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作者简介 李西闽,著名作家。1966年11月生于福建长汀农村。1984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在空军部队服役20年。 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收获》《天涯》《作家》等发表大量文学作品,出版《酸》《腥》《麻》《救赎》《好女》《死亡之书》《血钞票》《黑灵之舞》《拾灵者》《崩溃》等长篇小说30多部。 在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中,被埋废墟76小时,根据这段经历写成的《幸存者》发表和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并获 “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 ------------ 墙上的鱼 1 房间里有股淡淡的香味,郑和十分熟悉这种香味,这是从他老婆杨眉的胴体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杨眉带着奶味的体香在空气中妖娆地飘动。郑和像从前一样对杨眉的体香欲罢不能。当初,郑和认识杨眉不久就和她上了床,等他发现有几分姿色的杨眉其实是个脾气暴烈的女人时,已经太晚了——杨眉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们结婚不久,那个孩子就呱呱坠地了。尽管婚后的郑和饱受着杨眉坏脾气的折磨,但他对杨眉的体香一直是那样的着迷。在这样一个心情十分不错的夜晚,郑和闻着杨眉的体香,内心有了冲动。他想,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过杨眉的身体了,便试探性地把手伸向躺在旁边的杨眉。 杨眉没睡,如果睡着了,她会发出细微的鼾声。她也许还在兴奋着,尽管搬家很累,但住上梦寐以求的新房无论如何也是兴奋的。郑和把手伸向杨眉时,他想,杨眉是否也充满了某种期待。 杨眉的肤肌像蛇一样冰凉。 郑和的手停在了杨眉的胸部。 杨眉没有动静,她是否默许了郑和? 郑和轻轻地捏了一下杨眉的乳房。 杨眉尖叫了一声,狠狠地踹了郑和一脚,愤愤地说:“滚你妈的,你别以为你有钱买了房子就可以对老娘为所欲为!” 郑和触电般地收回手,他心里窝火,但是他没有发作,在杨眉的心目中,他还是那个窝囊废。他哀叹了一声,他的心沉入了一片黑暗。 杨眉的体香还在弥漫。 他想象着最初和杨眉恩爱的时光,眼窝里积满了冰冷的泪水。白天里,看着杨眉搬进新家时喜悦的模样,他以为他的幸福生活将重新开始。没想到,杨眉并没有给他信心。 2 郑和天一亮就起了床,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尽管他一夜都没合眼。以前和丈母娘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要很早起来熬粥,为一家人准备早餐。现在也如此,他要为老婆孩子准备早餐。他在穿衣服和洗刷的过程中,一直在考虑老婆孩子早餐的内容。因为昨晚渴盼已久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他心里头一直不爽快,喉头像卡了块鱼骨头一样难受。他想,还是出去买点油条豆浆打发掉这一顿算了。其实,老婆孩子更愿意吃他熬的粥。 杨眉还在沉睡。郑和瞟了一眼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胳膊,心里痒痒的,像有猫爪子在抓在挠,甚至还有些疼痛。他真想把她粉白的胳膊咬含在嘴里。郑和吞咽了一口唾沫就出了房门。 这个家一切都是新的,墙壁白得晃眼。 他一出门就看到客厅正面的墙上被画上了一条鱼。 那条鱼线条简单,说不上是什么鱼。 他本来想在这面墙上挂一幅油画什么的,现在却被一条鱼占据了。这一定是他儿子郑小宝的杰作。他不知道这鱼是什么时候被画上墙的,一定是昨天夜里,昨天晚饭前还没有的。郑和看到这条鱼污染了雪白的墙,加上内心的不爽,他顿时恼怒起来。 郑和推开了儿子的房门,把骨瘦如柴的儿子郑小宝从被窝里提溜出来。睡眼惺忪的郑小宝疑惑地看着满脸肃杀的父亲。他从父亲扭曲的猪肚脸上看到了什么,说:“爸,你想干什么?” 儿子平静的问话彻底激怒了郑和,郑和一巴掌打在了郑小宝的脸上:“我想干什么,老子想揍你!” 郑小宝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哇”地大哭起来。 郑小宝的哭声让郑和乱了方寸,他十分清楚,杨眉要是听到儿子的哭声,她不会饶了自己的,但他没有办法制止儿子的痛哭。这一巴掌的确打得太狠了些,郑小宝的半边脸很快红肿起来。 郑和还没缓过神,体态丰满穿着粉红色睡衣的杨眉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一场战斗显然是不可避免了。杨眉的攻击能力,郑和心知肚明。 一场混战的结果是郑和的脸上身上留下了数十道深深浅浅的抓痕,有些抓痕还渗出了黏黏的血水。 战斗结束后,他们发现儿子郑小宝不见了踪影。客厅墙上的那条鱼还在那里,仿佛一切都和它无关,它的存在似乎显得合情合理。 这天是星期六,杨眉和郑和都不知道郑小宝去了哪里。 他们婚后林林总总的战斗伴随着儿子郑小宝的成长。他们战斗时,眼中根本就不存在郑小宝这么一个孩子。每次发生战争,郑小宝都会悄无声息地离开现场,等战火平息后才合理合法地出现。所以,和往常一样,这次郑小宝的消失并没有引起郑和夫妇的重视。 郑和坐在客厅里呆呆地看看墙上的那条鱼,他脸上和身上的抓痕隐隐作痛。他有些后悔当时冲动地打了儿子一巴掌。 窗外的天空一片阴霾。 不一会响起了雷声。 他叹了一口气,决定去饭店看看。几天前,他从一个朋友手中盘下了一个饭店,现在正在装修。这样,他郑和算是有了自己的事业。 他出门时,老婆杨眉还在睡觉,他觉得杨眉有时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郑和坐在通往饭店的出租车上,突然想到了一只耗子。