不高兴。”沈谦颔首道。 窈娘拉着他的衣袖一角在手上叠着几层,这才铆足了胆子问道:“可是我让你不高兴的?” 她不傻,看得出沈谦看自己的神色与往日已然不同。 “不是你,是我生自己的气了。”沈谦叹道。 她头一次见这样颓然迷茫的他,伸手抚平他眉间的忧色道:“为何会生自己的气?” “因为……”他欲言又止,而后将她抱在怀里安安静静的坐着:“我在想该如何背负夺侄妾室的骂名。” 窈娘闻之忽从梦中惊醒,回了现实中她缓了口气才嘲笑自己痴心妄想,竟然梦到沈谦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 庄子的清晨带着飞鸟鸣叫与炊烟袅袅,莺儿伺候窈娘梳洗便拿出了一身新做的夏衣道:“小娘不如试试这身新做的衣裳,这藕荷色也极好看呢。” 想着王氏先前的教诲,目光本落在一套清灰色的衣裙,听罢又换道莺儿说的那身上去。 她肤色白,一身藕荷的对襟里面穿了件云杏色的主腰看着甚是清丽脱俗,就见那两支毫无装饰的素玉钗今日也和她这一身很是相衬。 “小娘今日这般真好看。”莺儿替她整理好了衣裳,又再腰间给她挂了一个月白的荷包驱虫蚊:“郊外蛇虫鼠蚁多,小娘带上这个香包才妥当。” 窈娘摸了摸香包道:“还好你仔细,我倒是把这茬忘了。” 王氏睡了一夜精神也好些了,见窈娘款款而至穿得也秀美了些,嗯了一声后道:“这般倒是比你往日那些都好看。” 曹姨娘也接过话道:“正是呢,听主君说大少爷月底怕是能回来,到时候你打扮的漂漂亮亮也让大少爷眼前一亮。” 妾室自古以来皆是以色侍人,王氏听罢倒是难得点头:“虽说循儿是男子,可若你不主动示好也是不行。” 主动示好……这四个字让窈娘心里堵得慌,若是那般在沈循面前……和青楼倌人有何区别。 “是,妾知道了。”窈娘低声道。 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三老爷安。” ------------ 第64章 解语花 沈谦一早骑马过来,倒是让庄子里的人都始料未及。 “不必拘礼。” 他的声音依旧沁透人心,窈娘与众人一起回过头看去。 王氏忙走出屋门道:“三弟怎么过来了……可是要给母亲请安?” “是。” “既如此便一起去吧。”王氏招呼道。 说话间他的目光往后看去,窈娘今日穿得好颜色,尤其那主腰是缠枝忍冬的绣纹,衬得胸前丰盈,而那腰纤细不过一尺。 沈谦只目光扫过众人时,忍不住在她的身上多停了一瞬,却并未被人察觉。 沈老夫人睡得一夜好眠,见沈谦来有些惊愕道:“可是一早就赶来了?” “是,儿子担心母亲昨日舟车劳顿中暑,今日特带了些消暑的药来。”沈谦淡淡道。 青松将药交到了陈嬷嬷手中,沈老夫人心里熨烫不少,儿子平日里端着一张冷脸,可到底是孝顺的。 “你一早来定是没歇息好。”沈老夫人心疼道。 “儿子无事,这便回京了。” 回京?沈老夫人哪里能放人,王氏见她神色忙劝道:“三弟一路辛苦,不如在庄子歇会儿再走?” 沈谦眉头微蹙好似有些为难,又不忍拂了好意,颔首道:“也好。” 沈老夫人忙让双燕给他备了厢房又添了份早饭来,知道他不喜与一群后院妇人待在一处,由得他回了厢房歇息。 见满目云霞翠轩,王氏烦郁的心情也跟着轻快了些,曹姨娘见她气色好,笑道:“夫人昨夜想来是睡得安稳呢。” “嗯,有玉蓉伺候老爷,我也不用操心家中琐事,自然睡得好。”王氏似笑非笑地看着曹姨娘道。 玉蓉是沈诚放在书房的通房丫鬟,素来是妥帖沉稳的性子,卖身契也牢牢握在王氏手中,她自然是信得过。 曹姨娘自然知道她要这样说话,随口说道:“夫人每日都睡得好,妾也就放心了。” 窈娘不愿看两人交锋,趁着眼下插话道:“妾先下去了。” “慢着!”王氏被曹姨娘一堵,看着窈娘也不喜,冷声吩咐道:“你若无事就去后山给我挖两株铁皮石斛回来。” “她柔柔弱弱哪里会挖。”曹姨娘嘀咕道。 窈娘忙道:“妾会,妾认得铁皮石斛。” 后山虽说是山,但只能算个小山丘,更何况这是沈家的庄子,自然无人敢冒犯窈娘,因此曹姨娘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庄子里多的是参天巨树,窈娘也不必带着帷帽遮阳。林间苍绿,气息自然,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岔路口。 两条都是往山上走的路,窈娘随意挑了左边走了半截却见远处林间腾起气雾缭绕,带着一股温热的风扑面而来,掩盖了林中的清凉。 她猜想是温泉,快步上前果然见一池泉水清澈,静水流深。此间虽有巨石树木掩映,但她却不敢去泡,只蹲在青石上将手伸进水中晃荡。 涓涓流水,温暖和煦,她只觉通体的舒泰,将秀气的脸埋在膝盖上,闭着眼感受此时的林泉与鸟鸣。 “既然喜欢,为何不去试试?” 是他,窈娘片刻失神后,忙起身回过头道:“三老爷安。” 雾气之中,沈谦冷峻的脸上也带着柔软,俊朗面容上眼角的湿润看得让她惊心动魄。 “怎到了此处?” 她看着他薄唇起合,双颊绯红而不自知,怔了半晌才低下头道:“妾......妾替大夫人寻铁皮石斛。” 沈谦本因克制而淡然的目光在她看着自己时垂下眼眸看着静水中她的倒影,背在身后的双手相互摩挲着,听得她说完话才开口道:“石斛生长在石头缝里中,你仔细找找。” “多谢三老爷。”窈娘怕自己有失分寸不敢再看他,只绕着温泉边上走细细找着石斛。 女子仰头四处探寻,皓白的手腕拨弄石头上生长的野草,淡粉的指甲也染了纤尘。沈谦缓缓挪了目光望着林间飞过的鸟雀,问道:“你倒是听大嫂的话。” 窈娘听得他话中的深意,似叹非叹低声道:“妾知道铁皮石斛难得,也不定这石间会有,可大夫人既然吩咐了,妾来寻一趟也是应当的。” “应当?”沈谦回味了这二字,而后平静道:“天下间的应当躲不过是忠孝仁义礼五字,于世人而言究竟是信条还是枷锁。” 士大夫怎会轻易说出这样的话,窈娘虽未看过那些儒学正道的书籍,可也明白身处于沈谦这个位置万万不能出说这样的悖论。 “三老爷可是有心事?”窈娘关切道。 沈谦看着她淡笑摇头:“只是觉得世间上人人皆有无可奈何罢了。” 窈娘听得明白他的意思,可她并不是能说会道的性子,踌躇一番才道:“三老爷觉得薄命长辞知己别,人生到此无奈否?” “自是无奈。”他颔首道。 “生死既为无奈,那每日这些无奈之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窈娘叹道。 情爱之事的无奈在生死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原来自己近来的心烦意乱竟被她一句话轻松开解。 沈谦看着眼前的女子,这才真切体会了她这一双秋水剪瞳里的清冷原是经历了生离死别与种种委屈而成,而她若没有将自己看得重,轻易是不会说这般交浅言深的话来。 自己今日前来是怕她被昨夜梦中痴语惊吓住,未曾想她倒真当是场无痕梦。 眼前的女子谈吐之间流露的坚韧与洒脱让他平静的心起了波澜,若是有朝一日他必须与她斩断这场情缘时,痛彻心扉之人定然不会是她。 “我明白了,烦劳你开解我。”沈谦淡笑道。 窈娘这才又是垂眸带怯的模样:“三老爷言重了。” 正说着话忽悠飞虫钻进了窈娘的眼中,她低呼一声,而后忍不住用手轻揉。 沈谦上前握住她的手腕,伸出手轻轻将飞虫扫去,她眼里含着泪抬眸看着他。 双眼红润,盈盈珠光。沈谦这才明白为何美人垂泪会让人折腰,窈娘的双手紧张蜷缩,四目相对万般意重情深在眼珠流转中无声地化开。 ------------ 第65章 拂郎衣 沈谦昨日还在想着将心绪克制,可眼下却生出的一个念头:他属于她,不论是梦境还是现实,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是完完整整属于她的...... 就当窈娘快要分辨清沈谦眼中那丝暧昧不明的情意时,脸上温热的指腹离去,对面的人也将目光游离到了远处。 “你近来还会梦到我?”沈谦低声问道。 那些梦实在荒唐,她怎能将自己暗藏的心思暴露出来,窈娘慌忙摇头道:“没有了。” “唔。”他好似有一些可惜,而后将袖中素青的丝帕放在她手中道:“手上有泥。” 窈娘心里闪过一丝失落,原来方才是因为自己手上不干净,他才帮自己擦拭的。 “妾不敢脏了三老爷的帕子......”她轻咬着下唇,局促不安:“三老爷,妾越矩了。” 听得她的话,沈谦将丝帕小心叠好放在袖中,颔首道:“眼下越矩的分明是我,而并非你。” 窈娘茫然一瞬,回过神来时眼前人已往前走了几步远,唯留下一阵浓郁的佛手香勾挑着她的神思。 若是三老爷知道自己在梦中觊觎于他,定然会厌恶自己吧...... 感受到身后炙热的目光,他暗暗将背脊挺了挺,心跳如擂。 林间虫鸣阵阵,风过而枝叶婆娑,他衣袂翻飞撩得她心中汹涌。 “你若是梦着我也没关系,大抵是我们之间有些羁绊才如此。” 窈娘这才恍然,他今日与自己说话都没有平日的冷意,或许就是觉得他与她之间存在某种羁绊。 羁绊,她无声念着这两个字,觉得心里像是吃了蜜糖般甜丝丝的。 窈娘低声问道:“那......若是妾在梦中越矩呢?” 她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自己的问话,过了许久才听得他的声音传来:“梦中罢了,不论怎样也是无碍的。” 不论怎样?她不确定他的意思,想起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忍不住双腿轻颤:“妾应当是冒犯三老爷了。” “既然冒犯我,那就当罚。”沈谦好整以暇的看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理了理衣袖道:“罚你陪我在山中走走。” “是,多谢三老爷。”窈娘忙跟上他的脚步,暗恼自己方才听他说罚时竟然想着那等可耻之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静空无人的青山中,光影斑驳洒在树荫下,她怕晒就绕在光圈走在草地上。 却未想走了几步就停顿了脚步,沈谦未听到身后的人跟上来,回头看去,原是她的裙子被地上的杂枝勾住,窈娘见他看自己,慌忙轻轻扯了扯裙摆,却只听一声撕裂连袖袂也被勾了进去,她止了手,不敢再动。 那双在琴弦上轻拂勾挑的长指正十分耐心帮她理开裙摆上的枝条,窈娘愧疚道:“麻烦三老爷了。” “小心些。”他托着她的裙摆等着她走到石板路上才放下。 窈娘颔首称是,身边的人放缓了脚步与她并肩走着,他们靠得近连彼此时缓时急的呼吸也听得一清二楚。 沈谦见她红晕的脸颊问道:“累了?” “妾不累。”她只是被他身上的佛手香扰的心神不稳。 见窈娘红透的耳垂,他捏着衣袖道:“我早前在前面山路上看到过石斛。” “三老爷为何对妾……”她话音未落,林间蹿出一只肥胖的松鼠,帽璎似的尾巴高高翘起,吓得她忙躲到沈谦身后。 软香袭来,他看着她手上紧捏的衣角柔声问道:“你怕松鼠?” “是它忽然蹿出来……”她才不怕,秀眉微蹙指着又跳到树上的松鼠道。 “忘了你胆子不小,定然什么都不怕。”沈谦意有所指的话让窈娘杏仁似的圆眼又垂下大半。 她的手依旧捏着他的衣袖,她还未察觉他也不开口戳破。待到她平缓了心情后,才发觉自己的不妥,手上滚烫又不愿放手。 白云冉冉,唯有两旁绿树看得到她忐忑与窃喜,她垂眸看着他衣袖上的痕迹,只觉身与白云轻。 沈谦目光看着前方,唇角轻轻扬起弧度,恰到好处贴合她的步伐,而他状似垂下的手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驻足在一株粗壮的香樟树下的石堆前,用眼神示意前方道:“那可是你要找的石斛?”袖间一松,他反手将那截温热紧握掌心。 窈娘小心翼翼将石斛挖出,这才露出笑意:“多谢三老爷。” “你好像……总是在谢我。” “是……”她的耳根慢慢晕染成红色。 本以为他还会说什么,谁知沈谦只淡淡笑了笑将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从眼睛到唇瓣,最后缓缓挪到树间:“回去的路若害怕,仍旧牵我的衣袖。” 风吹草动,郎君玉容。她怔怔的点头,脑海嗡嗡作响,原来他知道自己方才未松手。 沈谦见她樱唇轻抿,伸出衣袖到她面前,薄唇轻启:“如今又怕我了?” 若是自己不牵着反倒会让他觉得方才是故意为之,窈娘心虚勾住他天青色的衣袖道:“不是……” 沈谦淡淡“嗯”了一声,她袖间的丝线在风里晃,看着她发髻上的玉钗,问道:“算着日子大郎这几日要回来了。” “妾知道。”捏在他衣角的手不自觉的紧了些。 林间的风也沾染了栀香,他似无意道:“若是需要我帮你……” “应当不会再受委屈。”窈娘知道柳月柔是有志向的,她的身份不像青小娘顶天了就是妾室。她定然见不得横在中间的自己被沈循瞧上。 沈谦听得这话却眉心微蹙,淡淡道:“你守规矩自然好。” 四下无话,两人的心里都似隔了高墙。 过了许久,窈娘小心翼翼问道:“不知那日三老爷为何送妾缠花?” “我那日从宝珍楼路过就给家中女眷都买了些首饰。”言罢,看到她垂下的羽睫忍住想碰触的冲动。 原是如此,虽早已猜到他这般周全规矩的人定不会只送她一人,可听得他的解释,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你的那支我是看着与你相配才选的。” 她赫然抬眸,见他眼里笑意淡然,心里愈发觉得自己轻浮。如此克己复礼,端庄自持的君子,她岂敢肖想。 沈谦默了默又再将话挪到方才,冷不丁道:“大郎此番回来若是长留玉京,你有何打算?” ------------ 第66章 林间语 她垂眸看着手中的衣袖,低声道:“妾只当按规矩侍奉大少爷。” 窈娘唇瓣微翕,想起那夜桎梏于沈循手中,身体的疼痛与屈辱,手心也冒起了汗。 她从知道自己要跟着嫡姐嫁到沈府做妾起就心存不甘与抗拒,尤其是见到沈循与青楼倌人那般龌蹉行事后就再已心如死灰。 此刻见他的眉眼里的晦暗,轻易荡起她心中积压许久的巨石。 窈娘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妾在家时总盼着及笈,因为及笈后就能嫁一个普通人家过惬意的日子。可天不遂人愿,妾跟着少夫人进了沈府的门,往日是庶女如今是妾,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与其中说不尽的卑微苦楚故而妾怕。” 曾经以为出嫁是自己唯一的救赎,可如今不过是从再掉进另一个深渊罢了。 沈谦了然道:“你不愿待在沈家。” 窈娘低头不语,她的沉默让他面容的云淡风轻逐渐崩溃。他手里杀过许多人,也救过许多人,他已在众生仰止的高台可却对她的境遇尚施不了半点援手。 “我知道了。” 冷肃的嗓音贯入她的耳中,她摸不定他的情绪,可手中的衣袖却不敢松开。 “三老爷是觉得妾有失规矩?”窈娘问道。 日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落在草地上,树叶摇曳,衣袂翻涌。过了许久才听得他道:“为何如此在意这些规矩约束。” 他这话里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平述叙事让人心安。可这世上任何人说这句话她都不会震惊,偏偏这话从沈谦得口中说出让她觉得震撼。 窈娘下意识想看沈谦的脸色,他今日已经说了两句有违儒道之言,可抬眸时却眼前人已转身,只留冷然的白玉冠高束青丝。 她细白的手指将衣袖攥得紧,骨节突显得骇人,踩着山间碎石跟着他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窈娘觉得这一瞬异常熟悉,可翻阅脑海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片段。 手中的衣袖往外轻轻拉动,沈谦淡淡道:“还不能放?” 窈娘莫名的心虚,顿时长睫覆下,手指一松,衣袖轻飘飘从手心划过。 他眸光描过她耳廓的红,有条不紊道:“既已出了后山,我就不陪你回去了。” “三老爷不回?”窈娘问道。 沈谦目光微沉,缓缓道:“你想我陪你一同回去?” 他这话说的直白,她这才反应过来,若是被人看到定然是不妥的。 两人间的距离更近了些,他身上佛手香的味道将她笼住,窈娘不自觉的吞咽津液缓解心口的紧张。 正当她脑海中浮现清风朗月般的男子,在她的梦里动情的模样时,沈谦已先一步往旁边田地走去。 她心神归位,低声道:“今日多谢三老爷。”说罢盈盈福身离去。 待人已走远,沈谦才回过头看着绰约的背影,良久才离去。 七夕那日一早,窈娘醒来就见莺儿言笑晏晏:“小娘今日芳辰,奴婢恭贺小娘。” “多谢你记得。”只是五岁过后,她再未过生辰了。 莺儿伺候她梳洗后,理了件缃叶色的对襟长衫道:“小娘今日就穿前阵子新做的衣裳罢,讨个好彩头!” 她颔首道:“上身既有些打眼,月华裙就用那条碧蓝的罢。” “小娘说的是。”莺儿将裙子取下一对,果然是好看。 不过是妾室的生辰罢了,满庄子再无人惦记着,窈娘拾掇好后照例去了王氏屋子点卯。 这无非是头一日窈娘划破衣裳为她寻得铁皮石斛的缘故,她见窈娘有孝心这才赏她体面立规矩。 “大夫人安。”窈娘福身道。 还未听得王氏说话,就听曹姨娘在一旁“呀”了声。“孟小娘今日打扮的不错,看着更水灵了些。” 窈娘坐到下首的位置,莞尔道:“姨娘说笑了。” 王氏好整以暇地打量了她一番,道:“今日这般看着倒是不错,头上的缠花也衬你。” 曹姨娘若有所思道:“难得你今日是不害羞。” 窈娘垂眸,她的害羞一半是真羞,一半是不知如何答话索性低头不语罢了,眼珠流转道:“是近日与姨娘熟稔的缘故。” 王氏身子已然大好,早就按捺不住想回府中,她是闲不住的性子,这般无事可做反倒是不习惯。 可沈老夫人喜欢在庄子避暑,往年就算没人陪着也要来此小住一月才回玉京,今日许是看着窈娘穿得耳目一新,幽幽道:“大郎也该回来了,不知家里准备的如何。” 曹姨娘自然也想回去,若是再由得玉蓉伺候沈诚,万一发觉她的好来把自己比下去可不妥。 “夫人若是不放心,不如先回去看看?” 王氏挪揄的看了一眼曹姨娘,道:“有月柔在呢,倒也不是不放心。” 左不火再等几日的事,曹姨娘撇撇嘴,自顾自摇着扇子道:“表小姐是有能力的,听说刚帮着夫人管家就扣了三老爷的冰盆,当真是铁面无私。” 王氏自然也知道这茬,后来还仔细教了柳月柔一番,想着若是自己不在府中,万一柳月柔再做错事反倒坏了长远打算。 可眼下自是不表露分毫,道:“她头次管家自然不敢出差错,你若是平日妥帖规矩,我也不至于请外客帮着。” “过不久表姑娘就是大少爷的人了,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曹姨娘娇笑道,又指了对面作壁上观的窈娘:“到时候你们一起伺候大少爷呢。” 窈娘颔首低眉称是,她今日打扮水灵,本就清丽的面容如今比往日更胜三分,王氏两厢比对自然看出柳月柔姿色是比不上她的。 窈娘听惯了两人打机锋,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未闻。 谁知双燕笑着进来道:“大夫人安,三老爷差人送了两斤血燕来,说是给内眷诸位养颜滋补。” 燕窝对富贵人家而言虽普通,但血燕却实在难得,王氏听罢喜道:“定是宫里得来的,三弟真是有心了。” 窈娘见双燕抱着的象牙雕镂空提篮十分矜贵就知道里面的东西必然是价值千金,果然就听曹姨娘夸着提篮的话。 “既如此快送去厨房炖罢,母亲那里也请你去知会一声。”王氏吩咐道。 双燕笑道:“夫人放心,奴婢晓得的。” “三老爷往年可从未给夫人送过这些来,今年又是首饰又是燕窝,妾也跟着沾了光。”曹姨娘思忖半晌道:“想来是大少爷用功的缘故。” 也只有这个解释了,王氏难得赞同了她的观点。 ------------ 第67章 水中花 厨房隔水仔细炖了两个时辰后才终于将燕窝呈送了来,窈娘往日在家中也甚少吃过,故而今日这血燕她也分不出好歹来。 倒是正屋里王氏品了半碗,眉眼通泰,脸上也是喜滋滋得,恨不得现在就回去找沈诚仔细说说自己儿子的功劳。 浮生暂寄梦中,世事如闻风里。夜里窈娘难得又遇着了沈谦,自从那夜梦里他说要走,果真好一阵子没来过了。 “三老爷。”窈娘见他在后山温泉站着,一身天青的道袍,静水流深,轻风拂衣,在温热的气雾尤其不真实。 但那身形虽隔着一段距离,她也能认出来。 果然走近一看,沈谦对她笑了笑:“你来了。” 这话约莫是知道她要来,总归是在梦中她也未当真却究其根本。 “今日你生辰,我特意送了血燕来,你可吃过了?”沈谦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眼里尽是宠溺。 她浑噩点点头,只想沉溺在他的双眸里:“吃过了,三老爷怎知道今日是妾的生辰?” “我曾看过你的庚贴。”他耐心解释道。 “那三老爷的生辰又是什么时候?” “二月二十。” 窈娘回想起二月时,沈谦从中旬起就跑去了外地直到三月中才回来,难怪府里没见动静。 “想不想试试这处温泉?”沈谦说得一本正经,可这话在窈娘耳朵里倒像是邀约。 她臊得红了脸,偷偷看了他的神色仍是坦然,忍不住问道:“妾可以吗?” “为何不可?” 好似看穿她的心思,沈谦略顿须臾倒是让她蓦然腾起慌张,好半晌在她快不受控制坠进这池子水中时,才听得他道:“你想我留下陪你。” 自头次在园子里遇着窈娘,沈谦就觉得她身上总是一股与她面上的清丽淡雅不相同的脾性,许是被她压在心里纯粹天然大胆。这两厢截然不同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去探寻摸索,如今看着她含羞地点了头,他心里却生出了一番苦涩滋味。 愿尽未来劫,得以今生了却业缘纠缠,这独属于他的珍宝,绝不能让大郎窥看…… 衣带渐解,素来重规律的尚书大人在她一寸一寸皓雪似的玉肌中渐渐乱了分寸。几缕沾了水汽的发丝在她的脖颈下紧紧贴着软绵松雪,他定定看着她的发丝在水中浮起又贴上,如此反复窈娘也被他炙热的目光看得打着颤。 只是眼神交汇就已是难言的酥麻往心底钻去,他用近乎于强制的掌控将她托在双腿之间,而后慢慢填满她不安的心,温泉之中氤氲着独属于风花雪月的香和浓烈的暧昧,似蜜糖甜腻勾起生津,勾起更强烈的占有。 窈娘察觉他与往日的不同,今日的他少了些温柔好像是在罚她。 在他的强攻之下她只能败下阵来,在亲昵中承受着他的欲念。 池边的绦丝好似缠着他的衣衫,从领口垂落到双腿处,弯弯绕绕缠着又随着风换了旁的地方,直到悉数叠进了他的衣缘,掩藏进含有他温热气息的每一寸。 “窈娘。”他将头深埋在她的脖颈中,酥酥麻麻的热气让她忍不住轻咛。 她的名字仿佛在湿润之中久久化不开,吹不散。 “你是我的。” 即使大郎回来,你亦只能是我的。 天光大亮时,莺儿按着时辰进了屋却见窈娘难得的没有起身,撩开床幔就见她脸色绯红眉头紧皱极难受的模样。 “小娘?”莺儿轻声唤道:“可是梦魇了?” 窈娘从梦中醒来看着莺儿,她身上被汗水浸湿似从水中捞出来似的,理了理寝衣道:“我可是说梦话了?” “这倒不是,小娘可是梦到伤心事了?奴婢方才见小娘快哭出来了。”莺儿扶着她起身道。 方才……天地之间只有沈谦与她两人,他在她身后不停的追逐,而后将她搂在怀里,旖丽亲昵。 窈娘被她问的只能含糊道:“是很伤心,还请你帮我提些水来,我身上都吓出些汗了。” 定然是极可怕的梦了,莺儿忙应了去。 待到去王氏那里请安时已过了时辰,因她从未迟到过,王氏倒也没生气只是好奇问道:“今日怎么这么迟?” 窈娘又将先前与莺儿说的话重复再解释一遍,王氏也未曾再细问,心情颇好地喝了口茶才道:“你住的那屋也没个遮荫是有些热,不过也无碍,晌午过后就回府了。” 曹姨娘脸上露出笑脸来:“可是大少爷到家了?” 王氏心里顺畅,难得对着曹姨娘好颜色:“正是呢。” 曹姨娘挤了一个媚眼给呆楞在旁的窈娘道:“那感情好,就是不知大少爷这次回来能否长久。” 王氏道:“老爷打发人过来只说是回来述职,旁的也不清楚,不过三弟定然是知道的。” 回京述职的规矩窈娘是知道的,因孟老爷每两年也要这般来回折腾,约莫是待半月就要离去,窈娘暗暗劝自己不过是咬咬牙忍半月时间罢了。 见她心不在焉的模样,曹姨娘用手上的团扇在她眼前比划一番道:“怎的?大少爷还未归来,你那三魂就丢了两?” 王氏心里高兴也未细瞧她眼里暗藏的忧郁,窈娘这才回过神道:“妾只是在想要给大少爷做些什么吃食补补。” “嗯,难为你倒是会孝敬的。”王氏满意道。 刚过了晌午,沈老夫人就嚷着要回去,不比来时那般走两步歇半步,碎日头还毒可回去的路程倒是快,酉时半刻就到了沈府。 柳月柔眼巴巴的在府外迎着,见到马车来亲自在下面搀扶了沈老夫人和王氏倒像是正经孝顺的女儿。 “老爷们可下值了?”王氏问道。 正说着话就听了哒哒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沈谦头戴乌纱一身紫袍打马而来,西沉的落日在他身后打着一道光圈。 马蹄声渐渐放缓,他纵身跃马而下,动作一气呵成。只云淡风轻的看着众人,视线掠过在王氏身后露了半张脸的窈娘,才颔首道:“母亲,大嫂。” “嗳!”王氏欢喜道:“三弟可有循儿的消息?” “大郎约莫再有两日就回京了。”沈谦道,余光看着拿到窈窕的身姿似乎摇曳欲坠。 ------------ 第68章 郎君归 琉璃照影,满园香麝。 松鹤院中,众人夸着沈循年少有为,窈娘听着这些话颇有一种认命的痛觉从心口某处传遍了全身,她带着浅笑看着众人的笑意,竟真的生出了沈循好似真的是他们口中说的那般好。 柳月柔偷偷看了沈谦一眼,见他心不在焉地喝着茶,想着这些日子趁着家里人少,她不止一次装作偶遇与他邂逅,可他都是冷着脸走过。 昨日她假意在他面前摔倒,可他却视若无睹差点从自己手指踩过。 “你的打算太过龌蹉,若将心思好生放在伺候大郎上,我保证这府中自然有你的容身之处。若再如此,本官替你父柳澹将你绞杀也无人敢置喙一句。” 他目不斜视的走过,只留下这句话依旧在她耳边回荡。她并非不信邪的,自然知道沈谦她是攀不上了,且如今沈循要回来了,定要好好借着良机在沈府得一个长久之居。 众人说会儿笑,天色也就暗沉下来,沈老夫人又问了沈诚吏部召同进士回来述职到底是怎样的述法,沈循在同批人中的表现是几等之类的话。 沈诚只三缄其口摇头,惹得沈老夫人一顿骂,这才想起了二儿子的好来,虽说打小是皮实了些,可对她这个母亲却是无有不应的。 “倒是不知道诫儿何时才能回来,往日明明有机会回却被他生生拒了,多大的人了还未醒事。”沈老夫人忧愁道。 郑氏听得此言手上的帕子捏得更紧了些。 沈谦余光瞥见却装作若无其事,神色自若扫了一眼面色泛白的窈娘,而后起身道:“母亲早些歇息,儿子还要去宫里一趟。” 窈娘看着他平静与众人说话凭空生出撕裂的感觉,她已陷进了虚幻的梦境中,可现实中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做,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朝臣,与自己隔了漫长且曲折的路。 玉福宫灯火通明,弘德敲着手上的奏书发出“嗒嗒”的声音,道:“卿觉得吏部理出的新例如何?这次官员的升迁安排又如何?” 沈谦颔首:“尚可。” “朕知公孙党中是有些能人,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弘德见他似不满任用一些公孙一党的大臣,淡笑解释道。 沈谦欠身道“臣明白皇上的用心良苦,只是来日的功绩也抵不了昨日的罪过,还请皇上心中留了底数。” “卿安心便是。”弘德将手上的奏书递给沈谦,讥讽道:“公孙贺要告老还乡,朕先允了。等他人到乡下卿就替朕再拟个旨,夺其功名抄其家产,当着他家乡父老的面将他过去犯下的好事一一罗列出来,贴在各城墙衙门外,如何?” 沈谦眉宇轻抬,弘德杀鸡儆猴的心思他看得懂,淡淡道:“皇上圣明,臣遵旨。” 弘德这才满意笑了笑,朱笔写了允字,紧随其后写道首辅劳苦功高,特令其子公孙浯回乡尽孝侍奉。 将奏折丢给一旁司礼监伺候的秉笔太监黄辛大,轻叹:“宝钞局朕可是替卿料理干净了。” 户部虽辖管宝钞局,可里面铸银子几何历来是只听命内阁不听命户部,公孙父子二人权与钱皆在手中,才能在朝堂呼风唤雨数十载。 “臣提议,将宝钞局从户部单列出去,今后事务由内阁与司礼监共治。把银库的钥匙放在皇上手中,天下臣民皆可安心。”沈谦作揖道。 弘德与他相识多年,两人心里的打算对方心知肚明,先帝醉心修仙问道故而万事倚重公孙贺,而弘德勤勉揣着天下事,行事已有贞观之风。 因此沈谦虽是他信得过的朝臣,却不能做权臣。 “卿说的也有道理,此事容朕再想想。”弘德佯装思忖道。 见沈谦爽快交出宝钞局,他也乐得给个恩典,笑问:“卿的侄儿此番回来不如就留在翰林院供职,将来也好和卿一起进内阁替朕分忧。” “若察不明则奸侫生,皇上万不可厚待了他。除却盐税一事是由臣亲自吩咐于他,其余政绩在去岁外放的同进士中并不突出,若皇上真的看好沈循,就莫要让他太打眼些。”沈谦作揖道。 弘德却摆了摆手道:“卿对侄儿太苛刻了些,不过这次吏部颁了新例出来,朕打算将几个做得好的同进士都送去翰林院,也给天下举子一个交待,并非同进士就一辈子没入江湖,朕任贤能自不拘一格。” 黄辛大还未从宝钞局挪到司礼监的安排中缓过神,那财神手上的法器就这样给了半把到司礼监……这泼天的富贵让他看着沈谦时也难收回心神。 “多谢皇上,只是此事还请皇上莫要提前露出风声,臣想看看我那侄儿如今性子是否沉稳。”沈谦淡淡扫过黄辛大一眼,脸上浮起欣慰笑意。 弘德见他点头,笑着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啜了口,道:“卿先前不是有意中人了,不知何时来请旨赐婚?” 想起窈娘,沈谦的眉宇才舒展了些,道:“快了。” 这是好事将近的意思,弘德也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不知是哪家贵女竟能打动若怀?” “她的身份并不贵重,待时机成熟臣定不再瞒皇上。”沈谦淡淡道。 弘德只当是女方如今还未瞧上沈谦,笑道:“这倒是奇了。” 窈娘夜里无眠,埋在被褥中流了半宿的泪,她自生母过世后就不再与人交心,后来受孟丽娘羞辱多年更成了敏感多思的性子,表面越是隐忍心中就越是崩溃,越是生了一截傲骨来。 她无法想象若是沈循桎梏她的身体,狠狠发泄羞辱一遭后会是怎样的情形。 可她已然做了妾,这些都是逃不过的。心里分出两个小人出来,一个唾骂自己当婊子立牌坊,一个反复说着沈循脏。 因着心里揣了事她睡不安稳,待到两日后一早顶着乌黑的眼圈跟在王氏身后在府门在等着沈循。 刚好与多日未归的沈谦打了照面,两人皆是困顿疲乏的模样。 “大嫂这是在等大郎?”他停了脚步问道。 王氏连连点头:“正是,昨日来了信说是到城外了,料想今日一早开城门就回来。” 清风一阵,窈娘忍不住轻咳了咳,惹得王氏皱眉道:“眼看着循儿回来缺人伺候,你可莫要病了去。” “是,妾只是夜里贪凉遭了风。”窈娘解释道。 柳月柔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沈谦,就被正要离去的沈谦看见。那道冷寂的目光带着杀意往她这边瞧了一眼,吓得她慌忙低头。 过了半晌听得王氏惊呼:“循儿!” 只见沈循骑着高头大马,从远处扬鞭而来,两旁的路人皆退了三四丈,他举止桀骜又风光得意。 众人皆往前相迎,唯有窈娘后退了半步。 ------------ 第69章 金风玉露 她后退的那半步不巧落入沈循的眼中,四目相对看着他眼中的压迫让窈娘发颤。 还好王氏上前拉着沈循道:“总算是回来了,让母亲好生看看。” 这话说到一半就见她落了泪,柳月柔在一旁陪着哭才让沈循注意,见她看着自己含了情就知道是王氏在信中提到的表妹了,他低声问道:“可是柳表妹?” 王氏推了柳月柔上前道:“这是你循表哥,快上去让他瞧瞧。” 这原本是不合规矩,只是在场人都心知肚明柳月柔今后是沈循的妾室,因此都是欢喜着等着看下文。 见她虽是双颊绯红却眉梢带着些勾人的媚意,就知道柳家门户低,她又是来做妾的,定然是什么都学过的。 柳月柔盈盈福身道:“表哥安。” “表妹真是俊俏可爱。”沈循亲自将人扶了起来,手指在她的手腕上轻轻一捏,惹得柳月柔娇嗔他一眼。 他心里满意,一路风尘恨不得当场洗净了去。 曹姨娘是懂男人的,看着他心猿意马的模样忍不住在一旁提醒道:“老夫人还在松鹤院等着呢。” 沈老夫人畏热,因此松鹤院的大榕树下也放了两个冰盆,屋内小丫鬟在冰盆旁扯着扇车,不论有无凉风吹拂,满院都是凉气。 听了门房的通传,沈老夫人就亲自站在院门口守着,老远见着沈循回来就直呼“心肝”,祖孙相拥而泣,众人又是陪哭一场。 松鹤院太凉了些,窈娘本就受了风寒有些乏力,如今被阵阵冷意笼罩不自觉抖了抖。 “可是不舒服?”曹姨娘低声问道,看着她那发乌的唇色与苍白的脸看得人触目惊心。 窈娘垂眸摇了摇头:“不碍事的。” 众人落座后笑语连连,窈娘只看着他们张着嘴说话却一个声音也落不进她的耳朵里。倒是坐在一旁的柳月柔见她这般关切道:“小娘可是不舒服?” 她恰到好处的声音让人都看了过来,她这副模样能看出并非故意如此,沈老夫人才开了口道:“不舒服就回去歇着罢。” “是,妾先告退。”窈娘的确有些挨不住这刺骨的寒意,鸳儿在门口候着见她要走这才进来扶住窈娘。 沈循看着她离去的身影愈发冷着脸,柳月柔又恰到好处的问他在山东可过得好不好,一双桃花眼里带着情与笑,倒是让他多看了两眼。 王氏与沈老夫人暗中对视一笑,这明显就是妾有情郎有意。 时下不少人家买通房妾室从不看年纪,只要过了十三就能学伺候人的手段了,只是柳月柔到底是她娘家亲戚的女儿,若是不按着及笈的规矩就显得不重视了。 沈循素了许久,家里又没了通房,窈娘如今当着众人面说了人不舒服,也是不能今日伺候他了,唯有柳月柔巴巴的送上来勾着他,难不成还不能让他吃一口? “不知表妹在府中是住在何处?”沈循问道。 柳月柔娇声道:“月柔住在姨母的院子。” “母亲那里事情多,怕是会扰了表妹休息,静思院反正空着,不如搬过去如何?”沈循关切道。 这话说到此,王氏还有什么不明白,半是责怪道:“你浑说些什么,月柔还是姑娘呢。” 柳月柔佯装的不懂其中深意,可水莹莹的双眸欲说还休的看着沈循倒是什么都说了。 因着明日沈循要去吏部的缘故,打趣了几句沈老夫人就放了他去歇息准备。 沈循出了松鹤院的门就见沈谦过来,忙理了理衣袖作揖道:“三叔。” 若说往日在国子监只是听说沈谦的名头,如今他入了官场也算是实打实体会了这个名头有多骇人。 他此番与几个同期能破例回玉京一趟,也全是沈谦欲颁新政的原因,因此愈发的恭敬,身子竟比往日还垂的低一些。 “明日可准备好了?” “是,侄儿已准备妥当。”沈循道。 沈谦平静看了他一眼,沈循只觉身后皆是冷意,想起了秋闱前自己也曾信誓旦旦保证过,脸上臊得红。 “随我去清思院,我先听听你明日的论策。”沈谦冷声道。 心里暗藏的儿女情事皆抛到九霄云外,忙跟在沈谦身后冥思苦想自己的遣词造句。 他这一脚踏进了清思院再出来已是下午,人似是褪了三层皮般备受打击。 柳月柔听闻他回了书房,亲自替王氏端了碟点心送去。 云飞见她来低声嘱咐道:“大少爷在里面看书呢,表小姐若非要事怕不好进去。” 正当柳月柔踌躇之际,屋里响起沈循的声音:“可是表妹来了?” “表小姐请。”云飞忙推开了门。 柳月柔特意换了身衣裳,腰间的胭脂绦丝上还绑了桃花似的环佩,每走一步就是轻细的琳琅声,如同猫抓心头般惹人酥。 而后不久云飞就听屋内响起了娇笑声,他忙走到月洞门处散了两边伺候的下人,亲自在外面守着。 柳月柔自幼早慧,又因家中姨娘多,自小就学了千娇百媚的手段,或是伏低做小或是偶尔闹别扭,一松一紧总会让男人离不得她。 隔壁古板的儒生就是在与她打了三次照面后就托了冰人到家里说亲,沈循并非那未开窍的男子,不过是两人互相试探两句就知道了深浅。 她如今搂着沈循的脖子任凭他将自己吃干抹尽,又是哄又是诓的就是不肯走到最后那步去,只说是王氏不肯,若是知道定然是要责怪她。 一番梨花带雨,半褪的衣裙扯到腿间,身子蹭在他的胸膛呢喃,诱得沈循心痒难耐。 “表妹早晚也是我的人,今日之事只你我二人知道,我母亲必然不会责怪你的。”沈循咬着她腰下的环佩道。 虽痛却让她酥了半身,她本就半推半就的,如今眼里含着泪哭诉道:“表哥这话难道是想让柔儿见不得人了?” “是我嘴笨不会说话,今日就是你我洞房花烛,柔儿做我房里人如何?”沈循被她半嗔半恼勾得忘乎所以,伸手就将她身上的薄衫扯去。 不到入夜,王氏就让人将柳月柔的行李送到了静思院,嘴上怪沈循心急,心里却是高兴。 ------------ 第70章 章台夜思 柳月柔被沈循连哄带骗的折腾了半宿,先前只是咬着后来又是蒙眼又是绑着她,花样百出的姿势让她叫苦连连,偏偏身旁的人听得她告饶却越是欢喜,她深知要想享得富贵就要哄沈循高兴,遂真真假假地哭喊,情到浓时还大着胆子在沈循身上回咬了几口。 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哪里还有沈循的身影,她看着身上的淤青,心里暗恼只得让丫鬟找些化淤的药来,擦涂好了才去正院请安。 窈娘从昨夜就发了热,昏睡了一夜过去,才听得鸳儿说院里多了柳小娘。 她却松了一口气,笑道:“大少爷喜欢就好。” 想起昨日听得沈循回来说孟丽娘这胎不算好,怕是真的被碧柳气狠了,窈娘幽幽叹息:“不知少夫人身子如何了?” 鸳儿只当她是在担心孟丽娘的身子,安慰道:“女子怀孕不易,若是少夫人能回来生产怕是比在山东多些保障。” “舟车劳顿回来反倒不利。”莺儿看了一眼窈娘,低声道:“不过……若是大少爷此番留在玉京,少夫人回来生也未可知。” 窈娘只觉口中苦涩,勉强喝了口茶。 两人见她精神不济,说笑了几句就服侍她躺下休息,谁知郑氏身边的嬷嬷过来传话说是二夫人难挨暑气,七月十五那日还要请窈娘去一遭报恩寺。 “哎哟,小娘身子也不大好,这怕是不能去了。”郑嬷嬷担心道。 窈娘直了身子,道:“我没事,烦请嬷嬷转告二夫人,十五那日我替她走一遭。” 柳月柔从正院请安回来就去窈娘的屋里,见她歪靠在床上关切道:“姐姐今日还是不适?” “不敢当柳小娘一句姐姐,我今日已经好多了,柳小娘是去夫人那边问安过来的?”窈娘邀了她坐下喝茶。 “是,昨日大少爷刚给了我身份,按着规矩自然要去给主母请安的。”柳月柔矜持笑了笑。 她今日身份不同了,王氏与她说的话也不同了,但她也知道昨日之事的确心急了些,合该被敲打。不过她不经意的摸了摸头上王氏给的金钗道:“幸而夫人慈爱,今后我与孟小娘一同伺候主子倒是要好好相处才是。” “自然是这个道理。”窈娘颔首道。 到底是不一样了,今日的柳月柔媚眼如丝,颇有娇儿无力之意,惹得窈娘也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可是我脸上的妆没上好?”柳月柔摸了摸粉颊含羞道。 “非也,我只是觉得柳小娘今日格外美艳。” 窈娘的直言不讳让她用扇子捂了嘴笑了两声,知道窈娘还未破身,她扇了扇风打趣道:“孟小娘也会有这般早晨的。” 也许在梦里不醒来,就会有这样的早晨,窈娘心里忽然有了这般荒谬的念头。 到底是怕被窈娘过了病气,说了几句话后就匆匆走了。 沈循一早强打着精神去了吏部,在路上遇着了汉中府淳兰县令魏思源,当初在国子监时并不熟悉,可眼下既是同期又一同去吏部评述,竟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意思。 “沈兄弟有令尊与沈尚书帮衬着,今日定然是不成问题的。”魏思源羡慕道。 沈循虽贴着尚书府的光环行走,却总不愿别人说他借了这道光,因此脸色暗了暗道:“昨日刚回,暂时还未与家父和沈尚书打照面。” “哎哟,那真是可惜了。”魏思源替他扼腕,又悄悄附耳道:“不过沈兄弟定然是不成问题的,倒是愚兄这次有些悬。” 魏思源父亲魏傮原是礼部侍郎,玉京的三品官职自然也算得权贵,可因多年考核平庸如今被新政一旨丢去了江西布政司做从二品藩台,明升暗降惹得她母亲连连落泪。 “思源兄不必忧心,你在汉中是做了实打实的功绩,就说这次桃花汛无一人伤亡……”沈循声音渐渐埋没,桃花汛的功劳实际上也是因为沈谦的雷霆手腕。 魏思源倒是不介意,笑道:“愚兄也是借了沈尚书的光。” 整整一日的评述出来沈循已是头晕眼花,虽说昨日沈谦已经听了一遍他的论策,可今日他的状态实在是差,明明是倒背如流的句子偏偏出了几个磕绊。 魏思源出来时就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问道:“沈兄弟答得如何?” 见沈循摇头不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也没答好,不过是一次评述还能丢官贬职不成,不如我带沈兄弟去个好地方快活如何?” 沈循这才缓过来,再差不过是继续在峦平做县令罢了,三叔在朝中如日中天,他回玉京不过早晚的事。本想回去休息又因拂不去面子,点了头跟着魏思源走了。 青松在户部的倒座门里休息,透过小轩窗看着外面的情况,见沈循跟着魏思源这才放下心来去找沈谦回禀。 “成了?”沈谦见他进来,沉声道。 青松脸上还留着笑意:“成了!大少爷……” 话还未出口就见沈谦眸色透着凉意,生生将他的话憋进了肚子里,忙退到一旁小心伺候。 往日在玉京时沈循也是去过醉月楼的,不过是一年未见醉月楼装潢得更繁华耀眼了些。就连楼梯两旁的扶手用的也是金镶玉,老鸨见沈循来上前招呼道:“哎哟,沈公子稀客呢,许久不来娇娘都已经嫁人了!” 不过是露水情缘罢了,沈循不在意笑道:“她有一个好前程自然好。” “哎,什么好前程。”老鸨假装落了两滴泪用帕子擦了擦道:“原以为她那个官人是个好的,没想到不过三个月就将她转手送给了旁人,如今我那女儿可不知怎么被人蹉跎呢!” 毕竟是被自己破了身的人,沈循还想再问问,谁知魏思源低声道:“这事我与沈兄弟讲,妈妈快去把你新认的爱女送过来给沈兄弟瞧瞧。” “是!那二位公子快上坐,沈公子惯去的屋子还给您留着呢!”老鸨扭着腰就去了另一旁。 哪里是刻意给他留着的,不过是那间最贵,平日里用的人少罢了。 待人坐定后,沈循才铺开扇子摇道:“魏兄快述说娇娘如何了?” 当年沈循千两拍下娇娘的初夜时他也在台下举牌,自然是知道二人的风月情事,见他追问也不卖关子,道:“她嫁的人是云南一个知府,那男人都快五十了,买下娇娘不过三个月又将她转手送给了司礼监的一位公公,如今娇娘就住在那公公的府邸呢。” “司礼监的公公?”沈循眉头紧蹙,那些太监因着不能人事私下里的龌龊手段可不少。 魏思源低声道:“秉笔太监黄辛大,沈兄弟切莫因一个妓女动气,黄公公可是御前行走的人,那批红的笔可是握在他手上呢。” 沈循本来听着娇娘落在太监手里还心存两分惋惜,如今听了是在黄辛大手中,只喃喃道:“这也是娇娘的运气,黄公公有权有势定不会亏待她。” “说的是呢,那送人的知府得了黄公公赏识,如今已在兵部任职了。” 沈循心里忽过一阵凉风,惊得他心里泛起一整夜的波澜。 ------------ 第71章 评述风波 沈谦夜里与沈诚一同回府,自然是说起了沈循今日的评述,马车行驶声中穿插着沈诚一声叹息:“循儿不争气,我听赵侍郎说了他今日的表现,若非三弟教他在峦平做了实绩出来,这次就只能算中等成绩了。” “绝不可能,昨日我亲自指点了循儿,按理说他今日应当答的不错才是。”沈谦眉头微蹙道。 沈诚多日未归家,眼下听了沈谦说的话心里就起了疑惑,回了府就要拉着王氏问明白。 却见王氏带着笑说了柳月柔做了沈循妾室的事,沈诚脸色沉得厉害,厉声道:“把他给我叫过来!” 王氏一愣,只当他又要打骂自己儿子,道:“我哪里去叫,大郎一早就去了吏部,你回来也不带着他!” 知子莫若父,沈诚拂袖道:“定是在花楼喝酒快活!真是放肆,他回京是为了评述不是为了喝花酒!若是被都察院的人看到参他一本,这辈子就休想回玉京了!” “有这么严重?朝廷又不管官员这项,主君可别吓唬我!”王氏怔怔道。 “慈母多败儿!总有一天这个孽障要败在你的手里!”沈诚的脸色难看让她心里也存了畏惧不敢多说,忙唤人去找云飞回话。 一番鸡飞狗跳看得沈诚心烦,他踌躇半晌还是豁去老脸去了清思院。 徐嬷嬷听得人通传,哪里还管得了窈娘身子如何,忙四处去找云飞的人影子。 “可是出什么事了?”窈娘听得动静站在院门口见人来人往。 柳月柔下晌的时候才发觉双腿隐隐做痛,如今强忍着酸痛一步三摇出了门去正院。 鸳儿见她不理窈娘,指着背影道:“她张狂什么!小娘按着规矩身份可比她高些呢!” “别胡说,快去打听可是出什么事了?”窈娘忙捂了她的嘴道。 听得是沈诚找不到沈循的人,窈娘淡淡笑了笑回了屋里,毕竟那么大的人又久未回京还能去哪里。 沈谦听得沈诚的话,亦是脸色难堪,沈诚知道自己的三弟对儿子是寄予了厚望,如今生气成这样让他更是觉得愧疚难当。 “大哥莫要生气,待找到云飞就知道大郎是去了何处。”沈谦道。 沈诚摇头叹息:“这次摆明了是皇上有意抬举,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却这般不争气!” “定然没事的。”他本意就不是想让沈循因这事出事,且沈循入翰林弘德已点了头,自然没有顾虑。遂道:“万事只要他有道理,我就能替他在御前说情。” “三弟!你为了循儿操心太多,大哥真是……” 沈谦眼眸幽深,安慰道:“大郎是我侄儿,我为他操心是应该的。” 即使身在醉月楼,可沈循半点折腾人的念头也无,一是昨夜柳月柔伺候的周到,二是心里想着秉笔太监一事。 魏思源见他心思不在歌舞酒色上,体贴道:“沈兄弟今日可是乏了?” “是有些累了,不如魏兄与我改日再叙。”眼下魏思源也说不出黄辛大其他事来,沈循便没了兴致。 “也好,改日请沈兄弟去我家的画舫,把美人请去也是一样。” 二人从醉月楼后门坐了马车离去,凡去来此的权贵离去都是从后门走,灰绿的马车朴素的一点香粉味也不曾沾上,最是小心妥帖。 沈循刚回府就被请去了清思院,他特意闻了闻身上的味道,一路走一路扇,愣是走了约两刻钟才到。 “还不快滚进来!” 听得沈诚的声音,他心头一紧只能闷头跑进去。 沈谦安抚沈诚坐到一旁,又让青松关了屋门这才道:“去哪里了。” 沈循哆哆嗦嗦答不出来,见他这般沈谦倒了一盏茶递给他:“跟谁出去喝酒了?” “魏思源。”沈循忙道。 沈谦深吸一口气,面目皆是冷意指着地,烦:“跪下。”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他“扑通”一声双腿跪在地上,忙解释道:“魏思源攒局,非要我与他同去……我是想着同窗情谊才不好拒绝。” 沈诚本想将茶盏摔到他头上去,可毕竟不是自己院子的物件,到底是手下留情,指着他鼻子骂道:“魏思源今日答得极好,再说他父亲此番带头主动离京上任就是为了换他回来,这是板上定钉的事,你拿什么跟他比!” 拿什么比?沈循抬头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父亲和一旁古井无波的三叔,心中腹诽,人家的长辈自断前程为儿子谋出路,可他家的呢!两袖清风倒是高尚,可他是半点光未沾上。 “儿子错了。”他低头沉声道,往日想着凭借家族荣光是错,如今尚且抱有幻想仍是错。 见他这么快就认错,倒是噎得沈诚满腔的话说不出口。 此时沈谦才出了声:“听说你今日没答好?昨日不是练了几遍了,怎得还如此?” 他不敢说是因为昨夜没休息好才致今日神思恍惚,只闷声道:“今日有些紧张。” “你还知道紧张?我只当你在酒色之中什么都不怕了。”沈诚恨不得上前狠狠踢他两脚,若是今日之事被人揭发,丢了面子是小,沈循的前程才是大事。 “大哥莫怕,我说过就算到了御前我也能替大郎说两句,左右今日是魏思源拉他去的。”沈谦这话让屋里的焦虑缓了缓。 沈循一颗心也落了地,最差不过仍是待在峦平当县令,今后他自己找一个路子出来,还不是能挣一个好前程。 求人不如求己,本来只是一圈涟漪如今却荡起千层浪来。 第二日沈谦果然进了宫,不过不是为着沈循的事,而是要与弘德商议他私库与万年吉壤的事。 弘德见他手指头一伸就心知肚明挥退了左右,而后喜滋滋道:“卿的意思可是今年多给朕的私库丢一百万两进来?” “前阵子抄了公孙之党羽不少家产,今早刚算了总数,不仅能给皇上添一百万两,万年吉壤的地宫也能换几根云南的百年杉木,待公孙贺回乡后怕还会给皇上再添几根。”沈谦如是道。 “好!”弘德心情畅快只觉得沈谦坐在那里就像是财神般,大手一挥道:“卿想要什么赏赐,但凡朕能给无有不允。” “这次回京考评的同进士中,有个人臣想着兴许在户部能发挥所长。” 弘德眯着眼睛想了想,道:“魏思源?” “皇上英明,君子六艺其中数艺九科他皆精通,户部所需的就是这样算术丈量之人,还请皇上允准。” 沈谦所说的事情,弘德也略有耳闻,实在是魏思源还是儒生时就自学了九章算术,此事当初在玉京无人不知。只是后来他其他学科平庸这才渐渐埋没了天才之名。 “其实魏傮离京前求朕将他儿子放到翰林院去,难得你瞧中了。魏思源的考卷朕看过,他那个水平确实不适合翰林院。”弘德笑道。 非翰林不入内阁,魏傮的爱子之心眼下他还不想成全,否则一旦开了口子,世族都这般承袭于皇权定是威胁。 ------------ 第72章 佛寺相遇 十五那日,窈娘一早点了鸳儿陪着去报恩寺替郑氏点长明灯。 “小娘今日怎么不带莺儿?”鸳儿坐在马车上有些不明所以,毕竟往常小娘出门几乎都是带着莺儿。 窈娘淡笑道:“怕你在家中憋坏了,这才带你出来透气,若是你不习惯,下次我还带莺儿吧。” 鸳儿双眸一亮,忙道:“下次小娘还带奴婢,奴婢习惯的。” 昨夜沈循虽歇在柳月柔的院子,但按着人的脾性来看,今日他定要探询一番窈娘在家中的做派。莺儿是正院过来的且年岁长人妥帖,留她在家等着沈循问话自然最合适。 果然沈循从柳月柔的软腰上睁开眼,就想起窈娘那张脸,遂收拾齐整就去了东跨院。 见莺儿坐在廊下绣帕子,一问才知是去了报恩寺。 “她平日也这般?”沈循问道。 莺儿如实答道:“是,小娘几乎每日都要抄经礼佛,去岁老太爷的冥诞也是小娘先去报恩寺打点的。” 沈循随着莺儿坐在廊下,随手翻了翻她丝线娄,道:“她在家中可还安分?” 莺儿点头:“小娘素来是安分。” “你是夫人院子里来的,我自然信你。”沈循将手中杏色的丝线往莺儿怀里轻轻抛去,不偏不倚正好滑到她的双腿间。 莺儿脸色泛红,紧张道:“奴婢不敢辜负夫人信任。” 沈循仔细看了她一眼,只是平平姿色而后大步离去。 今日虽逢休沐,但户部依旧是如平日那般,无奈这些日子进项太多,需得仔细周转。 “大人,两京十三省去岁的秋粮已清点完毕,还请大人示下。”户部郎中李显将账册放到沈谦面前,道:“茶叶、丝绸的税银也要陆续进京了,如今下官手上的仓部司恨不得一人掰成两个用,还请大人在高阁老那里说两句,派些人手来。” 公孙贺辞官后,次辅高品接任了首辅,沈谦虽仍是阁员,但如今次辅之位空着一日,他就代行次辅之责一日。 沈谦微微扬了扬下巴道:“此事皇上有安排。” 李显拱手,神色严肃道:“是,下官知道了。” 下晌断断续续落了几场过云雨,连日的炎热有所缓解。户部衙门在站了些金吾卫任凭雨打丝毫不动,待沈谦撑着雨伞出来时正好云停雨收。 迎面走来魏思源匆匆跑到台阶下拱手作揖,他身上的蓑衣还顺着滴落雨水,宽大的斗笠帽檐下一双眼眸皆是激动。 沈谦抬眼“嗯”了一声,后道:“吏部让你过来的?” “是。”魏思源小心翼翼将怀里的文书呈上:“中午刚到的,送信的大人说户部难得休沐一日,下官明日家里有要紧事,便想着今日提前过来看看。” “你做得很好。本官还有要事,你进去找李侍郎,今后跟着他好生学着。”沈谦淡淡道,此间深意只有他二人心知。 魏思源作揖道:“是,多谢大人。” 一阵雨后,报恩寺的红墙颜色浸得深,窈娘走上了台阶就被门口的小沙弥引到了大殿。 云空跪坐在香案前敲着木鱼,睁眼见她,才缓缓起身道:“一路疾雨,女施主竟按着时辰到了。” “定好的时辰,不敢欺瞒佛祖。”窈娘答得恭敬,木盒里的香油钱放到小沙弥手中:“二夫人让我来添长明灯,烦请云空大师赐灯。” 木鱼声停,诵经声毕,云空唤住窈娘:“女施主请留步。” “不知大师还有何吩咐。”窈娘疑惑问道。 “女施主夜里可多梦?” 大殿空寂,云空的声音仿佛从金身佛祖口中传来,震得她心生恐怖。 “看来女施主已梦到过觉善了。” 原来梦中的佛子名唤觉善,窈娘不敢隐瞒低声道:“还请大师解惑。” 云空叹了叹道:“贫僧解不了此惑,但深闺之梦皆是定数,女施主只需顺应天命即可。” 两人前世修的是阴差阳错,他本以为沈谦真如他口中所说漠视前缘,可今日见窈娘的模样,二人分明在梦里已结尘缘。 “多谢大师点拨。”窈娘沉吟片刻才将心中的疑惑说出:“敢问大师,觉善与我家三老爷可是同一人?” 大殿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在她说话时顺着光照,落到了青石板上。 “前世之于今生本就只是一场梦境,缘来缘去皆是天意,女施主又何必执着。”云空说罢,侧过身施礼道:“尚书大人来了。” 窈娘从脚心传了一阵凉意,只听得身后的声音冷清:“今日本官奉命前来查抄罪臣公孙贺在贵寺的厢房,如今金吾卫就在浴佛池候着,还请大师行个方便。” 原来是因着公事前来……窈娘福身道:“三老爷。” 沈谦淡淡点头不语,而后带着云空转身离去。 他身上的官袍随着风动浮起或深或浅的紫,高贵沉穆不可妄攀。 “女施主不如用过斋饭后再赶路。”小沙弥问道。 如今将近午时,若再赶回玉京怕是要饿着肚子,窈娘顾及随行的下人,遂听了小沙弥的安排。 沈谦今日本不必走这一遭,只是弘德不知为何想到了公孙贺在报恩寺的厢房,就点了沈谦带人去查抄。 看着装点进箱笼的各类佛宝,他面色沉静泠然。 先帝与公孙贺少年相识,他与弘德亦是。只是弘德不是先帝,他也不会成为下一个公孙贺。而命他处置公孙贺之意就是君王善意的敲打,他自然懂得。 窈窕身影从碑林深处走了出来,原本嵌在清丽脸上的忧愁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变得明亮。 两人遥遥相望,他理了理官袍走过去,在她福身时及时止住那双屈膝的双腿:“可是要回去了?” 窈娘低眉道:“是,五牛与鸳儿已在寺门等着了。” “大郎回来可有为难你?”他冷不丁问出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来,吓得窈娘团扇上的绿流苏左右晃了晃。 “并未,伺候主子是妾的本分,三老爷言重了。”窈娘不敢看他的眼,怕本已认命的心再起不该有的波澜。 沈谦泠然念道:“本分?”这话好似他当初用来训诫过她,看着她捏在手心的流苏,若有所思道:“你又何曾本分?” 窈娘心虚抬起头就见本该是冷肃的玉容如今幡然透着淡淡笑意。 她因梦中之事羞愧,眼中涌出的泪珠正打着圈时,却听得他道:“你我之间,算不得本分。” ------------ 第73章 罗敷有夫 看着眼前人脸色涨红,连礼仪规矩也顾不得落荒而逃的模样,沈谦唇角泛起一丝笑意。 他费心谋篇布局,环环相扣只为乱了他好侄儿的心,逼得他无路可走乖乖将自己心上的人奉上。 沈循等了一日也未等到吏部送来的文书,虽说已有了谱但心里仍是空落落的。他独坐在正屋堂前,房门大开着可里头却看着暗沉,静思院里众人都埋着头做事,不敢发出一生声响。 等到窈娘的身影出现在院中,他脸上的阴鸷转瞬散去,换成了难得的温润神色,走出门唤道:“窈娘,过来。” 窈娘看着他的笑脸只觉得背脊发冷,迈着细碎的步子缓缓走上前去:“大少爷安。” “进来坐吧。” 柳月柔隔着窗子坐在榻上窥看,扣在小几上的手指骨节发着白。 沈循先是问了窈娘平日在家中如何消遣,又自顾自说了几句孟丽娘怀孕的艰难,话里话外都是在说她未去山东陪着实在不合规矩。 窈娘心里哂笑,虽说自己不想去可当初分明是他主动说了不准跟着的。 她只装作不明其中的意思,低眉顺眼怯弱如是:“那真是辛苦少夫人了。” 她这话即使带着情绪,说出口时也是干巴,沈循忍着耐心道:“若是你在旁伺候她,或许会松乏些。” “妾笨手笨脚,若是惊到少夫人反倒不好了。”窈娘小心翼翼道。 沈循只当她是害怕被孟丽娘欺负,本想再宽慰几句,又想着他若这番不能留在玉京,只七八日就要离去。咂了口茶道:“其实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若你不愿,我也不强迫你。” 见她眉宇似松动了些,又叹道:“往日心浮气躁对你做了混账事,我知你对我有些心结,不如明日带你出去走走,你我总不能一辈子这般相处?” 他这话说的诚恳,可窈娘总觉得其中还有深意,只是当主子的这般放下身段,她也不能拉着冷脸来拒绝。何况他这话里有一句是正理,总不能一辈子与他这般相处。 “是,多谢大少爷。”窈娘手里紧握着扇柄,勉强按下心中的不安。 沈循似松了口气,心情愉悦道:“既如此随我去知会母亲一声,她见你我放下心结定然也欢喜。” 从前他哪里重视规矩,窈娘抬眸惊愕地看了他一眼,那双曾经看着她皆是阴鸷与厌恶的双眸里竟然带了些温柔,她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道理她从小就明白的。 “自然是要得夫人允准才能出门的。”窈娘谨慎答道。 沈循心里有自己的打算,虽不喜窈娘的性子可她的确长得秀丽标致,他去山东历练一遭如今比昔时更会忍耐些,见眼前女子扭扭捏捏,他却伸出手道:“走吧。” 窈娘看着他伸出的手愣了愣,福身道:“妾手上发了汗,不宜冲撞大少爷。” “也罢。”沈循毫无在意地将手落下,与她一前一后去了正院。 真是奇了,沈府的下人都在偷偷打量着两人。谁不知道孟小娘最是让大少爷厌恶,如今二人不仅同行,且大少爷脸上还隐隐带着笑,孟小娘低头小意答着话,分明就是郎情妾意。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府中大半人都听说了此事。还有胆子大的下人躲在远处偷瞧,偏偏沈循脸上的笑更甚,让人深信不疑。 王氏听闻沈循带着窈娘来见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见二人一同走了进来张了张嘴愣是发不出一个音出来。 “母亲安,儿子带孟氏过来给您请安。”沈循自顾自地坐到一旁下首的位置,还指着身旁的凳子道:“你也过来坐。” 王氏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打转,轻声问道:“循儿这是?” “往日是儿子伤了窈娘的心,此番难得回来一趟,想着明日带她出去散散心,还请母亲应允。”沈循道。 窈娘半坐在椅子上,听得他这般与王氏说话心里说不出滋味。 心里暗暗思忖,若说他是装的自己有什么本事值得他这样,若说不是真心要与自己和解,为何又将此事放到王氏面前说。 “窈娘恪守规矩,若是母亲不允她出门,纵使儿子求他也是不应的。”沈循说着话还转过头对她笑了笑。 王氏“哎哟”一声,欣慰道:“大抵是你门两个的缘分到了,往日不开心的事早日忘掉,今后好好的相处自然最好,窈娘是沉稳有耐性的,你切不可再犯浑了。” “母亲放心,儿子知道了。”沈循应道。 从正屋出来,沈循仍是将他的手递到窈娘面前,见廊下的下人都看着,窈娘却不为所动,他低头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母亲在后面看着呢。” 窈娘慌忙将手强搭了过去,而后只觉得被他紧紧握住。 王嬷嬷笑道:“夫人这下可放心了。” “原以为白养了一张嘴,如今看来她与循儿还是有缘份的。”王氏摇着扇子庆幸道。 回去的路沈循牵着她并未绕着廊下遮荫,反倒是从花园走着近路回去。 怕窈娘觉得晒,他将手上的折扇打开沿路给她撑着,温声道:“明日想去哪里?” “妾听大少爷的。”窈娘看着他手上的扇子,不知为何会觉得若他诚心善待自己,今后自己总会为之动容吧。 沈循仔细琢磨,道:“游湖如何?”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沈谦从游廊走了过来,越来走近他脸上的冷意就愈发明显。 窈娘慌忙地低下头想将自己的手从沈循的桎梏中挣脱,谁知她还未使力就见沈循丢开她的手,上前作揖道:“三叔。” “三老爷。”窈娘紧随其后福身道。 沈循做错了事,如今正怕极了沈谦责罚,没听到唤起自是不敢起身,他弯腰作揖窈娘也陪着屈膝不敢动弹。 看着眼前夫唱妇随的二人,沈谦的心口疼痛不止,却只能强压着眼中冷意,淡笑道:“起吧,大郎这是从何处来?” 窈娘轻轻动了动酸涩的双腿,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沈谦,依旧是先前遇见时那身紫袍。 两人四目相对,沈谦带着更深的笑意从她脸上扫过。 ------------ 第74章 恩爱有加 听得沈谦似乎心情颇好,沈循才笑道:“侄儿从正院过来,明日欲带孟氏出门散心,特去知会母亲一声。” 沈谦颔首:“甚好,孟氏待你本分的,你理应好好待她。” 窈娘双颊蓦然升起红晕,耳边回荡着他几个时辰前说的那句“你我之间,算不得本分。” 沈循似保证道:“是,往日是侄儿亏待了她,今后必然好好弥补。” “如此甚好。”沈谦看着她咬出红痕的樱唇,心口的疼痛加剧了几分,面上的笑却丝毫未减,直到抬步离去前他再未看窈娘一眼。 两人牵手散步的画面定格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虽是自己亲自设计的一出大戏,知道窈娘被沈循扯入局才是关键,也知道都是假象。可两人恩爱有加的模样他看着刺眼。 青松在一旁不敢说话,大人的心思如何他作为贴身伺候的人自然是一清二楚。 可不论如何,这本就是大人一厢情愿的事情,人家孟小娘可什么都没做,他只盼如今大少爷回来让他与孟小娘好好小意温存,大人肝肠寸断后自然就会想明白的。 谁知沈谦脸上的晦暗风雨散去,独自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无声笑了笑,这笑让他心惊胆战。 柳月柔在屋里等了许久也不见沈循来,又听闻沈循明日要带窈娘去游湖的事,心里泛着酸意。 待到静思院的屋檐下悉数点了灯笼,柳月柔透过轩窗冷着脸看着对面。 “小娘可要歇息了?”伺候的桂枝试探问道。 柳月柔冷声道:“你说郎君分明每夜都是我陪着,怎得今日突然对孟小娘上了心,我思来想去也不明白,他到底是何时想到她的。” 桂枝是从小伺候柳月柔,自然知道自家小姐是眼高于顶的性子,并不甘于只是做一个妾室。她犹豫片刻才道:“许是郎君中午回了正屋歇息想起了少夫人这才宽待孟小娘?” “少夫人?”柳月柔讽刺笑道:“听说不过是个草包。” 过了许久才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沈循陪着窈娘用了饭后,见她不愿与自己同房也不恼,关怀了几句就朝柳月柔这边走来。 “表哥。”柳月柔娇声道。 她实在是惊喜,并未料到沈循此时会来,上前就勾住了他的腰带道:“以为表哥不来了呢。” 自从收进了沈循房中后,她也改了口唤郎君,今日偏偏唤他表哥,自然是万种柔情与禁忌在其中,沈循今日耐了半日的性子如今才得以释放,两人一个用尽心思将人勾住,一个也乐得看娇媚美人在自己身上卖弄。 夏夜炎热,人也干燥,待到半夜里柳月柔涨了一肚子的水才缓了过来。 对面要了三次水却惊动不得窈娘半点,她在梦里被许久未梦见的沈谦罚跪在佛堂。那盛怒的人却用手指在她的身上打着圈,明明酥痒难耐却逼着她不得动弹。 他是真的生气了,窈娘即使知道是在梦里仍是害怕,本就冷峻的脸上皆是寒意,逼得她低头不敢直视。 身旁的人却用手将她的下巴勾起道:“他今日是怎么牵你的?” 她不敢反抗,在他寒冷的目光下将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中道:“就是这般……可是,妾拒绝过。” 听窈娘说了拒绝过,沈谦脸上的寒意减了些,只声音却仍是不愉:“是他强迫你的?” “是……”窈娘不敢说自己有一瞬间想着认命。 “是大郎的错。” 而后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脸上,明明端方泠然的人如今眼角略带潮红,身上轻薄的夏衫在他的手中轻车熟路褪去大半,窈娘小心推了推他的手臂道:“别……别在这里……” “今日就在此处,你我佛前袒露真情难道不好?”沈谦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起伏跌宕的胸膛上:“大郎除了这只手,还碰过你哪处?” “没了。”窈娘忙摇头道。 灼热的呼吸在她的耳边氤氲,窈娘心虚的摸了摸耳朵,就听到沈谦冷声道:“可我瞧着大郎这般过。” 窈娘双眸起了水雾,双手不自觉的搭在沈谦的肩上道:“没有,大少爷那时只是有话对我说。” 淡蓝的绦丝被他丢到地上,而后是绣着缠枝忍冬的月华裙,她眼眸红润看着裙上的忍冬花如交颈鸳鸯。 忍冬花瓣渐次红肿却互相紧绕,她看得认真仔细,如此神色让沈谦露了笑意。 半个时辰后,他将窈娘搂在怀里,眼眸带着笑:“明日与大郎游湖?” 窈娘怯生生点头,不敢说话。 沈谦长指勾起她的下巴,吻上她红肿的唇瓣,哑着声道:“不能再让大郎碰了,可记住了?” 窈娘被他亲的意乱情迷,白皙如雪的肌肤刚褪去的粉色又堂而皇之的染上。 “妾记住了。”她忍不住像中药时那般回应着他的吻。 “不如明日我陪你们游湖?” 两唇相离,他指尖滑到一抹红晕,而后来回将自己的虎口放去摩挲,看着她绯红的脸颊,故作镇定道:“不愿意我去?不想我打扰你和大郎约会?” “愿意……妾愿意的。”窈娘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只能开了口。 风吹暗夜,流光破云,醒来时天已破晓,窈娘摸了摸梦里发软的双腿,贪恋那丝无痕的暖意。 鸳儿按时时辰进来伺候,见窈娘气色红润光泽,笑道:“小娘今日人比花娇,大少爷见了必然欢喜。” 她低声道:“休得胡说。” 知道窈娘害羞,鸳儿不再打趣她。莺儿虽不言语,却卯足了劲给窈娘打扮,又是挑衣裳又是选首饰,生怕窈娘又盯上了那些素净的颜色。 柳月柔吹拉弹唱尽力表现了一夜,终于磨得沈循点了头带她去一起游湖,可春风得意在看到窈娘时冷了脸。 挼蓝色交颈短衫套着月白罗裙,极衬她的肤色气韵,就连头上的紫阳缠花也是矜雅,倒是将她的一身绯色罗裙比得庸俗不堪。 沈循看着眼前人的确是好样貌,可惜性子实在是惹人厌。心里打定了主意就上前揽着窈娘的肩,温声道:“今日月柔也要同去,窈娘不介意吧。” “妾不介意。”窈娘缩了缩身子躲开他的手臂。 手上落了空,沈循强压了心头的不悦,挥开折扇道:“窈娘懂事,走吧。” ------------ 第75章 湖上乌篷 沈循慢摇着折扇走在中间,两边是一绯一蓝的美娇娘,谁人见了不多一句大少爷好福气。 得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沈谦穿过花园走来,扫了一眼他身旁的妾室,沉声道:“大郎这是带着她们去游湖?” “是,柳氏也想同去。”沈循忐忑看了一眼沈谦,生怕被他训斥。 谁知沈谦仍旧带着笑:“出门涨涨见识也好。” 柳月柔如今见着沈谦就害怕了,此刻脸色苍白心里泛起凉意。 “宣武湖入了夏画舫难得,你定好了?”沈谦好整以暇问道。 沈循得意笑道:“侄儿与魏思源约好了,今日坐他家的画舫。” 谁知沈谦听得魏思源的名字,脸色瞬间拉下,声色透着寒意:“他昨日才上值,今日就告了假,原来推脱手上的公务只为陪你游湖。” 他脸上的怒意与梦中有几分相似,窈娘心神恍惚间见他似笑非笑看了自己一眼,惊得慌忙低下了头。 沈循哪里知道这些,他只晓得魏思源留在玉京是铁板钉钉的事,未料到会落到户部去,听得沈谦的话忙低头作揖道:“三叔息怒,侄儿……” “罢了!你告诉他,若只是陪你游湖,不如回衙门算账!”沈谦说罢拂袖而去。 沈循心里已歇了大半的心思,可看着沈谦的背影,心里那股不甘心又钻上心头。 宣武湖畔魏思源一身玄色直裰早已等候多时,沈循忙上前拉着他道:“你早就知道自己要去户部了?” 魏思源见他问罪,一脸茫然道:“你这是何意,我还当是你帮我在部堂面前说了好话,我父亲本是要我去翰林院的。” 沈循见他面上不似作假,这才低声道:“是我唐突了,方才遇着我三叔,他知你我今日游湖的事……” “什么?”魏思源脸色一变,拉着他的袖子直呼:“这可如何是好!” 沈循无意出卖了朋友,怕他觉得自己不仁义,忙安慰道:“不妨事,三叔让我告诉你下晌再回衙门算账。” “那就好。”魏思源又说了几句皆是羡慕他出身的话,这才注意到后面跟着的两名女子,挪揄道:“沈兄好福气。” “快过来见过魏大人。”沈循得意的挥了挥手,道:“这是孟氏,这是柳氏。” 魏思源若有所指的“哦”了一声,道:“孟氏可是你夫人的妹子?” 沈循见窈娘双颊绯红,这才止住他的话道:“孟氏害羞,你莫要打趣了。” 画舫游船,水间听风,自是人生自在。魏思源虽并未带女伴前来,但看着沈循左右两个娇娘也觉得养眼。 柳月柔在家中虽扮得柔媚作态,可出来见客也学着窈娘端庄坐在一旁伺候。 两人说了会儿话,魏思源就传了乐伎出来弹奏,甲板上清风习习,莺啼婉转的乐声在风里荡漾。 半晌就见一叶乌篷小船缓缓游了过来,摇橹的人头戴方巾一身乌青道袍看着超然物外。魏思源打眼望去,后“哎哟”一声,引得众人眼神在他与乌篷船间流转。 “魏兄,怎么了?”沈循讶然道。 魏思源“啪”得一声开了折扇,挡在嘴前,道:“黄秉笔。” 黄辛大慢悠悠地摇着船与画舫打照面时,魏思源已带着众人现在船头躬身问安。 “魏主事雅兴,今日云多风正好,是出游的好日子。”黄辛大免了众人的礼,郎声笑道,虽说当了十多年的太监,可他说话做事与寻常男子并无差别。 窈娘与柳月柔方才想进船舱回避,可沈循却直说无碍,如今见他二人又这般谨慎,前后转变忒快,窈娘心里默默存了疑。 魏思源笑着试探道:“秉笔大人若不嫌弃不如与下官们共游?” 沈循只觉得心里打着鼓,他这辈子过得顺风顺水,想要的几乎都能得到,从未因着私欲这般腆着脸求人。 甚至还未开始求,在此时他就已经觉得难为情了。 “不知这位是?”黄辛大问道。 沈循暗自深吸一口气,在魏思源说出他的家世背景时只觉得甲板上生出了藤萝,硬生生的要把他扯到水下去。 他面上却强自镇定,作揖道:“见过秉笔大人。” “难怪觉得沈大人气度非凡与尚书大人颇有几分相似。”黄辛大欣赏道,而后指着前面隐约在水雾里的扁舟,道:“沈尚书与钦天监的夏监正如今就在前面推演,本公公奉命前去侍奉,就不陪两位大人了。” 听他自称公公,窈娘心惊不已,世人皆知道太监是宫里特有的人,而要走进那道宫门就要流尽半身的血,踩在自己半个尸体上爬起来的人格外令人畏惧。 柳月柔却暗自皱眉,她听闻过不少太监的腌臢事,恨不得脚底抹油躲进船舱里去。 沈循听得自己三叔在前面,顿时如霜打的茄子,黄辛大察言观色自是顶尖的行家,四人神情皆入了他的眼中。 “沈县令放心,本公公定然不会将今日相见之事告知沈尚书。” “多谢黄秉笔。”沈循这才松了半口气。 黄辛大如来时那般摇着船橹缓缓离去,沈循看着远处的扁舟皱着眉头:“若我能像三叔那般就好了……” 魏思源听罢笑着拍他的肩道:“自黄帝起四千年,如沈尚书这般年轻的权臣屈指可数,沈兄莫要因有珠玉在前就给自己施加压力。” 沈循听着他的宽慰心里却更加愤恨难平,正是因为有珠玉在前,旁人才觉得他所有的长处都是借了沈谦的光,回头看着站在身后的窈娘,暗自下了决心一博。 让众人退下后,他才问道:“魏兄觉得孟氏比之娇娘如何?” 魏思源竖着拇指道:“样貌上品,气质清雅,身姿婀娜,娇娘自是比不上她的,沈兄好福气。” 绿水泛舟,凉风拂衣,沈循看着湖面一圈圈的波澜,道:“黄公公可会喜欢孟氏这样的美人?” “沈兄你!你先前托我打听黄公公的行踪原是为了……”魏思源压着嗓子道:“沈兄糊涂,尚书大人若知道此事,连我也要受牵连!” 见他这般怕沈谦,沈循却愈发淡定,看着对面过来的扁舟,咬牙道:“孟氏美貌又是清白之身,若不赠予黄秉笔才是可惜。” 窈娘透过轩窗看着在甲板上说话的两人,心里无端生出一阵不安。 ------------ 第76章 仙人临江 魏思源只道他若有所求尽可求沈谦,没必要走黄辛大这条路,可沈循却是心意已决:“今日多谢魏兄帮衬,只是我还有几日就要离京,此事怕是不能耽搁。” “沈兄何必急于一时,不如徐徐图之。”魏思源低声劝道。 “徐徐图之?不知何时才轮得到我。” “我看你那小夫人是个柔弱的,怕是受不了那些……”魏思源说的隐晦,但沈循风月场上混迹多年自然是明白其中深意。 他合了折扇往船舱里瞧了一眼正与柳月柔说话的窈娘,平静道:“我本以为先前得了功绩……” 甲板上两人几句低语就给窈娘的人生盖棺定论,而船舱里窈娘正烦着柳月柔的亲近套话。 几乎都是在问她孟丽娘的事,窈娘烦不胜烦却只能答得她的话,一两句也就罢了,十来句后,终是沉默不语起身往外走去。 “孟小娘可是没听到我说话?”柳月柔掩唇笑道。 窈娘摇摇头,垂眸道:“柳小娘慎言,少夫人岂是你我能私下妄议的。” 柳月柔双瓣朱唇轻抿,道:“早就听说孟小娘是最谨慎的人,果然传言不假。” 两人正打着机锋,就听沈循来唤:“窈娘,过来。” 柳月柔没好气道:“郎君叫你呢。” 沈循见她走过来贴心的上前给她打扇道:“我还有五日就要离京了,特意托了魏兄替我照拂你一二。” 窈娘眉头微蹙,觉得他这话说的极是不妥,好在魏思源急忙补过:“沈兄也是担心你在家中觉得闷。小夫人放心,我会让拙荆常来府中交际的。” 这话说到这份上,若是她推脱倒显得不知趣了,窈娘低眉道:“多谢大少爷,多谢魏大人。” “窈娘是安静软弱的性子,还请嫂夫人多多担待。”沈循伸手将她的肩揽住,只觉掌心按着的柔软轻轻颤动。 他忍不住瞧了一眼绯面樱唇,可以自己方才话赶话说了她是清白之身,否则强要了这样的姿色也是不算亏。 魏思源好似未瞧见沈循的心猿意马,半扇遮面道:“尚书大人的船过来了。” 乌船靠近,虽无画舫的雕梁画栋,但桅杆上刻着内廷二字就已让人生畏。 沈谦一身常服在前与黄辛大说话,钦天监及内廷七八人正拿着罗盘在半空比划,黄辛大的乌篷船紧随其后,不同于他划时那般随意平淡,那小黄门每摇一次橹就像是使出全身力气般难受。 “下官见过尚书大人,黄秉笔,夏监正。”两船靠近,魏思源和沈循忙作揖问安。 沈谦的眼风如箭从沈循的手指慢慢划到了胳膊,冷声道:“黄秉笔方才还替你们遮掩说是你二人在此论政交流,未曾想你们竟是带家眷游乐。” “尚书大人快息怒,不过是年轻小辈爱贪玩些,倒不必苛责。”黄辛大在旁劝慰,他眉宇从窈娘脸上扫过:“何况带的是家眷同行,必然是规矩着呢。” “黄秉笔有所不知,我家大郎是贪玩性子,我与他父亲都担心他这般下去会耽搁正事。”沈谦面上不显,但话里爱护之心任谁也听得出来。 窈娘躲在后边偷偷瞥他一眼,那剑眉星目带着点点愁绪,一身玄色的直裰器宇轩昂,连腰间的玉佩也透着让人望而生畏的冷光,如仙人临江。 沈循面上不显,却咬了咬牙忍住心里的懊恼,他最恨在外被人下面子,尤其还当着女人的面。 “是,侄儿知错。” 黄辛大低声笑了笑,“噫!沈尚书太严苛了些,看把你家侄儿吓得。” “他自己但凡争气着,我和他父亲也不会如此烦心。”沈谦意有所指道。 黄辛大是知道内情的,好在这次连皇上给沈家一个体面,否则沈循在吏部评述答得磕磕巴巴,怎能留在玉京。 否则等下次有机会,沈循平庸如斯更不知多让沈谦费心。 窈娘隔得近,听得仔细沈循骨节之间咔嚓的声音,连他手上的青筋也突的骇人,已是恼怒到了极点的样子。 夏监正打量了沈循的面相,低声在沈谦耳边道:“不怪沈尚书忧心,贵府公子天庭自带财官气,不过眼尾暗藏酒色之气,若是这酒色不改必然对仕途有些影响。” “多谢监正点拨,看来今后必须要严加管束了。”沈谦拱手答谢道。 黄辛大了然笑了笑,两船并不同路,说过了话自然一南一北各自离去。 沈循本就不是真的出来游玩散心,如今觉得自己吃了鳖更是没有半点心思,偏偏窈娘像木头疙瘩般站在一旁将沈谦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正想伸手将她搂在怀中,却见远处沈谦的目光似乎望着这头。 “今日真是不凑巧些,不过好在没误了正事。”魏思源仍旧让乐伎起了曲,莺啼燕舞好不热闹。 黄辛大听得乐声感慨道:“尚书大人此番连宝钞局都交了出来,可见对你家侄儿的疼爱。” “宝钞局本该有司礼监替皇上看着才妥当。”沈谦道。 “今日咱家来迟些其实是为拟尚书大人升次辅的旨,提前给沈次辅道贺了。”司礼监平白得了宝钞局的好处,故今日他才出宫来帮着沈谦做万年吉壤风水之事。 前阵子已经弘德已说了此事,沈谦矜持点了点头,道:“劳烦秉笔大人亲自代笔。” 夜里回府就被沈诚请去了书房,下午吏部的文书就送到了沈府,沈循进了翰林院做典籍,虽是八品但比七品县令强太多,毕竟典籍能接触天下政令与藏书,若是有心学习,今后在朝堂之上基础牢固,必能步步高升。 见沈谦来,坐在太师椅子上的沈循站起身恭恭敬敬道:“侄儿让三叔费心了。” 沈诚满脸愧疚拉着沈谦道:“我今日才听说你用宝钞局换……换这个逆子的前程……你也不怕旁人说你谄媚阉人。” 皇室器重太监,士大夫不屑与之为伍,虽两边平和共同为主效力,可私下却泾渭分明。 沈谦此番将宝钞局的钥匙亲自递到司礼监去,自然是落人口实了。 ------------ 第77章 色授魂与 沈谦淡淡道:“若皇上不允,我是交不出去的。” 见沈诚眉宇间的愧色丝毫未减,他坐到沈循对面的椅子上,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茶沫子,道:“兄长怕也听了风声,我已是次辅了。” 沈循抬头看着眼前一如往昔冷肃的三叔,玄色直裰套在他身上,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愈发沉重。 沈诚夜里回府前已听得吏部侍郎提起,听得这话脸上反倒更愁,感慨道:“皇上对你倚重是好事,只是外面多少人心里都觉得你是靠着党争一路上位……反倒忽视你的才能。” “他们若有本事也来与我争一争。”沈谦并不在意外界评价,因能走稳这条路的人只能是他。 他轻呷了口茶,心里想着先帝曾经也倚重公孙贺,可后来却由得公孙贺作恶,只为留着那富可敌国之财与忠奸难辨之臣让弘德亲自料理。 这话终究是不能说出口的,睇了一眼正打量自己的侄儿,道:“只愿大郎进翰林能学些真本事,将来能撑起府门。” 沈循听罢忙起身笃定道:“侄儿一定努力。” 沈谦笑了笑并不说话,眼里的神色却藏了丝危险,只与沈诚嘱咐了两句就告辞离去。 送了他出门,沈诚才让沈循跪在地上,骂道:“逆子!你可知这次若不是你三叔,哪里轮得到你进翰林院!” “是,儿子知道。”沈循埋头不敢说话,可眼里浮起的戾气却渐渐变得清明。 他出了书房缓过劲来又是一阵气,只当沈谦是拿他当猴耍,若早告诉他要留京何至于自己这些日子还要腆着脸想办法求阉人。 且魏思源及另外留京的人皆从七品升了六品,偏偏他还降了一级做典籍,叫他如何在一干同期中抬起头来。 夜风吹的廊下灯笼摇晃,沈循走到后院就觉得心里一股邪火发不出去,直到不自觉踱步到窈娘的屋前,却并未见到她的身影时,终是将怒火引到了莺儿身上。 只见他一脚踹过去,莺儿砸向了柱头,又狠狠摔跪在地上,两声骨节断裂的声音震得人头皮发麻。 莺儿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咬着牙回道:“小娘下午回来就去了佛堂,大少爷不如稍坐会儿,奴婢这就去请小娘。”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如何能进佛堂?”沈循冷冷丢下话便大步离去。 路上想着今后在翰林院走一步看一步,必要时再将窈娘送去也是一样。 王氏下午就派徐嬷嬷带着稳婆奶娘一干人去山东将孟丽娘等人接回来,如今她那肚皮正是七活八不活的时候,回来必然是走水路,又怕时间耽搁期间出什么意外,临行前将资历最深的府医也一并带去了。 下午时人来人往,脸上皆是喜色,唯有窈娘觉得透不过气来。这两日的沈循怪得很,她心里害怕不敢回静思院,只在佛堂窗下安静坐下,就着昏黄的烛火思索点点滴滴。 听到推门的声音,她如受惊的兔子红着眼看过去,见到来人脸上的惊惧散去,嚅嚅道:“三老爷……”眼里不知何时噙着眼泪,唤了他后就顺着脸颊落下。 “你在躲大郎。”沈谦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就要替她擦掉眼泪。 往日她极力掩饰自己藏在心底的情愫,把所有不寻常的好感都归结是到受梦境影响,可眼下她看着那修长的指节猛然站起身来就要跑。 她怎么能,怎么能……爱慕他…… 沈谦拾起飘落在地上帕子,淡淡道:“大郎快过来了。” 窈娘脚步滞住,额头起了细密的薄汗,唇瓣也跟着身子哆嗦,她竟莫名害怕沈循看到她与沈谦待在一起。 “怎么你听到大郎要过来会这般害怕。”沈谦深暗的双眸仔细盯着她。 窈娘在他的直视下低下头,心里酸得发涩,道:“妾怕大少爷误会。” “他会误会什么?”沈谦意味深长的问道。 “妾……妾不知道。” 她实在禁不住当下暗流汹涌的气氛,沈谦的步步紧逼让她退无可退,可她心里知道,再难安再害怕也不能讲实话讲出来。 屋外的风吹得紧,半开的窗棂来回晃荡,书桌上未抄完佛经沙沙作响,沈谦上前一步,与她更贴近了些。 “三老爷……妾是因为不想惹事生非。”她强压下心底肆意泛滥的情绪道。 沈谦听罢冷声道:“若只是如此,你应当知道在这府中没人敢置喙我的事。还是说……你如今依旧会梦到我。可大郎回来你心虚了,是吗?” 沉默许久,在窈娘只听得到自己怦怦心跳时,沈谦眼里的晦暗变成了昭然若揭的欲望。 “梦里发生的一切让你觉得我们不清白,所以才怕大郎误会。”他将她那句不能讲的话就这样平静的说了出来。 “三老爷恕罪。”窈娘因太紧张,声音颤抖的厉害。 院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她听到是沈循在门口唤她的名字,可耳边同时传来那句令人心颤话,沈谦在她耳边轻语:“我说过,不论梦中如何,我都不会怪罪你。” 许是没听到她的回应,沈循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耐烦,正当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时。 沈谦淡淡道:“若是觉得对我冒犯,就让他回去,你与我好好说说梦到了什么。” 窈娘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怯生生道:“大少爷久等了,只因抄经书不能断否则……” 沈循打断道:“罢了,走吧。” 窈娘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离佛堂越来越远,她有过犹豫可面对沈循时万千礼教规矩压身,不敢按着沈谦的意思说。 她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也没有娘家做靠山,再难舍的情爱与人在自己的安危面前,也只能舍弃。 沈谦听得二人离去的声音,唇角却勾起了笑意,他说出那句话时就猜到了窈娘会如何选择,如今一切都是意料之中。 可人性就是稀奇,偏偏是自己意料之中的失望之事,如果真按着预想发生,心里反倒不是滋味了。 四下无人之处,刚坐上次辅之位的权臣却体会到了失意。彼色来授,吾魂往与接也。然罗敷有夫,接引之人并非是他。 万千心事他只冷眼玉佛不语。 ------------ 第78章 浮屠引心 揣度人心于他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正如他意料之中那般,沈循虽想要窈娘可到底是想留着她有大用处,端的是温柔体贴只说她若不愿,他绝不强要。 到歇息时窈娘见他不走,自己也不敢睡去,可沈循偏偏由着鸳儿伺候他梳洗后,坐在床榻上问道:“我既说了会好好待你就会做到,你难道是不信我?” 似怕她被责罚,鸳儿小心翼翼在窈娘的腰间轻轻推了推,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起了疑心,今夜本该是莺儿值夜。 “莺儿呢?” 鸳儿“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莺儿姐姐不好了!” 窈娘见她这般模样就知道必然是不大好了,跪在地上道:“还请大少爷救莺儿。” 她虽能请个府医来,可毕竟夜深人静颇有不便。 “你何曾这般过,如今竟为了一个丫鬟跪在地上求我?”沈循的话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窈娘觉得背脊发冷。 本以为他会一阵奚落却不想沈循却亲自将她扶起身,安慰道:“我这就差人寻府医来,你那丫鬟有你这样的主子是她的福气。” “多谢大少爷,多谢大少爷!”鸳儿跪在地上磕头道。 那一声声清脆的声音让人不安,窈娘想到林氏去世时自己还小,那一夜是除夕连郎中也请不来府中,她守在林氏跟前怕得紧,不论是哪路菩萨神佛都挨个磕了头,却生生看着林氏在自己眼前断了气。 那夜玉京城火树银花,耀如白昼,她在人声鼎沸的欢笑声中哭得撕心裂肺却无人听见。 见窈娘突然往外走,沈循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妾要去看着莺儿。”窈娘留了这句话,也不等沈循再说什么疾步匆匆去了下人的房里。 余下沈循独自坐在床榻上,见窈娘竟敢让他独守空房,先是恼怒而后勾起唇角无声笑了笑,这看起来是胆子不小的,往日居然被她怯弱的做派骗过了。 莺儿躺在榻上,一旁的小几上放着满是鲜血的丝帕,盖在她身上的被褥也浸染了血迹,见窈娘来眼神混沌许久才清明些许,低声咳了几声,气若游丝:“小娘怎么来了。” “下午还是好好的,怎得夜里就这般?”窈娘被眼前这幕吓得怔在原地。 莺儿只艰难地摇着头,不肯说出原因。 “是大少爷打的......”鸳儿哭诉道,她与莺儿一同被人牙子送到了沈府,是自小的情意。又因着年岁小些,从来都是莺儿帮衬着她,对她如亲姐妹般。 窈娘听得是沈循做的,来不及思量其中隐情,忙道:“快去求......求三老爷,求他帮忙从外面请个医术高的郎中来。” 沈循必然只是说话宽她的心,怎会真的要替一个被他打成重伤的丫鬟治。 鸳儿如今什么也顾不得了,听得窈娘的吩咐恨不得踩了风火轮去清思院叩门。也幸得沈谦并未歇下,听得青松说是窈娘身旁的丫鬟,连忙将人放了进去。 “求三老爷救救莺儿,她怕是不行了!”鸳儿一进门就扑跪在地上磕头:“小娘说请三老爷帮忙从外面请个郎中进来。” 沈谦只听得大概就点了头差青松立即去请,随后冷声问道:“你将事情一一细讲来。” 从掌灯时莺儿被沈循重踢一脚到心窝呕血,再到窈娘让她来求沈谦,悉数道来。 听清只是丫鬟出了事,沈谦这才放下心来,道:“你且回去告诉孟小娘,郎中我替她请了,能不能活命就看那丫鬟的造化了。” “是,多谢三老爷救命之恩!”鸳儿磕头道了谢就赶紧跑回了静思院。 如今虽是七月流火之际,夜里不算燥热,但她来回跑了一遭也受不住。 窈娘替她倒了杯冷茶,待她缓过气来才道:“如何?三老爷可愿相助?” “幸得三老爷还未熄灯,青松小哥亲自去请郎中了。”鸳儿坐在床榻上拉着莺儿的手,顾不得擦拭额间如雨的汗。 看着她胸腔起伏不定,唇上也是苍白,窈娘恍惚看到曾经的自己。若是当初也有一个人在旁帮她,兴许她娘就不会去世。 四下沉默许久才听得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传来,抬眼看去果然是青松带着一名白发苍苍的郎中走了进来。 郎中只看了莺儿一眼,就微微摇头,又把了脉才道:“姑娘有血脉凝滞之象,定是心肺受了损。” 说罢让鸳儿将莺儿翻了个身,食指从她背脊划过到腰间时示意将衣衫掀起一角,果然见两腰肿胀,上面的淤青呈紫黑色。 “可还能救?”窈娘抿着唇深吸一口气,见事到如今沈循也未将府医带来,怕是并不想要莺儿活命。 郎中请窈娘到了门口才低声道:“还请夫人恕罪,这位姑娘即使能治好今后也再难直立行走。且......如今这个情形想要治好必然要用上等的药材,若是府中当家之人不点头,老朽也不敢治。” 窈娘知道郎中的意思,她也不是昏庸的只讲那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人,她出不了钱治莺儿,也管不了莺儿的后半生。 想了许久终是点了头,郎中惋惜离去。她回到屋里看到鸳儿仍木然坐在床前落泪,好像林氏瘫在床上拉着她的手让她活下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窈娘魔怔般跑去追上郎中,道:“请先生尽力治她。” 她将腰间荷包里的几粒碎银翻了出来,放到郎中手中:“我还有银票,先生只管治。” 青松冷眼瞧着往日里不言不语的孟小娘竟然会为了沈府的丫鬟做到这个地步,心道真是稀奇了。 郎中见她这般不好再拒绝,毕竟人命关天,他提着诊箱又进了莺儿的屋子,提笔写了两页的方子交给窈娘道:“这里面的药若是夫人都能寻来,这位姑娘的命才算是保住了。只是她背脊和腰间几处断裂需静养针灸,老朽不善此道还请夫人另寻郎中。” “多谢先生。”窈娘看着诊方上的药材,莫说是都寻完,只消看其中的人参与苁蓉就知道这些药都是极金贵的。 青松将郎中回了回去,屋里只剩窈娘三人,鸳儿不识字但见窈娘的神情就知道其中的厉害,哑着嗓子问道:“可是不好治?” 窈娘只让她坐在一旁,心里思索片刻才幽幽道:“莺儿虽是丫鬟,但她并未曾做错事,怎得被随意打杀了去。” 鸳儿见她眼里冷得让人不敢直视,“可打莺儿的是大少爷。” “大少爷......”窈娘看着门外漆黑的夜色,穹庐笼盖好似一头吞咽世间的野兽。 “你陪着莺儿,我去找大少爷。” 鸳儿拉住窈娘的衣袖,颓然道:“小娘莫要与大少爷争论,为了奴婢们的命不值得。” 她面色沉静如海,不是往日的清冷疏离,而是鸳儿从未见过的冷峻坚毅。 “大少爷定然不会视人命如草芥,你放心吧。”窈娘安慰道。 ------------ 第79章 暗涌深藏 她一贯的怯懦在回房路上渐渐从此间意识中渐渐清晰,临到屋门见里面的还燃起烛火,窈娘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房间相对黑夜而言,过于明亮。让她想起一段遗忘多年的记忆,生母离世后她并非即刻就送去了孟丽娘的院子,她是因为整夜哭,守夜的婆子不耐烦就趁着无人知晓将她锁进衣柜里。后来她只记得自己发了几日高热,又被李氏接去了孟丽娘的院子。 守夜婆子被罚去了庄子,而她从此变得不哭不闹甚至不说话,即使孟丽娘觉得她是抢占院子的恶人,每顿只让她吃前一日剩下的饭菜,甚至心情不畅时痛加欺辱她也只缩在一旁不吭声。 而在外人面前贤惠端庄的李氏,对她的事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众人只看到表面她被接去与嫡女同吃同住却并不知道其中的内情。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的呢?约莫是在十岁那年,那日午后孟丽娘生气要她待在花园的假山里,还用石头围了一个圈不准她动弹。 她蹲在地上听到李氏与曹嬷嬷说着孟丽娘的婚事,提了一句要将自己许给一户六品官的庶子。 李氏美其名曰低嫁是为了不让对方觉得她的庶女就小瞧她去,曹嬷嬷满口的夫人仁善。 她才不会嫌弃对方的家境,她可太高兴了,因为娘说过只要嫁人做了正头娘子就可以过舒心的日子。 那一瞬间她几乎快要忘却过去的种种蹉跎,连腿脚得麻木难忍也感觉不到了。脑海里幻想着那名庶子的模样,期待他宛如天神将自己从苦难中带走。 因着这个素未谋面的庶子,她开始对日子有了期盼。可她快及笄时,李氏拉着她的手说沈家水涨船高,让她跟着孟丽娘进门做媵妾,要好好帮衬嫡姐。 那时她只觉得被天雷劈了一遭,看出她的不情愿,李氏威胁她若是不嫁就将林氏的排位从祠堂丢出去。 兜头浇的一盆冷水生生将那个支撑她魂魄的火苗熄灭,从此她再不会是某个庶子的妻,她成了沈家大郎的妾室。 未出嫁前她想过不如自尽一了百了,可剪子搭在手腕的那一次,她想到林氏说的话,要活下去,替她活下去。 从此她就是不是一个人的命,她活着就代表娘也活着。 这几日沈循虽说变得温和了些,可她只觉得害怕。害怕自己认命,从此落得与林氏一样的下场,她也害怕沈循心思不纯,指不定要如何收拾她。 被欺凌的手段,她曾在孟丽娘的手上经历了许多,给一个糖再拳脚相加的经历自然是有过的。 看着被烛火映照的窗棂,她稳住了慌乱心神和抖动的身体,走上前心一横推开了门。 “莺儿可还好?”沈循坐在椅子上翻阅她平日抄写的佛经,见她进来睨了一眼道。 窈娘手上拿着郎中开的方子,试图将堵在喉咙的石头搬开,缓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莺儿所需的药材,还请大少爷帮忙寻来。” 随后她见佛经落在桌上,一双手接过她手中的药方,带着不可置信的笑意:“你可知这上面的药够买多少个奴婢了?” “多少个奴婢?”窈娘木然地重复念着这句话,眼神却看着橙黄的烛火。 沈循将药方随意丢到一边,一只手将她抱在怀里道:“单单是那一味苁蓉就不止两百两。我在山东时亲眼见者一家人卖女儿,那女娃水灵也只十两银子就卖给了牙行。这上面的药材若都要买齐了,就算我同意,母亲也只会骂你不懂事。” 窈娘被他搂着,双腿因为害怕与紧张瘫软没得力气站起身来,突兀问道:“大少爷觉得莺儿值得几两?” 听得她的问话,沈循果真默了默道:“一般姿色,人也不算机灵,看在她还算忠心的份上值得七八两吧。” 七八两就是一条人命的价格,她低头看着绣鞋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又堵在喉咙发不出声来,只能化作眼泪噙满双眸。 “早些安置吧,明日问问这丫鬟有没有亲人,若有就让人抬回去。”沈循的手在她腰间游离半晌才放下,大约是心猿意马,理了理寝衣缓缓道:“给她家里二十两,也算是全了她这些年的忠心。” 窈娘看着他走到自己的床边,只觉胃里翻江倒海,瓮声道:“妾心中不安,想去莺儿房里守着,请大少爷恕罪。” 沈循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暗想这几日是太给窈娘脸面了,以至于她忘乎所以。 转过身眼里带着冷意与厌烦,一字一顿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妾……妾知道。”窈娘收回目光,只看地上的青石板,任由起伏的胸膛难以平复。 “你是在为一个丫鬟与我闹性子。”沈循挑亮了床头的烛火,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事情并未按照沈循心中所想的那般,窈娘对着他福身道:“妾想去莺儿房里守着。” “看来你平日里的胆小怕事都是装出来的,如今这般胆大妄为真是让我刮目相册。”沈循冷声道。 她已不愿再与沈循多费口舌,听了他阴阳怪气的话,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在他的注视下转身离去。 沈循看着她手里捏着的纸,唤道:“你哪里来的药方?” 窈娘侧过身,用余光看了一眼脸色不愉的人:“自然是郎中开的。” 不知为何沈循生出一瞬不秒的念头,脱口而出道:“你如何能在宵禁后请郎中。” 见窈娘垂眸不语,他上前桎梏她的手腕又问了一遍:“你是如何请的?” 她心口的起伏乱了分寸,呼吸声也变得急促失控,手腕上的疼痛愈来愈强烈,似乎骨头快要被他捏碎。 “妾托三老爷请的。”窈娘看着他发白的骨节,终是将实话说出。 只听“啪”得一声响,他紧握在窈娘手腕的手掌狠狠朝她的脸上扇去,不同于孟丽娘的力气,他是男子又用了全力,窈娘直觉脑中嗡嗡作响,她顿时没了五感,只靠着门框撑着身子才未倒地。 沈循看着窈娘扶在门板上只露出一个侧脸,垂下的长睫将眼下映出细腻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情绪。 她没有落泪,也没有说话,这般举动让沈循还未来得及宣之于口的恼怒硬生生压在唇下,若有所思道:“你何时与三叔走得近了。” ------------ 第80章 且行且坚 屋里落针可闻,窈娘立刻打紧了神经,不过一瞬就淡淡道:“阖府里能找的人就那些,主君夫人已歇下,唯有三老爷院里还未熄灯。” 沈循听得这话,并未觉察觉有何异样。看着窈娘浮肿的左脸暗哂自己多心。 莫说沈谦与皇上之间的传言,就算要找女人,他那个身份也不会找这般无滋无味的,反倒倒了胃口。 “方才是我一时气急,你有什么话与我好好说便是,何必惹我生气。”沈循亲自将窈娘扶起,低声劝慰道。 窈娘侧过身子与他隔了半步,按着规矩福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沈循不屑的笑了笑,他明日还要去翰林院上值不得熬夜,遂关上门独自睡去。 鸳儿见窈娘脸上红肿,手指的印子一目了然,低呼道:“小娘……” “不碍事,莺儿如何了?”窈娘本想笑一笑,可嘴角却生疼,惹得她轻“嘶”一声。 鸳儿已猜的七七八八,只让她先坐在自己的床上,又倒了碗冷茶道:“小娘且先将就,待天亮奴婢就去领冰。” 窈娘替她擦了泪,道:“你别哭,你们伺候我一场,我却没有护好你们,是我的疏忽。” 哪里能怪窈娘,事情来龙去脉清楚了然,皆是因为大少爷一时不忿才踹得莺儿。 “郎中留得药膏可替莺儿抹上了?” 鸳儿点头,莺儿方才醒了一会儿,听得她说小娘要给自己治,还落了场泪只说她怕是活不了了,不必再破费。 还让她好好跟着小娘,说从前她只忠心夫人,并未全心全意的替窈娘盘算,今后要鸳儿机警些,好好伺候。 “莺儿说……说自己活不成了!”鸳儿哭道。 夜风吹过,她呼吸一滞。 即使她想救莺儿也不知能保她多久的命,可眼下她只想让她活。 “明日你拿上我放在妆奁里的银票,让青松带你去把这些药买来,也许买不齐,但有总比没有强。”窈娘将药方放到鸳儿手上。 见她又是哭又是跪,窈娘长叹道:“我也是因为莺儿才想明白了一些事。她若真熬不过去,定然是想让你好好活着,连同她那份一并活下去。” 好死不过赖活这话不过是安慰人的蠢话,既然活着一遭,身上还背负着自己亲人的希望,那就不能随意让人欺辱,不能让旁人三言两语决定自己的命。 她能释然沈循打自己一巴掌,可这巴掌若是落在林氏的脸上,她恨不得将其杀之。 自己曾经混沌,就算被欺负打骂也不敢反抗,只当规规矩矩听话就是娘说的好好活着。幸而那个素未谋面的庶子照亮了她的心,可她不再是行尸走肉时又被指到沈府为妾,从那时起她就发誓不能再被人欺负了。 “小娘受委屈了……”鸳儿看着她红肿的脸颊,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我不委屈,别再说这样的话了。”窈娘让她坐在自己身旁,低语喃喃道:“今后你也不要受委屈才好。” “奴婢不委屈,小娘是能待人的主子,平日里也最好伺候,奴婢只愿意一直待在小娘房里。”鸳儿不笨,她知道窈娘在沈循那里不受宠,可也看到了窈娘是真心对奴婢好,因为她绝不会背叛离去。 鸳儿怕窈娘不要她,又道:“奴婢早就认定了小娘做主子,还请小娘莫要嫌奴婢笨。” “多谢你愿意跟我。”窈娘这话是出自真心,她从来没有贴身的丫鬟跟着,到了沈府后也觉得鸳儿对自己亲厚些,如今既然想好好活着,那身边有一个能用的人也是关键。 莺儿是在半夜醒来的,只清醒了半盏茶的功夫又发起了热来。 鸳儿提了桶温水来给她擦拭了身子,毕竟不通药理,两人又是帮着打扇又是添了床被褥,折腾了半晌也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天亮时府医林之和才姗姗来迟,他早先就听了沈循的吩咐这才不露面,若非青松早上来敲门,他只不打算走这一遭的。 “请先生快来看看,莺儿一直高热不退!” 鸳儿忙拉着他走到床边,生死之际哪里顾得上男女之防,虽昨夜因着沈循的缘故没来瞧病,却也只当是普通毛病,如今一瞧才知道竟伤的这般重。 先让鸳儿去抓药来煎,又稳了心神在莺儿身上扎了几针,摇头道:“这丫鬟身上的高热由心肺起,在下也不知能否压下去,只是不论她能不能熬过今日这劫,今后怕也不太好了。” 窈娘心中有数,道了谢后就将郎中开的药方交给林之和看,问道:“请先生帮忙看看,这些药可适合莺儿?” 林之和虽只二十年纪,却也是杏林之家出身,医术精湛。如今是等着太医院五年一次大考才暂居在沈府做府医。 他见这上面的药连连点头:“这些药都是极好的,只是太金贵且不易得,若是这丫鬟能用上,还是能有三成把握的。” 只有三成……窈娘夜里才醒觉要掌握自己的命,如今手里又多了一条鸳儿的命,心里七上八下。 将鸳儿替她找来的一千两银票交给林之和道:“我信先生有悬壶济世的风骨,还请先生将这些药找来,若是钱不够我再想办法。” 这一千两便是当初在松鹤院认人那日沈谦给的,窈娘本想用作防身,如今一并给了不过是得未曾有罢了。 “在下还从未见过有主子这般救奴婢的,这钱不是小数目,小娘可想清楚了?”十张百两银票放在手中,林之和只觉得太厚重了些。 窈娘叹了叹:“她因我受了这遭罪,若我因着这些黄白之物就视人命如草芥,岂不是枉为人了。” 林之和心中因昨夜袖手而愧疚,躬身作揖道:“小娘大义。” “先生言重了。” 他往日不曾见过窈娘,今日见她脸上红肿,五指的掌印还赫然醒目,但一身窈窕清姿倒是难掩秀色。 遂从药箱里拿了一个白瓷罐道:“这是在下按着古方做的玉肌膏,小娘用来涂抹伤口,也能好得快些。” 窈娘这才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左脸,轻捂道:“多谢先生。” 低眉抬眸之间,自成风流。 林之和蓦然耳朵发着热,忙将注意力落到药箱上,正色道:“小娘客气了。” ------------ 第81章 翰林风骨 沈循按着时辰到了翰林院,却见内里各房各处坐满了人,活埋头书写,或急步匆匆,偶有人催促传达应召,修撰公文,皆是忙碌。 虽翰林院里四株槐树花开正盛,各轩窗在都摆了盆景花栽,但来往的人都未曾落一眼瞧去。 “可是沈典籍?”远处走来一人,身着与他一样的蓝袍官服,看着三十左右的年纪。 沈循客气作揖道:“是,不知大人是?” “在下王清风,是史馆的修撰。” 修撰为从六品,沈循颔首道:“王大人。” 王清风忙摇了摇手道:“沈典籍称我修撰即可。昨夜周学士已吩咐过了,典籍年少有为,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这话虽说得谦虚,可落在沈循耳朵里就是另一回事了。 树上槐花落下,他随着余光注意到一名同是蓝袍双手托着呈盘走进来的男子面容如林芝玉树却步履匆匆,举手投足尽显干练利落。 王清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介绍道:“那是传召馆的曾寂修撰,与典籍是同期。” 若是窈娘在场定会认得,这就是那日去庄子时在酒楼遇到的男子,儒雅春晖,如恰到好处的人间清风。 曾寂。人他虽未见过,可这个名字同期举子却都是知晓的,虽出身在玉京可家世不算显赫,又是家中庶子,谁知一朝中举得了二甲传胪的好名次。 从来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连入国子监读书的名额都不曾落到他身上,藏拙十多年一朝名动天下。 “他每日要往返于几处衙门,还要帮着内阁修校票拟,翰林院数他最忙。”王清风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带着沈循往前走去。 “不过沈典籍不必那般辛苦,我们史馆事情少,馆中珍藏典籍皆可览阅。” 王清风见沈循亦是好相貌,只是眉宇间颇有傲气。但那也是人家的本事,毕竟次辅未曾娶妻生子,如今沈家就这一个独苗,亏得他是在五年前就定下的婚约,若是等到现在不知多少贵女等着嫁进去。 沈循不喜旁人觉得他的成绩全都是因着沈谦的缘故,道:“修撰大人不必客气,若是有用的到下官的地方,随着吩咐就好。” 本就是翰林院最闲适的地方,王清风侧身引着路,揭过他的话道:“沈典籍果然是年轻有为。” 窈娘一早就被王氏唤到了正院,为着莺儿的事情晾了沈循一夜,这本就该受责罚。 “你可知罪。”王氏斜睨了她一眼,将手上的茶盏往香几上重重一放。 窈娘虽跪在地上,背脊却未曾弯着,缓缓道:“回夫人,妾不知何罪之有。” 王氏愣了愣,似不信这话竟然是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仔细打量一眼才发觉窈娘今日倒不是那般怯生生的做派。 抬眸与王嬷嬷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讶然。 “你孟家就是这般教养你的?不侍郎君,毫无敬畏。”王氏悠悠开口道:“郎君没有介意你往日的错处,亲自给了你侍奉的机会,你却为着一个丫鬟和郎君闹别扭,你这是恃宠而骄还是以为我沈家和善任你拿捏了?” 窈娘垂着眼道:“夫人恕罪,莺儿原是夫人指到妾房里的,妾只当要好好照看才不负夫人的恩德。昨夜莺儿受伤,现下还命悬一线,妾不敢弃之不顾,否则有何颜面面对夫人。” 直面王氏时,她虽心里发着怵,但仍掐着手心努力将所有的畏惧压了下去。 听她所言王氏面色稍转几分,可到底是这事情的本质还是晾了沈循一夜,王氏冷声道:“你身为妾室,最重要的就是侍奉郎君、传宗接代,在我面前的颜面是少夫人该琢磨的事,怎么着也轮不到你来想。” 她眼神落到窈娘的脸上,早就听徐嬷嬷来说了这事,知道沈循已经亲自动手打了她一巴掌,见她脸颊仍是肿着的,不悦道:“罢了,你先起来坐着。” 窈娘应下坐在了下首的位置,一时屋里静默。 待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王氏摇了摇手上的扇子,才徐徐道:“你也莫怪大郎对你动了手,他是你的天,你必然是要敬着的。也怪少夫人如今不在家中,否则今日也轮不到你到我这里来听规矩,但既然我让你过来了,你就好好记在心里。今后好好侍奉郎君,侍奉少夫人,莫要再犯昨夜的错处了。” 王氏说的话与窈娘来时心里猜想的一样,因着自己脸上的伤,她必然不好再惩罚自己但一顿训斥是少不了的。 毕竟打人不打脸,沈循所为难道是士大夫行径? 窈娘颔首称是,见王氏发完气没了要说的话,才将药方从袖子里拿了出来道:“那脚踢得重,莺儿如今不大好了,这是郎中开的药方,有些药材难寻还请夫人救救她。” 王氏刚散去的恼怒又上了心头,不必接过只看着上面写着的人参就冷哼道:“你可知我当初买她时花了几两?” 王嬷嬷接了她一记眼风,沉声道:“莺儿七岁时卖得五两入府,这十年在府中吃穿用度少说也值二三十两,她老子娘当初将她卖到牙行时签的就是死契,因此就算她在家中被活活打死也是不碍事的。” 日头高照,正房里的冰盆放得足,吹来了阵阵凉意。 “你见识的少,我也不与你计较。我听人说了,就算眼下治好了她,今后也是半身残疾,府里她是留不得了,眼下我已让人将她挪去庄子了。”王氏将窈娘的脸色看得清楚,两行珠泪一落,她也不好再责怪下去。 又拿着扇柄指着屋里伺候的丫鬟道:“倒是没想到你与她的情分那般深重,不过我院里的丫鬟都是好的,你再挑一个回去补着就是。” 若是旁人看来,王氏是极好的主母了。虽有些心思却也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管家理事公允,对待妾室也大度,反观窈娘这般就有些不懂事了。 “多谢夫人好意,只是妾那里还有鸳儿伺候,就不再要人了。” 她这般模样像是被抽了心似得,半点没得生气,看着也是扎眼。王氏扶了扶额,草草放了她回去。 沈循是主子,就算将那莺儿打杀了也使得。且她是沈循的母亲,不论儿子怎样行事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虽看着窈娘青紫高肿的脸存了些怜悯,但这并非窈娘得寸进尺的理由。 ------------ 第82章 波谲云诡 风轻云淡的午后,鸳儿慌忙跑进屋里道:“小娘,莺儿她被人带去庄子了。” “夫人跟我说了。”窈娘深吸一口气,带着她回了院子。 柳月柔站在影壁旁看戏似的看着她们主仆二人的模样,狡黠地笑了笑。这两日见沈循都歇在自己屋里,她自然欢喜。 可她也看得到沈循虽不留宿窈娘的屋子,却对她十分耐心温柔,与过去听到的传言毫不相同,哪里还能将窈娘不放在眼中。 她啧啧上前,站在檐下看着窈娘的脸道:“哎呀,孟小娘这是怎么了!” “不碍事。”窈娘淡淡道。 见窈娘不请自己进门坐,柳月柔也不介意,笑了笑就离去了。 等回了自己屋子,吩咐身旁的桂枝道:“莺儿是孟小娘身边得力的人,你去庄子吩咐一趟好好让她静养,莫要扰了她清静。” 桂枝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眼下莺儿身边离不得人照料,这般吩咐无疑是让她死得更快些罢了。 “爱之深恨之切,郎君那夜打她一巴掌必然是因为喜欢她。” 柳月柔之所以这般想也是因为世人对士大夫的刻板印象,举止有度温和有礼。虽说沈循在床笫之间粗狂了些,可她只觉着那是男儿本色,也是因为他喜欢自己的身子才那般的缘故。 她之所以今日忌惮窈娘,只当是她还没被破身就惹得沈循看重,如此若是两人鱼水之欢共赴云雨,哪里还有自己的位置。 “这还了得!”桂枝低呼道:“生孩子自古就是一道鬼门关,若是少夫人......孟小娘本就是媵妾,这......” 柳月柔不耐地看了她一眼:“还不快去庄子,在这里充什么诸葛亮。” 这道理难道她不知道吗?两姓契约,妻死其妹为继,一来巩固关系二来照顾子嗣。 窈娘如今哪里去管柳月柔心中计较,鸳儿将林之和退还的银票放回妆奁,又帮她上着药。 “这两日你在房里好好歇着,待精神好了再来伺候。” 鸳儿闻言摇头道:“小娘不必心疼奴婢,奴婢没事的。” 莺儿离去前拉着她的手嘱咐了许多话,皆是让她忠心窈娘,放心她走。 “往日只当小娘最是性子冷淡的人,竟不想她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若是我早些看明白,忠心伺候她一遭,如今也不会这般遗憾。” 这话是莺儿留得最后一句,鸳儿替窈娘涂面想及此,哭出声道:“奴婢们没曾想到小娘竟……” 知她要接下来要说什么,窈娘打断道:“莫要说这些了,你们待我真心,我都看在眼里。” 鸳儿心中暗暗发誓,今后一定忠心伺候窈娘。 已是七月末,正是倦怠乏力的时候,窈娘和衣靠在榻上,自从那夜他与沈循一同离去,留下沈谦一人在佛堂,她就隐约有些说不上的害怕。 而待她梦醒仍是恍惚,她未梦到他。 皇城华盖殿中,内阁首辅高品看了眼正审票拟的沈谦,扬手挥退了一旁参议的学士,道:“你一句将宝钞局交给司礼监分管,从扬州钞关到玉京内廷这一路的人如今都恨透了你,只说你攀附皇权与太监同流。” “阁老莫动气,你我都知晓此举动不过是早晚。再说了这天下谁不想攀附皇权,下官能攀上也是荣幸之至。”沈谦亲自给他添茶,又将手上几本奏折放到高品的案前,淡笑道:“他们明面上沆瀣一气骂我,暗地里互相攀咬,也是有趣。” 高品将他递过来的奏折翻开眉宇一跳,怒道:“这些人一贯只知贪墨,卖官卖爵无恶不作,如今倒是扮起忠良来将自己摘个干净。” 见沈谦老神在在的模样就知道他定是不在意旁人碎语的,默了默才道:“我必然知道你决不会为了你侄儿才将宝钞局送到司礼监去讨皇上开心,只是这事反正也做了,为何还要让吏部降你侄儿的品级。” 沈循当然可以以七品的官级平调入翰林,只是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下官与他父亲都想着让他多谢历练,且八品典籍能阅天下藏书与政令诏书,他从中长了本事今后才有资格修撰草诏。”沈谦眼眸沉静,其为侄儿谋划之深远也让人感慨。 高品抖着山羊胡子笑道:“对自家侄儿尚如是,若今后你有了子嗣必然严苛。” 沈谦只淡笑不语,他的孩子不论随母随父都是极聪慧的。 闲篇翻过,未时末华盖殿里伺候的小黄门进来给换了点心碟子,沈谦看了一眼手边小几上的莲花糕眸色一沉,似山林中埋伏多时的野兽正看着猎物一步一步毫无防备的落入自己设下的陷阱之中。 善布局者,必先攻心。野兽猛虎甚至不必费力去夺取自己想要的,肃杀冷风嗖嗖吹过猎物的耳边,那猎物自会乱了阵脚。 翰林院史馆历来是最清闲的地方,即使有前朝旧史要编修,也用不着有官身品级的官人亲自用笔,毕竟国子监里多得是想进来帮着抄书誊录的贡生。 沈循往日在县衙时就算无甚大事时也有些鸡毛蒜皮闹到公堂,不像眼下他干坐在馆中看了一日又一日史书,实在是有些乏味。 王清风打眼见他百无聊赖的模样,咳了声:“沈典籍?” 沈循闻声抬首道:“王修撰有何吩咐?” “沈典籍若是累了今日可早些下值,不必等到酉时。” 王清风腆笑着说话,已让一旁几个年轻的典籍、编修侧目而视。 他不傻,每日见左右同僚虽也如他这般手上拿着书,却是为了寻典故找史证,唯有他只干坐翻着乏味陈词的经史。 众人皆是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色让沈循心里积了气,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道:“那就告辞了。” 出了史馆的门就见曾寂拿着刚草拟好的文书准备离去,两人对面而立相视无言,曾寂只颔首示意后,迎着西沉日暮往华盖殿的方向走去。 沈循看着华盖殿的方向与渐渐消失在红墙绿瓦深处的蓝袍,他原本以为进了翰林院就能离中枢权力更近一些。可如今却在史馆碌碌无事,长此以往旁人反会觉得他是承蒙家中三叔照顾,一点真材学识也无,那与废人有何区别。 ------------ 第83章 陌上公子 说来也巧,沈循过了金明池就见魏思源也在御道上,一路走一路颓然的模样。 人总需要一个对照,譬如眼下他只看着魏思源这般模样就短暂忘却了自己的烦忧。 “魏兄?”沈循上前唤道。 魏思源是按着沈谦的吩咐与沈循交好,一早就在暗处等着他来。 与人交往实在是难为他,他不解问过沈谦,为何不直接将黄辛大请出来了事,沈谦却讳莫如深道了句:“你越急哪怕做得再真,也不会让人相信。只有他急不可耐地求你时,你做什么都是真的。” 他与父亲都是铁了心站在沈谦这条路上的人,自然对他的吩咐不敢不从。 眼下魏思源闻声转头却只是讥讽冷嘲地看了看他,仍是大步往前走去。 周围来往的人不多,但沈循也看到有几个不懂事的小黄门好奇看过来,心里恼怒只觉魏思源发了疯,落他的面子。 上前拉住道:“几日不见,魏兄这是何意?” “原是翰林院沈典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魏思源冷笑道。 沈循眼里的怒意带着寒,道:“你这话又是何意?” “能是何意?自然是恭喜沈大人调任翰林院。” 沈循不是没有看出他眼里的讥讽,想起沈诚说过魏思源本是要进翰林的,一时语塞:“你难不成觉得是我占了你的位置?” “能占哪个位置不过是大家各凭本事,沈典籍本事比我强,我自然心服口服。”他嘴上说着各凭本事,不过这话的深意却是奚落他凭借家中三叔的势。 此番种种都让沈循甚是羞怒,他此刻竟是再顾不得其他,骂道:“原是户部过得不顺遂,怨我占了你在翰林院的位置。” 见魏思源不说话,又讥笑道:“不过一个八品典籍也值得你这般,真是在山里久待成下里巴人了。” 这话说得不该,莫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魏思源在历练之地偏远也不容沈循还未出皇城就大放阙词说道。 当下魏思源怕是经了一日的苦练,听得他的话只冷眼漠视不想深究。待走出皇城步入长街上就猝不及防往后狠狠推了沈循一把,啐道:“我虽不才但靠的是我父,而你却只能靠隔房三叔,待将来你沈家分家时,我看你可还能靠?” 这道理沈循是清楚的,只听得旁人说起这话心里还是一紧,他看不惯沈谦故作清高的做派,可眼下只能靠他,若等祖母过世分家,怕是沈谦再不肯轻易帮扶自己。 遂强扯了笑又要与魏思源讲和道:“魏兄说得对,方才是我脾气急躁了,还请魏兄海涵。” 见他这般魏思源心底瞧不上又不敢不顾大局,推拉了半晌与他又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人与人之间交往不过如是,两人之间本来尚存的顾虑与计较,也因得要撕破脸一遭才能使其荡然无存,这样关系反倒会更紧密些。 窈娘前阵子说了要给李氏抄经,虽说是场面话可也要言出必行,将这话在王氏面前圆回去。 带了厚厚一叠抄的经文去正房,道:“还请夫人允许妾回娘家将经书交给嫡母,以示孝心。” 王氏随意看了两张又见她脸上的印子已消散就点了头:“明日一早就送去吧,少夫人也快回来了,知道你的孝心必然也高兴。” “是,妾明日早去早回。”得了王氏的允准窈娘才放下心来。 夜里沈循一夜未归,与魏思源结伴去了醉月楼寻快活,他本就是楼里的贵客,如今回来老鸨忙安排了几个还未开苞的清倌人唱曲陪酒,夜里又让花魁娘子小心服侍,他只觉近日受的闲气一扫而空。 待青松入夜去静思院请不到人的事不过一刻钟就传到了王氏的耳中,她不用掐指头就知道去了哪里,连带着对柳月柔也埋怨数落了一顿,怪她笼络不住郎君。 府中的人各有盘算,窈娘高高挂起旁人旁事,在心中推演一遍明日去孟府之事。 翌日卯时,窈娘就带着鸳儿出了门,谁曾想马车走到一半时车轱辘忽而裂开,“轰”得一声随后车身往右倾斜。 正当窈娘脸色吓得惨白时,车身却悬在半空稳稳停住,她颤抖着手指掀开车帘就见对面马车里坐着的男子亦看着她,赫然是那日去庄子时路上打过照面郎君。 曾寂掀开车帘见是窈娘,起先是神色复杂,而后抬眸看着斜压在自己马车上的车身,无奈淡笑:“娘子莫怕,先下车再说。” “车轱辘裂了,只能劳烦小娘先下车来。”五牛的声音也同时响起,不知是不是那声小娘的缘故,她慌忙落下车帘由着鸳儿小心扶下了马车。 “娘子的马车怕是一时难修,不如坐在下的马车吧。”曾寂站在路旁,一身蓝袍官服已昭示他的身份。 见窈娘婉拒,他了然道:“前面不远就到皇城,我走路过去,你我不必共乘。” 换做平时,窈娘是要拒绝的,可今日鸳儿还要去庄子一遭,若是赶不上宵禁前回来必然要挨罚,思忖半晌才点头道:“多谢公子,今日我确有要事要用马车,不知公子何时下值?” “娘子先忙,若赶不及也是无碍的。”曾寂说罢告辞离去。 窈娘留了些钱给五牛才放心离去。 马车内鸳儿得了窈娘的吩咐,撩起门帘问道:“不知你家官人是姓甚名谁,我家小娘想往你家送谢礼以表谢意。” 车夫老实,听罢答道:“我家是西门榆钱巷曾家,不过娘子不必客气,我家郎君为人醇厚,定然不会记挂此事的。” “原来是曾大人,多谢大哥。” 榆钱巷住的都是家世普通的人户,或是在玉京做不入流的官吏,或是做买卖的商户。 窈娘看着马车里的陈设虽普通,但干净整洁,挂在车里的熏球还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就知道主人定然是朗润涵养之人。 车夫与鸳儿说了几句话就熟络了,得知她是尚书府的丫鬟,“哎哟”一声:“难怪娘子通身的气派,原是尚书府的内眷。” 鸳儿见他紧张的连马缰也紧勒了些,模样慎重逗得她连着沉闷几日的心情也轻松了些,笑道:“小哥不必担心,我家小娘最是和善的性子,况且如今我们是客你是主,哪里让你这般小心翼翼。” 曾寂刚走到皇城外就见沈循下了马车,两人照面作揖见礼。 “曾修撰平日步行上值?”沈循讶然道。 曾寂掸了掸衣袍,与他同行入翰林院:“只是今日碰巧罢了。” 槐花的香气扑鼻而来,落花漂浮在曾寂身上,他含笑挥开。 ------------ 第84章 万春迎叶 窈娘在马车里听得他们说话脸上的笑也跟着深了些。 到孟府时又给了车夫一两碎银请他送鸳儿去一趟城外庄子,而后回前面街上的茶肆接她。 李氏听人通传时还愣了片刻,自上次她给窈娘下了药,两人就再未见过了。 曹嬷嬷出言提醒道:“夫人,二姑娘还等着呢。” “让她进来吧。”李氏搁下茶盏,坐直了身子。 母女相见,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不出一丝的不自然,李氏依旧温和模样,窈娘亦是如常小心。 “请母亲安,窈娘前些时日为母亲抄了一百遍金刚经,今日特意为母亲送来。”本就不是真心给她抄的,临出门时就只带了一百份来。 李氏平日里也是要抄经念佛的,往日窈娘在家中时也常常替她抄经来换得几天安稳日子。 “你的字还是那般娟秀,看来即使嫁了人还是没有惫懒。”李氏翻了几页就将经文放到了一旁。 她装作不经意打量了窈娘几眼,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今日窈娘突然回府来,难道只为给她送经文? “难为你今日为的此事专程走一遭,下次差人送来也是一样的。” 李氏慈爱的模样,任谁都看不出来是会给庶女下媚药、请瘦马的主母。 窈娘垂眸,轻声道:“这是女儿的心意,必然要亲自交到母亲手中才安心。” 李氏下意识的转着手腕上的玉镯,与曹嬷嬷对视一眼,才笑道:“你果然是懂事的。” 孟彦自从去了户部,每日都见不着人影,有时更是连着几日也不回家中,李氏见窈娘垂着眼,道:“你在家中可见过沈家那位尚书大人?听说他如今已高居次辅了。” 听得她说起沈谦,窈娘神思短暂晕眩混乱,点头道:“见过。” 李氏笑着将手边的一碟糕点送到她手边道:“你大哥哥素来是体贴你的,这你可认?” “是,大哥有长兄气度。” 见她承认,李氏才接着说道:“本来这事等丽娘回来我吩咐她也是使得的,只是她月份大了,我也不想看着她为家中的琐事烦心。” 窈娘屏吸等着她的下文,却是曹嬷嬷在一旁插了嘴:“二姑娘向来是心疼大姑娘的。” “这话你说的没错。”李氏不仅不介意她不守规矩,还接着这话道:“如今你可愿帮着母亲把这桩烦心事解了?” 屋里安静下来,隔了一会儿才听窈娘问道:“不知母亲的意思是?” “还不是为了你大哥哥,他如今在户部当值,也不知平日为何那般忙碌。连着好些日子也回不了家,这让你嫂子如何给你生个大胖侄子?”李氏惋叹道:“再是要紧的公务也不能忘了传宗接代这等的大事,若是你大哥哥能得沈必辅关照些,必然也会感激你。” 窈娘紧缩眉心,朝堂公务岂是她能随意提的,轻轻摇头道:“这事怕是不能,且不说女儿只见过沈大人寥寥几次,就只母亲吩咐之事牵扯公务,就不是女儿该提的。” 见她不肯答应,李氏的脸色冷了三分,道:“你要是做不到可以请姑爷帮着提,总不能你连姑爷那里也说不上话?” 提起沈循,窈娘的面色白了些,还好她是低着头一时也不显,手指掐得要戳破手心的骨节,才道:“大少爷那里,女儿也说不上话。” 孟家与沈家结亲以来,莫说没有得到过什么好处,连自己的儿子如今也为了户部起早贪黑。偏偏不明就里的人家还觉得他们是沾了沈家的光,惹得李氏好不痛快。 见窈娘不被自己所用,冷声道:“若你解了母亲这桩心事,我亲自写信给族长让他将你娘的名字添进族谱,如何?” 林氏直到去世前也是通房的身份,就连牌位也是因为窈娘多年小心伺候才挪进的祠堂。她娘家没有亲人,若是死后享不到一点香火就真成世间一缕孤魂了。 添进族谱就是正经的妾室了,百年后的子孙也能知道曾经还有这样一个姨娘存在于孟家之中。 李氏还是那般无耻,遇到难题就搬出林氏的名头来震她,窈娘虽看得明白可将名字添进族谱一直是林氏在世时的期盼,她不得不点头道:“女儿试试。” “这就对了嘛,将来你大哥大嫂也只会感谢你。出嫁的女儿最要紧的不止是郎君的宠爱,还有娘家做倚仗,你可知道?”李氏抿了口茶,眼眸里的笑意也深了些。 吩咐了要紧事,又与窈娘闲谈了几句,不过是关于孟丽娘与肚中孩儿的。窈娘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女儿还要回沈府,这就先告辞了。” “嗯,去吧。”李氏笑道,待她出了门才敛去笑意。 “她今日果真只是为了送佛经?”李氏深晦的目光带着狐疑猜测,一时猜不出窈娘的心思。 曹嬷嬷暗忖半晌才恍然大悟般:“大姑娘向来是不太喜欢她,此番若一举得男,今后就算将她踩在脚下蹉跎也是使得的。今日来怕是想讨好夫人,求夫人今后为她说些好话呢。” “我倒是差点忘了,她自小就是个会讨好人的。”李氏冷笑,想起当年窈娘吃了自己女儿两年的隔夜饭的事,也认可了曹嬷嬷的话。 窈娘出了孟家就去了街上的茶肆,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等候鸳儿回来。 虽说卖茶的掌柜是女儿身,但每到辰时与未时都会有唱曲卖艺的人到此来热闹演两段,故此这间茶肆生意还算不错的。 如今正好是辰时那场散去的时候,不少客人也陆续离去。掌柜的见窈娘是女客,亲自来问:“不知娘子想喝哪样茶?” “万春迎叶。” 掌柜却歉言道:“娘子不如点旁的?这茶如今比铁观音还要贵些,顶不划算的。” “可我记得这茶只算普通次等。”窈娘疑惑道。 谁说不是呢,只是这些日子许多大人都爱喝这茶,蜀中的茶商也因此涨了价。”见窈娘仍是不解,她低声解释道:“听说是沈次辅爱喝这茶,如今一壶茶小店要卖五钱银子才能抹本钱哩。” 原是因为他的缘故,可这茶是当初林氏唯一一次带着她出门看灯时点过的,从此她只要出府都会来此点一壶万春迎叶。 窈娘将钱放桌上道:“我就这个,劳烦了。” 见她执意要喝这茶,掌柜笑道:“这茶让娘子出了高价,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若是娘子不弃,小店送娘子一碟新制的茶点尝尝。” 