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作者简介 李西闽 著名作家。1966年11月生于福建长汀农村。1984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在空军部队服役20年。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收获》《昆仑》《作家》《天涯》等刊发表了大量文学作品,出版《死亡之书》《蛊之女》《血钞票》《尖叫》《黑灵之舞》《拾灵者》《崩溃》《诡枪》《血性》等长篇小说二十余部。在2008年5月12日汶川特大地震中,被埋废墟之下76小时,根据这段经历写成的《幸存者》发表和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并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 一个地主的女儿 因为一生下来就会笑 尽管惨遭遗弃 但她做了许多山村女人做不到的事 她最大的快乐就在于她的无私 在她饱经沧桑的一生中 看到的是弹指一挥间的辉煌与暗淡 一颗颗善良的心和一个个扭曲的灵魂 在善与恶的斗争中体现出生活的本质 ------------ 3.锦鸡 其实,还有一个人没有到西厢房去。 她一直在后堂的神坛前念经。 她就是李七生的大老婆王观音。 比李七生大出几岁的王观音显然是个老太婆了。 但她似乎很健康。 她肥肥的身子坐在太师椅上,闭着双眼,猪尿泡一样溜光的脸上毫无表情,肥厚的嘴唇在不停地蠕动着,一只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在数着念珠。 她听到西厢房里传出七嫂的声音告知是个女婴之后,那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片晴天,嘴角挂上了一丝莫测的微笑。 李七生脸色阴沉着,下了霜一般。 他抽了一锅水烟。 他把水烟壶托在手中,若有所思。他手中托着的水烟壶是黄铜打造的,质地上好,而且是有些年代的物件了,他小时候就看爷爷经常托着这挂水烟壶,手中拿着一根草纸捻儿走村串巷地炫耀。 这挂水烟壶到了他手里,自然也是野猪坳乡村里地位的象征了,这是他家的传家之宝哇。 沉思了片刻,他大声喊道:“李长工——”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一个男子应了一声,然后匆忙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长工是李七生的管家,生得高大健壮,五官端正,颇有男子汉的气魄。可李长工是李七生膝下的一条狗,时而温顺乖巧、时而凶狠斗恶的一条狗。 “老爷,么事?”李长工半弓着腰。 “长工,你去把村西头的瞎子请过来。”李七生吩咐道。 李长工应了一声就颤颤地出了门。 李长工走到院门口,看到大黄狗对他摇尾乞怜。他飞起一脚,正踢在大黄狗的嘴巴上,大黄狗呜咽了一声,又蹲在那里不吭气了。“死狗,什么时候了,还凑什么热闹!”李长工愤愤地,因为碧玉生了女崽,他也满腹的牢骚。碧玉要是争气生个男崽,那么李家会举家庆贺,少不了他的赏钱,这下什么也没了,说不定还会弄出许多事端来。李家最好不要有什么事,他也清闲自在,在乡村里喝喝酒,找个相好的偷偷地干些他十分想干的事也其乐无穷;李家的事多了,他自然脱不开身,生活辛苦不说,没了乐趣的日子就过得黯然无光了。 他刚走下李家院门高高的台阶,就看到了一个人。 这人便是上官猴子。 上官猴子不知道李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看到李长工,就觉得他的等待有了切实的意义。他迎了上去,叫了声:“李管家,您春风满面,福星高照哪儿!” 李长工看到了上官猴子装出来的笑脸和毫无意义的恭维话,心中就十分的厌恶,穷鬼!他极蔑视上官猴子,认定这是个没出息的货色。但是,当他看到上官猴子手中提着的几只锦鸡时,眼睛又亮了起来。 “猴子,今天收成不错嘛。”李长工脸上有了笑意。 “还过得去。”上官猴子笑道,“看看,这锦鸡多壮实。” “啧啧,好货,好货!”李长工用手捏着锦鸡的大腿,赞叹道。 “这好东西才送到你们主人家来的。”上官猴子说。 他希望李长工立马进院去向李七生通报说猴子打到了上好的锦鸡啦,只有你李老爷才配吃这样的好山货! 可是,上官猴子等了会儿,还不见李长工拔腿进院向李七生通报,只是看到李长工眼睛盯着锦鸡好像要流出口水来。 他不知道李长工心里想的是什么,管他咧,他总不可能把锦鸡活吃了吧。 李长工笑了声,那笑声让上官猴子觉得汗毛倒竖。 笑过之后,李长工开了口:“猴子,你知道么,李家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上官猴子的神经一下过敏了,李家出事就意味着他的这笔买卖要黄,如果这笔买卖黄了,到手的铜钱就飞了。他知道,这猎物要放到明天或者后天就不新鲜了,变味了,谁也不会要了。其实,他多么想提回家,让老婆孩子饱食一顿,可钱来之不易,要一文钱也要老命。 “我们家老爷的小老婆碧玉生了。”李长工环顾了一下四周,“生了个女崽,那女崽怕不是人,一生出来就笑。” “是么?”上官猴子的心提了起来。 “老爷很恼火,这不,让我去请瞎子来算卦咧。你现在闯进去卖锦鸡,不被他轰出来才怪咧。”李长工的目光在锦鸡身上游移。 看来,这锦鸡是卖不成了。 上官猴子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喂,猴子,别走哇。” “不走干吗?反正你家老爷是不要我的锦鸡了。” “别急嘛,你听我说完。”李长工拉住了上官猴子,“锦鸡我要下了。” “你要?”上官猴子万万没想到李长工也会要买锦鸡。 “你看你,瞧不起我了!我就不买锦鸡了么?”李长工拉下了脸。 “哪里,哪里,我是想,想这么多锦鸡你吃的完么?”上官猴子有些结巴了。说老实话,这位李长工他得罪不起,每次把猎物卖给李老爷时,李老爷就会用手撩撩绸缎做成的长衫,吩咐李长工带上官猴子去领钱,钱是从李长工的手过到上官猴子的手上的。 李长工给他钱的时候,总要扣下两个铜板,上官猴子就哀求道:“李管家,你看我上山打猎也不容易,要是遇上豺狼虎豹的,连小命也搭上了,你就行行好,再给我一个铜板吧。” 李长工就扔一个铜板在地上,看着上官猴子捡起铜板之后就没好气地说:“去去去!”李长工的态度让上官猴子恨得直咬牙。 李长工把锦鸡提了过来,对上官猴子说:“铜板过几日再给你,你走吧,我还有要紧事要张罗。” 上官猴子一看不给现钱,急了:“李管家,你行行好,现在给不一样么!何苦呢,我家都没钱买盐了。” 李长工瞪圆了双眼:“猴子,我丑话说在前面,你要识相,就走喽,如果不识相,往后——” 那意思是很明白的了。 上官猴子没想到自己辛苦一上午又泡了汤,但又不敢开罪李长工,只好自认倒霉,扛着那支老铳,悻悻而去。 看上官猴子走了,李长工满脸得意的形色。 他提着锦鸡朝村西头的瞎子阿炳家走去,走起来神清气爽,哼起了一支老掉牙的山歌:“提子挑上肩啰,挑到人家边……” 走了一段,李长工觉得不对劲,他又折回来,走到李家大院不远的一个稻草垛边,左看看右看看,发现没有人,就把锦鸡塞进了稻草垛里,他想,现在要给老爷办事,当然不能提着猎物招摇过市,如果被老爷知道,脸面上不太好。 他在稻草垛上摸索了一会儿,伪装好之后,才放心地离去。 这是秋天的下午。 ------------ 4.黄羊进宅 假如没有那只黄羊在阴沉沉的秋日的午后闯进李家大院,那么,碧玉的新生儿李大脚就会被溺死在马桶里,也就没有以后的许多动人心弦的故事发生了,一切都是因了那只黄羊。 当瞎子阿炳被引进李家厅堂时,许多双眼睛都打着巨大的问号。瞎子阿炳能主宰那新生女婴的命运。 最关注这事的应该说是女仆七嫂。 不知为什么,女仆七嫂最初听到女婴那幼嫩的笑声时,她心头就隐隐地有些兴奋,而且一种许久没有过的幸福的潮水涌上了她的全身;她有种奇特的预感,总是觉得这女婴和自己会有某种关联,至亲至密的关联。所以,当送走接生婆六姑把西厢房收拾利索之后,她看着吮吸着母乳的女婴,眼睛很久都没眨一下,女婴粉红色幼嫩的肌肤让她想起某种奇异花蕾。她一出西厢房门口,便看到高大壮实的李长工领着瞎子阿炳进了宅院。 瞎子阿炳在厅堂中落座之后,呷了一口七嫂送上的香茶,就开始算命了。他问完女婴出生的时辰之后,口中开始念念有词。他那鸡爪子般的手指捏来捏去,似乎要捏出油来了。 七嫂十分注意瞎子阿炳的手,他的手虽说像鸡爪子般瘦长,但却异常地白,而且皮很嫩,这双手不是劳动的手,是算命的手。 突然,瞎子阿炳的眼皮翻飞起来,好像要让那双死鱼般的眼睛重现光明,他说了声:“不好!” 李七生赶忙问道:“有何不妥?” 七嫂的心扑扑地跳着,像要奔突出来,她的耳根子滚烫起来。 瞎子说:“这女崽命中克父克母,不出百天父母必有大灾!” 李七生的脸色变了。 瞎子停住不说了。 看得出来,他因为算出了凶兆,心里也在翻江倒海。在他心中,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哪,况且,他是给李七生老爷算命,不能瞎说的。 “有什么办法可解?”李七生问道,声音颤抖着。 瞎子阿炳说:“不是她死就是你死,过了百天就无药可救了。” 瞎子说完就要走。 李七生知道这会儿留不住他了,便吩咐李长工给瞎子两块光洋。瞎子不敢收钱,李长工把光洋装回口袋就送瞎子阿炳出了门。 李七生呆坐在那里。 这时,李七生的大老婆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那双小脚使她走路时颤巍巍的。 她在李七生面前停住了步子,一字一顿地对李七生说:“老爷,你要当机立断呀,如果——” 李七生抬起了眼皮,看着大老婆王观音长叹了一口气。 叹完气,李七生就对七嫂说:“七嫂,把那小冤家溺了吧。” 七嫂一听此言,手脚麻木起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观音接着说:“七嫂,快去呀,放在马桶里溺了,然后找个地方埋了。” 七嫂好像还是没有听见她的话,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大黄狗的狂吠声和嘈杂的人声。 “七嫂,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李七生说,不停地吸水烟。 七嫂快步出了门。 李家高大的门楼前的空地上站着许多野猪坳的村民,大黄狗对着村民狂吠,这狗不敢扑向人群,只是在狂吠。 七嫂问一个村民:“牛牯,发生什么事了?” 牛牯嘻嘻地笑:“李老爷今天有喜事了,黄羊进了宅。” “什么?”七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黄羊进了李家的宅院了。” “是么?”七嫂惊喜极了。 按闽西客家人的风俗,黄羊进宅是好兆头,是逢凶化吉的大好事,这种事是十分难得的。 七嫂想,那女婴或许有救了。 “黄羊呢?”七嫂问。 “进去了。” 七嫂大步地往厅堂里跑去,边跑边叫:“老爷,黄羊进宅啦——” 李七生听到这个消息,马上站起来,脸上呈现了一些生气。 李七生马上问:“黄羊呢?” 这时,另外一个女仆跑进来说:“黄羊在西厢房门口。” 他们走了过去。 果然,那种皮毛溜光水滑的黄羊正静静地站在西厢房门口,那眼中闪烁着琥珀的光泽。 李七生大喜:“长工回来了没有?” 他话音刚落,李长工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老爷,黄羊进宅了,好事!大好事哪儿!瞎子阿炳说了,黄羊进宅把煞气冲掉了,没事了没事了哇!” 李七生:“那么——” 李长工:“大人孩子都没事了哇!这黄羊是山中的大仙派来冲煞的,大仙知道老爷平素积德,就派黄羊来了!” 李七生:“七嫂——” 七嫂:“哎——” 李七生:“快去准备挂红,要选最好的红绸布。” 七嫂:“哎——” 李七生:“长工,快把黄羊抓住,挂红之后敲锣打鼓送它回山。” 李长工:“哎——” 李家的人在羊的脖子上系了一条红绸布,然后抬着黄羊敲锣打鼓地把黄羊送回山里去。 从此,只要谁见着这种挂红的黄羊都要向它唱喏许愿,而且谁也不能动这只黄羊一根毫毛,谁要动了,谁就有大灾临头,反之,则逢凶化吉心想事成。由于闽西客家人对黄羊的尊崇,在许多年之后,森林被砍伐光,许多野生动物灭绝了,但在闽西的山野还可以见到善良而美丽的黄羊,还可以见到披着红绸布圣洁的黄羊。 上官猴子当时挤在人群中说,要不是他把那群黑老鸹赶走,李家就没这运气了,是他给李家带来了好运。他口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着那几只锦鸡的钱。 后来有一天,他找到李长工,问他要钱,李长工差点给了他一拳。因为那天晚上,李长工去稻草垛里取锦鸡,发现锦鸡没了。 他把那个稻草垛几乎翻腾了一遍,也没找到那只锦鸡,上官猴子说:“你锦鸡没了不能怪我,我把它交到你手上去了哇。” 李长工说:“去你妈的,肯定是你偷回去了。”上官猴子知道这是无头公案了,人家又势大惹不起,只好自认倒霉。 ------------ 5.香草 碧玉在梳头发。 窗外,秋色浓了,禾田上稻穗黄灿灿的,在阳光下泛出一种成熟光泽,秧鸡咕咕的叫声偶尔从田野深处传出,和山林中的松涛声汇成一片。碧玉在梳头发,碧玉的头发是野猪坳的山泉水洗出来的,乌黑发亮,一直拖到浑圆的屁股上,梳也梳不完。自从女儿李大脚被七嫂抱走之后,她就一直在梳头发,边梳边落泪,泪水像晶亮的珠子,一串一串。七嫂领养了李大脚之后就辞掉了李家的活,不来了。七嫂在的时候,她还有个人说话,况且七嫂心肠好,对她很照顾;七嫂走后,她就像一个孤魂,在这深宅大院里不见天日。她本想给女儿取一个美丽动听的名字,可七嫂说,这女崽脚大苦命人,就叫李大脚。反正送给七嫂养了,叫什么也无所谓了,李家人也没有什么异议。 碧玉的眼泡有点肿,昨夜没睡好,昨夜听到猫牯在西厢房窗外草丛叫了半夜。碧玉在梳头,一缕阳光从窗户上漏进来,照在碧玉的乌发上,照在碧玉的蓝府绸侧襟衫上。 碧玉打了个哈欠,照了照镜子,镜子上一张如花的脸却被愁雨打过。她把绣花鞋脱下,光着大脚板,把头发挽起来插上银簪,把府绸衫脱下换上士林蓝土布衫,然后走出了西厢房。 碧玉走出西厢房时,正厅上的八仙桌上,李家老小在吃早饭了。 她想,吃完早饭,就去看女儿李大脚。许久没去看女儿,三岁了的女儿不知怎么样了。女儿是母亲心尖尖上掉下的肉,能不疼么? 碧玉是李七生的小老婆。 李七生有两个老婆,大老婆是小脚老太太王观音,小老婆就是碧玉。王观音比碧玉大四十岁,有两子一女,大儿子福生比碧玉年龄大,小儿子贵生也比碧玉年长。女儿香草和碧玉同年却还没有出嫁,因为有点痴有点傻,长得丑陋,鼻涕拖得老长,看来准备在李家当老姑婆了。 碧玉自从生下了大脚,命运改变了。 她像一个仆人一样在李家干着各种各样的活儿,李家人对她不冷不热,她存不存在已经不重要。 吃完早饭,她正要出门,却被香草扯住了衣襟。香草痴呆呆地笑,她喊碧玉“妈姆”。 “香草松手,妈姆要去看妹妹。”碧玉对痴呆的香草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不会伤害香草,她谁也不会伤害,她伤害的是自己。 “我也要去!”香草愣愣地说,然后发出一声傻笑。 她无言地拉起香草的手,走向七嫂家。 碧玉走出一段路,偶一回头,看到了李家的二儿子贵生。贵生怔怔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碧玉的心跳了一下,就再不回头了。 贵生从山外城市的洋学堂回到野猪坳乡村那天,是个晴天,暮秋的日头远远地在中天有些迷蒙,阳光的颜色似乎谈了些,不如夏天那明镜般清丽了。贵生一回到李家大屋,脱下被汗水浸透的学生衫,跑进了灶房。他急忙抓过一只木瓢深深地挖着那空空的陶缸。他把那半瓢水送到口里,咕咕地喝着,一种快感从内心油然而起。他突然想起童年的一片青青的番薯地,番薯叶子还滚动着早晨晶莹的露珠。 碧玉就站在灶房的门槛外面。 贵生一看到碧玉,目珠里忽然焕发出一种光芒,可倏地消逝了。碧玉淡淡地说:“回归了。”贵生点了点头就从碧玉身边泥鳅般溜过去。碧玉目光有点迷惘,她挑起水桶,出了灶房的门。院子里的柚子树在秋风中飒飒作响,浑圆硕大的大冬柚挂在枝头,像少妇显耀的奶子,无遮无拦地暴露在野猪坳乡村的青天白日下。 碧玉牵着香草的手,香草今天特别乖。或许这傻女香草真懂得碧玉的心事,或许因为要去看那个苦命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心里也在考虑什么问题。 碧玉想着香草的存在,她和自己有什么区别呢? 香草的出现,对野猪坳这个封闭的客家乡村而言,无疑是一种罪过。自从香草能够独立行走的那天起,野猪坳乡村就经常发生一些让人惊恐的事。比如说,祠堂里祖先的神位被无端地弃在祠堂外茅坑门前;还有村头老樟树下土地公公的神位前突然冒出一堆人屎……诸如此类的事都归结在香草的名下,就变得不足为奇了,因为先人和神不会怪罪一个痴呆之人的。但这些零星的小事却总是在折磨着野猪坳人的神经,他们害怕先人和神降罪野猪坳,让本来就贫困的野猪坳蒙上更大的阴影。李七生常对族人说,早晓得香草是这样一个逆种的话,当初就把她溺死在尿桶里了。可他的话尽管总是莫名其妙地重复着,但香草却还是一如往常,干她想干的事。 碧玉坐着小花轿刚被抬进李家大屋的时候,在不绝于耳的爆竹声中,香草混进嘈杂的人群,钻到花轿前,把碧玉的一只绣花鞋脱了,扔到后院的一颗枣树下,然后面对那只绣花鞋发了好长一阵的呆,再然后就痴笑开了。碧玉少了只鞋子,羞得满脸带霜,加上心情本来就抑郁,就在喧闹声中背过了气。 事后的一个午后,碧玉正在西厢房面对那古铜镜梳头之际,香草钻进了西厢房。 在往常野猪坳人们的记忆当中,香草只会傻笑,根本就没说过话,但她一进碧玉的西厢房,望着碧玉如水的秀发,突然叽咕了一声。 那声叽咕让碧玉的神经一下抽紧:“妈姆。”香草竟然叫她妈姆,香草接着就走上前去摸碧玉的秀发。 碧玉的内心突然流过一股暖烘烘的血液,仿佛一下子被唤起了女人内心某种潜质性的东西。她露出迷人的笑脸,转过身,轻轻地抚摸香草脏乱如鸡窝的头发,然后拿起木梳,帮她梳头发,又拿出两根红头绳,给香草扎头发。扎好头发,香草欣喜极了,挣脱碧玉,在铜镜前摇晃着硕大而丑陋的头颅,把一丝鼻涕甩在碧玉的蓝府绸侧襟衫上。 碧玉没恼,咯咯地笑。 碧玉觉得香草是最自由的一个人。 她用绸布给香草擦鼻涕。 尽管香草有无穷无尽的鼻涕从那粗大的朝天鼻里渗出,可自从那以后,碧玉每天都要给香草擦鼻涕,给香草梳头。 在时光的推移中,香草在碧玉的细心抚弄下,一天天长大。 这让碧玉感动,她在短暂的生命当中,只被一个人感动,那就是傻女香草。就在那天,碧玉给香草擦完鼻涕,香草就拖着碧玉的衣角,往后花园走。在后花园那棵枝节黝黑的老枣树下,那只绣花鞋被放在一块青砖上面,绣花鞋的四周摆满了刚摘下不久的青翠的狗尾巴花。 香草看着那只狗尾巴花簇拥的绣花鞋傻笑,还不时地用斜吊的三角眼瞟碧玉。 碧玉一看到那只绣花鞋,脸色煞白,中邪了一般。“妈姆。”香草哀叫一声。碧玉的两行热泪刷刷地淌落,碧玉抱过香革的头,背脊一阵抽动。 想到这里,碧玉出了口长气。 不知不觉,已到了七嫂的家。 ------------ 6.蝴蝶 碧玉的女儿李大脚正在帮七嫂剥豆角。 三岁的女孩儿出脱得这么懂事十分难得,这或许和勤恳能干的七嫂有关。七嫂对李大脚比亲生的孩子还亲,这是一种缘分。李大脚像香草叫碧玉一样唤七嫂为妈姆。三岁的李大脚穿着粗布的衣裳,打着赤脚,认真细致地剥豆角。和李大脚一起剥豆角的是七嫂的亲生儿子旺旺,旺旺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比李大脚大四岁。旺旺剥豆角时老是打瞌睡,剥着剥着就闭上了眼睛,头像鸡啄米般不停地上下晃动,手也停下来,豆角自然地掉在地上。李大脚笑了,圆脸蛋笑出两朵小花。她拥有两个迷人的小酒窝,那双晶莹透亮的杏眼波光闪闪,这无疑是个美人坯子,像她妈,是个美人。李大脚就是爱笑,在这最贫困的日子里也可以笑得灿烂,这是造化。拉扯一儿一女的确不易,对于很早就守寡的七嫂而言这更不容易。可无论在任何艰难日子,只要七嫂看到李大脚如花的笑靥,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暖意,再苦也心甘情愿。李大脚停下手中的活,用小手捅了捅旺旺,说:“豺狗来了。”旺旺一激灵醒过来,大叫:“豺狗来了,快跑。”李大脚笑出了声:“哪儿有豺狗呀,胆小鬼。”旺旺知道又上了这鬼灵精的当,难为情,低下头,干起活来。不知怎的,旺旺老实巴交,话语不多,胆子特小,山中的任何一种野兽都可以吓到他。而且,李大脚还经常吓唬他。 七嫂看着这两个孩子,乐了。 这时,七嫂看到了香草。 香草疯疯癫癫地走过来,要拉李大脚的手。李大脚一看到香草就不笑了,把手躲开,不让香草拉。李大脚不喜欢香草,她像大人一样冷冷地说:“走开。” 香草痴笑。 七嫂问香草:“香草,快回家吧,不然山精来了把你抓走的。” 七嫂知道香草怕山精。 传说中的山精是山里的妖怪,专门在七月十五那天出来吃人,而且最喜欢吃女崽。 奇怪的是,香草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就怕山精呢? 香草不笑了,脸拉得老长,舌头吐出来,吊死鬼似的,转身就走。 七嫂又笑了:“这傻女崽。” 李大脚问:“香草为什么会这样?” 七嫂摇了摇头。 她不会告诉李大脚,说香草在满月那天被鬼抓了。 不一会儿,香草又过来了。 她走到七嫂面前,拉住七嫂的手,往墙拐角的地方走去。七嫂知道,碧玉来了,要不然的话,香草早就撒腿跑回李家大院去了。 果然,碧玉躲在墙角,泪水涟涟。 “少奶奶,你怎么来啦?”七嫂问道,“你哭什么呀,大脚好好的,我不会亏待她的,你就把心装在肚子里吧。” 碧玉看到聪敏漂亮的女儿就哭,这已经习以为常了。 虽在同一个乡村,但这三年来,她一直是偷偷看大脚,不敢面对大脚。 在七嫂这里,她放一百个心,可她就是想看自己心尖尖上掉下来的肉。 “七嫂,这些铜钱是我省下来的,给大脚买几尺布做身新衣裳吧。”碧玉递上一把铜钱。 “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少奶奶,你也不易,你自己留着用吧,用钱的地方挺多的,虽说老爷有钱,但也不会让你尽情花的。”七嫂推让着,每次碧玉来,都要给她钱,她都没花,装在一个小陶缸里,放在床底下,觉得这钱应该留着大脚长大了花。 碧玉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就收下吧。我不愁吃不愁穿,况且,我要花钱的话,开个口,老爷还是会给的。” 七嫂就不推让了,接过了那把铜钱,放在衣袋里。 “妈姆,她是谁?”李大脚出现在她们面前,问七嫂。 这一声“妈姆”让碧玉心碎,她一转脸,泪水又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拉起香草的手,匆匆而去。 七嫂很为难地看着碧玉离去,脸上充满了凄苦之情。做女人真难,来世做牛做马也不做野猪坳乡村的女人! “妈姆,她是谁?”李大脚使劲地拉了七嫂的手一下。 七嫂没有回答李大脚。 从那以后,碧玉那张漂亮而又凄苦的脸就印在李大脚心里。 许多年后,当李大脚看到纷飞的蝴蝶,她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漂亮而苦难的亲生母亲碧玉。 ------------ 7.贵生 野猪坳平凡的乡村景色在暮秋的风景中慢慢枯黄。野猪坳山野的锦鸡、野猪等一些猎物经过春天和夏天的成长已经成熟了。猎物的成熟使野猪坳的山林在稻子收割之后,变得空前沸腾了。野猪坳山村不时传来的土铳声老是勾起碧玉对父亲的想念。 碧玉的父亲蓝蛮牯的土铳曾令野猪坳山地的野兽闻风丧胆,后来的猎手上官猴子讲起蓝蛮牯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在碧玉清纯的印象之中,父亲剽悍的身躯始终在那荆棘丛生的野猪坳山地穿行,父亲穿着草鞋的大脚板,踩在秋天山林的落叶上时响起的窸窣声,使碧玉的双目充满泪水。碧玉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欠下李七生的债,而那利滚利的阎王债最终使蓝蛮牯断送了女儿的美好人生和他自己坚强的生命。在李家的花轿落到那间破落茅草房门前的时候,悲剧就发生了。蓝蛮牯把鲜活美丽的女儿当了抵债之物,眼睁睁地看着李家的迎亲队伍在阳光下吹吹打打把那顶使他心痛欲绝的花轿抬走。蓝蛮牯在悲愤的心情驱使下,一口气喝了两斤白米烧就上了山。几天后,碧玉唯一的哥哥蓝细牯在野猪坳山地的一个峡谷里找到了蓝蛮牯的尸体,那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酒味和被野兽糟蹋后的怪味。蓝细牯赶走尸体上的绿头苍蝇,背起父亲尸体时,突然发现那杆追随了父亲几十年的老铳完好无损地静静躺在十几米外的草丛里,他的目珠突然亮起来。 碧玉至死也没弄清父亲是死于酒还是凶兽,只清楚父亲是死在山上,死在野猪坳的青天白日下。当她被抬进李家大院的那一刻,就看到李家大院里的柚子树上有只美丽的蝴蝶在苍凉地起舞,一种凄凉就笼罩了她年轻的生命。那种凄凉随着李大脚的出生成长越来越浓重。 在暮秋的风透过窗棂进入西厢房的过程中,碧玉想起父亲以及父亲死后下落不明的兄长,内心就自然而然地落雨,那种发霉的雨点打湿了碧玉漫长的人生岁月。 大清早,碧玉来到林外的野猪溪淘米。 奶白色的淘米水冲入清凌凌的溪水中,模糊了碧玉在水中的影子。碧玉淘米的模样很痴,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仿佛淘米是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经历过许多事之后,她做什么似乎都与自己无关,往昔在山野无忧无虑地生活的碧玉再也不会回来了。 碧玉在淘米的过程中,根本就没注意到她身后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红红的烂桃子般的水泡眼中有种迷乱的光芒,那个人鼻涕和口水汇合在糜烂的下巴上,冲出一片看起来让人恶心的烂糊。 那个人伸出粗短的脏兮兮的手摸碧玉如云的发髻之际,一串鼻涕和口水混合成的液体自然地落到了碧玉白白的脖颈上。 碧玉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松毛虫在自己的细嫩的脖颈上向下缓缓爬行,她一伸手就摸到了那股腥臭的粘液。 她猛一回头,就看到了傻笑的香草。 香草丑陋的笑脸让碧玉想起了春天的阳光。 不远处,野猪溪旁的一丛水柳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碧玉和香草,他脸上有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在慢慢地蔓延。 这人就是李七生的二儿子贵生。 贵生在那个暮秋的清晨起床后,看到屋顶瓦檐上的薄霜,那粉而娇柔的寒霜让贵生想起一种生命的肌肤。他曾在梦中抚摸那冰凉而滑腻的肌肤,可在现实的野猪坳乡村里,他的梦被无情地击碎,像一个鸡蛋砸在一块巨石上那样被击碎。 他从大上海回到野猪坳故乡是一种无奈。他无法在沉沦后的大上海找到自己辉煌的梦想,日本人铁蹄下到处都是屈辱的悲歌。他没有选择去重庆,而是回到了野猪坳乡村。他是个书生,野猪坳的书生。 贵生在那个有霜的早晨听到一种鸟的凄鸣从野猪坳群山深处传来。接着,他就到野猪溪旁的一丛水柳旁,窥视到碧玉和香草。 他看到碧玉用清清的溪水给香草洗脸,内心蓬勃地涌动着一种情感,那种情感据说占据了他后来的整个生命。那时,他脑海清晰地回想起一个细节,那就是他亲生母亲那个小脚老太用瓷碗敲香草硕大而坚硬的头颅的情景。他甚至有些感动,作为香草的兄长,却没有真正注视过香草一眼。 香草的生命依据来源于她自身的坚韧不屈。 李七生说,早知道香草是个痴呆女的话,不如早就把她溺死在尿桶里。贵生虽然常感觉小妹的不幸和悲哀来自父亲和母亲这一对表姐弟身上,但香草的不幸对常年在外求学的贵生而言,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根本不知道在自己的家庭中,有一个人对香草献出了纯洁的爱心,就像野猪坳的自然风景让香草无忧无虑地游荡一样让香草感到了生命的可爱。 贵生真正注意碧玉也就是那个带霜的早晨,当阳光琉璃般的光芒流泻到野猪坳的土地上时,每家每户的瓦楞上都冒出一丝丝清澈的白气,那些白气蒸腾出了一种野猪坳山村独特的气象,准确而清纯地留在了贵生的脑海。 贵生准确地捕捉到了碧玉的长发。那黑缎子似的头发飘动着碧玉的整个精髓,贵生在阳光下用目光缓慢地抚弄碧玉的那头发,缓慢而悠长地进入了碧玉。 贵生忽然想起了李大脚。 那是个怎样的小妹? ------------ 8.端午节 贵生的学生装让李大脚感到了新奇。 野猪坳的有钱人都穿一色长袍马褂,穷人都是粗布短打高绾裤脚。贵生的学生装和笔挺的西裤以及那双白色的三节头皮鞋让李大脚好奇极了。 贵生是在一个稻草垛后面找到李大脚的。 李大脚正在和旺旺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旺旺很难抓住她这个鬼灵精,贵生却准确地找到了她。 李大脚背靠着稻草垛,睁着那双杏眼,一动不动的。她冷静地问:“你是谁?” 贵生不会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反问道:“你是谁?” “我叫李大脚。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现在轮到你了。”李大脚看着陌生人,一点害怕的神色都没有,她为什么要怕呢? 贵生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呢。”李大脚大声说,声音清脆如玉。 贵生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个三岁的女崽,是他的妹子。看那脸蛋儿,整个是碧玉的翻版,还有那双眼睛,还有那嘴唇,似乎没有一点儿父亲的影子。假如她是香草,会受到良好的教育,可对于她,这并不现实。这么一个美丽聪敏的女崽,假如在一个和平富裕的社会里,她会成为女性中的佼佼者,可——贵生的心被针刺了一下,他为大脚以后的命运而忧伤。 或许她会不止一次地遇到黄羊。 贵生没有回答大脚的问题。 他掏出两块大洋,放在大脚手心。 “不,我不要。”大脚拒绝。 贵生没理会她,站起来,转身就走。 “我不要你的臭钱!”大脚在他身后喊道。 贵生停住了脚步,没回头,但听到了大洋被扔到地上的声音。他一低头,在脚边看到了两块大洋。 大脚跑了。 贵生拾起银元,心中若有所思。 大脚已经不是他的妹子,或许本来就不是。她是穷人的女儿,纯洁的野猪坳山地的女儿。她身上具备了一种潜质,淳朴善良的潜质。 贵生不知为什么碧玉会生下大脚,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把她送给七嫂。他读了那么多书,明白许多道理,可对于大脚,他迷糊极了。 许多事情,身在异乡的贵生当然不会明白。 事情还要从碧玉嫁到李家的第一个端午节说起。 大老婆王观音出现在端午节早祈的中厅堂时,碧玉手中的酒杯已经在地下碎成了许多朵鲜艳的瓷花。 王观音的目光在颤抖。 她怎么能在这节日的早晨在神坛前打碎酒杯?这是专供祭祖用的器皿呀! “有辱先人!”王观音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 碧玉一听这话,内心难以抑制地生出一种愤怒。这种愤怒由来已久。自从碧玉踏进李家的门槛,王观音就四处散布一些关于碧玉的坏话,说碧玉是狐精转世,说碧玉是带着一种恶煞之气进入李家大屋的。 碧玉一进李家大屋就在大喜日子昏倒过去,而后李七生又大病一场,这些都不能不说是一种恶兆。为此,王观音择了一个好日子,请来了野猪坳著名的巫婆狗牙婆婆在李家大屋挥舞着木剑,四处滴着狗血,口里念念有词:“东边来的鬼东边去,南边来的鬼南边去,西边来的鬼西边去,留下一条北边路,你回阴曹地府。”碧玉当时冷漠地面对那个披头散发、浑身骚臭的狗牙婆婆,两排玉牙咬得吱吱作响。她觉得自己从无拘无束的山野中走进了一个抑郁沉闷的坟墓。在李家大屋,她对小脚老太太阴森的目光感到彻底的愤怒,她总是在一种状态中企图用行动反叛小脚老太太一回。 就在那个端午节,碧玉发出了一声呐喊。 当小脚老太太王观音用颤抖的手指头戳着碧玉光洁的额头恶狠狠地说“败家的恶妇”时,碧玉眼中冒出了火,她想起了父亲的惨死和下落不明的阿哥,想起了小脚老太太虐待自己的某些细节,心中像有只豹子在冲撞奔突。她没等小脚老太太说出第二句残酷的话语,就大喊一声,用力推了王观音一下。小脚老太太一下子就倒在方砖地板上。 小脚老太太啊啊地叫着,手颤颤地指着碧玉,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这时,李七生的大儿子福生出现了,他清晰地看到母亲躺在地上翻着白眼。他扑过去,抱起母亲,把母亲放在神坛底下的太师椅上,赶忙叫来老婆给老太太捶背。 傻女香草拖着长长的鼻涕在吃一块炸糕。她吃得有滋有味,而且有滋有味地看着生她养她的母亲小脚老太太翻白眼,她还看到小脚老太太在嫂子的安慰下醒转过来大声干嚎的情景。她在傻笑,她过去牵着怔在那里的碧玉的衣尾,傻笑。 福生安置好母亲,就冲过去往碧玉的脸上猛地掴了一巴掌。 碧玉觉得眼中冒出无数颗金色的星星。 突然,一声断喝,使福生停止了凶暴。 那是李七生的断喝。 碧玉捂着疼痛的半边脸,怔怔地望着暴怒的李七生。 李七生对福生训斥道:“没大没小的东西,跪下!” 福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满脸通红,眼中充满着仇恨的火焰。 “畜生,我让你跪下!”李七生颤抖了,手中的水烟壶朝福生砸了过去。 福生接住了水烟壶。这水烟壶是万万不能落在地下的,这是传家宝,等父亲百年之后,他也要像模像样地端着这个水烟壶在乡村里炫耀祖上带来的荣光的。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接住了砸过来的水烟壶。 福生跪在了李七生的面前。 “起来!”李七生喝道。 “跪在你小妈面前!”李七生又喝道。 “爹——”福生委屈极了,不想跪在这个比自己小的年轻女人的面前。这对他而言,无疑是种天大的屈辱,这要是传出去,他有什么脸面在外面做生意,在乡村里走动? “畜生,你耳聋了是不是!”李七生咬牙切齿,不一会儿就气喘起来。 福生最终还是跪在了碧玉面前。 福生一跪下,碧玉转身回西厢房去了。 傻女突然哭了。 那是个令人不快的端午节,但就是这节日的晚上,种下了一颗苦难而快乐的种子,在碧玉的**深处。 李七生在碧玉进入李家大屋后的整个过程中,似乎对碧玉没有什么恶意。他不是那种好色之徒。但当他端着黄铜烟壶在乡村闲荡时,那些遗老们就会笑他有福,这把年纪了讨了个如花似玉的小老婆,那时就有两朵红云飞上他干巴的脸颊,他就一阵得意:“担当不起,担当不起。”人在一种愉悦的状态中会产生许多想象。所以,当李七生兴奋时,会像馋猫一样毫不客气地摸进碧玉暗香浮动的西厢房。 就在端午节的那天晚上,李七生因为下午收了一笔大账心里高兴,忘掉了早晨的不愉快,晚餐时喝了点糯米酒,就颠颠地摸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很暖,暖中那种清香怪异极了。 碧玉没睡。 她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曾经暗恋的一个山里汉子来,于是内心不可抑制地涌动一股春潮。或许是因为早上的胜利使她晚餐时在李七生的哄劝下喝了酒的缘故吧,她在春情勃发之时敞开了自己的怀。 那洁白的胸怀是春天的原野,没有被牛羊践踏过的绿地。 李七生在昏暗的黄油灯下插上了西厢房的门,又在昏黄的油灯下透过蚊帐看到了碧玉的胴体。 李七生热血在沸腾。 他两眼放射出一种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光芒,心中涌动着一股热气,那股热气在体内冲撞,仿佛回到从前年轻时的自如状态。 他觉得自己的阳物神奇地坚挺起来。 他朝那雪白的健康的胴体摸索过去。 他抱住了碧玉。 碧玉挣扎着:“不——” 但她很快就软了下来,她想起了早晨,想起了这个男人的那种维护她尊严的形象。 她闭上了双眼,由他去了。 他进入了她的身体。 他在冲撞。 山洪在他的体内爆发了。 碧玉在一种昏迷的状态中进入了人生最初的高潮。 不过,高潮很快地平息下来。 当李七生短暂的冲撞完事之后躺在她身边如一只死狗时,碧玉对他产生了厌恶的情绪。她想吐。 她使劲地一遍一遍用粗糙的草纸擦着下身。她怎么也擦不干净了,擦破了也擦不干净了。 她哭了。 泪水浸透了她的枕头,也浸透了她日后的道路。 这一切,贵生当然不会知道。 ------------ 9.贵生走了 贵生回来没多久就走了。 那是冬天的寒气弥漫野猪坳上空的一天,贵生在野猪坳贫穷而闲淡的空气中给阿爹阿姆请过安,就提着那个藤箱走出了野猪坳,若干年之后,当他回到野猪坳时,野猪坳乡村已面目全非了,碧玉也早已离开了人世。 碧玉看着贵生头也不回地走出李家的大门。 贵生的背影消失在碧玉的眼帘中之后,碧玉莫名其妙地为这个年轻人而担心,外面兵荒马乱。 她不知道贵生为什么要走,但有一点她心里十分清楚,贵生的走和她有关。 贵生走的头一天晚上发生的事碧玉至死难忘。 贵生在出走前的那个晚上到了七嫂家。 贵生对七嫂说:“七嫂,我要把大脚带走。” 七嫂脸上的笑容极勉强:“这……” “七嫂,按理说,大脚不该给你,不该给你增加负担,你也够不容易的了。”贵生的双手十个手指头用力地绞在一起,“大脚聪敏,我想带她到一个地方去念书,她不应该留在这个地方,这地方太亏待她了。” 七嫂无言以对。 说实在的,一把屎一把尿把大脚拉扯大,七嫂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有谁知道呢?这些都无所谓,问题是七嫂喜欢大脚,那种与生俱来的心心相印使得七嫂舍不得大脚。大脚长大了可以当她的儿媳,这儿媳比女儿还亲,况且大脚也和七嫂亲,大脚也喜欢和旺旺在一起,他们或许就是天生的一对。要把李大脚从七嫂家分离出去,这是相当难的。 贵生不了解这些。 他只是用外面世界的眼光来对待李大脚的,那时候的野猪坳人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和高深的目光,他们只求一年四季不饿肚子不被人欺负、家庭和睦就很满足了。贵生是可怜大脚这个让人疼爱的小妹,而且,贵生对碧玉有种微妙的情感,那种微妙的情感常常让他的心猫抓般难受,这或许就是他要离开野猪坳乡村真实的因由,也是要带大脚离开野猪坳乡村的因由。 贵生看七嫂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纳鞋底,他也沉默了。 七嫂对他而言也是极亲切的,在他的记忆中,七嫂也是挺疼他的。记得有一回,他攀上后花园的枣树摘枣子吃,不小心被枣刺刺伤了手,七嫂知道后就把他叫到灶房里,让他坐在灶角的小板凳上,让他伸出手,然后轻轻地把他手掌上的枣刺挑出来,挑出来后,又抹上了一点锅底灰就好了。在挑刺的过程中,贵生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只是想笑,因为痒得钻心。那种钻心的痒让贵生难忘,从那以后,只要手脚扎上了刺,他就去找七嫂,七嫂蹲在他面前给他挑刺的神情专注而且温情,总是让他想起一个有露水味儿的清晨里无边无际的没有烦恼的阳光。那时的贵生还年少。 贵生想说什么,喉头卡住了一块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来。 “唉!”七嫂叹了口气,把针放在发髻上磨了磨,开了口,“贵生,我知你的一片心。你们全家,就数你心好,你从小就见不得泪水,知道疼人。但现在你要带走大脚,不是我放心不下,外头兵荒马乱的,大脚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碧玉和老爷交代?” 贵生:“这……” 七嫂:“可话说回来,大脚跟着你,不会吃亏的。她命不好,是穷命,如果和你走可能过好日子,也是她的福分。如果她自己愿意,你就带她去吧。” 说着说着,七嫂的眼圈红了,泪水浸上了她的眼眶。 这时,旺旺带大脚回家了。 每天晚上吃完晚饭,旺旺都会带大脚出去玩的。 七嫂小声说:“你问她,她要答应,你明天就领她走。” 大脚一看到贵生,眼睛里就充满了好奇的神色。贵生的形象已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贵生对大脚说:“小妹,哥带你走行么?” “去哪儿?”大脚问。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贵生笑着说。 “不去。”大脚说。 “为什么?”贵生问。 “不去。”大脚坚定地说。 七嫂搂住了大脚。 旺旺站在七嫂的身后,用一种奇怪的目光审视着贵生。 贵生摇了摇头,叹口气,起身就走。 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要带走大脚是不可能的,他根本就没有能力拆散他们,自己的想法是那么幼稚可笑。 夜色罩住了野猪坳乡村。 夜色浓重,吞没了野猪坳这个古老的山村。野猪溪汩汩的流水声显得太微弱了,如一根游弦在空旷的暮冬的夜晚无力地**。野猪坳乡村的时光在飘摇如豆的菜油灯下变得无限冗长,那些古老的围屋犹如一座座黑暗中的城堡,无言地昭示它往昔和今日的辉煌和黯淡。乡村里孩童的哭叫声、牛哞狗吠声融汇在一起,却怎么也粗壮不起来,无法和黑夜抗衡。野猪坳乡村太沉寂了,沉寂得让人感到恐惧和凄惨。 贵生回到了李家大屋。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西厢房的门口。 西厢房的门缝里漏出一缕灯光。 贵生的心扑扑地跳着。 他想推开这扇门,但他不敢。 他想告诉碧玉他心底的秘密,想说出心底的愁绪和忧伤。 透过门缝,他看到了一幅让他心惊肉跳的画面。 碧玉在擦身子。 她在擦裸体的身子。 用一块洁白的布放在铜盆里洗,洗完后拧干,然后擦身子。 碧玉的身体发出一种白晃晃的光泽,刺得贵生的眼睛发痛。 他突然有种负罪感。 他正想逃离,却听到了一声咳声。 那是福生的咳声。 贵生匆忙而逃。 碧玉擦完身子,出门倒水时,发现贵生站在他卧房的门口,朝这边张望。 贵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情景让碧玉忘不了。 贵生就那样走了,他再也没见到碧玉。 ------------ 10.黄狗 碧玉是在一个夏天的黄昏死去的。 关于碧玉的死有许多种说法,但只有上官猴子才知道碧玉死亡的真实原因。 碧玉是在那个夏天的黄昏用三尺白绫吊死在野猪坳乡的一颗老樟树上的。谁也弄不清楚那个黄昏为什么没有人发现碧玉上吊,但野猪坳乡村的人都知道,碧玉死后,那颗老樟树上总有一只白色的蝴蝶在飞舞。碧玉吊死的事是在第二天清晨被发现的,一个早起挑水的妇女首先发现了碧玉的尸体,然后惊惶地扔掉水桶,一路狂奔进村报了丧。当碧玉的尸体从树上解下来时,碧玉的身体已经僵硬冰冷。 就在碧玉死的那天夜里,李大脚在她的眠床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亲生母亲碧玉穿得漂漂亮亮的被观世音菩萨带走了,飘飘摇摇地升天而去。她醒来时,就听到了母亲死去的消息,已经懂事了的野猪坳乡村的小女孩李大脚哭得死去活来。 她非要去看碧玉的尸体。 但她没去成。 她被泪流满面的七嫂死活拦住了。 七嫂知道,李家是不会让李大脚靠近碧玉的尸体的,也不会让李大脚进李家大门的。 碧玉的丧礼很隆重。 李大脚没有去送葬。 她只是抱着七嫂哭。 碧玉在她上吊的那个黄昏之前,去看过李大脚。李大脚不知道那最后一面便成了永恒的诀别。大脚懂事之后,自然就认了母亲,纸怎么包得住火呢?大脚似乎一点儿也不恨碧玉,她们像好友一样交往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之后,碧玉就死去了。 李大脚对母亲的死感到十分不解。 她不知母亲为何要上吊。 她要知道的话,绝对会阻止母亲的。 生和死隔了几重天哪! 那么,碧玉是怎么死的呢? 这自然和上官猴子有关。 虽然说上官猴子在几年前上过管家李长工的当,没要到那几只锦鸡的钱,但这些年来,上官猴子还是愿意把锦鸡或者别的猎物送到李家去,李七生家不知怎的,就喜欢吃山珍。 上官猴子讨厌那只大黄狗。 一天夜里,上官猴子和几个穷哥们喝了点酒,醉醺醺往家走,路过李家大屋门口时,被李家的大黄狗扑出来咬了一口。那一口差一点把他小腿上的一块肉撕下来,他气得发抖,又不敢骂,只好一拐一拐地回了家。回到家里,把他老婆吓坏了。老婆唠叨着:“你这个死鬼,喝什么酒,没什么本事喝酒倒挺能的,就知道喝酒,喝死在外头也没人理你。”上官猴子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打了老婆一记耳光,嘴里骂道:“烂狗嫲(母狗),啰啰嗦嗦的,没有老子这杆铳,你他妈的喝西北风去!”看猴子发怒,老婆马上就不敢多嘴了,她十分清楚猴子的脾气,他虽然在乡村里老老实实对谁都毕恭毕敬,但在家里和在山上打猎一样,还算得上威风凛凛的一个男人。老婆白挨了一巴掌一顿骂,还得给他疗伤。她默默地到外面挖了一块黄泥,然后和一种草药捣在一起,敷在猴子的伤口上。这种土办法挺灵的,只要不是疯狗咬的,都没什么问题,不会发炎不会肿烂,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可以走了,几天后就结痂利索起来。但在这结痂前的几天里,是不能下田劳动上山打猎的。这天晚上,上官猴子想来想去睡不着,他妈的,有钱有势人的狗凭什么这么凶,咬了人还不敢骂不敢打。他越想就越气,越想伤口就越痛。他想着想着就萌生了一个念头——把那条凶恶的黄狗弄死。 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花了三个夜晚的时间。 伤口好了之后的第一个夜晚,他就开始行动了。 要杀死大黄狗,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老鼠药毒死大黄狗——打死是不敢的,他没那个本事。可就是毒死李家的大黄狗他也是斗着胆子的呀,一旦被发现,他非被李家打断两条腿不可,说不定还会引发两个家族之间的斗争。他姓李的在野猪坳乡村里是大姓,而他上官在野猪坳乡村里是小姓,小姓人家岂能斗得过大姓人家!野猪坳乡村的家族观念是极强的。所以,要毒死大黄狗,非得秘密进行不可。 上官猴子很心痛地弄了一点干饭,捏成一个米团,他知道这米是多么的珍贵,等到来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一个米团熬稀粥可以够他一家老小过一天。他把老鼠药捏在米团里了,只要那条大黄狗吃了这个米团,必死无疑。 他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躲在李家大院门外不远处的稻草垛后面等待机会。 他花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才把那可恶的大黄狗弄死。 第一个夜晚有些风,没有月亮,野猪坳山乡昆虫的鸣叫声此起彼伏。这夜晚虽有些热,但上官猴子几乎没有发现自己身上流淌着的汗水,他那件粗布士林蓝褂子都湿透了,他也毫无知觉。他潜伏在稻草垛上,看着李家门楼中漆黑的大门,他希望那可恶的大黄狗从大门角落的狗洞钻出来,只要狗一钻出狗洞来,他就会把米团扔过去,狗一见米团肯定会吃,只要它一吃米团,上官猴子就大功告成,回家去和满脸菜色的老婆苦中作乐一番。可是,他等了一整夜,那只黄狗愣是没出来。 第二个晚上他还是潜伏在稻草垛后面,等待黄狗的出现,还是那个米团,上官猴子还是那身臭汗,不过他对自己的那身臭汗还是浑然不觉。这夜里星光灿烂,蛙声如潮。约摸过了子夜时分,上官猴子隐约地看到那狗洞里钻出了一团黑物,他知道,就是那只大黄狗,兴许狗是饿了,出来觅食,通常有人在巷子或村外的草丛里遗屎,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也许是这条公狗发情了,要找只母狗发泄发泄它饱满的情欲。反正狗就那么出来了。上官猴子心中扑通扑通地跳,这夜深时分要是有人发现他朝李七生家的大黄狗扔饭团,他的小命就很难保全了,首先李长工就会打断他的狗腿。他远远地朝大黄狗扔过去饭团,然后狂奔而去。那狗好像没有发现狂奔而去的上官猴子,它没有狂吠,没有去追消失在村道中的上官猴子,它看到了米团,狗眼在夜里闪着绿光。它朝米团跑过去,然后把机灵的鼻子凑近饭团闻了闻之后就呜咽一声跑开了,那声呜咽好像在骂:“哪儿个王八蛋把发馊了的米团扔给我吃,干他老姆!” 上官猴子回家之后没搂住骨瘦如柴的老婆,而是躺在坚硬的床板上翻来覆去等待天亮。他提心吊胆,不知狗死后李家会不会把他给查出来,倘若查出了他,李长工把他的腿打断了会怎么样,后果不堪设想,他老婆孩子非去要饭不可,他自己呢,就像一条死狗了。想到这里,他突然起床,点亮了油灯,在油灯下给老铳装填了火药和铁砂,如果李长工敢动他一根毫毛,就拼出老命和他干一场。在他填装火药和铁砂时,老婆醒了过来,嘟哝了一声:“死鬼,三更半夜的干什么鬼哟。”他骂了老婆一声:“懒婆娘,睡你个死猪吧,天都快亮了,还是三更半夜的!”老婆没吭声了,又继续睡去,穷人吃不饱饭,觉总要睡饱。 第二天上午,上官猴子不敢出门。 到了中午时分,他发现乡村里没有什么异常的行动,才顶着烈日出了门。他从自家走到了李七生的家门口。 他看到了那条黄狗,正吐着舌头朝他张望呢。他吓了一跳,落荒而逃。他想,为什么没把大黄狗毒死?可能是药力不够。他只能找出这个理由,他没想到,李家的大黄狗比他吃得还好,连他自己都极少尝到的锦鸡肉李七生都给它喂过,当然不会去吃他的馊米团了。他决定多加一包老鼠药。那个晚上,他没有在稻草垛后面潜伏,而是看看没人,把米团扔在狗洞里匆匆而去。这一回,大意的恶狗两口就吞下了那个再次让上官猴子心痛的米团了。大黄狗坚硬的尸体是李长工发现的。那是凌晨时分,李长工从村西刘寡妇的家里溜回到了李家大院,发现没了大黄狗。一般情况,他只要翻墙进院,那狗就会摇着尾巴过来和他亲热一番,那狗闻得出李长工身上的骚味,也许李长工身上的味儿和狗身上的味儿是一模一样的。李长工没有发现大黄狗,就找了起来。结果在院子的老柚子树下发现了那只大黄狗的尸体。 上官猴子在等待大黄狗的死讯。 当李长工在乡村里大声叫着一些骂人的话传进上官猴子的耳朵之后,他才知道大黄狗的确死了。他分明听到了李长工的吼叫:“哪儿个枪毙鬼毒死了我们老爷的狗,就承认出来,免得被我们查出来拆他家的屋打断他的腿!” 这时,李长工的话让上官猴子感到后怕,纵使有一支土铳也无法和李家抗衡。他过了一段诚惶诚恐心惊肉跳的苦日子。那段苦日子里,他纵使打了锦鸡也不敢提到李家去,宁愿让别的乡绅欠账。他怕。 他没有理由不怕。 那么,他为什么会和碧玉的死有关呢? 如果大黄狗尚在,他就不敢走进李家大院,就不会发现某种阴暗部分——李家阴暗的部分,他就不会去报告李七生,那么,碧玉就不会死。 在毒死大黄狗一个月之后的一天,上官猴子到野猪坳的村街上的铁匠铺子里去买铁砂。当他买完铁砂走出铁匠铺子,踩着村街上的碎石地面往回走时,碰到了李长工提着约摸有三斤重的三花肉,在街上神气活现地走着,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拍他的马屁,他得意极了。在这只有几爿小店的短村街上,李长工放个屁还是蛮响的。李长工在得意之中看到了上官猴子,就径直朝他走过去。上官猴子也发现了李长工,躲已经来不及了。在这个月里,上官猴子不敢和李家的人打照面,如果远远地看到了李家的人,他会赶忙躲开。真要命!上官猴子心里哀怨地叫了一声。他想拿铳,可手里空空如也,只有口袋里一包此刻毫无用处的铁砂。上官猴子只好强打笑脸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他相信,自己那时的笑肯定比哭还难看。 李长工走过来,用力地在上官猴子肩膀上拍了下,拍得上官猴子疼痛,李长工的手重极了。拍着,李长工就咧嘴笑了:“猴子,你这么久死到哪里去了?鬼影都看不见一个。” 上官猴子忍住肩膀上的痛:“老兄,我哪儿有你这么清闲哪,不用作田也不用上山,等人家稻子收割后就端着一个算盘拿着账本去收租,平常吃香的玩好的,清闲之人呀!” 李长工笑得灿烂:“猴子,你也很会说话,有你说的这么好,那我就享福喽!我们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看着李长工的神情,上官猴子松了口气,他知道李长工不是因为大黄狗的事冲他来的:“老兄,你是贵人,贵人。” 李长工转了话题:“猴子,为什么这么久没送山货上门了啦,是不是——” 上官猴子心里激灵了一下,又紧张了:“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这段时间忙着收割稻子,没空上山。” 李长工:“哦——昨日老爷还说了,有点馋了,想吃点山珍。” 上官猴子:“好,好。一定,一定。” 这样,上官猴子心底的一块石头才算彻底地落在了地上。果然,过不了几日,上官猴子就提着一些果子狸、山鸡之类的野味,送到了李家大院。 也就是那个下午,上官猴子发现了一件事儿。那就是李长工和碧玉的私情。谁也没想到碧玉会和李长工私通,这是出乎野猪坳乡村的人意料的事。许多年后,当人们回忆起碧玉时,都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肯定有别的原因,因为碧玉是一个好女人,野猪坳乡村的人公认的好女人,至少七嫂是坚持这样认为的。要是骚货,从她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妖媚,但碧玉的眼中是淳朴的一片稻田。 上官猴子在那个下午进了李家大院。李家大院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人为什么大门洞开呢?肯定有人的,上官猴子在进入李家大院时,突然有种胜利的畅快感,他消灭了那只恶狗,无声无息地消灭了那只恶狗,他心中顿时痛快淋漓,没有恶狗挡道的日子是多么的美好。 他站在院里叫:“有人么?” 没人回应。 其实,李家此时只有两个人。 李七生出门去了。 李七生的大老婆和福生夫妇带着孩子去庙里进香了。香草不知疯到哪里去了,没有踪影,也许她此时正在后院的枣树下睡觉呢,她就是在,也不痛不痒的,和上官猴子无关。 上官猴子在院子里叫了没人应,就往正厅里走,走到正厅的门口,一想不对劲,还是从旁边走吧,人肯定在厢房里——他在院子里叫唤,要是正厅有人,肯定会答应的。他毫不犹豫地朝西厢房的甬道走了进去。 他踩着青砖砌成的甬道往里走时,没有想到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这条道。 他走到碧玉门口,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让人听了毛骨悚然的声音,至少上官猴子这样认为,在这大白天里,能听到这种声音确属罕见。在野猪坳乡村里,上官猴子从没听说过在白昼里会从某个房屋里传出这种声音,这种声音一般会在夜里传出。 上官猴子听到的是男人和女人做那种穷苦人只有在黑夜里才能做的事情的声音,穷苦人白天的时候要劳作,为了一口饭吃,哪儿有时间做这种事,只有在黑夜,吹熄油灯之后,身上一天的劳累略微放松之后,才会升起做这种事的些许欲望。 上官猴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其实他的耳朵完好如初。 他的耳朵是出了名的好:远远的,只要听到一声鸟鸣,他就可以分清是什么鸟的叫声。 他听到女人的**声。 他听到男人的粗重的喘气声伴着一声声低吼:“碧玉,我的心肝,我要死了,噢噢噢——” 是李长工和碧玉。 李长工,你这个杂种,连主人的小老婆你也敢搞。 上官猴子心里一阵害怕,赶紧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当他走出大门,他朝里面吐了几口唾沫:“呸!什么东西!” 上官猴子走上了村街。 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恶毒的想法,干你老姆的,我要让你李长工这条狗变成死狗! 他要去找李七生。 他知道李七生几乎每天下午都泡在乡绅李贵财家里打纸牌。 野猪坳乡村的人几乎都知道李七生喜欢整个下午在乡绅李贵财家里打纸牌。 上官猴子来到了乡绅李贵财家。 在门口,上官猴子看到了李贵财家的长工上官清。上官清是上官猴子的堂兄。 “堂兄,七生爷在不在里面?” “在咧,七生爷好像发了火。” “为甚?” “今天赌输了,很惨!” “哦——” “他今天手气不好,老抓不到好牌,贵财爷说了他一句什么印堂发黑,他就很不高兴,差点翻脸。” “堂兄,您能否帮我把七生爷叫出来?” “行。” 不一会儿,李七生阴沉着脸出来了。上官猴子马上笑脸迎了上去。李七生问,有些不耐烦的样子:“猴子,什么事?快说。”上官猴子笑嘻嘻地说:“给老爷送点山货。”李七生恼了:“山货送到家里去,长工在那里,让他算钱给你不就妥了,来这里干个屁!” “老爷,你别发火,可——”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吞吞吐吐的。” “不知当说不当说。”上官猴子压低了声音。 李七生侧脸看了上官清一眼,上官清知道他们有秘密话要讲,知趣地进屋了。 “说吧!”李七生说。 上官猴子凑上去,在李七生的耳朵上耳语了几句。 李七生听完此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二话不说就往家里大步走去。 上官猴子冷笑了一声,随机大声说:“老爷,山货还要不要啦——” 李七生没有回话,只是匆匆而行。 上官猴子知道李七生家有好戏看了。 上官猴子心想:李长工,你这条狗!看你他老姆的还威风不威风!你这王八蛋也有今天!上官猴子突然决定,这些山珍拿回家自己吃!让自己的老婆孩子好好吃上一顿!还得打上一斤米酒。 至于李七生回家后发生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如果不是后来上官猴子在酒后说出了这件事,谁都不会想到碧玉的死和上官猴子有关,也和李长工有关。 李七生一回到家,就把大门关上了。 他径直朝西厢房走去。 他飞起一脚踢开了西厢房脆弱的门。 李长工和碧玉早已完事了,但他们还相拥在一起,他们没想到李七生会回来,当他们听到脚步声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当时怎么就没听到上官猴子的叫声呢? 李七生怒气冲天,全身发抖。 李长工知道大难临头,忙穿上裤子跪在李七生面前,拼命地叩头:“老爷,我该死!老爷,我不是人,我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更让李七生来火的是碧玉。 只见碧玉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坐在梳妆台前,用那把大木梳一丝不苟地梳理她那头油黑发亮的头发。梳完头,她站在两个男人面前冷笑了一声。 “你这个贱货!” 李七生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李长工还在跪着求饶。 碧玉大声说:“李长工,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是条汉子就给我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凭什么给他下跪!你不是说过什么也不怕么?你不是说过过两天带我走么?没用的东西,刚说完的话就忘了!站起来呀,是男人就站起来!” 李七生气得直挺挺就昏了过去。 李长工跳起来,给了碧玉一巴掌,然后抱起李七生出了西厢房的门。 碧玉的泪水涌了出来。 她的嘴角渗出了鲜红的血。 她愣愣地看着那青年的男人抱着年老的男人出去时留给她的背影,心里突然空空荡荡的了。 她重新坐在梳妆台面前,对着镜子梳头。 她突然想起了贵生。 她想起了贵生那让人怦然心动的眼眸。 梳完头,她就出了门,去看女儿李大脚,然后走向野猪溪旁的树林子。 那里有树有水,是个好归宿。 她只有选择这个归宿。 她还能靠谁? 碧玉死的第二天晚上,李七生差人给上官猴子送来了五块大洋,那是封他口的,他十分清楚。上官猴子一阵狂喜,那天晚上好生把老婆弄了个半死。但他又觉得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碧玉,在以后的岁月里,只要上官猴子碰到李大脚,李大脚用怪兮兮的目光审视他的时候,他就会一阵心惊肉跳,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个东西! 让上官猴子吃惊的是,李长工还是李家的管家,还是一条狗,只不过,他对上官猴子的态度有了根本的转变,从那以后,只要上官猴子送去猎物,李长工都要多给他几个铜钱。 不久,李七生给李长工娶了个老婆,是一个瞎眼女人,李长工就是屎也要吃下去。李长工和瞎眼女人后来生了个儿子,长得不像李长工,不知像谁,贼眉鼠眼的,身材不高,瘦得像只癞皮狗,这是后话。 碧玉死后,香草老是到野猪坳旁的树林子里捉蝴蝶,她老是捉不着。从那以后,她一直就没有和人说过话。 在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一场洪水吞没了香草的生命,有人看到,她追一只白色的蝴蝶一直追到大水里,洪水一下子就把她冲走了,那看到她的人来不及相救她就没了,就是那一瞬间的事。 按李七生的话说,香草死了也好。 但有两个人哭了一个晚上。 一个是善良的七嫂。 还有一个是李大脚。 李七生家一年死了两个人,他在秋天来临的时候,变得苍老了。 ------------ 11.倔强 李大脚虽然生在野猪坳乡村的富贵之家,但没有那个好命去享受李家的堂皇和荣华富贵。她和野猪坳乡村的贫苦人家的孩子一样,如野草一般没病没灾地成长起来。 她苦难的生命里始终会有一只黄羊在庇佑着她,让她躲过许多劫难。 李大脚在野猪坳乡村开始引人注目也就是从她亲生母亲碧玉死后那年秋天开始的。 准确地说那年李大脚才七岁。 七岁的李大脚在野猪坳乡村成了一个倔强的小姑娘。 这年秋天,她做了一件令野猪坳乡村的人刮目相看的事儿,那就是让比她大四岁的旺旺去念书。 念书,对于七嫂的儿子旺旺而言,是一件想都不敢想的事,在村里的小学堂里念书的那十几个小子,都是野猪坳乡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的子弟,对穷得出水的七嫂而言,她是不敢想把儿子旺旺送去读书的,虽然说一年只要两担谷子的学费,但这两担谷子够她一家三口生存多久哪! 在成长的过程中,七岁的李大脚知道自己将来就是旺旺的老婆,这一点她很早就明白了,因为乡村里的童养媳比比皆是。让李大脚感到欣慰的是,她和别的童养媳不一样,别的童养媳活得猪狗不如,像奴隶一样受欺凌,而她没有。无论是善良的七嫂还是老实厚道的旺旺都把她当人,当亲人看待,他们都不会为难她,而且百般地呵护着她,有好吃的先给她吃,有好穿的先给她穿,这让她很感动。 李大脚对同父异母的兄长贵生的形象一直没有忘记。 她觉得旺旺应该像贵生那样。 这是她让旺旺读书的最淳朴也是最初的想法。 让她下这个决心是因为她的侄儿福生的儿子启明。其实启明比她年龄大,和旺旺差不多。启明在那个秋天的正午在乡道上碰到了李大脚。 李大脚对李家大院的人充满了仇恨,她觉得那大院里的人除了母亲碧玉和出走的贵生之外,没有一个好东西。 仇恨是在幼小的心灵中长成的。 美丽的李大脚天生就有一种不驯的质地,谁想征服她,那是不现实的。 这个秋天的正午,她的侄儿启明就想征服她。 他们在村道上狭路相逢。 据目击者上官猴子说,是李大脚先动手打破了启明的头。无论怎样,李大脚的凶悍让李家的人束手无策,因为在李大脚的母亲碧玉死后,李七生突然喜欢上了女儿李大脚,这或许是他良心发现。 启明神气活现地朝李大脚撞了一下。 李大脚质问道:“启明,你为什么撞我?” 启明乜视着她:“我想撞谁就撞谁,你管得着么?” 李大脚气愤极了,狠狠地用肩膀撞了启明一下,启明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他没想到李大脚的力气比他大,他恼羞成怒,爬起来就打了李大脚一拳,口里恶咒道:“你这个小妖怪,没人敢收的小妖怪,还敢撞我!” 一群观战的启明的同学齐声说:“小妖怪,小妖怪——” 李大脚最恨人家说她妖怪了。 她气得柳眉倒竖,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朝启明的额头上砸了过去,启明的细皮嫩肉怎经得起那块石头的一砸,血流了下来。一看到血,启明哇的一声大哭开了。那帮小崽子哄起来:“小妖怪把启明的血打出来啦——” 这时李大脚大喝了一声:“谁敢再说我是小妖怪,我就砸烂他的狗头!” 谁也不敢吭气了。 他们知道,这李大脚说到是会做到的,他们纷纷散去。 李大脚看都没看大哭的启明一眼就扬长而去。 上官猴子目睹了这一幕,他把启明送回了家,并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话。老太太心痛孙儿,连声说都怪当初没把那小妖怪溺死,要是孙儿有个三长两短,绝饶不了李大脚。 福生夫妇更气得发抖,要去收拾李大脚。 李七生沉沉地说:“算了,你们要管好启明,这小东西老在外头惹是生非,将来非把这个家败了。” 福生夫妇就吞下了这口恶气,没去找李大脚算账。 很奇怪地,那天夜里,当七嫂训斥完李大脚之后,李大脚对七嫂说:“让旺旺也去小学堂读书吧。” 七嫂眼圈红了。 七嫂红着眼圈说:“我们家哪儿有钱供旺旺念书哪。” 李大脚望着憔悴的七嫂:“妈姆,我知道一个地方有钱。” 七嫂说:“有钱的地方多了,那不是我们家的呀,能养活你们就算不错了,旺旺不是读书的命。” 李大脚执拗地说:“我知道有钱,我要让旺旺上学!为什么启明他们能上学,旺旺就不能上!” 七嫂叹了口气。 李大脚不说话了,她看了七嫂一眼,然后钻进了里屋。七嫂突然想起了什么,跟进了里屋,里屋不见了李大脚。 七嫂急了:“大脚,你躲哪里去了?快给我出来!” 李大脚没有回答七嫂。 七嫂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李大脚从七嫂的床底下钻了出来。大脚的头发上挂着些许蜘蛛网,她双手抱着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箱,那小木箱颇有点古色古香的味儿,箱子的四面都刻着兰花的图案,箱子显然是漆过的,但有些油漆因为年代久远而剥落了。 在微弱的油灯下,李大脚的杏眼扑闪扑闪地看着七嫂,七嫂也怔怔地看着李大脚,七嫂的胸脯有些起伏。 “妈姆,我知道,这箱子里有钱。”大脚平静如水地说。七嫂觉得这女崽真是出奇的怪异,她怎么会知道这里面有钱?看来对于大脚而言这个世上毫无秘密。这女崽和香草相同的是天不怕地不怕;和香草不一样的是,她不傻,而且聪慧早熟。 这古色古香的箱子或者是七嫂家唯一像样的家什,这唯一像样的家什中的确有钱。这钱在七嫂眼中是不能动的,她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从里面取出点银元救急,而且,这箱子里的钱有七嫂的一个辉煌的心愿,这个心愿七嫂后来一直没实现。她那辉煌的心愿就是让旺旺和大脚在野猪坳乡村里有一个辉煌的婚礼。 七嫂心乱如麻。 她讷讷地说:“大脚,这里面没钱。” 李大脚坚定地说:“这里面有钱,我亲眼看见你放进去,然后藏在床底下的。” 七嫂说:“大脚,真的没钱。” 李大脚说:“妈姆,你把它打开好么?让我看看。” 七嫂突然夺过箱子,生气了:“你这女崽怎么那么不听话!我说了没钱就没钱,你和我倔什么呀!” 李大脚扑闪着眼睛,看着七嫂,她的双眼闪动着波光。她突然扑通跪在七嫂的面前,哀绵地对七嫂说:“妈姆,这箱子里真的有钱,我的亲妈姆给你的钱你都没花,都放到箱子里去了。我知道,妈姆,你就拿这些钱供旺旺上学吧,读书人才不会被人瞧不起,不会被人欺侮,妈姆,你就答应大脚好么?大脚给你叩头了!” 接着,李大脚真的叩起头来。 七嫂放下箱子,把李大脚拉起来,抱在怀里,痛哭起来。她知道,大脚想做什么事不会改变决定的,这女崽与众不同。她突然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没让贵生把她带走,她的确不像野猪坳乡村的女崽,她的想法让人吃惊。七嫂何尝不想让旺旺读书呀,但她觉得日子不易,只有送旺旺去学木匠,有一门手艺多好呀!最起码比种地强比上山打猎要强,能攒钱养家,只要旺旺出师后手艺好,那么他一辈子也不会发愁了。野猪坳乡村的七嫂是十分现实的人,但她在李大脚面前动摇了。 她边哭边答应李大脚:“大脚,就让旺旺去上学吧。” 李大脚咯咯地笑了。 大脚边笑边给七嫂擦眼泪:“妈姆,别哭,等旺旺出人头地了,日子就好过了。妈姆,旺旺一定会出人头地的,我们会孝顺你的,妈姆,你应该高兴才对,干吗要哭呢?” “好,好,妈姆听大脚的,不哭了,不哭了。”七嫂边擦眼泪边装出笑脸,她十分清楚,她做出这个决定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她更清楚,从今往后,她的负担就更重了,那箱子里的那么点钱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妈姆,你不哭了,不哭了,妈姆笑了,妈姆真好。”李大脚乐了,又呈现出天真的那一面,她拔腿就往门外跑,“妈姆,我去刘木匠家,把旺旺叫回来,告诉他不要学木匠了,去念书。” 七嫂来不及说什么,大脚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了。 ------------ 12.小学徒 那个秋夜,凉爽的秋夜,改变了旺旺一生的命运。他不知道未来的老婆李大脚会在这个秋夜改变他的命运。在旺旺的生命中,李大脚是他的精神支柱。老实的旺旺似乎承袭了他父亲的一切,对野猪坳乡村以外的事物都是没有幻想的,当他母亲七嫂把他送给刘木匠当学徒之后,他就下决心老老实实地把木匠学好,以后一个人承担家庭的重任,不让母亲受苦,让大脚跟着他过好日子。 要知道,刘木匠是不轻易收徒的,他是野猪坳乡村里最优秀的木匠,没有人敢在野猪坳乡村和他争木匠王的称号。他做木匠三十多年,五十多岁才只有两个徒弟,旺旺是他的关门弟子。那出师了的两个徒弟借着刘木匠的名声,在野猪坳乡村里也颇有好名声,吃穿不用愁。 为了让刘木匠收旺旺为徒,七嫂费尽了周折。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七嫂每天晚上都带着旺旺到刘木匠家央求刘木匠收儿子为徒。刚开始刘木匠对他母子俩爱理不理的,任她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表态,等夜深了,刘木匠抽上一锅烟,慢吞吞地对七嫂说:“回去吧,你也知道,我们野猪坳乡村地方小,多个同行多个冤家,弄不到吃的,回去吧。”七嫂只好带旺旺回去,等待再一天的纠缠。有时,刘木匠也会火起,他忙得不可开交在干活时,是最讨厌人家和他说什么的,这时要是七嫂带着旺旺去央求他的话,他就会不留一点儿情面地把母子俩轰走的,弄得母子俩灰溜溜地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似的。终于有一天,刘木匠答应了七嫂收旺旺为徒。喝拜师酒的那天,刘木匠喝了个烂醉,醉后他吐了真言:“本来看你们孤儿寡母的确有困难,按理说乡里乡亲的,我应该帮你把旺旺带出师,可是旺旺不是个聪明崽,我怕他学艺不精砸了我的招牌。唉,以后就看他的造化了。他要是能学出来,是他的运气;他要是学不出来,和我没什么瓜葛,就种他的地去吧!”从那以后,旺旺下了决心,非学出来不可,不然,怎么对得起苦难的母亲和师傅? 俗话说,严师出高徒。 刘木匠对旺旺是毫不客气的。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而且把自己的绝活一件一件毫无保留地传给旺旺。 旺旺虽说老实厚道,但他心中还是有一点灵性的,加上他十分刻苦,几个月下来,也学了一两手绝活,十几岁的孩子箍的木桶木盆什么的也像模像样了。这是刘木匠预想不到的事。 更让刘木匠预想不到的是,在那秋日的夜晚,旺旺被大脚拉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他的身边。他为这事心痛了好长一段时间——那时,他正要把自己最拿手的绝活做橱做柜的手艺传给旺旺的。 那个秋夜,刘木匠正喝着糯米酒,看旺旺在刨木板子。旺旺使用刨子的功夫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只要他再长大一些,力气足了之后就炉火纯青了。 刘木匠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笨小子比他先前的两个徒弟强多了。或许这笨小子天生就是吃木匠这行当的饭的,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怎么没早点收他为徒,没有必要一波三折的。 木匠讲究眼法和手法。 一个优秀的木匠,他是绝对不会多刨掉一厘木板的,而且那把斧子在他的手下能生出花来,力气运用得当手法才会高明。木匠的眼神是很有学问的,你只要计算错了一块木板,那么做出来的物体从美观到实用都极成问题。旺旺的眼法手法似乎都出乎刘木匠的意料。这笨小子可以不弹墨线就能把那些木块准确地刨好,不差毫厘。 