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天示 除夕日。 溪柳镇里大雪初歇,遍地都是素白颜色。日头初升,天地间再添几缕金黄。 土龙巷中,鸡刚打鸣,有一样貌平平的少年早早醒来,穿上衣裳,简单洗漱完毕后,来到略显狭小的院中缓缓站定,望着天幕处,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便出了门。 少年名叫庄巽义,是土生土长的溪柳镇人士,父母早逝,自小由爷爷养着,八岁后爷爷也失踪不见,便是一直在。 此时的少年脚步缓慢,就相隔不过几十丈远红杏街,他穿街走巷,却用了足足一柱香时间。 庄巽义在一家街口早点铺子前停下,要了两个馒头。他远望一眼前方街角。 那是一间不大的药铺,少年由远及近,路上就将吃食解决了个干净。 庄巽义现在仍然清晰记得,九岁那年,青衣巷的吴家,不知是何原因开了这间药铺,还特地叫人去土龙巷找他当伙计。 庄巽义虽然年龄不大,但也算是生得一副心窍也算伶俐,所以他很清楚吴家用意,多半是可怜自己这个孤无可依的。 药铺大门被轻轻推开,庄巽义从里头拿了工具,开始清理起门前一块地面上的积雪。 他重重叹一口气,内心纠结。 世道不太平啊! 庄巽义抬头望天好一会儿。 大约是在五六年前,大齐王朝新相上位,正值国力鼎盛,冠绝陵光,他野心勃勃,志在一洲山河。于是便将剑锋指向世代微弱的西边诸国。 西边诸国一盘散沙,大齐王朝的军队几乎是以碾压姿态从新州打到了一洲西北。 可天不遂人愿,就在王朝所有人都以为大局已定之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支军队,给了他们重重一击后,在西边迅速崛起,建国号为苏。 此后,大齐兵败如山倒,至今,王朝边境战线已经后移千里有余,到了溪柳镇所在的龙州。 谁料得,原本盘踞陵光洲大半土地的庞大王朝,竟也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庄巽义收起扫帚,回到屋内,往老掌柜留下藤椅上一躺,闭眼静息。 其实在几天前,青衣巷吴家准备举家搬迁至京城时,就已经将这药铺给了他。 只是此时身处此地,不知何时就会引来一场无妄之灾,庄巽义有所顾虑,也想尽早离开。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 狭小的药铺似乎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那是个看上去六十几岁的老者,身穿藏青色棉袍,双手背在身后,一身气质温和。 庄巽义缓缓睁眼,看清来人,正是吴家家主吴药清,急忙起身迎接。 庄巽义扶着他落座,微笑道:“吴爷爷,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吴药清掸了掸袍子上沾染的几粒雪花,然后很自然地落座。 虽说吴药清头上还挂着一个家主之名,却也不用管什么事,老头子自己也乐得清闲。所以他几乎是每天都会来这药铺里坐上一坐,或是和庄巽义扯扯闲天,但一般都是在午后时光。 “今日中午过后,族中祭祖,虽然不需要我这个老头子操心什么,但是礼节繁琐,闷得很呐!”老人呵呵的打趣道:“这不是来你这儿提前点个卯。” 庄巽义故作惶恐道:“您别这么说,我可受不起啊!” 吴药清斜眼瞥了下身侧少年,两人相对而视,不禁笑了起来。 庄巽义回到藤椅上,懒洋洋地看着房梁处。 吴药清右手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椅子,发出细微声响。 “巽义,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庄巽义脑袋动了动,哼唧两声,缓缓道:“我想把这铺子里的药材卖得差不多了就离开溪柳镇。至于具体去哪儿,还没定好。” 吴药清点点头,笑道:“要不你们随我吴家一起去京城?路上我还有个伴。” “您这话说的,吴家那么多子孙,还差我一个外人?” 吴药清嘿了一声,佯怒道:“还不是看在你小子和我交情深,给个准话,去不去?” 见状,庄巽义讨饶似的说道:“这不是跟您说笑么。”言罢,他脸色竟破天荒显露出几分尴尬,语气也有些无措:“至于去京城,还是算了,我大概还是想…出去游历一番的。” 其实庄巽义拒绝吴药清,一方面是如他自己所说的“志不在此”,还有一方面的考虑,就只是不想给帮扶了自己七八年的吴爷爷再添麻烦。 气氛沉默一瞬,庄巽义便嘿嘿笑道:“等吴爷爷你到了京城,可别太想我啊。” 吴药清笑骂一声:“臭小子……” 冬日鸟儿叽叽喳喳地欢腾着,颇有几分可爱。忽然,一只通体漆黑的鸟飞进药铺在屋子里盘旋。 庄巽义定睛一看,是只巴掌大的乌鸦,顿时起了兴趣。他将身子再次直起,一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观察着。 那乌鸦翅膀扑腾,落在了药柜前的台面上,一双眼睛晶莹透亮,充满神气地审视着前方。 若是搁在平时,吴药清见了这般场面,不说如何激动,至少也会跟着庄巽义一块看鸟寻乐。但此时,他却一反常态的脸色凝重。 庄巽义忙着看那乌鸦,便没注意到不远处老爷子的变化。 “啧啧啧,这乌鸦的品相,绝对是我有生之年见过最好的。” 吴药清回过神,看向庄巽义,咧嘴笑了笑。 只见那只看上去就了不得的乌鸦似乎是盯上什么,张开翅膀轻轻一跃,飞上前方药架的其中一个抽屉,双爪稳稳落在拉手铁上。 庄巽义有些疑惑地走上前去,那乌鸦见少年逼近,便极速飞离了药铺。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看见那乌鸦临走前,竟用僵硬的鸟喙对他露出了一个似人般的讥讽笑容。 但庄巽义并没多想,径直走到那个抽屉前,看着上面标注着的两个字,喃喃道:“升登?” 少年在嘴中将话重复了两遍,思索良久,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呵呵笑道:“莫非是有什么好事要落在我头上?” 吴药清看着飞出药铺的乌鸦,眼里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不自然。 吴药清回过头也跟着笑道:“没准。” 庄巽义坐回椅子,又转而皱眉道:“可这是只乌鸦啊。” 吴药清抬眼望向少年。 少年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不是有句话叫做‘喜鹊报喜,乌鸦报丧’嘛。” 吴药清闻言,眼神游移,淡淡说道:“不是还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事。小小年纪的,也别太相信这些流言。” 庄巽义极其赞同,使劲点着头。 吴药清看了眼门外的天色,将身子撑起,道:“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 说完他便向外走去。庄巽义也跟着起身想要上前搀扶。 吴药清摆摆手。 少年站在门槛里头,看着外面的老者。 吴药清刚走出两步,就又停顿下来,背对着庄巽义说道:“明日辰时之前,要是改变主意,还有机会。” 少年轻轻晃动脑袋,只回了一个字。 “好。” ------------ 第二章 纳新年 天色渐渐开始变得昏黄,小镇里为数不多的商铺都早早的关了门,全部回家过年去。 细密的小雪落下,像是夹杂着冰籽,打在身上还有些生硬的触感。不凉,却很是惹人注意。 身着暗灰色棉袍的庄姓少年,从溪柳镇一条名为妆卉的小河边的一块巨石上缓缓睁眼。 他的脑中仍然在回想着,半个时辰前在药铺里见到的那个男人,穿着寒酸却又有一身贵气,令人费解。 许久,水中不知是被谁家小孩搅碎的冰面,竟莫名开始相互碰撞摩擦,响起沙沙声。 庄巽义毫不在意般打断了刚才的思绪,直起腰向水中凝望,眉头不自觉拧紧。 这条妆卉河其实很浅,最深处也不过两尺,河水透亮。有许多镇子里的孩童,都会来此摸些小鱼小虾,或是在几块横亘于水中的石头上玩耍。 庄巽义年幼时自然也不例外,可却不知是从何时起,他来此的目的渐渐地,就只是成了放松休息而已。 十几年下来,庄巽义不说如何了解这妆卉河,至少对这河中鱼虾、礁石这些,还是极为有数的。 此刻,大概实是眼前场景太过匪夷所思,连庄巽义的脸上都闪过几分惊诧。 只见水中深处,两尾不知是何种类的鱼,一条通体漆黑,鱼眼却白的通透。另一条则截然相反。 它们正在水中以一种极为漂亮的姿势首尾相互连接,身体成一圆形,围绕中点旋转着游动,逐渐上升浮出水面。 如梦似幻。 庄巽义从未在这条河里见过如此体型的大鱼。他眯着眼,似乎是想起什么。 “这两条鱼的形状…好像秀才之前给我看的那什么…”庄巽义语气停顿一下,再次开口:“太极图?” 庄巽义摇了摇头,还是觉得不太真实,就又低头向下,仔细观察了一番。 不看不要紧,这看一眼,属实是给庄巽义吓得不轻。少年竟然直接从巨石上弹起,连连后退。到后来,他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 因为庄巽义看到,那两条鱼线条分明的身体上,黑白两点之下,并没有预期中的鱼眼。 哪怕它再漂亮、再吉利,但只要违反常态地出现。这般东西也总是不被常人所接受的。 小河与镇子,相隔不远,中间除去几颗矮树以外,就只有一个小土丘微微隆起,导致一眼望不到边。 庄巽义跑起来还算利索,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小镇斜街。 庄巽义自进了小镇,本已放缓脚步。慢慢行至路口,眼角向里一瞥,不由露出无奈神色。 夕阳下,一高瘦道士直直站立在那里,老旧的青色道袍一双大袖几乎垂地,穿在他身上就更显得宽大无比。 那道士露出一副灿烂笑容,说道:“庄老弟……” 几个字话音未落,庄巽义急忙出声打断道:“李道长,打住打住,我可没钱了。” 道士伸手挽住庄巽义胳膊,有些气愤道: “贫道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哪成想,少年根本不理会这些动作,只是赏了一个白眼,便自顾自向高瘦道士身后走去。 道士见状,再次拦在庄巽义身前,表情严肃起来,甩开大袖露出双手,正了正衣襟道:“贫道可以此生所有修为起誓,今日已是最后时限,听完讲完。” 庄巽义安静下来,道士也将手轻轻放下。 高瘦道士点头笑道: “这就对了。” 不久后,庄巽义趁着道士摇头晃脑讲述之际,直接窜了出去。 这个李姓道士甩起袖子,几乎是平生第一次急的跳脚骂道: “小崽子还跑,你他娘的不要命了!?” 庄巽义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向土龙巷奔去。 