茶点做成杏花模样,淡淡娇粉如春三月与沈谦偶遇在杏花树下的颜色。 想着李氏交待的事情,窈娘心中全然没了计较,若是提……只怕沈谦会责怪自己。 ------------ 第85章 流绪心境 茶肆里的人大多都在说着近日玉京城里的新鲜事,讲到激动之处难免落了一两句传到她的耳中。 “真是看不出,沈次辅竟然为了侄儿的前程将宝钞局原封不动送到了司礼监。”靠着里间的一桌人正讲着沈谦近日在朝堂的事。 人人都道钱财乃黄白之物,偏偏世人若是碰着与此相关之事,就口口相传反比任何闲话家常都传得更深更久。 “秦兄此言差矣,沈次辅将宝钞局送到司礼监是利国利民之事,毕竟普天之下唯有皇上没有私心,也只有皇上能拿宝钞局的钥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这话出口倒是让人都称是。 “可这也不能说明其中没有侄儿的缘故。”那名被唤作秦兄的男子仍是咬着这个论证不松口。 这话唯有当事人能站出来解释,争论了几句众人也就乏了,将话题换到了西城一员外梨花压海棠的趣事上。 窈娘深思着沈循之事,只觉得手中的杏花酥也没了滋味。梦里的沈谦只是自己臆想出的样子,现实中他必然是疼爱晚辈,为沈循仔细谋划前程的好三叔。 待到未时才见鸳儿来,她面色苍白似受了惊吓般,还是曾家赶车的马夫说了去庄子的事。 莺儿身子本就极虚弱,身边无论如何也离不得人。可自她送进了庄子,不论吃喝拉撒换药擦身都无人在一旁照料,只说事按着吩咐让莺儿静养。 如今熬着痛又一天一夜滴水未进,身子哪里能撑得住,今日鸳儿去时就见秦娘子正带着人将莺儿的尸身埋在土里。 “鸳儿姑娘与庄子的管事狠狠打骂一场,我看着他们人多不好对付,忙将带回来找娘子做主。”车夫也是头次见这样的场景,心中难掩有些激动。 依着王氏的性子,若是要莺儿死何苦这般折腾,只将她一张草席挪着让人送到乱葬岗岂不是更省事些。 窈娘让二人坐下喝茶凝神,见鸳儿神色缓了些才问道:“你可打听了,是谁下的令不准人在一旁照料的?” “秦娘子说是桂枝亲自来吩咐的。”鸳儿瞳孔紧缩,双手不受控制的发抖:“必然是柳小娘!” 窈娘低眸思量许久才道:“其实早在大少爷踢她的那夜,莺儿的生死就注定了。只是我未曾想到,柳月柔竟添了这把柴火。” “莺儿已经这样了,她若是不管此事也未尝不会遂她的意,为何非要桂枝走这一遭!”鸳儿愤恨道。 “也许她只是为了让我不痛快,想看我难受罢了。”窈娘替鸳儿擦了泪,心知此事的因在沈循。 鸳儿止了泪,又灌了口热茶这才觉得发冷的心又熨烫了些:“夫人为何要她这般阴险之人帮着管家,真是……” “慎言,管家之事你我不能置喙。”窈娘低声道。 她只想好好过安生日子,不想在后院与谁打擂台。一再被柳月柔挑衅,她是忍无可忍但也存了理智,一切只待时机。 车夫见二人这般也陪着叹息,既感叹下人的身死由不得自己,又叹家家都有难念的阴私,譬如曾家虽是小门户,可主母的性子也是有些偏颇,往日只是在吃穿用度上克扣二爷,如今因二爷一朝入仕做官竟然在婚嫁大事上屡次打压,当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待鸳儿神色缓了过来,窈娘才说离去的话,临走前又让掌柜将店里各色的点心都包了一份。 马车送了窈娘到沈府才朝皇城驶去,好在两地相隔不过一条街倒是在曾寂出来前稳稳停在了城门外。 曾寂上车就见桌上的食盒,问道:“这是那位娘子留下的?” “是沈家娘子送给郎君的谢礼。”车夫如是答道。 曾寂默了默,状似随意般道:“她今日让你送往何处?” 车夫今日见闻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听得曾寂问询忙筛豆子般悉数都讲了出来,最后还穿插了他自己的感慨:“大户人家的是非真是忒多,女眷之间的明争暗斗害得下人遭罪,这位娘子还算仁义,心里还牵挂着旧仆。” 曾寂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窈娘的模样,以及他路过几次才敢抬头打量的孟府。 原来是她,曾经与他议亲后来为了荣华富贵跟着嫡姐嫁给沈循的孟家庶女。 从那次在客栈遇见时他就暗暗猜想会不会是她,如今答案揭晓他却并未因自己猜中了答案而喜悦,心中反倒生了冷意。 虽说他寒窗苦读是为了实现心中抱负,可自从知道家中嫡母给自己议亲时,那份抱负里也因着与她同是庶出的惺惺相惜,添了想让她与自己一同扬眉吐气的心思。 不曾想在秋闱前两月时,听到嫡母说她贪图富贵宁愿去沈府做妾也不愿嫁给他为妻。 好在短暂的失意未曾影响他科考,放榜那日他看着自己的名次是沈循垫着脚也碰不到的高度时,才豁然放下心中的失意,他翰林入仕今后何患无妻。 “看来她在沈府过得并不好。”曾寂阖上眼眸淡淡道。 车夫却不知道内情,可惜道:“谁说不是呢。” 马车驶到曾家门外,曾寂提着衣摆缓缓下车,道:“今日你辛苦,那点心就赏你了。” 车夫喜滋滋道:“多谢郎君。” 还好曾家虽有些小打小闹却未出过打死下人的事来,何况二郎君人品贵重对下人也好,将来曾家的日子定然是越来越舒坦。 窈娘刚进大门,就被请去了正房,庄子上的事情一早就传到了府中,窈娘只让鸳儿先回去等她,自己一人前去。 王氏坐在上首,下面坐了柳月柔在一旁为她捶腿,不知说了什么趣事,惹得王氏脸上也带着笑。 见她来满室的笑意敛住,唯有柳月柔起身温婉淡笑:“孟小娘来了。” 窈娘只对她笑了笑,对着王氏福身道:“夫人安。” “你今日去何处了?”王氏问道。 这话自然是要窈娘主动交待派鸳儿去庄子一遭的事,窈娘见她怒目模样,心中却觉得甚是可笑。 ------------ 第86章 对面撩拨 窈娘垂眸将心绪隐藏在暗中,而后讲了一遍王氏愿意听到的话。 “妾惶恐,此事竟然闹到了夫人这里。本来是下人们之间的立场不同,一边是为了情义哭闹一场,一边也是顾念情谊帮着发葬莺儿,这才起的口角之争,谁知被人挑嗦到夫人面前竟传演成这边混乱荒唐的局面。”窈娘三言两语将此事的重点落到下人吵闹上。 柳月柔咬着下唇才挤出了笑,道:“原来是误会一场,还好有孟小娘亲自为她们解释。” 其实她对此事缘由心知肚明,甚至出府桂枝去庄子的事她也知道,可莺儿活着就是自己儿子打杀下人的污点,柳月柔做的事刚好顺了她的心意,若今日窈娘不识趣状告柳月柔一遭,她定然容不得。 门外下人通传说是主君和三老爷都过来了,王氏忙让窈娘与柳月柔退下。自己丈夫回来也就罢了,沈谦难得来一次必然是有要事。 谁知人已进了门,见窈娘二人要走沈谦冷声道:“留下听听也无妨。” “那便留下。”王氏摆了摆手让两人挪到最下面去坐着。 沈诚脸上难看让王氏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小心陪着笑问道:“三弟过来不知有何要事?” 窈娘悄悄抬眸就见沈谦好似随意往她这边瞧了一眼,吓得她赶紧将视线挪到地板上。而身旁坐着的柳月柔从沈谦进门起就低着头,像是怕极了他。 窈娘不知柳月柔先前勾引沈谦不成的事,并未做多想其中深意,只当是沈谦身在高位故而被人害怕。 沈谦不动声色收回了目光,道:“我来是为了大郎的事,不知大嫂上次见到大郎是哪日?” 王氏心里掐算原来已有三日未见沈循,心里责怪儿子不懂事嘴上却道:“大抵是刚回来,有些忙吧。” “忙?”沈谦沉声重复了这个字,却让人心头一凛。 这个家中谁能有他忙,王氏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满堂寂静其中暗流涌动,沈谦的话无人敢应下。 然而不过几瞬之息,就听沈谦道:“我原也以为是大郎不熟悉翰林院的情况,这才几日未归家中。” 他这话自然还有下文,窈娘迟迟未听他再开口,忍不住看了过去。 却见沈谦似有察觉般也转过头目中是深暗,唇角却隐约往上勾了些,于她而言却是无声的撩拨。 因这个表情她太熟悉了,只因他在梦中与她情浓意深时都会这般,窈娘脑海里全是那些让人颤栗酥麻的画面,她轻咬下唇慌忙将头低下深埋。 沈谦见她这般,藏在衣袖里的指尖不自觉的僵硬了些。冷声道:“今日当着她们二人的面,我也不替大郎遮掩。毕竟他每日都在醉月楼里快活,实在是有违家风。” 这话一出在众人心中激起了千层浪来。 旁人也就罢了,一旁的柳月柔手腕上的玉镯磕在扶手上激得声清脆的声响,公子哥逛青楼本是常事,身为内眷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她因才收房几日沈循就去寻了外面的姑娘,旁人只当是她不会讨郎君欢心,因此眼下皆是羞恼与沮丧。 果然就见王氏一记眼风从两人头顶掠过,斟酌几句才开口:“循儿刚进翰林,若是同僚之间相互宴请也是不好推脱的。” 沈诚骂道:“混账!到现在还在替他遮掩。” 沈谦剑眉紧蹙看着冷肃带着杀气,常在高位的压迫感顿时随着他的神色呼之欲出。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此间暮色四合晚风拂面让人觉得多少有些冷气,柳月柔一只手覆在玉镯上不敢再动,可她青筋凸起不难看出心中的不安,她太怕王氏受了气就责怪于自己身上了。 沈谦到底没再说什么,今日该说的话已经当着想见之人的面说了,他起身道:“既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他头也不回的朝门外走去,屋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抬眸看着他的背影,而窈娘只敢看着他路过眼前时的衣袂,晚风将苍青的宽袍大袖衬得带着尘世之外的疏离,如空谷幽兰,超然绝尘。 “三弟!”王氏急匆匆唤住他。 苍青色在她的眼眸中停顿下来,他的声音也不再隔得远,像是在她的头顶上传来:“大嫂还有何吩咐?” “翰林院的周大学士兴许不知道大郎在醉月楼吧?”王氏小心翼翼问道。 只听茶盏“啪”得一声摔碎落地,沈诚怒道:“你还嫌不够丢人!” 窈娘从余光见到柳月柔不自觉地颤抖,王氏呜咽道:“我怎么丢人?三弟是自家人又是循儿的三叔,哪里问不得了。” 朝廷虽未禁官员出入青楼可她也知道翰林进士向来是端正之风,不怕其他就怕沈循被同僚上峰嘲笑。 “大嫂不必担忧,就算知道也会看在我与大哥的面子上三缄其口。”沈谦眉梢微微抬起,众人都说他心疼极了自己的侄儿,只要有脑子的都不敢得罪于他。 除非,是他本人的授意。 王氏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多谢三弟提醒,日后我和主君必当好好规劝循儿,不能再让他与外面那些混账作伴,平白被教唆了去。” “如此,甚好。”沈谦淡淡道。 他离去后,柳月柔与窈娘自然是不敢多停留的,出了正屋柳月柔看着身旁的窈娘忽而笑道:“孟小娘似乎早就知道郎君这些日子在青楼?” 窈娘不解问道:“柳小娘为何如此说?” 柳月柔站在廊下眼里带着审视,道:“因为……我在孟小娘的脸上看不到惊讶之色,想来是早知道了。” “柳小娘慎言,大少爷的行踪除了少夫人谁能轻易过问?过几日少夫人回来我定会将柳小娘所为如实告知。”窈娘脸上的冷意不似作假,却让柳月柔松了口气,料定了她这是因为丫鬟的死借着机会要在嫡姐面前告自己一遭。 柳月柔拍了拍心口低呼道:“孟小娘这是何必,不过是随意说笑几句罢了。” 廊下的灯笼被下人挂上,衬得花园里的树影格外幽深,而远处一人提着灯笼渐渐走近,竟是沈谦跟前的青松。 他站在窈娘面前道:“孟小娘,我家大人有请。” ------------ 第87章 遐思遥爱 防风灯笼里橘红的烛火映得她腰间的绿绦也染了些暖意。 窈娘却愣住,迟疑道:“不知三老爷有何要事?” 柳月柔本是要离去,听得青松的话也好奇站在一旁不走,毕竟沈谦那样的人找一个妾室有什么要事。 “是为今日小娘的马车砸了翰林院曾修撰一事。”青松轻声道。 柳月柔站在光阴暗处差点笑出了声,心满意足的抿唇离去,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窈娘暗恼今日之事唯有这一处有些解释不清,沈府的马车坏了她却乘了外男的马车离去,实在是有失规矩。 三步并作两步跟着青松进了清思院,就见沈谦正在窗棂下翻书细读,眉宇间半点冷意也无,是旁人未曾窥探过的温和。 她觉得好似到了梦中,那段无人知晓的记忆里,他曾在风雨交加的午后与自己在书案前,放肆欲望抵达云霄。 “你来了。”沈谦放下手上的书籍,抬眸示意她坐在一旁。 青松给她上了茶就转身离去,此时屋里就只有他们两人,香炉里燃着檀香让人闻之静心。 窈娘想着上次在佛堂相见时他说梦里不清白,一时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你还在怕我?”沈谦声色平静,隐却了其中呼之欲出的无奈。 窈娘想着先前他对自己的帮助还有李氏的嘱托,起身跪在坚硬地上:“多谢三老爷先前帮莺儿请郎中。” “不过小事一桩,不值得你跪。” “妾……”她想问问,他为何上次在佛堂说他们在梦里不清白,是因为先前的佛子还是因为……他如今能与她共梦…… 可话到嘴边,她却不敢再说下去。 看透她所想,沈谦摩挲着虎口低声问道:“你因上次在佛堂的事对我心存芥蒂?” “妾不敢。” 她不知道,夜风吹着他束发的绸带翻滚,如他此刻汹涌的灵魂,正等着一个救赎的答案。 若是她知道,定然不会这样道貌岸然的回答她。 “那就是了。”从来不会举棋不定的次辅,此刻也因自己那夜在佛堂一时意气用事而徘徊懊恼,他将手搭在桌沿,道:“我……那夜在佛堂是我唐突了,我愿意本想将梦境一事了解透彻些,你莫言介怀。” “妾知道了。”窈娘心里划过失落,心中的话到底再没有勇气说出。 看着她发髻上簪着紫阳珠花,沈谦眉峰微抬道:“今日你见着曾寂了?” 窈娘想起那如玉郎君温润无暇,感激道:“是,今日多亏了曾大人借车。” 沈谦见她神色垂下眼眸,唇角却勾起轻蔑的笑意,这与平日里的冷傲有所不同,天外天上的神明终究染上了尘世的痕迹。 “不过……今日之事曾大人未曾介怀,不知三老爷为何知晓?” 沈谦听得此言却眉头一挑:“哦?你的意思是曾大人大度,我现下却苛责了?” “妾不是这个意思,三老爷误会了。”窈娘解释道。 心里只道今日这三老爷怕是因沈循去青楼一日生了大气,竟然如此不饶人。 “玉京城没有事瞒得了我。”他突然说了这句莫名的话,让窈娘面容错愕。其中深意,她如今尚不明白。 待到平静的目光看着窈娘葱白手指,压得她骨节僵硬缓不过气来,才随着问道:“你与曾寂可是旧识?” 窈娘轻轻摇头:“妾不认得曾大人,不知三老爷为何如此问?” 沈谦搭在桌沿的手指轻轻打着圈:“曾修撰平日里待人接物不算热情,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对你施以援手。” 可她只觉得曾寂是温润如清风的男子,倒是难以想象还有沈谦说的那面。 见她秀眉微蹙,沈谦轻咳了声转了话题:“听说你那丫鬟离世了?” “是,妾今日就是想去庄子上看望她才出的府。” 听她这般说,沈谦淡淡笑道:“你倒是实诚。” “三老爷对妾好,对下人也好,妾自然不敢有负三老爷。”窈娘垂眸道,她这话自然是真心的,未曾进沈府前她曾因他位高权重而畏惧,且若非他做高官自己也不会成了妾跟着进来。 可如今她却觉得满府的人里,竟然只有这个高高在上的三老爷最是公允。 她的话在沈谦耳中却凭空生出了暧昧的意味,无端让他红了耳廓。 沈谦喝了口茶才缓缓道:“你这是实话?” “是。” 即使屋里檀香浓郁,他依旧闻到了独属于窈娘身上的栀香,让人心神恍惚后。 夜幕将白昼最后的微光笼罩,桌上的烛火随风摇曳落在沈谦的眼底,窈娘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只听得他平淡道:“我也不是对每个人都好。” 他这话的意思太过昭然若揭,又在这般古井无波的声色里让窈娘本该多想的心绪生生被掐住。 她甚至不敢多问一句越矩的话,只低着头沉默以答。 沈谦见她不回答自己的话,轻轻蹙眉又在看到那朵发簪时慢慢松开,劝自己她早晚都是他的人,不急于一时。 “夜深了,我就不留你了。” 听得他让自己离去,窈娘这才起身道:“那妾就先告辞了,三老爷早些歇息。” 在她的步子快到门边时,沈谦忽道:“你是希望我早些睡?还是希望我梦到你?” 窈娘听得这话心中震颤,只觉得双腿被定在原地,偏过头怔怔看着沈谦不语。她全然不知沈谦最是擅长察言观色,揣度人心,而那片刻的慌乱被他瞧在眼里。 她看着他轻轻一笑,只是如雪花融化般短暂,也如雪花好看。 “不过,我许久未曾梦到你了。”沈谦仿佛有些疑惑,问道:“你呢?” 窈娘心里既慌也乱,悄悄掐了掐手心稳住心神,道:“妾也许久不曾梦到了。” 话音刚落,却听他轻叹一声,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慢慢游离好似梦里他用手轻轻抚摸。她紧张的忘了呼吸,正当她不由自主颤栗时沈谦的目光却戛然而止挪到了窗外。 “想必你许久未曾弹琴了。”他随意问道。 柔暖的烛火照的他冷峻面容也多了分温润,许是侧脸对着她的缘故就连眉宇也敛了几分寒意。 “从庄里回来就不曾碰了。” 正好就是沈循回来起就未曾弹琴,沈谦淡笑道:“看来大郎在家中你就不弹琴了。” 窈娘垂眸咬唇不语,她生怕自己弹琴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见她噤声,沈谦不甚介意,道:“你做得对。” 不知怎的,听了他这样说,窈娘仿佛是得到了世上最公允的赞同,她眼里有了笑意这才行礼离去。 青松进门将屋内的香炉抱了出去,一时轻烟散尽,沈谦透过窗看着她提着灯笼的影子消失在黑夜里。 ------------ 第88章 要她伺候 沈循听了人通传哪里还有半点醉意,踉踉跄跄地被云飞扶上马车回府。进了院子本想去柳月柔的屋子试试这几日在醉月楼新学的花样,可走到一半又转去了东跨院敲了窈娘的房门。 窈娘本朦胧入梦,正待看清书房里男子的面容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听得是沈循来,忙点上烛火又披了件外衣这才去开了门。 “大少爷。” 她脸上未施粉黛,青丝散落到腰间,手上的烛火将眼眸映得透亮,沈循顺着她的脸往下,却被她葱白的手指遮挡视线,一番观赏戛然而止。 沈循冷笑抬脚进门,道:“你这里没有丫鬟守夜?” “今夜未叫丫鬟,若大少爷觉得不妥,妾……” “不必了,就你来伺候我梳洗也是一样。”沈循好整以暇的张开双臂等着窈娘为他宽衣。 见窈娘迟迟没有动静,他玩味一笑:“怎么?不想伺候我?” “妾不敢。”窈娘深吸一口气迎着他的目光上前,替他将腰间的蹀躞带解开,房里烛火昏暗且她从未帮男子解过,此时越是慌乱越是难解。 沈循不耐的将双手覆在窈娘的手上道:“爷教你。” 温热带着湿意的手掌将她禁锢,窈娘心口一窒慌忙逃脱,谁知下一瞬那双手就紧紧将她的双肩捏住。 疼痛让她怯生生地抬头看着沈循,那双阴鸷的眼中带着一股狠意,桎梏在她右肩的手缓缓挪到她的脖颈:“既不想伺候爷,那你想伺候谁?” 窈娘解释道:“妾只是从未解过这样的带子,并非不想伺候大少爷。”又怕他不信,又将手落到他的蹀躞带上摸索解开的口子。 沈循冷哼一声,不顾她手指还在玉石上,使力将腰带扯下。窈娘只觉指尖疼痛,却来不及查看就见披在身上的外衫已被沈循褪却大半。 “爷最近学了新的花样,不如今日就与你一起试试?” 窈娘瞬间花容失色,四肢早已麻木冷浸,哆嗦道:“大少爷明日还有公务,莫要与妾说笑了。” 沈循一听心里哑火更甚,将窈娘手腕钳住压在床边四方香几上,压在身子将她与自己贴近,在脖颈轻咬道:“爷今日不要你见血,如何?” 窈娘不敢伸手推他,只将自己的身子与香几紧贴,这法子不过眨眼间就被他的靠近逼到绝路退无可退。 “欲迎还拒?”沈循的声音就像地狱里的恶鬼修罗,每说一个字就让她心惊胆寒。 窈娘心一横闭着眼道:“妾今日来葵水了,不方便伺候。” 原本以为沈循听后就会放开他,谁知身下却多了温热之气:“虽说污秽,但爷今日也要一探究竟。” “别……”窈娘双腿本能的轻抬,抗拒他的靠近。 “这可由不得你……” 沈谦从梦境醒来时脸上皆是寒噤,他太知道这是谁在打扰自己与窈娘相会了,捏紧双拳坐在床边对着黑夜道:“让青松把沈循给我叫过来。” 他不敢去想自己心里珍视的人如今会是怎样的境遇,虽知道沈循此时并不会强要了窈娘,但男女之间不用合二为一就有很多法子能水乳交融。 青松站在静思院门轻叩了门。守夜的婆子把门打开一见是他,愣到:“小哥怎么过来了?可是三老爷有什么吩咐?” “三老爷让我来唤大少爷。”青松道。 婆子忙提着提着灯笼道:“小哥请稍等。” 窈娘的裙摆被沈循提到了大腿,他掌心的汗渍与她冰凉的肌肤贴合,正是千钧一发之际,门口传来婆子的声音:“大少爷可歇下了?” 身下的手指一顿,就听沈循骂道:“不长眼的狗东西!什么时候了还来扰爷!” 婆子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大少爷息怒,是三老爷派人来请。” 沈循哪里还敢拖延,忙起身整理好外袍,将蹀躞带拿上就往外走。 离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不见,窈娘的身子缓缓滑落在地上,她吐了一口浊气只觉劫后重生。 窈娘抱膝而坐忽得哭出了声,今日算是上天眷顾派了三老爷来解救她,可往后怎么办?本来她前些日子已决定好了妥协认命,可当那双手握住自己时她才明白,那种令她作呕的触碰是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的。 夜风拂面,她慌忙站起身将房门锁上,又跑去耳房用余下的水将身上仔细擦洗干净。 躺在床上时只觉屋内空荡如暗夜江海里的扁舟,让她害怕又难受。 沈循一路忐忑,哪里还有半点酒色之气,待到进了沈谦的屋子才低声道:“不知三叔深夜唤侄儿前来,所谓何事?” 沈谦不说话只面容凝重看着他,眼中的寒意似千万冷箭要将他射成骷髅般。这番神情让沈循不解又不敢再出言询问,只低垂着头站在门口不敢动弹。 “这就是翰林院里的仪容?”沈谦猛然一句话让人心颤。 沈循顺着他的目光摸了摸蹀躞带,松松垮垮落在髋骨两边,哪里还顾及其他忙重新系好,解释道:“侄儿过来匆忙,未曾注意。” 沈谦的目光早已收回,“啪”得一声将折扇打开吓得沈循往后退了半步,小心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哪里是方才那般冷峻的样子,如今正闭着眼悠闲肆意的摇扇吹风。 像是看到他的打量,沈谦眼未睁却冷然道:“跪下。” 夜里安静,他虽只是轻轻跪在地上仍发出一声清脆响。 沈谦这才抬起眼皮,沉吟良久才道:“你可知我为何让你来跪?” 沈循心里虽嘀咕鬼知道,可理智上还是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留宿在醉月楼的事确是不妥,连忙道:“侄儿这几日和友人一起玩闹,让三叔操心了。” “玩闹?”沈谦重复道。 膝盖已隐隐传来了痛,逼得沈循屁股一抬趴在地上缓痛认罪道:“侄儿混账,席间还与几个姑娘喝了酒。” 沈谦冷哼一声,将手上的折扇丢到他的蹀躞带上,腰间震痛传来让他忙磕头道:“三叔明鉴。” “若只是喝酒,你如今也不会跪在我这里。” 沈循不知其中深意,只当是沈谦知道他夜游女儿峰之事,含糊道:“喝多了就睡在楼里了。” 沈谦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暗沉,那目光如刀子刮在沈循脸上,冷声道:“出去跪着。” 沈循自小就被沈老夫人当作宝似的宠着,哪怕是沈诚严苛也没有让他在外面跪过,这无异于打人打脸…… ------------ 第89章 心有欲壑 沈循哪里敢不应,若面前人只是他的三叔,或许他还会辩驳一番。可他不仅是长辈还是次辅,这厢哪里轮得到他反抗,踉跄起身就去屋檐下跪着。 松垮的蹀躞带不难让人浮想联翩,沈谦脸色比方才训斥沈循时还要再暗几分。 翌日寅时沈老夫人就扶着王氏的手到了清思院外,天色朦胧灯笼里的烛火尚有半寸。 沈谦换上朝服就听得院里窸窣的声音,青松悄悄打量他肃泠模样,神色寂寂然,连眼皮也为抬起。 “大人,听声音约莫是老夫人来了。” 沈谦将腰间的玉带挂上,“嗯”了一声抬眸让他将屋门打开。 “你怎么这般狠心!夜里露重风大,循儿可是你亲侄儿!”沈老夫人气闷,见着沈谦出来就发了难。 她虽生气,可也知道沈谦的性子,未见他点头也不敢让沈循起身。 沈谦顺手从青松手中拿过灯笼,又上前将两步站在沈循对面,一跪一站是极旁人窒息的压迫。 灯笼透着光落在沈循的脸上,本就酒色掏了大半的身子,又经一夜受罚已是憔悴不堪,面容苍白眼神涣散靠在王氏腿边。 见沈谦步步逼近还颤抖着身子往后缩了缩,只求他严厉冷肃的三叔动动恻隐之心。 “三弟……循儿这次真知道错了,今日起我多加督促,再不准他与那些狐朋狗友结交!你这般未免太伤他了。”王氏讪讪笑道。 沈谦平静道:“那大嫂的意思是?” 夜里沈谦锁了消息,知道三更才听得下人通传,如今见儿子这副模样,她忍不住落了泪:“你是他长辈要打要罚也是应当。可他再不成气也是你如今唯一的侄儿,三弟难道非要逼死他不成!” 这话说得重,沈老夫人皱眉道:“说得什么混账话!” 沈谦看了一眼沈循腰间的蹀躞带冷声唤起,抬脚离去不再多言。 那目光在沈循眼里是自高处落下的鄙夷与冷漠,而那身紫袍从眼中流逝让他愈发坚定无论如何也要站在高位。 王氏见沈谦走忙将沈循扶了起来,沈老夫人也在旁直呼心肝,而后沈府又是喧闹一片。 沈诚从曹姨娘的屋里醒来,得知此事骂道:“跪两个时辰就受不住了?可见这混账是青楼妓馆待久了,糟蹋了身子。” 曹姨娘这话了不敢接,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道:“主君也快去瞧瞧吧。”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又被沈谦亲自出手惩治,沈诚不敢不去过问。得知是为了他在醉月楼连宿三日的事,连道了几声好,才骂王氏:“这次若不是三弟出手,我看你是打算像以前那般含糊过去!” “循儿又不是犯天大的错,至于让他这般管教?”王氏回怼道。 沈诚道:“三弟难得罚人一遭,你可知这次是为何罚他!” “三弟将宝钞局送出去才换得这个不孝子回来的机会,他却不思进取辱没门楣!岂不让人心寒!”说罢拂袖而去。 沈老夫人听罢摇头道:“循儿这次是做得不妥,刚进翰林就往妓馆跑,被人看到可不知怎么编排。” 因昨夜遭凉,现下沈循还在屋里艾灸,见沈诚走才道:“祖母不必担忧,孙儿这次真的不是去玩闹的,你和母亲且看着吧。” “祖母不图你像你三叔那般显赫,只要你在玉京像你父亲那样稳稳当当的做官就心满意足了。”沈老夫人叹道。 沈循脸上的冷意慢慢堆叠,往日家中都说要他像三叔那样立足朝堂,如今却又让他像父亲那样,做一个庸碌无为平庸之辈。 他挥退了一旁为他艾灸的林之和,道:“祖母且等着看吧。” 林之和无奈收了药箱退了出去,站在门外忍不住往东跨院瞧了瞧,先前的事情他都听说了,心里担忧孟小娘为她的丫鬟难过。 见他呆滞在一旁,徐嬷嬷问道:“林府医可还有事?” 林之和道:“哦,只是在想那位孟小娘的脸不知可还有伤。” 徐嬷嬷嗤道:“那位你不必理会。” 见他她说得隐晦,但脸上的表情已道尽了孟小娘的处境,林之和了然点了点头。 沈循不必上朝因而走的晚些,可到底是因为膝盖疼,在皇城外下了马车一路走得慢因此误了时辰。 进了史馆见到王清风就上前告罪,只说是夜里看不清磕到了才来迟。可王清风非但未怪罪,还煞有其事的让他一旁就坐。 “沈典籍差人说一声就好,哪里需要亲自来。”王清风亲自给他倒了盏茶,又把自己桌上的点心端了一碟放到他桌上,道:“典籍慢用,你腿脚不方便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们。” 沈循本当自己来玉京任职好歹是接触些朝堂上的政务,可如今的日子连在山东的日子也不如,他只觉得一阵烦意又不好当着翰林院同僚发泄,闷在心里不是滋味。 史馆大门正对着应传召馆,曾寂手上抱着奏书从馆里走出来,槐树落花刚好拂过他的肩头,跟在他身旁的小黄门忙上前帮他整理。 一旁的典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带着奚落又似羡慕道:"曾修撰如今能进华盖殿帮着草拟诏书,瞧那小黄门都紧着巴结呢。"这话说罢又回过头拱手道:"噫!沈典籍早晚也会进华盖殿,届时莫要将我们忘了才好。" 史馆人虽不多但大家都听到了他这话,有几个进士出身的清流嗤之以鼻,却知道不能出头发声,眼神相互碰撞就知道彼此的意思。 沈循淡淡道:"说笑了。" 王清风笑接过话:"他这话哪里是说笑,次辅大人如今是满朝文武的表率,沈典籍入翰林可不就是为了入阁做准备。" 世人皆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王清风这话也没错,他本意是说些好话维护交情,谁知却踩到了沈循的怒点上。 他如今心里对沈谦又恨又怕,偏偏还被人明里暗里奚落他是靠着沈谦的缘故,一时脸上的淡笑就挂不住了。 众人都是八股出身心思细腻之人,哪里看不出他脸上的异样,一时史馆安静下来只闻得书写翻阅之声。 ------------ 第90章 缱绻质问 窈娘昨夜睡得并不安稳,沈循虽未再回可她只觉得身上肌肤如蚂蚁爬过般让人难安。待到三更才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卯时。 鸳儿进来伺候就说了沈循被罚的事,听得沈谦竟然罚他跪了一夜,窈娘惊讶道:"三老爷竟舍得。" "谁说不是呢,不过三老爷一向对大少爷寄予厚望,或许这便是爱之神责之切罢。"鸳儿叹道。 这话说的窈娘莫名的羞愧,自己竟然觊觎如此疼爱沈循的三老爷,当真是失心疯了。 "大少爷如今在家歇息?"窈娘低声问道。 鸳儿方才听了徐嬷嬷与几个婆子说嘴,就原封不动的般了过来:"大少爷一早就忍痛上值去了,奴婢们都说爷勤勉早晚也会和三老爷一样出色。" 门外传来一道娇呼:"哎哟,你这丫头莫非是心里藏了什么秘密不曾。" 窈娘起身往外探,就见柳月柔走了进来道:"孟小娘这丫鬟心思可活络着呢。" 鸳儿因着莺儿的事心里正恨着她,红着脸恼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这话是徐嬷嬷她们说的!" 见柳月柔还要捏着话头不放,窈娘岔开话题道:"不知柳小娘过来可是有事?" "是有些事,眼下我每日忙着帮夫人备中秋事宜,倒是抽不开身替少夫人挑秋衣的料子,我想着孟小娘与少夫人亲近,不如此事就托给小娘了?"柳月柔拉着窈娘的手道:"还请孟小娘明日帮我走一遭成衣铺子。" 这些日子她受了沈循冷落,正想趁着明日朝堂休沐,陪着沈循增添些感情,否则等山东两个女人回府,什么时候才轮到她出头。 窈娘见她似乎另有打算的模样,迟疑道:"可我素来对穿着不甚知晓,这差事怕是帮不了你。" 柳月柔讶然道:"怎会这般低估自己,孟小娘是府里最熟悉少夫人的,怎得不愿给少夫人选布料?" 见她是一定要让自己认下这差事,窈娘佯装为难思虑片刻才点了头:"只是少夫人约莫还有四五日就回来了,我到时与她身边的丫鬟一同去挑选,或是让那成衣铺子送些好料子到府里来,这样定更符合少夫人心意。" "那怎么来得及,少夫人定会觉得我事先没个不准备,我怕被怪罪呢!"柳月柔道。 她这话的意思是非要窈娘明日出府不可,窈娘脸上仍是不大愿意的模样,待柳月柔又要说话前,又开口:"既然如此,那我明日走一遭也是应当的,只是……" “只是什么?”柳月柔忙问道。 窈娘斟酌再三才道:“三老爷昨夜罚大少爷跪了许久,听说伤了膝盖又闻不到药酒味道,我原本今日是要请府医配一些活血化淤药膏的。” 柳月柔双眸清亮轻轻“哦”了声,莞尔笑道:“不如这事我帮你?” “你放心,我绝不耽误事,今日就替你做好这事,必定告诉郎君是你的心意。” 见窈娘点了头,柳月柔这才露了真心实意的笑来,又在窈娘这里套了几句孟丽娘的喜好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鸳儿收拾桌上的茶盏愤懑道:"她让小娘帮着做事不说,还要在大少爷那里抢功,真是厚颜无耻!" 窈娘止了她的手,淡淡道:"丢了吧,换那套雨过天青色的来。" 下午时郑氏又差了人来说请她去佛堂一趟,待到窈娘去了佛堂才见到郑氏笑着给她招了手道:"这府里也就你还能和我说说佛法了。" 窈娘上前一看她手里拿着一本圆觉经,看封面的落款是百年前的古书。笑道:"圆觉经少有流传,百年前的书更是难得,二夫人这是在何处得的宝贝?" 她今日的气色倒是极好,原本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丝红晕,道:"是我娘家嫂子送来的。" "郑夫人有心了。" "我让你来也是想你帮我抄经的,这些日子我身子虽好了些,但不知怎得总是发倦的很。"郑氏解释道。 窈娘秀眉微蹙道:"二夫人可是整日里没有食欲,看什么也提不起精神来?" 郑氏诧异:"正是......难不成你母亲当年也是如此?" "是有段日子这般,不过那时我们都觉得气色好了怕是身体也会渐渐恢复,如今想来是要请大夫仔细看看的,二夫人不如也请府医瞧瞧。"窈娘关切道。 她没有说后面的话,那之后没多久林氏的身子突然又倒下了,比先前更憔悴无力,再不久又像得了痨病般咳了几日,而后就再没有醒来过。 郑氏这才留了心,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关心。" 夜里沈谦路过佛堂时见里面还点着灯,俊秀的眉目顿时涌上了一丝暖意。 佛堂门被推开时,窈娘看着一眼来人起身道:"三老爷安。" 沈谦平平淡淡地向她道:"昨夜可还好?" 昨夜那般情形她自然是不会好的,可她先前还说了会守规矩服侍沈循,如今又要说不好岂不是前后矛盾,窈娘垂眸道:"还好。" 沈谦想从她的神态窥探一丝他想见到的难过与忧愁,偏偏没有。 他藏在衣袖中的手紧握,转身将鼻息间的的馥郁花香挡在身后,道:"那就好,昨夜我责罚大郎听说从你那里唤起的人,必然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他这话里有话,偏偏本是玲珑心肠的人却因思虑太过听不出来,颔首道:"妾那时还未歇下,不曾打扰。" 佛堂里沈谦背对着她,两人看不清对方神色,本是一片寂静时沈谦看着门外的夜色深吸一口气,转身道:"你怎么这么晚还在佛堂。" 窈娘将明日替柳月柔挑衣料的事情讲了,才道:"明日怕是来不及为二夫人抄经,今夜就多抄写放在这儿。" 沈谦听她说的要给孟丽娘买衣料的事,提醒道:"玄武大街上最大的成衣铺子就是沈家的,不必去旁的地方费力。" 窈娘淡笑道:"妾四处看看也无妨的。" 他的目光透过昏黄的烛火落道她的指尖,冷声道:"你的手指怎么了?" 窈娘低头看着裹上纱布的食指,只道是不小心受了伤,可话音刚落她的手指就被沈谦的大手握住。 那般令她着迷的触感就像一条蛇往她颤抖的心脏钻去,待到他轻轻柔柔理开薄纱,道:"怎么回事?" 这动作于理不合,沈谦也只抬手她的手看了一眼已就手放下。 窈娘低声道:"不敢瞒三老爷,妾愚笨夹到大少爷的蹀躞带上了。" 沈谦脸上讳莫如深,缓缓说道:“蹀躞带太过麻烦,我从来不用。” 听得这话,她的心绪又翻起了波涛。 ------------ 第91章 琴诉衷肠 窈娘从未见过沈谦这样的眼神,带着怨与怜惜。 “三老爷……” 沈谦已从半刻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神色平静落到清朗的夜色中,以轻咳打断她的欲言又止,道:“你那日回娘家,嫡母可有为难你?” 窈娘脸上划过一丝尴尬,她还不知如何开口孟彦的事,却听沈谦道:“你兄长在户部当值,莫不是因此要你为难了?” “瞒不过三老爷,母亲确实要我在大少爷面前提一提此事。”窈娘心虚道。 “好,我应下了。” 夜风穿堂,桌案上纸张飒飒作响,窈娘又说了道谢的话,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沈谦贪恋那抹栀香,却不得不道:“夜深了,回去吧。” 灯笼照着人影落在青石板上,渐长渐短,他从来都是耐得住性子的人。 沈循昨夜被罚,心里却惦记着从魏思源那里套来的话,两人在酒楼吃过饭将再叙的日子一定,魏思源就笑着告辞道:“料想沈兄今日是不方便去醉月楼的,微雨娘子的好酒就由我替你喝了。” 沈循笑着轻啄一口花雕,只觉浑身通泰,得意道:“只要魏兄帮我把这线牵上了,莫说微雨,就算是玉京十八楼馆的头牌,我都给你请过来。” 两人相视而笑,其中深意不言而喻,魏思源拍胸脯道:“你放心,我明日就先去帮你拜会说情。” 得了准话,沈循心中的石头也算落了地,昨夜未在窈娘那里吃到甜头,他自然是惦记着,今夜回府就推开了东跨院的房门。 窈娘刚从佛堂回屋,正梳洗更衣与鸳儿说着明日出府的事,见门被沈循推开脸上的笑意再无迹可寻。 沈循大步朝她走来,窈娘忙屏吸侧过身子将酒气躲过:“大少爷安。” “给爷宽衣。”沈循今日多喝了两杯,如今头正发着晕,不耐地举着双臂等着窈娘伺候。 “是。” 窈娘上前与鸳儿两人将他的腰带解下,就见沈循扯了外袍的盘扣,眉宇扫过示意为他脱下。 鸳儿见窈娘脸色苍白,伸手替她将沈循的衣裳脱下挂在一旁。 “不长眼的东西,爷的衣裳轮得到你来脱?”沈循说罢手一挥就要她退下。 窈娘见她踌躇不安,使眼色道:“你回房休息吧。” 屋里只剩两人,沈循坐在绣榻上冷哼道:“你对下人倒是好。” “夫人院里的人,自然要好好对待。”窈娘垂眸站在他身旁,不近不远恰好闻不到太重的酒味。 沈循看得出她这番动作的缘故,不悦地将窈娘扯到自己腿上坐着,一手握住软腰一手勾着下颌摩挲,道:“怎得过了快一年,你丝毫没有长进。” 这话的意思是说她不够娇媚,不讨人欢心,窈娘胆怯细声道:“妾愚钝。” 沈循将勾在她下颌的手渐渐往下划,直到触碰到她胸前的衣带时,身上坐着的人已抖得不成样子。 “难不成爷答应了不动你,你就不知道主动些弥补对爷的亏欠?” 沈循说罢就要将头埋进她的怀中,窈娘忙往他的膝盖上挪了挪,只听他“嘶”得一声而后将窈娘往后一丢,道:“膝盖弄疼了!” 虽说身下垫了层褥子,可窈娘仍觉后腰一痛,眼里顿时雾了一层水汽,答道:“妾不知。” “哭得爷脑仁疼。”沈循最烦见到女人哭,眼下懒得再与她多说,又因昨夜未睡已十分困意,随意扯了薄被搭在身上就闭上了双眸。 窈娘将身子缩在角落,不敢入睡更不敢轻易动弹,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梦中只见房门打开,熟悉的佛手香传入鼻息,她忙朝身旁看去,床榻上再无旁人,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你是怕大郎在此?” 沈谦的声音带着几分说不明的意味,她似乎能辨别出其中的怨。 窈娘偷偷睨了他一眼,却正巧见他正在打量自己脸上的神色,只得硬着头皮道:“三老爷怎么突然到妾的屋里来了。” 沈谦看着她,“唔”了一声,道:“大郎在,所以我就不能来?” “妾不是这个意思......” 虽是在梦境中,可这梦从来都是真切得很,譬如眼下沈谦就将多宝格上摆着的琴拿了下来,纤长的五指依次划过宫商角徵羽文武七弦,淡淡道:“音色不如我送你的蕉叶。” 这是孟丽娘换下来旧琴,自然比不上沈谦亲手做的那床琴,窈娘颔首:“是,三老爷做得自然好。” 沈谦看了一眼她的神态,温和笑了笑:“许久未听你弹琴了。” “三老爷可是要听广陵散?”窈娘乖乖走了过去,坐在他身旁道:“妾近来手生呢。” 他托起她的指节,仔细看着她粉白的指甲,摇头道:“你手上的伤还未愈,我怎舍得。” 沈谦将琴朝自己身边挪了一寸正好对在五徽处,左手中指抬到五弦十徽处,屋里响起了凤求凰的琴音。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待曲毕,沈谦抬眸看着她:“你可知这曲子的来由?” “是,《西麓堂琴统》里写了这曲子的来历,妾知道其中典故。” “那你可知我心意?”沈谦看着她的眼睛,这话说得如轻柔飞雪,清清淡淡地落在她心里,即使在梦境中她也难免会当了真。 窈娘靠在他的肩上,贪恋他身上的佛手香,纵使梦境之外她身在阿鼻地狱,可至少此间意念如双鹤缠绵不羡神仙,她柔柔一笑:“妾知道了。” 沈谦却猛然将她抱在怀里,万千言语以吻封缄却不带一丝欲念。 这吻将她这两日的紧绷与惊惧悉数散去,窈娘双手环在他的双肩,生生将这吻添上了欲。 沈谦感受到了她的变化,只短暂一瞬的讶然而后他的呼吸从缓慢轻浅变得热切。 窗外的黑夜也在蛊惑人心底缱绻,沈谦眸光一暗胸膛起伏,琴被他推到一旁而后抬手轻托她的后颈。 沈谦将她压在桌上,撩起她如墨似缎的发,幽幽看着旁边的床榻。 指尖滑过玉肌,动作愈发缓慢。逼得窈娘不耐地轻颤,连呼吸也急促几分,她感受到今夜的梦格外悱恻缠绵。 晨起东方既白,窈娘依旧是眉头微蹙的模样,睁开眼就见那双阴鸷双眸正不悦地看着自己。 她慌忙垂下头,却听得沈循冷声问道:“可是梦到什么了?” ------------ 第92章 不期而遇 窈娘只觉浑身寒意彻骨,道:“妾未曾梦到什么。” 见她矢口否认,沈循若有所思道:"可我分明看到你难受低吟?难不成梦里有人打你不曾?" 听得沈循提到梦,窈娘心头一紧掐着手心,好似就在方才沈谦抱着她,就在这间屋里互相依偎直到云巅。 她起身坐在床榻上,看着柜上的古琴喃喃道:"妾只是......梦到了儿时一些难过之事罢了。" 他虽是嫡子家中也没有庶出的兄弟,但也是知道庶出的心酸,且孟丽娘什么性子他心知肚明。 见窈娘这般,只当她是梦到受蹉跎之事,不悦道:"既是往事何必耿耿于怀。" 门外的鸳儿听得动静这才叩门问道:"大少爷可是起了?" 沈循这才放下说教唤人进来。 昨夜到窈娘处,就听到云飞说柳月柔要他今日过去一遭,虽不知她又是有什么新花样,但才歇了个素觉心里也想着那些事,草草梳洗后连早饭也未用就去了那边屋里。 见人过来,柳月柔弱柳扶风似的将沈循往屋里勾,委屈道:"是不是妾不要人请,郎君就将妾忘了。" "柔儿这是什么话,今日就是你不要人请我也是要过来的。"沈循手上使力就听她低呼一声,那婀娜之处就被他握在手上。 "郎君这是......太心急了吧。"她佯装懵懂却说着暧昧不明的话。 床第之事沈循自然是乐得调情逗弄,顺着她的话往她的裙下撩拨,喘着粗气道:"几日未尝过柔儿的滋味,自然要心急些。" 奴儿一腔春思为君泄,遍身酥麻,个中滋味,自是不提。 窈娘梳妆齐整,鸳儿先去请了五牛牵着马车在侧门候着,待王氏那里得了准令,卯时过半才出府去。 沈府隔着玄武大街不远,毕竟时玉京城最繁华的地方,青石板上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处环佩铃响。 待过了玄武湖的石桥,寸土寸金之处,两旁林立的店肆就不再是普通瓦子之流,毕竟在皇城脚下,茶舍酒楼都缚了如山峦的彩招灯旗,看着喜庆热闹。 沈家的成衣铺子就在其中勾檐相连之处,约莫三人合抱的榆树旁。 窈娘下了马车就见约七八间铺子宽的店,上面的招牌写着琼衣坊,站在店门口的是常去沈府送衣衫的常管事,昨日就得了桂枝递来的消息,早早就望着来路。 "孟小娘可算来了!"常管事笑不达眼底,话里是抱怨窈娘来得迟。 窈娘淡笑而去只当听不出她的意思,店里的衣裳绸缎实在是多,四季布料与款式都分门别类的放置妥当,窈娘的目光却掠过了五光十色的绫罗落到放置妆花缎的木架前,那身穿着水龙吟色的直裰上。 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打量,曾寂转过身见到是窈娘,颔首而过。 常管事道:"小娘可是认识那位客人?" "上次出府马车坏了,多亏了那位曾大人帮衬。" 女眷不常出府,常管事只当是府中女眷一同外出时遇着的事,当即就道要给曾寂少算些账。 曾寂隔得不近不远,自是听到了窈娘的话,本不想理会。可听到常管事接了句要给他打个折致谢时,才转身道:"只萍水相逢当不得谢。" 方寸之间,他虽举止有礼,温文尔雅,但窈娘却觉得他对自己有莫名的不喜,即使是上次他出手相助,温润之中也是带了些冷意的。 她虽知道人这一生不可能博得所有人的喜欢,可曾寂与她素未平生,就有些好奇。 "曾大人可是给家中亲眷挑选衣裳?"可毕竟是帮过自己的忙,窈娘硬着头皮寒暄道。 曾寂看着她杏眼柳眉带着笑,心口一滞,不欲多言:"是。" 还好,窈娘也不是话多之人。寒暄过后各自散去。 琼衣坊的绸缎是玉京城数一数二的好料子,就连平常的妆花缎也是用最软的缫丝,他轻轻抚过眼前的妆花缎,转过头看着远处窈窕的身影。 而后低头自嘲一笑,她虽穿着素净衣裙但也是轻云烟罗制成的,哪里瞧得上普通的妆花缎呢,或许高门贵妾是比寒门正妻有福气多了。 窈娘自然是知道孟丽娘的喜好,按着她喜爱的颜色挑选了上好衣料,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出了店。 见鸳儿上马车前还恋恋不舍四处张望,窈娘笑道:"你若想再逛逛,不如让五牛找个清净些的酒楼,我们下午再回府如何?" "那自然是好,只是若夫人知道......" 窈娘道:"走吧,我出府时已请了夫人首肯。" 那日从孟府到灯笼巷时,五牛就已将自己划为了沈谦的人,虽说窈娘与沈谦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敢猜测。但他又不笨。 低调不冒尖的孟小娘能让素来持重的三老爷着急慌乱,他就觉得窈娘不一般。 听得她的吩咐,应道:"得嘞!小娘和鸳儿姑娘坐稳了!" 他平常行走在外见过不少瓦肆酒楼,挑选一清净的酒楼自然不在话下。 酒楼掌柜见是女客,就请了人去内堂屏门后就坐,五牛还拘谨着站在一旁,鸳儿笑着请他进来道:"五牛哥就别推了,小娘最是好性子,从不会苛待咱们下人。" 饭吃到一半就听到屏门前那桌来了人,一开始是中年男子在侃侃而谈,过了许久才听得温润浅缓的声色:"胡大人过誉了,下官才疏学浅家世清贫,怕是配不上令嫒。" 窈娘用帕子压了压唇角,她无意偷听隐私之事,只得低头浅抿清茶分散注意力。 "曾大人莫要自谦了,也亏得前头那家的女儿不惜福,这才给了我家珍珍机会。若是曾大人有意,不如中秋时到家中品蟹赏菊如何?" 实在是那位胡大人的声音洪亮了些,此时连鸳儿和五牛也听得真切,三人对视一眼,窈娘低声道:"等他们离去了我们再走吧。" 若是眼下出去必然是要绕过屏门,怕是会惹人尴尬。 曾寂方才进来时就见到了沈府的马车,估摸着窈娘怕是在此用饭,不知为何他心里隐隐有些介意,此时只想着三言两句将面前的男人打发了去,早些离开。 说时迟,那时快。那胡大人见曾寂三推四推脸上的笑全然淡去,猛然起身道:"本官可是看在你算可造之才,这才要将爱女委屈嫁你,你却!" 话还未说完,就听"嘭"得一声,他身后屏门被衣袍挥倒,抬眼就看到窈娘。 四目相对,她双唇抿成线,轻轻颔首。 ------------ 第93章 银样蜡枪头 场面混乱一团,窈娘见他定定看着自己,硬着头皮福身道:"曾大人。" 那胡大人见他二人认识,问道:"娘子与我贤侄熟识?" "不熟。" "是。" 窈娘本想着曾寂这是拒婚,若那胡大人知道自己与他算是熟识的人,定然不会觉得被人下了面子记恨于他。 这话本也不是问曾寂的,可他却忽而接话说两人不熟,倒是让窈娘臊红了脸。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家娘子可是为了保全你的面子,你怎这般不识好人心!"鸳儿拉着五牛一同挡在窈娘面前。 还好此时掌柜的跑过来打了圆场:"各位客官莫要生气,这屏门不稳怕是吓着诸位了。" 两个伙计跟着将屏门收起搁置在旁,曾寂抬手拦下道:"劳烦仍放在原处。" 见旁人无异议,掌柜的忙道:"快摆好!" 谁知曾寂对着那胡大人作揖一礼,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道:"那桌的账我一并结了,晚辈还有事先行告退。" 说罢转身离去,行走之间带着洒脱与从容,纵使是眼下这般混乱的场面,依旧是云淡风轻。 本就是自己无意听到了他的隐私,哪能让他请自己吃饭,窈娘忙带着鸳儿和五牛上前跟上他的脚步。 酒楼附近本也清净,如今又正是日头高照时,路上人不多。窈娘见他走得快,忙道:"曾大人留步!" 鸳儿忙从马车里拿了绿油伞跑上前替她撑着,窈娘本就生得白皙,在伞下更衬苍白没了血色。 曾寂见她这副摇摇欲坠的模样,退到屋檐下道:"孟小娘这是何意?" "方才我之所以说与大人相熟,是因为......" 窈娘还未解释完,就听曾寂道:"方才你的丫鬟已替你解释了。" 鸳儿皱眉道:"这位大人,我家小娘是好心。" 曾寂垂眸看不出什么神情,待鸳儿说完了话才颔首:"既如此,那就多谢孟小娘了。" 这谢,并非出自真心,只是不想再与自己再纠缠此事罢了。 但窈娘难得出来一遭,自省所言所行,并不知哪处会让曾寂对自己生出敌意来。就当曾寂要离去时,才道:"可是我哪里没做对让曾大人误会了?" "孟小娘多虑了。" 他眼中犹豫的那瞬,悉数落到了窈娘的眼中。她本不是一个追问到底的性子,可不知为何忍不住问道:"曾大人先前难道认识我?" 曾寂脑海中浮现当初知道两人要订亲后,铆足了劲头温书的日子,摇头否认道:"不认识。" 他们虽订过亲却从未见过,她若不贪慕虚荣,此时已是他的新婚妻子。 到底是男女有别,曾寂说完话就告辞离去。 对面茶肆二楼的窗棂一直半开着,直到窈娘的马车缓缓离去,那半开的窗棂忽而被推开,竟是沈谦冷峻的面容。 "大人,皇上还等着呢。"青松见他面色不虞,料想是因为孟小娘的缘故,可不是他瞎操心,两人本就不是相配的姻缘,再这般下去怕是伤人伤己。 沈谦看着酒楼下的屋檐许久,才冷声道:"明日让曾寂将历朝田地法令都整理出来,酉时前送到户部。" 青松心里默默为曾寂点了长明灯。 窈娘回了沈府,就听洒扫的婆子说,沈循带着柳月柔去玉皇山游玩的事,忍不住唇角压了压。 夜色笼罩时,羊肠古道上,沈谦曾背着她慢慢下山去。 见人离去,洒扫的婆子才嘀咕道:"孟小娘心倒是真大,大少爷不带她出去还这般高兴。" 风平浪静的下午,窈娘在廊下挑了一处树荫遮蔽处轻摇团扇打盹,扶苏繁茂开出一簇簇紫红的花。初秋之风拂过,惹得花瓣悬空飘荡又转瞬落下。 沈谦出皇城坐上了回府的马车,沉默许久才吩咐道:"一会儿让沈循到我院子来。" 青松眼皮一抬,又在心里给沈循点了盏长明灯。 沈循今日饕餮尽兴,在回府的马车里慵懒歪在柳月柔腿上,伸手上下摩挲她的软腰把玩。 柳月柔这一日的双腿都是软绵颤抖着,如今哪里经得起沈循这般勾,她低吟道:"少夫人这两日就要回来了,到时候郎君怕是再想不起柔儿了。" 美人为自己吃醋,总是惹他欢喜的。沈循又将手滑落到她的腿上,道:"她姿色不如你,伺候爷的功夫上也不如你。" 说着就在她忍不住颤栗的地方狠狠一掐,笑道:"爷就喜欢你这般欲迎还拒的模样。" 沈循见她娇声轻呼,心里只盼着有朝一日让她与青子衿在自己这里比翼双飞,不知那滋味是不是比醉月楼里还要入骨髓些。 娇香软玉在怀,他脑海里的糜费心思,在下了马车时消失殆尽。 清思院的大门本就是漆黑的,如今在他眼中就如巨兽般要将人吞噬,他没由来的半退了一步。 这一日他双腿也无力的很,慌乱之中两脚交缠愣是跪倒在地上。 "大少爷!"云飞忙将他拎起来,道:"大少爷可是爬山累着了?" 青松在一旁听着眼皮也未眨,见他眼观鼻鼻观心,沈循这才将云飞推开:"爷不累,你可别瞎说。" 袖中的小玉瓶顺势滑落出去,千钧一发之际,青松伸出一只鞋履轻抬,玉瓶向上抛起,而后在半空中被他接在手上。 "大少爷请收好。" 沈循悬在半空的心这才落地,就听到似地狱里传来的声音:"拿过来!" "不,不可!"沈循伸手就要夺回,可他哪里是青松的对手。 他精人事早些,自晓得其中奥秘后,不论是通房丫鬟还在花楼里的姑娘,都是攒足了劲勾引他。 可如今再不比从前年少时体力旺盛,恰好柳月柔不知哪里找来这个东西,只消吃得两粒竟比过去还勇武。 玉瓶正在沈谦的手中,他拧开瓶口若有所思道:"这是何物?" 沈循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膝盖愈发疼痛,忙道:"药丸,治膝盖的。" "哦?"沈谦倒出两粒乌黑的药丸,道:"那现下就吃两粒。" 沈循忙道:"三叔不知,方才侄儿已经吃过了。" 沈谦将药丸又放了回去,再将玉瓶丢到沈循怀中,冷哼道:"只跪了两个时辰竟还要吃药,足以看出你平日里身子虚耗,如今莫不是银样蜡枪头。" 银样蜡枪头这话虽传自两广一带,可到如今已渐渐变了味道,尤其是沈循常在花楼流转,自然知道其中深意。 "侄儿不是......"沈循忍不住要解释,却被沈谦一记冷眼吓得不敢说话。 ------------ 第94章 五寸之遥 沈谦掸了掸衣袖道:"罢了,随我进来。" 沈循忙抬了手要云飞扶起,他如今是怕极了沈谦,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将他惹怒。 "三叔让侄儿来可是有事吩咐?"沈循小心问道。 沈谦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一摆手:"坐下说话。" 这番和风细雨让沈循双腿更是软了些,只敢半座在沈谦对面小心起伏呼吸。 "你在翰林院多日,可觉得适应?" 只是简单随意的一句问话,沈循却反复回想这几日上值的情形,待到见沈谦一手撑在小几上揉着眉心似有不耐,忙道:"还算适应。" 屋里安静,他又添了句:"多谢三叔记挂。" 沈谦亲自给他倒了盏茶,道:“去岁的进士里内阁皆认为曾寂不错,他在传召馆当值,你可见过?” 沈循想起那个能往返于内阁的修撰,点头道:“是,侄儿见过。” “见贤思齐,你平日多与他结交,自然会有所长进。”沈谦呷了口茶,又道:“明日我让他去史馆找些旧历,你帮着他。” 沈循哪里敢不应:“三叔放心,侄儿晓得了。” 从沈谦的院子出来已是黄昏时,路上遇到了正院来请他的丫鬟,得知是孟丽娘坐的船明日就到码头,不耐地撇了撇嘴。 王氏倒是将他屋里的两个妾室都叫到了正院。见他进来,柳月柔眼里含情一笑,窈娘依旧是淡然无味的模样。 王氏这才让丫鬟摆饭,拉着沈循就问道:“你三叔可是罚你了?” 沈循无奈道:“母亲盼点儿子好吧,三叔是吩咐我明日帮着同僚做些事,并非责罚。” “那就好,你三叔交待的事情可要上心些。”王氏松了口气。 “儿子晓得,母亲让我来可是为着孟氏和子衿回来的事?” 那声子衿唤得柳月柔心中不是滋味,她何尝未听过这位青小娘的名声,都说是沈循心尖上的人,如今看来也是不假。 “明日你三叔安排了你,娘只得亲自替你去接人了。”王氏话虽如此说,但眼里的笑意未减:“再过两个月孟氏也要生产了,你是做父亲的人了,今后莫要再胡闹了。” 这些话沈循都已倒背如流,胡乱点了头,道:“我接了她再去翰林院,哪里配您亲自去接。饭菜都摆好了,母亲难道是要等父亲回来吃不曾。” 沈诚难得在家中吃顿饭,即使夜里回来多数时候也是去曹姨娘那边,王氏笑道:“是母亲的不是,该吃了饭再说的。” 窈娘依旧站在一旁给王氏布菜,倒是柳月柔也跟着站在一旁,还是沈循将她拉到身旁道:“孟小娘知道怎么伺候母亲,你就别添乱了。” 王氏也点了头,知道窈娘在静思院难得有脸面,淡淡道:“她孝顺懂事,平日里最是老实,你莫要总欺负她。” 沈循眉宇抬了抬,倒是没想到王氏会给她做脸,好奇道:“她怎么孝顺母亲的?” 窈娘听得自己在他们母子谈话中宛如物件玩意儿似的,被随意评判讨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察觉到柳月柔暗恨的目光时,又觉得可笑。 还好王氏提醒道:“食不言寝不语,莫不是去了乡野一遭什么都忘记了。” 快要用完饭时,王氏才擦了唇角道:“你也坐着吃吧。” 窈娘低声道:“倒是不必了,妾这几日苦夏有些难进食。” 王氏细瞧了一眼她的身姿的确是更清瘦了些,眉头微蹙吩咐王嬷嬷道:“差人请府医来瞧瞧,这身子骨太弱如何伺候郎君。” 柳月柔哪里还有食欲,停箸酸溜溜的看着窈娘不语。 唯有沈循接过丫鬟递来的香茶漱口,连一个眼神也没有落到窈娘身上。 暗想她身子骨弱也是有些好处的,毕竟今后若是撑不住早早去了也少受些折磨。 林之和进来时,众人已坐在外间堂上说话,王氏见他过来手上的扇子往窈娘身上一指:“你给她瞧瞧,怎得好端端没了胃口。” 窈娘脸上虽挂着淡笑,但搭在脉案上的手却在林之和凝神把脉时,微微蜷曲了指节。 林之和背对着众人,宽大的衣袖将窈娘轻轻抖动的手指遮得严实,他轻咳一声道:“孟小娘是脾胃虚弱的缘故,还请夫人不必担忧。” 窈娘垂下的双眸抬起,缓缓起身道:“今日麻烦林府医了。” 林之和将脉案收起,淡笑道:“孟小娘客气。” 听得是脾胃有碍,王氏点了点头:“今后你用心为她调理身子,早日像少夫人那样给沈家开枝散叶才好。” “是,夫人放心。” 从正院出来,沈循倒是不顾规矩任由柳月柔拉着手走在前头,窈娘跟在两人身后倒是浑不在意。 夜里无月唯点点星辰在天幕之上,林之和看着她轻薄的背影竟觉得有几分可怜,他自嘲的摇头摇头却将手上的灯笼往前送了些。 察觉到脚下的灯火亮了些,窈娘侧过头就见眼下暖黄的烛火。 “多谢林府医。” “孟小娘客气了。”林之和低头看着手上的灯笼柄,从尾端到柄头不过五尺的长度,他始终未多走半寸:“孟小娘身子的确弱,约莫是忧思过重的缘故。” 忧思过重,这四个字让窈娘低头不语。林之和却以为他是因为身边丫鬟死去的缘故,劝解道:“生死离别是世间常有之事,故去之人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记挂着,就不算真的离去。” 窈娘脚步一顿,想起这话除夕那夜沈谦在佛堂与她说过。 五尺的距离突然越过,林之和忙往后退了一步,道:“夜深了,小娘看路小心。” 林之和与窈娘穿过正院外的院子就不再同路,浅浅说了声告辞就打着灯笼转身离去,窈娘脚下的路又暗了些,她低着走得仔细,直到听到沈循的声音。 “窈娘,身子可好些了?” 他放开柳月柔的手,转身向窈娘走去,暗夜之中窈娘掠过沈循看着他身后的那双眼睛,太明亮了以至于其中的嫉妒无法掩饰。 这次窈娘任由沈循搂着她的腰,眼眸收到眼下淡笑道:“妾想明日与大少爷一同去接少夫人……” “那自然是好,你有心了。”沈循道。 若是从前窈娘万事以孟丽娘为先,定然会被沈循嗤笑侮辱,可今日却这般温和应下。 柳月柔挽住沈循另一只手臂道:“郎君,妾也想去接少夫人。” “你添什么乱,好好在府中等着。”沈循冷声道。 ------------ 第95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翌日天气转凉,秋雨袭来玉京。窈娘撑着伞站在沈循身后替他撑伞,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见碧兰扶着孟丽娘从船舱里出来。 在窈娘的记忆里孟丽娘从未有过眼下这般温婉过,她站在船檐耐心等着一旁伺候的丫鬟将雨伞撑开,双手轻轻抚在腹前,碧兰在她耳边低语后才往岸上看过来。 本以为她性子变了,可见孟丽娘的表情不过一瞬,就变成记忆里欣喜的模样,窈娘眉头轻轻抬起。 待到丫鬟婆子将她簇拥到岸上时,一声娇滴滴的“郎君!”让沈循责备道:“你怎么还是学不会稳重!若是伤着我儿子,第一个饶不了你!” 窈娘垂眸福身道:“少夫人安。” 见她依旧是往常那般半死不死的模样,孟丽娘淡淡笑道:“劳妹妹来接我了。” “窈娘是主动求我带她出来的,你是她嫡姐,她对你孝敬是应该的。”沈循说着话,可目光却往后头瞧了瞧,待看到婆子嬷嬷后面挡着的一抹淡粉,道:“混账东西,挡着青小娘的路也不知道挪开些。” 孟丽娘的脸色暗了暗,自从怀了身孕以来,沈循总是歇在青子衿的房里,好不容易沈循回京后,她逮着机会教人立规矩,可到底是这个狐狸精太矫情,三五不时的就装晕。 看着沈循朝青子衿走去,孟丽娘秀眉微蹙却扯了窈娘的衣袖道:“这几日你可有好好伺候郎君?” 窈娘轻叹一声,眼瞧着泪就噙不住似的模样,道:“都是柳小娘在伺候着。” 若说她还在山东定然能提早收到这消息,可她一路慢行坐船回京,倒是睁眼瞎了十来日,如今听得窈娘的话愣了愣才道:“柳小娘?可是夫人娘家侄女?” 窈娘低头不言便是默认了此事,孟丽娘心里埋怨,枉她一向觉得王氏是体面人,至少要等到自己侄女下月及笄了才让沈循收房,倒未料到竟如此急不可耐。 可再多的气也不敢发泄到王氏和沈循身上,只骂道窈娘:“还不是你不争气。” 沈循多日未见青子衿倒是真生了几分想念来,此时就亲自撑着伞问她路上累不累,听得孟丽娘又在骂窈娘,不耐道:“莫在外面丢人现眼,有什么话回府再说。” 青子衿笑不达眼,对窈娘颔首道:“许久不曾见孟小娘,倒是一如往昔。” 窈娘知道她是嘲笑自己一如往昔被孟丽娘责骂,淡笑道:“多谢青小娘挂心。”说罢站在孟丽娘身后撑着伞,再不理会。 对岸的杨柳树后,雨帘之中沈谦一身墨色直裰惊鸿若松。修长的手指持一把九骨乌伞,待众人上了马车,他冰霜似的眼神才被倾斜的伞缘遮住。 沈循接了人嘱咐了几句才去翰林院,孟丽娘与窈娘坐在马车中,见她又是低头打坐般,怒道:“你是木头吗?还不快趁着回府前给我讲讲柳小娘的事。” 见她开口问,窈娘佯装踌躇道:“不是妾不讲,柳小娘是夫人的侄女,又是郎君......心尖上的人,我哪里敢在背后说什么......” 孟丽娘怀孕怕热,虽下车雨还是忍不住摇起了团扇,听得窈娘这般说那扇头狠狠打在了她肩上,道:“你可别忘了,这府里就我同你最亲,一年未见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窈娘身子微颤,怯生生道:“真的不是妾不说,只是夫人和郎君极喜欢柳小娘,如今她还帮着夫人掌家呢,人长得也好又是有能力的,妾哪里好多说什么。” 掌家之事是孟丽娘心里的一根刺,她在回来的路上也不是没有想过这次生了孩子,王氏也就认可了她。 可自己这般努力也未得到的权利,竟然被一个妾室夺了去,那她这个少夫人就只是一个空壳挂名的罢了,团扇高举吓得窈娘低呼一声:“妾说错话了,少夫人莫要冲动。” “窝囊!”孟丽娘骂道,这话不知是骂窈娘还是骂她自己,只是下一句“没规矩”虽未点名但骂的自然是王氏。 窈娘瞥了一眼她高耸的肚子,如今已有八月了看着实在让人心惊。 马车上就她们二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也会惹麻烦,忙劝慰道:“少夫人莫要动气,千万难处等生下小少爷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孟丽娘这才捂着肚子道:“我还用你教?” 看在肚子里未出世的儿子面上,孟丽娘喝口茶缓了脾气,这才淡淡问道:“你和大少爷这些日子如何了?” 窈娘羞愧地低着头不语,孟丽娘噗嗤一笑:“看来郎君还是不愿碰你。” 她也曾偷偷嫉妒过窈娘貌美,当初李氏跟她说要让窈娘陪嫁进沈府,她还好不情愿,生怕沈循就被她这张皮子勾了去。 如今倒像打了胜仗般,觉得自己赢了一局,理了理衣衫道:“罢了,如今我回来了,自然有大把时间教你怎么得郎君的心。” “是,妾多谢少夫人。”窈娘低声似害羞道。 沈循到翰林院时,曾寂已经在史馆翻找了好一阵子,沈循进了藏书楼就见到他只身站在窗边的模样,丝毫不觉得窗外风雨能打扰到了他。 “曾修撰可是找到了史籍?” 曾寂闻声抬眸见他,颔首道:“沈典籍。” 沈循一直觉得他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举止,在他唤自己时才想到那是和沈谦一样的从容。 只是沈谦的从容是上位者掌控全局的淡定,而曾寂却有着书墨浸然的平和。 “我只是八品典籍,当不得曾修撰这声大人。”沈循客气道。 官场之中,他从来都是斯文有礼的,只是曾寂从小察言观色,不难看出沈循眼底的傲慢。 虽说沈谦吩咐过要帮衬曾寂找史籍,可眼下他提了两次都被人婉拒了去,沈循也没了兴致,只客气道有事随时差遣就转身离去。 曾寂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从书中抬起头,平静地看着窗外的雨丝渐渐收势。 十三岁时得知自己与窈娘订亲的那日,也是这样的过云雨。后来下人嚼舌根说孟府之所以会与他结亲,是因为那庶女没了生母做主,他冰封的心却渐渐裂了一个口子。 这道口子是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她而开。 可后来......他不自觉的将手放在心上,看着下面撑伞离去的沈循自嘲一笑。 ------------ 第96章 恍若梦中 松鹤院正堂里,孟丽娘坐在沈老夫人身旁眼里皆是笑意,待到柳月柔端着茶跪拜时,眼里的笑意淡了淡。 终究是不敢发作,浅抿了口茶咬着后槽牙才稳了笑:“妹妹快起来吧,这些日子照顾长辈和郎君必定是辛苦了。” “少夫人言重了,都是月柔应该做的。”柳月柔亭亭玉立站在王氏身旁,脸上尽是温婉之色。 果然见孟丽娘的笑意都快稳不住了,譬如这掌家一事哪里是应当。 青子衿与窈娘对视一眼,露出不屑的笑意,“哎哟”一声道:“少夫人脸色不太好呢。” 如今自然是孟丽娘肚子里的孩子最重要,王氏忙问道:“可是累着了?” 沈老夫人也点了头:“你如今万事以这孩子为重,等晚上再过来用饭再叙也是一样。” 孟丽娘的确觉得肚子隐隐作痛,颔首道:“多谢祖母、母亲,媳妇晚饭时再过来。” 当初跟着去山东的丫鬟们也都回了玉京各司其事,譬如那守夜的红玉如今仍在沈循书房做粗使丫鬟。 见孟丽娘回来,徐嬷嬷带着一干人迎上前道:“可算把少夫人盼回来了。” 孟丽娘不耐徐嬷嬷管着静思院的钥匙账册许久,只敷衍笑了笑由得碧兰扶着她回正屋。 她本就乏力的很,不想与人周旋,倦怠道:“你们不必跟着了,都各自散了吧。” “窈娘,你留下。” 柳月柔今日一直在暗中观察青子衿,两人住的屋子又隔得近,走到廊下就听青子衿笑道:“柳小娘人如其名弱柳扶风,难怪郎君喜爱。” “青小娘过誉了,本想着我们一见如故,自然要说说话的,但我手头上还有庶务要交待下人,就先走一步了。”柳月柔眉眼带笑,说起话来也莺声婉转。 可其中的含义自然是要压人一头的意思,青子衿不在意地笑了笑:“哎,可惜我是丫鬟出身又见识浅薄做不了这些大事,就不扰你了。” 柳月柔见她说得此话,心里也有了计较,假意说了自谦两句才告别散去。 原先她只想着沈循喜欢这青小娘,却没有想过身份上的事,今日才反应过来即使再喜欢,沈家少夫人的位置也轮不到她坐。 正屋里孟丽娘靠在绣榻上眯着眼休息,碧兰将给她捶脚的小丫鬟退了出去,亲自跪在地上小心伺候着。 “你出去守着,我与孟小娘有体己话要说。”过了半晌,孟丽娘才幽幽开口道。 碧兰出去,这捶腿的事自然就落到窈娘身上,孟丽娘虽怀孕却并未发体,甚至脸颊上的肉也比先前少了些。 见窈娘缓缓起身,孟丽娘才道:“罢了,你如今也不必做这些事来讨好我,好好坐着吧。” “是,不知少夫人留下妾是为何事?” 孟丽娘摇着扇子道:“留着你说会儿话,可听说碧柳的事了?” 窈娘抬眸道:“这事妾听母亲说了,碧柳背主实在不可饶恕。” “也怪我疏忽大意,竟不知那个死丫头什么时候存了那样的心思。”孟丽娘撇了撇嘴。 跟着她嫁到沈府前,李氏本就说过若是怀孕不方便伺候时就让贴身的两个丫鬟伺候沈循,可这话孟丽娘当时乖乖应下却没听到心里。 后来碧柳果真趁她怀孕时上了沈循的床,她心中只恨透碧柳背叛了自己,任凭碧柳下跪磕头她半点也不愿成全。 “大少爷青年才俊,样貌家世都是翘楚,丫鬟们动心也是正常。”窈娘劝慰道:“可少夫人当时怀有身孕,碧柳却只顾着自己实在可恶。” 这话倒是说到了孟丽娘的心坎上,点了头道:“平日里矫揉造作原是为了勾引郎君。” 这话倒是认定了沈循无辜被碧柳勾引了去,窈娘垂眸叠了叠衣袖才道:“这事既过去了,少夫人就不要再想了,如今万事以子嗣为重。” 这道理孟丽娘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碧柳从小就与她一同长大,出了这事后她只觉得心头堵得慌,却迟迟找不到人宣之于口,如今回来看到窈娘这才忍不住将事情说了出来。 “我何尝不知道要以子嗣为重,只是那碧柳被堵在书房时我这胎才刚坐稳,好不容易有了些胃口,结果又遭了两个月的罪。” 难怪这般消瘦,也算是身子本就保养得宜,否则...... 窈娘道了声“阿弥陀佛”,心有余悸似的拍了拍心口:“还好菩萨保佑,妾今日起就替少夫人尽心拜佛祈福。” 孟丽娘秀眉微蹙,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只是鬼神之说她也不敢不信,淡淡道:“你有心了。”又默了许久才道:“你这些日子在府中定也是瞧见了,如今柳小娘仗着婆母宠郎君爱,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爬到我头上了。” “是,柳小娘是有能力的,夫人如今亲自教她打理庶务呢。” 听得她口中对柳月柔的赞赏,只觉得窈娘蠢笨不堪,骂道:“你是绣花枕头吗?这府里你能依仗的只有我,若我被她踩下去,可还有你的出路?” 窈娘委屈低头,惹得孟丽娘又道:“若还有些脑子,就好好想想怎么分些郎君的宠爱。” 听得这话,窈娘才抬头艰难开口道:“少夫人不如把青小娘收为己用,妾实在是不如她们呢。” 孟丽娘往日从来只和青子衿打对台,何时想过将她收为己用这样的事,本想骂窈娘天真,可又觉得如今来看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斟酌半晌才道:“若是她来投诚,我倒是能考虑考虑。” 这说客自然就要窈娘来做了,只是她也怕窈娘不成事,只让她徐徐图之。 与孟丽娘说过了话,窈娘当真就沐浴更衣去了佛堂,待到下午时秋倦袭来人却愈发困顿。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见沈谦站在自己身旁翻看经文,玉容清润,眉宇温和,恍若梦中。 窈娘的嗓音带着些慵懒与倦怠:“三老爷许久不曾来我梦里了。” 沈谦只觉自己胸口被山峦沟壑填满,持着经文的手指僵硬发白,他知道这可不是在梦里。 ------------ 第97章 不失分寸 沈谦低头看着她沉默不语时,窈娘已然回过神来。 佛堂安静落针可闻,两人都屏气凝神等着对方开口说话。 沈谦看着窈娘浑身紧绷,不动声色将目光挪到经文上,道:“都是你抄的?” 窈娘茫茫然看着他,这整理好了心绪道:“是妾抄的。” “这次又是为了谁?”沈谦淡笑问道。 她愧疚于自己竟然现实与梦境不分,如今见沈谦并未怪罪,仍是心虚不敢抬头:“少夫人。” 沈谦走到她身旁,他日身上独有的佛手香将窈娘笼罩,她贪恋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却让沈谦看到了她起伏的胸腔。 “方才的事不必介怀。”沈谦语气坦然,让她不安的心也渐渐平息。 想到沈谦是知道自己还会梦到她,窈娘就觉得坐卧难安,那是让人不敢直面的羞耻...... “妾方才以为是在梦中。”这话说出口时,她已觉得不妥,此刻差点咬了自己舌头:“妾的意思是在梦中,三老爷与妾……是好友。” “好友?”沈谦眸色微暗,面上维持着平静:“那你我是如何交好的,竟然让你如此心虚?” 如何交好......窈娘听得头皮发麻,头埋得更低了些。心道三老爷这般持重守礼的人,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在梦里竟将他幻想成那般靡乱,还有与自己不着寸缕的场景,怕是会将她赶出去。 窈娘打定了主意掩耳盗铃,故作淡定道:“就是弹琴说话而已。” 沈谦见她揪住衣袖的双手,漫不经心道:“只是弹琴说话,为何心虚?” 她越是害怕紧张,沈谦就只觉得鼻息间的栀香更浓郁了些,让他忍不住想要继续抓住她的小辫子逗弄。 “妾身份卑微所以心虚。”窈娘忙道。她说得又快又急生怕沈谦不信,还逼自己与他幽暗的双眸对视道:“况且那些梦妾差不多都忘了。” 沈谦了然点了头,似觉得可惜:“见你心虚,我还以为会有与那个佛子一样的事情。” 窈娘只觉得脑海中一阵轰鸣,又是佛子又是沈谦,她哪里会有那么多的邪念。 看着她紧张的动作,沈谦才缓缓道:“不过你梦里的佛子本也是我。” 她起伏汹涌的胸腔让他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错觉,明明是他故意挑拨引诱,如今难受的却是自己。 沈谦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本想平静自己的杂念,却不想如今心神竟比食媚药还让人不稳。 窈娘也乱了呼吸,双颊渐渐变得通红,看着沈谦目光落回自己身上时,忍不住身子一缩。 佛堂里的光线昏暗了些,窈娘心中紧张忍不住轻抿着双唇。 “你为何不问我,还有没有再梦到过你?” 沈谦的话让她眼眸惊怯,他眼中的鼓励让她将话问出了口:“三老爷可曾梦到过?” 她察觉了自己内心的隐隐期盼,忙低下了口不敢再与沈谦对视。 “嗯,我也梦到过你。”沈谦嘴角勾了勾。 她眼前闪过白雪覆盖的柔软,起伏的山峦,在风里交缠的藤蔓......而沈谦却道:“该去松鹤院了。” 他害怕她问他梦到了什么,眼下不是梦中,他强压下心里的欲望。 窈娘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未请安,实在是没规矩,惶恐道:“三老爷,妾失礼了。” “无妨,是我扰了你休息。”沈谦淡笑并不怪罪:“走吧。” 这是要与自己一同去松鹤院的意思?窈娘怔怔不敢动,沈谦道:“你我不过是顺路罢了,何必拘泥小节。” 事实的确如此,窈娘这才点头道:“三老爷言之有理。” 黄昏的风反倒是添了分凉意,窈娘跟在沈谦身后,下意识拢了拢对襟的衣缘。路过的丫鬟婆子都停下脚步给二人问安,倒是看不出有何不妥,原来真的是自己心虚在意才会怕别人多想。 “听说你昨日不舒服,可好些了?”沈谦并未回头,只随意和她说话。 “好多了……”窈娘不知为何在他的面前无端生出了愧疚感,就连昨日王氏当即传了林之和来跑一遭时,自己心中也只是担心撒谎被识破。 沈谦虽不是医者,但见她这般就猜到了大概,了然道:“你做的对,不必多想。” 风吹得院里的半绿树叶渐次落下,窈娘看着他的背影低头淡笑,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沈谦懂她,懂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懂她的忐忑不安。 “你平日里一向是胆怯的很,可我知道你胆子是大的,做事也有成算。” 沈谦的话让窈娘的头埋得更低了些,她突然怕他看到自己内心的灰暗。 她虽不说话,但沈谦仍在靠近松鹤院的安静之隅停下脚步,淡淡道:“所以,我允许你的心思与算计。” 窈娘脸色苍白,身子发寒轻颤道:“妾不敢。” “府里的事,我都知道。”沈谦声音平静,难辨情绪。 这话却让窈娘深吸一口气跪在了地上:“三老爷怕是误会了。” 四下无人的墙角,只听得沈谦一声轻叹,而后双手将她扶起:“我虽知道但不会出手阻止你。” 他放开了她的手臂,转身看着竹叶沙沙作响:“我虽不会阻止你,但我心疼你。” 窈娘神色凝重,眼里的雾气涌出又收回:“三老爷为何会允许,为何会……心疼?” “你聪明是因为受过许多委屈,所以我心疼。但你善良因此出手知道分寸,所以我允许。” 窈娘听得这话只觉得耳廓发烫,她讨厌碧柳也知道孟丽娘定会想办法早早怀孕,这才挑唆碧柳只等着有朝一日派上用场。 她分不清自己是否真心想要莺儿活下去,却知道这其中带着几分收买人心的算计。她故意要柳月柔给沈循备活血化瘀的香膏也是想要借刀杀人。 她哪里知道分寸,她只想将受过的屈辱和伤害一点一点抹平罢了。 沈谦的话无疑让她心里的恶意动摇,她真的善良吗…… “若是妾的作为让三老爷失望,不知三老爷如何处置。” 四下沉默寂静,连风声也暂歇。 “你行事不会失分寸,也不会主动招惹是非。” “即使你行之有差,我也不会对你失望。”沈谦说罢径直往前走去。 ------------ 第98章 动了胎气 窈娘到松鹤院时,屋里已坐了许多人。孟丽娘见她来迟脸上神色不虞:“怎得来这么迟?” 话音刚落众人也都看着门口,沈谦坐在一旁与沈诚说着话,眼神掠过窈娘问道:“大郎还未回来?” “妾是从佛堂过来的,未曾见大少爷。”窈娘不敢动弹,木讷地低着头回他的话。 王氏生怕沈谦又怪罪沈循,忙打着圆场道:“循儿想必也快来了。”又抬了下颌道:“你去曹姨娘那边说话。” 曹姨娘在几扇屏门后面闲坐,不论是青子衿还是柳月柔都对不上她的胃口,见了窈娘走过来笑着拉她坐下:“你总算是过来了,这些日子和大少爷可相处得好?” 青子衿揶揄看了一眼窈娘,又低头吃了口糕点,她这般动作倒是未让窈娘再红了脸。 “还好,多谢姨娘关心。”窈娘温声答道。 倒是稀奇了,往日相处好的丫鬟已经说了窈娘还未与沈循圆房的事,可如今见窈娘这般不害臊也不红脸的模样,倒是让青子衿觉得好生意外。 青子衿放下手上的糕点,擦了擦指尖道:“许久不见,孟小娘倒是开朗了些。” 窈娘只是浅笑不言,好在曹姨娘转了话题道:“你们都是好的,一个是大少爷心尖上的人,一个是少夫人的亲妹,不过可都没有柳小娘得脸。” 透过屏门的雕花就能看到柳月柔如今正陪在王氏身旁,端茶倒水左右逢源倒是比一旁的孟丽娘还像是夫人做派。 “那自然是没法比的,柳小娘是夫人的侄女,身份贵重呢。”青子衿娇声一笑,眼神并无艳羡之色,她这辈子的志向就是做个小娘,过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不像柳月柔有大志向。 几人说着话就见沈循进了门来,他是来的最迟有些不好意思道:“翰林院有事耽搁了,让祖母久等。” “不迟不迟,这饭也才刚摆上呢。”沈老夫人笑着起身将沈循的手握住:“循儿做正事要紧。” 窈娘偷偷看了一眼沈谦,他面色冷峻坐在椅子上,什么话也不说却让人无端生寒。 果然沈循在他面前忐忑道:“三叔,今日曾寂并未要侄儿帮忙。” 听得这名字,窈娘想起雨中的青色身影,思量许久也不知为何自己平日深居简出却能被他厌恶。 沈谦只淡淡回了一个好字就不肯再多言,这倒是让沈循心里打着鼓,今日他见曾寂拒绝他的善意心里只是憋闷,觉得翰林院里的人都瞧不上他,故而请了个小黄门去户部将魏思源请了出来。 近日他听说了沈谦与司礼监太监走得近,心中就泛起了心思。用宝钞局的银子与太监结党和送女人有什么区别。本来他心里还有些拉不下脸来,想通透了这事好像也就能轻轻揭过了。 晚饭时,柳月柔站在王氏身后布菜,倒是让孟丽娘心里好一阵不舒服。晚上没吃几口就已头晕目眩,她强撑到王氏停筷时小腹阵阵抽痛。 “可是不舒服?”王氏见她脸色发青,也跟着紧张起来。 听到动静窈娘抬眸望去就见沈谦与她目光交汇,而后他低头喝口香茶漱口好似什么都未曾注意。 窈娘缓缓起身走到孟丽娘身后,小心安抚:“少夫人若是不舒服,不妨先回去歇息?” 孟丽娘哪里敢动弹,生怕腹中的孩子出意外,掐着窈娘的手臂直摇头。 沈谦目光从窈娘身上扫过,淡淡道:“今日是谁跟着伺候大郎媳妇的?” 碧兰闻言忙凑上前去端茶服侍,这才换得窈娘脱身道:“还请夫人允准,请府医来瞧瞧。” 她也是委屈,明明来时主仆二人说好了要让妾室伺候的,她这才躲在了几个嬷嬷后面。 王氏忙差了使唤丫头跑去请人来。 毕竟是妇人之事,沈诚邀了沈谦去他的书房议事。待年过半百的周府医背着药箱赶来时,孟丽娘已卧在了碧纱橱等候。 碧纱橱内窈娘陪在孟丽娘身边,王氏与沈老夫人坐在一旁沉着脸不言语,沈循与其余人仍旧在外面等候。 “少夫人怕是冲撞了什么忌讳之物了。”周府医收了脉案道:“不过胎儿倒是未受影响,只是母体有些难受。” “忌讳之物?”沈老夫人面露疑惑,沈府私下干净太久了让她有些不习惯。 王氏心头猛然一跳,忙问道:“不知是哪种忌讳之物?” 孟丽娘心中戚戚,虽不言语但覆在腹上的手却不敢再松开。脑海中将今日接触的人都想了个遍,还是没有头绪。 “这老朽也说不上来,不如我先看看少夫人方才吃过的饭菜。”周府医道。 “我拢共也没吃几口,都是面前几样。”孟丽娘看着王氏道,她不傻自然是知道若青子衿想害她早就趁着在来玉京的路上动手了,而窈娘那般成不了事自然也不可能。 唯一有理由对她下手的人自然就是柳月柔了,王氏见她这般看着自己,心里也往柳月柔上头猜,可若真是这般直白害人岂不是太蠢了些。 可周府医刚到了外头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脸色凝重的进来道:“老朽找到了,不过怕不是饭菜有问题,方才来时太慌张未曾注意,外面隐隐有一股三七和麝香的味道,虽用了木香掩住但还是能闻到些。” 王氏与沈老夫人对视一眼,才道:“你去大少爷那里瞧瞧。” 孟丽娘轻轻扯了扯窈娘的衣袖,眼神里皆是疑惑。 “大少爷前两日罚跪了。”窈娘替她打着扇附耳呢喃道。 谁知那只扯住衣袖的手往里狠狠掐着窈娘的手腕,眼神里也带着凶狠与责备。窈娘眼眶渐渐湿润,只能咬着下唇,将眼里逼在眼眶中打着转。 到周府医再次进来时拱手道:“的确是大少爷身上用的香膏。” 王嬷嬷点了头道:“大少爷嫌红花油味道太冲不肯用药,柳小娘这才让人去外面买了活血化瘀的香膏来。” “胡闹,这要是伤者孩子可如何是好,让循儿赶紧回去沐浴,今后莫要再用那香膏了。”沈老夫人责备道。 终究是一场乌龙,周府医心中还存了话,只是大少爷也不可能害自己的亲生孩子,他只想早日荣养不敢得罪主家。 ------------ 第99章 袒露梦境 回去时窈娘扶着孟丽娘慢慢走着,可眉眼中欲说还休的神色,让孟丽娘不耐道:“还有什么话,快说!” “妾觉得周府医似乎还藏着话。”窈娘不安道:“也可能是妾看花眼了。” 孟丽娘心里对柳月柔本就存了疑,那香膏本就出自她手中,不论有心还是无意都让孟丽娘记恨她。 眼下听到窈娘这般说,回头看了一眼碧兰:“你去问清楚。” 回去的路上,孟丽娘一直在责备窈娘不提前告诉她沈循受伤之事,又骂了柳月柔鸠占鹊巢,青子衿狐狸精之流的话。 待她骂累了,也就到静思院门外了。 沈循在青子衿房中洗了澡,不急不慢地搂着她的软腰去了正房,孟丽娘本就心里怄得慌,见两人这般眉来眼去的模样,脸上哪里还有好颜色。 沈循的心早就不知飞到何处去了,见她小家子气,说了两句要她好好保养的话就转身离去。 窈娘回了房中仔细想着沈谦的话,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言语上与有心之人多提两句罢了。连证据也找不着的事,为何沈谦会那般笃定。 她不敢相信可又不得不承认,是因为他懂她,本来她是该开心的,可此时她心里却害怕的紧。 他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自己在他面前犹如未着寸缕,实在是胆战心惊。 可沈谦却说允许她做的事,这让她猜不透他的心中所想。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亥时才强迫自己放下思绪。 梦里的沈谦与现实里见到的大有不同,可她却不敢再放肆,甚至他靠近时她忍不住想要逃开。 “怎么了?”沈谦将她搂在怀里问道。 他知道沈循今夜歇在了旁人屋里,因此才在睡梦前想着到她的房里去。可眼前人对她又如初识那般带着畏惧,让他心中酸涩。 窈娘能感受到他哪里是冷肃的模样,可她如今已开始担心是否沈谦也会与自己做同样的梦境了。 挣脱了他的怀抱,低声道:“妾害怕。” 沈谦见她这般,装作不知仍是将她紧紧抱住,有些委屈道:“为何怕我?” 窈娘闷着头不说话,虽老实在他的怀里可眼睛却不再看他。 “你不想看到我了。” 未听到怀中的人的回答,沈谦了然道:“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大郎过日子了。” “不是……”窈娘摇头道,她才不愿和沈循过日子,只是如今她本就在一个死局里,不知如何破解。 她忽然察觉沈谦今日语气与往日梦中不同,倒是与那夜在佛堂有些相似。可夜里漆黑,她即使抬头也看不到她的神色。 沈谦冷冷道:“不是?那你为何害怕?” 窈娘听得他的声音浑身瘫软,过了许久才颤着声音道:“你是三老爷?” 沈谦并未回答,仍旧一手抚摸这她的脸颊,一手在她的腰肢轻揉,并不同往日她轻易就沉溺在他的温情里,如今窈娘狠了心要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吭声也不回应,沈谦低声笑了笑,将手上的动作收回:“我是。” 窈娘原本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梦中臆想,她还害怕被沈谦知道后无言以对。 今日才知道原来……他也共梦其中。 “此番际遇实在是骇人听闻,还请三老爷莫言怪罪于妾。” 气氛凝滞,寒冷如冰窖。窈娘艰难的说出这话,让沈谦心中的酸楚化作扑面而来的醋意。 “你难道是喜欢沈循?他带你游湖,牵你的手,搂你的腰,你陪着他,为他撑伞,你……可是喜欢他了?”沈谦缓缓说道。 这说的是什么话,窈娘本欲解释,可心中羞愤不敢说话。毕竟他们身份有壁,能共梦却不能在现实中有牵扯。 窈娘低声道:“妾是大少爷的妾室,不敢冒犯三老爷。” 沈谦一直清楚,被她察觉共梦之事不过早晚,如今也到时候了,淡淡道:“不敢冒犯?你明明胆子大的很。” 见她仍是低头不答,衣袖里的手紧紧攥着,强作镇定道:“你难道觉得……只有你在梦里动情?” 窈娘呼吸一窒,身上冷汗涔涔,心中五味杂陈,既有羞耻也有愧疚,还有……难过与自卑。 万般滋味裹挟着她,终究是落下泪来。 她醒过来时还是半夜,手不自觉地往梦中他躺过的地方摩挲,却觉指尖太烫,慌忙逃离。 沈谦冷着脸坐在窗边看着风里摇曳的烛火,他明白她为何会这样,也知道她不会喜欢沈循。 明明什么都懂,可他的心就是忍不住抽痛。 她心中以为这是死局,但在他的棋局里,是要她向死而生。 不同于窈娘的夜不能眠,孟丽娘实在是心惊胆颤,刚过寅时就让小丫鬟去传了窈娘来见。 她目眩耳鸣,却强打着精神道:“亏得你提醒,昨夜碧兰用了一百两才撬开那府医的嘴。鲜少有人会用心结麝香来调制活血香膏,柳月柔定然是故意的。” 麝香分为生香,脐香,心结香三类,其中属心结香的制取最为残忍,需故意追逐麝诱其坠崖,取其惊惧后的心头凝结之血来制香。 心结香味不同于寻常闻到的那般浓郁,若非周府医见多识广怕是闻不出的。 窈娘听罢脸上皆是惊恐之色,后怕许多才道:“兴许是因为要赠予大少爷,她才这般费心的。” “这话你自己信?”孟丽娘不耐道:“当着我的面何必矫情,你怕也觉得柳月柔是故意借郎君之手害我吧。” “妾不敢。”窈娘低眉懊恼:“早知她这般作为……” 她这才将那日与柳月柔说自己想给沈循送药的事,孟丽娘听罢怒火中烧,手上的茶盏摔得粉碎,骂道:“你怎得这般愚蠢!” “妾自然是要先帮着少夫人选衣料。” “我是没衣服穿了?需要你上来献殷勤!”她心火涌起,连小腹也似隐隐下坠。 茫茫然之际,见窈娘面色青白,浑身哆嗦对些她道:“少夫人,这怕不是要生了?” 孟丽娘痛得没了知觉,低头瞧见裙边的湿润,咬着牙唤人。喉咙却似堵了东西,声音也说不出,还是窈娘仔细听得她说的话,郎声唤人进来。 常言道,七活八不活,接生的婆子来的路上也是吓得冒冷汗。 静思院闹腾的厉害,沈循昨夜疲乏,还是听到徐嬷嬷的敲门声才醒来,得知孟丽娘突然要生了,也是吓得从床上坐起,道:“不论如何,要保爷的孩子!” ------------ 第100章 难产之际 不过卯时,孟丽娘已被人扶进了耳房被产,亏得早先王氏就让人亲自布置了一番这才没耽误。 接生的婆子是去山东接人时就备下的,眼下虽是害怕却到底是见过太多血腥场面的人,又被王氏盯着很快就镇定了些。 “夫人,少夫人怕是有难产之兆。”王嬷嬷扶着王氏坐下,小声在她耳边说道:“不如现下就要少夫人把参汤喝了吧。” 参汤自然是要吊着孟丽娘最后一口气的,这汤送进体内虽是补气,也是在消耗她后续的力气。 窈娘只坐在一旁陪着,时不时转身看向屋里的动静,听得孟丽娘从撕心裂肺的吼,变成现在时不时的低声痛呼,脑海里却浮现自己在她手上求生的日子。 幼时学琴,因曲太难,孟丽娘心中不畅快就让她将手放到琴弦上,而后让丫鬟用剪子将弦剪断,弦断七次,焦灼似的痛感如碎玉打在自己手上。 那琴如今就在她的屋子,孟丽娘不要了就赏给她,她手上还流着血,也要抱着琴谢她的赏。 那时自己只是流泪,连哭声都未曾有,因为孟丽娘听不得哭声。 沈循进来时,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他厌恶的甩了甩衣袖:“怎得还没生下来?” 王氏责怪道:“妇人生产本就如此,你早些去当值吧,下午回来说不定孩子就下来了。” 沈循点了点头,透过屏门往里瞧见孟丽娘实在狼狈,丫鬟婆子也是一盆盆热水进去,一盆盆血水出来,似料定了她怕是不成了,走到王氏旁低声道:“这血流了这么多,怎么孩子还不见出来?”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涂那香膏,你媳妇还能早产?”王氏看了一眼窈娘,见她低着头恍惚才接着道:“你昨夜怎么不到正屋歇着。” 沈循撩开衣摆四平八稳的坐在下首椅子上,道:“孟氏怀着孕怎能伺候,儿子也是体恤她。” “母亲这是有了孙儿就不要儿子了。”见王氏脸色不妙,沈循又讨巧说着话让她开怀。 母子正说着话,屋里的接生嬷嬷出来道:“夫人莫怪,少夫人这胎怕是......” “把参汤喂给她喝。”王氏蹭得站起身,走到屏门处看着里屋的动静,忍不住念着“阿弥陀佛”。 她也是女人,自然是体会过这种痛楚的,只是她生产时顺利倒是没有这般费劲。 沈循见此番场面心中也跟着慌了神,只道孟丽娘平素冒失不稳重,生个孩子也这般磨人。 大抵是喝下了参汤的缘故,不过一会儿孟丽娘的声音又高了些,听得她嚎了两嗓子,王氏才拍着心口道:“有劲儿就好。” 沈循哪里还有心思去翰林院,他听得这两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双手就开始颤抖着,拉着王嬷嬷问道:“孟氏可还能生下孩子?” 怎么生不下,外面多少人家就算是开膛破肚也是要把孩子拿出来的。见沈循这样问,王嬷嬷安慰道:“大少爷放心,孩子准能生下的。” 只是这产妇能不能活命就不好说了。 沈循这才道:“快去吩咐接生婆子,不论如何也要让她把孩子给我抱出来。” 窈娘暗自摇头,孟丽娘盼了多年才嫁进门的郎君却这般对她,若是她听得这话,不知后不后悔嫁来一遭。 “胡闹,这话莫要再说,大小都要保着。”王氏冷声道:“若是被外面听了你这话,即使......将来谁家女儿还愿意嫁给你。” 沈循下颌本想朝窈娘抬去,毕竟按着规矩孟丽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自然是窈娘做填房。可自己已经打定了注意要她有大用处,淡淡道:“不是还有月柔吗,既帮着管家娘也喜欢她。” 王氏只当自己儿子对柳月柔喜欢得紧,既欣慰又生气:“瞎说,她什么身份?你媳妇好歹是五品官的嫡女,柳家不过是个破落户,你是疯了不成!” 就算是今后要找填房必然也是好人家的女儿,王氏说罢不再理他,只让进出的婆子带话,务必两个都保。 沈老夫人醒来听了消息,亲自要身边的陈嬷嬷去静思院镇守,见陈嬷嬷来王氏请了她坐着休息:“都怪这大郎媳妇不争气,突然要生产必定吓着母亲了。” “夫人可别说这样的话,老夫人哪里怪罪心中挂念着呢。”陈嬷嬷浅抿了口茶道。 众人心里都紧张,说过了几句话就沉默在一旁听着屋里的动静。 孟丽娘被接生婆子强灌了碗参汤,这才觉得自己有了些力气,身上一股股热气传来将她从混沌中扯了出来,听得婆子对她念叨王氏说两个都要保时,心里的恐惧淡了些。 似有感应般,窈娘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伺候的碧兰,道:“你换身衣裳进去陪着少夫人,若是有什么话要嘱咐,少夫人自然是放心你的。” 碧兰早就想进去了,可这屋里坐的人哪里看得到她。后来又听得那般撕心裂肺,只当时孟丽娘怕是不成了,双脚也吓得快站不住,此时听到窈娘吩咐,又见王氏点头,这才叩谢道:“奴婢这就进去。” 偏偏是孟丽娘觉得自己又快没了力气时,接生的婆子才说孩子露了头,可她无论如何也铆不足那口劲。 见到碧兰进来,使力抬了抬手就要她过去,问道:“郎君可来了?” 见她这般模样还在问沈循,碧兰哭道:“大少爷就在外面,不过眼下少夫人还是珍重自个儿吧。” “他......怎么说?”孟丽娘知道自己是难产,按着她对沈循的了解怕是不会在意她的死活,可偏偏她又想知道,想知道自己与他结发夫妻一场,为他怀孕生子一遭,他可会怜惜。 见碧兰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孟丽娘泪如雨下顺着眼角流到了枕上,咬着牙道:“嬷嬷,我怕是生不出来了。” 接生的两个婆子都是一头的汗,听得她这番颓丧之言,打气道:“少夫人再试一次,夫人可说了大小都要保,奴婢们的命可都系在夫人身上了!” 她原来是不喜王氏这个婆婆的,可不论是她要去山东时,她对自己的说教还是今日的话,都要孟丽娘心中有了暖意。 窈娘心里盘旋着沈谦的话,多可笑,她明明恨不得那些践踏她尊严的人都去死,可他偏偏说她是善良的。 许是没再听到声响,屋外忽然传来窈娘的声音:“少夫人莫要泄气,快使力把孩子生下才是要紧事。” 记忆里窈娘何曾这般朗声说过话,孟丽娘素来是讨厌极了窈娘,可她讨厌的人却都不想要她死。 偏偏她的郎君,生死之间不想救她。痛彻心扉之际,两行清泪划过脸颊。 ------------ 第101章 喜得千金 静思院弥漫着血腥味,产房里丫鬟婆子一盆盆血水端出去,看着甚是骇人。 从卯时到未时过半,近乎四个时辰下来,总算是听到了一声猫似得叫声。众人揪紧的心终于落下,总算是生了下来。 接生婆子小心翼翼剪了脐带才恭喜道:“贺喜少夫人喜得千金。” 孟丽娘半睁着眼看了襁褓中的婴儿一眼,昏睡过去。 沈循看了一眼皱巴巴的女儿,有些嫌恶的往后退了半步,道:“先前不是说必定是男胎?” 碧兰站在一旁将头埋的低,不敢动弹。 “这生产之事向来是有变数的。”接生婆子讪讪道。 王氏将孙女饱在怀中问道:“少夫人如何了?” “刚睡过去,等丫鬟们清理干净,府医就能进去瞧了。”王嬷嬷答道。 孟丽娘毕竟是血气双亏,又因生产时受了罪,今后若再生怕是有些艰难。 沈循听了这话倒是无所谓,这天下能生的又不止她一个。倒是王氏惋惜道:“那得好好调理,也差人给孟府去个信,将亲家母接来陪着少夫人。” “母亲倒是给她体面。”沈循淡淡道。 王嬷嬷忙将屋里不想干的人都散了去,乳母进来抱走了婴儿,窈娘也回了自己屋子。 王氏这才训道:“这次还不是因为你涂香膏惹出的事,孟家虽不敢抓着这事不放,但咱们该给的体面也一样不能少给,否则今后我们沈家出去怎么做人。” 沈循也是听得进劝,当下不再多言。 李氏入夜前到了沈府,看着昏睡过去的女儿,眼里的泪簌簌落下。 “大小姐怎么忽然受了这遭罪!”李氏质问道。 碧兰不敢撒谎,跪在地上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与李氏听,见她依旧带着疑惑,磕头道:“二小姐也是知道的。” 窈娘仍旧穿戴的齐整,见小丫鬟过来请,这才起身去了正院。 李氏的脸沉得厉害,窈娘进门就见碧兰跪在地上眼巴巴的看着她,道:“二小姐,夫人请二小姐来是要听听少夫人今日难产之事。” 窈娘听罢忙跪在地上道:“母亲……少夫人受了无妄之灾,但……此事终究不好再提了。” 李氏看着跪在地上的窈娘,冷声道:“你为何要让柳氏去献殷勤,这种事难道不该自己亲自去?” 窈娘眼里噙着泪,如迎风折断的柳枝,甚是可怜:“妾不敢不听柳小娘的吩咐,如今这府中是她帮着夫人掌家,前些日子,连我身边伺候的丫鬟也被她蹉跎去了……” “什么!我原以为沈家累世官宦,后院也清净,没想到如今姑爷的后院倒是乌烟瘴气!正经的少夫人不能掌家,一个破落户出身的小娘倒是出来蹦跶,也不怕世人笑话!”李氏急火攻心哪里还顾得体面,恨不得立刻与王氏把事情摊开了说清楚。 “母亲莫生气,这沈府今非昔比,父亲还等着……”窈娘低声提醒道。 自从和沈府坐稳了姻亲,孟府也水涨船高,她平日里出府赴宴也挺直了腰杆,这其中多少人是看在沈府的面子,何况丈夫还等着年底回京留下,她自然是清楚其中道理。 “那你说怎么办!”李氏最是精明的,如今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话不对,暗自调稳了气息,将怒气隐藏。 窈娘心虚低头:“女儿也不知道……” 李氏用帕子擦着泪痕道:“要你来是让你帮衬着你大姐姐,竟不想你这般懦弱!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见窈娘低头不语,她又说了几句要照顾好孟丽娘的话,就让她退下了。 待到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下午,屋里李氏在一旁看着乳母抱着孩子哄睡,见她醒来,惊喜着上前道:“丽娘!可算是醒来了!” “母亲怎么过来了?”孟丽娘声色沙哑,说话有气无力。 “先别说话。”李氏笑着掖紧她的被褥,又让碧兰进来喂孟丽娘喝了粥,这才道:“你婆母让人接我来的,若是我不过来还不知道你在府中……” 孟丽娘听得她的话眼眶红润,吓得李氏忙道:“坐月子可不能哭!母亲不说这些话惹你伤心了,快看看孩子,生得与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乳母忙将婴儿抱了过来道:“恭喜少夫人,大少爷亲自取了名叫惠儿。” 惠是希望女子贤惠的意思,这原是世间最平常的名字。 “惠儿……”孟丽娘看着在睡梦中的女儿轻声唤道,看过一会儿才让乳母将孩子抱下去。 屋里只剩母女二人,孟丽娘才道:“我大抵是不该嫁进来,没曾想郎君竟然如此冷血。” 保小的事情碧兰已经告诉李氏了,她心中悲戚却只能安慰孟丽娘道:“这也怪你们才成婚一年,等日子久了必然就对你真心了。” 孟丽娘心里本就对沈循还存着一丝幻想,听得李氏这般说才颔首道:“或许是女儿这一年不争气吧。” 下午窈娘去正屋陪着李氏说了会儿话,才回屋里看书,就见沈循走了进来。 “大少爷安。” 沈循随意坐在绣凳上倒了盏茶:“今日少夫人那边如何了?” 这话问的倒是有些没道理,要知道如何自己过去瞧不就知道。 见窈娘讶然,他解释道:“产房污秽,自古以来男子就不宜踏入。” “少夫人醒过来了,母亲在身边陪着。” 沈循点了点头:“那就好。” 两人坐着无话,过了许久才听沈循道:“明日你陪我出去赴宴,整日待在府里也长不了见识。” 窈娘为难道:“妾不懂规矩礼数,若去怕是要给大少爷丢脸。” 沈循用手背轻轻划过她的脸颊道:“你是我的人,谁敢说你?只管跟着我去就好。” 他这般执着并非心血来潮,窈娘垂眸不语倒是让沈循又好言道:“不过是你那日见过的魏思源,他本就在三叔手下做事,与我亲近些也是好事。” 听得是在沈谦下面的人,窈娘才觉得没有太害怕。 见她轻轻点了头,沈循这才露了笑道:“明日可得好好打扮,这些素净老气的衣裳不许穿,莫要丢爷的人。” 窈娘未做他想,只当沈循这般吩咐是要面子。 夜里沈循仍旧去了青子衿屋里,两人小别胜新婚似得,倒是感情浓烈了些。 孟丽娘听得他从窈娘那里出来又去了青子衿那边,皱眉道:“连人也留不住,真是白瞎了一张好皮子。” 李氏这才将那日请瘦马下药的事说与她听,母女两人又是啧啧一番,都道窈娘怕是居士姑子投错了胎。 ------------ 第102章 觥筹交错 翌日下午,窈娘穿着一袭芥色的交襟长衫,配荔白色的月华裙,头上用珍珠与绯色缠花做妆点,婉约风流。 沈循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上前牵着她道:“今日这般打扮就极妙哉。” 正屋里,李氏睇了一眼孟丽娘,见她仍是带着醋意的模样,道:“母亲平日里对你说的话,看来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孟丽娘歪着身子将眼眸闭上不答话,窈娘被沈循厌弃时,虽她嘴上骂人蠢,可心里是十分高兴的。如今自己下面受了损伤,窈娘若能得沈循的喜欢自然是最好。 可她心中仍然不甘,不论是郎君的宠爱,还是珍宝绫罗窈娘只配得自己的施舍,而不是一同分享。 “她的性子早就被你蹉跎平了,你权当是给姑爷放个暖床的物件罢了,等她生下孩子再记到你名下来,到时候谁不说你体面贤惠。”李氏道。 孟丽娘冷笑道:“娘这是觉得女儿不能生了,提前给家里预备一个后路?” 李氏聪明一世没曾想自己生的女儿竟这般糊涂,瞪着她道:“你胡说什么!我是你亲娘,自然是为你打算,你如今也知道女子生产有多凶险,到时候换成她躺在床上,还不是任由你拿捏。” 孟丽娘不可置信看着李氏,道:“我虽烦她,可倒是不曾想过要她性命,娘可莫要再说这话了。” 李氏冷冷说道:“你若狠不下心,这沈家主母的位置何时才能坐稳。” 母女二人心中各有打算不再多言,李氏见女儿如今这般没了气势的模样,心里止不住心疼,虽说一早王氏就亲自来送了补品,还打着给惠儿添两个庄子的名义,将地契送到孟丽娘手上,但这些洗不清柳月柔在其中犯下的罪孽。 李氏不过一个下午就谋划了主意。 沈循带着窈娘去了玄武大街最有名的饕鬄楼,酒楼共有五层,自上而下挂着彩旗在风中翻涌,待到窈娘下马车正是酉时过半,满堂灯笼挂起的时候,数千只灯笼放在价值百两的琉璃盏中,灯如白昼透着奢靡。 往日窈娘只听孟彦提起过这间酒楼,当时难以想象这其中的景象,待今日身临其境才知繁华富贵。 “寻常人家是进不了这楼中的,既说了带你长见识就决不食言。”沈循得意笑道。 窈娘敛了心神,低声道:“是,多谢大少爷。” 饕鬄楼里皆是雅间,一楼的大堂只做成江南园林的景象,路旁还摆放了各色盆景,墙边挂着名家古画,端得是一步千金的奢侈。 园林之中的水榭廊亭请了乐伎伶人弹琴唱曲,不论景致还是乐声皆是奢靡享受。 见沈循来,楼里的伙计上来迎接:“沈公子可算来了,上面的客人可恭贺多时了。” 说罢笑着引两人上楼,行至二楼时沈循的脚步顿住,惊讶道:“曾修撰今日也来饕鬄楼喝酒?” 窈娘闻声抬眼看去,见曾寂仍旧是那身水龙吟色的直裰,青色的发带半束发髻,仍是礼貌又疏离的模样。 “先行一步,就不打扰沈典籍雅兴了。”曾寂说罢绕过二人向另一侧木梯走去。 窈娘总觉得身后有目光看着自己,回头正巧与在木梯拐角处的曾寂四目相对,他眼神里带着疑惑与审视让窈娘愣了愣。 “怎么了?”沈循见她站在原地问道。 窈娘忙跟上他的脚步离去,曾寂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前后相随,良久才转身离去。 雅间的门推开,魏思源就道:“沈兄可让人好等!” “秉笔大人来了?”沈循听罢左右瞧了瞧。 “沈兄放心,大人还未到,方才差人来传话说是还有票拟要和内阁商议,晚一会儿才过来。” 沈循这才舒了口气道:“那就好,今日我将小孟氏也带出来见见世面,不知秉笔大人是否会介意?” 窈娘只觉得忒奇怪了些,既然是这般让他小心的人物,怎会突然带上自己来赴宴,若是有差池岂非成大错。 魏思源笑道:“沈兄今日行事倒是小心,往日你带......” 他不再说下去,浅尝辄止的话两人心照不宣的朗声笑了笑。窈娘听明白了其中意思,脸上臊得绯红,听明白这其中的意思,沈循往日里是带着楼里的姑娘来作陪。 她垂头强压着心里的愤意,可红透的耳尖不难看出她此时心中的千般滋味。 魏思源见她神色不对,赶紧解释道:“小嫂子莫怪,都是我瞎说的,沈兄平日里最是清白老实了。” 沈循眉头微蹙,觉得窈娘多少有些不识趣,但今日他心里有事,便耐着性子道:“你别听魏兄玩笑,我是怕你在家里被你嫡母刁难,这才带你出来透口气,若是你不喜欢,那我送你回去如何?” 她自然知道沈循这只是好听话,若是自己真的顺着应下去,明日王氏就要让她去正房听训。 “大少爷放心,妾知道是玩笑。” 见她这般说沈循笑着给她倒了盏茶:“我就知道窈娘最是好脾气。” 魏思源打趣道:“早知道我也带个女眷出来,也不至于看着沈兄与小嫂子恩爱,独自眼红。” 窈娘低着头紧紧捏着衣袖不答话,沈循睨了魏思源一眼道:“魏兄莫要再打趣我家窈娘了,她最是害羞可不禁你这样说话。” 三人坐了一刻钟才听到门口的动静,待房门被推开就见黄辛大走了进来,拱手道:“两位大人久等了。” 寒暄一阵,满满一桌菜品这才摆好放到桌上,珍馐琳琅,勾人食欲。 四人落座后,沈循才道:“早就想与黄大人吃饭喝酒,奈何一直未找着机会,今日多谢大人赏脸赴宴。” 说罢示意窈娘道:“快给黄大人添酒。” 窈娘缓缓起身僵硬地将一旁的酒壶拿起,走到黄辛大面前添满了酒杯道:“大人请。” 黄辛大平白得了宝钞局又得了沈谦为友,他虽好色却是不敢对沈家的女眷心存幻想,今日来赴宴前若非得了沈谦的点头,是万万不敢来的。 “多谢娘子。”毕竟窈娘是美人,他虽不敢收用但仍眯着眼仔细打量。 沈循见他神色放下心来道:“黄大人日理万机,今日好不容易约到大人,必要一醉方休!” 黄辛大心道还不是前阵子你家三叔没点头。笑着举杯与二人对碰,浅抿了口矜持道:“比不得沈次辅,他老人家才是真正的日理万机,现下还在内阁商议军务大事呢。” 窈娘放下酒壶坐在沈循身旁,满脑子都是那身紫袍金玉跨带的身影。 ------------ 第103章 谦谦君子 沈谦冷着脸从门口路过,吓得亲自引路的掌柜小心翼翼问道:“大人可是觉得哪里不妥当?” “都布置好了?” 掌柜应道:“自然,两间屋子本就是连通的,中间白墙隔板一拆就是一间。” 沈谦停步到沈循几人落座的雅间旁,从袖中拿出一张百两银票道:“切莫多言。” 掌柜接过银票将人送进屋里,这才扯过腰间的汗巾擦着额间的汗渍。饕餮楼的伙计都是知道规矩的,也见惯了达官贵人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沈循敬了三圈酒后脸上就挂着了些绯红,魏思源虽说才学一般,但市井上的趣闻倒是知道不少,他是陪客自然要帮着沈循将黄辛大照顾舒服,几声笑意过后席间也因此少了些束缚。 黄辛大从一个小黄门走到司礼监二祖宗的位置靠的不止是对弘德的忠心,从那辱没人的地方爬出来,生生把自己的脸面尊严都丢到了地上。 而就是这样地方出来的人最在意的从来不是子孙后代,而是那被自己丢到地上的尊严,世俗之见从不肯袒护太监半点,皇上将他们当作奴婢,士大夫将他们比做皇城里的哈巴狗。 可沈谦时不同的,他接过宝钞局钥匙时就问了一句,为什么要把天下的金银丢到太监手里。 高高在上的次辅只说了一句,皇上若需要银子自然是找自己家里人方便些。 那日的夕阳照着皇城里的金砖碧瓦刺眼的亮,黄辛大看着闪闪的金光默默不语,天下学子仰望的次辅竟然认了他们这不阴不阳的身份是皇上家里的人,过往历历在目,那时他的尊严才又捡起来。 可眼下被次辅费心筹谋的沈循竟然还想着踩他自己的尊严来恭维自己,黄辛大觉得可笑至极,心中为沈谦感到不值。 “黄大人觉得我这妾室如何?”沈循多喝了几杯琼浆美酒眼下说话已有些混沌。 黄辛大看着身子紧缩的窈娘,笑道:“沈府的家眷自然是一等的好。” 魏思源挑着眉对窈娘做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亲自给沈循舀了碗汤道:“沈兄莫不是喝醉了?快喝碗腌笃汤醒醒神。” 幸而沈循还不至于当着窈娘面就要说出卖她的话,依言喝了口汤这才找回了舌头:“黄大人莫要笑话我,实在是我父亲和三叔两袖清风,刚正不阿,我真是悔恨!” 悔恨生在沈家,他不止一次偷偷羡慕魏思源好福气,有一个慈父舍己为他筹谋,哪里像他从小不止被沈诚打骂多少次,何曾关心关爱过。 黄辛大眼里的鄙夷生生忍住,佯装劝慰道:“沈大人若是还有悔恨,这天下人怕都好伤心才是,你出身沈府已是胜过许多人了。” 若是自己年少时是这般身份,怎会只留半条命入宫为太监。 魏思源也道:“沈兄莫不是喝醉了,不说是在翰林院就算上这天下衙门,哪个有你这般好的福气。” 哪个?沈循用手狠狠指了指魏思源道:“魏兄算一个,还有翰林院的曾寂,他每日去华盖殿听政议,实在惹人羡慕。” 窈娘心头一跳,想起方才见过的目光,竟然看不出他如此有能力。 黄辛大按下他的手臂,道:“若说羡慕,其实天下读书人最该羡慕的是次辅大人。满腔才华与抱负能在朝堂上施展,推翻旧历换新政,救民生于水火哪样不是你们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 窈娘听得此也暗自点头,世人对沈谦的评价好坏参半,可他所作所为皆是为国为民。 魏思源也道:“我在户部最是清楚,若非次辅执掌户部,如今国库怕还是入不敷出,我若今后学得大人半分能力,也不枉入世一遭。” 听得两人都在说沈谦的好话,沈循冷哼了声转头问窈娘,道:“你呢?你觉得三叔如何?” 沈谦好整以暇地靠墙坐着喝茶,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窈娘似斟酌许久,才道:“妾不知朝堂之事,但在家中见过三老爷几次都是极和善的,即使对下人也从不为难,是真君子。” 听得此话,沈谦微蹙多日的眉难得舒展,唇角上扬一个弧度,倒是心满意足的模样。 话一落,桌上的气氛就显得说不出的微妙,三人都觉得沈谦好,逼得沈循仗着酒意满饮了一杯酒道:“好!次辅自然是最好!” 此时窈娘的心却沉到了谷底,她虽敬着沈谦却因共梦之事羞于见他,也害怕见他。 两人从眼神交汇到悱恻缠绵,若是共梦不知到底是谁主动谁被动,到底第一次碰触与交欢是谁的意愿,她不敢深想。 酒壶的握柄将她的手勾的疼,她低头看着自己被银柄压上印子的手心愣了愣,她打心底相信沈谦是真君子,可既是真君子,他怎能对她有情。 然若无情,为何又要与自己在梦中纠缠。 低头沉默看着茶汤的沈谦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无奈一笑,喃喃道:“真君子?非也非也,我亦是俗人。” 众人又坐着说了些杂事再到分别时已是亥时,沈循送了黄辛大上马车才在魏思源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多谢魏大人。”窈娘盈盈拜道。 魏思源侧过身避了礼道:“娘子言重了,今日之事娘子只管放心。” 窈娘颔首不语,黄辛大那时先说了自己是沈府的家眷,后又十分夸赞沈谦,她就猜到自己必然不会有事。 “让魏大人见笑了。” 她此时哪里不知沈循肚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本来已经十分厌恶他了,如今更添了五分。 窈娘强忍着酒味就要坐上马车,却见魏思源离去后一辆挂着沈府家徽的马车缓缓而来,五牛牵着马缰道:“小娘莫要打扰大少爷休息,坐这辆车也是一样的。” 云飞心里担心沈循夜里喝多了难受,见窈娘行动缓慢失了耐心,道:“既如此小娘请便。” 窈娘以为五牛或是碰巧路过,谁知上了马车才见正坐其中的沈谦,这是那夜梦境之后头次再见对方,窈娘咬着唇站在车门边不敢有动作。 ------------ 第104章 梦中是谁主动 沈谦看着她的樱唇,露出耐人寻味的眼神道:“怎么?你不愿与大郎共乘,也不愿坐我的马车?” 窈娘抿住薄唇,犹豫再三道:“妾不如坐外面吧。” “进来。” 他在现实之中哪里有过梦境里的温润,因此这也让窈娘往日从不怀疑半点。 窈娘依旧僵持在原地不肯动,沈谦起身将她拉了进去,吓得窈娘慌忙搂住他的双肩。 五牛这才驾车驶去,他如今是深深相信自己真的成三老爷心腹了。 既如此,他必当不辜负三老爷的信任,今夜赶车真是慢极了。 两人靠得近,撩拨人心的气息让人沈谦深吸一口气平缓了自己的心情。窈娘红着脸放开他不敢,老老实实的坐在角落不敢动弹。 马车里栀香随风浮动人心,沈谦唇角弯了弯:“不是说我是真君子,那为何这般怕我。” 窈娘没曾想他竟然听到她说的话,脸上蹭起了红晕,支支吾吾解释道:“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大家是谁?是我那好侄儿,还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曾寂?”沈谦垂下眼睑,将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到窈娘紧扣的双手上。 窈娘看着他翕动的唇,双膝不禁也跟着紧紧并拢:“不是……妾的意思是世人都是这样觉得。” “世人说的是搅动朝局的次辅,并非你眼前的人。” 夜里带着秋凉,车帘随风摇曳。四下沉默许久,才听得沈谦道:“过来坐,我有话和你说。” 窈娘心虚许久才往里挪了位置,马车不算大,两人的衣袂一深一浅交叠缠绕。 “不知三老爷有何吩咐?”窈娘低眉垂眼,雪白脖颈与婀娜身姿在昏暗烛光中勾的人心痒。 沈谦低声笑了笑,将眼神挪到时而浮起时而下坠的车帘,道:“这几日可还会梦到我?” 他又提这让人恨不得钻进地缝的事,窈娘头皮发麻:“没有了,往日是妾越矩,还请三老爷莫怪罪。” 而后意识到什么,抬眸看着沈谦又闪躲开,在梦中他难道一直未主动过吗...... 沈谦“唔”了一声,这才看了她一眼道:“许是这几日我昼夜颠倒的缘故。” 窈娘听罢心中不是滋味,若是为着自己的缘故坏了他的身体,岂不是大罪过了。 “以后若共梦,我们只好好说话便是......”窈娘声若蚊呐,手上勾着绦丝反复在膝盖上缠绕。 他并未忽视她的小动作,眼中的冰雪悉数化开,似是而非道:“嗯,都听你的。” 这话让窈娘脸上一红,她微抿唇角,低着头心一横问道:“妾想问三老爷一件事。” 烛火映照着沈谦眼眸忽明忽暗,见他点了头,窈娘才道:“三老爷可曾在梦中主动过。” 事情已然发生,沈谦不太自在的轻咳道:“是。” 她面容清新冷淡偏偏一双眸子怯怯看着他,眼尾微红似嗔似怨,沈谦本欲伸手将她搂在怀中,可到一半时又强收手,道:“都是我的错,不论前世还是梦中。” 他低声宽慰着眼前人,只差没有讲明心中的爱与欲。 她这些日子一直以为自己轻浮浪荡,如今得知真相眼中的泪水却再含不住了,忙侧过身擦拭泪珠,挺直的细腰薄背呈现出让他不敢直视的弧度。 夜风戛然而止,鼻息间的花香幽深,莫名得让人心慌躁动。偏偏她低声轻泣,心口起伏让沈谦难耐难忍。 孤男寡女的气氛暧昧,几声轻吟的窈娘也反应过来,她偷偷转过头见沈谦紧闭双眸眉宇间的倦意一览无余。 心中愧疚,只当他是在假寐安神不敢打扰。 可他实在是太好看了些,窈娘从他的发冠到如扇长睫,再到令人遐想的唇瓣,都看得仔细且记在了心中。 谁知她看得正真切时,那双冷寂的眼眸忽地睁开,唇角勾起道:“好看吗?” 桃腮绯红,窈娘声线发紧,颤颤道:“妾失礼了。” 沈谦双眸微挑,看着她缓缓道:“我问你,好看吗?” “好......好看。” 见他眼神晦暗,窈娘软声道:“妾真的知道错了。” 沈谦这才又闭上了眼睛,慌忙将呼之欲出的慌张藏起,不再说话。 过了半个时辰,马车稳稳停在了沈府门外,沈谦这才睁开眼缓缓下车。 门房李叔忙将侧门打开,道:“三老爷回来了。”又见身后跟着的窈娘,笑道:“孟小娘安。” “大郎可回来了?”沈谦问道。 “大少爷约莫一炷香前就回来了。” 沈谦这才颔首往府中走去,路上遇到的下人皆是退到两旁问安,而他眼里的坦荡让窈娘心中的浮想联翩悉数散去。 待到走到后院游廊时,树影重叠将两人的身影掩映,沈谦才停伫一旁,道:“你不必害怕,不论如何这玉京也无人敢多说一个字。” 他这话说的平静,丝毫没有上位者强势与霸道,只是普普通通平铺直叙罢了。 窈娘心里将他那句不论如何反复思量,莫名觉得心中某处有些微烫。 他迎风站在前面,任由衣袂起伏,沉凝片刻似乎还有话说,可最后只淡淡道:“走吧。” 窈娘未曾想到,回到静思院时李氏竟在她的房里坐着,见她回来道:“姑爷带着你一同出去,怎么他回来了你却没回?” “大少爷喝醉了,马车里有些味道。”窈娘如实回道。 倒是让李氏面色一顿,这样不守妇行的话竟然是从眼前这怯懦的庶女口中说出的,让她讶然许久才道:“你平时便是这般照顾郎君的?” 见窈娘不答,自顾自道:“多好的机会给你伺候,你还矫情上了,你看看柳月柔多殷情。” “是啊,柳小娘这般受宠又是夫人自家的侄女,怕是过不了多久也会有孩子的。”窈娘挑了挑灯芯道:“可怜我没本事,一直帮不上少夫人。” 李氏是万万没料到沈循竟然存了卖妾的心思,只当是窈娘今日出去被责骂才性情大变,宽慰道:“我看大少爷心里还是有你的,你怎能这般轻贱自己去。” 好听的话说了几句才入了正题,道:“你姐姐的身子怕是要调养些时日才能再受孕,我不论你用什么法子,务必尽早和姑爷圆房,否则你是知道母亲性子的。” 窈娘看着烛台上橘黄的火苗,从沈循回来起她就知道有些事是躲不过的。 ------------ 第105章 晴天霹雳 柳月柔这几日倒是听了王氏的话,亲自提了补品到孟丽娘跟前请罪,又将账册钥匙还给了王氏,轻松落得一身闲。 她安安静静地连院门都不出,得空就去正房与孟丽娘说话,倒是妻妾和睦的好场面。 这日李氏要走,她竟比往日早了些过去,人还站在廊下就听到碧兰在里面哀叹:“都怪柳小娘不懂事,否则少夫人再喝一月的药下去,哪里愁生不出嫡子来。” “罢了,这话莫要再说了,笑开花后结果也是和和美美的。”李氏道。 孟丽娘问道:“那药可丢了?” “少夫人放心,奴婢早就丢泔水里了。” 柳月柔捏着衣袖怔了怔,玉京城自古繁硕,奇异之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心下盘算几下就有了主意。 窈娘刚出了月洞门,就见着柳月柔低垂着头静默的模样,窈娘嘴角勾了勾,眼中却毫无波澜,拉着鸳儿退回门口轻声道:“一会儿再过去。” 立秋过后,静思院中鸟啼叶落,风过之时荏苒在衣,窈娘坐在檐下看着光中尘埃起浮,淡笑道:“人若有了贪欲,便落于下成了。” 鸳儿听不明白其中深意,好奇问道:“那小娘可有贪欲?” “我自然有,求得清净自在,好好活着。” 翰林院里,沈循颇觉不自在,同僚皆在翻找前朝史记,唯独他实在是无事可做。 偏偏他每起身活动筋骨时,王清风都是一副嘘寒问暖的眼神看着他,实在是让人别扭桎梏。 “王修撰。”沈循走到他的书案前低声道:“下官见大家都在忙碌,不知可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 王清风忙摆手道:“沈典籍刚来,只熟悉馆中事务就好,不必动手操劳。” 开什么玩笑,他三十多了还只是一个史馆的修撰,本以为自己早就被朝廷遗忘,谁知如今次辅大人亲自将侄儿点到自己手下做事,岂不是自己即将乘风而起之兆? 王清风只盼着将沈循这个小祖宗伺候好了,待他顺利从史馆升迁出去之日,也是自己出头之时。 谁知沈循听了这话非但不高兴,脸上还挂着些怒意:“我如今身在史馆,自然也该当出力才是,王修撰这是什么安排?” 王清风斟酌许久该如何回话才好,却被身旁的一个欧阳编修抢了先。 欧阳冷笑道:“沈典籍不必找他安排,他也是要听你沈家安排的,若是沈典籍真想替我们分担些事,不如求求沈郎中或沈次辅,总归是能满足你的。” “你这是什么疯话!谁家不是有几个亲戚做官,难不成旁人做些公务就求自家亲戚?” 谁知那欧阳也的确是书呆子,任是王清风怎么捂嘴也吐了句话出来。 “旁人我不知,只是我欧阳家中并无亲戚靠山,我哪怕此生只做一个编修也问心无愧。” 沈循不过是同进士出身,他的文章如今还存在史馆的角落里,早知道他要来时,史馆众人都是将他的文章拿出来读过的。 虽未说出口可谁人看不出这要是换个名字,怕是三甲同进士的名次也拿不到。 这般毫无才学的庸碌之辈,竟然与他们一样在翰林院任职,不仅如此还在世上藏经书史册之盛的史馆。 真是可笑,真是愧对圣人。 沈谦身上的功劳太多又身居高位,因此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怨,只想着待观了沈循本人如何再做评价。 可沈循这些日子又是如何,他桌上放的《擢英集》是唐中书舍人司空图编撰的孤本,世间唯独这一本古迹却被他随意卷压,实在是让人愤慨。 “莫不说今日你拿的这本《擢英集》,就说前日那卷《太平广记》生生扯下两张,你一个不小心可知那是天下读书人求不来的古籍?”一旁的赵典籍接过话道。 沈循脸色青白,他哪里知道自己会犯了众人的怒,但习惯了被人捧着,此时哪里由得只有旁人诋自己的份,冷哼道:“你们有本事就去告诉周大学士,就说不愿与我做同僚,若无本事怕是还要再受着!” 说罢拂袖而去,往日在山东时莫说知府刺史之流,就算是藩台、总督见着自己也是一脸笑颜,哪里像这般迂腐翰林似的不识趣。 华盖殿内,沈谦听得小黄门的回禀脸上泠然,高品见他心事重重的模样关切道:“次辅这是?” 沈谦眉头微蹙看着他摇了摇头,走到翰林院大学士周宜善前拱手道:“我那侄儿年轻气盛,给大学士添麻烦了。” 周宜善自然是听闻史馆这些日子的闲谈,见沈谦这般说忙起身回礼道:“次辅言重了,你信得过我才将侄儿放到翰林院,我心中自然也早有准备。” 高品摸着山羊胡子怅然道:“谁少年时没有气盛的时候,次辅不必太苛责了。” 沈谦颔首笑了笑,眉宇间的惆然依旧没有散去。他在二十的年纪每日既要准备秋闱,又要抽空到东宫与弘德论政,哪像沈循那般无赖。 静思院里,孟丽娘正拉着李氏的手不放,难得成婚后母女二人还有这样的温存时候,她当真是舍不得。 李氏低声安抚道:“囡囡放心,母亲知道你在沈府里的委屈,待此事顺利解决,母亲再来好好陪你。” 窈娘在一旁冷眼看着李氏母女,垂眸逗弄乳母怀中的惠姐儿。 这孩子早产而生,身子先天不足,连哭闹都是猫叫似的,可怜极了。 李氏嘱咐了几句就看着窈娘道:“你可记得我嘱咐的话?” “女儿记得。”窈娘低声道。 “只愿中秋前能听到你的好消息。”李氏虽和善着说话,但其中的字字句句都让窈娘心骇。 如今隔中秋不过七日,窈娘心中一时也无计较。 待到下午去佛堂时,郑氏跪坐在蒲团前满脸的惊惧。见到窈娘来,拉着她的手,语无伦次道:“我娘家昨日为我请了一个神医来……原来我并非是病了,而是有人暗中给我下毒!” 她说话喘气的厉害,胸腔起伏跌宕,似下一秒就要背气过去。 窈娘只觉晴天霹雳轰得脑子里嗡鸣作响,双腿在蒲团上打颤,话明明在喉咙转却无论如何找不着出口。 ------------ 第106章 陈年真相 郑氏的泪如雨下一滴一滴落到窈娘的手上,只听得她又是哭又是笑,说着这是她的报应,是有人白露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报仇。 窈娘不想去管她的那些恩怨离恨,哑着嗓子道:“妾要去找他,他在哪里?” “谁?你说神医?我只知他在八宝胡同。” 郑氏哭了一场已是累极,瘫坐在蒲团上看着窈娘双腿似无力般往外走去。 门房李叔见窈娘怅然失落要往外面去,忙道:“孟小娘可是要出去?” “我要出去,我要去八宝胡同。”窈娘已敛了些心神,只是这思绪仍是混乱:“李叔,我要出去!” 见她没有王氏的允许,李叔为难道:“不是老奴为难小娘,只是这规矩……” “求你放我出去,若是夫人责罚,要杀要剐我都认了,求求你放我出去!” 看窈娘泪如雨下,李叔想着自己先前与孙女红玉还受过她的恩惠,咬咬牙道:“小娘快去快回,老奴全当今日没见过你。” 窈娘福身拜道:“多谢李叔,我必记着你的恩德。” “老奴原本这腿也欠了小娘的情。” 她总算出府,可没有马车带着哪里知道东西南北,问了人才知道了八宝胡同的位置。 顺着街上走了许久,对面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她身旁,驾车的小厮不是曾家的车夫又是何人。 “孟小娘这是怎么了?”老远就看到她步履沉重,脸色苍白如丧考妣。 车窗的帘子掀起露出曾寂的面容,不知为何这张脸总是让人觉得暖。 曾寂见她这般,终究狠不下心来独自离去,道:“不如坐马车便利些。” 窈娘颔首眼里将落未落的泪珠,这才坠下:“我……妾去八宝胡同,多谢曾大人。”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窈娘坐在马车一侧低头不语,曾寂几番欲言又止才道:“八宝胡同里住的人鱼龙混杂,你……” “妾是去寻一名神医。” “你可是身子不舒服?”见她半抱膝盖,埋身外衫之中甚是孤冷可怜。曾寂知道他在沈家过得并不好,这个想法忽然让他添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窈娘轻轻摇了摇头,这柔和的蓝袍官服夹带着文人的风雅,他眼神里的可怜却让她本已破碎不堪的自尊,又碎了三分。 “妾寻他问些事罢了,事关妾的私事还请曾大人恕罪。” 她不愿说,曾寂矜持有礼地淡笑颔首。 玉京自入了秋,每日下午总会涌起一阵乌云,未等雨落又被西风吹散。沈谦午后就去了户部衙门清点北地将士的军饷,孟彦站在一侧看着他审阅自己的公务,紧紧绷着气不敢动弹。 青松喘着气跑进来,附耳在沈谦身旁低语,孟彦悄悄打量就见沈谦将账册放下,神情冷洌带笑不笑,就欲起身。 以为沈谦要走,不料他又拿起账册,道:“你先备好马车等我。” 他第一次在沈谦的脸上看到了犹豫纠结,可仅仅是一瞬后,又是埋首案牍前。 到八宝胡同时,曾寂才开口道:“你就在车里稍坐,等我前去打听一番。” 