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咒篇】壹 新年案发 长安怪卷●案一引 长安云家有女,小字想容,姿色秀美,与友适野,随惨死。 汝信因果轮回乎?汝信有鬼乎? 否。 ——《君梦成骸·咒篇》 大狱最深处一间幽暗的牢房,一个人影背对着栏杆席地而坐。 借着隔壁墙上微弱的烛光和牢房墙壁上的窗户,可以勉强看清,那是一个女人,头发很长很长,她看向了牢房的窗户,月光撒上了她的脸,那张脸很是恐 怖,上面尽是疤 痕,远远一看还会以为那是厉鬼。 她蓬头垢面,手铐脚镣俱在,手铐脚镣上还有几根特别粗的铁链从牢房石壁上牵引着,将这女子的四肢死死锁住。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那女子举起了手,那手就如骷髅一般,怕是很久没有修理指甲了,就如同鬼爪一般可怖,爪子似乎还抓着一个娃娃。 正文 今天农历十二月最后一天。 新年将至,长安自然很是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街小巷人来人往,都在忙置办年货,有钱则几个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吃顿酒餐,无钱只能家里拜拜祖先祈求丰收。 一种热闹的迎新气氛弥漫着整个长安,似乎今天,这个世间所有的苦痛都会随着即将过去的一年烟消云散。 有人说,长安人永远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只要长安没有事情,那么他们这群人便会觉得天下是太平的。 今个儿,因为一年一度的除夕追傩就要开始,街上都有了许多便衣探子还有穿着得正式的金吾卫以及京兆尹的捕快。 有句老话道:“戴上傩面是神,摘下傩面是人”。傩面,据说是可以与鬼神交流的一方法,击鼓通神,舞傩逐疫。它源自上古,本身是驱逐疫鬼的祭祀,历朝历代都将傩祭作为宫廷庆典,而改制之后,它已经逐渐成为长安百姓迎接新年的重要活动,现如今朝廷特地开放夜禁,方便百姓们出门观看。 所以百姓们极其高兴,因为皇帝做到了与民同乐,他们离皇帝近了一步。 许多百姓一早就站在了广场,都要看看傩戏,毕竟他们能看到的傩戏一年也许只有一次。 正走在朱雀大街上的李箸瞧着往来人群突然有了一丝不安,他穿着布袍,很是年轻,一头长发用浅白色的发带束着,光泽柔顺,并不枯槁,肤色很是白皙,容貌温雅秀气。 他望向了观礼台,他总觉得今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是特别重要的事情,但是如今——却是毫无动静……难道自己预感出错了? 此时,太常寺太乐署的一处院落内,追傩的人员们都在穿戴着衣服,一切很是正常,太卜署也并无异常,一些追傩人员也在穿戴戏服。 突然,远处传来了大叫,虽然现场很是吵闹,但是,却是可以听得一清二楚:“追傩的人快来了!” 人群突然向前涌了过去,金吾卫们被挤得发了狠,用力拦着这些老百姓:“你们别挤,别挤啊!” 这时候右街使大约是放心不下百姓,所以还在西市大街旁的高楼上瞧着下头的人,他楼下是一些金吾卫捕快,他们职责是疏松人群以及保护宋辊。 右街使叫宋辊,已经五十几岁,官职不算高也不算低,看起来算是慈眉善目的,是个精明的人。 左街使叫陶鹏,虽然他们左右金吾卫以朱雀大街为界,上头都是同一个上司,但是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年轻时候抢过同一个姑娘,所以到现在,不单单是案子,就连人才也是要抢的。 经常二人相处模式便是互相嘲讽,你笑我我笑你。 其实实际上两个人感情挺好的。 今天日子很特殊,他不禁又问了问身后以谭莒为首的金吾卫们今个儿追傩大典的部署,但是他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因为历年追傩大典都未出事,他想着今年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想着,这贼或者杀人犯也是要回家吃饭的吧? 他准备巡视完之后回到自己的府邸里跟自己老婆子一起吃碗团圆饭,过几天便休沐回趟老家啥的。 这一天是他历年来最最开心的时候,因为这一年所有的案子也都解决了,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去年这小皇上大约是刚刚登基,高兴极了,下令大赦天下,劳犯都被放出来了,所以这一年那些不长眼的罪犯犯案越来越多了。 追傩大典年年都会举行,安防早就成了例行公事,而最最辛苦的就是金吾卫还有捕快,金吾卫守卫皇城安全,此次自然是落了大头。 谭莒附了附身,随后道:“启禀大人,朱雀大街上,京兆尹已经安排了便衣捕快,还有许多的金吾卫,御林军也过来帮忙了。” “嗯,不错,辛苦了。” 人群都自然分在朱雀大街两边站着,熙熙攘攘地,金吾卫和御林军都一个间隔着一个站立在人群前方,监督管理着人群。 待等那追傩大典的人来到大街上,百姓们更加高兴了,他们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将金吾卫冲得七零八落。 突然,有个人冲了上去,拦在了追傩领头方相氏面前,随后一柄匕首就这么刺了过去。 百姓们开始惊叫起来。 随后这个人他环视一下四周,似乎对于这种情况非常满意,笑了一笑竟然咬舌自尽了。这让百姓们又是一阵哗然,金吾卫们努力控制着人群,尽量让他们不要影响之后的追傩大典。 接到情况报告的宋辊气得快昏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年怎么过? 新年有案件,对于谁来说,都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再加上,这可是皇城下长安的案子,那铁定是要被问责的。 虽然他名字并不好听,送滚送滚听起来挺不好听的,但是也还算是尽心尽责,没做错什么大事情。 从个九品芝麻官做到现在,已经是非常辛苦了,对于没有背景,没有关系的平常官员来说,做到金吾卫右将军这是个挺好的差事,之前将军升职了,所以轮到他去当右街使这个职位的时候,都认为祖上坟上冒青烟了。 现在他只想问祖宗一句: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谭莒知道他心情不好,安置好宋辊之后,又把尸体带回了衙门。 偏东南一隅过去便是右金吾卫衙门,占地不过数顷,基本上衙门的配置俱全,形制样貌也同诸司各部没什么区别。前朝秦明将军闲来无事,故在金吾卫府衙内种植草木百花,这官署府邸却在这些东西的映衬下变得不再那么严肃冷煞了。 其实金吾卫不查案,管皇城安保已经够忙的了,但是近些年京兆尹的案子实在是多得办不过来,两位金吾卫将军实在没办法,专门开了个办案的地方,小归小,够用,却不想新年就有案子来了。 衙门后院左边一座独立的小屋子便是所谓的停尸房了,一些死因蹊跷的,没有家属认尸的,还没有验尸的,都会摆在里面,今天死了的自然也会搬到里面,两个金吾卫捕快将尸体搬进去放于木板上之后,又扯了一块白布将尸体盖住,顺便草草巡查了一番便马上离开了。 验尸房的仵作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试想一下好不容易过个年,喝个老酒要被抓过来验尸,钱又少,还触霉头。 幸好没有女性尸体,来的不是坐婆(女性仵作),不然坐婆如果不高兴起来,怕是把整个衙门碎碎念到疯过去。 “这是一刀毙命啊,你瞧这切入角度,啧,精准狠,应该是练家子,不然不可能一下子就能把整个气管全部切断,这人也挺惨,演着戏呢,就莫名其妙死了……” 这个仵作是个年轻小伙子,主要是因为他师父确实是不想来,死活拉不动,喝酒醉醺醺还发酒疯,所以谭莒手下的捕快也不敢随便抓他,就怕被这仵作的刀给划破了喉咙,只得请了尚年轻,十五岁的阿宝过来。 阿宝是个话唠,和师傅一言不吭不同,他则是另一个极端,滔滔不绝。 “啧啧啧,瞧这脏器,新鲜得很,以前哪有这么新鲜的尸体,都是腐烂超过一个月的……”他嘟囔着摘下了手套,随手将一条小肉肠丢进了嘴里。 “呕——”一旁站着的一个小捕快实在是受不了血腥的味道了,再加上阿宝吃肉肠,视觉嗅觉双重刺激下,吐的稀里哗啦的。 “诶呀,你怎么吐了?中午吃的鱼啊?兄弟,你消化不太好啊,你看看……” 阿宝将尸体验完之后出了验尸房,他伸了个懒腰。 他其实长得不丑,甚至还有些好看,只不过身材太娇小了,显得有些像女人,但是他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上次金燕子来的时候,瞧着他身板,还想收他为徒练轻功,说他骨架轻,身体身骨很适合练武,当然,这都是阿宝一面之词,谁也不当真。 宋辊目光有些呆滞,就这么木然听着阿宝的汇报,也是有些心灰意冷。 两具尸体其实没有不妥之处,那么为什么一个人,要杀了方相氏然后自 杀? 这是最有疑点的问题。 杀人无非也就下头几个原因: 仇杀、情杀、雇凶杀人、随机杀人,这无论是哪种,如今也都算是无头案,宋辊的头都大了几圈。 他只得派谭莒去方相士的家去搜查一番了。 ------------ 【咒篇】贰 女御史 毕竟死的人是太乐署的人,上头也立刻有了行动,派了两个女官过来验尸。 宋辊听着上头太史大人念叨,这两个女官一个是御史,一个是太医署医正,可是厉害,还是两个姑娘,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绝非平庸之辈。 宋辊吓得立马将整个金吾卫上下训了一次话,又将衙门内东西整整齐齐又理了一遍。 新年的第二天却是下雨了,两位女官来的时候,恰逢大雨倾盆,两位姑娘的官服都被雨水衬得颜色深了几分。 她们来的事情,宋辊都对下面的人保了密,谭莒把人都给清了场,整个衙门除了大门口那两个金吾卫,就只剩下验尸房那两个姑娘。 柳如筠皱了眉,按理说朱雀大街发生命案应当左右金吾卫将军共同处理,但到如今,也没有看见左金吾卫将军,这职责也实在划分太过了些。 李月仙将尸体的白布又重新铺了上去,她望向柳如筠:“御史大人,这尸体确实是一刀毙命,这里仵作验尸没有错误,这么简单的案件,为什么要派我们两个前来?” “你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你要知道,一个案件千丝万缕,总会找到蛛丝马迹的,而能找到案件之外的秘密,那么案子便是不简单的。方相氏的位子可是很多人想要坐的,而太乐署油水也是最多的,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突然有了命案,那么,无论真相,上头就可以借机……”柳如筠眼睛冷冷淡淡地从尸体上拂过,并不带任何感情,只是眼底有一丝暗嘲罢了。 李月仙点了点头,她只是个太医罢了,也没有那么多心眼子,经过柳如筠点拨,突然觉得这件案子非常棘手,无论如何,太乐署这一劫,在所难免。 不停下落的雨,在泥土上渐渐透出一股腥气,宛如久已腐 败的血。 冰凉的水滴不时从屋顶的缝隙中落了下来,仿佛一条看不见的血蛭,紧贴在脊背之上,穿过衣服,轻轻擦刮着每一寸的皮肤,甚至穿过血肉,一层一层的伏入骨髓,慢慢凝结成痂。 窗口边一抹白影静静伫立着,宛若一座人俑,待等里头二人谈论完毕时,方轻轻踱步离开,到拐弯处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那人正是李箸。 若是有些眼力见的便能瞧见他腰间玉佩乃凤雏,绝非民间之物。 今朝先 皇乃李清明,当朝四十五载,为政清正廉明,去年驾崩,幼 子李纨继位,因尚幼,故摄 政 王李昭甫名曰辅佐,实际已经剥夺了幼皇的实质性地位。 而李箸的父亲乃当今贤王李固,乃摄 政 王 之弟。 李箸虽是皇子王孙,却是少年英才,其不若堂兄李钊赐(摄 政 王 之子)一般成为纨绔子弟。 其从 小 便喜好扑在案卷之上,那本志怪小说《冤案》不知翻看了多少遍,先 皇开玩笑道:“箸儿若是喜欢,朕准你入大理寺翻阅案宗。” 却不想这一翻便是二十载。 其如今已成为大理寺少卿之一。 从小的直觉,从来不曾出错,就如新年的追傩大典一般,听父亲道今日有两个女官出宫,思来想去,也就这件案子值得宫中女官出动了。 他偷听了半晌,觉得这两个姑娘有趣得紧。 宋辊派人去太乐署的捕头回来了。 说是那人房间里啥都没有,一无所获,全都灰溜溜回来了。另一波则是查到方相氏原名覃继忠,原洛阳东都人士,后辗转来到长安,拜太常寺之下太乐署乐正为师,后成太乐署乐正,其他的却是什么都还没开始查。 还在查凶手身份的捕头还没回信,宋辊烦躁得直跳脚,特别是大理寺少卿来了之后,就更加暴躁了。 昨日就听着谭莒告诉自己大理寺少卿来了,又进了案卷文房,已经几天了还没出来。 宋辊其实听过李箸的为人,于是也不敢怠慢,前去拜见,却被拒之门外,也不敢再去碰壁,只得低头又给谭莒嘱咐了几句,脸色其实不算好,谭捕头看着宋辊一脸便秘的样子,也不敢怠慢违抗,随即弯腰鞠躬,倒退出房门,朝文案房走去。 “啊……这左右使的文档案卷一样的乱……”李箸啧了一下嘴,手按摩了许久太阳穴,但是奇迹般,原本苍白的脸色好多了。只听得身后帘动,便知有人来了,也不回头:“你们的推官认为如何?” 推门的正是谭莒,他进了来,听到李箸问他,汗毛都立起来了,小胡子一抖一抖的,配上一张严肃的脸,看着很是喜感,他开口音调低得很:“嗯……还未查清……” “我想,你们家右将军已经有了对策了吧?”李箸终于转了头,虽然那张脸很温雅,有着淡淡笑意,但是谭莒感受不到温柔的意思,他只觉得背后嗖嗖冒着凉气,他的眼睛很冷。 谭莒瞪大了一双绿豆眼,已经睁得挺大了,在李箸看来还是很小,颇有种睁不开眼睛的感觉,他瞧见自己依旧望着他,不敢吭声了。 李箸叹了口气,也不再看他,他手中的案卷都蒙了一层灰:“本官知道新年发生命案,有些官员省亲回不来很正常,但本官竟然想不到你们的办事效率竟然如此低下。” “且让本官猜猜,最近啊,宋街使脾气肯定不太好,连御史都惊动了不说,连本官都来了,自然是不能与之前一般,随便找个替罪羊或者一通胡编糊弄过去,但是一向散漫惯了,下头的人自然是动作慢得很的。又或者,有人关照你们,这件案子该怎么做……” 谭莒听着这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少卿慢悠悠地猜测着事实,一边出着冷汗,宋辊的对策确实是先随便交上去便是。 主要是因为这件案子本就是烫手山芋,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这案子若是惊动到皇上,好嘛我的乖乖,少不得会派人来监督,限期内破案,破不了罢官或者提头来见…… 这案子惊动百姓,好嘛,少不得天天府衙门前百姓痛哭流涕,说这群金吾卫都他娘是废物,还有朝这里扔东西的,几天下来,菜叶子可以养肥后院的那几只死鸭子了…… 做官难呐……宋辊坐在地上,一脸沮丧,已经好几天了一点线索都没有,这真是让人急死。 李箸瞧着谭莒唯唯诺诺的样子也不想再说了,他拿着已经蒙尘很久的户籍记录抖了抖,随后摔在了谭莒面前: “本官去瞧过两具尸体,杀人那一具尸体脸上剓面,身无照身帖,明显是死士,两位宫中的女娃娃不知道,你们混江湖混久了的也不知道不成? 至于覃继忠,若数年之前进城,则必有照身帖,为官之后应有鱼符,若是进城出城,出示定有记载。附身鱼符者,以明贵贱,应 召 命,无论去哪里,这个便是身份证明,你们难道一点也没有想到?” 谭莒拿起了那卷书帛,上头从右数起第六行便是:“乙巳 ,唐御宗永泰元年 正月 ,洛阳东都人士,覃继忠,东城春明门进长安,后居住常乐坊。” “如此简单的事情,你们竟然拖了三天。”李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谭莒感受得到他的怒意,立马滚坡下驴,“下官办事不力,少卿恕罪。” 其实他们这些当捕头的都是一群大老粗,认字的师爷推官都回家和婆娘你侬我侬了,这春节要不是有命案,他们还不愿意回来呢,再者,这文案房,是真的几乎无人踏入,除了推官以及师爷放一些案卷,其他人都是不曾踏入的,更别说这些记录进出城的案卷了,怕是有还是没有都不曾知道。 “覃继忠为什么会引得有人用死士杀他?他惹了什么人?最近与什么人有什么恩怨?他既然是个外头来的人,那么,他是如何接触到太常寺乐正的?总是要人引荐的吧,他又是如何短短数年当上乐正的……” 谭莒越听越觉得冷汗直冒,只得把头埋得越来越低。 李箸突然住了嘴,他站了起来,负手而去,谭莒闻到了李箸身上散发的檀香味,也看见了他拂手而去似乎是很生气的背影。 他瞧着那位少卿走了,终于出了口气,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脯:“这哪是少卿,这是催命判官啊……” 其实李箸并不生气,只是有些无奈,果真这些小官还是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大事,就慌了手脚。 宋辊想起那位云淡风轻一直笑意浅浅的大理寺少卿,突然心头火又开始燃起,一直烧到头。 “这天杀的!真是疯了!疯了!好不容易过个年,怎的他娘的整出那么多幺蛾子!”宋辊气急了,那双新鞋子却是遭了殃,被他一阵好跺,其实还是有着孩子气的。 他是真的没有头绪,天知道前几年,他那颗聪明的脑袋被哪个杀千刀的给拧下来的。 “街使,街使!”隔着老远就听见谭莒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宋辊手扶额,有些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的手下,太丢人,随即朝门外大吼一声:“什么事情,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有事情进来说话,外面叫叫嚷嚷作甚!” “那位说让我们去查一下覃继忠最近和谁有怨或者不对付的人,但这个其实不重要,因为养死士,没有几个人有能力,首先要查当初是谁向乐正引荐的覃继忠。”谭莒一向不灵光的嘴此刻倒似连珠炮一般,宋辊听得直发楞,什么时候谭莒的嘴这么顺溜了。 ------------ 【咒篇】叁 宫中 柳如筠其实和李箸的思想不谋而合,她可不认为一个小小的平民,能够攀到乐正。 这一切太过凑巧,覃继忠三年之前的正月进 入长安,而三年之后的正月死亡,若说凑巧也太巧了些。 当初覃继忠通过人认识了乐正,随后拜乐正为师,两年后乐正意外死亡,覃继忠补上,世上捡便宜的人多了,捡个官做的倒是没几个。 要说中间没有猫腻,鬼才信。 今年的正月似乎很容易下雨呢,只不过这是雨还是雪实在是分不清了…… 她叹了口气,在掖庭宫门前停了下来。这里是宫女居住和犯罪官僚家属妇女配没入宫庭劳动之处,许多人经过都会特意绕过这里。 “御史大人,您这是?”有个小宫女跟在柳如筠身后,很不解地看着她停在了掖庭宫门前。 她的手伸出了油纸伞,接了几滴雨雪,夜色下,那修长的手指愈发白皙,水从指缝滴落,落于地面。她瞧着自己的手中水,瞧了许久,最终笑了起来。 “宫中死的人何其多,一天一天的,每天都会有尸体送到停尸房,又从停尸房运到乱葬岗……”她面皮没有什么表情,她淡淡望着指尖融化的雪,突然说了一句话,很轻,但是让身后的小宫女吓得缩了缩,她似乎感受到身后的瑟缩,也没有在意,“你先走吧。” “是,奴婢告退。” 她伸手接过了宫女的伞,随后撑着伞,提着宫灯,慢悠悠走向了宫中的黑暗处,那小宫女看着那背影,虽说这背影瘦弱秀美,她却倏地打了个寒碜,随后窝着身子快速跑回自己所负责的宫殿。 雨中的那把伞突然停了下来,伞下那双眼睛突然定向了身后,沉默了半晌,淡淡而言:“原来是你?” 伞上的雨水顺着伞脊落了下来,滴答滴答,就这么滴落在地上,溅起了水花。 门外的雨雪越下越大了,哒哒哒,溅起无数地上的尘埃,就这么溅起来,风不知道怎的小了。 新年之际却是下了几天的绵绵细雪,一个公公自太极宫摇摇晃晃踏着落叶走了出来,他的托盘上,有着两个酒壶,这天虽然新春,却是不知道为什么瘆得很,他本是划拳输了要去打酒,虽然外面冷得很,可以把人逼疯了,他还是愿赌服输,去准备向自己的兄弟讨酒去。 今日很是冷,他走了一阵就逐渐咒骂起来,突然绊到石头一跤摔倒,他跌进了积雪里,这让他冷得直哆嗦,更是止不住对在宫殿里避寒的同僚的祖宗们一阵痛骂,好像他正是被这许多人踢下去的一般。等他咒骂到心怀舒畅,爬起身来,突然看到旁边的静心湖里露出一只脚。 那个公公吓得一哆嗦,上好的酒壶就滚下了地。他看见那只脚穿着宫女的粉色的织锦缎,那只脚上绣着特别精致的五彩蝴蝶,薄底软面,正是宫女份例,那是一具仰着冻在水里的尸体。 那个公公看见那鞋子,他呆愣了半天,随后大声惨叫:“来人啊——死人啦!” 那公公随后继续看着水面,随后靠近了些,从水里露出来的便是被泡得苍白肿胀的尸体,早就已经被薄冰冻住了。 “为什么我们要夜半三更鬼鬼祟祟来停尸房啊,还下着雪……”被柳如筠从药房里扯出来的李月仙不知怎的很是害怕,差些就快哭出来。 柳如筠挑了挑眉:“这新死的宫女与我有关,宫女死了大多数破草席一卷,乱葬岗一扔,草草埋了完事,但我想看看死因,不想让人注意,我们入宫多年,情同姊妹,你可一定要帮我。” 停尸房地处很是偏僻,昏暗无光,更何况,现如今已经是半夜,根本看不清。 拎着纸糊灯笼的李月仙无缘无故打了个寒碜,她抽了抽鼻子,停在了房间前面,她深吸了一口气,她有些怕,她望向了柳如筠,手抓着自己的药箱,紧紧地。 “月仙别怕,没事的,你去验尸吧,我在后面跟着你。”柳如筠拍了拍李月仙后背,似乎要给她鼓励一般,手也拿起了那个纸糊灯笼,给月仙照明,她瞧见了李月仙看向了她,随后抿了抿嘴,点了点头表示她做好了准备了。 李月仙强压住心中的惊惧,紧紧抱起了药箱,进了房间,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强烈的尸臭味,熏得站在门口的柳如筠朝着外面吸了一口气。 月仙缓缓拉起尸体上的白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面孔,但那并不是那宫女。 随后她又翻开别的白布,那些尸臭没有了白布的遮掩,便这样散布在空气里了。 浓厚的尸臭伴着屋子特有的腐烂气息,让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布满了整个屋子。 李月仙借着灯笼的光,终于找到了那具尸体,那张苍白的脸已经泡得肿胀地如猪头一般,天气冷,但是因为潮湿阴冷,已经开始了腐烂,发出了恶臭,李月仙被熏得不停咳嗽了起来。 她开始验尸起来,柳如筠则是留下了灯笼,在门口望风,以免有人前来找茬,但是下这么大的雪,怕是没有人会来找茬,特别是要来停尸房。 那宫女的头颈处已经开始有了深褐色的霉斑,月仙翻看了一下,便道:“头颈处已经有了尸斑,还有,头颈处似乎有两个细小的伤口。” 柳如筠默然半晌,随后问道:“还有什么异常么?” “有,这个宫女并非溺死,而是被杀死之后,被扔了进去,生前溺水尸首,男仆女仰,口鼻内有水沫及有些小淡色血污。根据宫人所说,此宫女应当是仰着的,但是这具尸体,我均未发现溺水症状,所以应当是伪装的。 你且瞧这宫女,肚皮并不胀,口、眼、耳、鼻无水沥流出,指爪缝隙并无沙泥,定是有人在死后将其抛入水中。水浸多日,尸首胖胀,应当是死了一些时辰了。” 【当人溺水时,可发生剧烈呕吐,呕吐物又可被吸/入,若是生前落水,由于溺亡者会呼吸,冷水大量进/入,会在口、鼻孔周围形成蘑菇模样的白色泡沫】 李月仙拿出了水壶,走到了门口洗了洗手,随后拿出一条白帕擦了擦手,随后把那白帕折好收在了药箱里。 “所以说就是谋杀,我觉得这次谋杀绝对没那么简单,这个宫女应当是送我之后,回去路上遇害的,过了几天才被发现。我感觉凶手似乎是针对我的,心里总觉得慌慌的,颇有种不踏实的感觉。”柳如筠觉得这天是越来越阴冷了,她的手搓了搓手臂,吸了一口冷气。 ------------ 【咒篇】肆 调查 是夜,衙门内,气氛有些紧张。 正厅前方,摆着一张矮案,上面放着许多的丝帛案卷,矮桌后面便是宋辊盘腿坐着,他的脸色可以说是暗黑了,他的背后是一很大的屏风,镂空花纹很好看,画的是当朝仕女,体态丰/盈。 昨日上头太史给自己悄咪/咪传了话,说是那位女御史将会成为这件案子的督查官,会一直跟进这件案子。 随即他心态就不好了。 所以今天无论如何都要问出个所以然来,至少交上去不能是白卷吧。 他看着眼前那几个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乐师弟子们,他早就已经不耐烦了。 太乐署竟是出了这等命案,一向好逸恶劳的乐师们都被吓得魂不附体。 “死的那个人,是什么人?”谭莒瞧着宋辊是不准备开口了,只能自己问了起来。 “那是我们的乐正,也是我们师父。”其中一位扮演瘟神的小伙子回了话。 “扮演的方相氏是什么?” “这是追傩大典里,最重要的一个职位,是驱疫祈福的主要角色,一向都是师父挑大梁的。” “最近他和什么人结怨?” “师父除了教我们一些仪式还有唱腔之外,就没有跟我们接触过,前不久很奇怪的事情是,师父外头回来似乎很生气,一路冲进自己房间的,我们也不敢去问。” 宫廷里,方相氏驱疫的仪式叫大傩,唐朝成为为军礼之一,隶属太卜属,之后太卜署和太乐署合作共办,大傩每年有三次,分别于季春毕春气、仲秋御秋气、季冬送寒气。除夕夜逐疫是最隆重的一次,却是不想这次出了大事。 只怕日后这种仪式怕是更加严密把控了。 此刻宫中也是不眠夜。 “阿筠,这件案子既然你说是针对你的,那么明显就是在警告你,你怎么还去把这件案子揽下来?”天知道李月仙知道她向圣上请旨调查的时候有多担心。 圣上还小,什么都不懂,自然很快就挥笔同意。 柳如筠笑了起来,一向冷淡的眉眼因为这一笑竟然带了点生气:“火中取栗啊,既然他竟敢杀人来威胁我不要插手,说明我对他威胁更大,他下次若是敢对我动手,我相信,很快会露出马脚。” “……”月仙那张温柔的脸也缓缓沉寂了下去,没有表情的她似乎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柳如筠有些揶揄地瞧着她,李月仙却是没有要笑的意思,她似乎是鼓起了勇气,猛地抬了头,“我跟你一起去!” 是日,是御史确定会来的日子,因为柳如筠也要向其他御史交代一下自己的事情,所以迟了一天,宋辊早早便开始让金吾卫们清扫院子,还派了几个人去文案房整理案卷。 那几个被分到文案房的都是识字的,但是也是一张苦瓜脸,文案房的案卷太多了,灰尘也多,要整理只怕一时半会理不完。 他们都已经做好了辛苦工作的准备,但是待等他们进了文案房,却是大吃一惊,里面整理得井然有序,书帛也都按照书架上的标签给整理地整整齐齐,都给分类完毕,整个房间也被打扫干净了,甚至几个书案上也放置了几枝梅,那装着梅花的白瓷美得很,只怕是颇贵。 “这是……见鬼了?”那几个金吾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着实吓了半死,这文案房一般都不会有人进来,除了前几天的…… 要死要死!该不会是那贵公子吧!真真是折寿了! 其实金吾卫们起床都很早,他们有的需要巡逻京城街道,有的需要去打开坊门。 宵禁政策使得金吾卫更加辛苦起来,日落后各坊门、城门、宫门都是要关闭的,清早五更左右(相当于现在的凌晨三四点),以皇宫正门城楼上的鼓点为信号,各门才打开。 值夜的金吾卫也只能等到轮岗之人来了才能去休息。 这御史要来,使得宋辊整顿起人来更是可怕,让所有金吾卫提早了半个时辰起来整顿自己。 其实查案这种事情原本就轮不到金吾卫他们,只是这京兆尹府事情繁多,实在是忙得很,这左右金吾卫将军也只能顺带着当当所谓的知府,自己破不了的再上交文卷,让上头去查。 所以案子卷宗什么的,完全都是乱放的。这突然瞧着杂乱的文案房整整齐齐,都被吓了一跳。 面面相觑之后,倒是各自轻松了些,各自散去,准备一日的巡逻任务。 已经是未时了,太阳已经西斜。 宋辊在房里踱步着,不停地来回走着,他很急又慌,他真的慌死了,双手合十在身前搓着,不停搓着。 “街使街使,御史大人快来了,已经出了玄武门,已经上了朱雀大街了。”谭莒得到了便衣探子的消息,随后便进了来,报告了一声。 宋辊听了皱着眉,挥了挥手,心里更慌了:“知道了知道了,你且去安排你手下那一群兔崽子,给我安分点,别嘻嘻哈哈了,别吓到御史大人。” 他又继续走了几步,随后扯住谭莒,颇有些疯魔的前兆:“我这样穿戴没什么问题吧?啊?你瞧瞧有什么地方需要改改?” 谭莒帮他正了正官帽,随后道:“好极了,威风凛凛,多好看!” 宋辊点了点头,笑了笑,随后又抓住了谭莒,颇有些紧张兮兮的感觉:“那就好那就好,现在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我们了解到的……”谭莒还算是中用,将事情都给理了一遍,这份案卷看起来倒显得这几日劳苦,一直在查案的模样。 宋辊听完松了口气,至少表面功夫还是不错的。 他想到昨日着实顶着两个黑眼圈过了一日,他睡不着,兹事体大,这件事情怕是已经传到摄/政/王耳朵那里了,只怕不日便会来兴师问罪,正想着那朝使就来了。 宋辊吓了一跳,猛地一个机灵,他这里平时格外冷清,就连同级的官僚也懒得过来瞧一瞧,皇上怎么突然想到他了,莫不是来要自己乌纱帽的? 他这么一想,心中顿时万般委屈了,他这几年没有功劳,但是至少也有苦劳,他手底下的案子都处理完了,瞧瞧人家京兆尹,一年到头那么多案子到现在还没完。 他就这么一脸苦瓜相出了去。 领头的公公见宋辊磨磨蹭蹭,本来便是等不及了,但是他一想这右街使或许真的是忙得昏了头也说不定,随即展开了圣旨,尖细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场地:“右金吾卫将军宋辊,劳苦功高,朕实感欣慰,念尔等辛苦,派遣御史前来协助,望尔等齐心协力,协破此案。 钦此” 宋辊跪着,他原本垂着头等着噩耗,却不想等来的真的是噩耗,他整个人震了震,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到的,从袖子掏出了五缗钱,随即递给了那传旨公公:“公公慢走。” 于是之后就有了金吾卫全体早起这一盛举。 【唐代不怎么使用银子,一般都是铜钱交易。一缗钱就是一贯钱。 古代的铜钱用绳穿方崐孔,一一重叠。一千个方孔铜钱用绳穿连在一起,就是一贯。贯即穿钱的绳索,俗称“钱串“。 “贯“作为计算铜钱的单位名称,约出现于魏晋南北朝时。 千文一贯,除宋代例外(宋代一贯,定为七百七十枚铜钱)。】 待未时时分,门口突地传来一公公的通报声。宋辊不敢怠慢,立马滴溜着官服出去迎接。 宋辊便瞧见一顶轿子就这么落在门前,门前百姓也都围了过来,当是什么大官来临了,这右街使要倒大霉了,都来瞧热闹,熙熙攘攘的。 领头的公公甩着拂尘一脸不耐烦,似颇不喜欢闲杂人等。 “都散开,勿要冲撞了贵人!”公公只得把人群用拂尘甩远些。 宋辊正想上前,只见一只手撩开了轿子的帘子:“够了。” 那只手纤细洁白,骨节修长,那只手撩开之后,整个身子也都探了出来,出来的女子头戴女官的流苏冠,身穿绯红色的官服,她身着着圆领袍衫,暗花的细麻布制成,领、袖、襟加缘边,在衫的下摆近膝盖有着襕衫。胸前绣着一只飞鹤,章纹也是华美得很。 她也生得秀美,今日上了妆显得唇红齿白,额中红色莲花形状花钿,她瞧了一眼百姓们,示意一般点了点头。 宋辊立刻迎上去,随后侧身做恭迎状:“下官恭迎御史大人,大人里面请。” 宋辊着实没有想到,御史会如此年轻,上次御史匆匆来又匆匆走,竟然没有碰上面,这是二人第一次会面。 此刻一瞧,这御史还比自己小了那么多岁数,跟那个贵公子年纪大约差不多,一个李箸不请自来已经够他受得了,又来了一个精明至极的,他觉得这个世界似乎晕眩了起来。 宋辊将柳如筠领进了门,一边询问着是否劳顿,需要休息,一边给她介绍着这院里的院子部署,包括一群站着的人。 柳如筠一直微笑着,朝着那群站得笔直的金吾卫们点了点头。 突然宋辊的发言似乎是死在了喉咙里,她转头便瞧见了站在金吾卫最右边的李箸,一身白色圆领袍衫,用料倒是极好的,绣着暗纹,一般人家还真用不起,面容温雅秀丽,瞧见柳如筠看他,他朝她俯首作揖,表示行过礼了。 柳如筠皱了眉,也只得回了礼,随即道:“少卿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少卿怎的屈尊来此?” 李箸笑了起来,笑容温雅,好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这件案子大理寺卿让本官全程跟进。” 宋辊的笑容此刻僵在了脸上,他原本以为李箸只是来凑热闹,却不想是真的当真的。 “还得麻烦少卿照拂了。” 为了“感谢”两位大佛亲临,当夜就定了酒舍,千呼万唤,这才使得两位大佛挪动尊贵的脚跟着一起去。 李箸选择步行去康顺酒舍,也幸亏这平康坊不远,走过去也只消小半个时辰,谭莒跟在他身后,着实是有些急的。 这公子哥儿着实风度,走路的气质高雅至极,却是慢极了,他恨不得抱起这公子哥往平康坊跑去。 他自然不知道身后的谭莒的想法,也许知道了也不想理,他瞧着街道两边摆着摊位的市民,这些摆摊的物件也颇为有趣,他瞧着一支狼毫着实不错,随即掏出了一缗给买了,随即又去了另一边。 谭莒只得跟在他身后,瞧着颇为着急,他瞧了瞧天,都快黑了,他只得凑上去:“少卿大人,这快天黑了,若吃完,定会宵禁……您看?” 他瞧了谭莒一眼,随即也正色起来,将狼毫递给了谭莒,让他给帮忙拿着。 ------------ 【咒篇】伍 云想容 李箸正准备拔腿,似乎突然头昏了一下,差些摔倒,也亏得谭莒眼疾手快拉住了他,他被拉起也没说什么,他眯着眼睛瞧了瞧已经快下山的夕阳,突然笑了一笑,裂出一口白牙:“咯……” 这个笑容毫无预兆,笑得竟然有些诡异的感觉,谭莒瞧着他的笑容突然浑身汗毛就这么起了来,他不知道李箸在笑些什么,他只得轻轻道:“少卿,你笑啥,怪瘆得慌……” 李箸突然又皱了皱眉,用手抵头,晃了晃他的脑袋,听见谭莒的话,停住了动作,漆黑的一双眼睛就这么死死盯着谭莒:“我笑了吗?” “您笑了啊,瘆得慌,您该不会是忘了吧?”谭莒奇怪地瞧了一眼李箸,但又不敢做的太明显,立马低下了头,觉得他刚刚若不是鬼上身了,莫不就是傻了吧? 李箸面色突然惨白了起来 。 谭莒似乎也知道了李箸的状态不好,他开始担心起来:“少卿?” 李箸闭着眼睛,沉默了半晌,随后睁开了眼,他依然还是那个翩翩儒雅贵公子:“没事,走吧,天要黑了。” 李箸的脚步快了起来,谭莒跑步跟上,这速度确实快了不少。 待等到了康顺酒舍门口,李箸瞧着那牌匾半晌,最终叹了口气,随后便进了去。谭莒瞧着他进去了,随即也抬脚跟了上去。 店小二甩着汗巾便迎了上来,浸/淫/世俗多年,他瞧见了李箸身后的谭莒,也便知道,白衣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物,立刻谄媚起来:“两位客官,可真是稀客,来来来请进请进。” 这个酒舍很热闹,底下大厅便是许多酒客的活动区域,这个酒舍很是华丽,地板由上好的木材打磨制成,底楼有很多台阶,左右两边各有食客的食案,盘腿坐下便可。 若是在底楼吃东西,先上台阶,定好座位坐下,便会有店小二前来问你吃什么,通道最里面则是结账之时的收银台,现如今只有一个正在拨着算盘的老板娘。 二楼上则是比较豪华的包厢了,门是地滑门,门轴在地上,左右一滑便可打开。三楼则是住宿的酒客使用,是一个个独立的房间,具体如何其实谭莒也不知道,他从不住外面。 “今个儿挺热闹啊。”李箸被领到了上包厢,他也不曾推辞,盘腿便坐在了席子的蒲/团上,双手抬起绕了半弧,随后置于膝盖。 谭莒在他身后跽坐,听着他的感概,随即解释起来了:“这几个坊间的民众都来这里吃饭,主要是因为这里价钱公道,而且老板娘为人还仗义,遇到难事向老板娘一说,老板娘就会给你个几缗,按时还就行了。” 李箸瞧了瞧下方正在算账的老板娘,点了点头:“倒是个好人。” 此刻的柳如筠也到了酒舍,大约因为其身旁是宋辊,他们知道了他们和上面那两个应当是一个包间的,于是便领着上去了。 绣着精致云纹的布鞋踏在了灰褐色的楼梯木板之上,随后一阶一阶上了去。柳如筠瞧了瞧二楼,这里的布置还是比较豪华的,几根柱子上还请了画师来画了镀金的飞天,只怕是花了不少的钱。 柳如筠终于踏上了二楼,她望了望楼层分布,点了点头,觉得这里的老板很有生意头脑。 只瞧见那位小二曲起手指敲了敲门,门应声从一旁打开。 柳如筠一早便瞧见了端坐在那里的李箸,他也瞧见了门口的她,笑了起来,笑容温雅,人畜无害。 柳如筠想说的话全部被那个笑堵在了胸口,憋屈得很,宋辊非常没有眼力见地将两人的位置放在了一起,随后笑眯眯道: “二位大人,一会下官会将证人请来。” 柳如筠和李箸其实很早便认识了,小时候二人也算是一起玩过的朋友,只是李箸那时候太过顽皮,甚至可以说是泼皮无赖,日常便是揪着如筠的小辫子,欺负如筠叫她小娘子,所以如筠对李箸自小便存着隔阂。 要不是李箸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或许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柳如筠想到这里便叹了口气。 其实在宫里下雨那晚,柳如筠撑伞转头看到的便是李箸,那时他亦是一身白衣,翩翩然,就这么撑着伞立于雨中:“你去了金吾卫那儿?” “嗯。” “这件案子,你小心。” 只听得“吱呀——”一声,这扇雕花木门便开了来,将如筠的思绪打断了。 进来的人穿着胡人服饰,须发有些黄,且曲,五官深邃,生得颇有那种汉人女子喜欢的白面气质,眸色是碧绿色的,若是着女装,好好装扮一番,也是个异域美人。 “这就是本案证人。”宋辊在其身后进了来,拉着胡人便坐了下来。 “我们是金吾卫,能否找您问一下几个问题?”李箸笑得温和,随后于位子上对着胡人行了礼。 那个胡人连忙照葫芦画瓢,也给行了个大礼,虽然说不标准,但是心意是到了的:“可以可以。” 李箸笑了笑,随后问了起来:“你是什么人?” 那个胡人瞧了瞧宋辊,随后坐得端正了些:“我是粟特人,您可以叫我长安名字安宁。我是前几年进的长安,因为那时候正巧缺乐师,所以被推荐进/入太乐署,现今是乐师。” “你认识死者吗?” “他是在我之后来的,那时候乐正经人推荐收了他,然后他就和我们一起学习练习。” “谁推荐的?” “鼓吹令。” 李箸挑了挑眉,鼓吹署都参与进来了。 柳如筠也皱了眉。 太乐署比他们想象的要黑暗得多。 “上一任乐正怎么死的?” “乐正他说女儿要出去玩,就要去给她买些好吃的干粮,给他女儿带上,谁知道,去的路上不小心就被劫匪给抹了脖子,之后他女儿游玩时候也不小心摔死了。” 李箸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上一任乐正叫什么?他女儿叫什么?” 那位胡人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似乎是抽走了数年的精神似的:“前一任的乐正叫云歌,他女儿名字可美了,和她容貌一样美,云想容这个名字还是从杨贵妃那首诗里想来的……” 杨贵妃对于他们来说,是个传奇,李箸听父亲说过那位美人,只可惜还是命不太好……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好名字。”柳如筠沉吟许久,点了点头。 待等将胡人安置完毕,宋辊进了来,在二人对面跽坐了下去,他破天荒的精神却是很好:“大人们,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吗?” “长安城竟然有劫匪,还是第一次听说。”李箸笑了一声,声音有些冷,让宋辊心肝揪了揪,他一抬头,果真瞧见李箸那双眼睛瞧着他,他吓得抖了抖。 “下官对这件案子并不知情……大约是左金吾卫将军处理的。”宋辊在这里做了那么久的金吾卫将军,竟然一点风声也不曾听过,他瞧着李箸的眼神似乎是有些问责的意思,还是挺慌的,抖抖索索从嘴巴里挤出一句话。 “长安里里外外都是金吾卫巡逻,怎么可能有劫匪?并且每日宵禁之后也有专人值守,劫匪杀人?若是云歌是个哑巴倒是有可能,但是这云歌还是个正常官员,能喊能跑能跳的,要说这是暗杀我倒是信。”柳如筠哼了一声,继续道,“左右金吾卫对于这件事情应当是不知情的,毕竟连个案子他们都要互相推脱,谁那里发生点事情,不就可以看热闹,那还不高兴疯了。” 宋辊听着柳如筠明显带有讽刺意义的话,也不敢拍案而起,直接变脸,那怕是乌纱帽当场就滚到地上了,他只得赔着笑,不停点头。 李箸头歪了歪,修长白皙的手指绕有节奏敲着桌案:“之前,似乎听什么人提过云歌这个人,但我一时还想不起来……” 柳如筠听闻抚了抚额头,叹了口气,随后将酒盏拖了过来,朝着酒杯里倒了一杯酒,随后手往酒杯中一沾,指腹便湿了。 “我觉得先从发三个点开始着手。” “一鼓吹署开始着手。太乐署,鼓吹署,照常来说,人才引进,皆由同署而荐,这覃继忠是被鼓吹令推荐过去的,鼓吹令地位相当于太乐令,那么乐正不管愿不愿意,这个人才他都得接。”柳如筠中指沾了些酒,桌上写了鼓吹令,太乐令等字,随后开始连线。 “第二,可从云想容的惨死调查,既然是惨死,那么想必死状不是太好,云歌的死定是有人故意掩盖,但是云想容,我想他们应该会有纰漏。” “第三,可以先查查覃继忠和鼓吹令的关系,覃继忠刚刚入长安,若非是亲戚,那便是同乡。” 说完这一大段的话,她停了停,随后将那一杯还未用完的酒倒入了一旁的盆栽里。 “御史果真是思路清晰。” ------------ 【咒篇】陆 真与假 女人调查女人会方便些,所以柳如筠跟进的是第二条线,查的是当初云想容的死因。 但是之后柳如筠发现,她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一开始,这件案子其实和她爹的案子一样,被某些人掩盖得明明白白。 当初云想容的死没有惊动金吾卫,而是外头的人,瞧见死了人,跑去京兆尹报的案,所以她还得跑一趟京兆尹府衙。 她进/京兆尹府衙之时,只瞧见那些捕头都忙着出发抓捕犯人,瞧见她进来都愣了愣,若非她身上穿着官服,腰间挂有鱼符,大约是要被立刻要被赶出去了。 京兆府尹听说御史来了,立刻迎了出来,听见柳如筠要求,倒是爽快,总不能落下口实,动作快得很,不到半日便将云想容的案子从密密麻麻的案卷架上给翻给调了出来。 柳如筠只得笑了声她的面子可真大,将案卷借了过来。其实并非她面子大,实在是她这个职位太过敏/感。 御史监察百官行为,受百官忌惮在所难免,若非如此,她过去几年受的刺杀怕是白受了。 一般人死之后,收到人报案,官府第一时间会请府衙画师将尸体死状以及尸体位置画出来,第一是以保尸体被移动,或者不可抗力的原因造成案发现场证据流失所造成的困难,第二是方便后人调阅案宗查阅学习。 其实柳如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因为这姑娘惨死的话,尸体死状肯定是不太好的。 但是待等柳如筠瞧见尸体的模样,皱了眉。 这分明是一具无头尸体。 安宁说这姑娘明明是摔死的,总不可能,这摔一下把头给摔没了吧? 柳如筠继续将案卷翻开,往下看了下去,当初报案的是三个人,一个官家小姐,两个丫鬟,官家小姐还被吓得高烧不退,痴傻了。 据两个丫鬟道,她们几个在长安城外的山上野炊,因为她们已经想了很久了,这一天到来格外兴奋。云想容和她的丫鬟其实一大早就在长安城的城门口等人了,等了许久,说是等他父亲送干粮和一些衣物,却始终未曾等到,想必是不会来了。于是小姐就把云想容拉走了,看云想容挺不高兴的,于是小姐便哄她,将她哄高兴了。 柳如筠瞧着这案卷,歪了头,食指敲了敲文卷,心忖道:云想容在等云歌给她送干粮和衣物,说明云歌一定是知道女儿去哪里的,但是云想容等了许久都未曾赴约,说明云歌要么路上耽搁了,要么便已经遇害了。 云歌极大可能是惹上了一批人,这一批人有可能是云歌官场上的,也有可能是其他道上的,云歌或许知道了什么,或者阻碍了他们什么,随后被灭口。 那些人杀了云歌之后,恐云想容也知道些什么,随即找到她,将她杀死。 “嗯……嘶——”柳如筠头又痛了起来,她的手指轻轻按摩起头皮来,“既然都是要死的,为什么要把头颅割下来?为什么云想容在他们眼里这么该死?” 云歌死后,覃继忠上位,或许他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杀? 嘶—— 柳如筠觉得这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有什么仇恨会让人连续杀了两个乐正? 