道士望着已经远去的少年,长叹一口气。 “完蛋喽。” ……… 光阴轮转,时至酉戌之间。 天地于此,已经完全被黑暗遮盖。 小镇过年向来没有什么夜市或串门之类的传统,都是各家欢闹。 这次除夕过后,小镇百姓多数会趁着战乱未到逃离此地。 人们对此都心知肚明,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今年爆竹声格外响亮。 土龙巷深处,庄巽义进入自家院子,拿了凳子围放在屋内,将院门打开。 他在堂中坐下,磕着瓜子悠哉悠哉,看姿态像是在等什么人。 果不其然,就在小镇居民饭后不到一柱香时间。一个高大中年身影挤进了半掩着的大门。 他身穿一件看上去久经岁月的大氅,进了院子后,略显方正的脸上堆起笑意。 这人就是住在少年隔壁的那个邻居,姓冯,单名一个窍字。 其实,这个冯窍是并非镇子原住民,而是早年间搬过来的。他打来这起,就一直自称是秀才,十里八乡都知道,他也确是有真才实学的,没人怀疑。 屋里少年将一把瓜子壳丢进火盆,转头看向冯窍,笑了起来。 “冯秀才,看来今年又得我俩一起凑和着过。” 冯窍笑着走进屋里,在少年对面坐下后,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布包,无比小心地打开。 庄巽义伸着脖子望向那边,片刻后,惊叹出声:“啧啧啧,冯秀才你这是被上身了?怎么还有闲钱买糕点吃?” 在少年印象里,自己这个邻居虽然生活节俭,可却每天雷打不动的买酒。钱多时就买贵些,钱少时就买便宜些。绝对不会剩下半个子在身上。 也不怪庄巽义会有这般反应,就现在冯窍手上糕点的价值,至少要抵过他七八天酒钱。 “呵呵,最后一年了,总要吃点好的。我来溪柳镇这么久,这金玉街的糕点都没尝过一口。” 中年男人笑意愈发浓郁,将糕点递向对面少年,“你尝尝。” 庄巽义拿了一块放在手心,掰了点放在嘴里轻轻抿了抿。点头道: “果然贵有贵的道理。” 就这样吃着糕点,嗑着瓜子,聊着聊着,不知不觉来到深夜。冯窍有些熬不住,便在庄巽义的床榻上开始小憩。 庄巽义一人坐在堂中,正看着天上景色。忽然听见门外传来急促敲门声,然后一棵树苗就飞进院中,紧接着是一个小脑袋从矮墙外冒了出来。 土墙上的人动作不停,语气急促说道:“快把树苗种在你院里。” 庄巽义一头雾水,问道:“秦岛,你这么晚来我家种树?” 墙上那个小孩用手擦了擦鼻子,挺起胸膛道:“你可别不知好歹,这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给你当新年礼物的!” 庄巽义起身,对着地上的树苗端详一番,讥笑道:“嘿,那你小子就不能买点好的,给我买颗遍地都是的桂花树算什么意思?” 秦岛闻言,也是来了脾气,跳起来就要给眼前这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来一下。 庄巽义后退一步,抓住秦岛细瘦的胳膊,越想越不对劲。这镇子上,哪有卖树的?便问道: “那你说,这棵树是哪买的?” 秦岛双手环胸,愤愤然叫喊道:“敢情你是怀疑我!我就告诉你了,这是我从李道长那边,花六十文买的!攒了好久呢!” 庄巽义目瞪口呆,差点就要跳脚骂娘。 “你敢从那个假道士手上买东西,你自己看看这树苗,和路边的桂花树有什么两样?” 秦岛小小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嘿嘿,这你就不懂了吧。李道长说了,你最近有生死劫,把这树种在你家院子里,可以挡灾的。” 庄巽义满脸黑线,咬牙问道:“李苟平现在在什么地方?” “李道长已经算到了你会找他。所以他让我告诉你,他现在已经出了镇子,你找不到他的。” 庄巽义欺身上前,反问道:“赚了最后一笔钱就跑路,你就没有一点疑心?” 秦岛眼看庄巽义就要上手,转身就又爬上了土墙,向外翻去。 “今天是背着我娘偷偷出来的,我得回去了。庄巽义,你记得把这个树种上。” 庄巽义一拍额头,无奈地把树苗拿到一边,倚靠着墙根放下。 他喃喃道:“明天再说吧。” 庄巽义坐回凳子上,发觉天上又下起了雪,于是将火盆和椅子都搬到檐下。 少年感到有些疲惫,但他却并没有任何睡觉的念头。 他看着漆黑的夜空,心中不由升起一些惆怅之感。 回过神后,庄巽义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一本封面素净的书来,这书本很小巧,堪堪覆住他的手掌。 这书大约在是五六年前清扫屋子时,在他爷爷先前放置衣物的柜子里无意间发现的。 书上全是些练气修行之流的东西,有吐纳、导引和桩功之类的练体法门,也有些玄而又玄的内功心法。 少年见前者言之通俗,便偶尔修习,对身体也算小有裨益。 当时的庄巽义识字不多,为了看书,还去隔壁请教过冯窍。 这个孤独少年眼中学识最渊博的男人,在首次看见书上内容时,都面露难色,说看不太懂。 庄巽义慵懒的靠在椅背上,随便将书翻开一页。便瞥到一段文字。 只见少年两膝之间,一手抚过书页。那是一段他先前从未用心看过的句子。 吹嘘呼吸,吐故纳新。 庄巽义喃喃自语,有些木讷地重复道:“吐故纳新…” 倏忽间,少年恍然,脸上倦色刹那一扫而空,转而换上灿烂笑脸。 他抬头望向檐下白雪,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新年新气象,可不能再这么垂头丧气的。” ------------ 第三章 布局 启明星终归于地面,一轮大日转而缓缓升起。 除夕夜后活着的雄鸡依旧早起,打鸣声响彻小镇,似乎是在庆幸新生。 一夜未眠,土龙巷里的少年坐在屋檐下,看着雪花从有到无。 冯窍伸着懒腰从里屋走出来,看到庄巽义呆呆的望着天空,哈着气问道: “昨晚没睡?” 庄巽义轻轻点头。 “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冯窍拧了拧脖子,语气顿了下,再次开口问道:“今天药铺不开门?” 庄巽义转头道:“嗯,今天要去青衣巷送一送吴爷爷。” 冯窍摸着下巴笑道:“我回去一趟,待会儿和你一起。” 庄巽义闻言,打趣道:“大年初一,是该喝点酒。可要注意别把你那件御赐的大氅给弄脏了。” 冯窍仿佛没听出来少年话里的意思,跨过门槛的身形一滞,竟一脸认真地道:“说得在理。” 庄巽义见冯窍出了门,回头看着略显脏乱的屋子,起身准备打扫一番。 他走进屋子的大堂,伸展一番后抓过笤帚。 庄巽义一下一下清扫着地面,不知怎的,他的身体忽然变得沉重,周围也是一阵天旋地转。 少年身子重新坐回门外的矮凳。其身后陋室房屋依旧,眼前门户小院依旧。 唯有那颗昨夜秦岛送来的桂花树,已然种在院子正中,并以几近恐怖的速度膨胀成长。 瓦片上的雪极速下落,大门上崭新的彩绘门神熠熠生辉。 只在顷刻间。 巨木巍峨,亭亭如盖,遮天蔽日。 脚下金黄转瞬覆盖于浅雪之上。 原来是桂落满院。 不知对于这一颗桂树而言,究竟经历了多少岁月。 最后时刻。 繁茂枝叶化作青丝几丈,根系拔起,连木变为人身。恰是桂树之精,人世之怪。 那精怪一身黄紫道气环绕周身,气息朦胧。面庞上五官模糊不清,只依稀可见其额中一粒枣核大小的七彩琉璃印记在阴影之下璀璨夺目。 屋檐下的少年端坐着,震惊之色无以复加。在压迫之下,他甚至连牵动嘴角的动作都难以做到。 那院中的人形,毫无动作,就只是在那里站立着。足足一柱香后,他九尺有余的身形缓缓飘散、收缩,最终凝为一粒芥子,直冲庄巽义的山根印堂处。 座中少年手脚再无束缚,却是头痛欲裂。 一股灼热气息自庄巽义眉心中正处起始,上括颅骨脑髓,过督脉而至百会;下通四肢百骸,行足少阴肾经汇于涌泉。 不知不觉,天下,地上。乾坤二气交融,原本的分明天地,成为一片无色之界。 天幕处,黑色蛟龙下凡,裹挟星光流彩,消融于一身深邃黑暗之中。 地幔间,白色蛟龙陆起,盛放至阳气息,以己之力点亮世间,明耀万物。 一阴一阳,一收一放,一柔一刚。 少年坐在一旁,似观道,得见至理。 正入佳境。 倏忽间,庄巽义额间微凉,全身肌肉震颤,于院中惊醒。 少年眼前,一个头戴斗篷,眉宇之间尽显凉薄的俊逸男子,将手指从他额间迅速放下。 那男子见到庄巽义醒来,眼中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诧神色顿时消失无踪,变成了单调冷漠的打量。 庄巽义先是松了口气,心中叹道:“一切行动,原来只是在心相之内么。” 言罢,他转而又向后退了一大步,警戒般地看着眼前的一袭黑衣,心中暗自惊道:“怎会有人是如此面容!?” 于是便开口试探问道:“你是谁?” 片刻沉默后。 黑袍男子惨白的脸上好不容易有些人色,他语气淡然道:“你不必知晓我是谁。” 只见他将手一抬,手上的一枚玉质戒指光芒大放,将少年笼罩。 庄巽义奋力挣扎,也是无用之功。 小半个时辰过后,冯窍站在院门前,看着昨天才刚贴上的彩绘门神,困惑道: “这小子,门神都能贴错?” 冯窍推开门,就见院子正中,一颗树苗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立在那里。屋里让人打扫地干净清爽,却怎么也寻不见庄巽义的半个身影。 “奇怪了,以他的性子怎么会不等我。” 冯窍退出去,帮庄巽义闭紧了小院大门,独自前往红杏街头。 青衣巷,吴家宅邸。 年迈的老人从寝屋探出身,扫一眼周围忙碌的下人家仆,显然兴致不高。 吴家虽然算不上什么真正的高门大户,可也没有人敢不把他们当回事,毕竟在这溪柳镇上吴家确实是头一号的。 曾经还有传闻,说溪柳镇的这一支吴家,其实是那在朝中官场上如日中天的界堂吴家的分支。 现在吴家将要搬迁京城,在外人眼里,就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吴药清从宅邸大门迈出,前来道别的邻居友人也不在少数。但他也没有过多理会,只是一边敷衍应和着,一边顺着台阶一路向下走去。 吴药清凝望巷口许久,但还是没能等到那个孤单的少年。于是他便独自登上了处在车队正中的一辆马车。车室之中,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 坐下后,老人原本衰老的脸上更显得疲倦。他轻轻掀开一侧的窗帘,摇晃两下,一只乌鸦便沉默地从中间飞了进来。 乌鸦站立在窗边,身影被帘布遮盖。它用一只眼睛盯着车内老人,腹腔微动,用只有吴药清才听得见的尖锐声音说道: “一切后果,你想一人承担?” 吴药清闻言,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神气,有气无力似的说道:“可惜连累了巽义…” 乌鸦跳动脚步,尖叫着打断道:“他自有造化。” 吴药清疑惑问道:“造化在何方?” 一只乌鸦绿豆大小的眼里竟也露出几分惆怅,答道:“他本非这池中之物。