马车外的喧闹声让窈娘始觉心有余悸,见曾寂掀开车帘下车,轻声道:“劳烦大人了。” 蓝色的身影停顿片刻却未回头,窈娘独坐在马车里心中乱糟糟一片,古人常说近情心怯也许就是如此。 她试图串联起儿时的记忆,有关于李氏、有关于生母林氏。 曾寂回马车时已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车夫得了吩咐继续前行。 “有劳曾大人了。”已是凉爽时节,窈娘见他额间的薄汗,心中生愧。 正要将自己的帕子递给曾寂时,就见他已从袖袍里掏出一张鸦青色的帕子,将额间的汗珠擦去。 “听说这神医姓刑,甚少回玉京,不过的确有些本事。” 正说话间马车已停下,窈娘轻声道:“多谢曾大人,既然已到地方,就不耽搁大人时间了。” “此地偏远,我与沈典籍同僚一场,自是不会留你一人在此。” 窈娘当下也没有心情与他客气,走到乌黑的木门前轻叩,过了许久才见人应门。 开门的老者满头华发却异常清瘦,见她妇人打扮独身叩门,可后面马车里的男子却直直地看着,以为是来求子的,笑道:“娘子可是来看诊?” 窈娘福身道:“见过神医,此番前来不是为了看诊,是为请教一事。” 刑神医见状道:“进来坐吧。” 一进门就闻到阵阵药草苦涩之味,刑神医将石桌上的草药放到一旁道:“娘子请坐。” 窈娘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才将林氏之事吐露来,道:“我那时虽只有五岁,但每日陪在我娘身边,定然不会记错分毫。” 刑神医听罢叹了许久才问道:“你确定是和贵府二夫人一样的症状?” “是,我生母的症状与我家二夫人一样,只是近些日子二夫人身子看似好转了不少,我生母当初约是好了不过半月就忽而倒下,再起不得身。” 后宅里的弯弯绕绕作为医者是知道些的,刑神医思忖许久才开口道:“我观二夫人的脉象,她是这几个月才有好转的,其原因是体内的暗毒渐少且用了些解药。这孔雀胆若少量多次服用,开始让人身体渐渐虚弱,天气稍微变化就要生场病,起先并不致命,后来大限将至时回光返照些时日,再一命呜呼。” 见窈娘一番孝心,刑神医念了声福生无量天尊,才道:“按理说若是中了此毒,尸体三日之内必生苦味,五日之内五脏六腑化水,你可见过令堂这......” 窈娘听得此话脸色变得晦暗,良久才道:“我娘去世时是在大年夜,家里夫人嫌晦气第二日就草草发丧了。” 既不停灵其中意图自然明显,刑神医安慰道:“斯人已逝,娘子还是莫要往回看了。” 怎能不往回看,这些年她在李氏的眼中定然像一个小丑,由得她看着自己被孟丽娘戏弄,被府里的丫鬟嬷嬷嘲笑。 李氏就像一个掌管生死簿的修罗,看着自己如蝼蚁一样活着,自己越是可怜越是小心,她越是得意畅快,这朱砂笔因此才未划下自己的姓名。 什么添族谱受香火供奉,不过是利用她的把戏。若是娘知道这些因果,要得定是让李氏不得好死! 窈娘眼神如炬,问道:“神医可知玉京何处能买到孔雀胆,我想看看这害人的毒药是什么样子。” “也是这名字误人,不过是那臭虫斑蝥的尸体罢了。” 乌云翻涌,眼看着今日这雨似乎能落下,刑神医忙将院里的草药往屋里搬。 窈娘通体生寒,浑浑噩噩的告辞走出门去,抬头看着欲压凡尘的乌云。 风声大起,树叶在互相争执中坠陨,曾寂站在马车旁看着她,眼里带着关切。 云涌风起之际,窈娘泪如雨下。 ------------ 第107章 电闪雷鸣 一声闷雷响起,曾寂看了天色才上前道:“怕是要下雨了,不如早些送你回去?” 窈娘眼里的恨意还未来得及收尽,脸上还挂着泪痕杏眼留了几分冷漠,看着他关切的面容,嘴角却扯出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意。 曾寂走到她身旁安慰道:“不想笑就不用刻意笑,虽不知你究竟遇到什么事,但定然锥心刻骨。” 窈娘缓了心绪,跟着他上了马车。马车里的香球依旧是兰香,她低头坐着,任由自己寒凉的身体在摇晃的马车里渐渐有了温热。 雨点噼里啪啦打下来时,马车在玄武大街上猛地颠簸,窈娘猝不及防身子往后仰。 “小心......” 她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曾寂的肩上,而他出于本能伸出手臂将她握住,腰间的温热让窈娘惊地回神,曾寂的手也在马车稳住后落开。 “二公子,前面马车挡道了。” 车夫将车帘掀起时两人已各自坐好,雨声恰到好处的遮掩了曾寂不算平稳的呼吸声。 曾寂抬眼看过去,马车上的家徽他自然认识,转头道:“沈府的马车来接你了。” 窈娘这才探头瞧去,隔着雨帘,驾马车的人一身蓑衣带着斗笠她看不真切,待到车帘掀开才见里面坐着的人,不是沈谦又是谁。 沈谦看着对面两人,目光一寸寸从窈娘落到曾寂的脸上,眼里带着说不明的意味。 看清楚来人,曾寂双手往前遥遥作揖,而后轻声道:“看来我只能送你到此了。” 青松已撑着乌伞走了过来,道:“孟小娘请。” 窈娘辞别曾寂这才跟着青松坐上了沈谦的马车,一时寂静无言只听得阵阵雨声如玉珠滚落,一滴一滴似要落进人的心里。 曾家的马车在磅礴大雨中调转了车头,曾寂几欲去那神医住处问明缘由,但君子九思,忿当思难,万千杂念必要克制。 青松坐在车把式上将马车掉了头,忍不住摇着头,纵然看着大人情关开窍是好事,可这人偏偏是孟小娘,他在一旁冷眼瞧着沈谦就像在悬崖行走似的,甚是惊心。 沈谦打破了沉默,道:“见到刑神医了?” 窈娘周身凝滞,启唇又落周而反复。脑海中回荡着先前他就说过,这玉京城没有事能瞒得过他。 “三老爷早就知道妾的事了?”窈娘看着自己湿漉漉的裙边道:“还是这一切都是三老爷的意思?” 沈谦的目光阴晦难辨,但看着她时却带了些温和的笑意:“果然大胆了,这是你第一次质问我。” 多年的习惯让窈娘第一时间就想认错,可抬眼看着沈谦他并未怪罪,甚至还带着些欣慰的笑意。 “并非是我刻意安排的,我只是知道你的行踪罢了,毕竟一向懂事的人擅自出府,我怎能不关注?” 原来是这样,她自然是相信沈谦的,这样的人根本没必要哄骗自己。 沈谦看着她眼神似一只蛰伏的小兽又渐渐温顺起来,这才道:“若是需要我帮助,我定然不会推脱。” 他这话实在是太蛊惑窈娘了,可她如今要做的事是要戕害嫡母,单单这一个罪名就足以被京兆府带到大狱里去。 如此洁白高高在上如皎月的人,若是知道自己心中的事…… “你若一个人单打独斗,怕是难做。”沈谦看透她的心思,又添了句。 窈娘眼下也不好将自己的路堵死,点头道:“若是妾需要定会开口。” 沈谦听罢,嗯了一声,就将身子靠在一旁闭目养神不再说话。 窈娘这才静下心来想着回去如何给王氏交代,打眼看着一旁矮几上放着的佛经,红着脸轻声道:“妾现在就想请三老爷帮忙……” 沈谦幽幽睁开眼看着她,淡笑道:“拿去吧。” 窈娘绯红的双颊延到了耳廓,原来这是给自己备好了的。 雨声淅沥犹如她此刻悸动的心,在沈谦带着笑意的目光下,迅速将佛经拿在手中,声若蚊喃:“多谢三老爷。” “不客气。”沈谦虽又合上了眼,但唇角还隐隐带着笑意。 马车里的气氛因她红了脸变得有些暧昧缱绻起来,即使在梦中两人已坦诚相待可眼下毕竟是在现实里,窈娘慌忙收敛了浮想联翩的思绪,低头翻着佛经静心。 时而雷声轰鸣夹杂闪电,将本已暗沉的天空点亮一瞬又恢复昏暗,雨水依旧紧密又炽热。玉京城落了这场秋雨才算是真正入了秋,路两旁的槐花裹着雨珠坠到青石板上。 沈谦张开眼看着女子的脸颊已褪去红意,正安定地在他身边看书,他竟难得压下理智妄图回府的路再长一些。 青松稳稳将马车停在沈府门外,咬牙道:“大人,到了。” 沈谦看了窈娘一眼,这才掸了掸衣袍下车去。待到窈娘掀开车帘就见沈谦撑着伞遮住她头顶的雨,忙接过伞道:“妾来撑伞。” “你我身型有差,我来撑伞合适。” 窈娘见她左肩上已浸了雨渍哪里还要推辞,乖巧站在他身旁小心将佛经护在手中。 两人行至游廊,沈谦才将乌伞收住,他半湿的衣袖明晃晃地落进窈娘的眼中,让她心中生愧:“妾在此等丫鬟来送伞,三老爷请先行。” 沈谦视线交汇而来时,她心绪慌张,忙别开视线看着檐下雨链。 “你嫌我?”沈谦道。 沈谦这话让窈娘双脚发软,解释道:“三老爷因替妾撑伞湿了衣袖,妾实在惶恐。” 正说着话就见青松撑了把伞过来道:“小的见马车里还有一把伞,这才紧赶慢赶送过来,还好赶上了。” 窈娘接过伞谢过青松,又辞别了沈谦,这才朝正院走去。 那一抹窈窕身影在秋雨中渐渐没了影踪,青松才低声提醒道:“大人,孟小娘已走远了。” 沈谦看着秋雨冷声道:“那伞你怎么找到的?” “藏在矮几下面,小的也是好找呢。”青松心里默默叹息,他自然是知道马车里还有一把伞的。 “找得好。”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吹来雨势渐收,变得愈发缠绵了些,让观雨之人甚是焦心。 正院里,窈娘跪在堂前陈诉出府缘由。 王氏看着她手中捧着的贝叶经道:“罢了,我虽不懂经书,但也听说这经难得,你既然是为了给惠姐儿祈福,我也就不再罚你了。”还好王氏素来当她是痴迷问佛抄经的。 柳月柔看着她身上除了裙摆其他地方都是干爽,心中藏了疑惑:“不过......这雨这么大,孟小娘如何回来的?” ------------ 第108章 千般心思 窈娘脸上露出惭愧的神情,懊恼道:“且看到三老爷的马车,就……” “什么?”话来没说完就被王氏沉声打断,斥道:“你一向小心谨慎,怎么突然吃熊心豹子胆了,三老爷已经够为循儿操心了,你是循儿房里的人,怎么一碰着佛沾着经脑子就像浆糊似的。” “妾知错……”窈娘垂眸亦是后怕。 这也怪她是庶女出身没见识,王氏见她唯唯诺诺的模样摇头道:“罢了,回去抄经吧,莫要给大郎惹事了。” 窈娘走回,柳月柔才接着先前未说完的话道:“还请夫人怜惜月柔,这是请了外面大夫开的方子,说是能调理身子……” 王氏脸色冷泠,道:“胡闹!少夫人又不是不能生了,你这般着急实在是有失分寸。” 柳月柔不曾料想王氏在这事上竟然这般严苛,她本想这事过了明路,今后就不再喝避子汤了。 “是妾心急了,妾也是想着早日给大少爷开枝散叶。”手指在袖中紧我手腕上的玉镯,既然过不了明路就只能在暗处动手脚了。 王氏见她被自己吓到,又缓和一句:“若是少夫人主动提,这事我还是能点头的。” 毕竟是自己儿子害得孟丽娘早产,偏偏又生的是一个孙女,她也是有苦难言。 云散雨收,枝叶上残珠滴落。自从沈循回来,徐嬷嬷的心思也跟着回了静思院,如今坐阵安排着丫鬟婆子扫水拾叶,倒是勤快。 孟丽娘见窈娘来,指着一旁的绣凳道:“坐吧,我正好也与事情要告诉你。” 见窈娘手上拿着佛经一副请罪的模样,孟丽娘抿了抿唇:“往日在家时,我也时常偷跑出府去,你又不是出府私会,不必这般半死不活的作态。” 这话无意却点到了窈娘的心里,她身子渐冷半坐在凳上,问道:“不知少夫人有何吩咐?” “我生产一遭怕是要调理多时才能再孕,可你也是看到的,沈府人丁少,我也不敢做这个恶人。”孟丽娘想着李氏说的话,只能忍了心中的气道:“我打算把你们的避子汤断了,你觉得如何?” 窈娘似被惊住,又摇了摇头:“妾知少夫人素来宽容,可这般岂不是要出个庶长子来?” 孟丽娘知道她其中的意思,两人在这府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李氏的安排不仅有那层深意也是为了要那庶子从窈娘的肚子里出来。 “若单不要你喝那汤,自然有失公允。这也是我和母亲的一番苦心,你莫要辜负。” 窈娘听得这话只觉得胃里翻滚,却不得不继续忍着恶心:“妾知道了。” “眼瞧着就要中秋了,你答应母亲的事可不要忘了。”孟丽娘按了按眉心,她血气有亏,整日都倦怠的很。 窈娘深吸一口气,羞愧道:“妾不得大少爷的喜欢,如今若是青小娘肯与少夫人一条心才是上策。” “她?”孟丽娘虽不甘心自己会在男女情事上输给一个丫鬟,却不得不承认青子衿的狐媚功夫:“罢了,你先出面与她谈吧。” 正说着话乳母就带着惠姐儿进来了,窈娘起身道:“妾不打扰少夫人了,少夫人精神不济,不如妾去厨房为少夫人炖些汤来?” “去吧。”她有孝心,孟丽娘自不拦着。 窈娘回到屋里换了身衣裳,鸳儿一边为她束发一边嘟嚷道:“小娘今后可别私自出府了,还好这次夫人没有责罚,下次小娘需要什么尽管告诉奴婢,奴婢帮小娘去买也是一样。” “我知道今日是我的错,你放心下回不要你操心。” 鸳儿如今是铁了心跟紧窈娘了,主仆两人走在路上低声说着话。雨后的草木生出一股股青涩之气,藏在地里的残红还在泥土中不舍繁华旧梦,窈娘低头将甬道上那抹格格不入的红恰好踩在脚下。 “小娘,三老爷在前面。” 看着沈谦从山石点缀处走来,她不经意地挪开自己的脚尖。 “三老爷安。” 沈谦的目光落到地上落红上,温声道:“落花红泠,心事难定,孟小娘心中若是有气,也不该发泄在这有情之物上。” 他换了一身墨绿常服,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似松风水月又如圭如璋。 “三老爷莫怪,妾只是不小心踩到罢了。” 柔和清风里,杏眼桃腮,娇柔柳腰在湿漉漉的树下让他本欲离去的脚步为之停留。 谁知沈谦端得一副清雅矜贵,却道:“我自然不怪你。不过自秋来,雨后草地多斑蝥甲虫,你走在路上可要留个心眼。” 窈娘见他眼里带着不可言说的笑意,垂首低声道:“多谢三老爷提醒,妾知道轻重。” 沈谦轻咂:“如此甚好。” 见那青山渐远,窈娘才看着地上青绿道:“一会儿回去记得从我的妆笼里找串青色的菩提籽来,送去青小娘那里,就说我见这颜色与她相配,愿她得菩萨庇佑。” 鸳儿似懂非懂点头,问道:“只送青小娘?少夫人和柳小娘那里不送?” “少夫人怎瞧得上这些,柳小娘那般害莺儿受苦,我怎会送她。” 鸳儿恍然大悟道:“小娘是想和青小娘联手排挤柳小娘?” 游廊之上,窈娘笑道:“竟然被鸳儿看出来了!真是聪明。” 被窈娘夸赞,鸳儿喜不自胜,上扬的嘴角到夜里也未放下。 青子衿用了晚饭,就见伺候的丫鬟双叶朝她挤着眼,摁下心神冷眼瞧去,原是鸳儿过来。 夜里歇息时,双叶一脸失望朝旁边努了努嘴,青子衿的目光才落到菩提籽上。 自己与孟丽娘这一年相处总算平静了些,她才不信窈娘送这个来只是随意。 只怕是要拉拢自己与她们两姐妹一起罢了。 可是……若换到往日也就算了,可下午孟丽娘竟然让王氏点了头,今后妾室再不必服用避子汤了,怕是存了过继之心。 她虽没有柳月柔的大志向,只愿享富贵,若上天再垂怜她,有一个孩子送终养老,就算死她也无悔了。 夜里静思院各屋里的人都怀着心思,唯有沈循快活的趴在柳月柔肚皮上欲仙欲死。 若说青子衿在这些事上豁得出去,那柳月柔就是熟稔欲迎还拒的妙手。山珍海味吃久了,换一口清粥小菜也别有滋味。 ------------ 第109章 再共梦时 卯时过半,窈娘见青子衿站在自己房门外,手上还戴着昨日送去的菩提籽。 鸳儿将人请了进来,青子衿半笑不笑道:“也是有阵子没来孟小娘这屋了。” “话虽如此说,可我这里还是往年的老样子。”窈娘笑着亲自瀹了盏茶送到她面前:“这是少夫人赏的高山云雾,青小娘试试合不合胃口。” 孟丽娘不喜茶中涩味,每年的春云雾都要让玉京茶人用香花鲜果窨制,是以沸水瀹过,香气弥漫。 “少夫人的东西自然是好的。”青子衿虽这般说却半口茶未喝。 鸳儿将房门掩上退出去守着,窈娘才道:“青小娘是聪明人,我也就不兜圈子了。” 经雨水洗涤后,天色比往日更蓝了些。轩窗透着光照,上面的海棠棂纹打在地上,桌上雨过天青的茶盏映衬着光晕。 青子衿透过那道光晕,有些惊讶窈娘的直接,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青小娘比任何人都知道先下手为强的道理,所以才在少夫人嫁进来时故意来了个下马威,旁人都说大少爷最是宠爱你,可我却在你这动静里看出了害怕。”窈娘缓缓说出了她藏在心里的真相。 “你怕被大少爷遗忘,怕被少夫人欺负,所以才先出手下了少夫人的面子。少夫人刚来只当你这般狂傲是因为有大少爷做底气,因此你不仅得到想要的名分,也得到了旁人的忌惮。同样,你小产陷害少夫人之事也是因为你害怕。” 青子衿媚眼如丝却挡不住其中的惧意,口中反驳道:“哟,孟小娘在菩萨面前待久了,也学会凭空测算了?” 窈娘慢条斯理喝了口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对了。” “想不到看似懦弱无能的孟小娘,竟然有这般模样。”青子衿用手撑着香腮笑道:“不怕我告诉少夫人?” “你不会,因为少夫人现在即使知道,对我来说也无所谓。你知道的,我与少夫人即使做不了姐妹也能做盟友。” 窈娘的话青子衿何尝不明白,若说以往孟丽娘身子无碍,窈娘必然不敢说这话,可如今却是更一番光景了。 青子衿冷笑道:“所以你想让我与你们姐妹合作?” “这事你既带着菩提籽来,就说明同意了。可我邀你喝茶,是想要你是与我合作。” 屋里静默,窈娘轻笑一声细细品着这金贵的茶汤,是难得的好茶只是经窨制后太甜腻了些。 青子衿脸上的神情复杂,过了许久才喝了口茶道:“你想要我做什么?你又能给我什么?” “要你答应归顺少夫人,但输给柳月柔。”窈娘将手覆在她的小腹上,轻声道:“而我给你一个孩子。” 眼前的女子运筹帷幄,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藏的深。她开出的条件,青子衿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动了,柳月柔有王氏做靠山,自己有的不过是沈循那点子上的喜欢,输给柳月柔本就是大势所趋。 且……即使不用避子汤她的身子若想有孕也有些难,青子衿试探道:“鬼扯,我何需你送我孩子。” “沈家人丁少,孩子就是难能可贵。我若是你当初就一不做二不休,拼死也要生下孩子。可你竟然怀孕承欢,还用自己的骨肉去算计少夫人一个月禁足,实在是匪夷所思。”窈娘惋惜叹道:“或许,你的身子本来就保不住那孩子。” 青子衿握着茶盏的手紧紧绷着,她何尝不知道若非要把孩子生下来,这府里哪里有人会忍心说一个不字。 高嫁入沈府的孟丽娘再不情愿,也只能咬着牙认了此事。可自己这身子残花败柳,早就被沈循那些乱七八糟的药伤透了。 青子衿忍不住摸着自己的小腹,平静道:“我看你是疯了。” 她虽不知道窈娘所说的孩子究竟是谁肚子里的,但终归不是她与自己的。 窈娘给她添了口茶,才道:“或许是突然有一天,看了一场雨,然后就想活个人样了。” 青子衿收敛了媚态,仍旧撑着下颌看着窈娘,眉宇间清冷疏离,她一直以为窈娘能在这屋里云淡风轻的过一辈子,没想到与她一样也是俗人。 “我虽然不知道你要怎么做,但若你输了,可别想拉着我陪葬。”青子衿低头看着地上的海棠窗影,道:“锦衣玉食,我还没享够。” “你放心,若是输了我绝不牵连你。”窈娘唇角勾起弧度:“不过……你得帮我照顾好鸳儿。” “我凭什么白白帮你照顾。”青子衿嗤道。 “到时候我会给你一百两,请你别让人欺负她。” 青子衿啧啧道:“你且放心,大少爷瞧不上她的姿色。” 两人说了正事再无话可说,窈娘缓了许久才去孟丽娘的屋子,将青子衿答应合作的事回禀孟丽娘。 孟丽娘喝了一碗药,又要窈娘伺候着漱口才道:“你做的不错,等她生了儿子再过继我名下,我自不会亏待她。” “少夫人这番事成便可高枕无忧了。”碧兰与有荣焉般笑道。 孟丽娘目光闪了闪,高枕无忧且等着柳月柔不蹦哒了,才能安稳些。 夜里窈娘翻着那本经书,不知不觉入了梦中,却是在沈谦院子里的芭蕉树旁。 芝兰玉树,闲淡煮茶,见她来淡笑道:“坐吧,此间只你我二人,不必拘束。” 这是两人第一次说开后的共梦,窈娘本有些尴尬忐忑,可看着沈谦却淡然自若,遂不再扭捏,坐在一旁道:“是妾偏执了。” 沈谦给她舀一盏茶道:“人与人之间交际原本由浅而深,你我却是反着的,不过这样也别有新意。” 他盯着窈娘的眼睛淡笑,但愿你我这清白能多守几日。 窈娘浅抿一口茶汤,诧异道:“三老爷这是告诉我,君子之交淡如水?” “非也。这是西蕃人爱喝的茶,用夏秋季茶叶与茶枝炒制发酵而成,与我们平时喝的自然不同味道。”沈谦故意顿了顿,道:“我从内廷拿的贡品,你竟然说我欲与你淡如水。” 窈娘心虚岔开话道:“三老爷不喝万春迎叶了?” “不过是消遣之物,却被有心之人哄抬牟利。西蕃山高路远,这茶中原人也不喜喝,如此倒省得茶商动歪心思。”沈谦这话虽说的轻飘飘,可眼里带着几分无奈。 想着这段时日他为了避梦夜不能眠,窈娘轻声道:“今后在梦里,妾与三老爷就像今日这般说话就好,三老爷不必避开了。” 沈谦双眸带着些许深意,矜持点了点头:“既然你这样说,那我答应你就是。” 茂盛芭蕉,茶香清淡。在梦里窈娘倒是半放束缚,与沈谦轻声说着话。 ------------ 第110章 各有算计 茶壶里的水汽氤氲缭绕,西蕃茶淡淡的香味从中升了出来,他身上令人心神荡漾的佛手香,也顺势扑面入怀。 窈娘忙将心思扯到正事上,道:“三老爷可知孔雀胆?” “你说的是毒药?”沈谦挑眉道。 “三老爷就不要明知故问了,你昨日提醒我草地里有斑蝥,今日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大抵是在梦里的缘故,窈娘总觉得自己理智无法压制冲动。 沈谦丝毫未在意被她刺一番,不怒反笑:“我竟不知你如此聪敏。” “你若想要明日我买些,让青松给你送来。” 窈娘垂下眼帘:“妾不要,妾也曾想用比毒报复嫡母,可……这毒她定然比我熟悉,我用这个怕是害不到她。” 沈谦听罢并未感到意外,看着眼前之人满脸的愁绪,道:“术业有专攻,刑神医说的定然比我知道的清楚,其实你心里本来有答案了,不必再纠结这些。” “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李氏要害我娘,就一定要让一个被主君遗忘的通房死呢?”窈娘眼眶红润,而她从生母离世后,日子就下了地狱,她本来可以与林氏安安稳稳在那一方小院里度日。 沈谦起身将她揽在身前,轻轻拍着她的薄背安抚:“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以帮你查明。” “我娘若是想让我知道,一定会告诉我,可她遭那么多的罪也不说,定然事关重大,我有办法让李氏开口,三老爷莫打草惊蛇。”窈娘自然而言的笼在熟悉的温热里,过了须臾才反应过来。 可背上的手掌依旧轻轻的拍着她,温柔的让人舍不得离开,在梦里她变得十分贪恋这温暖。 沈谦眼中皆是柔情,待怀中人身子僵硬了些,他才放手道:“你打算如何做?” 窈娘双手紧握,感受手心的温热,轻声道:“虎毒不食子。”见沈谦站在一旁看着她,又添了句:“我不会害惠姐儿的。” “我知道你有分寸。”沈谦呷了口茶道。 梦境之于现实总是格外短暂,不过是几番风过无痕就已天光大作。 昨夜沈循去了青子衿的房中却并没有过瘾,他阅女无数自然是知道其中缘由,不过是与自己摩挲得多些,再不如柳月柔那般得力了。 可毕竟是跟过自己多年的人,沈循全了她一次面子,第二日一早醒来就道:“你平日里也要多保养,不然可如何伺候爷?” 青子衿媚眼里带着水汽,委屈道:“妾知道了。” 沈循这才勾着她的下巴,笑道:“过几日爷再来,可莫要如昨夜那般了。” 待沈循离去,青子衿坐在屋里等了许久才反应起来,如今已不用再喝避子汤了。她眼中那丝水汽终究化成了珠泪,落了两滴下来。 柳月柔眼下还带着乌青,生怕青子衿赶在自己前头有孕,桂枝端了补药来,她立刻接下喝下。 “小娘,旁边那位去正屋请安了,这两日孟小娘和她走得近,我看她们怕是......”桂枝低声道。 柳月柔冷笑道:“少夫人不过是怕姨母将来扶持我罢了,只是我那姨母轻易是不会扶持我的,除非......” 桂枝从小是柳月柔的贴身丫鬟,见过柳府不少腌臜事,也知道自家小姐看似柔弱其实最是要强的性子。 在沈府伏低做小只是一时的,小姐今后必然会扬眉吐气。 “小娘可需要奴婢做什么?” 柳月柔轻轻摇头:“眼下还是留着那个草包最好,等我怀了身孕再说后话。” 她清楚,孟丽娘若是没了,沈循依规矩需守孝三年,那时自己的孩子也长大了,这三年她只要用心经营,不愁王氏不偏向自己。 桂枝分析着眼下的情形,揪心道:“少夫人身子还需保养多时,此时扶持青小娘,定是为了将她的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到那时小娘可如何是好?” 这也是柳月柔不能理解的地方,思来想去也不知青子衿为何这样做。 “那个女人性子狐媚,谁知道她心里又打的什么鬼算盘。”柳月柔冷哼道。 她话虽如此说,但心里却想的是从窈娘那里从旁敲击。她是嫡女,自然知道自己那些庶出的妹妹没一个对她真心,她可不相信窈娘会真心实意助孟丽娘。 正屋里,窈娘端了孟丽娘的药来,青子衿冷眼瞧着姐妹二人,嘴角勾了笑:“少夫人与孟小娘的姐妹情真是羡煞妾了。” 窈娘在一旁恍若未闻,孟丽娘漱了口才道:“她从小就住我院里,如今也是同吃同住的。” “难怪呢。”青子衿笑道。 孟丽娘与青子衿曾经在山东后院时,相处得并不算融洽,若非忌惮沈循,孟丽娘只怕是要将她发卖去窑子里。 如今这番给她好脸色实在是迫不得已,窈娘接过话道:“妾自然要好好服侍少夫人的。” 孟丽娘眼珠流转,道:“说到服侍,中秋也快到了。” “可不是,这几日瞧着正院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怕是柳小娘也要过去帮着打下手呢。”青子衿捂着嘴笑道。 她这人向来是嘴巴毒,不肯饶人,且专戳人的痛处。 孟丽娘冷哼道:“你们也都要好好学着柳小娘的本事。” “那些僭越本事,妾可不敢学。”青子衿施施然道,她这话倒是没错,孟丽娘这才舒心笑了笑。 惠姐儿如今还如猫似的,乌黑的眼睛每日能睁开的时候不过两个时辰,乳母喂奶也十分费力。 见惠姐儿醒来,乳母将她抱到孟丽娘屋里。青子衿抬首看了过去,眼里既是好奇也有羡慕,孟丽娘注意到她的模样,道:“你若喜欢孩子,也快些生一个。” 青子衿将目光挪开,撇了撇嘴道:“妾又不是没怀过。” 孟丽娘只觉得自己的脊梁骨都被她戳弯了,看在还需用得着她的份上,强压了火气:“那我就等着青小娘的好消息了。” 到事成之时,她必定要狠狠将青子衿这张嘴剪下来,狠狠在地上踩几遭。 ------------ 第111章 再生事端 柳月柔这几日虽与沈循打得火热,可心里一直等着正院的消息。 按理说她帮着王氏掌家时从未出差错,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本以为这是她重头再来的机会,谁知等到了中秋那日也没得半分消息。 郑氏自从知道自己被人下了毒后,甚少再出门了,每日送去她院里的吃喝茶水都要用银针测过才肯入口。 沈老夫人听闻后,十分不喜,只看在她体弱多病的份上不做理会。 因着是十五的缘故,只能窈娘替郑氏去报恩寺为沈家添香油。 不到卯时五牛就送了窈娘前往寺里,山光高林之处鸟鸣,曲径清潭之上鹤影,穿着灰麻衣衫的沙弥在门前等候,见到窈娘来接引道:“女施主请。” 台阶两旁的浮屠塔还然着油灯,自下而上看着甚是清幽宁静,走到车驮殿外就见寺里香火缭绕,她按着往日的规矩,从此间一路拜到大雄宝殿。 云空从钟楼下来,见到她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女施主有些日子没来了。” 窈娘将放着香油钱的木盒呈上:“近日二夫人身子不适,故差我前来。” “二夫人眉宇藏心事,思多必伤,要多多开导才是。”云空感叹道。 那日听得郑氏的话,窈娘就已明了,郑氏年轻时必然是做了什么错事,因此多年礼佛不过是求个救赎罢了。 可佛从不渡人,万事只能自渡。 待到云空为沈府做了道场后,又亲自送了窈娘出寺门,道:“今日观女施主面色,怕是心中也暗藏郁结。女施主聪慧,但切记慧极必伤。” “多谢大师点拨。” 见窈娘面容依旧执着因果,云空道了声佛号,目送马车离去。 回到沈府,才发觉影壁几处桂花已香满枝头。柳月柔闲下太久,坐在凉亭中看着小丫鬟摘桂花,见窈娘从外头回来,笑道:“孟小娘每日念佛也是有些用处的。” 窈娘见她说笑,听出其中意思,颔首解释道:“二夫人这几日身子不好,让我帮她走一遭罢了。” “我又没说这个,你还巴巴地来解释一番。”柳月柔见她耿直倒不好再说。 亭上六角飞檐都挂了月灯,看着倒是别致,柳月柔见周围的丫鬟都散去了些,才道:“我怎么听说二夫人不是身子不好,是被魇住了?” 窈娘低呼一声,道:“这话我可不敢胡说,柳小娘要是想知道,问问夫人不就成了。” 她在王氏面前向来是以正室的规矩来表现,怎敢问这些闲话,不过幸得她曾帮着掌家了一阵,在府中也养了几个心腹,都说郑氏每日都说府里有人给她下毒,约莫是这些年三五不时的生病是中毒的缘故。 王氏下了死令让二房的人不准泄露半句话,不过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面上虽不说,背地里谁不心疼自己的命,生怕那毒就跑偏了去谁的肚子里。 窈娘平日里与郑氏熟悉,见她这般明明是知道内情的模样,柳月柔拉着她坐在石礅上,低声道:“虽说夫人是我姨母,可如今咱们是一样的人,我听了只埋在心里,你何苦瞒着我。” 秋风阵阵,几株月桂花蕊如雪落下,香味浓郁,柳月柔却忍不住挥手扇了扇。 窈娘将目光挪到一旁,缓缓起身与她划清了界限,道:“你既如此说必然是知道些的,可别为难我了。这些日子少夫人身子弱,我心里担心着,就不陪你闲坐了。” 柳月柔见她离去,心绪如潮水翻滚。 朝会散去,华盖殿内又是好一番忙碌,正堂里高品坐在上首案前,将浙江总督冯道阳六百里加急的密信反复读了几遍,才道:“倭国大内氏三日前运了一艘船的金饼,要与市舶司做丝绸贸易,市舶司的人不敢做决定,要请冯道阳拿主意,如今这信又送到内阁来,你说批还是不批?” 沈谦上前仔细看了一遍,眉心紧压:“倭国内乱多年,德川氏争权不止,听闻去岁倭国皇帝后奈良请求今川、北条、朝仓、长尾各大名献金,结果只大内氏独献。可想而知其在倭国站的是皇家,不如让市舶司先安顿好来人,再过些时日看看德川氏的反应。” 高品思忖许久缓缓道:“我猜想易丝绸并非主要目的,怕是这后奈良想先与我朝打通拉近关系,再请求支援倭国内乱。” “倭人狡诈,前朝亦有与倭国来往的先例,可后来却招来倭寇祸害东南,因此本朝才禁与其往来。”沈谦心中还有一个更不乐观的念头,忧道:“就怕买丝绸求援兵是假,再挑起东南事端才是后手。” 高品将密信拿起,盯着其中倭字深思许久:“你是说大内氏去岁假意投诚,如今那皇帝早已被德川氏控制,倭国的日子如今怕是不好过,这金饼之事有诈?” “此事刻不容缓,请大人召兵部尚书一同进宫。”沈谦作揖道。 中秋宫宴因倭国一事,弘德脸上的笑颜淡了许多,歌舞升平之中朝臣的心神不敢有半刻放松。 待到宴席过半,弘德离席而去,群臣哪里还有心思在宫里久待,不过半个时辰皇宫又是一片肃穆宁静。 黄辛大与他师傅何保交了班,眼下就在皇城外等着沈谦的身影。 见他出来忙让伺候的徒孙去将人请到马车里,低声道:“沈次辅的侄儿实在是缠得紧,不知次辅如何处置此事?” 沈谦摁了摁眉心,道:“请公公传话给他,就说这些日子你与我走得近些,让他耐心等段日子。” 等着他心中的人,彻底将过去的心防卸下,了却因果走向他时。 “不过是几个月,我那侄儿能等的。”沈谦淡淡笑道。 黄辛大虽不知为何沈谦教训侄子要通过自己的名义,可既然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又得了人家的恩惠,他虽没了根却是讲义节的,这点忙既然答应了,也不会推下。 “既如此,我便依次辅所言。”黄辛大拱手道。 “有劳公公。” 夜风吹得紧,朝堂上的繁杂之事并未跟着风声吹到民间,玄武大街人声鼎沸,不少闺阁女儿在今夜也是能出来过桥走街的。 沈谦坐在马车里将万千心事暂且搁下,闭着眼听着人间的热闹。 ------------ 第112章 中秋家宴 沈府的家宴等着沈谦回来才开动,虽是宴席但只当是宵夜娱乐,用过晚饭后众人才齐聚在松鹤院观月品蟹。 游廊的六角空窗与竹枝恰好顺着月光铺在青石板上,随风吹过,竹影摇曳。听得丫鬟问安,众人望去,就见沈谦行走其中,踏着皎洁月光而来。 孟丽娘还坐着月子,王氏身边依旧是柳月柔伺候,窈娘与青子衿陪着曹姨娘坐在外侧,此时也随着众人起身问安。 沈谦目不斜视从窈娘身旁走过,淡淡的佛手香在她呼吸之间氤氲,幸而是夜里朦胧,她短暂的失神并未被人察觉。 沈诚笑道:“月还未高挂榕树上,看来今年宫宴比去年结束的早些。” 能去宫里参加中秋宫宴的朝臣,皆是各司衙门的堂官,沈诚只是吏部主事,自然是不能去的。 “是,皇上还有政务就先离席了。”沈谦问了老夫人安,就坐在沈诚旁边,眼神似随意般往窈娘的位置瞧了一眼。 “皇上勤政爱民,是百姓之福。” 看着自己儿子坐在一旁让丫鬟给他倒桂花酒,沈诚脸上的笑意当即淡去,冷声道:“整日里就知道喝酒,你如今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可有一点长进?” 众人纷纷目光挪到沈循那头,惹得他皱眉道:“父亲此言差矣,今日中秋怎得不能喝酒?” “我说的是你今日喝酒之事?” 沈诚这话一出还未等到王氏开口,沈老夫人就出言:“中秋佳节就莫要再数落循儿了,这几日他也本分,何苦再置气!” 沈诚叹息一声,举杯敬沈谦道:“我只是愧疚三弟,这逆子辜负三弟期盼。” “大哥不必自责,大郎是出色的。” 见兄弟二人和睦,沈老夫人眼眶微红:“倒不知诫儿是不是也在赏月。” 郑氏听得此言止不住咳了几声,即使在烛火之下,也能看到她脸色苍白得骇人。 “母亲恕罪,媳妇身子不适,先回院了。” 沈老夫人眉头微蹙,摆了摆手:“去吧。” 丫鬟扶着郑氏离去,窈娘看着她虚浮的背影怔了怔,林氏亦是这般病弱孱孱,她心中酸楚阵阵,抬眸看着孤冷圆月。 沈谦顺着她的目光看着皓月,道:“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不论是二哥还是父亲,此时定与我们共赏月圆。” 他难得说这般感性之言,沈老夫人只当他是安慰自己,点了点头:“但愿吧,只盼你们兄弟三人顺遂,今后我与你们父亲相见时,也就无愧了。” 窈娘片刻失神,也许真如沈谦所言,趁月明得片刻团圆。 青子衿轻轻戳了戳窈娘的手腕道:“今日再不完成少夫人交代你的事,怕是明日少不了责罚。” 见窈娘不语,曹姨娘好奇问道:“什么事?说出来姨娘给你想办法。” “姨娘不知,我们少夫人要孟小娘今夜伺候大少爷。”青子衿娇笑道:“这迟来的洞房花烛,孟小娘可要好好度过。” 窈娘心中正愁着此事,眼下听得两人一唱一和,淡淡笑了笑不言语。 “可是害怕了?”曹姨娘问道。 窈娘不答话,她只当是自己说准了,自顾自道:“这天下哪个女子不怕与郎君的那夜,你害怕也是正常,不过到时候你求求大少爷,让他温柔些就好了。” 青子衿道:“大少爷可不会温柔,你咬咬牙就过了。” 窈娘知道沈循不会与她圆房,只是即使如此,他也总会有千百种方式恶心自己。 三人说着这些话,倒是与旁人温情谈笑分割开来,沈谦喝酒时瞥了一眼低头垂眸的窈娘,放下酒杯,冷声道:“大郎,随我来。” 沈循哪里还敢喝酒,紧紧跟在沈谦身后,不敢拖沓半步。 沈老夫人强打着精神熬到亥时已是不易,众人送她回屋才散去。 静思院里,窈娘回屋忙梳洗更衣,灯已熄灭,她却透过床幔看着窗外的月光,只等着东风吹来。 沈循这夜并不好过,不知为何三叔会让自己将前朝青苗法与方田均税法的弊端列举出来。 他哪里知道有什么弊端,这两条法令行之不久就废黜了,就算有弊端也是朝堂太远伸手不及乡野的缘故,前朝神宗行事偏软,若换作今朝,他沈谦在午门杀几个人,哪里会有施行不下去的令法。 独坐在清思院偏房许久,愣是只开了两句头,一开始他还担心沈谦会来检查,待到最后实在困觉睡去。 沈谦寅时站在沈循面前,冷声道:“你在国子监学了六年书,连这点学问也做不出?” 听得声音,沈循慌得站起身来:“三……三叔,侄儿还没写完。” “不必写了。”沈谦看着他写得两行字,道:“历来新政都会有反对之言,此两法虽利民,但操之过急且未出监察之法约束百官世族,没有合理考绩,自然被废黜。” “新旧交替自然风云莫测,只要准备得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得。开弓便没有回头箭,若是畏畏缩缩举棋不定,半途而废才是此变法大忌。” 沈循脑子虽混沌,听得沈谦的话却甚是道理,默默思索许久才道:“若三叔是前朝参知政事该当如何?” “要么不做,要么厮杀到底。”古往今来,提起变法哪个是不流血的。 沈谦面无表情与他说着历法之事,沈循没由来的觉得身子变得愈发寒冷了些,见沈谦是上朝的模样,才后知后觉地看了天色,已是东方既白。 “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去翰林院当值,看看你的同僚平时里都是几时到的。”沈谦淡淡道。 沈循每日都是按时点卯,哪里管过别人,此时应道:“侄儿听三叔的。” 沈谦冷笑:“若你当真听我的,如今也不会只写得出两句话。” 沈循这才想起先前交代帮着曾寂寻政令要纪之事,脸色羞愧又愤恼:“曾寂他……不肯要侄儿帮他,这才……” “自古有才学之人必然有几分孤傲,你要多担待才是。” 这些道理他何尝不知,只是真到那时才不愿忍受那穷酸迂腐之人。 已然天亮,沈谦嘱咐两句自不再管他。 ------------ 第113章 枭心鹤貌 孟丽娘醒来知道窈娘昨夜又未成事,本已气血不足,如今更是一口气哽在喉咙,眼前一阵发黑。 “少夫人息怒,昨夜也不能怪孟小娘,三老爷把大少爷带走了,这才未成事。”碧兰在一旁劝慰道。 她心里也纳闷了,难不成孟小娘与大少爷真是没有缘分? “那青子衿也成废物了,你看这些日子郎君何曾去过她那里!”孟丽娘着急上火,忍着苦味将喝完了药,道:“这药怎得这般苦了。” 碧兰知道这是她心里难受,忙将蜜饯碟子递上去:“少夫人吃些蜜饯甜口。” “往日只觉得这些蜜饯太甜腻,如今吃起来却正好,果然是日子过得太苦了些。” 碧兰听得这话,心里也陪着难受一番,眼见着孟丽娘生产后日渐憔悴,今日听她的话,怕是心里那股劲也散了。 窈娘今日去孟丽娘的屋子有些晚,眼底的乌青也清晰可见,孟丽娘看着她这般也是心烦,可心里越是着急,身上的力气就越散。 “你没本事也就罢了,偏偏还时运不济,等母亲知道必是要狠狠罚你!” 说完了话就见她急促喘气,面色泛白,就怕是下一瞬要闭眼了去。窈娘替她拍着背顺气,又端了盏茶送到口中,着急道:“碧兰哪里去了,怎得不过来伺候!” 孟丽娘喝了口茶才缓了过来,道:“你我说体己话,丫鬟哪里听得。” 窈娘接过茶盏又替她续上一杯,放到一旁晾着:“少夫人只是气血不足,怎得今日这般费力?莫不是哪处没保养得到?” “还不是被你们气的,这说来也奇了,青子衿那般娇媚的人,怎么郎君突然就厌了呢?”谁人不知青子衿可是沈循心尖上的人,孟丽娘对此更是深有感触,喃喃道:“难不成那柳月柔有什么勾人的把戏?” 窈娘听得此言,偏过头不语。这世上哪里有人勾得住一个浪荡男人,看似两心相惜其实不过情欲使然,这欲望无法满足,自然就要离去。 “她与郎君是表兄妹,感情自然要深厚些。”窈娘虽心里万般算计,但面上依旧淡淡。 这话是触到了孟丽娘心口的痛处,想当初她可是伏低做小,赔了多久的笑脸才让沈循对自己有所改观些。 “若是那柳家门第再高些,怕是我这正室的位置,也要给她挪出来了。” 窈娘低声轻语:“少夫人何必与她置气。” 孟丽娘从小就瞧不上窈娘这样懦弱的性子,眼下就冷声道:“你怕她,我可不怕。” 当即就唤了丫鬟进来,吩咐她去将柳月柔唤过来伺候。 柳月柔来时穿了一身新做的茜色对襟长衫,配着桃色月华裙,衬得柳腰纤细,面色水灵。 孟丽娘见她这般娇艳欲滴就知道是什么缘故,想着自己如今坐月子的模样十分难堪。 “说起来,我这次回来还没来得及与柳小娘交际谈心呢。” 柳月柔仍是福身的姿势维持在原地,听得孟丽娘这般说,露了莞尔笑意:“这不是赶上少夫人生惠小姐,等少夫人出了月子,咱们有的是时间说话。” “也是,若非你柳小娘不分轻重谄媚郎君,惠姐儿如今还好端端地在我肚里呢。” 见她呼吸又有些发窒,窈娘才出声道:“少夫人莫要生气,如今还需静心保养。若是要罚她骂她,且出了月子再说。” 这话落到柳月柔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滋味,眼看着孟丽娘回过气来,她跪在地上道:“少夫人息怒,孟小娘说得有道理,这些日子妾也在真心悔过,这次因那香膏差点铸成大错,只等少夫人身子好了,再任由责罚不迟。” 屋里三个女人各有打算,孟丽娘冷眼瞧着她,而后闭目养神。 柳月柔双手不自己的放在小腹前,却见窈娘微抿唇角带着笑意看着她,道:“柳小娘可是身子不舒服?” 屋里因柳月柔的沉默,一时气氛微妙,惹得孟丽娘强打着精神,睁开眼道:“你身子不适?” 柳月柔的双手早已交握在身前,她听说过先前青子衿就因立规矩滑了胎,可左右衡量后,道:“妾没事,只是地上有些凉,这几日或癸水将至,因而有些受不住。” “罢了,你起来吧。”孟丽娘心里骂着她矫情,可毕竟是王氏的侄女,她也不敢下狠心。 柳月柔这才缓缓起身道:“谢少夫人。” 只是孟丽娘既没叫她坐,也没让她走,又是靠着软垫闭了眼,还是窈娘指了指一旁的绣凳示意她坐下。 屋里三人不言不语,柳月柔坐了许久茶也没喝一口,坐得不耐烦时看着窈娘依旧端坐,心中腹诽自己当初对家里那些庶出的妹妹太过宽容。 待到孟丽娘醒来,已快到了午时,见她两人还在屋里,装作惊讶道:“你们怎还在此,也不说回屋歇息。” 窈娘低眉道:“少夫人没示下,妾自是不敢离去。” 她这话接得让孟丽娘开怀,气氛又是和乐融融。 “罢了,我也不留你们陪吃那些汤汤水水,今后你们肚子若争气,自然也能体会一遭。” 柳月柔难得的不言语,跟在窈娘身后捱着出了门。 丫鬟婆子这才将手上拧着的食盒送进了屋,柳月柔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 “柳小娘可是想试试那些补物的味道?” 窈娘的话,让她寸心悬起,又紧压心神道:“孟小娘这是何意?” “我见你好似十分关注少夫人的饮食汤药,还以为……”窈娘这话说到了她的心里头,她这月的月信到现在还未来,隐隐觉得是怀了身孕的缘故。 柳月柔强打着笑意道:“孟小娘说笑了。” 两人话别过后,柳月柔心里慌乱不已,待到下午实在心里急,思来想去还是要桂枝为她请了府医来。 此时窈娘正在孟丽娘的屋子,与乳母一同逗着惠姐儿。鸳儿在门外看着林之和跨着药箱过去,自言自语道:“不知柳小娘可是生病了?” 打帘的小丫鬟笑道:“上午见柳小娘还是利落模样,如今就病了?” 碧兰在屋里听到她们说话,问道:“你们两个闹什么?” 小丫鬟将事情一说,碧兰望西面望去,门窗四合,半点动静也无。 ------------ 第114章 烛火忽灭 碧兰进屋使了一个眼色,就见孟丽娘摁了摁额间道:“我乏了,你们先下去吧。” 窈娘将惠姐儿抱回乳母怀中,这才出门去,走过了月洞门才问鸳儿:“方才你和那丫鬟在门口说什么?” “是柳小娘请了林府医看诊的事。” 窈娘听罢,往对面院子看了一眼,淡笑道:“旁人的事,咱们就不操心了。” 她心中有数,柳月柔有孕都是李氏的功劳,结局已然注定。 曾经在孟府时,有一年父亲孟俭回京评述,带了新纳的妾室跟随,那女子甚得他欢心,回京半月间,倒是将李氏冷落许多。 后来孟俭要离京时却得知妾室有孕的消息,即使不舍分别,还是让她在京中休养。 正当孟府上下都在欢天喜地等着新生婴孩时,突然有一日,那妾室腹痛不止,而后身下流了羊水。众人都惊住了,只因那时她不过四月身孕。 李氏虽惊愕不已,还是让下人请了稳婆来接生,谁知忙活了一夜,除了两盆血水,什么也没生下。 第二日大夫来问诊,说是那妾室体内受损,本就是血气凝结并未怀上孩子,经此一遭此生怕再怀不上子嗣。 窈娘那时十一岁,孟丽娘好奇就趁人不备拉着她去瞧热闹。亏得那年天热,隔夜饭食吃的她闹肚子,去如厕时听得曹嬷嬷逼得妾室的丫鬟自尽。 后来那妾室抑郁而亡,从此这事就成了孟府的禁忌。其中蹊跷,她也就慢慢想明白了。 孟丽娘早产的事,李氏不敢挑沈循的错,但柳月柔必不会被她放过。想着往事,窈娘晚饭时没了胃口,简单吃两口就换了身衣裳去佛堂。 世间善恶,轮回报应,佛祖从不言语。窈娘此生最虔诚之时就是在林氏去世前,她每日都将天上地下的神佛求了个遍,可无人回应她的祈盼。 至此,她再不信虚无缥缈的神佛,她只信自己。 “我不过是让她们看到自己心中的恶念罢了。”窈娘平视佛龛里的白玉佛象,低声道:“我能有什么错。” 佛堂外的菩提树下,沈谦看着窗影里走过的人影,眼中的疲惫与冷淡散去,过了许久才推开门,道:“怎么这么晚还在此处。” 她眼中还留着未尽的泪,神情恍惚看着站在门口的人,起身道:“三老爷安,妾在此静心。” 沈谦点燃了香,插进香炉里,道:“事情按着你的预想进展,为何还这般愁苦?” “妾……妾只是想生母了,说来也可笑,其实她的模样妾已模糊,但她陪我我的日子,却是有生之年最好的光景。” “只是因为思念生母才落泪?” 窈娘摇头,她心中五味杂陈:“妾还想着这世间事一命偿一命,妾害怕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若真有因果,那我或比你早受轮回苦。” 眼前人看着温和,窈娘差点忘记他手里是实打实握着许多人的命,又有许多人在朝堂庙堂因他身死。 窈娘问道:“三老爷不怕吗?” “我平生第一个拟票是查办前大理寺卿,诛其九族二百余人,其中必然有无辜之人。”沈谦看着缭绕的香雾,似怕吓着她,解释道:“他手上判了许多冤假错案,害得天下许多人家支离破碎,杀他,顺应天命。” “有时候你即使什么都不做,该发生的事情依旧会发生。你觉得旁人是受你挑唆诱导,其实未必,你或许只是唤醒她的恶念罢了。所以不必害怕什么因果,天下由人而控。” 窈娘知道,他在用心宽慰她。 “妾明白三老爷的意思。”窈娘在沈谦的目光里艰难将头转向了窗外。 沈谦自然明白她此时心中的难平,喟叹道:“菩萨不可信,何况因果报应,莫言多想了。” 漫天无际的夜里仅有微弱烛火照亮眼前,从出世至今的种种经历,如走马灯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又落幕,那些令她窒息的过去,反反复复直钻天灵盖。 还好此时,有一盏微弱的烛火进来,让她得以偷生喘息。 细微的风吹得烛火摇曳,周身被让人安心的佛手香笼罩着,她诚心福身道:“多谢三老爷开解。” 沈谦眼里带了淡淡笑意,在佛堂气氛最氤氲时候,道:“明日我要去趟浙江。” 浙江,那是与玉京城相距千里的地方,窈娘黯然问道:“不知三老爷要去多久?” 这话她问出时才意识到,实在是不合规矩,急的贝齿差点咬住舌头:“妾只是随口一问。” “快则一月回来。”沈谦答道,若是慢些怕是要等些时日才能见到眼前人。 窈娘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三老爷一路平安。” 沈谦看了眼她紧握的手,道:“我尽量早些回来。”烛光晃动荡得人心里乱极了:“你在府中万事小心。” 只一瞬,眼前微弱的烛火被风吹灭,佛堂里只留得佛龛旁还有一盏油灯,聊胜于无。 这样的景象,在有情之人的心中平添了几分缱绻。 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映在屋里,四下静得让窈娘似乎能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她顿时脸红心跳,极力克制自己慌乱的呼吸。 沈谦纵使面上淡定,但漆黑的眼眸却看着窈娘。趁着夜色,克制多日的情欲呼之欲出。 “既然烛火灭了,就早些回去歇息。”沈谦仍旧声色冷淡,让人辨不出情绪。 窈娘扇睫颤动,颔首轻声道:“妾有火折子。” 天知道这样的话有多不合时宜,多让人误会她是想留住他。 只是衣袖被沈谦轻轻牵起,听得他似笑非笑:“走吧,来日方长。” 他的手并未触碰到她,可窈娘莫名的觉得属于他的温热,似覆盖在自己的掌心中。 连同鼻息间的佛手香也变得灼热起来,将她紧紧裹挟,顿时酥麻遍体。 行走之间,那一声从她喉咙中发出的轻咛,让沈谦捏在她衣角的手不自觉的紧了些。 喉结微动,眉宇间也染上了欲意,却在窈娘低呼声中清醒过来。 “三老爷,弄疼妾了。” 沈谦这才将她的衣袖放开,檐下的灯笼照不清两人绯红的脸。 ------------ 第115章 不解绦丝 窈娘想着方才那声音,实在是太荒唐。他羽睫轻颤,脸颊发烫的厉害,双腿的绵软让她往门框紧靠了些。 沈谦看着抵在门边的人,想起往日梦中的旖旎风光。 两人目光对视,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那些靡靡梦境。窈娘低头假意理了理垂在腰下的绦丝,她并不知道,这一刻她没有落荒而逃对沈谦来说是多大的鼓舞。 他修长的手指忽得将晃动的绦丝握住,却并未用力拉扯,而另一头是她的手,往回扯了扯又松开了力气。 沈谦看着自己的手指,眼下他只要轻轻的,丝毫不费力气的往自己怀中扯来,就能像在梦中那般,点燃这暗夜里的春色。 栀香愈发浓烈馥郁,似乎也在挑逗着他波动的心。他本该如青山一般寂静的人,如今在她面前瞬间就要山崩地裂。 “我先走了,你万事珍重。”沈谦手上一松,绦丝坠下,目光看着枝繁叶茂的菩提,只需确认她的心意就好,他此时并不贪心。 窈娘看着他伴月离去的身影,悄悄伸手握住他方才握住的那截轻纱,还好他的余温仍在。 翌日,静思院仍是往日那般静悄悄,可孟丽娘的脸色难得带了些笑意。可青子衿与窈娘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解。 “我听说郎君这些日子冷落了你?” 青子衿眼睛眨了眨:“哪个烂嘴的下人胡说八道?” 碧兰垂首站在槅门外的香几前,听得这话忍不住抿着嘴唇,心里将青子衿狠狠骂了一遍。 “既如此,怎么不见郎君去你那里了?”孟丽娘冷哼道。 沈循三天里至少一天待在醉月楼,也亏得孟丽娘每日这般惦记。 见青子衿没了话,她才带着笑意:“你如今在我这边,郎君能和你亲近,我自然不会难为你。” 窈娘低头看着裙摆不语,按着沈循的脾性,孟丽娘真要摆贤惠的谱,还不如在书房里重新放两个娇媚的丫鬟。 “还有你!”孟丽娘瞥了窈娘一眼。 今日周府医才来诊脉,她这身子还未将养好,怕是还要再多坐一个月才行,这岂不是白白给妾室机会。 窈娘羞赫笑了笑,而后换了话头道:“先前洗三委屈了惠姐儿,不知满月抓阄礼少夫人如何打算?”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孟丽娘白了她一眼:“母亲说惠姐儿身弱,抓阄礼等百日再办。” “那可真是太委屈小姐了。”青子衿惋惜道。 与两人说了会儿话,孟丽娘就有些精神不济,碧兰服侍着她喝了半碗药汤后再不想与人说话。 窈娘见此,默了默问道:“母亲何时再来瞧少夫人?” 碧兰替孟丽娘答道:“怕是九月才能再来了。” 这还是沈府相邀才能九月来,否则就要等百日宴才能来了。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纵使家中母女情深,可女儿一旦嫁人就是外人了。 有本事的娘家平日里自然会常来常往些,可孟家与沈家之间差距忒远了些,李氏自然要按着规矩来。 青子衿目光从窈娘脸上转到孟丽娘脸上,甚是玩味地说道:“孟小娘若是想念嫡母,不如请夫人下个帖子?” “没规矩。”孟丽娘低斥道。她还在这里,哪里容得窈娘去请自己母亲来府上的到底。 窈娘抬眼看着青子衿,唇角渐渐勾了笑,道:“青小娘也是好意。” 不过是须臾之间,孟丽娘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没了力气,软绵绵地躺在床上让两人回去。 静思院里的紫薇树都开了花,随风拂来的落花如雨吹进了檐下,青子衿伸手握住一片花瓣道:“对你,我还真的有些好奇了。” “青小娘还是将心思放到风花雪月上,如此更合适些。”窈娘颔首,而后随着落花离去。 听得昨夜沈循又去了醉月楼,柳月柔忍住妒意,道:“亏得我这几日要多留心些,不便伺候郎君。” “若是小娘真怀上了小少爷,可如此伺候大少爷?”桂枝担忧道。 这事柳月柔早就想明白了,比起沈循对她的喜爱,孩子才是她的立身之本。 “待我在沈府站稳脚跟,还愁这些事不成?”手轻轻抚摸着腹部道:“那事如何了?” 桂枝低声保证道:“小娘放心,一切都按着计划呢。” 即使孟丽娘察觉出来,也只能想成是暗害郑氏之人下的手,她不过是借了这缕东风罢了。 “她那般不中用,如何堪配做家中的主母。”柳月柔冷哼道:“我不过是让她去自己该去的地方罢了。” 过了几日,满府的人都知道了沈谦去浙江之事,沈老夫人看着刚送进来的拜帖,发愁道:“这宁远侯夫人早不请晚不请,偏偏是谦儿出远门了来请我,你说是为何?” 陈嬷嬷观她的神色,道:“奴婢猜想,是为了前几年您与她的那句玩笑话。” 沈老夫人看着院里的榕树,脑海里想起六年前沈谦刚入翰林院时的事。 冬日飞雪时节,那是先皇最后一次在人前出现,按着沈老夫人的身份不过是五品孺人,自然是不能与宁远侯夫人说话的,只是谁人不知沈谦是太子殿下的好友,今后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的。 左都御史家的夫人邀她去了宁远侯夫人旁说话,言语之间都是在问沈谦的婚事,明眼人自然是听得出来,这是侯府看得起沈谦,欲有结亲打算。 宁远侯家的小姐才貌无双,虽说年纪已有十七,但这也是侯府挑花了眼才留到这般大。沈老夫人自然是欢喜,可想着沈谦曾说过先朝堂后成家之话,便开着玩笑说要等自己儿子有出息了才敢攀侯府的门。 后来这小姐许了兵部尚书家的儿子,又有传言说是公主看上了沈谦,她便耐心等着内廷来宣旨,一来二去倒是断了自己儿子的姻缘。 “她家还有女儿?”沈老夫人疑惑道。 陈嬷嬷摇了摇头:“这倒是没听说,不过侯夫人娘家陈国公府倒是有几个未出阁的小姐。” 开头的陈国公是与开国皇帝一起打过江山的,如今虽说是世家贵族,但已隐隐有些衰颓之意。 “宁远侯好歹戍守南疆,手握兵权。可若是陈国公府这算盘打得未免......”沈老夫人啧啧道。 陈嬷嬷自然知道她未说出口的半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想起三老爷那张脸,还是忍不住道:“您啊还是莫要替三老爷应承这些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 沈老夫人自从察觉自己儿子那方面似乎有些不同后,就再没有选三儿媳妇的打算了。 “当年若不要老爷送他去江南,没有遇着皇上,或许......”沈老夫人叹道。 ------------ 第116章 妾心如雪 暗柳萧萧,飞星冉冉,一场冷雨后才觉已深秋。 静思园的紫薇花早已落入泥泞之中,窈娘再坐在檐下时,鸳儿已翻出了一件长衫道:“眼见着天愈发冷,小娘莫要再坐这儿吹风了。” “浮云逐黄昏,心随秋风去。”已是半月过去,可府中依然没有听到沈谦要回来的消息,甚至在她梦里也从未见过他。 鸳儿不懂得她的心思,更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小娘如今愈发的清冷些。 倒是从月洞门过来的青子衿听到了她的话,打趣道:“大少爷这几日不归家,难不成你是思念成疾了?” “只是随便念两句罢了。”窈娘收敛了心神,迎她进了屋子。 青子衿自顾自坐到一旁,低声道:“我今日来也不为旁事,只是提醒你一句,我冷眼瞧着柳月柔怕是有身孕了。” “这是好事。”窈娘淡淡道,前几日柳月柔就请了林之和,看样子就已有察觉。 见她波澜不惊的模样,青子衿只觉好没意思,唇边牵起一枚笑:“你不是说……孩子......” 窈娘抬眸见鸳儿在檐下瀹茶,并未在意这边的事,眉头微蹙道:“你耐着性子等等。” 她才不是没有耐着性子,只是她一个这不能生育的人,眼见着这院子里真的来了个孩子,思来想去就觉得这孩子该是给她的,这才控制不住的激动狂喜。 “这次我听你的,如今她怀孕我特来请示你,我是该贴着大少爷,还是如何?” 窈娘要她避开沈循原意本就是激孟丽娘对柳月柔下手,如今事已达成,点了点头:“若她真有孕,大少爷必然也要寻你。” “她那般年轻,眼下并不适合怀孕,倒是豁得出去。”青子衿接过鸳儿递上的茶,用碗盖轻拂沫子:“怕是觉得少夫人这身子受不住了。” 她心里也奇怪,这好药好补品流水似的送到孟丽娘屋里,可她的身子却好一阵歹一阵,偏偏这几日天转凉了,又染上了风寒,正屋的门每日紧闭着,一点风也再钻不进去。 窈娘脸上也生起愁色:“上午我过去时,少夫人就一直在昏睡。” 如今这样子,王氏更不好让李氏来瞧,生怕旁人觉得沈府苛刻了孟丽娘,因此孟家人还只当孟丽娘只是在坐双月子调理。 青子衿看着她这般倒是说不清真心还是假意,抿了一口茶道:“我还听说了一个事,老夫人前两日去宁远侯府赴宴,是为了三老爷的亲事。” 她在沈家多年,曾经又是丫鬟,自然与松鹤院和正院的下人相熟交好。 窈娘心尖仿若被蚊虫叮咬般,轻轻痛了一下,忍不住问道:“老夫人订下宁远侯家的小姐了?” 按说她这般诸事不上心的人,接过这句闲聊已是不简单,只是眼下无人想的这般深。 “这倒不是,应该是陈国公府的。”见窈娘茫然模样,有些得意解释道:“侯夫人是陈国公府出来的,她这是给自家侄女牵线呢。” 国公府自然是世家贵胄,钟鸣鼎食。窈娘点了点头道:“三老爷朝堂权贵,与国公府的小姐是极配的。” 这可不是,沈府新贵,国公府世代簪缨,两姓之好若是结下,这门楣定然是往上走一步的。 青子衿后来又说了些府里几个管事之间夺权的事,窈娘心思皆是恍惚。 见她事不关己的模样,青子衿没了兴趣,媚眼一瞥:“你是小姐出身,自然是不喜欢听下人之间的龌龊。” “你这话何苦来。”窈娘抿了口茶,压住思绪。 知道窈娘的性子除了抄经拜佛,其他的一概不理,青子衿倒并未多想,说了两句就离去了。 她总觉得自己是没有将来的人,所以并没有特意去想过今后。方才知道沈谦要结亲才意识到,若是他成婚了,还与自己共梦岂不是有违常理。 且她知道,那发乎于情止乎于礼的心思,不止是她自己暗藏了,沈谦又何尝不是。 今后......这本该是极好的词,可如今她觉得糟糕透了。 入夜前,窈娘又去了一次正屋,这次孟丽娘是醒过来的。她如今脸色枯黄,脸颊凹陷得厉害,除了一双眼还带着生机,否则当真是看不出模样年纪了。 “少夫人,不如妾明日回府请母亲过来?”窈娘帮着碧兰将她背上的靠枕垫了垫。 孟丽娘何尝不想让李氏过来,可想着王氏在意的体面,终究是摇了摇头:“算了,等我好些了再请。” 院里响起了下人问候沈循的声音,渐渐走近又遥远不可及。 “郎君几日没来瞧我了?”孟丽娘问道。 她这声音气若游丝说得轻缓,可神色黯淡,到底是心里压着无穷无尽的委屈。 碧兰眼眶发红,哽咽道:“郎君事忙,前几日都未归家。少夫人莫要多想了。” 她也清楚,这府里若说忙,谁也比不得三老爷沈谦,可是三老爷平日里不是在家中就是在皇城里,偶尔夜里回不来,也是差人送了衣裳去灯笼巷备着,哪里会像大少爷这般不归家是因着眠花宿柳。 人人心里都明白,可谁也不敢置喙,孟丽娘看似被她安慰住了,实则心中更枯寂了些:“不知这身子何时才能好。” 窈娘看着床边香几上放着的汤药,道:“少夫人先把药喝了吧。” “这药愈发苦得很,喝了也未见起色,也不知这周府医是不是不中用了。”孟丽娘嘴上虽抱怨,却仍是低头将药喝尽。 碧兰插嘴道:“不若明日请林府医来瞧瞧,他虽年轻但出身于杏林家,必然是有些功夫的。” 窈娘眸色暗了些,放下她喝药的碗,附和道:“碧兰说的有些道理,不如试试吧。” 孟丽娘喝了快两个月的苦汤,也是厌倦得很,当下便点了头让碧兰明日一早就将林之和叫来。 疏星淡月,断云微度。沈循去了柳月柔的房里,却见她身子不太舒服的模样,关切了几句还是抬步去了青子衿的房里。 怕是两人许久没有共度良宵的缘故,在温声软语之中,眼看伊人媚眼如丝,勾得他心神俱荡,这几日与往日好友一起,倒不是日夜都在男女之事上,却也听得人说了些新鲜把戏。 青子衿身子软绵,韧力也是上佳,今日也是恢复如初伺候,倒是让他接连败退。 ------------ 第117章 又梦佛子 浙江总督衙门自沈谦到来起就听不得一点异响,连后院公厨的婆子杀鸡宰羊也是小心翼翼。 衙门安在杭州府,这些日子因着五军营的深严戒备,往年秋日钱塘江的望海潮也寻不得半点人影,更不说九皇山城隍庙的百年桂花树,悉数都泞落成泥。 夜里烛火点的亮堂,议事堂上坐满了人,沈谦坐在堂上看着倭国内应送来的信件。 市舶司主事宋元急匆匆跑进来道:“次辅大人!倭国德川幕府派的使臣到钱塘码头了,下官已安排人接到市舶司去。” 浙江总督冯道阳俯身拱手,颤颤巍巍道:“前阵子五军营已派了一千将士过去守着,大人看如今要不要再添些?” 沈谦将茶放到一旁,起身将他扶起,才道:“不必添了,将他们两拨人安排在相邻的两个院子里,两日后减三百人看守,不过留守在市舶司的人需每日如常操练,只要不伤着他们,不论射箭骑马还是舞刀弄枪。” 五军营指挥使汤致远憋了好一阵子的气性,听得他这话,保证道:“大人放心,我让弟兄们使出看家本领,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地回去。” “他们这阵仗不会轻易离去,若强赶走反倒去引起不必要的争执,如今这样不过是打一个出其不意,等他们两拨人暗中联系时再说下步如何布局。”沈谦心中掂量着这次事情的后续处置,心里已有了数。 市舶司在清河坊里,四周商铺林立,又紧挨着运河,南来北往的船只甚是繁密。因着这些日子五军营的布防倒是冷清了些,其中店家自然是对倭人没好脸色。 大内氏的人到了杭州已久,又被晾了好些时日,眼看着快交不了差,心里也慌得紧。不过五日,两边人就趁着白日出去采购布匹的功夫议事接头。 茶肆二楼的雅间并不隔音,宋元伸着脖子紧贴着墙壁,才听明白几句倭语,等人走后才道:“回大人,下官只听得两人在吵架,大内氏的家臣说是再过五日若我们再无动静,就北上去高丽。” 沈谦冷哼道:“高丽小王不过稚童,朝堂尚被两班贵族掌控,正是不安稳的时候。” “神了!那德川的家臣也是这样说的,非要与我朝合作才肯罢休。”宋元举着大拇指恭维道。 “倭国如今权分地方,后奈良表面听从德川,实则摇摆不定。”沈谦这阵子看了内应的急报仔细分析了局势:“不过是既想与我朝开放贸易,又想我朝派兵协助,还想事成之后反咬一口罢了。” 宋元咬牙切齿:“倭人实在可恶,大人可要出兵?” “出兵?他们狗咬狗才有看头。”沈谦淡淡道。 待地方大名与德川幕府开战后,怕是会在海域生出不少流寇,沈谦心中的担忧并非眼下,这也是他此次亲自南下的原因。 玉京城里一片安宁,世家之中都在等着沈府的态度。 陈国公府是颓败了些,这些年朝堂上也未进新的儿郎,仅靠着祖上的荣光在大朝会上还有一席之地。可耐不住人家生了三个女儿,个个貌美如花,大女儿和宁远侯二公子年底结亲,二女儿若是与沈谦订下,这看着是要将这日渐西沉的府邸扭转乾坤的架势。 沈老夫人手边上的小几上已堆成小山丘,这有一个出头鸟盯着香饽饽,自然后面就接续着其他的鸟儿。 陈嬷嬷手上又呈上来一个帖子,低声道:“老夫人,这是承恩公府的。” 听得是皇后娘家,沈老夫人念了声“阿弥陀佛”,还是接过来看了一眼。 “这可让我如何是好,三郎可递信回来没有?”沈老夫人权衡了半日,也知道沈谦的亲事定是要他本人点头,或是皇上点头才行。 陈嬷嬷摇了摇头:“尚未听到消息,老夫人不如写信去问问,反正祖家也在杭州,一并问候了不是?” “这不是给三郎惹不痛快吗?”沈老夫人摇头否决道,沈谦如今亲自出去做的事,定然是极要紧的,怎能因为这些扰了他。 看着承恩公府送来的帖子,啧啧道:“添什么乱,谁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香饽饽。” “老夫人这些日子出去也瞧了不少人家,可有中意的?”陈嬷嬷问道。 若说中意还真有几个,只是这些人里性情与沈谦相配的,倒是一个也没有。 沈老夫人摇头:“世家出来的姑娘,站在那里一瞧都是极好的,内里不知情的人也是听不到毛病。只是端看举止样貌,还是有几个不错的,只是三郎那个臭性子,我一个做母亲的都不敢惹他,何况是娇滴滴的姑娘家。” 但凡循儿的风流性子能贴几分到沈谦身上,她也不至于这般愁。 陈嬷嬷笑着劝道:“那是因为三老爷没遇着喜欢的人,若是遇着了,哪里还会冷着一张脸。” 提到这喜欢的人,沈老夫人的脸色又暗了些。陈嬷嬷自然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道:“老夫人这是还惦记着年轻时看的话本子了!三老爷只是心思放到了朝堂,哪里是你想的那样。” 提起从前,沈老夫人脸上才轻松了些:“你还说,那些不都是你给我买回来?” 回忆年轻时,沈老夫人指着陈嬷嬷笑:“我还忘了,是你先给我看的!” 主仆两人说话笑闹,佛堂诵经的窈娘却觉得寒意阵阵,因青子衿说了沈谦要结亲的事,这几日她心里似堵住般,难以发泄。 书桌上还藏了沈谦誊抄的金刚经,窈娘仔细看着每一个字,脑海里浮现他提笔时的样子,终究是红了眼眶。 也许是佛堂寂静,檀香也让人易睡,她靠在椅背入梦。 可这梦里的人,分明是剃度的佛子,是……觉善。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人,万般滋味化作轻唤:“月娘?” 窈娘摇头道:“我不是月娘,师父错认了。” 她这才看清,觉善虽在眼前,可却被一道无形的水墙,试着用手触碰只觉得冰凉异常。 “你为何在水中?”窈娘不解道。 觉善看着窈娘,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到月娘的影子,可最后只是失措一笑:“水中寒冷,我要陪着月娘。” 水底一直回荡着觉善的话:“生生世世,我都不愿再放手了。” 梁上的麻雀叽喳将窈娘从梦中唤醒,冷风拂面,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 ------------ 第118章 小娘有孕 已经许久没有梦到过觉善了,窈娘看着桌上的金刚经,难道是因为读了他誊抄的佛经才会如此…… 不论是共梦还是前世之事,都是不易勘破的妙机,窈娘暂且放下探究,出了佛堂。 却见府里下人皆是喜气洋洋之色,心中带着疑惑回到静思院,就见徐嬷嬷唠叨道:“孟小娘可算是回来了,下午刚来的消息,二老爷喜得小公子呢。” 说了这话又忍不住往正屋瞟了一眼,讪讪笑道:“不过咱们大少爷年轻,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事。” “这是好事呢,少夫人可说了要贺礼之事?”窈娘假意没在意她的脸色,笑问。 徐嬷嬷信手拈来:“夫人早就备着一份呢。” 这原也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只是随口问着一句罢了, 远远瞧见了窈娘回来,正房的小丫鬟就忙来请:“小娘安,少夫人请小娘过去说话。” 正屋里如今就已点了簇炭盆,门帘打开一股热气裹药味扑面而来。孟丽娘自从换了林之和的药后,就见有了些气色,面容看着也精神。 歪在窗棂旁的绣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逗着惠姐儿。抬眸见窈娘进来,道:“二房得了个小兄弟,你可知道了?” “是,妾方才听徐嬷嬷说了。” 碧兰抬了小凳放到窈娘身旁,请她坐下就去了门外亲自守着。 孟丽娘挥了挥手对乳母说道:“把惠姐儿抱下去吧。” 一时屋里只剩姐妹两人,阵阵热气的炭盆是不是冒出嘶啦的声音。 “咱们惠姐儿也快有个伴了,你可知道?”孟丽娘冷笑道。 窈娘颔首道:“前阵子听青小娘说起过,她怀疑柳小娘有了身孕。少夫人说的可是这个?” 孟丽娘脸色寒噤:“你早就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屋里虽热,但窈娘身上还是隐隐发冷,多年来她只要听到孟丽娘用这样脸色和声音说话,心就凉了半截。 强自镇定道:“少夫人恕罪,青小娘一时也是拿不准,妾不敢因这样莫须有的事情害得少夫人烦忧。” 孟丽娘自然是知道窈娘的性子的,就像李氏说过的,窈娘自小就被她蹉跎平了性子,老实巴交,唯唯诺诺。 “你我姐妹,我还能怪罪你不成。”孟丽娘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窈娘道:“罢了,你只需知道,她这身孕不足为惧,你早日也给郎君怀个孩子才是正紧事。” “是,妾知道了。” 孟丽娘说了几句话后又有些精力不济,明明看着脸色已然好转,吃喝也得力了些,可只她自己知道,这内里仍是还未调理好。 “听说你之前为了屋里的丫鬟,求了三老爷找郎中来府里?” 冷不丁提到沈谦,窈娘神思顿觉清明许多,不敢有丝毫差错:“毕竟人命关天,妾才冒犯打扰。” 孟丽娘冷嗤:“不过是个丫鬟罢了,若是得罪了三叔,岂非得不偿失。” 以为她只是训斥一番,谁知孟丽娘又道:“若是我要你请个郎中进来为我看诊,你可能做到?” 窈娘脸色一滞,她倒是没料到孟丽娘自己不愿得罪壬,提外面郎中之事,竟要自己想办法去请。 “妾能有什么法子……”窈娘喃喃道:“那时已经受了责罚。” 炭盆里的火星蹦出来又成一缕轻烟散去,只听得孟丽娘声音带着倦意,漫不经心道:“看来到底是丫鬟与你亲近些。” “我乏了,你让碧兰给你一支人参,趁着林府医还在诊脉,替我去柳月柔屋子里瞧瞧是不是真有了。”孟丽娘闭着眼笑了笑。 但愿这人参,也能在她身上起到作用。 林之和凝心静神,眉头紧蹙看起来倒是有些棘手似的。屋里的人好半晌了大气也不敢出,窈娘进屋也未曾发觉。 “柳小娘这的确似是滑脉,大约是时日尚浅,还不敢确定。”林之和从未见过这般奇怪的脉息,一会儿跳入滚珠是滑脉无疑,可一会儿又是蹇滞如刀刮竹的涩脉。 一个是身怀六甲,一个是无孕血竭。他学医多年,从未见过这般奇特的脉象。 窈娘手上的呈盘还放着人参,见柳月柔脸色不虞的朝她看来,淡笑道:“打扰你问脉了,少夫人见你传了府医,怕你身子不适,特意让我带她送了根人参来。” “多谢少夫人挂念。”柳月柔眼里闪过一丝得意:“方才林府医的话,想必你也听到了。” 林之和抬眸看了一眼窈娘,又将目光落下,解释道:“不如七日后在下再来瞧瞧。” 桂枝恼道:“你什么意思,方才还说我家小娘是滑脉,难不成是你医术不精?” 当着窈娘的面被林之和下了面子,柳月柔也未出口指责桂枝,反倒是由着她让小丫鬟将周府医请来。 窈娘将呈盘放到屋里的月牙桌上,自顾自坐到一旁道:“少夫人既然交代我在一旁等着,我也不敢违背,就叨扰柳小娘了。” 说到底了窈娘嫁进来还是如夫人,只是偏偏她从不拿乔,又不得沈循另眼相看,这府里众人也就从未高看她一眼。 譬如她眼下这般说话,柳月柔笑着应下也是全看在孟丽娘的面子上。 “少夫人一回来,孟小娘总算找到了主心骨了。” 窈娘点头称是:“自然如此,我从小与少夫人一同长大,事事都该当以少夫人为先。” 林之和站在一旁候着,听得她这话里倒是半点心酸之意也没有,心道她甚是洒脱。 亏得天已凉爽,周府医来时额头也起了层细密的汗,来不及擦拭忙缓了口气道:“小娘请。” 屋里又恢复了静默。周府医的医术自然不在林之和之下,阅历也是丰富,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收了脉垫道:“恭喜小娘有喜了。” 林之和听罢眉头微蹙,却见周府医瞧了他一眼,似是另有深意,这才换了神色拱手道:“晚生医术不精,劳烦老先生。” 柳月柔这才放下心来,面色喜不自胜,桂枝也是雀跃:“那奴婢去正屋禀告夫人?” “快去吧。”柳月柔缓缓起身将桌上的人参拿出来细瞧,莞尔一笑:“这孩子争气,没让少夫人失望。” 窈娘颔首点了点头,脸上是强扯出的喜色,更是让柳月柔浑身通泰。 ------------ 第119章 西湖冷风 秋风起,平碛雁行低。窈娘走出柳月柔的屋子,就见雁阵南飞,心中百感交集。 “萧瑟天气,小娘还是早些回屋,莫要染了风寒。”林之和挎着药箱本要随着周府医一同离去,见窈娘站在园中甬道上,忍不住多嘴一句。 周府医回首瞧了他一眼,倒是不多停留。 窈娘见四下无人,才问道:“我林府医医术极好,方才为何拿不准脉象?” 林之和并未瞒她,低声道:“这脉似滑中有涩,因此在下并不确定。” “滑中有涩?”窈娘不知医理,但涩脉之说还是听说过的,这意思就是肚子里怀着的就是一团血。 此事窈娘心里清楚,也不想牵扯上他,不待他解释又道:“不知少夫人身子如何了?” “说起这个,滋补气血最忌心急。夫人让我添了些猛药进去,我虽控制了剂量,可这法子却如饮鸩止渴,到底是对身子有损,孟小娘还请多劝慰少夫人才是。” 林之和是大夫,最是看不得病人这般折腾自己的身子,可他如今客居沈府,来年太医院考学还需沈府的荐信,自然是不敢忤逆主家。 窈娘抬眼看着正屋外洒扫的婆子擦拭梁柱,不敢懈怠,颔首道:“医者仁心,待少夫人心情好转,我必然劝慰。” 众人都知道她最是受气,眼下柳月柔又怀了身孕,林之和知道自己这话是为难窈娘,忙道:“是我多话了。” 窈娘不在意笑了笑:“我还要去少夫人那里回话,就不送林府医了。” 林之和看着女子离去的身影,只觉云孤碧落,月淡寒空。他曾为她诊脉,看似轻云淡风的外表下,掩了似泰山般厚重的忧思,若一直如此并非长寿之象。 正屋里碧兰蹲在地上引炭火,见窈娘来,也不起身只下巴往里屋一抬:“小娘快进去吧,少夫人等着呢。” “怎得这么久!难不成怀得是金元宝不成。”孟丽娘见她,没好气道。 窈娘看着她手边的蜜合燕窝羮,答道:“柳小娘头次有孕,又请了周府医过来细瞧,这才耽误了时辰。” 孟丽娘眼里有了笑意:“如此金贵,果真怀了?” “是,两位府医都说是喜脉,桂枝已经去正院报喜了。” 孟丽娘微微扬起下颌,连带着声色也尖锐了些:“就看她有没有这个福气生了。” 窈娘本是不畏热的体质,可屋里的药味与温热却实在让人不适,也就只有孟丽娘还觉得冷,身上还搭了薄衾。 孟丽娘喝了口燕窝就嫌弃的推到一旁,道:“大少爷这些日子怎的又把你忘了?” 倒不是忘了,估计是还在打算将她送到哪个大人的床榻上去,但沈循是利欲熏心,并未想过沈府的女眷即使他敢送,旁人怕也不敢收。 此事窈娘是心知肚明,却不会与人讲。 窈娘垂眸道:“妾蒲柳之姿罢了。” 这话却要孟丽娘心里的思绪翻涌起来,一来二去的就只剩青子衿这个狐狸精缠着沈循,这怎么了得,皱眉道:“青子衿虽说答应了与自己为伍,可到底是不稳妥。” 见孟丽娘说出这番话,窈娘已猜到她的打算。 果然听她话语落寞,道:“你那日说得对,明日替我回家中,让母亲从外面买两个良家女子送进来,先把人放到书房伺候,今后再做打算。” “妾知道了。” 古往今来,多少戏文话本里说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可现实里大多都与愿景背道而驰。 纵使孟丽娘在李氏的庇护下,既自私又狠戾,可沈循只未将她放在眼中,就让她的傲气与祈盼在这间封闭的屋子里,一点点荡然无存。 孟丽娘见窈娘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神色,冷哼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本事笼络住郎君?” “妾不敢,妾是觉得少夫人如今愈发端庄了。”窈娘恭敬垂首的模样,让她心里的屈意淡了三分。 世家大族的夫人,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就连自己的母亲也受了父亲多年的冷落。 兴许越是如此,她越能坐稳少夫人的位置。 西湖涌金门的风刮在人脸上,浙江总督冯道远站在湖边,忍不住缩紧了脖子。 沈谦侧眼看他鼻头发红,淡淡道:“钦天监先前测出今岁寒冬难捱,看来所言非虚。” “大人身体康健定然不觉得冷,下官已是不惑之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冯道远自嘲道。 他只以为沈谦是在闲谈,谁知下一瞬就听得句:“赈灾的粮草,棉布,木炭等物可都备齐了?” 这……冯道远脸上露出几分迟疑,这些日子他哪里分神去管布政使司那边的事。 赶紧将责任推出去,道:“梁藩台做事自然是妥帖的,大人放心。” 站在后面的梁佑安心中“呸”了声,擦了擦没有汗渍的额头道:“次辅大人放心,按着规矩已备好在仓库。” “去岁浙江太平,梁大人得细查仓库可有陈年木炭臭米。”沈谦回过头看去,眼中的寒意如冰刀,生生刮在他的脸上。 “下官这就去库房检查一番。”梁佑安倒是会看脸色,半点也不敢拖沓。 沈谦紫袍广袖带起一阵风,冷声道:“浙江自古七分山,一分水,两分田,可举国大半税赋都出自其中,百姓勤勉却也实在艰难,你作为地方父母官,竟然如此敷衍!户部春时已下了旨意要南北十三省囤粮囤物,以备冬灾,你以为本官当时是与你无事闲谈?” 梁佑安双膝跪地,在西湖干枝柳条下不敢动弹:“下官,下官三日内,务必按着户部的指令囤备足量。” 他实在倒霉,沈谦若是掌管其他五部兴许还能敷衍了事,可这户部是他顶头的衙门,如今哪里还敢偷懒过去,只怕沈谦一高兴就要他人头点地。 “冯总督可听清楚梁藩台的话了?还请你派出手下的参政从旁协助。” 众人哪里还敢言语,两旁五军营的将士腰间横刀又不是吃素的玩物。 冯道远得令不敢拖延,这才明白,沈谦哪里是来看西湖各岸码头的,明明借着寒风出其不意巡检民政之事。 有些事情,上峰若是当面看必然是妥帖无误,可若不当面来看,其中必然蛆虫毕现。 ------------ 第120章 浮生如梦 阴云蔽月,一道闪电撕裂云层,将乌黑的长空生生划出一道口子。 窈娘已入了梦境,浑然不觉身外境况。这是近一月来头次梦到沈谦,只见他在烛火中案前蹙眉思索。 脸上哪里是往日在玉京时的夺目,此时尽是疲惫不堪。见窈娘来,沈谦请她坐在自己对面,道:“这些日子夜来少眠,你我倒是许久未见了。” “是,三老爷定是繁忙。”窈娘见到他本该是雀跃的,可想着近来沈老夫人在为他相看之事,心里的雀跃又化作酸楚。 沈谦心里挂着件大事,倒是未仔细在意窈娘刻意掩藏的神情,他挥笔写了一会儿案牍才道:“这些日子家中可好?你可还好?” “都好,二老爷那边传信来说是母子平安,柳小娘也怀了身孕。”窈娘缓缓叙述而来。 谁知沈谦却将笔搁到笔架上,看着她道:“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些。” 窈娘将目光别到烛火上不语,她即使知道也哪里敢让自己知道。 “我想知道什么,你难道真的不知?”静夜沉沉,只听得沈谦声色中带着无奈。 窈娘忖度一番,道:“妾这些日子也算舒心。” 沈谦听罢,淡笑道:“看来你是知道的。” 那些不能说出口的情意,如这隐蔽的共梦之事,只是他们彼此都是知道的。 过了许久沈谦才道:“待你心中事了,可还有什么打算?” “三老爷为何总是会说这些长远的词,不论是将来还是今后,妾都没有打算。”窈娘神色黯淡,她也不知道这日子到底如何打算是有打算。 她一直活在被人吩咐安排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自己有什么打算。 “总会有的。”沈谦抬手替她敛起额间碎发,道:“譬如我,年少时泛舟西湖上,就想着今后在江南隐居世外,松花满地溪云滑,一榻晴窗卧看书。” 世人皆以为他权势熏天,必然要在朝堂辅佐君王,万代万世留名青史。可他早年读书时却在想有朝一日,能寻静谧地看书品茗。冬时雪压庭,春时浮花月,行乐及时。 他应当是江南夕照里洒脱的鸥鹭,而非困于朝堂之上贪心的渔夫。 窈娘心里想着他说的将来,还未醒过神就听得他道:“你若是没有想过将来,不如我将我的送与你?” “妾不敢,妾今日起会好好想,待到明年春和景明时定会有打算的。” 沈谦点了点头,她不知道当她开始想着明年春时,就已经有了自己今生第一次的“将来”。 待到清晨醒来,才知昨夜下了场雨,殷红的枫叶落得四处都是,窈娘梳洗罢才带着鸳儿出府。 沈循在园中遇着她,见是出府的方向,问道:“你这一大早,是去何处?” 窈娘福身道:“妾替少夫人回家一趟。” 整日里就知道当孟丽娘的奴婢,沈循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两人都是出府,一前一后半句闲话也无,待到门口规规矩矩送了沈循离去,窈娘才坐上马车去孟府。 李氏哪里知道窈娘会来,听下人通传时只担心着自己女儿,站在正院门口翘首望去,看到窈娘来拉着她的手道:“可是你姐姐要你回来的?你姐姐如何了?” “母亲放心,少夫人一切都好。” 李氏这才拍了拍胸口道:“那就好,亲家母不来帖子,我也不便再上门叨扰,省得她把气撒在你们姐妹俩的头上。” 这也是没生出嫡子的缘故,若是惠姐儿是男儿,王氏怎么也会看着三分面子。 窈娘并不解释孟丽娘身子仍旧虚弱的事,随着她坐定才道:“少夫人差女儿来,是替她有话要女儿转告母亲,少夫人说要母亲帮着寻两个良家姑娘,今后给大少爷做通房丫鬟伺候。” 李氏听罢张了张嘴,好阵子才点头道:“你姐姐这是醒事了,难为她嫁人一番,也是吃了苦受了罪。” 若是从前,窈娘只会敷衍的在一旁点头,可时至今日她只接过丫鬟递来的茶,不再言语。 李氏去沈府时,特意仔细看过青子衿两眼,就知道了沈循喜欢哪样的货色。轻叹一声:“良家子哪里有那般轻浮浪荡的举止。” 自己这个女婿,若非是有家世有功名,她实在是瞧不上的。哪家正经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喜欢那些青楼模样! 不过是供人娱乐的物件,竟然还真就喜欢上这口了。 窈娘安安静静坐在一旁,背脊挺直,手腕垂放。 李氏打量过去也难再开口说让她学学倌人做派的话来,只惋惜道:“若非你们父亲不争气,眼见着年岁也大了,还回不了玉京,否则我实在不愿你们姐妹二人去那沈家。我不求女婿是专情妻子的,但至少不能流连花楼,宠妾灭妻。” 窈娘唇角微微勾起,看不出是讽刺还是其他,只是话语依旧是安慰:“母亲莫要担忧,少夫人心中自有谋划的。” 谋划?李氏听得此言嫌恶的偏过头,若是可能,她宁愿自己的女儿此生平顺安宁,学不来这些所谓谋划。 “你还未生儿育女,自然不知道为人母这心是有多艰难。”李氏紧攥着帕子抵在心口:“谁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一生欢喜。” 窈娘看着墙边柜上的佛龛,白玉观音慈眉善目,就像慈母那般。 纪氏正好站在门口,听得这生儿育女的话,心头就忍不住掐紧了,也不知她这身子到底哪里不对,才致成婚三年依旧无子。 强打着笑意进屋,朗声道:“二妹妹回来了!” “可喝药了?”李氏关切问道。 纪氏听话点头:“媳妇喝过了药才出来的,劳母亲烦心了。” 见窈娘看过来,纪氏解释道:“是我这肚子不争气的缘故。”多的话也不再说了,她请医问药多时,可这孩子却总是怀不上。 李氏端茶道:“好了,你回去告诉丽娘,她这事我尽快给她办妥。” 窈娘毕竟是外人,李氏不愿她多听家中之事,眼里带着笑就要端茶送客。 ------------ 第121章 伺候曾寂 出了孟府的门,窈娘就要五牛驾车去那刑神医的住处。 随便一家医馆的郎中她信不过,思来想去,也只有再去一趟八宝胡同。 幸得那刑神医还未离去,开了门见是她,疑道:“娘子今日还是来……问毒?” 窈娘低声道:“不如还是先进去说话?” 刑神医云游四海素来不拘小节,依旧是邀窈娘坐在院中石凳,随着从箩筐里扯了两把药草丢在茶壶里,道:“这是我自制的安心汤,娘子一会儿说了话,可多喝两杯这茶。” 窈娘颔首道:“今日再来叨扰神医,是想问问,是否有药物能让女子的脉象变成滑脉?” “自然是有,且不拘一种。不知娘子以为的是如何?”刑神医说着话就为窈娘倒了盏茶。 清茶淡香里混了药草的涩味,却让人闻之安心舒缓许多。 “若滑脉中兼了涩脉呢?” 刑神医听罢面色凝重,讶然道:“这法子阴毒,一般大夫只当是喜脉,而后开几副坐胎药给病者服用,孰不知这反倒是催命符。” “可是会让女子……如临癸水那般,血流而亡?”窈娘紧张道。 刑神医忧心道:“是,这法子实在阴毒,娘子万当小心才是。” 窈娘低头抿了口茶汤,这味似茶似药倒是奇怪。 刑神医叹道:“我观娘子面容,似郁结于心,脾胃失调,若不及时开解开怀,长此以往非长寿之象。” 她在闺中时,身边没有伺候的人,故而鲜少与人说话,多年的心结沉淀下来,如今有许多话也习惯不与人讲。 偏偏,唯独那一人,即使她从不讲明,可他就是知道她心里的万语千言。 “多谢神医提点。” 言语已尽,正当刑神医要送窈娘出门时,却听得她问道:“我过些时候自会好好调理,只是眼下这身子的问题,还请刑神医莫要告诉旁人。” 秋风似叹气,吹得人心中萧瑟万分,刑神医脸色讪讪,看着窈娘目中坚定就知道自己瞒不住了,道:“娘子放心。” 这般通达药理医毒的大家,竟然轻易得见不说,还对自己好言相劝,窈娘心中怎会猜不到缘由。 一切都太过巧合,也太过顺利,她不得不往沈谦那头去想,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对自己说。 五牛驾着马车行驶在路上,如无头苍蝇似的,低声道:“你家小娘这是怎么了?既不回府,又不说去何处,只让我在街上闲逛着,这是有何讲究?” 鸳儿瘪嘴摇着头:“我哪里知道,我家小娘从来都是软弱憋屈的性子,有什么委屈也只放在心里。”话虽这般说,可心里也实在忧心:“不过,小娘方才从那神医处出来就这般了,难不成是身子不适?” 窈娘心头正百感交集,却生生被五牛的声音掐断。 “是大少爷!” 马车外问安的声音,让窈娘不得不将头从车帘里探出去,垂眸道:“大少爷安。” 虽是翰林院当值的时辰,但沈循并未穿上官袍,一身端庄模样像是有应酬在身,问道:“你不是去孟府了?怎得在大街上晃?” 窈娘迈着细碎的步子下了马车,解释道:“妾从孟府出来,就想着找个地方用过午饭再回府中。” 本欲要问为何不在孟府用饭,却因知道这显而易见的缘由,沈循只嗤笑一声道:“罢了,既然遇着了,就随我一同用了饭再回去。” “不敢叨扰大少爷。” 沈循无所谓道:“算不得叨扰,不过是一个同僚罢了,若非三叔要我与他交好,我今日也实在不会请他一遭。” 他在史馆过得不自在,也想着与曾寂交好,看看他这样的人是如何为人的。 可若是他与曾寂对坐吃饭有什么意思,配上个美人在旁布菜添酒才是有趣。 窈娘自然是拗不过他,只能顺从跟在沈循身后进了一旁的酒楼,待进了雅间才见里面端坐之人竟是曾寂。 感到意外的并不止窈娘,曾寂也是微怔片刻,沈循笑着搂过窈娘将她推到曾寂面前道:“这是我家妾小孟氏,方才在楼下遇着就让她上来伺候,曾兄不介意吧?” “不敢。”曾寂起身道:“孟小娘请坐。” 八仙桌宽大,倒是随便她落座,偏偏被沈循指到了两人中间的位置,美其名曰方便她伺候曾寂。 这算什么,又一次拿自己当外面的倌人使唤,窈娘在沈循玩味的目光中,几欲羞耻想逃。 曾寂出言道:“沈典籍见笑,我不习惯有人伺候。” “今日就让曾兄体会一遭,我家窈娘举止得体,进退有度,曾兄尽管使唤。”沈循亲自给曾寂倒了杯酒,起身之时就将窈娘的身子往下压了压。 酒香清雅如松如竹,曾寂目光从窈娘的脸上划过时,心中有几分不忍,接过酒杯道:“既如此还请孟小娘照顾好沈典籍。” 这话是为她解围,窈娘低声道:“是,妾知道。” 沈循强拉着曾寂对饮,待酒过三旬时,他将窈娘拉入怀中笑道:“听闻曾兄还未娶妻,不知家中可有人贴心伺候?” 许是因为先前就认识曾寂的缘故,窈娘心中愈发觉得难堪。 曾寂神色清明,目光从容落到窈娘恼羞的脸颊上,而后视线偏离,道:“曾某方才说了,不习惯有人伺候。” 沈循摆了摆手全当他是玩笑话:“曾兄此言差矣,放得三两美人在旁红袖添香,才是人生乐事。”说罢自顾自地嘿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否则,就像我三叔那般,整日跟和尚似的。” 曾寂将倾杯喝了一口酒,目光却亿衣袖遮掩看了眼窈娘。察觉他的眼神,窈娘双颊唰地红透,不自在地将身子从沈循的手臂强挣开,赶在他生气前道:“大少爷息怒,妾去更衣。” 曾寂看着她似落荒而逃的身影,想着那日大雨中沈谦在马车中看着自己的眼神,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沈典籍这是喝醉了,我下午还有些事,就先行告辞。” 这酒并不醉人,在皇城外的大街开着饭馆食肆的店家,哪里敢在中午给朝臣上烈酒,沈循见他这般说心里怪罪他敬酒不吃,却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下次再叙就放他离去。 ------------ 第122章 到底意难平 窈娘站在木梯旁,看着曾寂从屋里出来,垂眸道:“今日多谢曾大人。” 曾寂颔首:“孟小娘在这条路上,可行的顺遂?” 他这话让窈娘愣了愣,可正当窈娘再欲说话时,曾寂却已提着衣襟往楼下走去。 虽不知他为何这般问,窈娘仍答道:“这本就不是我能选的路。” 曾寂心中到底意难平,本洒脱的背影停顿片刻,而后侧过脸依旧是彬彬有礼的模样:“今日喝多了些酒,言语冲撞是在下的不是。” 看着曾寂缓缓下楼,窈娘这才回屋里,看着沈循眼里带着审视:“你真是去更衣,还是不愿爷碰你?” 他已经被曾寂下了面子,万万不能容忍再被窈娘下一次。 “大少爷说笑了,妾真的是去更衣。” 见窈娘垂头模样,轻云冷柳的模样倒是赏心悦目,自顾倒了杯酒道:“这般说来倒是爷冤枉你了,既如此这杯酒就当爷给你赔罪,喝吧。” 窈娘平日显少喝酒,可沈循一副非要她喝的表情,使出了在青楼妓馆里的做派说辞,实在让窈娘难受:“妾回府还要去佛堂为惠姐儿抄经祈福,还请大少爷恕罪。” 沈循玩味的看着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个猜想,放下酒杯撩挑她的下巴,不择言道:“你如此爱去佛堂,可是这佛经偈语中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这话不过是句调笑,甚至面容还带着酒色之气,偏偏是说者无心,听着有意。 “大少爷莫要开玩笑了。”窈娘忍着惧意低声道。 杨柳般的细腰被沈循半空抱起,打横着将她丢到了一旁的床榻上,四目相对哪里有半分情意。 沈循的手从她的腰间往上,只差一寸便是那勾人的傲然雪峰时,云飞却在门口唤道:“大少爷,时辰到了,该回馆里当值了。” 眼中的女子,面容早已没了神采,怔怔的看着他打着哆嗦,实在是让他心头不顺畅。 “爷既然说了会好好待你,自然不会这般草草的亏待你。”嘴上虽这般说,可手却将窈娘腰间的绦丝扯掉,欣赏美人惊慌失措的娇容。 可窈娘实在无趣,藏在眼眶里的泪珠如何也不落下,双手还紧紧拽住腰间的裙边,嘴上依旧是:“大少爷言重了。” 翰林院当值自然更重要些,沈循没了兴致转身推门而去。 鸳儿这才从门外进来,见窈娘这般狼狈忙将门关上,帮着她将衣衫理好,恼恨道:“难怪云飞不准奴婢过来伺候,没想到……没想到大少爷实在是……” 这般所作所为,哪里像是正经公子的做派,只是她虽口不择言却不敢说出辱骂主家的话来,只气得狠狠跺脚。 “没事了,我们回去吧。”窈娘虽面色惨白,眼里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五牛在店外等候,见人过来这才解下马当上的缰绳:“小娘可还有要去的地方?” 恰好对面路过的马车十分气派,那规制一看就是王公侯爵家,窈娘虽无心多看一眼,可车里的女子却却挽起帘子朝她看来,露出莞尔一笑,倒是有些亲切。 待马车走过,窈娘才问道:“这是哪家小姐?” 五牛平日里是常出来走动的,笑道:“那是承恩公府的马车。” 承恩公自然是皇后母家的封诰,窈娘点了点头上了马车,不再说话。 突然其来的自卑席卷而来,沈谦身在如云端,而自己只是一滩泥泞上的野草野花。天壤之别且隔着万丈远,自然有属于万丈之上的贵女相配。 而她,手上既不干净,心里也不坦荡,实在是不敢妄想。 远在浙江的沈谦将手上的奏折六百里加急送到玉京,那快马加鞭的信使与沈府的马车擦肩而过。 玉福宫里,弘德看着奏折上的内容反复斟酌,新政得已举国施行已是耗费大力气,沈谦竟然还想着这样骇人听闻的政令。 只是若这番得以在各省推举,将来不论抗倭还会北征,都是极大的助力。 朱砂御笔在他的手中三起三落,内阁众人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 “还请皇上慎重,沈次辅所说的阖族五户人中要挑出一户有两个男丁的人户,一个儿子从军一个儿子进学,这怕是会让百姓不满。万一兄弟阋墙,反生坏事这可如何是好?且就算这头顺当,可各地衙门要担负许多束脩,这怕会加重赋税。”高品忧心道,他如今年岁是真的大了,推行新政时已是十分的谨慎,生怕这一生清流的名头,临着告老还乡前被泼的一身脏水。 弘德何尝没想到赋税一事,可他想做的是名垂青史的帝王,自然要开天下之先河,走祖宗未行之路径。 黄辛大瞥着奏折上的内容心惊胆颤着,这事要是成了也是苦了军户人家,毕竟这世世代代都要继承军户之责,要是没成东南那边军营的压力怕一时难解。 这要是难解开,沈谦一时半会儿怕也回不来。 “奴才听着各位大人的话,也明白了沈次辅的意思了,万岁爷不如按着次辅的意思,在东南选个州府先效此历,若是有些成色,再推行十三省。”黄辛大建议道:“奴才出身穷苦,知道许多穷苦人家的不易,若是有机会必愿意参军或读书去。要是这法令能给万岁爷挑几个寒门贵子出来,也是功德一件呢。” 他每日伺候着弘德,自然是知道圣意,弘德对朝堂上那些世家勋贵的子孙十分不满,这些年朝廷奉养着那些世家,已是耗资不少银钱。 而弘德羽翼渐丰,朝堂人心安稳,早晚是要腾出手来收拾那些斗鸡逗鸟的世家,因而这话是说到了弘德的心坎上。 平日里的朱批都是黄辛大代替,今日弘德亲自在奏折上圈注,又盖上了印章道:“送去浙江,传朕口谕,东南各省总督必要听从沈卿指令,若有人暗中阻止,不论县令还是总督,五军营可当即拿人!” 此话一出,殿里众人哪里还敢说什么话来,高品心中也在唏嘘,自己这个首辅不过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可眼下怕也临着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 第123章 纵然是衣衫交叠 身在后院里的窈娘抛去了万般心绪,只将眼睛落到了孟丽娘和柳月柔的身上。 一个身子愈发的弱,一个却每天抚着半点没有显怀的肚皮在小心翼翼。 孟丽娘虽出了月子却不敢出去走动见风,正屋的情形与她月子时并无二致。 沈循倒是听了王氏的话在她屋里歇了一夜,只是那冲人的药味和孟丽娘保养未得当的模样,让他十分不喜,到底是辗转难眠,到了下半夜就去了书房独自歇息。 总算是没去旁人的屋子,给她报全了体面,这倒是让孟丽娘心里舒坦了些。 李氏送来的丫鬟在深秋时终于站在了窈娘的面前,看着孟丽娘强打着精神打扮得有了些端庄华贵的颜色,窈娘心中为她叹了口气,曾几何时那般跋扈善妒的女子,竟然变得如此模样了。 “你觉得她二人可还能入郎君的眼?”孟丽娘见窈娘在一旁低头不语,眉头微蹙有些不满。 那粉衣娇憨的赐名玉珊,黄衣柔媚的赐名玉珞,都是富贵喜人的名字,料想孟丽娘是满意的。 “她二人长得美,看样子性情也不错,自然是极好的。” 孟丽娘听得她这般说,不由得展颜道:“瞧着是不错,只是若论样貌只是中上,但愿你二人能费心伺候好郎君,如此你们家中之事,我孟府都会竭尽照料。” “是,奴婢不敢辜负少夫人。”两人叩首道。 声如琳琅响,让人怜爱不已,的确是下了功夫寻来的。 柳月柔听得这事,嗤之以鼻:“看来她近来这些时日精气神倒是不错的。” 桂枝盘算一番,道:“小娘放心,奴婢按着剂量放的……” 眼见着惠姐儿百日宴的日子快到了,这段时日静思院里人来人往的,王氏得空也来探望,柳月柔挑了挑眉:“等她再快活几日也无妨,我如今胎未坐稳,来日方长。” 夜里冷风灌得人骨头也透彻的凉,鸳儿为点了盆炭火,说着方才领炭时在徐嬷嬷那里听到的闲谈。 “奴婢听说下午进府的两个丫鬟,倒是伶俐的,眼瞧着大少爷这个点还未到后院,兴许是会伺候的。” 炭火升起,屋子里骤然暖和,窈娘将双手递上前沾了热气,才笑道:“少夫人贤惠大度,大少爷也喜欢这两人,自然极好的。” 鸳儿的双颊在炭火之上显得格外红晕,半遮半掩道:“书房那边过来说,是两个都在房里呢……” 这倒是沈循能干出来的事,窈娘了然,叮嘱道:“这话可莫要说了,莺儿的事情还不够教训?” 鸳儿点了点头,她自然是明白其中的道理,再三保证了不会说与旁人,才退回卧房歇息。 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窈娘看着沈谦给的经书不知不觉就入了梦境。 仍旧是在上次见到沈谦时的那间屋子里,不同的是那案牍上的古书纸籍堆得又高了些,她以为多日未见的人在那案牍之后,谁知却听得身后的温声笑意。 “你以为我在梦里还不得休息片刻?” 窈娘回过头,道:“三老爷,妾见那案牍又高了许多,怕是三老爷在浙江遇到棘手之事?” 他六百里加急递回京的折子已收到弘德回批,如他所想那般,倒算是运筹帷幄。可这般做怕事短时间回不去京中,倒不知眼前人如何处境。 沈谦请她坐在自己身旁,问道:“这几日一切可好?大郎他……可有为难你?” 想起沈循那日在酒楼时,只差一寸就摩挲到那团柔软,窈娘低头道:“大少爷并未为难妾,不论怎么说,妾早晚是要伺候大少爷的。” 就像你……自然有云端之上的女子相配。 沈谦哪里知道沈老夫人出府赴宴为他相看之事,只当窈娘是在府中遇着事了,低声宽慰道:“我如今分身乏术,不比在玉京时随时掌握你的动静,若是你有事情倒是能让林之和多帮衬些。” 原来……林之和也是他的人。 窈娘垂眸颔首,两人坐的有些靠近,地上的烛火光影反倒是生出些岁月静好的意味来。 沈谦晃眼看去,眼里有了些说不清的暧昧,往日在梦境中,他与窈娘所以不该做的事情,都一并做了。 那般热烈,欢喜,炙热,如今那层窗户纸戳破了,唯有影子能在那越矩的暗处肆无忌惮。 窈娘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绯红着脸起身就要往一旁挪去。 “别动。”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哑声道:“就坐在此处,我有话与你说。” 就算她去对面坐着也是能说的,窈娘虽知道他其中的意味,却仍是顺从的又坐下不语。 她不问要说什么话,沈谦也不主动说。其中不言而喻的意思,与那撩拨心弦的栀子香回荡在沈谦鼻息。 单单是他不好受也就罢了,一旁玉面清冷的佳人眼下已是粉面如霞,她也曾偷偷闻过报恩寺香案前供奉的佛手,哪里有这般勾得她魂魄的滋味。 她面颊潮热,往身旁的沈谦看去,却恰好四目相对,眼中未来得及敛去的羞意正巧落进了他的眼中。 窈娘不自觉的吞咽了嗓子,心跳的极快,不知为何就想被他笼在怀中,热息萦绕能解世间愁苦。 沈谦深吸一口气盯着她,冷肃的眼眸化作似水柔情,但仍矜贵的挺直背脊并无半分松懈之意,这对窈娘来说哪里不算是魅惑。 有些不该说的话和不该有的举动,在下一瞬就要呼之欲出,沈谦这次倒是没有移开目光,闷哼一声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你坐在此处?” 那两道影子紧紧贴着,一上一下看着既熟悉又充斥着压抑许久的欲望。 窈娘自然是知道的,她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心头,连呼吸也沉了几分,羞赫道:“妾不知,三老爷的心思,妾如何能揣度。” “你能,你也知道。” 佛手香愈发的灼热,窈娘心头一颤,只觉得再难维持冷静。 沈谦却手掌覆在她的发髻上,将她的青玉发簪稳了稳,那双满是柔情的双眸带着温柔笑意看着窈娘的双眸。 ------------ 第124章 书房一夜 窈娘呼吸滞缓,四肢也随之僵硬,只轻轻的念着:“三老爷……” 那声“不要”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沈谦的手从她的发髻落到她的脸颊上,缓又轻柔:“这称谓于你我而言,是否太过生分。” 西窗烛火摇曳,如同她晃荡的心。还好沈谦的手在她快把持不住时,只是将她脸上的发丝整理到耳后,并无其他的动作。 想起马车上的惊鸿一眼,那姑娘宜家宜室如桃夭,才是与沈谦最是相配的人。窈娘低下了绯红的双颊,状如羞涩实则是与生俱来的自卑心在作祟。 沈谦带着笑意看着她,随后剪去灯芯烛花,他有情她有意,这便是男女情事最好的结果。 窈娘醒来时天色尚早,被褥里双腿如今甚至他还未做什么,就已绵软的很。 “这……怎会如此……”她清楚察觉到了身子的变化,暗暗恼怒自己的肤浅。 可动情之人,又何止她一个。沈谦在梦醒时犹如在春夏之际般燥热,明明已挨着寒冬,可身上却是热得厉害,他强压着心神要平静下来,可越是如此,脑海里却全是往日那些令人血脉喷张的画面。 那样的滋味,哪怕只是浅尝过就已无法自拔,何况他们曾在梦里深入探寻,到达极致。 沈谦将头埋进一盆冷水中,待到神思暂且清明才换了身衣裳出门去,他要再早些回玉京,一刻也不耽搁了。 奈何这厢,沈循夜游双壑之事还是没有瞒过王氏,儿子这些事情上的喜好她哪里好说什么,只让王嬷嬷亲自到孟丽娘面前传了话,让她照顾好爷们的身子。 这话浅显,意味却深长。孟丽娘哪里愿意看到这般情况发生,往日沈循与她夜里最多就要过两次水,听说昨夜在书房他被两个狐狸勾得,魂都找不着北了,听说中间清洗时还多要了水进去。 前后紧贴,左右卖弄的哪里是良家女儿的做派,碧兰在一旁劝道:“少夫人息怒,这两女好歹卖身契在夫人手上揣着,就算得大少爷喜爱,也只会帮着少夫人呢。” 孟丽娘哪里想的是这个,那可是她的郎君,将来要共白头的人。她凭什么好端端的还要请两个狐狸精来卖好。 碧兰不知她心中所想,却看得出她眼下心情烦郁,忙给门口站着的小丫鬟递眼色过去,就要请窈娘过来劝慰。 待到窈娘过来时,徐嬷嬷也进来请示惠姐百日宴的事,毕竟是大房嫡出的大小姐,身份尊贵自然要体面着办。 “会不会累着惠姐儿?”孟丽娘看着整理好的流程,眼中不乏担忧。 又是抓阄又是认人的,惠姐儿体弱的很,每日约莫只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着的。 徐嬷嬷讪讪道:“若是要缩减流程,还需夫人那边首肯才是。” 孟丽娘想着自己那婆母,素来是最重视体面的,待百日宴时,自然有不少权贵世家来贺。权衡许久,还是摆了手道:“让乳母这几日好好教教惠姐儿吧。” 窈娘拂了口茶不多言,待孟丽娘安排了事情才道:“昨夜的事你可听说了?” “妾不知。” 有些话世家女子说出来实在不雅,碧兰领了命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了来,看了眼孟丽娘的眼色,才接着说道:“不知这事小娘如何看?” 既要人帮着,又眼红夜里与沈循云雨巫山,窈娘眉头微挑道:“少夫人不必烦忧,母亲自然疼爱少夫人的,怎会找两个女子来害你?” 碧兰瘪了瘪嘴,这说得什么话。偏偏孟丽娘听了大半进耳朵,喃喃自语:“你说母亲会不会觉得你我二人在沈府不景气,这才重新找人进来。” 毕竟当初窈娘随着她嫁进来,于她而言就是心底里的一颗刺。 “少夫人莫要自扰,你是母亲亲生的女儿,怎能这样说话。”窈娘眼眶微红,倒是有些顾影自怜的意思。 妇人产后多思多虑,孟丽娘这些日子过得也不顺心,一时有些心烦道:“你也不必再说了,家中什么光景你又不是不知,父亲与哥哥都是庸碌的,能安安稳稳平顺度日就不错了。若非如此,你我今日怎会对面坐在这间屋子里。” 窈娘的心思润物无声般入了孟丽娘的心头,倒是让碧兰忙在旁替李氏解释:“夫人怎会存这样的心思,小娘还是好好劝劝吧。” “妾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是昨夜那般作态?这才多思量了一番。”窈娘垂眸倒是委屈。 昨日她见那两个女子举止,就不像是庄稼户的女儿,倒像是知道些规矩的。想起之前那调教瘦马的女人,窈娘就猜想那玉珊、玉珞必然是来路不正。 孟丽娘心里有些慌,倒也不轻信李氏这是放弃了自己,有些心烦道:“再怎么折腾,都是为了孟家,你也莫要心思狭隘了。” 受了一夜滋养,玉珊二人收拾齐整,倒不敢耽误请安时辰,两人皆是一身嫩粉衣裳倒是格外亮眼些。 孟丽娘手上端着茶盏,几次欲放在边上香几上,还是在两人跪下时往嘴里送了一小口茶水。 “说吧,昨夜怎么回事?搞出那般动静,连夫人都知道了,吩咐我必饶不了你二人。” 玉珞与玉珊对视一眼,俯首叩头道:“少夫人开恩,奴婢们就是按着规矩服侍大少爷,本来玉珊在研磨,奴婢帮着理宣纸,谁知……谁知……” 她羞涩不语,玉珊也跟着俏脸绯红,这样的欲言又止,不知为何孟丽娘就想去听,她想知道自己的郎君在床榻上与别的女人是如何的,想知道沈循对旁人是不是与对待她一样。 是不是毫不怜惜…… “谁知什么?继续说!”孟丽娘将手上的茶盏重重放下,见窈娘低头似心有余悸,冷声道:“你也好好听着!” 两人是瘦马出身,什么吹拉弹唱没学过,可见孟丽娘吃醋要听,倒是不敢刺激她,只含糊道:“大少爷拉了玉珊在怀里,又拉了奴婢,然后就将我二人推到床榻上去……奴婢们不敢违抗,只能小心伺候了。” 孟丽娘脑海里浮现那时的情形,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 第125章 他不忍了 屋里好长一阵静默,窗外的寒风吹得人心里乱,碧兰怕这风钻进来又给孟丽娘添几分病气,忙让打帘的丫鬟出门去,亲自将门框关上。 孟丽娘的目光从玉珞到玉珊挪动,一寸寸落到她们婀娜的身躯上,而后忽得笑道:“大少爷既然喜欢你们伺候,我便认下你们二人,今后书房伺候。” “是,奴婢们定不辜负少夫人。” 窈娘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脸上的欢喜不似作假,虽说是以色侍人,但好歹有了一方遮蔽安稳之处了,何况给正是年轻俊朗的沈循作丫鬟,自然比给那些年岁大的使唤好多了。 两人走后,孟丽娘神色已是极差,一只手撑着下颌懒懒靠在绣榻上道:“你瞧着这两人可是安分的?” “母亲送来的,必然妥当。”窈娘点了点头。 自从柳月柔怀了身孕,王氏倒是三五不时的到静思院来瞧瞧,虽说每次都不忘连同惠姐儿也瞧了去,可这举动在孟丽娘眼中多少是刺眼的,听丫鬟说王氏来了,眼里带着些怨还是强打着精神起来。 碧兰给她穿上一件灰鼠斗篷,整个人都藏在毛绒里头,看着倒是极暖和的,偏偏那冷风灌进身上,她还是忍不住咳嗽起来。 王氏朗声道:“快进屋坐着,我来瞧瞧惠姐儿,你也不必跟着。” 孟丽娘睇了窈娘一眼,道:“你跟前去伺候着。” 知道王氏来了,柳月柔抚着未显怀的肚子,搭着桂枝的手一步一小心出来,这模样虽是滑稽的很,但谁也不敢说个错处来,毕竟明眼人都知道少夫人即使身子好了,怕也难生了。 窈娘跟在后面往左往右皆不是,倒是让柳月柔心中觉得好笑,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怀孕会有这般畅快的境遇。 两人进了屋里说话,窈娘自然就不能跟着进去了,看着檐下嫩绿枝叶的梅树倒是开得好,嘴角勾起无声的笑来。 隐约听得里面说了安胎之类的话,就见王氏走了出来,看着窈娘道:“月柔比你进府的迟,可你瞧着她倒是个好的,大郎若一直住书房也不像话,你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窈娘看着地上拖曳的衣袂称是,这段时日沈循倒是没再见过他,更没带她出去见人。 或许……是不打算将她送人了? 夜里就听得沈循回院子的声音,只是那声音隔得远,定然是去了旁人处。 窈娘裹紧了被褥才闭着眼睡去,深夜万籁俱静,圆月躲进了云中,屋里传来一声轻咛。 今次的梦境竟然是在自己的屋里,那次挑明了共梦之后沈谦与自己再未在此处相遇过,此时窈娘竟靠在沈谦的肩上睁开了眼。 她渐渐已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境遇,大抵是因为自己额欲念太深,才借梦中释缓。 看着一脸平静的沈谦,窈娘心中生了一丝妄念,若共梦之事不戳破,也许那些风花雪月之事还能继续延续。 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沈谦揉了揉她的发髻,问道:“在想什么?” 窈娘心中惊愕,脱口而出道:“三老爷今日怎的……” 原先那些止乎于礼的动作,原来两人心中都知道。 “窈娘,不要自欺欺人了,难道我们往日算得上清白?”沈谦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身,怀里的人忽而轻颤,他的掌心也变得燥热起来。 那触感那般真实,透过了衣衫浸入了她的肌肤,窈娘耳尖绯红,挺直的背脊僵硬,不敢再动弹。 唯有两人才能闻到的那氤氲香味,从鼻息传到心尖,窈娘满脸皆是羞赫,手上觉得空虚反倒是紧紧捏着绦丝不敢回应。 那熟悉的佛手香味勾得她心痒难耐,窈娘下意识的侧过头去不敢再闻,谁知却露出了颈中雪白。 她没有躲避他的亲近,沈谦另一只手轻轻落在那处雪白上,而后一点一点的划落在她的衣间,一曲一伸在急促不匀的呼吸间让窈娘满心都提了起来。 “可是……可是三老爷。”窈娘忍不住低呼,这样颤栗的声音,她唤着她的名字,也是种诱惑。 沈谦的手指停在她的衣襟上,强压着没来由的燥热,低哼道:“明明上一世,是你勾的我,可还记得?” 觉善在水底的声音恍若在她的耳边回荡,窈娘不知为何好像被月娘的大胆冲昏了头脑,轻咛道:“妾……记得。” 只是今生哪里与前世相同,今生我已嫁,你也快要娶妻了。 沈谦只听得她说记得,眉宇哪里寻得半点冷肃之意,停在她腰间的手指不知不觉握住她进拽绦丝的手,那抹月白被他轻轻一拈,就解开滑落。 而后窈娘被他抬到了双腿上,她身上轻颤,慌忙将腰间的裙边握住。转身看着沈谦,那柔媚眼波里的涟漪让他心中的欲念与情愫陡然涌出。 窈娘不顾腰间摇摇欲坠的月华裙,双手攀上他的指尖,红着脸道:“三老爷再过不久就要结亲了,这样不成的……” 沈谦听得此话眉头紧蹙,好不容易才撕破窗户纸被她没头没尾的话凝固。 他将窈娘的手握住,沉声道:“我结亲?难不成是母亲又动了心思?” 这话说到此处,窈娘见他自然而然的动作,一时也装作不知,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拉着放在胸前。 “老夫人的确在相看。”窈娘低声道。 “不用管旁人。”他深吸一口气,却引得胸腔起伏,握住他的双手又往后去紧紧将她抱在怀中。而怀中的人被那久违的触感包围,面容惊愕懵懂,窈娘忍不住不安地扭动身子,这才发觉自己半褪的月华裙已落到膝间。 怀中的人一个激灵,慌忙朝他的身子靠近,这样突如其来的接近让她下一瞬就知道了何为失控。 感觉到沈谦不同寻常的反应,窈娘只觉脑袋嗡嗡作响,偏偏她知道这是为何,偏偏她曾享受过其中滋味,偏偏她此刻脑海中浮现那些画面,深入浅出,荡漾骨髓。 沈谦将她抱在怀里,他掌心的温热变得极烫,窈娘双手本能的放在心口,四目相对,只听得彼此重重的呼吸。 ------------ 第126章 月露欲滴 月色照得院中草木透亮,沾染上的寒露也挂在上面似欲滴模样。窈娘躺在床上,紧紧握住被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许多。 梦里沈谦低头十分耐心轻吻她的脸颊,而后一路到了耳边,蛊惑般道:“原来你与我一样的难受。” 窈娘浑身胆颤,却不敢动作,脸上早已绯红,道:“三老爷……今时不同往日,若是你我……” 往日若是勉强算得上不知者无罪,今日这般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沈谦看着她的双眸,呼之欲出的情欲渐渐收敛:“好,我不勉强你。” 不知为何,窈娘的心里生出淡淡失落,她明明也是想与他碰触一起的。 “我……妾与三老爷云泥之别……”窈娘低头别过眼不敢对视他的双眸。只是那残余的悸动骗不了她本能的反应,也让她解释不清自己的所为。 沈谦因她突然的动作眉宇轻动,闷哼道:“我明日就写信回来说清楚,直到你与离开沈循之前,我都不会娶妻。” 窈娘从未想过能听的他保证什么,只是耳朵里传来这话时,到底惊心了些。 她的身份始终给他蒙羞,今后若在一起,岂非让他难堪…… 窗户紧闭,烛火昏暗,灯芯燃得热烈,沈谦轻轻挑动芯蕊,屋里愈发炙热明亮了些。 屋檐下两缕雨链在风中碰撞,发出铃铛清脆的响声,分明没有风吹进来,床帐帷幔里的青白却翻落了出来。 窈娘依偎在他的臂弯之中,那里是带着栀香甜腻的滋味,无时无刻都让他思之如狂。 沈谦方才平静的呼吸又被那馥郁花香撩拨,胸腔起伏跌宕,顿生无限躁意。 若说往日的亲近是假借梦中行事,如今却大有不同,沈谦感受的真切,窈娘分明是在克制。 即使她唇瓣之中流出低吟,可四肢举动依旧是被动的,带着一些微不可查的退意。 窈娘的眼泪如潮,连烛火也看得不忍,无风自摇曳,不敢再看这场悸动。 就在蜜桃将熟之时,窈娘却听得一声声唤她的声音,不耐睁开眼看去,是莺儿关切的目光。 “小娘可算是醒了!”莺儿又惊又喜道。 窈娘紧紧捏着被褥,慌忙两腿交缠问道:“可是有何事?” 见她懵懂,莺儿只当她是睡久了才如此,担心道:“今日惠小姐百日,小娘难道忘了不曾。” 王氏是重视自己儿子的骨血的,惠姐儿虽说是女子,但该有的体面自然也不能短了去。 窈娘转头看着窗棂外的天色,掌心有些发汗,正色道:“昨夜睡得有些发热,我想先沐浴了再去正房。” 窈娘难得白日沐浴,莺儿不敢不从,端了杯香茶放在床头道:“小娘且先准备着,奴婢这就去提水来。” 屋里只剩窈娘一人,她不由自主转身看着靠近墙边的位置,昨夜梦里她是靠在里面的,而现在她躺下的位置…… 双颊绯红发烫,她不敢再细想下去,脑海里全是那雪白在上的画面。 她突然醒来,可他就只差一点就能摘去花蕊去,想及此,窈娘颤抖的心跳呼之欲出,她连用手压住也乱了呼吸。 沈谦脸色不算好,醒来时天光大亮,眼中还带着并未尽兴的冷意。只是……想着梦里再次触及到的绵软香甜,到底是回味片刻。 喉结滚动,来不及收敛的情欲用力落在紧握的双拳。 待下次共梦时,可不会浅尝辄止了。 惠姐儿的百日宴有王氏亲自坐镇,到底是没有人敢亏待了去,凡是玉京城中交好的人家都来了,宴席上好不热闹,连着满月抓阄的流程悉数补上,孟丽娘抱着惠姐儿认人,沈循当着众人的面将长命锁挂在了惠姐儿的脖子上。 阖家欢乐的画面让人连着道恭喜,王氏在惠姐儿抓了张丝帕后,拿出了一件百家衣来,对着观礼来客笑道:“这都是托了诸位的福,前阵子劳烦给我家惠姐儿送布,我又请了大相国寺玄真大师诵经七日,只求菩萨能保佑我家惠姐儿平安。” 孟丽娘不知婆母竟然还费心如此,本来因着柳月柔有孕的事心中多少有些芥蒂,此时还是红着眼道:“有劳母亲费心了。” “惠姐儿是我的孙女,我为她费心也是应该。”王氏将她扶起来道。 沈老夫人坐在堂上满意点头,自己的儿媳如何,她心里是知道。 承恩公夫人邱氏在一旁跟着笑道:“老夫人家中真是和睦,不像有些人家,乱糟糟的让人不想踏进。” 沈老夫人轻呷口茶,笑了笑:“夫人才是掌家有方,教养出皇后娘娘母仪天下。” 这是自然,邱氏矜持的用帕子压了压嘴角,偏偏陈国公家的大儿媳妇杨氏今日是下了军令状来的,见老夫人与邱氏说笑,插嘴道:“可若说这教养读书人,还是老夫人有本事呢!” 听得话题要拐到沈谦,众人耳朵都偏了过去。 随着沈诚念着“愿汝聪慧能识,三生福至宁和”,惠姐儿也在乳母的怀中昏昏欲睡。 她实在是太瘦弱了,比一般的早产儿还不经事些,孟丽娘看着沈循的脸色有变,忙道:“多谢父亲赐福,媳妇替惠姐儿谢过祖父祖母。” “快把孩子抱回去歇着吧。”沈诚怜惜道。 而后沉声骂沈循道:“你可别忘了,惠姐儿这身子是因何弱的,你是她父亲,更该怜爱才是。” “是,儿子明白。”沈循忙恭声答道。 沈老夫人已被几家夫人围着,总之是三句话不离沈谦,一副她今日不定下儿媳妇就脱不了身的架势。 王氏接到婆母的眼神,忙堆着笑上前道:“各位夫人怕是还不知呢!” “三弟的事情……除了他本人能决断一二,怕是要皇上那里点头的。诸位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三弟的性子,冷浸浸的人,只怕是要亏待娇滴滴的小姐。”王氏虽说得头头是道,可谁不知这话哪里当得真。 邱氏听得要弘德点头,心里就有了主意,总之要近水楼台先得月罢了。 ------------ 第127章 流言入京 花厅里的热闹自然容不得妾室参与,窈娘绕着甬道外的院子走去佛堂,就见提前离席的郑氏一步三歇在路旁停留。 “二夫人,可是不舒服?”窈娘上前问道。 伺候她的嬷嬷轻摇了摇头,大抵是这病又重了些。 郑氏见是她来,强打着笑道:“可是听着外面的热闹心里痒了?” 窈娘扶起她另一边的手腕:“妾不喜热闹,只是今日惠姐儿百日,妾想去佛堂燃炷香。” 萧瑟秋风吹得人冷,郑氏紧了紧脖子上的斗篷,道:“你倒是对她好。” 这话从郑氏的口中出来自然是没有其他深意的,窈娘只是笑笑算是认句。 寒风凛冽,郑氏忍不住咳了咳,倒是像下一瞬就要被风折断了去,想着那骇人听闻的毒药之事,道:“邢神医那里,你可去了?” 窈娘在知道此事是沈谦有意牵线后,就猜到了郑氏中毒之事并不简单,不过她知道这世上向来不是黑白分明,能让眼界放在朝堂上的人,用这般复杂累赘之毒在她身上,郑氏的过去必然不简单。 “妾去了,不过邢神医说我生母过世多年,究竟是不是中那孔雀胆之毒,已无法辨识。” 她眼中藏着哀怨,惹得郑氏脸上也陪叹一声:“真是可怜见的。” “不过我说你可怜,我何尝不是呢……” 她这话说得轻浅,随着风散去。这话说着就到了佛堂,郑氏这些日子虽说恢复算好,但到底多年积在身体里的毒瘤是难扛住这犀利秋风,话别了窈娘自是回了院子。 窈娘关上佛堂的门才顺框边缓缓跌在地上,这些日子她实在觉得压抑,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走才是对的。 她自幼失母,可如今却要看着那般瘦小可怜的惠姐儿也步入自己的后尘。她曾惋惜那名被李氏害死的妾室,如今却看着柳月柔中了李氏母女恶计。 可若不这样,她何时才能有机会让李氏得到报应。 这些日子,她难眠之夜比往常更多了些,与这些事情自然是分不开的。 窈娘跌坐许久才打起了精神,回头看着玉佛下的香案,香火渐渐熄灭,这才起身往前燃起香火。 “若是她们没有恶念,我什么也做不了。”窈娘喃喃道。 这话似乎要她心中的志气更坚定了些,就连茫茫然的眼神也变得冷峻了些,脑海里反复是自己受尽折磨的日子。 烛火晃动,窈娘冷眼看去,低声道:“至少他一切都允准了。” 她不得不承认,若是她不小心滑落悬崖,到问罪之时,她是需要他的。 沈谦可算离开了浙江,一行人浩浩荡荡网南京城打马而去,他一早就写了家书,可提笔书写之时,心中的念想却愈发浓烈。 他第一次,因为一个女人,不再沉稳。 旁人看不出他眼中的烦郁,唯独青松在伺候他用午饭时大着胆子在一旁,低声道:“大人放心,小的让信使四百里加急送回玉京,料想最迟后日也该到了。” 研磨时他偷偷瞧去,大人满信的意思,除了问老夫人好,就是说不娶妻。 青松替他淪了壶茶,摇了摇头,大人不是不娶妻,是想娶的人是自己侄儿的妾室,这要是被世人知道了,怕是如雨帘般的流言蜚语。 沈谦见他这副模样,却似笑非笑道:“我还要多谢你的自作聪明不成?” “大人言重了,小的绝无此意!”青松谄媚一笑。 沈谦挑的地方是在应天府句容县,山水宜人之地却甚少产粮,五军营的人已先头与州府对接,待到沈谦赶到时“改户”的政令基本已在各里宣扬开来。 乡里人几时见过这样的阵仗,平日里连县太爷也未见过,更别说是内阁大臣,各姓各族的族长站在句容县衙门外,脖子伸的忒长,看着不同颜色的官袍的老爷们,而那被人簇拥在中间的,却是最年轻。 应天府尹刘朗不过四十多岁,眼底的乌青与突兀的肚腩倒是将话本戏文里的庸官模样展现的淋漓尽致。 夜里由他作主,请了同知、通判几人在他私邸中给沈谦办了接风宴。江南水乡的女儿家,吴侬软语腰肢纤细,酒过三巡就唱着一曲小调在粉带碧丝中翩翩而来。 沈谦看着歌舞浅抿一口杯中酒道:“江南软语自然动听,可本官的性子,难道刘府尹不知了?” 应天府是上府,府尹也是三品官职,刘朗曾在玉京待了些年头,到了年纪才被吏部放出来。 “下官自然是知道大人的,只是最近听闻京中一些闲话,以为大人……”刘朗忙摆了手让乐伎下去。 旁边几人也是附和一笑,沈谦眉头微蹙倒是不难猜出是关于他欲成亲的传言。 有些吃醉的王同知仗着酒意笑道:“大人不如在应天挑个美娇娘,随意带走不带走的,下官们自会好好照应。” 不少朝臣在巡检之时也是如此做派,朝廷一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谦倒是像听进去此话般,仔细思索片刻,刘朗看的真切,这要是在他地盘上成了此事,今后他在同僚面前也是第一等的。 未曾想,在他一颗心到嗓子眼时,沈谦转思为笑,道:“若是如此,我那心上之人必然再不肯理我了。” 虽说没接下女人,可到底是在应天府提到了心上人,这可是天底下独一份。 刘朗笑着“噯”一声,端起酒杯敬道:“看来大人心中的娘子必然是天仙下凡,下官祝大人与夫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这前一句还是娘子,后一句就是夫人,在场的人都暗骂他拍马快,一时间谁也不肯慢了谁。 这话传到玉京城时,是与家书前后脚到的,话说到这份上,往常与沈谦并未交集过的贵女们,心中好一阵失望。 而曾说过两三句话,甚至擦肩而过的女儿家,却思凡心切。沈老夫人来来回回快把那家书翻烂了,才问王氏:“你说三郎这是何意?” 特意写了信来要自己莫插手他的婚事,却又在同僚面前亲口认下有心仪之人的话。旁人不知,她作为母亲自然是知道的,哪里有什么心仪的人。 王氏也是困惑,纳闷道:“总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 第128章 水性杨花 松鹤院里的鸦雀无声,沈老夫人是知道沈谦脾性的,若非真有那么一个人,无论如何沈谦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必定是与三郎有接触的女子,正经的姑娘家哪里会和外男有交集,我是怕……”沈老夫人低声道。 若真是这般,那女子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是贵重的。 王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当着婆母的面不敢表露,忧心道:“就怕是同僚酒席间认识的呢。” 那岂不是更糟,沈老夫人瞥了她一眼才,闭着眼摁了摁头:“三郎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她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心里清楚。虽说忧心那女子的身份,可若沈谦喜欢,她又怎会拦着。 王氏也只是过过嘴瘾,见婆母不喜便不敢再多说话。 窈娘是在孟丽娘那里听到的传言,心中匪夷。也不是没有暗暗猜想过,众人口中身份成谜的女子会不会就是自己。只是这几日夜里无梦,倒是让她万千心绪都停顿于遐想中。 待到入夜时,沈循不知是哪里见了神仙指路,竟然时隔一月再进了正屋的门,倒是让孟丽娘一时对镜描眉画眼,整理了好半晌。 “行了,不必费事。”沈循扯了扯衣裳靠在绣榻上。 碧兰这才将孟丽娘扶起,又将外屋的炭盆也燃上。男子体热,倒是熏的沈循将外衫脱下丢到一旁,孟丽娘不自在的摸了摸小腹上的痕迹,倒不是她不努力,只是那一条条黑线如蜘蛛似的,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 孟丽娘强打着笑意:“夜深了,郎君可要歇息了?” “身子可恢复得当了?”沈循抬眸问道。 孟丽娘一时语塞,圆滚的眼珠怯生生的看着沈循不敢说话。 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未成恢复得当的意思,沈循面容微微不耐,道:“流水似的补药给你送进来,怎还不好?” 这些日子他在外交际,回家就被书房两个美娇娘缠着,在男女之事上,实在是隐隐有些吃不消。 今日也是想安稳睡一觉,知道孟丽娘这些日子算得上懂事,才踏进这屋里。可即使是睡个素觉,旁边躺着的人也不能是有一团惹人惊骇的黑纹。 还好在他离去前,孟丽娘贤良的将窈娘推了出来:“我身子还未康泰,伺候不了郎君,郎君不如去窈娘那处如何?” 想着那张木纳却姣好的面容,沈循点了点头:“如此,倒也罢了。” 窈娘本已熄灯就寝,却听得小丫鬟前来叩门说大少爷要来,短暂错愕后恢复了神色,穿上笨重的斗篷在门口候着。 那道昏黄的灯笼离自己越来越近,沈循看着她暮色垂垂般的打扮,强忍着嫌弃进了屋:“我已在你家少夫人那里洗过了,倒是不必你再麻烦。” 这话的意思就是直接去床上安置,窈娘伺候他脱了衣裳,才将斗篷磨磨蹭蹭的脱下。 待到从耳房里更衣出来,已听得沈循平缓的呼吸,倒是有些好笑,除了自己的都想将他生吞活剥似的。 不同于沈循的好眠,窈娘约莫过了夜半才缓缓入睡。 梦里泛舟湖上,天地间一片雾气笼罩,她乘着一叶扁舟,竟连撑船的渔夫也无,只由得那水与风带着自己在白茫茫中飘荡。 