刘木匠看着旺旺认真的神态,满心欢喜,给旺旺倒了一碗糯米酒,并递上去一块豆腐干,说:“旺旺,喝点酒再干吧。” “师傅,我不喝,你知道我不会喝酒的。”旺旺头也不抬,继续干他的活。 就在这时,李大脚气喘吁吁地冲进了刘木匠的工房。 “大脚,你来干什么?”刘木匠觉得奇怪。 李大脚长喘了一口气之后说:“旺旺要上学了。” “你说什么?”刘木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给我说一遍!” 李大脚根本就不顾及刘木匠情绪的变化:“我说,旺旺不和你学木匠了,他要上学了。” “谁说的?”刘木匠的脸色变了。 “我说的呗!”李大脚自豪地说。 “哈哈,你这个鬼女崽,净瞎胡闹,旺旺学木匠学得好好的,去上什么卵子学!”刘木匠笑了,他认为这是李大脚在开玩笑。 “我不是和你闹着玩,我家旺旺真的不再和你学木匠了,他真的要上学,启明他们上得旺旺为什么上不得!妈姆也同意的。”李大脚十分认真地说。 这回刘木匠才真正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倘若这事是真的,他将失去一个最优秀的徒弟,一个真正能继承他衣钵的人。他曾发过誓,收完旺旺之后再不收徒。他说:“大脚,你妈姆真的说了?” 李大脚点了点头。 旺旺早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愣愣地望着兴奋的李大脚。 这时,七嫂来了。 刘木匠看着七嫂,那目光还是充满了狐疑充满了询问。 七嫂说:“大脚说的是实话。” “哐当!”旺旺手中的刨子掉在地上。 “哐当!”刘木匠手中的酒碗也掉在了地上。 旺旺的刨子掉在地上丝毫未损。 刘木匠的酒碗掉在地上却碎了。 “刘师傅,我想,我想——”七嫂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她无法面对刘木匠,自己当初是怎么央求人家的?人家连学徒费都没有收,还常夸旺旺是好料子,不收学徒费也值,他还说要把他所有的绝活都教给儿子。现在,她出尔反尔,她能说什么? 李大脚拉起旺旺的手走出了刘木匠的工房门,旺旺毫无知觉一般,鬼使神差地跟李大脚走了。 旺旺的脑海在这秋夜里变得一片空白。 七嫂还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刘木匠好像垮了一样坐在那里,偏着头不看七嫂,只说了声:“你走吧。” “那,那我走了。” 说完,七嫂怀着异样的心情逃也般地走了。 刘木匠吼了声:“读书有卵子用!” 他心痛哪儿! 对于刘木匠而言,这是个伤感的秋天。 ------------ 13.刘木匠的伤感 刘木匠在这个秋天里的确很伤感,因为旺旺的离开,他受了李长工的一顿鸟气。 事情是这样的,旺旺走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他都无心干活。他心里放不下旺旺,每天,他都要到学堂那边,偷偷地伏在窗户底下看旺旺读书。恰好,在这段时间里,他接了李七生家的一个活,做几个樟木箱子,李七生拿去送给城里朋友的,因为他城里一个朋友的儿子要结婚。 因为时间紧迫,李长工每天晚上都来催,催得刘木匠火大。 刘木匠不怕李长工,有手艺的人走遍天涯都不怕,手艺高的人脾气也比别人大。 刘木匠在一个夜晚朝李长工发了火:“催个卵子,大不了老子不做了。告诉你家老爷另请高明!” 李长工也发了火:“你是收了我家老爷定钱的,如果过几天到了时日赶不出来,有你好瞧的!不就是一个臭木匠么,有什么了不起!你真的以为野猪坳就你一个木匠么!” 刘木匠气坏了,操起一把斧子要劈李长工。 谁知这李长工牛脾气上来了也十分了得,他在李七生面前是条狗,但在野猪坳乡村的百姓面前,是一只狼。 狼有狼的本性。 这家伙根本就不吃刘木匠那一套,竟然把自己的头伸过去,狠狠地吼道:“刘木匠,你要是个男人,就往我头上连砍十斧头,把我的脑袋剁成肉泥!你要不敢,你就是我裤裆里的那条根!” 刘木匠的手在颤抖。 这斧子下不下? 举起来的斧子下不下? 他刘木匠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世的英名就要变成李长工裤裆里的一条根了。 他吞不下这口恶气。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李长工还在逼他:“有种你就劈呀,怎么不敢啦?我说你是我裤裆里的那条根,没出息的东西!你要有出息,就不会没有儿子!” 这最后一句话戳到了刘木匠的心窝上,他生了几个孩子,都是女儿,要不然,他或许就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旺旺身上,把旺旺当成儿子看待了。 “李长工,你欺人太甚了!” 刘木匠大吼一声,那斧子劈了下去。 刘木匠没往他头上劈,要不然,这一斧子就把李长工的头劈成了两半。 刘木匠只用了一成的力,他只要用上三成的力,李长工的膀子就会掉下来,变成独臂鬼。 只听李长工杀猪般大吼一声,就抱着受伤的肩膀落荒而逃。 刘木匠大笑:“看谁是屌?” 笑完之后,他抱头坐在那里,心里哀绵地说了声:“完了。” 他没有完。 但他这个秋天的活算是白干了。 他给李七生做的活分文都没拿上,还赔了一大笔钱。 让他更痛心的是,李家要他到李家祠堂去放鞭炮并向李家的权威们谢罪,保证再不伤李家的人,不然,他在野猪坳乡村里就没有安身之所了。 这一切,他都认了。 他还是为旺旺而难过,脾气变得怪怪的,并且经常喝醉酒。 她还能靠谁? 野猪坳乡村在岁月的变迁之中平缓地度着它苦难的日子。 旺旺上学之后,七嫂就更加辛苦了,李大脚也不停地忙碌着,和七嫂一起,为旺旺铺着一条光明的道路。 李大脚幼小的肩膀同样承受着沉重的担子,她和七嫂一起下田劳作种粮种菜,深夜了,她还要和七嫂一起编竹篮。她们编的竹篮是上等的货,逢上哪里赶集了,她们就把竹篮挑到集上去卖,无论怎样,能换点钱就算点钱。李大脚的能干在这个秋天里彻底被野猪坳人认可了,人们对她有了更深一个层次的了解,有了一个良好的看法。 但刘木匠开始讨厌李大脚,要不是这个女崽,旺旺是绝对不会离开他的,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刘木匠每当在村道上碰到李大脚,都对她怒目而视。 李大脚却笑脸相迎,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刘师傅。” 刘木匠也不好骂她什么了,“嗯”了一声便走了过去。李大脚会望着刘木匠的背影,道一声:“刘师傅你走好。”那声音甜丝丝的,在乡村里自由地飘散。 李大脚在空闲时,也会偷偷地在小学堂的窗口上往里张望,看到旺旺端坐在那里念书,心里就很舒坦,她会突然想起贵生的模样,她就会想,旺旺日后从外面的世界里回来时,对着他那像贵生一样陌生而又体面的穿着打扮,她敢不敢认他。 有一天,她看到刘木匠也在看旺旺。 她朝刘木匠甜甜一笑,刘木匠一看到她也来了,就皱了皱眉头,悄悄走了。她追了上去,问刘木匠:“刘师傅,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旺旺应该去读书的,刘师傅你舍不得旺旺我知道,但旺旺应该去读书的。” 刘木匠冷笑了一声:“你等着瞧吧!” “你说什么?”李大脚弄不清楚刘木匠话中的意思。 “你不会明白的,旺旺的心思不在学堂,而在我的工房里,他的手是拿斧子刨子墨线的手,不是拿毛笔的手。”刘木匠说完匆匆而去。 秋日的阳光下,大脚一阵迷惘。 这怎么可能呢?打死她也不信旺旺不是一块读书的料。 可在中秋节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旺旺对七嫂说,他不想上学了。当时大脚和七嫂正在认认真真一心一意地编竹篮。旺旺的话对七嫂和大脚而言,犹如晴天的一声雷,七嫂和大脚同时停住了手中的活计,愣愣地看着旺旺。 旺旺站在那里,犹如秋后霜打的藤蔓,没有一点儿神气,软不拉塌的,并且低着头。他把手放在屁股后面,轻轻地搓弄着,显得心事重重。 “是启明那帮杀头崽欺负你啦?” 李大脚说话了。 旺旺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旺,你说话呀,急死人了!”大脚走过去,摇着旺旺的身子,“你干吗这样呢?是不是启明他们欺负你了?” 旺旺还是不说话,低着沉重的头不说话。 七嫂站了起来,显然很生气,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旺,你总要说个缘由吧!我和大脚辛辛苦苦让你上学,你说不上就不上了,总该有个缘由吧。” 旺旺突然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我真不想上学了,真的,我要去做木匠。我真不是读书的料,读书没意思。我求你们,不要让我去读书了,好么?” 大脚突然想起了刘木匠的话。 她一声不吭地出门去了。 “大脚,你去哪里?”七嫂喊道。 大脚没有回应她,径直朝刘木匠家奔去。 她狠劲地推开了刘木匠的门。 刘木匠在工房里喝酒,他有个习惯,干会儿活喝几口酒。他没有大鱼大肉下酒,也买不起山鸡野味下酒,只有用廉价的豆腐干下酒。 刘木匠口里正有滋有味地嚼着豆腐干,看到推门进来的李大脚,吃了一惊:“大脚,你来干甚?” 大脚气呼呼地说:“刘师傅,你是个好人,可你不能这样做,你是在害人哪!” 刘木匠被大脚说得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脚,你这鬼女崽,没大没小的,我害谁啦?” 大脚说:“你为什么要缠着旺旺,不让他上学呢?” 刘木匠急眼了:“大脚,你无凭无据的,怎么说我不让旺旺上学呢?” “你那天晚上到小学堂里去看他,分明是和他说了些什么。不然,他今天为什么一回家就说不想上学了?” “你这个鬼女崽,你真是冤屈死我了,我是那么坏的人么?我什么时候和他说了什么呢!你回去问问旺旺,自从他离开我之后,我有没有跟他说过话!说实在的,我是喜欢他,我是希望他有朝一日回来学木匠手艺,可是我从来没有和他说什么呀!鬼女崽,我非被你气死不可哟!” 看着刘木匠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大脚心虚了,看来,的确不是刘木匠,这事和刘木匠没有关系。 大脚说不出什么来了,拔腿要走。 “你给我站住!”刘木匠叫住了大脚。 大脚回转身,定定地看着刘木匠。 刘木匠叹了口气:“大脚,我知道你是为旺旺好,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旺旺的心还没有到学堂上,他的心还在我这里,我会让他把心放在学堂上的。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读书才能成为光鲜的人,我们手艺人再好也是下等人,我不会拖他后腿的。你回去问问旺旺,看他今天是不是又挨先生的打了。” 刘木匠的眼圈红了。 大脚心里也不好受:“刘师傅,对不住你了。” 大脚说完,就匆匆回家去了。 的确,旺旺在学堂里又挨了先生的打。 早先的学堂先生打学生是正常的事,只要不好好读书,读不好书,调皮捣蛋,都会挨先生的打。先生打学生一般都是用戒尺打学生的手掌,那戒尺是竹板做的,使劲打下去,那痛的滋味谁也不想品尝。 旺旺的心的确不在学堂里。他听着先生之乎者也的念书声就想起了做木匠的声音,刨子和木板相摩擦产生的悦耳的声音常使他走神,使他昏昏欲睡。他只要一打瞌睡,就免不了挨打。 大脚回到家里,七嫂还在编竹篮。 旺旺坐在油灯下发痴。 大脚走到旺旺面前,捧起了他红肿的手掌。 大脚把旺旺红肿的手掌放在嘴巴旁,轻轻地吹着气,轻声地问:“旺,痛么?” 旺旺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大脚去烧了点热水,把旺旺的手放在热水里温着,这样,能减轻旺旺的疼痛。大脚的手抚摸着旺旺的手掌。在温水里,旺旺的确忘记了痛。 大脚边抚着旺旺的手掌,边说:“旺旺还去上学好么?忘掉刘木匠,忘掉那些斧头刨子好么?你会读好书的,你不比那些人笨,你一定会读好书的。还去读书,好么?” 旺旺的泪水滚落到大脚仰起的脸上。 他点了点头。 在中秋节过后,刘木匠挑着担子到外乡去做活了。从那以后,刘木匠就很少在野猪坳乡村里做活了。 每当朝阳从东山坳冉冉升起时,野猪坳乡村的少年旺旺就会往远天遥望,他在思念一个人。 ------------ 14.清明节 认识舅舅蓝细牯是在一个饥饿而漫长的春季日子。李大脚在那漫长的饥饿的春季,会怀念一只披红的黄羊,因为,那只她生命深处的黄羊会给她带来好运。 在这个饥饿而漫长的春季,黄羊终究没有出现在李大脚的视野里。 这是个霪雨浸透了野猪坳乡村的春季。 在这个季节里,渐渐长成野猪坳乡村亭亭玉立的少女的李大脚几乎没有看到过火红而温煦的大太阳,这除了下雨就是阴天的春季,散发出一股腐烂的霉味。饥饿的日子里,人们还得继续生存下去。同样的,李大脚一家也要生存下去。野猪坳乡村的少女李大脚的目光总是在那连绵的山地间游弋。她是山的女儿,大山给予了她钟灵毓秀的潜质,也给了她生存的条件。 所以,每天清晨,她就上山去。 她上山的目的,就是去采野菜,野菜在那个年代里是奇缺的东西,每到春季,野菜就会被采光,附近的山野根本就找不到,只有往更深的山野里去采。那个季节里,野猪坳乡村穷人拉的屎都充满了一股野菜味儿。李大脚和七嫂就是过着清汤寡水的日子,那时的旺旺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在离野猪坳乡村几十里外的汀州城里读书。 每月的初一,李大脚就要挑着一担地瓜和米这样稀罕的粮食送到汀州城里去给旺旺,再饿,也不能饿旺旺。可是到了这个春季的最后一个月,七嫂经过百般饥饿贮存下来的米就没有了,地瓜也没有了。这可把七嫂和大脚急坏了,她们自己吃野菜度日无所谓,可不能让旺旺在城里头受苦哇!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大脚想到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福生,在大脚长大的过程中,她从没想到要和福生借粮,甚至连话也没得说,也从来没有踏进过李家的门。 无论怎样,她是他的妹子。 她想,福生会帮她一次的。 她在李家大院门口徘徊了一阵,就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福生看到了李大脚。 他对李大脚有种本能的厌恶。 他问李大脚:“你来干什么?” 看着福生冷若冰霜的样子,李大脚只有笑脸以对,但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一踏入这个大院,心里就扑通扑通地跳,她知道自己是在这个地方降生的,她知道当初要不是那只黄羊窜进了这个院子,自己早就成了孤魂野鬼。她对这个院子陌生而又熟识,尽管她在成长的过程中从未踏入这个院子。应该说,这个院子里有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可她无法分享这家人的财富和温情。 她的想法被福生无情地击碎了。 当她借粮的话一说出口,福生就拒绝了她。 她足足看了福生扭曲的嘴脸有好大一会儿,才转身离开了这个大院,她突然有种预感,某一天福生会后悔。 在福生拒绝李大脚的过程中,准确地说,从李大脚踏进李家大院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人用怪异的目光审视着李大脚。那人一见到李大脚,心里就如有头狂牛在冲撞。他就是李长工。李长工一看到李大脚就想起了碧玉。 李长工对碧玉不能忘怀。 他这一生没做什么好事,但这一回,对李大脚动了恻隐之心。李长工要送粮给李大脚,这是十分冒险的事,要是被李家知道,后果不堪设想,李家和他新账老账一起算的话,他就完了。他要是被李家赶出了门,那真是连狗都不如了,在野猪坳乡村里就无法生存下去。 一连几日,李长工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清明节那个灰蒙蒙的薄暮,五公岭上李氏家族的坟场上缭绕着香烛的烟火,今天上坟的人特别多,那一座座坟地在薄暮时已空荡荡没有人迹了,据说一进入黑夜,五公岭上的鬼魂就会出现,所以,在一般情况下,都没有人在薄暮之后到五公岭来的。这儿除了阴森的林子就是坟地,这儿是死人的地盘。 李长工是在那个薄暮偷偷地来到五公岭上碧玉的坟的。自从碧玉死后,他每个清明节都要偷偷地来到碧玉的坟前,烧上一炷香,说一些话,然后怅然地离去。 今年,他也不例外。 他还没有走到碧玉的坟前,就看到一个人站在碧玉的坟头,在念叨着什么。 那背影就是碧玉的背影。 莫非就是碧玉现身了? 李长工心里害怕极了,碧玉的死是他造成的,他要不是一次一次和碧玉偷情,那么她就不会自尽了。 他的两脚在颤抖。 他从没看到过鬼魂,这一回,他看到了。他想逃,但两腿举步维艰,他迈不动腿了。是不是碧玉施展了法术,定住了他的双腿?在多少个夜里,他在为碧玉的亡魂超度呀!他在赎罪的过程中许过一个愿,来生做牛做马也一定要补偿碧玉。 他朝那背影跪下了:“碧玉,你饶了我吧!” 那背影一动不动。 李长工就叩头。 他的头叩在红土上,有些疼痛。 他不停地说:“碧玉,你饶了我吧!” 这时,他稍一抬头,就看到碧玉转过身朝他走过来。 他觉得阴风四起。 那些未烧尽的纸钱在五公岭的山野纷飞着,纷飞着。有许多空洞的声音在对李长工说:“你赎得起罪么?你这个天杀的!” 李长工觉得身上寒冷至极,汗毛倒竖。 他听到了脚步声。 一步一步临近的脚步声。 远山突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李长工听到了那鸟鸣,他已经像一摊稀屎了,他没想到报应会在这个薄暮降临。 就在五大三粗的李长工要昏死过去的时候,那女人开了口,“李管家,这么晚了跪在这里做甚?” 啊,不是碧玉。 他一阵狂喜。 他站了起来,叫了声:“大脚,你也来了。” 李大脚笑了笑:“清明,给我妈姆烧点纸,唉,她走得太早了。” 李长工附和道:“是呀,她走得太早了。” 李大脚说完就从李长工身边擦肩而过。 望着李大脚远去的背影,李长工心有余悸。他在碧玉坟前烧了一炷香和一些纸钱,也匆匆而去。从今往后,他是不会在薄暮的时候来五公岭的了,他想。至于后来当土匪之后独自在山林里奔走时,他会不会想起这个清明的薄暮,那就是后话了。在烧纸钱的时候,他对碧玉的坟冢起了一个愿,心里说:“碧玉,你饶恕我吧,我会照顾大脚的,你在地下有知的话,也要保佑大脚。” 七嫂和大脚没有想到,李长工这个坏蛋会在清明节的夜里送两斗大米到她们家里来。大脚看着李长工,莫名其妙。 七嫂说:“李管家,这袋米你拿回去吧,这样不好。我们非亲非故的,怎么能要你的米呢?况且,我还有吃的。” 李长工嘿嘿地笑:“七嫂,你收下吧,这青黄不接的日子难熬,旺旺也该用粮了吧。先拿着,日后不够了,我还会送来。” 说完,李长工就走了,他是不会在七嫂家逗留的。 李长工走出门后又折回来,说:“七嫂,千万别说我送过米给你们。” 七嫂有些感动,她实在没有想到李长工在她们最困难的时候接济了她们。野猪坳乡村的百姓是淳朴的,他们很容易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很容易忘记别人的坏处,而别人给的一点好处,他们都会永远记住。 李大脚在这过程中一声没吭。 她默默地走进屋里,从床底下取出那个古色古香的箱子,在里面取出了一张红纸,用旺旺用过的水笔记下了些什么。她识字,是旺旺在野猪坳乡村的小学堂上学的时候每天晚上教她的。 “妈姆,旺可能都急了,不知他怎么样了,米我明天一大早就送去。”李大脚对在抹泪的七嫂说。 七嫂点了点头。 然后,她们开始编竹篮。 每次到城里去,李大脚都要带上一些竹篮子,在城里卖的价钱高,卖完之后就留给旺旺零用。她知道穷家富路这个道理,在家怎么苦都过得去,可在外头身上没钱的话是寸步难行的,往往一分钱难倒一个英雄汉。 “你去睡吧,明天还要赶早。”七嫂关切地对大脚说。 “没事的,碍不了事。”大脚手脚麻利地编着竹篮。 “我看旺旺读完这年的书,明年春节就把喜事办了吧。”七嫂淡淡地说。 大脚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她轻声说:“妈姆,别说了,这事还早咧。” 她的心甜蜜极了。 她想她心上的人儿旺旺日后肯定会比贵生出色的。在这阴雨的季节里,大脚想起旺旺,心中就充满愉悦。想起明天就要到汀州城里去见旺旺了,她心里就不由自主地狂蹦乱跳。 ------------ 15.土匪 这天没有落雨。 李大脚快乐的是东山坳里亮极了,好像要出日头,尽管大块的铅云密不透风地布在她的头顶,李大脚在这个清晨挑着米和竹篮朝通往汀州城的山道上走去的时候,心里是快乐的。 从野猪坳乡村走到汀州城,要经过多少个村庄,翻过多少座山,谁也没去做过准确的统计,反正总有翻不完的山走不完的道路,泥泞的道路,坎坷的道路。 李大脚穿着草鞋上路。 她那双大脚板已经习惯这难走的山地了,走几十里路对她而言不在话下,她健步如飞,没有一个野猪坳乡村的女子敢和她比试挑着担子走道,甚至连野猪坳乡村的许多男子都对她自叹弗如。 每次去汀州城,她总是害怕在路上碰到打劫的土匪。这年头,兵荒马乱,那些土匪要钱不要命,根本就不管贫富,只要被他们伏击抓住,能保住一条小命就算是走大运积了阴德了。说实在的,七嫂的确担心大脚,每次大脚出门,她的心就开始悬着,到薄暮了要是大脚还没回来,心里就像着了火似的,就会举着火把迎路接去。可每次大脚都是在薄暮的时候回到家里。 野猪坳乡村里有句俗话,走的夜路多了总会碰到鬼。 那么,大脚这次的旅程呢? 许多事情仿佛是注定的。 该发生的事情你逃也逃不掉。 在通往汀州城的道上,有一个叫做老虎口的隘口是最怕人的了。这里山高林密,是土匪经常出没的地方。 只要过了老虎口,那发生问题的概率就相当低了。山里人走到老虎口时,都不敢停下来休息,再累也不敢停下来休息,惊惶而过。 也许是李大脚今天心情愉快,走到老虎口的时候已经是半晌了。她觉得有点累。她在路边的一棵古松下放下了担子,然后坐在古松弓起的树根上休息。汗水把她额前的头发牢牢地粘在额头上,她的脸红扑扑的,犹如山野盛开的红山茶。 她哼起一支歌儿。 那歌儿在野猪坳的山地流传着,像她这样年龄的少女们几乎都会唱。 这是一支情歌。 哼着哼着,她就唱了起来。 十八亲哥笑融融, 肉色笑起石榴红哎—— 牙齿赛过高山雪, 眉毛赛过两只龙哎—— 唱着唱着,大脚心里又充满了蜜意。 就在这时,山林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随即,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个男人听了大脚的山歌,是特地和她对歌的: 郎有心来妹有心,吾怕山高水又深哎—— 山高自有人行路,水深自有摆渡人哎—— 大脚站了起来。 她从不与陌生男人对歌。 只要是对上歌,对美了,对得心猿意马了,女人的心就属于那男人了。 她的心在旺旺身上。 所以,她不会和别人对山歌。 “喂,小妹子,怎么不唱啦?哈哈哈——” 没等大脚反应过来,山林里就窜出一伙拿着盒子炮和长枪的家伙。 为首的家伙穿着黑布衣裳,满脸胡茬,五大三粗。他用盒子炮指着李大脚:“这妹子山歌唱得好,人也长得靓嘛!” 他手下的几个人都咧嘴笑。 这莫非就是在这一带山林里赫赫有名的土匪头子山精?传说中的山精青面獠牙,连人肉也吃,可这汉子除了长得黑长得壮实之外,也和山里人一模一样。不过让大脚害怕的是他手中的那支盒子炮和他那双在她身上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 “小妹子,你是哪个村的?” 黑脸汉子笑着问。 “野猪坳乡的。”大脚不敢不回答。 “野猪坳,你听说过蓝细牯么?”黑脸大汉又问,问这话时脸上没有了笑容,他的眼珠子里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听说这小子又杀回来了,小日本败后就杀回来了,可不知他在何方?” “我不认识这人。”大脚如实说。她只听说有个舅舅不知下落了,她不知道蓝细牯就是她的舅舅,对于舅舅,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不认识就好!” 黑脸大汉又哈哈大笑着说。 黑脸大汉的笑让大脚毛骨悚然,她知道这帮人肯定是土匪。她第一次遇到土匪,心里害怕极了。她担心米被土匪抢去了,那么她的心肝哥哥旺旺不饿死才怪咧。 “你们放了我好么?”大脚颤抖着说。 “兄弟们,这个漂亮妹子说放了她,你们答不答应?”黑脸大汉问那帮手下。 “放了她,到口的肥肉飞了?不行!” “不能放!” “我看给大哥当压寨夫人算了!” “对!” “哈哈哈……” 那帮人都是不要命的,说的话也让大脚觉得大难临头了。 “妹子,你听到没有?” 黑脸大汉笑着走近了她。她靠着古松,无路可逃。黑脸大汉用盒子枪的枪尖放在了大脚的下巴上,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着。 黑脸大汉的脸色变了。 这女子怎么那么面熟? “你叫什么名字?” 黑脸汉子问道。 “李大脚。”大脚讷讷地低声说。 “这个名字不好听。”黑脸汉子说道,他把枪拿下来,插在腰间的牛皮带上,在大脚面前踱步。 “你很会唱山歌?”黑脸汉子又问道。 “我,我……” “不用怕,只要你和我对唱山歌,对得老子满意了,我就放你走!” “不,不……” “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你现在是我口中的肉,我随时都可以把你吞下去!” 大脚不会唱。 她死也不会唱的! “唱不唱?”黑脸汉子说。 “不,不……” 大脚拒绝着。 她的眼睛望着那片林子,想跑。她要不跑就完了,可跑了米就留给了这帮土匪。 “干你老姆,不唱!”黑脸汉子显然没有了耐性,火了,“兄弟们,把这臭妹子给我绑了!”几个土匪朝大脚扑了过来。 大脚挣扎着,叫着。她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了胆量,破口大骂:“天杀的,你们不得好死!” “啪!” 黑脸汉子在她山茶花一样怒放的脸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他没想到野猪坳乡村的小女子李大脚敢在他面前撒野。他想,连野猪坳乡村的头面人物李七生也要给他面子,逢年过节让他儿子福生送粮送肉送大光洋给他,你一个小女子算个屁! 李大脚豁出去了,还是不停地骂:“你们这帮天杀的,断子绝孙的东西,你们不得好死!” “给她把衫子扒喽!” 黑脸汉子下了令。 看来,他实在饶不了这倔强的女崽了,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十分恶毒的念头。 土匪撕开了她的衣衫。 露出粉白的胸脯。 大脚挣扎着叫骂着,可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土匪们听到了一声断喝:“住手!” 从山林里奔出了一个人。 这人高挑个子,十分英俊,那脸上有疤,那块疤让英俊的他平添一点杀气,这是个不怒而威的人,他的腰间插着两把盒子炮。 “放了她!” 那人沉沉地说。 土匪们愣在那里。 “听到没有?我说放了她!”那人的声音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土匪们给李大脚松了绑。 李大脚穿好衣衫,挑起担子狂奔而去。 这个就是蓝细牯,汀江游击队的队长,后来改成县中队,他也是队长。 黑脸汉子笑道:“你,你回来啦?” “怎么,我就不敢回来?”蓝细牯问道。 “哪里,哪里。” 黑脸汉子讪笑着,带着手下窜进林子里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蓝细牯对他们喊道:“我劝你们早点回家种地吧,不要再胡作非为了。” 黑脸汉子回头说:“细牯兄弟,当初你妹子要嫁给我,我就不会当土匪了!” 蓝细牯摇了摇头。 他突然记起了那张脸,李大脚的脸,这张脸是碧玉的脸哪,他突然心伤起来。 ------------ 16.凶豹 李大脚不知道救她的人就是舅舅蓝细牯。 那天晚上,她回到家里时,还惊魂未定。 但她心想,以后再也不会怕土匪了。 下次再碰到土匪,她就和他们拼命!大脚一回到家里就拼命地喝水,一口气喝了好几大碗的水,喝完水之后,她才觉得心安了些。七嫂看她今天有些异样,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没事。七嫂认为她是累了,想弄点好吃的给她吃,可是找遍了整个穷家,只找到一点野菜。七嫂就把野菜熬给她吃了。 吃完野菜,大脚就呼呼地睡去。 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人骑着黄羊来救她,那人就是白天里救她的那个人,她的亲舅舅。在梦中,她知道了那人的身世。 我叫蓝细牯。那人说。 那人给她讲了一些经历。 松林里鼓荡着一股空旷的冷风,豹狗的嗥叫声被那空旷的冷风紧紧包裹着,凄厉地挣扎冲撞,企图撕裂野猪坳山林寒冬的黏稠的夜色。 松林的深处燃烧着一堆火。 那堆松枝燃出的烈火在野猪坳的山林中温暖了那一块空间。 火苗在往上蹿。火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脆裂声和爆破声。风卷过火堆,许多金色的星子升腾起来扩散之后无声地自行熄灭,如一颗颗微小的流星。 蓝细牯就那样躺在篝火旁,身上盖着一领蓑衣,呼呼沉睡。那杆老铳被他的右手紧紧地抱着,贴在身上。细牯的呼噜声山响,像一阵一阵沉闷的鼓声,随着他的心脏不停地有节奏地搏动着。 山林深处有许多幽蓝的眼睛在盯着散发出强烈气味的细牯。那些幽蓝的眼睛长在那些或凶或狠的野兽的头上,狰狞而又恐怖,那种透彻的冰凉给野猪坳昔日的阴森山林增添了几分寒意。 细牯在沉睡。 他身上长着一百双眼睛,分布在他全身的眼睛没有沉睡,在四周搜索,搜索另一双野兽的眼睛。那杆老铳填满了砂铁和火药,那堆篝火的四周布满了一个又一个密集的陷阱。 野兽蛰伏在细牯的周围。 细牯埋葬了父亲的尸体之后,他来不及去看一眼苦难的妹妹碧玉,就背起父亲的那杆老铳,上了野猪坳丛林,他发誓要杀死那只残害他父亲生命的豹子。那只豹子肯定还在野猪坳丛林里游荡,就像碧玉永远无法走出李家大屋那样。 细牯要杀死那只豹子。细牯还要杀一个人,那人就是李家大屋的主人李七生。 细牯决定收拾那只可恶的豹子之后再去收拾李七生。复仇的火焰在细牯的胸膛里熊熊燃烧,他常在空寂的山林里,独自坐在树下,抚摸那杆老铳。那杆老铳是细牯家的传家之宝,像野猪坳乡村里的所有猎手那样,老铳也是细牯家祖宗三代赖以生存的武器。从细牯的爷爷开始,他们家在野猪坳盆地上的土地和房屋因为贫困欠租还债变卖出去了。他们三代人从那以后就在野猪坳山坡上搭起了茅草屋,艰辛地度着岁月。一年到头,细牯家几世单传的男人们就背着老铳在野猪坳山林中游荡,打些猎物到镇上去卖,换些茶米油盐回家度日。 细牯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去赌博欠下了李七生的债。人类的贫富贵贱在狭小的旧时代的野猪坳乡村里是那么一目了然。有钱的富户都搬出了围屋的小家,自家去建大堂的大屋了。那些流行一时的三进三出高大门楼的大屋,在野猪坳贫困的乡民眼中是毕生的渴望。 碧玉进了那气派辉煌在野猪坳乡村为数不多的大屋之后就再也没走出来,这是细牯没有料到的。他只是等待那么一日把那该死的豹子和李七生杀死之后,就把如花的碧玉小妹救出火坑,远远地逃离野猪坳乡村,可他没有如愿。 野猪坳冬天的早晨沐浴在厚重的乳白色的浓雾之中。山林里的那堆篝火已经剩下一堆冒着几缕轻烟的死火。 单薄高挑的细牯把那件黑粗布的破棉袄往身上扎紧,掀开了身上的蓑衣。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个痛快的呵欠,惺忪的双目透过浓雾,看到了一个迷离的太阳的光晕从东面的林子里跃出来。 细牯感觉嘴里又苦又涩,有股腥臭味扑出来。 又一个漫长的冬夜过去了,细牯还是没有等到凶豹的出现。他内心想发火。他举起那杆老铳,对着空蒙的远方的那个圆圆的红色光晕勾起了扳机。一声轰响,震醒了野猪坳山林的早晨。许多山林中的鸟儿雀儿纷纷惊惶地从这一处扑棱棱地飞到另一处。 砍柴人已渐渐上山了。 山林间又有凄婉或悠扬的山歌声如水如雾般弥漫在冬日的野猪坳山野。 细牯扛起老铳,背上蓑衣和装猎物的竹篓子,走向另一片山林。他铁青色的脸上洋溢着一股杀气。 那是旧野猪坳乡村的自然和人逼出来的一股子杀气。 细牯在丛林里穿行。 细牯在丛林里穿行时,脑子里会很自然地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他记得在童年的一天,父亲带他去看老阿姆的情景。他记得老阿姆松树皮般的老脸上呈现出一朵鲜花般的笑容,让他胆战心惊而不知所措。 老阿姆没死的时候是野猪坳乡村年纪最老的人,老阿姆的神秘还在于她会看相断人凶吉。当细牯的父亲把细牯领到老阿姆面前,老阿姆在迟暮的阳光中灿然一笑之后,恢复了那木然之状,伸出两个颤抖干枯的指头,在细牯面前停留了一会儿就收了回去。接着老阿姆闭上了眼睛,在那围屋的门前享受暮年的阳光了。细牯记得父亲惊惶地拉起自己的手,匆匆离开了老阿姆,回到了山坡上的茅草屋。就是在以后细牯成了山里的一条汉子之后,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在老阿姆伸出两个手指头后,惊惶地拉起他的手匆匆而去。 在野猪坳乡村的进化史中,留下了许多谜,有些谜在后来一个一个被解开被证实,但也有许多谜无法破译,成了死结。 细牯十岁那年,他爷爷死了。 就是那年细牯父亲欠下了李七生的债。细牯的爷爷得的是一种怪病,野猪坳所有的郎中都无法诊断那是什么病,那老者就那样一天一天地枯槁下去,两眼空洞无物,所有的肌肉都溶化掉了,全身上下除了强烈撑起的血管就是老旧的骨头了。在细牯的印象之中,爷爷的脸色始终是死灰的,像野猪坳神秘庙后殿的饿死鬼,细牯在散发着腐臭气味的茅草屋里陪着爷爷。爷爷老想说话,当他吃力地坐起来,睁着两只可怖的深陷的双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时候,细牯看到爷爷干枯而突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就听到五岁的妹妹碧玉哇的一声大哭。那时,细牯就想到了生下碧玉就两腿一蹬逝去的妈姆。细牯知道,爷爷要吃鸡,爷爷苦了一辈子,没吃过一个整鸡,他不要小鸡,他要吃一个家养的土鸡。爷爷在野猪坳这盛产肉味鲜美的土鸡的地方待了一辈子,也没吃过一个整鸡。细牯就说:“爷爷,阿爸马上就回来了。”言下之意很清楚,细牯爷爷无望地重新躺下,破棉被重新盖在他瘦骨伶仃的身上,随即一声接一声地粗重喘息起来,和碧玉的哭声连成一片,细牯的目中积了一层泪。 细牯在山林里行走。 他听到了锦鸡的叫声。 从早晨到傍晚,他一直在山林里行走,他要找到那只凶豹。 傍晚稀薄的空气中透着刺骨的冷。细牯扎了扎腰间的罗帕,觉得有股气一直往下沉,他听到锦鸡清脆的“咕咕”声之后,眼中亮出了两颗红彤彤的太阳。 他循声而去。 山林的寂静使他准确地判断出了锦鸡所在的位置。在山林里等待豹子,他必须打些别的猎物去换吃的,而锦鸡是不折不扣能换来好价钱的猎物。 锦鸡慢慢地进入了细牯的视野。 细牯看到那只硕大的色彩斑斓的锦鸡蛰伏在那火草丛中,橘红的火草在夕阳的红光中如一团燃烧的山花,而那只美丽的锦鸡给那团红光衬托出一个美丽的内核,犹如一颗精美宝石里面镶出的花朵。 细牯缓缓地选了一个犄角的位置,伏下了高挑的身体。他装填好铁砂和药硝,缓缓地举起那杆擦得锃亮的老铳,瞄准了猎物。细牯继承了父亲和爷爷那种天性,所以他的枪法出奇地准。 瞄准那猎物之后,他把枪口往猎物头上面抬起了约摸半公分,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把一个石子朝锦鸡扔过去,在他石子扔出去的同时,枪声响了。“轰”的一声山响,眼看着锦鸡叫了一声垂直地飞起,一头撞到铁砂上,血和羽毛从夕阳的光圈中轻描淡写地凄凉飘落。 细牯站起身,收好铳,一步一步地朝锦鸡横陈的尸体走去。 他又击碎了一颗宝石,他和爷爷一样,永生永世无法保留或者享有那宝石。 细牯捡起锦鸡的样子极愚笨。 他身上一阵发冷,风刮过林子,哗哗地响成一片涛声。凶豹在哪里? 细牯很清晰地记忆起爷爷临死前看到一只喷香的白切鸡时那种亢奋的情景。他知道那只肥硕的山地土鸡来自于父亲的手,但他也知道因为那只鸡,父亲最终把碧玉也赔上了。 那是个寒冷的晚上,细牯摸进了李家祠堂后面的一间屋子。屋子里充满了烟草焚烧的味道,也充满了各种腐朽的臭味。屋子中央放着一张四方桌,桌子上两盏昏暗的油灯摇曳着,如阴间的鬼火。桌上四周围满了野猪坳贫困而贪婪的人们。 他们在赌! “押!” “押!” 许多嗓子里迸出绝望和希望的交响。 细牯爹看着桌子上一堆一堆的铜钱和白花花的光洋,眼中迸射出灿烂的光彩。他挤了进去。 起初,他只是看人家赌。他看着有人把一把把的铜钱掏出来,有人把一把把的铜钱装进口袋。着魔似的人鬼叫着赌红了眼。 “麻老四,你赢了!看清楚,六点!” 三个骨头骰子在桌面上跳了一阵停住,一个两点一个三点一个一点。眼光都停留在那桌子上面。 麻老四,那个像吸了鸦片一样精瘦的汉子,咧开满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干笑着把庄家面前的光洋揽过去。他那细小的鼠目里闪动着金子般的光芒。只见麻老四这个下三烂的剃头佬收起那堆光洋,蛇一般钻出人群,溜了。 人群中爆出一阵笑。 庄家,那个戴着瓜皮帽的肥佬,脸上也堆起虚假的笑容,不停地说:“没事没事,赢了就走,输了再来。”其实他心里刀割般地痛,人群中有两个人抢上去,占领了麻老四刚才发财的位置。 细牯爹松树皮般的手伸进了士林蓝长衫里面的口袋,口袋里的那把铜钱被他捏出了水。他的牙根一阵发痒,他使劲咬着牙,双目死死盯住桌上的光洋,至于赢家的欢乐输家的哀鸣,他一概不顾了。 他在一种莫名的冲动中往前移动了沉重的脚步。 “嘘,就这么几个破铜钱,还想来赌宝,我赔不起哟!” 庄家阴森森地笑着说。 在山林里横行一世的细牯爹萎缩了,钢牙咬得更紧了,似乎马上就要碎裂,一股血往颅顶上涌。 “去向李七生借,李七生在放账咧。” 庄家大声说。 细牯爹的眼睛一亮,脸涨得通红,像被谁泼了一盆猪血。他转身挤出人群出了那屋的门,朝李七生家奔去。 那个晚上,他把碧玉赔了进去。 可无论怎样,他还是提了一只鸡回家。 当细牯看到爹醉酒般地提着那只肥硕的土鸡回到茅草屋时,他第一次觉得父亲站得那么稳实,如野猪坳的山峦,他不知道父亲的心在滴着血,在淌着泪,又苦又涩的血泪。 细牯爷爷当初看到那一盘白斩鸡后努力睁大眼睛口里吐出最后一口长气闭眼过世的样子,让细牯感到辛酸。细牯真切地看到爷爷的喉结最后滑动了一下,就离开了野猪坳山地的人间。 当时碧玉的哭声破屋而出,在山林里隐隐地飘荡。 细牯不知所措地站在爷爷的床前,看着那盘白斩鸡发呆,爷爷的死亡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灵打击。就这样,细牯的爷爷带着一丝满足一丝遗憾进入了冥冥的黄泉路。 凶豹在哪儿? 凶豹就在野猪坳的原始丛林里,细牯守了许久也没找到它的踪迹。 又一个寒夜过去了,又一个白天来临了。 森林中的各种鸟儿欢叫的时候也是他心中最绝望的时候。就在这个中午,他听到了一种来自远古洪荒的吼叫,是豹子! 他提起老铳,那杆被他擦得锃亮的老铳,循声而去。 他什么都不顾了,他走得那么匆忙。 他觉得内心鼓荡的那股火焰在熊熊燃烧,他觉得内心那股冲动像要决堤的河水冲撞出来。一种原始的力量在支撑着他饥寒交迫的身躯。他循声而去。 他心里那口恶气在鼓荡。 他想,发泄那口恶气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许久的等待是为了那个爽气的日子! 他要杀了豹子!然后杀了李七生! 他的心被撕裂了,流淌着赤红的血,浸着那颗明晃晃挂在天空的日头,那温吞的冬日的日头。 他朝凶豹搜寻过去。 那是怎样的一头豹子? 他记得父亲曾经猎过一头豹子。那头豹子被五大三粗的父亲用那杆老铳洞穿了两只眼珠后扑地而死。细牯的父亲那时还很年轻,那种无法比拟的威风和神奇,的确在老虎、豹子、豺狼出没的野猪坳原始丛林里扬眉吐气了一阵子。可他最终还是丧生在凶恶的豹子锋利的爪牙底下。人和自然的搏斗中产生了许多恩恩怨怨,而以失败告终的永远是人的肉体,尽管人类的灵魂在土地的上空久久萦绕成为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在野猪坳漫长的发展史中,有多少野兽死于人的手中,又有多少人死于野兽的爪牙之下呢?谁也无法说清楚,只是在回忆中增添一些教训罢了。 细牯看到了那头豹子。 那是一头凶悍的金钱豹。那头金钱豹从那草丛中缓缓地旁若无人地走着。 那凶狠的双眼似乎蔑视万物的存在。 豹子也在搜寻着它所需的猎物。 细牯心中的那股怒火一下子冲到颅顶,如迸射的岩浆爆裂了地表皮层。 他找了个很好的位置。 他举起那杆老铳,眯起一只赤红的眼睛,把所有的愤怒仇恨都倾注到另一只眼睛下,瞄准! 天杀的金钱豹! 那些曾经贫困而欢乐的日子就那样溜走了。 猎人的欢乐就是消灭最凶恶的猎物。作为一个优秀的猎人,细牯身上流着祖辈的血液,具备山里猎人的那种粗犷、野蛮和以死相搏的精神。 他从小到大,尽管历尽饥饿和寒冷,但他的心理发育得无比健康。早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用一把锋利的砍柴刀收拾了一只凶猛的豺狗,得到了父亲的赞许和承认。 细牯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 白花花的阳光铺在野猪坳的山林上面,他扛着那只血淋淋的豺狗踏进家门时,细牯的父亲正在擦那杆老铳。他想起爷爷以前抚摸那杆老铳,然后一松手老铳滑到地上,父亲跪下去沉重地拾起老铳的情景,那情景他永生永世也无法忘却。 细牯把那只血淋淋的豺狗往地上一扔,他父亲马上抬起了头,注视着细牯。那死物撞击地面的声音父亲太熟悉了,那沉闷的声音让他激动。 父亲站起来,打量着儿子,审视着儿子。 突然,父亲爆出一阵“嗬嗬”的大笑。那笑声让碧玉惊得眼睛溜圆,让刚刚步入成熟少年的细牯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气和胆识。 就在那一刹那,细牯觉得自己纯粹地成了一名客家山地真正的汉子。 父亲笑得热泪纵横,笑得荡气回肠。 笑毕,他把儿子拉过来,把那杆维持他们全家生活的老铳交给了儿子。 细牯接过了那杆老铳。 细牯听到法鼓的声音从九天降落,那世代相传的雄性血脉暴胀了。 他瞄准了豹子。 细牯紧扣扳机的食指扣了下去。 “轰——”的一声。 铁砂在豹子的头上炸开。 豹子受伤嚎叫着朝细牯狂奔过来。 这要命的一枪没让豹子倒下,反而威胁到细牯的生命了。 细牯没来得及装填火药和铁砂,豹子一跃而起,朝他身上扑了过来。 细牯觉得自己死了。 豹子会准确地抓住他。 然后咬断他的喉管。 他的所有等待和守望,许多日子以来的良苦用心,就在这一瞬间泯灭了。 他哀绵地嚎叫了一声:“天哪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跃起的豹子扑倒在他面前死了。 豹子的死和那“砰”的一声枪响有关。 这是洋枪的声音。 区别于老铳的洋枪的声音。 他看到了一伙人。 那伙人朝他围过来,那伙人衣衫破烂,那伙人就是在山上打游击的游击队员。 细牯和那伙人走了。 就那样,细牯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 17.谣言 李大脚从梦中醒来之后,天色已大亮,她赶紧起来,要去劳作了。这新的一天的开始对她而言是新的辛劳。 谣言也是在这新的一天传开的。 关于李大脚的谣言是从上官猴子的嘴巴里传出的。准确地说,上官猴子没有在野猪坳乡村的社会上传播有关李大脚的谣言,他只是在晚上睡觉时极无聊地对老婆说了些鬼话。他对老婆说的鬼话在那个早晨就被老婆传播出去了。 谣言传播的地点就是村外的野猪溪旁。 乡村里的女人们一大早就到野猪溪旁挑水、淘米的。村妇们凑在一起,就叽叽喳喳地说些新奇的事来调节贫苦的生活。 “五嫂,你知道么,这几日,老虎口又闹上土匪了。”上官猴子的老婆对一个叫五嫂的女人说。 “是呀,我知道咧,这几日上城的人都挨了抢,好在没杀人。”五嫂说。 “谁说没杀人,前日松香坳的一个男的带了好多大洋到城里做生意,土匪抢了他的钱还要了他的命,听说死得好惨,身首异地,是用马刀砍断了脖子。”又一个女人插嘴。 “你们还听说了么,我们野猪坳乡村里的一个女的没有挨抢。”上官猴子的老婆说。 “没挨抢的也有,没碰上土匪肯定不会挨抢嘛,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五嫂说。 “对呀,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那个女人又插嘴道,“土匪不会一天到晚守在老虎口的。”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上官猴子的老婆说道。 “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五嫂问。 “有什么新鲜事快说来听听!”那女人又插了一句嘴。 上官猴子的老婆四处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说的那女的见了土匪就脱裤子,和土匪那个后走了,土匪还给了她现大洋咧!” “真有这事?” “嘻,这世道越来越怪了,还有这事。” “这是真的,我家那死猴子亲眼见到的。啧啧,那女的屁股好白,土匪一个一个上,她还叫唤咧。” “嘻嘻嘻嘻。” “啧啧啧,这不有辱先人么?” “这女的是谁呀?” “告诉你们,你们别到处乱说哟。” “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是大脚。” “大脚?” “不是她还能是谁。” “看她平时就挺浪的。她还经常和那些有钱人睡觉咧,不然,哪儿来的钱供旺旺读书?” “嘘,别说了,七嫂来了。” “唉……” 就这样,关于大脚的谣言在野猪坳乡村瘟疫般流传开去。 当这些谣言流传进可怜的七嫂耳里时,七嫂快背过了气。她绝对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大脚的人品她最清楚,但她无法去堵村人的嘴巴。野猪坳没有结婚的女人对于名声是十分看重的,在少女时代就坏了名声的女人是很难有立足之地的。七嫂深知利害关系,可对这些谣言束手无策。 李大脚也听到了谣言。 她觉得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若无其事地对待风一样在野猪坳乡村流传的谣言。 她不在乎。 她什么都承受过,还在乎这种无中生有的谣言的话,那么,她就不是李大脚了。 回到家里,面对眼泪汪汪的七嫂,李大脚气愤了。 她不能让七嫂生气。 七嫂说:“大脚,我相信你是清白的,可这些话要传到旺旺的耳朵里,那怎么办?旺旺会怎么想?” 李大脚无语了。 在野猪坳乡村里,谣言是可以吃人的,许多无辜的女人在无法面对谣言之后,有的服毒,有的上吊,有的投河……身上被无端地泼满污水的女人们是悲苦的。岁月的长河就那么悄悄地流着,如果戴上一顶坏女人的帽子,那么,她这一生都得低着头做人,谁都可以在和你怄气时理直气壮地训斥你,把你贬得一文不值。 李大脚内心的愤怒让她的脸烧得通红。 她要找出给她泼污水的人来,澄清事实的真相。 她很快就弄清楚了是上官猴子的老婆散布的谣言。 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正午,李大脚喝完两碗野菜汤之后,理直气壮地踏进了上官猴子的家门。 上官猴子一家老小正在喝着稀溜溜的野菜汤。 上官猴子一看李大脚进来,就忙着招呼李大脚坐。上官猴子看着李大脚气呼呼的样子,知道事情不妙,他恨自己那个晚上多嘴和老婆说了那些无中生有的话,当时他也没想到老婆会像长舌妇一样把这话传出去,而且在野猪坳乡村传得沸沸扬扬。 李大脚站在她家的小院落里,大声说:“你们家吃的很饱的吧?” 上官猴子的老婆知道李大脚是找她来寻仇的,吓得躲到灶房里不敢出来。他的孩子只是愣愣地看着李大脚。这时,上官猴子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野猪坳乡村的人虽然说吃不饱饭,但有热闹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上官猴子忙不迭地给李大脚让座。 他端了一条板凳放在院子中央李大脚的身后,说:“大脚,你坐,你坐,有话坐下来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上官猴子知道李大脚是个不好惹的主,她连福生的儿子启明都敢打,难道她就不敢和他上官猴子家动粗?无论怎样,她李大脚也是李七生的亲生女儿,要是有什么事儿,李七生还是会站在她这一边的。 上官猴子心惊肉跳,知道了大脚的舅舅蓝细牯没死,而且带着枪回到了这片山地。他上山打猎时,还碰到过蓝细牯,蓝细牯向他问起了许多乡村里的事情,他还知道李大脚咧。 谁敢动李大脚一根毫毛,蓝细牯也不会袖手旁观。 门口的人越来越多,李大脚把话题挑明了:“猴子老兄,你唤你老婆出来,我们当面把话说清楚,事情总有个黑白分明,不能红口白牙信口雌黄。” 围观的人们有的在笑。 关于李大脚的谣言,谁都知道会有一场好戏上演,这一刻他们终于等到了。五嫂和那个插嘴的女人也在人群中,她们也咧着嘴笑,其实就是她们把谣言广泛散布出去的,又是她们告诉李大脚说是上官猴子的老婆说的。她们无比兴奋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许久没这么令人激动了,野猪坳乡村平淡无奇的生活,终于又有了波澜。 上官猴子朝灶房里大吼了声:“没脸没皮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出来!” 上官猴子的老婆低着头走了出来。 她像个犯人,站在那里,等候审判。围观的人有的拥进了院子。 大脚坐在那里,冷笑了一声:“我李大脚从来不做亏心事,你说我在土匪面前脱裤子,土匪给我光洋,你看到啦?” 上官猴子的老婆哭了,她又不敢指证丈夫,说他看到了,说是他告诉她的。她知道大事不好,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大脚妹子,你饶了我吧,我是吃屎吃尿的嘴巴,下次再不敢说了。” 大脚又说:“你说我和村里的富户们睡觉,你说出一个名字来,我和谁睡啦?” 这时,上官猴子的老婆瘫了,她跪在大脚的面前,连声求饶。 大脚站起来,对上官猴子说:“大男人的,自家老婆要管教好,乱咬舌头是要遭报应的。” 大脚说完就朝门外走去。 她洗清了自己。 其实那时的大脚连十五岁都不到,十五岁不到的乡村少女大脚早就成熟了。按野猪坳乡村旧时的规矩,大脚早就可以和旺旺圆房了。 大伙一阵哄笑,纷纷散去。 等围观的人散去之后,上官猴子关上了大门。 他丢尽了面子。 本来他在乡村里就没什么面子,这一回他算倒了大霉,谁让他去惹大脚呢? 他一怒之下,一脚踢翻了老婆,拿起一条棍子,没头没脑地打了老婆一顿。 老婆在地上嗷嗷叫着滚来滚去。 直到上官猴子看到了血,他才罢手。 上官猴子家鸡飞狗跳。 他心里恨! 不知恨谁。 ------------ 18.盐 少女的李大脚在野猪坳乡村出了名。 她的亲生父亲李七生越来越苍老了,但他还是想娶一房小老婆。可每当想到李大脚,他那念头就打消了。 再说,蓝细牯出没在闽西大山里的消息让他心惊肉跳。日本人投降之后,国民党的军队和共产党的游击队又有了摩擦,而且针锋相对起来了。日本人没有打到客家地区,但是李七生还是组成了一支二十多条枪的民团,民团由李长工负责,于是,李长工背着枪又到处耀武扬威。小日本投降之后,游击队又出现了,李七生尽管有一支二十多条枪的队伍,但还是吃不好睡不香,他害怕,土匪和游击队一样,也是他心中拔不去的钉子。 他只有依仗县城里国民党的正规军了。 他的大儿子福生不像他父亲那样想,福生做了多年的生意,早在县城里置下了产业,还在县城里的妓院里赎出了一个**,养在城里,极少回乡。 贵生还是无信无息。 李七生经常让团丁抬着轿子,进城去拜会各路神仙,以图安宁。但他很小气,总是请不到人马到野猪坳乡村来做客。所以经常兴冲冲地去,悻悻而回。 李七生害怕。 他害怕自己的家产田地又一次被闹翻了天的穷人分掉。在红军时期,他家被分过一次,要不是跑的快,那回小命也没了。现在的形势好像是越来越糟了。 有一天夜里,他被李长工叫醒了。 他慌乱地穿好衣服,出了房门,来到一间密室里。 他看见李长工满脸都是汗水。 “快说!” 李七生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有人看见蓝细牯了。”李长工气喘吁吁地说。 “他带了多少人马?”李七生惊惶了,这么多年来,他多么希望蓝细牯客死异乡,永远不要回来野猪坳乡村里呀。可是,现在蓝细牯真真切切地回来了,而且是游击队的首领,听说他手持双枪,枪法准得出奇,他能不惊惶么! “就他一人。”李七生听李长工说。 “真的?”李七生问道。 “不会有假。”李长工肯定地说。 “他在哪里?”李七生又问,他听说就他一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潜入七嫂家了。”李长工说。 “到七嫂家了?”李七生沉吟道,“他是去看大脚吧。” 李长工点了点头。 “能不能把他请来?”李七生自言自语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呀!唉,都怪你这个畜生,把碧玉逼上了绝路,要不然,碧玉在的话,兴许就好点。” 李七生说话的时候,李长工诚惶诚恐地站在那里,狗屁不敢放一个。一提起这件事,李长工就心虚。 李七生对李长工说:“先不要打草惊蛇,家里要严加把守。” 李长工说了声:“是的。” “那你去吧。”李七生摆了摆手。 李长工退下了。 那一夜,李七生彻夜没眠。 就在这个夜里,李大脚知道了舅舅蓝细牯还活着,而且活得威武有力,还知道了那天在老虎口救她的人就是舅舅蓝细牯。 认识蓝细牯之后,李大脚的生活又有了改变。 大脚在微弱的油灯下看着舅舅,心里难过。 当说到碧玉时,他们都哭了。 蓝细牯临走时,对七嫂说,能不能帮助弄些盐,山上缺盐,七嫂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蓝细牯留下了一些银元,就走了,说过几天晚上再来。 第二天一大早,李大脚就到十几里外的镇上买盐了。她来到镇上,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镇上冷冷清清的,镇上驻扎了许多国民党兵。 要打仗了? 她马上想到了舅舅蓝细牯。这些兵肯定是针对蓝细牯他们来的。她有些害怕。镇街上很少人在走动,走动的都是那些兵。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镇上的店铺都关上门了。她想去找熟人,可又确切想不起来谁是自己的熟人。 就在她漫无目的地在镇上的碎石路面上走动的时候,她被两个兵叫住了。 “你是干什么的?”那兵问道。 李大脚愣愣地看着他们,没有回答。 “这女子还蛮俊的。”另一个兵涎皮赖脸道。 “我问你是干什么的!”那兵又问道,声音里充满了一股子杀气。 李大脚经历过上次土匪的事情之后,心里镇定了许多,她答道:“我是野猪坳的。” “野猪坳的,野猪坳那鸟地方怎么净出些**!你是不是**?”另一个兵说。 李大脚知道舅舅蓝细牯就是他们嘴巴里说的**。她说:“我不是**。” “我看像!”那兵审视了她一会儿后说,“走,到营部去一趟!” “我不去!”李大脚说。 “不去?不去就是**!”那兵吼道。 另一个兵上来拉李大脚,被李大脚扯开了。 或者是李大脚命中注定有一只美丽的黄羊吧,她又一次获救了。 救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李长工。 李长工带了几个团丁到镇上来,刚向营长报告完蓝细牯的行踪,一到街上就看到了那两个兵在纠缠李大脚。 一看到李大脚,他就想起了苦难的碧玉。 李长工对碧玉可谓痴情万分,就是许多年后他从内蒙的劳改农场回到野猪坳乡村之后,还常常独自地在碧玉的坟前静坐良久,老泪纵横。 “老总,您行行好,放了她吧,她是我们老爷的千金。” 李长工走过去,对那两个国民党大兵点头哈腰。 两个兵放开了大脚。 大脚看到李长工无疑是看到了救星。 那兵说:“她是你们老爷的千金?” 李长工连连点头:“没错,没错。” 那兵又说:“我看不像,你家老爷的千金怎么会穿得这么破旧?啧啧,衣服还打着补丁。” 李长工忙解释道:“我家小姐喜欢这样打扮。你们想想,她要穿得太光鲜了,怕被土匪和游击队袭击哪,这年头不得不防哪!” 那兵点了点头:“这话有道理。给你一个面子吧,赶紧领她回去,这非常时期,不要到处乱跑,要是碰上了土匪和**游击队,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李长工忙点头谢他们。 那两个兵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 李长工对李大脚说:“大脚,这时候你出来做什么?快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李大脚说:“你们先回去吧,我的事还没办完咧。” 李长工:“你疯了,有什么要紧事回家再说,你一个人回去不行的,你看街上那么多兵。” 李大脚:“我不怕。” 李长工:“不是你怕不怕,这些兵都是外乡人,他们六亲不认的,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向七嫂交代?” 李大脚突然说:“你能不能想办法给我搞些盐巴?” “盐巴?” “对。” “多少?” “十斤吧。” “这么多恐怕不行,盐巴现在紧缺,你买这么多干什么?” “我,我腌菜用。” 李长工望着大脚,他没有办法拒绝大脚,但他心里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他知道这盐和蓝细牯有关,因为这不是腌菜的季节,这是种菜的季节。他心里盘算开了。 “你要是不帮我,我就走了。”李大脚见他不言语,就要走。 “且慢。” 李长工唤住了李大脚。 他说:“好吧,我带你去买。” 李长工在这小镇上也是很知名的,谁都知道他是野猪坳乡村大财主李七生的管家,所以他办什么事儿还是蛮顺利的,谁都会给他几分面子。很快地,他在一个小店铺里买到了十斤盐巴,他是从小店铺的后门进去的。 就这样,李大脚和李长工回到了野猪坳乡村。一路上,避免了许多国民党兵的哨卡的检查。 李大脚觉得李长工并不坏,但她不知道李长工已经设下了一个圈套。 就在那个夜里,大队的国民党兵悄悄地开进了野猪坳乡村,埋伏在乡村里的隐蔽处,一个口袋等着蓝细牯往里面钻。 这些,都是李大脚不知道的。 那个晚上,蓝细牯没有来。 李大脚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来。舅舅说了的,他急着要盐巴,怎么不来取呢?她好纳闷。那个晚上,她家的门没有上闩,她也一夜没睡,在微弱的柴油灯下纳鞋底。 她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那表情专注极了,她是在给心上人旺旺纳鞋底,只要旺旺能出人头地,再苦也是甜,心灵的快乐油然而生。一个山地的少女为情郎纳鞋底,就像一支悠远的歌弥漫在这饥饿的春夜。 那个晚上,李大脚没有等来舅舅。 第二天早上,她的心变得沉重了。 她想起了镇上的那些兵。 舅舅会不会出什么事呢?这很难说,舅舅兴许斗不过那么多兵的,这些日子里,远山上老是传来炒豆般的枪声,她被那些炒豆般的枪声弄得心慌意乱的。她不想唯一的舅舅发生什么意外。 她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要有争斗,会有富人和穷人。她不明白的事很多,许多东西无头无绪,困扰着少女李大脚的思想。 她不知道那些你死我活的争斗究竟要持续多久,那些争斗谁胜谁败,而且谁胜了怎么样谁败了又如何,她的确有些迷惘。 就在少女李大脚坐在家门口胡思乱想的时候,上官猴子来了。 上官猴子满脸惊惶之色。 这个清晨对他而言是毫无收获的,而且险些丢了小命。在昨天夜里,国民党兵开进了野猪坳乡村,并且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撤到了山上的林子里。 每个清晨,上官猴子都要起早上山打猎,这天也不例外。他扛着那杆老铳走上山林时,晨雾还没有散去。 他一钻进林子里,就吓坏了,几支枪对准了他,那些蝗虫一样的兵让他感到恐惧。 他十分清楚,他叔叔当初就是死在这些蝗虫一样的国民党兵枪下的,身上好多血洞洞,看了疼人。 如今,那些枪对准了他。 他心里乱了方寸,两只脚不停地颤抖。 红军走了之后,上官猴子以为事情过去了,可以过安稳的生活了,没想到现在山林里又有了枪声,那些蝗虫一样的国民党兵又开始了打仗,一阵和游击队打,一阵又和土匪打,这三派势力在山上捉迷藏一样弄来弄去的,弄得山里人成天提心吊胆。因为枪子是不长眼睛的,随时都有死的可能。 上官猴子觉得自己倒霉极了。 他吓得全身筛糠一样地发抖。 “老总,饶了我吧,我不是土匪,我是打猎的呀。” 上官猴子说,差点儿跪下了。他就是这么一个软骨头。 那几个兵看他那熊样,都笑了。 这时,走过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用手枪指着他的脑壳说:“你走吧,但不能说我们在这里,只要走漏一点儿风声,我就毙了你!” 上官猴子马上说:“不敢,不敢。” 说完仓皇逃去。 他逃回野猪坳乡村的坎坷山路中,跌了几跤,一点儿也不觉得痛。 他跌跌撞撞下山时,被一个人拉进了山路边的茅草丛中。他吓坏了,定眼一看,是蓝细牯。 蓝细牯轻声说:“猴子,别怕,是我。” 猴子说:“细牯哥,你就饶了我吧,我家有老婆孩子,你别拉我入伙,我不想死得那么早。我要挨了枪子,我老婆孩子怎么办?” “死猴子,别废话,我只要你给我做一件事。”蓝细牯的声音压住了猴子的废话。 然后,蓝细牯就在他耳边低语了一阵。 蓝细牯说完,便消失在茅草丛中了。 上官猴子匆忙地下了山。 一下山,他就来到了李大脚家。 “大脚,你闲得很哪儿。”回到村里后,上官猴子的心定了下来,但还是后怕。 “猴子,有什么事?”李大脚问道,她并不喜欢眼前这个人,他是野猪坳乡村里富人和穷人都瞧不起的人,但大脚并不是十分厌恶他。 “进屋说吧。”上官猴子左顾右盼一阵,就把李大脚推进了屋。 一进屋,上官猴子就把门关上了。 李大脚有点生气:“猴子,你搞什么鬼!光天化日之下的,关什么门!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李大脚又把门打开了。 她不喜欢鬼鬼祟祟地做人。 “你不晓得,我见到细牯啦。”上官猴子又把门关上了。 “细牯?我舅怎么啦?”李大脚没有再去把门打开,而是有点急了,她赶忙问道。 “细牯有话托给你。” “快说!” 上官猴子把话说了一遍。 “哦——” 上官猴子说完话就走了,走得很急,好像有鬼追他一样。那几日,他都没敢上山。 李大脚对上官猴子说的话将信将疑。 她还是信了他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然的话,就没法面对舅舅了。 那天下午。 李大脚挑了一担火土,去五公岭脚下的田里种番薯。她一边种番薯,一边等待着天黑。她知道,五公岭除了林子就是坟地,很少有人来的。而且舅舅说了,五公岭上没有国民党兵。 在田里劳作是一种很好的掩护,谁也不会认为田里劳作的乡村少女李大脚会有什么企图,其实,李大脚就把一布袋的盐巴藏在了火土底下。 这个下午过得异常的漫长。 这天是个阴天,没有阳光,天渐渐黑下来,李大脚注意着四周的动静。四周静得可怕,偶尔有几声鸟鸣撕破这寂静,但很快又被寂静淹没了。 天一黑下来,李大脚扒开番薯上的火土,露出了那一布袋的盐巴。她背起那袋盐巴就窜上了五公岭的密林中。 说起五公岭的林子,野猪坳乡村的人有十分可怕的传闻。都说这林子里有各色各样的鬼,就是大白天也没人敢单独走进林子里,更不要说黑夜了。 有人说,这五公岭的密林中有一个穿红衣霜一样白脸的女鬼,专门勾女人的魂,只要这个女鬼勾上了谁家女人的魂,这个女人就会放火烧房子,把自己也烧死。五公岭还有许多孤魂野鬼,清一色的都十分凶恶。对这些传闻,李大脚怕还是不怕?话说回来,她肯定有点儿怕,但一个人为了某种事情的时候,怕也不过如此了。李大脚一钻进林子,就开始给自己壮胆儿。 可是此时,李大脚不是怕碰到那些各色各样的鬼魂,而是怕突然出现国民党兵。她不知道国民党兵根本不在这座山上,而是在另一座山的林子里蛰伏着,只要夜一深,他们就会下山,在乡村里布一个口袋,等着蓝细牯他们往里面钻。 李大脚按蓝细牯指定的位置摸去。 李大脚对五公岭并不陌生,虽然说这里有鬼的传说,但她还是经常在这里采野菜和打柴的,正因为人们怕到这里来,所以这里的野菜和柴才特别多。 蓝细牯要她把盐巴放在那个山洞里,之后就没她的事了。 提起那个山洞,李大脚有恐怖的记忆。 在一次采野菜时,李大脚进入了那个五公岭唯一的山洞。 山洞不深,但里面有许多白骨,还有蛇。 她一看到蛇从白骨间游到另一个地方时,就毛骨悚然地退出了。 她知道这山洞里死过十多个红军。 当时,这十多个红军被国民党的兵围住了,退进了山洞。 国民党兵在外面叫唤:“只要出来投降,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否则抓住了就全部枪毙。” 红军在山洞里就是不肯出来投降,还扔了几个自制的手榴弹出来,炸伤了几个国民党兵。 国民党兵很火,发动了进攻。可攻了几次,攻不进去。 因为里面射出来的子弹很猛烈,压住了国民党兵的进攻。 看攻不进去,里面的红军又死活不出来,一个国民党兵的排长想了个主意——放火烧死他们。 于是,洞口堆满了松枝。 火一点燃,浓烟和火焰就冲进了洞里。 那十几个红军就活活地被浓烟和火焰埋葬了。 据野猪坳的人说,从那以后,五公岭又多了一些鬼魂。 李大脚摸到了洞口。 她犹豫了一下。她有点儿怕,心在突突地跳着,她怕那些白骨,那些没有放进坟地的白骨,那些白骨很奇怪地刺痛着她善良的心灵。 犹豫了一会儿,她就摸进了这个山洞。 她把那袋盐放好之后就摸出了山洞。 事后回忆起来,李大脚对那个晚上进红军洞还心有余悸,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胆子竟然那么的大。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舅舅会相信她能办到这件事。 国民党兵终究没有把蓝细牯引进他们设置好的口袋捉住或者击毙,全因了李大脚。 在这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李大脚故伎重演了许多次,她发现五公岭并没有什么恶鬼之后,胆子就更大了。 ------------ 19.枪毙 许多世间的事情仿佛是有定数的,国民党说垮就垮了,国民党八百万的军队在短短的三年之间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这是野猪坳乡村的人预料不到的,包括李七生、李长工之流的人也始料不及。就连在县城里上学的旺旺也始料不及,更何况野猪坳乡村的少女李大脚。 在那动荡不安的日子里,李七生感到了危机。 首先是福生突然在一队国民党兵的保护下回到了野猪坳乡村,但只在乡村里待了一个晚上,就把他的老婆孩子带走了,从那以后,便从中国大陆的土地上消失了。他去了台湾。 福生是想把父亲李七生带走的。关于那个晚上的细节,野猪坳乡村的人都不太清楚,反正福生走后不久,野猪坳乡村就换了另一个天地,世道变了。李七生没有走,无论福生跪在他面前怎么央求,他就是没有走。 他离不开这片土地。 他说,为什么要离开呢?这是他李七生的王国,这是他李七生的天下,他就是不走,死也要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 他错了。 彻底地错了。 福生走了之后,李七生变得痴呆了。 李家的另一个人也没走,那就是李长工。他原来是想和福生一起走的,但福生没瞧得起他,没让他一起走。 等后来,李长工想走时,已经走不脱了,他只好带了几个人上了山,当了土匪。 当红旗呼啦啦地插在野猪坳乡村的时候,这个大山里的乡村沸腾了。农民们看到了希望,李大脚也看到了希望。 枪毙李七生的场面是很壮观的。 宣布李七生死刑的人就是蓝细牯。 刑场就设在五公岭的一片乱葬岗上。 乡村里的人都去看。 枪毙李七生毕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谁不想去看个热闹呢! 但有一个人没有去看。这个人就是李大脚。 七嫂说:“大脚,你就不要去了,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哪!” 李大脚无语。她没去,那天她整天都面无表情,听说李七生挨了三枪才死时,她眼睛里积满了泪水。虽然说李七生对她根本就没有施过父爱,但有种与生俱来的东西让她流泪。 宣判大会是在乡村的李家祠堂门口的大场上进行的,历数了李七生几条重大罪状之后,就把他拉到五公岭的乱葬岗上毙掉了。 据说,在行刑前的那个晚上,蓝细牯和李七生有段对话。 蓝细牯单独地和李七生在那间关押李七生的房间里面对面坐着。 蓝细牯:“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七生:“我想说一件事。” 蓝细牯:“什么事,说出来吧。” “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现在说也无妨了。你知道么,我一生就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没有让李长工杀了你。” “你能杀得了我?” “是的,我知道那个晚上你在七嫂家,而且就你一个人,而我有十几条枪,我要让李长工杀你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你是我的亲戚,无论怎样也是碧玉的哥哥,大脚的舅舅。” “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的。” “那后来为什么要让李长工邀来国民党军队设我的伏呢?” “那不关我的事,这一切都是李长工做的。” “你是想让我放你一条生路?” “不敢。” “那好,我明白告诉你,我放不了你,你死定了!” “你走吧。” “不,我想多看你一会儿,我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你的嘴脸。” 关于这番对话是不是有过,无从考证了,反正,李七生枪毙后,野猪坳乡村沸腾了几日。 ------------ 20.金镯 枪毙李七生的日子,对上官猴子而言是久违的节日。 他没想到李七生也有今天,他目睹了李七生被枪毙的全过程。 李七生临死前,他远远地看到李七生的脚下有一摊水,那是李七生从裤管里流下的尿水。 李七生想喊,但他张大了嘴巴什么也没喊出来。子弹洞穿了李七生的脑门和心脏。 打了三颗子弹才把李七生打死,两颗子弹打在心脏上,一颗子弹打在脑门上。 那时阳光灿烂。 李七生死狗一样蜷缩在那红泥地上,让人恶心。 血流了一地,他们还看到了脑浆。 上官猴子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些山鸡之类的野物,那血和脑浆里有剥削上官猴子的成分。上官猴子很可惜那些野物。 李七生的死让上官猴子想到了李长工。 李长工要不上山当土匪,他肯定也会被抓走枪毙。 枪毙李长工肯定比枪毙李七生要好看得多,李长工让上官猴子产生了无限的想象。 他多么想看到李长工脑浆迸裂的情景哪! 上官猴子无比地开心。 打开李七生家的粮仓放粮时,上官猴子无比地开心。他分到了一担谷子,他们一家从没有这么美好地吃上一顿香喷喷的大米饭。 让他心花怒放的是,他参加了对李七生大屋的抄家活动,本来抄家抄出来的东西都要交公的,但他私藏了一件东西,那是一对沉甸甸的金手镯。 那对沉甸甸的金手镯是怎么得来的,还得做个交代。 那天,蓝细牯带着激奋的村民们冲进了李家大屋。 李家大屋早已空荡荡的只剩下那个小脚老太太了。 小脚老太太已经无力回天了,尽管她不停地念着佛。 农民们在她家里翻了个天翻地覆,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翻出来放在院子里了,小脚老太太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地主婆,还有什么东西藏起来了,快交出来!” 小脚老太太没有回答。 她知道,共产党不会杀她这样一个无用的老太太的,她什么也不想说。 果然,那些人看问不出什么来就放过了她。 有一个人没有放过她。 上官猴子没有放过她。 人们都在院子里吵吵哄哄的,惊叹李家有那么多他们从没见过的值钱东西。 上官猴子溜进了小脚老太太的屋里。 上官猴子的到来让小脚老太太不安。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肚子一下。她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上官猴子。 “王观音,我劝你一句不知行不行,你还是把东西交出来吧,免得我动手。”上官猴子直呼其名,以前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直呼其名,上官猴子的胆儿大了。 小脚老太太王观音知道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其实,对于上官猴子做的事情,小脚老太太王观音都知道。 她知道那只大黄狗是上官猴子药死的。 她知道碧玉的死和他有关。 