他的机缘造化,可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 吴药清只呆愣一瞬,很快便想清楚其中关节。他的眼神不觉清澈几分,转而大笑道: “哈哈哈,好…好一局大棋,如今…我已是弃子,也算报应。” “暂时不算。” 吴药清转头,看向窗边的一团黑色。 乌鸦语气讥讽道:“你不必知道这么多,该死则死。” 说完它扑腾了两下翅膀,砰地一声脆响,便消失无踪。 吴药清留在车厢里,独自一人,思绪凌乱不已。 如今天下,好似一团交结的丝线,线头难以寻觅,丝质坚韧任你有使不尽的力气,也牵扯不断。便只能教人另辟蹊径,做些违心之事了。 半辈子住在这溪柳镇的吴姓老人,所做一切,也不过是为他人办事而已。为了这些事情,付出倒是不小。 只是他自己心里也没个底。 吴药清手指轻叩车厢内侧,心中不禁轻叹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 第四章 少年游 两国交壤之处。 同一片原野上的两支军队,也因为过年而暂时休战。 现在尚属大齐国界的龙州境内,战线前方,大雪覆盖,看不出战时的丝毫痕迹。 大齐那边,靠后方林立的军帐内,纵使士气低落,却依旧难掩其背后国力强盛。 反观大苏,短短两年就将陵光洲西岸全数囊括于国境内,士气只盛不衰,却从未完全以正面对过敌。 年初三。 清晨时分。一团黑影突兀地闯入大齐的军营大门,门口值守几人即使看见,也没有作出过多反应。 那身影便如入无人之境,以极快的速度掠过无数营房,脚步直至帅帐之前,才堪堪停下。 他瞥了眼帅帐前的看守,掀开略显厚重的门帘,直接走了进去,依旧是无人阻拦。 这个大帐,是由三个大小不一的隔间组成的。在穿过两段丈许长的内廊后,那人的身影才终于有了轮廓。 帐内有一人坐在最前方的桌案后,那人罩衣严实,但也可以清晰地看出他是个肌肉虬结的强壮男子。 那人抬头,便看见一个戴着斗篷的黑色身影,因为光线缘故,就只能看清他的半张俊逸面孔。 惨白,毫无血色。 坐中之人扯了扯嘴角,笑道:“动作很快。” 戴着斗篷的男人面无表情道:“希望你们不要食言。” “哈哈哈,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闻言,底下的男人扯了扯嘴角,变戏法似的从袖中甩出一个身穿灰色棉袍的少年。 做完这些,他讥讽地撂下一句:“信得过你又如何?你的话在他们那边,有分量吗?”说完,他便消失在了原地。 桌案后头的男人见此,尴尬地挠挠头。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不就是在质疑大齐在这方面的作风么。 接着,男人就径直走到底下,对着躺在地上的少年细细打量。 “除了肉体较之普通人强横几分,这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啊。”男人揉了揉下巴,快速打断思绪,再次开口说道:“算了,先给他送去。” 男人利落地扛起瘫软在地的少年就向外边走。 出了军帐,男人对着外面值守的士兵吩咐道:“去通知曹侍郎,叫他快赶来刘将军帐里议事。” 边上的士兵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便向南边奔去。 “今日天气不错!”男人没由来的说道。 ……… 一片茫茫大雾之中,庄巽义脚踩一方高耸入云的巨石,向四周凝望。 在他眼中,整个视界,除了脚下这长宽皆不足两尺的石头之外,就再无他物。或者说,是其余东西全被大雾遮盖了去。 天地间,忽然有一道雷霆般的声音轰然炸响。 紧接着,就是几股纷繁杂乱的讲话声自空中掠过。庄巽义不由地闭紧了眼,那些声音有些模糊,可尽心去听,也能听出个大概来。 “是…的意思?” “不会…那个阉人…?” “我也不太清楚,……” “我猜是丞相那边的人。” “讲这些,不用避着他吗?” “按着刘尚书那边的说法,他就是全部都听到了,也没什么关系。” 随着声音在庄巽义耳中渐渐清晰,四周白雾也开始消弭,直到完全露出其真容。 倚靠在座位上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睛,见周围景色陌生,便用力将脖子抬高,以求看到所处房间的全部面貌。 视野之中,最先出现的是一个坐在主位的强壮男人。此刻,他将罩衣丢在一边,身上穿着的,是好似铜皮材质的软甲。一身气质相较于样貌,显得平和不少。 庄巽义扭头,再看身侧那个脸型细长的汉子,他与先前那人就截然相反,身材结实却不让人觉得过分粗壮。他的一套长铠还未来得及脱下,仔细嗅来,周身还有一丝淡淡血腥气弥漫在空气当中。 若说这两人即使性子相背,也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毋庸置疑的‘粗人’,那么身在庄巽义对面位置的青衫男子,面容老成,处之泰然,尽显沉稳平淡,就是一个绝对的温润君子。 少年目光,亦在此人身上停留最久。 “庄巽义?是叫这个名字吧。”主位男人突然说道。 庄巽义缄口不言,小心翼翼地缩在椅子一角。 青衫男子见状站起身,微笑着介绍道:“我叫曹弋白,是大齐礼部侍郎。” 言罢,他语气一顿,分别指了指主位男人与长铠男子,说到:“他们二人,一个叫作吴申时,两川总督;一个叫作刘食真,前军偏将军。” 庄巽义眼中闪过讶异神色,心里疑惑:他们为何突然自报家门?又是为了什么事找我? 主位上的吴申时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便从手边将一本封面写着“练气通玄”的手写书册丢了过去,微笑道: “庄老弟,我们找你可没什么别的心思,就只是要把这个交给你。” 庄巽义接过书册,并不着急翻看,怯生生问道:“为什么?” 曹弋白见他说完这话便没了下文,也不翻看书册,就补充道:“还有一句话是‘别走回头路。’” 庄巽义眼里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的光彩。 吴申时接过话头,说道: “呵呵,庄老弟啊,你要是执意回家,或是走那来时路,我们也拦不住。只是要提醒一句,你往回走,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句话,对这个少年似乎很受用,他缩了缩脖子,连眼神都清晰几分。 可过了一会儿,庄巽义也意识到几分不对劲,下意识就开口问道:“所以不能回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庄巽义扫视一圈周围三人,他们动作一致,就连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刘食真也一样。 他们几人都在紧紧盯着少年手里的东西。 似乎在说:“答案就在这里。” 大概是庄巽义实在架不住他们炽热的视线,便僵硬地翻开了手上书页。 忽然,他的身体被一股大力牵引,直接从军帐里弹射出去,不知到了哪里。 吴申时瞪着眼睛,“他就这么‘走’了?” 曹弋白则是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看向主位男子,答非所问道:“刚刚你其实已经看过书上内容了吧?” 吴申时伸出手,尴尬地摩擦着膝盖,“看过一点。” “我又不是兴师问罪,你不必这般作态。”曹弋白将身子往前靠了靠,说到:“你说说,那书上到底有什么内容?” 吴申时像是松了一口气,用手掌轻轻揉着下巴回忆道:“书上内容,都是些再基础不过的练气功夫。只是他刚刚看的那一页,我看时是一片空白。” “空白?难道这书上还有禁制。” “不清楚,但我并没有在上面发现任何其他人的气息。” 就在二人聊的火热时,一直未出声的刘食真站起了身,说道: “根本就没我什么事,还叫我特地过来一趟作甚。” 吴申时诶一声,“这话说的,在你帐里讲话不叫你来,合适吗?” “为什么要来我帐里?”刘食真顿了顿,无奈道:“算了。记得下次别叫我就行。” 说完,他便决然向外走去。 “都出来这么久了,性子还是这么闷,难怪只能当个偏将军。”吴申时啧啧道:“也不学学我,第一次当官就是个总督。” ------------ 第五章 初见 阳光被微风揉皱,映射而下,略显斑驳。 庄巽义的身形自早晨于大齐龙州地界激射出来,他背向前方,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撞碎了一座座高耸云海。 几千里山河就在少年脚下极速掠去。可惜,即使他周身有着灵气覆护,眼睛也还是被罡风吹拂地无法睁开,以至于错过美景一幅又一幅。 待到庄巽义再落地时,已经不知身处何方了。 一座无人居住的诡怪城镇,一处佛门清净地。 灵烟寺,门口牌坊楼。 因为惯性,迫使庄巽义用肉身砸开了“见性成佛”之下的巨大木门,倒飞似的往里滑去,一直到了天王殿前的阶梯才堪堪停下。 庄巽义此时猛然发现,自己脑子里面出现了另一幅画面。 那画面像是庄巽义的另一双眼睛,而这眼睛就紧紧盯着一处华贵屋子的房梁,任他如何努力,就是无法移动,也挥之不去。 这种感觉就像是待宰羔羊,使人极不舒适。 在最后一番抗争依旧无果后,庄巽义还是选择妥协,他极力压制下太阳穴疯狂的跳动,强行无视了另一幅脑中图画。 因为他自翻开那本“练气通玄”后,一直有个念头在心尖萦绕不去。 这个念头,就是让庄巽义躲避某些东西,不避则死。恰好这也证实了那三个自称是大齐官员的人所说的话。 可究竟是因为翻开了书才惹来杀身之祸,还是这书册带给他的机缘造化,让他得以逃脱。对于这个先后顺序,庄巽义仍持怀疑态度。 但即便如此,在他心里,能有现在这般不小的生机,大概还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情。 庄巽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看向前方气势恢宏的寺院门户,喃喃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就在他愣神之际,一道惊呼从牌坊楼上传下。 “竟有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捷足先登了!” 庄巽义循着声音抬头望去。 顶脊上,一个打扮十分妖娆的女子,正伸手扯着前面矮小汉子头上的风帽,掩嘴故作震惊般打量着脚下少年。 庄巽义从那汉子眼里,看到了丝丝敌意,脚步微动,自觉踩上了身后阶梯。 眼前三门外,一群人不知缘由的开始聚集,向内里涌来。 少年心中顿时方寸大乱,但又不得不强装镇定。 牌坊楼上,两人脚尖轻点,便落在少年眼前。 女子娇笑一声:“道友好神通啊,不知是师承何处。” 庄巽义深吸一口气,目光在眼前妖娆女子与矮小汉子间游移,最终定格在女子那双仿佛能勾人心魄的秋水眸子上,嘴角勾起一抹故作老成的苦笑。 