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一 今天的天气也是格外的好,一般情况下,麻雀们都喜欢在这种天气聚在一起,要么落在一条条电线上,要么落在谁家的屋檐下,总之就是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叫个没完。然而今天却不只有麻雀,人们也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讨论着什么。 “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说什么呢?” “你还不知道,牛家的玉山没了!” 这话一出,原本已静下不少的人群又嘈杂了起来,引得树上的麻雀也跟着嘈杂了起来,甚至是过路的几个人也聚拢了过来。 “玉山?你是说牛家的玉山?”一个路过的村妇瞪大了眼睛,急切的问道。 “可不是嘛,咱这儿也没有第二个玉山了,”那人又继续说道,“听说是脑溢血,就今天早上没的,这不是棺材才刚刚抬回去,现在家里都已经炸了锅了。” 那村妇显然不信,可见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看起来并不像是假的,那村妇眼睛里已有些闪烁,匆匆忙忙地朝着东边的一处大瓦房跑去。 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院子里乱哄哄的,说话声、哭声、呜咽声、叹息声乱作一团。那村妇推开半掩着的院门,就看到一座崭新的松木棺材停放在院子里,一时间只觉得有几十个炸雷在耳边响起,震的她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坐倒在那里,她紧紧扶着门旁的花墙,眼睛怔怔的望着那黑色的棺材。这一刻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伤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踉跄着,就朝院子里走来。站在院子里的几个人赶忙迎了上来,搀扶住那村妇, “姑,你没事吧姑。” 那几人本还想劝慰一下,可被这哭声一带,也都又跟着哭了起来。这几人都是牛玉山的本家兄弟和与牛玉山交好的朋友,来的村妇是牛玉山的姑姑。 院子里的阵阵哭声越发的悲怆,只见屋里走出一人,正是玉山的姐姐玉蓉,玉蓉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两眼带着周遭都是红彤彤的,显然也是刚刚痛哭过。玉蓉见姑姑来了,上前扶住姑姑,用呜咽的声音说道, “姑!山他……山他……” 玉蓉的嘴张了几张,到嘴边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剩下眼泪止不住的流出来,本已极力控制住的悲伤,此时也如决堤的洪水一般,一时间,哭声又响彻了整个院落。 此时屋里又走出一人,略微花白的头发,看样子约有六十岁的模样,原本直挺的身体此时也略微显得有些弯曲,脸上虽然没有泪痕,可两只眼睛红通通的,透露着掩盖不住伤感与疲惫。这人正是玉山的父亲,也是这怀山县有名的企业家——牛怀金。 “姐,你来了,快进屋吧。” 人们都看得出,牛怀金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在整个怀山县,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牛怀金,如今丧子,这个消息怕是不消半日就会传的人尽皆知,牛怀金讲了一辈子脸面,便是此刻,也不能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示出来。 随着众人进了屋,院子里也随之安静了许多,只剩下树上叽叽喳喳的和街上叽叽喳喳的。玉山姑姑看着床上早已被厚厚青布蒙盖住的玉山,眼泪又一次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前天你才和姑说让姑来家里吃饭,今天这是怎么了。” 屋里的众人都才刚刚止住了哭声,但随着玉山姑姑的哭声越来越大,也都止不住地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屋内又乱做了一团。牛怀金看着床上的玉山,眨了眨早已通红的双眼,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独自坐在客厅的角落里,仰着头,呆呆地望着屋顶的吊灯,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作为父亲,牛怀金威势太盛,从小孤独的经历养成了他这种刚毅的性格,而作为他的孩子,想要超越父亲却是很难的,可是又被牛怀金寄予了深厚的期望,所以牛怀金对子女们向来十分严苛,就在前天,他还骂了玉山一顿,没想到,没想到今天玉山就没了。 玉蓉见姑姑哭的愈发厉害,引得屋子里的人都跟着哭了起来,便走到姑姑的身旁,将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姑,别哭了,大家才刚刚止住,你再哭的话我们也都忍不住了。” 听到这话,玉山姑姑才渐渐止住了哭声,她看向在一边不断抽泣着的小丽,边站起来边掏出手绢,她缓缓地走到小丽身边,用手绢慢慢擦拭小丽脸上的泪水, “丽啊,你可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别再哭坏了身子,山没了,可咱们的日子还得过不是。” 玉山姑姑边说边用手绢擦拭着小丽脸上的泪水,小丽听到这话,眼泪更是止不住了,自己的这片天算是塌了。小丽和玉山是从十七、八岁开始谈恋爱,一直走到今天,当时小丽家里是工人家庭,说什么也不让她嫁给这祖上是“三反分子”的玉山,可小丽就是认准了,非玉山不嫁,最后家里拗不过,也就同意了这门婚事,在当时,这怕是少有的浪漫了。两人订婚没多久,牛怀金的生意就大有起色,挣了不少钱,给他们在村里盖了六间大瓦房,家具家电也是一应俱全,可以说这是十里八乡最体面的家庭了,婚后一年,两人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真可谓是喜上加喜,人们只要谈论起来,就没有不羡慕的,想想当时,简直是恍如隔世啊,当初那人人羡慕的家庭,人人羡慕的婚姻,如今竟发生这种事。 小丽望着床上被厚厚青布蒙盖住的玉山,她竟有种幻想,幻想这是一场梦,幻想着梦醒时,玉山仍然睡在她的身旁,幻想着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可是,自己的这片天,终究是塌了。 ------------ 二 怀山县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这里四周被山地包围而呈现出东南、西北的走向,因为这特殊的地形构造,凡是有阵风吹进来,都要兜转几个来回才行。而牛怀金的儿子死了,这对于小小的怀山县来说,怕是多少年也没有一次这样的大风了。 按照我们这边的规矩,玉山的遗体在家停放了三天,这三天里不断有陆续知道消息的人前来探望,来来往往的人们穿梭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汇聚在牛怀金的家里,那个最大最豪华的宅院里。这对于还不到四岁的牛连凯来说,简直是像过年一样,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是有很多人,来来往往的,那些人来了总是要哭上一通,还会满脸惆怅的摸一摸自己的头。 出殡那天,天气依旧是格外的好,街上早早的就站满了人,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且不断有晚到的人加入进来,一时间竟也是乱乱哄哄的,与牛家宅院里的声音似是一浪一浪地相互辉映着。还不到早上九点,那本不宽的街道两侧就已是人山人海,挤得竟有些站不下了,可人们似有一种默契,没有谁会不识相地站到道路中间去。人们就那样摩肩接踵地站在道路两旁,而玉山和他的棺材此时也早已停放在了家门口,棺材前有一缕青烟正袅袅的升腾着,那是一个正在慢慢燃烧的枕头。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人死后要将他所枕的枕头也一并带了去,同时,这也是一种仪式,宣告着一个生命的彻底结束,他的一切,裹挟着人们对他的思念都随之归于黄土。 人们都站在道路的两旁,但也要尽量使自己能够看到那棺材,这个时候人们也都不再忌讳这是否吉利了。突然,只听得院子里一阵混乱,有几个杠夫率先走了出来,而院子里的哭声也是接踵而至。 “要起了!” 随着人群中一声并不大的声音响起,原本嘈杂的人群竟奇迹般的安静了下来。那几个杠夫抬了棺材上的大杠,只等一声令下便要起棺了,而牛家的众人此时也都在门口哭喊着,相互搀扶着。而作为长子同时也是独子的牛连凯此时正站在棺材前面,他手里捧着一个瓦盆,望着伤心欲绝的家人们哭泣着,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样的瞬间竟也持续了七八分钟之久,围观的人群也都有些呆滞住了,他们都只是愣愣的望着,只余下牛家众人的哭喊声和树上麻雀星星点点的叽喳声。就在众人都愣愣的望着的时候,一声脆响、一声号子引得街上围观的人群竟也是一阵慌乱。 “起棺!” 待回过神再看去时,杠夫们已将玉山的棺材抬了起来,那瓦盆也被摔得四分五裂,只有些许纸钱的灰烬散落在空气中,牛连凯左手拿着纸幡,右手被一个长辈领了,一群人开始浩浩荡荡地动了起来。这对于还不到四岁的牛连凯来说,他可能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见他总是频频地回头望去,望向那相互搀扶着,痛哭着的家人,可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小丽望着逐渐远去的棺材和逐渐远去的玉山,她多想再清晰地看上一眼,可满眼的泪水让她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她的幻想啊,她的幻想从希望玉山还活着,还能亲吻她,拥抱她,到现在她只希望玉山的棺材能走的慢一点,她只想再清晰地看上一眼,看一眼她的玉山,可那棺材已经走远了,她心里真的好急,她好难过,她挣扎着将手伸向棺材走远的方向,伸向玉山远去的方向,放声痛哭着, “玉山!玉山啊!你别走!” 一声声悲怆决人的哭喊声竟让街上围观的人也跟着掉起了眼泪,而小丽的情绪此时也到达了顶点,她怔怔的望着那已消失在路口的棺材,那已消失在梦里的玉山,她再也忍不住了, “玉——” 随着那一声“玉”字迸发出来,小丽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几千斤的棉花,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小丽张了张嘴,一口鲜血也随之喷洒出来,溅落起那刚才伏落下来的纸灰,而小丽却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此时街边围观的人们也哭的更大声了,他们应该也懂了小丽内心的悲痛吧,这个只有二十六岁的女人,她的天塌了。 送葬的队伍远了,不知他还听不听得到这悲决的哭声,太阳还是那么好,树上的麻雀也还是那样叽叽喳喳地叫着。 ------------ 三 玉山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小丽都沉浸无法形容的伤痛里,每当院子里有什么动静,她都像魔怔了一样地站起来看向院子里,她还是希望着,希望着梦醒的一刻。 牛怀金看到小丽这般憔悴的样子,心里也是十分沉痛,玉山死了,他比谁都难过,可还是要说些“还有连凯之类”的话来安慰小丽,这个时候恐怕也只有孩子能让小丽再多几分信念和精神了吧。自从玉山走了以后,小丽的理发店也关门很久了,好在有牛怀金,家里不用为吃穿用度而发愁。之前牛怀金曾对玉山说,男人结了婚就要自己挣钱养家才行,啃老是最没出息的行为,所以玉山和小丽也从来没有和牛怀金张口要过钱,日子虽然苦点,可总归是一天比一天要好了,谁知道就在这好日子刚刚开始的时候,玉山却走了。 这天,牛怀金照旧给小丽送了几百块钱过来,本想带着牛连凯去买点吃的,可这个孙子仿佛并不和他亲近,也是,不到四岁的孩子,又总不在自己身边,哪能亲近了。牛怀金边想着边朝外面走去,正走到门口,院门却咯吱一声开了,一个胖墩胖墩的男人正推开门要进来,牛怀金和那人对视一眼,都是一愣,那人就抢先开口了。 “干爹,你在啊。”那人边笑着边说道。 “嗯,你回来了。”牛怀金边点头边应道,可却显得并不高兴。 来的人名叫李刚,和玉山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但是他们的关系却又不仅于此,在李刚还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离婚了,而且都很快又重组了家庭,当时的人们生活比较苦,所以两家谁都不想管他,是牛怀金看着他那么大一点就吃百家饭,可能也是想到了自己小时候的辛苦,所以就让李刚住在了自己家,像亲儿子一样对待着,一晃就是多少年了。而李刚当时正好也只比玉山大一岁,所以两个人也就玩在一起,而李刚也一直喊牛怀金干爹,尤其是这几年牛怀金的生意颇有起色,他比之前也显得更殷勤了几分。 不过这李刚却有一个非常不好的嗜好,就是爱赌,之前因为从家里偷东西被牛怀金抓住狠狠地打了一顿,这小子挨完揍愣是跑出去半个多月没回家。为此牛怀金也是颇为懊悔,虽说不是亲儿子,但却胜似亲儿子,这要是在外面有个好歹可怎么办。牛怀金和玉山向身边的人打听了一圈也没找到这小子,没想到过了几天他竟自己回来了,还一脸诚恳地表示再也不赌了。本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谁知还没过三天,就有一伙人找上了门,当时恰巧玉蓉坐在家门口摘菜,那几个人看到玉蓉上来就问, “这是李刚家吗。”那个带头的人问道。 “你们是干什么的。”玉蓉反问道。 “李刚前些天输给我们两百块钱,他说回来取,结果走了就没影儿了,这是他家吧,是的话就还钱。” 在九几年,两百块钱的购买力远不是今天可以比拟的,当时如果一个月能挣两百块钱就已经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收入了。玉蓉听那人说完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就在这时,就看到不远处牛怀金回来了,玉蓉看到父亲回来赶紧跑过去将刚刚的事说给牛怀金听。其实刚才牛怀金远远就看到了家门口站了一群“小年轻”,想着也是家里这两个孩子惹祸了。 “你们说李刚欠你们钱,有字据吗?”牛怀金问道。 “欠钱就是欠钱,哪有什么字据,不信你把他叫出来,咱们当面问问。”那个带头的人说道。 闻听此言,牛怀金笑了一下又继续说道,“现在李刚也不在家,你们又没有字据,让我怎么还你,再说了,赌债没有牵扯到家人的,这规矩你们也不懂?都是谁家孩子!” 那几个人见牛怀金如此一说,都有些愣住了,虽说是十九、二十岁的人,但毕竟还是孩子,真要是被家里大人知道自己在外边要赌债,恐怕免不了一顿揍,那个带头的人看其余几人已经有几分要退缩的意思,就硬着头皮说道, “你的意思就是不给了是吧。” “想要钱,让你们爹妈过来领!” 牛怀金边说边指着那几人,那几个“小年轻”见牛怀金气势上一点也不软,而自己又是来人家村子里找事,也只能留下几句狠话悻悻地离开了。牛怀金正在气头上,转头就看到李刚和玉山从东边有说有笑地回来了,两人本来聊得正欢,一看牛怀金在门口等着他们,便即收敛了笑语,慢慢的走了过来。 “跟我回来。”牛怀金阴沉着脸说道。 等李刚和玉山进了院,牛怀金已经从又屋里出来了,手里正拿着一把戒尺。 “都给我站好了!” 显然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李刚和玉山都低着头,主动地伸出双手并排站在那里,俨然是一副准备挨打的样子。 “你们是不是在外面赌钱了!”牛怀金问道。 “没有!爸!我没有!”玉山赶忙说道。 牛怀金又看向李刚,此时的李刚已经是汗流浃背,很明显这是自己“事发”了。他知道牛怀金只要是问他们,肯定是有了切实的证据,如果自己撒谎的话只能是被打得更重些而已。 “是……”李刚才说出这一个字,那戒尺就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干爹!我就这一次!我保证就这一次!我不赌了!我不赌了!” 李刚边向后躲边求告着,而眼泪也已经顺着那胖乎乎的脸蛋流了下来,可那伸出来的双手却怎么也不敢收回去,牛怀金朝着李刚的手又狠狠地打了一下, “不赌?你自己说这是第几次了!”牛怀金说着又举起那戒尺。 此时莫说是李刚已经哭的不成样子,就连站在一旁的玉山也是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了。不论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两个已经二十岁的人,此刻在牛怀金面前,他俩就是两个犯了错的孩子,被家长强大的威势压得喘不过气来。此时李刚的哭声是越来越大,鼻滴眼泪都顺着脸流了下来。 “干爹,我再也不敢了……我知道错了……” 李刚用力的啜泣着,他想伸手去擦一擦脸上的东西,可他怎么也不敢把手收回去,必须要牛怀金开口才行。牛怀金看着已经哭成泪人的李刚,再看看一边噤若寒蝉的玉山,心里也满是懊悔,这才将那戒尺放下, “洗把脸,准备吃饭吧。” 听到牛怀金说出这话,两人如遇大赦一般,赶紧跑到屋里去洗脸,只是那脸却越洗越花了。 对于李刚爱赌这件事,牛怀金一直也颇为自责,因为不是亲儿子的原因,牛怀金不敢像管教玉山那样管教李刚,每次都要等他犯了大错的时候才会像刚才那样教训一顿,可能也正因如此,才没有在那恶习尚是萌芽阶段的时候将其扼制,才会让他养成现在这样的习惯。 而随着李刚年龄的增长,渐渐地连牛怀金也不好在说些什么了,而没了这份拘束,李刚整日里就是喝酒、打架、赌钱,不仅从牛怀金家搬了出去,就连回来吃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前年他因为和人打架,被判了两年,这也是才刚放出来就听到玉山去世的消息,所以才会和牛怀金在这里遇到。 而李刚对与牛怀金的感情却是十分地复杂,先是畏惧,这是从小的习惯,然后呢,应该是感激和一份亲情,毕竟是在牛怀金家住了十五、六年,但是这两年的劳改竟让他对牛怀金生出了几分恨意。在李刚看来,牛怀金明明可以帮自己,只要拿出一笔钱来赔偿,自己就可以免去这两年的牢狱之灾,这对于牛怀金来说并不算什么,可他却没有这么做,他心中还不断地冷笑,“毕竟不是亲儿子”。所以在他见到牛怀金那一刻,才会有些愣住了,但如今牛怀金依旧有钱有势,还是叫一声“干爹”吧,这样显得亲近一点。 ------------ 四 李刚见牛怀金若有所思,便又开口说道,“干爹,我听说玉山他……”,李刚说着,眼里竟泛起了泪花。 牛怀金见李刚如此一问,心里也是一阵地酸楚。 “干爹,你要节哀呀,山是走了,可还有我不是,以后我孝敬你。”李刚又赶忙说道。 牛怀金点了点头,是啊,人死不能复生,再想又能怎么样呢,而面对李刚今天说的这几句话,牛怀金还是觉得很开心的,毕竟是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心里终究还是有自己的,再看李刚这次的言行举止也明显收敛了很多,看来这两年的牢没有白坐啊。 “你进去看看小丽吧,我厂子里还有点事,”牛怀金边说着边往出走,刚走出两步又回头提醒道,“尽量别提玉山了。” “嗯嗯嗯,我懂,我懂。”李刚听到这话也是不住地点头。 送走了牛怀金,李刚长出了一口气,对于这个“干爹”他还是十分畏惧的。李刚站在院门前深呼吸了两口,稳定了一下心神,才朝院子里走去。李刚才走进院子,就看到小丽正从屋里出来,小丽穿了一件浅绿色的毛衣,搭配着一条黑色的阔腿裤,依旧是那么迷人,只是看起来略微地有几分憔悴。 “干啥去呀,小丽。”李刚问道。 小丽看到李刚也是一愣,转而也露出了些许笑容。 “二哥,你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呀。”小丽显得十分的开心,对于李刚,她自是十分熟悉,自她认识玉山的时候就认识李刚了,而之所以叫他二哥,也是从牛怀金家里来排论的,分别是玉蓉,李刚,玉山,而玉山也一直让小丽拿李刚当亲哥哥看待。 “刚昨天回来的,你这是要去干嘛呀。”李刚笑着说道。 “刚刚爸给我送过来五百块钱,我这正要出去买点菜呢,正好二哥,你先进去坐,咱们中午多炒两个菜给你接风。” “好好好,连凯在家呢吧,我先进去看看我大侄子。” 说实话,李刚这两年真是苦透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什么可口的东西了,现在即便是仅凭想象,他都能闻到红烧肉的香味,而他来这儿除了看望小丽,也和他没地方吃饭有着很大的关系。李刚走进屋里,看着这精致的装修和气派的家具家电,实在是不错,比自己进去前还要好点,只是家具上有些许的落灰,想来小丽这一阵都没有好好地收拾吧。李刚正看的出神,就听得一声断喝, “不许动!举起手来!” 李刚听到这话就像是有本能反应一样,顿时立正将双手举了起来,李刚头脑正一阵发昏,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孩童的爽朗笑声,李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出狱了呀!而此时牛连凯也跑到了李刚身边,继续问道, “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 李刚被这样一番盘问,也是又气又恼,这怎么听都像是在审犯人一样,他一把将牛连凯抓了过来,顺势抱了起来, “好小子,连二大爷都不认识了?” “什么二大爷!我怎么不知道!”牛连凯边说边挣扎着,小腿一通乱踢,趁机还打了李刚两个耳光。 李刚本想着做出些亲昵的动作,再摆出一个高大的辈分,量这么一个四岁的孩子也不敢轻视自己,可他还是低估了一个长期被众人拥趸的人所能展现出的自信和狂妄,即便他只是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 “好小子!还敢打我,信不信我收拾你。”李刚恐吓道。 “收拾我?你不怕我爷爷收拾你吗?”牛连凯边说着边挣脱了李刚跑进了客厅里,他从沙发背后取出一把“宝剑”,又继续对李刚说道,“我爷爷可厉害了,来我们家的人没有人不怕他。” 如果说成年人的底气来自于他有多少钱的话,那孩子们的底气大概就是周围人对自己的宠溺。李刚听到这话心里也是一愣,没想到自己竟如此不堪,过了年自己可就三十岁了,没想到今天却被一个还不到四岁的孩子如此嘲讽,可他又能怎么办呢,就在李刚显得有几分局促的时候,就见屋门一开,小丽提了两包东西回来了。 “哎~二哥,你怎么不坐啊,连凯,叫大爷没有。”小丽看向正在客厅里玩闹的连凯边说着边抬腿关上了门。 “没有,我又不认识他!”牛连凯依旧嘴硬道。 “哎哎哎,没事,没事,我走的时候连凯才多大呀,以后慢慢就熟悉了。”李刚一边打着圆场,一边帮小丽提过东西。 “这孩子都让他爷爷惯坏了,刚才他爷爷想抱都不让呢,二哥你先在客厅坐一会,我去炒几个菜,一会你好好喝点。” 李刚帮忙把那两包吃的放在厨房里,就在玉山家里溜达了起来,看着这么气派的六间大瓦房,李刚心里不禁泛起了几分嫉妒,自己要是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那该是多么扬眉吐气的一件事啊。李刚走进小丽和玉山的卧房,看着墙上挂着的结婚照片,身着白色西服的玉山是如此的英气俊朗,而小丽也在那华丽婚纱的掩映下显得更加地美丽动人,再看看自己呢,李刚看了看自己,在玉山和小丽的衬托下,竟显得自己是如此的臃肿且猥琐。 李刚不想再看这照片了,他转过头,环顾着小丽和玉山的卧房,忽然,他看见那电视机旁的大衣柜,那大衣柜的门竟微微的欠着一条缝。如果没猜错的话,小丽应该是把钱都放在了大衣柜里,李刚看了看门外,在确认没人后,他蹑手蹑脚地朝着大衣柜走去。这并不是李刚第一次偷东西了,但这次他是偷玉山的,偷小丽的,所以他心里竟升起了几分的不安,而墙上结婚照里的玉山像是正在看着他一样,李刚每走出一步都觉得胆战心惊,可是现在他真的是身无分文了,再不搞点钱,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了。 李刚看着眼前的大衣柜,这四五步的距离却像是走了半个世纪一样,其实即便是此刻,他心里依旧犹豫,他知道这样做不对,可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他缓缓地伸出手,就在李刚的手即将要触碰到那衣柜的时候,一声断喝几乎要把他的三魂七魄都惊散了。 “不许动!” 这一声喊险些要将李刚吓死过去,他慢慢地回过头,胖乎乎的身躯此时已有几分颤抖,看到牛连凯拿着“宝剑”站在门口,竟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玉山,霎时间无尽的悔恨与愧疚席卷了李刚的心,他是更多的,应该还是惊魂未定吧。 “你是要看电视吗?”牛连凯问道。 李刚听到这话,那散掉的三魂七魄才逐渐收拢起来,他赶忙说道,“对对对,这个电视开关在哪啊,不在侧面吗?” 牛连凯见李刚如此一说,也露出了几分骄傲的神情,他连走带跳的跑到电视机前,用力按下电视的开关按钮,,又从电视柜里拿出遥控器,回头对李刚说,“我就知道你也不会开,还是我帮你找一个吧。” 牛连凯跑到炕边坐好,拿着手里的遥控器一顿翻找,正找到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小品,里面又正好说到那一句“不许动!举起手来!”引得牛连凯是哈哈大笑,而此时李刚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刚进门的时候被喊了那么一声。 李刚和牛连凯坐在炕上看着小品,小品里的情节引得两人是笑声不断,想想这一幕竟是如此和谐,李刚看着墙上玉山和小丽的结婚照片,玉山也笑的如此的灿烂,如果他还在的话,这家里又会是怎样一幅温馨和谐的画面呢。 ------------ 五 “青椒肉丝、蒜黄炒蛋、香菇油菜、火腿,还有二哥你最爱吃的红烧肉。”小丽边说着边将盖在菜上的扣盘揭开。霎时间,阵阵香气就飘散到餐厅的每个角落里,李刚望着这满桌子的菜,笑的嘴都要合不拢了,这席面简直快要赶上过年时候吃的了。 “快快快,小丽,快坐!快坐!这可真是麻烦你了。”李刚边说着边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了嘴里,急匆匆的咀嚼了几口就咽了下去,脸上满是享受的表情。小丽又给李刚起了一瓶啤酒,边往杯子里倒边让牛连凯坐在了自己和李刚中间,小丽将啤酒递到李刚跟前,又开口说道, “二哥你自己多喝点,我就不陪你喝了。” 李刚边吃着菜边端起啤酒,一仰头就将满满一杯啤酒倒了进去,转而发出深深地感慨, “哎呀——真爽!在里面哪有这好日子,这两年可把你二哥苦坏了,要是山还在的话……”李刚说到这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欠妥,怎么就说起玉山了呢,李刚看向小丽,此时的小丽眼眶已是地微微泛了红,李刚赶忙道歉道, “二哥多嘴,二哥多嘴,二哥自罚一杯。”李刚边说着便又到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一时间,饭桌上竟也有一丝丝的尴尬,就在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牛连凯却开口问道, “妈,我爸到底去哪了呀。” 对于这个问题,牛连凯不止一次地问过小丽,可他只要问一次,小丽就会哭一次,没想到今天却又有人替自己提出了这个话题。李刚看到此时小丽的眼里又一次泛起了泪花,他都不知道自己嘴里的红烧肉该不该现在咽下去了,沉思了片刻,李刚赶忙调转了话题, “哈哈哈哈,刚才陈佩斯那个小品真有意思啊,我刚进门的时候就让连凯吓了我一跳,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他对我说‘不许动!举起手来!’哈哈哈,差点没把我吓死,我还纳闷呢,没想到是从这儿学的。”李刚边说边尴尬地笑着。 说到这儿,小丽也抹了抹眼泪,没想到牛连凯却又插嘴道, “你刚刚连电视都不会开,还去侧面找开关呢。”牛连凯边说着边埋下头吃着碗里的米饭。 小丽和李刚听到这话都是一愣,李刚可不是第一次来自己家了,电视的开关在哪儿还能不知道吗,电视的侧面,如果他不是为了开电视,那就是……想到这儿小丽拍了一下牛连凯的后脑勺说道, “你这孩子,怎么跟你二大爷说话呢。” 而此时李刚也明白,自己刚刚想偷钱的事已经被掩盖不住了,他有点懊悔,自己居然偷到二十几年的兄弟家,居然偷到这孤儿寡母的头上。想到这儿,李刚只觉得再也吃不下一口了,饭菜真的十分可口,只是自己还有什么脸坐在这里享用呢。李刚吃饭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他想着,要不就和小丽承认了吧,李刚正欲开口,小丽却突然站起身来, “二哥你先吃着,我去喝口水。” 李刚匆忙的点了点头,望着小丽的身影,他打定主意了,等一会小丽回来,自己就承认刚刚想偷钱的事实, “二哥,你刚回来手里肯定没钱吧。”小丽这一句话把李刚从纠结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看向小丽,小丽正站在自己面前,她手里拿着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手帕,而里面包着的东西…… “二哥,你刚回来手里肯定没钱吧,这里边是刚刚爸送过来的五百块钱,你先拿着用吧。”小丽边说着边打开那包着钱的手帕,将里边的五百块钱塞到了李刚的手里。 一时间,李刚只觉得有无数股热流涌上了自己的头脑,他涨红着脸,只觉得万般的无地自容。 “小丽,你这是干啥!你们也不容易呀,二哥哪能拿你们的钱,我要是拿了这钱,那我还是人吗。”李刚说着又将手里的钱塞给了小丽。 “二哥,你就拿着吧!赶紧找个工作,好好上班吧,”小丽边说着边又把钱塞到李刚手里,“山活着的时候还跟我念叨,他盘算着日子你就快出来了,他说等你出来一定要好好劝劝你,好好找个班上,别再游手好闲了,这钱不多,可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小丽说着眼泪又不断地流了下来。 “行了二哥!吃饭吧。” 李刚握着手里的五百块钱,这滚烫滚烫的感觉,将自己灼烧的是坐立不安,李刚望着小丽和连凯,一时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自己欠他们的实在是太多了。小丽看着二刚涨红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她赶忙说道, “二哥,别愣着了,快吃饭吧!”此时小丽也已经擦干了脸上的泪水,甚至挤出了一丝丝的笑容。 “吃,吃!”李刚将那五百块钱装进口袋里,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二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呀。”小丽问道。 “我也不太知道,想着不行就去北京看看,听说现在那边不少工地都缺人呢。”李刚边说着,边满满的喝了一口啤酒。 其实他也真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在零零年前后的那段时间,社会经济还并不繁荣,城乡差距较大,打工的活普遍是集中在一线城市和发达的二线城市,而地方上大多数还是保持着相对粗放的经济形势,以小规模和个体户为主,但当时正是城市化发展最迅猛的时候,而牛怀金就是靠做白灰和水泥这些建筑材料起的家。 李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想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却还要背井离乡地出去打工,前途真可谓是一片渺茫啊。小丽见李刚这样说,又继续说道, “山的那个三轮车,我们还没有卖,现在也没什么用了,不行你就开上,也去贩粮吧,这五百块钱拿来当本钱的话也够了。” 其实李刚这两天每天都在为赚钱而发愁,虽然听说去北京能挣得多点,可这样背井离乡的,真的是不符合自己一贯的想法,毕竟离开这里,自己就真的“什么也不是”了。其实也不止是李刚这样想,而是他们那整整的一代人,由于当时社会的特殊情况,他们大多没上过学,也没正经上过什么班,现在让他们背井离乡去外地打工,确实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而贩粮这个活在当时可以说是最体面的活计了,买上一辆车,自己做老板,挣多少都是自己的,这感觉怎么也要比出去打工强多了。 酒足饭饱以后,李刚躺在玉山家客厅的沙发上,他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这感觉也太好了,充实而舒适,暖洋洋的阳光照耀着他的全身,他望着墙上的壁画,虽然他不知道画的是什么,但是他知道很好,他尽力的伸展着腰肢,感受着玉山家的一切,这种舒适而安逸的日子,是多少人所向往的呀。他望着屋顶上绚烂的吊灯,脑海中竟不断闪现着一个曼妙的身影, “真可惜呀,玉山,你这个无福的鬼。” ------------ 六 银月皎皎,照得地面上如同白昼一般明亮,小丽早早地就拉上了窗帘,可那月光还是不知从哪个缝隙透了进来,映照在小丽的被子上。连凯此时已经睡得很熟了,想来村子里的人应该也都睡得很熟了吧,小丽缓缓抬起那洁白纤细的手臂,让月光照映在上面,她轻轻伸手,抓住那一缕流散的月光,可那月光却又出现在她的手背上。 我一直认为,承受苦难的人是不需要被安慰与可怜的,因为那样除了一句“你真的好可怜”以外什么也得不到,反而会失去了重新站起来的勇气和与他人同样面对生活的态度,一味地安慰呵护也只会让他们深陷在这个“可怜人”的身份里,而愈发的无法自拔。 小丽应该也看到了这一点吧,她今天早早就起来了,把家里好好地收拾了一番,不仅是擦去了家具家电上的灰尘,还把一些不常用的东西也收拾了出来,堆在了园子里一把火都烧了,从今天开始,她要重新振作起来了,连凯还小,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可她有信心能将这个家支撑起来。小丽正抱起一个纸箱扔进火里,就听到街上有小轿车停稳的声音,她边摘下手套边从园子里走上来,此时院门也吱呀一声开了。 “干啥呢,这是。”牛怀金边说边拍打着飘落在身上的灰烬。 “爸,您来了。”小丽边说边指向园子里的火堆,继续说道,“我想着收拾收拾家,顺便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烧了。” 牛怀金点了点头,他看见此时的火堆里一大本白色的相册正燃烧着,而烈火也很快地灼烧掉了它的颜色,只剩下那堆火哄哄的声音,那是他带玉山和小丽去北京拍的结婚照,小丽也喜欢的不得了,平时都是放在柜子里的。 “嗯,烧了也好,”牛怀金又赶忙将话题调转,“正好,刚刚几个天津来的朋友给搬上来两箱螃蟹,我自己吃不了几个,就给你和连凯搬上来了。” 牛怀金正说着,就见一个年轻人搬了两个泡沫箱走了进来,那人看起来约莫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应该是和玉山的年龄差不多大,只不过这个人体型偏瘦,那两个泡沫箱虽然不大,可对他来说已经是十分地吃力了。牛怀金见那人进来,就朝着屋门走去,那人也紧跟其后, “往里走就是厨房,你把东西放厨房就行了。”牛怀金边说着边推开屋门。 “哎哎哎,好。”那人边说边缓慢的上了台阶,搬着那两箱螃蟹进屋了。 “爸,一会儿我就给泡上,您中午也过来吃饭吧。”小丽边走过来边说道。 “昨天你二哥过来都说啥没有。”牛怀金再接着问道。 “没说啥,就过来吃了个饭,哦,我说把山的那个三轮车让他开上,也贩个粮什么的,总比这样游手好闲强不是,您说呢。” “嗯嗯,我也这样想的,挺大个人了,整天不务正业的。”牛怀金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饭我就不吃了,一会儿就要出门去趟北京,你们有什么想要的吗。” 听到这儿,牛连凯飞也似地从屋里跑了出来,却躲在了离牛怀金两三米远的花墙后面。 “我要!我要!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牛连凯躲在花墙后面边伸手边喊着,逗得两人是哈哈大笑。 “一听见去北京买东西这小子就跑出来了,来,让爷爷抱抱,抱抱就买!”牛怀金笑着说道。 正这时,跟牛怀金一起来的抱螃蟹的那人也从屋里出来了。 “放好了?”牛怀金问道。 那人赶紧点头,边点头边说道,“弄地上点水,我把地也拖了一下。” “行啊,三儿,有长进了。”牛怀金边说着边踮起脚尖望向躲在花墙后边的牛连凯,“你不让爷爷抱,爷爷走了啊。不给你买东西了啊!” 听到这话牛连凯才慢慢走了出来,走到牛怀金身边,牛怀金一把将牛连凯抱了起来,轻轻地捏了捏牛连凯的脸蛋。对于这个孙子,牛怀金真的是非常喜爱,他们牛家几代单传,到自己这儿一辈也只有玉山这一个儿子,而玉山也只有连凯这一个,这可能就是命数啊,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连凯就是自己余生的全部了,他要将之前不曾给予玉山的关爱全部投注到这唯一的孙子身上,这也是牛家唯一的希望了。牛怀金边抱着牛连凯,边又回头对小丽说道, “小丽有什么想要的吗?” 小丽思索了片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犹豫了片刻说道, “爸,我听说现在有一种新的电动推子,您有时间的话帮我看看,我想着还把理发店开起来,要是有个电动推子就省劲多了。” 牛怀金听到小丽说出这话也是一愣,他能感觉到小丽的那种倔强,这个要强的孩子,她是不想让村里人看她的笑话,真是苦了她了,牛怀金慢慢点了点头,缓缓地将牛连凯放下, “行,我去了给你看看,那我们这就先走了。” “您不吃了饭再去吗,这马上也中午了。”小丽边说边跟着牛怀金往外走。 “不吃了,去了火车站再吃吧,你一会儿多煮几个,我估计你二哥到点儿也就该来了。”牛怀金边笑着说边上了车。 在那个年代,有一辆桑塔纳可真是件气派非常的事情,当时一辆桑塔纳的价格平均是在十七、八万左右,而当时北京的房价也只有每平米不到三千块钱而已,牛怀金也因此成为了怀山县多少人眼中的巅峰与梦想。伴随着发动机的轰鸣,牛怀金的车也在一阵尘土飞扬中消失在了街道不远的拐弯处。 小丽回到院子里,那堆杂物此时也已经燃烧殆尽了,只是不住地有黑漆漆的浓烟冒出来,顺便带起许多散落的灰烬浮荡在空气中,又落在院子里。小丽走进厨房,那两箱螃蟹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角落里,小丽揭开泡沫箱的盖子,只见每个箱子里约有二十几只螃蟹,此时正在水中缓慢的“横行”着。对于当时的大多数人来说,吃螃蟹还是一件相对奢侈的事情,毕竟吃鱼自由也才过去没多少年,小丽也是嫁到玉山家以后才接触到这种东西。 小丽抓出十几只螃蟹丢进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大盆子里,盛上多半盆的清水,只要等螃蟹吐了沙子再用刷子刷一下就可以上锅蒸了。小丽一边往盆里倒水,一边想起第一次在玉山家吃螃蟹的情景,当时玉山的母亲还活着,一晃这就几年过去了,没想到这两年却有这么多的变故。小丽正想的出神,就听见牛连凯哒哒哒地跑了进来, “妈!二大爷来了。” 小丽听到这话竟险些被逗乐了,她边起身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渍, “还真让你爷爷说中了,到点就来。” 小丽刚从厨房走出来,就见李刚的大胖脸从门缝中挤了进来,随着门缝越来越大,那胖墩墩的身体也挤了进来,李刚见小丽从厨房出来,赶忙问道, “做什么好吃的呢,小丽。”李刚边问边尴尬地笑着。 “刚刚爸送过来两箱螃蟹,我倒点水让它们吐吐沙子,你来的正巧,我们也打了你的数呢,你来了倒省的去找你了。”小丽边说着边给李刚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李刚听到这话笑得嘴又合不拢了, “我就说什么香味勾得我呢,别看还没上锅,可我已经闻到香味了,哈哈哈哈……”李刚边笑边坐在了沙发上,端起那杯水喝了一口。 “行,那二哥你先坐着,我去把螃蟹蒸上。” “哎哎哎,好好好,你忙你的。” 李刚见小丽进了厨房,又抱过坐在一旁的牛连凯放在腿上,问道, “你爷爷刚才过来了?他一会儿过来吃饭吗?” “不来了,我爷爷去北京了!”牛连凯显得有些许的骄傲。 “去北京了?去北京干啥去了?”李刚接着问道。 “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牛连凯边说着,边露出更加得意的神情。 李刚听到这话也是有些许的沉默,他昨天晚上玩牌的时候才听说牛怀金有十几批货运到北京以后,施工方一直不给结账,现在这急匆匆的赶去北京,莫不是……李刚边想着边有些许的惊慌,这要是施工那边卷着钱跑了,这可就…… ------------ 七 酒足饭饱后,李刚在街上溜溜达达的散着步,他想找个能小玩一会儿的地方,没有什么比吃饱饭以后打会儿牌更舒服的事了。李刚正溜达着,就看到迎面走来一人,那人上身穿着一件漂亮的格子外套,下面配了一条黑色西裤,脚上的皮鞋也是十分的耀眼,李刚盯着那人多看了两眼,却觉得越看越是眼熟,而那人此时也正看向他,也露出些许疑惑的表情,突然李刚反应了过来,喊道, “老九!” 那人被李刚这样一喊,也笑出了声,边笑边骂道, “娘的!你出来也不说一声,啥时候回来的!” 两人边说边朝对方快步走去,然后深深地拥抱了一下。被李刚叫做“老九”的这个人名叫李胜利,因为在家里排行老九,所以认识他的人也大都这样是称呼他,甚至好多人都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只知道是叫“老九”。李胜利边抓着李刚的胳膊边继续问道, “你啥时候回来的,回来咋也不说一声!这是又刚从哪蹭饭出来呀。” “刚前两天放出来,我听说山不是……,”李刚说到这儿,略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说去看看,这才刚从小丽那儿出来,正想找个地方玩会儿呢,就遇见你了,你现在干啥呢,看起来混得不错呀。”李刚边说着边捏了一把李胜利的格子外套。 “有啥不错的,饿不着而已,我之前不是学的电工嘛,正好去年玉山他爸的厂子里要人,就让我去了。”李胜利边说边朝玉山家的方向仰了一下头。 “哦哦哦,不错不错,你这穿的油头粉面的是去哪儿呀。”李刚边点头边问道。 “今天厂子里没什么干的,玉山他爸也去北京了,我这不出来转转,想着去武二宝家看会儿玩牌,怎么说,一块去看看?”李胜利边说着边将手搭在李刚的肩上,带着李刚钻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还没走到武二宝家门口,就已经听到咔啦卡啦的洗麻将的声音,看来里面正玩的热闹呢。两人才走进院子,就见有一人从屋里迎了出来,那人肩上披着一件棕黄色的外套,嘴里正叼着一支香烟,但最显眼的还要说是那右手小拇指上的金戒指了。 “让我瞧瞧谁来了!”武二宝边说着边从屋里走了出来。 “谁来了,你看看谁来了!”李胜利边说着,边将李刚轻轻往前推了一把。 “哎呦!二刚!你出来了?”武二宝说着话就上前抓住了李刚的手,用力地摇晃起来,“快快快,进屋进屋。” 李刚被武二宝拉着进了屋,他看了看屋里这几个人,只有两个是自己认识的,其余几个人看起来似乎是有点印象,但是自己现在是想不起来了。武二宝边拍着李刚的肩膀边把他带到另一间屋子里,说道, “怎么样,咱们再开一桌?加上你和胜利咱们人也够了,怎么样,玩不玩。” 李刚听到武二宝这样说,心里也是有些许的犹豫,毕竟这么久没玩了,说不手痒是不可能的,可自己手里也只有从小丽那里拿来的五百块钱,况且昨天晚上已经输掉了三十几块,想到这儿,李刚便有些退缩地说道, “宝哥你倒是看得起我,我这刚放出来的人,身上哪有钱。” “是啊,我也就是带二刚过来看看,他这刚才出来,身上哪有钱呀。”李胜利也帮着圆场道。 听到两人这样说,武二宝缓缓低下头,转着小拇指上的那枚金戒指皱着眉头说道, “想着哥儿几个都挺就没见了,坐一块玩会儿,你还跟我来这一套,昨天在东子家你不是还掏出来一张百元大钞?输了三十多,咋也还有六七十块呢吧。” 李刚听到这话也是一愣,自己也知道这武二宝不是个善茬,没想到这小子现在这么厉害。一时间李刚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就在这时,只听得玩牌那间屋里一阵混乱,有一个人喊道, “你他娘的出鬼是不是!” 武二宝听到这话赶忙跑进那间屋里,李刚也正要跟着进去,却被李胜利一把拉住, “你跟着去干啥,走吧。”李胜利轻声说着,边推着李刚走了出来。 两人边往出走边听到那屋子里的吵闹声更凶了,尤其是武二宝那尖利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刺耳,两人才走到街上,李胜利便对李刚说道, “那几个人是咱们南边村子里的,武二宝这是故意做局骗人家钱呢,你那几个子儿上去,抽不了两根烟你就得输个底儿掉,走吧,去东福家坐会儿吧。” 两人溜溜哒哒的走着,在离东福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看到东福正从车上一袋袋的卸着粮,想来是刚刚贩粮回来,两人看见东福正扛起一袋粮准备背进院子里, “这粮怎么卖呀!”李胜利喊道。 东福听到李胜利的声音,脸上一笑,却没有答话,而是继续扛着那袋粮径直走进院里,待到将那袋粮也整整齐齐的码在了院子一边的仓库里,东福边擦汗边回道, “别人七毛三,你就得一块!来得正好,帮我搬几袋。” 东福边笑着说边往出走,因为他知道李胜利最近穿的衣服都比较好,所以才故意这样打趣到。东福从院里走出来,正准备进一步求李胜利“帮忙”,却见李刚也跟着站在一旁,东福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散,但也还是开口问道, “来了,二哥。” “买卖不错啊,东福,最近不少挣钱吧。”李刚边笑着边对东福说道。 “贩粮能挣个什么钱,不把老婆、孩子饿着就行了。” 东福在说话的时候,刻意将“老婆”、“孩子”这两个词说的重了一些,他就是要让李刚心里不痛快,东福的目光在李刚身上停顿了两秒,又转头对李胜利说道, “胜利,你先带着二哥进去吧,我马上就搬完这两袋了。” “我们也帮你一起搬吧。”李刚虽然嘴上说着,可手却依旧插在兜里,没有一点要伸出来的意思。 “不用,你们先进去坐会吧,这都多久没见了,哪能见面就让你们干活呀,再说也就这两袋了。”东福边说着边又拽起一袋粮扔在了肩上。 “那咱们先进去看看婶婶。”李胜利拉着李刚的胳膊,边往里走边说道。 东福扛着粮袋走进仓库里,肩膀一用力就将那袋粮甩在了码放整齐的粮堆上,又用力拽了拽,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轻车熟路。对于李刚这个人,他不仅是不喜欢,而是厌恶到了极点,东福与玉山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更是从小就开始接触李刚这个人了,所以他深知玉山家对李刚的恩情有多深多厚,可他却又不止一次地听到李刚在外面诋毁、谩骂牛怀金和玉山。甚至是昨天,李刚还在牌桌上吐槽着牛怀金没有花钱保他这件事,而一起玩牌的人里恰巧有每天和东福一起贩粮的人,东福听到这件事以后肚子里窝了一天的火,可他又没想到今天还真能碰到李刚,这个挨千刀的东西。 东福搬完了粮又将三轮车停进了院子里,他拍了拍落在头上的灰尘,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玉山的音容笑貌,抬起头,却又听到屋子里正传来李刚的笑声。 ------------ 八 东福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慢慢走进屋里,刚推开门就看到李刚那大胖脸正像包子一样的笑着,该鼓着的地方鼓着,该起褶的地方起褶。李刚见东福进了屋,赶忙站起来说道, “这么快就搬完了。”李刚边说边笑着,这一笑脸上的褶子就更多了。 东福点了点头,也没有答话,这时东福的妻子英子从后厨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米饭和一盆土豆丝,英子边将饭菜放在桌上边说道, “累了吧,赶快吃饭吧。” “看看人家英子,东福呀,你还真是有福啊,哈哈哈。”李胜利边笑边说道。 “就是,这天天一回家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我这种人是羡慕不来呀。”李刚也跟着说道。 东福也不搭话,只是低着头往嘴里扒拉着米饭,英子见东福不说话,心里当然明白这是什么原因,便接着李刚的话茬说道, “哪有呀,二哥,你净胡说,这次你出来好好找个工作,到时候给你说媳妇的人还不得把你家门槛都踢破了。”英子说到这儿,又将话锋一转,“二哥,你这两天住哪呀,有地方吃饭吗?” “把我爸留下的那套老房子收拾了一下,有个住的地方就行了呗。”李刚显得有些许局促,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道,“”前天我听说玉山的事以后就去看了看小丽,小丽非让我留下吃饭,这两天都是在小丽那里吃饭。” 其余几人听李刚这样说,心里都是一愣,有些欲言又止的感觉,虽然村里人都知道李刚和玉山家的关系,也知道李刚没地方吃饭就会到玉山家里混饭吃,可之前是玉山还活着,那没什么,而如今只有小丽带着连凯两个人住,连凯还这么小,如果时间久了,免不了会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刚才李刚的一番话在明白人的眼里是李刚要面子,为混饭吃而编出来的说辞,可在不明就里的人眼里,就会觉得玉山才刚死没多久,小丽就一直叫李刚去家里吃饭,这要是一阵风刮起来,怕是要将小丽整个人都毁了。 屋里的几个人都沉默了一会,不知该怎么开口说这件事,而此时东福也吃的差不多了,他边扒拉着碗里最后的几口米饭,边说道, “之前山活着的时候,咱们几个是爱去吃几顿饭什么的,可现在只有小丽带着连凯两个人,他们孤儿寡母的本来也不容易,咱们还是少去人家里混吃混喝得好。”东福边说着边看向李胜利。 李胜利听东福这样说,又见东福瞥过来的眼神,也连忙应和道, “对对对,小丽他们娘俩现在是真的不容易,山没了,咱们都应该多帮衬帮衬他们。” 李刚听他二人这样说,也明白他们的话锋是朝向自己,虽然心里不痛快,可却又无从反驳,也只能跟着疯狂点头。英子看李刚面露难色,便开口说道, “二哥,不行以后你就来我们家吃饭,多双碗筷的事情。” 李刚听英子这样说,心里也十分想应承下来,他将目光轻轻瞥向坐在一边的东福,可东福从始至终也没有看他一眼,这么明显的表达任谁也能明白的,李刚赶忙说道, “没事没事,我这人在哪也能混上一口,没事。” 李刚说完这话,屋里又陷入了短暂的平静,几人都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是东福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 “胜利,你今天怎么不上班呀,也跟着出来溜达了。”东福问道。 “嗨,今天厂子里不是没什么活嘛,玉山他爸也去北京了,我这才偷跑出来,等一会儿快下班的时候再回去转一圈,签个到就行了,今天晚上也不是我值班。”李胜利说道。 “我听说大爷有十几批货的钱收不回来,真的假的?”东福继续问道。 李胜利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嗯,有这回事,北京那边的一个工程,前前后后应该欠了有二三十万的账,这笔钱要是拿不回来,估计这个月发工资都够呛了。”李胜利边说着边挠了挠头。 “我的天哪!这么多?”其余三人一齐惊呼道。 “赊出去这么多钱还不得把厂子赊垮了,现在还能这样做?”东福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只是听人说起有这么一回事,没想到金额竟会如此之大。 “现在都这样,那些搞工程的手里也没钱,都是赊,从你这儿赊点水泥,从他那儿赊点砖头、钢筋什么的,东拼西凑的把楼盖起来,然后再一点一点还你钱,你不赊给人家,有的是人赊,现在就这样了。”李胜利边说着边仰起头靠在墙上,“还不光是北京这一处,我听说外面大大小小的欠账加起来估计得有四五十万,老天爷啊,也就是人家,别人谁禁得起这样赊账。”李胜利一边说一边苦笑着。 东福和英子听完这话,沉默了良久才微微的点了点头,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现在是这样做买卖的,如果自己贩粮的时候和人家老农这样说,估计得被追着打出来。 “但愿没事吧,”李胜利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但愿能把账要回来吧,你们不在大爷身边不知道,就玉山走的这几个月,老爷子头上的白头发肉眼可见的增加,之前那种目空一切的精气神也少了,有时候看着还怪可怜的。” 几人听到这儿又都沉默了下来,这种老年丧子的感觉,想来没经历过的人是不能感同身受,可作为玉山最好的几个朋友,他们都真切的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就在大家沉默之际,英子开口了。 “咱们也有一阵没去看看小丽了,趁今天人齐,咱们去找她坐会儿,晚上再出去吃个饭,你们说怎么样,前几天俊雯还问什么时候去找连凯玩呢。”英子边说着边拍了一下东福的肩膀。 “行呀,正好晚上好好喝点,给二哥接接风。”东福说道。 几人一拍即合,说着就来到了玉山家门口,几人刚推开门,就看到小丽正在院子里洗着衣服,此时的天气虽已逐渐回暖,可依旧透着阵阵的凉意。小丽见是东福、胜利、英子等人,脸上顿时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她抬起那冻得通红的手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着说道, “我刚才还想着,有一阵没见到你们了,结果你们就来了。” “你想我们我们敢不来吗,哈哈哈哈。”东福边说着边坐在一旁的花墙上。 “刚刚我说带着二刚去找东福坐会儿,他怕我们喝他家的白开水,硬说要是来你这儿坐会,哈哈哈。”李胜利也跟着靠在花墙上。 “就他小气!”小丽边笑着边拧了一把衣服,丢进旁边的桶里。 “听他瞎说!我说咱们几个挺长时间没一块坐会儿了,大家聊聊天,晚上去‘红梅’吃个饭。”东福边说边拍了李胜利一把。 “就是,我们家俊雯前几天还念叨连凯呢。”英子边说着边摸了摸身边的俊雯。 “连凯就在屋里呢,你们也先进去吧,我淘完这两件放洗衣机里甩甩就行了。”小丽说着话,可手里动作却一点也不慢。 “没事,我们也跟你在院里站一会儿吧,”东福望着已经倾斜的太阳继续说道,“今天这天气倒真是不错啊。” ------------ 九 待到众人吃完了饭,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这几家人除了李刚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其余几家的孩子几乎是年龄相访,李胜利家的志飞最大,今年五岁,东福家的俊雯四岁半,而玉山家的连凯再有一个多月也就满四岁了,所以在吃过饭以后,几家人也都早早地回去了。 李刚喝了不少酒,刚刚众人分手时他还没有多少醉意,此刻被这徐徐的晚风一吹,竟多少有些上头了。李刚慢慢的溜达着,忽的想起自己那三间破烂不堪的土坯房,寒屋冷灶的,自己早早回去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儿,李刚往上扯了扯外套的拉锁,朝着东子家的方向溜溜哒哒的走去了。东子的全名叫做牛玉东,这村子里牛姓的人约占了全村人口的四分之一左右,而现在这几辈人,又大多是排在“怀”、“玉”、“连”、“志”这几辈,东子比李刚小两岁,也是个好赌的人,昨晚李刚就是在他家输了三十几块。 李刚晃晃悠悠的从大路上走下来,远远就看到那一片房子里只有东子家的小东屋里还亮着灯,想来是他们正玩着牌呢。李刚走到东子家门口,轻轻地推了两下那紧闭的院门,却是怎么也推不开,气的李刚一抬脚便将那两扇小木门从门框上踹了下来,伴随着木门倒地的一声闷响,那小东屋里原本亮着的灯竟突然灭了。这一下却是将李刚逗笑了,他边走进院里边喊道, “都别藏了,是我!” 过了大约两三秒的时间,屋里的灯才亮了起来,而此时也从里面缓缓走出一人, “二刚?你差点没把我们吓死,我还以为是抓赌的呢。”东子边说着边长长出了口气。 “玩着呢?”二刚醉醺醺的说道。 “玩着呢,你说你来就来,怎么还把我家院门踹倒了。”东子抱怨道。 “明天我再给你修行不行!小气劲儿。” 两人边说着边进了屋,此时屋里除了李刚和东子以外还有三人,分别是武全新、齐家老三还有李长久,几人见是李刚进来也都松了一口气,此时东子开口对李刚说道, “怎么样啊二哥,玩会儿吗?” “玩会儿也行,不过我可不玩太大的啊。”李刚说道。 “行,那咱们几个小小的搓会儿麻将得了。”东子边说着边掀开盖在麻将桌上的桌布。 “二刚这是去哪儿吃请儿了吧,这一身的酒气,看来是没少喝呀。”几人一边洗着牌齐家老三一边问道。 “肯定是,二哥这身份,那还不是天天有人抢着请客嘛。”李长久也跟着说道。 “你们几个啥也不会,一天天的就知道瞎说,我刚刚是和小丽……”李刚话说到一半,竟长长的打了一个酒嗝,然后又接着说道,“和小丽、东福、胜利他们一块吃了个饭。” 几人在听到“和小丽”的时候先是一愣,随即都跟着大笑起来,也没人再理会李刚后面说的是什么,都纷纷打趣儿起李刚来。 “亏你还在人家吃了十几年的饭,玉山才刚死多久呀,你就和小丽……啊?”李长久边笑着边轻轻捣了一下旁边的武全新,递过去一个奸笑的眼神。 “就是,你说,你们俩是不是干啥了。”武全新随即笑着说到。 “没有……你们瞎说什么呢。”李刚边说着边又打了一个嗝,方才的酒劲此时也都涌上心头。面对几人的嘲弄李刚非但不放在心上,反而有几分欣喜,他巴不得自己真和小丽有点什么呢,想到这儿李刚微微低下的头又仰了起来。 “要说啊,其实你和小丽也是真合适,牛怀金就玉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玉山死了,你说说牛怀金那几十万的家产不让你继承让谁继承呀。”李长久继续说道。 “人家玉山虽然没了,可还有连凯呢。”齐家老三说道。 “那不一样!连凯才多大呀。”李长久边说着边看向李刚,“二哥,你虽然不是牛怀金的亲儿子,可怎么说也一起生活了十五六年,不是亲儿子也胜似亲儿子了,你要是再把小丽娶到手,那几十万的家产……”李长久边说着边拍了一把李刚的肩膀。 李刚被李长久这一番话说的是如痴如醉,刚刚十分的醉意此时已醒来四五分了,可却又陷入了李长久为他编织的美梦中去。是啊!自己要是娶了小丽,那牛怀金的家产不就都是自己的了吗?想到这儿,李刚竟醉醺醺的笑了起来,其余几人见李刚这憨蠢的样子,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 小丽回到家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就哄着牛连凯睡了,此时夜已渐渐地深了,小丽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屋顶的天花板,注目良久。方才众人欢聚的景象虽然暂时掩盖了自己心中的伤痛,可现在那种孤独感与失落感却又成倍数地向自己袭来,她侧过脸看了看熟睡中的连凯,又转过头看了看墙上结婚照片里的玉山,止不住的眼泪再一次的流淌了下来,她真想扯开嗓子好好地哭上一场,可却又不敢出声,生怕吵醒了身边熟睡的连凯,还有村里众人的梦。 