王观音想起这两件事,就知道上官猴子并非野猪坳人心目中窝囊的上官猴子,他有他做人的心机和原则,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他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的。 王观音心里在颤抖。 “你到底拿不拿出来!” 上官猴子上了火,第一次理直气壮地对李家大院的人发火,胆子壮了,腰板也直了。 “猴子,我真的没有藏什么东西,我一个快入土了的老太婆,藏东西有什么用么?”王观音哀绵地说。 上官猴子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你早该死了,别装可怜,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你还是少耍一些花招吧。” 王观音低下了头。 她的手在捏着那串佛珠。 上官猴子生气地夺过她手中的佛珠,扔到一边,把手伸进了她的腹部。 上官猴子顿时一阵狂喜。 他摸到一包东西。 他从小脚老太太的宽大的衣服底下掏出了一包金银细软。 小脚老太太见状昏死过去,等她用剪刀割破自己的喉咙死去之前,上官猴子已经无影无踪了。 上官猴子看到这包宝贝,眼睛闪动着奇异的绿光。他藏起了那对沉甸甸的金手镯之后,就提着那包细软来到了院子里。 他仿佛是个得胜的将军。 他气概非凡地把这包细软交给蓝细牯时,他觉的自己光芒四射了。 蓝细牯拍着他的肩膀表扬了他。 从那时起,他成了野猪坳乡村的一个骨干分子,每天吃完饭就往村公所(李家大院)跑,积极起来。 按理说,上官猴子要一直干下去的话,在野猪坳乡村里也算是个风光的人物,可事情发生了变化。 那是个深夜。 野猪坳乡村里响起了枪声。 土匪们在极度疯狂的状态下杀进了野猪坳乡村。 土匪们不知从哪里获取了情报,知道野猪坳乡村里的解放军和县中队开到别的乡去了,所以采取了这次报复性的行动。 土匪们血洗了村公所,烧了两间民房,抢了一些东西,就匆匆撤走了。 等解放军和县中队的人马赶到野猪坳乡村时,村公所里留下了几具村干部的尸体,那墙上用血写着:跟**分子造反者死!这就是**分子的下场! 那个晚上,上官猴子没有到村公所去,所以他幸免于难。 他看到了那些死人。 他也看到了墙上血淋淋的标语。 他退缩了。 他再也没到乡公所去。 一直到他死。 关于上官猴子的死,是极有戏剧性的。 他的死竟和李长工有关。 ------------ 21.新婚之夜的泪 旺旺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回到野猪坳乡村的。他回来时,充满了浪漫的山地情调。 他回来的那天,正是福生离开的那天。 那时离野猪坳乡村的解放没几天时间了,县城里乱成一锅稀粥,县立中学无法办下去。城里的贵族们忙着逃亡时,旺旺回到了野猪坳乡村。 他还没有进村,就看到了在野猪溪的几块大青石上浣衣的李大脚。 他心里一阵狂奔乱跳。 他爱大脚。 他要不爱大脚,他就和学校里的进步学生一起出城去参加解放军了。他不是不想参加革命。 那年头,革命蛊惑人心。 他想在参加革命之前先完成一个心愿。 那就是娶了李大脚。 在灿烂的正午的阳光下,在波光闪烁的溪水边,他看到已经长成女人的心上人李大脚正在捣衣服。 他远远地唱起了那支山地情歌: 十八老妹嘀嘀亲, 浑水过河不知深, 丢个石子试深浅嗳—— 唱支山歌试妹心。 李大脚听到了那浑厚而有磁力的歌声,猛地惊喜了片刻,停住了捣衣。她站起来,看着那乡道上走来的穿着中山装的翩翩少年。她打开了甜润的歌喉: 刀子斫柴筢子筢, 老妹有事藏心下, 老妹唔曾同郎讲嗳—— 好比杨梅暗开花。 紧接着,没有等旺旺再开口,李大脚又接下去唱了。她的歌声是赞美情郎最好的方式: 十八亲哥笑融融, 肉色笑起石榴红, 牙齿赛过高山雪嗳—— 眉毛赛过两只龙。 旺旺也亮开了歌喉: 郎有心来妹有心, 不怕山高水又深, 山高自有人行路嗳—— 水深自有摆渡人。 李大脚许久的等待变得遥远,如今,旺旺真切地向她走过来了,她用悠扬的歌声表着自己的心迹: 六月食冰冷津津, 老妹喊哥哥放心, 亲哥好比杨宗保嗳—— 老妹好比穆桂英。 旺旺的心甜透了,他继续唱,把自己买的礼物唱进了歌里。多少年了,他多么盼望这个时刻的到来: 新买凉笠四块绸, 送给老妹抵日头, 遮得日头挡得雨嗳—— 不怕大风吹烂绸。 李大脚的脸红彤彤的,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被旺旺的歌声撩拨的。 郎是山中千年树, 妹是山中百年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嗳—— 树生藤死死也缠。 这淳朴的而悠婉的客家山歌唱到了极致,旺旺的泪水充盈着眼眶,他快步跑过去,拉住了李大脚因生活磨砺而粗糙的手掌。 这时,不远处田野里劳作的人看到了这一幕,便善意地打了个唿哨,大声说:“没成亲就如胶似漆,好羞哦——” 他们的手慌忙松开了。 大脚朝田里的人笑骂了声:“坏种——” 旺旺却笑了。 但他的笑中还是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他知道,自己不会在野猪坳乡村待多久,他很快离开。 那个晚上,野猪坳的夜色充满了一种温馨的气息。 旺旺对母亲七嫂说,他要娶李大脚。 七嫂流泪了。 望着旺旺和李大脚,她能不流泪么!她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一生所有的期待都是为了这一天,一生所有的辛劳也是为了这一天。 她激动得流眼泪。 她那松树皮般过早苍老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幸福的笑容,那是带泪的笑容。 七嫂说,找瞎子阿炳定个良辰吉日吧。 旺旺笑了,对他而言,和大脚在一起天天都是良辰吉日,他对母亲说:“妈姆,不用捡日子了,我看就明天吧。” 七嫂说:“这怎么能行,日子是一定要捡的,不然会有麻烦的。” 旺旺又笑了:“妈姆,我们不信这个,就明天吧,大脚,你说呢?” 李大脚坐在七嫂的旁边,娇羞一笑:“我听你的。” “那就这样定啦。” 旺旺说着,然后铺开了红纸,想写一副对联,贴在门口,只要野猪坳乡村的人一看到对联就知道他们办了喜事,那样,他们从今往后就是夫妻了。 按野猪坳的风俗,结婚是有很多繁琐的礼节的,但在这年月,旺旺早就把它们放在一边了,他就是要让大脚放心,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她,他都是她的丈夫。他清晰地记得,有一次,大脚到学校去送东西,看到他和一个长得漂亮的女生在说着什么,大脚心里就七上八下打起了鼓。当他们俩单独在一起时,大脚红着脸问他:“那女的是谁呀?”问得酸溜溜的,旺旺一听就笑了:“那是一个班的同学,你别往心里去。”说白后,大脚就笑了:“我怕你被人家勾走了,我就没人要了。”旺旺就说:“傻大脚,就是多心。”其实大脚还真怕他的心上人被人勾去了咧。在学校里,每次都会有人看到大脚,大脚走后,同学就会问:“那女孩是你妹吧?”旺旺回答:“不是,我没有妹。”“那是谁?”“是我家的童养媳。”“你以后真会娶她?”“会的。”“你们真封建,童养媳是陋习。”“她不一样,我们从小青梅竹马,亲密无间。”同学听了这话以后就不再问了,旺旺就对同学讲了许多关于她的事,讲得同学们对那个野猪坳乡村的少女李大脚佩服得五体投地。 七嫂看儿子主意已决,就不再多说了。 儿子大了,他想怎样做就怎样做吧。 谈到请客的问题,旺旺沉吟了一会儿,对母亲说:“我身上还有些钱,平时省下来的,我看就请一桌吧,把我师傅和小学堂里的先生请过来,再叫几个亲戚就行了。” 七嫂点了点头。 “我想去师傅那里看看。”旺旺说。 “现在去,太晚了吧。”七嫂说,“也不知道他在不在,你知道,他在外乡走村串巷的,很少在家。” “那我也要去看看。”旺旺执拗地说。 “那去吧。”七嫂说。 “我和你一道去。”大脚说。 旺旺看了大脚一眼,笑了:“去吧。” 他们就来到了刘木匠家。 看着那间工房,旺旺的思绪复杂极了,他脑海里永远忘不了那刨木头的声音,那声音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他在戈壁沙漠中死去。 工房里没有灯光。 他们就敲刘木匠的家门。 门“吱哑”一声开了。 是刘木匠的小女儿。 小女儿一看是旺旺,忙把他们让进了屋。然后,小女儿对着屋里大喊:“妈姆,旺旺来了。” 他的师娘就出来了。 在油灯下,苍老的师娘不断地打量着当初的傻小子。师娘老眼昏花了,但她还是看清了旺旺。她说:“长高了,长白净了,好,好呀,出息了。” 师娘的话轻柔极了,抚摸着旺旺的心。 旺旺的眼睛湿了。 师傅一家都对他很好的,他心里十分清楚,他问道:“师傅呢?” 师娘说:“好久没回家了,听说在四堡乡吧。” “哦——” 旺旺心里不知怎的,怪难受的。 他突然有种预感,他这一生可能再也见不到师傅了。没想到,这个预感后来变成了真实的情况。 从师傅家回到家中的路上,他的心是沉重的。 婚宴极其简单。 七八个人坐在一起,喝了点糯米酒,吃了点肉,就完事了。当亲朋们一个一个离去之后,旺旺和大脚就进了洞房。 洞房的红烛在燃烧。 洞房的小桌上放了一只鸡和一小壶酒。 这是闽西客家人的习俗,叫同房酒。 旺旺在红烛的光中,看着娇羞的大脚。 大脚才十五岁。 但大脚早就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了。 在后来的岁月中,十五岁的年龄不是结婚的年龄,十五岁的少女还是学堂里的学生。可十五岁的李大脚从心理和生理上都早已成熟了。 这是一枚果子。 山野的果子。她挂在山野秋风中的枝头,静静地等待旺旺的采摘。 吃同房酒的整个过程中,是无言的,只有爱意的尽情表达,行动是最实际最重要的了。他们在柔情蜜意的氛围中喝完了同房酒,然后相拥上床。 旺旺搂着大脚。 大脚把脸儿贴在旺旺起伏的胸膛上。 旺旺的心跳极强烈,如鼓声。 旺旺的手抚拥着大脚洁白滑腻的肌肤,他心里乱极了。 “大脚,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旺旺突然说。 大脚没有听出这话中的一丝颤抖。 大脚轻柔地说:“有什么事就说吧,只要你说,说什么都听你的。我是你的人,一生一世都是你的人。” “还是不说吧。”旺旺犹豫了。 他不忍心说,实在难于开口,这一走会走多长时间,不能预料。 那时候参军不像现在,那时候全国还没有解放,参军意味着生命的危险。或许他永远也回不了生他养他的野猪坳故乡,或许他永远回不到亲他爱他的大脚身边……一切让他难于开口。 他想假如明天天没亮就悄悄地走,会更让大脚痛苦。 他究竟说不说呢? 大脚看他吞吞吐吐的,就在他胸膛上轻轻地咬了口:“说呀,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快说呀,不然我生气啦。” “好吧,我说。”旺旺咬了咬牙,终于下了说的决心,“我明天就要走!” “什么?!” 大脚吃惊了。 她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新婚的丈夫,喃喃自语:“要走?明天就走?” 红烛还在燃烧。 红烛在流着鲜红的泪。 大脚赤裸的洁白的身子在颤抖,她真切地听到丈夫说:“是的,我明天就要走。” 大脚的泪水流淌下来了。 这一走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刚结婚就要离开? 还没有满月,甚至连三朝都没过,就要走,大脚无论怎样也理解不了,承受不了。 难道她这么多年的付出和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夜么? “别哭,大脚。”旺旺搂住了大脚。 大脚推开了他。 “大脚。你别生气,我真的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等天下太平了,我一定会回来陪你到死,永远也不离开。” 大脚还是在流泪。 倔强地流泪,一言不发。 旺旺的心碎了。 他也落泪了。 他哭着说:“大脚,我求你了。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的,大脚,我当初听你的去读书,现在你听我一回好不好?” 看着泪人儿似的旺旺,大脚心软了,她扑进了旺旺的怀里,呜呜地哭出了声,她喃喃地说:“你走吧,走吧。我只希望你早点回来,不要让我和妈姆担心。” “嗯。”旺旺答应着,紧紧地搂着新婚的妻子,心潮起伏。 七嫂那夜一夜未眠。 她坐在厅堂里。 她听到了儿子和媳妇的哭声。 她流了一夜的泪。 到了下半夜,大脚出来了。 大脚在做一样东西,在缝一个荷包,荷包里装着野猪坳乡村的灶膛里的土,这是乡土。 她要让旺旺带着这包乡土离去,这包乡土可以保他平安,保他没病没灾,而且能让他记住他的家乡,他的根,他的本,他的亲人。 就那样,一老一少无言地坐到了天亮。 就那样,旺旺走了。 几天后,野猪坳乡村就变了天。 ------------ 22.误伤 上官猴子的死的确和李长工有关。 野猪坳山岭的大股小股的土匪,在一九五〇年秋就被解放军和民兵们消灭了。 那么李长工为什么还没有就范呢? 原因是,这一年多来,他单枪匹马地在山林里东躲西藏。当初跟他上山的几个民团的团丁早就被亲人们唤回去自首宽大了。 李长工没有和其他匪帮在一起,最重要的原因,他本质上不是匪,他和匪是有区别的,他以为能在山林里躲过一生。 他知道他的主子李七生被枪毙了,他害怕。 有几次,他想下山自首,可是他不敢,他听到传闻,只要下了山,枪毙是肯定的,首先蓝细牯就饶不了他,因为他曾经伏击过蓝细牯,他知道,这笔账是会和他算清的。 李长工完全是一条丧家之犬了。 开始时,他饿极了就下山去抢点东西填饱肚子,可每次下山,他都被民兵们追得要死。 山上没吃没喝的,他已经变瘦了,满头长发像鬼一样。 他是在中秋节的那个晚上潜回野猪坳乡村的。 他实在没办法了。 他饿得快死了。 很奇怪的是,他在中秋节的那天中午,碰到了一只黄羊。 在那密林里。 一只披红的黄羊站在他面前。 黄羊身上披挂的红布已经旧了,变成谈红色的了。 李长工看着黄羊,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的火星。他知道黄羊会给他带来好运。 他一看到黄羊就想起了碧玉,想起了李大脚。 他突发奇想,李大脚会不会救他? 凭着她和蓝细牯的关系。 在他思考的过程中,那只黄羊走了。 他不知道黄羊到何处去了。 黄羊的出现,无疑给他带来了一点希望的火星。 他突然决定晚上潜回野猪坳乡村。 他在深夜潜入了野猪坳乡村,他不敢回家,因为他不知老婆孩子到哪儿去了,因为李家大屋早就不是他们的栖身之所了。 他想到他的相好那个寡妇家去,但那个寡妇也重新结了婚,他只有试图到李大脚家找点吃的,然后重新回到山林里去了。 在他穿过一条巷子时,他听到了一阵狗叫,他吓得躲在一个阴暗角落里,心惊肉跳。 看没什么动静了,他才斗胆摸到了李大脚的家门口。 他不知道李大脚已经生了双胞胎兄弟。 他敲门。 正在给儿子喂奶的李大脚听到了敲门声,赶忙让七嫂去开门。 七嫂打开了门,她吓了一跳。 李长工鬼魂般窜了进来,他手里还提着一支盒子炮呢。 七嫂吓坏了,她已经认不出李长工来了。她问道:“你是谁?” 李长工轻轻地说:“七嫂,我是长工呀。” “长工?”七嫂看着,“你是长工?你不是被炮子打死了么?” “七嫂,我没死。” 李长工哀绵地说。 “是谁呀,妈姆?”大脚在里屋问道。 “快进屋吧。”七嫂把长工让进了厅堂。 七嫂吩咐李长工坐一会儿,然后慌慌张张地进了屋。 七嫂说:“坏了,李长工回来啦。” “什么,他不是死了么?”大脚睁大了眼睛,她分明听舅舅说有一次发现了一小股土匪,解放军用小钢炮轰他们,死掉的土匪中就有李长工,怎么他又活过来了? 她把孩子放好,扣紧衣服,到了厅堂上。 看到李长工衣衫褴褛的样子,大脚觉得李长工变了。这难道就是当初在野猪坳乡村里不可一世的李长工? 李长工看到李大脚,他的心提了起来。 “你没死?” 大脚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问了这么一句。 她不知怎么办才好,对于李长工这样的人,她是不能藏他在家的,因为他和她们不是一路人,但李长工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她李大脚的事,还接济过她,她矛盾极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大脚,有没有吃的?” 李长工可怜兮兮地说。 因为中秋节,又是刚解放的第一个中秋节,每家每户都做了节日的糯米蒸果,七嫂就拿出了蒸果给他吃。 他的确饿坏了,吃完一块又一块,直到填满了肚子,他才一抹嘴巴,说了声:“唉,好久没这么吃了,死了也甘心了。” 七嫂说:“长工,你走吧,我们家里容不得你。” 大脚没说什么,她在想一个问题。 长工问:“还有蒸果么?” 七嫂说:“还有。” “能给我带上一些么?” “能。” 七嫂就拿了几块蒸果放在一个布袋里交给了他。 李长工提着那个装着蒸果的袋子要走。 大脚突然说:“你要到哪儿去?” “上山!”长工说,他狐疑地看着大脚。 “你不如自首了吧。”大脚诚恳地说。 “自首?” “对。” “不行。” “为什么?” “我害过你舅。” “可你也帮过他。” “我帮过他?” “是呀。” “我记不起来了。” “你忘了当初我让你买的盐巴?” “忘了。” “你没忘。” “忘了。” “唉。” “我走了,如果蓝细牯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就自首,我在竹坑坳里。” 说完,李长工就走了。 大脚在沉思。 不一会儿工夫,大脚就听见了枪声和嘈杂的人声。 她心里想,坏事了。 是的,李长工和巡夜的民兵遭遇上了。 这个中秋节对于上官猴子而言是不幸的,他没想到会在这月圆之夜里丧生。一切似乎都是定数,他无法逃脱。 对于上官猴子而言,他初尝了生活的甜头,分到了田地,过上了有饭吃的好日子。 中秋佳节的这顿晚宴,他一家人吃得肠子都要破了,因为他多喝了两碗山鸡汤,身体受不了,到半夜时分闹起了肚子。 他急忙地穿起木屐,开门跑了出去,沿着村巷往村外的茅坑里跑去。 他不知道有人从他面前跑过去了——那是李长工跑过去了。 他没跑几步,就听到身后的急促的步伐声和叫喊声。 “站住!” “不站住就开枪啦!” “开枪啦——” 上官猴子莫名其妙,像是在梦境里一样,他上个茅坑还有人在后面开枪。他认为是乡里一些无聊的青年吃饱喝足了没事干,开他上官猴子的玩笑咧。 他没有理会后面的叫声,继续跑着,他不能停下来,觉得**上的那截肠子马上就要破肛而出了。他跑得更快了。 他心里骂道:“狗东西,等我拉完稀再和你们算账。” 他万万没想到,枪响了。 他觉得大腿一麻,就矮了下去。 他被冲上来的人抓住了。 “我是上官猴子呀,你们这帮天杀的!”上官猴子哀绵地叫了声。 接着,民兵们闻到了一股腥臭的屎味。 上官猴子的屎拉到裤裆里了,血和稀屎混在了一起。 那帮民兵傻眼了。 有一人突然说:“快追!” 他们追出村去。 李长工在奔跑。 也似乎是命中注定的,他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被追上来的民兵缴了械,绑了个结实。 李长工被活捉了。 上官猴子因流血过多,死了。 开枪击中上官猴子的那个民兵叫王长水。 ------------ 23.望穿秋水 烈焰红唇,风拂肩头围巾还有波浪卷长发,凝视渐消失背影的明眸目光,深刻难动。 突然冒出来一个枪法这么准的人,后面的人吓了一跳,赶紧躲进附近的障碍物后面,这个时候,车子疯狂后退已经追上了林晓菲,顾云汐一个漂移转弯,车子顿时一百八十度转弯。 这妖狐洞府开辟在一座陡峭的山腰上,洞府非常的庞大,里面到处是一些没有化形的妖兽、魂兽或者妖魂兽,也有不少的化形期的妖兽或者妖魂兽等等,都在外面等着。 “你看看,不愧是自家兄弟。”高浦拍着他肩膀,三人真是笑成了花一样。 如此一来,旁人定然会以为是三王爷派人去刺杀大皇子的。到那个时候,哪怕三王爷能够洗脱罪名,大皇子和三王爷的储位之争也会落在明面上来。 而被血色绳索拖进血骨山的李剑,此时却是全身沉浸在一个血水池中,血水池里面充满浓浓的血腥味,夏阳也不知道血骨山为什么将李剑拖进了血骨山,但是他知道这血骨山非常强大。 就在此时,黑影一闪,银针飞出,胖子后背一下中了数针,针中有毒又刺中了穴位,这回胖子是不能动了,蹲着就倒下了。 这里还是海外偏外地方,士族豪强自然没有,行事自然这样顺利,但等他们占了辽东开始,就得面对士族豪强了吧,那时还能这样行政顺利吗? “唉,这丹药也是不错的,是不是向他们说的有解药呢?”李剑问道,这是这次进来的最主要的目的了。 “扇子,扇子,你们别问了,今天的事是高度机密,谁也不可走漏半点风声,我们换马,到陈家湾隐蔽起来。”那百户一脸通红,五官像挪了位一样难看。 官双妍收妥两物,心下想着薛凤羽的惊世之语,不禁手按心口,感受着隐蕴其内的黑暗神光,忽地娇笑出声,天下还真是热闹无尽,师傅是,极炎魔是,隐世神族也是。 那时候贫困凄苦,婉儿最大的爱好便是春天时,可以看着漫山遍野的鲜花,嗅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许寒所谓的盖一座满是花香的屋子,也正是由此而来。 张佳琪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摩擦到一些粗糙的疤痕,鲜血顺着手臂,落在她受伤,温热的,甚至是滚烫的,她的心如在火锅里煮着,胸膛里,点燃了莫名的火。 如果能收揽了盐帮,会成为图谋大事的一股助力。而且盐帮的练家子不少,钱和将才都有了。 二阶异能者!梁鑫忽然来了精神,如果主动赶他下去肯定会被自家兄弟鄙视,要他是主动下去那可就怪不得自己了。 树叶包裹在树枝上让凹凸不平的枝条变得光滑,树枝尖端闪烁着一些异样的光泽。 蓦然,一道强芒闪过,正中香满堂右脚,嗡嗡作响。光芒中,右脚散作无尽粉末,随风飘扬。 不管神主是要做什么,此一模样必是失败无疑。台上强者无论正魔,对竹毒神主有好感的没几个,不约而同,或发嘘声,或以讥笑。老蛮子嘘得声最响,直如雷震。众人齐嘘也是心存分散神主心神之意。 一开始,鳌拜还关心朝鲜的情况,后来他连锦衣卫的基地也懒得去了,改为在家中待命。不管是朝廷还是关宁军,运作效率都低的惊人。金军打了朝鲜近三个月,明军里唯一辛苦的,大概就只有往返北京和关外的信使了。 貂蝉自从和夏枫有了名分,虽然和他还没有圈圈叉叉,除了晚上以外,白天都负责照顾夏枫。她看到程昱来了,就为他们安排了酒宴,在他们身旁斟酒作陪。 眼前的美好的确让人感到惬意,只是这些人没有居安思危的意识,真不知道当战争从那处战场波及到这里,他们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你哥哥和离落应该已经到了,或许就在雪山脚下,我们也跟上去吧。”项羽说着,便朝雪山下掠去。 钻进墙壁,里面是一间废弃的维修室,或者,是刻意的做成了维修室的样式。 紧赶慢赶的,终于在检票登机之前赶到了机场,没等多久,便是开始登机了,倒也没有误事。 虽然有个唠叨的奶奶有时候有点烦,但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呵呵。 “开始建造地下基地?”胖子听到这里就乐了,还真是保护伞的风格呢。 北府兵之中,在卫家军并入之后便隐隐分成了两大派系,一派是以何谦为首的谢玄嫡系,而另一派则是以刘牢之为首的外来派系。 “怎么说都是你有理,我们走吧。”伊莎贝尔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因为对她们任何人来说,都是沉重的。 简单来说,整个青铜圆柱体上面的八百多个字,就好像一个有时间限制的拼图,如果在这个规定时间内没有拼成,那就自发的重置。 留下唐易这个活口,虽然这会暴露他们狼天佣兵团的所作所为,但是,谁会相信呢? 这巨蟒隐于山石藤蔓间,于山石颜色融为一体,不细看,很难发现。 “很遗憾,不能和你并肩作战了,那我就用歌声来为你送行吧,我们一起唱吧!我先来!”躺在病床上的斯特凡起了个头。 “你们怎么躲过去的?”秦慕阳听了这个消息有些心惊肉跳,但同时更惊讶他们怎么躲过去的。 程远一见,大吃一惊,慌忙闪过,但由于二人站的很近,身上还是被沾了不少,就在对方一愣神之际,何朗将带血的手在长剑上抹了抹,就朝对方身上横砍过去。 我看着周墨,“想办法,甩掉他们。”周墨邹了邹眉头,说道:“只能套用一些技巧了。”因为在这些车内,我们这辆奥迪,可以说是最便宜的,不光是价格,性能方面、提速什么的,都差了一大截。 一匹骏马飞奔至城门前,马上之人面罩黑纱,头戴斗笠,身姿婀娜。只是肩头、衣袖之上满是尘土,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而来。 ------------ 1.还债 李大脚望穿秋水的等待终于有了实在的意义,丈夫旺旺在朝鲜战场上打仗。这是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一个伤兵给李大脚带来的信息。那伤兵的一条腿丢在朝鲜战场上了,他回到汀州城的第二天,就把这个对李大脚至关重要的信息捎到了野猪坳乡村。那伤兵就是当初和旺旺一起投笔从戎的同学。 李大脚松了一口气,无论怎样,毕竟有了丈夫的信息,她的守望有了盼头。当初,她的确不知道旺旺去当的什么兵。连她舅舅蓝细牯也表示怀疑,不知道旺旺是跟哪支部队走的,他打听了好长时间也没打听到,因为旺旺是跑到异地参的军,当时汀州还没有解放呢。蓝细牯还以为旺旺是参加了国民党兵,那时节,国民党军队到处招兵买马,许多人去了台湾后就再也没回来。要是旺旺去了台湾,那大脚的罪就大了,苦就深了,蓝细牯的担忧也是大脚的担忧。 虽然说大脚松了一口气,心还是悬着。 为什么悬着? 因为旺旺毕竟不是在国内当兵,要是在国内,没什么危险,在战场上,枪林弹雨,难免有个死伤,要是旺旺有个三长两短,李大脚同样会陷入黑暗的痛苦之中不得安宁。她不知朝鲜有没有黄羊,她希望朝鲜有黄羊。黄羊是保平安的圣物。她在等待中过着野猪坳乡村的农耕生活。 李大脚相信旺旺某一天会重现在视线之中,她的等待就有了实在的意义。 七嫂越来越苍老。 两个孙儿呱呱坠地之后慢慢地长大,而七嫂越来越苍老了。 她的两个孙子长得虎头虎脑,这对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区别在于他们俩的两颗痣,兄长的痣长在右眼角上,弟弟的痣长在左眼角上。大脚给七嫂的两个宝贝孙儿取了很好听的两个名字,兄长叫大水,弟弟叫小水。 七嫂对这对孪生兄弟的溺爱是可想而知的,儿子对她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了,儿子大了,他该到哪儿就到哪儿,母亲的那份牵挂只是在生命深处埋藏了起来。而孙儿是实实在在的,她看得到摸得着,她经常拖着刚会走路的孙子,到野猪坳乡村村街上王矮子开的杂货店里去买麦芽糖给他们吃。 应该说王矮子熬的麦芽糖在野猪坳山地小有名声,熬好的麦芽糖放在一个木盆里,一卷一卷的,煞是好看,像蛇一样,所以,野猪坳人把麦芽糖也称为蛇糖。 王矮子的杂货店生意一直很好,和那家豆腐店、布店一样,垄断了野猪坳乡村的生意。每天,王矮子的杂货店里敲麦芽糖的声音是不会断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吸引着野猪坳乡村的孩童们,那是他们童年的一种召唤。野猪坳乡村的孩童们没有不喜欢王矮子的麦芽糖的,大水小水也不例外。 每当大水小水吃着香甜的麦芽糖回到家里时,大脚看到之后就会数叨婆婆。 她不希望大水小水从小就被惯坏了。 她黑着脸,对大水小水说:“你们两个听着,以后再缠奶奶要麦芽糖吃,就拔掉你们的牙。” 大水小水就不敢再吃了,把手中的麦芽糖递给了七嫂。 七嫂不敢吭气。 她知道大脚心疼钱,知道大脚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为了这个家,大脚操碎了心。 大脚看七嫂难为情的样子,也就罢了,对儿子说:“吃吧,吃吧。” 大水小水马上就从奶奶手中夺过了麦芽糖,放进嘴巴里有滋有味地嚼食起来。 事后,大脚总是对七嫂说:“妈姆,旺旺上学时的账都还没还清呢,花钱还是省着点好。小孩子嘴馋,不惯就行了,我们小时候不也过来了?虽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日子也不如从前艰难了,钱还是省着好。” 七嫂说:“唉,人家的账都可以不还,你为什么还要去还呢?” 是的,解放以后,富贵人家都被打成了地主富农,账本都烧了,所有的欠账都一笔勾销,李大脚还还什么账呢?李大脚为了供旺旺上学和一些富户借过粮米钱财,但现在什么年代了,人家也根本就没要她还的意思呀。但李大脚有她自己的心思。 她对七嫂说:“妈姆,那时候,他们能把钱粮借给我们,是情分,我们就是还了人家的钱粮,也还欠人家的情分。这是供旺旺上学时,人家好心好意借给我们的钱粮,能不还么?” 七嫂说,这也是。 她就没再说什么了,大脚是有仁有义的人,她心里很清楚。 她更清楚的是,通过这两年的省吃俭用,债也还得差不多了。还有几户,在今年秋收后就可以还清了,几斗谷子不是很大的问题了。 野猪坳乡民风无拘无束,野猪坳山地的野草也无拘无束地自由生长。 那年月里,村里总是突然会冒出一个反革命来,开始在村子里游斗,开群众大会批判,然后送到镇上或者县上,坐牢或者枪毙。 曾经的民兵王长水在一天夜里被村里的基干民兵们抓到了村公所里,有人告发他是国民党留下的特务。 告发王长水的人是上官猴子的大儿子上官克明。 上官克明自从父亲死后,野草般疯长,成了野猪坳乡村里一个满眼仇恨的青年。他成天在乡村里游荡,目光阴冷而且锐利。他专找那些地主乡绅的儿子们打架,说打架是不确切的,那纯粹是出气。因为他的对手根本就不敢还手,只要一还手,那么就完了,谁敢打贫下中农的子女呢?给他十个胆也不敢。 上官克明恨王长水。 他经常在夜里把石头扔上王长水的房顶,把瓦打碎。 扔完石头,他就是不走,站在王长水的家门口,示威性地等待王长水出门来。每次王长水把门一开,一看到斗鸡般的上官克明,就赶紧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王长水搬来梯子上房顶换瓦时,上官克明又出现了。 他目光阴沉地看着房顶上的王长水。 王长水也看到了他。 王长水就说:“克明老弟,你就饶了我吧,我不是有意打死你爹的。” 上官克明好像根本就不屑和王长水说什么,一脚踢倒了梯子扬长而去。 王长水孤独地坐在房顶上,满脸凄楚。 他被上官克明弄得心神不宁。 他家的稻田插下去的秧苗经常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而且菜地的菜叶经常被拔掉被踩烂。这些都是上官克明干的,他的确害怕上官克明这个敦实而愣头愣脑的家伙。 上官克明的性格和上官猴子显然不一样。 王长水长得瘦小。有几次,他萌生出要和上官克明拼了的念头,但一转念又忍气吞声了。他未必能拼过上官克明,况且他还有一家老小;上官克明呢,连婚都没有结,是死了就死了的主。王长水心里烦闷到了极点。 王长水越是躲着上官克明,上官克明就越像鬼魂一样缠绕着他。 显然,上官克明要他永无宁日。 那时候正闹肃反,只要认定是反革命,肯定是要被镇压的。但上官克明忽略了一点,王长水也是穷得连屁都没有的人民群众,他虽然告发王长水是反革命,但王长水在那个夜里被抓到乡公所之后,第二天就放回了家,他根本就不是反革命,况且,误伤上官猴子,当时的县中队队长现在的县政府的副县长蓝细牯是有定论的,他自然不会被镇压。 这让上官克明更加恨王长水了。 他真想杀了王长水。 王长水放出来的那天,有人看到上官克明整天都在磨刀。 他那把砍柴刀磨得锋利无比。 他弟弟上官克亮在看他磨刀,毫无表情。 他母亲在抹眼泪:“克明呀,你就算了吧,杀人要偿命的。” 上官克明毫不理睬母亲。 他觉得母亲的话是废话,他杀人偿命,那王长水当初杀了他爹怎么不偿命! 上官克明磨刀的消息传到了王长水耳里,王长水惊恐万状,连忙出逃了。上官克明不知道王长水出逃了,那晚上,他使劲地擂王长水的门:“你这个王八蛋,给我滚出来!” 他手持那把锋利的砍柴刀在外面大喊大叫时,王长水家的老老小小哭成一片。 村里许多人劝上官克明回去,乡里乡亲的何必一报还一报自相残杀呢? 可谁劝他也没用。 最后,村里的民兵赶来了,才把上官克明弄走。 上官克明从那以后也在野猪坳乡村里出了名。 王长水在外地的亲戚家躲了一阵,看风平浪静之后,才回到了野猪坳乡村。虽然回来了,但他躲着上官克明,只要一看到上官克明,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绕道而行。 让上官克明放下了杀人念头的是一个女人,那就是村街上杂货店的老板王矮子的女儿王美芹。 凶顽的上官克明为什么会放下杀父之仇不报,恋上王矮子的女儿王美芹呢?这还是要从李大脚的还债说起。 秋收之后,李大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还债。她从床底下弄出了那个古色古香的箱子,拿出了那张红纸。红纸上记载着她所有的债务。她拿着笔,在王矮子那一条上画了个圈,就把箱子锁好放回了原处。 那个夜里,她就背着一布袋的谷子去王矮子家还债。 李大脚在走向王矮子家的时候,她没想到后面跟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上官克明。 上官克明无论白天黑夜,总喜欢在乡村里游荡,像只狗一样东闻闻西嗅嗅。 他看到李大脚在夜里背着一袋粮食,就觉得很好奇,就悄悄地跟在了她后面。 他看着李大脚进了王矮子的家门。 他就趴在窗户上,看个究竟。 李大脚在王矮子的厅堂里说话。 王矮子一脸的诚恐诚惶。 李大脚满脸感激之情。 上官克明在听他们说话。 “大脚妹子,你这样做怎么能行呢?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陈年旧事了,你还记在心上。说实话,那时候也没帮到你什么大忙,就这两斗谷子的小事,你何必这样客气呢?唉,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这不折杀我么!” “王老板,你攒的也是辛苦钱,熬蛇糖起家也不容易,也是一颗汗珠掉在地上八瓣大呀,我怎么能白吃你家辛辛苦苦攒来的钱呢?这两斗谷子本来早就要还上的,没办法,一家一家还吧,先借的先还,你没有算我利息就够瞧得起我的了。” “大脚妹子,这两斗谷子我不能收,你还是拿回去吧。” “这怎么行呢?这样我一辈子会不安生的。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嘛。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说不定日后有困难还得求你,你要不收,我日后还敢登门么?” “大脚妹子,你说这话就远了。” “你收下吧,我要回去了。” “大脚妹子,我不能收!真的不能收,这样做不好,要是让政府知道了,我就完了。” “谁知道又怎么样?没偷没抢的,我借你粮还你粮是天经地义的事。” 说完,大脚就匆匆走了。 王矮子立在厅堂里,叹道:“大脚有仁有义哪!” 窗外的上官克明听到这些,心里头有股潮水在涌动。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听到那稀里哗啦的水声就情不自禁地朝另一个窗户走去。 他攀上那个窗户。 他看到的那一幕让他在许多日子里心惊肉跳不能平静。 他看到一团白色的肉。 他看到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身上的东西。 王矮子的女儿在那澡房里洗澡。 王矮子的女儿坐在一个大木盆里洗澡,弄得稀里哗啦的水声也充满了诱惑力极强的肉味,王美芹肥嫩的肉体在温湿的水雾中向上官克明展示了一个隐秘的世界。 上官克明呆了。 他不知不觉地放松了手,他多么希望抓那白嫩嫩的肉体一把呀。 他啊了一声便跌倒到地面上。 里面惊叫一声。 上官克明落荒而逃。 从那晚上开始,上官克明就开始打王美芹的主意了。 那时候的野猪坳乡村,富农王矮子还没有变成专政的对象,所以,王美芹还是有些身份的,尽管她长得并不漂亮,又矮又胖,肥嘟嘟的脸上怎么也笑不出花来。尽管如此,上官克明还是被她迷住了,被她那一身白嫩的肥肉迷住了。一连几天,上官克明在王矮子的店门口走来走去的,什么也不想买,只是想看王美芹。 王矮子看上官克明猎狗一样在他的店门口走来走去,心里发毛。 他是个勤劳本分的人,只不过有点儿商业脑瓜罢了,他害怕上官克明这样不要命的主,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上官克明。 上官克明老是对他笑。 每笑一次,他身上就起一层鸡皮疙瘩,那笑里是不是藏了一把锋利的砍柴刀,他实在搞不清楚。 他只有提防着上官克明。 他吩咐独生女儿王美芹小心点,以免被上官克明这条狗咬伤。 王矮子的话提醒了王美芹。 她开始注意上官克明了。 对于上官克明在野猪坳乡村里的一些行为王美芹是知道的,但在这以前,她从没有正视过上官克明。当上官克明一次一次地从她门前经过并不停地向她投来笑容时,她觉得上官克明的笑里包含了一种让她捉摸不透的内容,她试图解开他笑中的内容。 王美芹觉得他不同于村里好吃懒做的二流子二狗。 二狗常涎皮赖脸地纠缠她。有时趁没人的时候摸她胖乎乎的手,每摸她手一次,她都觉得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更让王美芹恶心的是二狗的瘌痢头,那狗咬过一般的疤在阳光下特别的鲜亮,二狗身上总是充满了一股臭味。 加上二狗没爹没娘,光棍一条,王美芹既讨厌他又害怕他,每次二狗摸她的手,她都自认倒霉,不敢声张。越是这样,二狗越是得寸进尺。二狗让上官克明有了表现的机会。 王美芹对父亲王矮子的吩咐犹如耳边风,当上官克明向她投来一笑时,她也会向上官克明投去一笑,她的笑并不好看,整个五官挤在一起,像是熟过头了开裂的苦瓜。这熟过头开裂的苦瓜让上官克明看到了希望的星光。 于是,上官克明和王美芹有了接触。 所谓的接触也就是一般的对话。比如,上官克明问她吃过饭没有,王美芹问他番薯收成了没有之类的闲话。他们不可能表达更多的东西,他们也没有办法表达,野猪坳乡村的人们讲究一种行动上的默契,特别是在男女感情方面的事情上,大不了也就是对对山歌,抒发一些淳朴的真情实感。 王美芹不会唱山歌。 所以,上官克明和王美芹的爱情火花最终还是由二狗来引发。 二狗是药引子。 的确,二狗在上官克明和王美芹之间起了一个药引子的作用。 许多年以后,李大脚也意识到,要是当初上官克明没有娶王美芹的话,说不定王长水要永远受上官克明的罪或者会真的被他杀了。上官克明需要王美芹这帖药来消除他心中病态的对王长水的深仇大恨。 相反的,王美芹也需要上官克明这帖药来消除她对二流子二狗的恐惧。 而二狗就那样当了一回药引子。 二狗对王美芹的得寸进尺日益地表现出来,这让二狗这个药引子很快就起了作用。 那个下午,王美芹到山里的一垅田里挖地瓜。这时,二狗出现了。 二狗看着满头大汗的胖姑娘王美芹,心里就产生了邪念。 野猪坳乡村的田地除了村庄这块小盆地里的,大都在山坑里,那些田一垅一垅的,隐蔽在山里头。一般一个人在山垅里劳作,是不会被别人发现的。在这个地方,二狗找这个机会找了许久。 二狗和王美芹说过,只要王美芹肯和他结婚,当倒插门他也愿意。可王美芹死也不答应,她说,找倒插门也要找比你二狗好的,只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口。 “美芹,你歇会儿吧,我帮你干。” 二狗搭讪道。 王美芹没有理他,心里害怕到了极点,在这个山旮旯里,他要是做出什么事来,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她的手有些颤抖了。 二狗似乎看出了她内心的不安和恐惧,他朝她一步一步地笑着走过去。 王美芹停住了手中的活,把锄头紧握在双手上,说:“你别过来。” 二狗笑着,没理她,照常朝她走过去。 二狗走到离她只有几步远的时候,王美芹举起了锄头,声音颤抖着,像漏风的风箱:“你过来,我就不客气啦!” 二狗没有停步。 他知道她不敢动武,他已经对她的心理了如指掌。从他第一次摸她肥乎乎的手之后,就知道了她内心的东西,她并不是那种刁蛮刚烈的女人。 要是李大脚朝他举起了锄头,他会转身奔逃的。可面前的不是李大脚,而是王美芹,一只肥羊,而他自己是一只豺狗,豺狗对付肥羊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真的像一只豺狗了。 他猛的冲过去,夺下了王美芹的锄头。 他把锄头扔到番薯地里,就把王美芹抱住了。 他要亲王美芹。 王美芹闻到了一股怪味,那腥臭的味儿是从二狗的口腔里发出来的。王美芹躲闪着,挣扎着,叫着,绝望地叫着。 她的脸上脖子上被二狗的舌头不停地舔着,二狗的口水涂满了这些部位,王美芹差点晕倒了。 二狗像摔跤一样把王美芹摔倒在番薯地里,他用两个膝盖压住王美芹,就开始扯她身上的衣服。 王美芹大叫着:“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 喊叫是无用的。 王美芹开始用手去抓二狗的脸。 可她怎么也抓不着。 就在这节骨眼上,二狗听到了一声山崩地裂般的怒吼:“二狗,你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二狗一听这话,马上愣住了。 他害怕了。 他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才敢干这样缺德的事,此时全身的那股雄气顿时消失了。 王美芹趁机把二狗推了下去,翻身起来。 她看到上官克明狂奔过来。 上官克明如一头豹子朝他们奔过来。豺狗是斗不过豹子的,豺狗是害怕豹子的。二狗吓坏了,爬起来撒腿就跑。 “你别跑,有种的就别跑!你这死狗,以后再敢靠近王美芹,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上官克明大吼着到了美芹身边,这时,二狗已跑出老远了。不一会儿,二狗转过一个山坳,消失在他们的眼帘中了。 美芹呜呜地哭了。 她扑进上官克明的怀里,呜呜地哭了。 上官克明抱住王美芹丰肥的身体,手触摸到了那温热的身体,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他觉得自己胜利了。 李大脚实在没有想到上官克明会来找她,让她去给他做媒。她没想到,这些夜里,上官克明会一直跟着她。这些夜里,李大脚每家每户去还债,都被他知道了。她不想让人知道,因为这对她的债主不利,债主大部分是被管制的对象。要是传出去,反而害了人家。 这个晚上,李大脚背着一袋粮食来到了李长工家。李长工远在内蒙服刑,他的老婆孩子住在村头的一间泥屋里。当大脚从李长工家走出来时,被上官克明堵住了。上官克明听到李长工家的哭声,那是李长工老婆的哭声。李长工的老婆不知怎么感激李大脚所以只好哭。 李大脚一看到上官克明,马上警惕起来:“克明,你想做什么?” 李大脚那时还不到二十岁,不到二十岁的少妇是十分有韵味的,加上李大脚从小就干干净净的,再破旧的衣裳都穿得齐齐整整,用浆水浆得好好的,李大脚身上总有股芳香,淡淡的,花儿一般的香息,让许多野猪坳发情的男人产生过非分之想,尽管她的儿子都三岁了。 但谁也不敢碰她。 第一,她的禀性刚烈,是个刺瓜。 第二,谁敢动副县长蓝细牯的外甥女? 第三,李大脚是军属,你再有非分之想也只好吞回肚里去。 对上官克明,李大脚产生了戒备心理,这小子虽然比自己小一两岁,但他有股他父亲上官猴子没有的蛮劲。 可是,李大脚并不怕他。 上官克明说话了,他其实也怕李大脚,忘不了李大脚上他家辟谣的那一幕。说实话,他对李大脚还是比较尊重的。 “大脚嫂子,我想求你一件事。”这是他在今夜对李大脚说的第一句话。 李大脚心里的戒备还没有解除:“有什么话明天白天再说吧,天不早了,我还要回家带孩子。” “不,我要现在说。”上官克明很执拗。 李大脚说:“明天再说吧,你也早点回家。” 上官克明:“你要不答应,我就把你送粮食还人家的事情说出去。” 李大脚知道这小子要挟她了。 她沉默一会儿,问道:“什么事?” 这下子,上官克明反而说不出口了:“我想,我想……” 大脚感到了问题的严重。 在这夜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提出要求,会有什么好事才怪。她有点恼火:“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没那么多闲工夫和你在这里耗着。” 上官克明小声说:“我想请你给我做媒。” “做媒?”大脚笑了,“做什么媒呀,我又不是媒婆。” “我就想请你做媒,只有你去说才有用,我知道,她父亲听你的。”上官克明的话语中透出了坚定的味儿。 “你看中谁家的姑娘啦?”大脚又笑了,此时,她已放松了警惕。这上官克明的确和他父亲不一样,她反而有点喜欢他了。 “是王矮子王老板的女儿美芹。” 上官克明嚅嚅地说,声音很小。 “你怎么看上了美芹?”大脚问道。 他肯定不会说因为他偷看了美芹的身体、那水雾中充满了诱惑的身体才没命地想她恋她的。 他说:“我就要美芹。” 这家伙看来痴了。 能对一个女孩子痴的男人应该算个好男人,大脚看不起那些对女人无所谓把女人当做牛马的男人,比如他的父亲上官猴子。 “好吧,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要求。”大脚认真地说。 “什么要求?” “以后不要再找王长水的麻烦了。” “这……” “你答应了?” “这……” “好吧,明天我就去给你提亲。” “谢你了。” “谢什么,乡里乡亲的,这是好事嘛。对了,还有一件事我要你做到,我还债的事你千万别对任何人讲!” “我发誓,我要说出去半句,挨枪子,被雷劈死,断子绝孙!” “好了,发毒誓做什么,不说就行了。” “哎。” 这个秋天行将过去的时候,上官克明和王矮子的女儿王美芹结了婚。王矮子答应女儿和上官克明结婚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要上官克明入赘。上官克明的母亲不同意,说他家没有劳力了,上官克亮又还小。上官克明躺在家里一连几天不吃不喝,睁着那双水牛般的大眼睛发呆。上官克明的母亲吓坏了,只好答应了儿子。其实,他家的农活上官克明还是会一肩挑的,主要是上官克明的母亲觉得儿子去倒插门有辱门风。结婚那天,王矮子摆了十多桌酒席,乡亲们该去的都去了,李大脚当然也去了。那天晚上,还把村里的干部也请去大吃大喝了一顿。 让李大脚后来难过的是,两年后,王矮子的家产被政府没收了,还给他扣上了富农、坏分子的帽子。这两顶沉重的帽子同样也扣在了上官克明的头上。那两顶帽子一戴就戴了许多年,上官克明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在野猪坳乡村威风过。但是,上官克明对老婆王美芹的好同样也在野猪坳乡村里出了名。连王美芹的洗脚水都是他弄好的,还有人看到上官克明给王美芹洗裤头。就是在那些斗来斗去的日子里,上官克明和王矮子被抓去游街批斗完回到家里之后,上官克明还要给王美芹捶背打洗脚水。王美芹后来就变成了一头又白又胖的肥猪,这肥猪给上官克明生了两男一女,一男一女姓上官,另一男姓王,给王家接香火,这是当初入赘时合同书上写好了的。谁都说王美芹有福,谁都说一物降一物,只有王美芹的那身肥肉才能降服粗壮如牛的上官克明。 李大脚还债的事,到上官克明这里就止住了,没有人知道。这事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才传出来,不知从谁的口里传出的,反正不是从上官克明那里传出的,他不像他母亲多嘴多舌。 上官克明结婚后,经常给李大脚的孪生儿子大水小水送麦芽糖吃。 李大脚记在心上。 就在上官克明结婚的那天,镇里的同志敲锣打鼓送来一张喜报。 那是旺旺的立功喜报。 旺旺在战场上立了一等功。 大脚一个人躲在灶房里哭。 她无声地哭。 灶膛里的干柴热烈地烧着,有股松香的味儿,怪好闻的。 她边哭边烧水,烧水泡茶给镇上送喜报的人喝。 不久,旺旺来信,说他回国了,在西北某地的一个部队里当连长。他说,等有空闲了就回来看家里人,或者把她们接到部队上去住些时日。大脚心里有了安慰,她不知道西北离野猪坳乡村有多远,那里有没有山林,山林里有没有黄羊。 ------------ 2.金骨 野猪坳乡村的细崽大水的目珠在阳光中滑动了一下,一股好奇而又新鲜的目光流出了眼眸。 大水朝围屋的后面墙底走去,墙底小水圳旁边长满了青青翠翠的野水芋和杂草,墙底小水圳只有一线的流水,野水芋和杂草间,偶尔有只小蜻蜓自由自在地飞出,让大水的心奇异地活动着。 大水走近墙底。 透过蓬勃生长的野水芋圆圆的叶片,大水看到了那一排错落有致、排列整齐的陶缸,那排陶缸上面压着褪色破旧的红布,压着那红布的是四块青色的方砖,那些方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陶缸的表皮和底部都被一层泥浆糊住了,泥土的味儿呼之欲出。 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野猪坳乡村五岁的细崽大水的目光是无法穿透那陶缸的。那些特别的带着花边的陶缸和家里浸腌菜的陶缸不一样,过了一层黑釉或者黄釉的缸面上还纹有粗糙而又令人胆寒的花朵,腌菜的陶缸没有那些恐怖的花朵。那些可以说是精致的陶缸陈列在墙底有多少年了,大水是无法得知的。 他只知道这些客家人称为金缸的陶缸里无一例外地装着死去多年的祖先的骨头。祖先的骨头叫“金骨”。为什么叫“金骨”,大水同样一无所知。 大水的目光就那样久久地盯着金缸,极痴迷的样子。 灿烂的阳光下,野猪坳乡村的细崽大水就那样注视着装有祖先白骨的金缸。他似乎看见一条金色的小蛇从那盖住金缸的方砖的缝隙中露出美丽灵秀的头,然后爬出来,腾空而起,直射入阳光之中。 大水眼前一片金黄。 此时,野猪坳乡村的大喇叭在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接着,村里李家祠堂门口的乡场上开始了批斗奸商坏分子王矮子的批斗大会。这一切对于五岁的野猪坳乡村的细崽大水而言是那么的遥远。 他不明白大人们一天到晚在折腾什么,他只想弄清楚这金缸里究竟有没有金子般的骨头。 阳光耀眼极了。 他抬头,望到了许多金色的小蛇在天空中游动。 他想抓住那些金色的小蛇。 但那是幻想。 大水怎么能抓住阳光呢? 阳光是那么的美好,在经历了漫长的雨季之后,阳光让五岁的大水痴迷而激动。他想一年四季都有这灿烂的阳光多好。 大水和弟弟小水不一样。 大水喜欢清静,喜欢独自在乡村里游荡,思考着一些古怪的问题。他会在梦中发现田野上的稻穗迎风摇曳的样子,然后他听到谷子充满激情的灌浆的声音,他会感觉到稻田里被阳光炙烤得温热的水进入稻子的某一部分饱满着母亲李大脚的希冀,他同样感觉到了水进入他体内的声音,畅快淋漓而又无限的温暖。 小水却喜欢热闹。 他成天和野猪坳乡村淘气的小家伙们一起玩耍。 大水在天空中凝视那无数翻飞的金色小蛇的时候,他知道小水肯定和那帮淘气包挤在斗争王矮子的人群中,和大人们一起喧闹。 大水渴望抓住那些金色的小蛇。 他的渴望在野猪坳乡村的岁月中蔓延着,升腾着。谁也没想到,野猪坳乡村在后来的岁月中会出现一位写书的乡土作家,谁也想不到,不善言谈的大水心中装着那么多感人肺腑的话。 就在大水无限渴望抓住那些金色的小蛇的时候,小水急匆匆地朝他奔跑过来。小水干瘦的两条小腿在野猪坳乡村的小道上飞快地奔跑着。 大水看到了气喘吁吁奔跑而来的弟弟小水。 “哥,不好啦!”小水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不好啦?”大水问道,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正不太妙。 “舅舅来了。”小水说,“妈让你赶快回去。” 大水一听这话,牵着小水的手,往家里跑去,阳光在他们身后追赶着他们的影子。 其实,大水并不喜欢当大官的蓝细牯,这位当官之后把自己的名字改为蓝革命的舅舅总是板着一副解不开冰冻的脸孔。大水每次看到蓝细牯,眼中就会产生一种幻觉,他会看到一头凶豹在一个黑夜呼号的情景,小小的脑瓜里会在无边无际的野猪坳乡村的苦难生活中升起一股久久抹不去的凉气。那股凉气甚至伴随了大水一生。 大水怕见到蓝细牯。 大水家那旧屋的门前停着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大水无法想象破旧的吉普车从县城里开到他家的门口需要爬多少个山坡。他看到破旧的吉普车身上尘垢很重,许多乡亲远远地看着这辆破旧的吉普车,他们的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惊讶,也充满了敬畏。 大水和小水进了屋。 大水看到蓝细牯和奶奶坐在那里,蓝细牯脸色阴沉,不停地吸着纸烟。奶奶七婆婆不住地抽泣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母亲李大脚似乎是痴呆了,她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大水和小水站在大人们面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问,只好也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李大脚一看到大水小水,眼泪顿时泉涌出来,她蹲下身子,一手抱一个儿子,呜呜地哭开了。 “苦命的大脚。”七婆婆悲怆地说。 蓝细牯不停地抽烟,他什么也没说,由她们伤心地哭泣。 大水小水看母亲哭了,也哇地哭开了。 大水知道,家里发生了某种不祥的事情,他极少看到母亲哭的。 母亲的眼泪在贫困的野猪坳乡村里是极为金贵的。 不一会儿,野猪坳乡村的乡场停止了批斗,因为副县长的到来,村里的几个头头脑脑宣布了停止批斗会,赶到李大脚家来了。他们来到李大脚家的厅堂上,都面面相觑,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不敢问。虽说蓝细牯是野猪坳出去的人,但人家现在毕竟是官哪,官都是有官威的,尽管蓝细牯没有多大的架子,招呼他们坐。 可他们谁也不敢坐。 蓝细牯抽完一根纸烟,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冒烟的烟蒂,然后沉重地对村里头的几个头头说:“旺旺牺牲了。” 村里的几个头头全身一震。 他们呆了。 他们野猪坳乡村引以为豪的英雄旺旺没有死在朝鲜战场上,怎么会在和平的岁月中牺牲呢? 他们的眼中涌出了滚烫的泪水。 大水和小水知道了怎么回事,他们哭得更凶了。 大水小水从没有见过真实的父亲,但父亲在野猪坳乡村是相当神化的,野猪坳乡村里神化的父亲英勇无比,他有一种神奇的办法躲避敌人的子弹,而且枪法特准,百发百中。神化了的父亲对大水而言是空洞的,他望着家中玻璃像框上父亲穿着军装的英武黑白照片,常感到迷惘,他觉得照片上的人离他很遥远,很陌生,就像天空中的金色小蛇一样,让他捉摸不到。但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父亲,几年都没有回过家门的父亲。小水呢?小水对父亲的感觉是父亲给了他自豪,正因为有了这神话般的父亲,他在野猪坳乡村充当了孩子王的角色,他要像父亲那样充满豪气。这一点,决定了小水以后的道路和大水截然不同。 大水失去了父亲,他的哭是为那陌生的捉摸不到的,幻想有一天能触摸得到但又永远触摸不到的父亲而哭的。 小水失去了父亲,他是为一个神话的破灭而哭的。同样的,他渴望父亲的回归,让他的脸上洋溢着父亲般的英武。但父亲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永远不会给小水一个回答。 野猪坳乡村举村为旺旺哀悼。 是蓝细牯陪同大水和李大脚前往西北某部队的,他们去收拾旺旺的遗物。小水和七婆婆没去。从七嫂变成的七婆婆一夜之间变得老态龙钟了。旺旺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 在西北的部队里,大水感受到了戈壁的荒凉。 他从来没想过有这么荒凉的地方,他以为全世界都是像野猪坳乡村那样山清水秀的。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战友们把官至副营长的旺旺埋在了那戈壁滩上,谁也不知道这里以后会变成绿洲,而旺旺的坟地成了戈壁滩上官兵们永恒的纪念。 大水看到了戈壁上的阳光特别的刺眼。 他无法理解父亲在那个坟地里是否能看见他。 虽说没有见过父亲,但大水一见到父亲的新坟,就跪下了。奇怪的是,他没有像母亲李大脚那样泣不成声地痛哭。他看着母亲颤抖的脊背,想到了野猪坳乡村里的金缸。许多金色的小蛇从父亲的坟上腾空而起。 他很茫然又很亲切地感到了痛苦。 失去父亲的痛苦。 那种痛苦让幼小的大水的心灵响起了沉重的鼓声。那鼓声沉缓而有力,是野猪坳乡村里超度亡灵的丧鼓声。 大水的眼睛终于湿了。 母亲长跪不起。 大水同样无法理解母亲。 母亲的大脚板欢快地踩踏在野猪坳乡村的土地上时,是那么的坚实有力,总能让大水感到某种依靠。但母亲的大脚板踩踏在戈壁滩坚实的土地上时,显得那么轻飘,毫无力量。大水迷惘而又伤感。 阳光的羽毛纷纷落下。 蓝细牯拉起了长跪的母亲李大脚时,大水觉得蓝细牯拉起的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母亲怎么会变成石头,大水迷惘而又伤感。 在戈壁滩简陋的营房里,他们听清了旺旺的死因,老营长是在一种极度悲伤的心情下讲完旺旺的死因的。 是的,旺旺从军之后就想象有一天能回到野猪坳乡村去和李大脚过那“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的田园牧歌般的乡村生活。他的这一想象成了他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梦幻。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归来之后,他这支部队就被拉到了西北执行秘密的任务。当他从李大脚寄来的信中得知自己有了一对孪生儿子时,他把信念给了所有的战友听,像在战场上攻克一座山头一样,他显得无比的兴奋和自豪。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会想念母亲,想念李大脚,想念那从未谋面的儿子们。他总想抽个时间回去看看,可因为任务繁重,他无法脱身。他总是想,和母亲以及妻儿见面的时刻很快就会到来。 就在组织上批准他的老婆儿子随军的第三天,他带领一个小分队在戈壁滩上执行一项任务时,牺牲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离开得那么快,这美好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呢,怎么就离开了这美好的人间。他的计划是,回野猪坳乡村之后,好好住上一段时间,然后把母亲和李大脚母子接出来,美好的生活就开始了。 准确地说,旺旺是渴死的。 一场狂风沙,吹散了小分队。 旺旺和一个战士一起在茫茫的沙漠中迷途了。 在迷途的第三天上午,炙热的阳光火一般烤着他们。那个战士先倒下了。他呼唤着那个小战士,他的眼中积满了泪水,这是如花一样的青春呀,就在这大漠中泯灭了。他站起来,走了几步,他觉得喉头冒着火,眼冒着金星,他摇摇欲坠。 他心里说,不能倒下,绝对不能倒下,还有许多许多事等着他去做。对了,还有母亲,还有李大脚,还有从未谋面的孪生儿子。 一阵热浪扑了过来。 他踉跄了一下跪倒在地,他的双腿已经毫无力量了,疲软了,他心里燃烧着一团火。他在一阵晕眩中倒在了沙丘上面。 他像是在烈焰中扑腾。 他的心在枪林弹雨中穿行。 他闻到了焦煳味。 一股浓浓的焦煳味。 是炸弹落在身边爆炸后衣服燃烧的那股焦糊味。 他是烧不死的。他是野猪坳乡村里走出来的好男儿,他不会被烧死的。 隐隐约约,他听不到枪炮声了。 一片死寂。 这是战后的无名高地么? 怎么没有硝烟了呢? 他分明看到硝烟没有散去的呀,他正准备做好再次战斗的准备的呀,怎么听不到战友的声音了呢? 战友们是不是打仗打累了,在养精蓄锐呢?不对,从来没这么静的。五班长的笛声也没了,怎么回事,难道他牺牲了? 不,不会的,我喜欢听他的笛声,我一听他的笛声就会想起野猪坳故乡,想起刘师傅刨木头的声音。 对了,还会想起大脚银铃般的笑声。 不对呀,不可能这么寂静,这么冷。 刚才还是烈火的疆场,怎么会这么冷呢? 怎么会躺在冰块上面? 好冷! 天怎么这么黑,天从来都不会这么黑的。 大脚,你在哪里? 你银铃般的笑声怎么消失得这么快?大脚你怎么哭了?不,我不会离开你的,大脚。你是个好女人,嗬,嗬,你在唱山歌么?怎么听不见山歌声了呢?大脚,你欢快的眸子里闪动着许多许多美丽的星子吧。大脚,不会的,你的歌声不会消失。 冷呀—— 怎么会躺在冰块上呢? 哦,水,水凝结成了冰。 水,水怎么会凝结成冰呢? 水,水呀。 我要水。 大脚,我要水。 水在哪里? …… 旺旺睁开了眼,明晃晃的太阳刺得眼眸发痛。怎么啦?做了一个离奇的很不完整的梦?是梦么? 水在哪里?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 没走几步,他就倒下了。 这世界彻底寂静了。 没有梦了。 回归是寂静的。 当战友们找到旺旺的时候,他身体的另一半已被沙埋住了。 大脚擦了擦眼泪。 大水发现母亲不哭了,他反而想哭。他看到母亲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件东西,那是什么?大水知道,那东西很重要,那东西让母亲不流泪了。 大水没有办法理解那东西的分量。 大脚手中紧紧攥着的就是那个荷包,里面装有野猪坳乡村泥土的荷包。旺旺一直没有丢,旺旺一直用身体温暖着这个凝聚着大脚一片深情的荷包。 这个荷包是旺旺最珍贵的遗物。 后来,在大水远离故乡野猪坳乡村的时候,李大脚把这个留着旺旺灼热体温的荷包给了大水,大水也一直收藏着。荷包是有魂的。 大脚后来一直就没哭过。 大水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在往后的岁月中尽管碰到再大的困难打击也没有流过泪。真的,大水不明白。 蓝细牯也不会明白。 离开戈壁的时候,战士们列队送他们。 大脚看着这些兵们,心里酸酸的。 她不知说什么好。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上车了。 车开出了老远。 大脚还看到兵们在戈壁的风中站立着,久久地不愿散去,大脚突然觉得旺旺值了,那堆坟也远了。 大脚知道,她迟早要回来,要把旺旺的全骨取走,带回野猪坳故乡安葬的。 许多年之后,大水还是很迷惘,戈壁怎么会这么大,怎么连一棵树都没有。 大水眼中的金色小蛇还在纷飞。 数年之后,大水了解到自己的祖先从遥远的北方迁徙到客家之地的过程中有一个习惯。客家人在漫长的从北到南的迁徙途中,许多亲人死在了路上。他们把自己亲人的金骨捡起来,背在身上带到南方的客家山地。客家人是流浪的民系,他们不会把亲人的尸骨丢在流浪的途中,无论怎样,他们会带着亲人的尸骨流浪,直到找到了永久的安身之所。 所以,当在几年后,母亲李大脚非要去西北,把父亲旺旺的尸骨带回野猪坳乡村安葬的时候,大水就理解了母亲李大脚。这是后话。 大水和母亲李大脚从西北带着父亲旺旺的遗物回到了野猪坳乡村。他们一家人都戴着孝,孝是要戴七七四十九天的,野猪坳乡村在任何年代里都没有废除戴孝的习俗,这是对死人的怀念和对活人的启示。假如一个人死了没有人给他戴孝,那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大水不明白的事可多咧。 他不明白为什么全村人都给父亲戴孝。 那些受管制的“坏分子”不能戴。 但据说王矮子一家也戴了,他们是在晚上没人看见的时候戴的。白天他们被抓去游斗,晚上他们还要戴孝,这说明了什么?大水当然不会知道。 村里在五公岭一块风水宝地上,给旺旺建了一座坟。 那坟是空的。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会听到叫魂的声音。 那是七婆婆在叫魂。 大脚跟在她后面。 七婆婆举着一个火把在野猪坳乡村的田野上缓缓地走着,边走边叫:“旺儿,归来——”“旺儿,归来——” 她每叫一声,大脚就朝夜空撒一把纸钱。 纸钱飘飞。 “旺儿,归来——”凄婉的叫声,让人心酸。 纸钱飘飞。天远路长。 大水也跟在母亲身后。小水跟在兄长的身后。 大水想,父亲会不会在金缸里出现呢?还有那金色的小蛇。 在黑夜中,大水看不到金色的小蛇,但他知道,金色的小蛇在他心中,在他的脑海里。 野猪坳乡村淳朴的人们听见了那叫魂声,都凄泣不已。他们没有什么好的方式来表达对李大脚的尊敬,只有满腔的泪水。 ------------ 3.春荒 瓦楞上的革在暖洋洋的春风中摇曳着,像上官克亮的骨头,没一点分量。上官克亮和父亲上官猴子不一样,和兄长上官克明也不一样,他是野猪坳乡村里一个极不显眼的男人。这个极不显眼的男人前世修来了好福分,讨了个极标致的老婆,极标致的老婆一连给他下了三个崽,当然也是他这个野猪坳乡村小姓人家的福分,因为三个崽全是男崽。上官克亮当然可以想象三个崽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的风光喽,可这三个崽还没长大,就遇到了这多年未遇的春荒季节。极标致的上官克亮的老婆在春荒时节脸也黄了起来,这让上官克亮极为心疼。生下三个崽就够难为她的了,现在却因为饥饿再让老婆受罪,上官克亮不忍心了。 上官克亮标致的老婆叫韩嫲子。 韩嫲子是个善良的女人。 女人善良了就显得温顺,她从没对上官克亮发过火。可这年春天,她看着三个崽饥饿的样子,心酸了。她朝正在抽闷烟的上官克亮发火了:“没用的东西,你想让老婆孩子饿死呀!” 上官克亮任她骂。他无能为力地坐在那里,心如一口枯井。 韩嫲子骂完,就在一旁抹泪。 大儿子上官火把一块抹脸巾递给母亲,他已经五岁了。二儿子上官水痴痴地坐在门槛上咬着草根,可以看得出他饿得吞口水时滑动的细长的脖子,快四岁的上官水,对父母的吵架显得很淡漠。小儿子上官土刚会走路,他坐在地上哭。上官火搂着上官土,哄他别哭。上官土不停地哭,怎么也哄不好。这时,韩嫲子气不打一处来:“哭,哭死,哭死拉倒!” 上官克亮就站起来,他朝韩嫲子说:“你发癫了,对孩子那么恶干什么!” 要是上官克亮不发火,韩嫲子的火气或许会渐渐平息,熬到大食堂开饭的时间,去打一些食回来。她一看上官克亮发火,脸铁青了,脚跺一下地,眼泪淌下来:“你说,你说,跟你过了这些年,除了给你下这几个崽,我哪儿天舒坦过!你说呀,没良心的!” 上官克亮也饿极了,横着眼:“你要过舒坦的日子,怎么不去找地主老财?可惜现在是新社会了,解放都十多年了,地主老财也不顶用了。” 韩嫲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上官克亮踢了上官火一脚:“还死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抱土土出去玩。” 上官火赶紧抱着上官土,边出门边哄着:“哥哥带你上山采果子吃。” 谁也没有注意上官水。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咬着草根闲荡着离开了家门。 上官克亮和老婆韩嫲子还在吵。 这时,闪进了大队支书李堂材。李堂材沉着黑脸断喝道:“吵吵闹闹做什么!再吵就叫民兵把你们关起来。哭哭闹闹的像什么话,是不是对我们不满意?上官克亮,你可不要和你哥哥学,批斗游荡的滋味不好受。” 夫妻俩不吵了。 他们害怕李堂材。他目前是野猪坳乡村的最高统治者,他的权威令野猪坳乡村的“地富反坏分子”不寒而栗。 韩嫲子端一碗茶放在桌上,上官克亮请李堂材坐下。 李堂材像模像样地坐下,跷起了二郎腿。他那布满皱纹的黑脸让人琢磨不透。 “因什么事吵呀?”李堂材问。 “没什么,没什么!”上官克亮说。 韩嫲子不言语,女人家能说什么呢?野猪坳乡村的女人除了劳作生崽,还能说什么?在野猪坳乡村巴掌大的天空,对她们而言,阳光也会变成愁雨。 李堂材的目光在韩嫲子身上怪异地掠过,他说:“以后别这样吵吵闹闹,影响不好。又不是你们一家不好过,全国人民都不好过。要相信困难会过去的,毛**他老人家也和我们一起勒紧裤带渡难关呢,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的。” 说完,他就一摇三晃地走了。 上官克亮无言。 经过支书李堂材的训斥后,他们都心平气和了些。 可肚子还是饥饿的呀。 这让人愁让人急的春天,田野上的秧苗绿油油的,今年或许是个丰收年,但那又怎样?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时节,野猪坳乡村也像全国各地一样,办起了大食堂,整个野猪坳乡村有好几个大食堂。人们一日三餐定时到食堂去领自己的那份食物。因为春荒,食堂也只能煮出稀溜溜的米汤给社员们吃。有时,大队和生产队让社员们上山采野菜,野菜混在米汤里的滋味又苦又涩,而且吃了猛拉肚子,社员们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 又到领食物的时间了,李大脚早就做好了准备,自从大办食堂之后,她就在食堂里做饭。谁都知道野猪坳乡村的寡妇李大脚是个好人,但她这个好人也没有办法解决村里人的饥饿呀。 李大脚识字,这是旺旺在早年教她的。识字的村民并不多,所以大脚就担当了分食的重任。 李大脚站在大桶的稀米汤面前,拿起花名册像生产队出工一样点名了。喊到谁了,谁就过去领食物,领完后,她就圆珠笔在花名册上打个勾勾,防止人们重领多领。 人们都在窃窃私语。 “这日子怎么过哟。” “屙了好几天了,都屙不出东西了,血都屙出来了。” “早先人吃观音土,现在新社会了还有人吃观音土。昨晚,李四吃了观音土,快出人命了。那肚子像血吸虫病一样,鼓鼓胀胀的,他一直在喊痛,喊得都快没气了。” …… 这些话有时就传进了李大脚的耳里,她一阵阵地难过。 韩嫲子挤在人群中,听着这些不能被村干部们听见的窃窃私语,心里想着三个儿子饥饿的情形。 “上官克亮。”李大脚叫道,“上官克亮家里来人没有?” 韩嫲子心里一喜,拼出力气喊:“大脚嫂,我来了,来了。” 她挤过去,把装食物的一个大臼头伸过去。 她心里庆幸没有最后一个打食物,很多情况下最后一个打食物尽是清汤水了,早点打还能要上几颗米粒。 李大脚给韩嫲子打了五勺米汤之后,就对韩嫲子说:“走吧,人头一勺。” 韩嫲子的目珠死死地盯着桶里的米汤,怔在那里。 李大脚叹了口气,多打了一勺子:“快走吧,别人看到了会有意见的。” 韩嫲子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李大脚一眼,端着臼头挤出了人群。 韩嫲子走在村道上,迎面碰到了支书李堂材。 堂材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韩嫲子虽说饥饿但风韵犹存的身段,说:“韩嫲子,干什么去呀,今天不出工,生产队放假哪?” 韩嫲子说:“没什么事。” 堂材“哦哦”着擦着韩嫲子的身子过去。堂材走出一段路后,回头对韩嫲子说:“韩嫲子,晚间到大队部来吧。” “有什么事?”韩嫲子问道。 “你来就行了,反正有事交代你。”支书李堂材“嘿嘿”干笑了两声。 韩嫲子心想:这饥饿的季节,会有什么事呢? 一路上,韩嫲子心里颤颤的,晚上去不去呢?他是党支书,权力很大的呀。她有些儿胆怯。 回到家里,上官克亮躺在床上要死不活。 上官火不知跑哪儿去了。 上官土在地上爬来爬去,抓着什么都往嘴巴里塞。 上官水坐在门槛上,嘴巴里咬着草根遥望远山。远山空蒙,有鸟飞过。 上官家的土铳挂在厅堂的一角,许久没人碰它了。上官克亮根本就不是个猎手。 韩嫲子看着儿子们,心里一阵刀割。 她没敢把支书让她去的事告诉男人,她心里很清楚,告诉他也没什么用。 天摸黑了。 韩嫲子擦了把脸,把儿子们安排睡了,然后就出门。 上官克亮死人一般地在床上睁开眼,吐出一句话来:“哪里去?” 可他话没说完,韩嫲子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之中。 大队部里,支书李堂材在等她。 这偌大的早先的李家大院现在是野猪坳乡村的大队部。难道大队部就李堂材一人?是的,李堂材把文书和在大队部里做饭的人都弄回家去了,就他一人在等候韩嫲子。他似乎知道韩嫲子一定会来,他有把握,野猪坳乡村对他而言是那么的有把握。 李堂材看着韩嫲子踏进了这个院子。 他眼睛顿时一亮,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他迎了上去,然后把大门反闩上了。 他把韩嫲子引到他办公的屋子里,这屋子是原先李七生的卧室。在他办公的屋子里摆着一张床。他平常很少回家去住。他喜欢住在这里,他知道住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并不是谁都能住在这里的。 韩嫲子看到了支书李堂材脸上怪异的笑容。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韩嫲子问支书李堂材:“支书,唤我来,有甚事?” 堂材盯着她的脸看,似乎想从她那秀气而又呈菜色的脸上看出花来。 李堂材说:“让你来,是有些事。” 李堂材的眼睛怪怪地看着韩嫲子。 韩嫲子做姑娘时是个美人儿,男人的目光她碰得多了,可就没碰过像支书李堂材这样的眼光。她心里咯噔一声,知道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了。 李堂材的老婆是个瘫子,中风瘫的。据说李堂材的老婆年轻时也不丑,可到了四十多岁就瘫了。李堂材的儿子在县城里工作,女儿出嫁了,他不想面对瘫掉的老婆,这也许是他不想回家住的原因之一吧。 年过五十的李堂材身体还是那么的硬朗,像三十多岁的男人那样。