他自己曾经就是一只耗子,在深圳的大街小巷窜来窜去。一个曾经一文不名的人如今有了100多平米的新房,还将拥有一家中档的饭店,郑和内心无论如何也有了些底气。 一切或许才刚刚开始。 郑和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3 杨眉并没有睡着。 她也听到了雷声。要是往常,她听到雷声自然就会想到暴雨。暴雨会让她莫名地焦躁不安,因为暴雨会让她全家陷入水中。现在,她已经从母亲的家中搬出来了,那一下暴雨就进水的低地里的平房应该说已离她远去。 昨天晚上,当郑和的手伸过来时,她的心收缩了一下,她动过那个念头,但她没有迎合郑和。郑和带给她的伤害并不是一套新房可以弥补的。她和郑和之间的裂缝需要时间来修复。儿子郑小宝也11岁了,她还能怎么样,自己转眼间就人老珠黄。况且,郑和还算是个老实人,至少他还知道回来,而且是在他有钱之后回家。 杨眉压根就没想到郑和会回来,而且会带回一箱子的百元大钞。杨眉对郑和回家那天的情景还记忆犹新。 那是大年初一的早晨。 樟木市的天空飘着冷冷的微雨,据说在大年三十的深夜还下过雨夹雪。 杨眉正在沉睡。 早起的母亲在厨房里忙着什么,中午,她散布在这个城市的一些亲戚会上门做客。 那天郑小宝也起得很早。 郑小宝起床后就在厕所里拉屎,厕所就在厨房的旁边。郑小宝进去后老大一会儿不见出来,老太太就在厨房里对着厕所说:“小宝,是不是拉稀了?” 她话音刚落,郑小宝就出来了。郑小宝没有理会外婆,他坐在饭桌旁发呆。远处传来鞭炮的响声,郑小宝的眼珠子在墙角堆放的各种烟花爆竹上转了转,就动了心眼。 老太太边用抹布擦手边走出来。她看着有点迷瞪的郑小宝,叹了口气:“唉,你那没出息的父亲有三年没回家了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死在外头。” 郑小宝一听她提起父亲,就觉得无趣,他很少想起那个他称之为“父亲”的人,那人在或不在对郑小宝而言都是一样的,空洞而且冷漠。郑小宝知道,在郑和离家出走后,外婆就没有说过一句郑和的好话,她好像忘记了郑和以前的一切好处。 郑小宝站起来,走到墙角。拿起了一小捆“二踢脚”,往门外走去。 他一开门,就看到一个人。 他微微地张了一下嘴,手上的那一小捆“二踢脚”掉在了地上。 那人就是离家三载的郑和。 郑和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儿子郑小宝。 可他没想到郑小宝竟然这么瘦。他清楚郑小宝的瘦和自己有关,三年里,他没有住家里寄一分钱,他眼睛一热,叫了声:“小宝!” 郑小宝扭身回了屋,郑和提着一个沉重的皮箱跟了进来。 老太太见到郑和脸色就变了,她叫道:“哪来的野鬼,滚出去!” 郑和赔着笑脸叫了一声:“妈——” 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谁是你妈?滚,滚得远远的!” 这时,散乱着头发的杨眉走了出来。她见到丈夫的第一反应就是冲上去在郑和憔悴的脸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 那响亮的一巴掌让老太太收了声。 郑小宝空洞的目光看着他们,一切好像在他的预料之中。 郑小宝没有料到的是,父亲郑和没有像从前那样进行不自量力的还击,尽管当时火药味已经十分浓郁。 郑和默默地把皮箱放在了饭桌上。所有人的目光于是聚焦在了皮箱上。郑和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皮箱,像是打开了一扇期待已久的门。 所有的人都呆了:满满一皮箱的钱! 郑和没有说话,他坐在一旁,点燃了一根烟。 老太太一生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郑小宝走上前,用干瘦的手摸了一下皮箱里的钞票,他喃喃自语:“这些钱是真的吗?” 杨眉竟然流下了泪。 在此之前,她还在做那个梦,梦中,郑和死了,他的鬼魂凄凉地站在杨眉的面前泣哭,杨眉怎么赶也赶不走。 4 郑和在饭店里感觉良好。他在饭店里走来走去,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监督着工人们装修,一点也不觉得累。 暴雨是在中午开始下的,下了整整一下午。郑和还是想到了丈母娘,他打了一个电话回家,家里没人接。郑和知道杨眉又去守着她那个破音像店了。 那是个没有任何营业执照的地下小店,经营一些盗版碟,甚至还有毛片。这些年来,杨眉就是靠这小店养家糊口的。他从深圳回来后,曾劝杨眉把小店关了,让她和自己一起把饭店经营好。杨眉没吃他这一套,她说:“你搞你的饭店,我卖我的碟,别以为你现在有俩臭钱我就可以任你摆布!”郑和现在根本说服不了这个女人,只好由她去。 郑和把电话打到了杨眉的小店里,老半天杨眉才接电话。 “杨眉,你看这雨下得猛,是不是去把妈接来住,老房子一下雨就进水。” “郑和,收起你的怜悯吧,我妈习惯了那种生活,就是天上下刀子,她也不会搬来住!她说不和我们一起住,你怎么使劲也没用的,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 “这什么这,还有什么事?没事就挂了,我还要做生意。” “你那里的生意真那么好吗?” “好不好都不关你的事,你别闲吃萝卜淡操心。” 杨眉把电话撂了。郑和看着店外的雨,突然想到了那条墙上的鱼。 5 其实,郑和跟杨眉都未曾想到儿子郑小宝会在这个雨天里失踪。晚上,他们回家后就没有发现郑小宝。杨眉做好饭后,两口子就沉默着等待儿子回家。新房里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仿佛只有墙上的鱼才是真实的,它在那里自由地呼吸。 等待的过程令人窒息。 杨眉打破了沉寂,她说:“这孩子不会不回来了吧?他和我讲过,不喜欢住这么高的楼房。” 郑和审视着杨眉说,那么,他会去哪里呢?孩子的性格古怪和我有关系,我没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们说的话似乎都很平静,其实谁心里都波澜起伏。 杨眉说:“我们分头去找吧,你先去我妈那里看看,我去亲戚朋友家找。” 