太阳才刚刚在东方探出了头,小丽就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一晚上没睡了,难以抑制的悲伤像洪水一样冲击着她的心房,此刻她站在院子里,感受着夜幕即将结束时所散发的寒气,就像是玉山的余温一样,都要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消散了。正这时,只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小丽!小丽!起来了吗?”院门外传来急促且慌乱的声音。 “来了,来了。”小丽边说着边跑去将院门打开。 小丽刚打开门,就见一个花白头发的小老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牛怀金舅舅家的表弟黑明苍,黑明苍比牛怀金小三岁,小丽和玉山都要叫一声二叔,玉山下葬的时候,也是他在送葬队伍的前面领着牛连凯的。小丽见二叔如此慌张,赶忙问道, “怎么了二叔。” “你家电话在哪儿!快!给你爸打电话!厂子里着火了!” 小丽听到这儿也是一惊,赶忙带着黑明苍跑进卧室里,此时牛连凯也被这剧烈的敲门声吵醒,正睡眼惺忪的看着二人。小丽拨出牛怀金的电话号码,交到黑明苍手里,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了牛怀金的声音, “喂?” “哎,大哥,是我明苍啊。”黑明苍焦急的说道。 “怎么了明苍,别急,慢慢说。”牛怀金说道。 “我刚刚路过你那个灰粉厂,见到几个厂房都着火了!现在那边正组织人救火呢!你快回来吧!”黑明苍喊道。 黑明苍说完话,只听电话那头的牛怀金沉默了几秒,才慢慢开口说道, “明苍啊,你先去替哥盯着点,让警察过来看看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我还得两天才能回去。” “哎哎哎,好好。”黑明苍挂断了电话,又赶忙对小丽说,“小丽,我先上去盯着,你一会儿也上来一趟吧。” 待到送走了黑明苍,小丽边换衣服边对床上睡眼惺忪的牛连凯说道, “妈妈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了,你一会儿起来哪儿也不许去知道吗?” 看到牛连凯轻轻地点了点头,小丽也穿上外套朝着村北的灰粉厂匆匆忙忙地跑去了。小丽才出了村子,就见灰粉厂的方向浓烟滚滚,好似一条黑龙一般直冲云霄,而此时的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等到小丽跑到灰粉厂的时候,大火已经快被消防队扑灭了,路上到处都是从厂子里流淌出来的石灰水,而那十几个厂房除了有一间仓库离得比较远没有受到波及以外,其他的厂房都已是面目全非。 小丽望着那被烧成黑炭一般的厂房和那残垣断壁间飘散出来的阵阵浓烟,一种绝望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此时黑明苍也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泪水,他边抹着眼泪边哭着说道, “都烧了!我大哥一辈子的心血!都烧了!” ------------ 十 又过了两天,牛怀金才从北京回来,此刻他心中虽有不少烦闷,却又有几分的欣慰,此番去北京要账本来并没有多大的希望,却不想在工地上巧遇了前来视察的退休董事,这才让自己再等上两天。而当时厂子里的损失已成定局,自己回去也不能再改变什么,此刻这二十几万的款子拿到手里,自己也就有了东山再起的能力。 牛怀金回来后,径直来到了小丽这里,自己给连凯和小丽带了不少东西,正好也能再跟小丽了解一些情况。牛怀金停稳了车,提着两包东西就走进了院里,而此时就见小丽也迎了出来,想必是听到自己车的声音了, “爸,您回来了。”小丽说着脸上也露出几分焦急的神情。 “嗯,这几天怎么样啊。”牛怀金问道。 “这不是都在屋里等着呢,警察说调查结果差不多今天就能出来了。”小丽边说着边接过牛怀金手里的东西。 两人走进屋里,就见此时客厅里已坐满了人,而众人见牛怀金回来也都站了起来望向屋门处,待到牛怀金走进屋里,众人赶忙围了上来。而最激动的人就要数黑明苍了,黑明苍见牛怀金回来,又红润了眼眶,激动地说道, “大哥,都烧了,厂子里的东西都烧了。” 牛怀金拍了拍黑明苍的肩膀,又看看了其余众人,李刚,李胜利都在,自己厂子里的会计李长根、仓管牛玉星,还有几个工长此时也都在屋里等候着。只不过相比于自己的兄弟黑明苍,这些人显得并不是那般焦急,当然他们也并不希望自己的厂子就这样倒了,他们来这儿应该是怕丢了饭碗吧。 “没事明苍,大家也先坐吧。”牛怀金说道。 牛怀金自己坐在客厅中间的沙发上,此时小丽也端来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牛怀金点起一支烟,问道, “厂子里现在还剩什么能用的吗。” “机器基本都已经报废了,怕是只能当成废铁卖了。”李长根慢慢说道。 “厂子里的白灰不是烧坏了就是被水泡了,袋子什么的也都烧了。”牛玉星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就剩下南边那间仓库还好着,里边有一千来袋白灰吧。” 牛怀金边听着边皱起眉头,他弹了一下烟灰,接着问道, “火烧起来的时候,你们都干嘛呢。” “火是半夜三四点烧起来的,我当时都已经在家睡觉了。”李长根赶忙说道。 牛怀金点了点头,又看向李长根旁边的牛玉星,牛玉星此时已是满头大汗,听牛怀金问话更是紧张的头也不敢抬,只不住的用手掐着衣角。 “你呢。”牛怀金问道。 “我……”牛玉星颤抖着声音,“我那天晚上两点多巡视了一圈,见没什么事就回去了……厂长!厂长,我再也不敢了!厂长!”牛玉星边说着边哭出了声。 牛怀金见他这般说,也不搭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客厅里也随之陷入了一阵死寂之中,正这时,就听见屋外有人喊道, “是牛怀金家吗?” 小丽闻听此言赶忙走了出去,却见院子里此时正站着两个警察,那两个警察见小丽走出来,便又说道, “我们是八里镇派出所的,这里是牛怀金家吗。” “是是是。”小丽慌忙答道。 “牛怀金厂子起火的事情查清楚了,牛怀金在家吗。” “在,在!警察同志快请进。”小丽边说边将两个警察请进了屋里,又回头对牛怀金说道,“爸,警察说咱们厂子里起火的事查清楚了。”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众人都是一惊,也都跟着站了起来,牛怀金亲自走到屋门前将那两个警察迎了进来。 “牛怀金是吗?”那两个警察问道。 “是,警察同志里边请吧。”牛怀金说道。 “就不进去了,这是你灰粉厂起火案的调查结果,你看一下。”那两个警察边说着边从包里取出一张文件交到牛怀金手里。牛怀金看着文件上的内容,只见起火原因处赫然写着“电路短路,引发起火”等字。 “根据我们的调查,应该是当天晚上厂子里没有断电,导致电线短路起火,基本上可以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了。”那两个警察接着说道。 牛怀金听那两个警察这样说心中也是一愣,待到送走了那两个警察,屋子里的气氛也紧张到了极点,李胜利此时已是坐立不安,还不等牛怀金开口,李胜利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泣道, “大爷!我错了。” 牛怀金看着李胜利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他并不想如何痛批手下这帮人,可他更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牛怀金捻灭手中的烟头,说道, “我走那天晚上你干嘛去了。” “吃饭,喝酒……”李胜利边说边低下头。 那天下午李胜利和东福、李刚等人去找小丽吃饭,去的时候李胜利还想着下班前回厂子里一趟把各个厂房的电断了,没想到几人一聊就上了头,将断电的事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一场大火,烧了十几万,你还有脸喝酒吃饭?我看再让你混两天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喜欢喝酒是不是,要不要今天晚上我请你喝!” 面对牛怀金的责骂,李胜利只敢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两口,却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整个厂子被焚,若是追究起责任,只怕自己一辈子也还不上这么多钱。而其他众人见牛怀金这般盛怒,也都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生怕一个不慎也为自己招来一顿臭骂。牛怀金看着客厅里的众人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起来吧。” 李胜利听到牛怀金这样说,却也不敢动,直到牛怀金又连说了两遍,才在李刚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 “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说别的什么也没用了,你们都跟我干了这么久,肯定也都不想看着厂子就这样倒了,那我们就来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怎么把厂子再建起来。”牛怀金说道。 众人见牛怀金这样说,也都频频点头,此时李长根率先开口说道, “目前厂房上的门窗房顶什么的已经彻底烧毁了,不过墙体等主要结构倒是还能用,我们把之前的厂房好好粉刷几遍,再把门窗,屋顶换上一遍,基本也就可以使用了,再由胜利他们重新检修检修线路,应该问题不大。”李长根说完李胜利也跟着点了点头。 “之前大同和包头那边要的货前几天都已经发出去了,现在我们手里的单子只有张家口那边要的水泥还没做出来,倒是可以先从别人的厂子里调点发出去。”牛玉星接着说道,“只是如果后续还有单子的话,我们该不该接呢。” 牛怀金听完几人说的话不禁点了点头,说道, “再有单子也可以接,就先用老庞厂子里的东西顶上,张家口那边要的货也从老庞的厂子里调吧,咱们挣个渠道费就行了。” 几人听牛怀金这样说,也都不住地点头称是,老庞与牛怀金不仅是最好的生意伙伴,更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了,从他的厂子里调货还是比较可靠的。 “至于机器嘛……”牛怀金沉吟道。 屋内众人听到这话也都随之瞪大了眼睛,这采购机器可是一等一的肥差,十几万的机器订单,自己只要能吃上一点回扣,那可就是七、八千,顿万块钱的利润啊。 “至于机器嘛,应该是由我自己去采购的,可是……” 众人听到牛怀金要自己去的时候也都如同泄了气一般,可随后又听到“可是”这两个字,众人又都竖起了耳朵。只见牛怀金接着说道, “可是这两天我要去包头那边要一笔账,估计得走个十天半个月,采购机器的事还是得找个靠谱的人才行。” 牛怀金刚说完,还不等李长根等人开口,就见李刚站了起来, “干爹,就让我去吧,儿子早就想替您老人家分忧了。”李刚说道。 众人见李刚站了起来,张口“干爹”,闭口“儿子”的,也都不再做声了。毕竟这种大事,任谁也都会用“家里人”。 牛怀金见李刚主动请缨也是一万个没想到,可是李刚的行为又颇合自己心意,虽然警察说厂子里起火是个意外,可在牛怀金看来,李长根、牛玉星等人都有嫌疑,自己之前便觉得厂子里的账目有点问题,没想到自己才走就起了一场大火,不得不令人怀疑啊。李刚自然是个不错的人选,只不过社会经验还太浅了。 “这出门在外可不比在家里呀,何况还带着这么多钱,你这社会阅历还是太浅了。”牛怀金说道。 “干爹,您就放心吧!我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可我肯定会尽心尽力,不让干爹您失望!”李刚说道。 牛怀金见李刚这般说,心中也不禁动摇起来,或许自己真的可以把李刚当做接班人来培养呢。 ------------ 十一 牛怀金虽然答应了由李刚去天津采购机器,却将原本十几万的单子压缩到了五万,怕的就是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的也不至于将所有的钱都赔进去。牛怀金将各项工作安排妥当,由李刚带着五万块钱去天津采购第一批机器,李长根与牛玉星负责改造厂房,李胜利等人规划线路,一切安排妥当,牛怀金便开车直奔包头了。 一切仿佛又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小丽也将理发店重新开了起来,凭借着这先进的电动推子,小丽的理发店也一时成为了村子里的焦点,人们都想体会一下这“高科技”的感觉。虽然理一个头只能挣一块多钱,可日子总归是朝着好的方向走去了。 小丽今天真的很开心,她走在路上,暖暖的阳光照耀在她的身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她今天半天就挣了三十几块,手里拿着自己挣来的钱,感觉整个人都自信了起来。小丽准备去买两斤排骨,连凯和自己已经有一阵没有吃排骨了,现在自己能挣到钱,也该小小的庆祝一下了。 小丽正走在街上,就听到前面的巷子里有人边走下来边说着什么,小丽仔细一听,脸上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 “你听说没有,那个小丽,玉山才死了多久,她就和二刚……” “谁说不是呢,听说这还是二刚喝多了酒不小心说漏嘴说出来的,难怪那家伙一回来就天天往小丽那儿跑,原来是有这么一层。” “就是,那二刚从小就在牛怀金家长大,我看他和小丽这事估计也不是这两天才有的,说不定玉山死之前两个人就……” “哎呀!你说那个连凯会不会是……” 那两个长舌妇边说着边从巷子里走了下来,正走出来,就见小丽正恶狠狠的望着他们,那两个长舌妇见到小丽在这儿也是一惊,看来方才说的东西都已经被小丽听到了,两个人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尴尬的神情。再看小丽,此时她的脸上哪还有一分方才的欢快神色, “你们刚才说什么。” “我们……” “你们刚才说什么!”小丽嘶吼着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那两人跑去。那两个长舌妇见小丽疯了似的朝自己跑来,也都是大惊失色,赶忙掉头朝北边跑去,小丽边追边奋力喊道,“两个天杀的!你们再说一遍!” 那两个长舌妇此时也没了方才那得意的神情,只是不住的大喊救命,很快这巨大的动静就将街坊四邻都引了出来。就在小丽快追上那两人时,就看到从巷子北边径直跑下一人,那人上前一把抓住小丽的手腕,疼的小丽将手中的石头也扔在了地上,那人一把推开小丽,恶狠狠地说道, “这年头,搞破鞋的也这么嚣张?不要脸的东西!” 那两个长舌妇见有了靠山,也跟着耀武扬威起来,躲在那男人身后破口大骂道, “就是!不要脸的东西,你敢做还怕别人说吗!” “谁知道那玉山怎么死的!说不准这就是个‘潘金莲’呢!” 而四周的街坊们看那三人这样说,也都看热闹似的看着小丽,小丽握着被掐的生疼的手腕蹲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呦~臭表子,你还知道哭,你还知道羞耻啊。”那长舌妇叫嚣道。 小丽看着眼前这两个恶狼般喷着口水的长舌妇,愤怒地站起身朝那两人冲了过去,可却又被那男人一把推倒在地。而这吵闹的情景此时已将更多的人引了过来,人们看着小丽被推倒在地嚎啕大哭,可谁也不敢表示站在她这边,毕竟谁也不可能去帮一个“潘金莲”啊。正这时,就听见人群中响起一阵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还不待众人回头,就见牛连凯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竿朝着辱骂小丽的那三个人飞奔而去,那几人正骂在劲头上,谁也不曾防备,只听得一声惨叫,就见牛连凯手中的竹竿此时已直直插进了那男人的左眼中去。 “啊——” 伴随着那男人的一声惨叫,现场顿时如炸开锅一般,人群也随之后退了两三步,而其中一个妇人见自家男人被戳瞎了一只眼睛,也疯了似的冲向牛连凯。而原本站在路中间哭泣的小丽见那刁妇冲向连凯,随即起身和那刁妇撕打在一起,一时间,男人的哀嚎声,女人的撕打声以及围观众人的惊呼声响成一片。 小丽拼了命将连凯护在身后,此刻积攒在她心中的悲痛与怨恨一齐爆发了出来,周围众人见小丽与那妇人撕打的越来越凶,都赶忙上前将两人拉开。小丽在街坊们的搀扶下不断地颤抖着身躯,眼泪也不断地从眼中流了出来,她拼尽全力地嘶喊着, “玉山啊!玉山!你睁开眼看看吧!” 而那刁妇此时虽然被众人拉到了一旁却也并不停歇,拼命地捶打着那个男人, “窝囊废!你这个窝囊废!你就看着这个寡妇欺负我!你个窝囊废!” 那男人本就被戳瞎了一只眼睛,又被自家女人这般埋怨随即愤怒地吼道, “臭表子!看我打死你!”那男人捂着瞎眼正欲动手,就听到身后有人喊道, “住手!” 街上众人都顺着声音回头看去,只见有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男人正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那被戳瞎眼的男人此时本已火冒三丈,谁知在见到那中年男人后竟瞬间安静了下来, “三哥,您怎么来了。”那瞎了眼的男人奉承道。 周围人中有人认识这个中年男人,随即对身边人小声说道, “赵老三——” 赵老三从那瞎眼男人身边径直走过,丝毫不搭理那人的奉承,赵老三扶住小丽的胳膊,说道, “你没事吧,小丽。” 小丽见眼前这人竟认识自己,可自己却想不起这人是谁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点头称是。赵老三看出小丽的疑惑,随即笑着说道, “牛怀金是我师父,玉山是我兄弟,咱们不是外人啊。” 原来这赵老三也是做白灰、水泥的生意起家,刚起步时,可以说是举步维艰,不仅找不到销路,就是卖出去了也收不回账来。有一次赵老三在外边要账,一连五天连那工地的负责人都没见到,正无路可走时,遇到了同样来要账的牛怀金,牛怀金二话不说就带着赵老三去见了工地负责人,赵老三不仅拿到了钱,厂子也在牛怀金的指点下活了过来。所以赵老三便一直将牛怀金称作师父,玉山结婚时他还来过,只是小丽没有单独见过,所以并不熟悉,赵老三这次来也是来看望牛怀金的,不想却在此看到有人欺负小丽。 赵老三见小丽并无大碍,便走到那瞎了眼的男人面前,说道, “你这眼睛值多少钱,三千够不够。”赵老三边说着边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数了起来,见那男人并不答话,又说道,“五千够不够!” 那男人被赵老三这样一问,也不敢开口说话,因为他知道,这赵老三可不只是做生意这么简单,这样的人是自己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的。 “我问你够不够!”赵老三怒道。 “够了,够了。”那男人赶忙说道。 赵老三随即数出五千块钱,一把扔在地上, “拿着钱,给我滚!” ------------ 十二 而随着气氛的缓和,围观的人也渐渐散开了。 “哥,到家里坐会儿吧。”小丽说道。 “不了不了,师父不在我也就不进去了。”赵老三说着就准备要走,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要是哪天师父回来你帮我捎句话,问问能不能帮我厂子里也出出货。” “哎哎,好,哥你去家里坐会儿吧。”小丽应道。 “不了不了,一会还有事呢。”赵老三说着又从兜里拿出两百块钱塞进连凯手里,说道,“好小子,这么小就知道替你妈出头了,大爷给你个零花钱,拿着。”赵老三边说边将钱塞进了连凯手里,还不等小丽客套,赵老三就摆了摆手径直朝着村子北边走去了。 小丽看着赵老三走远了,又捏了捏自己的手腕,真是钻心钻心的疼,此时再看看天上的太阳,那种暖洋洋的感觉已是荡然无存,小丽只觉得周围人散发出来的那股寒意愈发的凛冽了。此时看热闹的人也渐渐的散了,小丽也领着连凯回家去了。 再说回李刚这边,李刚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出门的时候身上也能装着五万块钱,只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走起路来都觉得脚下带着风一般。李刚按照牛怀金安排的路线,由张家口坐火车到北京,再从北京倒车去天津,一路上虽然拥挤劳累,可一想到包里那沉甸甸的钱,就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十二分的力气。这次带来的这五万块钱里少说自己也能有两、三千块钱的回扣,这一趟回去自己就再也不用过那种穷苦日子了。想到这儿,李刚竟不自觉地笑出了声,而此时坐在李刚对面那人见他如此高兴,也笑着说道, “老板遇到什么美事了,这么开心。” 李刚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抬眼却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此时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再想起刚刚那一声“老板”,顿时喜上眉梢。随即开口说道, “你看我哪里像是老板。” 那人见李刚这样说,便知道自己的“搭话”成功了,随即吹捧道, “哎呀,看老板您这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的富贵相呀,一看就是个顶大顶大的老板。” 李刚被那人的三言两语哄得是心花怒放,也随即摆起谱来, “哪是什么大老板,做点小生意而已。” 此时的李刚虽然得意,可却也还记出门前牛怀金千叮咛万嘱咐的“出门在外要低调,不能露财”的道理,所以也只是相对低调的说“做点小生意”。而那人见李刚这样说,也深知他这是对自己有所防备,随即调转话头。说道, “老板这次奔天津是走亲戚还是串朋友啊。” “不是,去办点事。”李刚说道。 而那人见李刚说是去办事,心中也顿时有了谱,随即说道, “哦哦哦,生意上的事我们乡下人也不懂,看来老板真是做大生意的呀,哈哈哈哈。” 正巧这时有乘务员推着餐车经过,那人随即抬手喊了两个盒饭,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李刚在一旁看那人狼吞虎咽的吃着盒饭,顿时也觉得腹中饥饿难耐,再抬眼看去,那乘务员此时也已经走远了,只能等那乘务员再回来的时候买了。李刚正想着,就见那人将剩下的一盒饭推到了自己面前, “老板,你也吃一盒吧,这次的饭量大,我吃这一盒就饱了,你也吃一盒吧。” “不行不行,怎么也得把钱给你。”李刚说着就去兜里掏钱。 “什么钱不钱的,大家都出门在外的,讲的就是缘分,一盒饭值什么钱。”那人阻拦到。 李刚见那人十分客气,也就不再推脱,随即捧起那盒饭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而那人也不再询问李刚生意上的事,只是和他聊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一路上两人竟也聊得十分投缘。待到火车进了天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李刚还没出了火车站,就见路边随处可见的黑旅店、黑车的老板举着牌子卖力地吆喝着,尤其是在见到李刚手里拿着公文包走了出来,顿时就有七八个黑旅店的老板围了上来。 “老板住店吗,四十一晚,有热水的。” “老板我这儿三十五一晚,也有热水的。” “老板我这儿三十,有晚餐,有热水。” 一群黑旅店老板围着李刚就是一顿推销,都拼命地介绍着自家的条件和优势,而其实所谓的晚餐供应不过就是给你提供两个馒头、一碟咸菜而已,热水供应虽然是当时大多数小旅店的主要卖点,却也不过就是在卫生间里加两个喷头,再烧上一锅热水,只不过现在这个点去基本上都已经被别人用完了,所以住这种店主要比较的也就是价格了。正在李刚犹豫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吆喝道, “老板!我家二十一晚,有晚餐有热水的!” 李刚一听这个价格,赶忙朝那人招了招手,而旁边的人见李刚朝别家招手,也就都自觉地散开了。 “二十,有热水有晚餐,你确定啊。”李刚说道。 “放心吧老板,我的店就在前面,开了好久了都,不会骗你的。” 李刚跟着那旅店老板过了马路,穿街过巷大约走了三十几分钟才走到一家小旅馆门前,李刚呼哧呼哧地喘了两口气,不禁叹到,怪不得只要二十块钱,原来是离得这么远,还这么的破,可对于李刚来说,这一趟出来,只要是省下来的差旅费就都是自己赚到的,所以苦点就苦点吧。李刚随着那旅店老板走到一处大堂门前,抬眼望去,里面约有二三十张床位,此时也已经住下了十几个人,那店老板带着李刚走到一个稍微靠里的床位前,说道, “你就睡这儿吧,洗澡和卫生间在出了门左拐,不过热水应该是没了,今天的晚饭也没了。” “不是,刚刚你不是说好的……” 李刚还想说什么,可那店老板交代完情况便直接走了出去,完全不去理会李刚在后面说了什么,想来是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了吧。李刚叹了口气,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出来就遇到这种情况,真是晦气,正在李刚叹息时,就听到身后有人喊道, “老板!你也住这儿啊!” 李刚回头看去,发现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在火车上送了自己一盒饭的那个人,而那人见李刚认出了自己赶忙上前客套道, “老板咱们还真是有缘分啊,没想到还能住在同一个店里。” 李刚也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也随即与那人寒暄了起来,那人又接着说道, “老板你是不是饿了,正好我朋友出去买酒了,一会儿咱们一块喝点。” 两人正说着,就见从大堂外面回来两个人,那两个人提着三瓶白酒和两袋凉菜,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而此时与李刚说话那人也赶忙邀请李刚一起喝点。李刚看了看眼前这三个人,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倒更像是三个朴素的农民,况且这个人在火车上还平白无故的请自己吃了一个盒饭,李刚本想拒绝,可自己又着实是有点饿了,更何况眼前还有免费的酒喝,想到这儿,李刚也随即放下了戒备之心。那几人你一杯我一杯的轮番向李刚敬酒,一连七八杯酒下肚,方才还有几分拘谨的李刚此时也已经完全放开了,再加上这三人的一番吹捧,李刚早已按捺不住自己内心中的得意,随即吹嘘了起来,将自己有个如何厉害的干爹,干爹又是如何的器重自己,自己又如何带着钱来天津采购机器设备的事全都添油加醋的吹了出来。而与李刚喝酒那几人见李刚这样说,更是频频敬酒,又几杯酒下肚,李刚只觉得一股浓烈的醉意涌上心头,便直接倒在床上睡了。 …… “喂,醒醒,醒醒。这都中午了,你要是继续住可得交钱了。” 李刚迷迷糊糊地被那店老板拍醒了过来,本还想爆上两句粗口,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瞬间警醒了过来。再一看,自己装钱的包却是不见了,只有两个空酒瓶还扔在那里,李刚随即大声喊道, “昨天和我喝酒的那几个人呢!人呢!” “神经病吧你!我哪知道昨天谁和你一起喝的酒,你要是继续住可得交钱了,不住的话就快点搬走!”那店老板边说着边就走了出去。 ------------ 十三 李刚痴愣愣的坐在街上,任由过往的车辆将泥水溅在他的身上,可此时的他却再也顾不得这些了,五万块呀,五万块呀,这本是能救他命的五万块,是能让他开启美好人生的五万块,可此刻却又已经将他逼到了绝路上。李刚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过各种念头,当然,他是绝对不会想要去寻死的,多少年的摸爬滚打告诉他,好死也不如赖活着,只是他该怎么样和牛怀金汇报这件事才能显得自己不是那么的愚蠢呢。 李刚慢慢的走到公用电话亭前,想了半天才拨通了牛怀金的电话,可等到电话那头传来牛怀金的声音后,李刚却硬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方才编好的借口此刻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喂,谁啊。”电话那头牛怀金问道。 李刚听到牛怀金又问了一遍,他深知事情发展成这样已经不是自己能够隐瞒的了,便鼓起勇气说道, “干爹……我……” 而电话那头的牛怀金在听到是李刚的声音后也是一愣,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随即问道,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李刚颤抖着声音,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说着,“我……” “有什么事就说!哭哭啼啼的想什么样子!”牛怀金呵斥道。 “我……我把钱都弄丢了!”李刚说着哭声又变得更大了几分。此时的他像极了那个之前被牛怀金呵斥的孩子一样,放声的痛哭着。 待到李刚哭诉着将全部的事情经过说完,电话那头的牛怀金也是沉默了许久没有开口,这个结果他也曾预想过,可这无疑是最坏的结果了,即便是要发生,也来的太快了些吧。临行前牛怀金不止一次的向李刚讲过这些常见的骗人手段,不想这小子竟为了省下几十块钱的差旅费被人将全部的五万块钱都骗了去。牛怀金此时已是气愤到了极点,可他也知道李刚此时恐怕更是懊悔万分了,想到这儿,牛怀金强压住心头怒火说道, “别哭了,这样,你先去报个警,把事情经过详细说说,然后去那边的厂子里等着我的信,我看看能不能找个朋友过去先把这钱垫上,这次可别再出差错了。” “哎哎,好。干爹……我……” “不用说了,等回来以后再说吧。”牛怀金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待到牛怀金挂断了电话,李刚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嘟嘟声,方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李刚将电话挂了回去,背靠在那电话亭上,缓缓地坐了下来,李刚将头埋在腿间,微微的抽搐着,他轻轻的抖动了两下,竟突然仰头大笑了起来。就在昨天下车前,他从那五万块钱里抽出了五千块藏在了内裤里,那是他这次出来想要吃的回扣,所以他昨天就将那钱早早地拿了出来,却怎么也没想到今天就会发生这样的事。虽然现在属于牛怀金的钱都已经丢了,可他却实打实的保住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李刚太高兴了,此刻他的心情真可以用欣喜万分来形容了,他甚至想去喝杯酒庆祝一下,可既然牛怀金让自己去厂子里等着,那现在也只好听他的了。 李刚先去派出所报了案,又倒了四五趟车才来到那个卖机器的厂子外边,他刚一进门,就见有一个人从那厂子的门房里走了出来,那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的是西装革履,一看就是个十分成功的人士。 “你就是李刚吧。”那人问道。 “是是。”李刚慌忙答道。 “嗯,我是牛哥的朋友,他说让我过来帮着定一批机器,说是由你负责,是吗?”那人接着说道。 “是是。”李刚答道。 “那咱们进去吧,里边我都安排好了。”那人说着便示意李刚跟他进去。 说好了?李刚有点纳闷,这个人所说的说好了是什么意思,是机器的价格已经谈好了吗,还是指别的什么意思。李刚一脸狐疑的跟那人走进厂子里,就见院子里已经有人将两台机器装车了,那人走上前去,指着车上的两台机器说道, “你看,这就是牛哥要的机器,你要不要再上去检查检查呀。” “应该检查,是应该检查一下。”李刚边说着边爬到车上。 李刚看了看车上的两台机器,还真是崭新崭新的,机器上满是一股浓烈的新油漆味,李刚又四下里敲了敲,满意的点了点头,而此时那人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收据和一张借据说道, “要是没问题的话就下来签个字吧,签完你今天就能直接跟车回去了。” 李刚从车上跳了下来,接过那人手里的收据,只见那收据上面写着“收到十成新机器两台”,而另一张借据上写着“牛怀金借张福海人民币八万元整”。李刚看到此处也是一惊, “八万?不是五万吗?” “五万?你说什么小老弟,五万能买这么大两台机器?哪怕是庚子年的行情了吧。我和牛哥十几年的交情,我能片他吗?”张福海赶忙说道。 李刚拿着那两张单据站在原地不住的摇头,他总觉得这里边的事情不对,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张福海见李刚迟迟不肯拿主意,赶忙将手搭在了李刚的肩膀上,扶着李刚走到了一边,小声说道, “牛哥这人花钱向来不在意的,我看也瞒不住你,就实话说了,我是吃了八千块钱的回扣,我给你拿三千行了吧。”张福海说完见李刚并不开口,又说道,“四千,五千行了吧!”张福海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当着众人的面点了五千块钱交到了李刚手上。 待到李刚手里拿到了钱,方才心里的各种不安也随之一扫而空,或许他并不是在为牛怀金而担忧,只是痛恨自己的回扣被别人拿走了,而现在有了这五千块钱,再加上自己昨天扣下的五千,这趟回去自己也就大小是个“万元户”了。想到这儿,李刚顿时喜笑颜开,将牛怀金的各种嘱托也全都抛在了脑后,更不用说“找个专业的工人检查检查机器”之类的话了。 张福海见李刚脸上露出笑意,随即朝着周围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说道,、 “行了,盖布吧,李老板这就动身回去了。 ” 张福海说完,旁边几个干活的工人也迅速地将机器绑好,又用苫布严严实实的盖在了上面,一切准备就绪,便只等“李老板”下令发车了。而此时李刚拿着那五千块钱,早已经是云里雾里一般了,还是张福海上前拍了他一下,李刚才从自己的美梦中醒过神来,李刚将钱塞进兜里,一转身就跳到了那农用车的副驾驶上,此时的他也已经完全摆出了一副老板的架势,朝着旁边的司机挥了挥手,说道, “发车!” ------------ 十四 这一路上李刚真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什么舟车劳顿的,李刚都丝毫没有感觉到。在中途休息住宿的时候,李刚还大方地请两个车的司机吃了饭,倒也真是有点“李老板”的样子了。 “老板做这么大生意,老婆一定很漂亮吧。”一个司机问道。 “那还用说!老板的媳妇肯定是个大美人!”另一个司机随声应和道。 李刚见两个司机这样问,也只能含含糊糊的应付道, “没有,没有,还没娶媳妇呢。” 李刚说着,嘴中咀嚼食物的动作也随之慢了许多,之前自己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到处受人冷眼,更是从来也没敢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像牛玉山那样风风光光的娶上一房媳妇。可这次回去,也该轮到自己风光一下了吧。 由天津到怀山县虽然不远,可由于受到当时交通和车辆情况的限制,这几百里的路程竟也整整的走了将近三天的时间。在进入怀山县后李刚顿时感觉吹在脸上的风都是甜甜的,只要自己回去交了差,这次的任务就算是圆满完成了,自己就可以扬眉吐气的当自己的“万元户”了。 李刚到灰粉厂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晚上七点左右了,此时灰粉厂厂房的轮廓已经初步建了起来,院子里临时搭了两个棚子,用于做饭和工人吃饭休息。现在这个点天已经慢慢黑下来了,厂子里干活的工人也都在准备着下班了。二十几年前的厂房虽然听起来也比较高端,其实也就是几间放大版的房子而已,而工人也还是厂子里的工人,几百人的厂子里,还是有几个懂盖房的手艺人的,其余的人帮着搬搬砖,拌拌白灰、水泥,毕竟上一天工就有一天的工钱。 李刚一副大老板的模样指挥着两个车开进了厂子里,李长根和牛玉星等人见是李刚回来也都赶忙迎了上去。李刚兴冲冲地跳下车,指挥着跟车的司机说道, “去!去把那盖着的苫布都给我掀开!” 李刚这股牛气哄哄的派头怕是比牛怀金平常还要强势不少,而李长根等人见李刚这番模样,也都纷纷吹捧道, “二刚这次可是办了件大事啊,最关键的一个环节还得是你把关才行呀。”李长根说道。 “谁说不是呢,厂长果然没看错人哪。”牛玉星也随之应和道。 李长根和牛玉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听得李刚真是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了。可不捧他又能怎么样呢,牛怀金这次摆明了是要大力的培养李刚了,说不定以后牛家真能有他的一席之地,他们俩不过是个打工的,不捧他又能怎么样呢。李刚被这二人一番吹捧,原本就拔得高高的胸脯又向上挺了几分,李刚指着一边正准备下班的工人喊道, “你们!趁着没下班去帮着把车上的机器卸下来,别一天天的就知道偷奸耍滑!”李刚说着又回头对李长根说道,“会计,你记得把这个账记一下,赶紧给人家汇过去。”李刚边说着边从手中的公文包里取出张福海交给他的那两张借条和收据塞到了李长根的手里,随后便大摇大摆的去视察厂房了。 李长根拿着李刚塞过来的借条和收据,心中一阵无名火起,会计?且不说厂子里的人对自己如何尊敬,就连牛怀金平日里都要客客气气的叫自己一声“老李”,这李刚才刚刚出去办了一次事就已经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当着这么多工人的面竟直接喊自己“会计”,气的李长根便想上去教训李刚一顿。牛玉星见李长根脸上已显出几分怒色,赶忙拉住李长根的胳膊说道, “李叔李叔,咱们就是打工的,犯不着和人家生气,赶快把这笔钱上账把。” 经牛玉星这样一劝,李长根才稍稍压制住了心中的火气,他看了看手中的借条和收据,一下子就愣住了,八万?这么两台机器居然会有八万?想到此处,李长根便对着李刚喊道, “喂!二刚!” 此时的李刚正是神气万分,却突然听到身后李长根大声喊自己“二刚”,心中也升起一阵怒气,随即回头喝道, “怎么了!叫这么大声,家里死了人了?” 在李刚心里,现在在这个厂子里除了牛怀金就是自己当家做主了,可这群工人明显不能服自己,就包括牛怀金派自己去天津这次,也有很多人明里暗里的不服气,自己这次就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李长根刚刚才压制住了火气,却又被李刚这样一番呵斥,心中的怒气却是怎么也压不住了,也随之朝着李刚大声吼道, “这八万块钱是怎么回事!五万块钱都不到的东西让你开回来八万块钱的收据?这是怎么回事!” 李刚听李长根这样说,心中先是一惊,但又转而又被气的笑了起来,李刚慢慢走到李长根面前,模仿着张福海的口气说道, “老李,你到底是老了,五万?五万能买回来这么大两台机器?说你是老土冒你还不承认。再说回来,收账入账是你的事,我们牛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插嘴了。” 李长根听李刚这样说,也随之被气的笑了起来, “你们牛家?什么时候你也成了牛家的人了。哦~我想起来了,你从小没爹没娘,是跟着牛怀金长大的,你吃的是牛家的,穿的是牛家的,可叹牛怀金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养大了你这么个白眼狼!现在你看人家儿子死了,开始说‘你们牛家’?你要是真拿牛怀金当亲爹!真拿你自己当牛家人,你就不会吃这么回扣!” 李刚被李长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一捅到痛处,心中的羞愤无处发泄,也随之大声呼喝起来, “你这个老东西!今天看我不打死你!你个老不死的!” 两人越吼越凶,别看李长根是个瘦瘦巴巴的小老头,可气势上却是一点也不输给李刚,眼看两人就要扭打起来,牛玉星等人赶忙上前将两人拉开。李长根瘦瘦巴巴的,此时却拼了命的叫喊着,竟像是一只充了血的斗鸡一样,即便是被两个小伙子拽着,也还是挥舞着拳头向李刚伸去,由于太过激动,把他那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都弄得散乱开来。 众人好不容易才将两人分开,牛玉星将李刚拉到一边,劝说道, “你看他都多大年纪了,你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这两天你也辛苦了,赶快回去休息吧。” 李刚本就理亏,再加上自己这些丢人事被李长根一一捅开,正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现在有牛玉星这样一劝,李刚也正好找了个台阶下去。李刚回头对着李长根又骂骂咧咧的训斥了几句,也就赶快的跑开了。 望着走远的李刚,气的牛玉星朝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两口吐沫, “呸——什么玩意!一直听人说小人得志,今天我才算是真正的见识到了,这要是有一天你当了厂长你还不得把人都吃了!” 李长根见李刚已经走远了,此时他心中的怒气也已经憋得他实在是受不了了,他用力推开扶着他的那两个人,朝着厂子大门的方向喊道, “怪不得厂子里着火!原来是这个灾星来了!有他在一天,就永远没有我们的好日子过,我不干了!我老土冒回家养老去了!” 李长根说着就气冲冲的走到牛玉星面前,将李刚交给自己的借条和收据都塞到了牛玉星的手中便推起自行车回家去了。 牛玉星望着李长根远去的身影,气的也是直跺脚,这才刚把厂房的墙建起来一半,会计就被这灾星气走了,又不知是从哪开回来两张这么贵的票据,难道说这牛家的厂子是真的要完了吗? ------------ 十五 李刚回到村子里,走起路来都缓慢了几分,生怕别人看不到他这嚣张的模样。李刚正走到村口,就见迎面走来三个人,还不待李刚看清他们,前方就传来了武二宝那尖利的声音, “二刚,干啥去了!” 三人说着就走到了跟前,武二宝走在前面,后面李长久和武全新正窃窃私语地商量着什么。 “二刚,这几天干啥去了呀,我们可是听说你这几天做了个大买卖呀。”武二宝边说着边将手搭在李刚的肩上。 “嗨!啥大买卖,不就是去了趟天津嘛。”二刚言辞里虽然还有几分谦虚的意味,可脸上却是透露着十二分的骄傲和狂妄。 “哎呀呀!天津!那可是大城市呀!”武全新此时也应和道。 “就是!我们几个连县城都没去过几次,人家二刚都已经从天津回来了。”李长久也随之附和道。 “什么二刚!”武二宝呵斥道,“以后我们都得称呼李老板才行。” “啊对对对,李老板,李老板,瞧我这乡下人不会说话的,李老板可千万别介意呀。”李长久边说着边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怎么样啊李老板,今天咋说不得请哥几个吃顿饭,也跟哥几个讲讲天津的风土人情,让兄弟们开阔开阔眼界?”武二宝笑着说道。 说到这儿,此番谈话的主题才被点了出来,而李刚听到这几个家伙又想讹自己饭吃,心中虽有不悦,可自己此番回来心中正有万千豪气无处挥洒,还真得有这么几个人听自己吹牛才行。 …… 李刚今天头一次感受到被身边的人当大爷吹捧的感觉,这种飘飘然的感觉真是太醉人了,所以今天请这三个人吃饭他竟豪气的点了六个菜,甚至点了一小盘名叫“草莓”的稀罕玩意来装点门面。几人就这样推杯换盏间,桌上的三瓶白酒便已见底了。 “哎呀,跟着李老板就是痛快,痛快!”武全新端着酒杯高兴地说道。 “二刚给哥几个说说天津都有啥,是不是有好多那漂亮女人啊。”武二宝奸笑着说道。 “那肯定的!要说那天津可真是不错,街上跑的都是小汽车,根本看不见拖拉机、三轮车啥的,那漂亮女人更是随处可见,就我住的那个大酒店,里面的服务生都长的漂亮极了,咱们这儿根本没法和人家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李刚说的极为认真,好似这些豪车美女都是自己的一样。任凭李刚如何的吹牛,却是真的打动了武二宝几人,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的地方,这不就是人们所说的人间仙境吗。李刚见这三人如此激动,又接着说道, “嗨!这算啥,等我哪天再去天津、北京啥的,给你们带点好玩意回来,让哥几个也长长见识。”李刚吹嘘着,又满满的喝了一杯酒。此时李刚的脸上已泛起一阵红晕,神情也变得更加激动起来,今天应该是他这二十几年里最开心满意的一天了。武二宝见李刚此时已然是醉了,随即问道, “二刚这趟出门,不少弄钱吧。” “那是,我这趟……”李刚话说到一半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赶忙改口说道,“弄什么钱呀,就是省下来一点吃饭住宿的钱,这不也都请哥几个吃饭了。” 武二宝见李刚这样说,也不搭话,而是继续说道, “不管弄没弄到钱,这回也大小是个老板了。二刚这回混好了是不是也该好好找个媳妇过日子了,让人说这么大个老板还自己暖被窝,像什么样子啊。” “就是,这回可是李老板了,那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还不得把二刚家的门槛子踢破了,哈哈哈哈。”武全新也跟着说道。 “这个事交给哥几个,有什么好茬都给二刚留意留意。”武二宝说道。 “留意什么呀留意,人家二刚有相好的!”李长久说着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坐在旁边的武全新,“才几天你就忘了,那天晚上二刚在东子家说的,他和……”李长久边说着边坏笑了起来。 “哦~对对对,和小丽嘛!哈哈哈哈!”两人说着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武二宝见他二人这样说也是一阵诧异,赶忙问道, “怎么?二刚和小丽还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哪有呀二哥,你别听他们瞎说,我跟小丽现在还没有什么呢。”李刚嘴上虽是反驳,可还是掩盖不住他内心中的喜悦。而这三人听他这样说都是哈哈大笑, “现在没什么,那就是以后会有呗,哈哈哈哈……”几人说着又是一阵大笑。 “二刚,听哥跟你说,这牛玉山一死,牛怀金就剩下连凯这一个孙子了,你跟着牛怀金生活那么多年,本来就是亲儿子一样,你要是真能把小丽也弄到手,再接管上连凯,那牛家的家产以后不都是你的吗。”武二宝说道。 “就是!我们上次就说,只要你能再进一步,你可就是人财双收了……”李长久也跟着附和道。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谋划着,听得李刚心中一阵悸动,之前自己从不敢想这些事情,可现在的自己好歹也是个“万元户”了,相比较身边这些浑噩度日的人来说,自己也算得上是出类拔萃了吧。想到这儿,李刚将手中的酒杯啪的一下放在桌子上随即猛地站起身来, “对!再进一步!无论如何也要再进一步!”李刚站起身来,又摆出那副老板的派头,朝着柜台处喊道,“今天吃多少算我的,等明天我来结账!”李刚说完便头也不回的朝外面走去,边走还边听到身后武二宝几人对自己的赞美和吹捧。 李刚溜溜达达的朝着村子里走去,此时的醉意正是浓烈,心情也是格外的舒爽,李刚心中虽然迷糊,可这一路上还是在不断地构思着一会儿与小丽见面的场景。他一路上自言自语着,完全沉浸在了自己臆想出的场景中,每每想到高兴处,他都会怯怯的笑出声,却又生怕惊动了这寂静的村子。 ------------ 十六 李刚醉的迷迷糊糊的,他正幻想着,抬头却看到自己已走到一处高大院房外,他扶着那院墙定了定神,没错,是玉山家了。 咚咚咚…… “小丽!我是你二哥!快来开开门!” 李刚连着喊了四五次,院子里的灯才亮了起来,伴随着一声屋门打开的声音,院子里便传来了小丽的声音, “二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小丽边说着边朝院门走来。 待到小丽打开了门,便见李刚正醉醺醺的依在门框上,昏昏沉沉的已有几分睡意。 “二哥?二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小丽边拍了两下李刚边问道。 李刚此时正是醉的昏沉,被小丽这样一拍也是吓得一个激灵,赶忙将手伸进裤子里摸了一下,确认钱还在,李刚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抬头却看到小丽正看着自己,赶忙说道, “二哥这不是刚从天津回来,高兴,多了两杯,想着来看看你。” “哦哦,二哥你今天喝多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吧。”小丽说着便有几分要关门的意思,却被李刚一把拦住,经过方才那一惊,李刚的酒劲此时也已醒了三四分了,他知道今天对他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如果今天退却了,以后都很难再有这种鼓足勇气的时候了,想到此处,李刚开口说道, “二哥这大老远回来,第一个想着就是来看看你和连凯,咋也不让二哥到屋里坐坐。” 如果换做别人,恐怕早就识时务的离开了,毕竟这大晚上的来砸寡妇弟妹的门已是十分无礼,更何况是还要进去坐会儿。可李刚就是这样厚颜无耻的人,他就是要趁着这股酒劲做一些平日里不敢做的事情。小丽见李刚此时醉的走路都走不稳,又见他这样说,如果真的不让他进屋坐会儿倒真是自己这个弟妹失礼了,随即说道, “二哥说得对,我这也是怕吵醒了连凯,二哥进来坐吧。”两人边说着边走进客厅,此时墙上挂钟的时间正走到八点五十分的刻度上。李刚进了客厅就重重的跌靠了在沙发上,放肆的样子就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他整个人都是醉醺醺的,可能此时在他的心中,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属于他了吧。小丽沏了一杯茶放在李刚面前,说道, “二哥这次去天津肯定是辛苦了,回来应该好好歇几天才对,这大晚上的还来看我和连凯。” “嗨!给自己家里办事,还有啥可辛苦的……”李刚说到一半长长的打了一个酒嗝又继续说道,“况且我这心里一直记挂的你不是。”李刚说完,整个客厅里沉寂了约有一分钟左右的时间,此时的气氛也已尴尬到了极点,只有墙上的挂钟还在嘎达嘎达的响着。此时小丽突然站起身来说道, “我去看看连凯,这孩子睡觉爱折腾,别把被子踢掉了。” 李刚见小丽欲起身离开,也终于开口说道, “小丽啊,玉山死了也有一阵了,你这么年轻带个孩子,二哥心疼你啊。” “二哥!你这说是什么话!”小丽呵斥道,她略微停顿,转而继续说道,“二哥你喝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李刚见小丽一再出言驱赶,也就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朝外走去,而小丽则跟在李刚身后准备送他出去。 李刚缓缓走到客厅门口,却又缓缓地停住了脚步,他知道今天晚上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而今天的酒无疑给了自己许多的勇气,如果不趁着这股勇气向小丽表明心迹,日后只怕……想到此处,李刚猛地转过身来将小丽一把抱进怀里, “小丽!二哥是真的心疼你,玉山那无福鬼死都死了,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能替他守寡呢,小丽!”李刚说着就想上去亲吻小丽。 “二哥你喝多了!你再这样我可喊人了!”小丽边挣扎边说道。 “小丽,二哥是真心疼你,想要娶你当老婆,二哥自从第一次见到你二哥就喜欢你。”李刚说着就要再凑上去亲吻小丽,他刚将头伸过来一点,就被小丽一记脆生生的耳光打在了脸上。这一巴掌打得他原本浓烈的醉意登时醒过来七八分,他看着被自己紧紧抱住的小丽慌忙的松开了手,他慌张的将小丽推了出去,同时拼命的向后退去,却又因为过于匆忙而绊在了客厅的门槛上。李刚重重的摔倒在地上,整个屋子里也随之响起一阵闷响。李刚慌了,他匆忙忙的想要爬起来,抬起头却看到墙上玉山和小丽的结婚照片,此时玉山正恶狠狠地看着自己。还不待李刚回过神,墙上的挂钟便也正走到了九点整的刻度上, 咚——咚—— “啊!”李刚迅速的爬起身来,奋力地推开门跑了出去,此时身后的一阵阵钟声就像是催命符一样,每一声都直扣在李刚的心魄上,轰击着他那堙没在内心深处的良心。 李刚跑出去了,小丽也渐渐从被摔倒在地的昏沉中缓转了过来,她摸了摸被撞得生疼的后脑,看着手上的鲜血,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小丽抬起头看着墙上自己与玉山的结婚照片,此时玉山正满面笑容地看着自己,望着玉山那熟悉而温暖的笑容,小丽哭得更凶了, “玉山啊!我的玉山!我那日思夜想的梦啊!玉山,我的玉山!你回来吧,你回来吧!”小丽伏在玉山的照片上放声的痛哭着,这世上谁又能完全体会她内心中的绝望和苦痛呢。小丽的泪水顺着玉山的照片流了下来,却没有打湿玉山的衣襟,而玉山依旧是那样满面笑容地看着她。 ------------ 十七 牛怀金看着火车外壮丽的山河景色,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愉悦。呼呼的野风吹过他鬓角花白的头发,引得整个车厢中也响起了一阵风声。 这次牛怀金之所以急匆匆的赶去包头是因为听说刘鬼子在那边露面了,可等牛怀金到了包头以后刘鬼子早就收到风声跑路了,牛怀金又一路追到太原,可还是没有抓到这家伙一点踪影。刘鬼子是牛怀金之前的一个生意伙伴,前前后后从牛怀金手里拿了二十几万的货,赊账赊了十五六万块钱,这家伙最开始接触牛怀金时不仅十分谦虚有礼,对牛怀金也是十分的尊重,每次来装白灰的时候也基本都能当下结账,是个很靠得住的人。直到后来听说他生意上出了问题,别的厂子都不敢再跟他合作,也只有牛怀金还在撑持着他,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才渐渐捅下了这十几万的窟窿。直到后来牛怀金听说这家伙从自己这里三百块赊走的货二百块就直接处理时方才恍然大悟,牛怀金此时虽已知道了真相,可却也再没见到过这家伙。这四五年间虽然几次听到这家伙的消息,可却总是晚到一步,这次被他跑掉了下次又不知会是哪年哪月了。 牛怀金出了火车站便看到自己的桑塔纳正停在路边,而牛玉星此时也正朝自己这边快步走来。牛玉星接过牛怀金手里的皮包殷切的说道, “回来了,厂长。” “恩。” “路上顺利吗”牛玉星说着边陪牛怀金走下来。 “上车再说吧。”牛怀金显示出的沉默和他极力掩饰的沮丧无不陈述着一个让人失望的故事。徐徐的风从左边的车窗进来,又从右边的车窗出去,却是没有带走什么,这段时间接连的变故无时不刻的不冲击着这个花甲老人最后的倔强。 牛怀金望着窗外,他真的有些木讷了,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还能撑持到什么时候。面对牛怀金的沉默,牛玉星也只是默默地开着车,而此时牛怀金却已回过神来,问道, “厂子里弄得怎么样了。” 听牛怀金这样问,牛玉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还好还好。” “还好是什么话,含含糊糊的,厂房建设的怎么样了,二刚回来了吗。”牛怀金说道。 “厂子现在就差搭顶上的钢结构了,等顶子完工再接上电,估计再有两个星期就差不多了吧。”牛玉星答道。 牛怀金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二刚回来了吗,机器怎么样。” “回来倒是回来了,只是那两个机器……” “机器怎么了!” “二刚开回来的票上钱可能不太对,八万块……” “八万?”牛怀金惊得睁大了眼睛。 牛玉星说话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可却像是一个炸雷一样轰的牛怀金有些愣住了,显然这一切都是他不曾想到的,他想不到李刚竟会和张福海一起来坑算自己。 牛怀金的车子在公路边一条明显要白很多的路上向北拐了个弯,又走了几分钟便看到一个明显要白很多的厂子,厂院大门的门头上赫然写着“怀山老牛灰粉厂”。牛怀金回到厂子里的时候工人们正忙着搭建几个厂房的顶棚,这些钢结构的东西搭起来,多少年也不会坏了,这一部分的钱是万万省不得的。工人们见牛怀金回来,也都殷勤的打着招呼,稍稍沾点亲戚的都会叫亲戚上的称谓,可是不管叫什么都一定要大声,一定要大声,要在众人之中突显出自己的声音才行。 牛怀金抬起手朝着工人们点头示意,此时此刻他身上透露出一种只属于领袖的魅力和冷静,可能你看到牛怀金这番模样也就能理解为什么他能撑持起一个几百人的厂子了。牛怀金仔细的查看了厂房修建的进度和一些细节工艺,不住的点头,他站起身扫视了一眼人群,问道, “李长根呢。” 牛怀金说完,身边这些人却都不再开口了,牛玉星见状赶忙轻轻拉动了两下牛怀金的衣袖,示意牛怀金到一边再说,可这下却惹得牛怀金急了, “有什么就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牛怀金就是这样,他总是无时无刻的展示着他的威严和自信。见牛怀金这样说,牛玉星也不再遮遮掩掩,在众人面前将李刚前两天的所作所为详细的陈述了一遍。其实那天李刚和李长根翻脸的时候众人都是在场的,可面对现在这种情形,众人又都像是听故事一样聚精会神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生怕会错过哪个令人激动的情节。 待到牛玉星说完,牛怀金脸上也透露出了几分的愠色, “机器呢。” “哝~厂长您来看看,这东西能值八万吗。”牛玉星边说着边走到那两个被苫布盖着的机器跟前,用力将那厚厚的苫布掀了起来只等牛怀金前来检阅了。 牛怀金走到那两台机器跟前,看着那崭新的喷漆心中还是稍稍放松下来一点,只要是机器没事,贵出来的部分自己会去找张福海问清楚的。他将手放在机器上,围着机器仔细的观察了起来,现在凑近了一点便能闻到一股强烈而刺鼻的油漆味,这是一个好现象啊,就在牛怀金觉得可以稍稍放松一点的时候,机器上的一道划痕就像是一道劈开黑夜的闪电一样,劈开了牛怀金心头上的最后一丝冷静。如果不是手扶在机器上他几乎要栽倒下去了,这个姿势在众人眼里并没有什么变化,还像是在仔细的观察一样。众人并没有看到牛怀金的绝望,他们见牛怀金沉默,也都默不作声,空气好像也随之凝固在了那里一样。 如果是按照小说里的情节,在现在这样的气氛环境之下,总应该爆出来一个极其不好的消息才对,可此时牛怀金却突然笑着站了起来, “中午没顾上吃饭,有点低血糖了,哈哈哈。” 众人见状也都跟着笑了起来,而此时则有人跟着说道, “厂长太累了,要注意休息才对。” “就是,出差一趟舟车劳顿的,厂长要保重身体啊……”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无不透露着对牛怀金的关心,倒也是一副暖人的场景。 “是有点累了,我刚才看了大家干的都不错,这几天大家再加把劲,等厂子建好了我请大家下馆子!”牛怀金喊道。 众人听牛怀金这样说都跟着激动得欢呼了起来,好似那大鱼大肉已经吃到了嘴里一样,也是啊,因为他们知道牛怀金是个言出必信的人,所以这顿大鱼大肉和吃到了嘴里也差不多了。而此时牛玉星则赶忙上前问道, “厂长,这机器……” “机器?你是说贵是吧。不贵,这是德国进口的新款式,和之前咱们用的不一样了!”牛怀金说话的时候刻意将声调提高了几个分贝,厂子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 牛怀金开着车出了厂子,他心里真是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这两台机器非但不是什么德国进口的新产品,反而是张福海厂子里淘汰下来的老旧型号。