李箸那里跟进的是第一条线,因为第三条线索太简单,他将那条线留给了宋辊他们,他不认为宋辊他们能顺利出入太常寺,他凭着自己身份的优势,进出太常寺也并不是难事。 也是多亏他凭着人畜无害的模样,倒是套到了一些消息。这云歌平日便是严于律己的人,与其他人倒是一直保持着友好关系,算个老好人。 李箸是这么认为的,这太乐令和鼓吹令并不对付,云歌却是和鼓吹令关系不错,同时也和上头保持着好关系,其他人也说云歌这个人属于和谁都好的“和事佬”。 这人除了平日御下过严,倒是没有什么大错。 被下属杀倒是不会有这种可能。 而覃继忠,他们对他的评价似乎过于少了,似乎这人并不爱与其他人交流,只不过交代的工作以及任务都能按时分发下去,按时完成,在太乐令眼里,算是很称职的一位乐正。 他和云歌是师徒关系,二人关系很不错,但是云歌死后,覃继忠就似乎换了一个人,也不和其他人来往了,就连当年推荐他的鼓吹令,他也是不怎么理了,似乎有深仇大恨似的。 宋辊那条线也查得差不多了。 其实当初被柳如筠猜对了一半,这鼓吹令和覃继忠其实是发小,只是之后鼓吹令举家来到长安,二人关系便断了,断了也有十几年。 当年覃继忠身处锣鼓杂戏,严格算起来也算是梨园行的乐师,其实是接到鼓吹令的书信,让他来长安给他谋个差事才来到长安的。 “继忠,吾需君至长安共谋前事。” 覃继忠的母亲听闻长安来了大官,随后那个大官来了,说要查她儿子死的事情,要她把来往书信拿出来,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高兴极了,立马颤颤巍巍将三年之前鼓吹令寄给她儿子的信给拿出来了。 这位老人觉得,长安来的,一定是大官,一定可以查出她儿子是怎么死的,她连翻找的动作都比平日快了不少。 那位上门的只是一位金吾卫,他默默瞧着老人的瘦癯背影,有些说不出话,他的手握紧了手中的剑,最终却只能叹了口气。 “阿明和我家阿忠一起长大,当年,他们很要好,几乎都快穿一条裤子了……”那位老人昏黄浑浊的眼睛望向了窗外,似乎被外头的强光照的昏了昏,她扶住了门框,似乎想起了什么,“所以当年,阿明写信给阿忠,说是他在长安做了官,给阿忠也谋个官做,就让我家阿忠过去看看,阿忠这孩子心眼少,阿明毕竟是好兄弟,也就去了。” 金吾卫将老妇人的话都记了下来,之后问道:“老人家,您觉得他们二人有可能因为一件事情闹翻吗?” “绝不可能,两个人可都是心眼纯的孩子,即使生气,一会儿也就忘了……” 几个人将查到的消息一整理,大概的脉络也就出了来。 第一、覃继忠是由鼓吹令所推荐给当年的云歌的,云歌平日是老好人,和谁关系都处得不错。所以鼓吹令给他推荐的这个人,他是留了下来,而当初,鼓吹令给他推荐的这个举动,本身目的确实是不怎么纯正的。 第二,当年覃继忠收到了在太常寺当官的鼓吹令的信,出于对未来的向往,进/入长安,之后,便被鼓吹令带入太常寺,推荐给云歌。云歌与其女儿死后, 覃继忠继位,似乎是受到了打击,甚至连当日好友都不曾搭理。 第三,根据当日乐师的证词道,覃继忠死前似乎与谁有过争论,摔门而去。 第四,云想容与友一起适野,惨死,当中肯定是有什么地方被掩藏了的。 几条线连起来之后,鼓吹令这个人非常可疑了。 当初是他让覃继忠来的长安,也是他把覃继忠推荐给云歌的,而云歌死后,覃继忠对他态度突变,也是非常可疑的一件事情,难不成是覃继忠发现了,原来是他挚友密谋杀害了自己所尊敬的老师? 当然,这只是猜测。 宋辊将一些线索初步理了一下之后,便跪坐在一边不再说话,只是这小眼睛,一直瞟着房间里坐着的两位大神,期待着他们的言论,毕竟两位大佛都还没说话,贸然发言,要是得罪就不太好了。 柳如筠跽坐在李箸旁边,中间书案隔了一个人的空档。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随后下移,摸起了自己的眉毛,顺着眉毛的朝向反复摸着,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一到思考的时候,便会忍不住摸自己的眉毛,前几年官员/贪/污案最严重的时候,整条眉毛都被她摸得稀稀拉拉的,若不是有黛笔,只怕是都不能出门了。 她的眉毛若是不折腾,倒是浓浓密密,好看得很,连黛笔都不需要用。 李箸转头便瞧见了她的行为,皱了皱眉头,原本手中的折扇敲打书案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瞧着她摸的正欢,似乎是意识不到自己眉毛快秃了的事实,随后啪得一声敲掉了她正在摸着眉毛的手。 她被突如其来的折扇打得很疼,痛叫了一声,抚了抚被打疼的手,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摸了那么久摸出什么了?”李箸皱了眉。 柳如筠愣了半晌,缓过神来的时候有些哭笑不得:“……” 她挠了挠额头,随后坐端正了些,直起了身:“我刚刚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云想容是和她丫鬟一起出去的,那么这个丫鬟在哪里?” 她皱紧了眉:“当年案卷里,只记载了,两个丫鬟,一个贵小姐,一具无头尸体,而云想容的丫鬟,除了那两个丫鬟口述,一直没有任何记载。” “所以我想,死的可能是个丫鬟。” 宋辊一时还未缓过来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一时之间有些结巴:“御史大人……这,这不可能啊,她们认出了这尸体是云小姐……” 李箸突然冷笑一声:“没有头的尸体,换身衣服,谁能认出来。” ------------ 【咒篇】柒 遇刺 李箸这句话一出,令宋辊的心抖了抖,他一向单纯的脑袋里不曾想过更加凶残的凶杀案了,毕竟长安凶残的案子也没多少,一年到头若是实在破不出来便直接上报了,自己看都不曾仔细看的。 若是个没有头的尸体,谁会知道是谁?连亲人都死了,便更加认不出了。 “一般无头案,要么死者与凶手有仇,凶手取走头颅泄愤,要么便是,想掩藏死者的身份,毕竟除非身上特殊的印记或者特征,一般人可是认不出来的,只要找个身量差不多的,当个替死鬼,省时省力,还方便。”柳如筠说完便又坐在了蒲/团上,她侧了侧头,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脖颈。 她对着李箸眨了眨眼睛,随后便开始装累起来,眉头紧蹙,摸着头颈:“宋右使,可能得让您亲自去查查当年的事情经过了,本官身子这几日不太爽利,得去宫中瞧瞧。” “嗯,本官明日去大理寺批阅案卷,怕是帮不了右使了。”李箸似乎是懂了如筠的意思,笑了起来,折扇刷得打了开,朝着自己摇了摇,扇面上清清楚楚写着四个大字“夫唯不争”,扇骨瞧着便是上好的材质。 宋辊其实是聪明人,知道两位大人其实是想让他去处理这起案子,否则都是那两位出面,上头定会认为他无用,两位还是挺为他着想的。 想到这里,他就更加感谢他们了,立马点头如捣蒜,出门便把任务给分配下去了。 “你倒是好心。”李箸瞧着宋辊似乎是打了鸡血一样上窜下跳的背影,笑得温和。 “呵呵,这样不是更好?这右将军比起前几日这脑子可灵光多了。”柳如筠嗤笑了一声。 她和李箸瞧得不同,她则是害怕这宋辊太过激动把老腰给闪了,她想了想,便将眼睛转向了他:“我觉得这件案子背后牵扯到的官员很多,鼓吹令只是被拿来挡枪的,所有证据指向一个人,这也太巧了。假如云想容没死的话,她在哪里?困着她做什么?莫不是她身上有足够保命的东西?” “……”李箸的折扇一开一合,啪/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他淡淡道,“无论真相如何,从今开始,这件案子,你别管了。” 她亦是淡淡的:“为何?本官乃是奉旨跟案,不得半途而废。” “……”李箸不再看她,他看着自己折扇上的这四个字,不再说话。 她也不再说话,房间里二人之间有着诡异的气场,异常沉默。宋辊进来之时还以为二人吵了一架,也不敢再说话,默默退了出去。 突地,天边竟是突然有了一道闪电,划破了幽暗阴森的长安一隅,发着呆的柳如筠竟是被这冷不丁吓得整个人抖了抖。 风也突地大了起来,旁边一棵大树竟是难以忍受突来的天地之威,狠狠摇晃着,刷刷刷地。 一旁雁枫亭亭脚的四个铜铃也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铜铃中塞住的枯叶被震落在地,锈迹斑驳的铜铃发出一阵刮骨磨牙般的悲鸣。 “别怕,该是下雨了,我送你。” 半夜的金吾卫衙门,安静得令人害怕,除了空中呜呜的风声,以及雨声,其他的倒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突然,后衙发出了声音,只听见有东西摔碎的声音,随后又是一通砸东西的声音。 衙门里的人都醒了过来,雨实在太大了,许多人就这么从房里出了来,有的则是去库房拿伞。 宋辊急匆匆出了来,连衣服都忘了披,若不是他夫人拿了件衣服冲了出来给他盖上,怕他是想不起来这是冬天。奈何雨太大,发出声音的地方离他挺远的,若是跑过去,怕是要得风寒。 他思忖了一会儿,那个方向正是柳如筠住的地方,他惊慌起来,将阿宝扯出来:“你快去瞧瞧!这御史大人那里出事了!” 阿宝听闻也是急了,没管那么多,一把抢了床头依靠着的油纸伞,就冲进了雨里。 阿宝身子小,在大风里撑着伞,却格外地稳,直直往声音的地方跑去。 他到了那位御史大人的门前,发现门敞开着,里头灯光微弱,他速来和死人打交道,感官一贯敏锐,他觉得里头肯定是出事了。 他进了屋,将伞靠在了外头。 他蹑手蹑脚环视了一圈屋子,竟然没看见人,他瞧见了杂乱的地面,瓷器,书帛,杂乱无章丢在地上,他蹲在地上隐隐约约闻见了血腥味。 他心里咯噔了一声,顺着血腥味摸索了过去,那是屏风后头,他靠近的瞬间,一双手就扣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扯了进去,他呼吸不过来,这里光线昏暗,但是他瞧着这人剪影应当是那位御史了。 那只手越收越紧,他被掐着喉咙,好不容易报了一句话:“御史大人……我是阿宝……” 那双手缓缓地松了。 阿宝大口呼吸起来,在这里闻到了浓烈的血腥气,他咳了一会儿,他缓过劲来:“御史大人,你没事吧?” 柳如筠的声音有些弱:“没事,少卿还在这吗?” 阿宝也不敢怠慢,连忙答道:“他回大理寺了……” “那就让宋辊过来。” “御史,我先扶您坐到前面去。” “不用了,你去传吧。” 待等阿宝脚步声离开,她从屏风后出了来,头发微乱,左肩膀上插了一柄匕首,血顺着衣服往下淌着,失血让她瞧着比平日还白了几分。 她环视了一眼自己的房间,皱了皱眉,随后脚步有些虚飘地跨过了地上杂乱的东西,去了另一处干净的地方坐着。 宋辊听说御史受伤整个人都慌了,和阿宝挤着一把伞就急匆匆往这里奔过来。 进/入房间就被当前景象吓得半死,这里的东西基本上都被摔了个稀巴烂,上头还有血迹,这贼人如此大胆,连右街使府衙都敢硬闯! 他转头便瞧见了坐在另一边喝着茶的柳如筠,他立刻上了前:“御史大人恕罪,这大雨天,金吾卫保护不力……” 柳如筠皱了眉,她头有些昏沉,打断了他的话:“坐吧。” 宋辊坐到她对面才瞧见她肩膀上插着的匕首,他又被吓了一跳:“御,御史,你肩膀的……” 柳如筠并不在意她流着血的肩膀,以往受到刺杀,伤比这个更加严重,她淡淡道:“无妨,你速派人去大理寺,把少卿请来。” 她第一次遭到刺杀是在她当了御史一年之后,当时因为她查贪官触碰到了某些官员的旁枝末节,他们怕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是就雇了杀手来杀她。 也幸亏她跑得快,将尾巴甩掉了。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若不是误打误撞认识了李月仙,她想,她几条命都不够她折腾的。 这次刺杀来的是个精壮男子,若非她有数次被刺杀的经验,怕是早就在第一步被刺死在床/上了。 她摸了摸左肩上的伤口,以及依旧插在肉里的匕首,疼得皱了眉,瞧着阿宝已经走了,对面宋辊又是个不经事的,也只得叹了口气:“宋大人,拿些纱布来。” 她的手抓在了匕首柄上,咬了咬牙,手腕一使力,便将匕首拔了出来,血管没有了匕首的桎梏,血就这么喷了出来。 “血!血啊!”宋辊拿着纱布就冲了过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颇有些傻气,要说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还有这份傻气,也算是难得了。 “胡叫什么,你且扯一些布来给我。” 待等李箸急匆匆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宋辊傻乎乎地站着,柳如筠则满身都是血坐在那里,本是浅色的中衣,被染成了红色,大概是流血时间太久,颜色都沉了下来,人虽说脸色难看,倒是气定神闲。 李箸坐了下来,瞧了一眼傻站着的宋辊,拍了拍一旁的坐垫,示意让他坐下,眼睛从柳如筠的伤口转了一圈:“受到刺杀了?” “嗯,没事,死不了。”柳如筠将匕首转了个向,往李箸那里抛了过去,整张脸淡淡的。 李箸瞧着匕首直直飞过来,只得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时竟也无语:“你偏偏是不听我的,现在,疼死你是活该的。” 她深深吸了口气来平息左肩的剧痛,随后淡淡拿起面前的茶杯,瞧见中间还有自己的血,也就不想喝了,晃了晃茶杯,瞧着茶叶在水里起起伏伏:“经过这件事情,我更加确定了,这背后之人,肯定是怕查到他身上啊,所以派人刺杀我,下雨天杀了人,一下雨,线索可都没了。” “你别告诉我你还偷偷查了什么。” “……”柳如筠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只是还托了人脉查了太乐署还有鼓吹署的财政情况而已。” 李箸哭笑不得:“你御史当习惯了吧?怎么觉得哪里都有贪官呢?” “这世上,每个环节捞钱的人多的是,每个人捞的并不多,但是捞的人多了,也就是一大笔了。你是皇家贵胄,也不想想,朝廷每年拨款下去赈灾多少钱,实际上灾民拿到的有多少,派人去查,表面功夫都做得很好,一个个都似乎以百姓为本一样。”柳如筠嗤笑一声,似乎对李箸这种贵家子弟单纯想法觉得好笑。 当值那么久,她看见过家徒四壁的“清官”,地窖尽是古董黄金的,也见过表面上是大贪官,实际上一点钱都没有的。 太乐署鼓吹署这两个署查起来,漏洞多得很。 ------------ 【咒篇】捌 请医 雨声越发大了,房间里的人一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有李箸的折扇在不停一下一下敲着书案,反而显得三个人坐着有些尴尬,是她把李箸叫过来的,来了倒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李箸也不恼,温温雅雅坐着,举动依旧是佳公子模样,他在等着柳如筠开口,宋辊瞧着比他官大的也没说话,他也就什么也不敢说了,两只眼睛乌溜溜往两个人之间滚着。 “我查到这几年,不,应当是近十年,至少鼓吹署的账目是不干净的。”柳如筠思忖许久,瞧着对面坐着两个人似乎对这件事情挺感兴趣,也就说了起来,将茶杯放下的时候大约是又扯到了伤口,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李箸瞥了一眼柳如筠皱紧的眉头,头又低了下去,敲着书案的行为却是顿了顿:“怎么说?” 柳如筠左手不能用,右手却没事,倒是比平时动作还快些,她将五个茶杯倒扣着放在了桌上,一个个点过去,修长的手指指甲光滑圆润,倒是好看:“五寺包括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 她之后又单独将一个茶杯推了出来,在上面点了好几下:“太常寺比起其他寺来,你们大理寺是少到不能再少,太过节俭,但是太常寺这款项颇为不正常,下头分很多署,譬如太医署的钱都要比鼓吹署少,这就不太正常了,要说宫人吃食也用不了多少钱,除了大节日或者需要演出的时候钱会多申报一些,这也能理解,因为临时的乐人会多一些。 主要的月薪以及乐器等东西的保养保修也就这些钱,但是日常的开销,也用不了多少钱罢?毕竟俸红一年给一次,可这月月报上去的确丝毫不减。” 唐之盛时,凡乐人,音声人、太常杂户子弟,隶太常及鼓吹暑,皆番上,总号音声人,至数万人 “凡习乐,立师以教,而岁考其师之课业为三等,以上礼部。十年大校,未成,则十五年而校,以番上下。”李箸瞧着那个茶杯,或者说是瞧着柳如筠的指尖,淡淡说了一句,“跟所有署一样,无论太医署还是鼓吹署甚至太乐署,都会有考核,若不是常驻乐官并且经常参加考试胜出的,下头的乐师拿到的钱少的可怜。” “所以,那么多钱,哪里去了?”宋辊接了下去,倒是格外顺溜。 是啊,钱哪里去了? 柳如筠将事情说开之后深深出了口气,脸色又白了几分,脸上却一丝表情也瞧不见:“所以,我想,太乐署的人和鼓吹署走那么近,不可能不知道他们背后搞的这些勾当,那么问题便来了,他们是否就是死在这件事情上?又或许撞破了什么,引来了杀身之祸?” “这倒是有可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李箸哗啦一声打开了折扇,折扇上的山水画倒是有些名家水准,“钱是个好东西,可惜不是人人都有本事拿。” 宋辊则是直愣愣瞧着李箸的折扇,折扇上的画乃当朝画师李渊所画,其风格潇洒随性,因其为皇室,所以这笔墨也是极贵的。 李箸一直很温柔,整个人似乎是一只狐狸一般,瞧不透他的想法,这也是他们李家的通病,和他待在一起,总有一种被他看透了的感觉,这是很不舒服的。 再者一个大姑娘房里塞着两个男人有些不太方便,也就让他们又回去了。 柳如筠在送走了两个人之后,深深地出了口气,随后疼得整个人委顿了下去,面上没有表情,她还是疼的,她又是个死要面子的,如果他们瞧见她这副样子,怕是要笑死。 特别是李箸,原本他便不同意自己跟进这个案子,她受刺的时候,他也讽刺了一番,她再疼也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她想起了有李月仙的种种好,只是她怕李月仙这种温柔小娘子出来,被自己连累受伤就不太好了,上次李月仙给她提议说和她一起出去,她就没有同意。 “我/要和你一起去!”那时候这位太医医正眼睛似乎在发着光,瞧着她的眼里,温柔兑换成了坚毅。 当时她知道,她担心她,她笑了笑,只是劝这位温温柔柔的小姑娘放弃和她一起去,还是废了她好一段力气:“月仙,你和我认识少说也三年多了,和你第一次的相见,我就是被刺伤逃进你的院子里避难的,这三年的刺杀也不算少了……别哭呀,别哭……没事的,你若是跟我过去,被他们瞧见,少不得会拿你做文章,到时候我倒是要分神来照顾你……你且安安心心待在宫里,实在不行,我每日给你写信报平安……” 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让她放弃和自己一起出去的这个想法,她知道自己经常得罪别人,受到的死亡威胁,远比李月仙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月仙又不会武功,若是出来,那就是当活靶子的。 她这时候倒是开始怀念她了,至少她有麻沸散,能够让她忘记疼啊…… 第二日,衙门上下都知道了御史遇刺。 许多人都瞧见宋辊已经气青了的脸,也都不敢作声,幸好御史大人没有生命危险,要是御史大人出了事情,不只是御史大人的父亲史馆国史会亲自过来,还有右街使一准也是要扒了他们的皮的,幸好今日也只是骂骂——当夜值夜的金吾卫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们这几个不成器的,怎么能巴拉巴拉……” 老谭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也不敢说什么,以防这位已经肝火旺盛的右街使,更加生气,那就不是骂骂那么简单了。 “你们现在,马上去给我巡逻,若是后头再出现这样的事情,活扒了你们的皮!” 随后他气墩墩地转头,问了老谭:“御史出来过吗?” 老谭摇了摇头。 宋辊也知道有些不对,就派了个奴婢过去看看,若是有什么事就通报。这奴婢过去一看,柳如筠果真是发烧了,还是浑浑噩噩的。 于是宋辊又匆忙让人去太医署请个太医来。 太医署太医令一瞧来的人是右金吾卫的人,也就知道是谁出事了,叹了口气,便让一旁的药童去请李月仙来。 李月仙入宫已经三年多了,她其实是不想入朝的,她的父亲李镜台本是泉州名医,后因她继承衣钵。若非父亲要去云游,不能带上体弱的她,怕现在也是个混迹江湖的女医师。遂被知府举荐进/京,浑浑噩噩,三年过去竟然提升为了太医署最年轻的医正。 她算了算日子,过几日便又是考试了。 太医署的考试制度非常严格,医学生的入学考试录取方法,一如“国子监”。入学后随教学进程考试,平时由各科博士月考一次,所以三天两头便是医师们互相学习交流的时候,太医署一共四科,医科、针科、按摩科和咒禁科,每科考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可以用这么一句话概括:“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她也是唯一一个医科与针科双/修的医正,这次两科的考试由她初步选题。 于是她将一旁药架上的草药给翻了翻,又去了书案那里整理案牍布帛,整理太医署考卷,以备太医署下头的医师们两三日之后的医试,收到药童的口信,半晌没有缓过来,她拉住了药童的小袖子,她一向温温柔柔的嗓音,此刻有些尖利:“稍等,你且再说一遍?” “下头的右金吾卫来报信,说是御史遇刺,太医令想着您与她关系素来不错,让小人过来通报您一声。”那个小药童被扯住也不恼,瞧见李月仙着急的模样,也就又耐心地讲了一遍。 李月仙闻言就迅速起了身,她将医署的衣服换下来之后,就向太医令告辞,和金吾卫急匆匆去了衙门。瞧见柳如筠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她还是有些生气的,处理好伤口之后,竟然又给她针灸,施针的时候,一旁的侍候奴婢都抖了抖,李月仙每一针下去似乎都带了怨气,又快又狠,针刺合谷、大椎、曲池,甚至还给她放了血。 “你且就这么作死吧,迟早有一天,我也救不了你!”素手就这么拍了一下她的额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坐在了榻上,也不想理她,一旁奴婢瞧着柳如筠被子没有盖好,想上来帮忙,月仙瞧见之后,挥了挥手,示意让她下去。她气了一阵也就气顺了,她坐在榻上帮着掖了掖被子,随后站了起来,走到柳如筠书案办公的地方,将自己药箱里的医卷拿出来瞧瞧。 柳如筠迷迷瞪瞪睁眼的时候,瞧见了李月仙在旁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大约是因为发烧发出的声音有些变调:“月仙?你怎么在这?” “若不是你热邪,快死了,我才懒得管你。”李月仙瞧见她迷迷瞪瞪的可怜样,也就嘴上刺刺,坐了过去将她扶了起来,将奴婢手托盘中的药取了过来,将碗放在了她唇边,“呐,喝下去。” 李月仙生气之后倒是像个小孩子耍起脾气来,让柳如筠哭笑不得,她伸头就着李月仙的手将药给喝了。 “我若是记得不错,也快月中了,也快考试了,你还是快些回去瞧你的医书吧。” ------------ 【咒篇】玖 怀孕 李月仙没有说话,就这么定定坐在那里,听见她的话也没有回头,瘦弱的肩膀线条在昏黄烛光下有些柔和,她端坐的行动已经表达了她要说的话。 柳如筠撑着身子起了来,伤口又是一阵疼痛,她怕月仙担心也不敢表露出来:“你不走,医署考试怎么办?” “我已经向太医令请了假,这桩案子结束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莫想赶走我。”一向温温柔柔的女子强硬起来,其实也奈何不了她。 李月仙来了之后,宋辊心里更加苦闷了,他这一辈子,在一桩案子上,也不曾瞧见那么多人来,并且一个是大理寺的,一个是御史台的,一个还是太常寺太医署的……这让他头都大了几圈。 但是似乎某个人对于李月仙的到来非常兴奋,那就是阿宝,从谭莒嘴里听说这来的是个姑娘,生得很漂亮,其次又是太医署的正统太医医正之后,眼睛都亮了,也就日日想着去见她一眼,闹得谭莒日常大吼:“秦宝宝!你莫要冲撞了李大人!” “禀报御史大人,我们查到,当初云想容和那位小姐确实是一同上了山,但是之后云想容瞧见烤鱼之后,有些犯恶心,就去一旁吐了,她想过去帮忙,云想容阻止了她,随后往里面走了走,当时她丫鬟搀着她。那个小姐也只能和两个丫鬟在湖边烤鱼,一边烤鱼一边等她回来。”谭莒进了柳如筠房间,瞧见她身边立着又是一位女官人,也就把姿态做得更加低了些。 “哦?”柳如筠听见这个当初的场景,挑了挑眉,因为身子还是有些疼,也就斜斜靠在了一旁的枕头上,只是这言语的力度丝毫不减,“这些都是那两个丫鬟说与你听的?” 谭莒点了点头,又回想了一番,随后补充了一点:“嗯,是的,并且两人所言能互相证明,也说明二人串供嫌疑并不大,其次,她们回忆起当日,其实云想容精神不是太好,一直有些惫懒,要不是那烤鱼刺激,有可能就睡过去了……” 柳如筠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眼角扫了一眼一旁捣着药的李月仙,随后又转过了头望向了谭莒:“嗯,你若是又查到了什么,记得向我报告。” 谭莒脚步声渐渐远了。 柳如筠眼睛又瞥向了月仙,以便谈论话题,顺带着她还撑坐了起来:“你听出来了什么?” “云想容这个姑娘有问题。”李月仙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回头看了看躺在榻上神情自若的柳如筠,随后又动起手来,捣了捣药臼里的草药,瞧着差不多了,将汁水倒入了一旁的药炉里,面上毫不改色。 “怎么说?”她坐正了些。 “我初步断定,这个姑娘有可能是妊娠反应,应当是两个月左右了,刚刚听这位金吾卫报告,两点是最值得注意的,呕吐,疲惫。书上道孕者宜绝欲、宜小劳,是因为女子一般这时候通常都会嗜睡,感觉身子疲惫,而妊娠期通常会感到恶心呕吐。当然,一切都是我的猜测,因为我并没有切脉。”李月仙的话语淡淡的。 柳如筠被伤口折磨地喘了一口气,脸色又有些病态的潮/红:“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吐为何一定要走进林子?若是孕吐,对于未出阁的姑娘定是不熟悉的,若在好友面前吐,推说不喜鱼腥味,也能大概掩盖下来,为何要走进林子?林子里有什么在吸引她么?这一点更加引人注意了。” 李箸他终于想起来当初在什么地方瞧见“云歌”这个名字了,他踏入了大理寺文案室。 自从开朝始,凡遇重大案件,都会由大理寺卿与刑部尚书、侍郎会同御史中丞会审,称三司使,每位寺丞复审完毕的案件,要会同其他五位寺丞一同署名(画押),这件案子才算了。 三年前,他还未成为大理寺少卿,他当年瞧见了一个案子,那个案子的死者,似乎正是云歌。 他想一出做一出,想着便进了文案室,这个文案室听着似乎并不大,但是实际上,却是整个朝堂最大的文案库了,容量仅次于秘书监的观文殿。 房里深处,承载年代久远的旧案子的书架已经很久没有人来清扫了,上头堆积着许多陈年旧案资料,也有着长安户籍资料,还有各个民间团体资料,几乎所有资料都有,所以管理大理寺文案库的官员着实是清理不过来的。 案牍都积了灰,大约是许久没有人来清理过了,李箸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很是好看,他的手指在案卷上缓缓拂过,留下一抹干净的痕迹。 终于他的手指在一卷案子上停了下来,上头的标签是“ 丙午 太乐署案”。 丙午年正巧是覃继忠来长安的第二年,再加上太乐署,那么这个案子是谁的,也就昭然若揭。 当初云歌的案子竟然抓到了那伙劫匪,劫匪头目被立刻执行了绞刑。 当初三司会审竟然通过了?! 李箸颇为不信地又翻了翻,档案中还有一份当时处理案件官员的集体署名,说明这件案子确实是了了。 李箸沉默了下来,将卷帛卷了卷放了回去。他的眼瞳沉沉,他想了很多的东西。 这件案子有那么多的疑点,为什么当初的那些官员不曾调查? 按照那匪首所说与当时画师所画的尸体伤口也完全不符,这件案子如此潦草结案,那几位寺丞是干什么吃的?!还是说,这件案子,本身便是收到“关照”草草画押,找个替罪羊出场了结? 那么真正杀了云歌的,到底是谁?有谁能有如此大的权力让三司会审有这样的结果?并且当初负责案件的同僚如今留在长安的也就寥寥几个了,很难说不是受到这件案子的影响。 柳如筠瞧见李箸传过来的消息也没有惊讶,她沉沉瞧着手中李箸的笔墨,上头的字迹与他这个人一般飘逸俊秀,甚至字迹比她这个姑娘还要漂亮很多,她幽幽叹了口气。 她提了笔,在墨砚上沾了些墨,随后便在小笺上写道:“云想容恐有身孕二月有余,另,杀人者,与其有关。” 她放下笔便瞧见了那只鸽子对着她窗前花上拉了一泡屎。 她面上毫无波动,那只白鸽似乎是完全意识不到柳如筠如今的心情,甚至脑袋朝她高高昂起,非常不屑。 柳如筠面无表情提起了笔:“另,鸽已喂,今日勿喂食。” 随后伸手揪起鸽子的翅膀,也不管它扑腾,把小笺卷成卷放进了它脚上邮筒里。 李箸摸了摸鸽子的翅膀,对那鸽子似乎是十分受用,歪着头,两只眼珠就这么滴溜溜转,李箸轻笑了一声,随后从邮筒里抽出了小笺。 他瞧了之后挑了眉,颇为好看的侧颜线条很流畅:“你惹到她了?” 那只鸽子并没有听懂人话,它只是歪着头,眨着眼睛,期望主人给它奖励,以往传信回来,主人定会给它吃食,这次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 “今天,没有吃的。” 随后那抹白影就这么离开了,那只鸽子望着他的背影,颇有些可怜。 贞观间,御史台参与司法,设置台狱,受理特殊的诉讼案件。御史台以御史大夫为主官,御史中丞副之,领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 而三年之前参与那桩案子的御史中丞在那件事情之后突然离职,大理寺卿倒是未离职,只是之后的所有案件,自己皆不过问,交给了下面的两位大理寺少卿处理。 房间里依旧是冷,即使是加上了炭火,嘴里呼出的暖气从出口的那一瞬间便化为了白色气体,李月仙瞧着柳如筠消瘦的肩膀,又给她披上了一件大氅。 随后她盘腿坐在了她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理会他们要谈什么东西。 “三年前,我刚刚入御史台,才成为监察御史,那时候的御史中丞突然就离开了,所以我对他不太了解。”柳如筠将身边一卷竹册拆了一块竹简投入了炭火里,只听得竹简受热轻微的爆裂声,那支竹简已经裂开,周围已经变黑。 李箸瞧着那支竹简,随后移开了目光,瞧了柳如筠的脸:“如今大理寺确实是我和阿言在处理事情,当初的事情,或许是大理寺卿的心头刺。” “咳咳……”柳如筠忍不住咳了咳,一咳之后整个肩膀又开始刺痛起来,一张脸又白了,但是她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李箸其实很想看看她除了这副表情以外的其他表情,可惜有生之年大约是看不到的,国史管她管得太严了,对她来说,事情便是事情,情感对于她来说或许从未有过,她对于任何事情条条框框太严重了。 小时候的他确实是顽皮,当初他喜欢揪着她的小辫子,甚至欺负她也只是想看看这张粉雕玉琢的冷脸哭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可惜他当时没瞧见,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连自己都戴了一层面具,他似乎懂了她。 “你瞧我作甚?我脸上有花儿?”柳如筠瞧见李箸投在她脸上的目光便皱了眉。 “是啊——”李箸笑了起来,眼睛似乎有着波澜。 柳如筠眨了眨眼睛,默默低下了头,她心里还是有些怕他的:“所以,这件案子查还是不查?” “查如何?不查又如何?”摇着扇子的李箸依旧是温柔笑着,仿佛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并不困难。 “查,我们要翻开被前辈们掩盖的陈年旧案,会得罪很多人,或许会有生命危险;不查,我们会对不起那些冤死的人的在天之灵。”柳如筠声音淡淡的,手又将竹简拆了一片下来,将那一片竹简来丢进了火里。 ------------ 【咒篇】拾 底牌 “活了那么久了,你瞧我怕过什么?”李箸又笑了起来,摇了摇扇子,就宛若是一只玉面狐狸。 “那便查罢。” 李箸却不急,到了傍晚时分,也不回大理寺,径直往西而去,身后还憋屈地跟着谭莒。 鬼市之所以被称为鬼市,是因为夜间集市,至晓而散,故称鬼市。 而卖的也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有的是摸金摸来的宝贝,有的则是从刚刚下葬的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华贵锦服,有的则是消息,又或者是其他一些东西,总是什么都有卖,只要你出得起钱。 谭莒也着实老实,也沉得住气,他就穿着圆领袍这么蹲在那里,蹲到晚上鬼市开张,李箸就这么跟在他身后,也不急,跟着谭莒等着开张。 许多人瞧着谭莒他终于站了起来,也就放心了,原来也是来“点菜”的。 他熟门熟路地绕着弯弯,一般来说,这鬼市不定点设摊,但是有一家例外,那是一家粥铺,开粥铺的是一个小娃娃。 这个小娃娃虽说身子小长的嫩,但是他已经是三十几岁的男人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停止了生长,他虽然长得不若锅高,煮出来的粥却是香绵浓醇,但是最重要的是,你能从他那里知道你想要的。 谭莒把钱褡子往左肩一搭,随后看向了那小娃娃,瞧了半晌笑道:“房上无瓦,雨大何如?” 那个小娃娃也盯了眼前这个怪异的男人一眼,随后也笑了:“佛爷被抓,无有根底。” 说他怪异是因为他整个人穿的衣服跟他整个人不搭,显得有些宽宽垮垮,头发也是梳得不搭,一瞧就是知道是伪装前来,更别说谭莒身后站着的那位公子哥,其实一眼就能知道,其实管事儿的在后头呢。 谭莒凑近了些,轻声道:“我来问一下,三年前太乐署乐正云歌的消息,最好是生平,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可以。” 随后从手袖中拿出了几缗钱,放在了小娃娃面前。 小娃娃接过了钱掂了掂,点了点头,随后说了话,颇有种老气横秋的味道:“你经常来,也知道规矩,你三天后再过来,自有答案写在上头。” 说着便将一旁的一根筷子抽了出来,递给了谭莒,谭莒连忙给接住了。 小娃娃递完又开始转起了粥,似乎特别好玩一般。他个子小,只得站在了灶台上拿着勺子转粥,让人瞧着危险得很,要是一个不小心摔下去,那就是人肉粥了,但是他似乎毫不担心自己会掉下去,依旧这样转着粥,乐此不疲。 谭莒停了半晌,随后又轻声问了一句:“我上次让你查的你查到了没?” 小娃娃颇为奇怪地瞥了一眼谭莒,又瞧了他身后的李箸一眼,就这么瞧了半晌,随后似乎是有些生气,拿着粥勺敲了敲招牌道:“你应该知道规矩,我说一句话就要付报酬,要不然我这招牌难道是摆设?” 谭莒瞧见了那暗红色招牌,上面却没有什么字,就是一块红色木板,但是他知道这是什么规矩,点了点头在怀里摸了许久,却似乎是没带够钱,只得作罢,只得作揖告辞。 “这里倒是有趣。”李箸折扇就在掌心拍着,饶有兴致地到处瞧着,他一李唐皇室,其实许多地方都没有走过,对未知的事情好奇得很。 谭莒笑了笑,挠了挠头。 李箸望了鬼市上头的红灯笼,发着昏红色的光,使得这里更加神秘起来,他挑了眉,其实还是有些怀疑这鬼市搜集信息的真实度:“这里消息准么?” “准,他们的消息网很广,即使是你要查云歌的祖上十八代,只要给钱,都能给你打听来。”谭莒凑了上去轻轻道。 李箸点了点头,笑容依旧,白袍不染尘埃,依旧是干净得很,他和这个鬼市,根本是两种人。 他的折扇敲了敲一旁的树,突然道:“快下雨了,我们走罢。” 谭莒瞧了瞧这天,也没感觉出来什么不一样,回过头却瞧见那位贵公子走了老远了,他只能跑步跟上。 李箸怕柳如筠出事,所以也就住在了右街使后衙,这让宋辊更加头大,这可是皇家贵胄,出什么事情可了得?可这贵公子丝毫不慌,折扇一敲,笑眯眯的:“无妨,本官过来也只是镇宅,让那些人不敢随意对御史动手,你们该如何,还是如何,本官能自保。” 宋辊也只能笑着将一间客房收拾了出来。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自己后衙住了那么多大官,他该说自己蓬荜生辉好还是祖上积德好? 晚上果然是下雨了。 还在回坊路上的两个姑娘被淋了个透心凉,若不是柳如筠朝百姓买了把伞,只怕是回不来了。 今年大约是水年,光年头已经下了数场雪雨了,这冬天下雨可是要了人命了,水夹着雪,打到人身上生疼生疼的,柳如筠撑着伞,李月仙则是抱着不离身的药箱,两个人挤在了一把伞下。 拎着纸糊灯笼的李月仙却是无缘无故打了个哆嗦,她抽了抽鼻子,对一旁的柳如筠道:“夜黑风高,小心些。” 柳如筠未曾转过头,点了点头。 突然,天边传来一声轰然雷鸣,一闪电哗得划破天际,把这昏暗的街道突然照了个通明,李月仙竟是被这冷不丁一声雷吓得惊叫起来。 柳如筠没有被雷雨吓到,倒是被身边的李月仙吓了一跳,伤口被她绷得一紧,疼得她闷哼了一声。 她突然将月仙护在了身后,她经受过数次刺杀的敏感神经告诉她,前方拐角有人。 又是一个呼吸,一道闪电直直照进了那条小巷,她眯起了眼睛,瞧见了里头有一把伞。 风雷之声很是大,但是这种声音根本不像风吹雷打的回声,而仿佛是一群野兽在垂死呻/吟。 突地,一个闪电再次划破天空,黑暗的区域被暂时照亮了,随后又回归于黑暗。 小巷里,却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人互相瞧了一眼,月仙抱住了她的手,挨得越发紧了,如筠有些哭笑不得,她被抱住的那只手折过来拍了拍月仙的肩膀:“别怕,没事的。” “快回去吧。”柳如筠的手臂挣开了月仙的手,将月仙的手握住了。 李箸去了柳如筠的房间,里头没有灯光,敲了敲门也无人应答,才确定里头没人。 他想了想之前她说的话,他确定今日柳如筠大约是去御史台了,很大可能是去探底的,当初御史中丞的突然离开,应该是有人知道内情的。 至于柳如筠身后的医正小跟班,应该也跟着去了。 他撑着伞转过身,跨了一步,便瞧见柳如筠牵着李月仙回来了,他瞧着她俩牵着的手挑了挑眉,撑伞迎了上去,原本白色的圆领袍下摆被雨给打得失了颜色。 柳如筠瞧见李箸却是一怔。 李箸撑着油纸伞朝着她缓缓走来,配上他那张温润的脸,着实像极了戏本子里会欺骗许多小姑娘的白面狐狸。 她一向平静无波的脸突然也突然笑了起来,她本身生得便好看,这一笑竟然将对面那只白面狐狸瞧得呆了半晌:“你住进来了?” 李箸被她突然的笑靥给笑懵了,他从来未瞧过她的笑脸,他眨了眨眼睛,随后点了点头,唇边又漾起一抹习惯性的微笑,一切无异样,只是这只狐狸的耳朵有些红:“我就在你院子旁边,我住过来,他们就不敢对你怎样了。” 她的笑容转瞬即逝,让李箸有些觉得或许她才是多重面具的人:“如此,多谢,进来说话吧。” 李月仙瞧着二人有事情要说,便先冒雨冲进房里将烛台点亮,罩上纸笼,又将自己放在书案上的一些药给收了收。 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烛光照在人脸上有着颇为病态的黄。 “你问到了什么?”李箸将袍子上的水给甩了甩,瞧着干得差不多才坐了下去,他望向了对面早就坐了下去的如筠。 柳如筠将一旁炉子的盖子掀开瞧了瞧,手伸进去感受了一下,点了点头,就将茶杯给摆了开来,给三人都斟了一杯:“来,喝点热水驱寒。” 她喝了一口,觉得四肢冰冷的感觉好了一些,她出了口气才道:“御史中丞的离开,据大部分御史台老人回忆,似乎是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并无署名,当年杨侍郎还是一个小巡按,他告诉我,他是不小心瞥过一眼的,他还以为是中丞家里给他写的信,也就没有仔细看,上头似乎是列举了他家情况,大约是以此来要挟他尽快退位,所以……” 李箸点了点头,声音清润,他的视线定在了柳如筠的手指上,面上脸色如常:“那这就很明显了,就如御史中丞,有人要挟他做假案,若是不做,便杀了他家人,或者爱钱的,就给钱,所有的人都会有弱点,那么,抓住弱点要挟,之后给一颗糖,让他们离开,最好是离京城远远的,所以,这个人应当是朝堂中上头一层的人物,至少比中丞要大得多。” “嗯,太乐署和鼓吹署贪的钱大约也是会从中捞一笔的,所以太乐署鼓吹署出事了,那么他便急了,派出死士杀人灭口。”柳如筠点了点头,随后平静无波的脸上又多了一个嘲讽的表情,“甚至敢刺杀我这个监察御史。” 李月仙瞧着二人在说话,也不敢打扰二人,拿了墙角的伞,便悄悄出了门去,二人对她也未曾在意,竟也不知道房里少了一个人。 “明日,可以传鼓吹令来问问了。” 柳如筠的手指敲了敲书案,引得李箸的目光到了她脸上:“我现在只是在想,云想容这个女孩子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底牌,能够让那个人留了她一条命。” “你很快便知道了。”那只白面狐狸喝了一口热水,又开始高深莫测地微笑。 ------------ 【咒篇】拾壹 贪污 李月仙瞧着屋里讨论案情的二人,也不敢去打扰,她瞧着二人似乎正推到要紧处,也就尽量不发出大声音,悄悄兜了一些草药在油纸里,用线包好后放在了袖袋里,随后轻轻撑伞离开。 其实她这个人不太能认识路,但是同医之人鼻子总会比其他人灵敏一些,竟然闻着药味便找到了阿宝住的地方。 “叩叩”,她白皙的手指敲门的声音很清脆,门吱呀一声就开了,开门的正是阿宝。 阿宝瞧见她似乎是有些惊讶,他慌慌忙忙想请她进去的时候,月仙摇了摇头,声音温温柔柔的,脸上也浮了一层红晕:“你上次找我要的这些草药,我晒完了,你要就拿走罢。” 说完将袖袋里的那包草药给了他,似乎是手中的药包烫手得很。阿宝张大了嘴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姣好的脸此刻有些傻愣愣的:“李大人,您,您过来就是为了送药?” 李月仙皱了眉,瞧向他的目光有些奇怪,似乎是并不理解他这种行为:“上次你不是说你母亲生病了,你没钱买,缠着我要么?如今我手上有余下来的,给你一些,你母亲也能快些好起来。” 阿宝愣住了,他觉得眼前这个温温柔柔的女子实在是傻极了,他接住了那包草药,望着那抹鹅黄色的背影悄然离去,竟然一时也忘记了相送。 他只是想随意找个由头接近她罢了,他自小无父无母,哪儿来生病的娘。或许她一直在宫中研究医书,从未接触过外人,连骗她都不曾分辨出来,也太单纯了些。 他一向漂亮的面皮竟然有了一层红,如涂了胭脂一般,殷红的嘴唇轻启,掀起颇为好看的弧度:“李大人真好看……” 她回去时候一切如常,二人依旧对峙,似乎没有人知道她出去做什么了,也就松了口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做这件事情,让她有种做贼的心虚感。 李箸一甩折扇,点了点头:“既然李医正回来了,那么我也先走了,明日朝堂会审,你得早些到。” 李月仙瞪大了眼睛,她以为她出去没人知道的,却不想两个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她整张脸涨得通红。 柳如筠揶揄地瞧了她一眼便送他出了门。 月仙三下五除二扑进了被窝里,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似乎是没脸见人了。 第二日,金吾卫早早便去了鼓吹署,去请鼓吹令来审。 三人坐于堂上,气氛颇为尴尬,宋辊被两位挤在了中间,气都不敢出,一张脸憋得通红。 “若是请来的是死的,那这桩案子就好破得很了……”柳如筠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突然说了这句话,令宋辊整个人抖了抖。 现在宋辊是真的怕了,开年的第一案就让他丢了半条老命,以至于现在听到命案就整个人颤了起来。 “若没被杀死,又当如何?”