郑和说:“好吧。” 他们就出了门。来到街上,天上还飘着细雨,到处都湿漉漉的。他们各自打了一辆的士离去。 6 郑和的丈母娘家里果然进了水,郑和赶到时,老太太已经把水排干了,正在用干拖把吸地。 郑和在丈母娘家住了几年,往常,这活都是他来干的。尽管丈母娘不喜欢他,经常恶语相向,骂他是没本事的乡巴佬,但他内心还是感激她。他的父母都在乡下,他在城里参加工作和杨眉恋爱后,是丈母娘收留了他,给了他房子住,否则,他当初都不知道结婚后该住哪里。 老太太见他进来,挖苦道:“你来干什么,放着那么好的高楼大厦不住,还想回来住我的猪狗窝呀!” 郑和脸上堆着笑:“妈,你还是搬过去和我们一起住吧,也有个照应。况且,这房也该拆了。” 老太太用拖把沾着地上的水,没好气地说:“我这穷命,哪住得惯你的金窝银窝!” 郑和知道这样和老太太说下去,到天亮也没有结果,他就直说了:“妈,小宝来过吗?” 老太太有些激动,说:“那也是个白眼狼,有新房住了,还来我这里干什么?” 郑和急了:“小宝他真没来过?”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会把他给藏起来?” 郑和搓着手说:“这可怎么办?小宝他会去哪呢?整整一天了,连个消息也没有。” 老太太变了脸色,说:“你,你们把我的小宝怎么了?才搬走一天就不见了人,在我这里十多年也没丢过。你,你们把我的心肝小宝怎么了?” 郑和不能说墙上的那条鱼,也不敢说他给小宝的那一巴掌,更不能说早上和老婆的那场战斗。老太太要是知道小宝失踪是因为这些,非得和郑和拼老命不可。 郑和只好离开。 他出门后,老太太追出来说:“郑和,你要是不把小宝找回来,我就撞死在你面前!” 郑和仓惶而逃。 老太太的一个邻居站在门口,用古怪的神情看着他,那是一个肥胖的女人。 走出老太太居住的贫民区,郑和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不知所措。这个城市那么大,他该到哪儿去找自己的儿子郑小宝呢? 7 杨眉撑着花雨伞从一个小区里走出来,她在大舅家里没有找到郑小宝。偶尔的,郑小宝会到大舅家和他的小儿子一起玩电脑游戏。杨眉知道性格孤僻的郑小宝希望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脑,但他从没向杨眉提过,这个信息她还是从大舅的小儿子那里得知的。郑和回来后,曾当着杨眉的面对郑小宝说,你需要什么礼物,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郑小宝用直勾勾的目光看着陌生的父亲,什么也没说。杨眉还以为儿子会向郑和提出要买一台电脑。杨眉原打算搬完家后让郑和给郑小宝买电脑,但她没想到郑小宝会在这个时候失踪。 想起这些,杨眉心里隐隐作痛。 在这湿漉漉的夜里,她该到哪里去找自己的儿子郑小宝呢?在大舅家里,大舅说她这样挨家挨户找也不是个事,就用电话询问了所有亲戚,答案就是一个:郑小宝不在他们家。 杨眉觉得身上有些冷。 那冷是从她心底升起来的。 当初,宋方出国时,她的心寒冷过。说实话,要不是因为宋方出国离开她,她不一定会嫁给和她在同一个工厂里工作的技术员郑和。 宋方是她的初恋情人,说好了和她结婚的,没想到飞了。他走时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给她留下了一封绝交信。那时,杨眉和郑和一样都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悲伤欲绝的杨眉不敢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情绪,夜深了,她悄悄地躲在女厕所里边看信边流泪,流着流着就抽泣起来。 那天深夜,恰好郑和闹肚子,他刚在男厕所蹲下来,就听到了隔壁女厕所里传来的抽泣声。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寒毛倒立起来,厂里的人都传说女厕所里闹鬼。他在惊恐中拉完了屎。刚走出厕所门,他就看到女厕所那边杨眉魂一般地飘了出来。借着门口的灯光,他看清了是杨眉后,他塞在嗓子眼儿上的心才吞下去。杨眉为什么会哭泣?她为什么不往集体宿舍的方向走?带着疑问,他跟了上去。 杨眉显然没有注意到郑和。她朝厂子的一个角落里走去,那个角落有几棵乌桕树,平常老有一些乌鸦在这里叫。郑和看到杨眉从一棵树下拿出了一根绳子,她在清亮冰冷的月光下把绳子攀上了树枝,然后在绳子上打了一个活结儿,站在了叠起的几块方砖上……郑和的眼珠子都快迸射出来了,他没等杨眉踢掉那几块方砖,就大叫一声冲了过去,抱住了杨眉。 杨眉怎么也没想到郑和会突然出现。在此之前,杨眉没有注意过这个衣着简朴的技术员,她像许多城里姑娘一样,眼界很高。她其实不想死,但又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从厕所里出来前,她就有一个想法:如果她在上吊时有人救她,她就活下去,没人救她,她就一死百了。郑和的出现使她获救,也使她走近了郑和。她扑到郑和的怀里痛哭了一阵儿后,就决定忘记那个叫宋方的男人。 救下杨眉的郑和抱着痛哭的杨眉不知所措,他只是喃喃地说,好死不如赖活。也许是为了有效的忘却,也许是感恩,也许还有别的也许,杨眉迅速地跟郑和好上了,并很快就和他上了床,而且怀了孕。怀孕后他俩就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其实,杨眉自己也弄不清这孩子究竟是宋方的还是郑和的,在郑和走之前,她也和他上过床。杨眉也算是坦诚的女人,在新婚之夜,她对着抚摸着她隆起的腹部的郑和说出了内心的疑虑。她没想到,郑和温柔地对她说:“我能够得到你就很知足了,你不要想那么多,这孩子就是我们的,和其他人无关。”杨眉的泪水流了下来,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她的确度过了一段最幸福的时光。休产假的那段日子,郑和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她不但享受到了当母亲的快乐,也享受到了做妻子的幸福,她曾不止一次地想,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都会跟着郑和过一生。 