他摆了摆手,声音不高不低,还带着几分江湖气息:“我不过是一江湖浪子,偶得机缘才能以修行,哪敢夸大其词,说什么师承。” 矮小汉子闻言,脸上阴晴不定。 一边的女子嘴角也是不住抽动,正欲说些什么。汉子却是忽然严肃起来,连忙以心声打断道: “我察觉不到他身上有任何灵气波动,能悄无声息来到此处,即便是说出这种话来,也只能说明他的修为高深。” 女子狭长的眉毛微微起伏,“那跟在他身边不是更好?” “无论是我们所猜测的哪一种情况,于他相伴,到底是祸患!” 见汉子言语如此斩钉截铁,身侧女子也不由认真思索起来。 见两人互相挤眉弄眼,庄巽义心里也有些发怵,先是抱了个拳,然后主动开口道:“两位道友若是没什么其他事,我便走了。” 说完,庄巽义就径直向寺庙三门外走去。 见到少年这个动作,那女子扭动着腰肢便挡在了他的面前。 “道友不去里面寻些机缘?” 庄巽义立即转身迈开大步,呵呵笑道:“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就去看一眼吧。” 站在台阶前的女人暗自笑着,抬手就要追过去。 没成想,身材矮小的汉子再次上前,截住她的手臂,摇头道: “别贪玩,忘了你师父说的?” 身姿婀娜的女子眼睛瞬间暗淡,瘪着嘴闷闷道:“一点长辈的气量都没有。” 庄巽义非常顺利地走到天王殿内,见身后两人并没跟上来,也就不敢多留。 他脚步匆忙地穿过天王殿,向大雄宝殿侧面走去,许久经过几间像是禅房的屋子。 一路沿着较为宽阔的廊道行走,庄巽义才想起这一路上并没见到过任何僧人,寺庙内却干净的异常,加之前面听到的几声言语,让他心里顿感不安。 大概是少年心性使然,庄巽义心头的当务之急,还是寻个没人地方将那《练气通玄》先翻一翻。 摸索许久,他来到大概是僧人所住寮房的门外,环顾一圈,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僧寮内部较大,放置着几张床铺和书桌柜子。 庄巽义粗略打量一番,拣了一处边上搁放有斜桌的铺子坐下。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还未细细品味过的书册,一手覆上将其摊开在桌。 书上内容,全以隽秀小楷字体写就。 觉察体内先天一气,初步见识人身天地。 翻书见字,即心念涌动。 于少年来说,这些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的动作,就只发生在了那一瞬之间。 瞬间过后,一切未改。 庄巽义细细端详,口中亦是喃喃自语: “当今天下,修行之法万千,修士多择主阴阳而习,以命涵性,直至二者和合。” “阴阳者,人身小天地内阴阳二气沟通之妙窍也。” 在这一段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一只苍老手掌突兀地按在了书页之上,庄巽义茫然抬头。 一位身着袈裟、饱经沧桑的高瘦僧人微笑着看向床铺上的少年。 庄巽义心头一紧,有些疑惑这人是如何进来的,便拉长脖颈向外看去,小门半掩。 就在他心觉是自己看书太过投入时,那僧人开口问道: “小施主,怎么不去大殿烧香,而是来了此处?” 庄巽义挠挠头,无措地说道:“晚辈误入此处,还请师父见谅个。” “不妨事不妨事,老衲独自一人在此住了几十年,正愁没人说话呢。” 虽然讲话时僧人的笑容和蔼,但也不知是话语中哪个字触动了少年,竟让他身躯颤了几颤。 庄巽义咽了口唾沫,面容极不自然地嬉笑道:“呵呵呵,那师父这些年,还真是…过得…挺清苦的。” 僧人叹息一声,释然道:“权当是一场修行了。” 说完他便坐在了庄巽义身旁,惊得少年把刚到嘴边的问题都憋了回去。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小施主也是来我这庙里找宝贝的吧。”僧人一直以来和蔼的笑容顷刻消失,转而严肃道:“想不到过了这些年岁,还有人惦记着。”说话间,他的语气中还隐隐带有几分威胁意味。 庄巽义身上所剩不多的力气在听到这话后彻底失去支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的身子斜倚着床铺,心里怨恨道:“今天这都什么事,死了以后,一定要去找那个什么狗屁侍郎算账去。” ------------ 第六章 少年与少年 灵烟寺内,冬日里的冰雪正随日子过去,而逐渐消融。 依照常理而言,天气转暖万物焕发生机,也不是稀奇事件。 可在这间庙里,见到这一幕,却不知为何,总是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偌大庙宇的西南方向,由青色石板铺设而成的宽阔廊道仿佛无边无际。 向四面八方蔓延开的廊道边上,一块半遮半掩着的门板内,稀奇般清晰地传出叹息声音。 房间内,少年酸软的双膝重新恢复了力量,以手掌撑着再次坐起。 既然有某些言语能让人瞬间惊慌失措,那么,可以与之相对的言语,想来也不在少数。 比如有时,只需言语解释一句,用最简单的“玩笑”二字,便可将大多前话尽数推翻。 庄巽义一手轻轻拍打着胸脯,挤出一个自认为得体的笑容,“晚辈可不禁吓,师父还是不要那么风趣了。” 老僧看着少年皱在一起的鼻子和眼睛,呆愣一瞬,呵呵笑道:“看小施主的模样,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此时的庄巽义对于眼前之人,不知是迫于压力,还是因为其他。总之在少年心中,虽然对于这个人依旧设有几分防备,却也愿意聊上几句。 少年惨笑一声,点头道:“确实如师父所说,晚辈到此只是偶然,至于原因嘛,一两句也说不清楚。” 老僧闻言,并没有对庄巽义的遭遇产生什么太大兴趣,而是一手捻动佛珠,思索片刻后,热情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让老衲与你说道说道,也算是发发牢骚。” 庄巽义点头以作回应。 只见老僧微微抬眼,透过窗子上的破洞向外望去。 “灵烟寺,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他喃喃一句:“小施主,其实老衲刚刚所说,也并不都是谎话。” “老衲至今,已有两甲子时间没出过这房间了。” 庄巽义一愣,就听他接着说道:“遥想数百年前,灵烟寺奉旨建造,老衲受云梦国皇帝陛下邀请,来此担任主持。” “在许久的一段岁月里,这块地界都是名副其实的不毛之地。可当老衲到了此处,准备宣扬佛法时,才发现,此处百姓真是颇具灵根,只缺了教化。” “当时气盛,老衲来后,此地城池内大几十年的风调雨顺,自以为都是拜我这高僧所赐。” 老僧言至此处,不觉长叹一声,“直到那一场看似是天降的大灾过后,老衲才意识到,这一城百姓所受一切苦难,竟只是因我修持不到家。” 他苦笑一声,自嘲道:“一世修行,竟只向地狱道去。” 语毕,老僧站起身来,庄巽义视线紧紧跟随,最终忍不住问道:“那这灵烟寺中就只有师父你一个人?其他众僧呢?” “死了。” 庄巽义默然,“那师父所说的'天灾',又是什么意思。” “待会小施主可以自行去罗汉堂一探究竟。” 听到这句回答,庄巽义也不再追问此事,而是主动岔开话题,“那么师父也是传说中修道得长生的神仙?” 老僧似是许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比喻,一手指向庄巽义怀中,呵呵笑道:“神仙算不上,就像小施主刚刚看的那本书中写的,老衲只是一介练气之士,天地窃贼罢了。” 庄巽义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处,那本书还在。 “看在小施主与我如此有缘分,那么老衲就送一份机缘造化与你。”僧人大笑几声,脸上褶皱被嘴角肌肉牵动,“那就说句俗话,祝小施主往后修行之路顺遂无阻。” 高瘦老僧抬起捻动佛珠的那只手,向门侧的柜子指去。 庄巽义疑惑地望去,老僧下巴轻点。 经过确认后,庄巽义径直走向前方。 少年站在柜门前,还未来得及将它打开,就察觉到那老僧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不觉心头一紧,暗道一声:“完蛋。” 忽然,庄巽义脑中的那股疼痛感再次席卷而来。 “小施主,千万千万,别步入老衲的后尘啊。” 苍音语毕。 一点心神瞬间飞跃千万里,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庄巽义最后只看到了满眼的花白,这颜色,比起门外积雪似乎都要更胜一筹。 此时,不论庄巽义如何努力,都是无用功。他就像是一个被人沉入深海的溺水者,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自身肉体的掌控。 随着时间推移,庄巽义心神所处之地终于被撕扯出一点光亮,他就是一个渴生者,诚惶诚恐地抓住那光亮,尽全力将头颅向外伸出。 光亮之外,是先前被少年压制下模糊不清的画面。 不知为何,那画面就像是走马灯,一幕接着一幕轮番出现。 最终,它定格在了一面朱红色的大门上。 庄巽义的视角,是等人一般高。 所有的感受,就如同一只被他人所控制的提线木偶。只能看着,一切行动皆不由己。 ‘庄巽义’面前,兽面门环微颤,大门被缓缓打开。门后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府内下人,那人指引着他经过湿润的石板路,直通内院。 穿过一道月门,就是处静谧小院,假山流水好不雅致。 ‘庄巽义’挥手支开下人,熟练地沿着回廊前进。十几息后,他才在一间书房外停下,轻轻叩响门扉。 紧接着的,是一声清朗嗓音从‘庄巽义’喉中响起。 “苏驭止,是我。” 不久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张长相极其普通的儒衫男子面庞出现在视野中。 门内男子见到‘庄巽义’后,皱了皱眉,问道:“你来做什么?” ‘庄巽义’反问道:“你难道不先请我进去坐坐?” 苏姓男子闻言,依旧没有让开通道,“是代丞相府的人来的?” ‘庄巽义’挤开苏驭止,自顾自在书房找了把椅子坐下,方才淡淡说道:“你很聪明,但还是差点。” 背对着他的苏驭止暗自扯动嘴角,僵硬转身道:“那就是王公公?你回去与他说,让皇上大可放心坐稳了他的龙椅。” ‘庄巽义’脑袋晃动,“我就不能是单纯的找你聊聊?” 苏驭止讥笑一声,“我这‘囚徒’一般的人物,还能叫你吴大人感兴趣?” “再怎样,于名义上,您不还是受人尊崇的‘在京藩王’?” 苏驭止一甩袖子,坐回桌案后面,“要是吴大人只是要说这些,就快些说。我还要为陛下抄经祈福。” “您的性子什么时候也这么软弱了?”