本来是有些害怕,可时间一长倒是习惯了,她独坐在船中过了许久才听得耳畔传来他轻缓的呼吸。 “等我许久了?”沈谦如同上次那般,熟稔将她搂在怀里。 她本是害怕的,可那温热的佛手香将自己包裹时,她就浑然忘却了前尘,只感受着当下宁静与雀跃欢喜。 窈娘依旧是抱膝埋首的姿势,抬头道:“妾在家中听说了三老爷的传言。” 沈谦有意散播出来的消息,自然就想到了能传到沈府里,见她说话并未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狭促笑意:“我的确有心仪之人。” 见窈娘不语,沈谦长指将她一缕碎发整理,喃喃低语:“怎么?难不成你还不知道?” 碎发如羽毛般,在他的手中缓缓起落,窈娘低声道:“妾不知……” 她咬住了唇瓣,许多话欲言又止,抬起的双眸与沈谦对视,却好似在欲迎还拒说着呼之欲出的责怪。 谁知沈谦却低语道:“你竟还不知,那必是我的不是。” 纤细腰肢被他的手心扣住,腰间的绦丝染上了口脂上的淡香,被沈谦轻轻拽扯下。 乌篷小船在水中摇晃,逼得窈娘万千思绪悉数散去,只紧紧搂住沈谦的脖子不敢动弹。 恰好他身上的佛手香萦绕在窈娘的鼻尖,她实在是痴醉这香味,无法抗拒,只能趁着此时横生的暧昧将那份窥窃之心满足彻底。 沈谦察觉她的片刻失神,眉头微蹙道:“如今可知道了?” 窈娘心神归位,小心翼翼点了头:“妾知道了。” 湖中不知何时竟生出两朵菡萏,染上了春三月般的柔和温软,小船摇曳泛起的涟漪,粉瓣湮没又浮起,沾上点滴湖水似珍珠般。 窈娘心中仿佛揣了兔子,乱跳不停,她实在是害怕这乌篷小船翻入水中:“别……今夜不行……” 沈谦喉间滚动,暗哑道:“为何……你我就连梦里也不行。” 他这话里带着些让人难以查明的委屈,只是那语气被他微蹙的眉宇遮住。 窈娘趁他不备,偷偷扯过藕色小衣,低声道:“大少爷在我屋里。” 她眼睫轻颤如片羽,扇得沈谦心碎凌乱,他深吸一口气将衣衫整理,就如藏住难以挑破的不堪关系。 窈娘被沈循不耐摇醒,睁开眼时察觉身体的变化,慌忙并拢双腿,低声道:“大少爷可是要起?” 沈循有些好奇的看着窈娘的双颊,那两片绯红他游走红粉之间实在是熟悉,质问道:“你梦到男人了?” “没有,妾怎会……”窈娘心一沉,慌忙摇头否认。 若非自己知道窈娘老实木讷,他必然当眼前人是水性杨花的女人。 ------------ 第129章 两幅面孔 沈循冷眼打量窈娘一番,才下床梳洗穿衣,缓缓道:“自古以来,不好好伺候郎君的女子,可没几个有好下场的,爷先把话给你撂下,省的将来你心思活泛。” 京杭运河旁的官道上,众人皆是小心翼翼,不敢多言语。沈谦一大早起来,那脸色就没亮堂过,随行的官员时不时就偷偷看一眼,生怕惹怒他。 玉京城里的传言一天一个样,偏偏事关沈谦连弘德也忍不住好气,就当各家观望之际,偏偏有人剑走偏锋,主动给沈府递了帖子。 三日过后,承恩公夫人邱氏带着千娇百媚的二女儿,提着一干补品贺礼就进了沈府的大门。 松鹤院里沈老夫人和王氏眼里打着机锋,邱氏也不卖关子,笑道:“那日参加了你家惠小姐的百日宴,我回去就跟这孩子讲,偏生她是个喜欢小娃的性子,这不就缠着让我带她来看看你家粉雕玉琢的女娃了!” 这理由倒是找的让人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王氏笑得欢喜,道:“我还是前些年见过你这娇养的女儿,若没记错闺名是兰儿?” 邬若兰起身婷婷一拜道:“夫人没记错,兰儿这些年未前来拜见真是失礼,还请夫人恕罪。” 沈老夫人暗里悄悄打量邬若兰的身段模样,言行举止,皆是上佳,又见她舍下女儿家的娇贵面子主动拉近关系,心中甚是满意,与王氏点了点头。 见得自家婆母的首肯,王氏才真心实意亲自扶起邬若兰道:“哎哟,二小姐身份贵重,可莫要折煞我了。” 邱氏端过茶连说当得起,屋里四人热络,伺候的奴婢婆子也松缓了神色。 谈了几句题外话,皆是说着当前玉京首当其冲的几件要事,邱氏这才入了正题道:“我前几日听了我家公爷说起了高首辅,怕是身子不济呢。” 沈老夫人轻声咳了咳,并未接过这话,毕竟是沈谦的顶头上司,她作为沈家人,是万万不能说什么闲话的。 邱氏倒是不怕的,知道沈家忌讳嘴角泛起笑:“老夫人权当我自己讲双簧戏罢了,我家公爷也是进宫时听到的,眼下怕是不少朝臣都知道了。不过不论高大人何时致仕,这首辅的位置嘛,总归是……。” 她眉眼朝沈老夫人一瞟,帕子遮了嘴,可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几个后院女子说着话,邬若兰只当是没听见,自顾自低着头拂着茶沫子。 王氏看着倒是时候说些由浅入深的话来,道:“二小姐不是来看我家惠姐儿嘛,不如我请身边的嬷嬷那你过去瞧瞧?我们几个上了年纪的老货说话,怕是你不喜欢听呢。” 邬若兰这才微微红了脸,淡笑看了看邱氏,待邱氏点了头,才福身道:“小女真是叨扰了。” 心中有主见却并不心急,耐得住性子,哪怕话递到眼前也要看家中长辈的意见,沈老夫人若说从一开始看到拜帖时还有些不情愿,到如今已是半数的满意。 剩余的半数,只因畏惧沈谦的脾性罢了。 王嬷嬷带着邬若兰去了静思院,小丫鬟只看着周身矜贵行止有度的娇小姐来,就知道来头不简单,慌忙跑去正屋传话,待到窈娘带着碧兰亲自到门口时,脚步滞了半步。 这娇贵小姐就是那日马车一瞥的女子,刹那之间邬若兰已朝窈娘走来,莞尔一笑:“我们前阵子见过呢。” 王嬷嬷与碧兰皆是发愣,窈娘硬着头皮颔首道:“是,那日与大少爷出府时,曾远远见到小姐在马车上。” 原来是和大少爷同行,两人这才了然点了点头,偏偏邬若兰眼神中藏着看破不说破的表情,待到窈娘与之对视时又流逝过去。 正屋里的炭火烧的足,惠姐儿身上却已穿上的棉袄,她与孟丽娘如今是府中最畏冷的,只是她还不足半岁,就这般赢弱,到底是惹人心疼些。 王嬷嬷一进门就说了邬若兰的身份,听说是皇后娘娘的亲妹,伺候惠姐儿的奶娘差点就抱着孩子跪下,惹得邬若兰忙上前止住她的大礼。 扑面而来的热气与药味倒是未让她脸色变半分,依旧是笑意盈盈还对着床榻上强撑起来的孟丽娘道:“少夫人莫要折腾,我也是随着母亲过来的,此番过来是我叨扰你呢。” 孟丽娘看着她光鲜的容色,不自然的拢了拢耳边松垮的头发,道:“二小姐折煞我了,我自生产后就一直在屋里调养,满屋子的药味怕是冲撞你了。” “不碍事,我祖母在世时,我和姐姐每日在她榻前伺候,到底是闻惯了药香,还觉得甚是亲切呢。” 邬若兰说的是场面话,可不知为何就是让人听起来十分舒服,孟丽娘心中也感动了些,反复叮嘱让窈娘好好陪着说话。 碧兰将她身后的小轩窗看了一个小口子,外面的草木香传来时,窈娘分明瞧见了邬若兰浅浅吐了一口气。 窈娘从乳母怀中接过惠姐儿,想着王嬷嬷替她解释过,是专程来看惠姐儿的,就将孩子抱给邬若兰看,轻声道:“惠姐儿身弱,比一般孩子瘦小许多,身子倒是忒轻,二小姐可要一抱?” 邬若兰的身子本能的往后靠了靠,脸上的笑意僵住片刻才恢复正常,双手缓缓往前道:“好,这孩子真是喜人呢。” 惠姐儿圆溜溜的眼珠看着贴近自己的脸换成了生面孔,嘴角一咧就猫似得声音哭了起来。 邬若兰脸色尴尬,窈娘忙将惠姐儿接过靠在怀里安抚,倒是让孟丽娘低声啐道:“这孩子实在不争气,二小姐给她做脸,她还矫情认生,真是该打!” 邬若兰哪里会和一个百日大的孩童置气,笑着说不碍事,还将自己手上的金镯子取下道:“这是我给惠姐儿的见礼,希望下次再见我时,可千万亲近。” 这话的带着几层意思,窈娘隐隐猜到缘故,如今的她却实在做不出伏低做小的样子来了,转头对乳母道:“快来替惠姐儿谢过二小姐,今后要多在惠姐儿面前念叨着二小姐的好。” 邬若兰看着窈娘双手将惠姐儿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模样,想着那日在路上遇着她时的样子,这分明是一个人,看着却是两幅面孔,真是有趣。 ------------ 第130章 爱慕沈谦 炭盆里的火烧的旺,窈娘抱过惠姐儿后额间就出了层薄汗,邬若兰低头浅抿了口茶道:“这茶中既有花香,也有蜜香,真是好巧的心思。” 孟丽娘见她喜欢,得意道:“难得二小姐也喜欢这味道,一会儿定要带两罐回去尝尝。” 邬若兰自然也不客气,她虽不是贪旁人的东西,可这东西出自沈府她就想接着。 “原来是少夫人喜爱的茶。” 孟丽娘笑着点了头,看着窈娘有些不自在道:“在闺阁之中,姐妹戏耍碰巧调试出的味道呢。” 窈娘低头不语,可手边的茶却半口未动过。 那还是五年前,孟俭将茶送回玉京时还另带了两斤云南的玫瑰干花,窈娘在一旁看着孟丽娘抱着一捧芳香的干花玩闹,刚好丫鬟给孟丽娘送来了蜂蜜水,那盅汤水被孟丽娘不小心砸到了地上,水洒的到处都是,惹得孟丽娘反手就打了丫鬟一个耳光。 花瓣落到地上,满屋的人都诚惶诚恐跪在地上不敢说话,碧柳宽慰孟丽娘还说要那丫鬟将地上的蜂蜜水吃干净的话。 可地上的干花混杂了蜂蜜的香味,实在让人闻之心旷神怡,这怎算是罚呢,孟丽娘手一指就让窈娘带着那丫鬟去厨房,亲自给她盯着让丫鬟喝一桶泔水。 从此孟府多了一味玫瑰蜂蜜云雾茶,而那喝泔水的丫鬟肠胃生疮不过半月就去了乱葬岗。 提及此事,窈娘只觉得那桶泔水味还在鼻尖,耳边也还是声声呼救求饶的叫喊。 那时的日子太苦了,她姑且自身难保,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出面救一个丫鬟呢。 邬若兰与孟丽娘谈笑之间,看着窈娘片刻的晃神,笑道:“我叨扰少夫人许久,已是不该。不如就请孟小娘陪我在外面走走?” 松鹤院里一时半刻定是聊不完的话,邬若兰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定然不能前去打扰。 孟丽娘一听哪里还会说什么,只道二小姐不必客气,随意使唤窈娘就好。 静思院不小,正屋外的小花园就仿了江南风光,环绕山石,中有曲水,四面贯以甬道连廊。二人行至山石后,邬若兰若有所思看着东面的月洞门道:“小娘的屋子可是在那里?” 窈娘还未答话,她就解释道:“我与姐姐从小就学察言观色,小娘方才一路带着我闲逛时,往那道门看了三眼,约莫是想回自己屋子,又十分无奈要陪我的缘故?” “二小姐恕罪,能陪二小姐妾荣幸之至。”窈娘淡声道。 她款款福身,反倒让邬若兰“扑哧”一笑:“小娘太紧张了,即便你不想陪我,又有何妨?” 山石之间的枫林晚红,风过后两张叶子盘旋落下,从二人之间拂过到底是将这气氛衬得别扭。 窈娘是从小习惯于在别扭气氛里挣扎的人,依旧是垂首低眉道:“二小姐说笑了。” 这不咸不淡的话,倒的确有些出乎邬若兰的意料,她本以为窈娘还会跪地求饶一番,这样她也好徐徐谈起自己的打算。 邬若兰听得这话,脸上微妙了些:“孟小娘倒是妙人。” 两人沉默许久,还是邬若兰主动说道:“我且有一事想请小娘相助。” 细碎的风吹过,窈娘呼吸也跟着停息一滞。 “孟小娘在府中的日子不好过吧,那日远远瞧见你眉宇间尽是悲戚,我就想着这满玉京最是安宁和乐的沈府,究竟也不是面上看到的那般。你在府里不好过,我正好能成你的助力,你我合作难道不好?”邬若兰道。 承恩公府教养女儿从来不是柔弱贤惠的,不论是她姐姐,还是她。 她养在深闺多年,迟迟不议亲本就是为了沈谦的,她姐姐是皇后,凭什么她不能是首辅夫人。 窈娘摇了摇头,十分为难道:“妾不知二小姐的意思,妾在府中有少夫人照拂,日子过得倒也顺遂。” “可巧了,那日我就好奇怎得美人愁苦,故而打听了一些孟家的事,譬如今日这玫瑰蜜茶的由来。” 天地间仿佛安定下来,窈娘也才知道邬若兰的确难缠,有备而来且工于心计。 邬若兰知道她心头在盘算,温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必然不会为难你。不过我自小倾慕沈次辅,如今两家也有意结亲,可沈次辅身旁只有一个长随跟着,我若想知道他的喜好倒是不易。可你家沈家自然方便,且不会引人注目,将来事成了,我必然与你交好,任谁也不敢欺负你去。” 当真是好划算的买卖,窈娘只需说一些日常琐事就能瞧见的东西,就能换得皇后亲妹的庇护,她若是柳月柔或许心动,可她如今想要的并非是什么庇护。 她要的,邬若兰给不起。 “二小姐若与三老爷自然相配,三老爷平日里与家中接触倒是不多,妾也难得见几面,怕事辜负二小姐的好意了。”窈娘道。 倒是有趣呢,邬若兰头一遭被人拒绝,面上虽仍有笑意,可贝齿却两厢轻咬藏在朱唇下。她来时已将窈娘仔细了解过一遭,这样被欺凌的小庶女难道不该是想挣脱出来吗,为何会拒绝她出手相助。 看出她眼中的不解,窈娘叹息道:“二小姐聪慧定然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妾自小在少夫人身边习惯了,如今无非就想着安安稳稳的活着。二小姐是有志向的人,妾是没有志向的人。” 没有志向的人,邬若兰固然聪慧,可她身边接触的人都是如窈娘所说有志向的人,就连伺候的丫鬟小厮也想挣脱奴籍混个前程,窈娘今日这番话倒是让她反复嚼了几遍。 枫叶红得如血,看得窈娘悦目而笑,道:“不过妾偶然几次见三老爷都是身着松蓝、青墨色的衣裳,不知二小姐可能用上?” 邬若兰难得脸上有些小女儿家的娇意:“这些我都知道的,他爱喝万春迎叶,爱看朱熹夫子的《近思录》,善弹古琴师从名家,只可惜我从未听过。” 近思……窈娘忽得想起沈谦书房外的题字是退思二字,原来是这样的典故。 ------------ 第131章 愈演愈烈 邬若兰眼中还有倾慕之色,呼之欲出那般不遮掩,看得窈娘羡慕与自惭形秽。 不过转瞬即逝的时间,邬若兰又是骄傲的模样,道:“虽说我这般情思外露属实不好,但沈次辅岂是旁的男子能比上的,我倒不觉得难堪,孟小娘觉得呢?” 眼下风静,窈娘觉得双颊都有了些热气,听得她问话淡淡道:“二小姐说的是,你与三老爷自然是天作之合。” 得到了沈府中人亲口的认同,纵使位低如妾室,可耐不住那天作之合四字实在是太讨喜些,邬若兰帕子压了唇角,矜持一笑。 两人说着话就见王嬷嬷过来请邬若兰去松鹤院,大抵是那边也商议好了事情,王嬷嬷的笑意明显带了些亲近之色。 窈娘将人送到了院门口,邬若兰说了句将来有机会再说话。 孟丽娘见窈娘回来,果然打听了此事,强打着精神还要问:“三叔和邬二小姐的婚事定下来了?将来三叔和皇上岂不是连襟了,今后还是太子的姨父,算着亲戚称呼,郎君岂不是要叫皇上一声……” 她太过激动,说出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反倒是咳得快喘不过气来。 窈娘淪了盏茶递上去道:“少夫人不如先歇息些,待这事有消息了,自然大家就都知道了。” 孟丽娘本来是一腔热血,可无奈窈娘连人家的脉门也没摸到,倒是扫兴,喝了口茶就将被褥拉到心口上,闭眼安神。 到下午时,青子衿一脸笑意走进了窈娘的屋子,她的好姐妹在松鹤院当值,自然是听得了消息。 见窈娘不甚关心的模样,也是一盆冷水浇头:“也是你不知道,我在府里待得久,可是太知道三老爷亲事上的困难,本以为他老人家是醉心朝堂之上,谁知早有定情之人,这人如今看来约莫就是承恩公府二小姐,倒是瞒得紧呢。” 窈娘喝了口茶,点头道:“邬二小姐身份尊贵,你我莫要说这些闲话,坏了女儿家的品德。” “哎哟!”青子衿尖锐的笑声传来,接着说道:“你倒是活菩萨,人家什么身份,还需你来关心妇德!” 似乎是听得极好笑的玩笑话,青子衿捂着肚皮笑了好一阵才止住,窈娘喃喃道:“被人知道私下与男子有往来,总归是不好的。” “我不是小姐出身,自然不在意这些。”青子衿笑过了劲,不在意道:“不过你总归是小姐出身,才会先想到这些事。” 窈娘不便解释缘由,只道:“若是三老爷心上之人果真是邬二小姐,待回京后必然会亲自上门去的。” 这倒也是,今日虽说老夫人十分满意,但到底是没敢背着三老爷就换庚帖的。 “你这话我也赞同,毕竟依着三老爷的性子,若是心上有人,不论地位高低必然早就娶进府中了。”青子衿眼睛眨了眨,低声耳语道:“等到这个年岁还不娶,怕是那女子身份有碍。” 窈娘水葱似的指尖紧扣茶盏,强稳了心神才稳住慌乱,嘀咕道:“你莫再胡说了。” 听得窈娘连番数落自己,青子衿状似恼怒:“你这人好没意思,我巴巴来和你说府里的大事,你三言两语的都是给你泼冰水,我也不与你多说了,你只管记得先前的事,我且等着看呢。” 还好她虽发怒,声音也是说得低,到底不是真生气,窈娘此刻心里也是五味杂陈,顺着话倒是不留她:“你且等着,我答应你了必然不会忘。” 待到人走去,鸳儿才进屋道:“奴婢见青小娘脸色不好呢,小娘还是轻易别惹恼她,万一她在郎君面前说什么,小娘岂不是……” 炭盆里的火燃的不够旺,鸳儿见窈娘已神游天外,无奈地加了根炭就去外间守着。 暖气袭人时,人也昏昏欲睡了去,可毕竟是午后哪里能梦到她心上之人。 离京两月有余的沈谦,打马疾驰在京杭运河旁的官道上,树荫下一群棕色高马之中,唯独他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几乎是昼夜兼程,可随行的五军营指挥使哪里敢多说半句不是,待到日落前终是看到了玉京的界碑。沈谦端坐马背,穿着一身墨色直裰,身上罩了件碧落大氅,手上的马缰仍是扬鞭之状,看样子是要在宵禁之前入城。 只是承恩公府今日到沈府来一遭,母女俩皆是欢喜之色就急匆匆地去了皇城,有心之人只看这幅模样就知道事怕事成了大半,不过酉时邱氏带着女儿和皇后赏赐的金钗玉簪就回了府。 “都说是皇后娘娘在给自家妹子添妆呢。”王氏忧心道。 见沈老夫人迟迟不语,亲自站在陈嬷嬷的位置,淪茶燃香倒是顺从谦卑。 沈诚还未下值就听到了同僚暗暗道恭喜,他本就一头雾水,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了竟然是这档子的事。只是自己弟弟的人品他自然相信,遂在衙门义正严辞解释了一番,只说沈谦并无心上之人,都是那应天府胡诌出来的笑话。 回到府里,刚在曹姨娘屋里坐下,就被丫鬟请到了松鹤院里去。 见王氏贤惠小意的模样就知道自己母亲心里不畅快,陪着笑脸道:“还是母亲这儿舒服,满室馨香,暖如仲春。儿子这一身酸儒味都抹去的干净。” 他自然是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何形象,沈老夫人又是心疼又是责怨的嗔他道:“胡说,我沈家虽不至于锦衣玉食,但还算是有些家底,谁敢说你酸儒!” “是,母亲说不是,儿子定然就不是!”沈诚接过王氏奉上的茶,笑道。 沈老夫人这才将承恩公府之事讲了出来,言语中虽不见反对,但到底是对邱氏的做派有些不满意:“到底是忒心急了些,这不是将两家架在火上烤?她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心疼,我还心疼三郎呢。” 都是活到花甲之年的狐狸了,哪里猜不到沈谦若真有喜欢的人,大抵不可能是邬若兰,否则门第相当,男未婚女未嫁的,依着沈谦的性子哪里还要等到这个地步来。 ------------ 第132章 他回来了 沈诚自然也是知道沈老夫人言下之意,满屋子里除了王氏还有些懵懂,就连陈嬷嬷也是皱着眉一脸的担忧。 王氏见气氛低沉,忙笑道:“哎呀,母亲和主君且莫要想太多了,承恩公府原先就是侯爵门第,如今又出了皇后娘娘,今后还有太子殿下呢,三弟与皇上是少年知己,这也算是亲上加亲了,必定是好事一桩呢。” “胡说!”沈诚重重放下茶盏道:“什么亲上加亲,你有几个脑袋和皇家亲!这么张狂的话可莫要再浑说了!” 王氏脸色瞬间红如猪肝,讪讪不敢说话。 沈诚难得如现在这般下她的面子,她也明白了此事大抵不同寻常,木桩似的端坐一旁不再说话。 沈老夫人见王氏这般,劝和道:“你都是当祖父的人了,怎得还这般刚硬性子,你媳妇这话是话糙理不糙,换做寻常人家,自然是觉得上好。可我们家这三郎什么性子,你是当大嫂还不了解?他若喜欢邬家二小姐,还用得着姑娘家亲自上门?” 王氏这才点了点头,疑惑道:“可是母亲倒是挺满意她的?” “我自然满意她,在玉京城里,邬二小姐不论家世门第还是容貌举止都是一等一好,若是三郎娶她,我也能放心些。”沈老夫人惋叹道。 自古伴君如伴虎,她是知道这道理的。纵观本朝,有几个内阁中人能安稳到老的。若是沈谦能多一份保障,自然是最好。 “只是这母女俩太心急了些,倒像是想趁着谦儿不在就将此事做实。”沈老夫人摇了摇头:“女子还是要矜持些,这般做派,怕是内里德行有亏。” 沈诚接着道:“三弟必然也不喜这样的女子,可如今皇后娘娘必然是知晓此事,这事若不成,反倒像母亲毁约似的。” 这才是沈老夫人心中憋气的地方,承恩公府把面对沈谦的压力全施加到了她身上,虽说是母子,可沈谦明明更像是这家里的老子,否则她也不会这么多年也不敢在他婚姻之事插手半点。 夜里皇城灯火通明,玉福宫里弘德带着不怀好意的笑看着沈谦:“卿去一趟江南就传出有心上人的话,难不成这江南姑娘多情妩媚些?” 沈谦冷肃一张脸作揖道:“皇上多虑了,臣去浙江是为了公事,并未私下见过女子。” “哦?那便是玉京城里有卿思之如狂的女子,难怪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回来。”弘德自认识沈谦起还从未抓住过他的小辫子,如今好不容易逮着了机会,自然不肯放弃。 沈老夫人能想到的,他身为天子自然想得到,甚至想得更多,更细致些。 见沈谦不语,弘德摆了摆手道:“你这姻缘必然是想朕来成全,如今却连朕也瞒着,实在是不应该。” 沈谦面色未变,依旧淡淡道:“臣该说的时候自然不会瞒着皇上。” 没有否认,就是承认的意思,弘德笑得拍掌:“好啊!想不到你这若怀修竹的君子,竟然犯了情关!” 弘德按着对沈谦多年的了解,如今已然猜到他心上之人必然身份有些壁垒,否则不会如此委屈了去。 毕竟这世上,再无人与沈谦是少年同窗相伴的友情了。 黄辛大听不清里面的话,可弘德又是笑又是拍掌就让他心里送了口气,只要沈谦办好了差事,那就一切都好。 待到见人从殿内出来,还未主动上前攀谈,就见沈谦从他身边走过颔首低声道:“请公公找个时机约我侄儿。” “噯!”黄辛大低声应道。 那身墨色的直裰带着风尘仆仆,却在红瓦琉璃下,踏着月色如仙人乘风入阙。门口当值的小黄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有些发痴,道:“沈次辅下一世怕不是要位列仙班吧?” “胡说什么混账话!”黄辛大上前用拂尘轻拍小黄门的脑袋,可眼神却看着消失在深夜里的身影。 待到沈谦离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长春宫里的丫鬟就送来了滋补的汤水,这显而易见的打算倒是让弘德苦笑一番。 皇后总是这般,心里有千百打算却不像别人隐藏在暗处,反而要把事情做的忒明显些。在这深宫之中,妃嫔都喜欢暗地里出阴招,殊不知善使阳谋才是高手。 他的皇后,就是如此。偏偏什么都做了,又好似只是夫妻间随意关心,到底是将事情默不作声的落到他头上来。 沈府外马蹄声渐近,门房李叔已然没了瞌睡,待听得青松的叩门声,用嘶哑的声音吆喝道:“来了!” 果然见沈谦站在门口,李叔作揖道:“哎哟,倒是快三个月未曾见过三老爷了!” “夜里回来,吵醒你了。”沈谦轻抬手指示意,青松忙给了李叔五两银子,而后抬脚大步离去。 留得李叔独自关上了侧门,心道三老爷只是面冷,可心善着呢。 因是深夜,沈府中人暂且还不知沈谦夜里回来之事,待到第二日一早消息就传到了松鹤院,沈老夫人脸色一阵暗一阵白,低声与陈嬷嬷道:“你看三郎急匆匆回来,怕不是觉得我做错了事?” 陈嬷嬷手一挥就让服侍的小丫鬟都退下,劝慰道:“怎么会,三老爷性子虽冷,可哪一次听过他与人红脸生气了……”这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除了生大少爷的气。” 提到沈循,沈老夫人又是头疼不少,这些日子看着老实了,实则原因还不是书房新来两个伺候的丫鬟,自己的孙子本性如何,沈老夫人其实门清,只是到底知道沈循不是作奸犯科之辈,又是个上进的性子,这才抓大放下不提。 “三郎也是对循儿爱之深、责之切,惠姐儿生下来时候,三郎还不是从宫里讨了一匹云纱罗绫送去,那可是将来给惠姐儿抬脸面的东西。”沈老夫人叹道。 两人正说着闲话,就听小丫鬟在门口通传说是三老爷来了,沈老夫人忙止住了话,由得陈嬷嬷替她插上最后一根金簪才走了出去。 ------------ 第133章 定情之物 沈谦独坐堂前太师椅上,一阵紫袍官带看起来气宇轩昂,见沈老夫人出来,起身作揖道:“儿子不孝数月未归,不知这些日子母亲可好?” 下人进来将两人的早饭摆在各自的小几上,沈老夫人年岁大了,极重养生之道,吃喝看起来都不算繁复,可其中的工序确实不易。 见沈谦清瘦了些,沈老夫人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坐下,才坐到上首道:“都好,都好。你在外忙大事,想来还不知道呢,循儿屋里的小娘有身孕了,咱们家今年添丁进口,实在是好呢。” “哦?我记得大郎屋里不止一个小娘,不知有身孕的是哪个?”沈谦浅抿了一口香茶,倒是惬意。 “是你大嫂娘家来的那个柳氏,她虽进来的晚,可这肚子却是争气。”提到这个本该不是她该操心的事,还是忍不住叹了句:“倒是比那两个强些。” “当”得一声,沈谦将茶盏放到手边小几上,面色冷了些:“母亲慎言,这生育之事哪里能一味苛责女子。” 沈老夫人张了张嘴,到底是说不出自己孙子身子有碍的话来,在话里吃了瘪,不甘心主动提了句:“前几日惠姐儿办百日,倒是不少人家都来了。” “儿子听说了,母亲似乎十分喜欢承恩公府家的夫人。” 沈老夫人双拳紧了紧,讪讪点了点头:“是呢,邬夫人是个和善人,也十分会教养女儿。” 沈谦颔首:“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是极好的教养。” 这话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沈老夫人试探道:“娘娘的亲妹也极好呢,那日来家中我亲自瞧过,样貌美举止佳,进退有度实在是好。” 沈谦默不作声,只喝着清粥当作听不到这话。 食不言寝不语,一旦开始进食自然就不能说闲话了,沈老夫人见他如此,也只能拿起自己的筷子夹了片菱白。 待到用过了饭,丫鬟端了香茶来伺候漱口,沈谦才起身:“今日虽不早朝,但内阁事务堆积,儿子就先告辞了。” 沈老夫人也不能留他,只是沈谦越是这般风轻云淡的,她心里就越是没底,脸上的笑意也不算自然。 好歹沈谦离去前留了句:“儿子心上的确有一人,只是那人绝非承恩公府的二小姐,还请母亲与邬夫人再来往时,莫要一时恍惚点错了鸳鸯谱。” 沈老夫人独坐堂上许久,无奈道:“真是被我猜对了,不知是哪个门第上不了台面的女子!” 陈嬷嬷也陪着惋惜:“玉京城那么多贵女,三老爷只是难得去接触,若是接触的多了,自然就知道那女子的不堪。” 这话倒是给沈老夫人提了醒,自从沈老太爷离世后,她守着寡就难得在家中请客办宴,如今自己是当曾祖母的人了,也是时候让沈府再热闹些了。 当即就差人请了王氏来,说是要办赏梅宴。 沈府的梅花算不得多,若真要办等春日杏花满园时,那风景才是玉京的一绝,只是沈老夫人的心思一动,王氏不敢置喙,当即就拍板定下采买各类梅花盆景,到时候从垂花门后的花园到松鹤院,悉数摆上盆景任夫人小姐参评。 这事若换做平常,定然是要柳月柔来打下手,只是如今她怀了身孕,每日小心那实在是不显怀的肚子,倒是生怕王氏找上她。 姑侄俩说闲话时候,柳月柔就将这差事三言两句丢到窈娘身上去:“夫人可莫要忘了,咱们院里还有孟小娘呢,妾听说她在家中时就与少夫人一同长大,不论琴棋书画还是掌家管账,定然也是学过的,不如这次就让她彰显本领?” 王氏从未把目光放到窈娘身上过,可听得柳月柔这般说心里也多了几分打算,毕竟孟丽娘这身子怕也不是长命之相,到那时循儿还要给她守孝三年,这三年间静思院难不成全仰仗徐嬷嬷打理?徐嬷嬷是什么情况,她也心知肚明,若是放任去了,也实在不像话。 如今有现成的人推出来历练,将来有什么变故,柳月柔与窈娘还能互相制衡,如此新进来的填房也不敢一家独大。 王氏心里打定了主意就让丫鬟请了窈娘来她的院子,因着这次是有心考教她,故而才注意到窈娘的一举一动,不紧不慢皆是按着规矩,这才思考起她的为人,虽性子软了些,可到底是正经官家小姐,若换到平常人家似乎也是能做正头娘子的。 脸色和善了些,道:“坐吧,今日让你过来确有一事。” 柳月柔笑着看窈娘不假思索地坐在她对面的位置,倒是生怕挨着她的人,不觉有些好笑,嗤她胆小没见识。 “不知夫人传唤所为何事?”窈娘看着柳月柔眼里带着笑,就知道肯定算不得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听得王氏说了办梅花宴之事,又补充道:“老夫人的意思也是想着为三老爷相看合适的贵女,倒是不知那日那么多夫人小姐来,要如何才能知道到底是何人最好?” 窈娘本是眼观鼻鼻观心,可听说是为沈谦相看,心里还是忍不住像是被蚊虫叮咬般疼痛。 见她眉头不自觉的微蹙,王氏还以为她在思索自己说的话,心中满意道:“如此你就好好想想,那日究竟如何才好?” 窈娘这才回过神来,暗恨自己一时神游,竟然添了这样的差事,委婉推辞道:“妾平日里见识也不多,怕是想出的法子也是要贻笑大方的。” “你有什么法子尽管先与我说,又不是让你一个人操持。且就算有个什么错处,谁人还敢说我们沈府的不是?”王氏看了她一眼,宽慰道:“那日是为了给三老爷相看,来的人家也是冲着想嫁进来的,纵然有些差池,也不会惹人注意。” 窈娘压了心神,仔细想着王氏说的话,轻声道:“妾愚钝,想着既然是赏梅宴,不如就请各府小姐以梅花为题,作诗一首。这也方便三老爷从中相看才情上佳的小姐?” 王氏点了点头:“只是让人家作诗怕有失礼数,不若我再添置些彩头。” 正当窈娘垂眸之际,王氏喃喃自语:“三弟上回送我的红玉髓倒是不错,我还没来得及请人做成头面,不如就用这个做彩头也算是缘分。” 柳月柔笑道:“不如请工匠将这玉髓做成发簪,岂不算是定情之物?” 发簪……窈娘只觉得自己头上的紫阳花的簪子发烫了些,连带着双颊也微红。 ------------ 第134章 廊下偶遇 王氏与柳月柔说笑倒是无人注意窈娘绯红的脸颊,屋里炭火烧的旺,鸳儿见窈娘额间起了薄汗,上前道:“小娘不如将斗篷取下?” 窈娘摇了摇头,适时起身道:“妾还想去佛堂一趟,若是夫人这里没有旁的事……妾就先下去了。” 王氏点了点头,虽说不太理解她整日里青灯古佛,但与郑氏妯娌十多年,也是习惯了这种痴迷佛理的做派,淡淡道:“去吧,这采买梅花之事,我自会交给花房,不过到时如果布置,你也需上心些。” 从垂花门到松鹤院按着五丈一处盆景,少说也要买三百盆才够,沈府不差那点钱,可玉京城的梅花也不知够不够用。 窈娘到了佛堂,才见香案上供了一张心经,看那字迹却生生让她愣在原处许久。 墨迹早已干,看样子是好些时辰了。 她上午时已听说沈谦回来的事,可实在没想到他竟然会提早在佛堂为她留下印迹。 窈娘愣了许久,脸上才缓缓有了笑意。 佛堂轻烟缭绕,倒是让窈娘心里那丝酸楚平息了不少,快到中午时郑氏突然过来,见她在拉着她的手道:“有一事我思来想去倒是觉得奇怪,你莫要觉得我多管事才好。” 窈娘不知她说的是哪一事,浅笑道:“二夫人有话直说就好。” 郑氏思虑许久,此时见到窈娘反倒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略思索才道:“我听下人说大郎媳妇的病情倒是有几分和我往日相似,心中实在不安,这才来问你。” “少夫人是实打实的因着难产的缘故,劳烦二夫人费心了。”窈娘感激道。 她是孟丽娘身边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是让人相信,郑氏这才放下心来:“看来是我多虑了,生怕她是因着我才受的罪。” “二夫人心善,少夫人只会感谢你呢。”窈娘轻轻柔柔倒是如春风拂过,让人觉得妥帖。 郑氏笑了笑,转头看着玉佛,双手合十虔诚参拜。 她哪里心善了,若是心善怎会有这些年遭受的这场难,怎会夫妻离心不复相见。 窈娘见她眉宇皆是愁绪,悄悄退了出去。 如今已然隆冬,正是寒冷时节,花房里的匠人因着王氏下令安排,已经开始修剪园中草木。这个时节本已无花,可只是松柏翠竹就被修剪的甚至风流。 花房的掌事林伯见到窈娘,忙请她在亭中稍许等候,待一炷香后小厮搬来十几盆梅花盆景,才道:“小娘看着这些品相可入眼?” 布置之事交到了窈娘手中,她此时自然不好推脱,倒是认真观赏起来。 “这几株粉色甲州野梅虽说寻常,但这形状确实婉约秀美,最难得的这几株玉蝶梅,本就金贵,未曾想你们这么快就寻了这些来。”窈娘轻嗅花蕊,阵阵梅香萦绕。 林伯见她是识货的,自得道:“小的本就做了几十年的花匠,玉京城里还是有些门道的。” 窈娘看了看松鹤院的方向,有些忧心道:“不知林伯可算过从垂花门到松鹤院,若每隔五丈左右两边各放一处盆景,可用得多少才够?” “自然是预留三百盆才够。” “可花园中有三亭两榭,我想着还是要放些供客人玩赏才好。”窈娘想着,毕竟年轻的姑娘怎么愿意时刻与夫人们在一处说话。 林伯点了点头记在心中:“夫人说过,布置上的事都是小娘拿主意,小娘尽管吩咐就是。” 这倒是让窈娘有些面热,她本就是被王氏抓来的壮丁,若办好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出了错倒是也无碍。只是她既然应承下来了,倒是真要打起十分精神来操持。 倒并非她想出风头,只是掐算着时间,她这些日子还是莫要留在静思院里才好。这也是窈娘不再推辞这差事的缘故。 窈娘下午坐在垂花门外的游廊上,一边用狼毫勾画,一边看着府中下人摆放香几细细思量,这模样倒像是谢道韫之流的才女写诗。 沈谦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外芭蕉旁看着她的身影,唇角也带上了笑意。若不是看着来往的众人,他真是想将那日思夜想的人抱在怀中。 察觉到身后的目光,窈娘转过头去,就见沈谦官服外添了件墨色大氅,人虽清瘦许多,但看着十分精神。 天色阴沉,今岁冬的初雪总算是要落下了,来往的下人匆匆行礼又顾着自己手上的活计。 见人朝自己走来,窈娘福身道:“三老爷安。” “不必拘束。”沈谦淡笑,看着她穿的倒是厚实,斗篷上细细密密的绒毛将她本就偏冷的面容衬得有些可亲。 梦里两人亲近,可如今到底是现实中,窈娘不敢行之有差,垂眸道:“妾打扰三老爷了。” 沈谦双脚停在了游廊下,两人隔了约莫五丈的位置,倒是有些生分。 看着她手上画的香几与小厮搬送的相似,问道:“今日家中可是有何事?” 他一早入宫,如今才回来自然是什么都还来不及知道,窈娘解释道:“老夫人过几日要请京中夫人小姐到家中赏梅作诗,妾帮着夫人布置梅花。” 正说着话,天上忽然落了雪来,不比前些年初雪前还落了许久的细雪,今年这雪片片落下倒是鹅毛大小。 窈娘看着他幞头帽上沾染上雪花,生怕雪融后闹得场风寒,添了句:“下雪了,三老爷不如从廊下走吧。” 沈谦听得她前面说的话,本来心里还有些生气,气她竟然明知他的心思,还亲手布置这一切,可又听到她关心自己的话,还是点了头到游廊里来。 “多谢你关心。” 窈娘双颊微红,不自觉的低下头去。 却听得沈谦又道:“别后数月,倒不知你在府中如此得大嫂器重了。” 他这话说得突然,窈娘茫茫然道:“柳小娘有身孕,夫人这才让妾领了差事。” “竟不推辞,这倒不像你的行为。还是说……往后想在大嫂面前露脸,有旁的打算了?” 窈娘不知他话里究竟几层意思,雪风寒冷,她只拢紧了袖子,低着头不言语。 ------------ 第135章 水榭白雪 飞花入檐下,青竹变琼枝。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游廊一旁的湘妃竹就盖了层雪白。 沈谦见她不语,倒像是默认似的,有些气闷道:“倒不如我帮你将所有人都丢进京兆府衙门去,省得你这般辛苦筹谋。” 他也不知为何,明明自己是沉稳的性子,偏偏遇些窈娘,就变得少年脾性,实在是明知不好又无法克制。 “三老爷慎言,且这是妾自己的事,不敢假手于人。”窈娘低声道。 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敢嗔怪他慎言。 雪风吹得紧,刮在人脸上就有些生疼,沈谦看着她的面容,思绪一顿,道:“方才是我唐突了。” 窈娘见他这般,才想起自己方才的话,实在是不妥,福身道:“是妾的错。” 林伯远远瞧见沈谦,赶紧跑上前来露脸:“三老爷安,不知三老爷可还有别的安排?” 他带着斗笠站在游廊外,眼里只炙热看着沈谦,并未瞧窈娘半点。 “按着……孟小娘的意思就好。”沈谦淡淡道。 他的话在沈府自然是如圣旨般,林伯点头称是,这才算当真答应下听从窈娘的吩咐。 窈娘看着大雪覆载,一时半刻也不会停去,吩咐道:“让大家都停下吧,这雪下着一时不停,即使放了香几高凳,待雪停后打扫擦拭反倒费事,有的这功夫不如多采买些好看难寻的梅花来,夫人必然也欢喜。” 林伯道:“是,小的这就通传下去。” 沈谦看着她这般利落模样,实在有趣,倒是一时不挪脚只站在旁边瞧着。 青天白日的,园子里还有许多人,些本没什么不妥,只是林伯得了话走后,窈娘的面容逐渐变得滚烫,倒是不敢再抬头。 只听园子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众人来往,又很快恢复平静。 “我已与母亲讲明,奈何……” 窈娘面色缓和些,抿了抿唇低声打断道:“三老爷……慎言。” 沈谦被她嗔怪两次,丝毫不见怒气,反倒是怀揣着打趣的笑意,郑重其事的作揖道:“实在是我大意,一切听你的便是。” 说罢不待窈娘回应,只眼神略过时深深看了她两眼,这才转身抬步离去。 有些话眼下说不得,有些话只能在梦里与她说。 窈娘在他离去后才悄悄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咬着唇似女儿家害羞模样。 自从两人在梦里坦诚相待后,这还是头次在家中相见,她实在没想到,沈谦会是这假不正经的模样,心里既害怕又有些甜滋滋的欢喜。 可看着自己手上画着的香几摆设,心中添了许多愁绪,这样见不得光,只能在梦里欢愉,到头来,又能如何。 将来……这本来不是她愿意去思索的事,可看着沈谦的背影,心中莫名的去想,难不成他娶了人,她委身沈循,两人还要异床同梦不成? 若真如此,沈循不足可怜,可怜的是他身边之人。自己又要以何心境去请安问候。 窈娘脸上的羞意与绯红,渐渐褪下去,而后在飞雪与冰冷之中,变得青白,变得沉重。 沈谦四平八稳坐在松鹤院中,冷肃着一张脸,倒是让沈老夫人和王氏心中忐忑,婆媳两人不自觉对视一眼。 王氏硬着头皮开口道:“三弟来找母亲,可是有事?若有要是,我就先回去了。” “大嫂不必回去。” 沈谦看了一眼王氏,吓得她心肝脾肺皆是离了庙。扯了不自然的笑看着沈老夫人,道:“既如此,那我就先坐着。” 沈老夫人自然是知道他为何过来,轻咳了声才道:“这府里自你父亲离去后,就鲜少热闹,上次还是大郎娶妻的时候呢。趁着着雪景,我想着过几日邀相熟的人家来府中聚聚,你觉得如何?” “母亲安排自然是极好的。”沈谦神色泠然,紧抿的唇带着些疏离与暗怒,果不其然,又听得他道:“母亲若只是请人相聚自然最好,千万莫因旁的事。” 沈老夫人声色俱厉,指着沈谦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难道不是看上哪个身份低微的女子?怕不是贩夫走卒家的女儿,或是哪个奴婢,哪个倌人?” 沈谦眉宇微蹙,若真如此他必然明日就三媒六聘,实在是那人已进了门,如今只能让她出门去才好。 见他沉默不语,沈老夫人心中大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道:“你接触的女子少,偶然遇到起了心念也是正常,只是你的身份,沈家的门第,万万不能容忍这样的女子做正妻,你若真是喜欢,娶了新妇后再纳进来,母亲定然让你媳妇应下。” 松鹤院安静非常,屋里伺候的人除了陈嬷嬷一人也没留下,就连门口打帘的小丫鬟也散去。 沈谦淡淡道:“母亲过虑了,儿子心上之人身份倒也没有那般低微。” 沈老夫人眼睛一亮,道:“可是出身小官之家?虽说门第配不上,但也能做妾,将来……” “她只能是我的正妻。”沈谦冷言打断道。 王氏忙打圆场:“三弟难得有心仪之人,此事还能再议议的。” 沈老夫人不再说话,气氛更是怪异了些,沈谦一刻也不多留:“既然如此,儿子就先回去了,还请大嫂多陪着母亲说话。” “这是自然。”王氏讪讪道。 门帘被沈谦掀开时,才见天色已昏暗沉沉,屋檐沾染雪气,树木草地上下皆白。 陈嬷嬷知道沈老夫人不放心沈谦,忙跟出去唤了一个丫鬟,让她点灯笼送过去给沈谦用。 “三老爷莫要多心,老夫人也是为了府中好。” 沈谦接过灯笼,颔首道:“我自然明白母亲的深意,还请嬷嬷平日帮我多宽慰。” 陈嬷嬷这才松了口气:“嗳!三老爷放心,老奴知道的。” 天色昏暗,寒凉之气四起,天地间笼起了薄薄的雾气,沈谦提着灯笼离去,又过门不入径直到了水榭。 不过须臾,水榭响起了早已失传的一曲白雪。折竹碎玉,凛然清静,终究是曲高和寡。 ------------ 第136章 她醋了 夜深雪重,时闻琴声,这曲以商调做弦,让人听之只觉白壁无暇。 飞雪漫天,周遭俱白,唯有烛台微微之火与地上安放的灯笼,有些许光照,雪景寒潭,淡散冲虚。 窈娘敬香之后,坐在蒲团上听得此曲,只觉周遭冷冽馨香,作壁上观的玉佛低眉不语,她只当自己是诚心问曲,忍着冰天雪地的冷意,将双手紧拢在袖中。 水榭里的烛火摇曳,映照着沈谦孤寂的身影,在晚来风雪中,在泠泠琴音里。 待到曲毕时,沈谦转身看着长廊外的人影,倒是半点也不意外。只见烛火灭,他打着灯笼的影子愈来愈近,直到停在她的身前。 “你果然来了。”沈谦将灯笼高高举起,昏黄的光照着窈娘的眼睛,清亮纯净。 巡夜的婆子老远听到了琴声,自然知道沈谦在水榭,不敢到这边打扫,一时这方寸天地,唯有他与眼前之人。 窈娘正想着原是他故意弹一首从未流传的曲子,勾得她到此处来。 却在霎那间被沈谦拉到墙边,灯笼放在脚边,将月白的裙边撩得彤红。 “你可知赏梅宴还有别的意思?”沈谦一手护在她的脑后,一手握着她寒冷的指节。 他替窈娘遮住了风雪的冷意,待感觉到沈谦怀中的热气传来,窈娘垂下头道:“妾……妾不知。” “你不知?这府里若论心思细腻,谁人都比上你,你怎会不知?”握着她指节的手,忽然紧了些,将她桎梏在其中,挣脱不得。 佛手香随着沈谦身上的暖意渐渐传入她的鼻息,窈娘放任迷失其中刹那后,稳住心神,憋着气不语。 沈谦刻意让两人贴得更近了些,低语道:“看来这佛手香的味道,于你而言,竟是……那药不成?” 刻意拖缓片刻的话,让窈娘心颤就要低吟出声音,她生生咬住唇瓣才维持镇定。 沉默的功夫,又道:“其实于我而言……未尝不是。” 天色已然漆黑一片,夜里无月窥探人间,倒是让世间的秘密愈发明显。窈娘的眼神终于往上瞧了瞧,落在沈谦的眼中,又仓皇逃离。 沈谦捕捉到她的目光,心中忽然有些兴奋,这兴奋是挣脱礼教束缚的自由,是发自他本心的念想。 “原来你也在克制忍耐。”沈谦喃喃低语,眼里却带着得意的笑意。 他的笑让窈娘十分不自在,这份世人面前无法堪破的柔软,在她的面前,在初雪夜里,只对着她落下。 窈娘想着她心里打算的“将来”,轻轻将自己的手从沈谦手中扯了出来。 “三老爷……你我还是不要这样了……” 那份柔软似被撕裂,沈谦看着她分明颤抖的肩,道:“可你今夜来了,难道不是因为想我?” “我……妾是想与三老爷说清楚。”窈娘仰头看着他,眸含秋水,淡淡清泪。 倏地,沈谦伸手摸了摸她的下颌,淡淡道:“你我已说不清了,你的身子和心既都给了我,就再没有说清的可能。” “那只是梦……”窈娘颤着声,软糯低语。 沈谦看着她欲坠的泪珠,喉结微动,贴身上前,将她搂在怀中,吻着他朝思暮想的樱唇。 窈娘慌忙将他推开,裙摆猛得将灯笼刮倒,内里的蜡烛将四周的油纸木条引燃,幸得沈谦将她抱到一旁,追问道:“躲我?” “夜深了,妾要回去。” 由得她松开自己的怀抱,却在她转身走到花窗处才道:“此曲名为白雪,是春秋时期的古曲,其中典故名堂颇深,若你想知道……” 窈娘回绝道:“既是古曲,妾才疏学浅,不便习之。” 看着甬道上亮起的灯笼,将窈娘的影子拉得忽短忽长,沈谦自顾自低语:“分明是醋了。” 冬日里的天暗得早,鸳儿见窈娘回来的迟了些,反复说道:“如今天又冷,外面还下着大雪,小娘身上分明担着夫人的吩咐,可就莫要再去佛堂了,这一来二去的,还耽搁了回来的时辰,天黑路滑的奴婢可担心着呢。” 窈娘见着她像个说书先生似的,一进门就念叨不停,忙止住她的话头:“好鸳儿,我知道了,今日确实耽误了时辰,明日必然早早回来。” 鸳儿将饭菜布置好,这才站到帘子后煮水煎茶。 孟丽娘知道窈娘要帮着王氏打理梅花宴的事,心里泛着酸意,分明她才是明媒正娶的媳妇,可王氏先前要柳月柔帮着掌家,好歹是因为自己不在家中的缘故,可如今她出了月子,好端端在这儿坐着呢,却要窈娘出来越俎代庖,到底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本来因着百日宴对王氏的那点感激又消失殆尽了去,听着小丫鬟来禀窈娘回来了,当下就差了人去将她叫到自己屋里。 窈娘只吃了半碗饭就听到人来通传,心里也有了底,知晓孟丽娘所谓何事,眼波流转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倒是看得鸳儿心疼。 正屋里光炭火就放了三盆,孟丽娘手里还抱着汤婆子暖子,身上盖了两床鹅绒的被褥,看得出她今日精神足,红光满面。 “夫人交代你的事可千万要仔细了,省的一个不小心,连着我也被怪罪。” 窈娘与她在一个屋檐下处了多年,自然是知道她这人的脾气,听得她阴阳怪气的刺自己,也只顺着她道:“劳夫人费心,这事原本妾是不想接的,只是……” “只是什么?”孟丽娘眉宇一抬,眼中多了几分探究。 窈娘嘴角瞥了瞥:“此事若真要论起来,倒是与柳小娘有关。”这话说来倒像是告状,碧兰抬头看了一眼外屋门下的小丫鬟,下巴一抬就要你出去守着。 “实在是欺人太甚,少夫人是知道妾的,哪里做得了这样的大事,柳小娘自己怀了身孕不能做,又忌惮夫人经这事接过掌家之权,这才在夫人面前力推了妾出来。”窈娘小心翼翼说道:“我瞧着她那架势,十分在意肚子里的孩子,说不定是个小少爷呢。” 孟丽娘手上抱着的汤婆子坠到了床榻上,妻妾两人对视一眼,道不尽的繁复心思。 ------------ 第137章 他也醋了 窈娘自知说错了话,忙低下头认错道:“妾一时口不择言,少夫人莫要介意。” 孟丽娘介意的不是窈娘说柳月柔肚子里有个儿子,而是她自己先前诓骗了沈循许久,整日里也是柳月柔这样的狂傲做派。 柳月柔肚子里是什么,再没人比她更清楚了,根本不足为惧。 心中不痛快,见窈娘还十分讳莫如深的模样,不耐道:“不必如此怕她。” 屋里的炭在烈火的熏染中带着些木香,那味道随着热气愈发的明显浓烈,窈娘从不用香粉,故而对这气味十分敏感,但见孟丽娘与碧兰脸色如常,就低着头尽量克制了呼吸。 窈娘胆小怕事的模样让孟丽娘心中的芥蒂又淡了些,反倒是真的有些担心她成不了事。 “往日在家中时母亲疼你,因此也鲜少对你历练,这次梅花宴明面上是祖母有心热闹,实则是借此挑选三婶的,你可莫要添乱搞砸,到时候出了事,三叔定然绕不了你!”孟丽娘嘴上从来不会让人占到便宜。 窈娘手上搅着帕子倒是十分的胆怯,这让孟丽娘心中满意,惬意靠在枕头上淡笑道:“你我总归是姐妹,若是三老爷罚你,我自会为你求求情的。” “多谢少夫人。”窈娘垂眸道。 孟丽娘耳提面命了几句就没了兴致,摆了摆手就要窈娘出去。 夜里的静思院,曲水轻声流淌,石山深黑如巨兽,在树枝掩映中看着有些骇人。窈娘沿着屋檐下的长廊走,趁着灯笼的微亮,这才回到自己那边。 沈循拧着灯笼从院外走来,看着廊中人影,喝声道:“站住,爷有话对你说。” 本就瞥见了沈循,刻意走得快些,谁曾想被他唤住,窈娘心里默默念了声佛号,才朝他福身道:“大少爷安。” “有鬼在后头追你不曾?怎的走这般快?”沈循走近来,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搂过她的腰,往前走去。 见窈娘低头不语,他也习惯了这做派,接着说道:“可还记得黄大人?” 他这话说得别有生意,窈娘十指掐着手心,硬生生点了点头。 “明日他邀我吃饭,我想着还是带着你一同去赴宴,如何?”沈循说这话,手上的动作也趁着夜色轻狂了些,吓得窈娘从他的手里挣了挣。 沈循心里高兴,倒是没有与她计较,反倒觉得窈娘这般多了几分活泼媚态,又牵着她的手道:“路上滑,可仔细脚下。” 这一路牵着竟走到了东跨院外的月洞门,窈娘仍是低着头,沈循心里盘算着事,倒是态度颇好的带着她回了屋里。 鸳儿见这阵仗,忙唤了粗使丫鬟去打些热水进来,淪了茶上前道:“大少爷请喝茶。” 窈娘可算是回过神来,站在一旁低声道:“夜深了,妾今日才礼佛,怕是不方便伺候。” 沈循喝了口茶,睨了她一眼道:“你心里怎么想的,爷一清二楚,不过爷不计较,你也不必矫情。”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窈娘不敢再多说,只待热水来后让鸳儿帮着伺候沈循换洗。 大冬日里,人也安置的早些,沈谦难得一日放下诸事早些躺在床上,却未曾与窈娘共梦,待到半夜醒来,对着黑暗之中轻唤一声,才知道静思院里的事。 指节泛白,紧扣在床边,脸上说不清楚是笑还是怒。 这一夜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在雪夜里难熬难耐。 窈娘故意拖了许久才从耳房里出来,见沈循站在屋里打量着她屋里的摆设,倒是难得。 见她出来,问道:“倒是从未听过你弹琴,不知你这琴技如何?” “这琴是少夫人的旧琴,妾实在是不会这些。”窈娘低声道。 沈循看着她将三千青丝散下,脸上不是粉黛如清水芙蓉之姿,到底是难得的好脾气没有去为难窈娘非要她为自己弹奏一曲,只当是听不懂她话中的隐藏。 毕竟,他不必和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似乎是看在窈娘将会有一个十分可怜的凄惨下场,沈循说了话就去床上躺着,倒是没想要与窈娘经历什么。 他不傻,若是今夜伤了窈娘,明日在黄辛大面前,就不好看了。 窈娘也想到了这点,虽说心里还留着害怕,但还算镇定自若躺在了床榻靠外的位置,连呼吸也极其小声微弱。 半夜时,沈循在梦中也不算踏实,带着几分懒散与情欲,手脚一伸将窈娘拖到了自己旁边,随后习惯性的欺身而上。 察觉到沈循的异样,窈娘本想急声唤他,却又见下一瞬身上的人就没有了动作,仍是呼吸均匀。忍不住眉头微蹙,尽是嫌弃,倒是天生的色中饿鬼似的。 两人就这般一梦一醒,一上一下,倒是相安无事到天明。 沈循醒来见自己趴在窈娘身上,其中的软糯让他心中燃起了一阵渴望来,看着身下之人张皇失措的模样,故意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惹得窈娘严重眼中皆是惧意。 “大少爷,该起身了。”窈娘提醒道。 沈循将身子往前压了压,疑惑道:“起身?爷不知如何起身,不如你来帮帮爷?” 这般说着,还故意将其中之处送了送,这话连带着他身上的动作,让人作呕。 在窈娘这里可算是讨到了便宜,沈循心中畅快,脸色也好了许多,见窈娘颤抖的身子,他倒是十分享受这动弹。 到底是天光大亮,他还要去翰林院当值,否则怎会正在兴头上就要将人放下,窈娘见他起身,这才缓缓蜷缩身子在沈循自顾自换上外衣后,才不得不起身替他穿上蹀躞带。 鸳儿听到了动静端了热水进来,见到两人十分和谐的相处,心里松了口气。虽说大少爷不是良配,可小娘既然嫁进来了,今后也只有这一条出路,她自然是心里盼着两人好。 沈循洗了把脸又随意吃了两口粥,这才匆忙往外走去,他方才在窈娘身上耽搁时间,现下只能为难自己紧赶慢赶。 谁知刚到门口就见云飞牵着马跑了来,急声道:“大少爷,三老爷说下了朝让你去华盖殿!” 沈循先是一愣,后又大笑,三叔果然是心中想到他的。 ------------ 第138章 受此折辱 沈循往日站得远,看着华盖殿气势恢宏,不可侵犯亵渎的庄重。今日怀着忐忑心绪缓缓走近,才觉得不过是红漆绿瓦,玉石铺就。 殿外的小黄门看着他来,笑颜相迎:“可是沈典籍大人?” 这倒是对他十分恭敬礼重,沈循满意点了点头,道:“次辅让我过来,可知是什么事?” 小黄门应道:“奴婢也不知道,沈典籍不如去殿里等待次辅回来。” 毕竟是内阁议事之地,华盖殿里安静异常,里面参议的朝臣皆是各部衙门的堂官或副职,一眼看去皆是红袍紫袍,不比翰林院里,总是满眼的蓝绿。 小黄门让沈循坐在茶间等候,因是单用四季屏风隔出来,位置也紧挨着走道。透过横木之间,就见曾寂进来往一群上官的方向走去。 沈循对曾寂既有些排斥不喜,又有些嫉妒,到底是觉得他与自己不过是相仿年岁,且身世万万比不得自己,却能每日到这样的地方听政记录。 待人渐渐整齐之时,首辅高品与沈谦才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这样的场合肃静,沈循也万万不敢上前去唤沈谦。 往日只因他是自己三叔,虽知道他位高权重,到底是没有亲眼所见。后来入仕也只是感受了一些政令落实,与周遭人的敬畏。 而此时,他才知道那身紫袍的震慑,沈循放下茶盏,屏住心神偷偷瞧去,满屋子的高官显贵皆起身,上前躬身作揖。 “下官见过高阁老,沈次辅。” 高品摆了摆手,对着沈谦做了“请”的手势,才往上首去坐,沈谦坐在他下面的案牍前。 两人落座后,朝臣才依次就坐。满堂静默,沈循克制了自己的呼吸,不敢轻易出声去。 只见高品将桌上的奏折翻了翻,又搁置一旁,道:“老夫今日召集诸位都过来,是有一私事叨扰。” 在座之人,心中都有了底,等着高品开口:“内阁之事繁重,老夫已是耄耋之年,即使有心操持,为君分忧,无奈这身子也不同以往了。” 他缓缓扫过众人,双手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皇上已恩准老夫告老还乡,今日也告知诸位一声,等过了年,正月十六印一开,内阁就全权交由沈次辅主持了。” 如今已入冬,离着过年也没多少日子了,这本是满玉京城心知肚明的事,如今果然是沈谦要做首辅,也无人觉得意外。 高品说完了话,沈谦接过道:“阁老这些年为朝廷奔波劳碌,从天顺十年至弘德四年,四十五年含辛茹苦,实属不易。今后,我等必时时牢记阁老教诲,忠君体民,不敢松懈。” 沈谦说完了话,满堂朝臣皆重复道:“我等必时时牢记阁老教诲,忠君体民,不敢松懈。” 高品不可察觉地轻叹一口气,看着沈谦淡淡笑了笑,两人在内阁共事三年,自然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 票拟与奏折如小山似的堆着,高品说完了话,哪里还有多余时间感慨,小黄门无声小跑帮着递文书,内阁新的一日又运转。 沈循心跳如狂,待到明年正月十六,他的三叔就是首辅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何等的权势! 只是沈循到底还未欢喜太久,就又来了一个小黄门引着他去殿后的一间屋子,看着布局样式倒像是供朝臣休息小憩之所。 不过一盏茶功夫沈谦将推门进来,见他来,沈循上前道:“恭喜三叔,今后就是首辅了!” 沈谦似笑非笑看着他,走到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冷声道:“我让你瞧了那么久,就只看出了这个?” 这语气着实让沈循心里冷了些,打起十二分精神,想着在殿内看到的一切,试探答道:“侄儿只觉得内阁十分庄重肃穆,不敢让人小觑了去。” 见沈谦眉头微蹙,看着他的目光也愈发的冷冽,沈循到底是心里有些发憷,道:“三叔,侄儿实在是愚钝,还请三叔明示。” “本官今日让你过来,一是让你明事理,整个翰林院对你的评议哪句是好的?整日里与魏思源等人在秦楼楚馆厮混,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二是让你知敬畏,体会做官不易,你若想这般心高气傲就莫要做官,为官者不论是对君父还是同僚都要存敬畏之心,对待百姓更要如此。三是让你懂内敛,外面坐着的官员没有四品下的,其中有多少人学识见地皆在我之上,可到底知道和光同尘,你在官场不知这四个字,注定走不长远。” 沈谦说的这番话令沈循心惊,如今呆呆地站在一旁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知道沈谦说的话有道理,可其中的道理却将他踩在地上揉搓,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在沈谦心里,竟然是如此的不堪。 且那一声本官,就是在划清两人之间的关系,他只是八品典籍,而面前坐着的男人,是紫袍玉带的次辅,沈循一时脸热,颤颤巍巍道:“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沈谦看着他脸上发出的薄汗,终是冷着一张脸转身离去。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小黄门进来恭敬道:“沈典籍请随奴婢去前殿。” “为何还要过去?”沈循脑子一团浆糊,实在是参悟不透沈谦的意思。 “次辅大人说,请典籍在方才那里静坐一日,仔细学着内阁做事。”小黄门原话直述,对他也恭敬,可不知为何这话在沈循的耳中,竟有了些嘲弄之意。 总归是不敢置喙反抗,沈循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到在茶间痴痴看着华盖殿里的人都在忙碌,唯独他是特例,这滋味就像被人架在火上烤着般,水钟每滴落一滴水就像火愈发猛烈些,如此反复折磨他的心境。 这般折辱,比鞭挞他更难受,更可恶。 挨到下午时,沈循已饿得饥肠辘辘,中午小黄门提着食盒进来时竟然也没有他的份,因此心里对沈谦的恼怒更添了一分。 待到快酉时,沈循想着夜里要赴黄辛大的约,鼓足了力气站起身走了出去,没曾想守在门口的小黄门却像未瞧见他似的,任由他离去。 ------------ 第139章 不尽轻浮 这般境遇,他不会觉得沈谦是有意提点,只当到他戏耍了自己。可自己又无可奈何,心中愤恨只能将这气悉数发在紧握的双拳上。 暗暗发心,等他心中谋划的事成,必然扬眉吐气一番。 待到走出了皇城,看到云飞驾着马车过来,冷声道:“可接孟小娘了?” 云飞自然是没有接的,他从后巷家中直接过来,哪里想得到要去接窈娘。沈循伸出脚就要踹他,又想着死去的莺儿,到底是没下多大的力,只踢在云飞的腿上,骂道:“爷给你喂的饭,怎得喂出个狗脑子!” 哪里还敢耽搁,云飞驾着马车,又要兼顾着稳当又要想着马跑得快些,可是心神一番集中。待到酉时正好停到了沈府门口,唤了一个婆子就让人把窈娘请出来。 窈娘倒是收拾妥当了,孟丽娘晓得她要陪着沈循出去,心里好一阵泛酸,刺了她两句才肯放人。 按着窈娘的猜想,黄辛大对自己应是不会有其他心思的,可却摸不准为何还有今日这一招,于是在穿着上只作平日里的打扮,不敢再添什么颜色。 沈循看着她这般简陋打扮,嗤之以鼻:“府中难不成是克扣你四季衣裳了?这般寒酸是故意给爷看的?” “妾觉得这衣衫甚是好看,故而才穿上的。”窈娘怯生生道。 她这般说话不似作假,沈循本欲再骂几句,可终究是一团火往心里憋,这一日受了沈谦的气,还被自己的妾室堵了话,当真是没意思。 黑浸着一张脸,坐在马车上不再说话,他倒是没得心思,也没那闲钱去给窈娘换一身行头。宽慰自己好歹是皮相尚可,夜里烛光一照,黄辛大自然不会在意这身上不得台面的打扮。 这次赴宴的地方不再是饕鬄楼,而是带着胭脂香粉气味的醉月楼。 这种地方女子也不是不能来,毕竟开着门做生意,只要不是来砸场子的,老鸨都是堆着笑颜欢迎。 窈娘看着沈循轻车熟路的模样,心中又是一叹,好歹是看着沈循身边带着一个人,周围的姑娘倒是没有拥上前来投怀送抱,只是问候寒暄言语之中有些撩拨,暗送秋波罢了。 沈循也乐得如此,正好被窈娘看着,倒是一副你不稀罕爷,自然许多人稀罕爷的样子。 老鸨一路带着两人到了三楼清静的雅间外,才低声道:“沈公子来迟了些,黄老爷已经到了。” 说罢就轻轻叩门,听到里面喊进才推门笑道:“叨扰黄老爷了,奴家这是带着沈公子来了!” 黄辛大趴在床榻上,任由身上的女子为他推拿缓乏,倒是十分惬意的模样,即使沈循进来他也只是指了指一旁的凳子道:“沈公子快请上坐。” 窈娘看着眼前一幕,双颊微红转过头去,再不敢瞧。虽说两人衣衫皆在,可到底这姿势是有伤风化的。 “小夫人最是内向,黄老爷可莫要羞她了。”魏思源从床榻后面出来,手上还搂着一个发髻松松垮垮的女子,脸上倒像是极乐过后的媚态。 沈循在这旖旎氛围之中也能生生忍住想着窈娘亲昵的冲动,到底是心头大事要紧。 黄辛大这才笑着推开那娇媚女子,起身理了理衣裳,朝窈娘走来道:“那老朽给小夫人赔个不是。” 窈娘哪里敢受了他这礼,福身道:“大人莫折煞了妾。” 沈循睨着眼睛看着眼前这幕你来我往的行礼,心中愈发肯定黄辛大对窈娘必然是有意的,不禁庆幸自己今早千钧一发时还能做个柳下惠,否则因小失大得不偿失。 似乎是听到里头的动静,老鸨亲自带人进来上了满满一桌的菜,又拿了一酒杯倒满了酒,十分利落地往口中送去:“奴家敬诸公一杯,今夜这瓶桂花酒全当时奴家的心意,还望诸公在此尽兴玩乐。” 黄辛大亦是十分给面子的任由身旁的女子为他斟满酒杯,纤纤玉手喂他浅尝一口,笑道:“这酒果然是香。” 身旁的女子媚笑,大胆就往他怀里钻去,倒是好消遣。 待老鸨离去,沈循才说了感谢之话,又道:“窈娘,你也该敬黄大人一杯酒才是。” 众人都好整以暇的看了过来,自古以来送妻送妾送女人的男子都有许多,倒是不足为奇,只是窈娘的模样生的好,可举止却十分小心,倒像是被强迫来的。 自古以来,人人都爱看良家女子自毁贞洁,劝慰青楼女子从良做人,这样的好戏,即使看了百遍千遍也不厌倦。 窈娘心里只凭着一条,黄辛大不会将她如何这一念头,就稳住了心神,依言敬了黄辛大:“大人请。” 黄辛大在她要喝时,抬手道:“不必倾杯,随意就好。” 他怀中的女子撒着娇道:“老爷这是心疼这位娘子呢,奴家可不依。” 沈循嘴角往上勾了勾,这娇奴是识相的,他只送了一个眼神,就知道如何说话,看来今夜过后要多多宠爱才不辜负佳人。 “娇奴莫要玩笑,小孟夫人与你们姐妹可不是一样的人。”黄辛大笑着说道,这话虽说的和善,可其中的意味自然是让人心领神会。 窈娘这才浅抿一口,道:“多谢大人。” 虽未满饮,但沈循心里却是欢喜,这分明是黄辛大心疼他呢。这一夜饭局里,倒是让窈娘挨着黄辛大坐一边,恨不得当场就将人送到黄辛大屋子里去。 待到深夜酒尽时,魏思源搂着身边的女子告辞了两人,那女子是醉月楼新来的姑娘,沈循也只瞧见过一两次,可酒桌之间分明觉得她对着自己抛了好几个媚眼,如今被魏思源带走了,沈循心里难免心痒。 黄辛大倒是指了指沈循,善解人意道:“老朽一会儿还要回去当值,索性就帮着沈公子送小夫人回去,让娇奴好好陪着沈公子,如何?” 沈循吃多了酒,虽不至于喝醉,可到底是上头,听得此觉得甚好。 黄辛大与窈娘能多些亲近,自然是最好,哪有什么不应,笑道:“那就麻烦大人了,窈娘最是听话可人,路上有什么尽管吩咐她就是。” 待见到黄辛大与窈娘下了楼,才上前将娇奴往自己怀里一扯,正是如卯榫一般,刚好就要在门外扣到一起去。 ------------ 第140章 马车之中 窈娘与黄辛大一前一后出了醉月楼,才听黄辛大道:“小孟夫人莫怕,老朽自当全须全尾送你回府。” 醉月楼的后门在一条暗巷里,与灯火如昼,纸醉金迷的楼中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 夜风呼呼吹来,将脂粉之味散去,窈娘这才心安了些。 只是窈娘人还未上黄辛大的马车,就见青松从黑暗之中走来,作揖道:“黄大人,我家大人说了不敢耽搁黄大人进宫,特意让小的来接孟小娘。” 如今这时候弘德或已入眠,黄辛大进宫去也无人敢使唤他做事,只是沈谦这般安排省了他的事,遂笑道:“次辅大人安排的周全,那我就先告辞了。” 黄辛大的马车哒哒驶去,青松才道:“大人就在前面,孟小娘请。” 窈娘借着月光与不算明亮的烛火看了一眼青松,就像被人知道那些不能见光的情感,心中到底有些害怕。 她总不好问青松旁的话,头皮实在发麻,点了点头就跟在青松身后往前走去。 出了暗香就见沈谦的马车上挂着琉璃灯笼,而马车旁站着的人影面容沉静看着她缓缓而志,不是他又能是谁。 沈谦上前几步走到窈娘面前,青松识趣地先行上了马车。 夜里风大,见窈娘并未穿上斗篷,脸色暗了暗:“与他一起出门竟如此着急忙慌?” “下午时倒不算冷,索性没带。”窈娘低语道。 听得她对自己解释,沈谦的神情这才缓了几分,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利落的搭在窈娘身上:“莫要着凉了。” 总归是沉默着不说话,任由沈谦牵着她的手上了马车,两人这般模样倒是让青松心里又是将各路神佛拜了个遍,只求别被世人发现这事,否则真不敢细想。 马车行的缓慢,青松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一门心思只看着前路,不敢听帘子后面的动静。 沈谦拉着窈娘与他同坐,任凭窈娘如何也挣脱不得,只得无奈坐在他身旁去。 “听说,昨夜大郎歇在你屋?”沈谦替她拢了拢衣领,好似不经意随口一问。 窈娘的身子在温暖之中散去了寒凉,手脚这才感受到了知觉,见沈谦这般问,颔首道:“是,大少爷夜里睡我屋里。” “他睡哪里,你又睡哪里?”沈谦纤长的手指轻轻扯着她腰间的绦丝,明明是稳重的人,可如今却饶有兴致地把玩,让人心里害怕。 窈娘不自然地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过了许久才答:“自然是睡榻上。” “可是你我曾睡过的?”沈谦哑着声音在她耳边低语,这属于二人之间独有的秘密。 纵使是青松也只当是沈谦一人觊觎窈娘,表面上尚且看不出什么郎情妾意来,毕竟那些梦醒后的不清白,他也只当是沈谦一人的幻想。 清风断断续续吹着沈谦的问话,他只听得里头在问大少爷夜里睡何处,苍天老爷,这样的话岂是隔房三叔能问的,要不是手上牵着马缰,他恨不得双手将耳朵捂住才好。 这话如羽毛撩拨着她的心,逼得她轻浅呼吸飘荡在空气里的佛手香味,实在是醉人心弦,扰人心智。 窈娘低垂着头,不可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只消的是这般就让沈谦眼中不可道明的意味,更浓厚了些。 沈谦这话只是浅尝辄止,只是手上却因吃醋不可放过身边的人。马车不算摇晃,却在一半路途时突然轻荡刹那,而窈娘早已被沈谦束缚着双手,被沈谦侧身而下。 这突如其来的晃荡吓得青松放缓了些,如此就听到了里头传来那句。 “大郎可碰过你这里?” “那......这里呢?” “看来这里是被他碰过了。”沈谦声音发冷,可手上却没有停下动作,将沈循在窈娘腰间挨过的地方重新拂过一遍,如同指尖碰触琴弦,时而轻柔时而急促。 只是在外面的青松到底是不知道里头究竟如何,只消听得这样的问话,就差点啧啧惋叹,自家大人到底是中毒太深了些,人家大少爷是孟小娘的郎君,碰哪里都是应当的。 过了许久里面才传来几声低泣来,可这声音听起来委屈恼恨,又带着些让人酥麻的娇嗲来。 幸得马车宽敞,可毕竟不是在床榻或其他平缓柔软的地方,窈娘浑身酸麻再无力气抵挡过去,心神终究被沈谦褪去,衣襟微敞,跌坐在沈谦腿间。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腰间搭来了沈谦一只手将她扶了起来,暗笑道:“怎得,如此心急?” 这话让窈娘红透了脸,她实在是委屈极了,明明是他快要娶妻,她也不敢肖想与他再有什么现实里的交集,可如今却这副模样与他痴缠一起,她觉得自己如同方才那些女子般轻浮。 偏偏沈谦爱极了看她这样娇嗔他,往日只能在梦里看到,今夜趁着这琉璃灯足够亮,将他的心也照透了去。 而后,窈娘就见沈谦的大手将自己托起,带着些力气,将她的脖颈抬起,与他紧紧靠在一起,佛手香如此近如此猛烈地往她心里散去,遍布她的全身。 马车忽然颠簸,青松眉头紧蹙,手心全身汗腻,这样冷的天气,他却浑然不觉周遭的冷,满头的大汗。 车内,窈娘这才明白他为何将这件大氅披在了自己身上,手上紧紧抓着上面的狐狸毛不肯松开,脸上半是恼半是羞盯着沈谦,带着哭腔道:“别......别在这里。” 沈谦哪里肯这般委屈了她,忙止住了身上的动作,故意逗她道:“既然如此,就去我屋里如何?” 马车里一片寂静,只听到彼此说不清道不明的呼吸声,看着沈谦喉结微微滑动,分明眼中带着炙热情欲。 窈娘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赶紧摇头道:“三老爷莫要再开玩笑了。” 青松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总算是松掉了,看来果然是自家大人一厢情愿的人,孟小娘还算是知道分寸,否则这事可就不好看了。 谁知下一瞬,就听里面传来沈谦的声音。 “谁说我是玩笑。” 马车猛然颠簸,这次是青松一时不察差点将马缰滑落的缘故。 ------------ 第141章 见不得光 沈谦身子往下压了些,马车内渐渐生了些温热,哪里还有半点寒冬的影子,分明去初春般暖和。 世人眼中光风霁月,萧萧林下君子的沈谦,主动将自己的双唇覆在窈娘之上,不同于以往的情绪。 这一次,窈娘能体会到,沈谦每应一厘都带着认真与小心,他是在诚恳的,也是热烈的。 而后的路上,青松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再出错,只怕沈谦动怒。 待到入了沈府在的大街上,青松思来想去还是出声道:“大人,快到了。” “嗯。” 里面传来沈谦的声音,倒是听不出有何情绪。 马车里,窈娘低眉顺眼与沈谦对坐,身上的大氅安安静静搁置在一旁,丝毫让人瞧不出异样。 沈谦的脸上看不出丝毫不妥,只是他今日穿着极为珍贵的锦缎,稍微碰触就生褶皱,从他的腰间到衣摆全是抓握的痕迹,让人遐想不已。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沈府侧门外,窈娘离车门近,要下车时还是将话说出:“三老爷把大氅披上吧,妾先告辞了。” “好,都听你的。”沈谦说得郑重其事,反倒让窈娘闹了红脸。 青松已唤了李叔来开门,待送了窈娘进去才回到马车旁道:“大人,孟小娘回府了。” 沈谦点了点头,将身旁的大氅仔细叠着,道:“走吧,去户部。” 青松应了一声,而后朝李叔挥了挥手,这才将马车掉头。 因着北边与鞑靼一战正到了扫尾时候,军需断然不能短缺,南边入了冬就陆续寒潮,如今举国都要银子,弘德不敢在此时轻易换人主持户部,因此沈谦还兼着户部尚书的位置。 夜里五军营四处巡查,老远见着这马车与琉璃灯笼就肃然站在路边,等着沈谦过去。 户部衙门夜里还余着几盏烛火,沈谦踏进正堂时,就见魏思源对着账册拨弄算盘,手如疾风骤雨般迅捷。 “喝了酒怎么不多歇息一会儿。” 魏思源停下手上动作,起身作揖道:“喝的不多,不敢误了正事。” 又怕沈谦担心,忙道:“一切都妥当的,大人放心。” 正说着话,侍郎李显见沈谦来,忙将桌上的单子递给了他,神色凝重道:“大人明鉴,这军户之策推下去后,应天府倒是行事快当,只是州府衙门的各学馆叫苦连天,都在伸手要银子,这条子都打到玉京来了。” 沈谦看了一眼,淡淡道:“你给刘朗写句话,堂堂应天府若连这三五万两银子也拿不出,不如早日收拾行李去西北、西南那边的衙门坐坐。” 李显心里解气,狂点头:“按理说如今太平安乐,各省的税负都涨了些,偏偏应天府依旧如前,这秋税还是大人过去时才补了六十万两上来,实在是仗着祖宗长陵庇佑……” “慎言。”沈谦淡淡看了他一眼。 李显也知自己这话僭越了,不敢再言。天子心系江山子民,可那也是先天后子。 如今这位少年天子,虽惩治公孙贺等贪腐之人,分权世家贵族,却没在皇族开支上减下半点。就连旧都应天的宫城仍旧是要千名宫女太监守着,太祖长陵每年的灯油供奉就是五万两白银。 户部每年拨到内廷的银子,被层层刮去,无奈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只看着皇城外的烂泥,不见宫墙内的暗蛆。后来沈谦又把宝钞局送了一半到内廷,虽说如今有皇上盯着,司礼监里的人不敢如何伸手,只是时间一长,难免不会有些动作。 夜来渐渐落了场雨,夹着小米般的雪落到地上,户部的天井里有一株百年榆钱树,到了冬日里就只剩了残余的枯叶和枝丫,索性是树大根深在雨雪中挺直着。 沈谦将目光从榆钱树上移开,耳边是仓部司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时不时传来李显等人的轻轻的叹息,户部掌天下粮仓,天下钱袋,其中艰辛不易哪里是几个字说得清的。 窈娘夜里躺在床榻上,愣是到了后半夜还捂着樱唇想着马车发生的事,不知不觉与沈谦在现实之中,除了那道关卡,旁的地方都悉数发生了些事。 她脑子突然想着,今日这般与他在马车上一遭,她的思绪是清醒的,可身在其中时,那滋味竟比上次被李氏喂了媚药还难耐些,终究是陷入其中。 这种感觉很异样,旁人只当她如今与沈谦还是陌生关系,算不得熟悉,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是多么见不得光,可人性偏偏越是如此,就陷得越深些。 到天光大亮时,窈娘竟睡过了卯时才醒来,鸳儿提了食盒进来,听到里头的动静,道:“少夫人那边好像好没有动静,小娘不若再歇会儿?” 窈娘摇了摇头,自己穿好了衣裳:“少夫人虽没有吩咐,但我也去瞧瞧惠姐儿,免得乳母苛待了她。” 鸳儿听罢,又倒了盆热水伺候她梳洗,心里叹息,小娘这般好的人,若是老天垂怜能早日有个自己的孩子,那才好呢。 窈娘看到她神游天外,深思熟虑的模样,笑了笑:“怎么?又开始替我操心谋划了?” 鸳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一个丫鬟,哪里能替小娘打算,只是窈娘性子好,从不当她是下人使唤,听得她问起,直言道:“奴婢只是想着,小娘何时才能有个孩子,那不知道有多俊俏。” 如今这般光景,这可万万使不得的,不论是沈循的孩子,还是沈谦的孩子,她眼下都不可能要。 放下了本要簪上的发簪,窈娘思绪有些发慌道:“我去惠姐儿那里,你且去与红玉她们热闹玩耍。” 乳母带着惠姐儿住在正屋旁的抱厦里,虽说是抱厦,却也宽敞,倒是比窈娘的屋子还大些。 见窈娘过来,惠姐儿就看着她露了笑,乳母在一旁说着好听话:“这是喜欢姨娘过来呢。” 从乳母怀中将惠姐儿接过抱在怀里,窈娘又拿了几个布老虎逗她,看着场面倒是十分温馨和乐,任谁也猜想不出,窈娘手中抱着的孩子,竟与她杀母仇人是至亲血脉。 ------------ 第142章 隐隐作痛 柳月柔不知不觉间已有了快两月的身孕,本该是越来越稳当的时候,谁知这几日肚子隐隐作痛,起先她还只当是自己大意,多吃了一碗燕窝所致,而后几天这疼痛非但未消,反倒愈发强烈。 如今哪里还顾得上怕王氏说她矫情狂傲,忙让院里的粗使丫鬟亲自将周府医请了来。可怜周府医年迈,正是天寒地冻的早晨,大雪积了厚厚一层,还被丫鬟三五时催着赶路。 昨夜大雪,如今天已放晴,院里的匠人又开始摆着香几,来回穿梭忙碌。 听着丫鬟的抱怨,林伯同为年迈之人,忍不住多嘴一句:“你这小丫鬟,实在是好狠的心肠,周府医年岁大了,岂能像你这样利索!你不体谅就罢了,还摆脸色说气话,实在是没得教养!” 柳月柔身边的丫鬟如今都仰仗着她的肚子十足的傲慢,隐隐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气势。 听得林伯这般说,那小丫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冷哼道:“林伯的手伸的未免太长了些,我家小娘肚子里怀的可是大少爷的骨肉,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看你如何赎罪!” 林伯本还欲说几句,周府医已出声打圆场,道:“多谢你为我说话,实在是不碍事的,大少爷的骨肉为重。” 小丫鬟听得这句话才洋洋得意的瞥了众人一眼,矫揉造作转了身往前走去。 说她是小丫鬟其实也算是桂枝手底下认的干妹子,桂枝还给她取了名字叫芝儿,平日里在柳月柔那里也算是得脸,所以今日才敢这般苍狂。 到底是紧赶慢赶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周府医就气喘吁吁的到了静思院,柳月柔见他来,忙道:“还请府医看看,我这肚子为何抽痛不已。” 周府医还未缓过气来,就上前去搭脉,待到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道:“小娘这脉象有些奇怪,不如请林府医过来一同瞧瞧。” 柳月柔自从那日林之和拿不准她的孕相后,就不再传唤林之和,今日听到周府医这样说,心里有些不悦:“周府医这是何意?可是我腹中胎儿不好?” 周府医早先就有了准备,万事都怨在自己医术不精上去,硬着头皮道:“小娘的脉象的确有些特别,先前确实是滑脉,可今日隐隐是涩脉。” “何为涩脉?”柳月柔心里一阵凉意,从周府医的言语脸色之中也知道了不太好。 周府医遣词一番,才道:“涩脉乃气血淤塞,多加调理自会通泰。” 柳月柔并未多想,也不敢多想,听得这话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也同意了让芝儿去请林之和。 窈娘一边喝着清粥,一边听着鸳儿从外面听来的消息。 “柳小娘请了周府医进去,又让芝儿去请林府医,难不成是身子不舒服?” 窈娘掐算着时日,按着孟府曾经去了的妾室来看,怕就是这几日了。 慢条斯理擦了擦嘴,才嗔道:“莫要学舌,你今日听着这些闲话,来日旁人就要让你讲些闲话出去做交换,总归是不好。” 鸳儿低头称是,心里阵阵余悸,她已经与院子里的小丫鬟讲了大少爷与小娘温情脉脉的事…… 窈娘见她面红耳赤,心头一紧,问道:“可是讲了何事出去?” “不是奴婢主动要说,徐嬷嬷方才拉着奴婢问大少爷这几日与小娘是否相处融洽,奴婢就实话实说,大少爷与小娘相处融洽。” 见窈娘面色如常,不是生气的样子,才又道:“然后与徐嬷嬷一起的几个姐姐就三言两语讲了柳小娘的事。” 白日里停了雪,下人在屋外洒扫的声音窸窸窣窣的传来,窈娘将她扶了起来,宽慰道:“罢了,你向来没有心眼,我怎会为了这样的小事怪罪于你,只是今后莫要与她们说这些闲话,总归是忤逆了规矩。” 用过了饭,窈娘穿上斗篷就好去园子里继续布置,出了静思院正好在甬道上与林之和打了照面,只颔首示意就擦身而过。 沈老夫人定下的日子是七日后,不论下雪刮风总是要热闹一番,不拘是赏梅,王氏还让厨房采买了几头鹿来,说是那日还要烤鹿肉吃。 花园里的游廊、小亭都放置了茶点以备食用,暖手的铜炉、遮雪的油伞、更衣梳洗的屋子也早就预备着了。 小厮将香几摆了大半,高矮各类花样一应俱全,倒是不知从哪里寻得来。窈娘虽帮着料理此事,可到底林伯是熟门熟路,自然不会在故意拿乔。 待又问了梅花采买如何,才点了头:“我想着普通的梅花提前一晚就放过来摆上,稀有的品种第二日早早的才摆,这样也是怕出什么岔子。只是要辛苦诸位多跑一遭。” “听这话就知道小娘是惜花之人,小的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单说稀有的品种就有一百二十盆,且越是往松鹤院走,品种就越难得,可离着花房就越远,到底是难为了兄弟们。”林伯有些为难道。 自古管家理事就是赔本的买卖,窈娘自然明白林伯的言下之意,遂拿了银子道:“这里面是三十两银子,全当我给诸位的补贴,还请大家多辛苦一遭了。” 林伯也不客气,接过了银子笑道:“小娘的吩咐,小的们必然把差事办妥。” 这事就算窈娘不给钱也必须办妥,毕竟这事是王氏吩咐的,且事关沈谦的终身大事,若一个不好出了岔,任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只是能软和着把事情解决了,窈娘也不愿和别人红脸,还未归整好就见鸳儿着急忙慌的跑过来,窈娘在她说话前,拉了她的手道:“过去说。” 去了园子另一头,周遭无人处,才道:“怎么了?” “不好了,实在是骇人,柳小娘的肚子流了好多血,原来她并非是有喜,是血堵在肚子里了。”鸳儿被吓得三魂丢了两,脸色也发了白。 “你亲眼去瞧了?”窈娘眉头紧蹙道。 好在鸳儿摇了头,解释道:“奴婢是听进去端水的婆子说的,那婆子出来还拿了好几条月事带子,奴婢那时隔得远,但也的确看到上头满是血。” ------------ 第143章 心有余悸 静思院必定是乱作一团了,否则怎会将这般隐私之物毫无保留的拿了出来。 窈娘这才问:“少夫人如何说?可告诉夫人了?”鸳儿重重点头答道:“少夫人亲自去柳小娘屋里坐镇了,许是派人通知夫人了。” 积雪将翠竹的枝条压断,簌簌声响让人心中胆颤,窈娘看着鸳儿的惊惧模样,眼睛也睁大了许多,拍了拍心口道:“阿弥陀佛,竟不曾想她肚子里不是孩子。” 主仆二人一路回了静思院,就见青子衿在院里张望,看到她回来,上前道:“她肚子里可不是孩子!你知不知道!” 这里带着惊讶,也带着问责,窈娘挣脱她的手道:“我听鸳儿说了。” “你!”青子衿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只当是窈娘耍了她一遭,可到底是没留下证据,这样的事情若说出去,还会惹得自己一身骚,何苦来哉!只能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你原来做通房时,那般心思算计,怎的当了小娘就这样毛躁。”窈娘压低了声音与她一同往西跨院走去。 还未到月洞门,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带着哀嚎与不甘。 青子衿被窈娘三言两语说的还未回过神,手上一空就见窈娘已走到了前面去,自己也忙跟上脚步站到窈娘身后。 王氏脸色不愉坐在外屋,孟丽娘陪坐在一旁,头被里面的叫声吵得疼,看到窈娘站在门口,对她招了招手就让窈娘进去。 一进门就是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窈娘被这气味熏得一张脸惨白,仍是规规矩矩福身道:“夫人,少夫人。” 王氏点了点头道:“事情可都知道了?” “是,听丫鬟说了,不知府医怎么说,毕竟一开始说的是滑脉。”窈娘不解道。 这话说到了孟丽娘的心坎上去,只要有人背锅垫底,她做的事就不会有人查到,跟着道:“这话可不是这个道理,如今两个府医都还在里面,柳小娘还失着血,暂时还不方便去问。” 提着失血,王氏也不好责怪孟丽娘没有看顾好后院,毕竟她的身子也因着失血过多,如今还摇摇欲坠。 果然孟丽娘说了点话就咳了起来,窈娘忙差了门口的丫鬟添了盆炭火:“少夫人还是靠里面坐些,这里正是风口上呢。” 王氏没法话,孟丽娘早就有心挪位置,却不敢动,好歹是窈娘懂事将话说了出来。 听得窈娘的话,王氏才想起来:“到我这边坐吧。” 屋里添了盆炭,虽说暖和了些,可对孟丽娘而言却是扬汤止沸,作用微乎其微。 青子衿看着里面三人坐着,自己在外面站着也不是,进去也是不能,到底是尴尬了些,撇嘴冷笑转身回了自己屋子里去。 里面的痛哭声渐渐消失了去,如此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见周府医脸色惨淡走了出来,看着王氏愧疚道:“老朽对不住夫人,诊错了脉不说,还害的柳小娘经此大难。” 王氏是生育过的人,自然是知道,没坐稳三个月的胎实在是不能确定肚子的孩子能不能保住,偏偏柳月柔本来温婉的人,怀了孕就是轻狂的性子,满府谁不知道她肚子里有了。 “这孩子怕是被吓走的。”王氏本不信鬼神的人,可还是淡淡吐了这话出来。 否则实在难理解,两个府医都是杏林好手,为何这孩子好端端的在肚子里就不见了。 周府医见她这般说又道:“柳小娘这身子怕是难养了。” 话到此时,林之和也从里面出来,作揖道:“夫人,少夫人,柳小娘恐还有半月的寿元,还请早做安排。” 王氏吓得蹭得站起身来,指着林之和与周府医说不出话来,若是她方才还只当是小月子,如今才反应过来,这事有多严重。 “柳家将她送到我手上不过半年……你们让我如何与娘家亲戚交代!” 孟丽娘悉数被王氏挡了去,在阴影中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了去,嘴角似有若无的带着笑。 林之和身为大夫,自然是看惯了生死离别,听得王氏这般说只在一旁默不作声,好在周府医及时出言:“老朽与林府医实在是尽力了,夫人若想再留得柳小娘一些时日,也可每隔三日就用灵芝熬汤喂给柳小娘喝,若是得力也能延她几月。” 灵芝百金,每隔三日就要花费一支用在柳月柔身上,王氏心里算了账,怎么算都是不划算。 窈娘抬眸看了她一眼,又落下眼神,正好见林之和看着自己,怕是也想到了莺儿之事。 天晴雪化,虽说依旧是冷,但总算这天上的阴霾扫去了些,王氏站在屏门外往里面瞧了一眼,缓缓道:“你们先回去吧,此事到底是月柔不中用,怨不得旁人。” 这算是定下了柳月柔的生死来,孟丽娘见王氏过去,也让窈娘将自己扶起,一步三摇的往里屋走去。 越是往里面走,血腥之气就越浓烈,还不到屏门孟丽娘只觉得头皮发麻,到此时才意识到,这流的哪里是血,分明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她往日里恨死了柳月柔,可真当自己亲手操持又亲眼目睹了一切时,还是心有余悸。 以前只杀过丫鬟,到底算不得是人,因此直到此事才有些害怕,好歹王氏转过了身,看到她过来,皱眉道:“你们跟来瞧什么热闹,回去吧。” 孟丽娘想着彰显些贤惠,不安道:“儿媳心里总是悲伤,不如让窈娘替我照顾柳妹妹……” 窈娘突然被孟丽娘点了出来,却是在预料之中,孟丽娘推她出来做人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在王氏面前还是显得有些错愕,喃喃道:“妾在此为柳小娘念些经文,或许能得上天垂怜。” “罢了,你留下吧。”只要不花千万金吊着柳月柔的命,念些经倒是无妨。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众人悉数离去,就连王氏也只是关切了两句就走了。 屋里除了桂枝就只有窈娘在一旁,柳月柔了无生气的看着她,却如何也说不出话来,窈娘倒是真的按着吩咐,在她旁边的矮凳上坐着轻声念着往生经文。 窗外化雪,檐下渐渐有了水滴声,混杂着窈娘的声音倒是让人生出一种幻觉来。 ------------ 第144章 害你之人 柳月柔在悲伤中使劲地睁开眼,生怕自己昏睡过去就再难醒来,桂枝见此只怪罪是窈娘吵闹让柳月柔无法好好休息。 而后窈娘止住了声音,回过头看着桂枝,轻声道:“若是柳小娘有个三长两短,你怕是要回柳家?” 回柳家?桂枝只觉得头皮发麻,摇着头道:“孟小娘说话好没道理,奴婢跟着我家小娘到了沈府,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你别……别为难她。”柳月柔哑着声音,十分用力地说了话。 窈娘看着柳月柔惨白的脸,淡笑道:“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柳小娘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主仆两人一个跌坐在地上不说话,一个想说话也没有力气。 柳月柔索性闭着眼睛不再看窈娘那张笑脸,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在柳家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些。 她虽然是嫡女,可那样的家中活着,还分什么嫡庶。自己的母亲贴着嫁妆嫁进门,不仅没被柳家高看一眼,还坐着月子,那称不上是父亲的东西,就三天两头地往屋里放人,明明算不上是大户,却在后院丢了十多个妾室。 世人总说正头娘子好,夫妻和睦白头到老,可她从小瞧见的就是正头娘子熬着枯灯度日,妾室的屋子里总是欢声笑语。 后来她也做了妾室,母亲哭着喊着让她别去玉京,可她还是答应了舅舅,上了这来玉京城的马车。 原来……做人妾室是这样的滋味,她体会过了,又瞧见了那孟氏做正室实在是不堪模样,故而心生了取而代之的念头。 害人却先害已,没等到孟氏撒手人寰,偏偏是自己,平白无故的搭进性命。 柳月柔突地睁开眼,看着窈娘幽幽一笑:“孟小娘,你后头有快活的日子。” 窈娘答道:“我从来不盼着以后。” 屋里寂静无声,桂枝依旧神游天外的模样,似乎是想到了过往之事难以自拔,窈娘低声在柳月柔耳畔道:“你就是盼着以后,才经此一遭,难道这教训还不够?” 柳月柔眼眶撑得用力,死死的看着窈娘,心中生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来,原来不是天意弄人,是人祸所致。 “是你……?” 窈娘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怕进来见你的人,才会是害了你的人。” 柳月柔心里恍然,窈娘在这府中既没有可用之人,也没有被人看中的势力,且自己的存在对她半点也不构成威胁,若是说害自己的人,也只有病弱残喘的少夫人了。 竟没想到,她们互相给对方落下圈套,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你为何……要告诉我?”柳月柔喘着几口气,才说完一句完整的话来。 桂枝不知何时从地上站起来,操起了一旁的花瓶小心翼翼朝窈娘走过来,却在快要靠近时,看着窈娘突然转过身看着她,慢悠悠道:“你这丫鬟的胆子的确是大,不仅下毒谋害少夫人,还想打死我,真是勇气可嘉。” 只听“啪”的一声,桂枝颤抖的手如何能握得住花瓶,碎在地上看着倒是可惜。 窈娘看着柳月柔错愕的面容,在她耳畔低语几句。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只留下主仆二人在屋里,看着对方眼里尽是惊惧。 待到午后,窈娘照例去了佛堂,柳月柔时日不多,今日被她又是一吓,怕是活不了几日了。 燃了青香插在案前,窈娘对着玉佛笑了笑:“莺儿你瞧,到底是我帮你还了这一报,你虽对我并不忠心,却因我而死,如今我也能安心了。” 烟雾缭绕在佛前,看得人恍惚朦胧,到底是心神紧提着许久,人也有些乏了。 静思院里,掩藏的风浪才刚刚掀起。柳月柔听了窈娘说的话,拼死要桂枝请来了王氏,本在小憩的王氏哪里想得到会被人无端从梦里喊醒,听到外面是桂枝的声音,忍不住骂王嬷嬷:“你这老妇,起了什么天杀的心肠,竟不要我好觉!” 王嬷嬷也是束手无策,桂枝发疯似的听不进去劝,非要硬闯,满身的牛劲,粗使得婆子也是在一旁气喘吁吁。 听得王氏在屋里骂,王嬷嬷忙认错道:“夫人息怒,实在是这桂枝发了疯!奴婢们拦不住!” 一边说着话,一边三步并做两步进了屋,桂枝被两个婆子缚了双手,嘴上还塞了帕子,满脸憋得通红。 未几,王氏才从里头出来,指着两个婆子道:“还不快给她松开,她来找我必然是月柔有事,你们拦着作甚!” 这倒是千错万错都算到了王嬷嬷身上,桂枝解了束缚,上前扑在王氏脚边道:“还求夫人为我家小娘做主!小娘是被人毒害的!” 满院子的人却一点声响也无,天地晴朗照到树枝屋檐的雪纷纷化成水滴,一点点顺着落到青石板上,王氏先是想亲手扇桂枝两巴掌,她掌家数年,沈府哪里出过这样上不得台面的龌蹉事,而后生生地止住手腕,毕竟还要给娘家亲戚交代。 王氏面上的表情实在复杂,好在王嬷嬷反应得快,亲手提着桂枝进了屋子,一边拧着她的胳膊,一边骂道:“胡乱说什么疯话,满天下谁不知道咱们府上最是干净!” 待王氏屋里的门再关上,连打帘的丫鬟也退了下去,纵使正院的下人心里好奇,可总归是在当家人身边待的,规矩再是清楚不过,这消息倒是暂时所在了这方寸院中。 桂枝进了屋子,仍是匍匐在地上,筛子似的将窈娘说给柳月柔的话,转述了出来,还不忘将窈娘牵扯出来:“孟府里就出过这样的事,这是孟小娘亲口说给我们小娘听的,夫人若是不信,大可传唤孟小娘来对峙!” 柳月柔小产去世和妻妾争斗来说,自然是前者更体面些,她是缺心眼才会让窈娘来对峙打草惊蛇。 想打听孟家的旧事不算容易,但事在人为,可王氏并不打算追究,毕竟孟丽娘是她明媒正娶的儿媳妇,且久病在床,若是此事放到台面上去,出了什么意外,将来也不利于沈循再娶。 王嬷嬷福灵心至,上前将桂枝提起来:“你说的事情,夫人记下了,且回去好好照顾你家小娘,让她少些思虑,府医一会儿就将灵芝汤送过去。” 柳月柔自己何尝不知道,她这是总命来给王氏心里留根刺,为的是让王氏将那点子亏欠,弥补到自己母亲的身上。 ------------ 第145章 姐妹情深 待到天色暗下来后,窈娘在回静思院的路上看到了林之和步履匆匆走来,随行的还有孟丽娘屋里的小丫鬟,忙关切道:“可是少夫人不舒服?” 小丫鬟见是她,倒也不瞒着,答道:“少夫人下晌午用了药后,就觉得乏力,让碧兰姐姐伺候休息,谁曾想方才厨房送来了饭,碧兰姐姐进去请少夫人,才晓得竟是发了高热,奴婢出来时少夫人还没醒过来呢。” “这可如何是好,还请林府医好好给少夫人瞧瞧,怕不是天冷得了风寒吧。”窈娘低呼道。 林之和看了看眼前的女子,眉宇间带着忧虑,可与他相视时眼神里却是他参悟不透的神情。好在听到窈娘道:“但愿少夫人这次能逢凶化吉。” “小娘与少夫人姐妹情深,真是令人羡慕。”林之和状似随意说道,沈谦只说过让他在府中听孟小娘的安排,但他从也渐渐知道了这孟小娘是有十分的话,只说两分,剩下八分全藏在心里,实在是难以琢磨深意。 窈娘听得他这番话,淡淡道:“谁家姐妹兄弟不是这样的呢。” 说话之间就到了静思院,孟丽娘果然还躺在床上,虽已醒来却躺在床上,昏沉沉的模样。 林之和上前把脉,窈娘站到一旁仍是小心翼翼的,拉着碧兰低语:“可告诉夫人那边了?” 碧兰撇了撇嘴,睨她一眼:“小娘倒是说得容易,总是因病扫了正院那边,可不是给少夫人平添几分麻烦。” 眼瞧着孟丽娘身子好了些,当然不能跑到王氏那里掉链子去。 窈娘似听了进去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还请林府医也要替少夫人遮掩一二,待少夫人好了,必然重重谢你。” 林之和哪里会拒绝,好不容易不用多猜窈娘话里的意思,他忙应下不敢多说。 早前他接下这差事时候,就发觉若是以病情来说,孟丽娘的脉象十分奇怪。可若是以中毒来看,倒是不足为奇了,只是这事在后院里到底是令人胆颤,他问了沈谦该如何示下,沈谦只说让他按生病了治。如今窈娘让他瞒下来,他自然不敢多想,只当是着了凉。 “少夫人怕是见风受凉了?” 碧兰说着此事就抱怨道:“谁说不是呢,少夫人今早可不是一直守在柳小娘屋子里。” 这也就说得通了,林之和开了散寒的方子,只按着不痛不痒地叮嘱了几句。 碧兰守在孟丽娘床边,只有窈娘去送林之和,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院门口,林之和道:“天寒地冻的,小娘莫要送了,等药煎好了,自然有丫鬟送来。” “麻烦林府医了。”窈娘谢道。 林之和不知道许多密辛,但沈谦既然说过请他费心关照窈娘,他就不得不再提两句:“小娘身子有些弱,若是要出门还是多添些衣裳,抱个手炉才好。” 自小窈娘就没用过手炉,到沈府来后下人倒是送来了两个,只是她不敢用。 譬如沈府四季为她准备的衣裳,她也只穿平常些的颜色花样,延续着在孟家时的一应吃喝,才能延续她心中的那口气。 若是习惯了骄奢,难免会在这温水之中堕落,最后只会被蹉跎得更不像个人。 转过身去,看着正屋里的光亮,窈娘将双手从斗篷里伸了出来,夜里寒风凛冽,丝毫不因她本柔弱就偏向她几分,苦难都是一视同仁的,甚至还会因着她的弱,在她身上留下的痛苦更深切些。 她记得有一年冬,孟丽娘因厨房送来的糕点不合胃口,就生了好大的气,任由新的糕点送来也不高兴。而她因着李氏并未给她准备冬衣,只能穿着去岁不合身的衣裳搭着秋衣度日,碧柳知道后就让带着她站在孟丽娘的面前来。 起先孟丽娘还瞧不出哪里不对劲,待碧柳说了后,终于袒露了笑颜。满屋子里的下人顿时松了口气,而她就像一个丑角站在戏台上,供人娱乐玩耍。 好在第二日李氏听到了这事,为了给孟丽娘遮掩愚庶妹的名声,才让人从外面买了几件现成的冬衣给她送过去。 那年的冬天真是冷,即使有了衣裳穿,可不知为何,那刺骨的寒风偏偏是往心里钻。 窈娘敛了神色才回孟丽娘的屋里,帘子打开时往屋里跑了些风进去,可这风万万是影响不到里屋里去的。却听到碧兰责怪的声音:“小娘进进出出的,灌了好些风进来,少夫人可还病着呢。” 窈娘进了里屋才低声道:“少夫人可还醒着?我有事要回禀呢。” 孟丽娘眼睛睁开,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 “实在是不想在此时乱了少夫人的心,只是今日桂枝似乎和正院那般有了些交集,倒不知是不是提前给自己谋划。”窈娘在孟丽娘脸色变得不耐时,才缓缓道:“我想着她是我们院的人,若是有个变故,也是要按着少夫人的意思分派,如此行事怕是不妥当。” 孟丽娘实在是不想与她说着这些下人之间无关紧要的事,不过是个奴婢,随意安个差事做着也就罢了。 轻睨了窈娘一眼,这才将眼睛闭上,碧兰是读懂了她的意思,指责道:“少夫人累了,小娘还是少些叨扰,有空帮着少夫人多照料惠姐儿才是正事。” 惠姐儿从生下来就和孟丽娘不亲,如今又生了病,自然不能再让乳母将孩子抱来,难为了孟丽娘心里想着女儿,又不能相见。 “这我自然是知道,只是觉得桂枝今日忒大胆了些,直接跑去了正院,倒是不知道夫人是怎么处置的。”窈娘低声絮絮叨叨算是解释了一番,见孟丽娘神色疲惫才转身离去了。 孟丽娘不傻,待窈娘离去,睁开眼双手紧握成拳。 碧兰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绷着身子:“难道柳小娘知道……” 孟丽娘疲惫的双眸里尽是狠意,因着这些日子瘦了许多,双颊凹陷得厉害,这般看来到底是阴森诡异得很。 ------------ 第146章 鹬蚌相争 静思院鹬蚌相争,玉京城下了今冬最大的雪,城外玉皇山上垒起的厚雪如白玉,报恩寺也因大雪封山,早就在入山口立了牌子谢绝香客入寺。 正逢冬月十五,郑氏只得请窈娘替她在佛堂上香。只是静思院一早就乱成一团,郑氏身边的嬷嬷站在院门口,缓了许久才面色苍白凝重的离去,那脚步蹒跚无力。 柳月柔吐血了,按理说她如今吊着命数,只等寿元了结。可清早喝过灵芝汤后,人就不对劲了。 桂枝看着她皱眉唤疼,掀开被褥才看她手脚全变了颜色,惊呼道:“小娘!奴婢这就让人请府医过来!” 王氏从未想用这般卑劣的手段提早尽的命,唯有孟丽娘沉不住气了才会如此。 看着桂枝惊慌失措的跑出去唤人,柳月柔却无声的笑了,她即使死了,也没让孟丽娘落得好处,用自己的命,让沈府对孟丽娘的看法土崩瓦解,这怎么不算赢。 沈循今日歇在家中,从书房醒来还有些心猿意马,自上次夜游双女峰后,王氏隐晦提了他两句,后来倒是老实了许多,睡前如何欢愉,也只留一女陪着共眠。 白日醒来,玉珞知他今日休息,想着李氏的嘱咐就好一阵卖弄,逗得沈循心里痒,玉珊掐着点进来,半是娇半是醋,倒是要沈循有些招架不住。 想着柳月柔自从没有再给他那神药丸,这些日子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半个时辰不到穿戴齐整出门就往静思院走去。 这时路上才见柳月柔屋里的芝儿跌跌撞撞跑来,看着他就扑上来抱着腿,哭诉道:“大少爷快去看看我们小娘吧,小娘流了好多血。” 他知道柳月柔怀的孩子原是一团血后,就再不理了。今日也是因想着拿药丸子这才想着过去瞧瞧。 听得芝儿这般说,顿时没了兴致,无奈双脚被芝儿压住不得施展,又是大白日在甬道上,顾及了脸面,才道:“可找了府医瞧?” “已经让小丫鬟去请了,只是小娘这些日子都想着大少爷呢,若是大少爷能去瞧瞧,小娘必然欢喜的。”芝儿低着头噼里啪啦的一阵说,自然是没看到沈循不耐烦的神色。 她趴在沈循腿上说着话,呼吸急促倒是不经意展露了柔软之处,沈循脸色变了变,道:“罢了,爷去瞧瞧便是。” 芝儿大喜过望,松开双手磕头道:“多谢大少爷。” 她年岁小,看着机灵小巧,额头站上了些泥泞更显得娇憨,双眼黑溜溜的似看着天神般,跪着瞧沈循,倒是让他气消了小半。 跟着芝儿就抬步去了柳月柔的屋子,窈娘一早已听说了那边屋里的事,她知道按着孟丽娘的性子,柳月柔这遭是撑不过去的。 后宅妇人害人的阴司,就算是府医来瞧了,必然也只会说她是料理不当,身子太亏损所致。任凭谁也想不到这是整日躺在病榻上的少夫人所为。 “你在想什么呢!” 听得孟丽娘冷声唤她,窈娘这才反应过来,抬头望去:“少夫人恕罪,且想着今日十五,可天降大雪,不知报恩寺如今是何光景。” “小娘真是好宽的心肠,连佛祖的事情都记挂着呢。”碧兰在一旁冷哼道。 窈娘看着炭火眨了眨眼,并未搭理她的话,只等着孟丽娘开口。 “你瞧着青子衿这些日子倒是奇怪了,每日安安分分的在屋里,倒是让人不习惯呢。”孟丽娘若有所思道。 自从窈娘前些日子让青子衿安静些后,她虽面上不当回事,但行事上倒是颇为乖觉。 “或许是因为大少爷这些日子歇在书房的缘故吧。” 这话实在是让孟丽娘欢喜不起来,虽说书房那两个两个通房是她主动找来的,这事连王氏也夸了她,可明明自己才是明媒正娶的妻,却时常三五日看不到郎君,倒是让那玉珞两人占尽了风头。 万千委屈只能打碎了往肚子里咽,就算是在窈娘面前,也不能袒露分毫的妒意。孟丽娘分明嘴角上扯了笑,还是深吸了口气道:“看来母亲找来的这两人倒是有些作用的。” “等她二人早日开枝散叶,母亲也必然欢喜。”窈娘无心插柳似的淡笑道。 碧兰翻了窈娘一个白眼,赶紧注意着孟丽娘的神色,生怕她有什么不好,果然就见孟丽娘狠狠的喘了几口粗气,又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才道:“你……你若是早日有些出息,母亲必然更欢喜。” 窈娘听多了这样的话,脸皮也厚了些,颔首称是不再说话。 倒是辛苦了碧兰又是端茶,又是递帕子拍背,好一阵忙活。屋里热闹,屋外更甚,打帘的丫鬟偷偷勾了一条缝看去,原来是沈循进了院,讨巧地跑进里屋,站在屏门处通传道:“少夫人,大少爷来院子了。” “大少爷怎么这个时辰过来?”孟丽娘一皱眉,碧兰就知道要问什么话。 丫鬟摇摇头:“奴婢看着是芝儿跟着的,或许是柳小娘那边不太好。” 这事方才就通传到孟丽娘这里了,她也只差了碧兰过去瞧了瞧,让赶紧让府医过来。此时听到沈循过来,孟丽娘紧紧拽着被褥,略慌了神。 窈娘见她这般,才开口道:“既然大少爷过来了,少夫人不如也去瞧瞧?万一真有什么不好,也要坐镇掌着场面,毕竟大少爷看着呢。” 她这话说到了孟丽娘心坎上,又看着碧兰微不可察点了点头,心中虽害怕,还是稳了心神。穿着几层厚袄,又搭了件灰鼠毛的斗篷,整个人都堆在了其中,这才出了门去。 过去时就见沈循站在外屋里,看样子是刚从里面出来。夫妻二人五日未见过,如今在一个濒死的妾室屋里面对面,这样的场面倒是说不出话来,还是孟丽娘主动开口问道:“郎君可瞧过柳小娘了?” 沈循点了点头,面色实在黯淡,脑海里与柳月柔欢愉的过往好似重现眼前,可他却觉得晦气,只想把记忆全部忘却。 好在此时林之和提着药箱来了,一一行过礼才进里头看诊,可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凝着脸走出来,低声道:“在下无能,还请大少爷与少夫人早做安排吧。” ------------ 第147章 争个前程 孟丽娘双拳握在斗篷之中,听着林之和的话,按捺住狂喜的神色,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腕才道:“林府医的意思是……?” 林之和作揖道:“柳小娘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凭着一口气吊着,怕就这两日了。” 他这般语气,哪里是还有两日的意思,怕是…… 窈娘听着这话抬头看了一眼林之和,恰好见他的目光与自己擦肩而过,只是窈娘站在孟丽娘身后,无人察觉有何不妥。 孟丽娘听得这话,佯装抹了抹眼泪,惋惜道:“柳小娘这般温婉的人,为何会如此……” 屋里无人应她,还是碧兰道:“少夫人顾着自己的身子要紧,不如奴婢去正院通传一声?” “去吧,可记得让母亲莫要太难受了。” 她当真沈循的面,倒是把这贤良正室做的十分妥帖,虽说这话说得忒假惺惺,可任谁也说不出一个错来。 沈循方才进去时,柳月柔见他来,眼里闪着些光亮,可见着他脸上呼之欲出的嫌恶神情,还是忍不住悲从心来。 这样冷心的男人,她从未想过得到一丝真情。但事到如今看到他这般对自己时,心就像针扎般难受。 古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她与沈循那么多日夜的恩情,是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分明虚弱无力说不出话来,沈循随意关切了两句就问她,那药丸的来处,她差点就忍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啐过去,可尚存的理智还是让她乖觉。 只说是娘家母亲给的,如此她离世后,沈循今后还能想到她母亲一些好处。 此刻孟丽娘矫揉造作的哭声,让柳月柔恨不得起身去将她撕碎,桂枝看明白她的眼神,忙上前安抚:“小娘且宽怀,那个贱人过几日就知道痛了。” 孔雀胆的毒是一点点累积,将人的精力消耗殆尽,蹉跎透了才饶过这条苟延残喘的性命。 柳月柔颤抖着冷笑,闭着眼睛昏睡了过去。 王嬷嬷过来时只见窈娘还在屋里,沈循闻不得那血腥味混杂着孟丽娘身上的苦药味,早就先离去了。孟丽娘看他走,也就离去了。 王嬷嬷来听之前已在路上遇到了林之和,对柳月柔的情况已知道了大概,如今瞧了一眼里头的光景,就摇了摇头。 桂枝默不作声的在炭盆让烧水,却被王嬷嬷拉着小声说话:“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那日窈娘吓了她一遭后,桂枝心里怕的不行,听得王嬷嬷这样问,如天神菩萨下凡,她是真的想争个前程。 “奴婢……奴婢想在府中伺候夫人!” 她在柳府时,虽未受太难的苛责,可那日子过得可没有在沈府强,如今这般四季穿戴不说,还要拿五百文的月钱,竟然比柳府那些小姐还要多出小半来,这样的好日子,她过了一遭,如何还能回到过去。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你的身契却未落到府中,若府中强留了你,反倒是说不过去。”王嬷嬷看了她一眼,叹道:“你这样爽利的丫鬟,夫人也喜欢呢。” 王嬷嬷心中有数,若是让桂枝再回到柳府,说不定要讲出什么不是来,反倒让王氏的脸面受损 桂枝得了她的准话,脸上也带了欢喜之色:“嬷嬷放心,奴婢的身契在小娘那里呢。” 看着昏睡过去的柳月柔,桂枝脸上的那点欢喜适才止住,前日夜里柳月柔不知为何,说要她回柳府照顾柳夫人,可人总是要上进的,她好端端的出来,为何还要再去那寒酸地方。 待王嬷嬷回了正院,将柳月柔的情况讲明,又说了桂枝想留在府中的话,王氏才放松了些:“那就让她到正院来伺候,你平日里看着她,莫要让她与府外联系了。” “奴婢知道。”王嬷嬷为王氏淪了盏热茶,放到桌上:“这才几日功夫,柳小娘就这般光景了。” 王氏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手上抱着手炉,听得这话张开眼,冷笑道:“你这老货给我打什么哑谜,分明是猜到谁动了手,还想套我的话。” 王氏掌着家,若是有心细查,府中就算多了一只耗子也能知道藏在何处,若是不想查,即使是只骆驼跑到园子里去吃草也能视而不见。 听得王氏的话,王嬷嬷惋叹:“夫人也是为了将来着想,左右权衡之下柳小娘只能受苦了。” 鎏金的铜手炉放到了桌上,王氏端起热茶浅抿了一口,才道:“她也不算无辜,孟氏的身子总是不好,我就私下问过周府医,他说这脉象与当年二弟妹小产后一模一样。我那时还不解,为何那人……会给孟氏下药,所以一直揣着小心。后来这些事发生,我才明白过来,分明是柳月柔借着东风,放了暗箭。” 王嬷嬷在王氏身边待得久,自然知道她话里的深意,不明所以道:“夫人觉得……那边知道吗?” “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屋里再无说话的声音,王氏翻着外头送来的账册,不时摁了摁额头。 她虽总不屑,可心里还是觉得曹姨娘的日子比自己松快太多,过了许久后,她翻页的手指停了下来,道:“曹姨娘这几日在做什么?” “白日里和丫鬟打叶子牌,或是给主君做衣裳鞋袜。”王嬷嬷答道。 王氏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眼睛看着账册上的字愈发仔细认真,她是沈府的当家主母,从嫁过来起就注定了要过这样的日子。 垂花门后摆上了几盆白梅点缀,玉瘦香浓让人欢喜。林伯见窈娘过来,问道:“孟小娘看着垂花门两边是用哪种颜色的梅花好些?” “绿肥红瘦最是相宜,不如摆成朱砂梅。”又见杏花林里皆是枯枝,窈娘叹道:“若那日天降瑞雪,杏花树上有雪花作陪,才成风景。” 早春时杏花疏影,轻风摇曳宛如飘雪。林伯是爱花之人,听得窈娘这般说,点头道:“不如就将宫粉梅挪到那边去。” 若是窈娘有心争得表现,还想在香几下摆几鼎小香炉,燃梅花之香,幽淡清雅。可她如今但求无过不求有功,万事藏拙自然不愿多言语。 待将入夜时,沈谦回府就见已布置大半的景象,廊下守着盆景的小厮正烤着炭火,见他来起身道:“三老爷安。” 见沈谦看着风雨连廊下的梅花不语,青松问道:“都已布置好了?” “是,孟小娘下午就将颜色品类都安排妥当了。”小厮恭敬答道。 面前的红萼白梅花散着幽香,沈谦淡淡道:“孟小娘布置得很好,明日一早就让她挑几盆梅花送到我院子里。” ------------ 第148章 舍得离开我 翌日清早,小厮果然就换了洒扫的婆子去静思院通传,一听是三老爷的嘱咐,倒是无人拖沓,不过卯时这话就已到了窈娘的耳朵。 鸳儿一听忙将栗色长袄套在她身上,是催促着她出门的模样:“外头冷,小娘可要抱个手炉?” “不必了。” 想着那夜沈谦为她披上的大氅,临走时又将自己的斗篷披上,裹得严严实实才出门去。 林伯也得了消息,早就挑了十几盆名贵珍品摆在廊下,就等着窈娘来做主。一眼望去,各色各样的梅花,倒是让人看的眼花缭乱。 “还请孟小娘示下,三老爷只是几盆,老奴们也不知到底几盆才合适,也不知挑哪几盆才符合三老爷的心意。” 实在是因为往日里清思院一切事务都是青松来做主,他们这些下人何时参与过半点。 “三老爷平日里好穿墨绿的衣裳,不如就将这两盆绿萼摆过去。”窈娘想起那日去岁秋,月洞门月白的身影,又选了两盆白梅,这才带着人将梅花送去。 沈谦靠在黄花梨的摇椅上,一旁的石桌上还在煮茶。他身上搭着雪白的狐狸毛大氅,青丝用一根雨过天青色的绸带半束,沸水起了雾将他掩在其后,看着如梦似幻。 窈娘与他隔着雾气相视,福身道:“三老爷安,妾挑了两盆绿萼,两盆白梅送来,若是不合三老爷心意,再换就是。” 虽说白梅不如绿萼珍贵,可难得的是那修剪的古雅拙朴,主枝曲美十分传神。 沈谦缓缓起身走了过来,看了看小厮手中端着的盆景,点头道:“不错,你选的甚好。” 青松这才让几人将盆景放到屋里的小几上摆在,院中只留了窈娘在树下,低着头不敢有所动作。 壶中滚滚沸水响动,就像将他的心跳声无限放大,就这样青天白日的朝显出来。 “难为你跑一遭。”沈谦挡在她面前,伸出双手将她的斗篷往腰间拢了拢。 窈娘慌忙往后退了半步道:“妾……妾唐突三老爷了。” “分明是我唐突了你。”沈谦低声说道。 青松带着人从屋里走了出来,眼看着人越来越近,沈谦的低语就像是佛寺里的暮鼓晨钟,撞得满城可闻般。 好在他又恰到好处的没有下文,转过身已是冷肃模样:“劳烦你们跑一遭,且先回去吧,我还有事要交代孟小娘。” 听得他这般说,众人不敢有疑,一时院里连青松也站在了院门外,只余两人站在院中。 好在今日天晴,眼看着日头就要从浮云之中升起,虽略有风起却也无碍。沈谦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坐吧,大白日的在家中,可不比黑夜无人的马车里。” 窈娘如今听着马车二字就头皮发麻,每一次与沈谦共乘,个中滋味都算不得平淡。 身子打了个寒噤,双腿本能并拢了些,忍着羞意却乖乖地依言坐在椅子上,等着沈谦的下文。 偏偏他今日换了身颜色,如连绵厚重的青山覆盖了层白雪,银装素裹分外醒目。知道窈娘在偷偷打量自己,沈谦依旧靠在了摇椅上,勾了勾唇角,眯着眼睛十分惬意。 就在窈娘以为他假寐之时,沈谦却突然转过头笑着看着她,直勾勾的眼神还带着意味深长的情绪,直白的汹涌让她心里乱。 窈娘耳廓红透,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三老爷若是没有旁的事吩咐,妾就先告辞了。” 沈谦温润的眼带着笑,修长的手指将茶盏朝她推了推:“喝茶。” 见窈娘不敢去接,沈谦眼尾上挑:“就是梦里给你煮过的西蕃茶。” 窈娘呼吸一窒,那次明明说好了,两人要如君子般有分寸的在梦里说话,可是后来哪里是那般,两人是一点也不清白。 满满当当的羞耻感随之而来,天色本来冷冽,可窈娘却觉得有些热,身上似乎也变得汗涔涔的。 那月白的定瓷斗笠盏安安静静的放在桌面上,好似等着她去接般。窈娘低眉咬了咬朱唇,伸出手将茶盏接到手中,在沈谦的注视下,抿了口茶汤,慢吞吞抬起头道:“妾真的要回去了。” 沈谦从躺椅上起来,走到她身后去,每行一步她的双腿就拢得更紧了些。绷紧的肩被沈谦的手掌握住,又穿到了她的双颊上,轻轻缓缓好似安抚。 窈娘回过头去看他,却只见她脸上的手往唇边落下,正好抵在她的唇上。 “就这么舍得离开我?” 沈谦的指腹摩挲在她的朱唇上,逼得窈娘的眸子渐渐水光潋滟,越是如此他好似又闻到了让他意乱情迷的栀香。 看着沈谦眼中意味深长的情欲越显,果不其然,下一瞬那指腹就挪开,取而代之是唇边的柔软。 她分明感受到他压抑的情感,在一寸一寸的释放浓郁,雾气缭绕之中,他温热的手掌落到了她的斗篷之中,窈娘只觉得脑中火花四射,心如小鹿乱撞。 待喘息之际,才偏过头去,低语:“妾真的该走了,若是被人看到……” “那岂不是正好。”沈谦手掌紧握,吓得窈娘忙要躲了去。 暗地里的影卫早就被青松打了招呼,不要去打扰。他哪里知道是这样的事,只如往日般躲在树上去,本来已睡了些时候,没曾想睁开眼就看着树下是这样的景象,吓得他双腿颤动。 沈谦眼眸深邃渐冷,往那棵树上凉凉看了一眼,才放开窈娘。 见沈谦似乎不悦,窈娘想着撇开情意不言,自己尚且需要他的权势,以防有朝一日到了悬崖边上时,能被他救下。于是主动勾住了他的小指,看着沈谦错愕的目光看着自己,窈娘匆忙将手放下,而后起身离去。 待到人走远,清思院里一袭黑衣从树上飞身而下,跪在地上道:“请大人责罚。” 沈谦靠在躺椅上,一手还摸着小指,唇角勾起看不出丝毫怒意。吓得影卫心中十分忐忑不安,又重复道:“属下不知大人在……见客。” “知错就改,今后莫要再犯。” 影卫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沈谦,大人竟然这般和颜悦色,实在是更让人心惊。 ------------ 第149章 柳月柔去世 下午时晴天化雪,如柳絮漫天。窈娘不便出门,就留在屋里透过窗棂观雪赏景。 隆冬,窗外的紫薇花见枯叶也落得不剩,幸得前几日花房工匠修剪,还算有些古朴雅致模样,如今经白雪覆盖树枝,甚有韵味。 鸳儿陪着她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这几日府里发生的闲事,听得她说闲话倒是让人安心。 两人玩笑几句后,窈娘就靠着椅背昏昏欲睡,鸳儿说着话见她没有应,才看到窈娘已然睡着。 屋里的炭火在铜炉里燃着,鸳儿轻手轻脚将渐凉的急烧隔着铜网放了上去,又抬了矮凳坐到一旁去绣帕子。 应是白云揉碎,窗外大雪渐密,阶庭皆是皑皑。下人哪里还能做事,只欢喜的躲回屋里烤火添衣。 连廊里放着的梅花盆景被小厮们交接守着,廊下角落里还放着炭盆和被褥,沈府对下人一直是体恤的。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口传来小丫鬟的声音。鸳儿掀开门帘瞧去,低声道:“姐姐小声些,小娘刚睡下。” 窈娘觉浅,已被门外的声音吵醒,抬眼见鸳儿探出身子往风雪里钻,就起身走了出去。 正好听到外头的丫鬟道:“柳小娘不行了,少夫人让孟小娘替她去看看。” 这般情景,孟丽娘是万万不敢过去瞧的,窈娘心知肚明她胆小又狠毒,淡笑道:“既然少夫人吩咐,我自当遵从。” 沈府的下人都习惯了窈娘如一只被孟丽娘提线的木偶,空有皮囊毫无灵魂,只消孟丽娘说得指令,她不敢不照做。 小丫鬟听得她应下,福身离去。鸳儿忙放下帘子,为窈娘套上了一身霜色的厚袄,又系上斗篷才放了窈娘出去。 柳月柔的屋子里散发着一股腐味,这味道让窈娘浑然一震,记忆犹新。 听得脚步声进来,桂枝转过头见是窈娘,十分防备道:“孟小娘怎么来了?” 窈娘看了她一眼,就将目光落到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柳月柔身上,被褥上还残余点点血迹,看得凄惨又骇人。 柳月柔面容枯缟,似乎有话想说,却无力开口,还是窈娘主动说道:“我替少夫人来看看你。” 桂枝仔细盯着窈娘,抬着一个绣凳放到她身后,道:“孟小娘请坐。” 这位置倒是离着柳月柔不远也不近,窈娘倒是不介意,坐下道:“不过我也亲自过来瞧你,这样的日子,总归我是要来陪着你的。” 桂枝脸上忿忿却不敢打断她,只将脖子伸得长,等着正院的人和府医过来。 窈娘见柳月柔呼吸起伏跌宕,知道她心中有气,道:“都说将死之人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不知柳小娘可看到我身边还跟着一个人进来?” “你在说什么疯话!”桂枝吓得脸色一白,看着窈娘与她对视,带着不言而喻的笑意,哪里不知道她口中跟着的人是谁,当初还是她亲自去的庄子处置。 那件事后,她心里也害怕过几日,可后来就强迫着将这事忘记了。 “我说没说疯话,你家小娘一清二楚。” 柳月柔已经说不出来话了,纵使知道她这话说得不对,也不能有任何言语。 临着人要去时,脸上总是羸弱的,可眼神里却有着坚毅,柳月柔亦是如此,她等的太久了,一直不见府医来,也一直不见正院里的人来,心中已然从期待到失望。 当初她进府时,对她亲切关怀的姨母,连这最后的体面也不愿给她。说到底是她不中用了,看着窈娘漠然的看着自己,柳月柔忽然使劲扯出了一抹笑意。 窈娘身后跟着的人是她逝去的外祖母,当初在世时不让母亲嫁到柳家,后来见母亲偏执,已与父亲无媒苟合,怕再反对就要闹出私奔的笑话,这才勉强答应了这桩亲事。 后来因着母亲不停地贴补柳家,以换得父亲的好颜,外祖母舍不得见母亲烦恼,就将自己贴身的银子也拿了出来。 那时她年岁还小,跟着母亲归宁时曾被外祖母抱在膝上,听着门外阵阵蝉鸣,看着门外绿油油的树叶,落在青石板上的斑驳光影。 外祖母念着许多遍,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这句话的意思她很小就明白了,也许是在看着母亲拿不出银子被父亲殴打时,也许是看着母亲独自在窗下落泪时,也许是在某个清醒的深夜,听着隔墙姨娘院子里时不时传来的欢笑时。 她总以为只要自己不走母亲的老路,这辈子就一定会风光。什么正室妾室,不过是礼教束缚人的把戏,里子光鲜亮丽,面子如何她才不会在意。 因此她不顾母亲的反对,执意来到玉京。她瞧不上母亲,又可怜她懦弱憋屈,这一生总是不值得的,可事到如今,她却有些后悔了。 她才刚及笄不过三月,本该是在家中陪着母亲,等着她为自己挑选夫婿的时候,为什么就跑到了这个屋子里呢。 外祖母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过来,天地间也仿佛静默,她的眼里只看得到外祖母。她仍旧如记忆里那般,带着慈爱的笑,在她的笑眼之中,自己才是天地间最珍贵的珍宝。 也罢,这玉京她来过一遭,这富贵也体会过一遭,害她的人也不会落得好下场,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柳月柔死了,还没等到林之和赶来就咽下了气。 桂枝跪在床头哭泣,一遍遍喊着小娘,又喊着大小姐,终究是没有将她唤醒。 窈娘闻着屋里的腐味,缓缓起身去了正屋回话,走出门时看到林之和,道:“柳小娘已经去世了,还请林府医去正院回个话。” 按着规矩,也合该如此,林之和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声,道:“在下还需为柳小娘诊脉,方能确定。” 出月洞门时,窈娘回头就看到青子衿半开的房门,里面的门帘也掀起了小半,见她看过来,青子衿娇媚的脸上露出一丝探询。 两人对视一眼,窈娘理了理斗篷才缓缓离去。 ------------ 第150章 雪里埋 柳月柔去世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该来的人都来齐了,孟丽娘因躺在床上养病,就让徐嬷嬷替自己好好送别妾室。 听说王氏得知消息后,已哭晕了过去,还是王嬷嬷亲自来主持着大局。 桂枝跟在王嬷嬷身后,看着几个粗使的婆子将柳月柔的尸身抬到草席上,这是要送到庄子上去安葬。 “嬷嬷,为何不停灵几日再送小娘走?”桂枝悄悄问道。 王嬷嬷看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训斥道:“我若是你,眼下就该把身契找来。” 再过两日府里就要办赏梅宴,风口浪尖上只能委屈柳月柔去庄子上了,王氏在她出门时就说了,月柔懂事,自然会体谅的。 人都死了,还管什么体不体谅,王嬷嬷看着婆子们将柳月柔裹得严严实实,才道:“从后门走,若是被盘查只说是死了丫鬟。” 这话也是多此一举了。这年头,官差见是沈府的马车,什么都不会问,只会放行出去。 不过一个时辰,柳月柔的屋子就上了锁,她平日里的一应穿戴按着王氏的吩咐都是要送去柳家的,也算是给她的母亲留个念想。 桂枝如愿以偿去了正院伺候,芝儿仍旧在静思院里当着丫鬟,只是谁也不肯要她到自己屋子里,徐嬷嬷只能让她仍旧当着跑腿使唤。 孟丽娘可算是歇了口气,整日里提心吊胆的让她眼下乌青,倒是许久未曾好眠了,待窈娘去了后头抱厦照顾惠姐儿,碧兰才道:“少夫人今夜定能好睡的。” 沈循是下午坐上马车时才听到云飞讲了此事,微微叹了口气才想着那药丸的事,啧啧两声才道:“让账房那边送两百两银子去柳家,亲自交给柳夫人,就说是我送去的。” 想到了此处,又想起那日匍匐在自己双脚上的丫鬟,虽说不如柳月柔貌美,但隔着厚衣裳也能感受到她的软和,想来那滋味定然是可人的,又道:“她身边的丫鬟可还在我院子里?” 云飞只当他问的是桂枝,道:“夫人心善,要了她去伺候。” 听罢,沈循觉得扫兴,他还不至于落得一个觊觎母婢的名声,可惜道:“那丫鬟倒是不错的。” 云飞是从小跟着他的人,哪里不知道这话的意思,笑道:“少爷要是喜欢,只管告诉夫人便是,夫人定是要把那丫鬟赏给你的。” 只不过,那桂枝长得平平无奇,云飞实在困惑为何沈循会看上她。 落了一日的雪,眼下天地白成一片,官道上积了层厚雪,马车行驶也是极慢。 几个婆子将柳月柔的尸身抱进了原先放莺儿的屋子,这才对管事秦娘子道:“按着夫人的吩咐,我们几个将柳小娘送过来,也该回去交差,可这大雪下得,怕是宵禁也进不了城,还望秦管事帮我们寻个住处。” 秦娘子笑道:“这有何难,几位都是夫人身边得力的,自然是不能亏待了去。” 庄子里一时响起了欢声,厨房升起炊烟,隐隐闻道饭菜香,混着这散落人间的大雪,是安宁和睦的景象。 窈娘下午陪着惠姐儿睡了些时辰,待到醒来时才见院子里垒起了两三寸的雪,像是知道她从正屋里出来,青子衿前后脚就到了她的屋子。 鸳儿溣好茶就去了外屋守着门,她虽不知为何自家小娘忽然和这矫揉造作的青小娘走近了些,但看着青小娘在这屋里安分,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自家小娘太孤单了,她是喜欢热闹的性子,莺儿去世后就和红玉几个玩在一起,倒是小娘每日青灯古佛的,倒是十分冷寂。 