杨眉的手机响了。 是郑和打来的,郑和在电话里说小宝没有在老太太家。杨眉接着就破口大骂郑和:“你这个王八蛋,都怪你!要是找不到小宝,我就掐死你!”郑和说:“你别骂了,你就是掐死我也无济于事,现在是要想办法找小宝!” 杨眉挂掉电话后,手微微地发抖。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许多时候,她因为一些小事无端地和郑和发完火后,都会自己骂自己:“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坏脾气呢?” 她突然想到了小宝的老师张雪琴。 她坐上了一辆出租车,手上握着那个手机。 手机被她握热了,这个手机是一个男人给她买的。 8 现在就回家显然不合适,可郑和根本就不知道儿子会到哪里去,也许就那么地人间蒸发了。这些年,儿子的一切对他而言是一片空白,杨眉的一切同样是一片空白。 瘦弱的儿子无疑是他的一块心病。 郑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希望走着走着就能看到儿子瘦弱的身影。他以为,只要有钱了就能重新得到一切。人在困境里的想法有时候十分简单。 走着走着,郑和突然想,老太太会不会故意把小宝给藏起来了?刚才去她那里时,他根本就没有进入老太太的房间,还有他以前和杨眉住的房间,小宝也许就在那其中的一个房间里。 郑和猛然折回身,往老太太家狂奔而去。 他来到老太太的家门口,发现门已经关上了。 他趴在那里,从门缝里往里瞧。 他正瞧着,突然他的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他惊惧地一回头,发现是邻居那个肥胖的女人,人家都叫她“胖嫂”。胖嫂笑了声,说:“郑和,你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老太太出门去了。” 郑和说:“她去哪了?” 胖嫂笑笑说:“谁知道,你们一家人又发生什么事了?有钱有房了还不好好过日子,瞎闹什么劲!” 郑和实话实说:“小宝失踪了。” 胖嫂“啊”了一声,说:“怎么会呢?那孩子平常不太言语,可是很乖的呀!” 郑和十分茫然。 胖嫂说:“你有没有去河边找?我有好几回下班回家,看见小宝一个人在河边的长廊上溜达。” 一听胖嫂的话,郑和又飞快地朝河边奔去。 郑和对胖嫂的话不能不信,这个女人虽说平常口舌多,但她说的话有其真实的一面,比如杨眉的一件事。 郑和从深圳回来没几天,他就完全知道杨眉对自己的感情变味儿了。从前无论他们因为什么吵架打架,只要摸黑俩人在床上干完那事儿,一切就烟消云散了。这次不一样,一连几天,杨眉虽说让他上了床,但根本就不让他碰。他等待着,只要杨眉不和他离婚,他就还有机会,他觉得自己这三年欠她太多了,他要慢慢找机会补偿。在深圳的日子里,他想过杨眉会不会去找别的男人。打破的牙往肚里咽,就是她找男人,他又能如何?刚回家时,他以为杨眉一直为他守身如玉,没料到,不到几天,事情就显山露水了。那天,他出门不一会儿,许多人看他走过后就在窃笑私语。他路过胖嫂家门口时,胖嫂把他拉进了家。他说:“胖嫂,你要干什么?”胖嫂“啐”了他一口:“你以为你现在有钱了,老娘就瞧得起你了?呸!”胖嫂从他的背上揭下了一张纸,他一看,纸上画着一只乌龟。郑和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他的血像被点着的汽油燃烧起来。胖嫂冷笑了一声:“小心你家的红杏出墙哦!”胖嫂的话让郑和的火烧得更旺了,他拿着那张画着乌龟的纸怒气冲冲地回到了家。他知道,这乌龟是儿子郑小宝画的,这家里的墙上贴满了郑小宝画的鸟呀鱼呀的动物。 恰巧杨眉和她妈出门了,郑和一进屋就对正在做作业的郑小宝吼道:“小宝,你怎么能这样作践你爸?” 小宝头也没抬,他直呼郑和的名字:“郑和,你别那么大声,你没权利这样和我说话!”郑和呆了。是的,儿子陌生了,不是从前那个和他亲密无间的儿子了。 他长叹了一声,燃烧的火苗慢慢地熄灭了。杨眉回来后,他想质问她,是不是有男人了,是不是已经给他戴上了绿帽子,但他没有那个勇气问。一整天,他一声不吭。晚上,睡下后,他听到自己女人的手机响了一下,他发现杨眉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穿好衣服之后就出了门。郑和也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跟了出去。郑和不知道儿子郑小宝也跟踪过杨眉。郑小宝也是在一个深夜发现母亲浓妆艳抹地出了门,他毫不犹豫地跟了出去。他发现母亲来到了河边,在一棵柳树下和一个男人抱在了一起,然后,杨眉和那个男人去了一栋楼里……那天晚上杨眉没有回家。第二天她回家后,发现郑小宝坐在家门口,用空洞的目光看着高远的天空,杨眉和他说话,他好像没有听见。从那以后,郑小宝总是听不见母亲的话语。他好像梦游般活着。郑和像儿子郑小宝一样跟着杨眉,当然,有不同的细节。杨眉刚到街上,一辆摩托车就停在了她面前,她上了车,摩托车飞驰而去。郑和马上叫了一辆出租车,追了上去。在出租车上,郑和的两个眼珠子盯着前面的摩托车,像要射击出去。无论怎么样,杨眉还是自己的老婆,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别人跑了,他心里憋着一口恶气。摩托车直接开到了一栋居民楼前,郑和也下了车,他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自己的女人和一个高个子男人进了楼。过了一会儿,那四层楼上一间房里的灯亮了,窗帘很快就拉上了。郑和看着那亮着灯、窗帘紧闭的窗口,他不知道里面在上演什么剧目,他只知道自己浑身都在冒汗,浑身都在发抖。他蹲在那里,手在地下摸索,他摸到了一块砖头。他紧紧地握着那块砖头,就像是握着一团炸药,他要毁了一切。他往那楼道口走去。他上楼的脚步十分缓慢,可他手上的砖头早已飞出去了,他似乎看到了飞溅的鲜血。他终于来到了那门前。他在门前站了约摸一刻钟,他低下了高昂而愤怒的头,快速地下了楼,他把砖头朝一个无人的地方狠狠地砸了过去,恶狠狠地骂了声什么,然后朝河边狂奔而去。