李箸哗的一声,又将折扇打了开来,这次他似乎又换了一把折扇,背面上头绘着梅花,独立枝头,颇为孤寒傲气。 柳如筠的这句话似乎带了一层寒气:“若没死,也很好审,我需要用刑。” 待等金吾卫回府衙,带回的是活生生的鼓吹令,这让柳如筠挑了挑眉,她以为是会带回来个死的,却不想这次对方并不按套路出牌。 鼓吹令洛阳东都人士,与覃继忠是同乡兼发小,比覃继忠年纪大些,瞧着瘦得很,似乎一阵风就能给吹走,五官硬朗,胡须生得倒是将那股仙风道骨衬了出来,若不是知道他是鼓吹署的,倒是会认为是司天监的仙散道人。 他的眼睛瞧了瞧上头坐着的三位,低了头,也不再说话,整个人似乎是认命一般,跪坐的姿势都很标准。 宋辊吞了吞唾沫,瞧着身边两个人都没有想开口的模样,也只能由他当恶人了,他板起了一张脸,一旁的二人看着他觉得有些滑稽:“下面所跪何人?来自何方?” “鼓吹署鼓吹令甄青明。洛阳东都人士,来长安六年。”下头之人开了口,或许是因为是鼓吹署之人,平日吹奏,故气息足,声音洪亮,与他本人完全对不上号。 “你与死者覃继忠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似乎是戳到了甄青明的痛处,他整个人颤了颤,但是他依旧挺直了腰背:“我和他是发小,之后我举家迁至长安,后经人举荐入了鼓吹署,后因觉其天资聪颖,便将其引进太乐署。” 柳如筠听了一两句,便也不再听,这宋辊虽说是个右街使,但是这手段还是不够用的,这种询问方式能问出什么来,也算是那个人心计太浅。 李箸抬头瞧了一眼明显没有仔细听的柳如筠,笑意更加深了些。他眼睛瞧了瞧下堂站着的谭莒,谭莒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转了个头,正巧就和李箸对视,李箸向他挑了挑眉,便回过头,谭莒点头之后也不再看他。 柳如筠的审讯放在了下午,是一间密室,甄青明对于两场审讯,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满,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瞧着上头坐着的女子,年纪比他年轻得多,他幽幽叹了口气。 柳如筠眯起了眼睛,她仔细瞧了瞧他身上的衣服,非常仔细:“现在这里没有旁人,你可以说实话。” “说什么实话?老夫所说句句属实,请大人明鉴。”他的回答和这个人一样,云淡风轻得很。 柳如筠没有说什么,她眯起了眼睛,突然道:“其实,你是想救他的罢?当年你并没有将他纳入鼓吹署,不就是想让他远离纷争么?却不想他最终依旧是走了你的老路。” 下头的人终于有了其他的表情,他的胡子轻微抖着:“你胡说什么!” 柳如筠的眸子终于从他的衣服上移开:“不然你也不会穿齐衰之服,虽然你外头罩了件衣服,里头却还是齐衰之服,材质特殊,若细看,还是能瞧出的。” “……”他并没有再说话。 柳如筠喝了一口茶,她瞧见下头之人已经听进去她的话了,心情似乎是好了些,语速也快了很多:“如今的证据都指向你,你应当是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相信你不是傻子。” 柳如筠说的用刑,其实并非字面意思上的,而是诛心。 杀人诛心,这才是酷刑。 柳如筠大约已经能将当年的事情猜个大概出来,这些也足够能将这位鼓吹令松口了。 她并不慌乱,因为她知道她说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她的目的,只是为了看看她猜对了多少罢了,若是有效果,再好不过,若没有效果,便放了他,让他随便死去。 真假参半,虽然有些可能猜错,但是大概朝向是不会错的。 坐在垫子上的柳如筠转了个身,半张脸隐在了黑暗里,暗处她的脸部表情瞧不清楚,李箸却是能知道,她应当在笑,他轻轻一笑,在门前转了一圈,便离开了。 柳如筠的声音很柔,似乎有着额外的力量一般: “你当初,确实是想着要将朋友引来长安,让他改善家里的环境不是么?” “可惜他来了,你才发现,原来那个人只是把你当作工具,又一个人来了,你会彻底失去作用。或许是自私,或许是想让他离开沼泽,你做出了第一个错误的决定,将他塞入了太乐署。” 下头的甄青明似乎并无异样,坐得端正,脸上无异色,瞧着整个人淡定得很,只是攥紧的拳头表明,他并没有瞧起来那么淡然。 “这时候,你发现,这个沼泽越来越深,太乐署乐正云歌也是和那个人有了牵扯的,并且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你想保护你的覃继忠,于是你出手了……” “于是你的第二个错误便是,令上头那位动手杀了云歌……这个举动彻底把你朋友给赔进去了。” “你朋友覃继忠是个直肠子,觉得是你害死了云歌,从而不再与你来往,之后,你的第三个错误,便是想让你朋友覃继忠活命,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你们的秘密,若你朋友没有如你和云歌一般做事,那么他就得死。” 她这些话说得面色无甚变化,即使她知道,她说的都是错的。 他终于抬起了头,他一向镇定的眸子此刻似乎是经历了寒霜,望向如筠的目光带着寒气。 “呵呵,就算你猜对了能如何?没猜对又能如何?”他的脸突然裂开了一个笑,白森森的牙齿似乎反着光,望着她的眼睛极黑,鬼影重重。 李箸又一次跟着谭莒入了鬼市。 黄昏起始,鬼市便已经将那红灯笼点亮,这预示着鬼市的开张。 谭莒这次倒是没有任何等待,绕过了许多的摊位,到了那粥铺前,此次的粥铺没有那个娃娃,只剩下了一锅,一碗,还有一把筷子。 李箸凑了上去,他瞧见谭莒极快地将怀里的筷子拿了出来,摸了摸上头纹路,随后将那一把筷子拿了过来,摩挲半晌之后,将其中一根拿了出来。 “原是花纹?”李箸瞧着那上头刻的花纹,其实也不怎好看,却倒是意外的一致,这就是“一对”。 “每根筷子上都有花纹,找准你的那根,便能知道答案了。”谭莒做事的时候倒是格外认真,与他其他时候的行为有明显反差。 谭莒将其他筷子放了回去,随后将那两根筷子合并,又蹲了下去,将筷子插入了锅子一旁的凹槽中。 “这两根筷子合在一会儿,就是钥匙,每天的锁和钥匙是不一样的,他说了三天之后来找他,那就是说,三天之后的锁,用我的钥匙才能打开。” 只瞧见下头似乎突然陷了下去,突然一个盒子浮了上来,谭莒赶紧给接住了,而那两双筷子则是被吞了进去。 谭莒将木盒递给了李箸,轻声道:“少卿,这就是他们查到的消息了。一般他们都会是密封好的,以防有人篡改。” “……”李箸握着这盒子瞧了瞧,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他也没有纠结,转手将它拢进了衣袖里,他对着谭莒笑了笑:“走罢,是时候摊牌了。” 谭莒点了点头,下意识跟在了李箸身后,突然却是一怔,这李少卿只是上次天色昏暗配着自己来了一次便记住了路,这记忆力也太好了。 他望着这位少卿的背影,莫名打了个哆嗦。他似乎感觉,这李箸的身影,正在向着黑暗处前进,一旁的黑暗将要吞噬了他,他想着便又打了个哆嗦。 李箸回了头,眼睛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他精致白皙的面容让谭莒回了神,急匆匆拔腿跟了上去。 回去之时已经宵禁时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打更的鼓声隐隐约约响着,若非李箸身上的鱼符以及谭莒的金吾卫身份,怕是二人今晚得在街上过夜。 他们踏入金吾卫衙门的那一刻,便瞧见了依旧坐在堂里的柳如筠,她正秉烛夜读,身边坐着格外端庄的宋辊,她听见门口有声音,抬了头,瞧见了李箸,微微挑了眉 声音毫无波澜:“你们回来了?” 李箸也向她点了点头,袍子一撩,坐在了她身旁,谭莒则是行了礼默默退了下去,李箸望向了她读的书帛,上头的字有些瞧不太清,他也没再仔细看,他温言问道:“甄青明人呢?” 她的头不曾抬起来,似乎是被这本书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声音淡淡的,并不起波澜:“我放他走了。” 李箸动作一滞,随后松了下来,也不再说什么:“……” 宋辊本就对她这个举动不甚欢喜,在他瞧来,这鼓吹令定是凶手,即使不是,那也一定是和案子有关的,御史大人贸然放了他,失之偏颇,他趁着李箸在,胆子也就大了起来,有些急了:“什么?御史大人,这,他危险得很……” 柳如筠并没有放在心上,对于宋辊的这颗脑袋,她也没有抱什么突然开窍的希望,她的语气一直淡淡的:“我想,他会想通的,若这次回去,他死了,他也是会留下线索的,若是没死,自然还是能撬开他的嘴的。你拿了什么线索回来?” 她说毕将书帛卷了起来,放在了一边,李箸方才瞧见那本书帛原是《太平广记》。原来她喜欢的是这种故事。 他默默想了想,也便不再想,他将袖袋中的木盒拿了出来,随后将接口处的锁一扭,这盒子便打了开,里面是一张纸。 “……呵呵。”柳如筠瞧着这上头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消息,竟然冷笑了起来。 宋辊浑身抖了抖,从未有过表情的人,突然在你面前冷笑了起来,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有把握么?” 柳如筠回了房,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波澜的,这背后之人谁都不曾猜到。 她望见了一直在房间里捣药的李月仙,有种错觉,特别是这月仙的鹅黄色衣裙,更加像了,像极了月宫中捣药的兔子。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敢说的,她坐在了月仙对面,瞧着她捣鼓着草药,饶有兴致地撩起了几株:“你知道云歌为什么会死么?” 李月仙并没有抬头,她知道这人大约又是想逗她,只得嘴上应了一句:“为什么?” 柳如筠瞧着她连头也不抬,便也失去了逗她的兴致,她将草药放了回去:“嗯……或许是他们知道了他正在搜集证据,向监察御史举报,那人慌了手脚,便派出死士杀了云歌,云歌的女儿云想容也是知道的,所以他原本也想将她杀了,结果没想到,云想容有了孩子,他舍不得下手。” 李月仙听着便皱了眉,抬头瞥了一眼柳如筠白皙的侧脸:“……这个孩子莫不是后头那人的?” “嗯……你可真聪明。”柳如筠闻声转了头,笑着眨了一下眼睛。 李月仙瞧见如筠如此,其实知道她猜错了,却被她的笑容怔了怔,随后红着脸低下头去,她觉得柳如筠这般不太好。 柳如筠瞧着月仙这般闷葫芦也不再逗她,叹了口气:“太常寺从来不曾干净过,当初奉礼郎王勃突然去世,便可知道,后头自然是有人暗箱操作的,可惜了《滕王阁》这首好诗。” 【历史书上记载他是因落水惊悸而死,那么应该是被从水中救出来了,然后才因惊吓和伤风而死。但也有另外的说法,一种说法是王勃被淹死在海中,而且被海水冲走了,另一种说法是,王勃是自己投入海中自杀的。无论是哪一种说法,王勃死于水是无可置疑的。】 月仙抬了头:“你是说,背后之人在太常寺?” “是却也不是,太常寺统掌太乐署鼓吹署等署司,自然是能够接触到账目,以及款项发放,但是最终发放款项的,还是户部。”柳如筠的手指又开始在桌上点了起来,她习惯了以中指点桌,月仙瞧着瞧着,恍惚觉得这手指圆润,倒是极为好看。 瞧见李月仙听见太常寺那一刻,便竖起了耳朵,便有些好笑:“你们太医署日常开销应当是会直送宫中,所以他们也不敢作假,而太乐署,太卜署,鼓吹署等小部门,一年无大事,上头便也不会太在意。” “最近我又亲自查了一番账目,十年前的账目便开始不太对了,所以我主要查了十年到现在所有官员名录,而十年前也就只有一两人换任,其中一人为太常寺主簿,掌文书印章。” “……”李月仙似乎想到了什么,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等等,太常寺主簿?” “嗯?你认识?”柳如筠有些惊奇地瞧了瞧她。 李月仙点了点头,手里清理药材的速度不减:“他与我有过节,当初,他要我在药品蕲蛇以及鸡宝这一单目之中再加一条单目乌梢蛇,我并没有答应。” 她沉吟了一声:“这两样,若是大量采买,应当是不小的一笔了。只是这主簿其实也并不缺钱,他身份和太师有一些关系,太师无实权,不过太师的儿子,是户部的金部主事,二人合谋可能性较大……” 只是,虽然能猜得出背后之人,但证据并不足。 若是直接去传召,怕是会被向上参一本。 ------------ 【咒篇】拾贰 悬梁告问 第二日金吾卫传召甄青明,之后传来的消息却让人有些出乎意料,这鼓吹令竟然死了。在案卷房翻阅案卷的柳如筠听到消息的时候,手里翻页的动作滞了滞,终究还是幽幽叹了口气,她还是有些惋惜的。 李箸他平日也无甚爱好,最喜案卷,所以自然也是在她身边的,是时斜着眼瞥着她,也大约猜到了她为何如此,他嗓音温和,将如筠的思绪带了回来:“怎么?你可是昨日与他约定了什么?听到他死竟也无多大惊异?” 柳如筠低下了头,声音闷闷的:“嗯,昨日他与我说,当日他本也是想随着覃继忠走的,却一想他死得冤枉,只得苟且活着,找时候找人举报,但是如今无人会听他这些话,官官相护,他怕有一天,也会这么死在他们手上,故一直惴惴不安,他知道太多秘密了。” “……原来如此么?”李箸似乎并没有多少惊讶,面皮依旧镇定得很,他琥珀色的眼瞳在阳光下,似乎发着光。 “他昨日走之时,应当是已经做好去死的准备了,只是不知道今日的他,是自杀的还是他杀,走罢,你且陪我一趟,我怕尸体。”柳如筠收了手里的那本名册,放在了案上,瞧向李箸的眼里很平静。 李箸却有些哭笑不得,他原是去给她壮胆的,不过小时候欺负她太狠了,现在她提出什么条件都是不过分的。他颇有些后悔,小时候太过顽皮,让这位御史记了仇,手指轻轻摸了摸鼻头,也没有说什么话,站了起来:“那走罢……” 临走之时,他还向宋辊借走了阿宝,柳如筠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柳如筠进入房间的瞬间下意识躲在了李箸身后,即使尸体已经运了出去。李箸偏头瞧了一眼身后面色如常的如筠,也没有说什么。 秦宝宝则是怕自己的身子撞到了柳如筠,也跟着迅速后退了一步。 尸体早已经被放下来,用担架运走了,房里很空,有种家徒四壁的感觉,柳如筠的手指在那根绳子上摸了半晌。 “能否让我上去瞧瞧?”她转头便问,问出口却怔了怔,若要上去,定是要轻功极好的人来,若她个姑娘要上去,必定是要有人托举上去的,她瞧了瞧屋子里的人,一个是阿宝,一个是李箸,怎么瞧他们都是不太靠谱的。 阿宝挠了挠头,大约是害羞了,整张白面皮有些红晕:“官人,让阿宝来吧,草民略学过些拳脚,应当是能有些用处。” 柳如筠下意识瞧向了李箸,发现他没有惊讶的表情,她轻轻皱了眉,她轻轻对阿宝道:“你且跳上平槫,瞧瞧绳子旁边的痕迹。” 只瞧见阿宝微微一点头,左脚右脚岔开,右腿呈助跑式,整个身子突地腾空扑了上去,依着一旁的柱子,蹭蹭蹭便上了上去。 瞧得柳如筠有些目瞪口呆,李箸的笑容却越来越深了些。 柳如筠被阿宝吓了一吓,也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她又扯了扯绳索,淡淡道:“我扯了扯绳索,其实与上头还是有些紧的,这应当是他自己系上去的。大凡移尸别处吊挂,旧痕挪动便有两痕。还需看所缢处楣梁枋桁之类,所以我想上去瞧瞧,若是自缢,上头定是灰尘杂乱,因为人会挣扎,绳索会在上头勒出痕迹。 ” 昨日的密室,弥漫着压抑的味道。或许是两个人之间的气压有些低,对于充满敌视的鼓吹令,她并没有多么生气,她瞧得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身上承担了太多了,大多是对于故友的内疚。 这位鼓吹令与这位年轻的监察御史对视了许久,终于败下阵来。 他苦笑了一声,整个身子似乎抽走了许多精气神一般,背弯了下去,低声喃喃:“果真是年轻人,你或许真的是个好官。” 他听见了御史起身时候项圈璎珞的响声,沉默了许久,突然又抬了头:“御史大人,我害死了云歌,死不足惜,但求一事,我能相信您么?” 柳如筠起了身,颈部的项圈中端的金锁晃了晃,声音清脆,她俯视着他,清楚看见了他眼中的哀戚,心里也是叹了叹,于是点了点头:“你且说说看,若能帮得上忙,本官一定帮。” 他听见柳如筠这句话,似乎鼓起了勇气,他的脸部表情缓缓坚毅起来,那双眼睛因为信念,似乎在发着光:“此去,我定会死,我不知会死在别人手里还是自己手上。据书上说吊死之人下方三尺会有木炭,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照此说法,你们挖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我先把证物都放下头,若是我死了,在我尸体下方,可以挖出东西来。” 柳如筠不知为何,心底有些酸涩的感觉,她转过了身,背向了他:“好,你真的决定了?” “嗯,我也该下去为继忠赎罪了。” 他的嗓音缓缓低了下去。 这便是她与这位鼓吹令最后的对话。 “禀报御史大人,上头绳索旁的灰尘杂乱,是挣扎所产生的挣扎痕。”阿宝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柳如筠沉吟了一会,随后道,“下来吧,你找个尖东西来,我需要将地板撬开。” 李箸有些不懂为何她要撬地板,他缓缓踱步而来,靠近了如筠,声音尾声有些上扬:“撬地板?” 柳如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很是镇定,她用了鼓吹令给她讲的话,谁也不曾知道她心里有多慌,随口胡诹,她心里道了声罪过:“若真自缢,尸体下方三尺之内,必有木炭,此名曰人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打开看看便是。” 《洗冤集录》中说:自缢之处,开掘所缢脚下穴,三尺许有炭方是。状似鸡骨,色淡红,郁气感结所致。 “……”李箸知道她在胡诌,但也讲不出什么来反驳她,一时间也便没有说话。 阿宝拿来了撬棒,房里一个是皇宫贵胄,一个是个面冷姑娘,阿宝姣好的脸似乎认命一般得苦了起来,这些粗活只得他来做了。 待等绳索下的地板全部被起开,如筠第一个冲了过去,拿起一旁的铁锹便开始铲土。 若是下头有东西,那这消息便是用一条命给换来的,她无论如何都得拿到。 李箸瞧着柳如筠铲土的背影,终于摇了摇头,他将袖子卷了上去,上前拍了拍如筠的背,趁着她停下的时候,抽走了她手里的铁锹。 柳如筠手中的铁锹被抢走之后,整个人有些愣,她被李箸推到了后头,她望着他铲土的动作倒是很熟练。 她的眼睛突然定在了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上头尽是伤疤,伤痕的颜色比一旁的皮肤深一些,李箸本就肤白,更加醒目起来。 她曾经也听说了那件事,那件事当时是整个皇室子弟最为恐怖的一次劫难,之后,她父亲也不再和贤王来往,自然他们两个小辈也不再来往,她当时年纪尚小,也不记得什么事了,只记得他那时候总是坏笑着欺负她。 之后的日子,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她也不曾知道他是怎么在那件接近毁灭性打击的事情之后,度过这一年一年的,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性格会有如此大的转变。 其实,她对他一无所知。 再次相见,他已经是如此模样,宛若白面狐狸。 李箸似乎发觉了她停留在他手臂上的目光,动作停了停,随后转了身子,特意遮住了他的手臂,铲土动作速度未减,甚至愈发小心翼翼。 “挖到了!”阿宝其实并没有发现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对,他听了柳如筠的话,也是很好奇土里有什么,一直瞧着土里呢,瞧着似乎有东西冒出来了,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那块东西半掩在土里,露出来的部分颜色深红,宛若人类的指骨。这深红色的炭似乎是死去冤魂并不甘愿的叫嚣一般。 “真的有啊……御史大人真乃博学者也!”阿宝惊叹了一声,捡到宝一般的神情,随即戴上了手套,蹲了下去,小心翼翼将那块东西捡了出来,摊在了一旁的布上。 柳如筠瞧了它许久,她的眼睛有些酸涩,他人从她脸上看不清她的心情,她终究还是转了眼睛:“继续挖。” 李箸此次铲得越发小心了,只听见“咯”的一声,铁锹似乎是撞到了什么,他停了下来,收了铁锹。 “下头应该就是了。” 李箸轻轻道,随后他自动退开了些,方便如筠观看。 下头是个盒子,甄青明大约是怕木盒会被虫子啃噬,影响证物,所以选用了铜盒,上头没有长锁,她的手微扶锁扣,轻轻一扳,一推盒盖便将盒子打了开。 打开盒子的瞬间,几个人都被惊到了,这些来往信件,竟然都被好好地收藏着,若非字墨陈旧,只怕是会以为是刚写的。 李箸瞧见了里头的东西,他的眸子似乎眸色深了些,一贯的笑容也没有,他的眼瞳似乎黑漆漆的,丝丝冒着凉气。 里头是信件,有许多,大约手掌竖起那么厚,里头甚至还有各种印章,还有一根簪子。 柳如筠是个姑娘,她被这支簪子吸引了目光,她的指腹缓缓划过平滑的簪挺,突然她停了下来,她垂下了眸子,看见了三个字“云想容”。 她将那枚簪子放入了里头,转头道:“你们将这些东西带回去,我稍后便回府。” 她率先出了门。 李箸瞧着她的背影,黑眸沉沉,他的唇角突然勾起了一抹笑,露出了白牙。阿宝收完东西,抬头便瞧见李箸的笑,他整个人抖了抖。 ------------ 【咒篇】拾叁 清明 阴森的地牢里,正常人置身其中似乎有种错觉,耳边有着无数冤魂的低沉嘶吼。但是这一切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已经不再害怕。 阴森森的座下,唯有一具“尸体”在地上艰难挪动着,缓缓挪动,挪动一些就会遭受强大的痛苦,因为她手脚俱断,只能靠着膝盖的挪动,而她的膝盖早已见骨,曾经的血肉模糊最后成了陈旧伤疤。 她终于挪动到了台阶下,她摸到了那具婴儿尸骨,她轻轻抚摸着,声音嘶哑,很是难听:“青明兄……” 她望着这间牢房唯一的窗口,唇角咧出了一抹笑,她疤痕遍布的脸上此刻或许是在哭吧,大约是许久没有清理了,脸上污垢将她的脸遮了个完整。 流泪下来,两道清晰的泪痕,它划过了脏污,冲开了两道白皙的痕迹。 她似乎听见了什么,突然转过了头,她手链脚链都发出了金属撞击的声音,她又垂下了头,她抚摸着手里的干尸,她并不想理来人。 那人突然笑了起来,他整个人蹲了下来,与她平视:“你还在想你的甄青明?” 她听见这三个字的瞬间将头抬了起来,手脚虽然都不能正常行走,但是却凭借着一股蛮力,生生将自己拖到了牢房门口,她的一双眼睛掩藏在杂乱头发之下,却依旧明亮。 那人瞧着她的眼睛却是怔住了,随后笑了起来,声音低沉,最后竟然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果真是一对痴情男女,他死了,死在我手里,你又能如何?” 她手上铁链很重,她却举了起来,她瘦弱的手臂撑起了两条铁链的重量,她狠狠抓住了牢门栏杆,声音或许是因为许久不曾说话,嘶哑难听,有着嘶嘶的哨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人并没有被她这副样子吓到,反倒是格外兴奋地看着她,他笑得愈发高兴,声音语调似乎有些疯狂:“我说,他死了,你知道怎么死的么?我命人把他挂在了绳索上,随后让人抓住他的腿往下扯,把他活活吊死,放心,没有太久,须臾之间,他便不动了,也算是他自己吊死的……” “你是个畜生!畜生啊!”那女子的身子在颤抖,眼中的悲愤以及屈辱最终尽数汇成了一句怒吼。 这句怒吼或许是这些年来她唯一一次如此大声说话,喉咙一阵瘙痒,竟被刺激得咳嗽了起来。 他瞧了她这般,突然也没有什么劲头了,他站了起来,他突然又笑了起来,他的声音低低沉沉,那女人其实听不太清: “现在的年轻人可真的厉害,竟然顺藤摸瓜找到了主簿……不过没关系,我会用同样方法让他说不出话来的……啊哈哈哈哈……” 那女子竟然被他的笑声笑得浑身一抖,她喘着粗气,她听着他的脚步声缓缓远去,突然也笑了起来,笑容带着绝望。 她才是一切问题的源头啊…… 她缓缓爬了回去,抱住了那具小干尸,她似乎在喃喃自语:“宝儿和爹爹去吧,一起去吧,阿娘不要紧的……” 数条线索,数件证物摊在了案上,一字排开,竟然三四个书案都不曾放下。 宋辊已经被惊得下巴掉下来,他只是个六品小官,平日抓得命案犯也就是图财杀人,又或者就是寻衅滋事不小心打死个人,这,哪有这件案子错综复杂,竟然扯出那么多事情,这后头弯弯绕绕,两个人不到半个月竟然全部给理清了。 一个太乐署乐正的死竟然扯出那么多案子,这也给他提了个醒,到了年纪就安享晚年,别去想些有的没的了,有命花才是正事。 他瞧了在这些证物前头站得笔直的两尊大佛,实在是佩服极了,虽然他们两个年纪比他小上好几轮,甚至这两个孩子和他的孩子差不多大,但是并不妨碍他佩服他们。 “……”柳如筠幽幽叹了口气。 甄青明其实没有做错什么,甚至事实上他确实是个好官,甚至说是家徒四壁。若不是他喜欢上了云想容,也不会被他们威胁了。 当初她的猜测其实是错了一部分的。 当初的云歌是中饱私囊的那位,只是平日他为人老实,上头的太乐令也怀疑不到他头上,还是器重他的,他是一个父亲,做这些事情,自然只是为了女儿能够嫁得好一些。 与他勾结的自然是那位主簿,那位主簿姓薛,说起来和太师其实扯得上一些关系,他做错了一件事情,也必须做错无数件事情了,脱身,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暗中将信件都保存了下来,以防万一,他可用这些信件保命,抑或者,可以保女儿一命。 之后鼓吹署来了一位年轻人,那位年轻人正是甄青明,那时候的甄青明丰神俊朗,一副好皮相,云想容瞧见他的第一眼沦陷了。 甄青明自然也是年轻小伙子,年轻气血旺,随即二人便好在了一起。云歌知道之后,差些被气死,但是他宠他女儿,实在是下不去手。 后听闻这甄青明家境并不好,又是一阵抓心挠肝。之后瞧见这小伙子是真的对女儿好,那也便罢了。 甄青明其实是个聪明人,他也发现了账目的不对劲,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也便不能独善其身了。他自从踏入泥潭那一刻,便警觉着,将一些来往信件藏着,与云歌一般,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又认命做着,拿到的钱,他一份也没有拿,全部捐给了寺庙。 云歌其实已经有了预感,提前将信件悄悄给了甄青明。 他将覃继忠叫来长安的本意是想让他陪自己一起查清背后的真相,他在鼓吹署,继忠则在太乐署,但是越查,就越牵扯到上头,甚至延伸到了户部的太师儿子身上,他停了下来。 覃继忠是直肠子,以为他屈服在了有钱有势淫威之下,一气之下便也和他断了来往。 之后云歌便出事了,大约他们知道了云歌已经背叛,所以找了杀手灭口,而云想容大约是因为云歌的信件,他们留了她一命,又或者是因为她肚子里怀着甄青明的种。 反正云想容的命,可是个值钱的玩意儿。 她活着,甄青明就不敢轻举妄动。 覃继忠却是个嫉恶如仇的,更何况云歌是他师父,师父死了,弟子不报仇,枉为弟子。听见甄青明求他别查,怒不可遏,随即挥袍断义,这也是他见过他的最后一面。 再次见面,见的是挚友的尸体。 他看见他尸体的瞬间,没有哭。 他知道,那是他们给他的警告。 他在这个时候做好了准备,他将事情完完整整写了下来,随后又将云歌和自己收集的证据全部收集了起来,埋在了地下,而地上的正上方是房梁平梁,是个极佳的上吊地方。 他翻阅了许多的书,终于,他在一本志怪小说里瞧见了“上吊之人下方三尺定有人魄”的记载,他信了。 自从那一日开始,他便在等待,等待死亡的那一天,甚至早早便将绳子给系上了。 他甚至将查到的东西,也已经写在了纸上,他依旧不放心,他不放心如今当官之人,他查到背后的人,竟然和太师有关系,一般官员又能如何? 还有想容,她定是受了许多的折磨…… 他并不知道云想容怀了他的孩子,他只知道云想容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姑娘。 他将案子所有疑点扯到了自己身上,将他塑造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他一直在等着他们,这是他一生撒的最大的一次谎言。 他终于等到了金吾卫的传召,他甚至有些高兴,他高兴的是,他们竟然会从覃继忠这桩案子查到三年前的案子,他们并不是吃干饭的。 他见到他们的第一眼,却是失望。 如此年轻的监察御史,能成什么大事,更何况,是个女人。 她与他的一番对话,虽然猜错了多处,但是对他来说已经很是宽慰了,至少,有人能够看出来,有人想管,那便够了。 他本想将头伸过去的那一刹那,门被撞了开,他们似乎是愣了一愣,随后将自己套了进去。 他并没有反抗,他的唇边存着笑容,没有多大痛楚,猛地一拽,他便不再动了,他可以去见继忠了。 他心底其实还是有东西放不下的,那便是云想容,但是他也不再怕了,人证物证都在了,相信过不久,他们就能把她救出来,在他的记忆里,她依旧是那般美貌。 柳如筠将案子理清之后,便立即将谭莒派了出去,保护主簿,虽然这主簿也做了不少混蛋事,但也算是幕后之人的目标,也算是他能为三位死者做的一点贡献。 到了夜里,一直眯着眼睛打瞌睡的谭莒,小眼睛忽然一瞪,呼的一声便窜了出去。 再次回来,手里就抓了几个黑衣人,那些黑衣人似乎被揍晕了,一个个软绵绵地趴在一起,叠罗汉似的,被心头火起的谭莒一阵踹。 虽然是死士,但是依旧是有方法的,审讯这种场合不适合女人在场,李箸瞧着柳如筠兴致勃勃想跟着谭莒进去,也就挡在了她面前:“审讯死士,里头血腥得很,莫要污了你的眼。” 李月仙和阿宝二人间隔有些远,两个人看起来格外别扭,阿宝就四处扫着,那小眼神,心慌意乱得很,李箸也是个男人,更别说或许还是只狐狸,瞧着便知道二人之间那些小九九。 李月仙倒是安安静静,立在了柳如筠旁边,不声不响。 只听得里头谭莒不停地怒吼,以及里头的惨叫,旁听的月仙不禁抖了抖,鹅黄色的身影缓缓退了出去。 他们审出的其实和柳如筠猜想的差不多,背后之人是太师之子薛景行。 而主簿,只是薛家最旁枝末节的亲戚罢了,其实也算不上亲戚,可以说是外戚。薛景行其实也算是年少英才,只是这聪明才智并没有用到正道上,完全就是我行我素的做派,太师日常头痛这根独苗,只是老来得子,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过分,也就当他不存在。 薛景行也便越来越过分,做了户部的金部主事之后竟然把算盘打到了朝廷之上,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太师也老了,管他不起,他也不曾听,这次便闯出不少祸端来,甚至想要杀了亲戚灭口。 待等柳如筠等人赶到薛景行外宅,金吾卫都做好了准备,随即,听着宋辊一声令下,谭莒猛地踢开了门,室内昏暗,突然的阳光令里头的人伸手遮了遮。 破门而入之时,许多人瞧见了他,他抱着一具尸体,就这么跪着,许久不曾抬起头来。 那具尸体骨瘦如柴,整只手垂在地上,远远一看有些骇人,因为实在是太瘦了,手指的指甲很长,尾端鲜红,似乎是染了血,他抬起了头,颇为不适应突如而来的阳光。 “想容,他们来了,你等的就是这一天吧?”他声音有些低,似乎有些悲哀,他抬起了头,他扫视了外头站着的一群人一眼,他瞧见了同样是女子的柳如筠,他眼睛似乎亮了起来,他转了头,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尸体,“嗯,他们来了,你心里的那个坏蛋要被抓走了,你醒醒,看我怎么被抓好不好?” “……” 他希冀地望着怀里,许久许久,但是那具尸体没有说话。因为他抬了头,这具尸体终于露出了面容。 李箸第一时间挡在了柳如筠面前,因为眼前的云想容不能算是人了,脸上疤痕遍布,或许是因为许久没有清洗的原因,身上也是污垢遍布。 最主要的是,这个女人临死之前把自己喉咙戳破了,用自己的爪子,硬生生插/进了自己的喉咙,下手没有余地,一瞧便知道是下了死力气。 薛景行生得不错,白面皮此刻没有表情,但是柳如筠知道,他在哭。 他爱上了云想容么? 他们将他和那具尸体分了开,那具尸体很轻,很轻,金吾卫也不忍心看她身上曾经受过的伤。 “你们想问什么?”他端坐在下头的时候似乎又格外镇定,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失魂落魄,一张好面皮确实能蒙骗许多人。 “你为什么没有杀她?”柳如筠问道。 薛景行抬了头,奇怪地瞧了她一眼,似乎觉得这女人生得好看,脑子却不好使:“自然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呵呵……”李箸笑了起来,用扇子遮住了下半张的脸。 其实,许多人都看不破别人,更何况是自己。 为人臣子,继忠,清明,无外乎如是。 景泰元年一月,长安咒被破,百姓皆喜,新帝念右金吾卫将军宋辊劳苦功高,特赐半年供奉,粮食数百石。监察御史及大理寺少卿赏三月供奉,西域贡品数件。 ------------ 【鬼将军】壹 遇鬼 长安怪卷●案二·引 崇景四月,城破,将军力竭被擒,不肯降,以身殉国。 景泰元年五月,有人见将军立于槐树下,怒目圆睁,或道有鬼也。 ——《君梦成骸·将军篇》 如今都道,做官难。 主要是若是想在长安安身立命,除了你自己文采出众,能够胜出之外,比拼的还有人脉,如今取士,不仅看考试最终成绩,还要有各名人士的推荐。 现如今三月刚过,便有一大群文人自城门入长安,美名曰来游玩,实际上就是来投卷的。 譬如当初李白投卷贺知章以及玉真公主,那便是安身立命之法,又如白居易向顾况投诗,极力获赞,又或者是今在长安混得风生水起的李尚敬(后一故事《字中灵》人物,原型李商隐)。 那可都是被他人赏识才能混起来的,自然,也有不少人想弄虚作假,此乃后话。 秦风终于入了长安。 入长安之时,他听说朱雀大街格外热闹,所以特意从明德门进了长安,他进入的那瞬间,便被长安繁华给震惊了。 他随即去了东市瞧了瞧,也想买些东西,但是那些东西却是贵得很,他囊中羞涩,他连最便宜的香囊都买不起。 这天色其实也不算太暗,瞧着他们也快收摊了,一问才晓得,晚上长安是宵禁的,他来得确实不是时候,时间已经有些晚了,他四处瞧了瞧,走至了平康坊,进了转角处一间酒舍——康顺酒舍。 “这位客官,要吃点什么?”店伙计瞧着门口来了书生模样的公子,随即将汗巾甩上了肩膀,弯腰请了他进去。 他有些踟蹰,他瞧见了里头冠丽堂皇的装饰,特别是瞧见那柱上的绚丽飞天,便更加羞涩了:“我想在此住几个月,该是多少价格?” 他想着,长安物价很高,这酒舍装潢华丽,定是更贵了,自己怕是一天也住不起。 老板娘依旧在柜台打着算盘,听见这句话的她抬了眼,她幽幽上下扫了他一眼,他这男子生得倒是唇红齿白,俊俏得很,穿着朴素长衣,头发用一丝带细细扎着,背着行囊,她仔细瞧了瞧低下了头,声音清脆:“这位客官,不贵,一日一个铜板便可。” “真的吗!原来长安也有如此近人的酒舍啊!”他高兴极了,俊俏的脸顿时红了,他抬头环视起来,这酒舍最好看的莫过于上头镀金的飞天了。 老板娘令人安排他上楼,那伙计却似乎被老板娘的言论吓了一跳,他连忙凑了上去,搭着柜台:“主人,这是不是太过便宜了些,平常人来这里一天便要三四缗了……” 柜台的那女子叫杨丽娘,康顺酒舍的老板,其实生得很美,青黛入鬓,杏眼黑眸,头发简简单单挽着,身着深色襦裙,她自从五年前便来了长安做生意了,一直乐善好施,能帮就会帮,许多人都承她一句“丽娘”,宋辊也经常来这里吃饭,人缘极好,所以也没人会欺负她。 她瞧见伙计似乎觉得自己败家,咬牙切齿的表情,突然便笑了起来:“瞧他那模样,应当是来长安投卷的,定是没钱的,今日我能帮便帮他一次,也能让他承我的情,日后人脉也能广些,最主要的是,当年我发过誓,瞧见难处便要帮,我不能出尔反尔。” 秦风其实知道,下头那老板娘其实给了他面子,对他很好,可以说一天一个铜板,在长安,那是不可能的。 他确实是不曾有钱,从来都是穷书生。 他将包袱放在了案上,他瞧见了外头的月光,透过了窗棂,投射在了自己身上,将他影子拉得老长。 他住在了二楼,房间里一切都比他以前住的地方好了太多,他叹了口气。 外头的天已经黑了,大约是宵禁了,打更人也开始了敲锣。 “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或许是因为夜里很安静,声音传得倒是很远。 他打开了窗子,他窗口是一棵槐树,很高,很大,大约是快百年的历史了,他打开了窗子,扑面而来的就是窗口巨大的古树的阴影,古树的树叶都掉光了,只见光秃秃的树枝伸着,就好像是已经腐烂了的尸体,白骨森森伸出的手指。 月亮高高地挂在光秃秃的树梢顶端,本来冷白玉一般的色泽,变成怪异的血红色。 他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月光微弱地透过树杈照到了他脸上,显得俊秀的脸有些苍白。 突然,他的眼睛定住了。 槐树下的土突然动了一下。 他以为瞧错了,用力揉了揉眼睛。 那槐树之下的土突然拱了起来,随后缓缓变高,成了一个小土堆,土屑也在缓缓掉落,随后,土层突然炸裂! 一只手,就这么直直伸了出来。 那只手很是苍白,就如鬼爪,纤瘦修长。 “鬼啊——”他在安静的夜里喊出了这么一句惊世骇俗的话语,随后便晕在了房里,身体掉落的声音将楼下吃饭的客人吓了一跳。 丽娘听见那声惨叫之时便站起了身,她抬了头,瞧了一眼二楼,绾了一下碎发,一挽披帛,随后便出了柜台。 那店伙计瞧着连丽娘都惊动了,这情况似乎不好,将顾客安顿好之后也跟着上了楼。 丽娘走到了秦风的门前,她偏头听了听里头动静,随后轻轻道:“客官在么?” 听见里头似乎无人应答,她皱了眉,她屈起了手指,指节敲了敲门:“客官?奴家要进来了?” 丽娘听见里头确实没声音,原本温婉的脸突然冷了起来,她哗啦一下便将门给扯了开,里头门闩因为大力掰扯直直飞了出去。 丽娘快速扫视了一眼房里的东西,最终定在躺在地上的秦风身上,她皱了皱眉,上前探了他脖子,感受到了手指下还有脉搏跳动,他瞧着也没什么伤口,便也出了口气。 店伙计瞧着被丽娘拉坏的门叹了口气,心里暗骂着败家娘儿们,另一边疏散着外头看热闹的顾客。 秦风只感到脸上一阵凉意,似乎是有一只手在抚摸他,他想到了槐树下那只手,他便突然睁开了眼睛,惊恐地瞧了过去。 丽娘被他一吓,愣在了当场,随后缓了回来,她笑了笑:“客官醒了?” 秦风起了身,他趴在了窗前,他的手往下指着:“鬼,鬼!有鬼!” 丽娘皱了眉,跟着他去了窗前,她眼睛扫视了一眼,脸冷了起来。 窗外,什么也没有,她视线望向了槐树,下头只有一只猫,那只猫听见上头人的声音也快速跑掉了。 丽娘的脸没有表情,她望向了秦风。 这个书生似乎被吓怕了,一直不停抖着,她也不忍心说他什么,随后只得随意安慰两句,离开了房间,她看了一眼被自己扯坏的门也叹了口气,心里疼死了。 店伙计心里也只得微微一叹,谁会知道当年丝绸路上叱咤风云的悍匪铁娘子会在长安开个并不起眼的酒舍呢,她的脾气并不适合她在这开酒馆,她适合的,是在那荒漠里纵马飞跃,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映着篝火红裙飞舞。 只可惜那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许多人都变了,现实很残酷,她当年的戾气已经被岁月磨平,现如今已经没有了铁娘子,只有康顺酒舍的丽娘。 她为什么要来长安,为什么要在这里开酒舍?她说她是来赎罪的,她欠了谁的债?这或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她原本便因其损坏了当年木雕大师给她刻的门而非常郁闷,偏偏外头的顾客都围在外头,说三道四,令丽娘越加烦躁,她听着越发来气,突然转个身,一脚将一旁的花架踹了个稀碎:“都他娘的闭嘴,一个个老爷们逼逼个啥,像个娘们一样叽叽喳喳,当这里是大街集市吗!” 丽娘平日便是冷美人模样,虽然算不得文雅贤淑,却也算是个规矩之人,今日丽娘身上并未消除的匪气出来了,把那些自诩风流,来这里勾搭丽娘的公子哥们吓了个半死。 丽娘将腿抽了回来,瞧着那请了木工做的花架又被自己毁了,顿时又皱了皱眉,颇有些心疼,随后怒道:“再给老娘吵吵,下把刀就往你们头上招呼,到时候别怪老娘提前送你们去阎罗殿。” 这门很贵,她心疼极了,随即对着店伙计吼道:“这门,你给我赔!从你工薪里扣!” 伙计听到这句话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一抹红影快速离开,哭丧了脸。 这么多年,他欠她的,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众人都没有把秦风的话听进去,就当他是突然癔症犯了,丽娘也不再管他,只是吩咐店伙计给他每日送些吃的。 店伙计本就窝着火,所以对秦风的态度也算不上好,只是瞧着这书生的可怜样,到嘴边十分的刀子,融化了几分:“快吃,莫要再添麻烦!” 秦风点了点头,吃得也算规矩,没有挑三拣四,那伙计的气也就又消了大半。 “你……真的瞧见鬼了?”店伙计实在没忍住问了他一句。 秦风听闻,整个身子一颤,他突然抬起了头,他眼中的红血丝让店伙计吓了一跳,这明显是许久不曾睡着了。 “看见了……他每天都来找我……每天……”他双眼无神,瞧着店伙计的眼神没有焦距,店伙计瞧着他越发渗人。 他正要去收盘子,却被这人猛地拉住了手臂,吓得他整个人一哆嗦,他感到抓着他的手,很瘦很瘦,宛若白骨。 ------------ 【鬼将军】贰 封锁 他望见了他眼底的疯狂,那是被逼到极致时候的孤注一掷。 他迅速抽开了手,他揉了揉被抓得生疼的手臂,刚想开口咒骂,瞧见秦风如此可怜,也不想再说他什么,只得端起托盘冷哼一声,从房间出去。 秦风房间里有了诡异般的冷静。 夜深了,所有人几乎都进入了梦想,除了外头巡防金吾卫以及寂寞的打更人了。 住在三楼的王长林突然醒了。 他睁开了眼睛,觉得有些热,这种热是由内而外的,虽然现在天气也算有些温热,但是他如今很热,热极了。 他将中衣敞开了些,双脚摸索着穿了鞋,走至窗前,又将窗朝上微微打开了一些,用棍子撑了撑。 他吹着夜风,感觉燥热的感觉缓缓低了下去,但是也被这晚风吹得整个人清醒了,他摇了摇头,随后准备将撑窗子的棍子给收了,继续睡回笼觉。 他下意识低头往下瞟了一眼。 他的客房正是秦风上方,槐树的枝干已经到他窗口了,影影绰绰,宛若空中扭曲着的白爪,又或者是白骨。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了起来,瞳孔迅速缩小,双唇抖了起来,迅速将他整个人蹲了下去,缩在了窗台下头,整个人猫了一团,终于他抖抖索索喊出了一句话:“鬼——鬼啊!!!” 这句鬼吼在漆黑寂静的夜里自然是造成了爆炸效果,又是引起了一阵骚动。 客房里有些个脾气暴躁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披了衣服出了门去,挺着腰瞧着上头大骂:“这上头的有病是吧?有病就快去治!不让人睡了啊?!” “一个傻子叫了,今天怎么又来一个?!” “这让不让人睡了!?” 丽娘睡眠很浅,这是她多年来的警觉,也是习惯。自然也被叫声吵醒了,她下意识握紧了枕头下的弯刀来,她懵了半晌才发现,这是在自己的酒舍,不是当初的鸣沙山了,她也不用日日提心吊胆生怕他人来取她性命了。 她自然也是听见了外头的叫喊,皱了皱眉,披了外衣便出了门。 她侧耳听了一声,骚乱大多是二楼三楼之人,一楼倒是没有影响,大约一楼住着的都是伙计,平日太累了,竟然没有吵醒他们。 她皱了眉,她顺着楼梯蹑手蹑脚上了楼,一些客官骂了一顿也就进屋了,熄了灯。 她扫了一眼,随后将目光定在了三楼。 “鬼?这前不久书生说瞧见了鬼,现在吓得窗外都不敢瞧……那应当是那书生上头的人瞧见了……”她沉吟了半晌,最后又顺着楼梯上了楼。 她的脚步很轻,随后停在了门前。 她没有说话,在静耳听着里头的动静,却什么也不曾听见。 她皱了眉,屈起了手指:“客官?你有事么?” 里头依旧没有声音,冷静得可怕,他若是见到鬼,听见自己敲门,要么是破口大骂让自己滚开,要么是开门慌乱求保护,绝对不会像现在一般安静。 