青子衿连茶也没喝,就问道:“柳月柔真的死了?” “你既担心为何白日不进去亲自瞧瞧?”窈娘慢条斯理抿了口茶。 “你倒是胆大,死人都不怕呢。” 青子衿虽说出身丫鬟,可做丫鬟之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天寒地冻那年又闹了饥荒,家里人死的人跑的跑,她就跟着村里的人流落到了玉京城来。 稀里糊涂的被人卖进了牙行,这就进了沈府。她是看过饿死的人,面黄肌瘦吓人的紧,倒是不知窈娘这样的官家小姐,竟然也不怕见尸体。 “我娘去世时,我独自守她一天一夜。”窈娘淡淡道。 青子衿脸上添了几分愧色,倒不曾想眼前如此淡然的女子,还有这样的过往。 大户人家的日子不好过,她自然是知道的,迟疑道:“你娘是怎么去的?” 窈娘低头看了一眼茶汤,轻声道:“病死的。”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青子衿原本是陪着伤感,可转眼想到自己无父无母的,窈娘好歹还有一个父亲,撇了撇嘴道:“我倒是比你更可怜些,你好歹还有一个做官的爹。” “你说的是。”窈娘颔首道。 青子衿不傻,如今看着柳月柔已然没了,满府瞧去唯有惠姐儿一个孩子,虽说实在是不敢相信,可还是忍不住猜想,那便是窈娘说过的,送给她的孩子。 沉默了许久,试探道:“你说的那孩子,分明与你更亲些,你为何要给我?” 她看着窈娘添水斟茶,举止行云流水甚是好看,本以为听不到回答,谁知过了许久才听到:“我不喜欢孩子。” “人世间能有什么欢喜值得耗费半条命生下一个孩子,再去体会自己经历的苦难。如此循环往复,不如不生。” 青子衿看着对面的窈娘,听着这番话心中直道阿弥陀佛,想着先前仍旧是在此处,窈娘还说了想做个人,这两句话串在一起,不难想出她过去经历过何等苦难。 酉时不到,天色已迟,周遭灰暗下来,阴沉沉得十分压抑。 青子衿离去后,窈娘就坐在屋里抄经,她没得礼佛之人那么多讲究,对佛全然无求,只愿一个心境平和。 待到入夜时沈循才回院里,看样子是去过王氏的屋里,看着西跨院的月洞门还是停住了脚步。 忽然想起青子衿还住在那边,才死了个人,也不知她怕不怕,忙抬脚就朝她那里走去。 ------------ 第151章 清白坦荡 孟丽娘听闻沈循回院子,本以为今日总该是要到她这里来的,结局却差强人意,待到西跨院熄了灯,她才闭上眼道:“碧兰,我这屋子的味道是不是太大了些。” 她每日喝药,又门窗紧闭着自然是有些味道的,只是碧兰不敢说实话,摇着头宽她心道:“少夫人哪里的话,这屋里哪有什么味道。” “若真你所说,必然是我如今样貌不堪入目,否则郎君怎么连着门也不入了。” 窗下摆着的玉瓶插着腊梅,是这屋里难得的好颜色,孟丽娘看着那玉瓶心中酸楚。 当初在山东时,她也曾和沈循小意温存一阵子,那几个月沈循每日办完公务就回后院,她就在屋里等着他,虽说没什么多余的话,可她心里是安稳踏实的。 在她以为那样夫唱妇随的日子会长长久久时,青子衿来了山东,自此沈循再难与她同床共枕了。 不过还好,她怀了沈循的骨血,这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就想沈循仍旧陪着她似的。 再后来,这样的日子越来越糟,到如今已是破碎不堪。碧兰看着孟丽娘眼角落下的泪珠,宽慰道:“少夫人只需好好保养吃药,定会与郎君和好如初的。” 孟丽娘抬手摸了摸自己肚子上的痕迹,依旧是半点没有淡去,失望道:“不会了。” 碧兰叹道:“若是夫人在,定然会为少夫人想个法子的。” 她说的夫人自然是李氏,想起自己的母亲,孟丽娘眼里的泪水止住,道:“再过两日赏梅宴母亲和嫂子会过来的,到时见到自然就好了。” 孟丽娘又怀揣了些期望,这才沉沉睡去。 窈娘白日睡过一觉,眼下还不算困,睁着眼躺在床榻上,看着漆黑一片的屋子,想起来了在孟府的往事。 那是两年前孟俭回京之时,依旧是这样寒冷的冬日,也许是对她的印象不深的缘故,在李氏的屋子父女相见时,孟俭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待她福身道:“父亲安。” 孟俭才点了点头,问道:“是窈娘?” “是。” 李氏嗔怪他一眼,拉着窈娘的手道:“林氏一晃去了许多年,窈娘长得倒是和她有几分相似呢。” 孟俭这才仔细打量着窈娘的脸,似乎从他的记忆里勾画出了林氏的模样,点了点头:“眉眼是和林氏相似。” 听得夫妻两人说话,窈娘站在屋里忽然觉得有些拘束。 好在孟丽娘看着父母都将目光放到窈娘身上去,插了句嘴引了关注,这才让窈娘松了口气。 那日家宴,连分府别住的二房叔婶也请了过来,席间众人都喝了些酒,气氛渐渐变得松快了些。 窈娘平日里少见二叔孟轩,听说他在做买卖,有时还要去外地。生意做得大,手上的银钱也多,看着二婶杨氏的穿戴虽说样式简单,却都是品相极好的材质。 妇人谈笑之间就爱提穿衣打扮,李氏伸手摸了摸杨氏头上戴着的金钗道:“弟妹这钗是实心的吧。” 杨氏矜持点了点头:“嫂子好眼力。” “二弟对你倒是好。”李氏笑道。 两人互相恭维了一番,倒是不难听说李氏语气里的羡慕。毕竟,她甚少陪在丈夫身边,夫唱妇随的日子也只是当初陪着孟俭读书时。 那场家宴后,窈娘就再未见过孟俭了,直到如今又过了两年,掐算这日子,怕是也该回京评述了。 想着往事,不知不觉间窈娘就入了梦乡,梦里是在清思院中,沈谦仍旧在煮茶,见她来递了斗笠盏道:“昨日你未喝,今日该补上才是。” 窈娘坐在他身旁接过茶盏,道:“昨日是妾的不是,还请三老爷莫要怪罪。” 沈谦无奈笑了笑,半躺在摇椅上不答她这话,反倒是问:“赏梅宴准备得如何了?” “必然耽误不了三老爷的事。” 不知为何这话被窈娘如此一说,倒多了几分醋味,她忙补了句:“毕竟是老夫人亲自吩咐的事,妾万不敢敷衍。” “我倒是不知,耽误我什么事。” 窈娘只觉得他又要说出什么话来,低头看着茶盏不答话。 可是这话终究不是窈娘心中所想,沈谦闷笑一声,道:“我回来时瞧见了,你布置得不错,看得出来你打理庶务也是有能力的。” 将来......沈谦心中想着有朝一日,并未瞧见窈娘脸上闪过的失落。 她心里乱极了,既想听沈谦说一些让她羞愧的缠绵悱恻之语,又害怕听到那些话。这样的关系,这样的滋味,如悬在半空的风筝,时而随风往上飞,时而又往下坠。 不见窈娘说话,沈谦才回过头去看她,即使在梦里她也总爱垂着头,十分卑微胆小的模样,让人看不出脸上的神情。 “今日府中去了一个人?”沈谦明知故问道。 “是柳小娘病故了。” “哦。”沈谦颇玩味的一声,随后又重复道:“病故的?” 窈娘手上还轻轻握着腰间的绦丝,她做惯了这个动作,听着沈谦的话手上紧了些,随后又松了些,道:“不是,是中了毒。” 往日里只是谋算计划,可终究未闹到死了人这个地步,窈娘心中还是有些害怕沈谦对她是否厌恶。 “我只会欢喜,你对我说了实话。”似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沈谦挑了挑眉道:“你也放宽心些,她本就不无辜,家中庶弟被她害得痴傻,还有一个姨娘被她丢到井中,何况此事非你下狠手,倒不必因此介怀于心。” 窈娘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挑唆,但听得沈谦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忽然觉得她是恶毒之人,纵下阿鼻地狱之时,那地狱口子还有一人目送着她。 地狱漆黑,他却能指了道光照进来。 “妾未曾介怀,也从不后悔。”这话里的意思牵扯着她压抑在心中的话,她这般明晃晃的轻声吐露,却不敢看对面之人的神色。 她如今还算不得清白坦荡,与他说着这样的话总是有些羞愧。 纵使是在梦境虚幻之中,她也觉得自己心跳得极快,只见沈谦已起身,在她思绪混乱之时,将她拥在怀中,指尖相触被他拉着,而后蜷缩其中。 ------------ 第152章 赏梅宴 沈府许久没有热闹过了,就连惠姐儿百日时除了留在玉京的族人,也只请了几家相熟的夫人。 今日的赏梅宴倒是散了百十张帖子出去,好在天晴,公侯伯爵的夫人一大早就踏雪而来。 宝马香车,璎珞琳琅,接连着一路繁华。王氏与郑氏站在府门外迎着贵客。 今日虽沐休沈谦今日未在府中,倒不是他故意拿乔,今晨天还未亮弘德就传了话让他进宫议事,沈老夫人听得陈嬷嬷来回话,面容有些无奈。 “咱们府这梅花宴早十多天就散了消息出去,你说皇上为何要在今日宣三郎入宫去。”松鹤院中都是稀珍的梅花,来往鼻息间皆是清雅香气。 陈嬷嬷若往日里还存着五分疑惑,今日也去了三分,忍不住点了头,嘴里却道:“老夫人莫要多想,政务要紧。” 若是换作前些年,她哪里敢提为沈谦相看,每次一提都要看着自己儿子许久的冷脸,好不容易这次点头她办着梅花宴,那就说明自己儿子是坦荡的,那唯一不坦荡的人...... “但愿真是政务。”沈老夫人强打着精神起身,听得下人通传陈国公府的夫人小姐已然到了,心中的万千愁绪都要抛之脑后。 陈国公府到了这代就不显贵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老夫人正走出屋门就见国公夫人何氏带着嫡次女陈婉月进了院门。 瞧见了沈老夫人,何氏往前快走了两步,脸上的笑意都快掉到地上了,亲热道:“老夫人安,你我是有阵子未见面了。” 上次惠姐儿百日,赶巧了她带着陈婉月回娘家探亲,一来一去也要三日的路程,只得让自己的大儿媳妇杨氏前来探口风。 听得承恩公夫人邱氏不要脸的做派,心中还好一阵骂,不过也不好表露出来,毕竟人家的女儿争气,端在中宫母仪天下。后来见沈府毫无动作表示,还听说皇上应着皇后当时暧昧不明的态度,冷落了皇后许久,这才让何氏欢喜。 这意思明晃晃的,不就是沈谦没瞧上她邬家二小姐嘛,这样一来自家女儿就有机会了不是? 陈婉月低着头跟在何氏身后,见着沈老夫人规规矩矩地福身问安便再不说话。 进了屋里,沈老夫人才开口道:“你家姑娘一转眼已出落的亭亭玉立,上次见她时还梳着双髻呢。” 何氏记得清,那是八年前宁远侯府桂花宴上,后来沈老太爷过世,沈老夫人深居简出就再难遇到了。 屋里两人说着话,外头的客人也陆续入了府中,一进门就看到移栽进府的九株腊梅树也算是应景,待到过了二门,又瞧见各品类的梅花盆景围着风雨连廊下依次排开。 直到过了垂花门看着芭蕉打理的绿油油,两旁的朱砂红梅看着也相得益彰,有人低呼道:“这芭蕉怎得还未枯黄?” 郑氏适才解释道:“皆是家中花匠仔细打理的缘故,听闻是从岭南那边学来的手艺。” 一群人中,跟着左都御史家未出阁的女儿岑箐箐,她平日里最是喜爱芭蕉,听得此话便拉着郑氏的手不放,一定要花匠也去她家打理。 自家女儿的性子从小活泼天真,胡氏佯装生气,呵斥道:“箐箐莫要胡闹,这么多小姐夫人,哪个是你这般,待你父亲知道,必要罚你!” 岑箐箐是知晓今日是什么场合的,只是天大地大的,自有女儿家的好归处,为何非要嫁人去一个陌生人的家中做妻子。无论胡氏在家中如何劝说她都不理,还是她父亲出面冷脸拍板,她才不干反抗。 邬若兰跟在邱氏身后,有些不屑的看了一眼岑箐箐,只觉得她故意显摆,装得娇憨模样实则心里也打着与自己同样的主意。 郑氏知道胡氏这是维护自家女儿,笑道:“前头还有更好的梅花,诸位请吧。” 这赏梅宴就算是一朵梅花也没有,也无人敢说不好,可众人看着沈府倒是真的备了三四百盆的各色梅花,也就认真观赏起来。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一路听着曲水流动,踏行与小桥碧廊之上,自然是冬时雅事。王氏将这宴会上其余之事也规制得妥当,譬如园中的三亭两榭就请了梨园的乐师弹奏小曲,檐下放着上好的绣屏,金丝银线跃上是历朝与梅相关的古画风景。 待风拂过时,几瓣梅花落入青石板上或坠人曲水之中。坐上客来,樽前酒满,曲声婉转,真是拂了一身还满。 沈府空闲的院子多,隔着垂花门最近的左右两处院子以备女客更衣休息,伺候的丫鬟就站在廊下供人差遣。 待越是往里走,就瞧见绿萼梅、美人梅,水仙梅等品类难得的珍奇,更甚的是连那栽种的四方盆也是上好的定窑。不少夫人已悄无声息地给自家女儿做了提醒,只等着拜见沈老夫人时莫要出差错,留个好印象。 松鹤院里的梅花是整场梅花宴品相最好的,造景的技艺也是上品,虽说今日来的人多数是为了儿女婚事,可还是有只是来赴宴赏花之流,拜了老夫人就三五成群的四处赏玩。 留在沈老夫人跟前的,倒是真心想着结亲。王氏打理好了外头的事,又匆匆忙忙地到松鹤院来陪客,满屋的夫人见她来都赞着她掌家的能力,许久未听得这些恭维的话,倒是让她有些难为情道:“也多亏了二弟妹帮衬。” 郑氏因着常年生病,难得在众人面前露脸,胡氏与郑家走得近,笑道:“总算是身子康泰了,这也是老夫人和大夫人体恤的缘故,她才能安心养病不是。” 沈老夫人看了一眼坐在下首垂头不语的二儿媳,点了头道:“待她身子养好了,也能去福建与我家老二团聚,我也就放心了。” 虽说郑氏有些不自然,但当着外头人的面还是笑了笑。 话说到了这处,就有心急之人将话头扯到了沈谦的身上,何氏等来这个契机,打趣道:“老夫人这样的好婆母满玉京也找不出第二个,倒是不知你家还缺不缺儿媳呢。” 满屋的人都竖起了耳朵,只等着沈老夫人接话。 “国公夫人就莫要打趣我这老婆子了,谁不知道我家三郎一把年纪还未订下来。” 众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事儿可算是稳了。 ------------ 第153章 娘家探望 邬若兰心跳如雷,虽是低头坐在邱氏身旁,可抱着铜炉的双手已是交相紧握。 除了吃着梅花糕点,浑不在意的岑箐箐,满屋人谁不是人精,沈老夫人公然说起这话,说明这宴就是征得了沈谦的首肯,也就说明是沈谦有意要娶妻了。 邱氏抢先接过话道:“倒是不知道哪家女儿有这个福气,能做老夫人的儿媳呢。” 何氏冷眼看了一眼邱氏,谁让自己家国公不争气,整日只知道斗鸡走狗,若早的五十年,满屋的人谁敢抢她的话。 宁远侯夫人看着何氏眨了眨眼睛,就怕她那暴脾气上头惹事,转头与邱氏说笑道:“我家里倒是没有姑娘家,不过瞧着这满屋娇滴滴的姑娘哪个不是宜室宜家,夫人觉得可是这个道理?” “自然是这个理。”邱氏眼睛转了一圈,挑了最能得罪的岑箐箐入手道:“譬如岑家小姐,活泼天真的性子倒也是不错呢。” 沈谦是最冷淡的人,在座的夫人谁没有在家中听到自家主君提过这话,那一张冷脸鬼见愁,哪里与岑箐箐相配。 胡氏见邱氏这般奚落自己的女儿,似笑非笑道:“你家二小姐最是温婉贤良,前阵子还得了皇后娘娘恩赏,我家这个最是单纯好动的性子,当不得夫人夸赞呢。” 岑箐箐听得自己亲娘说她好动,忙端正坐好偷偷看着胡氏。 邱氏听着胡氏这样说,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想着自己大女儿当初封后时,她不过是欢喜戴了东珠,就被都察院的人抓住不放,说她身为承恩公府是三等公爵不得戴东珠,她这般举止是越矩。 可不就是她家那个山羊胡子老邱带头做的事,眼里的恼恨呼之欲出,好在王氏出声道:“我瞧着诸位也都看够了梅花,不如去前面花厅尝尝府上做的梅花茶点如何?” 沈老夫人添了句嘴:“三郎品过也说好,今早去宫里时还带了一盒去,说是孝敬皇上呢。” 这话一出,各府的小姐眼里都闪着光,心里也期待着被次辅点评说好的糕点是何味道。 沈府里今日热闹,只可惜孟丽娘身子不济,靠着枕上脸色十分难看。 她是很想出去与各府夫人结识的,可如今反倒连累自己母亲和大嫂在这屋里守着她。 为此,昨日夜里就让碧兰在屋里熏了香,眼下那些药味已然盖了大半。 李氏看得出自己女儿的心思,转头吩咐纪氏道:“外头热闹,你也去找相熟的夫人小姐好好玩乐,我陪着你妹妹就是。” 纪氏这才敢出去,只是她娘家父亲不过是六品,还是在太常寺守着一个闲职,今日这些夫人小姐哪个是与她相熟的。 思来想去,就沿着廊下去了东跨院找窈娘说话。 李氏看着孟丽娘这副瘦弱模样,到底是忍不住哭了出声,呼道:“你这孩子,怎得不早些告诉母亲!若是我今日不来,你要等到何时才让我知道!” 她不敢说什么沈府蹉跎自家女儿的话,可这字字不提,心里却是埋怨了沈府好一通。 孟丽娘垂泪道:“母亲放心,女儿身子日渐好转,如今那柳月柔死了,女儿再也没有威胁了,定能坐稳这少夫人的位置。” 李氏点了点头,给她擦了泪,叹息道:“都怪你父亲不争气,若是他能自己做个明堂出来,给朝廷看看功绩,哪里能让娘们儿出头为她谋划。” 整日里不争气,惯会写信来催促自己女儿。 “可是父亲又来信了?”孟丽娘见李氏脸色不好,就知道父亲又为年底评述的事情发愁。 “我虽嫁进来,可与三叔也没见两面,如今连郎君和婆母也不大来瞧我了。”孟丽娘低声啜泣:“都怪女儿没用。” 李氏听不得自己女儿自怨自艾,咬着牙道:“不怪我儿,此事让玉珞玉珊给女婿提。” 毕竟是通房,且是那样的身份出来的,孟丽娘有些担忧道:“她们怕是不成事......” 碧兰在一旁给李氏添茶,见二人沉默才道:“奴婢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孟丽娘看了她一眼。 “奴婢看着二小姐倒是有些得夫人的心,今日这赏梅宴不就是夫人让她帮着操持,不如请二小姐与夫人好好说说,这夫人要是同意了,大老爷必然也会点头。都说大老爷在吏部是有实职,怕是也能帮上咱们老爷的忙。”碧兰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着两人的脸色。 当初孟丽娘要嫁过来时,碧兰还是李氏首肯带过来的,只是那时孟丽娘更喜欢用碧柳,如今看着碧兰仔细替自己女儿谋划,李氏欣慰道:“你跟着小姐一遭,见识也长了不少。” 母女两人这就敲定了让窈娘去提孟俭评述的事,待碧兰请了窈娘到正屋里时,听着这番话,窈娘心里阵阵冷笑,只是到底不好撕破脸,颔首道:“女儿如今在沈府全靠着姐姐才能有一席之地,母亲这是抬举女儿了。” “你这孩子,切莫妄自菲薄。”李氏拉着她的手与孟丽娘的手放到一起,温声道:“你们姐妹二人都是好的,只是你姐姐如今不争气,又正赶上你父亲的关键时候,只能委屈你跑这一遭了。” 孟丽娘搭着窈娘的手,只觉得十分别扭,可手腕被李氏拉着,她只能硬着头皮忍者,道:“都是我不争气,难为你了。” 话说到这份上,是非要将她推出去不可,窈娘自然是不愿意做,可眼下只能点头认下此事,再从长计议。 李氏见窈娘答应,将手上的镯子退到窈娘手上,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和你姨娘一样,都是贴心的。” 听着李氏还有脸提到自己的生母,窈娘低头咬了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克制。 从孟丽娘屋里出来,窈娘只觉得手腕上的镯子烫手,回自己屋里就赶紧将镯子取下放到妆奁最底层再不肯看一眼。 鸳儿见她脸色不好,就晓得是娘家夫人来又说了什么让人生厌的话,劝解道:“小娘莫要生气,若是亲家夫人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咱们去夫人那里说理去。” 嫁出去的女儿就不再是孟府的人了,受了委屈自然是要夫家撑腰。 窈娘见她这般认真模样,心中郁结散了大半,笑道:“傻鸳儿,我不过是想自己的亲娘了。” 也有些想念那个佛手香的怀抱,窈娘伸手紧紧握住自己的肩,忽然很想与那人共同沉溺在梦中。 ------------ 第154章 妾满意否 外头热闹极了,隐隐还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传来,到了午后窈娘本是要去佛堂的,可想着要从园子里过,就止住了心念,在屋里抄经静心。 如今正是外头热闹的时候,王氏让丫鬟端上了文房四宝,提出要请夫人小姐以梅作诗,待沈谦回来品评一番,夺得魁首之人还有红宝石发簪作彩头,王氏还隐隐提了这红宝石是沈谦寻来的。 这话一出,夫人们倒是还好,倒是年华正好的小姐们双颊微红,皆是蠢蠢欲试的模样。 岑箐箐倒不是为了沈谦,只因自己家中简朴惯了,胡氏头上的朱钗换来换去也只那几样,正经的宝石发簪倒是一个也无,小声道:“女儿定给娘争个红宝石来。” 胡氏睨了她一眼,道:“你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数?眼瞧着这魁首必然是邬家小姐,你去凑热闹凭白让人笑话。” 岑箐箐虽心里不服气,可听着胡氏这样说也只得作罢。 “父亲先前说要替我说媒相看,我可记得好像是什么进士出身,文墨一流,将来女儿夫唱妇随定然也是才女。” 胡氏惊得赶紧将她的嘴捂上,还好母女二人坐在后头,倒是无人听到,不然又是一场风波官司。 “你父亲虽看好他,但那出身是下下之选,你莫要再提。”胡氏是半点也不同意那个翰林院的修撰,七品翰林也就罢了,还是庶子出身,自己女儿这般没心眼子,嫁到那样的人家,岂不是要被生吞了去。 这边说着话,要去作诗的小姐已经站到了亭中,宣纸铺就,狼豪点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邬若兰就写出了一首七言律来。 与她一起的还有四人,皆还在未做完。邱氏与有荣焉,脸上的笑意也浓了许多。 沈府今日的宴席自然是瞒不过宫里的,沈谦在玉福宫与弘德说话了要事,就被好一阵打趣。待到出了宫已是下午,想着正好回来之时,这席也就散了去。 谁知真心要结亲的人家,东扯西扯的把玉京近来的奇闻都讲了个遍,愣是要试试能不能等着主角回来。如此就有眼尖的夫人看着沈谦惊鸿一瞥的身影。 人都看到了,哪里可能轻易放过,尤其是何氏与邱氏都在说着不如眼下就请次辅过来品评一番。沈老夫人拗不过,也存了刻意让沈谦来看看大家闺秀的心思,犹豫片刻就让陈嬷嬷亲自去把人请过来。 沈谦冷着一张脸被带到花丛之中,作揖行礼道:“母亲安,各位夫人小姐安。” 这话一出就让闺阁小姐的脸升起绯红,王氏将收齐的诗作交给他道:“三弟请看看,也帮我们选个今日的魁首出来。” “诸位夫人也曾是玉京才女,不如请诸位裁决。” 何氏当年也是个中翘楚,听着这话出言:“次辅大人可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她们的诗能经你点评也是造化呢。” 沈谦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些寒意,若是朝廷官员看着还好,只是何氏哪里经过这般审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 王氏怕这场冷了下去,低声道:“还请三弟随意品评一番,母亲还等着呢。” 沈谦目光淡淡扫过几篇诗文,道:“都有些差强人意,还望诸位回去好好钻研。” 众人这才想起来,沈谦当初可是从都察院御史出身,那张嘴让人生恨。 旁的人倒也罢了,邬若兰明里暗里的都算是玉京第一才女,今日听得沈谦这般说,忍不住起了好胜心,又是难得的机会能见到心中喜欢之人,轻声道:“不如次辅大人也作一首诗让我等学习考究。” 邬若兰说着话心里也在打鼓,看着沈谦的目光终于落到自己身上,忍住羞意来与他对视,那双眸子冷清,却让她实在沦陷,当即就像是跌入深海之中。 “好。” 邱氏本是有些恼自己女儿这般不矜持,可听得沈谦说好,忍不住看了一眼邬若兰,剑走偏锋这是有戏。 沈谦随意从笔架上拿了一支狼豪,沾了墨汁当即下笔,不过须臾众人就见宣纸的字潇洒有力,上面的诗句更是脱俗。 “临砌疏影寒香乱,冻梅藏韵水边明,天寒日暮东风至,始散人间万里春。” 在场诸人都叹好,邬若兰更是心中反复念着这四句,她怎能不欢喜,只觉得这是为她所作的诗,恨不得要刻在骨子里。 宴席到此时才接近了尾声,如此待王氏将人送出府这彩头依旧未送出去。 沈谦的诗不到第二日就传入了世人的耳中,前两句好似在说景又好似在说人,后两句倒看得出是要济世报国的意思。 为官的人仔细参悟,要考科举的将这四句话分开来写了八股,而平头百姓只当一乐呵。 窈娘听鸳儿从外头听来的话,也跟着念了一遍这诗,道:“三老爷这诗我们寻常人倒是难悟。” 夜里入梦,竟是沈谦躺在自己身旁,他倒是熟门熟路,吓得窈娘忙直起身来,道:“妾......”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沈谦拉入怀中,突如其来的温热让她脸上的绯红蔓延到了脖颈,只听沈谦问道:“今日这般你可满意?” “满意什么?”窈娘不解道。 “彩头没送出去,难道你不满意?”沈谦搂着她的手愈发的紧了些,好似在抱怨她的答话。 窈娘这才知道他的意思,可这次没送出去,不代表下次还是这般,闷声道:“妾满意或不满意并不重要。” “当真是没良心。”沈谦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与自己相对躺着,眼神交汇时将她与自己贴得更近了些:“若不是你大仇还未报,你我说不定已是正经夫妻,不论青天白日还是夜半三更都能这般依偎。而今我这般苦苦等待筹谋,你倒是无动于衷。” 窈娘从未想过夫妻二字能挂在她与沈谦身上,听着他似随意口吻说着这样的话,心里总是难以置信。毕竟这世间的事,谁又能看得到将来。 “三老爷莫要说这样的话......妾,实在是......”窈娘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 沈谦知道她心中所想,也不逼迫她此刻就能想明白,转了话题道:“你父亲再过两日就该到玉京了,你可知道这事?” 他虽说着话,手上却把玩着身旁的玲珑玉珠,是上好的和田玉做的,因此十分温润。 窈娘看着他似随心所欲地把玩,可身上的气息却将她一寸寸吞没了去,床幔也随之晃动了些。 ------------ 第155章 荒谬梦魇 窈娘见他主动提起,怕是知道今日李氏来静思院的事,遂道:“是,今日听孟家夫人说了。” 沈谦只从这句话里就大致猜到了她的处境,可也知道窈娘看似懦,实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要她主动开口并不容易,主动道:“你父亲我是知道的,他这些年虽无建树,但也到了该挪地方的时辰,不如就留在玉京,随意挂个闲职,如何?” 听得沈谦的话,窈娘摇头不语,她为何要满足李氏的欲望,为何要助这个与自己并不熟识的父亲。 “我是怕你被孟家为难。”沈谦抱着她温声说道。 窈娘知道他是为自己考虑,心中难免熨烫,解释道:“纵使她们为难我,也比让她们得到好处划算。” 这倒比沈谦想象中的她还要执拗些,见窈娘心中已有主意,沈谦也就不再让人之事上多耽搁他的时间,万事他之后自有安排就是。 只觉得腰间异样,窈娘低着头将手覆在上面,不让沈谦再随意摩挲穿梭,轻声道:“不如再说会儿话。” 偏偏身旁之人多日素淡,虽怕她生气还是在耳边低语:“看来你这醋到现在还未消?” 这哪里是吃醋,窈娘想辩驳一二,可话到嘴边想说出去的字眼拼凑在一起,分明就是吃醋的话。心中暗恼自己不争气,竟然让沈谦不知不觉间占据自己的心。 “既然你不说话,那就是了。”沈谦将自己的手掌轻易脱身,随后反将窈娘的手覆在其下,随着她心口的跌宕,在腰肢上温软游走。 这样的情形窈娘哪里能受得住,脸上渐渐升起红晕,幸而是躺在床榻上,否则不知能不能稳当站立。 身后的人与她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两人之间的瞬息变化,哪里瞒得住对方。沈谦分明前一瞬还在故意撩拨窈娘,谁知眼下却是他受不住这变化。 他侧着身展臂将她抱在怀中,窈娘只觉得那阵阵佛手香的味道快要将她淹入潮水之中,哪里由得她再欲迎还拒。 沈谦动作轻柔,并未用力,只是轻轻一握待到她不再设防,才欺身而下品尝着朱唇滋味。 这梦里见到的深水变幻为潮汐,汹涌异常往她身体里冲撞,她奋力与之交缠之中紧紧搂住沈谦,生怕再次被卷入其中。 栀子的香味却随之愈发的浓烈,沈谦轻轻拉住窈娘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指尖温热颤抖,一步步带着她摸索到潮汐的岸边躲避,靠在坚硬圆润的石头上才算是得救。 窈娘眼尾藏着泪珠,终于在脱离危险后落了下来,软绵绵的靠在沈谦怀中,虽闭着眼眸,却仍心有余悸的睫羽颤动。 她这样惹人怜爱的模样,让沈谦伸出手来将她眼角的泪珠轻轻擦拭,窈娘又察觉到一丝危险,果不其然在梦里低声呜咽。 天亮之时,鸳儿掐着时间推开了屋门,还未过屏门就听到了里头的哭声,这声音让人心软异常,她以为窈娘是受了何等委屈,慌忙轻唤到:“小娘,小娘快醒醒,可是魇住了?” 窈娘从未见过那般汹涌的潮水,她下意识的将身躯挺直着,在梦中随着潮水的波涛摆动,从深夜到白日实在是受不住了。 听得耳边传来鸳儿的声音,这才微微睁开了梨花带雨的双眸,佯装镇定道:“怎么了?” 鸳儿拍了拍心口道:“小娘可算是醒了,可是梦到什么委屈之事,在梦里一直在哭呢。” 哪里是委屈之事,窈娘本想蜷曲双腿起身,未曾想那梦境竟然真实如此,躲避潮汐让她此刻毫无力气。 低声道:“是做了噩梦,我再缓缓,一会儿起身唤你。” 鸳儿只当是那日孟丽娘让她亲自瞧了柳月柔的死才会如此,恼道:“小娘不该去瞧柳小娘的,怕是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窈娘低头想着梦境里的一切场面,仍然还有后怕。 沈谦亦是从梦中清醒过来,身上因梦里的潮汐变得湿漉漉,虽是如此,他脸上却带着含有深意的笑。 青松听到里头窸窣换衣服的声音,才叩门进去伺候,瞥见床榻边上的亵裤,吓得又低头不敢再看。 有些日子未见大人这般……如今又开始了。 沈谦看了他一眼道:“仍旧烧了。” “是。”青松应道,这哪里敢拿去浣衣房去。 见沈谦不紧不慢的,青松忍不住出声道:“大人,今日虽无朝会,但内阁那里还等着呢。” 往日里沈谦是卯时前就动身了,眼下卯时已过了一刻,实在是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走吧。” 沈谦有些疲乏地摸了摸肩颈,惹得青松再次侧目,这样慵懒随意的表情动作,竟然在沈谦脸上显现,真是…… “荒谬……”青松低声叹道。 窈娘缓了许久才起身,可身上实在有些软绵,等到下午才去孟丽娘的屋子探视。 短短三日光景,就已蹉跎了她的生机。见了窈娘进来,指了指窗下的椅子,只让她在那里与自己说话。 “母亲安排你的事,可有打算了?” 若不是为了这事,她如今是不愿意见到窈娘的,凭她是真心关切自己还是假意嘘寒问暖,这样的面容,这样的精神不济,她都不愿落到这个被她鄙视践踏过的庶妹眼中。 “妾在想法子了,只是连少夫人都束手无策,妾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窈娘皱眉道。 见孟丽娘眼中有怒,窈娘添了句:“且沈家若是要帮父亲,怕是早就让父亲进京了,到这个节骨眼还没消息,看来是父亲这两年的考评有些麻烦。” 孟丽娘何尝不知她说的话,自己的公爹是清正之人,连亲生儿子也不帮,何况是亲家。 “你倒是会在母亲面前装大头卖乖,今日这话当初怎么不说,偏偏算着父亲快回来了才说。” 她说一句话就咳了几遭,最后撑不住了,指着门外道:“出去,去正院找夫人,今日就提这事。” 碧兰拍背喂水也插了句:“小娘要是真心为家里着想,就按着少夫人的意思,莫要再惹人生气了。” 既然送客,窈娘也不久待,起身利落告辞。走到院里又拉了一个小丫鬟,让她去青子衿的院里去,就说自己有些事,请她去照看着惠姐儿。 ------------ 第156章 戏精夫妻(不是) 王氏听着通传说是窈娘过来了,起先还是一愣,若是换做往日,她必然以为这是来请示邀功了。可如今接触了自然知道窈娘的性子,看着是安静,可告诉柳月柔孟府那流产的妾室之事,她又觉得窈娘兴许也是个有心机的。 若是愚蠢顽固,毫无用处之人不见得就被人喜欢,反倒是有些心思,身份卑微能被人利用之人,才最是让上位者放心。可王氏并非想搅合自己儿子屋里的事,更不会去用窈娘做爪牙。 王嬷嬷低声道:“夫人可是要她回去?” 王氏摇了摇头,可她看得到旁人的心机,自然也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如沈老夫人那般稳重妥当,心里缓和一会儿才道:“让她进来吧。” 窈娘进来就见王氏靠在罗汉榻上,看起来颇为悠闲,上前福身道:“夫人安,妾替少夫人前来问安。” “哦?”王氏斜着眼看她,依旧是素净打扮,随身连手炉也未带,双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腰间,不敢怠慢自己。 “少夫人心中十分挂念夫人,无奈身子不爽利,难得出门子,这才让妾过来。”窈娘解释道。 王氏这才轻叹一声道:“也是有几日没得闲,一直没去看她,少夫人可还好?” 这话既然问出来了,窈娘面色戚戚,也陪着叹道:“实在是不敢瞒夫人,少夫人看着不大好呢,也不知府医是如何医治的,这几个月倒是未见什么起色。” 王氏自然是清楚内情的,知道这并非是病,哪里能靠大夫治。 “听你的意思,倒是有别的打算?” 窈娘“咚”的一声跪在地上,恳切道:“还请夫人在外头为我家少夫人请个老成的大夫来试试。” 王氏见窈娘的样子,怕是不知晓此事,可定然是不敢答应这要求的,若是被人传出去沈府的后宅竟有人用这样阴毒的手段戕害正室,将来沈循如何娶填房。 遂给了王嬷嬷一个眼色,让她亲自扶起窈娘,用帕子抹了抹眼角:“好孩子快坐下,我是知道你爱护嫡姐的心意,只是家中两个府医皆是杏林高手,那林府医明年是要去太医院的,他的医术连三弟也是称赞过的,你信不过我,总信得过三弟吧。” 这话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只是窈娘心中不清白,听在耳朵里总是奇怪。幸好她低着头,即使眼神片刻惊愕,也不会被人察觉。 “这外头的大夫哪里信得过。”见窈娘不说话,王氏也懒得再与她细说:“你若是执意要请,当然也是可以的,等主君和三弟回来,一起商议着找个医术高且人品好的进府来,你看如何?” 若是被孟家扣下一个不治儿媳的罪名,她也是担待不起,索性就依了窈娘所言。 “是,妾替少夫人多谢夫人。”窈娘盈盈一拜道。 这事说过了,窈娘才接着说道:“那日家中母亲过来也看过少夫人,说是父亲快回玉京的,到时候想来府中探望,两家趁此能多走动才好。” 王氏出身官宦人家,又嫁给沈诚多年,自然是听得出她这话里的意思,心里对孟家本来就瞧不上,眼下更是有些鄙夷。 敷衍道:“到时候让主君请亲家老爷过来吧。” 窈娘大喜过望,欢喜道:“多谢夫人。” 王氏摆了摆手,笑着赏梅宴上她也是出了力的,就让王嬷嬷从妆奁里拿了一根玉钗给她,道:“你办事得力,听说还自己贴了银子给下人,这钗就赏你了。” 眼看就到年下,沈谦那头的事情虽然多了些,可也运转妥当。今日内阁的事情倒是结束的早些,沈谦回到府中就被丫鬟请去,说是老夫人请他去松鹤院。 待到了松鹤院,见沈老夫人头上戴着抹额依在榻上,虽红光满面却宝石金钗皆谢下,看着倒是有些滑稽。 既然心照不宣,沈谦索性问道:“母亲这是身子不适?” 沈老夫人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怕是我老了,子孙福难享。” “母亲休要悲观,如今二哥已有孩儿,大郎也有了惠姐儿,正是好时候,为何要说这般戳心之话?”沈谦坐到一旁太师椅上,这话里是关心,可模样却不显。 沈老夫人见他这样,朝陈嬷嬷使了个眼神,道:“去把大夫人请过来。” 沈谦见她这是要找个说客来,倒是不慌不忙地坐着吃茶,索性今日就把话说清楚也好。 正巧着这厢窈娘在王氏屋里,陈嬷嬷来请时这话也说的藏着掖着,好歹王氏听得明白,见窈娘还在地上跪着,也想着让沈老夫人和沈谦来裁决,免得到时候沈诚面子上不好做,就让窈娘也跟着去松鹤院。 沈老夫人倒是不曾想窈娘也跟着来,可她是知道自己这儿媳的性子,定然有不好处理的事,这才推到自己的身上,问道:“你把她带来,是为了何事?” 窈娘上前福身,只觉得一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她不敢抬头看去,只将脸往下埋了些。 王氏复述了窈娘要替孟丽娘请大夫的事,沈老夫人还未开口,沈谦就道:“我记得上次也是你要替丫鬟请大夫。” 他面色冷肃,这般问着倒是让窈娘支吾一声才应是。 沈谦低声笑了笑,旁人觉得随意,只窈娘知道这是在笑她方才的片刻失态。 “你倒是喜欢给旁人请医问药。” 窈娘头更低了些,站着不敢松懈:“三老爷明鉴,妾担心少夫人身体。” 沈谦颔首,转过身问过沈老夫人道:“不如先让她坐下说话。” 这样的小事,沈老夫人自然不会为难,待到窈娘坐下后,才道:“上次是你给她屋里丫鬟请的大夫,这次还是找那人吧。” “是,母亲放心,儿子定然把人请过来。” 窈娘依着规矩,不得不顶着沈谦隐晦的目光,起身道:“多谢三老爷。” 沈谦抬手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沈老夫人见窈娘的事说完,就立刻要她回去,谁知沈谦却问道:“大郎这些日子可还好?” 这话是朝着窈娘问的,自然该窈娘来答。 “大少爷自然是好的。”想着昨夜梦中她提了句大少爷,就被沈谦以吻封缄,又补了句:“不过妾有些日子未见大少爷,旁的事就不知道了。” 王氏听罢脸色一冷,这是转弯抹角告自己儿子的状? ------------ 第157章 大郎是好的 当着众人的面窈娘身为沈循的妾室,说着多日未见得沈循的话,自然让众人有些不解。 唯独沈谦眼里带着笑意,坦荡舒适地品了口茶:“这几日翰林院忙,你见不到大郎也是正常。” 原来如此,王氏嗔怪了窈娘一眼,露了笑:“循儿这孩子总算是晓得上进了,到底是不辜负三弟和他父亲的期盼。” “大郎是好的,必然不会辜负我。”沈谦不疾不徐道。 窈娘只觉得他好生大胆荒谬,竟敢在老夫人和王氏的面前这样说话,偏偏这人一边说着话,还仔细打量着自己,就在她脸上快升起红晕时,才听沈谦道:“我倒是听说大郎倒是带你出去见过几次朝廷命官,你可知是哪些人?” 王氏纳闷道:“三弟这是何意。” “大嫂莫要介怀,我也是想为大郎仔细谋划,免得他交往一些品德低劣之人,白白耽搁了仕途。”沈谦正色道。 听得这般,王氏不敢起疑,连沈老夫人也直起身子道:“还不快答三老爷问的话。” 窈娘心里骂了沈谦两句,掐了掐手心才稳住了脸色,小心翼翼道:“三老爷恕罪,妾只记得一名姓魏的大人,好像是在户部当值。” 沈谦听罢眉头一挑,颇为严肃道:“这人才学不佳,全凭他父亲求的恩荫才入仕,你好好规劝大郎,让他莫要再与这人结交了。” 窈娘起身应道:“是,妾记住了。” 沈谦在她要说告退时,点了点头道:“嗯,我知你是好的。” 窈娘忍不住微微抬起头飞快看了他一眼,只见沈谦好似随意说了这话似的,与她眼眸交接后就将身子挪向沈老夫人那边,轻轻将这事揭过。 后面的事情,自然是窈娘不能听的,她也识趣起身离去。 沈老夫人看着人走了,才道:“我原以为你不阻止这次赏梅宴必然是想明白了,如今看来还是藏了事。今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看上的是哪家姑娘,她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 王氏知道婆母让自己来的用意,打着圆场道:“三弟不如今日就爽快告诉母亲,免得母亲要从那日作诗的小姐里给你挑媳妇呢。” 屋里好一阵沉默,过了许久沈谦深吸一口气将茶盏放到小几上,道:“等合适的时候,自然让母亲与她见面。具体是哪家的姑娘,母亲见到她就知道了。她性情温和,模样也好......差不多是方才那个小孟氏的身形。” 这话说来仔细,是确有其人,沈老夫人心里估量着模样,却被他引导得只能想出窈娘的影子来,低声斥道:“胡闹,这是说什么胡话!” “母亲追问,儿子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王氏看了看两人的脸色,又打着笑道:“三弟不如再说说她的门第如何?” 言下之意,自然是问是不是好人家的女儿,沈谦颔首:“是玉京的人户。” 沈老夫人脸色一沉,握着拳锤了锤床榻:“你这般左顾言它,难不成这女子的出身必然上不得台面。且小孟氏已嫁人妇,你拿她相比,是想告诉我,那女子是罗敷有夫!” 王氏低呼一声,她实在是没有沈老夫人这般七窍玲珑的心思,平日里看着后宅有那么多奴婢婆子帮衬,还算得心应手,可这旁的事就有些吃力。 沈谦说出话时就猜到自己母亲必然能得到些关窍,听着她这般问,沈谦算是默认道:“母亲莫要生气,一切等你见到她时再说。” “若真如这般,你也不必让我见她,我是万万不答应这事!” 沈谦起身作揖道:“儿子还是那句话,母亲休要动怒,如今说这事尚且早了些。” “三弟,你这事可要说明白......”王氏着急道,她可如何安慰自家婆母。 “劳烦大嫂陪着母亲说话,我先回院里了。”说罢沈谦头也不回的离去,如今只有让沈老夫人心里先有个数,即使恼怒也先说明一遭,将来更好接纳。 沈谦惹怒沈老夫人发火的事,不过一个时辰青子衿就听人说了,正好今日与惠姐儿玩耍十分有趣,趁着天色还早,就去了窈娘这边闲谈了此事。 “你今日也从老夫人那里回来,可听到了什么?”青子衿好奇问道。 窈娘心里为沈谦担忧,知晓他是为着娶妻之事,可当着青子衿的面,她只实话实说:“我说了少夫人的事就先走了,倒是不知道旁的。” “也是,这些事怎会要你听到。”青子衿又说了几句闲话,左不过都是惠姐儿如何乖巧听话,如何羸弱可怜,她脸上带着笑意也带着慈爱,与平日里那副娇媚模样大有不同。 窈娘知道这才是她的本性,否则在这后院她也不会有那么些个姐妹,若真是个不好的狐媚性子,沈老夫人在她做通房时就饶不了她。 冬日里天暗的早些,两人说了会儿话,只未时不到天色就漆黑。 送走青子衿,窈娘就要沐浴歇息,本以为今夜沈谦与沈老夫人争执过,兴许难眠不会与她共梦,谁知混沌之间就见他依旧在身旁将自己紧紧圈在怀里。 窈娘看着他登门入室倒是熟稔,心里有些异样,觉得两人自己这是白日陌路,夜半夫妻。 察觉窈娘兴致淡淡,沈谦将她握在怀中,呢喃问道:“怎么了?是听说了我被母亲训斥的事?” 虽是心神未到男女那事上,可感官却随着沈谦游走,窈娘的声音也随之变得娇咛起来。 “我与母亲说,我喜欢的女子与你身形一样,你说母亲会不会猜到就是你?” 任凭他手上如何动作,窈娘只觉得当头一喝,身子颤栗道:“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说!” 随着沈谦的愈发靠近,那令人致幻不休的香味带来了的汹涌潮汐,如约而至。 波涛打在窈娘身上,时而轻时而重,她生怕自己溺在水中,只能主动将自己送到沈谦怀里,双手搂着他的肩,断断续续道:“你我这般,若是被人知道,难免落得月娘与觉善那般下场。” 前世的痛苦,她虽然无法再感同身受,可她眼见着月娘被人沉塘,觉善随之纵身深水中,只觉得触目惊心。 沈谦在她耳边保证道:“你放心,这一世无人敢置喙你我。” 周身的深水化作沈谦细密的亲吻,每一吻落下,都让她安心。 ------------ 第158章 请她过来 沈循这些日子在翰林院过得还算顺心,史馆众人对他虽说不上熟络,但因着沈谦的缘故,还算是客气。 只是他脸上带着傲气,心里藏着委屈,一来二去的就觉得哪里都不满意。 那日家中赏梅宴,听说有许多贵女前来,都是奔着三叔去的,沈循心中未免有些吃味。自己当年也算得上是玉京城中拔尖的儿郎,却因为相看的年岁太早,在家中发迹之前就定下了孟丽娘。 否则随意哪个侯爵家里小姐,也是能配上的。今日夜里归家,听说了窈娘为孟丽娘求医之事,顿时觉得孟家二女不顾沈府脸面,实在是不堪留在家中。 心里存着这样的想法,夜里抬脚去静思院时就有些生气。芝儿被徐嬷嬷安排着在院门口守夜,老远就听到脚步声,心中立刻警醒着,待门被狠踢上一声,忙问道:“是谁?” “没头脑的东西,还不快给爷开门。” 沈循带着怒气道,芝儿听出是他的声音,不待话说完就打开了门,趁着溶溶月色,她又是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看着沈循。 灯笼的光亮将芝儿的眼睛照得亮,沈循本以为忘了这丫鬟,今日得见瞧着她下跪就将自己的腿往她跟前挪去,道:“贴上来。” 因着孟丽娘暗里使绊子,芝儿这些日子被院里的丫鬟孤立,已是极委屈,她不止一次想过自己该当如何才能脱困于此。 沈循的话就像是一根带着她脱离深渊的长绳,她知道自己身姿丰满且有几分姿色,可常年做丫鬟哪里能光鲜亮丽打扮一遭。谁人没有爱美之心,芝儿心中自然也有那些奢望与虚荣。 那一瞬间芝儿心里想了许多,可再多的思量也只是推着她往前,而不是拉着她靠后。 这滋味让沈循生生倒吸了一口冷气。而后就在这门口,趁着月色与微光之下,芝儿的手被他拉住缓缓往他腿上挪去。 男子与女子是不同的,芝儿虽还小可这些该知道的,还是听过旁人提起。下人的屋里三五人打横着睡觉,她是亲耳听过其他丫鬟讲这些男女之事的。 到了这个时候,沈循哪里还想着要训诫孟丽娘的话,只将芝儿搂着抱着,手上已触及了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到底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总算是尝到后,沈循还未放手,倒是戏耍了几番才睡去。 正屋里的丫鬟将这次告诉碧兰,吓得她当下就从碧纱橱穿了衣裳起来,又想着孟丽娘还在病中,不敢让她知晓。只能忍住心绪,让丫鬟打水进去耳房伺候。 “骚蹄子!竟然敢勾引爷!还敢在正屋行那事,实在是太不把少夫人放在眼中!”碧兰低声骂道,自从碧柳一事后,她就十分提防有丫鬟爬床的事,今日眼皮子下发生这档,让她又是气又是愧。 她才不会管这样的事是否为沈循主动,总之是芝儿不要脸,才会这般勾引。 天亮时,这事还是瞒住孟丽娘。她看着沈循进来,又是欢喜又是怕自己这副模样让他厌恶,心中本是慌乱忐忑。谁知,沈循进来坐下就说了芝儿的事,要将那丫鬟放到书房去伺候。 孟丽娘是知道芝儿的,样貌说不上是好,可身姿确实是丰满。时下女子皆是相仿宋时之风,以瘦弱婉约为美,故而她从未将那丫鬟放在眼里过。 心头涌起不忿与悲伤,只觉得如鲠在喉,深吸了两口气却被呛着,咳了几声依旧缓不过来。 沈循站起身来后退几步道:“你这身子也是不争气,难为你那庶妹竟然求到了祖母那里,说服了三叔亲自给你请大夫来。若这次还不能好,爷真是丢不起人。” 他说罢转身离去,只留得孟丽娘靠在碧兰怀中落了场泪。 她这身子如今实在是难撑住,不过喘了会儿气就精力不济了。痴痴躺着想起沈循说的话,道:“窈娘对我,还算忠心,你也莫要用为难她了。” 碧兰点头应下,她也没想到窈娘会走到这步。 下午还未到用饭时,窈娘在佛堂擦拭,就有婆子在门口唤她,说是三老爷请去清思院问话,是为了少夫人的病情。 窈娘一愣,有什么话梦里说岂不是更私密些。婆子不敢耽误事,催促道:“哎哟!小娘哪时整理,菩萨都不会怪罪。可眼下要是迟了,三老爷怪罪起来,如何是好!” 窈娘听罢忙放下手上的活计,又净了手才与她同去。到清思院将人交给门口的青松,那婆子才稳当离去。 “孟小娘,请随我来。” 青松跟着沈谦久了,脸上的表情也随他冷沁沁的,他不知窈娘心中所想,只是在纠结该不该提醒窈娘两句,免得自己大人突然又荒谬起来,对窈娘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快到屋门口,青松眉头微蹙看着窈娘道:“小娘有什么需要,吩咐小的就成。” 话音刚落,抬眼就见沈谦站在门口,帘子被他掀起,泠然看着青松道:“去院门口守着。” 窈娘见他离去,站在门口不前不退,福身道:“三老爷安。” 沈谦颔首低眉道:“外头冷,快进来坐。” 知道她是担心这门帘一关上,两人孤男寡女在室中,难免被人误会,沈谦看着她淡淡道:“你以为我会如何?” 毕竟这是现实之中,窈娘听这话也觉得自己想多了些,这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进了屋。 谁知门帘刚落下,窈娘就被沈谦抱在怀里,温暖有力的臂弯将她紧紧搂住,那一瞬间她如飘荡的船,找到了停泊之处。 可两人有这般亲昵时候毕竟难得,窈娘不敢让自己沉沦其中,片刻后就伸手扯了扯沈谦的衣袍,道:“三老爷让妾来,不是要说少夫人的病情?” 身后的人闷声一笑,道:“那毒还是我让你知晓的,你觉得我会不知道你嫡姐如今的情况?” 那为何还要她过来......这话窈娘未问出口,但答案呼之欲出十分明显。 ------------ 第159章 玉面桃花 清思院素来是冷清的,眼下这雪风刮来,天色也变得暗沉的紧。 青松坐在院门后,透过树枝看着屋里还未点起蜡烛,那落下的门帘也让他心里十分害怕,自家大人这几日的变化,他是看在了眼里。 就像今日孟小娘来之前,才换了身新作衣裳,连那发冠也是换了又换,好一阵打扮。 青松不自觉叹了口气,真是为难了孟小娘,不敢忤逆大人的心思,也算是可怜人。 屋里沈谦将窈娘娇软的腰间搂住,带着她一步步朝里屋走去。越是往里去,窈娘的心就越是紧张,双腿也莫名地僵住,呼吸渐渐急促了些,声音断续轻咛:“三老爷,这不妥当......” 窗棂紧闭着,屋里光线昏暗,一切也变得不真切起来,只觉得头顶传来一声叹息,沈谦嗓音暗哑,耐着性子:“你想哪里去了?里屋里更暖和些,我是怕你着凉。” 才不是......佛堂里连炭火都没有,她也习惯了的,何况刚才自己的斗篷还被他扯到了地上去。只是沈谦与她紧贴在一起,又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这屋里再无旁人打扰,好似那欲燃的爆竹,只差一点明火就要震碎天地。 心脏跳得飞快,窈娘不自觉的伸手捂住心口,恰在此时她的手就被沈谦握住,而后他仔细感受她的心跳。 扑面而来的栀香让沈谦心头一颤,喉结上下滚动,明明是隆冬却觉得燥热了许多。 见眼前人胸膛起伏不定,眼里还带着与梦中一模一样的柔情。 沈谦墨绿色的床幔无风起了波澜,两人虽在梦里相交相识,可哪里在现实之中有这样的情景。因此两人皆是灼烫,抱在一起时,那温度那人害怕。 察觉到沈谦身上的佛手香越来越浓郁,窈娘的眼尾也滴落了一点泪珠,任由着那香味将自己遍体浸染上,她的喉咙里也不自觉地一声声低咛:“三老爷......” 越是如此,沈谦只能更控制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将其转换在落在她柔软的朱唇上。 天色已暗沉下来,墨绿床幔已随之变成了深蓝潮汐,窈娘如海上漂浮的海藻,狂风骤雨之中骇人的波涛快要将她淹没,又在逼近时,化作和风细雨,只将海藻撩开再无旁的动作。 “帮我......”沈谦忽然开口道。 窈娘这才睁开眼睛,从那场风雨中清醒过来,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 沈谦额间起了层薄汗,眉头微蹙十分难受模样,喉咙沙哑:“帮我,可好?” 窈娘看着他的眼睛,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沈谦这才疏散了眉宇间的愁绪,淡笑道:“委屈你了。” 压抑许久的情愫在心间化开,在沈谦靠近时窈娘又坠入在深海里。 风浪之中那乌黑的海藻散了又合上,海藻从水中捞出来湿儒,只需指尖轻轻一拧就落了些水渍。 窗外的雪风呼呼作响,吓得窈娘双手环抱在沈谦的腰间不敢动弹。 “不如我也帮你,如何?” 窈娘只觉得心跳如雷,终于那爆竹用另一种形式的火苗点燃,“嘭”的一声快要将她震碎。 无奈这风声实在是猛烈,将屋里的绿萼盆景也打翻了去,土壤之中还留着白日里浇灌的水,一时间屋里也沾染上了水汽。 两人好像被这湿哒哒的寒凉裹着,只能躲在被褥之中怀抱取暖,窈娘耐不住寒意,缩着身子往沈谦怀中靠去。 “下雪了。” 他的声音低沉,让窈娘恍惚之中得以安稳,却在下一瞬又察觉到飒飒北风吹来,这样让人难辨似梦似幻的场景,窈娘只能在沈谦的臂弯中,闭着眼睛沉溺在梦境。 雪还未落在地上就被风吹起盘旋半空,待沾到坚硬的石头上时,已是一滴水。如此反反复复,石头上的水太多了,只能缓缓滑落到地上去。 清思院被这几处的水汽弄得太潮湿了,窈娘这才起身道:“天色太暗,妾要回去了。” “我陪你。”沈谦将床边快要掉落的小衣替她穿上时,又顺势将她扯入了水中。 待两人正要动身时,已是夜幕降临。 青松见两道人影过来,忙将灯笼递上前去,看着窈娘面色正常,这才放下心来道:“天色暗,小的送孟小娘回去。” 沈谦将他手上的灯笼接过,面色不虞:“我送她。” 巡夜的婆子老远就见着清思院出来了一盏灯笼,哪里还敢靠上前去,忙在甬道上转了弯,去旁的地方。 窈娘低着头走在他身后,不敢上前半步,可越是如此,沈谦越要停顿半步去等着她。 “三老爷不可如此,妾退半步,这是规矩。”窈娘伸出手在他的腰间轻戳道。 青石板上只有两人在其中缓步,沈谦停下脚步问道:“在你心里可想过与我长相厮守?” 她还来不及想这些事情,也不敢去想。 “三老爷难道就想过?”窈娘不敢回答,反而将这问题又抛到沈谦面前。 可不知为何,这话说出去时,竟然有了不该有的期盼。她本来是笃定了他会娶旁人,而后亲自剪断与自己的这般纠缠,谁知到了此刻才知道,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你这人从不给自己留半分期望,只当是这样将来不会经受事与愿违,更不会有失望。”沈谦仍旧往前走着,可灯笼斜打着为她照路。 窈娘被他说准了内心也不反驳,只是因他与自己一样,皆未正面回答这问题,心里划过一丝失落。 “可是你万事都可依仗我,将赌注压在我身上。”他虽未转身,却似知道窈娘此刻心中所想,耐心说道:“我必然不会让你失望的。” 心头因失落划过的痕迹,忽而颤抖。窈娘掩藏了情绪,问道:“三老爷为何这般待妾,是因为前世,还是因为......香味。” 沈谦笑问道:“你可记得头次见你时?你以为你醒来时是如何在我屋里的。” “面容姣好,腰肢细软,身轻如燕。后来我反思过,一开始的确是见色起意。”沈谦每说一个字,就让窈娘的脸上晕红一分。 “可后来发觉你是个妙人,想看看这玉面桃花下藏的是什么心。” 雪还未在灯笼上就被热气融化,万籁俱静之中,窈娘将自己的心跳听得真切。 ------------ 第160章 旁敲侧击 窈娘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背影问道:“那这心,可是三老爷所想?” 沈谦思索了她这话许久,才认真答道:“参悟人心是循序渐进的过程,并非立竿见影的事。白云苍狗,逝者如斯,将来我会答你这问。” 又是将来,窈娘心中无端起了愧意,低眉看着被沈谦照亮的路,轻声道:“妾不会伤害府里的人。” “你的心思,我知道。”他亲手浇灌的花,并非是清白茉莉,但也绝非暗夜陀罗。 这玉面桃花下藏着的是一颗睚眦必报的狠心,是整日里念着大慈大悲实则敢杀人放火的祸心。 但他总是能为她找到开脱的理由,他心里甚至还觉得她实在是太善里些。 待到静思院的灯笼正好也照在青石板上时,沈谦才道:“我就送你到此,你且安心,你我之事不会有人察觉。” 明明是高坐朝堂的正人君子,明明是跪在佛前诵经的寡淡之人,偏偏背着世俗与众人,在暗夜里寻得欲望之极乐。 可看着沈谦的双眸,分明是坦荡,即使说着这样的话也看不出半点不堪,窈娘只能颔首道:“是,妾知道了。” 不知是不是身子疲乏的缘故,窈娘泡过了澡,躺在床上竟然一夜好梦,醒来时才惊觉,竟然未梦到沈谦。 天光大亮时,窈娘已在孟丽娘的屋里,说着昨日被沈谦叫去的事。 孟丽娘见她一切是为自己思量,说话也温和不少。沈谦的动作倒是快,不过辰时就有一医者上门来,丫鬟将她带到屋里,孟丽娘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那大夫姓韦,就是那当初医治过莺儿的郎中。孟丽娘知道是沈谦寻来的,哪里敢质疑她医术,小心问道:“韦大夫,我身子可还好?” 韦大夫沉凝许久,才收下脉案道:“少夫人请放心,这病不算难治,只是耽搁的时间要久些。” 听说不难治,孟丽娘眉宇间的担忧也终于放下,缓了口气道:“多谢大夫,若是能治好,我必然重重相谢。” 韦大夫起身作揖道:“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所为,少夫人不必挂怀。” 他行事作为有板有眼,让孟丽娘又信了三分。等到韦大夫开好了方子,才递给碧兰道:“为以防万一,少夫人请让家中府医商榷使用。” 这本是应该的流程,孟丽娘感激道:“多谢韦大夫。” 窈娘亲自替孟丽娘送韦大夫到垂花门,才福身道:“妾只能送大夫到此,还望大夫莫要介怀。” “规矩如此,小娘客气了。” 待人离去,窈娘才放下心来。赏梅宴后,盆景还留了些摆放在府中,清雅淡香肆意鼻尖,让人心神愉悦。 曹姨娘在屋里绣了多日的花,方才出门就远远瞧见了窈娘,上前拦着她道:“倒是许久不曾见你了。” 两人都是妾,除了在自己的屋里,哪里都是不自由的,自然是不能见着。 窈娘福身道:“姨娘恕罪,是妾未曾去拜见姨娘。” 曹姨娘噗嗤一笑,指着她笑:“你这人还是这般古板正经,我又不是什么正经长辈,凭什么要你拜见。” “姨娘是出来赏梅?”窈娘寒暄问道。 曹姨娘站在红梅盆景下,双颊透着娇媚,她是泼辣热闹的性子,自嘲一笑:“我哪里懂这些雅事,不过是做些刺绣眼睛花,出来透透气罢了。” 沈诚是古板严肃之人,窈娘实在难以想象,曹姨娘这样的性子,二人是如何相处。可府里人都知道,主君总是歇在曹姨娘那里,夫人往年还会因此刁难曹姨娘,妻妾吵吵闹闹也不见主君出面调和维护谁,这日子也就慢慢平息了去。 “姨娘辛苦。” “哎哟,你这是什么话。”曹姨娘娇声一笑,伸手摘了朵红梅别在发间道:“打发时间度日罢了。” 见窈娘别有深意地往她发髻看了一眼,曹姨娘解释道:“主君夫人都习惯了我的不规矩,我不过是插个红梅罢了,又不是要抢夫人的位置,她不会说我的。” 相比之下静思院的氛围就严肃紧张多了,曹姨娘摆了摆手让身后的丫鬟挪远了些,才道:“你们少夫人可不如夫人和善。” 这话窈娘可不敢与她接,只听得曹姨娘这时才算入了正题:“昨夜我听主君说你家父亲的事,说是亲家老爷回京了,请了主君今日去外头小聚,还让主君帮忙将三老爷也请去。这儿女亲家不能伤了彼此体面。可三老爷事忙,主君又是最严肃的人,此番怕是难成你父亲的事。” 窈娘笑了笑,这话若非有沈诚的意思在里头,曹姨娘再是碎嘴性子也万万不会说与自己听。 “多谢曹姨娘提醒,朝堂上的事情,我是不清楚的。不过若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委屈了大老爷,怕是孟家也难安心。” 曹姨娘这才低声道:“主君也说了,这事他做不了主。可三老爷去岁才颁了什么令,你父亲年岁大了,拜拜旁的门路,兴许有法子的。” “还请姨娘帮妾多谢大老爷,大老爷最是公正,这番话也是顾念着少夫人的病体才说的,妾定然将这意思转述回家中。” 曹姨娘见她知情识趣,才拉着她的手道:“我冷眼瞧着,这是三老爷的意思。” 这是她自己的猜想,可她跟了沈诚许多年,是能看明白沈诚脸上的神色,因着她心里是喜欢窈娘的,这才添了句嘴。 窈娘早已猜到,可心里还是温热了些,任由曹姨娘拉着手,道:“多谢姨娘。” 沈谦必然是知道自己不想如孟家的愿,这才提前与沈诚提了此事,又怕自己在李氏那边交不了差,才要沈诚借着曹姨娘的口,说了这些话来。 好坏也算是有个交代。 待回了静思院,见孟丽娘心情难得轻松,窈娘才将曹姨娘的话转述了一遍。 这事是碧兰建议窈娘来做的,听得这话,抢着出言:“小娘没办成事,难道要少夫人替你请罪?少夫人眼下身子还没爽利,不如小娘自己回府一遭。” 孟丽娘忍不住斥道:“多嘴!”她心里也清楚,这事难成。 若是自己生的是男儿兴许还多少有三分薄面,可惠姐儿是女娃,身子又弱,吃药进补流水的钱花着,沈家自然也是不满意的。 窈娘见她自怨自艾,过了许久才道:“碧兰说的有道理,妾下午就回府知会家中,父亲也好早做打算。” 孟丽娘点点头,心里第一次觉得还好有窈娘陪着她嫁进来。 ------------ 第161章 他的提醒 国子监离着皇城有些远,自从入冬以来带着曾寂的翰林院学士染了风寒后,他在国子监留下的课业就要曾寂去替,因此每隔三日曾寂还要去国子监教习。 初次进国子监时,曾寂心中还有些担忧,天下学子向往可自己却从未踏入过的地方,他竟然有幸能在此任教。 可这份小心翼翼却没存留太久,国子监中还是有品行学问低劣之辈,只是仗着家世背景滥竽充数在其中,将来科考求得祖先保佑,或是求个闲职吃皇粮,做一个富贵闲人。 曾寂并非是一根筋之人,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温润如玉十分好说话,性子也是极好,因此国子监里的学生对他并无二话。 不论是学问还是讲义他都能娓娓道来,天文地理九章算术也难不住他。不强迫不想学之人听课,也不会误了想听课之人学习,十几堂课下来,国子监祭酒也半开玩笑说,想请他到国子监任教授。 只是这话必然是玩笑,谁不知道曾寂每日还要去华盖殿记录,这样的人中翘楚,将来的大好前程,怎会在国子监里耽误。 今日课毕,曾寂欲往皇城时,仍旧如往日那般绕了两条街走。 三日前从孟府门前经过时,看着府中下人正在卖力清扫,脸上皆是喜气,掐算着时间就知道是孟俭要回京了。 他心里有些期待,不知会不会见到她。这样的机会实在是渺茫,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想遇着她,只是这样无事的下午,他走在路上有些惬意,心里难免会放松一些。 人一放松,就会任由心里的情绪蔓延开来。 过了孟府所在的大街时,曾寂依旧面无表情的往前走着,眼眸里的神采却在看着一家糕点铺子时渐生动了些。 可那神采却又很快在那大雨淋漓的记忆里,黯淡下去。 “曾大人。”窈娘轻声唤道。 看着窈娘手里拧着的食盒,曾寂想到那时他并不稀罕的,赏给车夫的点心,问道:“孟小娘买的是杏花酥?” 窈娘眼中诧异,这铺子里的糕点众多,自己的确买的是杏花酥,点头道:“的确是杏花酥,曾大人如何知道的?” 曾寂笑了笑,目光落到了人群深处:“随口一说罢了。” 五牛见男子是曾寂,遂放下心来,只握着马缰在旁等候。 寒暄过后,窈娘福身告辞道:“妾还要回娘家,就先行一步了。” “稍等。”曾寂忽然出声唤住她,在窈娘满是疑问的目光里,道了句:“次辅要娶妻之事,你可知晓?” 窈娘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只是她心里有鬼,不知如何说话才显得清白,只能客气疏离道:“妾自然知道,曾大人为何这般问。” 曾寂本来有万千的话,可从礼教可从世俗,总之这话在脱口而出时,却变了味道:“他要娶妻,你今后......。” 他有什么资格劝她莫要游走在沈家叔侄之中,看着窈娘面色苍白,曾寂忙作揖道:“是我唐突了,对不住。” “三老爷要娶妻是喜事,妾不知曾大人是何意。”窈娘低声道。 曾寂也知道是自己失礼了,再作揖道:“今日是我的不是,你就当我关心则乱,只是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有一言,千万小心黄辛大,他家中小妾众多,可死伤的也多。” 窈娘知道他是发自真心关切自己,虽不知萍水相逢他为何如此,但对方施以善意,她也回礼道:“多谢曾大人提醒,我心中都明白。” 心中都明白,这也是对他前面话里的回答。曾寂看着她面容虽还是苍白,可神色已坦荡无惧,这才放下心来。 他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已说完,看着窈娘上了马车,才走到点心铺子前买了两个杏花酥。 五牛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只看着他们拜天地似的,你来我往倒是有趣,又见曾寂一表人才,不免偷偷与沈谦相较。 一个让人如沐春风,一个让人心惊胆战,可三老爷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因此更胜一筹。 窈娘坐在马车里才觉得缓了口气,想着与曾寂的交集,才对他的所言释然一笑。 孟俭不在府中,李氏见她来就猜到了不成事,因此脸上也看不到笑意。 果然听她将曹姨娘的话转述一遍,冷哼一声:“这沈府也忒不近人情了。” 窈娘接不住她这话,只能垂丧着头不语。纪氏平日里是听过孟彦说这些官场之事的,可她害怕李氏不喜,也不敢出声,只能依葫芦画瓢也是沉默着。 “你早些回去吧,待你父亲回来我自会与他说道。” 小丫鬟才溣好茶送进来,就听到李氏的话,又悄悄端了茶退出去。 纪氏有些愧疚地看了一眼窈娘,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实在不能帮着窈娘周旋一二。 窈娘倒是不介意被冷脸相待,她离去不久,送来的糕点也被李氏打赏给了院里的丫鬟分食,这些她也是一早就猜到的。 回沈府时已然入夜,孟丽娘听得她回来,本想让你传窈娘来说话,可又想着再说话也说不出什么变化来,还是就此作罢。 眼看着就是腊月了,沈谦在玉福宫里与弘德说着国库银两之事,忽然道:“听说首辅腊月二十五就要起程回苏州了,皇上可知晓此事?” 弘德从桌上找出奏折递给沈谦道:“早就上奏了,朕已允此事,沈卿对此有异议?” “臣无异议。”沈谦躬身答道。 算到年下要下发各省的俸禄,还有先前欠下的炭火银。到了除夕那日,国库只余五百万两银子,这数目实在是少得可怜。 可内廷的花销还是流水似的,还要保工部那边修建陵寝的事,沈谦微微叹道:“待正月十六开印,必然四处都要打条子报户部支钱,臣实在束手无策了。” 弘德知道沈谦话里藏着的意思,转了转手上的扳指,道:“高品是朕授业之师,你心中所为会伤了朕与他的情分,旁人也会对你有不好的看法。” 玉福宫灯火通明,伺候的人早已退避三舍,大殿书房之中只有弘德与他,沈谦却知道这话不能再说了。 ------------ 第162章 水至清则无鱼 世人都觉得公孙贺是不折不扣的贪官,却不知高品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弘德之所以不出手清理高品,还纵容他告老还乡,不过是因为当初公孙贺不仅贪钱,还贪权。 而高品只贪钱,对权利的欲望较之少了大半,且做事中庸,手段也不凌厉。不论是弘德还是先帝对他都甚是放心,甚至连公孙贺,也从未真正将他放在眼里。 上位者需要的是有些瑕疵且能被自己所掌控的人,这样的人用着才不会威胁到他至高无上的权利。 沈谦深知这点,自己在弘德眼中太清白了,反倒是祸事。因此才想着待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辞官归隐。 “皇上明鉴,今冬大雪就没断过几日,待到春暖化雪,必然有洪灾,若不提早谋划,钱从何处来。”沈谦忧心道。 太平盛世没有提前收税赋的道理,若真如此,天下必乱。 弘德清楚沈谦的意思,也明白若强压他筹集银子,总会有办法的。可两人相知十多年,谈过宏伟壮观的志向,正因如此,倒让有些话,难说于口。 “你总说做人要和光同尘,如今为何又这般执拗。” 沈谦略加思索,道:“事关民生社稷,臣总要站出来的。” 弘德想起了有一年夏,两人在西湖寻得竹船去小瀛洲,沈谦曾笑说,人这一生遇到事往后退容易,往前走却艰难。但总要有几件事,是不能退的。 看着对面面色凝重的沈谦,弘德心中有数,或许这是到了他不能退的时候。他这不是动高品,是借高品来让皇室为百姓退步,让自己退让。 可弘德扪心自问,他已经比先帝退让太多了。 “待到十六那日,衙门开印你已接替首辅之位,位极人臣也当多体谅朕的不易。”弘德徐徐说道:“高品论手段或许不如你,但朕也说了,是或许不如。高品身上还是有许多值得沈卿多学习的地方,卿不如好好想想朕这掏心窝子的话。” 沈谦作揖道:“臣明白了,但臣请问皇上,君心与臣心孰重,臣心与民心孰重。” 弘德并未答这问,他是为天子,仰视宇宙天为尊,俯瞰尘世他为皇。 他也太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若开了高品这个口子,将来满朝文武能用的人,难不成只有他沈谦一个? 只是这事两人心里也清楚,得找个折中的法子应对。君臣两人歇了口气,也不必再说谁是谁非,又谋了个体面的法子出来。 夜里风冷,沈谦出了玉福宫就有小黄门将他的斗篷送了来,只是不同于往日沈谦立即就将斗篷穿上,今日他只是搭在手上,迎着风朝宫外走去。 他自小在江南长大,虽说吃喝不愁,但也亲眼见过农家卖妻女,百姓难果腹的场面。后来江南税赋如何他心里清楚,只是这银子还没过应天府就已被抹去了十分之一,送到了高品苏州的老宅里。自从沈谦任户部尚书以来,才稍有收敛,可即使如此高品能得到银子的地方,也数不胜数。 各地都要银子,寒潮还未褪去,玉京之外多少地方还等着朝廷赈灾,可这皇城依旧繁华眼下。他只能叹,已知乾坤大,仍哀民生艰,不知今日所言,能不能逼弘德一把。 王保见沈谦走后,才进殿里伺候,看着弘德面色凝重,不禁捏把汗道:“沈次辅这是说了什么,让皇上脸色这般难看?” 弘德将衣袍挥了挥,道:“给朕拿把算盘来。” 王保看着弘德拨弄算盘上的白玉珠,待到停顿时,才低声问道:“可是又有哪些地方要花钱?” “花钱的地方多了,沈卿如今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弘德看着跳跃的烛火,忽道:“不如万年吉壌那边,先让工部停了。” 王保吓得跪在地上,道:“皇上不可啊!这可是您万年后指点江山的地方,怎能停工怠慢!” “罢了,大朝会时再议此事。”弘德这算是抛了道难题出来,又点了句:“你和你那些儿子孙子们也要懂点事,把市舶司、河道司、茶马司、盐业转运司、织造局几个衙门,自去岁该补的窟窿给户部补齐。” 王保心惊,跪在地上狠狠磕头,骂那些衙门的总管太监辜负皇恩。弘德抬了抬手:“罢了,去给皇后说,后宫众人也跟着一起辛苦。” 夜半回沈府时,青松见沈谦面色严肃,只能小心翼翼伺候。 大人忽然又成往日那般,他一时还不太习惯,心里嘀咕定是那日孟小娘伤了大人,这才是如此。 只是沈谦却在他左右思索时,问道:“我那些产业和私房银子,拢共能挪出多少?” 青松上月才盘了账,利落应道:“江南那边的铺子田产得利两万八千三百两,玉京这边的田地今年大人免了佃户的租,唯独铺子收租一万五千两。大人在钱庄的银子有三十万两,府里账房上还放了五千两。” 沈谦颔首,算是肯定了他的能力:“把江南庄子的租也退回去,明日去高府的米行购得十万两新米,请镖局均送湖广、陕西、云南、贵州、四川五地总督府。” “十万两……大人……”青松瞌睡都吓醒大半,愣愣不敢说话。 翌日天亮,青松就赶紧去忙此事,吓得掌柜忙差人去高府请示。 事情传到华盖殿时也不过是中午,白日里知道了内廷削减开支,高品心里已有些敏感,再听得这事才食不知味。 看着下首批阅票拟的沈谦,高品沉凝许久才缓缓起身,深知若想不入公孙贺的后尘,为今之计只能流血流泪了。 这些日子,沈谦一直未回府中,听说是内阁许多军机政务要做交接,甚至在梦里,窈娘也未见到他。 到了腊月十三那日,沈循起了大早就去了孟丽娘的屋子。突如其来的关怀倒是让孟丽娘觉得有些惊喜又有些不自在。 几句话后,才听得沈循道:“过些日子我想着让你妹妹出府长些见识。” 孟丽娘脸上的笑凝滞,不解道:“眼看着就年下了,不知是为什么事?” “总之是为了爷的前途,你若帮着在府里将这事周旋好,爷绝不会亏待于你。”沈循呷了口茶:“你父亲这些日子四处求人,若此事你应下了,那事爷说不定也能一起办了。” 这条件实在是让孟丽娘无法抗拒,可想到窈娘一直以来对自己忠心,关切道:“郎君不会太为难她吧……” “夫人放宽心,你妹妹这是有好造化,旁人可羡慕不来的。” 屋里两人三言两语,就定下了窈娘的前程。 ------------ 第163章 风雨前夕 朝堂之人都是见微知著的,高品这几日好似被架在火上烤,弘德那边根本没有表态,这才让他彻夜难眠。 端坐书房,看着满屋的古籍书画,高品心一狠将怀里的印信掏了出来。古来只有人花钱买官,可事到如今,他竟成了花钱辞官的第一人。 “大人,沈次辅到了。”长随轻声叩门,传话道。 沈谦换了身月白直裰,外头搭了黑色斗篷,看起来倒是有鹤之形。未听到高品的声音,他倒也不着急,只站在一旁安静候着。 过了片刻,才听得高品道:“快请沈次辅进来。” 木门推开,里头的香炉就传来暖烟袭人,上好的银丝炭在屋中燃着,地砖上还铺着柔软的地毯,偏偏颜色灰白干净如新,一看就是要每日更换打理。 “这还是你头次到我家中来,快坐吧。”高品依旧是往常那般,和善坦然的模样。 沈谦作揖问安后,才坐到一旁太师椅上,道:“不知大人今日让下官来,所谓何事?” 高品但笑不语,只低头碾茶温杯,又用沸水冲茶出汤,再经公道杯将茶汤倒入品茗杯中,动作文雅,一气呵成。 沈谦接过品茗杯,雨过天青的汝瓷里,散发一阵清雅幽香,叹道:“难怪前朝杨万里曾写下,春风解恼诗人鼻,非叶非花自是香这样的佳句,往日下官不懂,今日在大人这里才算略知一二。” 高品喝了口茶,才答道:“沈次辅说笑了,沈家是浙江名望,你若弃了那些西蕃茶,自然有喝不尽明前茶。” “下官是粗人,一直觉得茶不过是解渴之物,若是无茶也可只用白水。”沈谦将茶杯放到一旁,不再多言。 “沈次辅是聪明人,老夫就不与你兜圈子了。”高品起身将书桌上的印信交给沈谦:“这是我放在通汇钱庄的一百万两银子,算得上是半生心血,如今悉数归于国库之中,以做明年赈灾之用。” 沈谦接过印信仔细端详:“原来这钱庄还有用和田玉做的印信,今日到大人这里才知自己平日孤陋寡闻。” 透过窗外的日光,那印信散发着温润光泽,哪怕是不懂玉的人,也能看出是上层质地。 “老夫如今已过花甲,功名利禄犹如尘烟,今日与沈大人难得私下小聚,有句话还是想以过来人的身份送与你。”高品虽看着年迈,但双眼却无浑浊,一字一句道:“若是做人自然是要做圣人,可做官还是要有些瑕疵才好,须知身居庙堂之中圣人只有一个,你若要去抢着做,必然是万劫不复的。” 沈谦起身作揖,恳切道:“下官受教,只是……下官没有做圣人的资格,下官是平凡之人,自然是有瑕疵的。” 高品听得这话,瞳孔微缩,脑海里一闪而过沈谦这些年来的宦海历程,他能这般告诉自己,必然皇上那里也是知道这瑕疵的。 摇头叹息道:“同朝为官,老夫竟然对沈大人一无所知。” “若大人无其他事交代,下官就先告退了。” 闻香品茗本是古来文人推崇的雅事,高品在沈谦离去后,看着香炉里的轻烟婀娜摇曳,耳边好似还回荡着沈谦最后说的话。 “自太祖废除各地朝贡茶后,举国上下都以淪茶为主,高大人身为内阁首辅,还是莫要忘了纲常才好。” 孟丽娘今日唤了窈娘去屋里说话,看着她面容白皙,虽未施粉黛却有西子捧心之娇弱。 明明还因沈循的话有些替窈娘难过,可眼下却因嫉妒上头,漫不经心道:“快到年下,你这穿戴还是鲜亮些好。” 窈娘听得她这番话,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垂眸称是:“妾知道了。” 孟丽娘这才说了正事:“上月十五大雪封山,耽搁了老太爷的日子,母亲让我知会你一声,收拾好行李,明日就动身去报恩寺替府上添香油。也不急回来,十六那日大少爷要亲自接你出去热闹呢。” “二夫人可要同去?”窈娘问道。 孟丽娘淡淡道:“二婶如今大病初愈,还是不要出门受累的好。” 见窈娘低着头似还有话要说,孟丽娘神色已倦怠,还是耐心问道:“你可还有事?” “不知少夫人这些日子身子可好些了,妾要出门几日,总是放心不下。” 孟丽娘心中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两唇翕合,愣了会儿才道:“好一点了,这韦大夫还算是有些用。你去山中多带着衣裳,莫染了风寒。” 窈娘点了点头:“是,多谢少夫人关心。” 她知晓孟丽娘眼下是透支自己阳寿,又有补品吊着命,这才没有像当初林氏那般没多少日子就一命呜呼。 可……即使阎王要留孟丽娘的命,她也不会要阎王如愿。 该死的时辰一到,她必须死。 窈娘入梦时还带着着戾气,梦里沈谦见她眼中的晦暗,将她卧在自己怀中,搅着她的衣带问道:“有人惹你生气了?” 窈娘被他扰得颤,雪白的皓腕伸长轻推了他腰间道:“谁还能惹妾生气,妾只怪往日太心善了些。” 沈谦明白她这是说自己的嫡姐,又听窈娘说了要去报恩寺的事,唇往上勾了勾,他这模样让窈娘看着心里一酥。 明明是清冷的正人君子模样,却一身寝衣松松,手尖随意勾着自己的衣带,眼里带着倦怠的笑意,偏偏他散漫无心,既不主动过来,又不后退一步。 见窈娘眼眸带了些媚意,似嗔似羞的睨了自己一眼,沈谦再是故意也装不下去了…… 虽是冬天,但忽然又是另一番天地。正如六月之时,和风细雨之中,粉荷初绽,莲尖轻颤。 山谷中,忽然骤雨击穿竹林,飞鸟时而轻缓时而急促地啼叫,雨落进了飞瀑之中,急湍浪遏,将石头缝里的苔藓冲进了河流之中。 翌日清早,窈娘起了大早,趁着晴朗天气,只带着鸳儿就出了府。 到府门口时,看到熟悉的人影打马而来,窈娘退到梁柱后,双手却紧紧揪着衣袖。 待到沈谦下了马,朝她走过来,问道:“这是要出去?” 窈娘仰头看着他时,分明从他的神色里瞧见了他是什么都知道,遂低头福身答道:“夫人让妾去报恩寺。” “天寒地冻,倒是辛苦你一遭了。” 鸳儿见着青松在后头,笑着朝他看去,自从那次从柳月柔手里拿冰的事情后,每次鸳儿遇到青松都是欢天喜地的模样。 青松颔首示意后,慌忙转过身重新系了遍马当。 沈谦看着窈娘着急离开,侧过身道:“路上怕是不好走,我让青松送你过去。” “不必如此麻烦……恕妾先行一步。”窈娘实在不敢与他在府门口多纠缠,低着头就要往前走去。 青松见沈谦扫过来的眼神,忙跟着上前去了马车,五牛见此只好将马缰递给他道:“麻烦小哥了。” 越是往山里走,天气就越寒冷,鸳儿见窈娘靠在马车里假寐,低声问道:“小娘,奴婢瞧着外头冷,不如把这汤婆子给青松大哥取暖用?” 窈娘方才就瞧见鸳儿脸上纠结,就知道她必然有话要讲,等着她开口,才笑着睁眼:“是我的错,还好你心细。” 青松耳聪目明,脸上有些发热,见身后的帘子探出了一个脑袋时,正色道:“我不冷,你好生进去坐着。” 见鸳儿脸上尴尬,又添了句:“路滑,腾不出手用。”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官道上,灰蓝顶的马车缓缓行驶,许是雪风吹来的缘故,青松脸上的红许久才褪去。 ------------ 第164章 再梦前世 青松将窈娘二人送到报恩寺,本要调头离去,却被鸳儿伸手拦住道:“青松哥,放怀里就不耽误手上功夫了。” 有风吹过,参天松柏落下碎雪,带来一阵寒凉。 接引的小沙弥已走下石阶,窈娘低声道:“鸳儿,走吧。” 官道上没有旁人,马车驶得比来时快了些,青松感受到怀中的温热,顺势将脸上的冷意也驱散了些。 天寒地冻,平日里香火不断的报恩寺,也难得清静许多。云空得空亲自站在大殿门外,见窈娘上来,双手合十道:“许久未见施主,不知一切可好?” “多谢大师挂念,一切都好。”窈娘将王氏给的香油钱奉上,才道:“上月大雪封山,委屈了家中老太爷,家中老夫人吩咐待十五那日一并补上。” 云空道了声佛号:“请老夫人放心,老衲已带众弟子在殿中为老太爷诵经了。” “多谢大师。”窈娘感激道。 金佛巍峨,站在莲花宝座上慈悲看着众生不语,窈娘想起梦中窥见的前世因果,心中愈发坚定,问道:“妾有一事想请大师解惑。” 大殿空寂无声,窈娘跪在蒲团上不敢抬头,佛前清香缭绕,厚重的檀香气息将她笼罩其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云空的声音:“施主可将这串菩提随身安放,或可一夜无梦。” 窈娘从混沌中脱身,将菩提握在手中时,忽然觉得心情无比的沉重。 大殿空寂,只留下云空一声叹息。 小沙弥带窈娘去沈府惯用的厢房歇息时,鸳儿已经铺好了床,屋子也烧了炭,正是暖和。 山寺之中不比在沈府,鸳儿只觉得天地宽阔,心境也自由许多,见窈娘面色凝重,关切道:“小娘可是累了?不如先歇息一番,奴婢去给小娘寻些吃食来。” 窈娘坐在窗边,已听不清鸳儿在说什么,只觉得头晕目眩十分难受,索性靠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梦中也是在佛寺之中,让她分不清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只是背对着他修剪一株栀子的身影,让她胸口一滞,低声道:“你......你是?” 那熟悉背影穿着沙弥的衣袍,只是躬身悉心呵护花枝,并未回过头来。 待到一切妥善后,闻得天上传来阵阵闷雷声,他才小心将花盆抱进了屋里。 窈娘看他径直从自己身边走过,才知道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也看不见她的模样。 转眼夜深,屋里散发着栀子的香味,原来是这般的浓郁,这般的......让她心里滋生出了一股股对情对欲的杂念。 觉善却依旧安静地盘坐在佛龛前,沉浸地念着经文,不理周遭的变化。 这屋里的一切都让窈娘无比熟悉,她甚至觉得这条案上的灯油边应有把剪子,走过去一瞧果然如此。 为何......为何会这样。正当她心中惊魂未定时,就见一女子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屋门,烛火中能看出她的模样,正是月娘。 窈娘分明看着觉善的眉宇片刻松动,可在月娘走近时觉善依旧是绝尘于世外,让人不敢侵犯。 偏偏月娘性子大胆,是不怕他的,竟然上前将觉善环抱着,似哭似怨道:“若怀哥哥,我明日就要走了,你真的不想再看看我?” 窈娘在梦里见过月娘无数次,可从未像今日这般真切,她甚至能感受到月娘心跳如狂的紧张,也能体会她蠢蠢欲动的心念。 果然,月娘见觉善并未因这话而睁开眼眸,动作却大胆了些:“你还在怨我那日......” “可你分明有回应我的,若怀哥哥是舍不得月娘。” 觉善仍旧没有任何回应,月娘失望地将双手松开,将袖中的伤口露了出来:“难道要我再伤自己一次,你才能看看我吗?” 窈娘见她手腕上的伤,好似身旁的栀子里翻涌出了血腥气味,她忙将油灯旁的剪刀拿开,可不论如何努力,却无法触及到半分。 好在觉善睁开眼眸,眸光清冷凝视着她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莫要再任性了。” 他虽冷冰冰地说着这话,可窈娘看着与沈谦一模一样的脸,还是从中听出了关切。 月娘这才笑道:“你是关心我?” 趁着觉善迟疑的片刻,月娘已经如往日那般,主动上前搅动如孤寂的青山。 觉善眼中的无奈,只有窈娘能看见,他舍不得月娘,可心中又有千般重的压迫,让他出不去牢笼,走不出枷锁。 夜风凉,月娘衣不蔽体,期待与绝望交织,她等着他再次从空门里走出来。 觉善侧目避开她的目光,却在纤长的手指戴着温热落在他肩上时,终于他的气息乱了。 沉默笼罩黑夜,月娘如愿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窈娘侧目看着佛龛,虽然如此,可月娘心中的悸动与难耐,她都能体会到。 她置身之外,却好似陷入其中,窈娘打不开紧闭的屋门,无法逃脱这旖旎的氛围。只能被这场无边的风月挟裹着,卷入深海,又荡入洪流。 “若怀哥哥......”月娘的声音带着引诱,轻轻浅浅又恰到好处让人迷乱:“你入不了佛,不如我们私奔吧。” 窈娘闻声忍不住转头看去,月娘媚眼如丝,将觉善手腕上的菩提勾下。 耳鬓厮磨,她心里是青梅竹马过往的回忆,还藏着要长厢厮守的愿景,既虔诚又炙热的,将自己的情献给他。 晚风吹得屋里的栀香浓郁,窈娘的心跟着屋里的触动,一颤一颤让她连呼吸也快忘记,如同沉溺海底。 梦里的深夜将人窒息,直到窈娘快受不住时,梦境一转她真的坠入了水中。 鸳儿本以为窈娘只是假寐养神,谁知她讲素斋提回屋时,窈娘依旧无动于衷,待走进轻唤她,却不见回应。 按着往日午歇的时辰,再进来伺候时,窈娘依旧还未醒来,这才让鸳儿慌了神。 “小娘?小娘?”鸳儿连唤了几声,才轻摇了摇窈娘:“小娘快醒醒,白日睡多了,夜里就不好睡了。” 梦中的深水消散,窈娘转瞬醒来,如溺水之人不停喘息,回过神来才看着鸳儿担忧的站在旁边。 觉善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月娘……我入不了佛,也回不去尘世中。” ------------ 第165章 匆匆赶来 这段时日户部入库的银子倒是没有断过,虽不算太多,但也能抵一时之急。 沈谦将两府十三省自入冬时都亏钱的俸禄拟了条子,堂下众人皆是脸上一喜,总算是在过年前能有些银子做花销。 有些家里有祖产的还算好,但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家里的炭火也不够,白日里只能将就些,到了夜里才敢用。 内阁见到户部送来的条子,上面已化了沈谦的印,哪里敢不批,因此不到宵禁,五军营的将士就押运了一箱箱银子送出了玉京。 整整忙活了一日,到了晚上歇息时,沈谦才问青松:“什么时候送到的?” 青松一愣,当即就反应过来:“辰时,小的问清楚了,孟小娘十六那日才回来,听说是大少爷亲自去接。” 他故意说着这话想让沈谦明白,得不到的人,莫要强求。 谁知沈谦脸上并未有异样,还意味深长道:“我看你手里的汤婆子倒是小巧,不像是男子所用。” 见沈谦的手递过来,青松往怀里缩了缩,这本能的反应让他慌乱解释:“这是孟小娘身边鸳儿借我使的,小的还要还给人家。” 虽说未拿到那汤婆子,沈谦却并未生气,纤长的手收回了衣袖之中,仍旧坐会书桌前看折子。 更深露重,沈谦手边案牍堆叠,直到二更时才在灯笼巷的宅子里安置。 夜里山中安静,许是真有佛祖庇佑的缘故,窈娘夜里睡得安稳且无梦,直到那声晨钟回荡山谷,她才幽幽醒来。 不知为何她心里堵的慌,醒来时那种空落落的感觉更甚。 她之所以求云空解共梦之事,并非是想与沈谦划清界限,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沈谦将来娶妻,她也能心中无所愧疚。 可昨晚她并未用上菩提,只是将它放在了行李之中,不曾想并未与沈谦共梦,窈娘看着桌上的行李,无奈叹息。 只是这空落的心境还未停留太久,云空就差了小沙弥到院外等候。今日十五,沈府历来的规矩是不能乱的。 大殿之中,满地的莲花灯已点,四方青烟缭绕,众僧跪坐蒲团念唱经文。窈娘忍着寒冷站在门外等候,待一个时辰后才见云空出来道:“法事已毕,劳施主久等。” “多谢大师。” 雾凇枝头寒鸦飞过,雪如柳絮飘来,云空望着寒鸦飞去的方向,摇了摇头道:“贫僧带施主去个地方,或许能解施主心中的苦闷。” 窈娘本是不信鬼神之说,可因窥见前世又有共梦之事,心中对此就有些戚戚,眼下听得云空的话,背脊一阵寒冷,强按捺心惊道:“是,妾愿前往。” 转过大殿,再往碑林深处走去,直到望见后山就是僧侣的住处,云空的脚步停在了一株梧桐树下,看着旁边的厢房道:“施主不如进这间瞧瞧。” 其实不必进去,只在这外头窈娘就察觉到,这就是梦里看到觉善的地方,可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让她看着这屋子就想推门进去。 里面有她相见的人,那刻骨铭心的相思,可压抑在心底的欢愉都在催促她向前走去。 门终究是被窈娘推开了,屋里虽打扫的干净,但里头显少用度之物,平日定然是没有住人的。 这是云空才道:“入夏时,沈大人曾在此住过一夜。” 窈娘不知此事,她从未听沈谦提起过,惊愕不已。 想起登玉皇山时,他曾问过自己闻香之事,这才回过味来。原来沈谦,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前世,在她以为是亵渎沈谦之时,他就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请问大师,这佛龛下原来放着的是佛手?” 云空道了声佛号:“是,觉善入空门时,一心只想着修佛道,从凡尘中解脱。因此一应佛事比旁人更尽心周全,那佛手是他求那时的住持大师赠予的。” “那……栀子呢?”窈娘问道。 “栀子又名禅客,不过是寺里栽种的,正好开在那株梧桐树下,觉善将它移栽到盆中,闲时悉心照料罢了。” 可这屋里并没有佛手,梧桐树下也不见栀子,窈娘正当询问时,就听云空叹道:“后来那佛手与栀子在一夜之间败落了。” 万籁俱静,窈娘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屋子久久不能平息心情,前世两人的悲痛经历让她害怕,她是怕死的,背负着林氏的期望,她不想再经历死亡。 “虽说形败落,但神却得以延续。”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窈娘回头望去,就见沈谦站在梧桐树下,他的衣袍上还沾染了雪。 虽是刚来,又像是久归。 云空双手合十,有些无奈道:“后山的腊梅开得正好,贫僧就先告辞了。” 佛门禁地并非谈情之地,沈谦明白云空的意思,也领了他的好意,带着窈娘朝后山走去。 不过半个时辰,果然闻见腊梅的清香,再行百步就见山边的腊梅在雪中摇曳。 “我本想昨日来看你,只是年下有许多事不能耽搁,这才现在赶来。” 窈娘双颊微红:“三老爷不必解释……” 话音刚落,她冷冰冰的手就被他的手掌握住。 沈谦声音里带着笑,问她道:“但是我解释了,你也会欢喜。” 窈娘不说话,但与他十指相扣的手指渐渐变暖,令他多日的疲乏尽扫。 梅林之中,两人携手走到深处,看着山中弥漫的白雾,飘荡聚合,散漫无为。 沈谦没有告诉窈娘,他昨夜听说云空将菩提串赠予窈娘时,心情有多难熬。只是到底如他所说,天下苍生与政务实在太沉重,他不能立即来找她。只能宽慰自己,她并非是要与自己生分,而是另有打算。 直到一早醒来将手上的事情都处理妥当,才快马加鞭赶了过来,雪天路滑他也顾不得,但见到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未变,他才安心下来。 直到下山时,沈谦也未等到窈娘主动说菩提串的事情,他不是不好奇,也不是不难过,可窈娘的打算,他总是要尊重的。 窈娘想了许久,才要挣开他的手道:“三老爷,妾有一事……” 她的手并未挣脱,反被沈谦桎梏:“就这样说。” ------------ 第166章 雪中诉情 寒梅在白雪中,不知人间事。 窈娘感受到指尖的温热,心中无疑多了依恋,只好妥协被他牵着,轻声道:“妾求云空大师赠了一串菩提,或许能解……梦。” “为何告诉我。”沈谦这话的意思,窈娘自然是懂得,她已知晓菩提之事。 窈娘心中打定了主意,说道:“妾不想瞒着三老爷,毕竟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的……” 沈谦心里吃味的,他从正视自己的内心后就开始为两人的将来谋划布局,他做不出用权势来堵悠悠之口的事,也做不出以公权来压迫沈循的事,因此只能以人心为棋,细细规划思量。 每一步,每一寸都是恰到好处,窈娘虽然是他兼顾朝局走向的顺势而为,但在他心里却是与自己一样重的存在。 沈谦目光扫过四处景色,笑着摇了摇头将心里的怨,悉数隐下:“我虽有些失望,但若换位处之,我只会比你更保守些。” “妾在府中......既有那谋划打算,自然处处提防小心,虽不比三老爷身上的事,但每日也算如履薄冰。妾这些年的日子,实在是不好受,本以为上天就让我这般百无聊赖的活在世上,不曾想竟然有这些经历,妾不敢奢求会是好的结果,只能先思量最坏的打算。” 窈娘从未对谁说过这番话,也从未在沈谦的面前说过这么长的话。 沈谦了然,他见窈娘并未落泪,就知道她越是如此,心中的痛苦只会越盛。轻轻将她搂在怀中,安抚道:“你的打算我自然是知道,我不会怪你不信我,你已经尽你所能回应这段情分了。” “你虽觉得世事难料,但我还是想向你表明心迹,你我之事纵被世人不容,我也绝不负你。” 许是因为他一早就赶来见她的缘故,窈娘竟然心中有了些动摇。她将藏在衣袖中的菩提子拿出,放在手中道:“这串菩提,妾不能交给三老爷,也不会还给云空大师,若将来......妾也能有个心安。” 沈谦颔首应了她的话,先前林之和就对他说了窈娘身子的事,她多一分心安,也好。 在他沉默之时,窈娘却主动上前,在他的下颌轻轻浅浅地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转瞬即逝。 沈谦眼中闪过一丝欢喜之色,哪里能在这时让她离去,只将窈娘紧紧抱在怀里,与她沉沦在这场只有情动的亲密之中。 梅林之中虽只有他们两人,沈谦却将心中的欲念克制,这样的情形之中,难免会委屈了窈娘。他并未没有是那种冲动鲁莽之人,只顾着自己快活。 下了山,沈谦才松开了窈娘的手,解释道:“佛寺就在前面......” “妾知道。”窈娘低头看着被雪覆盖的路,一步一步跟着沈谦的脚印走。 他比窈娘快了半步,故意将落脚得深一些,这路总是有尽头,待到回报恩寺,沈谦才道:“你早些回去休息,朝中还有事,这些日子我大抵是不回家中了。” “不过......你我总会相见。” 窈娘耳廓微红,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他的意思。 虽说她本就打算夜里不贴身揣着这菩提串,只是她习惯将五分的真心说成两分,十分的不舍只露出三分来。 回到厢房后,鸳儿已经素斋提了回来,见到窈娘,低呼道:“哎呀,小娘可是磕到了?” 窈娘不知她话是何意,反问道:“怎么了?” 鸳儿扶着她坐下道:“小娘的唇有些红肿,是伤着了?” “不碍事的”窈娘抿了抿唇道:“后山有片梅林,我顾着赏玩时被树枝打到,眼下已不疼了。” 原来是如此,鸳儿见窈娘这样说才放下心来。 待到午后天晴化雪时,窈娘独坐在屋里,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不自觉地摸了摸嘴唇,似乎还有些肿。 两人往日里虽也这样亲吻,只是还要顾着别的,从未像今日这般深切过,竟不想今日会有这般难为情的经历。 内阁之中议事旁听的学士只觉得今日沈谦看着比往日更俊朗了些,譬如这眼眸就亮如星辰,连这唇的颜色也比往日深些。 他一身紫袍坐在上面,心情倒是颇好,看着众人偷偷打量他,还问道:“几位学士今日怎么总盯着本官看,难道本官脸上有金子不曾?” 翰林院的周学士平日里与他走得近,遂答道:“下官们只是觉得大人今日有些不同。” “如何不同?”沈谦疑惑道。 他是勤勉朝政的,这些日子国库充实了许多,甚至连内廷各宫都厉行节俭,百官看着也是高兴的。毕竟他们为国为民,忠君体国,可皇室之中还是奢靡铺张,任是再忠心的官员,也会有些腹诽。 众人也只当沈谦是因着这些事才有了好脸色,周学士笑道:“大人今日怕是遇着好事了,脸上的笑也比往日多了些。” “沈大人是遇着什么好事了?”众人正说着话,就见高品从外头进来,忙站起身来作揖问安。 他亲自开口问询,沈谦笑了笑答道:“先前户部欠下各位同僚的俸禄终于还清,心中石头落地,这才松快了些。” 高品听得这事,脸上和善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他明面上是给了沈谦一百万两银子,可私下里又给司礼监送了五十万两银子,只求弘德身边的太监能多替他说话。 四十年的朝政嗅觉让他近来一直不安,高品曾与沈谦对弈,棋局之中沈谦善攻亦善守,却在接近尾声时落了他五子惜败,可他自然是看得出来,那是沈谦故意为之,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也总觉得沈谦还留了后手。只是眼下弘德也批了他还乡的折子,这些日子也过得安稳,他心里也渐生出一种风雨前平静的错觉。 “这是好事,自然值得高兴。”高品仍旧坐在了首辅的位置上,见他落座众人这才坐下。 沈谦慢条斯理从桌上抽出一本奏折道:“大人可还记得前阵子皇上曾说田地人口改革之事?” 高品长眉一抖,这事弘德后来已经歇下了心思,怎得今日又被沈谦旧事重提。 ------------ 第167章 教诲曾寂 江南富庶,其中苏州首富当论高家。高氏一族足有四十万亩的良田,苏州大半农户皆是种着高家的田,吃着高家的米。 若是按着弘德的意思,以前朝方田均税为引,重施土改新政,这对士族勋贵来讲,并非是好事。 内阁无一人是痴傻之人,这话一出,连在最后面誊录奏折的曾寂也忍不住抬头看着沈谦。他是清楚那本奏折上写的是什么,入秋时,沈谦有一日曾让他去翰林院史馆汇编前朝田地户籍政令,那时他就隐隐觉得沈谦或是在这上头有什么动作。 可后来,这事忽然不了了之,他不敢多想。今日听得沈谦当着众人的面说起,不禁也未沈谦捏了把汗。 百姓田地少,每年按着规矩交赋税,可士绅一族田地多,却因各种勾当途径从不上税,更有甚者若瞧上百姓的肥田,就要挟恐吓过户田产,将百姓视作其家中佃户,签得卖身协议以换得粮食。百姓之苦以衣食住行饱暖而生,可百姓之艰又岂止这些平常之事。 这法令若出,自然是利民的好事,只是前朝新政时就看得出,其中遇到的阻塞实在是大。 高品与沈谦眼神的交汇,令内阁中人皆是战战兢兢。 “老夫再过十日就还乡了,次辅若有新政还是不宜再给老夫过目,免得提前流入民间,老夫十张嘴也是说不清的。”高品摆手推开了奏折。 沈谦起身走上前去,将奏折稳稳放在高品的面前,依旧是平日里那般清冽沉稳:“大人是君子,天下谁人不知,就算这新政提前流入民间,也只能是让百姓闻之高兴,如此也不会是坏事。” 高品脸上虽带着笑意,可眼神却寒凉刺骨,他定定地看着沈谦道:“这折子是沈大人自己写的,还是皇上吩咐沈大人写的?” 堂下的人连呼吸也小声了许多,只等着看两人的神色变化。 但岂能尽如人愿,两人哪里是那么容易被人看破之流,沈谦剑眉舒展开来时,高品后知后觉自己这才说的太没有城府些。 是不是弘德吩咐的又如何,只要沈谦不谋反不忤逆,他就能稳坐这首辅助的位置,政令早晚会举国下发。 “大人以为呢,下官可从不敢做欺上瞒下之事。” 高品脸色变了变,这才将奏疏翻开,一字一句都让他想立刻将这本子丢到沈谦脸上去。 窈娘在佛寺里看了半日的经书,心中那些无有恐怖,余悸心颤也都落了下来。 僧人做完晚课后,山谷寂静。待夜幕降临时,窈娘也早早就躺在了床上歇息。鸳儿知道明日沈循要来接她,下午时就将早已备好的衣衫熨烫整齐,欢天喜地的模样。 窈娘见她这般,笑问道:“你不是害怕大少爷吗,为何觉得大少爷对我好,是好事?” 鸳儿不明所以,虽说她因为莺儿的事情后十分害怕沈循,可也知道窈娘这般在府中不受重视,皆是因为身份卑微又不得沈循喜爱的缘故,否则那青小娘每日过得多自在,大少爷喜欢她,连少夫人也不敢为难她。 “奴婢虽害怕大少爷,但也心疼小娘。”她不是不知道少夫人最是难相处,窈娘这些日子受了许多气:“若是大少爷喜欢小娘,今后看谁敢欺负。” 窈娘知道她的意思,也感激她为自己考量,只是这其中的事情错综复杂,鸳儿单纯性子直,她也不好多解释什么。 “傻鸳儿,这世上若是不想被人欺负,就要让自己更无畏,不给别人欺负你的机会。” 鸳儿不解,若是真如窈娘所说,为何窈娘还会被少夫人欺负。这话她也有分寸,并未问出口。 窈娘看着她似懂非懂的点头,笑了笑:“罢了,你今后总会明白的。” 主仆两人说过了话,鸳儿就去外间榻上歇息去了。外头天寒地冻的,炭火也是定了量,两人索性就这样将就了两日。 沈谦留了曾寂在内阁与自己一处,虽说他知道曾寂与窈娘曾经差点就成婚了,可曾寂的才能的确过人,他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打击报复人的。 “不知次辅大人有何吩咐?”曾寂看着眼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心中仍是敬畏。 沈谦示意他坐到一旁,将那封奏疏递给他:“你来看看,可需要添减。” 曾寂看着沈谦的表情并非作假,忙小心接过,仔细品读其中的道理,待到一刻钟后才道:“大人为民之心,令人敬佩。” 华盖殿里无声,即使是值夜的学士也只是在自己的位置小心做事。 沈谦摇了摇头,道:“民之艰难我是知道的,只是若想真如心中期盼那般,必然非一日之功。你年轻且又有才干,入阁议政是早晚的事,我只期望你常怀今日之心,勿忘年少之志。” 曾寂心惊,明明只比自己长几岁的年纪,可沈谦这话说的老成,就像是经历沧桑人世后对晚辈的嘱托,他不敢多想,作揖道:“多谢大人教诲,下官谨记。” 沈谦有心教他,一早也让他看过前朝的政令,此刻考教曾寂倒是未让人失望。待到夜深人定,走出皇城时,才问道:“你家中可有给你议亲?” 曾寂愣了愣,脑海里浮现窈娘的身影来,沈谦淡淡瞥了他一眼:“我听闻都察院岑大人有意让你做女婿?” “是,下官不敢隐瞒大人。”曾寂答道:“只是岑大人是左督御史,下官不过是翰林修撰,实在是不敢高攀。” 夜风吹得人心中反而明亮,沈谦话里有话:“身份门第皆是次要,两情相悦才是最要紧,岑家小娘子并非矫揉造作的,与你的性子倒是合得来。” 正好这话说在两人分别时,沈谦要往灯笼巷走去,而他家中的车夫也在城外墙角等着他。 回去的路上,曾寂将沈谦的话反复思量,直到三更才勉强入睡。 这厢沈谦整理妥当才躺在床上入睡,窈娘梦里本无梦,却在混沌之间落到了熟悉的气息中,她即使不转头看去,也知道这怀抱是谁。 只是后背被他的手指划过,顿觉一阵酥麻,连双腿也发颤。 ------------ 第168章 沈循来接 窈娘只觉身后传来的佛手香味愈浓,这味道本该最是清神静心的,可她却只觉得胸中悸动。 沈谦察觉到她的身子忽而挺直又僵硬,原本在身后的手转到身前去,将她抱在怀中安抚:“害怕?” 不是害怕......窈娘觉得如今纵然已袒露了梦境,知道两人是共梦其中,可只要沈谦靠近自己,她就像当初那般,半点矜持含蓄也无。 她强忍着那份炙热,咬唇不语,身后的人偏偏也不着急与他相对,任是这样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 沈谦伏在窈娘颈窝呼吸,逼得她朱唇微启,克制的双眸也渐渐涣散。 那双教她弹琴的手指,划过她的脖颈落到了唇上,轻柔缓慢似乎在说着他对她的情。 窈娘终是转过身去,看着沈谦眼如星辰,如深海让她沉溺,不知不觉中她反而将沈谦抱住,这梦里她抵不住他,更抵不住自己内心的推动,只能顺势而为。 皎洁月光落到雪中枯枝上,映照晶莹的露水缓缓滴落在地上。这水湿润了青石板,又浸入泥土之中,滋润了埋在雪中的花草。 沈谦在屋里细瞧她衣衫上刺绣的荷花,纤长的手指从花瓣上抚摸过,又在花芯上停留,道:“这里的针脚倒是多了些,鼓起来了不少。” 窈娘不敢乱动,只能屏住呼吸看着床幔上的轻纱,渐渐地她一阵恍惚,只觉得这轻纱变作波浪,她似乎已纵身跃入了深海,身子也不自觉地被波浪托起又落下。 醒来时天光已大作,窈娘心知沈循即使来接自己,也不会太早,索性闭着眼想要将梦中的温情握住。鸳儿进来伺候时,看着她粉面含春,十分娇媚,笑道:“昨夜睡得早,小娘的气色看着也好呢。” 窈娘要抬起去摸脸颊的手,克制着并未动弹:“山里好睡,你的气色也不错。” 鸳儿听得这话,喜笑颜开:“托小娘的福,夜里有炭火暖身子。” 沈循白日里在翰林院依旧清闲,只是这些日子他也习惯了这种清闲,但他不再像一开始那样,觉得自己在其中是无用的,心如油煎,坐立难安。 他每日筹谋着自己的打算,在心里反复思量安排。古来不少肱骨之臣都是有恩师朋党,就连自己的三叔身边不也是常跟着几个人,那户部李显从郎中升到侍郎,难道不就是寻得好靠山的缘故? 越是这样想,沈循就越兴奋,他如同暗夜里的野兽,既要拜黄辛大的码头,也要伺机在朝堂上寻一艘遮风挡雨的大船。 点了卯不过半个时辰,他就出了翰林院的门,王清风是他的顶头上司,最怕的就是他没有事让自己相助,见沈循客客气气给自己告假,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史馆旁人看着这一幕皆是冷眼,如今多了一个“小阁老”在此,可分派到史馆的考评半点没有减少,翰林院又挪不动人添进来,一来二去的谁能不怨。 沈循不理会旁人眼光,他只知道,当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时,这些人的命就都在他的身上了。 报恩寺的金瓦在晴雪之中,散发着让人不敢亵渎的光辉。窈娘站在寺门看着马车缓缓驶来,云飞坐在车把式上,不用想就知道沈循定在其中。 待到云飞将马车稳稳停住,沈循才掀开车帘,道:“上来。” 鸳儿自然不能跟进去坐的,即使外头寒冷又如何,窈娘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脱给了她,不待她拒绝,低声道:“大少爷只穿了夹衣,车里必然不冷的。” 果然上了马车,就连车中摆了小铁炉,里面燃了炭火。且这马车也不同于窈娘平日坐的那般,眼前的车帘也是和府中门帘一样的厚,即使马车摇晃也难得透进来风。 “大少爷安,劳烦大少爷来接妾。” 见窈娘穿得一身水蓝夹袄,头上的珠花也比往日多了些颜色,看着人也娇俏了些,心里还算是满意。 忍不住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着,和风细雨道:“今日十六,宣武大街上历年都是热闹,我听说你在家时未出来玩过,这才想陪你出去走走。” 窈娘心中警觉,听着这话就不寻常,忍着猜疑道:“多谢大少爷。” 腰间被沈循的手掌握住,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窈娘身子一僵,又听沈循道:“你我之间何必谢来谢去,今夜喜欢什么爷都给你买,你只管放下心来好好玩乐。” 窈娘本以为今夜仍然是去见那黄公公,可听得沈循的话,哪里是这般简单。 既不要她陪着去吃饭喝酒,又说只是寻常逛街玩乐,窈娘心中这才有些害怕,只担心夜里看不清,街上人又多,到时候一个不小心就被人群冲散去。虽说沈循是不敢把她卖到那个暗娼楼子去的,只是若送到哪家府中,困得她半辈子出不来,她连告诉旁人自己在何处都说不出,那才是可怕。 “可是......大少爷只带着妾出来,不知道少夫人和青小娘会如何想。”窈娘实在因他的手一直在自己腰间摩挲,忍无可忍不动声色地往前面挪了些。 沈循看得出她的躲避,眼中藏着不悦,说话也有些不耐烦:“爷今日就想带你出来,凭她们说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马车在雪里本就不算稳当,积雪之下藏了碎石,这一动将窈娘晃入了沈循的怀中,正好是斜着身子落到他的膝盖上。 沈循这些日子感受到了芝儿的好处来,食到了女子绵软丰满的好处来,此时这情形让他双眸变得晦暗,只恨自己先前没有细品尝这其中滋味来。 趁着两人在马车上,他如何能要窈娘起身,腰间搭着的手已经将窈娘的手臂按住,压着她起不得身。 “路这么晃,你且趴在爷的腿上。” 这话哪里容人拒绝,窈娘只是侧着身子,既不敢再起身,又不愿如他所愿趴着。 两人这样僵持着,沈循倒是见她骨头硬不肯听从自己,便将手伸到窈娘的衣领上,低声道:“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是爷的妾室,不好好侍奉爷,也不肯听爷的话,真不怕爷把你扫地出门?” 衣领被他食指挑了道口子,脖颈顿时察觉到了凉意,窈娘看着铁炉里的炭火,眼里流露了恨意。 ------------ 第169章 欲献何人 沈循的手指还在缓缓往下挑,待到窈娘的胸口上也有冷意往里面钻时,窈娘冷声道:“请大少爷自重。” 果然见沈循停下了动作,只是他的脸上已生了怒意,那手从她的领口忽然往上将她的下颌钳住。 沈循冷声道:“你什么意思,爷做什么了就要你这样以下犯上?” 窈娘顾不得喉咙的不适,使着力气趁机起身,艰难开口道:“青天白日,还是在马车之中,大少爷就要行不轨之事,大少爷这是自轻自贱!” 沈循好似听了天大的笑话,手上的力气更重,压着她下颌的虎口往上挪了半寸,指尖也将窈娘的脸颊捏住。 本来苍白的脸色因痛意而染上红晕,身子因她的害怕而轻轻抖动。 看着窈娘朱唇微合,沈循到底是来了兴致,将她抵在马车上,本就不算宽大的马车里,他压在窈娘身上,将头埋在雪颈之中,虽不敢用力,还是要去品尝闻玩一番。 窈娘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她虽然笃定了沈循会留她一个清白之身,可如今即使他贴近自己,也叫人难以忍受。 可恨窈娘被沈循压着,身上半点也挣脱不了,只能用双手要去推沈循,无奈男子的力气终究比她的大些。 看穿了她的反抗,沈循威胁道:“你若是喊,我就让云飞将你那丫鬟推下去。” 从马车上推下去,鸳儿即使不死也要脱半层皮,窈娘无奈紧闭着双唇不敢张口,也防着被他探入。 本来沈循想细细品尝这美人滋味,无奈身下之人太紧张了,呼吸跌宕身子也打着颤让他眼里也多了急色。他将头渐渐往下,身子也微微躬了些,窈娘才算是在他动作之中得到了解脱,双腿在沈循要去扯开她的衣襟时渐渐脱离了桎梏。 窈娘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只朝着他身下就是一踢,虽说力气不大,却让沈循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疯了!”沈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窈娘这时又是胆小怕事的模样,躲在车帘那头位置,低声道:“妾失礼了,可妾这是为了大少爷的名声,还请大少爷恕罪。” “老子玩自己的女人,什么名声管得了!”沈循本想上前将她捉来,可身下还在抽痛,气得他只能老实坐着。 “大少爷学得是圣人书,自然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方才那般实在是有伤风化。”窈娘继续说道:“妾方才也是无奈之举,还请大少爷莫要怪罪。” 莫要怪罪?沈循听得她巧言令色,气得差点绷不住脸色,啐道:“你一个庶女,顶破天了到我沈家来做妾,还知道什么圣人不圣人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窈娘言尽于此,自己又脱得险境自然是不与他争辩,由得他糟蹋辱骂,全然只当是苍蝇叫唤。 见窈娘低着头,沈循只当他是因自己所言难受,总算是找回了面子,他是世家贵族,又不是市井泼妇,骂了几句也就消停了。 两人在车上无话,一人占据一角的位置,待到车外传来喧哗之声时,窈娘的心总算才得以安稳下来。 进了玉京城,即使沈循再做什么,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格。 沈循此时也想到了今夜的大事,身下的痛也轻了许多,这才主动调和道:“罢了,爷不与你计较,虽说爷恨不得将你送到少夫人面前处置,但今日答应带你出来,也没有失约的道理,你的事明日再罚也不迟。” 窈娘心里好一阵冷哼,脸上却不敢与他再作对,顺着答道:“大少爷若是现下让少夫人处罚,妾也不敢有怨言。” 沈循哼了一声,不再与她多费口舌。待到马车停下时,外头已然天黑,好在今夜街上确实热闹,沿路的灯笼照得通明,来往人群也是络绎不绝。 “如何?爷带你出来可长了见识?”沈循得意道。 每逢腊月十六起到正月十五,宣武大街上夜里都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这段时日大户人家的女儿就比往常自由许多,只要跟着长辈或家中男子,皆可上街来逛。 其实窈娘是不喜欢热闹的,若要论谁最喜这些,必然当数孟丽娘。 看着沈循眉眼里桀骜得意的样子,窈娘只得感激道:“多谢大少爷。” 云飞带着鸳儿先行一步离去,窈娘跟着沈循走了一会儿,到一家茶舍外头,就见沈循驻足道:“这家茶舍是玉京最有名的,爷带你去尝尝。” 从一进门窈娘就觉得暗地里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可她不敢抬头,只将头埋得更低一些,又躲在沈循的身后去,不敢让人多瞧到她。 掌柜见有女客,忙上前带路要去二楼雅间,谁知沈循却道:“不必这般麻烦,我们夫妇二人就在楼下坐会儿就走。” 掌柜依言又引了两人去靠里边的位置道:“这里炭火足,夫人也能暖和些。” “多谢。”窈娘低声道。 沈循点了茶和点心,两人坐在一处却八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虽说只是这样干巴巴坐着,但沈循倒是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只是好整以暇地品茶,看着倒是惬意。 窈娘却如坐针毡,方才进门时就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到现在也未离去。看着沈循这样,窈娘只能猜想这怕是又想着要把自己献给何人,心里虽然害怕,却觉得毕竟是大年下的,他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沈谦在户部衙门清点要送去各省的银两和粮食,正要收拾下值时却见玉福宫里的小黄门进来,说是弘德要请他去一趟。 待到进了玉福宫,沈谦看着在弘德书房门口候着的黄辛大时,常年冷肃且稳重的面容多了丝慌张。 黄辛大见他这样看自己,不明所以,不安道:“大人这是......” 这些时日,沈谦正是忙碌,只让人盯紧了沈循,虽早已知晓今夜沈循要带窈娘出去,他以为这又要约黄辛大见面,如今才知自己大意。 眼看着就要进书房去,沈谦稳了心神,低声道:“请公公速差人通知我那长随,要他想办法寻人。” 这样前后毫无因果的话,但黄辛大见沈谦的神色就知道,必然不同小可。趁着要人上茶的功夫,亲自让随着自己做事的干儿子去找青松。 ------------ 第170章 袖手旁观 小黄门在皇城墙下寻到青松,对了身份才将沈谦的话转述。他虽说不愿自家大人牵扯这孽缘之中,可也隐约知道沈循打得什么主意,当下顾不得许多,忙驾了马车离去。 弘德看着沈谦神色不似过去那般稳重,诧异道:“卿有心事?” 沈谦凝神静气,起身作揖道:“皇上恕罪,臣失礼了。” 谁知,弘德只当沈谦是知晓高品几个学生弹劾他的事,遂将基本奏折放到他手上:“看看吧,你这次的事做的太过,人家替恩师打抱不平了。” 沈谦接过奏折扫了一遍,恭敬放回到弘德桌上,答道:“朝政改革自上而下,官吏流通梗阻已疏,士绅贵胄自然也不能侥幸。唯有如此,朝廷之令才能落到民间。臣只管为民请命,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弘德自当储君起就立志开创万世之太平,做出一片功绩让千秋万代瞻仰。可坐上这九五之尊的位置才知道,有些事情并非自己想的那般简单。 万人之上,要衡量计算的事太多,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他越来越害怕出错,顾及的越多,反而畏手畏脚起来。更何况,沈谦的新政比方田均税更甚,连他也牵连其中。 “朕不能只顾及子民就不体谅臣工,就比如沈卿家中田地,若是按着你说的方田均税,必然要多缴一半的税银,你是同意了,可你家中族人愿意?还有皇庄,天下田地小半皆是内廷的,若真如此,你是让朕也去户部缴税不成?”弘德心中愤慨他的万年吉壤停工一事,又忍不住打击了沈谦两句。 这其中的道理沈谦明白,在他看来帝王地陵实在铺张,皆是由贪念所致。古往今来那么多帝王,若都握着江山去地下指点,百姓到底听谁的才好。 弘德见他不说话,冷哼一声坐下:“这些日子朕已让王保彻查各总管太监私吞税银一事,这钱来的也不易。你是陪着朕才入仕的,朕不论如何也要保全你,只是你今后莫要招人恨了。” 沈谦听罢无奈扫了扫衣袖,踱步转身行礼道:“臣遵旨。” 弘德心头一跳,沈谦显少退步,若说涉及朝臣之事,他曾退过几次。但甚至关系朝堂民生,他却从未退过。 见弘德无话,沈谦起身道:“臣先告退了。” 弘德待他离去,才低头看了眼桌上的奏折,这些他自然是留中不发的,只要他一日不表态,着急错乱的人就会自己跳出来。 青松去大理寺借了人,不动声色地在宣武大街上寻找窈娘的下落。他哪里能想到,人就在路口旁的茶舍里。 沈循喝了两口茶,就说要去窈娘买花灯,这事听着也可笑,明明心里揣着明白,却互相装着糊涂。 “妾与大少爷一同去吧。”窈娘欲起身道。 “外头冷,你在此处等我就好。” 任谁听了不夸句好郎君,窈娘心中害怕,暗暗将目光四处寻找,无奈周围连自保的东西也找不到半个。 待到沈循出了茶舍的门,又过了好一阵子也不见来,窈娘心里知道他这是不会再回来了。 思虑再三,缓缓起身先往茶舍柜面走去。那道在暗里的目光,也紧随着跟着她,明明是十余步的路,窈娘却觉得双腿也走瘫软了。 后宅里的阴司尚且是缓缓而来,循序渐进,与这外头的狠辣自然是不同,窈娘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心里既唾骂沈循的无耻,又为自己害怕担忧。 她身子本是寒凉,就连大热天也难发热,此时手上已发了不少汗来。 “夫人有何吩咐?”掌柜恭敬问道。 窈娘猜不准这茶舍是不是清白,只能扯了抹淡笑,道:“方才那碟茶点甚是可口,还请帮我分送到吏部衙门和户部衙门去,就说是大少爷觉得可口,特买来孝敬沈大人。” 掌柜见她给了五两银子,忙接下来:“夫人放心,我这就让小二送去。” “有劳。”窈娘也不急着走,还侧过身去仔细听掌柜的吩咐,见小二点头去装茶点,才点了点头。 只是偏偏要回到方才的位置时,窈娘却转了弯,加快脚步朝门口走去。 她心里只念着佛号,希望涌进人潮里,就会甩开那道阴暗的目光。 谁知天不遂人愿,她刚出了茶舍就被一黑衣男子捂住嘴,扯到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上。 曾寂夜里回去,见宣武大街热闹,想着沈谦心中挂念的民之一字,便和车夫一同坐在车把式上。 车子忽然被前面横冲直撞地马车撞了过来。猛然颠簸,曾寂的衣袍被对面而来的马车卷进了车辕中。 “慢着!请阁下先将我衣缘扯出再行!”曾寂朗声道。 驾车之人见到他身上的官补,果然不敢再行,掀开帘子请示里头的人。 “还不快给他!”里头的人闷声道。 损毁官员衣袍示为不敬,那车夫也是存了小心,只能跳下车去将马车轻轻往后拉了些。 好不容易将曾寂的袍子扯出,见他并不怪罪上面染了泥泞,这才放心下来,哪里还敢久留,又是甩了一鞭子在马上。 曾寂回头看着离去的马车,脸色异常凝重,他方才分明听到里面有人在挣扎闷喊,甚至有用身子砸着马车的声音。 里面的人在向他呼救,可他虽然听到了,却不敢妄动。 细细回想那马车十分朴素,木橼上也不见家徽印记,必然是存了可疑。可毕竟天子脚下,在明面上甚少有杀伤抢劫之事。 正思量要不要上去一探究竟时,就见沈谦身边的长随,腰间挂着长剑四处仔细查看搜寻。 不等他上前询问,就见大理寺丞魏之从暗处上前,问道:“曾大人,不知可在路上看到过翰林院的沈循典籍?” 曾寂想起私下听到沈循欲投旁人门下之事,又联想方才那几声闷喊之声,从车夫手里扯过马缰道:“她在方才那马车里!” 他哪里还听得去旁得声音,可时间过去太久,街上人潮来往,纵然有心追上,也无力阻止。 窈娘只盼着方才自己的声响能被曾寂听到,她笃定曾寂是能对陌路人也施以援手的君子。 身旁的男人穿着宽大的斗篷,让她看不清面貌,窈娘挣扎不过只能安静坐着,不敢秏泄精力。 ------------ 第171章 送到私宅 马车离开宣武大街又转进了一条小巷,窈娘心中千般思量,竟然在隔着皇城这般近的地方将她绑来,且让沈循不惜这般龌龊行事,这人必然是朝堂上有头有脸的。 待车停下,黑衣男子将窈娘拧下了车,周围漆黑,地上是青石板路,周遭皆是高墙,看得出却不是在路上,而是在某户人家的僻静院里。 “别喊别叫,否则你这条命怕难保。”黑衣男子恐吓罢,才将她口中的布条扯下。 窈娘就这样被他扯到了一间屋外,只见他躬身叩门,屋里才燃起烛火。 “老爷,人带来了。” 里面传来浑厚有力的声音:“让她进来。” 声音刚落下,窈娘就被身旁的男子狠狠推进了屋里,而后就听到锁门的声音。 窈娘被推到了地方,顾不得身上的痛,抬起头来看烛火里的男人,是与沈诚差不多的年纪,可身量比之魁梧许多,一看就不像是文官。 她看着男人时,那男人也堂而皇之的打量她,见她缩着身子跪在地上,冷声道:“过来。” 见窈娘不为所动,他也不恼怒,只是话里却带着威胁:“你可知你夫君将你送给我了?” 烛火摇曳,这话一出将窈娘的心也跟着飘荡起来,她害怕极了,连声音也不受控制的颤抖:“我只知道我家郎君是读过圣贤书的,家中长辈教诲严苛,绝不是阁下所言。” 男人冷笑一声,似乎是在说她愚蠢:“沈循那个不争气的东西,沈谦两兄弟的脸都被他丢的干净,我看着圣人书是被他扔到狗肚子里去了。” 窈娘不过去,他便起身走去,不过三步就站在窈娘跟前,将她抱在了怀中,深吸一口女子的暖香,才道:“你是他的妾,他将你送给我,自然就是我的妾,只要你好好伺候,我绝不辜负你。” “啪”得一声,窈娘扇了他一巴掌,挣扎从他怀里离开,振振有词道:“我虽是妾,但也是正经官家的小姐,你这般羞辱,我娘家必然不会放过。” 她的手掌力气不足,对男人而言不过是蜻蜓点水。见她要跑,哪里能让她如愿。 男人狠狠捏住她的腰间,道:“你以为你父亲就不知道这事?他在江西那山沟里多年,好不容易拜了我门下,你不过是庶女,用来做进京的敲门砖罢了。” 莫说是窈娘,就算是让他将孟丽娘送过来,孟俭也不说二话。 窈娘也深知孟俭的为人,见这人将他摸得透彻,心知难唬过去,只能咬着牙,艰难说道:“我家三叔可是次辅,这事他早晚知道,他为人清正,不止是你,必然连同沈循也不会放过!” 没曾想,这话半点也未让男人害怕,反而使力一提就将窈娘丢到了床榻上去。 窈娘吃痛低呼一声,这让身后的男人眼中闪过兴奋之色,只听一阵掌风,她只觉脖颈作痛而后身上的袄夹领子勒得她难以呼吸。 “你是个烈性子,那沈循有眼无珠还说你最是温顺。”男人将窈娘提到自己的身下,就要去解开她的衣带:“不过老爷我就是喜欢烈女子。” 若是夏日穿得清凉,窈娘此时必定衣衫尽除。好在是隆冬,里头还穿了件圆领的长衫和贴身衣裳。 这屋里丝毫未点炭火,袄夹脱下冷得窈娘身上的颤抖更甚,男人也愈发兴奋,压着她喘不上气,还要去解她身上的裙子。 只见那绦丝被他勾在手上,狠狠一扯时,屋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外头的男子唤道:“老爷!外头来人了!” 身上的压迫顿时扫却,窈娘这才吸了口气,只听男人朗声道:“来人?如何进来的?” 话音还未落下,门就被人踹开,昏暗的烛光中,那身影让窈娘忍不住哭出声来。 沈谦听得她的哭声,才算是放心下来,迅速隐下怒火,冷声道:“陈见清,给本官滚过来!” 陈见清便是当初不过半个时辰就抄刘樾景家的兵部侍郎,他并非是公孙贺手下的人,只是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怕是公孙贺也是后知后觉。 “笑话!我乃三品兵部侍郎,你虽是次辅也不能对我如此不敬!”陈见清冷声道。 他是恨极了沈谦,当初抄刘樾景家时,平白让他失了一百多万两银子,如今又与自己师父做对,不肯要他老人家安稳还乡。 看着沈谦背着手睥睨模样看着自己,陈见清怒火攻心,扯了窈娘下床,又将她甩到地上去,骂道:“这个婊子可是你那好侄儿亲自送给我的,我在自己私宅里与我的女人欢好,碍着你什么事?” 他这话说完就被沈谦窝心一脚,双腿狠狠砸在地上,只听沈谦唤道:“大理寺何在?” 站在门口的魏之这才带人进了屋,躬身道:“下官在。” 沈谦看了一眼陈见清,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一字一句道:“先将陈见清押入地牢。” “沈谦小儿休得狂妄!尚书已年迈,你可知军机大事全靠我出面镇压!”陈见清急道。 沈谦并未看向他,只让官差将他捆住押走。 “举国军政,只有皇上能镇压。革员口出狂悖之言,其心可诛!本官身为次辅,有罢免贬迁三品及以下朝官之权,现下就革去你职务,到大理寺听候发落!” 陈见清啐了一口,并无害怕:“你若想动我,也得先让你侄儿脱层皮。” 沈循是玉京城里出了名的金疙瘩,陈见清料定里沈谦不敢忤逆家中老母,亲手料理他的大侄儿。 待人离去,沈谦才脱下大氅系在窈娘身上,再将她落在屋里的袄夹拾起,这才将人搂在怀里抱了出去。 外头依然如来时般寂静,不同的是窈娘虽还在后怕,却能安心靠在他坚实有力的胸口,听着他与自己一样,还未平息的心跳。 走到门口时,窈娘低声道:“三老爷放妾下来吧,妾能自己走。” 沈谦脚步停顿一瞬,却并未将她放下,过后仍是坚定地将她抱着,直到进了马车里。 马车缓缓驶去,过了许久才听沈谦愧疚道:“今日之事,是我连累了你。” 