站在河边,他还是浑身冒汗,他的头热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没有人会相信,在这寒冷的正月,会有个人跳进刺骨的河水里,然后落水狗一样爬上来,凄凉地回家。回到家里,他发现杨眉已经躺在床上了,他看着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的杨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想质问杨眉,但他开不了口。那时,他想,自己现在死了,杨眉也绝不会正眼看他一下。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灰溜溜地钻进了被窝。他听到了杨眉的一声长叹。 9 张雪琴老师到杨眉家家访过,她说郑小宝学习好,但就是不爱说话,性格孤僻,但她还是喜欢这个孩子。杨眉去了张雪琴家,张雪琴也不知道郑小宝的去向。张雪琴是个热心的人,她马上就要去学校找。她们一起来到街上,张雪琴对杨眉说,你去别的地方找,我去学校找,有消息我会打电话给你,你那里有消息也要及时通知我。杨眉十分感动,张雪琴走后,杨眉的手机响了。 是他,崔大庆,他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这段时间先不联系了嘛,怎么又来电话了?杨眉的心情很坏,她对着手机说,崔大庆你有什么事?快说吧!什么?想我,想你妈个头,我可没想你!崔大庆,你他妈的没事就挂了,我告诉过你,我们还是断了,先分开慢慢淡了就好了!放屁!我知道你就是想和我睡觉,除了睡觉,你还能干什么!可怜你?谁可怜我!滚! 杨眉挂了电话,她真想把手机砸了,崔大庆就是那个买手机给她的男人。说实话,这些年,崔大庆帮了她不少忙,要是没有他,她会活得更艰难,但她自己也付出了代价。崔大庆虽说不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就这三年来说,他对她却十分重要。 三年前,在郑和不辞而别之后,杨眉觉得自己一下子被击垮了。郑和在时,无论怎样她都有个依靠,现在,她只能靠自己了。人总得活下去,杨眉伤心过后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刚开始,她通过熟人介绍,到盗版碟批发商那里批了些碟,晚上时在街边摆地摊卖,一天也能收入个10块20块的。可好景不长,没几天,她的地摊就被樟木市文化局文化稽查队给抄了。抄她摊子的人就是文化稽查队的队长崔大庆。那晚的崔大庆显得如狼似虎,他带人收了她的摊儿后就扬长而去。杨眉不依不饶,她大声骂着崔大庆他们,说他们是土匪强盗,不让下岗工人活了!她一直跟在崔大庆他们后面,边骂边要索回盗版碟。 崔大庆在稽查队的门口堵住了不顾一切往里冲的杨眉。他恶狠狠地说:“你再撒泼,就把你关起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杨眉才不怕他:“你有种就关我,反正活不下去了!”崔大庆没办法,只好来软的:“你先回去,明天再说好不好?”杨眉说:“不行,我要你现在就还我碟!”崔大庆没有办法,还她碟是不可能的,可她一直闹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崔大庆从兜里掏出了50块钱给她,说:“你回去吧,这算是我给你的赔偿,别人可没这待遇。”杨眉想了想,收起了那钱,默默转身走了,边走边抽泣着,骂道:“郑和,你这个王八蛋!你一走了之,让我在家受人欺侮!” 崔大庆追了上来,说:“你等等。”杨眉抹了抹眼泪,说:“你还想怎么样?”崔大庆说:“如果你愿意,我想请你帮我照顾一个人,一天给你20块钱。”杨眉看着崔大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崔大庆要她照顾的就是她的老婆。他老婆肺癌晚期,在医院里住着,需要一个人照顾。杨眉第二天就去了,看着病床上躺着的枯槁的女人,她觉得自己十分幸福,没病没灾就是最大的幸福。那个将要离开美好人间的女人对杨眉说了不少话,都是说崔大庆的好话,说他有情有义,自己对不住他,拖累了他。杨眉想,如果郑和不走,他要是得了癌症,她也会好好待他,她愿意被他拖累,但仇恨他离去。 杨眉没想到崔大庆会对她产生那种想法。那天,杨眉回到崔大庆的家里帮他老婆熬鸡汤。鸡汤快熬好时,崔大庆回来了。他进了厨房,看着在忙碌的女人杨眉,他突然从背后抱住了她,嘴巴凑在了她洁白的脖子上,他颤抖地说:“杨眉,你真香。”杨眉大声说:“混蛋,你放开!”崔大庆的力气出奇得大,他非但没有放开,反而把她抱进了卧室。他把她压在了床上。杨眉也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被制服的,她挣扎着一脚踢开了他,爬下床就要往外冲。就在这时,崔大庆跪在了那里,抱住了她的脚,他哽咽地说:“杨眉,你可怜可怜我,我真的想要哇!”接着,男人痛哭起来,杨眉浑身颤抖着,她也流泪了。郑和走后,她没有和哪个男人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也没有哪个男人帮助过她,向她表示过好感。现在,崔大庆的痛哭让她心里顿时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她站在那里有些麻木了。 ***了起来,又抱住了杨眉,杨眉一动不动,她心里在骂着,郑和,你这王八蛋,你在哪里?……从那以后,只要崔大庆和她做那事,她心里就骂郑和,一直骂到高潮,一直骂到自己热泪横流。崔大庆的进入是艰难的,到达的高潮也是无与伦比的。崔大庆在妻子死后就帮助杨眉开了那个小店,崔大庆要娶杨眉,但杨眉没有答应,无论郑和是死是活,她都要等他回来。她还和崔大庆约法三章:郑和一旦回来,他们的关系就立即终止。崔大庆口头上答应了她。有时,杨眉在崔大庆的再三哀求下也动过心,她想嫁给崔大庆。可是,只要她有这个想法,当天晚上她就会整夜地做一个梦。她梦见郑和死了,郑和的鬼魂一直在追着她,她怎么也摆脱不掉。 10 这条叫樟江的河穿城而过,河两边是杨柳依依的长廊。