而且,他气色也好,虽然脸黑,可根本就不像这饥饿春天里的野猪坳人。这让韩嫲子心里疙疙瘩瘩的,他凭什么活得这么滋润? 李堂材从他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碗白生生的米饭来,让韩嫲子大吃一惊,他支书也和村人一样在大队的食堂打饭吃,他为什么有这白花花的大米饭? 李堂材发现韩嫲子盯着这碗米饭的眼光是那么的奇异,他的心跳加快了,他觉得血管里的血在奔涌着。 浪潮从他的心底汹涌而起。 他不知如何开口。 “我想,”李堂材使劲吞了两口口水,平常说话那种气壮如牛的感觉没了,变得结结巴巴了,“我想,想,想……” 韩嫲子:“你想干什么,你就说嘛,我还要回家。” 这话轻轻柔柔的,好像是在暗示李堂材什么。 李堂材把那碗白花花的大米饭推过去,终于壮了胆,说出了他的目的:“我想和你睡觉!” 天哪!这是人话么? 韩嫲子心一惊就想走。 李堂材拉住她:“你不要这米饭啦?” 韩嫲子犹豫了一下,李堂材乘机将手伸向韩嫲子的胸脯。 韩嫲子猛地扯开了他,喊了声:“我不要!” 韩嫲子冲到门口,拉开了门闩,跑了。 李堂材没想到会这样。 他恶狠狠地重重地关上大门,无比沮丧地回到屋里,把那碗白花花的米饭往地上砸去! “叭”的一声脆响。 碗破了,大米饭洒了一地。 李堂材怔住了。 他突然蹲下身子,怔怔地看着那地上的白米饭。 他的身心颤抖了一下:救济粮还没有到哇! 他把地上的白米饭一团团一粒粒地捡起来,塞到嘴巴里。 那香喷喷的白米饭毫无滋味。 他坐在地上。 他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 他无奈地哽咽起来。 后来有人说,李堂材总是在夜深人静时躲在大队部里的那间李七生住过的屋子里哭,那哭声很凄惨,听了怕人。 这个春夜的晚上,浮动着一层湿湿的水雾。 李大脚在那里纳鞋底。 她似乎注定了一生一世都要纳鞋底,早先给旺旺纳,现在给十岁的大水小水纳。在她纳鞋底的时候,大水小水趴在饭桌上的油灯下做作业。 油灯摇曳。 大脚那时还很年轻。虽说儿子都十岁了,她还是很年轻。自从旺旺牺牲之后,她一直就没有再想什么婚嫁的事,她的心情平淡如水,心情平淡如水就会活得年轻。李大脚在再苦的岁月里,也能保持一种恒常的心态,这在野猪坳乡村的人群中是极少见的。 饥饿对李大脚而言算什么呢? 是的,不算什么,李大脚早就有预感,饥饿会在某个春天里出现。因为她忘不了旧时代许多饥饿的春天。在收成的季节里,她不会想大吃饱吃,她会想到饥饿的春天。她有办法度过饥饿的春天。 她的办法是隐秘的,不可让人知晓的。 特别是在这办大食堂的春天里。 大水小水在做着作业。 再怎么样,也要让孩子们发奋读书,这是李大脚不变的想法。 或许她也没有忘记贵生,那个至今杳无音信的野猪坳乡村第一个走到大上海读书的青年,她的同父异母的兄长。 大水抬起了头。 他无精打采地望着一针一线纳着鞋底的母亲。 母亲俊俏的脸上有些菜色。 但她是那样的安详。 这让十岁的大水怦然心动。大水不会忘记母亲李大脚在油灯下纳鞋底的情景。 小水也抬起了头,看着母亲。 他饿了。 其实每次李大脚分完食物,留给自己的都是清汤寡水。她常无奈地把那清汤寡水端回家,给儿子和婆婆吃。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李大脚心里也怪难受的。那些清汤寡水在肚子里很快就溶掉了,孩子们能不饿么!李大脚自己能忍,无论怎样,她做饭,靠饭的气味的熏冲也能解点饥饿呀。儿子们却经常忍不住饥饿,翻着白眼,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 小水不像大水那样忍得住饥饿。 他会叫。 他看着母亲,叫了声:“妈姆。” “什么事?”李大脚头也没抬,还是一心一意地纳鞋底。 “妈姆,我肚子里有虫子,虫子钻得肚子好痛。”小水是个机灵鬼,他说肚子里有虫子,不说他饥得难受了。 大脚笑了:“妈姆给你煮点药喝,喝了就好了。” “不要,不要。”小水看着母亲,“我肚子不痛了。”他可不想吃草药熬的苦水,喝了那些苦水,就更饥饿了。 大脚就不说话了。 这时,在厅堂的蒲团上打坐念佛的七婆婆起了身。她对大脚说:“大脚,给他们吃点吧,那些地瓜干够吃的。”大脚说:“妈姆,够吃也要省哪,这么些年,我们家没挨着饿,就是靠省呀。不是饿得不行了,还是不吃为好。”七婆婆叹了口气:“也是,要不是你精打细算操持家,我这把老骨头也饿死了。”大脚说:“妈姆,你去给他们拿点地瓜干吃吧,我看这春天能熬过去的。”说完就递给七婆婆仓房的钥匙。她不会拂婆婆的意的,况且,这一天的清汤白水也够他们受的了,她该给他们加点小灶了。 七婆婆开了仓房,从箩筐里抓了两把地瓜干出来分给大水小水吃。 大水把地瓜干让给母亲吃,李大脚笑了,她吃了一块就说:“妈姆不饿,大水吃吧。” 小水高兴地吃着东西,狼吞虎咽。 大脚对七婆婆说:“你也吃点吧。” 七婆婆说:“我还抗得住,念念佛就不觉得饿了。” 大脚也就无话了,继续纳她的鞋底。 为什么他们家有地瓜干充饥呢? 这和大脚有关。大脚是个勤劳而有些心计的女人,她偷偷地在空闲时间里,在山里一个人们不易发觉的地方开了一块荒田,种上了地瓜,秋收后就把地瓜切碎,偷偷地在山上晾干,然后偷偷地运回家来,这些地瓜干在春天里派上了用场。 这是绝对不容许的,要是被发现了,那可了不得了。但李大脚做得天衣无缝。 大水小水刚吃完地瓜干,李大脚就听见了敲门声。 大脚走到门口,问了声:“谁?” “大脚嫂,是我,韩嫲子呀。”门外的是韩嫲子。 她“吱呀”一声打开门。 韩嫲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走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了?”大脚问。 “呜——”一见到大脚,韩嫲子就哭了。 大脚赶紧关上门,把韩嫲子领到厅堂里坐下,给她倒了碗水,让她喝。 韩嫲子端着那碗水,眼泪叭叭往下掉,泪水掉到碗里头,打起一个个小水花儿。 “莫哭,莫哭,有什么事尽管说,我给你做主。”大脚劝道。野猪坳乡村里的年轻女人们碰到什么事都和大脚说,大脚人缘好,又乐于助人,天不怕地不怕,她成了野猪坳乡村里女人的主心骨。 韩嫲子把碗放在桌子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看着大脚,一时又说不上来了,不知该不该说。 “大水小水,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背书咧。”大脚对儿子们说。 大水小水就进屋睡觉去了。 他们都是听话的孩子。 七婆婆在蒲团上打坐念佛。自从旺旺死后,她就整夜整夜地打坐念佛。她在祈祷,为死去的和活着的亲人们祈祷,她贫苦的生命在念佛打坐中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超脱和升华。 “韩嫲子,你说吧。”大脚轻声催她。 韩嫲子把今晚李堂材唤她去的事情说了一遍。 七婆婆道:“阿弥陀佛,造恶哟。” 大脚听罢气坏了。 她喃喃自语:“原来他要二两米去是为了这样子!他说是给一家贫困户的呀。” “韩嫲子,你别伤心,你先回去吧。”大脚对她说,因为对方是李堂材,她要小心对待,换着别人,她马上就会去找他算账。 韩嫲子走了。临走时,大脚让她不要和任何人说。大脚陷入了沉思。 韩嫲子从那个晚上以后,一见到支书李堂材就躲得远远的。他召集全大队群众大会时,韩嫲子也不敢抬头看李堂材的脸。李堂材每次看见她,也怪怪的,那皱纹舒展不开。 韩嫲子觉得大脚真是个好人。 大脚每次分食时,都要多给她两勺。 据说这事被支书李堂材知道了。 李堂材就找李大脚去谈话:“你怎么能这样?就这一点粮食,救济粮又没到,这个多一勺那个多一勺,后面的人吃什么?” 李大脚说:“韩嫲子不易!” 李堂材有点火:“谁易?” 李大脚就不说话。 看大脚不说话,李堂材有点来劲:“别看你舅舅在地区当官,野猪坳的事还是我说了算。”其实,他说完这话就后悔了,要是大脚在蓝细牯面前告他一鸟状,他还当个狗屁支书。 大脚:“你想怎样?” 支书:“你以后这样,就滚出去出工种地下田劳作!” 大脚冷冷地说:“我们苦惯了,干什么都一样。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说给乡亲们听?” 支书:“我干干净净的,我有什么鸟事。” 大脚还是冷冷地说:“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支书:“你痛快一点,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脚:“你真要听?” 支书:“说吧,别慢吞吞的。” 大脚:“那好,我问你,上次你从食堂拿去的二两米真的给贫困户了?” 支书:“是呀!” 大脚:“你别硬。你以后别打韩嫲子的主意了。” 说完,大脚走了,理也没理他。 把支书李堂材愣在那里。 关于多给韩嫲子两勺米汤的事,他再也没敢提,还常在大脚面前说好话,夸大脚是好社员。 韩嫲子很感激大脚。 在贫困的岁月里,两勺米汤能救命呀。 韩嫲子越来越觉得丈夫无能了。 一个晚上,丈夫上官克亮看孩子睡着了就朝她摸过去。 她太累了,早已呼呼入睡。 上官克亮尽管肚子饿得咕咕作响,可他还是对韩嫲子产生了某种欲望。 他想,这样或许能解决饥饿和失眠的痛苦,上官克亮的想法是现实的,也是愚昧的。 他摸到了老婆的乳房。 他一阵激动。 老婆的乳房还没有完全干瘪下去,他喜极了。许久没同房,上官克亮一阵狂喜就忘记了春天里许多不快的事儿。 老婆的睡相很好看。 他第一回觉得老婆是这么好看,他内心涌出一股甜滋滋的味儿。 他开始喘息。 粗重的喘息。 心要蹦出来了。 他猛扑在老婆的身上,解老婆的裤带。 韩嫲子醒了,她发现白天饿得瘦狗一样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老公,到了晚上像一头狼有如此的兴致,气得一把把他推了下去。 上官克亮哀嚎了一声。 他心想,完了。 他知道老婆这种态度是决计不会和他干任何事的了,他躺在那里,心里一下子变得苦苦的闷闷的,肚子里又响起了难受的咕咕的叫声了,这漫长的春夜如何度过? 韩嫲子很恼怒。 她恶狠狠地低骂:“没出息的东西!有本事去弄食的养活老婆孩子呀。你就知道干这下作的事,就知道下种,你害得我们还不够么!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一会儿,上官克亮的呼噜声响了起来。其实,他是装睡的,他不装睡的话会让韩嫲子更恼怒。韩嫲子长叹一声,重新睡下。 小儿子上官土醒了,大哭,韩嫲子过去把他抱过来,问他是否要尿尿。 韩嫲子起来点亮了煤油灯。 她吓了一跳。 她看到在另一张床上,二儿子上官水坐在那里,睁着一双大眼,看着空洞的夜。 韩嫲子说:“水水,怎么不睡?” 上官水没有回答。 韩嫲子怎么也没想到二儿子上官水会死,会死在悬崖底下。 那天中午,韩嫲子打米汤回来,唤儿吃饭时,发现上官水不见了。上官克亮出工回来躺在床上死尸一般。 “水水呢?”韩嫲子推了推床上挺尸的上官克亮。 上官克亮昏昏糊糊答非所问:“粥打回来了么?” 韩嫲子吼叫道:“你吃屎去吧!” 韩嫲子找遍了野猪坳乡村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上官水。她一听丈夫竟然不知儿子失踪了,还问粥,顿时大怒。她骂声刚落,就脱下脚底的布鞋,狠狠地抽打上官克亮。 上官克亮被打醒了。 他知道儿子没了,急忙下床,奔出屋外。 韩嫲子问上官火:“火火,你知道水水到哪里去了么?” 上官火迷惘地摇了摇头。 上官火在给上官土喂米汤喝。 “就知道吃,吃,我让你吃个够!”韩嫲子发了狠,使劲把一碗米汤打掉在地。 上官土马上趴到地上,用舌头舔那米汤。 韩嫲子心酸了,欲奔出去找上官水。 这时,上官火开了口:“水水是不是到山上采春果吃了?” 韩嫲子马上想起上官水坐在门槛上向远山眺望的情景。她朝山那边奔去。野猪坳山上,在春天时分,有一种植物会结出苦涩的红果,叫春果。那种红果一般生长在悬崖峭壁上,很难采摘。但野猪坳饥饿的胆大的孩子总会千方百计采摘那果子吃,来填肚子。 韩嫲子上山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上官水。 上官水是聪明的孩子,她再苦也要把他扯大培养成人,可他不见了。韩嫲子顿觉万箭穿心,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野猪坳乡村,边走边喊:“水水,我的心肝,你在哪里——” 当她奔到村口,碰到了支书李堂材。 李堂材一看韩嫲子欲死欲活的样子,忙问道:“韩嫲子,发生了什么事?” 韩嫲子一见李堂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破口大骂:“就是你这个枪毙鬼,打靶鬼,搞什么大食堂,害得我们家的水水没了。” 李堂材丈二和尚摸不清头脑:“水水怎么啦?” 韩嫲子冲过去,使劲推了他一下,喊道:“水水,我的心肝,你在哪儿——” 李堂材断定韩嫲子疯了。 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水水不见了。 他马上回村,召集了二十多名基干民兵上山找水水。 韩嫲子一回到家门口,看见上官克亮坐在门槛上抽闷烟,火火抱着哭喊的土土站在上官克亮的身后。上官克亮也没有找到上官水,他心情郁闷地等待着韩嫲子的归来,他希望韩嫲子把上官水领回来,挨点骂都无所谓了。 可韩嫲子没有领回上官水。 韩嫲子领回了一肚子的气满腹的无名火:“死鬼,你连儿子都不要了,我不活了哇——” 李大脚闻讯而来。 她和野猪坳乡村的几个女人上来拉扯韩嫲子,让她停一下,安慰她,水水不会有事的,兴许他和小伙伴们到哪儿个山旮旯去玩了,一会儿就会回来。 韩嫲子欲死欲活。 晚上,李堂材领着民兵回来了。他的脸色很难看,李大脚一看就知大事不好,出事了。果然,一个民兵双手抱着上官水血肉模糊的尸体朝韩嫲子家里走了进来。 上官水殁了。 他是攀在悬崖上吗,为了采一串春果不慎掉下悬崖而摔死的。 他那弱小的尸体在民兵手里,如一条干枯的树枝,失去了嫩绿的生命的叶片。 韩嫲子昏死过去了。 上官火扑了上去,拉着弟弟的衣襟喊叫着:“水水——” 上官克亮还在那里抽闷烟,无声无息,似乎这发生的事与他无关。 上官土大哭,他的哭声尖锐而痛苦,这是一个幼童在春天里凄怆的哭声。 水水死了。 韩嫲子没有疯。 像野猪坳乡村许多坚韧的女性一样,她在悲痛过后默默地承受了这种巨大的打击,没有疯。 她发誓,再不和上官克亮同床共枕了。 上官克亮痴了,一天到晚抽闷烟,眼中一片迷茫。 韩嫲子一见他就骂:“没出息的东西,你去死吧!” 上官克亮对韩嫲子的骂无动于衷。 韩嫲子从一个驯良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不羁的女人。 上官水的死对李大脚而言,应该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但她看着自己两个也叫水的儿子在这饥饿的春天茁壮成长时,她心里有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她想到了那一箩筐地瓜干。那是让大水小水茁壮成长的地瓜干,要是当初把这地瓜干分点给韩嫲子,上官水就不会死了。想着想着,她就有点感伤。 在一个夜里,李大脚提了一小布袋的地瓜干送给了韩嫲子。 韩嫲子感动极了。她十分清楚,这地瓜干来之不易。她推让道:“大脚嫂,你拿回去吧,大水小水都长大了,他们需要。” 大脚就说:“他舅爷在外面当官,捎了些地瓜干来,家里还有的。” 韩嫲子就收下了。 大脚好像还了一个愿,心情畅快了。她想,无论怎样,那些地瓜干能够让韩嫲子抵挡一阵子饥饿的。 就在这个夜里,支书李堂材敲开了李大脚的门。 李大脚看他手中提了一小布袋沉甸甸的东西。 “什么事,支书?”大脚问。 “县城里的儿子捎了些黄豆来,你给韩嫲子送去吧。过些日子救济粮到了就好了。” “你自己怎么不去送?” “还是你去好。” 支书说完就走了,消失在黑夜之中。 大脚又一次来到了韩嫲子家。 韩嫲子呆了。 韩嫲子:“大脚嫂,你疯了。你要把你的家搬来呀。” 大脚:“好妹子,这是支书送给你的。” 韩嫲子:“我不敢要。” “收下吧,没事的。”大脚笑笑,“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大脚走后,韩嫲子失眠了。 半夜时分,韩嫲子出了门,径直朝大队部走去。大院的门没闩,因为大队部里经常有人夜归。 她摸到支书李堂材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谁呀?”支书起床了。 “是我。”韩嫲子说。 支书房里的灯亮了。 支书开了门。 支书惊讶地看着送上门来的韩嫲子,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就是那样呆呆地看着韩嫲子关上了门,走到他的床边,慢慢地脱光了衣裳,露出洁白的胴体。 那洁白的胴体在飘摇的煤油灯下,透出迷人的光泽。 支书觉得口干舌燥的。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说实话,他这一生从没见过这样美丽如此美妙无穷的女人的胴体,女人与女人之间原来有如此大的差别,怪不得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们都喜欢娶漂亮的女人,一房又一房总不嫌多。 “韩嫲子——”他浑身哆嗦了。 韩嫲子十分清醒,十分理智,她轻声对支书说:“来吧,支书,我给你,别怕,我自愿的。” 支书不知所措。 说实话,他曾幻想过,他曾在无聊的漫长的黑夜里无数次在意念中亲过她的嘴,抚摸过她的脸,进入过她身体的最深处……他闭上了眼。 突然,支书扑了过去。 他扑过去,捡起韩嫲子掉在地上的衣裳,盖在她身上,转身离开了他的房间。 韩嫲子哭了。 哭声很响。 似乎整个野猪坳乡村都听到了。 唯独上官克亮没有听到。 这的确是个饥饿的春天。 也是野猪坳乡村最后一个如此饥饿的春天。在这个春天里,连狗都饥饿得如狼似虎,为了争一泡孩子拉的稀屎而相互咬得狗血淋漓。 在这个春天即将过去的时候,李大脚的儿子小水发生了一点意外。 那是个温馨的春夜。没有雨,天上繁星点点。 小水突然要上茅坑。 他下了床,出了门。因为他家离茅坑较远,他不愿走太多的路,睡眼惺忪的小水就在自家的墙角拉屎,那个春天里,狗的鼻子特灵,只要一闻到屎味,狗们就争先恐后地奔跑过来,开始抢屎大战。 小水的屎还没拉出来,狗就把他围住了。 他赶着狗,一边拉着屎。 他的屎一拉下来,狗就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开始争夺了。 小水被狗弄得上蹿下跳的,没等他的屎拉完,他就惊叫了一声,提着裤子往家里跑。不好了,他的卵子被抢食的狗咬破了。母亲李大脚赶紧起来,点亮了灯。 外面的狗还在吠着,狗咬着狗。 李大脚看到小水的下身血不停地流。 她吓坏了。 她让小水躺在床上,捏了捏小水的卵子,发现两个蛋还在,只是咬破了卵子的皮。她放下了狂跳的心,笑了:“还好,没咬破。要咬破了,你长大后就找不到老婆了。” 接着,她就到田野里寻了几种草,捣烂后,敷在卵子上,用布包好。“没事的,明天就好了。”大脚安慰儿子。小水点了点头,泪水汪汪的,母亲的微笑让他减轻了许多疼痛,母亲的微笑让他安心地度过了这个春夜。 ------------ 4.闷热 李大脚觉得这个夏季出奇的热。 山野无拘无束凉爽的风被毒日头吞噬了。早稻在闷热的空气中渐渐地饱满、成熟。望着田野上渐渐变得金黄的稻穗,李大脚心里有了某种甜蜜,稻谷成熟的香息勾起了李大脚心底对丰收的渴望。野猪坳乡村的人们也在稻谷成熟的香息中充满了对丰收的渴望。 在这闷热的夏季,早稻收割之前的那段日子里,野猪坳乡村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四清”运动或许是*****的前奏,反正,“四清”运动开始后,野猪坳乡村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李大脚的人生也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野猪溪的溪流汩汩地流着。 清晨淡淡的青雾在野猪坳乡村的上空缓缓地游动着。 李大脚从野猪溪里挑了两木桶的水,婷婷袅袅地走在村道上。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跟在她身后。 那戴眼镜的年轻人戴着一顶军帽。 李大脚对年轻人说过,这么热的天戴帽子会长瘌痢的,年轻人笑道:“不讲卫生的乡下人才会长瘌痢,我们城里人天天洗头的。”他既然在这闷热的夏季还能戴住帽子,这让李大脚心里不舒服,她不知道这城里来的大学毕业生心里是怎么想的。 跟在李大脚身后的年轻人叫黄善文。 黄善文是省里派下来的“四清”工作队队员,负责指导野猪坳大队的“四清”工作。李大脚不相信他是大城市里来的读书人,因为他的傻乎乎的样子和她心目中的贵生那温文尔雅的形象相差甚远。 黄善文一来到野猪坳乡村,就闹了一个大笑话。 他竟然被一泡屎憋坏了肚子。 他来的那天中午,大队书记李堂材特地割了几斤肉,杀了一只山地肥嫩的土鸡招待他。在大队的小食堂里,李堂材一干大队干部陪黄善文边吃边喝,讲一些十分淳朴的客气话。黄善文初来乍到,对野猪坳乡村的情况不太熟,但这样热情的款待让他感到了某种亲切——边地山民的亲切,于是就放开肚子大吃起来。 东西吃多了,自然要排泄。 但黄善文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排泄。 他住的大队部的那间屋里没有抽水马桶,大队部的院子里也没有公共厕所。 他在乡村找厕所,可乡村里的茅坑又臭又破,而且苍蝇到处都是。他愣是不敢进去。他很无奈,只好忍着。 这一忍,就忍出了毛病。下午,他和大队里的干部们开会时,肚子突然一阵一阵地绞痛起来,这可把支书李堂材吓坏了。看着他脸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的样子,大伙竟不知所措。黄善文痛得没办法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狂奔出去。 他随便找了个又脏又臭的茅厕,钻进去捂着鼻子,稀里哗啦了一通之后,才感到了畅快,肚子痛的感觉顿时消失。当他提起裤子,逃也似的出了茅厕的门,他看到李堂材和大队干部们在外面焦急地恭候着。 他心里涌起一股怪怪的感觉。 他说:“没事没事。” 大伙哈哈笑了起来。 李堂材就说:“乡下条件差,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黄善文心里嘀咕了一声:“真没办法。”表面上却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 但从那以后,黄善文就落下了便秘的毛病,他实在适应不了野猪坳乡村的茅坑。每次上厕所,他都没拉完就逃出了茅厕。 在这个清新的清晨,黄善文为什么跟在李大脚的身后呢? 他是要找李大脚了解情况的。 关于支书李堂材的情况。 他一早就起来跑步,跑完步之后就看到李大脚在野猪溪边挑水回家,于是就跟了上去,他找过大脚几次,但大脚却没说什么。他想,必须从李大脚的口里得到一些支书李堂材的罪证,好发动群众夺李堂材的权。他知道,周围几个大队的夺权斗争已经开始了,野猪坳乡村也不能落后。 “大脚嫂,听说支书在困难时期想用米饭诱奸女社员韩嫲子,有这回事么?”黄善文在李大脚的后面小跑着,因为李大脚走得太快了。 李大脚说:“没有的事。” “可是有人证的呀。”黄善文说。 “谁?”李大脚问,她心里一惊。 “上官克亮。”黄善文说,“是上官克亮亲口告诉我们工作队的。他说,李支书在困难时期想用米饭诱奸女社员韩嫲子的事你是知道的。其实,我们掌握了很多李支书的情况,只是想让你也说出一两条,那么就更有说服力。你是烈属,又是贫下中农,你要是能指证李支书,那么,我们的夺权斗争就会开展得很顺利了。” 李大脚不太喜欢这个戴眼镜的工作队员,她没好气地说:“李支书是好人,他也是贫苦人出身,我就知道这么多。况且,人活在世上,谁没有点错误呢?” “对,你说得对,李支书区别于地主反革命,他还是党员嘛,你接着说,他有些什么错误?”黄善文顺竿往上爬。 “我不知道。”李大脚加快了脚步。 黄善文没想到李大脚这么倔,只好站住,对着李大脚风风火火挑水而去的背影,大声说:“大脚嫂,你别忘了,你是贫协委员咧!” 李大脚没有回答。 她心想,贫协委员能当饭吃? 再说,又不是她自己要当贫协委员的。自从“四清”工作队进了野猪坳乡村之后,野猪坳乡村就成立了贫下中农协会筹委会。贫协都是由一些村里较贫困的社员组成的。大锅食堂不搞了之后,野猪坳乡村的人们生活好过了些,最起码不会饿死人了,刚刚过上两天好日子,又搞什么“四清”运动,野猪坳乡村的人们的心情是复杂的。那天,上官克亮叫李大脚去开会,说是贫协开会,李大脚就成了贫协的委员,贫协里唯一的女委员。 李大脚弄不明白这社会的真面目,她的想法就是不要挨饿,培养两个儿子成人,其他的事儿她是不会考虑太多的。 但她总是不经意地被卷入野猪坳乡村里的漩涡之中。 李大脚没想到贫协真的把矛头指向了李堂材支书。 那天热得狗不停地吐着舌头,村里树上的叶子懒洋洋的,无精打采。太阳老早就升起来了,等乡村里的社员们吃过早饭,太阳的热能已经开始炙烤野猪坳乡村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棵树,每一块空地,每一个室外的人了。 贫协**上官克亮吃完早饭,便来到了李大脚家。 李大脚正吩咐大水小水去上学。 大水小水走到门口时看到了上官克亮。上官克亮今天穿着一件只有过年过节才穿的半新的衣衫,口里叼着一根纸烟,他的面色和困难时期相比要强多了。他踏进了李大脚的家门。 “来了。”大脚淡淡地说。 上官克亮看大脚冷淡的样子,笑了笑:“大脚嫂,昨晚你没参加贫协开的会,黄工作组让我告诉你,今天上午斗争李堂材,他说,每个贫协委员都要传达到的。” “为什么要斗争李堂材?”大脚冷冷地问。 “是黄工作组的意思。”说完,上官克亮就走了,他不敢在李大脚家多待,他怕李大脚。 批斗李堂材的会是上午九时许开始的。 乡场上坐满了村民。 乡场上的那个临时搭起来的台上放着一张桌子,这张桌子无疑是讲台。在台子的底部,放了一排桌子和凳子,黄善文和贫协委员们像模像样地坐在那里。 李大脚没坐上去,她和群众一起坐在台子下面的乡场上。黄善文看见了她,和旁边的上官克亮耳语了几句。上官克亮笑着点了点头,便下了台子。他来到李大脚旁边,赔着笑:“大脚嫂,黄工作组让你到**台上坐。” 大脚:“我一个女人家,坐在上面丢人现眼!” 上官克亮:“咋能这样说呢?黄工作组说了,一定要上去的。” 大脚:“你告诉他,我是不会上台的。” 上官克亮知道李大脚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他上了台,和黄善文耳语了几句。黄善文脸色阴了一下,但他没说什么。 接着,批斗大会就开始了。 李堂材被两个基干民兵押到台子底下,面对着群众。 他低着头,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黄善文宣布开会后,第一个上来控诉的是上官克亮的老婆韩嫲子。 韩嫲子是在台上的那张桌子前开始控诉的,面对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韩嫲子的声音很大:“李堂材不是人!他不是人哪!” 她就把李堂材怎样要诱奸她的事用野猪坳语言描绘得十分生动,而且说着说着就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她生动的描绘,使台下坐着的人们激愤了。 她的叙述当然省略了许多真实的内容。 这些,知情的李大脚当然知道。 她一控诉完,上官克亮冲到台前,举起手高呼:“打倒蜕化变质分子李堂材!” “打倒蜕化变质分子李堂材!” “打倒蜕化变质分子李堂材!” 群众沸腾了,他们也高举着手高呼。 上官克亮又高呼:“打倒地富代理人李堂材!” “打倒地富代理人李堂材!” “打倒地富代理人李堂材!” 上官克亮振臂高呼:“夺李堂材的权,坚决和李堂材斗争到底!” 李堂材面对这飞来的横祸,眼睛里积满了泪水,他十分清楚斗争的严重性,赶紧低头认罪:“我有罪,我该死,我要坚决和地富分子划清界限,重新做人!” 就这样,这位大队支书被夺了权。基于他自觉低头认罪,保留了他的党籍。 这实在是闷热的夏季。 李大脚在闷热的夏季里感到了某种无奈,开完斗争李堂材的大会回到家里,身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她弄不明白,为什么上官克亮变得这样了,为什么韩嫲子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说话,伤害了他人又伤害了自己。 有一件事李大脚不知道。 韩嫲子回家后便躲在灶房里抹泪。 神气活现的上官克亮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野猪坳乡村里头有头有脸的人,他回到家,看到老婆在灶房里哭,就气呼呼地说:“你哭个鸟,我妈死时你都没哭,现在为谁哭丧!” 韩嫲子没理他。 自从那饥饿的春天里儿子上官水死后,韩嫲子就对他很冷漠了。她在许多上官克亮发情的夜晚拒绝了他。她知道上官克亮是个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如他哥上官克明咧。她今天上台控诉是出于无奈的。她心里虽然恨丈夫,可丈夫现在当贫协**了,或许他会改变,无论怎样,上官克亮还是她的丈夫。这些天,每天晚上上官克亮都跪在地上求她,让她控诉李堂材,她心软了,就这么豁出去了一回。 可在她回家的途中,她看到了李大脚。 李大脚在那村巷里等着她。 这闷热的天气,她们都大汗潸襟,汗水湿透了她们的粗布士林蓝衣衫。 她们对视着。 李大脚的眼中迸出一股比烈日还强烈的火光。 韩嫲子心虚了,低下了头。 李大脚往地上啐了口痰:“没良心的东西!” 韩嫲子受不了了,飞快地跑开了。 想起李大脚的眼光,她后悔极了。 上官克亮走近了韩嫲子,他现在地位变了,心情似乎特别好。他把韩嫲子拉到房里,砰地关上了门。 “你要干什么?” 韩嫲子心里难受极了,她问道。 “我要弄你!” 上官克亮狂扑上去,把韩嫲子摁在床上,边撕她的衣服边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知道你嫌我没有本事,我要证明给你看,我上官克亮不是你想象的男人!我他娘的一直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厉害,你这个烂狗嫲(母狗)!” “你这个畜生,你给我住手!”韩嫲子大声叫道,她拼命地挣扎着,乱抓乱挠。 上官克亮火了,狠狠扇了韩嫲子两个耳光,把韩嫲子打得两眼冒金星。 挨了打的韩嫲子像头暴怒的母豹,她的手指甲深深地抓进了上官克亮裸露的光脊背上,十个指头在上官克亮的身上抓出了十条深深的血痕。 上官克亮哀嚎了一声惊跳起来。 他睁大眼睛看着韩嫲子一跃而起飞奔出去。 上官克亮抱住头,蹲在地上,哭都哭不出来了,顿觉天旋地转。他万万没想到韩嫲子会向他提出离婚。他万万没想到,他没当几天的贫协**会突然被撤销。他后悔莫及。他想,要不是因为这件事,他或许会当上大队支书,会飞黄腾达,在野猪坳乡村里人模狗样地发号施令。可他的政治生命竟是这样的短暂。 韩嫲子衣衫不整头发散乱地一路狂跑,一路叫唤:“上官克亮这个缩头乌龟要杀人啦!” 乡村里的人震动了,上午还在控诉的韩嫲子怎么会在这闷热的午后这样呼号呢? 韩嫲子冲进了李大脚的家门。 李大脚一看披头散发、脸上红肿、衣衫不整的韩嫲子,呆了。 这闷热的夏季让人窒息。 韩嫲子哭诉开了。 她这次控诉充满了一种由来已久的悲愤,和上午的控诉是完全不一样的。在她控诉的时候,门外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这事一下子风一样在乡村里流传开了。 大脚听完她的哭诉,拉起她的手走向了大队部,她们走向大队部的时候,上官克亮正在床上唉声叹气,他以为老婆像往常一样气消了还会回来的。但他这一次彻底地想错了。 李大脚和韩嫲子进了大队部的院子。 这时,她们看到,被夺了权的下台干部李堂材正拿着自己的铺盖走出来,他要回去和他瘫痪的老婆长年相伴了。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当他看到她们进院时,也毫无表情。 他不管那么多了,匆匆而去。 韩嫲子的目光接触到李堂材毫无内容空洞淡漠的目光时,她的内心打了个寒噤,她一下子后悔了。 她后悔不该听上官克亮的话去伤害李堂材,但后悔变得毫无意义。 工作组的黄善文被喧闹的声音吵醒了。 他有睡午觉的习惯。 他起床后头昏沉沉的,像是灌满了糨糊。 他来到了大队部,李家的前厅堂里,他看到革命同志韩嫲子的脸上发面馒头一样肿着,心里咯噔了一声:怎么搞的? 他看到院子里站满了乡村里看热闹的群众,便知道出事了。 李大脚气愤地说:“黄同志,你看看,新社会了,还大男子主义,他上官克亮打老婆算不算犯法?” 黄善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上午,上官克亮和韩嫲子还是一对好夫妻,怎么现在出现了这样的事情?他忙叫李大脚和韩嫲子坐下来慢慢说。 李大脚说:“不坐,不坐。” 然后,她朝韩嫲子说:“韩嫲子,别怕,有工作组的黄同志给你做主,你把一切都说出来,看有没有王法了,欺负老婆算什么英雄好汉!” 韩嫲子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中午的事情说了一遍。 黄善文边听边在一个小本本上记着什么。 韩嫲子还说,他上官克亮历来好吃懒做,一直就不好好劳动,在生产队劳动也偷工减料,有一次生产队派他晚上去看稻田里的水,结果他跑回家睡觉,第二天,秧苗都快被水浸没了头,差点就毁了几亩地的秧苗。 韩嫲子还说,他上官克亮有野心,一直就想当干部,他扬言,要是他当上了干部了就如何如何的。 韩嫲子还把他跪在她面前要她揭露李堂材支书的事也说了。 她的话,弄得院子里的群众哈哈大笑。 黄善文听完后,显然也很气愤,他没想到自己亲手培养的这么一个贫协**竟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李大脚在一旁说:“这样的人也能当贫协**?” 群众也纷纷议论:“我看他上官克亮就没什么尿水的嘛!” 黄善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记录完后,就让他们回去了。 “我要和他离婚!”韩嫲子说。 黄善文说:“这事慢慢再说,你先回去吧。” 她们和群众走了之后,黄善文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认识了一个叫李大脚的女人,他想,不该说的她绝对不会说,该说的她会义无反顾地说出来的!他还认为她是个落后分子呢,没想到一个乡下女人也这么有原则,做人的原则,黄善文感到了某种宝贵的东西留在了他脑海的深处。 上官克亮自然而然被罢免了贫协**的官,成了野猪坳乡村里一般的贫农,乡村里的群众没有斗他是他走运。夺权之后,李堂材也没再东山再起,也没再挨批斗。紧接着,野猪坳乡村开始了评审“四类分子”的活动。自然,像王矮子、上官克明之流的人自然而然变成了四类分子。 韩嫲子和上官克亮离了婚。 离婚后的上官克亮搬到村东头的一间泥屋里去住了。 原来,他想赖在家里不走的,但被韩嫲子赶走了。 离婚那天,上官克亮赖在家里不走,韩嫲子挺火的,她拿着一把锋利的砍柴刀对上官克亮说:“你要不走,我就砍死你,砍死了你我去坐班房,两个儿子就让他们要饭去!” 上官克亮只好净身出户。 本来,上官克亮要带一个儿子走的,但韩嫲子不同意,说儿子跟他会受苦,上官克亮转念一想,这也是的,儿子跟着自己也是个麻烦,反正儿子都姓上官,是自己弄出来的,由她管也好,于是就死了这条心。 不久,野猪坳乡村的稻谷成熟了。 在收成的喜悦中,野猪坳乡村的人度过了这个闷热的夏季。 这个夏季结束之前,戴眼镜的黄善文也走了。 黄善文走时,李大脚送了他一双布鞋。 他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手工布鞋。 他一直珍藏着这双布鞋。 珍藏了一个乡村妇女淳朴的心和淳朴的祝愿。 ------------ 5.癫子贵生 进入了而立之年后的李大脚不像野猪坳大部分三十多岁的同龄妇女那么苍老,她还是那么风风火火地劳动着,生活着,她的身段还是那么好,脸蛋儿还是那么俏俊健康,只是眼角上多了几条鱼尾纹。 两个儿子都在县城里念初中了。 就在这一年里,发生了许多她预想不到的事情,随着轰轰烈烈的*****的开始,野猪坳乡村也发生了变化,*****还是像往常的任何一次运动一样波及了偏远的野猪坳乡村。 第一件事是蓝细牯的回归。 蓝细牯回野猪坳乡村的那天,天上下着牛毛细雨。他是从镇上步行了十多里地回到野猪坳乡村的。 谁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蓝细牯会步行回到野猪坳乡村。人们没有认出他来,谁也不会把威风凛凛传奇式的蓝细牯和走在乡间公路上的这个满脸胡子花白头发的老头儿联系在一起。村里人都不敢认他了,所以他在进入野猪坳乡村时,没有人和他打招呼。况且,他一直低着头,不让人家把他认出来。 他出现在李大脚面前时,李大脚吓了一跳。 “大脚——” 蓝细牯看着李大脚,他突然想起了苦命的碧玉。他受整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妹子是地主的小老婆。许多问题是说不清的,他落难了,那个年代风云变幻,今天或者还是万人之上的大官,明天就有可能变成阶下囚。许多比他蓝细牯更大的官都不能幸免,何况他呢。 “舅——” 大脚发现自己唯一的舅舅老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问:“就你一人回来?” 他点了点头:“回来住一个晚上,看看你,明天我就走。” 大脚弄不明白蓝细牯为什么这样凄惨。 蓝细牯坐在那里,端茶碗的手有些发抖。大脚是个坚强的女子,他想,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连累她,他曾想过不来找她的,但他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他想见她一面,或许,这是永诀。 大脚知道他落难了。 谁没有落难的时候呢? 大脚没问他什么,只是关切地说:“回来住些日子吧,反正现在没什么事了,乡村里生活没有城里那么好,你就将就点,无论怎样,乡亲们对你还是挺好的。” 一听这话,蓝细牯的眼睛湿了。 他强忍住了泪水。 在某种意义上,他不如大脚这么坚强,他没想到城里的那个老婆会带着子女和他这个“走资派”划清界限,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在他的伤口上撒一把盐。在批斗挨打的日子里,他孤独地面对着这个人世,他曾想过死,他本来想,这次偷偷回来看看他的野猪坳故乡之后,就寻一个安静的地方了结自己的残生。他革命了大半生,在枪林弹雨中没有倒下,他怎么会死在和平日子里呢?他想不通哇。 大脚的话让他心里震动了。 他从大脚坚强的眼中看到了什么。 他怎么就连大脚都不如呢?这么多年来,大脚所遭受的苦难不比他蓝细牯少,可他竟连一个乡村女人都不如。 想到这里,他觉得大汗淋淋了。 在这个寒冬里,他觉得大汗淋淋了。 大脚给他煎了两个荷包蛋,煮了碗热气腾腾的粉干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所有荣华富贵恩恩怨怨都随着那腾腾的热气挥去了。他突然感到了饥饿,是的,许多日子以来,他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他被这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粉干诱惑了。 他端过那碗食物。 起初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 大脚心里不好受,她心里有泪也流不出来。自从那年丈夫牺牲之后,她就没有眼泪了,为什么要流泪呢?命中八尺难求一丈嘛,人活着,总是有命的,活着的人快活对死去的人是一种最好的纪念。 七婆婆看着蓝细牯的样子,眼睛湿了,她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阿弥陀佛,造恶哟,造恶哟。” 大脚对着狼吞虎咽的蓝细牯说:“舅,慢慢吃,锅里还有呢。” 蓝细牯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使劲地吃着。他凭什么不吃?只有吃饱了才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他已经打消了死的念头。他也不想走了,他想在野猪坳乡村里当一名自食其力的农民,和乡亲们在一起,是多么开心的事哪,他从前怎么没想通这个问题呢? 这个问题,他永远也不会想通的。 因为人走到了一定的地步,就由不得你自己了。你当了副县长,就想当县长,当上了县长,就想当地委的副专员,可就在他想当专员时,他落马了。他不就是说了些真话么?不就是因为妹子碧玉是地主的小老婆么?一切都是那么的突如其来又似乎顺理成章。 这个问题,李大脚是永远也不会懂的。 这个冬天真冷。 李大脚十分担心大水小水在县城的中学里会不会冻着。她在入冬的时候,给大水小水缝制了厚实的棉袄,但她还是担心着,每次大水小水回家取粮食,李大脚都要好好的问他们,会不会冻着,缺什么的话马上就捎信回家,她会尽全力的。 蓝细牯对李大脚是没话可说的。 在这寒冷的冬季,李大脚把他留在了野猪坳乡村,让他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日子。在那些寒冷的夜里,李大脚用木炭给他烧好了温暖的火盆。在木炭火温暖的炙烤下,蓝细牯又一次想起了妹子碧玉,他想,碧玉妹子,你有一个这么好的女儿,你多么的幸福,你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是的,碧玉该瞑目了。 想起碧玉,蓝细牯就想到她的坟上去看看,他不知道碧玉坟头的衰草是否覆盖了碧玉的灵魂,是否在凄清的风中回忆一只从前在野猪坳山野纷飞的蝴蝶。那只蝴蝶在岁月的阳光中舞蹈,在岁月的风中显得亲近而又遥远。 在一个有霜的清晨,李大脚陪舅舅蓝细牯上了五公岭。 如今的五公岭早已光秃秃的一片了,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一个坟包在那里无言地昭示岁月。这里的森林在大炼钢铁那年砍光了。五公岭裸露着,从前神秘而恐怖的故事远去了。 来到碧玉的坟前,蓝细牯久久地凝视着被枯草覆盖的坟包。他走上前,去拔那些草,可那些草坚韧极了,他拔不动。他就不拔了,他想有这些野草相伴碧玉,也是一种机缘,野草今冬枯了,明春还会返绿,还会有许多唤不上名儿的小花迎风开放,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凝视碧玉的魂儿,他知道,那是碧玉不会消失的气息。 “一晃就许多年过去了。”蓝细牯无限沧桑地说。 李大脚说:“唉,人死如灯灭,妈姆要是活到今天,不被批斗死也会被气死。她的命不好,她要命好的话也不会有我。” 话虽这样说,但李大脚的心还是有些隐隐作痛。她想她短命的母亲那凄惨的笑容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蓝细牯就无话了。 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表达对苦命妹子的感情,他只是无奈地对着冬日湛蓝的天宇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离开坟地——碧玉的坟地。 远远地一个人飞奔而来。 那人跑得飞快,很焦急的样子。 那是野猪坳乡村的民兵连长李火木。 李火木跑到他们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首长,不好了,上头来人了,要抓你回地区去!” 大脚吃惊了:“来的是什么人?” 李火木气喘吁吁地说:“不知道,开了一辆吉普车来,好几个人,说要抓蓝首长回去。支书让我赶过来,最好让首长躲一躲。” 大脚急道:“这可怎么办,往哪里躲呢?” 是呀,往哪里躲? 难道还要让蓝细牯重新去深山里钻林子过风餐露宿的生活?这是不可能的。他已经年过半百了,他能受得了么? 这时,蓝细牯的目光从墓碑上收了回来,他的目光显得沉稳而且坚毅,不像前几天刚来时那样满目悲凉了。他缓缓地说:“朗朗乾坤,我无私无畏,干吗要躲藏?” 民兵连长李火木焦急道:“首长,你不知道哇,汀州城里都死人了,县委的一个书记在批斗时,被打死了。你不能跟他们回去,我们不放心。” 李大脚也说:“舅,你还是不回去为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该怎么办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蓝细牯:“不,我还是和他们走吧,不然会连累你们的,那样不好。你们为我尽了心,我心里十分清楚,但我不能让你们为了我受罪,哪儿怕是一丁点儿委屈我也于心不忍哪儿!” 说完,蓝细牯就大步走下了山。 李火木和李大脚跟在他身后,心里不安极了。 果然,地区来的人已在大队部里等着了。同样的,大队部门口的乡场上围满了群众,他们显得很焦虑。的确,他们不愿意让蓝细牯走,蓝细牯是他们心目中的骄傲,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多少朝多少代了,野猪坳乡村里没有出过像蓝细牯这样的大官。有老人说,蓝细牯的官等于从前的知府大人哪,那是八抬大轿抬着走的大官哪。淳朴的野猪坳人都有淳朴的心愿。 当蓝细牯穿过人群时,他的鼻子酸酸的,他看着那一双双静穆的充满深情的眼睛,他心里疼痛极了,他没有为故乡的父老乡亲们做什么,他没有让故乡的父老乡亲们脱离贫困,他有愧于父老乡亲哪。在他当官的那些日子里,父老乡亲们没找过他,就在最困难的时光里都没来问他要过一粒米一分钱,只是默默地承受着饥饿,而现在,他落难了,乡亲们给他的是温暖,是爱护。他在这几天里,享受到了野猪坳乡村里最高的礼遇。人们不管他是不是右派,是不是下台干部,都要争着把他叫到家里,杀上一只鸡,温上一壶糯米酒款待他。他心里能好受么? 上面来的人看到那么多群众,也有点儿害怕,这是老区,老区的人民发起威来不让他们带走人,他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当蓝细牯走进大队部时,有人喊了声:“不许带走蓝首长,他是我们野猪坳的人!” 这人带头一喊,所有的群众都喊了起来。 那喊声一浪比一浪高。 大脚也在人群中高喊:“带走蓝首长我们坚决不答应,我们野猪坳乡村的人坚决不答应!” 那些人有些恐慌了。 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人低声对蓝细牯说:“蓝副专员,我们是奉地区***的命令而来的呀,你看,这样我们很难回去交差哪!蓝副专员,你和他们说说吧,你说他们才听。” 蓝细牯面对乡亲们,他就是长一百张嘴一千张嘴也说不尽对淳朴乡亲的感激之情。他看着院子里外的乡亲,心里怪难受的。 就在这时,一个汉子叫了声:“打那帮狗娘养的!” 他领头朝地区来的人冲了过来,后面跟着许多山里汉子。 那些人吓坏了,躲在蓝细牯后面。 蓝细牯挡住了那些群众,基干民兵们也过来拦住了那些群众。 就这样,李大脚就看着舅舅蓝细牯被带走了。 吉普车卷着一路的尘烟颠簸而去。群众的眼中积满了泪水。 大脚喊了声:“舅——” 在蓝细牯走后不久,贵生回到了野猪坳乡村,贵生是被人护送回乡的,因为他发疯了。贵生在野猪坳乡村里没亲人,大队的人只好找到了大脚。无论怎样,大脚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呀。贵生的身份是上海某大学的教授,**开始后,他就疯了,老婆和他离了婚,带孩子们走了。 他没有去台湾。 原来他没有和福生一样去台湾。 大脚没办法不接纳癫子贵生。 人疯了,批他斗他没有什么意义了,疯了的人也不可能再留在那个都市里,最好的办法还是把他送回野猪坳乡村。 要换了别人,是绝对会拒绝贵生的。 但大脚没有拒绝他,而是接纳了他。 最初的时候,乡村里的人们用怪异的目光审视着这个曾经风度翩翩的李家少爷,后来,人们就有些害怕他了,觉得这个头发长长脸色苍白的贵生,两眼总是透出怪异的光芒来。 李大脚看着贵生,心里很难过,这难道就是她心目中的那个哥哥么?她轻声对他说:“哥,你还记得我么?”贵生迷茫地看着她。这是她把贵生接到家里时的第一次问话。李大脚的脸上充满了不解:“贵生,我是大脚呀,你的小妹呀!”贵生就咧开嘴瘆人地笑。他身上充满了一股子发霉的味道。大脚就不问了,去给他收拾房间。 在李大脚帮贵生收拾房间的时候,贵生出了门。 他在野猪坳乡村里游荡。 他逢人就咧开嘴发出瘆人的笑声。 在那条短短的村街上,贵生让人感到害怕了。他站在一个在合作社买东西的女社员面前,瘆人地笑着,然后伸出手去摸那女社员的脖子,那女社员觉得有毛毛虫在脖子里爬,回头看到了贵生可怖的苍白的脸,便惊叫一声逃也似的出了合作社的大门,她边走边叫,疯子发疯啦,疯子发疯啦。她这么一叫,就有许多村民围在合作社的门口看热闹了。 贵生嘻嘻地笑着,把矛头指向了合作社里卖货的那个姑娘。这姑娘一看贵生隔着柜台朝他怪笑,心里就发了毛。 贵生笑着笑着就伸出手,把五个手指摆出了手枪的架势,口里说声:“叭——”他的手指摆成的手枪指着售货员,那个年轻的姑娘。 “叭——” 每“叭”一声,他就笑一下。 店外面的人们哄笑起来,觉得癫子贵生挺好玩的。 那姑娘却吓得脸色苍白,想逃又逃不出去。 贵生说:“叭——枪毙了。” 那姑娘吓得哭声都出来了:“救命呀——” 有人想冲进来制止贵生,就在这时,贵生把裤子褪了下去。 他竟然没有穿内裤。 人们看到了他白白的屁股。他们没想到男人竟然也有这么白的屁股。人们又哄笑起来,想冲进来制止他的人笑弯了腰。 那姑娘看到了他裤裆里那黑乎乎的东西,一下子昏了过去。 贵生笑得邪乎,他说:“枪毙了。” 说完就提起了裤子,他一转身,看到了门外围观的人们,他的脸色变了,笑容没有了。他的牙吱吱地咬着,咬着咬着,嘴角就冒出了白沫。人们害怕了。 他们看到了癫子贵生眼中的凶光。 谁都知道,癫子打人是不犯王法的。人们开始退却了。 突然,贵生从一个角落里抄起了一条棍子,其实那是合作社出卖的锄头把,他抄起那条锄头把冲了出去,见人就打,口里还吱吱地咬着牙。 人们奔走着。 人们叫着,拼命地奔跑着,谁要是被癫子贵生击中了,那无疑是倒了大霉,打也白打了。 就在人们抱头鼠窜的时候,李大脚赶来了,她迎面堵住了癫子贵生。 贵生似乎也看到了李大脚。 李大脚大声说:“放下,把锄头把放下!” 贵生好像没听见,反而朝李大脚一棍子劈来。 李大脚心里叫了声不好,他真的是颠了,但她没有退后,她只是愣愣地看着这个曾经英俊而彬彬有礼的兄长,心中有潮水滚过。 不远处,有人在喊:“大脚,快闪呀,他癫性发作了,六亲不认的!” 大脚没有动。 那锄头把被扭曲了的贵生高高举起来,眼看就要落到大脚的头上时,所有凝视这边的眼睛都充满了恐惧:野猪坳要出人命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脚轻轻地唤了声:“哥,你不认得小妹了么?我是大脚呀!” 那棍子没有落到大脚的头上,而是“哐当”一声掉在了野猪坳乡村的碎石街道上。贵生口吐白沫,直挺挺地倒在了碎石街道上。 大脚吓坏了。 她抱起贵生的头,她看到贵生的脸在扭曲着,牙关紧紧地咬着。大脚叫了两个胆大的汉子过来,把他抬回了家。 从那以后,野猪坳乡村的人见到癫子贵生就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有人去找大脚,也不敢进门,只是在门外唤她出去说,因为大脚家里有个癫子,凶煞的癫子。野猪坳乡村在那个时期,只要小孩夜里淘气哭了,只要父亲或者母亲说声“癫子贵生来了”,小孩马上就不哭了,可见当时癫子贵生的影响是多么的糟糕。 野猪坳乡村的人都说李七生造恶造得多了,贵生是他的报应。 可是谁也不明白,为什么大脚敢收留贵生,而每次只要贵生出去吓人,只要大脚一来,他就乖乖地跟她回去了。 平常,大脚不在家时,就把他锁在房间里。 有人路过李大脚家的时候,经常听见癫子贵生的声音:“叭——枪毙了。” 人们一听见这声音,心里就发麻。 那些年轻的女性一听见这声音,就吓得赶紧跑。 李大脚对贵生的回归并没有感到厌恶,她只是感到可惜可叹。她很同情贵生,无论怎样,流浪的贵生变成癫子回到乡村里来,也是件让人很心伤的事,无论贵生在浪迹的途中快乐与否。但李大脚心里肯定地认为,贵生的一生是坎坷的,这个结局让李大脚对最初的贵生的印象产生了动摇。 尽管李大脚再也找不回从前贵生倜傥的影子了,但她不能让贵生的生命在野猪坳乡村的阳光和风中慢慢地枯萎。 李大脚想尽办法给贵生治癫病。 野猪坳乡村里往常也有发疯的人,有的通过吃一些奇特的药之后就好了,有的是永远好不了。好的人就很平静地生活着,反正平淡生活中也泛不起什么波澜。好不了的人就很短命。一般发癫的人都会很快死去的,因为他们的癫狂,把生命过多地耗费了。 李大脚不愿意看到贵生被一口薄棺装走,深埋在五公岭的红土之中。她要给他治病。 她在野猪坳乡村里的中医那里得到了一个偏方,那是几十味中草药凑起来的一个偏方。老中医神秘地对李大脚说:“这种药我好几年没有开了,大脚,要不是你来的话,我是不会给你开的,因为我怕挨斗。他是地主的儿子,我怎么能给他开药呢?大脚,药要在晚上熬,晚上给贵生喝,切记,白天是不能熬药喝药的,因为这种药怕见光,见了天光药就失效了,切记切记。如果吃了两个月之后没有效果,那就算了。大脚,人是有命的,天意是不可违的,能不能治好贵生的病,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李大脚记住了老中医的话。 于是,每到晚上,她就开始熬药。 她许久没有编竹篮了,因为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现在是大集体,统一出工,统一分粮,副业是不让搞的。 在漫长的夜里,她在熬药。 苦涩的中药的气味充满了这个家庭。 七婆婆整夜整夜地跪在蒲团上念佛,她在祈祷,为死去的和活着的人祈祷,她已经很苍老了,没有人能知道七婆婆浑浊的双眼中所包藏的神秘世界。 夜深的时候,贵生是极安静的。 他坐在油灯下,痴痴的,睁着复杂而又空洞的眼睛望着那如豆的灯火。他苍老的脸上毫无表情,那如豆的灯火在炙烤着他的灵魂,但他的灵魂在何方? 如果没有李大脚,此时的李贵生还不如野猪坳乡村的一条野狗。 真的,不如一条野狗。 李大脚熬好了药,就端着一臼汤药推开了贵生的房门。 贵生的房间阴冷极了,而且有股奇怪的味儿,好像哪个角落里有只死耗子的尸体正在腐烂。 那臼汤药的味儿和贵生房间里的味儿混合在一起的时候,味道就更难闻了。 李大脚打心眼里不喜欢这种气味,她喜欢清爽的气息,她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她闻到那股难闻的气味,就想吐,但她强忍住了。她不停地对自己说,他是哥,你不必嫌弃他,你要适应他,他再脏再臭终归是你的兄长! 她把那臼药放在桌子上。 贵生看着那个粗陶的臼里冒出的热气,他的眼中突然出现了惊恐的神色。 李大脚耐心地对他说:“贵生,你该喝药了。喝吧,不苦的,我放了很多白糖的。贵生,你别害怕,喝吧。” “我不喝!”贵生开口了。 这些日子以来,贵生第一次开口。大脚和他说了那么多话他都没有反应,现在端药给他喝时,他终于开口了。大脚心里一阵狂喜,他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还是贵生的声音呀,那么浑厚,富有一种磁感。 “喝吧,贵生哥,你喝吧,喝了病就好了。”大脚轻柔地对他说。 贵生把目光从臼中收回来,转到了大脚的脸上。从她的脸上,他看到了碧玉的影子,不过,碧玉的眼角没有岁月刻下的皱纹。他的眼中突然闪动着一种波光。 大脚看到了那种久违的波光。 “你喝吧,贵生哥,一点不苦的,真的,一点不苦。”大脚端起那臼药,自己喝了口,然后砸巴着嘴说:“是不是?一点不苦,我不会骗你的,是吧?” 也许贵生被感动了。 他一下夺过那臼汤药,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喝完药,他要呕,但没有呕出来,只是伸了伸舌头。 大脚笑了。 她想,只要他喝药,他会有救的。她坚信贵生一定会清醒过来的。 贵生突然也笑了一下。 那一笑让大脚想到了冬日温暖的阳光。她看到贵生的眼中的波光顿时鲜活起来,那苍白的脸也有了些红润。 这个冬日里,有一件事让李大脚勾起了对母亲碧玉的怀念——因为贵生。 那天上午,大脚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起出工去了。走时,她忘了把贵生的房门锁上。早上的时候,她还帮贵生倒过盛着贵生屎尿的马桶,还给他端进去了早饭,可她忘了把他的房门锁起来,听到生产队长把哨声一吹,就去出工了。 七婆婆在蒲团上念佛。 她没有看到贵生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没有看到贵生出门去了。 因为乡村里的人们都出工去了,村落里显得静悄悄的。偶尔有个行人在村里走动,还有一些狗儿在游荡。每家每户的大门都是开着的,可以看到鸡鸭在院子里或院子外的空地里觅食。太阳懒洋洋地在天空中迈着方步,村落里老墙上的墙头草已经枯了,轻风拂过,摇曳着欲落欲断的模样。 贵生走在乡道上,他左右地摆着头,看着乡村的景象。这景象和他出走时有什么区别呢?好像没什么区别吧,还是那老房屋,房前屋后还是那稻草垛。有些不同的是,墙上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标语。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当他看到这条醒目的标语时,脑袋轰地响了一下,就变痴了。 他毫无目的地在乡村里游荡。 他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漫无目的地在乡村里游荡着。 偶尔有一个行走的人看到他然后就躲开了,像碰到鬼一样躲开了。 他朝那人举了一下手:“叭——枪毙了!” 然后他就涎着脸嘻嘻地笑了。 他走到一家人门口时,看到一条狗支着两条前腿坐在那里,吐着舌头看着他。那狗的眼中发出迷离的光泽。 癫子贵生走了过去。 他嘻嘻笑着走了过去。 那条狗立即警觉起来,慌忙竖起了耳朵。 癫子贵生朝那狗挥了一下手,手式的手枪对准了狗的鼻子:“叭——枪毙了。” 狗一下子跳起来。 他又来了一下:“叭——枪毙了。” 狗顿时狂吠起来。 他连续来了几下:“叭——枪毙了!” 狗朝他猛扑过来。 他退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他把石头举过头顶。那狗儿似乎害怕他高高举过头顶的石头,退缩了一下,但它还是狂吠着,欲进攻的样子。 看着狗儿凶猛的样子,贵生走了。他走出一段路后,把石头扔掉了。他朝大队部走去,朝他曾经的家走去。 那狗吠了一阵,看他走远了,也无心追赶,只是来回转了一圈,然后还像刚才那样坐在门口晒太阳。 贵生来到了从前的家门口。 李家大院的门楼还是那么的堂皇,不过,门楼上的那个横匾上的四个大字“光宗耀祖”被石灰抹去了,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些影子。 大门的右侧挂着一块木牌子,牌子上写着:野猪坳大队***。那白底红字的牌子让贵生的心颤抖了一下。 他很迷茫地走了进去。 里面空荡荡的,好像没人。其实里面是有人的,那是大队的***主任,主任正在他父亲李七生住过的房间里睡大觉呢。贵生走到碧玉的房门口。 他看着这个房间雕花的房门,脸上呈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他的双手在颤抖。他伸手想推开那扇门,但看到那门上的锁,放下手来,在脸上使劲地抹了一把。 他从碧玉的房门口走开了。 他走向后花园。 后花园杂草丛生,好像很少有人来过。 是的,后花园的确很少有人进来过。只是在后花园的那棵枣树的果实成熟之后,有胆大的乡村孩子翻墙进来偷枣子,再就是大队里的人把枣子收下来时进去过。平常是没有人进去的。因为这里闹鬼,野猪坳乡村里传闻,这后花园里在深夜时经常会传出一个女人嘤嘤的哭声。 贵生看到了那棵枣树。 这枣树已经掉光了身上的叶片,他看到有一两个红色的枣子还挂在无叶的枝桠间,孤零零的,透着一股子苍凉。他不知道这棵枣树的枣子的味儿了,或酸涩或甜美。 他走了过去。 衰草在他的脚下窸窣作响。 他在草丛里找着什么。 他找到一只鞋子,一只破烂不堪的绣花鞋。他不知这是谁的鞋子。但他一看到这只鞋,脸色就变得更苍白了。他把这只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在草丛里的绣花鞋弄了出来,痴痴地看着。 他坐在枣树下,静静地看着这只破烂不堪的绣花鞋,眼中闪烁着波光。 大脚回家之后,问七婆婆:“妈姆,你看到贵生了么?” 七婆婆睁开眼,看着焦急的李大脚,摇了摇头。 “妈姆,你没看他出去?” “没有,他不是被你锁在屋里了么?” “哎哟,我出工前忘了锁呀。” “快去找,快去找,要是出了什么事就麻烦了。” 李大脚就出门寻找贵生去了。 她找遍了野猪坳乡村的每条小巷,每个角落,也没找到贵生的影子。 她在野猪坳找了好久,也没发现贵生。 贵生会不会掉进溪里淹死了被水冲走了呢?应该不会,野猪溪的水现在浅得很,还未过膝呢。 那么,贵生会跑哪里去呢? 她实在没办法,只好到大队部去找***主任了。***主任也急了,无论贵生是什么人,他死了也不是好事,最起码很晦气,况且是李大脚找来了。他马上召集大队的基干民兵,分头去找。 谁也没注意那个杂草丛生据说闹鬼的后花园。 那天黄昏,天就要黑了,大伙也没找到贵生,大家就劝李大脚,说他是个癫子,去就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不必担心了,这也是定数。 李大脚叹了一口气。她刚叹完这口气,就看到贵生手里提着那只烂鞋,呆头呆脑地进来,走进他的房间里去了。 李大脚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知道回来。 等人们散去之后,她才开始弄晚饭,弄完晚饭,她还要给贵生熬药。 那个晚上,她知道了这鞋的来历。这是母亲碧玉穿过的鞋。 她实在弄不明白贵生为什么会去找一个烂鞋。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只鞋还能留到今天。许多问题,让她失眠了。 ------------ 6.大水和小水 那个多雨的春天,野猪坳乡村的禾田返青的时候,县城里的中学停课了。大水一个人回到了野猪坳乡村,他不会去参加红卫兵,也没有去串联。而小水却相反,他带了一帮人,自称为一个什么红卫兵司令,去井冈山串联去了。 大水那时已长成了一个忧郁的大小伙子。 青年人的所有特征在他身上有了体现,首先是个子一下窜高了,然后是有了黑乎乎的胡子,再来,他会用异样的目光去审视年轻的女孩子了。 大水的回来,让李大脚吃惊而又恼怒。 她满面怒容地质问大水:“不好好读书,回来做什么?你不读书还有什么作为!” 大水说:“学校停课了,老师都抓去批斗了,我不回来做什么?” 大脚不信:“老师怎么会抓去批斗,你疯了,老师是先生哪。” 大水又说:“他们说老师是臭老九,所以就抓去批斗了,县城里都乱套了,在武斗呢。” 大脚没想到世相会变成这样,她很难理解世上发生的一切。在生产队里,一天到晚组织起来背毛**语录,晚上还要跳忠字舞。她的确不理解这世上所发生的事。 “小水呢?”李大脚问。 “我不知道。”大水回答,他的脸色很难看。 “你不知道?你这个做哥的怎么搞的,连自己的弟弟干什么去了都不知道。”大脚火了。 “我真的不知道。他斗老师,当了红卫兵司令了,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大水说,说这话时显得内心激动。 “反了他了,他敢斗老师!”李大脚咬着牙说,脸色都变了。 但她又能怎样呢? 她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儿子抓去批斗。 大水回家后,除了到山上去帮母亲打柴之外,很少出门。他在家里读书。在读书的过程中,他忘记了许多发生在外界的轰轰烈烈的事情。他在读书的过程中,也和贵生发生了某种关系。 那是个雨天,李大脚去参加背毛**语录了,七婆婆坐在厅堂里发呆,她在心里念佛。因为某种原因,她的蒲团被工作队收走了,那串枣核串成的念珠也被没收了,不能搞封建迷信的。她只好坐在那里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念着佛。她已经七十多岁了,腿脚不灵便了,不然也要去背语录的。那个年代里,五十岁六十岁的老太太背语录的多得很,也背得很好。 大水在读书。 他在背唐诗。不知怎的,他特别喜欢古诗词,每次背着背着,他就会走进一种古典的气氛中,眼中就闪烁着美妙的光芒。他惊奇地在古诗的诗意里发现了另一个世界。 这对于他而言十分重要。 他在这个时候隐隐约约地发现了自己身上的某种潜质,他甚至发现自己有写作的欲望。但这种欲望被现实击碎了。他的一个语文老师,发表过许多文章的语文老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臭老九,那些文章成了他最大的罪状。 当他看到弟弟小水和几个同学把那可怜的语文老师抓去批斗的时候,大水心里悲哀到了极点,小水,你这个混蛋怎么能这么做!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大水朝他孪生的弟弟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小水惊讶地看着他,一向善良内向的大水怎么会下此毒手?他捂着火辣辣的脸质问大水:“哥,你怎么打我?” 大水:“你该打。” 大水冷冰冰的话让小水伤了心:“为什么?我为什么该打?” 大水:“你心里明白。要是妈知道你这样做,她也会打你的!” 大水说完就走了,捡好自己的东西回野猪坳乡村去了。他那一巴掌没有打醒小水。那个年代里,年轻人的思想是狂乱的,是被一种思想所左右的,像大水这样的人太少太少了。 就是在那个雨天,贵生从那间锁住的屋子的窗子里伸出了没有血色而苍白的干瘦之手。大水发现那鸡爪子般的手势那么无力。 贵生说:“大水,你过来。” 那鸡爪般的五个手指并在一起动了动,没错,是他的癫子舅舅唤他过去。 在大水的眼里,贵生是个神秘的癫子。 大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家中,母亲对他的友好程度让大水吃惊。他听母亲讲过这个人,这个人在他的印象中是一团雾,他无法抓住的一团雾。他曾经竭力地想象这个人的形象,可是想痛了脑壳也还是一团雾,他知道雾是什么。 大水对贵生怀着一种同情。 他问过母亲,贵生从哪儿来,这些年他在干什么,为什么他会疯。可是母亲对他的提问一点也没有认真对待,而是轻描淡写地说:“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什么!”他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了。母亲还是没有认真对待他的问话,而是说,你就是八十岁了也还是小孩子。这话让大水真切地迷茫了。 他没有办法解开癫子舅舅贵生之谜。 癫子贵生在这个雨天唤他过去,他隐约地感到有一个谜的谜底将要被揭开了。这么多日子来,他没有和癫子贵生讲过一句话,如今,他主动和大水说话了,这难道不是一个信号么? 大水的思考应该是正确的。 大水放下书本,走了过去。 “大水,你是大水么?”贵生的脸在窗子里面,被窗格子切割成几块,他不能真切地看清贵生的脸,但他听到了贵生的话语很正常,只是略带沙哑罢了,这不像疯子的问话。 大水说:“我就是大水,舅舅。” “你叫我舅舅?”显然,那个疯子贵生很激动。 “是的,舅舅,无论怎样,你是我舅舅。妈姆在我们小时候就经常提起你,她说你好神气好有学问。妈姆从小就教育我们要向你学习,做一个体面的有学问的人。” “真的?” “是真的,我从来不说谎。” “哦——” “舅舅,你能告诉我一件事么?” “你说吧。” “你真的疯了么?” “这……” “你不用怕,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人格?人格?” “是的,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母亲。” “你是个好孩子,我没有看错,我真的没有看错,你是个好孩子。” “舅舅,我不是孩子了。” “对,你不是孩子了,你已经是个懂得思考、有自己正确想法的大人了。” “舅舅,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好吧,我实话告诉你,我没有疯,我的一切疯样都是装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装?这不是更痛苦么?” “如果我不装疯卖傻,那我就回不了野猪坳故乡了。我出身不好,哥哥又在台湾,我会被打死的。你知道么,死是最后的选择,我不能被人打死,我要活下去。真的,我要活下去。我不会像老舍先生那样自杀,那不是我的性格。我在一部古典著作里发现了一个活下去的最好的办法,那就是装疯卖傻。无论怎样,一个疯了的人就等于死了,没有人会去过问你太多的实际问题。我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生命太宝贵了。我们不能白白地让这种社会伤害了,我们要活着。” “舅舅,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我挺得住,我其实内心很痛苦,很孤独,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对话的人,我无法倾诉我心中的忧伤。我的泪水早已在大上海的那个大学里淌干了。我是研究汉语言的,我弄不清“*****”的真实含义。一个国度,文明的国度,拿文化人开刀是多么愚蠢呀。哦——我的话太多了,我相信你。真的,大水,你是一个有潜质的孩子,我听了你读书的声音,就捕捉到了你内心的世界,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的。你要相信,这样的局面不会维持多久,最多十年。” 大水的眼睛湿了。 他的心和贵生的心融在了一起。 他们成了密友。从那以后,大水从贵生那里学到了许多许多新鲜的知识,这给他在后来考上大学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但他们的交往就是在这个充满亲情的家庭里也是极为保密的。 虽然如此,癫子贵生还是要装出那个枪毙人的姿势,说:“叭——枪毙了。”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大水心里又难过又想笑。 这是一个是非扭曲了的年代。 小水对母亲李大脚充满了仇恨,因为母亲,他也回到了野猪坳乡村。不知怎么回事,和他对立的一帮红卫兵竟对他的身世了如指掌,单是李大脚的父亲是被镇压了的恶霸地主这一条,就够小水受的了,另外,他还有一个在地区“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舅爷,他就更没有立足之地了。他的手下也哗变了,光杆司令的他被同学们抓起来批斗了,那挂在他胸前的大牌子上写着的“打倒地主的狗崽子小水”的字样,让他对李大脚产生了某种仇恨。他是偷偷逃回野猪坳乡村的。 回到野猪坳乡村之后,他成天成天地躺在床板上,泪流满面地望着黑乎乎的屋顶,他想,他的大好前程就毁在了母亲李大脚的手上了。那些人压根就没有理会他父亲是革命烈士这一闪光点。 他不吃不喝的,这可急坏了李大脚。 她端着一碗地瓜稀粥走进他的房间里,轻柔地对他说:“儿哇,你就吃点吧,饿坏了身子怎么办?人是铁,饭是钢哪!” 小水不理母亲。 大脚又说:“有什么天大的事呢?回来也好,现在不是读书的时候,你就像大水那样自己读也一样嘛,等学校正常了再回去读书嘛。” “你懂什么!你出去,我不想听你说!” 小水一下子翻起了身,也不知他不吃不喝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他一把把大脚手上的碗打翻在地。 这下子把大脚惹火了:“你这个不识相的东西,越抬举你你就越反了!你是我的儿子!你要记住,我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你有点良心没有?你这个白眼狼!你爱吃不吃,饿死也好,装进棺材里埋了省事!你斗老师我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你这个六亲不认的东西!” 大脚骂着骂着,小水就呜地哭了。 这时,大水正在贵生屋里。 贵生听到了大脚的骂声,也听到了小水的哭声,他对大水说:“去,去劝劝你妈,别发火,小水不知道什么,他也烦,他的自尊心也蛮强的,也不能怪小水。” 大水就过来了。 七婆婆比大水更先进屋,她一进屋就搂着小水心肝宝贝地疼起来。她不敢训斥大脚,只好如此,小水趴在奶奶的肩上哭。七婆婆被小水哭得一颤一颤的。 