她的两只手扶住了门,随后她怔了怔,想到不能再弄坏门了,不然怕是小二这个月会念叨死她。 丽娘从头上取下了发簪。 用力将簪挺掰弯,随后挑了门缝。她听得里头门闩起来了,一用力那门闩便被挑起滚落在了地上。 她猛地将门往两头推了开,她眯着眼睛仔细瞧着,一时之间竟然瞧不太清房间里另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她感官很敏锐,忽地听见了人的呼吸声,以及男人的哼哼,随即松了一口气:“客官没事便好。” “嗯,掌柜,我房间没了蜡烛,你能否帮忙拿些蜡烛来,我得将邸报尽快写完。”那男声有些沉,似乎是低着头说的,她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书案旁似乎真的有人影,她也不再紧张,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出了门。 她走在走廊之上回想,这房间住的邸吏王长林,今晚他声音倒不似之前那般难听了,她也不曾想通,随即从一旁楼梯下了楼,准备去一楼拿蜡烛。 拿完蜡烛的她依旧按照原路返回,她其实心里是并不情愿的,毕竟睡得好好的,被吵醒还得给客人送蜡烛,论谁也不高兴。 她端着蜡烛进了王长林的房间,她只得借着月光瞧着室内,实际上是什么也瞧不太清的,她只得眯着眼睛:“客官,蜡烛给您拿来了,放哪儿,您说一句话。” “……” “客官?” 她的话语并没有得到回应。 她突然皱了眉,一向警觉的她竟然方才闻到了血腥味。杀戮多年,早已把这种血腥味刻在了脑子里。 她将火折子拿了出来,空中快速一挥,便亮了,将蜡烛点燃之后,绕是她杀过人,还是被吓了一跳。 只瞧见昏黄灯光下,一个人跪坐着,他上衣已经被扒开,而他胸口似乎被一只手给穿透一般,留下了一个血洞,而血腥气味比其他案发现场少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身子里头不停往外流着黄色的沙子。 丽娘被吓得手一抖,那蜡烛便掉在了地上,摔在了地上那支蜡烛竟然未灭,火光诡异地映衬着死者的脸,他的眼睛空洞瞧着丽娘,她皱了皱眉,终于叫了起来。 京兆尹最近看见有案子就头疼,看着不算很大,就又给甩宋辊了,这将军接到案子的时候便翻了个白眼,准备昏过去,若不是一旁谭莒撑着,怕是这一坨肥肉就这么淌在地上了。 “将军别晕,千万别晕!”他晕了他可没力气背他回去。 宋辊哭丧着脸,差些没去哭爹骂娘:“这……今年我是和阎罗王犯冲么?怎么天天死人?!” 今年年初的命案虽说破得漂亮,却不是他所破,虽也沾了光,但着实将他吓得不轻,他抓抓贼也就罢了,这死人的案子,太不吉利。 这早上便听见,丽娘的酒舍死人了,还死得格外诡异,这就让他哭丧了脸,他这还没过几个月的安生日子呢! 宋辊明事理,转头问了谭莒:“这人怎么死的?你且让阿宝过去瞧瞧。” 谭莒一早便知晓利害,一大早天未亮便将阿宝从验尸房拖了出来,连哄带骗送去了丽娘康顺酒舍,想着这时候应当是瞧见尸体了。 阿宝原本精神是恹恹的,他其实并不知道,一具尸体能有多麻烦,非要自己出马,只不过他真的瞧见尸体的时候眼睛一亮。 这尸体可真的是个艺术品了,人死之时或许神经绷紧,所以肢体保持死亡之前状态,不曾软下去,俗称尸僵,胸口皮肉卷凸,且出血多得很 ,系生前生生抓入。 “啧啧啧……”他在尸体面前蹲了下去,从怀中掏出了花生米,食指一捻,红色外皮就分了开,白花花的花生就这么剥了外衣,他将外皮放在了随身的布袋里。 他平静地眯起了眼睛,他仔细瞧了瞧尸体的模样。 他跪着,整个人僵直,跪得直,双手收缩与胸前,似乎要推开或者阻止什么人一般,其瞳孔散大,应当是死了几个时辰的模样了,而最令阿宝在意的是他的伤口。 有人在所有人睡着的时候,没有让他发出一句惨叫,便将他心口剜了一个洞,并且控制了血液的喷射,房间里并没有多少血液,随后又在尸体里注入黄沙,待等被人发现,那些黄沙缓缓带着血液流出,淌在地上…… 他越想越觉得这凶手心思缜密,手段毒辣,他吃花生米剥花生皮的速度又快了不少,不一会儿他布袋里的花生皮就够他撒花生皮的雪了。 “阿宝,你瞧出什么了?”谭莒将宋辊安置好之后便急匆匆赶了过来,瞧见阿宝蹲着对着尸体吃花生米,顿时肠胃一阵翻滚,翻了翻白眼便停在了原地不敢上前,不得不说,阿宝很厉害。 阿宝将东西收了起来,走至门口拍了拍手,随后从箱子里取出了手套,他掰开了死者的衣服,瞧了瞧伤口,又在伤口处捻了捻,瞧了瞧皮肉活性,点了点头:“得麻烦你把尸体抬回去,这尸体很有趣,我想再仔细瞧瞧。” “好,还有什么?” 阿宝收了手套,随后放入了药箱,又掏出了花生米,话语轻松得很:“尽量把这间房间封存,暂时别打扫了,凶手肯定留下什么线索了,大晚上处理案发现场,不可能滴水不漏。” 丽娘心里虽然沉重,脸上却装得市侩得很,一脸地忧愁,不停抱怨,送着他们这些人抬着尸体离开,转身却又开始生气了,她在埋怨这店死了人怎么开下去,真晦气,嚷嚷着让伙计买一堆柚子皮回来。 其实店伙计他们知道,丽娘应当是有主意的。 “今个儿你这儿挺热闹啊。” 丽娘听见话语便转了头,瞧见了依旧白色圆领袍的李箸,他依旧那般高雅,瞧见她瞧他的眼神有些怪,摸了摸鼻子:“我是来等人的。” 丽娘上次瞧见他与宋辊一起来的,大约也猜到了他的身份,也不敢怠慢,被领到了上包厢,他也不曾推辞,盘腿便坐在了席子的蒲团上,双手抬起习惯性绕了半弧,随后置于膝盖。 这个时候也着实不太巧,金吾卫也已经接到了宋辊的命令,把康顺酒舍都给围了起来,他们还怕凶手还在酒舍里,为了不让凶手逃走,把所有人都给堵在里面了。 顿时许多酒客开始七嘴八舌地反抗起来,金吾卫被人打被人骂已经是稀松平常,他们也就顺其自然了,依旧是笔直站在那里,挡着门口,或者守在窗下,以免他们跳窗逃走。 ------------ 【鬼将军】叁 邸吏 “什么事情?”李箸听着下头客人的吵闹声,也探出了头,店伙计也是有些眼力见得,一下子便溜了下去,去告诉丽娘这个情况了。 李箸一瞧见金吾卫也就知道今天这里出事了,好巧不巧今天他请客的地方是这里,他笑了起来,这倒是有缘。 丽娘此刻浑身的匪气或许是受到了刺激,都出了来,明明温柔至极的衣服,生生穿出了杀气腾腾的感觉,她瞧着客人和金吾卫乱成了一锅粥,也是生了气,但是她忍了。 她整个人烦躁得很,一手拨着算盘,一手则在下头,不知道拿着什么。 店伙计则看得很清楚,她现在正踩在底下放酒的酒案上,一只手曲了起来在柜台上打着算盘,另一只手的手肘就撑在那条腿的膝盖上,拿着一把菜刀。 她听着柜台外头声音越来越大,瞧着前面一群人吵吵闹闹推推搡搡,咒骂之声不绝于耳,实在是乱得很,心里只觉得火起,她突然就出了手,吓到了旁边几个酒舍的小伙计,她手里一把菜刀就这么直直飞了过去,插在了远处门框上,发出“嗡嗡嗡”的余震。 所有人霎时间鸦雀无声,抬头瞧着那把菜刀,咽了咽口水,若是那把菜刀往下几分,只怕是在座各位头都给囫囵了去。 那几个金吾卫也瞧了瞧那把菜刀,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他们望向她的眼神有些探究,能够有如此好的刀功,这女人定也是不简单的。 谭莒还是知道一些的,他心头叹了口气,只可惜那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许多人都变了,现如今已经没有了铁娘子,只有康顺酒舍的丽娘。 “闭嘴!回房!若是想被当成杀人犯就尽管出去!这里不是集市,也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方!”丽娘柳眉一竖,那些人被她手段吓了一跳也不敢乱动,原本疯乱的人群,现在什么也不敢说了,丽娘将腿抽了回来,瞧着那请了木雕大师给雕刻的木门又被自己毁了,顿时叹了口气。 人群里安静许久之后,突然便有了反抗的声音:“老板娘,我也知道这里出了命案,可是我们只是过来住了一晚,今日我们得出城啊……” 丽娘右指翩飞,随后右指一扣,将算盘抓了起来,抖了抖,算珠归零之后也不再管,放在了一边:“你办什么事情比破案更重要?你什么事情比人命更重要?” “这……死的人是谁我们也不清楚,留在这里……”那人似乎是想再反驳几句,最后瞧着她似乎有把筷子飞过去的趋势,也就不敢说话了。 杨丽娘终于缓缓从柜台后出了来,或许是因为她耍了飞刀心情很好的缘故,整个人脸上的戾气倒是消散了一些:“第一,这里的地契地皮是我的,你们住在这里,那么便是我的客人,客人出了事情,我责无旁贷;第二,昨夜死亡之人,是酒舍内死的,所以,所有人都有嫌疑,包括我,所以未经过同意,不得离开。” 李箸其实已经出了包厢,他倚着栏杆望着下头,瞧见丽娘的飞刀,瞧着她的眼眸更深了些。 谭莒瞧见丽娘开了个好头,自然也是要顺坡下驴的,丹田一发力,声音大得很:“都回房,我们金吾卫自然会一个个盘问,若是没有问题,自然放你们离开!若你们都拥在一起,就别想着审问了!直接抓了!” 那些人似乎是被前一出飞刀给整怕了,前有刀剑,后有悍匪,只得退居自己房间。 李箸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愣了一愣,随后顺着走廊拐角处下了楼。 谭莒本是神气得很,突然便瞥见了一抹熟悉的白影自楼上缓缓下了来,瞬间眼角一抽。 他吩咐好其他金吾卫之后,小跑迎了上去,那小眼睛眯着着实喜人:“哟,少卿,您怎么今日在这地方……” “这里怎么了?莫不是此处有窝藏贼人?”李箸笑得温雅,扫视了一眼前方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笑容温雅,瞧不出他心底的想法。 谭莒也是留了个心眼的,也不敢和少卿多说案子细节,只说是普通命案:“嗨,没事没事,就是死了个人,不过这人可了不得,死的是写报的邸吏,还不知道怎么死的,下官正准备查呢,少卿大人今日这是?” “约人,他现在怕是也进不来了。”李箸嗤笑了一声,随后将话题又引到了案子上,“拟报之人所传皆乃朝廷之事,死在这里,你莫要认为朝廷不会过问,勘察仔细些。” 谭莒听见他的话之时,额头冷汗便出了来,他确实是有私心的,他若是将案子破了,他家大人拿到的奖励自然会多一些,顺带着他也带光。 “是,谭莒受教了。” 李箸瞧着他这瑟缩模样,自然也是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再追问,转身便上了楼:“本官且去看看现场。” 谭莒拍了一下他自己的臭嘴,瞧着那袭白袍已经飘然上了楼,却也只能跟上。 三楼顾客基本上都已经去了二楼,因为说是和尸体同一楼,颇为不吉利,都去下头吵着要更改客房,将那些小伙子折腾得手忙脚乱,不过也有好处,案发现场不会有人进去了。 李箸走至一处便停了下来,他闻了一会儿,便将那扇门拉了开。 正是发生命案的屋子。 他进去之前脱了鞋,又将怀中白帕拿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谭莒瞧着他如此行事,也依葫芦画瓢,学着脱鞋进了屋。 李箸蹲在了地上,伸手摸了一下已经混着血液干涸在毯子上的沙砾,凑近闻了闻,轻轻皱了眉。 他侧了头,侧脸很白,着实是个贵公子,是不经风霜雨露的公子哥儿:“问了发现尸体的人没有?另外尸体面貌画下来了么?” 谭莒说话声明显低了下去:“还未……” 房间很安静,衬得李箸的呼吸声一时有些重:“……” 画师其实是画好了尸体图,只是画到最后一笔就晕过去了,他这人晕血,为了钱还只能硬着头皮画,每次画完尸体都得晕个半天。 这画师也经常被阿宝拿来调侃,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典型案例。 李箸听到解释之后,也没什么表情,他淡淡瞥了一眼站得得笔直的谭莒,随后又大致将屋子里扫了一眼。 血大致都在书案地毯处,所以尸体应当就是在那儿被发现的,地毯上血迹分界很明显,没有血的那一侧大约是有衣服遮住了或者吸了大部分的血,所以分界有不规则锯齿状。根据凹下去的两个印记,且一旁血迹并未渗透,可以判定,至少人是跪在书案之前的。书案上的血却是极少,按照常理,若一个人被杀死,并且将器官拿出,尤其是心脏,必有血迹,并且,血绝对不会如此乖顺,定会喷溅。 所以,这里出血量并不正常。 他皱了皱眉,又捡起了沙砾,仔细瞧了瞧。 沙质偏细,并且与一般沙子似乎是有些差别,摸起来颇为细顺。他将手帕翻了个面,随后捡起了一些沙砾,放在掌心,预备带走一些。 谭莒瞧见他如此行为,也不敢阻止,只得安静立于一旁,不敢打扰。 李箸将白帕折好,放入了袖袋。他在房间里徘徊许久,终于在窗边站定,他低下了头,窗口这棵槐树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如何,竟然叶子也是疏疏落落的,他低下头的时候瞧见了树下的那只黑猫。 那只黑猫侧身躺在树下,打了个哈欠,远远瞧着牙齿倒是很尖利。它打完哈欠,似乎预感到了上头人的注视,又抬了头,颇为慵懒地朝着李箸眨了眨眼睛,随后又转了头,不予理会,专心舔着自己的黑爪。 李箸瞧着那只黑猫,瞧了许久,最后歪了歪头,转了一下自己的头颈,随后将视线停在了榻上。 榻上的被褥呈现翻开状态,并未折好。 李箸突然便侧头问了一句:“你晚上什么情况才会起来走动?” “起夜,或者渴……” 李箸笑了一声:“嗯,按照我们推测的来推断罢,这死者他应当是夜半起的身,或许因为很热或许又因为其他原因,他把窗打了开来,顺便支住了,随后他被人杀了。” “……”谭莒总觉得这个推论实在是太过简单了些,他的脸有些精彩纷呈,想说,却又不敢说,憋得可辛苦了。 李箸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眼睛一转,余光瞧了瞧谭莒,上下扫视了一眼,谭莒只觉得有股冷意自脚上直直蹿上来,李箸他声音却是温润好听:“现如今的天气,并不热,为什么他要开窗?你可曾想过?” 谭莒有些磕磕巴巴:“这……下官……” “并且,若是他要喝水,那为何他只去开了窗,而房间另一处的茶水一杯未倒?” “……” 李箸深深叹了口气,不得不说,这金吾卫查案和京兆尹府是不能比的,更别说和大理寺了,他能理解。 “你且就你的思路去审问罢,本官出去一趟。”李箸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纯白色的背影,这种场景谭莒怎么看怎么熟悉。 李箸就这么淡淡然从金吾卫包围中走了出去,金吾卫自动让出了一条道,他能够出去,更加让百姓们沸腾了起来:“凭啥他就能出去啊!” 知情的金吾卫被闹得烦了,也就反吼了回去:“那是大理寺少卿,你们一介白衣,如何能比啊?!” “……” 为了办案,丽娘特意清出了一间客房当做审讯室,因为是自己的酒舍出了命案,所以也就自己首当其冲第一个接受盘问。 谭莒将衙内的推官师爷都领了过来,主要让推官询问,师爷记录,自己则在一旁瞧着,以防外头有人找麻烦亦或者凶手行凶。 推官瞥了一眼跽坐着的丽娘,点了点头,给师爷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准备记录了,之后便望向了对面的丽娘,问道:“你是何人?” 丽娘坐得笔直,她身材匀称,低头之时肩膀线条非常好看,盘桓髻上彩珠随着她低头摇曳:“民妇杨丽娘,雍州人士,来长安五年有余。” 推官听见民妇二字之时愣了愣,又才注意到她的妇人发髻,下意识问了一句:“你夫君在何处?” 丽娘的背影僵了一僵,脸上没有表情,瞧不出心理变化,她的手缓缓攥紧,声音有些闷:“已逝。” 推官戳中了别人的痛处有些尴尬,一张脸有些红,只得扯去了别的地方:“啊,抱歉……死的人你可认识?” 丽娘也缓了过来,点了点头,她抬起了头,瞧着书案下方的地毯,瞧久了,一时发起愣来:“嗯,认识,他是长安人士,名叫长林,姓王,平日奔波长安西域,因民妇所处坊间靠近宫门,故而他经常住在民妇酒舍里。” 推官点了点头,理了理搜集来的资料,瞧见丽娘的交代与上头记载并无二致,随后又问道:“他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他是邸吏,每日所需也便是一些纸张以及四宝,应当就是将战况写报,告于皇上,这些朝廷之事民妇着实不清楚。” “那他人平日如何?” “他这人平日说话有些急躁,大约是因为赶时间养成的习惯,他如今口音变了许多,大约大漠等地方走多了,大约被同化了,声音也是嘶哑得很,听着不太舒服。” 丽娘出门之时示意店伙计进去接受盘问,随后低头回了自己房间,也没有去理一旁那些好奇之人的询问。 她关上了门,方才深深出了口气,仔细瞧,她的眼神其实极其疲惫。 她轻轻坐在了榻上,从枕头下抽出了弯刀。 这弯刀极为精致好看,刀柄尾部有着一圈绿色翡翠,刀柄与刀身衔接之处有一颗红宝石,这也是这柄弯刀最大的一颗宝石。 她抚摸着它,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望着一处,便不再动,似乎是穿越了时间,瞧见了什么似的。 她收回了视线,沉沉叹了口气,睫毛在她下眼睑投下了一抹阴影。 “我听你的话,来长安了,五年了。” ------------ 【鬼将军】肆 嫌疑人 李箸身姿绰约,飘飘然去了秘书省。 长安平日都很热闹,无论是外城还是内城,而秘书省或许是整个长安最为安静的地方,或许也是整个大唐最为安静的地方,那里的官员几乎做事都不会发出一丝声音。 李箸对于那摊沙子是有些怀疑的,与正常沙子比较起来,这沙子着实细顺了,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磨蹉成那个模样,倒像是海水的沙子。 但是他并不确定。 所以他来了这里。 兰台秘书省之官,以博学出名,掌管大唐图书,兼有史官、天文、历书、计时的职责 ,比如参与修编史籍、记录皇帝起居、观察天象等,可以说博学多识之名,无人可否认。 此代秘书监少监在许多年前,说来也是个神话,三岁便可写诗,五岁作诗百首,每首皆广为流传,十岁参加笔试,从数百神童中脱颖而出,参加了前两次的大考,尽在第一,参加了殿试又是一举夺元,此等神童震惊长安。 更加令人惊奇的是这个神童,其实是个女娃娃。 李箸来此其实是想让这位学识渊博的少监帮忙鉴定一下,这到底是哪里的沙子。 其实离神童的神话已经很久远的事情了,当年那位神童也早已成家,成了妇人,她早已褪去了年轻时候的心浮气躁,进入秘书省当值,让她明白了很多道理。 她一大早便听见宦官来报,大理寺少卿来访,她也只得放下手头的书目编写,去接待这位贵客。 少监名字很是文雅——宋文妤,她其实生得不算太过好看,中人之姿,只是身上有股书卷气,为她气质增色不少,气质这东西其实年纪越大越是出色,她这个年纪倒是极为亮眼。 秘书省很安静,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房间用来见客,李箸第一次进入了号称大唐藏书最多的地方,宋文妤的公案在最上头,秘书省的官员瞧见他们二人说话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表情,只是抱着书卷轻轻一俯身,已当作见过礼了,随后抱着书帛走至自己书案边开始整理抄录。 整个气氛安静得很。 宋文妤点了点头,当作见礼后,接过了李箸递过来的白帕,她将白帕放在了书案上,缓缓打了开,上头的沙砾是有些红色的,且粘连的,她的眉蹙了起来:“这是染了血的?” 李箸笑着点了点头,也不敢太过大声说话:“嗯,据说是从尸体胸腔内流出,应当是凶手故意填进去的。” “嗯……且让本官瞧瞧。”宋文妤从怀中摸索出了一颗珠子,这颗珠子通体圆润,李箸瞧着她将它放在了沙砾之前,她的眼睛很是专注地瞧着下头的沙砾。 李箸也不急,就这么静静等着。 宋文妤瞧了一会儿,又用手捞了捞,最后点了点头,轻轻道:“这应当是大漠的沙子,与平常沙砾并不同,平常沙砾大多河沙,色较亮且粗,这沙不是河沙,却也不如海沙一般黏手,那大约是沙漠的沙子了。” 宋文妤轻轻抬了头,将白帕递回给了李箸,她将珠子也收了起来,她声音温和,一如她一贯的气质:“沙漠的沙怎么会来千里之外的长安来?” 李箸将白帕收回了胸口,行了礼表示答谢,他的折扇敲了敲手掌,笑眯眯道:“大约是凶手用意,死者或许和沙漠有关系,被剜心或许是凶手认为他本无心?” 李月仙则是早早收到了阿宝的信,阿宝瞧见尸体的时候那两眼简直能放出光来,他秉承着好东西必须要分享的精神,立刻给月仙书信一封,告诉她最近发生了命案,还把画师的画寄给了她一份。 李月仙收到他信的时候默然了半晌,她皱着眉瞧着那幅尸体图,随后将它放在了一边。 柳如筠抱着药框进房,便瞧见李月仙眉头紧蹙的模样,颇有些小娘子嫌弃的模样,着实是有些娇俏可人的,她有些好奇地挑了眉凑了过去:“怎么了?” “右金吾卫衙门的那个仵作给我写了封信,告诉我那里出了命案。”李月仙也没有隐瞒,将书信卷帛都递给了柳如筠,她颇为不解的模样让柳如筠有些想笑的冲动。 她觉得李月仙药理精通得很,对于感情方面比自己还不如。 柳如筠只得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脸部表情有些夸张,瞧着她的眼神有些揶揄:“哦,原来如此,为何他要寄信于你?你们相熟?” 李月仙站了起来,脸有些红,她摸了摸鼻子:“啊,上次案件他与我相识,我曾施药,所以他说想要报答。” 柳如筠挑了眉:“施药?” 李月仙点了点头,睁着一双无辜大眼睛,瞧着眼前的柳如筠:“他那时候缠着我,说他娘生病了,没钱买药……” “……”这种鬼话也只有这只傻傻的白兔才会相信了,柳如筠无力扯了扯嘴角,若不是她早知道阿宝无父无母,或许会相信,只是这阿宝信口胡诌这月仙竟也当真,这可不太好。 她低了头,瞧了瞧手里的卷帛,突然皱了眉:“这上头是尸体样图?” 月仙点了点头,手指在上头轻轻比划着:“嗯,尸体胸口有血洞,内脏被剜,里头灌满黄沙,听说案子挺棘手的。” 柳如筠收了图,将它交还给了月仙,她转过了头去:“再棘手都与我们无关,你且与他信上来往也便罢了,莫要去瞧。” “知道了。” 柳如筠也大约猜到了阿宝来信的目的,就是为了变相透露消息给自己,发生案件了,月仙单纯,而她是她的挚友,肯定会透露给自己消息的,而阿宝一开始的目的,其实不是月仙,而是自己。 换种方式,那便是,宋辊他们请求出山。 但是她便偏偏不想帮这个忙,这宋辊他们脑子许久不用了,都快和许久不用的车轱辘一般生锈了,让他们动动脑子也好。 她不是菩萨,也不是瞧见案子就扑上去的捕头或者京兆尹,她只是个监察御史,查案只是她顺带的工作。 她转了头,便开始帮月仙整理药草。 上个案件被刺杀受伤之后,月仙便勒令她来此领药,虽然她觉得她已经痊愈了,但是月仙依旧是给她灌着苦汤药,美名曰“调理”,实际上大约是在公报私仇。 阿宝早将验出来的结果都给了宋辊。 此人是被人活着穿透了胸膛,且抓住内脏活生生扯出来的,所以尸体内脏血管,心脏外头血管呈现撕裂口,脾脏已经滑落至下/腹腔,里头因为注入了黄沙,所以清理内腔内脏用了好一阵功夫。 残留在身体里嵌留在内脏里的黄沙足足有一海碗那么多,流在地毯上的也足足有两个海碗那么多。 而根据李箸传过来的消息来说,这些沙子都是沙漠里的。 而沙漠距离长安少说也有几千里,谁会运着沙子进城?并且这些沙子少说也有个两三岁孩子那么重了。 千里迢迢运了这些沙子过来,着实是费心费力了。 酒舍里的排查也在继续。 暂时排列出几个有嫌疑的。 第一便是二楼的客人崔风楼,有人半夜听见了他门有开关的声响,而根据他本人的描述,他也是出去过,只是他只是因为饿极了去了一楼的厨房拿了些东西上楼吃。 酒舍有两个楼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丽娘房间靠近北边楼梯,而崔风楼的房间靠近南面,从另一侧楼梯下了楼,所以二人是岔开的。 崔风楼的证词也无人能证明是真是假。 第二有嫌疑的便是三楼的郑昭筠,她是个姑娘,只是那时候她被那声鬼叫吵醒之后便出了房门,便一直在外头吹着风,她着实没有睡着,而有一对夫妻回房关门之时也是瞧见她在外头的,但是并不知道她有没有进房去,她的房间距离死者房间不过几个房间的距离。 据郑姑娘所说,她一直便待在外头,没有回房去,而死者房间的声音她也不曾听到,离那么近,一些声音也没有听到着实是不太真实的。 第三有嫌疑的便是秦风,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出房来,无论是三楼尖叫,抑或者出人命的混乱,他都没有打开房门。 谭莒踹开门的时候,几乎快退出来,整个房间被他翻得不成模样,他用着一些东西死死将窗户堵着,他还用烛签把自己的腿,甚至是身子戳满了伤口,地上都是他的血,他瞧见谭莒的时候,诡异地笑了起来:“他来了……来了……” 据秦风所说,他看见鬼了。 这只鬼就是前不久从树下钻出来的,他说到这里又害怕地瑟缩了起来,将藏起来的一根烛签插进了自己的胸口,若不是谭莒眼疾手快把签子夺过来,怕是要死在当场。 他说他不敢睡,他睡了,那只鬼便爬在他身上,鬼爪就这么挥下来,他只能用这种方法,让自己不能睡觉,真真是引锥刺股,这种方法没有用在科举上,着实有些浪费了。 而最后有嫌疑的,自然是丽娘。 她是唯一一个听见鬼叫之后上楼的,也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丽娘说他让她下去拿蜡烛,但是没有人能够证明这句话是否是真,而且已经是凌晨时分了,写报也太早了些罢? 若是丽娘杀了人,下了楼处理了凶器,随后上楼装无辜惨叫,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嫌疑人中崔风楼和郑姑娘其实身份还不小。 崔风楼可是博陵崔氏大房长子,父亲崔晋是先/帝时期的宰相,后因贪污受贿入了牢,后发配边疆,但是如今的宰相依旧是博陵崔氏二房之人,所以崔氏默认为大唐第一大族。 崔风楼母亲是当时名震京师的才女李蒹葭,现与宋文妤合称长安文蒹,崔风楼整个人长得便是好模样,肤白且五官端正,一股子书生气,最好看的其实是他的眼睛,大且水润,大约是继承了她母亲的优点,整个人气质都是温温和和的。 他望着推官,笑得有些无奈:“我下午不曾下楼,所以夜半便被饿醒了,恰巧听见了上头有人在叫,我也出门查看了一下,只听见有人骂上头的人,所以又回去了。但是我实在是睡不着,太饿了,所以爬了起来,准备偷偷下去拿些东西吃。” 说完,他的大眼睛眨了眨,望着推官的眼神无辜得很。 推官咳了咳,随后正色道:“你下去之时走的哪条楼梯?” 崔风楼回道:“南边的楼梯,离我比较近。” “你下去拿了什么吃的?” “我一向胃口不太好,但昨天太饿了,所以下去了,我记得昨天厨房很暗,我又不敢点灯,所以摸了很久,拿到了一盘腊肉。若您不信,可以派店伙计去伙房瞧瞧,是不是少了一盘腊肉,另外,我是吃完再上楼的,把盘子塞在了其他还没有洗的盘子里。” 推官点了点头,师爷也在奋笔疾书,两个人瞧着倒也是分工明确。 “那你昨日最晚瞧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么?” 崔风楼听到之后低下了头,似乎在回忆,突然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我想起来了!我下楼的时候,我听见三楼似乎有动静,咚咚咚的声音,好像是有人敲击地板,但是声音很轻,我也不在意,就下去了。” 师爷又将卷轴移出来一些,继续写,并且准备用朱笔书写备注。推官的眼睛也亮了起来,语速都快起来了:“你还想到什么!快说!” “……”崔风楼的手指挠了挠头,突然又想到了些什么,“哦,我记得我上楼的时候,有人影在底楼,但我那时候没在意。” 推官示意师爷记下来,他又问道:“是丽娘么?” 推官激动起来,若是下头人影是丽娘,那么说明丽娘确实是下了楼的,或许丽娘也瞧见过崔氏也说不准,这样就少了两个嫌疑人,何乐而不为。 但是现实总是残酷的,崔风楼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是,是个男人,那个黑影没有那么长的裙子。” 所以,又多出来一个嫌疑人,而且是个男人。 推官让他回去了。 谭莒瞧着他们愁眉苦脸的模样,有些无奈,他们这里的推官师爷其实都没有京兆尹或者大理寺的厉害,而且还懒,混吃等死,突然来了个案子,实际上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平日的小偷什么的也便罢了,简单得很,但是人命案,并且是如此诡异的人命案,这就难了。 ------------ 【鬼将军】伍 时间线 崔风楼皮相极好,一介书生模样,手无缚鸡之力,要说杀掉一个人,也没弄出大动静,是不太可能的。 他提交的线索就这几个:他从南边下的楼,听见三楼动静,吃了一盘腊肉,上楼瞧见男人的人影。 另一个嫌疑人郑昭筠则是胡国公秦颂之女,秦颂则是初代国公秦琼后人,劳苦功高。 郑姑娘随母姓,母亲乃是荥阳郑姓大族长女,她出生之日起便极受国公宠爱,她住在这里,完全是因为赌气。 郑姑娘生得端正,却不似其他女子一般柔美,倒是有着一股中性之美,大约是自小习武,所以长身玉立。 她其实是纠结许久才道出原因,她来长安是为了捉奸的。父亲给她定了一门亲事,乃是太原王姓大房之子王昱归。 而这王昱归则是个病秧子,日日拿药汤吊着,她原本是不想成亲的,只是父亲说,这是娃娃亲,退了有碍脸面,也就忍了,她也认了。可是最近听说这王公子来京投卷之后,和小倌搞在一处,她便气都不打一处来。 提起马鞭就从边塞风尘仆仆赶了过来,就在此住的第二晚,便出了这档子破事。 谭莒听完都觉得这姑娘点背得有些可怜了。 推官挑了挑眉,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叹息,随后便问道:“你昨晚,听到了什么?” 郑姑娘自小习武,所以说话也铿锵有力,她坐在下头的身子也是挺直的,大约是军营里待久了,说起话来也像是述职报告一般:“我一直站在外头,就站在中间横栏的位置,因为那里视野最开阔,我能看见整个大堂。大堂上头开的口子有光,能瞧见星星,我那晚听见了叫声,我被吓了一跳,我去敲了门,但是没人应,我也就又回去了,之后就听到下头有人骂人。” 推官点了点头,随后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的房?” 郑姑娘皱起了眉,摇了摇头,眼睛清澈:“我没有回房,我那时候听见屋子外头好像是有动静,所以从走廊跑到了另一边走廊敞开的窗口,往后看了一眼。” 推官被这个新的信息震惊了一下,他坐直了一些,身体有些前倾:“嗯?你看到了什么?” 郑姑娘脸突然皱了起来,似乎在纠结,她许久才道:“我看见了鬼。” 推官以为自己听错了,脸部肌肉抽了起来,嘴角咧了开,整个身子更加往前:“什么?” “我看见了鬼。” 她的眼睛很清澈,一眼能望到底。 推官嘴角也跟着抽搐了起来,习惯性的微笑也维持不住了:“之后呢?” 郑姑娘一脸平静,对于她来说死人并没有什么,战场上死的人多得很,她淡淡道:“之后我便爬上房檐,发现有一些瓦片似乎被移动了。” “瓦片被打乱了?” 郑姑娘点了点头:“嗯,排列组合被打乱了。” “……”谭莒和推官对望了一眼,似乎对她说的话有些怀疑。因为她一直在三楼,并且是练武之人,怎么可能没听见死者房间声音?若是她被外头声音吸引,为什么说见到了鬼呢? 郑姑娘毕竟也是个姑娘,对于眼色还是知道的,似乎是瞧出来了前头几个人并不信自己的话,心下不悦,她皱了眉:“若你们不信,可以上屋顶瞧,那几块灰瓦明显是调换了位置的。” 谭莒一直站在她身后,他其实瞧了她背影许久,而现在他突道:“那也有可能是你跳上房顶之后移动的呢?” 郑姑娘听见这句话之时便呼地站了起来,她转过了身子,似乎有些生气,扑面而来的便是沙场的气息:“我在军营好多年,最不屑的便是作假扯谎!若你们不信我,大可将我抓去!” 推官瞧了瞧有些尴尬的场面,只得干笑了一声,他起了身,却也不敢太往前,只能尽力把二人话题扯开:“两位少安毋躁,郑姑娘,那你所说的鬼……是怎么回事?” 郑姑娘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激烈,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将心里不满情绪压了下去,她道:“我的头探出窗台,瞧见了一个人影,因为我的位置其实瞧不见人,只能看见影子,他就站在树下,但是姿势很怪异,我也描述不出来,就是感觉这个人很高。我攀上屋顶,瞧下去却是没有人。” 这些话也让他们更加焦躁起来,这个案子说大不大,说小其实也不小。死的人和朝廷有关,若是严格来说,这个案子应该要上报京兆尹府,亦或者大理寺的,只是京兆尹府自己都快忙得脚不沾地了,大理寺怕也是不会接这种小案子的,所以宋辊也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 而左街使则是高兴得很,看见宋辊吃瘪,他高兴得瞧着他的笑话,朱雀大街左边一贯混乱,只是大部分也就是小偷小摸,什么的,命案没有几起,宋辊那里有那么多的命案,让他高兴之余也为宋辊感到可怜,太惨了。 宋辊瞧见他如此猫哭耗子,忍不住又骂了起来。 李箸年后便又搬回了大理寺府衙,因为京城官员不得在京城置房,所以李箸依旧是在府衙后衙住着。 他本也不想管宋辊的破事,他前年才刚任职少卿,手头也有不少的陈年旧案,还没有处理完,但是着实是架不住宋辊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日日夜夜派人去大理寺拜见自己。 他脾气再好,也被闹得烦了,也只得点头敷衍。 李箸拿着宋辊送来的书信,皱紧了眉。 这个案子明显有其他人的存在,明显也有其他人的协同作案,只是宋辊他们这群人这办事效率太低了些,要把这个案子弄透,没有一个月怕是不行的。 而自己也确实走不太开,他便想到了柳如筠。 柳如筠那里应当也是收到了宋辊的“求救信”的,只是,按照如筠的脾气,应当是不想理的,一个大男人天天派人缠着个姑娘,怎么看都是怪的。 所以宋辊才只能求着自己了。 是日,宋辊依旧面有忧色地起了身,他准备休沐,明日是他休息的时候。 他叹了口气,望了一眼外头的夕阳。 长安城很美,一直都很美,夕阳余晖下的长安城仿佛笼罩在金红色的光晕里,将远处太极宫宫顶映衬得格外神圣。 他叹了口气,忧愁得很。 突地,外头开始骚动起来,金吾卫的声音有些吵闹,让本就不悦的他更加心烦起来。 他跨出了房门,抬头便瞧见了立在夕阳余晖下的柳如筠,绯红色的官服在金黄色阳光照射下,那仙鹤几乎能飞出来,大发冠的大流苏在她的发髻之后摇晃着,宋辊喜极了,越瞧越觉得柳如筠便是那天女。 宋辊连忙迎了上去,还未等行礼便被制止了下来。 “不用这些虚礼了,抓紧时间方是正事,另外,给你介绍一下我身边的女官。”柳如筠的脸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宋辊却是能感觉出来柳如筠其实并不太高兴,他顺着如筠的方向,瞧见了另一个姑娘。 白色与鹅黄相间的正服,与太医署的衣服一般无二,宋辊此人别的不行,但是眼色却是极好的,这个姑娘是太医署的。 柳如筠淡淡道:“此次你们查案所定的涉案人员,其中一人是她堂兄,所以这次她跟随我彻查,协助调查的圣旨明日便会到。” 那姑娘生得端庄,眼神犀利,瞧着便是做事干净利落的女孩子,她瞧见宋辊瞧见了她,也便不再见外,直接行了大礼:“见过右街使,小官太医署医正李涯德,贵案涉案人员崔风楼与小官有关,所以冒昧前来,小官定避嫌,不参与断案,只是小官也算是精通药理,可以帮忙做些事情,为右街使带来的麻烦,小官先行谢过。” 这女孩子瞧着是双十的年岁了,也是个厉害人物,一般来说,案件有亲属涉案,必须避嫌,不得参与。而她一来便行了大礼,表示尊重,其次表出不会参与断案,之后便提出可以帮忙,让宋辊是不得不答应她进案子。 宋辊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多一人便多有一丝破案的希望,他现在只得将跪下去行跪拜礼的姑娘拉起来:“使不得使不得……” 柳如筠冷眼瞧着,也不再说话,瞧着李涯德也被扶起来了,她转过了身子,先行往衙门口走去:“好了,带我们去康顺酒舍吧。” 如今日短,朱雀大街两头已经亮起了宫灯,照得整条路好看得很。几人抄着小道去了平康坊,康顺酒舍外头围着许多的金吾卫,百姓瞧见,躲都来不及,这里几乎无人靠近。 柳如筠越过金吾卫进入酒舍之时便瞧见了许多的人,她的脚步顿了顿,侧过了头:“怎么如此多人?” 宋辊低下头,照实回答:“当日凶案发生之时,他们都在酒舍中,所以便全扣了起来,以防漏网之鱼。” “嗯,做得不错。”柳如筠点了点头,璎珞随着她点头动作轻轻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如筠很是不高兴,她本是不想来的,这种案子也轮不到她来管,她就去抓抓小贪官,惩罚一下腐败人员就是本职工作了。 只是这李箸怕是吃错了什么就非要把她这个监察御史往凶案泥潭里按,瞧着前几日她抓了几个小贪官便将她给报了上去,给那小皇上一顿洗脑,说是她劳苦功高,特地让这小皇帝批了一个月的假给她。 小皇帝可高兴了,当政期间,还没给谁批过休沐,于是大笔一挥,便同意了。可是这厮还不满足,又把右街使发生案子这件事情给皇上说了,小皇帝眼睛一瞪,这还得了?于是就又是举笔一挥,把这案子给了她。 她现在若是瞧见李箸这厮,怕是会直接冲上去,将他那张笑眯眯的脸给扯下来,她回想起李箸白面狐狸一般的脸,这心中一阵气啊…… 她面上虽然瞧不出情绪,但是她如今说话又冷又硬,明显是带了气的,宋辊也不敢去摸她的脾气,听说她要住在这里进行省察,也就立马同意了,连忙让丽娘他们去整理房间。 丽娘早早瞧见了这位女官,也有些眼熟,想起宋辊曾经带来过,照依行了礼,立马退了下去。 李涯德自然也是知道带着自己的这位监察御史不高兴的,她与李月仙关系尚可,所以拜托李月仙给她一个面子,带她来了这里,来的路上,这位监察御史一句话也不曾说,冷冷的,李涯德也不生气,她能够进案子里,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 “你可先去与你堂兄说说话,等会儿过来陪审,我会让人来叫你,不过你得快些。”柳如筠转过了头,瞧了李涯德一眼,随后径直往丽娘方向走去。 李涯德愣了一愣,忙不迭便扫视了一下看热闹的人群,没有瞧见崔风楼的身影,也就跟着金吾卫上了楼。 崔风楼听见敲门声打开门的刹那被吓了一跳。门外是一名金吾卫,凶神恶煞的,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金吾卫便往一旁退开了,露出一抹娇小鹅黄色的身影,崔风楼一时还不曾反应过来。 李涯德向金吾卫施了礼,暗中塞了钱将他送走之后,转身进了门。 崔风楼将她引了进来,让她坐下之后苦笑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如今的崔风楼或许才是最真实的模样,整个人瞧着颓废得很。 李涯德扫了他一眼,觉得虽然瘦削,身体也算无恙,也便松了口气:“你娘担心你,拜托我娘让我定要来瞧瞧,你怎么上/京城来了?” “……”他喝了一口茶,觉得茶还是有些苦了,放下了茶杯,笑了起来,一张俊美的脸有些微微皱起,“我现如今有什么选择?我们崔家大房没落之后,受尽排挤,我只是想来京城瞧瞧,有没有机会……” 李涯德皱了皱眉,瞧着对面堂兄苦笑的脸,叹了口气:“其实你不该来的,当年那些人连崔伯父……” 他立马将话题截了去:“我知道,我不得不来,按理说你不是在太医署?” “我是跟着御史大人来的,她来跟查此案。若不是你出事了,我如今还在太医署写药方。”她抬头白了他一眼。 ------------ 【鬼将军】陆 丽娘的身份 柳如筠瞧见天色也暗了,宋辊也一直在催她食晚膳,也便一起吃了。 宋辊瞧着她吃饭,着实觉得这才是大家里教出来的孩子,先是用勺抿口汤,再是素食,最后方才荤食,最后再安安静静将汤舀着喝完,并且每个菜只吃一点,秀气得很。 宋辊瞧着她放下了筷子,拿出了帕子擦嘴,方才敢说话:“柳大人,这案子您看该如何?” “……”柳如筠的动作停了停,似乎是思考着什么,她稍后便抬了头,嘴唇似乎擦得有些充血,比起之前有些红,“先把你们推官所审文案给我瞧瞧,若是有遗漏,重新审,另外尸体以及案发现场需要重新勘验。” “好,下官这就去安排。”宋辊也顾不得他有没有吃饱,拎起自己的下摆便起了身,一向因为胖迟钝的身子今天倒是窜得极快。 李涯德还未吃完便瞧见柳如筠早便开始翻阅案卷了,没有她正在动的筷子也不自觉放了下来,总觉得自己在吃,柳如筠已经开始工作,对御史是极大的不尊重。 柳如筠的余光似乎是注意到了她有些赧红的脸,她淡淡扫了一眼:“不用管我,你继续吃,我吃得一向都是这么一点。” 李涯德只得拿起了筷子,其实再次拿起筷子吃的东西已经味如嚼蜡。 柳如筠瞧了瞧审问的记录,这酒舍发生命案之时,夜深,住在这里的人并不算太多,一到三楼一共方15间房,酒舍一共四个楼梯。 楼梯分左右,以大堂中间假山流水潭为界,左侧两个楼梯的房间是宿人的,右侧的楼梯是方便伙计们上下取料的,那一侧三层房中则都是杂物间,所以撑死住的人也便二十人左右。 推官所问的问题其实也算中规中矩,只不过推官和师爷毕竟是没怎么经历过大案子的,询问的问题始终如一,若是有心要隐瞒,容易得很。 她合上了卷帛,随后瞧向了吃得不太专心的李涯德:“李医正,我等会可能要麻烦你去一趟右金吾卫衙门,如今夜深,正好可将尸体运送回来。” 李涯德正觉得自己来没什么用呢,沮丧得很,此时接到分配的任务,高兴地连连点头:“嗯,好,尸体需要重新勘验么?” 柳如筠没有回答她的提问,转而将视线投向了一旁立了许久的丽娘:“另外,丽娘,得麻烦你和你手下的伙计将地窖里东西都搬出来,下头冰块留着,另外多弄些硝石来,以防冰块不够。” 丽娘有些吃惊,这冰窖是有,因为一些肉类不宜保存,并且夏天客人们也需要凉爽一些的法子打发炎热,所以前年专门弄了个冰窖放冰块,只是按照柳如筠这个想法,怕是这尸体是要放自家冰窖里了:“大人,您的意思是,要把尸体放我们的冰窖?” 柳如筠点了点头,也没再去看丽娘有些难看的脸:“嗯,若你们冰窖冰冻着食物,先把食物挪出来,待等尸体来了,便放进去。” 丽娘的脸确实是有些难看的,酒舍死了人本就不吉利,更别说放食物的冰窖放一具尸体了。 只是她毕竟也是杀过人的,也没有那么矫情,随后一点头便退了下去,柳如筠瞧着她和伙计再说些什么,应当已经开始准备搬动起来了。 尸体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酒舍里的人都已经入了眠,大约是丽娘依旧好吃好喝招待着,也没有什么人在闹着出去。 阿宝也跟着李涯德来了,他扫视了一眼在的官员,发现并没有李月仙,头也就低了下去,不再抬起来,他本就是夜猫子,也不怕熬夜,精神也很好,只是他现在心思不在这些事情上。 丽娘已经将冰窖的东西都搬了出来,将东西都放在了右侧楼房的一楼储物间。冰窖在右侧一楼房间的地板下,右侧房间不住人,所以也没有人会知道,尸体放在了楼下。 丽娘和伙计先行下了去,柳如筠进入地窖的时候便觉得气温明显比外头低了。她弯着腰,低了头进入了冰窖。 她环视了一圈,下头装修明显非常封闭,与一般地窖相比,用料更加用心一些,四面乃至天花板到地面用的都是石块,一整块就这么磨成了平面,一块一块叠加砌成,缝隙极小,所以能够保温时间也比一般地窖更长。 冰块则已经被伙计们移动过了,将最大最新的冰块堆成了一圈,在冰窖最里面堆砌了一座冰棺模样的冰域。 王长林尸体就被放在冰块上,虽然阿宝已经给他换过衣服了,伤口也都遮住了,但是胸口的凹陷依旧有些触目惊心。 柳如筠瞧了已经开始有腐烂迹象的尸体一眼,他的脸颜色有些黑紫,血液已经凝固了,只不过从他僵硬的脸部表情还是能够看出死之前的惊惧表情的,只是死的时间长了,他眼球也憋了下去,眼帘也合上一部分了,瞧着格外怪异。 柳如筠叹了口气,转过了头,望向了正观察着尸身的李涯德:“李医正,你且和阿宝复验一下尸体,将复验结果告诉本官,今天就要知道。” “好。”李涯德点了点头,也不再讲究是不是女孩子,直接便将袖子撸了上去,随后用绳子系好,甩了甩确保不会掉下来之后,单手撑着冰块,一个翻身便跳了进去。 阿宝瞧着有些彪悍的李涯德,嘴角抽了抽,也随着她单手翻身进了去。 柳如筠转过了身,瞧见了站在一旁的丽娘,丽娘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专注瞧着两位医师在验尸,倒也没有什么不满。 “丽娘,你且跟我来。带上你的几个伙计一起。” 柳如筠说完便率先迈开了步子。她将裙角提了起来,冰窖地本便是平滑石板,冰块融化之后,水渍就这么淌着,不小心便会摔上一跤。 