自己之前去张福海厂子里参观的时候便见到过那台带有划痕的机器,当时张福海还说有几台老机器该换了,想不到这家伙竟会给旧机器喷漆再卖给自己。牛怀金心中真是既恼怒又懊悔,这么大的事,自己当初怎么就靠给外人了呢,终究不是自己生的,终究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啊。 牛怀金真是太累了,他已年过花甲,再也没有年轻时的冲劲和干劲了。牛怀金将车停在玉山家后,提着他给小丽和连凯买的吃的玩的,慢慢悠悠地朝着巷子里走去,可他才刚走进巷子里,便听到玉山家的院子里传来了李刚的声音。 “小丽,你别光往出赶二哥呀,二哥那天和你说的事你认真考虑一下,二哥是真心喜欢你。” “二哥,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我和玉山都拿你当亲哥哥来看,可玉山才死了多长时间,你就来跟我说这些,你出去!你给我出去!” 李刚自那天晚上和小丽表白后这几天一直都活在恐惧之中,他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玉山那恶狠狠的眼神,可他也明白,既然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如果不趁现在迎难而上,等牛怀金回来肯定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小丽说着就要将李刚推出去,谁知李刚却趁机抱住了小丽, “小丽,小丽!你咋就不明白二哥对你的心呢,二哥现在好歹也是个万元户了,啥女人找不到,你咋就不明白二哥对你这一片心呢,不信你摸摸,你摸摸。”李刚说着就要抓起小丽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摸。此时门外的牛怀金也已听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他愤怒的一脚踹开了门,这一下可是把李刚吓得不轻,就在他慌忙的将小丽放开的同时,一大包零食也直朝着李刚的面门砸来。 小丽看着被气得浑身发抖的牛怀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爸!” 李刚见是牛怀金此时也已吓得哆嗦成了一团, “干爹……” “住口!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你也配叫我干爹!”牛怀金说着便抄起靠在一旁花墙上的扫帚朝李刚打去。 其实要论力量和血气李刚这大块头早已远胜牛怀金了,只是从小以来,牛怀金的威势早已在李刚心中形成了不可撼动的形象,所以在这般痛打之下李刚竟也不敢去还手抵抗。李刚被牛怀金逼得一步步向后退去,此时那种被威慑的感觉和被撞破丑事的羞耻感已将他逼得退无可退,就在牛怀金准备再次抬手向李刚打去的那一瞬间,李刚低下头一把推开了牛怀金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而牛怀金被李刚这样一推之下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五六步,后脑直直磕在了屋子的台阶上,鲜血顿时喷涌了出来。牛怀金被撞得昏昏沉沉的,后脑勺上的血不断地流淌下来,染红了他那花白的头发,染红了他那从来都洁白干净的衬衫,染红了台阶上的一片,又流下去,染红了院子的一角。他一只手扶着地,一只手撑着台阶,他还想站起来,可他早已不再年轻,他再也没有年轻时的冲劲和体魄了。小丽哭着上来搀扶住他的胳膊,捂住他那仍在流血的伤口,他只是愣愣的望着院门的方向,他看着李刚跑了出去,又看着街上有人不断地走进来,可他此时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再追上去了。 ------------ 十八 真所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还不到晚上这件事就已经在整个村子里都传开了,人们都在讨论着“李刚意图对小丽如何如何,又如何如何被牛怀金撞到”“又是如何如何李刚将牛怀金打倒在地,牛怀金又如何如何摔在了台阶上……”。其实事发的时候只有牛怀金、李刚、小丽三人在场,可每到这种时候人们总是能展现出一种属于侦探家的睿智和机敏,也总能通过风吹来的只言片语和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去推测出整件事情的经过,然后“描眉画眼”的将这个模特一样勾人的故事推送给身边的每一个人。 我曾经不止一次的思考过,为什么人们对于没有真相的事情总是能抱有如此之高的热情。我想现在我大概可以猜到其中的一点缘故,那大概是因为一个画家和小说家的梦吧,在这个故事里,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人们可以凭借自己的想象去自由的发挥,将这个故事描绘成一个符合自己或是更符合大众口味的样子,这对他们来说总是有些裨益的。当然,很多事在很多时候可能从始至终也是没有真相的,这大概就是神秘的魅力吧。 牛怀金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多流了点血。医院的医生们都夸赞牛怀金的身体好似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一样强健。可李刚就惨了,他一时间成了村子里过街老鼠一样的人,人们在批判李刚的时候总是能详述出李刚在牛怀金家的岁月,总是能替李刚记起牛怀金对他的恩情,这样一来李刚简直就成了一个过街老鼠和白眼狼相结合的典型代表。 李刚这两天都躲在屋里,虽然不曾出去,可他也已经预想到了村子里正在刮一场什么样的风。但是相比起丢人这件事,李刚懊悔更多的是他的急切让自己失去了一棵大树,一棵可以遮风挡雨,青云直上的大树。眼看着天已渐渐黑下来了,李刚的肚子也饿的咕咕叫了,现在他准备出去买点吃的东西了,想到此处李刚竟有些无奈的苦笑,现在的自己还真点过街老鼠的意思了。 李刚正走到屋门前,还不待他的手摸到门把上,就听到那残破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这开门声差点要把李刚的胆子都吓破了,他跑到西屋卧室里,可西屋除了一台土炕和一把破凳子什么也没了,他又跑到东屋里,可东屋里那两个破水缸也容不下他那庞大的身躯,现在的李刚几乎想要挖出一个地洞来钻进去,想不到在自己家里居然也没有自己的退路了。此时此刻在李刚的想法中,这必然是牛怀金带着人来报复自己了,自己今天就算是不被打死,也要折掉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了。就在李刚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而惶恐时,那残破的屋门也吱呀的一声开了,李刚紧紧盯着门口的方向,他的脑子里却是在不断地构思着各种求饶的方式和言语。 “在家没啊二刚。”武二宝说着就走了进来。李刚看着武二宝和李长久走进屋里,竟一时缓不过神来,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为什么不是牛怀金呢。武二宝见李刚愣着,又看他那满头大汗的样子,随即上前拍了李刚一把, “喂!入定了?” 被武二宝这样一拍李刚才缓过神来, “啊!”李刚被惊得大叫了一声,又看了看眼前的武二宝和李长久两人,那呆滞的目光中才渐渐透出了一丝光亮,随即大声欢呼道,“哎呀!怎么是你们俩呀!哈哈哈,我还以为是……”李刚说到一半却停顿了下来,可武二宝像是已经猜到了后面的话,随即接着说道, “以为是牛怀金?还是以为是小丽啊~哈哈哈哈哈……”说着武二宝和李长久都大笑了起来。 “你们快别说了,我不出门你们还来家里挖苦我。”李刚红着脸说道。 “唉~你可别狗咬吕洞宾,我们哥俩哪是来挖苦你,看看我们带什么来了。”李长久说着就将手往起一抬。 李刚睁大眼睛看了看,他实在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李长久左手提着一只烧鸡和一袋猪头肉,右手提着三瓶怀山老窖。短短两分钟里李刚已经两次质疑自己的眼睛了,什么时候见过武二宝和李长久这两个人精出血拔毛啊,今天这是怎么了。见李刚迟迟不说话,武二宝就开口了, “我们哥俩听说你受了委屈,特意买了吃喝来看看你,你还不欢迎是咋的。” 李刚中午本就没吃东西,此时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又见武二宝这样说,随即大笑着说道, “欢迎,哪能不欢迎啊,哈哈哈。”李刚说着就要擦桌子摆凳子,可找遍了这几间屋子也没凑出两把凳子来,无奈三人只能围坐在炕上,就这样喝了起来。 三个人推杯换盏,两杯酒下肚李刚的脸就红了起来,此时武二宝率先开口说道, “二刚,我们可是听说你那天差点就把小丽……啊~有没有这个事啊。” “胡说!这是哪个王八羔子给我造谣!”李刚骂道。 “还不承认,一两个人这样说是造谣,全村人这样说也是造谣吗?就算是造谣,那牛怀金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武二宝接着说道。 “这……” “还不是你意图不轨,被牛怀金撞上了,哈哈哈,不过你也是胆子大,牛怀金你都敢打。”李长久笑着说道。 李刚的脸上红通通的,也不知道是被武二宝和李长久的话羞红了脸,还是因为酒精刺激的缘故,可他心里认定了一点,跟这两个人说话嘴上绝对不能输,要不然今天肯定要被他们两个笑话死。想到这里李刚一口闷了杯子里的少半杯酒,将杯子啪的一声蹲在小炕桌上,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那是去见义勇为,伸张正义去了,你们知道什么!” “是吗?你看看你胳膊上的伤,都被打成这样了,还伸张正义呢?哈哈哈。”李长久接着挖苦道。 “你知道什么!我这是因为撞破了牛怀金的丑事才被打的,我是去伸张正义,我是去捉奸才被打的。”李刚振振有词的说道。 “捉奸?”武二宝和李长久听到李刚这样说都是一愣,随即让李刚展开说说。 “我刚出来的时候不是去玉山家看小丽和连凯嘛,我正进门,就见牛怀金衣衫不整的从小丽屋里出来,他和我走了个正脸,屁都不敢放就匆匆忙忙的出去了,你们说!这是不是不正常!这是不是有情况!”李刚说的一板一眼,绘声绘色,好似这一切都已经真实的发生过了一样。 “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恩,有可能。”武二宝和李长久都随声附和道。其实在他们心里谁对谁错并不关什么紧要,他们只是在听一个乐子罢了,所以谁真谁假也就更不当紧了。而李刚见武二宝和李长久肯定了自己的话,心中也升起了十几分的自信,随即接着说道, “那天我听说牛怀金回来,想着他也是先去小丽那里,我又正好去跟他汇报汇报去天津的情况是不是,谁知我一进院就看到牛怀金正搂着小丽,那老家伙见被我撞破了奸情,这才抄起棍子来打我。而我呢,我念着他对我这么多年的恩情,我连手都没还,我这两天没出门是在家养伤,村里人不知道情况,居然说我是坏人,二哥,老九你们可得给我做主啊。”这话说的恐怕李刚自己也不信,可他现在又能说些什么来挽回自己的尴尬呢。 其实今天这一席话不过是李刚为了在武二宝两人面前找回面子的一番胡侃,可这些话所能掀起的风浪却不是李刚所能预见和控制的。武二宝眼看着李刚此时已醉的深了,又伙同李长久给他多灌了两杯,直喝到李刚醉倒在那里,又响起了浓浓的鼾声。武二宝看着李刚酣睡的模样终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随即起身叹道, “好家伙,见过能胡说的,没见过这么能胡说的,快找找,看看这小子把钱都藏哪了。” ------------ 十九 “对,你们考虑一下吧,这是我最后的让步了。恩,恩,恩,好,那我等你们电话,不过你们可得快点,现在联系我的可不是一两个人。恩,恩,好,等你们电话。”牛怀金挂了电话,他的脸上也露出了十分久违的轻松感。 “怎么样啊厂长。”一旁的牛玉星急切的问道。 “他们说三十三万再考虑一下,最迟晚上就能给信。” “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他们在说些什么呢,这个消息昨天早上才放出声去,还不到中午就已经在怀山县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牛怀金要卖厂子了。其实自从那天牛怀金看到机器上划痕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有了收手的打算,可他总还是不死心的,况且一个刚刚引进了新机器马上就要竣工的新厂子突然就要出手,这总是一件令人怀疑的事情。就在牛怀金进退两难,难以取舍的关头,他又被李刚推倒摔伤了头,那之前他一直都觉得自己还是很年轻的,可老天爷好像一次又一次的急于向他证明他早已不是那个富有干劲和冲劲的牛怀金了。 牛怀金让人放出风去,说自己经过这段时间的变故已是心力交瘁,准备要将这个厂子转卖了。厂子里的厂房是新建的,有两台刚买回来的新机器,当然这些都不是足以将价格抬到三十几万的砝码,这所有东西里最值钱也最引人注目的当然还是牛怀金的人脉。牛怀金作为怀山县白灰、水泥这一行当的龙头,他这些年所积攒下的人脉绝不是几个后来者可以比拟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想借着“怀山老牛”的名号向外走货,牛怀金的白灰、水泥俨然成了怀山县少有的“名牌”了。 昨天消息散出去以后,下午便有几个外地人托人联系到了牛怀金,双方从二十几万一直谈到刚刚的三十三万,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几个人能在谈判桌上将牛怀金打倒,这几个外地人显然是低估了这个花甲老人的沉稳与胆魄。在牛怀金看来,把厂子卖给外地人总还是好的,牛怀金知道,那八万块钱的机器迟早要出问题,如果卖给同乡人那无疑是给自己埋下了一颗随时都会引爆的炸弹,这种蠢事他是万万不能做的。 可牛玉星为什么也会有这般高的兴致呢,因为牛怀金曾口头承诺过牛玉星和李长根两人每人百分之五的红利,这个承诺虽然没有见于纸上,可每到年底算账的时候这两人总是能分到钱的,而这次卖厂子的事由牛玉星来跑动,牛怀金也答应了牛玉星会有他的一份,这对于牛玉星来说简直是天降横财一般,换谁也有这么高的兴致。 两人正说着,就听到院子里有人走了进来,又上了台阶推开屋门,只见小丽提着两个保温餐盒走了进来。牛怀金那天流了不少血,这两天活动多了总是有点头晕目眩的感觉,所以这几天都是由小丽做好了饭给他送过来。 “呵,时间过得真快啊,这就已经中午了。”牛怀金叹道。 “是啊,完全还没感觉到个什么,这就中午了。厂长我也该回去了。”牛玉星说着就站起身来准备向外走去,牛怀金也站起身来准备送他出去,可牛怀金却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问道, “对了玉星,这一阵老庞那边的灰咱们走了多少啊。” “哎呀,那可真是走了不少,少说也有三四万了吧。”牛玉星答道。 “恩,这几天别停,现在谈着这个大买卖,必须得把咱们手里这些个客户牢牢把住才行。” “厂长,你这几天不在你不知道,催咱们厂子灰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要不是老庞那边生产力有限,这一阵咱们的收益最起码还能翻个倍,你看是不是再找两个厂子合作一下。”牛玉星说道。 牛怀金听牛玉星这样说也是有几分沉吟,非是说自己不懂得这里边的行情,而是很多厂子生产出来的东西质量确实不过关,而自己之所以能得到这么多朋友的信赖,就是一直在质量上严格把关,偷工减料无异于杀鸡取卵,挣这种钱的人在牛怀金眼里一直都是最最愚蠢的存在了,可是现在自己马上就要卖厂子了,这……牛怀金正自沉吟,小丽却突然开口说道, “爸。” “恩?怎么了小丽。” “那天您不在,有个叫赵老三的人来找过您说是您的徒弟,想让您帮着他走走灰,我一直给忘了,这才想起来。” “赵老三这小子做人倒是行,就是他做买卖不太老实,如果咱们卖了偷工减料烧不熟的白灰,那不是砸自己的脸面吗。”牛怀金摇了摇头,“不妥不妥。” 牛玉星见牛怀金这样说,赶忙说道, “厂长,如果下午那帮人能给了准信,您说咱们这厂子还能在手里热乎上几天,用他一点其实也没啥,咱们能多挣点是点呀,实在不行我一会去他们厂子里再仔细嘱咐一下,出不了问题的。” 牛怀金从不是个没主意的人,可在这条路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是选择多挣点钱,还是选择保住自己这一世的英名,这两个选择还是让他犯了难。儿子没了,厂子也要没了,又说不好哪天自己也会没了,剩下连凯,剩下小丽…… “唉!算了,用点就用点吧,可别多用,质量上你必须亲自去把关,我不想烧了半辈子白灰再给自己抹个白鼻梁。用吧,用吧,只是要卖的远点,要卖的远点。” “哎!好嘞厂长,我吃了饭就去。”牛玉星说着就朝屋门走去。 “不跟我吃点吗?” “不了不了厂长,您慢用,我先回去了。”牛玉星说着就出了屋,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如果不是真饿了,牛玉星现在就想飞到赵老三的厂子里,明明厂子马上就要转手了,多走一袋灰就能多挣一袋的钱,挣钱的买卖又是何乐而不为呢。况且赵老三那边偷工减料不假,可是价钱也低啊,用便宜货来卖高价,这中间的利润要比自己厂子里生产还高出不少,又何乐而不为呢。在这一点上,牛玉星与牛怀金是有分歧的,他始终不明白牛怀金放着这么挣钱的路子不走,偏要带着大家去踏踏实实的做买卖,可是自己除了发发牢骚又能怎么样呢,谁叫厂子是人家的,谁叫人家是厂长呢。 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这些事,是不是牛怀金没有识人之明,为什么他调教出的人都不具备他那般长远的目光和深邃的智慧,难道是他对这些人有所保留吗?然而这么多年来,我每每回想起牛怀金这个人,剩下的唯有深深地感叹与惋惜,他并不是一个独自精明的人,而是在当时那个糊涂的年代,牛怀金俨然是一个极其少有的特例,或者说他是一个时代的先觉者,然而他的智慧却没有传人,只能堙没在那个糊涂的年代,堙没在那无声命运之中。 ------------ 二十 李刚被武二宝他们多灌了两杯酒,这一夜虽说醉的深沉,可好歹也是安安稳稳的睡了一个囫囵觉。在梦里他终于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作为见义勇为的英雄人物批判着牛怀金和小丽这两个不识好歹的家伙。若不是日落黄风吹开了他那残破的屋门,他这梦恐怕都要一直做到晚上去了。 李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摸了摸还有几分昏胀的脑袋,这一夜可真是好长啊。他爬起身来摇摇晃晃的走到水缸前,舀起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这下虽是稍稍缓解了身上的燥热,可又有一股浓烈的尿意袭来了。本着有进有出的原则,李刚又到院子里长长的尿了一泡,喝也喝了,尿也尿了,这时的李刚才体现出了几分的心满意足。他正想着接下来该是个什么流程,那不争气的肚子就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好嘛,又是昨天一样的时间,又是昨天一样的场景,只是今天没有人提着烧鸡和老酒来了,想到这儿,李刚就出了门,直奔村北走去了。 李刚走进“红梅餐厅”,因为还不到饭点所以此时饭馆里的人并不是很多,老板李二柱正在柜台里边盘着帐。李二柱见是李刚进来,赶忙殷切的问道, “呦,二刚来了,这几天又做什么大买卖了,也不说来给哥哥捧捧场。”李二柱当然知道李刚这两天干嘛去了,这几天来他这里吃饭的人都快要把那几句话翻烂了,可他就是想看看从李刚嘴里能说出什么精彩的理由来。 “嗨,这两天回来,天天有人请吃饭,这不昨天二宝请我喝的酒,醉的我刚刚才醒过来。可我这一醒来想的不是别的,想的就是来给哥哥你捧场来,哈哈哈哈。”李刚笑着说道。 李二柱见李刚这样说,跟着笑笑,便也就不再多问,随即说道, “今天吃点什么呀。” “来个鱼香肉丝,再来盘猪头肉,再来一大碗米饭,恩,先这样。”李刚指着墙上菜单上的鱼香肉丝和猪头肉说道。 “不喝点?” “不了不了,昨天的酒我才刚刚缓过来,再喝我都怕死在你这儿。” “哈哈哈哈,那不能那不能,别我挣不了几个钱再摊上场人命官司,找地方坐吧。” 李刚正欲找地方坐下,却又突然想起平日里牛怀金的口味,随即接着说道, “再来两罐健力宝。” 此时饭馆里吃饭的人不多,这两个菜很快就端了上来,李刚是真的饿了,他抱起那一大碗米饭就是一阵风卷残云,就照他这个胃口,别说过去条件不好,就是现在恐怕也没几户人家能养得起他。在续饭的这个空当,李刚起开了一罐健力宝,深深地喝了两口,乖乖,这是个什么奇怪的滋味,要不怎么说牛怀金那老家伙会享受呢,确实是跟平常喝的汽水大不相同。 …… “真他娘的,你们说这叫什么事。” “就是,要是咱们这边人还好,多少还有个担待,人都说南方人精明,过日子也比咱们仔细,这以后咱们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都怪二刚这个杀千刀的东西……” 李刚正吃得高兴,就听到饭馆外面有四五个人边说着话边朝饭馆这边走来了,三言两语之间几乎就把自己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李刚嘴里这口饭还没咽下去,外面那几人便走了进来,双方见面都先是一愣,随即那几人便朝着李刚走了过来。这几人李刚都见过,他们都是牛怀金厂子里的工人,要比自己小上两岁,也都是左右村子里的人,大家平常都见过面,只是和李刚不相熟而已。 “呦!这不是二刚吗?吃着呢?啥条件啊还鱼香肉丝。”为首那一人说道。 “还不止呢,健力宝都喝上了,这怕是从哪发了一大笔横财吧。”另一人继续挖苦道。 李刚此时才将嘴里那一大口饭咽了下去,见这几人对自己冷嘲热讽的,随即喝道, “怎么着?爷爷我吃喝关你们鸟蛋事,什么时候也能轮得到你们这几个穷酸来说三道四。” 那为首之人听到这话倒是一乐, “你吃什么喝什么我们哥几个管不着,可你小子搞得我们没吃没喝,这关不关我们的事。”那人说着就将李刚面前的饭碗一把打翻在地,李刚也随即猛地站起身来。 见双方这般剑拔弩张,李二柱赶忙跑上前来, “哎哎哎,哥几个,哥几个,咱们这是吃饭交朋友的地方,大家三里五村的,有什么话不好说非得动手不是。” “二柱哥你是不知道,这家伙不仅吃了厂子里的回扣,还打伤了牛厂长,现在逼得厂长没办法要将厂子卖给几个南方人,你说,这是不是他砸我们饭碗。” 李刚听到这话也是一愣, “怎么干爹要卖厂子?” “呦呦呦,你还有脸提‘干爹’这两个字,你他娘的你也配……”那人还欲再说却被李二柱一把拉住, “哥几个,哥几个,今天大家来我这儿吃饭就是给我面子,大家包间里边坐,包间里边坐。” 被李二柱这样一劝,那几人才惺惺的走到了后边的包间里,而李刚此时也已吃饱喝足了,他要快点离开这儿才行,这才来了四五个人就差点把自己打一顿,如果一会再来上两桌人那自己今天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不好说了。想到这儿李刚随即站起身来, “二柱哥,结账。” 只见李二柱从柜台里拿出两张单子递给李刚, “六百二十三,给六百二就行了。” 李刚听到这话差点没把下巴惊掉,六百二?牛怀金厂子里的工人一个月才开多少钱,自己吃这点东西就能花六百二? “不是吧二柱哥,你可算算清楚,我吃这么点东西就花六百二啊。”李刚边说着边接过那两张单子看了起来,自己今天吃的东西一共花了二十块,而剩下那六百块钱是自己那天请武二宝他们吃饭时欠下的,李刚看着单子上写的, “怀山老窖四箱零四瓶二百二十四元,红塔山……不是哎二柱哥,我们那天可没吃那么多啊,这咋会……”李刚焦急的说道。 “那天你走了以后武二宝他们又点了几个菜,临走的时候他们说你让他们搬点烟酒回去,你那天走的时候不是也说了那天晚上算你的嘛。二刚你这都当老板的人了可不能赖账啊。”李二柱不紧不慢的说道。 李刚听到这儿心中顿时泛起一阵烦闷,他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二柱哥打个折吧,我这手里也没那么多钱不是。” “恩……那今天这顿就抹了吧,给六百行了吧,我这也是小本买卖,你这当老板的可别太小气呀。”李二柱说完就直巴巴的看着李刚。话都已经说到这种地步,李刚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了,只得伸手去掏钱。 他将手伸进衣服的内兜里,空的!李刚先是一愣,又将手伸进牛仔裤的口袋里,空的!屁股口袋里,还是空的!这下子李刚可有点慌了神,自己的钱呢,钱呢!此时李刚的头上已急出一层白毛汗, “二柱哥我的钱可能是掉在家里了,我回去取了就给你送过来你看行不行。”李刚焦急的说道。 “恩……行吧,你可快去快回啊。” 得到了李二柱的许可李刚飞也似的跑回家里,他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可连一毛钱的影子都没有找到,不只是自己身上装的一千块钱没了,就连自己藏在水缸底下的九千多块也没了。李刚几乎要疯了,他抖开被子,又掀开褥子,挪开箱子又推倒了水缸,可就是一毛钱也没有。李刚看着屋里的一片狼藉,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就在此时一个空酒瓶子咕噜噜的滚到了李刚的脚下,他痴愣愣的盯着脚下的空酒瓶,却又很快的反映了过来, “武二宝!李长久!你们这两个天打雷劈的东西!你们是想要了我的命啊!” ------------ 二十一 卖厂子这件事定下来了,就在当天晚上那边就打来了电话,三十三万,成交。不过因为要筹集资金然后再从南方赶过来,这中间可能需要几天时间,正好趁这几天牛怀金又让工人加快了厂房建设的进度,好在这两天已经赶得差不多了。 牛怀金踱步在厂子里,老实说三十三万这个价格已经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价钱了,可此刻他的心中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反而是有几分惋惜的。 牛怀金出生的时候牛家可以说是怀山县最显赫的大家族之一,牛怀金的父亲是县保安团的团长,手里管着四五百条枪,大爷是怀山县的县长,却没有孩子,四叔管着家里的十几间铺面,也只有两个女儿,而牛家又是十里八乡最大的地主,虽不能说是权势熏天,却真是实打实的的地方一霸。牛怀金是含着金汤勺长大的,是在一大族、三家人的簇拥中长大的,是在一声声“怀金少爷”中长大的,可后来就解放了。父亲被拉到县里枪毙了,大爷被抓到别的地方枪毙了,四叔被人打死了,母亲也病死了,这个千万间广厦的大家族也散了。 从那以后牛怀金就过上了老鼠一样的日子,走在路上也是不敢抬头的。他最好的青春都埋葬在了那段岁月,可他又是极有胸怀的,据后来玉蓉的回忆,不管牛怀金挨多少打、多少骂,他总是一声也不吭的,脸上也绝不会流露出丝毫的愤怒,反而会平淡的抱起玉蓉说“走,爸爸带你去买糖吃”。 春风吹到怀山县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的中后期了,那时的牛怀金也已年近五旬,一个已经该“知天命”的人,可他却迸发出了一股冲天的斗志,一种只属于斗士的精神。他走南闯北一路拼杀,硬是打拼出了一份这么大的家业,按他自己的话说,“且不说从古至今,只说这一二百年,方圆十里,怕是也只有他一人做到了横游淮水,牧马天山。”可惜英雄未免迟暮,他终究还是老了。 在牛怀金的眼里,这个厂子就是他抗争命运的证明,是他英雄一生的勋章,在他最初的想法里,他要将这个勋章传给他的儿子,他的儿子会再传给他的孙子,他的财富与智慧会在儿孙后代的手中得到传承与发扬,这个家族会在他的领导下重新绽放出无比夺目的光彩。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就在牛怀金陷入深思的时候,李胜利却蹑手蹑脚的走了过来,牛怀金看了一眼李胜利, “怎么了胜利,有事吗。” “大爷,是有个事,不过就怕您听了不高兴。”李胜利扭捏的说道。 “有什么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是,那个……二刚被警察带走了。” “恩?因为什么呀。” “这个我也说不好,好像是说有人举报他私藏枪支。” 牛怀金的眉头先是一皱,可随即便舒展了开来,要是说别人还有这个可能,可李刚?呵呵,他是绝对没有这个胆子的,这应该又是他充大头,或是别人许以重利,他替别人顶包吧。可他又深知李刚的脾性,抗不了两天他就会老老实实地交待一切,想到这儿,牛怀金对李胜利说道, “他?你看他倒有那开枪的胆子。” 牛怀金猜的不错,李刚确实是替人顶包,在李刚被偷钱的第三天下午就有人举报说武二宝手里私藏了两只猎枪。可凡事就是这样,有人举报,就有人举报举报,武二宝也收到了消息,于是他放出风来说,谁愿意把这件事揽下来,现金五千块。李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此时武二宝已经将价格出到了八千块,可还是没有人愿意当这个大头。李刚听到这个价钱也直骂武二宝精的跟猴子一样,这么大一件事才值八千块吗,可他转而就想到了一个几乎完美的计划。 李刚找到武二宝,一万五,他愿意把这件事扛下来,否则免谈,武二宝惊叹于李刚的胃口,可现在除了认账也是别无他法,况且若是刨去自己偷李刚的那一万,自己也才出了五千块而已,想到这儿,武二宝的心里又平衡了不少。 …… 牛怀金让人在厂子里到处张灯结彩,厂子门头上“怀山老牛”那四个大字也被他用四朵大红花盖了起来,那几个南方人是昨天半夜到的怀山,牛怀金是今天凌晨得到的消息。牛怀金带着厂子里所有的工人整整齐齐的站在厂子门口,看这架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要会见哪个国家的总统呢。牛怀金抬头看了看那被红花遮住的门头,又看了看身后的厂子和工人,他的心里不停的默念着,老伙计啊,老伙计,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要告别了。 “来了,来了,你们听。”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句,让原本已有几分松散的队伍瞬间就精神了起来。啊,是汽车的声音,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可是……不对!还不待众人再做出反应,便见前方路口拐弯处开来了两辆车。在一阵警笛声的簇拥中,前面的私家车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不起眼,几乎融入到了周围的景色之中,而后面的警车又是那么的刺眼,那么的夺目。牛怀金错愕的看着那辆警车停在自己面前,今天是自己的大日子,是自己英雄落幕的重要时刻,也是自己鞠躬退场领受花环的紧要关头,可现在这是发生了什么。那几个南方人还没下车,那两个警察就已经站在了牛怀金面前, “请问哪位是牛怀金。” “我是。” 那两个警察见有人答话,随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传唤文书,说道, “牛怀金先生,接到举报说您儿子牛玉山有私藏、贩卖枪支的重大嫌疑,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 二十二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 后来猎枪的案子因为嫌疑人牛玉山已经去世而不了了之,不过在这七八天的时间里外面的一切都变了。牛玉星趁牛怀金不在的这段时间开始大批量的兜售赵老三厂子里的白灰,而那些偷工减料的白灰却又正好卖到了那几个南方人的朋友手里,这引发了什么效果呢,所有人都知道牛怀金要洗手不干了,“牛怀金为了走之前再大捞一笔居然以次充好,欺骗老朋友、老主顾”。牛怀金的名声臭了,十几年积攒、维护下来的金字招牌就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烟消云散了,而他们之前谈好的出售厂子的事也就这样告吹了。最后厂子和机器以八万元的价格卖了出去,此时牛怀金面对工人和供货商的步步紧逼便已无力招架,张福海又向法院申请执行牛怀金欠自己的八万块钱,而之前从牛怀金这儿拿货的家伙们见牛怀金已是自顾不暇便也开始纷纷跑路。 这样的变化几乎是发生在了一夜之间,一夜之间那座高楼就彻底坍塌了。牛怀金卖了自己住的房子,又卖了车子才将将还上欠下的所有外债,可他依然是富有的,因为他还有十几万的存款,这是牛怀金最后的保障,他从办厂子的那一刻就在为这一天而谋划,现在的事实又一次的证实了他的睿智。还有,还有那五十几万的欠条,大大小小的,装了小半个抽屉。如果社会依旧维持在当时的状态,牛怀金依然是富有的,可社会的发展之快与财富的急剧缩水还是远远地超出了牛怀金的想象,直到一四年的夏天,牛怀金已经确诊为肺癌晚期的时候,有人还给他三千块钱以示嘲讽,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牛怀金搬到了玉山家,其实牛怀金之前便是住在这里的,玉山与小丽住在西边三间,牛怀金与老伴住在东边三间,后来老伴死了,小丽又生了连凯,牛怀金这才提出再买一处院子和玉山、小丽分开住。 小丽依旧操持着理发店,生意还算可以,在当前阶段足以维持家里的生活,可牛怀金就没有那么清闲了,他几乎每天都要出去要账,很多时候要三五天才能回来一次,不过这倒是很好的维护了牛怀金的面子,让外人看来这个六十岁的破产老头也还不是那么的一无是处。 …… 小时候总是盼放假,盼了暑假盼寒假,即便如此也还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可长大以后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辛苦打拼了一年,还没挣到几个钱,可是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小丽站在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杏树又蓄上了新的骨朵,周围的一切也都萌育着新的生机,玉山也已经去世两年了。 人们都在说,牛怀金到底是不行了,看看前几年家里那门庭若市的样子,若是逢年过节里里外外都站满了嘘寒问暖的人,可现在呢,现在儿子祭日都没多少人来了。村里人说的倒是有几分的道理,玉山二周年祭日这天除了牛怀金本家的一些亲朋好友几乎没有什么人来,那一整天都是冷冷清清的,家里冷冷清清的,坟上也冷冷清清的,倒也是十分符合这个悲凉的日子。 小丽扶着连凯跪在玉山的坟前放声痛哭着,也只有此时此刻小丽可以肆意的宣泄心中的苦痛,真是叹息啊,这小小的坟包又是何德何能装下这一家人的思念与梦想呢。玉山坟前的祭火呼呼的燃烧着,人们将一沓沓的纸钱扔进火里,映得周围的人都是红通通的,按照怀山县的习俗,烧纸钱的火越是旺盛就代表着死者越是高兴,想来玉山见到这么多人来看自己应该是很高兴吧。山上的野风呼呼的吹来,扬起火焰里的灰烬,吹得漫山遍野都是,可等你再看去的时候,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给玉山上完坟已经差不多是中午了,牛怀金虽然不去,可他早已在红梅餐厅订下了几桌酒席,等大家吃完了这顿饭,今天的事情也就算是彻底结束了。小丽等人来到红梅餐厅,整个餐厅的大堂里已摆下五个大桌,桌上摆放着水果、干果、点心、茶水等消遣吃食,在正席前摆放零食这种方式,在当时那个年代还是比较少见的一种待客方式,直到后来这些年才被人们广泛推崇。 人们虽然也在聊天在吃东西,可他们也在极力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搞得这六七十人吃饭的场面竟也冷冷清清的。就在大家都吃的差不多的时候,便见里面包间的方向摇摇晃晃走出来几个人,为首那人约是一米七左右的身高,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蓝色半袖,方方大大的脑袋上一对小眼此时正自迷离,这人名叫“薛老六”,在公路边开着一个修三轮车、摩托车的小摊,在同龄人里倒算是一个小有家资的人,他后面跟着的几人则是附近村子里开三轮的粮贩子。 “呵呵,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薛老六边说着边朝小丽这桌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 与小丽坐一桌的李胜利见薛老六晃晃悠悠的走过来,也赶忙站了起来, “六哥,今天这是玉山的二周年,你也快来敬小丽一杯吧。”李胜利说着拿起酒杯走到了薛老六的面前。 “哦~牛玉山啊,这么快都两年了。玉山人还不错,可惜啊,连个孩子都没有。” 薛老六说完这话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李胜利见状赶忙说道, “老六你说啥呢,人家玉山有连凯呢,没绝后!” “你知道个什么!我可是听说了,连凯根本不是牛玉山的儿子!是小丽和牛怀金……” 薛老六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沙包大的拳头朝自己面门飞来,还不待薛老六有所反应,就被这一拳打出去两米多,大脑袋直直撞到后面墙上。人们这时候也才缓过神来,只见东福站在小丽身后指着地上的薛老六骂道, “薛大脑袋!你他妈算什么玩意儿,你别以为玉山死了牛家就没人了,我问你是谁教你这么说的。”东福说着就要去追打倒在地上的薛老六,却被李胜利一把抱住, “东福,东福,算了算了,你跟这个酒鬼较什么劲。”李胜利一边抱住东福一边让与薛老六同来的那几人赶快带薛老六走,东福见薛老六几人走远了,仍气得破口大骂, “妈的!真是墙倒众人推,你们这帮狗杂种哪个没有受过牛家的恩惠,现在看人家厂子倒了就开始落井下石,你们他妈的算什么玩意儿!”东福朝着薛老六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着。他骂的不只是薛老六,还有这六七十个吃的满嘴流油的“亲朋好友”。 是啊,这些人又岂止是受过牛怀金的恩惠,拿东福来说,他当初买三轮车的钱就有一多半是牛怀金资助的,而在座的这么多人,包括刚刚离开的薛老六在内都或多或少的受过牛怀金的帮助,可如今呢,呵呵,面对这毫无根据的诽谤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牛家说话。东福转过头看着坐在一边的小丽,此时的小丽低着头一言不发,众人沉默良久,不想竟是小丽先开口了, “我没事,大家快吃饭吧。”小丽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可却没有哭,那晶莹剔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又掉了回去。 ------------ 二十三 你永远不知道周围的人对你抱有怎样的恶意,就像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对你抱有恶意一样。 这两年来的风言风语一次又一次地摔打着小丽那仅有的自尊,最开始的时候她也会与之争辩,可她终究也只是一个弱女子而已,她又该如何去面对世人对自己的恶意呢。 …… 小丽把冲好的橙汁放进连凯的小书包里,又拽了拽连凯那稍有褶皱的衣袖,真想不到再有半年连凯也要升小学了。这一切仿佛都太快了,快到自己几乎反应不过来,可这一切好似又太慢了,慢到她不知道要在这样的迷茫中再沉浮多久。待到把连凯送到学校,小丽便顺路回了趟娘家,虽然离得不远,可她也有半个月不曾来了。小丽才走到门口便听到嫂子那尖利的声音, “你个窝囊废!想要儿子你娶别人去!不想过就离婚,你冲谁甩脸子呢!”牛永红边喊着边将一摞盆碗扔到院子里,正砸在小丽的跟前。 牛永红见到小丽来也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随即出来拉住小丽指着屋子里哭喊道, “小丽你来评评这个理,是我愿意生两个闺女吗。你哥天天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他就是想我走了好娶别人啊!牛利明你给我出来!。” 此时屋子里也走出来一个男人,对着牛永红厉声喝道, “行了!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你喜欢嚷你到街上去,我惹不起我躲得起!”牛利明说着便将北房的屋门关上,牛永红见状又赶忙上去砸门。 此时南房的门也开了,一个满面慈祥的老人走出来拉住小丽的手, “他们的事咱们管不起,别跟他们搅和。”油良媒说着就拉着小丽回了屋。 对于这种情况其实小丽也已经见怪不怪了,哥哥是家里的独子,嫂子今年刚生的二胎又是女儿,两人经常因为这件事乃至这件事牵扯出的其他事而大动干戈,这对于街坊四邻来说都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爸爸怎么样?”小丽问道。 “最近还好,就是这一阵比之前更糊涂了,也总爱发脾气。”油良媒说道。 小丽走进里屋,此时牛玉成正在炕上熟睡,现在也只有睡着的时候他才能安静一会了。牛玉成当过兵,参军之初正赶上“二炮”的组建,他也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退伍以后又被分配到了怀山县的钢厂里工作,后来就娶了油良媒。可不要小看这个乡镇书记的妹妹,她可是八里镇有名的劳动模范,当时上级给了一个到北京上大学的机会,可是县里领导说哪有老百姓的孩子吃苦,干部家的子弟上大学的道理,这个机会应该让给穷人家的孩子,就这样油良媒错过了人生中唯一一次读大学的机会,却在联谊晚会上遇到了牛玉成。 两人结婚以后不仅恩爱,生活上也十分富足,孩子不多可也是儿女双全,可惜牛玉成才五十几岁就患上了小脑萎缩,自从前年玉山走后,牛玉成也因为心疼女婿而急火攻心中了风,曾经走路都像踢正步的人如今却是连路都走不稳了。他一着急嘴里就总是吱吱呜呜的,可周围的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就更着急了,吱吱呜呜的也就更不清楚了。 小丽这次来一是回来看看爸妈,二是想从家里拿点钱,连凯刚开学,学校马上就要交学费和书本费,连凯之前的衣服也不怎么合身了,自己还想给连凯买两件衣服,钱虽然不多,可小丽现在却也一下拿不出来。油良媒自然知道女儿的不容易,转身就从柜子里取出三百块钱交到小丽手上,正这时,牛利明却突然进来了,边推门还边骂道, “混蛋娘们,娶了你就是倒了霉……” 牛利明正骂着,就看到油良媒交到小丽手里的三百块钱,好嘛,这下他肚子里憋了半天的怒气终于撒了出来,随即对着小丽说道, “人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这倒好,你说说,玉山死了这两年你从家里拿走多少钱,爸爸攒的这点钱怕不是都要被你拿去填了他们家的黑窟窿,妈妈要给那是她的事,我不给!”牛利明说着就走上前来争抢那三百块钱。 这时牛永红也听到了南房里传来的叫嚷声也赶忙跑了过来,在听清楚前因后果之后,也用那尖利的声音说道, “咱们自己家的屁股还没人擦,却总想着帮衬外人,我们也不知道爸爸到底攒了多少钱,可就算是像牛怀金那么有钱也架不住有人这么造啊。再说了,你们指望着谁给你们生孙子呢。” 这话说的油良媒心中也是一阵恼火,便也站起来朝着牛永红喊道, “我自己的闺女,什么时候成了外人,你是当嫂子的,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难道你们跟我要的钱还少吗?” “那我管不着,反正咱们家的钱不能再好了外人。”牛利明吼道。 几人一阵吵嚷,惊醒了在一边睡觉的牛玉成,他虽然不知道家人们是因为什么事而争吵,可他还是想把大家先劝开,于是也跟着吱吱呜呜的喊了起来。一时间这个不大的屋子里便像是炸开了锅一样,哭声、吼声、劝导声、闲言碎语声、吱吱呜呜的咿呀声,几乎要把这陈旧的屋顶也掀了去。 小丽看着哥哥嫂嫂唾沫横飞、怒眼圆睁,又看向一旁尽力劝导却又无可奈何的爸爸妈妈,小丽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她松开手里的三百块钱,奋力的站起来,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啊,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啊,任凭自己如何乐观,如何向上,却总是活在别人的冷眼与偏见中,自己也只是一个想好好生活的女人啊,可为什么人们要对自己抱有如此之多的恶意,如今就连自己生长了二十几年的家也容不下自己了,天地之间如此广阔,难道就真的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吗。 小丽一路跑回家中,她看着墙上玉山的照片,她哭得更大声了,一切美好的开端,又是一切折磨的开始,我的爱人啊,我的冤家…… …… 连凯远远地便看到校门外妈妈的身影,他高兴地跑着、跳着来到妈妈的跟前,他好像是有很多开心的事要向妈妈讲述,可当他看到妈妈通红的眼眶时也渐渐地收敛了脸上的喜悦, “妈妈你怎么哭了,你看老师给我们发糖了,给你。” 小丽看着连凯小小手中的大白兔奶糖,徐徐的春风吹到她的脸上,又徐徐的吹进了她的心里。 ------------ 二十四 “你们说说,这还是我亲妹妹吗?别的人嫁出去都是往家里搂钱,她倒好,没完没了的倒贴,还嫌我们家的日子不够差,你们说说,有这样的吗。”牛利明边修车边和几个灰头土脸的司机抱怨着,边说着手上的扳手也更用力了。 那几个等修车的司机见他这样说,也都跟着附和了起来,几个人三言两语的,又将牛利明方才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如此一来,几人便算是有了共鸣。这时其中一人说道, “哎~大利明,你妹子多大了。” “马上二十九,怎么了。” “有孩子吗?” “废话,二十九能没孩子吗,我外甥都六岁多了。” “嗨,这要是个闺女的话还好点,能带过去,儿子的话怕是不好找啊。”那人叹道。 “啥意思,你是想劝我妹妹再嫁一个?” “是啊,你这当哥哥的早就该劝她再嫁一个,趁现在年轻,孩子也不大,不然过几年怕是不好找了。”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我外甥才六岁,这怎么忍的下心。”牛利明怒道。 “嗨,你不趁现在孩子小赶快把他们分开,等他再长大点想分开都难了。” “就是,有什么忍心不忍心的,等你妹子嫁出去再生一个也就不想这个了。”另一人也跟着说到。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牛利明手上的活虽然没停,可这些话他倒是听进去了,小丽现在才二十九,要是不带孩子的话再嫁个人确实不难,真要是等到三十多、四十岁想改嫁也晚了。这时又有人说道, “你再想想,她男人这才死了两年多就三天两头的回娘家要钱,这要是等到孩子再长大点还不得吃死你。还不如劝她早早嫁出去,你还能再挣一笔彩礼钱不是,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见牛利明并不答话,他们也并没有往心里去,因为这番话本来也就是无聊的消遣罢了,你妹子吃不吃你,跟不跟你要钱,嫁不嫁人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几人见牛利明埋头干活并不答话,再抬眼看看天色,看来今天这车也是修不好了,几人又寒暄了几句便准备各自回去了。可这时牛利明却突然抬头说道, “要是有什么好茬你们帮我留意着点。”牛利明说完便又继续埋头干活了。 那几人听牛利明这样说也都是一愣,随即愣愣的点了点头, “哎,哎,哎,留意着,我们留意着。” 这原本只是闲聊的话题不想却真的聊出了几分结果,确是在这荒唐之中又平添了几分荒唐。 …… 油良媒提了两包点心和一网兜苹果,慢悠悠地走在街上,今天村里赶集,现在摆摊的人们也都在慢慢悠悠地收拾着东西,扫街的二大嘴此时也在一点一点地扫着街上的垃圾。 油良媒走进小丽家的院子,这一阵牛玉成的身体很差,所以她也好久不曾来了。油良媒摸了摸上衣兜里的钱,又慢悠悠地朝着屋里走去。今天是周末又赶上村里大集,所以小丽这儿的买卖也很不错,刨去正在理发的人,还有四五个学生正在一边等着,忙的小丽竟连午饭都还来不及做。小丽见妈妈来看自己显得十分地高兴, “妈,你怎么来了。” “嗯,我来赶集,顺便过来看看你和连凯。连凯呢?”油良媒边张望边问道。 “刚刚还在屋里,估计是出去玩了吧。”小丽嘴上说着手里却是一点也不停,剪刀嘎达嘎达的声音此刻也显得分外清脆。 油良媒将点心和苹果放在一边,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看着小丽忙碌的样子,一时间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油良媒从口袋里取出那用手帕包着的五百块钱,走到小丽身旁说道, “妈给你留五百块钱,你想买点啥就买点啥。” 油良媒说着便将手里的钱塞进小丽的衣兜里,这下却是轮到小丽手足无措了, “妈,你这是干嘛,我不用,我不用,你快拿回去吧。” “什么不用,妈给你就拿着,你想买点啥就买点啥,拿着。” 两人正推搡间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声十分急促的呼喊, “小丽!小丽!在家没有啊!” 小丽听到这话赶忙从屋里走出来,却是差点和来人撞个满怀,来人正是屋后小卖铺的小刚媳妇,小丽见她急的满脸通红,像是发生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事情, “怎么了嫂子,出什么事了。” “快出去看看吧!你们家连凯掉火里了!” 小丽听到这话只如五雷轰顶一般,顿时失了神,可身体却是不假思索地朝街上冲去。小刚媳妇边跟着跑边急促地说道, “刚才二大嘴才把街上的垃圾点着,你们家连凯就出来玩火,不知道从哪捡了根棍子在那里挑啊挑的,结果就被火里的塑料油给扯进了火堆里。” 虽然小刚媳妇这样说,可事实却并非如此,最开始的时候连凯只是用棍子稍稍的拨了几下火,结果手里的棍子却被塑料熔化凝聚的焦油给粘住了,连凯见抽不出棍子便要松手回家了,可是小刚媳妇却在一边挑唆道:牛连凯挺大个男子汉连根棍子都拔不出来。就这样连凯才因为用力过猛而被拽进了火堆里,小刚媳妇见连凯掉进火堆里非但没有出手相助,反而躲到了更远的地方,还是在街上摆摊的人看到才将连凯从火堆里抱了出来。 等到小丽跑出来的时候,连凯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上衣也基本被烧尽了。此时身上的火已经熄灭了,却还是有几大片塑料油紧紧地粘在连凯的身上并持续地散发着热量,散发着塑料与皮肉燃烧所产生的强烈气味,此时的连凯也只是紧紧地咬住牙关,却是怎么也不做声了。 ------------ 二十五 几人来到医院的时候正赶上医生们还没下班,这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随着连凯被推进手术室里,小丽的魂魄好像也随之被慑去了一般,任凭油良媒如何的安慰,小丽都是毫无反应,只是那样呆愣愣地靠在墙上,双目中流露出无尽的凄凉与悲伤,或许在那一刻她是真的绝望了吧。命运啊,这弄人的命运啊。 医生们清除了粘在连凯身上的塑料油和衣服的残渣,不可避免地也剥落了连凯好多的皮肉,虽然外伤处理好了,可连凯的情况依旧十分严重,医生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连凯醒过来。一连两天连凯都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就在医生们劝小丽给连凯转院的时候,连凯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牛怀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连凯醒来那天的下午了,他从外地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才赶回来,直到牛怀金出现的那一刻,小丽的眼中才逐渐透出来一点光亮,紧接着一股由绝望、愧疚、无助而凝成的悲伤情绪也随之爆发了出来, “爸!连凯他……连凯他……” 小丽放声的哭喊着,极力地宣泄着这段时间以来积压在自己内心中的万般悲痛,这弄人的命运啊,他总是喜欢在你身上最柔软的地方狠狠地扎上一刀,却又在你极度濒死的时候用尽全力将你拽了回来…… 连凯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脸上才恢复出几分的血色,但仍是十分嗜睡,油良媒一直和小丽在医院照顾着连凯,玉蓉也从矿上食堂请了假回来一起照顾连凯,等到连凯稍稍恢复了一点精神,医院又给开了点滋养皮肉的药物便让连凯回家静养了。 油良媒下了车慢慢地朝家里走去,这几天紧张的情绪让他感到由内而外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对女儿和外孙的忧心与悲痛,这弄人的命运啊。油良媒还没走进院子就听到家里传来阵阵牛雅洁凄厉的哭喊声,油良媒跑进院子里就看到王永红正拿着鸡毛掸子追打着牛雅洁,此时见油良媒回来,王永红手里打得更紧了, “你个吃里扒外的玩意,自己家里的人还吃不饱呢,你就敢拿着馒头去街上喂野狗,你要是真嫌咱们家日子好过就再找个爹妈,老娘正不想养你呢,我打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也不知道是打了多久,哭了多久,此时牛雅洁被鸡毛掸子打得虽凶,可却是哭也哭不出来了,只是止不住地哽咽着,浑身也是止不住地抽搐着,而屋里的牛雅文听到院子里的这番动静,也跟着大声地哭闹起来。牛雅洁比连凯大三岁,牛雅文比连凯小三岁,小丽虽然只有连凯这一个孩子,可由于王永红生了两个女儿的缘故,所以牛利明两口子对连凯并不喜欢。 油良媒走进院子里,见王永红此时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赶忙上前护住牛雅洁, “你要是怪我给小丽钱的话你就直说,不要拿孩子出气,更不用在这儿指桑骂槐的说我。”油良媒边说边将牛雅洁护在身后。 “哟,妈,瞧您说的,我哪敢指桑骂槐的说您啊,我这不是教育孩子吗,可您既然说起来了,我也就不得不跟您评评这个理了。小丽是您亲闺女不假,可利明也是您亲儿子啊,雅洁、雅文也是您亲孙女啊,那连凯再是男孩,可怎么说也就是个外孙子啊,您老这胳膊肘可不能总往外拐啊。” 油良媒见牛永红这样说,也不禁朝她吼道, “你说说,你说说我跟你爸什么时候偏袒过小丽,你爸爸每个月发的那点退休金哪次不是被你们拿走一大半,现在小丽自己带个孩子有多不容易,外人不懂你这当嫂子的也不懂吗,非要我们老两口看着小丽受苦不管才行吗,你好歹是当嫂子的,怎么有这么狠的心呐。” 王永红听到这话也急了,赶忙回怼道, “什么叫我狠心,您每个月是给我个百十块钱,可这一家子人吃马嚼里里外外什么地方不花钱,你们老两口是给我们点钱,可您一天三顿哪顿也没少跟我们吃了呀,您怎么不去闺女家吃饭,把我爸也送到小丽那里去让她照顾,实在不行我们四口人搬出去住,省的碍您老人家的眼,也免得让街上的人说我们两口子怎么怎么回事。” 油良媒被王永红这番话说得是一阵气血上涌,却又实在是不知道还能跟她再说些什么,只是愣愣的看着王永红吐沫横飞地说着。此时牛玉成也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南方门,扶在门框上吱吱呀呀地说着什么,油良媒看着王永红刀子一样的嘴和炭火一样的眼神,心中顿时涌起万般的悲痛与无奈,她想不到王永红居然能绝情到这般地步, “好,你要是这样说的话那以后我和你爸我们自己做饭自己吃,也免得拖累你们。” “那样最好!”王永红说着便一把从油良媒身后将牛雅洁拽了回来,“躲什么躲,你以为人家喜欢你呢?跟我回去!”王永红说着便拽起牛雅洁回了屋里。 油良媒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禁黯然地抹了抹眼泪,却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扶起牛玉成回了南房。此时牛玉成的脸上也满是泪水,这段时间以来他虽然越来越糊涂,可家里这些事他还是明白的,只是相比于油良媒,他更是十分地无可奈何,袖手旁观又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悲哀呢。 晚上牛利明回了家王永红就对他表演了一番更加凄厉可怜的哭诉,“你妈嫌弃我们了,不想和我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你妈看不起雅洁和雅文,只会偏袒牛连凯。”“你妈说以后他们自己过,想要和我们分家……” ------------ 二十六 后来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反正没过几天牛利明一家就搬了出去,搬到了他公路边的修车铺里,这里有三四间房子,腾出来两间收拾收拾也足够他们用了。这几间房本来是牛利明老丈人王建国的房子,后来因为修了公路牛利明就正好在这里开起了修车铺,当时国内的货运行业刚刚兴起,牛利明也算是第一批跟着吃螃蟹的人了,最开始挣得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他们一家生活了。这天牛利明正修着车就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大利明,大利明,有茬了,有茬了,快出来。” 牛利明从车底下钻出来,一看来人是马老五心里也就猜到个大概,那天他托人给小丽留意对象的时候马老五也是在场的,可还是说到, “马老五,有什么茬了,你莫名其妙的说什么呢。” “嗨,这才几天呐你就忘了,你妹妹啊!” “嗯?” 见牛利明脸上稍稍显出几分怒色,马老五赶忙说道, “我不是骂你,前一阵你不是说让我们帮你妹子留意一个好茬嘛,现在有了。” 牛利明边站起来边摘下手套,不紧不慢地问到, “什么好茬啊,哪的人啊,多大了,干什么的呀。” “就咱们边上新安镇的,属耗子的,比你妹子大四岁,也是开大车的,年纪不大,人也憨厚,跟你妹子正好般配啊。”马老五说道。 “有照片吗,我看看。” “有啊,要是没有这个准备我哪敢来做媒人啊。”马老五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牛利明。 牛利明接过照片,看着照片里这个胖胖、憨憨的男人,其貌不扬,仅仅是普通人的水平,虽然笑着挺开心,可这与玉山比起来那可真是天壤之别啊。这时马老五又接着说道, “这人叫陈冬泉,老实人一个。我把你妹子的条件和人家一说,人家那边别提多愿意了,可就有一点,不能带孩子,要是实在想带孩子的话也行,不过得跟人家姓。” 牛利明仔细看了看照片里的陈冬泉,自己也觉得这个男人实在是配不上自己妹妹,又见马老五这样说,便将照片塞回了马老五手里,准备接着干活了。 “哎~怎么了大利明,这你还相不上啊,这人长得虽然一般,可是家里条件不错啊,他们家和你们家一样,除了他只有一个姐姐,人家那姐夫可是在银行上班的,你说说像这种情况,这姐夫不帮衬他帮衬谁。而且人家那边也说了,只要你妹子愿意嫁,人家那边愿意出两万块钱的彩礼,怎么样,现在娶个新媳妇也就是这个水平了吧……” 马老五话还没说完,屋里的王永红就风也似的跑了出来, “长什么样,我看看,我看看。” 王永红边说着边从马老五的手里抢过了照片仔细地端详了起来,边看还边夸赞道, “哎呦,你看看这个人,真是一脸的福相哎,真要是跟了他肯定吃不了亏,更何况说人家还有个在银行工作的姐夫不是。”