‘庄巽义’翘起二郎腿,忽然话锋一转,严肃道:“说实话,在这朝内的官员贵族中,我最佩服的人,一直是你苏驭止。” “不去说什么才能、心性,只谈私交,就是如此。你莫要以为我说的是什么玩笑,这是事实!” 苏驭止表情一滞,冷哼一声,便道:“呵呵,真以为我是痴儿?” 此时的‘庄巽义’大概是面不改色的道:“那我说个假设,若是我反叛了,带着铁骑将这大齐京城踏破。然后来到你面前,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跟在我后面当个亡国之奴,到时,你该如何自处?” “你还真是敢想,就不怕这话传到陛下耳中。” ‘庄巽义’淡定异常,“你不会这么做,况且陛下也不会信。” 苏驭止嗤笑道:“且不说你能否成功。就算成功了,你也绝不会赶在我自杀之前,来到此处府邸。” ‘庄巽义’得到答案后立即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苏驭止也起身准备去关门,却听已经走到门外的男人将门关上前,冷淡说道: “你要是再果断些,会是个好皇帝。放在如今,你的满腹经纶,只显得不合时宜。” 苏驭止闻言,也知道了他的真正来意,直接一个踉跄,瘫坐在椅子上。 一袭儒衫的中年男人,其广阔无比的心相天地里,颗颗黑白棋子依次落下。 看似是处处镇压,步步算计。实则却已是必败之局 许久之前,曾有人亲口对这位名义上礼贤让位于皇弟的落寞男子说过。 “为何大苏皇帝姓齐,而我大齐皇帝却姓苏?” 自问自答。 “这又何尝不是李代桃僵?” 当时苏驭止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日月换新天。” ------------ 第七章 修道 庄巽义意识中那一抹画面,随着里面的主角踏出门槛后,也彻底消失。 一幅光阴长卷浮现在无垠黑暗中,其中图画浩大无比。 那是一抹模糊身影,伫立在一条长瀑之下。 那身影轻描淡写地一剑劈出,暗沉沉的泥土顿时生出一条沟壑,融汇成江,剑气满江湖。 庄巽义看向当中之人,伸出双手,按在那长卷之间。 一时间,最纯粹的原始灵气环绕在少年掌中,于其体内先天一气交相呼应。 少年修行之关键气府窍穴已被完全开辟出来,只要他自行将一口天地灵气纳入其中,便算是彻底踏上了这条练气道路。 僧舍里,年迈的和尚呵呵笑道:“跨出这一步,毫不费力嘛。小施主资质还不错。” 破天荒地,他将手中一串佛珠小心收起,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眼眼神锐利,死死盯着虚空。 “展望未来,它说,这是老衲此生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老僧默然消失。 庄巽义心湖波涛顿起,由沉睡中苏醒。 他酿跄起身,只觉浑身舒泰,独自环顾一圈,不见老僧踪影。他蓦然回身,见眼前柜门大开,便探头望去。 柜子里头,是一层层的头骨堆叠,叫人摆放地整整齐齐。 看到如此一幕,庄巽义倒吸一口凉气,却怎么也害怕不起来。 仔细看去,头骨下的木板上,还刻着一排排名字和僧众法号。 庄巽义恍然,直觉所指,便认定是先前那老僧手刻。 至此,他的胆气似乎陡然壮大了几分。 “佛门清净地,就连骨骸都让人安心。”少年笑语,喃喃一句,却猛然想起一事:“那先前老师父身上的气质,不也该是如此么,但为何………” 既然大难不死,那就去别处看看。 灵烟寺的大雄宝殿内,待到庄巽义到达此处,想要追寻某个真相时,发现其中就只剩下几个修士还待在这里。 昔日辉煌的大殿内,早已落满灰尘。 释迦牟尼脚下,十几具无头骨架身披单薄僧袍,端正跪坐。 庄巽义经历一番‘奇遇’之后,也能大概探查此处气机的流转动向。 所以,他从僧寮出来以后,就一直在勘察。看似光明正大的寺庙中,鬼煞之气却浓郁地吓人。 庄巽义脚步不停,在寺院里奔走了许久,不入殿堂,只在道路上观察。 小半个时辰过后,他再次回到原处。 只不过这次,他绕到了宝殿后方,抬头直视药师佛像。 庄巽义怔怔出神,轻声道:“明明气息布满所有角落,为什么偏偏刻意避开了这三个地方。” 在这些已知条件以内,少年于猜测中尝试拼凑一条大概脉络时,不知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都忽略了极其重要的一点。 先前老僧所说的话,其实有许多耐人寻味之处。 距离那一场‘天灾’已有百年,老僧又从不曾离开过那条廊道。那么几座大殿之内,尸骸为何会摆放的如此整齐,灰尘又为何只有这么单薄。 如果循着这条线索去追溯的话,就不难猜出一个答案,就是除了老僧以外,这百年间仍有另外一人。 可是如此推循,以庄巽义现在所得的信息与心智,也只能止步于此。 而现在他所想的很简单,就是通过这些邪祟气息来一场追本溯源。或者再不济,就去问问那些在此间寻宝的修士。 “小兄弟。” 忽然,庄巽义肩头一沉,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搭了上来。 “小兄弟,你这串佛珠是得自何处?” 庄巽义转头看向来人。 那是一个精壮的汉子,身后斜背一把极长的墨绿色狭刀,若是抛开这刀不谈只看面容身形,可谓憨厚无比。 庄巽义回味一番汉子刚才说的话,心里疑惑道:“佛珠?” 于是他便再次低头,眼角扫视到自己的棉袍绳带时,忽然愣住了,只见一串佛珠死死缠绕在上面。 “什么时候?” 汉子见到面前少年的这般反应,他便接着笑问道:“要不小兄弟将此物卖给我,价格好谈。” 庄巽义右脚向后探了一步,将汉子浑身打量一圈,决然道:“不卖” 精壮汉子原本已经探入怀中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是没想到少年会拒绝的这么果断。 一时间,汉子也不知道回答什么,便换了个说法:“那小兄弟有无同伴随行?若是没有,我可以与你一起。” 庄巽义闻言,当即起了疑心,一手紧攥着串佛珠,眯眼问道:“前辈这是想做什么?” 汉子干笑一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这不是为了方便些么。” “什么叫做方便些?” “嗯?” 汉子有些傻眼,但还是解释道:“这串佛珠,大概算是一件信物,带着它可以让寻宝阻碍相对少些。” 庄巽义手指摩挲两下珠子,沉吟片刻后问道:“这里的宝物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来会有这么多人来此?” 汉子恍然大悟,呵呵笑道:“小兄弟是初到此地,还没了解过吧。那我与小兄弟你简略说说。” “这间寺庙,是前朝云梦国皇帝开国时建造的,这你该知道吧?” 庄巽义点点头。 汉子继续说道:“而这寺庙主持,可不得了。他不仅是一位精通佛法的高僧,还在练气修行上颇有建树。” “那位僧人就在此处渡化苍生几乎百年,直到一场邪乎的天灾降临,他却不知所踪,此城百姓逃的逃、死的死,这里也成了一座荒城。” “可要说宝物,还是在半甲子前的事情。当时,是一位暮海修士外出历练,途径此地,却不明不白的死了。好在那人于祖师堂内留有命灯。” “再塑肉身魂魄后,他便说这城里有一枚被鬼气浸染的舍利子,可辅作修士外丹之法。这消息传出来后,还引起了不小轰动。” “然后经过接连几波修士探查后发现,此处已经沦为秘境之流,且开门时间极不稳定。” 汉子苦笑一声道:“先前几年,此地还有大宗门派人把守,可之后几十年,那枚舍利子再未现世,便也只有我们这些山泽野修,才会在开门时,出来捡捡那些大门派剩下的残羹剩饭了。” 庄巽义听完这一番话,暗自点点头,“所以那枚舍利子,是主持的?” 汉子点头笑道:“那是当然,其他僧人的舍利可没这么大本事。” 庄巽义摸了摸下巴,思索良久。 汉子见状,直接上来搂住少年肩膀。 “那现在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叫柳景成,你喊我一声柳大哥就行。” 少年被汉子结实的胳膊撞得嘴角抽动几下,于是他立马挣开,揉了揉肩膀道: “我叫庄巽义。” ------------ 第八章 三宝殿 对外来说,灵烟寺里的宝贝,除去一直存在于传说中的那一枚舍利骨丹外,都是些价值不高的灵宝。 可即使只是这些不值钱的玩意,也足以吸引很多出身小门小派,或是实力不高的山野修士。 三宝大殿正中间,一形容枯槁且毫无生机的老人虔诚跪拜。 一群人围在他的身后一丈之外。 这群平时行事毫无顾忌的修士,竟无一人敢上前。 之前最先迈入寺院三门的那对男女,处在人群之外最为扎眼的位置上。 女子挑眉,对着边上的矮小汉子抛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以心声问道:“一群人就这么耗着,师叔你就没什么想法?” 汉子扯动嘴角,“看着吧,前面那个装神弄鬼的,马上就要熬不住了。” 女子踮脚向人群里面看去。 最前方,有一个手托九层小搭、腰挂黑色匕首的古怪修士盘坐在地上,他口中念念有词,还有几只小鬼在其周身飘荡。 他被众人刻意躲开,显得格格不入。 女子收回视线,“他也是鬼修?看上去道行要比我们深。” 矮小汉子点点头,淡淡说道:“他是同道中人不假,可这身境界实力,就有水分了。” 女子呆愣一瞬,就立即撇过头去,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 其实,妖娆女子和这矮小汉子在十几年前,也是有着宗门谱牒的山上仙师。不过汉子资质不足,在结丹时难以突破,便用上了某种伤天害理的旁门左道之法。 结果就在宗门为汉子举办结丹仪式时,让祖师看出了一点端倪,还一并扯出了他和自己的师侄,也就是现在这妖娆女子有染的龌龊事情,汉子便被祖师一气之下当场打碎金丹,两人也双双被宗门谱牒除名。 而这宗门最擅长的就是望气勘察功夫,这功夫只有内门学得。他们两人恰好就曾是内门弟子,不过这功夫只有汉子会,女子还未来得及学,就被逐出。 最让女子郁闷的,其实是汉子身上的禁制。禁制在身,不仅让其只能发挥三成威力,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汉子还不能将它教给别人。 汉子并不理会女子的动作,而是压低声音,故意不以心声言语道:“过去这么多年,来的人还是这么多,尤其是此次,不知为何,人群里还有不少大宗门的弟子。” 此语一出,前面人群突然开始躁动,尤其是那个突兀坐在地上的古怪修士,更是直接回头笑道:“多谢道友提醒!” 身材高挑的女子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看向边上汉子,震惊道:“你怎么敢说出来?” 忽然,大殿之中黑雾缭绕。 在这大雾笼罩下,双眼已经完全失去作用,可以依靠的只有修士自身气息感知。 一时间,三宝殿内各种术法光彩亮起,惨叫声、打砸声不绝于耳。 