大水把母亲拉出了屋。 “妈,你别生气,小水他也屈得慌。” “大水,妈不生气。我不说他,他真的就上房揭瓦了。” “妈,他不敢的。” “大水,他要像你就好了。你像你爸,可他就不知像谁。要是你爸在就好了。” “妈,你别伤心。” “我不会伤心的,伤什么心呢?由他去吧,我不会阻挠他的。他要不认我这个妈也就罢了,我对他问心无愧的。” “妈,你是好妈姆,他怎么会不认妈呢?他也在气头上,你要原谅他,好妈姆。” “唉——” 小水出来了。 他红着眼,对李大脚说了声:“妈姆,我错了。” 李大脚扑哧一声笑了。 大脚的笑打破了刚才的不快。 “快去吃饭吧,真饿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大脚爽朗地说。 小水点了点头。 批斗李大脚是在这个春天行将结束的时候,对李大脚的批斗其实早就有了计划的,公社***早就有了指示的,可野猪坳***一直顶着。 因为这里山高皇帝远,也因为李大脚的丈夫是革命烈士,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开始之后,野猪坳乡村还算是平静的,大队***也学语录,也抓些人开批判大会,但都例行公事一般。 野猪坳乡村在那时是落后的乡村,大队***主任每次去开会都要点名批评,批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上面也拿野猪坳乡村没有办法。 正因为如此,上面采取了对策,派了一个叫胡来的工作队队长进驻了野猪坳乡村。 胡来在野猪坳乡村出尽了风头,做了不少缺德事,许多年后,对胡来,野猪坳乡村的人都恨之入骨。 后来,他醉酒死在野猪溪里时,竟没有人去捞他上来。最后还是李大脚招呼一帮社员把他捞起来埋了,那是后话。 胡来那时候也只是个二十三岁的青年。 他一来到野猪坳乡村,就召开了动员大会。他那矮胖的身躯在**台上走动着,一副伟人的派头。他硕大的脑袋在野猪坳乡村春天的阳光下显得特别的滑稽。他用没发育好的女人一般尖细的声音大声地说:“对待那些坏分子,不要手软,要开展针锋相对的斗争。革命嘛,就是你死我活。对那些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地富反坏右,都要毫不留情地揪出来,斗臭斗烂,要在他们身上踩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能翻身。” 开完会,他改组了大队的***,弄了一帮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充当了他斗争的工具。那个当初想强奸上官克明的老婆王美芹的二流子二狗便成了大队***的副主任,一天到晚狗一样跟在胡来的身后到处乱咬人。 野猪坳乡村的平和被打破了。 人的兽性被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发挥得淋漓尽致。 批斗李大脚的前一天,就是胡来开动员大会的那天下午,县城里来了一队红卫兵,到野猪坳乡村来斗地主。胡来就是抓住了这个契机,开始动李大脚了。 李大脚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那天晚上,整个夜里,村里的狗叫声此起彼伏,红卫兵在村里折腾了一夜,一会儿抄这个地主的家,一会儿又抄这个富农的家,弄得乡村里人心惶惶的。 李大脚不知道红卫兵里面一个长得俊俏的女学生和她的儿子小水接过头。那个女红卫兵曾经是小手的手下。 她悄悄地拉着小水的手:“我们司令说了,只要你和你妈划清界限,站到革命队伍中来,我们会接纳你的。明天就斗你妈,你看着办吧。” 这给小水制造了一个难题。 也给小水带来了一线希望。 那个晚上,小水和母亲有了一次单独的交谈,他是痛哭流涕和母亲交谈的,不能因为母亲毁了他的大好前程,他要革命。 大脚说:“傻儿子,斗就斗呗,又少不了几斤肉。好吧,为了让你革命,你就斗我吧!” 就这样,小水就加入了斗争李大脚的行列,而且第一个向李大脚发难的就是小水。 大水气得真想操把砍柴刀把小水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劈了。 ------------ 7.挨斗 天还没亮,李大脚家的门口就围上来了许多红卫兵和基干民兵,胡来和那个红卫兵司令领头。他们一个晚上都没有睡,他们一个晚上都很兴奋,抄完家之后就开会商议怎么斗李大脚,一个一个说得脸红脖子粗,并拿出了几套方案。第一,如果李大脚不好好儿就范,那么就把她绑起来打一顿再斗她;如果她老实,那么专政就轻一些;第二,为防止李大脚逃跑,先叫一些基干民兵包围她的家,因为李大脚跑得飞快,怕追不上她;第三,如果李大脚的小儿子小水肯做内应的话,就更好了,马上吸收小水进红卫兵这支革命队伍:第四,看李大脚的认罪态度来定她的罪;第五,基于李大脚平常在野猪坳乡村惯于拉拢干部群众,大家要做好发动群众的工作,以免出现意外事件。拟定方案之后鸡已经叫了三遍,所以,天蒙蒙亮,他们大队人马就赶到了李大脚的家门口。 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地主崽李大脚开门!” 外面胡来在高叫着。 “鬼叫什么!”大脚在屋里回应道,她的声音有种威慑力。 果然,外面胡来就不叫了。他早就知道大脚是个不好惹的主,他曾在支部会上发狠地说过:“李大脚就是钢我也要把她铸熔。”但现在他心里还是有点怕李大脚,要是她使出性子发起狠来,那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的。 那帮红卫兵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在沉默了一阵后就高喊开了: “打到地主崽李大脚!” “把李大脚斗倒斗烂!” “让李大脚出来低头认罪!” 那些还保留了某些稚气的声音在野猪坳乡村空蒙的清晨回荡。李大脚听了有些好笑,不就是几个毛头孩子嘛,革什么命嘛,李大脚看着身边低着头的儿子小水:“他们是你的同学?” 小水点了点头。 这时,大水和贵生也起床了。 大水突然抄起了一条扁担,他闷声不吭地朝门那边走去,内向的人一旦发起野来,也是挺怕人的。 大脚叫了声:“大水,你回来!” 大水咕哝了一声:“我跟他们拼了!” 大脚冲过去,夺下了大水手中的扁担,使劲地把扁担扔在地上,说:“你疯了,快回屋去,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不就是斗一斗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妈什么没见过,屁大一点的事就把你急成这个样,还有什么出息!” 贵生无言地看着这一切。 天开始透出亮光了,黎明前的黑暗只是一瞬间的事。 大水站在贵生的旁边。 小水不知所措,他有所期待地看着母亲李大脚,门外红卫兵们一个一个小公鸡一样在那里喔喔地叫着。李大脚走到小水面前,笑了笑,然后说:“我看这世道是变了,读书的确没什么用了,你参加红卫兵看来是对的,妈成全你。” 说完,大脚拿来一根绳子递给了小水,把手背在后面,笑着说:“小水,把我绑起来吧。” 小水迟疑了一下,说了声:“妈姆,我对不起你了。”说完,就把李大脚绑了起来,他绑得并不紧,而且打了个活结。只要大脚一挣扎就能松开的活结。 大水大吼一声:“小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大脚训斥大水:“你懂个屁!” 接着,小水就打开了大门,把母亲李大脚推了出去。小水说:“战友们,我和这个地主崽划清界限了!” 那帮人就把大脚押走了。 大水觉得心口有一个什么软软的东西堵着,难过极了。小水怎么能这么做! 贵生什么也没说。 他对着天空,伸出了手,做了一个很绝的姿势:“叭——枪毙了!” 那声音有些苍凉。 又有些无奈。 斗争李大脚的大会似乎开得很热烈。 整个上午,都是小水在历数李大脚的罪状。 他的口才之好让野猪坳乡村的人大开了眼界,大饱了耳福。人们好像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慷慨陈词的演讲。他说一个段落,红卫兵们就呼一阵口号,群众也莫名其妙地举起手臂高呼一阵口号。 李大脚的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戴着一顶高帽子。那高帽子是纸糊的,牌子上写着:“打倒地主崽李大脚。”那纸帽上写着:“牛鬼蛇神。”很有意思的是,在那牌子上,“李大脚”三个字用红笔打了个“X”,好像要拿出去枪毙一样。 大脚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陪斗的有一串人,那些人是李长工的老婆翠花、王矮子、上官克明等等。他们都低着头,小水说了些什么,他们不知道听到没有。 整整一个上午,斗争了李大脚。 李大脚回到家里,第一句话就说:“我以为斗争清闲,原来也这么累,腿都站酸了。这个鬼崽,那木牌子做得那么重,脖子都快勒断了,还不如下田劳动痛快咧。” 她还是笑哈哈的。 大水听了母亲的话,心里酸酸的。 母亲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照样生火做饭,在做饭的间隙里,拿些谷子米糠拌在一起,在院子里喂鸡。母亲的神态安详极了,像这么多年来每一个辛劳的日子,没有一点怨言,没有仇恨,没有激动。 看着母亲的样子,大水的眼中湿润了。 他们吃完午饭之后,小水回家了。 他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来。 大脚看到了他。 “小水,你这傻瓜,这是你的家呀,还不进来。” 小水讷讷地说:“我和你划清界限了。” “什么界限不界限的,进来吧。”大脚笑着,她今天无论怎样还是挺高兴的,因为小水的慷慨陈词让村里人赞叹,她也想,或许小水还真有出息咧。 小水没有进来。 因为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就是那个女同学,那个穿着一身簇新军装的女红卫兵用奇异的目光审视着小水。 小水讷讷地说:“我要走了。” 说完,他就和那个女红卫兵走了。 那女红卫兵拉了他的手一下,被小水甩掉了。 大脚看小水走了,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小水走了,和红卫兵一起到别的地方去斗地主了,但他已经不是什么红卫兵司令,而是一个普通的红卫兵。 从那以后,大水对小水就有了一种刻骨的恨,他已经十分厌恶小水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小水会斗自己母亲。对这个弟弟,他已经没有任何期望了。他记起童年的一件事儿。那个晚上,小水在外面偷了人家橘子树上的橘子,回家之后把橘子藏在席子底下。人家追上门来,向大脚告了状。等人家走后,大脚就进了他们的房间,掀开了席子,发现了那些橘子。大脚大怒:“你们老实交代,谁偷的橘子?”大水看着弟弟,弟弟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大脚又问一句:“谁偷的?人家说了,你们当中肯定有一个人偷了橘子!”大水正想说什么,小水却嚅嚅地开口了:“我,我不敢说。”大脚喝道:“说!不用怕,妈给你撑腰!”小水期期艾艾地看了大水一眼说:“是哥偷的,他把橘子藏在席子底下,他还对我说,不要告诉人说是他偷的,就分一半给我吃。”大脚问大水:“是不是这样?”大水看了看可怜的弟弟,就点了点头。大脚二话没说,就把那些橘子收起来,拖着大水的手出了门,到那被偷的人家赔礼道歉去了。人家看大脚拖着自己的儿子来赔礼,又把橘子还回来了,心里也过意不去,就说:“大脚,孩子不懂事,算了,不就是几个橘子吗?把橘子带回去给孩子吃吧。”大脚没要橘子,她把大水带回了家,在厅堂里,她把小水也叫了出来。她拿了一条竹鞭,让大水把手伸出来,大水把手伸了出去。她狠狠地抽打着,边抽边问:“以后还偷不偷了?”大水眼泪汪汪地回答:“不敢了。”“有没有记性?”“有记性。”“偷东西对不对?”“不对。”“要不要做好孩子?”“要!”大脚看差不多了,就停止了打,她也对小水说:“你看清楚了么?”小水看她打大水,心里一颤一颤的,赶忙说:“我看清楚了,妈,我不会偷东西的,我要做好孩子。”“好吧,去睡吧。”大脚累了。大水小水走进了房间。小水对大水负疚地说:“哥,对不起。”大水忍着手掌的痛,无言地上了床。 想起这件事,大水就有种说不出的感受。 红卫兵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了。 大脚成了斗争的对象之一,只要一开批判会,就有她的份儿,她很从容地去,很从容地回来。对大脚,他们是不敢打她的,不像其他的地富反坏右,有的经常被打得半死。打人的当然是胡来和二狗一伙了。 这是野猪坳乡村里在**十年中闹得最凶的一年。在这一年里,自热也发生了许多让人想起来都害怕和恐惧的事情。 特别是王矮子的残废,让人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事情还得从二狗开始。 二狗到底还是光棍一条,他那瘌痢头上的包让人恶心,他的偷鸡摸狗的行径在野猪坳乡村是让人不耻的。有谁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呢?也没有一个女人会嫁给他。他曾对许多野猪坳乡村的女人产生过非分之想。比如最初的王美芹,还有李大脚,还有韩嫲子等等。 对于王美芹,也许那是他最初的恋情吧,他最初的恋情在那偏僻山坳的番薯地里被上官克明的怒喝破灭了。 在许多夜里,他躲在破烂的被窝里,会对新寡的李大脚产生非凡的想象。他的想象是无边无际的,想象大脚温柔地朝他走来,来到他充满怪味的穷家里,和他相拥上床。 他迫不及待地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大脚如花的脸,她在**,他亲她的嘴,粗暴地亲她温热的手,亲她柔软的嘴唇,然后,他撕开她的衣服,揉她丰满的奶子,他饥渴地把手伸进大脚的腹部以下的地方……他就那样在想象中强暴了李大脚。但天一亮,他就不行了,他只要一碰到李大脚的目光,就退缩了,他害怕这个一生下来就会笑的邪女人。他不敢实施他的非凡想象中的事情。 在韩嫲子离婚后,他开始了对韩嫲子的幻想。他已经从心里把李大脚抹去了,觉得韩嫲子会更适应他的。他除了在深夜幻想之外,还付诸了行动。 他对韩嫲子的行动当然也是惨败的,而且,他裤裆里的那条根差一点被韩嫲子的砍柴刀给割了。那明晃晃的砍柴刀让他对韩嫲子死了心。 那是一个夏日。 他终于知道今天韩嫲子要上山去打柴了。 野猪坳乡村的女人是什么活都干的,上山打柴这样重的体力活应该是男人做的,但野猪坳的女人总是独自走向大山去砍柴。 他看韩嫲子出村上山去了。 他就跟在了后面,他拿着打柴的工具和砍柴刀也装着去打柴的样子,悄悄地跟着韩嫲子上了山。 山林是闷热的。 阳光炙烤着山林,热气把山林紧紧裹住了,这是正午闷热的山林,它不像早晨和夜晚,暑气散去之后变得清凉。闷热的时候,要是挥动着砍柴刀砍柴,汗水也挥动起来。 韩嫲子砍好柴把柴装好之后,就坐下来休息了。这闷热的山林里没有一丝风。她觉得整个身体在膨胀,她受不了了。她脱下了外面的那件衣衫,只穿了一件小褂子。她好像舒服了一些,开始喝水。竹筒里的水并不凉爽,也在热气中变得温热了。 喝了口水之后,她的喉咙就痒痒的了,女人们在山野上都喜欢放歌。 自然,她也要唱歌了。 木匠师傅难造走马楼, 铁匠师傅难打钓鱼钩, 石匠师傅难打石狮子哎—— 山歌好唱难起头。 山歌像一阵风,在闷热的山野里飘散。 就在这时,二狗出现了。 他从林子间闪了出来,嘻嘻笑着说:“韩嫲子,没想到你唱的歌也这么好听,嘻——” 韩嫲子一看到他就拉下了脸,马上穿上了衣服。 “韩嫲子,你的肉好白呀。” 二狗一看到韩嫲子裸露出来的大半个白生生的胸脯,就涎着脸说,“别穿嘛,这么热的天,没事的,就我一个人看到,我不会对别人讲的,没事的。” “你这臭瘌痢头,给我滚远点!” 韩嫲子来火了。 她讨厌二狗,有一次她在茅厕里小便,发现他在外面偷看,当时她气坏了,捡起一块石子砸在他头上,他才狗一样跑开。 这时,二狗压根就没有走的意思。 他凑上来,说:“韩嫲子,我做梦都梦见你。” 韩嫲子没好气地说:“梦见我干什么?” 他来劲了:“梦见和你睡觉。” 韩嫲子顺手抓过那把磨得雪亮的砍柴刀,劈了过去。 就差那么寸把,就把他底下的那条根给废了。 “给我滚!” 韩嫲子大吼。 二狗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也如此刚烈,没办法,只好滚了。走出一段路,他回头破口大骂:“你这个烂货,以为我会要你呀,你做梦去吧。” 韩嫲子大怒,追了上去。 二狗连滚带爬走远了。 就这样,二狗对三个女人的梦就破灭了。 他当上野猪坳乡村的***副主任之后,就抖起来了。他在斗人时打人打得最狠,就是不敢碰李大脚。他在打人时,李大脚就会朝他叫道:“二狗,要文斗不要武斗!”二狗就停下了手,一想又不对劲,让基干民兵把李大脚押到别处去,又继续打人。 被他打得最狠的就是王矮子和上官克明。想起王美芹,他心里就来火,所以,他就对他们翁婿俩特别狠心。***主任是个善良的人,他对二狗说:“二狗,人家已经这样子了,你就不要再打了。”这时,胡来就会站出来替二狗说话:“这些人是可怜不得的,该打,该斗,再不清醒就要考虑考虑了。”***主任自然就不敢再说什么了,由他们去了。 在打王矮子翁婿俩的时候,二狗心里想着王美芹。 或许是活该他们一家倒霉吧,碰到了这个年代,碰到了二狗这样的无赖。 有一天,斗完地富反坏右之后,二狗就把王矮子翁婿关在了大队部的拘留室里,不让他们回家。二狗心里有他自己的主意,他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得到王美芹。他不止一次地想,白白胖胖被上官克明养得如此美好的女人王美芹,已然是他口中的肥肉了,他想什么时候吃上一口就去吃。 关好王矮子翁婿,他和胡来几个人就在大队部喝酒吃肉,胡来来了之后,隔三岔五地在晚上吃喝。野猪坳乡村的人对此十分反感。吃着吃着,他们就划起了拳。 猜拳是他们喝酒必须进行的一个项目。 划完拳之后,五五六六的声音就停了下来。他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喝得醉醺醺之后,他们就开始了另一个项目,谈一些下流的事情。他们就会议论村里哪儿一个女人的奶子大或者屁股肥了。说到激动时,二狗的眼睛就发出了惨绿的光芒。胡来早对二狗的事情了如指掌,他不说出来,只是对二狗说:“二狗,你先回去吧,明天还有事咧。”“呃。好吧,那我就先走了。”二狗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没有回他的狗窝,而是朝王矮子家走去。 走到王矮子家,他开始敲门。 王美芹不知道父亲和丈夫被关起来了,她做好了饭菜正等他们回来吃饭。往日也有这样的时候,批斗完就审问,半夜三更才回家。她听到敲门声,心里一阵激动,以为是父亲和丈夫回来了。她赶紧打开了门。门一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朝她冲过来,她看到了那满头光亮的疤。她想把门重新关上已来不及了,她不可能拒二狗于门外了。二狗进来,反而把门反闩上了。 “你要干什么?” 王美芹肥乎乎的脸上呈现出惊恐之色。她心里十分明白,二狗这个夜猫子进宅肯定没有什么好事,她心里惊恐极了。 “干什么?呃,你说我要干什么?”二狗吐着酒气打着酒嗝,把王美芹推进了屋。 王美芹哀求道:“二狗,你就放了我吧。” “放了你,想得美!呃,王美芹,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么?”二狗的眼光盯在王美芹高高隆起的胸脯上,这女人真是尤物呀,全身肉嘟嘟的,抓上一下多么过瘾,要是……啧啧! 二狗把王美芹推进了她的卧房。 他反插上了门。 王美芹知道大难临头了,她像一只无助的羔羊,等待挨宰。她的性格不像大脚和韩嫲子那样刚烈,也许和她的生活有关,她不可能像大脚和韩嫲子那样善于保护自己。她除了哀求之外就没有一点儿办法了。 二狗迫不及待地把她摁倒在床上。 借着飘摇的煤油灯,二狗看到王美芹的眼中滚出两串晶莹的泪珠。 他恶狠狠地骂道:“哭个屁!我是看得起你才来找你的,你应该高兴才对,像你这种成分的女人,谁看得上?只有上官克明才把你当宝贝。呃,不过,你的确是宝贝。” 二狗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他疯狂地撕开了王美芹的衣服。 当他看到王美芹那双丰乳时,他的眼睛直了,他不相信这对硕大肥嫩的乳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赤裸裸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他流下了一条口水。 口水落到王美芹的胸脯上,她觉得有一条毛毛虫在自己的胸脯上爬行,恣意地爬行。这个夜对她而言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摧残。 她哭出了声:“二狗,你放了我吧,二狗,我求求你了!” 二狗没有理会王美芹的哀号,他大吼了一声,两只肮脏的手使劲抓住了那双丰乳。他使出全身的劲揉着这两个宝贝,气喘如牛,他似乎要把这两团他许久以来日思夜想的肉揉碎揉爆。 他疯狂了。 他作为人,第一次切切实实地尝到了做男人的快活。 王美芹在哀号着。 他揉完了乳房又不顾一切地退下了王美芹的裤子。他呆了,这玩意原来是这么的美妙,他偷看了多少次女人上厕所就是没有完全看清楚这玩意,从前在厕所里看到的只是黑乎乎的一片。而现在,王美芹给他展示的这么完美真切的东西。 他的口水再次流了出来,落在王美芹肥沃的肚皮上。 他大吼一声冲了上去。 …… 他满足了。 他像死狗一样从王美芹的肚皮上滚下来之后,他说了一声让许多人听了都会心惊肉跳的话:“*****真是好哇!” 王美芹已经昏死过去了。 只要想得到一次王美芹的肉体,二狗就把王矮子翁婿俩狠狠地打一次。他已经变态了,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二狗的兽性得到了充分的发挥。王美芹也不敢声张,只是一味地让二狗为所欲为,因为二狗威胁过她,只要她敢把此事说出去,他就对王矮子上官克明下黑手,把他们打死,反正他们都不值钱,打死后往五公岭一埋,谁也不敢吭声。 那简直是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对王美芹全家而言。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很快地,野猪坳乡村里群众都知道了二狗凌辱王美芹的事。 一天夜里,上官克明又开始磨刀了。 他咽不下这口气。说实话,挨斗他心里虽然有气,但他能忍得下,挨打他也忍得下,就是他心爱的老婆被二狗这个不入流的人糟践了他咽不下这口恶气! 狗鸟的二狗,老子非杀了你不可。 他磨刀的声音异常瘆人。 左邻右舍都听到了他在夜里磨刀的声音,他们都担心呀,他们担心上官克明闹出人命就是雪上加霜呀。他们在咒骂二狗,说二狗不是人,是猪狗不如的东西,他迟早都要遭报应的。他们没有去阻止上官克明磨刀。 假如有人去阻止上官克明磨刀,那么王矮子就不会被打成残废,那么,野猪坳乡村的人们就会少一项苦痛的记忆。 磨刀的声音是尖利的。 因为王矮子一家是受管制的,二狗就派了亲信在王矮子及一些地富反坏右的家门口巡逻,发现什么问题就及时地向他报告。 上官克明磨刀的时候,他老婆王美芹在哭,她说:“克明,是我害了你呀。克明,要不是因为我,你一个贫下中农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上官克明不吭气。 他没什么好说的,他就是要王美芹,他觉得王美芹是他心头上的肉,他得到了她是他的福分。尽管他受了许多苦,但只要晚上搂着他心爱的王美芹,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但他受不了心爱的老婆王美芹被不入流的二狗这样的流氓凌辱,他要杀了二狗这狗东西! 没等他的刀磨完,他家的门被撞开了。 胡来和二狗带着一帮荷枪实弹的人冲了进来,胡来举着火把。 火把的光亮照着上官克明惊愕的脸。 也照亮了王矮子惊愕的脸。 更照亮了王美芹惊愕的脸。 几个人扑上去,摁住了上官克明,把他绑了个结实! 上官克明破口大骂:“二狗,我干你祖宗,你这个断子绝孙的东西!” 二狗冷笑道:“看我整不死你,你别嘴硬!” 胡来冷冷地说:“上官克明,你磨刀干什么,是不是对毛**不满,对共产党不满,对社会主义不满,对*****不满?” 上官克明豁出去了:“我磨刀就是要杀了你们这些假共产党,猪狗不如的东西!” 胡来气坏了:“把这个反革命带走!” 王美芹大哭。 这一家人被二狗弄得鸡飞狗跳。 胡来、二狗一干人把王矮子翁婿带到了大队部。 “把这反革命给我吊起来!”胡来一声断喝。 “对,把这个反革命吊起来!”二狗狐假虎威地说。 上官克明被吊在了大队部正厅的大梁上。 王矮子被绑在一根柱子上。 “给我把上官克明的衣服剥光!”胡来的眼中露出可怖的凶光。 那些人如狼似虎地把上官克明的衣服剥光了,只剩一条白粗布的大裤衩子。胡来看着吊在房梁上的上官克明,冷笑道:“磨刀的滋味好受还是吊起来的滋味好受?” 上官克明的眼睛被愤怒和恐惧烧得通红,他无言地看着他们,等待着皮肉之苦。他万万没想到胡来会用一个阴毒的手段来折磨他。 胡来让二狗拿来一根拇指粗细的青皮竹子,然后把竹子踩破。他把踩破的竹子交给了二狗,笑了笑:“打这个反革命!” 二狗笑得门牙暴突,他是个很丑的人。 二狗狠狠地在上官克明的身上狂抽起来,每抽一下,竹子就夹起一层上官克明的皮肉,上官克明就痛得哇哇乱叫。 “我让你叫!” 二狗加快了抽打上官克明的节奏。 不一会儿,上官克明的身上就皮开肉绽了。 上官克明痛得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他把自己的舌头都咬烂了,鲜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来,滴落到方砖地板上,溅起一个个细碎的血花。 二狗似乎打累了,放下竹子,喝了口茶,看着胡来。 胡来的眼珠子骨碌转了一下。 他突然想出了一个狠毒的主意:“拿一盆水和一包盐来。” 二狗:“做什么?” “让你去拿就去拿,啰嗦!”胡来没好气地说,在他眼里,二狗是个土包子,尽管他也来自某个乡村。 二狗端了一盆清水放在胡来面前,他把盐给了胡来。胡来冷笑着把盐撒进清水里,然后搅匀。胡来端起了那盆盐水,朝上官克明泼了过去,盐水在他皮开肉绽的身上浇下,上官克明疼痛极了,他大叫一声,便昏死过去了。二狗没想到胡来会来这么一手,他跷起大拇指称赞胡来:“高,实在是高!” 这时,王矮子开了口:“你们就饶了他吧!是我让他磨刀的!” “是你?” 胡来点燃一根纸烟,走到王矮子老头儿的面前,审视着他。 王老头儿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他瘦小的身上全是骨头了,他像一颗枯树在肃杀的风中颤抖。他没想到在暮年的时候会遇上如此的灾劫。他这一生从来没有欺负过人,靠自己的手艺攒了点钱然后开了个小店,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成了剥削阶级,在旧社会,他也经常被那些乡绅恶霸兵痞土匪欺负的呀。他很不明白,或许这就是命吧。 “老不死的!”二狗骂了声。 胡来说:“把他解开。” 二狗上去就解开了绑在柱子上的绳子。胡来就让反剪着手的王矮子站在一条板凳上。胡来看着站在板凳上摇摇欲坠的王矮子,冷笑着说:“你的胆子不小哇,竟然指使你的走狗磨刀,磨刀来干什么?是想反攻倒算?你太不自量力了,就凭你们这一小撮地富反坏右就能翻天?” 王矮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他只觉得站在板凳上有些头晕。 胡来把吸完的烟头往地上一扔,然后,用脚使劲踩了一下,把那猪一样的大脑袋抬了起来,脸一横,嘴一歪,伸出了一只脚使劲地踹翻了那条板凳。 王矮子大叫一声从板凳上跌落。 他倒在地上全身抽搐着,那脸扭曲着。他觉得心脏被一把利刃插着,而喉头堵了一口浓痰。他一翻白眼,痛死过去了。 他的腰断了。 从此,王矮子落下了残疾。 那个晚上,上官克明的惨叫和王矮子的那一声大叫,野猪坳乡村里没有睡的人都听到了。那惨叫声犹如噩梦,萦绕在淳朴的野猪坳乡亲们的心头,久久地驱不走散不去。 人们只要看到二狗神气活现地走在村道上,就会投以鄙夷的目光。对乡亲们鄙夷的目光,他满不在乎,他反而会用胜利者的目光回敬乡亲们,好像挑衅地问:“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等他走过去之后,人们就会朝他的背影啐上一口浓痰。 后来,发生了一件让野猪坳乡村的人大快人心的事。 这件事却也让胡来心惊胆战。 那个暮春的夜里,散发着花的幽香。 天空中有星星,没有月亮。 这清新的夜是令人陶醉的,充满诗情画意的,但在那年月里,没有人会留心着充满诗情画意的夜,就连从野猪坳乡村走出去的大学者贵生也没有感觉到野猪坳乡村温馨而美丽的暮春之夜的妙处。 人们感觉到的是一股子十分压抑的沉闷。野猪坳乡村并不像当时报章上说的大快人心,或者喜气洋洋。这沉闷的夜里总会发生一些事情的。 二狗在大队部和胡来喝了不少酒。 这家伙把一户人家的狗套了,拿到大队部杀了喝酒。狗肉让二狗和胡来比平常多喝了不少酒。只要一喝酒,二狗就想到上官克明家去找王美芹,但上官克明在家,他还是不敢去的,要打架的话,他根本就不是上官克明的对手。但他的欲望在燃烧。因为把王矮子打残废了,野猪坳乡村有人上告到镇***去了,胡来受了批评,近来也有所收敛了,但他们干的坏事还是一件接一件。 二狗回到了家里。 他胡乱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他在想王美芹肥硕丰满的大奶子。 他的口水流了下来。 他好难过。他想结婚。没人会和他结婚的,他是个什么东西!就连野猪坳乡村最贱的寡妇思春也不会想到他的。 他的腹下有一团火。 那团火烧得他发慌,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无所适从,酒精让他满口胡话:“哦——哦——美芹——芹——我要弄你——美芹——我发烧——烧呀——美芹,你这个骚货!” 他像一只困兽。 丑陋的愚顽的困兽。 他突然咬着牙,气呼呼地。 他不知道在恨谁,他谁都恨。他也恨自己,他凭什么不恨自己!他是个十足的野猪坳乡村的混蛋!就是当了皇帝也让人瞧不起的混蛋! 他突然恼怒地坐起来。 他的双手使劲地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他要把自己拔起来,狠狠地拔起来,从泥淖里拔起来。 可他陷得太深了。他没有力量把自己拔出来。 他只有越陷越深。 他毫无办法。 他一下子觉得自己悲哀极了,他一无所有,他的赤贫来源于他一文不值的生命。他突然哭吼起来。 他的哭吼声透出门缝,在野猪坳乡村的上空鬼魂一样游荡,让人听了毛骨悚然。 他腹下的那团火渐渐地熄灭了。 他是一条野狗,一条没有归宿的野狗。 野狗的本质就是没有灵魂。他母亲给他的善良的本性被野猪坳乡村贫困的岁月吞噬得干干净净了。 他为什么不能拥有像野猪坳乡村里平常人的幸福呢?那幸福的花儿早就凋谢在他的童年了。他很奇怪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会那么早地撒手西去,留下他在这个世界上无依无靠之后变得如此之坏。 他是个坏种! 坏种是要遭到报应的。 他停止了哭吼。 这时,他听到了敲门声。敲门声让他从酒醉之后的迷乱中清醒过来。这么晚了,有谁来敲门呢?是不是又要斗争了?是不是胡来又使人来唤他去抓人了?是不是又有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了? 他心里一阵激动。 斗争。 多么美好的一个名词,斗争让他享尽了快活,让他知道了做男人的乐趣,他马上披着一件衣衫出去开门:“别急,来了,来了。” 他这一生犯的最大一个错误就是他忘了问一句敲门的是谁。后来,他想起这暮春之夜的敲门声就感到后怕,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一直害怕这深夜的敲门声。 他打开门,看到的是李大脚和韩嫲子以及几个野猪坳乡村比较凶悍的妇女。他吃了一惊,这帮娘们在深夜找上门来,对他二狗来说无疑是恶鬼上门。 “你们干什么?”二狗变了脸色。 “干什么?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李大脚阴沉地说。 韩嫲子和那几个妇女把二狗强行拖进了屋。二狗想喊,但他不敢喊,喊也没用,他的死党不在周围,没人会帮他的。他只有听天由命了。他突然觉得有一泡尿憋得难受。 李大脚把门反闩上了,也跟着走了进来。 几个妇女把他强行摁在床上。 “你们要干什么?”二狗惊恐极了,往日吊打别人的神气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要屙尿。” “屙尿?”大脚冷笑了一声,“一会儿会让你去的,忍会儿吧!” 二狗不知她们要干什么,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这绝对不是好事,她们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把他的裤子脱了!”李大脚沉沉地说。 难道她们要集体强奸我?二狗的脑袋里冒出了这么一个下流的想法来,他笑了:“让我自己脱吧。” “废话!”大脚盯了他一眼,用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几个妇女摁头的摁头,摁手的摁手,摁脚的摁脚,把他摁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这不像是要强奸他吧,他的嘴巴又被堵住了,想说又说不了,又动弹不得,他的眼中惊恐的神色显露无遗。这几个女人反天了,竟敢在这夜里对他这个野猪坳乡村的***副主任动武。 脱了他的裤子,他的那截孽根暴露在她们面前。 李大脚朝他的那截孽根吐了口痰。 妇女们一人朝他的那截孽根吐了一口痰。 二狗吓坏了,他使劲挣扎,但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出这些山地妇女粗壮有力的手。 大脚从裤带里掏出一把剪刀。 看到了那把打磨得雪亮的剪刀,二狗差点晕过去了,难道,难道她们—— 是的,她们要断了他的这截孽根,以免它再对无辜的妇女造恶。 只见李大脚脸一沉,一咬牙,“咔嚓”一声剪下了他的那截孽根。二狗眼睛突兀了一下,疼得晕了过去。二狗的下身鲜血如注,浑身抽搐不已。 大脚把剪刀扔在地下。 然后,她就领着妇女们出了二狗的门,各自消失在温馨的春夜之中。 ------------ 8.老应的爱情 野猪坳乡村经历了短暂的暴风骤雨般的运动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淡。乡亲们每天在生产队长的率领下出工劳作,晚上,每家每户吃完饭之后就早早地睡去。年轻的人有的凑在一起打扑克,闹得晚一些。要是碰到镇上的电影队来放电影,那就像过节一样热闹了。 老应就是搭乘镇上来放电影的手扶拖拉机来到野猪坳乡村的。 老应戴着一副深度眼镜。 他的眼中始终有种柔和的光,一看就是一个有知识的善良的下放干部。 他在大队部报到后,大队***主任就安排他住在大队部里的一间厢房里。他住的是西厢房,是碧玉曾经住过的那间厢房。老应来到野猪坳大队,在大队的农技站里当了一名农技员。 农技员老应一来,就给野猪坳乡村的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带来了那时候野猪坳乡村里极少见的玻璃纸包装的糖果,只要见到小孩子就给他一把糖果。工作组的组长胡来自从二狗被阉了之后收敛了许多,他开始抓革命促生产了,斗争的人的事情很少再有了,有时只是象征性地拉几个人出来斗一下。但只要他存在,野猪坳乡村的人就感到某种威胁。他是个不祥的人。不祥的人对老应发糖果给乡村里的小孩吃感到不以为然,他说,老应是在用糖衣炮弹腐蚀人民群众。野猪坳乡村的民众不理他,相反的对老应产生了好感,对这个温文尔雅的下放干部显示了极度的热情,因为老应就是下放了也还是个干部,不是斗争管制的对象,胡来拿他也没有办法。 老应是个淡泊的人。 他脸上看不到下放干部的那种苦恼和不快或者忧伤的神色。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笑意,善良的冬日阳光般的笑意。这种笑意让野猪坳乡村的人感到陌生而又亲切。 老应其实不老,他才四十岁,四十岁的男人哪儿算老呢。大家叫他老应是对他的尊称,许多野猪坳乡村的人都知道他叫老应,而不知道他的名字叫应天祥。如果有人到野猪坳乡村找老应,你问村人:“应天祥在哪儿?”村人就会极迷惘地反问道:“应天祥是谁呀?”你要说:“就是老应呀。”村人就会大悟:“哦,老应,有的有的。”然后村人就会不辞辛苦地带你去找老应,直到把你带到老应面前,村人才憨厚地笑着离去。你如果对村人说:“谢谢你了。”村人就会说:“不客气不客气。” 老应的到来,在野猪坳乡村无疑是件让人快乐的事。老应来自遥远的省城。省城在野猪坳人眼里是天远路长的。野猪坳乡村没几个人去过省城,对省城的印象模糊而又向往。老应是个善良的乐天派,他总是在群众中间讲许多省城里有趣的事儿。群众都爱听他讲故事,所以,只要老应一到哪里,哪里就会围上一群人,老应的农技站里也高朋满座。这就显出了胡来的孤独。 胡来恨老应。 因为老应带来了城市的文化。 他无疑成了野猪坳乡村里解放后为数不多的城市文化传播者中最重要的一个。胡来在老应面前是个土包子,尽管他学着镇干部的模样,自我感觉与众不同。有时,胡来在老应面前也自惭形秽。他也偷偷地向老应学一些大城市人的做派。 野猪坳乡村的人开始普及刷牙就是在老应的号召下开始的。野猪坳的大多数人,每天早晨起床之后,都是简单地用水漱漱口,根本就不用牙刷和牙膏,为数不多的人用牙刷,但也很少去买牙膏,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很奢侈的事儿。老应反复地对他们说,牙齿的卫生对人体的健康是很重要的。他不会对这些淳朴的村民讲大道理,他用最通俗易懂的办法给他们启蒙。他会问一个没有牙齿的老头:“没牙了吃东西是不是很难受?”没牙的老头有些不好意思,他用手捂住那个窟窿,点点头。然后,他又问一个老是牙痛的年轻妇女:“你的牙变成这样是因为什么?”年轻的妇女摇了摇头。于是,他就传道一样讲起了刷牙的重要性。他还亮出自己整齐洁白的牙齿对大家说:“你们看我这牙,就是刷牙的结果。”大伙就笑了,笑时都露出了黄色的牙齿。在那段时间里,野猪坳乡村供销社的牙具生意特别好,供销社主任笑得合不拢嘴,他自己也用上了牙膏。 老应的文明让野猪坳乡村有了一种悄悄变化的新气象。 你会发现,年轻人的穿戴也干净整洁多了。 虽然他们不可能像老应那样穿白领子的衬衫,但那些粗布衣裳也浆洗得干净挺括了,不像从前油油腻腻的十天半月也不换洗一次。 老应不知怎的,在野猪坳乡村的众多女人中,对李大脚产生了一种隐隐约约的莫名其妙的感觉。这种感觉或许和他刚来的那个晚上所做的梦有关。 老应住进西厢房,觉得这间房间有种特别的味道。这屋子很久没人住了吧,他很难想象这间屋子的主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似乎闻到了一股山茶花的香息,只有老应闻到了,这或许是他的造化吧。 他就是在那山茶花的香息中进入梦乡的。 起初,他觉得自己走入了黑暗的丛林之中,在黑暗中奔跑。 他无助地在黑暗中奔跑。 城市离他很远,他看不到城市广场上行人的脚步,他在黑暗中奔跑,发现自己的球鞋丢了。他停住了脚步,在黑暗中找他丢失的鞋子。他怎么也找不到那双崭新的球鞋,那是父亲送他的礼物,父亲知道他要走很多的路,就送给他一双崭新的球鞋。他要找不到那双球鞋,他怎么对得起父亲呢!正在他焦急不安之时,他看到了一点金色的亮光朝他飞掠而来。 那是一只金色的蝴蝶。 老应看到那金色的蝴蝶,就痴迷了。 那只金色的蝴蝶引导他走过黑暗。 他赤着双脚如一个流浪的儿童,痴迷地跟着那只神奇的金色的蝴蝶走着,忘记了脚踩在石块上的伤痛。他的心被一支悠婉的歌儿所牵引。这金色的蝴蝶呀,难道就是在这动荡的年代中苦苦追寻的精神的寄托么? 金色的蝴蝶引他走到了一片绿草地上,他走出了黑暗,他发现朝阳倾斜在绿草地上,无比地清新和自然,他颅顶的一股气出了窍,袅袅地上升,上升,和阳光融合在一起。 他看到一个美丽的山村女子坐在绿草地上梳头发,梳那如水的飘逸的长发,她的神态也飘逸极了,那么无拘无束。她的美丽让老应怦然心动。他看到那金色的蝴蝶在她的头顶纷飞着,在朝阳下跳着金色的舞蹈。他呆了,他发现自己丢失的那双崭新的球鞋就在那女人的身边。 他想走过去,就在这时,他醒了。 他发现一缕阳光透了进来。 他惊奇极了,怎么做了这么一个梦呢?更让他惊奇的是,野猪坳乡村里有个女人很像出现在他梦中的女人。那女人就是李大脚。 老应想不到梦中的那个女人和李大脚会一模一样。梦境是美妙的。现实生活中的李大脚要比梦中的女人差一些,但那模子却是一模一样。现实中的女人李大脚没有梦中的女人那样充满诗情画意,但三十多岁的李大脚却还是那么充满了山村美妇的风韵,成熟到了恰到好处的时候。 老应被李大脚的笑声感染了。 那是夏末的一天,早稻收成之后,稻田里又插上了秧苗。在插秧的时候,老应到田间指导社员们施肥。老应看到了李大脚和一些妇女在水田里飞快地插着秧,边插秧边在说笑话,说到快活处,李大脚就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感染了老应。 他痴痴地看着李大脚,眼中幻化出一只金色的蝴蝶。他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和李大脚之间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那天晚上吃完饭,老应就在村里散步。 老应走在村道上,见面的人都和他打招呼,他极有礼貌地对待和他打招呼的社员们。他的心情有些愉悦,野猪坳乡村没有他在省城想象的那么可怕。野猪坳乡村的风光好,人好,水也好,空气更好。那时候,老应想,就是让他在野猪坳乡村干一辈子他也愿意。 不知怎的,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李大脚的家门口。 他从大门口望进去,看到李大脚一家正在厅堂里吃晚饭。 他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 他进不进去呢?来到野猪坳乡村之后,他对李大脚的复杂背景还是有所了解的。他觉得李大脚的确不易,她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假如她要是生在省城里,那肯定是位了不起的女性。 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李大脚发现了他,赶忙放下碗,站起身来迎接老应:“老应,快请坐。” 老应不敢用眼光直视李大脚,他坐在一条板凳上说:“你们吃吧,吃吧,我路过这里,进来看看。” “哦,你吃过饭了吧?”大脚重新坐下,问老应,“要不要再吃点?” 老应笑了:“我吃过了吃过了,大队的伙食还是不错的,不错的,比我们省城里还吃得好。” “哦,那我们吃啦!”大脚端起了碗,稀溜溜地喝粥。 他们家就是这样的,再丰收的季节,晚上早上都是喝粥的,只有中午那顿饭才有干饭吃。李大脚知道,如果不节约着吃,到了来年春天又要饿肚子的,她的精打细算,让全家度过了许多困难的春天。在那些饥饿的春天里,李大脚总是悄悄地把救济粮送给野猪坳乡村里最贫困的人。 在他们吃饭的过程中,是没有语言的。 内向的大水不停地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老应。老应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恶意,只是有许多许多的疑问。老应不明白李大脚怎么才三十多岁就有了这么大的儿子,他实在难于理解野猪坳旧时的风俗和受过教育的进步学生旺旺当年的行为。有些东西,他永生永世也弄不明白的,正如野猪坳乡村的人们无法弄清他为什么四十出头了还没有结婚一样。 他朝大水笑了笑。 大水也朝他笑了笑。 癫子贵生也坐在那里喝粥。在李大脚的眼中,他的病慢慢地好转了,不像开始那样害怕人了。他现在只是偶尔地发作一两次,平常和她也有点话说了。她相信是那中药的效果,所以,每天晚上她还是坚持不懈地给他熬中药。 脸色还是那样苍白的贵生低着头喝粥,对老应的到来没有一点感觉。其实他心里是有感觉的,但他的自卫能力特强,对于陌生人,他是有顾忌的,他看都不看老应一眼。 老应觉得这个疯老头儿挺有意思的,听说他还是大上海名牌大学里的教授咧,大上海比省城要大多了,繁华多了。野猪坳乡村在老应的眼里是乡村,但老应所居住的省城在大上海面前也只不过是一个县城吧。他是名牌大学的教授,而他老应不过是省农学院里的一名助教而已。他觉得贵生的疯是一种遗憾。 他叹了口气。 贵生听到了老应的那声叹息。 他的心颤栗了一下,老应这人还有点意思的。他听大水说了不少老应的事儿。而李大脚一家刷牙也和老应有关。他当时怎么没想到让他们刷牙呢?贵生有些怅惘。他为自己对野猪坳乡村的民众漠不关心而怅惘。 老应看他们在喝粥,无言地喝粥,坐了一会儿,他就起身告辞走了。 大脚送他到门口,看着黑暗中的老应的背影,说了声:“老应,有空过来坐呀。” 老应:“哎——” 大脚回到餐桌旁,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老应真有心,还来看我们。” 七婆婆老眼昏花了,她好不容易喝完了一碗稀粥,抬头问了一句:“谁,谁来看我?” 贵生突然笑了。 他的笑声里包藏了一种什么触摸不到的东西。大水瞥了贵生一眼,觉得贵生的笑很奇怪。 癫子贵生可以在野猪坳乡村自由地走动了,这是经过李大脚的特许之后才得到的自由。癫子贵生喜欢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大队部封闭的后花园,一个是野猪溪旁的那片树林子。让贵生奇怪的是,野猪坳乡村附近的山峦都砍得光光的了,为什么野猪溪旁的这片树林子还保留着呢? 他翻过了不高的河堤就到了河滩上的那片树林子里。树林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些许鸟儿在树上吱吱喳喳地跳来跳去。他轻手轻脚的,他不愿意惊动那些可爱的鸟儿。 他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乌桕树的树干,看着那树枝上生发出来的一片片油亮的绿色的叶子。有小风轻轻拂过。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青草的地上,贵生有些感慨。 这时,远处田野上传来了社员们的歌声和笑声。那里面肯定有李大脚的声音。他想到李大脚的声音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碧玉。 他不知道碧玉是在哪一颗树上吊死的。 这片河滩的乌桕树,都是有些年头的了,那幽黑而粗壮的曲里拐弯的树干让他难过。碧玉就那样很美好地留在他心中,他无法从心灵上抹去碧玉。 他找了块地方坐下来,很动情地回忆从前的时光。在他的思想里无休止地回忆碧玉的时候,老应也来到了这片树林子。 老应是在一只白色的蝴蝶的引导下走向河滩上的小树林的。 那时,他正在秧田里巡察禾苗的长势,突然间,他就看到了一只白色的蝴蝶轻盈地从他面前飞了过去。 看到了白色的蝴蝶,他自然地想到了梦中的那只金色的蝴蝶。 老应就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只白色的蝴蝶走。 白色的蝴蝶飞越过河堤,老应也翻过了河堤。 白***飞进了那片树林。 老应也跟进了那片树林。 白***在一棵老乌桕树上盘旋了一会儿,就飞进那浓密的绿色的叶子中不见了踪影。老应很奇怪,那白色的蝴蝶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他抬头在那叶子中寻找白色的蝴蝶,可怎么也找不着。 他突然觉得那些乌桕树油亮的叶子在阳光中像无数只翻飞的蝴蝶。那些蝴蝶在翩翩起舞,美丽极了,这情景让老应感动。 他把眼光从树叶中收回来。 他发现脚下踩着的是一片青草地。 这难道就是他梦中的那片青草地么?那些清新的草儿长得旺盛极了,有白色和红色的小花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青草地上。 他想,那梦中的女人该出现了吧。 他的目光在树林子里搜寻,他没有找到那仙女般的梳长头发的女人,却发现了癫子贵生。癫子贵生坐在一棵树下,嘴里叼着一根草,他在眺望远方层层叠叠的大山,眼中的神色鲜活极了,一反往常痴呆的模样。 老应的思绪回到了现实的土地。 他朝癫子贵生走了过去。 癫子贵生知道有人走过来,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不管是谁,都无法打断他的遐想。 “李教授,你怎么在这里?”老应很有礼貌地问贵生,在他眼中,贵生绝对不是一个疯子,他想,贵生这样有着丰富人生经历的人绝对不会疯的。贵生即使选择自杀,也不会选择疯癫的。 贵生的心尖颤了颤。 许久许久了,他没有听到人们唤他教授了,野猪坳乡村的人躲瘟神一样躲着他,怎么会唤他教授呢?这久违的声音让他心里不安起来。但他还是装着没有听见,依旧眺望着远山,透过林子的缝隙眺望远山,斑驳的阳光漏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脸散发着一层莫测的光。 “李教授,我知道,你不是疯子。”老应有话直说了,“你绝对不是疯子,你是借着疯癫来保护自己。我理解你,真的理解你,你的心不在野猪坳乡村,你本不属于野猪坳乡村,你的心在上海,上海才是你的天空。你迟早会离开野猪坳乡村的,你相信未来,你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会重见光明。我从你的目光中知道了这些。我打心眼里尊敬你,李教授。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收我这个学生吧。” 贵生收回了眺望远山的目光。 他抬头看着这个书生气十足的野猪坳乡村的下放干部农技员老应。他认真地看着老应,他想起了许多优秀的学生,他们现在在何方?是不是也像老应这样下放到农村广阔的天地中去了呢? 他的嘴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 但就在这时,贵生惊叫了一声,倏地跳将起来。他来不及喊出一声什么,就看到老应受伤了。 就在老应和他说话的时候,一条毒蛇悄悄地向老应逼近。因为要下田观看秧苗,老应像野猪坳乡村的村民一样绾起裤管,穿了一双凉鞋。 那条野猪坳山野常见的鸡嫲蛇游到了老应的脚边。老应的脚动了一下,碰着了蛇的身子,假如他不碰着蛇身的话,那蛇就会从他的脚边游过去了。假如鸡嫲蛇像晚上那样“咕咕”叫的话,也会引起他们的警觉,躲过那狠毒的一口。 鸡嫲蛇被碰了一下,以为有什么东西攻击它,它回头就往老应的脚脖子上咬了一口,咬完之后一下就滑进更远的草丛里,没了踪影。 老应觉得一股钻心的痛,他看见了逃逸的鸡嫲蛇。他心里说了声不好,就坐在了地上,顷刻间,他的额头上就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知道被蛇咬了之后该怎么处理,他马上脱下自己身上的那件白背心,把脚紧紧地绑了起来。 贵生吓坏了,他飞也似的跑上河堤,冲着不远处的田野上劳作的人群大喊:“蛇,蛇咬人啦——” 他的汗水也一下子冒了出来,他喊了几声之后便觉得自己身上已经湿淋淋的了。 田野上劳作的社员们听到了癫子贵生的叫喊。 他们正在秧田里除草。 大脚刚把一颗杂草拔起来,就听到了贵生在河堤里的叫喊。 “癫子是不是又发癫了,叫什么?”有人说。 于是,有人笑着对李大脚说:“贵生又发癫了,快去把他弄回家关起来,不然一会儿又要脱裤子打人了,快去呀,大脚!” 生产队长——胡来的一个心腹,没好气地从地头上站了起来,叼着一根纸烟,对大脚说:“快去吧,快去吧!” 谁都以为贵生发癫了,没有理会贵生的话。 大脚一听,不像发癫呀,她飞快地跑了过去。她的脚力在野猪坳乡村里是出了名的,不一会儿工夫,她就跑上了河堤。 “贵生,你被蛇咬啦?” 大脚喘着气问他。 贵生就往河滩上的树林子里一指:“是老应被蛇咬了。” “什么蛇?”大脚问道。 “鸡嫲蛇!”贵生回答。 “不好!”大脚说了一声,马上奔向了树林子。她看到农技员老应脸色苍白地在那青草地上**,双手抱着那肿起来的小腿。要是被无毒的蛇咬了那无大碍,但被鸡嫲蛇这样的蛇咬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哪,要不及时抢救,轻则那条小腿不保。重则有生命危险。 李大脚不顾一切地抱起那条红肿油亮的小腿,俯下身子,用嘴巴对准伤口,吮吸起来。她是跪在青草地上吮吸伤口的,她吮吸着,一口一口地将蛇的毒液吐掉,那是一口一口发黑的污血。 顿时,老应忘记了疼痛。 他想起了梦中的那只金色的蝴蝶。 他想起了梦中的青草地。 他想起了梦中那个梳一头油亮长发的仙女般的女人。 大脚也有一头乌发,散发出青草一般自然的香息。 他竟沉沉地昏过去了。 大脚吮吸了一会儿,马上背起老应,飞快地往大队部的医疗站跑去,赤脚医生那里备有蛇药的。在这山区的医疗站,蛇伤是很普通的,蛇药也是医疗站的必备品。 李大脚背着老应,飞奔上河堤,又飞奔下河堤,又飞奔在田间小道上,径直往村里的大队部奔去。 贵生捡起老应的塑料凉鞋,用手拎着,也跑在大脚的后面。他赶不上大脚,被大脚拉得老远。 田野上劳作的人们看到这一幕动人的情景,都呆了。他们只知道大脚平常跑得飞快,但没想到她背着一个大男人也能奔跑如飞。他们从没看到过一个女人背着一个和她毫不相关的男人奔跑的情景,他们都呆了。 “是老应被蛇咬了,贵生没发癫,大伙快去看看帮帮大脚,她一个人不行。”韩嫲子大声说,打破了大伙的沉默。 韩嫲子第一个从稻田里上了田埂,跑了起来。大伙也一个一个地从稻田里上了田埂,来不及洗掉两腿的泥巴,飞跑起来,追着大脚飞跑起来。生产队长叫着:“不要走,不要走!”可没有一个人听他的,他就是说扣大伙的工分,也没有人听他的。 跑得快的人很快就追过了贵生。贵生跑得气喘吁吁。可他们追不上大脚,是不是有神在助大脚? 大脚一进大队部,就喊:“快叫赤脚医生,老应被蛇咬了!” 大队长和支书都出来了,帮着把老应放在了他住的西厢房的床上。大队长说:“赤脚医生到镇上去开会了,怎么办?”支书说:“送镇上吧,叫手扶拖拉机送他去镇卫生院。”“不行,现在不及时治疗,他的脚就保不住了,要锯掉的!”大脚气喘吁吁地说,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她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往下掉着水珠儿,晶莹的水珠儿。 胡来出现了,他一点建议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地埋怨:“怎么搞的,那么不小心,大家都不会被蛇咬,就他被蛇咬了,是不是干了什么坏事!” 大队长和支书听了他的话,都皱起了眉头。他的话让人感到恶心:他怎么会这样子呢,这个人太没人性了!大队长心想,要是他被蛇咬了,肯定没有人来救他的! 大脚盯了胡来一眼,狠狠地推开了挡住大脚出门的胡来,出了西厢房,来到医疗站的那间房间门口,她看到那个锁把门锁住了。她二话没说,到厨房拿了把柴刀,几下就把锁给打开了,她一脚踢开门,进去翻箱倒柜起来。她终于找到了蛇药。 蛇药其实就是一种树根,手指粗细的树根,这是在深山老林里才能找到的树根。这种药是很难找到的,也是医疗站的必备品,野猪坳乡村的人谁都会使用这种草药。在漫长的岁月里,野猪坳乡村的人就是靠这种树根抵御了蛇毒的侵蚀,当然也有许多野草一般的生命死于毒蛇的侵害。 大脚找来一个碗,在碗里放了些水,就把树根放在碗中磨了起来,一会儿工夫,碗里水的颜色就变得黄浊了。大脚把药水一点一点地抹在老应被蛇咬的伤口上。药一抹上,伤口就流出了鼻涕一样的黏液。那黏液就是蛇毒。她不停地抹药水,不停地把黏液擦去。 门外围满了群众。 大伙都很关心老应,都很担心。 贵生在人群后面无言地站着,手里提着老应的两只凉鞋。他很茫然的样子,此时没有人躲避他,人们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他似乎在此时是不存在的。 胡来挤出了人群,他在外面叫着:“都回去出工,都回去出工!围在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人们理都没理他。 他灰溜溜地走了。 他才不会管老应的死活呢!他心想,老应,你死了才好咧,城里人怎么样?城里人就刀枪不入不怕蛇咬啦?看你神气的! 老应小腿的肿随着那黏液的减少,也渐渐地消去了。这药是挺神的,但要抢救及时、用药及时才有效果。 老应睁开了眼。 大脚松了口气。 老应看大脚像水里捞出来的样子,眼中积满了泪水。他的眼前,一只金色的蝴蝶在阳光下纷飞着,纷飞着…… 老应发现自己的爱情来临了。 这姗姗来迟的爱情让老应思绪万千。 这么多年来,他忽略了爱情,在野猪坳乡村,爱情竟然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的心情如潮汐一般。 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对大脚这个乡村女人产生爱情,是鬼使神差呢,还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缘分?他无法说清。 李大脚无意中救了老应一命,她万万没想到老应会对自己产生爱情。她心里不平静了。多少年了,她的内心没有被男人激起过浪花。老应那含情脉脉的双眼让她的内心泛起了波澜,她该怎么面对老应的攻势呢? 自从旺旺牺牲之后,她就一直没有考虑过男人,她只是一心想把两个儿子培养成人。她心里对旺旺的那份情感是抹杀不了的,她无法忘却旺旺。 在岁月的流逝中,她饱尝了没有男人的痛苦和煎熬,不过,她知道用什么方式来化解痛苦和煎熬。她会在劳动中获取她人生的快乐,试想,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劳作,什么痛苦也不存在了。 这些年来,也有好心人劝她:大脚,你还年轻,是不是再找一个呢?日子还很长哪,一个人孤独过一辈子是很难的啊。听了这些话,她就淡淡地笑笑,委婉地拒绝了人家的好意。她不是没想过再找一个男人,但这对她而言是不现实的。她走了,婆婆怎么办?两个儿子怎么办?再说,她只要一想到旺旺,就无心去考虑谁了。况且,要是找到一个不好的男人,那就毁了她。野猪坳乡村里,真正让她可心的男人是不多的。 老应的出现,无疑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了波澜。老应无疑是个好男人,他那么的温文尔雅,而且那么的干净,她似乎看到了当年贵生的形象,却又和贵生不一样,他有他的优点。老应这样的男人是不多见的,她李大脚一个乡村女子怎么能配得上他呢?夜晚躺在床上,她这么想,想着想着,脸儿就有些发烫。 老应从被蛇咬了之后,只要一有空就住大脚家里钻。 他只要一到大脚家,七婆婆的脸上就有一层莫测的笑容。 显然,七婆婆是不太喜欢这个城里人的。 大脚在和老应说话时,七婆婆就坐在一个角落里注视他们,那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莫测的神色。 老应有些害怕这个老女人,只要一接触到七婆婆莫测的笑容和目光,他的背脊骨上就会透出一股凉气,那股凉气一直上升到他的大脑皮层。 凉气一产生,老应就坐不住了。 所以,虽然他经常来大脚家,可每次来的时候都是极短暂的。 他走的时候,癫子贵生就站在房门口朝他笑。 他看到癫子贵生,就有种和他说话的愿望,但几次都被癫子贵生的痴笑拒绝了。 老应在追求大脚时,忘了一个人。这人就是大脚的儿子大水。 每次老应到他家来,他都躲在一个角落里,用异样的目光审视这个企图当他继父的男人。 这个男人有一种让他受不了的东西,他无法准确地说出是什么让他受不了,反正他内心在排斥这个经常送点牙膏等小玩意给他母亲的男人。 许多时候,他希望奶奶挺身而出,反对老应和大脚的交往,但奶奶一直没有这样做,相反的,一个夜晚,奶奶在老应走了之后对大脚说的一番话让他听了之后头皮发麻。 七婆婆对神不守舍、一针一线纳着鞋底的李大脚说:“大脚,你心里有他?” “说什么话,我心里只有旺旺。”大脚显然抑制住心里的波澜,她不想让波澜涌出来。 “大脚,你的心事我知道,你瞒不了我的,你心里有他。”七婆婆说,她浑浊的老眼凝视着依然年轻的李大脚。 “妈姆——”大脚叫唤了一声,她示意七婆婆不要再往下说了。 七婆婆没有打住:“大脚,这么些年来,你在我们家吃了不少苦,两个崽也长大成人了,你也该找个人了。现在时兴再找男人,不像从前了。从前,这是伤风败俗的事,现在不这么认为了。你要真觉得他好,你就择个日子和他成个亲吧。他要一辈子留在这里更好,以后他要走的话,你就跟他去,嗯!” 大脚心乱如麻。 她进了里屋。 大水觉得头皮一阵阵地发麻,他不知道母亲会怎样做。 他心里一急,飞起一脚,踢倒了一条凳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大脚听到了儿子踢凳子的声音。 她心里一顿。 这夜,她确确实实失眠了。 晚稻抽穗的时节,野猪坳乡村充满了稻花的清香。 乡村的景致让老应陶醉。 大脚送了他一双布鞋,他穿在脚上又合适又温暖,还有一种特别的味儿。 他想,他要找一个机会向大脚表白自己的心迹。他要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他和大脚的事儿在野猪坳乡村里流传开去,许多人都为他们祝福,都认为大脚有福气,能让老应对她这么痴迷。 野猪坳乡村的人们弄不清大脚身上有一种什么让人捉摸不透的气息,就那样轻而易举地熏醉了老应。 每当乡亲们看到大脚和老应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有人起哄,和他们开着善意的玩笑。 这时,老应脸上就姑娘一样地飞起两朵红云,羞答答地逃开。大脚就大大咧咧地对和她开玩笑的人们说:“你们讲什么鬼哟,我都黄脸婆一个了,还有谁要。” 那里就有人回敬她:“你要是黄脸婆了,那我们都成老太婆了。” 说这话的人就是平常和大脚合穿一条裤子的好友韩嫲子。 大脚一听韩嫲子的话,就啐了韩嫲子一口:“我看该给你找一个人家了,免得你老是猫叫春一般乱说话。” 韩嫲子就开朗地说:“我早就找好了,只要时机一到,我们就结婚,哪儿像你和老应,遮遮隐隐的。” 大脚就去追打韩嫲子,韩嫲子跑着,笑着。 大伙也笑着。 这些时候是快乐的。 李大脚心中对老应是产生了感情,她心里头知道,这种感情来得快而且那么的顺畅,好像是上天给她安排好的。她觉得自己接纳老应是没有错的,就像她做过的许多事情一样。 但她受到了儿子大水的强烈反对。 她实在不明白大水为什么会反对她和老应好。 大水的反对是无言的。 从那个晚上七婆婆和大脚说了些什么之后,大水动不动就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的,让大脚心里老是觉得不舒服。 她总想和儿子谈一谈,但谈什么呢? 说她要和老应结婚,说老应要做他的继父……一切她都无法和儿子说。 儿子长大了,虽然他不像小水那样在县城里折腾,但她心里十分清楚,这个大水也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说服的人。 大水只要一看到老应,脸就沉了下来,他的眼中迸出一种复杂的火苗。 老应终于知道,七婆婆不可能成为他的障碍,而大水才是他的障碍。 但老应无法接近大水,大水对他本能的拒绝让他心寒。 于是,老应只有在大水不在家的时候,才敢来到大脚家,和大脚说话。 因为老应知道,每天傍晚大水都要陪癫子贵生去野猪坳溪旁的河堤上散步。 所以,老应只能在这个时候来,大脚偶尔也去老应的房间坐坐。 大脚从不单独一个人在老应的房间里坐,因为人言可畏,在没有正式成亲之前,她是不会单独去老应的房间的。 老应的房里有股淡淡的香气,老应喜欢把田野上山岭里的野花采来放在瓶子里养,自然,他的房间里就有了淡淡的香气。 老应一直觉得有必要和大水谈一谈。 但他也像大脚那样感到无从谈起。 就在老应准备和大水好好谈一谈时,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儿,那就是胡来挑起的一件事儿。 胡来早就对老应看不惯了。 这个省城来的下放干部让他不舒服。 特别是他对大脚的爱情,更让胡来想不通。 不知怎的,胡来准备拿老应开刀了。 起初,胡来是找老应谈话。 他以一个工作队长的身份找老应谈话,他一本正经地坐在老应的房间里,在老应充满淡淡香气的房间里,郑重其事地找老应谈话。 “老应呀,无论怎样,你也是有身份的人,你要注意影响哟!”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是好心地提醒你,不要犯错误。” “错误?” “是的,你想想,你是一个国家干部,怎么能和地主恶霸的女儿勾勾搭搭呢?我注意你很久了,你要再不悬崖勒马,到时悔之晚矣!” “你说的是些什么呀!” “老应,你别装糊涂,我说得够明白的了!你愿意听的话,就听,不愿意听的话,我也拿你没办法,但是,后悔药不是那么好吃的哟!” “请你出去。” “好吧,我走。” “请你快出去!” 胡来的脸色变了,他咬着牙盯着这个老应,心里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他没想到老应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 他悻悻地走出了老应的房门。 老应看着胡来的背影,心里说:我非娶李大脚不可! 老应没料到胡来会来这么一手。 就在胡来找老应谈话的两天之后,胡来召开了一场类似于批判大会的全大队的社员大会。 在这场大会中,胡来大讲了一番国际国内的大好形势,要求广大社员响应毛**的号召“抓革命,促生产”,之后,就开始批判老应和李大脚了。 他的话语极其恶毒,说野猪坳乡村里有了一个白骨精,这个白骨精迷惑了一个干部,这干部是个是非不分的唐僧。 谁都知道,胡来所指的白骨精就是李大脚,而唐僧就是老应。 胡来在台上讲,台下的社员们哄然大笑,一点严肃的气氛都没有,弄得胡来很恼火,但他拿这帮群众又毫无办法。 他只有让会早早地散场。 会一散场,就有人和大脚开玩笑了:“白骨精,你当真要吃唐僧肉了?” 大脚就哈哈地笑。 老应则不好意思地回到了房间里,他又一次对自己说:“我非娶大脚不可。” 野猪坳乡村的风是无拘无束的。 李大脚无拘无束的心却受到了震荡。 她万万没想到平常不吭气的大水会和她说出让她心神不安的话语来。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正午。 大水像童年时代那样站在那老屋后面的水圳旁的金缸旁边。 他看到许多金色的小蛇在阳光中纷飞。 他的眼中噙着泪水。 没有人能看到他的泪水。 那些金色的小蛇呢? 到了午饭时分,大水没有回家吃饭。 大脚问贵生:“哥,你知道大水上哪儿去了么?” 贵生摇了摇头。 他整个上午都在辅导大水学习,中午时大水出去了,他怎么会知道他大水会到哪里去呢?他只有对大脚摇摇头。 大脚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这孩子最近又像孩提时代那样老是到那阴气逼人的老屋后面去。 她果然在那里找到了痴痴的大水。 母亲的到来好像没有打动大水。 大水痴痴地看着那排金缸的样子让大脚莫名其妙,她叫了声:“大水,你怎么啦?大水,你可别吓我哇,大水。” 大水还是一动不动。 此时,他眼中的泪水已被正午灼热的阳光烘干了。 大脚又开口了:“大水,你怎么啦?你千万别吓我呀。” 这时,大水长叹一声。 大脚听不出他长叹之中的含义,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大水,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别吓我好么?” 大水看着母亲,母亲虽然还美丽,但是,岁月毕竟是不饶人的,她眼角的鱼尾纹越来越重了,大水一阵心酸。 但他的确有话要和母亲说。 大水突然发问:“妈姆,你忘了爸么?” 大脚摇了摇头。 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已经长大了的儿子开始对她的事敏感了。 大水又问:“妈姆,你还想念爸么?” 大脚点了点头,她似乎猜到了儿子下面要说什么了,这肯定与老应有关,儿子肯定要阻挠她和老应的事。她想,假如儿子说出阻止她和老应的话来,那么,她该如何回答儿子。 她实在想不出周全的话来回答儿子。 野猪坳乡村的寡妇在旧社会里是不能再嫁的,但是解放后,许多寡妇还是默默守着寡,有一种无形的枷锁还在锁着那些苦难妇女的心灵。 虽有少数的寡妇再嫁,但却都成为了野猪坳乡村的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 大脚要冲出这一步并不难,因为她和老应是被乡亲们认可的,但大脚面对儿子时却犯难了。 儿子又问:“妈姆,你还记得爸的坟么?他的金骨还在西北哪!妈姆,是不是该把爸的金骨取回来了?他该瞑目了。妈姆,等把爸的金骨取回来之后,你想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吧,我绝不会阻拦你的,你放心。可,可现在,你不能!” 大脚觉得一阵眩晕。 许多金色的小蛇在她的眼前纷飞,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呼唤:我要归来—— 从那以后,大脚开始躲避老应了。 老应直至走了之后也不明白,为什么大脚好好的就远离了他。 无论他做了多大的努力,大脚还是疏远了他。 他不明白大脚的心。 他真的不明白。 ------------ 9.生产队长 暴风骤雨般的*****很快就接近了尾声。野猪坳乡村的*****像许多偏远的山村一样,在岁月的风雨中度过了那一段苦难的令人难忘的历史。 在这一年的春天里,有一件事让李大脚高兴,又有一件事让李大脚心里难过。 让她高兴的事是她舅舅蓝细牯又复出了,在地区行署当了专员,一切帽子都摘了,还升了一级。很快地,李大脚的帽子也摘了,没有人敢拉她去批斗了,她还是个贫下中农,还是烈属。而且,野猪坳的干部对她也另眼相看了,特别是胡来。 这当然是让她感到高兴的事儿了。 可让她难过的事是什么呢? 那就是下放干部老应没等她取回旺旺的金骨就离开野猪坳故乡回省城去了,一去就那样无信无息了。大脚曾对老应说过,只要取回旺旺的金骨,把它安放在那空坟里,她就和老应成亲。可老应没等她把旺旺的金骨取回来,就走了。 这当然是让她感到难过的事儿了。 也就是这个春天,癫子贵生在某一个有阳光的日子收到一封来自上海的信函,他高兴地跳起来,兴奋地对李大脚说:“我熬出头了!”就是这个时候,李大脚才知道,这么些年来,贵生的疯病是装出来的,她惊叹贵生的伪装,她实在太惊叹了,装疯卖傻也是需要勇气的呀。假如要李大脚去装疯卖傻,她肯定是做不到的。 癫子贵生看完那封信,就准备要走了。说实在的,他是不属于这片土地的,他迟早要离开这片乡土,尽管这片乡土中有让他难忘的人,有让他难忘的山水,有让他难忘的花香鸟语,但他还是要离开的。他把大水也带走了,这是大脚没有想到的。大水似乎很乐意跟他走,走时也没有掉眼泪。 当大脚在某一个清晨送他们上路的时候,大脚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她想,当初贵生是要带她走的,她没有跟他走。现在,他把儿子带走了,儿子却很乐意跟他走。这是不是一种注定呢? 贵生在分别时,握着大脚的手抽泣着。 他的哭打动了大脚。 她没有哭。 大水也没有哭。 她只是说:“有空就回来看看,这里毕竟是你的老家。走吧,不然赶不上到县城的班车了。” 贵生转身走了。 大水也转身走了。 大脚很奇怪为什么大水没有哭,他的表情十分平淡,好像和母亲分离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儿子的不动声色让大脚想哭,但她哭不出来。她想对儿子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是说了声:“走吧。” 走出一段路,大脚看到大水回转了身,定定地看了在晨光的山坳中站着的母亲一会儿,转身就走了。 大脚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 她想,她该去西北取回旺旺的尸骨了。 她费尽了周折把旺旺的尸骨取回来安放在那座空坟里之后,小水回来了。 小水的归来对李大脚而言是欣喜的。自从大水和贵生走了之后,大脚一直是孤单一人。在某一年,七婆婆也去世了。 七婆婆的死让野猪坳乡村的人羡慕极了。 人们都说,七婆婆一生没有造过恶,而且吃了大半辈子的素,念了大半辈子的佛,成了仙。 七婆婆无疾而终。 七婆婆在那个冬日的午后,坐在竹椅上小睡了一会儿之后突然醒来,醒来之后,她就环视四周,房屋外面的冷风吹得树叶翻飞,这完全是一种凄凉的景色。 但七婆婆觉得温暖。 大脚给她烧的火盆特别旺,那木炭火烤得她身上暖烘烘的,她觉得大脚是个好人,她一生因了大脚心里总是暖烘烘的。