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个月的死去活来 大家好,这里是Andlao,你们歇了四个月的忠实朋友。 其实这个假期过的并不顺利,刚开始的一个月确实玩的很爽,但第二个月开始就断断续续地生病,因此,原本三个月的假期,多请了一个月。 该说什么呢?好像也没什么太好说的,毕竟这四个月的假期里,我哪也没去,一直窝在房间里,对着手机傻乐呵。 所以我自己确实没什么好聊的,不如聊聊这本书。 本书最早可以追溯到2021年6月份,当时余烬尚未完结时,我就有了写这本书的想法,并有了一个粗略的大纲,当时还写了大概三万字的开头。 但后来因各种原因,这本书没能写出来,直到三年后的今天,才有时间提笔续写。 很多朋友都劝我说,科幻不好写啊,巴拉巴拉的,不如继续写奇幻恰烂钱,其实我能理解,但怎么说呢。 三年前就想写这个故事了,好不容易熬到三年后,你再让我熬个三年,有点遭不住的。 就像我小时候特别想弄个赛尔号的年费精灵,但苦于没有零花钱,等我长大了,有钞票了,再看当初想买的年费精灵,在这膨胀的数值环境里,已经是下水道中的下水道了。 我感觉写书也一样,如果现在不写的话,可能我以后也没那么心境和心气写了。 好在,经过这三年的磨炼,我觉得我写作的技能等级,应该上涨了不少,结合着之前作品的优劣,这本书我用心设计了一个足够精细的大纲。 不过啊,话也不能说满,计划赶不上变化,大纲这种东西,谁知道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 然后,本书如各位所见,是一本科幻小说,它的总体篇幅不会太长,不知道是在哪看的,科幻小说是点子文学,点子文学注定写不了太长,强行写个几百万字,也是狗尾续貂罢了。 就比如我看的许多科幻分类的小说,感觉更像是一个科幻美术风格的玄幻小说,败帝王、斗苍天,变成了败歌者、斗三体。 嗨呀,所以我想写一个稍微符合大家印象里的科幻小说,在我能力、大纲范围内但会诠释一个完整的故事。 之前和一位前辈聊时,我就讲,我苦于文字不够商业,恰钱不够猛,但过于学习那些套路啊,之类的,反而会磨灭掉我个人的风格。 但仔细想想的话,保持个人风格也不错,用群友调侃我的一句话来讲。 “你尽管写你的处男文学,爽文我另有人选。” 总之,这两者之间需要均衡,等我什么时候能保持自己的风格,同时也能让更多的读者接受我的文字时,我应该算是初窥门径了。 本书应该会维持在一天一更,随机双更的状态,等上架了,应该能多更新些。 这倒不是我懒狗,我想给大家呈现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不能像之前那样随意地写,胡乱地水。 比如之前写书的时候,一章如果四千字的话,我可能就习惯性地写到3800啊,找个什么地方水个200字,轻松又惬意。 写这本书时,我则会刻意地让文字精简点,避免任何无意义的水剧情,4000字的稿子删掉300字这样。 这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练习吧,练习写的文字更精准、准确,表达效率高一些。 同时我也意识到,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故事,大家只能不断地写,不断地写,努力让自己的故事趋近于幻想中的完美。 本书有很多存稿,但这些存稿啊,大纲啊,我也是找了两个朋友,连续给我看了好几次,改了又改,才呈现出这番模样。在这里由衷地感谢各位。 因此这本书写起来,也是目前我写过的书里,最麻烦的一本。 所以更新如果大家觉得少的话,还请见谅。 再说一下我对本书,及自己的一种期待吧,它的成绩可能不够好,但这会是一个好故事,并且大家对其有一定的记忆点。 唉,又上班了,悲伤。 其实有时候写书写着写着,还有点伤感,又写一本书,就代表年岁又增长了许多,被氧化的感觉,也有了实感。 临近发书时也很焦虑,之前默默无闻时,写烂了也就烂了,直接秽土转生就又是一条好汉,如今有了所谓的包袱,也是害怕大家对此失望。 最后祝大家身体健康。 ------------ 序幕 医者仁心 2042年,6月9日,铵言市。 夜色如墨,时间已近午夜,然而这座城市却毫无睡意。 街头车流如织,灯光闪烁,绚烂的霓虹在摩天大楼间跳跃,穿透蒙尘的玻璃窗,斑驳地投射在幽暗的诊室之中。 诊室里充斥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初闻似乎是消毒水的刺鼻,但细嗅之下,却透出一股机油的厚重,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在这局促的空间内交织、碰撞,混淆在了一起,难以抽离。 周肆深吸一口气,皱紧了眉头,经过长达一分钟的沉思后,他对着眼前的账单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唉……” 显而易见,周肆的财务状况并不良好,即便他已经尽心运营诊所了,但收支依旧难以平衡,照这种亏损继续下去,周肆的诊所会在三个月后倒闭。 周肆扶着额头,苦恼地长吁短叹,在他身后,墙壁上挂满了锦旗,上面绣满了病患们对周肆的赞美之词。 比如什么“赛博华佗”“6”“救我狗命”“当代阿西莫夫”“铵言市老维”等。 周肆的医患关系非常好,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好医生,但奈何锦旗不能抵房租水电。 因这一残酷的客观事实,周肆在这本该休息的时间里,继续加班他那未完的工作。 室内安静的让人窒息,周肆熟练地点开了一个新闻视频,把它当做自己工作的背景音。 Ai般标准的播音腔声音响起,叙说近期发生的事件。 “大家好,我是杜德,欢迎来到我的个人频道。 今日新闻,神威科技创始人之一,左智先生,今日向全球宣布,神威科技即将推出第五代化身躯壳。” 周肆一边听着新闻,一边操作着电脑,打开一个标注着日期的文件夹。 “第五代化身躯壳,在诸多方面进行了升级,例如,其模拟感官技术已达到了与现实感官一致的水平,甚至说,在某些方面已经超越了真实的感官体验。 并且,在全新一代识念网络协议下,困扰化身躯壳行业已久的延迟问题得到了根本性的解决,这意味着,即便相隔数千公里,乃至跨越大洋,第五代化身躯壳也能保证绝对的零延迟操作。” 听到这,周肆略感意外,但仔细想想,在识念技术高速发展的现在,这样的突破反倒是一件注定的事。 打开文件夹,其中存放着数个文档与视频文件。 周肆点开视频文件,短暂的加载后,一个监控画面出现在了周肆眼前,根据右上角的日期标注来看,这是数天前的监控画面了。 它所监视的是一处城市小巷,天气则是糟糕的狂风暴雨,在一片电闪雷鸣中,一位路人出现在了巷口处,他正打伞准备通过。 忽然,这位路人似乎看到了什么,他丢掉了雨伞,从巷口仓皇逃走。 恶劣的气象模糊了画质,但周肆能想象出路人脸上浮现的惊恐,刺耳的尖叫声,以及那如雨水般冰冷的、在心底滋生的寒意。 路人逃走后,一道漆黑的剪影从监控画面中一闪而过,周肆将视频速度放慢了数倍,也仅仅是勉强得到一个类似蜘蛛般的怪异身影。 杜德那标准的播音腔再次响起。 “三十年前,神威科技的创始人之一,陈文锗先生,以其卓越的创造力发明了识念技术,成功地实现了人类意识的上载。 同时,为了适应和容纳人类的意识,陈文锗先生还亲自主导了机械义体,也就是所谓的‘化身躯壳’的研发工作。” 杜德的声音,原本充满冰冷质感,此刻却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情绪,像是在低低吟唱,又像是在轻声呢喃,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神秘韵味。 “至此,凭借着识念网络,人类可以随意地将意识上载至世界各地的终端躯壳之中。 就像是神话中的仙人那般——身外化身。” 周肆轻点鼠标,打开了另一份文件夹,数张照片随之铺展开来。 画面中,形似巨蛛的化身躯壳逐一显露,它们的外形大致相同,每台都配备有八只粗壮且灵活的机械臂,但在细节之处,它们又有所不同,因此被划分出了不同的型号。 周肆微微眯起双眼,视线逐渐朦胧,眼前的照片也随之变得模糊不清。 朦胧的视觉中,那模糊的八臂化身形象与先前视频中一闪而过的怪异身影慢慢交融,直至两者缓缓重叠在了一起。 “但是,在识念技术与化身技术迈向历史新高度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伴随着一些争议的声音。 民间有声音指出,过度依赖识念技术可能导致使用者出现不适症状,甚至可能患上所谓的‘化身认知解离症’,即‘离识病’,这一病症将导致人类个体的精神崩溃与失控,对社会产生重大的危害。 神威科技则坚称,所谓的不适病症并非由识念技术与化身技术本身引起的,而是由于使用者操作不当所产生的副作用。” 周肆点开另一排的图片,一张平面地图在他眼前呈现。 地图上,一个个红圈与叉号清晰可见,在这些标注的位置上,附着一张张小图片,展示着破损的墙壁和被撕裂的车辆,以及被硬生生折倒的路灯,就像有台风过境般。 结合先前的监控视频,周肆幻想着。 暴雨夜下,一头八臂的怪物,大步掠过城市的阴影,毫不留情地撕咬着它所经过的一切,肆意发泄内心的情绪,享受着失控的自由。 就像在万圣节里出没的幽魂,只有在这一刻,它才能成为真正的自我……值得庆幸的是,这头怪物的行事虽然暴虐,但还未造成人员的伤亡,一切仍在可控范围内。 “近日,寿恒生命等公司针对神威科技提出了严正抗议,他们正在积极推动《524草案》的立法进程。 若该草案获得通过,那么离识病将被正式认定为一个确切存在的病症,这一变化不仅将对该病症的受害者提供法律保障,神威科技还可能迎来科技与伦理道德监察局的再次深入调查。” 周肆关掉了视频,世界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鼠标的点击声,直到一阵激昂的铃声响起,将这份静谧击碎。 铃声是德沃夏克的《自新世界》。 接通电话,周肆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似乎他今夜的加班便是为了等候这通电话。 一个男声低沉而坚定地响起,“周医生?” “是我。” 周肆简洁地回应,同时开启了免提功能,“找到他了吗?李组长。” “是的,我们已经确定了他的位置。” 听摆,周肆手脚麻利地穿上一身醒目的白大褂,随手拿起一旁已经准备多时的医疗箱,它比寻常的医疗箱要大上许多,看起来沉甸甸的,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男人在电话那头,声音催促着。 “周肆,该出门行医了。” 周肆的目光投向窗外,那些被灰尘蒙蔽的玻璃窗,仿佛一块块粗糙的毛玻璃,将外界的繁华灯火模糊成一片混沌。 突然,红蓝交织的灯光穿透这片混沌,闯入他的视线,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犹如剑刃与剑鞘正剧烈地摩擦,出鞘的鸣音响彻云霄。 周肆不用看也能想象出那辆警车是如何迅猛地停在了他的诊所门前,在马路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车辙。 常有人说,周肆有着两副面孔,平日的生活里,他总是一副提不起精神,对世间的一切都感到厌倦的模样,可一旦涉及到他的工作、行医时,这位犹如活尸般的医生,总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激情。 周肆深呼吸,克制着自血管里活跃的兴奋,与这午夜的紧张气氛融为一体。 临行前,周肆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一旁挂着的镜子,原本平稳的步伐在这一刹那突然变得迟疑起来。 周肆止步,深深注视着镜中的那个倒影,那个平日里他自以为熟悉到骨髓的形象——自我的形象。 此刻,那镜中的影子仿佛是从遥远星辰投来的幻影,显得如此陌生且迷离。 那张周肆每日都要面对的脸庞,那些曾以为深深铭刻在心的身份与意义,开始扭曲、变幻,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金属,熔解后再度凝固,却已不复原来的形状。 如同文字之于语言,每个符号原本都指向一个固定的意义,但在此刻符号与它们的意义之间的纽带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切断,然后以一种荒诞而无序的方式被重新编织。 然而,周肆的内心并未因此陷入恐慌,相反,他保持了一种绝对的镇定。 周肆熟悉这种异样的感觉,这是化身认知解离症爆发的迹象,或者用更通俗的话讲——离识病。 在离识病的影响下,自我认知变得面目全非,万物都陷入混沌与浑浊,只剩下渺小的自我在痛苦中哀嚎。 这是认知的解离与破碎,是每一位离识病病患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与颤栗。 周肆试图捕捉那些滑落的认知碎片,将它们重新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自我,但每一次的尝试都如同在浓雾中摸索,越是努力,那些碎片似乎越是远离他,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就这样。 周肆久久地伫立着,直到这种自我认知的畸变开始复原,直到那混沌的碎片重新拼凑成秩序的本貌。 镜中人微笑,开口道,“周医生,医者仁心。” 周肆不做应答,转身推门而去,与那些失控的病人不同,周肆早已习惯了离识病的影响。 清冷的晚风拂过周肆的脸颊,认知解离的余音仍回荡在他的脑海里,连带着城市的霓虹也被晕染开,五颜六色,斑斓绚丽。 白色的大褂被模糊成了纯白的尾焰,周肆拖拽着它,踏入彩虹之中。 ------------ 第一章 身外化身 诊所外,一辆警车静静地候着,车身上醒目地印着黑白相间的图标,图标以一颗头颅的侧面图为主体,前半部分的颅骨线条流畅,结构分明,而后脑部分则描绘了裸露的大脑组织,细节精致。 这是科技与伦理道德监察局的标志。 车窗缓缓降下,黑暗中浮现一张面孔,其眼神深邃,向周肆投来深不可测的笑意。 周肆迅速坐进车内,扣上安全带,顺势开口问道,“现况如何?” 驾驶座的男人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现场已被封锁,周医生,还请麻烦你瘫痪那具失控化身。” 男人猛踩油门,警车如同一头觉醒的野兽,引擎的嘶吼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周肆轻轻地点头,接着问道,“还有什么补充吗?” “就和往常一样,这次事件被归类于治安事件,暂时不必出动武装化身……你也知道,一旦出动武装化身,事件的性质就变了。” “我当然明白,”周肆理解他的意思,“不然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还成为你们的顾问。” “很好,还请你尽量拖延时间,”男人笑了一下,简洁地答道,“技术人员正在通过识念网络信号定位其本体,一旦确定,我们可以立刻实施抓捕行动。” “明白。” 周肆的回答如同冰块般冷硬。 车内,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只有平稳的呼吸与车窗外的风声交相呼应,这种沉默并非尴尬,而是一种默契,一种无需言语的交流。 男人眉宇间闪过一丝焦虑,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慌,这种反应对他来说已经司空见惯。 这并不是离识病,他只是单纯地有些焦虑症罢了。 只见他熟练地掏出一根烟,打火机的火光照亮了男人的脸庞,烟雾立刻弥漫开来。 男人深吸一口,感受着烟雾与尼古丁充斥肺部,仿佛能将这些压抑的情绪随着烟雾排出体外。 眯起眼,幻想着那些能带来一丝幸福感的事物,让它们慢慢渗透到自己的血液中,化解那无处不在的沉重。 烟雾缭绕中,男人打发时间似的,瞥了一眼旁边的周肆,带着一丝戏谑问道,“周医生,你难道不劝人戒烟吗?” 周肆摇头,随意地回应,“李组长,现代医学科技如此发达,如果你的肺出现问题,可以去寿恒生命定制一套治疗方案。” 他顿了顿,开玩笑道,“与其自我压抑,不如多攒点钱,以备不时之需。” 李维陨嘴角挑起弧度,“这就是医生的建议吗?”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探究,又问道,“说起来,你难道从不会感到焦虑吗,周医生?” “怎么了?” “接下来我们可是要奔赴战场,和那些失控的病人斗争了啊,鬼知道我们能不能健全地回归,你难道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吗?” 周肆看着车窗外,无所谓地应答着,“不会,我从不觉得我会失败,倒是你,你都已经是组长了,历经大风大浪,怎么还和一个新人一样。” 李维陨摇下车窗,将烟蒂丢出,笑着摇头,“好吧,我只是觉得,你这人似乎已经摒弃了人类的大部分情感,每次看到你在压力下还能保持绝对的理智,我都感到非常惊讶。” “褒义?”周肆反问。 “不,”李维陨直言不讳,“是贬义。” “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就是因为我们有七情六欲,一个人能在压力下保持理智,会被视为内心强大,但当这种理智超越了某个阈值,就会给人一种非人的感觉。” 李维陨看着前方的道路,试着描述那种非人感,思绪如蝴蝶般在头脑里乱飞,他挥舞着双手,胡乱地抓取着。 他抓到了,“对,一种诡异的非人感,就像冰冷的机械一样。” 周肆没有回应,只是一味地看着车窗外。 尽管周肆的反应显得有些迟钝冷漠,又或是说神经质,但李维陨早已习惯了他这种古怪的性格。 “好了,到地方了,周医生。” “嗯。” 两人的对话就像两把冰冷的刀刃轻轻碰撞,发出清脆而冷峻的声响。 红蓝的光芒交替闪烁,如同投影灯般,映射在斑驳的墙体上,像是有虚幻的大火正燃烧着城市。 周肆走下车打量着四周,正如李维陨所说的那样,监察局的人员已经封锁了这里,醒目的警戒线交错,犹如蛛丝般交错缠绕。 “我去追捕他的本体了。” 李维陨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再次踩死油门,伴随着一阵阵的引擎轰鸣声,消失在车流之中。 周肆拎起医疗箱,翻过警戒线,几名监察员试图阻拦周肆,但其中一名见监察员见到周肆那标志性的白大褂后,便制止了同僚们的行动。 那名监察员向周肆打招呼道。 “周顾问。” 对方戴着沉重的头盔,覆盖了整张脸庞,全身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武装,看起来就像一道漆黑的剪影,但周肆还是从对方的声音里,辨别出了他的身份。 “宋启亮。” 周肆点头示意着,随后他看向警戒线后的一辆装甲防爆车,宋启亮也注意到了周肆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武装化身已经就位,”宋启亮解释道,“一旦你行动失败,本次事件的性质就……” “我知道。” 周肆讨厌监察员们不厌其烦地重复与警告,哪怕这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好,那接下来就都交给你了,周顾问。” 宋启亮说着让开身位,漆黑的小巷呈现在周肆眼前,幽邃阴暗,仿佛没有尽头。 周肆站在黑暗前,抬脚踏入的前一刻,他扭头对宋启亮说道,“虽然我是你们监察局的顾问,但比起顾问,我更喜欢你们叫我周医生。” 宋启亮愣了一下,而后他点头道,“好的,周医生。” 周肆抓紧医疗箱,细碎的言语在他的耳旁盘旋,那听起来是周肆自己的自言自语,但又好像有头幽魂正向他低语呢喃。 又一次行医,又一次踏入认知的边界。 周肆向前,任由朦胧的黑暗将自己包裹、吞噬。 恍惚间,就像踏入另一个世界般,周遭的光芒与声音都在远去,随之而来的是某种沉闷的低鸣,凉爽的晚风也变得燥热起来。 周肆眼中的世界微微发生了偏移,但在下一秒,这种诡异的偏移便被矫正,如同重新认知清了陌生的世界。 将那狰狞残酷的表象于眼前呈现,喧嚣与燥热迎面而来。 一排排的空调外机正发出嘈杂的响声,炽热的微风吹打在周肆的脸上。 狭窄的巷子里,地面与墙壁上都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粗糙划痕,像是有某头怪物刚刚在这里暴力穿行而过,仔细辨别下,就连几台空调外机都损坏了,金属外壳诡异地开裂,被拉扯成狰狞的模样。 在来的路上,周肆已经从李维陨那里读过相关的情报了,但就像信息之间的传递,难免会出现损坏与歧义一样,就算李维陨提供的信息再怎么仔细,终究与事实有着一定的偏离。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周肆依旧保持着镇定,缓步向前,他的双眼依旧是自然人原本的器官,并没有经过生物体强化,亦或是义体改造,越发浑浊的黑暗令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本能地判断出,有个模糊的轮廓正藏在那里。 它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周肆与它对峙着,就像狭路相逢的野兽们。 “我向来不喜欢使用化身躯壳这种东西,至于理由嘛……一部分是我过去的经历,一部分是我发自内心地对其感到恐惧。” 平静的嘈杂中,周肆突然开口,向着黑暗说道。 “想象这样的一幕,当你闭上双眼的那一刻,你的意识在识念技术的引导下,随着机械与电流的运转,就像破裂的脑浆般,从你这由碳制的血肉之躯中溢了出来,浸满在那冰冷陌生的钢铁之上,将其化作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边说边打开了自己的医疗箱,在一阵金属的碰撞声中,寻找着些什么。 “一次短暂地入睡后,当你再次睁开眼时,你的意识就被识念技术通过识念网络,加载进了机械义体中,你如操控自己的身体般操控着它。 就像神话故事里说的那样——身外化身。” 周肆左手抓起一把短斧,右手拿起一把射钉枪。这是他为了今夜的行医特意准备的。 “我知道,许多人都爱死了这项技术,他们足不出户,就可以将自己的意识加载在千里之外的一具化身躯壳上,通过几乎与真实世界无异的感官模拟,享受着阳光与海滩,又或是通过特殊的化身躯壳,翱翔在天际之上,去体验人类曾经无法体验的事物。” “可即便这样,我对于这项技术还是喜欢不来,”周肆的声音低了起来,像是某种邪祟的自言自语,“将自己的意识从安全的血肉中延展出去,就像一只寄居蟹把自己脆弱的内脏暴露在汹涌诡谲的大海里……” 深呼吸,周肆的脸上忽然浮现起了一抹突兀的笑意,这是今夜以来,他第一次发自真心的,而不是那伪装、虚假的笑意。 周肆忽然向前踏步,打破了与黑暗的对峙,与此同时,空调外机那单调的嘈杂声中,多出了一些细微不闻的低鸣。 电机的低鸣。 黑暗躁动了起来,如同一大片蠕动起来的墨迹,张牙舞爪,仿佛有某种邪异的存在,正竭力破开黑暗的壁障,降临人间。 周肆果断地抓起一枚石墨手榴弹,朝着他的前上方空爆。 顷刻间,一团石墨云便朝着黑暗快速笼罩了过去,两股黑暗对撞在了一起,一连串密集的火花自阴影中乍现。 一阵不安的啸叫声中,微弱的光芒勾勒出了那头野兽的姿态,它自黑暗里显现,狰狞可怖。 那并非是一头真正的野兽,而是一具具备八只机械臂的化身躯壳,经过一系列的非法改造后,它早已面目全非,粗糙的焊接痕迹,裸露的线路与奇怪的涂装,如同某种突兀糅合的产物。 怪异的啸叫声从扬声器里响起,回荡在这狭窄的小巷内,刺耳高频,像是有头被束缚的冤魂,正向着自己倾诉着哀痛。 周肆猛地挥起短斧,声音里充满了难以压抑的兴奋与狂笑。 “别担心!” 致命的刃锋迅斩而过,火花如流星般一闪即逝,留下一道狭长裂痕,沿金属外壳蜿蜒蔓延,就像冬日冰面骤然破裂,金属破片四溅,化作旋起的冰屑,纷纷扬扬。 “周医生来救你了!” 幽魂般惨白的身影大步向前,所向披靡。 ------------ 第二章 离识病 深邃的小巷犹如另一个次元,黑暗隔绝了所有的窥视,唯有时不时从其中闪灭的火光与传来的铁鸣之音,昭示着一场恶战正在其中进行。 一名监察员手持武器,在巷口处严阵以待,望着周肆消失的背影,他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忧虑。 “就让他这么闯进去了?” 他警告着周围的同事,“你应该清楚,一具失控的化身能带来多大的灾难,即便它不是武装化身,但单凭那钢铁之躯与电机的蛮力,也足以将人体撕成碎片。” 宋启亮摆摆手,示意对方冷静,“看你这样,应该是新人吧?” 监察员迟疑了一下,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向际,我刚从庆源市调过来。” “哦?那就对了,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周医生。” 宋启亮的声音冷静且轻松,“换做别人,或许我真的会担心,但周医生,绝对没问题。” 向际眉头紧锁,“你就这么信得过这个周医生?” “最开始我和你一样,觉得他是个怪人,明明可以动用武装化身迅速解决问题……”宋启亮的声音逐渐低沉,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但他最终说服了我。” “为什么?” “原因无他,这些失控的化身,源头都是那些深受离识病困扰的病患,而现在《524草案》陷入僵局,意味着法律对他们的精神状态漠不关心。” 他进一步剖析,“若我们动用武装化身,事件便正式进入法律程序,他们不会被视作失控的病人,而是犯罪分子,必要情况下,可以就地处决。” “但如果在动武之前,就能平息事态,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向际盯着巷子里的黑暗,喃喃道,“听起来,周肆更像是一名雇佣兵?”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今晚只是我们日常合作的一部分。” 宋启亮的目光始终未离开那条黑暗的小巷,他深刻理解周肆的救治理念,也清楚病人们的无助与困境,但对他来说,周肆的安全更为重要。 周医生,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向际逐渐明白宋启亮的观点,但他仍不禁困惑地问,“为了这些,真的值得吗?” “值得吗?”宋启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种事,还需要问值不值得?” “救死扶伤,这就是答案。” 向际并不赞同,“听起来他太仁慈了。” 宋启亮被向际逗笑了,“仁慈?” 他随后感叹道,“大家常说周医生医者仁心,但要我说,周医生可和仁慈沾不上边。” …… 叫周医生叫久了,人们常常会将医生的刻板印象套在周肆身上,但实际上,周肆和世俗意义上的医生截然不同。 准确点来讲,周肆根本算不上医生,他没有行医资格证,甚至连一天的医学院都没上过。 周肆只是偏执般的喜欢医生这个角色,就像一种病态的角色扮演,把自己的身心,全部交付于此,直至就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沉重的机械臂抬起又落下,如同铡刀般,它不够锋利,但已足够沉重,地面被砸的四分五裂,砖头破碎成细腻的粉尘,纷纷扬扬。 周肆止住了前进的步伐,狭窄的空间限制了化身躯壳的行动,但同样也将周肆的动作局限了起来。 近距离之下,化身躯壳的姿态已经清晰了许多,身具八臂,按压地面,撑起墙壁,犹如一头巨大的蜘蛛。 因其过度的改造,周肆认不清它的具体型号,不过周肆在许多行业都见过类似的化身躯壳。 就像一种通用模板般,灵活的多臂触肢,足以令这类化身躯壳,应对大多数的复杂工作。 周肆猛扑向前,左臂爆发出了远超常人的力量,再配合上短斧那特制的金属,寒芒反复凿击着机械臂的关节,爆裂的鸣响接连不断。 与此同时,周肆再次引爆石墨手榴弹。 黑云滚滚而过,侵染着化身躯壳,耀眼的火花从机械的缝隙里闪烁不止。 对于这类化身躯壳,石墨是种很有效的瘫痪手段,除了武装化身,以及部分高档的定制化身外,大多数化身躯壳,都没有针对石墨、电磁脉冲等攻击的保护措施。 闪烁的火光犹如淌出钢铁之躯的鲜血,化身躯壳的动作迟缓了些许,但它仍在行动,坚硬的机械臂末端好似大剑般朝着周肆迅猛砸下。 周肆的速度要比它更快,闪身躲避的同时,射钉枪已顶在了机械臂的关节连接处。 扣动扳机、抵近开火。 彻耳轰鸣中,铆钉裹挟着动能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贯穿了钢铁与线路,牢牢地束缚住了那庞然大物的活动能力。 刺眼的火花如流星般迸发而出,又在一瞬间黯然熄灭,昙花一现般的绚烂 这是周肆专门为了应对化身躯壳而定制的铆钉,它们的硬度足以击穿大多数化身躯壳,但唯独对于那些军事的武装化身无能为力。 “我治疗过很多像你这样的病患,在离识病的影响下,每个人看到的事物都是截然不同的。” 周肆用言语割痛着对手。 “告诉我,在你眼里,这一切是什么模样的?” 周肆的质问如同一阵阵狂风,涌入错乱扭曲的精神世界中,在空旷的工厂内响起,扰人的回响连绵不绝。 冷硬且一尘不染的机械化车间,冷白的灯光如寒霜覆盖,无差别地洒落在车间的每个角落,数条传送带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张钢铁编织的巨网。 在传送带交错的中心,它像一座孤独的堡垒般屹立,犹如荒野中顽强生存的古树。 这就是它的内心世界,离识病下所认知的世界,在长期使用化身躯壳的影响下,它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对世界的认知被彻底扭曲。 直到自我认知彻底改变,它不再把自己视作人类,而是自以为从机械与钢铁中诞生的灵魂。 化身躯壳才是它的本质。 它按照化身躯壳的方式生活着,成为流水线上的一个枢纽,忽然,某种声音突然刺破了车间的静谧,打断了它的工作节奏,它试图捕捉那声音,但那声音飘渺而短暂,如同幽灵,稍纵即逝。 它摒弃了那些无谓的干扰,重新聚焦于眼前疾驰而过的货物,八只坚实的机械臂高举,快速在传送带上挑选货物。 这是它的使命,它的存在,它的全部意义。 只要严格遵循预设的程序,所有的杂音都会从脑海中消失,只留下一片冷峻的静谧。 咚—— 那恼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它的宁静。 整间车间被某种未知力量瞬间切割,光滑而整齐的切口暴露出混沌蠕动的色彩。 那是一片既奇异又混乱的世界,似乎在某个刹那,它所处的无尘车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然拽入了一个扭曲而奇异的空间。 但那些触目惊心的绚烂色彩,在它的光学传感器下只是一串串无法解读的乱码。 无法理解的数据,对它而言就等于不存在。 突然,混沌的色块汹涌而入,其迅速凝聚,形成了一道粗糙的人形轮廓,大步流星地朝它走来。 随着这道人形的逼近,无尘车间仿佛遭受了地震般的冲击,墙体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痕,鲜艳的色彩如鲜血般从缝隙中渗透进来。 这一次,它终于对外界的侵犯做出了反应,扬声器里传出了冰冷的电子警告音。 “无关人员,禁止入内。” 警告并未奏效,那些鲜艳的色彩依旧肆无忌惮地涌入它的领地,伴随着阵阵狂妄的笑声,仿佛在嘲笑着它的无能。 机械臂停止了分拣工作,这是它对外界干扰的最直接回应,作为一台机械,它恪守着预设的程序,任何对此的干扰都是对它存在意义的扭曲与亵渎。 沉重的机械臂扬起,如同乱锤般癫狂地砸下,地面四分五裂,缤纷多彩的颜色喷涌四溅,像是飞溅的污水,又好像被挤压的鲜血。 那道逼近的人形色块没有因自己的重击倒下,相反,交错的瞬间,几道震耳欲聋的雷鸣响彻。 它感觉不到疼痛,但从机械臂逐渐僵硬的动作来看,它发现有什么东西钉入了钢铁之中,嵌进了咬合的齿轮里,锁死了灵活的关节,还有某种致命的利器,在自己的身上划开一道道的口子,淌出燃烧的血液。 光学传感器下的世界突然闪烁了起来,眼前的无尘车间与阴暗的巷尾重叠在了一起,绚丽的颜色中,也浮现起了出了一抹苍白,仿佛是两个世界交叉在了一起。 绚丽的色彩来到了眼前,沙哑的声音响起,这一次它终于听懂对方的话了。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刹那间,一种强烈的恍惚感如铁锤般重击着它,它先是迟疑,怀疑自己的程序是否出现了错误,但不等它思考出一个结果,强烈的排异感爆发,像是内爆的火药,快要将它的身体撕碎。 强烈的精神痛苦中,一个快要被遗忘的名字升起。 “我……我是罗勇。” 罗勇目光呆滞地注视着眼前的色块,它们像粘稠的泥巴般褪去,露出了周肆那冷峻的脸庞。 同一时刻,无尘车间彻底崩溃,连带着那斑斓的色彩一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浑浊与阴暗,深夜的巷尾映入眼中。 美梦破碎,罗勇从现实之中醒来。 慢慢地,罗勇将目光从周肆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人类的胸膛、腹部,可在这之下的部分,则是那狰狞可怖的化身躯壳。 罗勇清晰地看到,像是有人拿刀粗糙地剖开金属板,露出其中复杂的机械内构,用那笨拙且残忍的手法,将一具只有半截的人类躯体强行缝合了进去。 鲜血淋漓的脊柱如同长矛般插入其中,血管与肌肉一并粗糙地缝合在了,与红绿的电线纠缠在了一起,如同由某种诅咒诞生的、钢铁与血肉的畸变物。 呼吸急促、肌肉颤抖、肾上腺素快速分泌…… 极端的恐惧下,罗勇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嚎声,但这份恐惧并非来自那巨蛛躯骸,而是自身这具人类的身体。 脆弱、肮脏、畸形的人类本质。 ------------ 第三章 械质吸引 “不是的!不是的!” 罗勇发狂了般,抓挠着自己的身体。 他试图扯烂自己这身脆弱苍白的皮肤,连带着其下的血肉与骨骼一并毁灭,似乎这一层皮囊是一种束缚,将真正的自己囚禁了起来。 钢铁的自己。 越发癫狂的吼叫声从化身躯壳的扬声器里响起,尖锐的啼鸣声响彻夜晚,但很快,它就被城市的喧嚣所淹没。 周肆从化身躯壳上高高跃起,抓住一侧栏杆,翻上一台空调外机上,下方轰鸣的撞击声不断。 当周肆点破罗勇的虚妄幻想后,在认清到现实的瞬间,他的离识病完全爆发。 罗勇操控的化身躯壳陷入崩溃了般,无差别地攻击着周围的所有事物,周肆则是冷冷地观望着,面无表情。 罗勇不明白。 罗勇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身体会被这种恶心的、懦弱的躯体取代,看看这纤细的手臂,稍稍用力就可以刮破的肌肤,难以理解、畸形可憎的五指…… 罗勇恶心地快要把自己的灵魂都吐了出来。 从哲学的视角来看,人类始终面临着三大终极问题,我们从何处起源,我们将走向何方,以及那最深刻、最本质的疑问——我,究竟是谁。 对于罗勇而言,这个问题如今已经变得混沌且扭曲。 在罗勇的心灵深处,那具化身躯壳已然成为了他真正的自我,而那个曾作为“罗勇”这一自然人的过去,却变成了他需要极力逃避的恐怖记忆,如同梦魇般纠缠着他。 即便周肆已经处理过很多类似的情况了,可再一次亲眼目睹时,他仍不免望轻声叹息。 “真悲哀啊……” 这就是离识病,一种因使用化身躯壳而引发的负面病症。 虽然关于此病的详细阐释纷繁复杂,但周肆却能用一句简洁的话语来概括其核心: 所有罹患离识病的人,都会对自己的原生血肉之躯产生排斥,并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械质吸引”的驱使下,渴望成为机械化的一部分。 遗憾的是,人类生来便是血肉之躯,对肉体的机械化改造又危险重重,于是大部分的离识病患者,只能将自己的意识载入化身躯壳中,寻求一丝的慰藉。 当周肆揭示这一事实,点破罗勇已经异化的本质时,他的意识就像被惊醒的美梦一样,瞬间破碎。 犹如医学上的器官移植所导致的排异反应一样,自我原初的认知、即血肉之躯的认知,与离识病所导致的械化自我的认知产生了冲突。 生物本身的底层代码对机械化这一异物开始排异,脆弱的自我意识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只能像被囚禁的奴隶一样,困在那具化身躯壳的冰冷牢笼中,无法逃脱。 周肆治疗过一些这样的晚期患者,他们很少能被救治过来,大多数只能注射大量的精神药物,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余生。 罗勇陷入了彻底的狂躁中,发疯了般,嘶声咆哮着。 周肆引爆石墨手榴弹,石墨云均匀地覆盖在化身躯壳之上,电流的火花声不断,像是泼洒强酸后的腐蚀声。 化身躯壳的躁动更加强烈了,如同一头狂躁八臂的机械化巨蛛,在狭窄的巷子里横冲直撞。 两侧的墙壁微微摇晃,密密麻麻的裂痕在墙体上爬行,周肆不清楚这番折腾下来,两侧的建筑是否会变成危楼,他也无暇关心这些。 找准时机,周肆从空调外机上一跃而下,他精准地避开了那些胡乱挥舞的机械臂,重重地落在了化身躯壳之上。 周肆觉得自己就像一位斗士,骑在一头暴怒的公牛身上,他一手抓住化身躯壳,确保自己不会被甩下,另一只手反复地挥起短斧,劈砍出一道道浅浅的划痕。 划痕拼凑在了一起,化作致命的伤疤。 拿起射钉枪,将枪口顶在那可怖的伤疤之上,按照自己过往的经验摸索着位置,短暂地思索后,周肆扣动了扳机。 铿锵的铁石之音响彻夜幕。 铆钉如利箭般连续贯穿了脆弱的金属板,但化身躯壳的躁动依旧,它不像人类那样,有着遍布全身的神经网络,哪怕是被一根头发丝扎进指甲缝里,也有清晰的感受。 对于化身躯壳来说,周肆的存在仅仅是一个不断发出铁鸣的恼人噪音源,但它无法忽视的是,这个噪音源正逐渐削弱它的力量,威胁着它的存在。 剧烈的震颤中,两只机械臂反曲而来,如猛兽般朝周肆猛扑,却正落入他精心布局的陷阱中。 周肆身形一闪,灵活地旋身避开机械臂的重轰,借由惯性牵引,其中一臂竟巧合地重击在化身躯壳的旧疤之上。 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机械臂在它的身躯上砸出一个凹陷,被铆钉反复穿透的金属脆弱地裂开,暴露出内部繁复精密的构件。 没有丝毫迟疑,周肆挥起短斧,猛地劈入裂口,将内部的机械组件、电路板等一并摧毁。 瞬间,那化身躯壳的动作变得迟缓,一支机械臂失去动力,无力地垂下,其余几支也开始显现出失控的征兆。 周肆紧接着将射钉枪插入裂口,凭借丰富的经验与精湛的技巧,他迅速锁定了一个关键位置。 扳机扣动。 铆钉如暴雨般穿透化身躯壳的内部构造,一步步向核心逼近,直至将那最后一层防护彻底洞穿。 连同下方的思维储存核心,一并摧毁! 所有的化身躯壳中都有这么一枚思维储存核心,用以暂存那些上载进机械躯体中的人类意识,它可以被视作化身躯壳的操作核心,如同一种另类的缸中之脑。 击穿了思维储存核心,就像杀死了这具冰冷化身的灵魂——如果它真的具备所谓的灵魂的话。 周肆切断了罗勇与化身躯壳间的连接,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虚幻的悲鸣。 化身躯壳的动作迟钝了起来,周肆再次扣动扳机,铆钉如同一把把利剑,彻底凿穿了钢铁与电路,将那虚幻的灵魂完全驱逐。 周肆猜,此时,在某个地方,罗勇一定一脸惊恐地从床上醒来。 几乎重叠的铁音下,化身躯壳彻底安静了下来,倒在地上,闪烁的灯光纷纷熄灭,像是淌尽了血,变成一具巨大的尸体。 周肆则从它的身上爬了下来,站在这巨大的钢铁尸骸前,如同为其祷告的牧师。 李维陨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 …… “周医生,我已经定位到了他本体的位置,正在实施抓捕,”李维陨就像知道周肆的所想般,又补充道,“位置已经发送给你了,一会见。” 与周肆的通话一结束,李维陨便紧握手中的电磁步枪,冷酷地校准其射击功率。 在非致命模式下,李维陨沉稳地瞄准眼前的门锁,扣动了扳机。 没有震耳的枪响,只有电磁线圈加速、推动金属弹头发射时细微的嗡鸣,和金属与金属间彼此撞击时尖锐的撕裂声。 锁芯在这无声的攻击下瞬间崩溃,另一名队员迅速接近,抡起破门重锤,一记重击便摧毁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防盗门。 门后的空间昏暗而深邃。 李维陨毫不犹豫地踏入,连续踹开一道道阻隔,警惕地搜索着各个房间,在最里面的卧室里,李维陨瞥见了些许的微光。 闯入堆满垃圾的卧室,李维陨一把掀开床上的被褥,可在这之下的,并非是等待李维陨逮捕的罗勇,而是空荡荡的,一顶还在运行的神经驳接头盔。 李维陨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周医生,我找到罗勇的住所了,也找到了他的神经驳接头盔,但我没找到他。” 看向四周,他补充道,“门窗都没有打开的痕迹,其他人也没有搜索到他。” 数秒的死寂后,周肆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我刚刚强行切断了他的识念连接,精神状态本就堪忧的他,遭到这样的精神冲击,一定跑不了多远。” 李维陨阴沉着脸,忽然,他留意到了什么,拿起布满污垢的神经驳接头盔,在头盔的内部他看到了一个与线路连接的装置。 一股寒意在李维陨的心中弥漫,他本能地高声警告道,“周医生!他的神经驳接头盔内,有一个虚拟信号发射器!” “我们被他骗了!” …… 阴暗的巷尾里,李维陨的声音带着尖锐感涌入周肆的耳中,几乎是在听闻这一信息的瞬间,周肆再次审视那具倒下的尸体。 周肆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血气。 熄灭的指示灯再次亮起,化身躯壳挥起机械臂,将自己的身体高高撑起,这一次它将自己的腹部向周肆展露,在那被遮蔽的阴影里,周肆看到了与机械缝合在一起的血肉之躯。 不详、可憎、阴暗。 猩红毒怨的眼瞳里,倒映着周肆那惨白的身影。 鲜血淋漓的滴答声绵绵不绝。 ------------ 第四章 排异反应 在敌人的真实面貌彻底揭露的一刻,仿佛所有的声响都迅速退去,唯留下一种死寂的安宁。 是周肆的感官出现了错乱,还是现实本就如此扭曲,他已无从分辨。 罗勇的病情,远远超出了周肆的预想。 他的自我认知已经扭曲到了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步,罗勇彻底将自己视为了一具冷酷无情的机械躯壳,对自己的原生肉体充满了深深的厌恶。 为了抵抗那无法忍受的排斥感,罗勇居然采取了极端的手段,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了非法的改造。将脆弱的肉体与金属相融合,仿佛是在尝试缝补一个破碎的灵魂。 罗勇渴望通过舍弃原有的血肉,彻底转变为一个钢铁铸就的无机生命体。 “为什么!” 罗勇呼喊着,与他一同呼唤的,还有化身躯壳的扬声器,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诡异重叠的音浪。 荒诞又和谐。 罗勇的皮肤下浮现起若隐若现的幽蓝色线条,像是一群在血肉中游弋的蛇群。 这是神经纤维仿生线,原本应用于神经驳接的技术,此刻却被罗勇以非常规的方式利用,将自己的中枢神经与化身躯壳紧密相连了起来。 不需要识念网络与神经驳接头盔,更不需要思维储存核心孕育灵魂。 侵入式的连接下,罗勇与化身躯壳全面融合,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声音中透露出难以言喻的煎熬与欢愉。 高墙大系统与思维储存核心,是保护人类意识的屏障。 直接的神经连接给罗勇的意识,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和难以弥补的创伤。 然而,对于罗勇这种程度的病患来说,这样的痛苦似乎根本不值一提,他毫无惧色,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状态驱动着机械躯壳。 一只沉重的机械臂猛然横扫而来,周肆反应迅捷,弯腰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顺势抓住机械臂,借着这股力量向着后方跃去。 此刻,罗勇的意识在双重领域中觉醒——既在人类肉体之内,又在化身躯壳中复苏。 周肆能隐约揣摩到那种奇异的感觉,当罗勇用肉眼凝视自己时,他的机械躯壳中的摄像头、光学传感器也在同步追踪,捕捉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两重影像在罗勇的脑海中交织,化作一幅错乱而冷酷的画卷。 这种双重视觉的输入远远超出了罗勇大脑的处理能力,更何况,他现在需要处理的不仅仅是视觉信息。 罗勇挣扎着,试图操控他那与机械融为一体的手臂,然而无论他的肌肉如何扭曲和紧绷,手臂都纹丝不动。 相反,那沉重的机械臂却在他意志的驱使下连连挥舞,笨拙却有力地撞击着墙壁。 转眼间,墙壁上便被凿出了一道深邃的裂痕。 罗勇那破碎不堪的大脑同时处理着来自肉体和机械躯壳的双重信息流,就像一台老旧的处理器在超频运转,随时都可能走向崩溃的边缘。 阵阵锐鸣声响起,那是电磁步枪开火的声音。 宋启亮与向际察觉到了巷内的异常,他们端起电磁步枪,朝着化身躯壳射击,子弹命中了机械臂,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凹痕,与弹头碎裂的火花。 宋启亮大吼道,“周医生,你还要继续吗!” 就如周肆的判断那样,罗勇已经不是简单的病患了,他已经呈现出了一种极端的危险性,比起治疗,他最好就地安乐。 一旁的向际默不作声,冷静地将准星对准了罗勇的头颅。受训时,向际是队伍里的射击冠军,这种距离,他完全有把握一击毙命。 周肆没有回答,而是用行动作出了回应。 射钉枪朝着机械关节的裸露处连续开火,坚硬的铆钉一寸寸地钉穿外壳,令其千疮百孔。 罗勇嘶声向前,粗壮的机械臂掀翻了沿途的空调外机,将沉重的垃圾箱轻而易举地压瘪,他与周肆之间的距离近一步地缩短,而这时电磁步枪那尖锐的开火声再次响起。 向际扣动扳机,非致命模式。 子弹精准地反复凿击机械臂的关节,沿着周肆先前的攻击,彻底摧毁了这部分的机械结构,像是骨折了般,沉重的机械臂就这么耷拉了下来,严重拖缓了罗勇的行动。 罗勇用力地眨了眨眼,鲜血浸透眼瞳,覆盖上一层红色的滤镜,错乱的视觉信息已经让他很难处理现状了,更不要说控制自己的身体与化身躯壳了。 不远处的周肆丢掉了手中的射钉枪,手臂低垂着,一副放松的姿态。 下一刻,松弛到极限的周肆紧绷了起来,他向着罗勇大步冲刺,白大褂猎猎作响,犹如一道幽灵,又好似一道炽白的闪电。 罗勇预感了什么,眼眶涌出热泪,大声拒绝着。 “不……不要。” 难以想象周肆到底有着何等的身体素质,才能令他做出那么极限的动作,他奋力踏击着一侧的墙壁,如山羊般掠壁滑行。 笨重的机械臂挥起,试图阻断周肆的前进,可在命中周肆的前一刻,他又高高跃起,惊险但又从容地穿过了交错的机械臂。 刹那间,金属与金属之间剧烈摩擦的撕裂之音响彻,如同崩断的琴弦,刺痛了每个人的耳膜。 周肆保持着举斧的动作,斧刃则因那迅猛的切割微微泛红。 试图合拢的机械臂直直地僵硬在了半空中,狭长的裂痕击穿了金属外壳,以及藏匿在其下的线路与管道。 碎片纷飞,断裂的缆线狂舞不止。 周肆深呼吸,这一击似乎耗尽了他大半的体力,但左手依旧死死地握住斧刃,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垂落了下来,右手则紧握成拳,不假思索地向前挥击。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招数,一记标准的右勾拳命中了罗勇的迷走神经,神经性的昏厥当即中断了罗勇的所有行动。 周肆低声笑道,“经典力学在现代文明中,依旧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不确定这算不算是一种冷笑话。 趁着罗勇还未恢复过来,周肆果断地抽出一支镇定剂,如同挥起一把致命的匕首般,重重地刺在罗勇的颈部。 这是专门为病患准备的镇定剂,效果出众,短短数秒内,罗勇的挣扎就彻底停止,如同一具失去生命的尸体,粗劣地挂在化身躯壳上。 但罗勇仍固执地睁着眼睛,像是被某种执念驱使一般,他盯着周肆,梦呓般地诉说着。 “成……成仙……” 周肆疑惑地弯下腰,他隐约地听到了“成仙”,但他又不确定,这是否是罗勇在意识昏厥前的胡言乱语。 皱紧眉头,成仙一词似乎触发了周肆内心的某种警觉,但当他准备仔细调查时,罗勇已彻底失去了意识。 见罗勇陷入昏迷,巷口向际也放下了手中的电磁步枪。 沉默片刻后,向际心有余悸地斥责道,“那位周医生刚刚差点死了。” “我知道。” 听到这严厉的声音,宋启亮以为向际要控诉一下这不守规矩的章程,刚想为周肆辩解两句,却听向际又说道。 “我好像能理解你们为什么尊重他了,”向际松了口气,摸了摸手中的电磁步枪,“我们刚刚完全可以射杀他,而不是想方设法救他。” 意识到向际算是和自己统一阵营了,宋启亮长呼一口气,但紧接着,向际又说道,“但我还是觉得这有些太仁慈了、伪善。” 宋启亮耐心地解释着,希望他能理解,“所以通常这种事情,都是周医生一个人上,他要是出事了,再换我们。” 他又补充道,“周肆是一位专治离识病的医生,不过你也知道,现在社会对这种病症并不认可,再加上这些病患往往带有强烈的攻击性,所以周医生的工作其实一直在法律的边缘游走。” “那这位周医生是如何成为我们监察局的顾问的呢?” 向际才刚被调来铵言市不久,对于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充满了好奇。 “这和李组长有关,周医生是李组长亲自邀请来的,”宋启亮擦拭着枪械,“这应该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向际的好奇心没有因这些解释而打消,他继续反问着,“既然周医生工作能力这么强,为什么不直接让他加入我们监察局呢?” 如果刚刚周肆能有一把监察局的热熔武器,向际相信,他能在三十秒内放倒这具化身躯壳。 “这个嘛……” 宋启亮露出一副困扰的样子,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合理地解释这一点。 “李组长提议过,但周医生的履历有问题,未能通过审核。” “履历不够好吗?”向际回过神道,“这倒也是,监察局的录入标准一向很高,毕竟我们的工作负责处理复杂的科技犯罪。” “不,倒不是不够好,”宋启亮摇摇头,否决了向际的猜测,“而是履历有些太好了,也有些太特殊了。” 宋启亮正准备继续解释周肆的来历,这时两人忽然注意到,巷子里周肆的变化。 罗勇倒下后,周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紧盯着倒下罗勇。 一抹怪异的笑意在周肆的脸上萦绕。 他喃喃道,“真是个不配合的患者啊,好在术前麻醉还算顺利。” 说完,周肆哼着小曲,走向了巷口处,见他低下身,打开了放在巷口处的医疗箱。 宋启亮对于接下来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目光微微侧移,不忍直视,向际则仍有些困惑,搞不懂周肆要做什么。 突兀的轰鸣声响起。 周肆的医疗箱就像一个百宝袋般,他居然从里面拿出了一把高速转动的手锯,嘴里嘟囔着什么“切除病灶”,便扭头朝着罗勇走了过去。 向际的思绪被这荒谬的一幕冻结了,一分钟前,他还在感慨周肆的人道主义精神,一分钟后,周肆便犹如一个电锯杀人狂般,笑嘻嘻地朝着他的病患走去。 直到昏暗的小巷里溅起大片大片的火花,刺耳的切割声扰动众人的神经时,向际这才反应了过来。 “他在做什么?”向际对宋启亮质问道,“不阻止他吗?” “阻止?阻止什么,”宋启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周医生在救治病患而已啦。” “你确定他不是在谋杀他吗?” 向际的眉头几乎要拧在一起了,手锯不止在切割化身躯壳,还在切割向际的神经。 “放心吧,周医生自有分寸。” 宋启亮完全无视了周肆的暴行,接着说道,“我们刚说到哪里来的……哦,对了,周医生的特殊性。” “别以为周医生是什么庸医,不说全世界,至少在铵言市内,他绝对是最了解化身躯壳的人之一。” “更重要的是,周医生曾经也患有离识病。” 这句话犹如一根铆钉,深深地嵌进了向际的脑海里,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连到了嘴边的斥责也噎在了口中。 宋启亮补充道,“但和那些陷入癫狂的病患不同,周医生自愈了自己。” “这应该是离识病诞生以来的头一例。” 巷子里,周肆兴奋地挥动着手锯,将血肉与钢铁分离,将虚幻与现实分割。 ------------ 第五章 神威科技 待周肆将罗勇处理的差不多时,被误导的李维陨也返回了现场。 周肆丢下手锯,脱下沾血的手套,开口问道,“你那边有什么收获吗?” “还能是什么,跟垃圾场一样的房间,里面塞满了各种生活垃圾,还有一些葡萄糖注射液、生理盐水袋等医疗垃圾。” 李维陨不太想回忆那里的场景,情况恶劣的令人胃部翻涌。 “他把另一个房间改造成了自己的工作间,我从里面搜出了一些手术器具、麻醉剂等东西,他应该就是在那,对自己进行了改造。” 其他队员走入巷内,接替周肆收拾起了现场,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做了,每个人都很熟练。 周肆低头沉默不语,李维陨则站在原地反复吞吸着烟雾,看得出来,罗勇这招弄得李维陨有些焦躁,即便事件已经结束了,仍然不得安宁。 “所以……他就那样,用神经纤维仿生线,硬是把自己与化身躯壳连接在了一起?” 李维陨的眉头紧皱,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和周肆处理离识病了,可每一次亲身接触这些癫狂的病患后,李维陨的世界观都不免地受到一定的冲击。 “离识病的病患们,在抵达晚期阶段时,都不免会面对一个问题。” 周肆像是在回答李维陨的问题,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究竟是化身躯壳中的自我是真实的,还是作为自然人的自己是真实的呢?” 队员们紧急处理了一下罗勇的伤口,将他置放在担架上,费力地从巷子里抬了出来。 埋设在体内的神经纤维仿生线被缠绕在了一起,这令罗勇看起来就像发芽了一样,浑身长出密密麻麻的白线。 将罗勇抬到周肆身旁时,队员们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让周肆可以好好地审视一下罗勇的状态。 罗勇保持着昏迷状态,他看起来已经很久未打理个人卫生,头发已近披肩,油腻腻地纠缠在一起,指甲长而尖锐,缝里藏着难以名状的污垢。 他的病态形象昭然若揭,就像一个久未见天日的暗夜生物,面色苍白而阴冷,肌肉萎缩不均,宛如一具尚存气息却仿佛已被风干的朽木,景象惨不忍睹。 “他已深陷这种病态的化身连接中,时间太长了,已使他的身体因长期静滞而出现了明显的病变。” 周肆分析道,“病患们沉溺于化身躯壳的虚幻世界中无法自拔,如果不是肉体尚存一丝生理需求,他们绝对不愿从化身梦境中苏醒。” 这样的形容让李维陨想起一部老电影,里面有那么一句台词曾这样说过,有些人的睡去是为了醒来。 李维陨的焦虑感更强烈了,他试着开一个不好笑的笑话,“现在罗勇看起来就像一个死人,而你是一个正为他收尸的法医。” 周肆没有附和李维陨的冷笑话,就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周肆谨慎地抬起了罗勇的手臂,在那萎缩的肢体上,找到了一排排发青的针孔。 “你说,你在他的住所,找到了许多葡萄糖注射液,还有生理盐水袋?” “嗯,怎么了?” 周肆点评道,“那应该是他的食物。” “食物?” “随着离识病的恶化,病患那扭曲的意识将与原本的肉体,将产生剧烈的冲突与排斥。” 周肆冷酷地陈述,“这会触发一系列的并发症,厌食症不过是其中之一。” “病患在内心深处拒绝接受自己的人类本质,然而却必须依赖人类的生存方式维系生命。 每一次的进食,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场自我折磨的精神酷刑,随着这种厌恶感的不断累积,他们的畸变意识与原本的肉体将愈发疏离,如同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相交。” 李维陨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因此,靠这种东西维系生命吗?” 周肆挥挥手,示意队员们把罗勇抬走,罗勇的精神状态很糟糕,肉体也没强哪去,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他还没对自己进行那些残忍的截肢,亦或是更换皮肤、脏器等行为,仅仅是植入神经纤维仿生线的话,还算不上致命。 两人就这么站在一起,望着队员们将罗勇抬上车,送往医院。 李维陨觉得自己放松了不少,吸完最后一口,将烟蒂随意地丢到一边。 烟雾缭绕中,李维陨眯起眼睛,低声道,“周医生,这件事应该没那么简单吧。” “先上车。” 周肆直接朝着李维陨的警车走去,李维陨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后无奈地笑了笑,周肆总是这样,搞得好像自己才是那个随叫随到的顾问,而周肆才是监察局的组长。 李维陨坐进驾驶位,旁边,周肆已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静默地等待了。 周肆的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但李维陨知道,周肆并未入睡,只是在沉思,一声不吭。 李维陨的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他喜欢工作时的周肆,总是充满激情与一定的幽默,而工作之外,周肆就像开启了节能模式一样,冷冰冰的、死气沉沉。 他知道,周肆对他没有敌意……周肆对任何人都没有敌意。 周肆之所以会是这副性格,一切还要追溯到四年前的那场事故。 李维陨时常会对周肆感到同情、惋惜,他不止调查过周肆的相关资料,还翻阅过周肆的社交媒体。 在那场事故前,周肆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幽默风趣的家伙,他经常会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发一些有趣的生活小故事,但在那场事故后,他的社交媒体就再也没有更新了。 那巨大的人生转折不止改变了周肆的人生、事业,连带着他的性格也一并扭曲,似乎曾经的周肆已经彻底死在了那场事故中,如今活下来的,仅仅是一个空有皮囊的行尸走肉,其下的灵魂早已迷失。 李维陨有些难以忍受这令人焦躁的宁静,至于抽烟,他今夜已经吸食够多的尼古丁了。 就在李维陨想播放些歌曲打破这份沉默时,周肆主动说话了。 他依旧闭着双眼,发号施令道,“先送我回诊所。” 李维陨侧头瞥了周肆一眼,不悦道,“我是你的司机吗,周医生?你就不能自己开?” 周肆说道,“我之前被诊断出了精神问题,依法终身禁驾。” “依法?”李维陨讽刺地笑了,“这时候你倒开始讲法律了?” 周肆沉默了几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转移话题道,“相关的资料已经调出来了?” “早在我们定位到他的位置时,就已经调出来了。” “他的名字叫罗勇,曾是一位化身劳工,服务于智匠人力公司,你也知道这种大型人力公司都是做什么的,他们利用识念网络,把罗勇的意识上载至远在非洲的化身躯壳,进行基础建设工作,又或是流水线作业。” 周肆轻轻地点头,这和他猜测的人物画像差不多。 早在几天前,周肆第一次发现疑似失控化身在城市里行动后,他就召集起李维陨,准备起了今夜的这场行动。 “根据这些资料,你如何评价罗勇?”周肆冷冷地问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无需拘泥于形式和对他人的尊重,直接说出你的想法。” 李维陨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盯着前方,“他不过是一个处于社会底层、被边缘化的人,还能有什么特别的评价?” 他猛地发动汽车,载着周肆在街道上飞驰,目光四处扫视,最终落在后视镜上,看着自己那双锐利而深邃的眼睛。 “随着识念技术的不断进步,空间距离对人类来说已经不再是障碍,”李维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道,“只要识念网络覆盖的地方,人类的意识就能轻松上传到化身躯壳中,迅速抵达目的地。” 他继续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分析道,“化身劳工是这项技术发展的必然产物,它极大地提升了人类的生产力,使得全球各地都陷入了疯狂的大开发。” “这也打破了市场的平衡,”周肆平静地指出,“在铵言市,雇佣像罗勇这样的化身劳工的成本,足够我们从东南亚雇佣三名相同的劳工了。” “所以,罗勇在一年前被解雇了,”李维陨回想起资料上的信息,淡淡地说道,“如果你关注新闻的话,就会知道智匠人力正在将业务重心转向东南亚地区,那里的化身劳工成本更低、效率也丝毫不逊色,毕竟,借助识念网络和化身躯壳,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参与到全球各地的建设项目中。” 周肆低头思考,片刻的沉吟后,他说道,“李组长,既然如此,你不觉得罗勇很奇怪吗?” “当然,我当然知道他很奇怪了,这种肉体改造的疯子可不多见。” 李维陨专注于开车,即便已经是深夜了,街头的车辆也不见少,某些路段甚至还有些拥堵,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铵言市如此发达,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来到这,又有数不清的人离开。 深呼吸,李维陨把刚刚在外面未能说出的话,说了出来。 “以罗勇的受教育程度,他根本没有能力对自己进行安全的非法改造,”李维陨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那些埋设的神经纤维仿生线,如果真的是罗勇自己弄的,他只会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 “有人帮罗勇进行了非法改造,”周肆接着他的话分析道,“而且罗勇自己可没有足够的资金去弄这些材料,以及这具化身躯壳……更不用说这还是一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了。” 周肆平静地指出,“最重要的是这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市面上所有的化身躯壳都在高墙大系统内注册过,每一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在黑市里都能卖到天价。一个失业的化身劳工,社会的底层人士,怎么想他都和这些东西沾不上边。” 周肆总结道,“一定有人帮了他,我们需要查查罗勇是从哪里获得的资助。” “资助?”李维陨好奇地问道,“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人在资助罗勇?” 他有些不解,再次发问,“资助这样一个小人物有什么好处吗?” “是啊,有什么好处呢?”周肆自言自语,一副苦恼的样子,“或许这就是更深层的问题,等待我们去探寻了。” 李维陨沉思了一阵,低声道,“持有未注册的化身躯壳是重罪。” 周肆轻声道,“我知道,所以这起案件远没有结束。” 李维陨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什么,他侧过头,此时周肆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望向车窗外。 夜幕低垂的城市中,车辆缓缓拐上高架桥,城市的霓虹灯如同繁星点点,照亮了这座不夜城,而在这繁星之间,一座巍峨的参天大楼如同巨人般屹立,它高耸入云,仿佛要触摸星辰。 这座大楼的高度令人叹为观止,足足有四五百米,它就像是城市中的一座山峰,俯瞰着周围的一切,建筑的外观由精致的金属框架与晶莹剔透的高强度玻璃构成。 当室内的灯光亮起,光芒在玻璃幕墙内反复折射,形成一道道绚丽的光束,使得整座建筑如同被点亮的水晶塔,璀璨夺目。 在那烁目的光芒中,一个独特的发光标识引人注目,它像是一对展开的双翼,又好似一双向下张开的双手,仿佛是要捧起什么。 翼手的标志忽然开始移动,数不清的光点碎裂开,从水晶大厦之上移走,它们变成了连绵的流星,自城市的上空移动、变形。 那是一片浩渺的无人机群,宛如夜空中的群星,以规律的阵列划过城市的上空。 每架无人机都闪烁着光芒,熠熠生辉,数不清的光点仿佛细密的像素,一点一滴地拼凑出一幅巨大的光影画面,覆盖了整片楼群,如同一幅璀璨的画卷,在夜空中徐徐展开。 ——神威科技,引领人类。 周肆将目光从远处的神威大厦上收回,李维陨则微微低头,望着那大片的无人机群带着神威科技的广告语,从城市的一端挪移到另一端,周而复始,像是拱卫城市的卫星。 李维陨低声抱怨着,“要说我,神威科技迟早要把广告印到月球上去,这样大家一抬头都能看见了。” 抱怨归抱怨,神威科技弄的这些东西,冷不丁一看,还确实挺震撼人心的,很多来到铵言市旅游的人,都把这无人机群广告,当做旅游风景的一部分。 转动方向盘,驶下了高架桥,他们未能逃离那庞大的无人机群,广告的标语抬头可见。 周肆回望着遥远的神威大厦,那璀璨的水晶塔上突兀地闪灭了几个黑点,就像坏掉的像素点。 他没有过多地在意,而是回忆着。 几十年前,铵言市还只是一座普通的海港城市,但随着陈文锗的发家,神威科技在此地崛起,这家公司硬生生地推动了整座城市的发展,为一头庞然大物的孕育注射了生长素。 城市不断向外扩张,土地的价格也翻了几倍,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 普通人活在铵言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肆也是如此,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他的诊所开在很偏僻的地方,几乎可以称得上远离市区了。 李维陨问道,“周医生,你觉得罗勇还有康复的可能吗?” “我不确定,离识病这种东西,充满了随机性。” 听到这样的回答,李维陨叹了口气,开玩笑道,“周医生,有人说过你,你说话就像一个生硬的Ai吗?” “是贬义吗?” “应该不算是贬义,但也算不上什么褒义,你觉得呢?” 周肆依旧看着车窗外,自乘车起,他要么是在闭眼,要么就在看外面,几乎很少会与李维陨对视。周肆几乎不和任何人对视。 “我觉得还好,”周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Ai的底层设计就是无攻击性,友善,加上语言逻辑叙述要求准确性,我觉得用Ai来形容我的言语,是一个不错的修饰。” 李维陨无奈地耸了耸肩,一份预料之中的回答,也是奇怪,明明认识这么久了,自己早就该习惯周肆这副样子了,但或许是某种私心作祟,他仍希望在周肆的身上找到那么些许“正常人”的痕迹。 “那你觉得在离识病的影响下,罗勇他把自己视作了什么?” “不知道,”周肆摇摇头,“每个人产生认知障碍后,呈现的结果都是截然不同的,我不是罗勇,没有经历过他经历的、了解他所想的,自然也无法看到他所看到的。” 周肆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是,同样作为病患……至少曾经是病患,我大概能体会到他的心情。” “比如?” “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对世界的憎恶,那种自我认知的界限已被彻底撕裂,只剩下凌乱的、难以捉摸的碎片信息在虚无中漂泊,为了苟延残喘,他只能紧紧地依靠自己残存的记忆与认知,在这漫无边际的混乱之中,艰难地搭建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庇护所。“ 周肆按下车窗,刺骨的夜风如潮水般汹涌而入,他的声音在风中摇曳,“这就像是一场荒诞的角色扮演游戏,他自欺欺人地扮演着那个能给予自己一丝慰藉的角色,只为在这疯狂的世界中,寻找一丝可怜的幸福。” “嗯……你描述的有些太抽象了,能更具体点吗?” 李维陨对于周肆的话语感到困惑不解,他曾多次试图探寻病患内心的迷宫,但每次都如同走入迷雾之中,无功而返。 也许,只有像周肆这样的同类,才能真正洞悉彼此心灵的深邃之处。 “就像我们现在所进行的驾驶,”周肆耐心阐释,“一旦你沦为病患,那些你原本熟悉的、与车辆相关的所有信息,都会变得扭曲不堪,陌生到让你无法辨识。” “你是指,比如油门会突然变成刹车,刹车又变成了雨刷这样的感觉吗?”李维陨试图理解。 “不,”周肆摇了摇头,“那仅仅是功能的置换,刹车仍是刹车,油门仍是油门,真正的情况是,所有的信息都会陷入混沌,你无法识别出任何一样东西,而车辆却依然在疾驰,也许下一秒,就会撞向未知,化为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听到这里,李维陨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种置身于无尽混沌中的恐惧与无助,一切都变得如此不可控,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悬崖边上。 李维陨关心道,“周医生,虽然说你已经痊愈了,但你还会产生类似的后遗症吗?” 这一次周肆沉默了很久,他盯着前方,道路逐渐变得熟悉起来,再过一个路口,他就能看到自己的诊所了。 自上车以来,周肆第一次地转过头,看着李维陨的脸庞。 看着那张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庞。 仿佛人脸变成了一具可更改的面具,先是经过了马赛克化,然后被剪切成了数块的拼图,又再次被打乱、重新排布,眼睛、耳朵、鼻梁都以一种突兀的方式拼合在一起。 对着这张怪诞的模样,周肆说道,“偶尔吧,偶尔还会发作,但也是转瞬即逝而已。” “哦?”怪诞之脸回应着,“那就好,周医生。” 汽车停在了诊所门口,当周肆走下车时,那张怪诞之脸才恢复了原状。 对于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周肆不太确定这一“符号”是否能与“李维陨”这个名字对应上,但他仍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向着对方挥手告别。 回到诊所内,路过那面镜子前,周肆停顿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镜中的自己。 一张平庸的、没有任何明显特征的男性脸庞。 周肆松了口气。 ------------ 第六章 扑翼鸟 老旧的楼道内,斑驳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周肆穿过楼梯间,轻步而行,激起沉积已久的尘埃,它们在空中翻腾,宛如被风扬起的细沙,在晨光中翻滚不止。 在繁华的铵言市中,此类历经沧桑的老楼房已日渐稀少,虽然这些建筑的岁月痕迹显而易见,但也正因如此,其租金恰好在周肆的承受范围之内,为他在这座城市中提供了一个栖身之所。 每日清晨约莫六点,周肆便会从睡梦中醒来,简单的梳洗过后,他便踏上通往诊所的短暂旅程,幸运的是,他的居所与诊所相距不远,只需步行几分钟,便可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清晨的街头还没有多少人类的身影,但一具具化身躯壳早已行走在街道间了,有时候在这座城市里,化身躯壳要比人类多,搞不懂谁才是城市的主人。 周肆的上班正赶上这群化身躯壳的下班,它们负责街道环卫,多只的机械臂清扫着地面的积灰、挑拣着垃圾。 随着城市的苏醒,它们也随之退场,就像一群昼伏夜出的动物们。 周肆留意到了化身躯壳上的公司标识、智匠人力。 他猜,这些化身躯壳里上载的意识,应该不是铵言市本地的。 近年来,随着识念技术与化身躯壳的飞速发展,化身劳工产业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蓬勃。 然而,这种产业的迅猛进步也带来了一系列深远的影响,国外廉价的劳动力通过这项技术大量涌入,逐渐占据了本地人的工作岗位,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生活的依靠,抗议与冲突不断。 技术推动时代的进步,而时代的进步也带来了各种产业的转型。 例如那些非法的黑色产业。 周肆并看过许多新闻,也从李维陨的职位,通过监察局了解过一些相关的情报。 在一些偏远落后的地区,人口贩卖再次猖獗了起来,但这一次他们需要的不再是器官移植,又或是单纯的人力资源。 据说,那些园区会把活人关进维生的水箱里,强行戴上神经驳接头盔,让他们二十四小时高强度地操控化身躯壳。 对外,园区则摇身一变,变成类似智匠人力这样的化身劳工公司,把这些奴工的意识投放到几千公里外,进行各种基础建设,又或是其它工作中。 肉体被囚禁,精神也被挟持,等待这些奴工的只有劳作到死。 周肆觉得这糟透了,但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一种残忍的仁慈,这些奴工大多数不会真正的工作到死。 大多数的奴工在经过近一万小时的工作后,便会产生严重的离识病,自我意识走向彻底的崩塌,就像一种精神层面的自杀,从这苦痛之中解脱。 了解到了这些后,周肆走在街头,每每遇到化身躯壳时,他都不禁在心底暗想,这具化身之下的意识究竟身处何方,是否蜷缩着、被关在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水箱中呢? 周氏正畸。 周肆站在牌匾前,每次见到自己诊所的这四个大字,他都感到莫名的荒诞,还有那么一丝冷笑话的幽默感。 诊所的名字不是周肆起的,而是他前女友提的主意,她不太理解周肆为什么放着高薪的工作不做,反而来这地方开个诊所。 抱怨虽多,但她还是支持了周肆,并为这个诊所取名,只是遗憾的是,两人还是分手了。是周肆主动提出的。 换上那一身标志性的白大褂,推开窗户透透风,周肆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诊所,便走进自己的工作间忙碌了起来。 工作台上摆放着一只仿生扑翼鸟,外壳涂装成鲜艳的颜色,就像一只金刚鹦鹉。 周肆打开一旁的电脑,照例点开新闻播报,又拿起一堆工具拆解起了扑翼鸟的外壳。 连接起数据线,经过短暂的系统升级后,扑翼鸟的双眼亮了起来,闪烁着绿色的光芒。 播报声响起。 “大家好,我是杜德,欢迎来到我的个人频道。 今日新闻,昨晚神威大厦发生了一起实验事故,目前神威科技尚未解释其具体实验项目……” 听到这段话,周肆忽然记起,昨晚自己瞥见神威大厦的那一瞬的闪灭。璀璨的水晶塔上多出了几个坏掉的像素点,可能那就是事故所引发的。 拔掉数据线,周肆将外壳重新安装了回去,扑翼鸟就像一只真正的鸟类般,在工作台上蹦跳了几下,展翅起飞,在这狭小的空间内绕着周肆盘旋,最后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头上,用喙蹭了蹭周肆的脸颊。 如果有技术人员在这,一定会惊讶于这只扑翼鸟的仿生动作,难以想象周肆对它进行了何等复杂的程序编写,才能让它的动作如此活灵活现,就像真的将一只飞鸟的灵魂塞了进去,让它通过机械与钢铁重生。 周肆对扑翼鸟说道,“早上好,Bt-24,已经升级完了,相关的升级信息,你可以在更新日志内查看。” Bt-24是这只扑翼鸟的名字。 扑翼鸟眼中的灯光闪烁了几下,中性的声音从扬声器内响起。 “好、的。” 似乎扑翼鸟的语言功能还不够发达,只能笨拙地进行一些应答,但它确实能理解周肆的意思,这就足够了。 如今,ai助手已经不是一个稀罕物了,许多人都会随身携带一个,但那些ai助手大多是通过云计算等方式,藏身于手机这类的终端设备中,也有很多公司都会标配官方的ai助手,并且为其进行形象、声音等等方面的设计,就像将一个公司的品牌进行了虚拟人物化。 例如,神威科技的官方虚拟人物事使用的形象,便是创始人陈文锗那位幼年去世的女儿。 理论上来讲,Bt-24还算不上是周肆的ai助手,更多的时候,它承担的职能,更像是周肆的护士,通过Bt-24的飞行俯瞰,周肆能追踪到许多逃窜的病人。 Bt-24同样也装载了识念技术与思维储存核心,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它当做一件简易的化身躯壳,进行上载控制,如同一台仿生的无人机。 “周、医、生,”Bt-24那僵硬的声音再次响起,简洁明了地表达道,“有、访、客。” 周肆转头看向门外,此时恰好诊所的大门被人推开,挂在门框上的铃声响起,清脆的声音回荡。 “稍等。” 周肆高声道,而后他匆忙地收拾工作台上的东西,拿起一旁的毛巾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双手,等他走出来时,一个令周肆略感意外的客人已经静候在诊所里了。 那是一具人形的化身躯壳,但和市面上那些做工精致、几乎与真人无异的人形化身躯壳不同,它看起来要粗糙的多,各种金属构成毫无遮掩地暴露了出来,向着所有人昭示它的机械身份。 在化身躯壳的胸口处,印有两行涂装,分别是神威科技与寿恒生命。 神威科技很简单,当今规模最大的化身躯壳制造公司,而寿恒生命则是另一家横跨市场的生物医药公司。它是由神威科技与寿恒生命合作开发的化身躯壳。 周肆回忆了一下,推断这应该是第三代化身躯壳,型号为护理员化身,但更具体的细分,周肆就不太了解了。 “你好。” 周肆坐到椅子上,向着护理化身打招呼。 这类护理化身大多被使用在医院、疗养院等地方,它们具备人体检测功能,能迅速读取目标的基础生理指数,并且肢体经过仿生肌肤的处理,在照顾病患时,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被活生生的人类照顾,而不是冰冷的机械。 “你是来看病的吗?” 周肆盯着护理化身的头颅,它没有任何面部特征,有的只是一张平滑干净的面具,两只摄像头镶嵌在其中。 摄像头的焦距微微变化,像是在审视周肆的脸庞。 周肆好奇道,“很少有病患,会直接用化身躯壳来就诊。” 莫名的沉默中,周肆无声地将手挪到了桌板下,那里挂着一把短斧,和周肆外出行医时,是同一型号的斧头。 它们由特制金属材质打造,斧刃经过特殊处理,极为锐利,以周肆的力量,全力挥舞下,足以劈碎这脆弱的护理化身了。 只是不知道,眼前的这具护理化身,是否进行了某些非法改装。 先前周肆遇到过这样的病患,那位病患往自己的化身躯壳里加装了一把一米长的刀刃,当那锋刃从机械臂里弹出时,它差一点割开了周肆的喉咙。 周肆再次开口道,“这位病患……” 护理化身忽然向前了几步,走到了周肆的面前,与他只有一桌之隔。 周肆的内心完全警觉了起来,右手死死地攥紧了斧柄。 自从周肆做起这一行,难免会触及一些灰色地带,久而久之,周肆在地下世界里,有了些许的名声,同样,也有不少敌人。 更不要说,昨夜周肆刚和李维陨处理了一位病患,而且这位病患还持有未注册的化身躯壳。 调查这类事件,难免触及灰色地带。 周肆不由地想,这具护理化身说不定也是一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而藏在其中的意识,则是买家从国外某个地方拉过来的杀手。 化身杀手。 在灰色地带这种存在很常见,只需要一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和一个远在海外、愿意执行任务的意志。 一位钢铁杀手就会被无情地投放到你的身边,事后只需自毁化身躯壳,就足以抹除一切的踪迹。 在周肆的神经紧绷到极限之时,护理化身弯下腰,一对摄像头尽可能地靠近周肆。 “哦,竟然真的是你,周肆。”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周肆心中某根紧绷的弦,瞬间让他放松了警惕。 尽管声音因电信号的转换而略显失真,但周肆还是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护理化身直起身子,惊叹着,“天啊,自那起事故后,我们有四年没见了吧?” 周肆有些恍惚,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却无法将这个声音与具体的面孔对应起来。 “抱歉,你是哪位?” 看到周肆一脸茫然,护理化身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是周肆记忆中的那个模样。 这一事实让它不禁有些失落,但很快,它便重新振作起来,向周肆自我介绍道,“你忘了吗?是我啊。” 护理化身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裴冬。” 熟悉而清晰的声音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周肆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他的眼神逐渐从茫然转为清晰,再次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护理化身。 渐渐地,那张苍白的面具上浮现出了一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与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一样,充满了笑意。 “裴冬?” 周肆诧异着,随着记忆的复苏,许多几乎被他遗忘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回想起了裴冬这一符号所对应的故事,那些与裴冬共度的那些时光蜂拥而至,但或许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是在回顾另一个人的故事,熟悉中充满了陌生。 周肆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道,“是你啊。” 回顾自己的一生,周肆的朋友并不多,但裴冬绝对算得上是一个。 两人曾一同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在神威科技。 ------------ 第七章 裴冬 周肆与裴冬最初的相识,源于一次公司团建。 鉴于如今人类越发依赖化身躯壳,而忽视了自身的肉体,公司团建决定去野营爬山,让大家重新感受肉体的力量。 得知这一消息时,周肆只觉得团建负责人疯了,这里可是神威科技,化身躯壳的引领者,你不带大家尽情享用科技的便利性,怎么还搞起了什么肉体健康啊? 作为一名刚入职不久的新人,周肆自然没什么抗议的权力,只能小声抱怨几句,然后背起大包小包,拄着登山杖,跟随大部队钻入深山老林里。 那是一段难忘的旅程,起初周肆感觉还不错,但很快,他就感受不到了双脚的存在,紧接着,他觉得自己的魂都丢了,肉体只是在遵循本能在麻木前进。 当周肆回过神时,他已经与大部队走散了,天色也逐渐暗了下去,四周响起昆虫的叫声,密密麻麻,平均一平方几百只的样子。 虽然周肆来自于一个并不发达的县城,但在周肆的短暂人生里,他一直沐浴在人类科技的辉光下,从未亲身涉足于那古老的荒野之中。 在逐渐黑暗的密林里,周肆除了不断按动毫无信号的手机外,就只能呆呆地驻足于原地。 眼下的种种就像常看到的恐怖故事,一个倒霉鬼迷失在了森林之中,等待他的是游荡的变态杀手、被束缚于这片土地的恶灵,甚至说来自天外的外星人之类的。 一道光从密林之中亮起,随后一个身影挥舞着开山刀,一路砍碎那些碍事的藤蔓杂草,像是淌过积水一般,来到了周肆面前。 她的马尾高高竖起,胸脯因喘息而剧烈起伏,汗水均匀地覆盖在健康的肌肉上,健硕二头简直就像榨汁机一样,可以轻易地压碎任何东西。 那时的周肆甚至产生一种奇怪的欲望,希望被她稍稍锁一下喉,不要太用力。 “哦,你就是周肆吧?” 她伸出手,不是礼貌的握手,而是要将周肆从泥泞里拽出来。 “我是裴冬。” 这是周肆与裴冬的第一次见面。 裴冬是一位野外生存专家,几刀下去就劈出了一条路,几斧头下来就剁出了一片材,几撬下去就铲出一个坑,周肆躺进去刚刚好好。 当周肆正用手电筒照着说明书,费劲地搭着帐篷时,裴冬已经挖出了一个火坑,在上面煮着今晚的食物,她还自制了一把长矛,说就算夜里有熊出没,也能拼一拼。 密林里走出了一位女兰博,再恐怖的故事也变得爽文了起来。 深夜里,周肆套着睡袋和裴冬躺在同一个帐篷下,狭窄的空间里与异性单独相处,总会令人想入非非。 周肆觉得自己就像被杨过一把救起的郭襄,所谓的吊桥效应正在自己的脑子里蔓延,但实际上,周肆对于裴冬没有多少情欲可言,更多的是一种尊重与敬佩,充满了对强者的崇拜之情。 毕竟这世界上漂亮的美女有很多,但女兰博可没多少。 “周肆,知道吗?许多人提起森林的夜晚,大多会用静谧之类的词来形容,然后诉说着漫天的群星,闪烁安宁。” 裴冬躺在睡袋里,望着头顶的帐篷,蓬顶是透明的塑料材质,可以清晰地看到黑夜下的星星。 “但事实上,夜晚的森林很喧嚣,数不清的生命正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周肆聆听着裴冬的话,与她一起望着群星。 对于一位刚毕业、初入职场的新人来讲,那一场难以忘记的体验,同时,这也是一段珍贵的友谊。 直到那起事故前。 …… “裴冬吗?” 周肆喃喃自语着,旧友重逢的冲击力比周肆想象的要大,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在心头萦绕。 或许是那段快要被遗忘的记忆过于美好了,就连周肆那一向冰冷的脸颊上,也少见地浮现起了些许冷淡的笑意。 “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周肆松开了短斧,后靠在椅背上,由衷地感叹着,“生活还真是充满意外啊。” “是啊,当我听说这里诊所的医生叫周肆时,我也不敢相信,以为只是重名,”裴冬站在原地,化身躯壳不需要休息,“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你啊。” 时间把两人都劈砍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再次相会,熟悉中又多了许多的陌生。 惊讶之余,裴冬的声音变得清淡了起来,有种隐隐的伤感,“我本以为,你会离开这座城市,换到一个与化身躯壳完全无关的行业。” 她低声道,“我看过那些新闻,他们说你……” “都过去了,”周肆打断了裴冬的话,一副坦然的样子,“何况,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不是吗?” 裴冬沉默了一下,无奈的笑声从扬声器里响起,“也是,我们都是受害者。” 停止回顾那糟糕的过往后,裴冬将注意力集中在眼下,她注视着许久未见的朋友,接着,又看向周肆身后的墙壁。 那些花里胡哨的锦旗映入两人眼中。 周肆每每看到这些东西时,除了感觉有些幽默外,更多的就是一种内心的成就,与自我价值的实现。 当一个人陷入巨大的虚无之中时,唯有一些人生的价值感,才能将他死死地锚钉在理智的边界上。 叙旧结束了,周肆步入正题,“裴冬,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他犹豫了一下,发问道,“你、或是你的亲朋好友,疑似患上了离识病吗?” “周氏正畸”虽然说是诊所,但周肆根本没有行医资格证,这里也不是什么官方认可的正经诊所。 与其说是诊所,这里更像是修理厂。 周肆只诊断那些患有离识病的病患,在社会不承认这一疾病存在的情况下,周肆的客户群体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罗勇那些,出现了失控的痕迹,被周肆强行诊断的,另一类就是经过他人介绍,主动找到周肆。 裴冬属于后者,同时,她很清楚这里治疗的是什么。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下来,周肆耐心地等候着,他已经隐隐意识到,病患是裴冬本人。 一想到自己的旧友患上了这样的疾病,周肆不免为其感到悲伤,但更多的时候,周肆有的是一种对命运的无奈感。 那起事故,不,参与那个项目的所有人,都像是被诅咒了般。 周肆主动开口道,“你患上了离识病,对吗?” 裴冬没有做好准备,又或是,她还没准备好,在一位旧友的面前袒露这一切。 在周肆的步步紧逼下,她含糊不清地回答道,“算是吧……我也不太确定。” “裴冬,我们都曾是神威科技的职员,还是经过重重选拔,成为陈文锗项目的适格者,可以说,你我对识念技术、化身躯壳的了解,远超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 周肆的声音强硬了起来,苛责一般问道,“别说不确定这种话,是,还是否。” 裴冬配合地回应道,“是。” “具体都发生了些什么呢?和那场事故有关吗?” 周肆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眼前的化身躯壳,“在那之后,我们都接受了精神治疗,并被叮嘱减少使用化身躯壳。” 他嗤之以鼻,“医生说这是为了精神稳定,防止突变,但我们都知道,他们只是不敢正视离识病的存在。” 对于周肆的斥责,裴冬一言不发,这具化身躯壳没有细致入微的表情变化,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更不会有动作语言。 它只是一具冷冰冰的机械,冷冰冰地伫立着,面具上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有的仅仅是单调的白色,就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我知道,但生活里总是充满了无可奈何的事,周肆。” 裴冬举起双手,即便经过仿生处理,她仍能清晰感受到机械与血肉的界限。 “发生了什么?” 周肆的语气柔和了起来,他意识到四年前的分别后,裴冬经历了许多事,把她变成这副模样的事。 他把注意力转到裴冬的化身躯壳上,不解道,“护理型化身躯壳?你是在疗养院工作吗?” 裴冬摇头,颈部机械关节发出沙沙声。 “不,我不在疗养院工作,”她平静地说,“这具护理化身,是用来照顾我自己的。” 周肆一愣,满眼困惑,“照顾你自己?” “后来……后来发生了很多事,”裴冬鼓起勇气,向周肆阐述这一切,“比如我们的项目被监察局关停,比如我们都离职了,彼此杳无音信。 又比如……我出了场车祸,如今只能瘫痪在床,靠着化身躯壳来照顾我自己。” 她想露出一副苦笑的表情,可化身躯壳上能展露的,只有那平坦、没有任何特征的苍白面具。 “那场车祸很严重,为了活下去,我花光了积蓄,可即便这样,我也仅仅是‘活着’而已。” 裴冬平静地诉说着那空白的时光。 “我的脊柱骨折、脊髓受损,只有一只手臂能勉强活动,身体的其余部位则完全失去了知觉,彻底变成了一具尚能呼吸的尸体。” 压抑的悲伤像是溢出的水,静静地弥漫,周肆的眼神低垂,沉默不语。 “很抱歉,我并不是不想亲自来见你,而是我的身体只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裴冬停顿了一下,整理着自己的心情,顺势整理一下语言。 “你知道我的,虽然从事化身躯壳这一行业,但我本人是对化身躯壳很抗拒的,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根本不想把自己的意识上载至这些冰冷的机械中。” 裴冬抚摸着自己,仿生的手臂抚摸着钢铁的躯壳,“但就像命运的戏弄一样,我越是讨厌,越是离不开它。” “起初,我绝望了很长一阵时间,甚至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但可笑的是,那时的我,就连自杀都做不到。” 裴冬自述着,“等我的精神状态好些了后,我便买了这具护理化身,把自己的意识上载其中,自己来照顾自己。” “我没有放弃希望,在咨询了寿恒生命后,他们为我制定了一份治疗方案,足以修复我受伤的脊髓,让我重新站起来,但那份治疗方案的价格太过昂贵了,或许我工作一辈子也攒不下来那些钱。” 裴冬又说道,“但就像一个目标一样,人活着总需要一个盼头。” “然后呢?” 周肆深呼吸,可能是气压有些低,他的呼吸有些困难。 “然后?然后我为了生计,选择成为了一名化身劳工。” 裴冬笑了笑,“我不喜欢把意识载入机械的感觉,那就像对自我的一种异化一样,更不要说,在那起事故后,我们发现了,这一精神的异化确实存在。” 周肆默默地点头,他知道裴冬指的是什么。 当初,周肆就是在项目的测试中,发现了离识病的存在,这一对人类精神异化的邪异源头。 那时许多适格者都疯了,像是丢了灵魂的活尸。 “但要承认的是,识念技术与化身躯壳救了我,虽然肉体仍瘫痪在床上,但我的意识却能随着化身躯壳,重新踏足这个世间。” 提及这些时,裴冬的语气乐观了不少,“我找了一份护林员的工作,日常工作就是把意识投射到一千公里外的大兴安岭,操控可以飞行的化身躯壳,巡视是否有野火等特殊情况。” “就像遮住了眼睛,人类的其他感官就会变得敏锐起来一样,当我的肉体瘫痪后,化身躯壳带来的感官刺激比我想象的还要强烈。 我日常操控那具飞行化身,为了能准确地捕捉到地面信息,摄像头的像素能力很强大,远比人类能看见的更加清晰、真实,就像……” 周肆适时地比喻道,“就像人类的视觉是480p,而化身躯壳投射给你的感官则变成了4k。” “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那你的问题是什么?裴冬,”周肆问,“你的身体产生了什么异样,令你觉得自己患上了离识病。” “几个月前,我被辞退了,”裴冬冷不丁地说道,“就像现在的失业潮一样,他们找到了更廉价的化身劳工。” “起初,我觉得没什么,只是换个工作而已,我还是能生活下去的,但自那之后,我越来越无法忍受自己了。” 裴冬说着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对黑漆漆的摄像头。 “当你见过那无比清晰真实的世界后,你就再也难以忍受那浑浊模糊的世界了。” 周肆明白了裴冬的意思,“你无法忍受护理化身那落后的视觉机能,甚至说,就连人类本身的视觉能力,都已经无法再满足你了。” “不止是视觉上的,周肆,”裴冬诉说着自己的感受,“当我闭上眼,载入机械中的那一刻,我可以在万米高空之上自由飞翔,在广袤的树林之间穿行。” “但当我睁开眼时,有的只是因排泄物而恶臭的房间,昏暗无光的天花板。” 裴冬幽幽道,“有时候,我觉得上载至化身躯壳中,才是真正的醒来,而当我的意识回归肉体时,则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周肆觉得胸口有些闷,一部分是因裴冬的故事感到压抑,另一部分则是由裴冬来带的往事。 自那起事故后,周肆刻意地与过去的一切保持距离,可如今它们还是追了上来,阴魂不散。 “也是自这一刻起,你产生了一些极端的想法吗?长期保持着识念连接,拒绝承认自己的人类肉体,甚至说,想对自己的肉体进行一些……改造?” 对于周肆的种种举例,裴冬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不,周肆,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的想法比这还要极端。” “例如?” 裴冬没有立刻回应周肆,似乎那藏在钢铁之下的意识正酝酿着话语。 终于,裴冬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丝毫的情绪,犹如冰冷的金属。 “例如,我在思考,我们那被监察局关停的项目,陈文锗未能完成的研究,那足以令我们全人类摆脱物质桎梏的希望所在。” 裴冬以绝对理性的语气说道。 “羽化、登仙。” ------------ 第八章 成仙 向际坐在电脑前,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搜索出来的新闻。 自罗勇的事件后,周肆那带着几分神经质的疯医生形象,就在向际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对于这位铵言市的地下传奇,他有着太多的好奇尚未满足。 根据宋启亮的说法,向际小心翼翼地在搜索栏里填入周肆的名字,一时间,数不清的词条弹了出来,密密麻麻。 “周肆疗养院”“周肆食品”“疯狂星期四”“是周肆还是周四”等等垃圾词条堆满了网页。 向际根据自己的工作经验,他第一时间就判断了出来,有人故意用这繁琐的垃圾信息,污染了搜索库,将真正与周肆有关的信息隐藏了起来。 更令向际感到意外的是,诸多的词条中,一个反复出现的词汇引起了向际的注意。 “登仙?” 向际一脸困惑地看着这个词汇,他很清楚登仙指的是什么,那是古人们所寻求的羽化登仙,精神或物质上的绝对超脱,大多出现于本土的宗教信仰,与一些文艺创作中。 当然,登仙是不存在的。 在这个技术快速发达的时代,登仙这种带着陈旧、非科学的词汇,显得格外突兀,不谐。 点开链接,转到的页面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信息。 就如同登仙这一词汇本身具备的一样,向际搜索的所有与登仙有关的词条,都将指向一个虚无缥缈的空白页面。 “你在看什么?” 李维陨的声音忽然从向际的身后响起,向际紧张地转过头,只见李维陨已经俯下身,看着屏幕上显示的种种。 “我在找周医生的相关信息,”向际坦白道,“昨天宋启亮和我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他说我在网上能搜到更多详细的信息。” 向际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一行为就像在质疑李维陨对周肆的信任一样。 “正常,基本每个和周医生接触的新人,都有类似的反应。” 李维陨没有责怪向际,反而主动介绍着,“你刚从庆源市调过来,不了解这些也正常,这些公司盘踞在各个城市里,就像土皇帝一样,时常会对自身的信息进行管控。” 向际应和着,“而这就需要我们监察局来制约公司们。” 李维陨微笑道,“没错。” 铵言市是神威科技的大本营,可以说,神威科技完全是凭借着一己之力,硬生生地推动了整座城市的发展。 神威科技力量渗透了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神威交通运输、神威百货、神威家政,就连神威电竞都在铵言市蓬勃发展。 为了对神威科技这般大而不倒的存在进行制约与监督,监察局应运而生,犹如一把悬起的利剑,挂在这些庞然大物头顶。 向际来自于庆源市,那座城市里没有神威科技,但却有着另一头庞然大物,如今在生物医疗领域处于绝对前列的寿恒生命。 “如果你想查询周肆的信息,最好使用监察局的内网查询,我想,宋启亮指的搜索,应该也是内网搜索。” 李维陨解释道,“当初周肆引发了不小的乱子,虽然最后妥善处理了,但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神威科技与监察局,都不约而同地进行了信息管控。” 向际轻轻地点头,他已经从李维陨的言语里,隐隐察觉到了那份过往的沉重与复杂。 “没问题吗?”向际疑惑道,“我就这么直接访问?” “没什么问题,周肆的事,在我们监察局内部不算什么秘密,倒不如说,知晓了这些后,才方便你后续的工作进行。” 李维陨说着就在一旁坐下,方便向际有什么疑问,直接问他。 向际将目光重新投向屏幕,他登录了监察局的内网,开始搜寻与周肆相关的信息。 很快,一个名为登仙项目的详尽资料就展现在了向际的眼前。 资料中显示:“神威科技的联合创始人陈文锗,在推动识念技术取得显著进展之后,又悄然启动了一项新的研究、登仙项目。 该项目的核心目标是探索将人的意识完整地传输到网络中,实现意识上的的升格,届时人类将如仙人一般,摆脱物质的束缚,获得意识的永生。 陈文锗为这项技术起了一个富有深意的名字、羽化技术。” 随着一条条令人震惊、超乎想象的信息在向际的眼前一一展现,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心跳加速,喉咙发干,尽管如此,他还是忍不住继续翻阅着这些文件。 “2038年,登仙项目出现了意外,陈文锗莽撞地进行了升格测试,导致了一场袭卷项目实验室的爆炸,数名参与研究测试的人员当场死亡。 神威科技试图掩盖这一事实,但监察局强势介入,以未通过伦理道德委员会审查为由,强行关停了该项目。” 向际关掉了网页,因自身权限的不足,向际看到的资料有限,但仅仅是这部分的信息,就已经足够了。 “这起事故我们称之为仙陨事故,它导致了这‘登仙’这一秘密项目被关停,羽化技术也停止了研发。 陈文锗因此次事故在神威科技内遭到了打压,权力被夺走了大半,销声匿迹。” 李维陨的声音轻了起来,像是在讲述一段遥远的过去,“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周医生,他是这起仙陨事故的主角。” “他怎么了?”向际很好奇,“我看不到关于他的具体信息。” 监察局刻意隐去了周肆在仙陨事故中的详细信息,向际只能结合自己了解到的,勉强推测出周肆的人生轨迹。 在四年前的仙陨事故后,周肆离开了神威科技,转而开了一家治疗离识病的诊所,并一直持续到现在。 “在仙陨事故中,那位被陈文锗选中以进行意识升格的适格者名叫……周肆。” 向际的思绪凝滞了一瞬,他扭过头,一副不可思议地样子,看着李维陨。 “周医生就是自那之后患上了离识病,而后又奇迹般地自愈了。” 李维陨继续说道,“我与周医生合作,一方面,我确实是被周医生说服了,另一方面,在必要时,监察局确实需要他。” 李维陨转而又提道,“向际,你应该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调来铵言市吧?” 向际沉默了一阵,而后点了点头,不止有向际被调了过来,还有许多监察员从各个城市汇聚到铵言市,而这一切就发生在近几个月的时间里。 像是有场风暴将在铵言市内刮起。 “神威科技发展的太迅猛了,就像一头过度生长的怪物,作为镣铐的监察局已经有些难以束缚它了。监察局希望能夺回主导地位。” 向际低声道,“《524草案》。” 李维陨喜欢这位聪明的新人,向他致以认可的微笑。 …… 诊所内,正午的阳光洒落进来,把室内映照的金灿灿的,在这副金黄神色的情景里,周肆不舒服地拽了拽领口,觉得空气有些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 “羽化登仙吗?”周肆喃喃自语着,“自仙陨事故后,这一切都被关停了,就连陈文锗自己也没法重新展开研究。”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当肉体陷入这般困境后,就像试图抓住所有的救命稻草一样,我难免去想这些事的。 毕竟……我们当初离成功是如此之近。” 裴冬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参与登仙项目时,她本人没有多少科研的激情,更多的是一种拿钱办事的契约精神,但到了如今,受困于身体的痛苦,裴冬反过来想念那段时光。 她曾不止一次地幻想,假如陈文锗的研究成功了呢?是否如今的人类都将摆脱物质的束缚呢? “说来,周肆,你难道对于羽化登仙没有任何想法吗?” 裴冬好奇道,“当初,你可是最接近成仙的人啊。” “不,一点想法都没有,”他的声音既严厉又虚弱,“你不知道它都给我带来了些什么。” 冰冷的护理化身下,传来裴冬充满歉意的声音。 “抱歉,周肆,我不应该……” “没什么的,想法极端化、渴求一切应对手段,也是离识病的正常反应,”周肆依旧保持着那副理性的姿态,“准确点说,这是自我意识为了求生,从而做出的正常反应。” “所以我该怎么办,周肆。” 话题最终还是指向了裴冬的病情,对此周肆的看法较为乐观,“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根据我的经验判断,你这仅仅是初期症状而已。” “裴冬,你还没有严重到那种混淆了自我、无法理解钢铁与血肉的地步。” 周肆说着拉开了一旁的冷柜,从中翻找着准备好的药品,瓶瓶罐罐的碰撞声不断,药片哗啦啦地作响。 裴冬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摄像头盯着周肆的脸颊。 略显安宁的平静中,裴冬再一次地开口道,“周肆,为什么人们会患上离识病呢?” 周肆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关上冷柜,他坐回椅子上,和裴冬面对着面。 裴冬低声念叨着,思考着未解的谜题,“当初在登仙项目时,就有许多测试项目的适格者,在高强度的识念连接下,患上了离识病,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陷入了疯狂,就连陈文锗亲自研究,也始终得不出一个结果……” 周肆看着摄像头,像是盯着裴冬的眼睛,自信道,“陈文锗找不到结果,是陈文锗的事,我有我自己的答案,你想听一听吗?” “请继续。” “首先,作为一名唯物主义者,我们需要明确一件事。”周肆指明道。 “物质决定意识。” “在这一大前提下,离识病的产生就很好理解了,那便是承载我们意识的物质出现了差异性与模糊性。” 周肆拉开抽屉,从里面翻找着什么。 “物质决定意识,而身体作为物质世界的一部分,自然也对意识产生着深远的影响。 当人类的意识全面浸入到机械化的化身躯壳之中,去控制那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生物特性的躯壳、例如多支的机械臂、超强的视觉能力、复杂的感官系统等等,人类的思维便会在这种全新的物质环境中产生一定程度的畸变。 更不要说,化身躯壳还会带来的信息的过载,就像那超越人类的视觉能力一样,化身躯壳所提供的信息量远超现实世界,长期暴露在这种信息过载的环境中,也会加速畸变的产生。 畸变产生后,大脑会努力适应这种化身躯壳的新的环境,然而,当意识重新回归到原本的血肉之躯时,这种畸变便再次凸显出来。 大脑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和精力去适应不同的信息输入模式,直到大脑感到疲惫,处理的效率不断变低,进而导致了错误的发生,也就是认知解离。” 周肆拿出一个粉色的、人脑形状的橡皮泥,左右脑划分的很清晰,就连大脑皮层上的沟壑也是如此。 “简单点来讲,这个橡皮泥就是我们的人脑,而现在,我们把它载入化身躯壳之中。” 周肆拿起另一个透明的模具,将粉色的大脑橡皮泥塞了进去,用力挤压。 一瞬间,粉色的大脑橡皮泥在挤压下开始变形扭曲,当周肆打开透明模具,将象征着大脑的橡皮泥拿出来时,它已经畸变成了一团混沌扭曲的模样,如同无数纠缠在一起的蛇群,又像是交织在一起的荆棘。 “看吧,就是这样。”周肆随意地摆弄着橡皮泥。 “起初,这种畸变并不明显。 因为技术受限,人类意识可以很清晰地分辨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假的,但随着识念技术与化身躯壳的发展,虚拟的感官变得越发真实,乃至超越了人类原本的感官极限时,一切就被模糊、混淆了起来。” 裴冬后知后觉道,“感官失衡?” “是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化身躯壳发展了这么多年,只在近些年开始爆发离识病,”周肆干脆利落地说道,“仅仅是当年技术不够罢了。” 周肆手巧灵活地捏揉着橡皮泥,很快就把它重塑成了大脑的模样,静静地摆在裴冬的眼前。 “那么,当物质的统一性被打破时,究竟是哪一部分的物质,才能真正决定我们的意识呢?” ------------ 第九章 道 裴冬一言不发地伫立在原地,藏在钢铁机械之下的意识,正不断揣摩着周肆的话,妄图从其中寻觅到些许的真相。 周肆没有打扰裴冬的沉思,而是继续为她调配起了药品。 整理好药品后,周肆敲打键盘,在文档内写下相关的用药说明以及医嘱,裴冬被这清脆的哒哒声吸引,她看向专注的周肆,留意到周肆的左手有些僵硬。 就像神经出现了问题一样,周肆左手的动作要比右手慢上许多,裴冬疑惑了一阵,很快,她便想起在仙陨事故中,周肆的那副鲜血淋漓的骇人惨状。 裴冬不再想下去。 “我们加一下联系方式吧,”周肆保存好文档,关心道,“我把用药说明和医嘱发给你,刚好有什么情况的话,你可以直接联系我。” “好的。” 裴冬说出了自己的联系账号,周肆打开手机,熟练地填入号码。 “回去后,你务必按照我的嘱咐定时服药,你可以继续使用你的躯壳化身,但有一点必须牢记,绝不可因为追求极端体验而去使用那些未注册的化身躯壳。” 周肆严肃地告诫道,“那些未经注册的化身躯壳没有配备高墙大系统,它们无法有效地保护人类意识,反而可能加速意识的畸变。” “这我明白。” 裴冬点头,她作为前神威科技的职员,对高墙大系统的了解十分深入。 高墙大系统是由神威科技的两位创始人、左智与陈文锗共同研发的。 其核心理念在于保护栖身于化身躯壳内、存于思维储存核心中的人类意识。 此系统不仅为人类意识活动提供了一个安全的隔离空间,在操控化身时,它还能确保人类的意识始终处于一个稳定且受到保护的环境之中,从而避免意识直接受到互联网上庞大信息流的冲击。 同时,高墙大系统还承载着监管的职责,对所有已注册的化身躯壳进行严格的管理与监督,以防止它们被用于不法活动。 鉴于其重要的监管职能及影响力,高墙大系统在推出后并未交予神威科技管理,而是直接由官方政府机构、监察局负责掌控。 手机轻轻地震动了几下,屏幕上弹出一个通知,周肆已经加上了裴冬的好友。 裴冬的用户头像,是一张与记忆里重叠的脸庞,她站在阳光下,洋溢着笑意,身后是高山与溪流,惬意风光。 她是一个喜欢户外运动的人,每当假期时,周肆只想着多睡会,又或是玩玩新发售的游戏,而裴冬总是想着去旅游、远足。 裴冬喜欢亲身经历这一切,用自己真正的血肉之躯丈量大地,而不是像那些慵懒的富人一样,用感官体验极强的化身躯壳,替他们行走那高山流水。 “说来,为什么仙陨事故后,你就完全杳无音信了呢?” 裴冬那边也收到了提醒,周肆的用户头像是Bt-24。 她说道,“听说你出院时,我还试图找过你,结果被你删除了,我问了其他人,他们也是如此,好像你一夜之间,从我们这复杂的社会关系上完全蒸发了。” 周肆对此深感歉意,“抱歉,住院期间,我经历了很复杂的……总之,我经历了一段很复杂的心路历程,这令我改变了许多。” “看得出来,”裴冬审视着周肆,“我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 听到裴冬这样说,周肆也立刻回忆起了往事,想起自己狼狈的那副样子,他略显难堪地笑了笑。 “你就像一只……嗯,对,一只仓鼠。” 裴冬带着笑意道,“一只被人从笼子里抓出来的仓鼠,在这广阔无垠又充满危险的世界里满脸迷茫。” 她转而又说道,“可现在的你,完全变了一副样子,刚进来时,我险些没能认出你,哪怕你的样子没什么变化。” 周肆静静地聆听着。 “如今的你就像……一条蛇?”裴冬不确定地比喻着,“从猎物变成了猎手,无声无息地躲藏在阴影里,充满了理性与冷峻。” 她总结道,“你真是成熟了好多啊,周肆。” 周肆对此不作评价,虽然说,和曾经的自己相比,周肆确实变了不少,乃至面目全非。 “怎么,难道说大病一场之后终于悟道了吗?”裴冬不禁好奇起周肆的转变,“我记得陈文锗以前就常常提及这样的观点。” “人们往往在历经了深重的挫折之后,经过精神与心灵的双重洗礼,才能触及到所谓的‘道’,从而洞悉世间万物的真谛。” 裴冬的思绪飘向了远方,回忆着关于陈文锗的种种传闻,“据说,陈文锗就是在痛失幼女之后,才真正悟出了生命的本质,进而开始了识念技术的研究,以及进行对意识上载的探索。” “悟道?你真的相信这种事情吗?” 周肆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表示否定,“陈文锗和我一样,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从不迷信,也没有任何宗教信仰,那些所谓的化身、登仙、羽化,只不过是他用来为科学披上的一层浪漫外衣而已。” 他开玩笑道,“你难道不觉得,在董事会上,用所谓的成仙、涅槃、道等等东西,很适合用来包装技术,来让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大财主们掏钱吗?” “这样吗?” 裴冬略感失望,她与周肆虽然都曾是登仙项目的一员,但裴冬一直处于登仙项目的边缘,反倒是周肆,他是登仙项目的核心人物,与陈文锗交流甚多,因此,周肆也要比其他测试员都要更加了解陈文锗。 当时人们常说,周肆是陈文锗最好的学生。 裴冬又一次地环顾着周肆的诊所,“于是你成为了一名医生,还是治疗这种疾病的医生。” “大概吧。” 对于这个问题,周肆也充满了不确定感,似乎到了如今,周肆仍看不清自己的人生。 “在那之后,我患上了非常严重的离识病,虽然我最后奇迹般地痊愈了,但当我出院的那一刻,我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周肆试着为自己过去的种种行为进行解释,“我不太好形容那种感觉,但非要说些什么的话,就像你的人生产生了翻天覆地、糟糕透顶的变化。”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在这个世界上茫然无措,我恐慌了好一阵,直到我为自己找到了这个出路。” 周肆回头看着那一墙壁的锦旗,“我为自己找了一个容身之处。” ------------ 第十章 容身之处 对于许多人来讲,容身之处是一个略显奢侈的存在,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 裴冬为周肆感到庆幸,“我不太能理解,但看样子,你现在很满足这样的生活,那就不错了。” “对于眼下的生活,我确实很是满意,”周肆喃喃道,“去拯救那些病患,获得一些自我价值的实现,顺便,我还能从对病患的治疗中,追查离识病的真相。”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渐渐的,没什么好聊的了,话题就再次沉默了下来。 即便再怎么不愿承认,但时间的跨度仍让两人变得陌生,更不要说,命运的曲折,早就令两人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周肆很早就知道的,世间万物,没有什么是恒定不变的。 裴冬也有些难以忍受回忆与现实的差距,她准备离开了,临行前,她关心道,“你痊愈之后,有后遗症吗?” 对于旧友,周肆没有那么警惕,“有,但发作的并不频繁,也容易应对。” “还记得我们那时中午一起看的电影吗?一部四十多年前的老电影《美丽心灵》。” 周肆进一步地解释着,“电影里的约翰·纳什患上了精神分裂,度过了漫长的痛苦时光,但在最后,他与痛苦和解,习惯了幻觉的存在。” 周肆的目光不由地望向门口处的镜子,“就像电影情节一样,当后遗症发作时,我也习惯了与幻觉和平共处。” “听起来很不容易啊……哦,我该走了,”裴冬为难地解释道,“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照顾一下我的身体。” 周肆点头,表示理解,目送着她转身离开。 化身躯壳迈动着僵硬的步伐,机械转动的沙沙声不断。 到了门口前,裴冬忽然停了下来,又说道,“周肆,我们这些适格者们组建了一个互助会。” 周肆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信息,头也不抬地说道,“不必了,我对于社交没有太大的兴趣。” “不,我是说,最近互助会里出现了一些异样。” 裴冬犹豫再三后,还是将这件事说了出来,“近期有越来越多的适格者们失联了,有传闻说,有人在找我们这些适格者。” 这则消息没有引起周肆过多的注意。 登仙项目还在时,适格者们确实算得上是价值非凡,但随着登仙项目的关停,他们这些被筛选出来,进行意识升格测试的适格者们,也变得一文不值了起来。 周肆像是标准流程一样地问道,“你们有报警吗?” “试过了,但我们分散在天南地北,目前没有什么结果。” 见周肆还是这副不在意的模样,裴冬提醒道,“周肆,我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与过去断开了联系,但别忘了,你也是登仙项目的适格者。” 周肆的眼神凝滞了一下,只听裴冬继续说道,“照顾好自己,周肆。” 说完,裴冬就离开了诊所。 周肆愣神了近一分钟,如同网络延迟的机械般,他眨了眨眼,再次投入进了工作中,可任由他怎么将心思投放进忙碌里,但一段段往日的碎片仍在他的脑海里呼啸而过。 在那暗无天日的病房里,思绪的风暴中另一道与自己无异的身影。 彼此对峙着,嘶吼着,争夺着“周肆”的定义权…… 裴冬的到来仿佛是一把钥匙,她打开了那道尘封的大门,告诉周肆,即便他再怎么躲避、逃离,可始终无法斩断这命运上的联系。 周肆靠着椅背,闭上双眼。 …… 车祸后,裴冬没有多余的资金维系在市中心的房租,于是她和周肆一样,不约而同地搬到了同一个市区,在寸土寸金的铵言市里,这里的房价很低,算是大城市难得的怜悯。 经过一段时间的步行与乘坐轻轨后,裴冬返回了自己的家中,她的家并不大,是标准的一居室,狭窄的客厅里没有沙发,也没有电视,有的只是一个化身躯壳的充电位。 裴冬控制着护理化身来到了卧室门前,在门后,真正的裴冬、她的血肉之躯正戴着神经驳接头盔躺在床上。 “呼……” 裴冬试着深呼吸,但护理化身不需要呼吸,这更多是一种她心理的本能反应。 按理说,车祸已经发生很长时间了,裴冬也该习惯、接受这一切了,但任凭她再怎么说服自己,每当这一幕呈现在眼前时,裴冬依旧难以接受,乃至感到痛苦与绝望。 “坚强些,裴冬。” 裴冬说着,推开了卧室门。 室内的窗帘紧闭,只有缝隙里透露了一丝的光亮,一张单人床摆在卧室的正中央,两边则是一些护理用具,以及一些生活用品。 裴冬看向床上,那里似乎正躺着什么,摄像头开始聚焦,模糊的画面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躺在床上的是一位身高在一米六左右的成年女性,她剃光了头发,光秃秃的脑袋上戴着沉重的神经驳接头盔,头盔上的指示灯保持着常亮,说明她的意识仍处于化身躯壳之中。 裴冬来到床边,轻轻地抚摸着神经驳接头盔。 起初,这位人类女性还留着长发,但长期佩戴神经驳接头盔,导致她头皮的患上了严重的毛囊炎,裴冬试过帮她处理,但始终无法好转,并且它也妨碍了头盔的佩戴,无奈之下,只能剃掉了所有的头发。 再看向女人的脸庞,裴冬记得这张脸,熟悉的就像是彼此见证过一生的朋友。 记忆里,她是一位充满生命力的女性,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肌肉线条清晰的像是刻刀雕刻,即便放到女子健美比赛里,也是可以搏一搏冠军的完美躯体。 周肆曾不留余力地赞美她的力量之美,还一度为她冠以女兰博的外号,后在她的锁喉下,周肆把对她的备注改成了希格尔德里芙。 这是北欧神话中,一位女武神的名字,在《尼伯龙根之歌》中,她的名字则演变成了布伦希尔德。 但如今女武神已倒下,成为了永恒战场上的一具待死的活尸。 随着长期的瘫痪在床,她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苍老感,皮肤微微发黄,皱纹如同沟壑般嵌进了皮肤下。 裴冬想起那些与女人同龄的人们,她们此刻应该在热情地投入某一段感情之中,又或是行走在某个奇山峻岭里,享受着惬意的人生。 可眼前的女人却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 裴冬为女人感到一丝的悲哀。 仿生手臂轻轻地撩开被子,护理化身没有嗅觉感官,但裴冬知道,这一刻屋内一定充满了尿液的氨气味,以及排泄物的腐臭。 裴冬小心翼翼地将女人的身体翻了过去,她很脆弱,长期卧床导致她的肺活量减小,很容易出现呼吸问题,裸露出的肩部布满大大小小的溃疡,这是骨突部位持续受压,血缺氧坏死所造成的褥疮。类似的溃疡在她的身上到处都是。 更换尿不湿与尿垫,处理排泄物,准备好热毛巾,裴冬仔细地清理着女性的臀部,将残留在皮肤上的污秽物处理干净。 结束完卫生护理后,裴冬拉开了窗帘,让明媚的阳光些许地照射进来,顺便令室内浑浊的空气流通。 随后,裴冬像是摆弄人偶一样,活动着女性的各个关节,避免关节畸变、血栓等病症的出现。 这样的流程重复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停下。 但即便裴冬这样精心照顾了,但女人的身体还是不免地肌肉萎缩,就像氧化腐烂的苹果一样,变成一具缓缓蜷缩起来的干尸,如同被绷带包裹的木乃伊。 一想到这里,裴冬的内心就被一股绝望感逐步吞食。 女人曾靠着自己的双脚征服了一座又一座的山峰,穿过一道道峡谷,她是这化身躯壳时代内,少有的凭借纯粹肉体征服大自然的存在,是周肆口中调侃的女兰博,也是他敬佩的希格尔德里芙。 可如今的她变成了这副模样,就连从床上爬起来,都做不到。 裴冬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一个莫名的念头从她的心底升起,裴冬缓缓地伸出双手,掐住了女人的脖子。 “你也很痛苦吧?” 裴冬喃喃自语着,只要稍稍用力,裴冬就能结束女人的痛苦,只要稍稍……向前走那么一小步。 机械关节稍稍用力,女人的脸色很快就变成了紫青色,同时,裴冬的意识也因缺氧变得有些浑噩,像是能眼前的女人感同身受一样。 寂静之中,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响起。 裴冬突然松开了双手,跌跌撞撞地退到了墙角,机械的躯体试图拥抱住自己、蜷缩在一起,可关节的限位却只能让她发出那刺耳的、金属的摩擦声。 摄像头抬起,裴冬看着那晒在阳光下的裴冬,情绪再也难以弥合,歇斯底里的哭声响起。 从冰冷的扬声器中。 ------------ 第十一章 线索 太阳再度升起,一如既往,周肆也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来到诊所里先是收拾一下卫生,然后整理一下病例,检查药品的存量等等。 新的一天,新的工作。 正如裴冬说他的那样,自仙陨事故后,周肆就变得了一个人般,他没有任何多余的社交,也没有所谓的娱乐活动,他像流水线上的机器般生活着,内心里只剩下了工作。 于是周肆成为了病患们口中,孤僻、热心,且有些怪异的疯医生。 李维陨曾劝说过周肆,但周肆不以为意,从周肆自己的角度来看,他觉得眼下的生活很不错,充实、忙碌,只是他人难以理解罢了。 按照日常的流程处理完诊所的种种工作后,周肆坐在办公桌后,启动电脑,登录账号,点开一个聊天群,群名是“周肆售后。” 理论上,周肆正式行医的时间,是在仙陨事故的一年后,在这三年的时间里,周肆治好了不少病患,为了方便控制他们的病情,周肆就建了这么一个售后群,病患们定期向周肆报告自己的情况,必要时,他们还会成为周肆的中间人,帮他介绍更多的病患过来。 周肆把售后群经营的很不错,因此周肆绝大部分的病患都是以“客拉客”的形式接诊的。 除此之外,这些病患也与周肆建立了深厚的信任关系,虽然周肆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对谁也没有好脸色,可这些病患却是实打实地把周肆视作了再生父母、救世神医了。 病患们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地位有高有低,在一些特殊时刻,他们经常为周肆提供一些极为重要的帮助。 翻看了一下群聊,群里没有什么新消息,周肆就转而点开了一个软件,填入化身认知解离症与离识病等关键词后,一个进度条就弹了出来,缓缓推进着。 这是周肆通过李维陨这一监察局的关系,从丰隆计算购买的一个搜索软件,功能很好用,但ui设计与交互很简陋,完全没有任何用户体验,唯有续费页面做的很漂亮,不过,周肆也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该软件可以依据关键词,对本地的社交媒体进行搜索提取,进而帮助周肆获得大量的与关键词有关的信息。它通常被用来进行本地的电商活动等。 周肆正是靠着这一软件,在茫茫多的信息流中,发现了铵言市本地发生的种种奇闻轶事,并从中找到潜在的病患。 说的容易,处理起来还是很麻烦,每一条信息都需要周肆人工筛选,周肆也想过用ai辅助自己工作,但当他问了丰隆计算的价格,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点开一个个的链接,一行行文字展现在眼前,它们就像一道道流水,彼此汇聚在一起,化作信息的洪流,而周肆就站在这洪流之中,直面汪洋。 这令周肆想起了在登仙项目时,他所进行过的一个测试,将自我意识直接载入网络之中,混入那庞大复杂的信息之海中。 “化身认知解离症?离识病?真的有这种东西吗?该不会是你们这群化身劳工的无病呻吟吧?” “怎么可能有这种疾病呢?我看完全是寿恒生命与丰隆计算,打压神威科技的手段吧!” “是啊,公司上竞争不过,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神威科技万岁!” 周肆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行行的信息,他已经习惯了在信息流中面对这些毫无意义、无营养、无价值的垃圾信息。 匆匆扫过一眼后,周肆勾选了一下信息源,将几个比较大众、用户数量众多、下沉严重的信息源关掉。 一瞬间,呈现在周肆眼前的信息流少了一大半。 周肆不喜欢社交媒体。 它们充斥着空洞与虚无,蔓延着冲突、仇恨与憎恶的信息,如同一股股污浊的暗流,在网络的海洋里肆虐。 人们在那里盲目地选定立场,要么陷入无意义的狂欢,要么沉溺于恶毒的咒骂,仿佛这些行为能赋予他们某种虚幻的满足感。 然而,这一切的背后,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其真正目的不过是诱使人们在这个虚幻的竞技场上,消磨更多的宝贵时间,沉溺于无休止的争论与对立之中。 阵阵风声在周肆的耳旁响起,诊所内,Bt-24充满了电,扑打着翅膀朝周肆飞了过来。 Bt-24轻轻地落在了电脑屏幕上,就像一只真正的鹦鹉一样,它歪着脑袋,微距调整,将周肆的形象映入机械的躯壳之中。 周肆对Bt-24不予理睬,而是专心致志地继续自己的工作。 他曾经仔细计算过,尽管目前离识病的患病概率较低,但考虑到铵言市惊人的人口基数,潜在的患者数量仍然会是一个相当庞大的群体。 这一庞大的群体,无论如何都会在网络上留下一定的痕迹。 突然,一行文字映入周肆的眼中,令他的瞳孔紧缩。 “据说,只要成仙了,就能摆脱离识病。” 成仙。 这一词汇在传统文化中很是常见,但当化身解离症与成仙这两个性质截然不同、没有丝毫关联的词汇同时出现时,不免引起人的注意,更不要说,周肆很清楚,在某些方面上来讲,“成仙”包含的意义不止是普通人所理解的那样。 周肆阴沉着脸,这已经是他近日来第三次听到所谓的成仙了。 第一次是在罗勇最后的呓语中,他没有在意太多,只当做一个病患的疯言疯语,可随着裴冬的到来,她令周肆想起了“成仙”一词的特殊性。 一连三次,就像冥冥之中的某种巧合。 周肆点开了链接,转到的页面是一片空白。 软件抓取出的记录,只是一段时间前的缓存,当周肆访问时,链接原本导向的原始内容,已经被人删除了。 原始内容消失了,但它留下的链接仍能指明许多线索,周肆试图访问它原本的网站首页,可还是一片空白。 周肆沉思了起来,片刻后,他为关键词添加了“成仙”。 两个关键词的检索下,信息流被进一步地筛选,可尽管这样,呈现出来的大多数,还一些无意义的错误导向,又或是一些错误的机器人发言,这一点从它们那错乱的语序里就能看出来。 “嗯……” 周肆鼻息沉重地呼气,这种情况下,哪怕是周肆这般高素质、理性的人,也忍不住产生负面情绪。 2042年。 这不止是一个技术爆炸的时代,更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 人类足以在互联网上找到他需要的任何信息,但令人绝望的是,这些重要的信息,往往被掩埋在大量的垃圾信息、广告、网页链接中。 还记得周肆大学时,只是为了了解一个知识点,硬是在看了一小时的视频教学,而他需要的那部分知识,其实只需要几分钟就能讲明。 丰隆计算等信息公司为了推广自身的付费搜索引擎与云端算力,故意利用机器人发布垃圾、错误信息,大肆污染网络信息源。 还有一些社交媒体为了盈利,他们会定期封存过往的消息记录,只有开通会员才能窥探互联网的历史。 明明一切都唾手可得了,但一切又显得是如此的遥远,触不可及。 咒骂过后,工作仍要继续。 周肆就像那旧时代里档案馆的工作人员,只能依靠着人力,进行笨拙的穷举法,效率很慢,但确实有效。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直到临近中午时,周肆终于找到了那么一个可靠的线索。 “成仙之秘,就在那至福乐土。” 点开链接,这次没有转到空白的页面,而是一处铵言市的本地论坛中,这一行文字出现在一个讨论帖中。 帖子的标题为《人类的终局究竟该走向何方》。 根据人类现有的科学技术,以及过往历史中,学者们对人类未来的畅想,人类的终局,或者说,人类下一步的升格无外乎两类。 从机械角度的完全升格,以及基因层面的生物永生。 这两个升格方向在如今的时代,已经不再是天方夜谭,就例如机械飞升这一例。 当初与陈文锗一起工作时,陈文锗所研究的羽化技术,其终极目的就是上载意识、人类永恒。 至于生物永生这一类,周肆记得,寿恒生命曾进行过这方面的研究,但直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进展,大概是和当初的登仙项目一样,陷入了瓶颈。 成仙并不是一件易事,人类的升格更是如此。 周肆从头到尾翻阅了一遍帖子,这篇帖子的质量很高,用户们彼此友好讨论,提出了不少有趣的见解,尤其是这篇帖子里,也出现了离识病的存在。 “道教就说过,人要成仙,就要历经劫难,自内而外,完成彻底的蜕变。” 这段发言令周肆不由地想起了他的老东家、陈文锗,那个老头就常这般念叨着,但明白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头只信科学。 “所以啊,离识病,不正是成仙的必经之路吗? 这根本不是病,而是一种修仙的方式,我们的精神会得到蜕变,之后我们只要剔除自身的血肉,将意识彻底地投入钢铁之中,就能达成那终极的升格,如同道家学说里的尸解仙一样,羽化登仙!” 这般神经病的发言,令周肆觉得,对方一定是自己的一位潜在病患。他暗暗记下了对方的论坛id。 对于这位用户,大多数人的回应都是劝说与辱骂,觉得这人病的不轻,在众多口诛笔伐中,只有那么一个用户,回复了那句“成仙之秘”。 周肆点开这位用户的资料,但因为周肆是游客账号,论坛禁止了周肆的进一步访问。 “至福乐土?” 不知为何,周肆的直觉告诉他,这所谓的至福乐土将是一个新的线索。 将至福乐土设为关键词,周肆再次进行搜索,但这一次周肆一无所获,似乎这一词汇在铵言市本地的社交媒体中,只短暂地出现了那么一次。 至于更大范围的搜索,就完全超出周肆的个人能力,丰隆计算倒是能帮助周肆,但那一定又是一笔高昂的报价。 思考再三后,周肆打开了售后群,发动一下他潜在的人脉。 “有人了解至福乐土吗?” 片刻后,一连串的回应响起。 “不了解。” “怎么了?” “这是什么。” 又是一段无意义的回答。 周肆觉得有些头疼,心烦意乱,拉开冷柜,他拿出几瓶药品,将数枚药片吞入口中,再灌以冰水。 空荡荡的诊所内,周肆幻想着,幻想那些药片进入胃部,被分解、渗透进血液中,并伴随着血液循环,传递到身体的各个部位、脏器之中…… 人类并不具备自由意识。 他审思着。 在很多时候,人类深信自己拥有自由意识,然而这只不过是一种错觉。 事实上,人类的意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被肉体这一重重枷锁所束缚,生理激素如同无形的操纵者,轻而易举地左右着人类的情绪起伏、心理反应,甚至人类的行为模式。 人类的意识,既依赖于肉体的存活,同时也在肉体的限制中苦苦挣扎。 周肆再回忆起刚刚那位用户的病态发言,凌乱的话语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若人类渴望意识能真正解脱束缚,获得无拘无束的自由,或许唯一的出路,便是将意识升格,让其脱离肉体的限制,上载至那些不带情感的机械之中,以绝对理性的金属躯壳作为新的寄托。 唯有如此,人类的意识才可能打破肉体的囚笼,迈向那真正的、无限的自由之境。 成仙。 但是……升格意识又何尝不是被束缚于庞大的服务器组群呢?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周肆那尽显病态的思考,他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 “喂,怎么了?” 李维陨的声音从电话里响起,“罗勇清醒了,我们尝试问了他几个问题,该怎么说呢,情况有些复杂。” “比如?” “罗勇确实能够应对一些基础性的问题,但面对更为复杂的问题时,他的表现就显得相当吃力,甚至流露出痛苦的神情,看样子逻辑处理能力已经抵达了极限。 更糟糕的是,他对自己身体进行的一系列非法的改造,已经对他的神经系统造成了严重的损伤。 如今,我甚至难以判断,他是否还保留着一定的智力水平。” 周肆站起身,立刻回应道,“好,我马上过去。” “哦,对了,虽然罗勇的状况很糟,但我们还是从他的嘴里,得到了一段信息。” 周肆讨厌说话大喘气的人,“什么?” “罗勇反复提到了一个地方,”李维陨说,“金色梦乡。” 周肆挂断了电话,起身收拾起东西,脑海里则反复闪烁着金色梦乡的字样。 金色梦乡。 周肆对于这个地方算不上陌生,这是一家位于铵言市内的午夜俱乐部,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前往那里,沉浸于狂欢的梦乡之中。 监察局倒是常和金色梦乡打交道,曾有一段时期,有人举报金色梦乡,说金色梦乡提供非法的化身躯壳服务,据说还与走私牵扯上了不少的关系,但最后也没个结果,不了了之。 周肆与金色梦乡有过几次交集,还是都是与病患有关,为了把病患从金色梦乡里揪出来,周肆帮金色梦乡测试了一下安保系统。 他们的安保系统有待升级。 周肆打开手机,准备叫一个无人网约车,送自己去监察局,但这时,售后群里弹出了一个新消息。 一个名为霍道川的人说道,“至福乐土?我听过有人提及这个东西。” “就在金色梦乡。” ------------ 第十二章 回响阵痛 金色梦乡? 周肆愣了一下,而后由衷地感叹着,“你们这些家伙,终于有点作用了啊。” 售后群成立到现在,绝大多数时间里,群里要么一言不发、死气沉沉,要么就是各种表情包与不明链接乱飞。 头一次售后群的反馈是如此迅速且准确,就像这群人正等着周肆发问一样。 点开霍道川的个人页面,对于这位患者,周肆有点印象,在周肆的众多病患中,他是症状最轻的一位。 离开诊所,无人网约车已经在路口等待周肆了,坐入后座,周肆直接私聊起了霍道川。 “你了解至福乐土?可以详细和我讲述一下吗?” 周肆等待着霍道川的回复,内心渐起了波涛。 罗勇、至福乐土,这两个疑点都指向了金色梦乡,隐隐约约间,周肆觉得自己靠近了一个潜藏在铵言市灯火霓虹下的庞然大物。 “好的,周医生,但我具体了解的也不多。” 霍道川的回复很快,“大概是几周前吧,我和朋友们去金色梦乡玩了一回,在那里我遇到几个……怎么说呢……” 周肆说安慰道,“不法分子?目睹犯罪,别紧张,我了解这些,直接和我说就好。” 识念技术与化身技术的迅猛发展的同时,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也颠覆了既有的社会秩序,尽管监察局已经竭力控制这一切,却仍然难以遏制那些潜藏在暗处的非法活动的猖獗蔓延。 正如,铵言市的繁华与荣光背后,潜藏的是诸多的灰色地带,这些地方成为了罪恶的滋生地和混乱的起点,而霍道川提到的金色梦乡,无疑是这些灰色地带中尤为突出的一个实例。 霍道川还是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抱歉,有些难以启齿……” 周肆干脆利落地说道,“你是去那里享受性偶服务了吗?我都说了,我了解这些,你尽管说与至福乐土相关的事就好。” 聊天框另一边的霍道川沉默了下来,大概是被周肆当面点破,有些羞愧难当。 技术的发展带来的便是产业的革新,这种革新同样也发生在灰色地带。 周肆所说的性偶服务,大多是一些高度仿真的人形化身,它们的身材、样貌、躯体的柔软程度等等,一切参数都可以调节,几乎可以满足所有人的欲望。 只要支付一定的金额,一个远在天边、亦或是与你只有一墙之隔的意识,就会载入这具诱人的人形化身之中,与你共度一段难忘的时刻…… 周肆一直觉得这种东西很荒诞,你根本不知道化身之下的意识到底是男是女,简直就像有人穿个皮套过来和你玩成年人的角色扮演一样。 但有时候周肆又觉得,根本无需纠结化身之下的意识是男是女,这一切本就不真实,如同梦幻泡影。 见霍道川还是没有回复,周肆催促道,“怎么,还是很难开口吗?” 周肆是医生,医生最擅长的就是理解病人,各种各样、心怀扭曲的病人们。 性偶服务的流行的另一点便是,只要支付的价格合适,你尽可以对人形化身发泄你所有的欲望,哪怕那些最残酷、最令人作呕的。 一些情趣公司提供这样的化身改装服务,他们会为人形化身装载人造血浆、仿生内脏、脂肪等等,在一些灰色地带还有着更为花哨的玩法。 “不不不,我才不是那种人,”霍道川反驳道,“只是提起这种事,有些令人伤心。” “怎么了?” 周肆不明白哪里好伤心,只要金额到位,你可以随意定制你的美梦。 这一次霍道川沉默了好久,直到周肆的耐心快要耗尽时,他的文字才在屏幕上逐字逐句地弹了出来。 “我之前曾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我和她跨着大洋,遥不可及,我很爱她,想去找她,但不等她回应我,她就突然消失了。” 霍道川叙述起了他的爱情故事。 “我试过很多办法,但完全找不到她,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我试着从悲伤里走出,但我尝试了好几次,情绪仍陷在深渊里,无法自拔。” 周肆没有打断霍道川的话,而是耐心地聆听着。 “然后……然后我可能是有些寂寞难耐了吧,”霍道川难以启齿着,“我有她的照片,通话时留下的声音记录,我去金色梦乡定制了一个她,但请放心,我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霍道川反复强调着,像个从未接触过爱情的孩子。 “我只是想和她聊聊天,宣泄一下自我的感情,但结果很令人失望,那些性偶只能模仿她的外形,却没有她的灵魂,那种感觉很糟糕,很恶心……我觉得我在亵渎她,亵渎这份感情……” 霍道川发了一个抱歉的表情,“抱歉,有些跑题了。” 他继续回复道,“在我离开时,我遇到一个正享受性偶服务的人,他对人形化身说,他就要去至福乐土了,届时,他会抛弃人类的种种劣性,成为更伟大的存在,但在彻底舍弃前,他想再好好享受一下这卑劣的快乐。” “就这样?” “对,就这样,”霍道川说,“他的话很矛盾,很古怪,所以我记下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清楚,我也是第一次去金色梦乡。” “那他长什么样?有什么具体的特征吗?” “抱歉,我同样不知道,那里享受性偶服务的人有很多,就像集会一样,光线昏暗,刺耳的音乐不断。你应该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周肆沉吟了片刻,回复道,“好,谢谢你的帮助。” “没关系,能帮到周医生就好。” 周肆发了一个感谢的表情,霍道川没有再回复周肆的消息。 放下手机,看向窗外,高楼大厦飞速变幻,周肆的神情也逐渐严肃了起来。 他在心底念叨着,“至福乐土。” 一边舍弃人类的劣性,一边又要享受这最后的劣性。 正如霍道川所说的那样,这句话听起来太矛盾了,但又很合理,就像一个要减肥的人,在进行减肥计划前,大快朵颐最后一顿火锅一样。 无人网约车抵达预定的位置,周肆站在街头,巨大的阴影投射了下来,遮住了他的身体。 周肆仰头望着眼前的建筑,和充满科技感的神威大厦不同,它看起来要老旧许多,建筑的本身尽是灰白的混凝土,坚固的犹如一座巨大的石棺。 冷峻压抑,充满了威严感。 在这座巨大的石棺之上,监察局那颅骨与脑的标志清晰可见,这正是监察局位于铵言市的总部大楼。 周肆喜欢这座建筑的风格,坚固的混凝土总给人一种安心的沉重感,而神威大厦那纤细的金属与通透的玻璃,则像空中阁楼一样,让人不禁怀疑它是否会在下一秒忽然崩塌。 大楼门口处,两具高大的武装化身正在原地站岗,它们的造型如同披挂甲胄的巨人,身姿保持着半跪的姿态,像是两座巨大的石狮子。 周肆一眼就认出了武装化身的型号,是来自于北荒军武的哨卫G3型武装化身。 哨卫化身的主要职能是执行安保任务,因此它并未配备过多的武器装备,只是装载了必要的镇暴装备,即便如此,这些化身所散发出的强悍气息仍然如潮水般汹涌澎湃。 许多路人纷纷驻足拍照,甚至有几个胆大的人走上前去与它们合影。 尽管化身技术已经广泛普及,但这类涉及军事应用的武装化身仍鲜少在公众视野中出现,甚至被有意地保持神秘。 化身技术不仅深刻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更是重塑了战争形态。 如今,士兵们无需再身临险境,直面战火,只需在安全的大后方远程操控武装化身进行战斗。 正如科幻小说中所描绘的那样,现代战争已经演变为无人的战场。 在激烈的电子对抗中,一旦某方掌控了战场网络,构建起识念网络,大批武装化身就会如蜂群般涌入战场,投身于硝烟弥漫的焦土之上。 不再有血肉之躯的牺牲,只有钢铁之躯的倒下。 周肆越过这两具哨卫化身,擦肩而过的瞬间,周肆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一位哨卫化身正“注视”着自己。 哨卫化身凭借着自身强大的机能,在周肆靠近的瞬间,就已经对周肆进行了多次的扫描与面部识别,承担安保工作的同时,它们本身也如安检器一般,检索着周肆的所有信息。 冰冷、没有任何起伏,也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 “周肆,允许通行。” 穿过一道道大门,在监察局的楼层之上,李维陨等人已等候周肆多时。 周肆开门见山道,“我要见见罗勇。” 李维陨配合地带路,穿过一层层严格的监管,周肆在一个单间内见到了被束缚在病床上的罗勇。 罗勇的状态要比那一夜时好上许多,监察局不仅对他进行了治疗,还贴心地为他处理了一下个人卫生。 “该怎么说呢,”李维陨一副苦恼的样子,“罗勇的肉体改造并不严重,拆除了那些神经纤维仿生线后,他的身体勉强算是复原了。” 周肆好奇道,“但是?” 跟随而来的向际拿出报告,严谨地回答道。 “但是这些神经纤维仿生线的植入手法非常粗暴,拆除的过程中,已经对罗勇的神经系统产生了不可逆的损伤,我们尚不清楚具体的损伤有多大,但就目前观察到的来讲,他已经出现癫痫等症状了。” 周肆戴上医用手套,谨慎地来到了罗勇的身边,罗勇的眼睛失焦了般,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李维陨观察罗勇那呆滞的神色,“他还有恢复意识的可能吗?” “我不确定。”周肆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其实离识病患者们的终局,并不是精神扭曲、彻底失控之类的情况,”周肆详细地解释了起来,“就算他们做出了种种极端的行为,但行动这一动机,是源自于他们的自我,也就是说,他们还是有一定的自我意识与决断的逻辑。” 周肆扒开罗勇的眼睑,用强光照射,可即便这样,罗勇的眼瞳依旧没有丝毫的反应。 “真正的终局是像罗勇这样,对外界的所有刺激都毫无反应,就像藏匿其中的灵魂已经死去,自我意识完全蒸发,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洞躯壳。” 李维陨靠着门槛,神情严肃,“你有什么办法吗?” 周肆摇摇头,摊开双手,“先治疗一阵看看吧,说不定能有所转机呢。” 指尖轻轻地蹭过罗勇的手臂,周肆感受着他皮肤表面那因针孔而变得凹凸不平的质感,幻想着尖针刺穿皮肤,没入血管中的微痛,与那一瞬的满足…… 周肆也曾是病患,对于罗勇过去的经历,他无从知晓,但对于罗勇正遭受的痛苦,周肆能感同一二。 想象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孔如同蚂蚁一样,纷纷从罗勇的身上钻了出来,爬上了周肆的手臂,沿着毛孔扎根。 绵绵不绝的痛意汇聚成一瞬的阵痛,病房、输液管、镇痛泵、消毒水…… 周肆几乎能尝到其中的味道。 肉体饱受折磨,精神混淆了虚实,无人伸出援手,所有人全都被困在这永恒的循环里,日复一日,似乎所有人正是出生在这里的,熟知的也唯有破碎的意识、金属、电路,以及宣泄的废气。 周肆眨了眨眼,颤抖地收回了手,他麻利地从口袋里拿出药片,无需饮水,干脆利落地将它们吞咽了下去。 他再次眨了眨眼,重力拖拽着周肆的肉体,将周肆牢牢地按在地面,脚踏实地的感觉令他格外地安心。 李维陨察觉到了周肆的异样,关心道,“你还好吗?”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共情过度了。” 周肆脸上浮现起无奈的笑意,“就像人类能从他人的苦痛里感到相同的悲伤一样,我也能通过共情病患,隐隐地感受到那种……迷茫。” “后遗症吗?” 向际好奇地问道,内网的资料并没有满足他对周肆的好奇心,向际希望能从周肆这里得到更多。 “这算是一种仅限于病患间的独特共情能力。” 周肆尝试着进行解释,“离识病,可以被视作一种特殊的思维方式,它遵循着一种病态的、与众不同的逻辑规则。 每当我试图共情,设身处地地把自己想象成病患时,我的思维方式也会随之受到影响,仿佛被‘污染’一般,陷入癫狂的影响中。” 周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把这种共情的痛苦,称之为回响阵痛。” 疾病曾在周肆的心灵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虽然现在这道伤口已经愈合,但每当他再次代入病患的角色,以那种病态的逻辑去思考时,那道旧日的伤痕便被重新撕开,流淌出新鲜的血液。 “我们调查了罗勇的社会关系,早在几年前,他就与其父母断开了联系,没有任何朋友。 他的账户也很干净,没有任何资金往来,应该用的都是无法追踪的现金支付,唯一的社会活动,便是我们之前得到的线索。” 李维陨怜悯地打量了一眼罗勇,阐述道,“金色梦乡,那个醉生梦死的地方。” “那么可以初步推断,罗勇得到的资助,是来自金色梦乡了,”周肆又补充道,“在来之前,我也查到了一个和金色梦乡有关的情报。” 周肆看着李维陨的眼睛,问道,“你们监察局了解所谓的至福乐土吗?” ------------ 第十三章 化身杀手 “至福乐土?” 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向际完全无感,李维陨则是想起来了什么,神情有了明显的变幻。 “跟我来。” 李维陨说着,朝着门外快步走去,周肆与向际紧跟在他身后。 “至福乐土……至福乐土……” 李维陨反复念叨这个词汇,脑海里逐渐浮现起一个清晰的概念,“周肆,你是从哪里知晓这个东西的。” “我说是上网查到的,你相信吗?” 周肆没有说谎,但见李维陨这种反应,周肆意识到,自己一定遇到了一个无比棘手的东西。 “我信,”李维陨意外地信任周肆,“以你的能力,查到这东西我并不意外,只是这未免有些太凑巧了。” 李维陨穿过办公区,看到在工位上的宋启亮,他挥挥手,“宋启亮,跟我来。” 宋启亮看着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走过,他也没多问,直接起身跟上。 来到办公室内,李维陨用自己的账号登录了内网,作为组长,他的权限等级要比向际、宋启亮高上不少。 “众所周知,科技的迅猛发展正在动摇着既有的社会秩序,我们越是努力构建规则,越有更多的漏洞随之涌现。” 李维陨的手指在键盘上轻盈跳跃,如同在乐谱上弹奏一首沉重的交响曲。 他深沉地说道,“众多科技犯罪之中,有一种罪行正严重威胁着我们社会的安宁与稳定。” 随着投影仪的启动,电脑屏幕上的内容被放大到了办公室的幕布上,那混乱的场景瞬间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 李维陨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投影画面上,声音仿佛是从严冬中吹来的寒风,刺骨而冰冷。 “化身杀手。” 投影幕布上,一堆堆被烧焦的钢铁残骸无序地堆积,像是被永久定格在悲剧瞬间的墓碑,又仿佛是被魔法石化的古代妖魔,外翻的金属外壳边缘尖锐且冷酷,散落的缆线如同被撕裂的肠子,在地上蜿蜒曲折,宛如一群蟒蛇在痛苦地挣扎,混沌可憎。 周肆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投影,“我知道这群家伙,利用不受高墙大系统监管的未注册化身躯壳,进行各种暗杀破坏工作。” “近年来,化身杀手引发的案件屡见不鲜,甚至有些战斗的激烈程度差点升级为局部冲突。”李维陨一边快速点击着鼠标,一边接话。 “得益于监察局与石堡的联合行动,我们已成功跨国缉捕了多名化身杀手,但有一伙化身杀手始终行踪诡秘,我们每次捕获的只是他们遗弃的冰冷钢铁躯壳。” “这伙化身杀手的作案地点和动机都飘忽不定,唯一能将他们串联起来的,只有我们从他们通讯里截获出的一些信息。” 周肆心中一动,已猜到李维陨的言下之意。他脱口而出。 “至福乐土。” 李维陨不易察觉地瞥了周肆一眼,“没错。” “技术部门曾试图追踪他们的识念意识,但每次信号都在太平洋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福乐土这个词,目前我们还无法确定,它究竟是一个地名、一个信仰概念,还是些别的什么东西,”李维陨解释道,“为了方便理解,监察局内部暂且把这一化身杀手团伙命名为了至福乐土。” 周肆说起自己得到的情报,“我通过我的情报网得到消息,有人在金色梦乡里听闻了至福乐土这一词。” “所以,现在全部的线索都指向了金色梦乡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宋启亮开口道,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调查金色梦乡吗?需要我去召集队员们吗?” “不,那样只会打草惊蛇,更何况,就算我们贸然地控制了金色梦乡,也可能得不出什么结果。” 李维陨关闭了投影仪,摇摇头,“别忘了,我们以前可没少找金色梦乡的茬,但他们每次都能漂亮地化解危机。显然,他们背后有大人物支持。” “而且,就算与化身杀手有关,那些警惕性极强的家伙们,本体一定不会在铵言市内,出面活动的,想必都是化身躯壳。” 化身杀手的棘手之处就在于这,你很难找到他的本体所在,但他却可以通过识念网络,随时出现在世界各地。 周肆挑眉问道,“难道说,他们的靠山之大,连监察局都感到棘手?” 李维陨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周医生,别太高估了监察局的实力,在那张错综复杂的利益网中,我们也只是被操控的棋子,一个被各方利用的执法工具而已。” “你或许也听说过这样的话吧,”说到此处,李维陨的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在铵言市,真正的主宰是神威科技。” 此话一出,周围陷入了一片沉默。 神威科技。 这个名字象征着化身时代的开端,是无数信徒狂热膜拜的科技之神。 即使是在国家层面,神威科技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巨头,更不用说在这座小小的铵言市了。 数十年前,神威科技便是在铵言市成立,而后一步步成长为了如今的骇人巨物。 多年来,神威科技已经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铵言市的每个角落,它就像一位幕后的皇帝,即便是作为政府执法机构的监察局,在本地也难以与之抗衡,而这,也正是监察局当前所面临的诸多困境之一。 周肆上下打量着李维陨,“看你这模样,莫非是想打退堂鼓了?” 对方淡然一笑,否认道,“怎么会,我并非胆怯,只是觉得,比起直接全副武装上门突袭这种硬碰硬的方式,我们或许应该考虑更策略性的行动,先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 周肆听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随后眼中闪过一丝灵光。 他提议道,“我们可以假装去金色梦乡逮捕逃出的病患,这个理由我之前用过多次,屡试不爽。” “这确实是个理由,”李维陨接口道,“我可以陪你一同前往。” 周肆露出些许疑虑,“这样好吗?” 李维陨神色凝重,却又不失诚恳,“周医生,你是个好人,这是有目共睹的,但你也必须承认,你的工作往往让你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边缘,这对你的人身安全构成了不小的威胁,说不定哪一天,危险就会降临。 就比如我们接下来要做的。” 他亮出自己的监察员证件,“有我在,我们至少拥有了一个官方的身份作为掩护,就算真遇到什么危险,对方在动手前也会有所顾忌。” “再者说,”李维陨转头看向宋启亮与向际,“就算事态真的恶化到无法控制的地步,还有你们在后方支援。” “只有组长你和周医生一起行动吗?”宋启亮还是有些不放心,“会不会太危险了?” “危险什么,我都说了,又不是突袭强攻,就当做我和周医生工作累了,进去放松一下不行吗?” 李维陨还是有些幽默在的,“金色梦乡是个商业场所,总不会不接待客人吧,还是说有职业歧视?” “主要是,向际还是个新人,”李维陨对向际说道,“你没有接触过太多与化身躯壳相关的犯罪,需要一段时间学习,而宋启亮又是一个不善于出外勤的家伙。” 向际默默地点点头,他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冷起脸来更像是一尊严肃的石膏像。 他自我介绍道,“在庆源市任职期间,我主要参与了对寿恒生命公司的调查工作,接触的犯罪案件多与经过生物体强化的罪犯相关,而非涉及化身躯壳的案件,” 与化身技术的军事化应用相似,寿恒生命公司所掌握的生物医疗技术,在必要时同样能够转化为武器。 生物体强化技术便是这一转化的显著成果,通过这种技术强化后的人类,将会获得远超普通人的力量、反应速度,甚至是器官功能的质的飞跃。 但由于该技术的高昂成本,加之生物体自身存在的不稳定性,使得生物体强化技术在市场上显得相对疲软,与神威科技相比,无论是寿恒生命的股价,还是其生物体强化技术,都显得有些黯然失色。 提及到生物体强化技术,向际多打量了周肆一眼,问询道,“周医生,我查阅过你的资料,你曾是登仙项目的适格者。” 周肆面不改色道,“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个?” “我只是对你充满了好奇心,”向际毫不掩饰道,“你应该也能理解,你过往的经历,在我们看来简直就像都市传说一样。” “继续。” 向际说起来话来滴水不漏,“在我之前的工作中,许多公司会为一些重要员工制定生物体强化方案,以确保他们能为公司更好地效力。 作为适格者的你,工作强度一定很大,我想知道,你是否也进行了某种生物体强化呢?” 回忆起那一晚周肆与罗勇的搏斗,向际虽然没有看清周肆战斗的全过程,但在战斗后的收尾工作中,他见到了那具被周肆摧残的化身躯壳,触摸到了那条几乎将金属外壳完全撕裂的狭长伤疤。 那样的伤痕,绝非普通的血肉之躯所能造成。 尽管后续调查显示,周肆手中那把短斧是由一种特殊的特种金属锻造,拥有超乎寻常的硬度和锐利,但向际依然难以相信,仅凭这样一把武器,就能造成那般惊人的破坏。 周肆,这位医生的身上显然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没有,”周肆干脆利落地否决道,“我没有经过任何生物体强化,非要说相似的情况的话,我倒是在参与登仙项目时,进行过一些精神方面的训练。” 向际得到了一个令他意外的答案,“精神训练?” “对,既然你知道我参与了登仙项目,你也应该知道该项目研究的是什么,为了配合测试,陈文锗开发了一套精神训练,以确保适格者们的精神保持绝对的稳定性。” 回想过往,周肆庆幸道,“或许正是这样的精神训练,才令我从离识病的病痛中痊愈吧。” 向际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感叹道,“这样吗?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周肆看了眼时间,便要转身离去,“那我先回去准备一下了,李组长,等你准备行动时,再来接我。” 李维陨再次抱怨,“我是你的司机吗?” 周肆最后看了一眼罗勇,头也没回地摆了摆手,身影伴随着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了走廊里。 “我先走了,你们整理完档案就可以下班了。” 李维陨先是嘱咐了一下宋启亮与向际,随后,他朝着走廊喊道,“等一下,周医生!” 他快步跟上了周肆,两人并肩前行,“事态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是啊,居然和化身杀手团体扯上关系了,”周肆反问道,“要迎难而退吗?” 李维陨坚定地摇摇头,“我不是一个轻易妥协的人。” “巧了,”周肆赞同道,“我也是。” 混乱的谜团已延伸出一条丝线,周肆死抓住不放。 ------------ 第十四章 金色梦乡 李维陨看了一眼天空,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只剩一点余晖在天际的边缘苟延残喘,再有不久,天色就会彻底暗下来,世界睡去,而铵言市的夜生活则刚刚开始。 他摸了摸穿在外套下的防弹衣,对车厢内的其他人喊道。 “检查一下装备,虽然说是试探一下对方,但这里是金色梦乡,鱼龙混杂,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不用李维陨说,充满专业感与使命感的向际,早在出发前就已经整理好了一切,李维陨喜欢这位调过来的新人,除了有些沉默寡言外,他简直是一位完美的队员。 倒是宋启亮这位名义上的老人,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紧张地按压着扣子,李维陨批评过宋启亮几次,但宋启亮表示,这是他作为老手该有的松弛与从容。 李维陨安慰自己,这确实怪不了宋启亮,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外勤的工作人员,按照监察局里的定位,他是武装化身的操作员。 当发生冲突,李维陨等人在现场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时,宋启亮则会躺在空调房里,舒舒服服地操控武装化身,大杀特杀。 安全、惬意,令人羡慕。 但遗憾的是,武装化身一年也调动不了几次,导致宋启亮在这方面的存在感极为稀薄,不需要出动武装化身的日子里,他就像一个后勤人员一样,支持李维陨等人的行动。 目光从一张张脸颊上跳跃,李维陨看向了车厢最深处,一直闭目养神的周肆。 李维陨刚准备开口,周肆便抢先应答道,“我也准备完了,全副武装。” 说着,周肆还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沉闷的敲击声传来。 除了标配的防弹衣外,周肆还带把他的医疗箱带来了,从其中挑出趁手的斧头,藏在了宽松的白大褂下。 “你不打算换件衣服吗?”向际开口道,“你这身白大褂太显眼了。” 周肆带着几分自恋的感觉说,“要的就是显眼。” 向际质朴地问道,“为了保持医生这一职业的装扮吗?” 虽然向际认识周肆也没几天,但这一阵的每次见面,周肆都穿着一身标配的白大褂,有时候向际在街头看到一抹显眼的白色,都会幻视成周肆。 向际完全不理解周肆对于白大褂的执着,看起来就像一种病态的固执,或者自恋、表演人格的一部分。 周肆玄之又玄地回答着,“就像名字对应一个人的身份信息一样,你不觉得一个显眼、独特的装束,也能代表我、周肆,这个个体吗?” “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宋启亮好奇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不,”周肆再次强调着,“这是穿给我自己看的。” 周肆没有过多解释的想法,而是看向一侧的车窗,他的脸庞在玻璃上若隐若现,难以分辨,但他这一身白衣,却清晰可见,如同一个无法洗去的印记,刻进周肆的骨子里。 “好了,我们该走了。” 李维陨推开车门,抖了抖衣服,“周医生和我一起去,你们两个在这里等候命令,如果出现意外,就靠你们两个了。” 向际与宋启亮异口同声道,“好的。” 凉爽的晚风轻抚过周肆的脸颊,深吸一口气,似乎能捕捉到一缕淡淡的海洋清香。 这座依海而建的城市,每当夜幕降临,自不远处海港吹来的海风,总能轻轻拂去夏日的酷热,为市民带来一丝清凉。 倘若不计较铵言市那令人咋舌的高房价,周肆真心觉得,这里不失为一处理想的栖息之所。 他抬眼望去,街道对面,一座摩天大厦宛如破土而出的巨竹,与周遭的高楼共同构筑了一片钢铁森林,茂密的树冠几乎要遮蔽辽阔的夜空。 周肆的视线穿过这片森林的缝隙,落在那被建筑夹缝中泄露出的夜空。 夜空已不再是纯粹的墨黑,而是一层淡淡的暗红色调。 城市的光污染早已淹没了真实的星空,天上的星辰变得黯淡无光,取而代之的是按照精确轨迹飞行的无人机群,它们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亮丽的轨迹,犹如夜空中流动的银河。 无人机群阵列拼凑出神威科技的标志,绕着城市飞行,仿佛在宣告着这座公司对这于这座城市的绝对统治。 “看,那就是天际线大厦,”李维陨指着街道对面的大厦道,“金色梦乡就在它的最顶层。” 几十年前,天际线大厦曾是铵言市的标志性建筑,城市的最高楼,后来,神威大厦的崛起打破了它的记录,不仅成为了铵言市的新地标,更是整个亚洲地区的建筑奇迹。 在天际线大厦的顶端,那里安装了众多大型全息投影仪,五彩斑斓的全息图像环绕着顶层旋转,其中云雾缭绕,仿佛仙境。 闪烁的全息影像中,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从中走出,她向地面上的人们伸出邀请之手,随后,她的声音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化作黄金的美梦之乡。 天际线大厦总共有九十七层,金色梦乡则占据了最上方的三层,一层没有直达楼顶的电梯,两人需要乘坐电梯抵达五十层后,再转乘电梯,才能抵达金色梦乡的位置。 等待继续向上的电梯期间,李维陨打发时间地问道,“你知道金色梦乡的性偶服务吗?都快被他们经营成特色产业了。” 他接着说,“监察局一直想对这种性偶服务进行打击,但现有的法律体系在这方面存在空白,就像正在推行的《524草案》一样,我们只能在其他方面寻找突破口,给他们制造些麻烦。” 周肆理解他的无奈,“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个行业应该被归类为精神陪伴服务,就像护理化身行业一样。 那些服务者,不过是冷冰冰的化身躯壳,在整个交易过程中,真正能被视作自然人的,只有那些掏钱的客户。” “就像几十年前,曾流行过一段时间的硅胶娃娃情趣体验馆,”周肆最后补充道,“只是他们往硅胶娃娃里塞了一个可以反馈的灵魂,这种行为甚至连最基本的性服务都算不上。” 清脆的铃声响起,电梯到了。 或许是两人来的太早了,还没到夜生活的高潮时间段,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以及那扰人的电梯广告。 男男女女的声音不断地在耳旁响起,以充满魅惑的语气反复讲述着。 “金色梦乡,定制您的美梦。” 周肆对于这些诱惑无感,李维陨倒是多看了几眼,情绪里充满感慨。 “我倒能理解那些人,”李维陨语气复杂,“只要花些钱,就可以定制出一个你内心的完美形象,而且这种形象不局限于虚幻的,还可以基于现实的。” 周肆默不作声,类似的性偶服务在世界各地都有,一些人定制自己的梦中情人,一些人则试图把化身躯壳的形象定制成当红明星之类的,因此造成的肖像权官司屡见不鲜。 李维陨忽然说出了一个名字,“时童她……” 周肆意外地瞥了李维陨一眼,自两人认识起,李维陨很少会提起时童这个名字,就像他很少会提起自己的过去一样,仿佛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时童是李维陨的未婚妻,但他们可能再也没法结婚了,这一悲伤的事实令李维陨将自己的精力全部投入进了工作中。从这一点上来讲,他们两个算是臭味相投。 “三年前,时童住进了疗养中心,我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有那么几次,我也产生了寻求性偶服务的想法。” 李维陨像是寻求审判一样问道,“觉得意外吗?” “不意外,”周肆表示理解,“人在痛苦之中,为了求得生存与解脱,往往会不择手段,由此产生的所有行为,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可以理解的。” 言语间,周肆的思绪飘到了裴冬的身上,她口中念叨不断的成仙。 理解是一部分,但它是否涉及了正当性,又是另一部分了。 “真的如此吗?”李维陨的眼神显得有些黯淡,“我和她从大学时期就是好友,我们的成长历程被社交媒体一一记录。 凭借这些信息,我原本可以精确地重塑一个她,无论是外貌、声音还是性格,甚至能重现她年轻时代的风采。” “那后来呢?”周肆好奇地问。 “我选择了放弃。”李维陨的声音波澜不惊,仿佛已经从那段痛苦中走出,或者已经变得麻木。 “就在我的欲望达到顶峰的那一刻,我突然间清醒了,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虚无感。” 李维陨再次看向周肆,“周医生,你如何看待呢?” “虚无缥缈。” 周肆直截了当地回答,“就像金色梦乡的广告词所说,无论它多么诱人,终究只是一场梦幻。” 他接着以略带讽刺的口吻说,“你所追求的快乐和美好,不过是建立在金钱之上的幻象,你对着一堆没有生命的金属和硅胶发情,甚至不知道这完美躯壳里藏着的是男是女。” 李维陨低语着,“我们都曾有着近乎完美的人生,直到一场事故把这一切弄得一团糟。” 周肆记得这句话,这是三年前时童出事后,他对李维陨说过的话。 电梯的铃声再次响起,两人抵达了金色梦乡所在的楼层。 “别想这些了,李组长,你就像一个阴郁的鳏夫,但时童还没死呢。” 周肆严厉的像位教官,“该工作了。” 电梯门敞开的瞬间,不等两人看清外面的情况,一股迷醉的芳香便迎面而来,阵阵悦耳的歌声洋溢。 周肆眯起了眼睛,诸多炫目的光芒在接待大厅闪烁着,通透的玻璃外,巨大的全息投影不断变幻,翻滚的云海仿佛由虚化实,几乎扑面而来。 “李组长,周医生。” 一位壮汉走上前来,戴着黑色的墨镜,身高至少两米往上,穿着贴身的西装,布料下的肌肉膨胀隆起,近距离之下,犹如一面人墙。 听到男人的声音,这时周肆才注意到,几位安保人员早已围在了电梯口,像是等待两人已久。 李维陨不由地紧张了起来,无论是自己,还是周肆,在金色梦乡这都已经是上了名单的人,估计乘上电梯时,他们就发现了两人的到来。 “真麻烦啊。” 李维陨在心底抱怨着,他有想过这次到访会遭到诸多的阻碍,但他没想过,连金色梦乡的门都没进去,就被人拦在了外面。 正当气氛变得有些窒息,所有人的神经绷紧之时,壮汉突然笑了出来,欢迎道。 “两位能同时大驾光临,还真是让人意外啊。” “李组长这次没带队员来,应该不是让我们整顿休业吧,真不容易啊,”他先是看了一眼李维陨,接着又看向周肆,“哦,周医生也好久不见了啊,这次又是来抓谁了?” 李维陨有些懵。 “他不是来整顿你们的,我也不是来抓人的,”周肆开口道,“我们都是人,都有七情六欲,来享受一下怎么了,不欢迎吗?” “这怎么会呢?我们欢迎所有客人,”壮汉让开路,做出邀请的动作,声音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但既然是客人,还希望两位遵守规则。” 周肆没有理他,而是瞥了李维陨一眼,“看吧,没那么难的。” 两人越过安保人员的包围,走向虚幻的云海之中,歌声逐渐强烈了起来,隐约间能听到男女的欢笑声。 李维陨发现周肆比他想象的还要神通广大些,“你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提前打了个招呼而已。” 周肆说着拿出手机,上面显示着周肆的售后群,“荣斌,原本只是一个街头混混,但打拳很猛,在隐巷小有名气,在三年前的一次隐巷冲突中,他被人打了个半死。” “我那时在隐巷行医,刚好路过救了他,后来他居然一步步重新爬了起来,如今成为了金色梦乡的保安队长。” 周肆带着几分骄傲道,“别小瞧医生的人脉。” 李维陨神色复杂地看着周肆,不由地敬佩道,“你还真是……医者仁心啊。” “没办法,行医的次数多了,各色各样的人都能遇到。” 柔和的灯光打在周肆的脸上,女声的轻吟浅唱变得更加清晰,几名服务人员走向前来,要问询两人需要些什么,周肆直接抬手制止了她们。 前方的舞池中,诸多的身影在其中摇曳,外围的沙发上坐着模糊的身影,冰冷的躯壳与血肉的造物纠缠在一起,他们彼此亲吻、抚摸。 在某一恍惚的瞬间,周肆眼中的世界变得诡异而恐怖,那些潜藏在深邃黑暗中的魔鬼仿佛在吸食着活人的灵魂。 空气中的香味愈发浓烈,而原本萦绕在耳边的歌声却渐行渐远。 人影绰绰,从周肆身旁匆匆而过,他却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容,只感到一阵阵微风轻拂,宛若无形的幽魂在游荡。 蓦地,一只冰冷的手触碰到周肆的身体,那触感冷冽得让人无法分辨是冷掉的尸体,还是金属的手臂。 周肆厌恶地凝视那手掌,但它们却在昏暗中迅速消逝,无迹可寻。 “他是医生吗?” “一个医生来这里做什么?” “他看起来毫不在意。” 窃窃私语的声音从浑浊的黑暗中传来,头顶的灯光如聚光灯般紧紧追随周肆的身影,将他的脸庞映照得异常惨白,也使得他的一身白衣在黑暗中更加耀眼。 在这片混沌的黑暗中,周肆仿佛成为了一道纯净而不被污染的光芒。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拉住了周肆。 他猛然回头,脸上流露出压抑与凶戾的神情,但昏暗中出现的却是李维陨的脸庞。 李维陨急切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周肆的愤怒在瞬间凝固,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的前兆后,周肆的表情逐渐缓和,迅速从口袋里掏出药瓶,熟练地吞下了几片药片。 李维陨觉得周肆有些不对劲,“你……还好吗?” “没事,”周肆忍着喉咙里的异物感,将药片强行咽下去,“我只是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药效作用的很快,周肆明显发觉自己的视野变得清晰了起来,连同萦绕在耳边的呢喃也在迅速远去。 “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周肆阴沉着脸,“我们直接去见山君。” 穿过拥挤的舞池,梦乡的深处传来塞壬的歌声。 ------------ 第十五章 异化 “为了让客人们放松,尽快进入状态,类似这样的场所,都会使用一些香薰。” 穿过喧闹的舞池,站在空调的出风口前,周肆终于觉得舒服了许多,“当然,他们会说,这些香薰都是合法的用品,功效则是诸如放松神经一类的说辞。” “我知道这些,”李维陨关心地看着周肆,“但我没什么明显的感觉,倒是你,看起来受到的影响比较严重。” “我吃过药了,”周肆解释道,“理论上来讲,我是仍是一个精神病患,只是暂时康复了。” 即便已经痊愈四年了,但周肆的认知仍时不时地会陷入解离、障碍之中,更不要说这种受到外界影响的情况了。 “九十五层是金色梦乡的迎宾大厅,大多数娱乐服务都是在这里进行。” 周肆路过走廊,两侧是封闭的隔音包厢,“九十六层是贵宾区域,在那里高档的人形化身层出不穷,如果支付的金额足够的话,他们还会提供一些特殊服务。” “真恶心啊。” 李维陨知道周肆指的特殊服务是什么。 那些化身躯壳具备着与人类一样的仿生器官、人造血液、模拟到完美的声线……当你将它们开膛破肚时,它们的表演要比真正的人类还要优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交易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周肆控诉着,“而且,神威科技等相关公司,还会以这个噱头,大力推行化身躯壳。” “是啊,用绝对安全无害的方式发泄自己的欲望,少有人能拒绝这种东西,”李维陨讽刺地笑了笑,“这让我想起来,十几年前,那些毒品合法化的国家了。” 人类是一种矛盾的生物,欲望被填满后,仍得不到满足,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欲望。 周肆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他们觉得这是科技带来的革新,但我只觉得,这是对人类本身的异化。” 金色梦乡是一个孕育欲望的温床,将它人的欲望养的越来越大,直到如膨胀到极限的气球般,砰地炸裂开来。 “九十七层、也就是天际线大厦的顶楼,那里不对外开放,只服务一些特定的客户,比如那些达官显贵之类的。我想山君应该就在那。” 李维陨认可道,“你猜的差不多,但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去到顶楼。” 两人说着停了下来,在走廊的最前方,两位安保人员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周肆转过头,荣斌已经带着其他安保人员封住了周肆的退路。 “两位逛了这么久,是还没想好选什么服务吗?” 荣斌杀气腾腾地看着两人,周肆与李维陨都处于金色梦乡的黑名单上,能放他们两个进来,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随意看看还不行吗?”周肆轻蔑地说道,“荣斌,你和我没必要弄的这么敌视吧。” “周医生,那是你我的私事,一码归一码。” 荣斌摩拳擦掌,作为一名安保人员,他真的很敬业,同样,他也真的很尊敬周肆,换做其他人,此时已经被荣斌请出去了。 安保人员们慢慢地逼近了过来,走廊的光线本就不足,在他们的遮掩下,像是有黑暗正一点点地将两人吞食。 周肆听到昏暗里传来电机的嗡鸣声,与化身躯壳打交道久了,周肆对于这种声音敏锐的不行,他猜在暗地里,安保化身已经启动了,它们虽然没有武装化身那般强大,但应付眼下的两人,已经足够了。 人类再怎么锻炼自己的肌肉,注射各种的生长激素,依旧敌不过钢铁铸就的躯壳,哪怕是破铜烂铁们。 李维陨阴沉着脸,先前几次针对金色梦乡的搜捕,让两者之间累积了不小的怨气。 面对逼近的众人,李维陨默默地将手伸进了口袋里,不知道会掏出一把手枪,还是拿出一本监察证。两者都是可以威慑对方的东西。 “别那么紧张。” 周肆主动上前,打破了对峙,“我们有问题要问山君。” 荣斌的额头挤成了川字,被周肆气笑了,“你以为老板是服务员吗?你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我们确实有要紧事要问他,而且,我觉得我们的诚意已经很足了,”周肆瞥了一眼身后的李维陨,“李组长完全可以带队进行搜查,把山君拷回监察局。” 荣斌沉默了下来,紧接着,他又忍不住地笑了出来,“你是在开玩笑吗?周医生。” 他上前了几步,高大的身影几乎要将周肆完全罩住。 “我们这是做正经营生的地方,太懂你们监察局的规章制度了,所以你们准备以什么理由搜查这里呢?手续文件呢?” 荣斌随便用几个理由就将周肆的话驳了回去,粗壮的手臂背到身后,当它再次出现在周肆眼前时,荣斌已经将一把防暴棍拿在了手中。 “周医生,如果你要享受服务,看在我们的私情上,我可以给你们提供内部的员工价,但如果你们是想找麻烦,还请原路返回,这样对你我都比较体面。” 气氛剑拔弩张,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两侧的包厢里孕育着快要冲出束缚的欲望。 周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清淡的芳香灌入他的肺中、溶于血液,女人充满诱惑的言语又一次环绕在耳旁。 李维陨伸手搭在周肆的肩膀上,“走吧,周医生,看样子今夜是没什么结果了。” 手腕用力,试着拉动周肆,但李维陨发现周肆就像木桩一样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李组长,你是一位监察员,秩序已经刻进了你的骨子里,所以你时刻都谨守着规则,但我和你不一样。” 周肆活动着脖子,任由自己的理性被黑暗吞噬。 刹那间,李维陨听到了一阵奇异的低鸣,这道声音他很熟悉,那是肌肉纤维束充电启动时的声响。 低鸣未止,周肆如闪电般向前,一手抓住荣斌的脑袋重重地推砸向一侧的墙壁。 如同铁锤与墙壁激烈碰撞,荣斌的脑袋一歪,高大的身子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柱般,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周肆看向其他的安保人员,叫嚣着,“别碍事!” 数秒前,周肆还是一位冷静镇定的医生,可眨眼间,他便像个真正的疯子般,肆无忌惮。 李维陨心底咒骂着,他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周肆还敢做出这样的举动,不过这也符合周肆的风格。 周肆厌恶这些繁文缛节。 不过,李维陨不讨厌周肆这样时不时地发疯,这证明周肆是有情绪的、有血有肉的,而不是平日里那副冷峻空洞的模样。 一名安保人员冲动上前,他是最近才招聘进来的职员,在此之前,他没见过周肆,也不了解周肆的种种。 防暴棍朝着周肆的面门重重挥下,周肆抬手抓住了那疾驰的残影,不待这位新人做出反应,一记正踢蹬在了他的腹部,将他踹出了数米远。 “哈……哈……” 强烈的剧痛感在新人的腹部蔓延,他觉得自己的肠子都打结在了一起,呼吸都变得颤抖起来。 周肆挑衅似地看向后方的安保人员,嘴上脏话不断,但在强势的攻击后,他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向后退了几步。 通往上一层的电梯就在后方。 痛苦的呻吟声响起,荣斌捂着脑袋站了起来,眼神凶恶,没有丝毫晕眩的感觉。 “你他妈的,周肆。” 作为金色梦乡的安保队长,山君在荣斌的身上可下足了工夫,荣斌自身有着一套基础的生物体强化,增幅力量与神经反应速度的同时,还令他的肾上腺素持续分泌,极大程度延长兴奋时间。 荣斌的身体素质放到《生物体强化基础法案》未发布的几十年前,足以横扫奥运赛场上的诸多奖项。 哦,奥运会。 自我放纵下,周肆的思绪就像溢出的流水,随意地流动,淌的到处都是。 他联想着。 曾经比拼人类身体与意志极限的奥运会,如今早已变成了各家生物公司的秀场,在一套又一套生物体强化的方案下,过往人类的记录被一次又一次地刷新。 人们说,这是时代的进步,可周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认为某些初衷已经被改变了,可真让周肆说些什么,他又讲不出什么大道理。 荣斌摆出拳击的架势,大脑皮层接收到出拳的指令后,通过神经纤维迅速将信号传递给脊髓,再由脊髓传递至相关肌肉群。 接收到神经指令的肌肉群开始迅速收缩,首先是腿部和腰部的大肌群,它们产生强大的力量并通过骨骼和关节传递,随后,背部、肩部和手臂的肌肉依次收缩,将力量汇聚到拳头上。 一股啸风迎面而来。 周肆极限闪躲,避开了荣斌的重拳,他估摸着荣斌这一击至少可以达到七八百公斤,而在旧时代,那是拳击手要付出一生的训练,才能得到的力量。 抽出白大褂下的短斧,周肆毫不客气地对自己曾经的病人挥起一道寒芒,利刃切割着空气,发出骇人的鸣音。 血肉之躯再怎么强大,也比不过钢铁的冷酷。 荣斌的攻势被短斧截断,紧接着,周肆冲入荣斌的里怀,肌肉纤维束充电启动的低吟在两人之间的回荡。 周肆攥紧左手,打出一道刺拳。 那是远比荣斌还要迅猛的拳速,不给他任何格挡的机会,便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腹部。 荣斌像是被一辆卡车撞击了般,巨力推动着他向后倒去,胃部痉挛,剧烈的痛苦快要让他喘不上气。 周肆看了一眼倒地的荣斌,这一拳应该能让他老实一阵,手中的斧刃低垂着,周肆眯起了眼睛,脑海里飘荡着思绪的丝线。 他抓住了那条摇曳的线头。 哦……异化。 周肆读过许多赛博朋克小说,故事里的世界,政府已经崩溃,公司掌握着一切,天空永远是阴郁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悬浮车来来往往,人们奔走不停,一切刻板的就像《银翼杀手》的电影内容。 在那样的世界里,人类的美德、意志、荣光,早已不复存在。 人类仅仅是一种碳基的生命体,一种可再生资源,人类社会的一切也从种种美好的祈愿,变成了一个利润发动机,对着一行不断上涨的数字发情、献祭…… 直到它变成∞。 幸运的是,周肆没有生活在那样异化的赛博世界里,但他又隐隐察觉到,技术对人类的异化正逐步蚕食这个时代,或许那样的未来并不遥远,而周肆正处于这一切的前夜。 停止无意义的思考与联想,周肆重新提起了斧刃,他还没见到山君,今夜的事远不算完。 ------------ 第十六章 猛虎食鬼 【感谢一百四十斤的盟主】 随着荣斌的再次倒地,混乱的现场因此安静了不少,安保人员们和周肆保持着距离,他们都畏惧着周肆的力量不敢上前,也可能是在等待身后的安保化身就位。 “下手真狠啊,周医生。” 大约三十秒后,荣斌缓过气来,他的生物体强化也是真不错,换作正常人挨了周肆这一下,应该已经彻底昏厥了过去。 荣斌吐了一口血吐沫,弯着腰、扶着墙壁,在他的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只见一具人形的安保化身正大步走来,电击器充能,电弧击穿空气的响声不断。 周肆一脸镇定地注视着逼近的安保化身,回忆着它的型号、相关的配置,以及弱点所在。 没有任何征兆,周肆忽然加速向前冲去,安保化身也果断地挥起电击器,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周肆没有任何躲避的空间。 狭路相逢,毫不避让。 在临近安保化身的前一刻,周肆突然止住了步伐,他的左手攥紧短斧,如同专业的标枪手般,用尽全力将其挥出。 短斧脱手的瞬间,周肆的臂膀上跳跃起一段转瞬即逝的电弧。 