要是不下雨,这里会有不少人,并且大部分都是成双成对的恋人,这里是樟木市恋人的天堂。当初郑和跟杨眉就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缠绵而又甜蜜的夜晚。过去的三年间,在一些寂寞的夜里,郑和会想起他和杨眉那短暂的恩爱的时光,那是他内心的珍藏,是他活下去的重要理由。他是杨眉的一剂良药,他治疗好了杨眉的旧伤。在那些花前月下的日子里,他呵护着杨眉,就像呵护着一朵受伤的花,那时的杨眉是柔弱美好的。他在那时失去了对未来的判断力,在孩子生下来后的一段时间里,也是如此。他根本就没有料到生活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他没有品味出爱情的滋味就深陷其中了。有孩子后,生活起了变化,比如钱不够用,杨眉开始有了火气,争吵不可避免地来临。作为男人,郑和经常这样告诫自己,要有气量,不要和自己的老婆过不去。因此,每次吵架他都是以失败告终。奇怪的是,郑和并没有为此失去信心,他心里一直有个幻想,以后有钱了,日子就会像从前一样舒心,幸福就会像花儿一样开放。如果说他们婚后几年的日子在以吵架为乐趣中可以维持下去的话,那么,他们夫妻俩双双下岗之后,他才真正陷入了一个可怕的黑洞。 郑和在长廊上走着。 他边走边喊着儿子的名字,“小宝——” 没有人回答他,他听到的是河水咆哮的声音。因为暴雨,上游的山洪冲刷下来就会有咆哮的声音。 他全身湿透了。 他不知道自己出门时带的伞跑哪去了。 或许他根本就没带伞。 郑小宝刚学会走路那阵儿,郑和经常在和杨眉吵架后带小宝到河边玩耍,小宝看到河里的游鱼时,会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小宝看游鱼时眼神非常迷离。小宝在看他们夫妻俩吵架时的眼神也是非常迷离的,他曾经捕捉到儿子的眼神,儿子的这种眼神也是他心痛的一种因素。它像一根针,经常深深地扎进他的心里。现在,郑小宝失踪的罪魁祸首就是他郑和,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当初离家出走就是个错误,最起码他没有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他和儿子感情的疏远就是因为他的出走。儿子不会考虑他在深圳的艰难困苦,就像不在乎他带回了多少财富一样。 如果说在深圳的岁月里,郑小宝的目光是一根刺痛他的针,那么,杨眉娇艳如花的笑靥是他疗伤的药。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他尽量地忘记杨眉凶恶的母老虎的模样,他一次一次地将她柔美的笑靥如放电影一样重现,他会回忆着那些美好的细节在凄风苦雨中甜蜜地入眠。比如杨眉生完孩子时的那次欢笑。杨眉说她想吃乡下的土鸡汤了,城里的饲料鸡炖出的汤肥腻而无味。郑和一下班就搭晚班车往几十里外的乡下赶。回到家后,他提了两只土鸡就往回走,可是那时没有班车了。为了让妻子尽快地喝上土鸡汤,他从乡下走回到城里。那时,天已经快亮了。他没来得及休息,就杀了鸡,把鸡炖在了锅里。那应该是一个美丽的清晨,杨眉一醒来就闻到了土鸡汤的浓香。她看着眼睛熬红的郑和,笑了,那笑容真美,让郑和一生也忘不了。她轻轻地对郑和说:“你一辈子都会这样对我吗?”郑和肯定地点了点头。在深圳的三年里,他也有过欲望。他会想起杨眉香软的肉体和她迷人的体香。他寂寞的心在油锅里煎熬。黑暗中,他一次又一次地想着杨眉手淫,用自慰来解决自己身上人性的问题。他也想过去找一个女人,哪怕一个廉价的妓女,但他没有那个勇气。几次冲动着要去,但都被杨眉的笑容击垮了,他做不到放弃对杨眉的迷恋而进入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体。一次,他和一个同是沦落的人坐在一个街角,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活色生香的女人,那人在谈论他的老婆,他说他老婆在老家有个相好的,每次回家,老婆和他做完爱后,都会说他比她相好的厉害,他有一种满足感。郑和说他是混蛋。他笑了笑,说:“谁又不是混蛋呢?我又能怎么样?女人不是用来思念的,你不在时,她也需要安慰。”郑和无言了,那个晚上,他第一次梦见杨眉被别的男人压在身下,杨眉快乐地**着,而且说:“你真厉害,比我丈夫强!”郑和看着那情景毫无办法,自己全身的血管要爆了,也动弹不得,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见。他醒来时浑身冷汗,黎明前的黑暗压迫着他,他用手狠狠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嘶哑地干号起来,一直到天明。 在这个湿漉漉的雨夜里,郑和怀着一颗湿漉漉的沉重的心,不知该往何处寻找自己的骨肉或找回曾经的爱。 11 每次和崔大庆约会,杨眉都怀着复杂的心情,负罪感、快感……交织在一起。她知道郑和如果不死在外面,就一定会回家,她的等待相当的困难。精神和肉体的折磨让她在黑夜中忍耐。她恨郑和又爱郑和,她渴盼他回来又害怕他回来。每次和崔大庆约会完,她在回家的途中都会想起一个被生活击垮的男人头发散乱、衣衫褴褛、疲惫地在空旷无助的街上行走的情景,那像流浪的老狗一样的郑和会击中她内心最柔软的部位。那时,她怎么恨也恨不起来了,她甚至恨自己的粗暴赶走了郑和。如果郑和不用政府发的那200块钱去买彩票,或许她不会对他暴怒,或许他也不会走。她弄不明白郑和为什么会把他们一家一个月的生活费全买了彩票。那天晚上,郑和回家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电视机,他不吃也不喝,满脸苍凉地盯着电视机。她说的话他一点都听不见。他是不是傻了?当看到电视上福利彩票摇奖时,他的眼睛明亮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彩票,双手颤抖地等待着。郑和的目光随着电视节目的结束黯淡了下去,他无力地坐在那里,手上的彩票滑落到地上。