丽娘跟在了柳如筠身后,她时刻注意着前方明显走路不太稳当的如筠,想着她若是滑下来,她必定搭把手。 如筠爬上了阶梯,回到了一楼,也幸好没有摔下去。 如筠坐在了先前推官的位子上,坐在左下方的是宋辊,右下方的则是推官,这也算是小小的会审了。 柳如筠翻了翻案卷,点了点头,璎珞轻晃:“你叫杨丽娘?” 杨丽娘轻轻点头:“是的。” “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 “没有了。” “你是雍州人?” “是。” “你和铁娘子是什么关系?” 柳如筠这句话一出,明显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推官一脸懵懂地瞧着柳如筠,似乎不知道铁娘子是谁,宋辊则是一脸震惊瞧向了下方跪坐的杨丽娘。 宋辊虽然不经事,却也是知道一些事情的。 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开辟的路线以首都长安(今西安)为起点,经雍凉之地,又从雅丹玉门关途经西域,可以说,这一项足以令所有国家震撼,经此之后,来往的商队也多了。 有商队自然有劫匪,而铁娘子,便是丝路上最有名的马匪头子。世人皆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用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铁娘子据传极为貌美,喜红裙,善用弯月刀,杀人手段毒辣令人咋舌,用尽手段吞并了其他匪帮,只不过她从来不对老人和孩子出手,也算是唯一有人情味的地方。 只是几年前,铁娘子突然销声匿迹,音讯全无,那条路上,也再也没了劫匪。 若是算算,这铁娘子到现在也才三四十岁的年纪,倒是和丽娘极为符合。 “……”丽娘没有抬头,一时之间,房里安静得可怕。 柳如筠首先打破了沉默,她拿起了记载的卷轴,以及丽娘的照身鱼符,扫视了许久,随后抬眼瞧向了默不作声的丽娘:“丽娘,雍州人士,雍州正是商队西去咽喉,其次,丽娘身手不错啊,下头潮湿易滑,我着平底都险些滑倒,你着木屐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丽娘轻轻笑了一声:“即使我是又如何?我现在只是生意人。” “呵呵,丽娘说笑了,雍州是为佛教引入之地,大部分的人一向信佛,丽娘这儿与那处别无二致,想必也是信了佛的,自然不会杀人。”柳如筠的话看似是在夸丽娘,若丽娘是平常女子,那定是褒奖,但偏偏她之前点出了她是铁娘子,那么这句话就有极大的讽刺意味了。 丽娘果不其然脸上也挂不太住,一张脸的脸色变了几变,她一向生性豪爽,若不是这几年在长安也磨炼透了,只怕当场就翻了脸。 柳如筠瞧她没有什么反常也便不再激,她转向了日常审讯。 她将丽娘鱼符放在了一边:“之前你说,你当日是被王长林的叫声吵醒的?” 丽娘虽然面色不虞,却也把面部表情管理好了,她点了点头:“是的,民妇一向睡眠很浅,那一声极为响,迷迷糊糊醒来,便听见其他人的叫骂声了。” 如筠点了点头,她颈上的项圈是一整圈的金项圈,有些大,搭在她肩头,远处瞧倒像是佛像的光晕一般,摇着的璎珞轻轻荡着。 “嗯,你再重新叙述一遍你上下楼的经过,你听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声音又或者看到不寻常的东西都可以想想。” 丽娘沉思了半晌,随后开始复述。 一切都和一开始交代的一般,只是到敲门的时候,她的复述停了下来。 “怎么了?”柳如筠抬了头。 丽娘眉头轻蹙:“民妇重新回想了一下,确实有些不对劲,妾身上三楼之时,并没有瞧见郑姑娘,而且敲门的时候,里头并没有人答应,拿发簪撬开了门之后,一时之间也没有人说话。只迷迷糊糊看见了人影,那时候我没有闻见血腥味。” 柳如筠点了点头,郑姑娘不在三楼,两种可能,一种是她在说谎,第二种便是她已经去了楼顶。而房内没有血腥味,要么王长林没有死,所以没有血腥味,要么就是已经死了,尸体并不在房内,常年血雨腥风的丽娘对于血腥味极为敏感,除非丽娘说谎。 ------------ 【鬼将军】柒 以光验尸 柳如筠轻轻点了点头,随后手向前一伸,示意丽娘继续说:“请继续。” 柳如筠一直跽坐着,这个动作其实对于膝盖并不太好,坐久了,膝盖会酸疼,但是她依旧那么坐着,旁人瞧着似乎轻松得很。 这时候已经是夜半,除了外头偶尔间隙传来的铜锣声,基本上也没什么声音了,连一旁跪坐着的宋辊都有些昏昏欲睡,只不过他消极半晌立刻便坐直了身子,强撑着瞪大了眼睛。 宋辊极为让人刮目相看的一点就是他很敬业,无论如何,除了他工作能力一般,是绝对挑不出他其他地方的错的。 一旁的师爷则是放下了笔,暗中揉了揉手腕因为握笔紧绷的肌肉。 丽娘一直正坐着也有些腿麻,她习惯性地换了盘坐的姿势,柳如筠瞧见了却也不太在意。 她在等她的回答。 丽娘又思考了一会儿,随即又开始说话:“我进入房间,然后似乎听见一声痛呼,之后才有一个男人声音说,房间缺蜡烛,所以我又下去拿了,再上楼就闻见血腥气了,摩挲过去,人就死了。” 柳如筠点了点头,用朱笔在案卷里圈了一下,随后抬头问道:“有发现不寻常的地方么?” 丽娘点了点头:“有,声音不一样,王长林声音是有些嘶哑的,但是那天和我说话的声音和平常的他不一样,但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就下楼拿东西去了。” “你下楼的时候,看见什么没有?” “我下楼直接走去了对面的楼层,一楼放的是常用物品,所以开的是一楼的门,不过拿完锁门时候似乎听见底楼有动静,只不过我出去没看见人。” 师爷的手便不曾停过,直到二人提问间隙才得以出了口气,随后又是提起笔奋笔疾书,颇为辛苦,瞧见丽娘被领出去,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奋力将脑子里记住的情节都写了上去。 柳如筠将觉得可疑的地方都用朱笔进行了备注或者圈整,师爷推官拿到手的那一刻,手似乎都开始抖了起来,柳如筠的字很漂亮,隽秀端庄,笔锋如刀锋一般棱角分明,上头的小字密密麻麻。她也没有再看他们,只留下个绛红色的背影,人已经转到隔壁,去了地窖。 因为李涯德毕竟是个姑娘,褪男人衣服不太方便,阿宝在李涯德开口之前便已经将尸体的衣服褪了下来,紧要部位用了白绫遮挡了一下。 尸体胸口以及腿部擦了一层葱白/粉末和白纸,而头颈处还有四肢似乎都用了白醋清洗了一遍,味道有些大。 李涯德诧异瞧了阿宝一眼,似乎是没想到他竟然能想出这种方法。葱白/粉末和白纸是为了看无伤外表下有无伤口,用醋则是为了看有无内伤,只不过后面那个方法没有一两天是很难查看到的。 李涯德将尸体从头到脚查看了一遍,又瞧了瞧阿宝之前所记录的验尸,点了点头。 其实阿宝的验尸方法很完美,只是因为死亡之后有些伤痕或者说是痕迹很难第一时间瞧出来,所以只能用这种方法让证据慢慢显形。 只听得脚步声在下来,李涯德和阿宝也更加卖力起来,因为尸体腐烂又加上其实胸腔已经打开了,也不存在家属同意方能开剖,就在伤口那处便可进行内勘。 “如何了?”柳如筠下了楼梯便瞧见二人还在那里俯首拉准备将一旁的阿宝提早便备好的红色丝绸拉开,挡在尸体紧要部位上的丝绸也被拿走了,如筠的眼神只得故意避开那个地方。 阿宝一早便将油灯放在了一旁的冰块上,顺便将罩子也罩了上去,罩子是白色的布,里头烛光映着,发着白色光,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灯,光晕格外大。 他们将丝绸拉开之后,瞧向了来这里的柳如筠,二人眼神似乎能发出光来,似乎看到了救星:“御史大人!快来帮忙!” 柳如筠闻言加快了脚步,她从一缺口处钻了进去,随后好奇地瞟了一眼,阿宝和李涯德所选的丝绸不算很薄,却也不厚,正正好,通体红色,他们两个将丝绸给绷紧了,悬空在尸体上方,随后二人瞧向了如筠:“御史大人,我们需要麻烦您举着那油灯。” “举油灯?之后如何?” “您要站得高一些,这样您手臂影子才不会很大,您爬上冰块,高度应当可以试试,之后举着油灯扫,尽量举高,确保要照射到尸体,从头到脚,循环往复。” 其实这个方法是下下策,因为举灯之人会有影子,油灯也会有影子,其实用醋擦拭过之后,遮上红布太阳之下晒才是最简便的方法,只是现在怕是根本来不及了。 柳如筠闻言只得爬上了冰墙,拉起了那盏油灯,将油灯悬在了红布之上,瞧着阿宝他们的眼神确定之后,便开始举着灯站了起来。柳如筠其实有些恐高,并且她也不太敢看尸体,也就专心看着冰块,慢慢地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滑下去了。 李涯德和阿宝死死盯着红布之下的尸体,生怕错过什么。 柳如筠已经在冰墙上走了两三圈了,但是两位验尸人员都不曾发话,她也便继续走着,其实她的手已经很酸了,只是她不敢放下来,因为她知道,正在最紧要的关头,若是她的光源一动怕是会前功尽弃。 李涯德盯着红布的眼睛一眯,脸突然一绷:“已经在出来了!御史再坚持一下!” 柳如筠出于好奇轻轻瞥了一眼,尸体上有些部位出现了黑色的斑点,她也高兴起来,走得更加小心了。 “御史大人!可以了!小人已经把伤口部位记下来了!”阿宝盯着那些地方许久,随后转头轻轻道。 柳如筠闻言猛地放松了下来,手臂放下同时,感受到了一阵酸痛,身体也因为不平衡往一侧倒了下去。 李涯德瞧见她倒下去的时候放开了红布想去抓却也来不及,只瞧见绛红色的人影就这么摔了下去。 “御史大人!” 听得油灯的摔落声以及一声痛呼,只瞧见整个地窖猛地暗了下去,大约是油灯灭了,二人连忙跑了出去,便瞧见柳如筠双手正撑着地准备爬起来。 阿宝将包里备用蜡烛点燃,才瞧见柳如筠已经自己爬了起来,大约是摔得狠了,整个发髻带着发冠都歪了,甚至大发冠之后流苏都整个扭曲了,看起来颇为狼狈。 柳如筠有些尴尬地擦了擦手,稍微扶了扶自己的头发,她瞧着两个医师两手悬空,阿宝手里还拿着蜡烛,两个人伸直了脖子,颇有愣头青的趋势,都一脸担忧瞧着自己,突然便被逗笑了起来:“本官无妨,阿宝,你可是将尸体伤口记住了?” 阿宝被柳如筠的笑容给震惊到了,光线不是很强,但是柳如筠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了笑容,这确实是很令人惊讶了,一向词穷的阿宝只能想到一句话来形容“真真是那天上来的仙女。” 李涯德被她笑容笑得懵了半晌,随后咳了咳,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掩饰了一下尴尬:“报御史大人,这尸体内伤部位大多在上半身,尤其是喉颈部以及四肢,所以大可能是抵御伤,喉部伤口呈平整状态,应当是被东西勒着所导致,只不过并不致死。” “嗯,所以,小人猜想很大可能,这尸体遭遇了二次伤害,或者说二次迫害,只是若是要完成这样的伤口,不弄出点大动静是不可能的。”阿宝点了点头接了口,随后返回了尸体旁边,将尸体伤口部位重新分解了一遍,重点部位被他用手指圈了好几个圈。 那间房间被丽娘给封锁了起来,经过商量几个人准备现场重演。丽娘接到了消息便先上去将上了锁的房门给打了开,谭莒也已经在上头等着了。 现如今夜深人静,几个人上楼的声音在夜里格外分明,脚步声哒哒,听着格外渗人。 康顺酒舍最出名的除了丽娘,最美的便是楼顶,中间大堂正顶部是镂空的圆形,若是下雨,雨水便会落入酒舍的假山水池里,水池的水是活着的,所以也不怕水满出来,若是不下雨,则可以瞧上头的星星或者好天气。 今夜却是不同 ,夜深人静,天很黑,星星也没有,只有一轮弯月惨淡地照耀着,若有若无的光线就这么透过上头照在每一扇房门上,照在这个酒舍里,很是冷清。 几个人落足之声越走越轻,越走越是恍惚,到最后竟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他们竟然恍惚开始怀疑起身边的人是不是鬼来。 李涯德有些怕得跟上了柳如筠,阿宝则是提着灯笼断后,他瞧了一眼柱子上所画的飞天,毫无来由地皱了皱眉,随后便不再看。 房里一切没有动过。 柳如筠扫视了一眼,点了点头,最终定在了他们身上。 她首先对阿宝道:“阿宝,你轻功还是不错的吧?若你可以,从这个房前跑去走廊尽头,顺着墙上去,需要多久?” 阿宝出房门瞧了瞧走廊长度,又探头瞧了瞧墙体高度,摇了摇头:“我得试试。” 如筠将他扯到了走廊的一处:“那你便扮演郑姑娘罢,据郑姑娘所供述,她的位置大约是在这里,因为能瞧见星星。” 阿宝懵懵懂懂便站在了那里,手里的灯笼也被顺走了。 又给阿宝交代了一些事情之后,她回了身,将阿宝手中拿来的灯笼交给了李涯德,顺便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给她打气一般:“李医正你莫怕,你就从崔风楼房门之前走去楼下,听我号令一齐出发便可,你可以先去楼下待命。” 李涯德虽然怕,但有了灯笼似乎有了些底气,深吸了一口气便一股脑跑了下去。 目送着她下了楼,她最终瞧向了立在门前的丽娘:“丽娘,你还是你,按照那日/你所做的来,本官扮演的是王长林,得委屈一下谭头当那凶手了。” ------------ 【鬼将军】柒 敦煌进奏 李涯德下楼不久,便瞧见左侧的楼道下来了人,原是丽娘顺着楼梯也下了楼,这抓心挠肝的感觉着实难受,等得发了慌,大约半个时辰过去了,上头依旧没有动静。 突然,她听见了一声哨声,她整个人一灵,活生生打了个寒战,她知道,推演已经开始,她没有停顿,转过了身子,往着右边楼梯下了楼,她突然抬了头,三楼上,真的有哒哒的声音,但是她没有停留。 在哨声响起的同时,丽娘也听见了哨声,从床上爬了起来,按照当夜的时间等待了一会儿,随后打开了门,按照那晚路线上楼,她特意瞧了瞧右边楼梯,似乎真的瞧见了一抹光影正在缓缓下楼,应该就是扮作“崔风楼”的李涯德了。 一直在三楼的阿宝则是轻松许多,听见凶案现场房间里有了哨声,便往一旁凶房门前走去,根据案卷上郑姑娘的描述到了凶案门前,轻轻叩了叩门:“里面没事吧?” 房里的柳如筠似乎真的出事了一般,并没有说话,这时候他突然听见了上头瓦梁的动静,他也没有管是不是演习,便跑去了尽头的走廊,抬头瞧了上去,却没有发现什么人,正想回头,赫然发现那棵槐树底下有一个影子。 他皱紧了眉,手往上头一攀,脚在窗台上一踏,猛地一发力便窜上了房顶。 他朝下瞧了瞧,槐树之下没有人,他只得转头仔细观察着上头的砖瓦,突然,他停住了。 李涯德她去了厨房,她瞧见了许多刀具,就在房里不断踱着步,待了一会儿,思忖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又提着灯笼上楼。 此时她瞧见了一抹人影,心中猜想着丽娘大约是上去过了,应当是去拿蜡烛,她也不曾在意,依照原路线上了楼,回到了崔风楼门前。 丽娘上楼敲了敲门,问了几句,发觉无人应答,便照当夜做的打开了门。 房间里和那一夜很像,没有光源,只能隐隐约约靠着外头星光来摸索,她猫着腰仔细瞧了瞧,却也没发现柳如筠在哪里,她开了口:“客官,您开下口?” 突然房里响起了声音,将丽娘吓了一跳:“房里没蜡烛了,本官需要写报,你且去下头拿一根来。” 声音明显不是如筠的,应该是谭莒的,但是这声音也不太对。 她也不敢停留,下楼去了。 再次上来,她再三询问无果,便点燃了蜡烛,蜡烛光影照亮了房间的一些角落,待等她瞧清楚了房中,顿时被吓了一跳。 房里赫然多出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温雅端庄,一袭白袍,不是李箸还能是谁!李箸瞧见丽娘呆滞的模样,稍稍向她点了点头。 阿宝从楼顶之上下了来,从走廊回来瞧见房间里景象的时候,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这李箸似乎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见过少卿大人。”阿宝见了礼之后瞧了瞧房间里,却依旧不知道李箸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好了,可以将下头的李医正召回来了。”柳如筠拍了拍手,率先在王长林的榻旁坐了下来,因为床榻旁没有血迹,还算干净。 李箸也跟着坐在了如筠身旁,众人瞧着二人怡然自得的模样,却也不敢跟着坐下去。 李箸大致扫了一眼这里的人,随后微微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他对站在一旁的谭莒吩咐道:“将下头的一楼伙计喊起来,让他们上来吧,他们也该醒了。” 谭莒退下之后,房间里更加安静起来,丽娘就这么站在那里,只是她拳头紧握,表明她其实也并没有那么轻松。 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未曾睡觉了。 如筠余光瞥了一眼李箸,他垂下了头,留给如筠的是极为漂亮的侧脸,发冠大约是因为束得时间久了有些松,随着他的低头,轻轻往前倒了一些。 望了望窗外,实际上这个窗很新颖,不像如今通用的直棂窗,皇室的直棂窗为两排,可以开启,而民间所用的窗大多是单排,是不能开启的。 这里用的大约是从西域传来的支窗,窗板可以向外推开,用根棍子撑着,这也是这个酒舍受欢迎的一点之一。 【老百姓用的窗户还是通行的直棂窗,一般棂木条为单排,则为固定不可开闭,但可挂帘或糊以纸呈半透明状。白居易住宅中的“幕窗用纸”,就是这种直棂窗。】 这种支窗最大弊端便是,若是要看远处景色,是瞧不太清楚的,因为撑着的棍子太长,容易掉下去,除非将两处窗角一起撑住。 看看如今的天色,应当是平旦时分了。 这个时候正巧应当是酒舍里伙计和丫头们起来准备的时候。 待等所有人进入到这个凶案现场,李箸便轻轻将移门给关上了,这个动作若是正常房间,倒是没有人会害怕,只是这间房子死过人,这就有些令人害怕了。 伙计们瞧着多出来的李箸有些惊异,但是瞧着丽娘并不怎么表态,便也不敢多问。 李箸关上门之后温和笑了笑,随后轻轻走到了众人面前,将下摆往前一撩,便又坐了下去,泰然自若得很。 他声音很好听,轻轻的,却让在场所有人打了个寒战:“你们发现没有,推演少了一个人。还有,都坐下吧,你们站着说话,倒显得我们有些官大欺人的意思。” “……?” 他们面面相觑起来,似乎并没有想到还有没有推演到的角色,这个人将自己存在感调到了最低,酒舍地板上铺的是竹/席,席地而坐也无不可,他们往前了几步,都坐了下去。 那个存在感极弱的便是二楼的秦风,这人一直将自己锁在房里,之前伙计给他送饭,他还愿意开门,只是上头的人死了之后,他更加害怕了,连门都不愿意开,一直畏畏缩缩缩在角落里。 “来,梳理一下吧。”柳如筠从王长林的案上搜罗了一些宣纸以及文房四宝,也没管众人有什么脸色,直接将一张宣纸放在了地上,大约是没有镇纸,直接将砚台压在了上头。 柳如筠经过刚才的推演其实有些累,也已经懒得多说话,只得用肢体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朝着李涯德昂了昂头,示意她说话:“你下楼时候听到了什么?” 李涯德道:“有哒哒声。” 她的视线转向了秦宝宝,询问的声音因为她情绪不是太高,显得有些小:“阿宝,你那时候在做什么?” “我跑到了走廊尽头。” “所以,哒哒声,是郑姑娘的脚步声。” 柳如筠在纸上写完之后点了点头,随后朝着丽娘昂起了下巴:“丽娘,你那时候应当在上楼,你注意到了什么?” “右边楼梯有人在下去。” “嗯。”柳如筠写下之后,朝着阿宝又昂了下巴。 阿宝有眼力见,随后继续说了起来,“我确实当时是听见了上头有响声,走廊那处瞧,那树下确实是有人的影子,窜上了楼顶,那些瓦片确实是乱着的,而且还有很多水渍。” “嗯,很好。”柳如筠本想接口,却被李箸接过了话头,如筠顿时愣了愣,张着嘴瞧着李箸厚颜无耻地将她手中的毛笔也给抢了去。 李箸笑着瞥了她一眼,从她眼中似乎是发现了强烈的谴责,但是他不在意:“大家一定都很好奇,本官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也不是?” 众人又是一顿沉默,只有谭莒以及之后才匆匆赶来的宋辊在疯狂点头。宋辊大约是许久不曾睡过好觉了,今天原本是他休沐的日子,但是他选择了工作。他迷迷瞪瞪打了个瞌睡,醒的时候才发现不好,自己好像睡着了,谭莒瞧着他辛苦也没敢叫醒他。 他暗骂了一声,立马爬了起来蹭蹭蹭跑上了三楼,所幸他们都还未开始,他只得悄悄站在了丽娘身后。 李箸其实瞧见了宋辊的模样,觉得颇为有趣地笑了笑,随后突然开始正经起来:“其实一切都很简单,本官先讲几个点。首先,王长林死亡时间有疑点,应当是比发现死亡的时间还要前面一些,其次,凶手不止一个人,最后,有人在帮忙掩饰真相。” “其实死亡时间当时确实是不能确定,因为当时小人瞧见尸体的时候,尸僵已经开始蔓延到全身了,所以至少死了已经两个时辰了。”阿宝突然说了话,一张娇美的脸并没有表情,在昏暗房间谈着尸体,着实有些渗人。 “你们金吾卫什么时候接到的死人消息?阿宝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宋辊听见李箸问话,便迫不及待接了话,生怕李箸认为他们玩忽职守,颇有些着急的模样:“我们其实一拿到消息就把阿宝提出来了,一刻的时间都没有到就来了。” 李箸笑了笑,眼睛望向了丽娘,他精致的眉眼在此时此地瞧着竟然有些可怖:“所以,尸体至少是放了半个时辰多一些的,那么丽娘,这些多出来的时间,你在干些什么呢?酒舍这里离金吾卫轮岗的哨站近得很呐。” 丽娘垂下了头,并没有回答,一旁的伙计自然也是没有回答的,一时之间,房里陷入了没人说话的诡异场面。 李箸耸了耸肩膀,又开始道:“当日,本官给柳御史写了一封信,信中告诉了她该注意哪些地方,所以一开始,其实柳御史过来便已经有了目的性地听取证词。” “……”柳如筠也不想说话,她整个人就这么坐着,头有些低垂,那是累的,她其实本就是不想来的,若不是李箸往上参了一本,她也不会来这里,接这么晦气的案子。 李箸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了几张纸,上头密密麻麻写了一些东西:“本官来之前,也去做了一些准备,死的人,王长林,乃是进奏官,负责战报撰写以及上报,王长林肚子里塞的沙乃是沙漠的,而王长林担任的进奏官正是沙洲镇的,与沙漠有关的战报中最引人怀疑的便是五年前的一封战报。” “而五年前,雍州铁娘子也突然销声匿迹,长安有了一位酒舍老板娘,这是不是太巧了些?五年前雍州战报也就只有一个消息,中郎将秦明被俘牺牲。” 李箸歪了歪脖子,活络了一下有些酸疼的脖子,但是他脸色并没有怎么改变:“那么这封战报又是记载什么的呢?哦,不对,应当可以称作是进奏院状。那时候王长林已经成为了雍州沙洲进奏官,说邸吏太委屈了他。” “沙洲节度使派王长林传过来的消息便是中郎将被焉耆所俘,不肯降,自尽于漠。五年前,西域焉耆国时常在雅丹以及沙洲附近作祟,一直抢夺路上商品,朝廷当时派出了曾经的右金吾卫将军秦明,破格升任了中郎将,前往沙洲镇镇匪。” “只是,这其中的缘由想必在座的没有一个比丽娘更清楚不是么?” 李箸含笑的眼眸瞥向了丽娘,丽娘也抬起了头,她的脸没有表情,但是都能觉得旁边的气息莫名森冷了起来,他们就这么定定对视了李箸许久。 宋辊则是怔了怔,当初他为什么会升任右金吾卫将军,也是因为当初右金吾卫将军突然前去西域,他才能够升上来,他当初还高兴得很,他也衷心祝愿这个将军德胜回朝。他只知道前面那位将军叫秦明,之后他没了回朝的消息,也便渐渐淡了,他不知他已经死了。 他垂下了头,有些难过。 ------------ 【鬼将军】捌 遥远的约定 一日之前,李箸破天荒去了唐西京兴道坊。多年之前,朱雀门街之东,以北第一兴道坊。西南隅,至德女冠观,乃太平公主故宅。 如今骠骑大将军乃是岑君,因敬重且仰慕当年太平公主为复辟李唐皇室的所作所为,将住址选在了太平公主故居对面。 太平公主勇于担当,且如男子般豪爽,皇室争斗败了便是败了,二话不说便自尽,能拿得起放得下,颇有当朝豪士的风采。这也是岑君颇为仰慕她的地方。 岑君如今年纪并不算太大,三十而立的年纪,只不过自从十五岁参军,曾经跟随父帅东征西讨,也攒下了不少军功,靠着父帅的威名,先/帝封了他骠骑大将军之职位,却不曾有实权,他也不在意,他现在只希望能够好好在城西一隅好好安顿下来,之后娶个媳妇,继承父帅遗愿。 他用了自己攒的钱,买了这块地皮,准备安安静静生活下去,他也想建功立业,只是功高震主这个道理他是懂的,只不过若是朝廷召唤,他定将重披战袍。 他听见敲门声,前去开门的时候,怔了怔,眼前这个人,他并不认识,但是瞧着五官,着实是有些眼熟。 李箸敲开了门,便瞧见了一个男子,男子头发以灰带束起,脸大约是因为风吹日晒,有些粗糙,但是生得端正俊俏,尤其是一双眼睛,犹如鹰隼之眼,极为有神。 男子一身灰色布袍,大约是正准备种菜,手上还拿着镰刀,他瞧见门外李箸一袭白袍,下意识问了一句:“您是?” “大理寺少卿李箸见过骠骑大将军。”李箸温和笑了笑,随即弯了腰,拇指交叠双手折叠伸于额前,行了个大礼。 这里许久不曾有人来拜访,这李箸一来便是大礼让他有些哭笑不得,他将镰刀放了下来,迎了上去,同样俯身还了礼,随后侧了身:“进来说罢。” 岑君给李箸倒了一杯茶之后,将袍子一撩,也屈膝坐了下来,二人就这么坐着。 李箸瞟了一眼这里,大约是因为只有他一个住在这里的原因,整个院子显得有些冷清,除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其他的倒也没什么了,毕竟是将军,平日练武,这房里伫立最多的是一些武器,供在大堂上头的那一把横刀最为华美,大约是上头传下来的。 “不知少卿来此,有何指教?”岑君瞧了一眼对面的李箸,其实很是好奇他来此的目的,他现在严格来说只是一个武散官,无实权,要说是来巴结,自己这里也不至于冷了那么久。 李箸脸上笑容温雅秀丽,两只手互相揣着,放在了膝盖上,瞧着礼数颇为周全:“下官是来询问事情的,不知将军对于秦明,是否还有印象?” “秦明?”岑君皱了眉,视线下垂盯着杯子瞧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回忆,在他不算太长的生命里,军旅生活所占大多数,五年之前的事情,他已经快记不清了,他抬起了头,“当年班师回朝,正巧遇见他被派去西域镇匪了,只是没想到那次相聚竟是最后一面。” “那么当年秦将军的死,将军您知道些什么?” “当年进奏院状来了长安,我便……” 李箸说完之后习惯性笑了笑,抬起了头,眼睛瞧向了丽娘:“其实这后面的事情,丽娘应当是比所有人都要清楚的,不是么?当年的铁娘子为何要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来秦明将军当年所护卫的长安来?” 丽娘整个人背部挺直,伙计与她时间久了,也知道现在丽娘如今真的对于眼前这如狐狸一样的男人有很强的敌意,这是丽娘每次受到威胁时候的下意识反应,方便发动攻击,但是这个男人却一点也不在意一般,依旧是这么瞧着丽娘。 丽娘瞧着李箸的眼睛,瞧着瞧着突然笑了出来,声音铿锵,似乎回到了当初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时候:“是,都是我干的,一切都是我干的。” 一旁的伙计猛然抬了头,眼里是各种情感的交织,瞧着复杂得很,他的手本想触碰她火红的襦裙,最终还是悄悄收了回来,他垂下了头。 柳如筠闻言一皱眉,身子坐直了一些,本想开口说什么,却瞥见了李箸的手指,他的手指在摩挲袖口的暗纹,这算是李箸下意识的一个小习惯,表明李箸正在思考。她张了张口,终究是什么也没说,还是坐了回去。 “哦?为什么呢?”李箸依旧是笑着,他的手揣了起来,袖子合在了一起,就这么搭在了腿上,瞧着颇为气定神闲,李箸心里应当是有了答案的。 丽娘突然起了身,就这么跪在了地上,整个身子直直的,宛若沙漠中不倒的枯木,她声音冷静又淡漠:“我杀他自然是因为他做了亏心事。” 李箸的语调最后有些拔高,其实气势比起询问意味更加浓一些:“哦?” “当年秦明根本不是被俘,而是被杀!而他竟然勾结副将,将这件事情虚假上报!少卿大人,您说该不该杀?” 丽娘这句话的时候,这些句子似乎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一般,她攥紧了拳头,紧到对面的如筠似乎觉得她能攥出血一般。 “你说什么?”宋辊似乎并没有从秦明死去的消息中脱离出来,未曾反应过来,傻傻地又问了一遍。 丽娘的脸终于有了表情,她一脸嘲弄地笑了起来,但是同样身为女人的如筠却瞧出了她眼底的悲伤,她转了头,望向了窗外,正巧,她瞧见了鱼肚白,那束光将她的虹膜印得有些变色: “当年,我的身份确实是商路马匪,当初我一帮子人其实和那些焉耆人并不对付,主要是因为他们抢东西着实野蛮,连老人孩子也不放过,所以也就不喜欢,瞧见了是要将他们打跑的。” 她望着那缕阳光,呆愣愣的,似乎陷入了回忆里,也没有人去干涉她,许多人都想知道当年的真相,而丽娘,只是想倾吐一下这么多年的孤寂。 “听其他马匪说,他来的第一天,似乎就非常的威风,将其他几路马匪都给收拾了,我那时候脾气不太好,并不服气他,喜欢出风头,并不信这人能有多大的能耐,所以便想去耍耍他。”说到这里,丽娘笑了,李涯德在她一旁,似乎觉得瞧见了最为纯净的笑容,她的笑容很美,笑着笑着便流下泪来。 “我策划了一场戏,那是我第一次瞧见他,我装作是被马匪抢劫了的小姑娘,他是威风凛凛的将军,说起来也确实丢人,他生得确实好看,穿那铠甲,似乎真的能发光。” 她说到这里,笑了起来,顺带着眼神都生动了起来,神情颇像一个小姑娘,遇上心上人时候的表情,羞涩如桃花,在场所有人似乎能够想象得到当年荒漠之上,有一位喜红裙的顽皮姑娘,她抬起了风华绝代的头颅,傲然对着一位俊美将军挑着眉。 “之后他跟我说,他知道我是谁,他期望我去官府自首,不要做这个营生了。我那时候生了气,跟他说了一句话,我说,等我去见了月牙泉,再跟他回去。” 她伸了手抹了抹眼泪,眼睛转了转,将眼眶的泪活生生憋了回去。她的脸也渐渐没有了表情,变成了众人所熟悉的丽娘。 “之后,他便不见了,我托了人问,才知道,他死了,死在那些外邦人手里。但我是不信这种鬼话的,所以我最后杀了两个人。但是,我既然答应过他要从善,我便得信守承诺,我要为我之前行为赎罪。” 李箸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了下去,“所以,你便来了他曾经驻守的长安?只是为了他?” 他没有任何表情,就这么望着眼前这个老板娘,眼眸很黑。 杨丽娘也是第一次直直瞧了过去,她瞧了对面两位大官许久,点了点头:“当年,我答应过他的,我做到了。” 李箸也是瞧了她许久,突然扯了扯嘴皮,声音依旧温润:“可你又杀人了,不是么?” 丽娘的脸在她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便白了。 “不!不是主人杀的!主人没有杀人!”那位伙计突然抬了头,他的背脊直了起来,他并不顾丽娘的拉扯,他鲜少如此挺直腰背说话了,他以膝盖走上了前去,行了军礼,“是小人杀的!” 柳如筠瞧着此人的行礼姿势,缓缓坐直了身子,这是军人的抱拳礼。 ------------ 【鬼将军】玖 沉默的真相 柳如筠坐直了身子,脖子圆环上的璎珞随着她动作又轻轻响了起来。她盯着他的腿瞧了一会儿,视线往上瞟了一下,随后定格在他的拳礼上,随后淡淡道:“你首行军礼,且如此标准,应当是参了军的,在这里做个店伙计,也像模像样,伪装能力很不错,莫不是斥候?” 店伙计瞧着柳如筠的眼神明显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她猜出了他的职位,他之后便笑了笑:“御史大人果真心细,骠下的确是斥候,只不过现在斥候于前不久改称呼了,现在斥候不过就是个探马罢了。当年的事情,骠下确实再也清楚不过了。” 一旁的李箸点了点头,并没有拖泥带水,直接接了口:“你叫什么?秦明将军的死,你清楚与否?” 店伙计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足了勇气,他点了点头,发髻随着他点头轻轻摇晃着:“骠下姓林名贞,当年事情清楚,秦明将军其实并不是被俘,当初秦明将军之下有两个副将,王朗以及李坤,当初是一起被派去了雍州,之后到了沙洲镇。” 李箸轻轻点了点头:“好,你莫要尊语了,照常说罢。”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其他几个伙计似乎对这些事情是知道的,也没有什么大的表情亦或者失态,如今他们端坐的模样,似乎都带了铁血的味道,应当都是军人。 只是,这么几个军人,怎么会用了别人的鱼符偷偷回到长安,做起并不受人在意的店伙计? 再者,几乎都是习武之人,对于上头发生的事情,当真一些都不曾知情?若是知情,那么…… 柳如筠似乎突然想通了什么,她睁大了眼睛,突然便转过了头,瞥向了李箸,他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了,他转了头,对着一脸震惊的如筠笑了笑,笑容依旧温雅,只是对柳如筠来说,这个笑容却格外得冷。 如果真是她所想的这样,那么他们的推演便完全对上了,李箸他应当是全部知情了,方才会有如此计划。 整件事情,完全是一场复仇,而要向死者索命的,可不止一个人。只是为什么他们要选这一天复仇?有什么含义?还是说,突然知道或者看见了什么? 李箸面上没有什么,只是柳如筠似乎瞧出来他并不想听李贞下头的话语了,他从袖袋取出了折扇,一下一下敲着掌心,似乎是有些不耐烦。 林贞知道前面两位在想什么,但是他也不解释,他低下了头,开了口:“他们两个或许一开始便不认识将军,只是因为调令,所以聚到了一起,之后将军派我去玉门关瞧瞧,瞧外邦的劫匪如何。” “之后回来,我并没有瞧见将军,问了两位副将,他们说的话也含糊其辞,只是能猜出一点,将军失踪了。他们两个已经将将军失踪报给了当地的节度使,节度使已经让王长林拟文了。我只得问下头的士兵副将将军他们今天都去了哪儿,随后,画了路线图,准备去找。” 柳如筠依旧是有些疲倦,她的身子稍微前倾了一些,双手在膝上合了起来,她的声音有些低:“所以你顺藤摸瓜找到了埋在沙子里的尸体?” 他点了点头,他的语气开始愤恨起来,似乎那种仇恨越过了千里:“是的,将军是活生生被埋在黄沙里窒息死的,我不信,和那两个混账没有什么关系,定是他们哄骗将军去陷阱……” 李箸哗啦一下打开了折扇,将林贞的话语打断了,他顺带着还扇了扇风:“不过这次王长林依旧不是你们杀的。” 宋辊虽然脑子并不灵活,却也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虽然他们这些人没有动手亲自杀,却也是有关系的,他给谭莒行了个眼色,示意他之后记得将他们收押起来。 谭莒很久之前便知道了丽娘的身份,其实也算是无意撞破的,他也没跟丽娘询问。只是因为他觉得一个女人来长安打拼不容易,便也没有上报,谁知道背后竟然有如此错综复杂的联系。 柳如筠瞧着眼前数人的脸色,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她颇为觉得这探案什么的不太适合眼前这群人,抓个小毛贼就已经是非常适合他们了:“你们有没有感觉推演少了一个人?三个嫌疑人,推演了两个,那么另一个是谁?” 宋辊突然兴奋起来,有些肥肥的爪子举了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许久憋出了一个名字:“秦风?” 李箸点了点头,脸上笑容里颇有种欣慰的感情在,也确实是只能欣慰了,至少他们动了脑子:“同是姓秦之人,若是有兴趣,你们来猜猜他们的关系?” 李涯德瞧着柳如筠和李箸都没有什么想开口的欲望,也便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开了口:“我看了案卷,若是按照年龄推断,两人应当是兄弟,父子应当不可能,十岁生孩子还是有些罕见的,这秦风如今少说也双十的年纪了,五年前,就当秦风十五六岁,秦将军方三十六岁……” 柳如筠点了点头:“推断得不错,秦风便是这位将军的弟弟。” 她以手撑地,起了身,她大约是因为有些累,身体有些软,只不过她很快便调整了状态,她依旧是一身绛红色官服,显得她有些距离感。她走至了窗边,她将窗越发往外推了推,木棍朝上抵了抵,待等撑住之后,便转过了头。 “其实一开始,便是设计好的。”她用手指点了点窗台,伸头出去瞧了瞧,“秦风来的时候,你们便已经将王长林之下的房间给了他住,这是为了方便实施第一步计划,见鬼。” “见鬼,其实很简单,秦风装作瞧了鬼的模样,引得酒舍中的人们议论,随后将言论传到上楼王长林耳朵里,顺便,他可以将自己伪装起来,没有觉得之后他鲜少出面么?” 王长林听了定是不以为意,只是这件事情总归是在的,等他探出头的时候,便是他入圈套的时候。 李箸瞧着如筠说到了点子上,便也站了起来,折扇敲了敲自己手掌,缓缓踱步,颇有种佳公子的风韵:“你们应当也很好奇,我从哪里来,什么时候入的房间。” 他也走至了窗前,一红一白就这么站在了窗口,太阳此时已经升了起来,两个人背着光,成了一对剪影,边缘发着光,倒像是一对雕像。 “后院墙其实并不是太高,想进来很简单,翻墙便可以,不知道你们金吾卫去后院瞧过没有,后头墙上有着许多痕迹,应当能瞧见我脚印的。之后一些时候,我藏身在冰窖。” 阿宝突然想通了什么,为什么柳如筠会突然摔倒,为什么李涯德会在一楼看到有人的背影。 但是那一夜崔风楼看到的男人,又是谁呢? 柳如筠故意摔倒,将手中的烛光扑灭是为了方便李箸从外头进入地窖,等待最好时机出去配合推演,只是这方式也太过痛了一些,李箸瞧着如筠依旧挺直的脊背,轻轻叹了口气,柳如筠在李箸看来,过于坚强了些,这并不是好事。 李箸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长,他本想将手伸向她,最终还是默默收了回来,他转了视线,他瞧了眼前的那群人,合着的折扇敲了敲这窗,随后问道:“李涯德在下头瞧见的人影是我,那么当夜崔风楼瞧见的又是谁呢?” 宋辊眼睛转了转,随后定在了那群军人身上,他似乎想到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或许是因为锻炼久了,脑袋也灵活起来。 柳如筠的身子稍稍后倾了一些,整个人靠在了墙上,大约是身子靠在墙上的原因,声音比起以往要慵懒一些,她声音虽然不算清脆婉转,却也好听,语速适中,倒也能让人耐心听下去:“其实很简单,凶手就在你们中间,这件案子主要的便是配合。丽娘没有撒谎,只是她知道了事情之后,掩盖了部分真相,真正动手的是秦风以及你。” 柳如筠伸出了手,从左往右依次划了过去,最终,回到了林贞的脸上。 林贞扫了一眼身边的人,瞧见宋辊望向他的眼神有些怪异,也便尴尬地笑了起来,似乎对于柳如筠的猜测颇有些意外:“御史大人,您在开玩笑吧?我打探消息还行,论杀人,我可比不得在座金吾卫。” 柳如筠瞧着他这个样子,摇了摇头,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秦风放出看见鬼的消息,令所有人人心惶惶,其次将自己掩藏起来,一顿三餐基本上全靠你林贞来负责,你们两个是主要的策划人,而他们几个,则是帮忙的。” “其实之后冰窖里还验出来了一些伤口,颈部以及四肢,均有伤口,只是这些伤口是在皮下。” 她突然将窗子叉杆拿了回来,抓住窗板,将窗上榫头一扭,便整个窗子便给取了下来:“你们将窗设计成支窗的模样,也是为了这一天。” 她瞧了瞧李箸,瞧见李箸并没有反对她,也就心定了下来,她继续开了口:“当夜,林贞你应当是在他饭菜里下了药,待等他口干舌燥想喝水之时,窗边吸引他注意力,或许根本不用装神弄鬼,因为他整个人太热了,只想去凉快些的地方,所以开了窗。” “无论是装神弄鬼亦或者如何,待等他探出头来,下头早已将窗户卸了下来的秦风便出动了。” 她探出头瞧了瞧,随后拿了叉杆指了指对面的槐树,又指了指这窗框上的明显撕扯痕迹,淡淡道: “你们可以上来瞧,二楼三楼其实距离很近,若是秦风站在窗框上,完全够得到三楼。 这窗框上有明显的拖拽痕迹,我初步猜测是下头的秦风用绳索套住了他的头,还未等他将绳索解开,下头应该用什么办法将他拽了下去,他翻身而下,下意识抓住了窗框。 槐树枝桠被压断许多,摔下去声音照理来说会很大,可惜下头不止一个人,随后秦风将他挂在楼上,而他因为喉咙被绳索勒住,发不出什么大的声音,只得挂在墙上,之后秦风将他拖进了自己房间。” 秦风将他扯进了屋子里,而下头的人则是将下头槐树枯枝给收了起来,顺便已经开始布置起了其他机关,以便将尸体送回。 将人扯下来容易,但是运上去就很麻烦了,那么可以来想想,怎么将尸体运上去。最简单的,便是将固定的东西当作支点,将尸体升上去。 树的枝丫虽然靠近他的窗户,但是却不强壮,且槐树已经死亡,枝丫已经枯萎并不牢固,若是尸体太重,怕是会断裂,所以将树作为支点太冒险,所以这时候楼顶的屋檐便是最好的支点。 当然,王长林的房里也需要留一个人,将窗户拆后,适时将人拉进来,随后进行伪装,顺便将窗户上的血液痕迹消除掉,另一个人则将楼顶痕迹消除掉。 所以一切的行为,都不可能一个人完成。 秦风或许是当场便杀了他,这血是从胸腔喷出来,自然是血是许多的,至少会将凶手喷个满面血污,更勿要说生取内脏,这种血迹比死后再剖腹更多,所以房间里那么多血迹怎么办呢? 柳如筠的眼睛瞟向了一旁的谭莒,谭莒整个人被瞧得一激灵,绿豆大的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逗得她忍不住想笑,只是她背着光,众人瞧不清她的脸:“咳咳,你们是否还记得,搜查他房间的时候,他的地面确实是有许多血迹?” “是的,只是他当时正在自残……”谭莒下意识点了点头,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那脑袋咻地抬了起来,抬得老高,似乎有种邀功的嫌疑,“御史,您的意思是,是他欲盖弥彰?” 李箸似乎也被他那小眼睛给逗乐了,只是他表现得更加明显一些:“呵呵,加上自己的血,自然你们也就不会怀疑他房间里那么多血是怎么来的了。另外,你们不妨再猜一猜,为什么他要将窗给堵了?” 这时候宋辊的脑子似乎也被带动起来了,他的小聪明倒是用在了点子上:“他拆了窗子,有可能是装不回去了,所以才装成吓得不得了将窗子堵住?那么楼顶的水是为什么呢?” 柳如筠挑了眉:“莫要忘了冰窖的冰啊,瓦块将冰块嵌住,绳索可以套在上头,升降尸体所用,而郑姑娘上楼只瞧见了瓦片顺序不对,却连水也瞧不见,足以证明这王长林死亡时间,或许还得提前一些,至少是在那位‘王长林’叫起来之前。” 谭莒他们有些大彻大悟的感觉:“所以其实待等王长林死后,有人进了房间,给他解了麻绳,随后又给他胸腔里灌满了黄沙,随后扮作王长林叫起来,而另外的人将楼上的麻绳取走,所以郑姑娘听见了楼上动静?之后丽娘又故意顺延了时间?” “不错,你们可认罪?”李箸缓缓走近,随后在林贞他们面前缓缓蹲下,面容温雅秀丽,他的笑很好看,但是靠近了看,却着实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林贞知道说什么也没有什么用,也便认了罪,他瞧了丽娘一眼,他发现她哭了,这是他第一次瞧见她哭。一时间便愣在了当场,他苦笑起来:“主人,抱歉,当年杀两位副将时候,我们和您商量了,只是这件事情没有提前和你商量……你扣的那些钱,我这辈子还不了了。” 丽娘眼圈红得很,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出来,但是嘴巴却硬着:“老娘才不管你死活,且滚吧。” 阿宝没有说什么,他瞧见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便将门口的金吾卫喊了过来,示意将下头的秦风给抓了,一群金吾卫也进来了,瞧见宋辊示意,也便将那群人给扣押住了。 而二楼的金吾卫则是匆匆跑了上来,说二楼的秦风死了,丽娘听见这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僵在了当场,泪流得更凶了。 柳如筠听见了消息,她当时正准备将窗给装上,她的手顿了顿,收了回来,那扇窗她终究没有装上,望向了初升的太阳,深深叹了口气。 他死之前,应当是瞧见了他心中伟大的那位英雄了吧? 丽娘也瞧见了窗外的景色,她泪眼迷蒙中,迷迷糊糊倒了下去,她耳边似乎听见了林贞的呼喊声,一切都不怎么真切了。 