汉子冷哼一声,“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说完这话,他便抓起边上女子的手向角落隐去。 到了这时,即便是再蠢笨的人也反应了过来,女子亦是后知后觉道:“你这样做,不是把我们的机会也给打杀了吗。” 汉子张张嘴,刚想回答,但不知怎的,他全身肌肉突然紧绷起来,不自觉颤抖。 高挑女子好像也察觉到了汉子的异样,便加重了手上力道,并以心声询问:“怎么了?” 两人身后,一张清秀的年轻面庞兀自显现。 那人先是对着汉子耳边轻语。 “庞陇,你这一手,倒真是让贫僧长了见识。” 女子闻言转身,便看见那张脸就贴在两人肩头不到一寸的地方。 咚的一声脆响,金色光芒好似水纹涟漪般蔓延,三宝殿内的黑雾顿时消失无踪。 身后那人完全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大殿东南角落,一个身穿浅红色袈裟,手持等人高禅杖的和尚微笑着扫视众人。 见状,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谨慎打量着这个悄无声息潜入的和尚。 “气氛不要这么凝重,都放松些,贫僧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和尚歪过头,呵呵笑道:“你们可以叫贫僧无名,别人都这么叫。” 大殿正中,方才还盘坐在地的古怪男子,已经将手放在了做跪拜状老人的头颅上,一手托的小塔内游弋出数以万计的冤魂残魄,这些魂灵正从跪坐老人七窍钻入,将他的一副枯槁皮囊撑起。 即使黑雾震散,他也依旧不停手中动作。 无名和尚嬉笑着看向高挑女子,指着前方问道:“张岁,你猜猜,放任他继续,在场的人还能不能活下去。” 此时边上汉子来不及多想这和尚是从何处得知自己与女子的姓名。 他怒吼一声,快步上前,紧接着一拳轰出,拳风烈烈。 古怪男子也不闪避,只是淡淡开口:“道友,我可保你二人活命,再将好处与你五五分成,你再仔细想想。” 被叫做庞陇的矮小汉子闻言冷笑一声,骂道:“放你娘的屁。” 下一刻,他的身形从那修士胸膛穿过,毫无阻滞。 庞陇脚步腾挪,向后滑行了十几步远才堪堪停下,满脸写着不可思议。 四周已经有些胆小、谨慎,或是境界低微的修士御风逃离。 无名和尚双眼微眯,心中立即了然。 一座大殿格局顿时变化,原本的大门之外一片宽广的场地,瞬间被另一座鬼气森森的大殿替代。 鬼气似浪潮一般,即将淹没众人。 只听当中蓦然响起一声佛唱,冲天鬼气便像是碰到了什么天敌,止步于大门外。 无名和尚摇摇头看向那个古怪修士,无奈道:“连贫僧都要被你连累。” 男子眼神变了几变,掌中小塔旋转一圈,原本虔诚跪拜的老人,竟僵硬起身,站在了他的身边。 古怪修士指着老人,淡淡说道:“既然是因他而起,他便也可以让我们脱困。” 说完,他将小塔悬于身前,双手掐诀。 不一会,那老人浑身骨骼噼啪作响,向着大门一步步走去。 就在那老人跨过大殿门槛后,对面屋子里所有鬼煞污秽之气都涌了上来。 庞陇皱眉道:“这还真是…大逆不道啊。” 小半个时辰的等待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即将脱困之时,古怪修士突然慌乱起来,他的身形化为黑烟到处逃窜。 那个老人失去控制之后,身体瞬间鼓胀了几十倍,如一头蛮牛直撞人群而来。 无名和尚拍着矮小汉子的肩膀啧啧道:“还是你说的准,果然是个半桶水瞎晃荡的。” 语毕,便见他屈指一弹,古怪修士身形再次凝聚,出现在老人前方不远。 “嘭——” 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上眼睛,唯有无名和尚将手一挥,轻描淡写。 待到尘埃散去,大殿前方,满地法宝散落。 几个修士动作迅速,直接飞身上前拾取。 手持禅杖的年轻和尚轻笑两声:“呵呵,都是些不要命的货色。” ------------ 第九章 围杀 矮小汉子听见一旁和尚的言语,远望着几个修士争夺宝物,强行按下一颗蠢蠢欲动的心。他神色严肃,转而和妖娆女子使了一个眼色,没由来地以心声问道:“你见过这和尚吗?” 处在边上,观察着汉子动向的张岁听到这话后,虽然不明白其中意思,但还是如实答道:“从未见过。” 汉子抿着嘴稍作思量,就听无名和尚淡淡开口:“不必胡思乱想,在此之前,贫僧与你们二人并无交集。至于你们的名字,是贫僧猜的。” 此时,相隔不远的张岁好似明白什么,下意识与汉子心声交流,只不过还未说出几个字,就被他瞪了一眼,“放声言语便是,在他面前心声无用。” 无名和尚不好意思道:“没事,你们大胆说话就是,贫僧尽量不参和。” 矮小汉子顿感无语。 其实自最开始这和尚出现,他就一直在用自身气息尝试感知其所在,只不过事实证明,除了眼睛可以看见,一切所有的尝试都是徒劳。 本来他还以为只是和尚用了某种秘法,但是现在看来,只是境界的天差地别。 不过和尚的出声也不都是坏事,毕竟汉子现在也想通了他最好奇的问题。那就是对方是怎样知晓自己姓名的。 而相比之下,张岁就没有汉子那么稳重。她只是听到那一句话,也不顾和尚实力高强,便轻易起了杀心。 无名和尚对这一点杀心置之不理。 反倒是汉子慌了神,急忙提醒道:“冷静点。” 张岁闻言,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如果是在一条正常人伦的道德准绳之下,这矮小汉子与妖娆女子,放在山上修士之中,其实是当之无愧的好人。 在二人被原先宗门除名时,少女尚且不满二十岁。 那时,一向不太严肃的汉子,难得板起脸摆出一副长辈架子道: “你自小长于山中,未经世事。以后只有你我二人相依,我只当你作师侄,男女之情你放在心中,日后你会明白自己的真实心意。还有,如今在外没了靠山,你正值少年,可也切勿仗着修行功夫骄纵行事,尤其别在外轻易起了坏心思,若是你实在控制不住,憋死也得给我藏在心里。” 在那以后,汉子就像是变了个人,因为金丹碎裂,大道几乎断绝。所以他只能转为鬼修,可在鬼修之中,如他这般心慈手软的,也走不长。 张岁满怀歉意望向汉子。 无名和尚却摇了摇头,无奈说道:“原本阵法气息于大殿外被人刻意隔绝,现如今拜他所赐,连这里都失去庇护。” 汉子转头问道:“阵法?为何我毫无察觉?” 说完,汉子便后觉地尴尬一笑。 还能是为何,就是修行不够呗。 无名和尚也轻笑一声,从怀里拿出两粒黑色弹丸说道:“阵法作用便是改人心性,长久过后还摄人心魄。你们将这两颗丸子含在嘴里,便能有抵挡功效。” 汉子惊诧道:“为什么要帮我们?” 无名和尚淡淡说道:“你不必知道。” 语毕,其身形瞬间出现在十数丈外的那座诡异大殿内。 大门缓缓关闭,最后隔绝两处。 其他修士所属的另一边顿时阴暗几分。 汉子见状赶忙招呼边上女子将弹丸含在嘴里。 不久后,拾取了那位古怪修士腰间匕首的一个男人,就好似发狂一般向矮小汉子这边冲来,距离不过几步远,口中还呢喃着:“为何不肯帮我?” 那人来势迅猛,让人避无可避。 汉子立刻将女子推开,迅速拉开架势,一手横在胸前,另一手作紧紧捏作拳头,脚步斜拉。 哧—— 鲜血喷溅。 汉子以掌心挡住面部,刀尖距离鼻头不到一寸,他满脸猩红颜色,面上露出一抹狠厉之色。 刹那间,他上身后仰,双手紧握匕首不松,一脚踢向那人腰腹部之间。 汉子咬牙切齿道:“他娘的,真是阴魂不散。” 一声沉闷的响动过后,男人身形倒飞出去,直直砸向居中佛像。 妖娆女子上前关心道:“怎么样?” 汉子吐出一口血水,嗓音沉闷道:“就是出点血,没什么大碍。” 在场所有修士的注意力几乎都在汉子身上。 佛像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声。 “快看佛像,它…它动了。”忽然有人吼道。 汉子闻声回头。 正中巨像已经全然失去一副佛陀模样,现在它的形象就像是一个即将饿死的皮包骨头。 而它手中,那个方才攻杀向矮小汉子的可怜修士,早已化为一滩血水。 倏忽间,金色佛像如修士法相般,瞬间相拔高至百丈。 大殿亦然。 若不是在场修士一个个亲眼所见,只怕是都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矮小汉子护住身后女子,神色愈发凝重起来。可惜,在这种形势下,他能做的,只有在心中不断祈祷着那无名和尚行事快些,再快些。 —————— 灵烟寺,一处入口隐秘的地道之内。 一大一小两人,在只能容下一人的道路里前后相对而立。 庄巽义睁开眼,肯定地道:“就在左边。” 柳景成点头道:“待会你小心点,千万记得别把佛珠丢了。” “柳大哥,我知道的。” 柳景成闻言转身,从一处岔路向左走去。 不久后,两人走到道路尽头,一堵石墙挡住去路。 庄巽义下意识捻动佛珠,低声问道:“要我再找找吗?” 柳景成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墙壁,摇头道:“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我将它打开,你躲远点。” 庄巽义闻言,脚步后退两丈距离。 就见柳景成从身后抽刀出鞘,一手轻轻抹过刀身。 漆黑的长刀颤鸣不已,刀罡浑然天成,自然流露,冲刷着四周石壁。 少年还未来得及看清其动作,就听一声巨响,石门瞬间瓦解,长刀再次入鞘。 一间长宽皆为数十丈的石室出现,让他们只觉得豁然开朗。 待到庄巽义走入前,仍然能感受到一股刺骨凉意。 他倒吸一口冷气,暗自震惊道:“这和先前听说江湖事迹完全不同,简直天壤之别。要是挨上一下……”想到这里,他不禁摇晃一下脑袋。 走进里面之后,少年视线环绕一圈,最终在石室最前方停下,那里有一尊格格不入石质雕像。 那石像是一大髯模样的粗犷男人端坐其上,虽然掉漆严重,但隐约之中,还是可以看出他身穿大红官服,神色严肃。 石像面前供桌上,不仅摆放着新鲜的贡果,就连香炉里的几支信香也在冒着青烟。 庄巽义看着这一幕,轻轻皱了皱眉,问道:“难道有人在我们之前来过?” 柳景成不顾少年的问题,自顾自说道:“昔日城隍,也被囚禁在此,怪不得阵眼迷失。那么,当年的一城百姓身死,难道就是只是在为了某一人的大道铺路?这也太过…自私了些。” ------------ 第十章 发难 庄巽义轻轻捻动佛珠,正疑惑于柳景成所说的那一番言语,却不知为何,少年视线突然从城隍像上面离开,之后一路向下。 这时,他才猛然发觉一件事,自打做了那一场‘梦’后,自己不只是踏上了一条修行之路那么简单,而是连同整个心境都稳定了许多。 这个少年所不知道的是,所有山上练气修道之人,在刚开始被师父领进门时,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研习静功,眼观鼻鼻观心,直至心境透彻,方能体悟修行。儒释道三教修士所言的坐忘、心斋、入定,究其根本,都是为了达到这种境界。 当然,也可以跳过这一步,许多游走于山河间,偶有机遇得以修行的练气之士,便是如此。