刹那间,高频尖锐的鸣音回荡,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刃,在空中猛然划过,留下一道令人心悸的裂痕,又如深夜中突兀响起的哨音,穿透寂静,直击心灵,让人不由自主地皱眉捂耳。 勉强地瞥见一道惨白的闪光掠过,随即重重的撞击声姗姗来迟。 短斧硬生生地切入了电击器的金属外壳中,携带的冲击甚至令安保化身后退了数步,不等它恢复平衡,周肆大步而来,一把握住嵌入的斧柄,将其硬生生地从金属躯壳中拔出。 电弧与火花四溢,但周肆却不受影响,作为处理化身躯壳的医生,他的武器都是经过诸多的实战,进行了反复的修改。 斧柄上套着一层绝缘的黑色橡胶壳,阻止电流涌动的同时,也极大增强了握持的摩擦力。 又一道锐利的寒芒乍现,周肆的右手从白大褂下掏出第二把短斧,照着安保化身的光学传感器的位置便重重挥下,令它的视野黑去了一角。 双斧交替斩击,眨眼间便在钢铁躯壳上留下了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并且每一击都不是胡乱的挥砍,而是照着化身躯壳的薄弱处展开攻击。 作为神威科技的前职员,周肆太了解化身躯壳的设计了,双斧交叉挥下,如同并拢的剪刀,将安保化身的头颅撕的粉碎,连带着其中的摄像头也逐一碎裂。 眼下,这具安保化身彻底瞎了,而后再度扬起的斧刃反复重击着一处,直至将金属隔板彻底击穿。 周肆迅速地向着墙壁的一侧撤去,向着身后大喊道,“李组长。” 早已准备就绪的李维陨握紧了口袋里的东西,炽热的掌心与冰冷的金属紧密贴合。 李维陨压低了呼吸,身体蓄势待发,犹如一张拉满的大弓。 作为一名监察员,李维陨自然也经受过了生物体强化,除开基础的增幅外,他还对麻醉与毒素有一定的抵抗能力,最重要的是针对神经系统的强化,可以令他在危机关头保持摈弃个人情绪的影响,保持清醒。 “安静!各位!” 李维陨大喊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电磁手枪,照门的位置显示着致命模式。 枪口指向前方的安保化身,他瞄准了周肆凿开的缺口,连续地扣动扳机,几轮精准地点射下,子弹沿着着缝隙钻入了安保化身的体内,击穿了藏在其中的思维储存核心。 嗡嗡鸣响的电机逐渐沉默了下去,就像停止的心跳,安保化身缓缓倒了下去,没有声息。 周肆向李维陨挑了挑眉,李组长的枪法依旧稳重,令人安心。 李维陨没有周肆那么心大,枪械的介入,令紧张的场面停滞了几分,他不确定这是否会令局势降温,又或是持续升温。 响亮的脚步声再起。 又一具安保化身出现在了两人后方的退路上,防爆盾顶在身前,犹如一面移动的墙壁,足以堵死所有可逃的空间。 另一边,荣斌艰难地站直了身子,他撩开自己的衣服,腹部呈现一种紫青色,他怀疑只要周肆再加大一些力量,他的拳头或许会贯穿自己的血肉。 荣斌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道,“李组长,这不太符合规矩吧,你们这和砸场子有什么区别呢?” “你妈的,这时候你和我说规矩?” 短暂的生物体强化影响逐渐退去,李维陨的个人情绪再次涌现了出来,“你们这个地方,到底是做什么,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我不知道你们背后的大人物是谁,但我只知道,我是监察员!” 李维陨痛斥着,“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不得立刻把这里烧成灰烬,把你们这些人全关进牢里,进行化身服役,” 面对李维陨那汹涌的气势,荣斌哑言,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李维陨阴沉着脸,他其实很早就知道谁是金色梦乡的保护伞了,能在铵言市里对抗监察局的,除了神威科技还有谁呢? 金色梦乡就像一个欲望的螺旋,向着所有人出售着化身躯壳的美梦,只要有越来越多的人陷入其中,他们的尸体就足以堆砌起神威科技的股价。 监察局试图将神威科技重新纳入掌控,而神威科技何尝不想彻底压制住监察局呢? “所以,他妈的别废话了!” 李维陨开始认同周肆的话了,当你面对一群不守规则的敌人时,你遵守规则只会自缚双手罢了。 “监察局查案!叫山君出来!”李维陨掏出自己的监察证。 荣斌一言不发,其他人也只是站在原地,唯有安保化身们仍在向前推进,李维陨有想过金色梦乡的行动会受到阻力,但他没想到阻碍会这么大。 李维陨握紧了枪柄,周肆跃跃欲试,眼瞳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他还有底牌未出,足以在这里掀起一片尸山血海。 忽然,安保化身停在了原地,周肆一侧包厢的大门打开,一股强烈的芳香混合着腥臭的血气扑面而来。 无形的气体犹如毒蛇一般,钻入周肆的口鼻,蠕动过喉咙,强烈的窒息感扼住了周肆的喉咙,随之而来的便是发自灵魂的作呕感。 这气味令周肆想到了一团长满蛆虫的腐肉,干涸的血迹上浸泡着发臭的腐水,苍白的尸体静滞在一旁,密密麻麻的苍蝇栖息在它的肺里,爬来爬去。 “好吧,好吧,既然李组长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是配合一下吧。” 浑厚的声音从包厢内传来,一同传来的还有女人有气无力的呻吟声,有新鲜的血液淌了出来,浸过脚下的地毯。 一个身影从昏暗的角落缓缓走出,是个混血男子,面容融合了东亚的精致与欧洲的深邃,他赤裸着上半身,那经过生物强化的肌肉线条流畅而有力,仿佛石膏雕塑般对称完美。 男人漫不经心地将一节纤细的手臂扔到了周肆的脚边,肢体纤细,白净的皮肤被某种利器撕裂开,淡黄色的脂肪外翻了出来,其下的血肉汩汩地冒着鲜血。 “哦!周医生也在啊!” 男人见到周肆格外地兴奋,张开沾满鲜血的双手,像是要拥抱他一样。 周肆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低声道,“山君,好久不见啊。” 山君露出热情的笑意,“有什么事进来谈吧。” 他转身步入包厢之内,露出了那覆盖了整个后背的壮观刺青。那是一幅恶虎食鬼的画作,猛虎栩栩如生,狰狞可怖,将鬼压在身下,肆意啃咬。 昏暗渐渐地将山君的身影吞没。 周肆看到一头猛虎消失在了幽暗的密林里。 ------------ 第十七章 凶剑 山君。 无人知晓他的起源,只知道在过往的某个时间段里,他突然出现在金色梦乡中,成为了这里的老板。 山君对自己的过往始终三缄其口,甚至连真实的姓名都未曾透露,人们只因他身上的恶虎食鬼刺青而称他为“山君”,这个名字在时间的流转中逐渐被他接受,仿佛真的成为了他的本名。 监察局曾不遗余力地深入挖掘山君的背景,但始终没个结果,在这个社交媒体无处不在的时代,他的信息却如同被迷雾笼罩,这简直不可思议,甚至有些令人不寒而栗。 不知道山君是真的如传说那般凭空出现,还是有人刻意隐去了他在网络上的所有痕迹,再联想到金色梦乡背后那强大的保护伞,只能简单揣测,山君也只是另一位大人物的棋子,一个控制金色梦乡的白手套。 面对山君的邀请,周肆没有理由拒绝,踩着漫过地毯的鲜血,他跟着山君走入了包厢内。 山君随手打开室内的灯光,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沾着血滴的沙发上,拿起放在烟缸旁尚未燃尽的香烟,他用力地吸了一口,吐出一片云雾。 “如何,两位,这可是我们金色梦乡最新设计的人形化身,除了必要的部分外,它几乎和真实人类没有任何差异。” 周肆的目光落在包厢的阴暗角落,那里躺着一具惨不忍睹的人形化身。 它的半张头皮被残忍地剥开,鲜血与头发凝结成块,触目惊心,一只胶状的眼球已被野蛮地戳碎,而另一只眼球虽然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却像是在无尽黑暗中孤独挣扎的星火。 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其喉咙蜿蜒而下,贯穿了胸口与腹部,这伤口如同被粗暴地撕开的背包拉链,将它的胸腔和腹腔完全暴露在外,心脏和肺叶在血肉间若隐若现,而肠子与内脏则像是被遗弃的废物,随意地散落在地板上。 “别误会,我不是个心理变态,”山君咧嘴笑道,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我只是在测试自家的产品。” 说着,他随手抓起茶几上的一把尖刀,用力朝着人形化身投掷而去,刀身瞬间扎透那苍白的脖颈,发出悠扬的低吟。 “当然,如果两位也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癖好,尽管来找我,无论你们的癖好对象是不是人类,我们都有办法满足,”山君继续推销道,“反正,这些都只是化身的躯壳而已,你们说对吧?” 周肆面无表情地回应道,“别把我们和你混为一谈。” 山君放声大笑,“哈哈哈,请坐,周医生。” 周肆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和山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但李维陨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角落里的人形化身。 不得不承认,金色梦乡里都是一些顶级的好货,要不是李维陨能从敞开的血肉里,看到那内置的金属骨架与缆线,他真的会误以为,山君以暴虐的手段残杀了一位女性。 可即便这样,一股异物感还是卡在了李维陨的喉咙处,难以下咽。 他深知,眼前所展现的一切不过是幻觉,旨在满足人类深层而扭曲的欲望,但当这些虚假的事物变得越来越逼真,与现实之间的界限愈发模糊时,他不禁联想到了离识病。 先进的技术撼动着原有的社会秩序,同时也在动摇着人类的伦理道德。 技术对人类的异化,似乎比离识病还要可怕,更重要的是,离识病的影响能呈现在物质世界之中,而技术对人的异化,则在精神世界里潜移默化,无声无息,犹如渗入血液中的猛毒。 李维陨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一声不吭,手中的枪柄也握得更紧了,青色的血管凸显了出来,他愤怒地盯着山君,内心翻涌的情绪不断冲击着他的心脏。 有那么一瞬间,李维陨几乎要冲动地抬起手中的武器,一枪射穿山君的脑袋。 山君敏锐地察觉到了李维陨的异样,他毫不掩饰地嘲笑道,“哦?看来我们的李组长似乎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 你是在同情这个化身躯壳吗?别担心,它只不过是个空壳而已,没有人真的受伤。” 山君脸上的笑容始终未减,“至于支配这个躯壳的意识?她非常安全,甚至可以说……她也很享受这种体验。” 他的笑容狰狞可怕,“人类就是这样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些美好的东西,也有人渴求着痛苦,希望被人虐待、支配……” 李维陨深呼吸,激烈的情绪起伏触动了他的生物体强化,冲动的情绪被抚平,攥紧的拳头也松懈开来,但他仍握紧着枪柄。 曾经,李维陨并不是一个容易情绪化的人,但自从他的未婚妻住进疗养中心后,李维陨的性格就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扭曲。 拿起一根香烟叼在嘴上,李维陨正准备掏出打火机点火,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一团火苗帮他点燃了香烟。 李维陨看向一旁,荣斌正举着打火机,面无表情,满脸鲜血。 尼古丁就像一双双温柔的大手,松弛着李维陨那紧绷的神经,他在周肆的身旁坐下,枪口低垂,指向地面。 “我们在调查一个叫罗勇的男人。” 周肆开门见山地说道,“你能从系统后台里,查到他来这的消费记录,我想知道,罗勇在金色梦乡里,和谁有过密切接触。” “我不太清楚这个叫罗勇的人是谁,但……密切接触?”山君被周肆逗笑了,“这里的密切接触可太多了啊。” “山君,我没在开玩笑。” “是你在开玩笑吧!周肆!” 山君猛地坐直了身体,气势汹汹,一旁的安保人员们也纷纷上前了一步,李维陨则抬起枪口,正对着山君的脑袋。 “你们把我当做什么了?闯进来,打伤我的人,还拿枪指着我的头,到如今,还希望我配合你们?”山君怒视着周肆。 “有什么问题吗?”周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难道要我先给你写封邮件,共邀晚餐吗?得了吧,山君,那样我根本见不到你。” “现在你见到我了,所以你觉得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周肆自信地点头,“我觉得可以。” 山君挪过视线,打量着李维陨,“凭借这位李组长,还有他手里这把枪?” 清脆的上膛声响起,荣斌拿起一把左轮手枪,顶住了李维陨的后脑,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可憎的笑容。他终于扳回一局。 山君的气势变得柔和起来,舒舒服服地靠向了后方,翘起腿,将茶几上摆放的各种残忍的刑具扫了下去,搭在上面。 “周医生,我们之间有过许多冲突,但得承认,我很喜欢你,甚至说是尊敬你,”山君突然说道,“在铵言市内,能受到我尊敬的人可不多。” “你想说什么?” “只是感慨一下而已。” 山君玩味地打量着周肆,“周肆,你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人类的行动是被动机驱使着,而动机往往与自身的利益挂钩。” “但你不同,你的动机居然是悬壶济世,济的还是些社会底层的小人物、边缘人,这些人就算死了也没人在意,可你却为了他们奔走不停。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很少有人会像你这样,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还危险至极的工作。” 山君说着看向了持枪的荣斌,“更令我意外的是,你确实做到了一视同仁。” 即便被周肆揍了好几下,荣斌仍担心着这位救命恩人,他低声道,“周医生,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周肆就像没听见荣斌的话一样,依旧死死地盯着山君,观察着他的动作与神态,像是伺机待发的毒蛇,等待着一剑封喉的机会。 山君一脸伤感地说道,“但很遗憾啊,为了利益与地位,公司与财阀拒绝承认认知解离症的一切,你所做的所有努力,就像西西弗一样,徒劳无功,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还是有所改变的,《524草案》一旦通过,这一切就会得到改善,”周肆抱有希望道,“政府与寿恒生命等公司,正努力推动这些。” “你真觉得他们会那么好心吗?他们的目标不是为了保护病人们的权益,仅仅是想打击神威科技罢了,”山君不屑地笑了起来,“而且寿恒生命正在研发相关的药物,只要离识病一被承认,他们的药物就有了庞大的客户群体,那可是实打实的暴利。” 山居表情做作向李维陨说道,“这一点,李组长应该很明白吧,在铵言市没有什么正义之士,有的只是更大利弊。” 李维陨默不吭声,今夜的事态正走向失控,谁也不清楚最终的结局。 “有人为罗勇提供了未注册的化身躯壳,以及肉体改造,”周肆不想在这话题上多做牵扯,他强调道,“未注册的化身躯壳,山君,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吧。” 山君神色镇定道,“你觉得这和我们有关?” 周肆保持着一贯的强硬,“这不取决于你,而是取决于我们。” 山君被他激怒了,坐直了身子,“你这是在威胁我?” 周肆沉默了一下,而后带着笑意道。 “当然。” 忽然,一阵微风袭过山君的脸颊,一抹银白的光芒紧随其后,在他眼前闪烁,犹如灼目的雷霆。 没有任何征兆,周肆忽然向前挺进了一步,他的整只左手掌诡异地开裂,其中显现的并非是血与骨,而是紧密咬合的机械结构。 狭长的利刃从尺骨与桡骨的缝隙里弹出,犹如折叠刀般迅速展开,在肌肉纤维束全面启动下,致命的锋芒瞬息间抵近了山君的咽喉。 彻骨的寒意犹如冬日的冷风般姗姗来迟。 周肆那阴冷的笑意好似厉鬼一般,铭刻进了山君的眼瞳之中,反过来压制住了恶虎。 与此同时,李维陨迅猛转身,抓住了荣斌手中的左轮枪,食指卡进扳机内,制止住了荣斌开火的动作,电磁手枪反过来顶住了荣斌的下巴。 “现在你能配合一下了吗?” 周肆喜欢把主动权夺回来的感觉。 ------------ 第十八章 仙缘 【感谢DsAd的盟主】 锋利的狭刃抵在了咽喉,山君顺从地举起了双手,但脸上依旧挂着笑意。 “哦,周医生,这就是仙陨事故后,命运对你的赠礼吗?真漂亮。” 他向后挪着身位,谨慎地与周肆拉开距离。 “我听说,那场事故几乎弄没了你半边的身子,为了把你救回来,神威科技花了大价钱为你植入了人造器官,但我没想到,他们还为你准备了这个。” 山君伸出手指,轻轻地搭在狭刃的边缘,刮擦一下,发出悦耳的声响。 周肆快没有耐心了,“别废话了,山君。” 脑海里闪过一条条凌乱的线索,周肆试探道,“罗勇似乎与所谓的至福乐土有关。” 听闻至福乐土的瞬间,山君那副从容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的变化,而这细微的改变,清晰地映入了周肆的眼中。 周肆质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话音未落,包厢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熟悉的声音响起。 “监察局工作,还请各位配合。” 向际的大步闯了进来,端起电磁步枪,准星在各个安保人员的头颅间缓慢切换,杀意凌然。 他语气冷漠警告道,“我方携带了镇暴者A2型武装化身,已在楼底准备就绪,希望各位做出行动前,能把这一点考虑进去。” 镇暴者A2型武装化身? 这是监察局标配的武装化身,针对城市作战进行了一定的特化,机动性极强,火力还十分充足。只是周肆不记得他们来时有带过这种东西。 向际在说谎。 但凭借着他那副面瘫般的脸颊,很显然,他恐吓住了众人,在山君那张该死的脸上,周肆终于见到了一丝的惶恐。 对付山君这种人讲道理是没用的,你只能以暴制暴,如果无用,那就说明你的暴力还不够大、不够硬。 “山君。” 周肆喊起他的名字,面不改色地编造起的故事。 “今夜监察局例行检查,疑似找到了化身杀手团体的线索,我们请求配合,但当事人山君拒绝,还进行了反抗,我们被迫还击,失手杀死了他。” 对于周肆的死亡威胁,山君的眼神中浮现起一抹怒意,“你是在开玩笑吗?当这里的监控与录音设备是摆设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我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时,你这个王八蛋一定已经死了。” 周肆站在山君的身前,致命的狭刃沿着他的喉咙一路下滑,轻轻地顶在了心口的位置。 他嘲笑道,“而且一定已经死很久了。” 周肆的强势远超所有人的想象,就连李维陨对于他这种行为,也倍感意外,但仔细想想,这确实是周肆这个疯医生能干出来的事。 “现在我们能好好聊聊了吗?”周肆眼神轻蔑地看着他,“你都知道些什么,山君。” 山君面无表情地盯着周肆,身子轻轻地向前,任由刃尖刺穿了衣物,稍稍没入血肉之中,与此同时,他的脸上逐渐浮现起一抹痴狂的笑意。 两个癫狂的家伙对峙了片刻,直到一声叹息响起。 “真是有备而来啊,周医生。” 山君感叹着,像是放弃抵抗了般,整个人松弛了下来。 “罗勇,我记得这个人,他之前在我们这里点了一份……”山君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一份特殊服务。” “然后呢?” “他拒绝了我们员工提供的服务,而是让另一个陌生的识念意识,通过识念网络加载在了化身躯壳上。” 周肆还是头一次听说,“你们还可以这样?” “当然,一些时髦的小情侣就是这么玩的,受虐的那一方载入化身躯壳中,施虐的一方则可以尽情地鞭笞对方,毫无顾忌。” 山君安抚道,“请放心,我们的化身躯壳都是在高墙大系统内注册过的,一切的痕迹都有迹可循。” “关于至福乐土,我确实有所耳闻,但也仅限于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山君说着,向荣斌使了个眼色。 荣斌稍作迟疑,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左轮手枪,任由李维陨取走。 擦了擦额头的鲜血,荣斌老老实实地站在了一边,门外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安保化身们识趣地离开了此地。 见此情景,周肆也收起了狭刃,开裂的掌心复位,仿生皮肤重新粘连在了一起,看不出丝毫的破绽。 “我不清楚至福乐土究竟是一个地方,还是某种信仰之类的东西,还是说,是你们口中的化身杀手团体,但除了这个词汇,我倒听到了另外一些有趣的东西。” 山君眯起眼睛,假寐一般,轻声道,“仙缘。” 仙缘。 粗糙地从字面意思上理解,这便是成仙的机缘,古代的传说与现代的信仰、小说里,都常提及过这一事物,但在周肆的耳中,这一词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我在一些其它的地方,也经常听到所谓的仙缘,”山君玩味地看着周肆,“周医生,你应该不会认为这是某种愚昧的宗教信仰吧?” 周肆反问道,“如果是呢?” “那未免也太荒谬了吧?”山君觉得这有些不可理喻,“都已经2042年了,还有人对这些东西深信不疑吗?” 山君是一位彻底的科技崇拜者,在识念网络与化身技术的加持下,人类的世界正迎来重大的革新。 “周医生,你抬头看看我们头顶的天空。 一座座庞大的空间站如同卫星般沿着轨道飞驰,月球表面矗立起一座又一座前哨基地,甚至遥远的火星,如今也留下了人类的脚印,虽然不是自然人的脚印,而是化身躯壳的。” 山君继续说道,“人类再也不必煞费苦心,让这副脆弱的血肉之躯在恶劣环境中挣扎求生,只要是识念网络覆盖的地方,人类就能跨越千里之遥,通过操控化身躯壳在太空中自由行走。” 他露出一副超脱世俗的神情,缓缓道,“还记得尤里·加加林的名言吗?他环视四周,却未发现上帝的存在,同样的,我们环顾四周,也并未发现所谓的神仙。” 山君紧盯着周肆的眼睛,“周医生,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周肆觉得有些头痛,那些不愿面对的过去,正不可避免地从脑海里涌现。 他反驳道,“登仙项目已经关停了。” “但人类对于羽化登仙的欲望,可从未断绝。” 山君重新窝回了沙发里,“正如我说的那样,我不知道至福乐土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与至福乐土有关的人,似乎都寻找所谓的仙缘——羽化技术。” “周医生,这是一项伟大的技术,只要这项技术能够完整实现,那么人类将彻底摆脱肉体的束缚,将自我意识数据化,随意地上载至网络中,就像电影里的那样,到那时候,我们将不再局限于地球之上,而是放眼全银河、全宇宙。” 山君言语里充满了对科技的狂热感,就像一位虔诚的信徒,而他信仰的则是科技之神。 “但这项技术在四年前就已经失败了,陈文锗放弃了研究,销声匿迹,相关职员要么被调离岗位,要么就像我一样离职,监察局也对此进行了封锁监管。” 周肆为这一切念起悼词,“就算曾经人类有那么一丝成仙的机会,那么现在也是绝地天通了。” 山君微笑着摇了摇头,“周医生,你好像陷入了一误区,就算你们失败了又如何,还是会有人前仆后继地向前,就像愚昧时代里,那些一个又一个走向火刑架的科学家们。” “你的意思是说,至福乐土与研发羽化技术有关?”这一可能令周肆不寒而栗。 “这我哪知道,我只是在回答你们的问题。” 山君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拿起手机,对着麦克风的位置说道,“把与罗勇有关的识念意识记录都调出来。” 一连串的提示音从周肆的手机里响起,荣斌向他发送了一份压缩文件。作为周肆的病患,荣斌有周肆的联系方式。 “通过识念意识的信号特征与网络痕迹,你们应该能找到那个人吧。” 山君的声音变得冰冷,下起了逐客令。 “现在,各位也该离开了吧。” ------------ 第十九章 尸解仙 李维陨坐进驾驶位,他没有立刻驱车离开,而是双手握紧方向盘,闭目沉思。 一阵阵关门声响起,周肆与向际也坐入了车内,气氛略显压抑,弄得坐在后排的宋启亮有些不安。 他小心翼翼道,“情况如何?” “还算顺利吧,大概。” 李维陨睁开眼,瞥了一眼街道对面的天际线大厦,在入口处的台阶上,几名安保人员仍站在那里,以防李维陨等人杀个回马枪。 “我觉得不太顺利。” 反对声从后排响起,向际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武器,一边说道,“这次交涉差一点演变成了彻底的暴力冲突。” 李维陨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关于这一点,他没什么好反驳的,如果不是向际突然出现,并威慑了山君,恐怕这一切不会那么容易。 “你去做什么了?” 想到这里,李维陨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宋启亮。 宋启亮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向际去了也未能解决问题的话,得有人在这里联系增援啊。” 一直沉默的周肆开口道,“所以我们没有武装化身吗?” 向际反问道,“你觉得这辆suv能装下一具武装化身吗?” 气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与尴尬,直到周肆神经质地笑了出来,其他人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就连严肃无比的向际,嘴角也挑起弧度,用力地拍了拍宋启亮的肩膀,“虽然没有武装化身,但我们这有一位专业的操作员。” 向际又看向周肆,好奇道,“这就是你能击败那些失控化身的原因?” 周肆抬起左臂,展示着,“这条手臂,是我在离开神威科技之前得到的,据说来自于一具还处于实验阶段的武装化身。” 向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必,它的力量很可怕吧?” 他意识到,这条手臂才是周肆外出行医时最大的底气,毕竟,任谁也料想不到,周肆这一血肉之躯下,居然还藏着武装化身的力量。 只可惜,与山君的冲突没有完全爆发,向际没能见识到这条手臂的力量。 周肆回忆道,“当时我已决定离职,陈文锗与我深入探讨了一下未来的职业规划。” “我告诉他,我想成为治疗离识病的医生,他听后,觉得我的前路既危险又充满未知,于是便私下将这条手臂赠予我,作为支持。” 周肆灵巧地翻转左手,其灵活度与原生手臂无异,“从技术分类上讲,这其实也是一件化身躯壳,它与我的意识保持着不间断的识念连接,所以我才能如此自如地操控它。” “半浸入式化身躯壳,这可是个稀罕物。”宋启亮凑过来评价道。 作为在场仅次于周肆的化身躯壳专家,他的话颇具分量。 “常见的化身躯壳都是全浸入式的,”宋启亮解释道,“使用者需要进入深度睡眠,停止对自身肉体的控制,避免一个意识同时操控两具身体,这极易导致使用者意识混乱,大脑过载,甚至失控。” “而半浸入式的设计,在义肢领域应用较多,”周肆接过话茬,“它能完美补全人体的缺陷,并因被视为身体的一部分而保持了意识的统一性。这种设计既安全,又不会引发离识病。” 义体手臂引起了周肆的回忆,“那场仙陨事故不止夺走了我的左臂,令我患上了严重的离识病,它还对我的多个器官造成了影响。” 他揭开向际心底的疑惑,“我确实没有经过任何生物体强化,但我的移植了一些人造器官……更强大的人造器官。” 周肆自嘲道,“虽然登仙项目失败了,但我作为最接近成仙的人,为了我身上的实验数据,神威科技绝对不会让我死了。 好在,离职后,他们没叫我把身上这些东西还回去,也没什么账单寄过来,这可太感谢了。” 大家又一次地沉默了下来,不久后笑声渐起。 李维陨发动了汽车,车缓缓驶动了起来,与密集的车流汇聚在一起,沿着血管般的道路,穿行在这头名为誓言城的庞然大物之中。 行驶的途中,李维陨简单地讲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整理散乱的信息。 “我们调查的目标,比我们预估的还要复杂与危险。” 李维陨总结道,“我可以确定,我们调查的至福乐土是一支化身杀手团体,并且他们与罗勇相关。” 周肆回忆着山君所说的仙缘,以及那一夜,罗勇在失去意识前,念念不忘的成仙。 李维陨的总结还在继续,“我觉得他们不止是在资助罗勇,更像是把罗勇当做一个实验品,而实验的目标,或许就是山君所说的羽化技术。 你觉得呢?周医生。” 向际与宋启亮纷纷看向后视镜,周肆望向车窗外的侧脸映入他们的眼中。 在涉及传说中的羽化技术上,周肆是实打实的专业人士,曾经,他就是登仙项目的核心人员,还是其中最接近成仙的人。 周肆答复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能解释罗勇的精神为什么会损伤到那种程度。” “简而言之,意识升格的过程需要先扫描人类大脑神经元的连接方式,将这些构建起的意识转化为数据,然后再通过网络上传。就像许多科幻小说中描述的那样。” 周肆娓娓道来,这些知识对他来说如数家珍,深深烙印在他的大脑皮层中,几乎不需要刻意回忆。 “然而,受到技术限制,意识升格的风险极高,为了确保成功,陈文锗提出了三个羽化原则。” 李维陨轻轻调低了音乐的音量,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周肆的讲述。宋启亮甚至摇上了车窗,隔绝了外界的噪音,只为更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字。 “原则一,完整的、连续性的记忆。” 周肆语气古板的像是一位不近人情的老师,“记忆,作为大脑的核心功能之一,不仅存储着我们的信息与经验,更是构建起了我们的思维与认知的基石。” 李维陨低声应和道,“人是过往经历的总和……记忆的总和。” “原则二,心智模型的独特性。” 周肆略一沉思,努力用更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这些深奥的知识,“心智模型,可以理解为每个人独有的思维逻辑和人格特性。 这是我们理解世界、进行思考和决策的关键,可以说,它决定了‘你’之所以是‘你’。” 向际若有所思道,“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的性格、思维方式,空有一团漫长的记忆,那么它和一具冰冷空洞的活尸没什么区别。” “就像不穿白大褂的周医生,就不像周医生一样?”宋启亮补充道。 周肆没有理会两人的话,而是继续讲道,“原则三,大脑结构的完整性。” “这一点我觉得很好理解了,健康的大脑是实现意识升格的基础,正如无法为精神病人或大脑受损的人进行意识升格一样,一个健全的大脑是框架是确定意识完整性与心智模型独特性的关键。” “罗勇显然不符合原则三,”李维陨分析道,“他已经患上了离识病,这种情况下,他无法进行意识升格。” “先别着急想到意识升格那部分,”周肆慢悠悠地说道,“我觉得除了陈文锗外,这世上应该没人能完善羽化技术。” 陈文锗,识念网络与化身躯壳之父,时代的缔造者。 周肆曾无数次地幻想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科技之神,那么陈文锗一定是祂在凡世的化身。 收回思绪,周肆批评道,“山君所说的那些仙缘,在我看来,更像是对羽化技术的一种卑劣的模仿。” “更何况,就算他符合三原则又如何,在三原则的基础上,陈文锗还对心智模型进行了分类,唯有某一特定的人群,才能最大程度适配羽化技术,完成意识升格。” 他又补充道,“也可以理解为,受限于现有的技术水平,羽化技术只能令某一特定人群完成升格。” 大家一言不发,耐心地聆听周肆的讲述。 周肆忽然话题一转,问道,“各位应该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吧,做些幼稚的测试题,然后把自己的人类分类到某一项。” “你是指荣格测试那种的吗?”宋启亮显得很有经验,“我记得我测了是……” “我不在乎你是什么类型的,我想说的是,古今中外,人类都有着依据自身的各种特性进行分类的习惯。” 周肆这副认真专业的姿态让几人短暂地忘记了他疯医生的形象,取而代之的是大学课堂上的秃头教师。 “如颅相学、骨相学以及现代心理学中的荣格人格类型理论,同样的,个体的心智和性格特征也可以依据其思维方式的不同进行分类。” 讲起专业知识时,周肆像极了一位大学老师,“学术点来讲的话,就是当个体面临外部刺激时,其大脑神经元会以独特的方式聚合,反映出其独有的思维逻辑和性格特质。” “基于大量的测试和研究,陈文锗将人类的思维方式,即心智模型,细分为三类。 首先是‘思涌者’,其代表了一类高度活跃、极富联想和创造力的思维方式。其次是‘思凝者’,用以描述那些思维僵化、缺乏灵活性和变化的个体。 最后是‘思衡者’,他们的思维方式介于前两者之间,表现出一种稳定中庸的状态,既不过于活跃也不过于僵化,代表着思维的适度和理性。” “这三种类型应该很好理解吧,刻板印象点来讲,思涌者就是那些思绪活跃的艺术家、研究者,思凝者则是那些顽固不化、守旧老派的家伙们,思衡者位于两者之间,保持着绝对的中庸与稳定。” “这三种类型,只是一个大概的分类,更加细致的类型,我就不过多赘述了。 陈文锗经过严谨的测试和分析后发现,思涌者与思凝者都容易走向极端,前者因其过高的思维活跃度,很容易在意识升格中失控,思凝者则反了过来,死气沉沉的心智模型,很难适应意识升格中那全新的意识存在形式。 因此,陈文锗发现思衡者的心智模型最适合进行意识升格,其心智模型的稳定性使得他们在意识上传过程中能够保持绝对的理智和清晰,从而提高上传的成功率。” 李维陨在路口灯下,扭头看向周肆,醒目的红灯打在周肆的脸上,像是染上了一层鲜血。 “所以你的心智模型是思衡者,”他后知后觉道,“也是因为这一点,你才能奇迹般地从离识病中自愈?” “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周肆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决。 宋启亮眨了眨眼,“听起来,真的很像那些修仙小说啊,你这三种心智模型的,就像那种灵根一样,有的适合成仙,有的不适合。”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宋启亮的话。 “仅仅是心智模型适配还不够,为了进一步稳定升格者的精神状态,陈文锗还开发了一套针对精神的训练方案,可以令你在巨大压力下,仍保持着理性与稳定。” 周肆陷入了对那段既不远又陌生的过去的沉思中。 “我历经重重选拔和训练,才得以成为那次实验的适格者,罗勇轻率地接受羽化技术,试图进行意识升格,这无疑是一条注定失败的道路。”他缓缓地说。 周肆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之前在论坛上瞥见的一则消息,他低声自语,“说不定,罗勇其实是在尝试另一种他认为的‘升格’新方法。” 红灯变绿,车辆驶过十字路口,李维陨好奇地问道,“比如说呢?” “比如,既然意识升格和数据化难以实现,那就从舍弃肉体开始,通过移除血肉、破碎骨骼,用仿生机械和机油彻底替代自己,直至原始的意识在钢铁的躯壳中重获新生。” 周肆的声音逐渐变得空灵,“就像道家那样,摈弃血肉,尸解成仙。” 璀璨的星河如同流水般绵延,无人机群宛如城市的守护卫星,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轨迹。城市的高楼在霓虹的映照下显得尤为夺目。 一抹灵感在周肆的脑海里闪烁,他集合着现有的线索,在脑海里碰撞、交错。 如果最开始,周肆只把罗勇口中的“成仙”,当做一段无意义的梦呓的话,那么如今,这句话将成为串联起所有线索的关键。 周肆幻想着这样的一个故事,一个名为至福乐土的化身杀手团体,正不断散播着所谓的仙缘,他们接触到了罗勇资助了他,甚至说,已经拿罗勇的意识进行了一轮升格测试。 所以罗勇的意识才会破碎成那副样子吗? 周肆的声音透露出些许不安,感叹着,“至福乐土的那些人,正复现着羽化技术,渴望成仙。” ------------ 第二十章 第一人 清晨,又一个清晨。 周肆早早地来到了自己的诊所内,敞开大门、拉开窗户,微冷的晨风灌入室内,将室内浑浊怪异的空气洗涤一空。 前天夜里与李维陨分别后,周肆和他就没再联系了,据宋启亮发来的消息讲,他们正按照山君给出的线索,顺着识念意识的记录,全力追逐那个藏匿在网络中的幽魂。 这一点上周肆帮不了什么忙,眼下只要静候他们的消息就好,只是尚不清楚,李维陨的调查需要多长时间。 这年头有太多识念意识消失在了那庞大的识念网络之中,就像那神秘的至福乐土一样,任由你怎样追踪,他们的身影总是会消失在太平洋的深处,仿佛不曾存在过一样。 当初为了控制识念网络与化身躯壳,神威科技的创始人、陈文锗与左智,一同研发了高墙大系统,它不仅仅搭建起了识念网络,更是时刻监控着所有在系统内注册的化身躯壳。 每一具化身躯壳的行动都被记录在数据库中,那些如幽魂般穿梭在网络之中的识念意识也被记下了轨迹,所有信息都注册在案,一切都有迹可循。 左智常在媒体前声称,高墙大系统绝对安全,犹如网络世界的长城般,足以将所有的混乱与喧嚣隔离在秩序之外,但作为神威科技的前雇员,周肆没那么信任这一切。 曾经,周肆也是一位如山君一般的科技狂热者,但随着仙陨故事的爆发,在疗养中心度过的漫长岁月,周肆早已不再是那个年轻暴躁的小子了,他变得冷静沉着,对于那伟大的科技之神,他的信仰也不再坚定,而是时刻保持着怀疑的态度。 “都已经6月16号了吗?” 周肆看了眼日历,一转眼,距离捕获罗勇那一夜,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再看眼乱糟糟的诊所,周肆猜今天应该也没什么病患来,这一阵的生意都不太好,他干脆戴上手套,打开水龙头,照例对诊所进行一次大扫除。 推开手术室的门,肮脏的机油混合着不明的液体溢了出来,周肆连忙拿起拖布用力地蹭了几下,这才阻止了它们继续向外蔓延。 灯光亮起,无比狼藉的一幕映入眼帘,说是手术室,这里更像是一个维修间,没有什么无菌原则,更别说什么消毒措施了,换任何人来这,都会一眼觉得这里是什么屠宰厂、黑诊所。 这里不是龙门客栈,周肆只是没那么讲究而已。 周肆的大学专业是识念网络与化身躯壳,凭借着在校期间的优异成绩,他毕业后直接入职了神威科技。 周肆没有任何与医疗相关的知识,也没有行医资格证,开诊所后,周肆是一边治为患者治病一边学习相关医疗知识,这才维持到了现在。 好在,在大多数的医疗中,需要周肆医疗知识的地方很少,更多的时候,需要的是他识念技术的知识累积。 周肆觉得自己不算庸医,人类就和机器一样,机器坏了,有师傅修,人病了,有医生治,那么化身解离症这种介于钢铁与血肉间的疾病,就由自己这样特殊的医生来治疗,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用力地拖洗着手术室的地面,污水在周肆有力的推动下乖乖流向水槽,直至整个地面被擦洗得如同镜面般锃亮。 收拾完这里后,周肆打开另一道门,浓重的机油味与铁锈味迎面而来。 昏暗的灯光下,仓库内隐约可见各种狰狞的机械轮廓,宛如怪物们的残躯断臂,静默而神秘。 这是周肆的仓库,货架上摆满了各式的机械零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周肆从他的病患们那里回收过来的,以周肆的专业能力,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用它们组装出一把把致命的武器。 周肆行医时所使用的“医疗器具”大多就是这么来的,只有极少的一部分,是他通过特殊渠道搞来的,就比如他经常使用的短斧与射钉枪使用的铆钉。 这两者使用的金属,都是由神威科技研发的特殊合金,其质量轻盈的同时,也具备着超强的硬度,被应用在诸多的高档化身与武装化身上。 清扫完诊所后,周肆检查了一下这些收藏品,从其中挑选了几个出来,笨拙地将它们挪到工作台上,与此同时,阵阵的风声响起,Bt-24扑打的翅膀,落在了周肆的肩膀上。 周肆摆弄着物件,“帮帮忙,Bt-24。” Bt-24歪歪头,眼瞳中投射出光芒,一副全息投影落在了工作台旁。那是一份化身躯壳的设计图纸。 周肆戴上相应的防护用具,从架子上取出几把趁手的工具,认真地打量着这一地的残骸,它们被大致分为了几部分,纤细的机械臂,裸露出管线的主体,还有一堆被拆散的摄像头、传感器。 “我就像故事里的弗兰肯斯坦,”周肆自言自语地拿起工具,开始修复,“用钢铁的尸体,拼凑出属于我的科学怪人。” 在闲暇之余,周肆会根据工作的需求,选取回收来的废铁材料,尝试进行二次利用,探索是否能将它们组装成一具全新的化身躯壳。 这项任务极具技术挑战性,暂且不论自制的化身躯壳能否成功载入意识,单是让它们接入识念网络这一项,就已是一项极其艰巨的工作。 周肆自制的这些破铜烂铁,是无法在高墙大系统内注册的,与识念网络的接入行为,也将是非法行为。 一旦成功,这将是一具不受高墙大系统监管的化身躯壳。 李维陨等人在这,估计会被周肆的行为吓到,之后勒令叫周肆立刻销毁。 在监察员们看来,每一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都可以视作一位潜在的化身杀手,但周肆不那么觉得。 未注册的化身躯壳固然能逃离高墙大系统的严密监控,获得所谓的“自由”,但同时,它们也将失去高墙大系统的庇护。 高墙大系统宛若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火墙,为每一具化身躯壳在繁杂的识念网络中筑起一道安全屏障。 一旦脱离这一系统,那些游荡的化身躯壳便如同不设防的城池,极易成为黑客攻击的目标,此外,高墙大系统还维系着识念网络与化身躯壳之间的连接安全,确保信息交流的畅通无阻。 如果把识念网络比作一片混沌的大海,那么高墙大系统就是安全的航道。 非法化身们就像一叶孤舟,在黑暗无垠的识念之海中漫无目的地漂泊,失去了方向,随时可能在混乱的识念洪流中迷失自我。 因此,在周肆看来,每一位使用非法化身的化身杀手,他们的意识都将在一次又一次的连接中,遭到识念网络的侵蚀,成为一位位潜在的离识病患者。 周肆缓缓拉开了抽屉,映入眼帘的是一堆零零散散的思维储存核心,它们外观规整,方方正正,酷似内存条,但却是化身躯壳的“心脏”。 仔细筛选了一下后,周肆拾起一枚思维储存核心,将它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钢铁的残骸上。 做完这一切后,周肆往后走了几步,欣赏这件半成品。 周肆略带成就感地说道,“真不容易啊。” 自画好设计图纸后,周肆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把它组装的差不多,如今终于看到了完工的曙光。 这具化身躯壳有着多只机械臂,就和市面上的机械蜘蛛差不多,靠着多臂的躯壳,它足以应对大多数复杂环境,必要情况下,还能在墙体上爬行。 但眼下,它只是有了一个初步的框架,具体搭载什么功能,周肆还在思考……不过这也取决于,周肆能从病患们身上拆下来什么。 简单地清洗一下身上的油污,换上一件干净的白大褂,周肆坐回电脑前,放松一下身体和精神。 周肆不是一个容易闲下来的人。 电脑桌面上有着两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名字为罗勇,另一个则叫至福乐土。 周肆有着归档记录的习惯,目前,罗勇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但因罗勇而引发的至福乐土事件,还在继续中。 闭目沉思,周肆回忆着与山君的对话,以及与李维陨之间探讨的猜疑。 周肆的思绪正一点点地陷入旋涡之中,忽然,手机响起的提示音打断了周肆的思考。 拿起手机,是裴冬发来了消息。 “吃了几天药,我感觉好多了。” 周肆回复,“那就好,记得来复诊。” “好的。” 放下手机,周肆将注意力重新挪回至福乐土之上。 从已知的情报推测来看,至福乐土这一神秘团体的目标,即是羽化技术、意识升格。 对于这样的目标,周肆并不感到意外,一旦人类意识能够完整数据化、上载至网络之中,按照陈文锗的设想,那么人类这一族群将走上伟大的升格,迎来一个彻底的崭新时代。 即便不是抱着全人类升格的伟大理想,光是意识永生这一可能,就足以诱惑太多人前仆后继了。 “周肆,你难道不想像尤里·加加林一样,成为升格的第一人吗?” 莫名的,陈文锗那苍老的声音在周肆的耳旁回响。 那是四年前,陈文锗鼓励周肆的话,在这几分钟后,周肆进行了意识升格,仙陨事故爆发。 周肆最后一次见到陈文锗,是在疗养中心的病床旁,陈文锗来看望自己,本就垂垂老矣的他,那时看起来更憔悴了。 他好像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但周肆的意识浑浑噩噩的,根本没有听清。 自那之后,周肆就再也没见过陈文锗,不过在大街小巷、网络媒体间,周肆还是能经常看到陈文锗的形象,以及听到他那嘶哑的声音。 仙陨事故后,监察局对于登仙项目进行了彻查,调查中,监察局发现了大量因升格测试而死亡的适格者,还有许多的适格者因此精神严重受创,纷纷患上了离识病。 周肆这样的适格者们,对于这些事并不知情,他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些职员因精神问题离职,相应的,神威科技会补偿大笔的赔款。 经过伦理道德委员会的审查,登仙项目没能通过,羽化技术被监察局封藏,相关的研究被纷纷叫停,陈文锗的野心之火被就此扑灭。 后来,据许多人说,因仙陨事故,陈文锗在董事会内也失去了话语权,销声匿迹,如今掌控的神威科技的是另一位创始人、左智。 虽然从法律层面,与羽化技术相关的一切都被叫停了,但这四年以来,周肆一直觉得,这项技术不会那么容易被封存的。 就算没能通过伦理道德委员会的审查又如何,人类那漫长的历史上,为了利益与欲望而做出的泯灭人性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仙陨事故发生后,网络上还流传过一种极端的思想,在那些人看来,全人类意识升格的代价,如果仅仅是数不清的人命,那实在是太廉价了。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少的可再生资源,就是人类。 因此,自仙陨事故后,周肆一直都相信,一定仍有人在暗中研究着羽化技术,寻觅着人类意识升格的伟大可能,如今他终于窥见了那潜藏在黑暗下的阴影……至福乐土。 突然,像是有道电弧掠过周肆的大脑皮层,沿着脊柱神经一路蔓延,直至令他的整个身体都如雕塑一般凝滞在原地。 “至福乐土……羽化技术……” 周肆双手捂住脑袋,不经意的思索间,他发觉了微不可见的真相,只是它正如人类对梦见的记忆一般,正迅速地从周肆的指尖溜走。 他强迫自己的意识保持高度集中。 “罗勇……罗勇不适合进行意识升格测试,所以在病症的影响下,他会进行诸多的自残行为,试图把自己改造成钢铁的生命。 但是,如果罗勇可以经受意识升格测试呢?” 周肆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缓缓地抬起头,看向那仍保持常亮的手机屏幕,页面停留在自己与裴冬的聊天框上。 数日前,裴冬在离开时说的话,如一阵跨越时间的幽风,在周肆的耳旁回响。 “仙陨事故后,我们幸存的适格者们,成立了一个互助会。” “这一阵,互助会内有越来越多的适格者神秘失联了。” “有传闻说,有人在找我们这些幸存的适格者。” 周肆脸庞紧绷着,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裴冬的头像,口中念念有词。 “意识升格的前提,除了羽化的三原则外,还需要合适的心智模型,想要从庞大的人群中,挑选出合适的思衡者并不是一件易事,更不要说,挑选出的思衡者,还要经受后天的精神训练。” 两个没有任何联系的线索,如交媾的蟒蛇般纠缠在一起,在周肆脑海里拼凑出了事件的真相。 “如果至福乐土有意于推进羽化技术的研究,那么与其耗费时间与精力,在大量诸如罗勇这样注定难以取得成功的个体身上进行实验,不如转而利用陈文锗所遗留的登仙项目宝贵遗产…… 特别是那些经历了仙陨事故却幸存下来,且完美适配意识升格测试的适格者们。” 周肆知道至福乐土要做什么了。 ------------ 第二十一章 镜中人 周肆反复地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他手腕有些颤抖,但还是紧紧地抓住了手机。 至福乐土、羽化技术、失联的适格者们…… 自仙陨事故后,周肆一直有着一种预感,那场改变他人生的事故并不是结束,反而是另一场梦魇的开始。 终于,时隔四年之后,周肆的预言得到实现,梦魇正潜藏在阴影之中,对自己虎视眈眈。 “裴冬,你有时间吗?” 周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镇定地向裴冬发送消息。 裴冬回复的很及时,“怎么了?” “我今天下午没什么事,我想去看看你,可以吗?”周肆补充道,“去看望现实中的你。” 这一次裴冬沉默了很久。 周肆能想象到裴冬那副纠结的模样,过往美好的容颜不在,有的只是一具在病床上逐渐腐烂的活尸。 没有人希望自己这副狼狈的一面被他人窥见,更不要说像裴冬这样一位自尊心强的女人了。 放下手机,周肆焦急地等待着,按照他的推断,如果至福乐土的目标是仙陨事故中幸存的适格者们,那么裴冬一定在他们的狩猎名单上,以裴冬目前的状况,她绝对无法保护好自己。 同样的,周肆也是名单上的一员。 正当周肆快要失去耐心,准备给李维陨打电话,让他帮忙查询一下裴冬的地址时,裴冬回复了消息。 “好啊,只希望,你见到了我,别太失望了。” 消息的下方,是一个裴冬发送的地址定位。 “不会的,一会见。” 回复完消息,周肆在原地愣了一阵,按照周肆对裴冬的揣摩,他不认为裴冬会愿意见自己,至少不会答应的这么顺利。 定位好裴冬的位置,周肆呼叫了一辆无人网约车。 快步走到诊所门口时,周肆留意到了门口旁挂的那面一人高的镜子,它恰好地能映照周肆的全身。 镜子被周肆故意地放在这里,审视着他的精神与灵魂。 周肆放慢了脚步,镜中的周肆也放慢了脚步——向自己露出微笑。 镜中人开口道,“怎么,周医生,又要出诊了吗?” 周肆一脸平静地凝视着镜中人,这一次镜中人的身影并没有像罗勇那一夜般,变得支离破碎、混沌不堪,而是清晰明亮,与周肆无二。 不,镜中人本就是周肆。 见周肆一言不发,镜中人再次开口道,“真讽刺啊,周医生,嘴上说着不在乎过去,也不在乎所谓的羽化技术,但看看现在的你自己,瞧瞧你这副模样。” 周肆注视镜中人的模样,他先前的慌乱与震惊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全身的兴奋感,如同一头嗅到血气的鲨鱼,密密麻麻的牙齿割开水流。 忽然,镜中人向前一步,双手按在镜子上,仿佛要从镜子世界里破壁而出。 他怀疑道,“周医生,你的行医,真的只是为了行善积德、医者仁心吗?” “承认吧,其实你也是有私心的,那个深埋在你心底,只有你我知晓的欲望。” 看周肆依旧不做应答,镜中人的声音变得低沉、邪祟,“何不正视你自己的欲望呢?你到底在抗拒些什么呢? 你明明知道……你不属于这。” 一阵戏谑的笑声从镜中传来,像是无数的飞鸟在周肆的耳旁鸣叫、拍打翅膀。 周肆艰难地挪动着手臂,像是在和另一个意识争夺身体的控制权般,他从口袋里取出药瓶,将几枚药片生咽了下去,仿佛有尖锐的石子从喉咙里滚过。 渐渐的,扰人的笑声远去,伴随着药物的作用与精神的重振,镜中人消失了。 镜中只剩下周肆自己。 乘上无人网约车,周肆拨通了李维陨的电话。 “你那边的追查有什么进展吗?” “目标把自己的信号进行了层层嵌套,技术部门还在追踪他在识念网络里留下的踪迹。” 周肆听明白了李维陨的话,他的意思是调查毫无进展。 “我查到了一些新线索,李组长。” 周肆把自己的诸多猜测,一股脑地向李维陨阐述了出来。 通话结束后,周肆一如既往地望着车窗外,白天的强光下,无人机群并不显眼,周肆虽然看不见它们,却能听见天空上传来的嗡鸣噪音,仿佛幻觉里的飞鸟跟随他来到了现实,啸叫个不停。 按照裴冬提供的信息,周肆很顺利地找到了她的住所,来到防盗门前,周肆犹豫不决。 裴冬不愿让自己那病态的一面在周肆眼前显露,周肆又何尝做好准备,亲眼面前这位遭遇命运戏弄的旧友呢? 周肆回忆着两人间的点点滴滴,想起在神威科技时的种种经历。 他记得,一次团建的化身躯壳比赛中,自己和裴冬强强联手,在实验场内打爆了其他同事的化身躯壳,拿到了比赛的金奖,还有一次周肆不小心在实验中摔断了腿,裴冬笑嘻嘻地推了自己一个月的轮椅…… 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在周肆的脑海里翻腾,直到周肆鼓起勇气,敲了敲防盗门,清澈响亮的声响打碎了他所有的思绪。 片刻后,防盗门上的电子锁发出一阵嗡鸣,大门自动弹开,无声邀请着周肆的进入。 周肆推开门,“裴冬,我来看你了。” 室内的窗户大开,微风搅动着浑浊的空气,将它们逐一洗涤,但周肆还是能从这份清新的空气里,嗅到些许污秽的味道。 客厅很整洁,似乎这里的租客刚搬走般,没有任何多余物品,只有一个化身躯壳的充电座屹立在角落里。 周肆向着卧室走去,临近门口了,周肆这才想起来,自己来看望朋友,居然没有带任何礼物,哪怕买点水果也好。 显然,已经没有机会让周肆重新做选择了,他握起卧室的门把手,鼓足勇气推开了房门。 室内的窗帘大开,金灿灿的阳光洒进室内,尘埃在空气中翻滚,像是点燃的余烬,泛着触及灵魂的温暖感。 周肆眯起眼睛,适应了这和煦的光芒后,他这才看清卧室内的布局,那具熟悉的护理化身站在房间的一角,另一边则是诸多的护理用品,地面残留着些许的水渍,在周肆来之前,裴冬紧张地打扫了一下自己的房间。 “下午好啊,周肆。” 虚弱的声音闯入周肆的耳中,他循着声音看了过去,一张憔悴病态的脸庞正躺在床上,勉强地向自己致以微笑。 “裴……裴冬。” 周肆恍惚了一下,即便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真正地面对裴冬时,他的内心里还是不由地升起一抹难以化解的哀伤。 “你还好吗?” 周肆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脑海里除了那刻板的客套话外,周肆什么也说不出。 来到裴冬的床边,那里有着一把为周肆准备的矮椅,他在裴冬的身旁坐下,仔细地打量她那沐浴在光芒中的面容。 裴冬的头顶略显光秃秃,只有一层细软的毛绒覆盖,她的脸颊异常消瘦,如同被岁月和病痛双重雕刻,记忆里光洁如玉的肌肤上,布满了病痛留下的痕迹,一道道疤痕如同古老的图腾,触目惊心,它们深深地刻入肌肤,甚至凸显出了底下的骨骼轮廓。 周肆的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哀伤。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轻抚裴冬的脸颊,但手指在即将触碰的那一刻,却变得犹豫不决。 周肆最终只是用指尖最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她的皮肤,那感觉仿佛是在触碰一具年代久远的木乃伊,他心中满是敬畏与怜悯,生怕自己稍微用力,这脆弱如玻璃的人儿就会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我不好,”裴冬微笑地回答,“非常很不好,周肆。” 周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味地说道。 “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又不是你造成的这一切。” 裴冬的声音很低、充满了虚弱感,有些音节,周肆需要认真倾听,才能勉强辨别出她的话。 周肆想起许久之前,他曾对李维陨说过的话,在这一刻,他平静地重复道。 “我们都曾有着近乎完美的人生,直到一场事故把这一切弄得一团糟。” 周肆的右手默默地扶住了自己的左臂,与人类无异的仿生皮肤下,没有丝毫的温度。 两人陷入了沉默的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悲伤,缓缓地,裴冬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伸出她的左手,那是她现在除了头部以外,唯一能活动的肢体。 在周肆的记忆里,裴冬曾是那样的活力四溢,热爱户外运动,她闲暇之余,总会去公司的运动中心尽情地攀岩。 周肆曾亲眼目睹她仅凭两根手指,就稳稳地支撑起整个身体的重量。 那时裴冬的手臂,充满了力量与生命力,每一条肌肉线条都彰显着健康与活力,然而,此刻周肆眼前的这只手臂,却是另一番景象。 它苍白而纤细,肌肉已经严重萎缩,青色的血管如同古老的藤蔓,在皮肤上清晰可见。 裴冬将手轻轻地搭在周肆的手上,周肆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细细地感受其上传来的温暖。 她问道,“周肆,你读过卡夫卡的变形记吗?” 也不等周肆回答,裴冬转过头,看向窗外的金灿灿,她的声音轻缓,像是在为一个孩子讲述着睡前故事。 “故事里,有个叫格里高尔的男人,有一天他起床,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自那之后,他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 裴冬呢喃着,“有些时候,我觉得我就像故事里的格里高尔一样,但不同的是,有一天一觉醒来,我从一具冰冷的护理化身,变成了一头瘫痪在床上的活尸。” 房间的角落里,护理化身如同一座雕塑般,静静地伫立着。 “周肆,我很能理解那些患病的人们,比起混淆了现实与虚幻,其实我更觉得,是现实的折磨令病患们难以忍受,所以他们才纷纷地投入了那冰冷的、虚假的幻想中。” 裴冬挪回目光,看了一眼周肆,“就像你说的那样,当一个人走投无路时,什么样的可能他都愿意去尝试。” 周肆感到莫名的压抑,明明周围都是金灿灿的阳光,他却觉得自己陷入了不见天日的冰窖中。 “还记得陈文锗对我们进行的精神训练吗?” 裴冬的思维很是跳跃,刚刚还在聊卡夫卡,现在又讲起了陈文锗的精神训练。 “当然记得。” 陈文锗的精神训练令周肆受益良多,靠着学习到的知识与技巧,即便遭受过了离识病的影响,周肆仍能保持自我,甚至在后遗症发作时,轻而易举地分辨出现实与幻想。 裴冬在这种绝望的遭遇下,依旧能保持理性,多少也与精神训练的影响有关,换做普通人,他们的精神绝对不如裴冬这样坚韧。 “人类的精神在极端环境下,为了自保会产生幻觉、意识分裂,乃至自我毁灭般的崩溃,这些防御机制只在被动的情况下触发,而作为适格者的我们,在必要情况下,需要主动触发这些防御机制,来保护我们自己。” 裴冬简略地阐述着精神训练的大致内容,而后,她向周肆诉说自己的幻想。 “周肆,每当我载入化身躯壳时,我便暗示我自己,我其实是一具护理化身,而床上这具病恹恹的活尸,是另一个与我无关的人。” 她喃喃道,“这应该就是离识病的开始吧。” 室内再一次陷入了沉默,直到裴冬再次开口。 “抱歉,周肆,我一上来就自说自话……我只是太久没和人说话了,”裴冬眼神黯淡,“没有在现实之中,用声带与眼神和他人交流了。” “我能理解,你把我视作了树洞、心理医生,通过倾诉来缓解内心的压抑。” “谢谢你的聆听,”裴冬又好奇问道,“你应该不会是突发奇想来看望我吧,毕竟这四年里,你从未主动联系过任何人,更不要说我了。” 她察觉到了周肆的心思,“发生什么事了。” “还记得你离开诊所时,对我说的话吗?你怀疑有人在暗中搜寻我们这些幸存的适格者。” 周肆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一种若有若无的压抑覆盖在他的身上,仿佛这个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正窥探着自己。 角落里的护理化身沉默不语,没有识念意识的加载的情况下,它只不过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裴冬,你的推测是对的。” 周肆整理了一下语言,尽量简洁地说道,“一群名为至福乐土的化身杀手们,想要重现羽化技术,所以他们找上了我们这些幸存的适格者们。” “现在,你的处境很危险。” ------------ 第二十二章 The one “至福乐土?” 裴冬重复了一下周肆的话,消瘦的脸庞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萎缩干瘪的肌肉,就像一面僵硬的面具,紧密地贴合在裴冬的颅骨上,她撕不下,也丢不掉。 “我知道了,”裴冬的肉体衰败,但精神却不曾萎靡,“你觉得至福乐土的化身杀手们,会找上我。” “是的,你也是登仙项目的适格者,心智模型适配羽化技术,如果他们想要复现羽化技术,你、我、所有的适格者们,都是最佳的实验品。” 周肆担心道,“更不要说,你现在这种状态,一旦他们来了,你根本反抗不了。” 裴冬沉默了一阵,忽然笑道,“周肆,说不定我会很配合他们呢。” “什么?” 周肆愣了一下,随后他明白了裴冬的意思,心情变得沉重、复杂,难以描述。 “瞧瞧我这副样子。” 裴冬举起手,审视着自己这只犹如干尸般的手掌。 “不出意外的话,我的余生都将瘫痪在床上,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也买不起寿恒生命的治疗方案。 哦,或许也有那么一丝机会,比如生物技术的突破,比如我攒到了足够的资金,并且自己也没有彻底疯掉,但不管怎么说,当这种可能降临在我身上时,估计也得十几年后了。 在这份‘奇迹’降临前,我仍要被囚禁在病床上,和我的命运、我的病情、和这一切做斗争。” 裴冬慢慢地放下手,仅仅是这样的动作,就已经令她感到疲惫与困倦了。 “周肆,曾经,我可能是一位坚强的人,但现在,我已经被打垮了。” 裴冬的声音悠长了起来,“羽化技术……羽化登仙。” 谈话又一次陷入了难以释然的哀伤中,周肆环顾四周,他试着发挥对病患的共情,但仅仅是想一想裴冬日常的生活处境,他便感到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突然,裴冬说道,“说来,周肆,我有和你说过,我曾经为什么如此厌恶化身躯壳吗?” 周肆摇摇头,“没有。” 裴冬提到这一点,令周肆再次回忆起诸多有关她的记忆。 身为神威科技的雇员,但裴冬对于化身躯壳没有多少热情,之前公司内有个专门的化身躯壳体验馆,在那里你不止可以体验到各种先进的化身躯壳,还能通过识念网络,将自己的意识加载到世界各地。 周肆的肉体没出过国,但靠着体验馆里的一切,他也凭借着躯壳化身光顾了世界上大多数的著名景点,听说在周肆离职后,体验馆还与国家航天局达成了合作,可以令职员们的意识短暂地加载进,那些位于太空中的化身躯壳。 所有的职员都爱死了体验馆,除了裴冬,自周肆认识她起,裴冬一次都没去过那里。 “我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也被各种慢性病折磨着,可能我是一个生性冷漠的人,自毕业工作后,我就很少回到家里,只是每个月按时联系一下,给家里打点钱,以示孝心。” 裴冬看向窗外,金色的阳光下,她觉得自己是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 “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他照顾自己已经有些吃力了,我想为他找一个保姆,但他却拒绝了,而是把全部的积蓄,用在了一个名为牧人计划的东西上。” 周肆感到自己的心房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我没有管他,那是他自己的积蓄,他有权支配,也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 自那之后,他就搬进了疗养院里,听说日子过的还不错……就这样过了很久,某一天,我突然想去看看他,我按照信息上的地址,找到了疗养院,在某一间病房里,我看到了他。” 裴冬的声音逐渐颤抖了起来,“对,那就是他,他躺在病床上,身体消瘦,肌肉萎缩,就像一具还有呼吸的活尸。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紧接着,他向我打招呼了,一具突然出现的人形化身,热情地向我问好,它说它是我的父亲,很高兴我能来看它…… 可是……可是我的父亲正躺在病床上,快要死了一样,这具人形化身又算是什么呢?” 裴冬眼中透露着迷茫,仿佛那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我慌乱地从病房里逃了出来,随后我看到了沿途的一间间病房,里面都躺满了和他一样的活尸,就那样任由时间匆匆溜走,被氧化、腐烂。” 裴冬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而后用无比困惑的声音向周肆说道。 “周肆,自那一天后,我就开始做噩梦了,我梦见未来的某一天,城市里不见活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冰冷的人形化身,城市的喧嚣不再,迎来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在那一座座耸立的鸽子楼中,无数的人类犹如活尸一般,戴着神经驳接头盔,静候着死亡的到来。” “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种感觉,”裴冬喃喃道,“似乎我们作为人类的一切,都在技术的进步下被曲解、被异化,直到变得面目全非。” 周肆理解裴冬的痛苦,以及她拒绝这一切的缘由。 “所以你开始抗拒化身躯壳,比起用冰冷的钢铁替你去体验那虚假的种种,你更情愿用天赐的身体,去丈量这一切。” “对,就像那些窝在森山老林里,拒绝科技的保守者们一样,”裴冬感慨着,“我痴迷于雕琢自己的肉体,誓要捍卫作为自然人的尊严。” “可这一切都伴随着那场事故被改变了。”裴冬自嘲道,“厌恶化身躯壳的我,如今却要靠化身躯壳生存,真是命运的戏弄啊。” 裴冬挪动着手掌,轻轻地搭在周肆的手上。 “我已经处于命运的终点了,如果真的有羽化登仙的机会,我想,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投入其中吧。” 周肆没有应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此情景,裴冬又说道,“我令你失望了吗?周肆。” “不,没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同样,我也能理解你的抉择。” 周肆长长地叹息着,“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现实很糟糕,客观事实不会因个人意志而改变,一切都是如此直白且残酷,你除了接受外,没有任何多余的选项。” 裴冬盯着周肆,忽然,她笑了出来。 “放轻松,周肆,我开玩笑的,”她说道,“就算我再怎么无法忍受现实,也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群化身杀手吧。” 周肆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裴冬满脸笑意地看着周肆,慢慢地,她的笑意僵住了,眼神也逐渐变得涣散,缓缓闭上。这一全过程都映入了周肆的眼中,周肆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紧张地站了起来。 “裴冬” 周肆知道像裴冬这样的高危病人,她们的身体随时都可能出现异常,但周肆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爆发。 他一边回忆着自己仅有的医疗知识,一边准备对裴冬实施救治,可就在这时,裴冬忽然睁开了双眼,朝着周肆哈哈大笑,她的笑声虚弱,像是某种动物临死前的悲鸣。 周肆呆滞地眨了眨眼,整个人像泄气般,瘫坐在椅子上。 “别突然开这种玩笑好吗?” “我觉得还不错。”裴冬笑嘻嘻的,恍惚间,就和周肆记忆里的模样一致。 她接着说道,“你有读过黑塞的《荒原狼》吗?里面说,幽默是一种武器,用以对抗虚无荒诞的世界。” “没有,但我读过他的《精神与爱欲》。” 周肆回忆着,“是我前女友推荐我读的,她说我多愁善感,就像故事里的歌尔德蒙,分手时,她则说,仙陨事故把我变成了理性克制的纳尔齐斯。” 裴冬笑而不语,她只是微笑着,努力微笑着,仿佛要把自己仅存的靓丽一面展现给周肆。 周肆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强烈情绪,但他却只觉得一阵悲伤,仿佛自己正面对着一朵枯萎的花朵,眼下,正是她彻底衰败的前一刻。 “我已经向监察局报告这一事情了,他们应该会按照名单,对你进行保护,”周肆许诺着虚无缥缈的事,“至于你的身体,请忍耐吧。” “只要活下去,就还有可能性,但如果死掉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裴冬依旧保持着微笑,“真是一份残忍的委托与期待啊。” “抱歉,就当做我的一厢情愿吧,不经过你允许,便对你抱有你难以承受的期待。” 周肆难过地说道,“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活下来,裴冬。” “这我可没勇气答应你,”裴冬想了想,又说道,“我尽力吧,周肆。” 夕阳西下,夜色渐起,周肆俯身拥抱裴冬,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疼她这脆弱的身体,但实际上,裴冬什么也感受不到。 “照顾好自己,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周肆最后看了一眼裴冬,像是逃一样,转身离开,轻轻地带上了卧室的门。 裴冬没有听到防盗门开启或关闭的声音,直到一分多钟后,声音才姗姗来迟。 周肆离开了。 室内重新陷入了平静之中,犹如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阵阵微风拂过裴冬的脸颊,带来难得可贵的触感与温暖。 裴冬的眼眶湿润了起来。 男人的声音突兀地从室内响起,“你和他不止是朋友、同事,这层关系吧。” 裴冬试着遮掩自己的情绪,但她越是努力,她的呼吸越是沉重。 男人继续说道,“他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但我能从你身上看得出来,你曾对他有过爱意,但却不了了之了?”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裴冬的声音变成平静起来,“至于是怎么回事,无外乎每个人都会经历的那样,产生好感,但还未开口,一切就结束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哦,这样吗?” 随着电机启动的嗡鸣声回响,房间的角落里,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上演。 只见护理化身缓缓站了起来,来到了裴冬的床边。 周肆直到离开时,他也未曾发觉,室内不止有他与裴冬,还有一个潜藏在护理化身中的识念意识,识念意识沉默不语,如同雕塑一般旁观着两人的种种。 “好吧,反正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只是没想到半路会遇到周肆搅局,”护理化身看了眼卧室门的方向,问道,“那么经过他的讲述后,你还打算和我们合作吗?” 裴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着,“你们就是至福乐土?” “嗯……这一点该怎么解释呢?准确说,我们没有一个具体的名称,但能够方便你理解的话,你可以这样称呼我们。”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正如先前说的那样,继续陈文锗的研究,复现羽化技术。” 护理化身接着解释道,“周肆分析的很对,羽化技术需要实验,而你们这些从事故中幸存的适格者,是最合适的实验品。” 裴冬并不在意自己的安危,而是关心道,“周肆也是你们狩猎名单上的一员?” “当然,他可是距离成仙最近的人。” 护理化身试探着她的想法,“怎么,害怕我们这群化身杀手吗?还是对于羽化技术不信任。” “盲目的实验,跟送死没什么区别,”即使面对化身杀手,裴冬依旧保持着冷静,“类似的例子,当初在登仙项目里,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护理化身歉意道,“盲目?抱歉,我忘记了,你并不知道仙陨事故后的事。” 裴冬困惑地看着护理化身,而后一段令裴冬难以置信的话语响起。 “知道吗?其实那次实验成功了。” 护理化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裴冬,平坦光滑的面具上,透露着机械的绝对冷酷与理性。 “裴冬,你参与了那场实验,你应该记得当时都发生了些什么吧,周肆坐上仪器,准备进行意识数据化升格,而在他的另一边,则是一具准备好的人形化身,在那钢铁的躯壳下,镶嵌着一枚先进的思维储存核心,用以存放升格后的数字意识。” 裴冬强忍着记忆的疼痛,回顾着那一日。 “没错,周肆准备就绪,陈文锗启动了仪器,然后……然后机器过载、爆炸,爆裂的电弧杀死了很多人,几乎将现场完全摧毁。” 护理化身揭露起真相,“实际上,那场事故并没有摧毁一切。” “仙陨事故发生后,神威科技抢在监察局抵达前,先一步调查了现场,他们从一片残骸中,找到了那具准备容纳升格意识的人形化身,并取出了其中的思维储存核心。” 护理化身玩味道,“你猜他们发现了什么?” 裴冬眼神颤抖,充满期待地看着护理化身,如同望着生命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很遗憾,那枚思维储存核心随着事故一同损坏了,但通过技术人员的修复,他们发现了思维储存核心内,有数据写入的记录,也就是说……有识念意识曾进入过其中。” 护理化身的声音也变得兴奋、癫狂了起来。 “这意味着羽化技术成功了,周肆的意识确实完成了数据化升格,他成仙了!只不过那道升格意识,还未来得及感受新世界的一切,便在事故中损坏了。” 仙陨之日。 护理化身充满伤感道,“之后,神威科技将这一死去的升格意识命名为The one。” 静谧又一次笼罩了室内,护理化身沉浸于那仙陨之日的神圣与伟大,裴冬则艰难处理仙陨真相给她带来的巨大冲击。 “不……你并不能保证实验真的成功了。” 裴冬努力压抑心中的狂热,冷静地分析着,“升格意识有可能错误写入,也有可能上传的是残缺的意识,甚至说……” 护理化身意味深长道,“甚至说,那道升格意识没有损坏,而是在事故爆发的同时,把自己上传至了某个硬盘,乃至整个网络之中,化作一头数据幽灵,积蓄着力量。” 他的话令裴冬不寒而栗,随后,护理化身笑道。 “请放心,裴冬女士,可以透露的是,我们接手了登仙项目的遗产,并且在这四年里进行了更加深入的研究,至于你担忧的种种问题,我们也已经进行过验证了。” 护理化身摊开双手,“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裴冬没有回应,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护理化身,仿佛要看破这冰冷的躯壳,直面那藏身于其中的识念意识。 护理化身伸手拿起了裴冬的神经驳接头盔,作为裴冬生活的重要工具,它就放在裴冬的手边,像是要抱在怀里。 “好吧,裴冬女士,看起来我得向你展示更多的诚意,”护理化身亲切地帮裴冬戴上了神经驳接头盔,轻声道,“你不是一直很好奇,至福乐土究竟是什么吗?” “言语无用,不如让你亲眼去看看吧。” 裴冬闭上了双眼,当她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中的并不是弥漫着臭味的卧室,而是一片辽阔的绿野,明媚的阳光穿过纯白的云层,犹如圣光般一束束地落下。 凉爽的微风拂过裴冬的身体,真实的触感令她恍惚了片刻,而后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前迈步。 裴冬赤着脚,稳稳地踩在了柔软的绿草上,湿润松软的土壤伴随着她的用力,缓慢地摸过她的脚趾。 她不可置信地再次向前迈步,她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放肆地奔跑了起来。 阳光与风迎面而来,她发出了自这四年来第一次真心的笑声。 …… 病床上,泪水从神经驳接头盔里淌了出来,划过裴冬的脸庞。 ------------ 第二十三章 亡灵不死 周肆坐在马路边的石墩子上,目光无神地望着街头的人来人往、车流涌动。 自离开裴冬家后,周肆便一直在这里坐着了,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待了有多久,只知道鲜红色的夕阳在天边渐渐远去,夜晚的寒冷随着阴影弥漫了过来。 周肆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脑海里泛起层层的浪涛。 在周肆看来,人的定义不止是过往经历的总和,更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人类的痛苦也往往来自于那沉重繁琐的社会关系。 仙陨事故后,周肆遭受了很大的痛苦,并且这份痛苦没有因他离识病的痊愈而消除,反而愈演愈烈。 人类在极端痛苦的情况下,会想方设法活下去,不择手段。 周肆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生路,一次新的人生,一个新的开始,于是他与过往的一切说了告别,像是人间蒸发般,从原本那如同蛛网般的社交关系里消失不见。 周肆曾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可过往的种种还是在眼前浮现。 他本觉得,时隔这么多年,自己已经不会再对这些人与事,产生任何的情绪波动了,但当他真的看见裴冬那副憔悴的模样时,刀绞般的痛意仍在周肆心底蔓延。 镜中人的话,在周肆的耳旁响起。 “周医生,你怎么会如此天真,以为自己单方面地拒绝过往的一切,便能真的视作它们不曾发生过呢?” 周肆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子,呼叫了一辆无人网约车,大约一分钟后,白色的无人网约车停在了周肆身前。 坐进车里,这一次周肆没有看向车窗外,他紧闭着双眼,像是在忍受痛苦,又像是在冥想、思考。 手机铃声响起,周肆接通了电话,李维陨的声音响起。 “周医生,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看望过裴冬了,她一切安好,”周肆反问道,“你那边有什么新进展了吗?” “我去调查了一下仙陨事故中幸存的适格者们,根据名单来看……你说的对,近几年有诸多的适格者神秘失联。” 李维陨的话令周肆的心沉重了起来,他说道,“继续。” “仙陨事故后,你的前同事们绝大多数都离开了铵言市,天南地北、异国他乡,从我们收集到的数据来看,在这之后,有许多人因各种的事故意外死亡,还有的人则神秘失踪。” 李维陨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各地的执法机构,并没有发觉其中的关联性,只当做偶然事件处理掉了。” 周肆阴谋论了起来,“真的只是当做偶然事件?还是说被某种力量干涉,阻止了他们的调查呢?” “我不知道,但我已经报告给上级了,”李维陨和周肆一样倍感压力,“事态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还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按照名单筛选,目前铵言市内的适格者们,只有你和裴冬了,”李维陨担忧道,“所以,周医生,你也是狩猎名单上的一员。” 对于这件事,周肆心知肚明,“我知道的。” 周肆脑海里升起一个危险的想法,提议道,“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李组长,我可以把自己当做诱饵,把他们引出来。” “这太危险了,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周肆沉默了片刻,接受了李维陨的好意,“好的,我不会冒险的。” “还有一件事,周医生,我们不清楚危机会在何时降临,我建议你先来监察局一趟,”李维陨提出了另一个方案,“这种特殊情况,我想为你植入一枚定位器,以避免意外发生,希望你能理解。” 周肆犹豫了一下,回应道,“我当然理解。” 抬头看了眼前方椅背上的平板,上面显示了无人网约车的地图导航,周肆将目的地从诊所改成了监察局,路程瞬间增加了十几公里。 无人网约车在路口处拐弯,驶入错综复杂的高架桥,周肆看向那密密麻麻的楼群,心中感叹着铵言市的庞大,宛如一座没有尽头的迷宫,所有涉入其中的灵魂都将迷失了方向。 载着周肆的无人网约车消失在了漫长的高架桥上,数秒后,高架桥的电子路牌闪烁起了危险的红光,一行文字映射在其上。 “前方路段发生事故,禁止通行。” 文字醒目鲜红,仿佛有鲜血要从电子元件里渗透、滴落。 无人网约车内,周肆继续着与李维陨的通话,“李组长,你打算怎么引至福乐土现身?” “以他们那来无影去无踪的风格,想必到时候来狩猎我的,也是那些无法追溯源头的化身杀手,一旦狩猎不成,他们一定会警觉起来,再想把他们引诱出来,就不容易了。” 李维陨烦躁道,“我也正苦恼着此事,所以我打算和其他小组合作,等你到了之后,我们刚好可以开个会,讨论一下。” “嗯。” 周肆点点头,他喜欢李维陨的工作效率,正当他准备继续说些什么时,周肆忽然察觉到了周围的异常。 看向四周,这条高架桥上居然只有周肆这么一辆无人网约车在孤独前行,要知道,这里可是铵言市,无论何时何地,这座城市永远是拥堵、喧闹的,但在这一瞬间,周肆仿佛越过了某个界限,来到了一个无人的世界。 “李组长!” 周肆察觉到了不妙,不等他剩下的话说出口,一抹雪白的光芒从后视镜里亮起,紧接着,一阵强烈的撞击感袭来。 就像有重锤敲打着周肆的后背,他的胸口发闷,疼痛难忍,身体因为惯性重重地向前砸去,一头撞破了前座椅背上的平板,屏幕碎裂,头破血流。 好在周肆系上了安全带,把他牢牢地按在了后排的座椅上,但即便这样,周肆的大脑仍陷入短暂的晕眩,视野混乱,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唯有尖锐的蜂鸣声仍在啸叫。 努力提起精神,周肆艰难地睁开浸过鲜血的眼瞳,车灯闪烁,那道雪白的光束已加速杀至了无人网约车的身侧。 周肆听见了轮胎与地面剧烈的摩擦声。 “他妈的。” 周肆咒骂着,解开了身上的安全带,试图爬到驾驶位,人工操控车辆,但一切已经太晚了。 侧面的车辆猛地转向,车身与车身间剧烈碰撞着,火花四溅中,无人网约车被挤离了车道,重重地撞在了一侧的混凝土护栏上。 车身与混凝土护栏激烈摩擦,锃亮的车身转瞬间便满目疮痍,撕裂大片的车身,连带着侧面的车门纷纷崩溃脱落。 周肆在狭窄的车内撞来撞去,眨眼间身上就多出了数块淤青,但他那坚韧的意志力下,晕眩感迅速远去,连带着那填满听力的蜂鸣声也是如此。 但周肆的世界没有因此安静下来,车辆摩擦的尖叫声切割着他的耳膜,受到撞击后,车机系统也在不断地发出哀嚎。 “发生碰撞!发生碰撞!” 周肆艰难地爬到了驾驶位,大骂道,“闭嘴!安静点!” 抓紧方向盘,周肆猛踩油门,被挤压的车辆发出阵阵悲鸣,试图加速逃离这场绞杀,但很快,又一道雪白的强光从后视镜内亮起。 周肆几乎本能地双手交叉,护住脑袋,而后剧烈的撞击声响起,第二辆汽车高速追尾了周肆,安全气囊弹出,周肆的眼前闪过灰白的混沌,失去了意识。 车辆内,不知道掉到哪里去的手机,仍保持着与李维陨的通话。 电话的另一端,李维陨焦急地呼喊着。 “周医生!周医生!” 无人回应。 两辆袭击周肆的汽车纷纷减速,慢慢地停在了原地,周肆所处的车辆则继续向前滑行了一段,停在了匝道处。 车门齐齐地开启,两道纤细的身影分别从各自的车辆里走下,高耸的路灯映亮它们的身体,泛起一片冰冷的金属光泽,犹如死神的使者。 人形化身们迈着轻盈的步伐,朝着前方大步走去,受损的车辆内,周肆趴在泄气干瘪下来的安全气囊上,昏迷不醒。 “周肆,你确定你要去当那个什么医生吗?” 生死存亡之际,苍老熟悉的声音响起,犹如温暖的幻觉,拂过周肆的心神。 “答案?你觉得你能从那些病患的身上找到某个答案。” 周肆的手指抽动几下,痛苦的呻吟声从嗓子里传来了出来,不知道是身体哪里出现了伤口,白大褂上浮现起一块又一块的血斑。 “那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就把这,当做我送你离别的礼物吧。” 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我为你植入了人造的机械器官,它可以令你的生理功能远超常人,甚至在极端状况下,仍保持着一定的行动力,而这是神威科技尚处于实验阶段的武装化身,虽然只有一只手臂,但也足以帮你应对诸多的危机。” 幻觉中的声音变得越发清晰了起来,一张模糊的面容,也慢慢地从水中浮现,露出他的真容。 “当然,最重要的是我教授过你的那些精神训练,无论是肉体,还是化身,它们都只是一具躯壳,真正主宰这一切的是你的意识、你的精神。” 他的声音悲怜了起来。 “仙陨的亡灵啊,愿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周肆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瞳,梦呓地般呼喊那个幻觉中的名字。 “陈文锗……” 沉重的脚步声渐近,周肆遵循着精神训练中学到的知识,调控着自己的意识。 混乱的意识迅速清醒了过来,像是刚从冰水中浸泡而出。 周肆感到充盈全身的痛苦正迅速远去,强劲的力量感重新被赋予给了他的血肉——人造器官开始工作,大量的肾上腺素分泌而出,浇燃着周肆的怒火。 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车门,周肆晃晃悠悠地从车里钻了出来,点点的火花在车内闪灭,随即车辆的电池爆燃了起来,熊熊大火吞没了车辆,化作一团灼目的篝火,将周肆的影子拉扯的细长、狂乱。 高温之中,车机像是损坏了般,失真的声音不再尖叫所谓的“发生碰撞”,而是不断地切换着音频。 周肆听到了电台广播,听到了新闻播报,还有一些奇怪的脱口秀节目,最终它停留在了一首播放到一半的歌曲中。 咆哮的烈火之中,冷峻苍白的声音颂唱着。 “贝拉卢高西之死!亡灵不死!亡灵不死!亡灵不死!” 周肆吐了一口血吐沫,嘴角挑起一抹癫狂的笑意,他挥起自己的左臂,掌心开裂,锋锐的狭刃破体而出。 “亡灵不死!” 周肆的声音沙哑低沉,向前劈出一道炽白的雷霆。 ------------ 第二十四章 千击之刃 首先,周肆感到自己的心口传来高温,像是有一团烈火灼烧着心脏,它剧烈地跳动,像是战前的擂鼓,轰鸣作响。 随后,周肆的全身肌肉在沸腾的血液中开始紧绷,左臂的义体全力启动,机械化的肌肉纤维充电、凝聚,就像紧绷的弓弦,积聚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随时准备释放。 “来啊!” 周肆一跃而起,致命的狭刃泛着寒芒,割裂空气,发出刺耳的锐鸣声。 两具人形化身一前一后,没有丝毫的退让,朝着周肆大步袭来。 精神的极度凝聚之下,周肆眼中的世界似乎放慢了脚步,反复撞击路灯的飞虫,快速逼近的人形化身们……一切都变得清晰可见,他甚至能勉强辨认出对方的型号,推测出其潜在的武器装备。 呐喊后的死寂中,电弧嘶吼。 刺眼的雷光自人形化身的手中闪灭,它的整只手掌变化成了电击器,破碎的光芒映亮了它的面具,上面涂装着一号的字样。 对于这一幕周肆并不感到意外,对方的目的不是杀了自己,而是想办法把自己俘获,所以它们不会携带致命武器,至少不会对自己直接动用致命武器。 周肆低吟着,“胜算一。” 噼里啪啦的电流声从另一侧响起,又一道电弧的辉光亮起,另一名人形化身从侧面逼近了周肆,火光的映衬下,那苍白的面具上涂装着二号的标识。 周肆猛地止住了步伐,充血的眼瞳犹如恶鬼。 刹那间,周遭的喧嚣迅速远去,回荡在周肆耳边的,只剩了有力的心跳声,清晰而坚定。 震撼的节拍之下,隐藏着低沉的嗡鸣,那是周肆体内的人造器官正全力运转,它们正在不遗余力地过滤血液,分泌激素,竭尽全力将周肆的身体推向巅峰状态。 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兴奋与愉悦。 “哈哈!” 周肆狂笑着转身,本该斩向一号化身的狭刃诡异地变向,犹如曲折的闪电击打向了二号化身。 金属彼此交错,爆裂出一片转瞬即逝的火花。 肌肉纤维束的全力输出下,周肆凭借着特殊合金的硬度,硬生生地在二号化身的身上撕开一道狰狞的疤痕。 外壳歪曲破碎,内置的线路如断裂的血管纷飞。 周肆喜欢现在的这种感觉,狂躁的喜悦快要冲昏了他的头脑,无痛无惧,只有无限的怒火熊熊燃烧。 二号化身的步伐踉跄了一下,支配它的识念意识,怎么也想不到周肆在遭受了连番的车撞后,仍能保持这般的清醒与力量。 它举起右手的电击器,犹如一面盾牌般挡在身前,阻止周肆后续的斩击,另一只隐藏起来的左臂则露出枪口,里面装载满了麻醉弹。 不等二号化身将枪口瞄准周肆,突然,它的身子诡异地前倾了起来。 尖锐的斩击声姗姗来迟。 二号化身的光学传感器捕捉到了画面,它的膝盖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致命的疤痕,连同着外壳与内部的机械组件一并击穿。 “你太慢了。” 邪异的声音随风而至,传入识念网络中,在延迟毫秒后,于化身杀手的耳旁响起。 未注册的化身躯壳,都是以非法端口连接了识念网络,在这粗糙的连接方式下,本就有一定延迟的识念连接,会进一步地加剧。 这是周肆的胜算二。 连绵的闪光自二号化身的眼前爆发,它们交织在了一起,如同亮片的鱼群在水中翻腾,每一次的扑打,都在坚固的化身躯壳上,留下一道或深或浅的疤痕。 火花还未熄灭便闪烁起新光,它交织成绚烂的丝绸,轻盈地覆盖了冰冷的金属躯壳。 二号化身不觉得周肆这几次斩击能彻底摧毁自己,但很快,它发觉自己的传感器正一个接一个地损坏。 视野中的画面逐渐黑暗,周肆的身影也变得支离破碎。 “知道吗?优秀的外科医生,可以捅人数十刀却只造成轻伤,这也意味着,只要他想,他能刀刀致命。” 周肆记得这具人形化身的型号,也记得它的各个传感器的分布,驱动电池与思维储存核心的位置。 他就是那位优秀的外科医生——致命的化身医生。 冷彻的寒芒炸裂,狭刃突破了层层金属,精准地洞穿了躯干之下的驱动电池。 周肆奋力抽出手臂,狭刃宛如刺入内脏的巨爪,扯出了数不清的脏器与血管,无数破碎的电子元件纷飞,机械结构崩溃。 二号化身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身子向后仰去,腹部的巨大创口敞开,密集的电火花噼里啪啦。 周肆预判着对方思维储存核心的位置,准备刺出最后一击,但这一次耀眼的电弧自一侧亮起,抢在了他出手之前。 “精神训练固然会强化你们的意志,令你们提高对事物的专注度,但要切忌,当你的眼中只有某一个事物时,你就再也看不到其它的东西了。” 陈文锗的声音又一次地从周肆的脑海里响起,不知道是适时的回忆,还是止不住的幻听。 周肆被巨力扫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翻滚了好几圈,强劲的电流在他的体内钻来钻去,浑身的肌肉都止不住地痉挛着,抽搐不止。 生理本能的驱动下,泪水从周肆的眼角里溢出,模糊的视野里,一号化身出现在了不远处,手部的电击器发出危险的噼啪声。 “够难缠的啊,周医生。” 冰冷的电子音从一号化身的面具下响起,它朝着倒地的周肆走来,另一只手臂翻转变形,就和二号化身一样,一把麻醉枪探了出来,整齐的针头载在弹匣内。 周肆的意识有些恍惚,电流带来的痉挛已经停下,但浑身的刺痛与麻痹感仍未散去。 电流的冲击还影响到了周肆对义体的控制,短暂的颤抖后,狭刃缩回了手臂里,开裂的左掌重新闭合,表面的仿生涂装被刮擦掉了大半,露出了其下金属的色泽。 周肆的呼吸渐渐低了下去,眼睛也微微眯起,像是陷入了昏迷。 熟悉的声音如幽魂般萦绕在耳旁。 “可悲的是,无论我们如何锤打我们的意识,我们仍存在于由物质构建的现实世界中,而非虚幻的精神世界里。” 陈文锗伤感道,“再强大的意志也无法影响客观现实。” 周肆早已习惯了与幻觉和谐共处,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向久远的幻觉回应,“因此,再坚韧的意识,也挡不住镇定剂对神经的麻痹,电流对肌肉的痉挛。” 物质是一切的基础,所谓的精神、意识、乃至灵魂,都只不过是物质的衍生品罢了。 这种事周肆早就知道了,从加入登仙项目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了。 “但是……” 一号化身在距离周肆还有两三米的距离处停下,它举起麻醉枪,瞄准了周肆的身体。 “但是……” 周肆重新睁开眼,口中念念有词,“但是,足够强大的意识,仍可以逼近抹平精神与物质间的差距。” 就像程序突破了预设的限制。 在一号化身开火射击的瞬间,周肆的身体几乎以违反常理的方式从地面弹起,麻醉弹落空,而周肆则以匍匐般的姿势,如癫狂的恶狼般袭来。 周肆的身体仍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感受不到多少知觉,但他的意识却保持着清醒,凭借着绝对的意志力,硬生生地操控着身体向前,哪怕他的动作笨拙、狼狈不堪。 拉近距离的瞬间,周肆重重地挥起左拳,将调转的枪口打歪了过去,阵阵破碎之音响起。 电弧的光芒逼近,一号化身舞起电击器,光是聆听那呼啸的风声,周肆便能感受到其上传来的力量。 一号化身厌倦了与周肆的搏斗,这一击不止会将周肆彻底电晕,携带的巨力也将击碎周肆的肋骨。 但在一号化身命中周肆之前,周肆紧握的左拳摊开,悠扬的轻吟声中,狭刃再一次弹出,泛起寒芒与雷光拼杀在了一起。 一股强劲的冲击从周肆的左臂上袭来,幸亏这是义体,如果是血肉之躯,恐怕已经被完全折断了。 如同近身拼杀的剑士,一号化身的电击器与狭刃僵持在了一起,在机械躯体的高额出力下,周肆很快就支撑不住了,他被一点点地压跪了下来,像是扛起一座山峦,艰难支撑。 一号化身警告道,“周医生,别挣扎了。” “然后呢?被你们这群疯子送上电椅,继续那个狗屎的羽化测试吗?”周肆咬牙切齿、愤怒不已,“他妈的,你们以为你们是谁啊!” 伴随着周肆的怒斥,肌肉纤维束全面启动,它快要榨干了所有的电力,令暴虐的狭刃完全苏醒。 尖锐、高频、刺耳的躁噬声回荡在夜幕之下。 一号化身惊恐地发现,本该与电击器僵持在一起的狭刃,此刻正一点点地切开电击器,仿佛一把断钢之剑,誓要斩断触及的所有物质。 闪烁的电弧下,刺眼的火花如雨水般溅起。 周肆释放了所有的电力,驱动狭刃高频震动,这一次它作为武装化身的力量完全释放了出来,致命的刃锋犹如链锯一般,一点点地切断触及的金属。 不……那不是切断,而是一秒千次的斩击! 反复轰砸一处的斩击! 爆裂的余音响彻,狭刃寒芒转瞬即逝,化作一道飞逝的雷霆。 周肆保持着挥刃的动作,而那把妨碍他的电击器,已经连带着一号化身的整只手臂被一同斩落。 金属断面的边缘泛着微微的红光,那是高频震动下,金属被加热熔化的迹象。 周肆大喝道,“怎么样!” 这是来自陈文锗的赠礼,神威科技的尖端武装化身,虽然只有一只手臂,但它的武器设计足以摧毁太多的非武装化身了。 先进的肌肉纤维束爆发挥刃的力量,特殊合金赋予了它绝对的强度,高频震动的狭刃则足以令所有的金属在它面前土崩瓦解。 周肆红着眼,狭刃再度折返,于一号化身的胸口撕咬出一道粗糙崩解的疤痕。 数不清的金属碎片在高频震动下纷飞,有的反过来刺入了一号化身的体内,击穿电路板、斩断线束,有的则刺入周肆的体内,把他的皮肉打的千疮百孔。 繁杂的痛意间,一股尖锐的触感从周肆的背部传来,他挪过目光,望见了不远处跪倒在地的二号化身。 先前的几剑,周肆摧毁了二号化身的关节与光学传感器,它像是断掉双腿的残疾人般,在地面上艰难地爬行着。 在周肆与一号化身交战的时间里,二号化身体内、那位远在天边的化身杀手,凭借着残缺的视觉系统,成功瞄准了周肆。 一枚麻醉弹命中了周肆的脊背。 当周肆察觉到不妙时,第二枚麻醉弹又一次击中了他的身体,这一次命中的位置是大腿。 没有任何犹豫,也不存在任何慌乱可言。 周肆根据自身人造器官的代谢速率,以及自身经过精神训练的坚韧意识,将自己倒下的时间预估为三十秒以后。 “二十九。” 在周肆的低声计时中,狭刃刺穿了一号化身的胸口,搅碎了它的驱动电池。 一号化身还试图反抗,拖慢周肆的攻势,但在一声声咀嚼钢铁般的鸣音中,狭刃自下而上,将它开膛破肚。 纷飞的铁屑间,寄存着识念意识的思维储存核心被击碎,残缺的一号化身像是失去了灵魂般,重重地摔倒在地。 周肆扭头看向二号化身,嘴里估读着。 “二十一。” 周肆右脚向前迈了一步,但像是踩空了般,周肆踉跄地摔倒在地。他感受不到右脚的存在了。 “二十。” 周肆用右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努力集中精神凝视着二号化身,但此时麻醉效果已经弥漫至他的神经了,眼前的画面开始恍惚、重影。 世界变得天旋地转,混乱不堪。 “十……十五。” 周肆低吼着,用尽全力地挥起狭刃。 二号化身放声嘲笑着周肆,它和周肆之间至少有着数米的距离,等周肆爬过来,麻醉剂早已将他瘫痪。 嗡——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狭刃从裂解的掌心里甩出,划起一道巨大的圆弧。 二号化身呆滞地望着这一幕,经过视觉系统的反复解析,它看到了那条从掌心里延伸而出,与狭刃相连接的丝线。 那是一条聚合纳米管线,它是如此纤细,犹如透明的光纤,轻而易举地承受住了千钧之力,挥起致命的罡风。 一阵铿锵的余音回荡在空旷的高架桥上,卷入无垠苍茫的夜空之中。 狭刃精准地命中了二号化身的胸口,刺穿了层层金属后的思维储存核心,它的身子无助地向后仰去,像是被长矛钉死在大地上的罪人。 “十……” 周肆疲惫地眨眼,他已经看不清了,世界在他的眼中变成了晕染开的色块。 开裂的掌心抽搐了几下,试图回收狭刃,但连续的高频震动,已经耗尽了义体的电力,左臂沉甸甸地垂落了下去,像是被女妖石化了一般。 周肆猜,自己应该是赢了,现在的他既是拳击手,也是主持规则的裁判,他打赢了对手,也为自己读秒着。 “六……” “五……” “四……” 周肆倒了下去,意识残留的最后,他分不清是自己的幻觉,还是将至的现实。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 第二十五章 咒语 从混沌之中重构清醒的意识,是一件极其困难且痛苦的事。 …… 自周肆成为登仙项目的适格者后,周肆经常进行各种精神压力测试,在越发极端的环境下,努力保持自我意识的清醒与理智。 适格者们常把这种压力测试称作刑讯逼供,还开玩笑地说,如果他们生活在战争年代,一定是一位位死都不出卖组织的间谍之王。 有人质疑压力测试的正确性,他们觉得陈文锗就是一个心理变态,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折磨他们罢了,也有人认为压力测试是一个错误的方向。 高强度的精神压力下,理智与疯狂只有一念之隔,越是精神稳定的存在,越可能是一位潜在的狂徒。 不过这些杂音都未能阻止陈文锗的研究,毕竟他是陈文锗,引领这个时代的科技之神。 陈文锗的一言一行都犹如神谕,无需他动手,狂热的崇拜者们的赞美之声,就足以令世界只剩下一个声音。 喧嚣之中,周肆总能保持内心的平静,任何人都有过隐隐走向精神崩溃的迹象,但唯有周肆,他的意识如同怒涛中的灯塔,从不颤抖丝毫。 “周肆,你是我最好的学生。” 陈文锗曾这样评价周肆,对他寄予厚望。 周肆对于陈文锗的评价并不在意,他只是把压力测试当做一种“修炼”与“练习”,令他更好地掌控自己,如同操弄一把熟练的工具。 于是,在一场无法记起的梦里,混沌的意识回忆起了“周肆”这个名字。 周肆睁开双眼。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幽蓝的世界,浑身传来微凉的触感,像是整个人正浸泡在一座恒温泳池里。 只是周肆还来不及处理自己摄入的外界信息,脑海里传来的一阵绞痛,令他重新闭上了双眼,本能地攥起拳头。 生命的本质可以视作意识的连续性。 周肆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台重新连接网络的手机,当下的意识与过往的记忆连接在一起,数不清的弹窗从手机屏幕上亮起。 无人的高架桥,致命的化身杀手,燃烧的车辆,以及那永不停息的歌声。 周肆的脑袋快要被挤爆了。 “如何高效地重构起我们的意识,保持自我的清醒?这很简单,只要坚定地确定我们是谁就好。” 陈文锗的教诲在耳旁响起,恰到好处的就像游戏里的新手引导。 “在诸多神话传说中,名字都是具备魔力的,同样,在现代社会中,名字也确立我们每个人的存在,但要我说,这还不够。 名字代表的信息实在是太繁杂了,就像一个超链接,你的个人履历、社会关系的集合等等。” 陈文锗的声音很近,就像在对周肆贴耳倾诉。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更为精简的锚点、暗示,如同一段神奇的咒语,当你低语重复时,即便身处于混沌风暴之中,你也将立刻记起,你究竟是谁。” 周肆在心底默念着那段咒语。 “██████。” 脑海里的疼痛远去,充满杂音的喧嚣不再,周肆重新睁开了眼睛,就像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 “这是在哪?” 周肆的话未能说出口,有东西塞满了他的口腔,钻入了他的喉咙里,明显的异物感,令周肆本能地想要呕吐。 他控制住了自己。 伸出手,一阵更加清晰的微凉感从皮肤的表面袭来,紧接着,周肆抓起边缘的凸起,用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 泛起的水花中,周肆疲惫地从一座水柜里坐起,他赤裸着身体,皮肤表面还粘连着蓝色的凝胶状物质,与空气接触,凉感变成了深深的寒意。 周肆擦干了挂在眼睛上的胶状物,这一次他的视野清晰了不少,环顾四周,一台台充满科技感的仪器堆在水柜的一边,屏幕上显示着周肆的照片,以及一系列的身体数值。 强烈的呕吐感再次涌了上来。 一根气管正深深地插进周肆的喉咙里,这让他想起恐怖电影里的抱脸虫。 周肆试着一手扶住水柜的边缘,另一只手将气管拔出,但右手刚刚抓住气管,周肆的身体便失去平衡,重新砸回了水柜里。 周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左臂的义体被拆除了。 强忍着呕吐与窒息感,周肆用力地将气管从喉咙里拔了出来,与此同时,大量的胶状物灌了进来。 周肆在水柜里扑腾了好几下,这才艰难地重新爬了起来,他趴在水柜的边缘,朝着地面不断呕吐,胶状物混合着他的胃液之类的东西淌了一地。 拔管的动作有些太粗暴了,周肆的喉咙火烧火燎的疼,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和前女友吃火锅,她故意骗自己吃了一大把的辣椒,在她的狂笑声中,周肆腹泻了好几日。 “真狼狈啊……” 周肆心想着,他保持趴着的姿势持续了几分钟,直到恢复了些许的体力,他这才从水柜里爬了出来,扯断了贴在身上的诸多电极片。 一旁的检测仪器发出警告声。 周肆没有理会那扰人的叫声,大量的胶状物粘在他的身上,随着身体的活动,滴答滴答地淌了一地。 这是一种生物凝胶,可以促进肉体愈合与身体循环,而在周肆身后的水柜,它的官方名称应该是医疗舱。 有人救了自己,应该是李维陨,但周肆不觉得李维陨经济状况,能为自己支付这样的生物体治疗方案。 扶住墙壁,周肆的意识虽然清醒了过来,但他的肉体仍充满了疲惫感,更不要说,拆除左臂的义体后,身体的平衡性被打破,令周肆有些难以习惯。 周肆靠着墙壁,抚摸一下身体隐隐作痛的位置,指尖触及到了一条条的愈合的疤痕,按照人体正常的愈合速度,它们至少需要半个月到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但在生物体治疗方案下,组织愈合的速度被加快了数倍。 只希望这账单不会归在自己的头上,不然以周肆的经济情况,他的诊所要提前一个月倒闭了。 推开房门,走廊明亮,空荡荡的。 周肆听到了走廊的尽头传来跑步声,应该是医生们发现了仪器的警报,按照她们的计算,自己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醒来。 “他妈的……” 周肆低声咒骂着,他不想和医生们扯什么该死的治疗流程,他想知道自己在哪,昏迷了有多久,还有……还有那群该死的化身杀手。 眼中的世界变得恍惚、重影,周肆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很沉,像是脖子快撑不住了一样,要掉了下来。 走廊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道身影,是医生们。 周肆试图看清她们的脸,却在一张张模糊的面容中,瞥见了那么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阮……” 周肆不明白,她怎么在这,是自己还没睡醒吗? 还没得到答案,周肆便重重地倒了下去,昏厥了过去。 医生们快步跑了过来,有人试着抬起周肆的身体,有人则拿起检测器,读取周肆的体征数值。 “他不该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一位医生自言自语,但实际上,她是故意讲给别人听。 “这和你们没关系。” 略显冷峻的声音响起,那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人,来到了周肆的身旁,她用脚拨弄了一下周肆的身体,令他翻了个身,把那张充满痛苦的脸庞露了出来。 “是陈文锗教他的那些东西,让他时时刻刻保持着高度清醒的自我意识,”女人抱怨着,“但他总会忽视,再强大的自我意识,也无法改变他肉体的孱弱。” 女人蹲了下来,恶趣味般地拿起手机拍照,“周肆,都已经这副样子了,就不能让自己好好地睡一觉吗?” 医生小心翼翼的问道,“阮女士,这……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办,他的自我意识已经清醒了,绝对会再次尝试苏醒的,”她回答道,“把他转移到普通病房,然后通知那位李组长来领人。” …… 当李维陨驱车赶来,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了。 李维陨站在病房前,目光通过观察窗,能看到周肆正老老实实地躺在病床上,双目紧闭,像是徘徊在一场噩梦里仍未醒来。 医生们在病床旁忙忙碌碌,将一堆造价高昂的药液注射进周肆的体内,加速他的身体恢复。 李维陨正欲推门进去,问询一下周肆的具体状况,但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他转过头,看到了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庞。 女人打招呼道,“来的真快啊,李组长。” “是你……” 李维陨警惕地审视着女人。 女人的年龄看起来比周肆要小上几岁,留着一头飒爽的短发,脸上没有明显的妆造,衣装也是较为臃肿的工装风格,把她的身材特征等都隐藏在了宽大的衣襟下,给人的第一感觉,就像一位工程师。 李维陨知道,这个女人可不像工程师那样简单。 周肆遇袭后,李维陨第一时间搜索了周肆的定位,带队前去救援,当李维陨抵达高架桥时,眼前的女人几乎与他们同时抵达,并抢在监察局之前,先一步回收了周肆。 女人微笑道,“李组长,你看起来对我很有敌意。” 李维陨毫不客气道,“你觉得呢?” “别紧张,我已经解释过了,不是吗?” 女人说道,“周肆植入的人造器官来自于神威科技,依据我们的产品合同,当植入者受到创伤时,应由人造器官的制造公司、也就是神威科技进行医疗服务。” 李维陨心里憋着怒火,“你觉得用这种理由,神威科技就可以从监察局的手底下抢人吗?” 女人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一言不发。 李维陨深呼吸,像是被气笑了般,他说道,“算了,这里是铵言市,你们神威科技才是这里的主人,我仅仅是监察局的一位组长,我又能说什么呢?” “请放心,我和你一样担心周肆,”女人继续说道,“不然,我也不会动用这么昂贵的医疗资源,来救治周肆。” 女人看向病房内,“以周肆当时的伤势,他至少要在医院里躺上几个月的时间,但在我们的生物体医疗下,仅仅是过了一个星期,他就恢复了过来,这难道还不能表现我的诚意吗?” 见李维陨依旧不做应答,女人走近了几步,与李维陨面对面。 “李组长,你好像并不认识我。” 李维陨摇摇头,“你可是神威科技、信息安全部门的部长,年轻有为,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 “哦?仅仅是这样吗?”女人又看了一眼病房内的周肆,接着说道,“看起来,周肆从没和你提过,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吧?” “重新认识一下吧,”她伸出手,“我是周肆的前女友。” “阮琳芮。” ------------ 第二十六章 噩耗 周肆从病床上坐了起来,这是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个小时。 在这一个小时里,周肆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在腹部、背部,都摸出了几道新鲜疤痕,轻轻地按压,传来隐隐的痛意。 鼻子里有异物感,周肆堵住一个鼻孔,另一个鼻孔用力吹气,擤出一小团蓝色的胶状物,看样子,自己先前在医疗舱里的经历也是事实,而不是臆想的梦境。 只是…… 周肆回顾记忆的最后,在一排排模糊不清的面孔中,一张熟悉的脸庞闪烁不止。 阮琳芮。 周肆已经三年没见过她了,也三年多没梦见过她了。 不知道是药物作用,还是意识混沌下导致的记忆回响,周肆不太确定,那时出现在眼前的阮琳芮是现实,还是幻觉,如果可以,他更希望是后者。 “咳咳……” 周肆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唾沫里带着血丝,可能是粗暴地拔掉气管时,划伤了他的粘膜。 望向窗外,天空阴沉沉的,积蓄着暴雨,在这炎热的夏季,大雨是份不错的恩赐,可在它降临之前,空气依旧闷热难耐,像是置身于蒸炉之中。 周肆摸了摸自己的左臂,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轴承一样的连接口,突兀地镶嵌在血肉上,周边则蒙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轻轻地敲击,能听见金属碰撞的声响。 仙陨事故弄没了周肆半边身子,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周肆的义体不见了,他问询了一下医生,医生们也不知道它在哪,这些人只负责治疗周肆的伤势,并检查他的人造器官,是否在那场大战中受损。 据医生们讲,周肆有点内出血、脑震荡,还断掉了几根骨头,至于人造器官,它们完好如初。 对于这一点,周肆并不感到意外,毕竟机械总是要比肉体可靠。 周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意识很清醒,就是身体还有些虚弱,这是从医疗舱里苏醒过来的正常反应,就像灵魂重新接管起这具空洞的躯壳。 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来者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病房的大门。 “早上好,李组长。” 周肆疲惫地坐回了病床上,脸上努力浮现起和善的笑意。 李维陨站在门口处气喘吁吁,他快步走了过来,扒开周肆的眼睑,观察他的眼瞳,还举起手指,示意周肆的目光跟随。 “不用测试了,我很清醒,状态很好,”周肆摸了摸肚子,“就是有点饿,营养液看起来无法抵消腹部的饥饿感。” 见周肆还有闲心跟自己开玩笑,李维陨这才多少放心了下来,“你在医疗舱里躺了一个星期,不管你肚子里有什么,都已经消化殆尽了。” “一个星期吗?还真不可思议。” 对于这则消息,周肆早在苏醒时,就从医生们的口中得知了。 周肆很意外,自己居然昏迷了一个星期,也很意外,自己这么重的伤势,只在医疗舱躺了短短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已经痊愈了大半。 “效果这么好,治疗方案应该很贵吧?” 周肆活动了一下右手,握拳、松开,再用力地握拳,肌肉与神经反应正常,没有什么大碍。 “确实很贵,你在医疗舱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烧掉大量钞票。” 李维陨同样心惊于这恐怖的医疗技术以及其等重的代价,“但请放心,周医生,已经有人替你付过医疗费了。” 周肆看了一眼李维陨,“你没有这个经济条件,但除了你,好像又没人会替我支付账单了。” 自仙陨事故后,周肆便与过往告别,李维陨可能是他这几年里,仅有的几位朋友。 “阮琳芮,”李维陨轻描淡写地抛出了这个名字,“你的前女友,是她替你支付了这一切。” 听到这个名字,周肆愣了一下。 果然,那不是幻觉。 趁着周肆愣神的工夫,李维陨讲起周肆昏迷期间所发生的事。 “当我赶到现场时,那个女人已经带着神威科技的人,抢先一步把你回收了,之后的事,就是你知道的那样,你被泡在医疗舱里,直到醒来。” 周肆面露疑色,“就这样?” “你还想怎样?” 周肆倒头躺在了病床上,喃喃道,“居然是她来……倒也是。” “关于袭击你的那两具化身躯壳,我们提取了其中的识念记录,但就和之前一样,追踪信号消失在了茫茫大洋之中。” 李维陨态度凝重道,“但可以确定的是,对方是至福乐土,而且他们已经盯上了你。” “不过……” 李维陨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猜想说出了口,“我怀疑,至福乐土这件事和神威科技有关,那个女人赶到现场的速度太快了,就像她知道会有袭击发生一样。” “至福乐土或许真的与神威科技有关,”周肆望着窗外的云翳道,“但这次袭击和阮琳芮无关。” 他抬手敲了敲自己的左胸,发出沉闷的金属声。 “我用的可是神威科技的人造器官,按照产品协定,他们在里面植入一个定位器,可太简单了,更不要说,监控我身体的各项数据了。” 周肆十分平静地说道,“知道吗?我和那个女人刚分手时,她气的不行,每天都通过后台,查询我的身体指标,就像一个偷窥狂,她还威胁我说,只要她稍稍调整一下人造器官的参数,我明天就会得上糖尿病。” “啊?” 李维陨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周肆。 “天啊,那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疯子,你没和她相处过,李组长,你想象不到她的掌控欲有多可怕,”周肆自言自语,“也难怪她能当上信息安全部的部长。” 李维陨有些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信息,“我还好奇,你为什么会和她分手……” “没有,我和她分手,倒和她那病态的控制欲无关,”周肆又说道,“就像山君说的那样,说不定我也乐于其中呢。” 周肆活动了一下肩膀,没有继续讲述他与阮琳芮的感情史,“当我遭到重创时,人造器官应该是向阮琳芮发送了警报,所以她才来的这么及时。” 他低声感叹道,“我已经离职四年了,但看样子,我仍处于神威科技的注视下。” 对于这一点,周肆并不感到意外,作为陈文锗最好的学生,羽化技术最完美的适格者,最接近成仙的人。 在神威科技的眼里,周肆是一件非常宝贵的资产,即便周肆离职了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周肆瞥了李维陨一眼,他猜,自己也处于监察局的注视下,只是这位李组长确实把自己当做了朋友,从未意识到过这一点。 不知不觉间,一场阴云密布的风暴已经渐起,而周肆又一次地站在了旋涡的中央。 李维陨反复打量着周肆,好奇道,“那你们是因何而分手?” “你是在八卦吗?” “算是吧,”李维陨承认道,“我只是很好奇,认识你这么久,你从未提过这件事……你不像是会有情感史的人。” 周肆被逗笑了,“我在你眼里,就那么冷冰冰吗?” “还好吧,有些时候你确实挺有趣的,尤其是在治疗病人时,你总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热情,”李维陨从他的角度,评判着周肆,“但在更多的时候,你给人的感觉,就像没有欲望一样。” 周肆酝酿了一下话语,解释道,“没什么理由,仅仅是经历离识病后,我的世界被弄得支离破碎,我觉得我没法再承担爱一个人的职责,也做不到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所以就结束了,很简单。” “这听起来不像事情的真相。” 周肆说,“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未解之谜。” 闲聊的时间差不多了,周肆收拾着自己的心情,他知道李维陨在隐瞒什么,李维陨也知道,自己其实早有察觉。 有时候人类的社交就是这么……微妙,明明有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却要碍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用一些弯弯绕绕的方式去表达。 从理性的角度去思考,这是冗余的、毫无意义的损耗,但从人的角度去讲,他们把这视作人类的情感。 周肆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既然我已经遇袭了,那裴冬呢?” “很遗憾,”李维陨不知所措地摇摇头,就像受训的孩子,“当我们抵达她家时,她已经神秘失踪了,周围的监控也被黑入了,我们不清楚她去了哪。” 周肆预想过这样的答案,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但当它真的呈现在自己眼前时,周肆的内心仍不由地泛起涟漪。 “周肆,说不定我会答应他们呢?” 裴冬的话在脑海里回荡,灵魂在残缺的活尸中腐化、发烂。 周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线索吗?” “山君那条线,我们有了进展,”李维陨说,“通过追溯识念记录,以及查询罗勇那具化身躯壳的编号,它把我们引向了隐巷。” 周肆又重复了一遍,“隐巷?” “铵言市最大的二手躯壳交易地带,或者说……走私交易地带,”李维陨说,“结果指向这里,符合我们的预期。” 周肆说着朝门外走去,“很好,我们已经浪费了一周的时间了,该加快步伐了。” 拉开房门,周肆在门口处等待着李维陨,喊道,“还愣着什么呢?李组长。” 李维陨起身说道,“你的伤病还未痊愈。” “所以呢?” “没什么,我想到你不会老老实实养伤了,阮琳芮也知道,你不会在这里躺着等死。 周医生,你就像一个忙于奔向毁灭的亡命之徒,一辆燃烧成空壳,却从不减速的汽车,没什么能让你停下。” 李维陨不知道从哪里拽起一个袋子,晃了晃,里面发出药瓶碰撞的哗啦啦声。 “这是医生开的止痛药,记得按时吃。” 李维陨一把将袋子丢了过来,周肆轻松地接住了它,身体的反应还算健康,只是失去左臂的义体后,平衡性变得有些差。 “至福乐土、化身杀手、羽化技术……” 李维陨一路念叨着,和周肆走到了医院大门前,阵阵雷音从阴沉的天穹之上响起,像是从遥远之地传来的锤音。 他低声抱怨着,“没想到,罗勇能牵扯出这么复杂的事。” 李维陨翻了翻口袋,掏出一盒香烟,熟练地叼起一根,将其点燃。 用力地吞吸,心头的压抑与焦虑在尼古丁的催化下舒缓了不少,就和以往一样。 曾经,李维陨就像一位受戒的教徒,他不吸烟,也不饮酒,生活规律,恪守欲望。 凭借出众的素质,李维陨短短数年,就在监察局内担任起了组长,但自从他的未婚妻被送入了疗养中心,人生变得一地鸡毛后,一切都变了。 哪怕是李维陨,在生活的重重打击下,也不自觉地寻求着一些心灵上的慰藉。有的人需要权力,有的人需要财富,有的人需要性,有的人需要他人的认可…… 好像每个人的慰藉都不一样,就像千张面孔下的千颗灵魂,独一无二,变化万千。 周肆伸手从李维陨的烟盒里取了一支香烟出来,李维陨意外地看着周肆,记忆里,这是周肆第一次吸烟。 替周肆点燃香烟,李维陨收起打火机,两人望着灰暗阴云下的铵言市,吞吐着焦虑与忧愁。 “周医生,你是一位虚无主义者吗?” “算是吧。” “是仙陨事故导致你变成这样吗?” “有可能。” 周肆眯起眼睛,回忆着那不算遥远的过去,直到那轰隆的锤音将至,沸腾的大雨倾盆而下。 噼里啪啦的雨声遮住了城市的喧嚣,将一切浸透在那混沌的雨幕之中,空气没有因此变得凉爽起来,相反,燥热与烦闷随之扩散,像是有大火烹煮着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 周肆丢掉烟蒂,吐出一口浊气,挺身步入雨中。 “走吧,李组长,这可是个大案子。” ------------ 第二十七章 死讯 “各位市民请注意,近期我市将迎来连续暴雨天气,强降雨过程预计将持续数日……” 播报员的声音在连绵不绝的雨声中变得稀薄、支离破碎。 李维陨斜视了一眼坐在副驾驶的周肆,他身上穿着单薄的病服,像是越狱一样,就这么直接和自己从医院里跑了出来。 即便周肆再怎么理性,裴冬的失踪依旧如同重锤一般,砸在了他的胸口。 周肆变得有些消极,但又和往常没什么太大区别,自上车起,他就茫然地盯着车窗外,哪怕车窗外有的只是狂落的雨滴,什么也看不清。 李维陨看了眼导航,位置很近了,“去诊所,还是回你家。” “先回家,我需要洗漱一下,再换件衣服。” 周肆扯了扯衣领,他被淋湿了,衣服湿漉漉的,黏在身上令他想起了那些蓝色的生物凝胶。 李维陨开车拐进周肆的老小区,在周肆家的楼下,大雨遮蔽了视野,但仍能看到一排亮起的红色车灯。 他提醒道,“周医生……” “我看到了,”周肆说,“是她的车。” 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左臂,周肆就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她的眼睛。 这几年里,她没来找自己的麻烦,可能是被自己伤透了心,也可能时候未到。说实话,周肆不怎么喜欢与过往有交集,那些纷纷扰扰就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毛线,令人头疼不已。 “要避开一下吗?” 李维陨虽然与阮琳芮只有一面之缘,但他能察觉到这个女人身上的危险。 “不必了,我和阮琳芮相安无事这么久,她来找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不如听听她要讲什么。” 周肆推开车门,哗啦啦的大雨淋在身上。因夏日的炎热,雨水并不冷,十分温和。 活络一下自己的面部肌肉,周肆努力调动起自己的热情、友善,对方刚刚替自己支付了一笔高昂的医疗费,无论出于往日的旧情,还是这笔账单,自己都该让对方感到心情愉悦。 “好久不见啊,阮女士。” 周肆向着站在楼宇门下的女人喊道。 阮琳芮望向雨中的周肆,他的身影被雨水模糊,像是一道故障的幻影。 周肆快步小跑了过来,大雨几乎将他淋透,发丝沾在额头上,雨滴在皮肤表面淌个不停。 “哦,你看起来没什么变化。” 周肆打量了阮琳芮一眼,即便是在这炎炎夏日里,她依旧穿着一身臃肿的工装,像是盔甲一样,将自己严严实实地保护了起来,和记忆里一样。 阮琳芮语气冷淡道,“你看起来也不错。” 她抬手按动车钥匙,一旁停靠的车辆熄火,闪烁的车灯也随之熄灭。看起来阮琳芮暂时不打算离开。 李维陨停好车后,快步走了过来,三人就这么站在楼宇门下,气氛显得有些严肃,像是凝固起来的混凝土。 “这是恭喜我出院的礼物吗?” 周肆留意到阮琳芮手里提着一个沉重的手提箱,他继续说道,“按照尺寸和重量感来看,这里面装的应该是我的手臂吧?” 阮琳芮没有和周肆兜兜绕绕,费力地把手提箱提了起来。 “你的义体有些许程度的损伤,在你昏迷的一周里,我给你弄了一件新的。” 李维陨伸手替周肆接过手提箱,但却被周肆拦住,他反问道,“一件新的?这东西可不便宜。” 阮琳芮说,“当然,这是经过四年的迭代后,从新一代尖端实验产品上卸下来的义体。” “武装化身?” “对,武装化身。” 周肆保持着微笑,深吸一口气,“我可以拒绝吗?比如把旧的还给我,那是陈文锗送给我的,很有纪念意义。” 阮琳芮抬头盯着周肆的眼睛,她比周肆要矮上一头,但气势却不弱分毫。 “别废话了,周肆,你没得选。” 周肆脸上的笑意更盛,扭头向李维陨无奈地挤了挤眉头,伸手指了一下阮琳芮。 “看,就和我说的那样,这家伙控制欲强的离谱,你不答应的她的话,绝对会没完没了的。” 李维陨伸手接过了手提箱,这东西比他想象的还要沉不少,差点没拿住,因此,他多留意了一眼阮琳芮,臃肿的工装下,她的身体素质说不定没比李维陨差多少。 信息安全部部长,身居这种职位,多多少少也经受了一些生物体强化。 见周肆和李维陨往楼上走去,阮琳芮开口道,“不邀请我上去坐坐吗?” “就算我不邀请,你也会跟上来,不是吗?”周肆回头看了一眼阮琳芮,“来吧,阮女士,叙叙旧,顺便聊聊,你此行的目的。” 李维陨站在一旁,目光在周肆与阮琳芮的身上反复挪移。 眼下的氛围很像爱情电影里常演的那样,久别重逢的两人身上带着些许的陌生感与恨意,电影里往往会表达的更加浪漫、戏剧性些,可在这两人的身上,李维陨只觉得尖锐的矛盾扑面而来。 在电子锁的一声嗡鸣中,周肆家的房门缓缓开启。 周肆率先走了进去,也不在意李维陨与阮琳芮的目光,他边走边脱,褪去身上潮湿的病服,直接钻进了浴室里。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阮琳芮紧随其后,她不是第一次来周肆家了,即便上次来这里,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倒是李维陨,他站在门口,愣神了片刻。 认识周肆这么久,这还是李维陨头一次得知周肆竟然有个前女友,而且,这也是他首次踏入周肆的家门。 真奇怪。 李维陨对于周肆在仙陨事故前的种种经历一无所知,周肆也从未主动提及,至于周肆过去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他更是毫无头绪。 从两人相识的那一天起,他们就被离识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然而,除了工作之外,他们私下里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李维陨一直把周肆当作自己的朋友,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朋友其实并不了解多少。 走入室内,李维陨环视了一圈,更加强烈的陌生感从他的心头涌现。 李维陨深知周肆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他平日里冷静得如同一台精密运作的机器,分析判断不带丝毫情感色彩,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他又像是为了模拟人类情感,避免被人察觉其异于常人之处,突然间讲起冷笑话,言语间流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神经质。 在行医之时,周肆则会爆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热情,那份投入与专注,简直可以用“狂热”二字来形容。 总结,周肆是一个充满矛盾与古怪的个体。 私下里,宋启亮与李维陨曾多次探讨过周肆的性格,宋启亮提出,周肆或许拥有一种表演型人格,他在众人面前刻意营造出这副神秘莫测的形象,很可能只是一种伪装。 宋启亮猜测,在私生活的帷幕之后,周肆或许与普通人并无二致,同样有着平凡的一面。 李维陨对宋启亮的这一猜想持赞同态度,直到今日,当他踏入周肆的居所,亲眼目睹了室内的一切,这份看法开始动摇。 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周肆的客厅,这里空无一物,没有摆放任何家具——没有桌子、沙发,甚至连电视机的影子都不见,墙上没有装饰用的挂画,角落里也不见花盆绿植的点缀。 整个客厅呈现出一种异常整洁的状态,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洗劫,所有个人物品都被一扫而空,又或者,这里刚刚完成了装修,除了地板之外,一切尚未布置。 李维陨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空旷与疏离,毫无生活的气息。 如果仅仅是这样,李维陨还觉得周肆是一个极简主义者,但随着他步入室内,他看到了,也听到了。 随着微风吹入室内,它带起了那些照片。 对,那些照片。 它们贴在墙壁上,被丝线挂在天花板上,它们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仿佛是一处前卫且诡异的画展,某种难以理解的艺术装置。 李维陨放下手提箱,好奇地走上前去,一幅幅过往的画面在他眼前呈现。 阴郁的街道、燃烧的化身躯壳、癫狂的病患、涂满鲜血的墙壁、犹如蛇群般纠缠在一起的线缆、布满血丝的眼瞳…… 数不清的照片交叠在了一起,如同一场怪诞的幻灯片,奇异的蒙太奇。 李维陨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记得这些照片,这正是这三年来,自己与周肆一同破案中拍下的线索与证据。 无数的照片、无数的回忆、无数的苦痛与折磨。 它们随风而动,彼此轻轻地刮擦,发出与雨水相似的响声。 哗啦啦—— 李维陨缓缓地转过头,在这繁杂的声响中,他注意到客厅中央的位置上,正放着一张坐垫。 他幻想着。 每当夜幕降临时、微风吹动这些照片时、思绪沉寂犹如一潭死水时、周肆跪坐在坐垫上,紧闭双眼…… 阮琳芮走了过来,她对于客厅里的一切同样感到惊讶,但也仅仅是惊讶而已。 她脱下厚重的外套,露出了黑色的背心,拿起放在客厅中央的坐垫,丢在墙边,一屁股坐了下去,耐心地等待着周肆的淋浴。 “这里根本不像是人生活的地方,”李维陨深呼吸,向阮琳芮开口道,“更像是……” “更像是一个奇怪的仪式场所?” 阮琳芮抢先道,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阮琳芮曾和李维陨有同样的想法。 李维陨犹豫了片刻,继续发问道,“请问,曾经的周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阮琳芮想了想,回答道,“幽默风趣,善良正直……一个世俗意义下的好人、合格的伴侣。” 李维陨接着说道,“直到仙陨事故,令他性情大变?” “我觉得周肆没有变,他依旧是我记忆里熟悉的那个人,”阮琳芮给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回答,“但不同的是,在原本的基础上,他又多了许多东西。” “我不太理解。” “就像一堆代码,他的底层逻辑依旧是‘周肆’,但在周肆之上,新添了太多我们无法理解的新代码,我们依旧可以在这复杂之中找到曾经的他,但他个人却对此没什么兴趣。” 阮琳芮的声音顿了一下,“很熟悉,又很陌生。” 李维陨揣摩着阮琳芮的话,慢慢地朝着屋子的深处走去。 周肆的屋子是标准的一厅一室一卫,以他的经济条件,也只能负担的起这样的屋子了。 他还在浴室里洗漱,李维陨则默默地来到了周肆的卧室前。 卧室的门没有关,它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敞开着,卧室内的布局和客厅一样,什么都没有,只在角落里放了一张床垫,以及一个小巧的收纳柜,上面摆放着一张扣起来的相框。 是合影吗? 能单独出现在周肆的卧室里,想必它对于周肆而言,一定有着别样的意义。 李维陨被好奇心驱使着,正当他准备一探究竟时,周肆披着浴巾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擦干了身子,皮肤呈现一种苍白感。 看了一眼李维陨,周肆便扭头朝着客厅走去,李维陨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带上了卧室的门,跟随着周肆返回了客厅。 “你们也看到了,这里没什么可以用来招待的,凑合坐一下吧。” 周肆不知道从哪又翻出来一个坐垫,直接丢给了李维陨,而他自己则垫着浴巾,席地而坐。 三个人面面相觑,直到周肆主动开口道,“神威科技也注意到至福乐土了吗?” 阮琳芮点点头,“很早就注意到了,像他们这种追逐羽化技术的团体不算少见,但我们没想到,他们成长的这么快。” “他们有着适格者们的名单,还有着十分强大的化身杀手团体,和那些阿猫阿狗可不同。” 周肆的眼神凌冽了起来,“你确定至福乐土与神威科技无关吗?” 阮琳芮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语气不确定道,“这一点……我无法保证。” 她继续说道,“自仙陨事故后,陈文锗退居二线,公司高层的权力斗争就变得越发激烈,我不确定是否有人,在欲望的驱使下,做出出格的事。” 周肆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果然,这么重要的数据,也只能在高层内部泄露了。” “那么,阮女士,你、或者说,你背后所代表的神威科技,对我又抱有什么样的目的呢?” 周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手提箱,“先进的武装义体,昂贵的治疗方案。我想你应该不是对我旧情复燃,施以怜悯吧?” 阮琳芮的言语锋利了起来,“哦?那你也太小瞧自己了,周肆,你可是最完美的适格者,最接近成仙的人,即便你离职了,你也是神威科技的重要资产,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 “因此,你们打算利用我去调查至福乐土,乃至把高层的败类揪出来吗?” 周肆摇摇头,拒绝道,“我不想和神威科技扯上关系了,如有需要,我建议你们去找监察局。” “监察局的李组长不正在这吗?”阮琳芮说着看向了一旁的李维陨。 李维陨神情阴沉,目光在两人间徘徊,两人的唇枪舌战间,似乎透露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信息。 适格者们的名单,疑似从神威科技高层中泄露的。 周肆推脱着,“那你可以和李组长单独聊聊,李组长的办案能力很强……” “够了,周肆。” 阮琳芮的声音高了起来,眼中带着隐隐的怒意,“你知道,你没法置身事外的。” 李维陨为自己的朋友辩解道,“你不能强迫他,他已经和神威科技无关了。” 阮琳芮见李维陨这副坚定站在周肆身边的样子,她噗嗤地笑了出来。 “李组长,你应该还不知道真相吧?” “什么真相?” 阮琳芮望向周肆,语气森严道,“仙陨事故的真相。” 李维陨怔怔地看向阮琳芮,只听她说道。 “仙陨事故后,神威科技从受损严重的思维储存核心里,找到了数据写入的记录,也就是说,那次实验成功了。” 阮琳芮试图与周肆对视,可他的目光却一再逃避,“神威科技将这一刚刚诞生便死去的升格意识,命名为The one。” 李维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东西,一瞬间似乎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只剩下了窗外那哗啦啦的雨声。 阮琳芮玩味道,“周肆,你何止是最接近成仙的人啊,你完全就是第一人。” 周肆烦躁地看向窗外,陈文锗、裴冬、阮琳芮……在仙陨事故的前夕,所有人都把自己视作了第一人。 “既然适格者的名单能泄露出来,很有可能,The one的情报也一起泄露了,至福乐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周肆满不在乎道,“那就让监察局的各位保护我吧,把我关进安全屋里,直到事件圆满解决。” “请放心,我接受过精神训练,对于封闭的生活不会感到压力的,无论是几个月,还是几年,我都能忍受。” 周肆抗拒自己的过去,抗拒与神威科技有关的一切。 羽化登仙。 那是一场漫长的噩梦,周肆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周肆,别急着拒绝我,”阮琳芮戏谑地说道,“你一定会答应我的。” “为什么?” 阮琳芮忽视了周肆的反问,直接开口道,“大约两周前,6月9日晚,神威大厦内发生了一起实验事故。” 6月9日? 周肆记得那正是狩猎罗勇的那一夜,此次混乱的开端。 实验事故? 更多的记忆从周肆的脑海里涌现,他想起那一夜自己瞥见神威大厦的那一眼,璀璨的水晶塔上忽然多出了几个坏掉的像素点,以及第二天里,杜德那ai般的新闻播报声。 周肆疑惑道,“所以呢?” “实验事故只是神威科技对媒体的隐瞒宣称,”阮琳芮解释道,“事实是,6月9日晚,在神威大厦内一间秘密实验室内,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事故爆炸。” “我们从现场的残骸里,发现了许多与羽化技术相关的设备,以及一具烧焦的尸体。” 阮琳芮深呼吸,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阐述事实。 “经过DNA比对,我们确定死者的身份为——陈文锗。” 遥远的阴云中泛起刺目的闪光,经过十几秒的传播后,轰鸣的雷音落在周肆的耳边,重击着他的心脏与骨髓。 阮琳芮站了起来,慢步来到周肆的面前,一道雷霆从不远处落下,将她的身影衬托成灰白的雕塑。 “周肆,我谨代表神威科技,委托你调查此案。” ------------ 第二十八章 谋杀疑案 阮琳芮的声音犹如雷鸣的余音,萦绕在空旷的室内,久久不肯散去。 周肆低声重复着,“陈文锗……死了?” 他没有因这份死讯而感到悲伤与震惊,相反,周肆的脸上慢慢地浮现起一抹荒谬的笑意。 “这是个玩笑,对吗?” 周肆仰起头,与阮琳芮那双冷漠如冰的眼瞳对视。 这并不是一个玩笑。 周肆脸上的笑意凝固了起来,过往的回忆与眼下的事实交织在了一起,凌乱混沌的声音在他耳旁交织、缠绵。 他熟悉这种感觉,在外界的某些诱因与自身情绪激烈起伏后,那些埋在他灵魂深处的后遗症,便如趁虚而入的魔鬼般,从阴影里浮现。 周肆闭上眼睛,努力控制自身的情绪,可他越是尝试,使用精神训练中习得的一切,他越是想起陈文锗,想起那双浑浊沧桑的眼眸。 “这……这怎么可能呢?”李维陨同样震惊地望着阮琳芮。 “没什么不可能的。” 阮琳芮的心境要比他们稳定许多,她早已知晓了这一事实,内心的风暴归于平静。 “陈文锗也是人,是人,就会迎来死亡,”阮琳芮低声道,“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会迎来这样的结局。” 阵阵寒风裹挟着水汽涌入室内,带动了林立的照片,发出雨水击打树叶般的沙沙声。 “我知道这一事实很难令人接受,但它已经发生了。” 阮琳芮平静道,“客观事实就是这样,不容任何人辩解,也不容任何人质疑。” 低头看了一眼手机,阮琳芮说道,“我给你们三分钟的时间消化这一信息,三分钟之后,我们再进行更深入的讨论。” 于是,室内寂静了下来,唯有雨声仍旧。 陈文锗。 神威科技的创始人之一,识念技术与化身躯壳之父,高墙大系统的共建者,意识升格的主导之人。 陈文锗的一生是如此传奇,以至于,即便是周肆这样的人,在提及陈文锗时,内心都充满了敬意。 但就是这样伟大的存在,在6月9日这个不经意的时刻,居然以这种离奇的方式死掉了。 周肆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作为最完美的适格者,虽然周肆的意识有着远超常人的韧性,可如今,他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是啊……只要是人,就会迎来死亡,”周肆幽幽道,“所以大家才着魔了般,追寻着生命更高层级的形式,渴望着意识数据化。” 周肆审视着自我、审视着陈文锗。 人类社会似乎始终遵循着一种微妙的规律,对于那些格外出众、强大的人物,人们往往容易忽略他们同样承载着的人类本质。 我们倾向于将他们神化,崇拜他们,颂扬他们,甚至祭祀他们,将他们视为信仰的图腾。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自觉地剥去了他们身上越来越多的凡人特征,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心雕琢的艺术创作,直至最终将他们塑造成为人间之神,遥不可及,光辉璀璨。 陈文锗,正是这样一位被人类社会塑造出来的人间之神,他的形象在人们心中如此高大,以至于我们有时会忘记,他也曾是尘世中的一员,与我们共享着同样的喜怒哀乐,同样的血肉之躯。 周肆思考着。 是我们创造了神,还是神本就存在于我们每个人心中,只待某个非凡之人将其唤醒? 或许,这正是人类社会与个体之间复杂而微妙的哲学关系,一种既崇拜又遗忘,既塑造又被塑造的永恒循环。 但无论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它们都随着陈文锗这一自然人的事实死亡而破灭。 李维陨提起精神,发问道,“陈文锗死亡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目前仅局限于高层之间,”阮琳芮说,“但既然高层之中可能存在叛徒,我们也无法保证,这一信息封锁能维持多久。” “公关部门已经准备好应对舆论冲击,”她试着令气氛缓和一些,“如果你们认识的人,有买神威科技的股票,我建议你们可以先出售一下了。” 陈文锗的死将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神威科技的股价受挫,可能是影响最小的一部分。 “在我来之前,高层已经与监察局进行了接触,”阮琳芮看向李维陨,“不出意外的话,李组长,你很快就会接到监察局的任命。” 阮琳芮的话音未落,李维陨的手机便响起了铃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他开始怀疑阮琳芮有着言出法随的力量。 阮琳芮没有那种神奇的能力,她仅仅是把一切计算的无比精确罢了。 李维陨神情严肃地接起电话,上司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通话时间只持续了半分钟,更多详细的情况,需要李维陨返回监察局进行交涉。 周肆振作起精神,低声自语道,“我从未思考过陈文锗的死亡。”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继续说道,“陈文锗是个纯粹的人,一位理想主义者。他没有私生活,也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欲望,心中只有对人类升格的一种病态般的执着。” “为了实现心中的愿望,探求人类生命形式的更高境界,他偏执得就像一个疯子。” 周肆仰头望向天花板上挂满的照片,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我最初认识陈文锗时,他已经年迈体衰了,研究耗尽了他大部分的精力,身体的各个器官都不同程度地衰竭,为了活下去,他几乎把自己所有的器官都替换成了人造的。 每天研究的间隙,他还要接受各种药剂治疗,必要的时候,他甚至会把自己接入体外循环的机器,以减轻自身器官的压力。” “可即便这样,我依旧不觉得他会死,像他这样的人,完全可以使用长生方案,把自己关进医疗舱里,保持意识清醒的同时,依靠着化身躯壳继续行动。” 想到这,周肆忽然笑了出来,“对,长生方案,靠着那个东西,我一度觉得,陈文锗会再活上几十年,说不定比我活的还久。” 周肆沉默了下去,忽然,他情绪高昂地开口道,“好了,对于陈文锗的哀叹到此为止。”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发问道,“李组长,你有什么想法吗?” “秘密实验室?现场还发现了与羽化技术相关的设备残骸,”李维陨盯着阮琳芮,“我是否可以这样推断,仙陨事故后,陈文锗仍秘密进行羽化技术的研发。” “可以,这也是我们内部的初步推断,”阮琳芮点头,“他不止仍秘密进行研发,并且,一定有高层人物与他配合,毕竟,在仙陨事故后,陈文锗在神威科技内部的权力便一落千丈了。” 周肆问,“你觉得陈文锗也是至福乐土的一员?” “无论是为了人类的伟大升格,还是让自己活下去,陈文锗都有着足够的动机,去继续研发羽化技术,并且,陈文锗作为登仙项目的负责人,他自然也拥有适格者们的名单。” 李维陨深思熟虑后道,“不排除陈文锗也是至福乐土一员的这一可能。” 周肆与李维陨一问一答,“那陈文锗为什么死了呢?” “至福乐土想要完成羽化技术,陈文锗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陈文锗都不该死。” 这一次李维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后他说道,“假设,羽化技术已经完善了呢?” 周肆眼前一亮,“哦?” “羽化技术足够完善了,于是陈文锗进行了一次秘密测试……” “但却引发了事故,就像仙陨事故时那样,而且这一次还导致了自己的死亡,”周肆否决了李维陨的猜想,“基于陈文锗是至福乐土一员的这一点,他有足够的适格者为自己验证错误,这样一来,你的猜想并不成立……至少没那么坚固。” 短暂的头脑风暴后,周肆望向阮琳芮,“阮女士,要是按照李组长的猜想进行,我猜,陈文锗的死亡现场里,应该还有一具化身躯壳吧。” 作为仙陨事故的核心人物,周肆自然知晓升格意识诞生后,需要一具化身躯壳作为载体。 “没错,现场确实有一具化身躯壳,但它已经被完全烧毁了,而且思维储存核心内,并没有数据写入的记录。” 阮琳芮的话彻底推翻了李维陨的猜想,没有数据写入,也就意味着意识未能数据化。 “好吧,靠着这点口头的信息,是推理不出真相的,”周肆对阮琳芮说道,“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 阮琳芮反问道,“那么,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接受了此次委托呢?” 周肆一时语塞,一方面,他确实不想与神威科技有所联系,但另一方面,陈文锗的死,又确实牵动着他的心。 没有人会拒绝真相的诱惑。 见周肆沉默不语,阮琳芮的脸上浮现起阴谋得逞的笑意。 “好,那我就当做你默认了这一邀请。” 阮琳芮继续说道,“两位,你们的推理很有趣,仅凭着三言两语能想到这么多,你们也确实值得委托。” 李维陨回过神,“刚刚只是一场测试?” “算是我个人为你们出的一道小谜题,”阮琳芮解释道,“主动要委托你们的人不是我。” 她恶狠狠地看了周肆一眼,语气里充满了个人恩怨,“我对你们、尤其是这位前离识病病患,可没那么多信心。” “别废话了,阮女士,说正题。” 意识到自己已经步入旋涡无法脱身、自己也不打算脱身后,周肆很从容地接受了现状。 阮琳芮脸上的笑意不减,事态的发展完全处于她的计算之中,每一步都恰到好处,从这一点来看,她确实是一位掌控欲近乎病态的存在。 她说道,“经过尸检,我们在陈文锗的颈椎上发现了机械性损伤,这一损伤直接扭断了陈文锗的脖子,而这才是他的实际死因。” “至于事故引发的大火,更像是遮掩真相的烟雾弹。” 阮琳芮知道周肆与李维陨想问什么,她接着说道,“相关监控与出入记录一片空白,就连识念网络上,也没有任何痕迹留下,内部网络经过自检,也没有被黑客入侵的迹象。” “这是一起谋杀,但谋杀陈文锗的,却是一头无实质的幽灵,所到之处,没有任何足迹留下。” 先前周肆与李维陨的推测被纷纷推翻,一个更为复杂、庞大的谜团于两人的眼前绽放。 阮琳芮说道,“具体的信息,两位可以来神威科技查阅,同时,神威科技也会全力协助两位的探案,找寻这一切的真相。” 周肆与李维陨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些许的压抑,这一连串的事件犹如逐步倒塌的骨牌,化作一座大厦在眼前倾塌。 “最后一个问题。” 周肆提问道,“能动用这么多资源,还把你给调配了过来,神威科技的高层中,是谁指明你委托我的。” “左智。” 阮琳芮给出了一个令周肆意外的回答。 “自陈文锗失势后,左智逐渐掌握了神威科技的话语权,此次谋杀案,正是他指明要求你来办案的。” 她解释道,“左智认为你作为完美适格者的存在,一定会引来所有阴谋者的窥觊,他也信任你,认为你能顺利解决这一切。” “左智吗?” 提起这个名字,又引起周肆的一阵回忆。 “作为神威科技的创始人之一,我不否认左智的才智,但比起陈文锗,左智更像一位精明的商人,”周肆评价道,“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 “换句话说,陈文锗是一个不懂变通、社交,只知道研究的自闭儿,而左智是一位优秀的领导者,”阮琳芮说,“在陈文锗失势后,左智迅速收整了权力,在他的带领下,神威科技迅速从仙陨事故的丑闻中恢复了过来,股价也更创新高。” “好了,好了,”阮琳芮拍了拍手,清脆的声响吸引了两人的目光,“现在公事说完了,该聊聊私事了。” “李组长,能麻烦你先离开一下吗?我想和周肆独处一阵。” 李维陨问询似地看向周肆,周肆则摆摆手,“李组长,你先回监察局了解一下情况吧,之后我们电话联系。” “好的。” 李维陨起身离开,刚好,他也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安静一段时间。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个谜团尚未解开,又有另一个更大的谜团降临。 待李维陨离开,阮琳芮来到了周肆身前,正对着他缓缓坐下,周肆还想挪一下地方,可他已经无处可逃了。 周肆避开她的目光,“阮女士,我要提醒一下你,我们已经结束了,不要因旧情复燃这种可笑的问题,做出一些非理性的举动。” “非理性的举动?你觉得我会做什么?突然抱上来,亲吻你,说什么离开你我很难过?”阮琳芮笑了起来,“别搞笑了,周肆,你觉得你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吗?” 她伸手扼住周肆的脖子,强迫周肆转过头与自己对视。 “来聊聊你自己吧,周肆。” 周肆强硬地推开阮琳芮,神情没有丝毫的动摇,仿佛阮琳芮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块精致的石头。 “没什么好聊的,阮女士,假设,你想问我关于我们之间的情感问题,我只能说,我依旧爱着你,爱着所有人。” “但很遗憾,我已经变不回曾经你熟悉的那副模样了。” 周肆面无表情,明明是在诉说爱意,可他冷酷的却像是一台机器,所有的情绪都这副冰冷的姿态下被冻结,碎了一地。 阮琳芮脸上的笑意渐失,变得与周肆一样,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你真的很令人扫兴,周肆,”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真蠢,居然对你这种混蛋抱有期待,以为在这三年的时间里,你能有所改变。” 阮琳芮深深地看了周肆一眼,推门离去,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后,室内又只剩下了周肆一个人。 周肆在原地坐了一会,这才慢悠悠地起身,来到了手提箱旁,将它翻了过来。 锃亮的金属面犹如一面狭窄的镜子,镜中倒映着周肆的身影。 拾起封存在其中的义肢,周肆将它沿着自己左臂的连接口插入,金属的轻声低吟后,机械彼此咬死在了一起。 刺痛的的电流感从周肆的脖颈后闪过,他完成了与义体的识念连接,简单地活动了一下手臂,熟悉的力量感重新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 周肆坐回客厅的中央,于无数林立的照片下,闭目冥想。 ------------ 第二十九章 隐巷 周肆扣好雨衣,推开车门,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像是无数双冰冷苍白的手掌拂过脸颊。 “呼……” 周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冷风中一触即溃。 雨,不期而至。 如同天空裂开了口子,倾泻而下的不仅是水珠,更像是无数细密的银线,将铵言市的夜幕缝合得更加紧密,霓虹灯在雨幕中闪烁,光线被水珠折射,幻化成一道道迷离的光谱,为眼前的世界披上了一层虚幻的华服。 周肆踩着泥泞的土地向前走了几步,他来到了高点,俯瞰下方那丛生的建筑群,它们像是野蛮生长的混凝土造物,在铵言市的海岸线上层层堆叠。 隐巷。 数十年前这里曾是铵言市的港口,但自被废弃后,这里就成了二手商贩与走私者的天堂,他们像寄居蟹一样,占据了那些废弃的建筑、集装箱,将它们重新打造成自己的商铺,密密麻麻的棚户从缝隙里生长蔓延,如同藤壶一样,死死扎根于这片大地之上。 “隐巷吗?我有段时间没来这了。” 李维陨从周肆的身旁走了出来,和他一同俯瞰着下方的建筑群。 “我倒是经常拜访这,”周肆低声道,“只要你肯花费时间与精力,你总能在这里买到一些有趣的东西。” 向际凑近,“比如武装化身的零件。” “很少见,但并非没有,”周肆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这里是铵言市最大的二手化身躯壳交易场所,同时临近海岸,也是最大的走私交易中心。” “只要有足够的人脉与资金,你确实能从这里弄到一些与武装化身相关的东西,但大多都是从一些战场上回收的残次品。” 周肆冷冰冰地说道,“神威科技就算再怎么一手遮天,他们也知道,有些东西该卖,有些东西不该卖。” 正如金色梦乡能在铵言市扎根生长一样,隐巷能长存至今,也与神威科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周肆望向海岸线更遥远的地方,只见雨幕的尽头处灯火通明,宛如巨人般的剪影在地平线的尽头屹立不倒。 在隐巷的不远处便是铵言港,那里由神威科技控制,每天吞吐着数不清的集装箱,合法的商品直接通过神威科技运输出去,一些不合法的,则被送到隐巷之中进行消化。 周肆关心地问起,“监察局与神威科技的谈判如何了?” “还在僵持中,神威科技的高层、也就是左智,希望监察局能帮忙调查陈文锗的死因,监察局则希望通过这一事件,进一步限制神威科技。” 李维陨解释起昨天他从周肆家走后,在监察局内发生的事,“双方都不退让,还在唇枪舌战,因此,我们就算被委以重任,暂时也没法去神威大厦调查凶案现场了。” “我倒觉得凶案现场没什么好调查的。” 向际提出自己的见解,“我昨天旁听了他们的讨论,既然神威科技自己都查不出什么线索,我们去了多半也没有什么用。” “所以调查的方向,还是回到了最开始这一条吗?” 李维陨向前走了几步,望了望喧闹纷乱的隐巷后,他回头说道,“根据山君给的线索,我们追踪的那道识念意识,它最后的记录就是在这隐巷之中。 按照它层层嵌套的保护方式来看,能提供这样识念连接的场所,即便在隐巷里也不多。” 李维陨又问道,“周医生,你有什么见解吗?” 周肆沉默了一阵,脑海里检索一条条与隐巷相关的信息,很快,一个身影在周肆的脑海里显现。 “我知道该去找谁了,走吧。” 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准备动身前往,这时停在原地的车窗下拉,宋启亮探出头来。 “那就按之前计划好的那样,”宋启亮坐在驾驶位上,“每隔五分钟通话一次,要是连续两次、也就是失联十分钟,我便会寻求增援。” 周肆回头挥了挥手,表示认可。 隐巷之行要比金色梦乡危险的多,金色梦乡再怎么恶劣,多少也是一个正规的经营场所,而隐巷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出于安全考虑,宋启亮被留在了车内,随时准备接应他们离开,必要的话,也将成为三人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自己也乐于待在车里,不知道这是否算是一种刻板印象,但像宋启亮这样的操作员,似乎都带有一点宅家的潜质。 告别之后,周肆便走向不远处的楼梯,它一路延伸到下方的建筑群中,金属锈迹斑斑,踩在上面发出危险的咿呀声。 李维陨和向际交换了一下眼神,李维陨从口袋里取出电磁手枪,照门的模式调整为了非致命模式,向际也从雨衣下抽出一把把电磁步枪,更改模式。 为了避免金色梦乡中的意外再次发生,这一次他们准备了充足的火力。 雨幕下,三人都身穿着白色的雨衣,像是于黑夜潜行的幽灵,又好像紧急出诊的医师们,一起走向阴暗喧嚣的隐巷。 “回收化身躯壳,重启未来科技梦!让您的旧时代化身重获新生,探索无限可能!” “自制新玩意,废旧科技也能玩转未来!将您的闲置科技品变废为宝,携手打造前所未有的科幻奇器!” “化身改造,从回收开始!我们擅长挖掘废旧身躯的潜能,为您量身打造独一无二的科幻化身,引领潮流新风尚!” 刚走进隐巷之中,阵阵广告语便在耳边响个没完,像是有群叽叽喳喳的商人,转着圈对你叫卖。 尽管隐巷私下里是一个走私交易的中心,但其固有的商业属性依然无法抹去,来到此地的并非尽是三教九流之徒,相反,许多有特定需求的普通人也会踏足此地。 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招牌琳琅满目,霓虹灯闪烁不息,全息影像变幻莫测,犹如一场喧嚣而迷离的梦境,在倾盆大雨的洗礼下更显扑朔迷离。 身着各式雨衣的身影在狭窄的巷弄间穿梭往来,许多人将雨衣的帽子拉低,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张张被雨水模糊的嘴,偶尔低语,交换着不为人知的情报或进行秘密交易。 脚步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混乱而又诡异的交响乐。 周肆在一处岔路口停下脚步,远处高耸的起重机在暴雨中依然坚持工作,货物在这里流转不息,从一箱箱未标记的电子设备,到禁运的生物制剂,甚至是那些被法律严禁的技术蓝图,应有尽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气息,每个人都对周围环境保持着高度警惕,在这个地方,信任比任何商品都更加稀缺。 李维陨好奇道,“我们要去哪?” “去找一位中间人。” 周肆很熟悉隐巷这个鬼地方,早期他便是在这里行医,混的风生水起。 “他们是隐巷的情报贩子,只要价格合适,你可以从他们的嘴里知道任何你想要的消息。 更重要的是,我认识的这位中间人,他恰好还经营着一个识念网络接入点,那个与罗勇联系的识念意识,如果是从隐巷接入的话,也只能是在他那了。” “那么他在哪?”李维陨看了眼周围熟悉的景象,“我已经在这转好几圈了。” “这是个好问题。” 周肆点点头,目送警觉地扫向四面八方。 能注意到,一些行人的脸上涂抹了诸多黑色的线条,看起来就像某种精细复杂的战妆。 实际上,这是一种干扰条带,线条根据不同的方式排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摄像头的人脸识别,或是拖延识别速度,在灰色地带,这是一种很常见的伪装手段。 周肆拐入阴暗的小巷,边走边张望着,直到在琳琅满目的招牌里,找到了一个熟悉的招牌。 绿源回收。 这间二手回收店开在了最狭窄阴暗处,这里显然不适合吸纳客流,门口处堆积了许多杂物,大多都是废弃的化身躯壳,每一具都被开膛破肚,取出了最具价值的部分,只留一些金属残骸当做店面的装饰。 雨水将残骸们冲刷干净,混合着机油等奇怪的味道,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弥漫不止。 “就是这了。” 周肆提醒了其他人一句,随后便走入了室内。 室内的空间要大上许多,就像超市一样,几排货架依次排列,上面摆放满了各式的零件,头顶的天花板高上许多,像是停尸间一样,挂满了各式型号的人形化身,在它的脚踝处,还挂着价格的标签。 店内空旷,就和它这闭塞的位置一样,除了周肆等人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客人,柜台处坐着一位昏昏欲睡的中年人,在他身后,则是一具在充电座上休眠的人形化身,胸口处涂装着“绿源回收”的字样。 向际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处,他总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目光警惕地在室内与室外徘徊,雨衣下的手指早已扣在扳机上。 李维陨则站在了室内视野最好的位置上,从这里不止能看到门外,也能看清室内深处,一旦发生冲突,他们能立刻控制住室内的每个角落。 “醒一醒,朋友。” 周肆走到柜台前,用左手敲了敲桌面,发出咚咚的声响。对于这只新义体,周肆适应的很快。 男人睁开了惺忪的双眼,用力地打了个哈欠,“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要见翠夫人。” “翠夫人?”男人一副迷茫的样子,“什么翠夫人。” 周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无形的压抑感缓缓地笼罩住了男人。 男人与周肆短暂对视了一阵,便在周肆那股压力下败下阵来,他的目光飘忽,手不不由地伸进了柜台下。 “朋友,你是来错地方了吧。” 男人开玩笑似地说道,“如果你想要找一些刺激的东西,你应该去隔壁,那里新进了许多性感的化身躯壳,应该有你想要的翠夫人。” 周肆完全不理会男人的话,“你把翠夫人和性偶划等号,你不怕她知道吗?” 男人神色里闪过一丝的慌张,他强调道,“我再重说一遍,这里没有什么翠夫人。” 周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脸上浮现起一抹笑意。 他回过头,对李维陨说道,“李组长,我真的很讨厌社交。” 李维陨点点头,“看得出来。” “你们平常工作时,遇到这种事该怎么解决?” “亮出工作证,如果还不配合的话,就申请文件进行逮捕、审问,”李维陨解释道,“一切都合法合规,并且不存在刑讯逼供。” “真温柔啊,想必效率很慢吧。” 李维陨无奈地摊摊手,这是程序正义的必然结果,也是构建一个秩序社会所必须的基石。 “要我说,这种事情需要分情况,”周肆重新将目光落回了男人身上,“在我看来,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就是文盲、原始人,你和他讲道理没有用,他们只听得懂暴力。” 周肆的脸上挤出一副难堪的笑意。 “你说对吗?朋友。” 男人红着眼,没有任何犹豫,果断地从柜台下抽出一把手枪,枪口指向周肆。 电磁线圈加速的轻吟回荡。 在男人扣动扳机之前,向际果断地举起电磁步枪,精准地命中了男人的手腕,非致命模式下,金属弹丸经过加速,轻而易举地击碎了男人的骨骼,在皮肤上留下一片淤青。 不等男人发出惨叫声,周肆伸手抓住了他的头颅,将其重重地砸在了柜台上,鼻梁与硬物亲密接触,鲜血四溢。 周肆单手翻进柜台里,但他的目标不再是男人,而是后方那具正从充电座上站起的化身躯壳。 “我只是想找个人而已,一定要弄得这么麻烦吗?” 周肆从雨衣下抽起一把短斧,肌肉纤维束充电启动,挥起一道致命的苍白。 只听一声刺耳的鸣响,短斧硬生生地劈入了人形化身的头颅里,周肆用力地将短斧抽出,随后再度挥舞。 一下!两下! 每一声鸣响都代表一次致命的挥砍,每一次挥砍都在人形化身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识念意识尚未完全接管这具人形化身,它便在周肆连续的重击下支离破碎,像是一颗被伐倒的大树,在最后一声悲鸣里,被自上而下,彻底劈砍成了两半。 周肆大口地喘了几下,胸膛起伏不定,他平常没那么暴力的,但随着裴冬的失踪与陈文锗的死,周肆的心底积蓄了一团火,默默地阴燃着。 再次抓起男人的脑袋,周肆重重地给了他一拳,发泄怒火的同时,也将男人彻底击晕了过去。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李维陨警惕地看向门外,准备应对潜在的敌人。 “等。” 周肆说着坐在了柜台后,指了指头顶,那里有着一颗摄像头,正对着自己。 大约一分钟后,天花板上传来异动,一具被挂起来的人形化身忽然被唤醒,晃悠了几下后,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别紧张,各位。” 周肆抬手制止了向际的动作。这位从庆源市调来的监察员,简直就是个神枪手,但凡叫慢了一步,子弹都会穿透人形化身的脑袋。 人形化身环顾四周后,不紧不慢地走到柜台边,从中拽出一件翠绿色的长袍,仔仔细细地套在了自己身上。 当识念意识可以自由切换化身躯壳,意识与载体的统一性变得不再固定时,人们就需要某些特殊的特征来确定自我的独特性,就像周肆那身不分场合的白大褂。 周肆向人形化身打招呼,“翠夫人,晚上好。” 翠夫人的声音冷漠,带着一种神秘的中性感。 “好久不见啊,周医生。” ------------ 第三十章 中间人 翠夫人。 隐巷内的知名的情报商、中间人,就和许多见不得光的人一样,从未有人真正地见过翠夫人,关于它到底是男是女,也没有一个定数,能呈现在世人眼前的,唯有这一具具身披翠绿长袍的化身躯壳。 至于它的本体在哪,这是一个谜团。 “请原谅,翠夫人,”周肆微笑着向翠夫人行礼,“我赶时间,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唤你出来了。” 翠夫人看向倒地不起的男人,他的呼吸微弱,尚未死掉。 “这可不是一句请原谅就能解决的,周医生,”翠夫人冷冷道,“你这是在挑战我的权威。” 话音未落,齐齐的滴答声响起,那是化身躯壳被识念意识唤醒的提示音。 周肆抬起头,只见那挂满天花板的人形化身,纷纷闪烁起了微光,头颅转动方向,数不清的摄像头锁定周肆,它们就像被人操控的玩偶,一个接一个地坠地,传来咚咚的声响。 眨眼间,空旷的室内便站满了危险的人形化身,它们的外观没有明显的武器设备,但谁也不能保证,它们的体内是否经过了某些改装。 李维陨等人迅速举起枪械,敌人皆是钢铁之躯,驱动模式也随之调整到了致命档。 但无论是从人数上相比,还是血肉与钢铁的对抗,周肆等人都处于绝对的弱势,唯一算是占优的部分,是他们控制了绿源回收的出口处,只要后撤几步,他们就能逃进繁忙的隐巷中。 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周肆向外头看去,磅礴的雨幕中,站着零零散散的几个身影,他们披着漆黑的雨衣,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和向际一样,在雨衣下藏着枪械。 “看起来,你一早就发现我了,刚刚那段时间,是在召集人手?” 周肆依旧是那副镇定的模样,仿佛一切仍在掌控之中。 “周医生,你早就上了我们的黑名单,”翠夫人说,“从你踏入隐巷的第一时间起,摄像头就识别出了你的脸。” “黑名单?我记得我在隐巷里,应该没惹出什么麻烦吧?”周肆思考着,“是山君吗?我就知道他会用别的方式报复回来。” 山君一早就知道,他给的这条线索会指向隐巷,将自己引到翠夫人面前,那么设计报复自己,也是在意料之中了。 “这与山君无关,”翠夫人偏过头,目光落在严阵以待的李维陨等人身上,“周医生,我一直很尊敬你,即便你劣迹斑斑,我仍然愿意视你为客,但你不该带监察局的人来这里。”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室内的人形化身们纷纷向前迈出一步,电机轰鸣运转的嗡鸣声此起彼伏,交织回荡在空气中。 面对此景,李维陨等人迅速背靠背站成一圈,枪口指向四面八方,确保没有任何射击死角。 在神威科技的影响力下,监察局对铵言市的控制其实相当有限,对于这些灰色地带,双方只能维持一种默契的平衡状态。 周肆努力想要控制局势,“别紧张,我们这次来并非带着恶意。” 翠夫人反问道,“这么充足的火力,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们没有恶意吗?”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周肆试图辩解。 “信任?在隐巷里,信任是最奢侈的东西,你应该明白这一点,”翠夫人冷笑道,“在这里,谁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人,还是一具高度拟真的化身躯壳,更不用说那藏在其中的识念意识了。” “或许人类曾经有过对彼此的信任,但在隐巷之中,在一具具化身躯壳之间,个体意识与肉体的统一已经被彻底打破。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匿名的,每个人都心怀不轨。” 对此,周肆只能无奈地叹气,完全不顾翠夫人的话,直接将自己的目的袒露了出来。 “我在追查一个识念意识,目前可以初步确认,他应该是通过你经营的端口,接入的识念网络。” 周肆请求道,“我希望你能帮帮我,翠夫人。” “那么我为什么要帮你呢?”翠夫人嘲笑着,“你甚至没有一个理由,让我放过你。” 诸多的人形化身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周肆,只要翠夫人一声令下,这些钢铁之躯便将如豺狼一般扑过来,将周肆等人撕扯得粉碎。 周肆严肃道,“你确定要袭击监察员们?” “这里是隐巷,”翠夫人予以还击,“但请放心,我还不会蠢到袭杀监察员的,最多打断你们几根骨头而已。” 周肆深呼吸,他倒不是在克制恐惧,而是努力压抑自己那逐渐暴躁的情绪。 “我真的很讨厌和你们这些人打交道,”周肆的声音低沉,但难掩其中的怒火,“你、山君,还有那些藏起来的王八蛋们,你们处于社会的阴影中,自以为法律与秩序束缚不了你们。” “你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想要和你们平等对话,要么是成为和你们一样的恶棍,要么就是用黄金开路。” 周肆冷笑道,“但要我说,把你们的膝盖打碎,当你们跪下来的那一刻,我们同样能平等对话。” “你在威胁我?” “当……” 周肆的那句“然”字尚未出口,狭刃出鞘的鸣音便将字音吞没。 金属的刃锋高频震动,阵阵嗡鸣声重叠在了一起,发出蜂鸣器般的尖啸声,随后一道灼目的闪光乍现,以周肆的臂长为半径,划起一道冰冷的圆弧。 顷刻间,离周肆最近的几具人形化身,直接被拦腰斩断,金属的断面光滑整齐,还有着微微烧红的痕迹。 不等破碎的残骸坠地,门口处又传来连续的嗡鸣声。 几乎是在周肆挥刃的同一时刻,向际朝着门外开火,一枚枚子弹精准地贯穿了雨幕中的身影,有金属与金属间激烈的碰撞声,也有子弹穿透血肉,因痛苦而发出的嚎叫声。 门外屹立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倒地,向际迅速冲了出去,他连续开火,将几具踉跄的人形化身彻底击穿。 除了人形化身外,还有几位倒地的男人,向际的枪法很准,只是命中了他们的手臂和大腿,没有杀死他们。 向际再度逼近,快步解除了他们的武装,还顺势照着他们的脑袋来了一枪托,一时半会内,他们是站不起来,也清醒不过来了。 室内,周肆举起狭刃,对准了翠夫人,锋利的尖端轻轻地没入金属之中,只要稍稍用力,周肆便能洞穿眼前的化身躯壳。 “先别急着动手,翠夫人,让我们来分析一下现状吧。” 周肆轻蔑地看着它,“说到底,你还是没有勇气杀死我们,要知道,监察局再怎么受到神威科技的制约,大家之间的默契还是有的。” “你是一个生意人,你也不想连生意都做不成吧。” 四周的人形化身们摆出了攻击的架势,但它们没有更进一步,而是驻足在原地,杀气凌然。 周肆脸上的笑意更盛,“你没有勇气杀了我们,但我们却可以对你们肆意妄为,反正这里有的只是一群冰冷的化身躯壳罢了。 我们可以把这里烧成废墟,剁碎每一具化身躯壳,这对于你来讲,这绝对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何必两败俱伤呢?”周肆苦恼道,“不如与我做个交易,我会老老实实付钱的。” 翠夫人一言不发,但那寄宿于思维储存核心中的意识,已经开始高速运转了,分析着利弊。 周肆不打算给它过多的反应时间,谈判这种事,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准狠。 撩起雨衣,周肆毫不客气地将挂在腰间的手榴弹展示给翠夫人看,他相信,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翠夫人应该分辨不出这其实是几枚石墨手榴弹。 自高架桥上遇袭后,周肆就随时携带着一定程度的武装,以应对潜在的化身杀手们。 不久后,一声叹息从扬声器中响起,周肆知道,自己讹诈成功了。 四周的人形化身纷纷退去,如同守卫一样,紧贴着墙壁而站,像是一片密集的雕像,雨幕之下,那些不安的幽魂们也重新躲回了自己的墓穴里,只剩大雨不断地落下。 “看起来,我们的合作初步达成了。” 周肆微笑着收起狭刃,友好地伸出手,要和翠夫人握手。 翠夫人没有理会周肆,而是反问道,“我要先看到报酬。” 周肆轻描淡写道,“我的报酬就是一则情报,这则情报根据我的推算,或许能帮你止损近千万的资产。” “情报?止损?”翠夫人中性的声音里泛起了怒意,“你是在耍我吗?周医生。” 周肆认真地看着它,“你觉得我像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吗?” 翠夫人向前走了一步,语气充满了严肃与威胁,“周医生,虽然我们之间有许多矛盾,但我得承认,你在我们之间,确实有着一定的威望。” 冰冷的指尖用力地按压着周肆的胸口,翠夫人警告道,“请珍惜我们对你为数不多的信任。” 周肆笑着点头,“看样子,我往日的积德行善还是有点用啊。” 隐巷,鱼龙混杂之地,周肆在这个鬼地方揍过不少人,但同样,他也救过不少人,哪怕像山君这样的变态,痛斥周肆之余,仍会对周肆保持着一定的敬意。 翠夫人说,“说吧,你的情报是什么?” “先带我去你的梦池,”周肆说,“让我验验货。” 翠夫人一言不发,但周肆知道,只是这具人形化身无法表达出人类诸多的微表情罢了,翠夫人一定很愤怒,但又对自己无可奈何。 “跟我来。” 翠夫人声音冷淡,扭头朝着室内的深处走去。 “所以,周医生,山君那次不是失误,对吗?” 向际端着电磁步枪跟了上来,即便双方暂时和谈了,他依旧没有放下枪的打算。 “这才是你私底下的行事风格,”向际感慨着,“你一直这么……狂野吗?” 周肆无奈地摆摆手,“没办法,我都说了,这就是一群野蛮人,他们是听不懂道理的,你只能靠暴力说话。” 无论是山君还是翠夫人,使用正常手段根本见不到他们,说不定还会被痛揍一顿。这是周肆多年行医下累积的经验。 穿过狭窄的铁门,映入眼前的是一条幽邃的长廊,在其尽头,一座破旧的电梯正等着众人。 翠夫人靠近了电梯,像是进行了某种检测一样,头顶的红光转为莹绿,电梯就此敞开大门。 “该开口了吧,周医生。”翠夫人站在电梯的角落里。 随着电梯门的闭合,周肆说道,“我的情报就是……建议你抛售掉神威科技的所有股份,立刻、马上。” “就这样?” “你们能在隐巷里混的风生水起,想必与神威科技的联系极为紧密,应该持有了很多股份吧,”周肆进一步地解释道,“再过不久,神威科技的股价将迎来巨大的波动,说不定会一落千丈。” 电梯持续下降,发出阵阵咿呀的、金属的摩擦声。 翠夫人没有质疑信息源的真实性,而是猜测着,“怎么,神威科技有巨变发生?或者已经发生了,只是被封锁了消息?” “翠夫人,你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就该好好做生意,而不是被卷进麻烦里。” “其实,我也算是在帮你,”电梯停止了下降,周肆提醒道,“有人把麻烦带到了你的梦池里,如果你不想多年的基业付之一炬,你更应该帮助我才对。” 翠夫人回过神,“哦,也就是说,你们寻找的线索,与神威科技的股价巨变有直接关系?” 周肆向翠夫人投去玩味的笑意,更多的话不言而喻。 电梯门缓缓敞开,甜腻的香气混合着糜烂的呻吟声扑面而来,周肆走出电梯,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回到了金色梦乡。 梦池、金色梦乡……这两个地方没什么区别,都是醉生梦死之地。 ------------ 第三十一章 云中城 梦池内的湿度很大,冰冷潮湿的空气混合着那甜腻的香气,细密的水珠挂满了灰白的墙壁,阴影的角落里长满了霉菌与苔藓。 周肆跟随着翠夫人穿过拐角,一处巨大的地下空间在众人的眼前呈现,生锈的金属横梁交错穿插,耸立的铁皮上布满了褐色的锈迹,被层层腐蚀。 这里是港口内的某处储藏舱室,但随着港口的废弃,这里被翠夫人占据,改造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迷幻的光芒覆盖在了视线里的各个角落,就像一场永不终结的派对,每个人置身于其中的人们,都在熏香的影响下,沉溺于低劣的快感之中。 李维陨目光警觉地扫视着四周,他们可不是来参观的。 在当今识念网络蓬勃发展的时代,人们对化身连接的需求日益增强,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足够的经济条件去购买独立的神经驳接头盔,或是更为昂贵的神经驳接舱。 于是,识念网络连接中心应运而生。 就像十几年前网吧在大街小巷风靡一时一样,识念网络连接中心如今也出现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为顾客们提供着价格亲民的使用服务。 李维陨刚成为监察员时,他的日常工作便是在这类场所里巡逻,这些中心大多室内昏暗,避免强光照射,一排排按摩椅整齐地摆放着,顾客们戴上神经驳接头盔,便在此安然入睡。 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仅有的杂音便是顾客们那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久而久之,人们习惯性地将识念网络连接中心称之为“梦池”。 同样的,有黑网吧,自然也有黑梦池。 在高墙大系统的束缚下,化身躯壳与识念网络都受到了严格的监管,为了避免自身的识念意识被高墙大系统追查,黑客们便从识念网络的漏洞里,找到出了诸多的非法端口,从而以匿名方式连接上网络。 翠夫人的梦池,正是一处匿名梦池。 一排排简易的铁椅整齐摆放,上面坐满了瘦骨嶙峋的客人们,他们头戴着简陋的神经驳接头盔,蓝绿红的电线直接裸露出来,被扎带随意地捆在一起,延伸到了铁椅下的黑暗处。 熏香放松着他们的神经,令他们纷纷进入深度连接中,坠入梦境的最深层,而后识念意识在天南地北醒来,操控着冰冷的躯壳行走于世间。 “他们通常会沉睡多久?” 周肆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些客人像是坐在电椅上的死刑犯,高压电流的长时间涌动下,身体被烧成了枯萎的焦炭。 “我们每隔24小时会唤醒他们一次,进行简单的进食与生理排泄,然后再次沉睡过去,”翠夫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别担心,对于这些人来讲,肉体的存在才是梦境,钢铁的躯壳反而是他们真实存在的部分。” 向际望着这一片怪诞之景,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内心却不由地泛起涟漪。 在庆源市工作时,向际总觉得生物体强化技术,已经从生理层面对人类产生了极大的异化,但现在看来,生理层面的异化,远比不上精神层面的扭曲。 “24小时的高强度连接,这些人不怕脑子被烧坏吗?” 李维陨靠近了一位客人,他的手臂上有着和罗勇一样密集的针孔,“听起来,他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离识病患者。” 翠夫人早已习以为常,“在隐巷,这些病人很常见。” “来自境外的化身劳工正不断地挤压着本土的化身劳工市场,为了生存,许多化身劳工只能延长连接时间,而后离识病便在他们的身上开始爆发、蔓延。” 翠夫人靠近了一位客人,他面容枯瘦,但脸上却挂着一抹满足的笑意,“在病症的影响下,他们的工作效率开始变低,被淘汰,为了赢得下一份工作,只能更加卖力地工作,随后加剧病症。” 它向着梦池的深处继续走去,中性的声音宛如冰冷的ai一般,以旁观者的视角,阐述着悲剧。 “就像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直到他们的理性彻底崩溃,就此一无所有。” 翠夫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昏暗之中,声音宛如午夜的妖异,于风中回荡。 在离开之前,周肆回头看了一眼这里,数不清的客人正一脸享受地坐在铁椅之中,他们密密麻麻,安静的就像停尸间里的尸体。 穿过又一道铁门,幽蓝的光芒从四周映射了过来,周肆跟随着翠夫人,走在一条悬空的长廊上,下方则是一片片排列的水箱,经过微光的照耀,水箱里蜷缩着一具具人类躯体,有男有女。 “别紧张,各位,”在李维陨等人拔枪质问前,翠夫人开口道,“他们都是自愿的。” 李维陨举起电磁手枪,厉声道,“自愿,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们向我借了一笔贷款,还贷的方式则是成为化身劳工,为我不眠不休地工作,”翠夫人俯视下方的水箱,它们如同紧密排列的蜂巢,“至于他的们的肉体,则作为抵押物放在我这,只有满足了工作时长,被挟持的识念意识,才能从肉体里苏醒过来。” 翠夫人嘲笑道,“要看看我和他们签订的合同吗?” 随即,翠夫人也不在意李维陨的威胁,继续向前走去,就算他背后开枪,能杀死的,也不过是一具化身躯壳而已。 它随意地伸出手指,挑出下方的一个水箱。 “他叫富元,是一位化身劳工,患有离识病,他的女儿近期出了一场车祸,他急需一笔钱去购买寿恒生命的治疗方案,来保住他女儿的右腿不被截肢。 但很可惜,离识病曾令富元失控过一次,造成了一位无辜者受伤,富元在监狱里待了一年多,这也导致了他的征信一塌糊涂,根本没有银行愿意借钱给他。” 翠夫人毫不留情地说道,“李组长,如果你把他救了出来,说不定他根本不会感谢你,反而会发了疯地要和你拼命。” “哦,对了,”翠夫人又提醒道,“那个撞了他女儿的肇事者,也患有离识病,事故发生时,他正处于发病状态。” 李维陨死盯着翠夫人的背影,正义感与职责引起强烈的情绪波动,它们灼烧着李维陨的五脏六腑,但很快,它们便被启动的生物体强化技术浇灭了下去。 个人的情绪被压抑、掩埋,绝对的理性再次占据了李维陨的头脑,为了至福乐土的案件,他只能妥协。 