王永红边看边眉飞色舞地赞美着,就好像是在给自己相对象一样,“我看啊,这事行,如今玉山死了,我们这当哥哥嫂嫂的也不能光想着自己啊,必须得为小丽的终身大事考虑。哎呦,你看看你看看,这人一看就是拿着疼老婆的人,这小丽要是嫁过去那就是享不完的福啊。” “你胡说什么呢,我之前也就是说让帮着留意一下,人家小丽嫁不嫁,找不找的还不知道呢,你高兴个什么劲,别一看到钱就两眼放光。”牛利明呵斥道。 “牛利明,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这不也是为了小丽的终身大事考虑嘛,你说他们这孤儿寡母的怎么办,什么叫一看到钱就两眼放光……” 马老五见他两人马上就要吵起来,赶忙开口拦到, “哎哎哎,二位,咱们这是给小丽寻摸对象,行与不行的也不值当的让你们两口子吵一架是不是。” “反正我就觉得不错,小丽这样的有人愿意要就不错了,何况人家还愿意出两万块钱,小丽这个事,我这当嫂子的也能说了算。”王永红说着又回头对牛利明说道,“这件事你要是不去和小丽说,那我现在就亲自去,到时候要是有那句话说的难听了你可别怪我。你妹子从妈妈那里拿走多少钱,如今有这个机会,说什么也该给咱们点回报了。我不管,这是我看没问题,……” 此时的王永红就像是一只带着喇叭的蚊子一样在牛利明身边嗡嗡嗡,嗡嗡嗡地闹个不停,自从结婚这十年来,牛利明不知有多少次深深地质问自己,当初到底是看上了王永红的哪点。 “行了!别叫了!我去问问小丽的意见吧。” …… 牛利明没有骑摩托,而是慢慢地溜达着,他要好好地想想怎么来劝小丽,当然在这之前他还要想想怎么好好地劝劝自己。牛利明和小丽的感情其实是很好的,毕竟他们这一代人里,别人家基本都是兄弟姐们七八个,而他们家只有这兄妹两人而已,牛利明当时要开修车铺的时候油良媒和牛玉成说什么也不同意,觉得这是胡闹,又是小丽把她攒的一百多块的私房钱全部给了牛利明,这样才有了后来的利明修车铺,而玉山活着的时候逢年过节都要来看自己,因为玉山贩粮,所以自己家一年到头的粮食基本都是玉山送来的,就是平时玉山也没少帮了自己的忙,可如今自己竟然为了这两万块钱, “唉——”牛利明想到这儿也不禁长长地出了口气。 这一路上牛利明好几次都想回去,可又想想马老五和王永红他们说的,如果小丽一直这样的话,后面还不知道要怎么吃自己,还不知道要和爸爸妈妈拿多少钱,自己本来有几分埋怨不假,可却是也有为小丽考虑的,不过最终让牛利明下定决心的还是王永红那狰狞的嘴脸。 “嗨!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啊!” ------------ 二十七 牛利明来到小丽家门前,细想想竟不知道自己是有多长时间不曾来过了,牛利明一路上都在做着思想斗争,可当他站在小丽家的院子里,看着这气派的六间大瓦房,一股因嫉而生的愤恨顿时涌上心头,自己一家子四口人住在两间满是油污的修车铺里,可你看看人家,真是应了那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啊,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来可怜人家。 牛利明走进屋里,小丽正刚给一个女人剪完头,那女人正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而小丽正慢悠悠地扫着地上的头发。小丽见牛利明走了进来,心中不禁一阵欢喜, “哥,你来了。”小丽看了看牛利明,稍稍停顿了几秒又接着说道,“头发长了吧,我先给你剪剪头吧。” 牛利明摸了摸自己长长的头发,哦,对了,自己上次来也是来剪头发,算算时间竟也快两个月了。 “嗯,过来看看你,本来没留意,你这么一说确实是有点长,那就剪剪吧。” 牛利明说着就坐在了镜子前的小沙发上,那个刚理完发的女人见又来了人也就穿上外套走了。 “对了,连凯最近怎么样啊?”牛利明问道。 “好多了,不过还是只能趴着。” “嗯,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烧伤了后背,没伤到脸上,这孩子也是有福气。” 其实牛利明并不知道连凯的伤势如何,从连凯住到医院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牛利明这还是第一次来,至于刚刚的话也都是从油良媒那里和街上的人那里听说的。牛利明见小丽没有说话,也觉得有几分的尴尬,于是又接着说道, “哥最近是太忙,一个活接着一个活的干,你嫂子那个人你也知道……” “哥,你说啥呢,咱们一家人你怎么说出两家的话来了。” 小丽说着就将理发布围在牛利明的脖子上,又用小喷壶在牛利明的头发上喷了点水,紧接着手里的剪子就嘎达嘎达地响了起来。两人都是好一阵沉默,这段时间不知道要略过多少话,可人与人之间总有很多话是不能明说的,所以沉默便是这些话的葬礼吧。一时间这偌大的房子里竟也只剩下剪刀嘎达嘎达的声响,此时牛利明率先开口说道, “我记得咱们小的时候有那么一年村里收稻子,我带着你在收完稻子的地里摸鱼,当时我才六七岁吧,你还不到五岁呢。”牛利明说着就从镜子里看了看小丽,小丽依旧一言不发,“后来我看水里有挺大一条泥鳅在游,抓上来以后才发现是条蛇,哈哈哈,我被蛇咬了以后当场就吓得昏过去了,我都不知道你当时是怎么把我从地里弄到了大路上,你胳膊上的伤就是那个时候摔出来的。”牛利明边说边看向小丽右手手腕下的一道疤痕。 “哥,你说这个干嘛。”小丽手上的活虽然没停,可声音却已经有几分的哽咽了。 “小丽啊,哥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哥是心疼你啊。如今玉山也死了两年多了,你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啊。”牛利明的话说到这儿小丽手里的剪刀也嘎达一声停了下来,“你说你还不到二十九的年纪,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哥,你瞎说什么呢。玉山是没了,可还有连凯啊,连凯才六岁啊。” 这时牛利明也转身站了起来, “就是因为连凯还小,妹子啊,你不能一辈子都拴在他身上啊。你今年要是四十岁、五十岁,连凯要是二十岁、三十岁,哥哥绝对不会说出这个话来,可连凯现在才六岁啊,就算他二十岁娶媳妇成家,你也还有十四五岁要熬啊,就算是连凯长大了成了家,那又能怎么样,你这一辈子就过去了啊,这以后这么多年,你怎么熬,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你拿什么顶啊。” 牛利明见小丽仍旧沉默不语,紧而又接着说道, “这两年多你从家里跟妈妈拿钱哥也不说什么,可你总不能一直靠爸爸妈妈养活啊。哥说这个话不是说在意这几个钱,可日后怎么办,你也要为自己以后的生活着想啊。” 实话说,自从玉山死后的这两年多,村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惦记着小丽,可碍于玉山生前的为人,更碍于牛怀金的威势,并没有人敢真正的踏出这一步,只有李刚那个冒失鬼冒冒失失地冒失了一次。而在那之前小丽也确实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永失挚爱的痛苦让她每一天都沉浸在对玉山深深的思念当中,不知在多少个寂静的夜晚,小丽都一次又一次的下定决心,决心要为玉山守一辈子的寡,要把连凯养大,培养成她和玉山期待中的样子,这个孩子不仅会成为他们的骄傲,还会成为他们爱情的见证。可李刚冒冒失失地抱住了自己,那就像是黑暗中透过树梢的一抹月光,又像是一块随意掷出的石头,让那原本死寂般的湖面上泛起了阵阵涟漪。她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考虑连凯前途的时候也加上了自己,自己与连凯的将来该怎么办啊。 “哥,你别说了,连凯还这么小,我怎么能……” “妹子,不是说哥哥狠心,可你如果不趁现在离开,等孩子再长大一点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牛利明的话说得小丽一阵沉默。牛利明见小丽沉默不语,便从口袋里取出陈冬泉的那张照片,“你看,今天有人给你介绍对象,还是拿着照片来的,这人是咱们隔壁新安镇的,家里条件不错,还有个在银行工作的姐夫,你看看。” 牛利明说着便将陈冬泉的照片递到小丽面前,小丽看了看照片上的这个男人,笑得憨憨的,除此之外便再也说不出一点特别之处,很普通的一个人啊。 “这人也是开大车的,挣得也不少,才比你大四岁,只有一个闺女,不过人家说了,你要是嫁过去的话不能带孩子。”牛利明接着说道。小丽听到这话便瞬间扬起了头,说什么也不作考虑。 “妹子你别急啊,人家后来又说了,要带孩子也行,不过得跟人家姓。” “难道你是想让玉山断子绝孙吗!”小丽愤怒地说道。 两人正说话间,就听到里屋忽然传来连凯的阵阵哭喊声,小丽闻声赶忙跑了进去,原来是连凯做梦翻身的时候扯开了背上刚结好的疤,此时鲜血弄结疤的缝隙里不断地流出来,小丽抚摸着连凯的头,眼泪止不住的掉了下来,原本哭得很凶的连凯此时见妈妈也跟着哭了起来,竟也将手搭在了小丽的手上, “妈妈你别哭了,我没事的。” 就在这时,便听到外屋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声,原来是牛利明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扯住了吹风机的电线,把摆在桌子上的镜子带了下来,小丽看着地上被摔的四分五裂的镜片,光影斑斓,却又支离破碎,这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人生呢。 ------------ 二十八 如果说李刚冒冒失失的抱住了小丽是在坚固的石头上洒下了一粒种子,那牛利明苦口婆心的劝说就是在那埋下种子的地方浇上了足以使之萌发的雨露,人们期待着种子发芽,就像期待着刮刮乐里的大奖一样。 小丽早早地就躺在了床上,辗转反侧的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生活的压力,渺茫的前途,周围人的真情与假意,没有一样不狠狠地折磨着她,这种强大的无能为力感大概就是种子破土而出时石头的感觉吧,真是可笑啊,人们在赞扬植物顽强生命力的同时,竟总是不约而同的忽略了石头的感觉,难道这只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的不善言辞吗。 …… 牛利明回到油良媒那里把这件事仔仔细细地和油良媒说了一遍,说实话,油良媒对于这一天是早有预料也是早有准备的,自己绝对不想女儿就这样守寡一辈子,当然她也不是说想要放弃连凯,这个外孙他还是很疼爱的,她觉得这世上一定有一个两全之策,只是她还没有想到,退一万步说即便有一天不得不走出这一步,也该把对孩子的影响降到最小的程度上,退一万步说即便有一天不得不走出这一步,那也绝对不应该是在这个时候。 “连凯才六岁啊,小小的就没了爹,这时候娘要是再嫁出去,你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办。你去时候没看到他现在受了多重的伤,趴上床上连身都翻不了,这个时候你想让小丽再找一个,这她怎么忍心啊。”油良媒说道。 “是,你说的这个我也懂,我也没说让小丽现在就嫁出去啊,话虽然这么说,可她早晚要走这一步,现在先相相亲,培养培养感情啥的,等连凯好了以后,挑个好日子再嫁不就行了,这样不是两不耽误嘛。” 牛利明见油良媒依旧沉默迟疑,于是又接着说道, “这家人条件不错,小丽嫁过去吃不了亏的,更何况说人家还愿意出两万块钱。”牛利明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永红那里您也知道,没早没晚的跟我闹,不就是嫌我现在不太挣钱嘛,这要是人家那边给了钱,我好受你们老两口也好受不是。” 任凭牛利明怎么说,油良媒都觉得这件事并不稳妥,如果处理不好的话影响的可是三家人的未来啊。牛利明见油良媒依旧不同意索性把脸一黑,冷冷的说道, “您要是想看着我和永红离婚,想看着小丽一辈子都被锁在那里我也没办法,谁叫您是我们俩的妈,谁叫我们俩的命是您给的!” 这话说的还是颇有几分力量的,油良媒自然是怕两个孩子的幸福都葬送在自己手里,面对牛利明的咄咄相逼,油良媒也只能无奈的说道, “那就先让他们两人见个面吧。” …… “你就去见一面,人家来都来了,你就去见一面吧。” “算了哥,我这儿走不开,家里这么多活,连凯也离不开人啊,这事等以后再说吧。” “有什么走不开的,家里的活等一会回来再做,连凯那不是睡得好好的吗,放心,用不了你多长时间,见个面就回来了。”牛利明说道。 “算了哥,等以后再说吧,算了吧哥。” “你就去见一面吧,行就行,不行的话也好给人家个准信,免得人家那边一直等着你,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你就听哥一次吧,哥还能害你吗。” 牛利明见小丽此时沉默,便也猜到她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愿意,只是还依旧腼腆,想到这儿牛利明便直接拽起小丽出了门,回了娘家。一路上小丽并未做出多少反抗,反倒是到了家门口的时候犹豫了,踏出这一步自己就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了,踏出这一步……小丽想回去,可却被牛利明紧紧地抓住。牛利明拽住小丽的衣袖,缓缓地走进了院子里,又走进了屋子里,小丽还在一脸茫然中便见到了南房小饭桌旁坐着的那个男人,就是像照片里胖胖的那样。 陈冬泉见牛利明带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屋赶忙站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小丽,在这之前他连小丽的照片都没见过,对于小丽的了解也只是听马老五他们几个人对小丽的各种赞美,夸赞说小丽如何如何漂亮,如何如何贤惠,如何如何,又如何如何。陈冬泉心中虽然对小丽有几分想象,想象着这到底该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让这么多人都对她的方方面面赞不绝口,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媒人的话怎么有准呢,更何况小丽连一张照片都不愿意给自己看一样,不管陈冬泉脑子里如何的想象,等到如今真的看到了本人还是被小丽深深地吸引了。这个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毛衣,绑着一个最普通的马尾辫,这都是描写女人最普通的词汇了,可这几样东西放在小丽的身上却显得那么的美丽,那么,那么的不可形容。 小丽看着眼前的陈冬泉,果然是和照片里一样憨憨的,笑的也和照片里一样,穿的,穿的一样吗,小丽之前没有留意,这个男人比自己想象中要强一点。啊,不对,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想象过这个男人现实中该是什么样子,也从没有期盼过,现在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失望的地方,自己每天想的人都是玉山啊。啊,不对,自己怎么会来相亲呢!小理想到这儿转身就要离开却被牛利明一把拽住,牛利明拉着小丽的衣袖,向陈冬泉介绍到, “这就是我妹子小丽。”又转头对小丽说道,“陈冬泉,我跟你说过的。” 此时油良媒也从厨房里提着一壶刚刚烧开的水走了出来,对于今天这件事她是没有把握的,如果小丽不同意的话不管牛利明说什么自己也是要站在小丽这边的,可此时的小丽看起来虽然有几分的推脱,然而更多的却是冷静与羞涩,哎,我苦命的女儿啊。这时牛利明又开口说道, “妈,你去我们屋里帮我收拾收拾东西吧,我们搬上去好多东西还没拿呢。小丽,跟人家好好聊聊,小陈你们先聊。” 陈冬泉闻言赶忙羞涩地点了点头,牛利明说完便与油良媒一起出去了,只余下小丽慌张的站在门口。两人都是好一阵的沉默,明明都是这么大人了,此刻却像是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一样。(虽然牛利明叫陈冬泉为“小陈”,可其实人家比牛利明还要大两岁呢。)陈冬泉慌忙地把旁边的凳子往出挪了一点,然后轻声说道, “坐吧,你先坐吧。” 小丽听到这话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拘谨,此时没有人再去引导她、拽着她,可她竟也缓缓地走到了桌子旁坐了下来,陈冬泉见状也跟着坐了下来,两人又是好一阵沉默。此刻这间屋子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一般,宁静、沉寂,宁静到就连屋顶蛛丝断裂时所发出的的轻微声响都听得那么真切。这时陈冬泉又率先开口了, “平时忙吗?” “嗯。”小丽轻轻地答道。 “你那儿理个发要多少钱啊。” “两块。” “哦哦,那不贵,我们那里要两块五呢。那以后我就来你这里理发吧。”陈冬泉边说着边轻轻地挠了挠头,显出几分微微的尴尬。” 我本以为小丽不会接茬,可没想到她却说道, “那这一来一回的油钱也不止五毛了。” “哈哈哈哈” …… 如果说现在我们认为两个人坐在一起羞涩的沉默着是没有共同话题的表现,可是在他们那个年代,这虽然不能说是情投意合,却也是相互认可的一种象征。这看似荒唐、陌生且遥远的一切却又真实的发生在二十年前,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又该怎么说才算是完美的解释呢。 ------------ 二十九 小丽坐在床上,旁边放着一个精美的塑料包装袋,透过包装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件崭新的红色毛衣,之所以称之为精美是因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穿这种衣服还是一件相对比较奢侈的事情,寻常人家里也都是穿自己织的毛衣而已,回头看去其实我们生活物质的极度丰富也就是这十五六年的时间而已,纵然如此,也还是有很多人的生活依旧艰难。 小丽隔着包装袋轻轻地抚摸着里面的毛衣,这是临走时陈冬泉交给小丽的,那天两人全程也没说几句话,小丽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去看、去观察这个男人。如果是照这样发展的话,两人此次见面应该也只能达到相互认识的程度,认识彼此的样貌,认识彼此的声音,如果是照这样发展的话,真要等小丽敞开心扉可能还要好久。可就在两人准备分别的时候,陈冬泉从身后的背包里取出了这件红色的毛衣,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但是最近天凉了,给你买了件毛衣,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陈冬泉害怕小丽不肯收,所以把毛衣放在小餐桌上就赶快离开了。这倒是完全出乎了小丽的意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陈冬泉会在第一次见面就送自己东西,她措手不及地站在原地,直到牛利明和油良媒进来问她,她才愣愣的缓过神来…… 小丽从包装袋里取出那件红色的毛衣,轻轻地抚摸着。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映在她的脸上,又透过她的发丝映在那红色毛衣上。此时那火红的毛衣就像是萧瑟中的一捧烈火,灼烧着、照耀着小丽内心深处最不可触及的伤痛。 一滴、两滴、三滴,两行热泪顺着小丽的脸颊缓缓地滑落在那火一样的毛衣上,可是这么一点水又怎能浇灭如此强烈的热情呢,她在痛心什么呢,她在难过什么呢,她是真的感动了。这两年多来小丽一直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极力地避免着与他人从身体到灵魂上的沟通与接触,她本来已经准备好用自己那柔弱的肩膀去挑起自己与连凯的这片天了,她不需要别人的爱,不需要别人的依靠,她一定能撑起这个家的。可就在这个时候,却突然有人站出来说, “嫁给我吧,未来的路我陪你一起走。未来的路,我陪你一起走。” …… 连凯的伤渐渐好起来了,背上结起的厚厚的疤也一块一块的脱落露出来新的皮肉,而小丽心里的种子也破石而出,展露出新的生机。不幸中的万幸啊,这么大的火却没有伤及连凯的脸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后来小丽和陈冬泉又接触了几次,最开始两人只是在油良媒的小南房里简单的说说话、聊聊天,后来陈冬泉就骑着摩托车带着小丽出去兜风,去县城里逛街,两人之间的感情也在逐步地升温,两人就好像是又谈了一次恋爱一样,这种青春悸动的感觉在我们现在看来已然是真正的奢侈品了。 小丽提着一兜水果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刚走进院门就看到牛怀金与连凯正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吃着点心。牛怀金刚从山东回来,这次出去了一个多月,终日里软磨硬泡、围追堵截,好歹是要回了两万多块钱,路过北京换车的时候牛怀金看到那种特别奢华而高端的蛋糕店,买了两小块一算账竟要一百多块钱,牛怀金站在喧闹而急促的人流中,自己真的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吗。 “爸,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啊,刚回来,这趟门可出远了,不过好歹是要回了不少钱,也算是不虚此行啊。尝尝这个点心。”牛怀金说着就把手边的盒子递给小丽。 小丽看着盒子里精致华美的奶油蛋糕,简直是像艺术品一样,和县里蛋糕房卖的完全就是两个样子,小丽低下头又看向吃的满脸奶油的连凯,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牛怀金出门的时候虽然带了两身衣服,可这一个多月里不知是如何的风餐露宿、栉风沐雨,此时的牛怀金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整洁与威严,也只剩下满身的灰尘,满脸的疲惫,此时牛怀金与连凯两人坐在台阶上吃蛋糕的样子就是自己离开他们以后的样子吗,一个死了儿子的破产老头,一个死了父亲的懵懂少年,剩下这一老一少相依为命。 “我不吃了爸,您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 小丽进了屋眼泪就掉了下来,眼下的现实与未来的幻想此刻皆是拼尽全力的拉扯着小丽,让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然而这种平衡却是微妙的、短暂的,只要自己轻轻挪一挪身体便足以打破这看似无解的僵持。 “妹子,你可不能心软啊,哥知道你有一副菩萨心肠,可现在不是你心软的时候啊。你跟小陈这一阵接触的不错,说明你们两个人有缘分啊,你现在可怜他们,可你的下半辈子怎么办呀。” “不行哥,这个事还是算了吧。”小丽哭得撕心裂肺,引得一旁的油良媒也跟着痛哭起来。 小丽此时此刻面临的应该就是这世间最艰难的一项选择了,一方面是年幼的孩子、处处呵护自己的父亲,还有对玉山的爱和深深的思念,一方面是初识的恋人(应该算是恋人吧),还有自己对未来生活的种种向往与期盼,两边的分量都太重了,重到自己一生只能为其中一方承担一次,即便如此便已经是竭尽全力。 “有什么好哭的,这事根本不用犹豫,嫁给小陈就对了。”牛利明呵斥道。 “那连凯怎么办。” “有牛怀金啊,他才六十出头,岁数又不大,况且你看看人家那个身板,你说是个三四十岁的小伙子也有人信,更何况老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头的买卖虽然倒了,可手里还有钱啊,怎么样还养不活一个孩子。” 小丽听牛利明这样说只是不住的摇头,牛利明看着只会在一旁痛哭的妹妹,心中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不禁怒喝道, “那你就把连凯带过去,给他改姓陈!” 小丽听到这话怔地一下就愣住了,这是无论如何不行也不可能的,就算自己同意,牛怀金也不会同意。 “哼,就算牛怀金能同意,连凯跟着你去了别人家能有好日子过吗。”牛利明接着说道。 是啊,就算牛怀金能同意,那连凯跟着自己过去还能有好日子过吗,还能不受气吗。牛利明见小丽此时已不再哭了,便又心平气和地对小丽说道, “你想想,依你现在这种情况,就算天天累死了能管连凯到什么时候,靠你一天推几个头,挣十几二十几块钱,你说说你能管连凯到什么时候。你要是嫁过去说不定还能时不时的接济一下连凯,哪样不比现在这样强?再说了,让你嫁过去不过就是分开一下而已,咱们两个镇离得又不远,你三天两头的还能回来看看他,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难道你非得守着他们家,守着他们也不管自己的死活吗?” ------------ 三十 小丽静静地躺在床上,反复思量着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再这样下去自己真的要被这现实与幻想之间的角力扯成碎片了。就在这时一旁的连凯突然迷迷糊糊地说道, “妈妈,给我讲个故事吧。” 小丽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转过身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连凯,沉默了良久方才哽咽地说道, “如果妈妈不在了,你会怪妈妈嘛。” 连凯此时已经困得迷迷糊糊的,但面对小丽的询问还是赶忙紧紧地抱住了小丽的手臂, “妈妈你要去哪啊,我不要妈妈走。” 小丽闻言也紧紧地抱住了连凯,强忍着满眼的泪水哽咽的说道, “妈妈不走,妈妈哪也不去……” …… 连凯上学去了,小丽在院子里淘着衣服,虽然家里有洗衣机不需要自己亲自揉洗,可淘衣服这一步总还是得亲力亲为的,等到把衣服里的泡沫都淘尽就可以放在洗衣机里甩干了。小丽的两只手在凛冽的寒风里冻得就像是一把小胡萝卜一样红肿红肿的,此时盆里的井水虽然冰冷,可小丽的心中却像是释怀了一般。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牛利明提着一网兜苹果鬼鬼祟祟地走了进来,两人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牛利明便径直朝屋里走去了,等到小丽把衣服稍微拧干也就跟着进屋了。 “怎么说,老头应该还不知道吧。”牛利明说道。 小丽轻轻地摇了摇头,缓缓说道, “应该不知道吧。” “那咱们现在就过去跟他说明了,今天就把这事做个了断。” “哥……我……” “哎呀,你可别犹豫了,这都多久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人家小陈那边还等着信呢,你今天就跟牛怀金把话挑明了,然后就搬到妈妈那里去,然后就准备着结婚吧。争取年前就让你俩把婚事办了,人家小陈那边的意思是年前结婚,趁着过年也带你认认他们家里的亲朋好友,你看看这盘算的多好。” “哥……要不……改天……” “磨蹭!走吧!”牛利明说着就拽起小丽朝牛怀金的房间走去。 两人穿过后廊又转过餐厅、客厅便来到牛怀金的屋外,隔着客厅小丽便听到牛怀金房间里传出的戏曲唱词,此时离的近了,只听到牛怀金也跟着轻轻哼唱道, “二将军!数载未见,你的胡须也苍白了!公明,你也苍白了……” 牛怀金正唱的兴起,牛利明就拽着小丽走了进来, “大爷,听戏呢。”牛利明笑着说道。 牛怀金见牛利明和小丽一起来找自己便知是有事,赶忙将电视里的戏暂停了起身对牛利明说道, “哦哦,利明来了,有什么事吗?” “恩恩,大爷,我和小丽有点事跟你说一下……” 牛利明此时的语气故意显出几分强硬,既是给自己壮胆也是表明了自己此番前来的态度。牛利明话还没说完就被牛怀金眼神里所散发出的威严气势所震慑,那稍显褪色的金色瞳孔里像是隐藏着万座冰高一般,只是看了牛利明一眼便已经让他生起无尽的敬畏之心。 怀山县北接内蒙,坐仰燕山,是过去胡人的居住地,当地有很多人都还保留了老祖宗的血统,这些特征体现在双脚的小拇指指甲旁还有一个更小的指甲,眼睛呈现棕黄色或是金黄色,牛怀金和牛玉山便是比较少见的金色瞳孔。牛怀金老了以后眼睛逐渐褪成了一种白蓝色的状态,就像是冰山的颜色一样。 牛利明被牛怀金的威势所震慑,他沉默了片刻见牛怀金没有说话,稍稍吞了吞口水,又壮着胆子继续说道, “您看玉山也死了两年多了,小丽自己带着连凯又要照顾您老还要挣钱养家,一直这样下去实在不是个事,您说是吧。” 牛怀金听到牛利明的话眼神中先是透出一缕坚韧,可转而就变得黯淡下来。其实这天他早就预料到了,以牛怀金的睿智与远见,又怎能察觉不到小丽精神上的微妙变。他早就预料到并预感到了这天的来临,只是他能怎么办呢,凭牛怀金的才智此时也不知道何谓之“两全之策”。牛利明见牛怀金依旧不说话便又接着说道, “现在有人给小丽说了个对象,新安镇的,家里条件也还行,人也老实,我见过了,只是小丽现在毕竟还是您儿媳妇,我们怎么也得跟您说上一声。” 牛怀金依旧沉默,这个曾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在整个怀山县都呼风唤雨的人物,此时面对牛利明的步步紧逼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牛怀金沉默了良久,他抬头看了看牛利明身后的小丽,此时的小丽也只是深深地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庞,可牛怀金还是能感觉到小丽内心深处的颤抖与悲伤。这两年多来小丽的辛苦牛怀金是知道的,他虽然不善于表达情感,可他心里是明白的,如果小丽是自己的女儿,自己肯定也会劝她改嫁的,如果玉山死了只有自己,那自己肯定也会劝她改嫁的,可现在, “那连凯怎么办。” 牛利明为了今天的“谈判”已经谋划了不知多少次,每一种场景牛利明都已事先做出预想,此时他面对牛怀金的询问非但没有丝毫的慌张,反而显出了几分的胜券在握,今天这场谈判他已经占尽了优势。只见他自信的说道, “我和小丽还是孩子的时候您就是咱们县响当当的人物了,如今您才六十出头,养活连凯应该不是问题吧。” 牛怀金听到牛利明这样说心中先是气紧接着便是想笑然后就是恼怒,这些温室里长大的花朵又怎能理解没有父母的孩子是如何的辛苦,成长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一种煎熬。直到牛怀金死后的很多年,牛连凯还不止一次的说道只有爷爷才是真正懂自己的人,因为他们两人的身世太像了,相似的命运与血脉的联系才让他们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的同时又能感同身受。 牛怀金有很多话淤在胸口,却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说出来,因为他也深深地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说些什么也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说那些卖弄可怜的话呢。牛利明见牛怀金依旧沉默不语,便又更有底气地说道, “您要是觉得自己养活不了连凯,就让小丽把连凯一起带过去,让他跟着姓陈!您什么时候想看孙子了就去新安镇转一圈!” 此时面对牛利明的咄咄相逼牛怀金也只是沉默着,因为他深深地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说些什么也都显得那么无能为力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说那些卖弄可怜的话呢。 “什么时候走啊小丽。” 全程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小丽在听到牛怀金如此和蔼的询问时再也忍不住了,她砰地一下跪在地上,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爸!我对不起您啊!爸!” 牛怀金见状赶忙将小丽扶了起来,边抹眼泪边不住的说道, “好孩子们这些年可是苦了你了……” 小丽把甩干的衣服挂在屋里的晾衣绳上,又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便同牛利明出去了。小丽离开时听到牛怀金的屋子里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戏曲唱词,那唱喝的铮铮之音此时也不断地在她耳边响起, “哎呀!荆州失守,某有何面目去见汉中王?自刎了吧!” ------------ 三十一 那天中午是牛怀金去学校接的连凯,去学校的一路上牛怀金都显出一种莫名羞涩与迷茫,那种说不出来的难堪与尴尬。他肯定在想,如果别人问起自己该怎么办,自己该怎么说,说小丽要改嫁了?还是编一个别的什么理由。其实这只是一件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事了,但是对牛怀金来说,他已经不记得是有多少年都不曾干过这种平凡而琐碎的事情了。 其实不用牛怀金去说,这种事在当时那个通讯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传播速度丝毫也不会亚于现在网络传播的速度,只要用不了两天,就连隔壁村的人也都会知道了。 那天连凯见到牛怀金来接他的时候心中高兴极了,同学们都知道自己有一个很厉害的爷爷,这一直都是自己炫耀的资本,今天爷爷居然亲自来接自己了,这是一件多令人骄傲的事情啊。确实,当牛怀金穿着干净整洁的干部装站在人群中的时候,就像是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落在了满是杂草的鸡棚里一样,周围这些人的年纪都小于自己,正应该是英姿勃发的时候,然而这些男人们都穿着臃肿的棉袄,满脸乱糟糟的胡子,灰头土脸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精神气,那些女人们裹着厚厚的头巾,围着自己针织的围巾,穿着土里土气的棉服,这些人竟是如此的不修边幅,倒显得牛怀金像个另类一般。 回去的一路上牛连凯不停地与爷爷说着什么,分享着自己在学校里的点点滴滴,牛怀金没说几句话,他只是仔细地倾听着,时不时的回报以笑声。连凯紧紧地抓着牛怀金的手,牛怀金看着连凯活泼的样子,这是自己家族唯一的希望了,也是自己智慧唯一的继承者了,可是连凯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那天回家以后牛怀金只觉得满屋的凄凉,明明自己才出去这么一会儿而已。回想昔日家中宾客往来、门庭若市,如今竟只有自己爷孙二人冷冷清清、相依为命,这种感觉真是最特殊也最令人绝望的。知道有人会回来或是知道家中有人等候的时候心中总是温暖的,可如今面对这冷冷清清的屋子,却又只有自己明白不会再有人回来了,这种感觉该是何等的令人绝望。 那天牛怀金给连凯做了一个炒鸡蛋,可厨房里这些东西他除了盐以外什么都不认识。他炒了四颗鸡蛋,放了一大勺醋和一大勺酱油,觉得可以出锅的时候又觉得这汤汤水水的不应该是炒鸡蛋该有的样子,他又一直等到锅里的酱油和醋都熬干以后才关火出锅。后来牛连凯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要笑出来,他说自己当时看着那一盘黑不溜秋的炒鸡蛋竟没有丝毫的意外,还以为是什么自己不曾见过的新鲜菜式,并为之命名“巧克力炒蛋”。可惜当时没有网络,不然牛怀金也该是黑暗料理界的鼻祖级人物了,我很难想象那该是个什么味道,又有什么魔力能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在二十年后还依然铭记。 牛连凯就这样和牛怀金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不知道他有多少次吵闹着、哭喊着央求爷爷帮自己找回妈妈,这个在他心目中无所不能的爷爷,却又在他一次次的哭喊、吵闹中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哦,原来自己的爷爷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全能,他也有办不到的事情,牛怀金的最后一个信奉者在此时也动摇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个月,后来玉蓉和郝明强就搬了过来。郝明强是煤矿工人,在之前那个交通和通信都极不便利的年代,郝明强在离家一百多公里的李家山煤矿工作,基本上要半年左右才能回来一次,回来待不了多久便又要回去了,也正是这个缘故郝明强在本书中也是第一次出现。前一阵郝明强的远方表舅调任了怀山煤矿的副矿长,郝明强这才托关系调了回来,也是为了方便照顾牛怀金和连凯。 郝明强和玉蓉有两个女儿,大女儿郝丽娜,二女儿郝曼丽,郝明强应该是那个年代的另一种先觉者了,他对于自己只有两个女儿的事从来都不觉得这算是什么问题,也正是因为这种恬淡,他们一家人的生活虽然质朴倒也十分的安宁幸福。玉山死的时候郝明强还没有收到信,玉蓉当时则因为曼丽生病的缘故正好在家,直到玉山下葬以后郝明强才请假回来。 …… 小丽回到娘家的好几天里都还是迷迷糊糊的,每天早上不到七点钟便会准时醒来准备给连凯做饭了,直等到衣服穿到一半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在那个家里了。小丽好几次都想回去看看连凯,哪怕是给连凯做一顿饭也好啊,可牛利明害怕小丽回去看见孩子心软,便只让小丽好好在家冷静冷静。过了几天牛利明又让陈冬泉和老板请了假陪小丽好好出去逛逛玩玩,渐渐地小丽也接受了这种生活,每天早上她也能睡到自然醒,也不用再去担心孩子的衣食住行,更不用忙着挣钱,顶着巨大的压力艰难的生活着。 现在小丽的脑子里想象与陈冬泉未来生活的时间竟要比思念连凯的时间还要多了,小丽真的要与过去分割了吗。 今天外面微微地下着小雪,一上午的时间地上才薄薄地结起了一层冰霜,这时就听到窗外响起一阵摩托车逐渐停稳的声音,过了一会陈冬泉便提着两条鲜活的鲤鱼走了进来。现在他来小丽家已经像是回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了,油良媒他们也逐渐接受了这个胖胖憨憨的家伙。油良媒见陈冬泉手里提着两条鲤鱼赶忙说道, “小陈,怎么又买东西了。” “小丽最近不是心情不好嘛,我就想着买两条鲤鱼给她补补身体,顺便给你们二老也补补身体。”陈冬泉边说着边提起手中的两条鲤鱼,笑着说道,“我专门去河边从钓鱼人手里买的,这刚刚还是活蹦乱跳的,让这一路上的风雪一激不怎么活动了。” “难得你有心了。”油良媒说着便从陈冬泉手里接过了鲤鱼。 这时小丽也从里屋出来了,看着陈冬泉胖胖的脸上冻得红通通的小丽的心中先是一阵温暖,紧接着便是一阵不舍与心疼。陈冬泉见到小丽便又接着轻声说道, “我妈说想让你中午去家里吃顿饭,你看行吗?” 小丽听到这话眼中先是一阵惊讶,她应该是没想到自己与陈冬泉的进展能如此迅速吧,见了家长的话他们两人的事也就算是差不多敲定了。小丽此时虽有几分惊讶与羞涩,可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陈冬泉见状心中也是一阵欢喜,当即朝着厨房里的油良媒喊道, “阿姨,中午我想带小丽回家吃顿饭,您看行吗。” “行,行,这有什么不行的。”油良媒笑着说道。 小丽和陈冬泉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天上的风雪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更大了几分,街上的行人陆陆续续地朝着学校的方向慢慢走去,啊,孩子们又要放学了呀。 ------------ 三十二 虽然八里镇与新安镇离得不远,可小丽也并不是经常来这边,那时的人们几乎都有一种莫名的默契,那就是能在自己地头上办的事就不会去找别人,能在自己村里买到的东西就不会把钱花到别的地方。 小丽坐在摩托车的后面,轻轻将手搭在陈冬泉的腰上,伸进陈冬泉的口袋里,又尽量把脸贴在陈冬泉的背上,这个宽大的身板便为自己阻挡了大部分的风雪。小丽已不知是有多久都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这种有所依靠的踏实与安稳。 新安镇的历史十分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明朝的时候正式建城设镇,乃是出北京后西北最大的城镇,亦是扼守察蒙连通北京的重要咽喉,解放战争时期新安镇作为平津战役的重大转折点同样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小丽看着新安镇高大威严的牌坊竟有一种敬畏的感觉,左右对联上写得什么她看不太懂,但是正中匾额上“政通人和”这四个大字她还是认识的。小丽看着新安镇繁华的街道,各种商铺也是应有尽有,来往的行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真是个美好的地方啊。小丽看着欣欣向荣的新安镇,她的心里竟又升起一种莫名的骄傲与自豪,这就是归属感吧,她在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一份子。 陈冬泉的摩托车渐渐挺稳在一个大门前,小丽也慢慢下了车,这一路上小丽都有一种说不完的期待,可现在真的到了门口她却真的有几分犹豫了,不过这算是犹豫吗,应该还是羞涩和一丁点对未知未来的恐惧吧。陈冬泉看出了小丽的羞涩,随即轻轻抓住了小丽的手,小丽先是一惊,可转而就轻松了下来, “走吧。”陈冬泉说着就拉起小丽走了进去。 现在看来陈冬泉还是有几分的细腻与柔情的,这种耐心而温柔的浪漫虽然不是那个年代所独有,却在那个年代显得尤其的冰清玉洁又尤其的令人感动,更何况这段感情的主人公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和一个受尽苦楚的女人呢。然而也就是这种细腻与温柔才真正打动了小丽的心,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吧。 屋子里的人见陈冬青领着小丽进了院子也赶忙迎了出来,先出来的女人是陈冬梅——陈冬泉的姐姐。陈冬梅见小丽进来赶忙殷勤地问道, “是小丽吧,倒真是个美人啊,瞧瞧这俊模样。” “赶快先进屋吧,外面多冷啊。” 循着声音看去便见陈冬梅身后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这便是陈冬泉的母亲刘翠凤了,刘翠凤身后还有一个满面慈祥的瘦老头,这便是陈冬泉的父亲陈希贵了。小丽随着陈冬泉进了屋,刘翠凤赶忙拿起一旁的小掸子给小丽扫去身上的积雪,又十分贴心地说道, “冷吧,早知道今天下雪就过几天再喊你过来吃饭了,你看看这。” “没事阿姨,没多远,也不太冷。”小丽略带羞涩的说道。 “牛连帅什么时候下班啊。”刘翠凤转头问陈冬梅到。 “哎呀,应该快了吧,一般都是十二点下班嘛,应该快了吧,要不我们先炒菜吧。”陈冬梅边看着墙上的挂表边说道。 “行,东泉你先陪小丽坐一会,我和你姐去做饭,你姐夫估计也快来了。” “阿姨我也来帮忙吧。”小丽起身说道。 “不用,你今天第一次来,哪能就让你做饭啊,你先和东泉坐一会,我们一会就好。” 这确实是一副温馨而惬意的场景啊,尤其是对小丽这样长期承受来自身体和心理强大压力的人来说,这简直就像是掉进蜜罐子里一样受宠若惊。正在这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停稳熄火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进来,这个男人也有四十几岁的年纪,也不知道是吃了什么好东西养出这般肥头大耳的、肚滚腰圆的模样,那个大肚子里少说也得怀着一个八九个月的孩子吧。 牛连帅进了屋,边脱外套边同屋里的几人打着招呼, “是小丽吧,我叫牛连帅,是冬泉的姐夫。” 牛连帅说完又同小丽轻轻地握了握手便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小丽看他坐下那一刻还真有点替那张小椅子担心,这人少说也有二百斤吧,啊不,二百五十斤! 不一会儿桌子上就荤的素的凉的热的摆了八九个菜,这种温馨热情其乐融融的感觉,任谁也会心软和感动吧。 …… 后来小丽又去了陈冬泉家吃过几次饭,他俩的事也就这样定了下来,所有人都为他们高兴,这两个孤独的人就要重新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了。那个冬天的大雪掩盖了原来的所有路径,却又给了他们一条重新踏出路径的机会,他们俩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陈冬泉给了小丽两万块钱的彩礼,可牛利明却并不高兴了,只因为小丽想把这两万块钱交给连凯,交给牛怀金。牛利明现在的心态就像是自己忙碌了一年的收成被别人抢走了一样, “不是,你都从他们家出来了,还给他们钱干嘛,就算是你念及之前和玉山的感情,你守寡这三年也该还清了吧,更何况玉山都死了多久了。”牛利明愤愤的说道。 “哥,你说啥呢!之前的事咱们不是说好不提了吗。” “好,不提了,可这两万块钱你说啥也不能给了他们家。” “这是我的彩礼,我想给……” 小丽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丽在家吗?” 小丽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声音先是一愣,又马上回过神匆忙地从屋里跑了出来, “爸,您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小丽轻轻地问道。 小丽看着台阶下的牛怀金,他的身板看起来还是硬朗的,只是突然苍老了许多啊,此时天上也不断飘来鹅毛般的大雪,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却又马上融化了。 “没什么事,爸听说你找了个好人家,爸替你高兴,来看看你。”牛怀金停顿了片刻,显然他还是很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更不会说这些温情的话语。牛怀金停顿了片刻,又继续说道,“你在咱们家这几年没享过什么福,倒是吃了不少苦,这两万块钱是爸给你的嫁妆,去了那边好好过日子啊,爸走了。”牛怀金说着就将揣在怀里的信封递到了小丽手里,转身便走了出去。 小丽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信封,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了,直到牛怀金走了好久小丽才回过神来, “爸!爸!” 小丽慌张地追了出来,可街上却早已经没有了牛怀金的身影,倒是自己手里那沉甸甸的信封,是如此的温暖,又如此的炽热。鹅毛般的大雪依旧扑簌簌地飘落下来,掩盖住这苍茫天地间仅剩下的一点温暖与痕迹…… 结婚登记处的大厅里,只见匡匡两道钢印钤在那两本崭新的结婚证上, “陈冬泉,牛丽琼,恭喜你们了!” ------------ 三十三 “野孩子!野孩子!没人要的野孩子!” 三四个七八岁的男孩围着一个满身泥泞的孩子疯狂的嘲笑着,刚刚下完雨的村里走上两步就是一个泥坑,来来往往的行人也都像下跳棋一样一步一滑的穿行跳跃在这不大不小的村庄里。那个被围堵、嘲笑的男孩一次次地被推倒在泥坑里,又一次次地爬起来反抗,每次他从泥泞中爬起来眼神中都会莫名的多出几分坚毅,那是他与命运抗争的态度。 现在正是放学的时间,大大小小的学生在街上组成了一支蓝色与红色的海洋,然而来来往往的人群又都绕过他们,绕过他们的同时也绕过了那令人作呕的泥坑。牛连凯从那个时候就真实地看到了人性的冷漠,当你身处弱势且满身泥泞的时候,周围的人只会投来轻蔑的眼神与嘲笑的声音。 “牛志成!我跟你拼了!” 牛连凯从浑浊的泥水里奋力的爬了起来,顾不得甩掉身上的泥泞便将这个带头欺负自己的坏种一把扑倒在地上,两个人就这样扭打在了一起。这个时候的牛志成虽然个子高点,可却很瘦,他敢欺负牛连凯也不过是因为仗着人多而已。他们为什么要欺负牛连凯呢,这个问题其实很难找到答案,然而很多时候,在某个相对稳定的群体中总会有人喜欢炫耀自己的武力进而企图让自己展现出一种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感觉,这个时候比较内向又比较势弱的人便成了首要的攻击对象,而无父无母的牛连凯便正好符合了这两个标准。 这时的牛志成被牛连凯牢牢地压在泥坑里一顿拳脚相加也早已没了刚才那种嚣张的气焰,而余下的几名同伙见牛连凯这样发了疯似的捶打着牛志成也都退到了很远的地方,又都悄悄地顺着墙根跑回家去了。牛连凯的拳头像暴风雨一样击打在牛志成的脸上、头上、身上,与其说他是在报复牛志成对自己的欺辱,倒不如说他是在宣泄着这半年多来积压在自己胸口的委屈与愤怒。 围观的人们见牛连凯越打越凶,此时也都不再看选择热闹,而是纷纷上来拉开牛连凯。这就是人,当他们看到强者欺凌弱者的时候总是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看热闹,而当被欺凌的一方觉醒且反抗的时候,他们又想要出手调停,美其名曰害怕双方伤了和气。而牛志成则趁着众人拉开牛连凯的瞬间在牛连凯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两拳,然后便连滚带爬地逃跑了。 “你这孩子,下手咋这么狠呢,你是谁家的孩子!”一个围观的男人呵斥道。 这个男人牛连凯刚才就看到他了,自己挨揍受欺负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看着, “我是你爷爷!你个王八蛋怎么连爷爷也不认识了!你爷爷刚刚被按在泥坑里的时候你咋不说话!现在你出来放什么屁!”牛连凯大声地呵斥道。 那个男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些话是从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的,牛连凯的呵斥让他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先是震惊,无限的震惊,可这种震惊转而就冲上头顶,凝聚成一种完全无法压抑的愤怒。 “小杂种!看我不打死你!” 那个男人说着便用力地握紧拳头,当他把拳头挥起的时候却看见牛连凯那无比坚毅的目光,这种冷漠又冷静甚至充满蔑视的目光怎么会来自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他迟疑了。 “喂——不敢打吗?”人群中发出挑衅的声音。 那男人闻言顿时羞红了脸,随即又用力地挥起拳头,正当他想挥拳打向牛连凯的时候却被身后一个十分低沉的声音喝住, “干嘛!” 围观的人们听到声音都不禁回头看去,人群中随即便自动闪开一条路,牛怀金就这样“众星捧月”般的走了过来。 “你……牛……不不……伯伯……” 那男人见到牛怀金却是颤抖的话也说不清楚了,这个传奇一样的老人就像是落幕的雄狮、离山的虎王一般,那种骄傲与慑人的气魄不知何时便已植根在了周围所有人的心里,人们见到他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尊敬与谦卑这些字眼。 方才还满身怒意的牛连凯在见到牛怀金的那一瞬间便将眼神中积蓄起来的所有坚毅都像春雨一般散去了。 “爷爷!爷爷!” 牛怀金还是那么冷静,他没有去多说什么,只是将牛连凯从浑浊的泥坑中抱了出来,然后拉起牛连凯的手溜溜达达地回家了。 现在看来这该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了,然而街上围观的人们却都不乐意了,这是怎么回事,就这样结束了吗?就这样结束了吗?甚至是那个本想挥拳去责打牛连凯的男人都愣住了,他在听到这个小泥孩叫牛怀金爷爷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挨两个耳光的准备,最多两个,实在不行的话……四个也行,如果可能,最少最少也少不了一顿呵斥,当然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 他们虽然并不了解牛怀金,但他们总是了解自己的,然而他们想象中的有钱有势却与牛怀金方才的所作所为大相径庭。然而牛怀金就是这样的,据后来牛连凯的回忆说,“爷爷身上有一种超乎常人的气势,一种莫名的骄傲与冷漠,他从来不屑于向精神层次低于自己很多的人多说上一句话,至于武力?那更是原始人才会列入选择对象的事情。他只要用自己那骄傲与冷漠的气势便足以让那些企图与他对峙的人不寒而栗。” 然而那个时候的牛连凯却与街上的众人有着一样的看法,所以他也生气了,为什么爷爷不能像那些“村汉”一样脱去这无用的衬衫亮出有力的臂膀,然后挥动起那铁一样的拳头打他们一个万紫千红,最少,最少也要骂上两句,让自己愤怒的口水喷在那些冷漠的人的脸上,可爷爷就这样领着自己回家了。 其实在人最低级别的认知中睚眦必报才是尊严与力量的象征,他们显然感受到了牛怀金那慑人的气势,却不明白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高级,更不明白这种对于精神层次低于自身而展现出的不屑与冷漠。 ------------ 三十四 牛连凯气冲冲地回到家,故意将满身的泥泞甩的到处都是,进屋后又将屋门重重地摔上。然而对家人一向严厉的牛怀金此时看着眼前的一切却表现出了令人意外的宽容,这确实是很难见到的,如果玉山还在的话应该会表现出十万分的诧异,甚至会提出疑问,难道真的是隔代才亲吗? 玉蓉看着满身泥泞的连凯,不禁调侃地问道, “这是去哪玩了,弄得这么一身泥,你看看这脏的。” 玉蓉说着就想上去帮连凯把这满是泥污的校服脱下来,不想却被连凯一把推开, “不用你管!你们都见不得我好!你们都想让我死,都合起伙来欺负我,你们滚!你们都滚!”牛连凯边吼着边大声地嚎啕起来。 玉蓉被连凯这样猛然一推踉跄着后退了两三步,差点就撞在了身后的门框上,自从自己与小平子搬过来以后连凯对他们就一直是这个态度,其实倒也不是针对他们两个吧,因为连凯对谁都是这样,对谁都充满了敌意与攻击性。 在后来我与连凯的接触中我也渐渐地明白了他当初的感受,当时他所展示出的情绪其实只是我们作为动物最基本也是最后的本能了,就像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和野生动物的区别,当你生活在一个充满敌意且完全没有安全感的环境中,那剩下的一切都只是最基本最原始的本能了,那就是拼尽全力保护自己。 玉蓉哭了,她觉得委屈,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不值得,这个孩子应该有四分之一的血缘与自己是相同的,可在他眼里自己与其他人并没有多少不同,他竟能完全误解了自己的善意。玉蓉抹着眼泪跑回到之前小丽与玉山的房间里,小丽走后连凯就跟牛怀金住在一起,玉蓉与郝明强则住在了小丽与玉山的房间里,在连凯心里一定是觉得玉蓉与郝明强侵占了他的家,侵占了这个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而牛连凯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也吵醒了熟睡的郝明强,这几天他正上夜班,所以白天基本上都在睡觉。郝明强看着背对自己偷偷抹眼泪的玉蓉心中也是一紧, “连凯骂你了?” “没有。”玉蓉声音颤抖可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你怎么哭了。” “你别管。” 郝明强坐在炕沿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咱们也来了半年了,你看他什么时候给过我们好脸色,半年时间,就是捡块石头放在胸口也该捂热了,可你看这孩子。” 说到这儿郝明强也沉默了,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玉山去世的前几天还到自己家来过,还和玉蓉说想吃红烧肉了,那情景、言语仿佛就在昨天,可玉山已经走了三年多了。郝明强看着哭红了眼眶的玉蓉,轻轻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要不咱们就搬回去,也省的把关系搞得这么僵硬,你每天过来给他们爷俩送点饭,咱们再按月给点生活费怎么样。” 刚刚还泪流不止的玉蓉听到郝明强这样说,原本还犹豫缥缈的眼神顿时就坚定了,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是不回去。” “那你每天给我送点饭?别把我饿死了。”郝明强戏谑道。 玉蓉看了一眼郝明强,郝明强又看了一眼玉蓉,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笑出了声。那年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传遍了大街小巷,那迎面而来的春风也吹干了玉蓉和郝明强脸上的泪痕,最初他们本想着搬过来只是暂住,等到连凯长大点有了自主能力他们就搬回去了,可没想到这一来便是将近二十年了。 牛怀金把连凯校服上的泥污轻轻洗掉又挂在晾衣绳上,这几年来他几乎把所有没为玉山做过的事都在连凯身上得到了补偿,陪连凯看电视、看书、写作业、遛弯,除了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陪伴还有如此厚重的爱。说实话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从失去玉山的阴影中走出来,而他对连凯的感情就是在伤心、愧疚、疼爱与恐慌中形成了,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以当他面对连凯的很多时候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牛连凯换了一身干净的校服,其实当他看到玉蓉哭着跑开的时候他就知道错了,可他又是一个倔强且不善于表达自身柔弱情感的人,所以他也沉默了。 就这样,中午吃饭的时候一家四口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连凯更是将头紧紧埋在碗里,就连夹菜的动作都明显轻微了许多,这倒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玉蓉看着连凯愧疚而委屈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阵酸疼,虽然她并不能做到与连凯感同身受,可她还是多少感受到了一个没有父母呵护的孩子是有多么的孤独与无助,他甚至不敢接受别人的好意,他只能拼力地亮出自己尚未锋利的獠牙做出一副十分强悍的样子,做出一副他认为可以自我保护的样子。 “这个周末我带连凯去县里买身衣服吧。”玉蓉边着边看向牛怀金又看向连凯。 “行啊,我给你们拿几个钱,你们也好好去逛逛,给娜娜和曼丽也买两件。” ------------ 三十五 这半年多小丽都没怎么回过娘家,一是她在新安镇又开了一家理发店,生意好到她每天晚上都要忙到八九点才能关门收摊,二是刘翠凤知道小丽在娘家村里还有个儿子,怕她回去次数多了心里挂念不下死灰复燃,所以即便是回娘家也都是让陈冬泉陪着,两人回去吃个饭也就赶快回来了。 