曾寂在隐蔽的角落里,看着沈谦抱了人出来,虽说放下心来,却自嘲一笑。 他知道,窈娘只当他胸怀大义,即使是寻常之人也会施救,只是他手无缚鸡之力,人微言轻,竟然生生看着她入虎口。 ------------ 第172章 身子吃得消? 窈娘仍旧靠在沈谦的怀里,心中的惊魂未定也渐渐平缓了些,听得沈谦这般说,就猜到这后头或是牵扯了朝堂上的事,关切道:“妾牵连三老爷了。” 沈谦伸手摩挲她的脸颊,后怕道:“在皇上那里看到陈见清等人写得奏疏,我就猜到你或落在他们手中,可我那时既不能走,又不能即刻救你。” “可是他告三老爷的状?”窈娘问道。 沈谦颔首,淡淡道:“参我治家不严。” 好没道理的话,沈府家主并非是沈谦,沈循也不是沈谦的儿子。窈娘眉头微蹙,只觉得陈见清泼皮。 沈谦见她苦大仇深的模样,附耳道:“你方才还哭了,怎么如今是要为我出头的模样?” “妾本想着与他同归于尽了,谁曾想三老爷却来了,这才忍不住哭了出来。”窈娘自顾自无奈笑道:“细细想来,妾连人都敢杀,也实没必要哭。” 沈谦将她紧紧抱住,不再说话。如今事情还没说清楚,他不放心窈娘独身回沈府去,只能带着她将就住在灯笼巷的小院里。 青松见两人进了主屋,也不好拦着,心中既同情窈娘的经历,又害怕两人孤男寡女做什么不好的事来。 思索片刻,只能先去厨房烧热水,早些送进去查看情况。 屋里两人对面坐着,橘黄的烛火衬得一切犹如梦中。窈娘犹豫片刻,起身道:“多谢三老爷今日相救。” 沈谦笑了笑将她抱在膝上,他知道怀中的人此刻怕是还未从方才的可怕中完全平息,宽慰道:“今日之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哪里用得着三老爷给妾交代......”该交代的自有旁人。窈娘说了这话,却见沈谦面色晦暗,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解释道:“妾的意思并非是......” “我知道。”沈谦拉着她的手缓缓摩挲:“你的意思我明白,沈循必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眼下你不必再回府中了,且看沈循如何与家中人说此事。”沈谦话虽这样说,可深知自己那不成器的侄儿是什么脾性,若是自己不出面,沈循必然会在家里诽谤窈娘的名字,只说她是与旁人私奔了去。 窈娘自然也是知道沈谦话里的交代是什么意思,颔首道:“妾明白,妾就在这院里先住下。” 沈谦眼里的愁绪悉数散开,而后将窈娘搂紧在怀里,以吻诉情,温存缠绵。 待到青松提来热水,站在门外往里一瞧,两道身影是并肩坐着,他才松了口气道:“大人,热水来了。” 沈谦这才起身道:“你先梳洗休息,我去趟大理寺。” 青松听了这话,脸上也带起了笑意:“大人放心,小的就在院里守着,孟小娘也能安心。” 窈娘进了耳房去换洗,沈谦站在院中藤蔓下才看了一眼青松,冷声道:“收起你那些心思,沈循可找到了?” “大人放心。”青松尴尬挠了挠头:“小的一早就在醉月楼寻到了大少爷,眼下也在大理寺中,听说大少爷和陈见清就是在楼里认识的。” 青松不敢说见到沈循时,那场面简直是羞人。他破门而入就见沈循光着膀子,躺在楼里那姑娘的胸上,他身旁还靠着另一个姑娘。 沈循醉生梦死,喝得连他也辩了好阵子才认出,一开始青松软言好语请他,谁知沈循还不肯走。无奈之下,青松只能将人劈晕,扛着丢进了马车里。 “你好好守着,天亮后就去外头给她买几身衣裳。” 这意思是孟小娘就住院子里了?青松张了张嘴,哪里敢不遵命。 窈娘换了身沈谦的寝衣,只觉得甚是宽大,可独属于沈谦的温暖却与她毫无缝隙的贴上,她将自己裹在沈谦的被褥中,虽说闭上眼睛还会想到在陈见清屋里时的场面,但她实在是太疲乏了,今日又惊又惧,不过须臾就睡了过去。 沈谦站在沈循面前时,他身上的酒气也退了大半,看着自己三叔冷着脸,双腿不自觉一软,直直跪在地上:“三叔......侄儿有错,还请三叔莫要责罚。” 大理寺并未苛待他,还找了间厢房给他住下,沈谦忍住要动手的冲动,掸了掸衣袍坐在一旁椅子上,问道:“哦?你这是何错之有?” 沈循被他反问的心里害怕,他醒来就发现自己被锁在了这间屋子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好不容易门锁开了,进来的人又是沈谦,纵使他再笨也猜到自己送窈娘的事,怕是被发觉了。 “侄儿......侄儿不该去醉月楼厮混。”沈循心里还存了幻想,只能先从小的错说起。 沈谦闭着眼不理他,吓得沈循接着道:“不该找两个姑娘......” “呵。”沈谦冷笑一声,依旧未抬眼看他,却缓缓道:“你这身子,吃得消?” 这话里的讽刺之意沈循自然听得明白,他这才明白自己身子虚弱的事,是半点没有瞒过沈谦,忽然一阵后怕。 “侄儿最近是有些疲乏......” “接着说!还错哪儿了!”沈谦不待他说完话,忽然怒道。 沈循吓得瘫坐在地上,脸上白了红,红了白,神色也戚戚:“侄儿......” “本官如今问你话,你按着规矩答!” “是是是......”沈循猛然磕头道:“下官答话,下官......下官不该将屋里的妾送给你陈侍郎。” “自太祖开国起就定了规矩,官员之间不得转送买卖妾室通房,你才入官场两年,就学了这些本事?” 沈循直呼冤枉,虽说这规矩是定下了,可私下里坏这条规矩的人不在少数,更甚者还豢养雏妓在家中,而后互相转送玩乐,他不过是送一个清清白白的妾,自己还没用过呢,哪里值得被这般追究。 可当着沈谦的怒容,沈循是不敢抵抗的,连连否认道:“下官不敢,实在是陈侍郎他来抢的!看着那小孟氏长得好,就色欲熏心,胆大包天!” 沈谦这才抬眼看着他,沈循被这目光吓得,心里打着一阵鼓。 哪里还有什么理智,只反复说道是陈见清的错,一杆子错都成了上官抢下官的妾室上去。 ------------ 第173章 佳人在怀 屋里静默一阵,沈谦摇了摇头,叹道:“本官本想给你留几分颜面,既然你不说实话,就只能明日大理寺开堂审案,让陈见清与你对峙了。” “不可!”沈循急忙道,若真是如此,今后莫说是做官了,他这辛苦考来的功名也化为尘土。 沈循见沈谦起身要离去的模样,急得磕头认错:“三叔救救侄儿,侄儿错了,今后再不敢了。” “救你?我如何能救你。”沈谦冷声道:“你将小孟氏送到陈见清那里时,可想过这事该如何收场?” 他自然是想过的,对家里只说是窈娘不守妇德,趁着他没留神就和旁的男人私奔了去。毕竟他从未想过沈谦竟然闯了出来,还抓到了陈见清,这与他的打算大相径庭。 沈循虽说圣贤书读得不如何,可脑子里的主意却是多,听得沈谦发问,眼珠一转就道:“只说是侄儿一早就将窈娘遣送回了孟家,还了她自由之身,她与陈侍郎情投意合,与侄儿无关!” 沈谦看着身下跪着的大侄儿,眸光一戾:“你真是让本官刮目相看。” 沈循听得出这是在讽刺自己的意思,可眼下他哪里敢说话,只能低着头,任由额头贴着地板。 “去写遣书。” 听得沈谦的话,沈循心里才算是松了口浊气,哪里敢拖延,忙拿了桌上的纸笔,言简意赅一气呵成。 沈谦从袖中丢了盒红泥过去,道:“捺印。” 待到沈谦拿着遣书离去后,沈循坐在椅子上许久才回过味来,三叔这是早就料到了自己的答案,这才将红泥都预先备好了。 他往日只是听人说沈谦算无遗策,今日自己也经历了一遭才深有体会。 心中突然有一个大胆又狂悖的想法,他吓得忙用手捂住惊愕张大的嘴,若真是如此…… 只是这个想法在他的心里游走片刻就被否定,沈谦那样的人,怎么会看上窈娘那样的庶女,更何况他还是自己不要的妾室。 玉京城的人都在说沈谦要和皇上做连襟,他怎么可能放着皇后的亲妹子不要,和窈娘搅到一处去。 沈循心里留了疑,还是有千百个理由去说服自己。 陈见清就不如沈循这样的好待遇了,大理寺卿郭俊臣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因此青松来衙门借人时,他就旁人将地牢最潮湿阴暗的牢房拾掇出来。 “那牢房阴冷潮湿,你不如稍后,我亲自把人带上来审。”郭俊臣道。 他与沈谦关系是好的,虽说当年弘德还没认识沈谦之前,他才是第一贴心人。原本有些吃味,可后来见着沈谦,却半点情绪也无。 沈谦似笑非笑道:“损人不利己。” 说罢头也不回的往地牢里走去,郭俊臣撇了撇嘴,接过话:“这不也是没料到你要亲自下去。” 沈谦闻之这话,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郭俊臣眉头一拧,想起了初识时他看沈谦不顺眼,一心只想要给他下马威,谁知沈谦未中计,自己却被弘德骂了一顿。 “沈谦你!”郭俊臣脸色不悦,这才知道自己被他奚落,心里暗骂沈谦现在骂人是越来越高深了。 陈见清在地牢里百无聊赖,衙役只当是壁上观,不论他说什么骂什么,一概不理。即使把沈谦从头到尾骂遍,也没人看她一眼。 “我看他沈谦是看上那个贱人了,这是要爬灰!没曾想看似干净清白的人,暗地里这般龌蹉腌臜!” “真是天下的笑话!平日里装得正人君子的模样,现在竟然这般不耻!” 郭俊臣偷偷看着沈谦的背影,依旧是淡然脱俗,好似这地牢里的一切也未将他影响。 “看来郭大人给你选的牢房是和你心意的。” 陈见清听得声音,转过头看着他道:“沈谦!本官乃朝廷三品,你有什么资格囚禁我!” 沈谦将手一抬,郭俊臣喝道:“都出去!没有吩咐不准让人进来。” 地牢里的衙役不敢违背,皆是低着头快步离去。 沈谦从郭俊臣手里拿了钥匙,牢房的门锁落下时,陈见清怒气匆匆上前来,挥着拳头就往沈谦脸上去。 郭俊臣忙上前使力朝他的手腕档去,骂道:“你脑子被他骂傻了?怎么不躲?” “留你在此,必有作用。” 郭俊臣是武状元出身,陈见清与他对打也只是平手,冷笑道:“怎么,明明是你大侄儿非要送我女人,你不罚他,竟拿我出气,你这是包庇!” 沈谦脸上露出疑惑:“谁说我是为了这事罚你?” 陈见清愣了片刻:“你什么意思!” 再听得沈谦原原本本将他的奏折背出,陈见清脸上露出不可思议:“你竟然私下报复我?” 沈谦“啧”了一声道:“那女子早就被我侄儿遣送,你们私下如何行事,我为何要管。” “你什么意思!你们叔侄二人给我来一出仙人跳?”陈见清看似鲁莽,心里却暗流涌动,若真如此,后面的事可如何是好。 沈谦哪里会回答他的问话,冷着脸转身离去。 郭俊臣拿不定注意,跟上前小声问道:“这就放他?” “嗯,把沈循一起放了。” “那他不得打死你侄儿!” 沈谦笑了笑:“同朝为官,怎会互相打打杀杀。” 待到后半夜,窈娘睡得正安稳,一转身却被沈谦抱在怀中,他动作轻,因此窈娘并未醒来。 沈谦抱着怀中的人,心里细细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他是不愿意窈娘再回沈府,可想着她心里记挂的事情还未了,心中还是有些担心窈娘自己的打算。 待寅时末,沈谦不得不将怀中的柔软放下,正欲起身时,却被窈娘拉住了衣袖。 “吵醒你了?”沈谦低声道。 他双眸的光在蒙蒙亮中甚是夺目,窈娘别过眼道:“三老爷这是要去上朝?” 沈谦听她睡了一夜仍是唤自己三老爷,心中说不上来的失落,却只能压下这酸楚,道:“嗯,今日朝会,我要早些去。” 窈娘松开了手指,也跟着起身,可被褥还未掀开就被沈谦拉上:“你再歇会儿。” “昨夜我已让大郎写了遣书,你今后不再是沈府之人了。” 窈娘昨夜睡前已猜到了沈谦会为自己走到这步,她是跟着嫁过来的媵妾,若是夫家不要她了,自然可以被遣送回娘家的。 只是她不知这过程是否骇人,忐忑问道:“三老爷是如何让大少爷同意遣送妾的?” 沈谦从昨夜的衣袍里将遣书拿了出来,慢悠悠道:“你以为如何?” 窈娘心里七上八下,偏偏眼前这人还故意逗他,高高举起遣书,而后凑了半张脸在她面前。 “姑娘若想知道……且先犒劳一番。” 窈娘脸颊骤然红晕,慢吞吞地上前,而后依言在他脸上落上一吻。 谁知,沈谦却将她搂在怀中,从浅尝辄止绛唇交缠,到情到浓时,她身上并不合身的寝衣顺势落下。 屋内呜咽声轻轻作响,她纤细的腰肢挑逗着既白将明的清晨。 ------------ 第174章 换了打扮 毕竟还要早朝,沈谦在紧要关头,顺势将被褥搭在窈娘身上。 两人神色渐渐清明,窈娘才问道:“你究竟……是如何说的。” 她心中有些慌乱,又是同床共枕,衣不蔽体的早晨,所想之事自然是有些不堪的。她以为或是以权势压迫沈循,或是以昨夜之事为由头吓唬沈循,总是不论什么方式,总会让人想到他与自己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 “你竟这般在意他?”沈谦故意惋叹,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失落:“若早知道你心里这般在意他的想法,兴许我昨夜也能委婉些,免得你难做人。” 窈娘哪里是在意沈循,她是担心沈谦如何做人,听他这样说,情急道:“妾是担心你。” 沈谦得到心里想要的答案,神色总算是恢复了些,只是他还要赶着去皇城,到底是不能与窈娘再厮磨,目光瞥向门框,道:“我先去宫里,中午回来再与你商议后面的事。” 此事还未平息前,窈娘自然不会轻易出这道院门。 沈府里并未因窈娘一夜未归而出什么乱子,甚至静思院也无人置喙此事,连孟丽娘未见到窈娘来陪她说话,也未觉得奇怪。 明面上担忧的人只有鸳儿,无奈她只能在屋里坐立难安,又偷偷跑去书房寻红玉问他沈循可归家中。当得知沈循后半夜才回来时,鸳儿心里只觉得不妙,可又不敢与人说,只能默默在心头祈祷窈娘无事。 到了中午窈娘还未归家,青子衿也在暗地里担忧,她自然是记挂着窈娘先前与她说过的话,送一个孩子给她,还有......帮她照料好鸳儿。 可眼看着她还未成事,人就不见了踪影,可蹊跷的是孟丽娘那个草包,竟然稳坐钓鱼台。 若是旁人想不到也就罢了,青子衿第一时间就猜到此事与孟丽娘脱不了干系,虽说她相信以窈娘的手腕心机,孟丽娘必然不是她的对手,可明晃晃的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这样去想。 沈循睡到卯时又拖沓了好一阵才起床,他也是故意而为之,昨夜出了大理寺就看到陈见清眼中的狠厉之色,他哪里猜不到这是将梁子结下了,因而总是要避着陈见清上朝的时间再去皇城。 可若不按着沈谦的意思去做,他哪里还能有机会脱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事到临头他只想着自保。 早朝后,弘德就让沈谦留下回话。昨夜的动静是不可能瞒过他的,只是他见沈谦用的是大理寺的人,就知道必然不是什么忤逆他的事。 故而笑问道:“听说昨夜你让郭俊臣给你当打手了?” 沈谦听罢下跪道:“臣有罪,昨夜与陈侍郎一场误会,累及郭大人也牵扯了进来。” “虽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但朕的年纪毕竟还没有到那个时候。”弘德亲自将沈谦扶了起来:“你逮到了机会收拾他一遭,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朕不信你会提前与你那大侄儿有这样的布局,你与朕交个底,这事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 弘德脸上虽在笑,眼睛却仔细看着沈谦的神色。若是蓄意为之,就证明送到他桌前的东西,被沈谦提前得知,这样的事他决不允许。 沈谦答道:“不敢瞒皇上,放妾的遣书也是昨夜在大理寺才写好的。只是此事虽说是巧合,但臣的侄儿实在是不争气,也是臣与兄长平日对他严苛,反让他生了逆反之心,私下里找了许多门路去攀。” 见沈谦面色诚恳,弘德也放下心来,毕竟相识多年,沈谦从来不是会用阴谋诡计之人。 “既然如此,那妾室岂不是回了娘家?”弘德不怀好意笑道:“难得你肯帮一个弱女子,怕是人家心里不知道如何谢你才好呢。” 沈谦淡笑处之,坦然道:“家中长辈还不知此事,因此她暂未回孟府,如今在灯笼巷里住着。” 虽说这些风吹草动,弘德只要一查必然就什么都知道,只是见当事人这般坦然,他也就轻轻拿起又轻轻落下:“既如此,这样命苦的小娘子,沈卿还是要多多照拂才好。” “是,臣必然不负皇上所托。” 弘德眉心一跳,他哪里是这个意思。 还不到午时沈谦就出了华盖殿,曾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双拳紧握了片刻,才起身追上去。 “次辅大人。”曾寂作揖道,见沈谦转过身来,他才上前两步低声问道:“她......可还好?” 沈谦眼眸深邃看着他弯下的背脊,英气的剑眉藏着一丝冷意,泠然道:“她很好,你的事本官也都知道,只是昨夜是你先不救她的。” 曾寂眼中是悔意与难受,却听到沈谦又道:“有些事,你要庆幸还未起头。” 若是窈娘真的嫁给了曾寂,又与自己前世情缘未尽,而梦中那些纠缠,只会将三人扯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曾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窈娘如此关注,或许是因为知道他是自己当初差一点就要进门的妻子,或许是因为自己对她产生了不可言说的情愫。 他一开始以为窈娘是攀附富贵之人,后来私下去打听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孟家主母李氏的筹谋。当他知道窈娘也是身不由己时,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并非那般低俗之人,否则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去在意那样品行的女子。 窈娘听到沈谦的声音,往门口走去。 沈谦见她站在门口,珊瑚色的袄夹配着箬竹色的月华裙,头上簪的海棠花也分外娇媚。眼里流露一丝惊艳,笑道:“这身衣裳倒是配你。” 青松得意洋洋地后头笑,这可是他一大早就出去买来的。 窈娘脸颊微红,难为情道:“是青松小哥买回来的......” 沈谦回过头去,目光落到青松脸上时,停顿道:“难为你有心了。” 青松忙摆了摆手,哪里还敢继续在这外头杵着看热闹,赶紧拧饭回来才是正经事。 屋里暖和,窈娘脸上本就染了层红晕,如今又被热气熏上,连耳廓也红透了。 沈谦将她抱着怀中,俯下身轻轻含住她玲珑娇俏的耳坠,双手也游走在她柔软的腰上,呢喃道:“从此......你是我的。” ------------ 第175章 一同回去 沈谦存了磨人的心思,故意逗弄她。窈娘盈盈秋水的双眸里含着情,有些难忍的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咛道:“你......青天白日的,不要......” 可她这话说的分明是不舍与缠绵,哪里是不要他接近的意思。 沈谦的心忽然就化作了一滩水,而后他的双唇就被窈娘檀口衔住,哪里能让她主动索吻,沈谦心中骤生心海湖泊,在苍茫碧海中,占了主导辗转缠绵。 窈娘在他温情脉脉之中沉溺,笼罩身上的佛手香愈来愈盛,要她在这碧波打在身上时,竟然不能自持。 她害怕沉溺深海,只能用双手收拢在沈谦的腰上,她紧紧环绕,他寸寸抚揉将她抵在墙边。 窈娘后知后觉睁开了眼,才看到沈谦眼中的灼热,她心跳得厉害,似乎有感应般,沈谦柔软的掌心轻轻柔柔的在她心口安抚,低声道:“若此刻是在梦里,你猜我会如何?” 窈娘眼尾落了一滴泪珠,充满紧张又让人心悸的氛围,让人意乱。 可这毕竟是白日,哪里是夜半的梦中,窈娘轻轻戳了戳他的腰道:“梦里的事,梦里才能说。” 她不知道她这话里的欲盖弥彰,会让沈谦接下来的半日里都难稳心智。 待到青松回来,两人已安安分分坐在屋里说着昨夜之事,青松见此才放下心来,自家大人是有自制力的,还好没出什么岔子。 “下午我回家中一趟,昨夜的事必须要让沈家给你一个交代。”三人正吃着饭,沈谦忽然停箸道。 沈谦一直是食不言寝不语,青松轻抬眼眸,眼底的诧异不言而喻。 “不过这只是我心中所想,你若想回去,我也能让家中一切照旧......” 窈娘知道他这是顾忌自己心中的打算,遂用帕子压了压唇角,道:“妾与三老爷一同回去,若是三老爷帮妾走着一遭,怕是有风言风语。” 青松忍不住点了点头,看来孟小娘是识大体的。 谁知沈谦却道:“你知我不怕这些,我的心是如何,你还不明白吗?” 青松听到这样的话,下巴也快跌落到地上,完了......彻底完了,大人这事用民间的词汇就是爬灰,青松不敢多想,只能埋头吃饭装聋作哑。 “妾还有自己的打算。”窈娘心里有成算,但也还惦记自己在沈府的箱笼银子,她晓得若长住沈谦这个小院里也不是办法,如今既然没了夫家,也没了娘家,自然要自己独立起来。 沈谦见她眼神坚毅,是心意已决的样子,只能先依着她道:“那好,只是你随我回去,定然是要面对沈循的,你......” “妾不怕。”窈娘莞尔一笑:“当着家里长辈的面,他哪里敢做什么事。” 是日下午,就有小黄门在翰林院请了沈循归家,连在吏部衙门的沈诚也被人请了回去。 沈谦带着窈娘回沈府,两人站在松鹤院外时,沈老夫人眼神在两人脸上变幻流转。 她是老了,可这两日府中丢了一个小娘,还无人过问,连带着沈谦也未归家,她就觉得此事必然复杂。 松鹤院里顿时气氛低沉到了冰点,陈嬷嬷忙赶了院里伺候的奴婢婆子全都离去。 屋里,沈老夫人只让沈谦坐下,谁知沈谦依旧陪着窈娘站在堂前。 “你早该说清楚的,至少不应该瞒着我这个做母亲的。”沈老夫人冷声道。 她看着窈娘穿着哪里是在家中朴素沉闷的模样,忍不住指着骂道:“还有你!竟然是这样的心思,引得爷们为你......” “母亲!”沈谦出声打断她的话:“一切等人齐了再说。” 沈老夫人只觉得一口闷血涌上心头,怒道:“你说什么?这样的事难道光彩?你,你!” 窈娘福身道:“老夫人息怒,事情并非你所想那般,等大少爷回来就真相大白了。” “你闭嘴!”沈老夫人骂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好的,没曾想竟暗地里这般阴毒,玉皇山那时我早该看出来,你勾引三郎与你爬山,入夜才回来,你定然那时就存了这般龌龊的心思!” 王氏这时赶来,听得沈老夫人的话尖声厉吼:“你这个骚蹄子!竟然这般不守妇道!” “住口!”沈谦冷声道,他面容冷肃,一股压迫人的气势油然而生,容不得旁人再多嘴。 “沈循自从山东回来就打了卖妾的主意,前日若不是大理寺来报,我真是不知道,我那好侄儿暗地里竟然做了这般不耻之事,母亲和大嫂还是稍安勿躁,一切等着沈循回来再说。” 沈老夫人和王氏对视一眼,她们都知道沈谦的为人,必然不会是在这样的事上撒谎。 连带着看窈娘的眼神也从怒目到了探询打量,四人僵持没有太久,就见沈诚与沈循一同走了进来。 沈循在路上就已慌了神色,他心知自己总有这劫,可事情到了眼下,也是害怕。 “跪下!”沈谦凛冽的声音让屋里众人皆是心头一跳,唯独沈循吓得腿软,刚进了屋门就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说话。 事到如今,沈老夫人和王氏哪里还不信沈谦的话,王氏好歹是做母亲的,心里还在为儿子找千百个洗脱罪名的由头,沈老夫人眉眼里尽是疲惫,低声道:“都坐吧,有什么事慢慢说。” 窈娘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站在她身旁的沈谦自然是没有忽略她的神情。 他再看沈循时,眉眼渗人:“沈循且继续跪。” 沈诚见弟弟这般动怒,就知道是自己儿子惹了祸事,又见窈娘也在场,只得问她道:“是这不孝子欺负你了?你别害怕,我定然为你做主,饶不了他。” 窈娘从袖中将遣书拿了出来道:“这是大少爷前夜在大理寺写的,那夜大少爷就将妾送到了兵部陈大人手中。” 沈诚并未去接遣书,他转过身就踹了沈循一脚,怒斥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竟然做出这样有辱家门的事来!真是该死!” 若说沈老夫人和王氏还不明白,可沈诚是清楚的,那陈见清是什么人,人品如何,他岂会不知。 ------------ 第176章 侄儿错了 沈循自小就十分害怕沈诚,见那一脚踹过来跪着躲到一边去,急哭道:“父亲息怒,儿子怎知他如何,那夜带窈娘去街上,正好就被他瞧上,儿子能有什么办法。” 窈娘看着他东躲西藏的模样,实在是污了眼睛,低着头盘算着自己的事。 “大郎好生诡辩,你的那些事真当我不知道吗?”沈谦端坐在堂上,给沈循无形的压迫。 他知道沈谦这样说,就代表自己先前结交人的事,已然是被他知道了,如今要是再抵赖,只会落得更坏的下场。 沈循是不笨的,脑子里峰回路转就认罪道:“侄儿错了,侄儿一时鬼迷心窍,想着早日能像三叔这样,成为朝堂翘楚,这才听信了旁人之言,走错了道。” 王氏的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前头有沈谦的光芒照着,自己的儿子拼了全力也难出头。 见沈诚依旧怒不可遏,只得向沈老夫人求助道:“母亲,循儿这次是昏了头,可他的发心是好的,还请母亲劝劝主君和三弟,此事大事化小,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岂不好?” 沈老夫人正欲开口,沈谦却答道:“此事大郎是做错了,只是他要道歉的人并非我,而是孟氏。” 沈诚也在一旁点头,沈家是江南大族,又是朝堂上的清贵,百年来从未有过发卖妾室的先例,遂指着沈循道:“你做了如此混账之事,还不快去给小孟氏道歉。” 沈循瞳孔张开,瞠目道:“她不过是个妾,平日里伺候我也不尽心,更何况此事是她父亲也点了头的,难不成还要让她父亲也来道歉?” 沈老夫人睨了一眼在沈谦后头低着头的女子,见她听得是自己父亲也要卖她时,落得两行清泪下来,也是可怜。 沈诚眼瞧着沈谦的脸色阴沉地吓人,喝道:“去道歉!” 谁知窈娘却起身道:“罢了,妾也不要大少爷的道歉。” 这话一出,王氏心里松了口气,若真是要她的儿子给窈娘道歉,她今后必然是要狠狠训斥窈娘一番的。 “既然长辈都在,妾就请大少爷当着面应妾一件事。”窈娘缓缓开口道:“少夫人的身子若是能好,自然是皆大欢喜,可我既然随着嫁了过来,按着两家的约定,不论将来如何都要帮着少夫人照料惠姐儿的。” 沈谦听得这话,藏在袖中的手指忍不住蜷缩成拳。 “不过大少爷已经写了遣书,妾今后也与沈府不再相干,今后若是有变化,还请大少爷将惠姐儿交给青小娘抚育。往日里,妾就瞧着青小娘是真心疼爱惠姐儿的,她脾性人品夫人和老夫人心中也是有数的,且惠姐儿也喜欢她。此事若大少爷答应,妾自是感激不尽。”窈娘不紧不慢地起身行礼。 众人听得一阵沉默,此次前因后果这般明显。孟丽娘是正室,事先未起规劝之责,还连同将此事瞒下,实在是品行不端。 王氏也打算着将来若是有个好歹,沈循是要娶妻生子的。惠姐儿是自己的亲孙女,若是被外人嫌弃苛刻也是两头难,窈娘说的话她自然认可。 “你放心,此事我给你应下。”沈老夫人道。 窈娘颔首道:“多谢沈老夫人。” 此事了结,她就不再是沈府的人,听着她这般自称,沈循冷哼道:“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觉得离了沈府,你还有去处不成?” 沈谦这时才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他方才手心里还握出了汗,只怕窈娘又跳进沈循的后院里头,那自己的布局岂不是临门一脚,功亏一篑。 窈娘侧过身,避开了沈循的目光道:“天大地大,总有归处。” “够了!”沈诚不待沈循还要说话,当即做主道:“此事是沈家有负于你,若你愿留下自然最好,可若你已有自己的决断,沈家也不会苛刻了你。” 王氏听得这话,就紧张的看了一眼沈诚,果然听到让她给窈娘送三千两银子的话。 嘴头一阵发苦,可为了自己儿子能逃过此劫,只能点头称是。 窈娘自然是不会假装大义凌然,话都说到这里,自然是大事化小,皆大欢喜最好。 沈谦这才起身道:“既然如此,此事就到此为止,陈见清一事牵扯远不止如今这些,不过大郎这边,我尽力替他圆过去。” 沈诚面色惭愧,拍了怕沈谦的肩膀道:“此事……难为你了。” 众人散去,沈老夫人陷入深思,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性子,她哪里不知。 待回到静思院,鸳儿已跑到院门口去,看到窈娘回来,欢喜道:“小娘!小娘可算是回来了!” 窈娘既打定了主意,见到她来就刻意冷了几分,道:“怎么不在屋里待着。” “听徐嬷嬷说小娘回来了,奴婢哪里在屋里待的住。”鸳儿笑道。 正屋的小丫鬟在假山后偷偷看热闹,窈娘低声道:“回屋里吧,我有话和你说。” 不过半刻钟时候,青子衿听闻消息就过来了,看来窈娘主仆二人收拾箱笼,冷笑道:“这是在府里待不下去了?灰溜溜回娘家?” 鸳儿红着眼看了她一眼,哽咽道:“青小娘说话也太刺人些,我家小娘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并非是自己的缘故。” 青子衿也不跟她计较,笑着就将帘子掀开,径直走了进去,完全不理会鸳儿不待客的眼神。 “你这丫鬟倒是忠心的,我怕是无福消受,你还是自己带着她走。” 窈娘方才已和鸳儿说了事,这会儿也不避着她,道:“鸳儿是夫人院里的,我即便有心也带不走她,还请你好好待她。” 这是青子衿早就应下的事,此刻自然也不推脱,似笑非笑看着鸳儿道:“你放心,我与她认识的日子,比你还多些,自然不会亏待了去。” 窈娘的行李本就不多,来的时候就是零零散散拼凑的两个箱笼,走得时候无非是多了些衣裳,将箱子装满罢了。 趁着鸳儿出门唤粗使婆子和马车时,窈娘将先前约定好的一百两银子交给青子衿道:“这是答应过你的一百两,今后鸳儿就仰仗你了。” 青子衿将银票放进袖中,冷笑道:“你答应过我的事,何止这一桩。” 窈娘暂且不答她,只走到门口将帘子打开,看了一圈后,才低声道:“我答应你了,自然能做到。” 直到窈娘离去,青子衿还站在月洞门口回味着窈娘的话,鸳儿跟在她后面偷偷落着泪。 “收起你那两行金豆子,随我去夫人屋里瞧瞧。” ------------ 第177章 她不装了 孟丽娘卧在床上听着外头的动静,见有人来,探了头去瞧,却听碧兰道了声青小娘。 她眼里的失望正好被青子衿看到,进来就奚落道:“哟,夫人还当是谁来?” 见孟丽娘不答话,碧兰才出言道:“青小娘没看到少夫人身子不适?若是来请安,少夫人也看到了,若是说其他事,还请小娘明日再来。” “好个牙尖嘴利的丫鬟,难怪方才走的那位还在你这里吃过挂落。”青子衿说着话,也不顾及谁的脸面,字字带刺:“不过我可不是她,性子那么软烂不堪,少夫人你说呢?” 但凡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窈娘被沈循送人的事,孟丽娘是事先知晓的。平日里时时都在身眼前伺候解闷的人,忽然不见了,她倒是不着急还不过问,这明显就是有猫腻。 孟丽娘听得这话,冷声道:“滚出去!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在我面前放肆。” 见她恼羞成怒,青子衿也不恼,她只是听窈娘的话进来刺孟丽娘两句,既然目的答道就笑道:“哎哟,少夫人气性真大,妾定要给大少爷好好说说。” 静思院里的波动窈娘心里猜得到,但她坐在马车里也在打算着后头的事。 她如今已不在沈府,若要孟丽娘的命定然是要求沈谦相助,可是自己的手上脏了不碍事,她不愿意……让他这样清清白白的人,因为自己蒙尘。 当年林氏在孟府忽然被李氏所不容,窈娘心中一直存疑,可若她打草惊蛇,反倒会让李氏想到孟丽娘身子虚弱的根源,因此她不敢去赌。 可事到如今她只能背水一战…… “五牛,你先停下。” 五牛依言勒停了马,问道:“小娘,不,姑娘可是想回孟府一趟?” 窈娘心头一震,正欲辩解时,又听五牛道:“三老爷说了,他不建议姑娘去孟府,姑娘心中所想,他都知道了。” 虽说仍是冬季,可临近新年,街上来往的人也多了些,眼下正是鼎沸之时,窈娘却连自己的心跳也能听到。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似落进了沈谦的棋局之中,他的心太沉寂,目光也太长远,而这棋局的阵眼,她至今未瞧见。 “三老爷何时跟你说的?” 五牛答道:“下午青松哥来找过小的。” 窈娘强撑着精神放下车帘,坐在马车里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遍。 心中滋生出了一个念头,送妾之事,沈循一开始究竟是受何人挑唆,事到如今,答案呼之欲出。 或许……如果没有沈谦一开始的布局,她也不会遇着陈见清吧。 她紧紧环抱住自己的双臂,脑海里全是陈见清扯开她的衣裳,上下求索的场景。而沈谦……好像现在这场景之外的高台,面目表情的看着这一切发生,待到时机成熟,才破门而入。 世人都说慧极必伤,从小受尽欺凌的经历,让窈娘的心思比之旁人更重几分,即使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要相信沈谦,可她仍会将事情往最糟糕的境遇推想。 待回到灯笼巷,窈娘只将自己的东西放在墙角,反倒将剩的银票放在手里数了一遍。 门口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可此刻青松并不在院里,窈娘面色一凛,压低了脚步声,往门口走去。 “老夫人过来了,还请开门。” 听到外头传来陈嬷嬷的声音,窈娘转过身就朝屋里走去,还将屋窗紧闭,半点也不想听沈老夫人说那些她不喜欢听的话。 不外乎是知道自己住在沈谦这里,就坐实了两人的关系,这才急匆匆来警告自己,劝她识时务罢了。 窈娘并非是不识礼数之人,只是她如今既脱离了孟家,也挣脱了沈家,再不愿受什么哑巴气,再也不想装了。 一来此时不想被这事烦心,二来她觉得即使要骂她,也要当着沈谦的面骂,男欢女爱之事,并非女子一人就能左右,那凭什么要她来担着骂名。 沈老夫人见无人应门,心头的气未发作出去,怒道:“去皇城通报,让沈谦给我回来!” 她只是这样发怒,可底下的人谁又敢真跑去皇城通报,谁不知道沈谦最在意的就是军国大事。 随着日头落下,窈娘心里也渐渐明朗,她眼下必须先将杀母之仇了结,才能将着眼其他事。 而这一些,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需要沈谦。 玉福宫里,弘德看着沈谦进来,想起皇后昨夜说的话来。 沈谦是拜相之才,若能尽心尽力辅佐自己,朝野上下必定海晏河清。可若他将来有了异心,对自己不再忠心,也必将是心头大患。 皇后这话一出,弘德当场就告诫她,后宫不可干政。可后来一想,她这话是有几分道理的,虽说皇后这人,看似说一其实在说二,她无非是想要自己赐婚沈谦与她胞妹,可偏偏说这样的挂让自己如鲠在喉。 弘德缓缓道:“听说郭俊臣家里的妾室怀孕了,他与卿似乎是同年?” 沈谦答道:“是,臣年长郭大人半月。” “朕听皇后说,承恩公府的二小姐对你倒是专情。女儿家的年岁可等不起,卿若真不考虑她,还是要早些说清楚,斩断这情丝,否则朕这耳朵也是受不住皇后唠叨。”弘德打趣道。 虽说这是邬若兰一厢情愿的事,沈谦从来不理会,更何谈要与她有什么说清楚的话。 可弘德既然这样说,沈谦只能颔首道:“是,臣遵旨。” “人就在宫里,皇后特意腾了后头的披香阁出来,四下都派了人手把着,你说话也方便。” 沈谦知道皇后并非单纯撮合自己与邬若兰,这事与土改之政有牵扯,不过是想让自己与世族更靠拢些。 毓秀宫却是另一番场景,邬若兰早就进了宫,见门外小黄门进来传话,一颗心也吊起来悬上。 待看到皇后眉开眼笑点了点头,朱唇也忍不住往上勾起,双颊绯红一片。 “既如此,还不快去。” 邬若兰少女怀春,心口像是揣了兔子,这模样娇羞又动人,皇后拉着邬若兰的手笑道:“我妹妹才貌双绝,不信他不动心。” ------------ 第178章 另觅良人 披香阁顾名思义,就是供宫中贵人赏花游玩的阁楼,可因位置靠着玉福宫,因而平常时显少有人敢过来。 沈谦走在甬道上,看着阁楼的琉璃瓦无奈一叹。此间已接近酉时,按理说孤男寡女更应该避开才是,可皇上皇后竟然这般安排,分明就是想要无中生有的事发生。 邬若兰自十三岁初遇沈谦时,就费尽心思去贴合他的喜好。不得不说,她今日这身淡苏梅的圆领长袄,配着花青裙是脱俗又别致。 她从对面款款而来,每一步都掐着小心,似弱柳扶风让人怜爱。 沈谦不动声色站在阁楼上看着她走了进来,邬若兰见她心中思慕之人如瑶池神仙,在高台看着自己,只觉周遭停顿,她连呼吸也快忘记。 “若兰见过沈大人。”邬若兰福身道。 沈谦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听皇上说,邬小姐找本官有要事,不知所谓何事?” 邬若兰为了在沈谦面前展示自己最好的模样,连斗篷也未穿,此时在阁楼上风吹来,原本绯红娇嫩的脸颊也苍白了些。 见沈谦并不是怜香惜玉的,只能硬着头皮道:“外头冷……沈大人不如与小女进屋里说。” 沈谦并不推辞,侧身道:“邬小姐请。” 他每唤她一声,邬若兰的心就是一颤,走过他身旁时,她只觉得双腿也软绵了,恨不得倒在沈谦的怀里。 孤男寡女一室,房门虽大开着,可两人对面坐着,就已然要她想入非非。 “沈大人请喝茶。” 邬若兰亲自倒了杯茶,递到沈谦面前。这茶水还带着热气,可见伺候的宫人,是掐着两人来的时间放进来的。 沈谦端起茶盏正欲往口中送去,又停顿放下,道:“邬小姐有事不妨直说,若是无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邬若兰听他要走,忙道:“大人别走……我……小女有话要说。” 她捏着嗓子,声音也比之平常甜腻,说起话来惹人心疼。 可惜沈谦仍旧冷着一张脸,眼神也未落在她身上,只看着杯中升腾的热气不语。 “小女……小女自大人高中游街时就……就倾慕大人,时至今日依旧如是。” 邬若兰喜欢自己这件事,沈谦并非今日才知晓。听得他说起当初,沈谦回忆道当初他是二甲传胪,跟在探花后头时,并未多欢喜。 “大人得传胪之名,却依旧淡然,视名利如浮云,因此小女……” 沈谦打断道:“我的考卷写得并不逊色前三甲,不过是那时朝廷因我年少,存了诫勉之心,我并非淡泊名利因此那日游街才兴致乏乏。” 邬若兰并未因这说辞就磨灭了心中的情,反而脱口而出道:“可大人姿容如星,才华横溢……” “邬小姐,两情相悦才能相濡以沫,可我对小姐无情,还请另觅良人。”沈谦打断道,起身便要离去。 四年前他在都察院时,因有官员替家中女儿说亲,此事被邬若兰知晓,她便借着游园品诗时,将那女子好生奚落,后来承恩公府又在暗中周旋,连那官员也举家迁去了通州。 他从此看到承恩公府的马车都会尽量避开,实在是不愿意再有人因自己受牵连。 “我是皇后的胞妹,父亲是承恩公,哥哥是镇南大将军的参将,京城哪家女儿能与我相比,你为何……为何不喜欢我?” 沈谦站在门口看着她语无伦次,回道:“万事皆有缘由,唯独情字没有,邬小姐莫要偏执。时候不早了,在下先告辞。” “你不能走!”邬若兰追上前去,却见沈谦似未听到她的呼声,行走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 宫里的事,窈娘并不知情,她独自用过了饭就坐在沈谦的书桌前,看着他放在桌上的史书。 直到眼前的烛火更亮了些,她抬眼见到沈谦回来,起身道:“我无事可做,见书在桌上,就……” “这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看。”沈谦放下油灯,自然而然地将她环抱住,沈老夫人到门口又无功而返的事他知道,见她十分从容,主动问:“我母亲今日过来吃了闭门羹?” 窈娘听得他问这话,本要脱身出来,却无奈腰肢被沈谦握住,无法挣脱,只能靠在他肩上低下头道:“我只是觉得不能独我一人被老夫人问罪。” 沈谦早就知道,她若是褪去外头那层唯唯诺诺的伪装,内里就是傲骨铮铮的女子,遂将她抱在怀中,又坐在书桌前才道:“你若今日请她进来,我只会觉得你还在假装。” 窈娘心里藏了事,经他这般说,忍不住问道:“我今日本想去孟府,可……” “此事我之前托人去查,可时隔太久证据难寻,幸而前段时日孟俭回来,吃了顿团圆饭,倒是让我的人撞见另一番景象。我猜测你生母之所以被害,估计与你二叔有关。”沈谦缓缓说道。 窈娘坐直了身子,喃喃道:“我娘自从身子不济起,就勒令我不能随意出院门,后来临走前又要我千万要讨嫡母欢心,好好活着。” “若你要伤她,此事便足矣。”沈谦不知窈娘心里的事,只说着自己的一干想法。 看他三言两句就戳中要害,连带着孟丽娘的性命也顾及到了,窈娘伸手轻轻落在他翕合的双唇上,凝神看着他,问道:“你当初挑唆沈循转送我时,也是这般筹谋周全?” 沈谦的双眸由柔软化作不安,双手将窈娘环抱住,他当初借魏思源的口挑唆沈循将窈娘送给黄辛大,是因为自己有万全的把握,窈娘最后只会落到自己手中。 可因高品告老还乡的事,倒是半路杀出陈见清来。他才后怕,自己将窈娘放到了何其危险的地步。 “对不起……黄辛大一切听我的安排,那时我只以为是万全的把握。”沈谦认真道歉道。 “我想过无数种方式,甚至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受不了沈循的存在,压迫他将我遣回孟家,可我实在是不敢想,你竟然……如此……”窈娘说不出口中盘旋的话,只能问道:“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货物……三番四次让我出去陪人喝酒,你难道不知我会委屈,会害怕?” 沈谦一直提心吊胆,就是被窈娘知道他这样不堪的计划,可他既要顾及名声,又要得到窈娘,这本身就是矛盾不得解之事。 唯有沈循心甘情愿将人送出去,这才是最适合,最好的办法。 “我知道你委屈,知你在沈府没有一日是高兴的,也知你由始至终也不想给沈循做妾。”沈谦毕竟做了御史,在朝堂上舌战群儒的本事也拿了出来,陈情道:“难道你以为每次夜里回来遇着我都只是巧合?我为了能与你相遇,恨不得三头六臂处理完政务。这次陈见清的事,我必然给你一个交代,你再信我一次,可好?” 窈娘并不矫情,自己如今无枝可依,还有仇怨未了。有沈谦在身边,一切也能得利些。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对沈谦的情,不单是梦里的欲望与前世的羁绊蛊惑而来。她这颗心虽然自私、虽然不磊落,虽然暂时不能毫无保留地为他付出,但……她对沈谦是实心实意的有情。 ------------ 第179章 呜咽之声 沈谦说完了话一直偷偷观察窈娘的神情,见她眉目渐松,心中才缓了口气。虽说她心中还有顾及,但自己用心陪着她,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谁知下一瞬就见窈娘低下头,落得一吻在他的唇上,沈谦顿时脑中似燃起了火花,哪里甘心只是这样蜻蜓点水的浅吻。 暗夜之中,唯有朗月星辰的光,照得玉皇山上云雾缭绕,似有薄纱包裹连绵起伏的山峦。 朦朦胧胧之中,山下的湖水被清风拂来层层波浪,水波时而柔情,时而汹涌,层层递进裹挟。山间峡谷自由茂密山林,时而有莺啼婉转,又很快被风声掩盖。 青松烧了热水来,就见屋里房门紧闭,里面时不时传来呜咽声,他摇头轻叹,自己大人哪里是会怜惜人的,孟小娘都这么可怜了,还让人哭。 沈谦见窈娘娇嗔他一眼,媚眼如丝,说不尽的风流。 “我记得一开始的梦里……你好像不是这样的。” 窈娘只觉得耳尖温热,牵连着心口一颤,只挺直着背脊不敢乱动。 “你记错了。”她手臂还搭着沈谦的脖颈,声音也瓮声瓮气。 沈谦忽然翻身往下,双手抱着窈娘的腰肢,轻揉浅捏又游移求索。 她在这柔情蜜意里轻声低咛,感受着那似有若无的旖旎,两人目光交织,只觉得箭在弦上,稍稍用力就要一触即发。 沈谦收紧手臂,让两人肌肤相贴,哑着声道:“你若不安心,我绝不强求。” 窈娘心里感动他在此刻还顾及自己的想法,明明方才她也是被欲望吞噬的没了意念,若是他再进一步,未尝不会做实了去。 正当窈娘咬着唇犹豫时,沈谦眼眸晦暗,在她耳边说了句话,逼得她浑身也烫了些,两颊腾起了绯红。 青松过了一个时辰,又提了热水来,还没到门口就听到了窈娘的哭声更重了些,偶尔还穿插了自家大人的话,可到底是什么,他听得不真切。 夜来多雨,层林沾染了水汽,地上青苔和石头也湿漉漉的,雾气弥漫了整个山谷。 待到深夜时,青松那水才只在门口,就被沈谦提了进去。 翌日一早,不上早朝。沈谦陪着窈娘卯时才起身,看着眼前满面春风的男人,窈娘想起昨夜的事,不满冷哼一声,可她还懒懒的半梦半醒,听在沈谦的耳朵里,就是娇嗲的嘤了声罢了。 待到两人收拾好时,院外已有人敲门送来了早饭,窈娘看着那白粥时,忽然觉得口干喉痛。 “孟姑娘怎么不吃?”青松诧异道。 窈娘低声道:“我……饱了。” 沈谦眼眸玩味的从她碗里的白粥掠过,缓缓道:“今日这粥味道不错,你不妨试试?” 窈娘抬起头就见他眼里的笑,分明是故意而为之,可当着青松的面,她只能硬着头皮喝了两口。 “罢了,吃点别的。”沈谦伸手将她盛粥的碗端走。 青松看着沈谦的动作,心里倒是有些担心,大人分明是喜欢孟姑娘,又总是惹她,现在还要她喝粥。 长此以往,姑娘只会越跑越远,哪里还肯跟着他。 眼前着官员已陆续去吏部评述,孟俭见沈循这头不成事,又托了另外几人以做万全准备。 待到他去吏部那日,满堂坐的上官竟大半不识,而居中四平八稳坐着的,不是沈谦又是何人。 孟俭心里早已将文章背下,此时尚且能对答如流,只是快到结束之时,却听沈谦问道:“去岁秋,你所辖州府起了三件命案皆是与盐粮有关,你身为同知不处理政事,却在那时娶了一房妾室,倒是好兴致。” 孟俭知道这事肯定瞒不过朝廷,可官员后宅的事,朝廷没有下明令说有公务就不准纳妾,因此他答道:“下官年岁大了,膝下就只有一个儿子,这……不敢瞒大人,下官也是想家里多些香火。” 众人都看着沈谦,若说香火一事,玉京城最不旺的当属沈家,孟家至少还有二房子嗣兴旺,沈家三房皆弱,沈谦甚至还未娶妻。 孟俭也是故意这样说,毕竟孟丽娘在生产一事上,还受了沈循的蹉跎,他只盼着沈谦起怜悯之心,让他顺利了结此事。 堂内静默无声,过了许久才听沈谦道:“孟同知的确年岁大了,这些年来在江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听得他这样说,孟俭心里打起了一阵鼓,他不敢抬头只能生生压低着脑袋,恭敬等着沈谦的下文。 “光禄寺正好缺一名少卿,可你毕竟是从四品同知,少卿之职乃正五品,到底是屈尊。”沈谦缓缓道。 哪里是屈尊,这还是降贵了!孟俭再地方上是有实权的,每年就算不费心思去琢磨,也有几万进项入账。可光禄寺历来丰俭程度一应受户部裁决,祭享、宴劳看似能捞油水,却还有一个司礼监盯着,何况头顶还压了一个酸儒至极的上峰。 孟俭张了张嘴,这领命二字真是说不出口。 “孟大人!次辅跟你说话呢!”吏部侍郎侯志提醒道:“孟大人这是太欣喜意外了。”他是沈诚的上峰,自然知道这堂下站着的人,与沈家的关系。 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该出言相助时,他必然要锦上添花的。 孟俭深知若是此时自己不接受这清水衙门的职物,今后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只能硬着头皮谢道:“下官领命。” 沈谦提出画圈署名,其余堂官接续署名,再由吏部记档。待考评结束后统一票拟,经内阁同意递弘德确认后,再由司礼监批红,晓知全国。 孟俭看着自己的单子挂上档,心也平息下来,这些年打点关系,又替孟彦谋划,已花了不少银子。他本想若有机会能留六部或都察院、通政司等实权衙门里,将来也不必短了家里开支。 倒是未想到这次留在了玉京,却降职去了光禄寺,心头苦闷自家银子短缺,而二弟虽经商却与玉京城几家皇商有沾染,虽刻意低调内敛,可衣食嚼用却精细。 ------------ 第180章 沈诫归来 待到腊月二十五,玉京南面城门下,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递了帖子当即就被城门守卫放行。 驾车的人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脸上还有一道刀疤,看了眼周围的热闹,对着身后的帘子笑道:“老爷,每次回玉京都觉得比之过去又繁华了些。” 马车里的男人穿着不算精细,但面目却舒展大气,听得随从的话,掀开车帘望去,眼里带着追忆与迷惘,叹道:“窗间过马,物是人非。” 随从脸上的笑意一滞,老爷每次回玉京都是这般低落,若是当初夫人性子不那么偏执,也不必落得这般情形。 沈老夫人自腊月十五起,每日都要人在门房看着南边路口,守在门房的小厮只要看着一辆马车来,就死死盯住上头的人。 今日亦是如此,小厮站起身来往前头走几步,看到刀疤脸就笑着伸手唤道:“业清哥!可是二老爷回来了!” 不过须臾,沈府各院都接到了消息。沈老夫人接连着几日阴沉的脸,如今也露出来笑,搭着陈嬷嬷的手,匆匆走出了院门。 沈诫两年不曾归家,见府中依旧,只是门口添了几株梅树,又走进了院子才见风雨连廊上摆弄了梅花盆景。 “诫儿!”沈老夫人老远就看着沈诫的身形,可恨她不能即刻跑过去好好看看。 沈诫听得呼唤,抬步上前,到了三五步的距离才跪地道:“儿子给母亲请安,儿子不孝,未能在母亲跟前伺候……” “快起来,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沈老夫人含着泪将他扶起,看着与另外两个儿子相似的容貌,只是面色却黝黑不少,虽是行二,可却比沈诚看着还年长些。 可当初自己的二儿子分明是最皮实的,园里多少树被他爬过,曲水里多少锦鲤被偷偷捞了去。 “都怪我,是母亲错了……”沈老夫人两行泪珠不由落下。当初郑氏怀孕不能伺候沈诫,她才亲自挑了丫鬟去沈诫的书房伺候,谁知就那一晚,郑氏肚子里的孩子没了,那伺候的丫鬟也无端丢了命,从此夫妻见面不相识,到后来更是南北天涯不想见。 沈诫看了一眼自己院子的方向,来路依旧无人,眼里流露失望,却还是先宽慰沈老夫人:“过去的事,母亲莫要再提。” 沈谦下午就得了消息,府里让他早些回去团圆,因此只好让青松先去知会窈娘一声,只说让她莫为自己担忧。 窈娘听得明白他话里的深意,遂只让青松若有机会替她给鸳儿带声好,旁得话一概不提。 今日孟丽娘即使再疲乏咳喘,也只得让林之和给她送来浓浓的一碗药来,她嫁进来快两年,还未拜过沈诫自然是不敢不遵从礼数,加之听到碧兰打听,老夫人在园子里哭一遭,更是慎重起来。 正院里到了点就有丫鬟来请她,碧兰闻声即往门外喊道:“姐姐稍等,少夫人穿了斗篷就出来。” 谁知主仆两人出了屋门,就见桂枝垂首站在廊下,福身道:“王嬷嬷让奴婢来请少夫人,说是少夫人若身子没大好,就不必过去。” 孟丽娘太久没见过她,冷不丁看着她这张脸就想起柳月柔,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幸亏是碧兰扶着,才算是稳住阵脚。 “烂蹄子!说什么蠢话,竟然咒少夫人身子不适!”碧兰狠狠骂道。 桂枝听得这话,倒是半点也不害怕,抬起头来直视碧兰道:“王嬷嬷说这话必然有深意,奴婢只是转述罢了。既然少夫人收拾妥当,就请及时到老夫人院里赴宴,莫要耽误时辰才好。” 碧兰只觉得扣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她只能咬牙忍住,半分不敢动弹。暗恼窈娘离府,让孟丽娘所有的气都撒到了她身上。 待到孟丽娘到松鹤院时,就见屋里一番热闹,心中顿时清醒,冷声骂道:“桂枝那个贱人害得我来迟,真是该死。” 看着孟丽娘进了屋去,碧兰才在廊下松了口气,里头自然有松鹤院的丫鬟伺候,她也能趁着这时用些饭菜果腹。 王氏看着孟丽娘进来,虽说怨她没规矩又来迟,可当着众人面也只笑道:“快来见过二叔。” 孟丽娘看着坐在沈诚身旁的中年男人,看着黝黑又苍老,一身衣裳也不算精贵,倒是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只是这样的场合,她哪里敢不敬重,凝神上前拜道:“见过二叔。” 沈诫倒是和蔼,笑着让她起身,还拿出了一个黄花梨匣子道:“这是给你的见面礼,还望你与大郎夫妻和顺,白头到老。” “多谢二叔。”孟丽娘谢道,又讨巧问了句:“不知小弟可安好?” “律儿还小,不方便出远门,等下次我回来定带他回来。” 一旁的郑氏半座在椅子上,听得沈诫的话,面色更是苍白的厉害,众人虽未瞧见她愈发紧扣的双手,但沈诫的余光却瞧得真切。 沈谦掐着开宴的时辰才回府中,兄弟三人虽有书信往来,可哪里比得上相见交谈,眼瞧着沈诫比之两年前更显老些,心中不免唏嘘。 沈老夫人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心中也是一阵感慨,好在王氏出言说笑两句,才又开怀。 席间自然是紧着沈诫喜欢的菜式流水般的上来,沈老夫人不停吩咐丫鬟布菜,又亲自夹了几筷子菜送过去。 “母亲不必着急儿子,如今外头各地百姓艰难,家中莫要因儿子这般奢靡了。”沈诫道。 这话一出又是让沈老夫人落了泪,连沈诚也出言劝慰:“二弟说得是道理话,母亲切莫难过。” 沈谦适才停箸,果然就听沈老夫人垂泪哭道:“你们兄弟二人在玉京,哪里知道诫儿的苦,偏偏你不争气,半点忙也帮不上。”这话哪里是说沈诚,分明是将火引到沈谦身上去。 “更甚之如你三弟,也是要气死我才肯罢休!”她话中的深意,眼下只有沈谦才知道。 孟丽娘忍了许久的咳嗽,眼下屋里气氛压得她忍不住轻声咳了咳,沈循抬脚在桌下踢了去,低声道:“身子不适就回去。” 沈谦淡淡扫过一眼,这才用帕子压了压唇角,起身作揖道:“户部还有事,儿子先告辞了。” 沈老夫人是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沈循和孟丽娘还在场时就挑破窈娘的事。 只冷哼一声道:“你年纪不小了,玉京城里好人家的女儿那么多,我不信挑不出一个好的来。” 沈谦看着沈诫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已有心悦之人,今生非她不娶。” 沈诫听罢只当是沈老夫人瞧不起那女子,起身拍了拍沈谦的肩道:“竟不想你这小子闷不作声的,还有这样的事。” 沈谦顿了顿,眉头微蹙道:“福建报上来的物储有几条内阁未批,二哥不如随我去户部商榷。” ------------ 第181章 窈娘,看着我 福建有没有递条子上来,沈诫自然清楚,听得沈谦这样说,只得接下话道:“好,我随你一道。” 终究是权势压迫平息了这差一点就收拾不了的局面,待出了府坐上了沈谦的马车,沈诫才问道:“三弟让我出来,可是要讲你心上人的事。” 提起窈娘,沈谦眼里哪里还有方才在松鹤院里的压迫,嘴角微微上翘,解释道:“一切瞒不过二哥,你先前不在家中,因此没见过她。” 沈诫愣了愣,直觉这事不简单,问道:“她先前在家中住?” “是,她是大郎媳妇的庶妹。” 沈诫脑子里飞快滚动了自己知道的家事,而后一惊:“她是大郎的……你们二人如何……” 见沈谦眼里笑意淡了淡,皱眉道:“母亲和大哥大嫂可知道?大郎可知道……” 沈谦眉头沉下去道:“母亲已猜到,旁人我不得知。” 好一阵沉默后,沈诫才道:“我信你的人品,也信你的眼光。那女子必然是好的,也值得你为她做到这步。可你二人这样下去终究不妥,也会极委屈了那女子。” 沈谦忽然想起那年从江南回来小住,沈老夫人送了暖情的汤水到沈诫书房,而后郑氏听闻沈诫要了丫鬟伺候,气急攻心。 那时他并不懂人间情爱,只看到郑氏偏执可恨,竟然暗地给沈诫下了不举只药,因此他便以牙还牙,将孔雀胆放到了郑氏的汤药中。 若非沈诫终于有后,若非窈娘让他明白何为情爱,他必然要郑氏偿命。 后来他写信与沈诫,说了给郑氏下毒之事,沈诫回道,我知我违背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约,因此郑氏一时恼恨。只是我宁愿他恨我,也千万不要她知道那时的事是母亲的缘故,否则她如何能自处。 沈谦垂眸,强忍着眼中的湿润,他的二哥总是这般设身处地为人着想。 “窈娘并非寻常闺阁女子,她与我是缘分使然,若说错我也有份。”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缓缓停在灯笼巷外,窈娘听到外头的动静,知晓是沈谦回来。熟料推门出去,就见沈谦身旁还跟着一名与他面貌相似的男子。 窈娘与沈谦对视一眼,才福身道:“沈二老爷安。” “快请起,夜里前来,是我叨扰了。”沈诫道。 沈谦双眸如星辰,明亮有神,道:“我想让二哥见见你。” 若说窈娘心中无有波动,自然是假,只是她从未被人这般珍视,即使再硬的心肠,也渐渐软和下来。 她惯会在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低头佯装羞涩,沈谦看透她所想,笑道:“那兄长与我到耳房说话,你且先休息。” 沈诫这才知道,原来沈谦是真的有话要与自己说,兄弟二人在耳房谈论许久的话,待到一个时辰后,青松才又将沈诫送回了沈府。 窈娘已梳洗后躺在床上假寐,正是半梦半醒时,沈谦撩开床幔进来,轻轻将人抱至怀中。 “二老爷走了?”窈娘睡眼惺忪问道。 沈谦颔首,将头埋在她的颈上,一时间整日的疲惫都烟消云散。窈娘见他这般,知道这里头是有自己的缘故,心中内疚又心疼。 沈谦见她难过,安慰地笑了笑,而后以吻诉情。两人虽是无话,可其中的温情却昭然若揭。 见他如此,窈娘心跳怦然。一时双唇如霞,眉目含情,似娇似媚地看着沈谦,说不出的风流妩媚。 只见那双纤细如葱的玉指轻轻划过他的喉结,沈谦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待到那指尖落到他的小腹时,沈谦忍不住将其握住,低语道:“你可知……我也不是每日都能尽力克制。” 窈娘这才想抽回自己的手,却为时已晚,只能看着沈谦一步步挪动她的手指…… 她眼里欲言又止,含着羞意抬眸看着沈谦。握住窈娘的手瞬间僵住,沈谦迟疑道:“你……想好了?” 窈娘低头轻轻“嗯”了一声,而后佛手香将她笼罩,带着极致的压迫与克制,悉数在要紧的关头带着柔情,带着缱绻。 烛火摇曳,床幔上的影子时而成双,时而又如一人。床幔里,窈娘轻轻咬着他的手指,情到浓时眼里还落了泪。 “看着我……窈娘。” 她听得沈谦的话,怯生生睁开眼就看到他红润的双眸,让人心头一软。 虽然在梦里与前世,这样的过程经历了无数次,可今日毕竟是现实,两人皆是生涩。 青松送了沈诫回来,见正屋已熄灯,这才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的房里。心里还暗想,两人总睡在一个屋里也不是办法,不如明日将耳房拾掇出来,这样才合礼数。 窈娘不知睡了多久,就觉得身后有些异样,半梦半醒中连心口被压住,她不耐地动了动身子,蓦然睁开眼,低声道:“你……你醒了?” “窈娘,我又想你了。” 昨夜的疼痛还未散去,她不敢回头再看沈谦的眼睛。 某些念头一旦有了实质,就如同上了瘾,任凭他再能抑制,也无法抗拒。 窈娘轻轻动了动双腿,两人心跳震动急促,谁知此时门外传来青松的声音。 “大人,到时辰去内阁了。” 只听得沈谦冷声道好,而后双手不舍得松开窈娘,闷哼一声才起身穿好衣裳。 “你昨夜没休息好,再睡一会儿吧。” 窈娘想着那些场面,双颊红晕,并不理他:“今日……我想出门一遭。” 沈谦低声道:“昨日你嫡姐已服药,你……” “妾想去二叔家的铺子瞧瞧。”窈娘算计人时,眼眸会不自觉的往下转。她身子撑起,身上的被褥也快落下,这模样让人心神荡漾。 沈谦别过脸去,看了书桌后的柜子:“柜子上的匣子有些银票,若是不够用,就让青松带你钱庄取。” 窈娘的确有花钱的地方,只是的钱足够,暂时不想用到沈谦的。 青松站在门口来回踱步,心里默默打着气,若是大人再不出来,他就要敲门了。 ------------ 第182章 计深虑远 正当青松踌躇时,就见屋门打开,而后沈谦冷着脸走了出来。 “大人,热水已备好了......”青松不敢直视那双让人如置冰窖的眼眸,低头说道。 过了许久,窈娘听到两人出门这才起身梳洗。 因孟丽娘嗜甜,往日在府中服侍她吃药时,窈娘都会提前备好蜜茶和瓜果,以供她喝了药后甜嘴用。殊不知她身子愈发的差,不止是柳月柔让桂枝暗中在她补气血的药材里添了孔雀胆,还因窈娘早在茶叶里混可五灵脂的粉末。 说来也般配,孔雀胆是从斑蝥中来,五灵脂从老鼠中出。孔雀胆渐渐拖垮孟丽娘的身子,五灵脂又与人参相克,再多的补药吃下去,也功效不显。 窈娘缓缓从从记忆中抽离,深吸了一口气后,才系上了一件栗色斗篷。 她今日头上的发饰也只留了两根银簪,如此在街上并不打眼。亏得孟家二爷孟轩手里有一家玉器铺子,离着灯笼巷不过半里路,窈娘一路走得慢倒也不算累。 铺子的掌柜并不认识窈娘,他见窈娘在店中看了许久,似拿不定主意的模样,上前招呼道:“不知姑娘想看看哪样的?本店有手镯、玉佩、玉带等各类首饰,又有玉瓶、玉碗、镇纸各类摆设以供挑选,若是姑娘这些都不合姑娘心意,也可挑选玉石材料,让店里的师父做出姑娘想要的玩意儿。” 窈娘颔首,思忖许久才道:“不如带我去看看料子如何?” 掌柜细瞧一眼她的穿着打扮,只能算得上一般人家,遂问询道:“不知姑娘想要的是首饰还是?” 窈娘也不卖关子,解释道:“我想送家里长辈一件独一无二的首饰,可方才瞧了许久,倒是觉得这些款式都配不上我那长辈。” “嗳,姑娘真是有孝心。”掌柜夸赞道,得知窈娘的来意,掌柜就将店里中等的首饰拿了些出来,道:“这几样岫玉的头面,款式都是今年时兴的,不知姑娘可看得上?” 窈娘摇了摇头道:“你这岫玉不过是一般品种,掌柜可莫要欺我不识货。” 听得她这般说,那掌柜愣了愣,又不好直问她带了多少银子来,只得赔笑道:“在下愚钝,不知姑娘想买什么料子的首饰?” “当然是白玉或翡翠最佳。”窈娘淡笑道。 掌柜讶然,莫说他有眼不识金镶玉,任凭谁看着窈娘头上的银簪也不能拿出上好的品种出来,万一有个不是,恐怕她也是赔不起的。 “这是五百两,你尽管照着这个价给我拿几样能入眼的首饰出来。” 见窈娘拿出银票,掌柜才笑道:“姑娘真是孝顺,不过这五百两买成套的好头面是不够,但若单买两样首饰还是够的。” 他说罢掐算着价钱就拿了几支手镯和戒指出来,又挑了两件衔着白玉珠子的金钗道:“姑娘瞧瞧这些可好?” 窈娘随意拿了一对实心的宝相花金簪,下头坠着的白玉珠个个圆润饱满,又挑了支品相上好的白玉手镯道:“就这两个吧。” 孟家原来是有些祖业的,可弟兄二人分家对折,李氏只知节流不懂开源,因此这进项倒也算不得多。因此她手腕上的镯子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个,后来为了孟彦入仕,还有孟丽娘的嫁妆倒是贴了不少体己进去。 这些年孟俭虽说是要送些钱回来,可架不住他上头有巡抚、总督要打点,下头有替他做事的人也需笼络,再是他纳妾吃喝的开支,落到李氏手里的钱倒是不多。 如今沈谦再将孟俭放到清水衙门里去,孟府的日子只能再节省着用。李氏向来是在外头扮贤良的,她便以小博大,给李氏心里的邪念添一把柴火。 掌柜笑道:“这两样刚好五百两,姑娘好眼力。” 窈娘倒是不心疼这钱财,若是五百两能买李氏的命,她还能再添五百两做赏钱,图个乐呵。 回了院里,青松已送了沈谦去皇城里回来,见到窈娘心头一落:“姑娘出去也跟小的说一声,这要是出什么事,大人可不会饶了小的。” 这些日子与青松熟稔些,才看出他原来并非是话少之人,反倒是一啰嗦起来就没完没了,窈娘取笑道:“鸳儿那张嘴和你倒是有些像。” 青松愣了愣,手不自觉地摸着嘴唇不知何意,窈娘一本正经道:“下次看到鸳儿仔细瞧瞧就知道了。” 看着青松的脸颊红透到脖子,窈娘却还中肯地点了点头,半点看不出他眼里的羞恼。 “姑娘竟是这样的性子,往日里小的和大人都被骗了!” 窈娘诧异道:“非也非也,你家大人一直都知道,难道他不曾对你说过?” 若说人前人后的变化,他往日觉得沈谦是个中翘楚,每日都板着脸示人,最是讲究规矩法令,可私下却沉迷自己侄子的妾室不可自拔。可眼下他觉得窈娘更甚,明明是怯懦刻板的人,稍微被吓到就要梨花带雨的样子,出了沈府却这般伶牙俐齿起来。 果然老话说得好,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亏得他还在给窈娘收拾耳房的床铺,见她打趣自己,冷哼道:“原本想着你一个弱女子不容易,我早早回来把那间耳房拾掇出来给你用,没曾想你才不弱,倒是浪费我的力气。” 窈娘听得他这样说,想到自己与沈谦的事,哪里还需要再分房,遂岔开这话,福身道:“是我的不是,不过我眼下真有让青松小哥费力之事,还请小哥帮我一遭。” 青松见她前后转变之迅速,变脸如翻书,气笑道:“你......姑娘,实乃过分!” “若是小哥不愿意,我只能再出门一遭了。”窈娘低头叹了一声。 青松哪里敢要她独自出去,若是磕着碰着,自家大人又会挂念。只能硬着头皮,咬牙切齿接下了窈娘吩咐的差事。 李氏自知道孟俭长久玉京,却是在光禄寺任少卿后,每日都在为银钱的事发愁。今日有拨弄算盘将来年府里的大小开支都算了个遍后,眼中的烦意更甚。 “明年若没有大支出,咱们府里能剩下千百两的结余定然也是不易的。”李氏苦闷道,若是孟俭出去应酬开支,或是再吃酒玩乐,别说是剩千两,倒赔上三五千两也是能够的。 曹嬷嬷自然知道李氏还未算孟俭那头的开支,宽慰道:“若是老爷节省些开支还是够得。” “他那头要支出应酬,玉京的官胃口大,定然比之过去只多不少。”李氏又将府里还剩的银钱也算了一遍,正是找不到出路之时,就见跑腿的丫鬟在门口请示,说外头有人给李氏送东西。 李氏这才将两个匣子打开,就见通体温润的白玉镯子和金簪,约莫着价怕是要几百两,她呐呐道:“这是何人送的?” 丫鬟摇了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氏只得拿出金簪细瞧,那宝相花后头的雕纹让她心头一颤。 ------------ 第183章 叔嫂前尘 李氏尘封的记忆涌上心头,自从那年冬后,她有意疏远与孟轩一家的往来,又加之孟俭不在玉京,一来二去的,就只逢年过节送年礼往来。 孟轩也曾差人给曹嬷嬷那头递口信,话说的隐晦,因此无人在意。可李氏却不敢再理会,渐渐地那头也就歇下心思。 甚至前几日孟俭邀孟轩出去喝酒时,李氏心头已无波澜。可今日这两个匣子送过来,她不知是为何,胸口一拧,宛如窒息。 自己辛苦为孟俭操持这么多年,今后不知还要如何辛苦。娘家的姊妹不是享天伦之乐,就是与丈夫和乐、儿女孝顺,可她呢…… 孟俭在江西的妾室已让人去接,自己还在这里扮贤惠,打点姨娘们的起居用度。 曹嬷嬷见她手还捂着心口,忙关上门窗,小心问道:“夫人可是身子不适?” 毕竟沈府的事情传了回来,将自己的丽娘也牵扯了进去,她本想将窈娘好一顿折罚,可如今倒好,过了这么多日,也不见人回来。偏偏孟俭也不闻不问,自己心头再气也只能装聋作哑。 李氏本想让曹嬷嬷将首饰放到箱子里去,可低头看着自己手上成色一般的碧玉镯,这话还是说不出口。 自己既然与孟轩有过一段情,他送东西来,自然是存了相好之意。李氏将白玉镯戴在手上,那温润的触感,让她面红心跳。 这才忽然顿悟,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没有忘记那段隐匿的情爱。 “这镯子倒是大小正好呢。”曹嬷嬷笑道。 这话听得李氏双腿并拢了些,她与孟轩的第一次是在园里假山之中,孟轩夜里吃醉了酒,将她引到山洞中去,她记得,他面色潮红,那眼神似要将她吞没。 “你看,大小正好。” “怕是兄长与你也不会这般吻合。” “你们可有过这般?” 那些被她刻意忘却的话,那些撩人心弦的声音,又重新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夫人怎么了?”曹嬷嬷小心道。 李氏这才回过神来,高高抬起手腕细瞧着玉镯道:“我是有多久没见过他了?” 曹嬷嬷愣了愣,半晌才明白这个他指代何人,讪讪道:“十多年了,也怪府里平日只有夫人在,二夫人也是不爱走动的,这才生疏了。” 李氏看了曹嬷嬷一眼,主仆二人心知肚明真实的缘由,只是谁也不能说出口。 “如今老爷回来了,还是得兄弟间吃个团圆饭才好。” 曹嬷嬷瞥了一眼那玉镯,轻轻摇了摇头:“如今老爷回来了,更是不能……” 李氏何尝不知这些,淡淡道:“你当我想什么去了?两府和睦些,今后银钱上也有个指望。” 听得她这番话曹嬷嬷才自打了嘴:“还是夫人又成算。” 窈娘午后又说要出门,青松站在院门口,与她大眼瞪小眼。 青松是不敢窈娘再出丝毫差错,那夜沈谦为了救她,竟然直接让影卫将陈见清私宅的门房打晕,而后破门进去。 大人素来人品矜贵,私下更是恪守规矩,可为了窈娘是别人的府邸也闯了,家中长辈也得罪了。 “姑娘且在家里好好待着吧,大人这些日子在朝堂已是不易,万万不能再出乱子了。”青松苦口婆心道。 窈娘苦恼道:“不如你与我一同出去。” 青松不为所动,又见窈娘秀眉紧蹙,实在恼人,只能退了半步:“姑娘若是不介意,小的可代姑娘去。” 窈娘思索许久,吞吞吐吐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原是想出去买……暖情的酒水香料罢了。” 给青松一百个胆子,他也想不到窈娘会说这样的话来。 “你……你!你难道想?” 窈娘见他这般就知道,他是想岔了。心里给沈谦抱歉,可为了自己的大事,还是点了点头:“还请你悄悄去,总不能伤人面子……” 青松拿着扫帚的手一抖,道:“你的意思是……大人他……” 都说操劳过度是对身子有影响,可他怎么也不敢想自家大人竟然……青松见窈娘沉默,吸了口冷气,心道:也难怪大人一直不近女色,原来根结是在这里。 “既然如此,我帮你去买也是应当。” 窈娘见青松出了门去,嘴角才扯了笑意,她岂能不知自己的安危最重要,若是运气不好,说不准谁又要把自己卖到何处去。 夜里沈谦回来,见青松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也是奇怪,可窗棂上窈娘得剪影看着恬静,遂冷声道:“是出什么事了?” 总不能伤大人面子,青松摇头:“没有事,大人快进去吧,别让孟姑娘久等了,小的这就烧水去。” 见他慌张离去,沈谦心里存了疑,进屋却见窈娘誊录史籍,并没有其他异象。 “今日家中可有何不同?”沈谦问道。 窈娘早已将青松买来的东西放到了自己的箱笼里,此刻也是佯装不知何意,反问道:“是出了何事?” “这倒不是,只是方才见青松有些奇怪罢了。” 窈娘只当是随意闲聊那般,将事情扯到了孟丽娘身上。 “不知道孟丽娘这几日可睡得安稳。”窈娘起身去给他倒了盏热茶。 沈谦心知肚明她这话里的意思,待接过茶盏,心里忽而觉得这样子的日子,倒像乡间男耕女织般温馨,笑道:“你不守在孟丽娘跟前,那桂枝胆子反倒大了些,林之和给她开的药里,如今都是孔雀胆的味道。” 见窈娘表情凝重,沈谦将她抱在自己的腿上,纾解道:“她那身子不过是强弩之末,你不必给她掐准了时间,她也能一了百了。” 窈娘到不这么认为,林氏那年大年三十夜里离世,满院子的欢喜声将她衬得可怜,她必然要将此仇连同此恨一起报。 因此才在柳月柔去世前告诉她真相,桂枝因自己不愿回柳府的事对柳月柔心怀愧疚,唯有如此,才能让她心中记挂着此事,不敢不去给柳月柔报仇。 愧疚之心最是可怖,尤其是对死人的,桂枝只觉得一定要给柳月柔报仇雪恨,才能抹去心头的自责。 ------------ 第184章 西窗浴 窈娘见沈谦反倒宽慰起自己来,双手环住他的肩,淡淡道:“我只是觉得若过了年,停灵必要耽误几日,到时候那毒药的后症就掩不住了。” 沈谦看着她长长的羽睫颤动,真是要将他的心也一同震碎了去。他知道窈娘是想将仇恨报得彻底,也知道她今早给李氏出的险招,只是他从旁侧击,窈娘依旧闭口不言,因而只能尊重她的选择。 “若是你需要我助你,千万不能逞强。” 窈娘心里也知道自己一切的动向他都清楚,也明白他不说破是为了自己的那点子心气,一时感动将头轻轻靠着沈谦的脸。 她的确有事,需要借青松一用。 幽静小院,西窗烛火中,两人就这般相拥不言。 过了许久,青松才将烧好的水提出去,在门口唤道:“大人,水烧好了。” 沈谦开了门,又见青松带着探询的目光盯着自己,眉头紧蹙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小的将旁边耳房拾掇出来了......” 青松话音未落,沈谦就关上门,只留了冷冷两字:“不用。” 见沈谦不明白自己的心里,青松只能抱手惋叹,若试了那些药还是不成,这让大人如何做人。 “他今日去药铺所谓何事?”沈谦将提着水也是风轻云淡,几桶水倒进浴桶中仍是不吃力的模样,倒不像是文弱书生。 窈娘早知道他要问,镇定答道:“是帮我问些事,倒是不打紧。” 听到她这般回答,沈谦果然不再追问下去。窈娘早已换洗,见他宽衣就顺手帮他将木桶提了出去,却被沈谦拉住手道:“可愿陪我?” 窈娘吓得手一松,木桶“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更像是她此刻呼之欲出的心跳。 这如何了得,窈娘抬起眼眸看沈谦连耳廓也是微红,看着自己的双眸如星般动人,她只觉得周身被热气裹挟,已滚烫发热。 “只是陪我,没有其他。”沈谦解释道。 他若是不说这句,窈娘脑海中还没有什么画面,可这话一出,她只觉得那热气中缠绕的佛手香愈发热烈,逼得她只能将自己缩着沈谦的怀中,只有交织其中才能缓解那情愫。 沈谦又何尝不是如此,终于在他的心智无法抵挡时,见到窈娘轻轻点了头。 他像在梦里那般,将窈娘腰间的绦丝勾住而后轻轻扯去,芥子色的绸布落在地上,被木桶里残余的水渍浸染湿透,颜色愈深,上头的缠枝花就愈浓烈。 缭绕的雾气中,窈娘觉得好似与沈谦在山谷里游玩,山间溪水流淌,时而湍急时而和缓。偶见两只白鹤在溪边交颈亲昵,又在云间游荡。 空谷之中不过须臾就下了一场急雨,无奈雨水将衣衫也湿透,两人只能在狭窄的山洞中贴身依偎。 沈谦却握着她那藕色小衣把玩,上面的并蒂莲被他紧握又松开,任凭这场雨下了许久,他也不觉得腻。 雨越下越急,带着雾气蒙蒙飘到肌肤上,沈谦怕窈娘着凉,只能紧紧将她抱在自己怀里。 “乖......抱着我。” 山林石阶,娇雨疏花香绽,夜潮骤起,波心晕染月圆。窈娘此时哪里有力气躲藏,依言颔首,耐不住低咛一声,沈谦在这风雨中一寸一寸地攻略了她,吞没了她。 夜半时,连床幔也沾染水汽,纱中人影重叠,只听得那木床偶尔几声“吱呀”,又很快掩在了深夜之中。 翌日朝会,沈谦站在百官前,虽仍是不苟言笑的那张脸,但明眼人都觉得他这些日子就是有些不同。 弘德在说话之际,走下台阶。似不经意打量了他一眼,就见他眼底的乌青明显。两人对视,沈谦依旧沉静如青山。 待散了朝,弘德打趣道:“卿这些日子倒是累着了?” 沈谦不解看着他,弘德也不卖关子,笑道:“卿明日点卯前,可要记得用小娘子的香粉遮遮,这眼底的乌青实在是难看。” 沈谦轻咳了声,并不理他这话。自从与窈娘同住后,他几乎每夜都会沉沦一两次,再到两人有了夫妻之实后,他更难节制…… 昨夜他甚至缠着窈娘学了书中的奇招,钻研到二更才歇。 如今他才知道世人所说的温软玉娇是夺命之刀,这话的深意并非是假。香栀入引,青霭缭绕,那滋味让他前世今生都难逃。 “夜里没歇好……冲撞皇上,是臣的不是。”沈谦作揖道。 弘德见他是煮熟的鸭子嘴硬,也不点破。只是亏得他那小姨子三天两头的进宫哭诉,终究是错付真心。 却说孟俭昨夜回府,就见李氏炖了汤水送上来,一番垂肩捏背倒是贤惠。想着自己这些年将她冷落,心中也是愧疚。 夫妻二人互诉衷肠后,孟俭但是有些食之无味,到底是觉得年轻的姑娘更合他心意些。 李氏在他渐渐平静的眼眸中,心里生出了怨怼来,躺在床上平复心情才慢条斯理道:“这几日我将家中的银钱细细算了一遍,明年这日子怕是艰难。” 孟俭又何尝不知自己这头减了不少进项目,可就算再难,也总不能苛责他这个当家人。遂本来昏昏欲睡,又赶紧睁大了双眼,等着李氏的下文。 “古话说开源节流,咱们家也不能总节流每个开源法。”李氏何尝看不明白孟俭的神色,心里啐了一口继续道:“你二弟不是和几个户门下头挂着的行商有来往?光禄寺那头的采买,不如......” 孟俭斜着眼睛看了李氏一眼,诧异道:“你如何要操心这些事了?” “我原也不想操心,只是家中就快捉襟见肘。若是主君觉得我说的不对,只管当做没听到这话就是。”李氏不敢多说,只怕孟俭起了疑心来。 谁知,这倒不怪起疑,只是他这两日心里头也是这个打算,毕竟是自己庶出的弟弟,自己提供些路径,他也尽点孝心,理所应当。 夫妻俩都有各自的算盘,孟俭看着李氏不悦,笑着安慰道:“是我说错了话,夫人这个法子与我倒是不谋而合,不如明日就让二弟和弟妹来家中小聚,如何?” 李氏听得心口怦然,孟轩要不要给孟俭银子,她尚且不知。只是他对自己定然不会苛刻。 ------------ 第185章 天雷地火 李氏是两头好处都要占尽的,一面是体面的官夫人,一面又要不缺银钱使,这天下的好事要被她占尽了才算好。 曹嬷嬷亲自去了孟轩家中请安,杨氏见她来,本就有些不明所以,又听得是孟俭要请他们夫妇过去小聚,更是拿不准主意。 “嬷嬷请稍坐,我去请老爷过来。”杨氏虽是小门户出身,但跟着孟轩这些年,还是长了不少见识,就连着通身的打扮也端庄雅致不少,曹嬷嬷暗中打量着屋里的一应陈设,虽说不见得有多富贵铺张,但也不像是一般商户那般浮躁,心中自然是想着必然要将人请回去。 丫鬟伺候孟轩穿戴,那缠人的蹀躞带勾在他腰间时,孟轩还伸手在那丫鬟的双臀拍了一掌。 杨氏走进来时,见到二人的神色也视若无睹,笑道:“爷快出去瞧瞧,有贵客来了呢。” 孟轩亲自扣了颈下的暗扣,问道:“一大早的,能有什么贵客。不会是你娘家亲戚来打秋风了吧?” 杨氏脸色暗了暗,可神色依旧不变:“哪里是他们来了,是那边孟府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过来,说是他们主君回京了,让咱们夜里过去吃饭。” 当初李氏与他的事情,曹嬷嬷是一清二楚的,甚至传话把风也不落下。 只是这事自从被孟俭一个妾室撞破后,两人就再无往来了,孟轩此刻心中自然也未想到李氏还有那层意思。摆手让丫鬟出去,才道:“前几日听人说了,他这次回来还降了一级,今日又请你我过去,说不准是鸿门宴另有所图。” “这可如何是好......”杨氏听得他这般说,原本就觉得怪异,此时更是担忧。 “今夜我亲自过去,你且在家中,也好留个余地。” 夫妻俩是用惯了这法子,若是吃酒赴宴也就罢了,待人找上门要钱时,只管是吵得不可开交,闹得外人看着也不是办法,只能不敢再提接济的事。 李氏自然是亲力亲为,纪氏在旁边看着自己婆母又是看菜,又是布置屋子,双手交握这搅帕子,十分不安。 “母亲若还有吩咐,尽管吩咐儿媳......”杨氏讪讪道。 李氏心头的悸动这才缓和下来,皱着眉道:“大郎可说过今夜赶得回来?” “是,郎君说了必早些回来。” 见自己儿媳上不了台面的样子,李氏只觉得碍眼:“你吃的与我们不一样,也不用过来了。” 纪氏每日吃着补品,还有李氏从外头求来的偏方,流水似的药汤吞进肚子里,听得吃字就有些反胃。 下午时,李氏又仔细梳洗一番,连衣裳也是挑了又挑,才觉得新作的宝蓝袄夹长衫最合心意。 “夫人这身衣裳倒是与昨日送来的首饰正好相配。”曹嬷嬷说着话就将那对金簪插在她发髻两边。 白玉的流苏垂在两旁,把人也衬得娇俏不少,李氏这些年保养也算是得宜,哪里受过什么风吹日晒,因此上了妆来看,也算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夜里孟俭亲自到了门口迎接,待到李氏见两人进来,沉寂许久的记忆汹涌如潮,在孟轩与自己作揖时,李氏强捺下心神福身道:“二弟来了。” 孟俭拉着人入席,毕竟是多年不走动,如今兄弟二人也是有些别扭尴尬,李氏这才想起杨氏并未跟着来,问道:“弟妹怎么没一起来?” “她身子不大好,怕带来冲撞了大哥大嫂。”孟轩本就生得风流俊俏,虽说不比年少时那般眼含桃花,但总比孟俭好过太多。 李氏不自觉地摸了摸流苏上的玉珠,孟彦这才从户部下值回来,瞧着纪氏不在,哪里不知道是自己母亲特意安排的。 心中虽有些不满,却不表现出来,进来就作揖道:“见过二叔。” 孟彦在户部当值,虽说是没有实权,但孟轩对他还是敬重,起身感叹道:“彦儿这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孟俭并不是傻子,瞧着他对自己儿子的态度比对自己还热切,心中颇为不满。 一场团圆宴吃到最后就有些索然无味,倒是让孟俭自顾自喝了不少的酒,待到送客之时,只能由孟彦与李氏出面。 “瞧着你心里是记挂你媳妇,快去看看吧,我送你二叔出去也是一样的。”李氏和善说道。 孟彦不疑有他,行了礼就规规矩矩的离去。 有心之人自然是听出了旁的意思,曹嬷嬷打着灯笼在前头走,李氏原先与孟轩之间是隔了五尺的,可不知怎得,钻进黑夜之中时,两人倒是挨着有些紧。 孟轩是瞧见了李氏今日竟趁着无人注意时,看了自己好几眼,他虽全然不记当年旧情,可这酒劲忽而上头,心头发着痒,转头瞥见李氏与自己不算疏远,笑道:“多年不见,嫂子倒是年华依旧。” 他尾声上扬,带着几分挑逗,听得李氏手上的暖炉都要被摁掉了。 见李氏这般模样,孟轩忍不住借宽大的衣袖挡着,顺势捏了捏李氏的半臀,两人对视一眼,当真是要天雷勾地火了去。 灯笼巷的小院里,窈娘听得青松说到今日孟府设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过两日还要请小哥再辛苦一遭。” 青松有些迟疑的看了一旁沈谦,见他丝毫没有觉着不对劲,才问道:“姑娘要让小姐做什么?” “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想请我的嫡母和二叔到外头喝茶。”窈娘说着话,沈谦还给她添了盏茶水。 青松暗诽,自己大人伺候起人来,倒是十分自然。 “那我让人将你父亲也带去喝茶,如何?”沈谦讨巧问道。 窈娘睇了他一眼,颔首道:“多让父亲结识些友人,自然是好。” 青松看着两人你来我往的,真是好生默契,忍不住说道:“倒是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这般像大人,孟姑娘不愧是大人心仪之人。” 沈谦肉眼可见的给青松一个赞许的表情:“看来你还是有些眼力劲的。” 只是他在很早之前就知道了,眼前的女子面上温柔恭顺,可心中却藏有猛兽。 他心悦她,即使看到她的伪装,她的阴谋算计,甚至知道她的爱并不纯粹。 可是能与窈娘在一起,有如今这样的日子,他是欢喜的。 ------------ 第186章 撞破奸情 腊月二十八那日,孟轩手底下的掌柜悉数都拿了赏钱和年礼离去,他独自走在街上,却被一脸生的女子塞了张条子。 转身看去,那女子梳着双髻,似乎是丫鬟的打扮。孟轩将纸条打开,只见上头写道:“翠茗楼。” 李氏这边自然也得了消息来,她看着手上的镯子,想起那夜抚在自己身后的指节,那滋味如蚂蚁在心头,让她又急又痒。 孟轩虽有留意,但被小二引着进雅间时,看到里头坐着的人是李氏,他脸上的神情才放松下来。 “嫂子这是……” 屋门关上后,他才见李氏面容红润,眼眸里的神采一如当年。 李氏也不知自己怎的,兴许是许久不曾这般的缘故,总觉得心口狂跳,又愈发觉得有些热。 “你不是想见我吗?”李氏嗔道。偏偏还要挑孟俭上值的时辰,如今又佯装无辜模样。 见她这般,孟轩不做多想,只当是那夜吃酒上头,对她多有冒犯,这才勾得这半老徐娘这般风流。 只是他自小就被孟俭欺负,后来李氏与自己苟合时,他心头还好一阵得意,因此在山洞中、阁楼里,甚至孟俭的床榻上,将多年的恶气狠狠宣泄。 此时见李氏对自己仍是旧情难忘,更是得意。胸中燥热滚着,如今又是在外头,他自然不顾及太多,上前就将李氏握在手里,眼中有些惊异:“嫂子这些年,倒是保养得宜。” 李氏不知道这屋里无色无味的香,勾得她心头难耐,只以为是被他搅动得忘乎所以,这是在孟俭身上从未得到过的触动,就这样被孟轩一点即着。 屋里愈发的不堪入目,待到屋门被人打开时,李氏已被孟轩抵在墙边,污言秽语让人老脸发红。 这样的春宫图因不知是谁吐了句孟兄,那可是嫂夫人时,戛然而止。 两人纠缠到了一处,在听到门口的动静时,才得以停歇,转过头去皆是错愕。 李氏这是还被孟俭抓握在手中,见到孟俭和一群男子站在门口,身子本能的还往孟轩怀里一缩。 这般动作,看到孟俭眼里真是一口血就要涌上心头来,指着里头骂不出话来:“你们!你们!” 好在身旁的同僚赶紧将他提着出去,还贴心的将门也顺便带上。 李氏颤抖着身子,忽然被孟轩狠狠推搡到了冰冷的地上。她不可思议的抬起头道:“你这是何意,这可如何是好。” 孟轩哪里还要理他,三五下就穿好了衣裳,道:“你勾我来的,我怎么知道如何是好。” 说罢头也不回就要离去,李氏跌跌撞撞起来:“分明是你先送我首饰,你存了这心思,还要我来此处见你,你如今竟然翻脸不认!” 孟轩在外头经商多年,哪里听不出其中的关窍,只当是自己中了仙人跳,趁着李氏还未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孟俭心头的怒火不止是因为一向贤良的李氏与自己庶弟行苟且之事,更甚是因为此事还被一干同僚看到,这让他如何自处。 说来也奇怪,一开始他主动结交时,这些人对自己还有些不理不睬,可这几日倒是主动上前来示好,甚至今日还邀他来品茶说话。 看着身旁坐着的同僚,皆是在说笑议论着旁事,像是方才那幕并未发生似的,这让孟俭心里又是一怒。若此事还不知道,这是故意让自己来看好戏的,那他也白在官场沉浮多年了。 可自己心头跟明镜似的,却不能讲出来话与这几人对峙,孟俭只觉得气急攻心。 “哎哟,那人出来了!”一旁的太常寺丞拐了拐孟俭的手肘道。 “孟兄不如将他捉去京兆府去!叫他下大狱吃着罪,今后也就老实了!” 只听“砰”得一声,孟俭狠狠拍桌,环视过众人。他毕竟是在一省做过同知的人,除了巡抚就数他是最大,如今在此这般窝囊陪笑,还被带了绿帽,那模样真是让人怕极。 见他如此,一干同僚哪里还能久坐,皆是陪笑道:“孟兄还有要事,我等就先行一步了。” 李氏虽说被孟俭捉回去锁在屋中,可此事并未平息,反倒是不过两日就传得半个玉京都知晓了。 孟俭并未是怜惜李氏,只是自古以来正月十六前是不能见血的,就算是衙门里的罪犯也能得几日快活,因此只将李氏锁着,让人两日送一顿饭进去,不准任何人去探视。 青松也没辜负窈娘的信任,事发当夜这风就刮到了静思院里,孟丽娘气得吐了口血,心里既不敢相信李氏做出这样的事,又责怪她生出这般纠纷影响自己颜面。 翰林院二十九那日就停笔了,除了传召馆的人,其余人若无要事皆能松快半月,安心过年。按着惯例,各馆主事都是要请手底下的人吃个团圆饭应景的。 今年史馆添了沈循这个宝贝金侄,王清风不敢怠慢,早早就在饕餮楼包了一桌好菜。 席间,王清风与众人举杯共饮一盏后,就三五不时的给沈循敬酒。若是旁人看着也只一笑而过,偏偏史馆里最耿直的欧阳是最看不惯他这副谄媚模样,趁着酒意上头就奚落了两人一句。 沈循这段时日心里不痛快,被旁人骂也就算了,连欧阳这样的小编修也敢对自己无礼了,顿时拍桌子怒道:“你倒是觉得自己品行高洁,如今既看不惯我,何不找周大学士去,换去传召馆,侍诏馆去岂不上进?” 欧阳冷笑道:“你还好意思说这话,若论高洁,谁又比得过你和你岳家。” 沈循至此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这些日子每日在书房里快活,自然不知道孟丽娘那头已是焦灼得很,玉珞玉珊听说了李氏的事,更是不敢讲出来,生怕沈府觉得她二人也是浪荡。 夜漏时分,沈循脸色不愉回了府,见孟丽娘那正屋已经熄灯,抬脚就狠踹门上,碧兰睡在外头地上守夜,忙搭了衣裳问:“何人!” “死蹄子!还不快给爷开门!” 孟丽娘哪里睡得着,在沈循踹门时就无助的闭上了双眼,都怪李氏不检点,才会连累到自己身上。 ------------ 第187章 送她宅子 静思院好一阵热闹,连青子衿也被吵醒了。 鸳儿心里还为孟丽娘担心,青子衿取笑道:“你这蠢丫鬟,你家孟小娘当初被少夫人害得那般惨,你还为她担忧,若是被孟小娘知道心头止不住多难过。” “奴婢只是觉得,毕竟骨肉亲情,小娘怕是会记挂的。”鸳儿老实答道。 青子衿如今也知道为何窈娘放心不下鸳儿了,这般单纯心思,若是自己不将她收拢在身边,怕是被人卖了还要给人家数钱呢。 “你原先有莺儿护在前头,而后又有那小孟氏给你打算,当真是傻人有傻福。” 鸳儿内疚地低着头,她也想聪明些,可不论在心里头告诫自己多少次,也总是学不会。 她不知道青子衿这话里还带着羡慕,也不知道窈娘也曾羡慕过她的傻气。 沈循将一腔的愤懑悉数发泄在孟丽娘身上,在他滔滔不绝之时,忽而停滞了话语。 原因无他,只见孟丽娘吐了口血在地上,碧兰叩首道:“大少爷莫要再说少夫人了,说句难听的话,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本就不再是娘家的人了,孟府里头是好是坏,哪里算得到少夫人头上来。” 若换做平日里,沈循哪里容得下碧兰在这里说话,可此时看着孟丽娘吐血,想到当初她因自己难产,那是一盆接着一盆的血从里屋里端出去。 记忆浮现难免觉得害怕,那时他可是被沈诚罚跪了祠堂多日,膝盖都快跪折了。 “看你这般,我也懒得与你计较。”因此这场鸡飞狗跳,就在这短短一句话里轻轻翻了页。 可这边屋子的事,哪里瞒得过王氏这个掌家人。平时什么争风吃醋,暗地里使绊子的事,她是装聋作哑。可一旦与沈循牵扯上,她必然是要亲自出面走一趟才好。 “夫人这是想去大少爷院里?”王嬷嬷问道。 王氏不免叹道:“我是不享福的命,这儿女债难还啊……” 王嬷嬷扶着她起身,劝慰道:“儿女之事有天意前缘,况且此事奴婢听闻的确是孟家夫人德行有亏,大少爷定是因此在外头被人笑话了,这才把气发到少夫人身上。” 两人走在路上,府里一干奴婢见了皆是福身问安,不敢怠慢。临着春来,梅花落半后,其他花木树枝也都开始渐渐抽芽,倒是有了些生机。 “这也不怪循儿,要我说这事怪主君,当初就不该让孟氏进门的,他偏偏要去讲信义,若是不结这亲,横竖哪家女儿不比这省心?”王氏低声责怪道。 当初这事本就是中间冰人搭线的,那时人家是将孟丽娘好一顿夸,还说两家孩子的八字是天作之合,若是结亲必然是上佳姻缘。 如今看来,倒像不是冤家不聚头。 王嬷嬷不敢接过这话,只能陪着叹息一番。 若说王氏先前还觉得孟丽娘矫揉造作,可此时看着她双唇乌黑,半点生气也无,那指责的话也再说不出口了。 “你家少夫人这是怎么回事?”王氏问碧兰道,她早就知道孟丽娘是强弩之末了,因此才不闻不问,随她如何折腾去。 眼下看着这番光景,心头多少有些戚戚,只因是一个鲜活的命,如今落得这般模样。 碧兰听得她问,欲语泪先流:“还请夫人怜惜我家少夫人,自生产后这身子就好一阵歹一阵,好歹是要熬过了冬天,没曾想前些日子又病了一回,自前日起又吐了两次血。若夫人心疼少夫人,不如……” “林府医年下已通过了太医院的应试,他已是国手了,哪里是外头郎中比得上的。”王氏打了个眼色,就要王嬷嬷将碧兰扶起身来。 王氏一开始虽瞧不上她,可也咬碎牙往肚子里咽,认下了这个儿媳妇。可这后来这些事发生,尤其是看着孟丽娘被自己钦点来的妾室下毒,且还是那个毒,这才在心里划了她的死刑。 孟丽娘眸中的光亮渐渐淡去,两行泪水从眼眶滑下,此时才想到窈娘的好来,若是窈娘还在,必然也是要拼死去求三叔为自己请个太医来救治。 她心里感念着窈娘,倒是忘却了自己当初但凡在沈循说出要带窈娘出去时,能大着胆子规劝一番,或是提醒窈娘一遭,也不至于让窈娘离去前还记恨着自己。 待到屋里只剩下碧兰与孟丽娘时,她缓缓道:“你去问问人,窈娘如今去了哪里。” 碧兰颔首道:“奴婢先前问过了,说是此事牵扯前朝党争,三老爷怕再出事,就将二小姐接走了。” 孟丽娘听得这话,双眸又重闪了亮,道:“那你快去找她,只说我请她帮忙,在三叔那里求个医术好的太医来。” 碧兰倒是觉得窈娘连孟府都没回,必然是不会再与孟家有任何牵扯的,只是孟丽娘如今已是这般,她哪里还好说什么话来戳她的肺管子。 灯笼巷外的榕树已发了些绿芽,沈谦夜里回来独自走在路上,心里却不觉得冷寂。 青松绘声绘色的讲着这两日的事情,窈娘见他倒是有些说书的天赋在,故而跟着他的话,时不时蹙眉诧异又出声问询,捧得青松心里也是舒坦,一时竟忘了自己本意是要给窈娘诉这几日他劳累吃苦。 沈谦站在门口,听得窈娘故作惊愕的问话,无奈地摇了摇头,进门笑道:“我让青松给你跑几日腿,你倒是将他当说书人用了。” “那些活与伺候大人比起来,倒是不算得辛苦。”青松主动为窈娘说话道。 沈谦了然于胸的表情看了他一眼,而后将袖中的地契拿了出来,给窈娘道:“这是前些日子让人去杭州买的宅子,就在西湖玉涧桥旁,落的是你的名字。” 这些日子两人虽关系更亲近,可让窈娘长期住在灯笼巷也不是办法,只是先前谁也没主动说将来的事。 窈娘不说是因为她心头想着,将来若是和沈谦不能长久,她自会赁个小院再将女户立下,凭着手上的银钱再做点女红,怎么也能养活自己。 可如今才知沈谦原来一直暗中打算着将来,她心头也开始责怪自己的私心来。沈谦假装未瞧见她脸上变幻的神色,依旧说道:“你且先收着,将来若是有机会去住,也能将你身子好好调养一番。” 见窈娘不解,他解释道:“这宅子临近行宫和状元祠倒是安宁又不缺人气。我听林之和说过,你身子经年有亏,这宅子旁边就是一户女医,你今后需得好好调理身子,才能保全寿数。” 青松见两人说着话,早已有眼色的退了出去。难怪先前大人总拿着杭州的布防图沉默不语,原来是给孟姑娘挑选住地。 ------------ 第188章 提携曾寂 窈娘再硬的心肠也软和了不少,她自发怔片刻才地契,问道:“你为何……” 沈谦脸上忽而有些难以察觉的红,神色确实镇定自若道:“戏文里不是有云,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窈娘脸若云霞,在烛火之中更是熠熠,玲珑的白玉耳珰随着她举手投足,散发这斑斓的光晕。 见此情景,沈谦从前最是暗中自诩在女色面前坚定的性子,如今整个人连骨头也软掉了大半。夜里灯也暗,天上银汉迢迢暗度,外头是冷浸浸的漆黑,人间自是有情只待春风共度。 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青松刚提着热水走到门口,话还没喊出来,只能踌躇两步而后转身离去。 他亲自去翠茗楼吹得香,就知道窈娘当初哄她买那些东西时,本就是有心逗他。否则一个弱女子去那些有三教九流的地方买那劳什子东西,当真是危险。 如今也隐约猜到了两人的关系进展,只能爱屋及乌任由窈娘使唤。 洁白的栀子被风吹折就坠入了深海,在猛烈的波浪中只能随之飘荡,泛起轻微的涟漪。 月夜引动潮汐,海水瞬间将花瓣的每一处染湿,连带着娇嫩的花蕊也未能幸免。 时而热烈,时而轻柔,却有着同样无法阻止的力量,让四处的落花拥在潮水之中,而后花瓣在水中渐渐软下去,沉溺到海底。 待到二更天的梆子声响起,才知院里的腊梅又是一夜贪欢,寒霜雾气落得满身。 衙门在大年三十那日已经封印了,沈谦却一早起身离去,待到窈娘醒来时,身旁哪里还睡了人。 她伸手去触摸沈谦躺过的地方,已经没了温热。 华盖殿也不像平日那般,今日连翻卷书写的声音也听不到。沈谦刚到就见曾寂已在里头坐着,见沈谦来,起身道:“次辅。” “今日是你值守?”沈谦问道。 “下官无事,故替同僚过来。”曾寂解释道。 沈谦“嗯”了一声,自顾去了上首的位置,自高品腊月二十五离去后,他的位置就挪到了上头去,如今已有不少人已直呼“首辅”二字。 待沈谦将各省送来的最后一批折子看完,曾寂依旧端正坐在梁柱的后头誊录文书。 “纷扰固溺志之扬,而枯寂亦槁心之地。”大殿里只有二人,沈谦的声音起着回响荡入曾寂耳中:“曾修撰可知这话何意?” 这话里含了他的姓名,曾寂猛然有种吾运天定的错觉,待回过神来才答道:“大人这话前半句出自三国志袁术传,意思是沉溺在曾经沧海只会心乱,长此以往人的心也渐渐枯槁冷漠。” 沈谦点了点头,见他是听明白了自己话中的意思,才继续道:“大丈夫不应沉湎于某事某情,若是若非自有天道定论。困局在心,该破时不破,才会生出无限的烦恼。” 曾寂知道,沈谦对自己说这话的意思,并非是担心他还在觊觎窈娘。因为他至始至终从未将自己当作是对手。 故而起身作揖,拜谢道:“下官明白大人的好意。” 谁知沈谦却缓步走到了他面前,道:“当年只除公孙而不除公孙党,如今反而生出了些事端,你应该已听说世人都在议论党争,说我为了给新政铺路,开年后就要将旧臣铲除的言论。” 曾寂每日要辗转好些衙门,自然是听说过此事的。皇上当年登基时,还有几个顾命大臣和侯爵府仗着功勋,并不将新帝放在眼里,在外头为所欲为。 那时沈谦就用了铁血手腕,灭了前大理寺卿九族,二百余人在午门斩首示众,逼得官员现场去观,还要金吾卫在一旁守着,不准人蒙眼低头,那日吓疯了好几个大臣。 因此如今的流言,任凭谁都是相信的。见曾寂颔首不语,沈谦冷笑道:“我修的是心学,向来不信鬼神。若想杀人,是不必等正月十六的。这暗地里有人推波助澜,怕是挑衅我正月十六前后必然有一难。沈府是江南望族,又有我大哥二哥在,自然无人敢妄动,但窈娘还请你帮我护着。” “我会提前拟旨,不论我是否成事,都会擢升你为杭州知府。待三年后,自然让你回玉京。” 曾寂知道沈谦是没有心思与他开玩笑的,他并不知道这次所谓的新旧之争到底会有多残酷,但纵观历史洪流,新政改革必然触犯权贵的利益,而诏令流发民间的后头,往往是鲜血成河,推波助澜。 “大人……” 沈谦淡淡道:“本官当年和你一样也是传胪入仕,可当年压在本官前头的人,如今官位却在本官之下,本官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 杭州是江南重地,离苏州的高品和应天的深水都有些距离,新政第一个口子,必然要先划在此处。曾寂知道,即使不为着窈娘的缘故,自己也势必要过去了。 “下官领命!”曾寂是想做实事的,也想要有一番抱负,遂躬身作揖,以谢沈谦提携之恩。他知道窈娘对自己并无情意,但这一次若再有生死关头,他必然不会再袖手旁观。 “岑家小姐那里,若有需要,本官自会向岑大人作保。” 曾寂自嘲一笑:“岑夫人推了这亲事,想来是担心岑小姐到曾家吃苦。” 沈谦拍了拍他的肩,他自然是知道岑夫人必然不会同意的,岑大人是出了名的妻管严,两家的亲事是成不了的。 他先前让曾寂主动去应承岑大人,也是想看看他有没有从前事中走出去的决心。如今他看到了,自然才能放心将窈娘托给他,若是他全身而退,自然皆大欢喜。 行到这步也是为了让曾寂去杭州与曾家割裂开,如此才俊,若被家中拖累,实在是可惜。 沈谦是布局之人,如今筹谋安排一番,为的是民,也为的是他自己。 宫中在准备除夕宴,宫女太监有条不紊,各司其职。 玉福宫里,弘德看着官员的名册,就听沈谦说着曾寂的事,抬眸道:“你倒是会挑人,他背景清白又是有能力的,朕原想着将他留在翰林院再观望几年。” “若此事了结,臣还有幸为君效力,曾寂去杭州,新政必然能在江南有所进展。“沈谦懒得再与弘德打机锋,快刀斩乱麻道:“生死一线的时候,皇上莫要与臣兜圈子了。” 在后头推波助澜新旧党争之说的人,若非弘德亲自安排,他实在是猜不到谁敢在他新官上任之际,做这般蠢事出来。 ------------ 第189章 喜上眉梢 听着沈谦的话,弘德心口一震,起身道:“你说得什么话,什么生死一线。有朕在,即便当初公孙贺那般强势,也不敢动你分毫。我看如今这些,更是不足为惧。” “皇上心里也明白,当初跟着公孙贺的人里,多少在暗处是高品的人。朝廷百官,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盘根交织,不到最后一步是看不清的。”沈谦感叹道:“皇上之前不愿动高品,不就是因为这桩缘故?” 弘德说是不愿辜负师生情谊,可皇家自古无情,就算是亲生骨肉也难免落得手足相残。 “可皇上也知道,江南税赋再这样下去,怕是明年收秋粮时,连今年的大半也达不到。长此以往,江南百姓官员只识高家,不识皇家。因此才将臣当作破开这道口子的剑罢了,新政若成皆大欢喜,若是不成,皇上盛怒之下,难免不会杀人见血,震慑一番。” 弘德见沈谦将他的心思都说得明白,只能干笑一声道:“知朕者,若怀也。朕也是想看看这些勋贵士绅,到底有多大的胆子,多大的底气。” 弘德念着沈谦的字,想起了年少之时,哂笑道:“朕虽想要卿做一次利剑,却舍不得旁人夺了你的命去。” 他说罢,食指骨节对着椅背扶手敲了两声,就见大殿之中忽有一道黑影闪入,那人进来就对沈谦低头道:“属下自今日起听命于首辅。” “你身边跟着的青竹,还有那个青松,就算联起手来,也不是鸣鹤的对手。” 沈谦藏在袖中的食指掐了掐虎口,道:“看来皇上也早算准了臣会来借人了。” “知若怀者,朕也。”弘德笑道:“郭俊臣那里抓人破案还算得力,若要将你那娘子送到杭州,怕是吃力。朕再抽一队金吾卫护她,如何?” 沈谦听罢,深深作揖道:“多谢皇上,皇上提携臣之恩,臣无以为报,必然鞠躬精粹,死而后已。” “莫要再说死不死的话,朕是为了你,可又何尝不是为了这把椅子。” 他虽笑着看沈谦对自己弯腰低头,可心头也感慨,自古出情种的人都是富贵人家,普通百姓忙着生计,哪里还有心思赴汤蹈火在情之一字上。能陷入其中的人,自然是什么也不缺乏的,故而才能彻底投身于爱欲之中。 只是弘德从未料到,沈谦竟然就是这样的情种。他曾经还担心过沈谦将来未必不会成为下一个公孙贺,若真到那个地步,他必然提前为自己的后代了却这个隐患。 可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想错了,当年在西湖泛舟,能将鸥鹭忘机弹得那般出尘的人,就算到了朝臣顶峰,依旧还守着本心。 弘德深知他送了窈娘去杭州,将来早晚也要过去的,君臣缘分怕是不会太长久了。 只是这些话两人皆没有开口谈起,如今也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许久不曾听卿弹琴了,今日朕为了做到这步,不知卿能不能为朕再弹一曲?” 果然不出弘德所想,九霄环佩在沈谦的手中铮铮作响,那曲子仍然是鸥鹭忘机,曾经这曲子里是超脱世俗的洒脱淡然,如今更像是一对白鹭在空中翱翔,添了相思情意,连那故事里在俗世观望白鹭的渔夫,也不禁羡慕。 待到一曲终,弘德睁开眼道:“每每听卿弹奏,朕就对当年松云大师收你为徒,却不收我之事释然,朕身在世俗之中,哪里能参悟这世外的奥秘。” “皇上过誉了,师父知道皇上身份贵重,这才不敢收徒。”沈谦将九霄环佩轻放到一旁,起身道:“臣先告退了,夜里除夕宴再进宫来。” 若是过去,沈谦必然是要等到宴会后才回去的,弘德将他的私印拿出,又在信笺上压了一处,这才递给沈谦道:“卿实乃情种,朕自愧不如,可惜这情形朕不便为你赐婚,唯独送你与那女子这纸宝印,将来若你老母发难,你也有个依仗。” 沈谦收好信笺,又是深深一揖:“臣替臣妻多谢皇上。” 帝王之家,若生出情种来,实乃天下世人之不幸也。 沈谦回到院中,就见窈娘与青松贴着窗花,本来是备用休息的小院,因为窈娘的缘故,如今也成了他的家。 见到他回来,窈娘莞尔回眸,晃了晃手中盛着的浆糊碗道:“你也来贴一张!” 沈谦十分欣赏窈娘每次心中就算有一场山崩地裂,依旧是置身事外的模样。 这世间有许多人,往往是经不住事的,莫说杀人放火,只是与比自己身份尊贵的人说两句话,也会怕得打不直舌头。 而窈娘却比太多人都看得通透些,其内心也更宽阔些。也正因为如此,他笃定自己若有什么三长两短,窈娘必然是会跟着曾寂走的,她绝不会让自己再陷穷途末路中。 青松见沈谦过来,忙将竹篮里的窗花递给他,而后自去院子外头挂灯笼。习武之人的直觉让他纵身往屋顶跳去,果然见青竹也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另一个男子。 好歹是他出来了,否则这两人还不知这样对峙到何时。 “你是大人带回来的?” 鸣鹤点了点头,青松瞧他的气势就知道,其武功必然是在青竹与自己之上,遂露出一个大笑脸来,扯着青竹的衣衫道:“自己人,好好处。” “大人有险?”青竹这才开口道。他不比青竹活泼,自小就冷着脸话也少,因此才被沈谦放到暗处去。 青松还未答话,鸣鹤又点了点头:“有险。” 沈谦正刷着窗花的手一顿,忍不住抬眸看了眼窈娘,见她眉眼含笑,这才放下心来。 青松见二人性子相投,笑道:“有险也不在这几日,且先放心住下,只是别吓得孟姑娘,也别靠近正屋。” 天知道,如今大人也不避讳他了,夜里他都是自觉在耳朵里塞上了棉花睡的。 窈娘在一旁望着他手上的窗花,笑道:“你贴的这个喜上眉梢,倒是我今日剪得最好的。” 沈谦原本带着笑意的唇角,又微微往上勾了勾。 知道沈谦夜里还要去宫里,青松一早就提来了晚饭,待陪着窈娘用了两口饭,沈谦替窈娘夹了几筷子菜,捏着她的手腕道:“我先去宫里,你心里也有记挂的事,待夜里我回来,可要记得好好跟我讲你的所见所闻。” 沈谦走后,窈娘哪有心思再用饭,正好青松从外头回来,脸上还留着惊愕难掩,道:“孟姑娘,你家少夫人怕是不大好了。” “可有法子带我去瞧瞧?”窈娘问道。 青松哪里能说不字,无奈道:“大人早就吩咐过了。” 窗棂上的喜上眉梢高高挂起,在烛火中忽明忽暗。 ------------ 第190章 孟丽娘之死 马车行驶在宣武大街上,木轮碾过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在夜里却格外的明显。窈娘心里说不紧张自然是假的,此刻一人在马车内,才任由思绪神游。 因着是除夕,街上的灯笼倒是明亮,只是今夜注定人间是要团圆的,因而街上的人并不如先前多。虽说如此,但皇城四周已陆续燃起了烟花炮仗,时不时的就见天色亮如白昼又瞬间暗淡,周而复始还夹杂了人群里的呼喊声。 只是窈娘掀了小半车帘,又很快放下。今日的热闹,她是无缘见到了。 “大人说了,孟姑娘如今不方便出现在人前。”青松在隔着沈府院墙百丈的地方,勒停了马车。 见窈娘下马车站定后,抱拳道:“得罪孟姑娘了。” 窈娘见过青松挂在树上百无聊赖,却以为他是爬上去的,直到沈谦告诉她,青松自小学武时,她才晓得原来青松会飞檐走壁。 可如今他拧着自己的衣裳,借力墙头一跃而起,窈娘才具体知道了所谓的飞檐走壁,真是让人害怕。 青松倒是没注意窈娘的恐惧,他一心想着赶紧将窈娘拖到屋顶,而后蜻蜓点水般起落几次,才停下步子:“这处阁楼正好能看到静思院。” 窈娘察觉自己的双脚已稳当,才敢睁开眼,可下一瞬却面色苍白,喉咙也发颤:“这是……阁楼顶上?” 这间阁楼在沈府外院,里头倒是放了不少古书史籍,只是平日里除了沈谦偶尔过来,往来此处的人少。子吟和外院管事偷情的事情暴露后,王氏就将少人有至的几个地方都挂了锁,又将这处阁楼的另配了锁给沈谦。 “站得高,看得远嘛。”青松哪里想得到起手就要杀人的窈娘,竟然还惧高。从怀里掏出千目镜道:“这是西洋进来的东西,姑娘将眼睛对着这个孔,就如身临其中一般。” 窈娘从未见过这样稀奇的东西,难怪当初自己一说想亲眼看看孟丽娘时,沈谦就说她不必入府就能瞧个大概。 正好窈娘眼睛对上去一瞧,就见碧兰慌慌张张跑出门去,窈娘顺着她的动作,果然见王氏急匆匆进了院子。 “可惜不能瞧见屋里的情况。”窈娘惋惜道。 “小娘且委屈在瓦片上坐,我去瞧瞧再过来讲与你听,也是一样。” 青松说罢,只身隐匿在了黑夜中,窈娘凭着千目镜才难辨认他的去处。 独自坐在高处,窈娘也从一时的惊慌失措到如今心绪平稳,瞧着昔日困顿自己的院子,如今她抽离出来,竟无端生出了些感慨来。 看着静思院乱作一团,她好像看到了自己也在其中,仍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灰扑暗沉的打扮,恨不得无人注意到才好。 此时若她还在里头,定然是老老实实看似尽心尽力侍奉在孟丽娘榻前。窈娘放下千目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到底是挨过多少打骂,她已经数不清了。连同着所有的尊严,一同被孟丽娘和李氏踩在脚下,那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夜风吹得人间添了凉意,窈娘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暖,她举着千目镜将沈府仔细打量,可不论哪一处方向都没有静思院亮堂。 不知过了多久,青松才回来道:“姑娘,少夫人去世了。” 窈娘抬头看着他,生硬的点了点头,这才察觉脸颊上竟滑过了一行泪。 青松又是慌神又是错乱道:“姑娘怎的哭了,小的这是劝你节哀也不是,给你递帕子也不是。” “你细讲一下里头的事吧。” 原来青松过去前,孟丽娘就差一口气了,沈循在外屋嫌里头有味道不肯进去,孟丽娘本就挨不住,瞧着沈循厌弃他,连惠姐儿也不肯让乳娘抱进来给她瞧,就连青子衿也看不下去了,可她求了句情,就被沈循以怕冲撞孩子推了去。 碧兰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给沈循磕头,而后王氏总算是姗姗来迟,晓得这里头的情况,亲自将惠姐儿抱到了孟丽娘的床前,这才平息了风波。 青松趴到屋顶上听里头的声音,大概是孟丽娘也知道自己不行了,请王氏差人将窈娘请回来,将来帮着自己照料惠姐儿,她才能瞑目。 可这话一出,就触了沈循的眉头,他哪里还想再看到窈娘,如今恨不得窈娘在外头被千人骑,万人枕。 这话赶话的,竟然将窈娘已求王氏将惠姐儿托给青子衿带的事讲了出来,孟丽娘弥留之际,脑子却不混沌了,哪里不知道自己被屋里这些人欺瞒。 屋里,王氏看着孟丽娘只睁大着眼睛流泪,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叹息道:“你也别怪人家,要怪就怪你自己的命吧。老天爷要你的命去,才有了你今日的造化。” 孟丽娘哪里肯应这句话,她本是嫡女,自小就被母亲抱在膝上宠着,大哥每日散学回来都会带小玩意儿回来逗她开心。后来连同窈娘也只能像丫鬟一样伺候她,满府的人都要捧着她。 母亲在她及笈那年就托人为她说了亲,那时母亲说,沈府出自江南富绅,向来是家风严谨,尤其玉京这支,后宅最是干净。都说儿肖父,她想着既然公爹屋里就只有一个妾室,后宅是婆母当家做主,将来等她掌家时,也是如此日子,自然是不错的。 后来沈府门第因那位寡言冷脸的三叔入阁,一时间水涨船高。本该走到纳吉的流程,却不见沈府来人,她心里头是怕极了。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嫁的郎君竟然是流连青楼,色欲熏心的,也不知道自己嫁进来竟会受这样的蹉跎,竟然还求了菩萨月老,只求这姻缘稳当。 还是母亲得力,出去游说一番,各府的夫人明里暗里都给沈府拖了话,后来是公爹讲义信,拍板下来让她能如期嫁进来。 可父亲听闻此事,竟然来信说要将窈娘也陪嫁进来,她看着出落亭亭的窈娘,恨不得要她去死,要她碎尸万段。 “窈娘……窈娘,三叔那里。”孟丽娘紧扣着碧兰的手腕,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口中的话说出。 碧兰是明白孟丽娘未言明的深意,不顾周遭的人,忙道:“少夫人放心,奴婢定会回府求老爷夫人,三老爷一定会将二小姐带回来的。” 这话不说还好,沈循靠在屏门听得此言,冷上露出嘲讽的神情,冷哼道:“你想将你妹妹再送来恶心爷,爷还不会要她了。” 王氏虽不知道为何孟丽娘这般执着要让窈娘回来,但毕竟是在这个时候了,哪里还准许沈循说放肆的话,以免将来传出去落人口实。 “住口!”王氏回过头神色凝重的看着沈循,而后又温声宽慰孟丽娘:“儿啊,你且放宽心,你既然叫我一回母亲,我必然全了你的心愿。” 孟丽娘不知道王氏这话是真是假,只身在这样的时候,她即使不当真,还能怎样呢。 ------------ 第191章 玉京烟火 孟丽娘看着王氏发髻上的绿翡翠头面,扣着碧兰的手渐渐松落,沈家虽富贵,但她是没命享了。 就像父亲只言片语间就夺了她的聘礼,听说里头也有一套翡翠头面,可她连见也没见到。 青松只听到碧兰的哭声,和王氏让人天亮就将孟丽娘送到庄子上设灵的话音。 窈娘听得他的话,诧异道:“夫人就这般干脆利落?” 她这话让青松脸上多了忐忑,迟疑道:“夫人掌家多年,手下的丫鬟婆子那般多,有些事是瞒不过她的。” “难怪了……即使当初我不诱导桂枝留在府中,夫人也不会放她回去的。”窈娘面无表情,声色也是波澜不惊。 青松从小跟着沈谦,自然是太熟悉这样的表情了,撇了撇只道两口子一个样,心里不知道怎么盘算别人。就听窈娘道:“我怕是不能再住灯笼巷了。” “灯笼巷本就不是能长住的地方。”青松脱口而出,又找补道:“你住不住也要先问问大人的意思,再说了一切有大人在前头顶着,你什么都不用怕。” 窈娘握着千目镜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些,待见到沈谦回来时,她都觉得不安。 这种不安不同于以前,并非是害怕吃了上顿没下顿,或者是对未知的彷徨,这是对前事幡然醒悟而生出的惊与恐,她生怕自己如今发生的事,也是旁人一早就窥见到的。 沈谦在门口就将大氅脱掉,掸了掸身上的酒意,这才推开了屋门。 见她坐在窗前发呆,忙又出门去将身上官袍和袄夹都脱下,只留得里衣才进来。 “她是罪有应得,你为何会生忧愁?” 窈娘这才转头看到他一身里衣,站在自己身旁,鼻息间还能闻到他身上的琼浆酒意。 忙拉着他到炭盆边上坐下,嗔怪道:“怎么把衣裳脱了。” “衣裳上染了酒气,怕冲撞你。”沈谦伸手上前暖了暖。 窈娘本来还以为他是要拉着自己做一些难言之事,听得他这话,心头熨烫许多,方才的那些惊惧扫去了大半。 沈谦站起身来,由着窈娘给他找来衣裳穿上,才将人握在自己手中安抚:“我猜你大抵是觉得,自己暗中行事,可身后却还有人推波助澜,因此才惴惴不安。” “你又如何能猜到我心中所想?”窈娘环抱着他的手顿了顿。 “我十五岁中举人,二十不到就是两榜进士,从小就听许多人夸我是神童,娘子这话问的,可太小瞧人了。”沈谦一直克制的酒意渐渐上头,神色话语皆是得意。 见窈娘双眸明亮,看得人心痒,他伸手捂住窈娘的双眼,才喃喃道:“因为我当年还小,只凭着一腔愤懑就给二嫂下毒,这事是大嫂替我遮掩的。” 难怪沈循这些年实在是不成器,可每次王氏求情,沈谦也不好再斥责管束。 窈娘索性闭着眼,听着他说道:“因此她绝不会让孟氏在府中停灵,以免被二嫂和世人看到孟氏的尸体,否则这最是要体面的大嫂,必然要扮好婆母给世人看的。” “是我先前想得太天真了。”窈娘心有余悸道:“我只按着当初我母亲死后,李氏的行事来推断,忘记了大夫人的为人。” “大嫂早些年心头挂着大哥,后来满心都是沈循,因此你只看到她为了维护沈循,做出许多让人生恨的事,可人性是复杂的,不能但从一面去看。”沈谦说罢,缓缓将手挪下,拂过她的脸颊再一路往下,又躬身去浅吻住窈娘的双唇上,他并不同之前那般去侵占她,只是轻轻在唇上挨着。 窗外又一轮烟花盛放,沈谦才松开她道:“可想出去街上热闹?” 窈娘摇了摇头:“若出去被人看到,怕是要生事端,不如下次吧。” 沈谦脸上的笑意停滞了刹那,以前是他说着将来,往后这样的话,可窈娘却从不敢去想。可眼下却是窈娘不知不觉间说着如出一辙的话,却让他心里害怕。 转瞬即逝的伤感散去,沈谦摸着她的发髻道:“那……早些安置吧。” 他怕窈娘独自一人在外头等他,又要想些不愉快的事,遂哄着让窈娘陪着他沐浴梳洗,本以为窈娘经上次之后,定要推脱了去。 谁知,窈娘却在前主动勾着他的手,笑道:“怎得傻愣住了,若不愿意我陪你去,你且自己进去就是。” 沈谦哪里肯要她反悔,打横着就将窈娘抱进了耳房去。 子时过后,月明星稀。可屋里还点着灯,沈谦在旁举着史书,教着窈娘读。 窈娘见书中内容,有些迟疑道:“这书上说的,怕是不妥……” “这书是极好的,定然无错。” 话说水榭荷塘里,鱼儿在水中游累了,又浮出水面吐着圈歇气,而后又躲进了荷叶下头。那软和的鱼嘴轻轻将落在池塘里的花蕊含住,继而欢喜的摆动着身子。 待到大雨滂沱,带着一阵潮湿水汽,而后不论是花蕊还是鱼儿,都在春潮之中淹没。 窈娘并不记得玉京城夜里是几时才歇的烟花。她只知道,自己的身体沉溺在水中。 那撕破黑夜的烟花,与温情炙热的双眸,就这样在旖旎中,落进了她的脑海里,紧紧地捆在记忆中。 第二日醒来,沈谦不必去皇城,看着身旁安睡的人,心头微微颤抖。昨夜皇城除夕宴,他一朝沐皇恩达人臣之极,在人声鼎沸中推杯换盏。 皇恩浩荡,提携他登得黄金台上,他本该是一心报恩为君死,可如今……他舍不得。 沈谦轻轻叹息,而后将窈娘抱在怀里,又闭上了双眸,装作若无其事。 他难得的陪着窈娘睡到了卯时,因此窈娘睁开眼看到沈谦时,还几分错愕,而后轻声道:“这还是头次见你还躺着。” 沈谦将原本要说的话压在心中,低笑一声:“你若不喜欢我躺着……我也可以换个姿势。” ------------ 第192章 夫君聒噪 窈娘双颊如霞,睨了沈谦一眼,低声细语:“今年因着我的缘故,倒是没让你热热闹闹的过年。” 话音未落,腰间搭着的温热紧了紧,沈谦道:“往年我也是去衙门,如今有了你陪我,才能松乏些。” 哪里是有她才松乏的,分明是因为他只想和窈娘待在一起,因此前些日子紧赶慢赶的把折子都递到了弘德手上,就想着趁着这几日好好陪着窈娘。 两人依偎在一起,虽不言语但心中也是流过了一股暖意。 “再说了......皇上也知道我要陪你,因此才给我免了些琐事。” 窈娘骤然睁开了双眸,这话无疑是平地惊雷,吓得她哪里还有心思闭眼睡去。 沈谦并未睁开,却挪了手到她的脸颊轻抚:“你莫要害怕,天下哪有事能瞒着皇上,更何况咱们就在玉京城里。” 窈娘从来没有想过她该以何种身份留在沈谦身边,那日接过杭州拿出宅子的地契,她就觉得待到事情悉数了结后,沈谦定然是要让她去杭州住,今后两人相隔数百里,谁又能说得清以后。 可窈娘是知道沈谦的人品,也知道沈谦对自己的心意,因此这几日心中也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也不怪她扭捏,她这一生虽从未祈求过别人给自己什么,但能得到的,也是旁人不要的。就像是打发可怜人般,只凭嫡母心情好了,赏她几件新衣裳新首饰,若是心情不好了,指不定要如何苛责她去。 因此这些年下来,这性子就成了这样,自卑与自尊扭捏在一处,浑然是扯不开了。 沈谦感受得到窈娘呼吸不均,就在她心头万般情愫交杂时,才缓缓道:“我只认定你是我的妻。” 这话说了一半,他却不敢接着下文,只因手上还有未了结的事。 窈娘那日在屋顶上听青松一时嘴快,说了半截子话,就隐约猜到了沈谦怕是有难处,哑着声音问道:“这些日子光顾着我自己,倒是没有问过你一句好不好。” “那日你从那个侍郎手中救走我,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摩挲着窈娘脸颊的掌心忽而停顿,窈娘转过头看着沈谦那双正思索盘算的眼眸,秀眉微蹙:“是我连累你了?他在朝堂上给你发难?” 窈娘这阵子显少出去,青松虽说大条些,可该说的不该说的自然是有数,因而窈娘还不知道党争一事已在外头传得沸沸扬扬。 对上窈娘关切又自责的眼神,沈谦扯出了一丝笑意:“你放心,如今我已是首辅,不论他们如何发难,也不能伤我分毫。” 窈娘聪慧,哪里猜不到若真的事情如他所说这般容易,沈谦就不会只说她是他的妻,定然还会说将来如何打算的事。 她是没有过将来的人,好不容易从那绝路里头出来,自然是明白人若不敢去想今后,怕是...... 窈娘推了他的手,起身道:“你若不说明白,我就不去杭州了。” 沈谦见她生气,哪里还能躺着,忙跟着起身给窈娘取了衣裳套好,小心翼翼道:“我原是不想你担心,朝堂上的事哪里会因为你一个小女子就起了风波来,这事的起因在权贵士绅与百姓,前朝今朝也难调和好的事,我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的。我是怕朝堂上的火波及到你,这才决定择个好地方,一来你的身子要早些调养才有利,二来我私心是最喜江南的,有你相伴必然人生富足。” 窈娘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解释,又见他自然而然地弯下腰为自己理衣摆,心头一软,眼眶红润。 口中的话也不自觉软糯下来:“你说三言两语说不清,可如今我们待在一处,凭它什么话讲不完?” “娘子说得对,咱们如今在一处,有的是时间将长话细讲。” 沈谦说罢,挑了身与窈娘砖红色月华裙相配的绛色裘衣,头上戴了顶墨玉发冠。看惯了他平日里稳重的打扮,今日这番出挑外向,倒是让人侧目。 察觉窈娘在铜镜中偷偷打量自己,沈谦却径直出去提热水进来,倒是一副看不出什么异常的举止。 院子里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喜气热闹,窗棂上都贴了各色的窗花,就连檐下的灯笼上也贴了福,沈谦看着这样的早晨,心里自然是欢喜。 这些日子沈谦买了不少首饰衣衫给窈娘,如今她这面前的妆奁堆得满当,挑了两支海棠绒花别在发髻上作点缀,又将一对金珠的簪子插在花下,这才满意一笑。 “娘子莫非是瞧着为夫俊俏,这才仔细打扮?”沈谦拧着帕子得意说道。 窈娘暗里的小心思被他说破,面容带着羞恼,手上却一把夺了帕子不去理他。 往日里只觉得沈谦寡言少语,是光风霁月的君子般,如今两人亲近了,才渐渐发觉他这人的嘴真是坏,还......不知羞。 青松进来见两人一个笑眼盈盈,一个脸色不愉,倒是怪异得很,问道:“大人这是将姑娘气着了?” 沈谦闷声一笑:“趁着今日就换了新历,你也早该改口了。”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青松只觉得沈谦像只大红公鸡似的,愣了许久才看出他那桃花眼里的深意,朗声道:“夫人,请用早饭。” 窈娘见沈谦插诨打科就将方才的话,自然而然地揭了过去,心里更是藏着疑,可眼下沈谦不愿自己知道,她也只能先将事情按下不提。 待用过了饭,沈谦才道:“走吧,带你出去看戏。” 窈娘漱了口,用帕子压了压唇角,眼波流转,问道:“孟俭难道想借着孟丽娘的死做些文章?” 沈谦眼神里皆是欣赏,道:“娘子可谓是女中诸葛,若是也从小进学,怕也是状元之才。” 窈娘睨了他一眼,风轻云淡回了句:“比不得你,神童转世。” 沈谦知道她是揶揄自己,笑着跟在窈娘身旁,故意问道:“娘子过誉了,不如再猜猜为夫会不会让孟俭如愿?” 天气渐渐暖和,日头升了起来,清晨走在路上也不觉着冷,窈娘的脚步顿在院门口,侧过身道:“夫君真是聒噪,不过我也问你一句话,你若如他的愿,便猜猜我如不如你的愿。” 青松牵着马缰,低头憋笑不敢抬头。窈娘是不知道,但他是一清二楚,这院子旁的倒座门里头还有两个人正看着外头的举动,大人今日被训斥,真是有够好笑的。 ------------ 第193章 孟俭撒泼 鸣鹤一直在弘德身边,因此并不知道沈谦私下的事,本以为自己被突然指派过来,只是行保护之责,并不关心其他事,可沈谦这屋里屋外的私事倒也没有避着自己。 他常年在皇城中,自然是见惯沈谦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模样,冷不丁瞧着这样的场景,堂堂首辅被小女子嫌弃聒噪,当真是倒反天罡了。 沈谦察觉暗处有目光打量自己,倒是不在意,仍是扶着窈娘先上了马车,而后自己在上去。 “首辅一直是这样的?”鸣鹤忍不住低语问青竹。 青竹依旧面无表情,并不答话。他想着去年总是夜里看到大人站在窗棂前,一脸冷肃生人勿进的模样看着静思院的方向,还让他去孟姑娘的房顶上守着,那么多荒唐之事都从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嘴里吩咐出来了,如今只是被孟姑娘啐两句嘴,他指不定心里头还欢喜着呢。 坐在马车里的沈谦倒是没辜负青竹的想法,一脸欢喜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窈娘心头想着孟府的事,也记挂着沈谦心头的打算,可见他倒是轻松的样子,没好气道:“我不记得了,不过,总不会是唤你猫儿、狗儿之类的吧。” 沈谦深知窈娘憋忍了十多年的脾性,如今才开始慢慢暴露出来,可他却没想到,这张樱唇里竟然是这般伶牙俐齿。 “你再唤我一声夫君,如何?” 青松牵着马缰的手都快僵硬了,心里纳闷男子一旦闯不过美人关,就变了个人似的。 果然是够聒噪的。 窈娘知道他是想要自己分心,以此不再记挂旁的事,可他越是这样,窈娘就越难安心,终究别过头去,问道:“那你先说实话,你让我去杭州,你又当如何?” 沈谦脸上的笑意戛然,绯色的袍子将他衬得玉面俊俏,连带着说起话来也染上春意似的:“我自幼在杭州长大,与那里是割舍不去的情意,若不是当初追随皇上入仕进京,必然是要留在江南,做闲云散鹤。