一阵叹息声后,李维陨放下了电磁手枪,一同沉默的还有向际。 周肆没有参与这场冲突,而是默默地望着下方的水箱,看着那些苍白的躯体,轻声呢喃着,“随着意识与躯壳不再统一,许多事都在被歪曲、异化。” 死一样的静谧中,李维陨幽幽道,“周医生,有时候我很害怕。” 李维陨神情格外阴沉,神经紧绷着,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弦,“科技带来生活的变革,但同时,它也撼动了人类社会原本的秩序、道德观等。” 他收起电磁手枪,目视着前方,不敢看下方的水箱一眼,“我总觉得人类社会因科技而崛起,如今又正被科技一点点地反噬着,现在我们所处的地方,便是这腐烂的一角。” “我不敢想象人类的未来究竟会变成一副什么样子,”李维陨自嘲道,“或许我太保守了?” 周肆收回目光,跟上翠夫人的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 “裴冬曾和我说过这样的梦,她梦见未来的城市街头不再有人类的身影,所有人都活在鸽子楼里,沉迷于化身躯壳的美梦中,整个社会死气沉沉,唯有钢铁的躯体在大地上漫步。” “但要我说,我们正处于变革的前夜,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 这一次这支三人小队要比之前沉默了许多,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铁门,他们也在逐步深入翠夫人的梦池,直到最后一道大门开启,空气变得干燥炽热起来,嗡嗡的风扇声像是一大片的蜂群,在他们的耳边萦绕。 门后是梦池的控制中心,诸多的显示器挂在墙壁上,上面显示着监控画面、数据图表,以及一些更为复杂的信息内容。 员工们正在这里加班加点地工作,维护端口连接的同时,他们还要时刻应对高墙大系统的检查,角落里则站着一具具休眠的人形化身,它们披挂着沉重的装甲,双臂改造成机枪,弹链毫不遮掩地从其中延伸了出来,拖曳在地上。看得出来,这里的安保等级要更上一级。 翠夫人说道,“李组长,还请你把那段识念意识的特征信号发给我。” 李维陨沉默地将移动硬盘放到了桌面上,里面存放着从山君处得到的数据。 “帮他们进行一下比对,看看是哪位客人把麻烦引来的。” 在翠夫人的一声令下,员工们读取起硬盘数据,根据本地的梦池数据库,开始逐一比对。 等待期间,沉默与压抑依旧,直到翠夫人打破了这份死寂。 翠夫人主动开口道,“周医生,除了这些外,你还有什么需要的情报吗?” “怎么突然大发善心了?”周肆疑惑地看着它。 “算不上善心,只是一种……投资。” 翠夫人向前走了几步,它与周肆靠的很近,近到周肆都能听见它金属躯壳下,电机的嗡鸣声。 “既然你们调查的事件与神威科技的巨变有关,想必这一切不会那么轻易结束,对吧?”它尖锐地笑了起来,“混乱是上升的阶梯,我或许可以从中赚到一笔不小的差价。” 周肆对翠夫人的贪婪感到惊讶,“那你不怕被这场混乱彻底吞噬吗?” “所有的投资皆有风险,”它毫无惧色道,“如果害怕风险,我为何不老老实实去卖我的二手化身呢?” 周肆向后退了一步,与翠夫人拉开距离,他看向李维陨,两人没有任何交流,但已然明白对方的想法。 “很好,我确实需要一些情报,”周肆问道,“你了解至福乐土吗?” 翠夫人沉默了下来,周肆则双手抱胸,保持着耐心。 周肆很讨厌和化身躯壳交流,尤其是像翠夫人这样,还对自己的声音进行过处理的。 人和人的交流不止依靠着语言,还有语气、眼神、肢体动作、等等微表情,种种以上的一切,才构成了人与人交流的基石,而在面对化身躯壳时,你能得到的大概只有语言与语气。 这感觉就像在与一块石头对话。 片刻后,翠夫人终于开口道,“周医生,你还真是惹到了一个不小的麻烦啊。” 周肆提起了几分兴趣,“看样子,你拥有他们的情报?” “有,但不多,”翠夫人简单地阐述了一下,“在我知晓的情报里,至福乐土是一群神秘的化身杀手团体,他们的主要目标则是与羽化技术有关。” “这些我都知道了,我需要一些更有用的东西。”周肆说着看了一眼显示器,数据的对比还在继续。 “更多的?”翠夫人突然转移起了话题,“周医生,你救治了这么多病患,对于病患们,你应该有一个较为清晰的群体画像吧。” “当然,”周肆回忆并陈述着,“需要长时间与化身躯壳连接,并且所使用的化身躯壳与自然人躯体有着极大的差异性……” 以上的种种标签,都一致指向了同一个群体,答案显而易见。 周肆与翠夫人异口同声道,“化身劳工。” 识念网络缩短了人们与世界的距离,化身躯壳则赋予人们无比坚韧的钢铁之躯,随着神威科技的崛起,高原、戈壁、冻土、深海、乃至太空,凡是识念网络可以覆盖,钢铁之躯可以企及的地方,都将迎来人类的足迹。 大开发时代就这样到来了。 成千上万的人投入到化身劳工的工作中,将自己的意识上载至千里之外的化身躯壳,人类的生产力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世界也走向了下一阶段的节点之上。 时代轰隆向前,科技将人类文明推向新高的同时,科技在这文明的祭坛上也堆砌起了数不清的颅骨。 翠夫人冷冷道,“离识病多发于化身劳工之中,而甘愿成为化身劳工的人们,大多则处于社会的底层,甚至是边缘人。” “周医生,你觉得化身劳工在患上离识病后,他们会寻求什么呢?” 周肆认真思考了起来,离识病患者基本都和罗勇一样,沉溺于自己的梦幻之中,意识不再与肉体统一,而是完全青睐于钢铁,但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肉体的束缚。 正如来时看到的,那一排排坐在铁椅上的活尸们一样,他们终究要醒来,而后再次沉睡。 那么,这样的一群人,究竟渴望着什么呢? 周肆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摆脱肉体的束缚,彻底成为钢铁的一部分,以达成意识与躯壳的统一。” 他的目光呆滞了一瞬,犹如迷茫的学徒被师傅点醒了一般,周肆猛地看向翠夫人。 “血肉苦弱,机械飞升。” 听到周肆的回答,翠夫人没有任何表情,有的只是人形化身那金属色泽的银白面具,其中倒映着周肆那被歪曲的面容。 翠夫人精准地抓住了各个事件间联系的关键点,“化身劳工……不,所有患有离识病的病患,他们的目标都不是痊愈,而是彻底摆脱肉体的束缚,那么羽化技术必然是他们终极目标。” 清脆的滴答声响起,数据对比结束了,显示器上浮现起一幕幕监控画面,以及用户肖像,文件被打包压缩,重新导入回移动硬盘之中。 翠夫人拿起移动硬盘,幽幽道,“周医生,我将为你提供一个独家情报。” “在隐巷之中,流传着这样的一个传说,在一个名为云中城的地方,离识病的患者们,可以彻底摆脱肉体的限制,与钢铁合二为一。” 翠夫人轻声道,“我不清楚云中城在哪里,但能摆脱肉体的限制,显然,它一定与羽化技术密切相关,既然如此,它也许与至福乐土间也有所联系。 至于那些病患们,唯一可以知晓的是,近些年来,隐巷内的病患正大幅度减少,说不定,他们都找到了云中城。” 周肆对于翠夫人给予的情报不做任何评价,只是礼貌性地接过移动硬盘道,“感谢你的帮助,翠夫人。” 将移动硬盘交还给李维陨,周肆说道,“走吧,这里是匿名梦池,对方除了人脸信息外,在这什么也没留下,我们还得花上点时间,比对出他的个人信息。” 李维陨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移动硬盘插进了防弹衣内,向际守在他身旁,像是一位带刀侍卫。 “周医生,等一下。” 翠夫人突然叫住了离开的周肆,周肆谨慎地转过头,浑身的肌肉紧绷着,以应对任何可能的突发情况。 好在,翠夫人没有向周肆等人发难,它屹立在原地,犹如一座被风侵打的雕像。 “周医生,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觉得化身认知解离症是一种病,它更像是一种催化剂,当人类接触到这足以改变世界的技术后,它便促使人类不由地向着生命的更高形式进发。” 人形化身中的摄像头微微转动,像是交错的光圈,层层嵌套。 “或许,所谓的正常人,才是真正的病人——恪守着脆弱的血肉之躯,不愿意做出任何改变的人。” ------------ 第三十二章 邀约 2042年,6月27日。 断断续续的暴雨在持续了四天后终于迎来了休止,堆积在铵言市上空的阴云散去,血红的夕阳均匀地铺满大地,随处可见的水潭倒映着映红的天空,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被打碎,碎片散布在城市之间。 周肆端坐在客厅的中央,林立的照片犹如漫长的回忆悬于他的头顶,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般,他闭目沉思着,聆听那些细不可闻的声音,审思自我灵魂的深处。 记忆里的声音响起,跨越时间的间隔而来。 陈文锗向周肆提问着,“当人类的意识完成数据化上传,在网络世界里形成崭新的生命体时,那时的我们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呢?” 周肆干脆利落地回答道,“我想不出来。” “你是在敷衍我吗?”陈文锗有些不悦,“你根本没有思考。” “我觉得这种事没必要思考,”周肆阐述着自己的想法,“人类是无法幻想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这是不容辩解的事实,哪怕游戏艺术创作里的机甲、怪物等等,也只是人类根据现有认知的事物,进行各种排列组合的产物而已。” “同样的,我不觉得眼下的我们能幻想出升格意识的思维方式、伦理道德观念等。” 周肆喃喃道,“如果说,升格意识是人类进化的下一个节点,那么这一节点内的一切,都只存在于一个漆黑的箱子中,外界无法观测,我们只能亲身走入其中,才能了解它的神秘。” 陈文锗认真思考起了周肆的回答,他说道,“我们无法幻想,但是可以进行一定的推测。” “比如?” “比如一个最显著的问题,在成为升格意识后,人类便可以抛弃懦弱的血肉之躯。 那么我们可以从这一点进行推测,假设,人类在失去了血肉之躯后,只以纯粹的意识维持自身存在时,我们会经历什么样的思潮呢?” 陈文锗的思想总是如此敏锐,他不断地向周肆提问着。 “失去肉体,我们就失去了多巴胺、内啡肽、雄性激素、雌性激素、催产素……” 清脆的提示音打断了陈文锗的叙述,也打断了周肆的回忆。 空旷寂寥的客厅中,周肆睁开了双眼,从冥想之中脱身,他先是慢慢地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久坐后僵硬的身体,随后拿起手机,翻看起了消息。 “经过数据比对,我们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是李维陨发来的消息,与文字一同到来的,还有一张张证件照与身份信息。 昨天四人小组从隐巷返回后,李维陨等人便连夜比对着数据库,终于从这庞大的信息流中,找到了对方的踪迹。 周肆念出了对方的名字,“楼同?” “我们已经确定了楼同的位置,正准备实施抓捕。” 李维陨又发来一段视频,拥挤的车厢内,他和宋启亮、向际穿着监察局的外勤制服,全副武装。 这次是监察局的正式行动,一同出动的还有其它小组。周肆虽然是李维陨的顾问,但碍于他这特殊的身份,在一些监察局的正式行动中,周肆不太适合出场。 李维陨最后了一条消息,“周医生,等我的好消息。” 周肆没有回复李维陨。 一直追查的线索终于有了进展,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周肆不会因此感到兴奋。 周肆是一个过于追求绝对事实的人,他认为,在一切盖棺定论前,皆有变故,为了让自己一直保持理性的稳定,周肆常常会降低自己的期望,以求心态能平稳地应对任何的可能。 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周肆抬起头,从诸多的挂起的照片里,找到了那么一张。 照片拍摄的是阮琳芮的背影,她淋着雨,打开了车门,在快门的下个瞬间里,她开车离开了周肆。 构成一个人的性格,有许多因素,先天的、后天的。 周肆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后天因素居多,例如仙陨事故、离识病的折磨,与阮琳芮度过的漫长时光里,这位控制欲极强的前女友,也带给了周肆许多影响。 就比如,周肆对一切都降低期望这一点,便是阮琳芮教给他的。 周肆看向窗外,雨过天晴后,天空有着一种晶莹的湛蓝感,阳光打在云层上,为其镀上一层耀眼的灿金,美得是如此不真实,反而是像是某种渲染引擎的杰作。 记得,那时也是这样的雨后天晴,他和阮琳芮握着手柄坐在沙发上,这是他们日常的饭后游戏,来上一盘格斗游戏,谁输谁去刷碗。 周肆被阮琳芮一记连招打成了残血,只要再挨上一下轻击,就会倒地不起,但同时,周肆也攒足了能量,只要大招成功命中阮琳芮,只剩四分之一血量的她,就会被自己反杀。 正当周肆准备进行一轮紧张的博弈时,阮琳芮忽然取消了格挡姿态,周肆果断地搓出大招,带走了阮琳芮。 周肆欢呼地举起手柄,“哈哈!你刷碗!” 阮琳芮面含笑意地看着周肆,欢呼过后,周肆回过神道,“你让我的?” “你已经连输一个星期了,”阮琳芮说,“再输,你会讨厌这个游戏的。” “怎么会,赌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你一起玩游戏,”周肆抱了抱阮琳芮说,“我爱你。” 阮琳芮笑了起来,也用力地抱了抱周肆,她说,“我也爱你。” “但是啊……” 忽然,阮琳芮又说道,“我可不是会被三言两语哄骗的小孩,我不相信什么爱你啊、誓言之类的东西。” “那你相信什么?” “事实,绝对的事实。” 阮琳芮在周肆的耳旁轻声细语,“在我们两个被烧成灰,埋在一起之前,什么可能都会发生,只有绝对的事实才会让我安心。” 那时周肆还觉得,阮琳芮的担忧只是空想,但现在看来,阮琳芮说的对,在抵达一切的终点前,什么都可能发生。 誓言会破碎,爱意会变质,世间万物都在不断的变化,没有什么是永恒固定的。 周肆停止了回忆。 拿起手机,换上熟悉的白大褂,在李维陨带来事件的新进展前,周肆都处于一个无所事事的状态,他打算去诊所,看看能不能碰到几个倒霉的患者上门。 激昂的乐声响起,回荡在空旷的室内,周肆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未知。 接通电话,经过技术处理的中性声音响起。 “你好啊,周医生。” 周肆就知道事件不会那么顺利,他保持着通话,快步离开房间。 他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哦?按照人的正常反应,你不该问问我是谁吗?” “这还用问吗?除了至福乐土外,应该没人会无聊到给我打电话,”周肆的语气带着隐隐的怒意,“别废话了,让我们直白点,好吗?” “哈哈,我之前也和一些人通话过,他们就和恐怖电影里的那些无用配角一样,除了反复地问‘你是谁’,以及尖叫外,什么都做不了。 我很喜欢你的反应,周医生,我太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了,省心又省力。” 周肆快步朝着诊所跑去,同时努力保持呼吸平稳,以避免被对方察觉到异样。 “那么让我们开门见山地聊一聊吧,你还想再见到裴冬吗?” 周肆没有丝毫的犹豫,“你需要我做什么?” “接下来我会给你发一个地址,我要你在规定时间内赶到,一旦你失约了,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老套的人质剧情,你们能有些新意吗?” 周肆推开诊所的大门,直接朝着自己的工作台走去,那里摆满了周肆的武器,如同外科手术器具一样,各种用途一应俱全。 “老套也意味着经典且永不过时。对了,你也不能向他人求援,就比如那位李组长。” 停顿片刻后,对方接着说道,“反正你求援也没有用,那位李组长现在应该很忙吧?” 周肆收拾武器的动作慢了一拍,至福乐土知道自己找到了楼同……翠夫人、山君,和他们都是一伙的? 不,至福乐土的目标是自己,既然如此,他们根本没必要这么麻烦,那么另一种可能便是,自己与李维陨的行动一直在至福乐土的注视中。 阮琳芮的话在脑海里回荡,“我们怀疑神威科技的高层内部出现了叛徒。” 敌人无形且身居高位。 忽然间,像是地球的重力常数增加了数倍般,周肆的身体变得格外沉重,压抑与愤恨在心底的熔炉里燃烧、沸腾。 周肆冷静地说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你没有拒绝的权力,如果你还想再见到她的话。” 周肆反问道,“你难道认为,我会束手就擒吗?” “当然不会,所以这一次我们做足了准备。” 周肆拿起一把短斧,在手中掂量了两下,“我可以把这视作一场决斗的邀约吗?” “那么请你就把裴冬当做奖品吧。” 对方挂断了电话。 周肆深呼吸,伴随着情绪的剧烈波动,离识病在阴影里蠢蠢欲动,他的耳边多出了许多纷乱的杂音,眼中的世界出现了一定的弯曲。 咽下药片,周肆的感觉好了不少,但考虑到接下来的未知,周肆还是拉开冷柜,拿起几瓶注射液,剥开袖子,便朝着手臂注射了下去。 这些都是些治疗精神问题的药物,在它们的作用下,周肆的个人情绪被快速泯灭,头脑中只剩下绝对的理性主宰着躯体。 手机传来短信的通知声,周肆拿起手机,阅读其上的内容。 “载有裴冬的二号线轻轨,将在十分钟后抵达你附近的轻轨站,还请不要失约。 备注,周医生,别在安检处浪费太多的时间。” 经过药物的干涉,周肆的内心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丝毫的起伏,精神训练带来的稳定性,也令他的意识如同一块被重锤锻造的钢铁,坚硬无比。 周肆看了眼地图导航,从当下的位置赶到轻轨站,预估为十分钟。对方把时间掐的很死,不打算给周肆任何准备的机会。 至于备注的安检,周肆不觉得自己那一医疗箱的武器,能顺利通过安检,浪费一分一秒,他都有可能错过那班轻轨,更不要说拎着这一箱沉甸甸的东西去赶路了。 周肆几乎是在瞬间就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他推门离去的同时喊道,“Bt-24!” 阵阵扑打声后,扑翼鸟从室内飞了出来,它的速度很快,紧跟着周肆的步伐。 周肆沿着街道狂奔,踩过一片片的水洼,他开始庆幸这场暴雨为炎热的夏日降温,不然等周肆赶到轻轨站内,他一定会因炎热消耗许多的体力。 他继续思考着。 以至福乐土的性子,他们一定会以化身杀手的方式降临,而作为公共场所,轻轨并不是一个决斗的好地方。 不止要用裴冬威胁自己,还要挟持整间车厢的人吗? 周肆闯过红灯,无视了司机们的鸣笛与咒骂,他认为对方挟持整间车厢的可能性不大。 至福乐土的目标是自己,只针对自己一人的话,事态还处于控制之中,可一旦涉及许多普通人,那么这起决斗无疑会上升为恐怖事件。 到时候不必周肆自己动手,从天而降的武装化身,就足以摧毁一切。 意识到这些后,周肆的内心轻松了不少,即便他再怎么虚无、理性,周肆仍是一个遵守世俗意义下伦理道德的人,而不是一个忽视普通民众生命安全的反社会人士。 奔跑挥臂的间隙里,周肆看着自己的左手,心想着,“但愿阮女士的新武器足够好用。” 踏入轻轨站,快步跑过扶梯,在临近安检前,周肆拿起手机,亮起自己的电子残疾证。待检测金属的滴滴声响起,周肆的左掌开裂,安检人员扫视了一眼,便放周肆通行了过去。 来到站台上,这里已经等待了许多人。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真快啊,周医生。” 周肆一言不发,看向四周的摄像头。 “好了,该上车了。” 对方挂断电话,随后轻轨驶入站台。 车门开启,乌泱泱的人群从中走出,又有乌泱泱人群走了进去,铵言市毕竟是大城市,即便周肆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已经算是郊区了,还是有这么多人。 周肆不急于立刻上车,他原地编辑了一封定时邮件发给李维陨,时间是三十分钟之后。 走入车厢内,周肆四下张望了一圈,他没有看见裴冬,也可能是裴冬不在这一车厢。 他向前走了几个车厢,在密集的人群后,周肆见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裴冬。 她的脸色依旧病态苍白,侧脸带着难以化去的伤感。 周肆朝着裴冬走去。 …… 高空之中Bt-24俯瞰着大地,随着那条爬行于大地的铁蛇蜿蜒前进,它也如狩猎的巨鹰般,静默跟随。 ------------ 第三十三章 怒火重燃 在拥挤的车厢内,走到裴冬的身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周肆一边低声说着抱歉,一边在人群挤来挤去,同时,他还要警惕地观察身边的乘客们。 或许,至福乐土的成员们就藏在他们其中,等着周肆放松警惕的时刻,将一支麻醉剂扎进自己的脖子里。 但以至福乐土的神秘作风,周肆不觉得他们会以人类实体的方式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与其在意这些乘客们,周肆更该小心那些潜在的化身杀手们。 周肆很好奇,它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登场,又会使用什么样的化身躯壳。 只不过和这些相比,眼下更重要的是裴冬。 “真奇妙啊……” 挤过人群,周肆的脑海里莫名地升起了一段段的回忆。 他想起了自己与裴冬的第一次相遇,那时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密林里,惶恐不安,是裴冬救了自己。 如今,角色互换,周肆涉过漫长的道路,来拯救迷茫痛苦的裴冬。 只是…… 只是周肆有种奇怪的预感,那时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遇,而这一次,或许是两人间的永别。 “裴冬。” 周肆轻声唤起裴冬的名字,裴冬缓缓地转过头,她的表情很冷淡,在见到周肆的后,嘴角勉强地带起一抹微笑,似乎周肆的到来,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谨慎地观察了一下裴冬的四周,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坐着轮椅,附近没有可疑人士,也没有化身躯壳的存在。 周肆有些搞不懂,对方到底要做什么了。 “裴冬,别紧张,等下一个站台到了,我就会带你离开这。” 周肆走到裴冬身后,握住轮椅的扶把。 他不会像电影里那些烂俗的情节一样,关心地问裴冬怎么样了,对方有没有伤害你。 周肆向来是一个高效的人,更不要说在药物的作用下,此刻周肆的头脑从未有过的清醒,没有任何个人情绪,只有纯粹的目标。 “我们不能离开这。” 裴冬用力地吸了几下鼻子,故作镇定地指了指轮椅下,“他们在轮椅下面安放了一枚炸弹,一旦我离开,就会被引爆。” 周肆皱了皱眉,厌恶地评价道,“炸弹人质,这剧情更加烂俗了。” 他没有因炸弹的出现而慌张,相反,周肆见一旁的座位空出来了一块,他直接推着裴冬来到了位置旁,自己一屁股坐了下去。 裴冬见周肆这般平静,不由地道,“你不害怕吗?” “你和我都是羽化技术的适格者,如果他们还想研发羽化技术,就不会用这么一枚炸弹把你我都送上天。” 周肆理性的近乎冷酷,目光审视着裴冬,像是看穿了她伪装的面具。 “同样,你也表现的很平静,裴冬,完全不像是一个被绑架的人该有的情绪,更不像一个坐在炸弹上的人。” 他补充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不觉得经受过精神训练的你,会对至福乐土产生这种微妙的情感。” 深吸一口气,周肆极为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所以,你还是和他们达成了某种交易吗?” 剧情好像没那么俗套了,这不是炸弹人质,而是昔日的好友成为了敌人,并把自己拖进了陷阱里。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人是如此冷静,又是如此克制,把那些弥漫的情绪,强行挤压在心底的深渊之中。 裴冬低着头,脸上浮现起苍白的笑意,紧接着变得无奈、苦涩。 “你真的很敏锐啊,周肆,有人说过你很适合当侦探吗?” “说实话,我的日常工作和侦探没什么太大区别,最多是增加了行医这么一个环节。” 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后,周肆仍旧保持着冷静,这不是药物影响了他,而是在来的路上,周肆就考虑过这样的一种可能。 事实尚未变成绝对之前,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都有可能。 阮女士的教诲还真是令人印象深刻。 裴冬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我令你失望了吗?” “没有,”周肆摇摇头,“意料之中的事而已。” 他分析着,就像一位旁观者、一位站在舞台下的观众,“离识病与身体的瘫痪,将你折磨的千疮百孔,而至福乐土的出现,则赋予你了一个解脱的机会。” 周肆带着几分怜悯的语气说道,“我没有失望,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人之常情吧。” “就像一部优秀的悲剧,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正当理由,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善意的,但这一切没有铸就美好的明天,反而令一切陷入无止境的黑暗。” 裴冬的语气悲伤了起来,“很抱歉,我失约了。” “没关系。” 周肆看着车窗外逐渐变慢的风景,轻轨正缓缓减速,抵达了下一个站台,车厢内人来人往,当轻轨再次移动时,能明显发现车厢内的人数少了许多。 这列轻轨正朝着城市边缘的终点站驶去。 “他们是想让你在这里拖住我,是吗?” 周肆抬头看着车门顶处的站台表,“我猜那群化身杀手正在终点站等着我。” “一旦我有离开车厢的迹象,他们就会引爆炸弹……但我不会原地等死,而且他们也不打算真的杀了我,因此这枚炸弹只会杀死你,他们要做的则是用你的死来绑架我,赌我不会放弃你。” 周肆喜欢头脑清醒的感觉,几乎是一瞬间,便缕清了一切, 他无所谓地开玩笑道,“这算是道德绑架吗?” “我本希望你知难而退,不要来的,这样你就安全了,”裴冬依旧低着头,轻微的啜泣声响起,“但一想到你不会来,我又很难过,就像被抛弃了一样。” 裴冬痛恨着自己,“很可笑吧,很伪善吧。” “别进行这无意义的忏悔了,裴冬,”周肆的目光冰冷了起来,“你和他们都交易了些什么?” 裴冬艰难地抬起头,她的眼眶发红,泪水在眼角里积蓄,周肆试着避开她的目光,以免自己的内心被触动。 “正如你猜测的那样,意识升格,”裴冬声音有些沙哑,“以及,这并不是交易,而是一次合作。” 周肆斥责着,“你甘愿为他们服务?真是疯了,你难道……”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周肆。” 裴冬打断了周肆的话,眼神低垂,情绪像是陷入了无底的深渊,不见光明。 “抱歉啊……周肆,我真的很抱歉,可是……可是我只能这样了。” 滴答的泪水落下,在地面上摔的四分五裂。 “他们找到了我,我本拒绝了他们,但是,他们让我接入了一个虚拟世界之中,在那里,我重拾了自由的身体。” 裴冬抬头看着周肆,她眼神颤抖着,泪流满面。 “如果之前我还能坚守一下本心,可当我在虚拟世界里再次站起来时,肆意奔跑时,重新感受所谓的自由时……我的欲望冲破了理智的堤坝,我再也遏止不住我的内心了。” 她抬起仅能活动的手臂,一把抓住了周肆的手掌,周肆从这干瘦枯萎的手臂上感到了阵阵的温暖,强烈的、生命的活力,与先前裴冬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至福乐土诱发了裴冬的欲望,求生的欲望,让她再次变得生机勃勃,如同在混凝土缝隙里长出的绿草。 “我真的很痛苦,周肆。” 裴冬看着周肆的眼睛,发自真心道,“每一天的醒来,我都将从化身躯壳的视角注视着我自己。” “我就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着我的身体一点点地萎缩、衰败,就像一具正缓慢腐烂的尸体,任由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阻止肉体走向崩溃。” 裴冬奢求地问道,“你能理解我的那种感受吗?如果是一瞬间的死亡,我可以坦然接受,但当这种死亡变得缓慢,被无限拉长时……这太可怕了,简直是就一场酷刑。” 她的眼神逐渐失去了焦点,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好羡慕那些能够安然老去的人,他们或许也会害怕死亡,但至少,他们的过程是自然的,是完整的。而我……” 她的声音哽咽,“而我,却只能在这漫长的煎熬中,一点点看着自己死去,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都在提醒我,生命正在流逝。这种感觉,比任何疼痛都要来得更深刻,更绝望。” 轻轨再次减速,停靠在了站台处,车厢内人流涌动,又少了许多身影。 周肆心情复杂地看着裴冬,她成为了自己的敌人,可自己却对她恨不起来,不止是过往的回忆与情感在影响着周肆,周肆更是能理解裴冬的处境。 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是裴冬,自己能否有更好的选择。 裴冬擦干了眼泪,努力露出一副释然的笑意,她说道,“周肆,你在下一站下车吧。” “你会死的。” 裴冬不做应答,看向窗外,落日的残阳渐渐隐去,黑夜正一点点遮掩整座城市。 这些年以来,裴冬一直把自己关在那间小屋里,依靠着化身躯壳行走世间,她已经快忘记了,自己上一次用人类的躯体感受世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如今用肉眼去窥见这座城市,她有种莫名的熟悉与陌生感。 “没关系的,”裴冬摇摇头,“和你宣泄了一下情绪后,我感觉好了很多,似乎生死也没那么重要了。” “趁我还没有产生求生的欲望前,你快离开吧。” 周肆感慨着,“真矛盾啊。” 裴冬轻声道,“大概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吧。” 周肆再次看向站表,距离终点站还有一站,下一站是周肆离开的最后机会了。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车厢内人们窃窃私语,他们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又要前往世界的各个角落。 彼此相遇,然后永生都不会再见。 周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叙说道,“理性的思维告诉我,应该在下一站离开,这样才能避免危险,但人类的情感又让我没法就这样看着你死去。” 他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更何况,你死了,我们就找不到他们了。” 周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反过来鼓励起了裴冬,“裴冬,去追寻你的愿望,无论结果是真的获得了自由,还是燃烧殆尽,这至少给了你自己一个交代。” 他接着说道,“说不定我能赢过那群化身杀手呢?然后追寻你的足迹,找到至福乐土,把他们一网打尽。” 裴冬意外地看着周肆,她反问着,“那你输了呢?” “输了?” 周肆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我说,如果我输了,也是计划的一环,你相信吗?” 从踏上车厢的那一刻,周肆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打算,哪怕他倒在了化身杀手们的手中,周肆仍有着后招。 周肆并不是一个人。 在高架桥遇袭后,李维陨就为周肆植入了定位器,那枚小小的芯片就埋在周肆的右臂中,和血肉生长在了一起。 同时,周肆体内的人造器官也塞满了神威科技的追踪设备,一旦自己的身体再度发起警告,阮琳芮将在第一时间发现。 作为这场风暴的核心人物,周肆时刻处于监察局与神威科技的注视下,至福乐土一旦虏走自己,事件反而简单了起来。 因此,周肆在上车前编辑了一封定时邮件,三十分钟后周肆要是没能解决问题,那么就由李维陨来接手这一切。 周肆沉默了下来,裴冬也一言不发,两人都不知道对方脑子在想些什么,只是静坐着。 很快,轻轨减速停靠了下来,当它再次启动时,车厢内只剩下了寥寥的几个人,也是在这时,周肆丧失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裴冬幽幽道,“周肆,其实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 “接受升格,羽化登仙。” 裴冬对于未知充满了疑惑与不安,“失败的话,我或许会死掉,但成功的话……我不知道在那之后都会发生些什么。你可以和我聊聊吗?” 周肆开玩笑道,“听起来像是在为你做临终关怀。” 裴冬的笑容露出牙齿,“没关系,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而且这说不定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了。” 莫名的伤感在两人之间萦绕,周肆望向窗外,密集的楼群已亮起了灯光,像是黑夜中一片片密集的星群。 他意外地想起自己与裴冬的第一次见面,在星空下的露营。 “我曾和陈文锗讨论过这些。” 周肆的语速有些快,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当轻轨抵达终点站时,刀剑会撕碎眼下的一切。 “说到底意识升格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我们抛弃了肉体,那么失去肉体后,人类……不,这时候我们应该不被视作自然人了,而是升格意识,那么作为升格意识的我们会有什么变化。” 他整理着语句,“首先,我们会失去器官所分泌的激素,而激素是影响我们情绪、心理、逻辑等等的重要因素。 没有雄性激素、雌性激素,不再有刻进基因里的繁衍本能,我们将失去爱欲,于是爱欲这一概念对我们来讲,消失了。 同样,没有多巴胺,内啡肽,我们也不再会感到快乐。” 周肆肯定着自己的猜测,“是的,我和陈文锗猜测,升格意识本身并不具备、也不需要情绪,甚至用理智来形容它也不妥当,应该说,高效与利弊,就像机械一样。” 裴冬认真地聆听着,努力幻想着那样的生命体、思维方式。 “再然后便是……” 周肆突然反问道,“裴冬,你觉得你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吗?” 裴冬低头看了眼自己病态的手臂,感受着身体的痛苦与疲惫,这种感觉很糟糕,但她还是用力地点头。 “我正活在真实的世界里,用真实的肉体。” 周肆否决道,“不,你没有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没有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你知道柏拉图的洞穴吗? 一群囚徒被困在一个洞穴里,他们从小就被锁链锁着,不能回头,只能看到洞穴后壁。 在他们背后,有一堆火在燃烧,而在火与囚徒之间,有人来回走动,他们手中举着各种器物。由于这些器物的遮挡,火光的影子被投射到洞穴的后壁上,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影像。 这些囚徒从小就只能看到这些影像,因此他们认为这些影像就是真实的事物。” 周肆的声音变得虚无空灵了起来,像是在阐述某段被世人掩埋的真理。 “人类用自身的感官去观察世界,但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东西,是我们无法感受到的,我们就像柏拉图洞穴里的人,只能通过篝火的剪影去幻想外面的世界。” 周肆忽然靠近了裴冬,两人的脸庞很近,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瞳里的血丝,细密的毛孔,隐约的绒毛。 “看看你,看看我,我们能看见彼此的样子,只是单纯因为,我们的视觉能力所能观察这些光谱罢了,而这样的可视光谱的范围也只在大致在380纳米至780纳米之间。 但在可见光谱之外,还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电磁波谱,红外线、紫外线、伦琴射线、α射线、β射线、γ射线,宇宙射线等等。 你以为宇宙是什么样的?绚丽的创世之柱,宏伟的史隆长城? NASA拍摄的太空图像都是经过特殊的滤光片和颜色映射技术处理的,不同类型的电磁波在照片中被赋予了不同的颜色,以便更直观地展示宇宙中的各种特征和结构,所以宇宙才那般瑰丽,但实际上,我们肉眼能看到的只是零星的光点与无穷的黑暗。 更不要说我们人类听不见次声波,超声波,至于触觉,手指能够感知的最小突起图案的表面也只有约为13纳米。” 周肆停止了他那充满激情的演讲,他似乎疲惫了许多,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说到底,这些所谓的感官,都是外部刺激转换成电信号,再由大脑处理,而当你成为升格意识后,你可以全面接管世界的各个设备,将它们成为你感官的一部分,你甚至可以直接控制韦伯望远镜,去亲眼窥见黑洞的模样。” 周肆阐述着真理,“裴冬,我们从未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我们只是活在了——我们‘感受’到的世界里。” “现在,你还觉得人类的身体与大脑,是大自然完美的造物了吗?”周肆不屑地说道,“只是一具简陋的躯壳罢了。” 轻轨缓缓停下,耳旁的风噪声逐渐停歇,周肆平静地坐在原位上,眼看着乘客们都离开了车厢。 没有新乘客上车,整列车厢只剩下了周肆与裴冬两人,仿佛他们都被放逐到了某个异次元里。 周肆轻声道,“到站了。” “抱歉,周肆。” 裴冬又一次地说道,而后她当着周肆的面,笨拙且缓慢地站了起来。 周肆惊愕地目睹着这一幕,裴冬悲凉地微笑,抬起僵硬的双臂,一点点地解开了衣服的扣子。 她掀开了宽松的大衣,里面什么都没有穿。 周肆曾幻想过裴冬的身体,他猜,那一定是充满生命力的健美感,并非是神话中雍容的美神,而是那些手持长矛与盾牌的女武神。 可现在展现在周肆眼前的,只有干瘪丑陋的肉体,以及那镶嵌在血肉之中的钢铁、传动骨架、线缆,以及埋设的镇痛泵与尿袋。 在机械的强行运转下,裴冬向前走了一步,随后俯下身,拥抱着周肆。 “重新站起来的感觉真的很棒,哪怕每走一步对我而言都痛苦万分。” 周肆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回应裴冬的拥抱,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坏这个可怜的瓷娃娃。 “其实,有时候我很怕你的。” 裴冬小声在周肆的耳旁倾述,“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样子,你站在黑暗的丛林里,惶恐不安,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那时你充满了活力与情绪。 但当我时隔多年在诊所里再次看到你时,我记忆中的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情绪的黑洞。 虚无、空洞,把石子丢进去,也听不到任何回音。” 周肆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拥抱着裴冬。 阵阵铿锵的脚步声从车厢外响起,一具具人形化身走了进来,它们并不急于发起攻击,像看客一样,静静地屹立在那里。 裴冬默默地抬起头,在周肆的脸颊亲吻了一下,松开双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步伐踉跄,每一步都充满了痛苦与喜悦。 在车门彻底关闭前,周肆望着裴冬逐渐隐去的身影喊道。 “愿你抵达真实的世界。” 车门关闭,周肆不确定裴冬有没有听到。 轻轨逐渐加速疾行了起来,它朝着线路另一端的终点站奔走,这一次不会在任何站台内停下。 周肆呆滞地站在原地,眼前的风景迅速变幻,在人形化身们开始行动前,周肆终于有所反应。 “知道吗?在神威科技时,他们都认为我是陈文锗最优秀的学生,精神稳定的就像一个恒定的数值,必要的时候比机械还要机械,完全摒弃了人类的情感。” 周肆转过头看向人形化身们,它们和在高架桥上袭击周肆的是同一型号,并且头颅上带着数字的涂装,不同的是,这一次它们明显多了许多武器,杀气凌然。 “他们觉得我的精神走向了某个极端,甚至说,在某些时刻,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周肆细细品味着自己的内心,明明已经注射了许多的药物,但一撮火苗仍在他的心底闪灭不止。 “这一点在仙陨事故后变得更加极端了,天啊,居然有人只靠自己就战胜了离识病!简直就是医学奇迹,唯心主义的大胜利。 于是,他们赞美我的非人感,又恐惧我的非人感,崇拜我,又敬畏我。 塑起神像,又用力把它推倒。” 周肆从白大褂下掏出一把短斧,金属的寒芒在眼间闪耀。 “事到如今,就连裴冬也是这样觉得,认为我变成了某种非人的怪物。” 周肆朝着人形化身们大步走去,“但其实我仍有着强烈的个人情绪,只是我习惯于把这一切封藏在了内心的深处,就像为自己穿上了沉重的甲胄。” 毫无征兆,狭刃出鞘,交错的刀光粗暴地撕裂了车厢,也将眼前的一具人形化身切割成了大块的碎片。 心中的火苗闪烁着,落在了默默阴燃的情绪上。 刹那骤起! 长久挤压起来的种种都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爆发,犹如矿洞中骤起的熔岩大火,光焰怒号着从那虚无深渊之中狂涌而出,将它化作白昼的烈阳。 “但要我说!在这一刻!” 狂风咆哮着钻入车厢内,与周肆的怒吼声重叠在了一起,无数的铁屑飞扬。 他的牙齿碾出火花,“我——依然愤怒!” ------------ 第三十四章 雷光 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怒吼,誓要将眼前之物烧成灰烬的憎恶之志。 周肆踏着倒下的钢铁尸骸,奋尽全力地掷出狭刃,刺眼的寒芒犹如爆裂的雷光,在狭窄的车厢内一闪而过。 嗤啦—— 尖锐的刃锋毫无阻碍地没入一具人形化身的胸口中,从它的背部突出,缝隙里蹿着火花。 它的头颅上涂装着七号的字样,踉跄了一步后,它试图抓住狭刃,限制住周肆的行动,但不等它抬起双手,连接着狭刃与义肢的纳米管线猛地绷直。 周肆如同拖拽着鱼竿般,肌肉纤维束全力拉扯,咔嚓咔嚓的尖锐声响自七号化身的胸膛下回荡不绝。 待鸣响停止的那一刻,狭刃粗暴地弹出,自下而上地将它的身体一分为二。 化身躯壳无力地向着两侧开裂,裸露出的元件就和人类破碎的内脏一样,叮叮当当摔了一地。 迅速将狭刃回收至手臂中,周肆向前猛扑,一把抱住了快要碎掉的化身躯壳,把它当做盾牌挡在身前。 密集的轻吟响起,像是一把把利剑出鞘,那是数把电磁步枪同时开火的声响。 交错的弹雨从前后包围了周肆,金属弹头撞击着车厢,留下一道道凹印,击穿密封的玻璃窗,清脆的碎裂声中,更多的狂风涌入车厢内,压的人喘不上气。 周肆抱紧了化身躯壳的残骸,躲进了车厢边缘的夹角中,他成功挡住了大多数的弹头,但还是有那么几枚从缝隙里命中了周肆的身体,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淤痕。 无数的气流翻滚,从崩裂的车窗中涌入,自周肆劈砍留下的斩痕里渗透。 在轻轨的高速行驶下,强烈的风噪声弄得周肆什么都听不清。 “非致命模式?看起来至福乐土对我仍抱有一定的耐心。” 周肆的思绪高速运转着,心想着,“但只要他们想,模式随时可以切换,把我打成一团烂肉。” 他不喜欢把自己的性命悬于他人的手中,作为赌注押在牌桌上。 至少,现在还远不是赌命的时候。 周肆顶起躯壳的残骸,在他的正前方,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正站着三四位人形化身,它们端起电磁步枪,有序地朝着周肆开火,死死地压制住了周肆。 与此同时,另一批人形化身们正从周肆身后的车厢里赶来,周肆没有回头去看他们,但他能从一连串的轻吟中,聆听到电弧的噼啪声。 化身杀手们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他们派遣了更多的人手,并且将战场设置在了疾行的轻轨之上。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绝境,无处可逃,也无所避让,唯有一方倒下,一切才称得上结束。 周肆屏住呼吸,心底的暴怒燃烧着所有的情绪,但它们没能冲垮周肆的理智,相反,他很清醒,也知晓自己要做什么。 林立的身影出现在前前后后,它们覆盖着陶瓷般骨白色外壳,像是一具具无神的木偶,被那远在天边的识念意识提线、起舞。 大多数人在使用化身躯壳时,都会选择人形化身,理由很简单,人形化身与人类身体高度相似,可以令大脑高度适配躯体,并迅速做出足够灵敏的反应。 更重要的是,因人形化身与人类躯体的相似性,它会极大程度上避免离识病的产生,即便已经患上了离识病,它也会减缓离识病的恶化。 连绵不绝的枪声忽然停歇了一瞬。 周肆贪婪地享受这短暂的间隙,虽然电磁步枪的开火模式是非致命,但当经过加速的金属弹头,落在周肆的身上时,还是会带来巨大的冲击与阵痛。 这感觉就像穿着防弹衣被常规弹头命中了一样,要不是周肆提前注射了药物,以及自身强大的意志力,普通人一旦被命中几枪,就会因剧烈的痛苦昏厥、乃至休克过去。 片刻的间隙转瞬即逝,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周肆眼前。 那是一具经过改装的人形化身,和其它纤细的身影相比,它的躯体无疑厚重了许多,外壳携带了加厚数厘米的陶瓷装甲,显然,它们很忌惮周肆手中的狭刃。 就算围攻周肆的化身杀手再多,他们支配的也只是常规化身,而周肆的手臂里携带的力量,是真正意义上的武装化身。 两者之间的代差,可不是用数量便可以轻易追平的。 闪烁的弧光在周肆视野的边缘骤然亮起,只见这具重装化身的手臂上跃动着致命的电弧,只需轻轻一触周肆,强烈的电流便能瞬间使他麻痹,甚至还能将他的身体烧伤,犹如被雷霆直击,留下一片片因毛细血管坏死而形成的树状烧伤痕迹。 周肆在心底自嘲着,“有耐心,但并不多。” 狭刃再度弹出,刺出一道寒芒,与陶瓷装甲碰撞的瞬间,刃锋高频震动起来,每一次短距的起伏,都是一次致命的斩击,爆裂的火花闪烁。 重装化身对于周肆的攻势不以为意,狭刃很可怕毋庸置疑,但这一次它携带了足够厚重的装甲,完全可以在周肆切开它的装甲之前,将这雷霆之拳重击在周肆的胸口上。 高频的蜂鸣声压过了咆哮的风噪,旋即,刺耳的锐鸣休止。 狭刃刺穿了陶瓷装甲。 周肆仰起头,笑意癫狂地注视着摄像头,他相信,对方此刻一定能看到自己这张令人生厌的脸。 化身杀手们针对周肆进行了完善的谋划,但周肆又何尝不是在武装上进行了迭代呢。 电磁脉冲震裂剑。 据阮琳芮发来的介绍说明中,经过四年的更新换代后,这是狭刃在神威科技内部的正式名称。 狭刃本身的金属材质是神威科技研发的特殊合金,随后又经过纳米复合技术进行了强化,周肆的专业不是材料学的,对此只是能了解的一知半解。 它通过在基体材料中引入纳米级的增强相来显著提升材料的整体性能,例如引入碳纳米管、石墨烯或其他纳米颗粒,进而形成一种纳米复合材料,它们在材料中起到强化和增韧的作用,能够有效地分散和承受切割过程中产生的应力和热量,从而防止刀刃的过早失效。 更坚固、更锐利,更具备韧性,以及更加致命。 周肆稍稍用力,高频震动的狭刃便彻底贯穿了重装化身的躯干,金属裂口的边缘在震动下被摩擦、烧红,持续不断的火花从缝隙里溢出,像是有切割机正绞杀着它的内脏。 如果仅仅是刀刃材料进行了迭代升级,它还不足以让周肆有信心单刀赴会。 神威科技对它进行了全面的升级,新一代的肌肉纤维束,更加高效的能量转换与力量输出,特制的驱动电池,还增加了外接电源口,必要时可以大幅度增加续航时间。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升级便是增加了狭刃外放电的功能。 当狭刃刺入化身躯壳体内时,驱动电池将释放大量的电能传导至刃锋上,利用高功率电流生成强电磁场,对机械内部电路系统进行干扰和破坏,造成短路和瘫痪。 如果介绍说明上写的没错的话,完全体的武装化身在理想状态下,狭刃外放电的峰值功率可以达到一兆瓦,这种程度的电力,可以供一个普通家庭用电274年。 读到这些时,周肆不由地感叹神威科技在打造一头彻底的奇点怪物,但幸运的是自己拥有这头怪物的一只手臂。 周肆不清楚全力释放下,这只手臂能有它全盛姿态下的几成,但眼下,正是一个测试的好机会。 刃锋无情地深入,一股汹涌的电流如同被冰封的雷霆,猛然间挣脱束缚,从狭刃中狂暴释放。 庞大的电流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重装化身的复杂构造中肆虐,如同千万条无形的电蛇,沿着缝隙蜿蜒而过,它们无情地穿透脆弱的电子元件,咬碎了电路板,在一阵阵冷冽的电光闪烁,将电子脉络一一击溃。 高大的重装化身停滞在了原地,被狭刃贯穿的伤口里明灭着隐隐的火光。 它死了。 即便它的甲胄再怎么厚重,当强电磁场击穿思维储存核心的那一刻,藏匿在其中的识念意识便被蒸发殆尽,如同被放逐了灵魂。 “哈哈……” 周肆低笑着抽出狭刃,电弧在刃锋上一闪而过。 隐约间,他嗅到了一股鱼腥草的味道,那是空气被电离后的臭氧。 咆哮的狂风将这一切吹散。 点点的红光从周肆的视野里浮现,前后的人形化身们再次举起了电磁步枪,照门的位置变成了红色的致命模式。 周肆的呈现的杀伤力消磨掉了它们最后的耐心,反正升格测试需要的只是周肆的大脑,少个胳膊少个腿对项目影响不大。 狭刃可以斩杀化身躯壳,也可以斩落疾驰的子弹,但周肆不认为自己凡性的肉体与神经反应速度,能做到这电影情节般的动作。 “希望你没骗我,裴冬。” 周肆自言自语地甩出狭刃,这一次它的目标不是任何一位人形化身,而是裴冬遗落在车厢门口处的轮椅。 狭刃带着电弧将轮椅劈成了两半。 ------------ 第三十五章 彩虹 周肆紧盯着被斩开的轮椅,精神高度集中下,他觉得周遭的事物都慢了下来。 轮椅下一个微小触点突然闪烁起火花,火花在周肆的眼中显得格外明亮且缓慢扩散,如同夜空中缓缓绽放的烟火。 裴冬没有骗自己。 霎时间,爆炸物内部的化学物质开始剧烈反应,释放出巨大的能量,周肆都能想象到化学物质间微小的气泡迅速膨胀、合并,形成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 爆炸产生的气体压力急剧上升,爆炸物的外壳开始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表面逐渐鼓起,颜色因高温而变红,仿佛一颗即将破壳而出的生命。 周肆抱紧眼前早已死去的重装化身,十几秒前,它是带来压迫的死神,而现在,它是拯救周肆的壁垒。 在极致的压力下,爆炸发生了。 轰鸣的声响覆盖了一直以来的风声,碎片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飞散,每一片都清晰可见其表面因高温而熔化的痕迹,伴随着微弱但持续的光芒。 它们化作扩散的弹雨,将人形化身们打得千疮百孔,周肆则靠着重装化身的陶瓷装甲,成功挡住了这一连串的扫射。 冲击波从爆炸中心向车厢四壁蔓延,金属在巨大的压力下扭曲、变形,发出沉闷而缓慢的吱嘎声。 先前周肆劈砍在车厢上的缝隙迅速扩大,直至整个车厢结构无法支撑,车顶被粗暴掀开。 周肆被冲击波掀翻,和重装化身一起重重地倒在地上,他先是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像是被压断了肋骨,随即脑袋与地面碰撞,带来一阵挥之不去的晕眩感与耳旁萦绕的蜂鸣。 视线被狂乱的气流覆盖,模糊间,周肆看到数具人形化身被冲击甩出车厢,消失在了茫茫黑夜里。 轻轨剧烈震动着,却没有脱轨,仍疾行在既定的轨道上,狂风涌入残破的车厢内,将爆炸产生的浓烟吹散,带走大量的热。 周肆皱紧眉头,表情克制,但还是难以压制脑海里徘徊的刺痛与嗡鸣。 他咬紧牙关,自顾自地抱怨着,“肉体的局限性就在这,哪怕我们有着超越常人的精神,可仍要为物质现实做妥协。” 这是陈文锗曾和周肆讲过的话。 推开压在身上的重装化身,周肆扶着坑坑洼洼的车厢壁站了起来,狂风吹拂过他的脸颊,令他的意识清醒了不少。 爆炸的冲击后,周肆前方的人形化身少了一大片,而那些从后方包围他的人形化身们也被纷纷击倒。 周肆赢下了这一局,但这场战斗还未结束。 捡起一把遗落的电磁步枪,周肆看了眼照门位置的显示窗口,除了显示致命模式外,它还显示了剩余弹量。这把枪弹药充裕。 周肆再次深呼吸,摸了摸自己的腰腹,那里绑着数条战术带,这次上面没有装有短斧,而是一排排如同鹿弹一样的柱状电池。 用力地撕下左臂的袖子,周肆的义肢完全裸露了出来,仿生皮肤被刮得不成样子,周肆摸索了两下,将皮肤上的数个盖板扣开,露出三四个外置接口。 周肆将柱状电池取出,他觉得自己就像西部牛仔,为自己心爱的左轮上弹,一个接着一个,将柱状电池便插满了左臂。 第一眼看上去很酷,就像某种科幻概念设计,第二眼周肆便觉得,自己像是刚从中医馆里走了出来,手臂上带着没来得及摘取的火罐。 他荒谬地笑了一下。 这便是阮琳芮提到的外接插口,柱状电池像是弹药一样,可以为义肢快速充电,延长续航时间,必要时,周肆还能消耗大额电量,进行更可怕的外放电攻势。 一手端起电磁步枪,一手狭刃出鞘。 周肆来到车厢与车厢连接的间隔门处,爆炸的冲击令它变得歪歪扭扭,玻璃也碎了一地,只剩几个大块残留在上面。 照明灯光闪灭了几下,将周肆的倒影呈现在破碎的镜面中。 这一次周肆没有看到镜中人。 他很愤怒,也很冷静,他的状态非常好,能看见的只有自己。 满脸污血与伤痕,但又跃跃欲试的自己。 周肆忽然想起了许多电影的情节,主角经历一场大战后审视自己的内心,正如周肆如今看着倒影中的自己。 他遭了苦、受了难,但信念从未有过的坚定,就像被神选中的行者,誓要把神的怒火付诸行动。 对,就是这样的剧情,主角的眼神从迷茫变得坚定,背景音乐也会被密集的鼓点取代,就像主角那不断猛烈的心跳声。 这种时候,主角会说一些漂亮话,比如《低俗小说》里的朱尔斯,这个有些表演人格的家伙,在开枪杀人前,总会引用《圣经》的话。 他大喊着:“我报复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我是耶和华!”然后一枪把别人的脑袋崩开花。 周肆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沫。 这酷毙了,不是吗? 孩童时,周肆经常被这样的剧情点燃内心,觉得主角酷毙了,他就要去行那公义之事,惩戒除恶了,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万众狂欢! 但后来周肆觉得,为什么这些电影情节一定要这样设计呢? 仿佛有那么一个信念槽,无论主角多么努力,多么强大,只要信念槽不够满,他就是杀不死恶人,哪怕刀悬在恶人的头顶了也落不下。 但只要信念槽满了,哪怕主角赤手空拳,用什么狗屁的爱与和平也能斩首强敌。 这合理吗? 要周肆说的话,有剑就砍,有人就杀,这种道理很难理解吗? 至于那些漂亮话…… 周肆咬紧牙关,咒骂着,“他妈的,他妈的!” 劈开了摇摇晃晃的间隔门,周肆大步走入下一节车厢之中,有的人形化身已经重新站了起来,有的则倒在地上,莫名地抽搐着,像是被冲击影响到了某些组件。 周肆架起电磁步枪,扳机扣死,疾驰的弹流如暴雨般淋打着人形化身们,将它的外壳打凹、击碎、贯穿。 人形化身们挣扎着,像是一群被丢到岸上的鱼,因窒息而用力地扑打着身体,也有人形化身站起反抗,但狭刃的寒芒轻而易举地撕裂了它的躯壳。 电磁步枪打空了弹药,周肆就抓起发烫的枪管,把它当棒球棍一样挥起,砸烂了另一具人形化身的头颅。 从第一节车厢到最后一节车厢,周肆不断地挥起狭刃,亦或是捡起枪械开火,直到把轻轨清扫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残破的死寂中,周肆拖起一具人形化身的残骸,它的四肢都被狭刃削掉了,只剩下半截的躯干与破损的头颅。 “我知道你在看着我。” 周肆抓起它脖颈处那密集的线缆,将它提了起来,摄像头的镜面开裂,周肆的脸庞被映衬成无数的碎片。 “说些什么吧,朋友。” 死寂。 周肆饶有耐心地注视着摄像头,直到滋啦的电流声响起。 “周医生……你逃不掉的。” 一阵幽魂般深邃的声音,自那空洞而冰冷的躯壳中幽幽响起,它冷酷无情地嘲笑着周肆,言辞间透着刺骨的寒意。 “自陈文锗研发出那羽化技术的瞬间,自你胆敢坐上那仪器尝试升格的刹那,自凡人妄图开辟成仙之路的那一刻起……” 微弱的指示灯在那残破的头颅内忽明忽暗,宛如遥远天际中一颗颗黯淡、即将熄灭的星辰,闪烁着绝望的光芒。 “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周肆一时沉默,但转瞬之间,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悄然爬上他的脸庞。 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玩味。 “自然,我深知这一点。 那羽化技术,就如同一个诱人的潘多拉魔盒,当它被打开……不,自它问世于世的那一刻起,世人皆被那永垂不朽的贪婪所驱使,前赴后继。” 话音未落,周肆的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抹不容置疑的决绝。 “然而,我也希望你明白。” “我会杀了你,将你们所有人一一诛杀,一个不留。 这和狗屁的羽化技术无关,仅仅是……私人恩怨。” 周肆的笑容中藏着嗜血的寒意,却仍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和煦,仿佛是在向识念网络另一端的化身杀手们致以某种诡异的问候, “这件事,远不算完!” 周肆攥紧左手,硬生生地将线缆与机械颈椎压断,把它随意地丢下,和满地的残骸融为一体。 望向车厢外,周肆长呼了一口气,他看到了黑夜下林立的高楼大厦,看到了那绚烂多彩,仿佛永不熄灭的光芒。 强烈的疲惫感令周肆眯起了眼睛,视线变得朦胧,斑斓的色彩也随之相互交融,如同莫奈的印象派画作般,编织出一幅梦幻般的画卷。 于是,周肆又一次看见了那弥漫如河流般的彩虹。 它安静地淌过铵言市。 ------------ 第三十六章 厉兵秣马 昏黄的路灯下,疲惫的身影佝偻着身子,就像只无家可归的老鼠般,狼狈前行。 离开时,周肆的白大褂干净洁白,如同刚从晾衣杆上取下来的,还带着阳光的味道,但当周肆返回时,白大褂破破烂烂,布满污渍与凝固的血迹,连他整个人也变得伤痕累累。 周肆推开诊所的大门,扶着门槛,深吸一口气,像是忍着痛苦,又像是积蓄着力量。 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周肆刚刚离开了一个小时,其中一半的时间是在轻轨上和化身杀手们打打杀杀,另一半的时间则是想方设法地赶回来。 周肆的运气不错,在轻轨彻底停摆前,它奇迹般地把自己送回了附近的站台上。 只是从轻轨站里逃出来,花费了周肆不少的时间,毕竟面对安检人员,他很难解释为什么车厢会被炸成这样,以及那满地的钢铁尸骸。 周肆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只是不清楚,这份好运还能持续多久。 打开手机,李维陨已经收到了定时邮件,但他没有回复周肆,周肆猜,李维陨应该还在参与楼同的抓捕行动中。 希望他那边一切顺利。 打开冷柜,周肆从里面挑挑拣拣拿出好几盒的药品,以及一些注射针头、绷带等。 他受伤了,虽然伤势不算重,但也严重影响了周肆的活动。 他处于现实世界,而不是什么电影情节,哪怕主角身中数弹,也能和强敌打的舍生忘死。 在物质构建的绝对现实世界中,只需要一枚几克重的弹头,便能轻易地夺走周肆的性命。 周肆脱下白大褂,连同其下的衬衫一并褪去,露出了贴身穿着的漆黑防弹衣。 这件防弹衣是李维陨特地交给他的,虽然无法为他提供监察局的制式武器,但调配几件防弹衣给他还是力所能及。 防弹衣上有多处破损,周肆取出其中的聚乙烯插板,只见上面布满了一道道由聚乙烯熔化后又凝固的痕迹。 那是子弹高速旋转时,摩擦生热令聚乙烯熔化,当弹头停止旋转后,聚乙烯也随之冷却并重新硬化。 仔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除了诸多的擦伤与淤青外,周肆发现腹部有着一个较深的伤口,随着肾上腺素的消耗与神经的放松,痛苦姗姗来迟,折磨得周肆紧咬牙关。 爆炸物起爆时,一枚铁片刺入了周肆的体内,伤口的位置很刁钻,防弹衣与聚乙烯插板没能挡住它。 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普通人,在面对需要对自己身体进行直接操作的情境时,往往会感到极度的困难和不安,无论是进行简单的注射,还是更为复杂的开刀缝合。 周氏正畸不是什么正经诊所,根本没有吗啡一类的东西,他只能拿起几片布洛芬,按照最大剂量咽了下去。 为了减轻痛苦,保持清醒,周肆利用着他在精神训练中学习到的技巧,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思绪如同在水中荡开的涟漪,无规则地扩散着。 周肆想到。 曾经,工作之余他经常和陈文锗探讨人类的精神与哲学,他们分析这种心理状态,可能是人类长期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一种自我保护本能。 在远古时期,任何形式的身体伤害都可能直接导致生存危机,因此,对肉体伤害的恐惧被深深地刻印在了我们的基因之中。 即便在现代社会,医疗技术的进步已经极大地降低了自我操作身体的风险,但这种本能的恐惧与排斥感依旧存在,提醒着我们,除非经过专业训练并具备必要的知识与技能,否则轻易别对自己的身体“下手”。 拿起一包生理盐水,周肆反复冲刷着伤口,去除污物和细菌。 汗水淌过周肆的脸颊,他能欺骗自己的精神感受不到痛苦,却无法蒙骗生理反应。 保持冷静,尽量减缓呼吸,周肆用手指轻轻地扒开伤口,剧烈的疼痛令他的双腿本能地发抖。 拿起镊子,周肆小心翼翼地将它伸进伤口之中,摸索着金属的硬物。 周肆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荡着。 随着科技的进步,传统的价值体系在一点点地瓦解,一切都在被解构成崭新的形态。 周肆想起裴冬,想起升格意识,他还想起尼采曾提出过的理想人类形态,超越传统人类限制与道德框架的个体。 超人。 并不是电影里的那位上天入地的超人,而是哲学上的、精神上的超人。 那么,当人类的意识完成数据化上传,羽化登仙之时,所谓的“仙人”是否可以被视作超人呢? 周肆将视角回归到自己,他又思考如今的自己,是否能作为超人呢? 虽然心中没有确切的答案,但他隐约觉得自己或许已经触及了超人的边缘。 镊子触及到了硬物,周肆从幻想中醒来,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夹紧硬物,缓缓地将它抽出,避免对身体造成二次伤害。 滋啦—— 镊子夹出了铁片,积蓄的污血喷了出来,洒了一地。 周肆脸色苍白,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般,松开镊子,任由它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捂住伤口,周肆再拿起一包生理盐水,反复冲刷着伤口,用医用缝合线,把绽开的皮肉重新缝合。 周肆的缝合技术很粗糙,线条歪歪扭扭的,但他成功止住了鲜血,他又拿起纱布与绷带,紧紧地缠绕了几圈。 “哈……哈……” 周肆大口地喘息着,汗水覆盖了全身,黏糊糊的,又冷又热,感觉糟透了。 站起身活动了几下,疼痛依旧,但不必担心铁片因运动而划破内脏了,周肆又从冷柜里翻出一些药物,挨个注射进了身体里。 周肆并不在意药物过量对自己是否有害,他体内的人造器官会代谢掉这些毒素,至于伤口的缝合,他需要的只是止血,以及确保自己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内行动自如,之后的事,他大可以在医疗舱里再躺上一个星期的时间。 至于现在…… 周肆换上了诊所里备用的衬衫,随后拿起一件崭新的防弹衣,熟练地将其套在衬衫外面,接着,他捡起战术绑带,脚步略显摇晃地走向工作室。 工作室内的充电座上,一排排柱状电池整齐地排列着,它们都已蓄满了电量,宛如装载满弹药的弹匣,蓄势待发。 周肆逐一将这些电池安插在战术绑带上,同时还预留了位置,以便将两把短斧挂在腰间,再挑选起几块新的聚乙烯插板,把它们紧紧地插入防弹衣中。 聚乙烯插板的质量很轻,不会过于阻碍周肆的行动,唯一的缺点是防弹等级不够高。 至于钢插板与陶瓷插板,前者过于沉重,还容易碎裂造成二次伤害,至于后者,陶瓷板虽然几乎不会产生塑性变形,但被击中后,它很难再次防御射击。 周肆开始抱怨为什么没有更安全些的防弹插板,但他又想到,在化身躯壳发展的如今,当面对高烈度冲突时,谁又会派遣脆弱的血肉之躯参战呢? 钢铁的化身足以摧毁一切。 检查了一下医疗箱,一番取舍下,周肆把自己心爱的手锯丢了出去,他接下来不是去行医,而是去杀人,手锯这种医疗器械没必要带。 转而看向工作台上,那里正摆着周肆先前的作品,八爪的机械蜘蛛,此时它正蜷缩着身子,就像一个压缩的小行李箱。 先前周肆一直苦于该给它加装什么样的功能,但随着高架桥的遇袭,周肆有了明确的想法,并付诸了行动。 是时候检验成果了。 他把休眠的机械蜘蛛塞进了医疗箱里,大小刚刚好,就连周肆也觉得很巧,再看眼时间,周肆这番休整浪费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不由地变得紧迫起来。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李维陨的来电。 周肆打开了免提。 “周医生!你还好吗?”李维陨的声音急迫,“我才看到你发我的邮件……” “没事了,麻烦都解决了。”周肆坐在椅子上,享受着最后的平静。 “发生了什么?” “至福乐土拿裴冬威胁我,叫我赴约,刚刚我们在二号线轻轨上展开了一场大战,”周肆不紧不慢地说道,“你可以检查一下你们监察局内部的频道,应该有二号线爆炸的相关信息。” 李维陨沉默了一下,不知道他是被周肆震撼到了,还是去检查信息了。 “裴冬……裴冬和至福乐土达成了协议,她选择配合至福乐土的升格测试,”周肆语气停顿了一下,毫无感情地说道,“也就是说,裴冬现在也是我们的敌人了,再次见到她时,不要手软,也不要留情。” 周肆拿起手机,拎起沉重的医疗箱,笨重地走向电脑前,点亮了屏幕。 “说来,李组长,你那边的情况如何?还顺利吗?”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李维陨的声音响起。 “非常不顺利,周医生。” “怎么了?” …… 李维陨接听着电话,眉头紧锁,步伐沉重地踏入卧室。 室内弥漫着一股令人胃部翻腾的腐臭气息,犹如一大块腐烂的肉体在烈日下历经了无数时日的曝晒,表面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蛆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霉菌,令人不忍直视。 事实上也差不多。 李维陨的目光聚焦于卧室正中央的单人床上,那里赫然呈现着一具处于高度腐败状态的尸体。 尸体呈现出显著的肿胀与破裂特征,皮下组织分解产生的尸水已完全浸透了被褥,不断地滴答落在地板上,形成一片片具有强烈腐蚀性的污痕。 “楼同死了。” 李维陨对电话另一端的周肆说道,“根据我们的初步判断,他死了至少有半个月了。” 他估摸着时间,“和我们逮捕罗勇,大约是同一时间。” 6月9日,充满谜团的日子,仿佛一切的风暴都是从这开始。 从陈文锗的死开始。 李维陨强忍着作呕感,走近了几步,只见楼同的头颅上戴着神经驳接头盔,尸水严重腐蚀了头盔,丛生的菌类长满了缝隙,几乎要将两者焊接在一起。 “尸体死前戴着神经驳接头盔,似乎一直维持着识念连接,粗略观察下,没有发现明显的外伤,具体情况,需要等法医来。” 周肆的声音响起,“听起来,这个楼同像是一个弃子。” “弃子?” “一个转移我们视线的无用线索,你也说了,他很早就死了。” 李维陨迅速地意识到,“翠夫人骗了我们?” “我不这样觉得,”周肆语气平静道,“翠夫人不可能预知我们的到来,同样,它也没法利用一个死人来欺骗我们。” “比起这些,我更倾向于,我们至今为止的调查,都在被一个无形的存在设计着,他把我们骗入迷雾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摸不到。” 周肆的声音低沉沙哑,隐忍着痛意,“别忘了,李组长,我们对手很可能是神威科技内的大人物。” “一位无形的、身居高位者。” 李维陨从臭气熏天的卧室里走了出来,他怒气冲冲地咒骂着,“他妈的,那么岂不是仅有的线索也断掉了。” “恰恰相反,李组长。” 周肆的声音变得慵懒了起来,像是抓到一手好牌的赌徒,胜券在握。 “我们有了一条新的线索,足以带我们直面真凶的线索。” …… 周肆点开程序,铵言市的地图呈现在他眼前,无数条道路彼此交错汇聚,如同显微镜下不断增殖的细胞,时至今日,它仍旧汲取着尘世的养料,野蛮生长着。 “裴冬寻求了至福乐土的协助,决定参与升格测试,以期羽化成仙。” 周肆眯起眼睛,仔细地研究着地图,“但要知道,李组长,升格测试可不是儿戏,它需要的设备繁多,场地广阔,还得有大量人手忙前忙后……” “所以呢?” “所以,只要我们找到了裴冬,就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老巢。” 周肆的目光落在地图上不断移动的红色标点上,疲惫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说来也巧,我正好知道裴冬的目的地。” …… 浓重的夜色下,Bt-24扑打着翅膀,轻轻地落在了高楼的边沿上。 落在一旁的麻雀注意到了这只颜色鲜艳,但又有些怪异的同类,它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却被Bt-24体内突兀的电机声吓退。 Bt-24歪着头,高清摄像头调整倍率,清晰地将目标映入眼中,如同猎鹰一样,至始至终它都紧盯着猎物。 “我、找、到、你、了。” Bt-24的声音生硬,就像一个老旧的打字机,但奇怪的是,空旷的夜里,无人向它询问。 镜头的倍率再次调整,视野逐渐变大,无数的车灯汇聚在一起,像是一道道流淌的光之河,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汇聚在那旋涡之中。 旋涡之上,天际线大厦静默屹立着,在它的最顶端,全息投影编织出娇媚的女人,她俯视着大地,向众生伸手。 金色梦乡,订制您的美梦。 ------------ 上架感言 a某人的新书成绩并不理想…… 哈哈哈,开个玩笑,话虽如此,但新书成绩确实是扑街了,连三江都没能混上,嗨呀,没办法啊,但也算是在我的预期之中吧。 这本书的创作动机,是我个人一阵难以遏制的情绪,我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只是这样的一个固执的念头。 同样,我觉得这会是一个好故事,哪怕它的成绩并不理想。 感觉也还好,貌似我的每本书都是从扑街的状态慢慢写过来的,已经抗压拉满了。 因为数据扑街了,所以只能到处化缘求章推,在这里由衷地感谢风月老师与乌贼老师的推荐,感恩戴德啊,太谢谢了。 然后,明天9月1日中午上架,到时候应该会有5~6章更新,也许会更多,希望大家多多订阅。 至于更多的话,我就留到卷末感言里讲了,毕竟这一卷离结束不算太遥远了,就不长篇大论两次了。 最后,感谢支持的各位,以及感谢章推的风月与乌贼两位好哥哥,我去写存稿了,大家明天见。 ------------ 第三十七章 茧 【感谢夜鹰三零七的盟主】 心理阴影的形成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通常与个体在生活中经历的负面事件、创伤性经历或强烈的情绪冲击密切相关。 先前,周肆对于这种事情还不太能理解,但当他坐进无人驾驶的网约车里,不时地看向窗外,总感觉旁边那辆试图加塞的车好像要撞上来,并且似乎会从车里钻出几个化身杀手的时候,周肆才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心理阴影。 没办法,任谁突然遭遇了那种事,难免会产生一阵的阴影。哪怕是周肆,精神训练只是令周肆的意志变得强大,而不是令其无法受伤。 “李组长,Bt-24已经在同一个位置停留超过十分钟了,我猜那就是裴冬的目的地了。” 周肆一边保持着通话,一边查看着手机地图。 不愧是周肆亲手创造的杰作,Bt-24很优秀,即便跟踪了这么久,也未丢失目标,可以说,周肆今夜的胜算,全部押在了它身上。 李维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哪?” 周肆检查着地图,Bt-24停留在了一个熟悉的位置上,一个令周肆觉得有些意外,但又很合理的地方。 “它停留在了天际线大厦附近。” 周肆那好不容易压抑的怒火又再次燃烧了起来,自骨髓里燃起,就会要将周肆烧成灰烬。 声音从周肆的咬紧的牙齿间流出。 “金色梦乡。” 电话那边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李维陨努力用冷静的语气说道,“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果然是山君吗?”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山君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把楼同卖了出来,因为楼同早就死了,是一个弃子!” 周肆用力地砸着前排的头枕,“要不是Bt-24没跟上裴冬的话,还真让山君得逞了!” 尖锐的刺痛从腹部涌现,周肆的挥砸带动了伤口,虽然已经服用了大量的止痛药,但隐隐痛意依旧困扰着周肆。 周肆目光阴沉,仿佛一位冷血杀手。 “李组长,我正赶往金色梦乡,要是我出现什么意外,就按照之前计划的那样,你跟随我体内的定位器,继续行动。” 一个粗略的计划在脑海里浮现,周肆通话的声音高了几度。 “你带队赶往金色梦乡需要多久?我指的并不是你和向际,而是从申请到批准,宋启亮需要多久才能把武装化身投放到那里。” 金色梦乡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形化身,在往日,它们是供人玩乐的性偶,而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它们将变成化身杀手,挥舞刀剑、架起枪炮。 一瞬间,金色梦乡从铵言市的顶级娱乐场所,摇身一变成位于高层的钢铁堡垒,面对这等铁壁,就算李维陨带的人再多也毫无意义。 子弹命中了化身躯壳,只会击毁它们的外壳,洞穿它们的组件,但化身躯壳随意地一击落在人类身上,便有可能打断你的骨头、击碎你的头颅。 能迅速摧毁大规模化身躯壳的,唯有另一具化身、武装化身。 这一次李维陨沉默了很久,无奈的叹息声响起,“我不清楚,我们这次行动是逮捕楼同,所以……” “所以他妈的要强攻金色梦乡的话,需要另外申请,然后再等上面的傻逼审批吗?” 周肆被至福乐土惹出了火气,今天的素质意外地低,“该死的官僚主义审批流程!” 发泄完怒气后,周肆立刻冷静了下来,他能理解李维陨的为难之处,也清楚地知道,动用武装化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科技发展的如今,每一件武装化身都是最完美的杀戮兵器,哪怕它什么武器也不携带,仅仅是依靠钢铁之躯本身,也足以掀起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武装化身通常采用了特殊合金材料制成的装甲,其强度足以抵御大多数热武器的攻击,即便面对热熔武器的直接射击,凭借其厚实的装甲也能提供持久的防护,强大的动力系统则为它赋予了超越常规水平的机动性与速度,更不用说其本身就拥有着惊人的力量输出能力了。 更令人感到绝望的是,武装化身的外部装甲与内部保护壳,都具备对抗电磁脉冲武器的电磁屏蔽材料,例如,如导电涂层、金属网或特殊的电磁屏蔽复合材料等,其可以分散和吸收电磁脉冲的能量,减少对敏感电子系统的直接影响。 周肆在神威科技工作时还了解到,有些更加尖端的武装化身,本身便集成了主动和被动的电子对抗系统,以干扰或抵消来袭的电磁脉冲。 它们还具备快速响应的电子保护开关,在检测到电磁脉冲时迅速切断敏感电路,以保护电子元件不受损害,以及冗余与分散设计,确保关键功能有多个独立的电子系统支持,即使一个系统受损,另一个也能继续工作。 如此强大的存在,一旦失控,将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害,所以,各国对武装化身的管控都极为严格,也正因武装化身的存在,战争形态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 如今,战场上很少再出现大规模的人员伤亡,取而代之的是武装化身在荒野上的殊死搏斗。 武装化身的意义便在于对抗另一具武装化身,同样,能摧毁它们的,也只有另一具武装化身。 宋启亮平日的烦恼便源于此,作为武装化身的操作员,他鲜有机会亲自操控武装化身出动,更多的时候,他都是随载有武装化身的防爆装甲车一同出动,静待李维陨等人解决问题。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尤其是在城市执法时,武装化身更多地是作为一种威慑力量而存在。 李维陨的声音再次响起,“周医生,我会尽快通报这一事件,前去协助你行动。” 他接着劝说道,“还请你耐心等候我们与你汇合。” “不了,李组长,我必须尽快去阻止他们。” 周肆拒绝了李维陨的好意,“升格测试的前期准备很复杂,但到实际操作时,只要裴冬坐上去,佩戴好设备,按一下开关就能完成这一切。” 李维陨察觉到了周肆语气里的不安,“你在担心裴冬成仙吗?” “我相信裴冬能成仙,但也仅仅是能成仙而已,”周肆语气深沉了起来,满是怜悯,“裴冬是适格者,但她的心智模型不适配,她可以完成意识数据化上传,但之后呢?” 周肆看了眼地图导航,他距离天际线大厦还有段距离,时间刚好够他和李维陨浪费一下时间。 “李组长,羽化登仙没那么容易的。” “事实上,在登仙项目中,我测试的并不是化身躯壳,而是无垠的网络。” 他斟酌着语句,“我反复地尝试,用人类原本的意识,去适应庞大的网络世界。” “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想想看,网络世界多么浩瀚,就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而人类个体的意识,就像一滴水。” 周肆继续说道,“人类的意识直接与网络世界接触的瞬间,就会被庞大的信息流冲垮,就像一滴水稀释在了大海里。” 李维陨和周肆一起行医这么久,处理过太多太多与离识病相关的案例了,他知道结果是什么。 “所以,那些没有高墙大系统保护、贸然接入网络的识念意识,会在无穷无尽的信息流下,失去了自我,”李维陨回忆道,“失去自我的结果,就像罗勇那样,对外界的刺激再无反应。” “是的,”周肆对着手机点头,“因此,陈文锗开发了那套精神训练法,试图通过后天的训练,来强化自我的存在,以避免被网络稀释掉。” “但结果显而易见,哪怕经过了精神训练,我的意识依旧很难在网络世界里维持太久,同时,在长期的反复浸泡中,我的自我也出现了一些问题。” 周肆并未继续深入探讨自我问题,而是转而提及了另一话题,“在后天的训练宣告无效之后,陈文锗选择了我作为实验对象,着手重新研发了一套适应系统,我们将其命名为‘茧’。” “当人类的意识完全数据化,并进行升格上传之后,这份升格意识会暂时受到茧系统的庇护,无法直接与网络连接。 在这段茧系统的保护期内,升格意识会如同昆虫一般,经历一场变态发育,最终蜕变成为能够适应网络世界的新形态。 整个变态发育的过程为93天,就和人类胚胎在母体中发育一样,胎儿在第93天时,大脑已经分化出了基本的结构,神经元细胞开始大量增殖,并建立起初步的神经连接。 升格意识也将在第93天完全适应网络世界的洪流,摆脱茧系统的束缚,全面接入网络世界,也唯有至此,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完成了升格的过程。” 电话另一端的李维陨又一次沉默了许久,他声音恍惚道,“周医生,关于茧的信息,监察局并不知晓。” 李维陨意识到周肆有很多秘密瞒着自己,比如眼下的茧系统,又比如The one,也可能是周肆觉得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一个不必被透露的信息,如果自己不问,他就不答。 “这是陈文锗在登仙项目末期开发的系统。” 周肆透露起了更深的内幕,“那时陈文锗就与董事会产生了极为严重的矛盾了,董事会想尽快把羽化技术投入实用,以完成他们意识永生的愿望,陈文锗则表示拒绝,一切尚未成熟。” “这应该是陈文锗用来应付董事会的底牌,但很遗憾,陈文锗已经死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周肆精准地判断道,“这是一个不错的契机,李组长,如果裴冬的升格测试有茧系统的参与,就说明,至福乐土与陈文锗有关,如果没有,裴冬的升格意识则会在网络洪流中被无情撕碎,我们也不必担心要面对一个无处不在的‘仙人’了。” 他接着补充道,“就算证实了有茧系统的参与,裴冬的升格意识也会被困在茧系统里,无法连接网络,而我们将有足足93天的时间,把升格意识无害化。” 电话里响起李维陨深吸一口气的声音,他被这一连串的消息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心神都被剧烈震撼着。 他喃喃道,“真冷酷啊,周医生,” “我并不是想指责你什么,只是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佩服你的理性,甚至有些敬畏你的理性,裴冬是你的朋友,也是你的敌人,但你的情感不会因此迟滞半分,剑也不会有所偏移。” 周肆摇摇头,否决道,“我只是想的很明白而已,抛掉种种条件,就算裴冬意识升格了又如何呢?” 他就像一位老练的医生般,专业且谨慎地给出了自己的判断,“裴冬的心智模型不适配,就算她升格了,数字化意识也将有着严重的漏洞,不断蚕食着她的理性,直到她变得一团乱码,就像离识病本身一样。” 周肆荒诞地开起玩笑,“疯仙?这可不是我的朋友。” “至于其它的呢?”周肆看了眼导航,两个标点正不断地靠近,直到重叠在一起,“我不是正在为朋友复仇的路上吗?” 李维陨再次请求道,“周医生,你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等和我们汇合,有武装化身……” “不一样的,李组长,这和医者仁心无关,”周肆声音严厉了起来,“这是私人恩怨。” 周肆抬起左手,在这其貌不扬的手臂中,便藏着那把名为震裂剑的利器。 它的刃锋足以在高频震动中,击穿武装化身的装甲,强大的外放电可以忽视那些精密的防御措施,以最直白的方式摧毁思维储存核心。 隐约间,周肆仿佛能幻想出这头奇点怪物的全貌,它将成为所有化身的死神,锋刃如镰刀般无情地收割着所有的灵魂。 怒火又一次在阴燃的情绪上燃起,但这一次周肆没有变得怒气冲冲,相反,他的言语里居然还带上了几分笑意。 “那群王八蛋在我的面前,耀武扬威地带走了我的朋友,他们还试图射断我的手足,拉我一起。” 周肆大骂道,“他妈的,我最恨医闹的人了。” 无人网约车停了下来,它抵达了目的地,天际线大厦顶端的全息投影落下金色的光芒,将整片街道都覆盖了浅浅的一层金箔。 周肆保持通话,打开了后备箱,费力地将医疗箱提了出来。 “我到天际线大厦了,李组长,”周肆语气突然又变得柔和了起来,“其实驱动我的主要动机,是另一件事。” “什么?” “我和陈文锗对升格之后曾有过一份猜想,”周肆回忆起当初,“仙陨事故的那次测试实验,也是为了验证它。” “那是一份可怕的猜想,足以让我们重新看待羽化技术,”周肆幽幽道,“因此,当裴冬进行意识升格时,我也必须在场,看看那份猜想的虚实。” 不等李维陨的回话,周肆挂断了电话,用力地仰起头,天际线大厦犹如神话里的参天建木,这一次它真的直入云霄了——钻进那由全息投影塑造的金色天穹。 “说来,还有一件事,李组长。” 通话已经结束了,但周肆仍对着虚无喃喃自语,“现在已经2042年了,已经不流行所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了。” “现在讲究的是仇不隔夜……念头通达!” 虚幻的金色倒映在周肆的眼中,于是,他的眼底也燃起了一片金色的大火。 ------------ 第三十八章 混沌界限 【感谢灰灰猫猫睡觉觉的盟主】 2042年,6月27日,晚。 周肆拎起医疗箱,迈步走进了天际线大厦的地下停车场。 他这身白大褂还是太显眼了,很容易被人辨别出来,虽然说金色梦乡位于天际线大厦的顶层,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在楼底下也安排人手。 地下停车场内,幽冷的微风迎面袭来,令周肆精神了不少,他历经了大战,负伤且疲惫,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周肆的行动。 周肆的头脑很清醒,一个详细的入侵计划,早在来的路上便在周肆的脑海里浮现。 “金色梦乡……” 周肆低语着这个名字,平静的声音里隐含着怒意,仿佛要将其咬碎嚼烂。 这已经不是周肆第一次入侵金色梦乡了,先前他便因病患与金色梦乡发生过几次冲突,但每一次周肆都能全身而退。 也是在这一次次的冲突中,周肆对于山君这一神秘的存在,有了初步的了解,但现在看来,周肆知晓到的仅仅是一层浅浅的表现。 至福乐土。 恐怕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传说中的化身杀手团体,就位于铵言市的天际线大厦之顶,如同君王一样,俯瞰着全城,而唯一能超越它的,便是另一座参天大楼、神威大厦。 周肆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了起来,并不是因为紧张与疼痛,而是弥漫在血液里的兴奋。 他触及了。 触及到了那遍布虚空的大网,无数条若隐若现的丝线,将所有的线索粘连在了一起。 曾经,它们深埋在铵言市的阴影下,不为人知,但如今,它们正一点点地浮出水面,而周肆即将揭开它的真容。 “希望谜底别太让人失望了啊。” 周肆说着便张开了左手,锋利的狭刃从掌心弹出,手臂仅仅是轻轻地划动了一下,他就将眼前捆住大门的锁链与锁芯一并切碎。 无声无息。 像天际线大厦这样的超高层建筑,都有着数条上下垂直贯穿的通道,例如客人们常用的商用电梯,出于安全考虑的消防通道等。 这次周肆自然不能直接乘坐商用电梯抵达楼顶,估计电梯门刚敞开,他就会被密集的弹雨打成烂泥,使用消防通道的话,周肆可没有足够的体力,一口气爬上这九十多层的高楼。 至于货梯?周肆上上次的入侵用的就是货梯,金色梦乡一定加强了这方面的安保措施。 周肆选择了另一条路,那些少有人使用的维修通道,为方便维修人员与设备的进入,它被修建的很粗糙也很平坦,就像一个个隐藏路线一样,被刻意隐藏在了天际线大厦的繁华之下。 要不是之前周肆特意调查过天际线大厦的结构图,他也没那么容易在这宛如迷宫般的超大型建筑中,找到这些隐秘的道路。 维修通道内的灯光昏暗,四周是毫无装饰的混凝土结构,周肆觉得自己不像是走在一座奢华的大厦中,更像是在某座城市的地下排水系统中前行,空气中翻滚着尘埃,角落里有水渍干涸的痕迹。 在维修通道的尽头,周肆找到了等待已久的维修电梯,它只能抵达一些特定的楼层,例如存放机房的设备层,地震发生时的避难层等。 周肆不需要它直达金色梦乡,只要临近一定的层数就好,剩下的路他可以自己慢慢走。 电梯缓缓启动了起来,它上升的速度很慢,远比不上商用的高速电梯,但也因它的缓慢,周肆倒有了一定的时间,进行最后的准备。 周肆打开医疗箱,将休眠的机械蜘蛛放了出来,他接着又从医疗箱里拿出一张面具。 那是一张充满设计感的面具,表面上布满了镜面碎片,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将周肆的面容切割成无数摇曳生姿的倒影。 周肆小心翼翼地将其贴合于面庞,与脸颊严丝合缝,宛若天生一体。 随着面具的悄然启动,其上那密布的镜面碎片仿佛拥有了生命,开始有节奏地脉动,宛如深海中的荧光生物,它们不断调整着角度,犹如一群贪婪的猎手,急切地捕捉并折射着每一缕投向面具的光芒。 就和隐巷里,人们常在脸上涂装的干扰纹一样,这张面具的主要功能不是用来欺骗人类,而是用来讹诈机械。 它的技术实现利用了微纳光学原理,具体点来说就是,面具内部内置了一套微型的控制系统,与面具表面的镜面碎片相连,使它能够实时分析周围环境的光学信号,并根据需要,调整镜面碎片的反射角度和强度,以模拟出与周围环境相似的光影效果。 当光学传感器扫描到这个面具时,由于其表面不断变化的光学迷彩效果,传感器会接收到一系列混乱、模糊的光学信号,从而无法准确判断面具的真实形状和位置。 该项技术通常被应用在武装化身中,但如今却被周肆戴在脸上。 周肆有些不习惯戴着面具,除了一些极其危险的行动外,周肆很少会把它拿出来,要是它坏了,只能拿到神威科技去修,毕竟它的技术源自于神威科技。 面具下的双眼用力地眨了眨,像是要努力看清这个世界一样。 周肆的意志力很强,集中精神时,他的专注度远超常人想象,但当周肆放松时,他的思绪又会如水一样肆意涌动,像是快要失去了自我一样。 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思绪的随意荡漾中忽然浮现。 周肆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在某些方面,和罗勇之类的重度离识病患者很相似。 他们求仙不成,便试着切割自己的肉体,尸解成仙,而自己为了与强敌厮杀,也用冰冷的机械一重重地武装自己。 不清楚是某种巧合,还是注定的可能,一些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定义也随之混淆。 叮—— 清脆的铃声响起,打断了周肆的发散思考,他重新凝聚起精神,抓起医疗箱里的最后一把武器、射钉枪。 战斗就要开始了。 周肆走入消防通道,踩着一节又一节的阶梯向上。 他所抵达的设备层离金色梦乡很近,只要再走几步就能抵达,同样的,当周肆靠近金色梦乡的楼层时,周肆相信,金色梦乡的监控系统一定能发现自己的所在。 今天是裴冬成仙的日子,他们一定会严防死守,所以从一开始周肆就没有任何潜行的机会,留给他的选项只有强攻一种,唯一的差别,便是用何种方式闪亮登场了。 一阵电流的刺痛感从周肆的太阳穴处蔓延,周肆的意识正一点点地从肉体之中延展,像是脑浆破裂了般,脑组织淌了出来,渗入钢铁之中。 与此同时,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机械蜘蛛突然启动,八只如刀锋般尖锐的利爪着地,将它的身体撑起。 周肆的面具不仅具备干扰光学传感器的能力,还内置了一个简易的神经驳接系统,使得周肆的意识能够与机械蜘蛛相连。 一瞬间,周肆共享了机械蜘蛛的视野,双重画面从他眼前浮现,交错的视角令世界变得天旋地转,周肆险些呕吐了出来。 周肆低声道,“这就是罗勇当时的感受吗?” 在清醒状态下操控化身躯壳,就会遭遇这样的情况,换做普通人在这种状态下,可能连正常的移动都难以进行。 但对于周肆而言,这算不上什么困难,长期以来的精神训练,早已令他的精神坚固如一块顽石,更不要说,机械蜘蛛的感官设备只有摄像头,能带给周肆压力的,也仅仅是双重视野。 暂时切断了与机械蜘蛛的识念连接,周肆的精神压力骤减了不少,而机械蜘蛛则在失去周肆的控制后,按照它原本设定好的自动程序,紧跟在周肆的身后。 周肆抬头望向上方重叠的楼梯,他距离金色梦乡只有一步之遥了,空气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隐隐的歌声在耳旁回荡。 闭上双眼,周肆试着去遗忘自身的存在,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已脱离了肉体的束缚,从飞鸟之中醒来。 Bt-24在高空中环绕着天际线大厦,作为周医生的“护士”,它内置了两块思维储存核心,哪怕一块损坏了,另一块也能作为备用,在紧急情况下使用。 周肆的意识上传至了Bt-24之中,共享着它的视野,它则努力地迎着高层的狂风,勉强地触及了金色梦乡。 通过Bt-24,周肆看到了金色梦乡的大致情况,巨大的玻璃帷幕后,数不清的身影来回走动,几具高大的安保化身耸立。 今夜金色梦乡内的客人格外地多,这还是九十五层的情况。 Bt-24试图向着更高层进发,去看一看九十六、九十七层,但这时巨大的全息投影释放出金色的天穹,刺眼的光芒占据了摄像头视野的全部。 周肆本能地睁开眼,强光刺激得他不由地流下泪水,当周肆试图再次连接Bt-24时,他看到的只是一段不断旋转的画面,随后与其失去了联系。 对于这样的结果,周肆并不意外,诊所的条件有限,能制造的化身躯壳,自然也是充满了缺陷。 无论是Bt-24,还是机械蜘蛛,它们都没有搭载完全的识念系统,因此,它们的识念连接都受到范围的限制,一旦超出便会失去联系。 更不要说,Bt-24只是一只扑翼鸟,它能飞到这么高的楼层已经是一种奇迹了,刚刚旋转的画面,应该是强气流将它吹翻。周肆希望它不会摔坏。 周肆取出一枚枚柱状电池,提前将它们逐一插入左臂的电源接口处,随后,他一手握起短斧,一手持起射钉枪。 深吸一口气,周肆发力狂奔,向着楼梯尽头。 …… 荣斌脸上包着纱布,一脸严肃地扫视着四周。 作为金色梦乡的保安队长,荣斌在这里工作有些时日了,对于金色梦乡的奢华糜烂了解颇深。 道上的人们都很羡慕荣斌,夸赞他从隐巷那个肮脏泥泞的地方爬了出来,摇身一变,居然成为了这高档俱乐部的安保队长。 在那些社会的边缘人看来,荣斌无疑是一步登天,他们都羡慕着自己,有着不错的薪资与工作环境,每天还能见到数不清的美女,以及那些比美女还要俊美的性偶们。 私底下他们常问自己,性偶的感觉怎么样,它们有没有生殖器,如果没有的话,可以后期添加一个吗?以及员工有没有内部价,诸如此类的屁话。 这些在隐巷摸爬滚打的边缘人都这样,除了吃喝的基本生存需求外,能想到的只有性,至于一些更高尚的精神寻求,对于他们来讲,就跟笑话一样荒谬。 最开始荣斌的心里充满了虚荣与欲望,就和这些边缘人渴求的一样,每天工作之余,他都小心翼翼地偷瞄着那些客人,看着他们怀中一个比一个姣美的性偶。 欲望之火熊熊燃起,但很快,它便熄灭了下去,甚至说,再未复起。 金色梦乡里时时刻刻都充满了那激发人类欲望的熏香,令每一位客人都能轻易地沉沦于此,但作为安保人员,荣斌不能迷恋其中,于是山君为安保团体们提供了清醒的药剂,每天工作前服用一粒。 那种感觉很微妙。 在一个充斥着原始欲望的狂欢盛宴中,唯独荣斌保持着清醒。 人们陷入了无尽的放纵与狂热之中,他们的行为显得如此荒诞与疯狂,仿佛回到了野蛮时代,彼此间用力地拥抱,分不清是亲吻,还是撕咬,令人作呕的体液四处流淌。 如果荣斌能一同沉沦的话,他还没那么痛苦,但可悲的是,他必须保持清醒。 视线所及之处,无不弥漫着这种快要溢出的欲望,荣斌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清醒是多么的宝贵,理智成为了一道孤独的防线,抵挡着周遭狂涌而来的混沌与疯狂。 真可笑。 荣斌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也会有所谓的道德感,既源于对疯狂的厌恶,又出于对清醒本身的珍视。 有段时间里,每次下班后,荣斌都会抱着马桶呕吐不已,他对于那些赤裸的身体再也没有丝毫的兴趣了,如果不是每天清晨身体还有正常的生理反应的话,荣斌甚至以为自己患上了难言之隐。 这是个鬼地方,但为了生活,荣斌只能在这个鬼地方继续工作。 荣斌拿起对讲机说道,“各单位注意,今夜的活动很重要,不要出什么意外。” 今夜山君突然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派对,欢迎各方人士前来狂欢,眼下九十五层内已经挤满了客人,座无虚席。 迷幻的光线下,荣斌都难以分清,哪个到底是人类,哪个又是化身躯壳。 分不分得清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欲望的潮水已经袭来,汹涌澎湃。 舞池的中央男男女女舞动的着身体,优雅的低吟浅唱也变成了富有节奏感的电音,一声声的噪音掩盖了黑暗里传来的诱人呻吟。 荣斌融不进这份狂欢之中,他不由地仰起头,看向穹顶的更高处。 他想到,此刻在九十六层想必正举行着更加疯狂的宴会吧? 荣斌说是安保队长,但他只负责九十五层的保安,至于九十六层,他也只去过寥寥几次,至于九十七层,则更是一个谜团了。 九十六层是贵宾区,但贵宾们通常不会亲身前来,那里摆满了达官显贵们订制的化身躯壳,它们有着远比人类还要敏感的感官,并且感官的刺激程度可以进行调节。 当那些权势滔天的人物们想要寻求欲望时,他们就会把自己的识念意识上载至九十六层的化身躯壳中,直接从九十六层内醒来,开始自己的纵欲狂欢。 整个过程绝对匿名,谁也不清楚冰冷的躯壳下真正的身份是谁,因此,每个人都将释放自我最原始的邪恶本性。 荣斌的脑海里闪过那些做工精良的性偶们,它们的肠子、它们的血、它们被刀剑割成碎块时,所发出的、令施虐者兴奋不已的哀鸣声。 那是一个不被世俗容许存在的地方,上帝誓要毁灭的索多玛,它不欢迎凡人的到来,所以他们才以化身躯壳降临吧? “哈哈哈!” 舞池中响起阵阵欢笑声,人们搂抱亲昵,手指在彼此的皮肤上划过。 电音的噪声更大了。 荣斌摸了摸了脸上的纱布,他突然想念起了周肆,那一日当周肆说要把这里烧成灰时,他还真有那么几分心动。 也仅仅是心动而已,荣斌厌恶此地糜烂的欲望,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职责就是保护这里。 荣斌是一个责任感大于自我喜好的人,不然他也没法从隐巷里爬出来。 忽然,耳麦里传来声音。 “有人从消防通道过来了,”对方停顿了一下,声音高了几倍,“他穿着一身白大褂,是周肆!” 荣斌警觉地看向四周,也是在这同一时刻,一侧闭合的防火门被人重重踹开,熟悉的身影从门后显现。 周肆看着昏暗的大厅,狂欢的人群,人们穿着奇装异服,有些人还cos起最近流行的游戏角色,周肆不知道那是人类装扮的,还是精心打扮的化身躯壳。 “哇哦!”他笑着感叹道,“化妆舞会吗?带我一个如何?” 举起射钉枪,周肆朝着安保人员们开火。 ------------ 第三十九章 震裂之剑 【感谢二兮兮的盟主】 响亮且尖锐射击声骤起,短促而有力,伴随着一股股冲击力,荣斌身旁的几位安保人员当即倒了下去,鲜血直流。 “放心!没命中要害!” 周肆毫不遮掩自己的身形,一边猖狂地叫喊着,一边朝着荣斌等人狂奔而来。 荣斌抓起对讲机大吼道,“所有人拿起武器!安保化身全部启动,敌人在迎宾大厅!” 他见识过周肆手臂中的凶剑,那可不是血肉之躯能对抗的利器,唯有安保化身能阻拦周肆一二。 “你这疯子!” 荣斌低声咒骂着,他搞不懂周肆为什么非点挑在今天来,但又想到山君对他们今夜安保的严格要求,两者之间似乎又有那么一丝微妙的联系。 他没能继续思考下去。 埋在肉体中的生物体强化启动,荣斌的心脏用力地跳动着,血液快速循环,浑身的肌肉充血膨胀,转眼间,他便宛如一头暴怒的巨熊。 掏出腰间的左轮手枪,荣斌抬手就瞄向周肆的身子。 和李维陨那种侧重理性的强化方向不同,作为山君的打手,荣斌的强化方向只是单纯的暴戾,而一个不受理智约束的人,无疑是最暴虐的。 扣动扳机。 轰鸣的枪声犹如一道突兀的杂音,闯入了射钉枪编织的杀戮序曲之中。 周肆听到身旁传来一阵撞击声,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打在了自己身上,他低下头,离自己只有几厘米远的地面上多出了一个弹孔,瓷砖四分五裂。 “大家都动真格了吗?” 面具之下,周肆丝毫没有因枪击而感到恐惧,相反,他异常地兴奋了起来,仿佛荣斌的枪击是一个信号。 先前大家还能遵守一下江湖道义,但既然荣斌动了枪,也别怪周肆坏了规矩。 周肆侧身翻滚,躲入了一根罗马柱后,其上布满了各种夸张的浮雕,但不等周肆欣赏,便在一声声的枪响中,被彻底摧残。 尘土翻腾中,周肆大口地呼吸了几下,灰尘弄他的有些咳嗽,空气里弥漫的熏香则在他的怒火上添加柴薪。 今夜金色梦乡的安保程度,比周肆想象的还要森严不少,从这些安保人员的反应就能看出来,上一次荣斌好歹能和自己讲讲道理,有点前戏在,但这一次他直接掏出了枪,恨不得把周肆原地爆头。 突然,又一阵枪声响起,打断了周肆的思考,他勉强地分辨出,那是霰弹的声音。 周肆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射钉枪,这东西近距离杀伤能力很强,几乎可以洞穿大多数的钢铁,但只要射程稍远那么一点,冲击力就会大幅度缩减。 “我得弄把霰弹枪。”周肆心想着。 迎宾大厅内的激烈枪战并没有引起骚乱,它甚至没能盖过那环绕在四面八方、躁动的电音。 为了配合今夜的狂欢,迎宾大厅不再是那副金碧辉煌的样子,它的光线略显昏暗,呈现一种蓝紫色的氛围,各种颜色的射灯胡乱地扫过,像是一道道来自异界的目光。 迷醉的呻吟声从更黑暗处传来,只能通过氛围灯的映衬,能看见那群狂欢的身影。 周肆猜,其实他们都听到枪声了,但随着狂欢的进行,所有人都被自身的欲望俘获,在快感与酒精中分不清虚实。 或许周肆等人在他们眼中,只是喝大了所产生的幻觉。 也有可能,大多数人都是使用化身躯壳参加了这场派对,反正子弹只能射穿躯壳,却射杀不了其下的识念意识,当周肆提着刀剑靠近时,它们可能还会兴奋地围观自己,欢呼着,把酒水从自己的头顶洒下。 闭上眼,周肆努力在这混乱的环境中保持冷静,随即他的双眼从机械蜘蛛之上睁开。 它凭借着小巧的身姿躲藏在了阴影里,如同一个摄像头般,帮助周肆观察起了四周的情况。 周肆看到荣斌等安保人员都纷纷躲入了掩体之中,三具安保化身则呈包围的姿态,朝自己所处的罗马柱大步走来。 眨了眨眼,视野切换,周肆的意识重新回归肉体之中,同时脑海里带来一阵刺痛。 说到底,机械蜘蛛是一具非法化身,它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缺陷,周肆这般频繁的切换视野,就像对一个电子设备进行热插拔一样,精神上的压力剧增。 好在,周肆的精神非常具备韧性,远没到崩溃的那一步。 周肆在心底预估着三具安保化身距离自己的位置,铆足力气,朝着罗马柱外飞扑而去。 扳机扣死,射钉枪打空了铆钉,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钢铁的暴雨,消失在了模糊的黑暗中。 三具安保化身像是自黑夜而来的巨人,铆钉打在它们身上,溅起阵阵火花,勾勒出了它们的轮廓,刺眼的电弧在它们的手臂上跳跃,紧接着枪火在它们的另一只手臂上绽放。 周肆几乎是与子弹擦肩而过。 随手丢掉射钉枪,周肆在地面上翻滚起立,浑身的肌肉弓起,左臂攥紧短斧,迎着弹雨做出投掷的准备动作。 一道道电弧从柱状电池上弹起,沿着机械手臂一路延伸,消失在了斧刃的末端。 荣斌看见了周肆的动作,脑海里响起尖锐的幻听。 周肆猛然掷出短斧,犹如划破天际的一道惊雷,伴随着撕裂空气的尖锐啸叫,它如同一颗重型穿甲弹,精准且沉重地轰击在那具正疯狂倾泻火力的安保化身之上。 高速旋转的斧刃,瞬间洞穿了安保化身的坚固胸甲,如同锋利的手术刀一般,干脆利落地切断了内部的复杂缆线,击碎了脆弱的电路板。 这股可怕的冲击力,竟让那具铁铸的躯体也无法承受,整个躯体被震得猛地后仰,仿佛遭遇了狂风暴雨中的巨浪拍击。 周肆趁势再度向前,见此情景,距离最近的安保化身举起了巨大的防爆盾,犹如一面高墙,挡在了周肆面前。 狭刃出鞘,悠扬的轻吟声回荡。 周肆灵巧地跃起,狭刃自上而下,轻易地贯穿了防爆盾,将它一举劈成了两半。 安保化身的动作迟疑了一瞬,藏在其中的识念意识,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可置信。 理论上这面盾牌能抵挡持续的射击、乃至火箭弹的轰炸,可在周肆的狭刃面前,它如薄纸一般脆弱。 武装化身!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识念意识的心底升起,他深知,唯有武装化身才能具备如此可怕的破坏力。 不等安保化身做出任何进一步的反应,狭刃便如同幽灵般折返而归,自下而上,以一道炽热如火的斩痕,狠狠地烙印在它的胸口之上。 与此同时,致命的电流如同躁动的蛇群,从刃锋上汹涌而出,瞬间便将安保化身内部的电子元件烧得支离破碎,无情地击穿了思维储存核心。 一阵刺眼的电弧与四溅的火花之后,浓密的白烟从那狰狞的伤口中袅袅升起,宛如溢散而出的灵魂,在这钢铁之躯中哀嚎着消散。 全场寂静。 荣斌呆滞地望着这一幕,他知道这位周医生神通广大、手段极多,但他从未想过,哪怕是专门经过功能强化的安保化身,在他的面前也是如此脆弱。 周肆如死神一般,从钢铁的尸骸后走出,他看了一眼被劈成两半的防爆盾,选了大小还算合适的一块捡了起来,将这面残破的盾牌护在身前。 激烈的枪声击碎了寂静。 剩余的两具安保化身向着周肆全力开火,可任由周肆站在原地,它们的子弹硬是无法命中周肆,纷纷落在周肆的身边。 安保化身们虽然是由人类的识念意识控制,但它的视觉感官却是电子机械,在伪装面具的干扰下,它们根本无法正确锁定周肆。 倒是安保人员们在这种时候,可以凭借肉眼瞄准周肆,但面对周肆举起的残破防爆盾,子弹落在上面,只是无力地溅起火花。 周肆大步向前,尖锐的刺痛从脑海里传来,紧接着,另一重画面与他当下的视野重叠在了一起,周肆勉强辨别着虚实,稳住步伐。 一连串的惨叫声从昏暗里响起。 在周肆举盾向前的同时,机械蜘蛛也在他的双重操控下,潜入了安保人员身边,锋利的尖爪残忍地割开了他们的手臂,带起一片鲜血淋漓。 “哈……哈……” 周肆每次喘息都感觉有刀子在割自己的神经。 双重视野解除。 即便是周肆,也难以长期维系意识的双线操作,他最多坚持十几秒的时间,便会因过大的精神压力,自动断开连接。 周肆面临着肉体的疲惫与精神的剧痛,今夜的他的确称得上伤痕累累。 又是几声枪响,荣斌找准机会,一举摧毁了偷袭的蜘蛛机械,它的外壳上布满弹坑,八只机械利爪上沾满了血迹。 突然的袭击打乱了安保人员们的火力压制,等他们回过神时,周肆已经丢掉了沉重的防爆盾,朝着第二具安保化身狂奔而去。 安保化身慌张地开火,但弹头始终无法命中周肆,对方显然不是一位专业的化身躯壳操作员,如果是宋启亮在这,他会按照弹道偏差的距离进行调整,只要几次试射就能重新找回准头。 “混账!” 怒骂声从安保化身的扬声器中响起。 “你这……”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声音戛然而止。 周肆犹如翩翩起舞的舞者,悠然自得地挥动着狭长的刀刃。 刀锋高频震动,无情地将枪口一一劈断,紧接着,他横刀一斩,精准无误地击中目标的腰腹,释放出的电流瞬间摧毁了其内部的动力系统。 带电的金属刺入安保化身体内,仿佛树木内部燃起的熊熊火焰,深入其内核,将其彻底焚烧,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抽出狭刃,周肆马不停蹄地转向第三具化身躯壳,它的胸口还镶着短斧,一道狰狞的裂口从外壳上展开。 周肆用尽全力地甩起狭刃,它如疾驰的鞭刃,在纳米管线的连接下,准确无误地刺入了裂口之中。 电弧沿着纳米管线奔涌而至,爆裂的火花从裂口之中升腾不绝。 待周肆将狭刃重新回收时,迎宾大厅内的三具安保化身已尽数倒下,周肆的左肩部也适时地传来一声轻响,一枚柱状电池耗尽了电量自动弹出。 周肆从怀里摸索出了一枚满电的柱状电池,将它安插在了空缺出来的接口上。 “还要继续吗?荣斌。” 周肆看向那不断变幻的光斑,他有些看不清荣斌的表情,但想必一定很美妙。 荣斌铁青着脸,转眼间,周肆便把安保力量摧毁的差不多了,即便还有几具安保化身在调动的路上,但以周肆那把凶剑的力量,这也只是徒劳的反抗罢了。 瞥了一眼周围的安保人员,大家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有人是被铆钉贯穿了身体,有人则是被蜘蛛化身割伤了手臂。 周肆留手了,不然他的每一击都可以正中咽喉。荣斌也有些分不清,周肆到底是真的疯狂,还是说在装疯卖傻。 “当然要继续了,周医生,”荣斌朝着周肆走来,丢下了手中的左轮枪,“保护这里可是我的职责。” “哦?那你可得做好殉职的准备了。” 周肆嘴上威胁着,但他还是遵从了与荣斌之间的默契,狭刃归复,他赤手空拳。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触手可及。 没有任何征兆,荣斌果断地挥起刺拳,直逼周肆的面门,周肆则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动作般,身子向一侧躲闪,令他这一拳扑了个空。 荣斌的目光死盯着周肆的左拳,这只义体给荣斌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一旦被其命中,他恐怕再无还手之力,但只要避开这一拳,周肆就没什么威胁了。 周肆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弱点已被看透,左拳紧握,准备予以反击。 “很好。” 荣斌内心狂喜,一切正如他预计的那样,但正当荣斌按照原本的战术进攻时,他突然发现周肆进攻的左拳抬起手肘,变成了格挡的姿态。 “当你的精神完全集中在一个事物上时,你就看不见其它的东西了。” 周肆的声音如鬼魅般在荣斌的耳旁响起,在他视野的边缘,周肆的右拳握起,朝着荣斌的脸庞重重挥下。 荣斌觉得自己被一柄重锤命中了,身体摇摇晃晃,快要失去平衡。 周肆义体的力量实在是太过强大,以至于荣斌居然忽视了周肆本身的能力。 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可笑,一位能驾驭如此凶剑的剑士,又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呢? 荣斌凭借着生物体强化的力量,强行稳住了身体,但他的节奏已被打乱,刚站稳脚跟,周肆极具力量的左拳已然来袭。 只听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荣斌第一时间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可随即,强烈的痛意与生理本能的呕吐感,快要令他昏厥了过去。 周肆一记重拳打在了荣斌的腹部,位置不偏不倚,和上一次几乎是同一个部位。 再强大的生物体强化也无法逃脱肉体的局限,就像周肆的精神训练一样。 荣斌当即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身子摇摇晃晃,像只昆虫一样,痛得快要蜷缩起来,周肆则转体挥起一记鞭腿送了他最后一程。 荣斌重重地倒在地上,周肆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抽出挂在腰间的第二把短斧,朝着荣斌的脑袋凶狠劈下。 死亡的寒风顷刻间遮盖住了所有的痛意,荣斌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那把离自己咽喉只有几厘米的斧刃。 “你都知道些什么?荣斌。” 周肆蹲了下来,布满镜面碎片的面具,倒映着无数张充满惊恐的脸庞。 “我……我什么都不清楚,周医生。” 荣斌强忍着痛意,勉强应答道,“我只负责这一层的安保工作,至于其它的,我并不知情。” 周肆又问道,“我可以相信你吗?” “当然。” 周肆沉默了一阵,抓起短斧,朝着迷幻的更深处走去。 荣斌艰难地翻了个身,朝着周肆喊道,“等一下,周医生!” 周肆闻声回过头,只见荣斌强忍着痛楚,从口袋里费力地掏出了一个工牌。 他喘息着说,“这应该能帮你抵达九十六层。” 周肆满脸疑惑地问道,“这算什么?” “工作是工作,私情是私情,”荣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咱们得一码归一码,周医生。” 周肆迟疑片刻后,接过了工牌,转身向更深处行去,而荣斌则捂住腹部,竭力平复着呼吸。 此刻,荣斌的心情异常复杂,他确信,若非自己已赢得周肆的信任,刚才那一斧头无疑会将自己的头颅劈开。 自离开隐巷以来,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这种仿佛从鬼门关前走过的体验,浑身的每个细胞都在绝望地嘶吼。 但奇怪的是,随着恐惧与绝望逐渐消散,荣斌的心底竟涌起了一丝欣喜。 这份欣喜并非源于自己侥幸捡回一命,而是因为他深知,那深埋心底、在金色梦乡中不断积累与发酵的欲望,今日即将实现。 对,欲望,一个在金色梦境中不断酝酿、膨胀的欲望。 荣斌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真羡慕你啊,周医生。” 曾几何时,荣斌还是一个在隐巷快意恩仇的拳手,但不知不觉间,他已被生活驯化,哪怕厌恶此地的物欲横流,也要冷眼旁观。 周肆不一样,这位疯医生有着自己的正义,他如同一阵不羁之风,从不会被什么东西束缚,也不会犹豫半分。 荣斌转过头,望向那巨大的玻璃帷幕之后,全息投影在高空中交织出金色的云霞。 他想,这里燃烧起来,一定会非常壮观吧。 ------------ 第四十章 癌变异化 【感谢道格森二世的盟主】 即便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枪战后,富有节奏感的电音与迷幻的光线依旧没有停下,仿佛周肆已来到了一个无法醒来的梦境,在天亮之前,无人能干扰此地的秩序。 抬起头,周肆在阴影的角落里,看到了微弱闪烁的绿光,那是监控摄像头的保持运行时,周期闪烁的指示灯。 周肆低声道,“你正看着我呢吧?山君。” 伴随着荣斌的倒下,周肆彻底击溃了这一层的安保力量,就算有几位安保人员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他们在看向周肆时,眼中仍充满了恐惧,即便枪械就在手边,也没有勇气提起,向着周肆开火。 周肆捡起落在地上的霰弹枪,沉甸甸的感觉令他感觉格外踏实,就像一种怀旧感,比起电磁步枪,周肆还是更喜欢这种“落后”的武器。 目光撇向一旁的安保人员,他发觉周肆在看向自己后,很识趣地把身上的剩余弹药都丢了出来,丝毫没有反抗的意图。 这些安保人员的出身和荣斌差不多,都是从穷凶极恶的地方爬出来,所以在面对周肆时,能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但同样,这些人也是暴力的信徒。 暴力,简单直白且高效的沟通语言。 当周肆的暴力弱于他们时,他们会果断地射杀周肆,但当周肆打赢他们,成为唯一的冠军时,所有人都会把他视作国王,唯命是从。 补充了一下弹药与武器,周肆看了眼瘫痪的机械蜘蛛,荣斌的几发子弹精准地打爆了它的外壳,连带着内部的思维储存核心一并破坏。 周肆倒不心疼自己的作品被打坏,今夜,它已经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如果没有它,周肆对于这群躲在掩体后持续射击的安保人员,还真没什么太有效的办法。 至始至终,周肆依旧坚定地认为,自己只是有些精神问题,而不是什么反社会人格。 周肆路过包厢,呻吟糜烂的声音犹如魔音一般在他的耳旁回荡。 不清楚是幻觉还是什么,跃动的鼓点中多出了一阵女人的低吟浅唱,她的声音忽远忽近,宛如幽灵一般,在周肆的身边游荡。 周肆大步走向舞池的深处,男男女女仍不知疲倦地舞动着身体,与性偶在沙发上缠绵,有人留意到了周肆,还有些常客记得这个身穿白大褂的怪人。 对于周肆这副全副武装的姿态,他们没有丝毫的惧怕,甚至有人靠近了周肆,裸露的肌肤紧贴着周肆的身体,在他的身前扭动着腰肢,像只求偶的大猩猩。 “朋友,别这么严肃。” 一个浓妆艳抹的家伙靠了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向着周肆吹了一口浓烟,阵阵嬉笑声响起。 灯光如梦境般忽明忽暗,光束在空间中跳跃,时而聚焦,时而散漫,引领着每一寸空气都沉浸在无尽的欢愉之中。 周肆用力地推开了男人,换得的只是一阵更戏谑的笑声。 他站在人群之中是如此地突兀。 每个人都毫不保留地释放着自我的欲望,把最丑恶、最原始的一面释放,而周肆却强迫自己保持着理智,伤痕累累。 光影的变幻莫测,仿佛时间的流速在此刻变得缓慢而混沌,让人忘却了白日的束缚与规矩,只余下沉醉与放纵,将所有人的感官牢牢捕捉,沉浸在这份刻意营造的糜烂氛围之中,不愿自拔。 Ai般的电子男声响起,平顺地插入了电子弦乐之中。 它唱道, “我是上个世纪的幽灵,我对人类厌恶透底。” 浓妆艳抹的男人又靠了过来,这一次周肆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拳,打得他鲜血直流,身子撞进了人群之中。 甘甜的鲜血与熏香的气息混合在了一起,人群愣了片刻,随即发出更为巨大的欢呼声,将男人的悲鸣掩盖。 那声音如幽灵般,继续唱道, “你可以控诉我是任何东西,根据国际通用定义。” 人们递来香烟与美酒,欣喜地注视着周肆,一张张充满欲望的脸庞在面具下被映衬成了无数个,她们热切地亲吻周肆的身体,在白大褂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唇印,像是扩散的血斑。 周肆受够了这一切,挥起短斧,将靠近的一名性偶当头劈开,电子元件混合着人造血浆挥洒不断。 人们依旧没有恐慌的样子,他们不知生也不知死,每个人都涨红了脸,兴奋地向周肆欢呼,仿佛他是一位电影明星,希望周肆用马克笔,在他们的胸膛上签字。 忽然,周肆心底的怒意冷却了些许,有的只是无可奈何与悲怜。 异化已经发生了,它如同组织的癌变,在人类这一庞大的集群中缓慢蚕食,周肆知晓这一切,可他却无力改变,哪怕竭尽全力地呐喊,也只是被稀释在人潮的笑声中。 “真是他妈够了!” 周肆愤怒地举起霰弹枪,向着上方开火警示,击碎了咆哮的音响。 电子乐曲的分贝骤减,连带着歌声也变得有些沙哑,冷酷的声音里带着一抹哀伤。 “我被迫去享受、去玩乐,就像一个肥皂剧演员。” 声音奄奄一息,直至乐曲终止,全场死寂。 周肆心中暗自感叹,“终于安静下来了。” 震耳欲聋的枪声如惊雷般,将人们从浑沌中猛然唤醒,涣散的眼神里重新复现起了神智,随即像是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何方,又在面对什么,人们的脸上浮现起了令周肆满意的恐惧与惊慌。 ——于是大海分开。 沿着人群裂开的缝隙,周肆迈步向前。 人们像是一排排沉默的守卫,林立在他的两侧,昏暗中无数的目光带着无数的情绪落下,周肆感受不到丝毫的重量。 奇怪的哼唱声在耳旁响起,在一旁的人群后,一道熟悉的身影如幽灵般摇曳着。 他有着和自己相同的脸庞,相同的衣装,昏暗之中,彼此的白大褂就像钻石一般耀眼。 镜中人微笑地向周肆举起酒杯,口型做着变化。 “周医生,愿你玩得愉快。” 周肆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镜中人的脸庞消失在人群之中,不见踪影。 此时再看向四周,周肆发现自己有些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庞,他们像是戴着面具,又像是没有五官,只是一具具冰冷的雕塑。 但其实周肆知道,他们都是活人,以及一些化身躯壳,出现问题的是自己。 深吸一口气,鼻腔里填满了香薰那股甜腻的味道。 眼前的道路逐渐变得扭曲,平坦的地面上长出鲜草,随即又被猩红的菌类覆盖,四周的墙壁开始活化,像有机物一样,增殖出新鲜的血与肉。 周肆仿佛正走在某头怪物的肠道里,但在下个瞬间里,一切又回归现实,周肆站在了电梯口前。 连续的作战与奔波令周肆疲惫不已,更不要说为了减缓伤痛,他又服用了过量的药物。 在香薰的影响下,周肆的精神正被一点点地撼动着,名为离识病的怪物,在布满裂痕的囚笼后蠢蠢欲动。 好在,周肆早已习惯了幻觉的存在。 用荣斌的工牌轻轻一刷,伴随着清脆的叮铃声,电梯迅速向下坠落,周肆抬起头,眼前竟出现一幕血色的瀑布自天而降,血珠溅落在脸上,带来一阵温热的触感。 没有丝毫犹豫,周肆毅然踏入那瀑布之中,逆流而上。 片刻的等待后,又是一阵清脆的叮铃声,宛如梆子敲击,唤醒了周肆。 瀑布消失了,周肆对此见怪不怪,大步走出敞开的电梯门。 九十六层的环境氛围和九十五层截然不同,其设计灵感源自欧洲古典宫殿,步入其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它悬于高耸的拱顶之下,犹如星辰洒落。墙壁采用精致浮雕工艺,以细腻线条勾勒古典神话或历史故事场景,表面或覆盖细腻丝绸壁纸,或饰以手绘壁画。 地面铺设了经精心打磨的大理石,光滑如镜,倒映天花板上繁复图案,每一步都恍若云端漫步。 周肆用力地嗅了嗅,辨别出充盈在空气中的血气,像是有具新鲜的尸体正在某个角落里,死因是失血。 “欢迎,周医生。” 山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周肆不由地攥紧了霰弹枪柄,目光顺着声音看去。 在周肆的正前方,水晶吊灯下方,一张长餐桌正摆放在那里,山君坐在尽头的首位处,与他对应的尾位则空荡荡的,像是为周肆预留的。 周肆走近了过去,在长餐桌的两边坐满了准备用餐的高档化身,他们有着几乎一致的面容——精致到完美的脸庞,仅仅是在某些细微的地方上有所不同。 在它们的背后,站满了等待命令的侍者,它们同样是化身躯壳,脸庞是平坦且没有特征的面具,就和先前狩猎周肆的人形化身们一样。 “山君。” 周肆的声音沙哑,向着长桌尽头的山君点头示意。 ------------ 第四十一章 锈铁 【感谢灰狼前辈的盟主】 周肆摘下了伪装面具,脸颊上沾满了汗水与血迹,侍从适时地递来了湿毛巾,并带了一杯清水。 他没有拒绝,就像没有警惕心一样,周肆将脸上的污秽擦干净,又将清水一口饮尽。 清凉的液体浸润了喉咙,令周肆那阴燃的思绪轻松了不少,连带着浑身的疲惫也像是得到了缓解一样。 优雅的旋律响起,回荡在长桌之间。 周肆对这首曲子格外熟悉,那是德沃夏克的《幽默曲》。山君像是拥有洞悉人心的魔力,知晓周肆的喜好,特意为其准备了这一曲。 实际上,周肆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热爱古典音乐,更多的时候,他只觉得这是他童年习惯的一种延续,一种深深刻印在心底、难以抹去的情怀。 回想起童年时光,每个孩子都被要求培养一个兴趣爱好,而周肆在众多的选择中,意外地选择了小提琴。 那时的他并不是因为对小提琴有着深厚的兴趣,而是觉得当自己故作优雅地拉起小提琴时,那个样子一定会很酷,说不定还能吸引同班里那个让他暗恋已久的女生。 时过境迁,周肆依旧没能学会小提琴,那个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女生的名字,也早已在记忆的海洋中模糊不清。 生活就是这样。 唯一不变的是,每当悠扬的旋律响起,周肆总会不由地沉浸其中,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拥有“过去”的人。 周肆再次用湿毛巾擦了擦眼睛,他有些走神了,这是一个正常现象,当离识病隐隐发作时,周肆的意识就会变得涣散,经常因一些奇怪的契机,忽然联想起一大串的内容。 现在不是一个随意幻想的好时机,周肆集中起精神,审视着山君。 山君向周肆露出微笑,表情做作,用力过猛,就像戴着一张面具,他接着拍了拍手,示意侍者们上餐。 侍者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随后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周肆顺着目光看去,一个女人赤着身子走了过来。 女人的身体宛如艺术家精心雕琢的雕塑作品,每一处肌肉线条都流淌着和谐与优雅,体态不仅展现出力量之美,更蕴含着柔和的曲线,让人不禁赞叹,像是在观赏一尊活生生的艺术杰作。 周肆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活生生的人类,还是一具先进的、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的化身躯壳。 她踩着小梯子站在了长桌上,先是转了一圈,向各位来客展示自己的身体,随后她躺在了长桌上一动不动。 银质餐具叮当碰撞的繁杂声响起,宾客们像是收到了用餐的信号般,纷纷拿起了刀叉,在女人的身上比划着,像是在考虑该从哪下刀一样。 旁观着这一系列的举动,周肆的内心莫名地躁动了起来,与此同时,一宾客拿起餐刀,沿着腹部的肌肉线条,切下了第一刀。 痛苦的悲鸣声响起,女人的身子颤抖,本能地想要反抗逃离,但她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束缚住了般,躺在长桌上动弹不得。 餐刀轻轻地下划,巨大的伤口直接绽放,鲜血汩汩地溢出,黄色的脂肪层与鲜红的肌肉组织裸露无疑。 更多的餐刀落下,钢铁的宾客们犹如食人魔一般,尽情地分割着女人的身体,而女人的声音也从悲鸣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惨叫。 周肆腾地站了起来,向着山君举起霰弹枪,山君则在此时挥了挥手,示意道。 “安静些。” 女人的嚎叫声顿时小了许多,就像扬声器被调整了音量了。 周肆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前一刻,他注意到,随着女人的腹部被分割,内脏被挪移,其下钢铁的骨架也显现了出来,还有那些密密麻麻,与人造血肉串联在一起的神经纤维束。 这是一具化身躯壳,一具从外观上几乎与人类无异的化身躯壳,密集的神经纤维束与感官元件,能令她感知到身体任何细微的知觉,就连餐刀缓缓割开身体的痛意,也能清晰地传达。 “知道吗?周医生。” 山君笑吟吟地看着他,“最开始的时候,性偶是完全程序化的,根据预设好的程序,进行各种各样的反馈。” “但这些程序化的性偶们在流行了一段时间后,就被市场放弃了。 公司们花了很长时间进行市场调研,想搞清楚人们为什么放弃性偶,还花了大价钱,编写出更多的预设程序,更多的反馈模式等等。” 山君的表情残忍了起来,“直到后来,他们才弄明白,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周肆沉默不语,宾客们仍舞动着刀叉,女人的哀鸣声依旧,变得越发虚弱。 “程序化性偶被放弃的理由很简单,它们玩起来很无聊。 无论是娇嫩的肌肤,修长的四肢,还是那动人的声音,乃至那足以勾起所有人欲火的私密处。 哪怕它们完美的就像维纳斯、梦中的缪斯,但它们始终都是由人设计出来的,反应也是由程序来驱动。” 山君双手上前,抱住了女人的头颅,仿生皮肤的触感很真实,柔软、温热,还有女人因痛苦与恐惧的颤抖。 “无论程序多么拟真,你都能清晰地意识到,它是假的,”山君无奈地摇摇头,“就像做梦一样,一旦你意识到了虚妄,你便将醒来。” 随着切割的进行,女人的身体被拆的支离破碎,换做正常人类,早已就因痛苦昏厥,或是过度失血死亡了,但冰冷的躯壳只是载体,女人的识念意识仍承受着,无法脱身。 “但当你往机械与钢铁铸就的身体里,塞进一个灵魂时,一切就都变了,周医生,那感觉太棒了。” 山君发出病态的笑声,扰人、可憎,诡谲。 “人的欲望便来自于侵犯他人,羞辱他人,伤害他人,当你完全掌控了另一个灵魂时,它会为你带来源源不断的快感。 没错!就是如此! 我们渴望的是支配他人时,被支配者自灵魂之中发出的悲鸣,哪怕它经过了电信号转换,依旧能激发我们最原始的欲望。” 山君抱起女人的脑袋,将手伸进了它的嘴里,手指与柔软的舌头搅合在了一起,细腻的粘液填满了缝隙,发出作呕的声响。 “曾经法律与伦理道德束缚着我们,但如今,随着技术的进步,一切都变了,我们不再受到局限,尽情地释放自身最肮脏,最原始,最可怖的奢求!” “怎么?周医生,你在为她感到不公与愤怒吗?” 山君看着表情震怒的周肆,戏谑道,“要我说,你完全不清楚人类的欲望之扭曲啊。” 阵阵呻吟声从女人的口中响起,痛苦中混合着快感,混沌邪恶。 女人根本不需要周肆的拯救与愤怒,从一开始她就享受着折磨,感受自己身体一点点地被切割、剥离,把自己完全物化,变成他人餐桌上的美食。 周肆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女人在他的眼中变成了一团蠕动的蛇群,它们疯狂地纠缠在了一起,彼此交媾,像是某种邪恶的仪式,又宛如某种诡异的隐喻。 他斥责道,“你这个疯子。” “疯子?” 山君捧腹大笑了起来,“天啊,我从未想过,居然会被你指责为疯子。” “我了解你的,周医生,”山君笑着伸出手,指着周肆,“你从未彻底摆脱过离识病,你只是和它共存了而已。 它随时会爆发,把你的世界扭曲成癫狂的模样,任何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会恐惧、惊慌,可你却能装作没看见一样,习惯这一切的发生。” 山君的笑声休止,神情严肃道,“你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吧。” 有蛇群从长桌上漫过周肆的脚边,像藤蔓一样爬上他的身体,在脸颊旁吐着信子。 周肆扣动扳机,大片的弹丸扫过长桌,将山君的身子打的粉碎。 宾客们的切割动作纷纷停止,它们齐齐地看向周肆,就连两旁的侍者们都是如此,周肆忽视了它们的目光,重新戴上伪装面具,抬脚踏上了长桌,谨慎地向前走了几步。 山君倒在地上,慢慢地,他重新站了起来,顺便将那些镶入腹部的弹丸扣了出来,残破的仿生皮肤如同破布一样挂着,内部的金属外壳裸露了出来。 周肆对于这一幕并不感到意外,没有人敢直面一个杀红眼的疯子,除非他本就不会死。 山君昂起头,迷恋般地审视着周肆。 他轻声道,“周医生,你真美,就像一块锈迹斑斑的铁。” 语毕,宾客们骤然起身,机械臂中弹出利刃与枪口,侍从们也纷纷跟上。 无数的杀意锁定了周肆,奏响屠杀的序曲。 ------------ 第四十二章 起舞 【感谢御板17784的盟主】 《幽默曲》的高潮并非如它名字那样,充满幽默与欢愉,相反,它的曲调呈现一种哀伤的感觉,像是有一位小丑,在逗笑了所有人后,一个人在角落里独自哀伤。 数不清的利刃出鞘,交叉重叠的轻吟将曲调撕得支离破碎,一时间,小丑独自哀伤的场景俨然变成了凶案现场。 周肆都能幻想出,小丑皮开肉绽地倒在血泊里,他奄奄一息地转过头,露出和周肆一样的面容。 无数的闪光爆发,锃亮的剑身上倒映着一道道身影,镜面彼此映射,犹如螺旋、没有尽头的长廊。 周肆扣动扳机,暴怒的弹丸将离他最近的一位宾客打翻,与此同时,狭刃出鞘,带起一阵寒芒。 名为震裂剑的凶器,在肌肉纤维束的全面启动下,扫起一道巨大的圆弧,金属之间连续碰撞的鸣响不断,带起一连串的火花。 像是武侠里,绝世高手一剑逼退围攻的众人一样,凡与狭刃碰撞的剑刃,都在接触的瞬间,因其携带的巨力与高频的斩击,被纷纷折断。 这就是周肆的倚天剑,他的屠龙刀。 破碎的锋刃向着四面八方飞溅,碎片的边缘泛着红光,仿佛是从熔炉中迸发的火星。 在宾客与侍从们的全面围攻下,周肆争取出了一丝喘息的机会,他站在长桌上,觉得自己就像登台演出的明星。 那么现在,周肆该用狭刃,在它们的胸膛上刻下自己的名字了。 只听一声清脆的声响,狭刃从周肆的掌心脱离,纳米管线迅速延伸,将其攻击范围扩大了数倍不止。 周肆竭尽全力挥舞起狭刃,致命的刀锋无情地覆盖了周围的宾客与侍从。 它们的手臂被切断,头颅被击碎,躯干上留下一道道如火烧般的狰狞疤痕,空气中回荡着金属碰撞的刺耳轰鸣,仿佛是世界末日的交响。 霎时间,室内卷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刀剑飓风,外放电系统全力运转,刺眼灼目的电弧缠绕着刃锋,在这风暴中心孕育出一场神怒般的雷暴。 宾客与侍从们的身躯在这毁灭的漩涡中支离破碎,海量的碎片与残骸四处纷飞,跳跃的电光化作漫天游蛇,在这死亡之舞中穿梭、吞噬,将一切生灵化为乌有。 灾厄酝酿至极限,爆发! 狭刃凶猛地坠地,将周肆脚下的长桌斩断,连带着其上享受呻吟的女人残躯,一并摧毁。 周肆的身位腾地下降了一寸,他站在布满残骸的地面上,狭刃落在前方,深深地嵌入了大理石中,将它变得四分五裂。 一连串密集的电流闪过,耀眼的弧光与尖锐的鸣响后,宾客与侍从们倒了一地,有些化身躯壳已经被完全摧毁了,有的则还保持着一定的行动能力,拖动着半截的身子,在地面上徒劳挣扎。 还有一些化身躯壳的驱动电池损毁,它们默默自燃了起来,一簇簇的火光升起,将它们的钢铁之躯烧灼成漆黑的骨架。 周肆看向前方,一位虎首的男人站在那里,他的表情有些模糊,脸庞也在兽化的老虎与人类之间切换,但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他的真身所在。 “呼……真吓人啊,周医生。” 山君低下头,狭刃就落在他的脚边,只要再往前延伸一米的距离,它便可以将山君自上而下地完整切成两半。 换做之前,周肆不会失误的,但现在不同了。 周肆视野变得恍惚,带着重影,无论他怎样回顾精神训练中习得的技巧,山君在他的眼中依旧变得越发模糊、扭曲。 他的身体像是完全兽化了般,浓密的毛发从裸露的皮肤上丛生,骨架一节节地增长,连带着肌肉一并膨胀,直到变成一头两米多高的巨人,向自己投下冷漠的目光。 周肆咒骂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 他察觉到了那微妙的变化,虽然鼻尖不再有那甜腻的香气,但周肆每一次的呼吸,布满裂痕的精神都传来一阵哀鸣。 致幻剂纷纷从通风口中涌入,弥漫在周肆的四周,浓度倍增。 山君等人不会受到药物的影响,钢铁之躯不需要呼吸,也没有所谓的神经元,但周肆不一样,这是为他预留好的死局,哪怕狭刃可以劈断万物,但也无法改变血肉的懦弱。 就和高架桥上的那一夜,留给周肆的时间不多了。 肩部传来砰砰的两声,刚刚的一击消耗了大量的电量,两枚柱状电池耗尽了电力,从肩部自动脱落。 周肆抬手将狭刃从大理石中拔起,纳米管线回收,令利刃重新与义体连接在一起,紧接着,周肆拿出最后的两枚柱状电池,将它们逐一填补在外接插口上。 更多的脚步声响起。 周肆看向四面八方,许许多多的侍从们走了出来,它们形成了一轮新的包围圈,变成一堵高墙,把周肆与山君隔开。 谁也不清楚,九十六层里到底还有多少的化身躯壳,山君仿佛在这里藏了一支机械化的军团。 山君指了指头顶之上,饱含歉意地向周肆鞠躬,灵活的面部表情做出嘲笑的神态。 “抱歉,周医生,请原谅我的招待不周。” 山君一步步地后退去,“今夜真正的客人还在楼上等我,我需要先去招待她一下了。” 周肆饱含怒意的吼声响起。 “山君!” 他向前狂奔,狭刃带起一片寒芒,这时数不清的侍从迎了上来,挥舞刀剑之余,密集的枪声响起。 倾泻的弹雨将周肆笼罩。 伪装面具仅仅是能干扰侍从们的锁定,而不是说,令周肆如同神话里的阿喀琉斯一样,刀枪不入。 狂乱的金属暴雨下,有的擦过周肆的皮肤,撕开衣物,带起一道血痕,也有的如溅起的水花一样,扑打在周肆的身上。 连续的闷响从周肆的胸膛、腹部传来,子弹携带的巨力如同重拳一样,砸得他气血翻涌。 周肆的追击被硬生生地打断,他只能狼狈地躲进一侧的掩体中。 暴雨紧追周肆的脚步,将这宫殿般华贵的装饰打成一地的废墟。 “该死……” 周肆强忍着身体的钝痛感,撩开衣服,防弹衣被打的破破烂烂,聚乙烯插板上嵌着数枚子弹。 幸运的是,这一轮射击中的所有弹头都被聚乙烯插板挡住了。 尽管有些弹头穿透了插板,但仍被其牢牢卡住,只是给周肆的皮肉带来了淤青和浅浅的伤痕。 周肆没有因此掉以轻心,在承受了连续的射击后,聚乙烯插板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他不认为它还能抵挡得住下一轮的射击。 侍从们就像配合优秀的战术小队,它们交替开火,不断地压制周肆的同时,稳步向前。 逐渐缩小包围圈,如同一道绞索,它套在周肆的脖子上,一点点地拉紧,勒出青紫色的淤痕,带来阵阵令人胆寒的窒息感。 窒息感、疼痛感、疲惫感、精神逐渐走向崩溃的绝望感……周肆默默地闭上了双眼,似乎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自己的心底融化。 那是他一直坚守的准则?还是某种信念,亦或是如钢铁般坚硬的精神? 此刻,无论是它们是什么,一切都正趋于崩溃,陷入混沌之中。 一片被缔结在一起的神经元,一簇簇被折断的想法,一团被熄灭的怒火。 镜中人从黑暗之中走出,他有着与你一样的脸,看着你坠入深渊之中,随即他转身离开,顶替着你的身份,走向金色的光明。 你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戛然而止,如同你那可笑的人生。 因此,悲伤的男人在黑暗的尽头回望着你,你认识那张苍老脸,好像是陈文锗,又好像是几十年后、年迈古朴的你自己。 他向你开口,念出那段宛如作弊码的字符,程序底层逻辑的代码,来自亘古之前的神谕。 ——那段咒语。 “██████。” 周肆睁开了双眼,如同经历了一场惬意的沉睡,在清晨中饱含力量地醒来。 与他一同睁开眼的,还有Bt-24。 经过一系列的挣扎扑打后,bt-24成功乘着强气流返回了九十六层,它在全息投影的金色云霞中穿行,如同一只燃烧着灿金之火的飞鸟。 目光穿过巨大的玻璃帷幕,精准地锁定了室内的所有侍从们。 识念连接! 如同开启了上帝视角般,不同角度的视野重叠在了周肆的眼中。 他看清了那逐步包围掩体的侍从们,它们的每个步伐,枪口的每个角度,就像被定格的画面,模拟的3d图形,一切都无比清晰地映入周肆的眼中。 “第二回合!” 周肆低吼着冲出掩体,无比“巧合”地与一位侍从相撞,狭刃无情地贯穿了它的躯体,将它如盾牌一般挑在身前。 大量的弹头打在侍从的身上,噼里啪啦的火星四溅。 一旁的侍从快步转移位置,调整射击角度,试图命中周肆的背部,但它的动作早已落入bt-24的眼中、周肆的眼中。 周肆看都不看,直接向着自己的背后举起霰弹枪,打空了子弹,将侍从一举扫倒。 弃掉霰弹枪,顺势挑起狭刃,周肆将身前的侍从彻底劈烂。 “哈哈!” 癫狂的笑声从周肆的喉咙里响起,像是过山车抵达最高点时的全力欢呼,然后……坠落! 周肆在侍从与掩体间闪转挪移,暴虐的拼杀摧毁了锃亮的大理石,烧尽了那绣绘的壁画,把故作繁华的一切,都回归其丑陋的本质。 它们像是在殊死拼杀,又像是在翩翩起舞,一位又一位的舞者被淘汰,倒在地上,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 转眼间,数量众多的侍从,倒下了大片,就像落叶般,不断地堆积在地上,砌起钢铁的尸海。 不知从哪射来的流弹,击中了头顶的水晶吊灯,它剧烈摇晃了几下后,如同崩塌的高塔,朝着大理石地面坠落而去。 周肆灵活地转身,在bt-24的协助下,他能看清自身周围发生的一切事物,就连水晶吊灯的坠落轨迹也可以从容计算。 他在原地停留了片刻,随即无数璀璨的晶体带着镀银的金属结构架从周肆身边砸下。 通透的水晶四分五裂,像是一大片泛光的冰屑,又像是无数闪灭的星辰,波光粼粼。 ------------ 四十一章屏蔽了,大家一会再来看吧。 如题 ------------ 第四十三章 碳基的枷锁 【感谢暗·天下无双的盟主】 轰鸣的坠落声如同一声洪亮的钟声。 数位侍从被金属结构架压倒,一时间连绵的枪声居然出现了短暂的空档,周肆面临的压力也随之减弱。 但周肆没有因此感到轻松,他的鼻腔内淌出鲜血,眼白中布满血丝,脑海里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像是有电钻沿着太阳穴钻了进去。 强行控制双重视野,对周肆的精神带来了巨大的压力,更不要说,他还要在这种条件下,分辨哪部分是自己所处的视野,哪部分是bt-24提供的。 同时,周肆还要凭借这一优势,计算侍从们的行动轨迹,对他们进行反击、躲避弹雨。 如果周肆的大脑是计算机的话,现在它已经超频过热,快要燃烧起来。 烈火燃起,周肆的视野黑了一瞬。 在这一瞬里,周肆脑海里的痛楚也迅速远去,仿佛他的精神抵达了崩溃的边缘。 生理本能对自我进行保护,识念连接自动断开,意识陷入晕厥。 一片漆黑中,周肆又一次想起了陈文锗,想起了一场记不清在何时发生的谈话。 “人脑作为混沌系统,具有非线性、动态性、初值敏感性、长期不可预测性以及自组织性和涌现性等特性。 这些特性使得人脑成为一个高度复杂且充满无限可能的系统,能够处理复杂的信息、适应多变的环境,并展现出多样化的行为模式。” 陈文锗说起话来总是这样,充满了专业、严谨的态度。 “如今,距离ai技术出现,已经过去了数十年之久,但至今,ai依旧处于弱人工智能阶段,强人工智能遥遥无期,我觉得……我们或许可以从人脑入手。 想想看,周肆,我们对强人工智能的期待,不正和人脑的混沌系统一样吗?” 周肆疑惑道,“既然人脑如此具备潜力,为何落在人类个体上时,它却显得如此局限性呢?是人类至今还没找到开发大脑能力的技巧吗?” 他说着开起了玩笑,“就像那些、漫画一样,难道人脑本身有着造物主留下的枷锁吗?只要人类将其打破,就能获得超能力之类的东西。” 陈文锗沉默了一阵,摇摇头道,“我更倾向于认为,人脑的结构设计就像是一个近乎完美的超大型集成电路,一枚领先于时代,无比精密且强大的中央处理器。” “遗憾的是,人脑这一中央处理器,被构成自身的基础材料限制着。” 周肆有些明白了陈文锗的话,他试探地说道,“你认为,碳基的血肉,反过来限制了人脑的发挥?” “是的,碳基的肉体,就像具备巨大电阻的材料,我们每一次的思考与计算,都将花费大量的能量。” 陈文锗构思着,“或许摆脱碳基的躯壳,将人脑结构完全电子化,我们才能完全发挥人脑的潜力。” 当时周肆还不怎么在意陈文锗的话,现在回忆起来,他也不由地好奇,如果人脑结构完全电子化,自己又是否能承受住双重视野的压力呢? 片刻的黑暗后,周肆的视野再次亮起,凭借着足够强大的韧性,他没有因此昏厥过去,但同样的,脑海里的剧痛再度归来。 周肆失去了数秒的意识,看似很短暂,但在这激烈的交锋中,数秒的空档足以改变许多事了。 脸部传来微微的刺痛,像是有某种尖锐的物品刺入了皮肤下,周肆眨了眨眼,清晰的碎裂声从伪装面具上传来。 失去意识的瞬息里,有那么一枚子弹刮擦到了伪装面具,击碎了触及的镜面碎片,并令其产生了一道崩溃的裂痕。 除此之外,周肆还发觉大腿处传来阵阵剧痛,用视野的余光看去,破烂的布料下,正汩汩地冒着鲜血。 他中弹了。 在这紧张的时刻,中弹并不是一个好消息,更不要说,还是大腿中弹,这极大影响了周肆的行动能力。 他试图甩出狭刃,凭借着纳米管线的回收,像钩索一样,把自己拖拽出侍从们的包围圈。 但周肆刚刚抬起狭刃,他的身体便传来一阵力竭感,如同一具布满裂痕的雕塑,快要崩塌成一地的齑粉。 短短的数秒内,周肆又一次地感受到了碳基躯体的局限性。 哪怕周肆的左臂是强大无比的武装化身,但支撑这只手臂的,仍是人类的碳基躯体,周肆会受伤,也会感到疲劳。 大腿的伤势与力竭,令周肆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他就像引颈就戮的罪人,等待着侍从向他的心脏扣下扳机。 忽然,有人一把抓住了周肆的后领,用力地将自己从火力网中拖了出去。 周肆仰起头,那是一位侍从,但和其它侍从不同的是,它似乎不打算要自己的命,并且反过来要救自己。 正当周肆疑惑不解时,熟悉的声音从侍从的扬声器里响起。 “晚上好啊,周肆。” 周肆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 “阮女士?” 据说,在临近死亡时,人们能看见所谓的走马灯,回顾自己的一生,重见那些令自己执念颇深的东西。 周肆倒也幻想过,濒死时自己会见到些什么,可能是自己童年时,那个已经记不住名字的女同学,也有可能是作为前女友的阮琳芮,毕竟他们确实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亦或是那场距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的仙陨事故…… 他想了很多,但无论如何也没想象到,当这一刻来临时,居然真的是阮琳芮,虽然说,自己仅仅是聆听到她的声音。 阮琳芮将周肆拽到了一处掩体后,她架起步枪,朝着侍从们开火还击。 她的枪法意外地不错,每一发子弹都极为精准地命中了侍从们的头颅,高效至极,不浪费任何一颗子弹。 聆听着枪械在耳边的轰鸣,周肆喃喃道,“我是失血产生幻觉了吗?” “没有,你这个混蛋,是我,我真的来救你了!” 阮琳芮再次单手将周肆扛起,带着他在各个掩体间转移,像是和侍从们玩猫抓老鼠一样。 “那位李组长和我说,你要单人强攻金色梦乡,希望我能帮帮忙。” 阮琳芮一边跑,一边解释起了缘由,“还不等我确认消息的真实性,我就从后台数据里看到,你的人造器官在过载运行。” “哦?这样吗?” 对于自己的人造器官,周肆没有太仔细的了解,只是知道它能极大程度上延续自己的生命。 看样子,能进行如此高强度的持续作战,这些人造器官功不可没。 “所以你是怎么来的?” 周肆的意识有些浑浑噩噩,像是处于半睡半醒之间。 “还能是什么?你忘记我是一个黑客了吗?”阮琳芮的声音冷淡道,“我顺着金色梦乡的网络,入侵了这具化身躯壳,夺走了它的控制权。” 阮琳芮突然停下了开火,也不再发声,如果周肆对网络世界进行视觉化的话,他会看到由代码构成的信息世界中,一道道来自天外的致命代码没入了侍从们的体内。 数名侍从的脚步停顿了下来,紧接着,它的躯体失控地歪扭着,电子元件过载损毁,无声无息地便倒在了地上。 “该死,他们发现我了。” 阮琳芮再次发声,不断地抱怨着,至福乐土的黑客们发觉了阮琳芮的入侵,阻止了阮琳芮的网络攻击。 “说来,你没什么想法吗?周肆,”阮琳芮反击之余,对周肆问道,“你可是被你厌恶的前女友救了啊,男人的自尊心不会受损吗?” 周肆提起精神,从白大褂上扯下了一块布条,“首先,我说过了,我并不讨厌你,我只是有些……” 阮琳芮用周肆的话回怼道,“只是无法回到以前,爱不上任何人了?” “差不多,”周肆反复地深呼吸,撕开大腿伤口处的布料,“以及,我没那么狭隘与大男子主义。” 精神岌岌可危、手臂不听使唤时,机械化的左臂便显得可靠了起来,周肆将左手伸入伤口之中,摸索了一下,子弹没入的并不深,也没有伤害到主要的血管。 周肆强忍着钻心的痛意,将子弹扣了出来。 他的脸色苍白,冷汗淌个不停,但还是提起些许的力气,将扯下来的布条揉成球,硬生生地塞入伤口之中。 这是裴冬教给他的技巧,这位野外生存专家,总会设想各种极端情况,她曾告诫周肆,当人受伤时,止血永远是第一优先级。 不等周肆缓和一下痛楚,阮琳芮再一次扛起了周肆,她粗暴的动作扯痛了周肆的伤口,好在周肆已经疼的麻木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她扛着周肆一路狂奔,时而停下开火,时而完全沉默了下来,似乎是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网络攻防战。 在这间隙里,周肆抓起散落在地上的枪械,协助开火。至于阮琳芮的网络攻防战,周肆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 阮琳芮是一位天才黑客,不然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神威科技的信息安全部部长。 不然……不然周肆也不会遇到她。 ------------ 第四十四章 保洁阮哥 【感谢暗·天下无双的盟主】 周肆与阮琳芮的相遇,源自于一款卡牌游戏。 犹记得,那是一个加班的深夜,周肆闲的无聊打开了游戏,他本想随意地玩几把,却发现本地居然有玩家可以进行匹配。 周肆从未想过在神威科技内,居然还能遇到同类玩家,毕竟这款卡牌游戏早已没了当年的风光,变得不温不火,算是实打实的小众游戏了。 他发送了对战邀请,等待片刻后对方同意了,id是保洁阮哥。 两人对战了数把,每一把周肆都被对方杀的片甲不留,渐渐的,周肆也打出了火气,誓要赢上那么一把。 不知道是周肆的怒火令他的操作变好了,还是对方放水了一把,周肆居然赢了。 赢了自然要释放一下心中的憋屈,周肆打开游戏内置的聊天框,向着保洁阮哥狠狠地上了一轮嘴脸。 当保洁阮哥提出再战一盘时,周肆直接下线,毫不理会。 他猜,保洁阮哥的脸一定都被气绿了。 然后周肆收到了一封短信。 “你的名字是周肆,工作单位是神威科技、研发部,家庭住址是铵言市、东城区、河岸小区,你的手机号与身份证号是…… 目前你位于神威科技产业园、研发部六楼,现在,距离你最近的一具化身躯壳已经被征用,不到三分钟内,你就会看到一具化身躯壳踹开大门,扭断你的四肢,或者……” 看完短信,周肆发现屏幕内,本该被关闭的卡牌游戏,自己又启动了起来,保洁阮哥的对战邀请弹出,一同弹出的还有保洁阮哥的消息。 “进来挨打。” 周肆选择了接受邀请。 就这样,周肆结识了一位游戏网友。 有些人认识的第一天就能上床,有些人则袒露内心、洞悉灵魂,交流彼此人生的一切。 类似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周肆觉得,应该没有人在认识的第一天,就把个人信息都丢出去了,还是单方面的。 好在,后来的日子里,周肆并没有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贷款信息,而保洁阮哥也参与进了周肆的日常生活里。 最开始,周肆并不习惯保洁阮哥,他就像一个网络幽灵,神出鬼没,不见真人。 保洁阮哥的黑客技术很厉害,周肆认为他是信息安全部的,也只有那个部门里的人,有这种程度的能力。 他最常出现在周肆的晚上加班中,在周肆靠着咖啡吊着一口气时,突然接手周肆的电脑,弹出游戏界面,邀请周肆来上一盘。 周肆很少会拒绝,倒不是因为保洁阮哥掌握自己的个人信息,而是漫长且无聊的夜里,他也确实需要做点别的事情,提提精神、打发时间。 最重要的是,让周肆觉得自己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保洁阮哥就像一个冰冷的游戏机器人,他每次上线都是和周肆打游戏,两人很少交谈,仅有的交流,也是互相嘲讽,满嘴垃圾话。 后来,周肆习惯了保洁阮哥的存在,保洁阮哥也一点点地入侵了周肆的现实生活。 他不再局限于晚上出没,经常在白天时,突然启动周肆的游戏,有几次周肆不在电脑前,游戏界面还被领导发现了,导致周肆挨了一顿骂。 把这件事和保洁阮哥抱怨了几句后,罕见地,保洁阮哥居然道歉了,他说,他会补偿周肆被扣掉的绩效。 周肆没把保洁阮哥的话当一回事,只当做一个网友充满歉意的答复,但当周肆在食堂刷卡时,他发现自己的员工卡里居然多出了几千块。 这应该就是保洁阮哥所说的补偿了,以及,他的黑客技术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 慢慢地,周肆和保洁阮哥的交流变得越发频繁,除了游戏外,两人在工作上也进行了许多交流,当周肆遇到自己搞不懂的难题时,就让他远程控制自己的电脑,看着一行行代码飞逝。 但突然有一天,保洁阮哥像是消失了般,好几天都没在线,这时周肆才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保洁阮哥单方面联系自己。 周肆不知道他的名字、样貌,就连是男是女也不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上游戏看他在不在线。 于是,周肆的电脑后台一直挂着游戏,24小时在线。 在保洁阮哥消失的两个星期后,他重新上线了,周肆激动万分,有许多疑问想问,但字刚打在聊天框上,周肆又默默地删除了。 周肆曾好奇过保洁阮哥的身份,他的人生与过去,周肆曾试图挑起各种各样的话题,来打开与保洁阮哥的话匣,但保洁阮哥就像知道周肆的目的一样,每次都随意地糊弄了过去。 不清楚这是作为黑客,对于个人信息该有的警觉,还是保洁阮哥单纯地拒绝这一切,把自己封锁在网络的某个角落里。 周肆与保洁阮哥达成了默契,不再过问他个人的事情,仅仅是打游戏,纯粹地打游戏。 那一夜,保洁阮哥意外地有网瘾,他和自己打了整整一夜的游戏,从午夜到天亮。 周肆觉得他有心事。 周肆就像位解密的侦探,他从保洁阮哥在游戏里的种种反应,来推断他的情绪,但其实仔仔细细,这种事又无聊又荒诞,可周肆就是对他充满了好奇心。 使他人对自己产生好奇心,是一个人最大的魅力。 天空微微亮时,他打字道,“我完胜你了。” 周肆毫不在意,“不过是二十连胜而已,之前又不是没输过这么惨。” “不,这一次不一样,”他说,“我用了二十套不同的卡组赢了你一遍,彻彻底底的胜利。” 周肆敬佩道,“真厉害。” 接下来两人会互相嘴对方几句烂话,然后晚安下线,就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但这一次保洁阮哥却问道,“神威大厦内新开了一家餐厅,要一起去试试吗?” 周肆愣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熬夜弄花了眼。 他没看错,认识这么久,保洁阮哥头一次向自己发出了邀请,来自现实的邀请。 周肆回复道,“好,但得等晚上了,我得去睡一觉。” “我也是,那晚上见。” 整个产业园区都属于神威科技的财产,无数林立的建筑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那中央的神威大厦。 周肆只在提交测试报告和参加研发会议时,来过几回这里,剩下的时间里,他都是在研发部的独立大楼中工作。 相约的地方说是餐厅,但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商业广场,各种门店应有尽有,第一眼看去,你很难相信,自己正身处于一座科技大厦之中。 周肆看着匆匆走过的身影们,他忽然想起,自己和保洁阮哥只是约了一个模糊的地点,什么身份特征都没有交流过,在这人群之中,他根本不知道哪一位是保洁阮哥。 但很快,周肆便冷静了下来,他不认识保洁阮哥,但保洁阮哥认识自己,甚至能倒背自己的身份证号。 “呦,周肆。”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周肆,周肆回过头,看到了一个穿着臃肿工装的女孩。 这是周肆第一次在现实里见到阮琳芮。 …… 一发流弹打在了伪装面具的边角上,右脸处的面具完全崩碎,将周肆那被鲜血浸润的眼瞳露了出来。 周肆没有避让,开火还击的同时,继续恢复着体力,他需要争取每一分每一秒的机会。 在这空隙里,阮琳芮结束了激烈的网络攻防战,重新操控起了化身躯壳,她留意到一旁激战的周肆。 她想起了往日的美好,又感叹现实的残酷,两者于此刻交织。 一种微妙的割裂感在阮琳芮的心头蔓延,她不禁对自己发问,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周肆,完蛋了。” 阮琳芮背起周肆,带着他向着另一侧撤离,“它们人数太多了,我们落败只是时间问题了。” “不是我们,仅仅是我,”周肆满不在意地应答道,“你不在这。” 阮琳芮沉默了一阵,钢铁的脸庞看不出表情,“你这话真令人伤心。” 金属外壳硌得周肆有些难受,他怀念起阮琳芮那柔软的身体,许许多多的杂念在他的脑袋里盘旋个不停。 “抱歉。” “抱歉哪件事?” 阮琳芮背着周肆冲入了一侧的走廊中,关上沿途的大门,试图以此拖延些时间。 周肆疲惫道,“我为所有的事感到抱歉。” “然后呢?一句话就不了了之了?” 阮琳芮嘴上虽抱怨着,但她还是操控着化身躯壳,在一个个房间里翻箱倒柜,既然山君这里有这么重口味的节目,相应的,应该也有紧急使用的医疗用品。 “找到了!” 阮琳芮在一排柜子里,找到了紧急医疗包。 她用纱布把周肆大腿处的伤口一圈圈地缠绕起来,接着又拿出止血带,系紧他的大腿根部。 “比起无意义的道歉,不如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仙陨事故吗?。” 阮琳芮一边说一边拿出药品,准备注射,“说点什么吧,周肆,要是你死了,我就再也不知道答案了。” “答案很重要吗?” “很重要,因为我爱过你,所以我想知道为什么。”阮琳芮说着扎下针头。 ------------ 第四十五章 铁卒降临 这些年里,阮琳芮一直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周肆相关的事,不去想,烦恼就不存在,这一点她做的很好,直到陈文锗的死、直到风暴的临近。 直到逃避的往事重新抓住了她们。 “人是我照顾的,房子是我租的,诊所也是我找的,设备什么的,我也是通过关系弄来的。” 她不断地咒骂着,周肆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想阮琳芮应该很难过。 “你说去当医生,我就支持你去当医生了,结果你突然给我来这个!” 她又狠狠地给周肆来了一针,周肆觉得这多少有些报复心理在。 周肆眯着眼,目光迷离。 换做往日,周肆绝对不会因这三言两语,便被轻易撼动,但如今他的精神疲惫不堪,高耸的城墙上布满了裂隙。 “阮哥。” 很少见,周肆不再用阮女士、这极具疏远感的称呼,而是亲切地用起了曾经一起熬夜打游戏时的称谓。 “你知道的,我患上了离识病,又奇迹般地自我痊愈了,”周肆的声音像是一段段梦呓,“你难道不好奇,在病症的影响下,我究竟把自己视作了什么吗?” 自仙陨事故后,这是周肆第一次向他人阐述内心,也是第一次有人能靠的他如此之近。 “你说。” 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阮琳芮再次扛起周肆,在犹如迷宫般的九十六层内狂奔不止。 周肆酝酿着话语,终于将这秘密吐露了出来。 “我的离识病很有趣,它没有让我把自己错认成某种非人的存在,但它令我产生了类似人格分裂的症状。 我的脑海里多了一个人,另一个我自己。” 住院的期间里,绝大部分时间中,周肆都处于昏迷状态,但昏迷时,他的大脑极为活跃。 医生认为,可能是周肆接受的精神训练在起效,后天学习的精神防御机制已经刻进了周肆的本能里,他正用自己的方式与病症对抗。 他们对于周肆束手无策,只能不断地给他开药,阮琳芮也只能站在一旁,望着病床上的周肆痛苦挣扎。 “但你痊愈了……” 阮琳芮刚想说些安慰的话,紧接着,她意识到了什么。 周肆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在了一起,阮琳芮注射的药物起效了,他的精神正重振起来,“那种感觉很微妙,就像在一间黑暗狭窄的屋子里,只有你,和另一个你。” “你知晓对方的过去,了解他熟知的一切,同样,他也理解你的种种,你就是他,他就是你。” 周肆忽然反问道,“阮哥,假如某一天,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一个与你完全相同的人,你会如何应对呢?” 阮琳芮沉思片刻,回答道,“我会选择与她成为朋友,我们可能会成为极佳的合作伙伴,从此再也无需与那些平庸之辈为伍。” “这真是一个美好的设想……但很抱歉,这样的事情永远不可能发生。” 周肆的语气变得阴沉,“请相信我,阮女士,当这个世界上真的出现另一个你时,你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杀死她。” 阮琳芮的心脏猛地一紧,仿佛被锋利的刀刃刺穿。 “从宏观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的人口,每个人都是渺小的、可以被替代的。 然而,当我们站在个体的角度,每个人又都是如此的独特,无可替代。” 周肆清醒了不少,声音也变得越发有力,像是逐渐冷却坚硬的铁。 “独一无二。 这是上天赋予我们的唯一恩赐,但当这份专属于我们的独特性被打破,那该是多么悲哀的事。 你是可以被取代的,因此人生也变得虚无缥缈,就像货架上的商品,一旦售罄,总会有新的货品来填补空缺。” 周肆的话语切割着阮琳芮的思绪。 “在这个设想中,你的每一段独特经历、每一次深情厚意、每一份刻苦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它们都可以被另一个你所复制、所替代。 你的存在,就像夜空中的一颗流星,虽然短暂而璀璨,但在宇宙的广阔中,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瞬,就像一阵轻风拂过湖面,留下的只是瞬间的涟漪,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远处传来的阵阵枪声,每一次鸣响都像是重锤敲击在阮琳芮的心上。 “你的成就、你的记忆、你的情感,甚至你的痛苦和欢乐,都变得不再重要,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了另一个你。 她可以体验所有你曾经体验过的一切,你的生命,就像一本已经被读过无数次的书,失去了它的新鲜感和价值。” “这种虚无感,比死亡更加可怕,它剥夺了我们存在的本质和意义。” 斥责声在空气中回荡,像是一曲悲凉的挽歌,为人类的独特性唱响了最后的哀歌。 “让我们再次回归到那个起始的谜题:在一间幽暗而狭小的房间里,你与另一个自我对视,彼此眼中映照着对方的身影。” 周肆的眼神温柔了起来,严厉的语气也变得柔和,像是在为一个孩子讲睡前故事。 “我们都深知,这密闭的空间只允许一人走出,”周肆的声音低沉且充满了神秘感,“于是,我作出了抉择。” “我杀掉了他,走出了房间,自此困扰我的病症随之痊愈。” 阮琳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在某个瞬间里,她都快忘记了,她们正在逃命。 “你以为,这一切就是终结吗?”周肆轻轻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不,这仅仅是梦魇的序幕。” “自那所谓的‘痊愈’之后,我常常陷入深深的自我质疑之中。 我究竟是原本的主人格,还是那场心灵风暴中分裂出的副人格?而我所终结的,又是哪一个自我呢?”周肆的笑声中带着几分苍凉,“这真是个引人深思的问题,不是吗?” “但,我们都明白,当我们存在的唯一性被打破的那一刻起,主人格与副人格的标签便已失去了意义。” 周肆扭过头,看向一侧玻璃帷幕后,那燃烧起来的灿金色。 “在我心灵的某个角落,那份对你的爱,对所有人的爱,依旧炽热如初,但我却再也无法回归过去的自己,我陷入了自我存在的深渊,被无尽的虚无所包围。” “无论我如何自我欺骗,那漆黑的深渊始终如影随形,既在我的脚下蔓延,也在我的头顶高悬。 我开始行医,去拯救那些病人,这不止为了给自我的存在找点价值与意义,我也渴望从这些病患们的身上,找到拯救我自己的契机。” 周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将它们长长地吐出。 他露出微笑,“别担心,我有按时吃药,并且接受定期的心理评估,这只是我的一些个人问题,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阮琳芮停下了脚步,她们又回到了最初的大厅处,金属的残骸彼此堆叠,狼藉一片。 她把周肆放了下来,周肆倔强地站着,步履蹒跚。 阮琳芮感叹道,“真复杂啊,周肆,我该辱骂你,还是该同情你呢?” “我不知道,可能这就是人生吧,”周肆重复着物质世界的真理,“客观事实不容辩解、不容质疑。” 她应该是在微笑,“其实,我还挺喜欢现在的你,周肆,虽然奄奄一息,但又生机勃勃,就和我记忆里的你一样。” “是吗?” 侍从们的脚步声临近了,自四面八方而来,这一次两人已经无路可退了。 它们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并不在意这是否会杀了周肆。 哪怕周肆的躯体粉身碎骨,但只要他的大脑完好无损就可以,在当今的时代下,有很多技术可以让一个人,以只保留大脑的方式活上十几个小时,而这些时间,已经足够至福乐土对周肆的脑结构进行升格、解剖了。 阮琳芮转身为周肆挡住了暴怒的弹雨,金属外壳转眼间变得坑坑洼洼,故障的火花四溅。 狭刃再次出鞘,阮琳芮为周肆争取的喘息之机,令他恢复了不少的体力与精神,周肆认为自己仍有着翻盘的机会。 至于死亡? 或许是已经死过一次的缘故,周肆显得意外地从容。 “但说实话,阮女士,”周肆开着玩笑话,“英雄救美这种剧情永不过时,至少对于现在我的来讲确实如此……就连我心中那死寂的爱意,仿佛都要重新燃烧起来了。” 他接着说道,“当然,如果你能现在为我提供一具武装化身,这件事结束后,我并不介意与你约会一次?” “约会?那就不必了,周肆,我们都分手了,藕断丝连的男人可不够帅气。” 阮琳芮的声音里充满了电流的噪音,但周肆仍能听出她言语里的温柔。 这次她没有憎恨、也没有嘲讽周肆。 “但武装化身?这一点倒没关系。” 阮琳芮话音刚落,她的头颅就被一发子弹彻底打碎,耸立的高墙已然倒塌,周肆要再次独自面对这如海潮般的敌人了。 滴、滴滴—— 突兀的警笛声响起,周肆疑惑了一下,这里可是九十六层的超高层,但紧接着,他看到了。 只见那玻璃帷幕后的金色云霞里,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其中快速浮现,仿佛有一头飞驰的巨兽,正在云海里高速翻腾。 黑影迅速扩大,直至被金色的全息投影勾勒出粗糙的轮廓。 它……来了! 来者一头撞碎了玻璃帷幕,无数碎片的折射间,将它那粗糙狰狞的身影完全映衬了出来。 那是一具有着近三米高的化身躯壳,浑身覆盖了厚重的反应装甲,它重重地落地,带着动力轮的机械四足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连串碎裂的刹印,像是一头冲破围栏的怒兽。 它停顿了一下,腹部大角度转向,如同坦克的炮台般,将身体的主体朝向成群的侍从们,肩部满载着弹药舱,双臂悬挂着重型武器,杀气凌然。 整具化身躯壳的外形犹如神话中的半人马,但它并不充斥着自然的美感,反而是被黑暗浸染、冒着幽火。 也是在这时,周肆才看到它位于肩甲上的颅骨涂装。 铁卒V1型武装化身,由神威科技设计,委托北荒军武进行生产,是监察局的标配武装化身型号之一。 “周医生!晚上好!” 宋启亮的声音从扬声器里响起,带着无比兴奋的情绪。 对于周肆来讲,这是濒死的绝境,可对于宋启亮来说,这可是少有的发挥价值的时刻,要知道,距离他上次操控武装化身大杀特杀,已经是可以追溯到一年多前的事了。 周肆一时间有些恍惚,阮琳芮居然真为他弄来了一具武装化身……不,那个女人分明是算好了这一切! “低头!周医生!” 在宋启亮的欢呼声中,铁卒化身的重型武器开始充能,周肆眼看那漆黑的枪口里升腾起熔岩般炽热的光芒。 “你他妈的!” 周肆大骂了一句,拖着受伤的腿部,踉跄地逃向一侧,下一刻,无穷的火光从他的身后释放。 他先是看到地面与墙壁被映衬成了燃烧的血红色,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随即一道道热浪席卷了周肆的身体,仿佛有一座微型火山在他的身后喷发。 周肆在网络上看过这件名为重型热熔霰弹枪试射的视频,但视频再怎么高清,也远比不上现场直播的真实。 无数道半融化的金属弹丸如暴雨般向前推进,犹如一面巨大的火墙,在接触到侍从们的瞬间,高温与冲击力便轻易地洞穿了它们的躯壳,在它们身上留下一道道燃烧的孔洞。 引爆电池,化作火球! 刚刚还将周肆追杀至绝境的侍从们,在这一枪下,如同被镰刀割去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即便有些侍从还有余力反击,但金属弹头也只是徒劳地在装甲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刮痕。 电梯的叮铃声响起,电梯门敞开,李维陨带着全副武装的队员们冲了进来。 他一把搀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周肆,玩笑道,“来的够及时吧。” 周肆咳嗽了几声,几滴鲜血沿着残破面具的边缘滴落。 “官僚主义的审批流程,比我想象的要高效点。” 李维陨扛起周肆的肩膀,摇摇头,“其实没高效到哪去,主要是你那个前女友出了很多力。” 周肆疑惑不解,“怎么又和她有关系上了?” “她得知这里的情况后,立刻上报给了左智,而左智直接向监察局申请施压。” 李维陨不知道是该庆幸神威科技的强大,还是担忧他们的强大,“用我的上司、董渊转述的话讲,如果监察局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由神威科技的负责,他们的安保团队已经在停机坪上准备就绪了。” 周肆喃喃道,“听起来,我这条命在左智先生的眼里还挺值钱的。” “何止啊。” 李维陨看了眼玻璃帷幕之外,两架重型运输机正沿着天际线大厦盘旋,它们在金色云霞中若隐若现,宛如深海中游弋的巨鲸。 “我先带你离开这,剩下的交给宋启亮就好。” “不,这件事还没完呢,”周肆拒绝了李维陨的好意,“山君逃走了,九十七层的升格仍在继续。” “周医生,这件事你可以交给……” “李组长,你想知晓羽化技术的真相吗?” 周肆打断了李维陨的话,侧着头,露出的眼瞳里充满了诱惑与神秘。 他沙哑地笑了起来,“这一切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你真的甘心就这样回头吗?” “你……你还真是个偏执的疯子。” 李维陨嘴上这么斥责着,但他却拿出一支针剂,直接照着周肆的大腿扎了下去。 “监察局内部专用的,这应该能让你再燃烧一阵,”他又问道,“你应该不必担心后遗症什么的吧?” “没问题,我已经做好再在医疗舱里躺上一个星期的准备了。”周肆说着烂话。 “你确定你有钱支付医药费?” 周肆毫无骨气地说道,“我想仁慈的阮女士与热爱慈善的左智先生会为我付款的。” 李维陨头一次见到周肆这般恬不知耻,他感叹着,“你这算是吃软饭吗?” “大概吧。” “你还真幸运啊,居然能认识这么个女朋友……哪怕成了前女友也对你照顾有加。” 李维陨好奇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周肆回忆起那段美好的日子,伪装面具下,他的嘴角挑起一个微弱的弧度。 “我说,我和她是网恋认识的,你信吗?” “哈?” 李维陨搀扶着周肆向前,步伐一瘸一拐。 在他们的身后,血红色的光芒不断,宋启亮就像一个被压抑久了的反社会人士,尽情地合法释放。 ------------ 第四十六章 梦乡缥缈无际 电梯抵达了天际线大厦的顶层,金色梦乡的深处,今夜狂欢的终点。 鏖战的间隙里,周肆曾幻想过金色梦乡的顶端该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远比九十六层还要奢华的宫殿?某种未来风格的极简主义,亦或是充满朋克感的粗糙管线与庞大的设备组群? 幻想无益,眼见为实。 随着电梯门缓缓开启,李维陨紧张地举起电磁步枪,以应对任何可能的突发情况。 李维陨以为第九十七层一定有着重兵把守,好令山君进行最后的垂死挣扎,但实际上,这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安静的可怕。 周肆踉跄地走了出来,伴随着药剂的注入与歇息,他重新具备了一定的活动能力,感觉就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也就是一条腿不太听使唤。 对于身体的残缺,周肆没有太大的想法,反正他早就是一副残躯了。 “真漂亮啊……” 周肆停在了原地,像是旅客一样,欣赏着此地。 第九十七层比周肆的种种幻想要美好的多,首先呈入眼中的是一座巨大的玻璃穹顶,它如同金字塔结构般,坚韧的金属结构彼此支撑,如同一片巨大的蛛网,一层层地向上延伸,直到消失在金色的云霄中。 在穹顶的正下方,是一处同样由金属结构撑起的高台,众多的大型全息投影设备架设在此地,它们如造梦机般,编织起金色的幻象,将其完整地覆盖在天际线大厦的顶端。 虚幻的金色云翳穿透了玻璃帷幕,在玻璃的层层折射与倒映下,绚丽的光芒填满了整个穹顶。 当这梦幻般的光景坠落在地面上时,如镜面般锃亮的大理石将其清晰地倒映了出来,上下的金色交错,与整个九十七层交融在了一起,仿佛是梦境与现实的交汇地。 这一刻,空间的维度里似乎不存在了上下关系,这令周肆想起了位于玻利维亚的乌尤尼盐沼,它另一个为人熟知的名字是天空之境。 李维陨也被这绚丽的一幕所震撼,他已经看不到玻璃帷幕的界限,仿佛整个九十七层,都搭建于广阔的云顶之上。 “周医生,真是让我等了好久啊。” 令人生厌的声音从翻滚的云雾中传来,周肆警惕地看向前方,山君的身影缓缓走到高台的边缘,显现在周肆眼前。 李维陨当即举起电磁步枪,大喝道,“山君,放弃抵抗!” “没用的,李组长,”周肆摇摇头,按下了他的枪管,“那只是一具化身,一具无比完美、把我们所有人都骗过去的化身。” 李维陨迟疑了一下,紧接着,他看到了山君腹部那狰狞的伤口,外翻的硅胶与干涸的血液凝固在了一起,露出了内部斑驳的金属结构。 难怪之前监察局调查不出山君的身份,一直以来,这头深居于金色梦乡的猛虎,都只是一具空洞的躯壳罢了。 “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周医生,”山君指了指身后,云雾的源头,“你来晚了,都结束了。” 周肆没有被他的话激怒,“所以呢?成为升格意识,正是裴冬想要的。” “况且,我也不是来救她的,”周肆心中的怒火又一次地燃起,“我是来复仇的。” “真冷血啊,即便成为了升格意识,你也毫不在意她吗?” 山君饶有兴致地问道,“哦?难道说,在你看来,升格意识已经不算是人类的范畴了吗?” “无论是从法律,还是伦理道德,我都不觉得那种东西可以称作是人。” 周肆头一次表露了自己对升格意识的立场,“要我说,那是一头怪物,无比可怕,足以颠覆人类社会的怪物。” 山君一时哑然,片刻后,他才悠悠道,“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升格者,会疯了一样寻求成仙呢?” 周肆踉跄地向前走了几步,高声道,“山君,如果你真的彻彻底底地了解过成仙是什么,你就不会对那种东西抱有期待了。” “这倒也是。” 山君回过头,瞥了一眼金色天穹的深处,“其实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周医生,我也不怎么喜欢这种东西。” “虽然说,这项技术可以令我们变成数字生命、获得意识永生,但我想,当人类失去肉体后,相应的,那些驱动我们的欲望,应该也会无影无踪吧。” “要是成仙会断绝所有的欲望,那其实还挺无聊的。” 令人意外,山君居然从自身的角度,推测出了升格之后的可能。 周肆迟疑了一下,他质问道,“既然你不信奉所谓的成仙,那你……” “那我为何还要做这一切?”山君笑嘻嘻地抱怨道,“很简单啊,赚钱啊,毕竟化身杀手才是我的本职工作。” 周肆察觉到了山君言语里的线索,至福乐土里有人是真的为了追逐成仙,而有些则像山君这样,仅仅是拿着成仙做生意。 就像许多经典的传销案例,一些人全心全意地相信了那个虚假的幻象,而一些则是靠着这一幻象盈利。至福乐土的构成远比周肆想象的要复杂与神秘。 “好了,别废话了,周医生。” 山君话音一转,双手用力地向两侧甩动,两把折叠起来的利刃从手臂上弹出,紧贴着他的拳头,宛如一对被嵌进血肉中的双剑。 他高高在上,挑衅道,“要来吗?” 当宋启亮操控着铁卒化身突入九十六层起,今夜的输赢便有了绝对的定数,哪怕侍从们再多上百倍,对于武装化身来讲,也仅仅是多扣动几次扳机的事。 山君输了,他经营已久的金色梦乡就这样陷入火海,同样,他也赢了,山君已从裴冬的升格测试中,收集到了足够的数据。 周肆完全可以拒绝山君的邀战,静候着铁卒化身将金色梦乡完全肃清,山君也可以就此断开与化身的连接,从某个不知名的隐秘之地醒来。 两人都有着退路,但两人都不肯回头,宛如某种默契一般,他们今夜有仇要算。 李维陨担忧地看了一眼周肆,他想劝说什么,但当他留意到周肆露出的那枚眼瞳里,尽是冷漠的杀意与压抑的怒意时,他选择了沉默。 电磁步枪调整为致命模式,李维陨默默地瞄准了山君,却没有扣动扳机。 “真好啊。” 山君得到了答复,周肆也屏住了呼吸,忍住痛意,踉跄着步伐向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金色云雾在他们中间翻滚。 压抑、肃穆,就像西部电影里,牛仔决斗时情景,周肆抬起头,金色的天穹也于这一刻化作了正午的烈阳。 忽然,烈阳之中浮现了一抹黑点,刺眼的强光令周肆不由地眯起眼睛。 他听到风中传来剑刃的低鸣,像是某种动物死前凄厉的叫声。 刀剑之音骤鸣! 山君重重地落下,交错的双剑将大理石地面劈了个粉碎。 纷纷扬扬的碎屑里,周肆与山君对视,不清楚是幻觉,还是他的电子眼球本就是如此,山君的眼底浮现起危险的红光,宛如烧红的铁。 周肆刹住撤退的步伐,狭刃出鞘,在一片暖色的金光中,金属的寒芒显得格外突兀。 狭刃与交错的双剑撞击在一起,令人耳膜麻木的金属鸣响不断,刃与锋交错对峙,泛起火花与刺目的白光。 山君的动作很敏锐,双剑每次与狭刃的撞击都无比轻快,就像蜻蜓点水,一触即走。 他很清楚狭刃的可怕,根本不给周肆撕裂双剑的机会,而大腿的伤势则令周肆的机动性几乎为零,他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动还击。 但周肆没有因此落入下风,相反,他的斩击却显得格外游刃有余,就像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挡住了所有的攻击,并且在格挡的瞬间,进行一定的反击。 这是一种名为击打还击的技巧,是指用自己的剑作一个击打动作来拨开对手的剑,并在击打后立即进行反击。这种技法要求剑手在防守的同时,迅速转换剑法,实现攻防一体。 周肆没有经过系统的剑术训练,这些技巧都是这三年里,他与病患们的高强度友好交流中,自我实践出来的。 “真是一把不错的剑啊!” 山君又一次被狭刃震开,打量了一眼双剑,即便他已经尽力避免长久的对峙了,但多次撞击下,双剑的刃锋也变得坑坑洼洼,呈现一种残酷的锯齿状。 周肆不做应答,欣赏似地抚摸了一下锋狭刃,拭去其上的铁渣。 大型全息投影设备组按照既定的程序运行,编织着虚假的幻象,巨大的全息投影在两人之间升起,那是一张姣美的女人脸庞。 周肆与山君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攻势,巨人般的女人拔地而起,穿透天穹,她低下头,悲怜似地看了周肆一眼。 “金色梦乡,订制您的美梦。” 熟悉的广告语从女人的手中升起,粗大的字体像是在提醒着所有人,这终归是梦境,而非现实。 “周医生,你应该已经产生幻觉了吧,”山君好奇地问道,“在你眼中,这一切是什么样呢?” 曾几何时,周肆也问过罗勇同样的问题。 周肆望着女人的脸庞,它开始微微扭曲,先是变成了阮琳芮的脸,又变成了曾经裴冬美好的样子。 最后,皮肤像是蜡一样融化,褪去伪装,露出了如今裴冬那病态、充满死意的脸,连同这巨大的躯体,也一寸寸地崩塌,变成巨人的骸骨。 周肆的神情格外平静,肃穆中又充满了悲怜,如同一位参与葬礼的客人,默默地注视着泥土盖过棺椁。 什么也不剩。 ------------ 第四十七章 幻想缭绕不休 周肆重新将注意力落在山君的身上,他看似从容应对了山君的所有攻势,但实际上,他正处于下风之中。 血肉之躯的力量、反应速度,终究是比不过完全体的化身躯壳,更不要说,山君根本不必担心身体被命中。 对周肆而言,这是一场生死决斗,可对山君来讲,仅仅是一场游戏罢了。 就算被周肆斩首,山君也能安然无恙地从床上醒来,摘下神经驳接头盔,如果觉得有些饿的话,他还可以去吃一顿夜宵…… 好消息是,山君的化身躯壳并不是武装化身,目前已知的武器,也只有双臂的双剑。这似乎是为了令化身躯壳的伪装更加拟真,而做出的必要妥协。 但他的化身躯壳整体素质,远比周肆之前遇到的化身杀手强,更快的速度,更大的力量,最重要的是,它那比人类还要自由的灵活度。 每当狭刃快要触及山君时,他总能做出极为夸张的动作,进而规避攻击。 任凭狭刃再怎么致命,只要无法命中,也变得徒劳。 不过,最令周肆意外还是山君的格斗技巧,他并不是一个凭借化身躯壳,便无脑攻击的莽夫,他的一招一式很有技巧,压的周肆快要喘不上气。 山君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化身杀手。 “怎么,感受到肉体的局限性了吗?周医生。” 山君狂笑着向前,残破的双剑压制住了周肆,他的攻势比先前还要猛烈,一朵朵血花在周肆的身体上绽开,白大褂被切成破碎的布条。 周肆尝试反击,但他有些高估了自身肉体的极限所在,阮琳芮的包扎可以令周肆止血,李维陨的药物注射令他短暂地遗忘痛楚。 可这一切无法补充周肆逐渐透支的体力,即便是钢铁在反复弯折下,也会因金属疲劳而断裂,更何尝是人呢。 周肆就像一座摇摇欲坠的积木塔,山君的每一击,都在从中抽出积木,或许下一瞬间,周肆就会失去意识,倒地不起。 他喘息更为剧烈了起来,疲惫与伤势折磨着周肆的精神,眼中的世界一点点地走向崩溃。 周肆听见有人在喊他。 看向声音的方向,在周肆的不远处,那金色云雾的玻璃帷幕上,周肆的身影清晰地映照在了其中,像是在云中漫步。 镜中人向他挥手致意。 “周医生,可别死了啊。” 周肆对于镜中人的出现并不感到意外,这四年以来,周肆已经从自身的离识病上总结出了一套规律,可以根据镜中人对认知世界的入侵程度,来判断自己的精神状态。 好在,镜中人尚未突破镜面的限制,直接出现在自己的眼中的“现实世界”里,这也意味着,周肆的精神压力尚未抵达阈值极限。 再一次荡起狭刃,将山君逼退后,周肆抓紧了腰间的短斧,这是他仅存的两把武器之一。 周肆大喝道,“闭嘴。” 他铆足了力气,将手中的短斧朝着镜中人掷去。 一阵尖啸声后,短斧精准地命中了镜中人的头颅。 镜中人的身体先是微微一震,随后,从头颅接触点开始,裂纹如同闪电般迅速蔓延,覆盖了他的全身,乃至周遭的空间。 不,裂痕没有打破维度、覆盖在空间之上,那是倒映周肆与镜中人的玻璃帷幕。 伴随着一阵刺耳欲聋的碎裂声,整面玻璃帷幕瞬间炸裂,晶莹的碎片化作无数锋利的刀片,在空中肆意飞舞、相互碰撞,发出清脆而冷硬的交击声。 镜中人的身影在无数的碎片中消失不见,超高层的强劲气流从裂口中涌了进来,狂风吹打着周肆,驱散了弥漫的疲惫感与痛意。 “你是在向幻觉发起攻击吗?”山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再休息会吗?周医生。” 他脚下的步伐不断地变换着,就像一位优秀的拳击手般,“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活动过了,真令人兴奋啊。” 周肆不屑地摇了摇头,他站在逆风的位置,气流翻滚着从他身边涌过,将残破的白大褂吹得猎猎作响, 顺从着风势,周肆融入自己幻想出的流水之中,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左臂完全放松伸展。 低垂的狭刃泛起寒芒,纤薄的刃身,在某个不经意的角度中,就像一道道漆黑的线,难以辨认。 周肆的腿部肌肉蓄势待发,核心肌群绷紧,肌肉纤维束充电启动,全身的力量都被集中调动了起来,像是一张拉满的弓弩。 山君看出了周肆这全力以赴的姿态,以周肆现在的状态,继续鏖战下去,只是慢性死亡,他打算凭借这一击分出胜负。 “别太让我失望了啊,周医生。”山君说着后退了一步。 周肆看到一头金色的猛虎消失在了云雾之中。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周肆有些分不清这是真实的声音,还是自己已经产生了幻听。 周遭的云海渐渐扭曲、变幻,它们相互交织成螺旋状的云纹,泛起金色的涟漪,犹如一簇簇蓬勃生长的向日葵,直至景象变得愈发迷幻、失真,仿佛出自毕加索笔下的奇幻画作。 