杨眉看着那些彩票,知道那200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刚开始时,她只是喃喃自语:“郑和,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她的泪水淌了下来,随即,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她操起一个椅子,朝郑和砸了过去……郑和的头上流出了血,他呆呆地望着她说:“你杀了我吧!”杨眉扔掉了椅子,她抱住了郑和鲜血直流的头,哽咽地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你是男人啊——”她不知道男人心中也有痛,也会有撑不过去的时候。 在此之前,郑和虽说没啥本事,但也不是那种十分有魄力的男人,但他在杨眉心中还是根主心骨。杨眉母亲的那场大病就说明了许多问题。一个贫穷的家庭如果有人生病,而且是大病,那无异于落井下石。杨眉因为家中无钱而烦躁不安,她还和郑和吵,骂郑和没有本事。郑和当然也会生气,他说:“我是没本事,你当初怎么不找个有本事的!”杨眉气得扑上来抓挠他。他带着伤痕出了家门。郑和两天后才回来,他把一大沓钱给了杨眉,杨眉问他,这钱哪来的?郑和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娘们,快送医院去吧!”许久以后,杨眉才知道这钱是他回乡下去找亲戚朋友凑的。让杨眉难以释怀的是,为了给老太太治病,他三天两头去卖血!看着日益消瘦的郑和,杨眉揪心,她温柔地靠在郑和的胸膛上,一肚子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郑和抚摸着她光洁柔滑的背,轻轻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 杨眉来到了老太太家,她发现老太太的家门紧锁。这时,胖嫂又出现了,她对杨眉说,你妈出去了,刚才你老公来过,他去河边了。杨眉一听她的话,就走了,她没有搭理胖嫂。因为胖嫂的嘴巴,现在街坊邻居都知道她偷汉子。她恨胖嫂。胖嫂是在杨眉和母亲的一次吵架中得知杨眉和崔大庆的事情的,母亲说杨眉的不是,杨眉一怒之下和母亲吵了起来,来劝架的胖嫂自然就知道了这事,再经过她一渲染,事情就变得极具可听性,而且适于传播。母亲说郑和还是她丈夫,要她检点。杨眉接受不了母亲的话,对于母亲,她不知怎么说才好。母亲说郑和不好,杨眉也来气,母亲替郑和说话,杨眉更来气。 杨眉来到了河边。 她在细雨飘扬的河边找到了郑和。 郑和无奈地对她说:“没有,河的两边的每个角落我都找遍了,没有。” 杨眉咬着牙说:“郑和,你这混蛋,儿子要是找不回来,我就和你没完!” 郑和叹了口气。 他们一起往家的方向走去。 走到家门口时,他们看到了老太太。老太太站在楼门口的空地上等着他们,她撑着一把黑布伞。那把黑布伞已经陈旧了,郑和记得这是他在厂里当技术员时获得的奖品。老太太见了他们就说:“你们回家去等消息吧,我到派出所报过案了,他们有消息会打电话给你们。什么事都悠着点,以前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现在你们有钱了,就好好过吧,怎么折腾也就那么几十年,唉!” 说完,她就走了。 杨眉和郑和都挽留她,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郑和追上去要送她,老太太对他说:“郑和,回吧,我还走得动,我那女儿脾气犟,你往后多担待点,我不多说了,你回吧!” 郑和看着老太太消失在黑夜的风雨之中。 12 回到家里。杨眉去洗澡。 盥洗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坐在客厅里沉默的郑和心乱如麻。今晚,他绝对没有和杨眉**的欲望。 他木然地看着墙上的那条鱼。 那条鱼在哗哗的水声中鲜活起来,郑和突然想起许久以前带儿子去河边看游鱼的情景。儿子那鲜活的眼神完好如初。郑和心痛了。 13 郑和和杨眉躺在一张大床上。 他们并排躺着,像两具尸体,一动不动。 他们都在黑暗中睁大着双眼。 卧室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响着,一切如此寂静。 郑和的一声叹息打破了寂静。 紧接着,郑和自言自语起来。 他在说一件事,一件好像和妻子杨眉无关的事情,他的叙述平静极了。 “我知道我是个无能的人。不能让你和小宝过上幸福的生活是我的罪过。在一次我们打架后,我的膝关节被你踢伤了。我是一拐一拐离开家的,离开家时,你睡得很香。我去看过小宝,他躺在一张小床上,睁着眼睛。我坐在他的床边,摸着孩子的头,我说,小宝睡吧!小宝一动不动。我没有告诉孩子我要离开了,走出他房间时,我听见孩子在说,爸爸,你和妈妈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我转身看了他一眼,什么没说就走了。我想,我去深圳赚很多钱回家后,就一定不会和你吵架了。我万万没想到深圳并不是遍地都是钞票让我捡。我捡过垃圾,在工厂里打过工,一切都那么不如意。除了勉强能维持自己的生活,我连返家的路费也没有,我不敢让你们知道我的困境和对你们日益揪心的想念。我就这样像只耗子一样在深圳过了三年。我没想到,大年三十的那天早上我会发,那是一笔横财。你不是问过我那笔钱是怎么来的嘛,你的猜测是对的,凭我,根本就赚不了那么多钱。那的确是笔横财。那天早上,我在街上游荡,我来到一个垃圾桶的前面,垃圾桶的垃圾中露出了皮箱的一角,我扒开垃圾。垃圾很臭,我已经习惯这种恶臭了。我把垃圾扒开,提出了这个皮箱。皮箱很沉,我左顾右盼,看没人发现,就飞快地回到了住处。那是比狗窝还要糟糕的住处。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皮箱,我没有想到这是一箱子钱……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哎——” 郑和说完了。 一切又归于寂静。 郑和觉得身上有点热,那是他大腿的部位,他把手伸向了大腿。 那是一只手,是杨眉的手放在了他的大腿上,她的手今天出奇的温热,而不是冰凉。 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接下来的事情有些出乎郑和的预料。 