她似乎瞧见了无边的荒漠。 那位将军啊,他伫立在沙丘上,瞧见那抹红影骑着飞马往月牙泉而去,像极了敦煌壁画上的飞天,他笑了起来。 他被沙子淹没的时候,手穿过了沙子的堆积,他眼前似乎出现了那抹倩影,他想伸手抓住,却终究是徒劳。 沙漠中,那只手,不曾落下,手腕上的金色铃铛被漠风吹得声声作响。 她突然回了头,似乎听到了什么,泪流满面。 ------------ 【字中灵】壹 字灵 长安怪卷●案三·引 或得文卷,甚喜,入夜则大惊,道有鬼。 白老闻之兴叹,遂西去。 ——《君梦成骸·字灵篇》 一切瞧着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郑姑娘已经回了去,她已经将未婚夫给揍了一顿,顺带着将男人给绑了,说是得好好修理一顿。崔风楼也已经踏上了旅程,和丽娘一前一后走的,他其实这次来长安,便是来述职的,既然一切稳妥,也该回去了。 丽娘走时,她望了长安城的城门许久,她眼中似乎有泪光闪烁,她最终还是转过了头,直至出城,也没有回头。 或许,她已经放下了那段过往了吧。 许多文人雅士都在哀叹,说是前不久长安较大的酒舍就这么倒了,太过可惜了。 说得极为好听,实际上为的只是因为酒舍环境好,他们少了吟诗作对的地方罢了。真正感到伤心的是那些百姓,他们的大恩人据说是酒舍出了命案之后太过伤心,回了雍州。 那间酒舍关了。 与这个消息一样令人沸沸扬扬的,其实便是李尚敬的死了。 李尚敬是谁? 许多的文人墨客说到这个名字,总是又爱又恨,他们爱他的文骨,却不爱他的行止。 “灵犀燃香通生死,黄泉忘情渡去归。” 这句句子引得众多文人抄录,当年“洛阳纸贵”的情况在长安又掀起了一波热潮,名曰“敬文”时代。 他的文学成就被吹捧得很高,有人说他的才华可以和盛唐时期李白有得一拼,被称“小李白”。 自然,这些都是炒起来的热度,李尚敬最令人所津津乐道的便是情史,他一生有三个女人,无论是哪个女人,都得到过他亲手所写的情诗,这些诗词在李尚敬死后,市场价竟然最高可拿到一块地皮! 这人的热度由此可见一斑。 最令人诟病的是他待人处事,他做人“无德”,将权利瞧得比什么都重,最终死后万事空。许多人都在吹嘘,说是他缺德事做多了得到了报应,由此也可以看出他的人缘其实并不太好。 柳如筠听见那些御史说着这诗词多么值钱的时候,被震惊了一下,这些消息,对她来说确实是天方夜谭一般的存在。 一向清俭的她,真的不能想通人们的思维。 长安一富商终于抢到了李尚敬的一幅诗词,上头画着一美人。据传,这是李尚敬的原配妻子,只可惜她去得早,所以李尚敬为她画了自画像,随后给她题了诗:“吾念卿卿空涕流,意如凄凄书永别。” 这句诗句更加令人觉得,这李尚敬对于这个女人是真心的,可惜没有人知道,原配妻子死后不久,他便移情其他女子,并为她写了其他诗词。 那位富商姓白,在长安购置了白府,住在这里也许久了,他做的是丝绸生意,长安的丝绸庄他做,但是大部分的丝绸是出口西域的,所以赚的钱也不算少,他为了买到这李尚敬的“真迹”也是下了血本的。 他抚摸了许久,心满意足极了,便将这幅画挂在了自家的大堂里,他要向所有人炫耀他有李尚敬的诗词真迹。 今夜很安静,外头连蝉鸣都不曾有,一些仆人都觉得今夜有些过于安静了些,有些可怕,随即都早早钻入了被子,即使他们不曾睡着。 这已经是热天,六七月的天气最是炎热,实际上是睡不大着的,柳如筠耐不得燥热,只得从席上起了来,她一向怕热,中衣用的便是清凉的丝绸,有些松垮,衬得她气色有些不太好。 她其实算是挺瘦的姑娘,若是将她丢去盛唐,怕是归于丑女一类。也亏得如今这种审美已经过去了,否则她们这群瘦姑娘愁嫁得很。虽然现在也没什么人向她提亲,但是她也并不太在意,面对父亲的探问,只是淡淡说了句监察为重。 丝绸中衣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什么用,她依旧觉得热得很,她突然便听见了咕咕声,侧耳又听见了窗外有东西正在有规律地叩着窗户。 她轻轻走至窗前,打开了窗,那只白鸽歪了头,似乎格外惊奇她脱下绛红色官服的模样,歪着头滴溜着眼睛看了她许久。 她淡淡瞧着它,一人一鸽对视许久,之后她伸出了手抓住了鸽子的胸腔,那鸽子似乎非常不满她如此无理的对待,爪子不停上下腾抓,不停扭着脖子,想去啄她的手逼她把自己放开,她被闹得烦了另一手便拍了过去,将那鸽子拍懵半晌,柳如筠还以为这鸽子被自己给一掌拍死了。 她取出了小笺,便将那只鸽子扔出窗外,动作极其潇洒,那只鸽子大约是忘了自己会飞,一道白影就这么咻得一下掉进了外头草丛里。 那日将林贞押解之后,她和李箸一同走在城外的山上。他们几乎能瞧见整个长安的全貌。 如今的长安,宛若一盘正在展开的棋盘,坊间规整,宛若棋盘矩阵,长安的地标建筑就宛若一颗颗棋子,他们穿梭于经纬交错的街道,就如此慢慢定格,最终成为永恒,成为棋盘中坚不可摧的部分。 而棋盘十九道之内,乃是长安芸芸众生。 李箸瞧着长安,眼眸似乎有别的情绪在,但是她瞧不出来,李箸的城府远比她想象的深得多,他眯起了眼睛:“长安如今歌舞升平,这便够了,你莫要做御史了。” 她第一次如此认真瞧他的侧脸,他的侧脸白净,气质也很好,若非姓李,说是其他贵族也有人信。 而她并不一样,她父家并不显赫,父亲全靠着自己方才坐上史官,而她也是因为父亲虽撰书国史,却依旧严谨责己,方才坚持下来,从一名小小按察使,做到了御史。 “当年,我的路,便定了。” 她瞧着长安缓缓流动的人群,突然便笑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被允许这么笑过,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官服,皱了眉,随后柳眉展开,她抬头望着李箸的眼睛是格外的认真:“其实我从不喜红色,只是监察需以身作则,只有这样,把柄方才会少一些,致命的因素也会少一些。有人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当年一别,你我皆已不同。” 李箸静默许久,他没有转头看,再次响起的声音依旧温润:“你想过日后么?你一个姑娘,若是御史,普通男子不配,朝堂男子定不敢……” “我爱这里。” 青色暮霭沉沉,远处的山川方有了暗青色的轮廓,二人并肩,不发一言。 她回了身,便叹了口气,低了头方才瞧见了笺上信息,小笺上的字倒是俊秀,笔锋识势,裹束筋节,极为漂亮,与他人倒是极配,只是他依旧是不曾死心:“调入京兆府岂不美哉?” 她暗暗骂了一句:“这狐狸感情是最想让我去当那司天台道士,才肯罢休。” 其实她知道为什么他要如此劝诫自己,只是她决定的事情,少有人能劝动,她将纸揉成了一团,便又钻进了被窝。 白府的老爷姓白,名鑫,字三金。道上都敬一句白三爷,前不久得了李尚敬的真迹,极为高兴,今日便请了许多人来大摆筵席。 说得好听是为了合作,说得不好听便是臭显摆。 白鑫以丝绸生意为主业,其实副业捞的钱更多,只是不大光彩,他最近最烦恼的便是他的儿子,吃喝玩乐一样没落下,但是依旧是不学无术,经常将夫子气得晕过去,他可着实是头疼。 这次花高价买来李尚敬的诗词,也是为了敲打一下不学无术的儿子,堪称用心良苦。 最近他儿子又给他找了祸事,还是和女子有关,说是看上了隔壁平康坊倡肆新来的仙女,那仙女据说刚刚才被卖进来,还是个清倌,叫什么月小楼,据说是东瀛来的,现在是个花魁。 白鑫也略有耳闻,这东瀛来的姑娘那可真的是样样精通,琴棋书画甚至茶道,据说此女子不仅才高,且容貌足可倾国。只是他也没见过,所以这次的宴会,特意高价将那姑娘给请了过来。 其实请帖发出去第二日,宾客便都来了,许多的男人都是慕名而来,说是月小楼将来到白府,都在翘首以盼,只瞧见日头已西斜,那姑娘方才姗姗来迟。 其实她没有过多修饰,头发也只是简单扭了个发髻,连装饰都没有,却也是极美了,梦笑开娇靥,眼鬟压落花。白鑫这才知道儿子为什么会对此女子如此痴迷,这女子便是生来魅惑众生的,或许历史上的妖妃大约都是这种模样。 美得令人相信男人都会为她甘愿去死。 她身后还跟着两位少女,大约是侍女,也是极为漂亮。 她身着大袖衫,披帛与裙摆迤逦于地,她径直走了过来,双手向前伸出,行了礼,声音清脆婉转,却是奇怪极了,大约是因为不太会说大唐话,夹杂着奇异的音调,但却是比其他女子的声音都要好听一些。 安置好这位女子,他抬了头,他瞧见了许多男子期盼的目光。他暗暗苦笑了一声,果真红颜祸水。 月小楼坐在了专门为她安置的地方,身体前方是珠帘,能够遮住自己的脸,侍女连忙将自己准备的清酒摆在了案上。 今日是假母求着自己来的,因为收了钱。 一年之前,她被骗来了大唐,之后又被那人卖入了倡肆,她其实并不怨懑,毕竟假母待她极好,也未曾受委屈。 妈妈说是若是她不肯赏脸,便死在自己面前,她却不在意这些,她只是为了李尚敬真迹来的,她拿起了案上的清酒,在鼻子下端扫了扫,勾起了一抹笑:“俗不可耐。” ------------ 【字中灵】贰 回魂 白鑫原本便已经安排好了所有节目,压轴节目是月小楼的舞蹈,而最后压台的则是李尚敬真迹。 只是这天公并不作美,不知怎的,这天气越来越差,外头隐隐有了雷鸣之声,外头的光渐渐也黯淡起来。 白家虽然说是商人,身份上不了台面,但是人脉广,人缘好,再加上此次筹码也多,来的宾客大多是有头有脸的,也有许多的世家公子,高哲便是其中一位。 他来的目的格外简单,只是为了瞧瞧那艳冠群芳的月姑娘,真迹什么的他并不在意,毕竟他也是个有钱的公子哥,齐国公之子,乃是高力士养子后代,他其实也觉得当官没什么好的,也便学着经商,倒是赚了盆满钵满,他父亲也便不再管他,至少他不是纨绔子弟。 他生得也好看,大约是因为母亲是胡姬的原因,头发微卷,鼻梁高挺,五官深邃,面皮白皙,格外漂亮,虽然男生用漂亮来形容不太妥帖,但是看到他的时候,你便会觉得,或许漂亮来形容男人也不太过分。 他撇了撇嘴,望了外头的天,便没说什么。 白鑫与东瀛关系也很不错,因为东瀛遣唐使每次带回的丝绸大多都是白家提供,这次遣唐使阿部冰其实和他私交也不错,所以也便来了。 东瀛人沉迷大唐文化许久,派出不少使臣,其中最高领人便是遣唐使阿部冰,他已经在大唐待了三年,如今是二十六的年纪,其实最感兴趣的便是游历大唐。 此次来第一是为了膜拜李尚敬真迹,第二是为了看故乡之人,他听说平康坊的花魁竟然是东瀛女子之时,他愣了愣,他们使团也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这女子是自愿的,便是被拐卖来的。 他的另一个目的是想将月小楼劝说一番,为她赎身,让她回到故乡。 待等月小楼出来之时,似乎所有的光芒都被她摄去了。一只白色藕臂伸了出来,将珠帘分了开,那手臂很是纤细,但是恰恰是这只手臂,凝住了所有人目光,她面上戴着一层薄纱,更添了一份朦胧美。 月小楼的舞姿其实并不算太好,因为她练习 大唐胡旋舞并没有太久,自然是比不上宫廷舞姬的,只是她容貌出众,让人会自动过滤掉这些缺点。 阿部冰瞧着这女子发着愣,他眼睛慢慢红润起来,心里莫名有些酸涩,这位故乡的姑娘,这是吃了多少苦。 最终披帛落下,那女子也便慢慢回了位,珠帘再次落了下去。 而最终的作品也即将拉开。 此时外头天气突然便爆发了一般,雷声如鼓,那电光直直便劈了下来。 所有人被吓了一跳,但也因是室内,也便无人有所不满,仆人也接了活将屋内四角的青铜仕女烛台给点亮,屋子里亮堂起来。 那幅画缓缓被打开,众人都瞧见了那画上美人,眉眼容愁,红裙束裹,在烛光映衬下倒是有了一丝人气。 将那画全部拉开,挂在大唐的那一瞬间,众人抽了口气,这李尚敬果真是奇人,竟然将女子画得如此之像,一颦一笑宛若真人一般。 突然,外头一道闪电就这么直直劈了下来,照亮了有些昏暗的室内,闪电也将那幅画照得白了几度。 雷光过去之后,室内回归了昏暗,突然,众人惊叫起来。 他们瞧见的是他们毕生第一次瞧见的奇异景象。 那幅画之前,突然便出现了一抹白影,他就这么立着,清癯且嶙峋,他伸出了手,似乎想去抚摸着这幅画,突然他跪了下来,头重重磕了下去。 他的背抽动起来,似乎在哭。 而那幅画就这么静静挂在那里,那位女子无悲无喜,就这么坐在湖边的奇石上,眼眸瞧着前方,眼眸似乎蕴藏着亘古的忧伤,她没有瞧一眼下头跪拜的男子,她早已瞧不见。 “这不是先前已经殒身的李尚敬么!”在场也有人眼睛是很尖的,当场便认出了那跪在那里人的身份,尖叫起来的人是长安有名的书画商人君让娴,他可以说是一些文人的菩萨,文盲的救星。 通常来京城投卷的文人,一般都是充满希冀来的,要么便是家世不好,期望来长安闯出名堂来,名扬文圈光宗耀祖,要么就是单纯想搏个名头出来,日后好办事。 文人们若是没有钱了,可以将自己的文墨卖给他,抄写几本书亦或者是写几首诗,来赚取一些钱,虽然说不多,但也足够生活下去,而一些文不识丁之人,通常便去他那里买字画,瞧见好看的便买下来,挂在自家大堂里,给其他人瞧,表明自己不是充满铜臭之人。 当年李尚敬其实一开始也是个名不见经传之人,来到长安之时,和其他来投卷的文人一般穷困潦倒,他也帮了他不少忙,帮忙救济意思意思,之后投卷令狐以及白老,受到赏识,名扬长安之后,二人倒是没怎么见过了,所以,他的那声叫唤,没有人怀疑,令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什么!李尚敬不是死了吗!那这里的是谁?鬼吗?!”顿时众人都害怕起来,大部分的人都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慌忙朝后退去。 那李尚敬的人影跪拜在那里,似乎并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就这么摆在那里,脸上涕泪直流,似乎是在忏悔什么。 白鑫壮着胆子往前,想去碰一碰那人影,那雷电突然又这么直直照进了屋内,将屋子照了个透亮。 那跪拜之人突然不见了,似乎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只留下那一幅画,就这么安安静静挂着,刚刚的那一幕似乎并没有发生过。 “见鬼了!见鬼了!”许多人尖叫起来,原本宴会的好气氛,顿时被恐慌笼罩着,虽然都是男人,但有些男人这时候却比女人还不如。 月小楼则缓缓站起了身,她的袖子很宽,举起时候遮住了下部分的脸,她的身姿在大袖衫的衬托下更加妖娆起来。 她朝前踱步,大约是习惯了穿木屐,即使今日穿了平底鞋也没有能够改掉小步移动的习惯,缓缓走至所有人避之不及的画卷之前,轻轻笑了一声:“果真是好画,或许是此画显灵,李尚敬大人头七之前,来最终瞧一眼他的夫人,也说不定呢。” 白鑫这才尴尬笑了起来,准备暖和气氛,脸上感觉烧得慌:“没错,正如姑娘所言,这李大人显灵了!” 白鑫只得草草便散了场,各人回去之后,这消息便传了出去,这消息是越传越离谱,更加为这件事情添了一份诡异色彩。 可巧的是,这一天,李尚敬的字画,只要是挂起来的,几乎都有人影出现,而那些字画,所画之人,皆为旧人。 那李尚敬头七回魂跪拜旧人,震惊了整个长安,更别说是文人聚集的文圈。 而另一桩极为蹊跷的事情,便是白老之死,当夜雷雨交加,白老瞧着外头的雷雨叹了口气,再给自己的仆人说了句:“时耶,命耶,来也。”之后,便驾鹤西去了。 这一连串的事情更加令许多人猜测起来。 来也?谁来了?为什么白老说这是时间和命运?他莫非早便预测到了?无人知晓,也无人能答。 白老本名白雏,字雎兮,和前不久殒身的李尚敬乃是师徒关系,白老于长安乃是大唐最有名诗人之一,有人曾戏称,其当与数年前白居易合称双白。一生收了许多弟子,而李尚敬是最不令其省心的。这李尚敬回魂夜,白老便走了,这也着实太蹊跷了些。 更加蹊跷的是后头的事情,令狐公子竟然将李尚敬写在他家墙外的“忏悔书”给刷掉了,而这封忏悔书是李尚敬写给令狐聪的,也就是如今令狐公子的父亲的,翘掉其实是对父亲的不敬,所以先前并没有将它刷掉,但是那一夜他命人连夜将诗词掩盖了。 这更加使人猜疑起来,那一夜,令狐公子到底瞧见了什么。 这次的回魂夜,连秘书监宋文妤都震动了,派出了司天台阴阳管勾来调查。司天台监掌察天文,稽历数。凡日月星辰、风云气色之异,率其属而占。 李箸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颇觉得有些好笑,这阴阳官其实主职黄道吉日的推算,占卜吉凶,副职方才是辨别鬼怪之事。 阴阳管勾是正六品官员,虽然说并不参与朝政,但是官位还是在的,派来的那位阴阳官名字倒是诗情画意,姓尚,名添棠。 一身青色大袖衫,青玉冠将头发束起,手里一柄拂尘,倒显得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年轻得很,瞧着约莫是十多岁舞象之年,实际上已经是弱冠少年。 他将那些“价值连城”的字画收集了起来,李尚敬的字画自从闹了鬼之后,价格不降反升,只是上头来了人,说是将字画收上去了,之后还会还回来,也便交了上去,顺便登记了名字以及书画内容,方便认领。 这件事情竟然交给了大理寺,大理寺少卿一共两人,覃言听闻这个消息,立马向上头大理寺卿告假,说是自家母猪要生产,随即溜之大吉。这件事情就落在了另一位大理寺少卿李箸头上。 让李箸更加是哭笑不得,他是没事干了吗?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交给他?神神鬼鬼的事情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他也只得点头,将案子接了,还不忘了坑柳如筠一把,向上启奏,说是自己人手不够,先前监察御史破案神速,且有默契,所以请求圣上册封司直。 这小皇上可听话,双眼一瞪:“封官!甚佳!”大笔一挥,朱笔一改,这监察御史之后又加了一项——大理司直。 接到圣旨的如筠不知道为何有些苦涩,这司直职位虽为六品,却奉旨巡察四方,复核各地的案件。与监察御史职位相辅相成,大理寺中若有疑狱,则负责参议,她如今是御史台的人,同时也是大理寺的人,若是想对她动手,怕是需要掂量一下上头的李箸了。 她或许是该谢谢他。 ------------ 【字中灵】叁 疑似故人来 李箸其实也没想着她能够因为这件事情来感激他,他只是希望,她能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平平安安,莫要像之前那般经常受伤了。 她只是一个姑娘。 这其实也是他想让她换职的理由之一,只是她既然心意已决,只得另寻他法,将她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适才放心。 大理寺顿时成了整个长安最富有的地方。李尚敬一幅字画便可天价,如此多,足可将长安一大片地皮给租下来。 他们手上李尚敬的字画多得可怕,大多数都是假的,有些字画上头笔墨甚至还未干,明显是来滥竽充数的。 大理寺的人员大部分也都在处理案卷,也没有多余的人过来帮忙,李箸瞧着也颇为无奈,只有手下几个主簿来来去去,将字画进行分类整理,他瞧着这场景,笑容依旧温雅,只不过他的手摸了摸鼻头,其实能够看出他颇有些尴尬。 “如今又当如何?这些东西,堆在这里也并不是办法,你如何辨别?”李箸将那些卷画给翻来覆去瞧了瞧,画得不错,笔力也尚可,只不过其实被众人神化了,一字一句竟成金起来,他确实是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他觉得这见鬼简直荒唐极了。 尚添棠一点都不曾有头绪,他长身玉立于李箸身旁,眼睛从那些字画上缓缓移过,面上并无喜怒,面皮倒是漂亮白净,他的拂尘在手臂处轻轻挽着,拂尘的马鬃毛应当是被漂过,有些发黄,只不过垂在青衣褶皱间,倒是愈发衬得他脱俗起来。 “我竟不知,李尚敬如此多真迹存世。”他终于叹了口气,开了口,“一般而言,这见鬼也纯属偶然之事,怎的这次多数人都瞧见了?” “大多数真假存疑,无须过虑。”李箸拍了拍这位年纪尚小的阴阳官,笑了笑表示安慰,另一只手拿起了案上的麈尾,将它转了个儿,眼睛定在了上头,也不再说话。 今日,柳如筠脱下了她的绛红色官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她确是不喜半臂或是大袖衫,颇为喜欢淡色圆领袍,袍角绣着青色竹叶,倒也是一番点缀。 这是柳如筠第一次来到大理寺,一进门便被吓到了。 许多人拿着手里的字画,朝着录事好一阵磨,那登记的录事也是个年轻人,面皮薄,差些被这些人说得当场哭出来。 若不是她掏出鱼符,这些人怕是不会让道的。她进入大理寺少卿内堂,便又被里头情景吓了一跳,这里或许可以和秘书监来比上一比。 她踏上了丹墀方才瞧见端坐的二人。 李箸瞧见她的时候愣了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显然是有些高兴她能够接受自己的提议,他站了起来,迎了上去:“你来了?” 尚添棠并不认识柳如筠,只是瞧着少卿都起身了,他坐着也不太像话,也便站了起来,跟在了他身后。 柳如筠瞧着他这么笑着朝自己走来,总觉得他像一只狐狸,眯着眼睛,瞧见了喜欢的东西,缓缓走来,慵懒至极,她随即低下了头,暗骂一句:自己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只得环视了一圈,岔开话题:“嗯,这些都是李尚敬的字画?” 李箸望着她今日格外清爽的发髻,觉得她若是扮个男子,倒也清俊,他听见她转了头,也便答了起来:“其中据说闹了鬼的,并且有许多人证的便是这一幅画。” 他俯下了身,自一团书卷中挑出了一卷,打开案扣之后观摩了一番,点了点头,随后将它立了起来。 柳如筠瞧见的是一副极美的画,正在面前缓缓展开,这幅画上主要是人,人的部分占据大部分笔墨渲染,其次便是几句诗句。 水流潺潺,一旁的天空至岸上用着白色的颜料在上头仔细画了雪,画中的女子坐在水旁褐色山石上,红色斗篷就这么迤逦于地,这些颜色的鲜明对比之下,女子容貌五官竟然分外艳丽起来。 一旁的诗词用句极美,现在读起来竟是有些叹息。“吾念卿卿空涕流,意如凄凄书永别。” 柳如筠念着这句诗词,其实觉得李商隐这句话凄婉得很,她叹了口气,现在,他们夫妻或许已经见到面了吧。 “青鸾不独去,更有携手人。”李白的这句诗,虽然已经成为绝唱,许多人已经忘记,如今柳如筠脑子里却似乎突然想起来了,或许也就这句话符合如今的李尚敬二人。 李箸将画挂在了大堂墙壁的勾子上,往后退了几步:“当时白鑫拿到此画卷之后第二日,便邀请了宾客,当日宾客差不多十多位,身份尊贵的也是有的,集体说谎可能性并不大,所以见鬼这件事情,是真实的。” 柳如筠点了点头,她转头便瞧见了尚添棠,她愣了一下,她上下扫了一眼这个年轻人,比她或许年轻个三四岁的模样,只不过浑身没有一丝稚气,大约是因为于秘书监日常测算的原因,整个人气质格外沉稳。 她向他点了头表示见礼,出口问道:“这位是?” 李箸方才想起来似乎没有向如筠介绍身后的少年,随后退后一步,将尚添棠整个人露了出来:“哦,这是司天台的阴阳管勾,此次过来是调查遇鬼此案,尚大人,这位是监察御史兼大理司直柳大人。” 柳如筠着实是不太能相信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竟然是掌管黄道吉日推算的阴阳官,愣了愣,只不过她也算是经事的,随后退后半步,双手堆叠,拇指相交,向前探出,过头顶,行了大礼:“原是司天台大人,礼数不周,还请勿要见怪。” 尚添棠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子是雷厉风行的监察御史,瞧见她给自己行了礼,也急忙弯了腰,马上还了礼,斜握的拂尘随着他拱手的动作,随着他空荡的衣袖晃荡着。 他脸上有些苦笑:“御史大人折煞我了,我年纪比各位都小,官位也不高,你们就叫我本名尚添棠便可。” 第一个被召来的自然是白鑫。 他没有想过他平生第一次进大理寺是为了自己收藏的画而来,他面露愁容,他不算胖,但也不瘦,因为是大热天,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大理寺少卿审堂便是三司会审的地方,宽敞,且亮,如今主位坐着的是李箸,左边是柳如筠,右边则是尚添棠。再下一阶层乃是记录的主簿,他已经将笔墨都备好了。 数人坐在上堂,下头端坐的白鑫被瞧得有些如坐针毡的感觉。 李箸翻阅了一下户籍资料,随后便直起了身体,因为审讯的地方偏大,所以需要声音也需要大一些:“下头的可是宣阳坊东街的白鑫?” 白鑫听见上头官老爷询问,也连连点起头,宛如捣蒜:“是,是小人。” “将那日情景如实道来,勿要遗漏。” 白鑫说的话与市井相传的版本差别并不太大,主簿记录完毕之后,便也让他退了下去。 白鑫出去时候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珠,他不知道为何,在下头坐着颇为紧张,就似乎自己是那死刑犯似的,上头那三个宛若是阎罗殿的三阎王,瞧着虽然是温温和和的模样,他却觉得他们可怕极了,他虽然纵横商场,却依旧是怕死的。 他害怕的原因,大约是之前有人告诉他这个地方是专门审讯罪大恶极犯人的原因罢。他出来之后,啐了一口,早知道他便不买那劳什子李尚敬字画了,这种破事儿,真的晦气。 尚添棠听后是最冷静的,因为平日便见多了神神鬼鬼之事,早便看淡了,现在他只想判别的是,出现的是否是鬼魂亦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倘若是不会危害到世人的东西,那么他的职责其实也尽到了,将字画特殊方式处理了再还回去,也就罢了。 柳如筠深深叹了口气,她的手摁了摁胀痛的太阳穴,不得不说,这件案子见鬼是铁定了的,但是,她怎么都不相信这世间有鬼怪妖魔的存在,她感觉今日的审讯,刷新了她的认知。 李箸倒是还好些,定定地将主簿抄录及听写的文案瞧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朱笔批阅,敲了印章,随后让主簿将之后的人喊进来。 第二个进来的人是月小楼。 大约是今日需要待客,她特意着了红色襦裙,头发轻轻用了一根簪子挽了上去,后头垂下一两丝的头发,又用义髻在上头弯了个螺髻。 其实众多女子都是这种打扮,但是她装扮起来却和其他女子颇为不同,或者是她漂亮吧。今日特地抹了粉,贴了花钿,点了面靥,红色衬着白底,瞧着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她盈盈拜了下去,待等她起了身,众人都瞧见了那风华绝代的美人。 李箸自从月小楼进了这里,眼睛便紧紧盯着她的脸,柳如筠也似乎瞧见了他这个模样,眉头微蹙,只当是他被迷住了,右手握拳在唇前抵了抵,发声提醒他失了态。 柳如筠瞧见李箸听见自己声音之后转头望了自己一眼,她瞧着他眼神似乎并没有什么喜欢爱慕的模样,倒是看出了一丝茫然失措,只是李箸掩饰得很好,这种情绪一闪而逝,她的眼睛转向了那位姑娘。 月小楼模样确实是能够引起女子的嫉妒,美丽得过分,行为举止挑不出什么错来,大约是自己本身对于在平康坊工作的女子有些抵触,第一眼,她并不太喜欢她。 李箸抬头瞧了柳如筠一眼,歉意笑了笑,随后垂下了眼,他其实并不喜女子如此装扮,这让他想起了那个女子,当年那位艳冠长安的女子,那年,他尚小,只瞧见了那位侧脸。 一个侧脸,也足够记一生。 她回眸一笑,尚小的他也咯咯咯笑了起来,手抓住了她的裙尾,他至今记得她的笑容。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整个人一僵,他瞧着月小楼的脸迅速褪色,苍白得很,只有他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柳如筠似乎看出他的不对劲了,她本想上去问问,但是瞧着一旁的水滴漏刻时间也不早了,便代开了口:“下堂何人?报上名讳。” 月小楼一直端坐,并没有看上头三人的脸,她就这么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她用凤仙染红了指甲,但颇为精致,由浅入深,指尖最红,宛若能滴出血来,衬得手指又白又长,格外漂亮。 ------------ 【字中灵】肆 往事 月小楼低了低头,表示尊敬,大唐话字句转音对她来说有些困难,异族的音调怪异却宛若莺啼,格外动听:“民女艺名月小楼,原是扶桑人士,原名羽生织姬。” 柳如筠接过了一旁李箸递来的月小楼的户籍资料,核实了一番,点了点头:“为何入长安?身份可否登了官府?” 月小楼点了点头,抬起了头,瞧着颇为乖顺:“当年民女尚小,被骗来长安,之后卖入春阁,新帝大赦天下之后,办了手实,官爷可去平康坊坊正处查证,皆已办妥。” 月小楼与白鑫是第一次相见,月小楼本身也并不差钱,二人也并无往来,她所交代的和之前白鑫交代的类似,都是瞧见李尚敬向字画跪拜,那么确实没有造假串供嫌疑了。 第三个收到召见信的是令狐韬。 令狐韬坐在下头,他其实不怎么想回忆那段往事的,但是碍于李箸的身份,也不敢发作,只得将当时的过往尽数回想起来。 他与李尚敬同岁。 当年,其父令狐聪瞧李尚敬此人文采出众,便收其为徒,时任郡公,号白云儒士,才思俊丽,尤善四六骈文,与白雏等人乃好友,故白雏收李尚敬为徒,也有其背后推波助澜。 唐代受到韩愈以及柳宗元等人所引起的古文运动其实震惊了当时的大唐文圈,只是当时,依旧有许多人喜辞藻华丽的骈文,而令狐聪便是其中好手,白雏亦是。 李尚敬方时方才十六岁,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其实并不喜骈文,只是令狐聪的文令他改了对骈文的印象,原来,这种华丽辞藻表达之意,亦可与秦时散文媲美。 他潜心研究,他的诗文竟然被争相传阅,可谓一鸣惊人。 令狐聪高兴极了,他无论是诗会亦或者是酒会,基本上长安文人所举办的,他都将他带在身边,逢人便介绍:“来,这可是我的徒弟,你们可要好好照拂……” 令狐韬说到这里苦笑了一声,他如今的脸其实并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痕迹,若是粗略一看,比李箸大不了多少,他笑得似乎有些苦涩:“我第一次瞧见爹如此爱护一个学生,对他的感情远远胜过我。” 柳如筠其实能够感觉到他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酸楚,她瞧了一眼李箸,瞧见他点头,便开了口:“所以,你嫉妒了?” 令狐韬摇了摇头:“没有,我是真心将他当了好兄弟,无论我去哪里,总会给他铺好路,我想,以他这种文采,做个官应当是没问题的。” 但是李尚敬的身世并不好,没权没势,寒门出身,佣书贩舂,因为大唐皇室奉老子李耳为祖先,设置了道教考试,所以甚至想去考“道科”,之后去了道山,学成下山,方来长安闯荡。 文采出众之人,在哪儿都是瞩目的。 先后被两位文豪瞧中的他先后考了数次科举,只可惜没权没势,四次考试皆不中,但是令狐韬一次便中了。 二人芥蒂就此开始。 李尚敬写了一篇文章给了令狐公子,意思便是,你看你平步青云,瞧我依旧在原地,言辞颇有怨言。 令狐公子其实也并不好受,觉得自己似乎是仗势欺人了,所以第五次科举之时,他提前打通了人脉关系,才让李尚敬考中了进士。 然而之后的矛盾是二人没有想到的。 考中进士,除非做了官才有薪水,李尚敬本就贫寒,令狐聪在那一年也过世了,令狐韬原本已经准备给他去谋个小官,世上待他如兄弟的令狐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好兄弟会去捡对立党派的橄榄枝,甚至娶了对立党派的女子! 他不止一次骂着李尚敬,不忠不义。这李尚敬却像是没事人一般,要不是之后对方倒台,他不得不来求着自己,要他顾着往日情谊给他个官职,他还以为,这辈子这李尚敬已经准备不回来见他了。 李箸听着便觉得令狐韬说得越来越激动,他们几乎能瞧见令狐韬眼中缓缓起来的雾气,可见他有多委屈。 柳如筠暗暗叹了口气,这二人恩怨可谓深,她瞧着令狐韬情绪激动,不得不开了口让他分散注意力:“那前不久,你家墙上是他所提的诗词么?” 令狐韬被一打岔,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缓缓坐了回去,体态端正,依旧是翩翩儒士,他用手抹掉了泪花,点了点头:“是的,他求我但未见到,又善骈文,以典故旁敲侧击,让我顾念旧情帮他,若不是那诗里有父亲的名,我,我定会敲了它!” 柳如筠翻了翻卷帛,之后又询问道:“但前不久,您不是派人将墙壁重新涂了?” 令狐韬听到这个问题之时,整个人顿了顿,明显是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他抬了头,愣愣瞧着询问女官,他盯着柳如筠,就这么盯着,之后大约是察觉到一旁李箸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也就收了回来,低下了头去,他点了点头:“是的。” 柳如筠也盯着他,她其实并不太在意别人盯着她看,因为她觉得这样更加容易瞧出其他人的弱点,令狐韬低下了头,她反而追望了过去:“为什么?” 他突然抬了头,脸色惨白,将盯着望着他的柳如筠吓得一个哆嗦,他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几个字:“我见到了鬼。” “什么?你且将见鬼之事仔细说一遍。”三个人中从未接口的尚添棠突然出了声,他一直闭着眼睛,他骨架骨相极好,搭上白净皮子,倒真如仙人一般,他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假寐的双眼睁了开来,他直直望向了令狐韬,大约是修道之人,他的目光很淡,看穿一切的淡然,什么是道?他坐在那里,便是道。 令狐韬似乎被他淡然的目光感染了,心里的恐惧和焦躁也缓缓平复了下来,他吞了口唾沫,宛若一条饥渴的鱼,那口唾沫卡在半路怎么也下不去。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再次张口,声调正常了些:“当夜,我刚回府,天便黑了,我觉得是要下雨了,所以便……” ------------ 【字中灵】伍 问灵 那一夜,其实令狐韬有些疲倦,但是他睡不着,他瞧着身边妻子睡着了,便来到窗户边,他家的窗户是直棂窗,是打不开的,他窗户纸用的是韧皮纸书,虽然说瞧不太清楚,但还是能模模糊糊瞧见外头东西颜色以及轮廓的。 他的房间离那堵墙很近,因为那堵墙在大门一侧,是回府之时需要经过的,所以李尚敬便专门在上头写了诗词,他生气归生气,却没有砸了它,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实在不行就给锁上,眼不见为净。 他刚刚行至窗口,突然便听见了雷声,他心忖道:这老天的脸也颇为奇怪,这早上便一会儿晴一会儿雨,晚上又来了。 但是他也不太在意,他双手向上,舒展了一下手脚,深深出了口气便准备回床榻去,猛然一个忽闪下来,那光将屋子都照的透亮,将他整个人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瞥了外头一眼,他的寒毛陡然便立了起来。 只瞧见那墙壁一侧,有了影影约约的白影,那白色的一团,从模模糊糊缓缓就这么成了型,隔着窗户纸,他依然能够瞧出他身材瘦削,与他相处许久的令狐韬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 那是李尚敬。 他吓得手脚有些冰凉,他将窗户纸捅破之后又仔细瞧了半晌,瞧见那抹人影立在墙内侧也并没有动,那人影,确实是李尚敬没有错。他就这么站着,站在墙壁前,许久未动。 令狐韬竟然觉得六七月的天,比那冬日雪天还要冷。 一切都在一阵霹雳过后消散,那抹人影也不在了。他以为自己瞧错了,但刚刚的一切都很真实,他瞧着被自己捅破的窗户纸,愣了许久,越想越怕。 第二天,他便让人将那堵墙上的字重新给封涂了。 李箸听完他的讲述之后,那张脸微笑依旧温润,柳如筠颇为意外瞧了他一眼,以为他是胸有成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她心道这李箸倒是个妙人,瞧着他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她心情也好了起来。 待等散了审堂,她便起了身凑了过去,坐在了书案的另一侧,有些好奇地询问起来,瞧那模样,着实像是急于求成的学生。 尚添棠瞧了瞧主簿记载的文书,一摸怀中,似乎是没有什么东西,他瞥了一眼上头两个人,也不知道该跟他们怎么说,向李箸示意之后,拂尘一晃,只留下个飘飘然的背影,便提前离开了。 “道心清明,无愧于心。” 现如今,堂内只留下丹墀下头一个正在奋笔疾书的主簿,还有上头他们两位大理寺官员。 却未曾想李箸听见她询问时候,他愣了愣,朝她低下了头,一向温和的眉眼此刻瞧着倒是有些风流,他挑了一下眉毛,笑眯眯回答道:“嗯?我并不知其中原委,不过尚大人应当是知道的。” “……”柳如筠便知道自己是被骗了,她的脸色未变,她也笑了起来,只是她紧握的拳头宣告了她此时的心情。 她想揍他。 尚添棠不久之后便复返,手里还拿着一个布袋,里头微鼓,应当是装了不少东西,他拿出了三样给每人都发了一样。主簿瞧着三人有事商议,将案卷归档整理好之后,行了礼便也退了下去。 柳如筠瞧着手中的罗盘,有些懵涩,她歪了头有些好奇地瞧了瞧李箸手里的物什,李箸的手很白,那件东西很黑,一瞧便清楚了,原是一司南,上头勺子定定这么放着,也不乱动。 而尚添棠手里,只有一柄拂尘以及一块黑色的石头,他将石头揣进了袖子,随后命人将外头东西搬了进来。 柳如筠手拿着罗盘,也不敢乱动,生怕给弄坏了。现在她总觉得自己是个摸金发丘,又或者是个街上支着招牌的算命先生,她整个人杵在那儿,有些哭笑不得:“尚大人,我们为何要拿着这些东西?” 尚添棠闻言抬起了头瞧了她一眼,檀青色的衣袖随着动作微微荡着,显得整个人根骨绝佳。他脸上没有表情,面皮清冷,身姿绰约,宛若谪仙: “据秘书省前任秘书监所集《秘唐轶志》记载,当年兰若寺频传闹鬼,司天台道科数名天师弟子被派出,到寺内,惊觉阴风阵阵,所携罗盘尽数失灵,派出一人回信。待等金吾卫前去接应,发觉天师弟子皆惨死,唯有一人存活,现已痴傻,故今日,你们携带罗盘或者司南,若是靠近画卷 罗盘失灵,那么此画卷便留下来,先勿要还回去。” 兰若寺闹鬼,那是数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了,当年也算是很大的一件事情了,据说当年兰若寺死了许多人,之后便荒废了,之后便频繁有人见鬼。 当时她还小,三四岁的模样,性顽,母亲怕她乱跑,总拿这件事情吓她,让她勿要出去乱逛,不然兰若寺的鬼便会出来吃了你。 不过,她是从来不信的,自小开始。 外头的人按照尚添棠的命令,早已将外头的字画架全部搬了进来,而搬完的人已经开始将陈列摆放的所有字画挂了起来,现在方是分辨鬼神的时候。 瞧着一些明显是作假的书画便卷起放在了一边,待等主簿前来收走,还给那些字画人。而一些难以辨别真假的,便全挂了上去,一时之间,大理寺这间审讯大堂充满了浓郁墨香。 她自右往左,李箸自左往右,尚添棠则是负责将一些并无反应的字画收起来。 她手中的罗盘一直都毫无动静,直至走至那幅画面前,罗盘中的指针突然便快速旋转起来,天池指针正在左右不定摇晃,尚添棠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伸出了手,瞧了瞧手上的磁石,随后点了点头:“这幅画,就挂着罢,继续。” 整场走了下来,从左至右一共五幅书画有异动,尚添棠将这五幅画卷着就这么揣在怀里带走了。 柳如筠其实很好奇,为什么罗盘遇到那些字画便失灵了,但是李箸似乎知道些什么,但是就是不告诉她。 她便也来了脾气,也不再理他。 ------------ 【字中灵】陆 赎罪 长安闹鬼的传闻,也就盛传那么几日。 熙攘繁盛,或许整个大唐再也没有更加热闹的城市了。 每日都有新鲜事出现,茶后谈资也是在不停变换着的。 很快,这个消息便湮没于其他消息里了。所有人都忘了这件事情一般,但若是提起李尚敬,所有人都会记起来,哦,前不久他的字画闹鬼了。 若是你要问起李尚敬的一生,问起他经历过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有人只记得他的情史,却不知道他只有一位妻子,最终为最后的妻子作了多少首缅怀诗。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无德无义”之人,又有多少人设身处地想过一个寒门子弟如何在官场上生活下去。 他悲哀,他愤懑,却最终消逝于空中。 不知道那长安穿堂风从何处起,可是他穿过了长安坊里,途经人们闲暇交谈的酒舍,他去往的是故人那里。 被尚添棠拿走的那五幅字画也被还了回去,据那些说书人说道科的道人已经将上头邪气祛除,但是收回了字画的人们,却再也不敢将那些字画堂而皇之挂出来了,反而束之高阁,眼不见为净。 实际上尚添棠只是去研究了一下,为何罗盘等物件会失灵,并未驱邪,但是人们只信自己心中所想的。 李尚敬一生是悲哀的,死后更为悲哀。生前离亲叛友,死后待价而沽,长安的人们笑着谈论着一切,殊不知这背后的辛酸。 李尚敬是后悔了的,自从岳父以及妻子病死的时候,便后悔了,所以他才甘愿求当年的恩人之子,即使弯下已经不惑之年的脊背。 柳如筠坐在了堂中,悠悠叹了口气,她手中拿着的是临摹本,正是李尚敬写给前妻的诗词。 旁敲侧击中,她也知道了字画闹鬼的原因。李尚敬的墨块大多选自磁州红山,因山体表面朱红,故被称红山。这种红色极为好看,比长安子墨商手中墨块尚要明亮几分,所以李尚敬一直选用外头买的墨块,尤其是红色料块,定是要红山产的。 李尚敬喜大红,大部分画作红色为主,所以画作里,颜料中带了许多磁石碎末,而他们正巧也是制作罗盘以及司南时候需要用到的,倘若他们相近,则罗盘以及司南的指针便会紊乱。 柳如筠之后又问了尚添棠许多问题,譬如为什么会有李尚敬跪拜等事情发生,尚添棠似乎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与平时并不一样,或许他是真的喜欢研究这些东西。 他翻开了《秘唐轶志》,指着一处,便让柳如筠看。 上头记载的事件着实匪夷所思,只是上头有朱笔批阅,甚至修改,而他的手指定在了那一栏:“宣德五年,洛阳牡丹甚艳,霹雳之后,惊现已逝花匠……” 柳如筠睁大眼睛,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整个人便兴奋了起来:“共同点都是雷雨天……所以,李尚敬真的做过这件事情,这些举动被字画保留下来了?雷雨天才能瞧见?” “嗯,不得而知。”尚添棠收起了书,拂尘在面前甩了甩,依旧是道心不染的模样。 或许数千年之后,会有答案,也说不定呢…… ------------ 【罗刹鸟】壹 女人 长安怪卷●案四·引 相传墟墓间太阴,积尸之气,久化为罗刹鸟,如灰鹤而大,能变幻作祟,好食人眼。 ————《君梦成骸·罗刹篇》 命运,犹如眼前没有尽头的道路。命运之轮转动着,你们终会重新相遇。 夜半三更,本便是万物沉睡的时候。 长安格外安静,宵禁了的长安此时透着一种令人害怕的静寂,日日夜夜都是如此,只听得金吾卫巡查的脚步声。 东市西市两个地方是巡逻重点,特别是东市,由于靠近三大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且周围大多皇室贵族和达官显贵宅第,所以巡逻会比西市严密些。 西市周边大部分是百姓,又或者是一些胡商,平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巡逻时候正巧是懒散的时候。 左金吾卫平日其实也真是浑浑噩噩的,也没什么大案子,有一日且过一日,也挺好。 赵虎今日所带领的金吾卫今夜只是查着内部通行的小巷以及大街两侧的水沟,以防外人进入长安。 城南部无人居住,所以金吾卫也不经常去巡查,若是巡逻得早了,或许会去绕一圈。 永安坊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上,猫头鹰的爪子抓在了枝叶上,它瞪着眼睛,瞧着下头空无一人的长街,忽然,它似乎瞧见了什么,呼哧一声俯冲了下去,只听得惨叫数声,原是尖喙叼了一只老鼠。 远处,小巷里缓缓走出来一抹白色身影,步履蹒跚,她赤着脚,踩到石子也不在意,只是下意识的痛感让她蜷缩了一下脚趾头。 她嘴里似乎在哼着什么,这是一首歌,那是专属于胡乐的旋律。 