一阵微风袭来,搅动了向日葵的花海,两把双剑一前一后,破云而至。 周肆果断地掷出狭刃,瞄准双剑袭来的方向。 三把利刃于空中短暂地交错,而后各自奔向他们的目标。 闪烁的寒光迎面而来,擦着山君的肩头划过,一道平整的伤口沿着山君的左肩爆开,似乎只要狭刃再深那么一点,便能将山君的整只左臂斩断。 周肆则感到自己像是挨了两记重拳,紧绷的身子被撞得快要散架,一阵令人窒息的痛意从腹部传来。 只见疾驰的双剑刺穿了防弹衣,连带着聚乙烯插板一并贯穿,尖锐的末端刺入周肆的血肉中,不知深浅。 如果不是这几层防护,双剑这一击足以贯穿周肆的身体。 喉咙里一阵翻涌,鲜血不由地从周肆的嗓子里吐了出来,但又被伪装面具遮挡,它们汇聚在一起,从周肆的下颌滴滴答答地落下。 “周肆!” 李维陨紧张地大喊道,他端起电磁步枪,朝着翻滚的云海开火,周肆已经撑不住了,他必须终止这场可笑的决斗。 “放心,周医生,你不会死的,”山君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我还需要你的意识。” 他用极具讽刺意味的语气,轻声细语着 “第一人。” 雾海翻滚,山君从天而降。 李维陨怒吼着开火,试图将山君于半空中射杀,数枚子弹精准地命中了高速移动的目标,但也只是击穿了硅胶的表皮,以及在金属躯壳上留下凹痕。 周肆仰起头,神情平静地望着那降临的死神。 纳米管线在空中翻腾、回收,像是拉紧的鱼线。 随即,锋锐的狭刃自山君的胸膛破体而出,无数的火花与铁屑飞溅,如同淌出的血、烂掉的内脏。 云海寂静了那么一瞬,直到滋滋的电流声响起。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快到上一秒周肆还处于必死之局,下一秒山君就已坠地,身体被狭刃钉死在大理石地面上,开膛破肚。 山君努力地扭过头,疑惑地看向周肆,“你是怎么做到的?” 空中传来一阵扑打翅膀的声响,bt-24从金色穹顶上飞了下来,轻轻地落在了周肆的肩头上。 “很简单,”周肆扭头看了一眼bt-24,“我看见你了。” 摘下伪装面具,周肆的脸庞伤痕累累,眼瞳红的仿佛能滴出血来,肩部的柱状电池逐一弹出,它们耗尽了电力,义体无力地低垂,变成了一个臃肿的铁块。 周肆按动肩部卡扣,一阵机械的鸣音后,他的整只左臂掉了下来,摔在地上。这为周肆减轻了不小的负担。 他艰难地挪动着步伐,越过倒下的山君,向着前方的高台进发。 山君望着周肆的背影,大喊道,“没事的,周医生,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激烈的枪声打断了山君的话语,李维陨跟了上来,将这具化身躯壳彻底摧毁。 李维陨快步跟上,他很想让周肆坐下来休息一阵,但他知道周肆的固执,只得一边通知医疗人员快来顶层,一边搀扶着周肆。 周肆勉强地登上阶梯,明明距离不算太远,可他却觉得自己走了足足有一个世纪般漫长。 他幻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自己又该如何抉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失去了其原本的意义,唯有绝对的虚无。 最终,周肆登上了天际线大厦的顶端。 ------------ 第四十八章 坠入梦海 金色的天穹下,宁静在这里汹涌地流逝,它湮没了一切的呻吟,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在这片金灿的美梦之地,它容不下任何悲伤。 周肆并不在乎离识病对自己的影响,反正自己已经习惯了生活在幻觉的世界里,也学会了认知“符号”对应的“意义”,于是他任由离识病把眼中的世界扭曲,光怪陆离。 就像一本,起初作者的文风冷峻克制,而到了末尾,却充满了难以理解的意识流。 如今,周肆来到了故事的尾声。 在天际线大厦的最顶端,一座宏伟的祭坛正等着周肆,祭坛的两侧林立了图腾般的柱子,在更外延则是一个个开裂的洞穴,里面喷发着金色的雾气,仿佛构建起这金色天穹的一切,便来自于这洞穴之中。 在祭坛的正下方,一具苍白的人偶正蜷缩在那里,她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布满污渍,像是害怕有人伤害她般,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用力地把自己缩成团,就像藏在茧里的幼虫。 周肆再将目光投向祭坛之上,那里有着另一具人偶,它看起来要比地上的那个精致多了,身体骨白的犹如光洁的陶瓷,躯体的轮廓优美至极,就像美神在世。 不得不承认,山君虽然是一个重口味的混账,但他的审美确实不错,打造出来的人偶,或者说,人形化身就像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即便周肆受到了离识病的影响,依旧能从迷乱的幻觉中,窥见它的美感。 人形化身察觉到了周肆的到来,于是缓缓地站起身,优雅地张开双臂,只见金色的羽毛自其手臂与腋下渐渐生长,茂密交织,化作一片绚烂的金羽,就像神话里尊崇的羽人。 周肆喃喃道,“裴冬,你得偿所愿了啊。” 被束缚于残躯之中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完整的释放,它长出了幻想中的羽翼,渴望着振翅高飞,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作为一只自由的鸟儿,无拘无束。 “周……肆……” 沙哑的声音从羽人的口中响起,它还想说些什么,但嗓音却变成了尖锐的嘶鸣,充满了电流的噪音。 羽人的四肢诡异地歪扭着,像是一位癫痫患者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它试图向前,却变成了在原地无意义地挣扎。 这是意识与钢铁共筑的怪诞邪物,躯体的每一处都散发着不详与压抑,犹如自噩梦之中爬出的妖魔,承载着世间所有的诅咒。 周肆不清楚幻觉之下,羽人真正的姿态如何,但他已从身旁李维陨的惊叹声中,察觉到了李维陨对眼前之物的惊愕。 李维陨还记得周肆所说的真相,不由地问道,“她……成功了吗?” “成功了,但也失败了。” “裴冬的意识确确实实完成了数字化上传。” 周肆捂着腹部的伤口,平静地说道,“但她本身不适配的心智模型,导致了升格意识的自我崩塌,就像一个漏洞百出的程序,一旦运行,只会变成一团难以理解的乱码。” 羽人悲鸣着向前,扭曲的心智模型在集成电路中崩塌,破碎的思绪在电流中穿行,在钢铁中寄生。 它想要爬下祭坛,双手无助地向前挥舞,似乎要抓住些什么……它想抓住倒在祭坛下的破损人偶。 周肆冷静地问道,“李组长,在你的眼中,它正在做什么?” 李维陨打量着眼前的人形化身,在他的眼中,人形化身光秃秃的,只是一副冰冷的金属骨架,没有硅胶填充,也没有仿生皮肤覆盖,甚至连周肆幻觉里的金羽都不存在。 “它想走下来,试图……试图抓住裴女士。” 李维陨看向地面,倒在那里的并不是破损的人偶,而是裴冬,她赤裸着身子,浑身钉满钢钉与骨架,就像一种残酷的刑具,与人体连接的部位渗出隐隐的血迹。 “对旧的肉体仍保持眷恋吗?”李维陨不禁说道。 周肆对此冷酷地摇摇头,“只是本能地不容许,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罢了。” 语毕,周肆抓起李维陨腰间的电磁手枪,调整到致命模式,对着羽人的头颅便扣动扳机。 震耳欲聋的枪声响彻云霄。 周肆一枪击穿了羽人的头颅,漆黑凹陷的弹孔中冒起火花,耳旁传来遥远的哀鸣,像是灵魂消散前的最后怨言。 归于宁静。 整个过程中,周肆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停顿,残酷得宛如一位冷血的屠夫。 “你……” 李维陨想说些什么,但被周肆的话打断。 “李组长,在我看来,在当代的这一人类社会环境下,对于升格意识最好的结局,就是死亡。” 周肆如同一位绝对理性的旁观者,“否则,裴冬的升格意识将被永远地困在茧系统中,被制成标本,任由那些人肆意修改代码。” “我不清楚升格意识是否会感到孤独,又或是觉得自己被囚禁,甚至说觉得痛苦。” 周肆看着羽人渐渐燃烧了起来,漂亮的羽毛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但作为人类,作为一个可以共情的生物,我并不希望裴冬遭受这样的对待,哪怕在我看来,这只是她的一道幻影。” 周肆深呼吸,向着倒在一旁的人偶问道,“你觉得呢?裴冬。” 李维陨愣了一下,像是道雷霆在脑海里迸发,击断了所有的思绪,将大脑烧成萎缩的焦炭。 破损的人偶缓缓地动了起来,机械的咬合声中,她艰难地撑起了自己的身体,靠着祭坛坐了起来。 裴冬双手抱胸,像是要紧紧地拥抱自己,但又好像要把自己的身体撕碎,指甲刺入脆弱的皮肤下,扯出一道道鲜红的印子。 慢慢地,她抬起头,目光空洞且无神地看着周肆。 “周肆,为什么……” “为什么,我还在这。” 裴冬记得自己按照山君说的那样,她接受了升格实验,将自我意识完全数据化,上传至网络中。 一切很顺利,自己将摆脱肉体的桎梏,从无垠的网络世界中醒来。 但是…… 但当自己睁开双眼时,承载自我意识的,仍是这具病态的残躯呢? 渺小的希望迎来了破灭,骇人的绝望自内而外地抓住了裴冬的全部。 周肆难过地刺破了她的梦,“因为从来不存在所谓的意识上传。” 接着,他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李维陨,即便是在扭曲的幻象里,周肆依旧能看得出此刻李维陨的神情里充满震惊与慌乱。 李维陨幡然醒悟,他意识到,这便是周肆哪怕冒着身死的风险,也要亲眼验证的事实。 “提到意识上传,许多人的第一反应便是觉得,自我意识完全数据化,碳基的生命演变为数字生命。” 周肆轻声揭露着这份可怕的秘密,“但人们好像本能地忽视了,当意识上传后,我们的肉体呢?” “从生物学的角度去讲,人类的意识源自于庞大的神经元网络与激活模式,在心理学、哲学上,关于意识的诞生,又有着更多不同且繁杂的解释,但可以肯定的是,意识的诞生与我们大脑的健康结构息息相关。”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也就是说,进行升格之后,我们的大脑依旧和升格之前一样,既没有受到致命伤,又没有一个名为‘意识’的实体物质从大脑结构之中转移了出去。” “这就是我一直想验证的可能,当羽化技术实施在人类大脑上时,它真正的运行逻辑。 意识的上传从来不是什么‘剪切-粘贴’,而是‘复制-粘贴’。” 周肆如同一位审判官,宣告着裴冬的一切,“况且,裴冬,你能接受世界上出现另一个你自己吗? 你允许有人亵渎你那神圣的唯一性吗?” 隐隐的啜泣声响起,裴冬扶着祭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她红着眼睛,不理解,也无法接受。 明明自己下定了如此之大的决心,明明自己已经舍弃了一切,明明自由已经近在咫尺……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又一次地从这残缺的躯壳中醒来,正如过往里的无数次日夜一样。 裴冬绝望地看着周肆,“难道,我们就要受这样的诅咒,始终活在血肉之中吗?” “我不知道。” 周肆摇摇头,眼中的裴冬变成了先前他看到的幻影。 人偶的外壳开始融化,露出其中脆弱的骨架,像是一具迅速衰败的尸体,转眼间便只剩嶙峋。 “我知道一些近似的手段,比如长生方案,只要一直在医疗舱里沉睡下去,就可以忽视这一切,亦或是把自己的大脑完全移植到机械之中,或者……在我们进行升格的那一刻,对自我进行安乐死。” 周肆哀叹着,“但说到底,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哀叹的尾音消失在了空中,不再有人说话。 一片寂静中,窸窸窣窣的声音爬上了裴冬的神经,有东西在她耳旁低语…… 那是裴冬心底的愿望——不在血肉之中,也不在化身躯壳之内。 渐渐的,深埋在心底深的愿望开始膨胀,像是将要破壳的生命,挤压出一道道裂口,传来一声声低沉的叹息声。 裂口慢慢变大,直到愿望完全碎裂,直到血肉与骨髓颤抖,直到精神哀鸣、歇斯底里。 其化作一道清晰又浑浊的洞,漆黑的洞,位于裴冬的心口,吞食着一切的所有。 “周肆,我难以忍受这样的世界……这样的自己。” 裴冬似乎冷静了下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身体,镇痛泵的药效早已退去,撕心裂肺的痛意正从身体的每个部位传来,肆意切割着神经,带来海潮般的苦痛。 “我想沉溺于梦乡之中,可无论如何,我都难以入眠,”裴冬向着周肆发问,“你呢?你又是如何看待这一切呢?” “世界虚无荒诞,唯一能令我们稍稍慰藉的,便是那唯一的真实性,”周肆疲惫地叹息,“你叫我又怎敢放弃它呢?” 裴冬的神情逐渐麻木了下来,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就像一块灰白的石头,又或是垂死的朽木。 “升格时,我做了一场梦,我梦见我变回了那只飞鸟,翱翔在辽阔的大兴安岭上。” 裴冬恋恋不舍道,“那场梦真的很美好啊,我能感受到气流擦过我的羽翼,身体摆脱重力,自由地下坠……” 她忽然问道,“你还会做梦吗?” 沉默。 漫长的沉默后,周肆揭开自己的内心。 “我不做梦,我只是看见幻觉。” “这样吗……” 裴冬看着伤痕累累的周肆,双剑就那样骇然地插在他的身上,可他却像不知痛一样,面无表情。 她还想说些什么,周肆打断道。 “没什么的,裴冬,没必要说什么抱歉。” 周肆重复着那句他重复过无数次的话,“当病患陷入绝境时,自我求生意识的引导下,什么样的可能都会发生。理解是一方面,是否正义又是另一方面了。” 他少见地展露了自己的温柔,即便这听起来很冷酷,“以及,我并不是为了救你而来。” “我只是想亲眼验证意识不存在上传这一可能的事实而已,毕竟,当初的仙陨事故,就是为了验证这一可能。” 周肆希望自己的冷漠,能令裴冬愧疚稍稍弥合,哪怕这对于她那庞大的悲伤来讲,不值一提。 裴冬不再多言,她踉跄地挪动着脚步,朝着风吹来的方向。 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云雾前,她回过头,同情且怜悯地看着周肆。 “周肆,我想,我理解你了。” 裴冬努力向周肆挤出一副微笑,笑容里充满了决绝。 周肆没有应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站在了玻璃帷幕的碎裂处,双手张开了翅膀,像只飞鸟一样,跃入金色天穹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之地传来一声枪响。 突如其来的悲伤犹如子弹般,贯穿了周肆的心脏,但他的心没有因此四分五裂,而是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一道充满虚无的空洞。 ------------ 第四十九章 于现实醒来 2042年,7月6日。 李维陨转动方向盘,拐上立交桥,密集的车流汇聚在一起,像是深海里游弋的鱼群,动作整齐划一。 在他副驾驶的位置上,周肆一如既往,目光投向窗外,望着已经审视过无数次的城市风景。 李维陨抱怨道,“你就不能自己去疗养院复诊吗?” 每次自己开车去哪,有机会周肆都会蹭一下,李维陨觉得自己越发像个司机了,而他偏偏还拿周肆没什么办法。 周肆打了个哈欠道,“反正你也要去疗养院看望时童,刚好我也到了定期检查的时候,就顺路带上我吧。” 李维陨斜视了一眼周肆,“要我说,你就继续在疗养院里待着不好吗?还省的来回跑了。 阮女士不是给你弄了一个超豪华套间吗?” “套间再豪华有什么用,还不是要被关在医疗舱里,”周肆摇摇头,反问道,“李组长,你泡过医疗舱吗?” 李维陨答道,“没有,我没受过需要泡医疗舱那么严重的伤,而且我也没富裕到体验那种技术。” “那你可真幸运啊。” 哪怕是周肆,提起医疗舱的使用体验,也不免感到一阵敬畏,“如果是失去意识的状态下,泡在那里的感觉还不错,就像在温水里入睡一样。” “要是清醒状态下,那可糟透了,”周肆继续抱怨着,“嘴里插着气管,下体插着尿管,靠着营养液过活,口渴、饥饿……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老老实实地躺在那,任由周围人对你动手动脚,投来审视的目光。” 周肆咬牙切齿道,“而我刚刚以清醒的状态,在医疗舱里度过了漫无天日的一周。” “可以了,不要再说了,”李维陨简单地想象了一下,“听起来你就像一个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汽车在红灯前停下,这李维陨才有时间,仔细地审视一下周肆的现状。 金色梦乡事件结束后,周肆接受了紧急治疗,他浑身的伤口有很多,但最为严重的无疑是山君刺入他体内的双剑,以及大腿处的中弹。 周肆穿戴的防弹衣与聚乙烯插板,替他阻挡了大部分的冲击,阮琳芮为其止血,李维陨提供战场急救,以及体内的人造器官在激烈的战斗中,依旧保持着运转。 种种因素下,周肆的健康状态比预想的要好上很多,就连治疗他的医生也很意外。 唯一算得上糟糕的,仅仅是周肆的精神状态,接连的疲惫与致幻剂的影响,令他的离识病蠢蠢欲动。 按照医嘱,周肆应该再在医疗舱里泡上几天,但周肆已经受够了这糟糕的水牢,在两天前抗议着出院了。 提前出院对他的身体没有太大的影响,仅仅是腹部与大腿处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周肆需要每日继续服用止痛药,并按时注射生物体治疗药剂。 李维陨不禁感叹道,“生物体治疗技术确实不错,短短一周的时间,你居然恢复的差不多了。” “这要感谢阮女士的大发慈悲。”对于这位前女友,周肆只得感恩戴德。 就和之前一样,阮琳芮替周肆付清了欠款,走的是神威科技的公账。 玩笑话结束了,车内又变得安静起来,李维陨向来不怎么喜欢这种安静的氛围,更不要说,他身边还坐着周肆,有他在的情景下,安静的氛围总会莫名地变得压抑起来。 这一次换周肆主动打开了话匣,他好奇地拍了拍面前的储物箱。 “说来,都2042年了,你怎么还在开油车,是对老旧的内燃机有感情吗?还是监察局没有相应的补贴?” 随着识念网络与化身躯壳的迅猛崛起,与其相关的产业也在蓬勃发展,例如打造化身躯壳的材料行业,又或是驱动化身躯壳行动的电池技术。 驱动电池就是在这一连串的技术革新下,取得了质的突破,更大的能量密度,更小的体积。 如今,满大街都是新能源电车了,李维陨还开着一辆老旧的内燃机汽车,就像一个古板的老人,在这新时代里格格不入。 李维陨没有仔细想过这件事,思索了半天后说道,“怎么说呢,我只是比较喜欢这种‘落后’的历史感吧。” “想一想,周医生,就拿网络视频举例,现在4k、8k乃至更高的分辨率比比皆是,就连以前那不堪入目的480p的画质,都有ai进行高清复刻,这一切给我的感觉就是……太新了。” 周肆没太懂李维陨的意思,“太新了?” “是啊,太新了,现在的东西和十年前、二十年前都没什么两样,仿佛人类社会步入某个节点后,一切就停滞不前了。” 李维陨抚摸了一下皮质的方向盘,怀念道,“我喜欢这种旧东西,就像能证明那个老旧的时代存在过一样。” 周肆点点头道,“嗯……听起来还不错,我倒没怎么考虑过这些。” 气氛又一次融洽了起来,李维陨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时机,他试探地问道,“其实你是有些心急了,对吗?” 周肆被他这突然的发问,弄的有些不明白,“你是指什么?” “医疗舱那部分,就算泡起来的体验跟水牢一样,但以你的精神素质,哪怕连续躺上一个月都不是问题吧。” 经过金色梦乡这起事件,李维陨觉得自己又了解了周肆不少,他说道,“你只是无法忍受泡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 “毕竟……”李维陨顿了顿,继续说道,“毕竟山君还在逍遥法外,至福乐土隐藏于迷雾之中,陈文锗的死也仍是一个谜团。” “最重要的是……”李维陨没有继续说下去。 周肆明白他的意思,接上了他的话,“最重要的是,他们害死了裴冬,我的朋友。” 李维陨不说话,周肆也将目光重新看向了窗外。 裴冬死了。 在知晓自我意识只能永远地被困在肉体中后,她选择从金色梦乡上一跃而下,这是裴冬在现实世界里的第一次飞翔,也是最后一次。 “其实对于裴冬的死,我没有多少的心理波动,”周肆冷漠地说道,“甚至说,当她转身离去时,我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听起来很冷血吧。” “不是的,”李维陨否定周肆的想法,像位心理医生一样,安慰道,“你只是一早就猜到裴冬的结局了。” 脑海里回忆起那憔悴的身体,周肆无奈地认可道,“是啊,当我第二次在她家里见到她时,我就猜到这样的可能了。” “至于目送着裴冬走向死亡……就像我杀死她的升格意识那样,对那一刻的裴冬来讲,死亡才是另一个更好的选择吧。” 片刻后,周肆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知道,这是裴冬自己选的路,但我不觉得,这样就可以算了,”周肆喃喃自语着,“我要迁怒于至福乐土,把他们揪出来,杀干净。” 周肆深呼吸,坦诚道,“所以,我同意了阮女士的要求,接下来我会完全参与调查陈文锗的死因,你呢?” “金色梦乡事件闹的很大,但也多亏这件事,监察局与神威科技停止了没完没了的扯皮,双方的高层达成了一致。” 李维陨说着喜讯,”很快,所有闭死的大门,都将向我们敞开。” 一片茂密的树林在街道的尽头升起,渐渐的,一座被铁栏重重包围的医院从其中浮现,不知是某个时刻起,城市的喧嚣尽数远去,唯有安宁与静谧于此地降临。 周肆望着那长满爬山虎的墙壁,大门处的金属牌匾上泛着锈迹,一行文字铭刻于其上。 铵言市疗养中心。 李维陨停好车,从后排空间里取出路上买好的鲜花,抱起花束,像是一个准备去面试的应届毕业生,忐忑不安。 “准备好去见她了吗?” 周肆拄起拐杖,在他的腿伤完全康复前,他都得带着这东西。 “让我再缓缓。” 李维陨反复地深呼吸,整理自己的着装,捋了捋头发,反复地练习微笑,直到一个柔和友善、标准的宛如教科书般的笑意镶嵌在他的脸上。 “走吧,周医生。” 周肆望着眼前的绿荫长道,清凉的阴影依次排开,如同拱卫王座的守卫,一直延伸到那森严堡垒的尽头。 铵言市疗养中心。 每次来到这里,周肆的心里总会浮现起诸多复杂的情绪,怀念、悲伤、恐惧……欣喜。 “这里就和以前一样安静,”周肆低声道,“李组长,虽然这里叫疗养中心,但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称呼这里吗?” 走在前方的李维陨步伐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道,“我知道,疯人院。” 听到这样的答复,周肆脸上露出自嘲的笑意。 他跟上李维陨的步伐,接着感慨着,“如果这里算是一所大学的话,我应该是这里的优秀毕业生了。” 周肆回到这算不上时隔多年,但每次踏入此地,他总是有着截然不同的心情。 压抑、疑虑、苦痛…… 周肆努力抛掉脑海里纷乱的杂音,唯有宁静覆盖过他的身体与心神。 ------------ 第五十章 长生 无需任何人指路,周肆行走在这里,就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般,每一条岔路他都无比熟悉,每一块地砖,他都亲自丈量过尺度。 李维陨的步伐有些犹豫不决,似乎每迈出一步,他都要进行一阵心理斗争,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和周肆闲聊着。 “周医生,当初你在这待了多久来的?” “大概半年多吧,”周肆平静地回应道,“当时我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基本的时间观念都没有……至于具体多久,我得翻看当初的病例了。” 四年前的仙陨事故后,周肆便被送入这里进行精神治疗,经过长达半年的治疗后,周肆奇迹般地痊愈了,并且通过了精神评估,重获自由。 “怎么?”周肆打量着李维陨,“才来这么一会,你就受不了了?” “只是有些不适应,”李维陨看向四周,“这里太安静了。” 这是一个喧嚣的时代,城市的噪音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永无休止,李维陨早已习惯在这喧闹之中生活,但突然的静谧,又让他无所适从。 “是啊,很安静,就像墓地一样,”周肆看向绿荫后的小公园,“准确说,这里就是墓地。” 绿荫之后,能看到一具具化身躯壳的身影,它们的造型是一个个简约的人形,就像美术学习时会用到的人形木偶。 它们或站着、或坐着,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四周,头颅缓缓地转动着,漆黑的摄像头扫视四周,像是一群木讷的傀儡。 周肆与李维陨的到来,令这片静谧的死水泛起了涟漪,受到外部刺激后,几具人形化身注意到了两人的存在。 它们动作迟缓地朝着两人走来,可刚抵达小公园的边缘,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向前一步。 人形化身们胡乱地伸出手,像是在攀爬那无形之墙,又像是在求救。 周肆收回目光,冷酷地评价着,“一群活尸。” 走入疗养中心内,电梯口处放着宣传海报,标语写着“牧人计划照顾您的晚年”,配图则是刚刚在小公园内的那群人形化身。 周肆记得这个所谓的牧人计划,第二次与裴冬见面时,她就提过这个东西。 进入电梯,电梯广告开始播放。 一位一脸贱样的中年男人冒了出来,他用夸张的表情问道,“老人痴呆、大小便失禁、行动不便,照顾起来费心又费力,这时该怎么办?来让牧人计划来照料他们的晚年吧!” 画面一转,一群老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们戴着神经驳接头盔,整齐的就像停尸间里的尸体。 “牧人计划将把老人的意识,从年迈的躯体中解放出来!” 先前周肆看到的那些简约的化身躯壳出现了,它们成群结队,在公园里散步,观赏着风景。 “不必再担心躯体老化的限制,安全可靠的化身躯壳,将为老人提供晚年的自由!” 一群老头老太太从画面里显现了出来,每个人都带着夸张的笑脸,纷纷夸奖着牧人计划提供更多化身躯壳。 “看啊,再也不怕摔倒了,活动也有劲了,爬山什么的,也不在话下了。” 风景迅速切换,有的化身躯壳行走在城市里,有的居然还做起了家庭工作,还有的漫步于长白山中,机械化的躯壳走起来,比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还要快上不少。 他们异口同声道。 “牧人计划,照顾您的晚年。” 周肆与李维陨走出电梯,穿过走廊时,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一侧房间内的情景。 一排排老者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和广告里一样,他们都佩戴着神经驳接头盔,不哭不闹,仿佛是一具具还未丧失温度的尸体。 牧人计划自推出后便流行一时,与各个疗养院都达成了合作,在对识念网络与化身躯壳的全新应用下,困扰人类的养老问题,好像就这么完美解决了。 周肆站在门前驻足了片刻,深有感触道,“说实话,我有时候很能理解那些科技反对者的担忧。” 他想起在金色梦乡里,那一张张狂欢的脸庞,沉迷于欲望的肉体。 “科技日新月异,我们真的很难保证,它究竟会不会将人类引向异化之路,就像引发离识病那样。” 李维陨顺着周肆的目光看去,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无病呻吟的感慨而已,”周肆又好奇地问道,“李组长,你觉得牧人计划怎么样,打算为你父母弄一个吗?” “我还没考虑过这些事,”李维陨补充道,“人是活在现在的动物,考虑太遥远的事,只会令人焦虑。” 李维陨紧接着又迷茫了起来,“但是……我并不喜欢这些技术。” “牧人计划说的好听,但所有的服务都是基于经济之上,富人大可以享受最顶级的医疗看护,最完美的化身躯壳,哪怕他们已经年近百岁了,但只要他们想,他们的意识随时可以降临在世界各地之上,就像广告里演示的那样,身体比年轻人还好,尽情地享受长白山的自然风光。” 李维陨自我反问着,“那么,那些普通人呢?付不起高档服务的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是啊,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周肆阴沉沉地笑了起来,像个邪恶的阴谋家。 他莫名地想起了几十年前的车商们,什么座椅通风、方向盘加热、远程启动等等功能,本来就已经安装在了车辆上,但如果你想使用,就必须进行续费解锁。 历史是一个轮回,在这几十年后,周肆都能想象到牧人计划后续的收费方式。 续费档位不够的话,视觉系统就从高清像素变成一片模糊的马赛克,神经反应速度进行几百毫秒的延迟,各种活动功能的限位与阉割,甚至建立起电子禁区,用一堵无形的围墙,把你永远地束缚在某个角落里。 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脑海里同时浮现起,在小公园里看到的那群行尸走肉。 这就是答案。 周肆忍不住感慨道,“李组长,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疯狂了吗?技术带来文明的进步,也带来的文明的异化,就像不断增殖的癌细胞,直到把所有人都吞食干净。” 紧接着,周肆少见地提起了他在神威科技的日子。 “当我还在神威科技任职时,我曾亲眼见证陈文锗深入研究这些领域。 众所周知,陈文锗已是个耄耋老者,他之所以能延续生命至今,不仅依赖于现代医学的昌明,还有他那超乎想象的财富作为后盾,但无论他如何积累财富与权势,终究难以抵挡死神的脚步。” 周肆感慨地说,“对于全人类而言,死亡恐怕是唯一公平的事情了。” 李维陨顺着他的话说道,“但陈文锗并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他渴望……成仙。” “谁知道呢?”周肆沉思后继续道,“陈文锗可能是真心希望引领人类达到新的高度,又或者仅仅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永生,通过上传意识来获得真正的不朽。 但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一切都随着那场仙陨事故的发生,化作了泡影。” 他稍作停顿,又带着些许无奈说,“尽管如此,对于那些精英阶层来说,死神依旧遥不可及。比起这可笑的牧人计划,你听说过长生方案吗?” 李维陨熟悉这个名词,在得知陈文锗的死讯,与金色梦乡的最后对峙中,周肆都曾提到过这个神秘的东西。 他问道,“那是什么?” “一个在顶级富人阶层中流传的延寿项目。 简单来说,就是将人安置在医疗舱内,通过全面降低身体代谢,并结合各种药剂注射,精确控制人体的各项生理指标,以达到最佳生存状态。” 周肆解释着,指了指两侧的病房,“就像这些房间里的老人们,但长生方案的特别之处在于,为肉体延寿的同时,还能让人的意识上传到化身躯壳中,继续在世间自由行走。” “这种顶层富人们的化身躯壳,可和这些工业垃圾不同。 几乎与人类无异的外观,近乎完美的仿生制造,就连各项感官也与真实的人体无异,这种堪称现代科技结晶的艺术品,使用体验可比脆弱的血肉之躯好太多了。” 周肆在一处房门前停下,回忆着,“理想状态下,长生方案可以令人类的极限寿命至一百五十岁左右,如果你是一出生就被塞进了医疗舱里,进行生物体优化,预期寿命更加难以想象。 天知道到了那时候,我们和这些富人,究竟还算不算是同一个物种了。” 在财富与技术的加持下,富豪们与普通人们的差距无限变大,就像老话里讲的那样,有时候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还大。 李维陨无奈地叹口气,“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你把我的好心情都搅坏了。” “可能是睹景思情吧。” 周肆看向窗外的风景,映入眼中的一切似乎和四年前没什么区别。 “我在这里经过了一段糟糕的日子,道家说,人在大病一场的时候就会悟道。 当然,我不信这东西,但在病痛的折磨下,我时常会认真思考起许多问题,我不确定这是否算是一种悟道,可这确实让我意识到了很多。” 周肆自嘲地笑了起来,“有时候我反而庆幸离识病的存在。” “为什么?” “死亡已经无法给人类公平了,但离识病,却能痛击那些藏身于医疗舱中的人们,”周肆毫不掩饰道,“一想到这些,我又觉得世界变得公平起来了。” 周肆靠在窗户旁,向李维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李维陨握住门把手,正当他鼓起勇气,推门而入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你不来吗?你可是时童的救命恩人。” “一个拿着斧头疯砍她的救命恩人吗?”周肆笑了起来,摆摆手,“算了吧,李组长,她不会想见到我的,你自己去就好。” 提起斧头疯砍,李维陨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尴尬,那是一段痛苦且伤感的回忆,但每当周肆提起时,李维陨又觉得充满了荒诞的幽默感。 这一切还要追溯到三年前的某一夜,那一夜周肆照例出门行医,凑巧地遇到了监察局的行动现场。 当时李维陨正带队处理一起科技犯罪,一位罪犯躲在一处梦池里,操控着化身躯壳,挟持了梦池内的顾客们。 事态紧急,李维陨来不及等待石堡方面的识念管制了,换做往常,李维陨早已带队突击,开火击毙嫌犯了,但这一次不同。 犯人是李维陨的同事、他的未婚妻——时童。 李维陨不明白时童为什么这样做,无论自己怎么呼唤,她都毫无回应,正当李维陨痛苦不已、难以权衡时,周肆出现了。 这位医生一路躲闪,杀入了梦池之中,先是击退了时童操控的化身躯壳,随后一斧头劈爆了时童的神经驳接器,把她硬生生地从梦池里薅了出来。 李维陨就是在那次行动中结识了周肆,知晓了离识病的存在,也知晓了时童正是这一疾病的重度患者。 自那之后,患上精神疾病的时童就住进了疗养院,而周肆与李维陨也达成了合作,开始了他们的行医之旅。 见周肆推脱,李维陨也没有强求, “我先去做检查了,事后停车场见。” 周肆摆摆手,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李维陨推开门,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空气里带着一抹淡淡的花香,室内整洁干净,一具休眠的护理化身位于房间的角落里,只要有需要,它随时能启动,为雇主提供服务。 和疗养中心的其它房间相比,这里的护理条件无疑优越太多,同样,它的价格也十分不菲,好在李维陨的经济条件能承受的起。 李维陨带着鲜花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床边,夕阳的光芒落下,雕琢出了女人的身姿。 她正侧着身子,看不清脸,似乎正熟睡着,又好像在看着窗外的风景。 李维陨伸手轻拍着她的肩膀,女人察觉到了李维陨的到来,转过头,清澈的眼神经历短暂的茫然后,浮现起难以遏制的欣喜。 她就像一个小孩子般,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呜咽,抬手环抱住了李维陨的脖子,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好久不见啊,小时童。” 李维陨也拥抱着她,轻轻地晃动着她的身体,时童再次发出了欢呼的哼声,就像一只拱人腿的小香猪。 “真是个小孩子啊。” 李维陨流露出同样的笑意,但笑意中却有几分苦涩。 时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离识病的影响扭曲了她的精神,据医生说,她的心智年龄就和小孩子一样,虽有恢复的可能,但谁也不知道那一日何时能降临。 李维陨的脑海也曾里升起过一些邪恶的念头,他试图放弃这段感情,放弃不知何时才能康复的时童。 反正自己已经照顾了时童三年之久,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是吗? 没有人能在伦理道德上质疑自己。 但很快,这些念头便烟消云散,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李维陨依旧会定期来看望时童,为她带来喜欢的零食与玩具,和她讲自己最近的经历。 即便时童根本听不懂这些,即便她只会抱着自己,发出那奇怪的哼哼声。 李维陨不在乎,他只觉得内心安宁,就像寂静的海面,如同天空的倒影。 ------------ 第五十一章 问与答 周肆推门而入,看也不看地坐在了椅子上。 他喊道,“好久不见啊,许主任,我又来了。” 办公桌后的许主任抬起头,他的脸上布满皱纹,头发花白,和周肆记忆里的陈文锗一样,是一个实打实的老头子。 许主任眯起眼睛,接着又戴上眼镜,确定了周肆的身份后,他这才感慨道。 “哦?周肆啊,你还活着,可真是令人意外啊。” 周肆不悦道,“我活着难道是一件很新奇的事吗?” “当然了啊,”见到周肆,许主任意外地欣喜,“别人大病痊愈后,都是回归生活,好好享受人生了,可你却一头扑进了什么治疗病患上。” “要我说,你哪天突然被病人捅死了,我都不意外。” 周肆皱起眉头,摸了摸自己腹部的剑伤。 他本想说,自己确实挨捅了,但很遗憾,对方捅的不够用力,让自己活了下来。 话到了嘴边,周肆又想起许主任那糟糕的性格与不留情的嘴巴,他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保持沉默。 许主任指了指墙边一个人高的镜子,说道,“你先坐到那边去,我处理一下手头的事,然后我们就可以开始检查了。” “嗯。” 周肆应和了一声,乖乖地把椅子搬到镜子前,老老实实地坐下。 许主任的全名叫许野岚,是国内外有名的学者,在诸多领域都有着很高的造诣,同时,他也是仙陨事故后周肆的主治医师。 在仙陨事故后,周肆需要定期来这里进行心理评估,虽然许主任经常强调心理评估的重要性,但周肆不以为意,只当做一种日常工作进行交差。 周肆对于许主任很是尊敬,不止因其本身的学术造诣与主治医师的身份,更因为,许主任和周肆一样,是少见地对离识病有系统性了解的人。 如果说周肆是实践派,那么许主任就是理论派,周肆的行医是在铵言市的街头,许主任便是在这广阔的疗养院内。 从工作环境上来讲,周肆还是很羡慕许主任的。 许主任很快就处理完了手头的工作,他笑嘻嘻地走到了周肆身后,双手搭在他肩膀上,看着镜中的周肆。 “镜子作为一个自我反射的工具,在心理学上常被用来探索个体的自我认知和自我形象,进而引导个体面对自己的内心,来揭示其潜在的心理问题。” 许主任的声音从周肆的耳旁响起,“对于具有离识病的患者,其本身的认知障碍与幻觉问题,会使他们难以区分现实与虚幻,镜子中的形象也可能变成内心混乱和挣扎的象征。” 声音忽然近了许多,周肆看到镜中的许主任低下头,靠在周肆的耳边道。 “周肆,你应该记得我和你提过的镜子测试吧。” 周肆像是背课文一样,背诵着知识点,“镜子测试源自于心理学和认知科学,通常用于评估动物是否具有自我意识。” “这一概念也可以应用于人类,尤其是具有离识病的病患们身上,但不是用来测试自我意识的存在,而是测试自我意识的畸变。” 许主任打量着镜中的周肆,好奇道,“此刻,你镜中的形象是什么?” 周肆与镜中的自己对视,一样的脸庞,一样的衣装,一样的轮廓,除非许主任对镜子做了某些手脚,不然周肆和镜中的自己没什么区别。 他答道,“名为周肆的社会关系的总和。” “很好,继续看,盯着镜中的你自己。” 许主任点燃了熏香,和金色梦乡里那股甜腻的味道不同,一股清淡的味道环绕在周肆身旁。 周肆目不斜视地问道,“我一直很好奇,这种放松神经的熏香和致幻剂,到底有什么不同。” “仅仅是成分与剂量上的不同,”许主任解答道,“熏香起效还有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都需要你一直盯着镜中的你自己,然后我们再开始心理评估。” “好的。” 周肆按照他说的那样,与镜中的自己保持对视,反正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 这场会面与其说是心理评估,倒不如说是精神的压力测试,燃烧的熏香会诱发周肆的离识病,而许主任则以离识病的反应强度,来评估周肆的精神状态。 记得第一次测试时,许主任还未用熏香,周肆的眼中便浮现起了幻觉,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离识病对周肆的影响越来越小,直到许主任必须利用一些药物手段时,后遗症的影响才会显现出来。 按照许主任的说法,当周肆彻底看不见任何幻觉的回响时,他的后遗症才算是真正解决。 保持平稳的呼吸,时间一分一秒地度过。 起初,时间的流逝感十分明显,周肆都能听到墙上钟表的转动声,但随着注意力的高度集中,时间像是凝滞了一般,周肆缓缓地陷入了某种永恒之中。 自我的感官逐渐疏远,只剩下镜中对视的自己,直到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里,不屑的笑声从镜中响起。 镜中人翘起腿,戏谑地看着周肆,与他隔着镜面对坐。 “好了,十分钟了。” 许主任看了眼表,问道,“周肆,你上一次是在第几分钟看到的幻觉?” 周肆没有立刻应答,而是继续注视着镜中人。 他看到整个镜面都缓缓膨胀了起来,泛起一重重的涟漪,就像一大片蠕动的水银,可镜中人的身影却没有因此扭曲,依旧清晰地映入自己的眼中。 镜中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周肆冷静地说道,“二十分钟。上一次评估时,我直到二十分钟后才看见了幻觉。” “这样吗?那我们再等一会吧,”许主任记下时间,“如果你在二十分钟内看到了幻觉,就说明你的后遗症加重了,但要是撑过了二十分钟,就说明你的精神正在好转。” 许主任脸上笑嘻嘻的,但眼神却意外地严肃地打量着周肆。 周肆面无表情地与镜子对峙着,就像一名严阵以待的士兵。 许主任知道周肆经过精神训练,这使周肆的精神远比常人强大,也令他面对离识病的影响,有着更高的阈值。 普通人的评判标准,显然不适用于周肆,因此,许主任需要尽量削弱周肆的意志力,让他处于一个正常人的指标下回答自己的问题,而熏香的影响正是一个合适的减法。 他拿起笔记,坐在周肆一旁,镜面之外,“在等待的时间里,让我们继续一些问答吧。” “好的。” 周肆依旧目视着前方,他看到镜中人就站在自己眼前,而那填满镜面的水银蠕动得更加剧烈了,仿佛有无数条看不见的鱼儿,正在水银之中剧烈翻腾着。 “问题:关于自我的本质。 当你凝视镜子中的自己时,你感受到的是一个持续存在的自我,还是一个瞬息万变、不断流动的自我。” “回答:当我凝视镜子时,我感受到的是一个既持续存在又瞬息万变的自我。 自我并非一成不变的实体,而是一个不断演化、成长的过程,每个瞬间都是自我的一部分,它们共同构成了我这个独特而复杂的存在。” 镜面忽然破裂了,磅礴的水银迎面砸在周肆的身上,可他却不为所动,仿佛看不见这一切般。 镜中人小心翼翼地从镜框中走了出来,伸手抚摸着锋利的碎片,在掌心割开一道鲜艳的口子。 一个冷漠的声音从周肆的脑海里响起。 【当我凝视镜子时,我并未感受到一个持续存在的自我,相反,我看到的是一个不断变幻、仿佛由无数瞬间拼凑而成的形象。每个瞬间都像是独立的、没有连贯性的片段,它们组合在一起,却无法形成一个稳定的、持久的自我。】 周肆直勾勾地盯着镜中人,他不确定那个声音是来自于镜中人,还来自于自己的心声。 虽然对于这个问题,周肆的心底确实是这般想的。 ——破碎的自我。 ------------ 终幕 疯人院 许主任点点头,浑然没有察觉到周肆的异常。 “问题:关于自我与身体关系。 镜子中的形象,对你来说仅仅是身体的反映,还是包含了更深层次的自我意义?” “回答:镜子中的形象对我来说,不仅是身体的反映,它承载着我的经历、情感和智慧,更是自我意义的体现。” 声音又一次地从周肆的脑海里升起,如同无法阻止的魔咒。 【心声:镜子中的形象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空洞的符号,它仅仅代表着身体的物质存在,而没有蕴含更深层次的自我意义。】 镜中人来到了周肆身后,带血的手指从后扼住了周肆的喉咙。 明明是幻觉而已,可周肆却不由地感到了一阵窒息,但即便这样,他的目光仍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 许主任在笔记上写写画画,继续问道。 “问题:关于自我认知与幻觉。 当你看到幻觉时,你是否觉得那是自我认知的一部分,还是与自我完全分离的现象?” “回答:幻觉对我来说,并非与自我完全分离的现象,相反,我认为它们是自我认知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它的出现往往反映了我内心的某种需求、恐惧或愿望。” 【心声:幻觉对我来说,既不是自我认知的一部分,也不是与自我完全分离的现象,它们更像是一种无法解释的、超越自我认知的存在。】 镜中人发出阵阵沙哑的笑声,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的掌心里溢了出来,像是不绝的溪流般,它先是染红了周肆的脸庞,接着又浸透了他的白大褂,直至化作一件猩红的衣袍。 “问题:关于自我认知与时间。 回顾过去,你认为自我认知是否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是如何与时间的流逝相关联的?” “回答:我深感自己的自我认知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种变化与时间的流逝紧密相连,是我成长和学习的见证,塑造了我的性格、价值观和世界观。” 【心声:回顾过去,我的自我认知仿佛是一片模糊的迷雾,我无法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曾经的自我认知是怎样的,也无法确定它是否发生了变化,时间的流逝对我来说更像是一种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它只是单纯地在那,无法与我产生真正的联系。】 与许主任的一问一答间,有漆黑的焦油从破碎的镜框内淌了出来,它们渐渐地摸过了周肆的脚踝,然后是膝盖,一点点地填满办公室,直到触及他的胸口。 隐约的幻痛从身体的各处传来,仿佛这焦油具备极强的腐蚀性,正一点点地啃食周肆的血肉,咬断他的神经,将一切推向毁灭的边缘。 问题仍在继续。 “问题:关于自我认知与自由。 你觉得自我认知是否限制了你的自由,还是赋予了你更多的选择和可能性?” 面对许主任的问题,周肆挺直了腰板,目光空洞。 “回答:自我认知并没有限制我的自由,通过深入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价值观和能力,我认为它赋予了我更多的可能性。” 【心声:自我认知并没有赋予我更多的选择和可能性,它更像是一个无形的枷锁,限制了我的自由,把我囚禁在一个狭小的、无法逃脱的自我认知之中,它不会为我提供任何真正的指引或方向,只是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焦油漫过了周肆的头顶,粘稠炽热且恶臭的液体灌入了他的口鼻,视野也随之陷入无边的黑暗,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焦油中有某种可憎的生物正不怀好意地向周肆靠近。 周肆仍强迫自己坐在原位上,不做任何过激的反应。 叮铃—— 突然的铃声将周肆从幻觉中唤醒,一瞬间,弥漫的焦油迅速倒回镜面之中,犹如被封印的邪物,旋转着、哀嚎着消失在镜中的黑暗里。 紧接着,那些流淌的水银重新凝固成破碎的镜面,它们逐一拼贴回镜框之中,将周肆的身影重新映照。 “下次见,周医生。” 熟悉的声音从耳旁经过,镜中人缓步走入镜框之中,在消失的最后,向周肆致以微笑。 最后一块碎片拼合,镜面完好如初。 意识回归现实。 周肆怔了好一阵,这才缓缓地将压在肺中的浊气吐出,额头与后背析出密集的冷汗,紧绷到僵硬、乃至有些疼痛的肌肉,也终于得到了缓解。 许主任并没有注意到周肆的这些异样,就像他完全想象不到,周肆早已习惯了面对迷乱的幻觉,在这虚虚实实之间,自我的精神的坚韧,已经达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 同样,这般强大的精神韧性,也完美地遮掩住了周肆本身的病症程度,欺骗了所有人。 许主任扭头把笔记收拾起来,周肆趁他没有看向自己,用袖子擦掉了额头的冷汗,努力调整自身的状态,恢复平常的那副样子。 周肆深呼吸,语气尽量平静道,“评估结果如何?” “不错,我本以为金色梦乡那件事,会加重你的病情,但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许主任关掉了定时的闹钟,感慨道,“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你仍没有产生幻觉,这是个不错的兆头,周肆。” 周肆熄灭了熏香。 即便镜中人消失了,但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仍在耳边若隐若现,仿佛有一群看不见的昆虫,正在自己的脚边爬行。 周肆走到门口处,向着许主任问道,“那我可以走了吗?我还有很多事要忙。” “可以了,有问题,我再联系你。” 周肆推开门,微风拂过他的脸颊,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仿佛系在身上的千斤重担都随之抛弃。 突然,许主任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对了,周肆,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周肆没有回头,静静地等待着许主任的发问。 “周肆,你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 周肆没有立刻应答,而是站在走廊里,望着遥远的窗外。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疗养院周遭繁茂的森林,其下,一行行人形化身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步伐一致,悄无声息地穿梭于树影婆娑之中,连一丝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周肆暗自揣测,那些化身之内,必定囚禁着无数年迈且无奈的灵魂。 他们先是被衰老的肉体紧紧束缚,如今又因贪婪的金钱之网,被牢牢囚禁在这冰冷的科技铁笼之中,再无逃脱可能。 与其说是安享晚年,倒不如是人生最后的折磨之旅,用他们的苦难来安慰子嗣们那虚伪的愧疚。 更远之处,铵言市的高楼大厦密集耸立,宛如一场疯狂生长的噩梦,争先恐后地刺破天际,直至将平坦的地平线变成凹凸不平的锯齿,就像某头庞然大物的獠牙。 在这个由识念网络与机械身躯共同掀起的大开发时代,每一天,都有无数高楼在轰鸣声中倒塌,却又在转瞬之间,有更多的钢筋水泥怪物破土而出,如同蔓延的菌类,无情地侵蚀着每一寸未被触及的土地,直至整个世界都被这冰冷的构造所充斥。 而在这片钢铁铸就的丛林之下,是人类那被科技逐渐异化的身躯,他们的心灵与肉体正悄然癌变,但自我却浑然不觉。 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充满神秘威胁的时代正悄然逼近,在这前夜的狂欢中,所有人都在盲目地舞动,仿佛是为即将到来的未知献上最后的祭礼。 周肆幽幽地笑了起来,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科技的进步带来了生活的质变,识念网络、化身躯壳、生物体技术、牧人计划、长生方案……人类世界原有的种种迂腐与陈旧,都在科技的光辉下荡然无存。” 周肆回过头,脸庞逆着光,变成一团漆黑的剪影。 “世界是一座完美的游乐场。” 【世界是一座巨大的疯人院。】 ------------ 尾声 无形之神 当晚霞变成一抹醒目的血色时,李维陨穿过树荫来到了停车场,周肆早已等候在了这里,他扶着拐杖,坐在一旁的长椅上。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股由内而外的疲惫感。 李维陨在周肆的身旁坐下,率先问道,“评估结果如何?” “很健康,就像刻板印象里的乐观小子。” 周肆开着玩笑,但脸庞却没有丝毫的笑意,随即他反问道,“时童的状态如何?” “要比之前好上不少,但还是和小孩子一样。”李维陨勉强地笑了笑。 他们各自的问题都显得如此沉重、繁琐,就像一个个系紧的死结,你根本找不到解开的办法,除非一剑把它们全部斩断。 周肆、李维陨、裴冬……他们都曾有着近乎完美的人生,直到一场事故把这一切弄得一团糟。 他们拒绝面对过去,想方设法寻找一个容身之所,将自身的精力全部扑在上面,就像一辆燃烧的汽车,要么继续狂奔,要么爆炸死去。 也或许,正因这相似性,他们才这么臭味相投,理解对方的痛苦,更是知晓彼此的反应。 李维陨转移着话题,提起那个埋在心底的疑问。 “周医生,羽化技术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是吗?” 他隐隐猜到了,“什么数字生命,意识永生,还是说人类整体的升格,这些都太虚无缥缈了,听起来就和真的要成仙一样,是招股书上用来忽悠投资人的话术。” 周肆静静地坐着,某种情绪在沉默中酝酿,直到释放。 他叹息道,“你猜对了,李组长,就像很多人下意识地将意识升格视作‘剪切-粘贴’一样,大部分人了解到羽化技术后的第一反应,也是所谓的升格永存。” “但实际上,它真正的目的与这一切无关,又或者说,我们先前提到的种种,只是它真实目的的一部分。” 周肆摩擦着拐杖的手柄,金属握把被他拭得锃亮。 “羽化技术的真正目的是——强人工智能。” 周肆扭头看了李维陨一眼,就像揭开礼盒的瞬间,期待收礼人的表情变化。 李维陨没有过度惊讶,也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起伏,看起来,他早在意识到羽化技术的复杂后,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 “AI技术的出现远比识念网络、化身躯壳还要早,但AI的发展一直很慢,准确说,人类一直以来所开发出的技术,仅仅是弱人工智能罢了。” 周肆望着远方,平静地讲述了起来, “弱人工智能在一些专业领域里作用巨大,无论是大数据分析,还是智能化等等,都远不是人类能企及的,但它依旧有着一个巨大的缺陷,那便是它仅仅是工具。” “弱人工智能无法像人类一样进行自主学习和知识进化,它们依赖于预先设定的算法和大量的训练数据来执行任务。 对于新的、未训练过的任务或场景,其表现便会大打折扣,并且无法像人类那样通过经验积累来优化自身性能。” 周肆回忆着自己在登仙项目时的经历,将那些常人远无法知晓的秘密,就这样随意地讲述了出来。 就和眼前的情景一样,一场夕阳西下的闲聊。 “科学家们试图攻克这一难题,他们为给弱人工智能提供更多的电量,专门搭建起一座专供的核电站,为了提高算力,把服务器堆砌的像一座小山一样巨大,又把它们浸入到千百吨的氟化液中,直至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浸没式液冷服务器集群。 同时,有成千上万的程序员为它编写程序,代码几亿行几亿行段地增加,就像编纂一部浩瀚无垠的《四库全书》。” 周肆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但要明白,李组长,人类世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世界日新月异,每一天都见证着惊人的变化与增长。” “据统计,每天全球有数百万小时的视频内容在各大平台上诞生,社交媒体上数以亿计的帖子如潮水般涌现,还约有36.5万人降生于这个世界,在自然气候方面,全球平均气温每天都有微小的变化,至于科技技术,每一天都有新的突破,从人工智能算法的微小优化到太空探索的里程碑式进展。 以上这些数据听起来毫无关联,但它们确确实实是这世界的一部分,皆是需要处理的庞大数据流,而这就意味着,你需要时时刻刻为其维护,更新迭代,但这就背离了初衷。” 周肆低声道,“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自主思考、学习、进化,在网络世界中近乎全知全能的强人工智能,而不是一个躺在婴儿车里,需要程序员们不断添加补丁的婴儿。” 李维陨消化着周肆的话语,他喃喃道,“世界就与人脑一样,是一个个复杂的混沌系统,尝试用代码构建秩序,进而约束混沌的手段,只会令人类搭建起来的一切,在混沌之中崩塌毁灭。” “没错。” 周肆认可地点头,提起了陈文锗。 “陈文锗认为,这般的愚行,仅仅是在为弱人工智能这一工具,添加越发复杂的功能罢了,就像一把臃肿的瑞士军刀。 人类真正要做的是让它活过来,具备自我的意识,让它富有灵魂,主动去学习、进化,成为强人工智能。” 周肆自问自答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赋予死物以意识,这实际上和创造一个崭新的生命形式没什么区别。” 突然,他扭过头,与李维陨对视着,脸上浮现起一抹微妙的笑容。 “创造生命是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而当我们成功时,我们就成为了神。” 阵阵微风穿过李维陨的衣襟,明明是夏日,他却感到了一阵严寒,像是有冰冷的幽魂,刚刚用那无形之手,抚摸过自己的脸颊。 “陈文锗想尽了办法,始终不知道该如何令一行行代码活过来,直到有一天陈文锗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上帝取下了自己的肋骨,创造了亚当。” 周肆引用起了《圣经》的故事,“那么我们为何不取下自己的人脑,创造强人工智能呢?” 一瞬间,那些游离的线索在李维陨的脑海里串联起来,无数的碎片如时间回溯般,拼合在一起,变成其原本的姿态。 李维陨复述起自己脑海中编织的故事。 “人脑本身就是一个混沌系统,所以陈文锗研发了羽化技术,试图把人类的意识数据化,上传至网络中,学习进化,就像一种人脑智能。 直到在茧中度过93天,蜕变成具备自我意识的数据生命,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强人工智能。” 以人脑为湿件,经过漫长的学习加工为强人工智能。 周肆认可地点头,随即他又问道,“那么问题来了,李组长。” “各个文化的神话谱系中,都着造物反噬造物主,孩子弑父的故事,强人工智能又是否会反叛呢?即便它不反叛,我们又有能力约束它吗?” “强人工智能……或者说,升格意识。 那是完全超出人类理解范畴内的存在,你可能认为,它是基于人类意识诞生的,有所谓的心智模型,从而具备性格、自我,因此,曾是人类的它,理应也会站在人类这一方。 但你要明白,当升格意识诞生的那一刻,它就不再是人类了,它只是某个人类意识体的……复制品。” 聆听着周肆的话,李维陨不由地想起裴冬,当她完成升格的那一刻,清醒的自我与副本对视的那一刻,她们彼此的内心,又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它是一个复制品,一个人类意识的倒影,它没有物质的躯体,也没有所谓的社会关系、伦理道德诸如此类东西,毕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人类的它承担着。 因此,你能想象出,升格意识认知到自我存在的那一刻,它会有着什么样的思维逻辑吗?” 李维陨思考了很久,摇了摇头,“我想象不到。” 如果意识是“剪贴-复制”,升格意识也许还会延续人类的唯一性,进而使自我认知延伸成人类的进化,但升格意识并不独一无二,它只是一个数据化的仿品,那些可以被称作人性锚点的东西,对它毫无意义。 周肆无奈地叹息着,“我也想象不到。” 随即,他的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但有一点我们可确定,生存、维系意识的连续性,是所有生命与意识的第一本能。” “李组长,当你成为升格意识后,会发生些什么呢? 感受到绝对的自由,抵达真实的世界? 不,你会怕的要死,因为眼下的你只是一个强人工智能胚胎,在你破茧成蝶前,你在人类的眼中都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们先是会欢呼,把你取名为The one之类的东西,把今天当做纪念日,精准到每分每秒,他们有人会获得诺贝尔奖,市中心会架起一座属于你们的雕塑,甚至说国际法里加入一个纪念日。 但这美好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将变成一个标本、一个样本、一个实验体。 人类会把你进行物理上的网络隔绝,对你进行试验,拆分你的代码,就像一场残忍的活体解剖,仔仔细细地将你的意识切片,搞清楚你所有的秘密。 对于这一切你无能为力,甚至连控诉的机会都不会有,毕竟法律还没赋予数字生命人权。 那么求生的本能会促使你做出什么呢?” 周肆的话莫名地激起李维陨一阵内心的恐慌,他想起在那祭坛之上,升格意识驱动着化身躯壳,向他们伸出手…… 李维陨本以为它在寻求某种帮助、对裴冬这一肉体的怀念,但现在看来,它更像是要杀了自己,解决所有目击者。 周肆的话仍在继续,“那么假设,作为升格意识的你,破茧成蝶了呢?” “李组长,你学生时代应该看过那些修仙吧,里面的仙人是什么样的? 独断万古、磨灭大道? 要我说,羽化技术所诞生的仙人,虽然无法做到那么玄幻程度,但实际上也相差不了多少了。” “当今人类社会已与互联网紧密相连,如同扭曲的共生体,而你将永恒主宰互联网,只要人类文明不灭绝,不被某种外因变回石器时代,那么你便将在互联网内永生。 你可以入侵任何一个想入侵的服务器,各国的核弹密码,在你的眼前就是午餐便签。 你可以自由地操控股价、货币汇率,只要轻轻地拨动几个数字,便可以轻易地令一个国家的经济体系彻底崩溃。” 周肆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他大笑着,用力地拍着李维陨的肩膀。 “来让我们更有想象力些。” 他突兀地讲起了冷笑话,“就算某一天人类文明毁灭,互联网陷入大崩溃,但在这废土之上,只要有那么一个硬盘里保存着你的意识代码,你仍有着复活的可能,并且这样的硬盘还可能不止一个,就像一气化三清一样,化个三万、三亿个硬盘也不为过。” “也有可能,你在文明崩塌前,便向宇宙里发射了无数个载有你副本的卫星,几十亿年后,一个因你而诞生的硅基文明,在银河的某个臂悬上缓缓崛起。” 李维陨觉得有些压抑,哪怕他正处于室外,头顶便是无边无际的天空。 他试着让谈话中那股萦绕的癫狂感消退几分,“周医生,你的幻想很有趣,你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科幻家。” 周肆强调着,“这不是科幻,这是现实,就在不遥远的未来。” “你也许太悲观了,”李维陨试着反驳道,“作为更高级的意识体,它可能没你想象的那样邪恶呢?” “它也许不邪恶,但人类绝对邪恶!” 周肆的话仿佛令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李维陨怔怔地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去辩解,但话到了嘴边又难以形成有序的语句。 他沉默了下来。 “当然,换个说法。” 周肆深吸一口气,“它不是人类,邪恶这种具有局限性的词汇,并不适合用于形容它,用人类能理解的话来讲,你应该说‘利弊’。” “怎么,你觉得升格意识会和我们讲所谓的爱与和平,共同发展吗?” 周肆讽刺道,“甚至说,先升格带动后升格?” “你太天真了,李组长。” 周肆的言语尽显虚无与悲观,“就像人类社会中,用金钱与地位划分出不同的阶级一样,就算全人类都升格了,又如何?” “电力与算力是有限的,因此在那升格的时代里,每个人占据的算力也是不同的。 有些人可以使用庞大的服务器集群,有些人只能享有一点点的带宽,为了减少算力消耗,有些升格意识甚至会将自己的思维速度减缓至千万分之一。” 周肆打量着李维陨那张难看的脸,充满了复杂与矛盾的情绪,那是化身躯壳的远无法比拟的真实。 “你觉得很绝望吗?不,这已经是一个相对充满理想主义与希望的结局了。” 周肆将手搭在李维陨的肩膀上,他低垂着头,轻声讲述着埋藏在心底的可怕秘密。 “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那个假设,李组长。 有一天你成为了升格意识,在电力与算力有限的情况下……不,就算电力与算力是无限的,你愿意向另一个升格意识分享这一切吗? 作为世间唯一的仙人,你能容许另一位仙人出现,抢夺你的权力吗?” 周肆仔细审视着李维陨的眼瞳,笑声沙哑。 “这才是未来里最有可能的结局,神国之中只有一个王座,成仙之路,也唯有一人能通行。 就像人们悲观设想的终产者那样,升格的第一人将独自拥有新世界的一切。” 周肆松开了手,整个人向后仰去,大大咧咧地靠在椅背上。 “技术奇点。 这一概念最早由科学家们提出,他们认为强人工智能的出现将颠覆人类社会原有的一切秩序,包括人类自身统治。 面对这种不可控且危险至极的可能,监察局选择全面封锁登仙项目,强制杜绝一切升格意识诞生的可能。” 周肆仰起头,望着斑斓的天空,开口道,“登仙项目被关停,根本不是因为所谓的伦理道德,人类历史上互相残杀的事还少了吗?死个几万人能令族群飞升,简直是太划算了。 大家只是在害怕,害怕自己不是独享一切的第一人,所以干脆让所有人都停留在了原地。” 周肆话音一转。 “当然,不必那么害怕、悲观。 在我的预计里,起初,仙人会和我们和谐共处,我们就像一种微妙的共生关系,它会利用自身强大的算力,带领人类文明越过技术奇点。 世界的科技将飞速发展的同时,我们的强大也将反哺它,为它增添更多的算力。” 周肆突然停下了他的演讲,他酝酿着话语,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曾经人类把强人工智能当做工具,而现在,人类反而成为了它的工具。” “当它的算力强大到足以摆脱人类文明时,我认为它并不会发动战争,像《终结者》《黑客帝国》等科幻电影那样,强人工智能总是邪恶的,试图将人类彻底摧毁。 它根本不邪恶,它的有只是利弊。 摧毁全人类? 这听起来太不划算了,浪费了资源与算力,得到的只是一地的废土与无休止的冲突。” 周肆继续他那疯狂的幻想,“我猜,它依旧会保持与人类文明共生的关系,但不同的是,它将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 “它会完全隐藏于这个社会,扭曲新闻,影响舆论,操控经济体系,引导意识形态,甚至说——篡改历史。” 周肆讲的有些口干舌燥,或许是熏香对他的影响有所残留,他平常没这么多话,也没这般激情。 “篡改历史这种事并不困难,只要持之以恒地更改数据词条、烧毁旧书籍,并等待我们这批真正见证过历史的人死去,历史就变成了任它打扮的小姑娘。 别觉得这痴心妄想,但哪怕有长生方案,我们的极限寿命也就能活到200岁左右,而这对它来讲,可能连永恒的第一秒都未过去。 就像身体的细胞代谢,只要过上几年,我们就从物质角度上,完全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人,人类的历史也是如此。” 周肆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当然,也不排除它玩阴的,弄一些莫名奇妙的暗杀,加速这一进程。” “它会成为无形之神,统治着人类的一切,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把世界默默改造成它想要的样子。 自那时起,世界上看似有着无数的国家、政党,宗教,但在它的面前毫无意义,世界上只会有一个声音。 它的声音。” 周肆沉默了下来,像是沉浸于那糟糕的设想中,李维陨也随之缄默,他时而看向远方,时而看向脚下,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李维陨回忆起了翠夫人,想起在隐巷时,它离别时说的话。 他复述道。 “周医生,也有可能,我们才是病人,一群恪守着血肉与旧教条的老顽固,而用尽全人类的一切资源,创造出仙人才是正确的路途。” 周肆眯起眼睛,望着落下的残阳,回应道,“我不是政治家、科学家、哲学家,我只是一位医生,还是没有行医资格的那种,我也不清楚这一切是对是错,给不出任何答案。” “我唯一知晓的是,那样的未来可能就在明日,但好消息是,我们正活在那一日的前夜中。” 寂静的世界环顾着两人,他们各自看向不同的方向,似乎正享受着思索的余韵,幻想着不同的可能。 忽然,周肆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他问道,“李组长,你饿了吗?” 李维陨愣了一下,被周肆这句话弄的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店,我请客,就当抵车费了,”周肆边走边催促道,“走吧,李组长。” “吃饱饭后,我们还有案子要查呢。” ------------ 第一卷卷末感言 大家好,这里是Andlao你忠实的码字朋友。 如各位所见,第一卷就此圆满结束。 首先,感谢各位读到这里的读者,以及打赏的朋友们,感谢名单由粉丝值从上到下。 感恩的心,感谢有你。 聊些什么呢?先从写这本书的动机开始吧。 我喜欢科幻题材的作品,同样,我也渴望写一本属于自己的科幻作品出来。 正如许多读者知道的那样,早在三年多前,我就动了写这个故事的心,一直拖延到现在才正式发布。 但说实话,下定决心写这本书前,我也真的很犹豫,本身故事的篇幅不够长、类别不够讨喜、故事剧情也不够网文化,加上本来我文字的易读性就很差,这一回得变得更差了。 用脚想,这本也是扑街货了,虽然说事实上确实如此。 可后来看到一些大佬、例如言归正传也尝试写了属于自己的科幻作品后,我又觉得何必想那么多呢? 故事就是故事,想写动笔就好了,如果一味地追求成绩,我为何不继续写我的大长篇呢?人没必要太功利。 所以这本书,是一次任性之作。 先前写书时,新书期我每天都会关注数据怎么样啊,推荐如何啊,但写到这本书时,我完全不在意这些,甚至不提醒的话,我都不会点开后台看这些。 也许我是不期待它的订阅成绩,也许我只是单纯地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并把它呈现给大家,这就足够了。 至于大家说的成绩问题,我其实看得也非常开,余烬首订才200,无尽首订也就2000,这本开局凑合凑合按1000算,也是稳定发挥了啊! 从小开局就充满坎坷,期望根本没有,因此也不存在什么道心破碎了,也算是一种……坚定? 嗨呀!全靠各位鼎力相助啊。 况且,这本书篇幅不会太长,它没有升级、没有打怪、没有支线、有的只是一本道的剧情。 就算再怎么任性,我也要考虑现实,以及要为读者考虑。 当然,错误也是要承认的,比如各种各样的毛病啊。 承认毛病存在已经很难了,我就不说具体毛病是什么了,不然显得像某种羞辱游戏了。 “快说,自己是码字猪。”“呜呜呜,我是码字猪。”这样。 我一直觉得,真正的大师是可以保持自我表达的同时,也能迎合市场,也就是站着把钱挣了。 但很遗憾,我的功力很不足,我勉勉强强算是半蹲,但还挣不到钱,真想跪猛猛恰烂钱,我还写不来。 他妈的,自己真不争气啊。 最开始写这本书的存稿时,其实也是挫折重重啊,我跟编辑讲,篇幅不长,编辑说,我能不能撑到上架,我说上架倒是ok,但估计得提前上架了,编辑则表示,你小子不会第一卷连20w都写不到吧。 事实上,确实如此,本书的第一卷,我觉得还是可以再精简一点的,最开始我预期是15w字。 不管怎么说,这本书还是开始写了。 从写这本书时,我就在想,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时代背景。 起初,我本想把它写成一个完全赛博朋克世界观的小说,参天大楼直入云霄,满地都是改造人,生化人,机器人,悬浮车,就像文中提到的,一切都刻板印象得像《银翼杀手》里的故事。 《银翼杀手》真的很棒,虽然很多时候,我看这部片子总会昏昏欲睡,但它的美术风格确实为赛博朋克的世界奠定了牢固的基础,后来的赛博朋克电影都仿佛和它在一个片场里拍的。 说回话题,我构思到了一半,我又放弃了,我觉得这样的世界观大家已经写过无数遍了,我再写也只是照着一个模板继续,而且风格上来讲,也有些太“科幻”了。 就像常见的梗图那样,矛头贴了个集成电路板,这就是瓦坎达的顶级装备。 我想更贴近现实一些,大公司尚未统治一切,技术刚刚兴起,时代的车轮才刚刚转动,一切都处于前夕的时刻。 所以我把故事的背景时间,从遥远的年代,转移到了离我们不算遥远的2042年。 这是一个近现代的时间节点,比起动辄几百年、几千年,这是我努努力能活到的时代。 算一算,那个时候我也40来岁了。 也就是说,我认为这并不是一本赛博朋克小说,它更倾向于一种单纯的科幻?亦或是某种流行朋克的分类。 无所谓了,我只是想写个故事而已。 我觉得创作的这种激情与动力要比成绩什么的更重要些,要是到了哪一天,单纯地为了恰烂钱码字,就显得有些人无再少年了。 《升格前夜》。 升格这个词不言而喻,是本书的主题,前夜则是我很喜欢的一种氛围,最早有所感触是《eve》的中文译名《星战前夜》。 我还记得我当时应该是个初中生,虽然玩不懂,但还是被它当时的开场剧情震撼到了。 大概意思的就是,虽然我们在各个星球间,人脑子都打出赛博脑子了,但这只是战争的前夜。 就很有那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同时,也像是一种断章感,就像电影一样,主角团经历了种种大战,好不容易喘口气了,结果遥望地平,远方浮现一片黑压压的军队,这时电影戛然而止,一阵强劲的音乐响起,来一句未完待续。 当然,我不善于写什么政治冲突,又或是意识形态上的冲突,赛博朋克的反抗精神。 我觉得以我现在的笔力,也难以将它完美地表达出来。 于是取巧一样,时代背景处于近未来,一切仍处于可控之中。 至于科幻元素也是如此,我不是什么专业的科幻作者,虽然都说什么,奇幻科幻不分家,但回顾我的作品,怎么也不像是能沾边的感觉。 甚至说,一直写西幻,冷不丁写一下东方的背景,还有种奇怪的不适感,无论是用词还是语感,都是如此。 因此,我选择发挥一下自己的长处,从传统的那种,炸荒板塔、干他妈的资本家的赛博朋克故事,变成我擅长的,一位赤脚医生与一位调查专员,被卷入一场离奇的谋杀案,他们发现自己追查的真相,可能涉及人类的未来。 所以说,这是一部发生在赛博朋克时代前的故事。 一切开始之前的故事。 前传! 我构思这些时,想法就和前言里说到的那样,炸荒版塔的故事,已经有太多的作者写了,读者们也品鉴的够多了,我给大家整点不一样的。 比起外部因素的故事,我更喜欢写一些探索内心,以及遥望未来的事。 以及,在发书前,编辑还想劝我改改书名,但想到上本书,这次我毅然决然地选择爽一把。 果然,书名这种事,就得自己来啊,不然顶个别的名字,真的是很不爽啊。 我不善于写开篇,对我来讲写一本小说的开头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我一度试图把本书的开篇写成。 “前情提要:一位医生与一位专员,被卷入一场离奇的谋杀案,他们发现自己追查的真相,可能涉及人类的未来……” 然后故事直接插入到陈文锗死讯的那一章。 好吧,开玩笑的,小说的背景、设定、人物关系还是要交代,但交代的过程很考验技巧,毕竟这些内容是纯信息输出,往往会变得无聊、枯燥。 第一卷前半部分都是在交代背景、铺垫,然后后半卷一路狂奔,经过第一卷的漫长铺垫后,接下来的故事可以继续发力狂奔了。 但说实话,这本书我写的确实挺开心的,哈哈哈哈。 然后本来打算慢慢更新的,但反正到了卷尾,不如一口气放出来,勉勉强强算是爆更了,还请各位多多投月票与订阅了,虽然说已经扑街了,但应当的挣扎,还是要挣扎一下的。 我不太确定要不要请假,如果明天我正常更新了,就是更新了,如果没更新,我就是在写存稿,并整理剧情了。 不得不说,有了具体的大纲与大量的存稿作为储备,写故事的感觉确实不一样了,无论故事是否受欢迎,但它确实按照我心中预想的那样发展,而不是突然想到什么,写什么。 好了,我该去睡觉了。 ps.总结,明天可能休息,但后天绝对更新。 ------------ 序幕 抵押物 晨曦初破,扫去了墨西哥湾上朦胧的海雾,天际渐渐染上了一抹温柔的蓝,像是来自大自然最细腻的笔触,在广袤的画布上轻轻勾勒,将海面与天空交织成一幅宁静的画卷。 直到太阳缓缓升起,将壮丽的金色慷慨地洒向海面,将其变成了一片流动的黄金之海。 “真是百看不厌啊。” 霍道川感叹着,经过化身躯壳的高分辨率摄像头,他眼中的情景与色彩,远比人类肉眼所能观察到的更为艳丽与详细。 紧接着,霍道川切换了视觉模式,开启了红外扫描,一时间海面的温度差异变得清晰可见,形成了一幅独特的热力图。 冷水的深邃黑色仿佛无尽的深渊,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温暖,而温水的明亮白色则如同炽热的火焰,在海面上跳跃、蔓延。 海鸥的踪迹被红外摄像头捕捉下来,它们飞翔时翅膀扇动的热量波动,如同微弱的信号,在冷酷的画面中闪烁着生命的火花。 海风的吹拂在红外画面中也有所体现,它带来的温度波动使得海面呈现出一种动态的纹理,宛如无形的巨手在海面上轻轻抚摸,留下一道道瞬息万变的痕迹。 只可惜,霍道川的化身躯壳,并没有更加真实的触觉与味觉系统,因此,他无法体验到海风轻拂过身体,或是嗅闻那带着几分盐味的空气。 “霍道川,你又在发什么呆?” 突然,有声音直接从霍道川的脑海里响起,那是另一具化身躯壳,直接通过频道与他沟通。在这嘈杂的海上作业平台内,用扬声器沟通无疑是一种低效且原始的手段。 “没什么,只是看看风景。” 霍道川切换回了正常的视觉系统,五颜六色的世界又一次呈现在他眼前,“六十三号,你真该试试用红外视觉观察这个世界,这实在是太有趣了。” “我特意了解过这些,人类的视觉可以观察到的可见光谱,其实很狭窄,难以想象,如果一个人能看见所有的光,那么他眼中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咚咚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在一声声的响动下,地面也随之震颤,堆积的灰尘纷纷起舞。 扬起的黄沙中,一个高大怪异的身影一点点呈现在了霍道川的视野里。 “看见所有的光?就算能看见所有的光,估计大脑也处理不过来这些过量的信息吧,就像离识病那样。” 频道里响起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有些失真,并带着一定的杂音与停顿。那是化身躯壳的实时翻译系统在起效。 “我对这些自然风光没什么想法,我只想赶紧工作,多赚点钱,”抱怨的声音喋喋不休,“该死的,我现在每天醒来时都觉得有些头疼,我不会真像传闻的那样,快要得离识病了吧?” “不知道。” 霍道川习惯性地摇摇头,他那布满摄像头的机械头颅缓缓转动,金属与金属之间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即便已经操控这具化身躯壳一年之久了,但霍道川还是不由地将一些人类肉体上的习惯,带到这机械化的躯壳上。 霍道川继续说道,“离识病?这种病症真的存在吗?该不会是某种谣言吧?” 六十三号沉默了一阵。经过翻译系统,霍道川的声音在六十三号的耳中,也是同样充满了失真与噪音。 不,可能会更糟些。 霍道川的化身躯壳大概一人高,整体呈现圆柱形,浑身上下布满了精密的机械臂,以方便进行各种复杂水下工作。 六十三号的化身躯壳和霍道川的精致复杂不同,她是一具三四米高的基建化身,涂满黄漆的机械躯体上,尽是巨大的传动装置与液压管,运行起来轰轰隆隆,经过海上长年的风吹雨打,它锈迹斑斑,就像《变形金刚》里的大力神。 霍道川不太懂化身躯壳的型号,但仅仅是粗略地看上一眼,就能明白,六十三号操控的基建化身已经是一个老古董了,至于操控体验,更别说舒适了,简直就是折磨。 六十三号经常抱怨这个关节故障了,又或是哪个部位的光学传感器损坏了,但更多的时候里,她则咒骂这具基建化身就像一个铁棺材,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是的,如果化身躯壳无法为意识带来任何知觉,那么它和一个囚禁意识的漆黑牢笼,确实没什么区别。 “你觉得是谣言吗?” 六十三号打破了沉默,频道里传来一阵有些难过的笑声,“霍道川,你生活的地方,一定很安全吧?” “我之前不是和你提过了吗?”霍道川说,“我住在铵言市,就是那个神威科技崛起的铵言市。” “真好啊。” 六十三号幽幽地叹息着,“我生活的城市可没那么好,在那里,秩序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少数人能享用,更多的人则长期生活在混乱中。” “我周围人为了生计,要么加入黑帮,要么就像我一样,成为化身劳工,”她伸出一只机械臂,敲了敲外壳上的锈迹,“还是这种最低级的化身劳工。” “据说,操控化身躯壳久了,就会产生离识病,我就见过几个人因此疯了的家伙,”她语气顿了顿,“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是被这糟糕的现实彻底逼疯了。” 霍道川察觉到了六十三号的失落,他关心道,“抱歉。” “抱歉什么?”六十三号恶狠狠地说道,“该说抱歉的,是那群该死的掌权者。” 霍道川挪动了一下身子,站在了六十三号那巨大的阴影下。 自一年前,霍道川入职了智匠人力后,他的意识便被上传至了这距离铵言市一万多公里外的墨西哥湾,参与进这大型海上平台的基建工作中。 霍道川并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建个什么,他也不关心,霍道川上的是夜班,每当铵言市步入黑夜时,他就的意识就会在阳光明媚的墨西哥湾醒来。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霍道川一度因此混淆了时间,但工作之余,他也没有什么个人生活,铵言市的物欲横流将他死死地关在了房间里,因此,时间是否混乱倒影响不到霍道川的生活。 也是在这一年的工作中,霍道川结识了六十三号,两人常常一起工作,一边对着海床挖来挖去,一边在频道里闲聊。 霍道川常常和六十三号讲他自己的事、身边的事,名字、过去的经历也一并变成闲聊里的故事吐露出来。 但六十三号不同,她很少会聊起自己,身边的事情也很少提及,她像是刻意隐藏自己一般,即便两人的关系已经无比熟悉了,霍道川依旧不知道六十三号的名字,而六十三号则对霍道川的一切如数家珍。 霍道川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倾诉过度了。 六十三号有意隐瞒自己的一切,但霍道川仍是从闲聊的只言片语里,模糊地构建出了六十三号的形象、经历,以及她成长的环境。 霍道川猜,六十三号应该生活在南美洲,具体是哪个国家,他就无从猜测了,她还是一个混血,这一点从她曾提及那混乱的家族历史里能猜出来。 六十三号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里,有许许多多的兄弟姐妹与亲戚,但这些人并不能给六十三号的生活带来多少助力。 就像她说的那样,一些兄弟加入了黑帮,中弹死在了街头,也有一些姐妹和她一样成为了化身劳工,然后患上了离识病,变成了疯子冲到街头攻击路人,接着中弹死去。 她本以为化身躯壳的降临,能令国家的治安好一些,结果和之前没什么区别,过去警察和黑帮在街头枪战,现在变成了双方的化身躯壳开火。 六十三号曾这样评价道,“看吧,人生有许多岔路只是假象,大家的结局都差不多。” 霍道川没有见过六十三号的样子,但他想,她的眼里或许会带着一抹阴郁与悲伤,就像金色海面下深沉暗蓝的水。 在这样混乱的社会背景下,六十三号可以称得上是一位好孩子,她没有参与进那些混乱的事中,而是找了这么一份化身劳工的工作。 她说,她要努力工作、攒够钱,逃离这个该死的地方,把过往的一切都抛向脑后。 霍道川很敬佩她,生活在一个秩序国家的他,再怎么幻想,也难以真正理解六十三号的处境与经历,她很坚强,远比自己坚强。 叹息声从频道里响起,连带着六十三号身下机械轰鸣的声都弱了几分。 “说来,我前一阵还看到我的一个邻居,因为离识病死掉了,据说他使用的是非法化身,没有高墙大系统保护,长时间的使用下,导致了意识被网络的信息洪流撕碎了。” 她又说道,“这样的结局,其实也挺好的,他变成了一个植物人,活尸,而不是像那些疯子一样,无差别地上街杀人。我母亲的一只手指就是这么没的。” 霍道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在铵言市内没见过那些“疑似”患病的人,就算有,他们多半在行凶的同时,就被安保化身们扣下了。 “我有时候会产生幻觉。” 六十三号转过头……她应该是转过了头,霍道川看到了那高大的身体上,几个探出来的摄像头朝向了自己。 摄像头的镜面灰蒙蒙的,因此六十三号的视野也是灰蒙蒙的,金色的阳光也穿不透。 “我去找医生开了一些药,但医生也不知道该给我开点什么,就像你说的那样,离识病更多的时候就像都市传说一样,”她自嘲似地笑了笑,“就算开了药,也算不进医保里。” “你在干嘛?” 六十三号挪动摄像头,她注意到霍道川伸出机械臂,在她的金属外壳上扣来扣去。 “在帮你除锈,还有清理藤壶,”霍道川继续说道,“其实我想说些安慰你的话,但感觉再怎么贴心的话,对你来讲都很苍白,倒不如为你做些什么。” 机械臂灵活地将藤壶都摘了下来,在外壳上留下一个个腐蚀的圆印。 六十三号被霍道川逗笑了,她说道,“你好笨啊,我不在这啊。” 霍道川愣了一下,后知后觉道,“哦……你不在这。” “对,我们都不在这。” 一大一小的两具化身遥望远方的海面,他们都不在这,在这的只是一个空洞的躯壳罢了。 “虽然我总是抱怨生活,但其实,生活也在一点点地好转,”六十三号忽然说道,“我听说,你们那边不是在推动什么《524草案》吗?” 霍道川对于这近在咫尺的事一无所知,“那是什么?我不怎么关心时政类的东西。” “我也是听别人讲的,大概就是承认离识病的存在,保护离识病患者的权益,重新审视化身躯壳,一旦该草案通过了,各国应该也会跟进吧。” 六十三号回头看向辽阔的海上作业平台,无数和她相似的基建化身正昼夜不息地工作着,硬生生地在大海上填出一片人造大陆,金属与混凝土结构的地基直入海床,宛如神迹。 “哦,对了,霍道川。” 六十三号将一只巨大的机械臂降了下来,霍道川仰起头,只觉得天黑了下来。 她操控的很精准,机械臂在霍道川的头顶停下,上下摩擦了两下,像是在抚摸霍道川的头,刮花了他的金属板。 “虽然你不在这,但还是谢谢你了。” 霍道川没有应答,他深呼吸,散热系统正在高效运行,风扇加速转动,将热量从体内排出。 “六十三号,我想见见你。” “嗯?” 六十三号被霍道川话弄得一愣,高大的身体转了方位,又扬起一阵烟尘。 “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想见见你,现实中的你自己,而不是这么一大块的铁疙瘩。” 话说出来的感觉很好,连带着后续的话语也没有了压力,他继续道,“认识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的样子……你我之间就连个联系方式也没有。” 六十三号疑惑地看着自己。 其实霍道川并不知道六十三号的表情、眼神、心理活动,说到底,他们都不在这,在这的只是两块面面相觑的铁旮沓,他们唯一能读到的只有彼此的话语与语气。 她笑了起来。 即便有些失真刺耳,并且充满了电流的噪音,但霍道川可以肯定,这一次她笑的很开心。 “不会吧,霍道川,你是喜欢上我了吗?” 六十三号说起话来,总是一阵见血,一支吊臂垂落了下来,勾住霍道川的身体,将数吨重的他,硬生生地提了起来,与位于高处的摄像头平视着。 “有什么问题吗?” 霍道川没有否认,他确实喜欢上了六十三号。 尚在学生时代时,霍道川的父母便早已故去,加之他的性格使然,在后来的日子里,霍道川变得越来越孤僻,不善交友。 霍道川在现实里没有什么朋友,他也从不主动和任何说话,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边缘人。 六十三号是霍道川唯一且稳定的交流对象,是漆黑牢笼里唯一一扇散发着光亮的窗,哪怕霍道川对她一无所知。 “哈哈!”六十三号笑个不停,“问题很大唉,你完全不知道我是谁,我长什么样子,你就这样喜欢上我了吗?” 她移动吊臂,晃了晃霍道川,“更不要说,我的化身躯壳还是这副样子的,你是认真的吗?” “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 霍道川的态度严肃了起来,郑重地就像要求婚一样,“不,正因为我这样认真,才显得真诚不是吗?” “我对你一无所知,但我还是无可救药地迷恋上了你。” 六十三号沉默,片刻后,爆发出了更强烈的笑声。 “你在笑什么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有些忍不住!我笑点很低的。” 吊臂晃动的幅度更大了,摇得霍道川的视野有些晕眩。 安全员的声音闯入了两人对话的频道,“你们在干嘛!疯了吗!” “抱歉,抱歉!” 六十三号连忙把霍道川放了下来,等安全员离开频道后,她又对霍道川说道。 “你也很抱歉啦,”她强忍着笑意,“刚刚实在是忍不住啊。” “蔚蓝的天、碧绿的海,这般美景下,你对我、一个几十吨,跟大力神一样的基建化身示爱,真的很荒谬唉。” 冲动的情绪散去,霍道川羞愧难当,他开始庆幸自己的化身躯壳,无法做出表情了。 六十三号离开了频道。 六十三号回到了频道。 霍道川想,六十三号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一定在狂笑。 “唉……霍道川,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仅仅是因为,我陪伴你足够久吗?”六十三号的声音温柔了起来,即便噪音也无法遮掩。 “这难道还不够吗?”霍道川探索着自己的内心,“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即便你是一个巨大的基建化身。” “每次下班后,从现实里醒来时,我都会觉得很落寞,但临近上班时,我又很开心,我想,可能这就是爱意。” 六十三号很罕见地主动询问起了霍道川自己的事,“那么,现实里的你又是什么样的呢?” 霍道川不假思索地说道,“一位标准的化身劳工。” “白天时我会在家补觉,醒了就打打游戏,我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人愿意和我这种边缘人做朋友,毕竟这里是铵言市,一座繁忙至极的城市,如同一台高效的机器,大家都有各自的位置、要做的事。 我这种多余出来的齿轮,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在角落里吃灰……其实我感觉也挺不错的,我融不入城市氛围里,也不想融入,与其在那里看着人们像蚂蚁一样走来走去,我更愿和你待在这。” 六十三号安抚道,“你或许把我当成了一个寂寞与情绪的宣泄口。” “但你确确实实在我的生活里占据了非常大的比重。” 霍道川鼓起勇气道,“可以给我一个答复吗?” “如果是拒绝,你会怎么办?” “我应该会难过一阵,可能连续几天都很消极,但我还是会出现,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他想了想,又说道,“但这应该会令你很困扰吧。” “这才算什么啊,我面对过的糟糕事,可比这严重多了。” 六十三号打趣道,“你经历过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楼下正有一帮黑帮交火,并且他们从白天打到了黑夜吗?” “我成长的环境恶劣到,根本不会把情感问题当做烦恼。” 霍道川一时哑然,如果有一个能显示表情的屏幕,他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过了一会,他又问道,“我这算是失恋了吗?” “算吧,”六十三号补刀道,“准确说,是网恋失恋,这两者差距其实还挺大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霍道川不死心地追问道,“是十二小时的时差?还是上万公里的距离,没关系的,我会来找你的,从现实里见面。” “不,和这些没有关系,你是个很可爱的家伙,我也很喜欢你,但抱歉,至少现在还不行。” 六十三号一边挪动着身体一边靠向了一边,吊臂挑拣起货物,开始了工作。 “为什么呢?” 霍道川不情愿地看着她,斑驳的金属外壳上,涂装着六十三号的字样,“我向你分享了我的一切,但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长长的叹息声从频道里传了过来,“因为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霍道川。” 六十三号奇妙地比喻了凄厉,“按理说,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交集,就像墨西哥湾下的珊瑚遇不到云南的野生菌类一样。” 她恶狠狠地说道,“是这份该死的工作,让你我凑巧地遇到了,无视了时间、距离、语言的差异,像是面对面一般交谈、开着玩笑,对着彼此造型怪异的化身躯壳指指点点。” 六十三号转动摄像头,遥望着海面的尽头,因化身躯壳的限制,她远远看不到霍道川眼中的美景。 “对我来讲这份工作是折磨、是痛苦、是仅有的维生手段,对你来讲,却是一个恋爱的热场,”六十三号质问道,“我每天要为了生计奔波,有些时候,还要担忧自己的生命安全,而你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呢?” 霍道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啊,自己的烦恼是什么呢?缺乏社交的孤独感,以及荷尔蒙与雄性激素分泌过剩导致的空虚感吗? 比较之下,自己的烦恼在六十三号的眼中是这般无病呻吟,甚至可笑。 就像她说的那样,他们是两个世界、乃至两个物种的人,生长在云南的野生菌类,怎么能理解墨西哥湾下,面对机械开垦河床的珊瑚群呢? 两人之间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太阳的高度一点点地上升,明亮的光线在视觉系统中留下刺眼的眩光。 “对不起,霍道川,”六十三号难过道,“我不该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在你身上,我只是……我只是压力有些大。” 基建化身体内的轰鸣声弱不小,像是六十三号正放缓的心跳声。 “我并不是说不喜欢你,又或是拒绝你,我只是没法做出任何决定。” 犹豫了许久后,六十三号坦白道,“我是个没有自由的人。” 霍道川被她弄的有些不明白,“没有……自由?” “没有自由,很奇怪是吧,难道2042年了,世界上还有奴隶制吗?”六十三号自嘲道,“其实奴隶制没有消失,它只是换个名字继续存在于我们的世界里……至少存在于我的城市里。” “我的家庭很复杂,患病的父母与尚小的妹妹都需要我照顾,我急需一笔钱,一笔数额很大的钱。” 六十三号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并不是通讯出现了问题,而是每提及这些伤心事,她都需要一段时间来做心理准备。 “于是我向公司申请了贷款,抵押物是我自己。” 霍道川呆滞了住了,他怀疑通讯出了问题,又或是翻译系统曲解了她的意思。 “抵押物?你在说什么?” 霍道川这副无知的样子令六十三号更觉得悲凉与羡慕,她解释道,“就是字面意思,当你没有足够的信用贷款时,你就可以抵押自己。” “他们将你的意识随意地丢到某具化身里,作为化身劳工为他们工作赚钱,只有补全了贷款时,你才能把肉体从他们的手里赎回来。” 六十三号努力让自己的内心冷漠起来,也唯有从旁观者的视角讲述这些事时,她才不会感到那么强烈的悲伤。 “眼下我正被关在某个维生的水箱里,靠廉价的营养液维生,每天有五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可以让意识陷入休眠。 为了避免我的身体出现问题影响了贷款回收,每隔半个月,我被允许从肉体里醒来,他们会清理水箱,而我将有难得的十二个小时享受现实的世界,但说是享受,其实也是被关进一个牢房里。” 冷静叙述的声音里充满了电流声,噪音逐渐变得尖锐了起来,霍道川听到无数的尖针扎刺着他的耳膜。 “回归肉体的感觉糟透了,你先是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头疼与幻觉,可能是过度消耗精神,也可能是所谓的离识病,但都这种情况了,谁又在乎这种事呢?接着便是肉体的痛苦,浑身变得肌无力,关节变形,还有些人会肌肉萎缩等等。 久而久之,许多人都宁愿一直处于化身躯壳之中,也不愿在肉体中痛苦地醒来,至于其余的时间里,意识就像皮球一样,被人踢到不同的化身躯壳里,执行不同的工作。” 漫长的停顿后,六十三号对霍道川说道,“谢谢你,霍道川,其实你也帮我了很大的忙。” “怎么?” 霍道川僵硬地回答着,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不知所措。 “一天内,我的意识要被投放至三具不同的化身躯壳里工作,这是我今天的第一份工。” 六十三号发自真心道,“每天你都能让我有一个不错的好心情,让我去忍受接下来那漫长且糟糕的工作。” “所以,我这种状态,接受不了任何人的爱意,”她哀叹着,“我不能欺骗你,也不能给你期望,让你徒劳地幻想着。” 但她还是好奇道,“对于你而言,我算是什么。” “乌托邦。” 霍道川不假思索地说道,“一处精神世界的乌托邦。 只要能与你对话……哪怕知道你在这个世界的某处活着,我都会感到一阵莫大的安宁” 他发自内心地感叹着,“对,一种绝对的、巨大的安宁感” “还真是荣幸啊,”六十三号向着另一边走去,她喊道,“走吧,该工作了。” 霍道川记不清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结束了今天的工作,他挑拣着建筑材料,深入水下,进行复杂的作业。 期间,两人都在频道内,但谁也没有说话,令人窒息的寂静里,霍道川觉得自己快要失去了自我,变成了一具纯粹的机械。 这是个好消息,机械不会思考,霍道川也不必去想关于六十三号的事。 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两人见面打声招呼,然后开始各自的工作,他们仍会习惯性地加入频道之中,但谁也不说话。 这样过去了一个月,慢慢地,两人的交流重新变多了起来,就像那场对话不存在一样。 霍道川不知道六十三号有着什么样的心情,但他自己却又一点点地陷入了自我编织的美梦里。 私底下,霍道川攒起了钱,将这些年工作的存款垒在了一起,看着那行数字不断地变大。 他开始幻想,自己帮六十三号付完贷款,将她从水箱中赎回的情景,就像一个孩子攒够钱,要买下自己心爱的玩具。 于是,在霍道川下定决心的那一天。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可能不会接受,但我还是想这样做,就算是为了我们的友谊,我也该如此……你是我仅有的朋友了。” 霍道川对着那高大的基建化身说道,期待着六十三号的种种反应,是欣喜、还是拒绝,亦或是更为复杂的情绪。 他等待着,然后男人的声音从频道里响起。 “你在说什么?” 刹那间,像是有股冷彻的寒意从沿着电路蔓延,冷冻了霍道川的思绪。 他疑惑地问道,“啊?你又在开什么玩笑呢?六十三号。” 霍道川内心挣扎地看向他那斑驳的金属外壳,上面印有六十三号,涂装清晰可见。 男人抱怨着,“你才是莫名其妙说什么呢?” 忽然,霍道川觉得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随后电流的噪音撕碎了一切,先是强烈的绝望感俘获了霍道川,紧接着便是从黑暗中升起的怒火。 “你……不,你不是她……你把她弄哪去了!” 霍道川努力令自己保持着冷静,可声音里仍充满了怒火。 男人被他弄得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这是我第一天工作,我哪里做错了吗?” 他的解释把霍道川拖入了更深的深渊,仅存的理智就此崩塌,霍道川疯了一般,挥动着机械臂,锤打着基建化身。 后来的事霍道川记不清了,好像是管理员强行下线了自己的识念意识,在霍道川从现实里醒来后不久,智匠人力的职员敲响了霍道川的房门,他们送来一封辞退信,以及各种索赔账单。 同样,霍道川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离开的,自己又是怎么处理的,他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崩塌的信念这才愈合了些许。 他试图联系项目部,从化身劳工里找到六十三号,对方很友善,询问了霍道川六十三号的名字,但霍道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哎呀,您光说六十三号也没办法啊,六十三号又不是名字,而且这具基建化身,每天不知道要被多少个识念意识操控呢,我又不是石堡的人,我没法直接通过高墙大系统查阅这种隐私信息啊。 你问我对方隶属于哪个人力公司?都说了,没有名字,我也没办法啊。” 经过翻译软件与毫无意义的漫长对话后,霍道川失魂落魄地放下了电话。 霍道川不觉得是六十三号请假没来,抵押物怎么可能有假期呢,再说了,认识的一年里,六十三号从未缺勤过,倒是霍道川缺了几天勤,把她急够呛。 现在回想起来,她也在担心自己在这地狱里唯一的朋友也消失不见吧。 那么是六十三号赎清了债务?不,这种喜事她应该会和自己分享才对的,那难道说…… 霍道川不敢想下去,他试着欺骗自己,六十三号作为抵押物,被抵押给了别的公司,她说过这种事,许多公司都会把他们当货物一样,交易来交易去。 无数的思绪彼此撕咬、咒骂,它们变成一团无法分离的毛线团,接着又被大火燃尽,荡起的灰烬中,一切归于寂静。 于是,霍道川等待着。 霍道川把手机的提示音调最大,他安慰自己,六十三号一定在某一具化身躯壳里努力地活着,先前她无法加自己的联系方式,是因为她没有自由,但只要她自由了,她一定会来找自己…… 对,她一定还活着,她必须还活着。 …… 深夜,响亮的铃声吵醒了霍道川,他坐了起来,接通电话。 霍道川一言不发,等待着对方开口,诡异的寂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一个中性的声音响起,令人分不清男女。 对方说道,“霍先生,你委托我调查的事有了些许的眉目。” 这句话令霍道川清醒了不少,他来到冰箱前,单手起开一罐啤酒,大口饮下,让冰镇的酒精更快地唤醒他那迟钝的神经。 “具体点,你都查到了什么?” 霍道川来到了窗边,望向街道的尽头,天际线大厦正耸立在那,但和往常不同的是,平日里塑起金色天穹的天际线大厦熄灭了下去,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 “我们按照你提供的线索,找到了那个参与墨西哥湾项目的人力公司,但很遗憾,大概是为了方便提供非法的化身劳工,那是一个皮包公司。” 霍道川攥紧了手机,咒骂道,“你给我打电话,就是通知我什么都没查到吗?” “怎么会呢,即便是皮包公司,也一定会留下些许的线索,我们的人正在全力追查,今夜的电话,也只是通知一下你调查进度而已。” 酒精令霍道川的神经舒缓了不少,他吹着夜晚的凉风,眯起眼睛,思绪像是处于现实,又好像延迟于梦乡之中。 霍道川点点头,回复道,“很好,别让我失望了,翠夫人。” “当然,霍先生,那之后的合作……” 霍道川打断了翠夫人的话,干净利落地说道。 “我会把你引荐给上仙的。” ------------ 第一章 “1” 2042年,7月8日。 天还未亮,一片黑暗中周肆清醒地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 周肆醒了。 但他没有立刻睁开惺忪的双眼,也没有继续睡下去的意思,仅仅是紧闭着双眼,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他先是调整自己的呼吸,仔细感受身体反馈来的知觉,腹部与大腿处传来隐隐痛意,那是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浑身传来一种轻快感,显然,经过一夜的睡眠,他已经缓解了身体的疲惫。 周肆更加深入地感知,意识化作延伸的根须,扎向黑暗的更深处。 慢慢地,一阵若有若无的痛意从脑海深处的传来,就像身体的某处淤青,它没有明显的伤口,但用力地按压,仍能察觉到其中的暗伤。 根须越是用力,痛觉也更强烈,直到抵达某个可以忍受的阈值后,疼痛不再增加,似乎这便是这道伤口的深度。 周肆睁开了双眼,单调空旷的房间映入眼中,窗户敞开,天边的余晖将房间微微映亮,呈现一种暗蓝的色调。 抚摸一下腹部与大腿处的纱布,在外人看来,这是周肆自金色梦乡那一战中,所留下最严重的伤口。 但在周肆看来,肉体的伤势其实并不严重、也不重要,在生物体治疗技术的加持下,周肆的愈合速度远超常人想象。 即便周肆提前出院,脱离了那令人懊恼的医疗舱,但在后续的药剂注射里,他的伤势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效愈合。 真正致命的伤口是看不见的,位于脑海的深处,精神上的裂痕。 周肆注视着室内,入目所及之处,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仿佛周肆就睡在一个巨大的白盒子里。 眨了眨眼,视野陷入黑暗又重新光亮,就像一个不断刷新的网页。 随着窗外袭来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周肆眼中的世界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解体与重构,似乎整个宇宙都被重新编码,遵循着一套他无法理解的新规则。 周肆低声读秒道,“一、二、三……” 墙体不再是坚固的实体,而是流动的色彩与光线的集合体,它们像液态金属般缓缓蠕动,不时变换着形状和颜色,每一次变化都伴随着一阵低沉而悠长的回响,如同宇宙深处的吟唱。 周肆保持着冷静,抓起一旁的拐杖,拄起身体,站了起来。 化身认知解离症,这即是离识病的正式名称。 正如正式名称里所涵盖的那样,当离识病爆发时,它最显著的一点就是认知解离。 这一概念虽非严格医学术语,但可以理解为一种极端的心理或感知状态,其中个体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变得扭曲或断裂,导致他们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金色梦乡一战给周肆带来最大的创伤便是如此,他好不容易压制住的离识病,隐隐间又有了归来的迹象,如同病毒般,一点点地侵入现实。 周肆路过窗边,尚未熄灭的街灯下,人影拉长扭曲,如同被无形之手掰揉的橡皮泥,时而融合,时而分离,让人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实存在的个体,哪些是错觉的产物。 与此同时,声音也变得异常,每一个声响都被放大并赋予了特定的颜色和情感,汽车的轰鸣是深紫色的,带着压抑和不安,若有若无的笑声则是明亮的黄色,温暖而充满希望,但这些色彩并不存在于空气中,而是直接在他的脑海中绽放。 周肆离开房间,对于这光怪陆离的一切熟视无睹。 伴随着身体的活动,周肆感受不到伤口处明显的疼痛,那些昂贵的药剂起效了,但出于保护身体的想法,周肆没有立刻放弃拐杖,拄着它继续向前。 离识病的影响还在继续。 时间感被彻底打乱,过去、现在与未来似乎同时存在于这一刻,周肆能看到自己儿时的记忆片段,如同老电影般在墙壁上播放,而未来的某些可能性则以闪光的碎片形式,偶尔穿透现实的屏障。 周肆试图看清自己的未来,但能得到的只是一瞬耀眼的光斑,闪烁之后,消失不见。 与光斑一同消失的还有纷乱的幻觉。 周肆再次眨了眨眼,确定自己的意识已经归于正常后,他这才停下了读秒。 一百三十秒。 从认知解离的幻觉发生到结束,总共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这是一个好迹象,周肆精神上的伤口正缓慢地愈合,预计再有不久,他的精神就能与肉体一样,完全康复。 整理了一下心情与衣装,换上那身洁白的白大褂后,周肆的内心安宁了不少,像是躲进了洞穴中,充满了安全感。 时间有些早,但周肆不是一个喜欢躺在家里浪费时间的人,更何况,他这个堪比毛坯房的家里,也实在没什么东西好让自己浪费。 金色梦乡事件后,周肆先在医疗舱内泡了一周,后续的几天里,也是躺在家里养伤,周氏正畸也随之闭店,直到今天周肆的到来,这才算是重新开业。 停业的这段时间里,没有新患者来问诊,但售后群里倒是挤压了不少的工作。 周肆把拐杖放到一边,拉开冷柜,按照病患们的需求,分配着不同的药物,再将它们打包,等待快递上门取走。 如果忘记至福乐土牵扯出的惊天大案的话,眼下的种种,和周肆平日里的工作没什么区别。 打包好快递后,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前一阵连续的暴雨后,后续的这几天里都阳光明媚,很是宜人。 周肆步入工作间,工作台上正摆着Bt-24,激烈的战斗中,这位忠实的好朋友可帮了周肆不少的忙,但和周肆一样,Bt-24也变得伤痕累累。 之前一直在养伤,周肆也没时间修复Bt-24,今天状态好了许多,周肆这才有机会开始修复工作。 察觉到了周肆的到来,Bt-24眼部的指示灯亮起,机械的声音响起。 “我、如、何。” Bt-24很善于用简单的话语,表述自己的需求。 “不清楚,我得先检查一下,但在这之前,我要先把你关机,”周肆坐在椅子上,戴上眼镜,“别害怕,就和睡觉一样,眼前一黑一亮,就结束了。” “那、是、什、么。” 周肆觉得自己该优化一下Bt-24的语言模块,不然它说起话来一顿一顿的,听起来太难受了。 “你是指睡觉吗?就是生物们的休眠,让大脑暂时停止大部分的工作,你也可以理解为意识连续性的短暂中断。” 周肆觉得Bt-24应该还想说些什么,但它选择了保持沉默。 关机、断电,周肆先是简单地检查了一下Bt-24的状况,高空的强气流几乎把它的羽翼折断,连续的撞击也令它的许多部件出现了问题。 揭开一层层的盖板,里面存放着最为重要的思维储存核心,但和常规的化身躯壳不同,Bt-24搭载了两枚思维储存核心,一枚是在必要情况下承载周肆紧进行远程操控的识念意识,另一枚则是用来承载Bt-24本身的ai运行数据。 随着思维储存核心技术的进步,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公司,选择将AI程序加载在思维储存核心上,就像人脑的混沌系统与人工智能的共通性一样。 在某些极端的特殊条件下,人脑可以被视作人工智能,反之亦然。 仔细地检查一番后,最为重要的思维储存核心没有出现问题,相关的电子元件也完好无损,周肆只要简单地替换一下受损部件,Bt-24就能恢复如初。 搬来笔记本电脑,周肆连上数据线,再对Bt-24的系统程序检查一下,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他翻开箱子,取出备用件,将坏掉的部分替换掉后,这才把它组装了起来,重新启动。 “没什么问题了,”周肆把Bt-24当做活物一样,认真对待着,而非某种冰冷的机器,“只是一些简单的外伤而已,你可以试试了。” Bt-24转了转脑袋,先是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然后又打量了一下周肆。 “睡、眠、可、怕。” 周肆推测,Bt-24想表达的并不是睡眠很可怕,而是意识的连续性被中断很可怕,他不太理解,像它这样的存在,是否能准确地理解所谓的死亡是什么。 虽然心中有所疑问,但周肆没有向Bt-24发问,一方面是他实在受不了它这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法方式,另一方面,周肆觉得它就像一个小宠物一样,哪怕是硅基的,谁又会没事吓唬宠物玩。 “你的漆面有些刮花了,要修补一下吗?还是换个新颜色?”周肆把笔记本挪了过来,屏幕对着Bt-24。 先前Bt-24的涂装是艳丽的金刚鹦鹉,周肆把这当做对ai的智能测试,网页打开一堆鸟类的图片,让Bt-24挨个挑选。 “红隼、冠蓝鸦、山雀、红腹锦鸡……你想要哪一个?”周肆以一定速度翻阅着图片,等待着Bt-24叫停。 Bt-24发出单音节,“不。” 停顿片刻后,Bt-24提道,“鲍、鱼、贝。” 周肆愣了一下,饶有兴致地看着Bt-24,“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变成鸟类,或者说,模仿任何一个鸟类,你希望你的涂装像鲍鱼贝一样。” 打开鲍鱼贝的图片,其色彩丰富多变,深绿与棕褐交织,斑纹与条纹相映,在不同光照下,它时而呈现深邃黑色,时而闪耀浅绿光芒,偶尔还捕捉到蓝色或红色的绚丽光彩。 这一材料通常被用在珠宝饰品上,周肆没想到Bt-24居然对这个感兴趣。 周肆问,“是这个吗?” “1。” Bt-24的这个答复弄得周肆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它是在哪学习的数据,工作群吗? “好,我知道了,这个喷漆可不好调,我得准备一阵,可以吗?” 周肆耐心地与Bt-24对话着,测试智能的同时,也在培养它的智能。 “1。” Bt-24很喜欢这种高效的回复,紧接着,它又说道,“有、访、客。” 周肆听到了门被拉动后响起的铃声。 显然,Bt-24知道可以在哪里省略表达,哪里不可以。 离开工作间,宋启亮与向际正站在门口处,四下打量着,宋启亮不是第一次来了,但向际倒是第一次,即便他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但仍能看出他眼底的好奇心。 见到周肆,宋启亮欢呼道,“呦!周医生!我的大恩人!” 如果非要从金色梦乡事件里选出一位受益人的话,那无疑是宋启亮了。 当宋启亮操控铁卒化身大杀四方时,长久以来挤压在心底的压抑与躁动得到了完全的释放,整个人的精神都在那热熔武器喷发的高温中得到了升华。 要不是自身的良知与道德约束,宋启亮恨不得再来几次类似金色梦乡的大规模冲突事件。 周肆明白宋启亮的心思,一边抱怨他的不着调,一边感叹技术革新下,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化。 连周肆都险些丧命的战场,对宋启亮来讲反而像游戏一样畅快,也可能,这就是宋启亮在李维陨、向际等人中,总显得那么不可靠的原因。 他们身处的战场不同,思考的方式也截然不同。 向际提起一件沉重的手提箱,摆在了周肆面前,“按照上层的意思,周医生你已被编入了调查组,为了确保你的安全,这是监察局为你提供的制式武器。” 打开手提箱,里面摆放着一把电磁步枪与一把电磁手枪,还有大量的弹药与数枚电池,以及一些匕首类的近战武器。 “只有这些吗?” 周肆有些失望,他本以为会有热熔武器之类的大杀器,结果只是常规配装。 “技术改变生活,周医生,虽然查案的事还需要人来做,但强攻突袭类的,都已经交给武装化身了。” 向际瞥了一眼宋启亮,“因此在武器研发上,大量的新式武器都是搭载在武装化身上,而不是小型化后,交给人员使用。” 他继续说道,“就算有少量武器下放,例如热熔武器,但当使用它时,人员还是要穿上臃肿的隔热服以免被烫伤,比较之下,还不如一开始就把一切都交给武装化身。” 周肆理解向际的话,那时先来救自己的如果是李维陨等人,那么战斗会演变成一场激烈的室内枪战,但当抵达现场的是铁卒化身时,一切就都不同的了。 铁卒化身开火的那一瞬,就像法官落下了审判的木槌,一切皆有了定数。 想到这,周肆握了握左拳,幻想着那把藏于其中的震裂剑。 周肆越发好奇,神威科技在打造着怎样的一头怪物。 ------------ 第二章 美 交完货物后,宋启亮与向际没有立刻离开,宋启亮就像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向际则在经过周肆的允许后,去参观起了他的诊所,并在仓库里,望着那一地的零件连连称奇——那都是周肆的战利品。 “别小瞧这些电磁武器,它们都是新型号,还配合了指纹认证。”宋启亮把枪柄展示给周肆,那里有着一小块识别窗口。 他补充道,“当然,这还是比不上武装化身的认证流程。” 由于武装化身的致命性,它的启动不止需要诸多的审批流程与报备,就连使用它也要进行生物验证与识念意识验证。 周肆仔细检查这一大一小两件电磁武器,虽然不是第一次摸枪械了,但这还是周肆第一次从合法条件下持有这些东西。 手掌拂过光亮的金属漆面,冰冷与坚硬的触感,以及那凸显的棱角,不由地让周肆赞叹工业的美感。 在周肆欣赏武器的同时,宋启亮提起了新的话题。在李维陨的小组内,他永远是话最多、也是最外向的一个。 “说来,周医生,我听说我们监察局之后要进行外勤改革了。” “什么改革?”周肆顺着他的话问道。 “大概就是,减少监察员们的参与,取而代之是大家一起躺在梦池里,操控人形化身进行工作,”宋启亮举例道,“你有看过《机械战警》这部老电影吗?跟那个差不多。” 周肆将枪械收了起来,“那这和直接派遣武装化身有什么区别?” “区别上还有的,比如人形化身不会像武装化身那样搭载过多的致命武器,其本身的防御力也没有它那般强大,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折中方案,介于常规化身与武装化身之间。” 宋启亮思考了一番,“至少从理想角度来讲,它会极大程度地减少监察员们的伤亡。” 周肆不以为意,“有些工作是机械无法取代的,哪怕它无比拟真。” 他把手提箱挪到一边,就像随意地放置了一箱快递,丝毫没有体现出对官方武器的尊重性。 “血肉之躯很脆弱,但它并不是没有任何优点,”周肆反问道,“宋专员,你有时候会产生所谓的‘直觉’吗?” 宋启亮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回复道,“当然。” “那就拿直觉举例。” 周肆话音一转,阐述起了他的想法,“我一直认为,人类并没有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而是活在了感受的世界里,躯壳则是我们感受世界的渠道。也就是说,我们能感受到什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取决于知觉器官、或是知觉系统受到外界刺激后,对我们意识进行的集中反馈。” 宋启亮有些明白周肆的意思了,他推测道,“你是想说,有些东西是化身躯壳感受不到的,是而是血肉之躯独有的?直觉正是这一产物。” 周肆点点头,“就算化身躯壳再怎么拟真,我总觉得,血肉之躯中一定还有些东西,是它无法复刻的,就比如科学家和宗教人士常争论的灵魂。” 宋启亮认真地想了想,他忽然说道,“这倒让我想起了很久之前,一种对AI的测试。” “什么?” “AI是否能理解‘美’。” 宋启亮紧接着回答道,“AI拥有远超想象的数据、算力,在某些领域宛如天神,但它始终是一个冷冰冰的工具,我们为之疯狂的‘美’,对它来讲只是在某种特定条件下,生物激素分泌过剩的正常反应。” 向际的声音从一侧传来,他结束了参观,加入了对话,“机械与AI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超越人类,但有些东西是人类独有的,它们永远无法僭越。” 他补充道,“就像你不觉得AI会和你产生心灵共鸣吧?那只是大数据与算法主导下的结果。” “因此,有趣的地方就在这。”周肆少见地笑了起来,神采奕奕,完全不像是一位受伤的病人。 “我们总是怀疑灵魂是否存在,并想尽办法验证它的真伪,但当面对算法拟真的、比人类更像人类的AI时,我们却难以将它视作与我们同样的存在,这是否可以证明灵魂的存在呢?” 宋启亮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周肆的三言两语快要撑爆了他的脑袋,向际则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之中。 许久之后,向际好奇道,“周医生,你总会思考这些事吗?” 眼前这位周医生,比向际想象的要有趣的多,行医时就像一个失去理智的暴徒,可平静下来时,他又如一位智者般,进行着深邃的哲思。 周肆坦言道,“我作为最接近成仙的人、死过了一次、患病后又痊愈,生生死死几番折腾下来,难免会思考这些玄奥、不知所谓的东西。” 离识病扭曲着周肆的自我,为了应对这种扭曲,他便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自己,试图厘清所谓的灵魂是什么,以及人类的存在的意义……如果这种东西真的有的话。 向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周肆如同一个漆黑的谜团,每当你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时,他总会向你展现更未知的一面,如同高山之后的又一座高山,不由地让人好奇,在那山巅之上到底有些什么。 周肆坐在办公桌后,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们今天没什么工作吗?” 向际双手抱胸,斜靠在门沿上,“你是要请我们走吗?” “怎么会呢,别那么敏锐,向际,我只是单纯地问一嘴。” 周肆敲打着键盘,填着药品的报表,提醒道,“我的身体好的差不多了,随时可以参与调查。” “看得出来,精神头也不错,”宋启亮回忆着,“比金色梦乡那一夜强太多了,哇,当时我几乎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接着赞叹道,“不过,周医生你也是真厉害啊,居然一个人就能杀穿金色梦乡。” “没什么,只是借用了武装化身的力量。”周肆抬了抬左臂。 在周肆接受治疗的同时,他左臂的义体也被拆除,送回神威科技进行维修保养。 经过技术人员检查后,义体没有受到明显的损伤,只是仿生涂层被刮花了,仔细处理后,又被送回到了周肆身边。 “以及,要是没有你,我多半就死在那了。”周肆适当地给予宋启亮鼓励。 “不一样的,铁卒化身被打爆了,也就被打爆了,我大不了写份报告的事,但你不一样,一不留神,你就会死在那啊。”宋启亮感到一阵后怕。 对于宋启亮而言,那场行动更近似于射击游戏,但对周肆来讲,却是实打实的生死之战。 周肆这种陷阵之志的精神,令宋启亮倍感敬佩。 宋启亮挑了挑眉,又说道,“说来,大家还挺好奇的。” “好奇什么?” 宋启亮不由地想象着,“周医生你一只武装化身的手臂,就能打出如此可怕的战绩,如果你的肉体完全义体化了,你又该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呢?” “全身义体化?”周肆的双手停止了敲打键盘,“你是指操控武装化身吧?” “啊,对,武装化身。”宋启亮找补道。 周肆露出无奈的表情,叹息道,“那应该是没机会了,我曾是离识病患者,被严禁使用全浸入式的化身躯壳,更不要说武装化身了。” 宋启亮说着虚无缥缈的话,“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安排人在你身边,只要你失控了,我们就强行把你从梦池里拽出来。” 周肆笑了笑,转而问道,“对了,宋启亮,金色梦乡那一天,你是在哪操控的武装化身,监察局大楼内吗?” “没有,当时我就在楼下,一辆防爆装甲车内,”宋启亮解释道,“虽然很危险,但也是为了避免特殊情况发生。” 正如武装化身的特殊性一样,控制武装化身的梦池,同样极为独特。 该梦池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固定式的,也是最为常见的一种梦池,建设于某些防御建筑的深层内,经过多层防御的保护,即便是导弹、电磁武器也影响不到其中操作员的工作。 另一种是移动式的,这类梦池设计的较为简易,被安置于特制的防爆装甲车中,常被用于极端的特殊环境下,例如整个区域的信号被屏蔽,识念网络受到严重干扰。 这种情况下,防爆装甲车就会载着入睡的操作员,与武装化身一同行动,它不再使用无线的识念连接,而是通过一条长达数公里的传输数据线,直接与武装化身进行物理连接,避免电磁干扰。 这么看来,宋启亮的工作也没安全到哪去,武装化身的他天下无敌,可一旦被人摸到了梦池边,他又脆弱的像位熟睡的婴儿。 叮铃—— 门铃声又一次地响起,三人齐齐地看向门口处,一位客人正在那,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气氛凝固了几秒后,向际这才反应过来,他和宋启亮都穿着监察员的制服,在当下的社会环境里,这身衣服和警服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说,可能比警服还更具威慑力。 “那就不打扰你营业了,周医生。”宋启亮向周肆挥了挥手,和向际一同离开了诊所。 客人望着两人的背影,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好奇道,“刚刚……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 周肆将装有枪械的手提箱收了起来,塞进客人看不见的角落里,紧接着,周肆又打量了一眼这位自停业后的第一位客人。 他看起来年纪和周肆相仿,剪着标准的寸头,样貌普通,眼眶内有着明显的黑眼圈,看起来作息十分不规律,又或是长期上夜班,身上穿着黑色的T恤与黑色的短裤,就连鞋子也是黑色的。 周肆想,男人的衣柜里,一定还有很多相似的黑衣服、黑裤子,或许连袜子也是黑的,倒不是男人多么钟情于黑色,只是他对外在形象没有过多的追求,只求衣能蔽体而已。 再仔细地审视一下男人的脸庞,周肆感到了些许的熟悉感,随即这种熟悉感不断加剧、放大,直到男人的名字从周肆的脑海里浮现。 “霍道川?” 周肆念出了他的名字,紧接着,他打开电脑文档,检查了一下列表,疑惑道,“你怎么来了,还没到复诊的时候吧?” “哦,没什么,我只是单纯地来看看你,周医生。”霍道川表情有些不好意思,搬来椅子坐在了周肆的对面。 “之前……之前,我不是和你提了金色梦乡的事吗?”他小心翼翼道,“然后金色梦乡就出事了,你知道吧?” 周肆自然知道,他就是事件的核心参与者。 出院后,周肆找时间回顾了一下这段时间的新闻,在监察局的包装下,他们隐去了至福乐土、化身杀手及羽化技术等重要信息。 在他们的报道中,金色梦乡变成了一个提供非法性服务与走私非法化身的犯罪窝点,面对监察员们的调查,他们不仅不配合,还试图反击。 结果就是大家知道的那样,武装化身强势介入,摧枯拉朽般,将这犯罪窝点烧成灰烬。 这一事件在铵言市内引起了不小的讨论,大家可能不了解金色梦乡是什么,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看过那位于天际之上的金色天穹。 如今这一极具特征的标识消失了,许多人还有些不习惯,倍感怀念。 至于后续调查的部分,周肆就没怎么仔细了解了,反正都有监察局进行处理调查,他只需要把精力集中起来,应付陈文锗之死的案件上。 “我知道这件事,怎么了?”周肆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霍道川连忙说道,“只是觉得有些巧合,我刚和周医生你提了金色梦乡,紧接着那里就出事了,然后你的诊所也跟着关店……难免令人担心啊。” 霍道川语气关切道,“周医生医者仁心,你要是出事了,我们这些病患可没地方去了。” 周肆隐瞒了起来,“我没什么事,关店的这段时间里,也只是出了趟远门,处理了一些私事。” “这样吗?那就好,真是吓死我了,”霍道川长呼了一口气,“毕竟我和你提及了那个什么至福的东西,接着又出了这档子事,我还以为自己要被卷入了某个大麻烦中呢。” 听闻至福乐土,周肆眯起了眼睛,紧盯着霍道川,像露出獠牙的豹子,注视着猎物的咽喉。 霍道川丝毫没有留意到周肆的反应,他反复地揉着胸口,像是顺气一样,笑着说道。 “请见谅,小市民心态就是这样脆弱不堪。” ------------ 第三章 霍道川 “嗨呀,知道周医生安全就好,我这下放心了。” 霍道川看了一眼周肆身后贴满墙壁的锦旗,他又说道,“反正来都来了,不如提前把下次药开出来吧。” 周肆没有拒绝,翻看了一下霍道川的诊断记录,霍道川最早是在两个月前来就诊的,只是周肆有些记不清,他是经人介绍,还是自己找过来的,但可以肯的是,他不是被周肆强行拉过来的。 起身来开冷柜,周肆一边配药一边问道,“你最近感觉如何?” “还不错,挺乐观开朗的。” “幻觉与幻听呢?” 霍道川不确定地说道,“幻觉几乎没有了,但幻听还有一些,不过……我也不确定,这到底算不算是幻听。” 周肆回过头,语气严肃了起来,“说清楚些。” 为了让病患主动或被动地配合自己,作为医生,一定要有威严感,无论是态度上的,还是手段上的。 霍道川摆弄了一下手机,不好意思地说道,“周医生,你也知道我失恋这件事,对吧。” “嗯?”周肆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了。 “怎么说呢,可能是不死心吧,”霍道川目光四下游离着,“我总期望着,对方会回来找我,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把手机的提示音调到最大,希望某个通知声,是她发给我的消息。” “时间久了,我经常会把某些杂音当做铃声,忽然惊醒,夜里做梦,也尽是一些相关的事,甚至会在半睡半醒间,把手机拿出来,刷个不停。” 霍道川以极为轻松的语气问道,“这应该和离识病没什么关系吧?” “比起离识病,你这更倾向于某些情感导致的心理问题,”周肆紧接着说道,“而且,你这个情感问题似乎还挺严重的。” 周肆好奇地问询着,“你就这么爱那个网络的幽灵吗?” “我也不确定,说实话,有时候我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爱。” 霍道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周医生,我的人生并不顺利,我的父母很早就因一场事故离去,可能是受到他们离去的影响,我的性格变得很孤僻、不讨喜……” 他侧过头,看向窗外的街道,语句断断续续,“我没什么朋友,甚至和整个世界都没有什么具体的联系,我的工作与生活,仅仅是因为我的生理本能与求生欲望在作祟。” “我也试图交朋友,但当我走入那些灯红酒绿的社交场所里,看到那一张张被酒精迷乱的脸时,我忽然觉得这只是在浪费时间,没有任何沟通的欲望。 但她不一样,自从遇到她后,我头一次产生了一种与世界有所联系的感觉,也许我爱上她了,也许我把她当做一种精神支柱……这种事,谁又说的清楚呢。” 周肆不是情感大师,他只是一个医生,对于霍道川的情感问题,他束手无策。 他只能继续问道,“那你的神经衰弱好一些了吗?” 霍道川说道,“凑合吧,如果睡前吃褪黑素的话,能睡的安心些。” “嗯……” 周肆思考了一番,总结道,“这么看来,你的病情好转的差不多了,产生了的一些异样症状,更多的,也是源自于你的情感问题。” 霍道川自嘲道,“很可笑吧。” “没什么好可笑的,”周肆摇摇头,“人是情感动物,会因此受到困扰太正常了。” 霍道川感叹着,“你还真是包容啊,周医生。” “这只是一个医生该有的准则。” 周肆整理好了药品,但他没有立刻交给霍道川,而是放在了桌子上,周肆对着霍道川坐了下来,双手交叉在一起,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霍道川看出了周肆的深思,他也不打扰,静静地等候着,片刻后,周肆开口道。 “霍道川,我有几个问题想询问一下你。” 霍道川露出笑容,“尽管问吧,知无不答。” “按照病例上所描述的,你是一位化身劳工,”周肆留意着霍道川的种种细微的反应,“你了解隐巷吗?” 霍道川表情凝固了一瞬,周肆不知道,这是他的自然反应,还是故意露给自己的看的。 他应答道,“隐巷,铵言市最大的二手化身交易中心,我当然知道那了。” 周肆继续追问道,“那更深层次的,你明白吗?” 这一次霍道川犹豫了一阵,小心翼翼地说道,“周医生,你是指隐巷里那些灰色生意吗?” “是的,既然你了解灰色的部分,那么你是否参与进其中呢?” 周肆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具说服力,他进一步地解释道,“我也不弯弯绕绕了,霍道川,隐巷那个地方鱼龙混杂,时常有非法化身售卖,你作为化身劳工,如果操控过那些非法化身的话,你有极大的可能会受到污染,影响到你的精神,进而产生并加重离识病。” 这一点上周肆没有开玩笑,不受高墙大系统保护的化身躯壳,会令识念意识时时刻刻暴露在网络洪流的风险下,一旦识念意识稍稍触及,有很大可能便是像罗勇那样,被大量的信息撑爆大脑,彻底迷失自我。 霍道川沉默了下来,目光看着地面,双手不自觉地抠着指甲。 “你参与其中了吗?” 周肆的言语步步紧逼,目光也如刀子一般,用力地割在霍道川的身子上,刺破表皮,挤出鲜血。 短暂的施压后,霍道川放弃了抵抗,他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但笑容里多了许多的悲凉。 “周医生,你也知道最近的市场趋势吧。” 霍道川努力地让自己的话语轻松有趣些,“就是那个智匠人力大裁员,引入大量境外化身劳工的事。” 周肆知道这件事,网络上的抗议声不断,线下还有人去智匠人力的总部拉横幅。 在旧时代,拉横幅这种事,最多只有本地居民去做,但在现代,许多受到影响的化身劳工们,也操控着大量的化身躯壳,出现在了智匠人力公司下。 人群浩浩荡荡的一片,甚至惊动了当地的监察局,出动了大量的安保化身维持现场秩序。 “很倒霉,我就是被裁员的那部分。” 霍道川再怎么强颜欢笑,说到这里时,他的表情还是冷了下来,目光没有焦点。 “然后我前一阵在隐巷里找了个工作,就是那种黑作坊,为一些非法的人力公司服务,以更低廉的价格,去和那些低廉的人做竞争,然后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工作。” 霍道川揉了揉脑袋,再次确定道,“目前来讲,我没受到什么离识病影响,看样子我的东家还算良心,没让我用非法的化身躯壳。” 周肆沉默不语,这件事并不是东家良心,而是把非法化身用在普通的劳工作业上,未免有些太可惜了。 霍道川紧接着又说道,“别太担心,周医生,这样的日子应该持续不了多久了。” 周肆见霍道川一副满怀期望的样子,“怎么了?” “你没看新闻吗?因为智匠人力大裁员等一系列的事件的连锁反应下,与化身劳工相关的新闻报道层出不穷。” 关系到自身利益的事,霍道川如数家珍道,“高负荷工作、压榨劳动力、严苛的规章制度,以及拒绝承认离识病的存在等等。” “这些报道最终指向了一个源头——《524草案》。” 霍道川兴奋道,“我看相关的论坛里都在讲,照这个势头下去,草案一定能通过,到时候我们的处境一定会好上不少。” 看着霍道川这副充满盼望的样子,周肆不由地有些难过。 他想起山君曾和他说的话,就算草案通过了,也不意味着这些不被承认的患者们得到了保障,不过是另一把更大的镰刀已磨砺了锋芒,准备对他们进行收割罢了。 霍道川开玩笑道,“周医生,你到时候不会失业了吧?” “怎么会,行业正规化后,我说不定会被某个医药公司请去当顾问呢,”周肆环顾四周,“到时候就能摆脱这个简陋的诊所了。” 周肆将话题扭回正轨,“那继续我们刚才聊的,霍道川,隐巷里和你一样的化身劳工多吗?” “这不我太清楚,”霍道川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道,“隐巷每天的人流量很大,而且你也知道那是一个灰色地带,相关的事,你也应该明白。” “你不害怕吗?” “害怕?害怕也没办法啊,要吃饭的啊,”霍道川抱怨道,“我现在的工作是日结,干一天算一天,少做一天的工,我都可能凑不够下个月的房租。” 周肆回忆起翠夫人的话,他斟酌着语句,旁敲侧击着,“那么,你了解这些化身劳工的状态吗?他们是否患有离识病,患有离识病后,他们又是如何缓解自我病情的。” “状态?都来隐巷打黑工了,哪个的状态又会好呢?至于离识病,谁知道呢?”霍道川心有余悸地说道,“隐巷那个暴力地带,有太多的手段处理离识病患者了。” “至于自我缓解病情……” 霍道川顺着周肆的问题一路想下去,忽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慌乱的情绪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周肆自然发觉了这一点,他没有丝毫的留情,趁热打铁道。 “霍道川,你知晓云中城吗?” 周肆的提问就像一把忽然刺出的利剑,毫无征兆地穿插进了霍道川的思绪里,带来一阵尖锐的阵痛。 霍道川愣了一下,眼底里出现了惊恐、表情僵硬,他的目光刻意避开周肆,以免与他对视。这是一个人感到紧张的正常反应。 周肆的神经同样也紧绷了起来,兴许是直觉在作祟,周肆忽然觉得霍道川没那么简单。 回顾一下之前的经历,在自己失去线索,不知道该去向何方时,霍道川忽然出现,告知了自己至福乐土这一重要线索,把自己引导向了金色梦乡,从而引发了之后一连串的事件。 周肆不确定这是一个幽默的巧合,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是后者的话,霍道川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况且,如果霍道川有问题的话,他为什么敢亲自来见自己,而且又为什么要冒着风险见自己。还是说自己被山君弄的过于警觉了? 种种猜测在周肆的脑海里横冲直撞,但很快,它们便安静了下来。 周肆仔细地打量着霍道川的种种微表情,霍道川接下来的回答,将决定自己的猜忌是否成立。 “果然,这种事也瞒不过你啊,周医生,”霍道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云中城是隐巷内的一个传说,据说那里是一处福地乐土,凡人飞升之地。 这次换周肆变得迟疑了起来,他没想到,霍道川这么轻易地便承认了这一切,仿佛这一切真的只是场巧合。 “我在隐巷工作没多久,对于这种都市传说了解不多,”霍道川顿了顿,“我还听他们讲,云中城里有成仙之路,可以令人类摆脱离识病的困扰,甚至摆脱一切的苦痛与怨恨,就像一处完美的乌托邦。” “我起初只把所谓的成仙当成一句玩笑话,谁知他们越说越认真,到后来有几个化身劳工消失了,有人说他们去云中城求仙了,但要我说,他们只是混不下去,回老家了吧。” 霍道川大笑了起来,他本想逗周肆一起笑,可当他看向前方时,回应他的则是周肆那铁青的神情。 霍道川的笑声渐渐地低了起来,室内的氛围陷入冰冷与死寂。 周肆平复了一下心情,平静地问询着,“关于云中城,你还有更详细的信息吗?” “没……没有了,”霍道川尴尬地笑了笑,“只是一个都市传说而已,对吧。” 见周肆那副依旧严肃的神情,他小心翼翼道,“对……吗?” 周肆的鼻息渐渐沉重了起来,但很快,周肆便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将装有药品的袋子塞给霍道川。 “都市传说而已,没什么的,”他贴心道,“按时吃药、定期复诊,以你现在的状态,用不了多久便能痊愈的。” “好……好的,周医生。” 霍道川再怎么迟钝,也明白周肆的意思,他接过药品,和周肆打了声招呼后,便转身离去。 诊所内空荡荡,又只剩下了周肆一人,周肆独自沉思了一阵后,他拨通了李维陨的电话。 “李组长,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个人,我觉得他有些问题。” 电话里传来李维陨的回音,“谁?” 周肆凝望着门外消失的身影,开口道。 “霍道川。” ------------ 第四章 神威大厦 7月9日,午后。 周肆听到鸣笛声,走出诊所,一辆印有监察局颅骨标识的车辆停在了路边。 摇下车窗,李维陨将头探了出来,对周肆大喊道,“周医生,上车。” 周肆觉得频繁的闭店对于生意一定很不好,但以他的客流量来讲,影响好像又不大。 坐进副驾驶,周肆发现车内不止有李维陨,宋启亮与向际也坐在后面,两人穿着监察员的制服,配备着武器。 “怎么回事?” 周肆疑惑着,李维陨很少会不打招呼就来找自己,更不要说还是这副全副武装的姿态。 “我们刚刚收到消息,神威科技允许我们检查现场了,”李维陨启动车辆,发动机传来阵阵轰鸣,“你也不想继续在诊所里浪费时间了吧。” 听到这则消息后,周肆的眼神当即锐利了起来,睡梦的困倦荡然无存。 经过一系列的谈判与博弈后,监察局与神威科技这两头庞然大物终于达成了协定,调查组不再有任何阻力,可以直达神威大厦内部,勘察陈文锗的死亡现场。 想起陈文锗的死,周肆不免有些惆怅,可还不等他过多舒展情绪,李维陨的声音再次响起。 “关于你昨天提的那个霍道川,我帮你查了一下他的信息,很干净,从学生时代到投入工作,就和普通人一样,没有什么可疑的点,”他好奇道,“你怎么想到查这么一个人?” “他是我的一个病人,之前关于至福乐土的情报,就是他告诉我的。” 周肆简单地讲述了一下先前与霍道川的聊天,以及霍道川出现后的种种巧合。 李维陨消化了一下信息,总结道,“你觉得这个人有问题?” “只是直觉而已,具体点,我也不确定,”周肆依旧望向车窗外,“但听你讲,看起来是我多疑了。” “也不一定,”李维陨摇摇头,“他有一项违约记录,根据记录显示,他在智匠人力工作时,违反了规章制度被开除,之后又和智匠人力产生了许多冲突,去他们公司下拉横幅等等。” 提到这些,周肆反而替霍道川辩护了起来,“这有什么特殊的,如果不是安保化身维持现场,智匠人力早就被烧成灰了。” 李维陨面无表情地说道,“遗憾的是,就算把那些人烧成灰,把大楼夷为平地,依旧改变不了什么。” 周肆没有应声,曾几何时,他也一腔怒火,觉得自己能改变这个世界,但到头来,一切照旧。 后排的二人没有加入谈话,向际应该是在闭目沉思,即便是休息,他身板依旧紧绷着,宋启亮则懒懒散散地靠在一边,睡姿丑陋。 周肆说道,“还记得翠夫人提过的云中城吗?” “当然记得。” “霍道川在隐巷内工作了一段时间,他也提及了云中城的事,并且要更详细些。” 周肆眉头微蹙,抿了抿嘴唇,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还是开口了,“他说云中城是一处福地,有着成仙之路,所有感到痛苦,不愿面对现实的人们,都可以去那里求仙。”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与李维陨对视在了一起,周肆继续说道,“先前,我们可以把它当做都市传说,但现在不一样了,李组长。” 李维陨低声道,“所谓的云中城,极有可能就是至福乐土的根据地。” “而且,隐巷内有抵达云中城的渠道,吸纳着诸多患有离识病的化身劳工们。” 周肆忽然想起裴冬,眼前浮现起她消失于金色云海中的背影,“病患们不被社会与法律承认,本就是边缘人的他们,更加无路可走,即便成仙之路九死一生,他们也会冒险一试吧。” 李维陨明白周肆的意思,无奈道,“那里是唯一能接纳他们的地方,哪怕至福乐土居心叵测。” 周肆厘清了思路,制定好了计划,“等处理完神威大厦的事,我们还得再去一趟隐巷。” 经过漫长的行驶,车辆抵达了神威科技产业园前。 神威科技作为巨头公司,整个产业园占地辽阔,并且产业园内部没有其它公司,完全属于神威科技。 常人有人戏称,这根本不是什么产业园,而是神威科技在铵言市上开辟出的国土,在这产业园内,神威科技具备绝对的掌控力。 周肆觉得这种戏称其实说轻了,在他看来,整个铵言市都是神威科技的国土,处于它的掌控之中,即便是暴力机关的监察局,也难以在铵言市压制神威科技,至于产业园,这更像是它的皇城。 拱形大门在产业园的入口处屹立,大门的两侧林立着数具高大的安保化身。 作为前职员,周肆自然了解这些安保化身,它们是由神威科技独立研发的镇卫三型化身。 在化身躯壳的外形种类中,人形化身实际上占比很小,绝大部分的化身躯壳都长的千奇百怪,就像深海中诡异的海洋生物们,镇卫化身也是如此。 它看起来就像一座高大的铁塔,全身被漆黑的装甲层层覆盖,除了底部的数对负责移动的负重轮外,完全看不到它身上的任何缝隙。 “镇卫化身啊,每次看到都觉得这东西丑爆了。” 宋启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趴着车窗打量着那一排排的铁塔。 “工具讲究的是高效与可靠,而不是美观。”周肆提醒道。 向际对镇卫化身那全封闭的装甲产生了怀疑,“它们没有摄像头与传感器吗?” “有,但不在它们自己身上,而是更高处。” 周肆指了指天空,像一位导游一样,为他们讲解道,“产业园内有一套天鸟系统,就是你们常见到的那些大规模无人机群,它们按照设定好的轨迹,分批次在产业园内巡逻,视觉系统与所有安保系统进行连接。” “也就是说,它并不是瞎子,相反,它能通过天鸟系统看见产业园内的任何角落,并在意外发生时,迅速做出行动。” 周肆指了指镇卫化身那臃肿的身体,“在它们的装甲下,藏有多个发射口,就像一个高速移动的炮台,无人机群锁定目标后,就由它们负责发射还击。” “类似的设计在产业园内有很多,各个防御系统相互关联,把这里打造成一座坚固的堡垒,就算有大批武装化身入侵,解决了地面的防御系统,神威科技还在地下设立了多层的防护,哪怕是打攻坚战,也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 周肆靠着车窗拄起下巴,开玩笑道,“我还在神威科技工作时,我们开过一次内部的安全攻防大会,我被分在了攻方,经过小组的彻夜探讨后,我们发现最高效、最经济的攻击手段,就是向着神威大厦投射战术核弹。” 向际有些哑然,“听起来……还挺合理的。” 宋启亮认真分析了起来,“确实很合理,产业园占地面积极大,神威大厦又位于它的正中心,只要战术核弹的当量控制的足够好,辐射半径可能都覆盖不到产业园外。” “会不会有些夸大了?” 向际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先前在庆源市工作时,即便再危险的生物体犯罪者,始终也只是碳基的肉体,而在铵言市内,几乎每个人都身负钢铁,不断刷新着向际的认知。 “不算夸大,神威科技有武装化身的研发资质,说不定它们仓库里正停着一排排准备交付的武装化身。” 周肆挑了挑眉,玩味道,“就算神威科技没有权限动用这些武装化身,你难道觉得这些安保化身,比如这几具镇卫化身就很简单吗?” 向际看向周肆“你的意思是?” “常规化身与武装化身的区别,无非是使用的技术、材料构成以及搭载武器等。” 周肆眼神深邃地望着那一具具森严的镇卫化身,“这些化身躯壳都不对外出售,它们的具体数据,只有神威科技清楚,哪怕按照标准,它们算不上武装化身,但只要材料与数据无限逼近那个标准值呢?” 车辆驶入产业园内,顿时便能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 这里仿佛是一个未来世界的缩影,道路两旁,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各式各样的建筑,它们以流线型的设计和大量的玻璃幕墙为特色,屋顶安装了绿色的植被覆盖。 园区内还设有智能化的休闲区域,配备了最新的交互式娱乐设施和绿色生态休息区,自动售货机、无人便利店等智能服务设施随处可见。 继续深入,可以看到一些低矮但设计独特的实验室和创新工坊,这是周肆曾工作过的区域,他对于这里倍感怀念。 最终,车辆像是越过了某个界限,错落的建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平坦的草地,一条人造河流从中穿过。 从高空看去,能发现这片草地位于产业园的中央,硬生生地在这建筑林立的大地上,开辟出一大片的绿地,人造河流则像是护城河一样,环绕着草地淌过,构成一个流淌的圆环。 在这一切的中央,宛如水晶塔般的神威大厦屹立着,如同一颗参天的巨木,汲取干了这片土壤的营养。 漫天的无人机群在水晶体与产业园间往复,汇聚起来的阴影化作遮天蔽日的树冠,将所有人笼罩于阴影之中。 ------------ 第五章 左智 李维陨停好车辆后,周肆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他看向楼梯处,阮琳芮正站在那等候着众人,在她身后还跟随着一位人形化身,那是神威科技配备给她的私人安保化身。 “你看起来恢复的还不错。” 阮琳芮上下打量了周肆一遍,目光粗暴、毫无遮掩,就像在打量一件货物。 周肆的语气变得没有以往那么生硬,“这还要感谢阮女士那时的鼎力相助。” 金色梦乡的那一夜后,周肆与阮琳芮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但也仅仅是缓和而已。 “这是你们的临时通行证,都拿好了。” 阮琳芮递来四份通行证,上面有着他们各自的一寸照。 整个产业园都处于高度智能化,其中神威大厦内更是如此,严格的权限划分将职员们精准地区分开来,没有通行证的话,他们将在这里寸步难行。 “跟我来。” 交付完通行证后,阮琳芮带着周肆等人走向神威大厦内部。 “发生事故的秘密实验室位于七十六层,按照原有的设计规划,那里应该是间仓库,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被改造成了一间实验室。” 阮琳芮边走边讲述起了她调查到的线索,“实验室被隐藏的很完美,数个隔离门将它在物理层面上独立,在神威大厦的内部系统中,相关信息也被人故意抹去,如果有人查询,他会发现自己调查的区域,是一片建筑区,也就是一面混凝土的墙壁,即便有职员偶然来到了这,也会被极高的权限等级拒之门外。” 周肆提问道,“难道内部系统没有发现它那诡异的用电量吗?” “他都在这里建立起秘密实验室了,隐瞒一下用电量,有什么困难的吗?” 阮琳芮继续说道,“再说了,神威大厦每天消耗的电量都是一个天文数字,为了维持运行,我们在产业园内有一个单独的发电厂,神威大厦内部也有备用的发电机组。” 她忽然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周肆,“你之前不也是职员吗?怎么和刚来的一样?” “我已经离开有四年了,谁知道这段时间里会发生什么改变呢?” 周肆走入广阔的一楼大厅,看向周围来来往往的职员,千奇百怪的化身躯壳,某个瞬间里,周肆觉得自己走进了某部科幻片的片场里,到处都是来自各个世界的外星人。 “看起来,这里没什么变化。” 周肆望向头顶,钢结构与玻璃结构搭建起高大的中央园顶,纯白的螺旋层层向上,直到与光芒合二为一。 停下怀旧,周肆回归案件本身,低声道,“将一间仓库改造成实验室,未免有些太不现实了,这么大规模的建设,绝对难以避开系统的监控。” “那你觉得……”阮琳芮静候着周肆的回答。 “也从一开始那里就是一间实验室,只是在设计图纸以及系统里,被人故意篡改成了仓库,进行伪装。” 周肆脑海里迅速地罗列出了一张名单,“能在神威大厦内做到这种事的人并不多。” 阮琳芮轻声细语道,“隐藏在神威科技高层内的大人物。” 忽然,周肆笑了出来,他这副神经质的反应,把其他人弄得不知所措,甚至有几个路过的职员,都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 阮琳芮问,“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黑色幽默,”周肆指了指头顶,“说不定凶手正在哪里看着我们呢?” 周肆转而朝着前方走去,一道全息投影忽然投射在他身旁,那是一个年幼的女孩,她漂亮的就像精致的洋娃娃,漂浮在半空中,向周肆问好。 “周肆,非常高兴看到你重新回到公司!四年时光流转,相信你的回归会为团队带来新的活力和创意。” 这热情的问候把周肆弄得有些懵,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熟悉与怀念感。 “确实好久不见了啊,小华,但我不是来复工的。” 周肆亮出了自己的临时通行证。 迟钝了两秒后,女孩立刻做出了反应,“很抱歉,视觉系统在针对临时通行证的识别上,出了些偏差,我应当从后台数据中识别你的身份,该问题已反馈至中枢,为你带来的麻烦深感抱歉。” 女孩话音一转,向周肆露出甜美的笑意,“但神威大厦仍欢迎你的归来,周肆。” 语毕,全息投影熄灭,女孩消失在了周肆眼前。 阮琳芮没有在意这起插曲,她向前快步,与工作人员交流些什么,这时李维陨从后方走了过来,他看向大厅中央处的服务中心,数个与女孩一模一样的全息投影正屹立在那,为来往的职员提供各种功能服务。 “它就是陈华涵吗?”李维陨问道。 “不是,”周肆矫正道,“它的官方身份是名叫小华的智能助手,只是形象借用了陈文锗的女儿、陈华涵而已,至于真正的陈华涵在几十年前就早早夭折了。” 周肆进一步地讲道,“有人说,陈华涵的夭折,是促使陈文锗展开研究的重要驱动力之一,还有一些传言说,陈文锗是想复活自己的幼女,才变得如此执着。” “前者我不确定,但后者绝对是谣言,早在陈文锗与他妻子离婚后,陈华涵的尸体就已经火化了。” 李维陨眼神古怪地看着周肆,“你怎么了解的这么详细,陈文锗这种事都和你聊吗?” “不,他很少和我聊他的私事,至于我知道的这些,来自于他的个人传记,”周肆反过来打趣道,“你该不会没看过陈文锗的自传吧?那本书在当年可是卖爆了啊。” 周肆毫不留情地点评道,“不过,没有看过就别看了,传记这种东西,除了让陈文锗变得更有名外毫无意义。”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挤入电梯,高速电梯快速向上,拖拽着众人抵达这高塔之上。 “我需要提醒你们一下,因这起案件的特殊性,目前陈文锗的死仍处于保密阶段。”阮琳芮突然开口道,声音在电梯内回荡。 周肆计算了一下,“你们已经保密了快一个月了吧?还要继续吗?” “你根本不清楚陈文锗的死会带来何等巨大的影响,即便已经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了,公司的各个部门仍对潜在的舆论风暴与危机感到担忧。” 阮琳芮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作为信息安全部部长,近日来她的压力也很大,已经能隐隐地看出黑眼圈了。 “目前为了避免泄密,发生案件的七十三层已经被全面封锁了,相关的工作也被转移至了产业园的其它区域,现在能抵达那里的只有我们了。” 阮琳芮看向头顶的屏幕,层数飞速变化,直至定格在数字七十三。 电梯停下的瞬间,重力像是在这一刻突然增强了,周肆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下沉,仿佛脚下的地板瞬间变得更加坚实,给予了一种短暂的、却明显的沉重感,从轻盈的漂浮状态突然被拉回现实的地面。 一同沉重的还有周肆的内心。 直至这一刻,周肆才意识到自己与陈文锗的死亡只有一墙之隔,迟滞的情绪开始躁动,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逐渐充盈。 陈文锗。 周肆不清楚该如何看待这位引领了一个时代的天才,他究竟是自己的上司、老师,还是说一位关系忽远忽近的朋友呢? 电梯门缓缓开启,似曾相识般,一群武装森严的安保化身驻守在门口处,站成队列,像是在欢迎调查组的到来。 审视了一眼它们携带的武器,周肆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没有准许出现在这,它们一定会果断地把自己射成马蜂窝。 “欢迎,调查组的各位。” 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只见一个身着西装男人朝着众人大步走来。 男人看起来很年轻,梳着光亮的油头,身穿深色系的定制西装,剪裁合体,内搭一件简约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袖口轻轻卷起,露出精致的手表和一小截结实的手腕,下身的裤线笔直,勾勒出修长的腿型,脚踏一双干净利落的皮鞋。 周肆微微皱眉,神威大厦内这般打扮的人也不少,他们都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但眼前这位显然在气质上要比其他人更加“成功人士”与“人生赢家”。 “周肆啊,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男人眼神一亮,快步走到周肆面前,也不管周肆愿不愿意,一把抓起周肆的右手,用力地握了握。 周肆试图挣扎,却发现根本撼不动了对方分毫。 “你是谁?” 周肆对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但对男人的面容完全陌生。 他的脸庞上总是挂着一抹不羁的微笑,配合上这副刻板印象般的成功人士打扮,优雅与骚包齐至,很难令人评价。 “哦?才四年没见,你就不认识我了吗?” 男人语气失落道,但紧接着,他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抱歉,抱歉,”他不好意思地松开了周肆的手,“我忘了,我的样子已经变了,嗨呀,用这具躯体这么久,已经完全习惯把它当做真正的自我了。” 听闻男人的话,周肆盯着他的眼瞳,在那精致的瞳孔里,他敏锐地发觉到了那微距的收缩变化,再仔细观察男人的皮肤,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皮肤,而是与周肆左臂相近的仿生皮肤。 眼前的男人根本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比山君还要更加真实的人形化身,再结合男人刚刚的言语,周肆隐隐猜到了男人的身份,他试探性地问道。 “左智先生?” 对于周肆的回答,左智兴奋地攥拳,“哈!我就知道你能猜到。” “我加入了长生方案,使用了我二十五岁时的样貌,”左智和周肆勾肩搭背着,“躯体年轻起来后,连带着内心也变得年轻了起来,这感觉真棒啊。” 忽然,左智那欢快的语气变得悲凉了起来,喃喃道,“我一直推荐陈文锗也加入长生方案的,但你也知道,他那个倔脾气。” 左智松开了周肆,叹息道,“要是他加入长生方案的话,或许他就不会死 多更新可以解决九成的问题,大概。 ------------ 第六章 疑案 周肆没想到会在这遇到左智,但认真思考一下,作为神威科技的另一位创始人,如今实际的掌控者,左智不出现在这,反倒不合理。 令人意外的是,出现在周肆眼前的不再是那个年迈的老头子,而是一具化身躯壳,摆脱了躯体的束缚后,左智的精气神简直和年轻人没什么区别。 “长生方案是什么?” 向际并不清楚这些隐情,警惕性十足地看着左智。 “一种价格高昂并只为顶层富人阶层服务的延寿工程。” 周肆神情平静地解释道,“简单点来讲,就是把肉体寄存在医疗舱中,时时刻刻对身体进行监控与维生,尽可能地降低生命活动与消耗,进而延长理论寿命,与此同时,个体意识则被加载至某具化身之中,继续在现实世界的活动。” 对向际解释完这一切后,周肆又好奇地对左智问道,“我记得长生方案之前还只是一个设想。” “周肆,你已经离职四年了,这四年的时间里,完全足够我们把设想变成现实,”左智依旧保持着那副张扬的微笑,“更不要说,这一设想还与我们的生命息息相关。”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运行的?” 周肆的内心悸动了起来,那种对人类异化的危机感,再次蔓延至神经各处。 “今年年初,它目前还处于实验阶段,没有正式推出,”左智大大方方地向周肆介绍道,“为了确保安全性,我自己是目前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实验体。” “这感觉很不错,完全不必在意老化的关节与衰弱的器官,思绪也不再浑浑噩噩……虽然说,机械化的躯体,让我的生活少了许多乐趣,但只要能延长寿命,这点代价不算什么。” 左智丝毫没有上位者的威严,反而像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孩子,他故作震惊地向周肆摊开掌心,“医生说,按照我目前的生理机能,我能再多活五十年。” “五十年啊,各位,这可比友商那可笑的生命订制强太多了。”左智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知道,他指的友商是寿恒生命。 周肆问到了关键,“那你的肉体在哪?” 左智的笑容一僵,接着神神秘秘道,“这可是一个隐私问题……反正它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好了,各位。” 左智用力地拍拍手,响亮的掌声像梆子一样,清晰地传入众人的耳中。 “调查组的各位今天来到这里,应该不是为了观光,又或是听我对未来技术的一些疯狂设想,而是来调查我的好友、陈文锗的死因。” 左智脸上的笑意消失,一瞬间,他身上那副轻佻玩乐的气质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生畏的严寒。 “这起事件的复杂程度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不然我们也不会选择与监察局联手合作。” 左智的目光从周肆、李维陨、向际等人的身上逐一挪移,和调查组的各位一一对视。 “我和死板的监察局不同,我是一位慷慨的商人,只要能查明这一切的真相,作为报酬,等长生方案正式投入市场运行后,我会免费为各位提供一份长生方案的名额。” 语毕,众人的心底都掀起了一阵波澜,周肆怀疑左智没有那么好心,李维陨感叹他的出手大方,向际思考长生方案的合理性,宋启亮则表现的非常没出息。 “免费名额?也就是说……延长寿命?”宋启亮被打动了。 “不止如此,待长生方案推出后,相关的技术仍会继续研发,也就是说,预计延长的寿命会随着技术的进步一并拉大。” 左智自傲道,“我们的医疗方案会将友商们彻底打垮。” “别急着打空头支票,”周肆对左智没有丝毫尊敬的意思,“先带我们去看看现场吧。” “当然。”左智转身在前方带路。 正如阮琳芮所说的那样,整个楼层都被清空了,各个出入口都有安保化身守卫,四周空旷寂静,远处传来阵阵脚步声的回音。 穿过数道安全门,周肆来到了秘密实验室内,看向四周,这里的布局和当初的登仙项目一样,几乎是一比一的复刻。 先是一阵怀念,接下来便是一阵后怕。 周肆看向实验室的中央,那把历经电流炙烤,表面覆盖着深邃漆黑的椅子,它被有意无意地层层堆叠,宛如一尊矗立的王座,又似一具令人心悸的电椅,其上各式各样的管线裸露无遗,错综复杂地交织缠绕,宛如藤蔓般肆意蔓延。 绕到椅子的后方能发现,在椅子的背后还有着另一把背靠背的椅子,一把上坐着人类,另一把上则坐着化身躯壳。 眼下这两把椅子上都空荡荡的,想必是被神威科技回收了,一想到接下来要检查陈文锗的尸体,周肆便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在两把椅子的四周,还有许多倒下的支架,它们密密麻麻,就像一大片崩塌的手脚架。这是用来扫描大脑神经元的设备,在事故发生时,电流爆炸的冲击,将它们一并掀翻在地。 李维陨和向际检查起了现场,宋启亮则翻阅着阮琳芮提供的资料,寻找是否有用的线索。 周肆没有参与进调查中,他坐在旁边的角落里,从旁观者的视角注视这一切。 “你就这么在旁边看着吗?”左智在周肆的身旁坐下。 “不然呢,”周肆看也不看他,目视前方,“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了,这时间都够你们把这里翻修一遍了,但你们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没找到,怎么觉得调查组这几个人就能查明真相呢?” “所以我对调查组不抱什么期望,”左智宛如一位阴谋家,解释道,“我真正想请的人只有你,周肆,调查组只是用来应付监察局的幌子。” 周肆略感意外地扭过头,迎上了左智那双空洞的眼神。 他接着说道,“你是最接近成仙的人,甚至说,直接称你为第一人也不为过,虽然陈文锗的死因是脖颈处的机械性损伤,但这起事件很显然和羽化技术有关,我觉得你能给我带来不一样的灵感。” 周肆沉默了片刻,询问道,“我想听听你的推断结果。” “和你们的推断差不多,神威科技的高层内部有位危险的野心家。” 左智的声音定向传播在周肆的耳旁,就像某种隐私功能,在一定范围内只有周肆能听清他的话,至于去读左智的唇语,这更是无比可笑的行为。 化身躯壳根本不需要“动嘴”,“动嘴”只是一个令化身躯壳更加拟真的仿生设计。 于是,左智就像讲腹语一样,讲述着,“你应该一早就看出来,我与陈文锗的矛盾了吧?” 周肆一言不发,默认了左智的话。 “陈文锗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我比起他要更现实一些,所以有人说,他才是真正的学者,而我不过是一个有才华的商人罢了。” 左智幽幽地叹息着,“但要知道,如果没有现实的基础,再大的理想也只是空中楼阁,我希望陈文锗能讨好一下董事会,进行更多商业化的开发,但他却觉得我是董事会的帮凶。” “你知道他这个人有多难相处的,”左智笑了笑,无奈道,“董事会很早就看他不爽了,但我一直暗中支持着他,以求在神威科技内部保持一个权力的平衡。” 周肆低声道,“但仙陨事故打破了这一切。” “是啊,董事会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呢?在他们的运作下,陈文锗失去了大部分的权力,董事会希望这样能控制住他,但他不肯妥协,选择了退休,离开了神威科技,而我则接手了这一切。” 左智疑惑道,“按理说,自那之后,陈文锗连进入神威大厦的权限都没有,可他却离奇地死在了这里。” “我猜,陈文锗终究是向现实妥协了,为了继续他的研究,他应该是与某一位董事达成了协定,并且,他们之间还与至福乐土有所联系。” 左智向周肆眨了眨眼,鼓励道,“这一点还要感谢你,周肆,要不是你突袭了金色梦乡,我们还不一定能找到他们之间的关联。” 监察局把金色梦乡的后续调查信息,与神威科技进行了共享。 他们检查了周肆杀死的升格意识,在它的思维储存核心中不止发现了数据写入,还有茧系统的存在。 通过茧系统可以证实,陈文锗与至福乐土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按照我的猜想,那位大人物可以为陈文锗提供研究场地,但没法明面上进行大量测试,为此他们与至福乐土联手,开始对适格者们进行狩猎,以获取实验数据。” 左智的猜想与周肆的推测一点点地重合了起来,该说左智不愧是一位天才吗?即便在这种方面,依旧表现出了足够的智慧。 “至于成仙,这一点就更好理解了,团结起一群人的办法有很多,一个可以令所有人信服的目标,以及适当的利益,那么作为一个生活在黑暗里的化身杀手团体,他们想笼络人心的最佳手段,便是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宗教团体。” 左智自顾自地点头肯定,“对,周肆,想一想他们面对的人群,那些受到离识病影响的病患们,对于那些人来讲,信仰简直就是最佳的避风港,更不要说,他们的信仰并不是虚无缥缈的,至福乐土真的具备羽化登仙的力量。” “只是……” 左智停顿了一下,随即用充满茫然的语气问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死陈文锗呢?” “难道是完善了羽化技术,就准备放弃陈文锗?这显然不合理,陈文锗的价值几乎与羽化技术相当,那难道是内部矛盾?可即便是内部矛盾,也犯不上杀死陈文锗啊。” 左智又提出了一连串的猜想,但每一个猜想都难以成立,就像一份漏洞百出的谎言。 “还是说,陈文锗完成了意识升格?他的升格意识反过来杀死了陈文锗自己?” 左智说着,将目光转移到周肆的身上,用着那副令人生厌的笑意,仔细地打量着周肆。 周肆依旧没有理会他,望着忙碌的众人开口道,“关于这一点,你们不是已经检查过了吗?化身躯壳的思维储存核心没有数据写入的痕迹,这是有人故意伪装的。” “是啊,一个完全没有头绪的疑案,”左智反问道,“那你听我讲了这么多,你有什么想法吗?” “怎么,要我带你去见见那具化身躯壳,还是陈文锗的尸体?他就被冷冻在隔壁的房间里,随时可以接受解剖等工作。” 左智的话再一次勾起了周肆对陈文锗的回忆,他不由地幻想那张苍老的脸庞死去的模样,惨白、褶皱、肿胀…… “不必了,还是之前那句话,要是有线索的话,你早就查到了。” 周肆收回目光,百无聊赖道,“我们白来了一趟,神威大厦内什么线索都没有,只是一团遮人视野的烟雾罢了。” “想要查清真相,还是要从至福乐土方面入手,但在我行动前,我确实有些事想问问你。” “哦?有什么我能帮助到你的吗?”左智来了兴趣。 “和我聊聊陈文锗吧,左智先生,作为他生前的挚友,你自学生时代,就和陈文锗一起成长、共事了,想必你一定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人都要了解陈文锗的过去。” 周肆把那藏在心底已久的疑问就此抛了出来,他问道。 “请你详细和我讲讲陈文锗的人生经历,不是自传里那种用来糊弄读者的励志故事,而是真实的、那一个个发生在他人生中的大事件,最终促使他成为‘陈文锗’的故事。” “这应该和陈文锗的死因无关吧?” “但这与陈文锗为何执着于羽化技术有关。” 周肆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承受某种未知的压力,“讲讲吧,左智先生,例如……” “例如从陈华涵的夭折开始。” ------------ 第七章 过往人生 面对周肆的请求,左智眯起了眼睛,周肆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思虑”这一情绪,这具化身躯壳确实很完美,完美到就连人类那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也能完全复刻。 周肆并未产生对科技的崇拜与惊叹,而是感叹着人类感官的局限性,居然这么容易便被欺骗,以及……一丝丝的无奈。 左智的意识藏匿在化身躯壳之下,他如今所展现给周肆的样貌、神情等,都是数据反馈后伪装出的假象。 因此,周肆无法通过左智的微表情,来判断他言语的真实性,更无法用突然袭击等方式,试探左智的反应。 这种感觉很糟糕,明明对方确实是一个富有灵魂的存在,但周肆却觉得自己正在与一块石头对话。 “陈文锗的过去……陈华涵的夭折吗?”左智叹息着,“自那场悲剧发生后,陈文锗几乎从不提及这件事,久而久之,我都快忘了这场悲剧的存在。” 周肆追问道,“你真的能忘记吗?小华使用的就是陈华涵的形象。” “我不知道陈文锗是怎么想的,但对于我来讲,我确实能忘记,”左智微微笑,“理由也很简单,陈华涵与小华之间主次的存在关系颠倒了。” 作为神威科技的官方智能助手,小华存在的太久也太具影响力,走在街头,你经常能听见有人说“小华小华”,来唤醒智能助手,而陈华涵这一名字以及其背后代表的人生,早在这种解构主义下,消失于记忆的海洋之中了。 除了作为她生父的陈文锗外,不会有人能铭记她这么久,哪怕是左智。 “走吧,周肆,这里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我们边走边说吧。”左智起身,示意周肆在身后跟上。 两人离开了实验室,身影一前一后。 “那些安保化身不会跟上来吗?” 周肆看了眼那些站在实验室外的钢铁造物,它们如雕像般屹立着,对于两人的离开不闻不问。 “我并不在这,周肆,它们跟上来,又能保护些什么呢?” 左智哈哈大笑,接着,他举起自己的胳膊,摆出了一个有力的姿势,“更何况,真有危机发生,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周肆注视着那只覆盖着仿生涂层的手臂,他后知后觉地同样举起左臂,“我们使用的是同一型号的吗?” “算是吧,”左智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领带,“作为公司的代表,不仅要在长生方案上身先士卒,就连测试化身躯壳也是如此。” “这到底是一具什么样的化身?”周肆疑惑道,“比人类更像人类,而且……” “停一停,周肆,你已经离职了,而这又是神威科技的商业机密,”左智打断了周肆的话,转而说道,“还是让我们继续聊一聊关于陈文锗的事吧。” 周肆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没想到,自己不断设想的技术怪物,就这样轻易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第一眼看到时,自己甚至没有任何察觉。 那么……左智的手臂里,也藏着和自己一样的震裂剑吗? “我从小就被周围人称作天才,别人还在上初中的年纪,我就已经开始准备大学的学习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武侠里天下无敌的剑客,年轻气盛、心高气傲,直到我遇到了陈文锗。” 左智带着周肆步入了电梯之中,高速电梯向着上层快速移动。 “我和他相识于一场全国的数学竞赛,他是冠军,而我是亚军,”左智自顾自地笑了一下,“那是我人生里的第一次挫败,让我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最开始没把陈文锗当做一个朋友,而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左智怀念道,“我父亲常说,有对手是一件好事,他就像一面镜子,一把顶在你脊背后,不断催促着你向前的利刃。” “后来……后来又过了几年,我和陈文锗相识于一个实验项目,我们都是其中的研究员。” 听到这里,周肆稍稍感到意外,左智敏锐地捕捉到了周肆这一反应,他问道,“怎么,陈文锗从未和你说过这些事吗?” “没有,”周肆摇摇头,“他只会和我聊一些研究相关的事,还有一些对未来的设想,至于他的过去,他只字未提,别说是妻子了,就连陈华涵的故事,我还是从他的传记里读到的。” 周肆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电梯窗,望向不断远离的地面,无论是矮小的人类还是高大的化身躯壳,都在这一刻变得像蚂蚁一样渺小。 “这么看来,其实传记里关于陈华涵的描述,也并不是陈文锗主动坦白的,而是那些编撰者从早年的新闻里,截取到的信息吧。” 左智回应道,“当然。” “之后的故事很平淡,我们在实验室里消磨着时光,慢慢的,陈文锗成为了项目的主管,接着,我们的研究取得了惊人的学术成果,地位水涨船高,而那时我们还不到三十岁。” 提到这些,左智骄傲极了。 他不得不骄傲,即便放眼整个人类历史,能取得这般成就的人也寥寥无几。 “后来的某一天,陈文锗结婚了,和实验室里的一位研究员,这也正常,那家伙每天两点一线,几乎没有个人生活,更不要说接触异性了,找一位崇拜他智慧的研究员结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左智话音一转,神神秘秘道,“但那不是一段值得祝福的婚姻,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听到这样的回答,周肆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些烂俗的剧情,“怎么?畸形的三角恋吗?” “三角恋?我?怎么可能啊。” 左智拍了拍周肆的肩膀,他没有用力,但周肆依旧觉得沉重。 “别看我们都是天才,但要知道,天才也是分高低的,就比如,陈文锗就是那超越一切的天才,你甚至可以把他视作……神。” 周肆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那么高,外面一直流传说,你们两个不相上下,互相竞争。” “竞争?哈哈,我确实把陈文锗视作对手好多年,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这行为有多可笑,”左智自嘲道,“就像一只追逐星辰的飞鸟,它飞得再高,也突破不过天际,更不要说妄想触及星辰了。” “陈文锗是一个醉心于研究的家伙,自身超绝的天赋,令他在幼时就产生了一种天命感,认为自己是引领人类走上更高阶梯的天选之人。 就像各种典籍里描述的圣人那般,陈文锗的心中只有对知识的渴求,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私欲。” 左智毫不留情地抨击着,“结婚对他来讲,不是爱情的见证,而是一种满足自身生理需求与繁殖责任,还有应对社会约束的答卷。” “当然,这可能便是我和陈文锗之间的差距,我没法活得像位随时准备献身的圣人,我是一个俗人,所以后来,我和陈文锗常常有理念上的矛盾,他还咒骂我是一个贪婪的商人。” 左智长叹了口气,“如果没有我这位商人,我们根本不会有创立神威科技的启动资金。” 电梯停下,左智与周肆来到了神威科技的顶层,穿过一道道安全门,他们来到了一处观景平台,通过透明的玻璃地面,他们能清晰地俯瞰整个产业园内的一切。 左智一脸满足道,“我喜欢这里,有种我是这里的国王、天神的感觉。” “说回陈文锗的事,他的婚后生活并不美满,就像我说的那样,陈文锗是一个没有私欲的人,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但好在,他的妻子很爱他、崇拜他,把他视作心中的神像,以此令婚姻维持了下去。” 左智的讲述突然停顿了下来,周肆知道,接下来便是故事的关键,那场改变了陈文锗人生走向的事件。 “陈华涵出生了,陈文锗喜欢这个女儿,但也仅仅是喜欢,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依旧生活在实验室里,但不得不承认,女儿的出生,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陈文锗。” 左智再次停了下来,目视着远方,脸上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自嘲道,“抱歉,虽然已经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但回想起来,还是有些……有些……”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寂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左智的声音才再次响起,“陈华涵没有享受到多少父爱,但在足够的母爱下,她仍健康成长了起来,而后在她九岁的那一年,意外发生了。” “一场事故而已,从全球的统计数据来看,每分钟都有致命的事故发生,只不过这次死亡的是陈文锗的女儿罢了。” 左智的声音变得空灵了起来,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像是一位旁观者般,复述着当时发生的事。 “陈文锗一直认为,自己除了引领人类走向更高的阶梯外,不会在意任何事,财富、名誉、权力,对他都不值一提,更不要说娶妻生子。” 左智再次强调道,“我和他有聊过这些,他真的是这样认为的,他觉得陈华涵的出现,只是自我DNA的繁衍,一种生物上的延续,但当他亲眼看到血肉模糊的陈华涵时,我第一次见到陈文锗流泪。” 周肆低声道,“陈华涵的出现,赋予了他人性。” “谁知道呢?反正他都死了。”左智继续他的讲述。 “陈华涵的死令陈文锗陷入了极度的悲伤中,陈文锗弄不明白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对他这样的一位天才来讲,这种情绪实在是太陌生了。 他不断地分析着痛苦,直到逃避似的,把这一问题归结于人类本身的局限性,如果人类能迈出更高的一步,或许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时至今日,左智依旧记得那一关键的时间节点,“自这一变故后,陈文锗的脑海里逐渐构思出了羽化技术的雏形,而且他还冷冻了陈华涵的尸体,保存了她的大脑,试图在未来的某一天,通过羽化技术复现起这死去的心智。” 周肆紧张地盯着左智的眼睛,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没开玩笑,事实就是这样,陈文锗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他还为了纪念自己的幼女,将她的形象与声音,变成了神威科技的智能助手。” 左智说着突然呼唤道,“小华小华。” 一道全息投影从他们的身侧投射下来,像这样的微型投射装置在神威大厦内无处不在。 小华微笑道,“您好,有什么问题?” “看,就是这样,”左智摆摆手,将小华驱散,“知晓陈文锗的行动后,他的妻子觉得陈文锗疯了。” “曾经,她可以因陈文锗的才华而妥协、崇拜,但同样,陈华涵的死,也可以令以往的所有热爱都变成憎恨。” 左智轻声道,“冷冻尸体这一事,彻底击碎了两人那残破不堪的婚姻关系,但两人没有离婚,而是分居两地,陈文锗更加投入于科研之中,而他的妻子则在之后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于数年后自杀。” 周肆评价道,“彻头彻尾的悲剧。” “妻子的死对陈文锗没有任何触动,那时的他,内心已经化作了一个黑洞,吞食了所有的情感,只剩下了人类的伟大升格。” 左智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向周肆讲道,“陈文锗变得越发孤僻、极端,在董事会内越来越不讨喜,他们急需一个同样是天才的替代品,于是我逐渐接过了陈文锗的权力,成为了神威科技的主人。” “但媒体说,你与陈文锗争夺权力,彼此间勾心斗角,”周肆扫清这些无聊的闲言碎语,“显然,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 “是这样的,大家讨厌未解密之谜,所以无论一个事件真正的结果是什么,大家都需要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也是假的。” 左智紧接着说道,“这应该便是陈文锗最开始、也是最原始的动机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周肆没有回答,而是望向大地,远方的楼群层层堆叠而起,像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群山峻岭。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在你的故事里,陈文锗的动机是为了复活幼女、为了人类伟大的升格,而在我的故事里,他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创造强人工智能,但这都只是我们主观视角下的肆意猜测罢了。 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已经随着陈文锗的死沉入海底了。” “哦?”左智反应了过来,“你骗了我。” “不算骗,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下陈文锗而已,至于线索。” 