越是修行越要修心,修心不足,境界便会止步不前,而境界越高,再回过头来寻求本心,难度也就越大。所以野修境界普遍低下,也不都是资源多寡的问题。 那位自称是灵烟寺住持的老僧,既然肯帮助少年踏出至关重要的那一步,也必然会留下后手,而少年现在的心境透彻,就只是老僧将他的心湖波涛强压下去,往后修行,还需少年自强方能生生不息。 庄巽义如今被强行‘开窍’被迫引气入体,本应是岌岌可危的状况,可是因为那本算是祖传的素面‘道书’的缘故,其体魄倒是没有太大损伤,最大的威胁还是在心境上。物极必反,这些真相一天未被点破,他的修行阻力就会日渐增大,到时候的结果,就是比起那些半路登山的山野修士,也尤有过之。 石室供桌一丈开外,少年怔怔出神,还在感受那来之不易的平静。 而柳景成已经跳上了城隍像的大腿,只见他一手拈出一张黄纸符箓,另一手将冒着烟的供香拔出,将黄符贴上城隍爷的额头后,迅速点燃。 忽然,符纸之中呲呲作响,就像是锻铁时的淬火声音。 庄巽义闻声抬头,见这一幕便疑惑问道:“柳大哥,这是在干什么?” 柳景成嘘声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他说完话,便闭上了眼睛,开始默念一些少年听不懂的言语。 庄巽义皱了皱眉,他总感觉有些不好的事要发生。 随着符纸燃烧,灰烬自然落下,全都附着在城隍爷的眼睛上,两颗漆黑瞳仁就这么愈发清晰起来,一番动作下来,如龙点睛。 庄巽义来回踱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感觉那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眸总是紧紧盯着自己。 “错觉,绝对是错觉。” 他口中呢喃着。 “敕!” 忽有一声轻喝从柳景成口中响起。 庄巽义随之抬头。 一束让他只是看见,就觉得无比浩然正大的金色光线自城隍像的心口处冲出。 刹那间,石室剧震,四周包裹石室的土地间如有地牛翻身。一团光线在少年身前悄然落地,化为一粗犷的大髯中年男人,他身穿大红官袍,模样竟与城隍像一般无二。 可惜他的出现,也并没有让石室停止颤抖。 反之,当大髯男人感受到当前处境,直接一屁股坐了下来,“本来以为是阵脚松动,没想到……唉!害我白高兴一场。” 转瞬之后,石室被一片漆黑代替,四周是森森刺骨的凉意,如坠冰窟这个词语现在用来,倒是再合适不过。 柳景成见状,立刻眼鼻心通,凝神内视。只在几息之后,他回过神来,对着那道虚影无端怒道:“偌大一座城池,你个‘权柄’最大的城隍爷,就甘愿被人囚禁戏弄。就算撇去你现在这层身份,你还有生前领军征战时的半分血性吗?” 大髯男人下意识张嘴就想争辩,但是话到了嘴边又给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环顾一周,无所谓的说道:“几百年就跟面壁似的,换你试试?现在随便来一个嘴上没把门的晚辈,都敢骑在我头上拉屎,真是世风日下了。” 男人语气中尽显平淡,似乎就只是在转达一句对他来说无足轻重的话语。 柳景成冷哼一声,扭头看向庄巽义道:“试试看能否能用那串佛珠出去。” 大髯男人再次开口,提醒道:“这是外面的人触发了禁制,现在莫说是出去,就连支撑体内灵气运转都极为艰难。” 此话刚才落地不久,柳景成就看见一旁的庄巽义满脸憋得通红。 大髯男人眯起眼眸,一双金色瞳仁在黑暗中显得格外璀璨。 “刚才还没注意,这少年是受了那老秃驴的点拨?难怪难怪,他就喜欢做些让人身不由己的小动作。” 柳景成眉毛微微蹙起,心思微动,大概是在猜测城隍爷口中所言,那位‘老秃驴’的身份。 此时的少年却早已支撑不住,浑身筋骨仿佛被抽离一般,面朝前方直直倒下。 身背长刀的汉子赶忙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阻止了少年的身形。他也来不及多想其他,只掂量几下这方天地的分量,就向不远处坐在地上,只顾着看戏的城隍爷问道:“这小天地既然从里打不开,那它又是何时‘开门’?” 大髯男子呵呵笑道:“等它自然打开,至少得要明年此时。但是你放心,只要将这少年的心脉护住,就没什么大碍。” 背刀的汉子依依不饶的继续追问道:“当真出不去?” 大髯男子不耐烦道:“爱信不信。” 柳景成眼神复杂,一手抵住少年心口,以术法神通护住其心脉还不够,甚至就连体魄以及所有经络都被囊括在内。 做完一切,柳景成抽刀出鞘,盘腿坐下。长刀横膝,他的的眼中突然露出一点落寞,口中喃喃道:“甲子以后,就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 ———— 一座好似无边无际的诡异大殿内,无名和尚的脚步逐渐加快。 “欺负贫僧不在此处,呵呵!”无名和尚跺了跺脚,愤懑道:“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畜牲,敢设这般阵法!反正有人兜底,贫僧今天就是拼着此身消散,也要将此处翻个底朝天!” 无名和尚将禅杖重重砸下,其脚底顿时有火光发生。 三宝殿大门处,一根赤色弧线突兀地出现,它无限拉伸,直到冲出寺庙。 转瞬间,丝线横亘城中,足有千百丈。 门前巨石篆刻有“荒城”两个大字的城镇中,一处逼仄狭小的角落,丝丝缕缕天地间最为纯粹的山间罡风在此凝聚,火线带出佛光千丈,应和罡风,声如狮子鸣。 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感应,七彩穹顶显现,如一座森严牢狱笼罩整个荒城。灵烟寺上空,一颗宝珠缓缓下落,直至天昏地暗。 无名和尚使劲捏着一串佛珠的其中一颗,双眼之中,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他大声吼道:“不必再受约束,直面本心而已。大不了就回去,再听上几年枯燥无味的佛陀梵音。” ------------ 第十一章 接踵而至 一尊彻底失去本相的佛像金身,犹如杀戮机器,已经将殿中近乎半数的修士打杀。 处在这个一眼过去,甚至都望不到边的小天地内,所有人能感受到好像除去绝望,就再无其它。 负伤严重,浑身浴血的庞陇带着张岁四处逃窜,来到一只被打翻在地,斜靠着桌腿的香炉之下,他们才停下脚步。 现在他们的处境就如将死蝼蚁,好在香炉底下还算安全,让人得以有片刻喘息机会。 庞陇靠坐在桌腿边上,敏锐地觉察到一旁女子的视线,于是便将目光从巨大的佛像身上离开,扭头看去。 矮小汉子苦笑一声,说道:“早知道今年就不来了。” 张岁沉默不语,只是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片刻,庞陇晃了晃自己已经不听使唤的右臂,微笑道:“不过就是折了,又没断。都是修道之人,不用担心这个。” 张岁眼眶微微泛红,憋了半天,才撇过头去,嗔怪似的说道:“药材不花钱?” 矮小汉子像是被这话逗笑了,勾起嘴角,却接连咳嗽两声,顺便还带出一口鲜红。 张岁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经过一番逃窜,她面色已经接近惨白,担忧道:“师叔,你先前说的话都是真的?” 庞陇眼里有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闪过,好在张岁并没有发现。 他特意放大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当然,那和尚亲自与我说的,你难道信不过?还是说你觉得他实力不足?” 没由来的,汉子好像从未对后者产生过质疑。 张岁轻轻摇了摇头,沉闷道:“我自然是相信师叔说的话,只是先前我对他起了那样的心思,我是怕他记仇,就不回来救我们了。” 庞陇干笑一声。 “出家人嘛,不会记仇的。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 这句话里,矮小汉子的语气略带僵硬,不是担心张岁所说成真,而是因为自己内心的矛盾。既不想要让她失去心中唯一一点希望,又担心自己随便一句谎话,让两人都没了后路。 庞陇心中天人交战,口中两颗弹丸没有半点融化迹象,再加上和尚走前所说的“不必知道”。 所以,在矮小汉子的下意识里,是觉得无名和尚会再次出现的。 他拿出一枚通体雪白的圆形钱币,掂了掂重量。 灵烟寺上的那颗宝珠扩散之后,在里面的人看来其实并无异样,相反,好像让其中的一切事物都回归了原本的状态。 寺庙角角落落都被清扫地干净,三门大开,法堂内部众僧听禅,罗汉堂中香火鼎盛。 在大殿中的修士亦是如此,先前令人胆颤的景象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祥和,门外还有城中百姓陆续进来,拜佛烧香。但是那些人都好像看不见里面原本就存在的众修士,有一个修士见此情况,直接上前,走向其中一个一脸苦相的老人,打招呼道:“老乡………” 话还没说完,那个修士的一只手掌直接穿过,差点一个不稳扑倒在地上,众人皆是面面相觑。 庞陇却是过了许久,才好似大梦初醒一般,他显然是被这些突兀的动作吓得不轻,后脑直接给磕在了桌角上。 他总以为是在梦中,便晃了晃一手胳膊,还是动不了。于是又向边上的张岁使了一个询问的眼色。 张岁眼角还留有一丝血色,此时的她,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汉子。 两人视线交错,张岁率先开口道:“师叔,这是…幻觉?” 庞陇细细思考一番,强压下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回答道:“我猜测,这大概算是,灵烟寺的…历史。” “那可以趁现在逃出去吗?”张岁急切问道。 庞陇僵硬的摇了摇头,不带任何语气地开口道:“现在还是按兵不动的稳妥些,毕竟我们只能看到些表面。” 时间拉长,日升月落在他们眼里好像变得极快,一天一天转瞬即逝。忽有几月中,殿内烧香之人锐减,即使有人来此,也无一不是衣着华贵者。 到后面的其中一天里,有一大群乞丐模样的人闯进三宝殿中,将供桌上几乎一月未曾替换过的贡果全部扫尽,吞入肚里。 其中一个看着已经耄耋之年的老者,在吃过一个果皮已经皱起腐烂的梨头之后,即使差点噎死,也还是一边喃喃着:“佛祖见谅,见谅……我只是想活着…千万…不要让我下辈子…投胎作畜牲…等我活下来…一定加倍偿还的…” 到最后,那个老者的结局,就只是趴伏在大殿角落里,一命呜呼。 待到所有尸首都化为白骨,众人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老僧,他将尸骨扫净后,就一人静静跪坐在蒲团上。 