因此并非是让你独自在杭州生活,我自然是要与你一起的,春时茶山赏景,夏时曲院赏荷,这样的日子岂不好。” 窈娘虽有名有姓,有父有母可却没有家,也没有来处。仔细算起来,连玉京城似乎也没有属于她的家,直到沈谦给她地契时,她才觉得自己一直如飞鸟悬在半空,而今总算是找到了栖息的树枝。 “你只说了与我一起在杭州住,可并未说与我同去。”窈娘是知道他的,虽说没有入仕之心,可一旦到了这个位子,自然是要以天下为己任,更何况他如今正是做到人臣之极,怎会轻易离去。 还不待沈谦回答,窈娘就道:“也罢,你有自己的事要做,那我且先在杭州等你。” 她并不问沈谦还有何事,只是世人都知道的,坐上首辅位置的人,几乎是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她知道沈谦不愿意自己知道太多朝堂上的烦心事,因此窈娘只握着他的手道:“我只要你平安来寻我。” “我答应你。”沈谦反手与窈娘十指相扣,他善布局,甚至以身为棋,入仕多年每一局都是稳操胜券,从未输过。 这一次要做的事,是他少年时许下的志向,是效前朝先贤之法,推行救苍生之道。士绅苛责百姓许久,有世间大半的地,却只交极少的税赋,这本就是极大的不公,若是不施新政,迟早会有动乱。 身为人臣,他必然要为君分忧,也不能辜负天下百姓。 窈娘见他眼眸中多悲戚忧伤,宽慰地为他抚平眉头,虽无言语可两人却都明白对方的心意。 远远听得一阵嘈杂声,青松在外头回禀道:“大人,到了。” 青松将马车停到了墙边,倒是不冲撞大路上的事,也能将前头发生的事听个分明。 沈谦掀开了车帘探出头去瞧,就见沈府的婆子丫鬟护送孟丽娘的尸体要出城,却被孟俭带着人拦住了路。 本就是靠着城门,又是大年初一,正是不少人户出门上香祈福的时辰,来往的人实在不少。 所谓见棺发财,即使是初一这样的好日子,时下之人也并不避讳,反倒是觉得这一年的霉运也被那棺材吸走了。 “逝者为大,还请亲家老爷莫要冲撞了少夫人去路。”徐嬷嬷不敢招惹孟俭,可她也急着王氏的吩咐,自然是不肯将孟丽娘的尸体再带回沈府停灵的。 当着一干来往之人,孟俭做足了慈父痛失爱女的模样,对着青天长叹,两行泪说下就下,泣道:“我家丽娘嫁到你沈家,生儿育女孝敬公婆,哪样对不起你家,凭什么人昨夜过世,你们今早就要拉去外头?难道我孟俭的女儿,不配做你沈家的媳妇,不配香火供奉了?” 他这般说辞倒是让围观的人都同情不少,有的人家不知道他口中说的沈家具体是谁,还打抱不平道:“哪里有这样的规矩,谁家死了人不是在家中停放几日?” “兄台这话说的不错,可也要分时候吧,这大年下还是该避讳的。”人群中出了这道声音紧随其后。 徐嬷嬷看着周遭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只能让小厮去城门将守城的将士请来,人家一看是沈府的人,自然是会将这事平息下来。 孟俭也是有备而来,孟府的下人眼疾手快就将那小厮扣住,徐嬷嬷眼见着他是不肯善罢甘休,只能搬出沈谦的名头来:“亲家老爷这般无理取闹,竟然在外头这般不给我沈府脸面,就不怕我家三老爷开罪?” 徐嬷嬷在后宅里吃拿卡要还算得力,可出了门去哪里是孟俭的对手,他如今正求着事情闹大了被沈谦知道,而后不论撒泼打滚,总之是要换一个有实权的衙门去。 脸面早已被李氏丢尽了去,他趁机还不破不立在孟轩那里坑了两万两银子做补偿,眼下得了这老妻红杏出墙的甜头,哪里还会在意什么面子里子。 昨夜孟丽娘过世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今日一早他就换上了一身白衣,只等着事情闹大了呢。 “首辅大人自然会为我做主的!若是被他老人家知道,你这刁奴竟然在外头打着沈府旗号压人,定然不会给你好果子吃!”孟俭一声首辅,一声老人家,叫破了二里地,只怕别人听不到。 ------------ 第194章 一桩热闹 青松听得牙痒痒,冷声啐了一口道:“什么东西!平日里可不见他对儿女好过。” 他本想再多骂一句,又顾及窈娘先前被孟俭和沈循联手卖给陈见清的事,半路里把话生生憋在喉咙里。 倒是窈娘听着外头的动静,脸上又是戚戚然,低着头道:“他这样是要累及你的名声。” “小事罢了。”沈谦并不在意,反倒是出言安慰道:“他既然先前那般对你,你也不必当他是父亲,眼下不过是看了一桩热闹罢了,不必自责。” 窈娘抬眸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徐嬷嬷也算是有点脑子,她虽打了沈谦的招牌,可心里也清楚沈谦最是公允,只能用更大的声音,尖锐的要去压住孟俭:“亲家老爷这是什么话,少夫人又不是三老爷的儿媳,你这般嚷嚷倒是让人笑话。” 孟俭哪里怕什么笑话,好不容易将话引到了沈谦身上,自然是不肯放弃,跌坐在地上垂泪恼恨:“我当初就不该就女儿嫁到你家去!” 半点好处也没捞到不说,如今一个死,一个不知所踪,真是让他悔恨。 “我那可怜的二女儿,如今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孟俭仰天嗷哭:“你们沈家可真是吃人了!” 这边闹腾的动静,总算是有人通风报信去了沈府,王氏一听这还了得,当初生病时连李氏这个生母也只是来瞧两趟,旁人更是不闻不问,如今人死了,就在城门口截下哭闹,真是好不体面的人家。 这样的事情,她自然不能独自去应对,忙要丫鬟去书房将沈诚请了来。 夫妻俩紧赶慢赶着来,就瞧见孟俭鼻涕眼泪一起流的场景,王氏忍不住躲到沈诚身后,用帕子捂着口鼻,实在是嫌恶。 “亲家这是何意啊?”沈诚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将人扶起来。 孟俭不给徐嬷嬷面子,可看到沈诚还是依着他的力道,起身哭道:“亲家这是要逼死我啊!我家丽娘尸骨未寒,怎得就这般急匆匆地拉去庄子了?” 先前郑氏中毒的事,沈诚自然是知道,在来的路上,王氏才将孟丽娘这事的来龙去脉讲了大概。她虽只将话引到妻妾争宠上,可沈诚是听出来了,这事若不是一开始王氏就急不可耐地给沈循纳妾,又让柳月柔帮着管家,将心给养大了,哪里会出来这样的事。 只是眼下并非指责王氏的时候,沈诚一个眼风就让府里的下人将周遭看热闹的人挥退了三丈去,见孟俭并不拦着,这才低声道:“此事我自会与亲家细谈,眼下还是莫要惊扰儿媳的去路才好。” 孟俭见沈诚眼神里是稍安勿躁,可嘴里是一句准话也没有,哪里肯依。 “不可,今日若不先说明白,我就在这里陪着我家丽娘。” 这话实在泼皮,可沈诚和王氏还不能说出他并不慈爱子女的话来,谁让当初发卖窈娘之事牵连了沈循,若是孟俭发疯说了出来,两家都得不到好。 孟俭的儿子是娶妻了,可沈循今后还要娶填房的,哪里丢得起这个人。 沈诚自入仕以来,从未包庇过任何人,他是极惜名声的,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才冷声道:“亲家若是执意如此,心头怕是想好了,这是要与我沈家做对了。” 他从来为人严肃,可说起话来确实正义凌然的,这话听得孟俭额间的经脉微跳,回怼道:“天子脚下,沈主事这是要将我如何?” “既然是天子脚下,此事就交由大理寺审查,是非曲直自有公道。”沈诚心里是知道这毒是不能长留尸体的,如今也是故作镇定,势必与孟俭分出个输赢来。 孟俭哪里是想要闹到大理寺去,只耍泼道:“大理寺卿和首辅大人是拜把子的兄弟,必然是偏向你家的,我可不去。” 听到此处,沈谦冷笑着摇了摇头,松开窈娘的手,道:“娘子稍坐,为夫去去就回。” 他这兄长一声所图的就是虚名,面对着孟俭这样走投无路的狂徒,自然是讨不到好果子吃的。 沈谦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人群后头,墨色的大氅里,绯红的袍子露了些衣缘出来。寻常百姓只听过人中龙凤,可从未见过这四个字到底是如何具象,如今看着他直挺着站在众人后头,围观的人不自觉地往两边退去。 待到众人分离出了一条道来,王氏脸色一喜,抓紧着王嬷嬷的手,低呼道:“三弟来了。” 孟俭与沈诚看着人来,一个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一个莫名长舒一口气。 “还请首辅为下官做主!您老人家来评评理,他们这做法实在是龌龊!分明是仗着首辅的威名欺压臣下!”孟俭上前就扑倒在沈谦衣摆下。 沈谦冷着脸将衣摆抽开,径直从孟俭身旁走过,与沈诚颔首道:“家中发生这样的事,我竟然不知,实在是不合规矩。” “你每日操劳国事,不知道后宅里的事,也是理所应当。”沈诚眉宇间的忧色还未散去。 沈谦低眉斜看一眼孟俭,道:“过来。”这话听不出什么意味,可越是这样,孟俭就越害怕。 无声的压迫感,让他连泪也忘记流了,静默如鸡般走上前去,点头哈腰道:“大人有何吩咐?” “本官听说前几日翠茗楼里有一桩奇闻,不知孟大人可听说了?” 孟俭本以为沈谦这是要奚落他,谁知沈谦却接着说道:“本官还听说,这事背后牵连了一桩命案。” “首辅莫要玩笑,这怎么可能。”孟俭是知道这命案二字的意思,他可不想被沈谦的话绕进去,吃不到羊肉还惹得一身骚。 沈谦环视四周,他来时守城的将士也赶到了,因此还在围观的人,也只是躲在街上生意贩卖摊子旁,倒是不敢再靠近。 “本官也是听说的,孟大人若想知道这事,不如回家问问亲家夫人。”沈谦招了招手让孟俭附耳过来,才低声道:“毕竟是杀人偿命的事,且孟大人还是朝廷命官,若是那苦主去大理寺递上状纸,你自己说说,这事本官该如何是好?” 孟俭知道沈谦所言必然有凭据,心头是将李氏恨极了,双腿软绵倒在地上,喃喃道:“不可能的......” 王氏倒是处置快当,趁着孟俭瘫在地上,忙让人赶紧将孟丽娘的棺材送出了城门。 这一场闹剧因沈谦的威逼而散,可此时来往的马车中,正好有一架承恩公府的。邬若兰偷偷掀开一角,看着沈谦身着绯衣,眼眸里既惊艳又觉得诧异。 她从未听闻沈谦着过这般浓烈明艳的衣袍...... ------------ 第195章 咬死不认 邬若兰随着邱氏去观音庙参拜,皇后嫁给正德多年,一直没有生育,因而每月初一十五,邱氏都要去观音庙诚心祈祷。 平日邬若兰是不喜那些青烟缭绕的味道,可眼下却是欢喜:“帘儿你瞧,今日我跟着母亲出来参拜,就遇着了他……这是不是上天在给我暗示?” 帘儿往日没少帮着邬若兰出去探寻沈谦的事,她偷看沈谦的次数比邬若兰还多,自然也是喜欢这朗月清风般的大人。 将来若是邬若兰嫁给沈谦,自己也是要跟着伺候,大户人家多少主母抬举身边的丫鬟伺候主君。因而心里头,竟然将沈谦置身于枕边人的位置。 “可是等开了春,夫人怕是要给小娘另择夫婿……”帘儿偷偷瞧着邬若兰的脸色,以退为进道:“小姐怕是和沈大人……缘分不深呢。” 这话出来,邬若兰就伸手去扇她一巴掌,骂道:“你再胡说试试!除了他,这玉京哪个男子配得上我,难不成你心里一直咒我嫁给那些凡夫俗子?” 帘儿捂着脸不敢哭出声,跪在马车里里磕头:“小姐恕罪,奴婢是觉得夫人那边怕是没了结亲的意思。” 邬若兰没有唤她起来,帘儿只能忍着痛继续跪着,好半晌才听到她幽幽道:“朝廷如今封印,他每日必然有闲暇空余时间,你让你哥哥给我盯着。” 沈谦三言两语吓跑了孟俭,王氏见徐嬷嬷一行出了城,才道:“今日这场面,真是多亏了三弟。” “大嫂操持辛苦。”沈谦颔首道。 沈诚见上前道:“怎么连过年也不回家里,你可知道母亲这些日子多记挂你。” 若说母亲记挂自己,沈谦自然是信的。可这记挂里头,只是单纯关系他这个人的成分又有多少呢。 沈谦“嗯”了一声,而后笑了笑:“劳家中挂心,朝堂上的事实在烦心,大哥想来是知道的。” 听他这样说,沈诚才放心点了头,有些话他开头是不妥的,王氏心里憋了气,哪里肯接他的眼风。 沈诚只能咬咬牙,问道:“循儿遣送还家的那个妾室,是孟家的女儿,你看如今……是不是要给孟家一个交代才好?” “大哥此言差异,当初难道不是孟俭撺掇大郎那般行事?孟家早就不认这个女儿了,何须给他交代?”沈谦知道自己的大哥最不愿沾上事的,生怕孟俭今后还会反咬一口。 沈诚睇了一眼王氏,见她仍旧垂着头站在一旁,只能接着说道:“不知她现在吃住何处?也是循儿做错事情,若是她有苦有难,给你添了麻烦,家里也不能袖手旁观。” 他这话说的隐晦,可如今沈家谁不知道窈娘的箱笼是跟着沈谦的马车走的,进了灯笼巷就没出来过,孤男寡女的有什么事也说不清了。 沈谦虽是淡笑,但想起窈娘,眼中难免起了波澜,道:“大哥放心,她是最规矩谨慎的人,必然不会给我添麻烦的。” 都是聪明人,这话说到此,谁还不知道沈谦的心思是什么。甚至若不是陈见清与沈谦真是不对付,沈诚都要怀疑这一切,是沈谦早先就谋划好的。 待目送了沈诚和王氏离去,沈谦才回到马车中,看着窈娘神色淡淡,就知道她这是因孟家心烦。 坐在身旁拉着窈娘的手道:“辛苦为你出去受凉,你也不问句话。” 窈娘知道沈谦是在开解自己,将头靠在他肩上,问道:“那你可将我的话带给孟俭了?” “娘子吩咐,莫敢不从。” 马车缓缓往城外驶去,沈谦安慰道:“孟俭这人不配做你父亲,你莫要为这样的人伤神。” 窈娘自小就与孟俭生疏,后来他外放出去做官,更是再难见到。就算是孟俭回京时,也只会看着孟彦和孟丽娘,几乎没有正眼瞧过自己。 “他这般撕心裂肺的哭闹,你说若沈循要送的人是孟丽娘,你说他会答应吗?” 这个问题即使不问沈谦,窈娘也知道答案,她知道孟俭是在做戏,也知道他必然也是会同意送孟丽娘的,可早已波澜不惊的心,还是会忍不住觉得堵塞似的难受。 “你放心,李氏给岳母下毒之事,必然会沉冤得雪。”沈谦看着窈娘心情低落,只当她是害怕孟俭顾及孟彦和李家,不去挑破最后一层脸面。 正月里历来会暖和些日子,而后才是倒春寒。今日正好是天晴,李氏现在窗前看着外头,眼中的泪水潸然落下。 她昨夜梦到了孟丽娘,就像是未出阁前那般,半分礼仪规矩都不顾,跑着闹着进自己的屋子。 “母亲!”李氏又惊又喜,看着许久未见的女儿躲进了她的怀抱。 李氏搂着她哭道:“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母亲好到门口去接你!” 孟丽娘依旧是爱撒娇:“女儿就是想母亲了。” 她分明是笑着,可眨眼之间又哭得撕心裂肺,只道想家,想李氏,其实的话一点没说。 早上醒来,李氏就莫名心惊胆颤,可自从被锁在屋里,她连贴身的曹嬷嬷也看不到,每日府里的丫鬟只端一次吃食来,如此这昔日的正院,眼下寂静无声。 老远看着有人来,李氏忙拍门道:“快放我出去!再不济让大少爷过来,让曹家的过来!” 只是那道白衣人影渐渐走近,李氏的话戛然而止,慌忙后退躲到桌子后头去。 孟俭周身的怒火,将门锁解开后狠狠的朝屋里砸去,李氏尖声一叫,看着地上的门锁,打着哆嗦道:“主君这是作甚!” 他若这时还猜不到这事与林氏有关,那也实在是无用之极了。 “我作甚!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个贱人,都做了什么好事!”孟俭扯着她的头发将人狠狠摔到地上去:“当年那个林氏是怎么没得?是你动的手,还是老二那个孽种动的手?” 李氏杀的人虽不止一个林氏,可他看着孟俭这般心里害怕,咬死了不认,只连说着不是她。 “不不不,她就是病死的,当初郎中也诊治过的,家里的下人都是知道的。” 孟俭仔细打量她的神色,真假难辨。 ------------ 第196章 李氏心事 李氏见孟俭打量自己,明显是有所怀疑,赌咒发誓道:“若是骗主君,让我不得善终!” 孟俭听罢讥讽道:“你何时信过神佛,抄经拜佛不过是与人交际的手段罢了。” 两人夫妻一场,自然是摸清了对方的底细,李氏被孟俭的话抵得当场气得够呛,只能问道:“主君可去瞧过丽娘?那孩子身子时好时坏,真是让人忧心。” “死了,昨夜沈府的管事就来报丧了。”孟俭坐在一旁,倒是看不出悲伤。 李氏嗔目结舌,以为自己听岔了话,蹙眉道:“主君说谁,谁死了?” 屋里好长一阵寂静,孟俭的眼中也总算有了悲怮,看着跪坐在地上的李氏,终究是压住了心头的火气。 “丽娘没了,眼下已送庄子发丧了。”孟俭哀叹一声,他虽也生气孟丽娘不争气,只生了一个女儿就去了,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懊恼之余也含着难过。 李氏尖声长叫不止,那声音将屋顶的瓦片也要震碎了去。 孟彦和纪氏赶到门口时,就见李氏与孟俭厮打在一处,闹嚷着要他还丽娘回来。 “郎君……这可如何是好?”纪氏平日里是怕极了李氏,即使如今这样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 孟彦心里也怪过孟俭非要与沈府结亲,他当初在外头就听到了关于沈循的荒唐事,可写家书告诉孟俭后,却只收到一句仕途要紧,勿要生事。 在得知窈娘也要跟着嫁进去时,他纵然心有不舍,可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如今他身在户部,哪怕心中也恨沈循蹉跎自己两个妹妹,可他又能如何? 孟彦摇了摇头道:“罢了,你随我去沈府的庄子给丽娘上柱香。” 对着自己的夫君,纪氏倒是敢多说两句话,试探问道:“二妹可还会回来?” 外头的事情,孟彦并没有都说与她听,听得她这般问自然是回绝道:“二妹自有她的去处,咱们且当不知。” 纪氏不由得有些心凉,窈娘往常在家中虽有她算不得亲,可两个夹缝里生存的人,看着另一个比自己更凄惨时,总会心里有些窃喜,又有些同情。 “二妹貌美,性子又软和,不知在外头会不会受罪。”纪氏长叹一声。 孟彦默不作声看了她一眼,并不想继续说着这话。 窈娘如今有首辅庇护,到底是谁该可怜谁,尚且未可知呢。 屋里的哭闹,孟彦并不想理会,李氏做出那样的事来后,他每日都不敢与同僚对视,只怕从别人眼里看到对自己的嘲讽与奚落。 他带着纪氏步履朝外走去,不理一路的丫鬟婆子问安,衣袂在双腿之间浮动着。哭闹声越来越远,直到再听不到时,他心里忽然也滋生了一个恶念头。 若是都死了,自己就清清白白一身干净了。 李氏吼得喉咙沙哑,嘴里阵阵血味,终于是停歇了。孟俭的衣裳被她撕了好长一道口子,发冠也歪到一边去,两人都跌坐在地上,看着甚是狼狈不堪。 “你这泼妇,做错了事还不自省,竟然还敢弑夫!”孟俭蹒跚起身,又是往李氏身上一踹。 李氏也不知是痛不痛,只干笑了两声,面带不屑:“这府里你是纳了一个又一个的姨娘,又染指了多少丫鬟,外头还有相好的骚蹄子,你何曾将我看作你的妻,既然如此,凭什么要我自省。” 她混混沌沌地说着话,眼泪也不自觉地慢慢流淌出来:“我嫁给你二十多年,苦心经营掌家,你却在外头快活,甚至还让我赔了女儿给你钻营讨好沈家。你若是争气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没本事的,这些年孟家的门面,若不是我在玉京苦苦撑着,谁还知道还有你孟家!” 孟俭听得面露恼色,脸成猪肝,哪里还容得她继续发疯狗叫,膝盖压跪在李氏肚皮上,双手狠狠将她的脖颈狠狠掐住,骂道:“呸!你一个破落户家出身,能嫁给我已是上辈子积德,不好好给我守妇道,竟然做出这样浪荡的事!你和老二一样,就是低贱的货色!” 李氏只能力气比不得他,反抗不得只能发出嘶哑的吼声,孟俭见人渐渐翻了白眼,吓得忽然放开双手,若是他掐死了李氏,还怎能做官。 这番动作让李氏不齿,见他神色还有慌乱,畅快一笑:“你不过就是个孬种!” 她知道孟俭对自己是起了杀心了,更是不能认下杀林氏的事来,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就算是挖坟也挖不出证据来,李氏以为只要自己咬死不认,撑过这阵子,将来孟彦当家做主时,自己必然能有舒心日子过。 可孟俭在沈谦的权势之下,哪里能轻易饶了她去,冷声道:“你与老二的混账事我且先不追究,但你谋杀林氏之事,我今日是一定要审的。” 窗棂里透过日光,晃得李氏厌恶的皱眉,她不禁想起当年与孟轩在园子里的假山洞中耳鬓厮磨时,也是这样的亮光,从石头缝里透了些斑驳,打在孟轩光洁的背上,她用手指头轻轻拂过,那般滋味实在蚀骨。 可林氏却带着那个跟她一样卑贱的女儿,在园子里嬉笑。李氏听到了林氏唤窈娘声音,身子一颤就要推开孟轩,谁知正是紧要的时候,孟轩哪里肯放她,只一口一口娇娇儿,哄得她也忘了形去。 假山外头有人走动,里头狭窄却一股股炙热的欲火,林氏就这样走了进来,而后怔怔看着交颈的两人,又在两人的注视下,慌忙逃走。 孟俭见李氏忽然安静下来发呆,只当她这是提到了孟轩就在思春,狠狠扇了她一巴掌,骂道:“竟敢在这个时候还想着老二,看不出来你倒是个情种。” 李氏回过神来,啐他道:“林氏自己无福,凭什么算到我头上!” “你既然不说实话,只等着她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去大理寺递状纸吧!”孟俭见她还在嘴硬,骂道:“你当初假扮贤良,怎么杀林氏的时候,不把她一起杀了,省得如今给老子惹是生非!” 李氏听到窈娘时,忽然觉得背后好似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脑海里浮现往日窈娘出现的画面,她呆若木鸡愣着,只觉得耳中一阵轰鸣,就连孟俭的辱骂声也浑然是听不清了。 ------------ 第197章 见面前夕 马车外倒是喧哗,待出了城门许久才算是安静些,窈娘并不知道沈谦这是要带自己去何处,只瞧见车帘浮动之间,阵阵细光打了进来,照在沈谦的衣衫上,看着这绯红格外的明艳。 这一路倒是安静不少,沈谦心中藏着朝堂上的事,只让她靠着自己休息,就再无多的话。 她是安静惯了的人,眼前只不睡去,歪着头看他合眼假寐,从眉骨到鼻梁,后落在他的双唇上,真是如诗中所言“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正是看得入神时,那双眼眸忽而睁开,对着她笑:“怎得偷偷打量我?” 窈娘双颊红透,眼波带着羞意,恼道:“我哪里偷看你,不过是想瞧瞧外头罢了。” 细语声声娇软,惹得人心也跟着起伏跌宕,沈谦伸手将她的下巴勾住,而后双唇紧贴其上。 世间何物似情浓,真是教人又醉又呆,沈谦心尖一窒,将人揽入怀中,轻柔地抚摸着窈娘的肩。 京郊的树林里,一辆并不打眼的马车缓缓驶过。看似十分平淡,可里头坐着的郎君却是平日里一丝不苟的人,而他此时胸口没来由的燥热,却只能紧紧抱着身旁的女子,沉沉呼吸去忍着,去克制。 沈谦的手不知不觉已按住窈娘的月华裙绦丝,他只需两指轻轻一捻,就能将这结解开。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声,窈娘红着耳朵,呢喃道:“这里不成的。” 他自然是知道这些,若非如此他怎会努力去克制这情愫,只是鼻息之间的阵阵软香如栀,撩拨着他的理智,沈谦喉结滚了滚,低声道:“可是......娘子好香。” 热气在窈娘耳间流转,他这话就这样席卷着她的身躯,就快让她骨头也化作水去。 正在里头进退两难之间,帘子外头传来青松的声音:“大人,到地方了!” 马车勒停,青松下马站在道上等着,可过了好阵子也不见车帘掀起,倒是让他不知何意,忐忑上前提醒道:“大人?”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沈谦脸色极冷的出来,青松不知何意,看着后头跟着下马车的窈娘没有异样。可明明冷脸的大人,竟然转过头又是温声细语,倒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这是宣武湖的上游,每年夏日酷暑时,就有不少人到此处纳凉。”沈谦扶着窈娘往湖面走去,解释道:“冬日里少有人来,何况今日人都去寺庙里了,我想着此处清静,就带你过来散散心。” 青松看着离去的两人,就近在去树下喂马,嘀咕道:“难不成我今日开罪大人了?” 可马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只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 日头还未回正,斜插在云中,映照着破冰的湖面,闪着波光粼粼。窈娘看着四周,果然如沈谦所说,这里远村僻静,近岸无人,倒是无人能打扰。 沈谦将窈娘送到他的怀中,这大氅宽阔就这般将两人包裹着,窈娘看着远山青霭,许久才打破这宁静:“你觉得李氏现在可猜到是我设的计?” 沈谦先前对李氏并不了解,后来因着窈娘的缘故,才晓得原来孟府后宅的主母是如此伪善,颔首道:“自然是猜到了。” 窈娘也是知道李氏的心机,勉强一笑:“我起先觉得人心贪婪,只要自己算无遗策,必能报仇雪恨。可如今才知道,若是没有你相助,这路走得定会十分艰难,说不准还要将我自己也搭进去。” 一开始窈娘没有说要沈谦相助时,他就知道怀中的女子看似软懦,实则最是有骨气要强的,听得她说这样的话,沈谦忙解释道:“论聪慧论心机,你是在李氏之上的。可你心善,不如她心狠。” 沈谦曾经在沈府时,也说过她心善,可在窈娘看来,自己手上已然是沾了人血的,若是真的善,定然能释怀仇恨,淡忘一切。 “世人只劝人向善,可这轻飘飘的话,并没有界定如何善又为何恶,也未说其中的艰难。”沈谦望着平静的湖面唏嘘:“若是你连杀母之仇也能和解,我才是真看错你了。” 晴天里的风,将沉寂在时间许久的寒冬渐渐吹散,窈娘抬起眼眸平视前方,淡笑道:“那我等着,与她相见。” 李氏躺在冰冷的地上,想着过往种种,她心中也诧异窈娘究竟是何时生出了这般歹毒的心思。 “可当初她只有五岁,怎么可能......”李氏反复说着这句话,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夜里孟俭再打开了屋门,环顾四周才见李氏趴在地上,他嘲讽一笑:“你以为装作这般可怜的样子,我就能放过你?” 还好是暗夜中,他深色袍子上残留的血迹并不真切,白日里因着李氏抵死不认,他便鞭笞了陪嫁过来的曹氏,谁知那倒是个忠心的老嬷,分明打得半死,还是不吐半字。 李氏见他进来,才艰难坐到椅子上,依旧是挺直了背脊,如同往日那般。 “那个贱人到底想怎么样?” 孟俭一愣,随后反应过来,骂道:“早前还嘴硬,如今知道那丫头有了靠山,这就认输了?” 李氏并不说话,烛火映着她的脸明暗变化,显得格外阴深诡异。 孟俭看过去只觉得她如魑魅,哪里还有半分心思多停留,起身掸了掸衣裳道:“你若识趣趁早去死,免得彦儿因你蒙羞。” 提到孟彦,李氏眼里又燃起了希望,人人都要她死,可她偏要活着。 他话音甫落,就听李氏忽而笑出了声,偏偏是这样的夜里,实在让人生寒,孟俭快步离去,边走边骂:“疯婆子,我看你是疯了!” 窗下烛火明亮,纪氏这几日眼见着眉宇间轻松不少,正逢朝廷过节封印,孟彦也是整日里陪着她,竟然比新婚时还让她欢喜。 “明日打算回门?”见她举着烛台与丫鬟翻箱笼,孟彦问道。 纪氏回头见他似不喜,脸上的表情也跟着紧绷了,答道:“是,明日按礼数是要回娘家的。” 见妻子这般,孟彦有些于心不忍,可想着这些日子因着李氏的事,是不便出门做客了,默了默才沉声道:“你让丫鬟回娘家说一声,今年家中有事,暂回不去了。” “郎君,可那是我娘家……我爹娘对郎君一直好,连我兄弟也敬着你。” 纪氏眼里包着泪珠,却只能在孟彦的背影中,化作一声叹息。 ------------ 第198章 得知真相 次日东方既白,成婚的妇人早早就梳妆打扮,与丈夫孩子一同回娘家去。玉京城的车马自今日起就比前两日多些了,两旁店铺早早开门立上旗帜,街沿上的摊贩也赶早来做买卖,来往的人家都带着喜气。 唯独窈娘是不同的,她一早就换了身衣裳,待到卯时刚过,果然听到了院外叩门的声音,孟俭亲自提了珍宝玉器来,说是要给沈谦赔礼。 只是这礼自然是送不进来的,还用不着沈谦出面,青松就能将孟俭吓退。 “这礼首辅大人不收,下官实在是心里不好受。”孟俭腆着脸笑道。 青松仍然是如门神般伫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看孟俭一样,如此一碗茶的功夫后,孟俭再厚的脸皮也不敢在此喧哗撒泼,只能将手上的东西又放回马车,才作揖道:“还请兄台给大人带句话,贱内实在是没脸皮,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还请大人宽容,请让我二女窈娘与李氏见个面,兴许她们母女两个误会解开了,这事也就大事化小了。” 朝廷官员多少有如孟俭这般脸皮,看着是文人士大夫,可背地里一团脏,遇着事情了只会推诿扯皮,若是有求于人时,不论是送财送人还是下跪磕头,皆不在话下。 这样的人不论对于朝廷,还是对于百姓,皆是那不耻的存在。 偏偏孟俭是个中翘楚,这些年来在地方敛的财,又往上头孝敬,考评排不上名次,可溜须拍马自是行家。 “孟大人这个请求,小的还是能办到的。”说罢就进了院子,又防孟俭跑进来,进门时还妥帖将门栓插上。 进了门后,青松哪里还是方才那般眼高于顶,不屑一顾的样子。给窈娘竖起了大拇指道:“夫人料事如神,孟俭所言所行,夫人全都猜中了。” 沈谦放下手中的书,侧目道:“你对孟俭竟也这般了解?” “不过是站在他的立场,想着如何作为罢了。”窈娘倒是不自大,道:“那就请李氏今日未时后到翠茗楼见我。” 青松噗笑:“李氏怕是肠子都悔青了。” “非也,她定然也是猜到我会约在翠茗楼。” 可这话传到孟俭耳朵里时,他就有些不乐意:“她这是什么意思?就算不认李氏这个嫡母,我这个父亲她总不会不想认吧!再让李氏去翠茗楼,我孟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小的只是传话,若是孟大人改主意了,小的再去传就是了。” 孟俭听得青松的话,心里也知道拿他撒气自然没用,更不敢在外头闹了,只能憋得一口闷气回到府中,又是将李氏一顿骂。 待到下午时,窈娘掐着时辰出门去,沈谦却毋庸置疑地要与她同行。 “她来见你自然是做了完全准备,我不放心。”沈谦解释道:“图穷匕见的道理,你怎能不明白?” “她不会轻易走到这步,孟彦如今刚入仕途,她还等着享福呢。”窈娘冷笑道:“李氏看着贤良淑德,可内里最是贪图虚荣,若非如此怎会落入我设的陷阱中。” 沈谦不再说话,他反正已经坐上了马车与窈娘同行,既得了利就乖乖在一旁受教。 窈娘到的早些,且让沈谦进了槅门后头坐着,自己在前头喝茶等李氏。 待到见到李氏来,手上依旧端着茶盏,并不起身,只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明明前阵子才见过的人,可如今周身的气韵已截然不同,李氏打量着窈娘时,窈娘也在快速看了一眼她。 “看来你被孟俭打得够惨的。”窈娘观她的脸道。 她这话并未带着什么情绪,可听在李氏的耳朵里就有了嘲弄之意,冷笑道:“我原还好奇那瘦马用的药,你是如何解的,原来早就背地里偷人,真是和你那不争气的娘一样龌龊。” 窈娘并不与她纠缠往事,遂只当耳旁风不做理睬。 “我另换了一个厢房已是给你脸面,你倒好,还给我讲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窈娘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也不请她坐下,由得李氏站着与自己说话。 李氏既然来了,就做好了被她奚落的准备,可听得这话时,脸上原本淡然的神色,还是渐渐崩塌。 “小贱人还好意思,若非你故意设计陷害,我岂会着了道?”李氏后来冷静下来时已想清楚,为何那是心中如火在烧,就是要往孟轩的身上贴,这一切定然与窈娘脱不了干系。 窈娘反而无辜问道:“可是我捆着你来偷人的?你这话好没意思。” “不过你再怎么害我又如何,林氏已经死了,我抵死不认,你也无可奈何。”李氏是吃准了这事没有证据,这才这般有底气:“你若还想继续纠缠此事,就算是闹到大理寺去,也讨不得好。” 窈娘听她说得话,倒是十分有道理的模样,遂起身点头:“你那下的那毒是半点证据也找不到的?” 李氏笑道:“自然,只要埋进了土里不过十二个时辰,尸骨里的毒就会自己散去。” “好巧妙阴毒的心思。”窈娘深吸一口气,亲自给她倒了一盏茶递上前去,不疾不徐问道:“不知道孟丽娘知不知道,你暗地里是这般恶毒?” 李氏最是疼爱孟丽娘,这两日思女难眠,一夜之间白了不少头发,唯独将心思放些在孟彦身上,才能得到片刻缓解。 “丽娘单纯,哪里如你这般心机。”李氏双拳紧握,恶狠狠道:“定然是你害了丽娘!” “孟丽娘戕害沈家大夫人的侄女,天道轮回将她收了去,这样的人怎么算得了单纯。”窈娘每字每句都逼得李氏溃不成军。 她深知李氏这样的性子,若是要她亲口说出杀害林氏的缘由,她必然是咬死了不会说的,可如今这般,反倒是能将她逼到悬崖边上,这才能听到窈娘想要的答案。 李氏果然被窈娘戳得肺管子疼,冷笑道:“你可知道杀林氏真正的凶手是谁?” 见窈娘面色白了白,李氏心头一阵舒爽,哈哈笑道:“是你!若不是你贪玩在园子里跑,林氏也不会到处找你,撞见了我与孟轩。” “你只知道她是看到我与孟轩偷情,倒是不知道她是如何撞见的,如今我告诉你了,可还如你的心意?” 窈娘想过林氏定然是极偶然才会撞见这样的隐私,可她如何也不会想到事情的缘由是出在自己的身上,强忍着心头的酸楚与愧疚,悉数化为掌心的怒火,只听“啪”得一声后,李氏半边脸已然红透。 “我的心意如何,你少管。”窈娘看着神色发懵的李氏,扯出一丝难看的笑来。 ------------ 第199章 孟彦之心 窈娘这话李氏自然是明白的,可她所明白的事情与窈娘所说的意思自然不同,此刻李氏因她的愤恨而感到欢喜,摸着半张脸笑:“母亲多谢你的关心。” 沈谦站在槅门后头注视着屋里,见窈娘动手打人后,一直仔细看着她的手,只怕是骨折了去。 “不必客气,若无其他事你可以先走了。”窈娘端茶道。 她这般动作倒是让李氏看不透,可随后窈娘的话却狠狠将她的心刺破。 “大哥还要见我呢,你若不出去,他怎么进来。” 李氏已有多日未见过孟彦,自从自己被关在屋里禁足后,孟彦和纪氏都未再出现过。可孟彦夫妇二人一贯是听她的话,她只当是两人被孟俭勒令不许探视,从未深想。 眼下她自然是知道窈娘没必要骗她的,但即使如此面上仍然不表露出来,只说着窈娘知道是自己害死了林氏得了癔症,这才痛快离去。 沈谦见人离去,才推开槅门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道:“你莫要听她胡言乱语。” 窈娘紧绷的身躯这才缓缓在他怀里软下,忍着许多的泪水夺眶而出:“若不是我调皮,我母亲怎会遇着这对无耻男女。” 事情的真相往往隔了一层纱掩住,即使如此,这世上就有许多人不敢去触碰,也不能去触碰。 只因稍有不慎,定然是要经历无法承受的痛苦。 “可始作俑者是李氏和孟轩,你不应该将事情怪罪到自己身上。”沈谦拍着她的肩,安慰道:“岳母从未责怪过你。” 窈娘回想起她守在林氏的榻前,巴巴的望着她能有所好转,母女俩每日相依为命,说了许多的话。可林氏自始至终从未提过那日的事,甚至去世前,还嘱咐她要对主母孝敬,要好好活着。 她那时自以为林氏是记挂自己,如今才幡然醒悟,这是害怕李氏杀害自己,可又不能告诉自己真相,因此只能嘱咐她好好活着。 “我母亲心里都是清楚的,因此才浑不在意请不到郎中。”窈娘泣道。 可她那时小,什么也不知道,求了府里的好多人,不论丫鬟婆子,只想要她们为林氏请个郎中。 三跪九叩拜天上神佛,却是一条堵得死死的路。 沈谦沉声道:“不如我让大理寺将她抓去牢里审讯,她即使死了,也无人怀疑到你身上。” 窈娘摇了摇头,她心头已经下定了主意:“我不会让她痛快死的,孟俭也不想要她活。” 待她深吸一口气,平顺了气息,才道:“你......帮我。” 于孟彦而言,李氏是慈母,他虽能看着她被孟俭禁足,可未必能看着她去死。 因此,窈娘只希望孟彦不出手阻拦孟俭即可。 果然不过一刻钟,就听到了叩门的声音,可下一瞬孟彦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般冷冽如冰。 “进来。” 他不敢怠慢,低头推门而入,躬身作揖道:“下官见过首辅。” “坐吧。”沈谦道。 待孟彦抬起头才看到窈娘站在一侧,淡笑着给他福身问安:“许久不曾见大哥了。” 神色模样依旧是往常那般,可整个人不再是畏手畏脚,让人不敢再将她小瞧了去。 “不知二妹这些日子可好?”孟彦道。 不待窈娘说话,沈谦已出声道:“她在我这里,自然是比在孟家好。” 沈谦先前虽已让他坐,可孟彦哪里敢真的堂而皇之的坐下,听得沈谦这话只能站在原地陪笑道:“是,二妹在家中受了委屈,我身为兄长未能保护好她,实在是愧疚。” 他这话看似在抱愧,实则是在推脱陈情,身为男子自然是顾着外头的事,哪里能每日将心思都落在后院女子身上。 孟彦在户部倒是中规中矩,大事大曰按着章程来做,小事无章程可追寻,只管问上峰,问同僚,总之自己是小心翼翼,不出风头也不出错。 “这些我知道。”沈谦淡淡道,这话出来让孟彦一颗心也紧紧提到了嗓子眼。 三人在一处,让孟彦十分的不自在,他实在难以想象,当初在丽娘手下讨生活的人,如今竟然成了首辅的心头好,竟然得了这样的靠山。 半晌无话后,窈娘才语调轻柔对沈谦道:“大人可莫要责怪大哥,大哥在家中对我十分关照,若不是有大哥在,窈娘不知道在那李氏手中吃了多少苦头。” “既然如此,本官便听窈娘的,不问责于你他。”沈谦这才再道一声:“坐。” 孟彦这才坐下去,可已是头皮发麻,他可从不知道窈娘竟然敢在沈谦面前多话,且听沈谦的意思,倒是十分听得进她的话...... 窈娘这时才欢喜道:“我之前听闻大哥在户部做事,大人之前与我大哥可熟悉?” 听得窈娘这般肆无忌惮的问话,孟彦不知如何是好,低着头遣词造句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还是沈谦宽和,接过话去:“见过几次,今日倒是你的面子大,我与你兄长才坐到一处说话。” 身为下官,见到沈谦的时候多是在户部衙门里,可沈谦周围簇拥着侍郎、郎中、主事一干人,哪里能有他的容身之处。当初还是沾着与沈府姻亲的关系,他那顶头上司吴主事才多有关照。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再私下与沈谦见过,更别提能说上话了。 权势自古以来就是最蛊惑人心的,窈娘三言两语的就让孟彦以茶代酒敬了沈谦,这是如此就让孟彦心头起了些想法。 他是自读书起就看着孟俭为了攀附上官付出多少银子和心血,因而也知道自己家中没有稳固的靠山,全是利益堆叠的关系,如此在孟丽娘与窈娘嫁到沈府时,他虽觉得孟俭这是将两个妹妹送去蹉跎年华,可还是会说服自己不去阻拦。 他小心翼翼在官场做人,更有甚时,整宿伏在案前不敢歇息,他就是怕自己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位置被人占去。从小看惯了孟俭卑躬屈膝上下打点,因而他比之孟俭,心里更仰慕权势。 “大人言重了,下官早就该拜会大人,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缘。”孟彦这才对窈娘和颜悦色地笑了笑:“的确是托了二妹的福。” 窈娘回了他一个笑:“今后窈娘能依仗的亲人,只有大哥了。” 孟彦偷瞄了沈谦一眼,见他满目心疼的看着窈娘,这哪里还是坊间传言那般不近女色之人。 可窈娘话中之意,他也是听得明白……孟家只有他了。 人有的时候真是矛盾,明明心里偶尔也恨不得孟俭和李氏都消失在这世上才好,可若真想到那时,他就觉得害怕与不舍。 在近日这些事发生之前,母亲对他和丽娘素来慈爱,父亲也为了他能进六部多番打点,孟彦心头百感交集,只觉得阴霾笼罩,怔怔道:“二妹此言……折煞我了。” ------------ 第200章 孟家变天 孟彦回府的路上,仍然还沉浸在方才的心境里,沈谦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窈娘说的不无道理,你且看看孟俭要不要你母亲活命。” 宣武大街上人声如潮,孟俭站在人群之中忽而觉得他不过是玉京城最普通的儿郎,他往常虽也知道自己平庸,可那是与朝堂上出类拔萃的同辈相较,如今他才觉得,自己在世人之中依旧是普通。 甚至连贩夫走卒都不如,他曾经没有反抗家中让亲妹嫁给沈循的勇气,如今也没有阻拦孟俭要杀李氏的勇气。他只能低着头,将自己阻挡在纷争之外,待一切硝烟散尽后,才能若无其事的继续活着。 纪氏回不去娘家,只能在屋里与丫鬟知雪做些女红解闷,屋外洒扫的声音就像是猫爪抠地般闹得她心头生烦。 “奴婢去赶走那婆子吧,每日都这般吵,大年下的也不晓得轻些。”知雪恼道。 纪氏不是爱惹是生非的性子,拦下知雪道:“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今日原是我心里不舒坦,怨不得人。” 知雪将杌子挪到她身边,才低声怨道:“往日里还不知夫人太苛刻了,如今奴婢瞧着府里是变了天,少夫人得出来主事才好,这些日子衙门没开印,有老爷出面管着事,待到开印忙起来,江西那几房姨娘也快进府了,总不能让她们来掌家?” 道理纪氏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她平常被李氏拿捏揉搓惯了,就算心头有些想法,也不敢露出水面来。 一闻此言,她忙丢下手头的络子,捂了知雪的嘴道:“你这丫头是疯了,竟敢论起这样的事来害我,若是被人听了去,只怕不知道旁人如何笑我不知天高地厚。” 知雪瞅着地上,将纪氏的手拦开,回道:“今日奴婢拼死了也要进言,老爷让人把曹嬷嬷的舌头都割了,又挑了筋脉让人丢去善堂里,这哪里是要人活。夫人是翻不了身了,少夫人若还这般战战兢兢,到时候被哪个姨娘夺权去,外头人怎么看孟家,怎么看郎君,里子面子可都没了。” 纪氏听得默不作声,她自与孟彦定了亲,家中父母就让她学着大户人家的规矩,学着打理庶务,生怕进门来丢人。可这些年下来,莫说是忙着李氏打下手,就是出门做客也少之又少。 婆母看着温良,实则强势,也是可恨她肚子不争气,只能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否则生怕李氏不高兴给孟彦纳妾,再生个庶长子出来膈应她。 知雪瞧着自己从小伺候的小姐,虽说仍是柳叶弯眉,俏丽大方的模样,可整个人神态早已没了做姑娘时那般气韵,也中哪里是不心疼的。 “姑爷虽木讷,但平日里也是相敬如宾,夫人这日子本该更上进些的。” 纪氏含着泪闭上双眼,呜咽道:“我知道你对我忠心,也替我难过。我哪里不知道可这嫁人后过得日子实在是委屈,可幸有你陪着我,替我打算筹谋,只是这事若是郎君和公爹不提,我哪里好去表现,否则被人说是不孝婆母,那才是真难做人了。” 主仆二人难过一场后,又擦泪平静了下来,待到中午吃饭时却不见孟彦回来,一问竟然是出去访友,纪氏心头又因自己不能回娘家而阵阵泛着酸。 孟俭见李氏回来,又等了许久也不见孟彦回来,就心知肚明自己儿子心头的想法,长随偷瞧着他阴晴不定的神情,问道:“不如让人将大少爷找回来?” 谁知孟俭却冷眼如刀割般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妇人之仁,成不了事。” 长随不知这话是骂他,还是骂孟彦,只能低着头再不敢出声。 李氏回府后,又被关在了屋里,粗使的婆子身上没有钥匙,因而走时并未锁门。 “你可知曹家的被老爷关在何处?” 那婆子顿足回头,怯生生道:“曹嬷嬷让老爷赶出去了。” 李氏晓得孟俭的手段,即使赶出府去必然是要受着代价的,平静问道:“可被打过?” 婆子脸色温吞,支支吾吾说不出几个字,硬着头皮道:“老爷不肯让下人们多说,夫人莫怪罪奴婢。” 说罢踩着风轮轮似得跑了,李氏冷声一笑,心头也知道了自己贴身的嬷嬷大抵是受人非人之苦,这就意味着孟俭是要给她下狠手了。 她此时已万念俱灰,倒在床榻上糊里糊涂的瞪着眼,将这一生想了好几遍,可丝毫不觉得自己哪里错了。 凭什么男人三妻四妾,逛窑子买女人,她就只能在家中操持谋划,甚至还要用她的嫁妆供着那些妾室通房。 仔细算下来,她与孟轩在一处时,总是快活的,哪里有这些俗世烦恼。 可笑她这一生机关算尽,为了为儿为女,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孟俭的声音道:“我知你每日中午要歇半个时辰,这才现在过来。” 李氏转过头看着他,又嫌恶的将眼神移开:“是来要我的命了?” 孟俭也不多话,手里的白绫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彦儿今日还未回家,你早些了结,他也能早些回来。” 李氏双手还是没忍住蜷缩,她自己的儿子,自然是知道他的性子的,明明她和孟俭都是要强的人,不知为何生下的儿子却软弱。 因此她只能压着纪氏,将她的性子揉搓得更软,生怕她有朝一日做出对不起儿子的事来。 孟俭与她再无多的话,正当离去时,却听李氏忽然道:“八年前你带回来的那个钟氏可还记得?” 孟俭已然忘却那女子,思量许久脑海里才浮现一道模糊不清的影子来。 “还倒是你有多喜欢,当初还让她跟着回来给我敬茶。”李氏讽刺笑道:“还说她若给你生个儿子,就要记在我名下做嫡子。” 哪里不过是欢好后的亲昵话,孟俭这时才想起来,那个娇滴滴的妾室,当初他真是爱不释手,后来晓得她小产不治,还伤怀了好些日子。 李氏见他已然想起那钟氏,才长吁一口气道:“我只有彦儿一个儿子,你是丧心病狂了,才敢让什么孽种都认到我名下。” “旁的女人我都能忍下,可那钟氏,我容不下她。” 不论往日如何喜欢,此时孟俭已对那模糊的记忆生不起情爱来,反正李氏不论杀过多少人,眼下也要偿命了。 孟俭摆了摆手止住她的话道:“不必多说了,彦儿还不知有没有用午饭,那孩子的胃生来不好,你莫难为他。” ------------ 第201章 窈娘病了 李氏自然算不得好人,可她临死前也执拗觉得,自古以来红杏出墙的女子不止她一人,打杀妾室的正妻亦是数不胜数。 她直到死前仍旧是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恨窈娘杀害了她与孟丽娘,恨孟俭毫不顾念夫妻情意,恨孟轩那日竟然舍了她离去。 李氏是不信神佛的,这一生也唯独此时才咒着她恨的人都下地狱,却唯独舍不下心来恨孟彦不保她。 他的儿子,得长长久久的活着,富贵满堂,子孙绕膝。 白绫挂在脖子上,勒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张着口无声道:“彦儿……” 纪氏在屋里捏着手上的络子,面容紧张又害怕,知雪安慰道:“少夫人是没听说老爷要让夫人自戕,这事烂在肚子里,莫要伤神了。” 若是李氏往日里良善也就罢了,她定会上前去给孟俭磕头哭一番,可偏偏是这样的婆母,她也是受够了窝囊气。 孟彦在巷口的茶肆,掌柜娘子是听闻了孟家的事情,见他心绪愁苦,端了一碟子杏花酥上前道:“上次你妹妹来多付了一碟茶点钱,今日可巧你来了,正好结给你用。” “我妹妹?”孟彦脑海里想的第一人仍是孟丽娘,可他知道丽娘被娇惯着,最是挑剔,从不肯吃小店里的东西。 掌柜娘子原先是见过林氏的,见他迟疑,笑道:“是你庶出的那个妹妹。” 孟彦面无表情咬了一口,只觉得不甜不腻,应当是纪氏喜欢的味道。 待到许久后,才见府里的小厮面容慌乱出来寻他,孟彦放了一粒碎银子在桌上,不等小厮说话,就道:“走吧。” 下午的日头半点也看不出是冬日,穿着袄夹走在路上的人,身上也起了层薄汗来,人人都道今年开春早,怕是没有倒春寒了。 李氏自戕的消息传到灯笼巷时,窈娘与沈谦还未用晚饭,青松回禀完话,话就见窈娘神色自若,倒是看不出有何情绪。 “夫人不欢喜吗?” 沈谦抿了抿唇,有时候真的觉得青松的嘴不如不长。 不待他斥责,窈娘就淡笑道:“人总有死的那天,或早或晚都是命数,我为何欢喜,为何不欢喜。” 青松并不知道林氏死去的缘由,沈谦轻咳一声,道:“去外头看看酒楼何时送饭过来。” 黄昏时,屋里映照着窈娘记忆里的点滴,忽然随着风扑入她的胸口。 她心头忽然一窒,像是多年来堆积如山的泥土,忽而一场地动震得山崩地陷,来势汹汹将她攻陷。 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脑海也是混沌不清,耳边是沈谦急切唤她的声音,她是想回他的,可喉咙就像堵着巨石,身躯也使不上力气,让她说不出话来,也无法动弹。 沈谦的声音越来越远,她心中竟然有了惧怕,惊觉她知足于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十分害怕再见不到他。 林之和年前就进了太医院,今日轮值在后院里晒草药,刚将竹篓放回了屋里,就听到有小黄门在门口唤他。 “小公公找我何事?”林之和见他汗如雨下,不解问道:“可是宫中贵人病了?” 小黄门上气不接下气,连连摆手:“是首辅,首辅大人传你。” 话音还未落,就见林之和已提了药箱道:“王院判在里头吃饭,烦请小公公帮我告假。” “林太医莫急莫急,皇上那里已经准了。” 沈谦脸色十分阴沉,骑着马在皇城门口不言语,两旁的金吾卫连呼吸声也放得极低。待到林之和出来,只觉得双脚一空就被沈谦捞到了马上去,而后快马加鞭消失在长街上。 守在城门口的金吾卫都互相看着对方,眼神里自然是有些说不出口的疑问。 见沈谦这样慌忙寻了皇上,又这般拦腰将林太医带走,他们自然是不敢想三人之间会有什么隐私,只道:“首辅这是……病了?” “这怕不像是首辅病了。” 流言在玉京渐如涟漪般一圈一圈散开,传到承恩公府也不过是初三的事。 皇后初二是不必回府省亲,只能初三邱氏带着邬若兰入宫去拜会,因而这阵子宫里宫外的传言,邬若兰才后知后觉听全去。 听到窈娘被沈谦保下来,还与他一同住在灯笼巷时,手中的茶盏“啪”得一声,落在地上碎得稀烂。 邱氏脸色一变,迎着皇后的目光道:“若兰毛手毛脚的,冲撞娘娘实在罪过!” 皇后摇了摇头,让伺候的宫女将瓷片收拾干净,才缓缓道:“岁岁平安,不怪妹妹。” “长姐,那小孟氏我见过,长得美性子软,男人不都是喜欢这样的?”邬若兰见皇后不怪她的冒失,这才撒娇解释道:“她如今与沈大人住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有心勾引,岂不是……” 迎春花红艳艳的,插在皇后手边的香几上,可邬若兰的心思那里能放在这上头,只恨不得当即就要皇后赐婚。 “那女子是他侄儿的妾,若真跟了他去,沈府也不会认她为妻,你何苦慌神。”皇后训斥道,她自小就知道自己是要许给皇家的,因此在男女情事上看得淡泊,因此后宫一个接一个的妃嫔进来,谁不说她贤惠。 邬若兰咬着唇道:“长姐不如说服皇上……” 她话还未说完,皇后就打断道:“本宫还未糊涂到请皇上将自己的妹妹赐婚给首辅,此事只有皇上主动开口才好,否则将来岂不是平白让皇上觉得我早有图谋算计。” “先前皇后娘娘舍下脸来,才求皇上让他与你见面,你自己不赶紧做实了这机会,如今吃什么后悔药来。”邱氏佯装恼道。 邬若兰毕竟是为出阁的女儿家,心里又是真心仰慕沈谦的,哪里愿意去害他,闷闷道:“眼见着他都端起茶了,可就是没送到嘴里。”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皇后轻戳她的额头道:“那药宫里的妃嫔常用,并不会对身子有害,成事后也半点查不出来。” 邬若兰毕竟是自己的妹妹,且皇后也知道,将来后宫子嗣定不止她肚子出来的,若沈谦能站自己这边,自然更稳妥些,她心头也是想成这桩亲事。 因此才道:“听说昨夜沈大人求了太医去住处,旁人众说纷纭,本宫猜想,怕是那女子不大好,你且别慌了神,耐心等着时机便是。” 邱氏倒是忧心邬若兰的心性,直言道:“她如今年岁起来了,倒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怕什么,就算不嫁沈家,本宫也会给你谋玉京最好的人家,总不会让你吃苦的。” 这话邬若兰自然相信,可她若想嫁给别家,哪里还需等这些年。 除了沈谦,她谁也不嫁。 ------------ 第202章 她的心结 窈娘昏迷不醒,哪里知道外头的动静。林之和为她施了两日的针也不见起色,心里也有些着急。 “为何还不见醒。”沈谦不眠不休熬了两日,眼眶里满是血丝,说起话来声音也是沙哑。 林之和惭愧摇头道:“下官也不知,她身子虽弱,可不至于如今就……” “大人不如请院判大人来诊治。” 听得他这话,沈谦眼神变幻莫测,若是被政敌知晓他这里的情况,自然会想方设法让他分心,窈娘醒来或许会更难。 “眼下不能。”沈谦下定决心道:“你且好好诊治,若三日后仍旧如此,再让旁人来。” 窈娘在梦境中回到了儿时,每日与林氏一起的日子。 她仍旧是孩童心性,全然忘记了尘世中的点滴,只紧贴在林氏身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陪着林氏寸步不离。 这日适逢雨落下,雨势不大可缠缠绵绵的下了大半日,好不容易见雨停,她才跑去院里要给林氏采花来戴。 可隐隐约约听到假山中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心头好奇的很,却不愿耽搁时辰回去,只能按捺住好奇。 心里头是将这奇遇记下来,待到又一次天晴,她拉着林氏到园子里玩耍,可却没听到那假山里传来声音,不知为何那洞口好似在给她招手,邀请她进去一观。 林氏笑着在后头追她,一声声唤着窈娘,她还未跑到洞口忽然觉得里头漆黑有些怕,林氏追上来看着她好奇又害怕的眼神,遂将她挡在外头,自己往里头探去。 她还期待着林氏带着自己进去玩,可只一瞬自己就被林氏抱进了怀里,而后在她飞快的步伐中,回到了屋里。 林氏将屋门紧闭,搂着她在怀中发颤,口中却念叨:“窈娘今后要好好孝敬嫡母,不要总惹大小姐生气。” 对窈娘而言,真的只是一个与每日都一般的日子,半点没有变化,半点未起波澜。 “小娘放心,我记住了。” 或许是林氏的怀抱太温暖,她渐渐就睡着了,直到醒来时已是黄昏。屋外头的树影照在地上,林氏在床前坐着给她打扇,见她醒来慈爱道:“可是饿了?” 从前林氏不准她下午睡太久,今日多睡了一个时辰,却并未将她唤醒,窈娘懵懂问道:“小娘为何不早早唤我?” 林氏愣住,而后才温声道:“小娘扇着扇子,就忘时辰了。” 窈娘心中抽痛,捂着她的手腕道:“小娘手疼。” 林氏眼中的泪水如那日绵密的雨丝,落得停不下来,待到丫鬟提了晚饭进来时,才慌忙擦拭泪珠止住。 她不知为何林氏会哭,吓得只能学着往常林氏的模样,一遍遍拍着林氏的背,也跟着哭道:“小娘不哭,小娘不哭。” 玉京城下起了第一场春雨,人人都说今年春暖,不会再有倒春寒,可这场雨下来,倒是透着阴冷潮湿。 床榻上的人忽然有了动静,哪怕只是一遍遍唤着小娘,这也让一旁憔悴的沈谦忽而一震,脸色有了异样的神情:“她这是溺在梦里了。” 林之和致病救人倒是拿手,可要将人从梦中唤醒却不是轻易的事。 只能在窈娘头上的穴位上施针道:“下官尽力。” 可再回头时,沈谦却已不在一旁。 梦境之中,窈娘与林氏每日一起,十分温情快乐,直到沈谦出现在她眼前时,忽然眼中的一切全然变幻。 她不再是孩童,林氏与孟府也轰然消失,所有的记忆涌上心头,窈娘愣愣道:“你为何要来。” 沈谦眼中的欢喜淡了些,迟疑道:“你不愿见到我?” “我娘的样子其实我早已记不清楚,可我如今全部想起来了。”窈娘并未答他的话,却让沈谦心头似一把生锈的刀,反复割裂。 窈娘见他神色失望,这才后知后觉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到我的梦中来。” 沈谦这才将她抱在怀中,呢喃道:“人不能一直沉溺在回忆里,过往已成云烟,不必强留了。” 玉京城的雨带着寒冷湿气,前几日刚换上春衫的人,又赶紧从箱笼里不情不愿套上厚重的冬衣。 待到初五夜里,林之和终于出了灯笼巷,他撑着伞却不觉得冷。他实在是心惊,明明不过两日,可窈娘的脉搏却瞬息万变,心中郁结渐散,可身子也跟着垮了。 沈谦送了林之和出门去,却站在门口沉默不语,青松陪着叹息一声道:“夫人从前受苦受难,原来全凭心头一口气撑着,如今好不容易报仇,这心念也跟着去了大半。”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可沈谦知道这症结是在李氏身上,报仇雪恨本是畅快之事,偏偏窈娘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害了林氏,她嘴上说着不会被李氏的话左右,可心头却埋下了更深的结,轻则伤心伤神,重则有性命之患。 偏偏这心结只能靠她自己去除,连他也难开解。 “去吏部衙门传我的话,待衙门开印就让孟彦去太仆寺甘肃卫所听差,平迁为主簿。” 太仆寺平日里主要骑操马匹之事,因而为了边境各卫所行军安定之便,均设太仆行以备需要,由兵部直辖,地方各司不得干预。 虽仍属六部的差,除了玉京城的位置,哪里都不是香饽饽。青松抬眸偷偷瞧一眼,见沈谦面色寒噤,忙道:“是,小的这就去。” 沈谦自然不是被情绪所左右之人,低声道:“你跟他说,太仆寺隶属兵部,本官让他去受苦是真,却也想他长本事立功,如何想如何做,全凭他一念之差。” 这个他自然是指孟彦,青松这才放心下来“诶”了一声。兵部尚书年事已高,皇上却不准他致仕,只因不少开国勋贵家荫封子弟都在兵部和都司衙门做事,其中牵扯甚广,背后更是关系交错,不敢轻举妄动。 窈娘自醒来后就十分虚弱,喝了药后又睡了过去。沈谦对着暗处招了招手,就见青竹转瞬站在面前。 “你去把之前照顾夫人的丫鬟带过来,沈循那妾室问只说是我吩咐的。” 这事倒是没费青竹多少口舌,鸳儿那时正伺候青子衿卸下发髻,窗棂忽而被人推开,迎面而来是她从未见过的男子,冷着一张脸指着鸳儿:“她,跟我走。” 青子衿卖进沈府多年,自然再熟悉不过这样的神情与何人相似,忙催鸳儿:“快去,快去。” 她这般倒是让青竹有些诧异,迎上青子衿看戏似的神情,拧着鸳儿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 第203章 口吃丫鬟 鸳儿看到沈谦坐在床边,而床上睡着的人是窈娘时,一双腿才终于在一夜的惊魂里,彻底软去跪在地上。 “三,三老爷,小娘,小娘。”鸳儿的舌头抖得厉害,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来一句整话。 沈谦眉头微蹙,早知道这丫鬟是不机灵的,没想到还有些口吃,遂不等她再说话,冷声道:“夫人病了,我近日忙碌,因此让你来照料。” 他的话言简意赅,鸳儿自然是明白,只是那声夫人让她脑子不太回得过弯,但在沈谦的压迫中,怔怔点头。 青松回来时才知道这事,烧水时嘴不知不觉都要扯到了耳朵上,好不容易将水提到屋门口,就见沈谦出来道:“明日给那丫鬟好好讲讲规矩,她虽口有口疾,可对夫人却忠心。” “口疾?”青松满脸懵懂目送沈谦出了院子去。 华盖殿里轮值的工部尚书柳晁这几日也听闻了灯笼巷的风声,可里头到底如何了虽不知道,但估计是和女人有关,因此这两日轮值的阁员俱是还未到时辰就熄灯回府,他今日不曾并未想到他会在夜里出现,因此走在御道上时,心头也是坦然。 早一些晚一些,这本就是惺忪平常的事,只因沈谦自入阁起从未躲懒,且人就像是石头定在华盖殿里头了,因此各官员才渐渐又遵照起了规矩来。 远远瞧着一道修长的人影拎着灯笼走来,柳晁只消一眼就往后退了半步,作揖道:“大人怎么来了。” 再抬头时,沈谦正低下眼眸瞧他,而后泠然道:“本官来处理些事情,夜深了,柳尚书早些回吧。” “嗳,大人先行。”柳晁侧过身避让道。 待沈谦走过时,他才心头打起鼓来,按理说他还有一个时辰才下值,可如今是追上去也不是,往前继续走也忐忑。 在原地打着几圈转,就见一小黄门提了两盏灯匆匆跑过来道:“首辅说柳大人没打灯笼,就让奴婢给大人送盏防风灯来,请柳大人夜里慢行。” 柳晁谢过后,心中百感交集。 因着明日初六内阁先前就定好了议事,这事与新政自然相关,百官士绅的眼睛都往皇城这头瞧,柳晁出身湖南,在当地也是有名望的世族。 因着也瞧见了弘德与沈谦这几年都在改令颁新,眼看高品回乡后捐了一万亩地给布政使司衙门,这事传出来谁家能不着急。 柳晁为官近二十载,而沈谦五年功夫就与他一样同为六部尚书,一开始他与旁人一样只觉得沈谦是沐皇恩,实则不过是逼迫百官观午门斩首的酷吏罢了。 可后头他亲眼瞧着户部能支出来的钱越来越多,工部不少工程也开始妥善运转,这才不得不承认沈谦是有些手段的。 再到后来见他入阁,且在华盖殿中周旋于公孙贺与高品之间,力压了几道票拟后,这才不得不叹服,身后纵有皇上做靠山,可就算是他,有时在绝对强权之下,也不敢多说什么公道话。 世人都在瞧着新首辅上台后,这天要怎么变,可稍微看得透的人,谁不知道这一切都是皇上的意思。 洪水如潮,浩浩荡荡不可挡。这句话在年前的家书里,他就已写下。 沈谦点亮了几盏烛台,坐在上首提笔深思,却见柳晁又折返回来,问道:“柳尚书可是落下什么了?” 柳晁将防风灯放在他的书案前,回道:“下官还没到下值的时辰,见大人来了,哪里还敢躲懒。” 沈谦听罢淡笑,垂目看着烛火道:“看来本官在同僚心中还是太苛刻了些。” 华盖殿里只听得炭火偶尔发出“嘶啦”的声音,柳晁将传召馆送来的议程再看一遍,侧过眼看去,沈谦仍低头在案牍前书写,待到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见他停笔。 “已是丑时,明日还要议事,柳大人该回去歇息了。”沈谦轻咳一声道。 “大人身居高位仍在操劳,下官怎敢先歇。” 沈谦听得这话,无可无不可地摇了摇头:“这朝堂上都是做一样的事,无非是他手上的事轻一些,你手上的重一些,哪有什么高位低位。” 柳晁细细嚼着这话,倒是有佛语里众生平等之意,蓦得有些心虚:“下官拙愚了。” 沈谦将狼豪放到笔架上,起身行至柳晁面前,才道:“这皇城如海中巨船,街上的贩夫走卒、田地里的农户、学堂里的儒生、织布缫丝的妇人都是行船之水,潮水平船行稳,潮水湍船行艰。因此纵观史记书海,潮水万年,而船却不止一艘,由此可见这华盖殿就如桅杆,你我同僚有幸被选中来拉缰绳,以保这船行的稳妥罢了。” 柳晁自然是知道这言下之意,叹道:“当年太祖起兵,也是因为前朝皇帝昏庸,各地百姓纷纷起义的缘故。” “百姓若衣食温饱,连县老爷是谁都不会在意,可如今若不土改,长此以往必然是祸根,后世人回过头看时,你我皆不能免责。”沈谦沉声道:“朝臣之争不可怕,万事且有皇上定夺裁决,可若官与民斗,富与穷争,才是万劫不复的罪孽。” “下官年前时,已送了家书回乡,柳氏一族凡有欺压所得田地与银两,全部还回去,另付农户利息。”柳晁若先前只是观望,如今也顺道表态抢先,这样一来不论沈谦将来如何,皇上那里自然是记着他的功。 沈谦颔首,作揖道:“柳大人深明大义。” 柳晁疾步侧身去躲了这礼,躬身道:“大人言重了。” 夜里的华盖殿在柳晁离去后,又恢复了寂静。沈谦伏案看着摇曳的烛火,这般许久后才又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了许多名字出来,而后等着墨迹晾干,又小心折好放进了袖中。 玉福宫一大早就开了门,黄辛大瞧见沈谦,笑着上前问安:“首辅过年也不歇着,这是......一夜未歇?” 沈谦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倒是让人想忽略也难,好在他不是在意容貌之人,浑不在意道:“昨夜写了折子,眼看着要天明,索性就不睡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弘德在里头似笑非笑的声音:“沈卿这是给朕诉苦来了?” ------------ 第204章 窈娘醒来 黄辛大与沈谦对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变得讳莫如深。 待进了殿中,果然见弘德坐在书房,小黄门扫了拂尘唤“请”,沈谦才躬身走了进去。 “臣叩见皇上。” 弘德心情好似颇佳,沈谦叩拜完当即就唤了起:“坐下吧,昨夜在华盖殿与柳尚书论生民疾苦,怕是有不少感悟,卿不妨与朕也说道些?” 皇城里的风吹草动,自然是瞒不过弘德的,沈谦昨夜与柳晁说的话,早就一字不落传到了他的耳中。 “不过是臣的一些拙见罢了,柳尚书是臣前辈,向来深明大义,早已写信还乡说了还田于民之事。”沈谦缓缓答道。 弘德似笑非笑道:“朕怎么听说,卿是以唐时魏征之言为例,将天下视为巨船,将内阁视为桅杆,朕颇觉生动,因此昨夜也是一宿未眠,想了一出破解之法。” 沈谦心头已觉不妙,忙起身道:“还请皇上赐教。” “朕欲让司礼监设缉察司,如同朕之耳目,监察百官,连同都察院等一干御史、各地都司、军营卫所一并察之。”弘德说着话时脸上带着敦厚笑意,可双眸里的寒光与不可置否之决断,已让人望而生畏。 “不过举国朝臣众多,缉察司一时不能十三省均有设立,朕想着先从玉京着手,待一番机制成熟,立即举国推行。” 历朝历代的君王,不论登基前是何等宽宏,可一旦坐上那把龙椅,想要的就是绝对的权利,至高无上,天下臣民不敢违抗。 沈谦沉默许久,反复思量他这话中的意思,斟酌道:“臣斗胆问一句,皇上欲设此司之目的,全然是为了庇佑天下百姓?” 弘德缓步走下,也是看清楚了沈谦心中的疑惑,指着沈谦的衣袖道:“卿费心力为朕写了这么长的名单,可你与朕皆不知他们之间,到底谁和谁才是真正的朋党。” “虽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可朕正当盛年,怎能被百官愚弄。” “卿的新政为朕甄别忠奸,今后有这缉察司在,新政的路也会更好走些。” 弘德的话字字让人惊心,于沈谦而言,新政的初心是为民,可今日他才知道,原来在弘德心中,竟是这般。 少年天子贵胄与狠辣,在此刻展现的淋漓尽致,天道为局,天下人都是他宏图伟业的棋子。 沈谦沉默许久,才蓦然叹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当年皇上与臣在观音寺夜谈朝政弊疾,心中所想难道是今日的打算?” 当年弘德有意结交沈谦,知道他中秋月夜要去钱塘江岸的观音寺观潮赏月时,就特意在官道旁等着,也因此共游结得正是书生意气,却有庄周心境的沈谦。 后来两人成至交,谈古论今,从民之疾苦到百官之恶,甚至将前朝的皇帝也拧出来批判一通。待沈谦已中了举人时,弘德才言明身份,时值朝政被公孙党把持,必请沈谦秋闱科考,与他一同施新政,济万民。 弘德脑海中不过一瞬想起年少时,而后拍了拍沈谦的肩道:“当年朕与卿之心是一样的,只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当初是久积下的苛政,而今还添了......朕此番设缉察司,也是为了朝政着想。” 沈谦目光沉沉看着弘德御靴上的龙纹,叹道:“臣遵旨。” 西洋钟骤然响了三声,外头传来黄辛大的声音:“启禀皇上,卯时了。” 沈谦将袖中的折子和名册拿出,躬身道:“这是今日内阁议事的章程,还有寒门出身的官员名册,这其中一些人今后可堪大用。” 弘德昨夜听暗卫禀告时,还以为沈谦在拟异党名册,而今接过册子时,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 “卿君子作为,的确堪称士大夫。” 华盖殿里已陆续来了人,本该是卯时议事的,因顾着正是过年,因此沈谦特意将时间推到了辰时。 待到辰时一到,仍然不见沈谦,内阁众人与各衙门堂官皆是小声低语,交头接耳。 “首辅怕是有要事耽搁了。”吏部尚书王炳之侧耳与兵部尚书司徒空说道:“此间唯司徒大人资历最高,不如出面给诸位同僚一个说法?” 司徒空机灵了大半辈子,仍旧闭着眼装作耳聋听不见,倒是让王炳之有些尴尬,另与身旁的柳晁道:“如今阁中还没有选出次辅,眼下也无人出来主持大局。” 都是修了千年的狐狸,柳晁自然不接他这话,反说道:“昨夜我当值,首辅也来了,怕是熬了一夜未起,王大人莫心急且再等等。” 王炳之听得这话,忍不住牙口泛酸,难怪柳晁半点不着急,暗恨自己方才的举动怕是像猴一样被他看着乐。 正在此时,沈谦一身朝服与往日那般,只是腰间挂了条象征首辅的七珠玉带。 众人见他来,皆是起身道:“首辅。” 沈谦左右作揖后,才道:“诸位请坐,今日本是初六,召诸位前来,实在是本官的不是。” 司徒空这才颤颤巍巍道:“大人言重了,内阁本就九日一议,今日也到日子了。” 沈谦站在上首看了在梁柱后头的蓝袍身影,曾寂忙颔首示意,成败的关窍就在今日了。 窈娘昨夜用了药就一直昏睡,直到此时才幽幽醒来,见到守着床边的鸳儿,惊愕道:“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暗哑,鸳儿忙倒了温水来,小心用汤匙喂她:“是三老爷差人将奴婢带过来的,说是小娘......说是夫人病了,需要人来照料。” 发干的喉咙有水滋润,窈娘这才觉得缓过了一口气,让鸳儿将自己扶起来坐着,才拉着她的手问:“青小娘带你如何?有没有欺你?” “夫人放心,青小娘待奴婢不错的,奴婢多谢夫人记挂。” 窈娘此时哪里看不出来,鸳儿眼下比往日里更稳重了些,宽慰道:“三老爷虽常冷着脸,可为人最是和善,你也不必因这些事不自在,我如今是跟了他的,今后亦是如此。” 鸳儿今日一早就被青松拉着讲了许多规矩,听了一圈下来只觉得沈谦这里实在是最苛刻的地方,心里既是为窈娘难过,也是为自己不安,连带着看着青松也发怵了。 “奴婢明白,当初夫人遇难,是三老爷救了夫人,这便是上天的缘分。” 窈娘淡笑不语,她与沈谦之间早就被因缘际会连在了一处,可这是秘密,任谁也不能讲的。 ------------ 第205章 幕后之人 初六这日沈谦直到亥时才归,满面的疲乏踌躇在院中,正屋里已熄灯,青松将灯笼往前送了半步,见他仍然未有动作,问道:“夫人吃过药就歇了,大人这是怕吵着夫人?” 先前收拾出来的耳房,如今给了鸳儿住,沈谦垂眸看了一眼青松,吓得他讪讪道:“鸳儿毕竟是姑娘家,小的就将耳房给她住了。” 沈谦点了点头,指了指倒座门:“今夜与你将就着睡。” 青松自然不敢多说什么,他今日在皇城外等沈谦时,已听到先头出来的官员议论,今日议事怕是不顺利。 月掩入云,寂静无声。沈谦躺在床上,一旁是正要入梦的青松,微蹙眉头道:“你明日问问林之和,夫人何时才好,再去码头包三艘船,只说是要送行商家眷用。” “若是我真出了什么事,你就回府找二老爷,他自会护着你们去杭州。” 青松冷不丁吓得一激灵,好歹是听清楚了话,答道:“大人放心,小的记下来。” 沈谦说完了话,闭着眼在漫漫长夜里思索着来路与去路。 这夜玉京城里难眠的人,自然不止沈谦一人。王炳之的书房里,仍旧灯火通明,陈见清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一口浓茶下肚,就骂道:“原以为是要我们的地,没想到这是断咱们的香火。” 王炳之睨了他一言不发,他俩对面坐着,这样的举动自然没有让陈见清忽略,冷声道:“难不成王尚书觉得沈谦这是何意?” 今日议新政时,众人才知原来土改还牵扯了人丁税,自古以来家中生了男丁就要向衙门交五钱银子的税赋,穷人家自然是遵照此法,不敢拖延。可许多富绅即使生了十个儿子,也不肯依照规矩上税。 因此这土改还与家中人丁挂钩,凡是家中田产低于五亩的农户,若是添丁不再交税,而田地五亩至十亩的乡绅,一丁以二钱计税,其余富绅世族前三子以五钱计税,之后每生一子就多添一两银子。 这钱之于富贵人家自然不算什么,可对穷苦人家来说,自然是省下了大半年的嚼用。 在上首的男子,暗沉着脸看着陈见清道:“你就只记挂着这一条了?怎么,难道你家中妻妾又给你生儿子了?” 后头浓眉大眼的男子,哈哈一笑:“本将可是听说了,陈大人前阵子还想着占沈家一个妾室,家中九房姨娘还不够折腾?” 陈见清转过头冷哼道:“仇琛!说事就说事,何必扯到我后院里去。” “罢了,诸位大人息怒,本王冒着风险进京,可不是听你们说这些的。” 这自称王的男子,正是弘德的弟弟,敬太妃生下的儿子南安王。当初他身子孱弱似命不久矣,早早就被敬太妃求了先皇的恩典,与他一同去了封地的王府将养。 本以为这对母子翻不起什么风浪来,谁知汝阳王哪里是省油的灯。先前沈谦到浙江去扣倭人,设军户一事,让他不得不让人撤回倭国,由此生意受了好些折损。 高品在朝堂几十年的经营,他周密谋划大事已久,与倭人的生意高家也掺了股,因此许多关系早已分不清了。倭人孝敬他的金饼,而今大半都在这些人的手中,甚至陈见清去年新纳的姨娘,溯源起来还是倭人的女儿。 王炳之目光如炬,起身道:“王爷,下官觉得这新政一出,朝野到民间必然是动乱一片,王爷何不......” 他这话一出,屋里顿时寂静无声,仇琛也起身表态道:“王爷对我等恩重如山,若是王爷要做大事,臣手上的西卫所三千兵,愿为王爷效力。” “此事不急一时。”汝阳王蛰伏多年,自然是沉得住起的人:“本王那好皇兄先前既然帮我们放了话,说要杀沈谦,索性咱们就给他假戏真做,沈谦死了,就如断之其臂。” 陈见清顿时欢喜,搁下茶盏就蠢蠢欲试:“下官亲自取他人头来,正好给仇将军祭旗。” 灯笼巷内疾风吹过,已是寅时。沈谦起身换好了衣裳,独坐在院中摇椅上,望着仍是深暗的天色。直到天色微亮时,他才悄悄推开屋门进去。 窈娘睡得沉,待醒来时看到沈谦睡在身旁,心中忽而安稳。床幔里透着些光,朦朦胧的看着沈谦半束的青丝里隐约藏了几根白发。 “你醒了。”沈谦察觉她的呼吸渐乱,侧身睁开眼笑道。 他依旧如此温柔,但窈娘知道这几日定是沈谦难熬的日子,他的筹谋打算,都是些不好走的路。 窈娘抬手抚他的发,轻声道:“我见你有几根白发了,这几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谦前日对镜束发时就看到了,见窈娘担心,不在意笑了笑:“我已这般岁数,若是没有白发才奇怪吧。” 有情之人,相视一眼,就已是化不开的蜜意。只是窈娘如今身子虚弱,沈谦也是疲乏,自然不会做什么亲近之事来。 沉默片刻,窈娘才问道:“你手上的事,是否很艰难。”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历来新政初始,自会触动一干人的利益,只是此次若只是这些,倒也简单。可坏就坏在,有人心太大了,想搅动朝纲。”沈谦昨夜已然想的清楚,既然窈娘想知道,索性就告诉她,否则将来突然遇事,怕她身子再扛不住。 沈谦的话说的浅显,可其中究竟牵扯什么事窈娘是不知道的,只是看他的面容,皆是忧虑担心,她便有几分不安。 “你千万要顾全自己……” 窈娘如今憔悴羸弱,连脸色还是苍白,如同溺水之人般,却还牵挂着自己,沈谦心头熨烫,将她搂在怀中,是安抚她,也是在自言自语:“有你记挂着,我必然无事。” 此后接连着好几日,沈谦依旧每日不是在内阁,就是在户部衙门,总是难的回家中歇息两日。 这阵子,沈老夫人也并非不想派人来唤他回府去,只是还好有沈诫在家中陪着,又是说道理,又是讲情分,总算是稳住了阵脚。 临着元宵节前两日,宣武大街上的热闹,再抑制不住,欢喜声随着风吹到了灯笼巷里。 窈娘吃了多日的药,眼看着有了些起色,搭着一件大氅,正躺在摇椅上,与鸳儿在院子里的晒太阳。 紫藤已有了生机,绿蔓秾阴,留人小歇,正是恬静的时候,却听得有人拍院门,青松随沈谦出门,眼下只剩主仆两人在家中。 ------------ 第206章 藏娇美人(两章合) 鸳儿惊愕,与窈娘相视,愣愣道:“这会儿谁会来?” 敲门声不大也不着急,可就是料准了里头有人,三下两下的敲,却不见人出声来唤。 窈娘轻轻摇了摇头,她是知道沈谦还留了暗卫的,因此倒是不过一瞬就稳住了心神,搭着鸳儿的手起身,道:“去问问是谁,好歹让他说出个来由。” 外头的人听到鸳儿问话,答道:“我家小姐与孟小娘是旧识,听闻小娘生病,特来看望。” 这话说的让鸳儿更是错愕,不解看向窈娘,打着口型问道:“夫人,这是哪家?” 太阳晃得窈娘眼睛眨了眨,退到树荫下头才点了点头,道:“是承恩公家的小姐。” 果然门开,就见邬若兰身边的丫鬟鼻孔朝着天,带着几分傲气和恼怒:“没听到我们敲门吗,怎得这么久才开。” 鸳儿更是错愕,不解道:“你们来我家院子,不提前递拜帖来,本就是不合情理,怎么还埋怨上了。” 邬若兰这才侧目冷着脸,睨了帘儿一眼,斥道:“你这丫鬟,好大的气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主母呢。” 这话明着骂自己的丫鬟,实则是说鸳儿没得规矩,窈娘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低头叹了叹,这才轻咳几声上前露面。 “邬小姐是贵人,千万别和丫鬟计较才好。” 抬眼看去,一袭若竹色衣衫站在紫藤架下的圆柱边,三绺头上只有两朵粉蓝小花做点缀,脸上未施粉黛,病态的苍白格外显眼,柔弱不禁风似西子,哪会有男人不动心。 邬若兰一进来就对窈娘通身打量,而后扯了个自觉温婉的笑来:“听闻孟小娘身子不适,眼下可好些了?” 她这般称呼,而今倒是显得不伦不类了,只是窈娘不愿与她多纠缠,答道:“劳邬小姐挂心,差不多好了。” 窈娘力气微薄,说着话来也是软懦无骨般,上挑的尾音怕是要断了口气去。 “狐狸精。”帘儿在邬若兰耳畔呢喃低语,可眼神却极有妒意的白了窈娘一眼。 邀了邬若兰到屋里坐下,又让鸳儿淪了热茶,才道:“也就只有这样的茶招待邬小姐,还请莫怪罪。” 沈谦不喜奢华,向来是不吃那些名贵香茶的,邬若兰自然是不敢说怪罪的话,反倒端起茶盏,细细闻香道:“这茶的香味但是特别,难怪首辅喜欢。” 鸳儿再不机灵也看得出来,这位邬小姐是喜欢沈谦的,可这些日子以来,她也看出来沈谦对窈娘是好的,比当初沈循好太多。 “邬小姐不嫌弃就好。”窈娘淡笑道。 屋里的气氛忽而低沉下来,两人本就不太熟识,此时客套话都说尽了,自然有些尴尬。 邬若兰是不愿走的,沉默半晌又道:“听闻你家少夫人过世,家母与我皆是痛心,芳华正好的年岁,可惜了。” “是,劳邬夫人也挂心了,少夫人若知道,必然也是感念的。”窈娘回答的木讷,虽是句句有回应,却句句没答在点子上。 邬若兰心头就有些斥窈娘拿乔了,只当她是故意与自己较劲。 “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邬若兰呷了口茶道:“孟小娘怎么回府住?这一直住在隔房长辈的外宅里,怕不成体统吧。” 鸳儿端了一碟子点心放下,侧眼看了一眼窈娘,只怕她不舒服。 谁知却听窈娘坦然答道:“想必这事邬小姐还没听人说。” “我已被大少爷遣送还家了。” 邬若兰葱似得手指蜷缩紧捏,死死盯着窈娘打量:“你这是……什么意思?” 窈娘应付她久了,人也乏力的紧,面色又憔悴了几分,看着真是西子捧心。 鸳儿见她并不和善,又怕窈娘身子不适,出言道:“就是与大少爷不想干了。” 邬若兰冷眼看着鸳儿,似笑非笑:“好个伶牙俐齿的丫鬟,那你且回我话,孟小娘已不是沈府的人,你又为何还伺候她?” 窈娘哪里还要等鸳儿开口,轻咳了几声,面色就隐隐潮红,惹得邬若兰暗骂她狐媚。 “我身子不适,怕过病气给邬小姐,实在是抱歉了。” 她这自然是要送客的意思,可邬若兰却觉得窈娘这是给她难堪,偏要听不懂道:“你我二人早就相识,这样说可就太生分了。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毕竟沈大人这里,你住着也名不正言不顺。若是孟家哪里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我让我母亲认你做干女儿,有承恩公府撑腰,靠谁再欺你。” 若是换做十年前,窈娘孤苦之时,有人说这般关心她的话,她必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报答。 可惜了,邬若兰这话说的不诚,窈娘也不需要这些好听话点缀。 谁知,此时从院里传来一道冷喝,有着让人惊惧的压迫:“有本官在,谁也不能欺了她。” 邬若兰蓦然站起身,看着渐渐走近的沈谦,一身紫袍与玉带十分贵气打眼,偏偏他连头上的襆头也未摘下,看着盛气凌人,让她心头一震。 窈娘眼中带着几分埋怨,嗔了他一眼,才解释道:“邬小姐是来看望我的。” “哦?”沈谦进了屋,将头上的襆头取下,鸳儿上前接过,小心放到桌上摆着。 而沈谦只掸了掸衣袍,就在窈娘身边坐下,如此随意的动作,行云流水般熟稔,邬若兰哪里还不明白,只是她心头只当窈娘是又给沈谦做妾了。 她挺直了背脊,用了最好的仪态福身:“若兰见过沈大人,今日上门叨扰,实在是担心……担心孟家妹妹的身子。” 沈谦点点头“嗯”了一声,再道:“邬小姐有心了。” 屋里的气氛因沈谦回来,变得格外怪异,邬若兰看着两人挨着坐下,就连眼波与呼吸都是登对的,心里发酸发苦,只得道:“既然沈大人回来了,若兰就告辞了,待过几日再来瞧孟家妹妹。” 她一口一个孟家,又唤窈娘妹妹,自然是将窈娘摆到了妾室的位置上。 沈谦伸手去将窈娘冰冷的掌心握住,这才抬眸看了邬若兰一眼,肃然道:“你们虽年岁相当,但我与你父亲也算同辈,窈娘是我妻子,你称她为妹妹,岂不是平白给你母亲降了辈分?” 邬若兰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喃喃道:“妻子?” 若是她天真些,或许要问沈府知不知道此事,可邬若兰来时已找人打听了沈府近日的情形,哪里不知道沈谦与沈老夫人打着对台。 眼下更确信了,就是因为窈娘的缘故。 高门贵女生来的傲气,不允许她落泪,可那份少女怀春的情意让她难受痛苦。 她很想问一问,沈谦知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情,可这话无疑是自找苦吃。 “既如此,若兰先告辞了。” 回府的马车上,邬若兰越想越觉得失了脸面,恨窈娘这是拿她当猴耍。 帘儿见她脸色不愉,眼眸一转,计上心来:“如今沈老夫人还未认下她,小姐不如先下手为强。索性先前在宫里没成事,在宫外做成了,不也是一样?” 主仆两人对视一眼,心头各有自己的算盘。 茶香氤氲缭绕,沈谦将窈娘打横着抱起,轻轻放在床上。 似怀珍宝,易碎易散。连呼吸也轻柔许多:“你何苦与她周旋,到底是耗了自己的气力。” 一边说着话,自顾自褪去外袍,与窈娘挨着躺下,这才将几日里的疲乏缓解了去,闷声道:“况且,就算你把她关在外头,也无人敢说什么。” 未婚姑娘跑到男子的屋里,这成何体统。 窈娘依偎在沈谦怀里,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这才安心的闭上了双眼,道:“邬小姐只是倾慕于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她难堪。” 沈谦听着话就有些不满,顾念着她的身子未好全,只温柔地在她腰上轻揉,缓慢又惬意。 “她倾慕于我,更倾慕于我的权势地位,若我只是贫穷书生或一介草民,她怕是要避之不及。” 分明是这样的话,偏偏是在窈娘的耳畔说着,那热气在她后颈流转,带着撩拨与不言而喻的热切。 “别闹。”窈娘声音也不自觉地带着娇气:“你几日没好好休息过了,正好我也乏了,就当是陪我睡会儿。” 沈谦听罢,双手一顿,不敢再动弹,只将自己的身子紧紧贴了上去,任由周遭皆是暧昧撩拨的香气。 床幔落下,屋里是岁月静好,满室馨香。鸳儿站在门外捂着嘴偷笑,青松见她欢喜,不知为何眉眼也跟着弯了弯,可反应过来时又觉得不妥,只好板着脸上前道:“有什么事这般高兴?” 鸳儿眼似月牙,垫着脚在耳边低声道:“三老爷对夫人真好呢。” 女子甜腻欢快的声音,从未如此贴近过自己。青松脸颊微红,延伸到了脖颈,偏偏说着训诫的话:“怎敢后头说闲话,教给你的规矩看来是全忘了?” 青松虽板着脸,可鸳儿却不怕他,轻轻扯着他的衣袖道:“青松哥可别在这儿训我,扰了老爷夫人清静。” 再往旁边走去,就是鸳儿安置的卧房,青松脚下一顿,往回扯了扯衣袖道:“你回屋去歇着,我还要去烧水。” 说罢急匆匆的离去,也不等鸳儿说要帮忙的话。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屋里风光却与前头截然不同,窈娘的里衣不知为何落到了地上,玉色小衣上的并蒂莲也染上了褶皱,轻飘飘地被丢在了床尾,半落不落的与床幔上的流苏交织。 沈谦双眸里的克制已然到极致,掌心滚烫裹着窈娘的玉手,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她的手指,一寸一寸都是化不开的柔情。 “你若是......轻一些,想必是无碍的。”窈娘红着脸低咛道。 这话让沈谦眼中的雀跃腾起,双手轻轻触碰窈娘的脖颈,而后将她揽在臂弯。 屋外已是黄昏,暮色浮沉笼罩天地,眼看着就是一场清冽春雨,人间久冬寒凉,待春风带着潮湿,细细密密落在土壤上,藏在地下的种子才开始探出头来生根发芽。 这雨说下就下,倒像是夏夜里的急雨似的,一看就是在天上等待太久,此时落下,平缓又尽兴。 窈娘醒来时已是黄昏后,屋里点着灯,她起身时才发觉自己身上已换上寝衣,顿时有些脸热。 她竟然在那样的时候……睡着了。 听得一声轻声闷笑,抬眸见床幔外的身影渐渐走近,而后那双牵着她沉溺情爱的手,将床幔敛起,挂在玉钩上。 沈谦将她的碎发拢在耳后,缓缓道:“晚饭送过来了,吃好饭就不会总困了。” 其中的深意,窈娘自然明白,红着脸睨他一眼,嗔道:“吃饱了饭,反倒更容易困。” 谁知沈谦脸上的表情忽而低沉,似恍然大悟般道:“娘子这话的意思,岂不是……饱暖思什么欲?” 窈娘甩开他的手,哪里还肯答这问,啐道:“我又不是什么神童,没科考中过举,哪里知道这些。” 鸳儿听到里屋的动静,才进来给窈娘披上了外衫,一知半解道:“夫人想科考也得吃了饭才有力气不是。” 这话倒是让沈谦脸上的笑愈发明显,只是当着旁人的面,不必说夫妻二人的私房话,但两人眼波流动之间,倒是将那风雨花月都悉数无声触及一番。 暮色暗沉时,汝南王在京城私密的宅院里,正是暗流涌动。众人在下首偷偷打量着他的神色,不愠不恼更是心惊。 只听得纸镇“咚”得一声落地,正巧快砸到了王炳之脚边,吓得他措手不及低呼一声。 而后反映过来,忙起身作揖道:“王爷息怒。” “息怒?本王这怒气,你说消就能消的?”汝南王指着几人骂道:“弘德怎么知道本王在玉京!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众人均是低着头不敢说话,过了好半晌,才见仇琛站出来道:“皇上邀王爷进宫赴宴,怕是有旁的谋划,王爷切勿中计!” 陈见清还以为他出来是要说什么高见,听得这话都不用猜,汝南王必然又要骂。 果然,就听汝南王怒道:“你以为本王猜不到?本王如今是进退两难,若是不去反倒让他有察觉,以为我心虚。” ------------ 第207章 宛如游龙 说罢眼中流露阴鸷:“他既然往王府送信,必然是笃定了我在玉京,本王进宫只说是寻绝色佳人,他没有证据定然只能大事化小。” 汝南王在玉京有府邸,只是他常年在封地,除非皇帝传召,倒是极少入京。 王炳之迟疑道:“若是皇上问姓甚名谁,这可如何说?” 汝南王要杀沈谦,早就有了打算,冷笑道:“自然是让沈首辅费心藏娇的美人儿。” 汝南王的主意打得既狠又毒,果然在酒席之间以玩世不恭的姿态,趁着醉意脱口而出,惹得弘德心头大叫不好。 他若是说旁的女子,弘德必然当即就差人去寻,可唯独沈谦的人,弘德是不能顺着,否则指不定会有什么祸事惹出来。 弘德偷偷睨了眼冷肃一张臭脸的沈谦,笑着打圆场道:“你倒是把沈府摸得透彻,也不怕首辅骂你!” 汝南王哪里是什么心机深成的模样,即使一身朝服冠带,改头换面后仍看不出什么气势,总有玩世不恭的模样。 “王爷玩笑话,皇上莫当真。”沈谦举杯朗声道:“臣与臣妻皆是寡淡性子,故而成婚时并未请亲戚朋友热闹,今日话说到这份上,臣也不敢隐瞒王爷,所谓被臣藏娇的美人,实则是臣之妻子,没成想让人误会,臣自罚三杯。” 弘德赶在汝南王要说话前,一锤定音道:“好!沈卿好酒量!” 黄辛大瞧着弘德的眼风,拂尘一扫,在大殿外候着的舞姬伶人,依次揽着香雪浮月,贯入殿中。 丝竹管弦,美人献舞,汝南王只能将目光落到女子身上去。 “这些舞姬都是今年教坊司悉心教养的,二弟若有看中,只管带回王府去。”弘德倒是满脸热情,让人只当是兄弟二人团聚:“你这次来反正是为了美人,这宫里的美人,可不比外头差。” 汝南王听罢朗声一笑,笑意都快到了耳根:“皇兄此言真是太折煞臣弟了,宫里的美人自然是最好的。” 说罢,那眼睛还盯着殿中领舞的美人。可这样的话,皇帝说得,他说不得。这宫里不论是嫔妃还是宫女舞姬,都是皇帝的女人。 只能是皇帝恩赐给臣下,哪里有臣下挑挑拣拣的。 兄弟二人都在笑,可殿中的氛围却是让人压抑,沈谦这时才道:“王爷从汝南浙江过来,不知如今那里可还会有倭人通商?” 乐声仍旧如流水潺潺,可汝南王脸上的笑意却淡了几分,手上的酒杯放在桌上,眼神与沈谦在这喧闹之中交汇,而后拱手道:“亏得首辅先前的雷霆手腕,如今江南安稳,首辅功不可没。” “王爷谬赞了,这本是臣下职责所在。”沈谦自饮一杯酒,而后又斟满,端着到汝南王面前,道:“这杯酒敬王爷,山长水远入京来,实在不易。” 一时气氛微妙,剑拔弩张。汝南王脸上虽带着笑,可其中的神色却是冷得吓人。 这酒当真弘德的面,汝南王冷笑一声,举杯饮下。 这宴会不到亥时就已散去,夜风呼呼吹来,沈谦与汝南王是要一同出皇城的,只是两人此时一前一后倒是没有再言语。 待到城门下,汝南王府的马车已在前头停下,车顶挂着王府徽印,还未走近就是上好沉水香的味道,侍卫分散两旁等候,倒是十足的排场。 沈谦作揖道:“王爷请先行,一路好走。” 汝南王转过头,让人见而生畏:“这话,本王也送给你。” 王府的马车缓缓离去,青松才从墙角处牵着马缰过来,低声道:“大人,方才小的过来时,察觉……” “莫要再说,此时我知。”沈谦坐上马车,深吸一口气道。 今日起,玉京算是彻底来了倒春寒,先前的暖春一夜之间散去,无影无踪。 “青竹和鸣鹤那里,可安排好了?” 听得沈谦问话,青松忙道:“是,大人放心。夫人并不知情,鸳儿已服侍夫人睡下了。” 宣武大街上十分安静,青松听不到沈谦的声音,也不敢再说话了。 这夜注定是不太平的,若是当朝首辅不明不白死在宣武大街上,必然会朝野动荡,此后新政难行,弘德如断臂。 说时迟,那时快。疾风而过,万千弩箭如细雨朝马车飞来,青松手上的马缰如长鞭,顿时飞起,反手狠狠朝暗处杀去。 痛苦的呼声阵阵传来后,就见黑影挟着瓦片落下。这时只见车把式旁的乌伞“唰”得一声,霎时抽出一指长剑,只是即使如此也免不了一些飞弩已射进马车里。 一轮弩箭如急雨而过,终于得片刻安宁,就连青松也飞身站定到一旁,小心翼翼盯马车。 此刻,那瓦片房檐后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也在小心注意。 只听车中之人忽而朗声道:“陈侍郎在暗处鬼鬼祟祟,难道是不敢出来做人?” “沈大人,这密密麻麻的弩箭,怎么没给你射的百孔千疮,竟然还有力气说话?”陈见清借力从屋檐上头跃下,利剑出鞘就将马蹄削去一只,而后马车晃荡。 可重重摔地前,一身紫衣飞身而出,沈谦从腰间抽出软剑,宛如游龙直往陈见清去。 哪里有人见过一个举世皆知的文人,竟然还有如此的面目。明明,他是文官,这生平履历早已昭然世间,可从没有人知道,沈谦竟然会武,且身手这般敏捷。 就在陈见清迟疑的半瞬之间,那软剑直逼他脖颈,吓得他不敢多做考量,只能这般双腿往后退了数步。 可沈谦的速度实在是快,他不过才后退五步,就见银光晃入脖颈,而后痛意席卷,“咚”得一声,倒在地上,再不知今夕何夕。 青松上前一探鼻息,低声回道:“大人,他死了。” 沈谦颔首,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将软剑擦拭干净,往后一挽,藏在紫袍中。 “还不快回去告诉你们王爷,问问他,可还喜欢本官送他回京的大礼。” 说罢踏月离去,很快就消失在暗夜之中。 ------------ 第208章 邱氏打算 沈谦一回院里,青竹和鸣鹤就从屋顶跃下,扑面的血腥味,让沈谦脸色一变。 “有人来袭?” 青竹道:“是,来了五人,不过他们怕是不知鸣鹤在此,死了三个,剩下两个惨败离去。” 沈谦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来:“辛苦了,今夜不会再有人来了,早些歇息。” 鸣鹤尚不知沈谦会武,可听得他的吩咐,不敢不从命,道:“属下三人轮换着休息,大人放心。” 沈谦轻轻触碰屋门,却见不过一瞬,门框就被打开。窈娘的眼睛在夜里亮极了,随之晶莹的泪珠滑过,如星辰陨落。 沈谦只觉腰间被窈娘搂住,而后胸膛贴上芙蓉面,听得窈娘瓮声瓮气道:“方才是有坏人来过?那房梁上的瓦片一直响……” “你……知道了?”沈谦拍了拍她的僵硬的背脊,安慰道。 “我不聋不傻的,哪里猜不到。” 青松在后头听到这句话,不禁侧脸往耳房看去,那丫鬟但是心大,惊雷疾雨也是醒不得。 沈谦手上轻轻抚拍着窈娘,回过头去看一眼青松,吓得人哪里还敢待。 二更天,沈谦如往日那般纤尘不染,可汝南王府那头却是满地稀碎的瓷瓶,带着狠戾的棍杖之声,就在王府上空盘旋。 “陈见清是个没用的,竟然就这样死了!”王炳之在一旁拱着火,接着说道:“他也是练家子出身,竟然这么多年也未看透沈谦竟然还会武。” 外头被杖责侍卫的血腥味,渐渐传入了屋里,汝南王皱着眉摆了摆手道:“若还没死就一刀了结了,全部埋到后院花圃里头。” “本王那些月季最好这口荤腥喂食,春夏之际别提有多娇艳。” 他这话说得轻巧,可难为了十几具尸体被分的七零八碎。王炳之是文官出身,强忍着鼻腔中的不适,屏住呼吸不敢答话。 “沈谦的性命,本王必然是要的,王大人可有何高见?”汝南王睨了他一眼,带着些不屑:“若非有他沈谦半路出来,指不定王大人今日就坐上首辅的位置了。” 王炳之心头也曾有过这样的抱怨,他执掌百官升迁,明明才是朝堂中最炙手可热的,可所有的光芒与成就,都算到了沈谦的头上。 “不如......从他身边之人入手。”王炳之是知道承恩公府心头打得算盘,这才全盘脱出讲了出来:“下官早前就听心腹说过此事,皇后娘娘的妹妹对沈谦是非君不嫁的,若是借着这头将沈谦的注意力分散些,仇将军那头的胜算才更多些。” 汝南王品了口茶,悠悠然道:“还是王尚书有主意。” 翌日,邬若兰平复了心绪,才去邱氏屋里撒娇,吵着闹着,非要邱氏想办法给窈娘下帖子。 “母亲就应女儿一次,到时沈谦自然就不会再要她了。” 邱氏掐着她的手心道:“你如此作为,沈谦也不会要你的。你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又是玉京拔尖的贵女,万事要记住凡染阴司,千万莫脏了自己的手。” 邬若兰愣了愣,低声问道:“母亲这是有办法了?” 邱氏看了一眼自己娇养大的二女儿,心头也是为她这终身大事着急,点了点头道:“这是早上五军营指挥使家的帖子,正月十四是他家老太爷的寿辰。” 邬若兰闻音知意,不满道:“难不成母亲是想我嫁他家?” “我问了送帖子的管事,说是指挥使亲自给沈谦送去帖子了。” 邬若兰只当自己母亲的意思,这是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沈谦做实了事情,到时候全赖在吃醉酒上,这也是无奈之举。 “可那般场景之下,母亲还要我如何做人。” 邱氏无奈叹息,自己这女儿有几分小聪明,却是没有大智慧,冷声道:“你想哪里去了,这帖子上写了要带家眷的,昨夜宫宴里头,他可是当着皇上和汝南王认下了那孟氏是他的妻,眼下必然许多府邸都知道了此事,若是后日他不带家眷,岂不是有欺君之嫌,汝南王那双眼睛可盯着呢。” 后宫里的嫔妃各有神通,除了玉福宫里的密谈,其余之事不过两个时辰就能传到朝臣的耳朵里。 邬若兰这才算明白过来,邱氏的打算,自始至终都在窈娘那头。 “母亲是要那孟氏与人私通......” 邱氏轻拍了邬若兰的手背,斥道:“女儿家少说这些话。” 果然如邱氏所料,沈谦踌躇许久才将这帖子的事告诉窈娘,道:“我昨夜在宫宴上才说了有妻室,今日顾指挥使就亲自送来了帖子,实在是太蹊跷。” “你与这指挥使可有嫌隙?”窈娘问道。 这才是沈谦不解的地方,一切都太巧了,他恍惚记得顾家老太爷的确是正月十四的寿辰,摇了摇头道:“顾夯此人是忠于皇上的,正是因为太巧,所以我才有些不安。” “不如你就在家中,我只说你身子还未好全就是。”沈谦宽慰道。 窈娘知道凡是太过巧合的事,必然有其中的深意。可自己一味地躲在后头,反倒是在给沈谦拖后腿,她感念沈谦为自己付出许多,因此摇了摇头道:“我这几日分明已好转,若不跟着你赴宴,岂非有欺君之嫌?” 沈谦也知道,此事弘德不会追究,可汝南王必然会抓住这辫子闹腾一出,想了想才点头:“只能委屈你了。” 夫妻本是一体,待到十四那日,窈娘起了大早打扮,玉钗宝珠簪在堕马髻上,手腕上一对清透翡翠镯子,一看就是难得稀罕的物,折纤腰似杨柳,两颊白皙泛桃花,柳眉弯眼含情,往铜镜里头瞧去半嗔半羞道:“你看什么?” 沈谦心神如在烟波中轻荡,脸上忽而一热道:“自然是看美人。” 鸳儿偷偷一笑,将湘色流云绣的长衫套在窈娘身上,此番才与那琥珀流光的裙子衬上。 窈娘本该是这般耀眼的,却藏在深闺许多年,沈谦牵着她的手时,忽而心跳得厉害。 ------------ 第209章 出门赴宴 昨夜,朝廷不明不白死了一个兵部侍郎,这样的事却并没有传开,对眼下的歌舞升平没有半点影响。 这也是汝南王等人做事妥帖的缘故,沈谦两袖清风的离去,收拾战局的侍卫,连带着马车一同干干净净的料理了,倒是风过不留痕。 因此这事,怕是连陈见清家中的女眷,也是不知道的。 马车快到顾夯府上时,就听到了喜气盎然的乐声,窈娘这才后知后觉有些紧张。 沈谦见她脸色发白,轻抚道:“不必担心,顾指挥使与我相识多年,你虽在后院,但顾夫人必然会多加关照的。” 窈娘自然是相信沈谦的话,轻轻点了点头道:“我放心就是。” “顾家守卫森严,青竹与鸣鹤只能在外头守着,你若是察觉哪里不对,千万与顾夫人待一处,让鸳儿出去寻人唤我,莫要与顾夫人走散了。”沈谦叮嘱道。 他说的话,窈娘都一一点了头。若是自己不出来露面,想见自己的人,必然有百种法子来挑唆。既然如此,还不如此次就出来,索性全了他们暗地里的盘算。 待到两人下了马车,自然有无数的目光投了过来,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惊讶于两人看着简直天作之合,即使背后还有人说沈谦这是捡了侄儿的妾室,可看着窈娘这般身段容貌,也添了句真不怪首辅如此。 当事人对这一切显然是还未察觉,顾夯看着人来,忙上前来道:“首辅与夫人前来,顾某十分感激。” 这是自然了,旁边的人也是心知肚明,这是沈谦头次带女眷出来,自然是都往这头看来。 顾夫人听了下人传话,也赶紧卸下手头的事出来迎人,到了垂花门时,再三给沈谦保证道:“大人放心,今日我必服侍好夫人,一根头发丝也不让掉。” “如此,我家夫人就有劳嫂子关照了。”沈谦说罢也不经意的拍了拍窈娘的肩,这样的举动对二人来说自然是惺忪平常的事,可如今在外头,当着这么双眼睛,窈娘低头红了红脸。 顾夯两口子对视一眼,顾夫人才打趣道:“沈大人只管放心。” 垂花门后自然全是女眷了,各色各样的目光都瞧了过来,或是惊艳,或是好奇,亦有一些是瞧不上窈娘出身的。 顾夫人将窈娘带到堂前去,才朗声道:“诸位夫人小姐也都来认识认识,今日咱们虽说好了,只论姐妹年岁大小,不论家族如何。只是沈夫人头次来我顾家做客,我必然要与大家介绍一二的。” 窈娘今日这气度自然与往日截然不同,只可惜了这些夫人小姐往日里从未见过窈娘,不能体会这人之转变。 “见过诸位夫人、小姐。”窈娘福身道。 她举止之间,手腕上那对翡翠连位置都未动半分,更别提头上那对衔着玉珠的簪子,若不仔细看着,实在是看说不出有何动作。 这自然是大家闺秀的规矩,因此往常听说一些传言的人,心头也多了好奇。 顾夫人忙回礼道:“沈夫人折煞我们了。” 见她这般,一旁的女眷自然也跟着回礼,此时才听顾夫人道:“首辅大人特意嘱咐我了,可要好好关照着妹妹,那今日妹妹就与我一同住,诸位想必也无意见。” 若是有人疯了才敢与沈谦的话做对,因此皆笑着说不敢不敢。 “沈首辅何时成亲了,我竟然不知呢。” 外头忽而一道笑声,就见邱氏带着邬若兰走了进来。这其中的肚皮官司在场的人都明白,自然是不敢接话。 顾夫人是主人家,笑着上前拉住邱氏的手道:“夫人可算来了,真是蓬荜生辉!今日沈夫人也来了,正好大家熟识一番。” 邬若兰看着眼前的窈娘,很难不说一句脱胎换骨,邱氏和顾夫人寒暄时,拉了旁边发愣的女儿,笑道:“沈夫人真是好气度,难怪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大人,竟然会走下凡尘。” “你还不过来见过沈夫人。”邱氏笑道。 众人的心皆是提着一口气,只怕今日的场面会太难看,谁知邱氏亲自让自己的女儿上前拜见窈娘,还道:“沈夫人风姿,你可得好好跟着学一二。” 这便是自谦了,承恩公府教养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什么风姿什么气度,皆是最好的样板,只见邬若兰脸上依旧是温婉笑意,站在窈娘面前三步的距离,福身道:“沈夫人安。” 举止端庄优雅,一颦一笑自是大家闺秀的典范,果然就有夫人在旁夸赞,都说邬若兰蕙质兰心,邱氏会养女儿。 鸳儿站在后头伺候,瞧着这般场面十分紧张,她自然也能看出来邱氏是以退为进,想让众人品评礼仪规矩。 只见窈娘并不胆怯,侧过身避了这礼,而后才与邱氏福身道:“许久不曾见过夫人和小姐了。” 众人一时也找不出窈娘的错来,甚至她还避了邬若兰的礼数,自然不是那等傲慢无礼之人。且她话里的意思,自然是往常就已邱氏母女见过的。能见面的场合,自然只有在沈府了。 人往往越忌惮什么,才会隐藏起来,十分敏感被人戳破。可窈娘主动提及往事,反倒让想看热闹之人忌惮,兴致也随之降了大半。 邱氏这番才认真打量起了窈娘,往常只觉得是狐媚之辈,勾得男人入帘幕。 “沈夫人真是好气度。”邱氏满目的笑意,连话也说得诚恳。 顾夫人见场面和谐,总算是缓了口气,朗声道:“我一早就请了梨园班子来,就在后头水榭等着诸位观赏呢。” 众人挪动了脚步,鸳儿这才扶着窈娘,低声道:“夫人方才的行礼真是好看。” 窈娘反捏了捏她的手道:“往常在孟家时,看着少夫人学过,我自己就在屋里跟着偷偷练习。” 鸳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她知道窈娘在孟丽娘那头过得不好,自然就不敢多问为何只能偷偷练习。 “那些礼仪规矩虽是在束缚女儿家的举止,但更是闺阁女儿的立身之本,我虽没正经学过,但半刻也不敢对此松懈。” 顾夫人与窈娘挨得近,听得她偶尔两字低声之语入耳,倒是没有小瞧了窈娘去。 如此心志之人,能得沈谦看重,必然不是任人拿捏之辈。 ------------ 第210章 以戏喻人 顾府的水榭比沈府大了许多,毕竟顾氏一族本就是玉京人氏,从前朝以来就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人家,因此不仅是家宅大,甚至巷子前后两里路,都住着是家生的奴才。 不论是汝南王还是承恩公府,都不会在顾府闹出什么大事来。因此,沈谦才会带着窈娘过来赴宴。 顾夫人指着通往水榭的廊桥道:“这桥是我家的宝贝,曾祖父当年修缮此桥时,成祖爷亲赐了一块玉石让曾祖父放在桥上,说是庇佑顾家子孙昌隆。” 说话之间已踏上廊桥,窈娘只觉得阵阵暖意,细察才知原来这水榭竟是流动的热水,吹得周围都是热气。 有知情的夫人自然是羡慕,讨巧道:“难怪你家子孙的确是多,且个个都是有出息的。” 这话出了口,连忙捂住怯生生看了看窈娘,谁人不知沈府子孙简直稀少。谁知窈娘似没听出来这话里的不妥,也跟着点头道:“我听夫君说过,当年他若不回江南读书,定是要求顾老太爷允他进顾府家学读书的。” 邱氏侧过头去看窈娘一眼,而后恰到好处露出一丝笑意:“沈家在江南也是一等一的,大人这是谦虚了。” 本来想看热闹的夫人,见邱氏与窈娘一言一语倒是和谐,此时也只当是承恩公府怕是已志不在沈谦了。 家中有未定亲的人家,听戏时就紧紧坐在邱氏与邬若兰身边,倒是少有几人再将注意力放在窈娘这头来。 毕竟多少人出来之前,也是被自家夫君叮嘱过的,真要给窈娘没脸了,怕是自己也没得好处讨。 因着今日是沈老太爷的寿辰,虽说他人在前院,可戏台上依旧唱着八仙庆寿。待一曲尽,顾夫人才道:“这些拜寿的戏大家是常看的,我家老太爷一早就发话了,大家想看什么戏,只管点就是了,不必拘束了去。” 顾家早没了老夫人,顾夫人在府中是名正言顺的把持着中馈,老太爷一年里有大半时间都在游山玩水,因此顾夫人的日子自然是十分滋润。 “老太爷这是疼爱夫人呢。”邱氏是受过媳妇气的,自然是懂得其中艰辛。 戏本子拿在顾夫人手上,她自然是要推出去的,见着邱氏说话,就道:“我是个没主意的,还请夫人瞧瞧想看什么戏。” 邱氏推辞两句就接过本子,捧在手里,却挪到窈娘面前道:“依我看沈夫人头次与我们看戏,不如就沈夫人先点?” “按道理夫人年长,身份尊贵,沈夫人怕是不好僭越的。”顾夫人帮着推辞道。 邱氏摆了摆手道:“在座的夫人小姐,哪个不是金尊玉贵的,我这是疼沈夫人呢,你可别捣乱。” 鸳儿只觉得邱氏卑鄙阴险,沈老夫人不爱看戏且大老爷和三老爷都是喜静的性子,因此家中难得会找梨园戏班进来。孟府主君在外放任,若是先孟夫人请戏班子进府来,也会有人说闲话的。 因此窈娘的确是从来没有点过戏,甚至听戏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 可邱氏的话都是到了这里,半点容不得窈娘拿乔推辞,只能硬着头皮认下。 既然说了不必再点拜寿类的戏,自然也不能在这样的场合点那些生离死别的戏,可窈娘一瞧这些戏名,都是生涩隐晦的,哪里知道这曲中的深意来。 她能三言两句说着先前与邱氏母女认识,这是以免被别人将一军,可若此时说自己不懂戏,那就是露了短处出来,让人瞧不起。 只见那戏本子上写着窦娥冤、赵氏孤儿、琵琶记等耳熟能详的曲目她倒是知道,却见后头又跟着是一行行小字如“讲幽梦”“昨日情梦”“忧伤血泪”“望乡思归”“月穿井”“鬼压床”和“飞天大状”,这便是里头的剧名。 窈娘只觉得头疼,晃了一眼瞧见三字名为玉簪记,下头的剧名分别共有五出,这自然讲的是欢喜圆满的才子佳人,因此笑道:“不如就唱玉簪记,夫人觉得如何?” 邱氏眼波流转,再问:“这里头分了剧,夫人都听还是?” “随意选一段吧?”窈娘说罢便侧过头端茶,邱氏见她这样说,笑道:“那就耽思这段吧,这才子佳人在一起,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正好给这些未出阁的小姐们瞧瞧,婚姻还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为恰当。” 窈娘脸上的表情依旧不变,慢条斯理拂了拂茶沫,颔首道:“夫人说得极是,只愿各家小姐都能有美满姻缘。” 两人借戏打着机锋,虽是晦涩却懂得人都明白,台上老生旦净丑咿咿呀呀,唱着愁滋味,风雨暮秋天气,一枕相思头彻尾。唱着这病儿何曾经害,似风前败叶,似雨后花羞态,我难摆开。 不少小姐眼中已藏着泪,只愿也能找到如戏中潘必正这般男儿,对自己是忠贞不二的男子。 “才子佳人的戏自古就有许多,可这玉簪记却与旁的不同。”顾夫人徐徐说道:“往常那些都是闺阁小姐与落魄书生,好歹都是小姐又是送财,又是害相思。可这戏讲得确实迫于生计出家的道姑与风度翩翩的公子,是那公子先钟情,也是公子害相思,这倒是比那些俗剧更动人。” 窈娘知道这是顾夫人给自己做解释,遂对她笑了笑:“佳人易得,良人难寻,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台上的小生为女子害了相思,窈娘在台下轻叹,连着她方才这话听起来,倒像是窈娘拔得头筹后的感悟,让人羡慕不已。 邱氏侧过眼看自己女儿一脸酸楚,不经意用手肘打了过去,低声道:“收起你那伤春悲秋的神色,再如何也得在外头把背给我挺直了,莫要被人小瞧了去。” 邬若兰心里纵使有百般的难过,也不敢再露出分毫,可心头的妒火却要将她烧尽了去。 知女莫若母,邱氏递给邬若兰一块荷花酥,慈爱道:“这酥得慢慢品才有滋味。” 待到丫鬟上来换茶前,邱氏状似不经意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而后自然是一副聚精会神看着台上伶人的表情,任谁也想不到她心头竟然是有恶毒的打算。 ------------ 第211章 故意调戏 窈娘手边的香茶已被丫鬟换了一盏,这出玉簪记也唱到了尾声,邱氏这才接过戏本子,点了段琵琶记里头的丞相教女。 顾夫人睨了一眼邱氏,可到底是不好多说什么。窈娘只听着这剧名就知道必然是损自己的戏,果然听到唱:“妇人不可出闺门,多谢严君教育恩。休道成人不自在,须知自在不成人。” 忍者烦意端起茶盏轻呷一口茶,没曾想这烦意越来越甚,偏偏邱氏还在一旁时不时跟着小声哼唱,更是闹得她脑仁疼。 鸳儿见窈娘伸手摁了摁额头,低声道:“夫人可是累了?” 顾夫人忙回过头一看,窈娘眉头微蹙,而邱氏却似入迷一般,半点不察。暗暗咬牙道:“沈大人交代过,夫人若是累了,不如去我屋里歇会儿?” “我前阵子生了场病,眼下是有些精力不支。”窈娘愧道。 这本不碍事,只是顾夫人是主人家,自然不能先离席,只让贴身的丫鬟翠云带着窈娘主仆二人先去,只说是带贵客更衣。 邬若兰藏在袖中的手里全是汗,可看着邱氏仍旧是面不改色,老神在在的模样,心里也稳当了几分。 水榭与正屋是隔了好几处院子的,翠云见窈娘走出水榭后,脸上倒是松乏许多,这才问道:“里头咿咿呀呀的,必定是吵着夫人了。” 窈娘已仔细想了一遍方才的经过,察觉不到任何问题,也只能怨邱氏的声音太过尖锐了些,淡笑道:“是你们府上这园子风光好,人也就舒心了。” 翠云与有荣焉,这园子是顾家十几代人的心血,就算是在玉京城里也难有其他家族能比拟。 正说着话,却见有一个男子闯了进来,不知是迷了路还是吃醉了酒。翠云与鸳儿一左一右上前遮住窈娘,道:“这位官人此处是后院,还请往那处连廊去。” 谁知那人倒像是并未听闻,双目带着笑意越走越近,行动之间稳稳当当,看样子也不像是吹醉了酒。 只见他身姿挺拔,穿戴也周正齐整,尤其是腰间的金累丝镶宝石带,一见就知是难得的珍宝,翠云与鸳儿被他步步紧逼着只能往后退了几步。 “贵人还请停步,此处乃是女眷之地。”翠云虽莫名的害怕,仍出言制道。 好歹那男子是停住了脚步,这才让人松了一口气,只是他下一瞬却道:“前面这是可是孟氏女?” 昨夜沈谦讲过夜宴之中,汝南王提起自己的事,她瞧着那宝石带就隐约猜到这人怕就是汝南王,可眼下却不敢袒露分毫。 鸳儿只觉腰间被窈娘轻轻戳了两下,这才答道:“我家老爷是内阁沈大人,还请贵人莫要为难。” 汝南王听得此话,不惊反笑:“原来是嫂夫人,沈谦与我最是关系密切,嫂夫人这番倒是见外了。” 他直呼沈谦名讳,翠云心头才松乏了些,原来是熟人。 谁知窈娘却道:“既如此,还请贵人莫要为难才好。” 汝南王见翠云和鸳儿不肯让开,脸色忽而发冷,让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伸手将袖中的玉牌举起,冷斥道:“大胆奴婢,见着本王还不行礼!” 翠云“噗通”一声就跪到地上,鸳儿见此双腿本欲跟着落地,可万分紧要时却回头看窈娘,只待她点头才敢跪下。 汝南王已窥见窈娘姿色,倒是并不介意主仆二人跪不跪,他原先只以为是上等姿色,偏偏有生分的忌讳在那里,这才勾得沈谦忘却长幼规矩。 可如今瞧着这粉玉雕琢的佳人,顺势打量起窈娘的身段起伏,和盈盈腰肢,啧啧道:“难怪沈谦疼你,本王若是他,必然也是要迎娶入府,好好疼爱。” 窈娘忍不住轻蹙眉头,与鸳儿一同跪下,正好避开了汝南王的视线,低着头道:“王爷既然与我夫君熟识,还请莫要为难才好。” “本王与嫂夫人这才刚见面认识,就听得了好几句莫要为难。”汝南王走上前去,使力勾起窈娘的脸颊笑道:“本王哪里为难嫂夫人了,本王只恨不得好好疼一疼嫂夫人呢。” 他那玉带上挂着的香囊,不知为何让窈娘觉得那股烦意又涌上心头,她连忙屏住呼吸,不敢多想。 鸳儿深吸一气,扑上去将汝南王的手推开道:“王爷慎行!我家老爷可是当朝首辅!” 汝南王不怒反笑:“即使他是首辅,可见着我也是要磕头下跪的。” 说罢他挥手就扇了鸳儿一掌,阴沉道:“本王方才听说了一事,可也踌躇要不要讲出来,怕是要惹美人落泪呢。” “沈谦眼下不知正和哪家贵女,翻云覆雨呢。” 窈娘不是没有见过沈谦中媚药,听得汝南王这般说,反倒是半点不着急,答道:“只要夫君喜欢,妾身怎会吃醋嫉妒?” 正说话间,外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汝南王挑眉道:“嫂夫人想不想一睹为快?” 窈娘依旧低着头并不答话,汝南王也不介意:“本王今日替嫂夫人好好教训沈谦这个负心人,嫂夫人可要长长久久,记住本王的好。” 他说的话暧昧,却让人听着害怕。待他离去,鸳儿忙宽慰道:“夫人放心,老爷绝不会辜负夫人了。” 翠云不敢过问旁人的家事,岔开话道:“夫人不如先到正院歇会儿,奴婢央人去打听前头的事。” 邱氏见邬若兰更衣久不归,心头忽觉不好,见邬若兰带来的丫鬟面色慌张惶恐,她强忍着想扇人的冲动,哪里不知她那蠢女儿是去做什么了。 低声道:“还不快去把小姐给我带......带回家去!” 顾府垂花门前头,有一处听雨小轩,两株榕树粗壮,倒是将那屋里衬得幽深雅静。 可此刻里头却是阵阵欢好的声音,男女之声交错交织,荡得人心里也发着痒。 里头两具交缠在一处的身影,在连床榻也没有半张的屋中,在那门框处就已炽热。 只见女子发簪上的流苏,随着男子的闷哼之声,前后晃动,上头珍珠也似露珠般,欲滴地上。 ------------ 第212章 私通之人 不知是哪个喝醉了酒闲逛之人听得这样的声音,这就四处叫人去瞧。 顾老太爷还在这外头喝酒,听得喧哗瞧了自己几个儿子都在,心头也松了口气道:“易生过去瞧瞧,若是有客人吃醉了酒,莫要吵着。” 易生自然是顾夯的字,在玉京能这般唤他的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顾夯哪里不知道这或许是出了什么事,抱愧道:“竟然扰了父亲生辰,儿子实在愧疚。” 顾老太爷不耐烦转过头去,虽不想搭理他,仍低声喝到:“火烧眉毛了还说这些,你瞧瞧眼下谁不在场!” 宾客之中,最尊的汝南王和沈谦皆不在场,只见顾指挥使瞪圆了眼,终身跃出直至众人前头,拱手笑道:“怕是有客喝醉了酒,我且前去看看,大家仍旧回去吃酒。” 自然有不敢得罪之人,不再去想着瞧热闹,笑说两句也就回去了,只是此时却见汝南王好整以暇的从人群里走出来,朗声道:“本王与指挥使一同前去。” 顾夯见他在外头,脸色凝重了些,伸手拦道:“王爷是贵客,父亲方才还说要再敬几杯酒才好。” “那就请你家老太爷再等上片刻。”说罢推开顾夯的手,抬步向前去。 后头的人自然是东张西望,有位卑一些的不敢上前,有不畏惧之人偏偏就跟着上去。 众人走到轩外,还不进去就能听到里头是在做什么,汝南王淡淡扫了一眼跟上来的人,心头默默在记下名字,只是与自己真正走得近的几个,此时都没跟上来,这也是原先就说好了的。 “哎哟,本王听得这男子的声音倒是有些熟悉。”汝南王这般说,顾夯心头在拨弄着算盘,若是旁人在府中闹腾也就罢了,偏偏遇着这样神仙打架的事。 汝南王见他不答话,故作疑惑道:“怎么不见首辅?他是百官之首,还得站出来主持大局才是。” 就像是在给众人点拨,里头的男子就是沈谦。 都察院徐御史是老实的,答道:“下官方才在席间瞧见首辅出来,怕是去更衣了。” 王清风最是喜欢在各权贵面前钻营,又因沈循在他手下的缘故,自然将自己归为沈谦一党,也跟着答道:“下官也瞧见了。” 汝南王是不认识这二人的,不悦道:“本王难得回京,倒是不知两位大人高就何处,身居几品?” “回王爷话,下官都察院御史徐海之,官居五品。” “下官翰林院修撰王清风,官居六品。” 两人只报了家门后,就好一阵沉默,只听得里头依旧是旖旎诱人的声音,这场面倒是十分怪异。 “真是倒反天罡了,一个五品,一个六品,竟然敢站出来答本王的话。”汝南王闷笑一声,指着两人道:“你们胆子大,不如去把门给本王推开,看看里头到底是哪对男女,竟然敢扰了顾老太爷的寿辰。” 王清风白了徐海之一眼,真是闯鬼了,竟然跟着这个犟牛答话。 谁知徐海之是不怕的,作揖称是后就往前头走去,王清风不敢越过他的脚步,只埋着头畏畏缩缩在后头跟着。 也不知是这里头的两人太忘情,还是有心人如何为之,这门框竟然真的轻轻一推,就大开了。 王清风本能是想看看这香艳场面,可畏惧让他愣生生的憋住了念想,低着头不敢去瞧。 还是听到徐海之唤了声:“仇将军。” 这玉京城多得是将军,反正一听是武官,王清风唰地抬起头,就像是当年压中秋闱考题般,只觉得是命运的眷顾,老天爷的恩赐,朗声跟着道:“仇将军!王爷来了!” 他们并未见过邬若兰,因此也只能唤出仇琛来。 汝南王在听到徐海之的呼声时,已然是面色阴沉,此时更是怒上心头,抬脚就将王清风踹到地上去,又扒开徐海之一看,果然是仇琛正与承恩公家的小姐红浪翻滚。 两人实在是不知羞耻,全然是听不到外头的动静,汝南王亲自将门关上,牢牢盯着顾夯道:“辛苦指挥使准备了这出好戏,本王觉得这戏实在没滋味,不如仍旧去前头喝酒?” 顾夯知道不是沈谦后,自然就放下心来,抬手与众人道:“诸位请。” 众人回头走去,却见沈谦不声不响地站在最后头,看样子已然是站了好一会儿,忙唤首辅,不敢怠慢。 他这般风轻云淡,哪里看得出来,是差一点就要被人暗算的样子。 “方才王爷说本官是百官之首,要站出来主持大局。”沈谦从中间走上前去,作揖道:“王爷所托,下官不敢推辞。” 汝南王伸出手去狠狠捏着沈谦的肩头,他方才看得清楚,后头本没有沈谦的身影,怕是一早就躲在那处地方,瞧着这出好戏。 沈谦手上握着拳,肩头紧实不可摧,笑道:“不如王爷与易生兄、还有徐、王两位大人在此做个见证,再请顾夫人出面给女客一个公道。” 顾夯拉了后头的长随道:“快请夫人来。” 沈谦既然发话,百官不敢再久待,王清风低着头如鸡啄米般,一边暗恨自己嘴快,一边又自得沈谦请自己留下做见证。 顾夫人来时这里头早已安静,怕是两人已疲乏了去,顾夫人先与丫鬟进去,将邬若兰挪到后屋去穿衣裳,可那裙子撕得稀碎,无奈又让丫鬟将自己未穿过的衣衫带过来换上。 好一阵收拾后,这才让家中小厮进来将仇琛的袍子也盖上去。 屋里靡乱之味即使开了许久的窗户,依旧未散去。 汝南王亲自踢了仇琛一脚,才见他食之入髓般带着满足的笑意醒来,见到是汝南王时,意乱的神色才清明:“王爷......” “混账!”汝南王骂道:“你府中妻子虽已亡故,但毕竟才不过月余,正值守孝,竟敢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来。” 邬若兰是皇后的亲妹子,他已有家室还这般私下苟合,倒真是胆大包天。 可分明自己的妻子初二回了娘家团圆,眼下怕是在回玉京的路上,仇琛愣了愣,不敢多言。 沈谦与顾夯打了个对眼,两人都是极疼爱妻子之人,自然有了些通感。 ------------ 第213章 真心求娶 仇琛愣了片刻,不敢忤逆汝南王的意思,他今日喝了酒后就有些发晕,后来不知怎的就来了这屋里。 正当趴在桌上昏睡之时,只觉得背上被人一压,那软绵温热忽然就让他如中蛊毒般,变得再也克制不住了。 跪在地上叩头道:“臣下有罪。” 徐海之疑惑道:“倒是不曾听说仇将军夫人的事。” “大过年的,不敢叨扰诸位亲眷好友。”仇琛含着泪,倒是重情重义的模样:“这也是拙荆的意思。” “原来如此,还请将军节哀。”王清风见沈谦听得点了点头,忙跟着出言道。 邬若兰早已醒来,只是此刻心头混乱,听着外头说的话,只当是大梦一场,不肯面对。 她明明记得,自己在甬道上见到的人,的确是沈谦,因此她才将荷包里的香粉撒了出来。 后来她就倒在了沈谦的怀里,而后是他扯下了自己的裙子,怎么会醒来这人就变成了别人。 “小姐若是醒了,就听我一句。”顾夫人叹息道:“小姐金尊玉贵的,与这仇将军算不得良配。不过你二人这是两心相许,倒是也能体谅。仇将军出身不及你,今后只会对你更好,不敢有负的。” 她字字锥心,还不忘与旁边丫鬟吩咐:“想必沈夫人也歇好了,你去问问沈大人可要将夫人请来,毕竟邬小姐的身份摆在这里,只有我一人做见证也是不妥当。再让人去瞧瞧邱夫人可是被谁绊住了,怎么这么久了还不来。” 邬若兰满目含怨,睁着眼看她道:“是你害得我,我是被你下了药!” 顾夫人食指竖起,小声道:“外头有好几位大人,邬小姐还是莫要出声,一切等令堂来了再说。” 窈娘来时,邱氏已被丫鬟从后门进了屋里,看着自己女儿已换上干净衣裳,再是憋着气,也只能朝顾夫人福身道:“小女实在是......真是对不住夫人。” “哎哟,夫人这是哪里话,咱们都是女子,自然知道这名声是不能不要的。” 顾夫人这话让邱氏心头更是添了把柴,烧得慌神,却只能赔笑道:“顾夫人说的是,今日多亏了夫人和指挥使处置得当,否则小女真是没脸见人了。” “夫人哪里的话,只是这事倒不是我和我家老爷的功劳,全靠汝南王和沈大人,这才保下了贵府小姐。” 听到沈谦的名字时,邬若兰藏在眼里的泪,总算是包不住了。 邱氏见她这般,狠狠戳了戳她的手腕道:“我这实在是太羞愧......” 正说着话间,窈娘就被丫鬟请了进来,邱氏看着她来时,脸上一愣,随后露出似嘲非笑的表情,道:“沈夫人虽还不是命妇,可也算是今日夫人里头身份尊贵的,来替我儿撑腰,实在是多谢。” 顾夫人朝着窈娘眨了眨眼睛,将自己的位置挪给她坐下。 窈娘心头是不愿意旁人用这样恶毒的法子,毕竟男人无所谓,可这事对女子确实致命的伤害。 可今日是邱氏先对自己下手,又勾结了汝南王羞辱自己,还想暗害沈谦在先。 好歹自己和沈谦先头都被人用媚药下过套,这次出来才有所防范,否则今日没脸的,可不就是他们夫妻二人。 可看着邬若兰这般模样,她还是先压下了心头的怨,宽慰道:“我来时听丫鬟说了,如今木已成舟,不论夫人和小姐想如何处置那男子,我家老爷都能应下。” “我要杀了他。”邬若兰脑海里都是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沈谦那张脸渐渐变换成一张又老又丑的脸,让她心头直泛着恶心。 窈娘颔首道:“这自然能为小姐办到的。” 即使沈谦办不好,皇后一声令下要仇琛死,不知多少由头等着,不要他活。 邱氏自然也明白这点,可仇琛是三品的将军,又有妻妾,配自己女儿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可如今都这样的,将来即使有男子看着承恩公府的门第求娶邬若兰,可这品阶能上三品的,怕是不多。 此事自然只能大事化小,从丑事变成一桩美谈佳话,这才不失身份体面。 “不如请沈夫人帮我们母女问问沈大人,那仇将军是如何决断的?”邱氏本来想的是让顾夫人去问,可转念一想,让汝南王多瞧瞧窈娘一眼,这才是上佳打算。 自己的女儿如今下了水,她也不能让窈娘还在岸上活。 不得不说邱氏脑子实在灵光,此时窈娘尚且还没想到这层,可出了里屋的门,见到汝南王朝自己看过来时,呼吸也变得有些紊乱。 还好沈谦上前来,挡住了汝南王打量的目光,见沈谦轻轻点了点头,才放下心来道:“里面的夫人让我问问老爷,不知商议出妥善法子没有。” 沈谦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护在自己身后,才转过身道:“仇将军还不快给个答复。” 仇琛看了一眼汝南王,见他眼里皆是寒意,铆足了劲磕头一声,道:“今日是琛孟浪了,还请小姐切莫伤怀,琛愿三书六礼聘小姐为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是习武之人,说话声音也大,这里头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邱氏心头才满意了几分,她可不管仇琛原先那个妻房如何安置。 窈娘轻轻摇了摇沈谦的手,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且帮仇将军看看里头如何答。” 待她说完了话,沈谦才舍得放开了手,汝南王看得分明那落下的衣袖,轻哼一声道:“沈大人也该学着仇将军这般,三书六礼诚心求娶,否则难免让人多想。” 沈谦倒是并不在意,笑道:“天地君亲师,下官求了皇上口谕,一生一世一双人,自然比那些虚的更有诚意。” 邱氏见窈娘进来,故作沉凝半晌,才点下头:“既然如此,此事得早早办了才好,还请两位夫人务必为小女观礼,莫要让她被人笑话了去。” 这自然是应当的,不管旁人暗地里如何说,可在明面上定然是不能小瞧了去的。 邬若兰脸色一变,挣脱邱氏的手,正要闹出声,就被邱氏熟练捂住了嘴。 顾夫人瞧着这姿势,倒是像每次自己能找准顾易生耳朵掐那般,都不用眼睛瞧过去就能知道位置。 “你可得想好了,今后还能不能遇着像仇将军这般对你情深义重的人。”邱氏虽是细声细语地说这话,可这字字句句都是警告。 邬若兰听得懂言下之意,可让她嫁给仇琛那样的人,还不如要她去死。 ------------ 第214章 他的初衷 待到入夜时,顾府的客人渐渐回去了,今日的事情就像是一场烟雨,来时无声去时无痕。 旁人只知道里头的男子是仇琛,可女子是谁无人得知。 夜里京杭运河上,一艘画舫路过山东地界时,忽然无风无浪翻了船,偏偏这整船的家丁下人无一人呼救。 可这样寂静的夜里,除了两岸高山与东流的水波,这么深这么冷的湖水里沉进了一艘船,实在惺忪平常的无人察觉。 仇府上下一夜之间就改了口风,说是家中主母回娘家时染病去世了。 眼下仇府自然是玉京城最风口浪尖上的,听得这样的传闻,心思深的人家已勒令不能再多管闲事凑热闹了。 窈娘坐在沈谦的摇椅上,看着他难得准时下值回来,笑道:“沈大人走马上任后倒是不勤勉了。” 鸳儿瞧着窈娘拿沈谦取笑,也跟着偷偷一笑,就被青松板着脸拖到了厨房去。 沈谦抬了鸳儿的小橅子到窈娘身旁坐下,手肘撑在摇椅上稳稳将窈娘定住,才看着她笑道:“如今朝堂看似少了两个和我作对之人,其实是少了不计其数见风使舵者,我这几日才难得轻松许多。” 窈娘不懂朝堂上的事,却听得顾夫人派人送的话,脸色凝重道:“听顾夫人说,那个仇将军是有妻室的,可前两日仇府就传出了夫人去世的消息,这可是真的?” 仇夫人看似死在了仇琛的手上,可实则那日每个做局破局的人,都是刽子手。沈谦不愿窈娘多想,点头答道:“那日仇琛就说了他夫人病逝之事,只是碍着年下,没有声张出来。” 原来如此,窈娘这才叹了口气:“倒不知是从谁先起的头,如今年下里只能是喜事。” 她这话里还藏着悲怯,沈谦忙岔开不让她去想林氏:“今日我批了吏部的票,曾寂要去杭州做知府了,你和他原先是认识的,我想着托他护送你先去杭州安置,沈府基业在那边,谁也不敢冒犯了你。” 窈娘本以为此事已了结,如今听他再提,迟疑道:“这事还没完?” 他如今与汝南王是站在了对立面,皇上虽明里暗里说了要汝南王回封地的事,可汝南王只当是听不懂其中深意。 就算是下了旨,他也只用酒色财气之流的话推了又推,弘德不愿旁人说他不顾手足之情,因此只能让缉察司的人暗处盯梢。 谁知就在昨夜,在汝南王府盯梢的人不见踪影。 沈谦已然请旨,新政明日就举国效行,另添了将东南几个省的皇庄退五千亩给户部,另各王府田地都减了两千亩出来。 都不用想就知道汝南王必然气急败坏,毕竟就算是弘德那印章,也是沈谦用陈见清府中所有的贪秽换来的。 “新政明日推行,我必然会添数不清的仇家,沈府和我在玉京不像顾府那般根基深,他们有护卫私兵,我只有两个暗卫,若是我不在你身边,怕他们护不住你。”沈谦认真解释道:“可若在江南,论财力有高家、王家在前,论权势必然是沈家的面子最大,如今那宅子就有一队护卫,都是族长亲自挑选的精锐,你在那里安全稳妥,我才能放心。” 前朝祸乱时,江南能得一隅安稳,自然全靠沈家周旋,这故事传成了话本,窈娘儿时是听说过的。 可想着两人将要分开,她心头是万千不舍,也十分忧心沈谦的处境,必然是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了。 “你说实话,那夜要取你性命之人,是否还苟活于世,是否你左右不得他。”窈娘说着话来,声音也打着颤。 沈谦瞧着她神色凝重,虽放开了手肘,起身给她摇着椅子,温声道:“那夜死的只是不值一提之人,他背后之人也不过是爪牙不利之虎,可想杀我人,又何止他们。我将人逼上绝境去,就会有人想害我,轻则骂我辱我,重则伤我杀我,这些不过是人之常情嘛。” 窈娘是不知道沈谦所谓的新政是什么,可她只知道那必然不是坏事。 “杜工部有一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如今多少困苦饥饿之人,若我不站出来替他们说话,实在愧对入仕之愿心。若将来是能实现心中报复,而后回江南与你过安稳的日子,此生也算无憾了。” 窈娘看不到沈谦脸上的神采,但她能听得出来,沈谦此生的追求就在这话里,若是因自己折断了去,即使两人此生白头,也算不得圆满。 “我答应你,只是我也有一言。”窈娘手搭在摇椅上,沈谦即刻就稳住了摇椅。 “别让我等太久,你若得闲得回杭州来。” 院里的紫藤抽了些绿芽,只是春光时满树的花串十分动人,窈娘却无缘相见。 翌日青松就置办了许多行李物件,连带着给鸳儿也买了些奇巧的玩物,乐得鸳儿一口一个青松哥,闹得青松连话也说不利落了。 鸳儿拿了一串九连环,解了许久也半点进展也无,皱着眉道:“青松哥,我何时才能解开这些环?” 青松瞥了一眼在窗下之人,那双髻上摇晃的珍珠,实在是晃眼睛,害得他头脑发昏,竟然答道:“等我和大人回杭州时。” 谁知鸳儿听了,差点落了泪,青松不知所措,自以为是地安慰道:“你哭什么,我这话哪里有错。” “我还以为好歹今日能解开给你瞧瞧呢。”说罢将九连环搁在桌上,转身跑了出去。 青松看着她的背影,不解道:“就凭你这小丫头,今日能解开九连环,真是不自量力。” 他也不知自己明明是帮着抬行李,却在这间二房待了这么久,本想抬脚赶紧出去,手却不听使唤拿了那九连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青松就完完全全地解开,走前回头得意地瞧了一眼自己的杰作,觉得甚是不妥,又将那环恢复了原样。 就说这丫头笨,小孩子家的玩意儿,竟然费了那么长的功夫也解不开,白白耽误他做事的时辰。 窈娘见鸳儿进屋来时嘟着嘴,遂给她倒了盏茶,了然道:“青松又欺负你了?” 鸳儿听得她问,不知为何又散了大半的恼意,点头又摇头,自己也说不清了。 窈娘和沈谦都看得明白,可偏偏这两人是不明不白的,想着要分别,有些话还是不便点破才好。 ------------ 第215章 老夫人来了 沈谦难得连着三日早归,赶在日落西沉前,与窈娘共赏小院黄昏。 黄花梨的摇椅上,美人粉颊娇俏,似羞似恼,眼波流转之间就嗔了沈谦一眼道:“你若不想摇,就坐过去好好说话。” 沈谦并不生气,脸上的笑意反倒更深:“我哪里是不会摇,为夫是想好好伺候娘子呢。” 窈娘轻轻挪动了左肩,躲开了他停顿的手掌,脸上还带着绯色:“哪里学的登徒做派。” 一边摇着椅子,一边将自己的后颈当琴弦来拨。说罢杏眼微怒,睨了他一眼,起身回房里,再不理他。 鸳儿和青松拧着食盒进院来,正好瞧见了窈娘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余下沈谦一人站在摇椅后傻笑。 青松忍不住摇了摇头,叹道:“大人再也不是当初的大人了。” 夜里竹色床幔缓缓落下,沈谦找到了机会,愈发变本加厉。 鸣琴金粟柱,素手玉房前。琴声细入微,长指抚七弦。清音如斯,时如飞鸟,时若蚊蝇。两人如临太虚之幻境,你坠着我,我坠着你,一同溺在风花雪月之中。 虚境夜静人定,沈谦摩挲指间琴弦,骤然发力扫过,吓得窈娘眼里顿时包起了泪花。 “夫君……这是做什么……”窈娘低咛道。 温热的掌心落在窈娘的腰间,而后缓缓退却往下。 越是临近分离时候,一切的情意与不舍,如拉满弓的弦,在夜里无声的化开。 翌日,窈娘醒来时已是辰时,在鸳儿藏不住的笑意中,故作镇定起身换上衣裳。 主仆二人正笑话间,就听外头传了一阵敲门声,愣是窈娘再聪慧,此时也猜不到究竟会是谁,又这般不递拜帖就上门来。 只是这谜题,待她还未与鸳儿走到门口就揭晓了。 陈嬷嬷在外头唤道:“老夫人来了。” 鸳儿有些害怕,却仍快步走到窈娘身前,低声道:“夫人不如先回屋去,奴婢在此守着就是。” 柳叶似的秀眉微微挑起,窈娘心头盘算一二,就抬手让鸳儿往后头去,亲自放下门栓,敞开了院门。 陈嬷嬷见她时,眼里流过惊讶,前些日子窈娘到顾府做客的消息,早已传到了沈府中,听着外头将窈娘的容貌气度,说得绘声绘色时,沈老夫人自然是不相信的。 此时沈老夫人撩起车帘看过来,只见往日唯唯诺诺,连背脊也从未打直过的小娘,如今虽说穿戴平常,但举止行走之间的气度,就已看得出是出身尊贵之人。 “老夫人安,未曾远迎,是窈娘的不是。”窈娘屈膝福身道。 沈老夫人双眸微愣。与陈嬷嬷对视一眼,而后才点了头示意陈嬷嬷扶自己下马车。 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里有当街站着说话的道理,沈老夫人下了马车,就径直走进了院中,窈娘目不斜视,跟在了后头。 待到沈老夫人将正屋环视一圈,才不紧不慢坐上外屋上首的罗汉榻,扬了扬下颌道:“三郎倒是给你添置了不少物件。” 听得她这般说话,窈娘恭恭敬敬称是。 待到鸳儿端来茶,陈嬷嬷眼珠子转了装,窈娘忙凝神将茶盏接下,亲自端上前去。 见沈老夫人虽不说话,也无任何表情,这才又双膝跪在地上,举着茶盏道:“请老夫人喝茶。” 陈嬷嬷福灵心至,接过窈娘敬的茶,放到沈老夫人手边的小几上,这才拉着鸳儿己一同站在了门口上去。 “三郎这个年岁的儿郎,不说儿女绕膝,至少也早就是做父亲的人了。”沈老夫人将手搭在一旁小几上,停顿了片刻,才接些说道:“我当年怀上他时快四十了,那时满玉京的夫人都说我是老蚌怀珠,明里暗里的没少笑话我。因此我对这老太爷也是诸多抱怨,连带着将三郎也怨上了。” “这天下哪里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我心头虽难过,可生下三郎也是欢喜的。”沈老夫人眼中的伤怀,随着她的话越来越甚:“可自从生下三郎后,老太爷的身子就不大好了。那时玉京城里都在说三郎克父,因此我与老太爷商议将他送到杭州去,谁知我们母子从此就生分了。” 窈娘并不晓得还有这样的缘故在里头,见沈老夫人说完了话,这才宽慰道:“三老爷并未怪罪过老夫人。” 沈老夫人摇了摇头道:“我对循儿好,其实也是那时就将思念三郎的心,悉数寄托到了循儿身上。” 再次听到沈循这个名字,窈娘心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沈家这样的人户,竟然生得出那样的人,实在是让人汗颜。 “我本想此生都不会认下你,可儿大不由娘,这些日子三郎竟然是不肯认这个家了。”沈老夫人仔细打量着窈娘,叹道:“竟没想到,你原本也是个有城府的,如今哪里还有当初在孟家母女手下讨生活的模样。” 窈娘知道这话不是故意贬低她,虽说沈老夫人并未让她起身,可眼下窈娘半点也顾不得膝盖疼痛,回道:“生母去世前嘱咐窈娘,务必要好好活着,窈娘一日不敢忘。” 孟府后宅的那些事,沈府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王氏后头晓得沈谦与窈娘在一起后,还在家中骂过,孟家人都是不知廉耻礼仪的。 沈老夫人心头也这样想过,可她知道自己儿子的本性,若是窈娘真是那等轻浮女子,怕是只给沈谦抛一个媚眼过去,就早已被沈谦扔出去了。 能成了沈谦的人,必然就入了他的心。 “起来吧,我就算不认你,也没什么意思了。”沈老夫人抿了口茶,又将茶盏轻轻放下到小几上,无奈叹道:“三郎那么精明能干的人,他对你做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是难为他了。” 窈娘并未立即起来,伏首行了大礼,才起身道:“多谢老夫人,窈娘定不会辜负三老爷的恩德与情意。” 沈老夫人盯着她看良久,才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放在小几上,又顺手将自己手腕上的白玉镯一并滑下。 “你的确不能辜负他,当初你纵使离了沈府,可在外头无依无靠,即使有些闲钱也必活不长。他在自己最风光得意的时候,给你做了庇佑,即使我这个母亲也不能欺了你。” “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他怜你护你,必然是认为你值得如此。可世人却不知你如何值得,今后他青史留万年,野史也只将你写成一笔污点。” 沈老夫人这话语重心长,这些日子在沈诫的劝说下,她也渐渐想明白了,与其因着一个女子与沈谦生分,不如给双方都下个台阶。 这台阶下的路,能走多长,全看窈娘自己的造化。 见窈娘埋头沉思,沈老夫人再不多言,沉默离去。 窈娘许久才回过神,看着小几上头的信笺,面上写着沈氏族长顺真兄亲启,心中情绪反复激荡。 ------------ 第216章 送别之人 鸳儿瞧见窈娘回过神来,才出言道:“夫人,奴婢瞧着老夫人这是点头了呢。” 她喜滋滋地笑着,是真心实意的为窈娘高兴。 可窈娘心里添了事,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老夫人方才的话,是如山中清泉,将她突然点化。 她与沈谦即使真心相爱,可别人也无法将这情理解,总会听人说她不配站在他身边。 将来他一旦辞官归隐杭州,世人必然更为误解她几分,流言自古能杀人。她好端端的一个人,凭什么要被人轻慢了去。 况且沈谦对她做到如此地步,窈娘不想让他再因自己,陷入困境。 “老夫人的恩情,万万不能忘记。”她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夜里沈谦回来的迟,青松倒是提前来回话,说是老夫人派人到皇城门下接走了大人,还请窈娘莫要担忧。 窈娘听得这话,总算是由衷得放下心头的沉重,自从沈谦因着她的缘故,再没有回过沈府,她的心里也十分忧心。 只是她从来不去劝慰沈谦,因为她心里也清楚,如同沈老夫人所说,若是没了沈谦的庇护,她身为弱小女子,久居后宅,半点经世之才也无,在世道上如何生存。 她是自私的,也足够清醒自己既是爱沈谦,也是需要沈谦。 窈娘独坐窗下,手捧着书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沈老夫人给的白玉镯和信笺就在书桌上,在烛火之中,那白玉似乎发着微弱的光亮,甚是抓人的眼。 窈娘正欲伸手触碰时,就听到外头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抬头看去,果然沈谦正从槅门进来。 “这么晚了还在看书,娘子这是准备来年考状元?”沈谦笑着走了进来。 窈娘自然而然起身过去,将他腰间褪下的玉带接过去,主动说道:“老夫人上午来过,留了一封信和一只镯子。” 沈谦晃眼看了书桌上,将窈娘搂在怀中,才开口道:“母亲说她认下你了,这信是她给族长的,里头交待了要族人关照你,白玉镯是她的陪嫁,既然给了你,你戴上就是。” 窈娘心里自然明白,沈谦先前给族中传信的事,必然江南是要与玉京沈府通信的,沈谦这般在沈老夫人那头看来就是先斩后奏。 “我先前未想到这层,你这是为难母亲了。”她低声道。 见她低着头不肯与自己对视,沈谦摸了摸她的发髻,轻叹道:“你我是夫妻,我为你筹划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使你拦着,我也会做这些事。亲族与家中长辈点了头认下你,衙门户籍我也早已为你换了,只是少了三书六礼甚是遗憾,但眼下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只怕你莫要嫌少。” 窈娘心头一震,她心头总是有万千算计,般般为己。这世上从来没有人像沈谦这样待她,忽而有一瞬,她觉得自己甚是不配的,脑海中涌出沈老夫人的话,她要如何才能配得上沈谦的情与恩。 沈谦察觉她身上的颤栗,心头一软:“你若是想着为夫好,不如到了杭州好好听那女医的话,调理好身子,往后才有力气与我共赏世间风光。” “在玉皇山看晚霞时,我曾说过的,要带你看尽山水。” 这平白无奇的话,与那日的晚霞交叠在窈娘的心口,化作一阵轻柔的风,将她前半生所遇的痛楚与不甘,就这样慢慢地吹散了。 “对不起......”窈娘声若蚊蝇,在沈谦的胸前萦绕。 沈谦不敢惹她落泪,只是笑着将自己手与她紧扣,而后将沈老夫人给的玉镯戴在她手上,嘱咐道:“这只镯子听说是母亲出嫁那日就是戴的,由此可见,母亲心头并不讨厌你。” 窈娘摇了摇头,她哪里不知道,沈老夫人这是出于对沈谦的愧疚与忌惮,这样复杂的感情混在一起,才是她同意自己的缘故。 “想必二老爷也帮过我说话,还请替我谢他。” 提起自己的二哥,沈谦轻声叹息如同羽毛落地,掩盖在了呼吸之间。 “二哥昨日就已离京,他是半日也不肯在玉京多待。只是他也有一事要请你帮忙,待律儿四岁就要送到杭州读书的,你平日里多帮着照看,如何?” 他话里话外都是想让她好好调理身子的意思,窈娘如何听不出来,颔首答道:“你且放心吧,不论糕点汤水还是四季衣裳,我都帮着安排。” 长夜最是撩拨人心,沈谦拉着窈娘的手腕,落力与之亲吻。 若非时局渐有动荡,他真想与窈娘能有一个孩子,一家三口在这小院里过着温情日子。 翌日清晨,京郊码头。 曾寂连随从也未带上,孤身一人背着三袋行李,就这般站在渡口,望着玉京城的方向。 只见一马车过来,可车上挂着的木徽并非写着沈府,反倒是一叶芭蕉,别致精细倒是难得。 车帘掀开,就见一丫鬟打扮的女子,警惕地瞧了他一眼,而后跳下马车。车夫将脚凳放好,里头再出来一女子,手搭在那丫鬟的手腕上,圆溜溜的双眼甚是讨喜,站在车前看着曾寂上下打量。 “不知这位小姐可是认得在下?”曾寂不便再看那女子,因此侧身躲了视线与那车夫作揖道。 谁知那女子倒是大胆,走上前道:“你就是曾寂?我父亲说你是状元之才,因而想让你做的夫婿。前阵子听说你来过我家,可我被母亲禁足在院里不得出来。” 曾寂听明白了,难怪这马车上挂着芭蕉叶。岑府里头最多的就是芭蕉树,他那是多打量了几眼,管家还说芭蕉是家中大小姐最爱,因而家中种有百株。 后退两步才作揖道:“原来是岑小姐,曾某承蒙令尊错爱,只是那事终究做不得数,是曾某无福,还请岑小姐早些归家,莫要让家中长辈挂心。” 岑箐箐不经意瞧了瞧城门处一眼,眉头微蹙甚是娇俏可爱:“我就是好奇你究竟是何方神圣,我父母亲为了你,吵了十多场嘴,前些日子本来已经消停了,可这两日我父亲又提了你。” 曾寂从来没遇着过这样的女子,看得出是天真单纯,想着沈谦说他与岑家小姐相配的话,忽而淡笑又觉得不妥,忙收敛了神色也朝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仍旧是侧着身子:“是曾某的错,还请小姐回家后多加调和,曾某即刻就要去杭州了,只盼岑大人阖家美满,小姐早觅良配。” 谁知岑箐箐声音一转上扬道:“你要去杭州?正巧呢,父亲说祖母年迈让我回句容老家替他尽孝,过了正月就启程。” 曾寂这才后知后觉,依稀听闻过岑大人是杭州句容人氏。 见他默不作声,岑箐箐问道:“你到杭州哪处去,若是要到句容,我可让家中叔伯关照你一二。” 朝阳浓烈,照着少年人的耳廓也有了异样的红。 ------------ 第217章 窈娘离去 曾寂只觉得脸热,脚步也再往后退,身子几乎是背着与她说话的女子,可言语却不敢停顿,匆匆说道:“在下是去杭州知府衙门,小姐不必费心,还是早些回家去。” 岑箐箐心头对自己的老爹翻了个白眼,他必然早知道这曾寂是去杭州上任,这才又起了心思。难怪今日一早就让弟弟缠着母亲去外祖家,又拉着自己跑出来见人。 她本来是对曾寂有几分好奇,知道他文采斐然,心头也曾幻想过他教自己作诗写赋,可这事被母亲极力反对后,她就再没有任何幻想了。 直到眼下见到他本人,原来不仅有文采,还这般俊俏,她只恨母亲那日不让自己偷偷瞧这少年模样。 岑箐箐悄悄走近些,又偏过头与他慌乱的眼神交接,得意笑道:“等我回句容路过知府衙门,可要讨你一盏茶喝。” 曾寂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待反应过来时,才见女子得逞似的笑意,臊得他双颊绯红,明明是稳重的人,却头次心乱得不受神思控制。 马车驶去许久,他才将手搭在心口上,直到心脏跳动平缓下来,才不由地放下心来。 灯笼巷中一片寂静,沈谦掐着点才放开抱着窈娘的双手,甚是不舍道:“娘子放心,我得空就快马加鞭到杭州来。” 青松坐在车把式上许久,看着站在院门口的鸳儿,冷声道:“你去问问夫人,到底何时出发。” 他冷眼瞧着大人是极为不舍的,依他的意思,朝堂上那些人道貌岸然,这首辅当得累心累身,还不如辞官一起走算了。 也不知怎么的,昨日忽然开口让自己陪着夫人去杭州,哪里有奴才享福,主子受苦的道理。可大人倒是说什么也不让他留下,真是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鸳儿这次才不上当,她生怕窈娘一走,沈谦万一又被哪家小姐盯上,那可如何是好。因而只不理青松的话,嘟嚷道:“大人和夫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我才不去讨人嫌。” 青松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抱着手靠在马车上百无聊赖,待到院门开时,才又精神抖擞起来。 沈谦亲自送了窈娘到渡口,漕运衙门的守卫早已站在岸边等候,曾寂依旧站在原处,仿佛方才那慌乱之人,并非是他。 瞧着窈娘搭着沈谦的手腕下来,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偏偏如此正巧又看着他们十指相扣朝自己过来,只能顺势作揖道:“见过大人、夫人。” 沈谦“嗯”了一声,而后才放开窈娘的手,虚扶曾寂道:“此行我夫人就拜托你关照了。” 曾寂忙称不敢:“大人言重了,若非夫人同行,漕运衙门的军爷万万不会为下官护航。” 这话沈谦倒是没有否认,低头瞥了一眼前头沙地上马车留下的痕迹,唇角的笑意也愈发明显。 “去了杭州若是有难处,只管写信于我。” “多谢大人,下官必然不敢辜负大人厚望。”曾寂又是一礼。 沈谦瞧着青松已将箱笼都搬去了船上,这才出言道:“时辰已到,快上船吧。” 曾寂知道两人还有话说,不敢在此久待,告辞离去就上船等候。 沈谦虽舍不下窈娘,但想着他昨夜已哄的窈娘将报恩寺的菩提串放在玉京,遂拉着她的手,低声呢喃道:“庆幸娘子与我还能在梦中相见。” 这话里的意思,窈娘自然听得明白,低声啐他没个正形,就脱了手转身离去。 杨柳树下,船行风过,直到再见不到影子,沈谦才转身离去。 华盖殿中,他冷着一张脸将心思全扑在高耸的案牍之中,狼豪挥洒不歇,那磨墨的小黄门偷瞧着他的脸色,实在是胆战心惊。 柳晁是晓得沈谦今日才送别了夫人,手上几本折子暂时扣下,不敢呈上去。 他这般分明是当初与公孙贺斗法时的模样,指不定是要诛灭谁家十族的架势。 可这世上终究是不怕死的人多,譬如最近每日都闹得不消停的汝南王。内务府给户部递的条子上写了,说是汝南王觉着王府冷清,想支五万两采买芙蓉、海棠等花木。 内务府年末时已算好了来年的开支,若是有多出来的,自然是要打条子给户部要钱,侍郎李显虽与沈谦一条心,可到底是不敢得罪汝南王和内务府,只能将这条子亲自送到华盖殿,请沈谦来定夺。 听着李显的话后,王炳之对柳晁打了个对眼,都瞧着沈谦的脸色不大好。王炳之更是放下了手上的笔,仔细瞧着沈谦的神情,生怕有何遗落。 谁知沈谦倒是没有不高兴,将条子放到桌上,朝王炳之看了过来:“王大人觉得如何,这钱该不该支,是让内务府先垫上,还是让户部挪钱?” “大人管着户部,下官不敢越俎代庖。”王炳之忙推脱道。 沈谦倒是不给他机会,示意小黄门将条子送过去他桌上,而后道:“按理说这个条子本来就是要内阁的大人们先审,提了意见后,本官再定夺的。王大人入内阁七年了,这规矩必然是熟识的。” 王炳之说出话时就知道沈谦要这般堵他了,可人家的话在理,若是自己没得拟办意见,他下一句必然是说自己没得资格留在内阁了。 无有他法,王炳之只能骂汝南王不省心,斟酌片刻才道:“玉京的汝南王府当年修建时,先帝曾说要厉行节俭,总归是不常住的府邸,不必铺张花费。因此汝南王此番回京小住,这才诸多不适应。下官愚见,不如就准了这条子,户部挪钱过去,也免得动了内务府今岁的花销。” 沈谦听罢点头了点头,王炳之这才缓了口气,可他这气还未呼出去,就听沈谦道:“王大人这是两边也不得罪,反倒让户部出钱充大头,不如就从吏部省下这五万给王爷送过去,如何?” 自然是不行,否则即使他不是汝南王的人,也是百口莫辩的冤枉,何况他本就在汝南王的船上。 “万万不可!吏部的支出每年本就只有那几项,可怜见的少。”王炳之瞧了一眼低头的柳晁,朗声道:“倒是不知道柳大人有何高见。” 死道友不死贫道,柳晁听得他的话,只能道:“既然王大人也说了,先帝当年是说过不能铺张的,不如就用此话来做回绝。” “既如此还请柳大人来拟回函。”王炳之道。 沈谦摆了摆手,只随意吩咐道:“本官想着汝南王难得提一次请求,这就被内阁拒了,倒显得咱们不近人情。” 王炳之点头如捣蒜,可不正是这个道理。 “也不必拟回函了,就请王大人亲自跑一趟做解释。” 王炳之:“......” ------------ 第218章 沈谦遇刺 玉京城里的勾心斗角且不表,这番窈娘上了船只觉得难适应,不得已将斗篷披上,做到了船舱外头吹风缓解。 曾寂见带了晕船的药,想了想还是上前道:“夫人这是晕船?” 鸳儿帮着答道:“正是呢,好在老爷备了药,只是夫人吃过了药还是有些不舒服。” “原来如此。”曾寂将袖中的手又藏了起来:“只是外头风大,夫人莫要着凉了。” 窈娘缓了口气,终于神色舒坦了些,淡淡笑道:“多谢大人关心,只因我从未坐过船,倒是让大人见笑了。” 曾寂连说不敢,只见两岸群山起伏,时而有阵阵鹤鸣,遂道:“下官当初头次坐船出京时,也如夫人这般不适,可后来瞧着这山水风光,倒觉得身心自在如飞鸟,竟再未晕过。” 窈娘听得他说着下官二字,倒是十分小心客套,因而说道:“曾大人与我往前我认识,想必与我夫君也是熟稔的,倒是不必这般拘束生分。” 曾寂听得她唤沈谦夫君,本以为自己会心酸,可这风拂面而来,他却平静如青山,道:“夫人言重了。” 窈娘瞧着云中飞鸟盘旋,思索片刻道:“为何我总觉得,大人或许更早些就与我认识,奈何我并无印象。” 过去的事浮现在他心头,曾寂摇了摇头道:“夫人与我先前应是不识的。” 许久之前窈娘在一家酒楼外也这般问过他,听到的回答与此时别无二致。只是那时窈娘只觉得他话里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因此她不得不多想。 可眼下,曾寂答得坦荡自然,窈娘自然是相信他所说的话。 “原来如此,是我先前想岔了。” 船行十来日,窈娘夜里倒是好梦,只是与沈谦能共梦的次数屈指可数。 倒是每行过一府之大渡口,曾寂就能从岸上听得一些朝堂上的消息,他是朝廷命官自然是有资格去各府衙门查阅邸报的,甚至不用他亲自去,这漕运衙门的守卫就能为他送来。 窈娘将鸳儿送来的邸报接过,仔细看着上头叙述的事迹,无可置否这邸报所涉及的事几乎都离不开“内阁首辅兼华盖殿大学士,户部尚书沈谦大人”这一行字。 上头的事大多与新政有关,另外就是从边陲都司调任了兵部侍郎,原吏部侍郎平迁工部等事。窈娘想着昨夜梦里,沈谦看着比先前疲惫憔悴许多,心头就堵着慌。 曾寂买了些糕点来,门敞开着就见窈娘眉头深锁,思量片刻道:“夫人莫要为首辅担忧。” 窈娘抬起来见看着是他,起身请了他就座:“曾大人是知道别的消息?” “首辅先前说过,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苛政于民猛如虎,新政如春风化雨,又兼前些年已做了许多铺垫,按理说只要皇上力保此事,政令通行是不难的。” 曾寂的话并未让窈娘心头的忧虑放下,万事万难皆系皇上一人,而皇上看重的自然是江山稳固,若是新政一旦让朝局不稳,首当其冲被皇上舍下的人就是沈谦。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盼他能被善待。”窈娘低声叹道。 当今皇上的为人,曾寂虽不清楚,可通观他登基后的举动,不难看出是有成算的君主,相较于先帝的守成中庸,他自然是激进狠厉的。 北驱鞑靼收拢边陲残部,迁徙中原水患之地数万人,安定西蕃设都司统管兵马军粮,甚至去岁立军户保东南安定,这些做法若是先帝还在是一个也不会用上的。 “皇上是圣明贤君,与首辅多年默契,新政必然也能平缓过渡的。” 曾寂上岸时才听闻沈谦被暗杀的消息,只是到底没经邸报发出,民间传来不可当真,因此也不敢将此事传到窈娘耳中。 漕运衙门的人自然也不敢,且不说若是吓着窈娘,曾寂这个杭州知府不会放过他们,就是江南沈家也不是好惹的。 沈谦的确数日前在灯笼巷外就被人截住,只是幸而有鸣鹤助力,三人都中了剑伤,却无有大碍。 因此沈谦在养好伤前,每日都带着那串菩提入睡,好不容易昨日手臂的伤口恢复大半,这才敢入梦相见。 这几日玉京城的气氛实在可怖,凭白钻出一股流寇竟敢刺伤当朝首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背后有人指使的,可恨五军营的人闻声赶来时,未及时逃出去的寇贼已咬舌自尽。 沈谦到底是忍者伤痛,只歇了一日后,仍旧如常上朝。暗中不少人猜测他到底伤得重不重,这其中自然也有汝南王。 王炳之这几日是不得安宁的,瞧着沈谦遇刺,心头还想过到底是不是汝南王下的手,毕竟这样的事,按理他应该能听到汝南王说,可竟半点风声也没闻见。 汝南王若知道他心中所想,必然是要将他一顿好骂,自从仇琛搭上承恩公府的船,明里暗里没少说要与他划清界限,两人各有把柄在对方手中,一时僵持着不再联系。 如今汝南王手下的隐卫只剩不到二十人,若无完全准备,自然不敢贸然出头。 “大人前几日遇贼人之事,下官等实在是挂心,不知大理寺和京兆府那边有没有消息?”王炳之主动问道。 沈谦手上的票拟一顿,抬眼瞧着他倒是十分关心的模样,笑道:“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流寇罢了,劳烦大人关心,只是这些人鱼龙混杂,若大隐隐于市,还真是让人难寻。” 他这话里有话,并非是对王炳之说的,只是该听得这话的人,不论几经辗转都能听到。 陈国公听得幕僚耳语,手上把玩的玉核桃“啪”一声落地,磕在外头青石板上,顺着台阶咚咚作响。 无人敢出声劝阻,只听他冷笑道:“当初他不与我家结亲,让我女儿在邬家那对母女面前抬不起头,又让本国公腾出田地给他户部,如今还这般惺惺作态,实在是欺人太甚!” 那日的流寇并非普通毛贼,而是陈国公府养的私兵,只因沈谦这新政实在触及陈国公府大半土地,这才让他不得不兵行险招。 幕僚低着头不敢说话,陈国公府往前数三代皆是奢淫无度,到了前任老太爷手上时竟然就只剩祖宅祖坟一带田产还在。 待陈国公继承所剩无几的家业,为了家中开销,竟派人想尽鬼计,欺占不少农家的田地,如此一来二去的才有今日这般勉强支撑门第的局面。 ------------ 第219章 初到新宅 陈国公沉吟许久,虽痛恨沈谦是知道他藏匿那日私兵的位置,却也不得不道:“让陈三几个从东市回来,我不信他沈谦敢到我国公府来要人。” 幕僚赶紧拦着道:“国公爷千万息怒,此时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千万莫要中计!” 沈谦心头自然也猜到此时陈国公的打算,他是蠢笨又鲁莽之人,国公府也是烂泥扶不上墙,他早就想好了,用此人做新政的靶子,最为适合。 窈娘一行到杭州时,正是二月初,春风温润,路转堤斜,满城垂柳飞花。 曾寂在清河坊渡口就下了岸,坐上知府衙门的马车,告辞离去。 船顺水而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涌金门渡口,此渡就在西湖边上,绿水逶迤,芳草茵萋,隐隐有乐声入耳,和游人喧哗,好不热闹。 沈府的人早早就掐着时辰来接,站在前头的中年人一身天青的袍子,头戴四方巾倒是儒雅模样,身旁站着的妇人穿着浮光缎,鹅蛋的脸挂着笑朝船上瞧。 看到青松先站出来是,男子忙将手举起来扬了扬,唤道:“青松兄弟!” 青松也挥了挥手,这才放心进去请窈娘。虽说行船赶路近二十日,但窈娘也怕头次相见,若是太寒酸憔悴,反让人看清,因而倒是一早就穿戴齐整了。 见着窈娘下船,一身丁香色的圆领大襟和湘色月华裙实在是好相配,发髻上插着的紫阳花簪,也甚是别致。 那妇人低叹一声好颜色,就迎上前,笑道:“总算是把人盼来了,谦哥儿媳妇真是神仙似的人物!我是你诤二嫂子。”说罢指了指自家夫君道:“这是你诤二哥,平日里帮着族中打理庶务,你若有差遣,尽管派人来吩咐。” 窈娘行了礼,忙说不敢不敢,在玉京时就听沈谦将沈家众人的名讳和习性都讲过几遍。 这沈诤家的媳妇也是王氏,与大嫂王氏出自同一家,两人是隔了几房的堂姐妹。窈娘自然是不敢在她面前失了分寸,只能客气着说话。 幸而沈诤插进来话道:“这渡口风大,谦弟说过弟妹身子弱,你还拉着人家在此说个不停。” “哎哟,是我的不是!”王氏捂了嘴才又道:“这就送弟妹回府安置。母亲说了,弟妹舟车劳顿,今日差我安顿好你,待规整好了,就去府里玩耍,咱们一家人好好熟识亲近!” 窈娘看得出来,这王氏果然是如沈谦所说,是个泼辣爽利的性子。虽说是庶出行二,可前头的大哥沈设带着家眷在蜀中做官,因此如今府里是沈诤两口子打理。 沈家亲戚众多,因此沈谦才另买了清静宅院给窈娘另住,否则这每日就只人情往来,必然也是折腾人。 因着沈谦早就打了招呼的缘故,沈府这边自然不敢为难,一切只管仅着窈娘舒坦就好。 待马车缓缓驶到玉涧桥,窈娘才掀开帘子望去,此处比之清河坊,涌金门等地倒是清静不少。 空水澄清,俯仰皆宜,莺啼杨柳帘。鸳儿早就看痴了,喃喃道:“三老爷竟然挑了这样的好地方。” 青松在外头骑着马,耳廓一动就听到她的话,这大半个月这丫头一会儿说这里美,一会儿说那里好,实在是没见过世面,他耳朵都听起茧子了。 “当年大人泛舟游湖时曾说,这西湖岸上,他最喜玉涧桥这处,说是黛色参天,风恬浪静。” 窈娘听得仔细,瞧着眼前的风光,正是沈谦所说那般,怅然若失道:“也不知他在玉京如何。” 鸳儿见此,转过头去对着青松皱眉,她本意是怪他让窈娘难过,可青松瞧着她发髻上的珠子轻晃,脸色骤然发红,双手勒紧了马缰,吓得骏马嘶鸣一声。 窈娘抿嘴浅笑,临行前沈谦让她带上鸣鹤,毕竟是弘德给的且身手不凡。可窈娘却让指名要青松同行,说是初去杭州,有青松在更得力些。 沈谦当场就明白,她这是为鸳儿打算着。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青松自小跟着他且并非奴籍,身份自然是体面。 原先沈谦还觉得青松这性子,要到开窍的时候实在是难,谁知竟然就这样糊里糊涂有了感情。 “你莫要总凶他,瞧着人家现在多怕你。” 鸳儿仔细思量,青松平日里对自己挺好的,看似他刻板的很,可好像是自己欺负他多一些。 说话间就到了宅子外头,王氏从后头马车下来,就拉着窈娘到门外台阶上,指着两边下人道:“他们都是父亲挑的人,你只管放心用着。” “这园子虽小,但胜在别致。自从谦哥儿买下后,又让人重新规整了一番,你瞧着可喜欢?” 窈娘自方才下马车时,就瞧见了这宅门并不大,如同灯笼巷那般模样,只是上头有石碑刻着沈园二字,那字迹行文一看就出自沈谦亲笔。 进了门,两边地上铺就着鹅卵石,中间留了两人过的青石板甬道,往左瞧是假山池塘,那水竟连通回廊小亭,一直往内院流去。往右看围着栅栏草地上栽种各类花木,那亭上还写着“东园垂柳径,西堰落花津”。 沈诤顺着窈娘的目光瞧过去道:“那处月洞门过去是前院小厮住的地方,弟妹放心,一应都安置妥当了。” 走过回廊,其中景致更是妙哉,竹影顺着日光落在地上摇晃,屋檐下的帘幔在风里漾如春线,前有绿水环绕,后有竹林为衣,满目的苍翠。 “这园子是仿着苏州沧浪亭造的,因此园中最多的就是翠竹,谦哥当年去了苏州后,回来就定了小字若怀,这二字也与翠竹本性相近。”沈诤叹道,当年还是他带着沈谦跑去苏州游玩。 窈娘见得这园才明白,为何沈谦还说置办这处家业,几乎将他的私房用尽。 王氏见窈娘是满意这园子的,这才放心下来,道:“弟妹若是觉得哪处不妥,只管吩咐人改就是。” “已是极好,劳兄嫂费心了。” 沈诤直呼不敢当,毕竟沈府祖宅每年养护也是要费不少心思,这园子虽景色上佳,但只得三进算不得大,因此倒是没费他多大的功夫。 “若是依着我的意思,咱们府中还有好几处院子空着的,景致也是极好的,弟妹索性搬来就是。”王氏拉着窈娘低声道:“只是谦弟疼你,还置办好了园子让你单住,咱们也不敢造次。” 窈娘知道这是客气话,也就顺着笑道:“嫂子只要不嫌我烦,我也愿和你一处呢。” 此时,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美人顾盼最是相宜。 ------------ 第220章 与子偕老 西湖四时景致皆怡人,窈娘自住进沈园第二日,隔壁的女医就登门施针了。 这大半年下来,窈娘的气色逐渐好了许多,往日里只是逛一遍园子就气喘吁吁,如今空闲时,沿着湖边慢行反觉得舒坦。 沈府那头倒是甚少来扰她,一来晓得她喜清静,二来她以调理身子为由,也挡下了许多要来拜会的夫人们。唯有知府衙门派人送来的点心玩意儿,才能入得沈园大门。 因此沈园在外人看来,甚是严肃神秘,轻易不敢上前造次。 临着中秋,窈娘带着青松与鸳儿去清河坊采买,就见许多人围着议论,走近一听,竟是皇上下旨将陈国公府查抄,府中一百余人口全部下了大狱,只等秋后问斩。 “那可是国公府呢!当年老国公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如今后代子孙竟然……” “这话不敢乱说!我听玉京回来的亲戚说,那陈国公娶了十几房姨娘,家里兄弟子侄,斗鸡走狗,仗势欺人,手上堆得人命官司,比你家中的书还多,你可别替人瞎委屈!” “竟然如此混账,圣上真是英明!” “你们都不知道内情,这是因为陈国公派人暗杀首辅的缘故。” 窈娘离去的脚步停滞,分明这两日她与沈谦还在梦中见过,却半点看不出什么端倪。 “什么暗杀,你可知道?”窈娘问道。 青松是晓得这事的,忙解释道:“夫人放心,这都是半年前的旧事了,大人半点伤也未受。” 窈娘心头揪得痛,只恨不得立刻启程去玉京,亲眼瞧瞧沈谦才好。 谁知,那日回去后,窈娘连着好几日失眠,眼看中秋将至,她更是坐立难安,只盼着沈谦早日了结心愿,与她安稳度日。 到了十五那日,周遭人户都是喜气洋洋,唯独沈园依旧如平常那般清静。窈娘在阁楼赏景,听着远处画舫的乐声,顺着水波断断续续飘了过来,连着几日强撑着的精神,随摇椅轻晃,这才松懈疲乏。 梦中闻得阔别许久的佛手香味,她忽然惊醒,就见朝思暮想的人伫立窗前,远观西湖景致。 他这般沉静,如同惺忪平常,每日皆是如此。 “夫……夫君?” 她心头已经唤过无数次了,终于此时才面对着沈谦宣之于口。 沈谦早已察觉她醒来,听得她开口唤自己夫君,才转过头,笑道:“娘子可算醒来了,我这双腿已然是站不住了。” 说罢就将窈娘抱在怀中,而后自己坐在躺椅上,这椅子哪里能震荡几番,吓得窈娘缩进他怀中,紧紧与他贴着。 “娘子好香。” 耳边的温热与呢喃,让窈娘忍不住低咛一声,侧过脸去,埋在他脖颈,委屈道:“不是说好了空了来,怎么就让我等了半年……” 沈谦顿觉得胸膛酥酥麻麻,环抱着窈娘的腰肢,却因她这半年来丰盈了些,忍不住闷哼一声。 这躺椅附近散着薄纱,摇晃得实在不平静,时缓时急,让人心惊不已。 水榭楼台,莺声燕语,婉转动人。垂柳摇曳,落在水中晃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湖边的风吹得急,这水波竟然没有平静的时候,此番反反复复,直到天色渐沉时,总算是游人散去,趋于平静。 夜里天凉,沈谦掌心温热,抚摸着自己娇养的花朵,只见皎洁明月如玉盘,月光洒下,落在园中并蒂莲上,白日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静悄悄的绽放。 窈娘被风吹得冷,只能紧紧靠在沈谦的怀里,杏眼如星,染上水雾,娇嗔道:“这阁楼冷……不如,回屋吧。” 美人如斯,沈谦眼底骤然暗沉,低头吻住她已红润的双唇。 沈谦此番回来,过了两日又快马加鞭回了玉京。他来去匆匆,渐渐得过了两三年的光景,窈娘也就习惯他这般行事了。 朝堂上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传到杭州,自从陈国公问斩后,连着好几家功勋之后,也下了狱,连上任首辅高品的儿子与汝南王也因勾结倭人问罪。 士绅贵胄谁家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是不敢与沈谦暗中做对了,该退的地立刻就退,多拿的银子也让人送还。 曾寂在杭州这三年里,功绩口碑皆佳,吏部早已上书,抢挣他为主事。只是他倒好,娶了岑家千金后,当真是要入赘杭州了,只求弘德让他继续历练,因而内阁又批了条子,迁任他为浙江巡抚衙门右参政。 玉福宫中,弘德手上拿着沈谦的折子,几次放下又拾起,实在是没有手劲去拿这御笔批字。 王保去岁冬染了风寒后,身子就彻底垮了,他本就年迈,弘德就让他在家中修养,因而如今黄辛大成了司礼监首席秉笔。 瞧着弘德这般,低声道:“皇上不如宣沈大人进宫,有什么话说开就是了。” 哪里有什么话没说开,弘德摇了摇头,如今朝野平静,时局安稳,世族钱财大半入了国库,外戚势力式微,他这个皇帝做得再是安稳不过了。 可沈谦在此时提了辞官归隐,他实在是……舍不得。 “罢了,早就答应过他。” 西窗月下,落花有声,沈谦在暮春之时打马疾驰,自入仕已有十年,到如今,他才彻底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江南。 弘德十五年,六月初八,杭州西湖,天晴云阔。湖光山色之间,有游人偶见前内阁首辅沈谦,着素淡青衣,抱一床蕉叶,指下铮鸣,鸥鹭忘机,余韵悠长。其妻孟氏坐于舟上,笑看一双儿女垂钓,水与云醉于山黛,他在舟中便是仙。 (正文完) ------------ 第221章 番外之前世一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程若怀三岁那年,隔壁猎户陶家的娘子生了粉雕玉琢的女儿。 他那时正在溪边玩耍,一边看着阿爹搂鱼,一边拨着莲蓬,那莲果清脆爽口,满嘴的香甜。 程五明擦汗时瞧见自家小子这般,实在是舒坦极了。自从程若怀满月时,有一赤脚和尚叩门化缘,见得他在襁褓之中哭泣,就放下碗筷,取了若怀这个名字,还拉着程五明让他一定要用这名字。 说这名字,注定是他的,从此程家小子,正式有了名字。 “阿爹,吃!”程若怀手里捧着七八个莲果,小心翼翼地就要下河去。 吓得程五明忙蹑手蹑脚上前去,一把将他抱起来,哄道:“这沟岂是你能淌的,爹要吃自己晓得过来哩。” 四周听得蝉鸣水声,还有程若怀的哈哈大笑,阿爹将他抱在手中,他只需要伸出手就能够着天空。 “陶家的怕是生了。”程五明往庄里瞧了一眼,见着左右邻舍的婆子都在往陶家去,笑道:“陶家夫妇老实,你以后要多照顾他家的娃。” 如何照顾?程若怀手上还握着莲子,若有所思,他给那陶家的娃吃最甜爽的果。 夜半三更时,隔壁一声哭啼将程若怀吵醒,他转了个身就见自己爹娘已起身。 “娘,我也要去看奶娃娃!” 他那是还小,第一眼道看到月娘时,也分不清美丑,只是听着一旁阿娘说,陶家婶子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月娘必然是俊美的姑娘。 程若怀将自己的食指送到月娘的拳头里,原来这样的娃娃就是俊美。他越看越喜欢,以至于往后数年,每日都要去找月娘玩耍才好。 待到程若怀十三岁那年,他爹在县里找了一处阴凉处卖豆腐,因此一家人每日起早贪黑磨豆子,而程若怀每日帮着爹娘点豆腐,待这豆腐做好后,他娘就继续做炊饼馒头,一家人摸着黑就坐着驴车去县里做生意。 程家人吃得苦,手上也存了些钱。那时程五明看着两家儿女亲近,月娘又是乖巧活泼的性子,就起了心思,要与陶家结亲。 程若怀知道后,更是铆足了力气做营生,只想着将来能在县城里住,给月娘买衣裳首饰。 两家人本就关系好,这天程五明选了个黄道吉日,买了三斤猪肉,又让自家媳妇杀了只鸡,亲自请陶家夫妇和月娘一同来吃饭。 程若怀见人来,脸红得像被开水淋过似的,摸着后脑勺说不出半句话来。 还是月娘脱口问道:“若怀哥哥,听婶婶说你想和我成婚?” 一时屋里众人皆捧腹大笑,陶家娘子赶紧将月娘抱在怀里,笑骂道:“你这丫头胡闹,可吓着若怀了!” 他舍不得月娘被骂,赶紧摆着手道:“不妨事,不妨事,月娘妹妹说得对。” 程五明端来了菜,乐呵呵道:“兴旺兄弟,你们夫妻尽管放心,我家这傻儿子今后不敢造次的。” “我们自然是放心若怀的!”陶兴旺与妻子这十年,只生了月娘一个孩子,不论什么偏方灵药都吃了个遍,无奈夫妻俩就是一个孩子也怀不上了。 渐渐地,两人也认了命,本来一家三口就全靠陶兴旺平日去山里打猎为生,妻子身子也不大好,只能在家里做些绣品卖,若是再添一张吃饭的嘴,只怕是养得吃力。 相处这些年,瞧着程家儿子倒是真心实意地对月娘好,又因晓得程家最近在县城里物色房子,这哪里有不肯的,只盼着程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将来月娘嫁过去了,也能少受罪操劳。 两家人吃饭喝酒,程若怀瞧着月娘欢欢喜喜,眉眼也带着笑。月娘隐隐约约也知道,成婚就是像爹娘那样,每日在一日,今后还要再生娃娃。她也欢喜极了,若怀哥哥对她好,她忽然好想快些成婚。 两人心里都欢喜,相视一笑时,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憧憬。 自从订了亲,月娘每日也帮着做些杂事,有事瞧着程家忙不过来时,还与程若怀一同去县里帮着卖炊饼。 这世上最多的就是普通人,千千万万数不胜数,他们不过是最平凡普通的两粒尘埃罢了,偏偏在快守得云开见月明时,被苦难当头一喝。 这日,再是寻常不过了。程五明和妻子揣着家里所有的钱,正要去前阵子谈拢的那家铺子商定,夫妻俩出门时还说要程若怀在家里多做些饭菜,等着晚上回来时,请隔壁过来吃酒。 这铺子定在了东市,因着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他们长久挑担在此卖豆腐,生意自然也是好的。这次打定主意要买下的铺子,也是因那房东忽然急需用钱,这才松口降了五两银子下来。 谁知夫妇俩刚进了东市,就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电光火石之间,程五明忙将妻子推开,而自己却来不及躲,被马蹄狠狠扑在地上。 那马蹄从他的腹部,踏到了他的脸上,那是他此生受得最痛的一遭,甚至连呼疼的力气也没了。 下晌,程若怀听得外头的动静,放下手上正洗的菜,跑出门去就见阿娘垂头丧气,而阿爹哪里还能见得他的身影。 “娘!你这是怎么了!阿爹呢?”程若怀心头一紧,只怕是爹娘拌嘴吵架了。 “你爹?他.......他在衙门里头,带不回来,带不走!” 他娘经此一事后,就有些神志不清了,每日清醒时,都在怪自己,不该去衙门诉苦,不该去告那骑马之人,否则程五明的尸身也不会拿不出来。 衙门没有审案,甚至反咬一口说是程家恶人先告状,而程五明的死因,经衙门仵作细察说是一口气喘不上来,自己噎死了的。 这样的荒唐话,再由县老爷的印章一盖,当即就板上钉钉了。 程若怀看着自己的娘拼死拉着那师爷,求着他重审此案,谁知那师爷竟然当着众人的面,说着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他当即就要上去拼命。 这场民不聊生的闹剧,终于因妇人一头撞在县衙大门,忽而中止。那师爷不愿沾染是非,躲闪得远远的,只有门口的衙役将他丢到了台阶下头。 他们一家人,此时本该和和美美的乔迁新居,到了县城里过更好的生活。程若怀跪在地上,看着被人丢出来的阿爹和倒在血泊里的阿娘,久久不能回神。 ------------ 第222章 番外之前世二 程若怀不记得他跪了多久,或是一天,或是两天。县衙外头从聚着人,再到人散去。 他只求衙门给一个公道,当街纵马之人必然要以命抵命,出言羞辱自己阿娘的师爷,也要下狱才好。 可世间之大,他的呼声无人应答,他要的真相无人查明。 “随我走吧。”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程若怀转过头去就见一和尚,粗布灰衣背着夕阳,连模样也不大辨识得清。 蝉鸣声起,又一年苦夏。月娘只要一听到外头有动静,就会朝着隔壁瞧上一眼。 陶兴旺是晓得内情的,程家人虽好,可这事实在是不吉利。庆幸那时两家没有找里长将此事签字画押,如今他生怕别人以为是因为自家女儿与他家订亲,这才导致隔壁家破人亡。 因此只告诉月娘,程家搬走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不准再提与他家结亲的事情了。 三年过去,月娘心头不是没有责怪过程若怀,一走就了无音信。渐渐地,她就只盼着程家好,都说城里面过日子不易,若是他们能去立足,自然是好的。 而她的婚事,在十三岁时又重新订了一户人。她生得好看,自然就格外打眼,一日外乡来的行商,到县里来走亲戚,听说还有亲族住在这山沟里头,当即就带了不少珍品来拜访。 后头的人户姓唐,平日里倒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下有了富贵人家做亲戚,连里长也亲自去做陪客。 唐家平日里只晓得种地,一见贵人到访,只能央陶兴旺送些野味过去,也好不失体面。 陶家娘子是机警的,眼瞧着月娘出落的水灵,生怕她在这山沟里头蹉跎了去,就挤眉弄眼的要月娘帮着她爹送野味去。 也不知是命运使然,还是陶家娘子在屋里拜神起了作用,那外地来的行商果然看上了月娘。 那行商名唤唐柳,是做绸缎生意的,本为松阳人氏,后来举家去了外地,从此天南地北的,在江西也有宅子,在山东也有宅子,总归是不缺地方住的。听说是死了一任夫人的,正好这三年孝期过了,见着月娘与他先前的夫人有几分相像,隔日就托了唐家来说亲。 “虽说前头那个留了公子,但七八岁了,正是懂事的年纪,必然不会为难月娘的。” 唐家婆子舌灿莲花,只想着赶紧将此事给富贵亲戚办妥,哪里管得了是非曲直,只把这行商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月娘在十四那年,唐柳给陶家夫妻在县里置办了宅子,又留下五百两银子,连带着许多他们从未见过的好物件,而窈娘也穿上了大红的嫁衣,被爹娘送进了花轿里头。 她虽懵懂,却也知道行商做生意是山长水远的,今后怕是与爹娘再无相见之日了。 索性唐柳对她说不上多好,但也做到了衣食无忧这四个字,她住在太原府倒是舒心,每日有了下人婆子伺候,万事不用愁,甚至也不必掌家,只管着在唐柳回来时,逗弄取笑夫君就好。 她也曾问过唐柳,为何家中不见他儿子,唐柳却说儿子让岳父母帮着照看,后来又听下人说小公子住在江西家中。 月娘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正经太太,总之这衣裳比做姑娘时穿得好,天空却比在山沟里头小很多,只是她偶尔望着这四方的天,还会想着说好了要娶她的人。 唐柳三十有五的年纪,月娘还未怀上子嗣,听着伺候的婆子说,她年岁小,若是将来没个孩子傍身,日子定然不好过的。因此月娘心里也着急了,听隔壁住着一家外室夫人说玉京报恩寺求什么都灵,因此唐柳再来时,月娘就央着带她去玉京。 她哪里知道,这一去就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彼时他已不再是自己的若怀哥哥,人人都称他是觉善师父,月娘不晓得他为何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出家,遂在无人察觉时,问他为何要来出家。 觉善看着月娘时就知道,自己还没有放下她。看着她通身是好衣料,头上还带着一支金钗,必然是嫁得极好的。 夜里觉善打坐,思绪却乱作一团,而后自嘲一笑,也罢也罢,她嫁得好,自己该欢喜才好。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他看着来人才反应过来,原来他竟失魂落魄浑然忘记了锁门。 也不知是该愁,还是该喜,那推门之人就是他念经拜佛也无法放下的女子。 觉善听到她清清脆脆的一声:“若怀哥哥。” 心口一窒,指间一松,那菩提“啪”得就落在了地板上打出一阵响,就如同他早已支离破碎的心,散落一地。 他的心能为这世间所有事物设防,唯独她,毫无招架之力。 月娘看着他眉头微蹙,可看着自己的双眸却是欲说还休,她也不知怎的,往前怕唐柳生气,连大气都不敢说一句,可如今却不知为何,竟然后知后觉,才晓得自己做下了大逆不道之事。 “若怀哥哥,你别怕。”月娘抱着觉善,也不知这话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 她这人懵懂,当初年岁小时,丝毫不知道自己自从进了那四方天地时,就已然如同死人般,了无生息。 如今好像枯萎许久的一株草,被山沟里那条小溪滋养了,她又活了过来。 这事终究是瞒不住的,那日唐柳应酬回得早些,不见她的人,心头就有了防范,后来有一日故意设下了圈套,果然见她出门去。 他行走江湖,与不少人打过交道,哪里看不出来月娘犯下的事,当即就让人将她蒙在了麻袋里。 唐柳是舍不得月娘的,这样灵动鲜活的女子,他也曾想过带回家中去安顿,至少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能多一些。 只是妻子娘家强势,他所有的妾室都只能安置在外头,每歇一处自然有人照顾。 旁的外室都知道自己的身份,唯独月娘太小了,对着她那双眼睛,他舍不得说出实话。 “你这荡妇,竟敢欺我!”唐柳将月娘丢到报恩寺后头的水塘边,掐着她的下巴问道:“是你勾的旁人,还是旁人勾的你?” 唐柳是外地来做生意的,轻易不敢去找事,因此只能将这闷气全部撒在月娘身上。 月娘不肯回话,却痴痴对着月光笑着,她也不是每日都去找觉善,两人也从未提前约好过日子,只是每次她去,那门都能推开。 她知道他冲破不了世俗枷锁,也入不了般若菩提,他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一身残躯,苟活于世罢了。 月娘忽而一笑,也不知他今夜有没有等她。 唐柳被她的笑惹怒,狠下心一脚将她踹进了池中,看着那水花飞溅,看着那涟漪扩散,看着池水平静再无声息。 他毕竟杀了人,虽说无人会过问,可回去路上,看着清晨上山的僧人,面如死灰看着自己一眼时,心头忽然生出了惧意。 唐柳连滚带爬的离去,回去只说夫人在路上得了恶疾,那房子本就是住外室的,谁会在意这样自甘堕落的女子。 唯有与他打过照面的僧人,在池边念了一遍往生经,而后脱下僧袍,放下菩提,纵深跃下池中。 周遭寂静,只余觉善喃喃道:生生世世,我都不愿再放手了。 ------------ 第223章 番外之槛花笼鹤 “小立风前,恍然初见,情如旧识。” 都说他是本朝至此最年轻的尚书,一朝入阁后,更是让天下读书人和朝堂官员眼红。 弘德四年,八月初三,沈谦在宫里熬了一夜,直到寅时才得空回府换洗休息。 昨夜因偶然说了句今日他侄儿成婚,弘德还说索性就让他做驸马,外头站着的金吾卫手臂紧绷,身上的盔甲发出了轻微的响声,他不必凝神就能听到。 “皇上莫要乱点鸳鸯谱。”沈谦泠然道。 他这人性子冷,对儿女情长之事更是没得念想,将来只想辞官归隐,一人一琴遨游天地。 弘德摇了摇头,实在是孺子不可教:“朕虽膝下无子,可妻妾倒有几个,你这般年岁本该是夫妻和睦,儿女绕膝了。” 玉福宫的茶水自来是香,可沈谦默不作声,只将手边的茶盏放到一旁去,继续说着北面鞑靼侵犯之事。 待到天光微亮,皇后宫里的人来送莲子羹时,弘德才大手一挥让沈谦回去歇息片刻。 这几日边关打仗,户部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粮草军饷流水似的押送过去,倒是苦得这皇城里每天都是好大的算盘声。 沈谦回了府中,丫鬟小厮各司其职,府里更是红绸翻飞,看得人心里慌。 他摁了摁额头,抬眼就瞧见一女子在前,那腰肢真如杨柳,几缕不安分的青丝随着她的步子,在风里荡漾,每走一步都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可他分明从未见过这个女子,往日里有官员请他出去喝酒应酬,席间就使出过美人计来蛊惑他,因而沈谦瞧着这女子只是背影就让她心乱,面色忽而肃寂,冷声呵斥道:“你是何人?” 这便是他如今身侧安睡的妻子,头次相见的场景。 沈谦借着烛光,眼神从窈娘的眉眼,再落到唇上,最后所有的思绪化作无声的笑。 她那时真是可怜极了。 沈谦剖心细想,那时侯,她只一个背影就让他夜里难安眠。 原本以为这一生定然孤寂,不必有佳人相伴,可后来欣喜竟然命中注定,又忧伤在偌大的府邸中,她如栅槛飞花,他如牢笼困鹤。 身戴桎梏,不得自由。 世人都说他是天子近臣,多少高官显贵断头流血于他的狼毫之下,可夜深无人时,沈谦看着新科进士的名字,几番周折,仍不能将沈循二字挪出名册。 他心中也是有恶念的,若是大郎去山东任上惨遭意外,那……梦中的美娇娘就能完全属于自己了。 可公孙贺的手下真要对沈循下手时,沈谦没有半分犹豫就决定救人。 事后弘德钦点了沈循回京调任,沈谦也问过自己,悔吗?尤其是看到沈循的手放在窈娘身上时,他实实在在的悔了。 千般滋味皆是无奈,任由醋意涌上心头,他这般理智克制的人,竟然在府中避开众人视线,堵她至暗处亲吻,又三番四次去佛堂,为了闻香,也为了想见她。 他在无数个深夜与她梦中欢好,醒来后却自嘲叹息,若是有朝一日与她共枕鸳鸯帐,哪舍得铺被叠床。 而如今……沈谦闭着眼睛靠近身旁的暖香玉润,大郎愚蠢,暗中被汝南王势力勾结,他能做的,只是在皇上面前秉公决断,再以亲戚之名提一句求情之言。 沈循贬去了福建一处县衙做典史,那毕竟是二哥经营多年的地方,好歹不至于对他放任不管。 只愿他能早日认得民生疾苦,不再纨绔无赖下去。 翌日天明,窈娘睁开眼仍然不敢相信,虽说两人团聚一月有余,她仍害怕有朝一日,沈谦又要离去。 她轻轻掐了掐沈谦的脸颊,喃喃道:“夫君竟真的能舍得下权势地位。” 沈谦早已醒来,只是这几日他实在是有些累……窈娘如今愈发大胆,竟比梦中还要妩媚几分,偏偏他无法抗拒她的亲近,明明撩火的是他,可如今舒坦的却是窈娘。 伸手抓住窈娘的手指,而后带着那只手送进被褥中,低声嘟嚷道:“娘子今夜若听话些,我就告诉你,到底舍不舍得下。” 窈娘脸颊微微红晕,眉眼带着带着不可言说的笑意,整个人是娇艳欲滴,沈谦只好将人搂在怀中,小心呵护着,不敢轻举妄动。 “权势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人生苦短,各有志向追求,我如今就想与娘子厮守,如眼下这般已是满足。” 窈娘心里还有盘算,假意在他怀里动了动,已然察觉沈谦不同寻常的呼吸,而后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瞧着律儿十分可爱,也想着与夫君……” 她后头的话还未说完,沈谦以吻封缄。窗外飘落的飞花,顺着风荡漾在西湖底,柳絮无声春堕泪,鸳鸯有语水含羞。 美人埋首被褥间,只露芙蓉半脸,就让他未饮已微醉。正是夫妻浓情蜜意时,外头传来一声稚嫩的笑声:“三婶,律儿要去学堂啦!” 而后听到鸳儿的声音,似在拦着沈律不要他上前:“二少爷莫要扰了婶婶,夫人还未起呢!” 床帐里,沈谦面色冷洌,眸中的雾气骤然退去,闷哼道:“这小子每日早晨都来闹,哪里可爱了?” 沈律直到长大后,仍然忘不了那日早上,三叔从屋子里头出来,就让小厮去族学告了假,他好生欢喜,本以为三叔三婶这是要带他一起玩耍。 谁知三叔竟然让他将论语默一遍,天晓得他才五岁啊!刚刚才读完三字经,先生才将论语给他讲了三篇,怎么就能默了? 可三叔素来板着脸,他哪里敢反抗,论语是默不出来了,只能在书房一边哭,一边抄书。还好三叔给的书里,早已将生涩的篇章都做了解释,抄了十遍后,也就自然背下了。 本来是一百遍的,可后来三婶进来说了两句,轻言细语就让三叔又是告饶,又是认错。如此,他才少抄了九十遍。 那日,三婶还给三叔送了一盅汤水来,他从未见过三叔露出那般又是窘迫,又是尴尬的神情。那汤水一定极不好喝,他只当三婶是在为自己出气。 经此一事,沈律就看明白了,这家里还得是三婶的话管用。 ------------ 第224章 番外之风生竹院 “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自从沈谦从玉京回来,沈园每日都有许多人递名帖来拜见。 窈娘终于有一日忍无可忍,将鸳儿送进来的名帖“哗啦”声,悉数倾倒在桌上,睨了沈谦一眼,抱怨道:“往常在玉京怎得没这些事,你一回来,外头就多了无数双眼睛,我要出门去铺子瞧瞧,也不方便了。” 窗棂下,竹叶偶尔浮来一两片。屋里头,一人佯装恼怒,一人埋头淡笑,这江南乡,倒岁岁温柔。 听得窈娘的话,沈谦誊录古籍的手停顿,无辜看着她,好似在说:“那我走?” 自从窈娘到杭州的第二日,那姓寇得女医就每日上门施针治疗,时间久了,窈娘与她渐渐熟悉,也就有了话说。 起先那寇氏半句话也不肯对窈娘说,后来见窈娘并不是那些高傲冷漠的人家,这才渐渐开了口。 当初她的丈夫在钱塘江渡口,帮着漕运衙门做事,不曾想有一日倭人竟然不请自来,那时明面上来的人是什么大名贵族,可暗地里还带了些流寇草莽,专在沿水处上岸抢夺杀人。 他丈夫是在去剿杀流寇时,被乱刀砍死的。丈夫死后,家里儿女吃用读书,哪样不费钱,衙门里那点抚恤能经得起几日嚼用,她一个女子虽有一身医术,却只能帮着药馆郎中挖草药为生。 后来玉京来了一位大人,晓得她们这些遗孀日子过得苦,竟然让巡抚衙门送了银子来接济,还付清了学堂的束脩,这真是菩萨显灵。 谁知没过几日,家里竟来了衙门的人,那一身绿袍的知府大人,她是见过一次的。因此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大人们有何吩咐?” 知府正要答话,却被一旁穿着不显眼却面容俊俏的男子打断。 那男子倒是诚恳,对着她作揖道:“在下不请自来,还请寇夫人恕罪。听得寇夫人是寇杏林后人,才请知府作陪,寻得夫人住地,意欲求夫人治内子病症。” 原来如此,可寇氏却不敢答应,不说自祖父去的早,父亲只学了半吊子医术,弟弟早夭未继承衣钵,寇家败落早算不得名医世家。只说她虽爱钻研医术,但往日也只是帮着邻里妇人诊治罢了。 可眼前这男子,看样子既不却权势,又不缺钱财,为何不找外头的郎中,反寻她治? 知府得了沈谦的示意,屏退了左右,屋里只剩她时,沈谦才道:“家中府医说,内人身上有些妇人之症,当年寇杏林的夫人才是个中翘楚,夫人必得真传。” 世上郎中避讳妇人之症,因而许多女子常因此避讳,无法求医问药,反到是耽误了性命。 寇氏听得他这般说,有些不情愿道:“不知你家夫人是何病症。” “她自小多思郁结,因而有心悸之症,不得多行走操劳。又因少时寒冬受罪,月信并无定数,怕是将来子嗣艰难。”沈谦提及此,忧心忡忡。 寇氏瞧着沈谦是矜贵之人,有些纳闷这样的人,他家中夫人是这样从小受苛刻的身子。 那日寇氏见沈谦心诚,且他竟然送了自己一处新居,只说是将来方便照顾他家夫人,还有诊金报酬。 实在给的太多了……毕竟将来儿女的聘礼,嫁妆哪一样不是钱,寇氏再不愿意,也只能含泪对现实妥协。 后来把着窈娘的脉,寇氏才知这哪是沈谦说的那般轻巧,这夫人不知是受过多少寒,挨过多少冻。 她想不明白,明明举止礼仪皆能看出是贵女出身,可这身子连她家大丫头都不如。 相处久了,寇氏觉得窈娘是通达的性子,许是从未见过女郎中,因而对她的身世还甚好奇,又说等她身子好了,也要看些医书学学。 就这样坚持了三年,寇氏总算治好了窈娘,谁知那日窈娘却留她在沈园吃饭,两人在竹林之中,举杯共饮杏花酒,倒是有些避世的雅致。 “寇娘子,我心头有一愿景,需娘子助力,不知能否有幸邀你共行。” 不得不说,这两夫妻说话时,几乎是一样的语气,连神情也差不多。 寇氏好奇,她早知道了窈娘的身份,呐呐道:“沈夫人这样的贵人,哪里有何需要我这市井妇人助力……” 窈娘反握住她的手,十分诚恳道:“娘子先听我说。” 风吹得竹叶飒飒响,明明是初春的傍晚,可那落日将庭院深深照得如秋天。 橘色的落日,将眼前的贵夫人衬得愈发华贵,寇氏眼中皆是惊愕。 她明明是手不能提,坚不能扛的瘦弱女子,却有这般志向。寇氏不傻,若是旁人说给她开药铺,专治妇人隐晦之症结,她必然是不信的。 可当朝首辅的夫人,拿出一沓钱放在桌上,说着开药铺,收养善堂的女童,她却是信的。 杭州城静悄悄的开了一家妇人医馆,渐渐在街头巷尾传出了名堂,起先是少有人来,时间久了就得了人信任,寇氏从未像现在这般,生活前所未有满足。 都说医术传男不传女,寇家淹没茫茫人海数十年,再将这名声打响的,竟然是她,自小就没人在意的女儿家。 初夏,沈园池塘的荷花盛开,窈娘牵着沈律的坐在小亭里,听着他读沈老夫人寄来的家书,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让人忍俊不禁。 沈谦出门去将外头要拜访的人,一一谢绝,只说自己当真是归隐了,皇上封的詹事府大学士,不过是一个名头罢了,好说歹说总算得来安宁。 他离开时,弘德留了心眼,虽说膝下只三个公主,却提前让沈谦做他儿子的老师,真是无稽之谈。 回府闻见荷香清雅,沈律手上握着一朵荷花笑的欢喜,窈娘看着他来,老远就挥着家书笑。 里头写的话,他当然知道,母亲听得窈娘在杭州经营医馆,虽甚是不放心,却嘱咐了她照料自己身子,还送了两万两银子过来,说是算她的入股钱。 窈娘眼里忽而湿润,她也说不出自己为何落泪,见沈谦笑着朝她走来,也跟着释然一笑。 ------------ 第225章 番外之波诡云谲 “善弈者谋势,不善者谋子。” 世家有谋逆之心,扪心自问弘德是万万不敢相信的。可事到如今,即使他们没有此心,他也要做实了此事。 这天下是他的天下,任何人的权势富贵不过是他的恩赐,觉得自己有资历,有功绩就敢居功自傲之人,简直是倒反天罡。 朝会上,沈谦与他对视一眼,而后朗声道:“臣有本奏。” 位及首辅,难有在朝会上奏的,因而众人皆是聚精会神,不敢听岔半个字。 “臣前些日子被贼人暗杀,而后便一路追寻贼人下落,幸得京兆府尹姚大人助力,这才探得些蛛丝马迹。” 陈国公眉头微蹙,他是不敢相信沈谦要在大朝会说这样的事。 沈谦顿了顿,忧心忡忡对着赵国公作揖道:“就在臣上朝时,接到密报,那些贼人好似去了赵国公府。臣受些惊讶也就罢了,老国公八十高龄,可经不得这些,还请皇上下旨,着金吾卫前去驻守庇护。” 万万不可,赵国公实在没料到这无妄之火烧到他身上,当即就出列婉拒:“国公府有一队私卫,定能应付,多谢首辅挂心。” 开什么玩笑,他平日里虽低调,从不显山露水,可家中却殷实富足,若是金吾卫闻着什么味儿,如何了得。 想着这火是陈国公那个蠢货点的,气得唾沫星子喷在地砖上:“倒是陈国公府,这些年削了不少私卫,看着不太安全。” 赵府如何殷实,沈谦自然是知道的。弘德的缉察司更是了如指掌,赵国公昨夜的点心吃什么,也瞒不过的。 见陈赵二人互相推三阻四,弘德轻咳一声,目中皆是担忧与自责:“当年太祖皇帝,将陪他打天下的陈赵梁郑四家将军封了国公,如此近百年,不论是成祖、高宗还是先帝,都对四家国公府礼遇有加。如今玉京有贼人刺杀首辅,此等孽障实在不容小觑,首辅说得对,朕是该好好让金吾卫护好各国公才好。” 沈谦惯借弘德的软刀子杀人,而弘德也总是甘之如饴态度,因此即使明眼人都看得懂深意,可朝堂上的脏水还是都流到了沈谦头上。 此时他早已端正站在百官前,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哪里瞧得见对面几家国公爷咬牙切齿的模样。 汝南王听得朝会之事,冷笑一声。沈谦这是明里是给国公府打了一记巴掌,暗里又给自己警告。 玉京就那几家有私兵的人户,与自己有生意往来的就有两家,可眼下倒是不好再联系。 可恨仇琛如今是投鼠忌器,不堪大用。否则趁着五军营换防时,节制四城兵马,即使弘德身边有暗卫护在,也无济于事。 只恨他先前记恨沈谦拦腰折断他海上的生意,因此刚入京时先将沈谦作为眼中钉。 本有些虚晃一枪的打算,却变成抓小放大,这般才察觉,一开始本就是错。 王炳之偷偷打量着汝南王的脸色,心里生出一计上来,低声道:“王爷不如将沈谦那侄儿……” 那个纨绔子弟?汝南王眉头紧皱,他是瞧不上的。 “他虽不堪大用,好歹也是沈谦的侄子,听说沈家可宝贝着呢。”王炳之历来是不喜沈诚的为人,装得两袖清风,沽名卖直,不与谁为伍,不知道谁才是吏部尚书。 这番经历不过是浩荡历史的一粒尘埃,自古改革就意味着有人流血。 在沈循刚与汝南王隔着帘幕狎妓时,沈谦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陈国公一干罪孽昭告天下。 都察院素来是沈谦的爪牙,这边金吾卫奉旨镇守,那边就已提笔润色,前后不过两日功夫,黄辛大就亲自带了一队缉察司人马来宣旨。 陈国公府不论男女皆入了大狱,听候发落。 其余各家难免不是兔死狐悲,自从弘德登基以来,明里暗里已触及以开国辅臣为首的,不少功勋世家利益,先是各家挑选嫡次子入五军营历练,后又让各家出了适龄女儿入宫为妃,再后来又借着夏洪冬寒,没少要他们捐钱捐粮。 这还不够,女儿在后宫为妃,自然不能不体恤前朝辛苦,本应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今却为了留住皇上恩宠,攒足了劲给户部送银子。 偏偏就是这样,也只听说贵妃有了两月生孕,其余妃嫔半点动静也无。 赵国公将手上的纸条点燃,灰烬落在香炉里,空气中还能闻到火烧过的气息。他无奈抹了额头上的汗水,咬牙许久才下定决心对他夫人道:“珠儿传话说,皇上暗示她,若我将东南那边的证据交出去,就不追究咱们一家了。” “可万一他翻脸不认,咱们哪里说理去。”国公夫人是谨慎人,心中是不相信什么一言九鼎的屁话。 赵国公摇了摇头:“妇人之见,皇上这是下定了决心将汝南王身上的脏水再泼几盆,本来先前仇琛手上有三千人在外头虎视眈眈,两边难说胜负。可如今沈谦四两拨千斤把这事平息了,再要起事,难免要动用各府私兵。你真以为外头这些金吾卫是来护卫你我的?” “可若是我交,就落得被人桎梏的地步,将来岂不是难逃清算?” 这话让国公夫人不敢接,更不敢问自家国公到底打不打算借兵给汝南王。男人家的事,她不敢去想,一个不小心就是要掉脑袋的,她不参与至少还能保住性命。 夫妻二人各怀了心事,皆不坦诚。 赵国公倒是狡猾,说了一半留了一半,且说的那一半于他自己不过是啼笑皆非的小事。 夜里,弘德召沈谦入宫密谈,第二日就有旨意让汝南王进宫。 兄弟二人一直是不常想见,且在这个时候,因此满潮文武的眼睛都盯着的。 玉福宫外,老远就能感知到剑拔弩张的气势,汝南王在宫里的内线里应外合,他手下的暗卫早已换上金吾卫的衣衫,趁着辰时交接时,顺利入了皇城。 太顺利了,并非是好事。 汝南王每朝里头走一步,心情就沉重一些,本做好了完全打算,眼下也开始质疑起自己来。 ------------ 第226章 番外之成王败寇 汝南王进了玉福宫,才见站在殿外等着他的,并非是太监。 殿外连小黄门都没有,更别提金吾卫了。 沈谦背着手站立在风口处,听着他的脚步声靠近了,才转身作揖道:“见过汝南王。” 明明是清风雅静,可汝南王却生出不安,故作镇定道:“怎得只有沈大人在外头,王保呢?黄辛大呢?这些狗奴才难不成躲懒去了?” 见他半句不提外头守着的金吾卫,沈谦眼眸往地上瞧,并不与他对视,恭恭敬敬道:“王大伴着了风寒,在家中休养,至于黄公公,想必皇上有紧要的事安排吧。” 紧要之事?汝南王上了台阶,俯视沈谦,带着明显不相信的语调:“紧要之事?他一个御前伺候的太监,伺候皇兄才是最紧要的事吧。” 沈谦并不答话,只打了个“请”的手势:“皇上已等候多时,王爷莫要耽搁了。” 汝南王冷哼一声:“沈大人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诚然,听到沈循竟然不知死活与汝南王走近时,沈谦既生气又觉得好笑。 自己这侄儿几斤几两,满玉京谁不知道,偏偏汝南王要去与他吃酒,自然打得是要恶心沈谦的注意,沈循再蠢也应当猜的出来。 可他偏偏是去了,还不止一次,如今沈循就被罚跪在正院,由沈诚派人仔细盯着。 沈谦以为这事亡羊补牢,犹未迟也。只是听得汝南王这般说话,心头浮起一丝冷意。 暖阁书房里,弘德坐在龙椅上,双手搭在两边龙头之上,笑得倒是和气:“起来吧,你与朕是兄弟,不必如此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汝南王听闻便站起身来,走到下首的椅子上坐下,问道:“不知皇兄传臣弟入宫,可是有要事吩咐?” “要事算不上,朕是有些小事要问问你。”说完此句后,弘德脸上的笑意也少了三分:“朕之所以屏退左右,也是不想伤了兄弟和气。” 汝南王四平八稳地坐着,听着他这般说话,才又起身道:“还请皇兄有话直说,臣弟必然知无不言。” “我知你是好的。”弘德一边说着,一边拂了拂茶沫:“前些日子朕收到了一信,是从倭国山崎寄过来了,这信上说臣弟与倭国大名三岛家族有些往来。” 他吃了口茶,又将双手搭上龙椅上,示意汝南王桌上放着的那封信,好整以暇等着他的辩解。 这本就是事实,字迹与印章做不得假,再是汝南王嘴皮子利索,此时盖棺定论,不得辩驳。 汝南王心头一紧,双手看似负气插在腰间,实则是要摸那藏在玉带里的燕尾镖。 可弘德似未瞧见他的举动,仍是安坐在龙椅之上。沈谦站在门外,一手已缓缓抬起时,才听得汝南王下跪的声音。 “皇兄恕罪,臣弟另有隐情。” 沈谦环顾四周,又将手落下。 弘德轻叹一声,眉间却峻冷,隐隐有杀伐之气。 屋里静默许久,才听到汝南王说他只是王府开销甚巨,户部不肯多拨银子,为了不失皇家体面,这才犯错。 这话即使是真,弘德也不肯相信。 玉福宫的龙涎香不算浓烈,汝南王心里却陡然发沉,这才在沉默里将香味闻清。 正恍惚间,却听到有人进来,抬头去看竟是黄辛大进来换茶水。 弘德这才道:“朕也不罚你了,回去思过吧。” 这般轻拿轻放,已然不是弘德的风格,可汝南王只能谢恩出了宫殿。 殿外没有沈谦,反倒是那些身带盔甲,腰挎长刀的金吾卫齐刷刷站了两旁。 汝南王忽然明白过来,虽强压着心神,还是能看到他错乱不紊的脚步。 今年自开印,就算得上是“多事之春”,首辅遇刺、四国公圈禁在家、陈国公府被抄、汝南王私通倭人、汝南王意图谋逆……连京兆府几桩离奇命案,也无人在意了。 这才三月,就已出了许多事端,都司衙门、都察院皆是忙得焦头烂额。平日里难得打开的宗人府大牢,也终于迎来了本朝第一位皇亲国戚。 那日,汝南王走到百官上朝要过的玉桥时,见到一排排被五花大绑的“金吾卫”,还有朝他迎面走来的沈谦。 “王爷可认得这些人?” 汝南王只觉得那宫墙的红,十分刺眼,将他的双目刮得生疼。 见他握拳不语,沈谦朗声道:“王爷既不认得你们,那本王只能依照律法,以谋逆之罪处置你们了。” “可惜了,下官以为是王爷的家奴,因而下令只可活捉,不能一刀毙命,倒是让他们受了些罪。”沈谦淡淡道。 他的字字句句无疑都在戳汝南王的肺管子,舍命与他北上的私兵,哪一个不是忠心耿耿地追随他。 只是腥风血雨,成王败寇,汝南王回过头看一眼皇城的琉璃瓦,肃穆庄严,繁极天下。 只是他自生下来,就没有好好在里头待过,这皇城注定不属于他。 “沈谦,你不过是他的一条狗。” “他自小就是冷血自私的,你敢不敢与我赌一次,将来你也会落得与公孙贺一般下场。” 汝南王押去宗人府前说的话,在沈谦耳边回响。 他是惜命之人,不敢贪恋俗世权势。自古君王哪个不是薄情寡义的,坐上首辅之位能善终之人,更是寥寥无几,因此汝南王这番话,沈谦是信的。 玉福宫的暖阁书房,跪在地砖上的人变成了沈谦,他只说愧疚皇上信任,家中侄儿并未教养好,请皇上责罚。 此事弘德一开始就知道,也没打算处置沈循,只当是卖沈谦一个好罢了。可如今沈谦主动提及,两人都是了解对方的人,已然察觉端倪。 沈谦这是怕他如今不追究,将来再问罪,因此才主动认罪伏法。 弘德斜靠在龙椅上,有些玩味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人,问道:“若轻了,旁人不服。若重了,朕也忒不近人情。不知卿觉得,朕如何罚你侄儿才妥当?” 沈谦不假思索,轻飘飘道:“判个死罪,警示百官。” 殿里寂静,龙涎香直往人的鼻息里钻,弘德许久后才摆了摆手让沈谦退下。 前后脚就下了旨意,警示百官,不如警示自身。沈循因牵涉汝南王谋逆案,贬为末流典史,掌一县之刑狱。 沈谦出了宫门,青竹就牵着马车过来接他,却见他站定后,回头望一眼皇城,青竹看不明白他这番神情的深意。 “你觉得朕如何处置他才好?” “事关重大,臣不敢置喙。可若依照太祖定下的律例,当斩。” “朕不杀他,留着他在宗人府地牢里,将来若边关用兵,就用他来尊神祭旗。” “他若不想死,只能每日祈求朕江山永固,这岂不比一刀了去他的性命,更有趣些。” ------------ 第227章 番外之门第之见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今年的芭蕉开得极好,正是秋来时,岑箐箐与丫鬟井桐在树下吃糕点。 浮光跃影间,芭蕉映照白墙上,岑箐箐喜爱极了,得意道:“我这芭蕉院可比玉京四时风雅景美多了。” 井桐替她打着扇,跟着点头:“老爷当初让人照着姑苏拙政园的听雨轩修的这院,自然是不同凡品。” 玉京风雅四时景不知是谁起的头,只为将各家府邸排个先后,春有沈府杏花,夏有承恩公府荷花,秋有李国公府紫薇,冬有顾府梅花。 若按着她的意思,春是大相国寺海棠,夏是岑府芭蕉,秋是玉皇山晚枫,冬是报恩寺松林。 两人嬉笑说话间,就见母亲身边的刘娘子跑了过来。 “刘娘子慢行,难到父亲母亲又吵了?”岑箐箐用绣绢擦了擦手。 听刘娘子无奈“唉”了一声,她就提着裙摆匆匆往正院去。 果然,不知多少次了,还在为那名翰林院修撰闹。 岑箐箐纳了闷,父亲在家一向不敢放肆,如今为了这名不经传的翰林,倒是三番五次惹怒母亲。 “爹爹莫急,娘亲也别恼。”岑箐箐笑着跑了进去,一把就将岑夫人抱住:“女儿想听爹爹讲讲,这翰林到底是怎么好了?竟把父亲迷成这样。” 岑清之“哎哟”一声扶额,也不去纠正女儿的用词,车轱辘的就开始讲:“那曾修撰是真的不错,隐忍蛰伏多年,一朝传胪入翰林,可见其心性稳重,才华颇高。如今入内阁传召记录,可见其年少有为,将来不凡。爹爹这可是为了你,仔细挑出来的好夫婿!” 岑夫人夺了他正要往嘴里送的茶水,冷哼道:“什么好夫婿,且不说他曾家清寒,就说他本人,可是庶出身份。你难道想让箐箐今后,嫁去做庶子妻,去侍奉嫡母立规矩不成?” “真是造孽!”岑夫人狠狠将茶盏摔到地上,就用帕子捂着脸哭了起来。 出身寒门,又是庶子,却学问了得,又有才华能力。岑箐箐脑子灵活,总结提炼出来这些特点,宽慰岑夫人道:“爹爹怎么会舍得让女儿受苦,自然是想着咱们家能压住他一头,将来女儿才好作威作福嘛。” 岑夫人听得这话就不乐意了,又舍不得打女儿,只得一拳头往岑清之身上砸,骂道:“可别被人摆出正经婆婆款来,让你女儿晨昏定省,布菜添茶,到最后还得打理中馈,把嫁妆钱都得搭进去。” 有这么严重?岑箐箐听得也心有余悸,皱着脸想着这样的生活。 “若是如此,管他什么学识文采,就算封王拜相女儿也不嫁。”岑箐箐往岑夫人怀里缩起来,搂得更紧了些。 岑夫人总算脸色舒缓了些,给女儿打着扇,睨了岑清之一眼:“对喽,囡囡是明事理的,比你爹爹看得明白。” 岑箐箐偷偷朝着岑清之做了一个鬼脸,这家里还得是娘亲说了算。 这阵子曾寂每日下值,十有八九都能遇到都察院的岑大人,人家是左都御史,自己不过是小小修撰,曾寂当然明白岑清之的用意。 这日两人又在皇城外头偶遇,曾寂瞧着他家中的马车没来,遂问道:“岑大人若是不弃,不如乘下官的马车。” “这多不好意思。”岑清之象征性地拒绝了一嘴,而后熟练上了马车。 曾寂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这才跟着上去。 马车行得缓慢,街上的烟火气隔着帘子透了进来,卖货郎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将皇城里的尔虞我诈,散了大半去。 “大人这阵子怕是有话要对下官说,大人不妨直说。” 见曾寂主动开口问,岑清之也豁出去老脸问道:“其实早就想问问曾修撰,可有婚配?” 他自然摸清楚了曾家的情况,曾寂虽说进了翰林,但其嫡母是苛责的,竟然想将自己娘家的侄女娶进门,不免让人唏嘘。 “尚未婚配,只是家中母亲应有打算了。”曾寂答道。 见他说得温和,神情也是不卑不亢,岑清之点了点头:“你那母亲的娘家,如何与你相配。且不说那姑娘先前许配过人,就是她那爹娘也是难缠的。” 曾寂自然是晓得这些的,心头也早预备了打算,因此敷衍答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官也甚是无奈。不过若是表姐贤惠和善,下官也不会嫌弃她先前和离之事。” 岑清之自然晓得他的意思,可他那表姐哪里是贤惠人,前头夫家的婆母,可不就是被她气得中风在床,至今还未起得身呢。 “也不怕曾修撰笑话,我家有一女,比你小两岁,正是要说亲的年纪了。”岑清之提起爱女,脸上也不知不觉泛起了笑意:“她虽比其他闺秀活泼些,可性子是单纯的。我知道你先头回绝了礼部胡大人的保媒,不过说句实诚话,胡家人口复杂,倒是不利你用心前程。可我岑家就三口人,一干亲戚都在浙江,实在是上上之选,你心里好好想想,如何?” 曾寂听得他这般,必然是肺腑之言,且岑清之最是清廉,官场上风评甚好,唯独有惧内的传言。 想必家风是极好的,这样的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定然也是心肠纯良的,只是曾寂有自知之明,一个孝字压在他的头上,如今挣脱不得嫡母桎梏,与其让谁家女儿入曾家蹉跎,不如他独善其身才好。 “下官家中什么情况,想必岑大人也是清楚的。”曾寂坦然说着自己败足之处:“身为人子不敢不尊孝道,且家境清贫两袖清风,不敢耽误佳人。” “岑大人厚爱,下官铭记于心,只是......” 岑清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成婚后可分府别居嘛,令堂膝下本有一子,哪里有让你养老送终的道理。” 见曾寂低头沉默,岑清之才唏嘘一叹,都说他温润如玉,可其中的艰苦辛酸却无人参破。 “你原先既在家中藏拙多年,一朝入仕必然也有自己的打算,本官可不信你就是那等任人拿捏的性子。” 临别时岑清之还干脆利落道:“我家囡囡可是极好的姑娘,玉京城里头再找不出第二个,曾修撰可得好好考虑考虑。” ------------ 第228章 番外之温润如玉 榆钱巷名字的来由浅显,这巷子里从头到尾种着榆钱树,许多人家待春来时,都将榆钱摘来做菜吃,曾寂从小就吃过许多了。 曾家原先在这巷子里头还算是顶富贵的人户,可惜后来渐渐落败。父亲嗜赌如命,家财散尽后就一夜呜呼,不省人事。嫡母刘氏出身更差些,平日里就总拿财物补贴娘家,后来只得她一人说了算时,更是明目张胆的去补贴娘家用度开支。 这样的事,曾寂即使知道,也不敢多说什么。七岁之前,父亲还在世,他至少能去学馆读书,后来刘氏说家里交不起两兄弟的束脩,只能委屈他在家里自己看书。 一开始以为只是没有书读,反正他也认得了许多字,父亲书房里头的书也足以让他学了,曾寂还能这样安慰自己。后来才知道刘氏的狠厉,渐渐地厨房就不再每日按时送饭菜过来了,甚至她的生母高氏、跟在他身边的小厮,也忽然有一日拉去发卖了。 而后家里所有人都选择性的看不到他,无人注意,也无人在意。 有一年春,风吹榆钱落如雨。他裹着薄被在屋里看书,实在是饿得难受时,外头的榆钱随风吹在窗前,落在书页上。 儿时他是瞧见过外头的孩子爬在树上摘榆钱的,也听高氏说过,穷苦人家每年春时,总是采摘来吃。 曾寂本要拂去这些绿油油的叶子,可思虑过后,还是伸手拿了一片放进口中。 这样生涩又带了些甘甜的味道,他从来没吃过。 困在这间屋子里太久了,曾寂数不清到底是有多少日夜,只是外头的紫薇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辗转八次,他终于有了机会以陪二弟考举人的名义,历练一次自己的学识。 那一年注定是曾寂极欢喜的,他考上了举人,有了三年后参加秋闱的资格。 因为名次靠后,不如一同科考的二弟,因此刘氏倒是没有为难他,反倒是心情颇好,给他买了身新衣裳。 又过了些时日,还给他订了一家庶女为妻,只等那女子及笄后就嫁进来。 听着刘氏口中对那女子皆是贬低之意,可曾寂却听得欢喜,也丝毫没有瞧不上她。 他心里还打算着,将来若有机会做了进士,入朝为官,一定好好对那庶女。 庶出的子女,大多过得很苦很艰难,他是知道的,因此也心疼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妻子。 可世间哪能多如意,他得传胪时,那女子已为他人妾。 那年能让他欢喜的事,莫过于二弟名落孙山,被同窗带进了赌坊,也算是子承父业了。 从此,刘氏再没有给他好脸色。 又能如何呢?他已是朝廷命官,将来这个曾家能仰仗的人,唯有自己。 家中的下人如今不敢再忽视他了,即使夜里回得迟,可该有的热饭热水丝毫没有短缺过。 世人是最会见风使舵的,就连二弟在赌坊输了钱,也要报出他的名头来唬一唬别人。 曾寂头次见到刘氏的侄女时,是个下雪天。明明是半点规矩也没学过的女子,对着自己盈盈一拜,举手投足皆是算计,明晃晃的打量似要将他生吞了去。 耳边是女子故作娇羞的尖锐嗓音,交织着刘氏将二人捆在一起打趣的算计,曾寂终于忍无可忍。 他的修为与学识,并不允许他在人前发怒,因而只能略坐片刻,就起身离去。 赌坊所在之处,鱼龙混杂,瞧着曾寂这样儒雅的书生,总逃不过要被人打量一番的。 “大哥!大哥!”曾光宗朗声道。 曾寂听到熟悉的声音,朝那方向望去。 输红眼的人,什么都顾不得了,曾寂朝挟持曾光宗的人作揖道:“不知我二弟欠你们多少银子,我来帮他还。” 往常酸儒穷翰林,今日忽然帮他结清一百两,曾光宗又不傻,自然有些惊愕。 “我是让人给门房送信,怎得大哥过来了?” 曾寂倒是不甚在意他的警觉,淡笑道:“我刚好路过,就听到了。” 瞧着曾光宗眼神里的探究,又有些不大好意思道:“今日家里来了客人,若是闹到母亲那里,怕是不好看。” 曾光宗瞧着他这模样就来了兴致,眼珠一转,道:“可是表姐来了?” 曾寂笑而不答,反倒让人生了疑惑。 这样的女子,曾光宗是瞧不上的,可他也知道,曾寂脑子又不傻,为何看起来倒是满意极了。 平日里抠抠搜搜存银子,今日却痛快给了赌坊一百两,怎么想也不对劲。 “虽说表姐前面和离过,但如今肯定是知道疼人了,且有母亲看着,将来与大哥必然恩爱和睦。”曾光宗试探道。 曾寂颔首,心情似颇好,笑道:“承你吉言了,我方才来时已与表姐打过照面,看着倒是标致美人。” “听母亲说,她不仅不要我的彩礼,还带几千两的嫁妆,如此体贴贤惠,是我高攀了。” 曾光宗如今最听不得的就是钱,此事倒是在他心里留了个痕迹。 谁知那日曾寂给他结清了欠款,没过两天这手就又痒痒了。 身上的碎银子输干净后,庄家却说那日他哥哥爽快,一看就不是会赖账的,索性就借他二百两银子下注,若是输了只付二十两利,若是赢了就要与他对半分。 这对半分也是好的,曾光宗此时哪想得明白许多,当场就借了二百两。 一夜过后输个精光,可庄家却好说话,只说他那日运气不好,若是转了运必然能把钱翻回来。 如此几次后,也不知怎得,没得人提醒他到底输了多少钱,待到半月后突然在赌桌上被人押到一间屋子里头去,才晓得原来已欠下三千两银子之多。 此时已是穷途末路,曾光宗逼不得已用家中房产做了担保,三日之内结清欠账,否则曾家的宅子就要抵给赌坊。 那夜夜不知怎的,曾寂竟然没回来,叫了车夫来回话,说是同僚请他帮着值夜。 曾光宗没精打采地要去正屋给刘氏下跪,只求她卖些首饰衣裳救命,今后他再也不敢赌了。 谁知那夜还未见到刘氏,就与多年未见的表姐相见。 曾光宗也不知怎的,想到了曾寂说的,她手上有几千两嫁妆,当下就与本要去后门私会姘头的表姐拉拉扯扯。 郎有情,妾有意。到底是缠到了一处去。 ------------ 第229章 番外之孤寂青山 与窈娘接触的次数多了些,曾寂渐渐发觉这个女子并非是他原先想的那样。 初秋疾雨那日,宣武大街上拦车接走她的人竟然是沈谦。 曾寂隔着雨帘与他见礼,而后看着窈娘去了他的马车。看着窈娘朝他走去时,曾寂以为她与自己一样,是被欺凌蹉跎后,想要立于人前的心思。 明明这样不对,明明这是违逆之事,他却无端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他说不清对窈娘是什么感情,总之从那时起,明明在心里警告自己多次,却忍不住悄悄对她有了注意,有了想念。 每日往来翰林院的路上,他总会多走些街巷,只要想着或许你遇到她,这个念头就让他心头翻涌。 他是如青山般沉寂的人,可那些错念就如山顶突然开了一道口子,而后春雨落下,泛滥成河。 任由山中雷震电耀与他周旋良久,亦不论水涨,水落。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曾寂不止一次扪心自问,为何如此。 难道仅仅因为,她本该是自己的妻子,还是因为他心中压抑许久的不甘。 这件事困扰了曾寂许久,直到那日,沈谦的话,宛如惊雷,他才苦海回身。 “纷扰固溺志之扬,而枯寂亦槁心之地。” “困局在心,该破时不破,才会生出无限的烦恼。” 那日,沈谦劝他早悟缘法,亦为了抛出登云长梯。他从华盖殿离去时,走在皇城御道上,忽然觉得满身的沉重扫去,从此这青山之上,渐渐生了花草。 与岑家小姐的初相见,曾寂就已猜到必然是有岑清之属意,否则这般娇气活泼的闺阁小姐,怎会堂而皇之一大早跑出来见外男。 而岑家小姐也是藏不住事的,与他说话间,就不经意往城门口看了好几次。 料想,她的家人就在那头守着她。 看到岑箐箐的第一眼,曾寂当即就明白了,为何沈谦说那小姐的性子与他甚是相配。 她就像是春日里的光,生生将他被冰雪包裹着的心照亮了。 翰林院里交好的同僚曾说,他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听得这样的评价时,曾寂对这一评价淡笑摇头,直说不敢当。 旁人都说他是谦虚了,可事实就是如此。 他只是生得这般样貌,又在曾家磨灭了什么率真脾气罢了。 而眼前的岑箐箐,在春寒料峭的清晨中,眉眼含笑弯成月牙,说话言谈率真随性。 曾寂心头忽然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因此听得岑箐箐说路过杭州要寻他讨茶喝时,不知是出于对这话的好奇,还是觉得她不过是孩童心性,曾寂竟然鬼使神差的点了头。 待到春三月,柳枝拂百花,江水绿如蓝时,曾寂在知府衙门后院写折子,听得差役来传话,说是门口来了位姓岑的公子。 “说是大人的旧时,玉京来的。” 若是旁的地方来的,衙役指不定会有所怀疑,可玉京城来的人,怎敢怠慢了去。 曾寂怔怔片刻,而后忙将停笔起身去,衙门栽种的梨树飞花如雪,他的身影在斑驳阴影里,拖曳着不可察觉的暖意。 春熙云藏,那本是柳眉鹿儿眼的姑娘,打扮得黑脸粗眉,穿着湛蓝色直裰。瞧着他来,折扇收拢,大步往前作揖道:“多日不见,曾兄可好?” 起先曾寂看着她时已然惊愕,又听她开口说话,故作的暗哑低沉,眼中的诧异已无法掩住。 还是岑箐箐得意一笑,上前用扇柄轻敲他的肩头,而后阔步走进了衙门去。 曾寂这才回过神来,疾步上前,也不敢拉扯她,也不敢靠近去,只能隔着一人宽的距离,道:“岑……小姐,怎得这副打扮?” 岑箐箐“嘿嘿”一笑:“我爹爹虽派了人护我,又雇了镖局同行,可这女儿家出门,自然要更谨慎才是。” 曾寂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只将目光看着不远处的梨花,不敢失礼看她。 谁知岑箐箐走在她前面,哪里看得到他点头,久不闻他回答,驻足转身道:“曾兄以为如何?” 明明这张脸看着甚是滑稽,偏偏那双眼睛透亮清澈,让人不能忽视。 曾寂与她对视一眼,不自然地将目光挪到远处,问道:“怎么不让你身边跟着的人一同进来,这般不合规矩。” 梨花淡白柳深青,吹又散,似惊鸿。 “如今又不在玉京,讲什么那些虚礼,难道你还要给我爹爹告状?” 看着她瞪着眼拷问,曾寂连忙摆手道:“在下不敢。” “那说好了要请我喝茶,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岑小姐这边请。” 小厅里两人对面坐着,曾寂将亲手淪的茶递到岑箐箐手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岑小姐请。” 岑箐箐谢过后,才接过茶轻嗅,而后看了曾寂一眼,自顾自道:“我爹爹说十个到杭州做官的人,就有九个要喝西湖龙井,你这茶叶子粗,味道也不算香,必然不是龙井茶。” 她这话说得直白,曾寂看着对面的梨花树,唇角不知不觉已勾了个弧度。 “在下这茶是在街上茶铺随意称的,若是小姐不喜欢,不必勉强。” “不碍事的,我平日里不喝茶,好歹也尝不出来。只是我爹爹说,在杭州做官不喝最好的茶,必然是非比寻常的人。” 那飞花折心,曾寂见她单纯,竟然将岑清之的心思都宣了出来,忍不住转头瞧了她一眼,只见那茶水的热气,将她脸上的黑粉融了两三行,瞧着别开生面。 可对面的人看着他的眼神,却不甚明白地问道:“曾大人这般看我做甚?难道我脸上有花?” “是在下失礼了。”曾寂低头将茶盏端起,问道:“小姐若早些启程,想必落日前必然能赶到句容。” 说完话,就听旁边的茶盏放下,那茶盖叮当轻响,他忙解释道:“小姐若在衙门待久了,怕是有碍名声。” “那我走了,多谢你的茶。” 曾寂见她起身离去,也跟着去送她,只是那率真活波的女儿家,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待她快走出衙门时,才听得身后的人支支吾吾道:“我送你回去,否则岑大人必然会怪罪我不识礼数。” 岑箐箐抿着唇忍住笑意,这才委屈巴巴转过头:“你若是怕我爹爹怪罪,我自然不告诉他。” 文采斐然,翰林出身,一朝口中说不出半句话,愣了许久,只说得出三个字。 “我送你。” ------------ 第230章 番外之江南烟雨 杭州城往南行百里就是句容县了,不比杭州兴繁热闹,自出了城后,官道的景色大多是两山夹一水。 山虽不高但流水潺潺,是去岁的冰雪,因而行走之中些许寒凉。 岑箐箐掀开帘子,瞧见骑马在前的曾寂,那背脊挺立似修竹,虽说做了官却还是一身的书生意气。 伺候的丫鬟井桐瞧见她女儿家模样,低声道:“小姐娇俏,那曾大人必然会动心的。” 岑箐箐手上的帘子落下,转过头睨了井桐一眼,脸上是黑里带着红,羞道:“你这话和爹爹说的一样,也不怕被我娘骂!” 主仆两人相视一笑,先头送曾寂那日,回去后岑夫人就将岑清之好一顿骂。 却在自家老爷出门后,才刮了岑箐箐的鼻子,斥道:“你以为你们父女两个的打算,我就不知道了?若是我有意拦着,你连大门也不出去,况且还要坐马车。” 那日岑夫人教了岑箐箐许多话,有些话听起来真是离经叛道,可耳目濡染爹娘恩爱,必然是有奇效的。 曾寂骑马在前头,察觉身后有人瞧自己,不必转头就晓得必然是谁。 他脸色微红,却只能僵硬着身子,不敢理会。初到杭州时,身上压着担子又要尽快熟悉知府之责,因为曾寂倒真没记得去想过她。 今日岑箐箐忽然出现在衙门,实在是让他惊愕,可那阵惊愕过后又是担忧。 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竟然敢跋山涉水走这么远的路,不知是岑家胆大还是岑箐箐胆大。 他心头正念着她,却听得她的声音:“曾大人骑马可觉得冷?” 就像是做了错事被人抓个现行似的,曾寂本能要往后瞧的脖颈,生生顿住,只露了侧脸,拘谨道:“不冷。” “岑小姐觉得冷了?”他问道。 岑箐箐溜黑的眼珠转了转,而后带着笑意:“箐箐不冷,只是辛苦大人护送了。” 曾寂耳廓是暧昧不明的绯红,而后风声阵阵唤来绵绵细雨,就听有护卫问道:“可巧了没得多余的蓑衣,大人若不弃就用小的这件。” “你也不必自己淋着,请帮我借把伞就好。” 江南多烟雨,此时河流上已然起了薄雾,岑箐箐听得他的话,不待护卫过来,就将自己的伞递了出去。 素手墨伞透出帘,他握住伞骨时似乎还能触及她掌心的温热。 天地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曾寂却觉得安静的可怖,连他怦然的心跳也能响彻山谷。 句容岑家在县里也算是大户,本就是耕读之家,后来又出了岑清之这个左都御史,如此在县里也是响当当的人户。 听人来说五小姐回来了,岑家的家主岑清玄带着妻儿媳妇,与二房众人都到了府邸门口等着。 曾寂往日里每个属县都是挨个去过的,岑清玄是句容的富绅,一开始听着土改户改的政令,心头也是带着气,可收到岑清之的家书,也明白了这事是朝廷非行不可的。 因而岑家虽不做出头鸟,但好歹是闷声随大流。看着曾寂骑着马,后头跟着的马车上还挂着岑家的家徽,岑清玄一阵心惊。 难不成嫌我岑家交出去的田产少了,这是要拿侄女做要挟。 “曾大人......我家五儿可在马车?”姑娘的闺名,他是不能唤的。 话音刚落,就见车帘掀开,而后跳下一个黑脸书生模样的少年,再一眼分明是岑箐箐抿着嘴笑。 “大伯!二伯!” “哎哟,你这是,这脸也忒花了。”岑大夫人上前就将人搂在自己身后,警惕看了一眼曾寂道:“五儿可是与大人在路上遇着了?” 曾寂看着从岑大夫人身后闪出来的脑袋,作揖解释道:“本官正好要到句容,顺路送岑小姐回来也是理所应当。” 已有丫鬟在门房打湿了手绢,将岑箐箐的脸擦干净大半,听得曾寂这般说,她忙躲了丫鬟的手,愣愣道:“原来你不是特意送我的?” 岑二夫人捏了手绢的手紧了紧,而后低声道:“箐箐莫要胡闹,还不快进去给你祖母请安。” 自然是正经事要紧,曾寂瞧着一眼她离去的背影,才对岑清玄道:“岑员外莫要多心,先前在玉京时,本官与岑大人是相识的,必然不会害岑小姐。” 岑清玄一早就收了自家弟弟的书信,且不说就算订婚的男女也要收礼,何况男女之大防,不得不守规矩。听得曾寂主动皆是,这才放下心来,回礼道:“多谢曾大人费心,不知曾大人是要去往句容何处,若是有用得着岑府的地方,尽管开口使唤才好。” “岑员外不必多礼,本官已让人提前知会了县衙,先告辞了。” 在来的路上,岑箐箐还沾沾自喜,觉得曾寂定然是对她有了好感,这才送她回来。可如今坐在祖母床前,眉毛鼻子都快皱到一处去了。 岑大夫人捂着嘴与妯娌眨了眨眼睛,笑道:“箐箐这是想着方才的曾大人?你母亲可跟我说了,不准你偷偷跑出去见他,大伯母可不能不守信用。” 岑箐箐听得这话,更是丧气,叹道:“可爹爹喜欢他,是爹爹让我嫁的。” “原来是三弟让箐箐嫁人,可见箐箐自己是不喜欢的。”岑二夫人惋惜道:“我听说咱们县老爷也想着将女儿嫁给知府大人,箐箐这下就踏实了。” “什么?”岑箐箐吓得站起了身,拉着岑二夫人的手摇个不停:“伯娘可别唬我,难不成他送我来,就是要去县衙?” 正说话间岑家二伯也走了进来,眉毛一抖道:“箐丫头怎么知道知府大人要去县衙。” “果真去了?”岑二夫人本是说的玩笑话,听得这话也不自觉拉住了侄女的手,解释道:“伯娘和你玩笑呢。” 女大不中留,连靠在床榻上的岑老夫人也指着岑箐箐笑,毕竟是岑清之看中的女婿,如今又见郎不知有没有情,总之女儿家是有意的。 这倒是正应和了岑清之写回的家书,箐箐必然中意,还望母亲及兄嫂掌眼留意。 这雨落得缠绵,连着三四日才歇,岑箐箐自与曾寂分别那日起就恹恹的。 待到天晴雨收那日,见有丫鬟送了把伞来,说是还伞之人留了话,要多谢岑小姐借伞。 岑箐箐接过伞就往外跑去,垂花门守着的婆子不敢拦着她,只好跟着在后头跑。可她到了门口,左右哪里瞧得见人,门房只说那官人还了伞就离去了。 她如蝴蝶坠落般的失落神情,又被丫鬟婆子护了回府,站在暗处的曾寂瞧得一清二楚。 他不知自己为何迟了几日又悄然到句容来,也说不清为何还了伞却拖着不走。 只是看着她时,曾寂脸上已不知不觉带了笑意。 玉京的杏花吹落时,岑清之收到了曾寂写来的长信,这信他看得是越来越欢喜。 岑夫人依旧冷着脸,可眼睛却粘在信上,自语道:“求娶囡囡哪是这般容易,我即刻启程回去,瞧着他是要把囡囡骗了。” “囡囡鬼精着呢,就跟你一样,说不准是她骗人家。” 岑夫人随意往后打一掌,赶忙起身收拾行李:“他还好笑咧,说什么必然不亏待囡囡,我只求他别回玉京让囡囡受气就好。” “我不打死他那个嫡母才好咧。” 见自家夫人絮絮叨叨说着话,岑清之扶额擦汗:“你可不能犯命案,否则多少人的唾沫要淹死我。” “整天就晓得做孽去,弹劾人你就开心了。”岑夫人忽而想到什么,眼神也亮了:“要是他敢对箐箐不好,你就去皇上面前弹劾他!” ------------ 第231章 番外之柳家月柔 柳月柔生下那日,柳府老爷花了两千两从青楼赎了花魁黛儿,那场面堪称是寻常人家娶妻般热闹。 满街青楼凭栏远眺的姑娘,谁不羡慕这黛儿好命。 柳老爷是举人出身,年岁也不大,家中一房夫人看来就是收拢不住爷们的,听说连身边伺候的陪嫁丫鬟,也送到了书房去,更不说柳家还有好几房姨娘。 可好人家的女儿,谁不道一句心疼。 柳夫人王氏,门第出身皆是不错的,虽说琅琊王氏如今已然落寞,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从府城嫁到这小县来,已然是委屈低嫁了。 柳府的下人都巴巴得望着正房,那声啼哭声传来,谁不是捏着一把汗。 后院的姨娘们更是派了心腹去打听,究竟是男是女,待到晓得王氏生下的是女儿后,谁不是偷着取笑,也松了口气。 王氏性子软,人也是好拿捏揉搓的,若非如此,当初也不会被柳老爷哄得就到了这般田地。 醒来晓得丈夫将自己的嫁妆银子摸了去时,心里难过,嘴上却吩咐丫鬟婆子,让收拾屋子给新姨娘住。 柳月柔被她抱在怀里,什么也不知道,可冰凉的泪水滴在她脸颊时,忽然就哭出了声。 柳府渐渐衰颓了,直到柳月柔十岁那年,府里的一应开支,竟然要靠外祖母接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蝉鸣时,王氏在屋里拨弄着算盘,一应花销算下来,她脸色也不大好了。 柳月柔自小就聪慧,因着王氏身子不好的缘故,早早就帮着管家算账。 “娘,不如和离吧。”柳月柔拉着王氏的手,劝慰道。 王氏这些日子听不得这两个字,起先是自己母亲写信来说,如今连自己女儿也这般说,王氏气急,咳嗽道:“不!我不和离,若是我要走,他必然不会留我的。” 身旁的婆子也是揪心,痴男怨女自古不缺,可王氏这般执拗的,向来少见。 柳月柔吓得忙起身为她拍背,再不敢说和离二字。 可这事不知怎的,就传到了黛儿耳中,这些年在柳家,她虽不如刚来时得宠,但因着功夫了得,倒是在柳老爷心中有一席之地。 因此,这野心也就大了。 总以为王氏嫁妆丰厚,贴补柳家这大窟窿竟然十年如一日,还半点没有和离的打算,因此黛儿就起了坏心。 若是这些银子都是自己的,可比伸手向柳老爷要来,更舒坦些不是。 那阵子趁着柳老爷又与小丫鬟厮混时,黛儿倒是时常到王氏屋里来献殷勤,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好不可爱。 柳月柔一开始甚是排斥她,可后来见着她倒是能陪着王氏说话解闷,时间久了也就不在意这遭了。 夏末炎热,又逢暴雨连天。柳月柔常常躲在碧纱橱里头凉快。 这日午后,黛儿仍旧冒雨前来,王氏见她过来还笑说,只当她今日是不来了。 可黛儿嘴甜,说话也讨巧:“想和夫人说话呢,夫人可别嫌我。” 外头的笑声将柳月柔吵醒,她那日不知是不是睡久了的缘故,竟然赖床不起,醒一阵困一阵。 连伺候她的桂儿,也靠在床榻打盹。 这样的日子安逸极了,想着毕竟黛儿过来陪母亲,还是要出去见人才能周全礼数,因而强打着精神起来。 没曾想,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黛儿唤了几声夫人,可王氏却没有回应。 柳月柔好奇,遂小心探着头往里瞧去,只见那黛儿竟然拿了汗巾出来,捂在王氏的口鼻上。 而王氏半点不挣扎,看来是被迷晕了过去。 柳月柔本想呼她住手,却怕黛儿对自己也下黑手。毕竟没得千日防贼的,只有千日做贼的,她心生一计,退了两步朗声道:“母亲!母亲!父亲来了!父亲来了!” 果然再跑进屋里时,黛儿已坐在王氏身旁,贴心地唤着王氏起身。 “小姐,妾方才听你在唤老爷来了?”黛儿小心问道。 柳月柔跑上前喜笑颜开:“正是呢,父亲过来了,我赶紧来通传母亲。” 黛儿往外瞧了瞧,柳月柔这才贴着王氏,看着她背脊起伏,才舒了口气道:“怕是到外头了,姨娘也想见父亲吗?” 人家夫妻相见,妾室无端在旁,自然是不成体统的。黛儿笑着起身道:“小姐说笑了,夫人也不知怎的,说着话就睡着了。” “我来唤母亲,不劳姨娘费心了。” 黛儿仔细辨着柳月柔的神情动作,看不出一丝作假,自然不好再久待。 王氏醒来时已是日落天黑,半点事也不知。 柳月柔心头算计的事,在苦夏时有了着落。柳府的冰本就不多,若是王氏宽裕些,自然是每个屋子都能摆上冰的,可这些日子王氏中暑,家里一应倒是让柳月柔帮着打理。 因此各妾室屋里就只能两天用一盆冰,这哪里够用。 黛儿想着与王氏这阵子亲近,就主动来找柳月柔要冰,一口一个大小姐,哄得柳月柔点头答应,只说白日里人多,请姨娘夜里到地窖外头来取。 “姨娘莫要让丫鬟来。”柳月柔还贴心附耳嘱咐:“我有一日瞧着你身边跟着的丫鬟,好像去了芬姨娘的屋子,若是她出去嚼舌根,必然让我难做。” 黛儿只想着天凉后,好好收拾身边的丫鬟,不曾她夜里站在地窖是等到了柳月柔,可她竟然将自己反锁进了地窖里头,夏日衣衫薄,她人瘦不抗冻,那刺骨的冰冷不过半个时辰让她四肢痛极,再撑不住昏迷了过去。 柳月柔带着桂儿掐算着时辰,趁着她昏迷,将人拖到井口,狠狠往里头丢去。 “小姐......”桂儿怕极了,她不过比柳月柔大两岁,哪里经过什么事。 倒是柳月柔镇定,慢条斯理擦着脸上溅起的井水,冷声道:“只要你不说,她就是自己投井死的,这事也就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 桂儿是柳月柔买进府的,孤苦伶仃一个,离了柳月柔哪里也容不下,只能拼死点头道:“是,奴婢知道了。” 王氏第二日听了黛儿投井,还好一阵唏嘘,她不明白黛儿这是遇着什么事,才这般想不开。 “黛姨娘出身烟花之地,身世自然凄苦,早早去了也能投个好去处,母亲莫要多感伤了。” 听着柳月柔的话,王氏这才止了泪,投个好去处,也好,也好。 ------------ 第232章 番外之托思寄云 郑氏嫁到沈府已有两年了,这寄思院的松柏明月,凌云拂雪在她心里,如同自己的夫君沈诫般,在她不算冗长的岁月里惊鸿熠熠。 本是盲婚哑嫁,两姓结好,可郑氏早些时候是见过沈诫的,因此能嫁给他为妻,这本就是她自己争来缘分。 娘家是郑国公府的旁支,父兄一个在工部,一个在鸿胪寺,皆是靠着家族的荣光,闲情逸致听差。 因此,郑氏从儿时起就在等级森严的族中规矩里学会了默不作声,她与兄长只需凡事看爹娘的脸色,说一些吉祥话逗长辈欢心即可。 十四那年,郑国公为她庶出的次女佩娘挑选夫婿,虽说是庶女,但毕竟是国公府的小姐,宫里的娘娘贵人面前也露过一两次脸,身份自然比旁人要高一等。 那时郑国公夫人挑着玉京城的儿郎实在是花眼,可那庶女的生母仗着国公爷宠爱,左一个不满意,右一个不合适,没少国公夫人犯愁。 索性那年春暮,请了旁支亲近的夫人去府里,美其名曰替小姐掌眼。 总之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国公夫人平日里与郑氏的母亲交好,那日就请她挨着坐下。 郑氏跟在母亲身后的小绣凳上坐着,这样的场合原本是不需她在的,只是到底是她也到了年纪,因而要两个姑娘一起看画像。 长辈们在前后围着画像一一讨论,佩娘低声在郑氏耳旁道:“表妹可有喜欢的?” 自然是没有的,郑氏答道:“表姐莫要打趣我了,这画像哪里看得出谁是谁。” 佩娘自小就养在她生母跟前,听得最多的就是要嫁好人家,当正头娘子,将来掌中馈教养子女。因此十分在意这些画像里的男子,随手那一副画来就能将那家人的事讲的滔滔不绝。 这也全仗着郑国公宠爱她们母女两个,否则一个姨娘和庶女,哪里晓得这么多。 今日到场的亲眷都是明眼人,自然晓得国公夫人心头的想法,又晓得那姨娘的打算,因此选来选去就挑了三个适龄的男子出来。 一个是顾府嫡幼子,一个是陈国公府庶子,还剩一个就是沈诫。 这三家都是在玉京有头有脸的人家,最要紧的是年岁也相当,国公夫人看了也点了点了头,与她先前挑的是大差不差。 郑氏的母亲细细思量道:“且不说这三家公子如今都在国子监,就只说门第自然是陈国公府最好,可顾家除了没有国公府的门楣,手上是握着金吾卫的,里子不差。再次才是沈家,虽说在江南是首屈一指,可在玉京城里倒不打眼了。” 那时沈老太爷在礼部做侍郎,沈诚也初入翰林院,虽说看着是欣欣向荣的模样,可到底比不上在玉京根基深厚的世家。 因此这话一出,众人也跟着点头。 佩娘心头早已定下了人选,自然是顾府的嫡次子最好,陈国公府就是个淫窝,沈府虽比下有余但比上不足呀。 因此她听得郑氏母亲的话,脸色也渐渐带着笑意。 郑氏隔着人堆,看着三人的画像,沈诫在那画里是容貌最好的,她一眼就看到了。 “你也瞧见了?那沈家二少爷皮相最好。”佩娘睨了郑氏一眼,低声道:“我姨娘挑中了他,说是沈家富贵又有些权势,这样的人家最是安逸享福。” 郑氏不敢让人看出心思,挪过眼低头看自己的绣帕:“恭喜表姐。” “喜什么喜,我是不愿去沈府的。”佩娘从小就羡慕国公夫人的气派,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要过上正经的好日子,因而左思右想才敲定了顾家二郎。 可姨娘却说顾家人口多,纵有大房夫人管家,将来每个妯娌也是要帮着打理的,自古多少女子的嫁妆就是在婆家掌中馈时丢了大半,有的更被吃得渣都不剩。可若嫁到沈府去,沈家人丁少,家底子又厚,无论如何也不会将算盘打到她头上去。 “我也晓得沈家二少爷是好模样,家里人口也简单,可说来说去这些有何用,不如权势滔天的。”佩娘自小就明白,有钱的不一定有权,可有权的自然不会缺钱。 郑氏在她三言两语中已然听得明白,因此顺着她的话道:“表姐若喜欢顾家少爷,不如趁着眼下首肯点头。” 佩娘也是这般想的,她先前还怕嫡母会说她不矜持,也怕姨娘晓得了会骂她,可此刻有郑氏与她站一处,好像有了些底气。 待到国公夫人又认真看了一遍三人的画像,才和颜悦色问佩娘:“这三人是诸位伯娘婶母一起给你掌眼挑的,你可有自己喜欢的?” 佩娘低头含笑,羞答答上前,也不知眼神有没有仔细落上去看,总之是蚊蝇般的声音道:“女儿瞧着顾家少爷模样好。” 这话就是瞎说了,国公夫人瞥了一眼画像,顾家的孩子明明是中等样貌。 与佩娘生母相处十来年,她是晓得那位的性子,虽说佩娘当着这么多人自己说了顾家,可国公夫人是晓得那狐媚子必然想要沈家,因此犹豫道:“不如问问你姨娘的意思?” “夫人真是贤惠大度。” “自古哪有这样的规矩。” 几家腰板儿硬气些的亲眷在旁说道,谁家没有个妾室,可哪家的妾室是那般缠着主君的,还好国公夫人是将门女儿,气度不凡,否则哪个能忍得了。 佩娘冷着脸抬眸打量说话的几个夫人,众人也住了口不再多言,待屋里安静下来,才听佩娘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女儿听母亲的意思。” 郑氏瞧了一眼表姐的背影,好像能看到佩娘今后在顾府游刃有余的日子。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她这般大胆激励,郑氏悄悄在母亲耳边呢喃道:“母亲,我瞧着沈家少爷模样才是最好。” 母女两个对视一眼,郑氏在母亲的打量下不敢再多话,只能将头又埋下去。 春去秋来,转眼十多年过去。郑氏手里捏住家书,看着窗外雾淞飞雪,只落得一声轻叹。 母亲从始至终没有斥过她一句,后来还让兄长带她出去偷偷瞧过沈诫,又求了国公夫人牵线搭桥,总算是做成了这场婚事。 伺候郑氏的娘子见她又是这般落寞,小心问道:“可是老爷说什么话让夫人难受了?” 过了许久,以为郑氏不会答话时,才听得她声色低沉:“是喜事,老爷终于有后了。” 可瞧着郑氏,哪里是欢喜的模样。 新婚夫妻自然是蜜里调油,两年后郑氏终于怀孕,沈诫也中了二甲进士,府里双喜临门,上下都乐呵。 可偏偏孩子五个月时,沈诫夜里不知为何在书房久不回院,郑氏梦中醒来仍不见枕边人,心头忽然有了担忧。 也是那夜,郑氏落红,满府的人都醒来了,沈诫好说歹说,赌咒发誓将那爬床的丫鬟当即发卖,总算是将郑氏劝住了。 可没过多久,正当众人都以为这事了结时,沈诫忽然向朝廷提了要去南边的折子,那时福建草寇滋生,正是用人之际,吏部当即就允了他。 自此夫妻离心,唯托云寄思,南北不见。 ------------ 第233章 番外之彩蛋撒花 一、记号 程若怀请了义庄的人帮着安葬爹娘,就跟着那游方和尚离去。 溪水长流,望着那两座坟堆,他忽然开口道:“我想回村里去一趟。” 和尚双手合十,摇头道:“若你回去必然有血光之灾。” 什么血光之灾,他不相信这些,退了半步道:“不行,我好歹要把事情交代清楚才和你出家去。” 也不知那和尚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只手就将他悬空提着,而后那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老衲当年受过你爹娘一饭之恩,今日必然不能看着你送死。” 程若怀哪里知道,那当街纵马的杀人凶手,就是县老爷的侄儿,如今只怕他一个愣头青往上头告状,请了山匪躲在他家暗处,只要他一回去就脑袋搬家。 程若怀任凭如何抓扯也无法撼动和尚分毫,只得将自己头上的发带扯下,丢在了锤石小路上。 这里离着村子不远,只愿月娘有朝一日能看到发带,也算是留个念想。 那发带上的竹叶,还是月娘帮着他绣上去的。 他坚信,她定然认得...... 二、血燕 虽说今年天热,但玉福宫里堆着一盆又一盆的冰,小黄门不停歇地摇着扇,一进门就是凉意袭来。 沈谦慢条斯理品着弘德近日喜欢的凤凰单枞,吃到口中时,眉眼也舒展开来。 “怎么样,这茶可比你那西蕃茶好喝?” 这茶香沉稳,倒是难得的佳品,否则福建总督也不会得来就立即送到宫里。 “臣对茶品一窍不通,不过皇上用的自然是最好。”沈谦搁下茶盏回道。 弘德晓得他这话是自谦了,这风雅之事沈谦年少时就最讲究了。弹琴、焚香、品茶、下棋在江南学子中,竟无一人比得过他。 可后来入仕后,竟然再难瞧见他身上那股贵公子的矜傲,取而代之的是整日板着的冷脸。 弘德摇头叹息道:“当初就不该将你放到都察院历练,若是留在翰林院中,想来你身上还有些儒雅在。” 这阵子举国安宁,后宫嫔妃也因暑气的缘故躲在宫中凉快,弘德终于是落得清静自在,这才找了沈谦来宫里头说些体己话。 念及当年初到都察院时,沈谦虽位卑但言却不轻,多少五品上的朝官都被他口诛笔伐过,虽说这是先帝当初有意为弘德肃清朝堂,这才默许沈谦的作为,可终究是让他落得沈修罗之名。 “这半年你替朕去了不少地方,又是当钦差,又是当刽子手,倒是难为你了。”弘德大手一挥道:“你想要朕如何赏赐,只管说来便是。” 沈谦心头默了默,抬眸道:“皇上若要赏赐,不如就将前阵子安南进贡的血燕赏与臣。” 什么?弘德愣了愣,问道:“这是要孝敬你家老母亲?” “这血燕,臣家中一干女眷都用得着。”这话的意思自然不止是给沈老夫人用了。 弘德啧啧一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倒是......对家人甚好,幸而朕还未赏到后宫去,索性就挪半斤给你带去。” 沈谦眉头微蹙:“怕是不够。” 此话一出,弘德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旁人想要的是官职银钱财,可沈谦只说了血燕,倒显得自己抠搜不会做人,索性大手笔道:“统共就五斤,朕分两斤给你。” 两斤足够,她必然能吃上。沈谦这才满意颔首谢恩:“多谢皇上赏赐。” 窈娘如今跟着去庄子消暑,倒是无人在意她七夕那日的生辰,不过她习以为常了,这些年谁又真的在意过她。 七夕那日一大早,就有丫鬟说三老爷着人送了血燕来,因着实在是多,索性夫人就让厨房小心炖着,倒是送了碗到窈娘屋里来。 燕窝窈娘甚少吃过,更不提在生辰之日吃到最难得的血燕。 “三老爷可真是......”后头半句窈娘念在了心里,慈爱的长辈。 三、下棋 四月江南,水绿风和,不少游人泛舟游湖,丝竹管弦之声顺着水波在杭州城里缠绵吟唱。 沈律已经八岁了,去年刚考中了童生,如今又是爱玩的年纪,可偏偏又怕沈谦斥他,因此一大早就朗声读书,甚是有趣。 自从沈谦年初时归隐回杭州,倒是与曾寂走得愈发近了。 二人早前就约好了下棋,今日一早曾寂就带着妻子来了。 沈律最是高兴他来,曾叔叔温文尔雅,哪里像自家三叔这般严厉,且曾家弟弟也是有趣活泼的,因此听到下人请安的声音,就放下书跑出了门去。 “叔叔婶婶!” “诶,桢弟弟呢?” 他诧异寻人,岑箐箐笑道:“那小子调皮,昨日被夫子罚了抄书,因此你叔叔就将他留在家中了。” 抄书有何难?他从小就被三叔罚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只是见自己玩伴不在,垂头丧气道:“桢弟弟不过刚开蒙,那夫子真是严厉。” 话音刚落,就听到让人胆寒的声音:“资治通鉴可都读完了?” 沈律皱巴着脸回头,见着他朝自己走来,忙紧挨着曾寂靠着,苦大仇深道:“也不知那司马光如何写了那么多生涩难解的东西出来,侄儿读得甚是吃力。” “律儿说得也有些道理。”曾寂伸手揉了揉沈律头上的发髻,笑道。 沈律抬头,甚是仰慕,心头不禁想着若是曾叔叔是自己三叔就好了。 三婶温柔,曾叔叔也温柔,那自己每日过得多快活啊。 沈谦目光晦暗,看着沈律嘴角泛起的痴笑,冷声道:“书里难道没有注释?去,抄十遍。” 笑意戛然而止,嘴角也跟着垂了下去,巴巴望着沈谦摇头,无声抗议。 沈谦瞧着他仍然紧抓着曾寂衣袍的手,徐徐道:“抄不完,打手心。” 瞧着沈律摇头晃脑的,沈谦这才露了笑,自己这侄儿若是不抄书就难懂书里的深意,也是颇为难自个儿了。 亭外玉兰开得正好,亭中两人对坐下棋,寂静无声厮杀。 曾寂瞧着沈谦今日下手忒狠,真是退无可退,防不胜防,索性认输道:“罢了罢了,你今日是不顾情面了。” 沈谦眉头挑了挑,修长的手指将黑白子区分开,而后抬额道:“再来一局。” 势必是要杀个痛快的模样。 沈律在屋里抄书,偷偷看了一眼三婶与曾家婶婶在院子里绣花,起手回落倒是有趣。 鸟鸣树间,花开正好,沈律笑着靠在太师椅上看着朗朗晴空,不知不觉就熟睡过去。 四、教子 又是一年秋来,沈復已满五岁。他三岁时就读者百家姓启蒙,到如今已将诗经倒背如流。 家学里的兄弟侄男哪里比得过他,因而近些时日就有些飘飘然了。 这日在家中,沈谦翻着书时,瞥了一眼坐姿散漫的儿子,轻咳了咳:“夫子教的课业可都记下了?” “儿子去岁就记下了。”沈復自得一笑。 沈谦将手上的书覆上,而后了然点了点头:“倒是我小瞧你了。” 沈復如今是没见识过自家父亲的手段,因而只当他是在夸奖自己,傻傻的咧嘴笑:“儿子聪慧嘛。” “你二哥去岁中了举人,如今在玉京国子监里头读书,你今后想不想去?” 自然是想的,他这般天资聪慧,本就该是去国子监读书的料。 见他点头,沈谦温和一笑,而后提笔在宣纸上写了句““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沈復一瞧,当即答道:“此句出自论语颜渊篇,说的是鲁哀公问有若,遇到饥荒,国家用度不够,怎么办?有若答,用彻法?鲁哀公听罢反问,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有若回,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见他答得流利,沈谦颔首道:“那你可知何为彻法?” “父亲讲过,彻法是周代时的赋税,百姓耕作九份私田,另耕作一份公田为国税。”沈復利落答道。 沈谦虽心头欢喜自己儿子聪慧敏捷,可面上依旧只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鲁哀公之问,你当如何解?有若此言又当如何解?” 这倒是真的难住了沈復,他如今只有五岁,虽说天赋过人但所学所知,不过是知其然,尚不知其所以然。而沈谦这题明显是按着春闱秋闱来问的,因而此时沈復才面露难色。 沈谦这才严肃起来:“这是我当年科考的题,我有一同窗破题答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承题为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我觉得他答得甚好,甚妙,復儿有何感想?” 沈復支支吾吾,脸颊也红透了,瞧着窈娘进来送甜汤,当即委屈道:“娘,爹爹拿科举来考教我。” 他本以为这次还能如先前那般,自己告状,娘亲护短,爹爹认输,可这次却不同往昔。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爹爹这是让你戒骄戒躁,好好读书。你如今会背会写,可却不知道这背的写的其中深意是什么,那说白了就是照本宣科,没有自己的见解。”窈娘说着话就舀了一碗甜汤递给沈谦,而后才摸了摸沈復的头道:“可你爹爹在你这个年纪时,不仅能写诗还能作赋写文章,早就是江南出类拔萃的神童了,他那时可没有像你这般自满。” 沈谦一口甜汤梗在喉咙,宠溺地看着窈娘。 “神童?”沈復喃喃道,好像大家都是说他聪慧,从没有人说他是神童。 紧握着手上的狼豪,使劲点了点头:“儿子明白了,儿子也要和爹爹一样。” 夫妻两个背着儿子,眼神对视,笑里也带着旁人看不明白的深意。 夜里风静,沈復念叨着民富君富入了梦乡,沈谦这才回了自己院子。 瞧着窈娘在窗下看话本,伸手就将写满了爱恨情仇的本子抽出,看着上头写的西厢记,笑道:“娘子若是喜欢这些悱恻缠绵,不如为夫来教你?” 床幔落下,屋里留着一盏烛火映照,照着身旁的妻子甚是妩媚。 沈谦喉咙滚了滚,而后如江南烟雨般,细细密密将化不开的情意,深深落下。 五、风筝 寒来暑往,沈谦与窈娘相守相伴。春游湖观山景,夏摇扇听风竹下纳凉,秋向晚庭院话短长,冬夜暖炉听雪落无痕。 偶尔闲暇,沈谦带着窈娘游历大川山野,仰观飞云过天,形态万状,又见湖中波光如练,夫妻二人,倒也自得其乐。 弘德十五年,沈復八岁,拉着三岁的妹妹沈琳琅在院子里放风筝。 春末夏初,最是惬意,沈谦誊录完古籍,这才去院中陪窈娘弹琴。 “这些年也不知你怎么教的。”窈娘弹了半阙阳春,见沈谦过来,这就停了手。 沈谦坐到她身旁,将蕉叶摆正,而后复弹了窈娘方才的曲调,待一曲毕才道:“娘子觉得如何?” 自然是好,窈娘看着他低眉抚琴,竟然久久不能回神,方才的话更是半句也没听进耳朵里。 瞧着她这般,沈谦伸手扶在她腰间,而后轻揉这才让窈娘醒过神,看着沈谦眼里的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夫君弹琴甚是悦耳......” 沈谦靠着她又近了一些,故作好奇问道:“娘子是被琴声吸引,还是被……为夫吸引了?” 窈娘看着院里一双儿女正在嬉戏玩闹,低声啐道:“怎这般不正经,你瞧瞧人家青松如今多沉稳。” 这话沈谦是认的,青松那小子自从和鸳儿成婚后,倒是愈发稳重了,如今在城外五军营做百户,举止也像模像样。 “娘子这话偏颇,你去问问旁人,哪个会说我不沉稳?” “你最沉稳了,天下第一沉稳人。” 这话里却好似在说他轻浮浪荡,沈谦笑而不语。 窈娘见他挑眉,又是勾引自己的模样,忙起身去不欲理他,上前抱住一双儿女,道:“这一头的汗,快去把脸擦干净。” 沈復笑着答好,将风筝线仔细交给窈娘,而后就要牵着妹妹去擦脸。 沈琳琅奶声奶气捏着窈娘的手腕:“娘亲再把风筝放高一些好不好。” “好,琳琅乖。” 见窈娘脆生生的答应,兄妹二人这才放心离去。 谁知窈娘只想着将风筝放高些,这线放的快,风一吹来,风筝就坠了下来,眼看着要挂在树枝上去。 沈谦借力跃上,而后将风筝握在手中,再落定窈娘面前,高举着风筝道:“娘子可想为夫帮你将这风筝放上去。” 他躬身侧着头,窈娘没好气地打在他的腰间,而后朱唇轻轻触碰他的脸颊。 沈復拉着妹妹跑上来,笑道:“爹娘羞羞!” “爹娘羞羞!” 沈琳琅咯咯笑,也跟着重复哥哥的话。 窈娘脸颊绯红,羞赧嗔了沈谦一眼。 风生小园,笑语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