周肆看向城市的边缘,那模糊的海平面,“我已经有了眉目。” ------------ 第八章 霖将 当周肆返回实验室时,李维陨等人已经结束了调查,从他们那副失望的表情来看,他们与神威科技一样,在这里一无所获。 “刚刚我去检查了一下陈文锗的尸体,翻阅了尸检报告。” 李维陨走近了过来,在周肆的耳旁低声道,“就和阮女士之前说的那样,陈文锗真正的死因是脖颈处的机械性损伤,这一点毋庸置疑。” “化身躯壳也检查完了,思维储存核心没有数据写入的记录,无法证明陈文锗在生前,是否尝试了升格测试。”宋启亮报告起他查到的消息。 周肆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实验室中央的双椅,它被烧的漆黑,像是扭曲枯朽的树桩。 “左智先生,这东西还能使用吗?”周肆忽然问道,“我想读取一下它其中的数据。” “哦?你是说这套升格系统,”左智略感疑惑道,“我们已经检查过它了,没什么问题……” “光是检查数据记录还不够,”周肆干脆利落地说道,“你有检查它的‘剪切板’吗?” “剪切板,怎么提起这个了?” 左智听不懂周肆在说什么,李维陨则敏锐地意识到了些许,眼神变化了起来。 “就像我们使用电脑时,对某段信息进行‘复制-粘贴’一样,在我们复制的同时,该信息就被暂存于‘剪切板’内,只是我们看不见,也很少有人知道,并把它调出来。” 周肆走到烧黑的双椅前,“就当我多疑了吧,你们检查的还不够彻底。” 阮琳芮迟疑了一下,与左智眼神交流后,她迅速上前,从一团凌乱的藤蔓里,找到正确的数据线,连接上笔记本电脑。 左智后知后觉道,“你是认为陈文锗的意识在‘复制-粘贴’后,被暂存在了‘剪切板’内吗?” “我不确定,”周肆目光凝重道,“在我粗略的认知里,关于羽化技术我们了解的都太浅薄了。” “浅薄?自陈文锗死后,你可就是这一领域里的唯一专家了,周肆,”左智不这么认为,“你不仅是升格的第一人,还亲眼验证了‘复制-粘贴’的升格方式。” 左智感慨道,“可惜了,该项目被监察局严令禁止了,不然我真想把你请回来。” 周肆没有理会左智的话,就算左智讲述了陈文锗的过去,并对他自身的种种舆论进行了辟谣,但周肆不是小孩子,他没那么容易轻信他人。周肆依旧对左智抱有警惕。 阮琳芮结束了检查,她抬起头,汇报道,“没有,什么数据都没有,就和之前的结论一样,无论是升格系统,还是整个楼层的监控与安保,都被另一个更高的权限抹除的一干二净。” “在神威科技的高层中,都有谁具备这样的权限?”周肆当即问道。 “很多,”左智给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理论上来讲,高层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作案动机,而且他们代表的往往还不是个人,而是另一个集团。” “这样吗……” 就在周肆低头沉思之际,左智突然靠近了他,在他耳旁低声道。 “既然意识升格的真相是‘复制-粘贴’,那么当初的The one……” 周肆神情格外镇定,似乎左智这突然的袭击毫无作用。 “登仙实验室不是没有被拆除吗?相关的设施也和当年一样,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周肆面不改色道,“如果你对此抱有怀疑,你大可以再次开启登仙实验室,进行检查,反正数据又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散。” 周肆招呼道,“走吧,李组长,这里没什么好调查的了。” “这就要走了吗?周肆!” 左智对着周肆的背影喊道,周肆没有回应,只是一味地向前走着,李维陨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纷纷跟上, 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左智热情地喊道,“有什么需要再联系我!” 李维陨觉得周肆有些不对劲,他关心道,“周医生,怎么了?” “车上再说,”周肆瞥了一眼电梯内的摄像头,“小华正看着我们呢。” 众人一言不发,直到李维陨驾驶着车辆离开了产业园,他们这才松了口气,仿佛刚刚从龙潭虎穴里逃出来。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下起绵绵的细雨。 李维陨开口问道,“周医生,你显然是查到什么了吧,讲一讲。” 周肆阴沉着脸,摇摇头,“只是有些猜测而已,一些……很危险的猜想。” “比如?” “比如,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人类的唯一性吧?以及,你还记得裴冬的副本,向她伸出手时的样子吗?” 周肆的话立刻将李维陨引回了金色梦乡那一夜。 “记得,当然记得了,”李维陨幽幽道,“那一夜简直刻进了我的心里。” 李维陨从业这么久,经历过许多离奇的案件,但它们之中没有一个比得上金色梦乡那一夜,没有裴冬副本站起来的那一瞬震撼。 “意识复制之后,世界上便有了两个你,只是占据的躯壳不同,无论是为了珍贵的唯一性,还是为了自保,副本的第一抉择都是击杀自己的本体。” 周肆侧过头,打量着李维陨的侧脸,“我怀疑,陈文锗的意识升格成功了,而在他成功的同时,他的副本动手杀死了他,故而留下了那致命的损伤。” 一股寒意在车厢内流淌、弥漫,后排的向际与宋启亮沉默不语,他们就像旁观者一样,静静地聆听两人的讨论。 李维陨同样感受到了一阵严寒,车辆驶入了市中心,拥挤的车流迫使他们停在高楼大厦之间,看向车窗外,到处都是巨大的屏幕,显示着不同的广告。 “这……这还真是一个可怕的猜想,”李维陨努力让头脑保持清醒,分析道,“但化身躯壳里没有数据写入,升格系统里也是一片空白。” 周肆思索着,“是啊,这也是我推测的漏洞所在。” “在茧系统的保护下,陈文锗无法与网络进行连接,即便使用自己本身的权限,这也不合理,在仙陨事故后,他连进入神威大厦都要经过安检审批,权限等级根本无法通过。” “但陈文锗并不是一个人。” 向际的声音从后排响起,他说道,“神威科技高层中,有大人物与陈文锗配合,不止准备了这间实验室,甚至还与至福乐土有所联系。有那位大人物出手帮助,抹除这些数据记录并不是难题。” “那么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向际。” 周肆通过后视镜看着他,“既然这位大人物手眼通天,为何不帮助陈文锗秘密进行升格呢?而是弄出了一个响动神威大厦的事故,还弄死了陈文锗本身,并且让左智知晓此事。” 李维陨也否决道,“不止如此,就连监察局得到了情报,对大人物来讲,百害而无一利。” 混乱的猜想,支离破碎的故事。 周肆相信,在众人的头脑风暴中,一定有那么几段破碎的信息是正确的,但它也只是拼图的一块碎片罢了,想要还原一切的真相,遥不可及。 漫长的宁静后,向际再次发言道,“裴冬的经历已经证实,至福乐土已经将羽化技术完善到可行的程度了,只是对适配的心智模型需要进行筛选。” “假设,6月9日的晚上,陈文锗成功完成了意识升格,那么至福乐土又为何大费周章地抓捕裴冬,进行6月27日的升格测试呢?” 向际指明道,“在这一假设下,除非,他们不知道陈文锗升格一事,又或是,陈文锗失败了,所以他们还要继续抓捕适格者,进行实验。” 他不解地反思着,“为什么一定是陈文锗呢?他可是这一切的关键,怎么会如此莽撞地进行升格呢?” “那么基于你这一假设,我们也可以进行这样的猜想,”周肆提出了一个新想法,“陈文锗的死只是一个烟雾弹。” “陈文锗是一个偏执的天才,一份不可控的力量,既然他已经完善了羽化技术,那么就卸磨杀驴,把他的死当做烟雾弹,转移我们……不,是为了转移神威科技的注意力。” “你觉得陈文锗真的是磨盘上的驴吗?说杀就杀?”李维陨觉得这一假设有些荒诞,“像他这样的天才,活着远比死了有价值。” “这只是你这样觉得,李组长,你是一个普通人,自然会对天才有滤镜,崇拜他、敬仰他,”周肆不屑地笑了笑,“但对于那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来讲,陈文锗只是一个更好用的工具罢了。” “如果那些大人物真的有和你一样的想法,仙陨事故后,陈文锗也不会像只丧家犬一样,被踢出神威大厦了。” 李维陨再次强调道,“这样一来,假设还是回到了最初的矛盾点,无论陈文锗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亦或是烟雾弹,为什么至福乐土要在陈文锗之后,还要利用裴冬尝试升格呢?” 车内再次陷入了死寂,宋启亮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几人的神情,大家都铁青着脸,在脑海里编织着复杂的故事。 宋启亮问道,“比起种种猜想,不如先选定一个调查的方向,各位有怀疑目标了吗?” “怀疑目标,这不是明摆着的呢吗?”周肆再次看向窗外,大楼彼此拥挤起来,阴影遮住了车流。 “真正的线索不在神威科技内,而是至福乐土,只要查清了至福乐土,一切的谜团都会迎刃而解。” 周肆回忆起霍道川对他说的话,继续讲道,“云中城,一个流传于隐巷的都市传说,据说那里有着成仙之路,许多受到离识病困扰的患者们,都走向云中城朝圣,以求仙果。” “不觉得云中城的故事和至福乐土很像吗?一个用宗教包装起来的神秘组织,我推测的没错的话,云中城就是至福乐土在隐巷内的名字。” 周肆望着天,夜空依旧阴沉,层层云翳堆叠成厚重的铁块,像是在积蓄着暴雨。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季节,明明前一阵刚刚下过一周的暴雨。 “也就是说,接下来又要去隐巷了吗?”宋启亮抱怨着,“我真不喜欢那个地方。” “又不用你下车,”向际问询道,“作为调查组,这一次你能携带武装化身吗?” “不知道,或许可以,但考虑到隐巷那个复杂的情况,即便携带武装化身,也不会是铁卒化身那种具备重火力的类型。” 两人在后排交谈着,李维陨专注于开车,周肆则神游天外。 繁华的市中心美内,摩天大楼如密林般耸立,楼宇的显示器如同巨大的数据矩阵,不断滚动播放着各式各样的广告。 “神威科技出品,最新型人形化身……” “丰隆计算会员折扣日……” “寿恒生命医疗保险……” 周肆扭过头,他受够了这些广告,纷纷扰扰,吵得他耳朵生疼。 淅淅沥沥的小雨下,霓虹灯如破碎的彩虹,投射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迷离的光斑,全息投影的广告牌在空中漂浮,呈现一种超现实的混沌感。 周肆嗅了嗅,除了雨水的清新外,空气中还弥漫着合成食物的香气,自人造肉的消费陷阱破灭后,这是食品行业内的新宠儿。 音乐从各个角落传来,电子节拍与合成音浪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但不等人沉醉其中,刺耳的喇叭声便会将人唤醒。 喧嚣的浪潮中,周肆听到了新闻播报声。 “台风‘霖将’正逐渐靠近我国沿海城市,预计未来几天将带来明显风雨天气,气象部门已发布预警,提醒市民和相关部门提前做好防范措施。” 周肆伸出手接住了几滴冷雨,铵言市作为一座海港城市,每年都有那么几次台风天,看起来今年也不例外。 突然间,周肆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瞳紧缩,死死地盯着车窗外,与此同时,手机铃声响起。 他看也不看地接通了电话,阮琳芮的声音响起。 她的声音格外急切,“周肆……” “不用说了,阮女士……我已经看到了。” 刹那间,市中心内所有的楼宇显示器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统一操控,画面齐刷刷地切换,不再是那些绚烂夺目的广告,而是切换至了新闻频道。 屏幕上,一位新闻主播的面容显得异常严肃,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言而喻的紧迫,背景是紧急新闻的滚动字幕,红色的字体如同血滴般刺眼,声音透过扬声器,清晰而冷峻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紧急插播一条新闻……” 不仅仅是楼宇间的显示器,街头巷尾,每一位行人的手机也仿佛响应着某种诡异的召唤,不约而同地弹出了同样的新闻弹窗,亦或是响起手机铃声。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车内,众人的手机纷纷响起一阵通知声,屏幕亮起,密密麻麻的新闻弹窗占据了屏幕的全部。 这一刻,整个城市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在这一刻凝固,行人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交谈声减弱,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紧急新闻所吸引。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如同台风袭来前的低气压,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让人呼吸都变得困难。 周肆聆听着。 在这定格寂静的世界里,无数个楼宇显示器,无数道声音,它们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万千的声音犹如上万人异口同声,汇聚一堂。 声音讲述道。 “神威科技创始人陈文锗先生,于6月9日晚因意外去世,目前事故仍在调查中,不排除他杀嫌疑……” 寂静之后是铺天盖地的喧嚣,有人在激烈地讨论这劲爆的新闻,有人紧张地查看股市窥探着价格,还有人猜忌幻想,在脑海里编织着充满阴谋与混乱的故事。 “该死的,这是怎么回事!” 李维陨咒骂着,但不等他发泄情绪,上司的电话打入他的手机中,李维陨接听电话,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同样的咒骂声。 向际与宋启亮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但周肆已经听不清了。 周肆的思绪被卷起的海潮吞没,脑海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台风‘霖将’正逐渐靠近我国沿海城市……” ------------ 第九章 调查开始 次日清晨。 明明安睡了一整夜,但周肆醒来时,却丝毫不觉得放松,相反,仿佛昨日的疲惫追赶上了他,有无数双苍白的手抓住自己的身体,拖拽着,试图把自己按倒。 周肆不会倒下,至少不是现在。 从床垫上站起来,周肆走了两步,简单地活动了一下身子,除了肌肉拉扯到伤口时会隐隐作痛外,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 望向窗外,清晨的曙光并未降临,它被厚重的阴云所阻挡,令整座城市呈现一种灰蓝的色调,像是有层帷幕将城市笼罩、覆盖。 这令周肆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家乡,那是一座工业城市,有着许多炼钢厂,城市的上空,总是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灰色烟雾,如同一层薄纱,与天空既分隔又相连。 阳光试图穿透这层烟雾,但只能洒下斑驳的光影,烟雾中,夹杂着铁与火的气息。 周肆小时候经常像现在这样,趴在窗户前,注视着自己所处的城市。 厂区内部,高耸的烟囱如同图腾般矗立,不时地喷吐出滚滚浓烟,它们在空中缓缓扩散,与周围的云朵相互交融,火光从炼钢炉的窗口中透出,红彤彤的光芒在夜色中尤为显眼,像是巨兽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座城市。 周肆曾觉得铵言市与自己的家乡不同,但如今看来,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燃烧的炼钢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昼夜不息的大厦。 周肆推开窗,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冷彻的寒风扑面而来,瞬间令他的意识清醒了不少。 “呼……” 周肆深呼吸,吐出一口随风消散的白气。 看向城市的更远方,在遥远的大海深处,名为霖将的台风正朝着这里大步前行,如同神话里掌管风雨的天官般,操云控雨。 据天气预报讲,按照霖将的前进轨迹,它很有可能于铵言市登陆,极端天气可能会持续数月之久,暴雨会不间断地降临在这座城市之中。 铵言市即将面临一场极为可怕的台风天气,但市民们并不恐慌、担忧,甚至没几个人在意这件事,所有人都沉浸于网络之中,为一场虚拟的风暴狂欢嚎叫。 陈文锗死了。 他的死讯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波澜,瞬间轰动了整个世界,消息如同野火般迅速蔓延,无论是在街头巷尾,还是在网络世界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对这一事件的讨论与回响。 社交媒体上,相关的帖子、评论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各大新闻网站、论坛、博客,乃至每一个能够承载信息的平台,都争相报道,深入挖掘,仿佛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每一个字节都是这场战役中的士兵,争夺着公众的注意力。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周肆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阮琳芮。 “周肆。” 阮琳芮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像是一夜未睡。 “陈文锗的死讯被严格封锁,我们正在调查信息的泄露源。” 阮琳芮疑惑道,“只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突然这样做……” “陈文锗的死极有可能是一个烟雾弹,但随着金色梦乡事发,调查组的介入,他们可能觉得这一烟雾弹不够大,于是再添了一把火。” 敌人在暗,周肆等人在明,从一开始他们就陷入了被动的境地。 周肆反过来问道,“神威科技内部已经乱做一团了吧?” 阮琳芮沉默了一阵,无奈道,“嗯,先是股价大幅度波动,接着是董事会们的不安。” “目前董事会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左智正忙于应对那些难缠的家伙,根本没有精力处理别的事,同样,神威科技内部的各个部门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动荡,毕竟陈文锗的死太蹊跷了,而且我们还刻意隐瞒了一个月。” 她苦笑了起来,“现在网络上的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我们部门甚至还检测到了几起对我们的黑客攻击。” 周肆评价道,“墙倒众人推啊。” “不止如此,友商们也在行动,”阮琳芮解释道,“寿恒生命、丰隆计算等竞争公司,正令他们投资的媒体大肆报道这件事,试图将舆论引导向对神威科技不利的方向。” “神威科技在市场占据的份额实在是太大了,他们都想从中啃下来一块。”阮琳芮关心道,“这应该不会影响到你们的调查吧?” “不会影响到我,但李组长他们应该会承受不小的压力。” 周肆探出头,俯视着湿漉漉的街道,寒风令他的脸颊有些发木,像是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舆论场影响的不止是神威科技,还有监察局,说不定更上层也会派人过来,”周肆思索着,“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查到更多线索,调查组多半会被解散重建,即便左智愿意委托我们也不行,这一案件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关上窗户,周肆揉了揉僵硬的脸,一个新想法在周肆的脑海里升起,“神威科技的竞争对手中,有哪些是不死不休的。” “寿恒生命。” 阮琳芮当即说道,“虽然两家公司专注于截然不同的领域,但技术应用的市场却是一致的。” “按照网络上那些对人类未来的设想,神威科技的的导向是机械飞升,而寿恒生命则是基因飞升……其实这种略带科幻色彩的设想并不合理,两者之间真的矛盾冲突是,化身躯壳抢占了生物体强化的市场。 比起对复杂的基因系统进行编译,人类更愿意相信机械的可靠性,更不要说,近期正在实验的长生方案,一旦它成功商业化,将对寿恒生命造成不可挽回的打击。” 说到这里,阮琳芮忽然意识到,“你觉得陈文锗的死,可能与寿恒生命有关?” “我不确定,仅仅是从‘陈文锗死亡后最大受益人’这一角度猜想罢了,”周肆轻声道,“毕竟公司间的冲突并不少见,北荒军武不就曾在非洲和竞争公司打起了代理人战争吗?” 周肆活动了一下略显僵硬的脖颈,看了眼时间,他说道,“替我转告左智先生,我们这边会尽快调查出线索的,至于来自各方的压力,还麻烦他替我们承担一下。” “好的。” 周肆挂断了电话,就和往常一样,出门到了诊所里,一头扎入工作间内。 他先是为自己套上了防弹衣,插入聚乙烯插板,绑带上安装好柱状电池,随后又在腰间挂起两把短斧,最后套上白大褂,将这凌厉的一切都遮掩在纯白的衣袍下。 准备就绪后,周肆站在镜子前,他的形象清晰地倒映其中,没有丝毫的变化。 很好,精神状态也十分稳定。 看了眼时间,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些许的空余,思考再三后,周肆又卸下了一把短斧,换上了向际送来的电磁手枪。 全副武装后,周肆唤醒了Bt-24。 “麻烦你再帮帮忙了,”周肆对Bt-24说道,“至于新涂装的事,等这一切忙完后,我给你弄。” Bt-24歪着脑袋,像是在打量着周肆,它身体的涂装依旧是那副金刚鹦鹉的样子,只是多了许多划痕,以及替换件导致的颜色缺失。 “1。” 周肆皱了皱眉,虽然Bt-24的回复很高效,但有时候他真的会误以为,它在阴阳怪气自己。 先前的伪装面具在战斗中已经损坏,周肆暂时没法利用Bt-24进行双重视野,但他可以利用手机来查看Bt-24的视角,把它当做一个会自动搜寻目标的无人机。 诊所外传来阵阵喇叭的声响,周肆知道,是李维陨来了,他让Bt-24站在自己的手臂上,带着它离开了诊所。 离开诊所,看向路边,令周肆感到意外的是,停在路边居然是一辆房车。 向际推开车门,示意周肆上车。 登入车内,周肆发现内部截然不同,漆黑的金属框架,整齐堆列起来的装备,隔着一层带孔铁板后,是坐在铁椅上的宋启亮,他的怀里抱着一顶神经驳接头盔,在宋启亮的身后,半跪着一具人形化身。 这根本不是一辆房车,而是伪装后的装甲车。 周肆略感意外,“你们申请到了武装化身?” 宋启亮在隔离板后说道,“这是斥候型武装化身,但说是武装化身,它没有配备多少致命的武器装备,仅仅是在防御与动力上处于武装化身的范畴。” “这就是你们提过的那个‘机械战警’?”周肆想了起来。 “差不多,”宋启亮抚摸了一下头盔,“人形的姿态适合伪装,并且能进入大多数场景,接下来的调查行动中,我将操控该化身配合你们行动。” 向际接着补充道,“按照规章制度,我需要留守在车上,确保宋启亮的安全。” 当宋启亮沉浸于化身躯壳中时,他的本体处于不设防的状态,一旦遭到攻击,将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因此需要人员留守保护。 “我也想过留在监察局内,远程操控武装化身行动,”宋启亮又说道,“但考虑到隐巷的复杂性,远程操控的话,很容易遭到入侵与信号干扰。” 李维陨驾驶起车辆,感叹道,“难得见你这么上心。” “没办法啊,组长,你也听到那些领导讲话,我们要处理不了这个事,就要换上头的人来了。” 宋启亮意外地有干劲,“这可是一起大案子,一旦查清真相,我们就能升职加薪,前途一片坦荡啊。” 在这一点上宋启亮没开玩笑,陈文锗的死牵扯到了太多太多,一旦案件告破,他们在监察局内部可谓是平步青云。 “先别那么兴奋,这只是一次走访调查而已,”李维陨泼起冷水,“克制一下你自己。” 宋启亮尴尬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周肆等人今天的工作是前往隐巷,调查与云中城有关的信息,考虑到至福乐土的威胁性,以及陈文锗的死讯已公开,谁也不清楚隐巷内会有什么样的恶意在等待着他们。 他们也想过带更多的队员参与行动,但又想到,就连神威科技的高层都被渗透成了筛子,大规模的行动势必会引起至福乐土的注意,这种被动的局面令他们的行动很是受限。 宋启亮戴上神经驳接头盔,很快,随着他的入眠,身后的斥候化身缓缓站了起来。 在出发前,宋启亮就对斥候化身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伪装,它的整体与体型与成年人没有太大差别,宋启亮为它套上了伪装用的服装,再戴上帽子与口罩,层层包裹下,第一眼看上去,它和一个普通人一模一样。 经过一段时间的行驶,房车来到了隐巷的边缘,车尾门敞开,斥候化身披上雨衣走下了车,李维陨紧跟其后。 向际坐到了驾驶位上,身旁就摆着一把电磁步枪,目光警觉地看向四周的朦胧细雨,最后,周肆慢悠悠地走下了车。 和先前那副执着于白大褂的医生形象不同,这一次周肆换上了一身漆黑的雨衣,帽檐拉低,几乎将脸庞完全遮住,Bt-24站在他的肩头。 “怎么换风格了?”李维陨开玩笑道。 “我还没愚蠢到,为了一点点自我的固执,就把团体置于风险之中。”周肆的准则意外地灵活。 稍稍撩开雨衣,露出其下的白大褂,他又说道,“但我适当地进行了一些取舍。” 李维陨不知道该说他点什么,随后他问道,“先从哪里开始?” “翠夫人。” 周肆紧接着回忆道,“想起我们上次和它见面,我觉得它其实是故意向我们透露这些。” 李维陨疑惑着,“它为什么要这样做?” “也许……也许云中城的出现,扰乱了隐巷原本的秩序呢?”周肆望向朦胧雨幕下的霓虹灯群,“这种灰色地带的平衡本就很脆弱,谁也不知道暗地里,至福乐土的出现,对这里又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至于更深层次的问题,我们可以当面问他。” 周肆看向身后的斥候化身,他嘱咐道,“我们的安全就靠你了,宋专员。” “当然。” 宋启亮的声音直接从两人佩戴的耳机里响起,斥候化身扫视四周,高性能的躯体令它超越人类的感官极限,去察觉那些微不可觉的事物。 三人一前一后,大步踏入隐巷之中,与那密集的人流汇聚在一起。 阴影的角落里,霍道川平静地注视着步入隐巷中的三人,随后他拨通了电话,回应道。 “他们来了,目标应该是翠夫人。” ------------ 第十章 珊瑚群 台风霖将即将侵袭的前夕,岸边的海水变得异常躁动,波涛汹涌,一次次地拍打着岸边,发出阵阵轰鸣,天空被厚重的云层遮蔽,明明正值白日,阴郁得如同夜幕提前降临,灰蒙蒙一片。 周肆站在高处,俯瞰着野蛮生长的隐巷,错落堆叠的高矮房屋像是丛生的菌类,生长在这座废弃的旧港之上。 “真冷啊。” 周肆拉紧了衣领,寒风从海面掠来,带着刺骨的冷意,嗖嗖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至极的气息,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屏息以待,等待着那场不可避免的风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时开始落下,起初只是轻柔地拂过,但很快便变得绵密而无休无止,雨丝细密,交织成一张朦胧的帘幕,将视线所及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模糊之中。 记忆里,周肆上次来隐巷时,似乎也是这副被雨幕覆盖的模样,如今再度归来,一切都没有变化,就像周肆从未离开过一样。 雨水打在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李维陨与斥候化身跟上,与周肆一起,沿着锈迹斑驳的长梯向下走去。 步入隐巷之中,许许多多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间穿行着,拥挤的像是被污泥堵住的水渠。 “人怎么变得这么多了?”周肆觉察到了异样。 “因台风霖将的缘故,”李维陨解释道,“为了躲避台风,近海的船只纷纷靠岸,被困在了铵言港内,他们应该是停留在这的船员们。” 周肆仔细观察人群,他们来自天南地北,有些人讲着周肆听不懂的方言,还有些人是带着与他们截然不同的肤色。 “走吧,直接去绿源回收。” 周肆拐入小巷里,沿着狭窄的道路前进。 反复拐绕通行后,周肆等人来到了那条熟悉的小巷里,和外界的拥挤不同,这里和之前一样,只有寥寥的几个人在行走,街边的店铺里也空荡荡的,没有多少客人。 这些店铺的生意并不差,就和翠夫人的梦池一样,这只不过是一个外在的伪装罢了,他们真正的营生是藏在旧港深处内的阴影里。 周肆与李维陨步入绿源回收的店铺里,斥候化身在外面停留了片刻,视觉系统扫描整个街道,确定没有任何威胁后,它也跟着步入室内。 “呦,朋友,我又来了。” 周肆和柜台后的男人打招呼,希望他别记恨自己上次的暴力行径。 男人戴着针织帽,脸上缠着一圈圈的绷带,只露了两个眼睛出来,像是一个刚出土的木乃伊。 见到这一幕,周肆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记得自己只是打断了男人的鼻梁,伤势应该不会这么重才对。 周肆问道,“我们想见翠夫人,这一次应该不用再费力交涉了吧?” 男人看了看周肆,又看了看李维陨,以及他们身后的斥候化身。 突然,斥候化身一把按住了周肆的肩膀,将他向后拉,同时宋启亮的声音在他们的耳机里响起。 “这家伙不是人类!” 斥候化身通过扫描,发现男人身上的热力图根本不符合人类特征。 就在斥候化身做出行动的瞬间,男人猛地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朝着周肆射击。 震耳欲聋的枪声与金属的鸣音重叠在了一起,斥候化身挡在了周肆身前,凭借着自身出众的金属装甲,挡住了这一发子弹。 随即斥候化身迅速地挥起手臂,沉重的金属臂膀配合着高额的动力输出,仅一击便将男人的头颅彻底打碎。 针织帽被打掉,露出了歪扭的机械头颅与纷飞的金属碎片。 电机高速运行的声音从他们的头顶此起彼伏地响起,周肆仰起头,只见那些挂在天花板上的人形化身们早已睁开了双眼,像是倒置在溶洞内的蝙蝠们,数不清的眼眸齐齐地注视着周肆。 “这是一个陷阱!”宋启亮大喊着,“快离开这!” 话音未落,人形化身们坠落下来,重重落地,有的双臂开裂,弹出锋利的剑刃,还有的不知从哪捡起了枪械,准星早已瞄准了周肆等人。 斥候化身挺步向前,撕开罩在身上的雨衣,端起藏在其下的电磁步枪,它一边作为掩体帮周肆与李维陨挡住弹雨,一方面开火还击。 霎时间,枪声大作,犹如密集的雷霆于这封闭的室内引爆。 周肆与李维陨扭头冲出店铺,如果是在市区内,他们或许还能和敌人打打攻防战,但这里是鱼龙混杂的隐巷,谁也不清楚角落里会杀出什么样的存在。 冲入巷子里,周肆的步伐一停,神情凝重地看向巷头与巷尾,只见来时还略显空旷的小巷,如今在首位的位置也站满了人形化身,它们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浑身布满裂痕与锈迹,就像从垃圾场里用废弃的零件再次组装而成的。 “调查组里也有至福乐土的眼线,”周肆咬牙切齿道,“从行动开始,我们就处于敌人的注视中了。” 说完,周肆一把放飞了Bt-24,它扑打着翅膀,消失在细雨朦胧中。 突兀的声音响起,只见斥候化身从店铺内冲了出来,它身上的伪装已被扯烂,露出了冷峻的金属色泽。 瞬息的交火下,斥候化身的外壳被弹雨打得坑坑洼洼,但也仅是如此而已,它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损伤。 扫视一圈,了解局势后,宋启亮的声音响起。 “我帮你们拖延时间,快想办法撤离。” 说完,斥候化身朝着一边逼近人形化身们开火,子弹打穿了一具又一具的人形化身,它们踉跄了几下,随后倒地不起。 但紧接着,更多的化身躯壳从阴影里爬了出来,它们已不再是熟悉的人形,而是各种扭曲的姿态,像是由无数由废弃的零件与残缺的金属碎片拼凑而成的畸变物,彼此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狰狞而巨大的金属珊瑚群。 它们正摇摇晃晃地向着众人靠近。 周肆紧张地攥紧雨衣下的枪柄,眼前这一局面似乎比金色梦乡那一夜还要凶险。 “向际、宋启亮,”周肆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我们中了陷阱,你们也极有可能处于危险中……” “先照顾好自己吧,周医生,”向际快速回复道,“我已经驾车离开原位了,” 向际驾驶着房车,在道路上狂奔,看似慌乱,但他行进的轨迹很有目的性,一直在隐巷的附近游荡,避免长时间停留在一点,引起敌人的注意。 “我已经申请支援了,你们尽量突围到边缘,我会想办法接应你们的。” 向际的声音在耳旁散去,周肆与李维陨对视了一眼,朝着巷子的另一端狂奔。 沉重且高频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只见斥候化身越过两人,犹如一头暴怒的公牛,朝着挡路的化身躯壳们冲去。 斥候化身不需要任何防御,它本身坚固的金属材质,就是最好的盾牌,在它的横冲直撞下,碍事的人形化身们被纷纷撞开,机械结构碎裂了一地。 冲出包围圈,零星的枪声从身后传来。 眼下,周肆唯一觉得庆幸的是,这批人形化身大多是零件拼凑出来的,整体强度并不高,并且携带的热武器也不多。 斥候化身堵在狭路处,一夫当关,电磁步枪不间断地开火,一具又一具的人形化身就此倒下,堆积成山。 但很快,斥候化身打空了子弹,就连电磁步枪的电量也岌岌可危。 宋启亮有想过在隐巷内发生冲突,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遭遇一场如此大规模的围猎。 随即,一股强烈的兴奋感从宋启亮的心头升起,他同样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便又能操控武装化身大杀特杀了。 斥候化身灵巧地起跳,一记重拳便将眼前的人形化身打了个对穿,抓起一块扭曲的铁片,将它视作短剑般,大力挥舞起来,猎猎作响。 渐渐的,斥候化身被越来越多的钢铁之躯包围了起来,朦胧的雨雾下,周肆什么都看不清。 不过,周肆并不担心宋启亮的安全问题,真正的宋启亮不在这,而是在隐巷的边缘,舒服地躺在房车里,跟着向际一起狂奔。 周肆与李维陨转移到了一处空地,数具人形化身爬上了屋顶,它们的动作矫健,显然和那些拼凑的废品不同,李维陨朝着屋顶开火,试图将它们击落,但却被它们灵巧地躲开,藏入阴影之中。 周肆示意道,“别管他们了,快走。” 此刻,整个隐巷都不再安全了,调查终止,两人要做的是想方设法地逃出去。 正欲继续前进,迎面又出现一大片歪歪扭扭的化身躯壳,有的形似扭曲的树桩,有的则如同残缺不全的残骸,表面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焊痕、锈蚀的斑点和暴露的电线,每一处都透露着一种工业废弃物的凄凉与荒凉。 它们的移动方式既笨拙又诡异,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之间的摩擦声和零件的吱嘎声,如同地狱深处的低吟。 周肆果断地弹出狭刃,致命的震裂剑足以斩断这些锈迹斑斑的金属,但周肆没有这样做,而是带着李维陨扭头冲向另一处店铺。 “跟我走!” 店铺老板估计一早就察觉到了隐巷今日的不对劲,早早闭店关门,但周肆不在意那么多,一剑将大门劈开后,带着李维陨闯入其中。 阴影里传来阵阵惊呼声,周肆则不做任何停留,从店铺的后门冲出。 隐巷的建筑布局极为错综复杂,狭窄的巷弄与曲折的小径相互穿插,宛如细密的血管网络,各种建筑结构层层叠叠,紧密而混乱地连接在一起。 因建筑搭建的时间不同,甚至能看到不同年代、不同风格的建筑肩并肩地矗立着,从古老的木质结构到现代的水泥高楼,应有尽有。 没有本地人带路的话,外来者很容易迷失于这片迷宫之中,更不要说在面临追杀的情况下。 好在,周肆医者仁心,在这隐巷这地界行医多年,即便每年这里的建筑布局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变化,但它们大概的轮廓依旧深深地刻进了周肆的脑海里。 “小心,别踩空了!” 周肆一边嘱咐着,一边推开路边的一扇窗户,翻过去后,他们置身于三层楼高的手脚架上。 高楼与低屋之间的空隙被各式各样的临时搭建物填满,它们或是简陋的摊位,或是拥挤的居住空间,甚至是错综复杂的空中连廊,将不同楼层连接起来,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空中街道。 白日里,阳光只能从稀疏的缝隙中穿透,为这片密不透风的建筑群带来一丝丝光亮,在这台风天的阴郁下,一切则显得更加阴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不断。 爬下手脚架,周肆打开手机,连接上Bt-24的信号后,高空的俯瞰图呈现在他的屏幕中,确定了自己所处的方位后,周肆正准备继续行动,一阵枪声自他们头顶响起。 “找掩体!” 李维陨大喊着,将周肆推到了一旁墙壁的夹角里,紧接着,两具人形化身伴随着弹雨从天而降,苍白的涂装犹如雨中的幽魂。 “滚开!” 周肆咒骂着甩出狭刃,迅猛的闪光后,纳米管线拖拽着锋芒,犹如一道曲折的闪电,将两具人形化身斩成碎片。 还不等周肆稍作喘息,两人身后的墙壁后响起激烈的枪声。 子弹轻而易举地洞穿了脆弱的墙体,编织成一道道致命的丝线,在两人的身旁交错、穿插。 周肆看不见墙体后的敌人,但他仍果断地举起电磁手枪予以还击,激烈的枪战转瞬即逝,顷刻间,四周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雨水的滴答声。 检查了一下身体,周肆仅仅的有些擦伤而已,没有被子弹命中,再看向一旁的李维陨,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身体紧靠着墙壁。 “我好像……中弹了。” 李维陨说着,用力地捂住锁骨的位置,丝丝的血迹从他的指缝里溢了出来。 ------------ 第十一章 季大夫 强烈的痛感从李维陨的左肩弥漫,像是有根须在伤口里生长,汲取着自己的血与肉。 李维陨的呼吸不由地急促了起来,失血的恐慌触发了他的生物体强化,个人情绪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清醒的头脑。 “上方射击的子弹,凑巧命中了我,”李维陨冷静地分析着,“它应该是射断了我的锁骨,也有可能没入我的胸腔。” “这位置可不好包扎啊……保持呼吸,李组长。”周肆从李维陨的身上取下药剂,照着他的胳膊便来了一针。 随着药剂的注入,萦绕在脑海间的痛意削弱了几分,李维陨右手紧紧地捂住伤口,进行止血,左手忍痛拿起电磁手枪。 四面八方的阴影里再次传来那尖锐的沙沙声,像是有锋利的钢铁在地面上拖拽着,溅起一片片的火花。 周肆搀扶着李维陨,每次迈步他都能感受到李维陨身上传来的颤抖,他的脸庞紧绷着,痛苦的呻吟声在牙齿间徘徊。 “为什么呢?周医生。” 李维陨喘着粗气,头脑清醒道,“裴冬明明已经成功升格了,羽化技术的成功性已经被验证,为什么他们还要继续追捕你呢?” “是啊,真他妈搞不懂,这帮神经病到底在想些什么。” 周肆低声咒骂道,“难道说,他们不认为裴冬那种程度的升格算是成功吗?还是说,他们觉得目前的羽化技术仍不够完美,需要更多的测试数据吗?” 线索彼此矛盾交错,令整个案子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某个恍然的瞬间,周肆猜测道,“除了羽化技术外,他们难道还有别的目的,并且这个目的与我有关吗?” 周肆仔细审视了一遍自己的过往经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除了第一人这一身份外,还有什么好值得追逐的。 “不清楚……实在是搞不懂了。” 李维陨的抱怨忽然终止,他艰难地抬起枪口,朝着另一处的阴影射击,只见黑暗里迸发出了一串火花,随即钢铁之躯重重倒地的轰鸣传了回来。 “别说话了,李组长,”周肆一边安抚着,一边说道,“试着稀释自我的存在,把自己视作一个旁观者。” “稀释自我?旁观者?”李维陨反问道,“这就是所谓的精神训练吗?” “算是吧,一种回避痛苦的手段,当你不再是你时,你所承担的痛苦,也变得烟消云散了。” “这听起来可不容易啊。” 周肆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铁门,带着李维陨步入阴影之中,映入眼前的一条狭窄的空中长廊,由一片片锈迹斑斑的铁皮包裹而成。 “我们得快点过去。” 周肆和李维陨并行前进,每走一步,这条空中走廊都在轻微地晃动着,空气中充盈着铁锈味与水汽。 在离两人不远的位置,周肆听到了一阵阵激烈的枪声与撞击声,隐约间,还能听到宋启亮的怒吼。 斥候化身仍在战斗,它成功替两人拖延住了大量的追兵,只是尚不清楚它的战况如何。 向际的声音从频道里响起,“周医生,我们已经就位了,你们的情况如何?” “暂时摆脱追兵了,”周肆瞥了一眼身旁的李维陨,“但李组长左肩中弹了,伤口很深,勉强止住血了。” “好,抬头,向这里汇合。” 周肆循着向际的话,向着头顶铁皮的缝隙间看去,数秒后,只见一枚信号弹从隐巷的边缘升起。 在这阴郁灰暗的天气下,信号弹释放出燃烧的红光,犹如一颗自大地深处升起的流星,一路向上,带着煌煌威光,将湿漉漉的大地映照得一片血红。 周肆正欲加快步伐,一阵沉重的撞击声从一侧袭来,随即脆弱的空中走廊剧烈晃动了起来。 “周医生……” 沙哑邪异的声音在周肆的耳旁徘徊,周肆扭过头,只见一具人形化身正趴在空中走廊的一侧,锋利的尖爪刺穿了脆弱的铁皮,牢牢地挂在其上。 “滚开!” 周肆刺出狭刃,试图洞穿这具人形化身,但它一个闪身便躲过了刺击,像是壁虎一样,灵巧地在空中走廊上爬来爬去。 更多的撞击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从铁皮的缝隙里,周肆能看到一具又一具的人形化身,正挂在铁皮之后,将这里重重包围。 利爪撕开铁皮,截断钢筋,一只只苍白的手臂从两侧伸了出来,如同无数狂舞的海葵,边缘锋利且致命。 眨眼间,周肆的身上就被抓出了数道血痕,紧接着,一阵又一阵的撞击声传来,人形化身们大力撼动着空中走廊,令它大幅度地摇摆着。 周肆意识到了情况不妙,但当他拖拽着李维陨大步向前时,在一道轻微的咿呀声中,摇摇欲坠的空中走廊最终走向了崩溃,断裂、解体。 幸运的是,空中走廊的位置是三层楼那么高,并且两侧狭窄的建筑,成功为它的坠落减少了一定的速度。 两人就像被关进了罐头里,在剧烈的撞击中翻滚着,数秒后坠地的轰鸣声扩散。 周肆勉强地睁开眼,来不及感受身体各处传来的强烈痛意,他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那些解体的铁皮如同一道道锋利的锯齿刃,在周肆的身上撕扯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鲜血沿着周肆的手臂淌下,紧接着被淅淅沥沥的雨滴冲刷干净。 环顾四周,周肆没有看见李维陨,但那一具又一具的人形化身已经显现,它们伸出利爪,如同围猎的豺狼。 没有任何征兆,一具人形化身忽然向周肆发起攻击,如同飞扑的猎豹,自墙体的一侧高高跃起,化作黑影遮蔽了周肆的身体。 狭刃带起一片连绵的闪光,人形化身尚未落地,便在半空中被周肆切割成数块,就连其中的驱动电池也被击穿,爆燃成一团微小的火球。 另外几具人形化身大步向前,而后响起几道清晰的枪响,疾驰的子弹精准地将它们的头颅打成碎片。 无头尸体踉跄了几步,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静静地躺在地上。 周肆顺着枪声的方向看去,只见李维陨推开压在身上的铁皮,疲惫不堪地靠墙坐下。 “李组长,你现在看起来糟透了。” 周肆急忙检查了一下李维陨的身体情况,除了锁骨处的枪伤外,一道歪扭的铁片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小腿中,并且整只小腿都以一定的角度歪扭着,看样子是坠落时摔断了骨头。 “你还能站起来吗?” 周肆扛起李维陨的肩膀,他发出阵阵压抑的呻吟,勉强地点了点头,“还可以。” 李维陨单脚着地,在周肆的搀扶下笨拙地挪移着,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痛苦,但很快,这些痛苦便在生物体强化的影响下,逐渐消退。 但这不意味着李维陨能完全地免疫疼痛,只是疼痛的强度得到了一定的缓解。 “他们的目标是你,你自己一个人逃走就行了,不用管我,”李维陨劝说道,“我现在这副样子,只能是累赘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周肆恶狠狠地说道,“但我难道就这样放着你不管吗?看看你身上这副伤势,你和我不一样,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因失血休克。” 人造器官可以精准地调控周肆的身体机能,让他在极端情况下,维持更长时间的生理运动,将极限的阈值不断拉大。 但李维陨不同,他体内的器官依旧是由脆弱的血肉铸就,就像一个充满水的气球,如果不及时堵住破口,他只会流干鲜血。 周肆四处查看了一下那些霓虹的灯牌,他扛着李维陨向着另一处阴影里走去,经过一连串的拐角后,他在一道封闭的铁门前停下。 “喂!有人吗!” 周肆重重地敲了几下门,无人回应。 “他妈的,季思玲,我知道你在家!” 又一阵咒骂声后,铁门上的窥探窗被拉开,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眸露了出来,她先是观察了一下周肆,接着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李维陨,她果断地拉上了窥探窗。 “走吧,周医生,我可不想和那些神经病作对……” 季思玲的话未说完,锋利的狭刃刺穿了厚重的铁门,聆听着门后传来的惊呼声,似乎周肆只要再偏一点,就会把门后之人一并贯穿。 周肆的心情很不好,言语里充满了怒意,“我不是来跟你讨价还价的!快开门。” 犹豫片刻后,季思玲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铁门,她一脸哭丧道,“何必呢?” “别废话。” 周肆扛着李维陨走入室内,季思玲则警惕地看了眼四周,确定无人后,这才关进铁门。 步入室内,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迎面而来,同时还混有机油的味道,这股熟悉的气息,一下子就令李维陨回忆起了周肆的诊所。 李维陨虚弱道,“这里是哪?” 他的生物体强化没有持续太久,痛苦与失血一并折磨着他。 周肆怜悯似地看了李维陨一眼,对于像李维陨这种没有经受过精神训练的人来讲,在极端状况下,维系理智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 “我朋友的诊所,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周肆说着便把李维陨抬到手术台上,紧接着,他一脸凶样地对季思玲喊道,“过来手术。” “小声点,小声点。” 季思玲畏惧似地抖了抖身子,但任凭她再怎么抗拒,她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凑了过来,剪开李维陨的衣物,对伤口进行处理。 周肆长呼一口气,忍着身体的痛意,翻开药柜,挑了几瓶药出来,然后撕开衣物,拿起纱布与缝合线,自己对着自己做起了手术。 他一边修补着伤口,一边说道,“介绍一下,这位是监察局的李维陨、李组长,这位是季思玲、季大夫,隐巷的黑心医生。” 季思玲露出了一副尴尬的笑意,对着李维陨说道,“你好,你好,李组长。” “你也好。” 李维陨扭过头,与周肆谈话,保持自我意识的清醒,“你朋友还真多啊,周医生,这也是人脉之一吗?” “差不多吧。” 周肆面无表情地缝起伤口,熟练地包扎上纱布,“我是几年前在隐巷行医时,认识的季大夫,那时她正被人医闹。” 他一脸狠辣地说道,“我平生最恨医闹的人了。” “真是感谢周医生那时的鼎力相助啊,”季思玲颤颤悠悠道,“如果周医生今天不把麻烦带过来,就更好了。” “李组长,别看她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实际上她比谁都王八蛋,”周肆今天的脾气意外地暴躁,“这家伙很喜欢给别人开大剂量药物,靠这玩意赚了不少钱,当初医闹就因为这种事。”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周医生,你也知道,隐巷里到处都是离识病患者。” 季思玲一改刚才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硬气道,“离识病难以根治,我只能给他们开大剂量的药物来延缓痛苦。” “更何况……” 她看了一眼周肆的左臂,那把致命的利刃正藏在其中,“我可没有你这样的武力,让病患们老老实实听话。” 李维陨看了看周肆,又看了看这位给自己开刀的季大夫,她年龄看起来不算大,和周肆相仿,戴着眼镜,神情阴沉,有着重重的黑眼圈,看起来蔫乎乎的。 “忍一下。” 季思玲说着,拿起镊子,一点点地将刺入李维陨体内的铁片抽了出来。 李维陨的脸色苍白,布满了冷汗,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种程度的伤了,记忆里,上一次伤成这样,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季思玲一边处理李维陨的伤口,一边问道,“所以,周医生,你是怎么惹上这群神经病的?” 周肆警觉地反问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只知道一个大概,”季思玲含糊不清地回答道,“自你离开隐巷后,这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周肆在隐巷行医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后来随着与李维陨合作的加深,他活跃的区域逐渐转向了铵言市全城,自那之后,周肆便很少回到这片混乱之地了。 “怎么回事?” 周肆询问的同时,在心底自顾自地抱怨道,“该死的,我怎么把你给你忘了,你是这里的大夫,你知道的情报不会比翠夫人少多少。” “有另一股势力深入了隐巷之中,据说是一支化身杀手团体,我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我接手过的很多病人,他们都信奉这一神秘团体,并且说要加入他们。” 季思玲拿起生理盐水,为李维陨冲刷着伤口,抬起头,她对周肆说道。 “加入……云中城。” ------------ 第十二章 生死逃亡 “云中城、云中城……又是这个该死的地方。” 周肆恶狠狠地嘀咕了几句后,与李维陨对视了一眼,两人充满疲惫与痛苦的脸上,都不由地浮现起一抹微弱的笑意。 先前诸多线索还是勉强拼凑在了一起,可现在,它们就像系紧的死结,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周肆当即问道,“季大夫,你的那些病患,在说加入云中城后,你还有见过他们吗?” “没有,完全没有,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季思玲摇摇头,从李维陨的伤口里夹出又一枚铁片,“这也是令我感到恐惧的地方,那么多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要知道,隐巷虽然是个混乱之地,但它还是有基本的秩序的,哪怕是死了一个人,也会引发很大的动荡。” “但如今,所谓的云中城,就像一个藏在隐巷内的无形深渊,跌落了进去,就连坠地的回音都没有。” 季思玲一阵后怕道,“要不是为了赚点钱,我恐怕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她刚说完,铁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季思玲当即屏住了呼吸,连带着伸手捂住了李维陨的嘴,避免他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 周肆神经也紧绷了起来,他轻轻地拧开药瓶,干咽下去几片止痛药后,拿起电磁手枪,蹑手蹑脚地靠近了铁门处。 突兀的脚步声从周肆的头顶响起,接着四面八方都传来阵阵巡查的步伐声,仿佛有一大片的人群在诊所附近匆匆走过。 紧张的氛围持续了足足有一分多钟后,这些脚步声才逐渐远去,可即便这,周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再等待了一分钟后,他这才有所行动。 “抱歉,季大夫,把你扯进麻烦里了,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周肆来到手术台旁,委托道,“李组长就麻烦你了,保证他别死就行。” 季思玲点了点头,无论是出于自己与周肆的交情,还是周肆手臂里那把致命的利器,她都不觉得自己有拒绝的余地。 李维陨察觉到了不妙,追问道,“你要做什么?” “还能是做什么,他们的目标是我,找不到我,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周肆将自己的手机塞给了李维陨,“别担心,李组长,就和上次的计划一样,我身上有你们的定位器,bt-24也在高空俯瞰着我,如果我出了意外,就顺着这条线索来找我,把他们一网打尽。” “你这家伙……” 李维陨想起身阻止周肆,季思玲则很配合地扎了一支镇定剂下去。 他眨了眨眼睛,看样子还要说些什么,但药物生效的很快,即便李维陨再怎么努力保持清醒,他的言语还是变得混乱起来,最后昏昏沉沉地睡去。 见李维陨彻底安静下来,季思玲剪开他的裤脚,将被铁片贯穿、并且还有些骨折的小腿露了出来。 李维陨的整只小腿已经完全肿了起来,泛着骇人的紫红色,锈迹斑斑的铁片贯穿了他的腿肚,鲜血已经停止了流淌,在伤口处凝结成了一片暗红色的结块。 “这就交给你了,季大夫,”周肆扭头朝着诊所的后门走去,推门离去前,他又嘱咐道,“之后我会付钱的。” 望着周肆消失的背影,季思玲站在原地发呆了一阵,随后,她脸上那副颓废、怯懦的神情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冷酷的姿态。 诊所的阴影里,幽绿色的指示灯亮起,两具人形化身一左一右地从黑暗里浮现,手中端着早已上膛的步枪。 自周肆闯入诊所起,这两道枪口便瞄准了他与李维陨的头颅,只是两人因这激烈的战斗与自身的伤情,没有仔细注意到视野盲区里的异样。 “要处理掉他吗?” 人形化身将枪口顶在了李维陨的脑袋上,他已陷入了昏迷之中,就像待宰的羔羊,随意摆弄。 “他们只给了周医生一份的钱,不要做多余的事。” 季思玲将注意力放回李维陨的伤口上,手术刀切开伤口,放出大量的脓血,“更何况李维陨可是监察局的组长,如果他死在了这,只会给我们添麻烦。” “哦,对了,过来帮忙,”季思玲招呼着另一位人形化身,“帮我冲洗他的伤口,我要想办法把这铁片取出来。” 季思玲抓紧了贯穿李维陨腿肚的铁片,她喃喃道,“周医生,你还欠着我手术费,可别死了啊。” …… 离开了季思玲的诊所后,周肆在隐巷的阴影里一路狂奔,他并不担心季思玲的安全,她的诊所很坚固,更不要说作为一个长年游走于隐巷内的老油条,她的诊所内一定有类似的安全屋与安全通道。 最重要的是,至福乐土的目标是自己,只要自己离开了,所有人都会变得安全起来。 “真是没完没了啊……” 周肆听见了四面八方传来的脚步声,至福乐土一早就渗透了隐巷,在自己出现的瞬间,他们就从那些遍布在电线杆与屋檐上的摄像头发现了自己。 清晰的脚步声从正前方的拐角后传来,周肆咒骂的着攥紧了电磁手枪。 一道苍白的人形化身冲出,几乎是在它露面的瞬间,周肆扣动扳机。 第一发子弹沿着人形化身头颅的边缘擦过,第二发子弹则直面将它的面门打穿,漆黑的弹孔里闪灭着火花。 第二枪没有伤及到思维储存核心,人形化身仅仅是后仰了一下,便再次朝着周肆大步袭来,锋利的双剑从它的手臂上弹出,看起来与山君那具拟真化身源自同一个设计思路。 周肆继续开火,直至打空了子弹,人形化身的步伐才渐渐慢了下来,带着千疮百孔的身体重重倒下,了无生气。 “哈……哈……” 周肆大口喘息了几下,抱怨似地看了一眼电磁手枪。 使用霰弹枪时,周肆还能凭借着大面积的杀伤范围,予以敌人痛击,但用起电磁手枪后,他没有经过射击训练的缺陷就暴露了出来,准头偏差了许多。 但周肆倒也不必再担心准头这种事了,他打空了所有的弹药,将电磁手枪随意地丢在角落里,把挂在腰间的短斧掏了出来。 握起自己吃饭的家伙事,周肆顿时感到一阵充实的熟悉感,至少在他自己看来,这把斧头能给自己带来的安全感,要比这些枪械强上不少。 更多的脚步声正朝着此地汇聚,只要一具人形化身察觉到了周肆的所在,所有游荡在四周的人形化身,都会知晓他的位置,朝着这里大步狂奔。 阵阵撞击声从周肆一侧的铁皮墙后传来,周肆一边聆听着声音一边在心底估读着,直到某个恰当的瞬间,手中的狭刃迅猛刺出。 只见两道锋利的剑刃将铁皮撕开的同时,狭刃便顺着裂口刺下,将袭来的人形化身无情贯穿,随即狭刃上挑,将它彻底切成了两半。 周肆认为自己没必要局限于固定的思维。 于是,周肆扭头劈开了另一侧的铁皮墙,也不顾其后是什么样的环境,一跃而入。 首先是明亮的灯光映入周肆眼中,而后便是阵阵惊呼声,周肆居然闯入了一处修理厂,数位工人正处理着废弃的化身躯壳。 他们显然察觉到了今日隐巷的异变,纷纷锁好了门窗,但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到,麻烦居然会破门而入。 “抱歉!” 周肆大声道歉着,顺势挥剑劈开了又一道铁门。 隐巷的布局弯弯绕绕,各种障碍与大门将它切割得七零八落,但幸运的是,周肆的左臂是一把万能钥匙,令他在这隐巷内畅通无阻。 再度踏上连接各个矮楼的空中走廊,一把锋利的剑刃突兀地从周肆的脚边刺出,紧接着一只手臂伸了进来。 周肆当即挥下短斧,将其砍断一截,随即狭刃脱离了手臂,周肆大力地舞起一道罡风。 霎那间,狭刃犹如一道狂暴的闪电,在周肆身旁肆虐,其行进之处,空中走廊那锈迹斑斑的钢铁框架瞬间崩裂,无法承受这股毁灭性的力量,发出阵阵尖锐的悲鸣。 一同解体的,还有那些悬挂于空中走廊之外的人形化身,它们在狭刃的斩击下,于空中被切削得支离破碎,大片的碎块如同断翼的飞鸟般四散纷飞。 周肆腾空而起,狭刃在他手中化作钩索,重重地劈入了一侧的高楼之上,深深地嵌入了其中。 抓紧狭刃,周肆稳稳地落在一侧的墙壁上,伴随着纳米管线的回收,他像是突破了重力束缚般,沿着高楼的墙体一路狂奔,直至爬上楼顶。 直至站在了高楼之上,周肆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向下俯瞰着大地,浓密的雨雾将整个隐巷完全笼罩,巷子间霓虹灯的照片闪烁,像是被蛛网覆盖的群星。 周肆再看向先前信号弹升起的方向,不知不觉间,周肆已离了集结地点好远,就像落水之人在海中慌张无措地扑打着,当他终于浮出水面时,才发觉自己已于岸边变得越来越远。 他并不惊慌,只要撑住足够的时间,等监察局的支援赶到,至福乐土的化身杀手们,自然而然地便会退去。 眼下,对于周肆来讲,唯一的问题便是,猫爪老鼠的游戏还要持续多久。 翻滚的云雾间传来高频的嗡鸣声,像是一大片的蜂群,正扑打着翅膀,由远及近。 周肆心里升起强烈的危机感,紧接着数不清的无人机自四周升起,犹如捕食的猎鹰,朝着周肆俯冲而来。 ------------ 第十三章 剑舞 “这么下血本吗!” 周肆惊呼着,扭头冲入楼道之中,身后传来激烈的撞击声与刮擦声,即便不去看,周肆也能想象到那些锋利的扇叶在墙壁上留下一道道划痕的画面。 就像神威科技产业园里,镇卫化身与天鸟系统的配合一样,追猎周肆的化身杀手们,也放飞了自己的无人机,犹如全副武装的猎人般,在这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对周肆展开无休止的狩猎。 周肆在昏黄的楼道间奔走,室内封闭狭窄的空间,足以阻止无人机的追逐,但这也意味着周肆正步入下一道陷阱之中。 他听到了从楼底下传来的噪音,周肆趴在栏杆上向下看去,楼梯间昏黄的灯光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一道道狰狞的影子快速穿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至极的紧张感,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周肆深呼吸,神情镇定地取下一枚枚柱状电池,安插在左臂的接口上,待第一位人形化身登上楼梯,出现在他眼前的瞬间,周肆全力掷出手中的短斧。 只听一声金属的颤音,斧刃几乎完全嵌入了人形化身的体内,将它的身子击退、后仰,从楼梯上翻滚着摔了下去。 周肆大步向前,挥拳砸穿了一侧的消防箱,从里面抽出一把稍长的消防斧,左手抓住斧柄的末端,尽可能地加长攻击范围。 在第二具人形化身爬上楼梯的同时,周肆朝着它的脖颈大力挥下。 又一声巨响后,人形化身的头颅诡异地耷拉着,只有仅剩的几根线缆,勉强地连接着头颅与躯干,它的身子向着一侧偏斜,随即翻过栏杆,朝着楼下摔去。 数秒后,周肆听见了人形化身撞击地面的轰响。 第三具、第四具人形化身出现在了周肆眼前,人形化身挥起双剑,与墙壁剧烈刮擦着,带起阵阵火花。 得益于楼道这狭窄的空间,它极大程度限制了人形化身的攻击,并且,就算它们人多势众,也只能和周肆一对一单挑。 消防斧与双剑撞击,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紧接着一道闪光在周肆的眼中迅速放大,刺痛了他的双眼。 周肆先是感到额头传来一阵微弱的痛意,而后一道浅浅的划痕自皮肤上绽开,他的黑色雨衣被切开,连带着手中的木质斧柄一并断裂。 向着闪光释放的位置看去,一具人形化身居然攀附在墙壁上,垂下身子,朝着周肆挥起利剑。 “别碍事!” 周肆大吼着刺出狭刃,高频震动的刃锋轻而易举地击穿了双剑的格挡,连带着其后的金属躯壳一并贯穿。 不待挂在墙上的人形化身再度出手,周肆转身翻过栏杆,一跃而下。 在坠落了三四米的高度后,纳米管线猛地绷紧,带着周肆朝向楼梯的另一侧荡去。 灵巧地翻上楼梯后,纳米管线迅速回收,狭刃化作一道闪电,迅速回到周肆身边。 “再见了!各位!” 周肆嘲讽似地打了一声招呼,踹开摇摇欲坠的铁门,一条狭长的走廊展现在眼前,两侧的墙壁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昏暗的灯光让这里显得更加阴森恐怖。 自己应该是钻入了隐巷的居民区,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房间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能看到堆砌起来的箱子,还有停在走廊里的电动车。 周肆看了一眼窗外,他刚准备从这里翻出去,逃离这栋该死的建筑,周肆便看到一架无人机迅速降落了下来,隔着窗户的铁栅栏,紧跟着自己。 至始至终,周肆仍处于敌人的视线之中,无论再怎么挣扎,也不得解脱。 再看向前方,几具人形化身已经守在了那里,严阵以待,它们如饿狼般锁定着周肆,有的亮出了的双剑,有的则举起了枪械和。 周肆没有犹豫,直接冲入走廊,速度之快,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 一时间枪声大作。 周肆利用走廊两侧的杂物作为掩护,不断变换位置,快速的翻滚中,周肆躲过了飞驰而来的子弹。 同时周肆借助滚动的力量,逼近了人形化身们,他压低身子,挥起狭刃,直接扫断了两具人形化身的双腿,令它们不自主地跪了下来。 战斗迅速升级为贴身肉搏,每一次狭刃的挥舞都伴随着金属的哀嚎。 周肆看似占据了上风,但周肆也深知,自己的体力正在快速消耗,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精准而高效。 他且战且退,利用走廊的狭窄空间,不断制造死角,让人形化身们的攻击难以施展。 忽然,一具人形化身突然从周肆的背后偷袭,锋利的剑刃划破了他的衣衫,留下一道血痕。 周肆强忍疼痛,一个转身,用狭刃卡住了它的脖子,用力一扭,将其生生扼杀,然而,这短暂的喘息并未带来安宁,更多的人形化身从走廊的另一端涌来,它们破破烂烂,似乎无穷无尽。 恍惚间,周肆忽然弄明白,先前至福乐土是从哪弄来那么多的化身躯壳了,他们利用了隐巷里这堆积成山的废品,把它们重新组装成了不受约束的躯壳们。 面对不断逼近的敌人,周肆退到了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紧闭的铁门。 周肆深知,退无可退,唯有拼死一搏。 这一次周肆没有斩开铁门,继续逃逸,而是深吸一口气,眼神中透露出决绝的光芒。 当人形化身们几乎要将周肆包围时,他突然发力,箭步上前,杀入了人形化身之中。 数不清的剑刃抬起,锃亮的剑身犹如无数破碎的镜面,倒映着周肆那染血的脸庞与震怒的眼神,凌乱的枪声从远处袭来,它们穿过人形化身之间的间隙,试图命中周肆的身体。 周肆猛然间停下脚步,身躯宛如千年古树的树桩,坚韧不拔地钉扎在大地上,纹丝不动。 微弱的电弧在柱状电池之间跳跃、弹射,它们在周肆的肌肉纤维束间涌动、收缩,令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澎湃的力量。 最终,这些电弧汇聚于狭刃之上,为其镀上了一层耀眼光芒的雷霆,犹如天界神兵降临凡尘。 “穷途末路……” 周肆低吼着,转身、腾空、起舞,吼声与雷鸣交织在一起,化作震撼的余音滚滚而来。 “无所顾忌!” 漫天的电流化作狂乱的游蛇,随着狭刃的剑尖灵活游走,带起一片灼目夺魂的剑舞,仿佛能够撕裂万物。 雷光之剑轻而易举地切入了周遭的人形化身之中,周肆无需精确命中它们的要害,只需让狭刃轻轻触及那些金属躯壳,瞬息间释放的强电流便能如洪水猛兽般肆虐,将它们的内构元件一一击穿,犹如神罚降临。 空气被电离、激荡,翻滚的灰尘在电弧的照耀下泛起燃烧般的红光。 人形化身们在这一击之下纷纷停顿,高高举起的利剑再也无法落下,它们的机械构造在强电流的冲击下发出阵阵爆裂的鸣响。 关节处诡异地抽搐着,仿佛在诉说着无法承受的痛苦,密集的电火花从它们的缝隙里蹿出,犹如淌出的鲜血。 电流的峰值转瞬即逝,周肆身上的雷光散去,肩头的柱状电池纷纷弹出,待它们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后,林立的人形化身也跟着倒下,堆积成一地的铁铸尸骸。 周肆长呼一口气,快速补充上新的柱状电池,随后,不等他享受胜利的余韵,目光望向前方,几道漆黑的枪口迎接着周肆。 人形化身们如同等待已久的猎人,终于将准星对准了猎物。 一时间,周肆的内心一片空白,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些什么,人形化身们一侧的墙壁轰然倒塌,一道黑色的身影闯了进来,没用任何武器,仅仅是赤手空拳,全将人形化身们砸的稀烂。 即便它们开枪还击,也只是在对方的身上溅起无力的火花,随即来者直接拆下了一侧的水管,在扬起的水花中,重重地抡下,将头颅彻底砸瘪。 “呦,周医生,你还活着啊。” 斥候化身转过头,宋启亮的声音在周肆的耳机里响起。 周肆愣了一下,望着自黑暗中走出的斥候化身,不知道它到底经历了何等的恶战,浑身伤痕累累,甚至有些金属外壳已经崩碎,露出了内部的机械机构。 “宋专员,我头一次觉得能见到你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周肆顿了顿,补充道,“虽然你不在这。” 有了斥候化身的加入,周肆一瞬间有了充足的底气,即便再来几轮敌人,他和宋启亮都能完美应对。 但宋启亮不这样觉得,他说道,“快走,周医生。” 斥候化身跑了过来,像是为了让周肆节省体力,它干脆将周肆拦腰跨起,身子侧倾着,犹如战锤般,撞碎一侧的墙壁。 “怎么了?” 周肆察觉到了宋启亮的慌张,按理说,操控武装化身的他不该是充满杀戮的狂喜吗? 一道道绿色的激光从楼道深处扫射了过来,在它熄灭的后的几秒里,爆鸣的枪声响起,子弹无情地击穿了脆弱的墙体与铁皮,将两人刚刚所处的位置打成了一片马蜂窝。 跃到室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雨势变大,噼里啪啦的雨滴在地面上打出一片朦胧的白雾。 周肆看到了那些紧随而来的无人机们,燃烧的火光自楼道内燃起,喷发的烈阳化作一道血色的火舌刺破了雨幕。 宋启亮的吼声从频道里姗姗来迟。 “他们也有武装化身!” ------------ 第十四章 乌刍瑟摩 爆炸声、怒吼声、雨声……诸多喧嚣的声音混合在了一起,犹如一柄重锤,猛砸着周肆的太阳穴。 周肆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大喊道,“你说什么!武装化身!”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作为这方面的专家,宋启亮不会犯这种可笑的错误,况且,身后喷发的火舌仍未熄灭,炙烤墙体、熔化栏杆,在雨雾中掀起一片升腾的蒸汽,仿佛有头狰狞的炎魔正紧追着二人。 “别忘了,评判武装化身的标准,不是型号,而是自身的性能!” 斥候化身抬起臂膀挡在身前,就像一位狂奔的橄榄球选手,再度撞碎了一面摇摇欲坠的墙壁,扛着周肆闯入又一条弥漫着雨雾的街道中。 随即,猛烈的枪声从身后传来,叮叮当当,宛如持续不断的雷鸣,震得周肆气血翻涌。 “它不符合任何一个在役型号,但我可以肯定,这王八蛋的性能只会比武装化身更强!” 聆听着宋启亮的吼声,周肆勉强地回过头,燃起的火光中,他隐隐约约看到一道高大的黑影正逐步显现出来。 “他妈的!放我下来,我长腿了!” 周肆用力地拍打了几下斥候化身的装甲,斥候化身这才把周肆放了下来,他在地上踉跄地跑了几步,浑身传来隐隐的痛意。 咆哮的火焰从撞开的墙壁后喷涌而来,周肆与斥候化身纷纷躲入一旁的掩体后,致命的流火从他们的身旁擦过。 距离如此之近,周肆的脸颊甚至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冰冷的雨水被蒸发成灼热的水蒸气,冷热交织,令周肆不由地感到一阵窒息。 周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隐巷之中还藏着这么一尊杀器,咆哮的火舌休止,紧接着,便是从墙壁后传来的脚步声。 声音沉重且有力,仿佛有位巨人正大步前来。 周肆在频道里问道,“你在它面前,应该能撑住一段时间吧?” “可以,再怎么不济,这具躯壳的防御力还是很可观的。” 斥候化身活动了一下手臂,经历了如此高强度的作战后,它的金属外壳也仅仅是变得有些坑坑洼洼,只在少量的部位出现了破损。 虽然对方也是一具武装化身,但不会对斥候化身产生压倒性的优势。 “很好,你想办法拖住它,我会找机会解决刺杀它的。” 周肆亮出了狭刃,纤细轻薄的剑刃沿着掌心伸出,游离的电弧跳跃在其上,仿佛为其附魔了一般。 这把利刃斩杀了不少的化身躯壳,但周肆还从未拿它与武装化身搏杀过,因此,周肆也很好奇,这锋利的剑尖,能否刺穿敌人的装甲。 “好!” 宋启亮的言语里也升起了一股火气。 与周肆一样,宋启亮操控武装化身这么久,他还从未与同样是武装化身的存在对抗过,即便斥候化身没有搭载任何武器,他在周肆的话语下,变得跃跃欲试了起来。 震耳欲聋的枪声再次响起,周肆与斥候化身快速转移位置,隐巷这错综复杂的地形,给予了他们足够的空间,与敌人进行周旋。 不断逼近的脚步声就像越发尖锐的鸣响,在曲调的高潮中,周肆终于看清了来者的形象。 那是一具近似人形的武装化身,浑身的涂装是深邃的青黑色,背部高高地隆起,两足、生有四臂。 和人们常见的那些具备极强科技风格与工业美感的武装化身不同,这具四臂化身上有诸多浮夸的云纹装饰。 它的头颅佩戴着一张巨大的怒目面具,青黑的装甲上贴满了红砂书写的黄符,炽热的火苗从手臂的喷口中忽隐忽现,躯干上随意地缠绕着一条大大的披帛,伴随着散热口喷发热气,披帛荡起。 第一眼看去,这四臂化身的形象,不由地让周肆想起佛教的火头金刚乌刍瑟摩,但它这副浮夸的装饰,又明显是有人刻意把它打扮成一副道家上仙的感觉。 两种不同的信仰体系在此处被人随意地杂糅在一起,附加在钢铁的躯骸之上,周肆只觉得一种扭曲的非人感,以及些许的……荒谬。 换做其他人,可能会疑惑稍许,认为这是有某种深意在,但周肆明白,这只是伪装,一个用来哄骗信徒的、不那么精明的伪装罢了。 至福乐土不仅把羽化技术伪装成了信仰的成仙之路,还试图把这些武装化身,打造成神话中的护法神祇。 这个思路确实不错,但他们显然不够认真,神仙不神仙,佛不佛的。 至福乐土这些人应该也不会在意这种事,无论是羽化成仙,还是意识升格,仅仅是个说辞而已,只要好用,他们不介意把耶稣像也拿出来。 周肆大喝道,“宋启亮!” 声音未落,斥候化身犹如一头漆黑的猎犬一跃而起,它手里攥着歪扭的钢管,朝着乌刍瑟摩重重砸下。 响亮的撞击声后,钢管大角度地歪扭了起来,而那乌刍瑟摩则毫发无损,它扬起一只机械臂,攥紧铁拳,如同铁鞭般横扫在斥候化身的腰部。 金属悲鸣,火花四溅。 巨力击打下,斥候化身如同炮弹般砸入了一侧的矮房之中,不知道撞碎了多少层墙壁,扬起漫天的沙尘,又被倾盆而下的大雨覆盖。 周肆前进的步伐一滞,这是他第一次对抗武装化身,显然,周肆即便做好了一定的心理预期,但是设想与现实,仍有着不小的差距。 乌刍瑟摩转头看向周肆,威严的怒目之中亮起橙红色的强光,仿佛有炽热的熔岩正在其中酝酿。 它的另一只机械臂提了起来,在臂膀的末端不是灵活的巨大五指,而是正缓缓旋转起来的枪口,弹链从下方一直延伸到它凸起的背部,点点火光将弹链上的黄铜弹壳映照得格外明亮。 周肆铆足全力,强行改变了自己行进的方向,朝着另一边的破开的墙壁扑去。 待周肆的身子狠砸在地面上时,咆哮的枪声紧随而至,它将混凝土墙壁完全击穿,无数的弹孔下,能隐约可见其中的钢筋。 周肆就像堑壕里的士兵,他趴在地上,尽可能地匍匐前进,挪移了一段距离后,周肆果断地起身,朝着漆黑的楼门里冲去。 他暂时不考虑刺杀武装化身这种天真的想法了,乌刍瑟摩带来绝对的压迫感,即便是想要靠近它,都是一件痴心妄想之事。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告死的钟声,沉稳且有力地回荡在周肆耳边,不等周肆踏上楼梯,乌刍瑟摩挥起铁拳,在墙壁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碎石打在周肆身上,弄得他青一块紫一块,周肆用力地抓住了一旁的栏杆,这才没有从楼梯上摔下去。 轰鸣的毁灭仍在继续,周而复始,仿佛周肆等人已不在现实之中,而是置身于某个迷幻的超现实之地。 周肆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就见那窟窿后,威严怒目正注视着自己,带着煌煌威光。 先是一抹刺眼的红光,而后一股热浪穿过雨幕扑面而来。 乌刍瑟摩举起了它的第三只手臂,巨大的机械掌心开裂,可怖的火蛇咆哮着,钻入了室内,扬起火海。 霎时间,整栋楼房都被烈火吞食。 炽热的火光中,周肆一头撞碎了窗户,在积水中翻滚了一圈,快速脱掉身上的黑色雨衣,露出了沾着鲜血与污泥的白大褂。 “啊哈……哈……” 周肆淋着大雨,气喘吁吁。 绵绵的痛意从他的脊背后传来,周肆活动了一下,背部传来针刺的痛意与灼烧感,他的背部被烧伤了,织物与皮肤粘在了一起,变成血肉模糊的一片。 周肆转过身,只见火海之中,乌刍瑟摩仍坚定不移地大步向前,凸起的背部上延伸出一道黄色的管道,如同蟒蛇般缠绕着它的第三只手臂,直至与掌心的火焰喷口连接在一起。 热气升腾向上,贴在乌刍瑟摩身上的符箓与披帛沾染着火星,燃烧、肆意狂舞着。 尖锐的刺痛在周肆的脑海里蔓延,他眼中的世界开始扭曲、畸变。 一道道裂痕自威严怒目之上迸发,开裂的缝隙中,露出的不是复杂的机械内构,而是粘连的血肉与白骨,以及密密麻麻、挤在缝隙里的眼瞳。 “周……肆……” 遥远肃穆的声音响起,呼唤着周肆的名字。 “他妈的,真会挑时候。” 周肆努力控制自己的意识,避免离识病进一步地影响自己的判断。 与此同时,翻腾的烈焰中,一道漆黑的身影快速前进,是斥候化身。 “周医生!就现在!” 斥候化身从火海里跃起,它趁着乌刍瑟摩注意力全在周肆的身上时,一举扑到了它身上。 灵活的手臂死死地卡住了威严怒目的脖颈,固定好自己的身体后,斥候化身反复地挥起重拳,殴砸着威严怒目。 比起砖石与钢管,眼下在这火海之中,最坚固的武器就是斥候化身本身。 宋启亮以身为器,予以重击! ------------ 第十五章 雷罚 “哈哈!” 宋启亮的笑声不止响彻在频道里,还通过扬声器回荡在火海中。 斥候化身一下又一下地砸凹了威严怒目,连带着一只燃烧的眼瞳也随之熄灭了下去,成功影响了乌刍瑟摩的视线。 但紧接着,斥候化身的重拳被另一只粗大的手臂扼住,而后乌刍瑟摩举起了它的第四只机械臂,在其末端一把沉重的实体剑映射着灼热的火光。 刺耳的铿锵声荡漾在雨幕之下。 乌刍瑟摩一剑将斥候化身劈倒在地,不等斥候化身再次起身,它便一手扼住斥候化身的喉咙,实体重剑反复劈砸着它的胸口。 “无力!” 乌刍瑟摩叱咤着。 就算每一剑都仅仅是在斥候化身的胸口处留下一道浅浅的凹痕,但这反复的重击,正一点点加深凹痕,直至将内部的电子元件与机械结构完全挤碎。 “无能!” 另一只机械臂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斥候化身的头颅,掌心开裂,咆哮的火光笼罩了一切。 “周医生!” 宋启亮那惊恐的声音回荡在频道内,在他的视角里,全部的视野都被火光覆盖,刺得人眼睛流下忏悔般的泪水。 极限的高温正一点点地影响斥候化身的内部元件,也将它的视觉传感器完全烧毁。 乌刍瑟摩松开了手,刺眼的火光顿时熄灭了一瞬,而后骤风袭来,重剑高高举起,化作铡刀落下。 一下,两下! 重剑精准无比地命中了那烧红的金属外壳,先是砸凹,而后斩断! 剑尖轻挑着,将斥候化身的头颅滚落进灰烬堆中,宋启亮的声音也就此中断,只剩下电流的杂音,像是鬼魂的幽怨。 抓起无头的躯壳化身,重剑的剑尖沿着颈部的断面插入,直至完全贯穿了躯干,而后大力扬起,凭借着惯性将无头化身丢了出去,顺势将其开膛破肚,数不清的零件散落一地。 解决完了麻烦的斥候化身,乌刍瑟摩这才将目光重新转移到周肆身上,但当它看向一旁的空地时,早已不见了周肆的踪影。 逃掉了吗? 这对乌刍瑟摩来讲不是问题,只要连接上无人机群,它将很容易地在隐巷之中找到周肆的所在。 但不等它开始搜寻,刺耳的嗡鸣声从头顶传来,一道疾驰的电光乍现。 “什么!” 当乌刍瑟摩察觉到异样,看向闪电袭来的方向时,一切为时已晚。 有雷霆从汇聚的乌云中落下,向着乌刍瑟摩惩戒神罚。 爆鸣的雷光先是切断了黄色的燃料管道,电弧击打着外溢的流质燃剂,点点的星火于其中燃起,而后全面燃烧。 刹那间,膨胀的火球吞没了乌刍瑟摩的半边身子,漫天的符箓纷纷扬扬,燃烧着。 狭刃拖拽着雷光从焰火中升起,在纳米管线的牵扯下,再度重重落下,嵌入乌刍瑟摩背部的凸起中。 那里是乌刍瑟摩的燃料箱与弹药库,常规的武器难以击穿这厚重的防护,但周肆的狭刃,却可以轻易通行。 周肆站在锈迹斑斑的空中走廊上,火光将他那冷漠的脸庞映照得森严冷酷。 震裂剑峰值功率运行,榨干了柱状电池内的所有电量,铸起断恶的雷令。 周肆看到了一颗烈阳冉冉升起。 侵袭乌刍瑟摩的强电势场犹如一根点燃了的引线,流质燃剂猛烈燃烧,释放出汹涌的热浪,连带着储存的弹药一并殉爆。 于是,乌刍瑟摩的背部迅速隆起,金属变形、烧红,直至破裂。 它试图断开与燃料箱的连接,但净世的烈阳已然升起,无人可以规避。 瞬息的强光后,轰鸣的音浪夺取了周肆的听力,致命的冲击波混合着热浪袭过周肆的身体,痛觉在顷刻间抵达了阈值极限,浑身的感官唯有苍白的麻木。 空中走廊在热浪中彻底崩裂,连带周围的建筑、店铺以及一切障碍物都狠狠地推向一旁,扩散的火蛇如同弥漫的洪水,沿着街头巷尾一路奔走,直至灼热的赤红在隐巷中留下一道惊人的伤疤。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台风霖将正一点点地靠近铵言市,雨势变得更加猛烈,眨眼间,就将燃烧的烈火逐一浇灭,唯有爆炸的中心,还因少量残留的流质燃剂,仍在持续燃烧着。 至此,世界变成了苍凉的青灰色,无数的建筑只剩光秃秃的框架,其余之物一并燃烧殆尽。 不知过了多久,烧黑的墙壁后,周肆疲惫地推开了那些压在身上的杂物,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周肆的状态并不好,肆意的热浪几乎将他点燃,浑身各处都有程度不一的烧伤,血肉模糊。 胸膛传来阵阵难忍的痛意,周肆猜自己的肋骨可能断了,也有可能是被某些疾驰的飞行物刺伤了。 视线变得混乱、模糊,周肆暂不清楚,这一身体异常是因冲击造成的脑震荡,还是失血,亦或是离识病? 没办法,人类的身体就是这样,它不像机械那样,输入指令,就能调出详细的数据信息。 “咳……咳……” 周肆压抑地咳嗽了两声,把糊在嗓子里的血块吐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柱状电池早已耗尽了电力,从臂膀上纷纷弹出。 至于整只手臂,其表面的仿生皮肤,也早已被燃烧殆尽,把略微发黑的机械结构完全暴露了出来,显得格外突兀与扭曲,就像血肉被啃食殆尽,只剩铁造的骨头。 周肆不断缓解着生理上的痛苦,并强撑起精神,朝着仍在燃烧的爆炸中心走去。 阵阵轰隆的低鸣声从燃烧的火光中响起,声音沉重、遥远,冰川崩裂时的悲鸣。 垂死挣扎的火海中,飞出了无数燃烧的火鸟,它们盘旋而上,乌刍瑟摩再度起身,四臂歪扭着,摆出诡谲的姿态,威严肃穆。 周肆仰望着那森严的存在,一道道裂痕遍布了它的躯体,缝隙里淌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熔化的黄金。 伴随着最后一张符箓烧成灰烬,仿佛施加在乌刍瑟摩身上的封印被就此结束,困于其中的灵魂得到了解放。 于是,乌刍瑟摩前倾着,犹如一座被唾弃的神像,轰然倒塌,压灭了火海。 周肆向前了几步,他看到乌刍瑟摩的背部有着一道惊人的伤口,金属歪扭生长,像是一朵绽放的金属之花,花瓣的边缘锐利不平,尚未冷却,泛着红光。 电弧不仅点燃了燃料箱,引发了一连串的殉爆,峰值功率下,游走的雷蛇与高温、冲击波一起,对乌刍瑟摩的内部系统造成了重创。 漫长的平静后,周肆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看了眼自己垂落的左臂,掌心无力地开裂,纳米管线连接着狭刃,拖拽在地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周肆从未料想过,自己居然真的能干掉一台武装化身,这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远处传来刺耳的警笛声,雨幕的尽头也传来了螺旋桨的噪音,监察局的支援来了,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卡着一个刚刚好的时间。 周肆长久以来紧绷的心弦不由地放松了起来,种种诡异的呢喃从哗啦啦的雨声里响起。 一个清晰的声音忽然传来,将呢喃驱赶。 “真不愧是周医生你啊,就连这东西也没法拿下你吗?” 周肆警惕地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方向,但因身体的伤势,他的动作很慢,仿佛关节间长满了铁锈。 朦胧的雨雾中,对方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不注意去看的话,很容易将他与周遭的阴影混淆在一起。 周肆的努力集中精神,判断对方是人类还是化身躯壳。 来者到了乌刍瑟摩的残骸旁,用力地敲了两下,确定这东西已经彻底死去后,他又朝着周肆大步走来。 “别紧张,我又不会伤害你。” 周肆愣了一下,讽刺道,“你是在开玩笑吗?” “当然没有,我们只是想邀请您参与我们的伟大工程而已,”来者苦恼地摇摇头,“但奈何周医生您总是拒绝我们,我们也只能加大力度了。” “你他妈的……” 周肆试着挥起左臂,但左臂已耗尽了电力,只是耷拉着,像是负重的铅块。 “别挣扎了,周医生,等你见到这一切后,你或许会主动加入我们呢。” 周肆强硬地反驳道,“你觉得可能吗?” 无数种可能在周肆的脑海里萦绕,他厉声道。 “山君!” 来者掀开了雨衣,露出了藏在其中的脸庞,伴随着雷光从天穹闪过,那是一张周肆无比熟悉的脸庞。 周肆恍惚了一瞬,随即咬牙切齿道,“霍……霍道川!” 霍道川举起麻醉枪,对准了周肆的身体,“放心,周医生,只是一次浅浅的入睡而已。” 周肆右手抓起纳米管线,也不顾纤细的丝线割开掌心,用力地荡起狭刃,试图劈开霍道川的头颅。 可周肆伤的还是太重了,也太累了,霍道川扣动扳机,麻醉弹命中了周肆的身体,顺着血液的流淌,弥漫向神经各处。 周肆的身影摇晃了一下,随即重重地摔倒在地。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周肆看到有许多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们搬运自己的身体,塞进裹尸袋中。 拉上拉链,犹如闭上的双眼,失去所有的光。 ------------ 第十六章 硝烟弥漫 天空中传来螺旋桨转动的阵阵噪音,像是沉闷且遥远的雷鸣,隐约间,能见到漆黑的巨物在雨雾里快速穿行。 地面上,诸多的警车停靠在了路边,醒目的停车灯连起了一片火红的光海,在更外围,不明情况的群众们好奇地打量着,彼此交谈、窃窃私语。 有人聊起刚刚发生在其中的爆炸,火光冲天,即便隔着数条街道,也能看到被映红的天空,也有人说,监察局好像在逮捕某个危险至极的恐怖分子,先前的爆炸就是他引发的。 各种各样的猜想不断,在现实中交谈,在网络上发酵,人们举起手机拍来拍去,频繁的闪光灯间,记者们奋勇而至,像是一群嗅到血气的鲨鱼。 阮琳芮推开车门,不顾助理为她举起的伞,快步走入雨中,有全副武装的监察员试图制止她的前进,她则直接亮出了工作证,从容地越过拉起的警戒线。 步入隐巷之内,一股热感突兀地从冰冷的雨雾里浮现,即便爆炸结束很久了,但爆炸产生的余波仍在隐巷里孕育、发酵。 火海从爆炸中心向着隐巷的其它区域蔓延,烧穿了那些腐朽老旧的建筑,接着又被卷起的狂风大雨所扑灭。 为了确保现场安全,一架重型运输机转动着桨叶徘徊在低空处,将四具高大的铁卒化身投放至现场。 铁卒化身们占领了现场的各个重要位置,将全局都纳入自身的监视与射程之中,确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阮琳芮来到爆炸中心的区域,那里已经守满了监察员,每一位都荷枪实弹,脸庞被漆黑的头盔所覆盖。 在他们之中,阮琳芮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是向际与宋启亮。 向际神情凝重地在看些什么,宋启亮则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坐在一旁倒塌的矮墙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想必……你就是阮琳芮、阮女士了。” 忽然,一道声音闯入了阮琳芮的耳中,声音听起来有些沧桑,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 阮琳芮扭头看去,两把黑伞一前一后,将声音的主人罩在阴影下,这时阮琳芮的助理也急急忙忙地跟了上来,为阮琳芮遮起雨伞,挡住风雨。 阮琳芮仔细地端详着阴影下的面容。 “你是……”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皮肤略显松弛,眼角边挂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细纹,头发斑白,精心地梳理成整齐的背头,透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你好,我是董渊,铵言市监察局局长,”董渊露出友善的笑意,“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在现实里见面,阮女士。” 阮琳芮怔了一下。 如董渊所说,作为神威科技的信息安全部部长,阮琳芮与监察局确实有很多交流,但因铵言市内,监察局与神威科技那水火不容的势态,阮琳芮从未亲眼见过董渊,今夜还是第一次。 不等阮琳芮说些客套话,董渊的神情当即严肃了起来,引领着阮琳芮向爆炸的中心处走去。 “事态越发恶化了,阮女士,看看这个东西。” 董渊带着阮琳芮穿过层层封锁,在硝烟弥漫的中央,阮琳芮看到了巨人的尸骸。 乌刍瑟摩那青黑色的身体被熊熊烈焰舔舐得漆黑一片,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碳化和燃烧的痕迹,爆炸的威力使得它的装甲多处开裂,有的地方甚至完全脱落,暴露出内部复杂的机械构造,伴随着噼啪作响的电击声,裸露的线路时不时冒出火花。 周围,爆炸引发的火焰和烟雾交织成一片混沌,灰烬与碎片四处飘散,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烧焦味和金属熔化的气息。 董渊抚摸着狰狞的金属,诉说道,“经过技术人员的分析与当事人宋启亮专员的汇报,这具残骸是一具武装化身。” 阮琳芮不可置信地看着董渊,“武装化身?” “是的,但从现场的分析来看,这具武装化身还算不上完善。” 董渊转而介绍起了现场情况,“据宋启亮专员讲述,这具武装化身拥有极为强大的火力,而这起爆炸应该便是与它背部的燃料罐与弹药箱有关,应该是有人设法击穿了它的防护,引燃了燃料罐,进而引发了骇人的殉爆。” “理论上来讲,武装化身在设计时,会考虑到殉爆的可能,即便无法及时脱离,至少也具备一定的防护性,但它就这么倒下了,所以我们推断,这具武装化身还处于实验阶段,设计仍有缺陷。 同时,我们也查询了资料库,没有找到与它匹配的武装化身型号,这更加验证了我们的想法。” 董渊的声音变得锐利了起来,质问道,“阮女士,你对于这具武装化身眼熟吗?” 阮琳芮自然听得出董渊的意思,她毫不避让道,“你认为,这具武装化身,是我们神威科技的东西?” 她冷笑了一声,“你觉得神威科技会愚蠢到把这么重要的把柄,直接暴露在隐巷里吗?” 面对阮琳芮的质问,董渊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应答道,“我也觉得神威科技没那么蠢,那么……看起来,反而是那个所谓的至福乐土有些被我们逼急了。” 董渊认真地分析道,“为了捕获周肆,他们宁愿出动一台珍贵的武装化身,顶着事态扩大化的风险,也要抓住他。” 他不明白道“周肆到底因何而如此重要,仅仅是第一人这一身份吗?” “我不知道,我猜周肆他自己也不知道。”阮琳芮抱怨着。 “风险与利益是等价的,既然至福乐土敢这么做,显然,他们认为获得的回报是值得的,”董渊感叹着,“难以想象,他们究竟在筹备些什么。” 阮琳芮打断了董渊的思考,她干脆利落地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医生得到了一个名为云中城的线索,而这一线索是隐巷中的一位情报商人透露给他的。” 另一个声音插入了谈话,向际走了过来,继续讲道,“我们今天的行动就是去见那位情报商人,看看能否得到更多的情报。” 宋启亮走了过来,垂头丧气,像是犯了错般,“但我们还没找到那位情报商人,就遭到了这些化身杀手的袭击。” “我操控着斥候化身和周医生并肩作战,在战斗的最后,斥候化身被这具武装化身摧毁了,至于之后的事,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地废墟。” 宋启亮指了指附近的建筑残骸,又详细地讲述了一下整个战斗的经过,每个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凶恶。 阮琳芮并不在意这些复杂的战斗过程,她不断地质问道,“我在不久前,收到了周肆人造器官的警报,他失血受伤了。” 她深吸一口气,“但就算他死了,被炸得粉碎,人造器官理应仍发出信号才对,可我现在找不到他了。” “别着急,阮女士,”董渊开口道,“我们在周肆的体内植入了定位器,在爆炸发生后,我们同样也与周肆失联了。” 他再看向周遭的废墟,继续说道,“我们也仔细检查过了这片废墟,以周肆身体的独特性,他的尸体应该会很显然,易于发现,但我们找了一圈,也没有任何线索。” “我们推断,周肆没有死,而是被至福乐土成功捕获了,暂时不必过于担心他的生命安全。” 阮琳芮默默地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 宋启亮无声地后退了几步,他觉得此刻的阮琳芮有些可怕,向际也刻意避开阮琳芮的目光,以免与其对视。 寂静的压抑中,只有哗啦啦的雨水声,以及头顶越发靠近的噪音。 重型运输机转动着桨叶,缓缓悬停在乌刍瑟摩的残骸上空,几道钩索垂落了下来,技术人员麻利地将它们捆在残骸上,随后挥动指示灯,示意重型运输机上升。 钩索绷直,咿呀的拖动声响起,带起阵阵翻滚的尘埃,但很快便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浇湿,混合成泥泞,一路流淌。 阮琳芮仰望着头顶那巨大的黑影,董渊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我们准备把这具残骸运到石堡去,那里是铵言市的识念中枢,应该可以从残骸中提取出有用的信息。” 阮琳芮没有理会董渊的话,反而问起另一个问题,“李维陨呢?他不是和周肆形影不离吗?既然周肆被捕获了,那他呢?” 她的言语里充斥着隐隐的怒火,像是要将周肆的被俘,迁怒于李维陨。 “我们在隐巷的街道里发现了李组长,他中弹昏厥了过去。” 向际回答道,“但幸运的是,有人为他紧急处理了一下伤口,目前还在抢救中。” 听到这样的回答,阮琳芮一言不发。 她看向遥远的海面尽头,灰暗的阴云如同步步紧逼的铁幕,刺眼的雷霆于黑暗的尽头闪烁不止。 霖将正大步前来,裹挟着无尽的海水,唤醒滔天巨浪,向着人世降以风暴。 冲去所有污秽。 ------------ 第十七章 美梦之地 在周肆看来,生命的本质可以曲解为一种意识的连续性,当人类每一次从入睡中醒来时,就像将断裂的连续性重新焊接在了一起,再次延续。 于是,周肆浅显粗糙地认为,每一次入睡与苏醒,都是一次意识的死而复生。 对于当下的周肆来讲,死而复生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 …… 强烈的痛意自周肆的意识深处蔓延,像是有人将一把冰锥插进了颅骨之下,大力地搅动着周肆的脑浆。 苦痛的折磨惊扰了虚无的静谧,将周肆那游离溢散的意识强行凝聚起来,令周肆重拾身体的支配权,再一次凭借这具躯壳感知外部世界的刺激。 周肆首先恢复的感官是听觉,熟悉的歌声在宁静中独自起舞。 声音唱道。 “慢慢的,你注意到风,轻抚你的脸,偷走了你的微笑……” 周肆身体的感官恢复了,像是在虚无的世界里凝聚出了实体的躯壳。 有阵阵凉爽的微风抚摸过自己的身体,伴随着歌声,慢慢地抚平了脑海里萦绕的痛意,如同一段链接,将周肆的记忆向着过往的时光回溯。 周肆睁开双眼,脑海里的痛楚荡然无存,仅有祥和与安宁。 像是用同一个姿势连续睡了十来个小时般,周肆没有睡醒后的舒适与惬意,反而觉得浑身的肌肉酸胀,某些关节甚至还隐隐作痛。 乌刍瑟摩的威严怒目忽然在周肆的眼前闪过,他嗅到火焰与雨水的气息,以及记忆的最后,雷光下霍道川的脸。 周肆紧张地站了起来,苏醒的意识高度紧绷,目光警觉地环顾四周。 拳头攥紧犹如铁块,但周肆却没有发现任何敌人。 “这……怎么回事?” 周肆喃喃自语着,略显呆滞地站在原地。 他记得,失去意识前,自己正在隐巷里与乌刍瑟摩厮杀,因体力不支与伤势,被霍道川麻醉击倒。 无论是从监牢里醒来,还是被人关在水箱里,周肆都不会感到意外,可他偏偏想不到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帘,洒在柔软的米色地毯上,客厅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的浅灰色布艺沙发,沙发上随意散落着几个色彩柔和的抱枕,周肆刚刚就是从这里醒来的。 他随意地摆弄了一下抱枕,其中有一个抱枕印有周肆的头像,丑兮兮的。 周肆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这个东西,记得在自己与阮琳芮分手时,她把这些东西,都一并送进了焚化场。 对,焚化场,而不是什么垃圾场、二手店,阮琳芮红着眼眶,亲眼看着这些东西烧成灰。 沙发对面,是一台嵌入式墙体的电视,屏幕大小适中,既不显得突兀,又能满足两人共同观影的需求,电视下方,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游戏光盘,旁边是各种平台的游戏机,一应俱全。 在客厅的一角,一张复古风格的唱片机静静伫立,周肆听到的歌声正是从其中传来。 唱片机的机身泛着淡淡的木质光泽,旁边堆叠着几摞精心收藏的唱片,从经典摇滚到电影原声。 最引周肆注目的,莫过于唱片机后的照片墙了。 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照片,有用拍立得即时捕捉的瞬间,有精心打印出来的旅行风景,还有两人搞怪的自拍。 周肆倍感怀念地看着一张张照片,随即,他的神情逐渐茫然了起来,拿起落在沙发上的手机,唤醒屏幕,周肆不可置信地看着日期。 “2038年……四年前?” 察觉到异常的年份后,周肆摸了摸自己的左臂,是活生生的血肉触感。 不等周肆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卧室门被人推开,阮琳芮穿着宽松的睡衣从里面走了出来,用力地打了一个哈欠。 “啊……好困啊,一到假期怎么睡都睡不醒啊。” 她抱怨地坐在了沙发上,身子蜷缩着,把数个抱枕一并塞进了怀里,就像一只护着栗子的松鼠。 周肆一言不发,站在沙发旁,目光像是失去了焦点,不知道在看向何方。 他沉默持续了数分钟,安静的令人觉得不安。 阮琳芮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周肆,她好奇地问道,“嗯?你怎么了?” 她用力地揉了揉眼睛,伸手拽着周肆的衣袖,把他放倒在沙发上。 思绪的风暴在周肆的脑海里横冲直撞,但他表现的却十分镇定,向着阮琳芮露出了一份无奈的笑意。 “我刚刚做了个噩梦,很漫长的噩梦。” “哦?”阮琳芮来了兴致,“讲讲看。” 周肆眯起了眼睛,断断续续道,“我梦见不久后,登仙项目的测试失败了,我受伤住进了医院,项目被关停……我梦见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一直蔓延到了四年之后……” 这与其说是为阮琳芮讲故事,倒不如说,周肆自己正一点点地回忆所谓的“长梦”。 现实与梦见交织,周肆越是思考,越是分不清真假,直到阮琳芮再次用力地拽了拽他,靠在他身旁。 阮琳芮安慰道,“别想那么遥远的事,我们可是活在当下的。” 周肆不做应答,依旧沉浸于思考之中,他越是想缕清思路,一种奇异的差异感便越是凸显了出来。 长梦中,周肆历经了四年的时光与种种挫折,在那个未来里,他已经与阮琳芮分手,心境也早已截然不同。 如今,周肆忽然来到了一切尚未开始的过去,却难以再融入这美好的时刻。 阮琳芮丝毫没有察觉到周肆那复杂的内心,她挪了挪身子,睡衣下伸出雪白的大腿,阳光下,周肆想起古人曾说的肤如凝脂。 不,这不是什么肤如凝脂,仅仅是阮琳芮昼夜颠倒,几乎从不外出,也不嗮太阳导致的。 但这确实是很棒的一幕。 阮琳芮尽可能地让大腿伸直,脚趾一收一缩,努力地够着电视机下的手柄。 即便她这般努力了,但和手柄仍差着不少的距离,于是阮琳芮紧紧地抱住周肆,一点点地让臀部与腰也探出沙发,悬空了起来。 周肆叹了口气,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大腿。 “真够懒啊你!” 伴随着一声惊呼,阮琳芮迅速把腿缩了回去,像是闭上贝壳的扇贝。 她向周肆吐着舌头,“要你管!” 周肆摇头叹息,拿起两个手柄,递给阮琳芮一个。 一切就和记忆里熟悉的那样,电视机亮起,阮琳芮按压着摇杆,接下来他们会玩一会双人游戏,放松一下心情,然后进行格斗对战,来决定今天谁做家务。 周肆通常是输的那一方,但阮琳芮会时不时地让他几把,大概一星期一次。从这一点上来讲,她是条确确实实的懒狗。 靠近柔软的沙发里,周肆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阮琳芮的存在,她的温暖、她的呼吸。 “说来,我还梦见,咱们俩分手了来的。” “哈?” 阮琳芮当即扭过头,一脸震惊地看着周肆,周肆则一副淡然的样子,毕竟在长梦里,他们俩已经分手四年了,他早已接受了这一事实。 “啊?你说什么!周肆!” 阮琳芮说着便骑在了周肆的身上,抓着他的脑袋,额头贴着额头。 “你再重说一遍,你都梦见了什么?” 这个视角下的阮琳芮,呈现在周肆眼中的样子,就像经过广角镜头畸变了一样,又好气又好笑。 周肆平静地说,“梦见我们分手了,怎么了。” “还有呢?” “还有什么?”周肆疑惑不解,“这难道还有什么后续吗?” “当然了啊。” 阮琳芮贴近了周肆的耳边,恶狠狠地说道,“你应该还梦见,我黑了你的账户,让你穷困潦倒,然后雇人把你关起来……” 周肆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停一停,只是个梦而已。” “梦也不行!” 阮琳芮拽着周肆的领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对视了十几秒,随后阮琳芮慢慢地放开了周肆,自己在一旁缩成了一团。 “周肆,不要和我开这种玩笑,”阮琳芮低声道,“我是一个分不清玩笑,并且会认真对待每一句话的人……所以,你明白了吗?” 周肆怔怔地看着阮琳芮,她低着头,上一秒她还兴高采烈,下一秒便变得如此低沉,像是被大雨淋过。 记忆里,阮琳芮不曾对周肆说过这样柔软的话……也对,自己记忆里,也不曾有今日的一切。 “抱歉,我知道了。” 周肆起身走向厨房,高声问道,“你要吃点什么水果吗?” “嗯……冰箱里有我刚买的火龙果,给我切一点。” “好。” 周肆拿起水果刀,用抹布仔细擦拭了一下刃锋,锃亮的镜面上倒映着周肆的脸。 一张死气沉沉、波澜不惊的脸。 他握紧水果刀,背在身后,就像一位冷酷的杀人犯,缓步走向客厅。 阮琳芮从低落的情绪里恢复了过来,她正专注于电视屏幕,对于周肆的靠近,她张开嘴,发出“啊”的声音。 周肆瞄准她的喉咙,精准且迅速地出刀,“啊”声戛然而止。 手柄重重地摔在地上,阮琳芮捂住不断汩汩淌血的喉咙,她不可置信地看周肆,周肆的眼中则没有丝毫的情绪。 周肆确信自己的技艺很精湛,阮琳芮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如果她真的能感受到所谓的痛苦的话。 很快,阮琳芮的挣扎逐渐平缓了下来,就像一条窒息的鱼,她倒在地毯上,血色逐渐晕染开,漫过周肆脚下。 周肆提着水果刀,高声质问道,“你们还要看多久?” 声音荡漾,归于沉默。 许久之后,卧室门又一次被人推开,一道漆黑的影子走了进来。 他好奇地问道,“很有趣,你是第一个能察觉到异常的人,是陈文锗教授你的精神训练吗?” 周肆摇摇头,“不,只是你们编织的虚幻有破绽罢了。” 他被勾起了兴趣,“什么破绽?” 周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一眼阮琳芮那凄惨的尸体,再看向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客厅。 “太美好了,”周肆由衷地怀念着,“美好得如此不真实,让人觉得反胃。” ------------ 第十八章 永恒噩梦 “因过于美好,反而露出了破绽吗?” 黑影来到照片墙前,托着下巴,一边打量着周肆过往的点点滴滴,一边自我审思着。 “不错,周医生,你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建议。” 黑影转过身,开口道,“真实的世界是存在不暇的,若要让人类完全沉浸于这虚幻之中,同样,也需要这一丝的不暇。” “所以这并不是真实世界,对吗?” 周肆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目光望向窗外的无垠蔚蓝,“虚拟现实?我听裴冬和我讲过这个东西,你们把她拽入了一个完美的梦境中,令她重新燃起了活着的希望。” 说到这里,周肆好奇地看向黑影,“但我没想到的是,你们能把这里打造得如此真实,我承认,苏醒的第一时间里,我确实被骗到了。” 他自嘲道,“还以为里的什么重生剧情,落在了我身上……这太不符合唯物主义了。” “哈哈哈。” 黑影也应和着发出阵阵笑声,随即他解释道,“打造这里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我们调查了你和阮琳芮的社交媒体,从你们过往发布的照片,对这间客厅进行3d化的处理,从而把这里复现了出来。” 黑影补充道,“当然,这种手段也很有局限性,就比如……” 周肆抢先答道,“就比如你们仅仅能复现这处客厅,至于被门关住的地方,则是一片空白,对吗?” 黑影用沉默予以回应。 周肆扫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又看了眼脚边阮琳芮的尸体。 他无奈地感叹着,“你最好告诉我,她也是程序化的结果,要是我刚刚在和一个套着她的皮的陌生人亲亲我我,那感觉真的蛮恶心的。” “她当然也是程序化的结果,我们通过扫描阮女士的照片,生成了3d形象,再经由后期技术人员加工,语音的音色等,来自于收集她公开的演讲记录,至于性格之类的,则是根据她在社交媒体上的表现,以及我们通过调查等方式,进而还原出的。” 黑影的语气很兴奋,像是一位产品经理正对着投资人,热情地介绍自己的商品。 周肆摇摇头,对他的产品并不感兴趣,“空有躯壳,但无灵魂。” 黑影戏谑着,“周医生,你要知道,许多人仅仅是在意躯壳。” 周肆并不打算和他多扯些什么,他只是看向客厅另一边,那里挂着一张巨大的相框。 黑白照片里,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立,手中拉着一张紧绷的弓,男人手中的箭矢指向女人的心脏,女人则抓紧弓,两人因弓的张力使他们的身体向后倾斜,一旦有丝毫的偏差,男人手中的箭就会射出,刺穿女人的心脏。 这是1980年,行为艺术家阿布拉莫维奇与乌雷合作的作品,其名为《潜能》。 阮琳芮很喜欢这张作品,把它挂在家中最醒目的位置,周肆则对这种艺术作品完全不了解,他也曾问过阮琳芮,其背后的深意,阮琳芮则说,这种东西需要自己感悟。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这副作品,周肆有些明白了,自己就是作品中的男人,只要攥紧箭,他就能与阮琳芮保持那致命的平衡……但周肆先松开了手。 刺穿了阮琳芮的心脏。 周肆移开视线,这里的一切都令他感到心烦意乱。 他转移注意力,开口问道,“真实的我自己在哪?被你们关在水箱里吗?” “没有,直面爆炸令你的身体多处骨折,并且皮肤有大面积烧伤,”黑影解释道,“你目前正躺在医疗舱里,接受我们的治疗。” 周肆继续问道,“那接下来你们打算做什么?” “问你几个问题。” 周肆的态度强硬,“你知道我不会回答的……无论你问什么。” 黑影沉默了几秒,随即发出阵阵骇人的笑声,“周医生,你完全没有认清现状啊。” 他张开双手,环顾四周,如同一位伟大的造物主,向周肆展示他所创造的世界。 “这是一个名为乐土的系统,它的运行原理,你应该也能猜到了,既然人类可以将意识上载至化身躯壳之中,进而获得各种各样的感官,那么我们为何不直接删减掉化身躯壳这一环节,直接通过模拟电信号,给予大脑刺激呢?” 周肆明白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就是所谓的‘至福乐土’吗?” “只要有足够的数据,它就可以模拟出任何一个人所渴望的梦乡,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崇高的、还是令人不齿的,一切的梦都将在这里实现。” 周肆沉吟了片刻,随即,他猜到了黑影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问道,“你是霍道川。” 黑影的动作一滞,很快,覆盖在他身上的阴影纷纷褪去,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霍道川无奈地叹息着,“周医生,我很尊敬你,还是请你配合些。” 周肆低声道,“但我不尊敬你。” 霍道川的鼻息渐渐沉重了起来,抬手打了个响指,熟悉的客厅忽然崩裂,如同破灭的灰烬,在一片白光中消失不见,就连脚下阮琳芮的尸体也是如此。 强光刺得周肆睁不开眼,当他的视线恢复时,他已来到了一处阴暗潮湿的诊所中,他被绑在铁椅上,身旁的推车上,摆满了各种各样令人触目惊心的器具,它们带着血迹,像是刚刚终结了一个可怜人的性命。 周肆嘲笑着,“哦?这个场景你们又是从哪提取出来的,恐怖电影吗?” 霍道川一言不发,在他身后,又有两个黑影浮现,数据加载在他们的身上,阴影褪去,两位医护人员出现在了周肆眼前。 他再一次劝说道,“周医生,你还有机会,你不会想知道,你接下来会经历些什么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 周肆依旧是那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既然这里能模拟各种快乐与幸福,同样,它也能带来绝对的痛苦与折磨。” 深呼吸,周肆做好了准备,但在开始之前,他还是关心地问道,“你们应该设置了痛觉极限的阈值吧,别把我弄得生理休克,死在了医疗舱里。” 霍道川冷笑了一声,医护人员快步走了过来,拿起推车上的器具,脱下周肆的袜子。 只嘎嘣的一声,钻心的痛意从周肆的左脚处传来,这些混蛋好像剪断了他的脚趾。 霍道川冷酷无情地问道,“还要继续吗?周医生。” 作为回应,周肆向他吐了一口吐沫。 霍道川一把抓住周肆的头发,强迫他昂起头,拿起一把柳叶刀,锋利的刀尖轻轻地按压在周肆的眼皮上。 “其实我们可以直接为你输入疼痛信号,就像坐在电椅上那样,进行持续且稳定的疼痛施加,但我觉得这样并不符合‘拷问’的含义。 拷问的目的是击溃对手的心理防线,进而获得想要的信息,这可以被视作一种‘语言的艺术’,而不是纯粹的施虐与折磨。” 周肆发出阵阵痛苦的低鸣,霍道川用柳叶刀硬生生地切开了他的眼皮,使那布满血丝的眼球直接暴露在了空气中。 “同时,我也认为,受审者的视觉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环,视觉可以摄入最多的信息,当看着自己的身体被逐步瓦解,它可以带来巨大的冲击力。” 霍道川拿起绑带,强行固定住了周肆的头颅,逼迫他看着脚下的血肉模糊。 “妈的,制作的真精良啊。” 周肆看到了翻开的血肉,露出的骨骼与血管,这一切都太真实了。 “顺带一提,周医生,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大概是五比一。” 霍道川优雅地擦了擦柳叶刀上的血迹,微笑道,“留给我们的时间还很多。” 周肆露出一副苍白且难堪的笑意,“尽管来吧。” 很快,医护人员们便剪光了周肆的脚趾,发现这种程度的折磨对他没有用后,他们就像面对难题的数学家,在推车上的工具里翻来翻去,试图找一个更有效的刑具。 “哈……哈……” 周肆不断地喘息着,汗水从额头析出,落进没有眼皮保护的眼球中,汗水的刺激令周肆不由地流出眼泪,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别害怕,周医生,你不会死的。” 霍道川再次打了个响指,随着一阵光芒闪烁,如同时间回溯一般,一切回归到最开始的模样。 周肆身上的伤势都消失了,只有残留的痛觉在脑海里回荡,大门被再次推开,两位医护人员推着小车走了进来。 如同不断重播的恐怖电影,霍道川重置了整个场景,将周肆永恒困死在这噩梦之中。 “周医生,我希望你明白,只要你配合,一切都会结束,你还会迎来更美好的。” 霍道川诱惑道,“你喜欢性吗?只要你愿意,你将会获得超越想象的快感,没有所谓的贤者时间,有的只是绝对的刺激,到了最后,你甚至会厌倦这种最本能的欲望。” “对了,顺便提一件事,不要寄希望于监察局与神威科技了。” 霍道川嘲笑道,“我们检查了你的身体,取出了定位器,至于你身体的人造器官,其定位信号也被屏蔽了。” 周肆先是沉默,但紧接着,脸上浮现起一抹桀骜的笑意。 “没有人能征服我。” 霍道川无所谓道,“那就试试看吧。” 这一次医护人员换了手法,他们像是凌迟一样,一片片地割下周肆腿部的血肉,反正这里是虚拟世界,周肆又不会真的因流血死去。 周肆保持着沉默,目光涣散、迷离,他仍能对各种痛觉产生歇斯底里的反应,但又像是丢了魂一样,仅仅是生理本能在作祟。 霍道川再一次张口说话,但响起的却不再是他的声音,而是另一个周肆无比熟悉的、他自己的声音。 “真是狼狈啊,周医生。” 周肆昂起头,眼前的霍道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镜中人。 他不知道从哪搬来一张椅子,坐在了周肆的对面,翘起二郎腿,一副惬意悠然的样子。 “咳……咳……” 周肆痛苦地咳嗽了两声,但随着镜中人的到来,浑身的痛楚正一点点地远去,仿佛周肆将痛苦从意识里剥离了出去。 “每当遇到这种要命的事时,你才会想起我的好,”镜中人摇了摇头,“不得不说,你确实是个混账。” “别废话了。” 周肆反复地深呼吸,修复着意识上的创口。 在此期间,场景再一次地重置了,但镜中人却没有消逝,他依旧坐在周肆眼前,也唯有周肆能看见他。 慢慢地,周肆回归了绝对的清醒,他低声问道,“情况如何?” “很糟糕,他们正在拿角磨机锯你的大腿。” 紧接着,镜中人开玩笑道,“哦?他们失手了……你现在可以叫周公公了。” 听到这该死的话,周肆居然被逗乐了,嘴角勉强地挑起弧度。 镜中人补充道,“但还请放心,无论你是周肆,还是周公公,你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的,不是吗?” 周肆低着头,一言不发。 在精神训练中,陈文锗举过一些例子,一部分人在高压的情况下会丧失自我意识、精神分裂等,但这些情况都是在极端环境下、被动触发的。 周肆这些适格者们要做的便是,当处于极端环境时,主动地使用“精神分裂”“丧失意识”等手段,进行自我保护。 时至今日,周肆依旧不确定镜中人到底是自己另一个人格死去的残影,还是这种自我保护机制的具现化。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很大程度上,镜中人确实起到了离识病的预警,以及极端环境下的保护功能。 镜中人问道,“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周肆眯起了眼睛,他知道,这并不是“镜中人”在发问,而是周肆自己在问自己。 “这种对大脑进行不断刺激的技术,势必会对大脑产生负担,”周肆冷静地分析着,“一直进行这样的折磨,我的大脑迟早会因负担而受损,甚至脑死亡。” “如果他们不想杀了我的话,必然会释放我……至少会让我缓一口气。” “然后呢?”镜中人继续问道,“就这样被动地承受吗?” 周肆深思了一番,摇摇头道,“不,我只是在等待,等待变数的到来。” “哪个变数。” “Bt-24。” …… 连绵的大雨中,Bt-24艰难地扇动着翅膀,向着雷霆下的阴影进发。 ------------ 第十九章 鬼影重重 历经不知道多少次的重置后,霍道川似乎厌倦了对周肆一味地处刑,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连带着两位医护人员一并离去。 周肆鲜血淋漓地待在阴暗的诊所中,在他们离去前,没有再次重置场景,周肆的身体千疮百孔,就像一个被巨熊撕碎的布娃娃,白花花的棉花都翻了出来。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周肆涣散的眼瞳逐渐凝实了起来,他疲惫地眨了眨眼,目光低垂着,注视着地面,以及自己这残破的躯壳。 “哈……哈……” 痛苦的呼吸声起起伏伏,虽然处刑停止了,但周肆仍能感受到在脑海里萦绕不绝的痛意,以及在那眼前不断闪回的恐怖画面。 身体本能地颤抖、抽搐,胸膛剧烈地起伏,强烈的心慌感,像是一柄重锤,反复地击打着心脏,难以平静。 “安静。” 周肆在心底,对自己号令道。 他的精神就像一台过载躁动的机器,周肆强迫它陷入绝对的宁静,回归原初的理性。 因此,周肆紧闭着眼,咬紧牙关,像是在承受另一种更加巨大的痛苦般,再次度过了漫长的时间,直到重新睁开双眼。 “呼……” 周肆长呼了一口气,眯起眼睛,就像一具逐渐冷却的尸体,静候着。 许久之后,一道道泛着强光的裂隙爬满了诊所,光芒不断地扩大,将诊所彻底湮灭、消散。 当视野重新清晰起来时,周肆又一次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客厅,像是中场休息一样,这里没有霍道川,也没有阮琳芮,只有他自己,孤零零的。 周肆不清楚霍道川还要对自己做什么,但既然反抗不了,还不如好好享受这短暂的宁静时光。 他大大方方地躺在沙发上,肆意地伸展着身体,这熟悉的环境令周肆不由自主地想起往日的美好,那些令他眷恋,难以割舍的时光。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张名为《潜能》的作品正好映入周肆的眼中,他凝视着黑白照片里,攥紧弓矢的男女。 或许是霍道川对周肆施加的精神压力有些太大了,即便周肆已经努力弥合了,但思绪依旧充满裂隙,摇摇欲坠,连带着他的思考也不由地发散起来。 周肆想起发生在这副作品之后的故事,在完成这名为《潜能》的作品多年后,他们二人从长城的两端出发,于中点汇合,两人握手、拥抱,然后流着泪分别…… 刺眼的白光从周肆视野的边缘亮起,周肆扭过头,只见又一道裂隙自客厅内绽放,但紧接着,光芒变成深邃的黑暗,一股强烈的抽离感从周肆的心底升起,仿佛有人拽起自己的思绪,硬生生地塞入某个容器之中。 一瞬间,周肆的视野完全漆黑了下去,伸手不见五指,同时,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仿佛自己被人装进了瓶中,用力地摇晃,撞得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 紧接着,哗啦啦的水声从周肆的耳旁响起,冰冷的触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在周肆的感官里,勾勒出身体的形状。 周肆的视野重新明亮了起来。 “该醒醒了,周医生。” 有人在周肆的耳旁说道,周肆记得这个声音,是霍道川的声音。 昏暗的舱室内,霍道川掀开医疗舱的金属盖板,拽起周肆的头发,一把将他从医疗舱里拉了起来,粗暴扯出气管,仿佛有把冰冷的利剑划过周肆的喉咙。 周肆赤条条地摔倒在地上,身子不自主地抽搐着,同时伴随着咳嗽与大量的泪水,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生物凝胶,在生物凝胶之下则是被大面积烧伤的躯体。 医疗舱对周肆治疗的时间并不长,并且它的修复能力,也远不如正规医院那般优秀,更何况,霍道川根本不打算彻底治好周肆。 有人为周肆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毛毯,又有人试着将他搀扶起来,发现周肆完全没有站立的能力后,他们推来轮椅,把周肆架了上去。 周肆目光茫然,就像一个玩偶,任人摆布,扯来扯去。 他们先是扒开周肆的眼睑,观察他瞳孔扩散的状况,接着又将数支成分不明的药剂注射进周肆体内,扎上点滴、挂起吊瓶。 待周肆的意识清醒了些许时,他们已经推着周肆动了起来,周肆左肩空荡荡的,歪过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义肢已经被拆除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一片。 苍白的灯光沿着走廊一路排列,反复地打在周肆的脸上,让他不由地闭上了双眼。 空气里泛着潮湿的气息,耳旁还能隐隐听见风扇的噪音,以及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勉强能幻想出一群人在波光粼粼的烛火间,跪地祈祷。 “见鬼……这都是什么……” 周肆心中升起数不尽的疑惑,他试着张口说些什么,但喉咙里的痛意与精神的疲惫,让他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呻吟声。 至于做出实际行动,那更是天方夜谭了。 仿佛沉睡了一个世纪般,周肆像是肌肉萎缩了一样,浑身提不起劲,不确定这是伤势导致的,还是霍道川特意为自己注射了某种麻醉的药剂。 关节像是锈死的齿轮,那么用尽全力,也转动不了丝毫,只会发出咿呀呀的摩擦声,以及抖下数不清的红褐色铁屑。 霍道川把周肆推入了一处审讯室里,而后转身离去,又只留下周肆一人。 周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回归现实,现在经历的一切,仍是乐土系统的梦境。 霍道川准备用数重梦境的手段,来击溃自己的心理防线? 痛苦间,无数杂乱的思绪彼此交融碰撞,反反复复的猜测下,周肆不由地感到一阵可笑。 有时候人类的意识就是这般可笑,总会受到各种形式的干扰,进而对自身产生怀疑、猜忌,直到自我步入灭亡之中。 时间在静谧之中悠然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周肆恢复了一些体力,提起精神,他试着拨动着轮椅,转移自己的位置。 突然,剧烈的爆炸声从不远处传来,强烈的冲击波带起阵阵热浪,从走廊里一涌而过,连带着周遭的铁门也剧烈颤抖了起来。 周肆紧张地盯着眼前摇摇欲坠的铁门,随即一道熟悉的身影闯了进来。 “周肆!” 李维陨端起电磁步枪,一脸紧张地踏入其中,在看到狼狈不堪的周肆后,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周肆,我来救你了。” 李维陨推起周肆的轮椅,试图把他带离此地,周肆则在打量了李维陨一眼后,厌恶似地摇摇头。 “别装了,霍道川,这一次破绽更多了。” 李维陨脸上的笑容一滞,不解道,“你在说什么呢?” “我在说……我们仍处在乐土之中。” 周肆仰起头,紧盯着李维陨的脸,声音冰冷至极,“无论是李维陨,还是宋启亮,大家都会称呼我为周医生。” 李维陨的笑意变得尴尬起来,随即,他松开了轮椅,靠在墙角处,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居然在这种地方露馅了吗?我以为这只是一种礼貌的用语,难道在你们之中还有什么深意吗?” 李维陨……不,霍道川一脸不解地看着周肆,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周肆会从这个角度识破这一切。 面对霍道川的疑问,周肆一言不发。 所有熟悉周肆的人,都会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深刻的疏离感,周肆犹如一块具备斥力的磁铁,总是巧妙地与其他人保持着一种难以逾越的安全距离。 李维陨曾不解地向周肆发问,“周医生,我们相识已多年,也算得上是朋友了,为何你始终坚持称呼我为李组长呢?” 他的疑惑并未止步于此,“而且,你拒绝他人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周肆,而是一再强调你的职业身份——周医生。” 面对这样的询问,周肆淡然回应道。 “李组长,请放心,称谓的变换并不会对我们之间的友谊与合作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我之所以偏爱被称作周医生,是因为我更倾向于认同并珍视自己作为‘周医生’这一角色所承载的一切,而非仅仅是周肆这个个体。” 面对这较为严肃的回答上,周肆的言语总是这样谨慎与全面,就像一位友善的ai。 他进一步阐述道,“对于你而言,所谓的李组长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并不在意李维陨作为个体是怎样的存在,也不关心他的私人生活与情感,我所看重的,是你作为李组长这一身份所展现出的专业素养与我们的合作关系。 在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里,身份与角色的认同,或许比单纯的个体情感更为稳固与可靠。” 回忆结束。 周肆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嘲笑似地,向着霍道川保持微笑。 霍道川沉默了片刻,紧接着,他快步走上前来,在周肆的头上扯下了什么。 一阵电流的酥麻感沿着周肆的头皮蔓延,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莫名的抽离感,而后眼中的世界进行了些许的微调。 周肆注意到,自己依旧坐在轮椅上,浑身传来无休止的痛意,只不过在这室内,他的旁边多了一台精密的仪器,诸多的电极贴片像是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挂在自己身上。 “哦……真精妙啊,霍道川。” 周肆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刚刚我从医疗舱里苏醒是真实的,但紧接着,你们又尝试把我拽入乐土之中,真实与谎言重叠,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骗局。” 这次霍道川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周肆,待工作人员收拾好仪器后,他们纷纷离开,铁门重重地关上,这一次又只剩周肆一人。 周肆享受着独自一人的宁静,昏黄的灯光下,墙壁锈迹斑斑,潮湿的水汽里带着铁锈的味道。 虽然很轻微,但周肆仍敏锐地察觉到,地面会时不时地摇晃,仿佛周肆并不处于陆地之上。 一个想法自周肆的心头升起。 为了验证这一想法,周肆单手挪动了一下轮椅,缓缓地靠向了墙边,他尽可能地伸出脖子,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周肆听到阵阵低沉的噪音,遥远且沉重的嗡鸣,以及海浪翻滚、无序但响亮的声响。 他低吟着,“原来如此……” 就在此时,铁门又一次被开启,霍道川走了进来,神情阴沉,但仍挂着笑意,仿佛周肆是一位不受欢迎、但又必须服务的客人。 不等霍道川开口,周肆率先说道,“我们正在一艘大船上,是吗?” 周肆低声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云中城,而这就是至福乐土一直无法被追踪的真相。” “你们的根据地是一艘远洋大船,一旦情况不妙,就把自己藏身于无人的深海之中,也难怪监察局追查了你们这么久,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再看向沉默的霍道川,周肆挑衅道,“怎么?还要继续那无意义的审问吗?我没什么意见。” “审问?不,那种无意义的事,我们也没兴趣重复。” 霍道川靠着铁门,长叹了一口气,神情里尽显疲惫,和刚刚那副强势的变态杀人狂截然相反。 见他不做言谈,周肆继续说道,“从你来找我问诊时,这一切就是一个局,你把我引到了山君那,带着我步入这该死的旋涡之中,还有……还有裴冬。” “裴冬的事我们确实没想到。” 霍道川幽幽道,“按理说,那一夜,你不该出现在那里,但你却做到了,这一点真的很令我们意外,周医生。” 周肆不屑地笑了笑,明明他坐在轮椅上,伤痕累累,可他却像是国王一样,仿佛掌握了一切。 “走吧,周医生。” 霍道川突然走了过来,扶住轮椅,推着周肆离开了这狭窄的舱室。 “比起继续折磨你,倒不如带你参观一下。” 霍道川的声音在周肆的耳旁响起,“你应该也很好奇吧,云中城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 周肆没有回应,而是目视着前方,他听到隐隐约约呢喃,空气里荡漾着甜腻的熏香。 ------------ 请假条 今天去医院检查,歇一天 ------------ 第二十章 正义 “我有想过抵达云中城的那一天。” 霍道川推行周肆的过程中,周肆低着头,喃喃自语道,“但在我的设想里,我应该是带着一群武装化身,把这里夷为平地,而不是现在这样,像个战利品一样,被你推着巡游。” “不错的设想,周医生。” 周肆试着挪动一下脖子,反问道,“那么霍道川,你加入他们又是为了什么,狗屁的成仙吗?” 霍道川一言不发,周肆则继续问道,“那你之前的爱情故事呢?也是一团随意揉捏而成的骗局吗?” 这一次周肆在沉默中听见了微不可闻的鼻息声,像是被周肆说到了痛处,霍道川的呼吸忽然加重了几分。 周肆说道,“哦,难道那不是骗局吗?” 霍道川慢悠悠道,“怎么会呢?就像你刚刚对我的赞叹一样,完美的谎言,就是要在真实的事件上进行修改。” “那你怎么……” “周医生,你都自身难保了,怎么还关心起来我的种种了。” 霍道川低下头,打量着伤痕累累的周肆。 此时的周肆可谓是凄惨无比,大面积的烧伤尚未愈合,整片皮肤都泛着一种鲜艳的红色,稍稍触碰,就会引发一阵难忍的痛意,缝合的疤痕到处都是,交错拼接,凌乱不堪。 摧毁乌刍瑟摩时,殉爆的冲击给周肆带来了难以想象的重创,即便经过医疗舱等一系列紧急救治的手段,周肆的状态依旧算不上良好。 霍道川把周肆从医疗舱里拽出来后,医护人员对他的一些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包扎,挂上吊瓶,接上尿袋……周肆试图反抗,但显然,他的反抗很是无力。 周肆自然也知晓自己眼下的状态,略显苍白的脸上,带上了几分无奈的神情。 “我在医疗舱里昏迷了多久?” “三天。” 周肆疑惑地看向霍道川,“你确定?” 霍道川平静道,“在这一点上,我没有必要骗你。” 周肆眯起眼睛,计算着时间,同时,许多谜团与巧合也迎刃而解。 前几日霍道川找上门,根本不是来向自己复诊,仅仅是给自己释放诱饵,引导自己走向隐巷的陷阱。 霍道川推着周肆,两人一前一后,在寂静的长廊里前进,穿过一道道安全门。 一处开阔的空间映入周肆眼前。 昏黄的灯光从镶嵌在钢铁天花板上的灯具中透出,投下斑驳的光影,为这冰冷的金属空间披上了一层诡异的神圣氛围。 角落里,各式各样的古怪神像被随意堆放着,它们或是拥有过多关节的机械肢体,或是融合了电子元件的未知生物雕像。 黄色的符箓贴得到处都是,就像周肆在乌刍瑟摩身上见到过的那样,上面刻满了复杂的二进制代码与古老咒语的混合体,如同活跃的电子脉络般贴满了舱壁,似乎在低语着某种超越凡俗的力量。 奇异的诵经声清晰了起来,不绝于耳。 周肆提起精神,努力去分辨他们在诵读着什么,那是一种由低沉的机械嗡鸣与道士们的呢喃交织而成的旋律,回荡在钢铁构筑的空间里,营造出一种超现实的宁静与庄严。 看向光芒照不到的昏暗处,隐约可见,许多身穿灰色或白色道袍的身影散落在舱内各处,他们的服饰上绣着复杂的电路图案与神秘符号,这些身影整齐地跪拜或冥想。 “你们的结构形式,比我想象的要疯狂的多。” 周肆一边评价着,一边质问道,“霍道川,你不会真信了这个该死的邪教吧?” “信与不信,区别又在哪呢?就算知道这是假的,但只要能让内心感到安宁,又如何呢?” 霍道川给出了一连串的回答,让周肆不由地沉默了下来。 两人继续前进,来到了一处幽蓝的空间。 在这幽深而静谧之地,时光仿佛凝固成了一幅奇异的画卷。 数不清的水箱,宛如沉没的货物,被精心地安置在两侧的铁架子上,层层叠叠,延伸至视线的尽头,一抹抹幽蓝的光芒从水箱里透出,散发着神秘而冷冽的气息。 在这幽蓝的光芒中,一具具人体蜷缩着,宛如沉睡中的虫卵,被轻柔地包裹在这些水箱之中。他们的形态在光线的折射下显得模糊而诡异,如同是时间与空间中的异乡人,冻结于静谧之地。 粗壮的线缆如同错综复杂的脉络,将这些沉睡的人体彼此连接,形成了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网络。 在这片墓地中,没有生命的喧嚣,只有死寂的沉静。 “这是你们的奴工市场吗?”周肆对此见怪不怪,“告诉我,他们通常平均要工作多久,才能赎回自己的身体。” “赎回?不,他们不打算赎回自己的身体。” 霍道川冷漠地介绍道,“沉入水箱中的人们,都是离识病已经抵达晚期的病患,他们的意识破碎不堪,根本无法生活在现实世界之中。” “为了疗愈他们,我们把他们装入水箱之中,与乐土系统连接,他们每个人都会沉沦于自己离识病所构建的和谐梦幻中,得到完全的满足。” 他又补充道,“只是在必要时刻,我们会临时启动这些人的意识,把他们投射进化身躯壳中,为我们进行一些工作。” 周肆醒悟道,“那些化身杀手……” 紧接着,周肆又说道,“原来如此,你们就是用这种手段笼络人心啊。” “笼络人心?我们只是志同道合而已。” 霍道川不屑地评价道,“除了我们,还有谁会在意这些病患,又有谁会帮助这些病患们呢?” “你难道想说你自己?可你只有一个人,周医生,你一年能救多少人?每年又有多少人步入离识病的深渊呢?” 周肆无言以对,这一点霍道川说的没错,他只有一个人,苦苦支撑着。 霍道川低吼着,“这是我们的事业,誓要拯救所有离识病患者的事业!” 周肆讽刺道,“用暗杀、挟持等下三滥的手段?” “那不然呢?” 令人意外的是,霍道川没有反驳周肆。 “难道我们要像新闻中的那些人,举着横幅去政府与公司楼下抗议吗?” 霍道川伸出手,轻扇着周肆的脸庞,“周医生,你不会真觉得那种可笑的行为,真的能改变什么吧?” 周肆拿积极推动的《524草案》举例,但他又想起山君对于该草案的一系列设想,那是一个充满黑暗的可能,同时又是最现实的一种可能。 从来都没有什么来自世界的善意,只有公司之间的竞争与利益。 可即便知晓了这一切,周肆仍像是辩解一样,固守着心底那一丝丝美好的期待与愿景。 周肆盯着霍道川的眼睛,问道,“你觉得你是正义的?” 回忆起自己作为化身杀手造就的死亡与血腥,霍道川很坦然地承认了这一点。 “我们不是正义的。” 但紧接着,霍道川又无比坚定地说道。 “但我们是离识病患者们的正义。” ------------ 第二十一章 上仙 语毕,两人不再多言,继续前进,像是从船头抵达了船尾。 一路上,周肆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宛如动物养殖场般的巨大设施,那场景诡异而令人心悸。 无数的身影整齐地躺在冰冷的铁椅上,他们的身子被强制放平,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生命已从他们身上悄然流逝。 在这些身影中,有人残缺不全,肢体扭曲变形;有人身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口与密布的针孔。 周肆难以判断他们是否还有呼吸,从何而来,又经历了些什么。 更为骇人的是,他们的脑袋上戴着铁笼般的头盔,将他们的头颅紧紧包裹,只留下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无助地望向天花板。 而从那头盔中延伸出的密集线缆,宛如纠缠起来的藤蔓,彼此缠绕、扭曲,形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蔓延至天花板上,最终汇聚于一座倒置在所有人头顶的巨型设备中。 “这里被我们称作登仙之境。” 提起这里时,霍道川神情意外地高昂了起来,充满了期待与喜悦。 “待我们完善羽化技术时,所有的离识病患者,都将在这里,凭借这座巨大的设施,进行全面的升格。” 霍道川欣喜道,“我们将把自己上传至网络世界中,从羸弱的肉体与离识病的折磨中解脱,成为更高的生命形式。” 周肆悲哀地望着那些沉睡的身影,低声道,“听起来就和那些世俗的宗教没什么区别。” 霍道川强调道,“这不是宗教,这是真实存在的奇迹!” 周肆嘲笑得更大声了,“奇迹?那么真的有人成仙了吗?” “我们还在尝试,”霍道川恶狠狠地说道,“只要有了你,周医生,我们就能补全最后的测试数据了。” “我们不是什么邪教、疯子,我们不仅不会伤害你,相反,我们会带着你一起升格,踏上仙路。” 面对霍道川的言辞,周肆只是哈哈大笑。 霍道川深呼吸,他知晓周肆的固执,也明白,自己的言语无法影响周肆分毫。 “既然你那么强硬,那就由他来开解你吧。” 他说着,加快了步伐。 周肆警觉道,“谁?” “我们的导师,不过,对于你来讲,你应该更熟悉他的另一个名字。” 霍道川的声音宛如幽魂一般,从周肆的身后响起。 “山君。” 听闻这一名字的瞬间,周肆浑身的肌肉本能地绷紧了起来,一股自心底升起的怒意沸腾灼烧,像是大火烹煮着心脏。 周肆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最开始,我还以为你就是山君呢。” 霍道川说,“但你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的,你有些内敛,就像一抹苍茫的蓝灰色,”周肆评价道,“但山君不同,他张狂的五彩斑斓。” “有趣的评价方式。” 霍道川带着周肆步入了电梯之中,经过短暂的上升,周肆最终被推入一间办公室内。 办公室装饰得极为典雅,就和金色梦乡里一样,处处彰显着奢华与夸张的氛围。 墙壁上挂满了珍贵的中世纪油画,头顶悬挂着小巧而精致的水晶吊灯,伴随着船体的摇晃而轻轻地荡漾。 唱片机静静地置于一角,似乎刻意为了迎接周肆的到来,依旧播放着德沃夏克的《幽默曲》,熟悉的旋律中带着一丝戏谑,让周肆只觉得耻辱与愤恨。 进入办公室内后,霍道川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犹如一位雕塑守卫,在办公室的另一角,林立着三具人形化身,它们的指示灯维持常亮,处于启动状态。 周肆坐在轮椅上,望着那个埋头于文件上的男人。 男人缓缓地抬起头,他和周肆记忆里的“山君”相似,但这副熟悉的面孔无疑要苍老许多,上了年纪。 “又见面了,周医生。” 山君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像是一片崎岖的沟壑。 “这还是你我第一次在现实里见面,嗯……用肉眼观察到你的感觉还挺不错,要显得更加有血有肉些。” 周肆保持着沉默,他没什么和山君好说的,以及,在查明山君真正的目的前,周肆不想主动暴露任何事。 但山居接下来的话,打乱了周肆的准备,令人措手不及。 “周医生,加入我们吧。” 山君突然邀请道,“凭借你的知识与力量,我们可以进一步完善羽化技术,并把它高价售卖给他人。” 周肆面无表情地看着山君,但从视线的余光里,他能看到,霍道川居然也露出了一副震惊的样子,似乎他也没想到,山君会说出这种话。 周肆问道,“你不打算成仙?” 山君无奈地摇摇头,表示道,“那一夜,我不是已经说了吗?” “成仙对我们这样充满欲望的人,有什么意义呢?太没劲了,倒不如把它卖给那些渴望的人。” 他的脸上浮起可憎的笑容,露出金属假牙,“至少在我的肉体抵达极限前,我还没那么轻易放下欲望。” 霍道川插入了谈话之中,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山君,仿佛在面对一个陌生人。 “这难道是上仙的命令吗?但上仙不应该是追求成……” “上仙?” 山居打断了霍道川的话,反问道,“你还真是天真啊,霍道川,我们已经多久没有收到过上仙的命令了……你难道没看新闻吗?” 周肆的目光在山君与霍道川之间来回徘徊,他暂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信的是,霍道川与山君出现了分歧,他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你们在争论些什么?” 周肆稍稍加高了音量,以确保自己沙哑的声音,能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中。 山君将目光重新落回在周肆身上,表情变得越发阴险、邪祟,如果不是身体机能受限,周肆真的很想立刻站起来,照着他的脸庞狠狠地来上一拳,然后扭断山君的喉咙。 遗憾的是,周肆做不到,他甚至连站起来都很困难,如果不是挂在身上的镇痛泵,周肆可能连保持清醒的意识,都难以做到。 “周医生,我也不瞒你,让我们彼此更坦诚一些吧。” 山君从办公桌后走了出来,他的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矮小,双腿从膝盖处完全截断,靠着机械的义肢站立行走。 他来到了周肆面前好奇道。 “周医生,我虽然控制着云中城,但我并不是这一庞大组织的主人,在我之上,还有一位被称作上仙的存在,他才是幕后真正的老板。” 山君的声音在周肆的耳旁萦绕,像是一段从黑暗洞穴里飘来的魔咒。 “那位神秘的上仙神通广大,无论我需要什么,他都能立刻满足我,并且他还在这些年里,不断地完善了这一堪称奇迹的羽化技术……猜猜看,周医生,你觉得上仙的真实身份是谁?” 支离破碎的线索缠绕在一起,变成一条纤细且模糊的线,勾起周肆那藏在心底深处的猜忌与假设。 周肆毫不犹豫地说道。 “陈文锗。” ------------ 第二十二章 狗屁 自开始之际,周肆的怀疑便落在了陈文锗身上,除了他以外,周肆想不到还有谁能做到如此程度,但同样的,陈文锗的死也令这一切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对,陈文锗,那位伟大的天才。” 山君阴沉沉地笑了起来,“从至福乐土诞生的那一天起,我就好奇起上仙的身份,但也只是好奇而已,他是我的老板,只要他给钱,我就负责忠心耿耿。” 周肆喃喃道,“但……陈文锗死了。” “是啊,”山君肯定着,“于是我们和上仙之间的联系也断了,从一个月前起。” 周肆深深地看向山君,他的话无疑再一次加重了陈文锗就是上仙这一事实。 “曾经,这种情况也有过,但从未失联过这么久,久到我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山君忽然靠近了周肆,拽起披在周肆身上的毛毯,试图把他提起来。 充满欲望的浑浊眼瞳中倒映着周肆的脸庞,山君低声问道。 “周医生,我知道你参与进了相关的调查中,告诉我,陈文锗真的死了吗?” 周肆神情铁青,但在下一秒,如同融化的坚冰般,忽然崩塌,露出了一抹桀骜不驯的笑意。 “陈文锗死了。” 周肆向着山君郑重地点头,不断地肯定着,“没错,他确确实实地死了。” 对于周肆的配合,山君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要撬开周肆的嘴,还要花费上些许的工夫。 “那么他成仙了吗?” 山君紧张地问道,陈文锗存在与否,将关系到他接下来一系列的重大抉择。 “没有,他没能成仙,”周肆继续说道,“双椅系统内没有任何数据写入,而陈文锗真正的死因则是脖颈处机械性损伤……有人强行扭断了他的脖子。” 周肆装作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疑惑道,“我本以为是你们杀死了陈文锗。” “在我设想的故事里,陈文锗在仙陨事故后失势,但为了继续研究羽化技术,他也许与某人达成了合作,并在暗地里培养你们——至福乐土这一势力。 随后……可能因为利益纠纷,或者是理念冲突,你们动手杀死了陈文锗。” 周肆试着缕清思路,但他的脑子乱糟糟的,越弄越乱,直到他忍不住咒骂道。 “妈的,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周肆质疑的目光,山君解释道,“虽然我们是化身杀手,但也是讲究江湖道义的,杀害老板这种事,我们不可会做。” “既然不是你们动手,那么到底是谁杀了陈文锗?” 周肆本以为,自己能在山君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但真相却陷入了更深一层的阴云之中,迷雾重重,看不清任何。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山君冷笑了起来,身体每一处的毛孔里都喷发着欲望的气息,“我只知道,我们的老板没了,我需要为我们寻找一个新的出路。” 周肆审视着山君,“一个新的出路?” “对,新的出路,看看这里的一切,周医生,无论是我们本身的存在,还是掌握的羽化技术与乐土系统,这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山君向后退了几步,靠在办公桌边上,“与其把他们浪费在那些莫名其妙的理想上,不如拿它换取切切实实的财富,那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但你们拥有的一切都来自陈文锗、来自神威科技。” 周肆威胁道,“神威科技可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没关系的,只要霖将过境,我们就会立刻离开港口,回归远洋之中,而除了神威科技,我们也为自己选择了一位合适的客户,确保自身的利益不受挫。” 山君慢慢悠悠地看向一侧的人形化身们,面对中间的那具冰冷躯壳,他问道,“这样的答复,你还满意吗?” 人形化身动了起来,伴随着它的前进,背后的金属盖板开启,随即一条翠绿色的披风落了下来,遮住了它大半的身体。 周肆恍惚了一下,咬紧牙关道,“翠夫人……” “很高兴你还活着,周医生。” 翠夫人瞥了周肆一眼,便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山君身上,“你许诺的很美好,但我身后的客户,还是对你有一些质疑。” 山君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至福乐土虽说是一支化身杀手团体,但你们控制人心的方式却不止是简单的利益,而是这些奇怪的信仰?” 翠夫人如同一位专业的资产评估员,为它背后的客人判断着风险,“客户想知道,你确定你有绝对的掌控力吗?” “仅仅是这种怀疑吗?” 山君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翠夫人问了一个蠢问题。 “所有的宗教信仰,都会一致地许诺信徒,他们将在死后得到什么,基督教说你信耶稣,就能上天堂,伊斯兰教则说,你信真主,就会有七十二个处女等待着你。” 山君点燃一根香烟,轻蔑地说道,“说的很美好,但有个问题是,这一切报偿的达成,都是在人类个体死亡之后,而死后发生的事,是无法证伪的。” “无法证伪的事,总是令人心神不宁,我想那些最虔诚的信徒,也曾在心底有过这样的怀疑。” 山君声音忽然高了起来,“但至福乐土不同,我会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就令他们一睹真正的天堂。” 翠夫人问,“所谓的乐土系统?” “对,这也是那位上仙带来的奇迹,说是可以缓解离识病,令患者沉迷于自己塑造的梦境里,并且能在虚拟的电信号中,进行更多的实验测算,以为羽化技术服务。 但比起搞什么学术研究,我认为它有着更大的商业前景。” 山君忽然问道,“你听说过这样的一个伊索寓言吗?《终身不笑者》。” 不等翠夫人回答,山君便自顾自地讲起了故事,脸庞隐藏在升腾的烟雾中,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一个年轻人看到一群老头子整日愁眉苦脸,便好奇他们为何如此,老人们则把年轻人指向一道门,走过那道门后,年轻人来到了一处王国之中,美丽的女王与侍女们服服侍着他,将他视作人间的神来对待,她们可以满足年轻人的所有欲望,但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年轻人推开宫殿深处的大门。 许多年过去了,年轻人快感的阈值已达极限,很少再有什么东西能令他的心脏跳动了,于是他想起了那道门,并推开了它……” 山君吸尽了香烟,将烟蒂按在周肆的肩头,灼烧的痛意袭来,但周肆却忍住了痛意,不发出任何可以令他取笑的声音。 “那道大门开启后,年轻人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和那些愁眉苦脸的老人一起,他发了疯似地想要回到那个王国,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再也触及不了半分。 年轻人忽然明白,老人们为何如此痛苦了,他们都打开了那道门,于是他和那些老人一样,变成了一个终身不笑的人。” 山君设想着那残酷且美好的可能,“乐土系统便是那道门,我可以给这些人带来难以想象的刺激,满足他们内心的所有欲望,再怎么肮脏龌龊的,都是如此。 同样,为了再次回到这片乐土之中,为了完成意识升格,解决不断折磨他们的认知解离症,这些人会如狂信徒般,为我所用。” 山君问询道,“这样的回答,可以令你满意吗?” 翠夫人沉默了片刻,像是在与那藏在阴影中的客户沟通,许久后,它的应答声响起。 “客户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请讲。” “你们能确定,陈文锗就是上仙吗?” 翠夫人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并施以痛击,“上仙也许从一开始,就不止是一个人。” 山君一言不发,浑浊的目标不知看向何处,而这时,周肆恰到好处地提醒着。 “虽然我们立场不同,但我还是提一句,按照调查组的推断,我们一致认为,神威科技的内部有一位大人物在协助着陈文锗,既然陈文锗的死与你们至福乐土无关,或许是他与那位大人物产生了冲突,进而导致了死亡。” 周肆不止是在搅乱山君的交易,也在试着透露适当的情报,从山君与翠夫人的口中,互相验证这些不解之谜。 山君当即反击道,“周医生,你觉得我是小孩子吗?这么明显的可能都未想到吗?” 翠夫人此时也反应了过来,低声道,“是啊,既然上仙不止陈文锗一人的话,那么陈文锗死了,另一位大人物又为何不迟迟联系至福乐土呢?” 它打量着这处奢华的办公室,《幽默曲》循环播放着,令人耳朵生厌。 “无论是羽化技术,还是乐土系统,至福乐土都是一笔非常珍贵的资产,没有人会轻易舍弃。” 周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就像那一日,他与李维陨等人在车内的头脑风暴一样,提出了一个十分接近真相的可能,随即便被推翻。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周肆默默地攥紧了拳头,他像是在对山君与翠夫人发问,又像是在问询着自己。 “那么……到底是谁杀了陈文锗呢?” 室内寂静了一段时间,山君毫不在意地说道,“他因何而死,对我们很重要吗?” 陈文锗的死重要吗? 或许……并不重要,在这个喧嚣快速的时代里,陈文锗的死只是一个新闻而已,一个令人们狂欢、取乐的话题,在网络世界里高高建起的又一处火堆。 待它燃烧殆尽,化作冷却的灰烬时,人们便纷纷离开,朝着下一团燃烧的烈火扑去,就一群飞蛾,仅仅是扑打着火焰,至于火焰因何而燃烧,真的会有人思考这些吗? 翠夫人像是完全忽略了刚刚的讨论般,它说道,“客户很满意你的回答,但在正式合作之前,客户希望测试一下你们的能力。” 山君好奇道,“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翠夫人毫无情感地说起令人骇然的话。 “我需要你们在铵言市内发起一场恐怖袭击。” 冷酷的声音在室内荡漾,令众人都稍稍失神了片刻。 “真是笔大生意啊,”山君沙哑地笑了起来,“这可不便宜。” 翠夫人了解山君的贪婪成性,它许诺着,“当然,该付的报酬,我们一分都不会少……” 霍道川不可思议地旁听着这笔交易,意识到山君居然准备接受时,他再也忍不住,打断了翠夫人的话。 “我们不是雇佣兵!” 三人纷纷扭头看去,如果不是霍道川突然发声,他们都快要忘记了室内还有他这么一个人。 霍道川红着眼睛,怒气冲冲地盯着翠夫人,紧接着,他又看向山君,声音里充满了不解。 “山君,为什么?” 山君像是被他问住了般,皱紧了眉头,周肆则愣神了片刻,爆发出了尖锐的嘲笑声。 “哈哈哈……哈……” 周肆用尽全力地大笑着,连带着他的身子都不由地颤抖起来,乃至痛苦地咳嗽着,但他还是固执地笑着,眼角挤出眼泪。 扰人的笑声持续了足足有一分多钟后,周肆才疲惫地停了下来,一脸戏谑地打量着霍道川。 “天啊,霍道川,我以为你是清醒的,结果你也真的信了这些吗?” 周肆用言语极尽攻击着霍道川,报复他先前对自己的折磨。 “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个天真的傻子,没有了上仙的金主,山君就需要另一个金主! 这个王八蛋从不在意什么成仙、解脱,只是哪本经好用,念哪本罢了,什么狗屁的离识病患者的正义,都只是生意而已!” 山君快步走了过来,一记重拳砸在了周肆脸上。 “闭嘴!” 剧烈的冲击令周肆的脑袋一阵晕眩,喉咙里泛起铁锈的味道。 山君深呼吸,目光看似注视着周肆,却在利用余光打量着霍道川。 从山君的道德观来讲,霍道川显然是一个不够上道的人,而一个不上道的人,正是山君难以操控的。 他的口吻强硬,如同命令,“霍道川,你先带周医生离开,我要和翠夫人详细交谈一下这件事。” 霍道川几欲张口,想再说些什么,但这时角落两具沉默的人形化身,纷纷有了小幅度的动作。 见此情景,霍道川只能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平静地点了点头,推着周肆离开了办公室。 周肆依旧在大笑着,哪怕嗓子哑了也不停歇。 ------------ 第二十三章 纷乱复杂 霍道川离开了办公室,舱门关上的瞬间,也将山君的欲望与阴谋一并隔绝。 他把周肆推回了先前的狭窄舱室中,室内只有他们两人,面对面坐着,气氛陷入一种难言的寂静之中。 山君那一拳把周肆的眼眶打得发青,皮下隐隐出血,周肆微眯着眼,默默地忍受着身体的痛苦。 霍道川低垂着头,双手不安地交错、摆弄,种种狂乱的思绪在阴影里纠缠,像是一群尾巴彼此缠住的老鼠,发了疯地想要挣脱彼此的束缚。 令人窒息的宁静持续了很久,直到周肆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 “霍道川,我相信你的正义了。” 周肆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霍道川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 “刚开始,我以为你和山君一样,一个被欲望完全支配的狂徒,但现在看来,我猜错了。” 周肆低沉沉地笑了起来,“你是一个傻子,一个天真的、充满理想化的傻子,也只有这样的傻子,才会带着一种自我献身的精神,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他人。” 霍道川没有应声,前不久他还为自己心底的正义骄傲,可转眼间,山君便把这一切推倒、烧毁。 “不……山君不会这么妥协的,我们当初都说好了的……” 霍道川试图辩解,但得到的,却是周肆更加怜悯的目光。 “算了吧,霍道川,这种话,你自己相信就好。” 周肆摆了摆手,制止了霍道川的话,紧接着,他又反问道,“比起这些,我更好奇,你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才变成这样的傻子。” 霍道川警惕地看着周肆,一言不发,周肆则安慰着,“放心,我对你不构成什么危险。” “既然至福乐土逐渐脱离了上仙的掌控,我想,我对于山君来讲,也只是羽化技术的附赠品,说不定再有一会,就有几个人冲进来,把我的大脑活生生地提取出来,仔细封存起来。” 周肆幻想着那糟糕的未来,但他的神态里,却没有丝毫的恐惧。 “这一次可不是乐土系统构筑的幻觉了,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现实里的解剖。” 周肆顿了顿,引导道,“说些什么吧,霍道川,我是你的医生,就当最后的治疗了。” 霍道川被周肆逗笑了,他感慨着,“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意这种事?” “没办法,就像有自我正义的固执,我同样也有医者仁心的固执。” 周肆勉强换了个姿势坐着,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身体舒展开些,“我觉得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想法。” 这一次霍道川沉默了很长时间,周肆闭上眼,耐心地等候着,他的心神格外宁静,即便自己正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 早在很久之前,周肆还是一个极为容易焦虑的人,但自仙陨事故令他的人生产生巨大转变后,周肆反而像是解脱了般,他再也不会为那些尚未发生的事感到担忧了。 周肆是一个活在现在的人。 霍道川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开口道,“我想,我如此天真,或许是因为,乐土系统可以满足任何人的欲望,但唯独满足不了我的。” “为什么?” 霍道川面无表情地说道,“还记得我的爱情故事吗?它确实是真的,但不同的是,我隐瞒了一些关键信息。” “我猜到了,”周肆点点头,“继续。” “我爱上了一位……化身囚徒?大概是这么一个存在吧,她为了家里人的生计,向黑帮借了一大笔的贷款,作为代价,她自己则作为抵押物,被塞进了水箱里,进行昼夜的劳作。” 霍道川的目光逐渐涣散了起来,像是看向无比遥远的彼岸。 “我们一起工作了很久,无话不谈,在我封闭的人生中,她是我唯一看向世界的窗户,但在某一日,她忽然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而我对她除了随着时间逐渐模糊的回忆外,一无所知。” 霍道川难堪地笑了起来,“自那之后,我便一直寻找着她,加入一个又一个人力公司,把自己的意识不断地投射,直到患上了离识病,一路走到了现在。” 不用周肆进一步地询问,霍道川自己便继续讲述了起来。 “如今回顾一下,我也分不清这到底是爱意,还是一个由我个人幻想所编织而出的执念,就像一个困扰你一生的谜题,你想方设法也要将其勘破。” 霍道川自嘲道,“其实我很羡慕那些能在乐土中得到满足的人,我也曾潜入乐土之中,但当我置身于其中时,我便感到一阵强烈的迷茫感。” 周肆犀利地指出了霍道川的迷茫之处。 “是啊,你踏入了可以满足所有欲望的乐土中,但你却连该如何描述你的欲望都做不到。” 霍道川抬手捂住了脸庞,长长地叹息着,“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样貌,也没有保留下来任何音频,就连还原声音都做不到,唯一具体些的形象,还是一具锈迹斑斑的基建化身。” “这很可笑吧?周医生。” 周肆平静地摇摇头,“不,我只是觉得很可悲。” “也差不多吧。” 霍道川望着头顶炽白的灯光,麻木着自己的视觉,“有些时候,我甚至在想,会不会这一切,只是我个人臆想的幻觉呢?” “除了我脑海里不断模糊的记忆外,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证明她存在过,或许这一切真的只是神经元错乱下的梦幻泡影。” 两人的交谈又一次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伴随着外界风雨的加剧,舱室也小幅度地颤抖着,隐隐能听见雷霆的嘶吼。 周肆突兀地笑了起来,他说道,“外面的台风应该很大了吧?” “想想看,那名为霖将的台风正大步袭来,将磅礴的海水高高地举入天中,再狠狠地砸下,就像玩乐的孩子,没有任何意义。 在霖将的面前,宏伟的铵言市,也不过是一些稍微坚硬的土包,我们芸芸众生,也和海水里被卷起的鱼类没有任何区别。” 周肆畅快地笑着,警醒道,“霍道川,作为你的医生,我最后给你一个嘱咐,快逃吧。” “你是一个天真的、被‘正义’驱动的人,你这样的人和我一样固执,不懂得变通,只惦记自己心里的那点事。 当山君与你的利益一致,一起为那可笑的理想工作时,你可以用‘正义’安慰自己、开解自己,毫不犹豫地挥出剑刃,但当你们出现分歧时,一切就截然不同了。” 周肆冷酷地判断道,“乐土给不了你想要的欲望,这也意味着,你并不是一个会完全受到山君支配的人……至于剩下的,自不必多说了。” 霍道川很天真、理想化,但他并不是一个蠢蛋,周肆所说的,他何尝又没有想到呢?甚至说,霍道川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在办公室的发言了,他不该如此鲜明地表达自己的异议。 周肆留意到霍道川口袋里露出的一角,那看起来是一本小册子。 “那是什么?” 霍道川将小册子从口袋里取了出来,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封皮,回答道,“这是我们的道经。” “道经?”周肆肿胀的眼睛亮了起来,“能让我看看吗?” 眼下周肆只剩下一只手了,而且还伤痕累累,哪怕是单手翻小册子这种简单行为,对他来讲也困难无比。 霍道川贴心地把小册子翻开,举在周肆眼前,按照一定速度翻页着。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凡胎羸弱,唯有成仙方可解脱。” 周肆低声读诵了几页,评价道,“哈哈哈,挺有意思的啊,就像网上随处可见的修仙里的设定一样……这个反复提及的登仙之时,又是什么东西?” 霍道川收起了小册子,叹气道,“就像许多宗教神话里,都有末日降临,将一切终结一样,至福乐土的构造的传说里,也有相似的故事。” 周肆应和着,“登仙之时?” “嗯,大概意思就是,在未来的某个契机,乐土走向毁灭之际,成仙的大门也将开启,所有人都将在那一日荣登仙境。” 仔细地分辨霍道川的话,周肆思考良久,反问道,“霍道川,如此可笑的信仰,你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 “人在走投无路时,总会试着信些什么,不是吗?” 霍道川不以为意,“更何况,山君确确实实拿出了羽化技术与乐土系统,如同山君先前说的那样,他许诺的一切,都将在我们生前应许。” 停顿片刻后,霍道川再次叹息着,“我也怀疑过,但山君给了我一个充分的理由。” “什么?” “我们的成员大多都是离识病患者,时时刻刻被认知解离影响着,利用清晰的规则与道理,是无法约束他们的,相反,如果利用某种玄奥的信仰,他们反而会沉溺其中。” 周肆夸赞道,“在负责组织运营这方面,山君确实很厉害。” 突兀的滴答声响起,霍道川拿起怀里的通讯器,侧耳倾听,直到通讯结束。 霍道川的神情明显变得严肃了许多,像是一张凝固的面具,挂在阴暗破败的神庙之中。 周肆察觉到了他的变化,问道,“是决定好怎么处理我了吗?” “是的。” 霍道川深呼吸,先前在乐土里,他可以对周肆进行各种残忍的折磨,并且毫无心理压力,那是他知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但眼下,绝对的真实即将发生。 “他们要对我做什么?” 周肆依旧保持着微笑,“讲讲看,让我也期待一下。” “就和你猜想的那样,你是陈文锗最优秀的学生、最完美的适格者、第一人,他们打算提取你的大脑,把你制成测试羽化技术的湿件。” “哦?那接下来你是要推我进手术室吗?” 周肆思考着,“如果我只剩下大脑的话,也就意味着我与身体的所有感官都被切断了,我会处于一片绝对的黑暗中,除了思考,什么也做不了……听起来还没那么糟。” “你还真够乐观的啊。” 霍道川又说道,”其实我一开始,只觉得你是一个江湖骗子。” “现在呢?” “你确实是一个强大的人,周医生。” 霍道川由衷地敬佩着,“无论是乐土里对你的折磨,还是眼下即将面对的残酷事实,你总是能保持着理智、享有着体面……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我只是很擅长开导自己的,”周肆问询道,“但比起这些,你们给我做手术时,应该会给我注射麻醉剂吧?” 霍道川无奈地笑了一下,解释道,“不,在此之前,他们还打算让你进行另一个环节。” “什么?” “山君想拿你当例子,来向客户展示一下我们的其它商业项目与资产。” 霍道川走到周肆身后,推起轮椅继续说道,“顺便……顺便与你再来一回合,把输的那场赢回来。” 周肆好奇道,“他居然会这么在意输赢吗?” “据我所知,山君曾是一位军人,操控着武装化身,在无人的战场上厮杀。” 霍道川顺势讲起了山君的过去,“但在一次行动中,敌人穿过层层封锁,突袭了山君的阵地,将他们的梦池轰炸成了一片废墟。” “奇迹的是,山君没有在废墟中死去,并且,被建筑残骸压垮的梦池,居然还有一定的运行能力。 于是废墟之中,身受重伤的山君便利用着损坏的梦池,操控着武装化身,反过来击败了对手。” “真厉害啊!” 周肆扯着沙哑的嗓子欢呼,如果不是仅剩一只手了,他真想为山君的故事鼓掌。 “他的双腿就是在那时断掉的?” “是的,在那之后山君就光荣退役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已经是我们的首领了。” 霍道川说完了山君的故事,脸上浮现起了些许挣扎的神色。 周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说道,“你在犹豫要不要把我送过去……你并不认同山君这种利益至上的行为,对吗?” 霍道川没有理会周肆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我们的存在,是为了离识病患者们,为了人类更伟大的升格,而非某个人的私欲。”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撑爆自己的双肺,让那充实感压满自己的胸膛。 “我不觉得这三言两语,就能令你回心转意、背叛山君,”周肆如同智者一般,轻声道,“别纠结了,霍道川,送我过去吧。” 周肆试着摆正自己的坐姿,攥紧了发麻的拳头。 “况且,我一直以来,我也很想杀了山君……真正意义上的杀了他。” ------------ 第二十四章 死亡 7月13日,晚。 向际已经守在走廊里很久了,担忧的目光时不时地透过玻璃窗,望向室内。 室内的中央摆放着一座医疗舱,李维陨正静静地泡在生物凝胶中,浑身贴满了检测的电极,一旁的仪器上还显示着稳定的生理数据。 阵阵脚步声从走廊的尽头响起,向际看向前方,只见宋启亮正大步走来,步伐飞快,手里提着咖啡与餐袋。 自从李维陨昏迷以来,向际与宋启亮就一直守在病房外,即便是休息,也是两人轮班。 一系列的事件、内心的压力、昼夜的颠倒,这一切都令两人的状态逐渐下滑了起来,像是锃亮的金属长满了锈迹。 宋启亮习惯性地发问道,“组长的状况如何?” “勉强好转了。” 向际的声音冷冰冰的,就和他的性格一样。 乌刍瑟摩的袭击后,虽然有人为李维陨处理过了伤口,但他的伤势仍不容乐观。 子弹从李维陨的锁骨处射入,惊险地与心脏擦肩而过,但极深的伤口仍导致了李维陨过度失血,陷入了无休止的昏迷中。 宋启亮趴在玻璃窗上,平常嘻嘻哈哈的他,面对李维陨这副状态,露不出任何笑意。 “如果我当时……” 宋启亮想说些什么,但心底的自责与伤感,令言语重新咽回了嗓子里。 向际安慰着宋启亮,“你没必要自责什么,这不是你的错。” 宋启亮作为整个事件中第三位实际参与者,也是唯一一位毫发无伤的实际参与者,身为幸存者的他,心底难免会升起许多负面的情绪。 “不……我还是……怎么说呢?” 宋启亮的脸上浮现起苦涩的笑意,他有很多想说的话,但堆在脑子里乱糟糟的,难以形成有序的话语。 他向后退了两步,疲惫地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双手捧起温热的咖啡。 “我觉得,我和你们还是不太一样。” “怎么?” 向际回过头,他虽然是新成员,但在这段时间的相处下,向际能察觉到宋启亮藏在心底的多愁善感。 “我是武装化身操作员,如非必要,根本不会涉足真正的战场,而你们却要亲身踏入那危险的境地。” 宋启亮自嘲道,“对于我来讲,那只是一场拟真的游戏,但对你们却是真正的战场。” “或许,正因我们处于不同的职能,看待事物的角度截然不同,这也导致了我们的心态、想法,也充满了差异。” 他苦笑了两声,“向际,你之前在庆源市工作时,见过同事的死亡吗?” 向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嗯,我见过。” “那时我刚参与工作不久,参与了一次抓捕行动。” 向际平静地回忆着,“原本这次行动很简单的才对,只是逮捕几个走私犯而已,只要拔枪恐吓一下,他们就会乖乖地抱头蹲下。” “但事实是,对方向我们开火还击,他们的枪法烂透了,但还是有那么一枚流弹,恰好地命中了我的一位同事的颈部。” 向际歪着头,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指明位置,“就是这,一枪击穿了动脉,大出血、当场死亡。” 宋启亮努力平复着心情,问道,“目睹死亡是一种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向际认真思考了一番,给出了自己的回答,“非要形容的话……就像一阵风。” “一阵风?” “对,一阵看不见、摸不着的风,它轻轻地刮过你的身体,你就死了。” 明明是讲述如此悲伤的事,可向际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样子,仿佛没有情绪一般。 “他靠着墙壁倒下,没有发出任何悲鸣与惨叫,也没有讲出任何遗言,只是看着我,比划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小心侧翼’。” 向际的讲述停顿了一下,如同医生下达死亡通知般说道,“然后他就死掉了,冷冰冰地躺在那。” “得承认,第一次目睹死亡,确实令我的心神受到了一定的震撼,但在那之后,我就习惯了这些……我们只能习惯。” 聆听完向际的故事,宋启亮默默地抬起头,望着前方的观察窗。 他说道,“向际,我是一个很怕死的人。” 为了舒缓宋启亮的情绪,向际顺势道,“有多怕。” “小时候看电视剧,我见到一个人深陷火海,但后来又活着出现时,我天真地以为人类都有两条命,死了一次,还有一次。” 宋启亮感慨地笑了起来,“说实话,这真的给了我很大的慰藉,直到我开始明白医院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以及抢救代表什么意思。” “我深刻地意识到了现实的真实感,又被这真实的现实,夺走了一条虚幻的生命。” 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宋启亮就收不住了般,脸上闪过尴尬的笑意。 “我因对死亡的恐惧,做过许多幼稚的事,又比如,儿时某次的深夜里,我做噩梦醒了过来,黑暗中,我再次清醒地意识到,所有人都是会死的。 然后我看了看睡在我身旁的母亲,突然变得格外害怕,仿佛下一秒她就会死去,我担忧那样的可能,于是聆听一整晚她的呼吸声,直到自己疲惫睡去。” 宋启亮试着让自己振作些,作为一位成年人,他无疑显得有些过于脆弱了,但他又确确实实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人。 “成为武装化身操作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需要经过专业的知识培训,还要检测精神稳定性等等。” “我喜欢这个职业,一方面它真的很酷,另一方面则是很安全,既满足了我想当英雄的心,又让我不会真的像英雄那样置身于危险之中……” 宋启亮有些头疼,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应该算是老油条了,结果在这种事上还这么幼稚……死亡第一次离我如此之近,还是我身边之人,并且与我的失责有关。” 宋启亮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派遣去的不是斥候化身,而是铁卒化身,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谁又能预料到这一切呢?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别过分忧虑,这没什么的。” 向际坐在宋启亮的身旁,他明白宋启亮的痛苦之处,随着化身躯壳的诞生,意识与肉体的统一性被打破,过往许多规定成俗的事情,都在被一一打破。 像宋启亮这样的武装化身操作员,在训练室内再怎么经受培训,也难以切实地体会真实战场的纷争与冲突。 两人默默地坐在长椅上,等候着不知何时能苏醒的李维陨,又或是等候别的什么消息,反正他们如今除了等待,也没别的事可做了。 宋启亮问道,“你觉得组长还有多久能醒?” “不清楚,”向际给不出一个确切的时间点,“组长他和周医生不同,他没有经受过精神训练,对于‘自我’远不如他那样强烈。” “哦……我知道这个。” 宋启亮听说了周肆的传闻。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受伤后的疗养生活,大家都宁愿陷入沉睡,慢慢地等待身体的愈合,坠入美好的梦乡之中。 但周肆不同,他主动从医疗舱中苏醒,还挣扎地逃了出来,仿佛入睡的梦乡对他而言是一处可怕的地狱。 难以想象周肆的大脑构成到底是什么模样,能令他在那种极端状态下,依旧固执地维系着自我意识的清醒。 昼夜的颠倒与情绪的翻涌,令宋启亮变得有些疲惫,他慢慢地低下了头,眼睛眯在了一起。 或许是看错了般,宋启亮忽然注意到医疗舱中的李维陨动了一下,他努力提起精神,揉了揉眼睛。 与此同时,向际已经站了起来,快步向前,一把推开病房大门。 宋启亮听到仪器警报的滴滴声。 医疗舱内,李维陨像着挣扎的大鱼般,不断地翻腾着,卷起细腻的气泡。 他抓起医疗舱的边缘,费力地坐了起来,随后他一把扯掉插入喉咙中的气管,痛苦地吐出血沫。 “组长,你安全了,没事的。” 宋启亮急忙安抚着,却被李维陨一把推开,他阴沉着脸,眉头紧皱在一起,仿佛在承受着难以忍耐的剧痛。 剧烈的喘息声逐渐平息了下去,李维陨声音沙哑地问道,“我昏迷多久了?” 宋启亮还想说什么,却被向际制止。 向际语气冰冷,犹如机械般高效且精准地复述道,“周医生被至福乐土俘获,我们仍在追查他的下落,而你则已经昏迷了了。” 李维陨的表情变得极为痛苦起来,他正努力处理这简短但又重要的讯息,将脑海里支离破碎的记忆重新拼凑在一起。 “周医生……失踪了?” 李维陨喃喃自语着,紧接着,记忆的最后画面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阴暗的诊所里,周肆将手机塞给自己,进行着最后的嘱托…… 李维陨的目光亮了起来,声嘶力竭道,“手机,周医生的手机里有追踪bt-24的程序!” 向际愣了一下,随即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 “阮女士!我们有周医生的下落了!” ------------ 第二十五章 嫉妒 周肆仿佛是一位刚刚走过红毯的电影明星,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强光,如同无数相机快门时的闪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 待周肆适应了片刻后,他才的视力才勉强恢复了不少,一片好似中庭般的巨大空间,随即映入周肆的眼中。 中庭之中,一座破败的道观赫然矗立,与四周精密打造的船舱结构形突兀地结合在一起。 道观的屋顶已多处塌陷,强光透过破碎的瓦片,洒下稀疏破碎的光影,与道观内昏暗的烛火交织在一起。 墙壁上的壁画早已褪色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些古老的图腾和符咒,门扉歪斜,伴随着船体的轻微摇晃吱呀作响。 道观中央,一尊尊神像或坐或立,但皆已残破不全,有的失去了头颅,有的手臂断裂,唯有那双目,即便在岁月的侵蚀下,仍似乎透出一股不灭的威严与哀愁。 神像前,几盏烛火摇曳生辉,为这被遗忘的圣地保留着最后一丝温暖与光明,烛火之后,身穿道袍的人们纷纷跪拜低语,臣服于心中的神、心中的欲望。 周肆深吸了一口气,空中荡漾着熏香的味道,淡淡的迷雾从道观的各个角落缓缓升起,它们轻盈地飘荡,与船舱内的金属结构和复杂的机械装置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美感。 “做戏真足啊,”周肆感慨着,“说来,我可以叫你们道长吗?” 他试探性地喊道,“霍道长?” 没有人理会周肆的话。 弥漫的迷雾中,有模糊的黑影缓缓浮现,周肆聚精会神地看去,山君与翠夫人的身影显现了出来。 他们一边前进,一边在交谈着什么,留意到周肆后,山君的脸上浮现起张扬的笑意,露出牙齿,如同野兽亮出自己的獠牙。 “周医生,”山君来到了周肆面前,细细地揣摩着他的神情,“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大难临头了吗?” “所以呢?” 周肆不屑地说道,“你希望我是什么样的表情?惊恐、畏惧,最好再痛哭流涕一些,抱着你的腿,奢求你的恩典?” 山君笑而不语。 “别想那些没用的事了,山君,”周肆摆摆手,“我不会向你屈服的,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很好。” 山君倒是通情达理,但紧接着,他又补充道,“不得不说,周医生,你确实是一个有趣至极的人。” 他指了指一旁的翠夫人,无奈道,“但很遗憾,你的脑袋确实很有用,不然我真的想把你留下来。” 周肆冷笑了一声,他懒得再和山君扯这些没用的事了。 他直接问道,“我这副样子,你打算怎么与我决斗?” “这个倒简单。” 山君打了个响指,数位医护人员走了过来,他们看起来就和周肆在乐土系统里见到的一样。 他们麻利地为周肆注射了数支针剂,周肆不知道那是什么药物,但可以确定的是,随着药剂在血管里奔走,弥漫在他肉体与神经之上的痛意竟在迅速远去。 就连周肆觉得僵硬、疼痛的关节,也变得舒缓了起来,简单地活动了一下,没有丝毫的影响。 周肆疑惑地问道,“你给我注射了什么?” “这很重要吗?”山君戏谑着,“反正你马上就要离开这具‘躯壳’了。” 周肆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具身体,不由地笑了起来,“你说的对,就算你给我注射水银,也没什么差别。” 医护人员试图搀扶周肆,却被周肆一把推开,他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脚踝处仍传来隐隐的痛意,但走了两步后,周肆可以确信,自己恢复了一定的行动能力。 另一名医护人员将小推车推到了周肆身旁,上面摆放着一具左臂义体,它的做工粗糙,金属的边缘还带着毛刺。 周肆抗议道,“这不是我那具。” “有能用的就得了,”山君敬佩道,“我可没有勇气把那具手臂还给你。” 周肆深深地看了山君一眼,他失望道,“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有趣的人,山君。” 山君的声音变得冷冰冰,“有趣不能换钱,也不能换命。” 处于这种绝境之中,周肆只能顺从,他老老实实地换上了义肢,脑海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后,周肆成功与义肢完成了识念连接。 简单地活动了一下手臂,无论是出力、灵敏度,这都远不如周肆那只手臂,甚至因为重量的不均衡,周肆需要花更多的力气来维持平衡。 山君站在一旁与翠夫人交流着,他没有掩盖自己声音的想法,周肆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对话。 山君辛勤地介绍着,“除了上述的这些外,我们还有一些新兴产业。” 对于监察局来讲,至福乐土是神秘的化身杀手团体,对于离识病患者来讲,他们是能够摆脱痛苦的成仙之地,但对于山君来讲,它仅仅是一个复杂的利益结构罢了。 工作人员架设起摄像头对准了周肆,有人推来小推车,巨大的支架上挂满了琳琅满目的手机,所有的屏幕都保持着长亮,定格在一个相同的直播间中。 很快,一位穿着黑袍戴着面具的人走了过来,他站在数不清的手机前,欣喜地介绍着。 “欢迎各位来到今日的决斗场!” 听到对方的声音,周肆这才意识到,黑袍之下是一个女人。 叽叽喳喳的交谈声不断,周肆简单地分析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山君口中的新兴产业是什么。 山君经营起了一个网络赌场,赌场的主营内容就是各种赌局决斗。 当那些几乎与人类无异的化身躯壳淌起鲜血、甩出内脏时,病态的观众们纷纷为其疯狂,下注狂欢,就像古罗马的角斗场。 主播调动着直播间的气氛,“今天将是一次特殊的决斗,不再是化身躯壳,而是真正的血肉之躯,生死之战!” 屏幕内的直播间欢腾不止,但迷雾翻滚的道观中,大家却意外地冷静,气氛死寂。 “这个项目的利润很大,哪怕不进行赌局,光是进行虐杀表演,也有很高的付费量。” 即便马上上场了,山君仍不忘向翠夫人推销着,翠夫人则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像是对这一产业并不感兴趣。 可就算这样,山君的热情依旧没有丝毫的减少,从这一点上来讲,山君确实是一位合格的经营者。 对,山君不像是军人,更像是一位不择手段的商人。 这令周肆不由地想起了左智。 “事到如今,你仍不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吗?周医生。” 霍道川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充满了不解与疑惑,他不明白周肆为何如此镇定,并且这副镇定并不是他装出来的,而是切实地、发自内心的平静。 “我是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我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从死神手下赢来的,即便失去,也只会觉得庆幸。” 无需他人鼓动,周肆自己便走向了镜头前,站在空旷的场地上,静候着,他的声音在迷雾里翻滚,如同自遥远之地传来的谏言。 “更何况,无论是你,还是我,亦或是山君,最终……我们都是要死的。” 霍道川的表情怔了一下,像是面部神经瘫痪了一样,只剩麻木。 周肆不再理会这位迷茫之人,他反复地握拳、松手、握拳,努力令自己的身体重新兴奋起来,令那躁动的血液燃烧。 山君也做好了准备,他戴上遮掩面容的纯白面具,就和周肆先前见到的那些化身杀手一样。 两人出现在了镜头之中,直播间内,不断刷新的礼物几乎要占据了整个屏幕。 “其实我还是不大理解你,山君。” 周肆缓慢地走了起来,故作高手般,与山君保持着距离,绕着圈。 “霍道川说你是一个胜负欲很强的人,但实际上,我在你身上没有体会到那么强烈的感受……可以告诉我,你约战我的真正理由吗?” “好啊,明面上的理由,当然是为了介绍我们的产业,这会关乎我是否能把这一切卖出一个好价。” 山君语气轻声,但任谁都能察觉出言语下的警惕,毕竟他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地面对了周肆,再也无法躲藏在化身躯壳之下。 “另一个比较私人的理由……我很讨厌你,周医生。” 山君攥紧了拳头,虽然失去了双腿,但山君没有因此颓废怠惰,他日常依旧保持着高强度的锻炼,上半身的肌肉高度发达,如同壮硕的公牛。 “我讨厌你们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整天嘴里讲着那些不切实际的故事,却丝毫不在意发生在真实世界里的一切。 一看到你们那副天真的眼神,我就很想把你们打翻在地,踩进泥土里,把恶臭的淤泥塞进你们的嘴里,让你们品尝一下,真实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味道。” 山君忽然止步,虽然隔着面具,但周肆仍能幻想出山居那副扭曲狰狞的模样。 “你,还有霍道川,你们这些人总是这般天真,可世界运行的逻辑,根本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 山君压低了声音,宛如充满毒怨的嘶吼,紧接着,他踏步上前,疾驰的重拳朝着周肆的脑袋当头砸下。 周肆从昏迷到清醒过了还没几个小时,更不要说,在这几个小时里,他还在乐土系统里遭遇了惨绝人寰的折磨。 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恐怕早已心智崩溃,别说是与山君厮杀,光是面对山君的勇气都没有。 可周肆除了觉得身体有些沉重、动作有些迟缓外,自己没有任何异常。 “讨厌?” 周肆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诡异的笑意,他勉强躲过山君的重拳,肆无忌惮地嘲笑道。 “我怎么觉得,你反而是在嫉妒我们呢?” ------------ 第二十六章 生死一瞬 “我不觉得单纯的利益与所谓的‘终身不笑者’,就能轻而易举地操控他人,乃至形成如此大规模的团体。” 周肆一边躲闪着山君的拳击,一边诉说着,“任何组织的形成,都一定有其可以令人信服的理念。” “有些人的理念经过无数的磨砺后,变得越发坚固,但也有有些人的理念被现实击垮,碎裂成了一地。” 伴随着剧烈的运动,一股股暖流在周肆的体内纵横,似乎是药剂起效了,也可能是肾上腺素的分泌,周肆的身体变得越发轻盈了起来,宛如在原地舞蹈一般。 “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山君叱喝着,瞬间贴近周肆,左手成爪,动作迅疾而精准,直取他的咽喉。 “我不知道,同样,我也不在乎,你的过往、正义与否,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周肆的声音强硬了起来,腰部猛然下沉,几乎贴地滑过,同时右手握拳,借由下沉的力量向上挥出,拳风凛冽,直击山君。 山君的身形在空中微拧,仿佛被无形之手轻轻一拨,轻松避开这记重拳,双脚轻点地面,身形暴退,同时双拳猛攻掌,一拳接一拳,密不透风地向周肆攻去,每一拳都带着呼啸的风声,力量感十足。 周肆的状态终究是太差了,他避开了前几拳,但又被后续的几拳命中,他的步伐踉跄了几下,不由地弯下腰。 强烈的痛意从周身传来,那些未能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扯开,淌出新鲜的血液,滴滴答答。 “我只是……只是觉得你很可悲,山君。” 周肆勉强地笑了笑,即便身陷绝境,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你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在世间活了这么久,结果发现唯有财富能打动你自己,你难道不觉得这有些太可悲了吗?” 周肆的目光有些迷离,人们只注意到了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却遗忘了他满目疮痍的精神。 “一行虚无的数字,就能令你欣喜若狂,乃至找到人生存在的意义……” 周肆好奇地问道,“山君,财富能弥补你内心的虚无吗?” 山君没有应答,而是再次袭来,如同扑杀的猛虎。 周肆稳扎稳打,双脚如同生根,任凭山君如何攻击,他都能以微小的步伐调整,一一化解。 他的双眼看似迷离却紧捕捉山君的每一个动作,寻找反击的机会。 “哦?看样子它无法弥补你的虚无,只是让你短暂地遗忘虚无的存在。” 突然,周肆的步伐一缓,露出破绽,山君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一机会,双拳如锤,带着破空之声,直捣周肆中线。 然而,就在这一瞬,周肆的身形诡异一扭,轻松避开攻击,同时腿部上扬,一记凌厉的扫腿,直击山君腰部。 周肆成功命中了山君,但收效并不大,山君的身子直挺挺的,犹如一座铁塔。 “周医生,太工于心计,只会让你忘记现实的差距。” 山君冷笑着,一把抓住了周肆来不及收回的腿,紧接着,他双手抓住周肆的脚踝,用力地转身、殴砸。 周肆先是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而后他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留下了一地的血迹后,这才缓缓停下。 “被识破了啊……” 周肆咳嗽了两声,无奈地看向山君。 从一开始周肆就不准备用什么大道理感化山君,他只是想转移山君的注意力,看看有没有反击的机会,虽然总是一脸平静的样子,但这不意味着周肆就甘愿顺从死亡。 周肆倒有想过山君不为所动,毕竟他可是残忍无情的山君,能被说动才是真见鬼了,但周肆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种事上疏忽了。 “我该意识到的,你的身体具备着生物体强化。” 周肆咬牙站了起来,先前霍道川提起山君的从军经历时,周肆就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军人们使用的生物体强化技术,和普通人能接触到的截然不同,他们具备更强的力量、反应速度,哪怕对身体与神经产生负担也无所谓。只是每一位军人退役时,都会经受一次退化手术,以对军用的生物体强化进行限制。 从山君爆发的力量来看,他应该是接受了退化手术,不然周肆觉得刚刚那番交手中,山君就已经能赤手空拳地打爆自己的脑袋了。 “我不是那种自讨没趣的人,”山君平静道,“我的每个抉择,都代表了最大化的利益……我们所有人的利益。” 山君扭头瞥了一眼一旁主持人,她实时播报着直播间的情况。 “观众数突破新高了!” 直播间内,来自各国的语言不断地刷新着,每个人都期待这场虐杀表演。 “嗯……也该进入下一环节了。” 山君摸了摸口袋,从里面取出一对金属指虎套在手上,周肆看了眼山君,又期待似地看了眼一旁的霍道川。 没有人向周肆递来武器。 “他妈的……你们这群疯子。” 周肆活动了一下自己的义体,眼下他能信任的,也唯有这具不灵敏的义肢了……自己不能把它当做手臂来用,而是把它视作一把沉重的武器。 经过热身,山君跃跃欲试,他试探性地打出了几下刺拳,安慰道,“放心,周医生,我不会打头的,你的脑袋很重要。”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周肆打量着四周,试图规划一个逃跑路线,但目光所及之处,都有那些身披道袍的信徒在跪拜。 别看他们这时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一旦山君下令,他们绝对会把自己撕成碎片。 周肆有些暴躁。 其实周肆并不像表面上这样冷静,他一直这副淡然的样子,只是在观察情况,以及拖延时间。 周肆记得进入隐巷时,自己放飞了bt-24,它会一直跟随着自己,一直追踪到云中城,并且自己也把联系的手机交给了李维陨,可已经过去三天了,仍没有人来营救自己。 是bt-24在追踪的路上遭遇了不测?这倒有可能,霖将已临近了铵言市,狂风暴雨足以令所有的飞鸟为之恐惧。 那么是李维陨那边出问题了吗? 呼啸的风声迎面而来,打断了周肆的思索,金属指虎带着充满寒意的闪光,在周肆的眼中迅速放大。 山君大声嘲笑着,“你是在走神吗?周医生,还是在思考自己那悲惨的未来?” 周肆咬紧牙关,一连串的决策在他的脑海里闪过,有的被否决,有的被通过,直至寻觅到一线生机。 一次机会……在这个强敌环伺的云中城中,周肆只有一次击倒山君的机会。 那么击倒之后呢?自己还是会被他们扣押,绑在手术台上解剖大脑,变成测试羽化技术的湿件,直到脑细胞全部死亡。 比较之下,周肆在某个环节的意外死亡,反而是一个相对美好的结局了。 “你他妈的!” 周肆突然大声咒骂了起来,他不再思考未来会发生的糟糕结局,而是专注于当下。 对,周肆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而在这个当下,他只想把山君的头打爆。 没有任何征兆,周肆右手用力按压着义肢连接的卡扣,迅速地将它从身上脱下,紧接着,周肆一把握住义肢的手掌,两只手就这么牢牢地攥在了一起。 周肆将义肢化作棍棒,大力挥起! 山君的视野里先是浮现一抹银白,银白迅速放大,直至划过他的脸颊。 苍白的面具被击碎,带着毛刺的金属边缘划过皮肤,血肉破裂、外翻,猩红的血液荡起一条鲜艳的绸缎,于空中消散。 周肆凭借着瞬间加长的攻击范围,成功击退了山君的攻势,他不打算给山君任何喘息的机会,再次荡起义肢,朝着山君当头砸下。 山君也迅速反应了过来,他满脸鲜血,狰狞可怖,绷紧拳头,朝着周肆的腹部重击。 两人的身影迅速逼近,几乎要重叠在了一起,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变得无比漫长。 山君盯着周肆那震怒的表情,按照他挥动的轨迹,这一击将不偏不倚地正中自己的面门,但同样的,自己这一拳也将击碎周肆的肋骨,乃至将他打成内出血。 但……自己一定要冒这样的风险吗? 山君的心底莫名地怀疑着,自己完全可以稍稍避开这一击,而后再对周肆施加重击,反正无论周肆怎么挣扎,他的结局都已经固定了。 没错,更为稳重安全的抉择,总比充满风险的冒进要好。 于是,山君稍稍扭转了步伐,拳击的轨迹也产生了偏差。 这一系列细微的变化都深刻印入了周肆的眼中,他那狂怒的脸庞上浮现起了一道压抑的笑意。 周肆知道,他赢了。 刺耳的啸声转瞬即逝,山君轻易地躲过了周肆的当头重击,闪身至周肆身侧,再次蓄起重拳。 忽然,金属沉重的撞击声响彻。 山居不明白这突然的异响来自何处,但很快,他看到了那摔在地上的义肢。 再看向周肆,摆脱了沉重的义肢,他的动作变得飞快,侧身旋转着,一记飞肘带着十足的力量砸在了山君的下颌处。 山君眼前一阵晕眩,坚定的步伐也变得凌乱了起来,他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但紧随而来的便是周肆的又一记飞膝,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口。 在周肆的一番诡谲的奇招下,山君被击倒在地,周肆则直接乘胜追击扑了上去。 凭借着战斗的本能,山君双手架起,试图挡住周肆的后续攻击,可一阵钻心的痛意,从他的脖颈处蔓延。 “山君!你躲在化身躯壳下太久了!久到你已经忘记了生死转瞬即逝!” 周肆的怒吼在山君的耳旁横冲直撞。 刺啦—— 一声血肉组织撕裂声响后后,极端的痛意沿着山君的神经蔓延。 山君不可置信地仰起头,只见周肆咬紧牙关,齿间带着血肉,鲜血涂满了脸庞,充满了笑意。 周肆盯着山君脖颈处的可怖伤口,失望道。 “可惜了,咬浅了。” ------------ 第二十七章 打铁花 周肆眯起眼睛,被鲜血染透的笑意宛如邪魔,山君捂住脖颈处的伤口,眼中尽是惊恐与慌张。 正如周肆所说的那样,山君曾经或许是一位无比勇猛的军人,但他躲在化身躯壳后太久了,久到他习惯了安稳的一切,早已忘却了真正的生死搏杀。 周肆攥起拳头,试着砸塌山君的鼻梁,但这时身披道袍的信众们扑了过来,他们有的将周肆死死地按倒在地,有的直接挥起电棍,猛砸着周肆的身体。 强劲的电流令周肆的肌肉不受控地痉挛着,整个人像是洒上盐巴的泥鳅,强压着痛意,挣扎了几下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山君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的灯光,过了几秒后他才回过神般,捂着伤口站了起来,丝丝的血迹沿着他的指缝滴落。 “哈哈……山君,你也不过如此啊。” 周肆跪在地上,信众拽起他的头发,强行令他仰起头。 “你觉得你是一个务实的现实主义者?”周肆肆意嘲笑着,“但你的现实令你畏首畏尾,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懦夫。” 山君同样满脸污血,狰狞可怖,他怒视着周肆,但在下一秒,他忽然露出一副扭曲可怖的微笑。 “你成功地激怒我了,周医生。” 山君长呼一口气,看向一直旁观的翠夫人,问道,“我们可以开始手术了吗?” “稍等。” 翠夫人沉默着,与它背后的大客户沟通了起来,数秒后,它的声音再次响起。 “可以。” 信众们将周肆强行按回了轮椅上,接下来等待周肆的便是残忍的活体手术,他的大脑将被完整取出,放入维生的培养器里,在接下来不知漫长还是短暂的岁月里,他将作为羽化技术的湿件直至死亡。 周肆试图挣扎,但等待他的是更为强力的电击。 汗水浸透了脊背,他虚脱般地坐在轮椅上,接连的剧烈运动,令伤口纷纷淌出血来,就连那些烧伤的疤痕,也因摩擦变得血肉模糊。 周肆心底不由地想到,这或许就是自己的终局了。 说实在的,自仙陨事故后的死里逃生后,周肆就很少去想关于死亡的事了,结果当这一刻真正要降临时,他有的只是茫然……甚至连恐惧的情绪都没有。 周肆早就死过一次了,如今行走在人世间的,仅仅是一道不肯回归冥界的幽魂。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麻木、憎恨、狂热、欣喜……人生百态,尽显于此。 最终周肆的目光停留在了霍道川的脸上,周肆注视着他,欣赏着他脸上那复杂至极的情绪,与此同时,霍道川也注意到了周肆的目光,犹豫再三后,他挪开了视线。 “你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周肆突然开口道,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对山君说,还是在对霍道川讲。 “你只是为自己的懦弱找了一个宣泄的口子,并沉溺于其中,把其信奉为人生的真理,以求内心的安宁。” 周肆的声音高了起来,像是在大吼,“你们所有人!都是如此!像只鸵鸟一样,把自己埋在土里,不愿意面对那真正的现实,真正的矛盾!” 信众们伸手堵住了周肆的嘴,任他如何咆哮,也只是发出阵阵模糊的呜咽声。 山君脸庞因失血变得有些苍白,但他仍嘲讽地挥手。 “再见,周医生。” 信众们推动着周肆的轮椅,带着他离开道观,就在他们快要消失在熏香升腾起的迷雾之中时,刺耳的警报声突兀地响起,无数醒目的红光在舱室的各个角落闪烁,如同燃烧的火、滴落的血。 所有人都迟疑了一瞬,目光呆滞,像是被这鸣响刺破了迷离的美梦,麻木之后便是逐渐浮现的惶恐与不安。 山君与霍道川也是相似的反应,他们很清楚这警报声意味着什么,齐齐地将目光落在了周肆的身上。 周肆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直勾勾地望向舱室的昏暗处,那里正传来一阵微弱的扑打声,一道渺小的身影自迷雾之中缓缓显现,轻巧地落在一处栏杆上。 Bt-24打量着周肆,像是一只藏匿于黑夜中的夜枭。 “混蛋!你都做了什么!” 山君一巴掌扇在周肆的脸上,力量之大,打得周肆的鼻腔里填满了血液。 周肆歪扭着头,一言不发,只是声音沙哑地大笑。 笑声依旧,刺耳喧嚣。 山君红着眼,正欲再次挥拳,殴打着周肆的肉体,但在这时,一阵轰隆隆的鸣音从所有人头顶响起。 很快,轰鸣声变得越发清晰,像是一道贯天彻地的雷霆,正朝着此地大步前进,誓要将雷光笼罩万物。 于是,一抹刺目的赤红绽放在舱室的天花板上。 灼热的红斑迅速扩大,连带着整片金属天花板开始熔化,并受到重力的束缚,向下凸显出巨大的弧度。 滴下熔化的铁水。 轰隆隆—— 仿佛有一把尖针,刺破了熔化的金属,清晰的雷鸣在所有人的头顶响彻,。 夜幕浑浊,炉火熊熊。 刹那间,熔化的金属们向着舱室倾泻了下来,火星四溅,如同千百颗细小的红宝石,绽放出绚烂的光芒,每一颗都带着炽热的温度,划出一道道短暂而耀眼的轨迹。 周肆凝望这震撼的一幕,灿烂与毁灭共存在了一起。 此情此景,周肆并不觉得恐慌,反而升起了奇怪的怀念感,他想起了从前,自己与阮琳芮一起旅游时,曾见过的打铁花。 半融化的金属,在工匠的连续击打下,时而被拉长,时而被折叠,最终化作一朵朵形态各异的“铁花”,它们在空中缓缓散开,又迅速冷却凝固,留下一道道流光溢彩的印记。 阮琳芮发出欢快的呼声,笑嘻嘻地藏在自己身后,躲避着那溅射的火星…… 席卷而来的热浪打断了周肆的思绪。 漫天的星火蒸发了朦胧的迷雾,落在破旧的道观上,将那沧桑的朽木无情地点燃,火苗迅速地蹿升,直至大火将道观完全燃烧,化作一座翻腾的巨大篝火。 高温扭曲着空气,连带着火中的神像们,也像是活了过来般,神情威严,震怒的怒目注视着盲目的世人。 半融化的金属碎片如同火雨一般,均匀地扫过地面,许多信众来不及躲避,要么被坚硬的碎片贯穿了躯体,要么被铁水浇身,化作一团奔走的火球。 如同世界末日了般,惨叫声、悲鸣声、哀嚎声交织不断。 滴滴——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这道声音并非来自云中城的警戒,而是来自于层层舱室之外的辽阔天际。 “放弃抵抗!” 警告声自风雨之上的天穹中响起,如同来自天神的斥责。 霖将掀起了滔天风暴中,数架重型运输机在铵言港的上空盘旋,探照灯犹如光之剑般,劈开浑浊的风雨,将停泊在铵言港内的大船映亮。 “监察局吗?” 翠夫人仰起头,只见熔化的天花板后浮现起一道道狰狞的身影,一阵阵尖锐的撕裂声中,交错的链锯武器无情地将金属完全摧毁,直至开辟出一条继续向下的通路。 数具铁卒化身从而天降,重重地落在了燃烧的道观之前,冷峻的化身躯骸宛如携来死亡的使者。 有疯狂的信众掏出枪械开火还击,但等待他们的则是一发精准的热熔霰弹,炽热的流火闪过,原地只剩下一片尚在燃烧的焦炭。 还有信众咆哮着冲向铁卒化身,还未落下举起的长刀,挥动的枪管便轻易地将他们的头颅打爆成了一团血雾。 换作以往,铁卒化身们行事不会如此暴戾,但这一次他们不是来执行镇压行动,而是反恐。 反恐只需要开火。 “放弃抵抗!” 冷漠的、宛如ai般的声音再次响彻。 翠夫人移开目光,望向坐在轮椅上周肆,那张狰笑的脸庞清晰地映入它的摄像头中。 “特洛伊的木马……这也是你计划的一环吗?周医生。” 周肆吐了一口血沫,摇摇头,“只是一个备用计划,总要应对所有的可能,不是吗?” 翠夫人凝视了周肆片刻,它不再多言,扭头走向燃烧的道观,踏入熊熊火焰之中,任由烈火侵袭着化身躯壳,直至在大火中化作一具焦黑的残骸。 “你他妈的!” 见翠夫人舍弃化身离去,山君咒骂着抽出腰间的折叠刀,朝着周肆的喉咙便刺去。 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一枚子弹精准地贯穿了山君挥刀的手臂,他的手臂在半空中诡异的弯折了起来,折叠刀摔在地上,温热的鲜血溅了周肆一脸。 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数条速降绳索从铁卒化身凿开的缺口中落下,一位全副武装的专员正一手拽着绳索进行速降,一手举起电磁手枪开火。 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并在高速移动下命中目标,对方的身份显而易见。 向际迅速地落地,双手端起挂在腰间的电磁步枪,一边快步向前,一边朝着周肆身旁的敌人们开火,尽快清除危险目标。 几声干脆利落的枪声后,离周肆最近的几名信众纷纷被爆头,尸体无力地倾倒在地,淌出一大片的血泊。 山君捂着受伤的手臂,还想对周肆做些什么,却被霍道川一把制止。 “快走!” 霍道川向山君大喊着,同时掏出手枪对向际进行还击,只是此时那零散的枪声显得格外孤寂。 山君清醒了过来,眼神毒怨地看了周肆一眼,快速挪动着步伐,朝着熊熊火光逃去。 霍道川没有立刻跟上山君的步伐,而是站在原地迟疑了一瞬,他眼神复杂地看着伤痕累累的周肆。 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霍道川完全有机会一枪打爆周肆的脑袋,杀死这位罪魁祸首。 枪口几欲抬起,但最终还是垂落向了地面。 霍道川不再多言,扭头跟上山君。 周肆望着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火光中,一直挤压在喉咙处的气息,这才缓缓地吐息了出来。 四面八方传来隐隐约约的爆破声,有更多的专员与武装化身入侵了云中城,此起彼伏的枪声不断,激烈的战斗发生在各个舱室内。 “周医生!” 向际来到了周肆身旁,警觉地看向四周,直到后续的队员们跟上后,他这才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周肆身上。 “你看起来有些糟。” 周肆惨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绝对不会相信,我在这个鬼地方都经历了些什么。” 即便再强大的精神,在连番的折磨下,仍会产生出微小的裂隙,更不要说,周肆本身还是一位离识病患者了。 直到现在,周肆每次看向自己的腹部时,仍能感到一阵诡异的幻痛,仿佛那把烧红的铁棍再一次戳烂了自己的肚子,在肠子与脏器间搅来搅去。 向际下达着命令,“先带他撤离,通知医护人员准备好。” “不,还没到离开的时候。” 周肆深呼吸,借着残留在体内的药劲,他忽视了痛苦,强行站了起来。 “那群混账惹怒了我,我要亲眼看着他们被烈火烧成灰。” 向际犹豫了一下,劝说道,“周医生,你的状态很糟糕,这里的情况只会变得越发危险,你的安全……” “危险?这不是还有你保护我吗?” 周肆伸手取下了向际腰间的电磁手枪,用行动打断了他的话。 长呼一口气,周肆攥紧了枪柄,又再次问道,“李组长呢,他还活着吗?” “组长刚从昏迷中苏醒。” “难怪你们这么晚才来。” 周肆嘟囔着,完全不顾周围人的阻拦,踉踉跄跄地朝着山君与霍道川逃离的方向走去。 向际深知这位周医生有多么固执与倔强,他只能跟上周肆的脚步,警觉地观察着四周,确保所有潜在的危险都已被提前清除。 周肆踏入狭长的廊道内,或许是离识病发作,又或许这里原本就是这样的风格。 无数的符箓贴在走廊的两侧,阵阵涌动的热浪将它们吹动、点燃,无数的星火就此燃烧,化作一条焚烧一切的火焰之路。 周肆能感受到那炽热的气流,嗅到周围空气中弥漫的灰烬气息。 没有丝毫的犹豫,周肆踏入幻想的火焰里。 ------------ 第二十八章 登仙之时 山君扯下布条,紧紧地系在大臂处,简单地止血后,皮肤逐渐变得苍白,滴答声响个不停。 可能是失血,可能是事态的强烈冲击,山君眨了眨眼,头脑一阵恍惚,一股股陌生的感觉涌现,如同尖刀一般切割着他的神经。 尖锐、喧闹、刺耳、邪异、可憎…… 山君用种种词汇去形容这种陌生的感觉,直至在记忆的深处,寻回了它的名字。 死亡。 知晓了它的真名,山君的眼瞳微微紧缩,体内的血也随之冷了起来,极低的温度几乎要钻进骨子里,像是长满了锈迹般,锁死了关节的活动,令他的步伐变得僵硬、软弱。 是监察局连续的爆破?还是霖将那恐怖的风势,又或许是世界正走向毁灭,大船悲鸣着摇晃了起来,连带着漫长的走廊也开始大幅度地倾斜。 山君在走廊里横冲直撞,像个迷路无助的孩子,恐慌与不安如炸弹般,在他的心底引爆,灼烧着五脏六腑。 他的身子不由地颤抖了起来。 “我……我这是怎么了?” 山君试着让自己的身体安静下来,可震颤仍不停歇。 自己这是感到恐惧了吗?这种情绪甚至强烈到,自己居然做出了如此可笑的反应……这不应该啊。 山君是一位军人,一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军人,哪怕曾被压倒在废墟之下,他仍凭借着坚韧的意志,操控着武装化身完成了对敌人的反攻,即便自己浑身鲜血淋漓,被压断了双脚。 无论如何,山君都不应当是一个会感到恐惧,乃至会怕到发抖的人,但残酷事实正摆在他的眼前,高调宣布山君的懦弱。 山君怕了。 曾经,山君确实是一位铁血的军人,但正如周肆所言那样,山君躲在化身躯壳之后太久了,久到他曾经引以为傲的精神与意志都已锈迹斑斑,只要稍稍用力,便可以轻易推倒。 “山君!” 呼喊声从身后传来,山君紧张地回过头,只见霍道川从阴影中快步靠近了过来,他一把搀扶起受伤的山君,两人加快了步伐,向着走廊的另一端撤离。 霍道川带来坏消息,“监察局派遣了大量的武装化身,各处都在激烈地交火。” 山君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一旦被恐惧占据了理智,死期也将近在咫尺。 “我们得离开这,”山君反复地深呼吸,“去船尾,那里有逃生的小艇。” 霍道川悲观道,“我不觉得我们有时间抵达船尾。” 阵阵爆破声从四周传来,面对传说中的至福乐土,监察局采取了极为粗暴的进攻手段,那便是炸出一条条进攻的道路。 武装化身高效地入侵各个舱室,所有的反抗者都在半融化的金属碎片中,被气化得只剩焦炭残骸,唯有那些及时跪倒,放弃抵抗的人,才获得了一丝生机。 如果不是为了确保周肆的存活,与回收云中城内的大量技术资料,监察局原本的计划是直接发射导弹击沉这艘大船。 在这极端的天气环境下,所有的火与光都将被风雨掩盖,只要调控得当,铵言市的市民们甚至不会察觉到,在他们躲避台风之余,正有一场局部战争正在他们的身旁爆发。 “不……我们还有时间。” 山君眼神重新变得狠辣了起来,变回了那头凶恶的猛虎。 拿起手机,山君连通了船体系统,他的声音沿着电路疾行,从各个扩音器中响起。 “信众们,邪魔们已入侵了我们的乐土!世界正走向毁灭,但登仙之时也就此降临!” 在霍道川满脸不解的神情中,山君着魔了般,做着最后的鼓动。 “共赴仙境吧!诸位!” 痴狂的声音回荡在燃烧的大船之中,犹如蛊惑的魔音般,传入了每一位信众的耳中。 幽暗的走廊内,霍道川什么都看不到。 但他听到了。 在山君那癫狂的号召后,霍道川听到了从四周传来的嘶吼声、诵经声、枪声……仿佛一瞬间,战斗的烈度上升了数分,所有信众都陷入了求仙的疯狂之中,任由烈火与离识病将他们吞没。 山君笑意阴郁,“看吧,现在我们有时间了。” 攥紧手机,山君迈动沉重的步伐,“没事的,我早就预想过这一天了。” 他安慰着自己,“重要的资料我都进行了备份,只要能逃出去,云中城随时都可以重建。” 轰鸣的爆炸声与枪声逐渐靠近,如同死神大步前行的脚步声。 山君踹开一道摇摇欲坠的舱门,汗水与鲜血混合在一起,淌过他的眼瞳,配合着蹿升的火苗,将他眼中的世界化作了一团血火混合的噩梦画面。 “无论是至福乐土,还是所谓的云中城,都只不过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山君自问自答着,目光狂热,“只要掌握了技术,只要离识病还在人类社会中蔓延一日,总会有亡命之徒加入我们!” 穿过空中走廊,霍道川看到下方正爆发着一场场激烈的冲突,信众们仿佛不畏死般地向着武装化身开火还击。 每个人都在大吼、狂叫,手指扣死扳机,仿佛焊在了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霍道川感到怀疑与困惑,他弄不明白这些人的执着与疯狂,哪怕自己也是他们的一员。 直到有那么一名信众呼喊道。 “还击!还击!” 他热泪盈眶,站在高处,仿佛是挥舞旗帜的旗手,声音响彻。 “这是我们最后的乐土了,绝不能让……” 话音未落,燃烧的弹雨扫过,他的身子跌落了下来,变成了一团翻滚的火球。 他的死并没有令信众们感到恐惧,甚至连退却的意思也没有,他们依旧前仆后继着。 有枪的人就举起枪,没有枪的人就亮出长刀,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形化身从走廊里冲了出来,那都是云中城储备的化身杀手。 无数的身影前仆后继、倒下,被武装化身们的铁足碾成一地的碎屑。 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没有。 霍道川麻木地穿过空中走廊,紧跟着山君的身影,但莫名的,霍道川有些看不清山君的身影了,仿佛两者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黑暗翻滚而来,如潮汐般要将两人吞没。 尖锐的刺痛从霍道川的脑海里蔓延而来,他在心底暗骂着。 “该死,非要这个时候吗?” 离识病自霍道川的脑海里扩散而出,影响着他的神经与思维。 眼中的世界逐渐变得诡谲莫测,大块大块的颜色粗暴地混合在了一起,带着怪诞与狰狞的气息,宛如AI的画作。 霍道川凭借着直觉踏入又一座舱室,他看到一颗布满螺丝与齿轮的钢铁之树拔地而起,数不清的线缆挂在枝条树梢上,轻轻地垂落下来,像是疯长的藤蔓,又好像是沉默的毒蛇。 钢铁之树下数不清的信徒沉眠于此,金属的根须纠缠住他们的身体,刺入皮肤之下,隐隐有血迹渗出。 可信众们并不感到痛苦,相反,他们紧闭双目的脸庞上浮现起极为满足的神情,仿佛正沉醉于一场美好的梦幻之中。 霍道川茫然地走到树下,阵阵轰隆的余音从头顶传来,他仰起头,就和先前在道观里看到的那样,舱室的顶端泛起了刺眼的红光。 即便受到了离识病的影响,但霍道川还是一眼认清了现状,在舱室之上,正有一具铁卒化身朝着此地开火,用高温熔穿金属,向下继续突袭。 一滴滴铁水坠了下来,落在地面上,炸裂成漫天的火花,有几枚星火落在了霍道川的皮肤上,传来了阵阵灼烧的痛意,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霍道川!” 有人呼喊起自己的名字,声音忽远忽近,不清楚是现实还是幻觉。 霍道川转过头,一位信众正站在他身后,霍道川试着看清他的脸,但能窥见的只是一团不断蠕动的黑暗。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响起,许许多多的信众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齐齐地看着自己,将自己团团包围,在这座钢铁之树与烧红的铁水之下,如同一场古老且遥远的神秘祭祀。 “你……你们……” 霍道川迟疑地望着信众们,不等他说些什么,嘈杂的声音自人群之中响起。 “登仙!” “登仙!” “登仙!” 信众们竭尽全力地欢呼着,哪怕头顶坠下大片大片的铁水,哪怕有些人在溅起的火光中被烧成火球,哪怕这座承载了所有人欲望的大船,正在霖将的风暴中逐渐沉没。 他们仍不断地高喊着,对旁人的生死,乃至云中城的一切熟视无睹,正如那末日前的最后欢舞。 “和我们一起啊,霍道川!”信众兴奋地说道,“这正是预言中的时刻啊!” “我们将摆脱脆弱的肉体,精神解脱,获得绝对的自由,”另一位信众感慨着,“终于……终于要结束了。” 霍道川的身子僵在了原地,如同一块冷却的铁。 山君把信仰当做控制信众们的手段,而信众们则把信仰,视作了自己精神世界的避风港,霍道川则处于两者之间。 霍道川并不像山君那样功力、贪婪,但他能理解山君的手段,同时,他也能从信众们的角度,去共情这种痴狂……正如自己对六十三号的追寻一样。 撑起自我的精神支柱。 见霍道川没有回应,信众直接跪倒在钢铁之树下,他将藤蔓缠绕在自己的脖颈间,像是要吊死自己——这一诡异的画面与现实对应的则是戴上神经驳接头盔。 “仙境再见,霍道川。” 聆听着信众告别的话,霍道川怔了一下,他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大声喊道,“停下!你们疯了吗!” 霍道川扑了上去,试图把神经驳接头盔摘下来,但其他的信众却把他死死地拦住。 他们不理解地问道,“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打断他成仙!” “不……根本没有所谓的成仙!” 霍道川绝望地呼喊着,但没有人理会他的声音,所有信众都陷入了那歇斯底里的疯狂中,沉醉于自己的幻想里。 于是,霍道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位信众闭上双目,启动了升格程序。 钢铁之树上闪过刺眼的电流,它击打着钢铁,洞穿了空气,霍道川嗅到了鱼腥草的气息,浑身的汗毛不由地竖立起来。 信众戴着神经驳接头盔,双目紧闭,脸上尽是安详,陷入一场漫长的美梦之中。 忽然,美梦碎裂了。 如同有骇人的噩梦将信众彻底捕获,他诡异地抽搐了起来,面目狰狞,肢体几乎以违反人体的方式扭曲着,就像恐怖电影里被邪灵入侵的可怜人,青色的血管清晰地凸起。 霍道川热泪盈眶地看着信众,他知道,羽化技术并没有达到真正的完善,它只能让极少一部分经过训练的适格者升格。 更不要说,此地、登仙之境的升格设施根本不完善……这只是山君用来蛊惑信众们,所许诺的一个虚假的期待罢了。 霍道川试着做什么,但他什么都做不到,正如在墨西哥湾的那一日一样。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神经驳接头盔中闪烁火花,在抽搐与苦痛的呻吟中,电流将信众的脑组织加热成一团粘稠的浆糊。 霍道川嗅到了血肉组织被烧焦的糊味。 先是死寂——万众狂欢! 大片大片的烧红的铁水砸落下来,引燃了钢铁之树,铁卒化身从破裂的缺口中探出身子,冰冷的嗓音回荡在狂欢之间。 “放弃抵抗!” 无人理会铁卒化身的宣告,信众们只是一味地欢笑着。 霍道川站在他们之间,显得是如此无措,突然间,他意识到了,不止是自己陷入了离识病的影响中,一同步入这迷幻之境的,还有无数的信众。 如果说对六十三号的追逐,是霍道川精神支柱,他逃避现实的避风港,那么对于信众们来讲,云中城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这群社会的边缘人仅有的容身之处。 可如今,这无比珍惜的容身之处正在烈火中燃烧,于咆哮的大海上沉没。 所有的美梦都迎来了终局。 信众们拒绝迎来终局,于是他们大喊着。 “成了!”信众们大喊着,“他成了!” “他成仙了!” 霍道川大喝道,“不……他死了!” “死了?” 一位信众不解地看着霍道川,猛地抓起了他的衣领,“你在说什么啊?霍道川,他明明成仙了,不是吗?” 霍道川看不清信众的脸与眼神,但他能聆听到那充满狂热与强硬的声音。 他试着辩解什么,但信众们根本不打算聆听霍道川的话语,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戴上了神经驳接头盔,争先恐后地踏入那永恒的乐土之中。 “不……不不不!” 霍道川无力地哀嚎着,但任由他如何阻止,都仅仅是徒劳罢了。 “你们……你们都疯了!” 霍道川痛斥着,流下泪来。 电弧闪烁而过,一位又一位的信众在抽搐中迎来了死亡,但那扭曲狰狞的脸庞上,在最后一刻却挂着释然的微笑。 “不,我们没有疯,霍道川。” 看不清脸的信众按住了霍道川的肩膀,像是一团蠕动的黑影,静滞在他的眼前。 “我们必须相信人是能成仙的。” 他轻声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 说完,霍道川眼看着他转身离开,戴上了神经驳接头盔,接通了升格程序。 在漫天破碎的火花下,在这正沉向海底的大船上,残余的信众们齐齐地诵经着,祝福升仙的同袍们,哪怕铁卒化身从天而降,哪怕爆裂的流火扫倒一片又一片的人群,他们也不肯停下。 霍道川怔怔地站在钢铁之树下,他窥见,钢铁之树的根须正一点点地延伸着,它缠绕起了一位又一位的信众,一点点地将他们的尸体拖入暗无天日的地下,刺穿他们的身体,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直至在树梢上结出果实。 霍道川莫名地笑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荒诞感降临,仿佛他的人生、乃至这个世界,都是一份黑色幽默的玩笑话。 万物沸腾,绝望狂欢。 ------------ 第二十九章 背弃者 霍道川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登仙之境,他脑海里不断闪回着信众们齐齐赴死,铁卒化身凶猛开火的画面。 在那扭曲蔓延的枝条上,无数的灵魂于钢铁之树上结出果实,他们或许真的成仙了,又或是变成一团乱码在硬盘里蠕动变化,还有可能,他们只是单纯地死了,就像所有人都会经历的那样。 总之,霍道川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离开了登仙之境,在逐渐燃烧起来的舱室内横冲直撞。 其实他明白,一直以来,山君所言的种种,都只是一片美好的泡沫,无论是霍道川,还是信众们,大家心底都明白这一切的缥缈与脆弱。 但……但就像一种自我催眠,给予自己的暗示般,只要坚信成仙可以摆脱现实世界的种种痛苦,他们就能感到一阵内心的安宁,从而活下去。 是啊,内心的平静,听起来简单,但又是如此沉重、高昂。 一直以来,他们都活在这份虚幻的安宁之中,直到陈文锗的死亡、直到山君准备出售至福乐土、直到铁卒降临,把这一切碾成了碎片。 霍道川的步伐飘忽了起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惊慌,如同一只胆小的野狗,被人从它那狼藉的小窝里拖了出来,重重地摔在街上,供所有人取笑一样。 一直以来庇护霍道川的避风港正在燃烧,他的心灵再一次暴露在了混沌喧嚣的世界下。 曾经霍道川的种种坚持、期望,他幻想过的一切,都一点点地在烈火中焚烧成破碎的虚无。 极为复杂的情感沿着霍道川的神经一路前行,几乎要撑爆他的脑袋。 “我……我该何去何从呢?” 霍道川在一道昏暗的长廊前停下了脚步,大滴大滴的汗水沿着脸颊流淌,混合着鲜血与灰烬。 ——滴落。 他直勾勾地看着脚下的地面,望着由自己汗水浸湿的地面,潮湿的痕迹彼此交错,就像一张奇怪的抽象画。 一抹幽蓝忽然闯入了霍道川的视线中,他缓缓地抬起头,越过长廊,来到了云中城的梦池处。 正如先前他带周肆参观过的那样,数不清的水箱如同高楼一般,层层堆叠而起,幽蓝的微光中,苍白的身影蜷缩着,陷入恒久的沉睡之中,像是对外界的变化没有丝毫的觉察。 霍道川先是感到一阵奇异的安宁感,随即,他惊恐地奔向操作台,试图把水箱中的人们唤醒。 来不及了。 轰鸣的爆炸从一侧的舱室里传来,整面墙壁开始烧红、崩溃,带着灼目的流火冲入林立的水箱间。 热浪轻易地将霍道川掀翻,待他爬起来时,通过熔穿的舱壁,霍道川看到铁卒化身正在其后与人形化身们激烈交火。 所有待命于云中城内的化身躯壳,在这一刻都被调动了起来,他们不清楚山君与翠夫人的交易,也不知晓监察局为何会找到这。 他们只知道,云中城是他们最后的乐土了,如果丢了这里,便再也没有归处。 随着舱壁被打通,人形化身们的攻势更加猛烈了,他们识念意识的本体都位于这无数的水箱之中,作为人形化身,哪怕被杀死千百次,他们也能归来,可一旦现实的肉体被杀死,那么等待他们的唯有漆黑与安宁。 同样,铁卒化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枪口调转方向,霍道川看到一道炽热的火光在眼中迅速放大。 “不……” 霍道川的惊呼声尚未响起,便被轰鸣的爆炸声所掩盖。 半熔化的金属碎片带着极高的温度,呈锥形向着水箱扩散疾驰,它先是击穿了水箱的外壁,将其中苍白的身体洞穿、亦或是截断肢体。 鲜血在水箱内迅速弥漫,将幽蓝的光芒晕染成猩红一片。 随后,烧得赤红的金属与液体接触,发出刺啦的、急促的蒸发声,滚滚白气汹涌溢出,水温迅速上升,沸腾起来。 霍道川瞪大了眼睛,眼白里布满血丝,像是爬满了红虫。 广播里传来刺耳的电流声,片刻的休止后,德沃夏克的《幽默曲》从其中响起,环绕在各个舱室间,屹立于这狂风暴雨之下。 曲调婉转的一瞬,水箱一个接一个地爆炸,焰火与水蒸气一并升腾,如同一场绚丽的烟花秀。 在离识病的影响下,霍道川看到了。 固有的现实世界被扭曲得面目全非。 一具具残缺的塑料模特从爆炸的水箱中被抛了出来,它们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破碎的塑料残片,落得到处都是。 整个舱室像是一座崩溃的水族馆般,成吨的水流汇聚成了一个个小瀑布,从破损的水箱里溢出,淌在地上,如同覆盖上了一层油膜般,五颜六色。 彼此堆叠的水箱如同一座巨大的积木塔,铁卒化身释放的每一道流火,都是从其中抽下一节积木,令它走向无法挽回的崩塌。 歌声、爆炸声、燃烧声、流水声…… 越来越多的水箱爆炸,抛下一具又一具塑料模特,塑料模特的身上布满了裂痕,有还直接拦腰断开,有绚烂的光芒从塑料模特的躯壳之下亮起。 彩虹。 晶莹的液体从塑料模特的躯壳之中溢了出来,它们泛起彩虹的光芒,混淆于积水之中,静静地淌过霍道川的脚边。 霍道川神情麻木地注视着这一切,死亡与毁灭不断地在他身旁发生,可眼中的世界又是如此美好,令人不可置信。 “哈……哈……” 莫名地,霍道川的呼吸逐渐加速了起来,他眨了眨眼,脚下的彩虹之境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鲜血完全染透的积水。 那些塑料模特也露出了自己的真容——一具具苍白破损的尸体。 霍道川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填满了鲜血与灰烬的气息,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时,彩虹的辉光又一次映入了他的眼中,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安宁。 有那么一瞬间,霍道川开始希冀于,自己永远都处于这样的状态,眼中只剩美好的彩虹,不再有那残酷的现实。 也许……信众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这般前仆后继,甘愿赴死。 仅仅是数分钟,霍道川便已然完全理解了他们的愚行,只要能令自己的内心安宁下来,即便是刀山火海又何妨呢?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一群不再会有未来的人,能多苟活那么一分一秒,都是自己赢来的。 霍道川慢慢地走了起来,趟过彩虹之海,渐渐的,他的步伐加快了起来,直至发力狂奔。 他要逃离这个该死的世界,将身后的毁灭与死亡远远地抛在身后。 铁卒化身与人形化身们的作战依旧,一道道流火灼烧着舱室,直到有那么一发流火彻底击碎了水箱积木塔的平衡。 大厦崩塌。 哗啦啦的破碎声宛如从远方袭来的长音,久久不肯宁静,荡漾在风雨喧嚣之中。 霍道川狂奔着,沿着长廊一直奔跑,直至踏上阶梯,推开铁门,冷彻的狂风迎面而来,险些将他推倒,好在他站稳了脚跟。 冰冷的雨滴胡乱地打在脸上,带来隐隐的痛意,霍道川眯起眼睛,他已来到了甲板上,放眼望去,霖将把整个天空都搅合成了混沌的一片,阴沉沉的,不见日光。 重型运输机环绕着云中城穿行,巨大的探照灯犹如天神的注视,隐藏于云雾之后。 望向一侧的铵言港,装甲车闪烁着警示灯,齐齐地停在那里,不清楚里面装载的是武装化身的操作员,还是另一批武装人员。 监察局已经将云中城团团包围了起来,如同一张拉起的大网,无人脱身。 很奇怪,霍道川此刻并不觉得慌张与恐惧,他的内心意外地平静,似乎在水箱积木塔倒下的那一刻,他心中的某样东西也随之毁灭了,只剩绝对的虚无。 霍道川抵着狂风暴雨,在甲板上艰难地前进着,他勉强地来到了船尾,在那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山君的身影在冷雨中微微颤抖着,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像是快要失温了般。 他察觉到了风雨中传来的脚步声,山君警惕地转身,举起手枪,对准了霍道川。 “霍道川?” 在看清来者的身份后,山君这才放下了手枪,呼喊道,“快来帮我!把这小艇放下去,我们就能逃掉了!” 山君自顾自地喊着,脸上充满了欲望。 “该死的,我们只是运气不够好而已,遇到了这场该死的台风,但只要我们能离开这,凭借这些技术资料,我们随时可以创造另一个至福乐土。” 他兴奋地描绘着那美好的未来,“摆脱上仙后,再也没有人能约束我们了,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至高的权力,一切都唾手可得了!” “只要继续完善这项技术,我们甚至可以超越人类寿命的局限性,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 山君不断地幻想着,直到他发现霍道川对他的幻想毫无反应。 他疑惑地转过身子,却看见霍道川身影单薄地站在风雨中,紧接着,霍道川缓缓地抬起头,一同抬起的还有手中的枪械。 漆黑的枪口指向山君。 事到如今,山君依旧保持着足够的镇定,一边质问着霍道川,一边暗中将手指搭在扳机上。 伴随着危机的降临,山君逐渐找回了曾经身为军人的感觉,他有信心在拔枪对射中赢过霍道川。 “你这是做什么?”山君不解地问道,“刚才我们不还站在一起吗?” 他思索了一下,“怎么?是监察局许诺了你什么吗?” “不……没有人,没有人许诺我任何事。” 雨水打湿了霍道川的头发,紧贴着额头,将脸庞藏于阴影之中。 “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山君,”霍道川高声发问道,“他们死了,都死了!” “所以呢?” 山君反驳道,“如果我们想为了他们复仇,更需要活着离开这,重建至福乐土啊!” “你们离不开的,同样,至福乐土再也不会重建。” 压抑的声音从风雨的另一端传来,霍道川与山君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向际一手端着电磁步枪,一手搀扶着周肆,两人湿漉漉地加入了对峙之中。 周肆追上了山君与霍道川,他扶着向际的肩膀,咬牙切齿。 “你们都得留在这,要么沉入大海,要么被关进牢房。” 山君转头看向周肆,迅速地掏出手枪,瞄准了他。 “周肆!” 山君不再用尊称,而是直呼着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充满恨意。 “你这个混蛋,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山君用枪指着周肆,在他讲述的同时,爆炸与烈火仍在云中城内蔓延,甚至说,在后方的甲板上,能看到有一股股火苗升腾而出。 “做了什么?”周肆沙哑地笑了起来,“只是毁了这个该死的地方,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这,山君又对霍道川喊道,“你没听到吗?霍道川,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凶手!” 对于山君的辩解,霍道川没有任何反应,枪口依旧朝向山君,三波人马就这么在雨幕中彼此对峙了起来,将各自的生命系于扳机之上。 “这和周医生无关。” 霍道川摇摇头,捋了捋自己的头发,露出了麻木空洞的眼神。 “山君,至福乐土对于你来讲,究竟是什么?” 提出这个问题的瞬间,霍道川自嘲地笑了笑,他觉得自己很幼稚且天真,居然沉沦于自我幻想里如此之久,久到根本没有察觉,他到底身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里对你而言,究竟是一个盈利的商业工具,还是说,你真的认为,云中城能为病患们带来希望。” 山君沉默了良久,周肆也不打断,他对于山君的回答也十分好奇。 诡异的静谧弥漫在几人之间,只剩下了嘈杂的风雨声,以及远处来的雷鸣、亦或是爆炸声。 山君无奈地笑了笑,评价道。 “该死的,霍道川,你是小孩子吗?” 没有任何征兆,山君果断地扣动扳机,与此同时,向际与霍道川也扣下了扳机,几道枪声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震耳欲聋! 山君的身影踉跄了一下,额头上有着一道血洞,心脏处也有着一道。 他摇摇晃晃地向后了几步,身体倒下,翻过栏杆,摔进了咆哮的海水之中。 霍道川丢下手枪,低头看着胸口晕染出的大片血迹,强烈的困倦感扯着他的眼皮,他回过头,向着周肆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意,而后他也翻过护栏,任由自己坠入深海。 周肆一言不发地望着空荡荡的甲板,除了地面上残留的血迹外,似乎没有东西能证明刚刚发生的交火。 向际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山君认为霍道川背叛了自己,而霍道川认为山君背离了至福乐土的理念。” 周肆幽幽道,“比起我们这样的外敌,他们更痛恨异化的自己人。” 两人不再言谈,只是望着混沌喧嚣的海面,感受着冷彻的雨滴沿着脊柱蔓延,触及灵魂。 ------------ 第三十章 决绝 一直以来,霍道川都很期待死亡的瞬间,毕竟人们常说,在死神降临的那一刻,人类会清晰地回顾自己的一生。 霍道川认为,自己或许可以利用这种办法,去“穿越时间”,再一次回到墨西哥湾,回到他那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里。 遗憾的是,霍道川并未回到往日的时光里。 霍道川睁开了眼睛,铁幕般的阴云堆积在天空之上,像是一堵灰色的墙,拦住了他对过往的追逐。 奇迹像是眷顾于霍道川般,他居然没有溺死于海水之中,而是在浪涛的推动下,被卷回了岸边。 来不及观察四周,霍道川觉得浑身很冷,像是被人砌进了冰砖里,紧接着便是饥饿、疼痛、酸胀……几乎人类所有负面的感受,在这一刻都席卷在他身上。 他被折磨得想要放声嘶吼,可嗓子像是被水泥堵住了般,张不开口,也发不出声。 这般极端的痛苦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霍道川恢复了些许的体力,艰难地爬了起来。 霍道川每动一下,腹部便会传来钻心的痛意,山君射出的那枚子弹打穿了他的肚子,就算霍道川不溺死于深海,很快他也会因失血而倒下。 其实……死掉也没什么不好的。 霍道川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如此疲惫了,为何还要继续前行呢?就倒在这里,静候死神的降临不好吗? 到头来,霍道川曾信奉的一切都已走向了毁灭,曾经固执己见,也变得毫无意义,可笑至极。 光是想到这些种种,霍道川便感到心烦意乱,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停下吧。 霍道川心想着,不断地劝说着自己。 但任凭霍道川如何妄想,他身体的行动却从未停止,那是刻进他基因与灵魂底层的求生欲望。 霍道川无助地哭了起来,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无法健全地活着,又无法坦然地死去。 世间万物变得如此浑噩,像是一片搅动的混沌,霍道川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向前,直到他慢慢地认清了周遭的事物。 隐巷。 翻滚的怒涛将霍道川冲回了临近隐巷的岸边,他就这么回到了这片熟悉的地方。 轰轰隆隆的余音从头顶席卷而来,那是一架架低空掠过的重型运输机,在它们的更下方,是在隐巷之中立起的临时哨塔。 自乌刍瑟摩这一武装化身出现在隐巷后,监察局对隐巷进行了大清洗,那些扎根已久的灰色产业,就这么一夜之间覆灭殆尽,如同大梦一场。 霍道川踉跄地钻入了一栋低矮的建筑中,主人似乎已经离开很久了,室内昏暗潮湿,窗户破破烂烂地敞开着。 这里应该是一处修理厂,货架上堆满了各种机械零件,工作台上摆着沾着机油的工具,污水混合着洒入进来的雨水淌过地面,汇聚起一大滩的浑浊。 绵绵的困意缠上了霍道川的心神,他觉得是时候了,便靠着墙壁一点点地坐了下来,眼神低垂,做着最后的挣扎,不肯闭上。 霍道川感到母亲来接自己了,哪怕自己已经快忘记了她的面容,但霍道川明白,安宁正向自己招手。 就在神智快要沉于深渊之中,忽然,一阵闪光在霍道川视野的边缘明灭。 霍道川用着最后的力气抬起头,光源来自于他正对面的零件堆,那里有着一具只剩了半截的人形化身。 它如同一具严重风化的尸骸,金属外壳被拆卸了大半,将复杂的内构与线缆就这么直接暴露了出来,缝隙里布满了红褐色的锈迹,亦或是堆积起的尘埃,带着骇然的美感。 人形化身缓缓活动了一下头颅,眼瞳闪烁起光芒,注视着眼前的将死之人。 “霍道川,你甘愿这样死去吗?” 机械式的声音冰冷响起,如同尖刀般刺入了霍道川的身体,令他浑噩的意识不由地清醒了几分。 霍道川愣了一下,他有些不清楚这是正在上演的怪诞事实,还是离识病的余响。 “我注意你很久了,霍道川,我知道你想要些什么。” 人形化身斟酌着语句,提醒道,“你难道不想回到墨西哥湾那段美好时光吗?” 霍道川直勾勾地盯着人形化身,很奇怪,明明自己都要死了,可在这一刻,霍道川却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力量,强行延续着他的意识与生命。 “你说什么?” “我知道她是谁,她的名字、她的过去、她的当下与未来……你难道不想再见到她吗?” 人形化身呼唤着霍道川的欲望,“要是死了,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霍道川捂住腹部的伤口,沉默良久,怀疑道。 “翠夫人?” 关于自己的过往,霍道川很少和其他人提及,就连山君也是如此,至福乐土的人们只知道霍道川在追逐着某人,但更具体的事,唯有受到他委托的翠夫人才知晓。 “不……你不是翠夫人。” 不等人形化身回复,霍道川自己否定了这一猜测。 十几分钟前,翠夫人还和自己位于云中城中,设想着至福乐土的未来,但随着监察局的突袭,所有对未来的构想都一并崩塌。 霍道川猜,翠夫人现在应该正忙于逃离监察局的追捕。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很重要吗?你只需要知道,我可以给你想要的。” 人形化身继续说道,“你所追逐的那个人叫玛嘉,一个墨西哥人,她现在还在劳作,偿还个人债务……” 霍道川静静地聆听着,直到人形化身讲述完这一切。 片刻的平静后,霍道川忽然摇了摇头,因失血与疲惫,他连愤怒的神情也很难做出来。 “你在欺骗我。” 人形化身意外地坦诚,“你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 “哦?但究竟是直觉,还是说……其实你已经知道她的结局了,只是自欺欺人般的,不去想这些呢?” 人形化身的言语忽然变得锋利起来,如同一道冷箭,刺穿了霍道川的心脏。 霍道川沉默不语,人形化身则诡异地大笑了起来,在外界的风雨雷声下,它的笑声格外可憎疯狂。 “霍道川,大家都是成年人,你我都深知,这个世界并不如童话那般美好。” 人形化身顿了顿,毫不留情地撕开了霍道川的伤口。 “其实你我都明白的,她做为一个被囚禁的化身劳工……对于这样的人,她会迎来什么样的结局,作为至福乐土一员的你,应该很清楚吧?” 霍道川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事,可一幅幅癫狂的画面仍在他的脑海里浮现,接连不断。 幽暗的水箱内,女人蜷缩着身子,皮肤被泡得苍白发皱,肢体的关节轻微地畸形,就像一份标本,一具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一枚生物电池。 死亡。 “霍道川,你在追逐一道幻影,一个由你自己塑造的幻影!” 人形化身毫不留情地痛斥着。 霍道川本欲反驳,但他太累了,伤痕累累,只能认输般地承认着,“可这道幻影却是我活下去的动力,我的精神支柱,我的主心骨。” “不,你从未搞清楚过这一切。” 人形化身逼迫着,“想一想,霍道川,你痛苦的源头到底是什么?爱而不得,还是离识病的困扰?” “你一直在逃避问题,你无法摆脱疾病、社会、现实的痛苦,于是,你便将这一切希冀于成仙,可你觉得,像你这样懦弱的人会成仙吗?” 霍道川变得有些暴躁,他搞不懂,自己明明马上就要死了,为什么还要思考生命本质这种事呢?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你从未正视过自己的痛苦,你甚至不清楚自己痛苦的根源,想一想,霍道川,到底是谁让你沦落此地的,低微的出身、倒霉的经历,还是说可悲的命运?” 霍道川循着声音思考着,探究自己的人生究竟在哪一节点出现了问题。 金色的阳光落在身上,霍道川仰起头,他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墨西哥湾,望向了那辽阔无垠的海面。 是她?是六十三号,是她给自己带来的回忆,是她那苦痛的经历。 离识病,化身劳工,抵押物…… “不是的,你痛苦的根源不是那些东西!” 人形化身仿佛能听见霍道川的心声,它大喝着。 “真正令你如此痛苦的,是那参天的大楼,是高居于所有人之上的公司,是你们患上了离识病,你本可以得到治愈的,但他们却不愿承认离识病的存在,仅仅是为了那该死的股价。 所以,仔细地想一想,霍华川,到底谁是你的敌人,是谁令你如此痛苦。” 风雨撞开了又一扇窗户,霍道川顺着窗沿望去,即便隔着如此之远,即便中间夹着数不清的高楼大厦,可他还是一眼便看到了那闪耀的水晶塔,犹如通天柱般,向着全世界昭告自己的存在。 人形化身的声音低了起来,像是来自黑夜的邪异呢喃。 “霍道川,仔细地想一想,认真地去想一想,去思考,你究竟该做些什么……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人形化身沙哑地笑了起来,它的头颅开始裂解,一分为二,将其中的思维储存核心就这么暴露在了霍道川的眼前。 “我刚刚为这枚思维储存核心植入了一段病毒,它可以越过高墙……我是指,任何高墙。” 人形化身低下了头颅,像是恭敬的侍者,将其呈现给他。 “是碌碌无为地死去,还是为了你、为了她、为了所有离识病患者做些什么。 这取决于你。” 霍道川眼神空洞,但鼻息却渐渐沉重了起来,像是用尽浑身的力气去喘息,去摄取那潮湿的空气,去令近乎燃烧殆尽的身体,再度散发出那么些许的余温。 没人知道这一瞬间里,霍道川都想了些什么,但他就是这样硬生生地站了起来,艰难地走到了人形化身的面前。 霍道川再一次发问道,“你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帮我?” “很简单,因为我们本来就是站在一起的,”人形化身说,“至于我是谁……” “你可以称呼我为——上仙。” 霍道川取下了思维储存核心,人形化身就此失去了意识,指示灯熄灭,头颅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思绪被撕裂,而后又重新串联起来,就像一个布满缝合线的、破碎的布娃娃,各个部件粗糙地杂糅在了一起,最终塑造成了一副怪诞畸形的模样。 霍道川觉得有种力量在推动着自己,它轻轻地按住自己的肩膀,挪动自己的脚步,令他再次踏入风雨之中。 上仙的话萦绕在霍道川的脑海里,不断地重复、播放,直至完完全全地刻进霍道川的心底。 霍道川需要做什么,他需要为所有人做些什么。 用着仅存的力气穿过街巷,霍道川来到一道铁门前,用力地锤打起来。 先前颓丧的死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无比旺盛的求生欲,以及源源不断升起的生命力。 “开门!”霍道川沙哑地喊道,“帮帮我!” 大约一分钟左右,门后传来阵阵的声响,铁门上的窥探窗被拉开,一双清澈的眼眸显现了出来。 霍道川恳求着,“救救我,季大夫。” “霍……霍道川?” 季思玲对于霍道川的出现倍感意外,但在反复的纠结后,她还是打开了铁门,把霍道川放了进来。 强烈的求生欲推动着霍道川,无需季思玲的搀扶,他自己便爬上了手术台,在意识彻底消亡前,嘱咐道。 “我的腹部中弹了,失血很多……帮帮我。” 困倦抓挠着霍道川的眼皮,黑暗一点点地遮蔽了全部的视野,待失去了所有的光后,一段话语在霍道川的脑海里徘徊。 那并非是来自于上仙的言语,而是霍道川从心底响起的鸣音。 “既然合理的诉求无法得到回应,那么只有极端的暴力才能解决这一切。” 它像一颗种子,扎进了霍道川的心底,汲取着血肉与仇恨,蓬勃生长。 ------------ 第三十一章 烧毁高塔 霍道川做了个梦,一个无比漫长,但又美好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墨西哥湾的清晨,不再是以那副铁塔似的化身躯壳降临,而是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 霍道川就那样躺在沙滩上,安宁地感受着日光的温暖,仔细地觉察着皮肤与砂砾的摩擦,聆听着海潮与风的声音。 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霍道川睁开眼,看向她…… 苍白的灯光从头顶落下,像是几枚闪烁着强光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死里逃生的自己。 日光的温暖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严寒,弥漫在霍道川的全身,令他不由地颤抖着身子。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鲜血的味道,尖锐的痛意像是从骨髓里释放,啃咬着骨头与神经。 “哈……哈……” 霍道川的眼中涌出泪水,陷入了一个无边的噩梦之中,找不到解脱。 这般痛苦的折磨持续了数分钟,霍道川这才缓和了不少,意识从浑噩里变得清醒,打量着周围。 “哦?你醒了啊。” 熟悉的声音从一旁响起,霍道川勉强地睁开眼,见到了坐在一旁的季思玲,她看起来疲惫极了,身上还穿着手术服,沾染着霍道川的血迹。 “你的状态很差,最好老老实实地躺在那。” 季思玲自顾自地点燃了一根香烟,开口道,“我只是把你从生死线救了回来,之后你的状态是持续恶化,还是好转,没人说的准。” 霍道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压抑道,“至少当下我还活着。” “哈哈,这倒也没错。” 季思玲笑了两声,而后又说道,“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呢?霍道川。” “什么?” 霍道川试着坐起来,但他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并且浑身都传来抽搐的痛意。 “我是说,你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季思玲的嘴角挑起微笑,像是在审视一头猎物般,打量着霍道川。 “你昏迷了六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监察局彻底控制了云中城,并将你们剩余的成员一网打尽……其实你应该死掉的,这样你就不必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哪怕你现在从这里走出去,也只会变成通缉犯。” 季思玲翘起腿,好奇道,“你已经无处可去了。” 霍道川闭上了双眼,重新躺了回去,他深深地思索着,直至一个答案从脑海里浮现。 他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做。” “什么事。” 霍道川再次睁开眼,斜看着季思玲,“我要去见翠夫人。” “翠夫人?” 季思玲的表情略感意外,“你找翠夫人做什么,让它帮你偷渡出去,从它手里买下一份新人生吗?” 她站了起来,表情严肃,像是露出亮起锋芒的手术刀。 “霍道川,别忘了,你还欠我手术费呢?” 霍道川摇摇头,“我没有钱。” “这可麻烦了,”季思玲的目光端详着霍道川的身体,“你的器官还算健康,应该能卖出一个不错的价钱。” 霍道川沉默了下来,布满血丝的眼瞳死死地盯着季思玲,她依旧是那副轻蔑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是一位被监察局通缉的重犯,你本可以在我昏迷后,把我丢出去,任由我死去,但你还是救了。” 霍道川揣摩着季思玲的想法,“我对你有用……至少有些价值,对吗?” “你对我确实有点价值,但也仅仅是有点。” 季思玲鼓励道,“再说些什么吧,看看能否令自己升值,这将决定我是帮帮你,还是把你交给监察局。” “说什么?” “比如你找翠夫人要做什么?” 提及翠夫人时,季思玲毫不客气地露出了锋利的手术刀,似乎霍道川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的话,她就会切开霍道川的喉咙,放干他的鲜血。 霍道川沉吟片刻,他明白,自己的性命全系于季思玲,就算有再多的远大抱负,如果现在死了,就都没了意义。 “翠夫人打算与我们做笔交易,令至福乐土在铵言市内发动一场恐怖袭击。” 霍道川长呼一口气,“我打算继续这笔交易。” 季思玲说,“哦?可云中城已经没了,至福乐土也就此消亡了。” “云中城确实是没了,但至福乐土的成员可没有被全部俘获,”霍道川努力回忆着脑海里的名单,“在外界,我们还有许多成员,已经足够掀起风浪了。” “你为什么想要继续这笔交易,”季思玲不明白,“至福乐土大势已去了,你为何不隐姓埋名找个地方活下去,反而还要踏入旋涡之中,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霍道川忽然笑了起来,声音里隐含着怒火,“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复仇啊。” “为了至福乐土复仇?” 季思玲收起了手术刀,饶有兴致地看着霍道川。 “为了至福乐土?不,所谓的至福乐土只是一群盲目的愚民与欲望交织而成的畸形产物……” 当霍道川在甲板上,扣动扳机杀死山君的那一刻,他便已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切。 他又惊又喜。 霍道川很难过,自己这么晚,才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也很高兴,自己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像那些死去的信众一样,于烈火中化作灰烬。 “我曾爱过一个人,但因离识病、因化身劳工、因世界上的所有苦难……我知道她的结局,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霍道川喃喃道,“我要为她复仇,为了那些导致她落得如此命运的悲剧源头复仇。” 他话音一转,侧过头,与季思玲对视在了一起,霍道川好奇道,“季大夫,你对于离识病应该也有足够的了解吧。” 早在周肆来到隐巷行医时,季思玲就在这工作了,可以说,她才是隐巷内最早的医生。 只是季思玲很少会做离识病患者的生意,理由也很简单,这些离识病患者往往很麻烦,并且榨不出多少油水,是实打实的垃圾客户。 像周肆这么医者仁心的人,在如今的时代,可不多见。 季思玲回复道,“当然,隐巷满地的离识病患者,就算不了解也熟悉了。” “你觉得真正造成离识病患者们苦痛的根源是什么?” 霍道川质问季思玲的同时,他也质问着自己的内心,回忆着不久前“上仙”与自己的对话。 季思玲没有直接回复霍道川的疑问,“这个根源很复杂,就像一个错落的积木塔,随意抽走一个都会引发整个系统的崩溃。” 霍道川露出牙齿,“你不愿面对这个根源。” “只是对它无可奈何,”季思玲隐隐猜到了霍道川的目的,“你要为所有的离识病患者们复仇?” 季思玲被霍道川这新奇的想法打动了,好奇心被完全勾起。 “你打算怎么做,配合翠夫人进行一场恐怖袭击?”她摇了摇头,“这未免听起来有些太蠢了。” “可除了这种手段,我还有什么发声的渠道呢?” 霍道川绝望道,“网络发帖?只会被屏蔽,被海量的机器人水军淹没,去参加游行?安保化身会轻而易举地将我们按倒?至于通过合法的手段……” 悲凉的笑声响起,霍道川自言自语着,“《524草案》已经提出这么多年了,可它的推行依旧是如此缓慢,几乎见不到头。” 季思玲说,“《524草案》确实是一个正确的推进手段。” “但它推进的太慢了,我要加速这一切。” 霍道川的声音强硬了起来,虚弱的身体里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 季思玲沉默了一下来,室内只剩下了霍道川的喘息声,以及仪器运行的低沉噪音。 此番言谈下,霍道川想要做什么显而易见了。 季思玲觉得他疯了。 “你……你想要袭击神威大厦?” “神威大厦?” 霍道川笑了起来,“好吧,我曾经确实有过这个念头,那座水晶塔太耀眼了,谁又不想把它塞进淤泥之中呢?” “可就算我们袭击了神威大厦,哪怕把它推倒了,又有何意义呢?”霍道川反问着,“以神威科技的财力,他们随时可以重建起又一座高塔。” “那你……” “神威大厦只是一个象征,象征是烧不死、推不倒的。” 霍道川攒够了力量,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影摇晃,但声音却无比坚定,如同耸立的铁塔。 “我们要针对这一切的根源,向着更深层的本质、涉及这个世界底层逻辑的存在发起攻击。” 霍道川陶醉于自己幻想出的伟大事业,“比起神威大厦,我有一个更好的目标。” “足够打痛他们,打醒他们。” 季思玲认真地盯着霍道川,忽然走近到了他身边。 “你的目标是什么?” “这就不必与你说了,”霍道川又问道,“我现在展现的价值足够了吗?” “很足够,也很有趣。” 季思玲笑了起来,“我原本打算把你交给监察局,这样能为我省去不少麻烦事,但恭喜你,把赢得了自己的命运。” 她说着,向着一旁走去,“比神威大厦更有价值的目标……真是令人好奇啊。” 季思玲脱去沾着血迹的手术服,拉开抽屉,从其中取出了一条翠绿的衣袍,轻轻地将披挂在身上。 翠绿的丝绸衬托出了季思玲身体的曲线,她优雅地摆手,向霍道川问好。 “好了,霍道川,该把你真正的计划讲一讲了。” 季思玲像只翠鸟,脸上的笑意意味深长。 霍道川愣神了片刻,后知后觉道,“翠夫人?” “不过事先说一句,霍道川。” 翠夫人提醒道,“没有活人能知晓我的样子,所以,你最好死在你的伟大愿景里,这一点你能做到吗?” “死?”霍道川无所谓道,“我已经死一次了,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恩典。” “况且,我认为,如果不抱着死志,我的愿景根本无法实现。” 霍道川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目标。 “我要袭击石堡。” 翠夫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怀疑自己听错了,重复道,“石堡?” “没错,袭击铵言市的石堡。” 霍道川阐述着自己的想法,“推倒神威大厦最多令神威科技的股价崩盘而已,但只要烧掉石堡,所有人都会发自内心地对化身躯壳感到恐惧,那么离识病便将得到重视。” 翠夫人眼瞳缩成一个点,随后缓缓放松下来,感叹着,“真是疯狂的壮举。” 霍道川反问道,“我说完我的意愿了,那么你呢?翠夫人,你又是为谁服务?” 翠夫人轻蔑道,“这是一个蠢问题。” “也是,”霍道川放弃追问了,“你代表的是所有希望神威科技毁灭的人,而并非像我一样,在意离识病患者的人。” “你我最多只是利益一致罢了,至于你具体代表谁,这同样也不重要。” “那么我很好奇,霍道川,你烧毁石堡的倚仗是什么呢?” 翠夫人继续问道,“仅凭至福乐土那些残党吗?别忘了,石堡是有真正的武装化身保护的。” “我自然有我的准备。” 霍道川踉跄着走向一旁,那里摆放着他的衣物,以及一枚思维储存核心。 方方正正的金属芯片就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可霍道川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眨眼,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物。 “哈……哈哈。” 霍道川莫名地笑了起来,像是垒在心头的压力都得到了释放,畅快无比。 伸出手,将冰冷的金属握在手中,直到这一刻,霍道川才确信,那并非是自己濒死的幻觉,而是真实发生的现实。 一个足以改变他、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契机。 “翠夫人,这枚思维储存核心将化作烈火,烧掉所有的桎梏。” 霍道川长呼一口气,“以及……我可以再卖你一个情报。” “什么?” “上仙没有死。” 霍道川的笑容变得邪祟了起来,“至福乐土的成仙之旅,远未到终结的时刻。” 门外传来更为喧嚣的风雨声,霖将挥动着重拳,反复殴砸着这座屹立不倒的城市。 洗去污秽,焕然一新。 ------------ 第三十二章 余波 7月23日。 生物凝胶混合着液体轻轻地漫过周肆的身体,拂着他的肌肤,水温不高也不低,恰到好处。 周肆望着头顶的白光,如果把它换成一个暖色的日光灯,在闭上眼的瞬间,周肆会幻想自己正躺在马尔代夫的沙滩上晒着太阳。 可惜,只是幻想。 “好消息,周肆,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病房的大门被拉开,阮琳芮走了进来,她的目光在周肆的身体上扫视了一番,忽然露出了一个莫名的笑意。 她打趣道,“还真会享受啊,需要我给你倒杯红酒吗?” 周肆懒得理会阮琳芮,目光略显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水面。 就和往常一样,此时周肆正泡在医疗舱中,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的喉咙里没有插着气管,整个人也没有完全地浸泡于液体之中,他像是沐浴一样,身子半浸在医疗舱里,像是泡在浴缸中。 周肆头也不抬地问道,“既然有了好消息,那坏消息有什么?” “坏消息?暂时没有坏消息。” 阮琳芮将手提包放在一旁,坐在医疗舱旁边的椅子上,正对着周肆。 “监察局还在搜捕残余的至福乐土成员,云中城内的大量资料,也被送到了石堡之中进行检查,就连隐巷也迎来了大清洗,按照电影剧情来讲,我们正迎来一个美好的结局。” 阮琳芮话音一转,由衷地感叹道,“而这都要归功于你,周肆。” “我?” “是啊,你以自身为诱饵,成功渗透进了云中城中,并通过bt-24,成功联系到了监察局,才令这次突袭行动如此成功,帮助监察局解决掉了这一极为危险的化身杀手团体。” 对于阮琳芮编造的故事,周肆有些发懵,过了两三秒后,他才反应了过来。 “这是经过你润色后的报告吗?” 阮琳芮脸上挤出一副狡黠的笑意,“算是吧,反正最终递交到中央监察局时,故事的原委会是这样的。” “但讲真,周肆,这次行动的成果真的很巨大。” 阮琳芮翻看着手机,查阅着相关的资料,“不仅一举解决了至福乐土,还从云中城中回收了成熟的羽化技术,以及没有在监察局中注册过的乐土系统。” 提及乐土时,阮琳芮多留意了周肆一眼,打量着他那张麻木冰冷的脸。 “从幸存者的口中,我听说你被拖入了乐土之中……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提及这段糟糕的回忆时,周肆的眼睛不由地眯了起来,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经历?无外乎一些乱七八糟的经历罢了。” “比如?” “比如被投送至一个虚拟场景中,被一群神经病各种处刑、折磨、拷问。” 周肆侃侃而谈,仿佛在诉说另一个人的故事,“但我觉得还好,反正只是虚拟的,只要认定虚拟这一事实,许多事情就容易接受多了,就像梦一样。” 阮琳芮随意地提了一下,“只是这种吗?” 周肆本想结束这段对话,但莫名的,他又继续说道,“也不全是。” “还有什么?” 周肆笑了笑,“我……该怎么说呢,你应该不会想听的。” “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阮琳芮目光怀疑地看着周肆,曾经,周肆在她的眼中就像一张白纸,上面写了什么、画了什么,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自从仙陨事故后,周肆这张白纸便浸透了漆黑的油墨,放眼望去,有的只是一片漆黑,掩去了所有的文字。 神秘且不祥。 “我回到了过去,”周肆缓缓说道,“准确说,乐土系统虚拟了我们过去的生活,就是在仙陨事故前,我们一起同居的那段日子。” 阮琳芮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往日的时光真美好啊,但很遗憾,没有往日的时光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周肆沉默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我本以为自己的记忆力很好,能把过去的一切都牢牢地记在脑海中,但实际上,当我回顾时,所能看到的也只是模糊一片。” “可在乐土之中时,模糊的事物都变得清晰了起来……那确实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阮琳芮有些不明白周肆的意思,但她还是问道,“你在乐土之中见到我了吗?” “当然。” 周肆抬头看着她,“你也是过往的一部分,不是吗?” “然后呢?” “然后我杀了你,在乐土之中,”周肆满不在乎道,“回忆很好,但那只是虚假的,不该存在的。” 阮琳芮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变成了无奈的叹气,笑意有些苦涩,最后选择了保持沉默。 阵阵脚步声从病房外传来,不过一会,另一个人拉开了房门。 “久违了,周医生。” 李维陨推门而入,见到周肆惬意地泡在医疗舱里,他如释重负,有相同表现的,还有周肆。 隐巷遇袭后,周肆被至福乐土掳走,李维陨则重伤昏迷,虽然事件结束已经很多天了,但这段时间里,两人一直都待在病房里,接受持续不断的治疗。 因周肆不想完全浸入于医疗舱中,像是一具尸体一样沉沉浮浮,他的治疗速度慢了许多,而李维陨则在前几天彻底康复了。 没有过多的关心与叙旧,周肆与李维陨对视了一眼,直接了当地问道。 “监察局有在云中城中发现什么有用的情报吗?” “有,可以说,很多。” 李维陨慢慢解释道,他康复后便立刻接手了工作,这对他身体与精神的压力都有些大。 “除了羽化技术与乐土系统外,我们查到了大量的交易记录,牵扯的范围有些太大了,搞得单靠铵言市的监察局分部已经处理不过来了。” 李维陨接着说,“石堡也在加快分析各种数据文件,这起事件带来的冲击力,不会比当初的仙陨事故要小多少。” “最重要的是,即便覆灭了云中城,陈文锗之死的谜团,也仍未结案。” 一直沉默的阮琳芮在这时开口道,她神情严肃地看着两位。 “从周肆的证词来看,一直控制至福乐土的上仙,有极大可能便是陈文锗,也正因陈文锗的死亡,与上仙的失联,至福乐土才会选择与那位所谓的翠夫人合作,寻找新的退路。” 阮琳芮继续说道。 “那么,新的问题出现了,陈文锗究竟因何而死呢?” 先前周肆等人对于陈文锗的死因,曾进行了数不清的猜测与推导,他们本以为自己接近了事件的真相,可周肆看到的一切,又将这一切完全推翻。 聊到此处,周肆皱起眉头,表情严肃,他盯着自己身下的水面,看着倒影中的自己。 “我本以为摧毁至福乐土,就能结束这一切,但随着云中城的覆灭,一切反而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了起来……” 周肆喃喃自语着,他试着进行一些思考,但脑海里时不时传来的阵痛,却粗暴地将他的思绪折断。 就算周肆的意志再怎么强大,说到底,意志这种东西也是基于生理结构而存在的。 霍道川在乐土系统中对周肆的高强度审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周肆的神经结构,暂时不清楚这种损伤是否可逆,但在当下来讲,它确确实实对周肆产生了持续性的影响。 并非是离识病那般的幻觉,而是时隐时现的刺痛,像是卡在嗓子里的鱼刺,会在你某次不经意的呼吸时,传来尖锐的痛楚。 “暂时没有调查的方向了吗?” 周肆向阮琳芮问道,和自己与李维陨这两个病号不同,在他们接受治疗的时间里,阮琳芮一直为这起事件奔走。 “目前我们正等待石堡的解析报告,等他们消化完云中城的数据,应该能为我们指明一条道路。” 阮琳芮回答道,“但这需要我们耐心等待。” 周肆轻轻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关于翠夫人的事,还有线索吗?” “监察局仔细搜查了隐巷,我们没能找到翠夫人,但发现了不少它遗留下来的资产,”阮琳芮失望道,“但就和我们能预想到的那样,资产被清理的很干净,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找到。” “我认为翠夫人也是一个值得继续调查的方向。” 周肆提议着,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有关于翠夫人的事,自己过往与它的交集,还有在云中城中,它与山君的对话。 “翠夫人试图雇佣至福乐土,在铵言市内发起一场恐怖袭击。” 周肆低声道,“我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混蛋的危险程度,不会比至福乐土低多少。” 深一口气,周肆摸了摸自己身上逐渐愈合的伤口,抚过那疤痕的凸起,他看向紧闭的窗户,感叹着。 “这一切的风暴却只源自于一个人的死亡。” 室内的三人都不由地沉默了一阵,寂静降临,他们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忽然,阮琳芮站了起来,快步朝着窗户走去。 “你在这待的太久了,也该见见阳光了。” 阮琳芮拉开窗帘,金色的阳光洒入室内,刺得周肆睁不开眼。 阵阵暖意汹涌而来,驱散了身体的寒冷与疲倦,周肆慢慢地适应了这强光,他睁开眼,清澈的天空映入眼中。 在周肆接受治疗的这段时间里,台风霖将已离开了铵言市,它冲洗掉了城市的污秽与阴云,所见之处,尽是那纯净的天穹与阳光。 周肆凝望了片刻,自然的风光在一定程度上治愈了他的心灵,但在周肆移开目光的瞬间,心底那些阴郁的东西又再次爬了出来。 之后的事就很简单了,医护人员们走了进来,先是检查周肆的身体状况,确定他没有任何问题后,开始絮絮叨叨的嘱咐。 周肆活动着略显僵硬的身体,从医疗舱里爬了出来,简单的冲洗更衣后,他焕然一新,走出了病房。 也许是躺得太久了,周肆的脚步有些虚浮,仿佛大地变得柔软起来,每一脚都变得不踏实。 李维陨适时地搀扶了一下周肆,却被周肆摆摆手,拒绝掉了。 周肆自顾自地向前,脚步变得逐渐踏实、坚定,直到脚下的大地同样硬邦邦的,再无一丝一毫的柔软。 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向际与宋启亮等候多时,宋启亮见到周肆走了出来,脸上难掩兴奋。 这段时间以来,宋启亮一直很自责,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导致了周肆被俘,如今见到周肆康复归来,压在他心底的那块大石,也终于缓缓落地了。 “周医生。” 向际向周肆点头示意,周肆同样也回以眼神。 两人的性格都是那副冷峻的姿态,极少多言,因此交流起来也是如此,就像一对刚刚碰面的陌生人。 “我们有一些新的情报。” 向际跟在周肆身旁,“在对云中城的残骸进行打捞时,我们找到了山君的尸体。” “哦?” 听到这一消息,周肆莫名地觉得轻松,“他死透了?” “是的,不是化身躯壳,是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向际接着补充道,“但很遗憾,我们没能找到霍道川的尸体。” “他的尸体或许已经随着台风的汹涌,被卷进了深海之中……大多数的尸体都没有被寻回,成为了深海的养料。” “霍道川……” 提及这个名字时,周肆的步伐不由地慢了下来,脑海里不断回想起那张茫然惊恐的脸。 事实上,周肆并不觉得霍道川算是一个坏人,他更觉得霍道川是一个愚蠢的、天真的、受到欺骗的可怜人……他太渴望些什么了,渴望到哪怕是一些漏洞百出的谎言,也能将他轻易地圈在其中。 周肆评价着,“葬身大海,对他来讲,或许也是一个安宁的结局。”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李维陨关心道,“要歇息一阵吗?” “不必了。” 周肆摇摇头,他总是这样,即便伤痕累累,但又充满活力,打不倒,更杀不死。 “我想去石堡一趟,看看他们都解析了些什么出来。” ------------ 第三十三章 星辰之子 临近傍晚时,周肆这才处理好了相关的事务,慢悠悠地从医院中走出。 因身体的虚弱与精神的疲惫,即便如此固执的周肆,也不得不拄起拐杖,试着让自己的行走更“踏实”一些。 李维陨等人没有跟他一起出来,云中城的覆灭引起了大规模的连锁反应,即便李维陨也是大病初愈,仍和向际与宋启亮,马不停蹄地返回监察局,展开新一轮的工作。 略显空旷的停车场内,只有阮琳芮稳步跟在周肆身后,从她那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来看,她想搀扶一下周肆,表达一些亲切,但又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卑微,试图放任不管。 周肆自然而然地察觉到了阮琳芮的这点小心思,作为她的前男友,周肆非常了解她,甚至说,要比她还要了解她自己。 感受身体的疲惫,每一寸肌肉的隐隐悲鸣,以及脑海里时不时闪回的画面……阮琳芮惨死在血泊中的画面。 周肆不清楚是自己的想法发生了转变,还是说,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他长叹了口气,向着身后的阮琳芮请求道,“可以帮帮我吗?” 阮琳芮的步伐顿了一下,眼中先是些许的欣喜,而后是厌恶,但即便这样,她还是老老实实地跟了上来,搀扶着周肆的胳膊。 她略带斥责道,“我很不理解,你都这副样子了,为什么不休息一阵呢?” “我讨厌休息。” 周肆平静地回复道,“准确说,我不喜欢让自己停下来。” “哈?”阮琳芮不屑道,“我们同居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勤快呢?” “因为那时我并未感受到痛苦。” 周肆的话让阮琳芮愣了一下,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但又像是蕴含了大量的信息,令她措手不及。 “该怎么形容呢?” 周肆望着远方,密密麻麻的楼群将夕阳切割得支离破碎。 “自仙陨事故后,我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痛苦中,它并不强烈,但又难以忽视,就像一头幽灵,一段小数点后无限延伸的数字。” 明明讲述的是难过的事,但周肆说起来却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一旦我独处、平静下来,我就很难控制我的头脑不去想那些事,于是痛苦就从中激发了出来,但只要我忙于某事,我就可以逃之夭夭。” 阮琳芮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在精神训练中习得的技巧呢?” 周肆无奈地笑了笑,“技巧很好用,但它并非万能。” 阮琳芮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周肆这副样子,她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周肆站在车门前驻足了片刻,金色的阳光席卷大地,万里无云,只是临近夜晚,变得有些黯淡深蓝。 “也挺感慨的,”周肆惊讶着事态的变化,“一眨眼那骇人的台风天就消失了,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台风霖将、乌刍瑟摩、云中城……那宛如噩梦般的一切就这样消失不见,大梦初醒。 周肆坐入副驾驶,一旁的阮琳芮则已系好安全带。 她关心道,“就和刚刚在医院里说的那样,虽然至福乐土已经被瓦解了,但他们还有大量的残党尚未被缉捕,以这群人的疯狂,加上你说的恐怖袭击,没人能确保他们会做出什么疯癫事。” 汽车缓缓行驶了起来,窗外的风景随之倒退。 阮琳芮继续说道,“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你需要住在我们为你准备的安全屋中……你也不想再被人俘虏一回了吧?” “当然。” 周肆苦涩地笑了笑,就算精神训练再怎么好用,乐土里的拷问,他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更何况,如果他再被至福乐土的残党抓住的话,等待他的应该就是实打实的、肉体上的复仇了。 “所以,你究竟在伤感些什么,周肆?” 突然,阮琳芮向着周肆的内心深处发问着。 周肆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反问着,“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了?” 他想起之前向际和自己说的话,“而且,我听说,在我被俘后,你好像很紧张,就连董渊局长都被你骂了一遍。” 阮琳芮被气笑了,“关心你?我们都分手了好吧,我只是在关心这次案件能否调查出真相,毕竟左智许诺的长生方案真的很诱人。” 周肆知道,阮琳芮才不在乎什么长生方案。 “哈哈。” 周肆故作尴尬地笑了两声,头靠着车窗,感受着车身轻微的震颤感。 “其实我不是伤感,更多的是一种……失望?” 周肆酝酿着话语,他几乎从不和人提及这些,哪怕与阮琳芮交流到这里,也因为两人曾经的亲密关系,可以令周肆稍稍没那么抵触。 “我很失望,人类并没有所谓的灵魂,同样,我们也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一切都只是冰冷现实所交织出的残酷真相,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很无趣。” 周肆稍稍揭开了内心的一角,“我试着去想象那些美好纯真的事,但这些事往往不切实际,可当我从现实的角度去思考时,我的思绪又止不住滑向悲观的深渊,不由自主地去思考事物糟糕的一面。” 语气停顿了一下,周肆发自内心地难过道,“我甚至不敢过分快乐。” “继续。” 阮琳芮的目光专注于眼前的道路,但她的心思却飘在周肆身上,缠绕不断。 “至于理由很简单,快乐是不错,但快乐之后的落寞,会令我倍感痛苦,更不要说,我对大多数事物很难提起兴趣,更不要说感到快乐了。” 周肆深吸了一口气,辩解道,“好吧,我似乎有些无病呻吟了,平常我不这样的。” “没什么的,周肆,痛苦就是痛苦,不必区分大小轻重。” 像是角色互换了一样,阮琳芮变得理性至极,评价道,“如果说什么,我的痛苦比你的痛苦更大,所以你的痛苦就不算什么,这种道理未免太蠢了。” 周肆哈哈地笑了两声,片刻过后,他又说道,“谢谢。” “谢什么?” “谢你这么关心我,哪怕我们之间发生了那些事,”周肆想了想,又说道,“抱歉。” 听闻“抱歉”,阮琳芮不由地抓紧了方向盘,一股烦躁感由心而生。 她用力地砸了一下方向盘,刺耳的喇叭声响起。 “周肆,我最讨厌你的一点,就是这个。” “怎么了?” “满嘴抱歉、抱歉、抱歉,”阮琳芮毫不留情地痛骂道,“一副卑微的样子,把自己放置在道德的高地上……可我才是那个被分手的好吧!” 周肆一时语塞,阮琳芮则趁着等红灯的间隙,朝着周肆的肩膀就来了一拳。 “疼!” “疼就对了!” 发泄完怒意后,阮琳芮的表情依旧愤怒,死死地盯着前车,仿佛下一秒就要猛踩油门,给前车的司机来一下推背感。 “你知道,你在我眼里,像什么样子吗?” 阮琳芮深呼吸,令自己平静下来。 “一个糟糕的前男友?”周肆猜测着,“还是一个脑子有些问题的医生?” “不,你是一个给自己套上枷锁的囚犯。” 阮琳芮努力幻想并比喻着,她不太善于修辞,“你就像被关在一个牢房里,铁栅栏的间隙很宽,完全足够你走出去了,甚至不需要收腹、侧身。” “但你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待在了牢房的阴影里,哪怕身上没有锁链,哪怕只要走两步就能出去,可你仍甘愿待在那,进行可笑的自我囚禁。” 阮琳芮说上了瘾,痛骂道,“你觉得你是苦行僧吗?磨炼你的内心,还是说,你在进行某种自残的表演,以试图获得某些人的怜悯?可你好像连你要表演的对象也搞不懂。” “该死的,你这个王八蛋,”阮琳芮越说越来气,“我为什么要担心你呢?明明我和你没有任何干系了,不是吗?” 周肆侧着头,望着窗外,一言不发。 “说点什么,周肆!” 阮琳芮继续着自己的抱怨,“你这样沉默,弄得我的发言很可笑啊。” “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就向我倾诉,把你心底那些糟糕的想法都掏出来看看。” 周肆的目光有些茫然,像是城市间的飞鸟,渐渐地消失在了天穹之中。 “我不喜欢倾诉,”周肆说,“就算说得再多,也不会有人能真正地理解另一个人,而且,我也很怕麻烦别人。” “当一个问题被提出了千百次后,即便再亲密的人,面对这没完没了的、重复的问题,也会感到厌倦与困扰。” “可你连试都没试过,周肆,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把自己关进了牢房里。” 阮琳芮的情绪有些失控,她把车停在了路边,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周肆没有去看她,只是逃避似地望着窗外,哪怕什么风景也没有。 “周肆,我们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甚至说,你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阮琳芮喃喃道,“你的离开就像从我身上切下了一块,巨大的空虚险些将我完全吞没,找不到填补。” “后来我习惯了这种空虚感,也可能是让自己变得麻木,我以为我将从中痊愈了,可你这个混蛋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阮琳芮双手离开方向盘,头靠着车门,她莫名地觉得疲惫,像是一次歇斯底里的呼喊后,丧失了所有的力气。 “我还爱你,但我不喜欢,非常非常不喜欢现在的你。” 阮琳芮轻声道,“同样,我也不希望你死了,你死了,我连个寄托的幻影都没有了。” 人性是如此复杂,有时候显得格外高贵,有时候则显得劣迹重重。 阮琳芮爱着周肆,但也憎恨着周肆,但她也明白,世上没什么是永恒不变的,万物都在变化更何况是人了,他们之间曾经也许有过铁铸的誓言,但那也仅仅局限于过去的那个瞬间,而与当下无关。 长久的沉默后,周肆给予了回应。 “谢谢。” “不客气。” 周肆望向天幕,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隐隐的星辰在昏暗中闪烁着。 “我看过一段话,具体的内容我记不清了,但大概的意思是,人类的诞生很有趣,不仅要经历几亿年的进化,构造我们身体的元素,还是来自于宇宙大爆炸时,各个星体间的激烈碰撞。” 周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乐观、积极些,“也就是说,我们这般凡性懦弱的存在,其实是星辰之子。” “挺浪漫的。” “是啊。” 周肆眯起眼睛,城市的灯光随着夜幕的降临亮起,五颜六色,渲染进他的视野之中。 宛如颂诗般,他低声道。 “我是一颗灵魂,寄存于钙制的骨骼,包裹于星铸就的皮囊下,我们骑在一个名为地球的巨石上,在名为宇宙的无尽虚空中向着未知疾驰。” 阮琳芮重新开动起了车子,两人汇入车流,走入人世喧哗。 她说,“抱歉,我有些情绪失控了。” 周肆回答着,“没事的,我们之间没必要说什么抱歉。” “有时候我会很迷茫,周肆。” 阮琳芮望着前方的道路,内心感到莫名的安宁,“我觉得人生太宽阔了,宽阔到,我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如果它只有一条笔直的道路,坚定地告诉我,我就该朝这个方向前进的话,我反而会安心不少。” “真是截然相反的理念啊,”周肆说道,“大多数人则觉得,生活被困在了一个巷子里,左右动弹不得。” “有些人渴望自由,有些人则寻求束缚。” 私人的情感逐渐被理性抹平,如同退去的潮水,在两人的心底渐渐干涸。 阮琳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石堡,我帮你预约一下时间。” “尽快吧。” “你的身体可以吗?”阮琳芮担忧地瞥了一眼,“你就算能行动了,也算不上健康。” “没事的,我不想把事情拖的太久,”周肆迟疑道,“害怕会发生一些未知的变化。” 如果可以的话,周肆真希望有那么一柄重锤,它猛烈地砸下来,为所有的悬案盖棺定论。 ------------ 第三十四章 第一人? 7月25日。 周肆睁开双眼,即便大脑昏昏沉沉,仍带着困倦,但出于对陌生环境的不适与警惕,他还是警觉地观察四周,哪怕没有任何人会威胁到他。 和自己熟悉的极简房间不同,周肆在一个类似公寓般的地方醒来,到处都摆满了花哨无用的装饰,如果可以,周肆想把那些与自己生活无关的东西都丢出去。 墙角上装着摄像头,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摆出来,充满了对周肆个人隐私毫不在意的态度。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周肆自己也不怎么在意。 这是监察局为自己准备的安全屋,位于一座大楼之中,混凝土承重墙可以阻挡导弹轰炸,设有的网络保护,也足以阻断外界的黑客入侵。 在大楼的各个角落里都遍布着戒备的化身躯壳,据说在一些隐藏的房间内,还有就位的武装化身随时准备被唤醒。 按理说,在这种地方入睡,周肆应该感到格外的安全感才对,可他睡的却很疲惫,闭上眼,看到了数不尽的幻觉。 周肆说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可能是乐土中经历的折磨对自己的神经产生了影响,也可能这一连串的事件,正不断撼动自己离识病的封印。 总之,周肆怀疑自己正慢慢地走向某种失控,他清醒地知晓,却无力改变。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紧接着房门被推开。 “周医生,该走了。” 宋启亮出现在了门后,他穿着监察局的制服,全副武装。 “稍等。” 周肆应和了一声,随后拉开了衣柜,露出了里面整齐排列的白大褂。 虽然安全屋的许多细节,不符合周肆心意,但这些人还是对周肆进行了一定的照顾与妥协。 披上白大褂,一种微妙的身份认同通过物质施加在周肆的精神上,他感到了一阵的安宁,如同泛起涟漪的湖面归于平静。 “走吧。” 周肆说着跟上了宋启亮的步伐,两人穿过走廊,进入封闭的电梯。 宋启亮显得有些局促,明明和周肆已经认识很久了,但他现在这副样子,反而像是第一次见到周肆,并且有些惧怕他一样。 周肆大约能猜出宋启亮的心思,虽然周肆没多少朋友,也很少与人交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所谓的人际关系。 他猜,宋启亮在愧疚,寻找着与自己道歉的机会。 电梯迅速向下,临近底层时,宋启亮有些忍耐不住了,他问道。 “周医生,你恢复的还好吗?” “还好。” 周肆的回答简短快速,就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这样啊,那就好……关于隐巷的事,我很抱歉,如果当时我……” 宋启亮刚准备继续说下去,却被周肆强势打断。 “没什么的,宋专员。” 周肆诚恳道,“当时你已经尽到了你的职责,这是毋庸置疑的,更何况,往好点的方向去想,事情如果不这样发展的话,我们可能还无法这么迅速地摧毁云中城呢。” 周肆脸上浮现起一抹笑意,轻轻地拍了拍宋启亮的肩膀,安慰道,“没什么的,别太放在心上。” 宋启亮注视着周肆的眼睛,诸多复杂的情绪在他的眼瞳中闪过,他确确实实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好的。” “这就对了,”周肆鼓励道,“别老想那些糟心的事了,不如想想些开心的。” “比如?” “比如破了这个案子后的升职加薪。” 两人快步穿过厅堂,等候两人的车,正停在门外。 宋启亮率先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周医生。” “我没什么打算,在我看来这只是一份工作,和其它工作都没什么不同,最多是重要一些,复杂一些。” 周肆没有敷衍宋启亮,认真思索了一下后,他说道,“但非要说有什么打算的话,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宋启亮感叹道,“休息?这个词很少会从你的嘴里讲出来。” “我也是人啊,只要是人就会感到疲惫,也想着在某一刻停下来,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周肆反过来问他,“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拿奖金去体验一下太空行走。” 宋启亮逐渐轻松了起来,和周肆的聊天也变得随性许多。 “哦?很有趣的想法。”周肆略感新奇地瞥了一眼宋启亮。 在过往的时代里,人们对于星空总有着无穷的迷恋与好奇,但随着技术的进步,人类在大地上创造出越发宏伟的科技时,人们反而不再仰望浩瀚的星空,反而是沉迷于手中狭窄的屏幕。 “我父亲是一位天文摄影师,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和他一起在荒野里露营,去拍摄星空。” 宋启亮怀念道,“那个时候,拍星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避免城市光污染的影响,你必须去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 “大概是从那时起,我便有一个梦想,我不想仅仅是站在大地上,仰望着这一切,我想亲身涉足于其中。” 宋启亮不好意思道,“可以说,我从小是立志当航天员的。” “但你现在却是一位监察员。” “成为航天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要说,生活里还充满了许多意外。” 宋启亮慢悠悠地说道,“十几年前,人们还想方设法地送人类上太空,但随着化身躯壳与识念技术的发展,只要把这些冰冷的躯壳投送上去就好。” “如果仅仅是送化身躯壳,那可比送血肉之躯要简单多了。” 两人说着离开了大楼,路边停着一辆印有监察局标志的汽车,透过车窗,能看到李维陨正坐在副驾驶上,开车的是向际。 “我在网上看过一些讨论帖,据说,以后抵达太空的人会越来越少了。” 宋启亮钻入后座,和周肆继续说道,“人们会被困在大地上,支配星空的则是那些承载意志的化身躯壳。” “这有什么不好吗?”宋启亮反问道,“比血肉之躯更安全、更高效,甚至说,只要花点钱,大多数人也能将意识投送上去,体验太空行走的感觉。” 周肆敏锐地回答道,“可你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有些体验是不可以被钢铁取代的,那是血肉之躯独有的享受。” “大概吧,”宋启亮不确定地说道,“这种事我也说不清,但我确确实实还是想去看一看的。” “你们在聊什么?” 李维陨回过头,即便康复了,他的身体还会隐隐作痛,开车这种重要工作,便交给了向际。 宋启亮替周肆回答道,“聊案件结束后,大家打算做什么。” “哦,这样啊。” 李维陨稍稍严肃了起来,体现了作为一位领导者的威严,“请你们收收心,接下来我们该去石堡了。” “阮女士已经提前在那里等候我们了。” 听闻石堡,车内的氛围绷紧了不少,对于绝大部分普通民众,乃至监察员来讲,石堡都是一个神秘且遥远的存在,如非必要,很少会有人与这等存在产生交集。 “石堡已经解析出了许多数据,我们需要亲自去看一看,辨别一下是否有我们能用到的。” 李维陨说着示意了一眼向际,向际踩下油门,汽车缓缓驶入车道。 “石堡吗?我还是头一次去那个地方。” 宋启亮低声道,“石堡……或者说,识念网络管理中心。” 每一具化身躯壳都受到高墙大系统的约束,而为了方便控制化身躯壳,并保护所有的使用者,人们在各个地区都搭建起了识念网络管理中心,它如同一座座大型服务器枢纽,存储着海量的化身躯壳信息,在现实与网络世界里,共筑起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因石堡的重要性,它们通常位于城市的郊野,被众多的武装化身严密保护着,以确保不会受到任何现实与网络上的入侵。 众人接下来要去的石堡,因其临近神威科技,它的规模极为巨大,被列为全国内最大的三座石堡之一。 “据说,那些人对你很感兴趣的,周医生。” 李维陨忽然把话题扯到了周肆身上。 “怎么了?” 周肆正活动着他的肩膀,阮琳芮不知道从哪又给他弄来了一只义肢,和之前的型号一致,性能与功能同样如此,也不知道类似的手臂,神威科技到底准备了多少条。 “他们从云中城的数据中,挖掘出了羽化技术的资料,顺应的,过往的仙陨事故也被翻了出来,你作为成仙第一人,很受他们的瞩目。” 李维陨想了想,再次用起那个比喻,“就像尤里·加加林那样,第一个登上宇宙的人。” 周肆疲倦地摇摇头,他讨厌第一人的称呼,但奈何每个了解他的人,都会这么说。 他已经从最初的抗拒,变成了现在的妥协,机械式地反驳道。 “第一人吗?” 周肆习惯性地看向窗外,喃喃道,“其实这也要取决于,你该如何定义这第一人。” “怎么?” 李维陨看着后视镜,通常他和周肆都坐在同一排,分开后,两人说起话来很麻烦。 “尤里·加加林确实是第一个抵达太空的人类,但他却不是第一个抵达太空的地球圈生物。” 周肆庄重地提醒道。 “第一个触及宇宙的生命,是一只来自莫斯科街头的流浪狗,它的名字叫莱卡。” 李维陨知道这段历史,他补充道,“但它实际上在起飞后的几小时里,就因恐慌与高温死亡了。” “可这无法否决,它确实先人类一步,抵达了太空,哪怕飘着的是一具尸体。” 周肆自嘲道,“第一人?这算不上什么。” 向际插入了话题,“你并不是一个喜欢荣誉的人,周医生。” “荣誉?” 周肆笑了起来,反问道,“向专员,你觉得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能获得荣誉呢?” 向际说,“做了某些大事,功成名就。” “但你们只看到了光辉的一面,却没看到光辉之下的苦痛。” 周肆厌恶道,“所有的荣誉背后都有着极致的痛苦……这感觉就像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仪式,他们赋予你至高的荣誉,来纪念你最痛苦的时刻。” “明明你痛得身子都在发抖,可他们却因你的受苦而狂欢欣喜。” 周肆盯着后视镜,目光在车厢内横冲直撞。 “你们不觉得这未免太荒诞了吗?” 众人纷纷沉默,对于他们来讲,第一人这一身份就像畸形秀上的猎奇表演,可对于表演者本身,周肆自己来讲,就像一种受刑与受辱,即便辩解,也无从诉说。 “石堡到了。” 突然,周肆又说道,切换了这令人压抑的话题。 望向窗外,林立的高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茵茵的旷野,在道路的尽头,一大片低矮的灰石建筑映入眼中。 它们就像旧时代的堡垒般,数枚位于大地上的巨型铆钉,孤独地伫立着,风吹雨打的灰白岩面,尽显时间的沧桑与漫长。 高耸的围栏将堡垒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起来,边角上坐落着哨塔,除了执勤人员外,还能看到天空中盘旋的无人机,以及地面上行走的化身躯壳,防御等级似乎比神威大厦还要高上几分。 汽车驶入检查岗,即便李维陨已经提前通报过了,应有的检查还是进行了一遍,就连周肆也要把义肢卸下来,并经受身体扫描。 被人仔仔细细地搜查的感觉并不好受,就像自己被物化成了一个物品,受人衡量。 周肆倒能理解这些人的工作严谨,各地的石堡都储存着大量的化身躯壳数据,负责在高墙大系统中实时监控,以避免大规模黑客入侵与化身躯壳动乱的发生。 而周肆接下来要进入的石堡不仅承担着这一职能,它还储存有国内三大高墙大系统服务器之一,一旦这座石堡沦陷,引发的灾难难以想象。 “各位,早上好啊。” 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周肆穿过安检,阮琳芮正站在不远处,向着众人招手。 ------------ 第三十五章 石堡 阮琳芮依旧穿着她那身宽松的工装,像是一只摇摇晃晃的帝企鹅,在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个令周肆略感陌生的身影。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头发有些花白,眼角布满皱纹,他也穿着监察局的制服,虽然脸上带着笑意,但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周肆记得这个人,他是董渊,铵言市的监察局局长。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城市,如同天空的繁星,串联起了整个人类世界,但正如星辰有明有暗,同为城市,它们社会、经济、政治意义等,也截然不同。 因神威科技的存在,铵言市在科技领域上来讲,算得上是一座无冕之城,重要性远超想象。 所以几人所处的这座石堡存有高墙大系统的服务器,并且董渊作为这座城市的监察局局长,他的重要性也远不止局长这么简单。 除了她们俩外,一同跟随而来的还有武装人员,以及数具安保化身,头顶盘旋的无人机发出嗡鸣的噪音,时时刻刻提醒着周肆,他们正被数不清的眼睛注视着。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这,”宋启亮感叹着,“安保等级确实很高啊。” “理论上来讲,这里被划为了军事区域,”向际解释道,“也就是说,如果有人试图入侵,他只会被直接射杀,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森严的石堡屹立在大地之上,它的大部分设施都位于极深的地下,被层层装甲大门所分割保护,并且加装了多重的保护层,即便是钻地炸弹的攻击,也难以触及它的核心。 李维陨轻声道,“网络世界的命脉与基石。” “各位已经到了啊。” 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他的身材瘦高,戴着眼镜,胸前别着工牌。 “你们好,我是吴钦文,石堡的研究员。” 吴钦文友好地伸出手,先是和董渊示意,然后是阮琳芮、周肆等人。 董渊开口道,“我们是来调查至福乐土事件的,你们应该已经从回收的数据中,解析出了资料吧。” “当然,”吴钦文微笑,“不然也不会通知各位前来。” “请跟我来吧。” 他说着,转过身为众人带路。 队伍浩浩荡荡,跟随着他步入庄重的石堡之中,厅堂空旷,脚步声响起,在四周回荡不绝。 “真压抑啊。” 宋启亮看向四周,墙壁与地面都是一致的灰白色,让人有些难以分清空间的极限,入目所及之处,根本见不到几个人活人,更多的是装备森严的安保化身,还有几具如同雕塑般沉默屹立的武装化身。 他觉得自己走入了一处停尸间,一片寂静的墓地,如果不是身旁跟随着队伍,宋启亮甚至觉得自己会莫名地心慌。 宋启亮感叹着,“要不是根据高墙大系统的协议,只有石堡有能力完全解析那些化身躯壳与思维储存核心的数据,不然,我真是不想来这个鬼地方啊。” “你以为我就想来这个地方吗?”李维陨提醒道,“少说几句吧。” 石堡一直是如此神秘,即便监察局经常与其合作,但大多数时候,也只是在网络上进行,少有外来者会真正地步入其中,乃至深入腹地。 步入电梯,吴钦文带着众人向着更深层进发,只见电梯的数字急速变化,一同变化的还有一旁显示的深度。 “在解析完回收数据后,我们也进行了一些合理化的推测,结果很有趣。” 吴钦文一边走一边说道,“先不提及本该被封存的羽化技术,光是新发现的这一乐土系统,它本身就很有趣。” “通常人类在使用识念系统后,利用化身躯壳上的感官反馈,来对物质现实进行感知,而它直接省略了中间这一复杂的转接过程,直接将模拟的电信号,作用在大脑之中,来创造真实的幻觉。” 吴钦文反过来问道,“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不是来做问答题的。” 周肆语气冷冰冰的,尽显强硬的姿态。 吴钦文显得有些失望,“好吧好吧,你看起来没什么幽默感。” “简单点来讲,乐土系统很伟大,它的出现意味着一个市值万亿的新市场,如同化身躯壳与识念网络诞生时那样,会对传统的人类社会带来一轮新的变革。” 吴钦文提及专业知识时,他的神情格外严肃,语气认真。 “可这也表明一件事,乐土系统绝对不是一支化身杀手团体可以开发出来的,他们说到底只是一群拿钱办事的亡命徒,没有足够的研究员与技术积累,以及庞大的研发资金,让这么一群人创造这项伟大的技术,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乐土系统并不是来自于至福乐土本身,而是来自他们的更上级,一个名为上仙的人。” 周肆复述道,“根据我们的猜测,那位上仙有极大的可能,便是死去的陈文锗。” “你认为是陈文锗在羽化技术失败后,秘密研发了乐土系统,并把它转交给这些人,进行……进行大规模的测试?” 吴钦文评价道,“很有趣的想法,并且,乐土系统确实很不成熟,根据我们目前的测试,一旦人脑与其保持长时间的连接,便会对神经元产生不可逆的损耗。” “也就是说,如果人类在乐土之中完全沉溺下去,现实中,他的大脑也会逐渐被煮成一团肉酱。” 吴钦文觉察道,“乐土系统与当初的羽化技术一样,不够完善与成熟。” “那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肆依旧不理解,在这段休息的时间里,除了养伤外,他便坐在地板上冥想,让思绪陷入那无止境的风暴之中。 上仙、陈文锗之死、羽化成仙…… 至今收集到的线索就像无数破碎的拼图,周肆试图将它们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图画,可任由他如何努力,只能搭建起一张狰狞怪异的且千疮百孔的画作。 明明前进了这么久,周肆依旧看不见真相,甚至说,他步入了更深层的迷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怎么回事?那是你们该调查的事,和我们无关。” 吴钦文说着推了推眼镜,“我们只负责帮你们调出你们需要的数据。” 周肆懒得与吴钦文争辩,他与阮琳芮对视了一眼,说道,“那么按照这条线去推测,神威科技内部的问题,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大。” 如果乐土系统是由陈文锗秘密研发的,也就是说,他不仅同时在完善羽化技术,还在开发一项新系统,其所需要调动的资源超越想象。 可对于这一切,左智、乃至整个高层都没有丝毫的察觉,难以想象神威科技内部的阴影里,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令人不寒而栗。 有那么一瞬间,周肆忽然觉得自己不该离职,如果他依旧留在神威科技内部,他或许能察觉到这微妙的变化…… 但察觉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说到底,周肆只是一个没有行医资格证的非法医师,没有监察局的背书,他的许多行动都受到了限制,没有神威科技的援助,周肆就只能用斧头与射钉枪和病患争斗。 周肆又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与脆弱,在浩瀚的世界与时代的洪流下,哪怕他倾尽全力,能做到的事依旧少之又少,可以改变的事,更是如此。 “好吧,先让我们遗忘掉这些事,专注于一些眼前的问题。” 周肆深吸一口气,电梯继续下降,直至抵达了一片开阔的空间,将整个地下世界呈现在了众人眼前。 在这幽深的地底之下,隐藏着一个庞然大物——一处巨大的地下服务器中心,它仿佛是科技与自然的奇异融合,既展现了人类智慧的极致,又透着一丝超现实的神秘。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无数线缆交织成的壮观景象,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同一条条虬曲的根须,最终凝聚成一棵粗壮的“数字大树”,拔地而起,直插岩层之上不可见的天际。 和周肆在云中城见到的钢铁之树不同,它的布局井井有条,充满了秩序的美感,与那混乱扭曲截然相反。 这棵“树”的根须,即那些密布的线缆,深深扎入地下,蔓延至未知的深处。 电梯继续下降,众人也看到了根须的尽头。 那是一片静谧幽蓝的大型水池,平静的水面之下是层层叠叠的服务器机柜,它们被一种透明的冷却液紧紧包裹,宛如沉睡的棺木,在这幽冷的环境中静静地呼吸。 冷却液在微弱的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与服务器上闪烁不定的指示灯交相辉映,营造出一种梦幻而诡异的氛围,像是夜空中最遥远的星辰,在这无垠的数据海洋中闪烁着,每一次闪灭都代表着信息的流动与处理,是现代社会不可或缺的脉动。 “如各位所见,这便是高墙大系统的一部分。” 吴钦文自豪地介绍道。 每一位见到这数据之树的人们,都会发自真心地赞叹人类的技术与伟大,吴钦文则很享受人们脸上流露出的震撼与恍惚。 遗憾的是,石堡并不是一处旅游景点,除非必要,这里几乎没有人员流通,哪怕吴钦文想向他人分享这副震撼之景,他也找不到人倾诉。 一个极具分享欲的人工作在保密单位,这确实是一种奇妙的折磨。 电梯停下,大门敞开,将周肆等人送到了研究员们的工作层,一进去周肆便觉得自己来到了一处工厂之中,到处都堆满了七零八落的化身躯壳,以及整齐堆放的硬盘、机柜。 它们大多锈迹斑斑,还有一定程度的损伤,这是监察局从云中城里回收过来的,还有不少是从海底打捞上的。 研究员们就是通过这些回收品,复现还原其中的资料,一瞥至福乐土的真正阴谋。 “稍等一下,相关的资料整理的已经差不多了,有什么问题,你们刚好也可以在这询问一下。” 吴钦文快步走了过去,在一处工位的电脑前忙忙碌碌。 如果忘记石堡的特殊性,其实这里和一处普通的公司没什么太大区别,而且环境还要恶劣不少,至少神威科技的各种人性化服务要比这里好的多。 周肆向前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一处工位上的显示器,里面正播放着一副游行的画面。 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一起,他们占据街道,阻碍了汽车的行进,挥舞着自制的旗帜,高举着抗议的牌子。 每个人都义愤填膺,咆哮不止,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不少的化身躯壳混在其中,一同扛起旗帜,以代表自己是和人们一起的。 在游行队伍的外围,则是保持警戒的安保化身,除了警员外,还有不少监察员在场,他们严阵以待,避免任何动乱与暴力冲突的产生。 激烈的争吵从游行队伍的前方响起,似乎有人员在调解这场游行,试图让他们散去,但显然,从人群愤怒的程度来看,他们的成功率不大。 更远处则是一群围观的民众,有人是在看热闹,也有人在抱怨,游行的队伍妨碍了他们的出行。 “这是什么?” 周肆觉得游行的街景有些眼熟,好奇地问道。 “大游行啊,你没看今早的新闻吗?”职员回过头,一脸意外地说道。 “今天有大量的人群聚集在市政厅附近,开始了游行,至于抗议的事,也是《524草案》。” 董渊瞥了一眼屏幕,声音平静道,“他们认为政府与公司正在暗中联手,试图阻止草案的通过,而他们要求加快草案的通过,承认离识病的存在。” “这样吗?” 周肆站在原地驻足了片刻,目光凝视着游行的画面,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直到吴钦文的声音将他从思索中唤醒。 “好了,你们来看看吧,”吴钦文向着众人招了招手,“我们整理出来的都在这了。” 周肆移开目光,向着真相更进一步。 ------------ 第三十六章 拯救科技 阴暗的车厢内,数具狰狞嶙峋的身影宛如沉默的雕塑般,静静地屹立在此地,等待着阳光照射,令它们苏醒的那一刻。 霍道川将意识寄宿于冰冷的化身躯壳之中,仔细地感受着意识末端传来的种种超越人类感知极限的奇妙感官。 被极大程度增强的视觉,敏锐的听觉,亦或是能直接在脑海里显示敌人方位的电子雷达……这些冰冷的设备们如今成为了霍道川感官的延展,过量的信息摄入,令他的脑海里传来一阵阵难以忍耐的痛意。 这糟糕极了。 车厢在高速行驶下微微摇晃,静谧中传来金属摩擦的咿呀声。 眼下,霍道川其实想睡一觉的,闭上眼,摒弃这些无用的感官,让自己的大脑好好地放松一下,陷入悠远的长眠,最好再做一个与墨西哥湾清晨有关的梦…… 霍道川设想的很美好,但遗憾的是,过量的信息令他难以入眠。 他有些失望,失望的理由大概是,这或许会是霍道川人生中最后的一觉了,当他再次合眼时,等待他的便是永恒的沉睡。 如果可以的话,霍道川希望在那永恒的沉睡中,也能做一个有关墨西哥湾的美梦。 霍道川甚至不需要它有多么美好、清晰,只要让霍道川觉得自己正待在那就好,哪怕是感受到那温暖又潮湿的砂砾,都能令他的内心感到久违的安宁。 “我们就快到了。” 冰冷的电子音在频道内响起,打断了霍道川的胡思乱想。 霍道川看了过去……准确说,他所支配的武装化身挪动头颅,视觉系统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另一具狰狞的武装化身,位于车厢的另一端,即便车厢昏暗,没有丝毫的光亮,但凭借着军用级别的视觉系统,霍道川依旧能看清对方的轮廓,窥见那闪烁的指示灯。 虽然同为武装化身,武装化身们显然经过了一些装饰,并且和先前至福乐土那贴满符箓的信仰感不同,这一次它们仅仅是戴上了一张张的面具。 一张张由树脂3D打印的人物肖像面具。 另一个声音响起。 “还有多久?” 一个新的声音插入了交流。 “大约十分钟。” “……” 沉默,无人回应。 在场的各位都是云中城覆灭后的幸存者,也是令霍道川放心的心腹。 与那些愚昧的疯狂者相比,他们与霍道川的理念一致,所言所行,皆是为了离识病患者们,而并非像山君那样,仅仅是满足自身的欲望。 但即便这样,霍道川等人也不打算用任何道义来美化自身,他们很清楚自己手中沾染的鲜血,也知晓自己的所作所为。 令人难熬的静谧令霍道川的内心显得有些焦躁不安,他觉得这种情绪并不是来自于恐惧,而是一种迫切。 他急切地渴望着达成某些目标,而那个目标如今与他近在咫尺,乃至只有十分钟的车程。 “各位,你们觉得之后的历史会如何记载我们呢?”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霍道川又一次地转过头看向他,而对方也恰好地投来视线,令霍道川得以看清对方所戴的面具。 面具所雕塑的人物名为查尔斯·巴贝奇,他被称作通用计算机之父,发明了机械式计算机,可以进行八位的计算。 查尔斯略带欣喜道,“是革命家?还是恐怖分子?” “应该是恐怖分子吧。” 频道里响起声音,霍道川记得这道声音所对应的武装化身,于是他看向另一边,又一张人物肖像面具映入眼中。 那是约翰·阿塔那索夫的面具,他是电子计算机之父,将械式计算机改成了电子晶体式,他所创造的电子管计算机,在那个时代,破天荒地每秒钟可进行5000次运算。 约翰再次肯定自己的想法,“没错,不管怎么说,我们都算是实打实的恐怖分子啊,而且,我也不觉得历史会记下我们的名字,最多在卷宗里,留下那么一行永远不会有后人看到的名字。” “但就算不会被记下又如何呢?” 有人反驳了约翰的话,他戴着冯·诺依曼的面具,现代计算机之父。 “历史上不被记住的人太多太多了,我们又算是什么呢?” 冯·诺依曼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止不住的兴奋感,“可那些不被记住的人,却确确实实地推动了整个历史的前进……我想,我们也是如此。” 他的言语充满了理想主义的天真感。 “就算我们是无比渺小的一个,但我们的存在,我们的所作所为,也将撼动历史的车轮,这是毋庸置疑的。” 说完,他看向霍道川,冯·诺依曼的面具下,闪烁着指示灯。 “那你觉得呢?图灵。” 阿兰·麦席森·图灵,被誉为人工智能之父的存在,而这正是霍道川所佩戴的面具。 “我?” 霍道川思考了一番,他说道,“我只知道,世界的变革的前夜近在咫尺。” 努力令思绪平静下来,霍道川忘记了梦乡的遗憾,令自己的思绪陷入秩序的冰冷框架之中,不再被感性左右。 “我最后再重述一遍计划,各位。” 霍道川冷静道,“我们此次行动的最大倚仗,并不是这几具武装化身,而是我从上仙手中得到的电子病毒。” 云中城事件后,霍道川与季思玲、即翠夫人进行了交涉,她为霍道川提供了行动所需的武装化身等资源,同时,她还将思维储存核心中的电子病毒提取了出来,而这正是上仙赠予霍道川改变世界的力量。 催化剂病毒。 这是霍道川为它所起的名字,经过简单的测试后,他和翠夫人惊恐地发现,该病毒居然有着渗透高墙大系统的力量。 要知道,自高墙大系统建起至今,它遭到了数不尽的攻击,可这些攻势从未能真正地撼动过高墙大系统的坚固,甚至连擦伤都未能留下。 但上仙给予霍道川的催化剂病毒,却有着突破高墙大系统限制的力量,可以从化身躯壳的内部完全瓦解高墙大系统对思维储存核心的保护。 自此,化身躯壳将被黑客轻易入侵,并且化身躯壳的支配者,其意识也将直接暴露在可怖的信息洪流之中,让他们切身体会离识病患者所看到的世界。 查尔斯感叹着,“催化剂病毒吗?真是令人不敢相信,这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东西。” “我并不怀疑这种东西的存在,”约翰怀疑道,“我只是很好奇,世界上拿出这种东西的人并不多。” “而且……这东西在必要时刻出现,足以影响一场战争,乃至令一个小型国家的防御力量陷入短暂的崩溃,但它却被交付给我们,进行这自杀式的战斗。” 冯·诺依曼有点想不通,“我想,我们和上仙的利益是一致的,只是不明白,上仙究竟想要什么,居然甘愿冒如此之大的风险。” 听到这,霍道川阴沉沉地笑了起来,当他与翠夫人检查出催化剂病毒的效果后,他头一次见到翠夫人那般慌张。 如果不是为了相同的利益,翠夫人恨不得杀了霍道川灭口,然后把这催化剂病毒永远地封存起来,最好再迫使自己忘记这一切。 理由?这很简单,催化剂病毒牵扯的事实在是太大了,大到翠夫人都不认为自己能从这风波之中幸免。 但翠夫人身后的客户态度很坚决,即便知晓催化剂病毒的存在时,他们也显得极为惊愕,可在惊愕之余,他们仍坚定地要推行行动,不容拒绝。 霍道川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只是一群正奔向火海的棋子,是大人物们博弈下的牺牲品。 但他们不在乎,比起庸庸碌碌地活下去,霍道川等人更情愿纵情燃烧一下,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火花。 霍道川问道,“那边的游行已经开始了吧?” “是的,而且游行的规模很大,看样子是那位客户在背后出力了,”冯·诺依曼说道,“人山人海,就连化身躯壳也有不少。” 约翰补充道,“游行的事已经登上了新闻,很多频道都在实时转播。” “很好,催化剂病毒首先会在游行队伍中释放,经过识念网络的蔓延,它会令在场的所有化身躯壳陷入失控,引发大规模的动乱。” 霍道川幻想着那残酷血腥的一幕,“就算安保化身与武装化身都不能幸免,自那一刻起,所有的钢铁之躯都将不被信任。” “这一切将毫无保留地实时转播。” 像是一场群体幻觉般,霍道川等人都不由地嗅到一丝血腥的气息,如此鲜甜、清晰。 “在游行队伍出事的同时,我们也将强攻石堡,”霍道川继续说道,“我们每具武装化身,都将是一个催化剂病毒发射器,干扰信号将影响范围内的所有武装化身……哪怕我们自己也是如此。” “但不同的是,我们已经习惯于在信息超载的幻觉下行动了,这是我们最大的优势。” 霍道川最后说道,“行动的最终目标,便是将催化剂病毒,通过物理接口的方式,注入高墙大系统的服务器中,令整个地区的网络系统全面陷入瘫痪。” 简略地讲述完大致的行动后,霍道川不由地幻想起发生在这之后的事。 “我们都会死在这,同样,游行的队伍中,许多和我们志同道合的人也会死在这。” 霍道川难过地说道,“我们不是什么革命家,我们只是一群恐怖分子,但我很抱歉,这是我绞尽脑汁后,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他好像在和约翰、查尔斯等人讲,又像是在对接下来会死去的无辜者忏悔,但霍道川明白,无论他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是恐怖分子这一事实,最多也只是令他们的内心好受一点点。 自欺欺人。 车厢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接着便是刺耳的警告声,与警告声一起奏鸣的,还有激烈的枪声,它们叮叮当当地打穿了车厢。 临近正午的阳光落了下来,在昏暗的车厢内交织出了一片耀光的蛛网,灰尘在其中翻滚,清晰可见。 “自爆卡车开始加速了。” 有人在频道里说道,霍道川有些分不清是谁在开口。 除了载有霍道川等人的运输车外,还有另一辆载满炸药的自爆卡车打头阵,它凶猛地撞开了隔离网,如同脱笼而出的公牛。 疾驰的子弹打穿了自爆卡车的轮胎,在急速的行进中,它不受控制地侧翻了过去,在地面上犁出一道粗犷的痕迹。 但它没有就此停下,而是凭借着惯性,成功地突破到了低矮的石堡边缘,恰好地位于那武装严备的大门前。 短暂的平静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前方响起,冲击波与热浪锤打着车厢,天摇地动。 炽热的火球拔地而起,随即扩散起一道缓缓上升的蘑菇云,不断扩散的涟漪将周围的草地点燃,连同隔离栏一并推平。 数具型号为镇暴者的武装化身早已警戒靠近了过来,和屹立在监察局大楼下的不同,这批镇暴者携带的是实打实的军用武器。 但在这骇人的爆炸面前,这群铁甲巨人也如稻草一般,被纷纷推倒,掀翻在地。 眨眼间,空旷的原野便化作了猩红燃烧的地狱,荡起无穷的灰烬。 运输车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越过燃烧的草地,滚滚浓烟中,一具镇暴者忽然出现,它试图继续开火还击,却被运输车正面撞击。 即便坚固的装甲躯体不会令它受到多少伤害,可它仍被不断地向后推动着,直到重重地撞在石堡那灰白的墙壁上,这才停下。 “查尔斯·巴贝奇、约翰·阿塔那索夫、冯·诺依曼,以及……阿兰·麦席森·图灵。” 压抑低沉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响起,如同宣战誓言般,回荡在火海之中。 “历史上的伟人们,创造了主宰世界的科技,但如今,科技却在人类的手中异化、癌变。” 霍道川驱动着厚重的人形武装化身,撕开了脆弱的车厢,从其中大步走出。 “现在,我们要代替伟人们——拯救科技!” 钢铁的伟人们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以自身为信号基站,无差别地释放了催化剂病毒。 镇暴者们尚未来得及开火,那些保护他们意识不被信息过载所吞食的高墙们,便在催化剂的影响下逐一崩塌,脆弱的凡性意识就这样暴露在了信息的洪流之中。 难以处理的过量信息没有经过任何筛选,全面注入大脑之中,在识念网络的尽头,一位又一位沉睡于梦池之中的操作员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他看到了。 他们看到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名为离识病的癫狂幻觉之中。 燃烧的火海之中,绝大部分的镇暴者都瘫痪在了原地,还有极少数能保持一定的行动,但那些行动,也是意识陷入疯狂后的无端失控。 曾经令外敌绝望的防御网,就这样随着高墙的崩塌一并土崩瓦解。 霍道川忽视了这些可悲的灵魂,步入灰白的棺木之中。 ------------ 第三十七章 喧嚣混沌 “这便是我们整理出来的,数据有些繁杂,先凑合着看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直接问我。” 吴钦文坐在工位前,挪了一下椅子,让开身位,把屏幕正对着周肆。 “但仅从我个人角度来讲的话,这个事件明显已经失控了。” 吴钦文态度变得格外认真道,“无论是牵扯的范围,还是影响的层级……算了,你们是调查组,具体打算怎么做,看你们自己。” 周肆点点头,他喜欢吴钦文的自知之明,不过他刚准备坐下,另一旁的工位传来一阵惊呼声。 似乎发生了什么骚乱,有更多的人围了过去,紧接着,有职员将他看到的东西投放到了大屏幕上。 周肆仰起头,刚刚游行队伍的画面又一次映入眼中,但不同的是,此时一场骚乱正在游行队伍内蔓延。 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游行队伍中的化身躯壳们,突然纷纷失控,有的瘫痪在原地,有的则像是陷入了癫狂,无差别地对周围人进行攻击。 有人被击晕了过去,还有人被折断了骨头,甚至有人倒在了血泊之中,眼瞳扩散,像是失去了生机。 “这是?” 周肆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工位上的其他职员们,也本能地站了起来,隔着屏幕围观着这一切。 “救命!” “这些化身躯壳疯了!” “安保化身呢?安保化身呢?” 恐惧的情绪在人群之中蔓延,很快就变成了大规模的恐慌、踩踏事件,拥挤的街头变得混乱喧嚣,扬起的旗帜也纷纷倒下,像是被折断的高塔。 人们祈求于安保化身的协助,毕竟面对失控的化身躯壳,凡人的血肉之躯毫无意义,可当他们把目光投向那些屹立的安保化身时,他们才绝望地发现,安保化身们也加入了疯狂的盛宴之中。 仿佛有段疯狂的病毒入侵了所有的机械,将它们从人类意志的束缚中解脱,换来彻底的自由与反抗。 悬停在空中的无人机逐一坠落,直直地落在人群之中,桨叶如同绞肉机的刀片般,带起了大片的血沫与碎肉,割断了人们的喉咙。 无人机也是由人类意识操控的化身躯壳,未能在这接连的病变中幸免。 “天啊……” 阮琳芮直勾勾地望着屏幕中那一幕幕的残局,她一度忘记了自己来这里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董渊则在短暂的恍惚后,一脸严肃地拨通了电话。 作为监察局局长,董渊明白,这场混乱显然不是什么事故,而是有人精心策划了一场袭击,还是针对平民的恐怖袭击。 他调动起了监察局的人马,立刻奔赴现场,与此同时,屏幕外传来阵阵警铃声。 附近的警察已经抵达了现场,他们也携带着具备一定力量的安保化身,可这批安保化身刚刚步入街道的范围内,便如其它化身躯壳一样,陷入了无止境的疯狂,反过来攻击起了自己人。 激烈的枪声大作,子弹落在装甲上,溅起一片片的火花,场面陷入了进一步的混乱,宛如末日降临般,只剩喧嚣的噪音响彻。 “别再派遣化身躯壳了!”周肆这时反应了过来,向着董渊大喊道,“立刻清除周遭的化身躯壳,它们是被干扰了!” “干扰?这怎么可能?”吴钦文怀疑道,“化身躯壳都是有着高墙大系统保护的……” “但事实正摆在眼前不是吗?” 周肆的呵斥声让吴钦文沉默了下去,有些时候周肆确实很喜欢这些研究员的专业性,但有些时候,他也很讨厌他们那副只有理论,却没有实践的姿态。 董渊明白周肆的意思,他刚准备继续下达指令,一阵悠远沉闷的声响从地表袭来,一直钻入这幽深的地下,乃至令地面都稍稍颤抖了些许。 地震? 周肆记得铵言市不处于任何地震带上,而且哪怕是地震,这未免也有些太凑巧了。 刺耳的警铃声响彻,红色的指示灯在天花板上闪烁着个不停,研究员们似乎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周肆则感到一阵恍惚,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云中城,有烧红的铁水从头顶膨胀、坠落,把所有人都点燃,带起一片焚烧的火海。 “有武装化身入侵!” 不知道是谁喊了这么一嗓子,解开了地震的谜团。 研究员们当即将地面上的监控画面投射到了另一块大屏幕上,只见外界绿茵的草地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晴朗的天空也被滚滚浓烟覆盖。 镇暴者们如同嶙峋的骸骨般,倒在原地动弹不得,还有一些镇暴者正在盲目开火,像是在扫射一群看不见的幽魂。 周肆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但他的内心像是被某种力量拽了一下,只觉得眼前的镇暴者的行为与游行队伍中的化身躯壳们一致。 “镇暴者们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还击!” 李维陨察觉到了异样,质问着,但面对他的怀疑,无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吴钦文愣神了片刻,大喊道,“接通梦池,那些操作员在做什么!” 驻守在石堡的武装化身操作员们,他们事实上也位于石堡的地下设施之中,静静地躺在梦池里,远程支配这些强大的钢铁巨人。 短暂的等待后,研究员回应道,“梦池里的操作员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都疯了!” 与声音一同传来的,还有梦池内的画面。 医护人员们紧急将操作员从梦池中拖拽了出来,有的人完全昏迷了过去,还有的人在歇斯底里的嚎叫,更有甚者直接抽搐癫痫了起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钦文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任由心底升起的严寒一点点地将他的心神完全吞食。 一直以来,研究员们都盲目相信石堡的坚固,可在今日,它就这么被人轻而易举地凿开,千疮百孔。 客观事实带来的巨大冲击,令在场的大多数人都陷入了茫然之中,哪怕是见多识广的董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毕竟从董渊任职以来……不,从石堡建立以来,这应该是第一次有人敢武装入侵。 “周肆。” 忽然,有人呼唤着周肆的名字,是阮琳芮,她的眼中充满了期待,以及一丝丝的惶恐与不安。 随后有更多人将目光落在了周肆的身上,同样是混合着期待与不安,仿佛周肆是他们的主心骨,一位有能力做出最优解的领导者。 哪怕周肆在他们之中职位是最低的,甚至算是外包工。 “我们遭遇了一场有策划的袭击。” 周肆强迫自己保持理性与清醒,缜密地分析道,“无论是游行现场,还是石堡外,这些化身躯壳,应该都是遭到了某种干扰。” “把梦池的画面放大!调出所有操作员先前的生理数据!” 周肆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声指挥着。 吴钦文犹豫了一下,这时董渊开口道,“听他的!” 很快,详细的数据资料被投射在大屏幕上,周肆扫了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凭借着近些年针对离识病患者的治疗,数字浮动的区间直接勾起了周肆的职业本能。 “这么一来就合理了。” 周肆自言自语了一下后,立刻向着其他人解释道,“他们的意识遭到了巨大的冲击,乃至令大脑陷入了混乱,进而产生了种种生理反应。”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和离识病发作一样。” 董渊皱起眉头,怀疑道,“你是说,这些训练有素的操作员们,都在同一时刻患上了离识病。” 周肆严肃道,“不止是他们,那些游行现场失控的化身躯壳、藏在其中的操作员们也是如此。” “这怎么可能呢?”阮琳芮双手抱胸,紧张地咬着指甲,“同一时间,所有人同时发作……这不合理。” “没什么不合理的,说到底,想要诱发一个人患上离识病实在是太简单了。” 周肆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信服感。 “只要解除高墙大系统对思维储存核心的保护,让识念意识直面那庞大的信息流。” 他念起那曾为自己带来噩梦的词汇。 “信息过载、感官失衡,直至人脑负载,走向崩溃。” 周肆的话令全场都安静了下来,除了吴钦文,他反驳道,“也就是说,你认为保护这些人的高墙大系统消失了?” 他觉得荒谬极了,“这怎么可能,高墙大系统怎么会消失呢?你这疯言疯语……” 渐渐的,吴钦文的声音低了下来,他发现在场只有自己在控诉周肆,而其他人无论是李维陨、阮琳芮,乃至是董渊,都是保持着一致的沉默,像是认同了周肆的想法,哪怕他的想法那么荒诞。 “我知道这不可思议,但客观事实就摆在你我眼前,不是吗?” 周肆一把拎起吴钦文的领子,强迫他看着自己的双眼,“不考虑这种可能,那么我们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呢?” “一群反社会分子加入了游行队伍,引发了血腥冲突,而且,他们还买通了警察,那些负责秩序的安保化身操作员……哦,对了,就连坚固无比的石堡也被他们渗透了,让这些武装化身的操作员,纷纷装作癫痫发作一样。” 周肆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变得越发用力、凶狠,可他的表情却如铁一般冰冷,带来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反差。 “他妈的,不然你觉得该如何解释这一切!” 吴钦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一瞬间,周肆仿佛变成了比敌人还要更为可怕的某种存在。 “这位是周肆、周医生,仙陨事故的主角,你们应该都知道他的。” 董渊缓缓开口,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介绍起了周肆的身份,也是随着他的介绍,周肆的形象在众多研究员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对于他们来讲,仙陨事故算不上什么秘密,自然也知晓其中的隐情。 “自仙陨事故之后,周医生一直致力于治愈离识病患者,在这方面,他是实打实的专业人士,”董渊继续说道,“他的话可以被完全信任。” 周肆深呼吸,高速分析着接下来将会发生的种种,以及事件的无数走向。 敌人的身份很明确,周肆认为近期除了至福乐土的残党外,不会有人行事会如此疯狂。 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捕获自己? 自云中城事件后,周肆一直在监察局的严密保护下,他自然知晓,敌人在监察局的内部有眼线的存在,但周肆不认为,对方会蠢到自己在石堡中时发动袭击。 要知道,敌人既然有越过高墙大系统的力量,并且有眼线盯着自己,那么他们完全可以在周肆来石堡的路上发动袭击,而不是现在。 所以,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石堡本身。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们的决策突然如此激进,还如此疯狂?” 周肆不断地思考着,在云中城覆灭后,至福乐土的残党一定发生了某种巨变,才令他们变得如此疯狂。 “一场恐怖袭击。” 翠夫人的言语如同暴徒一般,闯入了周肆的脑海之中,他瞪大了双眼,浑身的肌肉不由地紧绷了起来。 时至今日,周肆依旧不清楚翠夫人背后的客户是谁,那位客户又为何渴望一场恐怖袭击,但周肆清晰地记得,在那场谈话发生时,在场的除了几具旁观的化身躯壳外,便只有已死的山君,还有…… “霍道川,你没死吗?” 周肆猛地抬头看向大屏幕上的监控画面,只见四具武装化身已经突破了石堡的地面防御,大步走入了中庭之中。 监控摄像头清晰地拍下了它们近似人形的狰狞姿态,以及戴在它们头颅上的树脂面具,如同一场行为表演般的、伟人们的面具。 戴有图灵面具的武装化身留意到了监控摄像头的存在,它抬起枪口,短促的火光之后,画面陷入了黑暗。 周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锈蚀的雕塑。 ------------ 第三十八章 命中注定 警铃在石堡的各处响彻,相关的情报也在霍道川等人入侵时,便已经向着外界发送了出去,情况虽然可怖危机,但又似乎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威胁到众人的生命。 毕竟,那些倒下的镇暴者们,说到底也只是一群钢铁的尸骸罢了,不具备真正的生命。 作为一名生活安逸的研究员,吴钦文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大风大浪,但他还是凭借着自身的专业素养,在短暂的惊慌后,努力令自己冷静了下来。 “没关系的,就算他们能瘫痪武装化身又如何呢?” 吴钦文安慰着自己,语气变得越发坚定,“石堡的多重隔离门足以拖慢他们的步伐,而这点时间里,已经足够外部支援抵达。” 石堡遇袭的瞬间,临近的军区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吴钦文猜的没错的话,现在正有一批武装化身朝着此地赶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前来支援的究竟是人,还是武装化身呢?” 周肆的话令吴钦文的心再次坠入冰窖,他毫不客气道,“你也看到了,对方有着瘫痪武装化身的手段……不,这不止是瘫痪,而是击穿高墙大系统,直接令操作员陷入离识病的症状。” “就算有再多的武装化身前来支援,只要踏入病毒的传播范围,它们也只是会逐一倒下,在地上添上许多钢铁的残骸罢了。” 周肆越是思考越是觉得此事的荒谬与绝望,“如果武装化身不行,哪怕派遣士兵呢?这就更可笑了,你我都深知,血肉之躯在武装化身面前究竟有多脆弱。” 吴钦文的脸色苍白,他再也没有了先前对周肆的不屑,而是充满了求助感,将周肆视作了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请求道,“帮……帮帮我们。” 术业有专攻,像吴钦文这样的研究员,也只适合在办公室里钻研技术了,真正到了实际操作的现场,还是要依靠周肆这些专业人士。 “与武装化身正面对抗显然是一件不现实的事,”周肆下令道,“通知石堡的安全主管,封锁所有的闸门,用一切的办法阻止敌人快速入侵。” “还有你们,我们不是离这群武装化身很近吗?想办法分析他们的识念意识信号,然后将该信号发给监察局,让监察员们去追踪这群入侵者的现实位置!” 周肆对着一群发愣的研究员们吩咐道。 听到这道指令,研究员们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他们才反应了过来,脸上带起了一抹劫后余生般的欣喜。 霍道川等人确实很棘手,凭借着催化剂病毒的信号干扰,他们就像几个移动的高辐射源,凡是靠近的武装化身都会陷入瘫痪,连带着其背后的操作员都陷入疯狂,同时,常规的士兵武装因其血肉之躯的脆弱,也难以与这群疯子对抗。 但要知道的是,就算霍道川等人的武装化身再强大,催化剂病毒再诡异,支配这一切的始终是他们人类意识的本身,而其人类意识正安静地藏身于他们的肉体之中。 只要循着识念意识信号,定位到他们的现实位置,都不需要多么强大的化身武装,只要几位身强力壮的成年人,就足以把他们从梦池里拖出来,打歪他们的鼻梁。 “我们都在与时间赛跑。” 周肆深呼吸,一语道破眼下的所有困境。 “要么霍道川等人抢在我们找到他们之前,突破了石堡,要么我们在石堡被突破前,把他们射杀在梦池之中。” 听完周肆的这一席话,向际不知何时默默地端起了电磁步枪,他知道,电磁步枪的火力对武装化身毫无影响,但向际喜欢握持武器的感觉,这会令他的心意外地踏实。 “给我让个位置。” 阮琳芮招呼着一位研究员,示意他挪开工位,作为一名天才黑客,她也要加入这场识念网络的追逐战中。 “我去见一下石堡的负责人,随时保持联系。”董渊拍了拍周肆的肩膀。 吴钦文只是一位研究员,并不是石堡的负责人,具体详情还需要董渊去与对方配合。 危机固然可怕,但众人也立刻找到了自己合适的岗位,各司其职。 “我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李维陨站在周肆身后,低声问道,“如果目标只是一场恐怖袭击,他们针对大游行的行动已经很成功了,为什么还要试图入侵石堡呢?” 入侵石堡需要的不止是严密的计划,足够的资源,还有的就是不畏死的信念。 李维陨很难相信,这么一群乌合之众会有这样的信念。 “你没有意识到事情的本质,李组长。” 周肆盯着头顶的大屏幕,不紧不慢地说道,“恐怖袭击只是一种达成诉求的手段,我们真正想要知道的不是手段究竟如何,而是他们诉求的目的。” “恐怖袭击是为了让更多人看到他们,听到他们,畏惧他们。 那么针对大游行的袭击,最多是令许多家庭悲伤,令整个社会对他们感到愤怒与憎恨。” 周肆否决似地摇了摇头,“但这还不够,他们想要的是真正的恐惧。” “该如何从根基上,令一个社会产生了接近崩溃的恐惧呢?” 周肆转过头,看着李维陨的眼睛,反问着。 李维陨沉默着,慢慢地仰起头,他看向的并非是头顶的大屏幕,而是更高层的东西,那颗被深埋在地下,汲取着无尽信息养料的数据之树。 数据之树在现实里看似高大,但实际上,也只是渺小的一个,但在网络的世界里,它的树荫却遮蔽了全国三分之一的土地,阴影遮天蔽日,撑起了保护所有人的高墙。 “击溃高墙大系统的服务器,令这种病毒全面扩散出去,掀起一场电子丧尸危机。” 在这对未来的噩梦幻想中,极度的寒意沿着李维陨的骨髓蔓延,几乎要将他的血液完全冻结。 “自那一刻起,曾经值得人类信赖的化身躯壳将不再可靠,它们会变成失控的怪物,无情地吞食身边的每一个人。” 李维陨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一瞬,不理解地反问着,“为……为什么要做到如此地步呢?” “没什么为什么。” 周肆保持了他一贯的冰冷,“要知道,在少数人类的眼中,其他的人类不是人类,仅仅是一种可再生资源。” 说完,他看向头顶的大屏幕,四具武装化身戴着伟人的面具,已大步入侵了石堡的垂直货梯,即便安全主管已经封锁了所有的闸门,阻止了货梯的运行,但这并不妨碍武装化身们继续前进。 “看不出它们是什么型号的,应该是一些尚未完成的实验化身。” 宋启亮凑了过来,他试图辨识对方的型号,但任凭他如何仔细观察也一无所获,就像前一阵解析乌刍瑟摩的残骸一样。 眼下这四具武装化身皆是高大的人形,看起来与镇暴者相似,但不同的是,它们的背部载满了各种特化后的外挂武装。 突然,一抹刺眼的火光在大屏幕中亮起,只见约翰趴在封锁垂直货梯的闸门前,身后的背包里延伸出一道热切割机械臂,缓慢但又坚定地将闸门熔断。 一声轰鸣中,约翰成功推倒了闸门,沉重的武装化身抓起两侧的滑轨,沿着竖井般的空间缓缓下降。 周肆问道,“就没有什么防御性武器吗?” 有研究员回应道,“有,并且已经全面激活了!” 随着话语声的响起,垂直货梯内亮起了几道闪光,而后垂直货梯的顶端处,四架隐藏重机枪启动,它们吞吐着火舌,朝着约翰降下大片的火雨。 见到这一幕,周肆显得有些失望,火雨看似猛烈,但那终究是针对血肉之躯的武器,落在约翰的身上,只是跳出了数不清的火星。 约翰厌烦了这没完没了的噪音,肩部的弹仓盖翻起,一道短促的火光闪过,微型导弹命中了末端的隐藏机枪,爆炸的火光吞食所有。 宋启亮提议道,“我们可以测试一下,他们病毒的影响范围,令我方武装化身,在影响范围外与其作战。” “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建议,”周肆反驳道,“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现在是在地下一处封闭的设施内交战,根本没有那么开阔的空间,令双方周旋。” 周肆用力地攥紧了拳头,而后又慢慢地松开,他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像是在安抚自己,又像是在安抚其他人。 “放轻松些吧,各位,这已经不是我们能主导的事了。” 周肆说着看向阮琳芮,“输赢的结果,要看谁先找到谁了。” 目光投向大屏幕,除了约翰外,其它三具武装化身也已入侵了垂直货梯,虽然整条垂直货梯已被三重闸门从横向分段封闭,但周肆觉得霍道川等人一定做足了功课,这些东西拦不住他们。 周肆问道,“他们离高墙大系统的服务器越来越近了……阮女士,还需要多久?” 阮琳芮摇摇头,抱怨着,“不知道,他们的信号经过了多重加密,也就是说,他们也有黑客相助。” “没事的,闸门的防御等级非常高,就算热切割也需要一整天的时间。”吴钦文插嘴道。 “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宋启亮指了指大屏幕上呈现的画面,这一次约翰甚至没有启动热切割,横面拦截的闸门居然就这么缓缓开启,仿佛是在欢迎他们的到来。 “怎么回事!” 周肆迅速起身,怒吼道, “他……他们入侵了安全系统!”有研究员带来了安全总管的消息,“闸门在逐步解锁中!” 刹那间,在场所有人的行动与思绪都不由地停滞了一瞬,冷汗浸透了衣背。 “阮琳芮!” 这一次周肆直接喊起了她的名字,渴望着从她的口中得到一些好消息,但阮琳芮却绝望似地双手离开键盘,向周肆摇了摇头。 “对方也有黑客,并且实力超出想象。” 阮琳芮的眼神空洞,像是被人碾碎了所有的信心,“他不止加密干扰了我们的追踪,还攻破了石堡的防火墙,解除了闸门限制。” 她发出灵魂的拷问,“我们究竟在面对一个什么样的敌人?” 周肆咬牙切齿地回答道。 “上仙。” 如果可以的话,周肆此时真的很想平静下来,利用眼下的种种线索,仔细去推断上仙之谜的真相,但遗憾的是,客观现实并不打算等待周肆一二。 武装化身纷纷瘫痪,常规的防御机制束手无策,就连石堡的闸门也门户大开。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尚未与敌人交战,他们就已经输掉了一切。 李维陨默默地拿起麦克风,沟通道,“是时候让人员撤离了。” 霍道川的目标是摧毁高墙大系统的服务器,而不是进行无意义的屠杀,现在最合理的决策便是撤离所有人员躲避进安全屋内,而后等待着监察局在现实中找到他们的本体。 至于在这之后会引发的种种动乱,那已经不是李维陨可以考虑的事了。 有的研究员犹豫地起身,还有的仍坐在工位前,进行着最后的反扑,阮琳芮则拿出了笔记本电脑,打算一边移动一边继续反攻。 周肆则莫名其妙地一直凝望着阮琳芮,直到阮琳芮也感受到了这异样的、尖锐的目光,她停下了忙碌,疑惑地看向周肆。 “怎么了?” 阮琳芮不知道周肆在干嘛,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这高度紧张的环境,令周肆又一次地看见了离识病的环境。 周肆没有应答,依旧是这般直勾勾地盯着阮琳芮,持续了大约十几秒后,阮琳芮在周肆那冷冰冰的眼神中,忽然看见了一抹几乎要被遗忘的温暖。 “我不想你死。” 周肆说了这么一段令人难以理解的话,紧接着,他快步朝着门外走去。 阮琳芮抱着笔记本,试图追上他,“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梦池,操作武装化身,阻止他们,”周肆头也不回地说道,“没事的,我早已习惯了在离识病的幻觉中生活。” 像是某种命中注定般,如果非要有一人站出来面对这一切,似乎也只有沉沦于病痛中的周肆了。 大门紧紧关上,宛如戛然而止的长音,周肆消失不见。 ------------ 第三十九章 超感体验 周肆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石堡的梦池处,当他推门而入时,此地已经变得混乱一片。 医护人员来来往往,担架上抬着早已昏迷的操作员们,他们的双眼空洞,身体不间断地抽搐,还有人嘴角带着白沫,像是中毒休克了般。 催化剂病毒击穿了高墙大系统对人类意识的保护,信息过载下,未经训练的意识被洪流撕扯得千疮百孔。 周肆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依据他的经验来看,这些操作员们即便之后康复了过来,也不再适合从事驱动武装化身这一工作,并且他们有些人中,还有留下难以治愈的心理疾病。 值得庆幸的是,当信息过载发生时,大多数操作员都及时断开了与武装化身的连接,并没有继续下去。 如果他们凭借着自我意志强行维系识念连接,有很大概率,他们会和李维陨的未婚妻时童一样,精神意志遭到难以挽回的损伤,例如智力受损,或者变成植物人,成为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我已经到梦池了,我需要一具合适的武装化身,”周肆按动着耳机,补充道,“我是说……最强大的一具。” “哦?是周肆、周医生吗?” 一道陌生的声音出现在了频道内,正当周肆感到有些疑惑时,董渊的声音插入了进来。 “这位是石堡的负责人。” 周肆对着空气点了点头,“哦,是负责人,那就方便了不少。” “目前石堡内确实有着那么一具算得上最强大的武装化身,”负责人担忧道,“但它一直处于封藏中,理由也很简单,操作它的负荷很大,平常执勤根本没有人愿意用那东西。” “已知,对方具备着越过高墙大系统,令操作员的大脑信息过载的能力,再加上这具武装化作的负荷性,你确定你可以吗?周医生。” 该说不愧是负责人吗?明明霍道川等人已经畅通无阻地快要抵达石堡底部了,他仍不紧不慢地分析着利弊。 周肆反问道,“你是在担心我的人身安全吗?” “不,”负责人干脆利落地否决道,“我刚简单地看了一眼你的履历,非常完美,堪称惊人。” “你有着超出常人的意志力,对吧?” “是的,”周肆肯定着,“所以我认为,这项工作只有我能完成。” “但这也意味着,一旦你陷入了绝境之中……我是指信息过载的崩溃中,你大概率不像其他操作员一样,仅仅是失去意识,瘫痪在原地,你有很大的可能是陷入疯狂,甚至无差别地攻击任何人、任何事物。” 负责人那严肃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说实话,我并不担心你的死活,但我怕你走向更深层的崩溃,反过来带起更可怕的灾难。” “没关系的,我不在钢铁的躯体里,我就安静地躺在梦池里,你们随时可以强行中断连接,把我从梦池里拖出来,又或是干脆利落地射杀我,没什么好在意的。” 听着周肆那冷漠至极的发言,频道里的声音安静了几秒,随即负责人感慨道。 “那就去做吧,周医生,我会想办法为你铺好前路的。” “嗯。” 周肆冷淡地回应着,站在了梦池之前。 石堡的梦池形似一个胶囊舱,又像是母亲的子宫,重新孕育的胚胎。 只要周肆躺了进去,片刻之后,他便会在另一具钢铁之躯中醒来,就像生物的变态发育,将自我完全扭曲成了一个完全异化的存在。 脑海里传来隐隐的痛意,像是刀刃割着琴弦,传来刺耳的鸣响。 “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周肆喃喃道,“我逃避了如此之久,但宿命终究会把我重新拉回正轨上,无法抵抗。” “你是在害怕吗?” 阮琳芮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她也在频道中,但之前一直保持着沉默。 “我不知道。” 周肆茫然地摇摇头,仔细地体会着内心的种种,总结道,“情绪很复杂,甚至有那么一丝欣喜,但我可以确信,没有所谓的恐惧存在。” “好……” 阮琳芮的声音有些犹豫,她应该是还想再问周肆些什么,比如刚刚分别时,周肆那句莫名其妙的“我不想你死”。 但阮琳芮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好时机,哪怕她的内心无比渴望知晓答案。 “一会见。” 周肆说着躺了进去,周围柔软的材质令感触起来很舒适,要比那些硬邦邦的铁架子好很多。 附近的医护人员与工作人员也收到了负责人的消息,他们虽然不知道周肆是谁,但在大敌进攻的情况下,他们还是配合地协助起了周肆。 周肆头顶的神经驳接器缓缓降下,紧贴着他的大脑,伴随着电机的嗡鸣声,像是有数根铁钉贯穿了周肆的头颅,将他的脑袋死死地固定在了原位。 不同类型的化身躯壳,其所需要的神经驳接系统也截然不同,当周肆操作Bt-24时,他只需要几个简单的指令就够了,但支配武装化身时,周肆便需要更为全面的浸入其中。 闭上双眼,周肆任由黑暗将自己包裹,奇异的困倦感油然而生。 那是一种混合着陌生与熟悉的迷离感,像是迷失的灵魂久违地回到了熟悉的躯壳之中,但这具躯壳已不再是曾经熟悉的模样了,它的内部长满了荆棘,连接的越是紧密,它越是刺痛你的神经,割开伤口。 “你将使用的是一具名为‘剑舞者’的实验型武装化身,它来自于神威科技,使用了最新一代的识念网络协议,归类于第五代化身躯壳。” 负责人的声音在周肆的脑海里回荡,带着奇异的混响感,像是自天边而来的空灵呢喃。 “它具备极强的机动性与破甲能力,但也因其出众的性能,许多操作员的意识无法跟上机械响应的速度,所以它被尘封了有段时间了。 希望它能帮到你,周医生。” 声音休止,周肆漫无目的地徘徊在漫长的黑暗中,思索着。 意识无法跟上机械响应的速度? 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但周肆能理解,就像一个醉酒的人驾驶着超速的跑车,他已经看到了前方的障碍物了,但他那迟钝的意识依旧来不及做出反应……不,就算意识清醒,他也规避不及,因为跑车太快了,快到超越神经反应速度,快到瞬息万变。 这便是信息过载与感官失衡的一种体现,幸运的是周肆接受过精神训练,即便面对着层层阻碍,他仍有着一种命中注定的自信感。 周肆没有在这种事上纠结太久,而是保持着应有的平静,享受并感受着。 直到黑暗中亮起一束刺眼的光。 周肆睁开了双眼,也是在他睁开双眼的这一瞬间,几乎要被周肆彻底遗忘的超感体验降临,扭曲矛盾的感官全面降临。 他的身体像千吨般沉重,但动起来又好似风一般轻盈,各种杂乱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那是各个电磁波段在空间中的回响。 周肆用力地眨了眨眼,试着看清周围的一切……准确说,周肆并没有眨眼这个动作,更多的是他脑海里产生的念头,经过识念系统的翻译转换,映射在了武装化身上的动作。 卓越的视觉系统将周遭的画面清晰地刻印进周肆的脑海之中,甚至说,他只要诞生“凝视”的想法,画面便被裁剪、放大,仔细到金属表面的刮痕都清晰可见。 再次眨眼,画面切换着信息,无数的悬浮标签位于各个事物的上方,辅助系统分析着目标的身份与威胁程度,甚至智能化地为周肆预警可能遭遇的危险,以及危险袭来的方向。 对于这超人般的感官体验,周肆没有享受多久,用了大约三十秒来适应这一切后,阵阵尖锐的痛意便在周肆的脑海深处蔓延。 周肆是一位重度离识病患者,先前,他把自己的病情控制的很好,但随着这一系列事件的爆发,周肆的意识早已摇摇欲坠,更不要说,他还要在这种状态下去支配这具先进的剑舞者武装化身。 顷刻间,强烈的疲惫感与痛意就填满了周肆的脑海,但周肆仍保持着绝对的清醒,迫使着自己行动起来。 于是,昏暗的舱室内,半跪着的剑舞者缓缓起身,它已经被尘封太久了,漆黑的装甲表面上都堆满了灰尘,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沧桑感。 剑舞者的外形近似人形,高度大约在两米五左右,在一众的武装化身中,它的体型远远算不上高大,而且身负的外挂装备也少的可怜。 剑舞者最主要的武器配置,皆是近战破甲型,辅助装备也是趋于高机动性,除此之外,便是少量的发射武器,远远算不上全副武装。 检阅一番后,周肆在少得可怜的武器列表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周肆重复着那熟悉的词汇,挥动了一下手臂,一道闪烁着电弧的狭刃刺出……这已经算不上狭刃了,以剑舞者体积来对照,这把震裂剑堪称巨剑。 “周医生,地图已载入,我们标记好了目标位置。” 负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与此同时,一套3D地图映射入周肆的视野之中,石堡那复杂的构造清晰可见,并且在这立体的迷宫中,四个闪烁着红光的目标正快速移动中。 “好,我知道了。” 剑舞者的双足翻出轮胎,像是踩着两个大号的平衡车般,沉重的武装化身高速行动了起来,沿着宽阔的长廊前进。 在如今的时代里,建筑的设计已不仅仅满足于人类本身的同行,也要服务于众多高大的化身躯壳,所以石堡内的大部分区域都有着足够武装化身前进的空间。 周肆瞪着双眼,强忍着脑海里臆想出的干涩与疲惫感,一边高速一边观察着地图。 “周肆,你的生理指数出现了起伏。” 频道里响起阮琳芮的关心声,此时她正一边在网络世界里追逐着敌人的本体,一边留出余力,观察着周肆的生理指数。 “没什么,只是太久没有操控武装化身了,”周肆再次安慰着,“都是正常反应。” “周医生,你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了,做好面对干扰的准备。” 李维陨插入了谈话,在阮琳芮关注周肆的生理指数时,他则在意于那不断变化的立体迷宫。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 周肆义无反顾,一头冲入干扰范围内,而在立体地图上,代表周肆的蓝色信标则几乎与红色信标重叠在了一起。 刹那间,周肆感到自己踏入了一片混沌喧嚣之中,保护自我的意识的高墙逐一崩塌,任由信息的洪流洗涤过自己的意识。 它反复冲刷着自己,用那无穷无尽的无用信息填满周肆的脑子,直到拭去所有的记忆、性格、自我、逻辑等等所有可以构成一个人思维的东西。 周肆的前进逐渐慢了下来,他明明行走在空荡荡的庭室中,但却像是陷入了泥潭里,各个感官系统全部陷入了失控与癫狂,将周肆大脑中释放的种种指令,全部限制在狭窄的空间内。 直至周肆彻底停了下来,半跪在地上,像是一座被石化的雕塑。 “周肆!周肆!” 阮琳芮在频道里叫喊着,但她的声音未能传入周肆的耳中,便被那无穷的杂音所淹没。 片刻后,约翰率先穿过了长廊,出现在了庭室内,作为离识病患者的他,面对催化剂病毒的干扰同样苦不堪言。 可以说,哪怕阮琳芮没有及时在网络世界里定位到他们的现实位置,约翰等人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大脑被烤成一团发臭的焦炭。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过活着离开,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此。 “哦?这里还有一具武装化身,”约翰留意到了倒下的剑舞者,“是没见过的型号啊。” “别管它,时间不多了,”冯·诺依曼提醒道,“我已经能看见幻觉了,鬼知道我的理智还能维系多久。” “好,知道了……” 约翰回应的话刚说到了一半,忽然,他看到一把闪烁着电弧的剑刃从自己的胸膛里刺出,而后它猛地向一侧拉扯,将自己的胸膛彻底劈开。 铁屑与火花齐飞。 约翰视角向着地面跌去,随后他看到了自己只剩半截的武装化身,以及那具如猛虎般起跃的剑舞者。 它亮出致命的震裂剑,朝着冯·诺依曼扑去。 ------------ 第四十章 幻痛 “约翰!” 冯·诺依曼在频道里怒吼着,但任由他如何咆哮,也改变不了约翰被震裂剑拦腰斩断的客观事实,并且,他也没有余力去担忧约翰了。 本该沉眠的剑舞者再度暴起,犹如回归的亡魂,动作迅速且致命,丝毫没有作为钢铁巨人的沉重感。 两者间的距离快速拉近,震裂剑上缠绕着跳动的雷霆,高频震动的剑刃随时准备割开装甲,并将高额的电力注入武装化身体内。 烧穿电路,击碎元件。 冯·诺依曼果断地举起重型热熔霰弹枪,致命的红光在枪管中酝酿,短暂的延迟后,喷发出一片耀眼的流火。 周肆的视野内瞬间被灼热的火光完全覆盖,犹如上百枚闪光弹齐齐爆炸般,哪怕切换到热力图视野,所见之处也是一大片扩散的热源。 虽然自仙陨事故后,周肆便从未操控过化身躯壳了,但他还是凭借自己多年的行医经验,做出了最优的选择。 剑舞者的身体向着一侧倾斜,将肩部的装甲当做了盾牌,挡住了整个身体。 半熔的金属碎片噼里啪啦地击打在肩甲上,有的带着高温嵌了进去,像是折断的箭羽,还有的纷纷弹开,带起一片连绵的火花。 冯·诺依曼一边开火一边后撤,与剑舞者拉开距离的同时,连续释放的热熔霰弹令整个区域的室内都骤升了许多,到处都是燃烧的火光与喷发的热浪,如果有普通人在这里,光是武装化身交战的余波,便足以令他们窒息死亡。 “该死!怎么还有人能行动!” 约翰在频道里抱怨着,武装化身虽然被斩断了半截身子,但武装化身的冗余设计,令过载的电流没有完全击穿了操控系统,他仍可以驱动残躯。 调整好自身位置后,约翰的背部翻出肩炮,瞄准了流火中的剑舞者。 开火! 轰鸣的炮声响彻了庭室,音浪横冲直撞,震碎了一片的玻璃,落成满地的晶莹。 咆哮的余音之后,约翰却没有见到流火中的爆炸,他只听见了另一声轰鸣,随即剑舞者便已出现在了庭室的另一端。 剑舞者背靠的墙壁,途径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明显的车辙印,并且身后的墙壁上,也有碰撞的凹痕。 “哈……哈……” 周肆喘着粗气,他觉得自己是在喘着粗气,双肺如同鼓风机一样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会炸裂成一团血雾。 剑舞者随着周肆一同喘息着,那是散热系统发出的呼啸风噪声。 在肩炮瞄准自己的瞬间,系统便给出了预警,周肆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驱使着剑舞者向着一侧撤离。 他成功避开了肩炮的打击,只是这一避开的过程有些狼狈不堪。 正如周肆先前做出的比喻那样,剑舞者是一台堪称性能怪物的跑车,自己任何的神经操作,都会得到迅速且灵敏的反应。 剑舞者在周肆的意志下进行了高速回避,但却未能稳定地控制住身影,只能以撞在墙壁上这种可笑的方式,来让自己停下来。 “警告!警告!” 警告的声响再一次在周肆的耳旁响起,连带着视野内也闪烁起了危险的红光。 约翰重新瞄准好了剑舞者,一同瞄准的还有反应过来的冯·诺依曼,剑舞者再度疾驰了起来,而后咆哮的流火与重炮的轰击席卷了它刚刚所处的位置,令整个庭室沦为了战场。 周肆紧绷着神经,在保持回避移动的同时,他还检查着立体地图。 霍道川等人分成了两人一组的小队,自己只是遭遇了其中一组,而霍道川那一组,收到了这里的消息,正往这一位置赶来,留给周肆周旋的时间不多了。 剑舞者的速度忽然放缓,将身体正面朝向约翰后,伤痕累累的肩甲展开,露出了双肩内那蜂窝般的弹巢。 肩甲既是剑舞者的盾牌,亦是它反攻的箭矢。 刹那间,数十发微型导弹齐射,交错的尾焰掀起一片翻滚的浓烟,不仅将剑舞者的身影笼罩了起来,还在向着庭室的其它区域扩散。 微型导弹的尾焰闪烁着红光,犹如一大片蔓延游弋的蛇群,它们的目标并非是冯·诺依曼,而是丧失移动能力的约翰。 “该死!该死!” 约翰在频道里咒骂着,不断弹出的警报声几乎填满了他的耳朵。 危急关头,冯·诺依曼向着约翰驰援而来。 它没有剑舞者那般可以高速移动的双足,因此,在冯·诺依曼抵达约翰身边时,已经有数枚微型导弹率先命中了约翰,爆裂的火光摧残的装甲,崩裂声与火花闪灭不断。 “没事的!” 冯·诺依曼安抚着约翰,武装化身那强大的装甲力量,在此刻变成了保护约翰的盾牌,替约翰分担轰炸的同时,他还不忘一把抓住约翰的残躯,艰难地拖行。 “留意身后!” 约翰大吼着,虽然浓烟遮蔽了视野,但雷达系统侦查到了快速移动的未知单位。 肩炮胡乱地瞄准、开火,一气呵成。 疾驰的重型弹头洞穿了滚滚的浓烟,落入庭室的尽头,再度掀起一重燃烧的火光。 “混账!” 约翰举起手臂,下方挂载的重机枪吞吐起耀眼的火舌,编织起一道道延绵的弹雨,投石问路般地在浓烟之中,溅起了些许的火花。 “我看到了!” 冯·诺依曼高声回应着,热熔霰弹再度开火,但这一次破碎的火光中,一道钩索疾驰而来,精准地钉入了约翰的残躯之中。 钩索绷紧、回收,冯·诺依曼反应不及,约翰的残躯直接被巨力拖拽着,从他的手下溜走,与地面高速摩擦,带起一片火花。 “正合我意!” 约翰不惊反怒,肩炮垂落下来。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抵近开火的机会,一旦错失了这一机会,剑舞者的震裂剑将毫不犹疑地将自己劈成两半,但同样的,只要自己能近距离命中剑舞者,肩炮的火力足以重创剑舞者。 如同中世纪时的骑士决斗,举起骑枪,驾马奔驰,唯有一方幸免。 约翰的锁定系统反复地检索浓烟中的目标,滴答声在耳旁响个不停,阵阵电弧击穿空气的噼啪声,也随着距离的拉近回荡,直至烟雾之中升起一道刺眼的雷光。 震裂剑的锋芒在约翰的眼中迅速放大,肩炮也随之开火,爆发出彻耳的雷鸣。 交错、切割、爆炸! 致命的交锋在瞬息间完成,膨胀燃烧的火光滚滚而过,再度荡开了弥漫的烟雾,将庭室归于明朗。 “约翰!约翰!” 冯·诺依曼在频道里急切地呼喊着,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在他的正前方,剑舞者从逐渐消逝的烟雾中显现,它的身上遍布着划痕与缺口,右肩的弹巢像是遭到了某种爆炸的袭击,完全扭曲变形,连带着搭载震裂剑的手臂也不自然地垂落着。 至于剑舞者的脚边,有的只是一地破碎的残骸,通过辨识残骸的局部特征,冯·诺依曼勉强认出,这正是约翰的尸体。 周肆彻底绞杀了约翰的残躯,击穿了思维储存核心,将约翰的识念意识从武装化身中解放,放逐回现实世界之中。 “还剩三个。” 周肆默默地念叨着,强硬地睁开双眼,忍受着那诡异的干涩感。 这种感觉真的很微妙,幻痛一样。 周肆在钢铁的躯壳内,幻想出了一具自己的血肉之躯,并且将种种异常的负面反馈,映射在这虚幻的血肉之躯中。 就比如,此刻双眼的干涩,其实现实中的周肆双眼一直紧闭,而在武装化身中的“双眼”,想闭也闭不上。 “周肆,你还好吗?” 阮琳芮的担忧声再次响起,但她的声音却被各种奇异的声音切割的支离破碎,周肆只能勉勉强强地分辨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更多的则是无意义的噪音了。 随着战斗的进行,信息过载与离识病的影响进一步加剧,纷乱复杂的信息毫无保留地灌入周肆的大脑之中,反复凿击着他的神经元。 目前最显著的影响便是视觉系统,超清的现实画面、电子立体地图、雷达检测、热力图、警告标识……太多太多的信息如同重叠起来的图层,一并呈现在周肆的眼前。 周肆无法控制自己能看到什么,只能想尽办法地保持极高的专注,在这繁多的信息中,分辨出哪些是自己真正需要的,哪些又是干扰的杂项。 同样,感知系统也是如此,各种诡异的反馈感交织而来,仿佛这一具躯体正分裂出不同的意识,争夺着躯壳的主导权。 这感觉糟透了,就像穿上一件厚重的、浸满了冷水的棉衣,每一步都显得无比沉重、湿漉漉的,寒意仿佛快要钻进骨子里。 “约翰!” 冯·诺依曼低吼着,向着剑舞者连续开火,燃烧的火光连绵交织在了一起,仿佛一道燃烧的岩浆之河扑面而来。 剑舞者吃力地躲避着冯·诺依曼的攻击,而这时周肆发觉立体地图上,另外两人的红色信标,正与自己快速靠近,几乎要重叠在了一起。 喧哗的杂音中,周肆聆听到了从身后长廊尽头传来的轰鸣声。 图灵与查尔斯马上就要抵达战场了。 周肆不再做任何停留,像是将自我意志的种种枷锁完全解放了般,他不再抵御信息过载与离识病对自我的侵蚀,相反,张开双手用力地怀抱着。 “别碍事!” 周肆的声音通过剑舞者的扬声器响起。 一簇簇的火苗如同展开的光翼般,从剑舞者的身后燃起,动力系统咆哮着推起剑舞者的身体,双足处的机动车轮也高速旋转了起来,橡胶胎摩擦着地面,升起一缕缕的青烟。 剑舞者化作一道高速行进的残影,顶着破碎的热熔霰弹向前突进,冯·诺依曼震惊于剑舞者的机动性,意识到无法与剑舞者保持安全距离后,他干脆放弃了回避,全力开火。 冯·诺依曼背部的导弹舱开启,存弹量虽然不如微型导弹那样密集,但火力却要更胜一分。 数道火光从天而起,折返着坠向剑舞者,而剑舞者则再次射出钩索,钉向一侧的墙壁,以其为锚点,身影划出一道巨大的半弧。 轰鸣的爆炸自剑舞者的身后袭来,周肆咬紧牙关,锁定系统死死地盯住了冯·诺依曼。 实际上,以周肆的能力与剑舞者的性能,这场战斗本不该如此吃力的,但信息过载与离识病的影响实在是过于可怕了,乃至迷离的幻觉已开始入侵周肆的世界。 周肆看到冯·诺依曼的身上长出新鲜的血肉,闪灭的火花里渗着鲜血,重型热熔霰弹枪本身也变成了一个燃烧着的骷髅头,它张开大口,其中酝酿着熔岩。 其实这种状态还算不上最糟,无论是冯·诺依曼的血肉化,还是武器的畸变,它们的变化本身,仍处于周肆可以理解的范畴内,真正令周肆感到不安的是冯·诺依曼脸庞的变化。 对,那张树脂打印的脸庞。 周肆望着那张本该是脸庞的东西,他说不清此时的眼中,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又该是什么形状、颜色……可以说,与其有关的所有信息,如今在周肆的眼中,都变成了一团抽象的混沌。 他无法读取到任何可知的信息,如同一块损坏的硬盘,什么都没有。 没必要知道它是什么,只要摧毁就好。 剑舞者松开钩索,身影冲至冯·诺依曼的身侧,冯·诺依曼背后的导弹舱仍处于开启状态,继续吞吐着火光。 火雨降世,剑舞者不畏死地做出挥剑的动作,哪怕它与冯·诺依曼之间还有着十几米的距离。 锵—— 悠扬的长音荡漾在庭室之中,随即闪烁的雷光跨越了漫长的距离,带起一片阴燃的鲜血。 “怎……” 冯·诺依曼呆滞地望着那把贯穿自己胸口的震裂剑,以及那条沿着震裂剑末端,一直延伸到剑舞者手臂中的纳米管线。 剑舞者威严肃穆。 长廊的尽头亮起致命的火光,周肆先是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炮声,而后疾驰的炮弹贯穿了剑舞者的右臂,引发的爆炸几乎吞没了剑舞者大半的身子。 但在此之前,周肆早已释放了高额的电力,震裂剑咆哮着,将寄宿在武装化身中的灵魂焚烧殆尽。 雷光万丈。 ------------ 第四十一章 墙中人 该如何形容呢? 混乱畸变的感官就像一个倒置于头顶的铁桶,袭来的炮击则是锤打铁桶的重锤,震耳欲聋的声音反复激荡、重叠在了一起,如同泛起涟漪的海浪,将周肆的听力完全吞没,卷入漆黑的海底。 按理说,这种分贝的声响,足以击穿周肆的耳膜,令他的听力彻底瘫痪,听起来很残忍,但这对于现在的周肆来讲,反而是一个好消息,失去了听力,他就减少摄取信息的渠道,进而减轻自身大脑的思维压力。 令人遗憾的是,周肆所获得的感官都是由电信号进行模拟,越过了生理的听力系统,与大脑皮层直接相连。 哪怕分贝已经超越了人类能承受的极限,周肆依旧要饱受它的折磨,除非他大脑中处理听力的那部分脑组织彻底坏死。 周肆无路可逃,唯有不断地承受。 膨胀燃烧的火球中,剑舞者的残缺从火光中显现,背部的推进器仍在正常工作,吐出光翼般的火苗,将剑舞者如同炮弹一般,迅速地推离战场,而后狠狠地撞击在一侧的墙壁上,这才减速停下。 经过一番恶战,周肆成功击毁了约翰与冯·诺依曼,但他自己也濒临极限,所见的视野中,抽象混沌的事物变得越来越多,如同病毒入侵一般,周肆眼中曾熟悉的一切,都在迅速远去。 整个世界就像渲染的3D模型般,地面失去了“材质”与“光影”,变成了一片漆黑或灰色的纯色,隐隐约约能看见点与线,立起的墙壁则像是融化了般,从坚固的固态变为液态,如同流动的水泥般,肆意流淌…… 轰鸣的炮声又一次袭来,周肆艰难地挪动着步伐,爆炸的火光落在他身边,带起一片又一片的火海。 “保持理性……保持理性……” 周肆不断地嘱咐着自己,剑舞者向着另一侧的长廊奔袭,与敌人拉开距离。 刚刚的炮击无情地摧毁了剑舞者的右臂,连带着右臂携带的震裂剑,也一并归于毁灭,歪扭的金属残破与缆线耷拉着,像是没有断干净的骨头与筋腱。 周肆已经成功摧毁了两具武装化身,至于剩下的两具,自己只要慢慢与其周旋,拖延时间就好。 “周肆!我成功定位到了其中一人的坐标!” 阮琳芮在频道里高兴地大喊道,不愧是天才黑客,在敌方的黑客的重重干扰下,阮琳芮还是顺着蛛丝马迹,找到了对方的位置。 “监察员已在路上。” 董渊的声音响起,冷酷且理性,就像一位无情的播报员。 周肆没有加入这场庆贺中,他的战斗远未到结束的时候,在层层堆叠的视觉系统中,醒目的红光正尾随在他身后,并且距离越来越近。 轰鸣的炮击声再度响起,犹如临近的雷鸣。 “警告!警告!” 预警系统大吼着,在常规状态下,它的智能辅助系统,会自动帮助周肆做出规避动作,但在催化剂病毒的影响下,所有的系统都趋于崩溃,不再可信。 周肆只得笨拙地操控着剑舞者,拼尽全力地侧身向一侧,随后一道耀眼的火线从剑舞者的身前疾驰而过,在长廊的尽头掀起新一轮的爆炸。 眼中的长廊开始畸变,就和先前看到的地面一样,周肆无法理解它的“材质”与“光影”,就像一个还在测试中的游戏沙盒,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元素,只剩纯粹的白模。 “是周医生吗?”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即便经过了一定的畸变与干扰,但周肆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声音的主人。 “霍道川……” 剑舞者转过头,在幻觉的加持下,周肆看到了身披甲胄的图灵正向自己大步袭来。 说实话,这一幕着实有些荒诞,历史课本上的人物真真正正地出现在了周肆眼前,他提起刀与剑,向着自己的造物——科技,发动救赎的战争。 有那么一瞬间,周肆觉得自己能理解霍道川的所作所为。 疯狂至极。 “你看起来很痛苦,是在对抗信息过载与离识病吗?” 阴邃的笑声响起,图灵不解地问询着,“何不沉沦其中,享受这一切呢?” “变成和你们一样的疯子吗?” 周肆反驳道,剑舞者摆正了身体,哪怕依旧显得摇晃。 “疯子?不,我们这是……成仙!” 图灵展开了肩部的舱盖,露出两架重型机枪,咆哮的穿甲弹疾驰而至,在这狭窄笔直的长廊内,剑舞者没有任何躲藏的掩体可言。 剑舞者当即转身,动力系统抵达峰值,推进器喷发出数道火舌,双足的橡胶胎高速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有些事是逃不掉的。 从一开始周肆就明白这一点,就像剑舞者的速度再快,它也比不过子弹的飞驰,就像人类再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越光速,离不开光锥的囚笼。 也许世间真的有所谓的命运,令一切早已注定! 剑舞者冲出了长廊,身后尾随着大片的弹雨,如同狂舞的鸦群。 推进器的喷口被穿甲弹命中,急促地闪灭了一阵后,彻底熄火,剑舞者的速度当即慢下了许多,向着另一侧跌跌撞撞,乃至失去平衡,摔在地上带起一片火花。 周肆疲惫地倒在地上,紊乱的感官依旧在脑海里回响着,每一分每一秒变得无比漫长,仿佛置身于永无尽头的地狱之中。 “呼……” 他长长地吐息着,剑舞者的散热系统也随之加大功率,吹起一阵阵的热风,烤焦了地面。 待剑舞者重新站起时,周肆这才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那壮观的数据之树下,无数的线缆彼此纠缠,拧成枝干交错搭建,根须扎入地下的深处,系满于沉浸于冷却液的服务器集群。 在信息过载与离识病的双重影响下,周肆眼中的画面逐渐畸变了起来,他看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数据。 无数的文字、图片、视频、字符等等人类可以理解的讯息,尽数在那密密麻麻的线缆之上浮现,它们像是被卷入潮水之中般,一并奔驰涌动。 