庞陇震惊道:“这不是先前被那个古怪修士所炼化的…” 话音未落,他的眼中忽然出现了一道粗壮火线,贯穿天地。一切幻像随之瞬间消散,佛像高坐,大殿依旧。 一道清脆声响过后,矮小汉子回过神来,低头望去,只见一枚雪白钱币在地上滑动。 庞陇转过头,一脸错愕道:“才过去这么点时间?果然是神仙手段。” 庄巽义缓缓睁眼,只觉得脸上有阵阵清风拂过。 他奋力将身子撑起,第一眼就看到了头顶处的高远青天。 “懒得和你个没有情欲的秃驴争辩。” “你可别忘了此身的来历,要贫僧说来,你和她就没有可能。” “哼!” 一阵沉默后,再次响起清朗嗓音。 “你那个小兄弟醒了。” 庄巽义只听见一个熟悉嗓音激动说道:“小兄弟醒了怎么也不说句话。” 他回头看去,皱了皱眉,竟是两个从未见过的面孔。只是向自己走来的男人背后那一把刀,好像在哪里见过。 见少年如此神色,身着黑衣的男人笑道:“呵呵,我是你柳大哥,先前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戴了层面皮。怎么样,我的模样是不是挺英俊的。” 庄巽义看着像是拔高了几分的男人,再看看一张与帅气英俊丝毫搭不上边的面庞,他尴尬地笑了笑,大概是实在说不出违心之言,最终他只得说道:“柳大哥,其实模样还行。” 柳景成也没有太在意少年的话语,淡淡说了一句:“你年纪还小,不懂也正常。” “别闲聊了,说点正事。” 后面那个身穿浅红色袈裟的和尚,似乎是有点看不惯柳景成的作风,忍不住上前提醒。 “哦,对了!”柳景成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般说道:“小兄弟,我们要借你的那串佛珠一用。” 庄巽义只思考一瞬,便将那串珠子递了出去。 柳景成摆摆手,“这佛珠在我们手上没用,得要你拿着才行。” 少年点了点头。 无名和尚闻言,淡淡说道:“那现在就开始吧” ———— 灵岩寺,僧寮。 方才荒城之中天色大变,有几个后来的修士慌不择路,奔逃到了此处。 现如今,此处已然毫无‘色彩’。 一高大老者带着一对少男少女走进廊道,看上去几人的心思都不在寻宝之上,更像是来此游览游览古迹。 “这里不是荒废很久了吗?山刑你真是在这里长大的?” 少女声音清脆。 “那是自然,只不过在我的印象里,这座城池没有现在那么破败。”叫做山刑的少年肯定道:“不信你可以问师父。” “知道了,知道了。”少女撇撇嘴,冷哼道:“你真无趣!” 懵懂的少年看着少女的神色,感到有些费解,于是便说道:“你怎么又这样?” 少女闻言,举起拳头作势要打,山刑立刻避开老远。 见状,少女终于笑了起来,而少年只觉得莫名其妙。 在两人都没注意到的前方,老者忽然微笑道:“果然是个修道胚子。” ------------ 第十二章 鬼怪之属 荒城之中,一处房屋瓦顶上。 几人呈牛角状站立,一落魄少年、一年轻和尚、还有一…暂时毫无用处的刀客。 “事先与你说好,开始之后便不能停下。”无名和尚微笑着开口道:“你现在的体魄,做这种事情确实有些勉强,可事后,你也能获得不小的裨益。” 庄巽义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于是无名和尚再次开口,直截了当地说道:“贫僧向来不是个喜欢欠人情的,既然你帮了这个忙,那么贫僧就替你彻底消除修行一途的祸患。” 接着,他将手抬起抵住少年心口,重重按下。不久后,他皱了下眉轻声喃喃道:“比想象之中的情况,还是要严重些。” 庄巽义只觉得心窍内,有一股舒泰之感蔓延开来。然后四肢百骸有些许暖意,就像是一条火龙游走其中。 就在少年沉浸其中时,年轻和尚忽然挺起脊背,与边上黑衣男子以心声打哑迷似的说道:“你早就发现了?” 柳景成点点头。 和尚嗤笑一声:“那你也不想着救他一救,仙山就是这么教导弟子的?” 黑衣男子双手抱胸,泄露‘天机’道:“我现在,只是一具用心神和部分魂魄填充的‘假物’,只余下眼界与本体无异罢了。” 无名和尚呵呵笑道:“别以为贫僧不知道,你的本体也在离此不远的地方,怎么,等着螳螂捕蝉?” “信不信我即使这样,也能让你再回去那洞里呆个千百年?” 无名和尚闻言,故作惶恐道:“千万别,贫僧才刚出来啊!” 柳景成撇撇嘴,不耐道:“有话就快说,刚刚还嫌我磨叽,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出家人。” “贫僧还没见过你这么执着的练气士呢!”无名和尚剜了一眼对面的黑衣男子,才终于将话题引上正轨,“贫僧所修之法,与传他修道的灵烟寺住持不同,甚至是相斥,若是强行为之,他可能会落下隐患。所以他心湖之内的那些古怪气息,可能要你出手。” “怕欠他的人情,就不怕欠我人情?”柳景成啧啧道:“算了,不与你计较,做好你能做的就行。” 无名和尚点点头,再次回到少年身侧,“将身体调整至最佳状态,准备开始了。” “嗯,开始吧。” 两人相对而立。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 年轻和尚一边诵经不停,另一边手中动作飞快,转瞬之间就结成禅定、无畏和降魔三印。 随着梵音悠扬飘散,好似圣人神仙口含天宪,在其周身泛起阵阵佛光涟漪,天地都不自觉的明亮了几分。 少年双手合十,以拇指间的缝隙卡住一串佛珠,他双眼紧闭,心里默念着和尚方才所诵经文。 天幕处一只威严的金色大手撕开云海,无视琉璃穹顶遮挡,进入其中,最终于虚空中悬停。 刹那间,一座荒城底下,如有地牛翻身,震颤不已。使得房屋倾倒,就连平地都隆起了丈许坡度。 地面上,一座巨大法阵升空,直到与大手平齐,忽然,镂空法阵演化出万千符文,向内里蔓延。 灵烟寺,藏经阁顶层。 一只摆放在桌案上的小巧的木胎佛像,它靠在撑起的窗子边上,整个身子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边上的书架中间,一本以奇异字体写就的手抄经文被随意丢在那。 哒哒…… 哒哒…… 有人拾阶而上,来到此处。 在黑暗笼罩下,那人看不清面容,准确来说,他浑身上下,就只有一双枯黄如树皮的手可以勉强分辨,其余地方,全被浓墨似的大雾覆盖。 “如何…如何…”那人口中之言,显得含糊不清,一边说着,他身上还有类似于稀泥的粘稠物滴下,“高僧……云霞…” 他缓缓挪步,走上最后一级阶梯,他转了转脑袋,直直向那本书扑了过去。 那道身影就这么匍匐在地,用手指扒拉着拖行,只要是他所经过的地方,地下的灰尘全被一片黑色代替。 那人死死抱住手抄的经文,停下所有动作,紧紧蜷缩起来。 “抓住了,活下去…” 木胎佛像中,忽然发出阵阵阴测测的笑声。黑暗里,像是有无数只猩红眼眸的野兽或是鬼怪,它们无一例外,全都用如同看待玩物的眼神,望向那黑色身影。 下一刻,天地猛然变得清明,一道不同于晚霞的金色光芒激射而至,光芒浩然正大,令人如沐春风。 那尊木胎佛像,就像是被那道光芒给吓到了一般,直接摔在地上,然后无规律的跳动起来,熊熊业火被瞬间点燃,野鬼孤魂受不了炙烤,纷纷从木胎像的七窍挤出,一时间,惨叫声可谓此起彼伏。 满城浊气冲天,厉鬼姿态万千变换无穷,或为人形,或为牲畜,其所过之处,了无生机。 牌坊楼前,一高瘦僧人凭空显现,一身佛门正气浑然天成。 他将手往虚空中轻轻探去,身后便骤然出现一尊足有百余丈高的法相,那法相金身一经现身,其四周的方圆千里之内,顿时佛光普照,将黑夜点亮如白昼。 金身手臂随僧人向前探去,裹挟风雷之势。 城隍庙的钟鼓楼上,身穿大红色官袍的大髯城隍双袖迎风鼓荡,他抬头望着灵烟寺处,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花费这些心思,只为了长生?若非亲眼所见,怎能真正相信,贪欲竟然能将你这般远离世俗的人物也给吞没,真是可怕。” 大髯男子身后一座大殿之中,城隍金身被粉碎烂在地。 “虽然作为城隍我并不负责,但好在如今终于是不用担心后事了。”大髯城隍仰天大笑,毫无怒意地骂道:“狗日的皇帝,老子从不与你计较什么,那是看在徐大哥的面子上。” 他最后小声喃喃道:“一身罪孽,赤裸而来,却没法清白而去,实乃人生第一等大苦事。” —————— 荒城中,某处阵法中枢。 已经几乎力竭的少年依靠在墙上,大口喘息着。 身着黑衣的男子对他抛去一块玉佩,并嘱咐道:“你就拿着它,躲在此处不要走动,待会我们可二人抽不出身来护着你,切记不要妄动。” 少年接过玉佩,重重点头道: “柳大哥,你放心,到时候尽管做你们自己的事,不用管我。” 柳景成答应一声,便扭头看向无名和尚,问道:“比预计中的要棘手,你这幅身躯,打得过?” 无名和尚冷哼一声:“要说实力高低,贫僧不知比你高出多少。” 黑衣男子沉吟一会,才开口道:“拖两个时辰就好,我的本体正在赶过来。” 无名和尚无所谓道:“赶的到最好,赶不到也罢,反正贫僧死不掉。” 柳景成抽刀出鞘,双眼如鹰隼般锐利。 只听一声沉闷嗓音道:“来不及讲这么多废话,救人要紧。”屋内已无黑衣身影。 下一刻,无名和尚一敲禅杖,悄无声息,如微风般消散。 庄巽义抬起头来,透过窗户看向远处。 那一尊顶天立地的金身法相手臂横扫,但凡是被它手掌所擒住的东西,无论是普通修士、恶鬼怨灵亦或者是飞禽走兽,统统被它放进嘴里,化为其养分。 原本光明磊落的一尊法相,就这么在一次次‘进食’中,逐渐变得双眼猩红,失去一副佛门金身的本来面貌。 对此,庄巽义感到有些许不适。 他拿出一串佛珠,轻轻抚摸着,试图以此来压下心中大概可以称作震撼的情绪。 脚下街道,头顶梁瓦,角角落落,无处不是凄厉惨叫。 方才,那无名和尚已经与少年道破了真相。 一串佛珠,可安心神,效果立竿见影。 在此处,就是许多大宗门出来历练的弟子,性子也要受到极大影响,更别说少年这般未经锤炼的心性,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他如果失了此物,便是与死无异的处境。 庄巽义闭上眼,正准备回忆几天来可谓离奇的经历,用以度过这段难熬的时光。 可在他刚调整好状态时,手上却突然传来一股黏腻的触感。 少年缓缓睁开眼,一颗佛珠上,长出了一颗巨大人头,它眼睛突出,两颊凹陷,活脱脱一个吊死鬼的模样。仔细看去,他还在死命地从狭小缝隙中挤出身体。 少年见状,下意识将佛珠丢出几丈远,欲让那颗诡异人头远离自己。 但佛珠离手,周围凄厉叫声又像是在少年耳中扩大了数倍,令他进退两难。 庄巽义使劲捂住耳朵,可前面那颗头颅的主人已经将身子完全挤了出来。 那是一只头大如斗,却喉细如针,身形赢瘦,面容枯槁的厉鬼。 它虽前行脚步缓慢,可少年此时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浑身打着战。 一直到那厉鬼走近少年,来到其身前不足两步的距离,他才拼劲全身气力,连滚带爬地逃开,模样狼狈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