嫁过来以后小丽才知道陈冬泉在外面还有三四万的欠款,就连娶自己的两万块钱也是东拼西凑借来的,可这又能怎么样呢,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自己和他好好过日子,好好挣钱,再多的钱也能挣出来不是。陈冬泉昨天晚上半夜才回来,每次跑车回来他都在外面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然后再把脏衣服提回来交给小丽。 今天天气格外的好,小丽早早地起了床把陈冬泉换下来的“黑衣服”都仔仔细细的洗了一遍,之所以称之为“黑衣服”是因为小丽也实在不知道这些衣服本来是什么颜色,总之洗一水就能淘出二两多煤面子来,真要是都攒起来估计家里一冬天烧的煤都洗出来了,小丽把洗好的衣服晾在院子里就溜溜达达的出门上街去了。 当你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时候总是感觉空气都是香甜的,就像现在的小丽一样,她能真切的感受到所有的好运都在自己身边环绕,她的生活也总是越来越好了,每天虽然都很累,可她却是开心极了。小丽刚刚打开店门,口袋里的小灵通就响了起来,这也是陈冬泉给自己买的,为此她还说了陈冬泉好几次, “喂?” 小丽边接通电话边慢悠悠的把门上的锁头取下,可电话那头却传来牛利明急促的声音, “喂,小丽,你快回来一趟,爸爸早上摔倒了。” 小丽听到哥哥这样说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久久回不过神, “小丽,小丽,你听到没有。” “啊,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怎么就摔倒了啊,我这就回去,我这就回去。” 小丽匆忙关上店门,一路小跑着回了家,此时陈冬泉还没有醒,小丽赶忙在陈冬泉身上拍了两把, “快点起,跟我回家一趟,跟我回家一趟。” 陈冬泉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看着一旁翻箱倒柜的小丽也不禁问道, “怎么了这是,着急忙慌的你找什么呢。” “爸爸早上摔了一跤,哥哥让我赶快回去一趟,你快点起。”小丽边翻找着衣柜里的抽屉边问道,“咱们攒那三千多块钱呢,怎么没有了,我明明放在这里了呀。” 陈冬泉闻言只是轻轻挠了挠头,却并未说话,只是慢慢悠悠地摸过一旁的秋衣穿了起来,小丽找了半天也不见一毛钱的身影,赶忙回头问陈冬泉到, “钱呢!咱们辛辛苦苦攒了好久呢,钱呢!” 见小丽着了急陈冬泉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前几天姐夫跟我拿走了。” “姐夫?”小丽迟疑了片刻,又转而怒道,“他们什么家庭啊!用得着跟咱们借钱吗,肯定是你偷拿出去花了,你说是不是!” “没有,我没有,真是姐夫借走了,他说是这几天手头有点紧,拿走周转周转过几天就还回来了。” 小丽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刘翠凤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是我让借的。” 小丽见此时刘翠凤脸上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可还是强压着怒气说道, “妈,我和小陈东扣西攒了好久才准备下这三千来块钱,本来是准备还别人的,况且我爸那边出了点事也急需用钱,您这……” “哎,就是借走应个急,过几天就还你们了,都是一家人,这有什么。”刘翠凤不耐烦道。 “那你们也该和我商量一下啊,您说现在我爸爸那边……” 小丽这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刘翠凤突然打断, “说一千道一万这钱也是借出去了,丈母娘、小舅子借姑爷点钱怎么了,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嫁到我们陈家就得先以陈家为主,再说回来,谁知道你拿着钱回去是给谁。” 小丽被刘翠凤这番话说的又是一愣,她哑口无言了好久,正欲发火时口袋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喂,哥。”小丽近乎哽咽地说道。 牛利明还没说话就听到小丽的啜泣声,以为小丽是着急爸爸才哭的,于是也稍稍安慰道, “别急,别急,你和小陈直接去县医院吧,我和妈妈、爸爸已经在路上了,你们别着急啊,路上骑车注意安全。” 待到牛利明挂断了电话小丽也将眼眶里的眼泪含了回去,这时陈冬泉也已穿好了衣服,他见小丽眼中含满了泪水心里也多少有几分愧疚,便也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站在一旁,而小丽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她只是愣愣的看了刘翠凤一眼,随即回头对陈冬泉说道, “走吧。” “哎哎,好。” …… 小丽还是那样坐在陈冬泉后面,一路上的风并不是很大,可吹在身上的感觉却要比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冷上许多。小丽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每天早出晚归,理发累到两条腿都是麻木的,就这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为这个家打拼可就是换不来他们的一点尊重呢,难道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把自己当做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吗,还有自己这个窝囊废一样的男人,难道就连他也不曾接受包容过自己吗。 小丽和陈冬泉走进医院大厅,恰巧看到牛利明正拿着两张刚拍出来的片子从楼上走了下来,小丽见到哥哥赶忙跑了上去, “哥,怎么样啊,爸爸怎么样啊。” “啊,小丽、小陈你们来了。”牛利明眼中先是一亮,可随即就黯淡了下来,“唉,我也不知道啊,早上我刚起来妈妈就给我打电话说爸爸自己摔了一跤,这不片子才刚拍出来。” “爸爸呢。”小丽焦急的问道。 “和妈妈在门诊室呢,快跟我来吧。” 小丽跟着牛利明来到门诊室外,只见油良媒正扶着牛玉成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牛玉成左脸上磕得青一片紫一片的,有几处伤口已经简单的包扎处理了。牛玉成看到小丽来了也是吱吱哇哇的哭了起来, “爸,你没事吧。” 小丽说着眼泪也流了下来,她知道爸爸虽然说不出话可心里还是明白的,自从爸爸确诊了小脑萎缩哥哥和嫂子对爸爸就一直不是很好,这次摔成这样,这一路上不知道哥哥又说了多少不中听的话。 牛利明和小丽、陈冬泉进了诊室,把刚取的片子交到了医生手里,这医生看起来约有六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一副老式黑框眼镜满脸的和蔼与慈祥。这医生举着片子看了好久几次地眉头紧锁,他沉吟良久方才缓缓说道, “就你们几个子女在,我就有话直说了。病人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好,因为本身就有多年的小脑萎缩,又中风这么严重,身子本来就沉,这一下摔得心脑血管都有一定程度的损伤,内脏也有几处出血,具体病情怎么发展我也不好确定。咱们县医疗条件有限,如果想治的话我建议还是到北京大医院去看看。” “那这大概需要多少钱啊,去北京的话有希望吗。”牛利明问道。 “这说不好,病人年龄这么大,又有这么多基础病,即便是去了北京可能也希望不大。” 小丽听到这儿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一样,要不是陈冬泉扶住了她,小丽几乎就要坐倒在了地上,即便如此,小丽还是觉得两条腿止不住的发软,那医生见状又不紧不慢地说道, “还有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牛利明焦急地问道。 “保守治疗,尽量避免活动,最大限度的延长病人的生命,以静养为主,至于有没有转机就看病人自己了。如果你们确定保守治疗的话我就给你们开点消炎止痛的药。” 医生没有继续往后说,可屋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医生所说的意思,也明白了那将是什么结果,牛利明轻轻将小丽拉到一旁, “你说呢。” 被牛利明这样一问小丽方才缓过神来,此时她的眼中尽是恐惧与惊慌, “哥!咱们不能,不能……” “那你说怎么办,这病怎么治,爸爸这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真要是去了北京,十万八万的,咱们谁能掏得起,就算是把所有家底都掏出来,要是最后治不好,怎么办。” 其实小丽心中也明白,可她又怎么能甘心,这种绝望中又透出希望,希望中又透出绝望的感觉,她又该怎么办呢。 ------------ 三十六 回来的一路上小丽都神情恍惚,陈冬泉被刘翠凤打了三个电话叫了回去,说是家里有什么急事,而小丽则陪着妈妈、哥哥带着爸爸一起回了娘家。牛利明来的时候和经常到他摊上修车的人借了个老牌“松花江”,一家人就这样颠簸着回家了。回去的一路上牛玉成都躺在小丽的腿上,此时他的眼神中却显出几分难得的明亮,他的心里是明白的,车上的人心里也都是明白的,小丽哭了一路,眼泪总是止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亲自给自己最亲的人判死刑难道就是这种感觉吗。 牛玉成来的时候一路上吱吱呜呜地叫个不停,可此时靠在小丽的腿上他却异常的安静了,他看着眼泪滑落小丽的脸庞时显现出一种特别的坚毅,那是只有父亲才能展示出来的感觉,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轻轻抹掉小丽脸上的泪水,他们都记不得如此温暖而甜蜜的动作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然而他们也不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次了。 …… 油良媒走进牛怀金家,牛怀金一家人刚刚吃过了晚饭,这个点村里人也大都已经吃过晚饭了,这时牛怀金正和连凯在屋里看着电视,信号一闪一闪的,不过这也不影响什么。见油良媒进来牛怀金也是一愣,自从小丽走了以后油良媒就没有来过自己家,即便是在街上遇到的时候牛怀金也能感觉到油良媒脸上的那种歉意与愧疚,所以他们也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就匆匆而过了,就连牛连凯对油良媒都有几分生疏的感觉了,几个人脸上都有几分尴尬,还是牛怀金率先开口道, “这孩子,姥姥来了也不知道叫一声。” 牛连凯听到牛怀金说话,这才冷冷的叫了一声姥姥,而油良媒也尴尬的应了一声,一切都显得如此的生涩,如此的尴尬。 “啊,这大晚上的来有什么事吗。”牛怀金说道。 “早上他姥爷摔了一跤,我们中午才从医院回来,这不是小丽也回来了,想让连凯过去一趟,顺便看看他姥爷。” “好好地怎么就摔了,有事没有,医生怎么说。”牛怀金关切地问道。 “还行吧,医生也没说什么,就是让回家静养静养。” 牛怀金眨了眨眼睛,其实自油良媒说完第一句话他就已经猜到了一切, “哦,这样啊,那连凯你跟你姥姥去一趟吧。” “不去,我不去。” 牛连凯这样的回答显然出乎了两人的预料,毕竟小丽刚走的时候连凯天天近乎央求的让牛怀金帮自己找回妈妈,他也不止一次的去姥姥家找过妈妈,在被人欺负、被人嘲弄的时候他都不止一次的想过妈妈,可如今马上就能见到妈妈,他却说不去了。 “怎么了连凯,你不是一直让姥姥帮你找妈妈嘛。”油良媒微笑着说道。 “那是以前,我现在不用了。” 如此成熟,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又让牛怀金和油良媒都大吃一惊,可他们又怎能知道这半年来牛连凯经历过怎样的情感挣扎呢。油良媒眼神中有些闪烁,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难过什么,牛怀金见到这般情景也赶忙对连凯说道, “你妈妈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想见见你你就去一趟吧。” “不去,她想见我我不想见她,不去。” 这话说得牛怀金又是几分震惊,这种决绝的感觉,怎么会来自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他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漠,如此坚决。 油良媒张了张嘴,没有说话,眼泪在她的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她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道, “你姥爷这次摔得不轻,你真的不过去看一眼吗。你妈妈……你妈妈她也不容易啊……” 油良媒拉着牛连凯的手走在路上,她终究是说动了牛连凯,那些话原本应该属于一个私密一点的环境,最多也只是出我之口入你之耳罢了,然而她却又不得不在第三个人面前展露这些脆弱的感情。一路上牛连凯都没有说什么,他还是十分抗拒的,但他又十分惬意地感受到姥姥拉着自己手的感觉,这种有所依靠的感觉竟让他暂时放下了防备。 牛连凯跟着姥姥走上那个高台阶,来到姥姥家的正房里,这里原本是舅舅、舅妈住的地方,他在这里吃过一颗咸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咸鸭蛋,还有舅妈那凶恶的嘴脸。两人走进屋子里,这时牛利明正靠在躺柜上,姥爷半倚靠在两个枕头上,还有那个熟悉而陌生的人, “连凯怎么不说话啊,你不是一直想妈妈吗。”油良媒拽了拽连凯的手。 “没有,我不想,我能回去了吗。” 小丽看着畏缩在油良媒身后的牛连凯,他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秋衣,那应该是连凯五岁的时候自己买给他的,还有那条几乎露出整个脚踝的裤子,还有那双洗到发白的松紧口布鞋,小丽没有想到离了自己的连凯会是这番模样,他就那样局促而坚定地站在油良媒身后,他自始至终也没有看自己一眼,难道这个孩子对自己就真的没有一点感情了吗。那之后的几天小丽总是做噩梦,她恍惚的陷入到了一个恐怖的梦境之中,在梦中陈冬泉一家并没有接受自己,爸爸、妈妈也逐渐地离自己远去了,而连凯也总是那样冷冷的看着自己,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这可怕的梦啊。 在时隔多年以后的今天,在我通过与连凯的深入接触以及我对他当时所处环境的不断反思后,我还是多少感受到了他当时所体现出的决绝与悲伤。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没了爸爸,又没了妈妈,身边的所有人都向自己投来莫名却满满的恶意,至少在当时的环境中他还没有办法去分辨这些四面八方袭来的感觉中该有几分善恶,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在不断地告诉他“你要坚强”。可就在他逐渐习惯“孤儿”这个身份,逐渐习惯了自我坚强、自我抵抗的时候,这个让他成为真正“孤儿”的女人竟然回来让自己叫她“妈妈”。 然而就在他拒绝承认“妈妈”这个事实的时候,这个女人竟然哭了,于是姥姥、舅舅也都纷纷站出来指责自己不懂事,这一切又是为什么,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自己甚至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可这所有的一切都因为这个女人流下的两滴眼泪就转而都该由自己承受,这又是为什么,难道漂亮女人的眼泪就是天生的免死金牌嘛。 牛连凯性格里的坚毅、冷静与决绝几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了,而他也几乎拥有了牛怀金幼年时的全部经历,这可能也正是两人能成为爷孙的那种莫名的缘分吧。然而面对连凯的冷漠与决绝,小丽却又一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力的挽回这段已经断绝了半年之久的母子感情,至于说她这样做是否是因为害怕那个可怕的梦境成真而想给自己的晚年预留一个依靠,还是说她是真心实意的可怜、心态连凯这个可怜的孩子,现在我也无法完全揣度,只是后来的事实却证明她这个决定的正确与及时,然而这中间所经历的过程却又是万般艰难的。我们都身处在这莫名的洪流中。 ------------ 三十七 郝丽娜是1984年生人,郝曼丽是1987年生人,他俩也和那个年代的大多数人一样都早早的辍学了,郝丽娜文化水平还稍微高点,读到了高二,而郝曼丽只是凑合着读完了初中。然而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这又是极为普遍且常见的学历,甚至还要比很多人高上一点,而他们身边的人中也基本没有什么大学生,这是那个年代的特性,当然会有一些地区比较特殊,这也不足为怪。 郝丽娜高二辍学后就去了天津打工,当时是在一家名叫“渔X码头”的大饭店里打工,后来郝曼丽也去工作过一阵,不过时间并不长,也是后来的事情了,今年过年郝丽娜没能回来,所以这次店里特别给了几天长假让她回家一趟。郝丽娜带了三大包的东西回来,一大包零食,又巧克力、糖果,还有一些说不上名字的东西,一大包海产品,有鱿鱼丝、鱿鱼糖,还有一些不知道怎么称呼的东西,还有一书包衣服,一件秋衣是给郝明强买的,一条围巾是给玉蓉买的,给郝曼丽买了一件牛仔外套,给连凯买的最多,两件半袖、一条短裤,都是十分新奇的样式。 “原本我还想的这周末带连凯去城里买两件衣服呢,看来是不用了。”玉蓉边说着边仔细打量起郝丽娜给连凯买的这几件衣服。 “姐,这一阵怎么样啊。”郝曼丽兴奋的问道。 郝曼丽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郝明强大姨家的餐厅里面帮忙,然而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实在是有太多对未知世界的好奇,而郝丽娜作为家里为数不多在大城市工作(虽然这份工作并不能称得上体面)的人,这是让郝曼丽一直也十分羡慕的,毕竟谁不想到大城市去走一走看一看呢。 “挺好的。我们下午休息的时候还能出去逛逛,去了两年多点感觉越来越繁华了。” 郝曼丽听得两眼放光,于是又兴奋的问道, “那你们饭店里吃的怎么样,有什么特色菜吗?” “吃的也不错,特色菜嘛~反正是海里有的东西我们店里基本都有……” 这些话其实不同的人已经问过好多次了,然而人们对此总是乐此不疲,外界的繁华就像是一颗颗流星一样划入他们的夜空,在还没有改变他们思维的时候就已经引起了他们对更好生活的期待与向往。 郝丽娜这次回来除了探亲外还有就是她最好的朋友梁彩龄要结婚了。她俩从小学开始就是最要好的朋友,两人又一起上了初中,还是在一个班里,不过梁彩龄只读完初一就出去打工了,然而在今年过年回来的时候突然和家里说自己要嫁给在北京一起工作的同事了,这是所有人都怎么也没想到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个男人长什么样子,是什么底细,只知道这个男人是南方人,比梁彩龄大十岁。 之前两人通电话的时候梁彩龄说她准备和老公回他老家去开饭店,所以喜事就在那边办了,为此她爸妈都表示不能同意且不能认可,毕竟一个十九、二十岁的小姑娘,出去上了两年班就突然要和一个大自己十岁的男人回去结婚,这放在什么时候都显得太过荒谬了,况且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想娶自己的女儿,怎么也该一起回来让自己见一见吧,这样的唐突与失礼想来是哪个父母也不能接受的。 郝丽娜和梁彩龄约好在城里见面,两个人已经好久没见了,然而这次见面却不止有欣喜、愉悦,还有满满的寂寥与冷漠。两个人都想方设法地想让气氛活跃起来,可不管说些什么也掩盖不住分别且相见无期的失落感,虽然两人都不想提及这件事,可不管说些什么也总是绕不过去, “我姨和姨夫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不同意呗。”梁彩龄把目光投向别处,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道。过了几秒,她见郝丽娜沉默,于是又接着说道,“不同意就不同意呗,反正我这次是不会听他们的了,这可是我的未来,我的爱情,他们不会理解的。” “那你是准备和他回老家了?” “对,这次去了就走,现在饭店里的好多菜他都能自己掌勺了,我们两个准备回他老家那边自己开个店,马上就要自己当老板了。”梁彩龄笑着说道。 郝丽娜听她这样说依旧沉默不语,她觉得自己还是保守了,不然身为最好的朋友,自己怎能不认可她的观点呢, “那你这次走了什么时候回来啊。”郝丽娜问道。 这次换到梁彩龄沉默不语了,她俩就这样低着头走了好久梁彩龄才缓缓说道, “我也不知道。混好了再回来吧,这次和家里彻底闹掰了,不混好点有什么脸面回来呢。” 梁彩龄说完两人又是一阵沉默,这哪里还有一点久别老友执泪相逢的感觉呢,不过这也正是两人友谊的真正体现吧,他们都在为彼此考虑,又为彼此忧虑,同时又能把心事毫无保留的倾诉出来,这对于梁彩龄来说已经算是一场豪赌,这种在因为对感情和自由的渴望而冲动的同时,又深深地感受到自己为这一切所要承担的压力与成本,作为好朋友的郝丽娜此时已经感同身受。而梁彩龄也是率先打破了尴尬, “放心吧,如果我明天混好了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哈哈哈……” …… 虽然前面玉蓉说不再给连凯买衣服了,可她还是带着连凯来了城里,虽然春天会很快过去,可秋天也会很快到来的,而且换季的时候也正是衣服比较容易搞价钱的时候。这是连凯第一次同除妈妈以外的女人一起出门,由于前几天他推哭了玉蓉这件事让他一直心存内疚,所以他这几天来都表现得很老实也很听话,其实在他的心中也是很想接受这个姑姑的,所以他今天表现得也是异常乖巧。 玉蓉拉着连凯的手穿梭在来往的人群中,他们一起等公交,一起逛商场,就像是母子一样。连凯虽然不怎么说话可他已经在行动上基本认可了玉蓉是自己亲姑姑的事实,也基本认可了玉蓉对自己是抱有善意的这件事。 “连凯你看看这件衣服怎么样。”玉蓉边拿起一件白蓝条纹的秋衣便说道。 连凯没有说话,但他心里其实是喜欢的, “怎么样啊。”玉蓉又一次问道。 “嗯。”牛连凯半低着头应道,毕竟让别人给自己买东西还是挺让人难为情的。 “那试试吧,看看上身怎么样。” 玉蓉边说着边帮连凯脱下他那早已不合身的小秋衣,然后又帮他穿上。 “嗯,挺好,挺好。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怎么样。” 连凯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走到镜子前,他只是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就又走了回来, “怎么样,喜欢吗?”玉蓉接着问道。 “嗯。” 见连凯答应,玉蓉随即问老板道, “老板,这件秋衣多少钱呀。” “七十,这可是今年的新款。” “七十?这哪里值七十啊,最多三十,你不卖我们就走了。”玉蓉说道。 “不行不行,这也就是处理价,不然七十我都不能卖,你要是真想要最低也得六十,再低我就赔钱了。”那老板说的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 玉蓉见这店老板不松口,随即对连凯说道, “连凯给他脱下来吧,咱们不要了,再到别家看看。” “哎~大姐你看孩子穿得好好的,就让孩子穿着呗,我再给您让一步,五十,不能再低了。你看看孩子穿着多好看。” “三十不能再多了,前几天我们村里人才买了一件差不多样子的,才二十五,我给你三十还少吗?” “哎呦大姐,我这进价都要四十五呢,您说您给我三十我还挣什么钱呀。”那店老板说着又马上换出一副可怜相。 “连凯给他脱下来,咱们再到别处去看看。” 玉蓉说着就要帮连凯把衣服脱下来,那店老板见玉蓉真有要走的意思这才有了几分着急, “哎哎哎,大姐,别走呀,三十就三十,我赔钱卖给您行了吧。” “早这样多好,连凯你再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裤子。” 如法炮制,玉蓉给连凯买了两件秋衣、一条长裤,一共是花了九十五块钱,这个年龄的孩子长得快,春天才买的衣服可能秋天就不能穿了,虽然已经是照着大两号的样子买了,可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给这个年龄的孩子买衣服还是有一种类似于一次性用品的感觉,那就是不值得投入太多钱。而这种砍价的形式一直到一零年以后才渐渐消失,可以说当时的商场里如果不会砍价那可能要承受一倍或者几倍的经济损失,然而这对于当时的连凯来说却是一件很难以接受的事情。 在他当时的思维中,自己既然喜欢,而且是玉蓉反复询问征求过自己意见的,那就该马上买下来,而不是扯着自己的衣袖与那个一脸奸诈的男人反复拉扯,好像在这场价格的角逐中自己被当做了一枚砝码,为了几十块钱就反复摩擦着自己的尊严,这反而是当时的牛连凯最在意的东西。 给连凯买完衣服后,玉蓉又给连凯买了一袋爆米花,可连凯的情绪明显的低落了很多,玉蓉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她再和连凯说什么连凯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两人溜溜达达的走了好一阵才来到一个卖女装的小铺面,那开店的女人好像和玉蓉很相熟的样子, “哎~蓉蓉,你来了。这是谁啊……哦哦哦,是玉山的儿子啊,没想到都这么大了……” 这个女人叫丽萍,她和玉蓉既是小学同学又是很好的朋友, “你这儿有没有适合娜娜和曼丽穿的衣服,娜娜过几天就要走了,挺大个姑娘在外面上班也不舍得给自己花钱,我寻思好好给她买件外套啥的。你这儿有合适的吗?”玉蓉说道。 “刚刚才到了几个新款,我拿给你看看。” 最后玉蓉给郝丽娜买了一件比较流行的牛仔夹克,给郝曼丽买了一条浅色的牛仔裤,正好用来搭配前几天郝丽娜给她买的外套,两件差不多都是九十几块钱,和给连凯买衣服花的钱差不多。其实到现在为止这都是一件挺令人满意的事情了,可在连凯的心中却是酝酿出十分的不满意与不平衡。 ------------ 三十八 回来的一路上连凯都表现出十分的冷漠与愤懑,玉蓉几次询问连凯都没有回应一句,这搞得玉蓉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刚才给连凯买衣服的时候玉蓉就察觉到连凯脸上的一丝不悦,可她并没有在意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面对连凯对自己莫名的不满与冷漠,可能在她的心里也会忍不住的反问自己,这个孩子难道真的养不熟吗。 其实在当时的连凯心中,他只是想得到一份偏爱,一份毫无保留且与众不同的偏爱,还有一份自己应得的尊重,当然这种对孩子的尊重在很多时候都是不被给予且严重忽视的。但这就是命运造就的特殊缘分,他硬硬磨合着这段除了血缘外没有一丝契合的灵魂…… 牛利明骑着摩托车送小丽回了家,因为修车摊上还有活所以牛利明并没有进去。小丽才走进院里,就透过窗户看到了刘翠凤那丑恶而凶戾的嘴脸,这个老巫婆一样的家伙正透过玻璃审视着自己, “回来了,怎么样啊。”刘翠凤推开门假惺惺地说道。 “没事。” 小丽只是冷冷的答了一句就转头回了她与陈冬泉的屋里,可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陈冬泉那雷鸣般的鼾声,那天陈冬泉被刘翠凤三个电话喊回来的时候,陈冬泉还是表现出了一丝丝的犹豫,这是这几天里唯一一点让她觉得欣慰的事了。可陈冬泉回来的这两天里竟然没有给自己打过一个电话,甚至连发个短信问候一句都没有,这半年来自己拿刘翠凤和陈希贵当亲生父母一样看待,可为什么陈冬泉对自己的父母却表现的如此冷漠,这个冷漠且木讷的男人真的值得自己托付一生吗? 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小丽心里、眼里所散发出的寒意,陈冬泉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看着小丽冷冷的眼神,也不禁迷迷糊糊地说道, “回来了。” “嗯,你睡得挺香啊。”小丽冷冷的说道。 “昨天跑得有点远,两点多才回来,困死我了。” “你怎么也不问问我爸爸怎么样。” “哦,你爸爸怎么样啊,有事吗?”陈冬泉说着又升上来几分困意,还顺便打了一个哈欠。 面对陈冬泉的冷漠小丽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当即拿起手边的扫帚朝陈冬泉扔了过去, “陈冬泉!你到底还是不是人,你心让狼掏了?”小丽怒道。 陈冬泉被这样一砸才将剩下的残梦彻底惊醒, “啊?怎么了这是。”陈冬泉惊慌地坐了起来。 “我爸爸都快死了,你就连问都不问一句吗,你还有没有良心!” 还不等陈冬泉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屋门被咣铛一声推开了,紧接着就传来刘翠凤那苍老而尖利的声音, “小丽吼什么呀,两口子之间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 小丽这几天本就已经积压了许多的悲伤与愤懑,陈冬泉的冷漠已经是在极大程度上挑战着小丽的底线,此刻看着眼前这个老巫婆审问自己一样的嘴脸,小丽心中的怒火顿时被进一步点燃了, “你不进来我还不好意思说,那天为什么把他叫回来,家里边能有什么急事,能有什么急事比我爸爸的病着急。” “家里有什么事不用你问,什么事你也帮不上忙,你爸爸摔倒了摔出病来了关我们家冬泉什么事,他不用挣钱?不用养活你啊?” 小丽万万没想到刘翠凤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养我?你问问他一个月才挣几个钱,每个月挣的那点钱全部拿来还窟窿还不够,我又跟着还了多少,我每天理发挣的钱哪一分哪一毛不是花在了这个家里,你们说话能不能摸摸良心。”说到这儿小丽的眼中已经闪烁着点点的泪光。 “多少窟窿还不都是为了娶你欠下的!说来说去你就是怪我们东泉把那三千块钱借给他姐夫,说来说去你就是觉得那三千块钱没有花在你那边是不是,你要是这样想的,我今天跟你说,哪怕明天牛连帅不还这个钱,我来还!我们老两口把骨头砸碎了也把这三千块钱给你凑出来,这样行不行!” 这时陈希贵也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年轻的时候就有哮喘的毛病,如今年纪大了,只要是遇到一点着急的事就会喘个不停。陈希贵上前抓住刘翠凤的胳膊,大喘着气说道, “行了,行了,别说了……别说了。” “有你什么事,你给我滚开!” 刘翠凤说着就抬手将陈希贵甩到一旁,这个瘦巴巴的小老头被推得后退了好几步才将将扶住墙停稳下来,他面对刘翠凤的霸道向来无可奈何,只能伤感且无奈的靠在墙上喘着粗气。 小丽已经完全想象不到这是自己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个满面和蔼的刘翠凤了,此时这个老巫婆的眼神中满是逼责与凶恶,言辞的毒辣更是让她感到深深的失望与气愤,而一旁的陈冬泉还是那样窝囊的低着头坐在被窝里, “行啊,照你这么说这个家过不好全是因为我是吧,那我走,我走行了吧!” 小丽说着就推开刘翠凤走了出来,陈希贵见小丽气冲冲地走了,赶忙扶着墙踉跄地追了出来, “小丽,小丽……” 小丽看着满头大汗的陈希贵也不禁有几分动容, “爸,您快回去吧。” “你……你别听你妈胡……胡说,你和东泉好……好好过日子,啊~” 还不待陈希贵这一口气倒上了,就听到身后传来刘翠凤的声音, “让她走!” 小丽回头瞪了一眼满脸凶戾的刘翠凤,随即头也不回地向街上走去。 ------------ 三十九 出来的一路上小丽都难以平复胸中憋闷的情绪,她已经忘了自己是有多久都不曾如此这般大发雷霆且委屈至极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自己都在最大限度上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可她又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默默承受和宽容迁就会让他们如此的变本加厉。 小丽没有选择跑回娘家去,毕竟爸爸、妈妈,哥哥、嫂嫂现在都有自己的烦心事,小丽红着眼圈回到理发店里,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依旧美丽动人,自己就算再嫁人也并不难吧。可转而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哎,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怎么能稍稍有点矛盾就想到离婚呢,更何况自己是和陈冬泉过日子又不是和刘翠凤,可是陈冬泉就真的值得自己托付一生吗,如果换个人呢,哎,如果换个人反而还不如他呢…… 现在很多人认为行为上的大胆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是不以后天因素而改变而转移的,这样想当然有他一定的道理,可我觉得能够支撑一个人行为大胆的决定因素是他是否能够承受大胆后的不好结果,也就是试错成本。而现在很多所谓专家鼓吹的各种的穷人思维也大多不是穷人之所以穷的根本原因,而是其是否敢在无法承担试错成本的情况下去大胆的试错,也正因如此,大多数人的观念和选择才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而现在的小丽还是拥有试错成本的,她还不到三十岁,可婚姻毕竟不是儿戏,不是摆上几个瓶瓶罐罐就能成为一家人的游戏。正在这时就有一个人拨开门帘走了进来,小丽抬头看了一眼, “金芳姐,你来了。”小丽边说着边抹了抹红通通的眼眶。 “怎么了呀这是,刚刚我在店里就看你红着眼出来了,谁欺负你了,跟姐说说。”金芳说道。 “没有,姐,我没事。” “没事什么没事,两只眼都哭肿了还说没事,是不是和小陈闹矛盾了。” 小丽边抹了抹眼泪边轻轻点了点头,金芳轻轻坐在小丽身边, “来,和姐说说,到底受啥委屈了。” 小丽与金芳其实并不相熟,只不过金芳的衣服店在小丽理发店的对面,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两人也就有了些来往。金芳今年大概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虽说是四十岁,可看起来最多只有三十岁人的模样,说起这金芳来其实也算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人物了。 因为比较漂亮的缘故,金芳在十八岁的时候就被新安镇上的一个煤老板包养了起来,后来又给人家生了两个女儿,当时的金芳在同龄人中也可以称得上是鹤立鸡群、风头无两了。那个煤老板不止一次的承诺过要和原配离婚然后和金芳结婚,其实那个煤老板也确实是有这个打算的,虽然金芳还没有自己的儿子大。只不过命运就是这么的残酷且有趣,还不等那个煤老板履行承诺就出了车祸,整个人和车都嵌在了一起,真是说不出的凄惨。 煤老板的死让金芳也彻底没了依靠,不仅住的房子被煤老板的原配老婆收了回去,就连每个月一千多的生活费也被断掉了。而她这种人在平时本就受人嘲笑,何况还带了两个孩子,即便是长得漂亮点,也没有人愿意做这个接盘侠,于是在这个时候一个老实人出现了。孙国明属于是那种扔到人堆里筛三遍都选不到他的人,这个人既没有主见又不善言辞,然而这种人不就正好是接盘侠的代名词吗。 小丽把自己嫁过来以后如何帮着陈冬泉家里还债,如何如何省吃俭用、忍气吞声,而陈冬泉又如何如何不理解自己,更有甚者刘翠凤又是如何如何羞辱自己,不认可自己等等等等。其实在很多时候一些事只要说出来就会轻松好多,最可怕的就是有好多委屈而无处倾诉只能自己憋在心里,我们且不论金芳之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在此时她确实给小丽带来了一丝宽慰与心灵寄托,听完小丽诉苦金芳也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哎,妹啊,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拌嘴吵架的,不过像你说的这种情况我觉得大问题是在你家老婆婆身上,小陈虽然窝囊了点可他还是向着你的。” “向着我?姐你是不知道,好几次了,他妈成心刁难我他就在一边低着头听着,我是没有感觉到他有一点向着我,我都觉得跟他过不下去了。”小丽说着眼中又委屈的闪起了泪花。 “你们这才过了几天,我和你姐夫都熬了多少年了,你是不知道我们家老孙那个人,要说窝囊我看整个新安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窝囊的人了,我跟他是过一天就生一天气,天天都有生不完的气,可话说回来,这日子还得过不是,毕竟我还有两个孩子。有时候他要是实在把我惹急了那我就不回去了,你不看我那店里还专门摆了张床吗,不高兴我就不回去了,你别说,还真管用,别管是多大的事用不了两天他就得来给我赔礼道歉。其实你要是觉得在他们家里呆着实在憋屈的话不如也搬出来住。”金芳说道。 “这样行吗。” “肯定有用,对了,必须让小陈跟你一起搬出来,你们两个人住在店里,把那老两口晾在家里,管保用不了几天那老太太就服软了。”金芳笑道。 “能管用吗?”小丽再次犹豫道。 其实她也不想把事情搞到这一步,可自己已经被逼的退无可退了。 “管用,肯定管用,就算不管用咱不也离他们远远的了吗,你说是不是。”金芳见小丽点头认可,又继续说道,“其实我觉得吧,你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应该生一个孩子,如果有一个孩子在中间牵着,刘翠凤再厉害也不敢跟你发脾气了。” 其实这段话金芳只说对了一半,而事实如何就需要我们在后书中慢慢证明了。 ------------ 四十 后来小丽也不止一次的笑着说道:也不知道是天底下的婆婆都这样还是怎么,也不知道自己以后当了婆婆会怎么样,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像刘翠凤那样去为难儿媳吧,毕竟自己后来被这个恶婆婆欺负了整整十七年啊。 婆媳关系总是这么让人难以理解又难以判断,可是不论我们如何探究这其中的缘故,最终都会顺着线索找到一个男人的身上,而在这次角逐中小丽还是暂时的胜出了,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总之她是把陈冬泉拉到了自己这边,也不知道刘翠凤会不会略带几分悲伤的感叹道:唉,娶了媳妇忘了娘啊。 小丽他们在原本就不大的理发店里用窗帘隔出了一个四平米左右的小“卧室”,这个卧室里除了一张一米五的小双人床外就只剩下三十多厘米的过道,此外他们还在墙上定制了一个铁架,有一个勉强可以看的老式彩电挂在上面,可是却只能收看两个频道,当然这在当时已经很好了。其实很多人对于过大的空间都没有很好的控制力,但是对于过小的空间却总能展现出惊人的运用天赋,比较成功且精致的案例就是日本与香港的室内设计行业了。 也确实如金芳所言的那样,从刘翠凤身边搬出来绝对是一个十分明智的选择,不仅吃喝上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更重要的是精神上没了重重的枷锁。他们每天继续着原本的生活,小丽每天早上七点多就会起床,然后开始收拾家,打扫一下店里,然后烧上一壶水等着客人来理发,而陈冬泉也依旧是早出晚归,跑大车嘛,就是这样的。当时的理发店里都还没有热水器之类的高端产品,基本都是在墙上挂一个半圆柱型的铁皮桶,然后在底部插上一个水管,桶里面经常放着半桶凉水,等到有客人的时候只要往里面续热水就行了。 而在小丽最开始学理发的时候用的理发推子还是手动的,后来先进便捷的电动推子又走进了人们的生活,大约12年左右吧,不连线上电池的新型推子就开始被人们广泛运用,其实这就是一种由小见大的进步,只在这一个行业里,科技与生产方式的更新迭代就是如此迅速,那这整个社会又是怎样的一种日新月异呢。 小丽正收拾着店里,擦擦桌子,摆摆剪子、推子之类的,正在这时就有一人一个闪身跑进店里,并在呼喊的同时在小丽的屁股上用力拍了一下, “嘿!” 小丽正擦着桌子却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屁股,她正想发火却又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小丽激动得转过身来, “秀云!你回来了!” “可不是回来了吗!哈哈哈哈!” 张秀云这个人就是这样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那一对虎牙尤其的乐观开朗。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小丽欣喜地问道。 “就昨天下午,快晚上了都,我回来的时候在村里遇到了胜利,他说你现在在新安开了个理发店,哎你说你这几年遇到这么多事我也都不在。”张秀云说着神色也黯淡了几分。 小丽听张秀云这样说眼眶里也有了几分闪烁,可还是笑道, “嗨,没事,这都过去几年了,我早就看淡了,没事。” “就是,人总是得向前看不是,怎么样,家里的不在吗?” “不在,早上四点多走的。” “哦哦,我听胜利说姓陈是吧。” “对,叫陈冬泉。” “哈哈哈,听名字就是个老实人。”张秀云说着就坐在了镜子前的转椅上。 而小丽则熟练的拿起围布围在秀云的脖子上, “小姐想做个什么发型啊。” “老样子。” “啊?哈哈哈哈”两人都是一阵大笑。 张秀云和小丽是从小到大最要好的朋友,从小学到结婚,中间无论发生什么都没有影响到他们两个的感情,五年前张秀云跟着老公贺鹏飞去深圳的什么地方开了一个餐厅,这后来的五年里张秀云基本就和家里这边断了联系,后来虽然手机逐渐普及了起来,可他们也一直没机会恢复联系,中间倒是打过几次座机,可受限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也并没有沟通的很频繁。 “你都走了五年了哦。”小丽边说着边用手指夹起一撮头发轻轻地修剪。 “岂止啊!五年零三个月了。那年走之前你和玉山还请我们……”张秀云一直这样口无遮拦,可她说到一半也觉得多少有点不合适了,反倒是小丽莫名显得有几分平淡, “可不是,当时咱们在红梅吃的饭嘛,还跟连凯他爷爷拿了一瓶茅台呢。” “对对对,哈哈哈哈,你说说这都多久了。那年走了以后本还想着年年回来一趟,可这一来一回的就要小一个月,唉,身不由己啊。”张秀云说道。 “嗨,管他呢,现在这不是回来了吗。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啊。” “不走了,回来前我们把饭店也盘出去了,哪也不去了。” “真的假的,哈哈哈。”小丽兴奋地笑道。 “是啊,出去闯荡不就是为了钱吗,现在手里有几个了,在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 “嗯,就是,安安稳稳在家多好。” “你呢,你家这个老陈对你怎么样啊。”张秀云问道。 “嗨,就那样吧,主要是他妈太难揍了,处处步步的刁难人,我和老陈每次有个啥他妈总要进来搅合搅合才行,这不我们才搬出来了嘛。”小丽抱怨道。 “嗯,搬出来就挺好,咱们也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只要老陈对你好不就行了,过日子嘛,不就是这样。” “嗯。” “现在连凯怎么样啊,你这出来以后还回去看他吗?”张秀云接着问道。 小丽手里的剪刀嘎达嘎达地响个不停,可她却始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小丽沉默了好半天才轻声说道, “基本没有回去看过。” 张秀云听小丽这样说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唉~其实孩子也不容易啊。” 其实两个人见面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呢,无非就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如果是经常能见到的人见面大概率会问“吃了吗”或者“干嘛去”。而面对这种长时间不联系也不了解情况的时候,问候家人健康以及谋生手段的可持续发展就显得格外的庄重且合理。而刚刚这种话题也不是任何情况都能够随便提起的,这种涉及家人关系以及重大抉择等得敏感话题非得有一个特别吻合的契机才可以,要么是分别时间比较长,要么就是生离死别之类的场面,总之就是要庄重且合理,恰好张秀云出去这五年时间正好可以换来一次提起这种话题且不被责怪的机会。 “上次我回去看我爸的时候想让连凯过来跟我住一夜,我妈好说歹说才把他劝过来,可他来了以后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回去了。”小丽委屈道。 “嗨,孩子就是这样的,一直不见面肯定不亲呀,下次你买点吃的喝的好好哄哄,亲娘俩之间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 四十一 “雄鹰作为寿命最长的鸟类之一,它可以活将近七十年的时间,然而在雄鹰活到四十岁的时候它的羽毛就开始变得沉重,鹰嘴也由于过长而无法进食,所以在这个时候它就要拔掉自己的羽毛,再从石头上磕掉自己的喙,一直到长出新的喙和新的羽毛,它就又获得了三十年的新生,但是这中间一百多天的过程却又是十分漫长的,大家觉得雄鹰的这种精神怎么样。” 讲台上一个身材略显臃肿的女人仔细地阅读着书本上的内容,作为学校里唯一一个上过师专的老师,牛玉玲基本享有着除了校长外最大的特权与最高的地位,虽然这个学校只有六个老师。牛玉玲看着讲台下陷入沉思的学生们,其实她并不指望这些孩子们能理解所讲故事中的道理,毕竟他们才只有一年级而已,而她之所以要讲这个故事也不过是想鼓励孩子们回答问题的积极性罢了。 “有谁能说一下雄鹰的行为表现了什么精神吗?只要能举手回答老师就奖励一朵小红花,有吗?” “老师,我!”一个女生举手道。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叫做乐观开朗、落落大方,那金蕊一定就是你想要的答案。 “好,金蕊你来回答。” “雄鹰面对生与死的抉择时没有丝毫退缩,而是选择迎难而上换取新生,这说明雄鹰十分勇敢,这种品质值得我们学习。” 其实过去的这种提问都有一个十分固定的公式,基本上就是通过一件什么事体现出一种什么样的优秀品质,然后值得我们学习。现在看来这种教育方式固然有他一定的弊端,但不能否认的是这种教育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培养且树立了那个年代的品德标杆与成长方向。 金蕊的回答一如既往的让牛玉玲啧啧称奇,按她的话说,金蕊绝对是她多少年都不曾见过的好苗子,这个孩子未来绝对是可以考取一流大学的可造之材。 “好,金蕊的回答太好了,尤其是里面用到的词汇,抉择、丝毫、迎难而上,大家在回答问题的时候可以多借鉴多学习。大家鼓掌!” 啪啪啪…… “还有谁想补充的吗?”牛玉玲问道。 经过牛玉玲对金蕊的一番夸奖,整个班的气氛都活跃了起来, “老师,我我我……” “老师,我我……” 就在这时只见牛连凯把手高高的举了起来,大声喊道, “老师,我有疑问!” 牛连凯的提问让牛玉玲也是一阵欣喜,没想到这堂课还有意外收获,能提出问题至少可以证明学生是真的反思了,牛玉玲对于牛连凯当然是熟悉的,按辈分的话牛连凯还得叫自己一声“大大(即爸爸的嫂子)”, “好啊连凯,你有什么疑问啊。” “老师,如果雄鹰拔掉了羽毛又磕掉了嘴巴,那这一百多天里它怎么活着呀,没有嘴巴岂不是连饭都吃不了了吗?” 意外、惊讶、出乎意料,牛玉玲怎么也没想到牛连凯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 牛玉玲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心里一阵慌张,是啊,拔掉了羽毛又磕掉了嘴巴,一百多天怎么生存啊。虽然牛玉玲对此也并不明白,但她知道自己在班里的权威是不容任何人挑战的, “书上就是这样写的,不要质疑书上的内容。好了我们继续上课。” 牛连凯之前看过牛雅洁不用了的课本,其中有一篇名叫《不懂就问》的文章,自己虽然没有全看懂里面的内容,可标题“不懂就问”这四个字他是记得的,而且他还知道那个课文中的老师耐心的回答了学生的问题,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老师不能解答自己的疑惑呢。牛连凯一脸失落的回了家,牛怀金看着牛连凯眉头紧锁的样子也关切地问道, “今天上学怎么样啊。” “不好。” “哪里不好啊。” “我们老师说雄鹰在四十岁的时候要拔掉羽毛磕掉嘴巴,然后等羽毛和嘴巴长出来后便会获得新生,爷爷你知道吗,我们老师说这中间要经历一百多天!我问老师这一百多天里雄鹰该怎么吃饭,我们老师说书上就是这样写的,我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什么。”牛连凯苦恼到。 牛怀金听牛连凯说完眼中也是一亮,这么小的孩子就有这么强的自我思维以及反抗精神,嗯,真不愧是自己的孙子。 “这个事听起来确实不怎么靠谱,过去咱们家就有鹰,可我也没听过有这种事。” “真的吗!过去咱们家居然有鹰?”牛连凯兴奋道。可这种喜悦转瞬即逝,“可我们老师说书上就是这样写的。” “书上写的就一定对吗?这是典型的本本主义,做人还是要有我们自己的思维,更不要怕和权威斗争,人最高贵的地方也就在于有自己的思维。”牛怀金说道。 “爷爷你的老师怎么样啊,你的老师给你讲过什么故事吗?” “当然有了,只不过我上学的时候没有你们现在用的课本,我那个老师也不像你们学校里的老师……” 后来据牛连凯回忆说,当年爷爷讲起他的老师时眼中总是绽放出无法言说的光芒,那是一个照亮他一生的存在。牛怀金的老师是一个从战场上逃下来的团部参谋,那个参谋是在一场什么战役中被炸掉了整条左腿,他们一个团基本上都倒在了保家卫国的路上,而他却侥幸活命流落到了我们村。那个参谋让村里的木匠给他做了一条假腿,平时就用绳子拴在腰上,每走一步就拽一下腿上的绳子,所以走起路来总是嘎达嘎达地响个不停。 当时牛怀金的父亲看这个参谋写得一手好字,又颇有几分才学,于是就让他在村子里做了教书先生。而牛怀金小时候也是那种思维极其活跃的孩子,他总是能提出一些不属于所处环境、不属于所处年代甚至是不属于所属阶级的问题,而寻常的教书先生面对四书五经尚且一知半解,面对小时候的牛怀金就更是束手无策。而这个没了一条腿的教书先生却总能从各个方面来解答他的疑问,甚至让他第一次听到了那么多的思潮,那么多的主义,也就是这种莫名的缘分让牛怀金始终对身怀残疾却又积极向上的人抱有十二分的尊重。 直到牛怀金家彻底没落更没钱上学的时候,那个教书先生硬是走了一里多地找到牛怀金家里,他希望牛怀金可以继续上学,自己不要钱也可以。可是牛怀金还是没能继续上学,具体的原因他没有说,但是他说他永远记得那个先生离开时落寞的身影,他拽着自己的木腿,嘎达嘎达地远去的身影。后来村子里遇到旱灾,那个教书先生也病死了,可是那个残疾的身影却一直伫立在牛怀金的心里,指引着他、影响着他,那个先生走的时候和他说,无论身处什么样的环境,一定一定不要放弃自己。看吧,一个好的老师就是孩子一生的指路明灯。 ------------ 四十二 我一直觉得孩子就是朝着你鼓励的方向去成长的,如果你鼓励他勇敢正直,那他就会变得勇敢正直,如果你鼓励他偷偷摸摸,那这个孩子长大后也大抵不会让你失望,当然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总有这样那样的变化以及各种误入歧途的机会,但却不是所有时候都有人在身边对你的行为进行斧正。 经过牛怀金昨天的一番开导牛连凯今天便又高高兴兴地去上学了,只不过这一上午可真是难熬呀,原本前两节就是语文课,可牛玉玲因为有事和英语老师换了课,直到第三节课牛玉玲才不紧不慢地夹着课本走了进来, “上课。” “起立!”金蕊喊道。 “好,大家请坐。今天我们来学……”还不待牛玉玲把话说完就见讲台下牛连凯高高地举着手,“连凯你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我昨天回去问我爷爷了,他说你昨天讲的那个故事不对。” 牛玉玲显然没想到都已经第二天了牛连凯还在揪着那个问题不放,可她又不能马上打断牛连凯的提问,于是牛玉玲冷冷地说道, “哦?你爷爷怎么说的。” “我爷爷说过去我们家就有鹰,可他说根本就没有雄鹰拔掉羽毛这种事。” “书上就是这样写的,难道你爷爷比书上还正确?” “我爷爷还说了,你这是本本主义,书上的也不一定正确。”牛连凯义正言辞地反驳道。 好嘛,现在事态的发展已经完全超乎了牛玉玲的预料,没错,牛连凯的话又一次出乎了她的预料,又一次, “本本主义,你知道什么是本本主义吗?还书上不一定正确,书上不正确难道你爷爷就一定正确吗!” “可是……” 牛连凯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牛玉玲抬手打断, “别说了!你知道你浪费了大家多长时间吗?从上课到现在,”牛玉玲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已经过去三分钟了,你知道这三分钟有多宝贵,班里一个人就被你浪费了三分钟,三十个人你知道这是多长时间吗?你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吗?”牛玉玲怒斥道。 “可是……” “不许再问,你给我站到后面去!” “凭什么!我又没错!”牛连凯怒道。 “就凭你扰乱课堂纪律!你去不去!”牛玉玲也怒道。 “不去!” “那行,你这么能讲这节课就由你来讲!”牛玉玲说着就拿起讲桌上的书走了出去。 这下可好,牛玉玲的离开瞬间让牛连凯成了众矢之的, “牛连凯,你干嘛!你把老师都气走了!”金蕊也跟着怒道。 “就是!你快去和老师道歉!”杜爱珍也跟着说道。 “耽误我们上课,耽误我们学习,你知道因为你一个人耽误我们多长时间吗!”李淑媛也跟着附和道。 班里的同学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不停,每个人都站在一个绝对的制高点上对牛连凯进行口诛笔伐,牛连凯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以退为进,什么叫做借刀杀人,什么叫做众口铄金。当然他也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语言的威力了,而且现在这些与这几年来他所遭受的羞辱与白眼相比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了。这群人骂的越来越凶,可牛连凯却越来越冷静了,在他心里这群人不过是街头的麻雀罢了。 “算了!我回家去!你们去求老师上课吧!”牛连凯说着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而班里的这群人见他们逼走了牛连凯也是一阵欢呼,毕竟这是他们第一次以团体为单位取得胜利,这也是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了团结的力量。牛连凯走后,金蕊带着杜爱珍、李淑媛几人到办公室里去请牛玉玲回来上课,一瞬间班里又恢复了朗朗书声和谆谆教诲声,如此看来牛连凯却是是一匹害群之马吧,就如同牛玉玲总爱用的那个比喻一样“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香汤”。 牛连凯就这样落寞地回了家,刚进院门就听到爷爷屋里那熟悉的戏曲声,但他不知道那些咿咿呀呀的词句是在唱些什么。牛连凯推开门走进屋里,真是一脸的垂头丧气,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牛怀金问道。 “被赶回来了。” “怎么被赶回来了……” 于是牛连凯就把刚才学校里的经过给牛怀金仔细地讲了一遍,他越说越兴奋,牛怀金也越听越兴奋, “班里的同学都觉得是我搅乱了课堂,可我不过是提出了他们想不到的问题而已,他们比树上的麻雀还要麻烦,总是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实在是受不了,就回来了。” 牛怀金认真地听牛连凯说完了一切,他没有责怪牛连凯也没有去责怪牛玉玲或者班里的同学, “虽然你提出的问题没错,可不应该那么直接,让老师没面子,下次有问题可以私下里去问。” “不问了,以后我都不问了。”牛连凯赌气道。 “哈哈哈,还是要问的,不过这件事里你也有错知道吗?一会学校放学了你跟我去给你们老师赔礼道歉。” “我有什么错,我不去!我有什么错!” “你在课堂上和老师顶嘴,这不是错吗?” 牛怀金的语气虽然温柔,可态度却非常坚决,他总是能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所以牛连凯也没有再做反驳。 牛玉玲上午是真的被牛连凯气的不轻,自己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做老师也做了二十几年,没想到今天居然被一年级的学生说是“本本主义”。牛玉玲坐在炕沿上不断地运气,一旁的牛玉禄见老婆气成这样也忍不住问道, “怎么了这是,什么事气成这样啊。” 牛玉玲刚想说话,就听到院里有人喊自己的小名, “玲玲在吗?” 牛玉玲闻言赶忙和牛玉禄一起走了出来,这时只见牛怀金带着连凯站在院子里, “大伯你怎么来了,快先进屋吧。”牛玉玲说道。 “不了不了,刚才连凯回来和我说在学校惹你生气了,我这不是带他来给你道个歉。连凯快给大大道歉。” “大大对不起。” “哎呀大伯,你这是干嘛,小孩子嘛调皮点不是很正常,咱们都是家里人还说这个干什么。”牛玉玲说道。 “我还以为是怎么了,这才多大点事,还值得大伯亲自来一趟,你说说这。”牛玉禄也跟着说道。 “那行,你们还没吃饭吧,快回屋里吃饭吧,我就先和连凯回去了。咱们都是一家子人,要是连凯在学校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你这个当大大可要多替我管教管教。” “哎哎,好好,大伯你们吃饭了吗,要不就和我们在这儿一块儿吃点。”牛玉玲说道。 “不了不了,你们快吃饭吧。” ------------ 四十三 怀山县最大的商场里,四个年轻女人有说有笑地闲逛着,他们时而试试衣服,时而看看鞋子,也不知道究竟是要买些什么,反正就是闲逛着。镜子前正在试穿一件棕色格子外套的是小丽,这当然一眼就认出来了,旁边给小丽捋衣服的是张秀云,她还是那样大大咧咧地笑着,标志性的虎牙一如既往的璀璨夺目,而他们旁边的这两个女人却是第一次出现(当然本书中还有很多人会陆续出现的)。左边那个短头发穿着一件女式西装外套看起来颇有几分香港明星气质的是李素莲,右边这个长头发穿着一件白粉色条纹针织外套的是赵红燕,他们四个既是小学同学又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 李素莲生活轨迹的改变差不多是在两年前吧,当时北京XX酒店在怀山县开了一家分店,在招聘大堂经理的时候正好是李素莲和小丽一起进入决赛,当时玉山已经走了快两年,但陈冬泉还没有出现。决赛的面试中那个北京的经理问小丽到:如果你胜出的话,你能放弃孩子去北京发展吗?