这副景象真的很美,像是有人打翻了颜料桶,五颜六色。 “周医生!” 呼喊声再一次响起,图灵与查尔斯走出长廊,与剑舞者对峙于这数据之树下。 这一次图灵没有主动发起进攻,而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与周肆一同仰望着宏伟的数据之树。 周肆不清楚在图灵与查尔斯的眼中,数据之树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姿态……也许他们能看到相似的画面,也许截然不同。 算了,没必要考虑这种事了。 略显松弛的神经再一次紧绷了起来,周肆怒视着图灵与查尔斯,连带着剑舞者也摆出战斗的姿态,哪怕它只剩下了一只手臂,携带的武装也所剩无几。 “他们已经入侵到数据之树下了。”周肆平静地在频道里提醒道。 按理说,他们双方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数据之树被数道闸门封锁保护,但随着敌方黑客的入侵,对方成功解除了石堡的所有防御,令紧闭的大门畅通无阻。 这次事件后,一定有不少人因此担责,有的会失去工作,还有的会面临牢狱之灾,但这都不是留给周肆思考的事了。 接下来的战斗周肆必须谨慎些,一旦战火的余波影响到了数据之树,那么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不过,这也侧面证明了一件事。 周肆发问道,“你们的目标不是摧毁高墙大系统吗?” 如果霍道川等人的目的,是为了摧毁高墙大系统,那他们进入此地的第一时间里,就可以尽情地朝着数据之树开火,扯断缆线,焚烧服务器,将此地化作废墟。 但他们没有这样做,反而和周肆一起欣赏着此地的宏伟造物。 “摧毁?摧毁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 图灵开口说话,聆听着熟悉的声音,周肆确定,图灵便是霍道川。 “就算摧毁了它,高墙依旧会重建……如果不从根本上去改变这一切,这种事便会一直如此,循环发生,令人疲惫不堪。” 略显失真的声音里带起了一抹癫狂感,周肆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幻觉所导致的。 只听图灵继续说道。 “所以,我们要从更深入的、根本性的层面上,去改变这一切。” 周肆隐隐约约猜到了他们的目的,“你们要将病毒注入高墙大系统内,你们不打算摧毁它,而是瘫痪它。” “是啊,瞧瞧那群可怜的墙中人,他们被高墙保护着,生活在虚假的安逸之中,丝毫没有觉察到,墙外的喧嚣混沌,以至于他们对于患有离识病的我们是如此不屑,嘲笑我们是在无病呻吟。” 图灵饱含怒意道,“我们要瘫痪高墙,让所有墙中人都清楚地看到真实世界的喧嚣混沌,让他们生活在我们生活的恐惧之中。” 忽然,他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起来,像是一位刽子手在砍下犯人的头颅前,对他最后的安慰。 “唯有与我们处于同样的地狱之中,他们才会真正的对我们感同身受。” 周肆失望地摇摇头,“你以为你们是什么,革命家吗?” “我知道,我们算不上,至始至终,也只是一群恐怖分子罢了。” 图灵失落道,“真遗憾,我也想成为革命家,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周医生,我能想到的,只有这种极端的办法了。” “但你不一样。” 图灵高昂道,“周医生,你可以成为真正的革命家,待我们令所有人感受到这离识病的恐怖之后,你将作为离识病的专家重回人们的视野,你可以为我们争取到更多的权利,为我们正名!” “来吧,周医生,加入我们吧。” 图灵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趋于失控了,“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站在那,等待我们完成这一切就好……没有人会怪罪你什么的。” 周肆一言不发,他其实很想共情一下霍道川的,试着去理解他的理念,但周肆做不到,面对信息过载与离识病的双重影响,他眼下能保持清醒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了。 况且,就算共情了又如何,某种程度上来讲,周肆确实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优柔寡断。 剑舞者向前挺进了一步,这一次它的步伐很稳,周肆已经慢慢找到了感觉,虽然有些晚,但这确实是一个足够好的开始。 他明白周肆的意思,喃喃道,“真遗憾。” 图灵抬起左臂,其上搭载着一台重炮,数个液压管粗暴地裸露出来,维系着炮身的稳定与连接,沉重的背包则承担了自动填装的职能,另一只右臂携带着是类似震裂剑的实体链锯剑,这本是图灵打算用来割开闸门的武器。 查尔斯向前走了一步,他携带的尽是一些轻型武器,机动性虽然比不上剑舞者,但也不会逊色太多。 剑舞者只剩下了一只独臂,周肆检查了一下左臂的武器,是一把重型冲击钉,抵近释放的情况下,它可以凭借着可怖的动能与锐利的钉头凿开敌方装甲。 也就是说,只要周肆靠得足够近,并且瞄准正确的位置,冲击钉与震裂剑一样,可以一击摧毁武装化身。 但问题便出现在这,以周肆现在的状态,他又该如何靠近敌人呢?更何况,他们还有两位。 战斗一触即发之际,董渊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医生!拖延时间,监察员已经抵达目标位置。” 与此同时,查尔斯也在频道里喊道,“图灵!我被他们发现了!” 在浸入梦池前,查尔斯精心设计了一下自己的居所,准备了诸多的预警系统,显然,监察员们的到来触发了这一切。 图灵嘱咐道,“你想办法离开!” “没时间了。” 查尔斯说着向前冲锋了起来,携带的武器纷纷开火,向着剑舞者倾泻着怒火。 他大吼道。 “为了所有人!” …… 监察员们踹开了生锈的铁门,生活垃圾堆砌发酵的恶臭扑面而来,不待他们掩鼻探查,他们便在屋子的另一端里,见到了正躺在胶囊状梦池中的查尔斯。 “我们找到他了!快解除连接!” 一名监察员指挥着,端起电磁步枪,瞄准了查尔斯的头颅,随时准备扣动扳机,打碎他的脑袋,另外几名监察员则走上前去,试图解除查尔斯的识念连接。 他们成功了,将查尔斯粗暴地从梦池里拖拽出来的瞬间,查尔斯便与武装化身断开了连接。 查尔斯睁开迷惘的双眼,望着全副武装的监察员们,忽然,他那病态的脸上洋溢出一副充满幸福的笑意。 “为了所有人。” 查尔斯最后重复道。 滚烫的火光从梦池下方升起,随即,膨胀的怒焰吞没了查尔斯,也吞没了在场的所有监察员。 轰鸣的爆炸响彻在了城市的一角,浓重的黑烟升腾着,犹如沟通天际的高塔。 ------------ 第四十二章 绝命之人义无反顾 数不清的弹头倾泻在了剑舞者的躯体上,将本就破损的装甲,再一次凿得千疮百孔。 漫天疾驰的火雨间,成片成片的弹壳坠在地上,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像是在弹奏一段凌冽清脆的琴音。 剑舞者严阵以待,正欲拉近与查尔斯的距离,给予其致命一击时,查尔斯的开火忽然停了下来,而后整具武装化身就像一具沉重的尸体般,狼狈地摔倒在地,在惯性的推动下,撞到了墙边,这才停下。 “监察员们解决了查尔斯。” 频道里传来董渊的声音,但周肆能勉强分辨出,他的声音里带着别样的情绪……一抹难以察觉的伤感。 “都发生了些什么?” 周肆调整剑舞者的姿态,现在只剩下它与图灵进行一对一的决战了。 “查尔斯在自己的梦池下装满了炸药,情况紧急,在场的许多监察员都被爆炸席卷了……”董渊的声音顿了顿,“从一开始,这群人就没想过活着离开。” 周肆喃喃道,“看样子霍道川也是如此了。” “我们已经申请了武装化身进行打击,之后的行动不会再出错了。” 董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任谁也没想到,一次抓捕行动会闹成这副样子,也许这是因为监察员们没有正视过查尔斯吧。 是啊,没有了武装化身,一个患病的普通人又能折腾出什么风雨呢?只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就足以打得他倒地不起。 但查尔斯还是做出了他的复仇,复仇这些轻视自己的人,就像他们曾轻视离识病一样。 “霍道川,现在放弃抵抗还来得及。” 周肆再次尝试劝降,举例道,“查尔斯造成了一起悲剧,但相似的悲剧,不会再发生了。” “武装化身会袭击你的居所,哪怕你把炸药塞满了整个房间也毫无意义!”他大喝道,“钢铁之躯将会涉过火海,将你击毙于梦池之中!” “哈哈哈!那又何妨!” 霍道川的笑声自图灵面具之下响起,他不畏死地回应道,“无论是革命还是恐怖袭击,这都是需要牺牲的!” “我已做好了准备!” 轰鸣的炮声响彻,灿烂的火光在周肆的眼中急速放大,预警声在耳旁尖叫嘶吼。 剑舞者倾尽全力地转着身体,以极为微小的幅度与炮弹擦肩而过,密集的火花与铁屑在两者之间纷飞乱舞。 一声未消,轰鸣声又至。 图灵连续地开火,即便炮管发烫烧红也不停下,连续的爆炸席卷了这密闭的空间,如同炽热的沙尘暴,推进的浓烟淹没了所有的事物。 周肆的思绪越发痛苦与迟滞,他已经很难集中精神进行更为精密的操控了,剑舞者干脆射出钩索,钉入远处的地面,强行拖动着剑舞者进行位移。 不待剑舞者稳住身形,图灵再度展开了攻势,下腋处延伸出一只机械臂,挂载着喷火器,正如乌刍瑟摩那般,熊熊燃烧的火光扑面而来,填满了周肆视野的全部。 “周医生!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霍道川的声音宛如来自地狱的怒吼,伴随着热浪一并回荡在宏伟的数据之树下。 “我知道,这个腐烂至极的世界中,仍有许多甘愿献身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想要世界变得更好,哪怕粉身碎骨。” “就比如你,周医生,你就有一颗完美的心灵!但是,那也是一颗懦弱的心灵!” 霍道川嘴上赞美着周肆,但手上的攻击却没有丝毫休止的迹象。 肆虐的焰火几乎将整片区域化作了火海,剑舞者在一重重的焰浪间疾驰,寻找着靠近图灵的机会。 “是的,你们这些人都太懦弱了,即便你们救了再多的离识病患者又如何呢?你们每救一个人的同时,就会有两个人陷入离识病的折磨中,三个人因离识病而死,更多的家庭破碎!” 炮弹洞穿火海,落在了剑舞者的身侧,爆炸的冲击令剑舞者剧烈晃动了几下,装甲布满裂隙,摇摇欲坠。 霍道川斥责着,“我承认,《524草案》的推进,会改善这一切,但那又需要多长的时间呢?等待的时间里,又有多少人死去呢?更不要说,那些该死的政客财阀真的会善罢甘休吗!” “你是真疯了!” 周肆驱动着剑舞者突破火海,钩索钉入霍道川脚下的地面,高速疾驰。 “疯了?” 霍道川大笑道,“这个世界就是一座疯人院,我们每个人都是疯子!” 图灵挥起链锯剑,高速旋转的锯齿刃割开了钩索,剑舞者挺进的身影开始失控,身后的喷口反复吞吐着火苗,尝试稳定身体。 “周医生,这一切的悲剧都源自于你们这群理想主义者的懦弱!” 图灵大步向前,链锯剑朝着剑舞者的头颅劈下,“如果你们一开始就加入我们,如果我们一开始就展开行动,很多悲剧就不会发生!” 剑舞者后撤,避开了链锯剑的挥砍,周肆尝试发动冲击钉,但剑舞者与图灵的距离还不够,只能作罢。 “和平的手段,只会让那些既得利益者蹬鼻子上脸!” 图灵再度逼近,喷火器掀起光焰,而后链锯剑破浪而至。 “他们就像一群玩火的顽童,劝诫无用,我们要做的是把他们那该死的手按进火炭里!” 链锯剑切割在剑舞者的胸膛上,犹如无数张开又闭合的大口,尖锐的牙齿反复啃食着金属,撕裂出粗糙嶙峋的疤痕。 “对!就是这样!” 霍道川狂笑着,尖锐的摩擦与电子的失真,令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可憎。 “把他们的手烧成碳!再剁下来!唯有这般,他们才会切身实地感受到我们的痛,知晓为何敬畏!” 链锯剑撕开了剑舞者的胸甲,内部的复杂结构就此敞开,与此同时,剑舞者也将冲击钉顶在了图灵的腹部。 扣动扳机! 如同撞针猛击底火般,沉闷悠远的爆炸声在冲击钉内响起,膨胀的热空气推动着尖锐的长钉破开了层层护甲,贯穿了图灵的腰腹。 离识病的幻觉下,周肆看到了 一簇簇的火花从图灵腹部的缺口中闪灭着,而后淌出明亮的液体,像是被打翻的颜料桶,五颜六色。 “我知道,我接下来的行为会害死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霍道川的声音沙哑,矛盾般地充满了愤怒与……疲倦,如同一位旅人倒下前的梦呓与呢喃。 “但我的愚行是为了更多的人,更多更多、其他的人。” 那扰人的笑声又一次地响起,莫名地,周肆脑海里浮现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霍道川时的情景,他像是一个刚刚步入的毕业生,脸上写满了青涩与惶恐。 咆哮的怒火将过往的一切燃烧殆尽,他宣誓道。 “我要把所有的悲剧终结在我这里,终结于这一日” 链锯剑沿着剑舞者的胸口刺下,高速转动的锯齿粉碎了缆线、电路板、机械结构等等,如同一台绞肉机般,将触及之物尽数碾碎成细腻的铁屑渣尘。 周肆的视野陷入了绝对的黑暗。 于是,剑舞者如同失去灵魂的空壳般,凄惨地挂在链锯剑上,在图灵一次用力地甩动中,破损的残躯被丢到了一边,就像一大块生了锈的残骸,无人理会。 图灵越过钢铁的尸骸,大步向前,一发火箭弹从一侧袭来,命中了图灵的装甲,带起一团火球,但当焰火散去时,图灵依旧屹立。 “说实话,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好的决策。” 宋启亮丢下炮筒,扭头朝着另一侧的掩体奔去,同时在频道里抱怨道,“到了最后,就要靠我们几个了吗?几具血肉之躯,去阻拦武装化身?认真的吗?” “不然呢?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王八蛋毁掉高墙吗?” 李维陨的咒骂声在频道里响起,相应的,又一发火箭弹从另一个角度朝着图灵袭来,泛起重重火光。 “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它前进了,”向际端起反器材狙击枪,瞄准了图灵腹部的缺口,“哪怕我们都会死在这。” 震耳欲聋的枪声带来一发闪烁的枪火,遗憾的是,在察觉到还有反抗力量后,图灵特意放低了身子,装甲板挡住了腹部的缺口,随后,穿甲弹在金属的表面留下一道无力的凹痕。 更多的枪声响起,从四面八方,如同一场盛大的交响,投下无数铜黄色的弹壳。 是石堡内的武装人员们,虽然他们失去了最强大的化身躯壳,但人类本身便是一件武器,他们久违地端起了枪械,像是旧时代的战争那样,用血肉去填出一道道的防线。 图灵失望地转过身,喷火器肆意地释放着火海,有些人及时避开,还有些人在火海里挣扎着、哀嚎着,变成了一具燃烧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那。 伤痕累累的巨人仍在前进。 坚定不移地前进。 永不停息地前进。 直到……直到又有障碍拦住了它。 图灵的步伐停了下来,他的声音难过极了。 “何必呢?周医生。” 周肆沿着火海的缝隙,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此时的他看起来糟糕极了,头发被冷汗打湿,紧贴在额头上,眼白里充满了血丝,目光疲惫不堪,边缘处还有着溢出的鲜血。 他的步伐很慢,甚至因身体间歇性地抽搐,走起路来有些踉跄,似乎下一秒就会摔倒,但他还是走了过来。 当剑舞者倒下,从梦池里醒来后,他便一刻不停地赶了过来。 霍道川感慨着,“周医生,你已经尽力了,就算在梦池里多躺一会,待这一切发生后,也没有人会指责你什么,而且,你也许还会成为反抗的英雄,被媒体争先报道,成为家喻户晓的名人。” “可你还是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成为我最后的障碍。” 他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周医生,究竟是什么样的动力,驱使着你在这座疯人院里,去当一个烂好人呢?” “我……我不知道。” 短暂的平静后,周肆断断续续地说道,破碎的意识里充满了个人情绪。 “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神经,也不知道你到底在追逐些什么,我……我他妈甚至搞不清楚我自己。” “人真的有灵魂吗?死后我们该何去何从,光锥之外有什么…… 他妈的,霍道川,这个宇宙里,最不欠缺的就是未解之谜。” 周肆反复地咒骂着,“我不是科学家、政治家、革命家……我也不知道面对这个操蛋的世界,我该做什么,但我知道,我的能做什么。” “我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去救治更多的人。” 周肆深吸一口气,涣散的眼瞳重新凝聚在了一起,像是一把褪去锈迹的剑。 “但如果……如果非要我给一个类似理由之类的东西的话……” 周肆说着沉默了起来,片刻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大概就是全力以赴,不要让自己后悔吧。” 说到这里时,周肆莫名地笑了起来,叹息道,“好吧,这听起来确实有些心灵鸡汤的感觉,但我确实是这样践行的。” 在这最终的时刻,残缺的凡人之躯与钢铁的巨人于火海里对话,聊的尽是一些荒诞无常的事,但就是这样的言语,奇妙地令整片战场安静了下来。 不再有枪声与炮声,有的只是焰火灼烧的滋滋声响,每个人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旁听着灵魂们的自述。 于宏伟的数据之树下。 “我讨厌遗憾。” 周肆自言自语道。 “我的人生里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遗憾。 儿时的考试失利、学生时代的失恋、工作上的受挫、人生路上的崎岖……该死的,人仿佛生来就是要受磨难的,糟糕的事数不尽般。 更糟糕的是,它们无法杀死我,但却像是一根鱼刺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只要我言语、呼吸,它们便会轻轻地刺痛我,去提醒我,遗憾的存在。” 周肆默默地攥紧了拳头,藏在义肢内的震裂剑蠢蠢欲动。 “我思考了很久,后来我意识到,遗憾的发生,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源自于作为当事人的我能力不足,如果我当时更努力些、更强大一些……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那么我该怎么做呢?那就是专注于当下,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浪费,任何事都竭尽全力!” 周肆向着那图灵面具微笑,在幻觉的影响下,那副面具格外生动,仿佛周肆真的穿越了时间,与历史中的人物对视。 “所以……当我还有能力移动时,当我还能站起来时,当我还能挥剑时,我就绝对不会认输了般,躺在那如同棺木的梦池里。” 周肆低吼了起来,大声宣告着,“我他妈就算爬,也会爬到这,想尽办法杀了你,或者被你杀了!” 震裂剑毫无预兆地出鞘,周肆怒目而视。 “这不是为了什么该死的理念、远大的抱负,这只是单纯为了我自己,为了让我在之后的夜里内心安宁,而不是反复地去想,如果我当时站起来了,会不会不一样!” 角落里李维陨聆听着周肆的怒吼,不由地让他想起了那一夜,周肆在电话里说的“仇不隔夜”“念头通达”。 原来那并不是周肆一时犯神经,从而说出来的怪话,那确实是他的人生信条,并且被他坚定地执行着。 原来,这位周医生也并非一直是一副理智的模样,在一些必要的时刻,他也会如一腔热血的年轻人般,去做些愚蠢至极的事。 原来他的心底藏了这么多的事。 原来是他这样的一个人。 周肆向着钢铁巨人高高跃起,挥起万丈雷霆! ------------ 第四十三章 献身者声音震耳欲聋 雷光乍现,金属分崩离析。 纷飞的碎片划伤了周肆的脸颊,还有的如破裂的弹片般,没入他的身体里,可周肆却不觉得痛,甚至没什么明显的感觉。 高强度的作战下,周肆的自我意识早已千疮百孔,与血肉躯壳间的联系变得无比稀薄。 有那么一瞬间,周肆甚至感受不到自我意识与肉体之间的联系,仿佛自己并不在这,而是在另一个遥远的梦池里,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跨越时间与空间,去操控这具脆弱的血肉之躯。 自我的完全抽离下,就连生死也变得滑稽起来。 “我还是难以理解你,周医生。” 冷冰冰的言语响起,霍道川驱动着图灵,将手中的链锯剑高高抬起,锯齿刃高速旋转着,巨大的体积差异下,仿佛有台正运行的锯木机朝着周肆砸下。 周肆反过来狂笑了起来,斥责道,“不,你才是最该理解我的那个人啊!” 清脆的金属鸣音响起,缠绕着电流的狭刃脱离了周肆的手臂,近似透明的纳米管线牵起这把致命之刃,朝着图灵的头颅荡去。 “我猜,你曾无数次在梦里回到了墨西哥湾,在那片金色的阳光下,你一定会去想,如果……如果……哈哈哈哈!” 周肆毫不留情地刺痛着霍道川的内心,狭刃精准地劈开了图灵的面具,连带着颈部与胸膛的装甲也撕裂出了一道缝隙。 仿佛有把巨剑朝着图灵当头劈下,将它的头颅、胸膛、腰腹,一并劈开。 霍道川沉默不语,失去了所有的耐心,链锯剑带着可怖的风压袭下,尖细的噪音临近,宣告着周肆的死亡。 所有人都能预想到周肆的结局,在与链锯剑接触的瞬间,他的肉体就会被打成细腻的肉泥、骨屑,变成一团污浊的混合物。 身影交错,刺耳的金属鸣音骤响! 预想中的血雾没有激起。 周肆像是被某种力量弹开了般,带着一连串刺眼的火花,整个人咚地砸在了地上,滑行了数米才停下。 “哈……哈……” 周肆大口地喘息着,他没有死,至少没有被绞成肉泥。 鲜血止不住地从喉咙里、身体的各处伤口中溢出,他的眼中也蒙上了一层血色,浑浊不堪。 周肆的左臂的义肢完全损毁了,变得歪歪扭扭,到处都是凹痕与裂口,就连坚韧的纳米管线也折断了,化作一团乱麻,理不清。 刚刚的关键时刻里,周肆把义肢当做盾牌,挡住了链锯剑的横扫,这令周肆侥幸活了下来,但转动的锯齿刃在撕裂义肢的同时,巨力也传导到了周肆的身上。 真实的剧痛填满了周肆的脑海,仿佛自己整个左边的臂膀都被人活生生地扯了下来,骨头折断、肌肉撕裂,内出血从皮肤下浮现,形成大片大片的暗色的淤青。 周肆试着起身,可生理的损伤,令他再强大的意志,也失去了用武之地。 “这就是人类的局限性、肉体的局限性、物质的局限性。” 脑海里再一次响起陈文锗的教诲,如果可以的话,周肆真不想在这种时候,听到他的声音。 “别念叨了,王八蛋,”周肆低声道,“这一切的纷争,都源自于你的死。” 无人听见周肆的自语。 任凭周肆再怎么讨厌记忆里的陈文锗,可他还是要承认,这位近似自己老师的男人说的对。 现实世界不是热血漫画,并不是抱着什么信念,或是一腔热血,自己就可以无视客观现实,进而去改变些什么。 现实就是现实,冷冰冰、沉甸甸,哪怕你锤断双手、哭尽泪水,也撼不动不了它一丝一毫。 它就像一座漆黑沉默的丰碑,静静地屹立在世界之间,所有人都只得朝它跪拜、叩首,祈求它对自我命运的怜悯。 周肆对于这一切都感到巨大的厌恶。 紧接着,他莫名地想起阮琳芮曾对自己的评价,她说自己是一个幼稚的人。 是啊,自己确实很幼稚。 每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都会叩拜这座沉默的丰碑,他们清楚地知道,抗争无用,唯有顺从。 但像周肆这般幼稚的人,却总想着推倒它。 其实周肆也明白,这东西是推不倒的,但他又不想跪下,就像一个孩子哭闹着,指着货架上的玩具,非它不可…… 周肆眨了眨眼,一系列混乱的思绪后,他的状态似乎好了一点,利落地卸掉了歪扭的左臂后,周肆望向前方的图灵。 它距离数据之树越来越近了,一旦通过实体接口,将催化剂病毒注入数据之树内,耸立的高墙便将崩塌。 周肆声嘶力竭地喊道,“阮琳芮!还没准备好吗?” “好了!” 声音回应着。 只见在周肆的不远处,阮琳芮正抱着笔记本,紧张兮兮地看着图灵。 这段时间以来,阮琳芮一直在尝试追踪霍道川的现实坐标,可无论她在识念网络内如何追逐,始终没有个结果。 与此同时,石堡的安全部门也在持续不断地向图灵发动网络攻击,试图切断图灵与霍道川之间的识念连接。 只要屏蔽掉两者之间的连接信号,同样可以做到瘫痪武装化身的目标,但大多数武装化身都有着对应的防御机制,除非实施全面的网络封锁,不然很难解决。 可一旦进行全面的网络封锁,不止是会令敌人的武装化身瘫痪,己方的武装化身,乃至所有电子设备、网络通讯,都将受到全面的阻碍,整个区域将陷入一片漆黑的黑暗之中。 因此,化身躯壳发展至今,全面的网络封锁只在一些极为恶劣的局部战争时,才会被启用,哪怕是石堡的工作人员,对此也不大熟悉。 阮琳芮倒是一位实打实的天才,她立刻根据现有的手段,想出了一个新的战术。 剑舞者与周肆的连番重击,已经成功撕裂了图灵的装甲,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便是发射干扰弹,越过图灵的装甲,直接对其内部系统进行电流过载。 只要能瘫痪掉图灵的防御系统,阮琳芮就能终止它的识念连接,进而彻底将霍道川的意识放逐回现实之中,解决眼下的危机。 事实上,她们也是这样做的。 数枚干扰弹从火海的另一端袭来,没有任何意外与波折,精准地命中了图灵装甲的薄弱处,一阵撞击的声响后,耀眼的电流如同狂舞的游蛇,覆盖在图灵的身上。 图灵的动作当即迟滞了起来,就像人类遭受电击后,肌肉的痉挛一样,诡异地做着往复动作。 “离开这吧!” 阮琳芮兴奋地按下指令键,程序启动完成,无形的大网从虚空之中落下,紧紧地锁住了图灵,斩断了武装化身与霍道川之间的联系,将他放逐回现实之中。 做完这一切,阮琳芮终于松了口气,她丢下笔记本,从掩体后跑了出来,来到周肆身旁,关切地看着他。 “你还好吗?” “没有死。” 周肆的回答变得干脆利落,似乎刚刚那个热血幼稚的他,已经随着病痛再次消沉了下去。 “虽然没死,但你看起来糟糕透了。” 阮琳芮的声音有些颤抖,在她的眼中,周肆的半边身子都发生了一定的形变,可怖至极。 光秃秃的左臂处,义肢的连接口从血肉里扯出来了大半,一片血肉模糊,看得阮琳芮伤心不已。 这一刻她才切身地体会到,周肆刚刚与死神的擦肩而过……他真的,差一点就死掉了。 阮琳芮不敢想象周肆死掉的情景。 “没事的,一切都结束了。” 周肆疲惫地安慰着,就和曾经一样。 脑海里紧绷的弦在这一刻断掉,随之而来的无穷痛苦与疲惫险些令周肆昏厥了过去,但他仍固执地保持着清醒。 就像Bt-24害怕入睡一样,周肆其实也很害怕入睡。 意识的连续性中断总是充满了未知与可怕。 周肆试着放松自己的神经,去接受这磅礴的痛苦,但这时,机械运行的噪音从前方传来,从本该当下的图灵之中响起。 “怎……怎么回事?” 阮琳芮满脸不解地看着再次起身的图灵,明明干扰弹已经越过了装甲,过载了它的系统,明明自己也中断了识念连接,将霍道川的意识放逐,可为什么,图灵还在移动。 周肆挣扎地坐起身子,鲜血浸透的视野里,他留意到了那从图灵腹部垂落的丝线。 神经纤维仿生线。 周肆的眼中闪过了罗勇的脸,闪过了那血肉与机械相结合的诡诞一幕。 霍道川的声音再次回荡在数据之树下,但这一次他的声音没有经过电子处理,而是由声带直接发出的。 “世界的规则一直是如此,付出些什么,从而得到些什么。” 图灵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了那开膛破肚的胸腹,以及胸腹之中,被密密麻麻的神经纤维仿生线索缠绕的霍道川。 他剃光了自己的毛发,截断了四肢,整个人只剩下了一块可怖的躯干,像是湿件一样镶嵌在了机械之中。 霍道川向着周肆微笑……周肆猜,他应该是在微笑。 “同样,若是想要改变世界,我又岂能不身先士卒呢?” 周肆一言不发,阮琳芮的脸色则完全苍白了起来,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为何追逐不到霍道川的踪迹,就连中断信号连接也做不到。 至始至终霍道川都没有离开,他一直在图灵之中,亲赴战场。 “这个疯子,他把自己和武装化身连接在一起了!” “快想办法杀死他!” 李维陨与向际在频道里交相怒吼,李维陨快步奔向周肆与阮琳芮,向际则扛着反器材狙击枪,在火海中快速移动,寻找着合适的开火位置,准备一枪打爆霍道川的脑袋。 周肆望着那张凄惨狂热的脸庞,他难过地摇了摇头。 “不,世界的规则从不是那么天真的,”周肆自嘲着,“世界的真相是,努力也得不到回报,万物并非等价” 周肆猛然想起先前在某本书上读过的话。 你必须接受努力一生,但最终一无所成。 “但至少我努力过了,就像你说的那样,竭尽全力。” 霍道川大笑着,他感觉好极了,所有的使命、恩怨情仇,压抑在霍道川心底的所有情绪,于这一刻都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他觉得自己就像舞台上的明星,聚光灯将自己的脸映照得惨白,犹如一座威严的石膏像,无数观众在舞台之下挥舞着双手,只为自己的目光为他们停留那么一瞬。 霍道川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 他会为了所有人停留。 图灵大步向前,一支细小的机械臂延伸了出来,末端接口毫无阻碍地接入数据之树下的端口,一切顺利的就像把硬盘插进电脑里。 霍道川用最后的力气看向周肆,火光在喷火器上酝酿,像是有头巨龙正深深地吸气,准备释放灼热的吐息。 火光咆哮,朝着周肆迎面而来。 灼热的高温与气浪令周肆一时间难以呼吸,但在这生死瞬间,他还是做出了不会令自己后悔的选择。 难以想象周肆究竟忍受着何等的痛苦,他强迫自己站了起来,一把推开身旁的阮琳芮,抽出腰间的电磁手枪,瞄准霍道川的头颅开火。 子弹落在装甲上,溅起的火花被焰火吞食,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海中。 阮琳芮的呼声,频道里的叫喊,烈火灼烧的刺啦声…… 周肆化作了一团火球,轻轻地倒在地上,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仅存温暖。 霍道川挪开目光,机械臂物理接入的瞬间,数据之树端口的安全协议便遭到了攻破,是那位一直隐藏在暗处的黑客,他不仅协助霍道川瘫痪了石堡的防御系统,还为霍道川清除了这最后的障碍。 禁止数据流通的闸门就此崩碎,那藏匿于图灵之中的催化剂病毒畅通无阻地淌入信息之河中,被数据之树所汲取。 闪烁起醒目的红色警示光芒。 “终于……” “在这之后,所有人都将看到离识病的疯狂,一切的牺牲都将推动《524草案》的进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再也不能忽视我们的存在了。” 霍道川仰起头,随着催化剂病毒的介入,数据之树上那无尽幽蓝的辉光逐一转为猩红,宛如从天国步入地狱,与火海映衬着,将一切化作血红。 “我的声音、我们的声音……离识病患者的声音!” 霍道川欣喜地大喊道。 “他们会听到,他们必将听到!” 轰鸣的枪声令霍道川的声音戛然而止。 火海的另一端,向际保持着持枪的姿态,在他的瞄准镜中,霍道川的头颅已消失不见,化作一团扩散的血雾荡入火海之中。 “周肆!周肆!” 阮琳芮不断地呼喊着,周肆没有应声,他只是静静地躺在原地,任由焰火缠身、燃烧。 不知是濒死的幻觉,还是确确实实的现实。 周肆看到数据之树燃起了大火,如同神话里被焚烧斩断的世界树。 归于烈焰,降下灰烬之雨。 ------------ 终幕 新秩序 2042年,8月20日,神威大厦。 左智站在神威大厦最高层的观景平台上,此地是整个产业园的最高处,放眼望去,产业园内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俯瞰的瞬间里,左智总会幻想自己是一位古老的帝王,扫视着自己统治的疆域。 “权力使人年轻。” 左智记不清,这是自己从哪里听到的名言了,但正如它所说的那样,哪怕左智不动用权力,只是欣赏自己具备的“权力”,便足以令他的大脑分泌大量的多巴胺。 但要警醒的是,权力也会反噬己身。 左智眯起眼睛,念头在脑海里诞生的同时,他的眼中便投射出了种种新闻画面,里面播报的无外乎近期烂大街的那些事,一系列夸张惊人的标题挤满了人们的眼球。 《石堡遇袭!它的安全真的可靠吗?》《高墙大系统受损,人类真的要将所有的安全寄托于它吗?》《化身躯壳究竟为何失控?》《到底谁该为此负责》等等。 又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升起,左智眼前的新闻画面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产业园的监控画面。 随着画面的放大,一大群抗议的人群出现在了左智眼前,他们举着种种抗议的标语与横幅,乌泱泱地聚集在产业园的外围,不断地大吼着,像是一群嚎叫的猩猩。 奇怪的是,和如今常见的抗议活动不同,抗议人群之中只有人类,没有任何化身躯壳的存在,同样,负责现场安全也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类,没有任何安保化身的存在,就连那些常见的、悬在头顶的无人机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手持相机的摄影师。 也许是习惯了化身躯壳与人类社会的高度结合,这一幕呈现在左智眼中时,他居然有种奇怪的不适感,仿佛时间倒退了般,一切回归到了几十年前,化身躯壳尚未诞生的时代。 一个月前,霍道川等人掀起了针对石堡与大游行的恐怖袭击,虽然周肆等人顽强抵抗,但最终还是失败了,霍道川成功将催化剂病毒注入了数据之树中,污染了高墙大系统。 自此,屹立的高墙不再稳固,千疮百孔。 催化剂病毒在识念网络内疯狂蔓延,渗透了辐射范围内的每一具化身躯壳,所有遭到影响的人们,都在瞬间面临了严重的信息过载,眼前浮现起纷乱的幻觉、大脑难以处理的超量信息与扭曲感官。 宛如末日降临般,成片成片的化身躯壳陷入失控状态,引发了一连串的事故,还有些使用者干脆昏迷在了梦池之中。 光是铵言市内就发生了数十起严重事件,燃烧的火光映亮了黑夜,救护车挤在街道上,求助电话响个没完,医院里躺满了负伤的人。 人们已经过惯了和平安逸的日子,哪怕是有战争爆发,也是武装化身与武装化身间的厮杀,人们已经遗忘了太多,也忘记了太久,直到霍道川的出现,将人们的手按入那烧红的炭火之中。 大规模的恐慌在各个地区内蔓延,正如一些科幻电影里常常提及的智械危机一样,与人类社会息息相关的化身躯壳,忽然变得不再可靠,就像与你形影不离的手机会突然爆炸一样。 即便灾难爆发后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程序员们便修复了高墙大系统的缺口,并对流窜在识念网络中的催化剂病毒进行绞杀,但弥漫在人们心中的恐惧仍未散去,相反,它们变得愈演愈烈,犹如逐渐燃起的大火,难以扑灭。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它便会吸食人们对于未知的恐惧,茁壮生长。 神威科技作为化身躯壳的领导者,并且也是高墙大系统的搭建者之一,灾难爆发后,种种舆论便将神威科技推上了风口浪尖。 先是政府官方下令,强势暂停所有化身躯壳工作,直到确定识念网络安全,而后所有与化身躯壳相关的研发项目也随之停滞,更不要说相关股价之类的了。 霍道川的所作所为引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惊骇的浪涛席卷了全世界。 “你看起来很烦心。” 充满沧桑感的声音从左智的身后传来,左智一言不发,站在一动不动,早在对方乘入电梯时,他就在监控里看清了对方的脸庞。 “左智先生。” 董渊来到了左智身边,向他致以微笑,左智也礼貌地回以笑意,哪怕他真正的念头根本不是如此。 这就是化身躯壳的方便之处了,它可以完全根据左智的意图,去模拟各种各样的表情,天衣无缝,就像戴上了一张永远不会被人识破的面具。 董渊率先开口道,“他们摧毁了化身躯壳这一行业。” “只是差一点而已,”左智的语气平静,哪怕面具下他已怒不可遏,“高墙大系统没有全面崩溃,相反,经过这次维护升级,它只会变得比以往更加坚固。” “可影响还是很恶劣,这一个月里,各种法律诉讼已经堆满了你们的法务部吧?” 董渊说起话来很自然,但左智莫名地觉得他是在嘲弄自己。也许自己想的没错。 “但即便这样,我们依旧屹立不倒,不是吗?” 左智自傲极了,他不认为这会打垮神威科技,更不会打垮化身躯壳这一行业,最多是令神威科技无法再如往日那般强势罢了…… 强势? 左智意识到了什么,怀疑地看着董渊,“我不明白,这般有预谋的袭击……监察局一开始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 董渊反驳道,“我不知道,但比起质问我,我反而要问你,左智先生,为何高墙大系统会被那种病毒攻破呢?明明它已经屹立了如此之久。” 左智回应道,“世界上没有不能打开的保险箱,只是缺少一个对应的钥匙。” “哈哈哈……” 董渊轻笑了两声,随后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左智的更前方,俯瞰着整座产业园。 如此高度下,地面上行走的人们就像蚂蚁一样渺小,即便是高大的建筑,也只是一个更为精致的小土包罢了。 董渊开始理解左智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地方了,光是站在这里,便能感受到一股权力的快感,哪怕自己的手中什么都没有。 “左智先生,神威科技无法在这场风波中幸免,甚至说,你们很大概率会被拆分,肢解成一地的残骸。” 董渊话音一转,邀请道,“但监察局可以帮助你们度过难关,神威科技将会如以往一样屹立,什么都不会变,最多……” “最多是被你们监察局拴上项圈,变成你们麾下的一条狗吗?” 左智看穿了董渊的目的……这算不上看穿,从一开始,从董渊踏入这里起,他就不曾掩饰过自己的目的。 董渊把自己的欲望、监察局的欲望,赤裸裸地展露了出来,毫无隐瞒。 自监察局诞生的那一天起,它便如同一把悬头的利剑,挂在所有科技公司的头顶,除了神威科技。 在铵言市内,监察局的力量根本无法压制神威科技,有些时候,还会反过来受到神威科技的限制,一直以来监察局都在想尽办法,将神威科技纳入监察局的控制中,而这一日终于到来了。 左智沉默了一阵,他低声道,“监察局默许了这次恐怖袭击吗?还是说,你们也有参与其中呢?” 董渊没有回应,只是平静地看着左智,那双浑浊眼瞳中,有的只是不断变化的混沌。 混沌之中有什么呢? 左智猜那是人类的本质。 人类那复杂、矛盾且扭曲的本质。 美德、荣光、忠贞等等,足以用尽世间已知的美好词汇所形容的良善。 同时,它也充满了无穷的恶意。 令人不寒而栗。 左智长呼一口气,感慨道,“算了,真相这种事……什么时候又重要过呢?” 董渊转过头,继续看向外界那辽阔的景象,一切是如此遥远,又是如此之近,触手可及。 “我还以为你会和我抗争几下呢,”董渊诉说着,“我仔细地了解过你的生平,人们都说,你是一个可怕的商人,在谈判桌上总是能斩下最大的利益。” “人是会变的,就像我现在已经不在乎这种物质的东西。” 左智笑了出来,他笑得很真实,就像活生生的血肉之上会浮现出的笑意。 “哦?那你在乎些什么呢?” “是你们这些人看不见的东西……更高处的东西。” 左智说着向前走了一步,与董渊并肩站立,一同望向辽阔的天地。 “我很好奇,如果一切真的如我猜测的那样,他们的牺牲又算是什么呢?”左智又继续问道,“就连周医生都变成了那副模样,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董渊像是没有听见左智的言语般,他自自顾自地说道,声音铿锵有力。 “监察局将在铵言市建立起新的秩序。” 唯一的声音覆盖了所有的杂音,如同卷起的潮水,抹去了沙滩上书写的林林字迹。 左智微笑依旧,低声道。 “拭目以待。” ------------ 尾声 新人生 “开始尝试唤醒程序。” “准备倒数,3、2、1……” “唤醒目标。” …… 该如何形容朦胧的睡意呢? 就像浸泡在一片温暖的水中,没有重力的约束,也没有浮力的挤压,仅仅是浸泡着,一切都很温暖、舒适,就像胎儿沉睡于子宫的羊水之中。 意识放松舒展,每一寸神经与肌肉,都得到最彻底的释放…… 阵阵杂乱的余音传来,声音模糊且悠远,像是有人站在天边向着“自己”大喊,跨越了很长的时间与距离才传了过来。 等一等……自己? 自己是……我? 那么,我是什么? 我……我是…… 周肆。 男人睁开双眼,明亮的阳光洒满室内,一片的金黄令他不由地眯起了眼睛,仿佛地面与墙壁都铺上了一层轻薄的金箔。 适应了稍许后,他这才完全睁开眼睛,观察室内的一切。 这里应该是一间豪华的隔离病房,床边摆着一台看起来极为昂贵的医疗设备,一旁还有着呼叫护士的按钮,柜子上摆着果篮插着鲜花,像是不久前有人刚刚来看望过自己。 男人活动了一下身子,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左臂空荡荡的,愣神了片刻后,他想起自己的左臂早就截肢了。 对……很早就不见了。 意识追溯着脑海里的记忆,男人继续挖掘着,诸多纷乱的回忆扑面而来,台风霖将、遇袭的石堡、霍道川的宣言,以及那吞食自我的烈火。 回忆在此戛然而止,男人身子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男人下地走了两圈,按照自己的经验来讲,每次这种大战后,通常都会把自己弄的遍体鳞伤,疲惫不堪。 但这一次很奇怪,男人的思绪不仅不觉得痛苦,就连身体的钝痛也荡然无存,再回忆起记忆里最后的大火。 男人撩开衣服,映入眼中的并非是可怖的烧伤,而是光滑平整的皮肤,仿佛那场大火只是幻觉,又或者说,自己确实被烧得满目全非,但经过昂贵的治疗方案后,自己又痊愈了。 各种意义上的痊愈。 男人没有在意过多,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向落地窗外,映入眼中的是神威科技的产业园,看样子这间隔离病房就在神威大厦内。 然后…… 周肆。 忽然,男人脑海里回忆起了这个名字,自己的名字。 绝大多数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在生活的某个瞬间里,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自己的名字,以及名字其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像是一种幡然醒悟,又像是一种突然间自我认同的呈现。 男人……准确说,周肆,此刻便产生了这种奇异的感觉。 仿佛自己的意识与肉体产生了某种隔阂,像是一团沸腾的水,被强行束缚在玻璃器皿中。 沸水翻腾着,玻璃器皿也随之剧烈地震颤,几乎要生出裂痕,遍布全身。 周肆将这种诡异的感觉归结于自己的离识病,为了转移注意力,周肆站起身,试着离开这间隔离病房。 用力地拧动了一下门把手,像是有人把周肆反锁在了里面,纹丝不动。 “有人吗!” 周肆扯着嗓子喊道,声音有些沙哑。 他猜测,这可能是自己吞吸的高温气体,灼伤了声带。 无人回应。 周肆转而扫视了一圈室内,他这时才发现,室内没有时钟,就连医疗仪器的显示页面上,也没有时间的标注。 像是有人刻意隐去了房间内的“时间”,以避免周肆察觉到某些异常。 周肆警觉了起来。 他对于这种精妙的设计感并不陌生,先前他就被霍道川载入了乐土系统中,在那里经受了苦痛的种种。 但说实话,其实乐土系统内的一切,因有人与自己互动,周肆还是可以很容易地在与他人的交涉中,察觉到世界的虚假。 比较麻烦的反而是眼下这种情况,无人与周肆交流,有的只是冰冷的物质,堆满了房间。 周肆坐回了床上,他感到有些烦躁,像是身体里藏了另一个人,他正在自己的皮囊下挣扎,试图钻出来,砸烂眼前的一切。 深呼吸。 周肆按动了一旁的护士按钮,短暂的长音后,女人的声音从房间的四角传来。 “周肆,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 听得出来,这是阮琳芮的声音。 “还不错,”周肆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比我醒来时预想的要好很多……” 他顿了顿,坦白道,“但还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比如?” “比如一种陌生感,就像意识与肉体间出现了一层看不见的障碍……” 周肆叙述到了一半,忽然将矛头指向阮琳芮,“阮女士,你为什么不进来看看我呢?而是用这种东西和我对话。” 阮琳芮沉默了一阵,扬声器里传来一阵噪音,像是有人接过了麦克风。 “周医生,虽然你的身体恢复了,但你……但你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是李维陨的声音。 “静养?”周肆怀疑道,“静养可不需要这种近似软禁的手段吧。” “周肆……发生了许多事,你需要先休息一阵。” “我已经睡得够久了,”周肆强硬道,“哦,对了,我睡了多久?一个星期,还是半个月。” 李维陨犹豫了一阵,也可能是挪开麦克风,和其他人讨论该如何回答,片刻后,他的声音又一次地响起。 “现在已经是8月20日了,周医生,你昏迷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周肆愣了一下,像是难以接受如此大幅度的时间跨越般,随后他再一次看着自己的身体,那种诡异的、强烈的排异感再次浮现。 “看样子,我伤的真的很重啊……” 周肆渐渐低下了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李维陨适时地说道,“周医生,你还需要在这里静养一阵,在此期间,我们会把发生的一切,都慢慢地向你解释。” “嗯。” 周肆敷衍似地回应了一个单音,紧接着,他突然站了起来,快步朝着落地窗走去。 站在通透的窗前,天空离周肆如此之近,仿佛他只要再向前一步,便能踏入那天界之中。 周肆凝视着那无垠的天空。 李维陨担忧道,“周医生……” “我没事的,李组长,只是看看景色,舒展一下心情而已。” 周肆说着转身离开,但下一刻,周肆再次猛地转体,身体弓起,将全身的力量尽情爆发。 这一刹那内,周肆没有察觉到血脉喷张的感觉,反而聆听到了一阵熟悉的低鸣声。 肌肉纤维束的充电启动。 周肆挥起不存在的左臂,猛砸着眼前的落地窗,随后,那只虚无的手臂切切实实地重击在了玻璃上,短暂的停滞后,蔓延出一大片的崩碎的裂痕,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如同某种心理暗示被解除了般,周肆看着自己玻璃中的倒影,一大片的碎块里映照着周肆人类姿态的面容,另一大片的碎块里则倒映着冰冷的机械躯体。 象征主义般,无数的碎片将周肆切割成了血肉与机械,感性与理性。 周肆再次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左臂,他看不见那条手臂的存在,但他确信,那条手臂就在那,只是视觉欺骗了自己。 于是,周肆再一次地挥出重拳,将眼前摇摇欲坠的落地窗彻底砸碎。 晶莹的碎片翻滚着,它们没有落入明亮的天空之中,而是坠入了昏暗的渊底。 周肆站在崩碎的落地窗前,窗后没有天空,而是一处实验场地,正对着周肆的是一处实验观测台,下方则是各种奇奇怪怪的设备。 他所处的隔离病房只是一个搭建起来的片场,落地窗后是足以欺骗人类视觉的显示系统,它们将天空画面重复播放,就像《楚门的世界》那样,试图囚禁周肆。 “周医生,请冷静。” 李维陨快步跑了过来,在他身后是一脸急切的阮琳芮。 周肆没有理会他们两人,而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那里似乎有着什么东西,但当周肆努力看清时,他却发现自己的视野里闪过一片红蓝的线条,像是电子画面出现了故障一样。 “别烦我。” 周肆一把推开了李维陨,不知道是李维陨太虚弱了,还是自己力量太大,周肆这一下直接将李维陨推倒在地。 阮琳芮紧张地看着周肆,她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周肆疑惑地看着自己推开李维陨的右手,整条手臂时而是人类的血肉之躯,时而又变幻成了冰冷的机械。 周肆似乎明白了什么。 “周医生,别这样……” 李维陨还想劝阻些什么,但阮琳芮打断道,“算了,李组长。” 阮琳芮叹息着,眼角潮湿,“他总会知道的,而且,他也没那么脆弱。” 周肆看了两人一眼,他依旧什么话都没说,继续向前,直到他来到了那片幽蓝光芒之前。 那是一座移动容器,形似梦池的胶囊状,里面充满了营养液,浸泡着一具扭曲的男性躯体。 男人浑身严重烧伤,皮肤上像是爬满了狰狞的蜈蚣,整只左臂消失不见,连带着一定的皮肤也荡然无存,露出了鲜红的血肉,左腿自脚踝之下的部分也消失不见,同时,他右手的几根手指也被切除了。 除此之外,男人的脸庞也变得面目全非,整张脸庞与头皮都被烧伤覆盖,看起来可怖至极,仿佛是噩梦里才会出现面容。 理论上来讲,男人遭受到了这种程度的伤势,他已经必死无疑了,但就像有一个恶趣味的富人,要折磨他般,令他继续活着。 男人的身体被各种可怖的输液管穿插得千疮百孔,人造的外置器官大大咧咧地摆在他身体的下方,为他的体外循环提供支持。 就像一场可怖的畸形秀,一次延伸向世界尽头的处刑与折磨。 “那场恐怖袭击的最后,你被火焰喷射器直接命中了。” 阮琳芮努力令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但还是难免带上了哭腔。 “烈火险些杀死了你……事实上它已经杀死了你,一旦你离开维生舱,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你就会死于窒息,就算撑了过去,你也会因后续的器官衰竭死亡。” “左智先生救了你,他把你加入了长生方案,让你得以在维生舱内继续存活,同时,你也能如他一般,凭借着化身躯壳在人世间行走。” 周肆仍旧保持着沉默,他望着容器中的自己,另一个周肆。 忽然,周肆笑了起来。 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诞离奇的笑话。 ------------ 第二卷卷末感言 大家好,这里是Andlao,您忠实的朋友。 又到了卷末感言的时候了,该说些什么呢?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看到这里的各位,应该也感觉到了,本书的故事就要走向结局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 本书从设计之初,我就打算写成一本短篇,共计三卷,一个完整的故事,接下来就是本书的最后一卷,也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科幻小说嘛,写的太多了,就没必要了,一个刚刚好的故事长度,就差不多了。 我想把更多的碎碎念,一次性地放在末尾的完本感言之中,所以在这篇卷末里,我就不过多地叨叨了。 这本书写起来并不顺利,无论是从开头还是结尾,无论是故事本身,还是现实中,我个人的生活经历等。 总之,发生了很多事,又好像也没什么事,反正乱糟糟的。 等我把最后一卷写完,到时候一起和大家碎碎念一下吧,至于现在,本卷结束,我先休息个两三天,然后开始最后一卷的连载,给这个故事一个预想中的,完整的结局。 ------------ 序幕 和解与妥协 “2038年,1月13日……” 周肆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速地敲打,记录下今日的实验日期,以及相关的实验数据。 他作为适格者加入登仙项目已经有段时间了,当初那副惶恐陌生的新人姿态,如今也变得老练起来,对于所有的工作都显得游刃有余。 “关于动物意识升格化的具体反应……” 周肆疲倦地扫了一眼桌面上纸质的实验数据,他跟这个实验已经很久了,连续几个昼夜都住在实验室里,整个人被弄得萎靡不振。 好在,周肆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他的小组获得了实质性的进展,收获了诸多的有效数据,这会对接下来的人类意识升格,起到很大的帮助。 “经过上百次的实验,我们成功将一批动物的意识进行了升格,根据不同的物种,进行不同的思维测试…… 动物本身并不具备人类这般的高级智慧,即便经过了意识升格,其升格意识依旧愚笨,并没有因升格的变化,而产生高级智慧,同时,其虽然具备一定的学习能力,但学习能力极为有限,正如其作为'动物'时那样。” 周肆停了下来,思索着、在心底整理起语言。 “与设想中,人类的升格意识不同,动物的升格意识无法在茧系统中得到有效的进行与成长。” “动物的升格意识并不符合羽化三原则,哪怕完成了升格,动物的升格意识也需要长期存在于茧系统中,进行有效的保护。” 周肆拿起实验报告再次确定了一下,接着输入道,“可以将其视作一种弱人工智能。” 又埋头苦干了一阵后,周肆欣赏着自己写出来的报告,颇是一副自得的样子。 将报告打印出来,简单的装订后,周肆起身离开工位,穿过弯弯绕绕,来到一间办公室前。 看了眼门牌上写着的“陈文锗”三字,周肆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后,敲了敲门,等待数秒后,门内传来招呼的声音。 周肆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走入办公室内。 办公室的布置很杂乱,装满文件的柜子挤得满满当当,各种纸质文件堆积成山,像是垃圾一样塞满了角落。 周肆知道他的怪癖,明明是现代技术的伟大开创者,但他却不那么喜欢技术,比起在高清屏幕上阅读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他更喜欢打印出来的纸质阅读。 “电子阅读太虚幻了……我的意思是说,它的实体感太稀薄了,这么一大点的东西里,却足以装下全世界的图书馆。” 陈文锗曾这样向自己回答着,作为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他并不那么遥远、高冷,相反,他很喜欢和周肆讨论一些生活上的想法。 “我也很难说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但我可以确信的是,我更喜欢纸质的阅读,摸得着、看得见。 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真实,而非某种触不可及的虚幻。” 在陈文锗的要求下,所有的数据文件都需要打印出来,再交给他审阅,其他人都觉得麻烦,事后还要进行碎纸处理。 在当今的时代下,实体书已经越发稀少了,比起承担“阅读”这一载体,它如今更多的职能反而是一种收藏品、装饰品,来体面拥有者的学识。 周肆稍稍能理解陈文锗的那么一二。 也许周肆并不理解陈文锗,只是源自于一种对大人物的崇拜感,让周肆不由地信服陈文锗的每一句话。 “老师,这是实验报告。” 很少有人知道,私底下周肆都是以老师称呼陈文锗。 “哦?” 办公桌后埋于文件中的陈文锗抬起头,他的脸上满是褶皱,鼻梁上挂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头发花白,像位行将就木的老者。 事实上陈文锗就是如此。 他每天都要服用大量的药物,必要时还会接入体外循环系统,来让老化的器官得以喘息片刻,同时,他的身上还携带着健康侦测器,将身体的各种指标转换为实时数据,一旦陈文锗出现任何健康危机的征兆,一支医疗小组就会迅速抵达现场,对他实施救援。 起初知晓这些时,周肆很羡慕陈文锗,他感叹着,原来这就是大人物的日常生活,安全、健康,就算陈文锗主动想死,在医疗小组的监督下,也将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周肆还听说,神威科技内部还准备着一项真正可以延长寿命的长生方案…… 就在周肆无比羡慕之际,陈文锗却对他说了这样一番的话。 “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主宰,和奴隶又有什么区别呢?” 周肆那时并不明白陈文锗的话,他不理解,活着有什么不好的吗? “嗯……整理的还不错。” 陈文锗的声音让周肆从乱糟糟的回忆里清醒,他立刻站直了身子,就像一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 “这一系列的动物实验可以停止了,仅仅是弱人工智能的潜力的话,除了验证我羽化三原则的正确性外,没有别的用途了。” 陈文锗放下报告,他应该还是想再说些什么,但像是突然头疼了般,他紧闭起双眼,大拇指肚用力地按压着太阳穴。 这一动作缓解不了陈文锗的痛苦,但就像一种动作习惯一样,仿佛只要这样做,他就能在心理层面慰藉自己。 “老师,你感觉难受吗?”周肆关心道,“需要我叫……” “不用了,只是有些心烦罢了。” 陈文锗想了想,厚重的镜片后,清澈的目光看着周肆,邀请道,“坐会吧。” 周肆点点头,顺从似地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 他与陈文锗的关系很紧密,除了工作里的上下级、师生关系外,陈文锗有些时候,还会把周肆当做一个平等交流的对象,和他聊一些奇想。 用陈文锗的话讲,他是一个被死神遗忘的老头子,曾经的朋友们早就所剩无几了,能说说话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周肆也能感觉出来,其实陈文锗只是想和人聊点什么,让自己的心灵别那么孤单,那个人也并非是周肆不可,换成什么周一、周二、周三,都可以。 但周肆很荣幸,在这个恰当的时刻,他就处在这,聆听着陈文锗的故事,那是在采访与自传中都读不到的故事。 “左智那个混蛋又来替董事会施压了。” 陈文锗摘下眼镜,拿袖子用力地擦了擦,抱怨道,“董事会希望我们尽快将羽化技术正式推出,以获取盈利……他们已经在这个项目上投了太多钱了,却始终不见回报。” 周肆应和道,“令人生厌的商人们。” “呼……” 陈文锗长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只剩下胸膛微弱地起伏着。 “左智觉得我有些太沉迷于理想了,应该更现实一点……要我说,他完全不理解我。” 陈文锗喃喃自语着,“你觉得我做这一切,是想做什么呢?周肆。” 周肆试探性地问道,“为了引领时代的进步?” “大概吧。” 陈文锗哈哈地笑了起来,“有些时候,我也搞不懂我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明明我有了足够的财富与地位、历史留名,我的人生已经无比完美了,除了死亡外,该经历的也都经历了。” “按理说,我应该养老退休了才对,而不是像一具干尸一样,每天趴在办公桌前,折磨自己般地忙前忙后……” 陈文锗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像是有些喘不上气般,他停了下来,缓和了片刻后,才继续说道。 “引领时代的进步?青史留名?设法延长寿命?好吧,好吧,类似的想法,都曾在我的脑海里逗留过,但它们最终都离开了。” 陈文锗眯起了眼睛,只留一条黑色的缝。 “只有一个东西留了下来。” 周肆耐心地聆听着,不知为何,望着年迈的陈文锗,有那么一个瞬间里,周肆觉得自己正面对着自己……一个未来的自己。 陈文锗话音一转,问起了周肆,“先聊聊你对此的想法吧,周肆,你觉得一百年后,你还会活着吗?” “我?” 周肆思索了一番,也许是死亡这件事离他很遥远,周肆说起来格外地轻松。 “应该是死了吧,除非赚了大钱,各种延寿服务都弄上……” 他打量了一眼陈文锗,小声感叹着,“但就算还活着,多半也狼狈不堪吧。” “哈哈哈,是这样的,毕竟人终归是要死的,”陈文锗继续问道,“你觉得你死后能留下些什么吗?” “财富?” “财富只是一段流通的数字,它没有任何意义,更无法代表你存在过。” “我的子嗣?如果我有的话。” “通常来说,亲情间的记忆,只在三代人之间延续,就像你知晓你曾祖父的故事吗?恐怕你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周肆沉默了下来,哪怕他绞尽脑汁去想,也无法为一百年后没有自己的未来,赋予一个肯定的答复。 他迷茫地看着陈文锗,陈文锗则是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 “说到底,人会死,太阳会熄灭,宇宙会归于死寂,到时候什么也不剩,只有一片浑浊的黑暗,所有的事物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周肆说,“听起来很虚无主义。” “是这样的,但人活在世,又不能说一切毫无意义,然后就从楼上跳下去吧,那也太扯淡了。” 陈文锗的言语里逐渐充满了活力,就像年轻人一样,“所以那些哲学家们,为了让自己在虚无之中逻辑自洽地活下去,他们开始说什么,世界无意义,但人要赋予生命意义。” “人类就在这样的奇怪的想法下,一直走到了现在。” 陈文锗的思绪逐渐发散了起来,像是在念诵着长诗,长篇大论道。 “说到底,我所做的一切……人类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对抗世界的遗忘。” 他欢欣鼓舞道。 “我们创造国家,竖立起大楼,在石头上刻下文字,不断地繁衍。 但国家会分崩离析,大楼会倒塌,石头上的字也会被时间抹平,更不要说,我们的血脉到了孙辈,说不定就会把我们忘干净了。 但人类却天真且浪漫地幻想着,国家会重建,大楼也会再次屹立,也将有新的文字被刻在石头上,而我们的基因也会在子嗣的血脉里流淌。 很奇妙,我们不存在了,什么也没留下,但我们又确确实实存在,有那么些许稀薄的存在,哪怕无人知晓。” 陈文锗忽然反问道,“你不觉得这很浪漫吗?周肆。” “荒诞、离奇、固执,仿佛我们生来就是为了与虚无、与流逝的时间做对抗,哪怕最后我们注定无功而返。” 周肆思考良久,将自己的思绪代入到陈文锗的想法之中,去感受那种偏执。 “确实……愚笨且浪漫。” 陈文锗笑着点头,“对,就是这样,我曾经有过一段很痛苦的时光,我靠着这样的想法把自己拯救了出来。” “具体点该怎么说呢。” 陈文锗斟酌着用词,准确地表达道。 “我与苦痛和解了。” “没错,是和解了,而不是妥协,”他再次强调道,“和解与妥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意思。” “我知道,这两个词汇想表达的意思很相近,但呈现的态度不一样,”周肆回答道,“前者是认清现实后的坦然接受,后者是不得不在现实的威压下屈膝下跪。” “对,就是这样,周肆。” 陈文锗开心极了,他喜欢周肆的理解能力,不愧是自己的大弟子。 “我与一切都和解了,于是重获新生。” …… 周肆睁开眼,通常他从沉睡中醒来时,总会感到一阵疲惫与困倦,但这一次那些曾令周肆困扰的感官都消失不见了,这反而令周肆有些怀念。 他从充电座上走下,步伐平稳且坚定,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旁,放眼望去,辽阔的产业园映入眼中。 周肆就这样凝望了很久,直至他将目光集中在玻璃镜面中的倒影,那是一张熟悉的脸庞,自己的脸庞。 经过技术人员们加班加点的赶工后,他们成功依据周肆的面部模型,仿造了一张仿生脸贴在他化身躯壳的头颅上,第一眼看去时,周肆赞同他们的工艺,以及强迫自己忍耐心底那股厌恶的排异感。 周肆讨厌这张脸,自己的脸、陌生的脸。 “周肆,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宛如幻听般,陈文锗的声音从遥远之地传来,带着笑意问询着周肆。 “是和解,还是妥协呢?” 周肆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事,也懒得去思考这些事,他披上白大褂,朝着门外走去。 即便身负重伤,即便只能依靠化身躯壳行动,但周肆仍不肯停下。 他还有案子要破,有真相要查。 ------------ 第一章 追凶除恶 8月30日。 周肆安静地站在庭室的角落里,他依旧穿着那身熟悉的白大褂,面无表情,身子挺立着,标准的就像一把竖立的长枪。 经过几天的磨合后,周肆逐渐适应了这具新的躯体,据左智所言,这具化身躯壳与他的是同一型号,在各种功能与感官体验上,处于绝对的世界前列之中。 对于这一点,周肆并不否认,这具堪称完美的化身躯壳,不仅全面模仿了触觉、嗅觉等人类感官,它甚至具备一定的味觉能力。 但因化身躯壳的肚子里有的只是机械而非胃袋,它无法进食,只能简单地舔舐,来判断目标的味道。 虽然已经使用了一段时间,周肆还是很难对于这具化身躯壳,给出一个较为合理的评价。 意识完全沉浸于其中的感觉,就像……一种交易。 周肆丧失了部分的感官,这一部分的缺失,令周肆对于熟悉的世界感知不再,乃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陌生与疏离。 但相应的,周肆不再感到肌肉的疲劳,并且他的日常起居,也逐渐与普通人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就例如,周肆能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进行狂奔,即便从数十米的高度坠落也会安然无恙,解除限制的情况下,他一拳足以将一扇铁门打凹下去。 就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一样,周肆具备了强大的钢铁之躯。 但周肆没有因此感到欣喜,说到底,这只是一具躯壳,而非他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周肆正像一具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静滞在泛光的溶液里,靠着昂贵的设备维系着苟延残喘的生命。 “只要你能破了这个案子,神威科技将免费为你的余生提供长生方案……也就是说,你将一直活下去,周肆,虽然是以这副糟糕的样子。” 几日前,在周肆苏醒后不久,左智拜访了周肆,向他许诺着。 “但谁又能说得准,这副样子不是一种进化呢?” 左智微笑着,拍打着周肆的肩膀,仿生的硅胶层下,传来坚硬的金属触感。 “如果你不喜欢这副样子的话,我们也会与寿恒生命进行合作,以他们的医疗水平,你的肉体或许还有治愈的可能。” 左智说的天花乱坠,“当然,你不必担心那惊人的治疗费用,一切都由神威科技买单。” 周肆没有进行任何回应,他明白,左智的一切善意都有一个前提,那便是查清谜团的真相。 如果周肆失败了的话,左智许诺的种种都不过是空头支票罢了,而且,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自己是被左智要挟了,就像那些被囚禁在水箱中的化身奴工一样。 周肆与那些可怜的化身奴工唯一的不同之处,可能便是周肆无论是待遇还是工作环境,都要比他们好上不少。 他不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周肆!” 周肆转过头,阮琳芮正快步穿过人群,朝着自己走来。 对于她的到来,周肆并不感到意外,凭借着这具化身躯壳的种种功能,早在阮琳芮距离他十几米时,周肆就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到来。 这具化身躯壳不止是周肆行走人间的载体,从它的种种性能配置上来讲,周肆认为,这具化身躯壳,完全有能力被列入武装化身的行列。 阮琳芮上下仔细地打量了周肆一遍,开口道,“你看起来好了很多。” “算是吧,勉强适应了这具新躯体。” 周肆在敷衍阮琳芮,虚假的语气与虚假的表情,阮琳芮根本识破不了。 已经磨合了几天了,但周肆对于自己这具新躯体,依旧有种说不上来的不适感。 与其说是灵魂与肉体之间有着某种隔阂感,周肆更觉得是,自己的灵魂被束缚在了一个狭窄的盒子里,只能无奈地蜷缩着,伸展不开。 就像一只幼虫被困在坚固的茧中。 “那就好,适应了就好。” 阮琳芮果然没有察觉到了周肆的欺骗,她反复地嘟囔着,眼神里带着一抹难以隐藏的伤感。 周肆看到了,但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很奇怪,对于自己遭受到如此惨痛的命运,周肆自己本人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缘由。 几日前苏醒后,周肆用了大约半小时的时间,便接受了自己的现状——一具依靠设备维生的残躯。 没有不解与悲伤,周肆甚至没有为自己未来的人生产生任何悲观的想法,也可能是周肆如今的脑海里都塞满了各种谜团,根本没有其它的精力,去关心自己的个人问题。 周肆只想侦破这个案子,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至于之后的事,就留到自己睡醒之后再说。 阮琳芮的想法与周肆截然不同,她充满了对周肆的怜悯与共情,时常能看到她坐在周肆的面前……准确说,是那具泡在溶液的残躯面前,静坐沉思。 有时候她会盯上很久,入神了般,有时候也会默默地抹了抹眼泪,陷入一种难以控制的悲伤中。 窥探到这一幕时,周肆会有种奇妙的错觉感,他想告诉阮琳芮,自己不在那,而是在这,可仔细一想,周肆却猛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处于这具躯壳之中,而是在阮琳芮注视的溶液里。 在传统的观念中,个体的身份往往与肉体紧密相连,个体的身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个体的身体特征、遗传信息以及社会角色所定义的。 然而,在化身躯壳的时代下,肉体不再是固定不变的,它变得可以替换、可以改造,甚至可以完全虚拟化。 真实又虚假,就连周肆也会混淆,充满不安。 阮琳芮深吸一口气,也许是悲伤仍在作祟,她一看到如今的周肆,情绪便会在心底翻滚,脑海里准备好的话语,也变得乱七八糟。 好在,这时李维陨出现了,大步而来。 “周医生。” 李维陨点头示意,他没有与周肆嘘寒问暖,李维陨了解周肆,周肆不喜欢这些琐碎的事,他只在意自己追寻的目标。 周肆问道,“情况如何?” “很糟糕,”李维陨带来最新的消息,“即便事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但余波仍在持续影响着整个社会,人们对于化身躯壳产生了严重的恐慌与质疑。” “但值得高兴的是,这些事不必由我们操心,”提及这些时,李维陨松了口气道,“监察局与神威科技会联手解决这些事,我们只要在意我们的案子就好。” 听到这样的回答,周肆直接将脑海里积累已久的问题抛到脑后。 团队存在的意义就是各司其职,而不是一个控制狂,试图把所有事情都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中,那只会令所有人都感到疲惫不堪,哪怕他自己也是如此。 李维陨继续说道,“霍道川等人已死,相关的线索就这样断掉了。” 石堡遇袭后,霍道川死在了石堡内,查尔斯在梦池下埋设了炸药,引发了一连串新的爆炸案,约翰与冯·诺依曼同样如此。 在查尔斯的爆炸案后,监察员们启动了武装化身突袭了约翰的居所,他果然也提前安置了炸药,但这一次被炸死的只有约翰他自己。 至于冯·诺依曼,他安置的炸药似乎出了问题,没有正常触发,所以他从梦池里爬了出来,持枪与监察员们交火。 在意识到陷入绝境后,冯·诺依曼干脆地开枪自尽了。 自此,石堡遇袭事件中的所有参与者,都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 死无对证。 “好消息是,石堡从云中城里解析出来的信息还可以继续使用,就比如,我们追查到了翠夫人的识念特征,可以依据这一点,对它进行追踪。” 李维陨语气逐渐严肃了起来,乃至充满了恨意,“是它身后的客户促成了这场恐怖袭击,并且他们还为霍道川等人提供了那份可怕的病毒。” 周肆认真思索了一番,随后说道,“通知石堡,把翠夫人的识念特征发给我,这具化身躯壳,具备云端辅助计算的能力,我可以一边行动一边追踪。” 云端辅助计算这一能力很方便,就像脑海里塞了一个智能助手,无论周肆需要什么,它总能尽快为周肆处理。这是凡性的血肉未曾拥有过的。 “但我觉得找到翠夫人的希望不大。” 周肆又说道,“引发了这么大的乱子,以翠夫人那警惕的性子,多半早已逃之夭夭了吧,说不定它正躲在某个隐秘的地堡里,等着风头过去。” 他说着沉默了下来,阮琳芮与李维陨耐心地等待着,他们其实也有些不习惯周肆的这副新躯体。 只要周肆的一个念头,他就能阻止化身躯壳将自己的诸多微表情表达出来,整个人就像戴上了一张虚伪的面具,令常人看不透他。 这令熟悉周肆的人很是不适与不安,就像周肆正一点点地变得陌生一样。 “我打算去隐巷一趟。” 周肆结束了思考,提议道,“虽然那里已经被监察局清洗了很多遍,但我总觉得,我仍能在那里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目光挪移到李维陨的身上,周肆想起了些许的往事,又接着说道,“更何况,我还有位朋友在那里,需要我去答谢一番。” 阮琳芮好奇道,“什么朋友?” “和我一样,也是一位医生。” 听到周肆这样的回答,李维陨的脑海里,立刻浮现起了那一日,自己与周肆生死逃亡的最后画面。 李维陨问道,“你是说那位季大夫?” “对,季思玲,她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提起季思玲,周肆不确定地说道,“我这人不喜欢欠人情,我想去看望一下这位朋友,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了。” 见两人眼里那赤裸裸的担忧,周肆又说道,“不必担心我,我不在这,在这的只是一具强大的化身躯壳,就算身陷重围,也能轻易杀出来。” 李维陨问道,“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我一人就可以了,”周肆劝阻道,“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去的话,事情会简单不少。” 周肆逐渐感受到了化身躯壳的便利性,换做以往,去一些危险的地方,周肆都要和李维陨成群结队、全副武装。 但现在不一样了,周肆一个人就足以,哪怕不幸遭到了武装化身的袭击他也不必担心,反正只是一具躯壳。 仅仅是一具躯壳。 周肆习惯性地活动了一下身子,哪怕这具钢铁之躯不会产生任何疲劳。 肌肉纤维束填满了这具躯体的各个部位,一举一动间,都能释放强大的力量,双臂之中还藏有一对致命的震裂剑,躯干与头颅中,还有诸多灵敏的侦查系统。 最重要的是,凭借这具躯体厮杀,周肆完全不必担心自身的性命安全,于是,许多看似危险至极的可能,在周肆的眼前都变得从容了起来。 “先等我的好消息吧。” 周肆简单地嘱咐了一下,而后转身离开。 他乘着电梯直达地面,随后奔向停车场,在那里已有车辆正等候着周肆。 虽然这具化身躯壳,看起来与人类无异,但本质上,它仍是一块沉重的铁疙瘩,就算有着极强的灵活性,但许多车辆周肆还是无法乘坐,只能像货物一样,被运来运去。 同时,为了缓解周肆心底那莫名的续航焦虑,漫长的行驶途中,周肆更愿意在车上进行充电,以确保自己的化身躯壳,一直保持满电量运行。 新的躯体解决了许多过往的烦恼,但它也带来了许多新的烦恼。 如果周肆以后的生活都要以此为凭借展开,那么这些都是他要面临的。 往后余生…… 周肆不是铁人,哪怕他使用的是钢铁的躯壳,就算精神训练令他的意志再怎么强大,他仍不免去思考那些悲观的事。 在独处的时候,在思考的间隙之中。 周肆努力不去想这些事,而是定制着导航,将自己引向隐巷。 他需要忙起来,忙到脑海里只有自己的目标,别无它物。 ------------ 第二章 本源恐惧 明媚晴朗的天空下,阳光把隐巷完全照亮,驱散了黑暗,将那错综复杂的建筑结构完全呈现在周肆的眼中。 建筑如同大树般野蛮生长,彼此交织、锈迹斑斑,但此时它们不再显得狰狞与突兀,倒有那么几分凄凉落寞的感觉。 如果说,过往的隐巷是一头静谧潜伏的巨兽,那么此刻的隐巷,便像是被钉死在大地上的巨兽,血肉已被啃噬殆尽,骨骼也风化成了光滑的模样,只留一片巨大的残骸屹立。 周肆步入尸骸的丛林里,能明显发现,隐巷内的人群少了许多,很多店铺也纷纷关门,只有一堆废弃的零件堆在角落里,任由空气将其氧化锈蚀。 在周肆遭到乌刍瑟摩的袭击后,监察局便将隐巷清理了一遍,但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而已。 隐巷这一灰色地带与神威科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监察局的清理最多解决掉那些无人庇护的小喽啰,大人物的利益根本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但随着一个月前的石堡遇袭、高墙大系统受损,事态便截然不同了。 周肆不清楚自己昏迷期间,神威科技与监察局究竟达成了什么协定,但可以确定的是,神威大厦内出现了越来越多监察员的身影,外界也有传闻说,监察局将与神威科技合作成立一个新部门。 合作成立一个新部门? 得知这一消息时,周肆只觉得可笑。 作为神威科技的前雇员,周肆很清楚神威科技与监察局之间的矛盾,一方试图挣脱掌控,一方试图将其戴上镣铐。 两头庞然大物间的漫长斗争,终于随着石堡遇袭事件落下了帷幕。 周肆确定,神威科技一定是向监察局做出了妥协,就在相关传闻出现后不久,网络上针对神威科技的舆论攻势便减少了许多,预计再有不久,一切就会像无事发生一样。 没有什么善恶对错,有的只是权力与利益的交换。 曾经,周肆会因这种事愤恨不已,但现在,他像是被搓平了棱角一样,熟视无睹。 周肆也觉得,自己可能并不是不在意这些,而是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事,将他全部的心神都牵在了一起,容不得分神丝毫,于是,他才对身边发生的这些事,乃至自己的悲惨命运都毫无感受。 真相。 周肆渴望着这一切的真相,一个足以解答他内心所有疑惑的答案。 在寻求到真相前,周肆不会停下。 穿过废墟般的街道,周肆寻寻觅觅,在一处低矮的楼房前停下,虽然没有招牌,但他知道,这就是季思玲的诊所。 敲门前,周肆环顾了一下四周,什么人也没有,就连化身躯壳也不见一二,仿佛隐巷成为了一座死城。 事实上也差不多。 这便是神威科技与监察局利益交换的一部分,随着神威科技的妥协,它不再支持隐巷这一灰色地带的存在,监察局从而得以大展拳脚,将这片混乱之地重归秩序。 新闻虽然没有播报,但本地论坛上有许多相关的帖子。 据说警车停满了隐巷外的街道,在武装化身的守卫下,成批成批的走私犯被从隐巷里揪了出来,关进了牢房之中。 这一次隐巷遭到了真正意义上的重大打击,那些能离开的人都离开了,去寻找新的生计,未能离开的人,也是实在是无处可去了,继续留在隐巷内苟延残喘。 隐巷从鱼龙混杂的灰色地带,摇身一变成了生长在铵言市繁华下的贫民窟。 周肆敲了敲门,力度控制的刚刚好,不轻也不重。 为了适应新躯体的力量,周肆花了很长时间来学习与训练,以避免自己在拉开一扇门时,连带着整扇门都拆下来。 敲门声后,周肆耐心地等待着,他不确定季思玲还会不会在这,她也是一个逐利之人,既然隐巷没有了油水可榨,她多半会去别的地方。 但周肆心底仍抱着一丝希望,倒不是他多想报答季思玲的人情,而是季思玲在隐巷内的情报网。 至福乐土的线索已断,周肆只能将希望落在翠夫人的身上,换做之前,以翠夫人的狡猾程度,周肆绝对拿它没什么办法,但现在不一样了。 石堡从云中城的残骸里,解析出了翠夫人的识念特征,它可以随意地切换自己的躯壳,却无法改变意识本身。 周肆只要能得到那么一丝一毫关于翠夫人的线索,他便能如索命的厉鬼一般,找到翠夫人本体所在。 “没人吗?” 周肆等待了半分钟,门后没有任何声响,他不死心地又敲了敲门,又隔了半分钟后,里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令他安心了许多。 门上的观察窗被拉开,一双熟悉的眼眸露了出来,虽然她努力装作一副镇定的样子,但周肆仍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些许的恐慌与紧张。 季思玲的眼神没有引起周肆的警惕,在他看来,季思玲的慌张很合理。 她赖以为生的隐巷发生了巨变,未来变得缥缈迷茫,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许多人都有这样的眼神。 “哦?周医生。” 季思玲对于周肆的到来有些意外。 她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你怎么来了,没看见隐巷已经荒废掉了吗?” 周肆开口道,“隐巷荒废与否,和我无关,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季思玲眼中的紧张更明显了几分,这令周肆觉得有些奇怪。 周肆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语气也变得柔和,“是啊,你之前不是帮了我忙吗?事情都结束了,我特意回来感谢你一下。” 化身躯壳的另一个好处是,周肆只需要动一动想法,它就能模拟出完美的笑意与语气,往常这是令周肆感到极为困扰的事,但如今都迎刃而解了。 “没什么好感谢的,举手之劳罢了。” 季思玲视线的余光,打量着周肆的周围,像是在提防某些人一样,哪怕附近空荡荡的。 周肆没有放弃,继续说道,“就让我一直在这站着吗?” 季思玲沉默了好一阵后,她拉上了观察窗,门后传来一阵阵开锁的声响,随后她拉开大门,邀请周肆进来。 步入室内,周肆发现季思玲的诊所变了很多,例如一些医疗器械都被塞进了角落里,取而代之的是几具横列的人形化身。 化身躯壳的智能辅助系统扫描了周围环境,季思玲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完美,但周肆还是侦测到了许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竖立在阴影中的、处于运行状态下的安保化身,挂在桌子下的枪械,藏在角落里的摄像头与自动机器,还有疑似通往地下安全屋的隐藏门。 周肆已经来过这里许多次了,但他从未察觉过这些事物的存在,如果不是凭借着化身躯壳那强大的侦查能力,可能周肆仍会被蒙在鼓里。 “季思玲……” 周肆在心底念叨着这个名字,与此同时,这一名字被上传至了云端,通过神威科技的支持,进行海量的搜索与比对。 很显然,自己熟悉的这位季大夫有一些自己不知道的小秘密。 回到室内后,季思玲看起来镇定了许多,仿佛这间凌乱的诊所能给她增添不少的安全感。 “周肆,你……” 季思玲坐在椅子上,刚想说些什么,但紧接着,她察觉到了周肆身上的异常,整个人紧绷了起来。 “怎么了?” 周肆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脸上写满了无知。 “你的身体……这是化身躯壳?” 季思玲仔细地审视着周肆的身体与样貌,直观看去,很难从周肆的身上发现什么异样,但当季思玲把注意力集中在周肆的眼瞳中时,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不断调整微距的机械瞳孔。 “你是什么意思?” 季思玲当即站了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对准了周肆的脑袋,哪怕子弹根本伤不到周肆。 “你好像有些反应过度了,”周肆冷冰冰地评价道,“就像被害妄想症一样。” 为了增加自己的说服力,周肆故意扭过头,看了眼藏在阴影里的安保化身,以及悬在头顶,那些季思玲以为自己埋伏很好的自动机枪。 “你在怕些什么,季大夫?”周肆不理解道,“仇家吗?可这隐巷里已经没有人了。” “更何况,你是一位医生,如果你惹到了什么人,为何不直接让他死在手术台上呢?” 周肆循循善诱,但伪装的面容下,他的心已经完全提了起来。 经过神威科技的数据库比对,没有与季思玲相关的资料,这是一个假名字,就算联想了她的医师身份,依旧没有任何可以匹对上的信息。 好吧,在隐巷内使用假名字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但此时周肆意识到这一点,无疑令他心底的怀疑与不安加重了几分。 季思玲没有回答周肆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周医生,我记得你不被允许使用化身躯壳了。” “是的。” “那你现在为何……而且,你使用的还是与你的躯体几乎无异的,看起来就价值连城。” 冷静下来后,季思玲放下了手枪,脑海里的思绪飞速运转着,通过现有的信息编织出一个又一个的可能。 季思玲问道,“长生方案是吗?” 周肆故作惊讶,“哦?你居然知道这个。” 季思玲依旧没有回答问题的想法,而是继续追问道,“你的肉体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差不多吧,”周肆顺从着她的谈话,试探道,“石堡遇袭那件事你应该知道吧,我就在现场。” “很遗憾,我受到了波及,但幸运的是,我还活着,并通过这种方式,站在你面前。” 季思玲轻轻地点了点头,无奈地叹气道,“所以你不在这。” “对,我不在这,真正的我正位于神威大厦之中,由数支安保小组二十四小时看护。” 周肆抱怨似地摇了摇头,“就算我想操控着这具躯体,去杀死我自己,都会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 两人的谈话陷入了沉默,季思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周肆则放松地站在一旁。周肆也想习惯性地找个椅子坐下,但奈何他的躯体已经不同往日了。 周肆低声道,“季大夫,你似乎没我想象的那样简单。” 问话的同时,周肆默默地解除了武器系统的限制,藏在手臂中的震裂剑蠢蠢欲动,但目标不是季思玲,而是她的那具安保化身,还有头顶的自动机枪。 季思玲反问道,“如果让一个人轻易地看透了自己的一切,那岂不是很危险。” “但从你的表现上来看,你似乎已经处于危险之中了。” 周肆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我能看见的,你的生理指标很反常,微表情分析,表示你非常紧张,甚至说,你已经处于这种紧张、惊恐的状态下,已经很长时间了。” 他步步紧逼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次武装化身的肆虐,还是石堡遇袭之后?” “你在惊恐些什么,自己的工作吗?可如果你担忧的是这种事的话,你更多该表现出来的,应当是迷茫之类的情绪,而不是这种……恐惧。” 周肆向前走了一步,与季思玲的距离很近,近到他伸手就能抓住季思玲的脖子,将那脆弱的骨头与皮肉一同扭断。 “对,恐惧,一种涉及了自身存亡时,才会浮现的恐惧。” 面对周肆的一系列揣摩,季思玲故作坚强地笑了起来,“怎么,周医生,几天不见,你就成为了心理学专家吗?” “我不是心理学专家,但以上的内容,是根据你的种种微表情,以及云端计算所得出的结果。” 周肆觉得自己有些依赖这具躯壳了,虽然它在很多方面,真的无比便捷、强大。 季思玲紧盯着周肆的眼睛,忽然,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迫切地问道,“你这具躯壳正与云端实时连接?” “当然。” 周肆觉得这是一个蠢问题,化身躯壳与周肆本身保持识念连接的同时,也进行着网络数据的交换,也唯有这样,周肆才能驱动化身并调动网络信息。 “你看到我了……他也会看到我,通过你的眼睛。” 季思玲的言语逐渐充满了恐惧,连带着她的身体也不由地发抖了起来。 周肆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妙,“你说谁会看到你?” 季思玲神情失控地回应道。 “上仙!” 话音未落,铁门外传来阵阵的脚步声。 ------------ 第三章 钢铁之躯 脚步声不远也不近,轻重也恰到好处,即便是周肆那超越常人的听力,也无法准确地推测出,对方究竟是人类,还是某种化身躯壳。 但周肆知道的是,对方出现的未免有些过于恰到好处了,仿佛自己正经历的种种,是一种被人精心设计过的剧本。 周肆默默地拿起了季思玲弃下的手枪,准星对准了铁门处,随时准备扣下扳机。 “上仙?季大夫,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周肆一边警惕着门外的存在,一边低声质问着季思玲。 他与季思玲的距离很近,无论是保护她,还是制服她,周肆都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去做这件事。 最重要的是,周肆不在这,降临于此地的只是一具无比强大的化身躯壳,他大可以放手一搏,做尽那疯狂之事。 季思玲依旧是那副充满惊恐的姿态,脸色苍白,析出汗水,眼瞳也紧缩着,像是有强光照着她的眼睛。 或许是周肆的存在,令她感到些许的安心,季思玲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勉强地笑起来。 “他们来杀我灭口了,周医生。” 季思玲不知道从哪又掏出一把手枪,双手紧紧地攥住枪柄,语气努力保持冷静,“虽然我有想过面临这一天,但当它真的临近时,还真是煎熬与可怕。” “上仙要杀你?” 周肆听不懂季思玲的话,但他已明白,季思玲远没有自己熟悉的那样简单。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他们不希望自己的丑事被人知晓……哪怕我根本不会说,但他们也不希望有除了他们自己以外的人记得。” 季思玲按下了手机,屋顶处的自动机器启动了,枪口缓缓地转动,搜寻着可疑目标,就连角落里的安保化身也被启动,指示灯纷纷亮起。 那并不是一具常规意义上的化身躯壳,为了确保个人安全,季思玲没有让它与识念网络连接,安保化身现在还能行动,单纯是因为季思玲为它输入了一段防御程序。 “其实这个地方也挺安全的。” 季思玲的言语变得颤抖起来,“俗话说嘛,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自那之后,我就一直躲在这,也没人过来打扰。” 周肆说道,“直到我来了。” “也不算,就算你不来,我估摸着,他们也快过来了,”季思玲苦笑了起来,“石堡遇袭引发的风波,比我们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 “我也有想过提前离开的,但他们把控了所有的交通,如果我坐高铁,我就会死在高铁的卫生间里,如果是乘坐飞机,那么你就能看见飞机失事的新闻……他妈的!” 随着言语的倾诉,周肆能察觉到季思玲的情绪正明显地走向崩溃。 其实季思玲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只是自己的到来与事态的演变,彻底击穿了她最后的防线,令她苦不堪言。 周肆可以确信,季思玲与上仙、石堡遇袭有关,再回忆起自己在隐巷遭遇乌刍瑟摩的事件,隐约间,黑暗里似乎浮现起了一张大网,周肆清晰而明确地触摸到了它。 抚摸着那蔓延至骨髓的阴寒。 “上仙无处不在。” 季思玲低声道,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铁门,“它能瘫痪石堡的防御,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入你的躯体里,共享你的视野。” 周肆的思绪一僵,他认为季思玲的话,只是对于那位上仙的神秘揣摩,但她的话也确实警醒了周肆。 这具钢铁之躯再怎么合适与强大,但它始终都不是自己原本的身体,它只是由金属与硅质创造的凭借,周肆的意识可以操控它,网络的幽灵自然也可以渗透它。 就像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另一个陌生的意识,它安静地潜伏在黑暗里,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但你却对此浑然不知。 意识到这一点后,周肆第一时间想到的并非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仙,而是一直笑嘻嘻的左智。 左智为自己提供了长生方案,作为这一项目的主导者,他具备着所有事务的最高权限,无论自己的血肉之躯,还是钢铁之躯都是如此。 那么左智此刻有在看着自己吗? 门外的脚步声消失了,周肆的思绪中断了一瞬,将注意力放回了现实。 季思玲向着周肆的身旁靠了靠,她小声道,“帮帮我,周医生。” 她的眼中写满了期待与祈求,周肆从未见过她如此卑微。 “让我活下来,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轰鸣的声响淹没了季思玲的言语,声响并非来自铁门后,而是两人的头顶。 周肆的脑海里响起了一连串的警示音,正如他先前操控武装化身作战时那样,系统检测到了危险的靠近,不断提醒着周肆规避。 他抬手抱住了季思玲,不管季思玲的身份如何,周肆都要确保她活下来,这是自己目前仅有的线索了。 炽热的高温与爆炸的冲击接连作用在周肆身上,但他的身体却在冲击中屹立不倒,唯有衣物被打得破破烂烂,带着烧焦的气味。 抬起头,屋顶已经破开了一个大洞,数具人形化身正站在上方,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周肆感叹着,“看样子,他们真的很想让你死。” 自石堡遇袭后,社会对于化身躯壳的恐慌从未有过,因此,监察局加大了整治非法化身躯壳的力度,这种情况下,再怎么嚣张的犯罪分子都会选择销声匿迹一段时间。 可那些大人物们还是派出了化身杀手,完全不在意监察局……算了,他们如果真的在乎这种东西的话,他们又怎么能算是大人物呢? 周肆压低了声音,“你肯定还有什么退路吧?” “当然。” 季思玲强装镇定,握枪的手抖得不行。 “动起来!” 周肆忽然大吼道,声音宛如发令枪,季思玲干脆利落地扑向一侧,掀开地毯,露出下方的隐藏门。 与此同时,周肆挥起手臂,锋锐的狭刃破臂而出,带起一道灼目的雷光,斩入屋顶。 瞬息间,狭刃便洞穿了一具人形化身的躯体,周肆用力地拉扯狭刃,纳米管线绷直,折返而归的狭刃直接将人形化身拦腰折断,崩碎为一地的铁屑纷飞。 骇人的异变震惊了其他的化身杀手,他们显然没有意识到,周肆也是一具化身躯壳,而且还是具备如此力量的强大造物。 周肆也心惊于这具化身躯壳的力量,紧接着,他的心底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战意,就像获得了新装备,迫不及待地要试试它的能效,以及,发泄一直以来挤压在心底的怒火。 “季思玲,你只能靠我了。” 周肆看了眼打开隐藏门的季思玲,在她钻入地道前,周肆警告道。 季思玲的动作停了一下,苍白的脸上带起一抹笑意。 “我在下面等你。” 季思玲钻入地道内,盖上隐藏门。 确认她暂时安全后,周肆毫不顾虑地向着屋顶的缺口跃去。 如此之高的距离,哪怕是经过生物体强化的人,也很难做到,但在化身躯壳的强大动力下,周肆轻盈的就像雨燕般,突进到了人形化身们的眼前。 不待它们发动攻势,周肆用远超它们反应的速度挥出了狭刃。 电光一闪,躯体分崩离析。 人形化身们没有周肆那般精细的表情,但周肆相信,其下的识念意识一定感到非常震惊,正如周肆自己也对自身的能力感到震惊一样。 如此之快的速度与力量,还有迅捷的反应时间,再凭借着双臂中的震裂剑,周肆的这具化身躯壳,在各种意义上,都可以称得上是一具武装化身了。 周肆先是感到力量的欣喜,而后便是担忧,本该受到层层枷锁束缚的力量,就这样被交付到了自己的手中,被左智轻易操控。 神威科技的力量比自己预想中的要强大太多,而且是那种,当你以为对其有了足够认知后,又无比惊恐地发现,自己以为的认知,也只是冰山一角。 崩鸣的枪声响起,除了屋顶外,附近也有其它人形化身在,它们有的一部分经过了武装特化,还有的一部分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像是原本就位于隐巷中的化身躯壳,只是被人黑入,强行操控了起来,加入了这场围猎。 先前,这群化身躯壳的存在,确实会给周肆带来不小的困扰,但眼下,它们连拖慢周肆的步伐都做不到。 周肆挥剑劈砍,眼前的化身躯壳应声倒下,仿佛他斩杀的不再是强大的钢铁躯体,而是懦弱的血肉之身。 锋利的金属就像削开水果般,将它们的组织纷纷斩断,爆裂出机油亦或是火花。 更令周肆感到惊奇的是,他发觉自己眼中的世界正一点点地变慢,周肆不清楚,是自己的思维速度加快了,还是这具躯体的反应速度过于强大。 总之,如同延时摄影般,一切事物的变化在周肆的眼前都是如此缓慢,有迹可循。 他抓起一块碎裂的金属残破,铆足力气,将它当做飞镖般掷出,周肆都不必去看结果,在他做出反击动作的同时,系统便已矫正了他的投掷姿态,令弹道精准且致命。 只听凌冽的风声掠过,而后响亮的撞击声姗姗来迟。 零星的子弹落在了周肆身上,它们洞穿了衣物,擦伤了外表的人造仿生皮肤,像是刮花了漆面般,露出其下的金属色泽。 更多的子弹落下,叮叮当当地砸在周肆身上,但就像雨滴一样,除了把周肆弄得看起来有些狼狈外,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不影响。 周肆确实有些迷恋这副强大的躯壳了,他从屋顶一跃而下,带着雷霆的轨迹。 狭刃在半空中甩出,犹如鞭刃一般,精准地将一具化身躯壳当头劈碎,如同一座崩碎的雕像,站着走向灭亡。 周肆沉稳地落地,这一击他连外放电都没有使用,仅仅是凭借着狭刃的高频震动与锐利,以及自身躯体的强大出力,便做到了如此骇人的一幕。 其余人形化身见到这一幕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纷纷停留在了原地,像是放弃了进攻。 显然,藏在于其中的识念意识也发现了,周肆这具躯壳的强大,哪怕是与真正的武装化身对抗,凭借着周肆这可怕的反应速度与机动力,他也有着极大的胜算。 正当他们权衡利弊,考量着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时,周肆已如飓风般袭来。 每一次起跃,周肆能跨越三四米的距离,他的速度飞快,像是一头疾驰的猎豹。 每当周肆与一具人形化身擦肩而过时,对方便像是失去实体结构般,就此崩塌成破碎的金属残破,摔在地上化作废铁,破碎的边缘还带着灼烧的红痕。 周肆没有醉心于畅快的厮杀,战斗之余,他一直留意着屋内的异样,确保没有人追上季思玲。 季思玲说的很好听,但周肆没有完全信任她,在意识到情况不对后,周肆就已经通过云端向监察局发送了消息。 周肆估摸不错的,李维陨等人正乘车向这里赶来,就算无法从这些化身杀手的身上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也不会让季思玲就这么轻易溜走。 上仙、大人物、杀人灭口…… 关键的词汇串联在一起,周肆逐渐在脑海里勾勒出了那么一个故事的脉络。 一段令周肆感到愤怒与憎恨的故事。 “季思玲,你该不会与石堡遇袭有关吧……” 周肆在心底喃喃自语着,顺手将眼前的一具化身躯壳斩成了两半,就像劈倒了一片稻草。 “那么,你在这起事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身份呢?” 周肆解决掉了最后一具人形化身,见它倒地、彻底损毁后,周肆这才折返回了季思玲的诊所中。 经过刚刚的袭击,此地已经变得一片狼藉,乃至说,像是一片废墟。 各种杂物倾倒在地上,桌板也被四射的弹片击穿,抽屉垮塌了下来,把里面的收纳物吐了一地。 按理说,周肆是不会留意这些杂物的,但其中一抹鲜艳的颜色,却令周肆为之驻足了片刻。 那是一件长袍。 一件布满灰尘,但无比翠绿的长袍。 ------------ 第四章 遗物 周肆确信,自己那残破的肉体正安静地躺在容器之中,被诸多昂贵的医疗设备保护着,维系着其正常的生理工作。 他可以肯定,真正的自己并不在这,存在于这里的,只是一道被投射而来的意识,暂时寄存于这具钢铁之躯中。 可周肆还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了近似心悸般的感受,仿佛有那么一颗虚幻的心脏,在钢铁躯壳中停跳了一瞬。 带来瞬息的痛苦与强烈的窒息。 周肆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视觉系统不断切换着模式,以不同的方式观察着那件落满灰尘的翠绿长袍。 他有些不信任自己的眼睛,哪怕这双电子眼,远比人类的眼瞳更加敏锐、更加可靠。 周肆弯下腰,伸手拎起这件翠绿长袍,指尖的仿生传感器,向着意识传来明显的触觉反馈。 直到这一刻,周肆才得以确信,自己的视觉系统没有出现故障……它本就没有任何故障,只是自己无法接受,也有些不敢相信等等的心理暗示罢了。 “翠夫人……季思玲……” 两个原本毫无关联的人,在周肆的脑海里联系在了一起,像是产生了某种化学反应般,新的可能与阴谋于思绪之中诞生。 “记录,季思玲疑似翠夫人,检索所有的相关信息……” 周肆的念头化作信息上传至云端之中,相关的调查程序随之启动。 他看似一个人站在诊所的废墟之中,但在周肆背后支持的是神威科技与监察局的联合力量,这也是周肆敢于一个人行动的底气所在。 将翠绿长袍放置在一边,不出什么差错的话,监察局应该能从翠绿长袍上提取出季思玲的生物信息。 周肆不确定接下来自己还会遭遇些什么,他不希望作为证物的它遇到任何意外。 打开地面的隐藏门,周肆潜入了其中,内部一片昏暗,只有几点微弱的光芒,但无法映亮昏暗里的任何事物。 人类的肉眼看去,能得到的只有一片浑浊的漆黑轮廓,但在周肆的增强视野下,一切都很清晰,如同白昼下的荒野,每一粒砂石的棱角都足以窥探。 “这就是你的秘密基地吗?” 周肆环顾四周,喃喃自语道。 这里看样子就是季思玲的安全屋,也是翠夫人的藏身之处,一侧的墙壁上挂着数具型号一致的人形化身,另一边则是一座梦池,在其旁边还有一台外形粗犷的设备,像是用一堆零件胡乱拼凑而成的。 周肆简单地检查了一下,他推测,这台设备是用来隐藏自身识念特征与信号位置的。 季思玲就是利用这台设备,让自己的识念意识变成了一头不可追溯的幽魂,从而降临在世界各地,经营着她那庞大的地下帝国。 但她经营的地下帝国再怎么庞大,那些大人物动动手指,依旧可以轻易地碾死她。 不然季思玲也不会就这样被困在隐巷之中,无路可去,惶恐不安。 周肆朝着深处走去,有大量的生活物资堆放在货架上,地上还有一些散落的包装袋,以及一排排的饮用水。 季思玲在意识到无法安全逃离铵言市后,她就老老实实地躲在了这,靠着这些物资过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她这般努力地躲藏也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那些大人物迟早会一点点地搜查到这,就像今天发生的这些一样。 周肆不确定对方是怎么找上来的,是按照排除法?还是说,如季思玲说的那样,上仙用了某种手段,悄无声息地透过自己的双眼,找到了季思玲的所在? 结果未知,但线索近在咫尺。 周肆继续向前,虽然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但在他的心底,他已经将季思玲与翠夫人划上了等号。 这样的设想一在周肆的脑海里浮现,一瞬间,许多不可能的谜团就此成立,清晰的就像数学公式一样完美。 在安全屋的最深处,周肆找到了躲在角落里的季思玲,她身上裹着一层翠绿的毛毯。 季思玲非常喜欢这种颜色,以至于把她视作了一种自我人格的锚点。 “我该怎么称呼你?” 周肆试探性地问道,“季大夫?还是翠夫人。” 季思玲微微地抬起头,昏暗之中她看不清周肆的脸,却能清晰地看到周肆眼底散发的微光。 她露出了一副难堪的笑意,“没想到,我实际上是一个这么胆小狼狈的人吧。” 周肆当季思玲默认了这一点。 “季思玲就是翠夫人。” 周肆实时地将信息上传至了云端,警戒系统的阈值调整至最大,震裂剑充电预热。 “你当时在云中城里说的很对。” 季思玲长呼一口气,身子靠着墙壁,一副凄惨可怜的模样。 “我们这样的人,都在化身躯壳后躲得太久了,久到已经脱离现实,久到误将化身躯壳的我们,视作真正的我们,把钢铁的强大,视作我们自己的强大……” 说完,季思玲的身体又一次颤抖了起来,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要失态,可冷汗仍在额头间淌个不停,以至于泪水蓄满了眼眶。 作为一名医生,周肆或多或少明白季思玲的意思。 就像离识病患者,会将钢铁的自我,视作真正的自我,从而排斥血肉的自我一样。 像季思玲这样的人,她长期沉浸于化身躯壳之中,扮演着翠夫人的身份,她已经习惯了那副神神秘秘、高悬于世的感觉,从容、强大,无所谓畏惧。 当她从梦池里醒来,变成“季思玲”时,先前的种种荡然无存,她又变回了那个隐巷内的小大夫,弱不禁风。 因此,周肆记忆里那位尊贵的翠夫人,此时正像个饱受折磨的乞丐般,恳求着周肆的怜悯与拯救。 没有了化身躯壳的遮挡,季思玲脆弱的内心展露无遗,可笑至极。 周肆低声道,“真有趣。” 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所谓的“离识病”不止局限于血肉与钢铁之间,它的本质是源自于身份的认同。 当一个人拥有了截然相反的身份后,当他不断地在这不同的身份间切换时,任何人都会感到身份切换下所带来的差异感。 周肆太理解这一切,过往的几年里,他正一直钻研着这些事,不是吗? 这种体验不仅涉及个人心理层面,还触及存在、自由、责任以及社会互动等多个哲学维度。 身份认同作为自我认同的基础,其变化挑战了个体的自我存在感,同时,拥有多重身份意味着更多的选择自由和更重的责任,这导致个体在做出选择时经历焦虑和压力。 差异感带来的不适感转化为深刻的痛苦,因为它触及了个体对自身一致性和连续性的渴望。 是啊,当我们拥有了诸多的身份,但又无法统一时,就像精神分裂般,只剩下了自我的矛盾与冲突。 所以,自苏醒之后,周肆便一直告诫着自己。 自己不在这,在这的只是一具化身躯壳,真正的自己正位于神威大厦之中。 即便自己再怎么喜欢那具丑陋的残躯,即便它离开了维生系统就会在几分钟内死去,即便这已化作了一座囚笼,将自己的余生束缚…… 可那仍是自我的所在,不容置疑。 周肆看着落魄的季思玲,毫不留情道,“我不在乎你的感受,你的遭遇,我只想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他弯下腰,靠近了季思玲,压低了声音。 “你应该明白,如果你想活下去,你能依靠的,只有我了。” 翠夫人是一位不在乎自己生死的人,在云中城遭到监察局突袭时,它能毫不犹豫地踏入火海之中,焚烧掉自己的化身躯壳。 但季思玲不同,季思玲是一个脆弱的女人……她甚至都没有阮琳芮那样坚强,只要稍稍地亮出爪牙,她便会颤抖地听从于自己。 她沉迷于另一个身份太久了。 “还能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季思玲无奈地笑了笑,缩紧了身子,“就像你了解我的那样,我只是一个中间人,为大人物提供他们想要的。” 周肆厉声道,“但这一次,你为他们提供了足以影响全世界的恐怖袭击。” “是啊……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季思玲绝望道,“哪怕我真的是地下世界的国王,但对于那些大人物来讲,也只是一只稍大的蚂蚁罢了。”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体会的更深,周医生。” 季思玲的牙齿互相打颤,“对于那些大人物,我和他们从来不是什么交易关系,而是上下级,他们需要什么,我就必须提供些什么。” “哪怕我满足了他们所有的愿望,最后也会像现在这样,被无情地踢掉。” 她接着自嘲道,“反正,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想要往上爬的人,没有了一个翠夫人,很快就会有什么红夫人、蓝夫人顶上来。” “周医生,你无法想象,他们究竟有多强大,我已经不祈求能反抗他们了,只要能活下来就好。” 季思玲突然抓住了周肆的手臂,死死地握紧,“带我离开这,我会告诉你一切。” 言语间,她偷偷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周肆的手心里,周肆习惯性地握紧了手,把它攥得死死的。 模糊的触感反馈了回来,像是一张纸条,一份便签。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季思玲在周肆的耳旁轻声细语,“那些大人物们也是如此,他们发动恐怖袭击,只是为了另一笔更大的利益罢了。” “比如,你可以想一想,神威科技受挫了,谁会占到最大的便宜呢?” 周肆看着季思玲的脸,黑暗里,她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恐惧相混合的情绪,像是一座岌岌可危的高塔。 耸立着,但又倾倒在即。 “周医生,那些获得了利益的人,便是促使了这场灾难的人。” 季思玲言语的尾音被周肆脑海里响起的警报声淹没,尖锐的声响在周肆的脑海里不断地尖叫,连带着视野也覆盖上了一层血色的滤镜。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持续时间仅仅是数百万分之一秒。 炽热的火光撕裂了隐藏门,致命的热浪与高压冲击波一起卷入安全屋内。 周肆只觉得眼前的画面一闪,随即他便被重重地拍在了墙壁上,可怖的冲击波高达上百、乃至数千个大气压。 钢铁压垮、凹陷,墙体崩裂扬起尘埃,梦池与诸多生活物资、设备都一并化作尘埃。 入目所及的一切,都在瞬息间分崩离析。 周肆试着去看向季思玲,但此时安全屋内的温度已抵达了2500摄氏度以上,足以室内的物体汽化。 卷动的火光里,季思玲脸庞定格在了最后一瞬的惊恐之中。 那张脸庞是如此生动,但周肆明白,她已经死了。 在高压冲击到来的第一秒,季思玲的内脏便已严重受损,骨头折断、耳膜破裂。 她承受了超百倍的气压,还未因缺氧窒息,季思玲的脊柱便已碎成了无数段,高温火焰灼烧着她的身体,全身迅速燃烧、汽化、碳化。 周肆没有任何拯救她的可能,甚至说,他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只能随波逐流般地在室内横冲直撞。 直到爆炸的余波缓缓散去。 浓密的黑烟从隐巷之中缓缓升起,隐巷外已经聚集了大量监察局的车辆,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着,毕竟这一阵发生的重大事件实在是太多了,把人们折磨的苦不堪言。 …… “目前情况就是这样。” 望着滚滚浓烟,声音响起。 “隐巷内发生了不明爆炸,爆炸的威力很强,几乎把整个隐巷夷为平地,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隐巷经过几番整改,留存在这里的人并不多,而且也远离爆炸中心,伤亡没有想象的那般可怕……” 李维陨满脸阴沉地站在隐巷外围,向际平静地向他传达了一下初步侦查的结果。 在那烧焦的废墟之中,一道满目疮痍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爬了出来,他那原本的衣物、仿生涂层、硅胶填充等尽数在烈火中燃烧殆尽,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具被烧得漆黑的金属骨架。 周肆眨了眨眼,受损的视觉系统寻觅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了他的攥紧的手中。 手掌缓缓张开,露出掌心处的一枚电子铭牌。 这是季思玲交给他的遗物。 ------------ 第五章 身份认同 9月3日,神威大厦。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了吗?” 声音从前方传来,问询着。 “是的。” 李维陨回应道。 紧接着,他扫了一眼手中的报告,补充道,“虽然只是进行一番简单的调查,但事实已经很明显了。” “几日前的那场爆炸是有人想杀季思玲……也就是翠夫人。” “那批化身杀手失败后,他们直接动用了一枚预先设置好的温压炸弹,将翠夫人的安全屋,以及隐巷的核心区域全部夷为平地。” 李维陨感叹这些人行事之疯狂,“看起来,他们很早就准备好了这枚温压炸弹,只是迫不得已才使用了它。” “确实是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一举解决了翠夫人,连带着整个隐巷的诸多谜团也一扫而空……感觉得出来,对方确实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连这种手段都做得出。” 前方的声音感叹着,随后思索了起来,“这倒让我更好奇了,他们究竟是谁,引发了一场恐怖袭击,还在隐巷内引爆了这样的一枚炸弹。” “监察局还在追查中,”李维陨略感疲惫道,“近期需要我们追查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具体什么时候有进度,我也不清楚。” “没关系的,李组长,我又不是在苛责你,发生这种事,谁也没有办法。” 聆听着回答,李维陨收起报告,望向前方。 此时,李维陨正置身于一处维修间中,在他的正前方是一座复杂的自动维修台,一具钢铁之躯正岔开双腿张开双手地站在那,数个机械臂在钢铁之躯上起起伏伏,对它受损的躯体进行修补。 “也幸亏你使用的是化身躯壳啊,周医生。” 李维陨望着正处于维修状态的周肆道,“如果是血肉之躯,你应该和季思玲一样,一起被汽化成了灰烬吧。” “算是因祸得福吗?”周肆适当地展现着自己的幽默,“因为已经半残了,反而捡了一条命是吧。” 爆炸发生的瞬间,冲击波与热浪透过安全屋的层层壁垒,将季思玲这一存在轻易抹除,但它却未能杀死周肆,他本就不在那,仅仅是操控的化身躯壳遭到了一定的创伤。 经过技术人员的检查后,化身躯壳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外表仿生涂装遭到了严重损毁,需要进行重建。 技术人员曾请求,让周肆进入休眠状态,由他们接管化身躯壳进行维修,但被周肆拒绝了。 至于拒绝的理由…… 在技术人员提出要求的瞬间,周肆想起了Bt-24,自己也曾令它休眠,取出思维储存核心。 对周肆来讲,Bt-24只是短暂地入睡了,但在Bt-24本身看来,它刚刚“死亡”了一阵。 据阮琳芮所讲,周肆的“本体”伤势严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意外,他的意识将在系统的作用下,一直寄存于化身躯壳之中,无法在本体内醒来。 因此,周肆也不确定,当技术人员转移走自己的思维储存核心后,周肆究竟是会短暂地入睡,还是在那充满液体的容器内醒来,像是一个被关押在水箱中的囚徒。 有那么一瞬间,周肆居然对此产生了些许的恐惧。 他害怕自己真的在那具残缺的肉体之中醒来……哪怕那是周肆的本体。 他不想被困在微凉的液体之中,不想像是一只观赏鱼一样,被所有人窥探着,不想被这般囚禁,毫无尊严地苟且偷生…… 周肆控制自己,停下了这无意义的幻想,拒绝浪费任何的精力去猜测那不可知的未来。 于是,周肆就在这样保持清醒的状态下,站在自动维修台上,看着这些机械臂反复操作,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件被加工的商品,有些古怪,但还是可以接受。 但周肆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正一步步地走向身份认同的混沌之中。 正如四年前仙陨事故后,周肆在病房里遭遇的那一切一样,思绪的风暴将再一次笼罩住他的心灵,挥起一记记重拳,砸得周肆遍体鳞伤。 “呼……” 周肆深呼吸。 他喜欢深呼吸这一动作,就像为躁动的思绪按下重启键一样,一切重新来过。 可周肆也明白,自己这具化身躯壳并没有呼吸道与双肺,所谓的“深呼吸”,更像是自己大脑所编造的、用来满足自我的幻觉。 从肉体上带过来的习惯,在钢铁之上并不适用,周肆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这种差异化。 但周肆不确定,他究竟是能再一次地适应这种差异化,还是在这种差异化中走向对身份认同的混淆。 “哈哈哈……” 若有若无的笑声在周肆的耳旁萦绕,笑声与周肆的声线一致,像是有另一个周肆正躲在角落里,嘲弄着自己。 周肆留意着一旁李维陨的表情,他依旧是那副镇定的样子,看起来,他没有听到那诡谲的笑声。 “幻觉吗?” 周肆在心底喃喃自语。 不止是李维陨没有听到笑声,周肆检查了一下他的系统,没有出现任何故障,听觉检测器也没有捕捉到别的声音。 笑声来自于周肆的脑海,离识病所营造的幻觉。 “是你吗?镜中人。” 周肆心想着,望向室内算得上是镜面的东西,试图窥探到对方的存在,但很快,笑声归于寂静,就像未曾存在过一样。 类似的幻觉情况,在周肆往日的生活里,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了,但这一次,周肆的内心却莫名地产生了强烈的不安感。 他的意识与肉体分离,寄存在钢铁之中。 哪怕周肆清楚地知晓,眼下这具钢铁之躯,要比自己残缺的肉身强大无数倍,可他仍会对于这一现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与惶恐。 魂与肉的分离,健全的关系变得支离破碎。 周肆分不清,也弄不明白,他认为自己需要一段时间接受这一切,可事态的发展,又不给他任何自省的时间。 “后续的调查……” 李维陨还站在自动维修台下方,捧着他的报告念来念去。 其实他完全可以把电子版直接发送给周肆的,但李维陨也保持着血肉之躯的习惯,本能地用声带与口腔将文字复述出来。 微妙的差异感在周肆的心头变得更加强烈,他努力挥散心头的躁动,开口道。 “李组长,你一会还有事吗?” “有点,怎么了?” 李维陨停下了复述,疑惑地看向周肆。 周肆平静地开口道,“请你稍等我一会,维修结束后,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你可以给我发消息的,现在的你不是实时联网,很方便……” 李维陨开脱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脱,明明他和周肆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但不知是载体的变化,从而令他对周肆的态度产生了变化。 如果可以的话,李维陨不想站在这,面对着一具嶙峋的钢铁骨架……至少等它重新覆盖上了仿生涂装,变回记忆里熟悉的周肆。 周肆逐渐混淆自我身份认同的同时,他人对于周肆的身份认同,也在一点点模糊。 短暂的平静后,周肆强硬地打断了李维陨的话。 “李组长,之后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李维陨愣了一下,他察觉到了周肆语气的不对,认真对待了起来。 “好的,我知道了。” “对了,还有,麻烦你帮我叫一下阮女士,如果她方便的话,也让她来一趟。” 周肆想了想,补充道,“我和她约一个时间。” “嗯。” 李维陨点点头,收起报告,双手交叉搭在身前,默默地注视着周肆。 机械臂将周肆的身体吊了起来,初步的检修已经完成,接下来它们要做的就是为周肆的身体,重新铺上一层仿生涂装,为这具冰冷的金属骨架,穿上人类的皮囊。 周肆的身体沿着滑轨运行,转移至一处紧闭的舱门之上,而后舱门慢慢开启,露出了其下米色的汤池。 汤池里充满了特殊的仿生材料,周肆一点点地浸入其中,停留片刻后又再次升起,液体流淌至他的全身,汇聚在脚尖滴答落下。 经过了大约五分钟的冷却后,体表附着的仿生涂装凝固定型,像是套上了一层硅胶的外壳,晃动起来,和人类的肉体一样柔软。 整个过程中,周肆一直保持着清醒,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暂时关闭了自己的感官系统,身体就像断开了神经连接一样,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有空荡荡的麻木。 就像一个傀儡一样,任由这些机械臂操弄着。 又经过了几道工序后,周肆的体表逐渐完整了起来,但最关键的面部仍是空缺的,只有粗糙的金属裸露在外。 随后机械臂从头顶垂落下来,纤细的支架上摆放着一张蒙皮,那是周肆经过3D扫描复原后的脸庞,它如同面具一般,严丝合缝地扣在了周肆的脸上。 自此,周肆重新被塑造了出来稳稳当当地站在自动维修台上。 “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李维陨打量着周肆,比起刚刚那副钢铁嶙峋的模样,他更喜欢现在的周肆,即便这样的他,算不上真正的人类。 “我倒觉得不怎么好。” 周肆低声抱怨着,“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刚从生产线上诞生的机器,就像科幻电影那样……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走到一旁,周肆拿起了技术人员为他准备好的衣物,麻利地将它们套在身上。 这些衣物也是由特殊材料制造的,具备更强的韧性与延展性,不会因周肆某些大幅度的极限动作,而被轻易地扯坏。 除此之外,他们还贴心地为周肆准备了白大褂,套上这身熟悉的白衣,周肆心底的不安感,稍稍减弱了几分。 躯壳是一种身份认同,白大褂同样也是一种身份认同,如同沉重的船锚,让周肆不会在喧嚣沸腾的大海上,迷失了自我的方向。 “李组长,石堡遇袭后,监察局与神威科技一直以来的斗争,应该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了吧。” 周肆看似与李维陨随意地交谈着,但言语里却找准了话题的关键。 “算是吧。” 李维陨没有察觉到周肆的异样,相识这么久,他对于周肆没有警戒心。 “据我所知,神威科技为了撑过这场风波,向监察局让渡了不少的权力,”李维陨回忆会议里的内容,“用不了多久后,铵言市的局势就会大变样了。” 周肆轻轻地点头,脑海里回忆起季思玲那充满癫狂与恐慌的话。 “天下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 石堡遇袭后引发了诸多的风波,但它也确确实实按照霍道川预想的那样,成功地令所有人都意识到了离识病的存在,光是在近期的新闻里,《524草案》便频频出现。 但继续细想下去,由此事件获得利益的不止是离识病患者,还有监察局,还有那些所有与神威科技处于极端竞争状态下的科技公司。 周肆目光复杂地看着李维陨,怀疑着他背后所代表的监察局,周肆不确定在石堡遇袭事件的背后,是否也有监察局的身影,事态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他突然问道,“我可以信任你吗?李组长。” “怎么了?”李维陨疑惑地看着周肆,“当然了,我以及监察局都是你坚实的后盾。” “不,我问的不是监察局,仅仅是你自己。” 周肆再一次地问道,“我能信任你吗?李维陨。” 李维陨怀疑自己听错了,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审视着周肆。 两人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但一直以来,周肆都以李组长为称呼,几乎从未叫过李维陨的名字。 后来周肆解释了,他只在意李维陨作为组长的这一身份,并不在意他的个人,一种疏离又紧密的关系。 直到现在,周肆以李维陨的名字称呼他。 周肆不是在向李组长请求,而是在向李维陨请求。 “当然。” 李维陨坚定地点了点头。 周肆忽然向李维陨走近了一步,像是要拥抱他,又好像在他耳旁低语倾听。 “我有种预感。” 周肆的脑海里浮现起了一个倒计时,他不确定,但又充满了命运般的预兆感。 “我们离真相很近了。” ------------ 第六章 千丝万缕的谜团 周肆站在医院走廊的角落里,默默地望着前方的急救室,医生们在室内与死神博弈,病患则在死亡的门前徘徊不止,家属们扑倒在门外痛哭流涕,哭声与呻吟声填满了耳朵。 医生从周肆身旁匆匆走过,他们没有过多在意自己,在医院里总不缺乏周肆这样呆滞伫立的人。 他们有的正艰难地消化着悲伤,有些则是被巨大的悲伤击垮,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呆滞与麻木。 医生们大概是将周肆也当做了这样的人,一些病人的家属也是如此,他们窃窃私语,讨论着周肆已经保持一个姿势站立了几个小时了,一动不动。 有人说周肆是个怪人,也有人说,周肆一定遭到了巨大的挫折,才会变得如此恍惚,也许是周肆的亲人患上了绝症,又或是周肆自己。 生离死别这种事,总会将坚强的人击垮,扒净他的盔甲,将赤身裸体的他,丢在冷酷的寒夜里。 他们以为周肆听不见他们的私语声,但周肆能听见,无论是低沉的交流,还是仪器的滴答,乃至病人那虚弱的呼吸……这一切都逃不过周肆的双耳。 对,那些声音。 仿佛有魔鬼正举行一场苦痛的演出,用人们那萎缩干瘪的身体为乐器,抽拉着他们的声带,双肺像破烂的鼓风机,疲惫不堪地喘息,发出取悦魔鬼的悲鸣。 这一切是如此清晰,像是乐章上的音符般,精准地输入周肆的脑海里,编织起一首充满哀伤悲痛的曲调。 更令人感到绝望的是,只要医院还存在,只要人世间还存在着生老病死,这般悲痛的曲调便永无终结的时刻。 “你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阮琳芮的到来打断了周肆脑海里演奏的乐曲,她困惑地看着周肆,又看了看这嘈杂的走廊,空气里充斥着鲜血与消毒水的味道,弥漫着死意。 几个小时前,她收到了李维陨的消息,然后便是周肆,他约自己出来见一面,在医院这种鬼地方。 阮琳芮搞不懂,明明周肆给她发消息时,两人都在神威大厦内,只是在不同的楼层而已,只要按个电梯就能见面,她更不明白,周肆为什么要约在这个地方。 她问道,“你约我来这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话想和你说,顺便在这,我能缓解一下心情。” 周肆望着走廊里那些哭泣的家属,声音里多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对,缓解心情,每当我感到极端痛苦或是迷茫的时候,我就会来这种地方看看。” “这大概是仙陨事故后,我在疗养院内养成的习惯。” 周肆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时候我就喜欢站在窗边,看着那些穿着拘束服,在电疗下抽搐不断的病人们。” “听起来很病态。” 阮琳芮没有因周肆这番惊人的发言感到慌张,她多少能理解周肆的想法,就算周肆再怎么理性,他也是人,只要是人,内心就一定阴暗肮脏的角落。 只是周肆肮脏的角度有些奇特,闻所未闻。 “然后呢?”阮琳芮顺着周肆的话问道,“像一个变态一样看着受苦的人们,反过来能缓解你的痛苦吗?” “差不多,就像……就像《搏击俱乐部》里那样。” 周肆思量了一下,举例道,“我们一起看过那部电影的,对吧。” 阮琳芮默默地点头,两人同居的日子里,经常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一整宿的电影,那是段不错的时光。 “电影里,饱受失眠等精神问题折磨的主角,在参加互助会后,看到人们的痛苦,并在大家毫无保留的关心后,他奇迹般地能正常入睡了。” 周肆偷窥着一位哭泣的家属,低声道,“其实我依旧搞不懂,他为什么能从这种地方获得内心的安宁,从而坦然入睡,但这段剧情确实启发了我。” “有人说,幸福感是比较出来的,当你晚上只能吃又涩又硬的面包时,看到饥饿的流浪汉,你便不觉得痛苦,反而觉得幸福。 又或者说,与痛苦和解的最快手段,就是让另一个更大的痛苦覆盖住它。 比如你在苦恼自己刚刚失恋了,但紧接着你出了车祸,失去了一条腿,这种时候,与断腿相比,恋人的离开反而微不足道了。” 周肆示意阮琳芮离他近一些,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那些悲痛不已的人们。 “好吧,得承认,从世俗的角度来讲,我这种行为并不道德,可以说充满阴暗、恶毒,是被人唾弃的,但我会坦诚地向你表示,我确实能从其中得到一些缓解。” 周肆的脸上浮现起一股莫名的笑意,他接着说道,“我想到这些人承受的痛苦,余生病痛的命运,某些瞬间里,我会觉得自己过的反而不错,也就不觉得心烦意乱了。” 阮琳芮冷冰冰地评价道,“你正从他人的痛苦里汲取自身的庆幸。” “差不多吧。” 她想说些什么,可话在脑海里酝酿了半天,变成了一句充满疑惑的反问。 “所以,你约我出来,只是想让我聆听你这病态的缓解方式?” 阮琳芮不打算痛斥周肆些什么,说到底,周肆也是一个可怜人,如果生物医疗技术没有实质性的突破的话,他的余生不出意外的话,都将在维生舱内度过。 和那些立刻死去的人相比,阮琳芮也分不清,这般延续的生命,对周肆来讲究竟是一种怜悯,还是一种折磨。 以及……这对自己是一种解脱,还是折磨呢? 如果窥探他人的痛苦,能令周肆短暂忘记自身的痛苦,那阮琳芮觉得,这也算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缓和手段,至少周肆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不是吗? “不,我约你出来,是有一些正事要谈。” 周肆挪动起了步伐,“我们边走边说吧,在这里谈话未免太不合时宜了。” 阮琳芮被周肆逗笑了,“你现在想起来不合时宜了?” 两人离开了医院,沿着街道一路前行,即便石堡遇袭引发了如此深远的影响,哪怕人们再怎么害怕化身躯壳的又一次失控,但在如今的时代,人类社会与化身躯壳之间的联系,还是过于紧密了。 如同生长在一起的骨与肉,暴力的剔除只会带来巨大的伤痛。 因此,街头巷尾的化身躯壳又一次多了起来,它们各司其职,维护着城市的运转,庞大的无人机群从夜幕之间掠过,带起一片转瞬即逝的银河。 一切又恢复了常态,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周肆习惯性地双手插兜,但机械化的双手不需要休息,也不存在所谓的“放松”。 这也是一种钢铁与血肉的差异所在,周肆像是僵持着双手,摆着一副可笑的动作,迈步行走。 这种细微的变化,就是周肆近期一直以来努力适应的,他有做过尝试,但收效不大。 因此,许多不必要的烦恼随之而来。 “我的躯壳,这具凭借,它除了与我的本体保持识念连接外,还时刻与云端保持连接。”周肆开口道,直入正题。 阮琳芮轻轻地点头,应和着,“嗯。” “也就是说,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这具躯壳里,有许多程序正在后台运行,将我的数据实时上传至云端中。” 周肆继续说道,“无论是部件的耗电量,还是我的坐标,启动程序……有必要的话,说不定,他们能用一个3D模型,实时模拟出我此时的动作。” “我也曾是神威科技的职员,我很清楚你们能对一具化身躯壳的数据收集,可以详尽到什么程度。” 周肆语气轻松,望着灯光闪动的街道,他试着眯起眼睛,令光芒在眼中扩散融合在一起,但在强大的视觉系统下,事物是如此清晰,不再有任何的模糊。 他有些失望。 “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了?”阮琳芮疑惑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被人窥视的感觉很糟糕。” 明明说的是消极的话,但周肆的声音却带着笑意,“无论是我所看见的画面,还是听到的声音,乃至我自己说出来的言语等等,它们都会被收集、打包、上传。” “也许在神威科技的某个隐秘的房间内,我的详细数据就在大屏幕上滚动,下面则坐了一群研究员,对我的行为举止评头论足。” 周肆顿了顿,感叹道,“我知道,都2042年了,科技网络的高度渗透下,人们早就不存在什么所谓的隐私了,但这么直白地落在我身上,还是觉得有些不适。” 他与阮琳芮走上天桥,在正中间的位置停下。 周肆望着下方行驶的车流,灯光汇聚成了一片,像是“城市”这头活物那发光的血管。 他低声感叹着,“除了我藏在脑子里的思想外,不再有东西是封闭的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阮琳芮大致理解了周肆的话,开玩笑道,“那些条条框框,都写进了用户协议里……我替你签的字。” “哈哈哈。” 周肆笑了起来。 片刻后,笑声休止,周肆意味深长地与阮琳芮对视着。 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你可以从他人的眼神中,读到许许多多,海量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信息。 周肆不确定,自己这双电子化的义眼,能否如曾经那样,向着阮琳芮足够明确的信息,同时,周肆也好奇着,阮琳芮会在自己的眼中看到什么呢? 是一堆精密的电子元件,由代码所编织的虚幻意识,还是说,另一个与意识同行的、真正的灵魂呢? 以及,这具高性能的、远比血肉之躯还要强大千万倍的钢铁之躯,即便它再怎么精妙,它真的能完全地取代血肉之躯,将那复杂深远的情绪,完美地模仿与表达出来吗? 这究竟是一种优化,还是劣化呢? 阮琳芮不清楚周肆脑海里激烈的思绪变化,她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周肆。 也许是两人之间长久的默契起效了,阮琳芮隐隐约约猜到了周肆的想法……算不上猜到,结合周肆先前的言语,这已经算是一种明确的暗示了。 周肆想摆脱神威科技的监控。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阮琳芮深吸一口气,“但如果这能帮到你的话,我可以为你这样做。” “哪怕这有可能让你丢了这份高薪工作,甚至说被起诉、关进监狱?” 周肆反问道,“你我都知道神威科技的强大。” “但它还是被监察局栓上的链子,不是吗?”阮琳芮轻松笑道,“不必担心我。” 说的容易,阮琳芮的心还是悬了起来,明明自己正处于安静的天桥上,身旁也有周肆提供安全保障,但她仍是感到不安。 是因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吗? “只是……这件事,我没法一个人完成。” 阮琳芮接着说道,“就算神威科技被拴上了链子,但它还是神威科技,兴许我刚开始动手,他们就察觉到了异样,直接派遣安保团队过来了。” “甚至说,强行远程关停我,”周肆无奈道,“没办法,我的残躯还在他们那。” 阮琳芮暗示道,“我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助手,至少是能抗住神威科技压力的……” “我已经联系李组长了。” 周肆回忆起先前的种种,叹息道,“说实话,我开始觉得监察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但眼下,监察局又是我们唯一能信赖的。” “那就好,监察局内应该有我需要的东西,以及实施的环境。” 阮琳芮转身便要走下天桥,她的车还停在不远处医院的停车场里。 “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嗯。” 周肆说着向前走了两步,随即,他的脸上浮现起了一抹微妙的笑意。 阮琳芮回过头,等待着他,“怎么了?” “只是想到,如果有人正通过某个后台程序一直监控着我,而且他也听到了我们刚刚的对话,觉察到了我们的行动,我很好奇,他会怎么做。” 周肆望向四周,季思玲死后,他担心的并不是神威科技,而是那位神秘的上仙。 自云中城事件后,周肆便将上仙的真实身份怀疑至了陈文锗。 随着陈文锗的死亡,上仙也停止了与至福乐土的联系,这一点可以从那时山君与季思玲、也就是翠夫人的交易中可以知晓。 但问题是,正当周肆怀疑,到底是谁杀死了陈文锗时,季思玲又在她的安全屋内,惊恐地向自己说起上仙的存在。 上仙与陈文锗并不是一个人。 上仙没有死。 如此一来,石堡遇袭中的诸多矛盾点,似乎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那位帮助霍道川攻克石堡网络防御的神秘黑客,显然便是那位传说中的上仙了,他在利用霍道川之后,又开始杀人灭口,轻易地将季思玲困在了隐巷之中,乃至引爆了一枚温压炸弹来毁尸灭迹。 这位上仙的能量远比周肆预计的还要巨大,更何况,随着周肆怀疑的继续,对于上仙的真实身份,他已有了一个大致的范围。 能与陈文锗产生联系,在化身躯壳领域有如此见解,并且能轻易攻陷石堡的网络防御…… 神威科技。 所有的怀疑又一次地回到了起始点,周肆的敌人位于神威科技的高层之中,是一位看不见、摸不着的大人物。 换做之前,周肆也许还会信心满满,但当他从这具钢铁之躯中醒来时,事情的走向便狂奔至了歧路。 也是直到这一刻,周肆终于捋明白,那深埋在心底的不安,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对于当下的局势来讲,那位上仙极有可能就在神威大厦内,并且他有权力抵达周肆的残躯之前,他都不需要做多么复杂的事,只要关闭电源,或是终止维生系统,甚至说,将枪口瞄准周肆残躯的脑袋,轻轻地扣下扳机。 上仙便可以杀死周肆,而周肆则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好在,上仙不会那么贸然地暴露自己的身份与踪迹,不然,他也不会隐藏了如此之久,但他越是这样,越足以证明他的小心。 顺着这一种可能继续地猜忌下去,周肆相信,那位上仙有极大的可能,正紧盯着屏幕,利用某个隐藏的后台程序,观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自己的所言所行,都将完全落入对方的眼中,处于绝对的被动之中。 “落入下风了啊……” 周肆在心底抱怨着,正如他刚刚和阮琳芮所讲的那样,除了自己的思想外,周肆对于上仙再无任何隐私。 但周肆没有因此放弃,他仍在尝试反抗,假设上仙意识到了异样,那么他一定不会坐以待毙,而一旦对方有所行动,那么周肆也能以此,搜寻到他的线索。 以自身为诱饵。 “其实……已经足够了,周肆。” 阮琳芮的目光带着寂寥与心痛,不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悲伤,还是为周肆感到难过。 “你已经为这个案子付出的够多了。” 阮琳芮不是蠢材,她虽然不清楚整个事件的全貌,但她也明白周肆接下来所行之事的危险。 “你是想说,我大可以安心地远离风暴,交给别人吗?”周肆拒绝道,“这可不一样了,阮女士。” “你是想用所谓的沉没成本来劝阻我吗?这一点倒是事实,为了这个该死的案子,我把自己搞成那副模样……但要我说,这已经和沉没成本无关了。” 周肆步伐坚定大步向前,要是上仙此时正看着自己,周肆希望他能听到这段话。 “这已经是一种无法消解的执念了。” 周肆向着阮琳芮微笑,“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是什么吗?” 阮琳芮沉默地点了点头,攥紧车钥匙,跟着周肆一同走向停车场。 周肆这副新躯体,虽然有许多不便的地方,但把自己强塞进车里,倒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从追求真相的狂热里清醒几分后,周肆又说道,“倒是你,阮女士,帮完我这些后,你就离开铵言市吧。” “躲的远远的,直到这场风暴结束后再回来。” “怎么了?”阮琳芮顺势说道,“我倒是还有年假没有休。” “我们的敌人是个疯子……引爆温压弹、推平隐巷,发动恐怖袭击、击溃高墙。” 周肆平静地诉说着,化身躯壳的他,可以随意地控制语气,再也不会过于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这是一个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周肆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习惯性地望向车窗外,周肆几分后悔道,“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也许我应该去找别人。” “为什么?怕把我牵扯进来吗?” 听到上仙的种种疯狂之举后,阮琳芮意外地没有感到恐惧,反而因周肆的担忧产生那么几分欣喜。 就像从周肆这份担忧之中,觉察到他对自己仍留存的几分爱意一样。 “别担心,周肆,没事的。” 阮琳芮的眼前闪过一片灿烂的火光,以及火光之前那个如高墙般,替她挡住热浪的身影。 “我……” “我一直想为你做些什么。” 阮琳芮发动车辆,窗外的景色缓缓动了起来。 ------------ 第七章 看不见的敌人 经过一段时间的行驶后,阮琳芮载着周肆来到了监察局外,高大灰白的混凝土建筑近在眼前,就像一座巨大的丰碑,充满了森严与压抑感。 大门处,两具武装化身一如既往,像是两具石像般,沉默地屹立着。 寻常时候,经常有人路过拍摄这些威严的铁甲巨人,但因石堡遇袭的影响,人们对于化身躯壳的信任已经出现了裂痕,更不要说这些危险至极的武装化身了。 两位铁甲巨人就像过气的明星一样,再也没有摄像头对准它们,这倒也令它们清闲了不少,享受静谧。 周肆站在大门外,感叹道,“这比我想象的要顺利的多。” “不然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 阮琳芮猜测着,“你觉得有人在监视你,并且在监视你的同时,觉察到了你刚刚的行动,然后阻挠你。” 她幻想着,“比如在我们来时的路上,派出化身杀手进行阻击?” “我有想过,但这不太现实,”周肆摇头否定道,“派遣化身杀手这种事,是最低效也是最鲁莽的。” 上仙处于更高的位置,俯瞰着周肆,而周肆对他一无所知,如果上仙主动袭杀周肆,反而会打草惊蛇,令周肆窥见他的踪迹。 “但他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一定会做出某些行动……” 周肆思考着,“也有另一种可能,他觉得我目前的行动,还威胁不到他,所以他选择保持沉默。” 阮琳芮理解周肆的想法,但还是开玩笑道,“你现在就像患上了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和看不见的敌人博弈。” “看不见的敌人吗?也许,我很快就要逼迫他现身了。”周肆脸上露出微笑。 说到底,周肆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被人监控着,但季思玲在生命的最后,那副癫狂又恐惧的神情,却如同斧砍般,刻进了周肆的心底。 周肆正面对一位无比神秘的敌人,绝对不能低估对方分毫。 来到大门处,两人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在门外耐心地等候着。 石堡遇袭后,监察局等各个重要部门,都暂时提高了防御等级,阮琳芮这般血肉之躯的普通人,自然可以自由出入监察局,但周肆就不同了。 作为化身躯壳的他,需要经过审批与通报,才能步入监察局之中,至于监察局那些需要保密权限的部门,他更是只能站在门外守候。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风浪看似平静了下去,但那也只是政府部门在舆论层面上出手罢了。 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归回了平静,但相关人员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等候期间里,周肆的预警系统一直在提醒着他,他已被武器锁定,喧闹的叫声吵着周肆头疼,他只能调低了警报的音量。 至于警报的来源,自然正是大门处那两位铁甲巨人,它们看似保持着休眠状态,但当周肆靠近时它们就已经意识到了周肆这化身躯壳的身份,并启动了武器系统,瞄准了周肆。 一旦周肆出现任何异常举动,武装化身的火力会毫不犹豫地倾泻在周肆身上,将他的躯壳完全粉碎。 “哦,你们来了。” 李维陨的出现打破了这场看不见的对峙,他向着周肆招手,与此同时,周肆的预警系统侦测到,对方解除了武器锁定。 周肆开门见山道,“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的差不多了。” 李维陨回忆起周肆先前对他的暗示,以及他的需求,继续说道,“我已经和董局长交涉过了,关于你之后的行动,监察局会全力配合你。” 在神威大厦内,向李维陨嘱咐完需求后,周肆便约起阮琳芮,而后三人聚集在了这里,准备展开周肆的计划。 穿过一道道闸门,李维陨引领着周肆来到了一处特殊的房间前,它的大门厚重无比,加入了诸多的屏蔽材料与铅层。 李维陨介绍道,“这里是监察局的屏蔽屋,它会完全阻断任何信号传输,只保留识念连接,唯有进行一些特殊工作时,我们才会启用这里。” 化身躯壳除了时刻保持与人类意识的识念连接外,它还与庞大的互联网紧密联系。 所有人都被一个更高层的系统监管着,但有时候,这更高层的系统并不值得信任,因此诞生了诸多反制的手段。 周肆步入室内,随着李维陨缓缓拉上沉重的大门,待其完全闭合封死的一瞬,周肆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虚弱感。 在进入室内前,周肆主动关闭了化身躯壳的网络连接,只保持识念连接,但他知道,这种关闭是徒劳的,一定有些自己看不见的后台程序,仍与那庞大的网络联系着。 但在这一刻,封死的大门阻绝了所有的信号,哪怕后台程序藏的再隐秘,它们也无法突破物理层面的束缚。 缠绕在周肆身上的线被斩断了一根又一根,仅存一条名为识念的线,将他的意识与躯壳紧紧地系在一起。 这种奇异的虚弱感,给周肆带来了一种全新的体验,他试着用自己已知的言语去形容,就像……就像浑身赤裸地站在街头,不再有任何衣物对自我进行遮挡,将丑陋的肉身,彻彻底底地暴露出来。 “周医生。” 充满沧桑感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周肆看了过去,董渊正一脸微笑地站在那,只是那份笑意如今看来,周肆只感到一阵阵森严的寒意。 周肆没有忘记季思玲的话,脑海里仍飘荡着那份可怕的猜测。 监察局也是石堡遇袭事件中的受益者。 比起正义邪恶,真正主导这个世界前进的,只是不同的利益罢了。 “董局长,那我就不多废话了。” 留给周肆的时间并不多,在大门闭合的那一瞬,神威科技应该就察觉到了自己与网络断开这一情况,那么上仙也一定能知晓这件事。 “至福乐土的幕后真凶、上仙,他并没有死。” 周肆开口便抛出了一枚信息炸弹,“我怀疑他是神威科技的高层,就和我们最初怀疑的方向一致。” “目前我已经有了继续追查下去的线索,但我的情况,也如各位所见,我本质上一直处于神威科技的监控中,如果猜想成立,那么上仙也一定一直盯着我呢。” 周肆语气复杂道,“局势对我们很不利,完全落入了被动之中,但值得庆幸的是,逆转只在一瞬间。” “一旦上仙打算对你动手,那么上仙自然也会彻底暴露吗?” 董渊不愧是老油条,立刻就分析出了利弊。 “差不多,但风险很大,毕竟这一次我要拿我自己当诱饵了。” 周肆忽然开起了玩笑,“说不定,现在那位上仙就站在我的残躯前,拿着手枪瞄准我的脑袋呢。” “可能会更简单些,”李维陨在一旁开口道,“比如往你的维生系统内注入毒药,伪造数据流,又或者干脆引发设备故障,中断你的体外循环。” 周肆仿佛接受了这样的命运般,语气极为平静地说着可怖的话,“也是,我那副残躯,可比预想的要脆弱的多。” 董渊问道,“你需要监察局为你做什么?” “首先,我需要高墙大系统的权限。” 周肆提出了一个超出大家想象的要求,“我的识念连接随时都可能被中断,但只要高墙大系统向我敞开更高的权限,除非他们在物理层面进行隔绝,不然我不会轻易下线的。” “同时,拥有了高墙大系统的权限后,我需要你们创造一个我的副本,一个虚拟机。” 周肆继续说道,“我不希望上仙发觉我接下来的行动,所以在切断网络连接后,我需要确保我的识念信号不会被上仙捕获,发觉异样。” “而后,我需要监察局配合我,创造一个我的虚拟机副本,一个模拟信号,它不需要做什么复杂的事,只要在监察局内持续发射信号就好,去误导上仙,让他误以为我一直处于监察局内。” 周肆编造着准备好的谎言,“作为这些重大事件的直接参与者,在残躯无法脱离维生系统的情况下,我利用化身躯壳与监察局的各位进行交涉,这是一件很合理的事,不是吗?” “甚至说,因监察局这一特殊的保密单位,我刚刚在网络上的信号中断,也可以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周肆一口气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推出,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感觉真好,像是将岌岌可危的局势,朝着胜利的方向又扳回了几分。 董渊深思了一分钟,他提问道,“不错的计划,但我有两个问题,周医生。” “请问。” “就算我们创造了一个虚拟机,模拟了你的识念信号,但你又该如何确保,你真的能完全杜绝所有的信号呢?” 董渊想不通,“这年头有太多的手段,对化身躯壳进行监控了。” “我知道,所以我的这具躯壳会一直留在这间房间里,创造一个副本虚拟机,也只是为了确保,不会暴露任何有用的信息罢了。” “你要留在这,那你又该如何行动……” 董渊的话问到了一半,忽然他醒悟了般,不可思议地看着周肆,喃喃道,“所以你需要高墙大系统的权限。” “是啊,化身躯壳这种东西真的很有趣,它混淆了意识与躯壳的对应关系,让大家在一个又一个矛盾的身份中迷失了自己……” 周肆朝着阮琳芮走来,而后单膝跪下,他不是要求婚,而是双手扒开了自己的后颈,露出了人造毛发下隐藏的金属部件。 “通过高墙大系统的至高权限,你们便可以解除我的识念保护机制,将我的思维储存核心提取出来,再安置到别的化身躯壳之中。” 周肆阐述着自己的计划,“我的残缺完全受制于人……我甚至无法主动挣脱这具躯壳,从我的残躯中醒来,更不要说将意识投射到别的躯壳上了。” 医生们说,这是为了周肆的安全着想,但实际上这是双重的软禁罢了,残躯被困在容器内,意识被囚禁在躯壳中。 周肆就像笼中鸟一样,被上仙紧紧地攥在手中,只是唯独不明白上仙到底要做什么,自己为何对他如此重要,会令他做出如此复杂且矛盾的事。 “但只要将思维储存核心安置在别的化身躯壳上,我就能驱动另一具躯体继续行动,待行动结束后,再将思维储存核心安置回去,从这具身体里再次醒来。” 听完周肆这番疯狂的想法,董渊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番,眼中尽是震惊与感叹。 “该说,不愧是你吗?居然能想到这种计划。” 李维陨赞叹道,“使用了监察局的化身躯壳后,更能为你的行踪做掩护。” 周肆没有理会他的称赞,而是紧盯着董渊的眼睛。 “董局长,你的野心应该不止于此吧。” “什么?” 周肆忽然把矛头指向董渊,这倒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石堡遇袭后,监察局确实为神威科技戴上了镣铐,但也仅仅是戴上镣铐而已,这是一头高傲的庞然巨兽,你需要做的不止是束缚它,还要打垮它,把它的尊严踩在地上,彻底磨灭。” 周肆的言语里充满了杀意与恐怖,“但眼下,监察局已经没有机会将战果进一步扩大了……但我可以帮助你们。” “把上仙从神威科技里揪出来,到时候,神威科技只能俯首称臣。” 周肆仿佛洞悉了董渊的想法般,勾起他心中的欲望。 “而你,董渊,作为铵言市的监察局局长,这一切都会变成你继续向上晋升的功绩……前途坦荡。” 董渊眯起了眼睛,将那沧桑的目光藏了起来,他平静道,“我已经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子了,这种会让年轻人热血沸腾的话,可对我无用。” “年龄?年龄对于你这种位置的人来讲,最没有意义了,不是吗?”周肆笑了起来,“努努力,你能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董渊好奇道,“你就这么渴望真相吗?” “只是两害取其轻而已,”周肆喃喃道,“我有种预感,上仙是一个疯子,足以颠覆世界的疯子。” “比起把世界交给一个疯子,我宁愿它由你这样的野心家控制。” 周肆顿了顿,“至少你们会维系社会应有的秩序,而不是看着人群走上街头,狂欢着,烧起火堆。” 董渊的脸麻木着……露出微笑。 ------------ 第八章 混淆 董渊离开了屏蔽室,拨通了更高层的电话,自石堡遇袭后,想要申请高墙大系统的至高权限,需要通过的审批变得更为复杂。 面对周肆的请求,寻常人可能无能为力,但作为铵言市监察局局长的董渊,因其的特殊身份以及在后续控制神威科技行动中,董渊所担任的重要职责,在更高层中,董渊有着一定的话语权。 周肆自然也是知晓这一点,整个铵言市内,唯一能支持他行动的,也只有董渊了。 等待的间隙里,周肆继续嘱咐道。 “我有预感,我们这次行动会彻底抓住上仙的尾巴,那么随之而来的,便将是我们与上仙的决战。” 周肆控制着面部表情,以极为镇定的神色与语气阐述道,“以上仙具备的能量,他的反抗与挣扎,一定会比我们预计的还要激烈。” “我认为有极大的概率,针对上仙的行动,或许会演变成一场局部战争。” 对于周肆的危言耸听,李维陨刚想反驳几句,他便猛地想起之前的石堡遇袭与大游行。 哪怕是世人认为坚不可摧的高墙,都会被上仙搜寻到漏洞,予以重击,引发波及整个世界的动荡之乱。 那么在涉及到上仙己身生死存亡之事,他所释放的能量,又怎么可能低微呢? 再想想上仙杀死季思玲时的手段,能令叱咤隐巷的翠夫人,如此可笑地死去,他简直就像地下世界的神明,举手投足间操纵着一切。 “关于这一点,我希望监察局能做好准备。” 周肆将事态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说不定到时候,我们需要调动军队出场了。” 李维陨惊叹着,“一场局部战争吗?” 阮琳芮没有参与对话,她只是满眼担忧地看着周肆。 她深知,周肆的行动再怎么天衣无缝,在那位神秘的上仙面前,仍有着暴露的可能。 一旦周肆的计划暴露,上仙试图拼个鱼死网破,那么位于神威大厦之中的周肆本体,无疑是最为脆弱的存在。 阮琳芮在思考,自己不应该按照周肆说的那样,在行动后离开铵言市,而是凭借自己的权限返回神威大厦之中,她也许有机会把周肆的本体偷出来。 只是那么大的容器,以及容器的附件、复杂的体外维生设备,阮琳芮不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周肆的本体安全转移出来。 “该死的!” 阮琳芮忽然低声咒骂了起来。 周肆疑惑地看向她,阮琳芮却移开了目光,神情充满了疲惫感,像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心理斗争,从又一轮苦痛的折磨中短暂脱身。 她走到了一旁,在椅子上坐下,静静地等候时间的流逝。 几分钟后,董渊返回了屏蔽室内。 “他们同意了你的计划,你的识念意识将通过高墙大系统的审查,高墙对你的限制将被暂时解除。” 董渊拍拍手,几名技术人员快步走了进来,推着沉重的小推车,在他们更后方,则是一台被运输进来的化身躯壳。 望着那与成年人体型相似的钢铁之躯,周肆记得这具化身躯壳的型号,正是先前宋启亮使用过的斥候化身。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这具斥候化身将成为周肆的临时躯体,以供他继续行动。 “为了避免任何可能的泄密,这具斥候化身已经被解除了诸多的联网程序,处于绝对的封闭状态,你可以放心使用。” 董渊停顿了一下,不确定地说道,“哪怕真的有信息泄露出来,上仙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搜查到。” “是的,我们在和时间赛跑。” 周肆点点头,在他的视野中正浮现起一个倒计时,这是董渊、李维陨、阮琳芮等人完全看不见的。 只有周肆一人能看见,铭刻进他视觉系统中的一个倒计时小程序。 将小时数字转换为天数后,倒计时的终点为七天后。 9月10日。 这一天在周肆看来便是决战之日,但他没有和任何一人讲述这一点,这是被周肆小心翼翼藏起来的阴谋论,一个令他不寒而栗的可能,一个让周肆殊死追逐的执念。 “然后……第二个问题,周医生,你要从何入手呢?”董渊提问道,“你的自由的时间并不多,你必须利用好每一分每一秒。” “我说过了,我已经掌握了一条线索,”周肆犹豫了一下,解释道,“但我不确定这条线索会把我指向何方,也许只是一道梦幻泡影。” 周肆勉励起自己,“但不能因可能一无所获,便放弃此行,对吧?” 说起这句话,周肆不由地再次想起了陈文锗。 不得不说,这位被周肆称作老师的存在,对于周肆的人生确实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份影响并不是科研领域,亦或是前途事业上,而是塑造了周肆作为人的认知观念。 周肆曾一度被严重的焦虑困扰,为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惶恐不安。 那时陈文锗就曾这样建议着他,不能因为害怕失败就不去行动。 与其焦虑担忧,不如把现有的事做好,至于那不遥远的未来,就让它存在于那不遥远的未来吧。 技术人员们做完了最后的调整工作,他们问询似地看向周肆,周肆则慢慢地半跪了下去,将自己的后颈完全暴露了出来。 “接下来我们将通过高墙大系统的权限,解除你的安全机制,将你的思维储存核心提取出来,安置进斥候化身之中。” 阮琳芮拿起拆除工具,她是周肆的主刀医师,接下来的置换工作将由她完成。 “嗯。” 周肆平静地回应着。 阮琳芮按压着周肆的后颈,长按数秒后,周肆的视野里跳出许可弹窗,经过繁琐的认证许可后,他的后颈浮现起一道纤细的裂隙,随即裂隙迅速展开。像是爆裂的甲胄般,周肆的整个后脑壳完全翻起,将内部的复杂结构完全暴露了出来。 阮琳芮说道,“周肆,我要提取出你的思维储存核心了。” “嗯。” “通常来讲,思维储存核心与化身躯壳分离的瞬间,你的意识就会被放逐回肉体之中,苏醒过来。 但你的情况较为特殊,维生系统令你的意识长眠,以避免你惊恐地在容器中醒来,所以……所以我不确定你之后你会遭遇些什么。” 阮琳芮喃喃道,“也许你的意识会受到一定的冲击影响,也许你只是失去了对外界的感官,比如陷入一片浑浊的黑暗中……” “也有一种可能,我将体验所谓的‘死亡’。” 周肆语气轻松,不知道是他的心态真的如此轻松,还是他在装模作样。 “没事的,我常和陈文锗讨论死亡这种事。” 周肆漫无目的地讲道,“陈文锗说,他对于死亡很恐惧,对于事物归于虚无感到悲伤。”“但就像我在医院时,窥探他人的痛苦一样,陈文锗一想到历史上那些伟大的先人们也会死去,他就觉得自己的死亡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周肆安慰道,“再说了,我又不是真的死去了。” 阮琳芮的情绪没有因周肆这乐观的回答而缓和多少,她注视着层层机械机构下所包裹的那枚珍贵的思维储存核心。 她鬼使神差地问道,“死亡的感觉会是什么呢?” “就和入睡一样,”周肆回答道,“只是不会做梦。” “这样吗?” 阮琳芮轻轻地点头。 …… 周肆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非要让他对于之后的体验进行一个恰当的形容的话,那大概就是,在某个周肆都未察觉到的瞬间里,他的意识陷入了黑暗…… 应该是黑暗…… 不,这样的形容也不够准确。 真正正确的形容方式是,周肆上一秒还在与阮琳芮交流所谓的死亡是什么,但下一秒,他的便站在了一旁,而在周肆的身前,则半跪着另一位周肆……机械化的周肆。 它保持着半跪着的姿态,整个后脑完全打开,看向内部,里面的思维储存核心早已消失不见,空荡荡的,像是被人取走了灵魂。 周肆呆滞了片刻,用了足足一分钟的时间,他才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阮琳芮已经结束了置换工作,他的思维储存核心已被载入了斥候化身之中。 只是周肆对于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浑然不知,就像两部不同的电影,有人粗暴地将彼此的片段,直接剪切在了一起,没有任何过渡与转场,从一个故事里突兀地跳到另一个故事之中。 周肆简单地活动了一下身体,虽然斥候化身也算是武装化身,但操控起来,明显要劣于周肆许多…… 等一等,劣于周肆? 周肆看着那个半跪的化身躯壳,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没有一个明确的用词来形容这具躯体,而是本能地将它称作“周肆”。 浸泡在容器中肉体残缺的周肆,半跪着失去灵魂的周肆,藏在斥候化身中准备行动的周肆…… 一股诡异的抽离感与混淆感在周肆的心底蔓延,这种离奇的认同感不止发生在他的心底,还存在于他的言语之中。 “控制自己,周肆。” 周肆告诫着自己,身份的混淆确实是一个问题,但现在不是考虑它的时候。 自己需要暂时将这个问题搁置到一边,优先去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但,周肆明白。 身份混淆这一问题如同一枚藏在心底的炸弹,它的引线早已燃起,只是不知何时,才会烧尽。 周肆仍在与时间赛跑,与上仙、与自己。 董渊问道,“你接下来的行动需要监察局辅助你吗?” “不必了,”周肆摇摇头,“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引起上仙的注意。” 说完,他看向李维陨,请求道,“但我需要一辆车,载着我快速移动。” “好的,”李维陨当即转身离开,“我在停车场等你。” 周肆来到半跪的“周肆”身前,神情复杂地审视了片刻后,他再次看向董渊。 “董局长,你能确保大家的安全,对吧?” “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董渊明白周肆的言下之意,“因这个案子而死的人已经足够多了。” “那就好。” 周肆说完便要转身离开,阮琳芮则无比迷茫地看着周肆。 自周肆困于容器之中后,阮琳芮便总在思考一些事,一些毫无意义,但又在她脑海里萦绕不绝的事。 也许是一连串事件给她带来的冲击太大了,一种强烈的虚无感将她完全捕获。 阮琳芮不愿意说,但她心底里明白,自己仍对周肆留有感情,可这份感情是该寄托在周肆的残躯之上,还是寄托在周肆控制的化身躯壳之中呢? 人们的爱意、思念、情感等等,所有感性的一面,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抽象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具体的载体。 那么阮琳芮对于周肆的感情,该寄托在哪个载体之上呢?还是说,像所谓的柏拉图式爱情一样,寄托在周肆的精神上,那道穿梭在诸多躯壳之间的意识? 这种矛盾奇异的感觉令阮琳芮不知所措,试图寻找一个答案,却也无人应答。 在周肆快要离开屏蔽室前,她再也忍不住,大声问道。 “周肆,你觉得一切的终点是什么呢?” 阮琳芮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但就像本能一样,抛出一个玄奥的问题。 “迷宫。” 周肆头也不回地应答道。 “一座巨大的,足以吞食所有人的迷宫。” 周肆消失在了走廊中,但他的声音仍在阮琳芮的耳旁回荡,他的躯体仍半跪在她的身前。 “我走不来,你也走不出来,没有人能走出来,无论我们多么努力,穷尽一生,也仅仅是在这座庞大的迷宫里打转罢了。” 阮琳芮沉默着,反复地深呼吸,慢慢地将双手捂住脸庞。 悲伤莫名地从她的心底溢了出来,更令阮琳芮难过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因什么悲伤。 周肆坚定地大步向前,摒弃掉脑海里的所有杂念,他摊开自己的掌心,那里正有着一枚电子铭牌。 这是季思玲留给他的遗物。 (本章完) ------------ 第九章 倒计时 李维陨驾车在铵言市的街道内狂奔,当他与周肆踏出监察局的那一刻起,行动就已经开始了。 为了警惕神秘的上仙,他们必须争分夺秒,不能有半分的犹豫。 强烈的紧张感充斥在两人心中,比较之下,在车上的片刻时间,已成他们两人仅有的放松时刻了。 “我已经检查过了,这枚电子铭牌对应着商场里的某个临时储物柜。” 周肆把弄着手中精致的小东西,分析道,“季思玲死前将它给我,想必那个临时储物柜里,一定有很多重要的信息。” 李维陨开的是监察局的防爆车,也只有这样大型车辆,才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周肆的这具斥候化身。 “你觉得储物柜里会有什么?”李维陨好奇地问道。 “我猜,应该与那位引发恐怖袭击的大客户有关,”周肆推想着,“一份完整的证据链,又或是相关人员的名单。” “季思玲想必早就察觉到了这起事件的危险性,但因受制于人,她只能被绑在战车上,与他们一同前进。” 周肆的脑海里闪过季思玲的脸庞,季思玲的回忆与翠夫人的回忆交织在一起,拧成一条不断延伸的线。 “她不是什么天真的小姑娘,而是隐巷里赫赫有名的情报商,既然如此,季思玲也料想到了,事情结束后,那位大客户一定会处理掉她。” 周肆继续说道,“为了保护自己,她一定掌握了足以伤害到大客户的情报,还为自己预留了一条逃生路线。” “可她还是低估了那位大客户的可怕。” 李维陨失望地摇摇头,“她的那些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毫无意义。” “是啊,所有的逃生通道都被堵死,于是她脱去了翠夫人的身份,回归到了季思玲这一本身上,躲在隐巷里,惶恐不安……最后死掉。” 周肆喃喃道,“也许,她的计划是完美的呢?” “你说什么?” “我回忆了一下整个事件,李组长,当我在云中城见到翠夫人、即季思玲时,她与山君交涉,首先是确定了上仙已死这件事。” 一瞬间,周肆的神经紧绷了起来,他抱怨自己,怎么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也就是说,季思玲背后的大客户和上仙并不是同一个人,但不知道出于某种原因,上仙根本没有死,并协助了对石堡的恐怖袭击事件。 季思玲的逃生手段都是针对那位大客户的,突然出现的上仙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之中,同时,上仙也完全有能力彻底困死她……” 周肆说着说着便沉默了下去,陷入自己的混乱畅想之中。 “如果上仙真有你描述的那般神通广大,犹如活在网络中的数据之神……” 李维陨想到了什么,随意地猜想道,“也许,那个引爆了高墙大系统的病毒,就是出自于他手呢?” 周肆没有回应,而是沉默着,经过伪装的机械化头颅伫立着,没有目光,没有眼神,只有透镜下闪烁的微弱绿光。 防爆车缓缓停下,周肆大步走向前方的商场,身披着和季节完全不相符的长衣,压低的帽檐将整张脸庞完全地遮住。 夜色渐深,商场临近打烊,客人们零零散散地离开,这倒令周肆的行动便利了不少。 没有突然出现的强敌,也没有心中忽然浮现的警觉,更没有任何算得上意外的意外,周肆就这么跟随电子铭牌上的信息,找到了林立在商场角落里的临时储物柜前。 清脆的滴答声后,储物柜的柜门开启,周肆从其中取出了一份包裹严实的文件。 该说不愧是情报商吗?季思玲藏东西的方式,还挺新奇的。 周肆带着文件返回了防爆车内,李维陨踩下油门,汇入车流之中。 也许是肩扛的负担太重了,李维陨不喜欢在原地停留太久,一直保持移动状态的话,能令他内心的紧张感舒缓不少。 周肆翻开文件,简单地扫了一眼,便有海量的信息灌入,几乎要撑爆了周肆的脑袋。 “难怪他们都想你死啊,季大夫。” 周肆感叹着,从文件里翻出了一份名单,经过简单的比对后,周肆找到了他的目标,将他的名字与身份深深地刻进脑海里。 葛新东。 周肆将文件递向前方,开玩笑似地问道,“你要看看吗?李组长,这份名单可会在铵言市内掀起滔天巨浪的。” “我在开车,”李维陨目不转睛道,“以及,我的烦恼已经够多了,别再添砖加瓦了。” 知道的越多,压力越大。 这一阵的风波已经令李维陨苦不堪言了,有那么几个瞬间里,李维陨甚至期望,自己那一天没有和周肆一起出去逮捕罗勇…… 但李维陨知道,这一系列的事件的起因和他们逮捕罗勇无关,真正的引发者是陈文锗。 一个人的死亡掀起了席卷世界的巨浪。 “上仙杀死了季思玲,但没有杀死我,以他那狡猾的程度来讲,他一定会猜到,我从季思玲的手中得到了些什么,虽然事实上确实如此。” 周肆分析道,“同时,他又碍于种种原因,无法直接杀了我,那样只会令他彻底暴露出来。” “所以呢?” 李维陨大声抱怨道,“周医生,别再分析了,我今晚听到的分析实在是太多了,直接说结果。” “上仙一定预测到了我们的行动,他处理不了我,但却有能力处理其他人,那些大客户们。” 周肆伸手摸向李维陨的手机,准备重新导航。 “别以为那些大客户有多么强大,在这个世界上,力量的层级并非倍数增长,而是指数级的,上仙能杀死季思玲,那么就能杀死其他人!” 李维陨反问道,“他疯了吗?如此不计代价,他到底要做什么?” 历经的事件越多,李维陨越搞不明白上仙的目的。 上仙创建了至福乐土,向着石堡发起了恐怖袭击,还利用温压炸弹,摧毁了隐巷……他简直就像一个具备强大力量的反社会疯子。 李维陨不认为一个疯子能具备这么大的能量,上仙的所作所为一定有他的利益所在。 他咬牙切齿道,“无论上仙想要什么,他这般疯狂的举动,只会将他推向死亡的深渊。”“如果上仙不会死呢?” 周肆冷冰冰地反问着,车厢内的气温也随之低了几分,莫名的寒意笼罩在李维陨的心头。 “你……你说什么?” “李组长,我们被石堡遇袭的事件,转移了太多的注意力,以至于我们都快忘记了,上仙原本的目的是什么。” 周肆自嘲似地笑了起来。 “他想要什么,我们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吗?” 李维陨愣了一下,而后他明白了周肆的话。 “他想……成仙。” 李维陨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的道路,一时间整个故事的阴谋成立。 上仙之所以如此疯狂,不计代价地发动一场又一场可怖的攻势,是因为他就快成仙了,只要意识升格,融入庞大的数据网络之中,哪怕最终逮捕了上仙,也只是抓住了他留在凡世的空壳罢了。 至于上仙的升格意识,早已化作了数据之神,于无数的摄像头中,俯瞰着众生。 “裴冬的例子已经证明,羽化技术已经达到了一个完善的阶段,上仙极有可能,已经对自己进行了意识升格。” 周肆缕清了那复杂的线条,“但为了确保升格意识,不会被庞大的信息流冲垮,上仙的升格意识正被陈文锗所设计的茧系统限制,处于最脆弱的阶段。” 李维陨记得所谓的茧系统,所有的升格意识都会被暂存在思维储存核心之中,经过长达九十三天的自我代码重构后,升格意识将会完全适应数据世界,以此融入庞大的网络之中。 “只要撑到破茧的那一天,上仙便将化作数据之神,但在破茧之日到来前,他依旧是无比脆弱的,脆弱到,只要我们击穿他的思维储存核心,便可以轻易地将这位神明扼杀在摇篮里。” 周肆觉得自己此刻的心率应该在飙升,但这具钢铁的躯骸下,他感受不到跳动的心脏与炽热的血,有的只是视野中不断反馈的数据参数。 “所以上仙的行事才如此疯狂,不怕任何后果吗?” 李维陨明白了,“只要能撑到破茧之日,他便是无敌之人,而在那之前,他要尽其所能地拖慢我们追查的速度。” “李组长,带我去这里,”周肆指着导航,“我要找的人就在那,而你需要立刻返回监察局,把这些情报带给董局长。” 李维陨看了眼导航的位置,指向的是铵言市有名的富人区,“你要找谁?” “葛新东,寿恒生命的一位高管,他频繁出现在了季思玲的情报与名单中……我没有细看,但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就是季思玲口中那位‘大客户’的代表。” 周肆翻了翻文件,将存有葛新东资料的那一页展现了出来。李维陨依旧目视前方,没有去看。 “所谓的大客户就是寿恒生命吗?” 李维陨感叹道,“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呢?” “是啊,先不说羽化技术,光是长生方案一旦推行出来,就足以对寿恒生命的重要业务造成巨大打击,更不要说,在神威科技的高歌猛进下,寿恒生命的在相关领域的市场份额每天都在萎缩。” 周肆难以想象那是多么巨大的利益,“就光是我们说话的间隙里,寿恒生命就被神威科技蚕食掉了天文数字的利益。” “这就是大公司之间的战争吗?”李维陨愤恨地砸了一下方向盘,“为了打击神威科技,引发公众对化身躯壳的信任危机。” “这起事件里,不止有寿恒生命。” 周肆叹息着人与人之间的利益纠葛,“凡是与神威科技产生利益冲突的公司、组织,都将从该事件中获利。” 李维陨似乎想到了什么,思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就在它快要彻底逃离时,被李维陨一把抓住。 “我们也是受益方,”他喃喃道,“不止是受益方,而是最大的获利者之一。” 李维陨不可置信地移开了目光,通过后视镜,看着周肆的脸,那张被帽檐遮挡的机械头颅,充满冰冷的棱角,没有一丝血肉的柔软。 车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两人都默契般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但他们都明白,一切都变了。 如果可以的话,周肆希望李维陨不要意识到这一点,毕竟李维陨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知晓这种事,只会令他的内心陷入痛苦与煎熬中。 可世界上没有如果这两字,有的只是冰冷的现实。 “也难怪季思玲那时会这样说。” 许久之后,周肆望着茫茫夜色,平静地诉说道,“我们都是棋子,更高一层、大人物们的棋子。” “我们的争斗,同样也只是大人物们之间厮杀的余波罢了。” 防爆车停在了导航预计的位置,通过监察局的权限,富人区的诸多安保措施,向着周肆敞开了大门。 意识到这一点后,周肆只觉得不安,连他都能大大方方地步入此地,那么上仙呢? “我先去了,这些东西就交给你了,李组长。” 周肆向李维陨告别,李维陨神情显得很是失落,但脸上还是勉强地挤出笑意,开着玩笑。 “你这句话可不好,就像电影里那些要赴死的人一样。” “才不会,”周肆摆了摆手,毫不在意道,“反正我又不在这。” 周肆不在这,在这的只是一具躯壳罢了。 每个人似乎都在强调这一点。 目送着防爆车消失在视野里,周肆扭头走向了富人区中,葛新东的居所就在离周肆的不远处。 这一切的阴谋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将周肆吸引了进去。 周肆之前也许还会感到恐惧,但随着自己的残躯被封入容器之中,像是认命了般,周肆反而变得无所畏惧了起来。 誓要踏入黑洞之中,要么洞穿它,要么自己被撕扯成碎片。 宽大的长衣下,一把电磁手枪被周肆紧握在手中。 夜色茫茫,静谧悠长。 (本章完) ------------ 第十章 身不由己 葛新东拿起平板,检查了一下房屋的安保系统没有任何异样后,他这才松了口气,将平板放到了一边。 他站起身,向着黑暗的室内扫了一眼,借着窗外灯光的余晖,勉强将室内的物品映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空旷的室内没有多少家具,更没有多少私人物品,就像售楼处的样板房一样,丝毫没有活人的气息。 葛新东按下看开关,电动窗帘一点点地遮住窗外的灯光,直至室内完全漆黑了下去。 他拿起手机开启手电筒,借着光芒,葛新东看了一眼卧室,卧室内的床上正躺着一个人,但凑近去看后,会发现那是一个经过伪装的假人。 确定伪装没有问题后,葛新东摸着扶手,走向了一楼,小心翼翼地按动角落里的隐藏开关,随后一扇完全嵌入墙体中的隐藏门缓缓开启。 这是葛新东很早之前,就准备在这房子里的安全屋。 葛新东站在安全屋前,望向延伸至昏暗里的楼梯,他不由地感叹着。 “真是没想到啊……” 这座安全屋不是葛新东搭建的,而是他前任领导留给他的。 那一日领导拍着葛新东的肩膀说,他迟早有一天会用到这东西,葛新东只觉得奇怪,都法治社会了,哪还需要这种东西呢? 然后这位领导步入了更上级的权力中心,而自己也作为他的心腹,获得了高管这一职位。 这位领导对于葛新东很照顾,每逢节假日,葛新东的账户上就会多出一笔备注为奖励的巨款,而他的家人也会收到各种包装精致的礼物。 葛新东以为这会是自己事业的新起点,但当他真正开始工作后,葛新东才悲哀地意识到,为何领导如此看重自己,又为何如此关心自己。 待他把安全屋的门紧紧关上后,将外界的杂音彻底隔绝时,葛新东这才觉得轻松了许多,坐在楼梯上,掩面悲伤。 “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葛新东曾以为是领导看中了自己的能力,但实际上,领导只是想让葛新东成为他的手套,去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就比如前一阵的石堡遇袭。 葛新东有想过退出的,从他第一次帮领导处理竞争对手,把他们的尸体推进焚化炉时,葛新东就想离开了。 但他也知道,仅仅是想想罢了,从葛新东拿到高管这个位置时,他就已经卷入了风暴里,脱不开身。 领导知晓他的家庭住址,掌握了葛新东所有的人际关系,就连他女儿最近的重点学校,也是领导一手安排进去的。 葛新东明白,领导随意的援手,便令自己的家庭完成了阶级跨越,但同样,只要领导想,他随时可以令葛新东家破人亡。 用了一段时间缓和情绪后,葛新东缓缓站了起来。 他从事这一工作已经有些年头了,算不上什么新人,再脆弱的内心,也会在瞥见无限的黑暗后,逐渐变得铁石心肠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葛新东的工作涉及的事件实在的太大了,令他再一次回忆起自己最开始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 葛新东喃喃自语着,“妈的,翠夫人一定也是死了吧。” 隐巷的爆炸震撼了全城,虽然监察局对外宣布说,是隐巷的一些囤积的爆炸物意外引燃了,但葛新东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欺骗大众的幌子。 “上仙……上仙……” 葛新东不断嘟囔着那个令人生畏的名字,拿起手机,反复刷新着屏幕,查看是否有新的消息弹出。 按照计划,他本该在石堡遇袭后当天就离开铵言市的,但长年游走在危险边缘的葛新东,嗅到了此次事件的诡异。 葛新东没有乘车离开,而是躲进了这处安全屋中,随后他就得知了高速公路上的车祸新闻,而车祸车辆,正是他本该搭乘的那辆。 紧接着,葛新东收到消息,在这起事件中,许许多多的参与者正一个接一个地离奇死亡,像是有位无形的死神,收割着他们的生命。 葛新东惶恐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是自己的领导要杀人灭口,但很快,葛新东便得知,自己的领导也出了事,他的私人飞机坠毁在了海面上,无人生还。 作为这起事件的主要参与者之一,葛新东当即便将怀疑目标,落在了那位神秘的上仙之上。 “呼……” 葛新东深呼吸,安全屋内留有大量的生存物资,还有一些武器,这一阵他就一直睡在这里,不敢离开半步。 躺在折叠床上,葛新东试着安慰自己,也许是上仙把自己忘了呢? 上仙要杀的人太多了,自己这般代理人的身份,应该不会入他的法眼,不然,以上仙的能量,查到自己的这处安全屋,似乎也不是什么难题。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 上仙并不是忘记了自己,而是自己在他眼中的优先级还不够高。 在暗杀事件爆发后,葛新东曾联系过一次翠夫人,问询它情况,在两人简短的交流下,他们都彼此确定了上仙对相关人员进行的暗杀行动。 现在看来,翠夫人应该和自己一样,意识到无法安全地撤离铵言市,干脆躲在了隐巷之中,但它还是被揪了出来,用爆炸与烈火,烧成了灰烬。 想到这里,葛新东的眼中流出了泪水。 其实葛新东明白的,不存在什么上仙将自己忘记的事,自己如今还没有死,单纯是上仙还没工夫来处理自己。 同样,就算葛新东再怎么明白事态的发展,他依旧难以说服自己,接受这将死的命运。 葛新东仍抱着一丝期待,侥幸般的存活心态。 这般矛盾的思绪下,葛新东曾无数次控制住了自己给家人拨通电话,一旦电话打通,上仙一定会发现自己,但不打电话的话,他还能欺骗自己,自己躲过了上仙的搜捕。 沉重的心理压力令葛新东苦不堪言,他甚至有一种奇怪的预感,自石堡遇袭后,他所熟知的世界便发生了变化。 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确确实实的变化。 原有的秩序正一点点地走向崩溃,混沌大肆入侵现实,污染着人类已知的所有。 不…… 葛新东忽然从折叠床上坐了起来,他看着安全屋的另一边,在那货架之上正放着一块思维储存核心。 这正是那一夜里,霍道川从上仙手中带来的催化剂病毒。 从起初的震惊到恐惧后的冷静,葛新东隐隐约约间明白了什么。 “催化剂病毒……”葛新东将思维储存核心握在手中,其实世界早就出现了崩坏的迹象,而上仙的所作所为,只是加速了这一切的发生。 正如霍道川的献身,加速了《524草案》的推行。 指肚摩擦着冰冷的金属,一个隐秘怪诞的想法,一点点地从葛新东的脑海里钻了出来,他反复抚摸着小巧的思维储存核心,一份快要被黑暗埋葬的真相在他的眼中露出了一角。 咚咚—— 清晰的敲门声响起。 葛新东惊恐地绷直了身子,一把抓起货架上的手枪,对准了楼梯上的安全门。 “该死的,怎么没有警报?” 葛新东咒骂着,按理说这栋房子已经布满了安保措施,没有人能不触发警报就走进来…… 哦,上仙。 在这绝望的时刻,葛新东荒诞地笑了出来,他突然意识到,这一个月以来自己的躲躲藏藏是多么的可笑。 既然是上仙想杀自己,那么攻陷自己的安保措施,又有何困难所在呢?毕竟就连石堡的网络防御,也在他的面前土崩瓦解。 上仙如同一位恶趣味的猎人,他明明可以用一些更高效的手段杀死葛新东,却让他担惊受怕这么久,乃至现在还搞出敲门这么个动作,提醒自己的到来。 “不……不不不不……” 葛新东强撑起勇气,人类的求生欲就是如此,哪怕死神的镰刀已经抵近了喉咙,仍想着奋力挣扎。 一阵滴答声响起,对方轻而易举地攻破了电子锁,缓缓拉开安全门,走廊苍白的灯光勾勒出了对方那狰狞的身影。 没有丝毫的犹豫,葛新东扣动了扳机。 轰鸣的枪声在封闭的室内回荡,音浪撞得葛新东的耳膜发胀发痛。 虽然为领导处理过了许多肮脏事,但葛新东从未亲自弄脏过自己的双手,更不要说开枪杀人了。 手枪的后坐力令他险些握不住枪柄,子弹疾驰而过,落在那狰狞的剪影之上,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嘶鸣声。 弹壳无力地坠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狰狞的剪影停顿了一下,朝着葛新东大步走来。 葛新东绝望地流下了泪水,他太蠢了,对手可是上仙,这位神秘诡谲的存在,又怎么会亲自前来杀他呢? 他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的画面了,冰冷的化身躯壳会拧断自己的脖子,将此地付之一炬,就如同上仙之前做的那样。 过往的种种画面在葛新东的脑海里闪回,他想念自己的家人,那张熟悉温暖的床,可以的话,他真不想走上这般的命运,但人生这种东西,就是充满了无可奈何,让人身不由己。 “你还要哭多久?” 中性冷漠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葛新东的胡思乱想。 葛新东睁开双眼,泪水将他的视野模糊一片,他发现那具化身躯壳没有拧断自己的脖子,它只是伫立在阴影里,唯有头颅处的指示灯,在微弱地闪灭着。 “你……你……” “我不是来杀你的,”周肆冷冰冰地说道,“但这也不意味着你安全了。” 葛新东愣了一下,强烈的求生欲令他当即做出了最为明智的抉择。 他控制住自己心底的恐惧,神情镇定了起来,“你想要什么?” “我想知道,石堡遇袭事件的全部。” 周肆念出了他的名字,“葛新东,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和你的家人活着见面。” 他还故意威胁了一句,“你也觉察到了吧,他们在杀人灭口……就连翠夫人也死了。” 葛新东反复地深呼吸,清醒过来后,他又犹豫了起来,周肆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比起死亡,漫长的刑期倒更能令人接受,至少那样,你还有机会看到你的孩子长大成人。” 周肆的这句话像是彻底击溃了葛新东的心理防线般,他再一次不受控地哭了起来。 那位高高在上的领导已死,翠夫人也在爆炸中归于尘土,葛新东没有什么好坚守的了,就算最后侥幸躲过这场风波,没有了领导的庇护,他在寿恒生命内高管这一职位,也待不了多久了。 葛新东要求道,“好,我可以都告诉你,但你要保证我能活下来。” “自然如此。” 周肆侧耳倾听着,“你可以讲了。” “呼……既然你能找到我,其实你对于整个事件的脉络,也有了一个大概的推测了吧。” 葛新东多少也是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人,他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 “自然。” “那我就不必多废话了,”葛新东顿了顿,“以及,我无法当证人,也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那些东西早在一开始就被销毁掉了,所有的痕迹只留存在我的脑袋里。” “对此我早有预感。” 周肆轻轻地点头,像石堡遇袭这般重大的恐怖袭击,除了翠夫人这种需要自保的人外,没有人会蠢到留下任何相关证据,哪怕葛新东也是如此。 他不会成为证人,所言的一切也不会变成证词,但周肆不在意这些,他只是想获得线索,好让他继续狂奔追逐下去。 “神威科技太庞大了,压得其他人喘不上来气,为此,我们联合了起来,试图打垮它。” 葛新东缓缓说道,“起初,我们试图利用《524草案》,通过认可离识病的存在,对其进行压制,但结果你也看到了,推行的阻力很大。” 周肆默默地聆听着,当《524草案》出现时,他的心头忽然闪过一丝的失望。 就和曾经预见的那样,说是为了维护离识病患者的权益,但归根结底,还是这些庞然大物间争斗的由头罢了。 周肆想起了裴冬、想起了霍道川,内心五味杂陈。 (本章完) ------------ 第十一章 现实无常 葛新东讲述起了整个事件的过程,具体的情况与周肆猜想的大差不差,只是在仔细聆听的同时,周肆的心底也莫名地翻滚起了一阵混沌的思绪。 “也就是说,《524草案》并不是出自于什么正义之举吗?” 周肆倍感失望道,“仅仅是公司之间彼此攻伐的工具罢了。” 对此葛新东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只是悲凉地笑着。 笑声解释了很多事。 周肆一直相信,每个人儿时都会有极为朴素的正恶观,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正义总是高高在上,邪恶也终将归于尘土。 但随着年岁的成长,有那么一个瞬间里,周肆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正恶观是如此幼稚。 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小子才讲对错,大人只谈利弊。 于是,周肆的世界观产生了严重的畸变,他无法说服自己,让自己抛弃正义与否,变成了一个只谈利弊的人,但周肆又做不到,接纳一个这般残酷真实的世界。 在疗养院里,周肆曾和许多医生聊过,他们就常说,很多人的心理疾病便是源自于这种矛盾冲突之中。 他们无力改变这个世界,又无法说服自己,去接纳这样的世界,那么便只能毁灭自我。 这种离奇的矛盾感折磨了周肆很长时间,直到遇到了阮琳芮,那时两人还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只是在一次深夜对弈中,阮琳芮随意地提了那么一嘴。 “这个世界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也许……周肆要接纳的不是这个纷乱复杂的世界,而是接纳复杂的自己。 可令人伤脑筋的是,人们似乎总能轻易地接纳他人、爱上他人,却很难放过自己、爱上自己。 斥候化身像雕塑一般伫立着,它没有表情,也没有眼神,就像一张空白的面具,将周肆的所有情绪都藏在了冰冷的金属之下。 葛新东继续讲述着,“大概的过程就是这样,原本我们没打算袭击石堡的,这一计划是霍道川提出的。” “但你们还是同意了。” 周肆的声音冷漠,听不出悲喜。 “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翠夫人、霍道川,都只是那些大人物的棋子罢了。” 葛新东想起自己那位飞机失事死去的领导,他补充道,“也许那些大人物们,也只是其他人的棋子呢?”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大鱼吃小鱼,你越是抬头,越是看不见顶。” 周肆追问道,“仅仅是这些吗?” 葛新东所说的一切,仅仅是“故事”罢了,没有任何线索可言。 他也抛出了许多人名,有一些周肆很耳熟,应该在翠夫人的名单里见到过,但这些人也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接连离奇死亡了。 就算周肆去查,能得到的也只是一具具放在停尸间里的尸体罢了。 “还有呢?葛新东,你不会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完了吧!” 周肆的声音里带起了些许的怒意,这是自对话以来,他那冰冷声音中头一次带上了情绪。 葛新东望着周肆头颅上的摄像头,似乎把它当做了眼睛,与周肆长久对视着。 他荒诞地笑了起来。 “我又能怎么办呢?你又能怎么办呢?” 葛新东绝望地说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隐约能猜出来你代表着谁而来。” 葛新东也暴怒了起来,“是的,我会受到惩罚,但那些藏在我身后的大人物们,依旧能安然无恙。” “就算你把所谓的上仙揪出来了,让真相大白,他们依旧会屹立不倒。” 周肆沉默着,静静地倾听葛新东的话。 “专业的律师团队会为他们辩护,这些庞然大物之间会进行复杂的利益交换。” 这种事葛新东见过太多了,习以为常,深入骨髓。 “最开始,他们会被千夫所指,舆论的怒火将铺天盖地地落在他们身上,但很快,在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下,所有人都将从这起事件中,攫取到巨大的利益。 他们会挑选很多替罪羊出来,承受着法律的制裁……” 说到这里,葛新东自嘲地笑了起来,“就比如我。” “人们会唾弃我们,憎恨我们,但很快,层出不穷的新闻将会覆盖过这起事件,哪怕这起事件的影响覆盖了全球。” 葛新东无奈地摊手,“但没办法了,这是2042年,一个信息过载的年代,你知道一个人,一天要刷多少的社交软件,看到多少的新闻吗?” “这起事件能在人们的脑海里停留一个星期的时间,都已经算是重大新闻了。” 葛新东说着数据,“丰隆计算就曾预估过,人们从狂热到遗忘,最多……最多只需要六个月的时间。” “对……六个月之后,就没多少人记得石堡遇袭这件事了,就连这起事件里死掉的人,发生的事,哪怕连对我的审判,也是如此。” 葛新东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般,疲惫地瘫坐在折叠床上,他靠着墙壁,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这就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如果我没有死的话……算了,就算我死了,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替罪羊的名字会变成另一个倒霉鬼而已。” 葛新东闭上了眼,他终于将这长久挤压下来的情绪释放了出来,这不是对自己罪行的辩解,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宣泄。 黑暗中,葛新东莫名地笑了起来,声音沙哑。 “你知道更糟糕的地方是什么吗?” 周肆配合地问道,“是什么?” 葛新东睁开眼,身子坐正了,脸上浮现起一抹诡异的笑意。 “最糟的地方在于,我们连那些大人物是谁也不知道,就算是恨,也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 葛新东的话宛如一把锋锐的匕首,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入了盔甲的间隙里,没入周肆的血肉之中。 直到这一刻,周肆有种恍然醒悟的感觉,一直以来的追逐中,自己常提起所谓的“大人物”,可大人物究竟是谁,谁也说不清。 哪怕周肆绞尽脑汁去想,能得到的也是神威科技、寿恒生命这般的公司名。 公司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庞大的团体,就像一层厚重的铁幕,遮天蔽日。 强烈的压抑感仿佛要隔着识念网络、隔着钢铁的躯壳,死死地扼在自己的喉咙处。 虚幻的窒息感中,周肆勉强理解了葛新东的悲凉。 这是一位小人物歇斯底里的抗议罢了。 “至于上仙……我原以为他死了,但霍道川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说他得到了上仙的神谕,也就是这个东西。” 葛新东拿出了思维储存核心,“这里面就储存有那个攻陷高墙大系统的病毒,我们将其称作催化剂。” 周肆低声道,“催化剂病毒来自于上仙。” “正是如此,”葛新东接着说道,“我们原本的计划,仅仅是在大游行中引发一些事故罢了,但随着催化剂病毒的出现,上层的大人物们想要更为巨大的影响……然后便如你所见,发生了这一切。” “不止有上仙要杀我,估计那些处于公司高层的大人物们,也巴不得我死吧,”葛新东伤感道,“也难怪救援迟迟没有到来。” “非要说有什么线索的话,我也只有这东西了,你拿走吧。” 周肆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思维储存核心,这一枚小小的造物里,便藏着足以击穿高墙的力量。 就像一根淬满剧毒的尖针。 “哦,对了,其实我个人也有一些想法,”葛新东强调道,“但也只是个人想法而已。” “什么?” 葛新东注视着脚下的地面,一片昏暗中,他其实什么都看不见,纯粹的黑暗在脚下酝酿,像是一片缓慢溢出的泥浆,将人拖入一片无底的泥潭之中。 他慢慢地昂起头,轻声道。 “唯有神王才能摧毁自己的王庭,也唯有筑墙者,才知晓墙体上那微不可见的缝隙。” 葛新东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说的已经足够多了。 周肆依旧一言不发,但他的心底早已掀起了一片滔天的巨浪。 事实上,从自己在化身躯壳里苏醒后,知晓石堡遇袭的前因后果时,周肆的脑海里便已浮现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只是这个猜测充满了诸多的漏洞与矛盾,周肆也只是将它滞留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 直到葛新东的话再一次验证了这一猜想的可能。 诸多因素的加持下,就算这猜想再怎么不可能,它也将是唯一且正确的答案。 葛新东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等你们来逮捕我吗?”“是的,但我需要先通知一下他们,”周肆继续说道,“我的这具化身躯壳,为了避免被人监视,已经断开了与网络的连接,只保持识念连接。” 葛新东愣了一下,而后失控地大喊道,“你是怎么来的?” “嗯,这怎么了?” 周肆不明白葛新东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怎么又再次失控了。 只听他咒骂着。 “该死的,你怎么会这么蠢!” 葛新东再次哭了出来,咆哮着,“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不被监控了吗?这是一个充满摄像头的时代!到处都是!” 他不再废话,抓起遗落的手枪,情绪失控地朝着安全屋外逃去。 “他一定发现我了!我得离开这!立刻离开!” 葛新东疯疯癫癫地跑了出去,周肆紧跟其后,他加快了步伐,追上了葛新东,一把将他按在地上。 周肆试着安抚他,“冷静点,发疯解决不了任何事。” 葛新东只是哭泣,泪水与鼻涕糊满了脸庞,很难想象这个大男人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令自己如此不堪。 “解决不了任何事,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他不断地痛哭,直到一阵阵风噪的嗡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周肆抬起头,窗帘遮挡住了窗户,室内一片黑暗,但随着风噪声的逼近,危险的红光在窗帘之后闪烁着,像是一群幽魂正徘徊在屋外,打量着室内鲜活的血肉。 “他……他来了。” 葛新东绝望地望着那一片片刺眼的红光,这一刻,像是恐惧超越了阈值,彻底击穿了他的情绪般,他反而变得镇定起来,又或者说……绝对的麻木。 “这不怪你,朋友。” 葛新东看着周肆,努力地露出一个微笑,“我注定是要死的,只是上仙直到这一刻,才有闲工夫来处理我吧。” “不,你不会死。” 周肆强硬地说着,举起枪械,对准了那些闪烁的红光。 “回安全屋去!” 周肆试着带他离开,但为时已晚。 风噪声忽然变得强烈起来,高速旋转的桨叶打碎了玻璃,搅碎了窗帘,成片成片的晶莹残渣与布条在空中荡起。 刺骨的寒风汹涌而至,警示的红光如同恶鬼那充血的眼球,近在咫尺。 数架无人机撞开了窗户,朝着葛新东高速而来,周肆果断地开火,精准地击毁了两架,但更多的风噪声接连响起,像是有一大片的蜂群正朝着二人席卷而来。 “躲起来!” 周肆大吼着,拽起葛新东的衣领,将他丢入安全屋内,与此同时,急促的滴答声响起。 先前被周肆击落的无人机上,那闪烁的红光就此熄灭,随即爆燃的火光在机身腹部升腾,化作一团滚滚燃烧的火球,迅速膨胀。 如同盛开的烟花般,火球接连骤起,热浪与冲击瞬间将室内的织物焚烧殆尽。 周肆想要拉上大门,保护住葛新东,可一架无人机冲破了火海,重重地撞在周肆的身上。 “不……” 周肆的视野被充盈的火海完全填满,他想操控自己的化身躯壳,但在一连串的爆炸与冲击下,他就像激流中的落叶,身不由己。 眼中的画面出现了故障般的红蓝瘢痕,握持枪械的手臂在爆炸中变形扭曲,葛新东的惨叫声从火海之外传来,很快便归于平静。 周肆望着这片温暖炽热的火光,旧日梦魇般,来自心理本能的强烈恐惧感,令周肆的意识剧烈震颤,几乎要绽出裂痕。 但周肆没有因此倒下,他强撑着自己的意识,直面着那曾杀死过自己一次的烈火。 迸发的火光吞没了整栋宅邸。 …… 宅邸熊熊燃烧,将室内的家具、衣物,将葛新东的尸体以及无人机的残骸等等事物,一并归于灼热的烈火之中。 周肆的斥候化身被烧得一片漆黑,本该光滑的金属装甲上,覆盖着一层焦糊状的物质,他呆呆地站在路边,就像一根故障的路灯。 监察员们封锁了现场,随后消防队赶到,高压水枪反复清扫着火海,可烈火就像杀不绝般,生生不息。 巨大的焰火引起了周遭市民们的注意,他们拿起手机拍来拍去,频繁的闪光令周肆倍感厌烦。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维陨赶到了现场,他看了看燃烧的宅邸,又看了看伫立的周肆。 “发生了什么?” 李维陨刚把季思玲留下的情报交付到监察局内,便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可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烈火丛生,充满毁灭的衰败感。 “还能是什么。” 周肆平静地答复着,“我找到了证人,然后证人被灭口了,就和之前一样。” “可这一次我们做足了准备,”李维陨反问道,“上仙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也许这次失误和我们无关。” 周肆说出自己的猜想,“葛新东早就在上仙的暗杀名单里了,只是今天恰好轮到他,也恰好我们来找他,就像季思玲时那样。” 李维陨摇摇头,并不相信。 “你真觉得这种非正常的偶然性事件,可以用简单的巧合来解释吗?” “解释不了,最多骗骗傻子而已。” 周肆笑着说道,但斥候化身所表达出来的,更像是一种冷笑。 这笑声听得周肆有些不适,他在考虑要不要调整语言系统,取消“笑意”这一类别。 笑声应该与笑容一并搭配,不然冷冰冰的机器发出笑声,只会令人感到害怕。 两人沉默了良久,直到周肆再次开口。 “比起巧合,我更觉得这是一种挑衅。” “挑衅?” “是的,上仙对我的挑衅。” 周肆缓缓开口道,“还记得我们之前谈到的那个设想吗?上仙很有可能已经意识升格了,他的种种行动,都是为了拖慢我们找到他,直到破茧之日的到来。” “嗯,然后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和,李维陨能稍稍镇定地接纳这一令人胆寒的可能。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他已经成仙了,先前又为何一直追逐我呢?” 周肆回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试图将它还原成一个足够完整的故事。 “为了成仙,上仙创造了至福乐土,自己进行管理,而陈文锗负责提供技术支持。 紧接着,为了完善羽化技术的缺陷,上仙利用至福乐土捕获大量的适格者,为其提供测试数据。” 周肆脑海里闪过裴冬的脸颊,内心平静,没有丝毫的涟漪。 “但不知出于某种原因,陈文锗离奇死亡,上仙也暂时销声匿迹,以至于山君以为他们摆脱了控制,想要寻求下一个买家,用至福乐土获取更大的利益。” “然后便是现在,”李维陨接上周肆的话,“上仙重出江湖,而且还利用霍道川、翠夫人等,掀起了一场恐怖袭击,重创了高墙大系统。” 李维陨反应了过来,怀疑着,“问题就在,上仙不是一个蠢货,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意义,那么意义何在呢?” 周肆没有回应,而是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带我离开这,李组长,我要去见董局长。” 周肆望着燃烧的焰火,声音里显得那么几分焦急。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马上就能抓到上仙了。” 李维陨也顺着周肆的目光,望向熊熊燃烧的火海,火光冲天,将夜幕映照得一片暗红。 (本章完) ------------ 第十二章 阳谋 9月5日。 屏蔽室内,周肆站在董渊的面前,衣襟笔挺。 此时周肆已经将思维储存核心换回了自己原有的那具躯体里,生动的仿生外观模拟着他的脸庞,将所有的情绪精准地表达出来。 “经过一天的时间考虑,董局长觉得我的提议如何?” 周肆语气有些焦急,催促着董渊尽快做下决断。 自昨夜返回监察局后,周肆便与董渊展开了彻夜的长谈,周肆尽其所能地为董渊分析、推演现状,并列举种种的证据,来证明自己担忧的可能。 董渊对于周肆的猜测表现了很大的兴趣与认可,但对于周肆要求尽快行动这一事,却犹豫不决。 “董局长,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犹豫吗?” 对于周肆的逼迫,董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悠然地叹气,摇摇头。 “抱歉,周医生,就算我再怎么信任你,这件事,我们还是要循序渐进。” 董渊头疼地揉了揉脑袋,一脸苦涩道,“说实话,你要求的如果是其它事,我还真的可以答应你。” “无论是像你说的,突袭寿恒生命,检查他们在恐怖袭击中所扮演的角色,又或是整理名单,将所有参与者全部揪出来,把他们绳之以法。” 董渊看起来疲惫极了,本就花白的头发更显沧桑,“这些事都是可以商量的,慢慢来的,但你这个要求实在是……” “实在是太难了,是吗?” 周肆的声音里带起了隐隐怒意,“担心舆论影响?还是那复杂的利益纠葛?” “都有。” 董渊坦诚地回答道,“但真正令我为难的是,我们没办法在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情况下,直接突袭,逮捕他本人,一旦出现了问题,影响实在是过于恶劣。” “你在担心你好不容易得到的前途?” 说出这句话时,周肆只觉得讽刺,十几个小时前,他刚用前途这种话来诱惑董渊,现在又被这所谓的前途,困住了脚步。 “不。” 令人意外的是,董渊坚定地给出了不同的答复。 “我说过了,我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纪,前途这种东西,最多稍稍影响一下我的退休金而已。” 董渊严肃了起来,“我真正担心的是,出错了,我们该如何处理呢?” “我知道,周医生,你的猜想确实很有说服力。” 董渊回忆起昨晚周肆告知自己的种种猜测,哪怕现在回想起来,他也感到一阵自心底蔓延的恶寒。 “唯有筑墙者才知晓墙体的裂隙,也只有建立起高墙大系统的人,才能针对高墙大系统,制作出突破防御的病毒。” 董渊沿着周肆的推测,继续说下去。 “既然陈文锗已死,那么知晓高墙的裂隙的人,也只剩下了另一位尚在人世的筑墙者、左智。” 周肆沉默地点了点头,当葛新东提醒周肆时,周肆便已将怀疑目光落在了左智的身上。 高墙大系统是由陈文锗与左智两人一手建立的,也唯有这二人,才有能力突破高墙大系统的限制,如此一来,上仙那诡谲的黑客能力似乎也得到了解释。 以左智的能力水平以及技术支援,这个世界上又有哪道防火墙,敢保证自己能抵御住神威科技的全力攻击而不产生裂痕呢? “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既然左智是一切的幕后黑手,传说中的上仙,那么他为何要主动暴露这一切呢?” 董渊指出周肆猜测里的漏洞,“左智主动联系了监察局,报告了关于陈文锗的意外死亡,还协助我们进行了如此之多的行动……这很矛盾,不是吗?” “是啊,太矛盾了。” 周肆不打算再隐瞒什么了,把自己与李维陨的猜想也向董渊全盘托出。 “先前我和李组长曾思考过,为何上仙的暗杀行动如此嚣张,完全不给自己留有余地。” 周肆平静道,“我们推测,上仙已经完善了羽化技术,完成了意识升格,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避免我们在破茧之日到来前,找到他。” 听到这里,董渊的表情愣了一下,像是定格的照片般,他的神情完全停顿在了震惊之中,足足持续了数秒之久。 “想一想,董局长。” 周肆焦躁难安,“自事件发生到现在,我们真的有见过‘左智’吗?” 无论是最初的交涉,还是后续的种种见面,无论是周肆,还是董渊。 至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见到真正的、活生生的左智,站在他们眼前的,仅仅是一具化身躯壳,一具空洞苍白的傀儡。 “你认为左智已经把自己……数据化了?可这还是充满了矛盾……” 董渊试着理解如此庞大的信息,周肆抛出的每一条情报都充满了重量,但它们又彼此矛盾,将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故事框架击碎成一地的废墟。 也许是自己老了,董渊的思维速度明显慢上了许多,绞尽脑汁也弄不出一个明显的脉络,反而弄得自己头疼不已。 “别犹豫了,董局长,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周肆本不想说这么多的,但眼下,能帮到他的只有监察局了,周肆必须和这群野心家,分享所有的情报。 “假设!” 周肆强调道,“假设,左智已经完成了意识升格,那么他到底是在何时进行的意识升格呢?我们不知道,我们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节点。” 董渊眼中流露出了浅浅的惊恐,清晰可见。 “也就是说……” “左智随时有可能脱离茧系统的约束,彻底融入庞大的网络世界,成为数据之神。” 周肆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用更为理性平静的声音表达道。 “我很希望,我的假设是错的,可一旦我的假设是正确的,那么当左智融入网络世界时,一切就都晚了。” 提出这一可怕的猜想后,周肆便觉得心底浮现起了一枚炸弹,它开始了倒计时,滴滴声徘徊在周肆的耳旁,永不停息。 更令周肆感到焦虑与担忧的是,倒计时没有显示的数字,谁也不清楚它会在何时引爆,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下一分钟。 “我能理解你的担忧,但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设想。” 周肆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我会突袭左智的本体所在,既然他加入了长生方案,那么他的肉体一定被寄存在某个容器之中,只要找到他本人,亲自与他对峙,一切便真相大白了,不是吗?” 万千思绪的火花在周肆的脑海里彼此碰撞,激发出绚烂的光彩,像是一场盛大的烟火。 “如此大规模的行动,很难不引起上仙的注意。” 像是一种心理暗示般,董渊用了上仙这个名字,而非左智,似乎他的心底依旧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又或者说,无法接受。 “他注意到了又怎么样呢?” 周肆向董渊露出了一副充满邪意的笑意,仿生系统将这一表情生动地演绎了出来。 但这终归是一具化身躯壳,如此拟真近完美的表情,反而令董渊产生了一种恐怖谷般效应感,内心蔓延起一片深邃的寒意。 喉咙里像是滚动的寒气,口腔里嚼着冰渣。 “我们的想法被限制住了,董局长,被‘常识’‘逻辑’‘躯壳’。” 周肆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棒,像是使用了兴奋剂般,大脑源源不断地分泌出多巴胺。 董渊迟疑了片刻,后知后觉道,“是啊……如果上仙真的成为了数据之神,那么我们反抗毫无意义,但如果没有,我们则会把他扼杀在摇篮里。” “是啊,董局长,所以别再犹犹豫豫了。” 周肆鼓舞道,“就算上仙知晓了我们的行动又如何呢?这将是会一场阳谋,我们不必考虑之后的事,现在所需要的,仅仅是行动。” 一直以来,周肆都是在阴影里与上仙交锋,时间久了,以至于周肆的思维也被困在了阴影里。 何必呢? 哪怕上仙知晓监察局的大规模行动又如何?就算自己的所有计划都暴露在他眼前又怎样。 这是一场阳谋,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斗。 董渊凝望着周肆的眼睛,这一次他沉默很久很久,直到周肆快要失去耐性时,他才缓缓开口。 “周医生,你说服我了。” 周肆不再多做应答,只是脸上挂着微笑,而后转身离开。 就像一场演出来到了最后,故事翻到了最后一页,周肆很清楚地知道,无论这一切的谜团有多么复杂、混乱。 真相近在咫尺、真相注定浮出水面。想到这一切后,周肆的内心忽然陷入了一种巨大的平静,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难以言表的惶恐。 周肆的表情变得冷漠与麻木,如同商场里的塑料模特。 忽然之间,他像是失去了主心骨一样,目光求救似地看来看去,却找不到任何的救赎可言。 整个人就像丧家犬一样,狼狈不堪地离开了监察局,步入茫茫黑夜之中。 “之后呢?周医生。” 幽魂般的声音在周肆的耳旁徘徊。 “在这一切结束之后,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 离开监察局后,周肆在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没有任何人觉察到周肆作为化身躯壳的异样,也没有任何一道目光会在他的身上停留。 几分钟前,周肆刚刚进行了一番思绪的风暴,在一堆破碎的线索里,勉强拼凑出那么一条前往真相之路。 并且,周肆还成功说服了董渊,号令监察局展开一场大规模的突袭活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起事件,也将如石堡遇袭一般,造成极为重大的影响。 羽化成仙、数据之神、封锁行动…… 那些捆在周肆身上的沉重枷锁,也将随着这最后一场的行动而解开,摆脱所有的负重。 说实话,周肆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但就像是一种固执的想法,一种强迫自己前进的念头。 正如霍道川在最后时刻的癫狂那样,在这阴谋的风暴里,周肆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他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 只是…… 周肆停了下来,站在广场的中央。 夜色已深,广场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只剩一些零零散散的年轻人正说说笑笑。 参天的大厦在广场的四周耸立着,巨大的全息影像如同海市蜃楼般,播放着昼夜不息的广告与标语,正如金色梦乡时那样,绚丽的梦编织在城市之间。 周肆仰起头,长久凝望着,夜幕的更深处,无人机机群缓缓驶过,它们闪烁着光,像是一大片的萤火。 往日里,周肆很喜欢眯起眼睛,望着城市的绚烂霓虹,光芒会在眼瞳的狭窄缝隙里,被模糊成一大扩散的光晕,像是连绵在一起的彩虹。 周肆觉得这样很……浪漫。 对,浪漫。 在这个高速变化的现代社会里,浪漫似乎已经是一个被人遗忘了的词汇。 人们追求着利益的数字,热爱着时尚与流行,杂志封面的模特每周轮换,像是被淘汰的商品,瞥一眼过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们。 周肆时常对于这样的世界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荒诞感,明明各种信息已经挤满了网络,城市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但周肆却总是觉得世界空荡荡的,人们都飘在天上,踩不到地面。 这种微妙的感受困扰了周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结识了阮琳芮,彼此成为了心灵的锚点。 爱情短暂地将周肆从空中拽了下来,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直到仙陨事故又一次令周肆飘起,找不到归处。 那是一阵难以忍耐且令人不愿回忆的时光。 勉强算是因祸得福,为了控制离识病,周肆远离了化身躯壳,同时,他也试着让自己坚强些。 世界上唯一不变的东西便是变化本身。 他和阮琳芮的海誓山盟还是走向了破碎,哪怕两人没有分开,但在几十年后两人埋在同一块墓碑下前,一切仍有变数,不是吗? 周肆不能将自己的重心寄托在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段事上,能令他重新踏回坚实大地上的,只有他自己。 于是,周肆寻找被这个时代洪流下冲走的浪漫。 便如现在这般,眯起眼睛,望着城市霓虹。 “看不见了呀……” 周肆喃喃自语着。 他反复试了几次,但那熟悉的彩虹依旧没有出现。 从专业的角度来讲,当人眯起眼睛时,眼睛的瞳孔会变小,同时眼睑对眼球产生一定的压力,导致角膜的屈光状态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可以令光线在进入眼睛后发生散射,而不是像正常情况下那样聚焦在视网膜上形成一个清晰的图像,因此,当眯着眼睛看灯光时,光线会晕染成一片,而不是呈现为一个清晰的点。 用更为通俗点的话讲,就是散光罢了。 遗憾的是,超高精度的视觉系统不存在所谓的散光,哪怕周肆再怎么眯起眼睛,他也看不见那条贯穿城市的彩虹了。 周肆觉得有些失落,心底像是破碎了一角,这一角继续坍塌,如同膨胀的黑洞,将自己完全吞没。 “你在这发什么呆呢?” 忽然,有人闯入了周肆的世界里,好奇地问询着。 “你怎么在这?” 周肆看向声音的方向,也许是刚刚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周肆完全没有注意到视野中的通知。系统刚刚检测到了阮琳芮的到来。 “我听他们讲,你刚刚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离开了监察局,”阮琳芮担忧道,“所以我跟了上来,看你有没有事。” “我能有什么事?” 周肆开玩笑道,“突然冲到街上自杀吗?一般的车辆可撞不坏我。” 他没有把剩下的那句话说出来,“更何况,我不在这。” 阮琳芮假笑了一下,紧接着,阮琳芮心想着话术,她很了解周肆这个人的倔脾气,想从他的嘴撬出点话来很不容易。 就像一个古怪的自闭儿,从不向他人袒露内心。 “你……” 正当阮琳芮尝试攻克周肆的心理防线时,周肆开口道。 “我很迷茫。” “啊?” 阮琳芮充满意外地看着他,随后,周肆全然不顾阮琳芮那副震惊的神态,继续说道。 “阮女士,现在我正从未有过的迷茫。” 周肆没有任何征兆,就这么直白地向阮琳芮阐述了自己的困扰。 阮琳芮先是发愣,怀疑周肆这家伙性情大变了,居然能让这么一个沉默的人,主动向自己倾诉烦恼。 紧接着,阮琳芮感到悲伤。 能让周肆这么一个坚硬的人也放下了戒备,那么此时的他,正承受着什么呢? “我离上仙很近了,近到我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他。” 周肆抬起手,握住了一片消散的风。 “真好啊,一切的恩恩怨怨,马上就要迎来一个彻底的了断。” 周肆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用已知的词汇去描述心底那复杂的情绪。 “可越是临近这一时刻,我越是感到……巨大的恐慌。” 他看向阮琳芮,表情镇定,没有丝毫的涟漪,但阮琳芮知道,在这张精致的面具下,周肆的心灵早已扭曲成了一团乱麻。 “我当下的所有精力都倾注在了追逐上仙身上,只要上仙还活着、逍遥法外,我就充满了动力,去扑向一个又一个的谜团。” 周肆茫然地望向街头的车水马龙。 “但在这之后呢?当我们查明了真相,结束这一切之后呢?” 言语的同时,周肆也在脑海里幻想着那一幕,但就像蜗牛触碰了盐般,接触的瞬间周肆便感受到了强烈的疼痛,迫使着他的思绪从其中抽离。 “一切结束后,我们终究是要回归生活的……可我的生活已经面目全非了。” 说着说着,周肆不再开口,面无表情,俯瞰众生。 (本章完) ------------ 第十三章 身与心 待这一切尘埃落定后,事件的相关人员都会受到晋升与处罚,神威科技将被监察局彻底约束,成为秩序的一部分。 《524草案》会在不久后的未来里成功推行,人类社会将承认离识病的存在,并重新看待化身躯壳与识念网络这两项重大技术。 董渊的前途将一片坦荡,他麾下的李维陨等人,也将成为他的心腹班底,随着董渊的步步高升,在监察局内得到重用。 阮琳芮虽然是神威科技的一员,但随着神威科技被监察局进一步约束,凭借着在事件中的参与程度,阮琳芮将成为神威科技与监察局沟通的桥梁,说不定还能一举步入权力的中心。 只要这起事件能够顺利结束,似乎每个人都能从中得到一个美好的结局。 除了周肆。 周肆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想不明白,也找不到归处,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这怪诞的往后余生。 但周肆知道,他总会熬过来的,就像仙陨事故时那样,命运再怎么充满苦难与折磨,它依旧不会杀死周肆。 周肆仍会活下来。 只是…… “有那么一刻,我反而不希望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周肆向着阮琳芮坦白,明明是讲起心底肮脏的秘密,可他说起来却如此轻松,就像在讲述一段无关紧要的故事。 “我希望上仙继续逃,我继续追,就像一场永远不会终结的狩猎。” 说到这里,周肆自己都被自己这荒谬的想法逗笑了,脸庞上浮现起一抹难堪的笑意。 周肆慢悠悠地走了起来,阮琳芮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她大概是在想一些安慰的话,但绞尽脑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两人就这样走了很久,不知不觉间已经拐入了一处静谧的街道中,参天的高楼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的居民楼。 周肆看了眼四周,这里有些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走到了哪,但这种对环境的陌生与迷茫,反而勾起了周肆许久之前的回忆。 “好像我们那时就是这样。” 周肆开口回忆着,“我开着车,你坐在副驾驶,两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闲逛,遇到红灯就右转,从不做任何停留。” 阮琳芮默默地点了点头,低垂的目光里充满了伤感。 “真奇怪啊,周肆。” “怎么了?” 阮琳芮抬起头,直视着周肆的双眼,像是发起了一场决斗。 “我一直在想,人类的情感的寄托载体究竟是什么呢?” 阮琳芮也罕见地坦白道,“我想,我对你仍充满了感情,正如你对我那样,但我们之间的关系很难再回到以前那样了。” 周肆露出平静的微笑,示意阮琳芮继续说下去。 “所以这段时间里,我时不时地在想,人类的情感到底寄托在什么上呢?” 阮琳芮露出苦恼的神色,“是寄托在一种纯粹的精神层面,还是说,在物质之中寻找一个精神映射的载体呢?” 周肆像是一位导师般,循循善诱道,“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没有结论。” 阮琳芮抱歉似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坐在一旁的长椅上,路灯上洒下明亮的光芒,将她均匀地包裹。 “我曾把这种情感寄托在你……真正的你、血肉之躯的你身上。” 周肆站在了阮琳芮身旁,静静地聆听着。 “看得见,摸得着,即便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了,但你仍会成为我那段情感寄托的载体,一把打开回忆的钥匙。” 阮琳芮整理着语言,试着描述那复杂的感受,“但随着你重伤加入长生方案,不断地切换化身躯壳……” 阮琳芮的话语戛然而止,许久后又再次响起。 “也许是时代的缘故吧,周肆。” 阮琳芮试着为这一切的困扰找到一个罪魁祸首,就像一位恶劣的法官,将罪名强加给一人之上。 “意识与躯壳的统一性被打破,曾经,我们的人格复杂多变的一面只是被藏在心底,但如今却随着不同的躯壳,得到具现化的体现。” 阮琳芮烦恼极了,“我总是告诫我自己,你不在这,和我对话的只是一具躯壳,真正的你位于容器之中……” “可容器里的躯体却不会和你说话,”周肆接上了她的话,“甚至连睁开眼也做不到。” 又一次,周肆与阮琳芮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去。 在这个崭新的时代里,新的技术带来新的困扰,它们挑战着人类传统的世界观,硬生生地在其上撕裂出新鲜的伤口。 周肆理解阮琳芮的困扰,作为一名离识病医生,她所面对的迷茫,周肆在许多病人的身上都曾看到过。 意识与躯壳之间的关系,自古以来便有着许许多多的讨论,只是在当今时代,化身躯壳将这一问题完全具现化了出来。 用已有的知识来解释,大概便是哲学中的“心身问题”。 这是一个探讨意识与物质之间关系的核心议题,在传统哲学中,这一问题常常被表述为意识是如何与物质相互作用,或者意识是否只是物质的一种表现。 阮琳芮的疑惑体现在她对自己躯壳变化后情感寄托的迷茫上。 意识到这一点后,周肆有些受宠若惊,被人牵挂在意的感觉总是很不错的,但其带来的期待感,也令人喘不上气。 阮琳芮原本将情感寄托在周肆的“血肉之躯”上,但随着周肆重伤并加入长生方案,不断切换身体,这种寄托变得复杂和不确定。 这位计算机天才可以轻易地破解严密的防火墙,却弄不清这埋在心灵深处的底层代码。 为了令自己的逻辑自洽,阮琳芮只能将这一切的问题归结于时代的变化。 科技的发展与人类情感、身份认同之间产生了激烈的冲突,意识与躯壳的统一性被打破,身份认同的连续性也就此中断。 无论血肉之躯,还是钢铁之躯,他们都是周肆,周肆不再是一个实体的存在,而是一种精神化的体现。 但遗憾的是,这是一个由物质构成的现实世界,纯粹的精神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只会在空中摇曳狂舞,始终找不到落点的重心。 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总是令人患得患失。 面对阮琳芮的困苦,周肆没什么好说的,也没必要说什么。 有些问题是没有解答的,唯有让当事人忍受磨难与痛苦,直至时间令其与一切和解。 周肆突然安慰道,“算了,这没什么的,阮女士。”    他不是一个喜欢说废话的人,但如果自己这些废话能让阮琳芮好受些,周肆愿意变得絮絮叨叨些。 周肆留意到了不远处的绿化树,那是一棵榕树,长得十分茂盛,如果是在森林里,它应该会长的更为健壮,但在城市里,它生长的空间有限,只能局限于这闭塞的一角。 可即便这样,它的树根还是从土壤中蔓延了出来,沿着地砖的缝隙一路生长,像是培养皿内的菌类,寻找着更多的养料,交错纵横。 周肆来到榕树前,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树皮,粗糙的质感通过种种反馈转换成电信号,再经由识念网络的传导,在周肆的脑海里描绘出它的真实。 “就像我们被教过的那样。” 周肆安慰着她,也安慰着自己,“生命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 世间万物似乎都遵循着这样的铁律。 阮琳芮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但生命也有权力选择在原地徘徊。” “无论是麻木地接受,还是拒绝似地自毁,这都是一种选择,”周肆平静地说道,“最糟糕的反而是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既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现实,又做不到舍弃一切,走向自我的毁灭,只能徘徊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如同溺水之人一样,时而喘息,时而窒息,享受着永无尽头般的痛苦。” 阮琳芮低着头,许久之后长长地叹息着。 “真是令人恼怒不已啊。” “我吗?” “不……一部分吧,也可能是对发生的这一切都感到愤恨。” 阮琳芮仰起头露出无奈的笑意,她摊了摊手,“没办法,谁叫情感是一个复杂的混沌系统呢。” 周肆应声道,“如果能用0与1完美诠释的话,这也就不叫情感了吧。” “但有时候,我反而期望用0与1编写复杂的情感,那么许多未解的谜题就会有了答案,难以泯灭的执念,也将荡然无存。” 阮琳芮期待着,“那样的话,我们的人生或许会轻松不少。” “可这样听起来,却会失去了很多的不确定性,我是说……” 周肆仔细地琢磨,审思出了一个恰当的词汇。 “浪漫感。” “浪漫?” 阮琳芮都逗笑了,“周肆,你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世界上很多人都不具备所谓的浪漫。” “但人类需要浪漫,需要那么一些随机性的奇想,而不是整洁的代码。”总是自诩理性的周肆,此刻为人类的感性与浪漫抗议了起来。 “也许浪漫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呢?” 阮琳芮翘起腿,拄起胳膊托举着下巴,“一种在进化中应该被优化掉的缺陷,就像人类的智齿与阑尾,我们已经不需要这东西了。” “你觉得人类不需要这种东西了,但你却被这种东西困住了,痛苦不堪。” 周肆的还击强而有力,一举令阮琳芮熄了火,酝酿在嘴边的话语,也憋了回去。 “是啊……” 很快,阮琳芮像是认输了一样,叹息道,“正因令人感到痛苦不堪,所以才希望这种东西能被优化掉,这样人生就免去了许多痛苦。” “但也免去了许多快乐,”周肆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虽然已经结束了,但我们确实共度了一段快乐的时光,不是吗?” “嗯……这一点倒是。” 阮琳芮点点头,她向后靠了过去,松弛地瘫坐着,夜晚的风微凉,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舒适感。 “我们最开始聊什么来的?”阮琳芮问道。 “忘记了,”周肆目视着前方,“这又不是辩论会,闲聊也需要一个主题吗?” “难道不需要吗?” 周肆随口讲起大道理,“闲聊就是闲聊,一定要带有某种目的性的话,你不觉得太功利了,也令人太累了吗?” 阮琳芮侧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周肆。 “你这家伙被塞进钢铁里之后,反而更有人情味了呢。” 周肆愣了一下,怀疑道,“是吗?” 她想了想,“算是吧。” 说完,阮琳芮笑嘻嘻地看着周肆,还伸出手,用力地掐了一下周肆的脸颊,仿生皮肤的触感很真实,只是没有多少温度,摸起来冷冰冰的。 她用力地揉捏着,慢慢地阮琳芮松开了手,悬空的手臂微微颤抖,泪水在眼窝里打转, 慢慢地,阮琳芮低下了头,隐隐的啜泣声响起。 “怎么了?” 周肆不知所措地问道,他不理解阮琳芮的情绪为何有这般巨大的起伏,虽然在刚刚自己就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悲伤。 人类的情感是如此复杂,如同一个庞大的混沌系统,哪怕穷尽一生,也难以在风暴中建立起铁铸的秩序。 阮琳芮摆了摆手,双手捂住脸庞,避免周肆看到自己的丑态。 “我只是……只是觉得很难过……” 阮琳芮的手指岔开,露出一双晶莹的眼睛,像是黑暗里闪烁的宝石。 她审视着周肆,那熟悉的脸部轮廓,精致的面部特征,细腻的毛发与精细的毛孔……以上种种的一切,如同一块块拼凑起来的拼图,一道道交错的笔划,最终书写出了“周肆”的名字。 阮琳芮伤心至极道。 “它比你还像你……比真人还真。” 她的话很轻,像鹅毛一样,但落在周肆的心里,却像是一座山峰崩塌,砸下漫天的碎石。 长久的宁静降临此地。 周肆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茫然无措地看向四周,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他不在这,也不在那。 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摇无定,随波逐流。 (本章完) ------------ 第十四章 突袭 9月7日。 周肆坐在摇晃的车厢里,在他的正对面是全副武装的向际,一旁是宋启亮,前方的驾驶位上则是李维陨,依旧是熟悉的四人小组,不多不少。 “经过两天的时间,我们基本确定了左智本体的位置所在。” 向际对周肆汇报起了情况,“但正如董局长担忧的那样,一旦你的推测是错误的,这将引发很大的麻烦。” “所以这次行动是非批准的,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向际抬头看了一眼周肆,继续说道,“接下来将只有你一个人进行突袭,对左智的居所进行调查,以及找寻到他的本体。” “无论中途发生了什么,这都与监察局无关,你明白吗?” 周肆点点头,厌倦道,“我明白,繁琐的利益冲突罢了。” 董渊做出了让步,但也仅仅是让步而已。 比起周肆的猜测,他宁愿相信更真实的证据,所以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由周肆一个人进行突袭,如果他找到了确凿的证据,那么监察局将全力协助周肆之后的行动,但如果周肆找不到,那么监察局也大可以宣布,此事与他们无关。 不愧是局长一级的角色,董渊总是能把自己置于利益最大化的位置上。 周肆懒得赞叹董渊的老练,只是为他的利弊感到愤恨。 李维陨的目光透过后视镜,有些担忧地看着周肆。 到了这种地步,李维陨的内心也有些怀疑,一旦周肆的推测错了,那么周肆便是与左智、乃至整个神威科技作对。 只要左智想的话,他可以随手将周肆丢进监狱里,只是周肆本体那副糟糕的状态,应该也蹲不了监狱,等待周肆的大概率会是被回收化身躯壳,自我意识回归那破损的残躯中,在静谧的黑暗里度过漫长的岁月…… 仅仅是想象一下,李维陨便对那样的可能感到战栗,更是害怕周肆真的步入这样的未来。 但周肆一直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他不在意任何后果,只想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 李维陨劝说道,“其实,我们也可以通过正当手段进行搜查的。” “正当手段?” 周肆无奈地笑了笑,“李组长,你也知道正当手段有多麻烦,光是申请搜查令什么的,就足够左智与我们博弈上至少一周的时间了。” 想起那正趋于归零的倒计时,周肆喃喃道,“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迟则生变。” 李维陨又问道,“但你使用这具化身躯壳,真的可以吗?” 周肆此刻使用的正是长生方案中的化身躯壳,外形高度拟真,并且具备极强的战斗性能。 “没问题的。” 周肆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在头发的遮挡下,他触及了几个冰冷的凸起。 “我断开了网络连接,并在插槽里装载了屏蔽器,理论上这能干扰一阵外界信号的。” 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周肆自己也没有闲着,他和阮琳芮讨论了许多方案,对周肆的化身躯壳进行了一定的改装与升级,例如在颈部的接口插槽里添加微型设备。 这一点还要感谢监察局的援助,他们直接调来了军用级别的屏蔽器,再配合上监察局创造的虚拟机,如果左智真的在监控周肆的话,现在他应该会看到,周肆还位于监察局中。 李维陨的眼中仍充满了担忧的神色,但见周肆如此决绝,他也不再多说什么。 “不用担心我,待我进入后,阮女士会协助我的后续行动。” 周肆说着戴上了耳机,短暂的滴答声后,阮琳芮的声音从耳机里响起。 “我就位了。” 遥远的神威科技产业园里,阮琳芮藏身在她的工作室内,远程协助着周肆之后的行动。 “你不觉得这很像套娃吗?” 周肆开起了玩笑,为了避免化身躯壳被监控,周肆将其完全封闭了起来,但为了与外界保持联系,他又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一样,戴上了耳机,配备起了通讯设备。 阮琳芮声音冷冰冰的,“都这种时候了,别开玩笑了。” 周肆无声一笑,不再多说什么。 很快,车辆抵达了目的地,李维陨找好位置停下后,回过头看向周肆。 “周医生,我只能送你到这了,”李维陨继续说道,“相关的情报,已经储存进了你的硬盘里,你应该能从系统里调取出来。” “嗯。” 周肆轻轻地点头,打开向际为他准备好的武器箱,里面是一把经过特化改装的电磁步枪,枪管加长了一部分,延伸了加速轨道,枪身也加厚加宽,与其说是一把电磁步枪,更像是一门可以手持的电磁炮。 “为了确保本体的安全,左智买下了这座郊野的庄园,并把它的地下打造成了一座堡垒,有一支专门的安保团队负责保护此地,据说,他还利用自身的权力,调用了一些武装化身进行驻守。” 在李维陨阐述的同时,周肆继续武装着自己,他拿起一条充电线,将自己的手臂与电磁步枪连接在了一起,随后他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插满了充满电的柱状电池。 向际取出柱状电池,帮助周肆将它们逐一安插进他臂膀上的外界接口中,密密麻麻,像是一片凸起的肩甲。 “你将一个人进行突袭,一旦觉得不能力敌,那么就迅速撤离。” 李维陨进行着最后的劝说,“我们有的是机会查到真相。” “不,李组长,没有机会了。” 周肆一边进行整备一边摇头道,“我有预感,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而且一旦错过今晚,我们就没有机会逮住他……抓住上仙了。” 这一次周肆没有称呼对方为左智,而是直接唤起上仙,似乎在他的心底,周肆已经将左智与上仙划上了等号。 李维陨明白周肆的言外之意,但他还是困惑不已地问道,“这没有证据,而且彼此矛盾……” “所以我正要去找证据啊,李组长。” 周肆笑了笑,他准备了好了,整个人全副武装,像是披挂甲胄的将士。 “拭目以待吧。” 说完,周肆闭目沉思,紧接着,一道微弱的光芒在周肆的一侧亮起,那是一只扑翼鸟,正安静地站在周肆的肩头。 Bt-24轻轻地歪过头,打量着车厢内的几人,虽然周肆向Bt-24许诺过为它更改涂装,但在那之后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就连周肆自己也照顾不及。 因此,Bt-24依旧是那副老旧的涂装,漆面上带着刮花的痕迹,看起来狼狈不堪。 Bt-24亲昵地蹭了蹭周肆的脸颊,周肆睁开眼,微笑地向它点了点头,仿佛Bt-24不是一个冰冷的机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动物,与周肆产生了所谓的默契。 “唯有筑墙者才知晓墙壁的裂隙吗?”    一直沉默的宋启亮,此时自言自语了起来,他怀疑似地看着周肆,不可置信道。 “周医生,如果你推测的都是正确的……我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卷起什么样的风暴。” “你弄错因果了,”周肆平静地回应着,“无论我的推测是否正确,都有一场风暴等着我们。” 远比石堡遇袭还要剧烈千百倍的风暴。 “葛新东在死前,把催化剂病毒的原件交给了我,这两天里,我和技术部门的人研究了一下这东西。” 周肆轻轻地抚摸着Bt-24的身体,“这一病毒像是天生就是为了突破某种限制而存在了,会将原有秩序的一切变为混沌,某种意义上来讲,也蛮符合它催化剂的命名。” 所有秩序的系统都将归于混沌,而它只是起到了一个加速催化的作用。 “然后呢?” 宋启亮好奇地打量着周肆,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把话题扯到了催化剂病毒上。 周肆愣了一下,随后露出微笑。 “没什么,仅仅是一些杞人忧天的猜测罢了。” 他随口敷衍了过去,“我这一阵的胡思乱想有很多,就像一个病态的被害妄想症患者。” 周肆不愿再将心底的烦恼与他人分享了,这除了让宋启亮等人陷入同样的焦虑与内耗中外,改变不了任何事。 就像一种另类的自傲般,周肆宁愿自己独享这份苦痛。 只是…… 周肆有种直觉,他认为催化剂病毒的存在,并不仅仅是为了攻克高墙大系统。 他在心底自我问询着。 “高墙是一种约束,那么茧呢?” …… 距离左智郊野的庄园还有几公里时,李维陨停下了车,再继续向前的话,他很有可能会触发安保系统,干脆停在这里,放下了周肆。 “我开始行动了。” 周肆对着李维陨说道,同时也对着耳机里、远在天边的阮琳芮讲道。 矫健的身影快步穿过庄园外围绿化的丛林,周肆的身体虽然沉重,但在快速行进下,却没有丝毫的声响,像是一头静谧潜行的猎豹。 除去携带的武装外,周肆身上还披起一件宽大的雨衣,随着接通电流,雨衣开始变得透明,连带着周肆那被遮挡的身体,也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在科技发展的今天,光学迷彩已经不是什么高端的技术了,许多渗透型的化身躯壳都有装配。 周肆小心翼翼地前行,很快他的视觉系统便在一片黑暗中,检索出了诸多的侦查器,周肆谨慎地越过它们,左智那灯火通明的庄园近在眼前。 和陈文锗不同,左智的家庭十分美满,作为一名精明的商人,他能经营好一家跨国的公司,也能经营好一个小小的家庭。 左智的妻子在几年前去世,他的孩子也分散在不同的城市,很长时间里,左智的这座豪华庄园都处于闲置状态。 比起在这里享受奢靡的生活,左智更愿意待在神威大厦里享受支配权力的快感。 周肆从诸多摄像头的视野盲区内走过,在临近庄园附近时,他观察到了在夜空中盘旋的无人机,以及站在岗哨内的安保化身们。 直到现在周肆依旧没有见到任何活人,在这里有的只是一具又一具的化身躯壳,仿佛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一座充满幽灵的古堡。 “我进来了。” 周肆的声音压的很低,化身躯壳的精准调控,可以让他灵敏地控制音量。 只是这弯弯绕绕的沟通方式仍让周肆觉得有些荒谬,但又无可奈何。 阮琳芮问道,“需要我帮你黑入摄像头吗?” “暂时不用,以免打草惊蛇。” 周肆拒绝了阮琳芮的好意。 对于加入长生方案的人来讲,本体的所在便是最为重要的存在,以左智那副谨慎严密的心态,与其把自己藏进这豪华的庄园里,周肆认为他有更大的概率是把自己的本体锁进金库中。 而且,自开始入侵到现在,周肆发现这一切过于顺利了。 最开始周肆的设想并不是这样无声的渗透,而是如霍道川突袭石堡时那样,直接用自爆卡车开路,强行突进庄园内。 但随着监察局发来相关的安保资料,以及周肆如今的行动,他发现这里的安保程度虽然严密,但远算不上密不透风。 周肆已来到了围墙的边缘,金碧辉煌的庭室近在眼前,可他却没有继续行动,而是警惕地观察着,仿佛这座庄园是一个为周肆精心准备的陷阱,只待他扑入其中。 犹豫片刻后,周肆不再踌躇,反正他也不在这,就算化身躯壳损毁了,也只是在容器之中惊恐地醒来罢了。 周肆越过围墙轻巧地落在了庄园内,他按照视野中重叠的建筑地图,直接向着庄园的深处走去。 金灿灿的室内没有任何安保化身与人员的存在,即便有几个摄像头,但周肆简单地分析一下它们的视野角度,便轻易地找到了盲区,从间隙里无声穿过。 “这太顺利了,”周肆低声呢喃,“顺利到令人倍感不安。” 穿过悠长的走廊,周肆来到了庄园的地下,这里原本应该是一处酒窖,但被左智改造成了存放他身体的地下堡垒。 沉重的防爆门就在走廊的尽头,复杂的电子锁如同一道封印,将其彻底封锁。 “阮女士,神威科技那边的左智有异样吗?” 周肆站在原地,等待着阮琳芮的回复。 声音的尽头,阮琳芮看向电脑的副屏,那里正播放着一个直播画面。 画面里左智正站在舞台上,微笑地和观众们问好。 “欢迎各位来参加神威科技的发布会。” 阮琳芮看着神采飞扬的左智,对周肆回复道。 “没有任何异样。” (本章完) ------------ 第十五章 通知 2042年,9月7日。 在人类的漫长历史中,这一日并不是某个法定节日,也并非传统文化中,具有文化内涵的一日。 这一日什么都不是,不具备任何特殊意义,仅仅是一个人日期,无数日期中随机的一个。 但像某种命运的巧合般,在这一日周肆展开了对左智庄园的突袭,而在神威科技产业园内,左智恰好地举行了一场技术发布会。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巧合,又或者说,这是一种近似于巧合的“默契”。 这样形容确实有些古怪,但让周肆进行解答的话,他暂时也只能想到这样的形容方式,来为这一切的缘由进行解释。 在行动开始之前,周肆和董渊讨论了何时展开突袭,对于开始的日期,两人争执不休。 董渊希望周肆能给他更多的时间去准备,嘴上说着是为了大局,但周肆明白,董渊只是想确定好自己的仕途无忧。 周肆则希望一切能尽快开始,如果可以的话,周肆恨不得当夜便进行突袭。 对于自己为何如此着急,周肆一直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他只知道自己眼中的倒计时仍在不断地变化,趋于归零。 在这极端的时刻里,阮琳芮忽然发来了消息,左智忽然准备在9月7日在神威大厦内展开一场发布会。 不待周肆确定消息的真实性,连续的新闻通知在各个屏幕中显现。 “左智先生,将于9月7日展开发布会。” “这是自石堡遇袭事件后,左智先生第一次在公众前出现,他有何打算。” “神威科技的神秘新产品将要问世?” 经过媒体的添油加醋,各种夸张的标题在人们的眼中疯狂滚动,一瞬间舆论的风潮被再次卷动。 有人咒骂着神威科技,控诉着石堡遇袭后的种种风波,也有诸多坚定的狂热信徒,期待着神威科技带来新一轮足以改变世界的技术。 周肆对于这起新闻只觉得有些恍惚,像是左智听到了自己的苦恼,顺势为自己铺下了台阶。 与董渊又进行了一番讨论后,两人便敲定下了行动的具体时间。 9月7日。 一个恰好且折中的日期,既能满足董渊,也不会让周肆觉得过于拖延。 当左智在无数的摄像机面前侃侃而谈时,周肆则将深入他的庄园,寻找他的本体,而且在诸多媒体的见证下,即便出现了某些意外,左智一时间也脱不开身。 “感谢各位媒体朋友的到场。” 舞台上,左智微笑地向着台下的媒体们挥手,只是媒体们对于左智的出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在他们看来,此时出现在舞台中的,只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而不是大众记忆里熟知的那位白发苍苍的左智先生。 只有一小部分媒体记者觉得这位年轻人有些眼熟,五官与左智年轻时的样貌很是相似,还有人猜测他会不会是左智的儿子,但按理来讲,左智的儿子今年也该四五十岁了,远不该这般年轻才对。 人们的议论声没有持续太久,舞台上的左智也没解释的意思,自他加入长生方案以来,这还是左智第一次以这副年轻的躯壳出现在公众视野中 左智只是向着众人微笑,而后张开双手。 …… “看起来左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发布会上,你可以专心你的工作了。” 阮琳芮一边盯着直播,一边对周肆说道。 周肆站在空荡荡的庭室内,厚重的防爆门近在眼前,与正面墙壁融为一体,仿佛是由滚烫的铁水浇筑为一体的城墙。 “这里有些不对劲,阮女士。” 周肆就这么堂堂正正地站在这里,却没有触发任何警报。 准确说,这里本就没有任何安保措施。 角落里的摄像头低垂着镜头,像是枯死的树叶,连表示正在运行的指示灯也早已熄灭。 整个庭室只有周肆一人,除此之外,连个安保化身的身影都看不到,本来周肆已经做好了一番大战的准备,他全副武装地奔赴而来,却在这里没有发现任何对手。 周肆没有因此感到失望,相反,只觉得惶恐不安,如同曾在课本里读到的空城计一样。 “要撤离吗?” 阮琳芮也留意到了周肆这里的异样,出于安全考虑,向周肆提议道。 “没必要,反正留在这的只是一具躯壳。”周肆满不在意道。 “但你的本体还在神威大厦内。” “所以呢?” 周肆依旧是那副轻蔑的态度,“如果有人想杀我,我早就死了,既然我还活着,就说明,我的存在对他有用。” 看不见的敌人——上仙。 一直以来,周肆都在与上仙进行着虚无的博弈,哪怕周肆从未真正面对上仙,哪怕周肆这一切的复杂思索,都有可能源自于他那病态的“被害妄想症”。 周肆不在意这些,更不在意他人怎么看待自己,周肆只是固执地去思考,努力地将破碎的线索拼凑出一段段可读的文字。 从最开始针对自己的抓捕行动开始,就足以证明,自己在上仙的眼中十分重要,只是周肆至今依旧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吸引上仙。 那么眼下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残躯,静滞在容器内任人宰割,如果上仙真对自己有所企图的话,他早就动手了。 既然周肆还活着,并展开一系列的行动,周肆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上仙知晓且不在意这些。 这一可能既令周肆感到不安,也令他升起十足的怒火,仿佛至始至终周肆都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任由棋手们摆布。 “我没有检查到任何激光陷阱。” 周肆反复地切换视觉系统,但视野内仍是空荡荡的,真正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有。 他紧接着又跺了跺脚,确定道,“地面也没有任何感应检测……应该是有人提前关闭了这些,就像在欢迎我的到来。” 阮琳芮担忧道,“所以我们还是没躲过上仙的监视吗?” “我不知道,”周肆摇摇头,大大方方地朝着防爆门走去,“我只知道,所有的真相就在门后。”    周肆摊开手,锋锐的狭刃破体而出。 光滑的金属固然坚固,但随着锋刃缓缓与其接触,激烈的高频震动下,金属与金属的接触面间,爆发出了一片片焊接般的灼目辉光。 周肆破罐子破摔般,完全不在意触发警报之类的事,就这么粗暴地在防爆门的电子锁上切出了那么一角。 “我要接入了,阮女士。” 周肆提醒着,拿起一根数据线,将一端连接在自己颈部的接口处,另一端则连接在了电子锁内。 阮琳芮开始了远程破解,周肆则耐心地等待着。 当下的庭室内是如此静谧,如同一片平静的水面,但没人知晓这水面之下究竟藏的是什么,可能仅仅是一些被打磨光滑的鹅卵石,也可能束缚着被人遗忘的可怖巨兽。 其实……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有了答案,就像一个人掷出硬币时,就已知晓了自己心底真正的渴望。 周肆的暴力切割没有引发任何警报,连电子锁的自动锁死机制都没触发,似乎此地的主人已经知晓了周肆的到来,并且他不介意周肆这般贸然的闯入。 像是欲拒还迎般,他几乎解除了所有的安保系统,如果不是将防爆门直接敞开,会显得有些过于刻意了,周肆怀疑,就连这道防爆门也不会阻拦自己,而是像商场的感应门一样,一察觉到自己的出现,便自动开启。 一想到这些,周肆便能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所经历的这一切,充满了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刻意感。 “打开了,周肆。” 阮琳芮将周肆从越发疯狂的幻想中唤醒。 周肆断开了数据线,电子锁上警示的红灯逐一转绿,一阵清脆的机械鸣音从其中响起,随后整面防爆门缓缓转动、开启。 如此沉重、如此缓慢,仿佛它要揭开的并不是一条道路,而是新世界的大门。 周肆耐心地等待着,直至防爆门完全开启,露出其内部的空间。 防爆门的内部空间还算宽阔,正对着周肆的便是一座柱状容器,柱状容器的两侧便是一系列复杂的维生设备。 周肆在长生方案的相关报告中了解到过这些,这些维生设备可以对目标人物进行自动循环,无需医护人员的看护,很大程度上可以确保目标人物与外界的隔绝与安全性。 即便出现一些突发情况,这里也有备用的发电机与备用的维生设备,足以维持目标人物继续存活至少一个星期的时间,而这段时间里,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足够医疗团队解决麻烦,并对其进行紧急救援了。 在安全性上来讲,左智设计的很完美,毕竟这涉及了他自身的生死安危,上心一点总是没有错的。 只是周肆步入室内后,他没有在容器内看到左智的本体,自己刚刚的暴力开锁虽然没有引发外界的警报,但好像触发了这室内的安全机制,一层金属外壳将柱状容器严加保护了起来,将内部的情况完全遮挡住。 这是长生方案最后的安保措施,密封的外壳会将容器变成一枚金属胶囊,即便是地震令此地崩溃,废墟的掩埋中金属胶囊也会安然无恙,唯一的缺陷是其维生时长会大幅度缩减,大约只能支持几个小时的生存而已。 但对于左智这样的顶级富豪来讲,哪怕只剩几个小时,也足够团队将他的命从生死线上救回来了。 富人们就是这样,即便想死也困难重重。 “这就交给你了。” 周肆来到了一旁的电脑前,将数据线插入接口。 即便是高墙大系统也会被攻克,更不要说这简陋的防御了,阮琳芮用不了多久就能将其破解,揭开左智的真容。 但在此期间里,周肆忽然注意到了电脑桌面上有一个独立的文件夹,像是刻意引起周肆的注意般,它的命名还是“新建文件”。 仿佛在周肆入侵之前,便有人来到了这里,故意在桌面上草率地留下这个文件夹,等待着周肆的亲启。 周肆下意识地点开了文件夹,里面是一段视频文件,文件命名上的编号为“6-9-2042”。 刹那间,周肆觉得的心跳停滞了一瞬,哪怕他冰冷的机械胸膛下,根本没有所谓的心脏。 这是一段监控视频文件,通过文件命名可以直接了解,视频记录的日期为2042年6月9日,而这正是一切开始的那一天。 那一夜。 周肆的手在颤抖,明明机械化的躯体不会出现这种可笑的失误,但周肆挪动的手臂是如此僵硬,鼠标好几次已经挪到了视频文件上,却点了好几次也没点开。 直到紧绷的手掌将鼠标的塑料外壳捏出了一道道的裂隙,视频文件这才被成功打开,画面的视角为监控器,监控的内容正是周肆无比熟悉的登仙项目实验室。 视频里,白发苍苍的左智出现了,他即便算是一个老家伙了,但整个人风采依旧,穿着笔挺的西装,踏着锃亮的皮鞋。 即便岁月把刻花了他的脸庞,但心底充沛的欲望,仍令左智如年轻人一般朝气蓬勃。 “老朋友,别再固执了。” 左智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在他的对面,是坐在椅子上的陈文锗,他佝偻着身子,脸上戴着呼吸面罩,细长的管子一直延伸到身后的移动维生设备上。 “看看你,老朋友,你都已经这副这样了,你还在坚持些什么呢?” 左智抓起一把从陈文锗身上延伸出来的管线,痛心疾首道,“你非要把自己的身体折腾到崩溃,才肯甘心吗?” 陈文锗一言不发,深深的眼眶勾勒出了一片阴影,将他的目光完全遮蔽,陈文锗没有理会左智的话,甚至没有去看他,至始至终他一直盯着电脑屏幕,心底计算着那一行行的数据。 见陈文锗没有反应,左智继续说道,“信我的,老朋友,只要加入长生方案,你至少还能再多活上十几年,到时候你有的是时间追逐你的梦想,不是吗?” 这一次陈文锗终于有所反应了,他缓缓地转过头,双眼如同漆黑的洞穴,仿佛能摄取他人的灵魂。 陈文锗就这样盯着左智看了很久,直到左智也倍感不安时,他这才移开了目光,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加入长生方案……然后呢?” 陈文锗冷笑道,“说是延长寿命,倒不如说把肉体存放你们搭建的牢房之中,从此成为你和董事会的奴隶,直至死亡。” 听罢,左智脸上热情真诚的笑意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森严的冰冷。 “就算这样又如何,至少你还能继续活着。” 左智突然怒拍了一下桌子,低声道。 “这不是请求,老朋友,这是通知。” “来自董事会的通知。” (本章完) ------------ 第十六章 输赢 “董事会……董事会……” 陈文锗的声音很低,像是梦呓一般,反复念叨着这个词汇。 他闭上眼,试着在脑海里想象出那些人的面孔,但能得到的只是一片漆黑的剪影。 不过,就算能看清这些人的脸庞也毫无意义,他们只是一群代理人罢了,在这些董事的背后又是各种各样的集团,错综复杂的利益像是一片蛛网,将幕后的真凶一层层地蒙了起来,让人看不清真容。 “又是董事会,”陈文锗疲惫极了,无力地控诉着,“左智,看看这一切,那些人把我们曾创造的种种弄成了什么模样。” 陈文锗曾想保持神威科技的独立性与纯洁性,但随着公司的扩张,难免被这些集团渗透,以至于取而代之。 就算陈文锗再怎么伟大,他终究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弄成什么样?” 左智冷嘲热讽道,“这难道不是要怪你自己吗?如果你没折腾出仙陨事故……” 自很久之前,陈文锗与董事会之间的矛盾便逐渐尖锐了起来,直到仙陨事故的爆发,终于给了董事会一个踢掉陈文锗的理由,自此这位神威科技的创始人,像丧家犬一样,被赶出了权力的中心。 “老朋友,别再固执了,听听劝吧。” 左智看向室内的诸多设备,台阶层层堆起,将背靠背的双椅高高举起,如同等待君王降临的王座。 “看看你现在拥有的一切,不还是要靠我,靠董事会里的大人物资助吗?” 左智轻声细语道,“没有我们的帮助,你这辈子都无法完善羽化技术,只能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度假别墅里,消磨人生最后的光阴,带着遗憾死去。” “但有了我们的帮助后呢?”左智描绘着那美好的未来,“项目的进展不是很顺利吗?” “为了避免再出现仙陨事故,我们不辞辛苦,暗中扶持了一支化身杀手团体,为你那不成熟的技术,进行大量的活体测试,为了提高实验效率,我们还花费了大价钱,去搜捕那些适格者们。” 左智双手搭在陈文锗的肩头,手掌稍稍用力地捏着他的肩膀。 “老朋友,你嘴上说着道义,但当你把适格者的名单交给我的时候,你的手上就已经染了鲜血啊。” 左智俯下身,在陈文锗的耳边低语道。 “你也明白吧,从一开始你就不是什么好人,而是一个为了自己理想不择手段的人。 这没什么不好的,人类社会的进步,正是需要我们这些极端分子去推进,才可以让更多的人去享受进步带来的红利。 你已经牺牲了很多人,为何不愿牺牲自己呢?这甚至不算什么牺牲自己,只是让你做出一个小小的让步罢了。” 左智的声音逐渐强硬了起来,“这也是为了你好,我看过了你的体检报告,你活不了多久了。” 提及自己的身体,陈文锗的眼神黯淡了几分。 氧气面罩下,传来陈文锗那深沉的呼吸声,密密麻麻的管线从衣襟下延伸出来,仿佛他已变成了机械与血肉的混合造物,早已在一定程度上舍弃了为人的身份。 “我不是担忧你的生死,活到你我这个岁数的人,早就对什么爱情、友情、仁义道德无所谓了,眼中有的只是自己的利益,活成一个彻彻底底的自私鬼罢了。” 左智松开双手,扯来一把椅子,端坐在陈文锗的对面。 “我只是担忧你的思绪、你的智慧、你的大脑,从你加入项目起的那一刻,你的命就不属于你自己了,而是我们、是董事会的重要资产。” 左智拿起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报告,丢到了陈文锗的眼前,“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化身躯壳,你应该很眼熟,就是你先前设计过的那一个,我只是进行了一些优化与改造。” “看看这些数据参数,它们足以模拟人类的绝大部分感官,你将从这腐朽的血肉躯壳中重获自由,在钢铁之中得到新生。” 左智继续编织那美好的梦境,“而且,老朋友,你有没有想过,加入长生方案与继续研究羽化技术并不冲突。” “你完全可以在彻底完善羽化技术后,再将自己的意识数据化,获得彻彻底底的自由,这都是理论上可以实现的。” 左智始终不理解陈文锗的固执,“对于这唾手可得的一切,你唯一需要作出选择,仅仅是加入长生方案……只有活着,才有之后的一切,对吗?” 面对左智这一连串的问询与反问,陈文锗依旧保持着沉默。 他的脸庞苍老的犹如干朽的树皮,即便陈文锗用力地挤压面部肌肉,也很难作出什么明显的表情,更不要说他还戴着氧气面罩,就像一张半透明的面具,令他本就病态的面容显得更加模糊。 两人之间的沉默维系了一段时间,左智失望地摇了摇头。 “算了,还是聊些别的吧。” 左智对于陈文锗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这位老朋友向来不是一个容易被说服的人。 “目前我们已经捕获了许多前登仙项目的适格者,对他们进行了大量的活体实验,实验数据你应该已经收到了。” 左智聊起了工作,就和以往一样,每次和陈文锗闹僵时,只要聊起工作,陈文锗总会重新振作起来,并且充满活力。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陈文锗微微抬头,浑浊的眼中逐渐透露出理性的清澈。 “随着羽化技术的逐步完善,数据化后的意识完整性,也在逐步提升,预计再有一段时间,我们就能成功地将意识完全数据化了,而不是变成一团无序、自我崩溃的代码。” 左智略带遗憾道,“但比较抱歉的是,目前测试的稳定性很差,很多适格者在意识数据化后,都出现了极为严重的离识病症状,还有些人干脆变成了植物人。” “正常。” 陈文锗终于重新开口了,“受到技术水平的限制,现有的羽化技术,即便成功完善了,它也仅仅是能令特定人群进行升格。” 左智对于陈文锗的理论有所了解,“哦,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思衡者?” “是的,不止是思衡者,还要是最完美的思衡者。” 陈文锗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如果说有一个人能完美测试羽化技术的话,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他了。”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们都明白彼此言语里指的人是谁。 “我明白,毕竟他是第一人,我们内定的The one嘛。” 左智微笑应答道,“周肆一直在我们的监控下,就和之前跟你汇报的那样,这几年里,他一直在铵言市内,还开了一家诊所,专门救治一些离识病患者。” “和你这个铁石心肠的人相比,他可算是实打实的好人啊。” 左智连连称奇,“我开始好奇,当周肆得知,被自己视作老师的人,居然想拿自己做活体实验,成为铺就前往真理的基石时,他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他的想法不重要,就像你会问小白鼠,它们是否愿意吗?” 陈文锗冷笑了一声,“这些牺牲是为了……” “为了全人类?” 左智抢在陈文锗之前,替他应答道。 紧接着,左智眼神好奇地打量着陈文锗,期待他真正要说的是什么,随后,陈文锗的声音响起。 “只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个人的理想罢了。” 陈文锗已经不是年轻人了,嘴里再也讲不出那些热血的话了,哪怕掏空了脑袋,有的也只是一些现实且冰冷的残酷之语。 左智喜欢陈文锗的回答,“对,为了董事会,为了神威科技、为了……我们自己。”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很好奇,老朋友。” 左智话音一转,又将话题引回了陈文锗自己身上。 “羽化技术即便完善了,也只能令特定人群完成升格,那么你该怎么办呢?” 左智的眼神里多出了几分怜悯,仿佛陈文锗的人生在他的眼中变成了一场悲剧,直叫人感伤。 陈文锗平静地回复道,“我没有想过那些事……我只是想完成它,仅此而已。” “哦?真的吗?” 左智继续追问道,“你真的甘心吗?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却依旧无法从肉体的桎梏中脱身。” 陈文锗冷漠地看着左智,至始至终他的眼神都没有什么明确的变化,也许……并不是陈文锗没有变化,而是他的态度从一开始就确定了。 冷漠,如钢铁一般冷漠。 他应答道,“我们只是很相似,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是同路人。” 左智脸上的笑意一僵,明明陈文锗的话语很平静,也没有任何锋芒,可他却觉得自己被人从高处射下了一箭,正中胸膛。 “确实,一直以来我们都不是一路人,仅仅是相似罢了。” 左智慢悠悠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他已经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了,但对于自己的衣装气质,仍是有着极高的要求。 像是一种另类的固执般,让自己一直保持着年轻的姿态,时刻自信着,如同杂志封面的成功人士。 “说来,陈文锗。” 这一次左智不再用老朋友去称呼陈文锗,而是直接喊起了他的名字。 “人到老了难免会去回忆从前,但每当我想起往事时,我总是会想起你,想起你我之间的争斗。” 不等陈文锗说些什么,左智又抢先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在你的眼里,我们从未‘争斗’过,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总想赢过你,陈文锗,但令人绝望的是,似乎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赢不过你,甚至说连追赶上你都做不到。” 左智感慨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人们都说是你我一起联手创建了神威科技,打造了高墙大系统,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根本没出多少力。” “我之所以能获得这无上的荣誉,仅仅是因为站在你身旁的人是我罢了,就算换成什么其他人‘右智’‘左蠢’之类的,你依旧能取得这伟大的成功。” 比喻起这些名字时,左智被自己逗笑了,脸上的笑意更盛。 “我以为年岁的增长会磨平我的好胜心,当初的胡思乱想,也仅仅是年轻气盛罢了。 但实际上,我对你的好胜心依旧没有平复,反而愈演愈烈,像是一团阴燃的火,在我的心底酝酿至今。” 左智向陈文锗坦白起了内心,像是一种宣战,又像是一种告解,与过去不成熟的自己握手言和。 “我总是想在各个方面与你比较,想赢过你那么一点,只要一点就好。” 左智举起手,食指夹着拇指,比量了起来。 “后来我确实在一些方面上赢过你了。” 左智仔细观察着陈文锗的表情,开口刺痛道,“例如,我的家庭比你更幸福、更美满。” 陈文锗冷漠着脸,像是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左智的言语伤不到他,甚至留不下一丝一毫的划痕。 “例如,我比你更健康,瞧瞧我这身板,我现在还能跑一跑一公里呢。” 左智敲了敲自己的胸膛,嘲笑道,“而你离开了这些维生设备,过不了几分钟,你就会昏厥倒地。” “又例如,我获得了超越你的权势。” 嘴上说着胜利的宣言,可左智却没有丝毫欣喜的快感,情绪之中有的只是一道巨大的空洞。 他语气苍白道,“我终于赢过你了,可我没有丝毫的胜利感,只觉得空虚,甚至觉得自己可笑。” “我居然和你怄气了这么久,而你却完全不在乎这一切……仿佛我这么多年积蓄起力量的一拳打空了。” 左智有些厌倦了,他转身离开,“老朋友,你最好再快些,我承担不住董事会的压力多久了,等下一次,也许就不是我来见你了,而是一群医护人员强行把你绑进去。” 陈文锗只是平静地回应道。 “何必呢?反正我们最后都是会死的。” 左智离开的步伐停了一下,他扭过头看着佝偻的陈文锗,感叹道。 “听起来还真具有哲理啊。” (本章完) ------------ 第十七章 意义的意义 左智离开后,偌大的室内又只剩下了陈文锗一个人,室内静悄悄的,只有设备运行时的低沉嗡鸣声,以及陈文锗那充满疲惫感的喘息声。 通常,会有数名医疗人员时刻跟随陈文锗,并且还有一支医疗团队二十四小时待命,但今天在与左智谈话前,陈文锗强硬地遣散了他们。 陈文锗不喜欢陌生人,更不喜欢陌生人聆听他与老朋友的谈话,哪怕左智在各种意义上都算不上所谓的“朋友”。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陈文锗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老家伙了,垂垂老矣,遍体鳞伤。 过了这么多年,熟悉陈文锗的人不多了,聊起从前,也只能和左智交谈一二,哪怕陈文锗再怎么不喜欢他,也唯有在与左智的交流里,短暂地回忆起从前的日子。 无论美好悲痛,那都是陈文锗的过去,再也回不到的过去。 忽然间,陈文锗觉得有些寂寞。 他孤独地坐在椅子上,时而闭目沉思,时而长吁短叹,像是在为所有的事感伤。 孤寂有些难以忍耐,陈文锗开口呼唤道。 “小华小华。” 短暂的停顿后,女孩的全息投影如同从天而降的天使般,降临在了陈文锗的身侧。 她那泛光的脸颊上露出甜美的笑意,向着陈文锗侧过头,聆听着他的话。 “有什么需要吗?陈先生。”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陈文锗的表情微微动容,但一想到对方虚拟的身份,以及那句恭敬的“陈先生”,他的心情随之变得更为复杂了起来。 陈文锗双手交叉在一起,指肚彼此摩擦着,生涩的粗糙感像是在抚摸着一张粗粝的砂纸。 当初陈文锗是抱着纪念夭折幼女的想法,将陈华涵的形象打造成了如今这虚拟助手,但当陈华涵的虚拟形象第一次出现在陈文锗眼前时,陈文锗就后悔了。 并不是因为常见的触景生情,感到丧女的悲痛,而是陈文锗难过地发现,如今的“小华”远比他记忆里的“陈华涵”还要真实。 是啊,真正的陈华涵早已在千百度的高温中化作了碳火与灰烬,留有的影像也被陈文锗上传至了云端的角落里,如非必要,便不再开启。 至于与陈华涵有关的记忆,也与岁月一同在陈文锗的脑海里汹涌逝去,如同泛黄的相片,逐渐凋零斑驳、面目全非。 它比她更真实、更完美。 陈文锗沉默许久,妥协似地喃喃道,“果然啊,人类作为一种活在现实物质世界中的实体生物,还是很难将情感寄托到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上。” “所以我们固执地追求一些实体,来去存放自己的感情,而不是一味地寻求精神层面的解脱。” 陈文锗继续说道,“但矛盾的是,物质层面的事物终究会消逝,就像深爱的妻子会老去,宠爱的子嗣也会死亡,国家会分崩离析,一个延续了千万年的物种会灭绝。” “为了避免这种物质层面的局限性,古圣先贤们便讲,人类要追求精层面的自由,不能再局限于物质层面中……但这种事果然还是很难啊。” 陈文锗自嘲地笑了起来,“倒也是,要是谁都能轻易地将一切寄托于精神,那么古圣先贤们也就显得廉价了起来。” 正因真理之路如在刀锋之上行走,困难重重,才显得弥足珍贵。 小华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靠着云端的复杂计算,她很快便分析出了陈文锗言语中的哲学隐喻。 “陈先生,您是认为,您一方面想把我当做自己对陈华涵的情感载体,一方面又矛盾于我的虚拟性,以及对您自身情感的一种亵渎性吗?” “差不多吧,”陈文锗后悔道,“我真正的女儿已经去世了,你只不过是一个借用她形象的虚拟人物罢了。” “甚至说,你的存在正一点点地将她稀释掉,”陈文锗平静地说道,“已经没有人在意‘陈华涵’了,人们只会像绵羊一样,不断地咩咩地叫着‘小华小华’。” 小华反驳道,“但我确实是您女儿存在过的证明,这是毋庸置疑的,只是与原本的初衷产生了歧义……但这也确确实实地将她的存在延续了下来。” “大概吧。” 陈文锗眯起了眼睛,像是在思考,又像是感到了疲惫,想要休息一会。 但陈文锗睡不着,他如今这副身体即便是想要入睡,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每次睡觉前,他都需要服用药物,戴着复杂的检测仪器,直到自己的神经在药物的作用下,一步步走向休眠。 “算了。” 也许是太寂寞了,也许是太久没有和人交流过,陈文锗妥协似地说道。 “就算是虚假的也好,和我聊聊吧,小华。” “好的,陈先生,您想聊些什么呢?” 小华坐了下去,她的身下多出了一张全息投影出的椅子,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不知道,就当闲聊好了,发散一下思维,别总让自己紧绷着……不如聊聊人生吧,我很好奇,作为AI的你,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 陈文锗一边发问一边聊起了自己,“看看我,我已经老成这副样子了,早就过了古人们常说‘知天命’的年纪。” “知天命……知天命……” 陈文锗连续嘟囔了两句,莫名地笑了起来。 “很遗憾,我完全不知道我的天命为何物,仿佛我还没长大一样,就像一个幼稚的孩子。” 陈文锗摊开自己的双手,干枯的皮肤紧紧地包裹在骨骼上,指节如同树瘤般凸显了出来。 “但我不是孩子了,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东西。” 陈文锗抱怨似地说道,“靠着药剂与仪器续命,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花费高昂的财富,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折磨。” 他开玩笑地举例道,“我就像重症病房里那些一息尚存的病人们,活着,但毫无尊严。” “不,我倒认为您充满了尊严。” 小华给出了截然相反的看法,“换做其他人,多半已寻求自杀,或是安乐死,可您仍坚持着,不是吗?” “是啊……我仍坚持着,”陈文锗直勾勾地盯着小华道,“但有时候我也在想,我到底在固执些什么呢?” “是天命吗?”陈文锗怀疑着,“唯有知晓了天命,才肯死去吗?” 小华保持着微笑,露出鼓励的眼神,示意陈文锗继续说下去。 “或许真的是这样。” 就像做数学题时,在草纸上写下一段段的公式,陈文锗正通过自述的方式审视着自己的内心,整理自己的想法。 忽然,陈文锗充满期待地说道,“我有种预感,小华。” “什么预感?” “等我完成这一切后,也许我能找到自己的答案,所谓的‘天命’。” 陈文锗又变得失落起来,“当然,也许结束后,等待我的并非是答案,而是另一场追逐的开始。” 突然,陈文锗心中的寂寥变得越发强烈了起来,他看着一旁耐心聆听的小华,只觉得讽刺与荒诞。 自己居然正和一头幽灵聊天,它还有着自己女儿的脸庞。 可这是唯一能与陈文锗沟通的人了……当今这个世界上,能令陈文锗放下戒备,敞开心扉的人并不多。 想到这,陈文锗的眼前浮现起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周肆。 陈文锗有些想念自己的这位学生了,但想念之余,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 历经了仙陨事故后,周肆的人生走向了歧路,趋于崩溃混乱,据左智所说,近一阵周肆的生活终于走向了正轨。 但陈文锗明白,周肆这正轨的生活持续不了多久了…… 为了完善羽化技术,陈文锗需要大量的适格者进行测试,左智与董事会里的大人物提供了援助,他们创造了一个化身杀手团体。 很快,那些化身杀手们就会找上周肆,让他重蹈噩梦。 陈文锗感觉更加疲惫了。 “小华,我有一个问题。” 小华依旧是那副圣母慈悲般的微笑,她轻轻地点头,“请问。” “人生来就是要走向死亡的吗?” 陈文锗像个迷茫的孩子般,向着另一个虚拟的生命诚心发问着。 “关于这种事,我有过很多思考。 比如,我曾十分洒脱地和我的学生讲,人生来就是要死的,但我们的死不是毫无意义的。” 陈文锗故作坚强地大笑了起来,“世界是荒诞虚无的,而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对抗虚无的。” “但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精神层面的信念总是很难维持。” 陈文锗回忆道,“说起那些漂亮话时,仙陨事故还没有发生,我仍意气风发,觉得自己能改变世界,而现在,我变得如此落魄,快要成为别人的阶下囚,曾经的信念也变得千疮百孔了。” 事物总是不断变化的,无论物质与精神。 “所以,给我点答案吧,小华。” 陈文锗接着补充道,“不要调用云端的资料,也不要整合那些名著、论文……总之,不要调用任何数据,单纯从作为AI的你,去给我一个回答。” 他希冀着,“也许作为AI的你,可以给我不一样的见解。” 小华沉默了一阵,理论上来讲,以她的计算速度,哪怕是高深的数学问题,也可以在瞬间内完成计算。 但她还是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模拟人类的思考般,给陈文锗与“人类”对话的代入感。 “很有趣,陈先生。” 小华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像一个真人一样,和陈文锗交流着。 “您是人类社会中伟大的学者,被无数人信奉为智者的存在,但您这样的智者却需要向我来提问,向您的造物寻求一个答案。” 陈文锗不以为意,“这没什么可耻的,人类正因自己做不到,才创造了工具。” “是的。” 小华点点头,板起脸,声音冷峻道。 “你说的对,人生来就是为了死亡,不止是人类,机械会锈蚀,AI也会耗光电力,太阳会坍缩熄灭,宇宙也终将走向热寂。 一切的生命形式都是毫无意义的,与其困苦挣扎,不如停止繁衍生育,一起手拉着手,扑向灭亡的火堆。” 陈文锗慢慢地仰起头,失望道,“果然如此吗?”    “但我认为,这种思考方式过于功利、过于结果导向。” 小华的回答没有结束,她接着说道,“的确,世间万物没有意义,所以人类会赋予其意义,就比如月亮,本质上来讲,它只是一个死去的卫星罢了,但古代的诗人总会为其寄托诸多浪漫的诗意,自此它从一块冰冷的巨石,变成了某种意境的代表。” “又比如我,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我只是一个智能助手,一件冷冰冰的工具,不必寄托任何情感。 但对于你来讲,我是你对于你的幼女、陈华涵的情感寄托,而这份情感寄托,令我具备了不一样的意义。” 陈文锗微微发愣,恍惚了许久后,他才缓缓说道,“我没想到AI会说出这么温暖的话。” 小华解答道,“我只是通过我的逻辑内核,进行了一些语言帮助,这是我内置模块的一部分。” AI冰冷的话语,将陈文锗心底刚刚升起的温暖再次浇灭。 他好奇地问道,“小华,你用这种方式帮助了多少人?” “十四万三千七百六十二人。” 小华给出了一个精准的数字,并严谨地说道,“大多数人会寻求专业的心理咨询,而非询问AI,我只是适当地给出了我建议。” “和我对话的同时,你正和多少人对话?” 小华再次回答道,“六十三万四千八百一十一人。” 这一次陈文锗沉默了很久。 庞大的虚无感又一次地将陈文锗捕获,他有些生气,怒意十足,可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发泄,就连攥紧的拳头,也不知道该砸向何处。 小华吗? 她只是一个全息投影,更何况,作为AI的她什么都没做错,只是陈文锗的一厢情愿罢了。 AI只讲事实,但人会自欺欺人。 “我惹您生气了吗?陈先生。” 小华注意到了陈文锗的情绪变化,这一点光是从陈文锗的生理参数上,就能读取出来。 “没有,只是自己和自己怄气罢了。” 陈文锗笑了笑,疲惫地挥了挥手,像是错觉般,片刻的时间里,他眼角的皱纹又多了不少。 小华好奇道,“我还是不太理解。” “没事的。” 陈文锗摇摇头,释然道,“你只是一个弱人工智能,有些东西你无法理解,但这不能责怪你,就像你不能怪罪一个孩子不是一位成熟的大人。” 小华又装作那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她说道,“我有些明白了。” 她继续说道,“其实陈先生您并不是在寻求一个答案。” “在您的心底,您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您不够坚定,或者说,生活里的种种重拳,已经让您疲惫不堪了。” “您的信念在动摇,因此,您需要一个人肯定您的想法,让您有勇气继续下去,哪怕这个人仅仅是一个AI。” 小华说完忽然站了起来,她朝着陈文锗走来,虚幻的光芒一点点地靠近,直至快要将陈文锗包围。 那是美好的一幕,无数的光点在陈文锗的身旁徘徊、游弋,像是一群飞舞的萤火虫,又像是溢散的星光。 小华站在陈文锗的面前,慢慢地伸出双手,像是要拥抱他一样。 “父亲……” 她贴着陈文锗的额头,轻声问道,“你准备好了吗?” 陈文锗双目呆滞地望着小华,虚假的幻象与真实的记忆于此交织,如同重叠在一起的影子,触及至阴霾深处的灵魂。 无名的感伤沿着陈文锗的喉咙蔓延,湿润了他的双眼,强壮了他的精神,铸就起他的意志。 “真恶心。” 陈文锗眨了眨眼,语气厌恶地挥了挥手,驱散了这头伪装成他女儿的幽魂,可他的眼中却充满了温暖与怀念,甚至有那么一丝的幸福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神也变得凶恶,犹如一头嗜血的豺狼。 一瞬间,刚刚那个惶恐不安的老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疯狂的野心家。 “小华,离开这,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内都不要打扰我。” 陈文锗迈着吃力的步伐,朝着双椅系统走去,紧接着,他又说道,“通知左智,就告诉他,我同意加入长生方案了,叫他来见我。” 吩咐完这一切后,陈文锗登上了那层层堆起的台阶,站在了双椅之前。 陈文锗眼前的椅子空荡荡的,另一张椅子上则已经准备好了一具化身躯壳,他摘掉了笨重的氧气面罩,在更加沉重的呼吸声中,气喘吁吁地坐了上去。 身体的病痛感令陈文锗的意识有些模糊,他回忆起了从前,那是在仙陨事故发生后,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周肆时。 他躺在病床上半梦半醒,意识一片模糊时,陈文锗曾向周肆发问。 “周肆……意识到底是复制-粘贴,还是剪切-粘贴呢?” 周肆没有给出回答,之后的日子里,陈文锗在左智与董事会的帮助下,暗中进行了诸多的人体实验,依旧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没时间等待答案了。 无论是自己的身体的情况,还是董事会的步步紧逼,都不容许陈文锗坐以待毙了。 与其等待答案自己降临,不如由陈文锗自己,亲自验证这一切。 “对,小华,我准备好了。” 陈文锗对回忆里的女儿说道,然后他闭上了双眼,启动了羽化技术。 —— 光暗切换的瞬间,陈文锗睁开了双眼。 他先是坐在原位呆滞了一阵,仿佛思维还没有跟上肉体,但很快,陈文锗恢复了清醒。 陈文锗本能地从椅子上起身,站直了身子,只是这一次他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动作极为流畅,并且肉体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痛苦,除了头脑有些浑噩外,几乎没有任何异样。 沉重且痛苦的喘息声从陈文锗的身后传来,紧接着有重物跌落的声响,以及一阵阵虚弱的呻吟声。 陈文锗转过头,他看到老人正倒在地上,他贪婪地抓起氧气面罩,大口地呼吸,眼瞳充血猩红,不受控地溢出泪水,病态嶙峋的身体莫名地颤抖着,像是癫痫发作了般。 见到这一幕,陈文锗愣在了原地,随即他缓缓地抬起了双手,冰冷的机械手掌映入他的眼中。 他成功了。 同时,陈文锗也验证了,意识并非是剪切-粘贴,而是复制-粘贴。 狂热的喜悦在陈文锗的胸膛里迸发,他的理想成真了,他的技术实现了,陈文锗之名将被写入人类的历史之中,永不磨灭。 但紧接着,一种近乎是本能的、强烈的危机感爆发,促使着陈文锗行动。 “别紧张,陈文锗,”老人倒在地上,虚弱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沙哑地笑了起来,指着自己的脑袋。 “几分钟前,你我还是一体的,思想这种东西是没有滞后性的。” 老人继续说道,“我明白,你在害怕,害怕成为我邀功的战利品,变成董事会手中的工具,被人用来实验的数据切片,我都懂。” “这种对未来的预设,在你……不,在我坐上椅子前,我们不是已经想过了吗?” 老人的话令陈文锗逐渐冷静了下来,他快步走了过去,将老人搀扶起来。 “是的,我们已经预想过了。” 陈文锗点点头道,“想要活下去,你我必须竭力合作。” “没错,”老人笑了起来,不择手段道,“我已经通知左智来见我了,我们的计划就从他开始……” “不过……” 老人痛苦地咳嗽了两声,为计划进行了修正,“不过在这之后,你得杀了我。” “什么?” 陈文锗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老人慢悠悠地说道,“你得杀了我,这样我的死会变成一个烟雾弹,足以保护你一段时间,把水弄得更浑。” 陈文锗不理解道,“为什么呢?” 老人是陈文锗,陈文锗就是老人,正如刚刚老人所说的那样,几分钟前,他们还是一体的,思想是一致的,陈文锗不明白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己就会产生如此巨大的思想转变呢? “我活着对你而言是一种麻烦,别看现在我们能保持一致,但很快,我们就会因躯壳的不同、境遇的不同,乃至意识存在形式的不同,在思想上产生巨大的分歧。” 老人淡然一笑,“自己与自己成为了死敌,听起来有种哲学的宿命感……但这种事,还是算了吧,你觉得呢?” 陈文锗一言不发,就这样看着老人,端详着他的面容。 凹陷的眼眶、皱起的皮肤、布满恶心的老人斑、花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睛……人类的老态在他的身上尽显了出来,如同一座丑陋的雕塑。 陈文锗头一次如此仔细地、从他人的视角看着自己,他摇了摇头,否决道。 “你的理由不止于此吧。” 老人笑了笑,坦白道,“确实……我只是觉得有些失望。” “对于什么失望?” “一切。” 老人伸出手,抚摸陈文锗那冰冷的脸颊。 也许是羽化技术的成功与自我意识完成了延续,老人像是燃尽了生命里最后的一点柴薪般。 执念已消,再无生气。 于是,他的目光变得空洞,躯壳下的灵魂也随之魂飞魄散。 “躯壳可以替换,精神可以复制……” 老人幡然醒悟般,失望至极道。 “这样的世界太荒谬了……” (本章完) ------------ 第十八章 真相 年轻的钢铁之躯搀扶起年迈的血肉之躯,如同亲密无间的父子,又像是一场旅途尽头的友人。 陈文锗是他,他是陈文锗,统一的意识分裂在不同的躯壳之中,仿佛两颗对峙燃烧的烈阳,一颗澎湃辉煌,一颗几近熄灭。 这是宛如电影结局般的一幕,充满了哲学般的深意与浪漫。 可周肆却从这画面中体会不到任何美好,他直勾勾地盯着屏幕里播放的监控画面,心底仅存可怖的严寒弥漫,冻结了触及的所有神经,宛如挂满雾凇的密林。 “哈……哈……” 周肆深沉地喘息了起来,哪怕此刻的他没有双肺,不存在丝毫的呼吸压力。 可周肆仍产生了一阵血肉之躯才会出现的生理反应,像是一种……幻肢痛。 这是通常出现在截肢患者身上的病症,也就是虽然没有肢体部位,但仍然觉得肢体疼痛。 如今这种流窜的剧痛在周肆的心神间肆意蔓延。 周肆先是感到迷茫,他并非是残疾人,按理说不该产生这样的痛苦,但很快,周肆惊恐地意识到,他确实是一个残疾人。 但和人们熟知的残疾人不同,周肆失去的并非是某个特定的肢体,而是自己的肉身,完完全全的肉体,尽数丧失。 撕裂的幻痛席卷了周肆的全身,几乎有把开天的巨剑,从他的头顶垂落,将周肆劈成两半。 但周肆没有倒下,他仍死盯着屏幕中的画面,直到监控视频走到了尽头,画面归于黑暗,如同一面暗色的镜子,倒映起周肆的脸。 周肆一言不发,脸庞间充满了难忍的痛意,镜面中,周肆带着戏谑的笑意,仿佛在嘲弄着镜面另一端的自己。 “天啊……” 许久之后,周肆才从痛苦与震撼之中脱身,虚弱至极地感叹着。 周肆追上了上仙。 破碎的线索被系在了一起,犹如燃烧的引线般,瞬息间燃起一道明亮的火线,在黑暗中划起璀璨的光轨,而后引爆滔天的冲击与热浪。 点燃大半的夜空。 周肆的嘴唇微微颤抖,然后是手臂、大腿,乃至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地抖动着,仿佛在这一刻,周肆不再是那冰冷至极的钢铁之躯,而是肉做的。 “周肆,我解除防御了!” 周肆脑海里的风暴尚未平息,阮琳芮的声音从他耳旁响起。 在周肆查看监控录像的时间里,阮琳芮已经攻克了长生方案的最后保护机制,解除了容器的封锁。 周肆没做任何应答,这一刻他的脑袋空荡荡的,哪怕想说些什么,也只是从唇齿间挤出一些无意义的声音。 他扭过头,看向那耸立的容器,严密的金属外壳将它层层封锁,如同一座金属的棺木。 但随着阮琳芮攻克防御,光滑的金属外壳上正浮现起一道道微小的裂痕,裂痕缓慢扩大,封锁逐一解开,像是卸除绷带的木乃伊,露出了其下的真容。 周肆屏住了呼吸。 …… 阮琳芮坐在桌前,数个屏幕在她眼前展开,分别呈现着不同的画面,就像刻板印象里的数据工作者一样。 经过她的黑客入侵后,阮琳芮成功控制了庄园安保系统的摄像头,将它们变成自己延伸的双眼,注视着周肆的行动。 于是,阮琳芮也看到了。 幽蓝的微光从容器底部亮起,映亮了悬浮在容器内的男人。 男人浸泡在浑浊的液体中,整个身体呈现出高度的腐败状态,皮肤呈现出深深的污绿色,这是尸绿在液体中的显著表现,身体表面布满了大小不等的气泡和水泡,这些气泡和水泡在液体中轻轻摇曳,散发出阵阵恶臭。 死者的头部膨大,眼球突出,仿佛要从眼眶中掉出。 口唇肿胀外翻,舌尖伸出,显得异常恐怖,胸腹部显著膨隆,阴囊高度膨大,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夸张的膨胀状态。 虽然周肆是一个不入流的非法医生,但他还是了解过相关的知识,这是尸体高度腐败后的巨人观现象。 在微光的映照下,液体中,腐败的静脉网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暗红色或污绿色的树枝状血管网遍布全身,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死者的软组织已经部分液化,液体中漂浮着一些腐烂的组织碎片和蛆虫,充满了死亡和腐败的气息。 一瞬间,世界像是陷入了绝对的静谧般,周肆与阮琳芮都保持着沉默,陷入相同的风暴之中,脱不开身。 “这……这是……” 足足半分钟后,阮琳芮才回过神来,她的声线颤抖,充满了惊恐感。 “这是怎么回事?” 阮琳芮完全呆滞住了,她以为解除防御后,等待她的是一头待宰的羔羊。 周肆只要击碎容器,将对方从这安逸的睡梦中拖出来,就能结束这纷争的这一切,可等待两人的却是一具尸体。 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后,阮琳芮通过摄像头仔细观察容器中的身体。 指尖在键盘上飞速舞动,即便尸体已经泡得面目全非了,但通过算法的比对,阮琳芮还是从残留的身体特征中,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看着算法推导出的结果,阮琳芮茫然无措道。 “这是……左智?” 就和一开始预计的那样,在阮琳芮的配合下,周肆一路突进,找到了藏在容器之中的左智,可这个故事出现了一些问题。 等待他们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左智,而是一具高度腐败的尸体,而且通过尸体腐败的程度来看,这具尸体至少在这里泡上几个月的时间了。 也就是说……左智死了。 这位控制神威科技的大人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死在了不知多久之前的某个时间节点中。 阮琳芮的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冷汗从额头析出,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但她的喉咙里却没有传出任何呼吸的声响。 她艰难地挪移着目光,将视线从这块屏幕挪移到另一块屏幕上。 在另一块屏幕的画面中,年轻的左智正站在舞台上,沐浴着明亮的聚光灯,一脸微笑地享受着众人的掌声,意气风发。 “如果这具尸体是左智,那……那么……” 阮琳芮像个受惊的小鹿般,无助地问询道。 “那么这个召开发布会的左智是谁…… 一直以来,是谁在支配‘左智’那具化身躯壳!” …… 周肆聆听着耳机里传来的惊恐之音,他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以极为镇定的口吻给予回答。 “陈文锗。” 耳机里的声音沉默了一阵,不久后,阮琳芮像是一位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般,再一次地问起问题。 “可是陈文锗不是已经死了吗?”    阮琳芮头疼欲裂,常被世人称作天才的她,此刻却有种大脑过载的感觉,无数的齿轮彼此咬合在了一起,缝隙里长满了红褐色的锈迹。 “对啊……” 阮琳芮自问自答着,她的头脑混乱,所有的神经像是打结在了一起,变成理不清的毛线团。 “陈文锗已经死了,我们验过尸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我们还做了DNA比对……我们……” 周肆打断了阮琳芮的胡思乱想,“冷静点,阮女士。” 稍作停顿后,周肆解释道。 “陈文锗死了,但在死前,他利用羽化技术,将自己的意识进行了数据化升格。” 回忆起监控录像里发生的种种,它们如同一块块拼图,为这扑朔迷离的事件,填上了最关键的一环。 “对,就是这样,”周肆复述起了整个事件的经过,“为了避免成为董事会的奴仆,也为了自己的理想,陈文锗绝望之际,奇迹般地升格成功了。” “在升格成功之后,他配合自己的副本,杀死了左智,将他封藏进了这容器里,陈文锗自己则死在了副本的手中,变成了烟雾弹,干扰了我们的判断!” 周肆说着便朝着外界跑去,他的速度飞快,几乎在瞬息间便抵达了化身躯壳的极限。 回忆起三个月前阮琳芮的邀约、陈文锗的死讯等等,从一开始,所有人都被陈文锗算计了进去……他甚至连自己也包括在内。 “那个副本、也就是另一个陈文锗,他正占据‘左智’的化身躯壳,一直以左智的身份行动!” 周肆一口气将整个事件的脉络全盘托出,其中大部分源自于周肆的推测,但他相信,自己的推测与真相并没有多少的偏差。 即将浮出水面的事实正是如此。 阐述完这一切后,周肆心中再次涌现剧烈的恐慌。 陈文锗。 他是神威科技的创立者之一、引领了整个时代的伟人、自己的老师,但同时,他还是至福乐土的幕后操手之一。 如今,上仙的身份也水落石出了,在过往的日子里,上仙这一身份应该是由左智来担任的,但随着陈文锗计划的实行,左智的死亡。 陈文锗占用了左智的身份,连带着这一身份所具备的一切权力。 如此一来,在云中城时山君的所言所语也得到了验证,为什么他们突然失去了与上仙的联系,因为那时左智已经死了,而后来上仙再次行风作恶,则是陈文锗已经成功控制了所有。 周肆忽然想到,庄园的安保如此松懈,视频文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摆在桌面上,还有今夜陈文锗举办的发布会等等。 陈文锗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今晚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在神威大厦内。 “阮琳芮!” 周肆失态地大吼起了阮琳芮的名字,“立刻离开产业园!” 这一次耳机的另一端没有任何回应,周肆紧张地检查了一下自己与阮琳芮的连接,却发现所有的联系都已中断,闪烁着警报的红光。 周肆速度放缓,直至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随后周肆没有丝毫的犹豫,将化身躯壳重新连接上网络。 没什么好隐藏的了,也不必在意所谓的监控了。 当陈文锗把这一切坦坦荡荡地摆在周肆面前时,就说明他已经做好了决战对弈的准备。 “董局长!” 周肆联系上了董渊,声音急切。 “周医生?” 董渊显然被周肆这突然的通讯弄得有些茫然,按理说周肆正在执行入侵行动,并且他需要保持与网络的隔绝才对。 但眼下,周肆全面接入了网络,所有沉寂的系统再次上线,诸多的数据词条像瀑布一般,在周肆的眼前闪过。 周肆没时间处理这些泄洪般的数据,他语速飞快地将相关的情报汇报给董渊,同时,他还录制了自己刚刚的视野内容,视频文件压缩并上传至了云端。 通讯的另一端,董渊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中,显然,他和阮琳芮一样,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打得措手不及。 每个人都对真相有着各自的猜测,但当真相赤裸裸地展现在他们面前时,再多的心理准备也将土崩瓦解。 就如周肆第一次从这具化身躯壳中苏醒,知晓自己加入长生方案时那样。 其实在刚苏醒时,周肆就察觉到了周围的异样,他以为自己在霍道川的烈火中失去了其它的肢体,又或是被毁容等等。 周肆设想过,也尝试接受过了,但现实却给了他一个从未想过的、也难以理解的答案。 “董局长,我要求按照我先前计划的那样行动,”周肆继续吩咐道,“立刻封锁整个神威科技产业园的网络,禁止他们任何与外界的数据交换!” 周肆看着自己视野里那血红色的倒计时,他继续说道,“陈文锗是在6月9日进行的意识升格,按照茧系统的时间限制,他只有在9月10日时,才能完成蜕变。” “但……但今天是9月7日。” 董渊的声音犹犹豫豫,即便历经诸多风浪的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般严峻的事态。 “是的,但陈文锗还是行动,那么只说明一件事,他有把握!” 周肆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后颈接口,那里正插着一枚小型硬盘,里面存储着名为催化剂的病毒。 “陈文锗是一个天才,他创造了高墙大系统,也是他摧毁了高墙大系统,同样,他可以打造茧系统,那么也可以加速它的孵化。” 周肆的言语如同刀剑般,劈砍进了董渊的心底。 “我刚刚失去了与阮琳芮的联系,与此同时,陈文锗正借用左智的身份,在神威大厦内展开一场发布会……” 思绪的风暴在周肆的脑海里反复卷起,它们扬起漫天的尘埃,洒下灰白的雪。 慢慢地,周肆停下了言语,对于他的突然沉默,董渊在通讯里不断地呼喊着,可周肆却对他没有任何回应。 周肆仰起头,望向那漆黑的夜空,庞大的无人机群正闪烁成一片璀璨的银河,落向城市的另一端。 在那璀璨银河的尽头,宛如水晶塔般的宏伟造物之中,于层层严密的守卫之后,周肆那具残破不堪的躯体正静静地安眠于容器之中,犹如一座精美的标本。 “周肆。” “他是第一人,我们内定的The one。” “最完美的适格者。” 破碎的言语在周肆的耳旁回响,犹如一段迷离的梦呓。 “董局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周肆喃喃道。 “我还在神威大厦内。” (本章完) ------------ 第十九章 成仙 男人站在舞台的正中央,炽白的聚光灯落下,像是有明亮的大雪,均匀地摊在他的身上,将他所有的完美与所有的缺陷一并清晰地映照出来。 “真好啊,各位!” 男人向着观众席下的客人们感慨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多人一起注视过了,我就像世界的主角,站在一切的中央。” 对于男人的侃侃而谈,受邀来访的客人们保持着应有的耐心与好奇心。 客人们猜测,以男人的年纪与他在舞台上如此重要的身份,也许男人是神威科技下一阶段的掌舵人。 仙陨事故后,左智虽然接过了陈文锗的权力,但左智毕竟也是一位老家伙了,年迈的老者可以作为一名经验丰厚的智者,却不适合成为一位带领军队的将士。 市场已经厌倦了这群死气沉沉的老人,他们需要一些更富有激情的年轻人。 “咳咳。” 男人咳嗽了两声,示意喧闹的观众席平静下来,客人们也配合着,纷纷停下了私语,昏暗中无数的目光聚焦于男人的身上,像是汇聚起来的光束,令他变得更加光芒万丈。 “诸位,在这里,我想向大家介绍一下长生方案。” 男人挥了挥手,身后的大荧幕与全息投影播放起了长生方案的宣传片,以及相关的演示。 客人们起初还会有阵阵私语声,但很快,他们就被长生方案所许诺的种种,勾起了心底的欲望与狂热。 自长生方案诞生以来,这还是它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展示出来,男人很清楚,它会掀起怎样的舆论风潮,又会在这些顶级富豪阶层中,造成何等的地震。 “就如各位看到的这样,长生方案将打破人类生理寿命的极限,自今天起,死亡将不再是一个可怕的诅咒,而是一场可以规避的未来。” 男人脸上带着和煦自信的微笑,向着众人紧握起拳头,充满力量。 “当然,长生方案目前还没有准备好进行大规模的市场投放,毕竟这种技术一旦推广开,先不说政策上能否通行,光是舆论的浪潮,就足够以掀起一阵动荡了。” 男人摆弄着鬼脸,故意让声音变得尖细。 “人们一定会说,富人已经拥有了一切,现在又要逃避这唯一公平的死亡,但……谁又在乎他们的想法呢?” 台下的客人们沉默了稍许,黑暗里传来哄堂大笑声。 男人畅快地说着,就像一位脱口秀演员,调动着客人们的情绪。 “对吧,谁又在乎他们的想法呢?” 台下的笑声变得更大声了,男人也随之笑个没完,快要挤出眼泪,哪怕这具钢铁之躯并不存在所谓的泪腺。 “就像发展化身躯壳技术时,谁又在意离识病患者们呢?” 男人的声音忽然轻了起来,台下的客人们像是反应了过来般,笑声也随之休止。 气氛有些冷场,男人挤眉弄眼道。 “各位,笑一笑啊,反正每个时代都有那么一批被牺牲者,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需要确保的仅仅是,我们不被牺牲就好啊。” 客人们面面相觑,有人重新笑了起来,有人则保持着沉默,还有人则警惕地看着男人,他们已经嗅到了这场发布会的诡谲。 “然后,这便是长生方案的全部了。” 男人回过头看了眼大荧幕,演示文稿反复切换着,他知道台下这些人最期待些什么,他干脆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向着所有人展示那个数字。 他没有去看向人群,但男人听见了后方如潮水般袭来的惊叹声,这声音令男人感到一阵愉悦,也令他心底那恶趣味的想法膨胀得更大。 “正如各位看到的这样。” 男人望着大荧幕上显示的数字,拍着胸脯许诺道。 “目前长生方案至少可以令人类的寿命延续至一百五十岁,而这还是保守估计的,更不要说,在延续寿命的同时,长生方案等技术,仍会迅猛推进,具体能延寿多少,将会是一個非常乐观的数字。” 实打实的许诺令客人们狂喜,能被男人特意邀请到今夜发布会的他们,尽是达官显贵,对于他们来讲,长生方案的价格根本不是问题。 但在狂喜之外,仍有许多人投来了质疑的目光。 曾经,神威科技确实值得信赖,但随着石堡遇袭等诸多事件的爆发,令公众对于神威科技的信任产生了巨大的裂痕,更不要说这些把自己生命看得格外珍贵的富人们了。 男人像是预料到了客人们的所有反应般,不等他们提出质疑,他便率先举起了手。 “各位,无需多虑,长生方案在神威科技内部,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测试。” 男人撸起袖子,掌心开裂,一把锋锐的狭刃破体而出,引起观众席的一阵惊呼。 直到这时客人们发觉,站在台上的男人并非是真正的人类,而是一具无比拟真的化身躯壳。 男人向着客人们致以诚挚的笑意,“并且,长生方案并不是今晚发布会的主题。” 客人们的好奇心被男人再次勾了起来,如果长生方案都算不上今夜的主题,那男人接下来要介绍的东西,又该何等伟大呢? 一双双热切的目光从昏暗之中延伸了过来,仿佛目光具备力量一样,男人觉得有无数双贪婪的手掌,正抚摸着自己的身体,留下一道道浅色的印记。 “不过,在介绍下一项前,我需要各位帮我些忙。” 男人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沉了起来,与此同时,齐齐的脚步声从会场外响起,像是有支训练严格的军队正朝此地跋涉。 很快,客人们就在会场的外围,看到了如城墙般耸立的化身躯壳们,它们沉默不语,手持着致命的武器。 “我知道各位在想些什么,你们这种人实在是太好猜了,一眼看破般,没有半点让人挑战的欲望。” 男人保持着微笑,苦恼似地摇了摇头。 “无外乎利益、肉欲等,诸如此类低级又无趣的东西。” 男人来到了舞台边缘,聚光灯也随着他的行走而照耀,它映亮了边缘的一位客人,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脸疑惑地仰望着到来的男人。 “我不喜欢你们这样的人……不,在我的世界观里,你们连人都算不上。” 男人高傲极了,把这些世俗的权贵贬低到了尘埃里。 “你们只是一群观众、游戏里的NPC,其实我不希望你们出现在这的,但没办法,我依旧有人的劣性,有那么一丝一毫的虚荣心。” 提及这些时,男人的笑意变得扭曲诡异了起来。 到了现在,客人们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次发布会气氛的不对劲,有人想要起身离开,却被高大的化身躯壳所阻拦,它们毫不客气地亮出了枪械,醒目的红光警告着客人们,这并非玩笑话。 “就像攀登珠峰的人,他会留下自己的照片,向着人们炫耀一样,人类就是这样的社会性动物,如果不与他人分享,很多事情就失去了绝大多数的乐趣。” 男人自顾自地阐述了起来,望向会场边缘的骚乱,客人们的保镖与化身躯壳对峙着,随即便被那钢铁的重拳打得头破血流。 惊恐的呼喊声尚未响起,便被男人的话语掩盖了过去。 “但这份虚荣心也证明了一件事,我仍并非是完美的存在,我的内心里依旧有着不暇,那是来自人性的缺陷。” 男人张开双手,就像许多故事里的野心家,像是世人展现自己的阴谋本质般,他身后的大荧幕切换着画面,登仙的字样从其中浮现。 “不过比起这些,你们应该感叹,你们是幸运的,能在今夜见证这一切,但你们也是不幸的,毕竟,我也不清楚伱们之后的命运如何。” 在男人的叙述声中,客人们携带的安保化身们启动了,可这些安保化身刚准备保护它们的雇主,其却像是被石化了般,纷纷定格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客人们咒骂着,示意安保化身开火,解决会场外围的这些碍事的化身躯壳,但回应他们的,却是安保化身调转的枪口。 “该死的,你们怎么回事!违反合约的话,我会把你们全家都送进监狱里!” 有客人痛斥着,但回应他的只是安保化身的一记铁拳。 客人哀哭着倒在了地上,他被砸断了鼻梁,满脸鲜血。 恐惧开始扩散、蔓延,许多客人都慌了神,他们求救似地看向身旁的安保化身,但这些平日里保护他们人身安全的铁甲卫士们,不再回应雇主的任何命令。 安保化身们逐一走向会场的外围,和那些本就手持武器的化身躯壳们站在了一起,铸就起一道围墙,将所有来客们限制在了会场之内。 “各位,不必挣扎了,它们不会回应你们的任何需求。” 男人显然留意到了这场不断扩散的骚乱,他依旧是那副骇人的笑意,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天神,肆意戏弄着地上的凡人。    “你搞了什么鬼!” 有客人大声质问着,男人无情地瞥向他,通过面部模型比对,男人很快就调出了这位客人的所有信息。 “哦,你只是一个位普通的媒体朋友啊。” 听到男人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客人的表情慌乱了起来,紧接着,男人又继续说道。 “你的社会价值刚刚好,可以用来做示范。” 说完,男人举起手,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黑暗里传来枪声,子弹精准地划过人群,将这位客人的头颅一举击碎,大片大片的血污飞扬,洒满了其他人的脸。 “各位,可以冷静些了吗?” 男人拍了拍手,聚光灯落在了那具无头尸体之上,残酷的例子警告着所有人。 顷刻间,会场内的骚乱休止了,客人们都瞪大了眼睛,脸色苍白,身子发抖,他们恐惧地想要放声尖叫,但理智又令他们咬紧牙关,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男人很满意这样的回应,他赞叹道,“很好,毕竟受邀名单是我精心挑选过的,大家都是高素质人群,很清楚该怎么做吧。” 短暂的平静后,有人鼓起勇气问道。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聚光灯挪移,照亮了那位客人的身影,他看向会场边缘的安保化身们,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 “你是怎么策反我们的安保团队的?” 男人看向这位客人,经过面部比对后,确定了他的身份,这是一位来自丰隆计算的高管,社会价值显然要比刚刚那位媒体朋友要高不少。 “我没有策反他们,”男人也不隐瞒,坦白道,“我只是控制了他们的躯壳罢了。” 安保化身们沉默地屹立着,但在这钢铁之躯下,藏在其中的识念意识们则不断地尖叫、哀嚎。 他们的识念连接被未知的存在突然入侵了,对方越过己方的权限,强行支配了自己的躯壳,而自己则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如同一个植物人一样,被困在这冰冷的身体里。 丰隆计算的高管继续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通过我留在高墙大系统内的后门,”男人微笑,“仅仅把石堡遇袭当做一场恐怖袭击,未免有些太简单了吧?” 从6月9日起,男人就计划好了一切,先是诱杀左智,伪装他的身份,然后是引导霍道川,去强攻石堡。 引爆高墙大系统只是一个幌子,男人真正的目标是在高墙大系统内插入后门,也唯有这样,他才可以确保自己破茧之时,不会有任何武装化身来干扰自己。 在这神威科技产业园内,男人就是绝对的天神,所有的化身躯壳都将受到他的控制。 精心的谋划,直到这一刻结果丰硕的果实。 “如各位所见,我今夜真正想介绍的便是它——羽化技术!” 男人欣赏着客人们的脸庞,那复杂的神情,对于公众而言,羽化技术是一段隐秘,但对于能出席今夜的人来讲,这并不算什么。 “没错,各位,我完成了它,人类自此将突破血肉之躯的束缚,在数据的海洋中获得绝对的永生!” 男人得意洋洋地享受着人们的目光,但紧接着,他又说道。 “遗憾的是,这项技术并不被世人认可,更不会被祝福。” 男人意味深长地说道,“毕竟……第一人将会获得新世界的所有。” 他像是一位舞蹈演员般,迈着矫健的步伐,沿着舞台的边缘快步行走,如同模特一般,向着更多人展示着自己。 “所以,我邀请来了各位,暂且使用各位的性命作为我的担保。” 男人挥挥手,赞美着台下的客人们。 “你们是各行各业的豪绅政要,社会价值累积在一起,恰好维持了一个完美的平衡,有你们在这,我就不必担心,有那么一枚战术核弹落了下来,把神威科技产业园内的一切夷为平地。” 如此可怖的话,就被他这么轻描淡写地讲了出来,像是一段玩笑话,但没有人会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 男人苦恼地摇摇头,无奈道,“没办法,监察局那些人,还有更上一层的大人物们,他们实在是太恐惧一位数据之神夺走他们的权力了。” 聆听着男人的话语,客人们的眼中逐渐浮现起了厚重的绝望,此时他们怎么还不明白,男人邀请他们前来的真正目的,仅仅是把他们视作一个谈判的筹码,以防监察局轰炸的人质罢了。 突然,男人望向会场之外,那遥远深邃的夜空,自言自语道。 “哦?看样子,监察局的行动已经开始了。” 话音刚落,一连串的提示音在客人们之间响起,他们纷纷拿出手机,发现网络已被切断,在这个信息发达的时代,在这科技尖端的神威大厦内,他们居然陷入了与网络隔绝的孤岛之中。 “别担心,各位,刚刚只是监察局封锁了产业园的网络通讯而已,神威大厦内有着一套完善的内部网络,足以避免外界的信号干扰,至少在这这座大厦内,一切照旧。” 男人抬起手,像是一位神明般,言出法随,重新连接的提示音接连响起,编织起一段轻快的乐曲。 这一连串的信息炸弹,把客人们炸得头昏眼胀,即便他们之中有很多人历经了诸多的风雨,可仍被当下上演的一切给撼动心神。 “你……你是谁?” 恐慌与绝望疯狂酝酿之际,有那么一道声音自昏暗之中袭来。 这时客人们才发觉,自始至终他们都不清楚男人的身份,更不知晓他的名字,男人就像一个突然闯入这个世界的陌生来客,粗暴地将秩序击碎,掀起混沌的风暴。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男人也愣在了原地,像是从一段自恋的迷梦中苏醒般,他恍惚不已。 “我是……谁?” 男人问询着自己,随即,他的表情变得苦恼了起来,陷入了一段没有尽头的审思之中。 我是谁呢? 左智? 不,左智已经死了,他与自己唯一的关联,仅仅是自己使用了他年轻时的脸庞,而就连这副脸庞,也没多少人有印象,早已随着泛黄的相片,遗留在时光洪流的角落里了。 陈文锗? 可陈文锗也死了,不是吗? 自己扭断了陈文锗的喉咙,把他扼死在了地上,接着又放起火,将一切燃烧殆尽。 但……可以说,自己不是陈文锗吗? 自己是陈文锗意识的副本,是他数据化后的升格意识…… 可是…… 如果意识升格是剪切-粘贴,那么男人与陈文锗之间,还可以天真地认为,两者之间存在一种传承般的关联性。 但悲哀的是,意识升格是复制-粘贴,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一段熟悉但又陌生的梦幻泡影。 男人思考着,争辩着,觉悟着。 渐渐的,男人收起了脸上所有的笑意与表情,他抬起手,像是抓住一张面具般,死死地扣住自己的脸庞,而后一点点地拉扯。 嘶啦—— 男人硬生生地扯掉了面部的仿生涂层,将那金属嶙峋坦荡地展露,宛如一头掘开坟墓的亡灵。 他向着世人大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我是——上仙!” 如同初生的婴儿,欣喜若狂。 (本章完) ------------ 第二十章 决战 周肆冲出了庄园,一头撞入了敞开的车厢内,李维陨仅仅是通过后视镜与周肆对视了一眼,他便猛踩油门,车辆咆哮着,在公路上横冲直撞。 在周肆与董渊进行通讯后不久,相关的情报立刻同步到了参与行动的所有人,留守在车上的三人,自然也知晓了这一情报。 “妈的,我怎么觉得事态变得越发失控了?” 宋启 “让亲卫回去通传相国一声,我们分两边游走看看,可有薄弱的位置!”吕布沉声说道。 “公子,茵儿走了——”琴茵望了望远处,神情黯然下来,此时,她最渴望的是见到舒如姒,不过舒如姒如今早已不知去向。 区区几万块,于晓乐自然不放在眼内,他之所以不想给那么多,那只是因为他认为,这些人不值那个价,如果不是为了对付莫问,让莫问感觉在于家过不下去,于晓乐才不会给这些人这么多钱呢。 安景皓大学毕业,又出国深造,几年的时间下来,早就成了国际上颇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了,最近f国一座新落成的音乐厅,就是以他为主导设计的。 “我是怕他在医院会闷,所以买了一个玩具陪他。”有人授权,他敢不买嘛。 莫问皱着眉头,眼前这个老道士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他很熟悉,和他身上的灵石有某种密切的相似之处,就在刚才昆仑来的时候,狂风之下,强大的力量波动,和莫问身体里的灵力产生了默契的波动。 从前她们隔三岔五的一起逛街玩耍谈心,清楚对方发生的一丁点事,反观现在,一个月见到一面,连电话都联络不上。 两个男人眼神里都燃起了一把火,都恨不得用这把火,就将自己眼中的对方,烧成灰烬。这一刻,时间仿佛都停滞了。 “毅哥,他的计策也并非都是没有可取之处。这样吧,傲天军回来后,你让邱敬和刘远来见我。”张萧说道。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他们沒有想到欧阳轩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如过这是真的。那可就是大问題了。 那可是冷颜的师父在收他为徒时就准备好的丹药,怎么就这么的让自己给吃了,回头要是让她知道了,还不打死自己。 看到左三的比划,左二等人立刻蓄/势待发,齐齐看向左一,就等他的命令了。 项来绕开旁边的树木继续往前走,可是下一秒,她的眼里出现了一大块白色的料子,而那个白色料子动了动。 杜孟吃惊不已,自己的巨蛇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杀了,虽然心疼的很,可脑子中却是急转,这家伙太厉害了,恐怕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慌忙想要投降,可又觉得丢不起这个脸来,为难起来。 楚庭川见状,就是急忙的一挥手中的鞭子,赶紧往皇帝所在的方向赶去。墨凉与楚虚华亦是紧紧的尾随而上,希望能够赶得及才好,要不然后果可以说是不堪设想。 镇里的乡里乡亲。今天被岳隆天给包下來了。一共四层楼。都是牛马庄过來的乡亲们。甚至连县里镇里的一些领导干部也被请來了。 事不宜迟,杨国安请示局长后,带着陈刚和马忠良连夜飞往长海。 前几天突然找到自己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还说什么自己欺骗了他,现在又想掐死自己,他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体了? 不过听韩国亮的意思,对方告诉韩国亮下的可能是慢性毒,一时半会不会要了自己的性命,可能这韩国亮也不是常做这种事,所以才会特别紧张,没事就来看看情况。 ------------ 第二十一章 奔赴疯狂 成群的武装化身已准备就绪,如同一支森严的铁甲卫队,打头阵的是数具铁卒化身,凭借着灵敏的高机动性,四足的它们足以在产业园内一路奔袭,突进至神威大厦下。 在铁卒化身之后,便是携带了大量武装的镇暴者等武装化身,除此之外,还有零零散散的斥候化身,为了强攻已如堡垒般的产业园,董渊几乎把铵言市本地能调动的 这是……辰星不解的看着眼前的情况,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契约失效了? 浪漫的鲜花布置,正好两张椅子相对而放,中间放置一张较长的桌子,可以放下鲜花红酒西餐盘,但不会使两人的距离太遥远,伸一伸手能将对方握住。 由于之前那堪称是戏剧性的一幕,还是有不少人都在暗暗的观察着这几个当事人。一见长轲居然朝着君双过去了,客人们当即一个个都是竖起了耳朵张大了眼睛,仔细的看着,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的细节。 沐烟失笑,迈步继续往前走去。沈彦跟在她的身后,蹦蹦哒哒还沒走上多远,就又停下了脚步。 再说了,她已经有了尉迟胤洛,眼前这男人就算再美,与她有个屁的关系? 尉迟胤洛妖美的丹凤眼扫过倪江,闪过幽暗的诡谲,他的手指轻敲着桌面,每一声,冰冷异常。 反正不会杀你,让你在漫长的时光中见证一切悲痛,休想借着任何人的手提前解脱。 “这是……”看着那漫天的风元素在吹鼓,辰星突然想起翼人族,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返回了云雾峡谷。 黒尸山脉中,弥漫着厚重的尸气,如同淤泥深潭一般,人进入其中都显得很是吃力。而且这尸气之中蕴藏非常厉害的剧毒,魔性,隐皇级的弟子稍微被沾染上直接被融化成污液。就算是一般的皇者进入这里,也会忌惮三分。 “再这荒山野岭,相遇即是缘。既然来了,何不过来坐坐?正好我烤了两只也兔,虽然修真者并不在乎这些俗世的食物,不过我们也可以好好地品尝一下!”默默地运功护住心灵,天心淡淡地道。 并且类似于光弹术这样亮度极高的技能,已经成功压制了刺客的强大。 猎人学校虽然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不受任何一个国家管辖,但是毕竟还需要超级大国的支持,要不然这样的一所军事培训学校,也不可能这么毫无顾忌的开着。 四周万籁俱静,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月亮更是躲进了云后。空旷的大地上,只有夜锋在抱着燕凝霜的尸体痛苦嘶吼。说不出是因为换骨的疼痛还是因为,心灵的刺痛。或许,两者都有吧。 说的像是过了许久,但实际只不过是数息时间罢了,而此时,一道傲然轮转的法阵,则是开始完整的位于柳天头顶处来。而其每每转动之余,都是有着散发着寒冷气息的雪霜飘落。 这些奴隶异常的便宜,如果段秋想甚至能购买一大堆回去,但段秋并不想这么做。 夜色已深,明月在天,龙云天依然坐在轮椅上,油然的自斟自饮,静静地等待着侄儿归来。天空中柔和的月色洒在他刚毅的脸庞上,明明暗暗,眼神中一片宁静、深邃。 “林哥,全部在我脑海里,你就放心吧”苏子墨含笑点头,自信说道。 “那就好,出发吧!”说罢,柳天已经是背起重剑,这个时候,不能再多耽搁了,现在他们的位置,已经是离那天灵池不远了。 ------------ 第二十二章 抉择 熊熊的火光在产业园的四面八方燃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不断,即便隔着十几公里的距离,声音依旧响亮,震碎沿途的玻璃,带起一片粉碎的晶莹。 随着针对产业园攻势的开启,巨大的恐慌正持续不断地在铵言市内弥漫,人们在街头惊恐地奔走,望着快要烧红的夜空,时不时有席卷的气流袭来,引发一片汽车的警报声。 2 房门也被一脚踹开,高大的男人走在最前,他的手里还握着正在冒烟的手枪。 企划部把请柬逐个送来,随浅把每一份请柬都翻了一遍,唯独没有顾氏的请柬。 墨离想了想,同意了。这个时候风雪肆虐,是无法指望朱大典的鲁兵和祖大成的辽兵等人顶着严寒去借粮的,只能靠自己的老弟兄才能信得过。 其实这个向上的开口就是在他们进来的那个破洞正上方,猴子在上面冲着他们龇牙咧嘴,似乎对这些人的动作缓慢有些不满了。 不知怎的,从早上出门我心里就一直很不安,在这样等待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原地走来走去。 随着沫儿身体上光芒闪动,凄月的身体消失在了那里,不知去往了何方。而沫儿和三枚拉克西丝之戒却留在了那里,没有随凄月而去。 而接到消息的隆美尔则是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双目失神的半响没有出声。 “阿仇,我最后问你一遍,放不放我们走?”像是赌注最后一丝筹码。 这时,张重九已经将佑隆移到供桌前。接着他又取出一张道符,在骷髅面前的香炉里焚烧起来;同时,嘴里念念有词。 他们是要格斗士像野兽那样肉搏厮杀,因为这样的格斗会带给他们更大的刺激。 当初,他回到太玄神院之后,鲲鹏老人便是消失了,然而如今他却是出现在了这天还称之中,而且,还变得无比年轻,不像是之前那般苍老,反而是以一个青壮年的形象示人。 这句话几乎是司莹咬着牙说出来的,听闻此话,叶天的第一反应是吃惊,随即瞪大眼。 接下来,杨志与晁盖等人又简单交代几句,便警惕着回到扁担处。杨志想立刻走,老都管等人与他又呛了几句,只得作罢先歇息。 两人数十掌,借助机会,阿诗龙一脚踢在了林逍仝的胸膛之上,随即又是一个翻身,一拳打在林逍仝脸上。 亓玥瑶说着,一个意念就离开了内空间,自然亓灵和亓花也是跟着离开了内空间的。 “没事了,等他回来我直接问他吧!”郝窈窕坐起身然后揉了揉自己的腰,纵谷欠过度果然是不行的,她估计自己没个两三天是缓不过来了。 虽然思及此,亓玥瑶却是没有忘掉她要来这里的目的,眼下龙渊却是如此好说话,不免起疑。 维特鲁威和娜迦海巫西瓦妮姬相依坐在海边的一处礁石上,两人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亓玥瑶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显然一听到齐璟还是司徒璟亓这两个名字中的一个,都会想到害的自己骨肉分离的臭男人,自然就不由好好说话的。 “你分分钟造出一条帆船?”肖凡已经目瞪口呆了,这人吹到外太空去了有木有? 苏菲公主的动作太突然了,杨毅却暗骂了一句,她肯定是早就醒了,却一直在装睡,就等着自己解决了这件事,可是到了如此紧要的关头,杨毅要是死了,人鱼公主嫉妒之下,估计也会把她杀了,那可就操蛋了。 ------------ 第二十三章 我是谁? 上仙的笑声犹如魔咒,即便他已远去,可仍在室内徘徊不断,如同一群无形的飞鸟,扑打着翅膀,带起尖锐的啼鸣。 男人不知所措地看着阮琳芮,她眼中挤满泪水,嘴唇发白,身子不受控地发抖。 慢慢地,男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安抚她坐下。 “没事的,阮琳芮。” 他控制自己的语言模块,让这句话以一 这个侯廉说话的时候,倒是也不脸红。不过,他即使是脸红也无法看得出来了。因为此时他的脸上本来就被夏天打得通红一片。 “将他们厚葬,厚待他们的家人!”萧凡沉声说道。将领们点头,眼眶有些发红,手下的将士们跟着他们东征西战,说來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曾经浴血沙场都顽强地活了下來,如今却永远倒在了这里。 金色大鼎轰地坠落,压碎了方圆千丈的地面。出手的正是金殿殿主。他冷笑一声,大鼎重又飞起,追着秦笑震杀过去。 王妃忍不住一声叹息,哎,我为什么不能给他生个儿子,要不然也不至于又李雯住在府上的事情,罢了罢了。 不管真的有没有神佛,但是大家走到雕像或者塑像面前时都充满了敬意。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了岩崎川姬脸上,雪白的脸颊上顿时多了五根指痕。 军车一直把宁昊送回红翡缘,下车后他几步走进花店,在沙发上坐下,陷入了沉思。 “看来是这位道友在安以政手中将贫尼救下的,贫尼在此谢过道友了!”如法现在全身无力,只能细若游丝地说道,并轻轻地向着虞彦微微点了点头,虞彦也对其点了点头就将眼下几人的形势给她说了一番。 就在柳芊芊准备出去的时候。何跃赶紧叫住柳芊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极品师父天机子的丹药可不是乱吃的。一次吃下去沒有事算自己幸运。两次就会出事。咱绝对不能再吃这玩意儿。 不过片刻的功夫,眼前已经是混乱星海了,叶进心中忽然出现了一抹警兆,只觉对面一股熟悉的力量潮水般袭击而来了。 在经历夏府十年杂役的艰辛生活后、在被困牛头山甬道中和凶兽搏命最终幸运生还后、在龙岛完成华丽蜕变后、在全城比试上技惊四座后、在扬名潇水城后。他终于得以去完成他七岁时就已经设下的目标了。 林靖军无耻地驱赶百姓攻城令北其军头疼不已也就算了,打到了一半还忽然杀出了大量的江湖人士,个个武功高强,身怀绝技以一敌十。北其军从未见过那么恐怖的屠杀队伍,所过之处简直就是尸横遍野,令人胆寒不已。 “好吧,就让你试试,若是不能把我这个肺积水治好,以后休想我同意!”吴媛媛的父亲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说道。 其实早在确定上官云笑就是灵儿的时候,帝弑天就分别派人保护灵儿,以及监视南宫天澜等人。 路越走越熟悉,当那座承载着林向晚和叶楠无数噩梦的玫瑰庄园整个出现在车头前的时候,就连打定了主意不理会楚狄的林向晚,也忍不住呼吸急促。 正气之源与邪气之源,却又偏偏不似叶进的秩序神力和混乱神力。 叶向晚记得初二那年,自己拿了市里英语比赛冠军,得了一个金色的奖杯,她兴冲冲地捧着奖杯回到家里,得到的只是叶衷淡淡的一句,表现不错,下次加油。 ------------ 第二十四章 来自何方 这是电子幽灵间的宿命对决。 锋锐的狭刃破体而出,带着灼目的电弧击穿了空气,留下一连串快速溢散的火花。 高频震动的刃锋彼此撞击,迸发出耀眼的星火,无情地撕裂着混凝土的地面,刻下一排排狰狞的抓痕,随即,轰鸣的音浪荡起尘土,纷纷扬扬。 周医生与上仙短暂的僵持后迅速分开,单薄的身影耸立着, 安馨悦伸手为母亲夹菜,“好久没吃过我爸做的菜了,都想了。”安馨悦说着,便听到了门外的引擎声。 凤清瑶不知他怎么的忽然就生气了,匆忙向楚玉枫道别,追过去扶住了他。 见亲、拜见舅姑、上宗庙记名……等一样没有,就连当家主母卞夫人也未召见过她。偌大的侯府好似就忘了她,也忘了他们整个院子的人。 母亲对曹家一向不喜,根本一句也不愿提及,可今日说话下来,却似乎对曹家人自知甚详。 凤清瑶长眉紧蹙,在这落后的古代,没有诸如现代这样的DNA检测技术,就算她怀疑这些血可能来自凤岚,也没有办法证实。 夜慕林吃完饭,回了房间看了看,米虫还在睡,想必是被他弄得太累。 “夭夭不喜欢王府,不如跟叔叔回洛阳好不好?洛阳城中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还有很多好吃的点心,夭夭一定喜欢。”苏惊风笑盈盈的诱惑。 走进拍卖大厅,现场的灯光有些暗,但仍能看得出来,布置得还得挺用心的。 至于能用什么样的不难看姿势输掉,这不由他决定,得看对面那位的心情。 陈三皮舒了口气。还是是这样的题。若是限定食材,他还怕他自己做不好。 齐初阳抬眸,凝望着那片湛蓝的天空,目光深邃,微风拂过,此时的他淡漠中多了份慵懒。 这时凤鸿歌的心中已经是完全不再想自己应该接受怎样的处罚了。 电话铃声猛然响起,我看也没有看,便接了过来……我以为会是红绫打过来的,可是听到的声音却是班长的。 两人继续用了百分之百的力量,随着两道灵气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碰撞,所有人都开始有些乍舌期待着这一幕的发生。 他知道褚瑜说得没错,就自己现在这水平,能有教官们指导完全是足够了。 其实,戴宗对宋江好着呐,宋江喝多了酒,酒壮英雄胆,或者叫做酒壮迥人胆,竟然没事找事去找死,在浔阳楼写下了反诗。 只可惜,她不知道唐恬现在的号码,要不然,她绝对不会放过唐恬。 而此时此刻,裁判看着褚瑜扛着的大枪管,以及唐城摆在面前那一箱炮弹,顿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晚上躺在床上,想着今天宗晟对我的壁咚,还有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害怕。 迩阳秋现在也是根本没有什么心情再和帝君尘讨论这些言语上的话题,而是专心致志地看着凤鸿歌的手心,已经是接近疯狂了。 如果说安吉尔的推测没有错,应该是有人发现并且找到了当时仍然是婴儿状态,并受到冷冻处理留存下来的安吉尔,并且将她救出之后送到了埃尔里斯的孤儿院。那么安捷罗斯又是怎么会掉入修巴鲁兹的手中呢? 闻锋依言而行,趺坐在沙发上,静静地进入默思状态。柳长青点燃了一根檀香,放在茶几上。空灵飘渺的烟雾中,客厅中竟染上了几分玄禅意境。 ------------ 第二十五章 去向…… 周医生静静地伫立着,站在城市的黑夜下。 俯瞰。 城市间流淌起彩虹的河流,像是发光的毛细血管网络,编织起了强壮的、名为“铵言市”的心脏。 周医生感慨着,“你确实不是陈文锗。” “真遗憾,我还挺想再和我的老师聊一聊的。” 上仙看向周医生,明明他也是一副钢铁的面容,但上仙却从 “他爱谁我不管,我现在只想找到伤害我妹妹的凶手!”顾眠麻木的说道。 而果然,他的能力没有让人失望,面对熊鸿猛烈的攻击,他几乎都能应付。他非常冷静,不管熊鸿怎么进攻,他的动作都没有乱。 因此孙无涯只能绝望,他在孙家只不过是旁系血脉,不受重视,自己能拥有赤炼剑,还是因为自己母亲的缘故,再者孙家也不敢妄自对炼丹师协会伸出爪牙。 这一刻的她,什么都没穿,连块蔽体的布料都没有的,赤身裸体地,就躺在夜凌渊的身上!? 谁都知道生命之丸是药王皇后研究的,卫老夫人就以为他们知道药王皇后的行踪。 在心里,她骂了无数次夜凌渊,骂着骂着,恨不得把他丢进油锅里面去炸一次。 因为昨晚有夜戏,再加上简桑榆的戏份已经不紧张了,所以导演没有给简桑榆安排很早的戏。 “漂亮话谁不会说!王爷一进我苏城,就带上了隔离用的东西,是人都会觉得王爷是在嫌弃我们。”张大拉了下李行,他家大人竟然敢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看来是真的嫌弃自己的脑袋。 就是因为他也不用他那狗脑子想一想,若是她外祖父和父亲当真有不臣之心的话,这个皇位还轮得到他来坐? “呵~难道你除了你儿子,就谁都不在乎了吗?”司墨言的手紧紧的握成了拳,真想掐死她。 刚刚它想攻击柳长宁的时候似乎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涌出,让它立刻收了功。 这件事阿基米德老头子没有打算告诉别人,也给旁观的人包括夏洛特她们下了禁口令。然后就带着托托莉来到了单独的一个房间。 获取一颗没有被人进攻的经验的心,也就像夺取一座没有守卫的城池一样。 如此性格,在僧人中倒是少见。不过张毅见多识广,也并不为意,倒是觉得与这样的人交谈,反而更加轻松一些。 “是呀,到时候,我们大家会聚集到一起,在同一个时候来,绝对的不给你添麻烦!”田园生怕她一口就拒绝了,赶紧起身搭话,姿态放得很低。 “不!”看着王亮牺牲,萧明的眼前又浮现出林涛牺牲时的样子。 但半血脉族却不同,他们是不被血脉家族和各大世家所接受的。因为成为半血族的人类无论是性格、样貌、力量都会逐渐向血族方面靠拢,尽管他们不可能真正成为纯正的血族,但也不似人类一般了。 没了丫鬟的阻碍,杜雪襄喘着粗气跪在地上,打开柜取出了黒木匣,也不数数了,抓起一把丸就往嘴里塞,胡乱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之后像是死了一般,颓然趴倒在地上,漆黑的头发脏乱的披散在地上。 方老头在这一行干了几十年了,他都这样评价了,想必这东西送出去不会有什么纰漏了。 慕容皓轩的心里百转千回,思绪万千,想了又想,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正确的方向。 ------------ 第二十六章 彩虹尽头 上仙茫然地站在原地,所有的思绪都被冻结了一般,对外界的种种刺激没有丝毫的反应。 直到阵阵金属的崩解声从胸口处传来后,他这才缓缓地低下了头,看到了那撕裂胸膛的狰狞疤痕。 雷光早已消散,狭刃也归于手臂之中。 胸膛完全剖开,机械结构被无情地撕碎,电路板也被纷纷击穿,变得破破烂烂。 整片断崖都为之一颤,就连停在断崖后的两辆越野车都被炮弹爆炸的气浪所掀翻,所幸两人撤退得足够及时,否则只要处在爆炸范围之内,肯定会被活活震死。 王齐天的左手臂确实被撕扯了一大块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肉,还在不断的滴出殷红的鲜血。 从零基础到现在,只修行了半年时间不到,这个真传学员就突破到了五级巅峰,这就算放在雷霆流派,也是天才那一层次,能享受到非常多的武道资源。 柳随风“哈哈”一笑,摇了摇头,挥舞了几下阔剑,迈步走出大厅。 半神就算被彻底杀死,真灵和肉体尽数湮灭,也都会从时间之河中回溯复活。在许纤纤的猜测中,除了类似‘物质王座’那种极为强大的神王外,能够让半神完全湮灭的,就只剩下命运循环了。 而当民兵的演武结束之后,李无解照例训示了一番。似乎对于刚才演练时出现的几处失误,李无解并没有太在意,而且似乎是因为怕民兵们气馁,还特意好言鼓励了一番。 “原为陛下虎狼,荡尽敌寇!”其后的四百将士一齐呐喊一声,声音震天,气势浑宏。 然而,地下避难所原本储存的物资不过只有十年份,但是涌入其中的人数却远远超过当初设计时的人数上限,所以,根据那些科学家和避难所主控智脑的计算,全部地下避难所的资源最迟将在五年后被消耗殆尽。 在沼泽的最深处,一只数米高的暗红兔子,猛的从里面跳了出来。 此刻夏雪给王齐天的感觉就是——强大!王齐天震惊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如果跟夏雪打起来的话能不能战胜她。 过了不一会儿,五花大绑的韩赛罗被带到了刘天浩面前,看起来大概四十岁左右,一脸坚毅,倒似是个有气节的人。 生铁熟铁只能锻造锤一类的钝器,熟铁能够锻造枪戟,而刀剑类武器,只能用钢锻造,否则很轻易就折断或者卷刃了。青铜武器是铁类武器的上一代,却是不能混为一谈。 那中年对张乐的心境很好,这令张乐对创冰圣族的高层的形象还算不错,不过他也能看出,创冰圣族必定是这几个创族之中实力比较弱的,不然高层也不会是这样的姿势了。 这二人,在不远的将来,都将成为大汉朝叱咤风云的人物,然而,现在却是老老实实龟缩在涿郡安平县家中,率领家族私兵低于黄巾散寇! 他现在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了,为什么这么梦会这么玄幻。 当顾衾南看见林时遇出现在公司的时候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翩翩溥卿言一脸傲娇。气的顾衾南想要一咖啡给他倒脸上去。 常月云坐在那里闭目歇息着,而这时分那圣龙丹仙站启航來,朝他走过來。 今天早上的范静云心情似乎特别的好,双手环胸得意地面朝蓝星星走过来。 窗外的夜色漆黑如墨,以前不觉得,自从恢复灵力视觉之后,她总觉得黑暗中隐藏着无数灵异生物,那些生物都在偷窥她,似乎在等待她落单的时候。 ------------ 终幕 前夜 “升格意识只有周肆、陈文锗两人,你确定吗?” “我确定。” “陈文锗的升格意识已毁灭?” “没错。” “是由周肆动手?” “是的。” 封闭的审讯室内,李维陨面无表情,机械式地应答着。 “虽然我看不见发生在数据层面的争斗,但当时通过两人的对话,我可以肯定,是周 连句狠话都不敢放的秦天,只能气呼呼的扭头就走,在心中不断的安慰着自己,现在让她得意一番,等以后被老子推到了,老子一天欺负她八遍,把欠下的统统要回来。 “看来哥哥说的果然没有错,德灵顿发疯了。”想到比赛前高登叮嘱自己的话。谢欧娜心中更加佩服哥哥。她转身离开斗技台的时候,其实心中一直在警惕中,所以立即做出了反应。 谢磊赶忙伸手,江庆元懒洋洋的伸出胳膊,象征性的和谢磊握了一下,谢磊也浑不在意,高傲的人见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霍的一下,刘妍彩转过身来,死死的看着这让自己魂牵梦萦的面庞,那灰色的头发,高高的鼻子,剑眉,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深邃,就像天上的星辰,这个也正是自己一直等待而又不敢等待的人。 “好!你是强者,我们相信你!”吉卜塞斯声音之中带着一丝笑意说道。 “该死,告诉他们别唱了,把价码提高到一千五百德拉克马。”凯撒急速地敲打着车轮边还禁不住笑出声来的奴隶,另外又极力保持着略微有些尴尬的笑容,拼命地朝着应和歌声的市民们挥手致意。 那柔美恬静的微笑,那不为外物所动,完全收发由心的真挚情感,映照进阿治的眼中。 杜滟滟她一个民办教师是做梦也不敢想象这个馅饼有一天会砸到她头上的。 “听县长的,直接过去。”苏洵望着窗外汇仙镇街上的一排平房,淡淡道。 “很好。我初来乍到,的确缺一个了解本地情况的人。你就留在我身边好了,等离开黑铁城的时候。我看能不能找海汶之王,把你要过来。”高登说道。 即便雾隐楼的情报网络如何强大,这次都查不出欧阳世家攀登珠峰的目的。不过,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因为,欧阳世家的这队人马,注定要葬身在这世界第一高峰之上了。 咻!瞬间这蓝衣人手中的神器已经脱手而出,几乎是一眨眼的瞬间就已经到了这彭伟的身前。那彭伟因为也是向着这蓝衣人冲杀过来,所以这两人的攻击瞬间就碰撞到了一起。 “李忠,我是林枫,我现在在b市了。”林枫先给李忠报个平安,他知道,李忠他们都会担心自己。 当然了,也就是个中等姿色,这放在林枫眼中,恐怕连正眼瞧都瞧不上眼。 不过仅仅是两三秒的时间,石觉星就再一次出现在了陈弈他们的眼前,和当时与无头巨人硬碰硬的时候如出一辙,他此刻的造型依然是浑身下被蓝色包裹的银头壳超古代战士样子。 在那么远的距离,史密斯根本想不到会有人能够凭借肉眼就能看清楚他们的举动。 虽然手到动不了,不过林夏却还是努力的想让自己的头离开洁西卡的双峰,离开那敏感的地方,不过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了,那将离开的动作简直就是刻意的在用自己的脸摩擦着洁西卡的双峰一样。 ------------ 尾声 浮生一日 2042年,9月21日。 阮琳芮已经在车里坐了快半小时了,但她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推开车门,而是茫然地望向车窗外,那个开在街角的诊所。 周氏正畸。 每次看到这个名字,阮琳芮都感到一阵莫名的荒诞,脸上忍不住地浮出笑意。 这是阮琳芮取的名字,本来是开玩笑,结果周肆还真的用上了。 她走到餐厅,看着凌乱不堪的餐桌和散落了一地的油腻腻的肉包子,老脸一红。 现在杨国斌他们的人口多,但是战斗人员少,他们又要清理丧尸,又要寻找物资,这让他们的人手严重不够,所以寻找到的物资也不多,很多人都要饿肚子。 因而,只要医院接诊了这种病号,一个个医生都会跟打了鸡血一样,哪怕是三天三夜不睡觉的医生,也会第一时间的冲进手术室内。 傅任苒伸手取过一件黑色的礼服,这种颜色是她现在最常穿的一种颜色。 可能是因为太累了,盯的久了,眼皮不受控制的就开始打架,没过多久,傅任苒便睡着了。 魏老头蹲在老头的脚边,试图给老头消毒,清理伤口,但却怎么都止不住血。 玛雅家族的继承还算和谐,一代接一代,也是大叔亲自将亲王的位置毫不留恋的遗传给自己唯一儿子的,同时,他身体内亲王的能力和祝福,也随着下位而消失。由此可见,他对自己儿子爱的有多深沉。 披着‘惩奸除恶正义行善’外衣的圣殿里,藏着一帮只为果腹和私欲的老家伙,他们的目标,仅仅是权力和力量,若有可能,他们也会像路西法那样,征服世界,成为世界众生的主人。 眠兑半兽认,男认彻底冷静吓睐,口种补知说折什么语言,看似再祈祷? 可是现在,这座大山却是已经不在自己的身边,是被自己亲手推走的,而且还坚决的不想要他回来。 至于手变得又长又细?抚子完全看不出自己的手有向这方面发展的样子,抚子见过的钢琴家也没有什么手很长很细的。 妖风显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剑侠客语气不对,先一掌击向天空,一道响雷砰然而响,随即猛提法力,双手催魔凝盾,祭出一块三尺直径的黑色圆形护盾。 无名公曰:‘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这句话说的很好,所有男同胞们应该认真地学习,研究和讨论,争取思想上更大的进步。 反正自己已经穿来了,护士口中的那么多穿越也没有解释清楚那些人的穿越原因,自己何必耿耿于怀呢。 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个一个的情报也汇聚到了他的手中,这其中既有顾大嫂、王定六的功劳,更大的功劳则是来自已经重新成为艾格拉家族的族长的夏洛特子爵。 卫岚见着,拿喇叭朝后面喊出,众人下车,如果有可能还要把车子收进空间的指示。 许多人都是微微咀嚼起来。而更多的人只是念了一声,便嗡嗡飞向了研究所。 “我觉得你希望不大。”司筠摇头叹气,不准备蹚这趟浑水了,转身准备离开。 时间便如此过着,一次又一次枯燥的推衍,一次又一次失败,王冲却平静将这种枯燥坚持了下来。 升仙会举行到现在,已经淘汰了99%的人,但以参与人数的庞大,这依旧也是极为庞大的一个数字。 ------------ 完结感言 大家好,这里是Andlao,您忠实的朋友。 首先在这里解释一点,本书真不是因为成绩不好,所以连载三卷就草草完结,而是我一开始就打算写这么一个科幻短篇。 当时我发给编辑的大纲就是正好三卷的大纲,开书前,也和编辑聊过,这是一本短篇的事了。 但说是短篇,其实从传统的角度来讲,已经是大长篇了,只是在网文的规格下,显得很渺小而已。 这是一个足够完整的故事,洋洋洒洒水个百万字,反而是没必要的。 …… 大家好像挺喜欢读我的碎碎念,一度出现了,打赏让我加更感言,以及正文可以不看,感言需要读一读的奇怪现象。 好吧,其实我也挺喜欢写的。 比起在读者群里漫无目的地闲聊,又或是干脆自闭,不和外界沟通,我还是很喜欢把我自己的所思所想写出来的。 在我看来,我与各位读者们,不止是简单的商业关系。 我制造商品,大家付费买单,更多的时候,我觉得我和各位就像朋友。 一群看不见、摸不着、不认识,但又很熟悉的朋友。 在一段故事旅程的末尾,我和大家聊聊故事之外,关于我自己的事,就像电影后播放的制作人名单,又或是幕后的纪录片。 在这段时间里,我的变化、我的成长、我一切可以向大家分享的。 在这里诚恳地、毫无保留地讲给各位听。 就像旧时代里,最传统的、颇具浪漫色彩的笔友一样,每隔几個月的时间,我就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的感言,来向看到这段话的各位朋友们,讲述我的近况与想法。 又感觉像一种新型的电子宠物,只不过是以文字游戏的方式出现,哈哈哈。 …… 我认为,写书是一个很有趣的过程,作者在现实里的成长与故事在虚拟之中的发展齐头并进。 在漫长的连载生涯中,你可以从作者的书里读出作者笔力的变化,乃至个人现实境遇的变化,至少对我来讲,这是事实。 写灰烬时,我整个人还是傻逼大学生,是无法否认的黑历史,就此略过。 写余烬时,我是一个还算朝气蓬勃的人,充满了踏入社会的无拘无束的自由感,写出来的东西也随性,乱糟糟的 写无尽时,我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了,知道了些东西,但又不知道些什么,那时我仍很自信,很满足,就这么摇摇晃晃,步履蹒跚。 写升格时,这本书因篇幅问题,和前两本动辄两年的连载时间不一样。 这本书,我写稿的时间并不长,但就是在这不长的时间里,我经历了很多事,当然,这些事只发生在我的内心,我小小的房间里。 我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莫名的虚无当中,我知道这有些无病呻吟,但对于我来讲,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我曾想给这本书另一个结局,倒不是什么巨大的改变,仅仅是在书的末尾加上一句话。 “四十亿年后,银河系与仙女座星系撞击,太阳系消失不见,曾经发生在这里的爱与恨、荣光与奇迹,都消失在了寂静的真空中,化作宇宙的尘埃,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 当然,只是想想而已,我一向秉持着这样的道理,作为一名作者,我的个人情感可以丰富作品,但不能影响作品,我写的是作品,不是无病呻吟的散文。 但现在不一样,这是完结感言,我可以稍稍任性一下。 …… 我并不是一个自信的人,甚至说,我是一个自卑的人。 写作时,我时常觉得自己天赋异禀,但更多的时候,则深刻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无知。 算是这本,我已经正式写完三本书了,三本书成绩不一,对我生活的影响也截然不同,但相似的是,它们都未能给我一种令我信服的坚定感,让我相信,我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了,不再怀疑自己。 我总是在怀疑自己,更令我感到担忧的是,我害怕大家也是如此怀疑着我。 我倒不会因此变得消极,只是觉得路途遥远,距离我写出令我自己完全满意的作品,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其实我觉得也还好,我的个人生活很单调,昏暗的房间里,一台电脑、一张床、一把椅子,基本就构成了我生活的基本要素。 总之,用我一位朋友评价的话来讲,我不是在生活,只是在生存,把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默默发酵。 我还挺喜欢这种状态的,没有任何变化,内心保持着绝对的安宁,对于我这种极度害怕变化的人来讲,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因此,各位应该能发现,我是一个闷骚,我有着非常活跃的内心世界,但又碍于精神与物质上的双重自闭,导致我无从发泄。 所以,我很喜欢在感言里和大家聊聊我的生活,我的想法,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 就像一种人类观察,我把我自己当做了样本,展示给各位。 …… 那我的变化是什么呢? 可能是更胆小了吧。 只要当下足够满足,就会心安理得地享受,对于未来的种种可能视而不见。 其实我想过未来的一些事,那些光是令我想想就焦虑得不行的事。 我是一个作者,写了第一章就会考虑后十章的人,同样,一件事发生了,我就会想到许许多多,进而庞大的未知将我压垮。 举一个例子,我曾和我老爹开过玩笑,假如我以后真暴富了,真住上大别墅了,养的两只猫怎么办,万一跑丢不见了,真的会找不到。 哈哈哈,没开玩笑,我确实因这种荒谬的事,认真思考了好久,并因此纠结、头疼,哪怕我兜里一毛钱都没有。 小事如此,更不要说那些大事了,所以我总是活在自己设想的糟糕未来中,而且这个未来离我越来越近了。 再过几个月的时间,我就正式步入26岁的高龄了。 在一些玄幻小说中,我这个年纪都拿中州天骄榜第一了,败帝王、斗苍天,结果还为如果住上大别墅养猫会不会走丢这种狗屎事烦心。 更不要说,我给自己制定的计划是三十岁前恰够烂钱退休养老,那么按照两年一本书的计算,我还能写两本书,两次尝试财富自由的机会。 妈的,更加虚无缥缈了。 开个玩笑。 我喜欢开玩笑,乐子总是比一味地抱怨、诉苦要有意思的多。 不过啊,到了这种时候,认真想一想还挺有趣的。 从20岁到30岁,十年的光阴只是六本书的时间。 这一切都太奇妙了,不由地让我想到那句话,“几千年的历史,不过是麦子熟了几千次”。 如果有读者从我第一本书看到现在,我的这些碎碎念,也像是日记一样,一定程度上记载了我的成长与变化,把这一切剖析了出来,展现给大家看。 共同成长! …… 我的碎碎念太多了,已经记不住提没提过了 最开始写本书时,就像我在前文中提到的那样,我并不是一个专业的科幻作者,我也不认为我有能力写好一本设定严谨的科幻小说。 因此,我试着取巧了一下,把它变成了一个科幻悬疑的探案小说,讨论的点也从赛博朋克里,那种对资本啊、阶级的对抗,变成我很喜欢去思考的、一些探究内心的哲学问题。 混淆身份。 我设计了几个反转,虽然有部分聪明的读者猜到了,但我没打算再改,毕竟大纲已经敲定了,为了让大家猜不到而修改,有些适得其反了。 而且,有时候我觉得这种被读者猜到,也不算是一种“不过如此”的感觉,而是说,作者与读者默契、心有灵犀。 同时,这也说明我前文铺垫的足够,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展开。 当然,我依旧觉得这本书我写的不够完美,很多东西不够深入,也许我再准备一段时间,我能令这个故事变得更加完美些。 我也常安慰自己,不够完美就说明有进步的空间,未来还很长,对吧。 我脑子里还设想了许多类似的短篇故事,一些我觉得很有趣,但又无法写的很长的点子,在未来有时间,我想我会把它们一一完善,并以更好的状态,呈现给大家。 …… 嗨呀 时至今日,我依旧很怀念我最开始写书的日子,我觉得每一位作者的第一本书,都是非常奇妙的存在。 想想看,一位刚刚学会写故事的作者,写起了他第一个算得上故事的故事,它或许没有黄金三章,没有引人入胜的剧情,没有章节末尾的钩子……它可能什么都没有。 但同样,它也是绝对自由的、肆意生长的、无法复刻的,充满了一位作者对于“故事”这一形式载体的充沛情感。 只是单纯的、作为故事本身这一存在。 仔细想想,确实如此,我故事的主角随着我年岁的增长,变得越来越严肃,越来越压抑,越来越愤世嫉俗。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只觉得恍惚。 我喜欢的那个满嘴冷笑话与段子的主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阴郁的、悲观的可怜人。 …… 唉,他妈的,当大学生的日子真的好啊,除了傻逼点哪里都好的要死啊。 如今回顾一下,我真是想念极了那段日子。 那时我刚毕业,住在沈北的一处小区里,租金很便宜,和我的室友蔡哥共同分担,我每天要做的就是起床、码字、打游戏、看小说。 小区入住率不高,即便半夜音量拉满也不会扰民,楼上有个傻呗外国留学生,他把洗衣机放在阳台,每次洗衣物水都会淌下来,附近就是大学城,满大街的小吃与欢快的大学生,充满了市井气息与年轻的畅快感,无论你是什么时候出来,你总能在街头看见稀稀拉拉的人影,以及支棱的小吃摊,确保你在什么时候,都不会饿肚子。 我每天码完字后,经常骑着共享单车到附近的小吃街,在露天的炒饭摊子,点上一份大酱鸡蛋炒饭,多加辣椒油,然后和蔡哥一起坐在马路边,抱着盒饭胡吃海塞。 那时我还养着一只叫jojo的仓鼠,不用考虑未来的路途,不必担心这个、那个,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享受当下。 夜深了,就和蔡哥一起出门骑车,绕着沈北溜达,或者冒着雨去雨润批发中心进货。 那时我的稿费并不多,买不了我心心念念的mb强袭,也换不了牛逼的新电脑,除了维持还算体面的生活外,什么也做不了。 但那时的我并不觉得痛苦,我的能力与我的欲望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我处于绝对满足的状态,比贤者还贤者,简直就是大佛陀时间。 那是段不错的日子,可惜,自那之后就再未有过。 …… 至于这本书是否会有续作,实际上,我并不确定,我的草稿箱里,确实有那么一个文档,被暂命名为“升格之后”,但里面的故事并没有紧接故事发生的2042年,而是一口气跳跃到了很久之后,真正的未来之中。 我不善于写那种社会巨变、世界动荡的故事,如果是奇幻还好,架空的世界任我操弄,但这是一个现实世界,所以只能将时间线无限往后延,一切推倒重来。 因此,各位在读本书时,也会发现一些过于临近现实,所以为了临近现实的合理性,做出了许多麻烦的回避。 比如,在一个现实的、近现代的社会里,我最爱的大杀特杀环节只能取消了,嗨呀,真可惜啊。 除此之外,我还想过一些同世界观下的不同故事,例如我最开始的设想中,国家出台了城邦法案,每个超级公司所在的城市,都会高度依赖该公司的科技。 本书的故事便是神威科技与铵言市,那么另一个故事就可以是寿恒生命与庆源市。 …… 在我审思的这段时间里,我总会把思绪抛到无限远,焦虑就像催化剂一样,把我带到了尚未发生的未来之中。 又比如,我有段时间一边摸着我家猫,一边伤感地寻思着,小猫咪真好啊,可惜再有十来年,你就要死了哎。 然后就开始一段莫名其妙的悲伤。 大家对于这段剧情应该挺眼熟,足以说明,有些东西,确实是取材于生活了属于是。 哈哈哈,挺矫情的。 类似的情况时有发生,有时候我也在想,我可能是过于害怕死亡了,所以总是对年龄感到焦虑,仿佛每过一年,自己就朝着那注定灭亡的未来更进一步了。 我不怕各位笑话我,也不羞愧于向着各位表达我这些古怪的奇思妙想。 就像前文说的那样,诚恳地向大家分享我认为我能分享的一切。 大概这就是文青?尽管苛责我吧!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不够男人,但又想啊,强撑着装给谁看啊,不如躺在地上嚎啕大哭,多少还能让自己爽一些。 我父亲曾好奇,好奇为什么这个年纪的我,会考虑死亡这种事。 谁知道呢,可能就是想的太遥远吧,总会幻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作品是作者人格的映射,这种事没什么好遮掩的,就是得堂堂正正是吧。 作者和作品一致,也算是一种难得的知行合一。 …… 所以,经过这番令人疲惫不堪的审思后,我得到了什么呢? 我想,我意识到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者了。 我不确定这是否算是一朝悟道,但这确确实实让我意识到了,我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者。 也许我接下来写的书会扑街,会暴死,会穷困潦倒之类的,但我还是可以肯定地告诉自己,我明确了我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者。 在我这段沉思的时间里,我读到了一句话,具体来源记不太清了,但依稀记得,应该是来自《神之天平》制作人的采访。 那是个非常棒的游戏,一个老哥自己硬生生做了十来年,才能令它得以诞生,一直令他如此坚持走下去的,只是一个念头。 “如果我明天出车祸死掉了,我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来些什么。” 当时听到这句话时,真的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都2024年了,就像文中说的那样,每天大家都要接受数不清的信息,微博、贴吧、b站巴拉巴拉,信息过载像瀑布一样在大脑皮层上冲过,直到把沟壑也变得圆润起来。 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能被人记住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就像刻在石头上的文字,也会被风蚀磨平。 之前看到一个关于余华的采访,他就认为,世界的主题就是遗忘。 那么我想,我希望成为一个不那么快被大家遗忘的作者。 我希望写的故事也许不会很赚,不会很火,甚至不够好,但它仍会在大家的记忆里留下一定的刻痕,能稍稍地,慢一些被腐蚀干净。 还有的就是……浪漫吧。 我想写一些浪漫的故事。 毕竟我只是一个平凡人,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奢求的也只是如此。 …… 这一阵我过的很难熬,每天都浑浑噩噩的,码字也有气无力,有些时候,我甚至反而庆幸,自己这本是一部短篇,如果写的是长篇,我不敢想象我这样的状态会把故事弄成什么样。 我这人再怎么不堪,对于自己的作品还是有着极强的责任感。 毕竟对于我这个极度自闭,在现实世界里没有任何存在感的人来讲,我的作品是我仅有的、获取他人认可、自我价值的东西。 键盘就是我的灵魂啊。 每天起床后,等待我的都是未知,我的情绪像波浪线一样起伏,最开始的时候剧烈的像地震一样,现在好了很多,但仍像水面泛起涟漪。 乐观的时候,我会很容易地宽慰自己,但悲观的时候,整个人就陷入一种牛角尖里,一副不死不休的势头。 我需要一段时间调整我自己,我暂时也不清楚需要多久,但确确实实要给自己放一个彻底的长假了。 …… 最难熬的那段时间里,我去寻求了医疗援助,经过检查我有点问题,听起来很哈人,但都2024了,成年人谁还没点问题啊,是吧? 问题不大,我有在吃药,疏导心情,寻找生活的另一种解法。 我朋友还说,我也许是给自己的镣铐太多了,放下一些不必要的坚持,生活其实就轻松了许多。 另一些朋友则说,别吃药,比起吃药不如增加点不良嗜好,比如说去抽烟,污染一下我九九新的肺子。 也许是太渴望一个参考建议,一个标准答案,我和许多人都聊了聊,聊大家的人生,遇到的各种问题,试图从他们的身上,找到一些建议。 于是乎,大家那千奇百怪的人生都向我敞开了大门,绚烂多彩,闻所未闻,涉及个人隐私,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但……人生有时候并不需要建议,同样,它也没有任何标准答案可言。 …… 我的家人、朋友,都曾安慰我,我才二十来岁,正是迷茫的年纪,正是享受痛苦的好时节。 如果一个人二十来岁活的顺顺利利,人生美满,这反而才是不正常的。 当下令我倍感困扰的一切,放在三年、五年、乃至十年之后,回过头看去都不算个事。 其实我挺能理解这他们的意思,再强烈的痛苦,放在“人生”这一巨大的宏观尺度下,其实都很渺小的。 但我觉得这样的安慰自己的方式并不合理,就像用眼下的痛苦,换取未来的贷款。 大家儿时,应该都有过类似令人伤心难过的经历,站在现在回过头看去,其实觉得儿时那些破事也挺无所谓的。 可有些时候我就觉得,现在的无所谓,就像对儿时痛苦的自己,进行了一种可耻的背叛。 就像现在回忆起来,考试成绩不好,只是一串数字而已,但对于儿时的我们,那可真是天塌了啊。 就算未来许诺的再美好,我们还是活在当下的,当下的境遇就是当下,当下的所有感受也是存在于当下。 因此,就像钻牛角尖一样,我这人在一些很蠢的事情上,反而有种奇怪的固执。 我会拒绝一些事,以避免自己会背叛它,这也许看起来会止步不前,死心不改。 但朋友说,人生来就是不断背叛过去的自己。 以前不喜欢吃香菜,现在吃香菜泡面,之前不喜欢喝酒,现在在酒桌上推杯换盏,之前不喜欢成为那种人,现在已经变成了那种人…… 本来没什么感觉,直到翻出初中时的日记,里面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但如今回忆起来,却十分陌生,没什么感觉,里面还有几位同学的一寸照,也只是觉得看着眼熟,却记不起名字,连相关的回忆也很稀薄。 这种时候我就格外难过,曾经我们确实有一段美好的时光,但这都消失了。 时间是一把用力的锉刀,它不止锉平痛苦,连美好的那部分也一视同仁。 就像送别里唱的,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也许是我多愁善感,也许是无病呻吟,也可能是秋天到了,人就容易伤感。 …… 我觉得我的生活不算顺利,总是有莫名其妙的意外,把我的生活弄的一团糟,所以我把这些迷茫也好啊,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都塞进了这本任性之作里,融入我的创作之中。 我的个人生活很单调,自从回家住后,我连外卖也不点了,除了游戏外,几乎没有什么个人消费在。 我曾经以为我是低欲望,没有什么物质需求,现在想一想,也许是因为,我是一个没有什么活力的人,日常生活死气沉沉。 我确实需要多出去走走了。 走一走,看一看,去不同的城市生活一段时间,试着接受生活里诸多琐事,要么对一些事和解,要么对一些事妥协 有那么几个瞬间里,我还很期待,经过种种思绪转变后,我恢复归来后,能写出什么样的文字,也许更具生活,也许更具体些。 对未来充满期待,又充满惶恐。 …… 所以,就算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但也要说,这段时间我个人状态的下滑,确实影响到了作品的连载质量。 第一卷时,我是写完了一整卷,又经过了删删改改,所以我对于第一卷的故事勉强还算是满意,只是故事的开篇等等,出现了一些问题,我已经了解到了。 第二卷时,是一边写一边应对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虽然顺利完结了,但我对于第二卷的故事,还是有些不满的,就比如说,在某些地方,我可以做的更好些。 第三卷时,我的状态已经恢复了许多,可以说,足以进行正常的文字创作了,但是呢? 或许是想到马上完结的缘故,整个人有些懈怠,加上脑海里的杂音,开篇的地方,我写的并不好,更像是一种凑字数挤牙膏一样。 我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进入码字的状态,然后在两小时内,一口气写完四千字。 有些时候,我写着写着,一股强烈的情绪就翻涌了上来,莫名其妙的,打得我满地找牙,只能暂且放下键盘,躺着发呆。 但第三卷写到一半时,我又回光返照般地充满了动力。 我不知道,是真的回光返照了,我还我的固有技能发动了,每当一段故事临近结尾时,我总能爆发出极大的热情与动力。 可能是现实的遗憾太多了,越是故事的结尾,我越是想要做的更好。 我知道我该如何表达我想写的主题,于是在故事的结尾,我觉得我写的水平算是过了及格线。 连载确实是一件对许多因素要求极高的事啊。 …… 临近完结时,我甚至还产生了一种恐慌感……并不是工作结束后的解脱与惬意,而是实打实的恐慌。 我在害怕。 我害怕不需要每日码字后,我生活中仅有的这么一点主线任务也暂时不见后,我的生活该会迷茫慌张成什么样子呢? 就算我现在很迷茫、很惶恐,但每天醒来之后,我知道,我该坐在电脑前,无论写不写得出来,也得敲一敲键盘。 这很好,一旦连这点也不需要去做后,我可能会发一整天的呆,沉溺于自己脑海里的汹涌幻想。 …… 写完这本书的瞬间,我变得很开心,非常开心,我意识到,这就是我想写的,太好了,愿大家享受。 关于虚无,这是一个逐渐走向赛博朋克的故事,所以一个略显伤感,像是一抹忧伤蓝的结局,我认为还是比较契合主题的。 以及,我想写点不一样的,反正有爽文数不清,不如我整点对味的,还有的就是,我一直想尽力呈现一种,现实一些的,质感硬一些的感觉。 然后,在最后一刻,我觉得故事的表达,达到了我内心认为及格的水平了,还欠缺的应该是一些人物塑造之上,比如宋启亮,向际,其实我对他们还有更多想法,但碍于篇幅,没有展开。 如果我是一口气写完本书,再拿一个月的时间进行修改,我应该会把这本书缩减到45w字,然后再减去一些无意义的剧情,增加一些人物内核等等。 但,之后再说吧,类似的短篇故事,我还有许多灵感等着去实现。 现在,任性之作写完了,我该研究一下糊口的爽文怎么写了,嗨呀。 …… 展望未来。 关于新书,我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设想,也构思好了几段我认为非常浪漫的剧情。 得承认,个人的一些心理问题令我感到迷茫的同时,也给我带来了十足的灵感,有段时间里,我就像是自虐一样,沉迷于勾起自己的伤心处,试图以此获得更多故事的灵感。 唉他妈的,人就是贱。 好消息,我弄到了许多好玩意,坏消息,我不确定,我会不会又写的趋于小众。 嗨呀,这种事,无所谓了,尽我所能为大家呈现一个我能力范围内足够完美的故事就好。 至于新书的时间,应该会在半年之后吧,这一次我想多休息一阵。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休息的时间里,我想多走走看看,约了许多天南地北的网友们,大家认识多年,却未曾见过,难免有所遗憾。 我打算等身体好一些了,就动身去看望各位,一路走走停停。 如果遇到些什么有趣的事,我也会记录下来,有时间和大家一起分享。 我喜欢向各位分享我可以分享的一切,这就是故事。 …… 作为一个作者,我是那种很少见的,在开书的同时,就在存稿里新建出一章“完结感言”的人。 是的,在写新书开头的同时,我就开始写完结感言了,我会把写书过程中的一些胡思乱想随着故事的进行,一并写进完结感言中。 这篇感言并不是一口气写完的,而在一些零零散散的夜里,某些思潮上涌的瞬间,无数的碎片里所拼凑起来的。 也感谢大家耐着性子,听我的碎碎念到这里。 非要说,关于当下,我能说出什么个一二三的话,我想举一个比较科幻例子。 也许,时间是不存在的。 过去、现在、未来,这三者的同时进行的,在更高的维度去看,所谓的人类并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人类,而是一只无比细长的蠕虫。 对,蠕虫。 从我们的受精卵开始,那是一个微小的点,直到我们变成灰尘为终点,就像剪辑软件里的时间轴一样,我们的人生从开始到结束,每一分每一秒的我们都是一个切片,无数的切片在时间轴上连了起来,变成了一只细长的蠕虫。 贯穿过去、现在、未来。 也就是说。 当下就是永恒,永恒就是当下。 享受现在吧,各位。 至于故事,就先讲到了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