她脸上露出了安详的微笑。 她小睡醒来后,环顾了下四周。 接着,她叫了声:“大脚,你来。” 大脚正在猪圈喂猪,一听到七婆婆唤,赶紧就来了。七婆婆就坐在厅堂的竹椅上微笑地看着大脚走近前来。七婆婆吞了口口水,她觉得喉头有股清甜的味道。她努力地睁大浑浊的老眼看着大脚。 “妈姆,什么事?” 大脚的双手还在围裙上擦着,喂猪时手肯定会被弄脏的。 “大脚,我要走了。” 七婆婆说这话时很平静。 大脚大惊:“妈姆,你要到哪里去?是不是我让你生气了?你这么老了,你要到哪里去呢?” 七婆婆看着大脚:“你很好,我心里清楚,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咧,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我真的要走了,我刚才看到许多菩萨来接我了,有观世音菩萨,有地藏王菩萨,他们要接我去享福了。大脚,时间不多了,快给我换衣服吧。” 七婆婆说完,身子就颓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的脸色也渐渐地变白变淡了,她的人生也变淡了变得透明了。 大脚的喉咙哽咽了,但她的泪怎么也流不下来,她只觉得心像刀割一样地痛。她口里不停地说:“妈姆,你不会的,不会这么早就去的,你还没有享到孙儿们的福咧。”接着,她吩咐大水去叫医生来。 不一会儿,大水气喘吁吁地领着医生来了。 医生把了一下七婆婆的脉搏,听了听七婆婆的心音,无奈地对大脚说:“你们准备后事吧。” 医生说完便逃也似的走了。 于是,有了哭声,那是大水的哭声。 大脚就开始给七婆婆换上白粗布的寿衣,寿衣是没有扣子的,只有一条条布条打成结,而且不能打死结,只能打上活结。 在给七婆婆换寿衣的过程中,七婆婆回光返照了一次,她的脸上毫无表情了,她说了两件事,一件是想见小水一面,另一件是说看不到大脚和那城里人成亲了。 说完,她的喉头滑落下去,就永远说不出话了。 她终究没见着小水。 谁也不知道小水在哪里,在干什么。 她也没有看到大脚成亲,事实上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大脚再也没有成亲。 七婆婆合上双眼时,老应来了,老应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如果他听到了,或许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不会改变最初的诺言的,他毕竟在离开野猪坳乡村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大脚托人去寻过他,说找不到这个人了,难道他会从地球上消失么? 小水一回到家里,发现家已经空空荡荡的了,母亲李大脚就坐在他的对面,很小心仔细地端详着他。 大脚没有问他这些年在县城或者县城以外的地方闹腾得怎么样,看他回来一副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他这个曾经的红卫兵司令在外面混得并不如意。 儿子是大人了,二十多岁的小水看着母亲额头上和眼角的皱纹,心突然痛了起来。 母亲对他的回归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就那样平平淡淡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小水想哭。 他为何哭? 为死去的祖母哭? 为母亲的衰老哭? 还是为兄长大水的远离而哭? 他找不到哭的缘由。 这种心境是最痛苦的了。 他开始反思这些年的举动了。 他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如意,他难道错了? 或者,他应该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了,那就是在野猪坳乡村认认真真地务农,陪伴母亲,然后娶妻生子,老死在野猪坳乡村的红土地上。 他心里有些不甘。 但目前,他是没有选择的,他只有务农,拿工分分口粮才能养活自己,才能不会拖累辛劳的母亲李大脚。 他的这种想法,很快付诸了行动,生产队里又多了一名强壮的劳力。 母亲李大脚看到儿子和自己一起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下田劳作,心里也高兴起来。 无论怎样,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嘛。 起初,小水干活特别卖劲,虽说他干农活笨手笨脚地不熟练,但他是个聪明人,什么活一学就会,多干几遍就熟了。 就比如说插秧吧。 开始,他插得很慢,别人都到那边的田头了,他还在水田的中央。 而且,他插的秧歪歪斜斜的,一副风雨飘摇的样子。小水咬了咬牙,坚持到了最后。母亲李大脚看着儿子浑身泥水的样子,心里有些爱怜又有些感动。儿子终于知道自己养活自己了。 她笑着对在水田里的儿子说:“小水呀,别着急,慢慢插。” 小水知道母亲疼他。 他应了一声。 其实,落后的人不止小水一个,还有一个女知青,叫黄敏的女知青。 野猪坳乡村从厦门来了几个知青,分在了各个生产队。 劳动完之后就住在大队的空房里。黄敏是大脚这个生产队里唯一的知青,而且是个女的,当然是很稀罕的了。 社员们对细皮嫩肉的黄敏都挺好的,都心疼她,让她少干活。 小水看到了黄敏。 黄敏也看到了小水。 黄敏觉得这个小伙子与众不同,他不像野猪坳乡村的小伙子,他身上透着一股子特殊的味儿。 黄敏的目光和小水的目光相碰在一起。 黄敏的脸红了。 小水的脸也红了。他突然感到精神抖擞了一下,有种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底流动起来。这些年来,他经历过爱情,但都夭折了。如今,他看到了黄敏,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女青年。 他开始了想象。 小水和他的兄长大水不一样,他是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而且要干的事都是很明了不过的,直抒胸臆。 黄敏这批知青是共和国的最后一批知青。 他们的到来,给野猪坳乡村同样带来了一些美好的东西。 这批知青都是挺老实厚道的人,最淘气的也只不过是偷只鸡摸只狗的,没听说哪个知青把乡村里的某个姑娘的肚子搞大了。这是非常要不得的,幸亏他们没有这样的人,否则,他们会被村人打断腿。 至于偷两只鸡什么的,对于好客的野猪坳乡村的人而言,那是小事一桩,就是被抓到了,那些村民也会笑着对你说:“拿去吃吧,下次想吃鸡了就过来抓,不必偷偷摸摸的。” 弄得淘气的知青挺不好意思的。 黄敏是野猪坳知青里最文静的唯一一个女性。 她被安排住在原先老应住的那间房里,其他几个男知青则挤在一间从前李家放杂物的房里。 小水从那次插秧之后,就对黄敏有了兴趣,他从这个会脸红的女知青的眼中发现了一种可以挖掘的东西。 李大脚很奇怪为什么小水会和女知青黄敏拉扯上,这是不可思议的事。野猪坳乡村的人们对这几个知青像宝贝一样供着。 李大脚在他们一来的时候,就有种感觉,知道他们迟早要走的,像老应那样,因为他们不属于这个贫困的乡村,他们不可能一辈子在乡村里和乡亲们过粗茶淡饭的苦日子,尽管在相当一段时间后这些知青表面上都很农民化了,但他们骨子里的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大脚在这方面无疑是个先知。 纵使小水和黄敏怎么样,黄敏最后还是要离开野猪坳乡村的。 大脚没有说破这点。 相反,她对黄敏也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在这点上,李大脚和野猪坳乡村里的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她显得挺开朗的。 当那清明节的上午,小水把黄敏领回家里时,李大脚就热情相迎了。 她马上拿出地瓜干给黄敏吃。 说实在的,那时候,地瓜干是很高档的零食了。 黄敏和所有的知青似乎都喜欢吃野猪坳乡村的红心地瓜干,那柔软而又香甜的红心地瓜干一直是他们公认的好东西。 到了清明时节,家里还保存有地瓜干的人家已经很少了,而李大脚家则一年四季都有这玩意。黄敏吃着柔软而又香甜的地瓜干,心里恨激动。 她偷偷地对小水说:“小水,能让我带点地瓜干回去给他们吃么?”他们当然是指那几个男知青啰,小水说,行,为什么不行呢? 后来,大脚领着小水他们到五公岭去扫墓。 一路上,小水和黄敏走在后面,和李大脚保持着一段距离。大脚回头看小水边走边给黄敏采集野花。 一看到那些红的黄的透着淡淡幽香的野花,大脚就会想到一个人,那就是老应。但在这个清明节里,她不可能过多地想老应,她心里只有旺旺。 她一生中的两个男人都是优秀的男人,这一点她很满足,虽说心口会疼,但也欣慰。 旺旺无疑在她的生命深处占着相当大的位置,不然,她或许就会嫁给了老应。 老应是个善良的人,虽然他走了,但她也没有怪他,她只是想,说不定哪天,老应会出现在野猪坳乡村,把她的人带走,把她的心揉碎。 想着想着就到了墓地。 先是给小水的爷爷奶奶扫墓,扫完之后他们来到了旺旺的烈士墓前。 大脚把鸡、鱼、猪肉三牲拿出来,放在了旺旺的墓前。 然后,小水倒了三杯糯米酒放在了墓前。 在大脚点蜡烛烧香烧纸钱的时候,小水就把锄头拿起来,给墓地锄草,黄敏也过去挑着好拔的草拔着。 黄敏早就把那束花儿献在了旺旺的坟头。 在给墓地除草的过程中,大脚听到了他们的一段对话。 “小水,你父亲是烈士?” “是的,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和解放战争。” “他肯定很英勇的。” “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你像你父亲么?我看你也挺勇敢的嘛。” “差远了,我比不上父亲,我要有他的一半就好了。” “不,你肯定会比你父亲强!” “为什么?” “因为你还年轻,因为你活着。” “是么?” “嗯。” 这些话对李大脚而言显然是太深奥了,她听不懂。她也不想去懂,这或许是年轻人自己的事,与她无关。她还真是想让黄敏成为自己的儿媳妇,她知道小水的心比天高,野猪坳乡村里的姑娘他看不上。 一阵小风吹过来,纸灰翻飞。 小水除完了草。 小水在父亲的坟前唱了个喏,他许了个愿,那个愿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大脚和黄敏都不知道他许了个愿。 给旺旺扫完墓,李大脚就去把李七生一家的墓也扫了。特别是在母亲碧玉的坟前,她痴痴地站了一会儿。每年,她都是这样的,她不怕别人说,她想,人都死了,就不应该有那么多的仇恨了,墓总是留给后人聚的。野猪坳乡村的人早已习惯了她的这一举动,也没有人检举她,反而有人称赞她,说她善有善报。其实大脚从没考虑过什么善恶之报,她做事就是图个心安。 在回家的路上,黄敏对小水说:“你妈挺伟大的。” “什么?” “你妈挺伟大的。” “其实,她不是伟大,她太好了。” “哦。” 黄敏和小水相好的事在野猪坳乡村不胫而走。这让胡来挺难受的。胡来在黄敏来的第一天,就对她产生了非分之想。胡来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结婚,高不成低不就的,早已过了结婚的年龄,相传他曾经和公社里的一个寡妇相好了一段日子,没想到那寡妇也没有嫁给他,而是嫁给了县城里的一个老头儿——那老头儿大小是个官,老婆刚死不久。所以,胡来什么也没捞着。他想入非非的黄敏被小水勾去了,他心里恨极了。但他现在巴结大脚一家都来不及呢,他对小水也不敢起什么坏心眼,因为小水他舅公是个大官。 胡来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他只要一离开革命,一离开斗争整人,心里就空落落的不平衡了。 他在野猪坳乡村里臭名昭著,在公社里也恶名远扬,所以,他必须找一个向上的台阶才行,他不能一辈子留在野猪坳乡村里呀。 他在小水身上打开了主意。 小水和知青黄敏好,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只要小水肯帮他在蓝细牯那里说上一句话,那比什么都好。 秧已经在田野里泛青了,山野里布谷鸟的鸣叫声也渐渐地远去了。 这是个春夜。 在野猪坳溪旁的树林子里,小水和黄敏在柔声细语地交谈着什么。 “小水,你想上大学么?” “想,可是现在没有机会了。” “怎么会没有机会呢?你想想,每年公社都有保送上大学的,你争取嘛,你的条件不错,将来上了大学就不用在家种田了。” “这话说得对,可公社能保送我这样的人么?” “为什么不能?” “那你说,为什么能?” “因为你有个好舅公呀。” “哦——” “假如,假如有可能的话,你帮我也说说,让我也和你一起去上大学。” “对,我们一起去上大学。”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小水突然说:“黄敏,你好香。” 黄敏握起小拳头,使劲捶了他一下。他说,不疼不疼,再捶捶吧。黄敏说,美死你咧。 正在他们打情骂俏的当儿,一束强烈的手电光朝他们照射过来,随即一声断喝:“谁在那里胡搞!” 黄敏惊叫了一声。 小水说:“别怕,有我咧!” 在这方面,小水有骑士的风度,这让黄敏的心略安了一些,但她还是害怕。他们俩一同站起来后,黄敏躲在了小水的后面。 小水一下子就听出了此人就是胡来。 “你想干什么!”小水大声说。 “哼哼,我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就想来看看风景。”胡来阴阳怪气地说,“你胆子好大呀,敢带女知青到这里来胡搞。” “谁胡搞了?”小水质问道。 “这还用问我么,这不明摆着的事,你们心里比我清楚。” “你——” 小水急了,他真想冲上去揍这狗东西一顿,但他也有点理亏,半夜三更地带着黄敏来这种地方,他说不清楚,那时并不是很开放的年代,在没有结婚之前,幽会都是不可太张扬的,不然就会背上一个坏名声。至于好名声和坏名声,小水倒是不在乎,但他总觉得此事也不能太张扬。 “唉,别急嘛,我是和你开玩笑的,你们谈恋爱也是正常的嘛,不必惊慌,我是路过这里,以为是那帮骚鸡子搞通奸的,没想到是你们两个宝贝。走吧,回去吧,有话明天接着谈。” 小水和黄敏没想到胡来会来这么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小水觉得这里好像有什么阴谋,这绝对不是偶然的事情,胡来这样的人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胡来说完就先走了一步。 他们相互在黑暗中手拉着手,走出了树林子,走上了河堤,然后穿过田野,回到了乡村。 小水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大队的支书找上门来了,说小水有文化,是块好料子,就让他去大队里当文书,以后要有机会就送他到公社里去。 小水就住进了大队部文书的屋子。 这样,小水和黄敏靠得近了。 有人常看到小水房里的灯亮到深夜,那房里常传出欢乐的笑声。 每当看到那灯亮的情景,胡来就会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吸纸烟,眼中闪烁着一种光芒。他想,他该找个机会和小水挑明了。 对于小水去大队部当文书,大脚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她显得很平淡。儿子大了,他想干什么,只要不是干那些杀人放火鸡鸣狗盗等见不得人的事,她是不会去干预他的。她想,他在大队里也好,不用下田劳作,一天也有最高的工分,这样子清闲。但大脚还是有点儿担心,她担心小水以后骨头懒了干不了活了就麻烦了,因为,大队干部不知换了多少茬了,换下来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下台干部是很让人瞧不起的。 小水去大队当了不到一个月的文书,野猪坳乡村里就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胡来之死。 或许也是命该他绝。 他非要跑到另一个大队里去喝酒。那个大队在野猪坳乡村更深的山里,离野猪坳乡村有二十几里地。那天吃过午饭,胡来就骑着他在乡村里引以为豪让许多人眼红的老自行车上路了。吃饭前,文书小水接到了那个大队胡来同学的一个电话,说他们打了只獐子,让胡来过去享用。 胡来高兴极了。 说来也怪,他的那个同学从来没想起来要请他去喝酒,今天心血来潮竟然想起了他。原来,他那个同学请他的原因也是冲着小水来的,他知道胡来把小水弄去当了大队文书,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工作组沉在底下,越干越没意思了,谁都想早日跳出这山坑旮旯,所以,他那同学就请胡来去喝酒了,企图通过胡来走通小水的路子。 胡来不是去吃獐子肉喝糯米酒,他无疑走进了一个圈套,是他那个同学给他设下的一个死亡的圈套,并不是有意设下的圈套,而这个无意的圈套让胡来画上了他生命的句号。 他那天喝得太多了。 他摇摇晃晃,一路跌跌撞撞连夜赶回野猪坳乡村。 他要听他同学的话留上一宿,或许就不会死,能躲过那个灾劫,如果他不死,或许小水真会帮他的忙,去充当他的说客,但他没有听同学的话,而是神气活现地拍着自己的胸膛,说:“没事,不就二十里路么?现在路修得那么宽,车都能走,我的单车怎么走不得?老子就不信那个邪,我会摔?你太小看我了,再喝两壶老酒也没事!” 同学拦他不住,就让他走了。 他是歪歪斜斜地骑着单车走的。他连夜赶回野猪坳乡村也不是为了什么重要的大事要处理,根本就没有什么事,他完全是为了回去送死。 他没有从乡间公路上摔下悬崖,而是从野猪坳的桥上掉落了下去。应该说,从野猪坳的木板桥上掉落,根本就不可能死人的。就是在第二天,早起的村民们发现了胡来在那浅水里的尸首时,都感到莫名其妙。 人们先是莫名其妙,觉得不可思议。 随即,人们就有了一种兴奋。 那种兴奋是发自内心的,对一种丑恶生命的结束的由衷的兴奋。 人们从喉管里爆出了声响: “胡来死啦!” “胡来死啦!” “胡来死啦!” 他们没有笑容,他们的那种兴奋是隐藏着的,不宜在众人面前表露,因为,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无论他生前多坏,他也已经死了,死亡无论怎样也是值得同情的。 没有人把胡来的尸体从那浅水里捞起来,他掉落的地方不是在河中间,如果在河中间,湍急的河水会冲走他的尸体的。他是掉落在靠岸边的浅水里死去的。他一上桥就掉下去了,桥不高,就是一般的小孩掉下去也无妨的,胡来这么一个五尺汉子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生命是异常脆弱的。 尤其是人的生命,是极其脆弱的,你不要想得太多,生命说终结就终结了。 李大脚来到野猪溪的时候,那里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不知是谁,朝胡来死猪一般的尸体上远远地吐去一口痰,那口痰没有击中胡来死猪一般的身体,而是吐在水中,一会儿就漂走了。 大脚说了声:“胡来死了?” “不是胡来是谁哪!”有人高声说。 “大家把他捞起来吧。”大脚大声说,她是个心软的女人,她实在不忍心看着一个人的尸体没有人搭理地弃在浅水里。虽然胡来对她李大脚一直就没怀过好意,她还是叫了声:“大家把他捞起来吧。” 许多人听到大脚的话后,都无言地走开了。 剩下了几个男人。 大脚就吩咐那几个男人把胡来的尸体抬到了大队部的院子里,用一块破席子遮着。 小水觉得很奇怪。 他想,昨天他还好好的,还说有什么话要对小水讲,怎么说死就死了。 他去看胡来的尸体时,看到胡来鼓胀的肚子像一个大气球一样。 他弄不清胡来肚子里的是酒还是水。 他闻到了一股子怪怪的臭味。 大脚看着小水,对小水说:“小水,以后还是回家住吧。” 小水:“为什么?” 大脚说:“这院子不干净。” 小水说:“迷信!” 大脚就不说他了。他和大水不一样,大水是个听话的孩子。她突然想起了大水,想到大水她就想到了贵生,也想起了老应。 胡来就那样死了。 这段日子里发生的第二件事就是李大脚当了生产队长。 她成了野猪坳乡村的第一个女生产队长,这还得从那个和胡来串通一气的生产队长李火木说起。 胡来死了不到三天,大脚这个生产队的社员们纷纷跑到大队里去告李火木的状。说他克扣了社员的救济粮。每年春天,政府都有救济粮发到野猪坳乡村里来,先是到大队,大队再分到各个生产队,生产队又分到社员的手里。 李火木不但常和胡来吃吃喝喝,还克扣上面下发的救济粮,民愤极大,加上胡来一死,他失去了靠山,社员们就纷纷跑到大队里去告他的状了。 李火木来找大脚。 “大脚嫂,你看看,我一天到晚为大家操心,现在都在骂我,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李火木的神态可怜兮兮的。 大脚不理他这一套:“你自己做了些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要是再选举生产队长,我是不会投你的票的。” 李火木灰溜溜地走了。 不久,生产队重新选举队长,把李火木给选掉了。 大家纷纷选李大脚为生产队长。 李大脚没有推辞,她想,大家信任她,才会选她,生产队就像一个家,没有一个好的理家人,那么迟早是要挨饿的。她想为大家做点什么,她爽快地应承下来了。 当了生产队长的李大脚显得意气风发,办事干净利索雷厉风行,社员们感到了某种希望。 李大脚当上生产队长之后,好像年轻了几岁,她剪了一头短发。许多社员都说李大脚像江水英,不过,江水英的脸庞大,而大脚的脸是瓜子脸。大脚比江水英好看,比江水英秀气。 听到人们对她的评价,她会说:“开什么玩笑,人家江水英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我要比得上人家江水英的一个脚指头就不错了,还说我是江水英。” 她的话引得大伙哈哈大笑。 有一天,有人告诉李大脚,说他看到二狗在县城里要饭。大脚不信,她以为二狗失踪之后可能是再也不会出现在丰县了。那人说,很认真地说,他的确看见了二狗,他现在骨瘦如柴满脸锅灰,真像一条狗。他专门在饭店的门口看人家吃饭,只要吃饭的人剩下一口汤或者一口饭,他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收拾残局,县城里的叫化子们都说他捡剩饭最厉害了。 大脚听后沉思了。 她的生产队里的人在外面要饭,这是她的耻辱呀! 她决定上城去一趟。 第二天一早,她就坐上到县城里拉化肥的拖拉机上了路。 果然,她在县城里的红星饭店门口看到了二狗。 二狗鬼一样地坐在地上,衣衫褴褛,满脸无光。他也显得苍老了,像一个瘦老狗一样,没有主人的瘦老狗。 大脚走上前,叫了一声:“二狗。” 二狗半眯的眼睁开了,他一看到大脚,心里就颤抖了。 二狗结巴了:“大脚,我,我和你前世无怨,后世无仇,你,你就饶了我吧。” 大脚笑了:“上次惩罚你,是因为你作恶太多,现在呢,我要你跟我回野猪坳去。” “我不回去。” “为什么?” “你们会整我。我知道,胡来死了,他好好的,肯定是被你们整死的。我知道,你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不想死。” “你胡说!” “我没胡说。” “你就是胡说!” “反正我不跟你回去,我在这里好好的,轻轻松松的,不干活也饿不死,还比你们吃得好呢!” “你真的不回去?” “真的。” “好,那你就别怪我们心狠,老实告诉你吧,我今天带了好多人来,你要老实跟我走,那么我们就不和你动武,假如你要是顽抗到底,那么我们就要绑你回去了。你自己想想吧,你最好是乖乖地和我回去,万事大吉,否则——” “否则怎,怎样?” “你心里应该明白,你想想,我们野猪坳有几个人在外面当逃犯?就你一个活宝在外面丢人现眼,你给我们野猪坳人的脸上抹黑呀,你懂不懂?我再问你一句,回不回?” “这——” “嗯?” “我,我,我回。” 就这样,在李大脚的威慑下,二狗回到了野猪坳乡村,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 二狗回乡之后,李大脚在生产队开会的时候说,谁也不要看不起他,他如今也是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了,他以前做过什么不光彩的事,不应再追究了,让他有重新做人的机会。大脚说完,就让他对着群众的面表态。这个二狗就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给大脚鞠了个躬,满脸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父老乡亲,我二狗对不住大家,大家就给我一条生路改过自新吧。以后我要做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儿,就把我的卵子也割了。”他的话引得乡亲们笑得前仰后合的,有个别女人眼泪都笑出来了,李大脚也笑得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可是,二狗这人是扶不起的阿斗,是一堆糊不上墙的烂泥。 他怎么能吃得了生产队干活的苦呢?他没干几天就在一个夜里偷偷地跑了。 他这一跑就没了踪影,就是在往后,他剃着光头穿着袈裟回到野猪坳乡村时,人们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他究竟是怎么过日子的。 李大脚当上生产队长后,生产队的人们都觉得挺快乐的。因为李大脚在和他们一起劳动的时候,不是唱山歌就是开着玩笑,那玩笑荤的素的都有,而且都很大胆,空气被她调节得异常活泼。 李大脚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任生产队长了,她不知道离野猪坳乡村很遥远的地方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在这个夏天,早稻收成之后,李大脚就忙着交公粮了。公粮要挑到大队里去交,交给大队之后,由大队上交到公社的粮站里去。李大脚这个生产队是公粮交得最早的一个,稻谷的质量也是最好的,没有掺沙子或者空壳的谷子。她知道,这公粮是给国家的,她宁愿让生产队的人在来年春天勒紧裤带,也不愿意占国家的便宜,坑了国家也就等于坑了自己。 交完公粮之后,社员们就等着分口粮了。在往年,一般分完口粮之后才把留下的公粮拿上去交的,而且,除了交公粮之外的粮食,剩下的都是按人头分光的。李大脚没有把粮食全分光。因为这年收成好,她就留下了两千斤谷子放在生产队的仓里,留到明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吃。 有人担心:“留下那些粮食做什么?还不如分了呢,谁知道这些粮食会不会到我们手中。” 社员们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辛辛苦苦干了那么长时间,不就是图口饭吃么?粮食只要到了自己的仓里,飞也飞不掉的哇,放在生产队的仓里,他们心里害怕,害怕老鼠们把它吃了。 李大脚敢拍胸脯。 她拍着胸脯堂堂正正地对社员们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怕这粮食被我们生产队的干部贪污了,以前有没有这种事我不管,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但如果现在我们谁要动这两千斤粮食一下,我就送他去法办。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有了粮食就拼命吃,吃到第二年春天又没了粮。我替你们把粮食保存起来,也是为你们着想哪,你们要理解我!” 群众明白道理之后就无话了。 李大脚不但替乡亲们着想把余粮存起来留着日后救急,她还鼓励乡亲们开荒种地,谁开的荒算谁的自留地,种植多种农作物,这样不仅丰富了社员们的菜篮子,也发展了经济,社员们的生活相对来讲也渐渐好了起来。在那个年代,割资本主义尾巴还是经常的事,李大脚能够让社员们顶风搞“资本主义”,这是她的胆识。 不是没有人不知道她在搞资本主义,大搞农副业生产,而且他们这个生产队每个社员家里都养了鸡鸭猪狗,但当有人把此事举报到公社时,很快就在公社打住了。因为,只要一提李大脚,人们自然会想起蓝细牯,谁又敢动她一根毫毛呢? 在偏远的闽西大山深处,蓝细牯的名字是极有震撼力的。 有人说,李大脚常送一些土特产去地区,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去过地区,她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蓝细牯官复原职之后,给她寄过一次钱,也很少通信息。 李大脚挺想舅舅的。 但她理解他,他肯定很忙的。 她想,自己当一个生产队长都有那么多的事,田里田外,还有其他许多事儿,连夫妻吵架这样的事她都要管,何况他那么大的官呢,他有多少事要做呀。 所以,大脚也就渐渐地把对舅舅的想念放下了,但她还是希望某一天蓝细牯坐着小车回到野猪坳乡村,给她一个惊喜。 有一件事,小水没让她知道。 那就是小水在早稻收割之前,去了一趟地区,他去找了蓝细牯。野猪坳乡村里除了女知青黄敏知道他去了地区之外,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这次秘密之行。大脚都以为他到县城去开一个什么会去了。 小水其实仅在地区待了一个中午。 他很准确地找到了舅公蓝细牯。 蓝细牯一见到他,高兴极了。他拉着小水的手,拍着小水的肩膀,兴奋地说:“小水,长大了,长高了,没想到这么英俊!走,到家里去。” 蓝细牯把他带到了他的家里。 他还是孤身一人。 相传,在他落难时和他离婚的老婆提出来要和他复婚,他没有同意。但他的儿女们还是常来看他。 这老头子还蛮有趣的。 他让小水坐在沙发上不要动,然后给小水泡了一杯茶,拿出了在野猪坳乡村里很难见到的奶糖给他吃。他吃着那糖,甜在心里:这老头子没有忘记自己一家,看来他这次是来对了,说不定他提出来的要求,老头子会帮他的。他一想到这里,心里就美滋滋的了。 老头子也坐了下来。 老头子亲昵地拉着他的手,仔细地端详着小水:“像,像旺旺,和旺旺长得像。不对,眼睛不像旺旺,眼睛像碧玉,不,像大脚。” 小水看着老头儿,觉得美满极了。 他想自己早就应该来找这个显赫的老头儿的,他怪自己为什么这么笨呢,自己应该早就来找老头子的呀,如果早点来找他,自己也不会回野猪坳乡村里种地的。 老头儿边让小水吃糖边问他:“你妈好么?” “好,挺好的,她常念叨你,说你这么多年了也不回去一趟。” “唉,我的确太忙了,我真想回去看看乡亲们呀,我欠他们的太多了。” “妈还当了生产队长咧!” “是么?” “真的。” “哦——太好了,大脚还真是个不简单的女子呀,我没有看错她。” “她干得可欢了。” “那肯定的啰,你妈要干什么都会干得很出色的。对了,大水怎么样了?” “大水?” “对,大水怎么样了?” “听妈说,他和贵生去了上海,我也好几年没有见他的面了。他很少写信回来,就是偶尔写一封信回家,也只是简单地问候一下,没有具体的内容。” “哦——” 老头儿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小水看到他发亮的前额上闪烁着一种光泽,那种光泽在野猪坳乡村里是看不到的,那种光泽代表了一种威严和权力么? 老头儿沉思了一会儿,又笑了,他说:“小水,你来地区办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那太好了,就在这里住下,多住几天,我让陈秘书带你走走看一看。” 说完,老头儿就亲自下厨去了,他说他炒菜是一流的。小水要去帮他的忙,但被他拒绝了,老头儿很倔。老头儿很快地炒好了菜,拿出了一瓶茅台酒。他们就坐在饭桌旁准备吃饭了。这顿午饭应该是很丰盛的了,有鱼,有肉,还有上好的茅台酒。一老一少就不客气地开喝了,本来嘛,一家人也没有什么客气不客气的,加上小水在外又是见过世面的,他当然就更不会客气的了。老头儿很能喝,小水喝酒肯定不是老头儿的对手,不一会儿,小水的脑袋就发热了。 小水趁着酒劲把心里的话向他挑明了:“舅公,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和招生办的人打个招呼,让我去上大学。” “什么?”老头儿刚才还蛮高兴的,一听他的话,马上拉下了脸。 看见老头儿这种阵式,小水觉得不妙了,但他还是觉得有必要把话再重复一遍:“我想让您出面保送我上大学。” 老头儿黑着脸,审视着小水:“小水,你是来走我这个后门的?” 小水酒醒了一半。 “你是不是觉得你舅公有了一官半职就可以为所欲为搞什么裙带关系了?你是不是认为你舅公什么事都可以办得到?” 小水的酒醒了。 “我明白告诉你,你的要求,我办不到!” 小水的头上冒出了汗。 看着小水的窘态,老头儿竟然笑了,笑得若无其事,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这让小水受不了。老头儿笑着说:“小水,好了,别提那事,喝酒吧,咱爷儿俩说点别的,行么?” 小水点了点头。 那个下午,小水就离开了地区,尽管老头儿上班前吩咐他在他家多住几天,但小水还是不辞而别了,他走时,拿了一包奶糖走。他把奶糖送给了黄敏。见到黄敏,他只字未提老头儿拒绝他的事,而是说有希望,把黄敏哄得软呼呼地倒在他的怀里。 这些事,大脚不知道。 李大脚没想到,还是有人动了那粮食。 那是晚稻刚抽穗的时节,天气有点儿秋凉了。 那个露水味儿很足的清晨,生产队老实巴交的保管员王长水神色慌张地敲开了李大脚的门。李大脚正在梳她油黑的短发,她的齐耳短发被她梳的整整齐齐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最困苦的时候也要把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的,就是在批斗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何况现在是生产队长了。 李大脚开了门。 她一看到神色慌张的保管员王长水,就知道出事了。保管员王长水也兼生产队的出纳,他是和大脚一起上任的,社员们觉得他老实,又懂得一点算术,才选他当保管员的。 大脚没来得及问他,他就开口了:“不,不好了,粮食被盗了!” “你说什么?”大脚脸色变了。那两千斤谷子是明年春天度饥荒的谷子呀,是社员们的命根子呀!大脚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她能不急么! “不,不好了,粮食被盗了。” 王长水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大脚来不及想什么了,她的脑袋嗡的一声,觉得这事还真是麻烦了。她对王长水说:“还站着干什么?走哇,看看去。” 大脚直扑生产队的仓库。 那仓库其实就是两间屋子。一间是放生产队的农具的,另一间是放粮食的。屋子外面锁住门的是一把大铜锁,大铜锁显然被撬开了,要撬开这把大铜锁绝非易事,而且屋子周围都有人家,那声响也会把人吵醒的呀,这个人撬锁肯定是极有经验的。装着两千斤谷子的屋子有三把锁,三把锁也被撬开了,丢在地上。谷子被盗了足足有两三百斤,谁能在一个晚上将这两三百斤的谷子弄走呢? 李大脚陷入了沉思。 王长水哭丧着脸。 说实在的,他是保管,所有的钥匙都在他的裤腰带上挂着,粮食丢了,他是要负责任的。王长水说:“大脚队长,你看怎么办?” 大脚显然很生气:“怎么办,你这个保管是怎么当的,嗯?!” 王长水脸憋得通红。 他根本就不想当这个保管,他自从年轻时误伤了上官猴子之后,一直老老实实地做人,提心吊胆地做人。他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是想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可群众选了他,他没有办法拒绝,只好负起这个责任来。 王长水不知怎么回答李大脚。 大脚看他无言以对,没好气地对他说:“你在这里看好现场,我去大队部报告一下情况。” 王长水说:“行,行!” 大脚来到了大队,大队里清静极了,那厅堂里,大队干部们在喝茶看报,一个个很悠闲的样子。小水也在那里人模狗样地翻看一张《福建日报》。 小水看到了母亲。 他站起来,迎了过去。 大队干部们看大脚进来了,也都争着和她打招呼。 小水把妈领到厅堂里,给她拿了张椅子,让她坐。 大脚满头是汗:“我没空坐,支书,不好了,我们生产队出事了!” 支书赶忙放下了报纸,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们生产队的余粮被盗了!”大脚说着,两只眼睛睁得老大。 “什么?余粮被盗?野猪坳乡村里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查,要追查!小水,你到公社派出所请张公安来破案,治保主任和我一起去看现场。”书记果断地说。 小水就骑上那辆胡来骑过的自行车飞奔而去。 大脚和支书以及治保主任去了现场。 支书和治保主任当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的。治保主任一个劲地猜测,一会儿怀疑张三,说他平常喜欢几个人偷偷地在山上聚赌,被他抓过好几次,会不会是他偷的呢?一会儿他又怀疑李四,说李四这个人老爱喝酒,把家都喝穷了,说不定这家伙偷生产队的谷子去换酒喝咧;一会儿他又怀疑王五,说王五这个人欠人家很多债,说不定是他偷了谷子还债……治保主任的叨叨不休让大脚心烦:“你又没证据,怎么知道是人家偷的!话不能乱说,这不是小事,这要坐牢的,三百多斤谷子呀!”治保主任小声了:“证据等张公安来了一查就查出来了。” “那就等张公安来吧。”大脚无奈地说。 她实在想不出谁会偷谷子。 她想,这个偷谷子的人查出来了之后一定要送他去坐牢。这简直是开玩笑,拿生产队一百多号人的肚子去开玩笑,这性质太严重了,比旧社会的土匪恶霸还可恶! 张公安在整个公社里都是赫赫有名的破案高手,乡村里一般的盗窃案对他而言是嘴边的饭粒,他一伸舌头就可以舔掉的,根本就不在话下。前些年砸烂公检法时,他挨了斗,也被打得半死,他的腰落下了伤,一到刮风下雨就痛。 因为昨夜下了一场雨,张公安的腰伤又犯了。但他一接到小水的报案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骑着自行车一路丁丁当当地来到了野猪坳乡村。 张公安来到了生产队的仓库。 他问了李大脚几个问题。 又问了支书几个问题。 再问了保管王长水几个问题。 问题都很简单,所以他们回答起来也不费什么劲。他问的问题无外乎是村里和生产队的一些社会情况和个人情况。 问完问题之后,他就开始勘察现场。 他在仓前的地上捡起了一块泥巴,放进一个信封里,然后说:“好了,回大队部去吧。” 大伙就簇拥着走起路来不是那么顺当的张公安去大队部。王长水突然说:“我回家一趟。”张公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脚下的防水鞋一眼,说:“不行,现在我们这几个人谁也不能走开。”王长水的脸色变了。 到了大队部的厅堂里,张公安说:“叫村里的赤脚医生小王给我弄弄腰吧,痛咧。” 支书就让小水去叫赤脚医生小王来给张公安弄腰。 李大脚说:“张公安,我来你给拿拿吧,我的手劲还行。” 张公安笑笑:“李大脚,你的手劲再大,我也不敢劳烦你呀。” 大脚也笑笑:“张公安,你说的哪里话,还是我来给你捏拿捏拿吧。” 大脚说完就上去给张公安捏腰。 张公安“哎哟”一声:“大脚,算了算了,你不行,太痛了。” 这时,赤脚医生小王也来了。 小王就给张公安揉呀捏呀的,弄得张公安挺舒服的。每次,张公安只要到野猪坳乡村里来办事,都要叫小王来给他捏拿一番。 小王给张公安捏拿完之后,张公安就坐直了。他吩咐治保主任,“你去供销社调查一下,最近,谁在那里买了新的男士水靴。” 治保主任马上去了。 在治保主任去供销社的这段时间里,李大脚纳闷极了,粮食被盗和水靴有什么关系? 水靴在那个时代是贵重的物品,野猪坳乡村里很少有人享用得起,而在前几天,李大脚看生产队的几个干部挺辛苦的,就买了几双,发给了他们。 她自己没有买,下田上田,她赤脚惯了,她穿不了那玩意,当初老应曾给她买过一双女式水靴,她穿了几天就烂脚趾缝,后来就没穿了,一直在家里放着,水靴里面不知发霉长毛没有。 保管王长水脸色很凄惶。 张公安问王长水:“王保管,最近家里有什么喜事哪?” 王长水说:“我那儿子就要结婚了。” “哦。”张公安笑眯眯地说,“到时要请我来喝喜酒哪!” “一定,一定。”王长水毕恭毕敬地说。 他儿子要结婚,在野猪坳乡村里不算什么新鲜事,李大脚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她怎么就疏忽了这个问题呢? 早些日子,她就听说王长水四处借钱,张罗儿子结婚的彩礼。 野猪坳乡村里遗留下来了结婚要彩礼的旧俗,哪怕是自由恋爱,也是要彩礼的。 而在这两年斗争平静下来之后,渐渐地愈演愈烈了。 从两百元到四百元,从四百元到六百元。这几百元在当时是个大数目呀。 她看着王长水,心里有点儿可怜这个老实人。 她怎么没想到帮帮他呢。 很快地,治保主任回来了。 治保主任向张公安汇报:“这几日就大脚买过男士水靴。” 张公安笑眯眯地对大脚说:“大脚,你买男士水靴做什么?” 大脚就把原委说了。 张公安对大脚说:“我已知道是谁偷你们生产队的谷子了。” 大脚心里一紧,她也有些明白了。 王长水脸一阵红一阵白,眼睛红了,突然身子一软,歪歪斜斜地瘫软了下去。他讷讷地说,粮食是我偷的。 王长水是在一个月之后被张公安带走的,他因贪污偷盗罪被判入狱三年。 李大脚给他说了情,等他儿子结完婚之后才抓他的,张公安让李大脚写了担保书才答应了她。 王长水后悔极了。 他老泪纵横。 他说,他不该盗生产队的粮食,他说他心术不正。 李大脚对他说:“唉,也难怪你,谁让我们这里穷呢,你安心去吧,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去吧,我们会去探你的。” 王长水走了,李大脚的心痛极了。 这个秋天在瑟瑟的野风中悄悄地过去了。 准确地说,就在冬天刚刚来临时,野猪坳乡村里又发生了一件新鲜事。这件新鲜事是这个年代即将过去的一个注脚。 许多年以后,李大脚回忆起这件事时,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喜悦和感伤。 那是个初冬之夜。 大脚洗了脚,正想上床睡觉。 将近四十的人了,大脚觉得自己的体力不如早几年了。 她叹了一口气,人总是要老的嘛,人的一生平平淡淡也好,轰轰烈烈也好,总是要老的嘛,这是注定的,谁也无法改变的。 人不可能不老,要是不老的话,不成精了? 况且,她现在还年轻,四十岁算什么老,就是到了五十岁,她也要顺顺当当地活下去。想到这里,她自个儿笑了。 她的笑容还没有消失,门外就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她赶紧去开门。 她打开门,看到了满脸是血的儿子小水,他一进屋就气喘吁吁地坐在板凳上,样子狼狈不堪,衣服也破了。 李大脚着急了,忙问:“小水,怎么啦?” 小水咬着嘴唇不说话。 大脚又问:“小水,你说话呀,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和知青打架了。”小水终于说。 “为了黄敏?”大脚问。 小水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黄敏来了。 她一进来就用手绢擦小水头上的血。 她嘤嘤地哭,她说,他们误解了小水,就揍了他。 大脚问为什么? 黄敏说,她怀上了。 知青们以为小水玩弄黄敏,就揍了他。 大脚又惊又喜。 惊的是小水的胆子太大了。 喜的是她要有孙子了。 过了几天,小水和黄敏结婚了。 喜事办得很隆重,请客请了一天,那几个知青也来喝了喜酒。 他们还合伙给小水和黄敏送了一个热水瓶,当做他们的结婚礼物。 小水很高兴,和他们多喝了几杯。 大脚当然很高兴。 在她将要步入四十岁的这年冬天,她有了儿媳妇,而且是厦门人。 她能不高兴么? 她那几天都兴奋得睡不着觉。 她想了许多许多。 许多东西她想不明白。 许多东西想明白了又失去了。 比如老应,老应再也没有回来。 那几个夜里,她心里都在唱一支山歌: 上洋洋来闹洋洋, 亲郎想妹妹想郎哎—— 亲郎想妹三两日, 老妹想郎路头长。 ------------ 1.河堤上的树 公元一九九六年春季的雨水没有落下之前,六十岁的李大脚独自一人走出了新家的门,到野猪溪旁的河堤上看那条河浅浅的流水。 河床是越来越高了,河床上淤积的沙子让李大脚感到恐惧。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流沙淤积的河床已经高出野猪坳乡村这块肥沃的盆地有两尺多了。如果遇上一场百年不遇的山洪,那么,野猪坳乡村那些近几年来新建的房屋就会受到威胁。 李大脚眺望了一下远山,山里的森林是越来越少了。那一座一座裸露出红色泥土的山峦水土流失越来越严重。她虽然不是什么村长,但心里还记着村里的事。 六十岁的李大脚的身板还硬朗,从她的脸的轮廓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她的眼睛没有浑浊,只是眼皮和眼角的皱纹多了密了,她那口牙还挺好的,这证明她的健康。就是六十岁了,还是能挑两桶水健步如飞,现在村里的许多年轻人走山路也不是她的对手。可现在不用走山路了,村里就有公共汽车的上落站,到镇上,县城里,只要在村口的公路旁一招手,车就停了,一天到晚都有车,公家的,私人的,长途的,短途的,都有。交通的发达,使山里人走路的能力也下降了。二〇八国道就经过野猪坳乡村,这条国道是七十年代末修建的,如今已是国家一级公路了,从野猪坳乡村可以到江西,也可以到沿海。只要从野猪坳乡村的上落站拦一辆从江西开往汕头、厦门、福州的长途客车,他们就可以到达福建、广东沿海各地。野猪坳乡村外出的人也多了。 李大脚看着那通向外界的公路,也多了一份感叹。 李大脚这天来到河堤上,是来看河堤上的树的,河堤上的树不知怎的也越来越少了。现在的人好像都变了,乱砍树的人多了,那些违法的人好像都不怕什么了,罚款对他们而言是不在乎的了。野猪坳乡村的日子虽然好过了点,但放在全省里看,是贫困的。她弄不明白,那少数的刚享到一点甜头的人为什么就变得贪婪了自私了,河堤上的树也敢砍。河堤上的树是抵御洪水的屏障,树砍光了,河堤也就毁了。 大脚在河堤上走时,碰到了上官克明。 上官克明一副悠闲的样子。他背着一支土铳,在河堤上打鸟。 上官克明看到了大脚,他朝大脚走了过来。 “克明,又出来打鸟啦?” 大脚笑着问他。 上官克明说:“唉,没啥事,出来转转。唉,现在的鸟是越来越少了,出来转了那么长时间也没打到一只鸟。” “这树砍光了,哪儿来的鸟呀!”大脚也叹道。 “是呀,那些黑心肝的人,怎么能这样做呢。”上官克明说,“那边又被砍了一棵,是棵樟树,好像就是当年你带我们种的。” 大脚变了脸色:“什么,又砍了一棵?” “你不知道?”上官克明说,“看那树桩呀,就是昨天晚上砍的。” “走,看看去。”大脚说。 上官克明就带李大脚到了现场。 看着那新鲜的树桩,李大脚心痛了。 这些人怎么能这样做呢?她心里的火蹿了起来。 她对上官克明说:“克明,你去打鸟吧,我该回去了。” 上官克明看她的脸色不好看,就对她说:“老嫂子,别和那些人怄气,没有用的,现在的人心变了,好好多活几年吧。不行,你就到上海去,到大水那里住一段时间。” 大脚匆匆地下了河堤。 她要去找出那个砍树的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她回到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查看。 这些年,乡村里建了不少新房,一色的两层楼的洋房。这种楼房的设计都很巧妙地将野猪坳乡村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特征和乡土的特征结合起来。 李大脚终于在一家新楼的门外发现了蛛丝马迹。 那新楼的门口有几片新鲜的没打扫干净的樟树绿色的叶子。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是你,好你个李火木,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李火木就是当初那个在胡来死后多吃多占被社员们赶下台的生产队长。这些年,他靠倒卖粮食也发了点小财,楼房也盖起来了。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占便宜。那天,他在河堤上走着走着就发现了那棵树干笔直的樟树,这是打家具的好材料哪,正好他儿子快要结婚了,这棵樟树打个立柜是绰绰有余的,这樟木不会翘也不会生虫,是打家具上好的料子。 李火木五十来岁了,这人爱占便宜,脾气也古怪,改革开放之后,更是蒸不熟煮不烂了,野猪坳乡村的人都很少和他来往,而且都和他吵过嘴。 他家的大门始终是关着的,他生拍别人进他家拿他的东西或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李大脚看着紧闭的门,心里就来火。 她上去咚咚咚地敲门。 里面没有人应承。 “开门!”李大脚叫道,“李火木,你给我开门!” 里面还是没有人应承。 其实,李火木在家里呢,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到李大脚怒气冲冲的样子,心里骂了声什么,愣是不开门。他心想,你在外面叫破了喉咙,我也不会给你开门的。 李大脚也很无奈,叫了一阵,看他实在不开门,也只好走了。 她想,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你!找到你李火木,我非要你说个明白不可! 李大脚往回走的时候,韩嫲子突然跑过来,她把李大脚拉到一个墙角,神色紧张地说:“大脚,你知道么,有人把小水告了。” “什么?韩嫲子,你再说一遍!”大脚不相信她说的话。 “我说,有人把小水告了。”韩嫲子焦急地说。 “把小水告了?” “是的,我家阿火说的,他在镇上听好多人都这么说。” “小水犯啥事了?” “他们说小水贪污受贿。” “他会这样?” “传得很厉害。” “难道是真的?不会吧,小水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呀。我得找他去!” 李大脚顾不上那河堤上的树被砍的事了,急冲冲地到了村口,拦了辆公共汽车直奔镇里去了。 李大脚出现在儿子小水面前时,小水正在给县农科委打电话。小水准备在野猪坳乡村搞一个奶羊养殖场,他要请农科委的同志来现场指导。 镇长小水看到了气冲冲的母亲。 他打完电话,马上站起来:“妈,你怎么来啦?” “我是不能来,你看你这镇长办公的地方像皇宫一样嘛,我进不得哟!你是我们这方圆几十里的父母官,这福只有你享得哟。” “妈,你今天这么啦?儿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啦?” “对不起我不要紧,就怕对不起群众哟!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揉不了沙子的,你做了什么事情,大伙都晓得的,纸怎么能包住火呢?” “妈,你听到什么啦?喝点水吧。” “我不喝,再说我喝惯了山里的溪水,喝不惯饮料,甜不甜酸不酸的,猪尿的味道。” “妈,儿子有什么不对的,你就直说了吧,你骂我打我都行,你不要用软刀子割我好么?” “那好,我问你,你贪污受贿了没有?” “哎呀,我的老妈呀,别人陷害我,难道你也不理解我么?你真让我难过呀,我这个位置许多人都在盯着,以为这是个肥缺,怎知我辛辛苦苦为大家做事,勤勤恳恳工作,也会有人诬陷我。你看看,这是揭发我的材料,人家县纪委查证之后说子虚乌有,都退回来了。妈,你要理解你的儿子呀。” 说着,小水竟也滴下了两串眼泪。 大脚心软了。 她说:“唉,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你也四十多岁的人了,干什么事都要注意影响,像你蓝舅公那样一生清清白白的,死了还上了电视,说他说得多好呀。” “妈,你放心吧,儿子不会乱来的。”小水擦掉了眼泪,也笑了。 接着,小水给老婆黄敏打电话,要她过来领妈到家里去。他老婆黄敏也在镇上工作,管计划生育工作的。不一会儿,黄敏就来了,黄敏一见大脚,拉起她的胳膊就往家里走。她们的话可多了,对于这个儿媳,大脚很是中意的,知青回城那年,她以为她会走的,结果黄敏没有走。后来,他们夫妻一起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就分回了家乡。如今,小水都当上了镇长了。大脚想,小水的出息和黄敏有关,黄敏是他的贤内助呀。 大脚和黄敏说:“河堤上的树又被人偷砍了。” “什么,又被偷砍了?是哪个缺德鬼干的?”黄敏显得很关心此事。 “这次是李火木干的。”大脚说,“应该把他抓起来判他几年。” “李火木?”黄敏沉吟道。 “对,就是李火木。”大脚说,“李火木怎么啦?” “举报小水贪污受贿的人好像就是他。” “什么?” 大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大脚当村长好像是顺其自然的事,在农民的土地实行承包制后,野猪坳乡村的村长好像没有什么权威了。 李大脚在大队部里和支书商量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河堤上种树。河堤每年都在加高加固,可每年到了雨季,危险就时刻威胁着野猪坳乡村。李大脚记得很清楚,当年的支书李堂材在河堤上种过树,现在,她还要种,河堤上的树越多,河堤就越结实。 “现在劳力不好出了,田都分下去了,很多壮劳力都出外挣钱去了,你看怎么办?”支书为难了。 李大脚说:“没什么为难的,每家出一个劳动力,不出的也可以,交钱,我们请劳力。” “这样行么?”支书犹豫道,“现在不是从前了,谁家要是不出劳力可以扣工分,扣口粮。” “我看行!”大脚口气很硬。 “那试一试吧。”支书也没有反对李大脚,他知道李大脚的脾气。 “那就这样吧,让文书通知各村民小组,等树苗一到就开工。”大脚坚定地说,她想,如果河堤不稳固,那一切都是白搭。她不想看到野猪坳乡村的人再过上苦难的日子。现在村民们初尝到了分田到户的甜头,但眼光要往长远看,如果光顾眼前,那日子只会越过越糟。 她的决定一通知下去,村民们就有了各种意见,让大脚吃惊的是,只有一小部分人支持她,大部分村民都不干。原因是,现在不是大集体的时候了,说摊派出工就出工了,自己田里头的事都干不完,谁还有那闲工夫去种河堤上的树?那树种不种都一样,这么些年,河堤也没有决口嘛。而且,野猪坳乡村有几个在村民中有些影响的人也起到了不良的作用,反对李大脚种树。 其中一个就是李火木。 李火木的脾气大。 分田到户之后,他觉得政策变了,谁也不放在眼里。 李大脚首先找到了他。 他的年龄比李大脚小,按辈分,他要唤李大脚姑。 李大脚心想,我就不相信,你敢不干!她吩咐文书去把李火木找来,文书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说李火木根本就不理他,还骂了他一通,说他是李大脚养的一条狗。这文书就是韩嫲子和上官克亮的儿子上官火。李大脚听上官火一说,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李火木反了天了!” 李大脚就亲自出马了。 她带着高考落榜之后在村里当文书的上官火来到了李火木的家。 李火木正在自家的小院里劈柴。 那把锋利的柴刀一起一落,寒光闪闪。 李火木家的大门没关,李大脚走到门口,看到李火木在劈柴。 上官火不敢进去。 大脚说:“进去,怕他什么!” 大脚一进院子,李火木就知道了。但他装作没看见,只顾劈他的柴,按他现在的想法,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会理他的,现在世道变了。 “火木。”大脚压住满腹的怒火,轻声说。 这时,李火木放下了柴刀,转身对大脚笑了笑:“大脚姑,你来了,屋里坐,屋里坐。” 大脚进了屋,落了座。 李火木的老婆马上给大脚和上官火倒了两杯热茶。 “你是贵客呀,虽说在一个村,但你是很少踏进我们这个家的。”李火木酸溜溜地说。 大脚笑了笑:“哎呀,火木侄说到哪里去了。” 李火木说:“大脚姑光临草舍,有什么要紧事哪?” 大脚:“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要火木侄支持我这个村长呀。火木,实话对你说吧,我要你参加我们的种树活动,不知你有何意见?” “现在又不是大集体了,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呀。”火木没好气地说。 “你说这话就不对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对大家有好处的事儿,大家就要齐心合力去干!”大脚说。 “那在河堤上种树对大家有啥好处?” “好处多着咧!” “你说上一两条我听听。” “好吧,你也不用考我,我这个人脸皮厚,经得起考验。告诉你吧,只要河堤种上了树,树长得浓密了,那么,河堤也就坚固了;河堤坚固了,那么就不怕洪水了。” “听起来有道理,不就是那么一条小小的野猪溪嘛,能发多大的洪水呀,你别吓唬人了!” 大脚看他油盐不进,就拉下了脸,生气了:“李火木,我问你,你去不去种树?” 李火木起初挺硬地:“种又如何,不种又怎样?” 大脚厉声说:“种是为子孙后代造福,不种你是犯罪!” “犯罪?我一没偷二没抢,我何罪之有!” “我对你说,你要不去种,我就收回你的责任田!”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我李大脚从小到大,什么没见过,我就不相信我会怕你!” 说完,大脚就领着文书上官火走了。 李火木朝地上吐了口痰:“你能!去他妈的!” 李大脚没听到他的那一声骂,她是走出了他的家门之后他才发狠骂的。如果李大脚听到了他的那一声骂,非撕烂了他那张臭嘴不可! 树苗很快就到了。 李大脚那天天蒙蒙亮就起了床。 说实话,她心里也没底,要是乡亲们拒不出工她也是没有办法的。这些日子来,她给那些顽固户挨家做了工作,她知道,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反对的,有三分之一的人是观望着看情况的,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支持大脚的。她做了最坏的打算,纵使三分之二的人都不参加种树,她也要领着那三分之一的人把树种上,哪怕是荒了自家的田地也要种上那些树。 这个时候,家里就剩她一人。儿子小水和媳妇正在省里上大学,大水早已成了上海人了。她一身轻轻松松的,正是豁出去干事情的时候。她的确想为村里人做点事。 她早在前两天就通知了今日种树。 她早早来到了河堤上,自个儿先挖起了坑,她挥舞着锄头,干得欢极了。 这是个美丽的早晨。 河堤上原先种的树上,小鸟在欢叫。 清新的空气让人觉得清爽自然。 有人看见了她在河堤上欢快的劳作。于是那人飞快地跑回了村,在村里发布野猪坳乡村今晨的最新消息:“村长李大脚在河堤上一个人干起活来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充满了号召力的。 野猪坳的百姓和中国所有地方的百姓一样,最讨厌的是指手画脚光说不干的领导,他们服的是和他们一起流汗一起欢乐一起忧愁的领导。 李大脚的行动唤醒了村民。 村民们纷纷扛着锄头往河堤上涌过去。 李大脚没想到,乡亲们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多,只要家里有劳力的都赶来了。李火木也来了,尽管他在干活时满腹牢骚喊着要补助,但他毕竟出了力流了汗。 这让李大脚很欣慰。 树,很快种下了。 可是就在树苗种下去的几天后,野猪坳乡村又发生了一件让李大脚头疼的事。有人在河堤上砍了先前成了材的树,那些树本来就不多,砍掉一棵就少一棵,这问题是很明显的。 是谁砍的树呢? 那在深夜里偷偷砍树的人肯定不会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这树是他砍的,让李大脚带人去抓他的。 尽管砍树人做得挺隐密,但还是有人向李大脚举报了偷砍树的人,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在野猪坳乡村,放一个响屁都会有人知道,何况这砍树的事。 李大脚心想,怎么会是他呢?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顶风作案去偷砍河堤上的树。按规矩,这偷砍树的人报到镇派出所去,是要被抓去坐十五天牢的。 李大脚不想送他去坐牢。 但她又不想让他白白砍了树,谁都去河堤上砍树的话,不无法无天,收拾不了了?那她还带人去种什么树呀。 那怎么办? 怎么会是王长水的儿子王水生去偷砍树的呢! 对于王长水,李大脚对这个老实人有种特殊的关照。前些年,王长水因为偷了生产队的谷子被判了三年的刑,李大脚就觉得他挺亏的。抓这么一个老实人去坐牢,她于心不忍,但没有法子呀,谁让他干对不起大伙的事呢? 现在,和王长水一样老实的王水生竟敢去砍河堤上的树,李大脚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唉,问题总是要处理的。 她和大队的几个干部商量了一下,决定杀王长水家的猪。 杀猪是野猪坳乡村里惩罚一些犯错人家的有效的方法。 一个农民养几头猪换点钱是相当不容易的,杀他们的猪就意味着挖他们的心胆。 但这总比被张公安抓去罚款坐牢好呀。 李大脚带了治保主任和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直奔王长水家里去。 王长水那时正准备下田去给秧苗喷农药,他刚把喷雾器背上背,李大脚一干人就进了他家的小院。 “你怎么能砍河堤上的树?” 李大脚质问道。 “我,我没砍。”王长水说,他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李大脚会带人找他,他心里害怕极了。 王长水走出了屋。 坐牢回来的王长水苍老极了,脸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李大脚,好像是求助,也好像是无奈。 李大脚看着可怜的王长水,动了恻隐之心,她想就这么算了,走吧,这家人也够穷的了,不就是因为穷么? 一切都是穷呀,穷是许多罪的根源。 李大脚心里隐隐作痛,野猪坳乡村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贫困呢?她有责任哪! 她真的一转念就想走出王家的门。 但她没有那样做。 她不能就此罢休。 她是一村之长,一村之长自有一村之长的说法。 她对王长水说:“长水叔,你进屋吧,没你的事。” 王长水本想给儿子说几句情的,但他太了解李大脚了,她想要做的事是非做不可的,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阻止李大脚,只好摇了摇头进屋去了。 “水生,你看这事怎么办?”李大脚问水生,“这事很严重,你知道么?” “我没有砍树。”水生说。 “你敢保证你真的没有砍树?”大脚有些生气,她大声说。 水生低下了头。 “这样吧,你把树交出来没收,然后杀你家的大猪。”大脚利索地说,“不然,送你到派出所你就知道厉害了。” 水生掉下了泪。 他心疼猪呀,他猪栏里那头二百斤的猪他养了快一年了,从一头小猪崽养成一头大猪,是多么不易呀! 尽管水生掉泪,大脚还是叫人把他家猪栏里的猪抬到大队部杀了。杀完猪,大脚就让人通知村民来买猪肉,这猪肉的价钱要比镇上市场上的便宜一半,所以,一头猪一会儿就卖完了。 猪肉卖完了。 李大脚看到水生阴沉着脸站在一旁。提着猪肉的乡亲们都嘲笑水生:“水生,我们盼望你多砍点树,我们有便宜的肉吃。”水生想骂人,但他没骂出口,他也是个老实人,和他父亲一样,老实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们做的事情和常人不一样。 杀猪的屠案上还剩下猪头猪脚和一些猪下水。有人还要买这些,大脚说不卖了不卖了。 杀猪佬老五正在收拾东西,他杀这一头猪的报酬就是半爿猪肝和二十元钱,他老是强调说,这猪杀得亏,他杀了猪拉到镇上去卖,一天下来也能净赚个六十多块钱,唉,给公家办事总是要吃亏的。 杀猪佬老五白了水生一眼:“看什么看,猪肉都卖完了,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吧,没法办你就不错了,回去再养头大猪,然后再去砍树,到时我免费帮村里杀猪。” 水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站在乡村正午的阳光下,心里挺难过的。 说实话,他不恨李大脚,他父亲王长水也不让他恨李大脚,在王长水坐牢的三年里,李大脚经常给他送粮送钱的,弄得他心里怪难为情的。 大脚看了看水生,心里也酸酸的。 她想,她也不愿意这样做,但自己不这样做的话,她怎么能服众呢?假如大家都去砍树,那如何了得。 她对水生说:“水生,有事?” 水生眼中有水,他抹了一把泪:“猪是爹养大的,他说他连一根猪毛都没捞上。” 大脚心里突然软了下来。 她拿了两个猪脚用浸湿的稻草绑了,递给水生:“拿回去炖给你爹吃吧。” 水生接过那猪脚,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杀猪佬老五莫名其妙地看着大脚。 然后,老五拿起刀,把留给自己的那爿猪肝切了,追上去,给了水生。 水生说不要,老五就粗声粗气地说:“我天天杀猪,见到这些东西就要吐,你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 水生走了。 大脚叹了口气。 她知道水生砍树不是和她作对,也不是和村里人作对,而是缘于他一个很蠢的想法:他以为种了新树苗,老树就可以砍了。 从那以后,想砍树的人就少了。 谁也怕杀猪。 因为杀猪不但是不光彩的事,而且还是一件赔本的买卖,没什么意思。 ------------ 2.路边店 二〇八国道从那层层叠叠的大山上盘旋下来,通过野猪坳乡村这个小小的盆地又弯弯曲曲地盘旋上山,通向外面的世界。 李大脚在许多个孤独的黄昏,站在儿子小水给她盖的小楼的楼顶平台上,向那蚯蚓一样弯弯曲曲的二〇八国道眺望。如今步行外出的人很少了,人都变得金贵了,几步路也要搭个车坐坐。所以,当李大脚在某个黄昏站在楼顶的平台上眺望二〇八国道时,她看到的当然是那些大大小小甲虫一般的汽车了。有汽车在村外的上落站停下,吐出些人,又吸进去些人,然后扬长而去。大脚总希望那汽车吐出的人中有大水或者贵生或者他们的儿女,那样,她的内心就会被喜悦浸透——人一老就格外地想远方的亲人。 当然,她也希望那汽车里吐出另外一个让她心里丢不开放不下的人。那人就是老应。当初,她送老应出村时,老应拉着她的手说过,他会回来接她的。可老应一去那么多年,却一点音信也没有了。 她也托人去打听过老应。 打听的结果是,老应不知去哪里了。 直到小水大学毕业回来,她才知道老应是出国了。在大脚的眼中,出国就像去了台湾,相隔老远老远,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回来。想起老应,大脚心里就不圆满,不舒心,但这不圆满不舒心也是没办法的。日子久了,她心里也就淡了。 淡了还是抹不去老应的影子,只是想得少了而已。人老了,总是有所念想的,人离开母腹来到世上是无知的,可人老了,离泥土越来越近了,也就有了许多的遗恨。 就在一个落日弄得红霞满天的黄昏,她的好友在楼下唤她:“大脚,不好了。” “韩嫲子,上来吧,门没闩,有什么事上来说吧。”大脚说。 韩嫲子急匆匆地上来,在上楼梯时,膝盖不小心磕在了水泥楼梯上,把膝盖上的皮给弄破了。 韩嫲子“哎哟”了一声,她感到了疼痛。 一上楼,大脚马上问她:“摔伤了吧,快给我看看。” “没事,没事。”韩嫲子满不在乎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大脚急着问。 “又有人把小水告了。”韩嫲子说。 “告他贪污受贿?”大脚说。 “不是,告他和二狗开的路边店有关系。”韩嫲子说。 “他一镇之长,肯定会和底下的群众有关系。他犯了哪一条?”大脚说。 “你难道不知道二狗那王八蛋在店里搞什么鬼名堂么?” “什么鬼名堂?” “二狗在店里养了几只鸡。” “养鸡?乡下人养鸡正常得很嘛。” “你别打浑了,二狗养的鸡是那些不要脸的女人,在店里干那见不得人的事。” “啊!” “有人告了小水,说他经常在二狗店里吃野味,吃完野味就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乱搞。” “啊!” 二狗的路边店开在野猪坳乡村通往镇上的山上二〇八国道旁边。 老板娘俊俏的眼有点儿歪。 她慵懒地半躺在藤椅上,无精打采地望着路边店外公路那边的山林,嘴角那颗绿豆大的黑痣悄悄地颤动。 太阳刚落山,这个名叫“夜香港”的路边店四周,各种鸟儿在还没成材的松林子里喧天地叫着,在举行入夜前的聚会。春天的风无拘无束,透着凉意,夹带着野花的香味。 有一辆载重大卡车从松毛岭窄窄的沙土公路上疾驰而过,老板娘的眼睛亮了一下后黯淡下去,嘴巴里叽叽咕咕吐出一串难听的骂人的土话,坐在店门口的两个年轻女孩便嘻嘻笑起来。 只听老板娘嚷:“花枝,碰鬼啦,笑!二狗这老东西怎么还不回来,你听到摩托车响了么?听听,仔细听听。” 一个年轻女孩从藤椅里站起来,走了几步,停下来,歪着烫得鸡窝般乱七八糟的头,仔细地伸长耳朵。哟,是摩托的声音,是的,老板的摩托她一听就听出来了,那声音听起来像要爆炸一样。 另一个年轻女孩在那里修指甲,指甲涂得红红的,像染了血。她冒出一句:“什么摩托车的声音,是林子里牛屎虫乱飞的嗡嗡声,花枝的耳朵肯定有毛病,老听错,花枝,你说对不对?花枝,你别恼,再听听,肯定是牛屎虫的声音。谁让老板把店开在这荒山野岭中,净听一些怪里怪气的虫豸叫,恶心!” 花枝:“阿美,你别嚼舌根了,也不看看老板娘的脸色,不是摩托就行了嘛。哟,天就要黑了。二狗是不是又去找麻雀了?” 麻雀是山下镇上发廊的一个女子,原先在这里干过,二狗和她挺好。 老板娘:“花枝,你说什么,麻雀?” 两个女孩都不说了,只是冷笑。 山风还是夹带着野鸡公花的香味,鸟儿不叫唤了,在巢里也没有完全安定下来,时而扑剌扑剌乱飞,然后悄悄躲起来,聚会可能是不欢而散。夜色浓起来,像胶,黑黑的胶从天上流下来,缓缓地将白昼吞没。 老板娘:“你们别在那里磨洋工了,快去把菜准备好,夜里过的车多呢,把灯拉亮,电视打开。怎么还坐着,听不见哪,是不是给钱给少了?快嘛,小姐们,嗬,你们这些不识抬举的东西!以后有新人来了,就辞退你们。” 她们就去干活了。 花枝一进里头,就骂了声:“骚货,没‘根’的人也要,哼!” 她们就笑了起来。 一听到她们在里面笑,老板娘气得嘴都歪了。但她又不可能朝她们发很大的火,因为这几个女孩是她和二狗的摇钱树。 不一会儿,老板娘听到了“突突突”犹如拖拉机一般的摩托车声。 二狗回来了。 二狗把摩托车往店门口一停,便叫道,快出来拿东西。他的摩托车后面带回来许多东西,吃的用的都有,其中有一大包卷筒的劣质卫生纸,那劣质的卫生纸一看就知道是这贫困山区乡镇企业自产自销的产品。 二狗把车停下后,走进了店,说:“怎么搞的,这么晚了还没有过路车辆停下来吃饭!” 老板娘站起来,跟在他身后:“现在正在严打嘛,谁敢到我们店里吃饭玩耍呀。” “放你老姆的狗臭屁!”二狗没好气地扭头凶了她一句。 “放你老姆的狗臭屁!”老板娘也不示弱,马上回敬了他一句,“现在是县里下来查,你以为小水和派出所的王所长能管住县里的人!” 二狗说:“好了好了,你这只母鸡别咕咕乱叫了,老子都烦死了。没生意来你我都要喝西北风。” 这时,二狗裤兜里的手提电话响了。 “喂,我是二狗,哦,王所长,好的,好的,我安排一下。”二狗点头哈腰的,好像他面对的是他爷。 “有什么事?”老板娘问。 “关你屁事!”二狗脸上明显地有了笑容,“花枝,赶快吩咐厨师,炖两个王八,王所长带了几个客人来捧场,对了,你们打扮打扮,晚上他们要乐一乐。” 老板娘打了一下二狗:“死鬼。” “我一定要查,一定要查。告状的人肯定是我们野猪坳里的人。”支书上官火显得很激动。 大脚说:“你怎么查?” 上官火说:“那告状信上面又转到了小水镇长手里,拿回来一对笔迹不就行了?” 韩嫲子说:“不行不行,现在不是*****了,你不能强迫人家写字给你看的。” 上官火说:“反正我有办法。” 大脚说:“那个二狗现在发了,听说他结婚了?” 上官火说:“二狗有能耐,他开那个饭店经营有方,讨了老婆也是正常的。” “听说还很年轻咧,他都快五十的人了,这不合适嘛,再说,他那东西也不管用。”韩嫲子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 大脚说:“想当年他那鬼样子,想不到他现在还发了。” 上官火说:“时代不同了。现在是什么时代!只要你有本事能赚钱就是英雄好汉。二狗每个月都给村里交一千块钱,我看他是对村里有贡献的,我们要保护她。” 大脚说:“他那店里是不是真有鬼?” 上官火说:“不会吧。” 韩嫲子说:“难说。” 上官火说:“好了,我要走了。” 上官火查出了写告状信的人是谁。那个人就是李火木。