这个问题其实正好与小丽来这里的目的相违背,自己想出来工作就是为了给自己和孩子一个更好的生活,又怎么会放弃孩子去北京工作呢。所以在这场决赛中李素莲便毫无疑问的顺利胜出了,后来又过了不到一年,小丽等人就收到了李素莲的喜帖,没错,她和那个经理结婚了。这个男人基本上满足了现代女生对于“大叔”的全部想象,身材健壮匀称,面庞精致而略带岁月痕迹,有车有房有存款且事业有成,他除了比李素莲大二十一岁外基本就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问题的问题了,当然这点问题在如此热烈的爱情面前也什么都不算了。 而赵红燕呢,她去年也嫁到了北京,其实她比小丽还要早结婚一年,只不过第一任老公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赌鬼加混蛋。那个家伙赌输了就喝酒,赌赢了也喝酒,一喝就醉,喝醉了就回去打她,虽然如此,也丝毫不影响他们有一个和连凯一般大的孩子,在这种难熬的日子里赵红燕反复挣扎承受了四年,直到最后一次那个混蛋一拳打在赵红燕肚子上,疼得她缓了好久才勉强着爬起来跑回了娘家。在这之前赵红燕根本没有和家里说过自己所受的欺负、所挨的打,因为她总觉得老公是会回心转意的,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可这一切总归是一厢情愿。后来她就去了北京打工,在打工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个小自己六岁的男人,这个男人疯了似的对赵红燕展开追求,甚至不在意她生过孩子结过婚,这可能也算是比较早的姐弟恋了吧。因为前夫在离婚的事情上一直坚持,所以直到去年她才和现任老公领证结婚,虽说是结了婚,可老公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两个人就住在老公父母在昌平的平房里,日常开销也全是赵红燕自己挣钱。 此时看来这四个女人的经历与命运可谓是天壤之别,然而多年后他们的命运却总是以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的方式产生交汇。 “哎呦,你看看,小丽穿这件衣服多合适啊。”赵红燕说道。 “哈哈哈,就是,真是越看越精神,越看越漂亮,这哪能看出了这是三十岁的人。”张秀云笑道。 “李素莲你觉得怎么样。”赵红燕问道。 李素莲围着小丽转了一圈又走到远处看了一眼,这才微微点了点头, “嗯,确实不错,这要是再搭配一条颜色重一点的裤子就好看了。不过啊……” “不过什么。”小丽脸红到。 “不过我们小丽人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哈哈哈哈,是不是吓你一跳,哈哈哈。”李素莲笑道。 几个人闻言也都是一阵欢笑,老朋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即便许久不见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彼此之间的默契。 …… “真不觉得,咱们都这么久没见了。”小丽边说着边把手边的餐具递到李素莲手边。 “可不是,我和红燕都在北京也没有见过一次面,平时工作起来又没有什么时间回来,搞得见上一面都这么难。”李素莲说道。 “其实也没多远,坐火车两三个小时的事,可这在外面工作上又有了家确实有很多地方是身不由己,也就是现在手机啥的方便点了,没事还能打个电话啥的。”赵红燕说道。 “就是,尤其是秀云出去那几年,那真是一点音信也没了,去小飞他们家问了好几次才等到一个座机号,那还不是每次都能拨通的,要说现在可比前几年强多了。”小丽边说着边把点好的菜单交到服务员手里。 “嗨,还说那个干嘛,咱们这不是都在这儿坐着嘛。”张秀云说道。 “听说秀云那几年是和小飞去的四川是吧。” “没错,是四川。”小丽接茬到。 “四川哪啊。”李素莲接着问道。 “成都。” “咋就去那边了,多远啊。”赵红燕说道。 “嗨,当时小飞有个远方表姑说他们在那边开了个饭店买卖不错,后来是家里有什么事,就想把这个饭店盘给小飞,我俩当时不是欠了点钱嘛,这才想着出去干几年。” “那边应该挺不错吧,之前我们家老郑出差回来说那边还挺热闹的,尤其是夜生活比较丰富。” “是挺热闹,不过我们是一点都没体会到。天天从早忙到晚,忙的你坐着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刚去的时候还好,可这旅游的人是一年比一年多,那边又没什么正经的北方菜,小飞那个手艺去了还真说得过去。” “你看看,为啥老话总说树挪死人挪活,谁能知道未来有什么变化。”赵红燕说道。 “那怎么就想着回来了。” “前一阵小飞他妈肝上查出点问题,灵坤总在那边上学也不是办法,这才想的回来干点啥。”张秀云显然不想让话题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太长,于是问赵红燕到,“对了,我听说红燕老公才二十五是不是,真的假的。” “你以为,那可是真正的小年轻,之前红燕回来我见过一次,又年轻又体贴人,那可真是一表人才啊。”小丽抢答道。 “说得这么好,听得我都心动了,什么时候带回来让我们这没见过的也见见啊。”张秀云笑道。 “哈哈哈,本来这次是要跟着回来的,可临出发前他找的那个工程队突然让他去上班,这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又怕没有了,所以才没有回来,下次,下次肯定领回来给你们看看。”赵红燕说着脸上也洋溢起说不完的幸福。 “你说你们几个结婚我都没见到,就跟商量好的一样。婚礼没参见上也就算了,连你们老公我都没见过。”张秀云抱怨道。 “以后有的是机会,咱们又不是只见这一次了。话说你们这次回来准备干点什么呀。”李素莲问张秀云到。 “小飞说现在开大车跑货运的买卖不错,没回来之前他就一直研究这个,这几天他已经在考本了。” “那大车可不便宜呀!” “可不是,反正出去挣的这点钱都算是砸这上了,嗨,管他呢,没有付出哪来的回报啊。” “恩恩,这倒是。”李素莲点了点头,又回头问小丽道,“你们家那个怎么样啊,也没听你怎么说。” “就那样呗,他也是给人开大车,再加上我那个理发店,日子过得也就还行吧。” “恩恩,人总是要向前看呢。” ------------ 四十四 小丽坐最晚的一趟公交回了新安,她不仅给自己买了那件格子外套,还给陈冬泉也买了一件夹克。这个时候买春秋季的厚衣服本就是为了便宜,小丽给陈冬泉买的这件夹克既是断码又正好是陈冬泉的尺寸,小丽为了搞价还故意装作为了贪便宜买大了,当然最终这个折上折的结果还是十分喜人的。小丽在店门口下了车,她好久都没有这么轻松愉悦了,日子总归是朝着自己期盼的方向前进着不是吗? 小丽推开店门,刚想开口喊陈冬泉就见屋里坐着一人,牛连帅见小丽回来也赶忙打招呼道, “回来了,小丽。” “哦,姐夫啊,什么时候过来的啊。” “就刚刚,这不是下了班我顺路过来看一眼,你这是去哪玩了呀。”牛连帅笑道。 “没去哪,就是有几个朋友好久没见了,逛逛街,吃个饭而已。姐夫你来是有什么事吗?”小丽边说边把买的东西放到屋里。 “嗨,没什么事,之前我不是和你们借了三千块钱嘛,当时用得着急没来得及和你说,搞得你们两口子还生了一顿气,都是姐夫不好,正好你回来了,这钱还是交给掌柜的吧。”牛连帅说着就从外套内兜里取出一个黄皮信封交到了小丽手里。 “哎呦姐夫,看你说的,我当时和小陈生气不是因为这几千块钱怎么回事,都是因为我爸那个病着急的。” “是是是,能理解,能理解,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你姐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正好我们也要做饭,姐夫不行就和我们吃点吧。”小丽说道。 “不了不了,你姐刚才还打电话呢,那我就先走了啊,你们两口子也赶快吃饭吧。” “哎哎,姐夫你慢点。” 小丽和陈冬泉送走了牛连帅,陈冬泉的脸上马上绽放出十几分的得意还有花也似的笑容, “怎么样,我说是姐夫借走的吧,你还不信,你看这不是送回来了吗。” “这是送回来了你高兴成这样,这要是送不回来我看你还笑得出来。” “那不可能,这可是我亲姐夫,他想害我我姐还不答应呢。”陈冬泉笑道。 “不管怎么说,以后再有这种事你跟我商量一下好不好。” “行行,今天出去都买了什么呀。”陈冬泉笑得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我自己买了一个外套,给你买了一个夹克。你说巧不巧,我正好相上这件,他还就剩下这一件了,正好又是你的尺寸,你快试试,看看怎么样。”小丽边说着边从袋里取出那件夹克来给陈冬泉穿上。 “哎,你别说,还挺正好哎,哈哈。”陈冬泉笑道。 “那可不,也不看看是谁的眼光,我挑的东西哪还有不合适的。你别看这件是断码货,可打完折还要比我那件贵五十多呢,不过这质量看着确实也不错。” “嘿嘿,你不心疼我心疼谁啊。” “那你明天跟我回家看看我爸咋说,上次我回来以后也有一阵子没回去了,虽然这一阵子我哥没说什么,可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 “行啊,你发话了那不是怎么说怎么行啊……” 陈冬泉骑着摩托车带着小丽,小丽左手提了两包点心,右手挎着几袋水果,紧紧地靠在陈冬泉的身后,这种感觉是那么地熟悉,却又透露着几分的陌生,小丽第一次坐在陈冬泉的摩托车上只觉得这宽大的肩膀替自己挡住了所有的风雪,可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又好几次都对他失望至极,但是经过这半年多的相处,小丽也渐渐地能够包容陈冬泉的性格了,毕竟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小丽和陈冬泉提着东西走上台阶,才进家门就看到油良媒正坐在院子里洗着衣服,所谓大铁桶下大铁盆,老妇人坐着小板凳,这就是对过去生活很好的一个写照了。院子里的大铁桶是用来蓄水和接雨水的,洗衣服的时候就舀点水倒在大铁盆里,这俨然成了每家每户的一个必需品,尤其是这大铁盆,平常的时候就是洗衣服,逢年过节杀鸡宰鹅用的也是它。油良媒抬头看了看女儿、女婿,忧郁的脸上马上绽放出太阳似的笑容, “妈。” “妈。” “哎,你们怎么回来了,还买这么多东西。快快快,快进屋,小陈今天没上班吗?”油良媒笑着说道。 “没有,昨天晚上回来的,今天晚上走。”小丽说道。 “好好好,你们快进屋吧,我淘完这两件衣服就去买菜,中午咱们好好炒两个菜吃。” “我来吧,淘个衣服而已。” “不用不用,你快带着小陈去屋里坐吧,我马上就好。” 小丽和陈冬泉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又走进里屋,这时牛玉成正靠在炕边的被子垛上昏昏沉沉地睡着觉。自从医院回来以后,牛玉成就没有一天是舒服的,生理和心理上的病痛无时无刻不拼尽全力地折磨着他,白天的时候还稍微好点,越到晚上越是疼得辗转反侧、汗流浃背。总是在油良媒刚刚入睡的时候,牛玉成就一阵惨叫疼醒了过来,一直到早上四五点钟牛玉成才稍稍安静下来也能稍稍的睡上一会儿,可这时的油良媒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此时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牛玉成的身上,落在他的灰布裤子上、藏青色的中山装上,以及那暗黄而干枯的脸上。小丽轻轻坐在爸爸身边,这个曾经撑起整个家、撑起自己前半生的人如今就这样蜷缩在自己面前,小丽看着爸爸消瘦的样子眼泪顿时流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女儿的悲伤,牛玉成重重地打了两个激灵惊醒了过来,他先是微微睁开那朦胧的眼睛,在看到小丽的那一瞬间牛玉成的眼中顿时迸射出激动的光芒,牛玉成看着小丽脸上的眼泪,呜呜着就要伸手上来擦拭, “爸,您醒了。” 牛玉成虽然不能说话,可还是呜呜呜地笑着,虽然他拼命地挣扎着,可他用尽全力也没能坐起身来,小丽见状赶忙上前把爸爸扶起来,又在陈冬泉的帮助下让牛玉成靠在了墙上。牛玉成看着小丽与陈冬泉来看自己,又高兴地呜呜了起来。 “爸这是看到咱俩来高兴了。”小丽对陈冬泉说道。 “恩恩。爸,您挺好的吗。”陈冬泉上前喊道。 牛玉成反映了片刻又呜呜地回应了些什么。 这时油良媒走了进来对牛玉成说道, “你快别说话了,他们哪能听得懂啊。” 也不知是牛玉成听清了油良媒的话还是感受到了油良媒的情绪,还不等油良媒说完他便又呜呜地叫了起来,当然这次看起来明显要愤怒很多,这是可以看出来的。油良媒从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水,边上来帮牛玉成拽了拽衣服边无奈地说道, “自从上次回来话就越来越说不明白了,这几天闹的连药也不吃了,哪天晚上都得疼醒个七八次,我说你这不是折磨我吗。” 牛玉成听油良媒这样说又跟着呜呜了两声,油良媒还得像哄小孩一样哄着他, “好了好了,你先别闹了,我这就给小丽他们买菜做饭,你消停一会行不行。” 听油良媒这样说牛玉成才稍稍安静了下来,他在小丽和油良媒的搀扶下又向后挪了挪,落寞地靠在那垛被子上。 “小陈,你们先坐着啊,我去买点菜马上就回来。”油良媒说道。 “哎哎,好,妈。我爸这没啥事吧。” “没事,他这几天都是醒一阵闹一阵的,然后一会儿就自己睡着了,没啥事。你和小丽先坐着啊,我去买点菜。小丽你给小陈沏杯水,别让人家干坐着呀。”油良媒说着就解下围裙出去了。 “没事妈,我不渴。” 陈冬泉那边还客套着小丽就已经从厨房里倒了两杯水走了出来, “来我妈这儿你还这么拘谨,水是给你倒上了,茶叶就在那边,你自己放啊。”小丽说着就把一杯水放在了陈冬泉手里,又端着另一杯水走进里屋,“爸,您喝水吗,爸。” 小丽走进里屋,这时的牛玉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 四十五 滋……嚓嚓…… “小丽,快把肉丝递给我。” 随着肉丝的下锅,葱花味与油香、肉香瞬间充满了整个厨房,等到肉丝基本泛白后油良媒又将青椒丝和土豆丝也一起倒进了锅里,只轻轻颠了两下锅,一阵阵浓烈而急促的火焰便裹挟着肉与菜的香气喷涌而起,食材就这样在油与火的煅粹下获得新生且将其平凡的命运延续着。 “出锅!” 油良媒将一道炒三丝倒入盘中,趁着锅中稍有余热便又舀起一勺油转入锅中, “再炒个醋溜白菜就齐了。”油良媒说着顺手拿起一旁的醋壶,“你看看我这记性,好几天家里就没醋了,天天说天天忘。小丽,你快去打点醋回来,别耽误了炒菜。” “哎。我顺便看看再买点什么别的吃的。” 小丽拎着醋壶走进小刚小卖部,小刚见是小丽也马上笑着迎道, “呦,小丽回来了,刚刚你妈过来买菜还说你有一阵没回来了。” “嗯,今天这不是抽空回来看看我爸,你们吃饭了吗?” “刚吃,你要点什么呀。” “打点醋。”小丽边说着边递过手中的空醋壶。 小刚接过醋壶装上漏斗便走到一个大醋缸前,只揭开盖的一瞬间一股浓郁的醋香味便飘了出来,这怀山陈醋在附近的几个区县中也算是有名,尤其是以这酸香最有特色,在过去条件不好的时候有客人来了主家就去打上一壶醋,一人倒上一碗,既可以涮菜也可以解渴,直到现在还有人在吃饭的时候也要淋上一股,那可真是酸香浓郁,味长不辛的好事物。 “小丽这次回来不住上几天吗?”小刚边打醋边说道。 “想着是住上几天,可我们家那个晚上还要出车,我不在家的话连个给他做饭的人也没有。” “这倒也是,反正这儿还有你大利明在,你没事回来一趟看看就挺好的,那边都别耽误。” “嗯,我也这样想的。哎~你这点驴肉是今天现煮的吗,多少钱啊。”小丽说道。 “二十三一斤,绝对是今天现煮的,我进回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呢,咋样,来点吗?” “行,你给我这样切一块吧。”小丽边说着边在那一整块驴肉上比划了一下。 “好嘞,这驴肉也顶货,有这一块也够你们几个人吃了。”小刚按照小丽比划的位置切下一块驴肉放在称上称了一下,“不到三十块,算上醋给三十块就行了。还要别的吗?” “不要了,哈哈哈,我妈还等着我买醋回去炒菜呢,就我这个速度我估计回去了菜也炒出来了。” “哈哈哈,我看你慢慢悠悠的以为你不着急呢,快回去吃饭吧……” 小丽刚准备转身离开就见小卖部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孩,那个小孩边跑进来边羞涩且急促地问道, “大爷,有凉皮没有。” 那个孩子进来顿时一愣,小丽跟着也是一愣, “连凯!” 可还不等小丽再多说一句话,连凯便又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只留下小丽呆愣愣地立在了原地。大概是过了三四秒的样子小丽才从这浓厚的失望与悲伤中回过了神,谁能体会这种孩子在见到自己那一刻转身就走是个什么感觉,小丽失了魂似的想追上去,却被小刚出声拦住, “哎小丽,东西,东西忘拿了。” …… 小丽慢悠悠地回了家,方才的一幕已经完全冲淡了回家带来的喜悦,她进屋的时候油良媒和陈冬泉已经坐在餐桌旁等着自己了。 “怎么现在才回来啊,本来还等着你的醋呢,你再迟回来一会菜都放凉了。”油良媒笑道。 “我看这点驴肉挺新鲜的,又稍微买了点驴肉。” “挺贵的买这个干嘛,你这孩子真是的,赚点钱都不容易。” 待到油良媒把切好的驴肉端上来,桌子上就大盘小盆的整整齐齐摆了六个菜,这时油良媒端起手边的茶杯说道, “你们俩结婚这么久咱们家还没有好好的吃过一顿饭,你爸现在这样也没法给你们敬酒了,妈就以茶代酒祝你们幸福开心,以后的日子越来越好。” “放心吧妈,我跟小丽一定好好过日子。”陈冬泉说完也跟着端起自己的茶杯。 可这时的小丽听到妈妈的话后眼泪便再也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了,她心中的委屈,还有对爸爸的心痛,以及刚刚被连凯无视的心碎,这种种感受积淤在一起,又在油良媒投来妈妈的祝福的那一刻汇成滚烫烫的眼泪流落下来,滴滴答答的掉在桌子上。 油良媒虽然不知道女儿哭泣的具体原因,可她又怎能不理解自己这苦命的女儿,油良媒本还想安慰小丽,不想却也跟着小丽哭了起来。陈冬泉以为小丽和油良媒都是在为牛玉成的病而难过(当然这也是一方面原因),再回想起前一阵自己的所作所为,一种自责感与内疚感顿时涌上心头,可他又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缓解当下的气氛。油良媒抹了抹眼泪,抚慰着小丽哽咽的说道, “不哭了小丽,今天咱们一家吃饭,挺高兴的日子,哭什么呀。” 小丽将将止住眼泪, “妈,我没事。咱们快吃饭吧。” 其实很多时候悲伤都是一种对自我无能为力的谴责,就是这种深深牵挂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最是让人心痛。自从医院出来的那一刻牛玉成的命运便已经成了定局,甚至牛玉成自己也明白这个结果的到来只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罢了,所以他才连药也不愿意吃了。本来这件事就已经让小丽感受到了深深的自责与无奈,如果是自己生病的话爸爸一定会砸锅卖铁的来挽救自己,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可当角色互换之后为什么结果也会迥然不同。其实在很多时候我们都会看到这种现象,当支付成本高到一个家庭难以承受的程度时,牺牲年长势弱且没有经济能力的人便成了一种默认的事实,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斑羚飞渡”。 除了对爸爸生病的无能为力感到深深的悲伤外,还有就是连凯对自己的冷漠,自己作为一个女儿已经是如此的无能,不成想作为一个母亲还是如此的失败,小丽不明白孩子为什么如此憎恨自己,甚至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愿意,一个是自己精神与肉体的来处,一个是自己肉体与精神的延续,就这样把自己夹在中间,然后与自己渐行渐远。 “今天我陪爸爸、妈妈住一晚,你明天出车回来再来接我吧。” ------------ 四十六 已经是入夏的节气了,这个时候的夜晚总是安宁而静谧的,怀山县也只有在这个季节是没有大风的,如果有,那一定是大雨的前兆了。至今我还十分怀念小时候和爷爷一起躺在炕上,听着院子里的虫鸣和远方火车的奔腾声入睡的夜晚。 牛玉成好不容易睡着了,他的呼吸声时重时轻,时而悄然无声时而鼾鸣大起,不管怎么说,有动静就是好现象。牛玉成旁边是油良媒,油良媒旁边是小丽,小丽上次这样躺在爸爸妈妈身边还是在嫁给玉山前,后来虽然也常回家,可再没有像这样一家三口安静休息的场景了。 “妈。” “嗯?怎么了。” “白天,白天我碰见连凯了。” 油良媒听到小丽的话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好一会, “他没和你说话吗?”油良媒显然猜到了结果。 “没有,他见到我之后转身就跑回去了,看都没看我一眼。”小丽说着便有几分哽咽,“当初我哥说等我嫁出去了没事还能回来看看连凯,总比娘俩这样耗着强,可谁知道这嫁过去了就是身不由己,我天天早起晚归的还要看小陈他娘脸色,你说我有多不容易,这孩子这样对我,是不是也太绝情了。这才半年多呀,就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了,之前养他那么多年都白养了吗?”小丽说着几次都要哭出来,可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怕吵醒了牛玉成。 油良媒见小丽这样说又是一阵沉默,她该怎么说呢。她也没想到没了父母的孩子会这么辛苦,如此可怜。 “有啥时候孩子也是十分的不容易啊,你不在村里,不知道孩子收了多少委屈。”油良媒叹息道。 “可我在外面也没少受苦、受委屈呀。我当时同意嫁过去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他怎么能……” “哎呀,他个孩子他能懂什么!” 油良媒正说着,她旁边的牛玉成便又剧烈的咳嗽起来,油良媒赶忙起身在牛玉成的胸口上轻轻地捋摸了一番,又帮牛玉成翻过身来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打。随着一口浓痰的落地,牛玉成便又躺下来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爸爸这病一晚上得醒几次啊。” “一夜也睡不踏实,今天这就算好的了,好几次醒来以后不是哭就是闹,还说想见你们,净说一些胡话,不过第二天醒来基本也就忘得差不多了。”油良媒叹了口气,又往整齐弄了弄枕头,这才轻轻躺下去。 小丽也叹了口气, “要是玉山还在的话……” “没都没了,你还想那个干嘛,要怪就怪你们娘俩的命,合该着你们娘俩受苦,他早早地去躲清闲了。”油良媒见小丽不做声便知道她是又想哭了,于是又赶忙说道,“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连凯你就多回去看看,也给孩子买点什么吃的用的,让孩子高兴高兴。让街上人都说,小丽也是够冷漠的,嫁出去半年多回来也不回来,搞得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可怜。” 小丽被油良媒的话刺中了心尖,眼泪当时哗啦啦的流了下来, “我也不想,我也常常想孩子,我也不想他这样吃苦受罪,可是……” 确实啊,天底下有哪个爹娘是不想让孩子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可是这对现在的小丽来说,她又能怎么办呢。 油良媒见小丽哭了起来,赶忙伸手上去抚摸小丽的脸颊, “好好的,你哭什么,快别哭了。”油良媒说着也不禁抹了抹自己的眼眶。 小丽哽咽着抹了两把眼泪, “前一阵秀云去我那里,她也说孩子不容易,这一句话就说的我心里咯噔的一下,她也说让我买点吃的啥的回来看看。” “就是,这样对孩子也好,你未来也多了一份倚靠不是,亲娘俩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油良媒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娘呀”一声,紧接着就传来牛玉成大口大口的喘息声和嘶嘶的吸气声,油良媒闻声赶忙起身把灯拉开,这时只见牛玉成紧紧地闭着双眼,眉头更是拧成了一个疙瘩,汗水顺着他的额头、脸颊,滴滴答答地流到被子上。 “怎么了老头子!怎么了老头子!”油良媒焦急的呼喊道。 牛玉成轻轻地指了指小腹的位置,紧接着又是一声“娘呀”, “止疼药!小丽快去拿止疼药!” “哎哎好。” 小丽慌慌忙忙地在躺柜上的药堆里一阵翻找,边找边大声问道, “哪个呀!哪个呀!” “那个大白片,就你手边那个大白片,拿两颗,快点。” 小丽慌忙把药片送到牛玉成的嘴里,又强压着颤抖喂了两口水下去,前两口水还不等牛玉成咽下就顺着嘴角流了出来,直到小丽喂下第三口水,牛玉成才满脸痛苦地将药片吞了下去。又缓了好一阵牛玉成才微微地睁开了双眼,用他那浑浊而饱含泪水的眼睛注视着这个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说实话,他是不希望女儿看到自己这般模样的,可他心中又满是悲伤与喜悦,因为他知道,以自己这个身体,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了。 ------------ 四十七 说来也怪,有时候明明是一样的车,可人们总是能通过一种莫名的感觉来辨明、识别,陈冬泉的摩托车还没有停稳小丽就已经听了出来,油良媒见小丽朝窗外张望便也猜到了大概,或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吧。 “小陈来了?”油良媒问道。 “听着像,也不知道是不是。” 两人正说着,就见屋门一开,陈冬泉也随之慢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妈。” “哎哎,回来了。” “今天回来的早是不是。”小丽说道。 “嗯,是比平常早点,主要是回来这一路上也没有个堵车啥的。” 三个人寒暄了几句,油良媒看了看躺柜上的小坐钟,哎呦,这都五点多了。 “哎呦,不觉得这都五点多了,你们吃了饭再回去吧,我这就做饭,一会儿就能好。”油良媒说着便准备向厨房里走去。 “不了妈,不吃了。”陈冬泉拒绝道,“今天我老姨过生日,每年都叫我们家的,刚才给我打电话说让我直接带着小丽去县里呢。” “都这个点了你俩怎么去呀,骑摩托车多不安全呀。”油良媒说道。 “刚才说是我姐夫已经过来接了,估计现在也接上我爸妈等着了。” “哦哦,这样啊,那你们快去吧,别让人家久等了。” 小丽穿上外套,顺手从兜里掏出来五百块钱塞到油良媒的手里, “妈,我们俩给你跟我爸留五百块钱,你们想吃啥就买点,别舍不得花钱,我跟小陈现在都能挣钱。” 油良媒见小丽掏出钱的那一刻马上抬手阻拦, “不用不用,你们这是干嘛,我们老两口有你爸的退休金和退伍津贴就足够花了,你俩这日子才刚刚起步也不容易,不用给我们钱,快拿回去。” 油良媒正想将手里的钱还给小丽,就听到屋里的牛玉成三声两声的咳嗽起来, “我爸醒了,我们俩也赶快回去了,您和我爸想吃啥就吃点啥,千万别怕花钱。”小丽说着就和陈冬泉出去了。 油良媒握着这尚有余温的五百块钱心中也是一阵翻滚,尤其是看着已经这么大的女儿离开的身影,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让自己感到如此的孤独,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敏感,以至于每一次小丽离开的时候自己都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当初小丽出嫁的时候自己都没有这种感觉。 陈冬泉带着小丽,不快不慢地骑着车,这也是小丽比较喜欢陈冬泉的一点,他虽然在很多问题上表现得十分木讷且不解风情,但却总是踏实的。 “我给妈妈留那五百块钱你没意见吧。”小丽轻声说道。 “我能有什么意见,留就留呗,反正咱俩也是不经常回来,留点钱也权当尽孝了。” 小丽听到陈冬泉这样说,心中也不禁升起一阵暖意,她将手插进陈冬泉的衣兜里,紧紧地抱住陈冬泉,又将脸用力地贴在陈冬泉的背上,她一直期盼的也就是一个这种来自男人的担当了。 “老姨每年过生日都要叫你们吗?”小丽问道。 “之前也不是,这不是前几年我姐夫在银行升了个什么官我也忘了,那天正好又是我老姨生日,就这样两家才说一起聚一下,顺便就都庆祝了,也就是从那年开始年年老姨过生日都要叫我们,也是一家人趁着机会聚一下。” “哦哦,原来是这样。” 陈冬泉带着小丽进了城,这个点的新安城里真可用繁华至极来形容,街上各式商铺、饭店、烧烤摊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街边卖气球的、卖糖人的、卖炸小吃的更是鳞次栉比,叫买的叫卖的,喝酒的划拳的更是此起彼伏,街上的行人用摩肩接踵形容也丝毫不为过,这样的热闹竟要一直维持到晚上十一点左右,谁能想象这是21世纪初的北方乡镇啊。 离着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小丽就看到自己店门口停着一辆崭新的帕萨特,那亮晃晃的车灯,全黑不透明的玻璃,哪哪都透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嚣张与狂妄。等到两人停好了车,牛连帅才缓缓按下车窗,轻轻地弹了两下烟灰,用略带轻蔑且疲惫的声音说道, “怎么才回来啊,等你们好半天了。” “姐夫,你们是不是早就到了,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小丽不好意思地说道。 “到了一会儿了,快上车吧。” 陈冬泉倒是对此毫无所谓,随即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上,小丽才拽开后车门就看到了刘翠凤那枯萎而阴翳的面孔,可随即也传来了陈希贵憨憨的笑声, “爸,妈。” “回来了小丽。”陈希贵笑道。 “怎么现在才回来啊,这都几点了,我们跟你姐夫都等了好半天了。”刘翠凤略显无奈的说道。 小丽本不想搭理刘翠凤,可现在当着牛连帅的面,她也不想把自己与刘翠凤之间的矛盾搞得人尽皆知,于是便敷衍地说道, “我说挺长时间都没有回去看我爸了,就在家住了一夜,这不是小陈出车回来就马上来接我了,主要是也没有想到老姨今天要请吃饭。” “哎,你说说,这也就是你姐夫有车,要不然人家叫咱们去吃饭咱们可咋办呀,哎。再说你们这当晚辈的,怎么能连家里长辈的生日也不记得呢,哎,真是的……”刘翠凤叹息道。 小丽发现自己现在是完全听不得刘翠凤说话了,这个老巫婆只要一开口就总能让自己感觉到来自各种方向的指责与针对。陈希贵倒是马上捕捉到了空气中微妙的火药味,于是赶忙说道, “小丽,你爸怎么样了。” 见陈希贵出来询问,小丽这才强压了心头的怒火, “不太好,现在也不怎么吃饭,买的药也不吃了,精神也不太好,晚上睡觉也睡不安稳。”小丽叹道。 “按理说我和你妈都应该过去看看,等这几天让小陈休息一天,我们……” 还不到陈希贵说完,刘翠凤就马上开口打断道, “孩子们这不是刚刚才去看过吗,小陈休息一天又少挣不少钱,家里的日子挺紧的不是。等下次小丽回去给我跟你爸带个几百块钱去,也算是我们老两口的一片心了。” “刚才我接小丽回来的时候给留了五百块钱呢。”陈冬泉不合时宜地插嘴道。 刘翠凤听到这话眼睛先是一瞪,可还不等对面来车的灯光打到她的脸上,她就已经换出一副慈祥嘴脸兀自叹息道, “哎,也好,这也算是我们老两口对亲家的一片心了。” ------------ 四十八 牛连帅一路横冲直撞地将车开进了“嘉兴苑”小区,也只有这样嚣张的车和这样嚣张的开车方式能配得上如此高端豪华的小区了。嘉兴苑作为怀山县最早的小区之一,也是怀山县早一辈公职人员的主要聚集地,最开始的时候倒不是因为这里方便或者价格合适还是怎么的,而是由于当时的政策和大环境,必须由这些人带头来拉动消费。 这在几年前来看是不能想象的事情,然而在三十年前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毕竟当时买楼还不是一件比较划算且刚需的事情,更不与任何事情挂钩,所以在大多数最先富起来的乡镇企业家看来,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水泥盒子,怎么能比得上自己村里那独门独院的房子舒服自在,这倒是事实,当时最大不过七八十平米的板楼怎么能和牛怀金在村里斥资十几万的六间精装修砖瓦房相比。但是随着大量公职人员开始买房,楼房也就渐渐开始与身份什么的挂钩了,但当时的楼市也绝没有后来那般令人瞠目结舌。 然而对于像小丽这种一直生活在农村里的人来说,每次进入到“小区”里面都会有一种慌张的感觉,毕竟这里看起来是如此的干净整洁且奢华,在这样的背景衬托下,小区里进出往来的人也都被披上一件高贵的外衣。但是如果你真让她在楼里住上几天的话,那她就会像突然住进笼子里的鸟一样天天渴望着自由与故乡。 “冬梅他们都上去了吗?”刘翠凤问道。 “应该都上去了吧,我去接你们的时候冬梅说他们三口打车过来。”牛连帅漫不经心地说道。 一行人溜溜达达的走上楼,刘翠凤走在最前面,小丽走在最后面,来的这一路上刘翠凤都没少絮絮叨叨地说着,而小丽虽然没有当面反驳,可胸口却已经憋了满满一肚子火。而她走在最后面除了是想离刘翠凤远远的以外,还有就是因为她第一次来老姨家,也不知道人家家里是个什么情况,见到人也不怎么认识。 五个人的队伍拉的有点长,小丽离刘翠凤还有两段楼梯的时候就听到刘翠凤已经敲开了门并和对方寒暄了起来,这时便听到有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 “哎呀大姐,你们怎么才来呀,都等你们半天了,是不是牛连帅路上磨蹭了。” “哪有,牛连帅早就到了,这不是一直等小陈媳妇嘛,所以才这么久。”刘翠凤抱怨道。 “哎呦,小陈结婚的时候人太多,我都没仔细看看新娘子呢。” 小丽闻言抬头看去,正见一个女人伏在栏杆上低头看着自己,看着确实面熟,然而也只是面熟而已。小丽朝那女人尴尬地笑了笑,那女人随即又是一阵夸赞, “哎呦,结婚的时候看着就是个大美女,现在看着比结婚的时候还要漂亮几分呢。欢迎啊小丽。” 对方的殷勤与热烈搞得小丽十分羞涩且不知所措,这个时候就看出了陈冬泉的无能与木讷,如果是正常情况的话这个时候陈冬泉就应该向小丽介绍说这位是谁谁谁,你应该叫什么,那位是谁谁谁你应该叫什么之类的,可陈冬泉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站在一边,而牛连帅才不管你是认识不认识,跟门口那个女人打了声招呼便先行进去了。就在气氛略带几分尴尬的时候,还是刘翠凤帮小丽解了围, “挺大个人了也没点礼数,连声老姨也不叫,结婚的时候你都见过的。”刘翠凤说着又指向老姨身边那个高瘦又略带秃头的男人说道,“这是老姨夫。” 小丽顾不上刘翠凤的态度,只是按照刘翠凤的指示喊了一声, “老姨,老姨夫。” “哎哎,快进屋吧,大家都等着呢。” 小丽跟着众人走进客厅,此时的客厅里已经支起了一个十几人座的大圆桌,圆桌上一个大火锅在各式配菜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咕嘟着。屋里除了自己一家四口,还有牛连帅一家四口,陈冬梅、牛连帅的大儿子牛寒、牛连帅的二儿子牛毅,还有就是老姨、老姨夫和他们唯一的女儿,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也不记得了,但应该是叫雪见吧,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小名。 等到陈冬梅和老姨将两大盘削好的羊肉摆上桌,这热腾腾的火锅也彻底沸腾了起来, “放羊肉,放羊肉,大家多吃肉啊,寻思着人多所以买了五六斤呢。”老姨边说着边将大半盘羊肉推入锅中。 这冰也似的羊肉浸入锅中并不需要多长时间就可以吃了,要是火力旺的话只要个十几秒钟那滚沸的浓汤就会带着羊肉滚卷起来,这个时候就可以满满的夹起一筷子然后裹挟着麻酱、辣椒油下肚了,这滋味只是想想就已经让人咽口水了。 “自从小陈和小丽结了婚,我们这做长辈的还没有请两位新人吃个饭呢,咱们就趁着今天这个机会敬两位新人一杯,来。”老姨说着就端起手中的果汁。 “来,干!”桌上的众人闻言也都跟着举起手中的杯子一起碰了一杯。 这时小丽才发现雪见居然一直是用左手吃饭,当然这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但是雪见的右手却一直是以一种蜷曲的状态放在胸前,显出一种十分病态的感觉。 “今天宁宁不在,要不然你们这一家五口可就齐了。” 老姨口中的宁宁是陈冬泉和前任老婆的女儿,自从陈冬泉和前任老婆离婚后陈宁就是在这边住一段时间再去那边住一段时间,因为陈冬泉前任老婆现在住的地方离学校比较近的缘故,所以这半年来陈宁都是住在妈妈家,就连今年过年也是在妈妈家过的。小丽虽然已经嫁过来半年多了,可也只是见过几次而已,而且陈宁对自己的态度也一直不怎么友好,后妈和女儿的关系确实是比较让人头疼的。 “宁宁今年上初三了,学历压力也大,要挺长时间才回来一趟呢。”小丽解释道。 这本就是吃饭时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只要有个一问一答就不会再有人去深究这个问题之后的事情,可谁知道刘翠凤见小丽开口也突然出来接茬道, “之前宁宁也挺爱回家的,这半年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啥,几乎是不怎么回来了。” 刘翠凤阴阳怪气的话明显是在针对小丽,这半年来除了自己嫁了过来还有什么事,谁知这时牛连帅也跟着说道, “要不然人们总说还得是亲妈,亲的就是不一样。” 你要说牛连帅没情商吧,他在普通人里也算是一个比猴都精的家伙了,况且他又在这片小“宦海”里面沉浮了十几年,是头猪也该腌入味了。可你说他有情商吧,他竟然能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话来,这甚至都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有的表现。如果要深究其原因的话,那就是牛连帅根本没有把小丽乃至陈冬泉当做是一个可以让自己尊重的人,如果别人的言行没有考虑你的感受,那你大概率是那种他认为可以随便得罪的人。 牛连帅的话让整个客厅里的气氛都随之降到冰点,任凭那火锅如何沸腾都无法缓解这已经凝固至冰点的氛围,唯有刘翠凤和牛连帅还像没事人一样涮烫着锅里的食材。这时又是老姨出来说道, “宁宁不在家你们老两口也是孤着,等小丽给你们生个大胖孙子哄吧。” ------------ 四十九 听到自己妹妹也这样说,刘翠凤的心里比刚才又多了几分底气, “就是说,小陈这也三十多了,我们老两口也都六十了,这身边还没有个孙子你说这像什么话。” 刘翠凤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旁的陈希贵拼命拦住, “行了,你快别说了,什么时候要孩子,小陈他们自己心里有数,今天大家吃饭你总说这个干嘛。” “有数,有什么数,现在这年轻人啊,可不像我们当时了,我年轻那个时候……” “哎~大姐,听说前一阵牛连帅他们去海南玩了是不是,回来的时候有没有给你们买点什么礼物呀。”一旁的老姨夫赶忙询问道。 一听到有人夸自己的女婿,刘翠凤那满是阴翳的脸上顿时绽放出向日葵一样的笑容(虽然这样说有点侮辱向日葵),随即眉飞色舞的说道, “那可不,为啥说还得是我们家连帅这个工作,人家单位组织旅游也不用你掏一分钱,来回的吃住机票啥的都让单位包了,也就是给我们老两口买东西花了点钱,要不然真是连个花钱的地方都没了。” “哈哈哈,真是个好工作呀,我记得上次去陕西就给你们老两口买回不少东西,这次又给你们买了点什么呀。” “嗨,也没买个什么,那边除了海产品就是水果啥的,你说我坐飞机,那些东西怎么往回带呀。”牛连帅抢先说道。 “那也给我买了条珍珠项链呢。”刘翠凤骄傲的说道。 “哎呦,是吗,为啥说物不再多而在精呢,这珍珠项链可不少钱吧。”老姨接着问道。 “就普通珍珠,也没几个钱,几千块吧。” 好家伙,这几年人们总说出门在外面子是自己给自己的,没想到二十年前的牛连帅就深刻的明白着这个道理,当时的黄金每克还不到一百块钱,他就敢把二十块钱一串的地摊货吹到几千块钱。可能是自己吹的也有点心虚了吧,还不等老姨他们再问,牛连帅就赶忙问道, “老姨夫你们单位没有组织旅游吗?” “我们那里天天忙得啥也是的,又总是挨着倒班,哪能跟你们比。” 其实老姨夫这么说倒也实在是谦虚了,他做了快三十年的铁路工人,那福利待遇也不是一般单位所能比的,而他们唯一的女儿雪见就是他在铁路上捡到的。那是一个严冬之夜,老姨夫和工友们在检修铁路的时候发现了襁褓中的雪见,按老姨夫的话说,人与人之间说不清楚的就是缘分,那天本就是一个大雪的天气,在检修完铁路之后所有人都着急着回家,可是他却在尺许厚的雪里看到一个被卷起来的棉被,然后在这个棉被里发现了已经被冻僵了的雪见,当时的雪见已经完全没了知觉,整个人也呈现出一种冰紫色的样子,可以说离死就是一步之遥吧。 老姨夫把雪见带到医院后守了两天雪见才哭出声来,虽然是捡回了一条命,可右臂因为长时间被身体压迫的原因已经没法恢复知觉了,不过好在是捡回了一条命。然后在那个年代,像雪见这样的小孩还有很多,你要是和老辈人谈论起这个话题,那他们就会说,“嗨,那会,你早上出去倒个尿桶都能在垃圾池边上捡到孩子”。所以雪见也真的是一个幸运儿了,那为什么现在见不到了呢,一方面应该是社会保障完善了,另一方面是医疗水平和人们的观念进步了吧。 …… 从饭桌上再到回来的一路上小丽都没怎么说话,可能是因为打车回来的缘故,当着外人的面刘翠凤也没有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当然这之前她说的已经够多了。在进到新安城后有左右两条路,右边这条是通到街上去的,也就是小丽理发店在的地方,左边一路走到头就是陈冬泉他们家了。 “怎么走啊。”出租车司机问道。 “往右拐,先把我们送到店里,然后你再送他们老两口回家,一会你在我店门口掉个头,顺着左边这条路走到头就是了。”小丽说着就掏出三十块钱交给出租车司机。 还不等出租车拐到右边,刘翠凤就开口了(这老东西一分钟不作妖都不行), “怎么你们今天晚上还要回店里住吗?” “明天还得早早开门,就不带回去了。”小丽说道。 “那行,你去店里住可以,不过小陈得跟我们回家去。” “这是为什么。” “这段时间你让小陈跟你住店里他都没睡上个好觉,本来开一天车就够累了,再休息不好那怎么行,这样休息不好开车有多危险你知道不知道。” 且不说每天晚上陈冬泉那雷响一样的鼾声是怎么回事,单单是刘翠凤这个禁止疲劳驾驶的观念就足以称得上超前了。 小丽其实并不在意刘翠凤怎么说,她只是抬起头看了看坐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的陈冬泉,自己与这些人的缘起都是因为他,而他既然一言不发,那自己也就没必要再说些什么了。 “师傅你直接送他们回家吧。”小丽说着就下了车。 “让出租车把你送过去呀。”刘翠凤说道。 “不用,我自己有腿。”小丽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朝前方那片灯火辉煌处走去。 而刘翠凤他们坐的出租车也几乎没有丝毫停留就朝着另外一边开去,眨眼间便已经连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都要听不见了。 十一点多的新安镇里,街上的烟火虽然还没有散去,不过倒也是炉中最后的余热了。小丽强撑着眼中的泪水,她始终不肯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示出来,这也是她仅剩的尊严了。在回到店里、关上店门的那一瞬间,小丽再也积蓄不住那满腔的苦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怎么会是她的命运啊。她实在是不明白这些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本以为会是奔向幸福的生活,结果却遇到一个强势且无赖的恶婆婆,这样一个比窝囊废还窝囊废的丈夫,还有那些只会对自己冷言冷语的亲友们,哦,对了,那些人严格意义上讲也并不是自己的亲友,当然不会站在自己这边了。 但是最可气最可恨的,还是那个让自己托付一生的人——陈冬泉。 泪水就这样迷失了小丽的眼,可她却不知道是什么迷失了陈冬泉那一家人的心,唉,这弄人的命运啊。 ------------ 五十 初夏的风吹进繁星闪烁的夜,漫天的星光又落入稍有缝隙的窗,小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在泪眼婆娑间,她又回到了这一切都刚刚开始的地方,她又梦到了玉山,啊,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梦到过玉山了,有多久没有梦到过玉山了,这个自己深深爱着的男人,又曾经让她深深的恨着,明明说好的白头到老,他却抛下自己又抛下孩子,偷偷出去躲清闲了。 小丽不止一次的在梦中梦到过玉山,在短暂欣喜之后又总是哭着醒来,在自己决定嫁给陈冬泉的前一夜,她又梦到了玉山,不过玉山只是那样微笑着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就梦不到了,就像是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一样,就像是玉山在刻意的隐藏着自己来过的痕迹一样。可,可今天这是怎么了,今天怎么就突然梦到了,啊!我的玉山啊,我的玉山,你能不能不要走了!能不能不要走了。小丽是哭着睡着又哭着醒来的,她又一次没有挽留住她的玉山,又一次的天人永隔,或许人总是在最悲伤也最无助的时候才能想起那个隐藏在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人吧,只可惜这个人她却再也无法触及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通讯工具进步所带来的便捷被很好的展现了出来(这个时候的人们已经逐渐从写信和固话的局限中跳脱出来并开始使用手机,随着沟通量的逐渐增大,相对便宜的短信又逐渐成为人与人沟通上的主流,直到一几年QQ还没有完全代替短信的功能,不敢想象我们从写信到现在都经历了怎样的进步),小丽和张秀云吐槽了一上午刘翠凤是如何如何针对自己,陈冬泉又是如何如何默不作声等等, “你是不知道,昨天那一路上把我气得呀,我真想和那个老东西打一架。” “要说你这婆婆也真不算个人,哪有这样为难儿媳妇的。”张秀云说道。 “你是没见到她那种态度,就好像他们家现在所有的不幸都是我引起的,我做点什么也都是错的,我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在他们家当牛做马,最好我再是个哑巴,连句话也都不要说了。昨天我付了车钱,他们一家三口坐车回去了,让我自己哭着走回店里来。”小丽说着又哭了起来。 “娘的,这也太欺负人了,要我说不行你就先回来住段时间。他们不理你,你还不理他们呢,看看谁耗得过谁,听我的,回来住段时间。” “这样倒是也行,正好我回去看看我爸,也让我妈好好休息几天。”小丽说道。 “那这样吧,现在天也还早,咱们正好去县里玩玩,然后直接从县里坐车回家,你该玩玩的时候也玩玩,别挣上钱都好了他们家。” “嗯对,那咱们在时代广场见吧。” “好,一会见。” 其实在你最为失意、失落的时候最需要的安慰不过是有人愿意站在你这边罢了,而这也是作为好朋友、好闺蜜的第一要义,现在我经常看到一些自以为是的人总是在劝人们冷漠,劝人们不要将自己的善意与温柔给予别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盲目的自以为是,这次你默不作声,以后又有谁来为你摇旗呐喊呢。 小丽在时代广场前来回踱步,她时不时看看周围的人群,时不时看看兜里的手机,又时不时看向那边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孤独无措的样子让她和周围来往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这种慌张的感觉是肉眼可见的。直到一辆公交车靠停在站牌旁,小丽在潮水般的人群中看到张秀云的身影, “喂——秀云——” “嘿——” 两个人互相招手,然后越过这纷杂的人群后出现在彼此身边并在精神上紧紧相拥在一起,现在也只有和张秀云在一起的时候能让小丽获得片刻的喘息了,而这种感情之所以珍贵大概也就是因为相识之初并非因为利益纠缠吧。 现在已经将近十一点,但对于当时的人来说中午去趟饭馆还是比较奢侈的事情,所以两人就在公交站旁边的摊上买了个煎饼,然后就开始在各个商场、店铺之间往来穿梭,也不一定是要买什么,只是逛逛、看看就已经足够让人高兴了。对于当时的很多人来说逛街更像是在满足了基本物质生活后的精神生活,是十分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事情,人们能够放下手中的工作出来消遣这便已经是社会很大的进步了,只不过在很多人眼中这种感觉并不明显而已。 时代商城的一楼主营男装和部分奢侈品,比如黄金、手表之类的,二楼则是一整层的女装和几个摊位不大的卖包包、帽子、围巾的店铺,三楼是童装和玩具,四楼则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包括秋衣、棉裤,还有各种小商品什么的。两人简单逛了逛男装,又转上二楼看了看女装,因为前几天才刚买过的原因所以这次也只是准备看看而已,况且今年这些和他们去年买的款式基本都大同小异。直到上了三楼,两个人的脚步才逐渐放缓下来,夏装已经全面上市,不同于成年人,这个年纪的孩子们几乎穿不了隔年的衣服,这也是张秀云约小丽来逛街的主要原因——她要给灵坤买几件夏天衣服。 张秀云拿起一件印着米老鼠的白色小半袖对着自己比当了几下又对着空气比当了几下, “哎~这件是不是挺好看的,你觉得怎么样。”张秀云问道。 “我看看。嗯,是挺不错,就它吧。” “行,拿上这件,再挑一件别的颜色的,怎么也得有个倒替换洗的。” 张秀云说着便又继续在一排排的衣架中开始仔细搜寻起来,而小丽则从一旁的男孩区拿起一件蓝肩白底的小半袖端详起来。上面小叮当胖胖开心的样子多像自己的连凯。 “你看这件怎么样。”张秀云一连喊了几遍都不见小丽答复,走到近前才看到小丽正对着一件男孩半袖看的出了神,“多可爱,拿上吧。” 被张秀云这样一说小丽才回过神来, “嗨,我买这个干嘛呀。”小丽苦笑道。 “回去送给连凯呀。”见小丽不说话,张秀云又继续说道,“你心里惦记孩子,孩子肯定也是天天想你。你给他买点东西,待会回去以后给他送过去,或者接到你妈那里也行,再怎么说你们也是亲娘俩呀,你说是不是。” 小丽沉默了片刻, “嗯,那我也再给连凯挑一件别的。”小丽红着眼睛笑道。 ------------ 五十一 张秀云给灵坤买了两件短袖、一条短裤和一条小裙子,小丽也给连凯买了两件短袖、两条短裤,还买了一只香酥鸡、一斤卤肉、一些卤豆皮什么的,还有一块奶油小蛋糕,上面有个哆啦A梦那种,我记得这种蛋糕当时应该是卖五块钱吧,不过现在已经涨到十块、十五块了。 小丽紧紧地挨着张秀云坐在公交车上一个靠窗的位置,她有点拘谨的看了看窗外又紧紧地握了握手中的包装袋,说实话,现在她的心里是有几分忐忑的,因为她也不知道买这些东西连凯到底会不会买账,同时她又有几分的懊悔和内疚,她为她让连凯这半年多来吃的所有苦感到深深的痛心与自责。张秀云明显看出了小丽内心中的不安,随即紧紧地靠了靠她说道, “别担心了,没问题的。这又是吃的又是穿的,准保他一见到就高兴了。” 小丽微微点了点头,又尴尬地笑了笑,也许真如张秀云所说的那样,没有孩子能抵抗新衣和美食的诱惑,然而小丽更担心的连凯根本不会来见自己,很可能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很可能自己到最后连孩子的面也见不到。 小丽转过头去看向窗外,这时的车里已经挤满了人,用摩肩接踵这种程度都不足以形容车上的情景,还好他们两个上车比较早,不然这一路上可要不少遭罪。小丽正漫无目的的扫视着街上的行人,突然就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小丽见到这人先是一惊,随即就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秀云,秀云,你快看那人是不是胜利媳妇红英啊。”小丽边说边头也不回的拍了拍秀云。 “哪呢,哪呢,我看看。”张秀云边说着边好奇的凑了过来。 为什么要说好奇呢,虽然李胜利和玉山、小丽这些人关系很好,走的也很近,可是他的媳妇红英却是个比较“特立独行”的人,她不仅不喜欢聚会,更不喜欢交朋友,所以你也不要想着叫她出来吃饭什么的,就算是你要请客,她也是吃完就要回家去的。红英生下志飞后就更不出来了,不过倒是对胜利出去喝酒这件事逐渐的放开了,胜利和红英比小丽他们早结婚一年,志飞也比连凯大一岁。 “哪呢,哪呢。”张秀云不断朝着窗外张望道。 “那边,那边那个红色摩托车旁边,你看是不是她。”小丽边说边抬手指向路对面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旁边。 “嗨,你别说,好像还真是哎!不过她旁边那个男的是谁。” 两人正说着,就听到售票员扯着嗓门喊道, “门口的往里站站!顺便把脚收收,夹了你们自己负责啊!” 售票员喊完公交车就咚咚咚的发动了起来,这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老机器了,无论是抖动的频率还是声音都和拖拉机一般无二。随着车门强势的对合,整个车厢里的人几乎都拥挤在了一块,他贴着她的后背,她靠着她的前胸,个子小点的在这种场景里几乎能丢掉半条命,还好他们两个上车比较早,不然这一路上可要不少遭罪。 “看着挺像是不是。”小丽说道。 “嗯,都不是挺像了,那分明就是!之前我就听村里人说来县里逛街的时候遇到过红英和一个别的男人搂搂抱抱的,看来这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啊。” “不过咱们也不认识这男的,万一是人家哥哥啥的也说不准,咱们回去啥也别说,要是传到胜利耳朵里那可就麻烦了。”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回去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的,十五六公里的路程硬是走了将近五十分钟,每走一段就有三三两两的人下车,车厢里也渐渐没那么拥挤,人们也都更安静了几分。等到小丽和秀云下车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多了,两个人兴致勃勃的分了手便提着东西各自回家了,这倒是颇有几分少女时代的感觉,在离家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的时候小丽就看到了那一片从自家窗台上洒下的灯光,家的感觉便是洒在街上也总是让人暖洋洋的。 小丽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屋里,这时的油良媒正坐在墙边的小桌子旁自己吃着饭, “妈,我回来了。” 油良媒在见到小丽的那一刻先是一惊,眼中所散发的光芒又一次扫除了所有的阴霾, “小丽,你怎么回来了。”油良媒边说着边把碗筷放下抹了抹嘴笑着站了起来,“还没吃饭吧,怎么想着今天回来了。”油良媒说着就走上前来帮小丽拍了拍衣服上的一些蹭灰。 “今天和秀云去逛街了,我给你们买了点吃的,还……还给连凯也买了几件衣服……”小丽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脸却是越来越红了,就像是做了错事又希望被原谅的孩子一样。 油良媒听小丽这么说只是短暂的展现出一点惊讶,却又并未出乎她的意料之中。 “我爸怎么样啊。”小丽赶忙转移话题道。 “刚刚喝了一点粥,才睡下。”油良媒稍稍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道,“那我现在去把连凯叫过来吧。” “嗯……行……” 虽然我将这两个字写出来是十分清晰且明确的,然而当时小丽的表达几乎是与呼吸声同频,微弱到油良媒只能大概感受到她的情绪。 油良媒出了门,小丽则轻轻走进里屋,牛玉成还是那样蜷靠在垛起来的被子上,满脸痛苦的拧着眉头,沉沉的睡着,为什么是我们给最爱的人判处死刑呢。 油良媒一路来到牛怀金家门前,还没进门就听到牛怀金和连凯哈哈哈的笑声, “后来呢爷爷,后来呢。” “后来我就回来了呀,那个人自己回家洗澡去了。”牛怀金说完爷孙俩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油良媒没有听到前面的故事,由我来帮忙补充一下。这一段牛怀金给牛连凯讲的是他早先出门做买卖时发生的事,当时的环境下现在意义上的公共厕所还没有流行起来,但是人们却一直有对公共厕所的需求,所以很多时候当地人都是找一个稍微偏僻又并不远离聚居地的地方挖一个一两米深、十米见方的大坑,人们想上厕所的时候就蹲在坑边,也不分什么男女,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所以也就不说什么丢人不丢人了,偶尔人多的时候就会出现男男女女围了一圈的罕见景象,然后等到大坑快装满的时候就会专门有人来清理,毕竟这也是很好的农家肥。这种粗犷的生活方式现在听来简直觉得不可想象,这可能也是过去女人出门不方便的原因之一吧。 而牛怀金所讲的故事就是有一次他和一个当地人在“厕所”边发生了争执,那个当地人仗着人高马大又是土生土长便想要教牛怀金识别几个颜色。好家伙,牛怀金是什么人,那是从小跟着军队里的武教官练出来的童子功,尤其是一手软鞭耍的出神入化。按他的话说,早些年出门做买卖,如果你带着钱又没有傍身的手艺,那和褪了毛的肥羊有什么区别。所以牛怀金出门都是随身在腰间缠一条软鞭,也真有几次确实派上了用场(如果剧情有需要的话后面会讲),虽然听起来有几分江湖武侠气质,可这却是真实的发生在三四十年前的事情。而还在那个人想着怎么上来打倒牛怀金的时候就被牛怀金一个近身靠撞进了“厕所”里。 ------------ 五十二 油良媒走进院里,牛怀金正和连凯一上一下坐在屋子的台阶上笑着, “爷俩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牛怀金见油良媒来也并没有几分惊讶,只是一笑道, “没什么,说点过去的事而已,你们吃饭了吗?” “我和玉成吃了,这不是小丽回来了想见见连凯,让连凯去我那里一会儿吧。” 还不待牛怀金开口,牛连凯便气冲冲的跑回了屋里,并重重的摔上了房门,见此牛怀金脸上也满是尴尬, “你说说这孩子。” 油良媒虽然也是满脸的尴尬,可还是笑着说道, “没事,我进去劝劝他。” 油良媒跟着走进屋里,牛连凯正气冲冲地靠在最里面的沙发上,油良媒则缓缓坐在了牛连凯的身边, “去姥姥家一趟吧,你妈回来看你了。” 连凯还是不说话,这次甚至是把眼睛都闭上了, “你妈还给你买了衣服和吃的呢,买了奶油蛋糕,你没吃过吧。” 连凯还是不说话,甚至直接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耳朵听也不听了。 “你要是不去的话我们就给你吃了,衣服也不给你了哦。” “你们爱给谁给谁!我不稀罕!”牛连凯喊完便又转过身去捂着耳朵靠在那里。 油良媒也有点激动了,她硬生生拽开连凯捂着耳朵的手, “连凯,你自己说说,你这样对长辈说话对吗?你妈她也不容易啊。” “她不容易,我就容易吗!”牛连凯喊着就哭了起来。 “姥姥知道你不容易,你妈也知道你不容易啊,所以这才买了东西来补偿你呀,可你总得去见你妈一面吧。” “不用!我不需要!你也不想见!” 七岁的孩子啊,谁能想到这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锻造了他所表现出的坚毅与决绝。 “你妈妈好不容易过来看你一趟,还给你买了衣服买了吃的,你看她这份心就不能去见她一面吗?”