唐代十部乐沿用隋之九部乐,除清商乐之外,其他九部皆属胡乐,“弄婆罗门”是唐代时传入的胡戏之一,被改成“霓裳舞衣曲”之后,更多的人开始传唱。 “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曲子调子怪异,听着似乎是那霓裳舞衣曲,却又不太像,倒像是西域传来的。 她抬起了头,散乱头发往两边分了开,露出了紧闭着的眼睛,她的手脚缓缓舞动着,即使这里,毫无观众。 她的手缠绕着藤蔓,很是享受地抚摸着,舞动着,宛若她手上有极为华美的丝绸,她手成了最华美的胡旋舞丝帛。 怪异的歌调在安静的坊间里传得很远很远。 鸡鸣之后,打更人的锣鼓声,也渐渐传了来,天其实并不太亮,但是年迈的泔水老人已经起了床,他准备去迎接一天的辛苦工作。 他拉着泔水车缓缓走着,门口若是有着泔水桶或者恭桶,他便倒进自己车子,随后放回去,继续拉着。 选在大清早进行收泔水粪便,只是为了让其他人方便,他知道他走在街上会有恶臭,许多人并不喜欢他,所以他已经尽量提前了时间,避免和许多人撞见。 他途经永安坊之时,似乎听见了什么,似乎是一首歌,他哆嗦着吼了一声:“谁?!” 无人应答,安静得可怕,连刚刚唱歌的女子声音也没了。 但是老人确定他并没有听错,他放下了泔水车,朝前探了过去,他额头上渐渐地起来了一层密密的汗。 眼前昏暗着,天依旧暗着,小巷极黑,还混杂着污水的腥臭,闻之欲呕,而深处一抹白影,却让老人整个人打了一个颤:“前面,是谁?!” 但是那人并没有动作,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动作。 老人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发生了,他立马原路回了去,从手推车上头取了照明油灯来。 提起了油灯,往里头伸了过去,将那老人吓得失声尖叫起来:“鬼啊!” 左金吾卫对于右金吾卫来说,幸福太多了,宋辊忙着对长史大人鞠躬作揖宽限查案时限的时候,陶鹏他们却没什么大案子发生,久而久之,也便懒了。 赵虎听见前头有惨叫也被吓了一跳,佩刀差些出鞘。 他们跑了过去,只瞧见小巷子前停着泔水车,一位老人从小巷里头踉跄爬出,应当是城南的泔水老人了,那位老人转头瞧见了刚刚跑来的金吾卫,伸出了颤抖的手指,颤颤巍巍指着里头:“官爷,死人……死人!” 赵虎听见这句话,心里一跳,他给下头的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照顾好老人,自己进了巷子。 昏暗的巷子其实能勉强瞧见一些东西,小巷尽头,是一个白衣女子,白色襦裙,下摆已经被脏污染黑了,黑发很长,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但是更加诡异的是,她全身都被不知道哪儿来的藤条缠绕着,双手缠着,向上举起,宛若张翅的鸟翼,头颈已经被藤条勒断,只剩下一层皮连接着,头已经摇摇欲坠,就这么挂在上头。 首先便是确定尸源。 为了不引起百姓起来之后骚乱,赵虎派人将尸体送去了金吾卫衙门。 而陶鹏听见自己管辖的区域有命案之后,颇为不信地再三问了一遍,他还以为又是宋辊这傻小子地盘上发生什么了不得命案了,正准备好好幸灾乐祸一阵,却又细细品了品,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差些晕过去。 陶鹏其实脑子转得还是快的,醒过来之后,立马便派画师将尸体容貌画了肖像图,贴在门口,让人来认领尸体。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自然有人是认识这女人的。 果真,半日之后,总归是有人来了,说是寻找母亲。 来的人是个小姑娘,长得很漂亮,五官深邃,大约有着胡人血统,白面细眉,瞳仁有些淡淡的棕色,眼睛很大,是个格外精致的女孩子,她有些怯怯地望着登记的金吾卫,声音细细软软:“官爷,我是来领尸体回家的。” 登记的那个金吾卫其实是个姑娘,只是平时有些不修边幅,瞧着像假小子,只不过心肠好得很,她上下瞧了瞧这个小女娃。 那个姑娘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心里就有些心疼,小姑娘大约比她矮了一个脑袋,梳着两条大辫子,不过大概是好久没梳洗了,乱糟糟的,头顶还泛着油光,身上很脏,不仅破也有很多补丁,顿时心疼极了,拉了她进了来,自盘里给她拿了些糕点,塞在了她手里。 她蹲了下去,与女孩平视着,语气温和:“来,阿姊问你些事情,你要认真告诉阿姊哦。” ------------ 【罗刹鸟】贰 疑点 “谢谢阿姊……”那小女孩望着手里糕点,眼中艳羡,却也不去吃一块,她细细将糕点用布包好,放在了怀里。 金吾卫姑娘瞧着她这种模样,更加心疼了些,她伸出手理了理孩子有些杂乱的衣服以及头发:“小妹 妹,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呀?” “家里有阿娘,有妹 妹。”小姑娘声音弱弱的,似乎是有些怕人。 姑娘声音更柔了一些,生怕吓到这孩子:“哦,是嘛,有妹 妹呀?那你阿娘是做什么的呀?” “阿娘以前是梨园之人,之后大约是不干了,带着我们来了大街左边住着,之后在西市歌舞坊以及平康坊工作。” 相传唐玄宗时,庚令公之子名光者,雅善(霓裳羽衣舞),赐姓李氏,恩养宫中教其子弟。光性嗜梨,故遍植梨树,因名曰梨园。后代奉以为乐之祖师。 当年,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 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弟子,居宜春北院。斯为梨园发轫之始。 从女孩子口中,金吾卫知道了尸体的名字名唤江苏苏,也知道了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叫江丹鹤。 因为怕死状太过难看,吓着孩子,也便没有让孩子去瞧上母亲一眼,让人将孩子送了回去。 金吾卫那姑娘也是整个金吾卫唯一一个姑娘,名唤祁曼舞,生得也算明眸皓齿,只是这姑娘和父亲这种大老粗混惯了,行为颇为不羁,总是忘记自己实际上是个姑娘家。 左金吾卫所负责区域其实也挺热闹,“五陵少年金市东,笑入胡姬酒肆中”,这句话也并没有说错,放眼望去,一片盛华场景,歌舞升平。 西市多胡商,这些外商将带来的香料、药物卖给官僚,再从大唐买回珠宝、丝织品和瓷器等。因此,西市中有许多外国商人开设的店铺,如波斯邸、珠宝店、货栈、酒肆等。其中许多西域姑娘为之歌舞侍酒的胡姬酒肆,则时有少年光顾。 而这位姑娘的家便在这些繁华之中,越过繁盛人群,坊中最里,是两个孩子的家。 待等曼舞带着孩子进了房门,便被里头的场景惊得呆了呆。 家徒四壁,真正的家徒四壁。 除了必要的锅碗瓢盆,以及几个衣箱,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她呼出的气,化为白雾在空中缓缓升腾,最后消逝,天实在太冷了。 屋子其实不算太暗,因为朝向没有问题,阳光能照进来,可以看见屋子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女孩蜷缩着,抱着膝盖瑟瑟发抖。 天气很冷,这里竟然没有能够取暖的东西,那个小女孩可见是冷得很,将整个身子钻在了破旧的棉被里,却依旧瑟瑟发着抖。 “妹 妹,阿姊回来了。”小女孩上前抱住了另一个女孩,两个身影缠绕在一起,格外令人心疼。 江丹鹤拿出了怀中珍藏许久的糕点,递给了妹 妹,她摸了摸妹 妹的头,宛若摸着最心爱的娃娃。 江丹鹤手里的糕点被小姑娘接了过去,她抬起了头,整张脸露了出来,曼舞瞧见这小姑娘其实很好看,五官深邃,眼睛竟然是绿色的,大约是有胡人血统。 她有些害怕地瞧了门口曼舞一眼,江丹鹤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她点了点头,也不再看人,垂下头去吃糕点了。 曼舞开了口,声音很轻,生怕惊着里头的小姑娘:“小妹 妹,她便是你妹 妹么?” 江丹鹤怔了怔,随后苦笑起来:“嗯,我妹 妹名字叫姜丹离,阿姊叫我们丹鹤丹离便可。抱歉,我妹 妹不太聪明,不会打招呼,腿也有疾,不能走,所以我只能把她留在家里。” 曼舞目光过了女孩,望向了那个小姑娘,她五官很精致,但是眼神涣散,明显是神智方面有问题的,她很高兴,笑得有些傻气,仅仅为了一包糕点,便高兴成这个样子,可见平日是多么苦。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一句:“你妹 妹的腿……” “小时候从上头摔了下来,脑子摔坏了,腿也摔断了,没钱治,只能拖着,就只能这个样子拖着。” 曼舞叹了口气,两个小姑娘太苦了。这小姑娘狼吞虎咽的模样是饿了多久啊,只怕是好久没有一顿饱饭了吧…… 房间内只听得小姑娘笑嘻嘻吃东西的声音以及三个人的呼吸声。江丹鹤怕丹离吃东西噎着自己,坐在她旁边一口一口喂着丹离,小姑娘有些懵懂的眼睛澄绿明亮,中间映出的人影唯有她的姐姐和眼前的糕点。 她的高兴很简单,姐姐和糕点就够了。 “你们爹爹呢?”她又开口打破了沉闷,首先问起话来。 丹鹤摸着妹妹的头,叹了口气,她望着妹 妹的头顶,似乎在回想些什么,半晌之后细细轻轻道:“若是严格来说,我们没有爹爹。我们生下来便不知道爹爹是谁,问阿娘,阿娘也没告诉我们。后来,有两个后爹,都死了……第一个生痨病死的,第二个是掉下来摔死的……” 曼舞哑口无言,面对这两个小孩子,她觉得她比起他们简直是幸福得多,但是如今他们阿娘死了,也没阿爹,丹鹤她也是个孤儿,怎么养活丹离? 此刻的左金吾卫衙门,几乎所有人都愁眉苦脸着,他们很头疼,看着画师画的现场图,想着千种万种死亡可能性。 但是这女子死得实在太蹊跷了。 尸体脑后分八字,索子不交,且绳于喉下,舌出,力大,头颅几乎分离。 现场处于杂污地段,线索极少,几乎没有瞧见他人的痕迹出现,若是这些线索都瞧不见,那么只得判定自杀。 但是怎么可能自杀会有如此诡异的状态? 待等尸体运到府衙,许久未曾见到尸体的仵作也被吓了一跳。 眼睛似乎被剜掉了,血淋淋的,血顺着眼睑往下挂着。只瞧见眼皮就这么凹了进去,露出底端白色的眼骨。 而她的头颅松松垮垮,显然,头颈骨已经断裂,全靠脖子的皮肉连着。 若要自杀,难度也太大了些。 ------------ 【罗刹鸟】叁 姊妹 所以,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谁都不曾讨论出结果来。 宋辊第二日也听说了这件事情,高兴得很,终于轮到他看陶鹏笑话了,岂有不看之理?他如今虽然说案子也多,但也只是写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他终于也能够享受一把看着同僚着急上火时候的惬意了。 阿宝则是个闲不住的,立马跑去了左金吾卫,说是进行探讨,实际上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去套话去了,顺便去看看尸体,其实主要是他想写信给月仙,让她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不让她在太常寺太过无聊。 宋辊也懒得管他,随了他去。 曼舞则是将那两个姑娘带了出来,因为丹鹤丹离年纪还小,她实在是怕两个姑娘不能照顾好自己,所以就在永安坊的一间客肆租了一间房间给两个女娃娃,让酒肆老板娘帮忙照顾她们。 酒肆名唤“雅枯”,老板娘是个女子,自呼名唤许梨,约莫三十多岁,五官立体,发色较浅,瞳色偏绿,应当是西域人,生得妩媚妖娆,且身材曼妙,大约是因为是外邦人的原因,她外邦话说得很好,所以她家客人大部分都是外邦人。 长安出名的无非也就那么几家酒肆,互相攀比撕咬是避免不了的,只是她和丽娘从不曾敌对过,大约是兴趣以及性格相投,与丽娘还算是好友,如今丽娘的酒舍倒了,大部分丽娘的老客户也来了这里。 她瞧见曼舞将那两个孩子放在了屋子里,又从楼上下来了,她掏着钱袋,似乎想付钱,她身躯一扭,左手支颐,碧眼一眨,笑了起来,笑容勾人得很,宛若一只慵懒的碧眼猫:“哟,大人这是心疼她们了?” “是啊,这么小,挺可怜见的。”祁曼舞叹了口气,望着二楼某个房间,似乎想起了什么,瞧着脸色沉沉,并不高兴。 许梨是个有眼力见的妙人,瞧见她的模样,便知道想到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她便将话题给扯开了。她眼睛朝曼舞的钱袋上一瞅,脸严肃了起来,一挑眉:“算了,你可别掏钱了,就你那些月俸,你自己快都活不下去了,这两个孩子还是我来照顾吧。” 曼舞有些哭笑不得,这许梨一向是认钱不认人,这今天倒像是转了性,有些不像她了:“啊?这,这怎么可以?” 那许梨冷哼了一声:“我做生意多年,你钱袋里多少钱,一瞥可真清清楚楚的,你好好留着吧。这两个孩子挺可怜的,虽然老娘是生意人,但谁还不准老娘我做好事了?” 曼舞瞧着许梨说完也不再理她,低下了头算账,她望着许梨有些泛黄的发色踟蹰良久,但还是开了口:“你在安乐多年,江苏苏可认识?” 许梨并未抬头:“嗯?” 她心里有些忐忑,她感觉自己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虽然许梨和自己关系好,但是人家也是个生意人,自己今日的举动,足够让她亏了许多钱了,她底气不足地试探性开了口:“江苏苏是她们的娘,你人脉广,若能问到些什么,能否告诉我?” 丹鹤关上了门,将妹妹抱到浴桶里之后,帮妹妹擦着身子。 “小船儿漂,鸟儿叫……”她轻轻擦着丹离的皮肤,或许是因为许久未见到阳光的缘故,皮肤病态般的白。 用汗巾轻轻一擦,便有了一道红痕。 “阿姊,离离饿饿……”少不谙事的绿色眼眸瞧向了她,丹离有些可怜兮兮的眼睛有着水汪汪的色泽,让丹鹤心里起了一阵的酸涩,她将她清理干净,方才和她说起话来:“好,你在这里不要动,也不要乱叫,阿姊给你去买馒头吃。” 丹离听着阿姊跟她说话,懵懂地点了点头,其实也没听进去,虽然已经十岁,却依旧宛若稚童,傻气得很。 瞧见丹鹤出了门,她垂下了头,她乖乖坐在了床榻上。 等了许久,瞧着阿姊还没回来,她似乎真的是饿极了,举起来手便开始啃,她似乎并不知道疼痛一样,嘴巴里咬的都是鲜血,刚刚长出来新肉,又被咬得鲜血淋漓,但是她似乎感觉不出,依然撕咬着。 她啃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她愣愣望着自己的手,似乎不相信这是自己咬的,她愣了许久整个人似乎发了疯一般,她全身湿透了,突然整个人坐了起来,手不停撕扯着早就凌乱不堪的头发,本就湿漉漉的头发似乎添了一层血气。 “魔鬼!”细细瘦瘦的手指插在黑色杂乱的头发里,随后用力开始往外撕扯,似乎想从自己身子里扯出什么东西一般,很是用力,以至于抓下来一大把头发,头皮也已经开始流血,额头上缓缓留下来一道道血迹,触目惊心。 她瞧见血之后,整个人崩溃了,更加疯癫起来。 “啊——”她的尖叫声尖利刺耳,几乎可以震破耳膜,楼下的许梨也是听见了,她瞧见客人们脸色也不好起来了,她皱紧了眉头,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她跑上了楼,若这孩子继续叫下去,她这客肆也别开了。 她推开房门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丹离整个人都已经摔在了地上,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似乎瞧见了可怕东西一般,就这么喃喃自语着:“别打我,别打我……” 她本想走进再瞧瞧,却不想丹离越发退后起来,甚至哭了出来,鲜血和眼泪混在了一处,瞧着凄惨至极:“阿姊,阿姊!救我!” 她死命用已经血淋淋的手抱住自己,似乎那双手是阿姊,尽力抱着她一般。 许梨冲了上去,这孩子情况不太妙。 她抱住了这个小姑娘,丹离闻到了陌生人的气息,整个人开始挣扎起来,继续尖叫着,力气大得连已经成人的许梨也抓不住,所以许梨只能用全身的力气压住她,困在自己怀里,不让她乱咬乱叫。 她突然便停了下来,似乎被抽空了气力一般,委顿了下去,不叫也不撕扯头发,就这么在许梨的怀里抖抖索索着。 许梨瞧见她终于不发疯了,出了口气,累得坐在了地上,她摸了摸丹离的头,摸到了许多的血。 “诶……可怜见的……” ------------ 【罗刹鸟】肆 疯魔 许梨松了一口气方才发现,自己的脊背都湿掉了,她不知道原来小女孩发起疯来也会如此可怕。 她不停拍着小姑娘的背,轻轻哼着歌,小姑娘僵硬的身子软了下来,呼吸规律起来,大约是睡着了。 丹鹤回来之时,手中拿着油纸包着的包子,开了门便瞧见许梨给丹离掖着被子,听见她开门还特意将食指放在唇边,提示她小声些。 她很聪明,她知道或许是丹离闯祸了,才让许梨上了楼,便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抱歉,老板,吓到你了,我妹妹当年受的刺激太大了……对不起……” 许梨笑了笑,拍了拍丹鹤的头,力气轻柔:“无妨,你们叫我阿姊便好了,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告诉阿姊便可,今天晚上,记得下来吃饭。” 丹鹤有些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 赵虎一直在金吾卫衙门的门口等着曼舞回来,大约是人手不够,手下也没多少多余金吾卫了。之后听说她让那两个孩子住了客栈,便想去问问具体情况。 远远便看见了曼舞抱着一大摞纸和帛书进了来,赵虎笑了起来,有些黑的脸上有了两个小酒窝,瞧着年纪显小了一些,他凑了上去:“曼舞,你且等等我!” “赵兄?有什么事么?”曼舞本就才十六七岁,个子不高,抱着东西还是较多的,整个人都似乎是陷在了里头,抬了头方才瞧见那一张脸。 赵虎瞧着她困难得很,生怕她看不清楚路给摔了,遂伸手拿走了一些:“就是想问问江苏苏两个孩子情况,还有,顺便告诉你一声,江苏苏的尸体你得让孩子去决定一下如何处理。” 曼舞听见这句话之后静默了许久,最后叹了口气,但是脚步依旧不慢。 “那两个孩子可怜见的,这买棺材,也没钱买啊。”她将这些东西放在了案上,松了口气,“多谢赵兄。” “不用,小忙,这尸体的事情不忙,等仵作验完再告诉孩子吧。” 月仙最近格外郁闷,她一直能够收到阿宝的来信,有时候是一些不知所谓的信件,有时候则是尸体绘图加上剖析,她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 和如筠说,如筠也不告诉她,只是有些遗憾地瞧了瞧她,随后叹了口气,瞧得她更加心头发慌起来,莫不是自己穿错衣服? 如筠这几日褪去了一身官服,瞧着性格也活脱起来,装束大部分都是圆领胡服居多,显得整个人都清爽得很。 “这几日倒是瞧不见你了,你去大理寺瞧了什么案子?”李月仙给如筠斟了一盏茶,随后跽坐在了四方茶台另一侧,举止端庄,颇有儒士之风。 柳如筠笑了起来,月仙愣了愣,她瞧见如筠的笑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这李箸果真是个妙人,短短数月,能让一个规整方圆之人滑润许多。 “一个月前,洛阳的捕头来报,说是牡丹花节,洛阳化清坊出现了许多枯尸,所以跟着其他人去了一趟洛阳。”她喝了一口茶,点了点头,眼睛眯了起来,可见茶确实是挺合胃口的,“改日休沐,带你回洛阳,你不就是洛阳人么?你到时候可得照顾我了。” 李月仙被这番话逗得笑了起来,她摇了摇头,用手拍了拍如筠的额头,将她拍得直后仰,她颇觉得如筠是学坏了,都会贫嘴了:“我是洛阳人不假,只是你想得也太远了些,我这儿药方子怕是写不完了。” 柳如筠瞧着月仙举起了手,便下意识朝后躲了躲,生怕月仙再拍她的头,月仙虽说是个姑娘,但是却是个学医的,知道怎么打人最疼,若是再拍下去,怕是要傻了。 其实兜兜转转,最让如筠有家的感觉的地方,便是月仙这里,她这里不像父亲府中那么压抑规整,也不想御史台那么庄严肃穆,这里很舒服,她是一个干干脆脆的姑娘而已。 “阿宝给我写了信,最近的这件案子有些意思,你瞧瞧。”李月仙似乎想起了什么,从一旁的书案下头取了一封书信,放在了柳如筠面前。 柳如筠接了过来,将纸卷翻了翻,大致瞄了一眼死状以及阿宝对于尸体的朱笔批注分析。这阿宝的字,字如其人,娟秀得很,宛若姑娘的字,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 如今如筠瞧着这字,颇觉得其实阿宝是个深藏不露之人。 她瞧见画师所测绘的尸体模样之后有种错觉,这是一幅画,她瞧过西域的一幅魔画,这尸体模样像极了那一幅画,名字她是想不起来了,那幅画据传封印了魔鬼,之后不久便被人烧掉了,说是那个人瞧见了里头的魔鬼准备和他说话,太害怕了,就烧掉了。 这尸体本身的死亡情况,更像是画中方能瞧见的。尸体能断成这个模样,应当不是自尽,又或者说,尸体被人动过,否则头颈不可能呈现如此状态。 如今左金吾卫有的证人也就只有推车老汉一名,按照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是杀不了一个女人的,所以他的证词也就成了唯一线索。 他说着他如何拉车的,如何听见声音的,如何瞧见尸体的,可就是没有瞧见凶手长啥样子。 如今的陶鹏与当初的宋辊一模一样,大约是许久没有案子,他已经忘记当初那种查案的感觉了。如今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崇化坊又有巡街金吾卫来报,说是坊间巷子又死了人。 陶鹏正着急案子没进展,谁曾想又来一个案子,他气得转头爆了粗口:“管他什么尸体随他去!正忙着呢,滚一边去!” 如今的他终于有些理解宋辊了,他为自己以前行为感到抱歉,但是要他亲自去道歉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心里想想。他发誓之后宋辊遇到案子,他死都不会去嘲笑他了。 这金吾卫也是好脾气,被陶鹏吼了一遍之后,又将案子大概内容说了一下:“这尸体死的模样,和江苏苏一模一样!” “什么?!”陶鹏本想吼过去的声音死在了喉咙里,他瞪大了眼睛,如果说,死相一模一样,那么不是他杀,就是有鬼了。 “这天杀的……” 曼舞如今忙得很,她总是来去匆匆的,来瞧两个小姑娘的时候,除了大包零食,通常还会带些案卷,瞧着颇是乱糟。 “丹鹤丹离,你们好生待在里头,晚上莫要出去,小心坏人将你们抓走。”对两个孩子,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只得骗他们两个外头有拍花子,在你头上一拍,你这孩子就被拐走了,吓得她们连连点头。 许梨瞧见曼舞从上头下来,碧绿的眸子眯了起来,慵懒得很,她慢悠悠晃了晃脑袋:“大官人又要走啊?” 许梨生得很美,美极了,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走进她的人都会慢慢忽略掉她的脸,大约是她身上的气质更加吸引人。 当初丽娘也是个美人,她们两个其实很像,很像。现如今她想到丽娘,总会轻轻叹一声,随后将话题引到别的地方上去。 她从曼舞的身上,似乎瞧见了一些丽娘的影子,性格豁达,这种性子,很好。 曼舞瞧见许梨瞧着她的目光,她有些纳闷地上下审视了一番,她以为她是穿错了什么,引得许梨如此的注意。 许梨对她勾了勾手指,碧眸眨了眨,媚态天成。 “怎么了?”曼舞瞧着许梨这个表情就知道她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叫住她,她心里有些激动,她快步走了过去,将手撑在了算台上,颇有些期待地望着许梨,希望能有些有用的消息。 许梨瞧着她着急的模样,差些笑了起来,她如此模样,像极了猫,急于吃小鱼干的猫。她存心想逗逗她,她收回了手,装作不在意一般拨弄了一下算盘,叹了口气:“你不是让我打听?打听到了,你要听么?” 曼舞从小便是急性子,瞧见她如此藏着掖着更加难受,只得使出本领来磨一磨这许梨的嘴:“诶哟,我的好阿姊,你最好了,告诉妹 妹吧!” 许梨似乎被她刻意压高的声线震得整个人一个机灵,曼舞还是适合大碗喝酒,不适合居室当良 家 妇 女。 她站直了身子,也不再调侃什么,整个人正形了起来,其实许梨生得妖媚,认真下来倒是将妖媚勾人的妩媚气质压下去了许多:“江苏苏本是梨园人,我知道这你们已经查到了,可你们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梨园么?” 曼舞急急问了出来:“为何?” 许梨冷笑了一声:“梨园当时出了命案。” “什么?” 陶鹏那里大约是流年不利,都快哭出来了,这精瘦的身子在这几天大约又掉了几斤,这官服瞧着更加不合身起来。 因为左金吾卫那个画师前不久画完江苏苏的模样之后便封了笔,说是要回家过年,早早便递了辞呈,陶鹏只得硬着头皮去请宋辊那儿的画师来。 画师将尸体图画下来之后便昏了过去,他还是个晕血的,这画师也是头皮硬,明明怕血怕的要死,依旧是坚持着画完最后一笔,随后往地上一摊,不省人事,还是其他人把他抬走的。 阿宝曾经对他的评价就是“臭要面子的”,似乎一点也没说错。 陶鹏问了一句一旁初步勘验的仵作,他有些烦躁,语气并不是太好:“尸体上发现什么了?” 仵作有些抖抖索索的,其实他平时也没见过啥尸体,为啥做仵作,其实是因为子承父业,父亲死了,他也没什么好能够养家糊口用的本事,只能靠着半吊子进金吾卫混口饭吃,也亏得左金吾卫大部分时间没啥尸体,他见过的尸体,可少了:“尸体头颈依旧好像是被自己弄断的,眼睛也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取走了。” 搀着那翻着白眼画师的阿宝听见这句话之时,也翻了一下白眼,差些被这么武断的验尸给气死。 ------------ 【罗刹鸟】伍 魔画 “你们验尸也记得验一下内伤,你瞧瞧脖子,分明皮下有淤血,两道痕迹,皮革状,分明是死了五个时辰以上,所以皮下淤血也出来了,所以这人分明是他杀。不知道江苏苏尸体你们用醋擦过没有,若是没有,还是建议你们擦一下吧……” 阿宝瞧着这仵作实在是业余得过分,一时半会没忍住插了话。 立刻便瞧见那位仵作的脸成了猪肝色,分明是羞愧难当,若他再插话,怕是要恼羞成怒起来,他懂眼色,也便不再说话了,他从不喜和不聪明的人说话。 但是他心情不好,他瞧了一眼身上依旧是瘫着的不争气画师,依旧晕着,这次晕的时间好像长了点,又翻了一下白眼:“你是猪猡啊!吃那么多!还晕血!重死了!” 柳如筠回了大理寺之后一直想着那幅画的模样,她也着实没有想起来到底是哪里瞧见过,她对这件案子有些在意。 她总觉得这件案子不寻常,但是她也不得随意插手,除非这件案子被下头传上了大理寺,大理寺审接,又或者危及大唐,上头发话,否则擅自做主去调查,是要受批评的。 李箸瞧着她在下堂晃晃悠悠走来走去,也不坐下来的模样,也知道她在想事情,他喝了一口茶,翻开了案帛,他扫了一眼案卷,朱笔批阅之后放在书轴袋里,又将标签系上,方才开了口:“你在想什么?” 柳如筠终究是没忍住,当年这件事情,其实闹得还是挺大的,三年前梨园死了许多人,导致当初梨园之人换了一批,之后太常寺的太乐署鼓吹署也相继换了人,是才有了覃继忠等人,也有了接下来的众多案子。 当年这件案子,也被上面压了下来,她当时只是个小巡按,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远远瞧了一眼,那幅画上画着的东西,确实惊世骇俗。 柳如筠的声音其实比不得一般女子的婉转清丽,声音偏低,颇有磁性,听起来舒服得很:“三年前,西域魔画,你还记得么?” “嗯?”李箸终于抬了头,似乎是特别诧异她会问这个问题,他终于肯瞧她一眼了,只是手里整理归档的动作依旧快速,不曾停下,“你问这个做什么?当年,我记得那幅画入了中原,死了不少人。” 柳如筠有些高兴,既然这件案子大理寺也知道,莫非这里有存档? 她想着便问出了口:“当年案子案卷,大理寺可否存档了?” 李箸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曾瞧见,自从任职少卿,也没瞧见过,当年,我还是个小侍郎,怎么可能瞧见机密文卷?” 瞧见柳如筠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是他知道,她心底是有些失望的,他笑了笑,他只得将知道原原本本都告诉她:“当年,我听说梨园出了案子,死的人是敬王的幕僚,之后又死了几个,我方去打听了一下。我只知道当初死的人都是被剜了眼睛的,据说是看了那幅画受到的惩罚。” “……” “当初梨园死人了?”曼舞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整张脸的表情,控制不住地夸大起来,瞳孔极速收缩着,可见受到的震惊多么大。 许梨的手拨弄着算盘,瞧着似乎是漫不经心,实际上正在慢悠悠算着账本上的账,她碧眸半眯,身子微微靠在了柜台上,瞧着整个人慵懒起来: “是啊,当初梨园可是死了不少人,不知道为什么,反正那之后,好像梨园的人全部给换了。之后这江苏苏便出来了,说来也奇怪得很,你说这江苏苏进梨园之时尚未成婚,出来的时候带着这两个孩子,说是她生的,那么哪来的两个孩子?” “……”曼舞似乎抓到了很重要的点,大约是身上没带笔墨,急中生智的她急忙抢了一旁笔架上挂的笔,在其他卷轴的另一面写了起来,“所以,这两个孩子身份存疑,你还知道些什么?” 似乎算错了什么,许梨叹了口气,将算盘整个支了起来,甩了甩,将算数归零,又摆在了柜面上,但这次她明显认真了许多,大约是怕又算错账,也就专心讲了起来:“三年之前的事情了,之后这江苏苏带着两个孩子就来了永安坊这里,她善弹琵琶,所以其实也能赚钱养活自己的,但是如果这些钱还要养两个孩子,就难得很了。” “所以她平时在哪儿赚钱?” 许梨想了想,叹了口气:“这里许多的歌舞坊,大部分是胡人开的,她经常去里头当乐女,哦,她还去平康坊,月小楼你认识吧?” 曼舞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愣了愣,随后心底淡淡的抵触情绪起来了,或许,所有的女人都不会喜欢平康坊的女人,永远都不会喜欢。即使她们才华横溢,即使她们是迫不得已,在正常女人心里,她们便是脏的。 “月小楼?就是那个艳绝长安的花魁?” 许梨笑了笑,绿眸轻轻垂了下去,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对啊,月小楼听说江苏苏缺钱,也就将江苏苏雇了下来,每月给不少钱,就只需要她给自己弹曲子,这不,没过几天呢,江苏苏就死了。” “嘶……”曼舞觉得整件事情绝对是如今的金吾卫不曾触碰过的大,就如今年右金吾卫宋辊的追傩命案一样,若是上头来两个来帮他们,查一下上头曾经发生过什么,这桩案子或许能够快些。 李箸似乎记起来了什么,他坐得随意了一些,大约是一天的工作也已经到尾声了,他整个人慵懒起来:“当初,我的表兄见过这幅魔画一眼,他告诉我,这幅画画了一个女人。” 柳如筠忽想起阿宝画的画,死者江苏苏也是个女人,那模样像极了她看过的那幅画,她试探着开口问了一句:“女人?莫不是头颅低垂,眼睛不见了的女人?” 李箸却是有些惊讶,他有些诧异地瞧了柳如筠一眼,按说这些事情,当年还是巡按的她接触不到:“你怎么知道?” “咳咳,少卿请继续。”柳如筠总不能告诉他是她偷偷瞥了一眼,只得尴尬地咳了咳。 “表兄告诉我,这幅画其实有名字,大约作者并不会汉字,所以歪歪扭扭写的,几个字就写在了右下角,我记得好像叫罗刹鸟还是别的什么……” “你是说罗刹鸟?”柳如筠听见李箸的话语之后吃了一惊。 她其实听见过这个东西,准确来说,是个故事是当年,偶然机会下才看见的。 盛唐时期,有本书横空出世,它的影响力非常大,可以说长安文人纷纷抄录,其影像程度可与先前李尚敬诗歌抄录相媲美,一时间“长安纸贵”。 当年的《秘唐轶志》上曾经记载了一个故事,这本书记载了许多的奇异事件,许多人都曾经看过,里头的故事大多取自真实事件。譬如当年兰若寺闹鬼,又或者是一些奇闻异事,譬如哪儿有狐仙作祟等等。 只是这本书之后便被列为禁书,大约是因为朝廷觉得这本书过于写实,将社会底层生活塑造太真实了,文中的百姓们,太过惨烈。 大唐盛世,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的事情发生呢? 于是朝廷找了一些奇怪的理由,譬如“其有决裂盛世之言,违背伦理祖德,此为妖书,既一切坊间,严饬地方官严加稽查立毁旧板,尽行烧毁,永绝根除。” 于是当年抄录的书籍全数被烧,连笔者都被抓了起来,被处以极刑,而最后一本当事孤本被秘书省收藏了,如今束之高阁,任何人不曾打开过。 那个故事是这么写的: 太乐年间,长安有一女子路边哭泣,长跪于地,求路人发善心,其欲卖身葬父,为奴为仆。因其姿美秀丽,被一恶霸瞧上,欲行不轨之事,行后将其杀害之后丢于乱葬岗,乌鸦叼走其眼球,唯剩下两道血泪。 次月,恶霸成亲之日,路上瞧一出嫁新娘路边休息,陪嫁仆人皆不在,新娘身姿妖娆妩媚,其欲好事成双,故掠走。 新婚得双妻,高兴得很,晚上便欲行齐人之福。夜阑,携两美同床,仆妇侍女辈各归寝室,翁姑亦就枕。 须臾,旖旎声起,外头仆人皆走,却不想听得惨叫数声,待人进房,恶霸已死,下 体被割,眼球被剜,而新娘则晕死一旁,毫无知觉。 众人皆瞧见一股黑烟,直冲屋外,萦绕良久,于枝头汇聚,乃是一只黑鸟,钩喙巨爪。众喧呼奋击,短兵不及。方议取弓矢长矛,鸟鼓翅作磔磔声,目光如青磷,夺门飞去,其口中衔着眼珠,尚在滴血。 待等另一些人过来,那只鸟早已不知所踪。 相传墟墓间太阴,积尸之气,久化为罗刹鸟,如灰鹤而大,能变幻作祟,好食人眼,亦药叉、修罗、薜荔类也。 罗刹鸟传说因此而来。 而那幅魔画,画的正是罗刹鸟。 画的或许正是那位可怜的女子。 柳如筠似乎抓住了什么,但是她也想不通顺,莫说说出个所以然来:“为什么看了这幅画的人都得死?或者说,这幅画和当时的那本书又有什么关系?” 李箸瞧着手中的折扇,似乎颇为有趣,他刷得一下便打开了,那扇面所绘的,乃是一只青燕,他瞧着颇为有趣,左右翻看着:“你其实该问的是,为什么被称为西域魔画,既然是中原的故事,并且鲜为人知,这个故事为什么会被传到西域,甚至被人所知且画下来。” ------------ 【罗刹鸟】陆 收徒 阿宝这个人最讨厌的便是某些人自作聪明,他瞧着那仵作真的是丢人丢到家了,这是对死者的不尊重。他本想留点脸面给左金吾卫的,但是瞧着这仵作不熟练,甚至是错误的手法,他也便不再管这些个人的面子了,直接将药箱一开,手套戴了,让那仵作靠边站,准备自己操刀。 他将江苏苏和那个人的尸体摆放在了一起,将所有人都赶了出来,顺带着将解剖台白帘也都放下来了。 赵虎和谭莒是走得有些近的,都是相同职位,巡查巡逻的时候免不了互相碰头,虽然上头两个将军不对付,但是他们感情好得就好像是穿一条裤衩出来的兄弟,时常会约个酒什么的。 谭莒最忙的那段时间,他几乎瞧不见他的身影,那段时间遇见了行踪诡秘的谭莒,一问便是命案,一问便是御史和大理寺少卿又来衙门催命了,最后跑得连人影也不曾瞧见。 他也听其他人说过右街使衙门有个秦宝宝,验尸一绝,只不过性子古怪,喜黑,且从来不喜旁人乱动尸体,便也将多余的人全部扯了出去,让他们不要打扰阿宝验尸。 那仵作似乎是脸上燥得慌,红红的,但是就是不肯走,站在里头不走,望着阿宝如何验尸。 阿宝瞥了他一眼,他年纪确实是比自己小,长得也丑,但是瞧在他好学的份上,也便不开口刺激他了,他转过了头,留给那个小仵作的是傲娇的后脑勺。 陶鹏其实比起宋辊来说,聪明太多,头脑也清晰许多,头脑有条理,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现在新的死者是什么人?” 赵虎上来的回答也和陶鹏思路一样清晰,总的来说,若是上头的人头脑清晰,下属的思路也会有很大提升,赵虎名字虽说凶猛无比,实际上其实长得白净得很,只是嘴巴上两撮胡子有些喜感: “冯祥包子铺老板,长安永安坊左街卖包子的,生意一向不错,大部分客人是外邦人,每天早上寅卯交替之时都会准时开店门,今天破天荒没有开,也没有通知下头的伙计,店员觉得奇怪,便到处找了一下,发现他倒在店后头的那条小水沟里。” 陶鹏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将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生生压了下去,他又开了口:“死者和江苏苏有什么关系?” “据属下调查,应当是没有的。” “那他怎么死了?且死相和那江苏苏一模一样?”陶鹏的烦躁情绪终于有些控制不住了,明显是要发火了,只是他控制得很好,只是之后质问声稍微有些大。 赵虎也不敢搭话,他知道现在如果说话是非常不明智的行为,阿宝还没验尸验完,一切都还未成定数。 陶鹏闭了眼睛,胸膛起伏也缓缓平息下去了,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是想起了阿宝,他瞧向了鸵鸟状的赵虎,道:“小千这孩子技术不太行,你过后塞个几缗给秦宝宝,让他带带他,我只求这孩子之后别看见尸体和那画师一样窝囊就行。” 听见上头的陶鹏如此说,这赵虎也发了难,他听说过秦宝宝的脾气,他也见识过了,这小千若是在宝宝下头,受气是必不可少的,他有些惴惴然:“这秦宝宝脾气小千受得了么?” 陶鹏一听,这火气也上来了,他猛地拍了一下书案,不仅是他自己的官帽飞了起来,连案牍都被震得弹了起来:“受不了也得给我受了!要不就学本领,要不就给老子滚蛋!我们金吾卫养不起闲人!” 秦宝宝出手,一个顶俩,因为那包子铺老板无亲人,根据历法,可自主解剖,只是需要在验尸报告上写上一笔。 那老板长得有点磕碜,但是秦宝宝也装作没看见,毕竟死人对他来说都一样,他中规中矩全部查了一遍,甚至还用水在伤口上滴了滴,查看水滴走向。 他瞧着身后那小子看得也认真,也是个虚心受教的,也存心放慢了动作,一步一步做得比平时慢了许多,特意在重要关头做慢许多。 最后收尾工作他选择让那小子给缝上,小千瞧见宝宝递过来的针线之后整个人愣了愣,似乎根本想不到秦宝宝会主动让他收尾。 他的手有些颤抖地接住了针线,他心里是格外地激动,他似乎是第一次被如此肯定过,缝合尸体的时候针线多次卡在皮下,都使不出力,可见多么激动。 阿宝瞧着他这没出息的模样,默默叹了口气,这孩子虽说好学,可惜底子不深,他的手指放在了包子铺老板身上,自下往上,最终定在尸体额头处:“男尸腿上有血荫,行至脚脖,呈青黑色。臀部无粪喷出,喉部肉溃见白,手腕骨,以及牙齿皆呈赤色状,你觉得这些痕迹是如何形成的?” 小千抬起了头,望见了阿宝的眼睛,阿宝生得很好看,甚至有些女相,他的脸腾地便红了,说话都结巴起来:“您,您是在问我?” 阿宝横眉,有些生气起来:“废话,整个房间,除去我就你一个还活着的人,难不成我是在问躺着的两个?” 小千想了很久,终于是鼓起了勇气,虽然嘴巴的话磕磕巴巴:“腿上血荫表明死亡之时,或者濒死状态是腿部朝下,或者呈直立状态,臀部无粪,表明至少这尸体不是……不是自尽死的,齿红……” 阿宝转个身,望向了江苏苏的尸体,留给小千的是一个不耐烦的背影:“齿红表明,他是被捂死的。” 【解释一下:血荫——尸斑,齿赤——玫瑰齿】 小千瞧见阿宝留给他的背影,也不恼了,他突然觉得这个前辈除了脾气有些怪,对他算是很耐心了,他将包子铺老板腹部缝合完便跑去看阿宝验女尸去了。 其实女性尸体一般都由坐婆勘验,如今坐婆似乎是请了假,只得阿宝上场:“坐婆临走时怎么说?” “我们坐婆说,这女尸是自尽。” 阿宝回了头,他望着小千的眼神很奇怪:“什么你们坐婆怎么说?” 小千觉得有些委屈,一张脸都皱了起来,若是旁人来瞧,定是会觉得这秦宝宝在欺负孩子了,小千瞧着可怜极了:“不是您问我……” “你要记住,你也是仵作。无论尸体是男是女,他们已经死了,但是你是唯一可以让他们说话的人,不要辜负你的身份。” ------------ 【罗刹鸟】柒 罗刹(壹) 赵虎他们收到了阿宝的消息,第一条是包子铺老板的,说包子铺老板是被人杀害的,是用什么手法使其窒息死的,死之时直立状态随后被人勒住脖子拖行至沟壑,小腿肚血荫严重,所以怀疑凶手力气并不大。 第二条则是江苏苏的消息,江苏苏是自缢,舌突不明显,且下 身后门无异物喷出,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死时为处女,并无生育痕迹。 赵虎拿到第一份之时,还好,能够接受,待等江苏苏消息一出,整个人似乎都傻了。这江苏苏是处子之身,那么两个孩子又是哪儿来的? 曼舞听着他们这些验尸结果,也将自己拜托许梨查到的消息拿了出来。 江苏苏当年是梨园乐师,按理来说,每个月薪酬还是不错的。当年她离开梨园,是因为梨园死人了,当年梨园以及太常寺的人都被换了一圈,所以知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便是被贬去其他地方了。 所以如今知道当年秘密的人,几乎都不在长安。谁也不知道江苏苏是哪里来的孩子,也不知道江苏苏为什么要离开梨园,是被吓得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月小楼雇她为乐师,不久之后她便死了,可见也是个福薄的。可是自缢可是疼得很,一般人还真下不去手,这江苏苏竟是如此舍得。 为什么要自缢?是活不下去了?还是说想以自己的死来传达什么消息? 陶鹏觉得此案一团乱麻,正准备将案子全部打包上交给京兆尹,却不想转头大理寺便来了人,说是这案子他们接了,陶鹏兴奋至极,手头这烫手山芋终于可以送走了,这年底终于轻松了! 谢谢祖上!谢谢佛祖!谢谢老天爷!他心里已经是欣喜若狂。 曼舞以及赵虎他们是听过那大理寺来的两位大名的,听说帮助宋辊查了好几个案子,而且还牵扯的都是大官。 宋辊那段时间无论去哪儿都可牛气了,说自己连太师之子都办过,那样子简直尾巴都能翘上天去,像是自己亲手办的一般,但是无论如何,确实是长脸了。 来的那一男一女,阿宝格外眼熟,瞧见之时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的呼唤声带着满满的喜意,与平时的他分外不同,引得其他人都惊奇起来,但是阿宝依旧没管他人如何,瞧见两个人之后,便规规矩矩行了作揖大礼:“少卿大人!御史大人!” 柳如筠转过头,便瞧见阿宝自后衙出来,身上背着药箱,身后似乎还带着个小跟班,他对他们行了大礼,她也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小千依葫芦画瓢也跟着行了礼,瞧着一向冷脸对着他的阿宝,如今却如此高兴,他也认真瞧向了这两个人,他们年纪都不大,但是竟然是御史和少卿,果真是厉害极了。 也许,只有厉害的人,才能够让师傅另眼相看?嗯,他一定要努力!自此一个小小的目标在心底缓缓升了起来,成为了他前进的动力。 “这案子,我们大理寺接了。” 曼舞却是高兴得很,她想见上头的人许久了,当初拿到这个案子还在那里想着,若是上头派人下来该多好,如今派下人来,却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大约是因为曼舞和那两姊妹感情好,所以还是需要她去套套话,根据如今的线索来看,这两个孩子,身份存疑。 李箸在左金吾卫后衙弄了一处安静些的房间作办公用,柳如筠和阿宝则是在赵虎带领下去了两处命案现场。 那掌柜死的地方倒是格外热闹,与江苏苏的尸体不同,他的尸体很容易便能够被发现,大约是这里死过人,许多人也不来这里玩儿了,远远瞧见金吾卫拥着人过来 也就指指点点,说什么大官来了…… 柳如筠朝巷子里头瞧了瞧,便回了头,说是先去江苏苏哪儿瞧一眼。 永安坊其实算是比较偏僻的坊间了,往南边住的人比较少,江苏苏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本住的地方人群多得很,也热闹,为什么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还死在这儿。 柳如筠瞧了一下,这条小路平日应当也是有人走的,只是人较少,而里头小巷却不是了,小巷的沟渠与长安各大沟渠相连,里头都是污水或者是脏污的垃圾,一般人不可能去到小巷深处,除非是去方便或者做一些不可描述的事情。 