李火木常说:“还是那时候好,没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他经常在村里说二狗开黑店的事,还说村里镇里的干部吃了二狗的拿了二狗的就不处理他。他二狗是什么东西,一个老二流子,改革开放了,不知从哪里猫回了野猪坳乡村,也不知哪里弄了点钱,竟开起了黑店,你看他那神气样,没屌也讨了个风流娘们。 上官火马上就报告了镇长小水。 上官火报告完小水,就报告了李大脚。 李大脚有些生气:“这个李火木,就是屎窖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前几天,他偷砍村里河堤上的树我还没找他咧,他倒恶人先告状!” 大脚不相信小水会做出那样的事来,但话说回来,她对二狗也看不惯,那一个店里养了几个骚里骚气的小娘们,算什么事呀,对二狗用那几个外地小娘们的色相招待顾客的事,她是有所耳闻的。但她绝对不相信小水会和下三烂的二狗混在一起。 上官火:“怎么,他李火木砍树了?” 大脚:“是呀,你不知道?” 上官火:“我现在知道了。” 大脚:“真的是李火木砍的树。” 上官火:“我要处理他,他也太嚣张了,一点也不把我们村干部放在眼里,还四处散布谣言,说我们村干部拿着扶贫款大吃大喝。现在又咬上小水镇长了。我看他是犯神经了,不收拾收拾他,他飞上天了!” 大脚:“你敢肯定是他告的状?” 上官火:“那还有谁,上次告小水镇长的也是他,告状信的笔迹是他的。两个告状信的笔迹都一模一样,都是用蓝墨水写的。” 大脚:“你要弄确切,这事情不要冤枉了人。火火,有一件事,你要注意一点,你们几个大队干部经常在一起吃喝的事,群众的反映很大。” 上官火:“我们都是陪上面来的人吃饭。你想想,不招待好那些人我们的扶贫款就没那么多了,为了我们村那一百多户贫困户也要吃喝呀。” 大脚:“哎,你们现在的干部都变了,无论怎样,也不能太露骨了,省下一顿饭,能帮多少人应急呀。” 上官火:“是的,是的。” 路边店,老板娘的笑声从里面的雅座传出来:“小水镇长,你是我们的父母官呀,你今天要多喝几杯。” “哎,我不行了。”小水说。 “小水镇长,你平常两斤不倒,今天怎么不行了?来来来,喝一个,你不是号称万里长城永不倒么!”王所长说。 “王所长,今天真的不行。”小水“呃”了一声说,“头老是胀胀的,前两天感冒了。” “感冒了才要多喝酒,酒消毒!”二狗笑着起哄。 “小水镇长,是不是想花枝了?”老板娘娇滴滴地说,“花枝明天就回来了,下次我让她陪你喝个够。” “你懂个屁!”二狗说,“人家小水镇长想的是麻雀。” “对了,小水镇长今天怎么不把麻雀带来?”老板娘说。 “哎,你们别说了,反正,这酒我是不喝了,太晚了,明天还要到县里开防洪会咧。”小水说。 王所长:“好吧,那我们走吧。” “走,走!” 小水站起来,往门外走。老板娘跟了出去,二狗也跟了出去。小水坐上了王所长的警车,王所长打着酒嗝,上了车。老板娘说:“再来呀。”车上的人没有回应,车一启动,一溜烟走了。 老板娘吩咐那些女孩子收拾东西,关店门,她和二狗进了他们的卧室。二狗一把搂住老板娘,把她揌在床上。老板娘笑着让他摸呀捏呀咬呀的。二狗过足了瘾,就倒在床上喘粗气,他咬牙切齿地说:“妈的!” 老板娘:“你骂谁?” “骂她李大脚祖宗八代!”二狗恨恨地说。 要不是李大脚,他说不定有儿子了呢! “我要让她儿子烂掉。”二狗恨恨地说。 “他烂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老板娘说,“你还不是靠他吃饭。” “妈的,你替他说什么话,谁养谁呀!”二狗说,“这世道,钱就是爷,他小水不爱钱,还能看得上我?” “好了,别说了,你说的话我都不爱听。”老板娘说。 “你这骚货,你是不是看上小水那王八蛋了?”二狗咬着牙说。 “看上了又怎么样,我和你又没领结婚证。”老板娘说。 “你敢和他有什么来往,我捏死你。”二狗使劲地在老板娘肥嫩的屁股上捏了一下。 “哎呦,你要死呀!”老板娘惨叫一声。 二狗笑了。 二狗搂住了老板娘:“我的心肝,我的心肝。” 接着,又是一阵乱摸乱咬乱捏。 过了两天,派出所的警车开进了野猪坳乡村,两个警察把李火木带走了。李火木被反手铐着,他气得破口大骂:“该抓的没抓,干什么抓我!” 警察说:“你再叫,再叫有你苦头吃的!” 李火木还在大骂:“断子绝孙的,我犯了什么罪,抓我干什么!你们怎么乱抓人!” 李大脚是站在楼顶的平台上看着李火木被推上车抓走的。 她突然想下去制止警察抓人,可来不及了。 她觉得自己到底老了。 李火木的样子感染了她,她心里突然产生了疑问:要是小水真的做错了事,她该怎么办呢? 韩嫲子最先向李大脚提出在二〇八国道旁开一个路边饮食店。李大脚考虑了一下,认为这个方案可行,每天从这里经过的客车货车很多,司机和旅客们都要吃饭,这是很好的事儿,又能解决旅客们和司机们的吃饭问题,又能给贫穷的乡亲们攒点钱。 李大脚考虑的是由村里开这个店呢还是由私人开。 那时候,野猪坳乡村里没有人能一下拿出那么多本钱开店,李大脚商量了半天,决定由村里牵头,群众集资开这个饮食店。 那时,刚开放不久,在偏远的山村里,人们的头脑没那么活,李大脚的想法传下去之后,反应是冷淡的。人们不愿意集资,再来,他们的确也没钱。 这怎么办? 李大脚和韩嫲子一合计,她们要好的几个姐妹自己干。于是,她们卖猪的卖猪,卖鸡鸭的卖鸡鸭,反正能卖的都卖了,好不容易凑了两千元钱。 她就用两千元钱。在二〇八国道的路边开了一个饮食店。 因为李大脚是村长,她怕影响不好,就没有去当饮食店的老板,她委托韩嫲子去当老板。韩嫲子也不客气,领着姐妹们干了起来。这是一群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都还有点风韵,她们干事泼辣利索,不久,饭店的生意就红火起来了。 “喂,老板娘,有饭吃么?” 一辆货车停在了饮食店门口,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店门外叫道。 这是江西来的司机,后来大家都叫他老洪。 韩嫲子出了店门:“怎么会没饭吃呢,快进来,快进来。” 面对韩嫲子的笑脸相迎,老洪进了店。 韩嫲子给他泡了一壶茶。 老洪喝了一口茶,笑着说:“老板娘,你多大年纪了?” 韩嫲子心里有些不高兴,怎么一见面就问人家的年纪,这样未免太不礼貌了。但她知道跑车的人都是油腔滑调的,也没在意。她笑着说:“老了,老了,四十多岁了。” “哇呀,四十多岁了看起来还像二十八岁的闺女,你吃了什么仙丹呀,比城里人保养得还好,我家那个婆娘,才三十几岁就像老太婆了。”老洪的嗓门可大了,说起话来无遮无拦的。 店里的姐妹们也笑了起来。 韩嫲子的脸红了:“开什么玩笑呀,我们这些乡下女人保养什么呀。哎,师傅,你要吃什么?” “你这里有什么?说出来听听!”老洪还是大嗓门,不过不开玩笑了,“这肚子里也闹空城计了。” “我们这里有白斩鸡、闷猪蹄、酿豆腐、炒腰花……你要吃什么?”韩嫲子一口气说出了十余种地道的客家菜。 老洪考虑了一会儿,点上一根“红梅”烟:“来一盘白斩鸡,再来一盘酿豆腐,炒一个青菜就可以了。” “师傅你可真会点,这可都是我们店里的特色菜。” 接着,韩嫲子就张罗菜去了。 几个姐妹在厨房里洗菜的洗菜,杀鸡的杀鸡,挺热闹的。有个姐妹干活干欢了,就唱起了山歌:“山上的岭多有平路,落的雨多有天晴,月光有个团圆日,哥妹总有好运行哎——” 山歌幽婉极了,从山里女人的喉中滑出,自然别有一番风味。 老洪听到了那山歌,笑了起来。 老洪觉得野猪坳的山歌十分地道,不会比他家乡兴国的山歌差。其实,兴国山歌和长汀山歌是一个调子,是一个祖宗传下来的。只是在发展的过程中,各自体现了地方特色而已。 菜很快就上来了。 菜的色香味还是蛮不错的。 “小席,来吃饭了——”老洪走到门口,叫了一声。 从汽车底下钻出老洪的徒弟小席,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他洗了手,就和老洪一起用餐了。 “来一瓶德州高粱。”老洪喊道。 “师傅,没有德州高粱,只有小角楼。”韩嫲子笑着说,“下次我们去进,下次来你就可以喝上德州高粱了。” 老洪说:“好吧,就来小角楼吧。” 老洪喝酒挺凶的,一会儿,一瓶小角楼就下去了,喝得满脸通红。 韩嫲子和一个姐妹说:“他喝了那么多酒,还能开车么?” 那姐妹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们很快吃完了,老洪付账时很清楚。他红红的眼珠子在韩嫲子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就带着徒弟小希上车去了。 他启动车之后,把头伸出了车窗:“喂,老板娘,你们这店应该有个店名,挂块招牌出去,更能招徕顾客。另外,你们唱山歌也可以吸引顾客的。” 车走了。韩嫲子好像想到了什么。 韩嫲子很快就把老洪司机的话转告了李大脚。李大脚一听很高兴,她说:“那司机是个好心人,他说得有道理。”大脚和韩嫲子商议了半天,就定名为“山歌饭店”。招牌由李大脚拿到镇上去做的,花了好几十块钱,不过,那招牌挂在路边店门口时,感觉显然就不一样了。小店里的山歌声也不断了。只要司机们一听到那幽婉的山歌声,马上就会把车停下来,吃不吃饭都要往店里看看。自然,山歌饭店的生意就一天一天地红火起来。村里那些观望的人们都后悔了,后悔当初怎么没有听李大脚的话入股,如果那样的话,每个月都可以分到好几百元咧。有人去找李大脚要入股,李大脚没同意,她说,不必入股,你们自己可以开饭店嘛。于是,野猪坳乡村二〇八国道旁雨后春笋般开起了几家路边店。韩嫲子埋怨大脚,说这不影响了自己店里的生意?大脚笑哈哈地说,我是村长,不能甜头都让自己占了,也要分点给别人,有财大家一起发多好哇,这样,我的负担不就轻了嘛。假如我们村每家都不用拿救济金扶贫款了,那就好喽。这话说得也在理,乡村里的人都穷怕了,如今好不容易有发财的机会,就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吧。 小水大学毕业之后,被分在镇农科所当农技员,干的是早先老应干的活。他爱人黄敏也和他一起分回来了,在镇里面管计划生育工作。 后来,他被派到野猪坳乡村去蹲点扶贫。 小水发牢骚:“野猪坳乡村穷得母鸡都不下蛋,扶个鸟贫。”他不敢说出去,只是对妻子黄敏发发牢骚。黄敏就劝他:“下去也好,联络联络群众嘛,野猪坳乡村是你的故乡啊,你妈又当村长,在那里基础好,说不定扶贫扶出成绩来了,群众选你当镇长咧。”这话本来是黄敏随便说说的,没想到小水真动了心机,他怎么就没想到要在仕途上跑呢?黄敏的话是正确的。但他也犯难了,野猪坳乡村这么穷的地方,能干出成绩来吗?不要去了之后什么成绩也没有,反而影响了自己的形象。 他一回野猪坳乡村,看到那些路边店欣欣向荣的景象,他就看到了希望。 他从母亲李大脚身上看到了希望。 小水回到野猪坳乡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出多开几家路边店的建议,而且不要集中在乡村的边沿上开,可以把店开到山上偏僻处。他的这一提议没有人响应。 店是不可能再开的了。 小水有点惆怅。 他独自走在乡村的泥土路上,呼吸着乡村新鲜的充满着青草香息的空气,心里有点惆怅。他的计划被村里人推翻了,而且第一个反对的就是村长李大脚。她说:“都开饭店,那田谁种呀?这个办法不行,一窝蜂地都开饭店,那谁也挣不到钱的。”大家都同意大脚的观点,把小水想了一个晚上的构思全推翻了,他本来想弄一个富有山区特色的饭店村来使野猪坳乡村脱贫致富,扩大影响的,没想到,他的伟大构想这么快就破灭了。 当然,他有些惆怅。 他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乡村里的人靠种那几亩水田,经营那几片荒山,肯定是脱不了贫的,这里山多地少,土地又贫瘠,被称为“福建的大西北”,如果只是种几亩稻谷地瓜,生活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穷,来年春天还是要吃返销粮、救济粮度日,人民的生活水平还是上不去。 他小水现在不是从前的大队文书了,而是镇党委派下来的扶贫干部了,他现在考虑的角度当然和当初的作为文书考虑的角度不一样了。他要站在政委的高度,带领乡亲们摆脱贫困,这当然是很有难度的了。 还有,他的前程也押在野猪坳乡村了,他的工作成败与否,未来的希望,都和野猪坳乡村有关。 他在村道上惆怅地行走时,碰到了上官克明。这上官克明在**时被斗得要死,这两年,他在村街上开了杂货店,日子是过得比较富裕的。他负责种地,老婆王美芹负责守店,分工合理而又顺畅。没事时,他就扛着那杆铳,到野外去打点野味,送到镇上去卖,也能卖上好价钱。但现在山上的野物是越来越少了,有的野物是不能打的,打了犯法。上官克明被斗过,知道被专政的滋味儿,所以,他也不会去打那些禁止打的猎物。 上官克明扛着老铳,背着装猎物的篓子。 他一见到小水,就笑脸相迎:“小水,您回来了?” 小水也笑笑:“克明,又打猎去了?有什么收获?” 上官克明把篓子给他看。里面有几只斑鸠。 “哟,不少嘛。”小水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篓子里的斑鸠,心里突然有了念头,但这念头顷刻就消失了。 上官克明从篓子里拿出两只斑鸠:“小水,拿去尝尝鲜吧,你这么些年在外面,难得吃到这些东西。” “不要,不要。”小水推让道。 上官克明:“客气什么嘛,又不是外人,拿着吧。” 小水接过了那两只斑鸠。斑鸠在他手上肉鼓鼓、沉甸甸的,他吞了口口水:“克明,多少钱?” “哎,都是自家人,给什么钱嘛。”上官克明说完就快步走了。 小水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 他回到家里,兴冲冲地给斑鸠煺毛,他准备把斑鸠杀好之后炖给母亲吃。母亲太辛苦了,该补一补。 正在他给斑鸠煺毛时,李大脚回来了。 她一看到那斑鸠,连忙问:“小水,哪儿来的这东西?” 他说:“克明送的。” 大脚:“什么?” 小水:“克明送的。” 大脚:“你怎么能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呢?” 小水:“我没要,他非要给我。” 大脚:“这样也不行,你是干部了,不能随便就要人家的东西。” 小水:“那我送回去。” 大脚:“你杀都杀了,还送什么呀。” 小水:“那怎么办?” 大脚:“晚上你把钱送到他家里去。” 小水:“他不会收的。” 大脚:“你不要说是给他斑鸠的钱,你把钱给他小儿子,就说是给他小儿子的礼钱。” 小水:“好吧。” 韩嫲子觉得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只要有一段时间老洪没有从她店门口经过,她心里就空落落的,这莫名其妙的感觉让她不安。怪了,怎么从前就没有这种感觉呢。 她想把这感觉对大脚说说,但她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自己虽然都四十来岁的人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她不能把这话憋在肚里呀,憋在肚里多难受。 她总是盼望老洪来。老洪一来,听到他的大嗓门说话,她心里就漾着一湖春水了。和上官克亮离婚这么多年来,这湖春水就一直没有荡漾过。她曾经想过,只要李大脚和老应结婚了,她也要找个可人儿。可老应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她的心也和大脚一样,将婚姻埋在了心底。 老洪勾起了她许多美好的想象。 通过和老洪的交谈,她大概知道了老洪的一些生活状况。他老婆和他离婚了,嫌他老是跑车不着家,儿子也和老婆过,他是王老五一个,光棍一条。假如老洪老婆没有和他离婚,韩嫲子不敢有非分之想。就是老洪离婚了,她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可有一次,她听老洪的徒弟小席说,老洪出车在外,老是念叨她,说厦门的饭菜没有山歌饭店的好吃,说山歌饭店的人好,山歌好,饭菜也好。听了小席的话,韩嫲子内心的那湖春水就荡漾了。 李大脚似乎看出了韩嫲子内心的那种波动,她私下问韩嫲子:“韩嫲子,是不是思春了?” “鬼话。”韩嫲子的脸红了。 “真的,”李大脚质问她,“我们多少年的老姐妹了,看上谁了,你就说,只要是没老婆的,我一定给你保媒,搞不成的话,我这村长就不当了。” 韩嫲子说:“唉,别提这种事了,没有,真的没有。大脚,你还不了解我么,上官火都要讨老婆了,我还要什么想头呀。” 看韩嫲子不肯说,大脚也就作罢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的声音。 是三声,没错,每次老洪来都是按三下的。韩嫲子撇下大脚,冲了出去。 大脚愣愣地看着冲出店门的韩嫲子。 她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来的果然是老洪。老洪大大咧咧地说:“来一个白斩鸡,来一个酿豆腐,来一盘青菜。再加一瓶小角楼。” 大脚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脸上露出了笑容。这韩嫲子看不出来,还真有眼光哪。 接着,大脚来了一支山歌: 上盈盈来闹盈盈, 情郎对妹介有心, 情郎对妹心介好, 路头再远行得近哎—— 大脚这几日犯了愁。 路边店开了是好事,可那毕竟只是解决了少数人的问题。野猪坳乡村里还有那么多的贫苦群众,她想起来心里都发寒。 小水整天愁眉苦脸的,她看了心里也不舒服。她知道,支书一天到晚不管事,没事就在家里喝酒,一天到晚醉公一个,她拿他也没办法,其他的村干部有事了来一下,没事了就在自己田里干自家的活,集体的概念早就没有了。小水也没办法找他们商议什么事,只有和母亲李大脚商议事情。 小水知道,自己给母亲增加了麻烦。 他一想,唉,算了,不干就行了,反正下来扶贫也是一阵的,在这里蹲个一年半载,人一走也就算了。虽然这样想,但他心里总不是滋味儿,自己是大学生,大学生在镇里头不多,是个宝贝,以后升迁的事很难说的,真的干不出一点成绩,也会被人笑话的,就是人家不笑话你,心里也会说,这个小水真没用,大学的书是白念了,还不如咱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干部咧。 大脚对儿子的心思了如指掌,儿子想什么,她心里也明白。但大脚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她只有考虑周全了,才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想了许久,才理出一点头绪。 那天,她到了支书家。 大脚:“支书,我有一个想法。” 支书:“大脚,你说吧,我听着咧。” 大脚:“我想办厂。” 支书:“办厂?” 大脚:“对,我想办一个厂。” 支书:“你没搞错吧,我们野猪坳这地方穷得兔子都不拉屎,办什么鸟厂呀。” 大脚:“正因为我们野猪坳穷得兔子都不拉屎,我才要办厂。” 支书:“那你说,办什么厂?” 大脚:“我想办一个编织厂。” 支书:“编织厂?” 大脚:“对,我们村管的几座山上有不少竹林,我想就地取材,办一个竹器编织厂。” 支书:“自己家里编些竹篮子还能销得出去,可大量的生产,销路就成问题了。” 大脚:“我想,这不成问题。” 支书:“那,那你考虑好了就去干吧。我支持,到时开个村委会,定一下。” 大脚:“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支书:“这是谁的主意?” 大脚:“是小水的主意。” 支书:“哦,小水还真出息了。” 大脚:“那可不。” 小水高兴极了。没想到在他最苦恼的时候,母亲李大脚帮了他一把。办厂的事一定下来,他就忙碌起来了。他三天两头地往镇里县里跑,通过同学的关系去跑销路的事。他还把县里工艺美术厂的师傅请来了,教村里人编一些能够出口的观赏性实用性强的竹篮子。等厂办起来时,万事齐备了,他还把在省报当记者的同学黄四眼也请来了。黄四眼走马观花看了看,拍了一些编竹篮的照片,就回省城去了。不久,省报发了特写,写的是小水如何一心扑在基层搞扶贫的故事。小水一下子出了名。厂里编的竹篮一个还没卖出去,地区和县里的报纸电台的记者们便一拨一拨地来采访小水了,活生生把小水弄成了一个典型。 就在小水大红大紫的时候,山歌饭店的韩嫲子病倒了。 好好的韩嫲子怎么说病就病了?这还得从老洪说起。 那天老洪来了。他从厦门回江西,在山歌饭店喝了不少酒。韩嫲子劝他,不要喝那么多,喝多了伤身体。老洪乐哈哈地说,喝不醉的喝不醉,只有在你们这里喝酒才痛快。韩嫲子劝不住他,但心里疼他。喝得差不多了,韩嫲子被小席叫出了门。韩嫲子问他:“小席,什么事?”小席说:“师傅说了,谁能娶你,是他的福分。”韩嫲子脸一红:“他还说什么了?”小席悄悄地说:“师傅可想你了,他说,他一天见不到你就烦。”韩嫲子啐了小席一口:“小席,你胡说八道。”小席笑着说:“你要不信,可以当面问我师傅,师傅说了,他要请个媒人和你说呢。”韩嫲子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乱极了。 那天老洪走时,她唱了一段山歌: 行路要行路中心, 两边大树好遮阴, 保佑大树不会倒, 保佑哥哥不断情哎—— 老洪听到那歌声,心里满意极了,兴冲冲地开车走了。 韩嫲子终于把她的心事向大脚吐露了。 大脚笑得弯了腰:“没想到韩嫲子也搞什么黄昏恋。”这个词是她从文书上官火口里得知的,说城里头流行黄昏恋。大脚问上官火,什么叫黄昏恋呀?上官火就说,老人和老人结婚就叫黄昏恋。大脚说,老人老人有什么搞头?上官火说,你们不懂。 韩嫲子也问大脚,什么叫黄昏恋? 大脚说,就是老人和老人搞在一起。 韩嫲子捶着大脚笑。 大脚也笑,还不承认自己老了,儿子都快要结婚了。 韩嫲子不言语了,面上突然露出为难的样子。大脚问她怎么啦,她不言语。大脚是个聪明人,她一下猜到了大脚的心事。大脚拍着胸脯说,你不用担心,我负责做上官火的工作,没问题的,上官火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后生。韩嫲子点了点头。 等李大脚做通了上官火的工作,却发生了一件预想不到的事。 这件预想不到的事让韩嫲子大病了一场。 有一段时间,韩嫲子没有等到老洪。本来,她是想在老洪再来时,她让李大脚和他挑明她心中所想之事的,可老洪一直没有出现在山歌饭店门口。 有那么一天,韩嫲子听到了店门口的三声喇叭声。 她是冲出店门的。 她很失望,老洪没来。来的是老洪的徒弟小席和另一张陌生的面孔。 韩嫲子问:“老洪呢?” 小席很为难,他不知怎么回答韩嫲子,老洪吩咐过他的,让他千万不要告诉韩嫲子有关他的事。 韩嫲子追得紧:“小席,你告诉我,老洪究竟怎么啦?” 小席看着韩嫲子焦虑的脸色,心里打起了鼓:不告诉她嘛,他又于心不忍;告诉她嘛,他又怕师傅责怪他。但他内心还是想告诉她的。小席的神色告诉了韩嫲子,老洪肯定碰到了什么不妙的事。 她很着急:“小席,你无论如何也要告诉我,老洪究竟出什么事啦?” 小席看隐瞒不住了,只好说:“师傅他,他残疾了。” 原来,老洪上次在山歌饭店喝了酒,在回去的途中出了车祸。他的两条腿给弄残了。 小席也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 韩嫲子一口气背过去,就病倒了。 ------------ 3.烂醉 李大脚被近日来的事搅得心烦意乱——是有关儿子小水的事。昨天,有人来告诉她,说小水和他老婆黄敏吵架,吵得挺凶的,黄敏扬言要和小水离婚,说不在这鬼地方过了,要回厦门。李大脚听到这个消息,就急匆匆地搭了一辆班车,到了镇上。一下车她就赶到了小水家里。 小水家里果然乌烟瘴气的。 小水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客厅的地上还有打碎的茶杯。 大脚进了屋,看到小水那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小水,好哇,你连老婆也敢欺负了,你能耐大了是不是!” 小水一见母亲李大脚来了,赶快捏灭了烟头,站起来,勉强地赔着笑脸:“妈姆,你别发火,别发火。” “我那好儿媳呢?”大脚质问小水。 小水指了指房门紧闭的卧室。 “小子,你等着,我一会儿再收拾你!”大脚咬牙切齿,看来她是真的生气了。 大脚撇下了小水,径直走到儿媳妇的卧室门口:“好媳妇,你开门吧。” 门开了,黄敏满脸泪痕,眼睛哭肿了。 大脚心疼极了。 她拉着黄敏的手,关切地问:“是他欺负你了?” 黄敏没言语。 黄敏让婆婆坐在床沿上,然后去给她倒水。小水在卧室门口探了一下头,想看看她们在干什么,黄敏横了他一眼,“砰”地把门关上,然后反锁了。 黄敏把一杯橘子水端到大脚面前,很恭敬地说:“妈姆,喝点水吧,甜的。” 大脚说:“我不渴,不渴。” 但她还是接过了那杯橘子水。她把橘子水放到床头柜上面,把黄敏拉过来,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黄敏的手,生怕她跑掉似的。 “告诉妈姆,他怎么欺负你了?” “妈姆,没什么。” “不可能没事,他以为他当官了就能欺负人?没有的事!他当再大的官我也可以管他,他是我屙出来的!” “妈姆,真的没什么。” “好儿媳,你说吧,没事。” 黄敏愣是没说,她不可能把这事张扬出去,她也有面子。她心里明白,这事要是张扬出去了,小水就彻底完了,他还想当书记,还想往上爬呢。 事情是这样的。这几天,黄敏到一个村里去蹲点抓计划生育,没想到,她不在家里的时候,小水竟然把那个发廊妹麻雀带回家里来睡觉。她一回家就发现了问题。 她看床上弄得乱七八糟的,就自言自语道:“这小水怎么回事,我只要一天不在家,就弄得一个家像狗窝似的。” 她拿起枕头来拍打时,发现枕头底下竟有一只被揉得皱巴巴的黑色乳罩。 她惊呆了。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从来没有用过黑色的或者红色的乳罩,她不喜欢用那些带颜色的乳罩。 那么,在她的枕头底下怎么会出现这个黑色的乳罩呢?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在她不在家的这几天里,有别的妇人在她的床上睡过。这不可思议,她和小水恩恩爱爱过了二十多年,儿子也上大学了,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的泪水涌出来了,这是现实,不可回避的现实,和她共患难同吃苦、如今当了镇长的小水,有了别的女人,他狗胆包天,竟然把那野女人带到她的眠床上睡觉! 她气坏了。 那天中午,她愣愣地坐在沙发上等小水回来说个明白。 小水哼着小调,悠哉游哉地走到自家的门前,掏出钥匙开门。他一推开门,就看到怒目而视的老婆黄敏。他笑哈哈地说:“怎么,回来也不打个电话,现在哪个村没电话,回来应该和我打个招呼,我派车去接你,我的好老婆。” 黄敏气鼓鼓的,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我感觉极好的镇长小水。 小水知道了什么,他马上说:“老婆,怎么啦,谁欺负你了?我让王所长去把他关起来!” “该关起来的是你!” 黄敏冷冷地说,脸色苍白。 “你今天怎么啦?”小水说,走过去装着要和黄敏亲热的样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黄敏一把推开了小水。 “你吃火药啦!”小水提高了声音。 “你还发火,你干了什么好事,你从实招来!不然,你看着办!”黄敏冷冷地说,那声音像针一样扎进了小水的心里。 “你疯了?我好好的,我能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神经过敏!”小水显然也生气了,他提高了声调,但心里还是发虚。他也有点后悔,不该把麻雀那骚娘们带来家里乱搞,他心里十分清楚,肯定是因为这事,她才会这样恼怒。 黄敏霍地站起来,指着小水的鼻子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说,你说,那黑乳罩是怎么回事!” “你疯啦,什么黑乳罩!”小水的脸红了,脖子也粗了起来! 黄敏就抖出了那在她眼中十分肮脏的黑乳罩:“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说,这是什么?”黄敏说完,就把那黑乳罩扔在了地上,狠狠地踩了两脚,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小水愣在了那里。 黄敏在哭诉:“自从你当了这狗屁镇长之后,就经常三更夜半醉醺醺地回来,每次我问你干什么去了,你总说是工作上的事。什么工作常工作到饭店里去?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不但在外头醉生梦死,还把那臭女人带回家里来。你好狠心呀,我当初怎么看上了你这个混蛋!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待在这穷山沟里和你过了这么多年,呜呜呜——” 黄敏的哭声很大,楼上楼下都有人听得见,他们吵架的事不胫而走,不到一个钟头就传到李大脚的耳朵里了。 看老婆那么大声地哭叫,小水马上清醒过来。他没想到平常温文尔雅的黄敏也会像泼妇那样哭闹,他马上有了主意,他必须马上制止黄敏的哭闹,夫妻吵架在任何地方都是极为正常的事,如果他们吵架的实质内容传出去了,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在铁证面前,小水不得不服软了。 他突然跪在黄敏的面前,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强行地挤出两串泪水,低沉地哭道:“敏,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呀。你想想,这么多年以来,我哪儿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呀。我那天晚上喝醉了,喝得烂醉如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醒来时,才发现身边躺了个女人。我马上就把那个骚娘们赶走了。” 黄敏看他哭了,自己停止了哭。 她愣愣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甜酸苦辣无从说起。 小水看黄敏不哭了,他也停止了哭诉。 “哭呀,怎么不哭了!”黄敏气愤地说。 小水可怜兮兮地小声说:“敏,你原谅我吧,这事要传出去,我就完了。我好不容易熬到这一步,如果因为这事栽了,那对你我都没好处,咱们老夫老妻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黄敏操起一个杯子,砸在地上,破碎的瓷片纷飞。 黄敏气呼呼地进了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小水就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心里真的有点后悔,怎么能把那骚娘们带回家来呢。他还有点后怕,那晚要是被人发现了,他就完了。那时喝多了酒,要不是王所长非要把麻雀叫来,他也不会把那女的带回来。他是有原则的,绝对不会把女人带回家的。他想,有时,这酒也害人,酒这玩意,还真不能多喝。现在是非常时期,老书记调到县里去当副书记了,在县里没有正式任命新书记之前,他代理书记。而且,前几天,组织部的人来考察过他了,在他的活动下,他的形象现在很好。现在,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老婆笼住。至于那个告他状的李火木,他相信是能控制得住的,他孙猴子再厉害也跳不出他的手心。这么些年,他把上面打点得很好,一有什么事,人家就给他担当了。但他还是恨李火木,因为两次告状信退回他手里,害他花了两千元给人家好处费。他正好抓住了一个机会,把他弄来关他十五天,压压他的气焰。这一点上,他还是感谢上官火的,他答应过上官火,只要他当了书记,他就给他弄个农转非的指标,让他到镇里头来当正式的干部,上官火这人还是靠得住的。要不是上官火来告李火木砍树,他还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收拾这块又臭又硬的茅坑里的石头。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母亲李大脚闻讯赶来了。他赶快把那只被黄敏踩过的乳罩拾起来塞在裤兜里,才去给母亲开门。 李大脚见黄敏不肯说出吵架的原委,也就不再问了,她想,可能不会有什么大事,夫妻吵架也是正常的,她只有安慰黄敏了。看来,黄敏也没有走的意思,她也放下了心里的那块石头。她心里在数叨那报风的人,怎么说得那么严重,小两口吵架不过夜,老人不要太过于掺和,有时越掺和越糟,他们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她说得多了反而招人嫌。想到这里,她就想回野猪坳乡村。 黄敏看大脚这么老远赶来,心里的气也消了少许,或许小水真是喝酒喝糊涂了,男人嘛,也不免犯一次错。唉,想到这里,黄敏的心里好受了些,但她一想到那个黑乳罩,心里就觉得恶心。 大脚安慰了黄敏几句就要走。 黄敏细声细气地对大脚说:“妈,好不容易来一趟,住上一夜吧。” “不了,不了,唉,人老了,在外头住不惯的。”大脚摇了摇头。 “妈,这也是你的家呀。”黄敏有些难过。 “还是回去吧。小水这小杂种要是再欺负你,你就和我说,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许他乱来,无法无天了!”大脚说着就迈开了步子。 她出去时,看到小水还在厅里抽烟,她盯了他一眼,没理他,出门去了。小水要送她,被她拦回去了:“我不用你送,我还没有老得走不动路。你记住,你要是再欺负敏敏,看我不收拾你!” 黄敏把她送上了车。 李大脚一上车,看到了刚从派出所放出来的李火木。关了他半个月,他老多了,眼睛也陷进去了,胡子长出了一大截。脸色不好看,苍白中有点黄。 大脚心里一紧,乡里乡亲的,她心里也不好受。她想和他打招呼,可看他头歪到窗外面去了,知道他心里有气,也就打消了和他打招呼的念头。 她听到李火木嘟哝了声:“会有报应的。” 大脚知道他说谁,但她没有说什么,关都关了,就是有再大的错也了了。再说,他受了这十五天的苦,心里的气没处泄,说就说了,也损不了她李大脚一根毫毛。她是不赞同抓他去关的,事后,她还数落了那上官火一顿,说本村本土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杀他一只猪就算了,何必要让派出所来抓人呢。上官火还挺有道理地说:“现在是法制社会,什么都讲法,不抓他也是违法。”大脚听了也对,就没再说什么。 那天中午,小水去上班,一进办公楼,就有人和他开玩笑:“小水镇长,中午怎么那么厉害,离开没几天就干得那么猛。我看,你老婆要是离开你十天半月,你非憋死不可,你传授传授经验吧,那么猛,还把嫂夫人弄哭了。” 小水笑了笑:“别瞎扯。” “哈哈哈。”那人进了办公室。 小水心里很不是滋味,和他开玩笑的是镇里的副书记,住在他楼上,听说这人和他在争镇里的书记当。他想了想,在当书记之前,有些事情要收敛一些了,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他坐在办公室里,在考虑一个什么项目。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头绪。 这时,电话铃响了。 “喂,请问哪里?”他拿起了电话,一听是县里组织部黄副部长打来的电话,马上就来了精神,“黄部长,你好你好,什么时候下来一趟呀,我们这里的水鱼是有名的。哦——哦——我知道了,好的,好的,我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他心里骂了一声:“干他老姆的,我还以为是任命的消息呢,原来又是敲竹杠的。” 他又有了一些烦恼。 接着,电话铃又响了。 他拿起了电话。 电话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喂,怎么听不出我来了,镇长呀,我想死你了。” 他一听就知道是麻雀打来的电话。 他心里有气,压低了声音说:“你这小骚货,让你不要往我办公室和家里打电话,你怎么忘了!” “人家想你嘛,打电话也不犯法嘛。” “别废话,快放电话吧!” “别忙,等我说完再放电话。” “有屁快放!”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快说嘛!” “我有了。” “你说什么?” “我有了,我怀上你的骨肉了。” “怎么是我的?” “不是你的是谁的,这么久以来都是你包着我的,我吃了豹子胆敢和别人搞么!” “你别乱说,下班后在鸿运酒楼见。” “好吧。” 放下电话,他呆了。 这是让他不快的一天。 他的脸上堆起了乌云。 他忽然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一下子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含义。他要想个对策了。他想起了派出所的王所长,王所长是他的死党,他肯定有主意帮他的。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坏了大事。 他吸了一口凉气。 额头上的汗冒了出来。电话铃又响了,他心里一抖,该不该接这个电话? 大脚在家里无心地看着电视。 电视上正在播焦点访谈,说一个贪官贪污了几百万的事。她心里觉得,这年月怎么啦,那么多贪官,老也抓不完,想当年,他王长水贪污了两石谷子就被判了三年,现在,那些村干部一顿饭也不止吃掉一石谷呀。她有些迷惘,有些愤怒。 她希望儿子小水千万别当贪官。 要是儿子真的当了千夫指万人唾的贪官,她会怎样呢? 她心里很矛盾。 说实话,大水小水都是她的荣耀,一个在上海当作家,一个在镇里当镇长,管这方水土。她李大脚上辈子肯定积了德的。大水,她是放心的,他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小水呢,那就很难说了。 这时,门外有人在叫:“大脚嫂在么?” 谁呀? 哦,是张公安的声音。多少年了,她还记得张公安的声音。因为张公安的声音较特别,是那种公鸭嗓。 大脚把张公安请进了屋。 张公安也是奔五十的人了,他还没有退休。他在镇派出所干了许多年,后来,照顾他调到县刑警大队当了侦察员。本来他应该当刑警大队副大队长的,因为他这个人直,得罪了不少人,所以,官是当不了的,一直是个普通警察。 今夜张公安登门会有什么事呢?他有好几年没来野猪坳乡村了。 张公安坐在那里,满脸的笑容:“大脚村长不见老哇,还是这么硬朗,吃饭怎么样?” “早不是村长啰!老了,你看这头发都白了。吃饭嘛,还行,能吃两碗白米饭。”大脚乐呵呵地说。 “这就好,这就好。”张公安说,他点了一根烟,他抽的是一块来钱一包的“乘风”烟。 “张公安呀,你怎么这么省哪,抽这种烟,如今的干部,哪儿个不是抽‘红塔山’、‘中华’什么的。”大脚开了个玩笑。 张公安:“有什么法子,一大家子要吃饭哪,我一个月才几百块钱,总是不够用。怪我这个人见钱就害怕,人家给我钱我也不敢要,那玩意咬人哪。老嫂子,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钱咬我的手呀,要是被钱咬上了,那伤呀是治不好的。” 大脚:“有道理,有道理。” 张公安呷了口茶,环视了一下大脚房里的布置:“现在农村比以前好多了,瞧,电视也看上了,谁还敢说我们农村穷。” 大脚:“唉,穷的还是多。” 张公安:“老嫂子,有一件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大脚:“张公安,我们认识又不是一两天了,在我李大脚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公安:“那我就说啰。” 大脚:“说吧。” 张公安:“假如有一天,小水弄出了什么问题,你会怎么样?” 大脚:“那还用说,该抓就抓呗,他要做什么对不起群众的事,我会和他脱离母子关系,亲手送他去坐牢的。” 张公安拍了一下巴掌:“好,好极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大脚心里颤了一下。 她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张公安,是不是小水他犯了什么法了?” 张公安:“老嫂子,你放心,放心!小水现在好好的,有什么事!刚才我是试一试你的,你还没变,还是从前那脾气,好哇。现在像你这样的人不多啰。” 大脚听了他的话,心里放了放。 突然,张公安腰上的对讲机叫了。 张公安撩起便服拿出对讲机时,大脚看到了他腰间插在皮带上的那支“五四”手枪。 “喂,我是老张,好,好,我马上赶过来。”张公安神情严肃地说。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抓了几只鸡。”张公安轻描淡写地说。 “抓了几只鸡?”大脚云里雾里的。 张公安没等大脚反应过来,就出了她的家门,消失在春天暗香浮动的夜色之中。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吠声和摩托车启动的声音。 大脚怔在那里。 第二天早上,她才知道二狗的店被连锅端了,店里的人全被抓了。据说,还抓了两个嫖妓的司机和镇里的一个干部。 李大脚总是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二狗被抓之后的第二天,野猪坳乡村的雨季就来临了。 雨不停地下着,野猪溪的水也大了,混黄的大水很响,李大脚晚上睡觉也能听到那咆哮的水响。 她有点担心。 她担心洪水把堤决了。 她觉得今年的雨水比往年来得要大要猛。 大脚跑到上官火那里,提醒他,要加固河堤。上官火说,上面早就发了防洪抗洪的通知了,可村里穷得很,连买麻袋的钱都没有,上面拨的防洪款又没到位。 大脚说,买麻袋的钱我这里先拿出去,赶快去把麻袋买回来。大脚这些年存了几千块钱,她相信买麻袋还是够的。 上官火:“这怎么能行呢,那是你私人的钱,我们怎么能动?” 李大脚生气了:“你别啰嗦,赶快和我去取钱,等江水发了把河堤冲掉了就来不及了!我看今年的洪水不会小。” 上官火没办法,只好和她去取钱。 麻袋很快就买回来了,上官火召集了村里的劳力上河堤那边去固堤了。他们把沙子装进麻袋里,然后在河堤上加固。因为村里的年轻人大部分到特区打工了,加固河堤的进程是十分缓慢的。 在野猪坳乡村加固河堤的时候,在野猪溪的下游,也即是镇上的那段河里,发现了一具女尸。那具女尸犹如充了气的皮球,挂在河边的树杈上。 当人们把那具女尸从浑黄的水中捞起来时,有人说,这不是镇上“丽丽发廊”里的麻雀么?这个漂亮的四川妹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李大脚没想到她办的竹编厂那么快就倒了。刚开始时,生意还是蛮不错的,给村里创了不少收入,而且,野猪坳乡村的群众因为编竹篮也增加了不少收入。就在人们刚尝到改革开放的甜头时,竹编厂倒了。货销不出去是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上面来的人太多了,硬是把竹编厂吃垮了。李大脚心痛哪!竹编厂倒了,小水却当了官,他当了镇办公室主任了。 就在李大脚他们因为竹编厂倒了之后愁眉苦脸的时候,镇办公室小水领了一个车队进村了。 在李大脚的记忆中,从来没有那么多小汽车来过野猪坳乡村。有人数了一下,足足有十二辆小车,镇里的那辆破吉普车不算在里面。村里人都去看那神气的车队,野猪坳乡村的人从没见过这么高级的轿车。那些车开到了当年的李家大院门口,李家大院门口的那块乡场上挤满了车和人,当年开批判大会也没有这么热闹。 当时李大脚和几个村干部正在里面的大厅里开会。听到外面的喧闹声便停止了会议。李大脚和村干部们出了大院的门。 李大脚做梦也没想到李七生的儿子,也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福生从台湾回来了。她还以为福生早就在台湾客死异乡了呢,没想到他活得挺精神地回来了。 而且,李福生回来得气派,地区、县里、镇上的领导都陪着他回来了。当然,在那一大群陪同的队伍中,小水是唱主角的。因为他和福生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关系。县里的领导很重视他和福生的这层关系,因为福生在野猪坳唯一的亲人,就是小水和他的母亲李大脚了。 福生如今是台湾一个挺有名气的大财团的董事长,拥有的钱可以买下很多个汀州城,政府对他的回乡是十分重视的,现在不正要引进外资搞改革开放么,这块肥肉可不能轻易地丢了呀!上级领导当然要让小水全程陪同了。他是最好的人选,说不定,几百万、几千万的投资全由小水一个人说了算呢。他们把宝都押在小水身上了。 但小水知道,宝是在他母亲李大脚身上。 当李大脚看到满头银发的福生戴着金边眼镜拄着拐杖向她走过来时,她的心颤抖了一下。 福生也看到了她。 他们的目光触电般碰撞了一下。 小水希望中的火花没有出现,她和福生擦肩而过,匆匆地离开了这热闹非凡的现场。 小水的心也颤抖了一下。 “小水,那人是谁?”福生问小水,“好面熟呀。” 小水的脸红了:“她是我家母。” “啊!”福生叫了一声,脸色变了。 他追了上去,可是大脚走得太快,很快就没了踪影。 “好像呀,好像呀!”他喃喃地说,“我以为见鬼了呢,碧玉怎么还活着,一切都像,走路的姿势,那眼神那做派,都像极了。” 福生踏进了曾经的李家大院。 小水说:“政府早就落实了政策,这大宅要归还的,因为归属问题就一直没着落,现在村里借用这大宅做村委会。” 福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院子里的那棵柚子树,发出了无限感慨:“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了,这柚树也老了。” 小水看到了福生眼中闪烁的泪花。 福生住在县城里专门接待大首长的宾馆里,小水和对台办的人成天陪着福生。福生在回来的日子里,每天都要到野猪坳乡村走一走,看一看。 他想和大脚说什么,可大脚不理他。 他站在大脚的家门口,等待大脚开门。 小水在门口喊:“妈姆,你就开门吧,舅舅这么多年才回来,他也惦记着你呀。” 无论小水怎么叫门,大脚就是不开。 她在里面编竹篮。 她那么专注地编着竹篮,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等小水领着怅惘的福生走后,大脚放下手中的竹篮,幽幽地自言自语:“该回来的没回来,不该回来的却回来了。” 小水很是着急。 县委书记召见了他,问他李老先生有没有在家乡投资的意向。 小水说,他很惆怅,心中似乎有不快的事情。县委书记问他,为了什么?小水说,为了母亲李大脚。母亲李大脚不肯认他,所以他很不开心,他在野猪坳乡村就这么一个亲人了。书记问小水,有什么办法使他们相认呢?小水说,我想了好久,只有一个人能使他们相认。书记问,是谁呢?小水说,那就是我舅公蓝专员。书记说,哦,怎么没听说你和蓝专员是亲戚呀。小水说,蓝舅公经常告诫我们年轻人,要靠真本事吃饭,不要搞什么裙带关系。书记说,蓝专员高风亮节呀,你这个小伙子不错,不错!小水说,舅公只要肯来,就一定能做通妈姆的工作,那样,事情就好办多了。书记说,我还是蓝专员培养起来的,我以前在地区行署当过秘书,蓝专员对我不错的,我今天就去把他接来。小水说,可我舅公退休后就一直有病,现在听说住在地区的疗养所里,我母亲经常去看他。书记说,那我把你母亲接到蓝专员那里去让他给她做工作。小水说,那你要先和舅公通个气,我怕他不答应。书记说,没问题,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恩仇也泯灭了。小水说,那你试试吧,这两天我陪舅舅在乡里四处走走。 县委书记立即坐着桑塔纳轿车去了风景宜人的新罗泉温泉疗养所。 在温泉疗养所里,县委书记看到瘦长身材的蓝细牯在那院子里的草坪上打太极拳。 看样子,老首长的身体有所恢复。 他走了过去。 蓝细牯看到了他,停止了那招式,伸出手和他相握:“小罗,你怎么来了。我退下来之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呀,你怎么还记得起我这个糟老头子。” 县委书记显然很惭愧:“唉,我们没及时来探望老首长,心里有愧,有愧呀。” 蓝细牯笑了:“小罗,有什么为难之事,你就说吧,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尽力而为的。” 县委书记:“老首长真是爽快人,我就直说了吧。我这次来找你,是想让你劝一个人。” “劝谁?” “李大脚村长。” “哦,为什么要劝她?劝她什么呢?” “是这样的,她哥李福生从台湾回来了。” “什么?” “大脚村长她哥从台湾回来了。” “回来了?” “对,他回来了,他如今是台湾的大老板,省统战部有指示,最好能在李老先生回乡这段时间,说服他在家乡投资。” “哦——” “但是李大脚不认她这个哥。” “当然啰,从前他都不认他这个妹子,现在想认也来不及喽,大脚有骨气呀,像碧玉的脾气。” “老首长,我是想让你说服大脚,认了他,这样说不定李老先生一高兴就在家乡投资了。你知道我们县的状况,需要人家来投资呀。老首长,你就帮帮忙吧。” “唉!” “老首长,你就帮这个忙吧。” “现在政策不一样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好吧,我去劝李大脚,但有一点,我不想见那个什么李老先生。” “行!行!” 当下,蓝细牯就坐上县委书记的轿车来到了野猪坳乡村的李大脚家。蓝细牯一来到李大脚家门口,就闻到了糯米酒的浓香和炒菜的异香,大脚家里热热闹闹的,好像办喜事一样。 县委书记和蓝细牯都没想到,不用蓝细牯来做工作,大脚就为福生开了家门。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 小水在县委书记走了之后,悄悄地独自回到了野猪坳乡村的家里。 母亲李大脚在编竹篮,不理小水。 她说:“你也太没骨气了,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一点骨气都没有。你知道乡亲们怎么说你么?说你像一条狗,一天到晚跟在那百万富翁的后面。他给你扔什么骨头了,你这样为他卖力?” 小水很委屈的样子:“妈姆,这是工作的需要。” 李大脚:“工作需要,跟着他也算干工作?” 小水说:“妈姆,你就认了舅舅吧,他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李大脚:“你别给我讲那么多大道理,说再多也没用。” 小水突然给大脚跪下了,痛哭流涕:“妈姆,你救救我吧,我求你了,儿子干到这一步不容易呀。你知道,现在镇上有个副镇长的位置等着我去坐,我要办不好这事,我就前功尽弃了。妈姆,你要为我的前途着想呀。再说,只要舅舅肯在我们这里投资,那比你开一百家饭店办一百个竹编厂都有用呀,妈姆,我求求你了。” 大脚:“快起来,小水,快起来,被别人看到了多不好。”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唉,冤家呀!起来吧,小水,我答应你,答应你好了。” 就这样,大脚把福生迎进了家门。 蓝细牯一见到福生,扭身就要走。还是福生唤住了他:“这不是细牯兄么?多少年没见面了,都老喽,老喽。” 蓝细牯也一阵辛酸,立住了。 这一对仇人,总算握手言和了。 岁月是一把斧子,它可以砍伤人的感情,也可以削去许多冤仇。 皆大欢喜。 那天,小水喝了个烂醉。 后来,李福生没有在野猪坳乡村投资办企业,也没有在镇上投资办企业。他说这里的投资环境不行,但他还是在大陆的特区投了巨资,办了个什么“福生工业园”。 有一点让小水他们欣慰的是,福生工业园的所有工人都在老家招收,这解决了不少就业问题,这还是李大脚提出来的。李大脚还提出来,在野猪坳乡村建一个像样的学堂,李福生答应了。 一提起小学,他还是很慷慨的,不但在野猪坳乡村建了一所学校,还在整个县的贫困乡村相继建了二十多所学校。 李福生的义举得到了父老乡亲的赞许。 李大脚也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李家大院归了李大脚,李大脚没要,还是让它做村委会的办公室。 小水因为有功,当上了副镇长。 ------------ 4.笑不起来 这个雨季纵使有天大的喜事也让人笑不起来。野猪溪里的水越发越大,暴雨一场一场地洗刷着野猪坳乡村。稻田里因为水量太大无法排涝,刚抽穗的禾苗都被水浸泡住了,如果这雨再这样发狂地下个十天半个月,所有稻田里的秧苗都会浸烂掉,这早稻将颗粒无收。虽然野猪坳乡村里的人手头上有了几个钱,但毕竟只能解决温饱而已。大部村民还是经不起大灾大难的。 这雨水下得人心惶惶的。 李大脚的心也慌慌的。 前两日,小水带人下来视察水情时,顺便到家里坐了一会儿,可屁股都没坐热,他就走了,走时告诉大脚一件事,说黄敏回厦门探亲去了。大脚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些不妙。每次黄敏回乡探亲,都是黄敏来亲口告诉她的,并问寒问暖,要她多保重身体,需要带什么回来云云。但这次黄敏对大脚的不辞而别,让她感到了不妙。 她想起了张公安的那句玩笑话。 她想到了二狗被抓的事。二狗现在还被关在拘留所里,据说,他还招出了不少人咧。 她想到了那个叫麻雀的女子的死。 这些,会不会和小水有关呢? 小水是个危险人物。她突然有了这个怪念头。有了这个怪念头之后,她又突然想去找李火木谈谈。他三番五次地告小水,肯定知道许多内情,无风不起浪嘛。 于是,她就撑着伞冒雨来到了李火木家。 李火木正在给猪圈的屋顶盖水布,因为漏水,猪圈都成丁水塘。他儿子正在猪圈里往外面淘水。 李火木穿着雨衣在房顶干活,见到了李大脚也装着没看见。 李大脚知道李火木对自己有成见,她想了想,这也是正常的,她先开口了:“火木侄,在遮漏呀?” 火木没吭气。 他儿子也不理大脚,他们家的男人都有这个毛病,一起爱一起恨。好的人,他们什么都愿意给你;恨的人,他们都恨不得吃了你的肉。所以他们一起不理李大脚。 李大脚也不恼。 她只是笑:“这雨下得真愁人。” “哎哟,是李脚姑来了,快进屋坐,快进屋里坐。”火木的老婆会做人,虽然她心里同样对李大脚充满了成见,但她的嘴巴还是很甜,表面上还是过得去的。野猪坳乡村的人都说,李火木父子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要不是火木老婆会处事,他们家就成孤家寡人了,没有人和他们来往了。 “不坐了,不坐了。”大脚说着就脱掉了水鞋,把伞放在猪圈的门口,拿起一个木勺去帮火木的儿子一起往猪圈外淘水。 猪圈里有两只大猪挤在一角呼呼大睡,猪这玩意的心性还真好,无论刮风下雨,只要喂饱了它,它就毫无顾忌地大睡特睡,死也不怕。猪还真是猪,是蠢物。猪圈里积满了漏下的雨水,猪圈被雨水一泡,臊臭臊臭的。李大脚心里想,这李火木肯定不经常冲洗猪圈的,不然也不会这么脏,这么臭。 “哎哟,怎么能让你干活呢,快停下来,停下来。”火木的老婆在屋檐下叫着。 大脚说:“这种活干得多了,没什么。” 火木老婆:“哎哟,你是什么人,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镇长的老太太,怎么能干这活呢。” 大脚:“我怎么不能干这活?我什么活没有干过。” 李大脚虽然六十岁的人了,干起活来还是风风火火的,她淘起水来,比火木的儿子还快。不一会儿,猪圈里的水就被淘干了。这时,火木也从猪圈顶上下来了。 他叹了口气:“大脚姑,你这是何苦呢,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就行了,你何必老要来找我们家的麻烦呢?实话说吧,河堤上的树是我砍的,但也关了半个月了,也罚了一千元了,这事也了了。你儿子小水的状也是我告下的,虽然没拿他怎么样,可二狗也抓起来了。状呢,我还会告的,下步呢,我想告到地区去,地区要是不行了,我就告到省里,省里不行,我就告到中央,我就不信告不倒他!他做了什么事,我是清楚的!” 大脚听了他的话,心里扑扑地跳了。 她不明白火木为什么要告小水。 她本来是想问一问火木,小水犯了一些什么错,现在,她不想问了。她洗了洗脚,匆匆地离开了火木的家。 火木在后面大声说:“大脚姑,好走哇。” 大脚心乱如麻。 这雨越下越猛了。 李大脚觉得头昏沉沉的。 她半躺在竹靠背椅上,昏沉沉地睡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往上飘,飘呀飘呀的,飘到了半空中。空中没有雨,好大的日头,好热。她往地下看时,看到地面上一片汪洋,村庄被洪水淹没了,山野被洪水摧垮了。许多人头在汪洋中沉浮。 她听到有人在喊:“妈姆,救我——” 她心里一惊。 那不是小水么? 小水在那汪洋中沉浮,一个浪头把他压了下去,不一会儿,他又浮起来。他的两只手一会儿伸出水面一会儿又跌落水底。他的手抓着什么,似乎要捞一根救命的稻草,可水面上什么也没有。 小水在大声呼救:“妈姆,救我——” 大脚的心刀割一般难受。 她大声喊:“救小水,救小水呀。” 她想扑进那片汪洋捞起小水,可她身子怎么也动弹不了。她看到有好多人从阳光中朝她围拢过来,有七婆婆,有旺旺,有贵生,有大水,有黄敏,有福生,有细牯,有韩嫲子,还有火木,有上官克明……她认识的人都从阳光中朝她围拢过来。 她大声喊:“救救小水!救救小水!” 那些人都面带微笑,一声不吭,看着地面上汪洋中沉浮的小水。 大脚喊:“你们不救小水?你们怎么见死不救呢?” 有人说:“他没药可救了。” 她问:“谁说的?谁说的?” 那些死去的或活着的人都没有动嘴,她分不清是谁说的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小水沉了下去。 小水沉下去的地方有个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小水被漩涡卷进去了。 他再也没有浮上来。 大脚觉得全身燠热难忍,哇地吐出一口热乎乎的东西。 大脚是吐了。 她吐出了一口热乎乎的东西。 那是韩嫲子为她熬的草药。 她已经昏迷半天了,她醒转过来时,看到了韩嫲子焦虑的脸。 “大脚,你怎么啦?平常你的身体没病没灾的,现在怎么烧成这样,来,把这碗汤药喝了,蒙住被子把汗发出来就好了。”韩嫲子关切地说。 大脚:“我怎么啦?我怎么啦?” 韩嫲子:“我一进门,就看你发烧说胡话。” 大脚:“唉,人老了,老了。” 韩嫲子:“我知道你担心小水,急病的。” 大脚:“小水他,他真的变了么?” 韩嫲子没言语。 大脚:“韩嫲子,我们那么多年的老交情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千万不要隐瞒我什么。” 韩嫲子还是没有吭气。 外面的雨还在哗哗下着。 这愁人的雨天。 “你不说也罢,我知道,你们都在瞒着我。”大脚淡淡地说,“他小水怎么样,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韩嫲子这时才说:“小水又没犯法,不会有什么事的。大脚呀,不行的话,你就去大水那里住一段日子吧。” “住不惯,住不惯哟,上回去,住了半个月就跑回来了。上海太吵了太吵了。”大脚说,但她一想起大水,心里还是挺欣慰的。 谁也没有料到,洪水会来得这么快。 山洪是在午夜时分来临的。 这猛雨算是下透了。午夜时分,野猪坳附近的荒山上突然崩裂了一样,从山脊上突然冒出了一股一股的大水,洪水迅速地冲下了山,冲进了野猪坳乡村。 野猪溪的溪水暴涨了。 日夜守在河堤上的上官火看到猛涨的大水,他叫了声:“不好了!” 他马上让文书回村里去用广播通知村民们赶快撤到高处去。 上官火马上组织护堤的青年,用装好的麻包加固河堤。村里的青壮年大都出门打工去了,他们这二十来个人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黑夜中洪水咆哮的声音传遍了四荒八野。 人们没来得及听文书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就已经醒过来了。 村民们忙着把值钱的东西搬到楼顶。 那些没有建楼还住着矮房的人们不知所措了。他们赶着猪牵着牛往地势高的地方赶。有的则爬上了邻居的楼顶。 文书用广播大声吼:“村民们注意,村民们注意,赶快撤到安全的地方,赶快撤到安全的地方!” 李大脚听到了那传遍四荒八野的洪水的咆哮声。 她爬上了屋顶。 她看到整个村庄在霪雨中成了一锅烂粥。手电光乱晃,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叫声狗牛的叫声响成一片。 她爬上了屋顶。 她担心的就是那河堤。河堤上,上官火和护堤的人们在奋战。 大脚没有料到暴雨会来得这么快,而且是在黑暗的子夜时分。她赶紧下到底层,把电视机往二楼搬。搬完后,她又站在了屋顶。 她大喊邻居赶快到她的楼顶来。 她的一个邻居说:“闹什么闹,洪水见得多了,怕什么,不用走,堤决不了的。” 大脚就对那邻居说:“你这蠢蛋!快上来,水来了就来不及了!” 那人就领着一家老小上了她的房顶。 许多村民爬上了她的房顶。 韩嫲子也来了。 她和大脚挤在一起:“好怕人哦,好怕人哦,这比六四年还怕人。看来,野猪坳又完了。” 大脚的心里难过极了。 河堤上,有个地方裂了一条缝。 有人高喊:“河堤裂了,裂了!” 上官火全身湿透了,他完全是一只落汤鸡了。他很疲惫,肚子又空空的,他没有办法,他顾不了那许多了。他带人往那裂开的地方奔了过去,用麻包填那裂缝。 “文书回来没有?”上官火大喊。 “书记,我在这里!”文书是十八岁的高中毕业生,他干得挺卖劲,一广播完就回到河堤上,他全身都是泥浆。 “你赶快回村里打电话,向县里镇里打电话告急!快去!”上官火的嗓子哑了。 “书记,我已经给镇长打过电话了。” “他怎么说?” “他说通往野猪坳的国道已经被洪水冲垮了,解放军的部队上不来。” “那怎么办?” “镇长说,他已经报县里了,有一支舟桥部队正向这里赶来,坐汽艇赶来。” “好吧,大伙快干呀,解放军的舟桥部队马上就赶来了呀!” 他的话在平常或许没有什么号召力,但在这时却有很大的号召力。 “村里还有劳力没有?” “能来的都来了,村里的老弱病残现在正在撤退。” “哎!” 上官火无奈了。 人手太少,太少了。 这个口子刚堵上,另外一个口子又开了。解放军一时半会儿到不了,这可怎么办?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洪水决了河堤吧。上官火精疲力竭了。 在野猪坳乡村的风雨中,上官火感到了灾难的可怕。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声:“上官火,你有罪呀!” 就在这时,河堤决开了一个大口子。 河堤上的人都逃命似的沿着河堤的高处奔跑。 上官火没有走。 他看着白汪汪的水把河堤的缺口越冲越大。 顷刻间,整个野猪坳乡村被洪水淹没了。 上官火跪在河堤上,用手撕着胸膛,他的手指甲在胸膛上抓出了血痕。他的内心无比地疼痛:“我有罪,我该死呀!” 他跳下了那缺口。 洪水把上官火一下子卷出老远。 文书在哭喊:“上官书记——” 风雨声咆哮声把他的喊声淹没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解放军才开着汽艇来了。这时,野猪坳乡村已经是一片汪洋了。这支部队是从二百多公里外调来的。解放军看到淹没的村庄,一个个心里都很难受。他们此刻的任务是把那些屋顶上的群众救到安全地带。 那些在屋顶上的群众看着这一片汪洋,一个一个神情木讷,犹如一尊尊雕像。 大水把村里低矮的房屋都淹没了。 那些两层楼高的房顶距离水面也只是一尺多高。 那些较聪明的爬上了山的村民也似乎成了雕像,他们看着冲垮的田园和村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村里的楼房在水中坍塌了。 解放军把楼房顶的人一个一个救上橡皮筏子然后送上汽艇,再把他们送到安全地带。 李大脚和韩嫲子抱在了一起。 她的目光也木讷了,她全身僵硬了似的。 这乡村里有她的光荣和梦想,这刚刚摆脱饥饿的贫困乡村又遭了这百年未遇的大洪灾,李大脚的心在淌血。 韩嫲子眼泪汪汪的,她抱着李大脚,她不能让李大脚倒下去。 解放军把她们一个个都抱上了汽艇。 当汽艇开出不到两米时,李大脚的楼房坍塌下去了,水里立即卷起一个巨大的漩涡。大脚想喊什么,但她什么也没喊出来。 汽艇开出一段时,李大脚看到那不远处高大的桉树上趴着一个人。那人是李火木,她马上叫道:“解放军同志,那树上有人!” 汽艇就朝李火木开了过去。 李火木惊魂甫定,他被救上了汽艇。 李火木送一家老小上了山之后又折了回来,想再从家里捡一些值钱的东西走,结果洪峰冲来了。他爬上了这棵树。树上还有蛇。蛇也爬到树上去了。幸亏蛇没有咬他。 李火木一上艇,就喊:“我的房子呀,我的房子呀!” 有人说:“喊个鸟,谁家的房子没冲掉?” 李火木就噤了声。 大脚心里又一阵刀割似的疼。 “要不是这个鬼东西乱砍树,河堤也不会决口,打他!” 人们就要打李火木。 李火木哭道:“怎么能怪我呀,这么大的洪水,有树又有何用?要不是那些昧良心的贪官把水利款吞掉,河堤早就用水泥石头加固了,怎么会有今天呢?” 人们还是要打李火木。 大脚拦住了人们。 大脚问他:“是谁吃了水利款?” 李火木似乎豁出去了,他大声说:“镇里的头头,村里的头头都有份!” 大脚说:“你敢发誓你说的是真事?” 李火木:“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对着天地起誓,我说的话要有一句是假的,我就被雷劈死!” 大脚说:“好!” 大脚想起了儿子小水,她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她突然对李火木肃然起敬了,现在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千刀万剐的! 她饶不了他! 这年夏天,二狗回来了。 让李大脚觉得奇怪的是,二狗这个宁愿要饭也不愿意种地的好吃懒做的二流子,竟然当了和尚。二狗穿着袈裟剃着光头背着一个布褡袋走进野猪坳乡村的时候,人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二狗逢人便说:“阿弥陀佛!” 人家就说:“二狗,你念的是哪门子佛呀?” 二狗就不动声色地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阿弥陀佛,贫僧法号释圣阳,不叫二狗。” 人家就哈哈大笑,指着他脑袋上那几块闪闪发亮的癞痢疤说:“你二狗别装蒜了,狗还能改得了吃屎?” 二狗不恼,又淡淡地说:“施主的话差了,俗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皈依佛门,也算贫僧的造化。” 人家就吃惊了,这样说他,他也不恼,看来二狗真的立地成佛了。 于是,人家就不再逗二狗了。 人家就把二狗当了和尚的事传了出去,野猪坳乡村里有了个和尚。 原先,野猪坳山上的朝斗岩的庙里是有和尚的,解放后“四清”时,把和尚也赶走了,野猪坳乡村里就没了和尚。虽说年年有人去庙里进香,但因为无人管理,庙也破败了。本来“四清”时要把那庙拆掉的,但村人说,庙可以放东西,就没有拆,其实谁也不想去拆庙的,乡村里的人都是心里有佛的,怕报应,只是后来红卫兵把那庙里的泥菩萨推倒了。 如今,二狗成了和尚。 和尚就住在那破庙里。 二狗当了和尚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村长李大脚的耳里,她一点也不惊诧,她认为像二狗这样没轻没重的人,是什么事也做得出来的。他当和尚也好,最起码他不会去干一些鸡鸣狗盗的坏事了。 李大脚不信神鬼。 她从小就不信鬼神,她知道自己从小在村人的眼里就是妖怪,可自己却是一个好好的人。尽管她婆婆很信这东西,一天到晚念佛,她也不反对,婆婆的事,她是管不了的。 这些年来,乡村的日子有些好转了,有些村里的老人又牵头搞起了旧社会那一套封建迷信的东西,野猪坳乡村有些人也想搞,但大脚没同意,她说:“生活还没好几天,就要搞这些劳民伤财的事,这要不得。”村里人谁都知道她的脾气,也就打消了那些念头。 二狗在破庙里一天到晚烧香拜佛,李大脚总是觉得有些纳闷,这样一个五行不足的人,也能净下心来坐在那破庙里念经,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她去看过一次二狗。 她对二狗说:“二狗,你的一亩三分地还在那里放着咧,都荒了几年了,你干脆把那地租给别人算了。” 二狗说:“你看谁要就给谁吧,贫僧已不问世事了。” 大脚笑了:“你这家伙,还正经上了呢。” 二狗说:“阿弥陀佛。” 这些年来,大脚也担心二狗会死在外头,没想到他活得好好的,还从善了,她也就放心了,微笑着下了山。大脚经常让人送一些米面给二狗,他也不能不吃饭呀,不然,饿死在破庙里也不好办。 可到了后来,大脚对二狗就笑不起来了。 二狗当了和尚,花花肠子和鬼点子也多了。他总是借着化缘的机会,在野猪坳乡村里散布一些谣言。比如说,天上的某个菩萨托梦给他,说近日野猪坳有灾,要大家去破庙里求生拜佛送上香火钱才可以免除。许多老实巴交的村民就上了他的当,去破庙里求神拜佛,还往破庙里的功德箱里塞上一元八角的,人去得多了,二狗就有了收获。二狗知道这办法很灵,就多次故伎重演,他的积蓄也一天比一天多了。他常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村里人捐的蜡烛底下数钞票,数得他心里痒痒的,恨不得马上到城里把这些钞票花个一干二净。但他没有那样做,他也有他的想法,他想等钱捞得差不多了,就干一件让野猪坳人吃惊的大事出来。 二狗当了和尚,可心里还是想着上官克明的老婆王美芹。 王美芹是越来越富态了,脸白得像奶,虽说五官搭配起来算不上漂亮,不能和李大脚韩嫲子这些乡村美妇比,但一白遮白丑,她那粗脸上总是有种让二狗心动的东西。 二狗当不当和尚也是一个样的,他胯下的那截东西早就无用了。可二狗不这么想,他还是想和王美芹睡觉。 当了和尚的二狗不像从前那样死皮赖脸地缠着王美芹了。 他对王美芹也有了策略。 他借着化缘的机会去接近王美芹。 王美芹被上官克明精心呵护得白白胖胖的。半老徐娘的王美芹脸上也没有多少皱褶,这让野猪坳乡村的女人们羡慕得要死。对于野猪坳乡村受苦受难的女人们而言,上官克明这样勤劳而又呵护老婆的人是个宝。人们会说,你李大脚再神气,也是守寡一辈子,有甚意思,还是她王美芹有福,纵使被二狗这样下三烂的角色弄过之后,他还是对她那么好,把她当宝贝供着。 王美芹在杂货店里坐着。 现在的杂货店比她父亲时的杂货店门面大得多了,卖的货物的品种也越来越多了。野猪坳乡村里的日杂用品以及一些农用工具,几乎都被她的杂货店垄断了。那个国营的供销社也承包给了私人,生意远没有王美芹的杂货店好。 王美芹看到光头和尚面无表情地走到店门口,愣愣地看她。 一见到二狗,她就觉得恶心,她壮了壮胆,大喝了声:“滚!” 二狗很镇静地说:“施主,请别动怒,怒气伤肝。一切都有前因后果,贫僧是来化缘的。” 王美芹拿他一点招都没有,人家都当了和尚了,你还要怎么样? 王美芹不肯给他米面。 这二狗也绝,王美芹不给米面,他就不走。他手端着一个木碗站在那里,低头看着王美芹的大奶子。 王美芹没招,只好给他打了一点米。 二狗把米倒进背着的褡袋里,说了声:“阿弥陀佛。”然后意味深长地朝王美芹一笑,大摇大摆地走了,弄得王美芹好生愤怒,骂了声:“挨千刀的!” 二狗才不管她骂咧,他照样抓住机会就到王美芹那里化缘,看她的奶子。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和王美芹睡觉了,但他能看呀,过过眼瘾也可以的嘛。 二狗还有更绝的。 这家伙在一个早晨很早就起来了,在破庙门前等上山去打猎的上官克明。 那时候,上山劳作的人也正陆续上山,相隔都不是很远。二狗看上官克明来了,就跑到他前面,双手合十:“施主,你杀生太多,要敬神的,不然的话会遭报应的。” 上官克明十分恼怒,端着老铳指着他的秃头,吼道:“你这下三烂的东西,滚开!” 等上官克明走出一段之后,二狗大声说:“施主,会有报应的。” 当时,有好几个上山的人都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知怎么搞的,那天上官克明也真是倒霉,一跤跌得不轻,把脚脖子扭了,肿得像大萝卜一样。他一拐一拐地下山时,刚好被早上上山的那几个人看见了。 于是,野猪坳乡村里就有了传闻,说二狗这家伙真灵。看来,二狗是成佛了。从那以后,上山上破庙里拜佛的人就多了起来,香火一旺,二狗就发财了。 后来就有了集资修庙的事。 二狗放出了话,现在闽南沿海都富起来了,为什么他们能富?就是庙修得好,是菩萨保佑的嘛。野猪坳乡村的庙这么破旧,菩萨都怪罪了,怎么能给野猪坳带来灵光,让野猪坳乡村富起来呢? 这话一放出去,就有人集资修庙了。 出面集资的是个老人,他是暗地里去挨家挨户收钱的,按人头交,每个人五元钱。老人不敢到村干部家里收钱。老人来到王美芹家时,上官克明死活不给钱,老人就吓唬王美芹,说这钱是用来修庙的,不是用来吃喝的,这是积德呀,你家上官克明杀了那么多的生,迟早会有报应的,你不要不信,捐款修庙,就是积了阴德,减轻了克明的罪孽呀。王美芹吓得心惊肉跳,说,我交一半行不?老人就说,不行的,那样心不诚。于是王美芹还是交了。 集资集了几千块钱。 几千块钱到了二狗手里,把他乐得颠颠的,他只花了两千块钱就修好了庙,塑了几尊菩萨,其余的钱都进了他的腰包。 李大脚拿这事也没有办法。 她不可能带人去拆庙,那样不得民心。 