油良媒说着也红了眼眶。 “不去!我没让她来看我!” 油良媒被连凯的话噎得胸口像是憋了十几斤铁一样,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这时回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牛怀金,油良媒的脸上又露出尴尬的神情, “连凯,跟你姥姥去一趟,你妈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牛怀金说道。 “不去!我不去!你还是不是我爷爷,怎么站在别人那边!”牛连凯的嘶喊在哭声中变得模糊不清,可情绪却是愈发的浓烈。 牛怀金朝油良媒叹了口气,略带歉意的说道, “唉,这孩子真是让我给惯坏了。” “没事,连凯不去我就先回去了,不行就让小丽亲自过来一趟。” “嗯,那你慢点。” “谁来我也不去!”牛连凯哭喊道。 送走了油良媒后牛怀金轻轻靠过来坐在连凯的边上, “你妈回来一趟不容易,你也不去看看她。”牛怀金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这一切也都不是你妈所希望的,爷爷知道你能明白事理,你也多考虑考虑你妈的感受。” “我考虑她的感受,她当初不声不响走了的时候,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的感受!”牛连凯哽咽着,用近乎含糊的口齿控诉着。 我对此都表示深深的不可置信,别的孩子七岁在干嘛,又是怎样的心境,是什么导致牛连凯获得了超越同龄人十几年的心灵成长,这中间的过程让我至今不得其解。 牛连凯哭到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流下来,哭到咳嗽,咳嗽到抽搐且哽咽,继而整个身体都在一个近乎固定的频率下颤抖起来,这是他积攒了多久的委屈呀,这些委屈对于小小的他来说是多少眼泪也流不尽的苦痛,是映在他心里拔不掉的荆棘。 牛怀金除了玉山死的那段时间外几乎没有流过眼泪,即便是在最受压迫的年代里他也表现出十二分的乐观与坚韧,可连凯的话与经历又总是让他忍不住对自己童年的回忆,难道这就是他们作为爷孙的缘分与共同命运吗?牛怀金眨了眨已经泛红的眼眶, “爷爷跟你说,爷爷从小就希望我妈能多陪我几年,可惜做不到啊。这几乎是爷爷一辈子的遗憾了,你妈不容易,你不能恨她,等你长大了就能理解了。听爷爷的,如果一会儿你妈来接你的话你就跟她过去一趟。” 牛怀金的肺腑之言深深的打动了牛连凯那幼小且倔强的心,当然这可能也是牛怀金唯一一次向别人展露自己内心深处最为柔软的地方,好在这是他的孙子,是他唯一且足够让他满足的血脉与精神传人,这个孩子又是他智慧与性格的延续和发展,而后来的二十年中这一切也确实得到了体现。 牛怀金的肺腑之言被闻声赶来又怕介入太多而站在客厅外的玉蓉和郝明强听到,郝明强靠在客厅外的墙上一言不发,玉蓉则站在一旁偷偷地抹着眼泪。也被前来接连凯而在门外踌躇的小丽听到,小丽抹了抹满含泪水的双眼,轻轻推开了门, “爸。” 小丽的突然出现虽然在牛怀金的意料之中却又让他有几分惊讶,他匆忙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哎,哎,小丽回来了。” 牛怀金笑着站起身来,他从来没有把小丽看作是外人,小丽和他嫁出去的女儿是一样的。牛怀金回应了小丽又马上回头对连凯说道, “快起来,你妈来了。” 经过牛怀金刚才的一番劝导连凯也显得不再那么固执,他擦了擦满眼的泪水看向小丽,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连凯,怎么不去姥姥家呀。”小丽说完见连凯依然沉默便又接着说道,“妈妈给你买了吃的还有新衣服呢,跟妈妈去姥姥家吧。” “去多久。”连凯用哽咽且冷漠的声音问道,那双刚刚擦拭过的眼睛此时又已满是泪水。 小丽见连凯这样问心中也有几分欣喜,她以为连凯是怕她一会儿又要走了,于是她欣喜地说道, “去多久都行呀,你想住一夜也行呀,妈妈今天不走。” “不,我去一会儿就要回来!” 连凯的话就像一柄投入小丽心中的利刃一般,在划开皮肉的那一刻又狠狠地扎了进去且留了下来,这样的伤痛任谁也会忍不住流下泪来。小丽擦了擦马上就要溢出眼眶的泪,也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道, “行,你随时想回来都可以。” 就这样,哭红了眼的小丽领着哭红了眼的连凯不紧不慢的走在万家灯火的街上,我总是对傍晚的故乡留有十分真挚的思念,灯火接连,饭香四溢,欢声笑语,这一切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放松并沉浸其中,尤其是当你闻到从自家窗里飘出的香味并猜到今天晚上的菜肴时,满足感总是充满了欲望那浅浅的水渠。小丽与连凯虽是亲母子这一路上却没有和彼此说一句话,小丽紧紧地拉着连凯的手,她心中坚定地承诺道: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我的孩子。 明明是这世界上最为亲近的人,可你在此时的小丽和连凯身上却一点也感受不到,如果是不知情的人见到可能还会以为小丽和连凯是拐卖与被拐卖的关系。小丽把连凯领回家,油良媒见到连凯肯来也是吃惊非小,毕竟这是自己竭尽全力也没有办到的,嗯,到底是亲娘俩呀,亲娘俩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油良媒拿出小丽给连凯买的衣服, “你看看,你妈给你买的新衣服,多好看,你快试试合不合适。” 油良媒把衣服送到连凯手边,可连凯却只是低着头看也不看也不做声更不要说伸手去接了, “连凯你看看,蛋糕,奶油蛋糕呀,你没吃过吧,快尝尝。”小丽说着便把小蛋糕上的塑料盒拿掉递到连凯面前。 连凯见到奶油蛋糕那一刻眼中瞬间一亮,可马上就黯淡了下来,随即表现出十二分的冷漠与无视,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在极力的克制,可他毕竟克制了, “还有香酥鸡呢,这个你又没见过吧,你看看,真不是一般的香呀。” 油良媒揭开桌上扣着的锅盖,取出里面紧紧扎着口的塑料袋,在油良媒解开装着香酥鸡的塑料袋那一瞬间,一股香气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这对当时的连凯来说可能比现在的龙虾还有诱惑力,毕竟当时连吃鸡都不是能随便办到的。油良媒扯下一条鸡腿递给连凯, “你尝尝,你再不来就彻底凉了,凉了可就不好吃了,快尝尝。” 连凯想伸手去接,可他又在极力的克制, “吃吧,拿着。”油良媒说着便将鸡腿塞到连凯手里,“吃吧,快吃吧。” 在油良媒的一再“督促”下,连凯才缓缓将鸡腿挪到嘴巴怯生生的咬了一口,只这一口便觉得万千美妙顿时席卷全身,鸡皮的酥,鸡肉的嫩,还有各种调料的香,以及那金黄中透着红褐的诱人颜色,既挑动着你的味蕾又调动着你的心情,这是用任何词汇描述都觉得不够的滋味,这种色香味俱全的迷人感受。 “好吃吧。”油良媒欣喜的问道。 见连凯微微点了点头,油良媒又接着问道, “这是谁给你买的呀。” 油良媒说完这句话后连凯便又不吱声了,他沉默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说道, “能不能整只都给我。” “为什么呀,你自己能吃这么多吗?”油良媒笑道。 “我想拿回去给我爷爷也尝尝。” 只这一句话便让小丽眼中的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流了出来,自己就算是把心扒出来这孩子也看不到吗? “你走!你给我走!”小丽哭喊道。 连凯见小丽这样说,是真的头也不回地就向屋门处走去,而小丽则两步赶上前去一把抓起连凯的胳膊在连凯的屁股上用力的拍打起来, “你走!你走!你出了这个门我就永远不是你妈!你走!” 小丽边打边哭,左手却是紧紧地抓住连凯的胳膊,生怕一松手连凯就真的跑出去。小丽边打边哭,在她的心里这是自己与这个儿子的最后一次交集了,以后自己再也不会说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了。 被小丽这样一打,连凯仿佛也回到了之前的日子里,当即哇哇哇的哭了起来, “妈!妈!妈!别打了,别打了!” 人说,你的孩子投胎到你身边总是有原因的,要么是报恩,要么是报仇,总之你们不会是无缘无故就成了一家人。真不知道小丽和连凯之间是经历了几辈子的纠缠,让他们想分也分不开,想放也放不下,他们既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又是真正的冤家对头,这恩恩怨怨直到后面的二十年里也没有理清。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连凯竟是在这种情形下喊出了那句已经阔别半年还多的一声“妈”。 最后的结果就是连凯在泪水与哽咽中吃着奶油蛋糕,那也是他第一次吃奶油蛋糕,直到后来连凯还说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吃到过那种甜甜又咸咸的滋味,我想那便是他泪水的味道吧。 ------------ 五十三 小丽本想留连凯在自己这边住一夜,可连凯还是坚持着要回去,并给牛怀金带回去了半只香酥鸡。牛怀金看着脸蛋被泪水浸红的连凯还有那半只尚有余温的香酥鸡也不禁有些动容了,以至于后来好多次牛怀金在外人面前说起连凯都会忍不住欣慰地夸赞道, “这小子,才这么大就知道不忘了他爷爷,吃东西还不忘了给我也带回来尝尝。” 而别人也总是跟着附和道, “您可有福了,等以后连凯长大了还不得更孝敬您呀,有这样的孙子您可真是有福了……” 今天早上还不等叫牛连凯就兴冲冲地起床了,他已经忍不住要将这件事分享给朋友和同学们了。连凯洗脸漱口后便迫不及待地来到餐厅里,餐桌上照常有一个扣着的锅盖,里面盖着他今天的早饭,只是轻轻闻一下就知道是方便面了。而他的早饭也大多只有三种,方便面、炒饭和烧饼,具体吃什么就要先看看前一天晚上会不会有剩饭了,如果有那第二天就吃炒饭,如果没有就吃方便面,如果方便面吃完了就等卖烧饼的老头来。 这三种食材有一种稀缺性的递进关系,顺序是炒饭>方便面>烧饼,因为炒饭总是随便获取的,只要有剩饭就可以了,所以如果连凯不想吃炒饭,他就会在前一天的晚上多吃一碗米饭,这样的话就只有方便面和烧饼这两个选项了,但是因为郝明强所在的煤矿每个月都要发两箱方便面(每箱差不多三十袋吧),所以烧饼又要比方便面更稀缺了,其实想吃什么早饭只要和玉蓉说一下就行了,可连凯又总是不善于表达的。 连凯吃过早饭后便背起自己的小书包跑了出去,这一路上他步子很快却走得很慢,一路上都在寻找他认识并可以分享的人,这样的喜悦怎么可以没人分享呢。 “海滨!海滨!等等我!” 武海滨听到连凯的喊声后回头看去,只见连凯正兴冲冲地朝自己这边跑过来,这与平常的连凯倒是有很大差距, “怎么了,这么高兴。” “我妈回来了!我妈回来了!还给我买了好多衣服和吃的呢!”连凯兴奋道。 武海滨是那种既不起眼又比较胆怯羞涩的人,他在听过连凯兴奋的表述后只是跟着尴尬地一笑,随即又显出一副局促的样子,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正在这时便又听到身后有人喊他俩道, “连凯!海滨!等等我!” 牛连凯和武海滨回头看去,就见武俊男一跑一颠地追了上来, “你们俩怎么也这么早啊。”武俊男边大口喘气边问道。 这个小胖子啊,总是跑上几步后整个脸蛋就都是红扑扑的,配合上他那圆墩墩的身材和额头上垂下来的一撮小桃心,真的是和年画里的胖娃娃一样了,要说差别大概就只是一个红肚兜的差距了。武海滨即便面对这样简单的询问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他今天只是起的早了一点而已,反观连凯这边则是十分兴奋地说道, “我妈回来了!还给我买了新衣服和吃的!尤其是那个香酥鸡,你不知道是有多好吃!真的太香了!” “是吗?”面对连凯这满满的分享欲武俊男只是简单地回复了一句,这看似寻常的分享在武俊男眼里却充满了炫耀和嘲讽的意味。 “真的!特别好吃!对了,今天是你们组值日是吧。”连凯说道。 “对啊,要不然谁去这么早啊。”武俊男抱怨道。 “也是。” 三个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去了学校,可一直等到预备铃都响了武俊男所在的值日组也只来了三个人,这样的话他们这三个人岂不是吃了“大亏”。所以武俊男就把这件事“汇报”给了金蕊,金蕊则去办公室“汇报”给了牛玉玲,讨到圣旨后金蕊便兴冲冲地走到了讲台上,用那个带着“大队长”标牌的手臂指挥道, “老师说今天三组不少人请假了,今天就由四组打扫卫生,明天再让三组替四组打扫。” 就这样牛连凯只能跟着他们组的几个人拿着工具来了院里,不难看出他是有几分抗拒的,反倒是同组那几个女生显出十分高的兴致。然而连凯并不是个好逸恶劳的人,之所以对值日表现出这般消极的情绪还要归功于走在前面那个和大猩猩有几分相似的女生。 几人刚来到教室前面的责任区,张勇慧就用那男人般粗犷的声音说道, “牛连凯,你打扫这儿到那儿,打扫完我来检查。” 好家伙,她所说的这儿到那儿几乎比责任区的一半还多, “你干脆让我都打扫完好了,我自己打扫这么多那你们几个干啥。”连凯质问道。 “怎么!你敢不服从组长的安排!” “你安排的不公平我当然不服!” “那我这就去和老师说!,让老师来跟你说!” 其实这样的情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张勇慧也不是第一次进行这样荒谬的安排,只不过之前首先提出要告老师都是连凯,可每次牛玉玲总会说,“牛连凯,你作为你们小组唯一的男生就不能有点担当吗,你多干点又怎么了,不要怕吃苦!难道你让女生干活你在边上看着吗!大男子汉多干点活又怎么了!”也就是牛玉玲一次次的包庇纵容成就了张勇慧的是非不分,嚣张肆意。 牛连凯实在是想不明白,这种既没有胸襟又不讲究公平正义的人是如何获得掌握事物运行的权力的,如果是他安排的话肯定会均分责任,然后把最苦最累的活留给自己,绝对不让任何一个人感觉受到了不公与欺凌。他也曾主动找到牛玉玲“毛遂自荐”,可牛玉玲却说,“你连学习都搞不好,又怎么能当得好班干部呢。”虽然现在这些班干部本就不是按学习成绩选出来的,可牛连凯对牛玉玲这样的说辞也并不感到意外,牛玉玲不过是把自己当做一个七岁的小孩子看待而已,以为随便哄一哄自己就可以了。 可连凯又清晰的知道,这些班干部都是在自己与牛玉玲的那次“斗争”后衍生出的产物。在把自己赶回家的第二周,金蕊就成了戴着三道杠的“大队长”,杜爱珍、李淑媛成了戴着两道杠的“中队长”,还有几个戴着一道杠的“小队长”也都在把自己赶回家这件事的过程中或多或少的担任着一定的角色。 “去告老师有什么用!老师也不公平!别说了,我干总行了吧!”牛连凯怒道。 连凯说完就拿起扫帚和簸箕在张勇慧划定的区域里打扫了起来,他那边低着头打扫那边就听到张勇慧等几人那尖利而愉悦的谈笑声。因为本来就是临时安排,所以在连凯打扫到一半还不到的时候上课铃声就响了。等到牛玉玲来到班门口的时候见他们还没有把卫生打扫完也是不耐烦地说道, “怎么还没打扫完。” 而这时张勇慧则像狗腿子一样挺着自己那两个不比眼睛小多少的大鼻孔谄媚地说道, “报告老师!我们几个都已经打扫完了,就剩下牛连凯自己了。” 牛连凯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见张勇慧这样说当即把工具朝地上一摔,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指着张勇慧怒道, “你咋不说说你给我分了多少活!我自己干的比你们六个人干的还要多,打扫不完能怪我吗!” “张勇慧,这是怎么回事。”牛玉玲问道。 张勇慧见老师的矛头已经逐渐指向自己,又被牛连凯这样一吼当即便哭了起来,可即便是哭也丝毫不影响她为自己争取有利地位, “他就比我们多干一点而已,他是男生嘛,多干一点怎么了!可是他刚才还说老师你不公平!” “什么,牛连凯你过来!” 牛连凯被打了小报告只能怯生生地走上近前,不想却被牛玉玲一把揪住耳朵拽进了班里。班里的众人见牛连凯这般狼狈的模样也都笑得前仰后合,而上一秒还眼泪汪汪的张勇慧这会儿也是一天云彩散,太阳出来了。 “你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说我是怎么不公平了!说!” “老师我是说张勇慧……” 还不等连凯说完张勇慧就赶忙上前喊道, “没有!老师他就是说你不公平!我们几个人都可以作证!” ------------ 五十四 张勇慧倒是真的体现了她名字里所蕴含的的冀盼与深意,既足够勇又十分慧,有了她的带头便又有两三个女生也随之“挺身而出”纷纷指证。见此情形牛玉玲那拧着连凯耳朵的手又用力地朝后面转了半圈, “好啊牛连凯,你是越来越有本事了啊,你说说,我到底哪里不公平了!” 看着牛连凯这般狼狈样子,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展现出异于寻常的兴奋,其实他们并不能理解更深层次的东西,只是当下的情景使他们暂时的获得了比较强烈且安全的刺激而已。虽然他们只是七八岁大的孩子,但人的本性也恰好可以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我比较赞同荀子的“性恶论”,悲悯之心大概会在人成长的过程中渐渐产生吧。 “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这么多同学都能作证你还想解释什么!”牛玉玲说着便想再加上一把力道(其实现在这样已经几乎是她的全力了),不想却被连凯一巴掌打在了她的手上,吓得牛玉玲赶忙把手抽了回去,可她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自己可是班主任啊!他怎么敢!” 就在牛玉玲想从讲台上拿起那手指粗的“教鞭”时,却被牛连凯那稚嫩而沉稳的声音喝止道, “怎么你还想打我,你当老师也不能随便打人呀!” “你顶撞老师,还敢动手打老师,我教育你不对吗!” “你不公平!当然不对!” 牛连凯也算是牛玉玲任教二十多年来遇到的唯一一朵奇葩了,单单是敢公然反抗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人震惊,更何况这孩子遇事还总喜欢和你讲道理,这哪里还有个一年级学生的样子。 “我哪里不公平,你说出来,让全班同学都听听。” “张勇慧让我打扫的值日区比一半还多,他们几个女生在一边玩还取笑我!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你也不管,还让我包容他们,凭什么这种连公平都做不到的人还能当班干部,他们就一定比我强吗!” “他们当班干部肯定有他们的长处,我怎么安排还需要向你请示吗!你是不是忘了你爷爷带你去我家怎么说的,你不听话我可有权力管你!”牛玉玲说着便又紧紧地握了握那手指粗的教鞭。 “我爷爷公平,你不公平!” “你!”牛玉玲说着便要抬手去打。 “我爷爷都不打我,你敢!” 老实说牛连凯的话还真是牛玉玲对他的一处软肋,自己实在是没有必要和牛怀金闹翻,况且在听完牛连凯的陈述后她心中也还是有几分理亏的。可还是那句话!自己的尊严是不能被这样随意践踏的。就在牛玉玲想着怎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去的时候,转眼就看到教室门外不知何时已聚满了其他年级的老师、学生,牛玉玲见到屋外的众人顿时觉得一阵脸红难堪, “牛连凯你看看!你这一下耽误了多少人的学习时间,你看看。” 牛连凯本还想回怼一句“你要是公平我能这样吗”“又不是我叫他们来看的”,可面对教室外密密匝匝的高年级和别班老师,他也只能略显几分羞涩的低下了头。这时教室外的别班老师也赶忙趁机劝道, “牛老师你别生气了,他才多大呀。” “就是,孩子嘛。” “你们也别围着了,这耽误的可是你们自己的学习。” 虽然这些老师把他们本班学生都领了回去,可牛玉玲的脸上却更加烫红了几分,什么意思,他们是说自己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吗,怕耽误学习怎么还带着学生一起来看自己的热闹,呵,这叫什么事啊,自己任教这么多年,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让人这样看过自己的笑话。牛玉玲指着牛连凯和张勇慧说道, “你们两个不用上课了,一起出去把卫生打扫完,等我检查完了才能继续上课。” 这倒是还合理,所以连凯便也不再说什么转身便拿起扫帚出去了,可张勇慧却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样用抹得满是鼻涕眼泪的手擦着脸痛哭着出了教室。连凯见她那狼狈样子心里也是充满了无语,这人什么脑子啊,明明是我受了委屈该哭的人怎么会是你呢?可他看到张勇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等到他把所有的卫生都打扫完后张勇慧的眼泪还没有停下来,按他的话说,他不在意多付出一点,但他在意公平与尊重。 虽然连凯看似取得了现阶段的胜利,可这却让更大的危险逼近到他的身前…… “前面那个,你站住!” 听到这明显带有恐吓意味的声音还有身后那七七八八的脚步声,连凯本能想跑可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得罪人的事,等到他怯生生地回过头来,只见四五个高年级的男生朝自己围了上来, “你就是上午那个和牛玉玲吵架的刺头是不是?” “怎么了。” “怎么了?你叫什么名字。” “关你们什么事?” “没看出来你小子还挺横啊。”那为首的小歪嘴说着便一拳打在了牛连凯的胸口处。 牛连凯刚想还手可身边的其余几人就朝自己近一步地围了上来, “怎么,你还想动手?” 牛连凯被这几人的气势压制,自己虽有满腔怒火,可怎奈对方人多势众啊,权衡利弊总是不用人教的。那为首的小歪嘴看着牛连凯虽然攥紧了拳头却一动不敢动的样子心中便又多了几分底气,当即就抬脚朝着连凯的肚子踹去,可能是因为个子比较小的缘故吧,这一脚只踢在了连凯的大腿上, “你个不知死活的玩意,再让你混两年怕是连我们几个也不放在眼里了。”那小歪嘴说着就要挥动拳头朝连凯打去。 以他以及他们的想法,这小子现在已经被他们的气势彻底压制了,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的连凯的拳头会先一步打在脸上。那小歪嘴被连凯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三五步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惊愕与愤怒的交织下,让他那本就歪斜的大嘴顿时又朝上撇了一百几十度,几乎都要咧到耳朵上去了。 “妈的!你们还等什么!” 余从几人见此情形也都各自上前抓住连凯的胳膊、手腕、衣襟,只等一个人率先出手就要给连凯补上一门私教课了。那小歪嘴整个人气得鼓鼓的,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歪着嘴的癞蛤蟆,他奋力地爬起身来,挥起拳头就朝连凯脸上砸去。就在这时,便听远处有人喊道, “你们干什么!” ------------ 五十五 几人回头看去,只见牛玉玲正迈着矫健的步伐朝几人走来,还好今天牛玉玲因为在办公室整理东西的缘故晚走了一会儿,不想竟会阴差阳错的帮牛连凯解了围。牛玉玲走到几人近前,厉声喝道, “你们干什么!” 虽然牛玉玲并不是主教他们的老师,可牛玉玲霸道的做风在整个学校乃至整个村里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所以当牛玉玲朝他们走来的时候,这几个上一秒还张牙舞爪的小霸王顿时就像被泼了两盆冷水的土狗一样打着颤低下了头。牛玉玲上来就喝道, “你们是哪个班的!” 鸦雀无声。牛玉玲又赶忙关切地问连凯道, “连凯你没事吧,他们打你没有。”见连凯微微地点了点头,牛玉玲又接着喝道,“你们是哪个班的!说!” 这时其中一个稍显瘦弱的男生怯生生地主动“交代”道, “老师我们是二年级的。” “哦~你们是刘老师班里的,你们叫什么名字,说!” 见牛玉玲这样问,那个刚刚交代过的男生赶忙哭着说道, “老师我什么也没干,我就跟着他们抓了一下他的衣服。” “老师我也没打他,我就是抓了一下他的胳膊。” “老师我也没有……” 这几个孩子说着说着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那你们几个都谁动手了。” 又是一阵沉默。 “你们不说的话我下午去了就和刘老师说你们打人的事,看看刘老师怎么处理你们。” “是他!老师是他!”随着一个人的率先指认,其余几人也纷纷跟着正义起来。 牛玉玲看着那几乎要把头埋进胸里的小歪嘴,此时他已噤若寒蝉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 “老师……老师我不是故意……”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歪嘴被这一番呵斥顿时哭出了声,只单单看他这咧着大嘴声泪俱下的样子他确实还是个孩子,可谁能想到就在两分钟前他还是一副张牙舞爪的小霸王模样, “你们说,他叫什么!” “李全海!老师他叫李全海!” “老师他还有个小名叫二愣子!” “老师他家就住在……” 这几个男孩像是拼了命一样的想要将功折罪,争取一个宽大处理。 “好,李全海,你先回家吃饭吧,下午来了学校后直接到办公室来找我和你们刘老师。” “老师!老师我不敢了!老师!” 虽然他哭得很惨,可牛玉玲并没有理会他的哭诉,只是对其余几人说道, “怎么不见你们跟着好的学啊,别看我不教你们班,可我也知道你们班长牛慧琴那可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你们要是都能和牛慧琴看齐爹妈得多高兴,别以为你们爹妈挣钱都容易,你们不争气怎么对得起你们爹妈那起早贪黑的拼搏,好好学习,争取以后都考个大学,别再一辈子圈在咱们农业社这一亩三分地里受苦了,我这么说你们能听懂吗?” “能,老师我们记住了,我们记住了。” “行了,都回家吃饭吧。” 这就是特赦呀,那几个男生得到牛玉玲的许可后都飞也似的跑回了家,生怕晚走一会儿牛玉玲就会变卦,只有李全海还撇着歪嘴站在原地哭得像个泪人一样。牛玉玲没有理会他,只是和蔼地对连凯说道, “连凯,你也快回家吃饭吧,不然你爷爷该着急了。对了!你回去千万别和你爷爷说被人欺负的事哦,免得他为你担心。” “嗯,好。” 其实牛玉玲还是比较喜欢或者说可怜、同情连凯的,即便不是一家子的人,也难保不被这孩子悲惨的命运感到惋惜,更何况自己还是他的大大呢,玉山活着的时候与自己家的关系也是极好的。 连凯回家前尽力的擦干了眼泪,可那满脸的泪痕却不是仅靠擦拭就能掩盖的。连凯才刚刚走进院里就见屋内有人朝自己看来, “回来了,回来了。” 透过门上的纱窗就看到一个干瘦黝黑的男人和一个臃肿矮胖的女人正走到门厅处,像是在专门等着自己一样,而这个女人的长相……哦~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这时牛怀金也走了出来,关切地问道, “怎么现在才回来呀。” “老师留我说了点事。” “哦~你看看你同学来找你了。” 随着牛怀金手指的方向,就看到在那个干瘦男人和臃肿女人的身后,有一双和那个女人如出一辙的大鼻孔正瞪着自己, “怎么了张勇慧,来我家有事吗?” 张勇慧被连凯这样一问顿时又放声哭了起来(真是莫名其妙), “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家勇慧一回家就说你们连凯欺负她,回家的时候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呢,这才刚刚止声,被你们连凯又给说哭了。” “又不是我让她来的,又不是我让她哭的。”牛连凯冷漠的说道。 “你这孩子什么态度!欺负人你还有理了不是。” “我欺负她?你们到学校去问问,看看是谁欺负谁,她自己瞎安排值日被老师批评了,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还是我好心帮她打扫了卫生。现在她还有脸说我,还有脸哭,不许哭!” 被牛连凯的一声吼喝张勇慧顿时收束了如狼般的哭嚎,而张勇慧的父母见牛连凯在他们面前还敢这么嚣张顿时也憋红了脸,他们正想说些什么却又被牛连凯喊道, “不信你们自己问她!我饿了,我要吃饭了!”牛连凯说完就直直穿过人群朝餐厅走去。 我记得在前面曾经说过成年人的底气来自于他有多少钱,而孩子的底气大概就是周围人对自己的宠溺程度,此时牛连凯的底气甚至让张勇慧和她的家长们都无话可说。其实当他们站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被自己的自卑感击败了,只不过他们是必须要为自己发声的,前提是他们确实占理的话。可经过牛连凯一番底气十足的陈述后他们那仅有的一点底气也彻底消失了,于是张勇慧的母亲赶忙问她道, “人家说的对不对,是不是这么回事?” 见张勇慧不说话又显出几分难堪的颜色在场的人便已经猜到了大概,而张勇慧父母的脸上也随之露出局促且难堪的表情。这时牛怀金则率先说道, “连凯这孩子都是让我惯坏了,一会儿我肯定批评他。” “嘿嘿,伯伯你看你说的,两个孩子嘛,有点矛盾不是很正常嘛。” “就是,就是,我们这就赶快回去了,不耽误你们吃饭了,不耽误你们吃饭了。” ------------ 五十六 送走张勇慧一家后牛怀金他们也要准备吃饭了,可面对今天明显丰富的午餐牛连凯却还是满脸的不开心, “牛连凯,怎么你妈没有叫你去你姥姥家吃饭吗,你看我们吃的是不是也不错呀。” 玉蓉以为连凯是因为在学校和同学的矛盾而不开心,所以才这样打趣到,当然她还想向连凯传达一种观念与讯号,“看吧,即便你妈给你买了吃的穿的,可你还不是得回家吃饭,回家睡觉吗?” 这是一种源于感恩与根本的压力,可这对当下的牛连凯来说却并不奏效,甚至可以说是适得其反,他想着妈妈、姥姥肯定会来叫自己去吃饭,以达到进一步弥补自己的效果,可是没有。所以玉蓉的话听起来便有几分嘲讽的意味了。他把碗筷一放, “那我不吃了,你们吃吧。” 玉蓉被这话噎得一愣,牛怀金和郝明强的脸上也是一阵的尴尬,尽管他们一次次的弥补,一次次的放下又拿起些什么东西来尽可能的维系着这个家庭,可牛连凯又总是一次一次地把他们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成果付之一炬。 其实小丽本来是准备过来叫连凯吃饭的,为此她还专门买了饮料、驴肉、火腿,还有一些并不应季的蔬菜,可就在连凯他们下课前的半个小时——陈冬泉来了。 陈冬泉笑憨憨的走进屋来,小丽见到是他便看也不看地回了里屋,陈冬泉见小丽这样回避自己,只能满怀歉意的对油良媒说道, “妈,您和小丽说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是希望小丽能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 小丽虽然生气,可听到陈冬泉这样低声下气的言语后心头的怒气便也消散了七八分,但是实际啊,他哪知道他哪里错了,这不过是刘翠凤他们教的罢了。 “你还知道你错了。”小丽隔着灶台上的小窗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 “那你说说,你到底是哪里错了。” “……” 陈冬泉本就不认为自己有做错的地方,现在被小丽这样一问顿时有种茫然的感觉,可来的时候刘翠凤也说了,一定要尽可能的迁就小丽,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先把她哄回来”。见陈冬泉一脸的茫然,油良媒赶忙打圆场道, “嗨,两口子嘛,争争吵吵的不是很正常。小丽你也别太任性了。小陈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昨天我就没咋吃。” “正好,我们正准备做饭呢,有什么话等吃了饭再说吧……” 一盘驴肉,一盘火腿,一盘凉菜,还有土豆炖茄子,炒蘑菇,炒蒜薹,凉热荤素硬是搭配出六个菜来,陈冬泉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各式美食心中竟泛起十几分的感动,哎~小丽心里还是有我的,不然也不会为我准备这么多菜呀,嗯,小丽心里还是爱我的。 就在这样的误会下,原本给连凯准备的饭菜被陈冬泉吃到了肚子里,而小丽与连凯那方才有所缓和的关系则又回到了冰点,只有陈冬泉,虽说他是那种完全不动脑子又比较木讷的人,可又正因如此才让他成为这段复杂关系中收获最大的人。等到这边吃完了饭,陈冬泉便要带小丽回去了,当然这是合情合理的,可就是太突然了。 “你先出去打着车,我和爸妈再说两句话。” “哎哎,好。” 见陈冬泉出了院,小丽赶忙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对油良媒说道, “等连凯下午放了学,您一定要去跟他说一下,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想天天陪在他身边……可是我……我……妈!您可一定要和他好好说说呀,妈。” “放心吧,放心吧,妈知道,妈知道。” 小丽又看了看依旧靠在那里熟睡着的牛玉成, “我爸要是有什么情况您就赶快给我打电话,下周末不忙的话我还回来。” 陈冬泉摩托车的轰鸣声一次次的回荡在街上,一次又一次的催促着小丽赶快出来,虽然我们都是拥有独立人格且能够自主思考的人,可我们又并不是总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活着。 …… 所以牛连凯中午并没有吃饭,尽管牛怀金说尽了好话。可如果你问他到底怎么样才肯吃饭,他也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因为这个问题本来就是多方面的,在学校受的委屈、玉蓉调侃他的话,这都是一方面原因吧,但最主要的还是小丽没有来叫他吃饭,可这又是他所不愿意启齿的。当然牛连凯这样的任性也并不是第一次了,有一回玉蓉被气得急了,脱口而出了一句, “别管他,等他饿了就会吃了。” 这样说可能对别的孩子确实是有效的,可对象是牛连凯的话同样只能适得其反,因为他真的扛了三天多没有吃一点东西。 下午去学校后牛玉玲便要求李全海先给牛连凯道歉,并要在全校的师生面前进行公开检讨,以达到让他刻骨铭心的效果,在这方面牛玉玲倒是颇有几分法家的气势,主张严峻刑法以达到使人不敢再犯的目的。可刘老师那强烈的儒家感觉又十分的讲究“恕”道,等到李全海给牛连凯道歉后刘老师又简单的批评教育了一下便让李全海“全身而退”了。 与人为善,宽容大方其实并没有错,可是树木方幼却旁生枝节,如果不能及时斧正的话便只会越长越歪,而斧正的最好方法便是砍去那旁生的枝节,以求短痛。后来的事实证明,对有些人来说“法家”才是最适用的。 而张勇慧被连凯那一番呵斥后竟突然有了一种顿悟的感觉,她甚至因为意识到了之前所作所为的不合适与不合理而向牛连凯主动道歉并主动示好,甚至是在后来安排值日的过程中还会主动询问牛连凯的意见。而牛连凯虽然没有牛玉玲加封的“官位”,可却已经有了一点领导者所应用的感觉了,即宽容、坚毅、公平且能够深思熟虑。 …… 其实牛连凯是不想直接去姥姥家找妈妈的,毕竟这样显得自己的立场太不坚定了,可这都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自己是不是应该……正在牛连凯惆怅之际,那期盼已久的开门声终于传来了。 “姥姥!姥姥!”牛连凯见到油良媒欢呼着跑了出来。 可这短暂的兴奋又马上被油良媒的两句话彻底冲散了。 “你妈有事先走了,让我过来和你说一声……” ------------ 五十七 这是种什么感觉呢,请容我站在牛连凯的角度上来简单陈述一下。明明我已经习惯了“孤儿”这个身份,习惯了被别人排挤,受别人冷眼的感觉,可你又非要再次融入到我的生活,告诉我自己还有妈妈的这个事实,然而这并没有事先征得我的同意。为了达到目的你使尽了手段,衣服、美食,甚至是以爱的名义向我许诺了更加美好的生活和永不缺席的陪伴,真的,我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接受了你这份好意,可就在我满心欢喜的迎接妈妈再次回到我身边的时候,你又不声不响的离开了。 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周围的人都不愿意承认连凯较之同龄人更聪明且更成熟这件事,可在很多时候人们又不愿意承认他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不过好在牛怀金总是那样坚定地站在他的身边,也是牛怀金在那段最痛苦也最死寂的日子里给予了牛连凯真正的救赎。 相比较村里那些寻常老头来说,牛怀金简直就是一本关于北方风土的百科全书,他能从东北讲到西北,从草原戈壁讲到长江黄河,不过长江那边他只去过两次,好像是去考察矿产吧。可要是问起黄河以北的各省风貌,他能讲上半年也说不完,倒也不只是南北,还有古今。 当牛连凯和别人约好的事情没有做到时,他就讲到了季布,讲到“一诺千金”的典故,并表达出世人对季布的钦佩。当牛连凯买了新玩具还想要新玩具的时候,他就会讲“人心不足蛇吞相”的故事,那个当了宰相又想当皇上的樵夫,总是比任何打骂、训斥更有效果且更令人深思。也就是在牛怀金这样一次又一次的鼓励与引导下,照亮着并救赎着牛连凯的整个童年。 可又有谁能救赎牛怀金残余的人生呢。在牛怀金才关厂子的那段时间里,怀山县及周边各县的灰粉厂、水泥厂都几次三番地来请牛怀金出山, “自从您关了厂子,好多销路都不通了,那些外地人还是只认您这个招牌……” “您只要愿意来我们厂子,您什么也不用干,还当厂长,给您个年薪三万块怎么样……四万……五万……” “只要您愿意来我们县,咱就直接把您小孙子也接过来上学,学费我们出,您什么都不用管了……” 尽管这些人已经开出了足够优厚的条件,可却还是被牛怀金一一拒绝,然后村里就有人说, “这老头就是还想端着,以谋求一个更大的价码……” “不过也就是人家了,到底是做过大买卖的人,厂子都倒了还有这么多人来请人家……” 可后来就没什么人来了,于是人们又说, “嗨!你看看他,人家一年白养着他还给他四五万块钱,他硬是端着架子要高价,现在没人请他了不是……” “就是,你说他一个六十岁的老头他还能干嘛……” 可不管人们怎么说,牛怀金都还是那样,世人之言纵如刀,岂知我心如岩铁啊。后来我也就这个问题问过他, “他们不过是想用几万块钱买我一辈子的名声罢了。等我把客户、销路都告诉了他们,他们马上就会把我赶回来,那样岂不是太丢人了些。再说之前因为卖了不熟的白灰我已经丢了脸,如果以后他们再借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那我就是真的晚节不保了。” 其实在很多人眼里这点名声又算什么,反正你已经关厂不干了,为什么不再用这仅剩的一点名气来换取钱财呢,有一点是一点嘛,对吧。可在另一些人眼中,名声便是他们立身处世的根本,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东西,更不要说为了一点钱去做违背自身信念的事情了。我时常为牛怀金的胸襟与信念而感到钦佩,又时常为他的倔强与孤独而叹息不已。 其实但凡高尚一点的品质其实都是有点反人类的,更与很多人的价值观相违背,人们既愿意歌颂他们,又时常被人以“愚”字前缀,可笑又可叹呐。牛怀金看着一天天长大的牛连凯与一天天老迈的自己,他还是做了一件让他丢面子的事——种地去了。 当他扛着铁锹走上街的那一刻,村里的碎嘴子们便又找到话题了, “你们听说了吗牛怀金居然去种地了。” “可不是,之前好多厂子来请他,还有叫他当厂长的,可他硬是不去。” “还不是想跟人家要个高价嘛,现在怎么样,没人请了吧。” “所以说这人呀,还是不能太贪心,差不多就得了。” “话说他会种地吗……” 村里情报站的特点就是参与性强,想象力强,但缺点是没有什么持续性。不管是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只要被他们一番渲染下来,就弄得好像国际新闻似的,真有一种“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感觉,可即便是再大的热闹,用不了两天也就会冷却下来,除非是有后续。所以如果你做了什么丢人事且脸皮薄的话,只要三天不出门也就可以了。 牛怀金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去种地是什么时候了,导致自己竟连一身可以下地的衣服也没有,所以就出现了一个比较经典且比较滑稽的场面,牛怀金身上穿着干部装,脚上穿着黄胶鞋,戴着草帽,扛着铁锹去种地了。 你要说牛怀金不会种地吧,他也是个有几十年工龄的老农民了,可你要说他会种地吧,他又有近二十年都不曾站在田埂上了。况且之前村里都是种水稻的,后来水位一年比一年低,原本上好的稻地也只能用来种玉米了,可牛怀金没有种过玉米,所以在他准备种地的前几天里,总是借口遛弯到田间地里来回地观摩,人们要是问起,他就说每天在家呆着没事做,活动活动散散心。哈哈哈,谁能想到牛怀金这个浓眉大眼的忠厚长者居然也会来偷艺啊。 牛怀金照着自己看别人干活的样子在地里拉出一道道的小沟,按三十厘米左右的距离把玉米籽几粒几粒的播进去,再埋起来。嘿,你别说,这活干的还真是有模有样的嘛。一直干到大约十一二点的样子,太阳火辣辣的烤在头顶,牛怀金的衬衫早已经湿的不成样子,虽说还不到盛夏,可这毒辣的日头也还是把牛怀金的脖颈晒得通红通红的。 这一上午下来两只手都打了泡,但总归是有成果的,回家歇一歇,剩下的下午再来干吧。牛怀金满面尘土的回了家,边走还边感叹这火辣辣的日头真不是一般的要命啊。牛怀金刚走进院门,就见屋里有人赶忙起身并朝自己走来, “大伯伯!您回来了!” ------------ 五十八 牛怀金进了家门,还没把铁锹放下就见屋里走出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这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说胖也不胖,说瘦也不瘦,只是短黑,身上穿着一件看似洗了很多次却依然泛着一层灰黑的条纹短袖,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五短身材的女人,只是看他们的样子便知道是经常干重货的人,看那女人的胳膊,嘿,比我的还粗呢。 “大伯伯,您回来了。”那个男人边殷勤地打招呼边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的神情。 “你们是哪里来的呀。” 牛怀金一边询问一边从玉蓉手里接过脸盆、毛巾、肥皂,又在水龙头上接了小半盆水便在院子里擦洗了起来。玉蓉见他们两个紧张的不敢回话,这才开口道, “他们说是从西王庄那边来的,说是您表舅爷的外甥女和外甥女婿。” 牛怀金闻言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便又继续擦起了脸, “西王庄……西王庄……的外甥女婿……你们娘叫什么呀。” “李建中,家里人都叫她三黄毛。” 那男人说到“三黄毛”这个绰号的时候明显降低了声音,可能他也知道在外人面前说自己丈母娘的绰号并不妥当,可他又怕只说名字的话牛怀金会想不起来他们这号亲戚。 “哦~三丫头呀。好多年都没见过了。” 牛怀金拧了两遍毛巾,顺着脸到脖子再到腋下都仔仔细细的擦了两遍,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屋里坐着聊吧,你们先坐着,我扫扫土。” 虽然牛怀金这样说,可他们两个哪真敢撇下牛怀金到屋里去坐着,于是那个男人就那样尴尬的站在门前,那个女人则站在半掩的纱窗门后面,两个人隔着一道纱窗门一前一后的站在那里看着牛怀金仔细地扫去裤腿上的尘土。牛怀金自然看出了他们的尴尬与局促,于是也主动搭话道, “你们娘还挺好的吧。” “挺好的,挺好的,就是年前的时候出门倒水摔了腿,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事了。”那个男人尴尬地笑道。 牛怀金扫过了身上的尘土,又左右仔细拍了两遍,这才不紧不慢地跟着走进屋里。见客厅里已经有两杯茶水放在那, “那咱们就在客厅里聊吧。” “好,好。” “我还是不大的时候跟着家里人去过你们那儿,当时你妈也就是两三岁吧,后来又见过几次,没想到一眨眼就这么多年了。” “我妈也常念叨您,说您年轻那会儿就了不起,有能力有心气,可是个人物。” 要说别的牛怀金还敢应承,可自己年轻的时候除了住牛棚就是戴高帽,哪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牛怀金见他们用近乎结巴的语气来拼命奉承自己便也没说什么, “家里都还好吗,孩子怎么样。” 牛怀金这样问便是一种渐进,既然三丫头没什么事,那他们来找自己大概就是为了孩子吧,不过自己到底能不能帮上忙还得听听再说。 “孩子……唉!不争气的东西,差点没把我气死。” 这男人说到这儿才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您说我们两口子天天起早贪黑的供他念书容易吗,他倒好,整天除了搞对象就是跟同学打架,一点心思也不在这念书上,混到现在连个高中都没得念了。” 牛怀金算了算日子, “哦,是快中考了吧。” 这两口子听牛怀金这样说脸上先是一阵通红,随即就从尴尬中显出十二分的卑微与落寞, “要是那样还好点,去年就毕业了,考了……就考了一百多分。”这男人说着甚至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哦~没上学,工作了?” “原本这孩子是说什么也不给上学了,说啥都要出去打工,结果去北京干了两个月小工,钱都没要到就被撵回来了。后来我们又把他送到我们那边的修车铺去学手艺,去了两天就不去了,又嫌累是又怕脏,还不让人骂,你说说这么大的孩子可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在家里坐着吧。我就和他说实在不行就跟着我出去贩蜂窝煤去,也倒好,真跟着去了,就去了三天硬是摔了我小半车的煤,您说说这,这可怎么办呀。” 牛怀金点了一根烟,靠在沙发上听那男人滔滔不绝地说着,只是听着,甚至都没有点一下头。那男人见牛怀金一言不发,于是赶忙小心翼翼的说道, “大伯伯您别介意,一说到孩子我就急。” “没事,人之常情嘛,那这孩子现在干嘛呢,有什么打算吗?” “我和他妈也是这样问的,你想干什么总得和我们说清楚呀。”那男人说到这儿停顿了片刻,见牛怀金依旧不发一言,只能浅浅的喝了口水又壮着胆子说道,“他说他还想继续上学。” “哦,想上学不是挺好的吗。” “是挺好的,您说咱们为人父母的受苦受累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孩子能有个好前途嘛,不就指着他能上个大学,将来找个体面工作嘛。可现在的问题就是没有学校肯要他。” “这是为什么。” “我们也问了不少学校,可人家都说他是去年毕的业,这已经过了快一年了,想上学的话程序上走不通,所以不能收。”那女人答话道。 “哦~是这么回事。” “要说人家讲的也有道理,可这毕竟是影响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咱们做父母的再没本事也不能让孩子没书读啊,您说是不是。” “嗯。” 这两口子见牛怀金只是简单地应承一下后便没再过多表态顿时就显出几分慌张,便又赶忙说道, “我们早就听家里人说您老人脉广,走到哪都有人给面子,所以才想着过来请您给帮帮忙,您看……” 见牛怀金面露难色,那女人也赶忙跟着说道, “不用什么好学校,只要让他有个书读就行了,让他能有个书读就行了。” ------------ 五十九 几人正说着玉蓉就从屏风后面转了进来, “饭做好了,大家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聊。” 那两口子听到吃饭这两个字仿佛见了逐客令一般马上站了起来, “不了不了,我们回去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吃饭了。” “什么事也不差在这一时半刻的,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不了,回去还得给孩子做饭,下午还要给人去送煤,就不耽误您吃饭了。”这两口子说着就朝屋门处走去。 其实牛怀金和玉蓉是真心留他们吃饭,可他们既然执意要走那自己也不好再留。几人正喧哗客套着走到院里,就见牛连凯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怎么现在才回来啊。”牛怀金问道。 “被老师罚了。” 牛连凯说着就气冲冲的走了进来,并直接无视了这正准备离开的两人,那男人见此情形赶忙奉承道, “哎呀,这是您孙子吧,看看这器宇轩昂的,长大了肯定也是个人物。” “这孩子都让我给惯坏了,也不知道叫人。快,叫姑姑、姑父。” 面对牛怀金的提醒牛连凯也只是稍稍瞥眼看了一下便自己回屋了。可即便如此这两口子也只能跟着尴尬地赔笑道, “孩子嘛,淘气点很正常嘛。大伯伯我们先走了,您快吃饭吧,您快吃饭吧……” …… “这是哪来的亲戚啊,一次也没听说过。”玉蓉边说着边把扣在菜上保温的大碟一一取下。 “确实来往的比较少,这还是我娘、你奶奶的一个远方表舅那边的孩子,他们娘我也只见过几次而已。” “那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敢来求帮忙,且不说求人帮忙空着手,就是玉山死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来烧过一张纸。” 今天的菜品确实丰盛,足足有六个菜,虽然心情不好,可这并不影响牛连凯的狼吞虎咽。(在这里顺便提一嘴南北方饮食上的差距,北方人吃饭多是以一两个分量特别大的菜为主,最多再配上个什么小菜或是蘸酱什么的,相比较南方人那种精细量小样式多的吃法确实显得极为粗犷,我认为南方菜系的形成主要是与那三次大规模的衣冠南渡有关,随着战火的蔓延,政治中心迁向南方,带来文化的同时也带来了先进的生产力,而随着时局的稳定政治中心再次回到北方,却留下了那些极具权势的门阀氏族,想一想在这种天高皇帝远的环境下,追求物质生活的品质便成了最高目标,这可能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八大菜系有七个是在南方,但是这并不影响鲁菜的最高地位,只是这用来祭孔、祭天的菜式离普通百姓却太遥远了。) “您现在厂子也关了,买卖铺面也都盘出去了,这几年不在外面,您知道外面有什么变化。要是在这个时候去求人家帮忙怕不是件容易事。” 牛怀金夹了一筷子菜,又扒拉了两口米饭,玉蓉说的这些自己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方才谈话的时候自己才没有表态,可人家求到自己这里来如果自己一口回绝,那自己的面子……这样会不会显得太无能了些啊。虽然牛怀金没有说出来,可玉蓉对父亲的想法自是十分了解的,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今天怎么又被老师罚了?”牛怀金问道。 “学校里一个正常人都没有!他们自己没见识还不信我说的话!”牛连凯说到这儿碗里的饭都不香了。 “你说什么了他们不信。” “我说我发现水有一种上浮的力量,所以木头才能飘在上面,铁钉虽然沉下去了,可这并不能说明那种上浮的力量消失了。” “那同学们怎么说。” “他们不信!还说我吹牛!说我自以为是!所以我就和他们打了一架,然后我们就去找老师评理,结果老师也说我自以为是,说我学习都不行还能发现什么东西,还罚我打扫卫生!他们简直就是一群蠢蛋!” “因为这么点事你还值当气成这样。”玉蓉调侃道。 “这怎么就是小事了!这是我的尊严!” “还尊严,你们这么大的孩子有什么尊严。” 玉蓉这样说牛连凯便不同意了,难道就因为自己是个孩子,自己的事就都是小事?自己就不配拥有尊严?其实这也是很多家长最容易做错的地方,本书中也不止提到过一次,那就是不能给予孩子应有的尊重及应有的人格。如果换做之前牛连凯肯定会把碗一摔便不吃了,可现在他要和他们进行一场辩驳,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我和同学们说,过去有一种叫做恐龙的东西能长到好几米高,可他们就是不信,还让我除非能给他们弄一个来看看。还有一次金蕊的发卡丢了,我问她都去了哪,有没有绊倒或者之类的,后来我根据她说的路线在学校外面找到了,结果班里同学就说是我偷的,老师还批评了我!我现在和这些蠢货没有一句话说,他们根本不配和认识我!”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有恐龙的,你没吹牛吗?”玉蓉接着调侃道。 “我吹什么牛了!”牛连凯把碗在桌子上用力一摔,“我爷爷给我买的书上有写,你不会自己去看吗!” 牛连凯的呵斥让玉蓉顿时怒上心头, “吃着奶奶的饭你还要摔奶奶的碗,你要干嘛!” “这里是我家!我想干嘛就干嘛!”牛连凯说着就把碗用力摔在地上,气冲冲的回了屋。 玉蓉被这一下气得差点坐倒在地上,她真想追上去抓住连凯狠狠地打他一顿,可牛怀金就坐在那里,自己也只是他的姑姑呀,自己又是他的姑姑呀。 牛怀金追着连凯回了屋, “你这个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对你姑姑说话,你姑姑起早贪黑给你洗衣做饭,你凭什么这样跟她说话!” “明明我就没有错,他们自己不学习不知道还来质疑我,还说我吹牛,他们又是凭什么!” “学校里的事我们不说,可现在你就要去给你姑姑道歉!” “我不!”牛连凯说着就放声痛哭起来。 牛连凯的强硬让牛怀金胸口也是一阵起伏,这个孩子真的和玉山不一样,管玉山自己只需要一瞪眼就可以,这个孩子真的太像自己小时候了,真的太像了。 怎么看待牛连凯这个孩子呢,因为从小生活环境的优越和家庭及外人的宠溺让他极度自信且自负,同时这种自信让他敢于在外人面前极力的展示自己,可知识面的匮乏又让他十分善于学习且乐于接触新鲜事物,当然牛怀金也总是能在这些方面提供保障,所以在当时的环境下牛连凯才会在知识面与认知程度上远远超出了他所处在的年龄与环境。 可又因为原生家庭的过度缺爱导致他只希望能被过度的偏爱,同时他又无法忍受周围人的自大与愚昧,而回家倾诉也只是希望获得安慰与认可,也就是那一份过度的偏爱。可玉蓉在方面的表现又总是与之背道而驰,她认为的玩笑与调侃在牛连凯的眼中就是妥妥的嘲讽与轻视,是不被尊重的体现,事实上牛玉蓉也确实没有给予牛连凯像对待大人的尊重。你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不该拥有多少自主的意识。 面对牛连凯的强势牛怀金又表现出了少见的妥协,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孙子,打自己下不去手,骂自己张不开嘴,所以只能自己替他来给玉蓉道歉了。 玉蓉见爸爸满脸愧疚地来找自己赶忙擦了擦眼泪, “爸,我没事。” 玉蓉总是这样,从没有在任何事上让牛怀金过多操心,牛怀金还来得及宽慰她,她倒先开口宽慰牛怀金了。 “连凯这孩子都是让我给惯坏了,没大没小的,一点人样也没了,等我好好训他。”牛怀金停顿了几秒,又极其蹩脚且内疚地说道,“你看在他一个孩子的份上,别和他一般计较。” “您说什么呢爸,我没事。”玉蓉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又继续说道,“爸,我想着和小平子回去住一阵,每天中午、晚上我都过来给你们做饭,您看这样行不行。” 在玉蓉看来,现在只有自己和郝明强从这儿搬出去才能让他们和连凯的关系得到缓和,老实说,她真的不想再管这个孩子了,哪怕他是玉山唯一的孩子,牛怀金唯一的孙子。 可牛怀金也深深地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一直陪在连凯身边的,未来玉蓉和明强可能会是连凯唯一的亲人,虽然自己也想陪着连凯走完他人生的全部历程,见证他的成长,并参与他的成长,可这些都在未来,未来不是自己能够掌控的事情,所以他只能替连凯挽回当下了。 “行啊,回去一阵也好,你们也放松放松,省的天天这样起早贪黑的。” “那我们明天早上就收拾一下东西。” “行啊,行啊。” 在牛怀金同意自己的那一刻,玉蓉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自己终于要解脱了。可是啊,可是啊,那天晚上自己居然破天荒的梦到了玉山, “山啊,山啊,这都多久了,你怎么也不说来看看姐姐啊,山啊,这都多久了你怎么也不说来看看姐姐。” 任凭玉蓉怎么哭喊玉山都只是笑着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两天玉蓉实在是流多了眼泪,早上又近乎是哭醒的。 玉蓉照常给连凯煮了方便面,照常开始收拾家,一直到上午十点多了,牛怀金才忍不住问她, “蓉蓉,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收拾什么东西啊爸。” “……” “对了爸,今天中午您想吃什么?” ------------ 六十 小丽回来这几天陈冬泉对她的态度明显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仅体贴人了,就连家务活都要抢着做,甚至是刘翠凤这个老巫婆都亲自送来自己现做的烙饼给小丽。而小丽也趁机明确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自己每周都要回家去看看爸爸妈妈,二是自己和陈冬泉挣的钱都要由自己保管,谁也不能在未经自己许可的情况下向陈冬泉借钱。 刘翠凤纵然不满可又能怎么样呢,只能答应了。于是在现阶段的战役中,小丽取得了单方面的压倒性胜利。 虽已日近正午,可小丽的理发店里仍旧是鼾声大作不绝于耳,昨天陈冬泉回来的时候说大车坏了要修,可能要歇上个几天,正好也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陈冬泉在帘子里面呼呼大睡,小丽则在帘子外面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只不过当时手机上也没有什么可供娱乐的项目,就是玩一些手机上自带的小游戏消磨时光。我记得当时小丽手机里那个比较好玩的是一只小仓鼠抓怪物的通关游戏(比较难)。 今天一上午都没什么人来,直到十一点多了才有一辆老式桑塔纳磕磕巴巴地停在了店门前,车上那两个人还没下车小丽就已经笑着迎了出来, “哎呀呀,两位老板一起来照顾我生意嘛?” “哈哈哈哈哈,你看看我说啥,小丽见到肯定要嘲讽咱们,被我说着了吧。”先一步走进来的高个男人叫艾建伟,不过熟悉的人都叫他艾老二。 “瞧你说的,人家小丽说你是老板你还说人家挤兑你,你这人咋这样,哈哈哈哈。”后面搭话的这个稍矮一点的男人名叫闫立峰,不过熟悉的人都叫他闫老四。 “怪不得别人都说你们这几个人里就是四哥实在,今天我算是体会到了。” 闫立峰被夸得嘿嘿一笑,也没再多说话,艾建伟则径直走进“里屋”, “好啊,我们两个都来了你还没起,快起,快起!” 听声音就知道艾建伟肯定是把陈冬泉的被子掀起来了,陈冬泉的鼾声也随之戛然而止,与此同时陈冬泉竟发出一钟近乎窒息的声音, “嗯……嗯……咳咳……咳咳……啊——艾老二!你疯了!” “哈哈哈哈,你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你是不是忘了今天要干嘛了。” “四哥你们要去干嘛呀。”小丽问道。 “嗨,我们几个大老爷们能去干嘛,这不是昨天车队里出了点事,我们几个合计着都休息两天,正好咱们也可以出去玩玩。” 这时艾建伟也出来接话道, “就是,咱们也出去玩玩潇洒潇洒,要不然天天累死累活挣钱是为了什么。” “车队出什么事了!昨天小陈回来和我说是车坏了嘛。” “听他骗你,要是车坏了倒好了,又何必这么麻烦。” 艾建伟还没说完就被闫立峰出言打断, “你知道什么,就是坏了。