那么江苏苏一个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她瞧着前方地面明显有些黑的小道皱了眉,她一向喜干净,小姑娘,爱干净,也是常理之事。她将圆袍下摆卷了起来将下摆塞到了腰带下头,就牢牢卡住,防止被污水溅到,她将袍中的锦衣也理了理,确保没有不妥,方才下了小巷。 踩上去那一刻,脚下那种黏腻感便十分不适。不过她四处瞧着,倒也并不是娇气的大小姐。 她扫视着墙体上头的青苔以及脚下的黏腻黑泥,她突然停了下来,侧着头朝后轻轻说了一句:“阿宝,等会可能需要你帮个忙。” 阿宝瞧着前头开路的柳如筠停了下来,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他也有些好奇地朝前看了看,引得在两个人后头的赵虎则更加好奇起来,这柳司直到底是发现了什么? 曼舞则是被派去和两个小姑娘待着,顺便套套话,若能问出来什么,那自然是最好的,若是问不出来,也就好好看着她们,莫要有什么差池了。 曼舞瞧着房里安安静静的两姊妹,其实也开不了口,但是也是不得已方开了口:“丹鹤,你们的母亲最近回家有什么奇怪的表现么?就比如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丹鹤听了这句话摸了摸丹离的头,缓缓转过了头,认真瞧着曼舞,她的目光里似乎含着疑问,为什么曼舞要如此问,她终于也开了口,声音有些稚嫩,但是思想却是老成,宛若成人:“阿姊为什么要这么问?莫不是我阿娘惹到了什么人?” 曼舞则是被丹鹤弄得有些尴尬,只得胡乱一通给支支吾吾掩饰过去:“啊,不是,这个,我们一般问家属都是这样问的。” 丹鹤低了头,不再看曼舞,她声音闷闷:“我阿娘平日脾气确实不好,只不过她为人直率,也算是个直爽人,要人命的,定是没有的。” 丹鹤的脸,隐在暗处,曼舞着实是瞧不太清的,她心里涩 涩的,她觉得或许是因为太过困苦,导致孩子如此早熟。 她只得又试探性开了口,虽然她知道这个对刚刚失去了阿娘的孩子来说有些残忍:“你们阿娘生前,有说过你们阿爷是谁么?” 丹离不谙世事的眼睛此时抬了起来,她盯着曼舞看了半晌,歪了头突然咯咯咯笑了起来,绿色的眸子就这么盯着人,瞧着也是有些渗人的,曼舞被盯得不自在起来,丹鹤摸了摸她的头,她方才将头垂了下去,不再看人。 丹鹤侧了头,给曼舞的,是一张精致的侧脸:“不曾,我们从小便听阿娘说,阿爷不要我们了,也便忘了。” 她离开之时瞧了瞧丹鹤瘦削的肩膀,暗自叹了口气。 走之时,她瞧见了许梨,她依旧在柜台算着账,她对于许梨,其实不太了解,只是许梨这个女子太过耀眼了,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认识了。 许梨余光瞧见那抹黑色在楼梯口伫立良久,她调整了一下站姿,突然便开了口,娇嗔起来:“这大官人伫立在那儿着实吓死奴家了,这次又想问什么呀?” 曼舞被吓得趔趄了一下,哭笑不得,这许梨整日没个正形,也快三十多岁了罢,怎的脾气依旧像个女孩子一般。 许梨今日着了一身胡裙,金色为主调,瞧着漂亮得很,眼睛一眯,着实慵懒极了:“你莫不是要问我这两个孩子?” 曼舞瞧着许梨娇艳的脸,脑子突然便不转了一般,就这么傻傻望着她的脸,许久方才缓过来,只得下意识回了一下:“啊?啊。” “呸,根本查不到,你当我这里是什么?秘书省么?”许梨瞧着她傻愣愣的模样,顿时柳眉倒竖,宛若北方的泼辣小美人,如今的模样看似生气得很,实则将脸上的美貌活了不少。 “我当你是妹子,才这么帮你,你日后可得好好报答我,我这几日帮你问了,当年梨园的人都走了,江苏苏是一个,平康坊的春阁的月小楼也是一个。” 曼舞有些被吓到了,她脑子有些绕不过来:“月小楼不是东瀛来的?” 许梨瞧着她如此脑袋,也急了,用手猛地拍了一下她的头,将她帽子也拍下去许多,她不得不伸手去将官帽扶正:“呸,那都是蒙人的,她可精着呢,她是东瀛人不错,可是她来长安如此长时间,用的是谁的身份?” 曼舞似乎是开了窍:“你是说,月小楼是两个人?” “你倒是聪明了一回。” 阿宝顺着墙壁爬了上去,瞧着柳如筠的示意,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便俯下身去瞧着墙壁以及瓦片,是否有异样。 他行至前方屋檐处,停了下来,他瞧了一眼下头,已经是巷头,这小巷已经是断了,他眯着眼睛瞧了一下对面,又仔细瞧了瞧这处,突然兴奋起来:“上头有人踩过!这处墙沿青苔有剥落,应当是有人碰了。” 柳如筠抬了头,这墙算是高的,白墙上最高处,青黑相间,尽头那处,青黑痕迹确实是往下了些,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抹下去了。 “嗯,辛苦了。” ------------ 【罗刹鸟】捌 罗刹(贰) 李箸动身所查的乃是当年梨园之事。 梨园的主要职责是训练乐器演奏人员,与专司礼乐的太常寺和充任串演歌舞散乐的内外教坊鼎足而三。 开元二年,玄宗将原来隶属于太常寺的倡优中的音乐人才划出来,专门设立了“左右教坊,以教俗乐”。左右教坊的责任不同,大致右多善舞者,左多善歌者。 大多坊间女子皆为妓 女或女 优(散妓),只不过,这也是活下去的方法,虽然出行受限,但是衣食无忧。 梨园当年因皇室独爱,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去,能进去的,自然都是经过重重考核,方能进去谋个差事。当年盛况空前,若是弹错了一个音,皇上便会察觉,可谓严苛,最近十几年,渐渐衰败起来。 梨园子弟分为坐部、立部、小部和男部、女部。坐部是最优秀的乐师,江苏苏自然是做不到如此,当年江苏苏只是里头的乐工,善琵琶。 当年最优秀的坐部乐师可任魁伶(乐营将),盛唐鼎盛时期,李隆基、雷海青、公孙大娘等人都担任过乐营将的职务。 三年前,乐营将的名字便是羽生织姬,也便是如今的月小楼,织姬确实是东瀛人,只不过并不是被骗来长安被卖入春阁的,而是东瀛进贡来长安最优秀的乐师。 所以,月小楼与江苏苏一早便认识了,那么月小楼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入平康坊去做一名妓 女?她有了户籍,那么用的是谁的长安户籍?她是害怕还是想蛰伏? 江苏苏的死,是否和她有关? 当年所有人都已经被杀或者遣散,江苏苏和月小楼为什么会选择隐姓埋名留在长安? 一切只能去问那位风华绝代的女子,方能知道答案。 月小楼下了楼进入客房,打开房门瞧见李箸的时候,是惊讶的。她没想到假母跟她说的那位一掷千金只求见她一面的贵公子竟然是他。 李箸坐在那里,他的笑依旧淡然温和,月小楼不得不承认,李箸是她见过人里面最适合穿白袍之人,也是最担得起温润如玉这个词的男人。 月小楼也笑了起来,她有两颗虎牙,笑起来之时,愈发美丽起来,她的美偏向精致华美,瞧见她,便会想起那雍容华贵的牡丹:“少卿好久不见,您今儿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只是想让奴家陪你聊天?” 她扶着门框缓缓进了房,她今日大约是并无见客打算,故而并没有梳妆打扮,头发就这么披散着,颇为随意慵懒,她的脸没有施粉黛,却意外得好看,清水芙蓉或许便是如此。 李箸依旧在笑,他的眼睛扫了一眼月小楼的手,他顿了顿,随后便垂下了头,折扇划得便甩了开来,微微扇着风,动作行云流水,瞧着是做惯了的:“这些钱也并不白花,至少还是见到了姑娘,但少不得还是得问些话的,否则,我这千金一掷也太亏了些。” “少卿大人想问什么?”月小楼转过了身,在他身前跽坐了下去,她的手拾起了茶壶,盖住茶帽给李箸斟了一杯茶,随后将茶杯推了前去,动作优雅得很。 “呵呵……”月小楼听见李箸的问题的时候,整个人僵硬了一下,她突然笑了起来,她的声音依旧清脆,只是听着似乎不复之前婉转若铃,她终于第一次认真看向了眼前这个男人,眼里曾经的温柔缱绻也都化为了一片虚无。 “少卿大人这话,小楼可就听不懂了,小楼就是小楼,以前叫织姬又如何呢?小楼被拐来长安无亲无故,难不成就得受公子怀疑不成?” “你应当是怕有人找到你罢?”李箸没有什么改变,小楼如此模样,这是保护自己的下意识语句,她将一切都会否认,甚至装作什么也没听懂,但是他知道,她听进去了,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只是突然头晕起来,他撑了撑头。 月小楼瞧着他似乎有些不舒服,只当他气血虚,正准备给他拿无花果干,压压舌头,却不想被他猛地拉住了,她顺势整个人仰面摔了下去。 她痛呼一声,却瞧见李箸将自己整个人都扯了起来,她痛得很,正想娇斥,张口之际下巴却被捏住了,竟然张不得,自从入了春阁以来,她所受的待遇尚要比大官千金还要高,她从来未有被如此对待过。 她惊惧地瞧了前去,她眼前的李箸朝她笑了笑,但是月小楼瞧着他似乎换了个人似的,她睁大了眼睛,瞧着他缓缓凑了上来,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甚至于她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李箸的手指生得很好看,精致优雅的手指夹住了月小楼的下巴,捏着下颚左右瞧了瞧,似乎是待价而沽的商人一般瞧着月小楼的脸,最后啧啧道:“这么美的脸,若是出现在死人身上,可就太可惜了。” 月小楼的眼睛很美,如今她有些褐色的虹膜倒映的是微微笑着的李箸,她只感觉如今李箸很危险,与先前李箸完全不同,她急于逃离,只得不停转着头,试图离开李箸桎梏:“呜呜……” 李箸挑了挑眉,笑了起来,笑容竟然没有温和的意思,他的虹膜很黑:“嗯,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份啊……你若是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我便保你。” 烟雨凄迷,在冬天可不是好天气。 这天最近是阴冷得很,柳如筠撑着伞的手都被冻得通红,鼻子竟然被冻得流了鼻涕,她也只得拿出方帕擦了擦,随后又细细叠好放在了胸前侧袋里,这人实在是规矩极了。 雨又细又密,她只得抬头眯着眼睛方能望清屋顶上的阿宝,期待他能说出些什么。 阿宝在这个天气更加遭罪,他只穿了蓑衣,还蹲在了屋顶,这寒风夹杂着冷雨就在他脸上胡乱地拍,他冻得直打哆嗦。 他瞧了瞧,用石子在瓦片上刻了痕迹做了记号之后站了起来:“御史大人,能确定了,上头的瓦片被人动过,这片房屋基本上都没人居住了,大部分都搬去北面或者右金吾卫地界去了,所以这里几乎是没有人住的,有人上房也没有人会发现。” 柳如筠还是被一群人拉着进了屋,她在另一处房子里头,这间屋子正对着小巷口,这里大约是空了许久,里头都是灰尘,人湿漉漉的一进去,便已经满身的灰,她叹了口气,这衣服不能要了。 她也不再看已经变成灰色的白袍,她走至门口抬了头,望见了对面正准备跳下来的阿宝,她觉得今日的雨水颇为细稠,她不得不眯起了眼睛,方才能瞧见那一抹轻巧黑色人影:“所以,小巷两侧屋檐两边屋顶上都有被碰过么?瓦片被搬动痕迹大不大?” 阿宝身子灵活,窜下来之时整条腿做弹跳状,减缓了冲击,整个身子瞧着都能飞起来,瞧着应当是练过的,他扯紧了衣服跑了回来:“是的,御史大人,两边瓦片有松动,一般这种瓦片都是有些时间了的,一动,上头灰尘就能知道有没有移动过,靠近小巷地方瓦片下头无灰,应当是被人搬开过了,两侧都有,所以我觉得凶手,不止一个人,除非有人提前将两边布置好,等待死者入网。” 赵虎是个武痴,瞧着阿宝下盘很稳,身子骨也很轻,应当是专门学过轻功的,顿时也高兴起来,兴奋得很,他倒是没有想到阿宝一个仵作竟然会武功,将他拉了进来,伸手拍了拍阿宝的肩膀:“哟,阿宝兄弟身手不错啊,师从何人?” 阿宝和尸体相处惯了,他已经习惯了平常人们的厌恶或者排斥,对于这种熟络的搭讪,还是有些不习惯这种热情,他不停朝后退着和赵虎保持距离。 他瞧了一眼柳如筠,瞧着她似乎并没有生气,也便敷衍答了答:“当年洛阳名捕燕子邱来长安之时收我为徒,方才学了几手防身。” 他其实先前告诉过别人,洛阳金燕子曾经来过长安,瞧着他骨骼清奇收他为徒,他会轻功,可惜宋辊他们都不信,都当他在唬人,所以他也便不说了。 赵虎眼睛一瞪,他觉得宋辊他们简直就是浪费了这种好人才,仵作一个月能有多少钱,一缗都没有,所以他准备当这个好人,顺便挖人才,随即挺起了胸膛:“嚯!兄弟,这燕子邱可是江湖人称金燕子啊,轻功那可是排得上第一的,你是他弟子,那可真是暴珍天物……” 阿宝好心开了口:“那叫暴殄天物。” 赵虎扭头,瞧着颇为不耐有人说他没文化,他拍了拍胸膛,像极了诈骗团伙的鹞子:“哦,我不过就是个粗人,别抠字眼!要不阿宝兄弟,你来我们这里,给你双倍月薪!你瞧,你这么大个人了还没老婆,你瞧瞧我们这里曼舞怎样,虽然说像个男人了点……” 柳如筠听着他们对话差些笑出声来,但是她脑子里已经在快速罗列出了许多证据链条,那是一个个疑问堆砌起来的问题。 江苏苏的死是谋划好的,死者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被人约来的?或者她约别人?又或者,一切都是江苏苏自己安排好的,为了保住一些秘密? 江苏苏是处 女,两个孩子怎么来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当年梨园发生了什么?死的人与现在有什么关联? 那幅魔画到底是谁画的?为什么看了魔画的人会死? 她叹了口气,扶住了额头。 她真不该听李箸一通忽悠,头脑一热随着他来这里。 ------------ 【罗刹鸟】玖 破魔 柳如筠摇了摇头,她如今大约是和御史台之外的人混久了,做事竟然也放开了许多,也幸亏父亲不在身边,若是在,她怕是要被教训许久。 她有些疲惫起来:“嗯,再去包子铺吧。” 包子铺后头那条小道是专门排污的,里头又脏又臭,阿宝下去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柳如筠将视线移到了铺子里头。 金吾卫撬了锁打开门之后,方才瞧见了凌乱的蒸笼器具以及地上散落一地的面粉材料。 “嗯,看起来,这里才是第一案发现场。” 柳如筠上下扫视了一眼,这个店铺不大,有上下二层,第二层楼梯其实和底层很近,其实和小阁楼也差不多,若是赵虎一般的男子站直了,是可以够到二楼地板的。 柳如筠缓缓上了楼,二楼对于柳如筠来说,有些矮了,她只得猫着腰前进,这二楼主要就是放杂物的,或者说是储备粮,大约是许久没有清理了,上头灰尘多得很。 自然,这脚印也清楚得很。 地上大约是许多人走过,只是有一双脚印有些怪异,她走至了最旁边的栏杆。 她随着脚印便站定了,她蹲了下来,摸了摸这阁楼之上的栏杆,缓缓摸到了底部。 赵虎看着柳如筠应当是看到了什么,他有些激动,前进了几步:“御史大人?” 柳如筠点了点头,偏了偏头:“你,下面,我试试看。” 赵虎的身高很高,他站在了下头,官帽正巧到达下头,她瞧了一眼一旁摆着的面粉以及提笼,轻轻哼了一声。 这脚印极为秀气,鞋底大约是缝着什么东西,所以中间有一块是空着的,但是这个脚印,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的。 “阿宝,你上来。”她侧了头喊了一句。 阿宝在下头,其实并没有瞧什么,他望着蒸笼里已经烂掉的包子,有些可惜,当年饥荒,他没饭吃的时候,如果有这些包子,那简直就是大恩惠了,他听见如筠叫他,也不敢怠慢,噌噌噌便上了去。 他瞟了一眼上头,只瞧见柳如筠正蹲着:“御史大人,您找我?” 柳如筠指了指下头的脚印:“这脚印,你推测一下,这人身高大约多少?” “嘶……我瞧瞧。” 回到大理寺的时候,天基本上已经暗了,她远远便瞧见李箸坐在上头了,只是今天他有些不太一样,那便是他穿了黑色的衣服,并且没有拿扇子,反正与之前,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李箸抬了头,他瞧见了她,原本想笑,却好像忘了怎么笑一般,简单掀了掀嘴皮,但是发觉似乎难度大了点,只得直接说话:“当年梨园发生的事情很简单,有人杀了上一届的崖公。” 柳如筠瞧着他如此,尚有些懵,她还有些愣,下意识问了一句:“崖公?” 李箸低下了头,不再看柳如筠,只是话语还是照常在说的:“嗯,当年,有人入了梨园,自然,不是正常进去的,而是进贡了一幅画。” “就是那幅魔画?罗刹鸟?” 柳如筠觉得今夜基本上可以将案子给理透,她顿时便兴奋起来,那一丁点的困意都没了,她如今觉得斗志昂扬,宛若一只昂首的母鸡。 虽然这个比喻似乎比较埋汰。 李箸自然也是瞧见了她这副模样,他顿了顿,他盯着她盯了许久,却终究没有说什么,他垂下了眼睑,他睫毛很长,上头烛火的光芒将他眼睛下方投了一层阴影。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有些自嘲的模样,握着茶杯的手放了下来,双手在袖子里揣了起来,宛若老僧入定一般,整个人端坐着,也无多余动作或者表情,他的声音也很古板,并无温和气息:“崖公便是梨园之长,他若同意,那便无事了,所以有人进贡了他一幅画,那幅来自西域的画。” “当年这幅画是一位乐师投上去的,那位乐师是长安有名的女 优,只是她的琴技尚可,且在西域有门道,所以搞来了这幅画,原本是想就此爬上去,至少要去坐部,甚至于想代替当初的乐营将羽生织姬。” 柳如筠听见这个女人名字之时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李箸,他如今对此并无表情,但是她清楚记得,当初李箸第一次瞧见她的模样,他是认得她的,或者说,她的脸,让他想到过什么人。 而一个东瀛人除非是在这里有工作,上头登记在册,方才能留于长安许久,而当年织姬明显是被逐出梨园,那么她长安身份又是什么时候有的? 当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但是身份便是身份,做不得假,她开了口:“所以月小楼真实身份便是羽生织姬?那么月小楼又是何人?” 他终于抬头望了她一眼,似乎是有些惊奇为什么她会想到身份上,但还是回答了她:“月小楼当初是个最底层的花娘,染病死了,假母收了织姬给的钱,便把那死人的身份给织姬了,所以织姬才有正当身份在长安活下来。” 她听见这句话之后,整个人似乎想通了什么,有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没想起来,整个人安静了下来。 李箸瞧着她的模样,淡淡笑了起来,她如今的表情,像极了小时候她背不出戒律被伯父训斥时候的模样。 他笑容也没有持续很久,他又开始陈述起来:“那年,那幅画,便是上交给了崖公,当年的崖公是白金,名字眼熟么?” “白鑫?白金?”柳如筠对白鑫这个名字还是有些印象的。今年年中的李尚敬字画案,他和织姬同时出现过。 李箸点了点头,似乎在回想些什么,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嗯,就是那个白老爷的哥哥,白金喜乐,也有能力。之后考入太常寺,做了五年鼓吹令,之后入了梨园,而他离开鼓吹署之后,鼓吹署以及太乐署便是覃继忠甄青明的天下了。” 柳如筠听得最终,她心口不知怎的,就是有些闷:“原来如此,那么织姬是知道白鑫身份,方才故意答应去他府表演么?” “嗯,当初,白金收了画,也收了美色,自然不能亏待送上门来的女人,于是找了个理由,便把织姬贬为普通乐工了。” 李箸讲到了关键的地方,下意识顿了顿,抬头瞧了下头所坐的柳如筠一眼,对面的女人和他记忆中一般,听别人说话听得倒是入神,他垂下了眼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年,织姬被换,自然是心中愤懑的,但是她自小受过良好教育,教养不允许她说什么重话,所以她也没有说什么。之后三年,有一天,大约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崖公白金被杀,杀人的,正是那位乐营将。” 柳如筠听到这里也已经将事情理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她不解的事情还有许多,这两件案子对她来说其实几乎能够抓住凶手了,现在李箸所讲的,是这两件案子的诱因。 她其实算不得真的在社会里混了许久的人,实际上她多年御史经验,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做人的经验或者是眼力见,她做御史的那几年,她按规章办事,一板一眼,人情世故对她来说,难得很。 所以对她来说,既然那个女人已经拿到了属于她的东西,为什么要杀了那个男人:“嗯?她不是拿到了最想要的职位?为什么要杀了他?” 李箸似乎被她单纯的想法逗笑了,呵呵笑了起来,他瞧着她疑惑的眼神,觉得颇为有趣地歪了歪头,似乎有些逗她的模样在的:“呵呵……你不知道男人么?朝三暮四是常态,他既然能给你,也能收回。自然是白金有了更好的选择,所以他准备收回,那女人当时已经将他俩的孩子生了下来,若是他要赶走她,她怎么活?” 柳如筠点了点头,她也将最后一条线索理顺了:“所以,江苏苏的那两个孩子……其实就是白金的孩子?” 李箸点了点头,烛火大约是快没了,所以发出的光暗了些,将他的肤色衬得发黄暗沉,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烛灯,不着声色将一旁纸罩子罩了上去,一瞬间,整个室内光线提亮了不少,也朦胧了不少:“多年不见,你确实是变聪明了。那女人杀了白金之后怕极了,伪装成魔画杀人,将眼珠撬了出来,将尸体吊起来。” 柳如筠把他夸她的话自动给忽略了,她抓到的只是案件的有关线索:“那为什么……当时据说死了不少人?” “嗯……”李箸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想些什么,最终却只是笑了笑,没有说出什么“我也不清楚,这件事情当年的织姬并不知道太多内情了,她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了。” 李箸他的手撑了撑书案,以书案为撑点整个人起来了,他附身将烛光吹灭了,上案整个都昏暗了起来,他缓缓下了丹墀,他走路很稳,一如往昔:“早些回去睡罢,你明日早些来大理寺,我有东西给你看。” “好。”柳如筠点了点头。 李箸得到她的肯定回答之后,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笑了笑,随后转身出了门,身姿绰约,只是他如今穿的衣服,不太适合他,有些违和感。 柳如筠瞧着他的背影,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皱了皱眉。 ------------ 【罗刹鸟】拾 因果(壹) 冬日的夜晚,比起夏日,更加难捱,冬夜甚至连虫鸣都不曾有,有的只是冷意,夜晚猛然地惊醒,都似乎带着一股森意。 柳如筠突然便睁开了眼睛,她睡不着,不过冬日即使毫无睡意也不敢随意出被窝,人的本能总是趋利避害的,她将被子拢了拢,叹了口白气,她大约是能将脑子里的大部分线索摸透了。 只是还有一些,她并不明白。 既然这两个孩子是那个女人的,江苏苏领养了,说明当年她们的关系并不差,那么江苏苏去月小楼那里,是去做什么?她可不信月小楼只是念在往日的情面上让她弹弹琵琶,别的什么要求也不曾有。 那么死掉的包子铺老板和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表面上,这些事情并无关联。或者说,当年发生的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魔画又是谁画的,一个并不是中原人的画师怎能将中原早已禁掉的故事重新描绘出来? 一切都是谜团。 她觉得这桩案子或许很快便会结束,因为定会有人阻止大理寺继续的追查,当年的事情,是个禁忌,不然不可能太常寺和梨园在那一年全部大换血。 所以真凶极有可能明日会自首,用自己,换取大理寺结案,对幕后之人来说,这绝对是弃車保将的绝佳选择。 因为当年的事情,是许多人避之不及的禁忌。 “啧,麻烦。” 她皱了眉,翻了个身,她也不想参与多年前的旧案,她总觉得,前些年发生的事情,或许是以她这种身份难以触碰的,也不该去碰。 若是李箸……对他来说,一切都只是工作罢了,黄子龙孙,再不济也是有上头保着的。 唯有她,对她来说,前路太危险了。 平康坊今日便传出了月小楼不见客,对外说是心情不好,身子不顺,即使砸多少钱也不见,实际上,一旁的假母根本看不出她哪儿不舒服了,只是假母也不敢说些什么,整个春阁其实全靠月小楼才会有了今日的场面。 月小楼的房间在整个平康坊最高的地方,她能瞧见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今夜与柳如筠一般,并无睡意。 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平日最喜便是莲,有古人作诗道“出淤泥而不染”,她觉得是极为贴切的。 她开了窗,并没有在意那么冷的冬季,长安的晚上其实很暗很暗,和洛阳成了鲜明对比,因为宵禁,夜生活几乎是没有的。 她依稀记得当年她刚来长安的时候,正逢上元灯节,这是长安难得解了宵禁的日子,百姓们高兴疯了,她摔倒的时候,那位书生握住了她的手,那一眼,看穿了灯火阑珊。 突然,她听得了背后的动静,悠然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她瞧见了一抹黑影:“你终究是愿意来见我了?” 第二日的柳如筠是被人叫起来的。 她因为晚睡尚懵着,打开门便被人通知说凶手自首了,她心中一灵,睡意消退了不少,她猜测的事情,果真是成真了。 当年的事情,当真是个禁忌。 来通知的自然是金吾卫里唯一的女性祁曼舞,她整个人瞧着都不太好,看起来没精打采一般,就这么安安静静跟在了柳如筠身后,一向多话的她竟然反常地一句话也不曾说。 柳如筠今日着了黑色圆领袍,里头选了玄色锦衣,瞧着整个人纤瘦沉寂了不少,她穿上之后便想到了昨日李箸的穿着也似这般,她愣了愣,倒也不再管,出门之时方才觉得,应当在外头披一件小衣的,外头实在是冷极了。 她于路上思忖许久,方才敢问了一旁随身的曼舞,口中的白气随着她嘴巴的一开一合缓缓上升,最终消散在空中:“来自首的,是不是江苏苏的孩子?” 曼舞原本心情便恹恹然,听见这个的时候还懵了半晌,抬着头望着如筠的目光大致是呆滞着的,如筠扫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她了:“你怎么知道?” 包子铺二楼上那脚印分明是个小娃娃的,据阿宝推测应当是个三尺多的小娃娃,脚底没有多少磨损,甚至还有花纹,说明应当是个小女娃。 而这整个案子里,小女娃,符合条件的,也就只有丹鹤丹离两个人了。 曼舞与那两个孩子关系本便不错,若是那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凶手,对她来说确实是不小的打击了。 也难怪她今天如此反常。 曼舞低下了头,自她脸上或者是身体上便可以看出她整个人很难过,这孩子确实是没有什么心机,单纯得很,喜怒哀乐都在脸上了:“丹鹤一早上就来自首了,说是她杀了包子铺老板,我们一听都吓坏了,所以将军请小官过来请您。” “她都招了?” 曼舞点了点头,但是她心里头依旧是不太信的:“都招了,可是,我感觉,怎么可能呢,丹鹤那么乖……” 因为这个案子大理寺接了,所以左金吾卫将丹鹤送去了大理寺。 丹离瞧着阿姊被押走,一路上死活扯着不放,哭着一定要跟着一起去,如筠扫了丹离的腿一眼,点了点头,下头的人是才将姊妹二人一起送了去。 这个案子还没到三司会审的地步,所以也就还是那些个人,正中央是李箸,左金吾卫陶鹏坐了右边,柳如筠坐了左边。 丹鹤原本是想一个人跪下去的,却实在是架不住妹 妹的哭闹,瞧着上头的人也默许了,也便将丹离放在了丹鹤旁边。 李箸今日又是一袭白袍,里头素色锦衣,瞧着又是以前的那般玉润风骨,他温温和和朝着如筠笑了笑,随后便摊开了案轴:“下跪何人?” 丹鹤的身子跪得很直,小身板在空荡的堂下显得额外单薄瘦削,只不过她声音尚响亮清晰:“民女江丹鹤,一旁的是我妹 妹江丹离,她是陪着我的,与本案无关。” 李箸接下来本想说话,却被柳如筠给截了去,他差异地瞧了她一眼,她向他点了头,表示她来,李箸也便不开口了,双手揣着,瞧着下头的两姊妹。 “先完整交代一下如何杀人的吧。” 主簿也接到了如筠的眼色,点了点头,准备好了笔墨,就等着丹鹤开口。 “我当天,是给丹离买包子的,因为母亲经常带我们去瞧那儿的胡姬跳舞,所以也便认识了他,那日就去了他那儿买。” 丹鹤讲述着她的经历,平淡地宛若是其他人的经历一般,只是颤抖的手,似乎是暴露了什么。 她在包子铺之前站立着,小小的身影实在是小极了,她望着蒸笼里的包子,吞了口口水,她摸了摸自己的钱袋,里头瘪瘪的,她没有钱。 她祈求老板看在母亲面子上,先赊账,买几个包子,但是他不肯,最后,他将主意打在了她身上,说可以白吃,甚至白住,只需要她陪他。 他关起了门来,丹鹤其实早熟得很,知道他要做些什么,她实在是怕极了,逃上了二楼,她看见他在到处找她。她怕他找到她,更怕的是这件事情传出去对她名声不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瞧见了旁边有绳子,所以便起了将人勒死的想法。 待等他抬头看见自己,她便套住了他的头,借着栏杆,使劲往前拉,将他活生生拉了起来,她之后便发现他没动静了,她下去探了探鼻息,觉得他是死了,所以,将他拖到了后头水沟里,匆忙拿了两三个包子便回去了。 讲完这些,丹鹤的身子开始微微抖了起来,她的手抓住了膝盖处的衣服,狠狠扭着,瞧着是紧张的。 柳如筠听完之后似乎是知道了什么一般点了点头,她瞥了一旁低着头,抓着丹鹤袖子乖乖坐着的丹离,微微笑了起来,她坐了回去,坐得端正了许多。 李箸瞧了丹鹤一眼,转头瞧了如筠一眼,轻蹙眉,眼神示意一般瞥了一眼下堂,似乎是问着她什么,但是她并没有回答他,她的声音沉沉,传遍了整个大堂:“既然认罪了,便签字画押罢。” 主簿方才将证词案轴写完,特意扭头瞧了一眼李箸,瞧见李箸点了点头,方才将罪书放在丹鹤面前,让她签字画押。 其实一旁的陶鹏想插嘴问一句江苏苏是怎么死的,但是瞧着柳如筠的脸,他也不太敢随意插嘴,只得闭着嘴瞧着主簿朝着丹鹤走去。 其实他心里也是不想多生一事的,就这么期待着没了也好。 “我当大理寺如何高明,却也不过如此。”突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清脆响了起来。 这声音很清脆,听着年纪不大,原是一旁一直低着头啃着衣服的丹离抬了头,她以膝盖为足,往前挪着,在她前面的丹鹤似乎是被她这种行为吓到了,死命扯着她的袖子让她回去,却被她甩了开来。 她的头颅高傲地抬了起来,宛若一只骄傲的天鹅。 柳如筠此时方才有了其他的表情,唇边笑容越发大了些,这或许是计谋得逞的笑,在一向冷清的脸上有如此表情,是其他人没有想到的,只是这几个月,她的变化渐进,倒也并不突兀,众人只当是她今日心情好了些。 柳如筠瞧了一眼后头泪流满面的丹鹤,又瞧了一眼挡在丹鹤面前一脸倔强的丹离,挑了眉:“你果真是忍不住了?或许,该夸你一句姊妹情深?” 丹离的脸其实很美,大约是今日特意清洗过,碧眸荡漾,宛若秋水般醉人,她睥睨着后头已经哭得不成样子的丹鹤,轻轻嗤笑了一句:“呵,谁和她姊妹情深,她只是我的仆人罢了。” ------------ 【罗刹鸟】拾壹 因果(贰) 她站了起来,她的腿其实没有事,一点事也没有。 丹鹤哭得伤心至极,不知道她是因为悔恨还是害怕,整个人匍匐在了地上,哭声呜咽,双手撑在地上,就如一只断了翅的鹤,就这么仰天哀号着,在尘世挣扎。 丹离的脸倨傲且精致,或许是太过精致,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如今这种无礼的行为,似乎是可以被原谅的,美人似乎都有一些特权一般。 柳如筠瞧着她的那双布鞋,许久没有说话。这双布鞋据说是丹鹤给她一针一线缝的,当初曼舞问她为什么想到要给妹 妹做新鞋,丹鹤呆了呆,笑得有些羞涩:“妹 妹长大了,以前的鞋穿不下了……” 当时,她垂下了眼睑,宛若阿姊一般瞧了一旁径自玩着自己头发的丹离一眼,眼中温柔宛若会溢出来。 不知道丹鹤听见丹离略带着讽刺意味的话,心头有没有酸楚,应当是有的吧,或许更多的则是苍白无力感。 丹离直直当当站在了那里,她整个人其实不高,比丹鹤矮了半个头,大约是营养不太好的缘故,身子比较小,她碧瞳一转,就这么死死定在了李箸身上,她咯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主簿是第一个瞧不过去的,因为丹离的笑声实在是太过刺耳,而且她对着李箸笑得有些诡异,让人心头发慌,只得出口呵斥了:“大胆!公堂之上,岂容放肆!你笑什么!” 丹离整个人气场都变了,他行事作风宛若中年人一般,她突然瞪向了主簿,主簿竟然被她瞧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连手中的笔都落了下来,墨迹将下头的宣纸都给晕的黑了一层。 她瞧着如此德行,更加猖狂起来:“我笑的是整个李唐皇室,与你何干?无知鼠辈,可知羞?” “……”李箸瞧着丹离的眼睛,皱起了眉,他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能够直直望进她眼底最后孤注一掷的疯狂。 那是积攒了数十年的怒火了,今日,就在今日,尽数怒放,宛若洛阳的牡丹盛开的那一刹那,也代表了凋零的来临。 他想起了什么,却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他又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他的脸苍白得很,就这么愣愣瞧着下头的丹离,宛若痴傻之人一般。 柳如筠瞧着李箸并不算很好的脸,又盯了丹离许久,突然开了口,她也站了起来,衣袖摩擦声在格外安静的堂中如此清晰,她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其实这么多年,你是真的将丹鹤当作你的亲人了罢?” “你胡说什么!”丹离方才将视线移到了她的身上,她望着离她越来越近的柳如筠,似乎是想要撑气息一般,昂起了头,却因为柳如筠刚刚那句话,让人怎么瞧都像是虚张声势一般。 柳如筠走到了她面前,低下了头,她瞧向了下头依旧趴在地上的丹鹤,似乎是轻叹一般,语气缥缈得很:“不然,就让她替你死便死了,为何你要出来揽下罪责?还要暴露自己?这么多年,不就白费了?” “……”丹离抬了眼,她的碧眸盯着柳如筠许久,她怪笑了一声,她瞥了一眼后头跪着的丹鹤,眼中似乎有什么情感,却被她死死压了下去,“是我做的,便是我做的,不需要某些人自作聪明。” 丹鹤听见这句话之时,身子硬在那处,她缓缓抬了头,眼前那抹小小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那水汽如何也止不住:“阿离……” 你会死的…… 那抹身影自小便是这样,一直挡在自己面前,这次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挡在她面前一次,她却一边说着自己是自作聪明,一边还是站在了自己面前。 一如往昔。 李箸瞧着柳如筠不再询问什么,便开了口,主簿也心领神会提起了笔:“那你们真实身份是谁?江苏苏又是怎么死的?” 丹离听到这个问题之时恍惚了许久,她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凄凉,她嗤笑了一声:“身份?我早就没了身份,一个死了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身份……我自小便是这副模样,要说起年纪,丹鹤这孩子,都可以当我孩子了。” 她说完这些似乎是心头大石落下了一般,松了口气,整个身子松软起来,她缓缓坐了下去,并不顾及仪态,她笑容着实美,只不过她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至于江苏苏——她是自尽的,用她的死,给某些人一些警告罢了。” “给谁?”柳如筠下意识便问了出来。 丹离转了眼,视线又定在了李箸脸上,她缓缓开了口,那声音宛若是沉淀了许久,带着往事腥风血雨的味道,她的唇角带着猩红的颜色:“少卿大人,莫要忘了你小时候,也莫要忘了小时候的那位贵人。” “哗啦……”李箸站了起来,整个人不复温和模样,他颇为急切一般站了起来,书案上的东西随着他粗鲁起身,滑落一地。 他的眼中蕴含着复杂的感情,宛若蓄势的江洪,期待着下一次的喷薄,他的声音颤抖着,所有人都不曾见过他如此失态过:“当年的事情,你知道几分?!” “当年的事情,我都知道,可我,就不告诉你啊哈哈哈哈哈……”她的笑声张狂无比,宛若瞧见李箸如此模样,是她毕生最高兴的事情一般。 突然,她的笑声便死在了喉咙里,被喷涌而出的鲜血阻隔,她仰面倒了下去,她侧头望向了丹鹤,她的碧眸缓缓沁了泪,丹鹤扑了过去,死死抱住了她,本便素色的衣服,染上了血迹,混着泪渍缓缓晕染开,像极了画。 “那位贵妃……回来了……”她轻轻道,混合着黑血,那么一句轻轻的话语宛若一句诅咒。 她用尽力气扯了丹鹤的袖子,她终于闭上了眼,她笑了,这是属于她的解脱,十多年来,或许今日是她最高兴的时候。 “阿姊带你回家。”丹鹤抹了一把泪,她侧身抱着丹离,摇了许久,仿佛是她只是睡着了一般。 柳如筠望着她最后的笑容,默然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其实,她是为你才杀的人,对么。” “是,阿离听说我被欺负了,当夜便冲了去,她说,我是个傻子,遇到这种事情,就要揍回去。” “其实,我很早便知道她和我不是亲姊妹,江阿娘领着她来我面前之时,她告诉我,她是我妹 妹,我信了,其实这么多年,我只有她了,只有她了……” 她的头埋入了丹离头颈处,感受到了缓缓消逝的温暖,她唯一的寄托也没了。 李箸似乎是被她言行吓到了,最终望着她的尸体,猛地跌坐了下去。 ------------ 【敦煌佛】壹 畜生 长安怪卷●案五·引 罗刹女,谓守诵《法华经》。 或入佛窟,见十二罗刹于壁弹奏,大惊,或曰:此乃法华十罗刹法。 三月初,朝来人,入佛窟,天机变,众佛哀号不止,佛窟崩塌,壁皆红也。 ——《君梦成骸·敦煌篇》 腾格里,蒙古语为天,如今祆教即拜火教都将其奉为圣地。 但是此地,却是寸草不生。 “腾格里”一词源出匈奴,汉译“撑犁”,当年匈奴单于自称“撑犁孤涂”,意为“天之骄子”。当初鲜卑人,柔然人这些草原民族继承了腾格里信仰并发扬光大。 大约是因为“棠犁/腾格里”即“铴里”,“唐”是“铴”的异写,“唐”即“铴”(天朝),所以唐代法律严禁民间私藏黄金,规定除了王室成员谁也不许持有或使用黄金器物,因为“唐朝”即“铴朝”。 如今雍州边界的百姓,其实来说是杂居着的,汉人与胡人,甚至蒙人,几乎都混杂着,如今许多鲜卑人或者是胡人都已经大部分汉化,只是外貌还未完全统一,语言或者习惯实际上已经开始相近了。 丽娘回来的那一刻,她深深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空气中夹杂着牛羊肉的膻气以及腥味,她兜兜转转了几年,还是回来了。 当年的十六国时期,群雄逐鹿中原,战火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而雍州成为相对稳定的地区。 中原大批硕学宿儒和百姓纷纷背井离乡,来此地避难,尤其汉魏传入的佛教在敦煌空前兴盛。 敦煌东有三危山,南有鸣沙山,西面是沙漠与罗布泊相连,北面是戈壁,与天山余脉相接。 她现在住的这个镇子离腾格里非常近,其实离敦煌也非常近,算起来,算是折中地,所以许多想要前往佛窟的僧侣都会来此聚集。 大约是因为这里是佛教传输来大唐的地方,许多的庙宇也是层出不穷。 实际上庙宇里真正信佛的,屈指可数,他们想要的,只是那些化缘所得来的香火钱。 长安那一案结束之后,她回来了这里。 她无处可去,只能回来。 当初回来路上甚至还向其他人买了衣服,以防晚上被冻死,也亏得她如此谨慎,晚上才没被冻得直发抖。 她用了仅仅剩下的那些钱盘下了一间客栈模样的房子,她做了几年的老板娘,若是她再去干之前的劫人路子,怕是做不来了。 她空闲时候也会坐在门外看热闹,她瞧着那些人门口吵着架,也颇有意思,经常时候,她会拿着小刀切上几块小瓜,一边吃着瓜,一边瞧,也不失雅趣。 人长得好看,生意却不一定会好。 丽娘离开雍州已经四五年了,这里的一切,早就不是丽娘的天下,当初跟着丽娘的马匪们,几乎也都金盆洗手了,倒是有许多不曾长眼的会来挑衅。 她也并不在意,至少,她打得过。 如今的天气怪得很,太阳照着,瞧着似乎是热着的,实际上却是冷得很,丽娘拢紧了衣服,吃完了最后一口瓜,将瓜皮扔给了一旁摇头摆尾谄媚许久的流浪狗。 马蹄声由远及近,那马蹄声阵阵,远远听起,着实像鼓声,马蹄扬起,带起了尘封许久的黄沙,在空中,似乎带起了一层雾。 有人来了。 这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丽娘眯了眼,瞧了瞧来人。 嗯,生人。 “一 一上一 一下五去四 一去九进一 ,二 二上二 二下五去三 二去八进一 ……” 时间在丽娘枯燥算声中缓缓渡过,客栈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客栈外头有着台阶,许多老人都会凑在一起,围着说话,总会有些老人爱好说些较为可怕的传说。 就听着有老人说玉门关那一带出现了鬼,鬼影天天晚上飘出来,抓人吃人,说是有许多人在那儿失踪了。 还有老人说楼兰古城废墟似乎也出了怪事,说是有人去了,失踪了,回来之后变了个人似的…… 当然,都是玩笑话,大家也都当茶后谈资看,谁也不曾当真。 丽娘如今的客栈最近人多得很,大约是礼佛日快到了,大部分佛教信徒都在赶往罗布泊途中,几乎都到了这个小镇上,他们的最终目的地,几乎都是那敦煌的佛窟,要么便是去那沙漠瞧一眼绝美月牙湖的。 瞧着一圈,丽娘的店瞧着档次高些,价钱也公道,所以对于他们这群外人来说,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总会有人扯着丽娘,问一些雍州风土人情,听着他们问这月牙湖多美,这时候,她总会垂下眼睑,轻轻道:“很美。” 她此生,或许再也不会去瞧月牙湖了。 “吁——” 是日,丽娘还在算着账,只听得门外一声熄马之声响起,随之,则是从外传来的阵阵脚步声,听着不止一个人。 进来的是一对男女,看起来并不是江湖中人,衣着贵气,布料十分好看,怕是哪家的公子哥来这里瞧热闹。 “请问姑娘,这里还有上房否?”那男子上前了一步,他的声音有些浑厚,大约是练过武的原因,中气十足。 丽娘拨着算盘的手并没有停下,并未抬头,另一只手将一旁的客房簿甩了过去,示意他自己看,要住便自己填身份信息,她忙着算钱。 那男子并没有说些什么,女子却不悦起来,大约是娇生惯养惯了,还不曾遭过丽娘这般对待,她立刻便不满道:“喂!你有没有听我哥哥说话!” 丽娘终于抬了眼,她的脸生得极美,她的脸引起了女子更大的不满,或许是妒忌,但是她不介意,她看向她的目光很淡很淡:“听见了,又如何?” 那女子有些怒了,声音尖利起来,莫名刺耳:“你这人怎么这样!客人来了都不招待!还开什么客栈,尽早关了得好,呵,生得倒是漂亮,可惜就是狐媚子一个!” 整个客栈都安静了下来。 许多客人都瞧向了这个女子,那女子大约是没见过如此阵仗,被瞧得有些心慌,正想反击,却听得二楼包厢有人笑出了声:“丽娘,早就跟你说过了,让客人有畜生的都拴着进来,别让它出来乱咬人,你偏不听,如今你瞧瞧一天到晚吵都吵死了。” 那声音听着是个女子,年纪并不大,与丽娘很熟络的模样。 丽娘被这一通话说得哭笑不得,那女子却是满脸通红,自然是被气的。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上头那个女人是在说她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