她渐渐知道了二狗是个假和尚,是借和尚之名大捞村民的血汗钱,她气得要死。她要制止二狗的行为,她要戳穿二狗的鬼把戏。 二狗得意极了,那没长好的歪脸也放了光,那穿着肥大袈裟的五短身材显得特别夸张。他在乡村里走路的姿态都变了,仿佛他就是救苦救难的神。 一天,大脚正在村部召集村干部开会,有个妇女窜了进来,说一连几天,她家的鸡都遭了偷,一天少一只,不知是谁偷了。那妇女的家在山上,离那朝斗岩的庙不远。大脚听后就皱起了眉头。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说鸡被偷了。 那一个上午,大脚的会被报案的人搅得没有开成。那几个报案的人,都是住在山上的人家。 大脚明白了什么。 她怀疑这事是二狗干的。 为什么以前山上人家的鸡不会丢呢?这肯定与庙里的二狗有关。 大脚和治保主任商量了一下,准备抓这个偷鸡人。她也想借此机会让村民们醒醒脑子。 那天晚上,天上有星星。山风轻拂,有松香味儿飘来飘去。一个黑影从庙的后门摸出,沿着一条小路往山里人家抄过去。 已经是深夜了,劳累了一天的山里人早就进入了梦乡。山里人家的鸡窝一般都是砌在房子外面的。鸡窝就像一间小屋子,只不过比房子矮三分之二的样子,鸡窝是密封的,因为怕黄鼠狼进去咬死鸡鸭。鸡窝有一扇门,门是锁着的。 那黑影摸到了鸡窝的门口。 这人很老练地拿出一根五号的铁丝,往锁眼上捅了捅,那锁就开了。他摸进了鸡窝。鸡也要睡觉,他进鸡窝,鸡只是细细碎碎地叫了几声后又恢复了平静。 这贼一会儿就出来了,他的手上提着一只被他扭断了脖子的鸡。他把那门又重新锁上之后,就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钻进了来时的那条小道。 黑影很快到了庙的后门,进去了。 庙的后门关上了。 里面有了亮光。 不一会儿,那黑影又从后门闪了出来,他把一包东西埋在了离庙不远的草丛里。埋完那包东西之后,黑影进了庙,庙的后门又被关上了。 就在二狗狼吞虎咽地吃鸡的时候,庙的后门被治保主任一脚踢开了,冲进来好几个人。二狗吓坏了,他把那咬得只剩个骨架的鸡藏在了身后,可他口里还有最后一口鸡肉没有完全吞下去,卡在了他的喉头。他愣了一下之后,才把那块鸡肉强行地咽了下去。 “二狗,和尚能吃肉么?”大脚冷冷地问他。 “这……”二狗无言以对。 “给我把这个骗子盗贼捆起来!”大脚一声断喝。 几个年轻小伙子扑上去,把他捆了个结实。 大脚说:“带回去!” 那几个小伙子推推搡搡地把假和尚二狗带回了村里。 在村部,李大脚问二狗:“你总共偷了多少只鸡?”二狗回答:“二十多只吧。”大脚说:“二十多只鸡,亏你还吃得下,先把你关起来,明天和乡亲们说个明白。”二狗跪下了:“大脚,你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不敢了。”大脚冷笑道:“狗改得了吃屎?”二狗瘫了。 二狗也笑不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乡场上集满了乡亲。 他们受了二狗的骗,一个个都气得要死。二狗被押着走出来,有人朝二狗脸上吐唾沫,有人朝他身上扔石子。 “我有罪,我对不起乡亲们,我该死,该死,我对不起乡亲们。” 二狗泪流满面可怜兮兮的。 这个假和尚被戳穿了,乡亲们都觉得自己受骗很不应该,怎么能相信二狗呢?癞蛤蟆就是剥了皮也还是癞蛤蟆呀。 大脚对乡亲们说:“大家以后要擦亮眼睛,现在的骗子很多,什么化缘建桥修路修庙的,都不要信,你又不是钱太多了没处花,不要轻易上当。” 乡亲们觉得大脚说得有理。 乡亲们要二狗还钱。二狗说:“饶了我吧,钱都修庙了,我哪儿还有钱。” 乡亲们也没有办法,在许多人心中,修庙是积德,也没有什么错,他们生气的是二狗骗了他们,糟践了神灵。 大家押着二狗游了一下街,然后教育他一番就把他给放了。事后,大脚很后悔,怎么没把他抓起来送到公安局去判他几年。他后来和小水混在一起,让大脚同样也笑不起来。 揭穿了假和尚,有一个人倒去那庙里修了行,当了真和尚,那人就是刑满释放犯李长工。 ------------ 5.遍地黄泥 洪水终于退去了,雨也停了。天还是阴的,不过云缝里偶尔透出一点太阳的亮光。 野猪坳乡村一片狼藉,遍地黄泥。 稻田毁了。 村庄也毁了。 野猪坳乡村变成了废墟,有三分之二的房屋被冲垮了。 野猪坳乡村的人们眼中闪烁着迷惘的光泽,这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要在这废墟上重建家园是多么难的事呀。虽然救灾物资从山外一车一车地运进了野猪坳乡村,那毕竟是杯水车薪呀,根本上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场洪灾,不止让野猪坳乡村遭了灾,整个闽西的汀江流域都遭了大灾。这更难办了,要是光野猪坳乡村遭了灾,那还好说一点,这几个县都遭了灾,救灾工作是艰难的,况且,这年中国的许多地方都遭了洪灾。 这或许是本世纪最后一次大洪灾吧。 遍地黄泥。 自然灾害是无情的。 村里的安全地带搭满了帐篷,那是人民解放军为乡村的受灾群众搭建的栖身之所。那些解放军战士一连几天奋战在救灾的一线,他们搭完帐篷之后就悄悄地走了,带着满身的黄泥浆和浑身的疲惫,走时,还把身上的干粮留给灾民。 乡亲们感激解放军。 灾难也惊动了省里和中央。地区的官员们神情严肃地来了,问寒问暖,鼓励大家重建家园,他们的到来,给了灾民们一帖安心良药,政府没有忘记他们。 他们一拨一拨地来了,又走了。 遍地黄泥。 小水陪他们来了又走了。 小水忙得要命,他的眼睛也深陷进去了。说实话,他也很辛苦。他管辖的这个镇是重灾区呀,他能安稳地睡大觉么! 小水在这灾后的家园里站不住了,他的双腿在颤抖。他能不颤抖么! 他有种负罪感,沉重的负罪感,他没想到一场水灾断送了他的前程。尽管他在水灾之后为每一斤救灾粮奔走,为每一块钱救灾款呼号。 遍地黄泥。 李大脚心疼呀。 但她没有在那里哀叹。家园毁了,就要重建。她带着乡亲们在废墟上清理现场。她吩咐大伙将能用的木料砖瓦都挖出来,分类放好,等救灾款下来后重建房。 村民们在大脚的带领下,行动起来了。 的确,上官火是死了。尸体被洪水冲走了,许多天之后,才在汀江的下游找到。野猪溪的洪水把他带到了汀江下游的一片草滩上。尸体经过确认后,就在那里被火化了,镇干部带回来的是一个黑色的骨灰盒。 据说,火化前,上官火的尸体白得耀眼。 “韩嫲子,你节哀顺便吧,上官火是为大伙而死的,他死得值!”大脚不知怎么劝韩嫲子和上官火遗孀。 韩嫲子一家总是在哭。 大脚看到村里树上有一群黑老鸹。 那群黑老鸹在不停地凄叫着。 “轰——”的一声铳响,黑老鸹纷纷飞走了。 铳是上官克明放的。 他像他父亲上官猴子那样,极其讨厌黑老鸹。他为侄儿的死而悲伤,他想,人死了永远也回不来了,而财物失去了还可以再找回来。他的楼没有冲垮,他的楼建得结实。 他要韩嫲子一家搬到他那里住。 起初,韩嫲子没同意。 后来,在李大脚的劝说下,她去了。 上官克明也要李大脚上他家住,李大脚很爽快地答应了。 小水派人来要接大脚到镇上他家里住,被大脚拒绝了。 大脚对来人说:“你让那个没良心的来见我!” 小水一直不敢来见大脚。 大脚气愤极了:“你躲不了!” 终于天晴了。 雨后的阳光是玫瑰色的,阳光很自然地照耀在灾后的野猪坳乡村,给冲毁的家园涂上了一层亮色。 县里防疫站的人来了。 他们在村庄的每个角落洒生石灰和喷消毒药水。 他们必须这样做,因为洪灾过后,太阳一出,细菌繁殖得快,很容易流行瘟疫。另外,牲畜的尸体经过洪水的浸泡,太阳一照,有了臭味。 就是消了毒,也不能保证瘟疫不流行。 防疫站的人边消毒边向在废墟上收拾东西的村民宣传灾后的卫生知识。 大脚在她家的废墟上寻找一件东西。 防疫站的老吴认识大脚,他问道:“大脚村长,你在找什么呀?” 大脚:“随便找一找。” 老吴:“哦,大脚,你干脆到你儿子那里住算了,这一堆破烂,也值不了几个钱了。” 大脚:“能走么?走不了哇,我的家在村里。” 老吴又转到别处去消毒了。 大脚拿着锄头在挖,在刨。 她相信那东西不会跑的,肯定被埋在这底下。她使劲刨着,挖着。太阳越来越热了,大脚身上也冒出了汗。 她不相信这新建的楼房会倒塌,就像她不相信她儿子小水会做出那猪狗不如的事一样。上官克明的新楼也没有倒呀,怎么她家的新楼就倒了?她弄不明白。 弄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了。 李大脚看到村民们正在清理废墟,心里难过极了。 有消息说,上面准备用救灾款给野猪坳建新村。大脚觉得要是真的话,这无疑是件很好的事情。但她有种担心,担心救灾款没有到村里,就被截留了,他们连扶贫款都敢截留,何况救灾款,不是一回事么? 她觉得身上越来越热了。 她要找的那东西会不会被大水冲走呢? 该不会吧。 那东西对她而言十分重要,那是她一生珍视的东西。 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那东西。 那天晚上,大脚召集村里的几个党员开了个会。支书上官火殁了,村长又不管事,他竟带着儿子到特区去打工了,这村长其实名存实亡。几个村干部都各顾各,平常就上官火一个人管事,如今,该有一个人牵头负责村里的工作了。 大脚看着这几个老兄弟,内心涌起一股潮水。 几个老兄弟坐在那里都无话。 有人低着头。 有人抽闷烟。 有人不停地咳嗽。 大脚说:“咱们都是党员,村里遭了灾,我们要负起责任来,不然,怎么叫党员呢?大伙说说,选一个人出来,负责村里的工作。” 大家还是无语。 沉默。 大脚有点恼:“怎么啦,一个一个都吃了哑药了,一句话都没有了?” 终于有个人说话了:“大脚,还是你负起责任来吧,你是老村长,大伙都听你的。” 有人附和:“对呀,你负起责任来吧,大伙听你的。” 大脚叹了口气:“我们都老了,没有精力跑上跑下了。这样吧,我提议一个人来负责村里的工作。” “谁?” 大脚说:“李火木。” 大家无语。 大脚:“我知道,大家对李火木有成见,他以前当生产队长时,跟胡来干过对不住大伙的事,但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要看到他的长处。他有胆识,而且人也不坏,正直得很呢,就冲着他敢告小水这一条,他就不会把我们村里的人往邪路上引!你们说呢?” 没人说话。 大脚:“同意火木负责村里工作的人,请举手。” 结果是大家一齐举起了手。 大脚:“好吧,散会,我去找火木。” 老人们一个一个地走了。 他们的沉默让大脚心痛。这沉默是有原因的,因为小水,大家对大脚还是疑心的。 火木也不例外。 大脚把党员会的决议向火木传达的时候,火木拒绝大脚:“我自己家里的事都管不过来,我还管大家的事,我没那个精神。” “你看到了,这几天发救灾粮物时那没人牵头的乱样子,我们村里要有一个人负责的呀!火木,大伙信得过你,你就挑起这个担子吧,我们支持你干!”大脚诚恳地看着他。 火木:“大脚姑,你走吧,我实在不想干!” 大脚火了:“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你连小水都敢告,你就没种当村长?你算什么男人!好,算我李大脚看错了人!” 大脚说完拔腿就走。 她走了几步,火木在后面唤住了她:“大脚姑,你等等。” 大脚停住了脚步。 火木追上前:“没经过选举,行么?” 大脚:“这是非常时期,等过了这非常时期再选举也是可以的。现在大家都落了难,哪儿有什么心思去考虑选举的事,大家是考虑谁能领他们渡过这难关。” 火木:“我不是党员。” 大脚:“这不要紧,又不是让你当支书。” 火木:“那好吧。” 大脚:“这才像男人。” 火木:“我有一点要申明,无论我做什么事,你都要支持我。” 大脚:“看什么事了,你贪污救灾款我也要支持你么?” 火木:“我怎么会呢!” 大脚;“好吧,我们相信你。” 火木:“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河堤的决口填回去,然后加固河堤。” “对,我也这么想!” 一阵风吹来,有些凉。 天上繁星点点。田野上蛙声如潮。 李大脚正在发愁,村里没钱买麻袋,河堤怎么修呀,要是接着再来一场雨,水又会毫不留情地涌进野猪坳乡村的,那野猪坳乡村经过几天的重建成果就又完了。 村民们不可能有钱的。 她愁得吃不着睡不着。 这时,有个人来找大脚了。 那人老态龙钟,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走到大脚的面前,浑浊的老眼四周粘满了眼屎。他的手上提着一个布袋。 老人就是在庙里修行的李长工。 李长工在他上山当土匪时,他的老婆带着儿女和江西的一个补锅的铁客子走了。他在野猪坳乡村无亲无戚,刑满回乡之后就在庙里修行。 “是你,长工叔。”大脚的眼睛一亮。 李长工颤颤地把那布袋递给大脚。 “你这是干什么?”大脚问道。 李长工没有回答她,他看大脚接过那布袋之后,就转身走了,他直朝山上走去。 大脚想唤住他,喉咙里却卡着一块什么硬东西,没唤出声来。 她打开口袋一看,是一袋钱。 那些钱都是一块一块五角五角的零票子,也有十元一张的票子,但那很少。 “这——”大脚愣住了。 这是乡村里平时上山进香时往功德箱里塞的票子,李长工积攒下来了。如今,他把它交给了大脚。 大脚心里很激动。 就在这时,有人说,村那头有人打起来了。 大脚问:“谁和谁打起来了?” 那人说:“火木和上官克亮打起来了。” 大脚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就赶了过去。 火木和上官克亮扭在一起,他们身上糊满了黏黏的黄泥巴。 上官克亮大声吼着:“你算老几,你算老几,我儿子一死你就来欺负我!” 火木没有吭声。他紧紧地抓往这上官克亮打过来的拳头。火木的左眼肿了,显然是被上官克亮击中的。上官克亮说的话也没有道理,什么他儿子上官火死了火木就欺负他。上官火在世的时候,也没理过上官克亮,他一直孤佬般地在野猪坳乡村里不起眼地活着。 大脚走过来,怒喝道:“放手!你们放手!” 许多看热闹的村民傻傻地笑,他们希望火木和上官克亮打得好看一点才妙。他们觉得这是灾时的乐趣,比上映一部好电影还过瘾的事儿。 在大脚的怒喝下,两个人都松了手。 “你们吃饱了撑的,现在什么时候,你们还打架?”大脚说。 上官克亮看大脚发火了,就嚷:“他不公平,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啦?你说给大家听听。”大脚厉声问,她要压住上官克亮,不然火木就没有威信了。 “他昨日发东西时不公平。”上官克亮显然底气不足,“他发给别人的衣服都是新的,发给我的衣服却是旧的。” “是么?我看看发给你的是什么旧衣服,你说说,谁的衣服是新的?”大脚盯着上官克亮。 上官克亮钻进帐篷里,拿出一件还挺好的七成新的上衣,说:“你看看,这不是旧的么?” 大脚夺过那件上衣,扬了扬:“大脚说,这衣服是旧的么?这衣服不能穿么?” 大伙轰的笑开了。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穿新衣服!像你这样的人,有旧衣服发给你就不错了,况且,这衣服也还新嘛。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就凭你这好吃懒做的样子,你到死也穿不上这么好的衣服。我问你一句,这衣服你要不要?不要的话你说一声,还有很多人没发到衣服咧。” 大伙又笑开了。 “你还动手打人,我告诉你,明天你第一个上河堤出义务工,你敢不去,我就叫人把你绑起来!”大脚发了狠。 上官克亮这一辈子就怕大脚,他的双腿在颤抖着,他十分清楚,大脚说什么就能做出什么来。大脚把衣服扔还给他,他马上就钻进帐篷里不出来了。 大脚大声对群众说:“火木负责村里的工作,是党支部决定的,大家服也要服,不服也要服,没什么好说的!” 火木挺感动的,他的眼睛湿了。其实,他要打上官克亮是很容易的,但他没有还手。他挨家挨户通知明天上河堤出义工,没想到一到上官克亮的帐篷,他就骂人,还动手打了他。 她把手中那袋钱递给火木:“拿去买麻袋吧,我们再想点办法弄点钱,应急要紧。对了,数一数这里面有多少钱,以后村里有钱了还给李长工,他也不容易。” 韩嫲子走了过来:“这是长工的钱?” 大脚点了点头。 韩嫲子想了想,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布包,把它打开了。里面是一对金手镯。一看到这对金手镯,所有的人眼睛都亮了。 她韩嫲子又不是孙猴子,会七十二变,怎变出了这么值钱的一对金手镯呢? 大脚,“这——” 韩嫲子说:“大脚,这东西我藏了一辈子了,我一直想交还给你的,可是,可是我又舍不得,真的,我舍不得。本想上官火结婚时给他的,我也舍不得,我从来没想过我婆婆临死前会把这玩意交给我。它是你的,大脚,它是你的呀。这是当年我公公抄你父亲家时藏下的。它是你家的宝贝。” 大脚呆了。 大伙也呆了。 韩嫲子泪水淌了出来:“要不是这次大灾,可能我到死也不会拿出来。现在,我交给你,大脚,你怎么处置都行,这原本就不是我家的东西。” 大脚叹了口气:“韩嫲子,你是何苦呢。” 韩嫲子:“这么多年了,我只要一摸到这玩意心里就不安,不安哪。” 大脚:“这东西是你的,你收起来吧。” 韩嫲子:“大脚,你要看得起我,就拿去吧。” 大脚接过那双沉甸甸的镯子:“好吧,火木,你拿着,拿去卖了,买麻袋!” 火木不敢接。 大脚:“快拿去呀!” 火木接过了镯子。 大伙没有哄笑。 有鸟儿从他们的头顶飞过。 一个黄昏,残阳如血。 李大脚心情沉重地来到被大水冲毁的李家大院前。 看着那断墙残垣,大脚内心有种沧桑的感觉。这曾经辉煌荣耀的李家大院终于不存在了,这留给野猪坳人无限想象的李家大院画上了一个句号,这个句号是沉重的。 她在黄昏玫瑰色的阳光中,看到了一只纷飞的蝴蝶。 那只纷飞的蝴蝶在她的眼前舞蹈。 她心里一惊,她想起了母亲碧玉。 她已经记不起母亲碧玉的真切形象了,她只记得那一头黑瀑般的秀发以及那哀怨的双眸。母亲碧玉像一幅被岁月蚀掉了颜色的照片,模糊不堪了。 那蝴蝶在引导她走。 她随着那美丽的蝴蝶进入了废掉了的李家大院。 美丽的蝴蝶把她引导到西厢房的原址上。 当她走到西厢房的断墙边时,日头落下了西山,那只美丽的蝴蝶也倏地消失了。 大脚惊讶极了,她怎么找也没找到那只美丽的蝴蝶。 在西厢房的断墙下,她发现了一件东西,那是她这些日子苦苦寻找的东西,她的心狂蹦乱跳起来,她看着那东西,久久地凝视。 那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小箱子。 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那只箱子。 她把箱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不明白放在她家里的箱子怎么会跑到这墙角来,难道……而且箱子没有一点被洪水浸过的痕迹。箱子干干净净的,没有泥浆。 她把箱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她打开了那只箱子,她一阵惊喜。 箱子里的两件东西完好无损。 一件是那个荷包,装着野猪坳泥土的荷包,这东西曾跟随旺旺走遍了千山万水,还到过朝鲜。 另一件是一双新的水靴,她只穿过一次的老应给她买的水靴。 遍地黄泥。 女村长李大脚做梦也不会想到,一九九六年春季的一天,野猪坳乡村会被百年不遇的洪水冲毁,遍地的黄泥。 小水荣升镇长之后的一个晴天。 小水镇长带着老婆孩子,坐着镇里的那辆破吉普车,回村来看母亲李大脚。 破吉普车一开进村,车后面就跟上了一群赤脚的孩童,汽车进村后开得缓慢,因为从国道下来到大脚家门口的路都很窄,又是泥土路。孩童们不怕吃灰尘,笑闹着跟在车屁股后面,在他们及村人眼里,吉普车再破,也是小车,只有当官的人才坐得起的。谁让野猪坳乡村在重重叠叠的大山里头呢。 小水镇长下车后就从车上搬下来许多吃的东西。 大脚拉着孙子的手,说:“回家来怎么像走亲戚一样,买那么多东西干什么,别看你当镇长了,工资也没多少,省着点花,日后有用大钱的时候咧。” 孙子说:“奶奶,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的,不要钱的。” 听了这话,大脚就拉下了脸:“小水,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舅公当了一辈子的大官,也没收人一份礼。你才当几天镇长就这样子,不怕犯错误?” 小水笑着说:“你听这小崽子瞎说八道,这东西是我和黄敏用自己的工资买的。” 大脚问黄敏:“真是这样?” 黄敏点了点头。 孙子又说:“爸爸骗人,这东西就是别人送的嘛,是我同学的爸爸送的,他求爸爸办事。这有什么不好的,有人想送还没得送咧。” 黄敏打了儿子一下:“别乱说,你们现在这些学生呀,就爱乱说。” 大脚生气了。 小水说:“妈姆,我怎么会这样呢。你信他的话呀,现在的孩子有几句话是真的。人小鬼大嘛。” 接着,小水就训儿子:“看你,把奶奶气得那样,你说话怎么没遮没拦呢,人小鬼大!” 儿子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亲热地拉着大脚的手:“奶奶,我错了,我不该惹你老人家生气。我是臭嘴,你不要听我瞎说嘛。” 大脚用手指点了孙子的脑门一下:“跟你爸一模一样,人小鬼大。” 小水和黄敏都笑了。 这时,村里的一个孩子爬上了吉普车的车头,开车的司机恶得很,他把那孩子弄下车,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这车是你爬的么!弄坏了,你赔得起么?”那孩子哇地哭了。 大脚看到了这一幕,便过去抱着哭着的孩子:“三宝,别哭别哭,奶奶给你糖吃。” 小水就训那司机:“村里孩子不懂事,爬就爬了吧,你打人家做什么。” 司机没吭气。 进屋里后,大脚给他们倒茶,就是没有给司机倒,弄得司机很难堪。 小水这次回来,是有目的的。 黄敏见小水有话要和大脚说,便领着儿子到厨房去弄饭了,司机也出了门,在外面擦车,他擦得很卖力,吉普车虽破,但那外壳被他擦得油光发亮。 小水:“妈姆,我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大脚:“自己的妈,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水:“可我怕伤了你老人家的心。” 大脚:“我七老八十的,我的心你伤不了,这么多年来,谁伤过我的心?” 小水:“那我说啦?” 大脚:“你什么时候变得温温吞吞水浸牛皮的了。” 小水:“那好吧,我直说了吧。妈姆,你这村长就不要当了吧,我养着你,你和我一块到镇上去住。” 大脚:“村长不要当了?” 小水:“是的。” 大脚:“为什么?” 小水:“说句心里话吧,你当村长,我的工作不好做,别的镇干部到村里来也不好大胆地开展工作,都要看你的脸色行事。做得过分了吧,怕得罪我;不做嘛,又不好交差。” 大脚不言语了。 那顿饭大脚没吃好,她想了许多。 小水看大脚不言语,也就没再往下说,他知道再往下说就不太好了。吃完饭,小水领着老婆孩子上了车,回镇里去了。临走时,小水让大脚想想,想好了就和他讲。大脚还是没言语。 小水走后,大脚就把那大包小包的糖果饼干拆开了,用竹篮子装了,挨家挨户地发,一家一把,她边发边笑着说:“小水忙,本来嘛,要他来发的,他当了镇长,没忘了大家,他很感谢叔伯兄弟从前对他的关照,买点糖果,答谢乡亲。” 乡亲们都说小水有仁有义。 小水当镇长之后不久,二狗就在那山上的国道旁开了一个“夜香港”饭店。李大脚一听说那店名,心里就有气:“什么夜香港夜台湾的,听了就不舒服。”让大脚生气的是,这家伙竟不给村里交钱。 二狗花花肠子多,不知从哪里招来了几个妖里妖气的女孩,在店门口搔首弄姿地吸引顾客。村里还传闻,说二狗开的饭店是黑店:那几个女崽根本就是不正经的货,是鸡,鸡就是**。 大脚很气愤:“旧社会也只有汀州城里才有**行,他二狗吃了豹子胆,在新社会也敢搞这一套!” 她和支书商量,要封掉二狗的店。 支书推说他有病,说大脚村长,你看着办吧,你想怎样就怎样,我支持你,他二狗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钱,有本事开饭店,有本事养那一伙鸡。 大脚知道支书嘴巴说得好,就是不见行动,他是怕得罪人。让大脚出面,他省心,出来问题有小水挡着,不出问题,他也乐个做好人的名声。 大脚不管他这一套,她领着上官火、治保主任、民兵连长一干人杀上了“夜香港”饭店,这一干人杀气腾腾而来。二狗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准备好了怎么应付李大脚。 李大脚一行人来到“夜香港”门口,二狗就迎了上来。 二狗赔着笑脸:“村长,你老人家来了?” 李大脚不喜欢他狗一样的形象,她对二狗冷冷地说:“二狗,谁批准你开饭店的?” 二狗说:“村长原来是为这事而来的呀。” 治保主任说:“别废话,村长问你话咧!” 二狗说:“谁批准我开店的?哼哼。” 大脚:“说呀。” 民兵连长和几个民兵摩拳擦掌的样子。 二狗说:“乡里乡亲的,我开个店也没有妨碍大家嘛。再说,总得给我一条活路吧。” 大脚说:“我是在问你,谁批准你在这里开店的?你啰嗦什么屁话呀!” 二狗说:“是小水镇长批准的,村长。” 大脚说:“是小水批准的?” 二狗:“那还有假。” 说着二狗就到里面拿了卫生许可证、营业执照出来给大脚看。大脚看到这些盖着大印的东西,心里不是那么舒服。 二狗又说:“这些证还是小水去给我办的。” 治保主任说:“这肯定是假的,小水镇长怎么会帮这下三烂的东西办证!” 民兵连长说:“那章子用萝卜就可以刻,印出来像真的一样。” 大脚:“你好大的胆子,敢造假。这回非送你去派出所不可!” 二狗:“村长,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我有几个胆子呀,敢搞假。你想想,我要是打小水镇长的旗号,小水要是知道了,还不扒我的皮抽我的筋哪!” “好,就算你的这个证是真的,那么,你店里那几个女的是怎么回事?”大脚口气还是又冷又硬。 二狗:“那是我请来的服务员,派出所王所长给她们办了暂住证的。” 治保主任火了:“你这个瘌痢头,你口气真大呀,一会儿镇长,一会儿派出所长的,你算什么东西,大家把他的店抄了!” 大脚没吭气。 民兵连长带着民兵冲进了店里。 二狗说:“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大脚说:“干什么,你还不清楚么?我们村委会决定了,封你的店!” 二狗:“村长,你就给我一条活路吧。” 正在这时,一辆三轮摩托车飞驰而来。三轮摩托车嘎地停在了“夜香港”饭店的门口,从三轮摩托车上跳下个两个人,其中一个大声说:“你们干什么?不许动手!” 民兵们看穿警服的来了,都停住了手,乡村里的人还是挺怕警察的。 大脚认识那两个人,一个是派出所的王所长,另外一个是派出所的民警小周。他们俩都和小水一起到大脚家喝过酒。 “哦,是村长呀,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王所长走到大脚跟前,笑着说。 大脚一看是王所长,马上就说:“王所长,你来得正好,这二狗开黑店,你说要不要封掉它?我们野猪坳乡村的人是不容许干这昧良心伤天理的事的。” 大脚以为王所长会站在她这一边,支持大脚封二狗的店。没想到王所长反问了她一句:“你有什么证据说二狗开黑店?他开的是什么黑店?” 大脚被王所长问住了,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她马上就说:“他弄那么多年轻的女崽在店里,不出问题才怪咧。” 王所长语重心长地说:“村长同志,现在开饭店,请几个女服务员是正常的事,这是经营之道嘛,怎么说女服务员就不行呢?按理说,你们村开的那什么山歌饭店不也全是女的嘛,出了什么问题没有?我知道,二狗以前不务正业,坑蒙拐骗,有劣迹。但话说回来,浪子回头金不换嘛,站在我们的角度,我们所要支持这样回头的浪子创业,这样对社会治安也有好处嘛。对不对?你也明白,你总不忍心二狗像从前那样在社会上瞎混吧,那样不好,现在,他认准了正路要走,自食其力开了饭店,你们村委会也是要支持他的嘛。” 大脚听了王所长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但她一下子下不了台,不知说什么好,脸也红了起来。 王所长扭转过身,用手指着二狗的酒糟鼻训斥道:“你这个人怎么搞的,开饭店也不向村里汇报一下,你要争取村里的支持嘛,咹?听说你还挺神气的,开了饭店,连个招呼也不给村里打,你让那些村干部怎么想?我看你是自由惯了,还是那二流子作风!你要是不改,你会吃大亏的!” 二狗诚惶诚恐唯唯诺诺的样子。 大脚想说什么,但一时又没想好要说什么,她吞了口唾沫,心里怪怪的,看王所长这样说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王所长继续说:“大脚村长,我看这样吧,他开饭店占的山地,也是你们村的,虽说这块地在这荒山野岭也不是什么好地,但总归是村里的嘛,让二狗每月给村里交五百元地租吧。你看行不行?” 大脚淡淡地说:“王所长,这打发要饭的吧?五百块钱,太少了。” 王所长:“二狗,你自己说吧,愿意出多少?” 二狗:“五百不行,那就六百吧。” 王所长:“唉,别争来争去的了,都是自己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大脚村长,我再说一句吧!这样,二狗呢,店开了,也赚不了几个钱,村里呢,多一百少一百的也富不到哪里去,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二狗,你就再加一百吧,七百块。每月二狗给村里交七百块,立下字据,每月月底,由村里的会计来领钱。” 大脚一想,这样也好。 大脚说:“还有一条,二狗要干了什么违法的事情,我们还是要把他送官的。” 王所长:“这是自然的事,二狗,你听见没有?你要是敢做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我非把你送进大牢里不可。” 二狗还是诚惶诚恐唯唯诺诺一副龟孙子模样。看他那鬼模样,大脚的气也消了,唉,人讨口饭吃不容易,算了。大脚带着人走了。走时,二狗要留他们吃饭,大脚说,你省点儿吧。他们走出一段路之后,有人嘟哝了一声:“怎么不吃呢,吃一顿也吃不穷他二狗,他准是在哪里发了什么横财,不然凭他光棍一条,哪儿来的钱开店。”治保主任说:“这话也对。”他们说是说,谁也不好意思折回去吃那顿二狗的饭。大脚没吭气。 第二天傍晚,小水镇长的破吉普车又开进了野猪坳乡村,照样的,一群孩童跟在车后面跑。车在大脚门口停了,有个孩童爬上了吉普车的前面,司机今天没有说那孩童,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糖:“下来,下来我给你糖吃。”那孩童摇了摇头,竟掏出小鸡鸡,朝司机撒尿。司机慌忙躲开,尿没撒在他身上,小鬼头们一个一个地哄笑起来。 出门迎小水的大脚看到了这一幕,也笑了起来。笑毕,她就对那孩童说:“怎么这样没规没矩的,还不下去!”孩童就爬下去,只是用手摸着油光发亮的车皮。 小水此行的目的,还是劝大脚辞职。大脚没有理他。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也没和母亲一起吃晚饭,就匆匆地坐车走了。小水知道,群众选举的话,还会选大脚当村长,他只有让大脚主动辞职,才有希望。小水为什么让老母亲辞职呢?他有自己的打算,他的小算盘拨得可是挺精巧的。 大脚不想辞职,她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呢? 那是夏天的一个早晨,大脚赶去镇上开计划生育会议。本来这会是书记和村里分管计划生育的妇联主任去开的,但书记推说有病,妇联主任上山打柴闪了腰卧床养伤,自然去不了。 大脚只好自己去。她知道,这个会不好开,那一顿丰盛的会议餐不好吃,有骨头卡在喉咙的。 野猪坳乡村是全镇计划生育的钉子村,每年都完不成计生指标。每次开计生会,野猪坳乡村都要挨批的,大脚心里做好了挨批的准备。她走到村口时,看到了满地的黄泥,昨晚下了场大雨,山上的泥浆都冲到路上来了。上了二〇八国道,她才觉得清爽了许多,国道是柏油路,走起来挺坚实的。 会议九时许开始。 九点钟之前,全镇各村的村干部都已在镇上的会议室里等待开会了。 各个村的支书和妇联主任都来了,唯独野猪坳乡村的李大脚是村长。 他们对野猪坳乡村的这种事已是习以为常了,他们都知道野猪坳的支书不行,挑不起担子。他们嘻嘻哈哈地在那里喝茶闲聊,谈一些乡村的笑话。 比方说,谁家的母猪怎么也下不崽,配了多少次种都没有用。主人就很急。有一天,主人喝醉了酒回来,走错了门,钻到猪圈里去了,他在醉眼惺忪中,觉得自己洒了一泡尿。 不久,母猪就怀上崽了,母猪下的一窝崽,个个都会叫爹。只要村干部门凑在一起开会,总有说不完的笑话,那些妇女主任们也是久经沙场的了,说出的话荤的素的都有,让男子汉自叹弗如。 大脚本来也是个爱开玩笑的人,但今天她怎么也笑不起来。有人笑着对她说,大脚,今天怎么啦,脸像下了霜。大脚好不容易挤出了一个笑容。 她觉得脑袋里净是一些黏乎乎的黄泥。 那黏乎乎的黄泥巴糊住了她的大脑,糊住了她的眼睛,糊住了她的鼻孔。她觉得透不过气。 真正让她透不过气来是在会议开始之后。 镇党委书记在会上一次又一次严厉地点野猪坳的名,说野猪坳的计生工作如何差,拖了全镇的后腿。 要是别人来开会,镇党委书记就不止点名了,而是要骂人了,还要让你站起来给他骂,骂完了还要做检讨。 李大脚如坐针毡。她感觉到比站起来让书记骂还难受。 书记没让她站起来,是因为她儿子小水坐在书记的旁边,无论怎样,总要给小水一个面子吧。可面子给得也是有限度的。 书记还是不指名道姓地批评了小水,说有的干部包干的村工作上不去和镇里负责包片的领导有关系,这样的领导要负主要责任。 小水脸色很难看,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开完会,大脚阴沉着脸,急匆匆地逃离了镇上。 她儿媳黄敏说,你不在镇食堂吃会议餐,就到家里去吃。 大脚现在的心情难受极了,就是有山珍海味她也无法入口。 她告诉儿媳,说村里还有事情,就匆匆回去了。 弄得黄敏直怪小水。 小水沉着脸,让她回去吧,别人不知道妈的脾气,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你我都留不住她的,唉,让她辞职,她怎么瘾那么大呢,非要当那破村长。 黄敏将了他一军:“你的瘾怎么也这么大呢,你怎么非要当这破镇长?你舅舅不是也让你辞职到厦门去管理他的工业园么?你怎么不去呀,到厦门,就是天天吃咸菜也比这穷山沟里强。” 小水没好气地说:“你去吧,我又没强留你,这穷山沟里养活不了人,厦门养的人都是神仙。” 黄敏不和他说了,她不愿意和小水吵。 一会儿,他们就一起去镇食堂就餐了。他们不坐一桌,小水和镇领导坐一桌,黄敏和那些村里的妇联主任们坐一桌。 吃饭喝酒,大家嘻嘻哈哈的,荤的素的又上来了,这笑话也是一道独特的下酒菜。 大脚这个中午没有吃饭。 她挺憋气的。 她心里特别同情那些超生的人,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政府要搞计划生育? 她不明白。 天上好像又飘起了细雨,她想起了那遍地的黄泥。 黄泥是什么? 是一种极有黏性的土,它粘在你的鞋底,要费好大的劲才能甩得脱。 大脚不喜欢黄泥巴,她喜欢清清爽爽的路,那样走起来心情才舒畅,她相信今晚的雨下大了,照样会有泥浆铺满村道,然后变成极有黏性的黄泥巴。 这讨厌的黄泥巴。 她在村道上走着,走着,细雨打湿了她的头发。 她来到了河堤上。 河堤上的风大,她感觉到了惊喜。 她正想往回走时,突然看到一个黑影,从乡村里奔出来,过了野猪溪上的小木桥,往山上窜去。 这不是李金星么?她追了上去。 李金星是超生户之一,他把怀孕的老婆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她想跟过去看个究竟。 她始终和李金星保持着一段距离。 既让李金星无法发现她,她又能跟踪到李金星。 李金星是野猪坳乡村的贫困户,生了两个女孩,一直想要个男孩,他偷偷让人给老婆把环取掉了,如今,他老婆又怀上了,他一发现老婆怀上了,就在野猪坳乡村消失了。 大伙说,这家伙没去厦门打工,那他躲在哪里呢? 她紧紧地跟着李金星。 如果她要追上李金星,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她五十多岁时,走起路来许多年轻后生都自叹弗如,她是野猪坳乡村有名的快腿。她生不逢时,要生在今天,她非成为一个在世界上拿冠军的跑步运动员不可。 李金星上了山,沿着蜿蜒的山道奔走着,他背着一布袋的东西。 大脚知道,那肯定是他下山到家里背的粮食,他又不是神仙,不吃不喝怎么能度日。 也不知走了多久,李大脚感觉到自己的衣服已经在细雨中湿透了。 李金星钻进了山腰的林子里。 然后他七拐八拐地来到一个山洞面前。 他在山洞前拍了两下掌,山洞里也传出两声击掌的声音,这情景有点像特务接头,大脚知道,李金星的老婆肯定在山洞里。 李金星钻进了山洞。 大脚正要上前,只觉得脚底一滑,骨碌骨碌地滚下了山。 李金星听到了响动。 走出洞口,李金星喊了声:“谁?” 没有人回答。 李大脚没有摔死。 要不是一棵树挡住了她,她真会掉下悬崖。 她命大呀。 她摔坏了一条腿,那条腿的骨头接回去后,就一直没有好利索,虽说没有残废,只要一刮风下雨,她那腿就会疼痛。 她终于觉得自己老了,不如从前了。 她辞去了村长的职务。 辞去村长的职务后,她心里空落落的。 不久,她被大水接到上海去住了一段时间。 在上海,大脚只住了十五天,十五天后她就回到了野猪坳乡村,大家都很奇怪,怎么李大脚那么快就回来了? 大脚说,她在上海住不惯,上海人太多,房屋太挤,太吵,她不习惯。 辞职后的大脚一天到晚不知道干什么。 后来,她在村里就充当了爱管闲事的角色,谁家两口子吵架闹别扭,她都要管,更不用说别的闲事了。 ------------ 6.状告乡官 河堤的决口被堵上之后,李火木又带着乡亲们把河堤加固了些。 果不出大脚所料,不久,野猪坳乡村又下了一场暴雨,野猪坳的水又暴涨起来。 幸亏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新修的河堤没有被冲毁。 幸亏修了河堤,不然暴涨的洪水冲进乡村,乡村里刚刚重建的家园又将变为遍地黄泥。 经过这场洪水,大脚显得苍老了。 仿佛一夜之间,她的头发就全白了。 大脚怀揣着一纸告状信,在暴雨过后的一个晴天,踏上了通往县城的道路。 当客车路过“夜香港”饭店门口时,她看见老板娘那个骚货叉着双腿坐在店门外的竹椅上,媚笑着招徕顾客。 车很快就晃过了“夜香港”饭店。 告状,她首先想到的是张公安。 所以,一到县城,她就来到了公安局找张公安。 公安局守门的老头拦住了她:“喂,你找谁?” 大脚:“我找张公安。” 老头:“张公安?我们局里姓张的不少,是哪个张公安?” 大脚:“就是刑警队的那个张公安。” 老头:“刑警队里也有好几个姓张的,你说是哪个张公安?你难道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脚寻思起来,张公安的名字……她从来没有问过张公安的名字,他也一直没说过他的名字,野猪坳乡村的人只知道他叫张公安,很少有人知道他具体的名字叫什么。 大脚怎么搜肠刮肚也想不起张公安的名字来。大脚说:“张公安原先在柳镇干过的。” 老头说:“你说不出名字来我是不会让你进去的,这是公安机关,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进去的,你还是走吧。” 大脚说:“我有要紧事找张公安。” 老头说:“那也不行,我们这里有规定,像你这样连要找的人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是不能去的。” 大脚说:“行行好,你就让我进去吧。” 老头来了劲:“不行!说不行就不行,没有情面可讲!” 大脚心里突然来了火,这公安局又不是原先官府的衙门,怎么就不能进去,这老头也太气人了! 她脸拉下来,径直就闯了进去。 那老头急了:“哎哎哎,你怎么能进去,我还没有允许你进去呢!” 大脚回头说了声;“今天我非要进去,看你能把我怎么的!” 老头从门岗那边走出来,追大脚,边追边说;“你给我回来!” 大脚没理他,只是加快了脚步。 这时,一辆警车嘎地停在了她的前面,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他拦住了大脚,问地:“大脚村长,你怎么来了?” 大脚定眼一看,这不是原先柳镇的派出所所长么?她说:“你怎么也在这里?” 如今的田副局长说:“我不在这里在哪里,你是不是要把我调到野猪坳乡村去呀?” 大脚说:“唉,我人老了,老了。” 田副局长问大脚:“大脚村长,你到县里来,有什么事呀?” 大脚没有吭气,她只信任张公安。她也知道现在的情况很复杂,告状要不找对门,是没有办法的。 这时,门岗的老头追上来了,他看田副局长在和大脚说话,就没有再说大脚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地向田副局长点头哈腰地说:“田副局长,你好,你好。” 田副局长莫名其妙的,什么好不好的,他没好气地对老头说:“你有什么事要找我?” 老头连忙说:“没事,没事。” 田副局长没好气地说:“没事还不回去!” 老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大脚一眼,灰溜溜地回门房去了。 大脚说:“老田,你当副局长了?” 田副局长:“唉,为人民服务呗。” 大脚说:“老田,你知道张公安在哪里么?” 田副局长:“你说的是张书田吧?” 大脚说:“对,对,就叫张书田,我怎么忘了呢,你看,这人老了就糊涂了,连人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老田,不,田局长,你知道张公安在哪里么?” 田局长:“你找张书田同志有事?” 大脚说:“哦,没事,没事。” 田副局长:“不对嘛,没事你大老远地到县城里来干什么,谁不知道你大脚村长是从不轻易来县城里的。” 大脚:“真的没事。” 田副局长说:“张书田同志已经调走了,他是好同志呀,破过不少大案要案,很可惜呀,他调走啦。” 大脚:“调走啦?怎么会呢?” 田副局长:“正常调动,正常调动,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脚:“他调哪儿去了?” 田副局长:“火葬场。” 大脚:“火葬场?张公安调火葬场干什么?” 田副局长:“他犯错误啦,调火葬场看大门。” 大脚呆了。 张公安怎么会犯错误? 在大脚的印象之中,张公安是不会犯错误的。 大脚想,纵使他犯了错误,也不可能把他调到火葬场去工作呀,那是什么地方,这不是糟践张公安么! 大脚心里很不痛快。 她决定去火葬场一趟。 告别田副局长,大脚就直奔火葬场。 火葬场在这座山城的东西方向的一个山坳子里,那里有一座红砖绿瓦的豪华建筑。 那豪华建筑里伸出一个大烟筒子直插云霄,那大烟筒子总是会飘出乳白色的烟雾,谁都知道,那乳白色的烟雾就是烧死人的烟雾。 好好的一个公安,犯了什么错误,以至被发配到火葬场去当看门的呢? 大脚怎么也想不通。 大脚来到了火葬场的门口,在门卫那里,她没有见到张公安,一个老头对她说,张公安已经离开这里了,他早辞职不干了。 大脚问那老头,他会到哪里去呢? 老头摇了摇头。老头叹了口气,老张是个好人哇。大脚心里很不好受。 从火葬场返回县城时,她想,她死后绝不火化,她要和旺旺埋在一起。 这时已是正午了,大脚感到了饥饿。 她不想吃。 她吃不下。 她怀里揣着村里二千多号人的希望和愤怒,她一天不告倒儿子小水,她一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在这之前,她一直没有去镇上找过小水。大脚对小水已经完全失望了。 她为自己培养了这样一个自私贪婪腐败的乡镇干部而耻辱,她觉得对不起七婆婆,对不起蓝细牯,更对不起旺旺。 她回忆着儿子小水一个一个成长的细节,她心里很难过。 儿子小水的几次下跪,让她觉得其实是她一步一步纵容了小水,作为一个母亲,或许她是对的,但作为一个乡村里的共产党员,她失职了。 儿子在洪水过后的一个夜里回到了野猪坳乡村,这是他得知野猪坳乡村的人在李大脚和李火木的牵头下要告他的事之后来的,他坐着一辆桑塔纳轿车来到野猪坳乡村。 野猪坳乡村被洪水冲毁掉家园的人们都搭起了筒易房和草房等待着政府落实建设新村的计划。 政府许多决策是万分正确的,可为什么到了底下就很难落实了呢? 那些号称人民公仆的乡镇干部怎么能雁过拔毛呢? 小水坐着用扶贫款买的桑塔纳轿车回到野猪坳乡村时,激起了野猪坳乡村灾民的愤怒! 李大脚举着火把,领着群众堵住了小水和他的轿车。 小水惊呆了。 他是回来找母亲的。 他想他会取得母亲的谅解的,在他的印象中,只要他在母亲面前掉泪或者下跪,母亲就会依从他的,他忘了一点,他忘了他的母亲是正直的,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的,一生嫉恶如仇的乡村女人李大脚:他忘了从前的下跪和泪水,打动的是一个蒙在鼓里没有识破他这条爬虫和贪官真面目的善良母亲。 他在那众多火把映出的愤怒的脸中感到了不安和胆怯。 大脚无声地怒视着车中的小水。 司机吓坏了,他问小水:“镇长,怎么办?” 小水不知怎么回答司机,他的心乱极了糟透了。面对母亲和村里愤怒的群众,他无言以对了。 大脚和群众无言地和他对抗着。 他乱了方寸。 他甚至没有胆量和母亲李大脚对视了。 他吩咐司机:“后倒,走吧!” 司机的开车技术是一流的,他把车一下子就掉转头来,往国道上快速地开去,小水在反光镜中看到那些火把,那火把的光亮照亮了山村暮春的夜色。他的泪水流了出来,他已经无法回头了,他走得太远太远了,他滑得太深太深了。 车开出了好远一段路,开上了山,他从山上往下看去,那火把还在那里亮着。他让司机停下了车。 他站在山的高处,看那星火燎原状的火把,他想起了父亲。 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猥琐,特别没劲! 他丧失了母亲,那么就等于丧失了生命的源泉。 他的野猪坳乡村已经不接纳他了,他在这片土地上当官还有什么价值! 他沉默了,他的脸一阵阵地发热,背脊一阵阵地发冷。 他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使劲地抓着,他已经陷进了一个泥沼,一个腐臭的泥沼,他觉得,那腐臭的污泥正在把他吞没,他想使劲地把自己提出这腐臭的泥沼,但他无能为力了,他只有使自己陷进去,他的灵魂被吞没了。 他是一具行尸走肉,在母亲和乡亲们面前,他什么也不是了。 司机说:“镇长,走吧。” 他骂了一声:“走你老姆!” 司机缩回车里,狗屁也不敢放一个了。 他在夜风中甩下一串长长的泪水之后,坐上了车,回镇上去了,他要寻找对策。 他知道母亲比李火木更难对付。 大脚回到了野猪坳乡村。 她没有找到张公安,她没有找到张公安也就在县城里没有告成状。 她是凭感觉的,她感觉到张公安会帮她的,因为张公安是个可靠的正直的人,她没想到张公安会被他们一脚踢出公安局的大门,不知到何处去了。 张公安的失踪让大脚感到迷惘。 这个贫困县里有一张黑色的网,是由一帮鬼蜮织成的黑色的网。她儿子是这张网的编织者之一。 她在找张公安之前,找过县纪委,找过组织部,甚至找过县委书记……他们似乎很热情地接待她,但没有一个人在认真地听她诉说,没有一个人受理过她的告状信。 她是在百般无奈的情形下,才去找张公安的,张公安的失踪让她心里着实难过了一阵。 她想,小水,你有多大的能量,编织了这么一张结实的大黑网!你是用乡亲们的救命钱、血汗钱和坑蒙拐骗来的钱编织那张大网的,是么?你何德何能呀! 这次洪水,暴露出了你小水的本质。 要不是你把那几十万修河堤的钱吞掉,那么,野猪坳乡村就不会被洪水吞噬,那几条人命和那么多房屋以及人民的财产就不会受损失的呀。 如果有一条山石水泥砌起的河堤,许多事都不会发生。 县水利部门早就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可当财政局把钱拨到镇上以后,几十万只变成了几万元,一场轰轰烈烈的筑堤工作只变成了修修补补的零碎活。 李大脚痛心。 儿子的渎职让她痛心。 儿子是罪犯,他对不起野猪坳乡村的人,更对不起全镇的人民群众,他是一只蚂蟥,在肆无忌惮地喝群众的鲜血,是她养大的这条蚂蟥,在吸群众和公家的血,成了一个地道的罪犯,一个可以拉出去枪毙十次也让群众解不了心头之恨的罪犯! 大脚叹了一声,要是舅舅蓝细牯还在,他会毫不手软地枪毙了小水的!蓝细牯去世都几年了,他的灵魂在地下有知的话,就保佑大脚冲破那张巨大的黑网,告倒小水,让他伏法吧! 回到乡村里,李火木和群众来到了她的简易房里,她没有在上官克明家住下去,她好意思在上官克明家住么?她要和受灾的群众一样住简易房,她不能享福,这一切都是她儿子造成的,她能睡得安稳么! 李火木他们给大脚拿来了食物。 这让大脚很感动。 李火木含着泪水说:“姑,你别去了,好么?我不想告小水兄弟了,你也不要告了,好么?乡亲们都统一了意见,说不告了。我看小水也有悔改之意,今天,他特地送来了五百斤大米,说是特殊照顾我们乡村的。乡亲们都说,小水是我们村出去的官,他应该是我们村的荣耀,无论怎样,他还是我们的人,就不告了好么?我真的不想告他了,当官也不易呀,你看我当了这么几天的村长,就碰到了这么多麻烦事,他当那么大的一个镇长,会有更多麻烦事的,我现在想通了,他有那么多麻烦事,吃点喝点拿点也是正常的事,我看就算了吧。姑,你听我一句话,不要告他了,都是我的错。本来,我千方百计收集他的证据,是为了报复你的,你当初取代我当了生产队长,又当了村长,我不服呀!我心里惭愧呀,你在外面奔忙,告小水的状,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些老百姓!你苦呀!姑,你别告了,好么?” 村里的群众都说:“老村长,别告了。” 大脚无语。 李火木:“姑,我给你下跪,饶了小水镇长吧!” 大脚还是无语。 李火木扑通一声跪下了。 群众也一个一个跪下了。 大脚拉下脸,她低沉地喝了一声:“你们都给我站起来!” 大伙眼泪汪汪地看着苍老的李大脚,谁也没有动。 大脚又低沉地喝了一声:“你们都给我起来!” 大伙还是没动。 大脚生气了,她大声说:“李火木,你这个软骨头,站起来!你要不站起来,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说完,她欲朝简易房的墙上撞。 李火木起来了。 群众也纷纷起来了。 大脚心里很激动,多好的乡亲呀。 他们越是这样,大脚心里就越饶不了小水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大脚说:“你们回去吧,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我太累了。” 听完她的话,李火木领着乡亲们一个一个走了。大脚看着他们离去,心中的潮水一次一次冲击着情感的堤岸。 她无法原谅小水。 他是罪人! 他不像小时候做了一件什么错事能够原谅的,他是罪人,就要伏法! 这时,韩嫲子来了。 她提着一饭盒的瘦肉粉干来给大脚吃。大脚看着这多年的老姐妹,心里酸酸的:“韩嫲子我对不住你呀,要不是小水不做人事,上官火他也不会……” 韩嫲子:“唉,人死不能复生,还提这干吗?这也是他的定数。” 大脚:“你千万别这样说,小水这狗东西不是人,他怎么会是人呢?早知道他这样子,当初还不如塞在尿桶里溺死。火火是英雄,他是为我们乡村而死的,等县里的烈士评下来之后,我们要给他立碑,乡亲们哪儿怕少吃一点,也要给他立碑。” 韩嫲子哽咽了:“大脚,你先吃点东西吧,趁热,这是你这辈子最爱吃的猪肉煮粉干,想当年,在生产队的时候,只要有一顿猪肉煮粉干吃,你也会挺高兴的。其实,要不是这水灾,我们的生活还是不错的。许多东西也不能怪小水,他也很无奈的。” “你别说了,我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已经变质了,不是从前的小水了,他必须伏法!他只要在位一天,他就会做更多有罪的事。”大脚平淡地说。 韩嫲子的泪水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大脚,你莫非真是铁石心肠?小水毕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呀。” 大脚说:“韩嫲子,你别说了,我吃,我吃,哟,你这碗猪肉煮粉干煮得够有水平的了,在山歌饭店里卖,最少也要三块钱一碗吧。” 大脚那个晚上做了一梦。 她竟然梦见了一只锦鸡。 一只巨大的拥有五彩羽毛的锦鸡。那只锦鸡琥珀般的眼闪烁着迷离的光泽。那只锦鸡从暮春的阳光中翩翩飞来,锦鸡的身上驮着一个人。 那人一会儿是旺旺,一会儿又是蓝细牯,一会儿是七婆婆,一会儿又是老应……那些人变幻着,唯一变幻不了的是那正直而欢乐的脸,那些正直而快乐的亲人们凝视着她,似乎对她说,你做得对,不然,你死了以后,灵魂也不得安宁,你必须那样做。 大脚说,你们给我指明一条告状的路吧,我的脑袋里有一张黑色的蛛网,那黑色的蛛网让我难过,让我窒息。 不知谁说:“大脚,你就到地区去吧,你忘了,地区的书记就是我当年的秘书,你们的县委书记洪飞,你去找他,他会帮你的。”这声音明显是蓝细牯的。 大脚醒来了。 她惊奇极了。 她梦中的锦鸡呢? 她在简易房外的天空中找不到那锦鸡的踪影了。 她决定到地区去告状。 乡亲们给她送来了路费。路费是由李火木交给她的。 大脚接过了钱,她打了个借条交给了火木:“这个你留着,日后我再还给乡亲们,谁给了多少,你一笔笔账都要记清楚,不能少了。” 李火木含泪说:“姑,这是乡亲们的心意,你不用还的。” 大脚:“不行,这绝不行!” 火木就接过了那钱的借据。 就在大脚即将动身去地区时,一辆奔驰车开进了野猪坳乡村。 从车里走下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和一个半老徐娘。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就是厦门福生工业园的董事长李福生,那个满面哀愁的半老徐娘就是大脚的儿媳黄敏。 李福生拄着拐杖走进了大脚的简易房。 黄敏跟在他的后面。 福生的到来,让大脚心里一惊,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大陆来呢? 她一看他身后跟着的儿媳妇黄敏,心里就猜出了八九分,小水这不知廉耻的东西竟然请福生出马给他当说客了。 果然,福生提出了一个条件,只要大脚不告小水,他愿意出一千万元重建野猪坳乡村。 一千万呀,该会把野猪坳乡村建成什么样堂皇的乡村呢? 这的确是个诱惑力极大的数目。 对于贫困的野猪坳乡村而言,这一千万是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的人民梦幻中的幸福。 黄敏说:“妈姆,小水他已知错了。他说,只要妈姆原谅他,他就辞职不干了,到舅舅的工业园里去当一名工人。” 大脚在沉思。 大脚身旁的李火木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他多么希望大脚不要告状了,这对野猪坳乡村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一千万,可以让野猪坳乡村的人住上崭新的楼房,也可以让野猪坳乡村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李大脚轻轻地叹了口气。 福生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大脚妹子,说实话,在大陆,我就你们这一家亲人了,你总不能把儿子也送进监狱吧。” 黄敏眼泪汪汪地望着大脚。 大脚沉思了许久,才发话:“哥,你要是以为你还是野猪坳乡村的人,你就捐这笔钱出来救灾;如果你不乐意,村里的人也不会向你乞讨。他们穷惯了,也不在乎再穷几年,我就不相信,会好不起来。对于小水的事,我心里自有主张,你们回去吧,该到哪里就到哪里去。我要走了。” 说完,大脚就踏上了通往地区的道路。 她把福生和黄敏晾在了那里。 福生睁大了双眼。 他太小瞧他的大脚妹子了。 但他又有些感动。 他默默地打开了箱子,拿出一本支票,在上面填了五百万的数字,交给了李火木:“请你转交给她。” 干完这件事,他对黄敏说:“我也该回台湾了。” 黄敏觉得天黑地暗了。 这打击对她而言实在太大了。 大脚来地区已经三天了,她没见着地委书记。她在地委大院的门口等他归来。 地委大院传达室的那个老头对他说:“你回去吧,书记出去考察了,没有一个月是回不来的。” 在地委大院门口站岗的那个武警战士下岗之后,在一旁问大脚:“老奶奶,你找洪书记干什么?兴许我们领导可以帮你。” 大脚说:“我要告状。” 武警战士问:“告谁的状?” 大脚:“告我儿子,柳镇的镇长和代理书记小水。” 武警战士很吃惊:“你认识洪书记?” 大脚:“怎么不认识。” 武警战士笑了,他笑得很好看的样子。 第四天,大脚又来到了地委大院门口。 她朝里面张望。 就在她焦虑地朝里面张望时,一个武警军官模样的人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就是长汀县柳镇野猪坳乡村的老村长李大脚?” 李大脚点了点头。 “老奶奶,你跟我走吧,我们领导要见你。”那武警军官显得很亲切。 她鬼使神差一样跟他走了。 武警军官把她带到了武警支队的内部招待所里。 在武警支队内部招待所的会客室里,大脚惊喜地看到了她在县城里苦苦寻找的张公安。 张公安朝她笑了:“大脚村长,你怎么来了?” 大脚:“你让我找得好苦哇!” 张公安:“其实,我知道你在找我,田副局长早就通知我了,我还猜测,你肯定能来。” 大脚:“什么,田副局长?” 张公安:“是的,并不是县里的每一个官员都是腐败分子嘛!” 大脚:“哦——” 这时,武警支队的领导走了进来。 张公安介绍:“这是武警支队政委乔云山同志,是我和田副局长的老同学。” “哦——” 大脚明白了什么。 她的心一下子开朗起来,她看到了阳光从招待所会客室的窗外透射进来,犹如无数金色的小蛇。 张公安:“要不是田副局长和乔政委把我保护起来,我已经被灭口啦。” 大脚一惊:“怎么,他们要对你下手?” “那是正常的啰,我早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了。大脚,你知道么,有人也准备对你下手了,所以,乔政委及时把你请进这里来了,放心,这里很安全。” 乔云山:“我已和洪书记通过电话了,他要你们先稳住,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过几天就回来,他还要我问你们好咧,要我拿出十二分的热情和真诚招待好你们。” 大脚乐了。 张公安说:“大脚村长,你要顶住哟,小水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不光是贪污公款和扶贫款项,他和派出所的王所长还是一起凶杀案的主谋。” 大脚呆了:“什么?” 张公安:“他杀了麻雀。” 大脚差点晕过去。 不久,省地政府公检法的联合组进驻了县城。 从县委书记、公安局长到柳镇的镇长、派出所……一干人员全部落入法网。 张公安办完这件事之后回到公安局继续当了一名侦查员。 李大脚成了大义灭亲的英雄,外界的报纸把她吹上了天,许多地方要请她去作报告,但她都拒绝了。 她在野猪坳乡村的风中过着孤独的日子。 韩嫲子看到了一座碑。 那碑是大脚让人立的。 在调查小水的问题时,小水连死去的人也没有放过,在他的供词里,有上官火参与侵吞水利款和扶贫款的事项,经过调查,确有此事。 大脚还是给上官火立了一座碑。 韩嫲子一看到那座碑心里就酸酸的。 她受不了。 上官火如果活着,他肯定也逃脱不了干系的。 韩嫲子搬到了大脚家里。 她要陪她大脚一起度过她们的老年岁月。 在小水他们伏法之后,大水回来了一趟。 他是准备把母亲带走的,大脚没有和他走。 在大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们母子俩一夜未眠,大水坐在大脚的床头,和母亲谈了一夜的事情。 许多年之后,大水还记得一九九六年初夏的那个乡村里寂静的晚上,母亲和他说的话。 大脚:“大水,妈姆是不是错了?” 大水:“妈,你没错。” 大脚:“我没错怎么眼皮老是跳呢?” 大水:“那是你太爱我和小水了。” 大脚:“你说,小水会恨我么?” 大水:“不会的,我去看过他,他说他恨的是他自己。他还说,他很挂念你,他要我把你接到上海去住。” 大脚:“他应该恨我的。” 大水:“真的,妈姆,小水不会恨你的。” 大脚:“他还会出来么?” 大水:“恐怕很难了,死缓改为无期就算不错了。” 大脚:“唉,我本不想把他送上绝路的,可妈不这样做,良心不安呀。” 大水:“妈姆,我很理解你。” 大脚:“贵生老得不成样子了吧,我本想去看看他的,可我不想动了。” 大水:“他很好,他现在没办法回来,你是知道的,他的双腿不行了,但他还很健康。” 大脚:“他是好人呀。” 大水:“我会照顾好他的,你放心。” 大脚:“天怎么凉了?” 大水:“妈,你觉得凉?” 大脚:“心很凉。” 大水:“不要紧吧?” 大脚:“不要紧。” 上官克明看到村头的一株乌桕树上有一群黑老鸹在凄惶地叫着。 他的眼中冒出一团火,他骂了声:“什么东西!” 他端起老铳,朝那黑老鸹干了一铳。 铳响过之后,满天飘飞着黑老鸹黑色的羽毛,却没有掉下一只黑老鸹的肉身来,黑老鸹凄惶地飞走了。 上官克明赶走黑老鸹之后,他心中很惬意,这是正午时分,阳光灿烂。他今天上午的运气很好,在山林里活捉了一只锦鸡。 许久许久,他没有见过锦鸡了。 他高兴极了。 他想,他只要把这只锦鸡拿到镇上去卖,肯定能卖到好价钱。 但这念头很快就消失了,钱是什么东西? 钱是王八蛋,他想明白了。 他考虑过要把锦鸡给心爱的老婆王美芹炖着吃,这玩意补身体呀。 美死你了,王美芹。 他心里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自己笑了。 无声无息地笑了。 他改变了主意。他把那只美丽的锦鸡送给了大脚。 大脚死活不要。 上官克明:“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大脚:“怎么能呢?” 上官克明:“你要是瞧不起我,我就把锦鸡拿回去;你要是瞧得起我,你就收下。” 韩嫲子:“大脚,你就收下吧。” 大脚就收下了。 大脚把锦鸡提到了李火木家。 李火木正在商量怎么建新村的事,一看李大脚来了,他和几个支委以及县、镇里规划新村的人连忙站了起来,给她让座。她说:“不坐了,不坐了,你们谈吧,火木,你出来一下。” 火木随她出来了。 大脚说:“火木,你把这只锦鸡送给地委的洪书记。” 李火木连声说:“好,好,我一定照办就是了。” 大脚就抬腿走了。 走了几步,还回头说:“火木,一定要交给洪书记本人。” 火木:“姑,我明白了,我下午就送去。” 第二天,火木又拎着那只锦鸡回来了。 大脚不高兴:“你怎么又把它拎回来了?” 火木:“姑,你听我说,洪书记不要,他还把我批了一顿,说这是保护动物,不能捕杀的,让我提回来了。” 大脚:“哦——” 火木:“洪书记说了,他有空会来探望你的。” 大脚:“难得他这么有心。” 大脚就把那锦鸡拿到山上放生了。 大脚独自走向五公岭。 她在旺旺的坟前坐下了。 她看到了许多区别于往昔的景象。 她听到许多声音在聒噪。 她不知道那些聒噪的声音来自何方。 她的内心被那些聒噪的声音弄得乱极了。 正在她心乱如麻时,她听到了一声“哞——”的声音。 她惊讶地看到一只黄羊闯入了她的眼帘。 那黄羊身上可以看出披红的样子。 那是一块褪了色的红布披在它的脖颈上。 黄羊似乎不怕人,它走到大脚的身边,伏在大脚的身旁。 大脚抚摸着这只黄羊细软的皮毛,心想,这是六十年前闯入野猪坳乡村李家大院的那只黄羊么? 一种沧桑感袭上她的心头。 她在抚摸黄羊的过程中,感到了内心的某种疼痛。 她终于流下了两行泪水。 大脚的眼泪并没有枯竭。 她还是有血有肉的野猪坳乡村的女人。 珍珠一般的泪水。 漫山遍野,响起了凄婉的山歌声。 你要唱歌(介就)来唱, 唱到(格)日头就月光(噢——!) 唱到(格)麒麟对(呀)狮(呀)子, 唱到(格)金鸡(介就)对凤凰(噢……喂!)。 1988年5月完稿于汕头迷缘居 ------------ 跋 没有李西闽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是不完整的 文/蔡骏 2010年末,李西闽文集精装典藏版第一季问世,收入了他的五部惊悚悬疑小说代表作《拾灵者》、《崩溃》、《疯癫》、《黑灵之舞》、《血钞票》。这五本厚重的作品,虽然被冠以通俗小说之名,却被诸多读者与评论家视为珍宝,无愧于“精装典藏”这几个字。 2011年,恰逢李西闽在汶川大地震中遇险三周年纪念,他的文集精装典藏版第二季又卷土重来,综合了他二十年来创作的最优秀的数部作品。与2010年的第一季不同的是,这次收入的六部长篇小说,跨越了三种不同的类型和题材,充分展示了李西闽在“恐怖大王”称号之外的另一面的才华,也证明了他仍然是中国最具实力的兼跨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领域的作家之一。 首先,是《诡枪》与《血性》。 这两部作品顾名思义,一支“枪”,一滴“血”,都与热血男儿而关。《诡枪》讲述了一个神枪手的悲壮经历,读之令人心碎。《血性》被誉为李西闽的转型之作,场面宏大,情节激烈,极具感染力。这两部精彩的军事文学作品,都反映了李西闽十余年军旅生涯的经历,其内心仍然是铁骨铮铮的男儿。 其次,是《好女》与《死亡之书》。 《好女》是李西闽的早期代表作,十余年前即享誉文坛,至今阅读仍然不失为经典。这部传统意义上的乡村文学,时间跨度很大,描述一个乡村的历史变迁。其中,他对闽西乡村的风俗、风光、人情多有提及,乡村味道醇厚,恰恰体现了李西闽笔名中的“西闽”二子的赤子情怀。《死亡之书》可说是李西闽最为独特的作品,由二十多个死亡故事构成的乡村恐怖小说,是迄今为止对传统乡村文学与通俗惊悚小说的一次最出色的结合。这部作品对于残酷而真实的乡村生活的刻画,对于人物内心世界冷静透彻的描写,可谓力透纸背! 最后,我们仍然回到“恐怖大王”的世界,《蛊之女》与《尖叫》。 《蛊之女》是李西闽创作的第一部惊悚悬疑小说,仍然结合了他的乡土文化,以闽西特有的蛊术为背景素材,贯穿历史和当代两个时空。《尖叫》是一部当代题材的惊悚小说。充满作者一向的对社会和人性的深度剖析。也正是这两部作品,奠定了李西闽在当代通俗小说文坛的地位。 再次感谢我的大哥李西闽,继2010年的文集精装典藏版第一季之后,又将第二季这六本书的典藏版权授予了我的工作室,再加上专为汶川大地震三周年而重出的,他几乎用生命写就的杰作《幸存者》! 感谢各位关心和支持李西闽的读者朋友,也感谢李西闽文集精装典藏版第二季出版过程中所有的参与者。 请记住这套书——因为,没有李西闽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是不完整的。 2011年4月30日于上海 ------------ 附录 李西闽主要作品创作年表 1984年1984年第一篇短篇小说《翠翠》在《文学青年》发表,开始了小说的创作。这十多年间,《青草湖的童话》《玻璃马》《雨中的男孩》《辽远》《M中队的雨季》《红石榴》《我的野猪坳故乡》等百余篇中短篇小说在《昆仑》《解放军文艺》《作品》《电视电影文学》等刊发表。其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被称为“诗化小说”。并且创作大量诗歌,发表和入选多种选本。 1993年 1993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纪实文学《将军百战死》。 1997年 1997年蓝天出版社出版军事小说集《阳光马驹》。 1998年 1998年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普罗阿修和黑骏马》。 2000年 1月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好女》。 1月《巨人》杂志发表中篇小说《野河滩》。 5月《巨人》杂志发表中篇小说《新兵米西》,评为“读者最喜爱作品”。 9月开始第一部恐怖小说《蛊之女》的创作。 11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短篇小说《秋天的栅栏》。 2001年 1月《好女》再版。 1月在福建诏安港口村写作《死亡之书》。 3月《中华文学选刊》选载《秋天的栅栏》。 10月出版第一部恐怖小说《蛊之女》。 10月在《解放军文艺》发表短篇小说《有鸟飞过》。 12月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高傲男生清纯女生》。 2002年 1月在上海三江路出租屋里开始创作《血钞票》。 5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北村往事:红鞋》。 6月在《战士文艺》发表中篇小说《红火环》。 7月在《西北军事文学》发表中篇小说《人生四季》。 9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假发》。 12月《假发》被《小说选刊》选载。 2003年 1月在广东汕头开始创作长篇恐怖小说《尖叫》。 3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短篇小说《伸出手和你相握》。 5月在《西南军事文学》发表中篇散文《从云南到西藏:行走的风景》。 9月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血钞票》。 10月在《福建文学》发表中篇小说《墙上的鱼》。 2004年 3月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尖叫》。 7月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死鸟》。 10月《布老虎中篇小说秋之卷》发表中篇小说《七条命的狗》。 2005年 3月在北京写作《拾灵者》。 6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死亡之书》,引起反响,被称为“中国乡村死亡谱系”。 11月在泰国写作《黑灵之舞》。 12月上海三联书店出版新版《血钞票》。 2006年 6月在重庆南山上写作《崩溃》。 10月新星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黑灵之舞》。 10月新星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拾灵者》。 12月在海南三亚写作长篇恐怖小说《腥》。 2007年 3月新星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崩溃》。 9月在黄山赛金花故居归园写作长篇恐怖小说《诡枪》。 10月《收获》长篇小说专号发表长篇恐怖小说《腥》。 2008年 5月12日在四川彭州银厂沟写作长篇恐怖小说《幽灵战舰》时,被埋废墟76个小时。 7月《天涯》杂志发表散文《有风吹过山谷》。 9月《收获》杂志发表长篇纪实散文《幸存者》,引起巨大反响,被《读者》等选载,并被收入多种选本。《佛山文艺》等报刊连载。 9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幸存者》。 10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长篇恐怖小说《幻红裙》。 10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长篇军事恐怖小说《诡枪》。 11月万卷出版公司出版《李西闽文集》。 11月新世界出版社出版长篇军事小说《血性》。 2009年 1月新世界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狗岁月》。 3月《作家》杂志发表长篇小说《救赎》。 4月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腥》。 4月《幸存者》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在广州颁奖。 5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救赎》。 7月在福建长汀写作长篇恐怖小说《酸》。 11月在广西阳朔大河背村写作长篇恐怖小说《巫婆的女儿》。 2010年 5月《收获》长篇小说专号发表长篇恐怖小说《酸》。 6月中国友谊出版社出版恐怖小说集《致命伤》。 6月花城出版社出版长篇恐怖小说《巫婆的女儿》。 10月《血钞票》再版,新世界出版社。 10月《拾灵者》再版,新世界出版社。 10月《黑灵之舞》再版,新世界出版社。 10月《崩溃》再版,新世界出版社。 10月《疯癫》再版,新世界出版社。 2011年 2月在三亚完成长篇小说《麻》的创作。 3月在上海完成长篇小说《向死而生》的创作。 4月在厦门完成长篇小说《温暖的人皮》的创作。 5月《收获》长篇小说专号发表长篇小说《麻》。 5月《幸存者》再版,新世界出版社。 7月《诡枪》再版,新世界出版社。 8月《尖叫》再版,新世界出版社。 9月《好女》再版,新世界出版社。 9月《死亡之书》再版,新世界出版社。 9月《蛊之女》再版,新世界出版社。 9月《血性》再版,新世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