后桥有点问题,估计得修个两三天。” “要修这么久吗?”小丽问道。 “主要是现在等着修的车太多了,你是不知道,就咱们镇北边那几十个修车铺,哪个院里不得停个八九台车,活多的根本修不过来。他娘的挣不了几个钱全让修车的挣走了。” “哈哈哈哈,那倒是,那倒是,现在修车可真是个好买卖。”艾建伟也跟着附和道。 “那四哥刚才说车队里出事了,到底怎么了。” “老马死了。” “老马?哪个老马。”小丽瞪大了眼睛。 “还有哪个老马,上四街那个呗。”闫立峰说着又仔细想了想,“上次我不是还带着他来你这里理过发嘛!唉,这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两个儿子都正是要劲的时候,老大上高中,老二上初中,你说这以后可怎么办。” “怎么死的。” “出车祸,我是没见着,不过听人说是可惨了。” 几人正说着就又有两人走进店来,前面这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叫齐荣,后面跟着的是他媳妇小颖。别看齐荣这不到一米六的样子挺不起眼,可声音倒是极为洪亮,只才一只手进了屋就迫不及待地插话道, “是不是说老马呢?” 艾建伟闻言也赶忙出言嘲讽道, “我早听说咱们新安早先没有姓齐的,你们家之前都是住在北京城里面,后来因为耳朵长才被人赶出来搬到我们这儿,看来真是这样。” “哈哈哈哈,照你这么说我还是个老北京?” “那可不,你真该去北京找找,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老一辈的亲戚朋友在那儿,再搞个认祖归宗什么的,搞不好你还是个什么王爷的后代呢。” “哈哈哈哈哈……” 几人正笑着,陈冬泉也洗漱完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出来是出来了,可转而就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迷糊了起来。这看着不大的理发店里顿时坐满了人,不过这也没什么,若是逢年过节人多的时候,这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能同时坐、站下二三十人还不止。 “说昨天老马出事的时候你就在边上是不是。”闫立峰问道。 “可不,我当时正在许六儿院里修车,正准备走呢,就见老马一路疾驰着冲了进来。” “到底开的是大车还是小车,怎么他们都说是大车。” “他们知道什么,我可是亲眼看着的,就是开着他那个老车,好像是刹车不灵了吧,也不知道这一路上是怎么开的,当时我估计有一百三四这么快,就直直地冲进许六儿修车摊里去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几人都听得出了神,齐荣见也没人搭话便又接着说道,“结果正好插进停在院里的大车下面,他那小车的整个前脸当时就压没了。” “老天爷,那这是不是当场就撞死了。”小丽惊呼道。 “那还用问,车都撞扁了人还能扛得住?”闫立峰说道。 “可不是,当下还活着。” “还活着?” “是啊,我们都没想到他还能活着。老马当时就透过窗户朝我们喊,救救我,救救我。我们几个那边上去撬门,那边火就烧起来了,结果还没等我们把车门撬开,老马嘴里、鼻子里就都喷出血来了,再怎么喊也没反应了。” “太惨了这也,估计是内脏什么的都撞烂了,只不过是身体当下还没反应过来,这也太惨了。”闫立峰惋惜的说道。 “后来呢,你们先灭的火?”艾建伟问道。 “那不然呢,老天爷呀,这要是再把别人大车烧了这得赔人家多少钱。” “那像他这种事最后怎么处理呀。” “怎么处理,能怎么处理,保险公司赔呗。” “那倒还行,怎么不得赔个几十万。” “行什么行,他大儿子才上高中吧,小儿子刚念初一,这可正是要劲的时候啊,赔你五十万又能怎么样,钱是死的,总有花完的那一天呀。”闫立峰叹息道。 几个人越说越伤感,都不禁为这一家人的未来感到忧虑,要说还得是齐荣这个“乐观主义”, “嗨,反正死的又不是咱们,这不还给咱们弄了三天带薪休假呢,快说说去哪玩吧。” ------------ 六十一 “嗨,反正死的又不是咱们,这不还给咱们弄了三天带薪休假呢,快说说去哪玩吧。” 被齐荣这样一说屋里众人也都不再做声,沉默了好一阵艾建伟才“恍然大悟”似的开口道, “这几天奶奶山是不是开庙门呢。” 被艾建伟这么一提醒闫立峰和齐荣也马上跟着附和道, “是哦,不行就去奶奶山拜拜奶奶吧。” “我看行,正好又碰到这种事,去拜拜奶奶也好。” 奶奶山是怀山县西北方的一座孤峰,老辈人传说当年碧霞元君就是在此山中修成得道,随后又化作老奶奶的模样普度众生,所以人们便称此山为“奶奶山”以至于此山真名竟已被人遗忘。而奶奶山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魏晋时期,最盛时建有神庙一百余座,虽几经变迁,可山顶上由北魏孝文皇帝所敕造的碧霞元君殿却依然如故。据牛怀金所说,在他们小的时候十三岁则代表成年,也就是一纪之后,届时则需由家中长辈带着到奶奶山上去拜奶奶,然后庙里的住持会对你说“以后你就是大人了,奶奶不管你了。”这便代表着你在生理和习俗上的成年了。 小丽一行十个人正好坐满两个车,小丽、陈冬泉两口子,齐荣、小颖两口子,艾建伟、二红还有儿子艾虎三口,闫立峰、许英还有二女儿闫晓慧三口,这一票人也真可以用浩浩荡荡来形容了。 那个时候的奶奶山还不属于景点的范畴,管理上也稍对原始落后,再加上过去没什么香客,庙门传承也就断了,仅有的几个僧道也都“转业”去干别的了。这也就导致在二十年前小丽他们去的时候山上就已经没有什么“专业”人士了,而那些拿着浮尘颂着佛号的也大多是附近村庄里的一些庄户,而奶奶山的实际控制者其实也就是附近的村民了,不过这开庙门可不比寻常,所以每逢此际附近的村民都会从一些别的名山古刹请几个专业人士来压场子,“都是为了弘扬文化,所以我们才愿意远道而来,钱也可以少给一点,嘿嘿嘿。” 等到了山门前也就不能继续开车了,一是表示尊敬,二是那小半米的门槛确实也太高了。在进门的时候会有几个“假扮”的专业人士向你收十块钱的门票,至于能不能回本就看你自己了。 “好家伙,谁说白天没人啊,你看看这乌泱乌泱的,这不是人是什么。”闫立峰说着就朝陈冬泉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前几年我来的时候确实没什么人,今年咋会这么多。” “说明人们办不到的事多了,要不然都来求奶奶干嘛。” “爸……奶奶不是在家里?”艾虎小心翼翼的问道。 “哈哈哈,这孩子。山上这个确实是奶奶,不过和你奶奶可不一样。快上山吧。”齐荣说着就大步流星朝山上走去。 闫立峰看着一脸茫然的艾虎也饶有趣味地对他说道, “你奶奶是人,山上这个奶奶可是神仙,照旧例说你们这个岁数都不能上山,一会儿上去好好给奶奶磕两个头,让奶奶高兴高兴。” “嗨,都是封建迷信,上山!”艾建伟说完也朝齐荣的方向追了上去,余下几人也都开始浩浩荡荡地朝山上走去。 奶奶山虽然不高,可却极为陡峭险峻,而碧霞元君的神庙正好坐落在山顶之上,有“浮云宫”之称,站在宫门前可以俯瞰整个怀山盆地,颇有神明俯视众生之感。可也就是因为所处位置过于险峻陡峭,导致来拜奶奶的人们大多都到不了奶奶的神仙前。但是来求神的目的是不会变的,所以山门旁的财神庙香火就变的极为鼎盛。小丽几个人爬了快两个小时才爬到山腰处, “哎呀,哎呀呀,我是走不动了,歇歇吧,歇歇吧。”闫立峰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呼喘了起来。 别看他累成这样,却已经是这一行人中的佼佼者了。齐荣和艾建伟刚开始还大步流星有说有笑地朝山上奔爬,可没走出几百米速度就放缓了下来,又走了一二百米干脆就原地休息了起来,相比较而言小丽和二红虽然也累的满头大汗,可倒也还在可坚持的范围内,慢点就慢点吧。 “还得是四哥呀,爬的这么快。”二红说着也就近找了一块平整点的石头坐了下来。 闫立峰深深吸了一口气, “要说这爬山他们比我可差远了,这活就是得细水长流着慢慢来,像他们那样急于求成根本不行,爬不了几下就没力了。”闫立峰说着又长长地缓了口气,“哎呀,好多年都没来这儿爬过山了,照这样我估计是不能登顶了。” 这时小丽也呼哧带喘地爬了上来, “哎呦,看看小丽都上来了,你们家老陈呢。”闫立峰笑着问道。 “哈哈,我们家老陈估计还在财神庙前边坐着呢。怎么,四嫂子也没上来吗。”小丽说着也扶着山路边的柏树坐了下来。 “嗯,刚才你嫂子就说不上来了,说是带着晓慧在山底下玩一会儿。” 几人边休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多时就见齐荣、小颖和艾建伟三人也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闫立峰见此马上出言嘲讽道, “你看看你们两个,还不如小丽和二红两个女人呢,我们都休息好半天了你俩咋才上来。” “我跟小颖是一直等着艾老二,不然早就上来了。”齐荣下巴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地流个不停,整个人仿佛比刚才更瘦小了几分,可即便如此他也还要说是为了等艾建伟才上来的慢了。 “哈哈哈,你们看看这个人,现在真是连一句真话也没了,咱俩是谁等着谁。” “嗨,不懂了吧。这骗人可是小根(齐荣小名)的本事,你让他说说当初是怎么把人家小颖哄回来的。” 小颖听他们几人说得热闹也没有出言反驳,只是跟着齐荣一起坐在了路边的石头上,因为闫立峰说的确实也是事实,当时小颖还不到二十岁,齐荣已经是近三十的人了,可他硬是吹嘘自己有钱有势有买卖,为此还跟别人借上车天天去找小颖,一直等到结婚以后他才暴露真实家底——除了三间快塌的土坯房什么也没了。 “让他们歇着吧,咱们继续向上,再走几步就到平堂了。”闫立峰说着就站起身。 “什么是平堂呀,四哥。”小颖问道。 闫立峰看着小颖笑了笑, “上去你就知道了,哈哈哈。” 闫立峰说的这么神秘,其实所谓平堂不过就是山腰处的一块平坦区域而已。依旧例,每年开庙门这十五天里奶奶山上的僧道便会在这里布设斋堂,因为只有炉灶没有四壁,所以称之为“平堂”。平堂里也没什么山珍海味,就只一样炸糕,凡是上山来的人都可以在这里随便吃,限时不限量,从早供到晚,这也就是入山门时收那十块钱的原因。而在这里吃了炸糕,然后再向山上进发,也是求个步步高(糕)升的好寓意。虽然我对这种黄米面做成的炸糕无感,可对于那些爱吃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超越一切的存在,“软糯香甜,外酥里嫩,真是百吃不厌。” 巧的是小丽这一行人中只有陈冬泉是忠实的黄糕爱好者,可他却爬不上来,而小丽他们每人也只是尝鲜似的吃了两三块便再也吃不下了,相比较身边那些大快朵颐的人来说他们竟乎有点另类,其实那些人也不见得就真的十分爱吃,可毕竟多吃一块就赚一块嘛。 小丽吃着碗里仅剩的半块炸糕张望着周围的景致,虽然才到山腰可已经足够俯瞰整个怀山县了,此时山上已渐渐起了东风,吹得人神清气爽、酣畅淋漓。小丽正想回头和二红、闫立峰感叹一番,可转眼就看到人群中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正仔细地打量着自己,那女人见小丽发现自己后眼神匆忙躲闪,随即隐进了人群中。这时闫立峰也上前说道, “准备准备下山吧,现在走下去估计也得六点多,别让他们等久了。” ------------ 六十二 说来也怪,昨天小丽他们才回来刘翠凤就打电话来问陈冬泉是不是和小丽出去玩了,在得到陈冬泉的肯定后刘翠凤就让陈冬泉回家一趟,说是有事商量,可能确实是因为爬山太累了吧(虽然陈冬泉没上去),直到刚才陈冬泉才懒洋洋地起来,慢慢悠悠地回家去了。现在小丽甚至已经不怎么关系刘翠凤他们的事了,毕竟这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毕竟人家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是家里人来看待。 小丽坐在洗头池边揉洗着昨天用过的毛巾,一边洗还一边哼唱着邓丽君的《但愿人长久》,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了。要说刘翠凤神神秘秘的叫走了陈冬泉这件事小丽多少是有几分不悦的,可她又着实是有几分高兴的,甚至不禁自言自语道, “今天是周五,明天周六,我明天下午忙完了去给连凯买吃的,然后回去看看爸妈,然后周日中午……上午吧,周日上午回来,还不耽误挣钱,嗯,就这样。” 小丽将淘洗过的毛巾拧干丢进一边的盆里,正还盘算着就听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小丽转脸还没转过去仅余光扫视心中便是咯噔一下, “不忙啊小丽。”李刚说着就走了进来。 小丽看着李刚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可还是笑着说道, “二哥,你怎么有空来啊,怎么过来的。” 李刚见小丽还叫自己二哥心里顿时有了底, “嗨,这不是二宝来新安打牌嘛,我寻思着没事干也就跟着过来玩玩,刚才让我一把赢了他们几百块,我说出来撒个尿就赶快跑了。想着你这新开的买卖我这做二哥的还不得过来给你捧捧场,怎么样,生意咋说。”李刚笑道。 “刚开始还行,毕竟冬天嘛,做头发的人多,现在也就是平常吧,不过周末学生放假了会好点。” “嗯,正常。刚开始都这样(说得好像他也干过一样),等慢慢有了老客户你这买卖就不愁了。” 小丽微微笑了两下, “二哥现在干嘛呢。” “嗨,我能干嘛,就是跟着别人打打零工,不饿死就行了呗。” 自从上次李刚调戏小丽被牛怀金发现并逃跑后,李刚便暂时从牛怀金和小丽的生活中淡化了出去,当然这对他的生活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毕竟像他这样的流氓无赖人们也不会在道德层面上对他有过多的约束,反正他手里还有几个钱,倒也是过了一阵吃喝嫖赌、混吃等死的神仙日子。可这样的生活毕竟只是有限的浮华,还不到四个月李刚便将他“辛辛苦苦”挣来的一万五千块全部挥霍掉了。 虽然这点钱以现在看来并不算多,可就以人均收入和购买力的程度来看,当时的一万五千块应该能合到现在的十万元左右,又是处在当时那种物质生活相对落后的情况下,只要赌的时候不输到特别惨,只剩下的三样李刚应该还能再多撑一阵才是。 等到钱花完了李刚的好兄弟们也就稍显疏远了,甚至是吃饭什么的也不叫他了,于是他就只能跟着别人到处打打零工,也不多费力气,只不饿死就行了。其实当时正是处在我们国家经济高速飞腾的一个重要阶段上,各行各业一片欣欣向荣,只要是愿意拼闯且敢于拼闯的人几乎都得到了回报,可李刚却仅凭着“身大力不亏”这几个字在工地上找了个搬砖扛水泥的活计。 “你们家……那人呢?”李刚显然不知道该怎么来说这件事,说“你老公呢?”“你男人呢?”总觉得太别扭了。 “你们家那口子是干什么的呀。”李刚又赶忙说道。 “给别人开大车的。” “哦哦,出车了?” “没有,刚刚他妈叫他回家一趟,才走。” 两人虽然像老朋友一样聊着天,可气氛中又满是尴尬与陌生的味道,眼看就要没话可说,李刚又赶忙说道, “嗨!光顾说话了,趁着不忙给我也理个发吧。”李刚说着就一屁股坐在了那小小的转椅上。 “不先洗洗吗?” “没事,不脏,我昨天才洗的澡。泰和洗的!” 泰和是怀山县最大的洗浴中心,是集洗浴、温泉、棋牌、KTV于一体的大型“娱乐场所”,实话说当时洗澡还不是一件可以普及的事,这样的洗浴中心不仅服务超前,而且价钱不菲。 “哟,谁请的客呀。” “什么谁请的客,我请的!昨天玩牌赢了他们六百块钱,结果二宝非让我请大家去泰和洗澡,这下可好,我还倒贴了三百多!” 小丽把理发布围在李刚的脖子上,用推子仔细推掉李刚两侧的头发, “二哥都有白头发了。” “嗨,你不看看都多大了,三十好几的人有几根白头发还不正常吗?” “现在也不是前些年了,现在的人们都忙着挣钱,二哥你也别总跟着他们瞎混了,好好找个活,挣点钱在手里不比什么都强。再说你总跟着武二宝他们混能有什么前途。” 李刚见小丽还能为自己的前途打算也不禁笑了起来, “哎呀,还得是我们小丽呀,现在也只有你是真心为二哥着想了。” “那还用说。”小丽也跟着笑道。 “我跟你说,人家二宝现在可不是在瞎混,人家也奔着前程呢。” 小丽转头看了看门外,这才小声说道, “他一个地痞流氓,他能奔什么前程。” “咱们村老领导快不行了你知道不。” “是吗,为什……”小丽答道一半,顿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难道武二宝他想?” “对咯,人家现在就是谋划着当领导呢,你说他日后要是当了领导,我跟着他混能没有前途?” 见李刚这样说小丽也没再多说什么,这时李刚又饶有兴致地说道, “前天胜利把红英打了你知道不?” “啊?为什么呀,他们两口子不是挺好的吗?” “我猜你就不知道。据说是有人在县里逛街的时候看到红英和一个别的什么男人在路边腻歪吧,结果这事儿就传到胜利耳朵里去了,好家伙,你要说这小子也不是一般人,真能沉得住气。他知道这事儿后也没吱声,而是趁着红英不注意的时候查了她的手机。” “翻手机给翻出来了?” “没有,红英手机里那些通话记录呀,短信呀啥的,都删得干干净净的,结果你猜怎么着,结果正好那男的又给红英发短信,正好被胜利看到,那男的又是亲呀又是爱呀的,差点没把胜利气死,这下证据确凿,让胜利把她那一顿好打呀。” 小丽听李刚说到这儿心里也是一惊,不会是自己和秀云见到的那次吧,临分手时自己还提醒了秀云,没想到这事还是传到了胜利耳朵里。小丽用软海绵轻轻扫了扫李刚脸上的发茬, “洗一洗吧二哥。” “哎,好。” “你说红英也是三十二三岁的人了,和胜利还有那么大一个孩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怎么就……”小丽惋惜道。 “嗨!那谁知道,就算人家两口子夫妻生活不和睦也不会和咱们说呀,是不是,哈哈哈哈。” 要说这人脑袋大了洗个头都比别人费水,脖子上的泡沫还没冲完墙上的水壶里就没水了,可能是为了显得他比较豪迈吧,还不等小丽往水壶里续水李刚就从旁边的桶里舀起一瓢凉水朝头上浇去,就这样有多半瓢水还浇到了外边。李刚擦了擦头上、脸上的水,又用力地蹭了蹭脖子上和胸脯上的水渍, “多少钱啊小丽。” “二哥你说什么呢,你来我这儿理发还花什么钱呀。你先坐一会,我把这几块毛巾搭出去。”小丽说着就端起刚刚洗完的那盆毛巾准备搭到前边小院里。 李刚见状赶忙上前接过手来, “你不跟二哥要钱,二哥帮你搭搭毛巾不过分吧。搭哪里呀。” 小丽见李刚这样说了也就没再反驳,于是指着帘子里边的小院说道, “就里边小院,你把毛巾展开了挂在晾衣绳上就行了。” “哎哎,好。你别说你这地方虽然不大,可布置得倒是挺温馨,还真有家的感觉。” 里边的“卧室”本来就是勉强隔出来的,放上床之后也只剩下一个三十厘米左右的过道,何况过道边上还放着这样那样的东西。李刚只一步没有倒腾开,整个理发店里瞬间响起了一阵闷雷声, 砰—— “二哥,二哥,怎么了,怎么了。” 说来也真是搞笑,李刚那宽胖的身躯正好侧着卡在了那足足有三十厘米宽的过道里,几乎可以说是严丝合缝,不论小丽怎么拉扯,李刚都是纹丝不动,只这短短十几秒的时间李刚整个脸就已憋得通红通红的。 小丽见从两边拽他不动,当即站到床上去拉着李刚的手向上扯拽,随着小丽的拽扯,李刚身下也渐渐有了一丝活动的余地,他另一只手也逐渐可以撑在地上稍稍用力。经过两人的好一番努力才将将把这二百多斤的身躯从那缝隙中拉了出来,此时李刚已经憋得满脸红涨,满头大汗和着那没擦干净的水渍顺着脸一直流到肚子上,真是好险啊。可还不待他二人稍稍喘口气,就听到帘子外面有人厉声喊道, “我说什么!你看看这狗男女大白天的就来偷人了!” ------------ 六十三 此言一出不仅小丽吓得一惊,就连李刚都差点又跌坐回那狭窄的过道里。还不待小丽从床上下来,一只干枯且满是褶皱的手就将虚掩着的窗帘一把扯开,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看看这对狗男女!看看这对狗男女!”刘翠凤指着小丽和李刚跳着脚地骂道。 而被刘翠凤这样一闹 ,附近的买卖铺户和街上来往的行人也都围了上来,好了,人们又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可以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机会。这时小丽才发现自己竟还抓着李刚的手,然而他们两个方才所做的一切都没人看到,可他们现在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地上,面红耳赤还拉着手却是被他们都看到了。还不等小丽作何解释刘翠凤就一把上前将小丽从床上拽了下来, “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刚刚小丽是被刘翠凤那一下给惊住了所以才没有当下反驳,可现在被刘翠凤这样拉扯羞辱,小丽的情绪也随之爆发了, “你说我什么!你说我什么!”小丽厉声吼道。 刘翠凤显然没想到小丽做了“亏心事”还能这么硬气,当即对着身后的陈冬泉喊道, “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娶回来的好媳妇!自己偷了人还敢冲你妈这样说话!你看到没有,这就是你的好媳妇!” 虽然刘翠凤这样说,可陈冬泉显然是不信的,虽然他和小丽在一起还不到一年,可在他的感觉中小丽并不是这样的人。但是话又说回来,饶是他再怎么不信,可现在小丽的屋里就有那么一个男人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所以陈冬泉便也有几分恍惚和沉默了。 “怎么?难道连你也信我?”小丽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见小丽哭了的陈冬泉顿时不知该怎么办了,而刘翠凤则一把推开了自己这个优柔寡断的儿子,随即指着外面围观的众人朝小丽骂道, “你偷男人你还有理了!你敢不敢告诉大家这个男人是谁,你们躲在屋里干什么!” “这是我二哥!他刚刚摔倒卡住了,我站在床上扶他怎么了!” 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已经不是谁嗓门大就一定占理的事了,即便他是你二哥,他怎么就这么巧在帘子里面摔倒,摔倒就摔倒,他怎么又能正好卡住,卡住就卡住,你为什么还要到床上去扶他,这一切的巧合都不禁让人想入非非,况且主人公还是小丽这样漂亮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即便是做出一点过分的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吧。 “你让街坊们都听听,扶个人怎么还能扶到床上去,你让街坊们听听。” “你他妈的!”小丽怒吼着就要上手去打刘翠凤可却被陈冬泉一把拦住。 刘翠凤见小丽竟还想来打自己,于是又朝着门外大声喊道,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不要脸的自己偷了人还想来打老婆婆,你别以为我不记得了,当时我们家小陈娶你的时候你说过你家只有爸妈和一个哥哥,现在这个二哥又是从哪冒出来的,这不是奸夫是什么!” 李刚见刘翠凤就是咬死了自己和小丽有奸情,于是也赶忙开口呵斥道, “老东西你胡说什么!我是玉山的哥哥,小丽叫我一声二哥怎么了!” 刘翠凤滴溜溜地转了转那狐狸般的眼睛,玉山,玉山…… “哦~你就是小丽那个死男人的二哥呀!小丽都改嫁过来了还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趁着人家男人不在偷偷过来找她!” “老东西你说话给我客气点!玉山是死了,可我还是小丽二哥,就算是小丽改嫁过来了,我来理个发还要和你汇报汇报吗!”李刚粗吼道。 要说刘翠凤为什么能来得这么正好呢,我说是巧合大家不信,可却真真就是巧合,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也都正应和“凑巧”二字,甚至是有点蝴蝶效应的感觉。 昨天小丽他们去爬山,结果只进了山门陈冬泉便走不动了,而小丽和闫立峰他们在“平堂”吃糕时所见到的那个女人正好是刘翠凤的一个远房表妹,之前陈冬泉和小丽结婚的时候他们都见过,只是小丽对她没印象了而已。昨天她见到小丽时也是一喜,正准备和小丽打招呼却看到小丽身边还有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其实是山风把闫立峰的衣服灌起来了)有说有笑地和小丽聊着天,所以才赶忙躲了起来。等她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刘翠凤说完后差点没把刘翠凤气死(真可惜),所以刘翠凤才着急把陈冬泉叫回去盘问了一番,而就在他们准备来店里找小丽问个明白时,恰巧看到小丽站在床上,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占在地上,两个人还都是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的样子,这又怎能不让人胡思乱想。 按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刘翠凤不允许有人给自己的宝贝儿子戴这么大一顶帽子,就算是假的,自己也要借这个机会杀一杀小丽的气焰,她要通过这件事让小丽在他们陈家彻底抬不起头来, “就算是玉山死了!我二哥还是我二哥!你们家如果容不下我,那我现在就走!” 小丽说着就要朝门外走去可却被刘翠凤出手拦住, “今天这个事你不说清楚你也走不了!我不能让我们陈家丢这么大个人还不吱声,你给我把话讲清楚!”刘翠凤恶横道。 “事实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信不信都由你们,你还想让我干嘛!想让我给你们磕个头?” “我是你老婆婆,难道还受不起你磕个头?” “我呸——你也配!” 刘翠凤见小丽竟敢这样忤逆自己顿时火冒三丈,当即就要伸手来抓打小丽,可却被李刚抬手拦住, “玉山虽然死了,可小丽怎么也喊了我这么多年‘二哥’,我来看看她怎么了,刚刚是我想帮她搭搭毛巾,结果被地上的水给滑倒了又正好卡在那个过道里,就这么点事就被你们说成这样,我都不知道小丽嫁过来这半年多要受你们家多少气,你们别以为小丽娘家没人了,我们还没死绝呢!” 眼看面前这个人竟敢这样对自己妈妈说话,陈冬泉便也硬气了起来,竟有几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感觉。可你这么一个老实人哪能和李刚这种活了三十几岁就做了二十多年流氓的人相比,李刚这种人可能没有什么别的长处,可能打架倒是真的。 “你还想动手?”李刚喝道。 “动手你能咋的。” “我能咋的?我告诉你,我打架的时候你还在坑里玩泥呢!(虽然李刚没有陈冬泉大,可气势上不能输呀)。你要真是有脾气就该看看这件事到底是谁对谁错,别总帮着你妈欺负小丽!” 这几句话我愿称为是李刚一生中少有的几句人话了,也难得他能说出这种高度的话来,而经过刘翠凤他们这样一闹,倒是让小丽和李刚的关系明显拉近了,之前的一些问题好像也显得不那么尴尬了。 “二哥,你还跟他们说这些干嘛,我们走!” 正这时武二宝和李长久两人也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没事小丽,有我们娘家人给你撑腰,不想在这儿咱们就回去!” 这两个家伙早在刚刚就围在外面看热闹,可看到刘翠凤他们对小丽这样咄咄相逼,自己再怎么样也还算是一个正义的娘家人吧。 ------------ 六十四 回来的一路上小丽的眼泪都没有停过,她自己哭的话还好点,可若是李刚和武二宝他们问上两句的话,小丽的眼泪就更汹涌了。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人到底还是要单纯许多,而人在比较单纯的时候也总是这样的。 把小丽送回家后,李刚他们还跟着解释了一番,顺带着吹吹牛也是必不可少的,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这样欺负小丽,别以为咱们娘家这边没人了!”李刚义愤填膺地说道。 对此油良媒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声安慰小丽到, “回来住一阵也好,回来住一阵也好。” 现在的油良媒整个人看起来都是一种充满疲惫的感觉,目光中甚至是透露着几分的呆滞,也是啊,自从这段时间牛玉成病情加重以来油良媒就没有过过一天清闲日子,甚至是连一个囫囵觉也没睡过了。而自上次从医院回来后牛玉成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不过在这一点上油良媒也几乎可以做到感同身受。小丽看着妈妈迟滞的眼神和略带凌乱的头发,自己方才所受的委屈竟好像也不似那般沉重了。 “爸爸最近怎么样了。” “最近好点了,白天只是睡觉,也不像前一阵那么闹腾了,晚上也能睡两三个钟头了。” 这时躺柜上的座钟当当当地响了三下,十二点整了, “妈你们还没吃饭吧,正好二哥他们也在。二哥你们中午就在我家吃饭怎么样。”小丽边说着边转头询问李刚等人的意见。 李刚正想开口应承却被武二宝一把拦住, “不麻烦了小丽,我们几个一会儿还有事,你不用管我们了。” “有什么事吃一顿饭也不耽误啊,吃了饭再走吧。”油良媒也跟着说道。 “不了不了,不用麻烦了。”武二宝说着就拽起李刚和李长久两人走了出去。 等出了门拐过两个弯走到停车的大路上,李刚便忍不住地说道, “人家小丽好像留咱们吃饭,你咋就这么不近人情呢?” “亏你还说你是小丽二哥呢,你也不看看小丽她爸病成什么样,她妈跟着熬了这么久也都憔悴的不成样子,咱们要是再留下来吃饭那才是真正的不近人情了。” 不得不说那个时候的武二宝多少还是有点人味的,不过也就仅限于那个时候了。 “那咱们去哪儿吃点啊。”李刚问道。 这时武二宝则突然贱兮兮地说道, “早上出来的时候我媳妇让我中午回家吃饭,我就不和你们一起吃了。” 见武二宝这么说,李长久也一脸为难地说道, “哎呦,二宝哥要是不说我都忘了,我媳妇也让我早点回去吃饭呢,二刚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二宝哥回家捎上我。” “好嘞。”两人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好嘛,你看看吧李刚,你和人家混来混去,结果到现在还娶不到媳妇的也只有你自己了,虽然我这样说,可李刚对此倒是嗤之以鼻,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多了个人管你嘛,有什么好的。”李刚正说着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朝着武二宝他们离开的方向抬眼骂道, “娘的,二宝不是早上才说他媳妇回娘家了吗,娘的。” …… 小丽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和油良媒说了一遍,说着小丽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看到女儿这样委屈油良媒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从来不会像泼妇一样去找别人大吵一架,更不会堵到别人家门前去撒泼打滚,可现在她又该怎么来维护她的女儿呢? “妈,我真的和他过不下去了,你不知道刘翠凤那老东西一天天的怎么欺负我,你不知道那陈冬泉是有多窝囊多笨蛋。妈,我实在是和他过不下去了!” 两人正哭着,牛利明就一把推开屋门走了进来,可他看到妈妈和妹妹这般痛哭首先不是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而是用一种近乎呵斥的语气喝道, “怎么又哭上了!” 小丽擦了擦眼泪, “哥,你来了。” “嗯,怎么你们没做饭吗?”牛利明冷冷的说道。 “你还没吃饭呢呀,永红和孩子们呢。”油良媒问道。 “跟我撒脾气,领着雅洁他们回娘家了。” “怎么又闹矛盾了。” “还不是你们让我传宗接代吗!”牛利明没好气道,“你们这是又怎么了,小丽怎么又回来哭。” 见哥哥问到,小丽便又把刚刚对油良媒说过的话向牛利明仔细复述了一遍, “我真的是和他过不下去了。”小丽哭诉道。 牛利明本就烦心,又见小丽啰哩啰嗦地说了这么多,当即一股怒意涌上心头, “现在过不下去,你早干嘛去了!当初不是你自己相上他的吗!” 小丽被牛利明这一番呵斥顿时愣在了当场,见小丽不说话,牛利明又接着厉声说道, “当初我说让你把那两万块钱的彩礼留在家里,也好有个退路,可你倒好,不仅把人家给的彩礼又带了回去,就连牛怀金给你那两万块钱的嫁妆也被你贴补给了人家,现在你说人家对你不好了,你早干嘛去了!” “利明!你咋能和你妹妹这么说话!你……” 油良媒本想呵斥牛利明几句,可她从来都不会讲那些伤人的话,自打小就没有怎么说过牛利明,更何况现在他都已经这么大了呢。正这时就听到里屋传来牛玉成疲软的咳嗽声,现在的他真的是连咳嗽的力气都不怎么有了,也不像之前那样动不动就疼的哭爹喊娘了,只是咳嗽,然后喘息,当然大多时候都是在睡觉,其实他到底是不是在睡觉我也说不好,只不过是维持着那种状态而已。如果你问他话,他也还是能吱吱呜呜地说上几句那种你根本听不懂话, “呜呜……呜呜呜……” 听到牛玉成的呻荧声,油良媒赶忙走进里屋,小丽也随即跟了进去,而牛利明则是骂了句,“娘的,累了大半天连顿饭也吃不上”后便甩门离去了。 油良媒和小丽的眼泪滴滴答答的掉个不停,虽然牛玉成几乎已经看不到他们的样子,可只是听到他们的啜泣声牛玉成就会显出一种十分强硬的精神,他还是想把家人护在身后,可现在的他就连抬手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到了。而油良媒之前所说的“好点了”也不过是说牛玉成不像之前那样的闹腾了而已,只可惜她所认为是好转的迹象,也不过是生命流逝的波纹罢了。 油良媒和小丽用力搬抬着想给牛玉成换一个姿势躺着,现在的牛玉成几乎只是一副皮包骨的模样,当你的手摸上去便只是一层松散的皮肉,还有那铁一样坚硬的骨头,可令小丽惊讶的是,即便爸爸已经瘦成了这样,自己与妈妈两个人想要搬动他都要花费十二分的力气。 两人将将地给牛玉成挪动着换了一个姿势,还不等小丽他们喘口气,牛玉成便又已经睡着了。只不过他应该是在做一个十分沉重且难以醒来的梦吧,离着很远我都已经感受到了他那种煎熬和紧张,他所有的力气几乎都握在了手里,那紧握着的拳头上瘦骨嶙嶙且沟壑纵横,像一把干枯了的树枝一样,可即便如此那紧握的拳头也是你无论如何也掰不开的,那紧握着的就是他的执念吧。 “你想吃点什么呀,小丽。”油良媒温柔的问道。 小丽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 “妈,您能不能替我去把连凯叫过来,咱们一起吃个饭。你说他不会怪我吧。” “怎么会呢,你还不知道咱们连凯吗,我这就去叫他。你想吃点什么呀,妈去给你买。” ------------ 六十五 虽然油良媒嘴上这样说,可实则她也没有把握能让牛连凯乖乖跟她来吃饭,毕竟经过上次小丽的不辞而别她也不知道连凯这次会有什么样的反映,可她又能怎么样呢。 油良媒才推开屋门,一股隆隆的蒸汽裹挟着一股浓香的包子味就瞬间扑面而来,引得油良媒也不禁朝屋里笑道, “呵,今天吃包子啊。”油良媒边说着边轻轻朝屋里走去。 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有人出来迎她才对,可好半天油良媒都没有得到半点回应,哦~看来牛怀金应该是不在吧。油良媒顺着那隆隆的蒸汽走到厨房外,就见玉蓉正从笼屉里将那一个个精致的小包子拾拣出来,而玉蓉见到油良媒也赶忙放下手中的笸箩,又在围裙上擦了擦那满是面粉与油渍的手, “婶子,您怎么来了。” “嗯,我过来看看连凯,你爸没在吗?” “没有,他一早就到县里去了。” 玉蓉说完,她和油良媒都不由的沉默了两秒,毕竟这说亲又亲,说远又远的关系还真不是那么好找话题。 “哎呦,婶子您还没吃饭呢吧,正好跟着我们一起吃点吧。等我把包子都拾出来再打个蛋汤,一会儿的事。”玉蓉说着就要端起笸箩继续去拾包子。 “不了不了,今天小丽回来了。” “哦~”玉蓉的神色明显透出一阵冷漠,可又马上恢复了过来,“那我给您拿点回去吧,等你们吃。” “不用不用,连凯在家吗,小丽想让连凯过去一起吃个饭。”油良媒说这话脸上也不由的流露出几分羞愧。 “应该在吧,刚刚还在客厅玩呢,您去看看他在不在吧。”玉蓉说完就转身自顾自地拾起了包子。 没错,她心里对这件事是抗拒的、反对的,当然这和她本人并不发生什么关系,可她是为连凯、为牛怀金、为玉山鸣不平。当初你凭什么一声不吭地说走就走,留下一个孤寡老头带着一个几岁的孩子相依为命。你若是要走就走吧,可你又为什么要带着你哥哥一起来那样的逼迫、羞辱老头。现在呢,现在又凭什么想要回来见连凯,你算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吗?你凭什么想让孩子去叫你一声妈妈! 油良媒来到客厅里,地上、茶几上、沙发上全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可就是没有连凯的身影, “连凯,连凯。” 油良媒一连叫了几声也没有得到丝毫回应,正当她准备再到别的房间找找的时候,角落的沙发后面就传来了连凯咯咯咯的笑声, “连凯,你藏哪儿了,快出来吧。” 油良媒循着笑声转到角落那个沙发旁边,可牛连凯早就先一步“转移”了。 “你这孩子,这是又躲到哪去了。” 一连几次牛连凯都先油良媒一步逃转到了别的沙发后边,搞得本来就疲惫的油良媒此时更是满头大汗,油良媒费力地坐在靠近走廊处的沙发上,用略带埋怨的语气说道, “本来还想叫你到我家去吃饭呢,既然你不想去那就算了。”油良媒说着就要起身离去。 见姥姥好像真的要走,牛连凯这才赶忙从沙发后边跑了出来, “吃什么呀!” 原本还带有几分埋怨的油良媒在见到连凯的瞬间便又流露出十二分的慈祥, “那你想吃什么呀连凯。” 正这时,玉蓉也提了一袋包子走了过来, “婶子,这袋包子您提回去。” “你们还没吃饭呢,就让我提走这么多,你看这……” “没事,今天蒸的多,您拿回去也省得做饭了。” 见玉蓉这样说,油良媒才抬手接了过来,而这时玉蓉又对连凯说道, “连凯我们要吃饭了,你要吃吗?” 牛连凯犹豫了片刻, “咱们家吃什么呀。” “小笼包,鸡蛋汤。”玉蓉说道。 “姥姥你那里吃什么呀。” “还没做呢,这不是过来看看你想吃什么,你去的话一会儿咱们就去买。” 见牛连凯已然心动,玉蓉又赶忙说道, “你刚刚不是就饿了吗,去你姥姥那里可能要等挺久的哦,你还能等吗?” 玉蓉言语间的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可她说的倒也是事实,今天若是吃些别的什么,可能牛连凯就真的不会去油良媒那里了,可今天吃的却是包子。不知道有没有人和牛连凯有一样的“毛病”,那就是吃包子不吃馅,也不只是包子,凡是带肉的东西基本上他都不吃,按他的话说,不论是做成何等形式,可只要一靠近他就能闻到肉上面的血腥味。如果是平时炒菜的话牛连凯就只吃里面的菜,非要吃包子、饺子、馅饼一类的东西的话,牛连凯也是只吃皮不吃馅,但是今天牛怀金不在,也就没有人能替他吃馅了。 “我去姥姥家!” …… 油良媒带着牛连凯在小卖铺里看着那“琳琅满目”的货物,除了肉和各式的菜,油良媒还给牛连凯买了几包零食,现在看来倒也不稀奇,不过是些虾条、锅巴之类的东西,可在当时却足够让一个农村里的孩子开心上好几天。 祖孙俩买完东西就溜溜达达的回了家,现在已经过了饭点,还没放学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牛连凯此时倒是精神满满,这兴奋的感觉让他一点也觉不出有丝毫饥饿的感觉,这就是他一直渴望的被偏爱的感觉啊。 来的时候油良媒并没有和牛连凯说小丽回来的事,她也怕这样一说又激起了牛连凯的抵触情绪,她想着就算有万般的矛盾,只要这亲娘俩见了面,一切便都会水到渠成,可她明显的低估了牛连凯对这件事的反映。 原本兴致勃勃的牛连凯在推开门见到小丽的一瞬间,原本洋溢在脸上、眼中的欢快、喜悦顿时便被一扫而光,可他却又并没有离开,他没有丝毫的回避,只是表现出十分的冷漠,没错,他竟直接无视了眼前的小丽,自顾自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然后拆开那袋锅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面对油良媒惊愕的眼神,牛连凯则是不紧不慢地说道, “姥姥快做饭吧,我饿了。” 在牛连凯的态度里,仿佛这屋子里只有他和油良媒两个人而已,这是令油良媒、小丽,乃至是如今的我都万万没有想到的。 “你这孩子,怎么也不叫你妈一声呢。”油良媒略带埋怨地说道。 “我妈?我哪有妈。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孩子吗?”虽然牛连凯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他的语气中仍然透出几分颤抖的感觉,这种感觉只在一瞬间便已经扩大,他的整个身体竟也开始随之微微颤抖起来。 以我看来,彼时的牛连凯在心理上甚至已经远超了小丽,更不要说身边那些还只知道玩泥巴的同龄人了,而他之所以在与小丽的斗争中总是处于劣势,也只不过是因为年龄上和身份上的差距罢了。 “你这孩子!你胡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孩子呢!”油良媒怒道。 “不是吗?那怎么外面的所有人都这样说。”牛连凯身体上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可他仍在极力地使自己的语气和神情表现地平静且冷漠,他显然是知道怎么来伤害小丽的。 面对油良媒的不知所措,牛连凯也只是平淡的说了句, “姥姥,我饿了,快做饭吧。” 油良媒的脸色极其难看,紧缩的眉头几乎要让互不相干的两条眉毛挨到一起,她总是这么善良的,所以也让她在面对这种事的时候表现出深深地无奈与纵容。油良媒正准备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菜肉却被小丽一把拦住, “妈,你别管他。他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大的,这种白眼狼你还管他干嘛!” 小丽本以为自己这样说会引起牛连凯的悔悟,至少是反驳,那样她就可以借机来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可她又想错了,牛连凯像是根本没听到小丽说话一样,依旧在那里自顾自地吃着锅巴。 无视!仍旧是无视!可就以现在的情形来说,这样的无视简直要比千言万语还要具有杀伤力,牛连凯那冷冷的眼神从始至终都没有在小丽身上停留,哪怕一秒。 见油良媒仍然没有要做饭的意思,牛连凯便直接从凳子上跳了下来, “我大姑还等我回去吃饭呢,姥姥我先回去了。” 牛连凯说着就朝屋门处走去,可却被油良媒一把拉住, “你这孩子,你不是一直想让你妈回来吗?现在你妈就在这儿,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和她好好说几句话呢?” 可油良媒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就传来了小丽歇斯底里的吼声, “让他走!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玩意,你让他走!” 相比较小丽的歇斯底里,牛连凯的脸上仍旧没有丝毫的动容与起伏,他只是用力甩开油良媒紧紧抓着的手,随即便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原本还有些伤心与不甘的玉蓉正要收拾碗筷,就见牛连凯竟又蹑手蹑脚地回来了,不用问,肯定是和小丽闹矛盾,饿着肚子回来了,于是便也出言嘲讽道, “哎呦,你姥姥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没吃。” “原来是在那边没混上饭才想着回家来啊,我们也没有给你留饭怎么办?” 牛连凯看着玉蓉手边那一大盆包子和还剩下不少的蛋汤,他当然明白玉蓉不过是想让自己给她服个软罢了。 “没事,反正我也不饿,我不吃就是了。” 牛连凯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 六十六 骂走连凯之后,小丽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揉碎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连凯会说出那么一番话,那一言一语就像是刀子一般剥开了她作为母亲最后的自尊心,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感觉自己已经没有颜面去面对连凯了。可这样的想法在小丽的脑海里也只是一闪而过,就算自己真有什么错,自己也是他的妈妈!即便牛连凯再是如何,他也不能这样肆意挑战自己的权威,一个七岁多的孩子,难道自己还要向他低头认错不成! 这时油良媒也出言安慰道, “连凯刚刚说的话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有点情绪也很正常,等我再好好跟他说说,亲娘俩间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 相比较油良媒的满面慈善与忧愁,小丽的眼中则是含满了愤怒与不甘, “妈,你晚上再去把他叫过来,今天我再不好好收拾收拾他,他就真的要反了天了!” “别别别,你跟他个孩子较什么劲啊,他才多大呀。” “正因为他还小,我就更不能助长他这股不正之风,这没良心的白眼狼玩意!”小丽通骂道。 “唉~你们这,你们这哪还像是亲娘俩呀……” 小丽他们也没想到,牛连凯就真的饿着去上学了,若是平时牛怀金在家,那牛连凯还能得到一块钱的零花钱,这在当时简直是巨款一般的存在,彼时好多孩子的生活里还没有零花钱这个概念,有的话也不过是一两毛钱买个辣片、冰袋啥的,如果有五毛钱在手里那就堪比是整条街上最闪耀的存在了,更不要说像牛连凯这样每天都有一块钱的零花钱了。 今天牛连凯没有吃饭,零花钱也没有了,所以整个人都有一种蔫不拉几的感觉,看起来也好像没有寻常那般的自信了,看来不论什么时候、什么年纪,钱都是一个人最大的底气这句话都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因为离上学的时间还早,牛连凯就顺着房子后边的阴凉在村子里到处溜达,在路过别人家后窗的时候还能时不时地闻到这样那样的饭菜香味。 “哼!再饿我也不吃!” 牛连凯漫无目的地在村里四处游荡,这么热的天气,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那几个小卖铺还开着门,里面悠悠的传来电风扇有气无力的旋转声。如果自己有一块钱的话就可以五毛钱买一根雪糕,七毛钱再买一瓶汽水,那种感觉该是多爽啊,当时有一种七毛钱的橙子汽水,喝完了之后瓶子还能再退两毛钱,也忘了是什么时候就渐渐没有了。 牛连凯正自一脸沮丧地在街上溜达,突然就听到附件好像隐隐有小奶猫的喵喵声。闻声牛连凯赶忙俯下身来四处查看,果然在前方院落的排水口处发现一只浑身脏兮兮的小花猫正蹲在里面,这小猫只有牛连凯的一捧大小,看起来最多也只有一个月上下。牛连凯轻轻伸手从排水口里将那小花猫掏了出来,而那小猫也好似感受到了牛连凯的善意,不躲也不闪,就连喵喵喵的叫声也变得温和了许多。 牛连凯将那小花猫抱在怀里,也不管它身上有没有跳蚤,毛发是不是脏兮兮的, “啊,小猫小猫,你也是像我一样无家可归吗?” 牛连凯抱起小猫在脸上温柔地蹭了蹭, “那你就跟我回去好不好,我爷爷肯定同意收留你的,这样你就有家了。” 牛连凯正要抱着小猫回家去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不行,爷爷可能要晚上才能回来,等我放了学再过来接你好不好。你要听话不要乱跑,就在这里乖乖等着我哦。” 说完牛连凯便又将那小花猫放了回去,而那小花猫也仿佛听懂了似的,竟真的蹲在那排水口里一动也不动,就连那奶声奶气的哀怨声也没了。 一下午的课上牛连凯都是心不在焉的,甚至是连自己没有吃饭肚子饿这件事都被他忘了,他心里想的就是快点放学,然后把小猫接回家去,爷爷肯定会同意的。 等到放学铃声响起的那一刻,牛连凯便马上背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飞也似的跑了出去,可就在他正要出校门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牛玉玲的喊声, “牛连凯!你等一下。” 牛连凯回头看去,只见姥姥正在牛玉玲的陪同下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原来油良媒害怕牛连凯放学回家后便不再那么容易叫他出来,于是干脆直接到学校里来接他,面对油良媒的请求牛玉玲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毕竟自己这位老嫂子可是出了名的好人。 “姥姥,你怎么来了。” “啊~你妈让我来接你回家吃饭呢。” 当着牛玉玲的面,牛连凯不敢说“我没有妈”之类的话,可也还是满脸焦急地说道, “你等我先去把小猫抱回家,然后我跟你回去吃饭行不行。” 当时村里老鼠多,所以街坊之间互相要个小猫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可在油良媒和牛玉玲的眼中就好像是牛连凯想要逃避的借口一般, “这种事有什么要紧的,你先跟姥姥回家去,等和你妈吃了饭姥姥跟你一起去抱小猫好不好。” 油良媒说着就要上前去抓牛连凯的手,牛连凯还想退避却被牛玉玲出言喝止, “牛连凯,你先和你姥姥回家去!” 在很多学生的眼中,有时候老师的话可要比家长的话管用多了,虽然牛连凯和牛玉玲有过几次矛盾,可他毕竟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他也不能逃脱出老师的权威与势力。 一直等到离学校有了一段距离,牛连凯便又赶忙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 “姥姥你就让我先去抱小猫吧,晚了我怕它就被别人抱走了。” “那小猫在哪儿啊。” “在东边,在东边一家人的下水道里。” “野猫?” “嗯。” “捡个野猫干什么,等哪天姥姥给你要一个好的。” “不行,我答应它一定会去接它的,我不能失信啊!” 正在油良媒犹豫不决的时候,就见前方不远处小丽也迎面走了过来,见状牛连凯更想拼命挣脱油良媒的手,而小丽见状则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抓住了牛连凯的肩膀, “你还想跑到哪去!” “我没想跑哪儿去,我要去抱小猫!” “小猫?哪的小猫?” 见小丽情绪激动,油良媒则赶忙出来替牛连凯解释道, “连凯在东边发现一个小野猫,他想抱回来养。” “不行!跟我回家去!” 小丽强行拽起牛连凯,娘俩一边拉扯、一边哭喊、一边咆哮,这景象引得街上的众人都围观不走了,人们像是看笑话一样看着这对母子,你看看这娘俩,上辈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冤家对头。而同样在人群中看热闹的牛志成和李正虎两人却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别的信息, “小猫?什么小猫?” ------------ 六十七 牛连凯被小丽一路拖行着往家走去,现在正是放学的时间,惹得一路上大大小小的行人都纷纷驻足围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还会时不时传来阵阵讥笑声, “哪个狗娘养的笑爷爷!”牛连凯朝着路两边的人群怒喝道。 虽然他被小丽拖行得十分狼狈,可他面对这些看热闹人的态度依旧十分强硬。那些游魂似的讨吃鬼们被牛连凯这样呵斥,脸上或惧或怒,可倒是收敛了笑容,而那些不知羞耻的大人们却根本没有理会这样一个孩子的态度,依旧是那样自顾自地笑着。牛连凯看到他们的嘴脸更是怒火中烧, “你们这帮狗娘养的,耳朵聋了是不是!” 被牛连凯这样一骂,那些还在笑的人脸上瞬间凝固,青一阵红一阵的,也不知道是要变成什么模样, “小兔崽子,你说什么!” 他们虽然生气,可牛连凯毕竟只是一个孩子,更何况身边还有家长在,他们作为大人又怎么能直接对牛连凯动手呢。 “哎呦小丽,你们家连凯怎么回事,会不会说话呀,你怎么管教的。” 还不等小丽开口,牛连凯就立刻回怼道, “怕挨骂就别在这儿看热闹,你们这群没教养的玩意,爷爷我让你们看了?” 任他们与牛连凯的年龄之间再有差距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当即便有两三个男人越过人群来到牛连凯近前想要教训他一顿,面对他们的来势汹汹,牛连凯非但没有逃避、躲闪,反倒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等着他们上前, “想打我?你们谁敢!” 那几个男人闻言当即一愣,见状牛连凯又接着说道, “你们敢动我一下,看我爷爷能饶了你们!” 这声音虽然稚嫩可语气却是异常的强硬,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牛怀金在这群人心里的形象简直可以用根植来形容,那可不是个好惹的存在,要是真的打了他的孙子,只怕吃不了还得兜着走。虽然他们不能对牛连凯怎么样,可也不能就这样灰溜溜地算了,于是便对小丽说道, “小丽,你怎么管的孩子,你瞧瞧这……” 可他们话才说了一半就被牛连凯出言打断, “和她没有关系,一直是我爷爷养着我,有什么话你们去找我爷爷说!还有,是谁允许你们在这里看热闹的,怕挨骂就不要看!” 牛连凯的言辞犀利而强硬,甚至不给小丽和油良媒替他赔礼的机会,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依旧使我为之侧目,我实在想不明白一个七岁多的孩子,他哪里来的这么强的底气。甚至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玉山没有出事又顺利承接了牛怀金的荣光,那在这份荣光的照耀下,牛连凯该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临走时牛连凯还冲着拥堵在路两旁的人群喝道, “以后谁再敢看爷爷的热闹爷爷就骂谁!” 还别说,经过牛连凯这样一闹,原本还拥着不动的人群竟开始流动了起来,不过这样强硬的态度虽然让牛连凯暂时出了气,却也让他在无形中得罪了好多人。 回到家的瞬间,小丽便把那厚重的铁门用力扣上,随即从门后边拿起那早已准备好的扫帚,这倒真有点小丽改嫁前教训他的那种感觉了, “你要干嘛!”牛连凯喊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在你身边就不能管你了,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永远是你妈!”小丽说着就用力抓住牛连凯的手腕朝他身后狠狠抽去。 而被小丽这样一打,牛连凯那拼命构筑起的防线瞬间便坍塌了, “妈!妈!别打了,别打了!” “别叫我妈!你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你看谁像你妈你就去认谁去吧!” 小丽嘶吼着手中的力道也变得更加沉重、狠辣,她几乎是将这段时间以来受到的所有委屈都撒在了牛连凯的身上。随着小丽手中的扫帚一下下落在牛连凯的背上,一道道血印也透过雪白的校服映渗出来,牛连凯的呼喊声变得越来越弱,脸色也开始渐渐发白,眼泪和着鼻涕肆意地流淌下来,他的咳嗽声也变得越来越剧烈甚至好几次都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油良媒见状赶忙上去拉住小丽, “别打了!别打了!你教训他一下就行了,你这是干什么!” 油良媒拉开小丽,赶忙上前抱住已经咳到近乎窒息的牛连凯,他躺在油良媒的怀里一动不动,只是僵硬的挺直身体,极力地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不管油良媒怎么摇晃、呼喊,他都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连凯!连凯!你怎么了!”油良媒大声呼喊道。 见连凯这种状况,小丽顿时也被吓得慌了神,呼喊着便想从油良媒手中接过连凯,可她的手只是轻轻触碰到连凯的后背,就被衣服上映渗出的鲜血吓得脸色苍白,天哪,自己怎么会下手这么重啊! 不想这时已经咳到窒息的连凯竟伸手按住了小丽的手腕,随即用极度虚弱的声音缓缓说道, “你别碰我,我要回家去。” “你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怎么回去,你回去怎么向你爷爷说啊。” 牛连凯听小丽这样说,心中不禁一阵好笑,果然人就是这样的。 “我就说我自己摔的!”牛连凯拼尽全力想从小丽的手中挣脱出来,可双手却被小丽紧紧握住。 “现在就跟我去看医生。” 此时的牛连凯虽然极度虚弱,可还是用手强行撑住小丽的肩膀,以确保自己与她尽可能的保持距离, “我爷爷会带我去,不用你管。我还要去抱小猫。” “你认不认我不要紧,但是现在先跟我去看医生!” 小丽说着就想强行抱起连凯去看医生,可不想连凯却突然央求道, “妈,我求你了,让我先去把小猫抱回来吧。” …… 牛连凯面色苍白、步履蹒跚,他每走几步就要深深地喘上几口气,可即便如此贪婪的吸食着氧气好像也不能维持他当下的活动,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脸颊,滴滴答答地掉落下来,从刚才开始他的头发和衣服就一直处在一个水洗过似的状态。 眼看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牛连凯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激动与恐惧交缠纠结,不过这样矛盾的心境却又只在片刻间便又要坍塌了。在离着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就看到牛志成正将一只小花猫高高举起, “你住手!” 几乎就是同时,牛志成便将手中的小花猫朝着路边的一块石头用力摔了上去。 “牛志成!” 牛连凯奋力嘶吼着就朝牛志成冲了上去,暴风雨般的拳头如雷霆般落在牛志成的脸上、身上。牛志成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得一时失了神,竟连还手也不会了,而一旁的李正虎早就被眼前的架势吓得跑掉了。 《三字经》开头便写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可在我这么长时间以来的观察来看,人们在出生时便已经具有来自基因遗传上千差万别的因果,然而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有善的同时也就会有恶,所以“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也不见得就正确。虽然圣人讲究“忠恕”,然而忠恕却未见得能救了那些天生便不该被救赎的人,这时候,严峻的法家就显得尤为亲切了。 可能牛志成也还有一丝的羞耻心吧,他在围观的人逐渐聚拢过来之前便赶快逃走了。牛连凯还想去追,却被小丽和油良媒拦住, “都怪你们!都怪你们!凶手!你们都是凶手!” 就在这时,人群中竟忽的传来那个熟悉而安全的声音, “连凯。” 牛连凯回头看去,只见牛怀金正分开人群朝自己走来, “爷爷!爷爷!” 而在见到牛怀金的那一瞬,牛连凯便感觉那股强撑着自己的力量消失了,随即眼前的景象便开始变得飘渺,天地也都随之倾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