杨眉的身子朝他压了过来,那是充满弹性的身体。他紧紧抱住了她。她完全地为他舒展地打开了,没有一点拘束和犹豫……他们进行了一次持久的战斗,不过,这次战斗中没有人受伤。他们俩都流着泪完成了这次肉搏。完事后,郑和一个人来到了卫生间,他看着镜子里眼睛血红的自己,心里怪怪地难受,他以为杨眉在高潮后会对他说:“你比崔大庆强!”但是她没有说。郑和突然发现镜子中的那个人变成了崔大庆,他浑身颤抖着,他想把镜子砸碎。他没有那样做,他阴险地笑了,他用奇怪的声音对镜子里的崔大庆说:“崔大庆,我比你强!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得到杨眉了,杨眉永远是我郑和的!崔大庆,你去死吧!”郑和在这些日子,一直想去找崔大庆,现在,他觉得没有必要去找他了。镜子里的崔大庆消失了,重新出现了郑和的脸,不过,那脸已经扭曲了。他的双瞳里流下了两行冰凉的泪水。 14 天亮了,郑和悄悄地起来熬粥,妻子杨眉还在沉睡。她的面容安详,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郑和羡慕杨眉能够沉睡,能睡也是一种福气。他就没有睡着,他和杨眉做完爱后就一直在想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他甚至想杨眉和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情景,但是更多的是想这么多年来的酸甜苦辣以及儿子冷漠的目光。他希望电话铃声突然想起,有人会告知他儿子的消息。他穿好衣服后,走到了床前,他俯下身,在杨眉光洁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一吻让他的心颤抖了一下。 等杨眉起来,他已经把粥熬好了。 郑和以为杨眉的态度会从昨夜后改变,但是他错了,杨眉没有给他好脸色。杨眉一出来,郑和就笑脸相迎,他讨好地说:“眉,吃饭吧,我已经做好了。”杨眉还是冰冷着脸,她没好气地说:“你还吃得下饭呀!”杨眉说完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愣愣地看着墙上的那条鱼。郑和见她这样,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杨眉的脾气。他没有再提吃饭的事情,尽管他自己已经很饿了。 郑和迟疑了一会儿,也坐在了沙发上,他和妻子一样,出神地看着墙上的那条鱼。 他们一直坐着,气氛十分沉闷,郑和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话一到口中就缩回去了。 那条鱼也一直和他们对峙着,它不知道他们内心里想的问题,又好像洞察了一切。 到了中午,电话铃终于再度响了起来。在此之前,电话铃响过几次,那是他们的亲戚们打来安慰或者问询的电话。这电话会是谁打来的呢?他们相互看了看对方,他们谁都希望自己赶快接这个电话,可他们谁也不主动去接。电话响了一会儿后,杨眉突然朝他大声吼道:“死人,快接电话呀!” 郑和这才赶紧拿起了电话。 杨眉看着郑和接电话的神情就知道事情不好。郑和的神色由惊喜变成绝望,放下电话后他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杨眉惊叫了一声,她过去抱着郑和的头,大声说:“郑和,你说,到底怎么啦!” 郑和醒转过来,他的第一句话是:“小宝,小宝他死了!” 杨眉没有晕倒,她只是说:“郑和,这不可能,我们的儿子不会死,不会!” 原来,那电话是公安局打来的,说是在河下游的一个乡村发现了一个少年的尸体,那个尸体的特征和报案的小宝十分相似,让他们赶快前去确认一下,尸体现在放在樟木市火葬场的冷库里。 他们什么话也没有了,打了个的士往火葬场奔去。 郑和仿佛被什么东西掏空了身体,显得虚弱无力。 杨眉在车上流下了泪水,她和郑和紧紧拥抱在一起。 15 郑和和杨眉走出了火葬场的大门,天空出现了阳光。郑和说:“天晴了。”杨眉说:“是呀,天晴了。”他们的脸上有了红润,他们看到的那个少年的尸首并不是他们儿子,所以他们内心有了一种喜悦。他们相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还在这个城市或者另外一个地方活着。这当然是他们最美好的愿望,在没有找到儿子之前。在回家的路上,杨眉的手和郑和的手相握着,像从前在河边恋爱时那样相握着。郑和想,如果找到儿子,幸福生活就会开始! 他们一进家门,呆了! 他们分明看到儿子搬了个凳子站在上面,在用彩笔描绘那条墙上的鱼,父母亲的回来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现他们。郑小宝十分认真地描绘着那条鱼,那条鱼被他描绘得丰满而且色彩分明。 杨眉目瞪口呆了一会儿后就大怒了,她冲了过去,一把抓下了郑小宝,大声说:“你这个小王八蛋,你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你吓死我们了!”郑小宝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她,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杨眉气坏了,她狠狠地给了小宝一耳光!郑和也暴怒了,他过去推开了杨眉,说:“你不要打我儿子!”杨眉冲过来和郑和扭打在了一起,她说:“他不是你的儿子,他是我儿子,我就要教训他,你他妈的管不着!……”郑小宝没有理他们,他们怎么打仿佛已经不重要了,他还是站在凳子上,描绘那条鱼。 (原载《福建文学》2003年第10期) ------------ 致命伤 1 朱小亚的头撞在了路边的梧桐树上,起了个乌青的包,伤处还擦破了点皮,渗出了些血水。她到附近仁爱医院的门诊部做了简单的处理,消了消毒,并且上了点药。给她处理伤口的护士有着一双迷人的眼睛,就是朱小亚这样的大美女也被她给迷住了,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护士叫黄倩,她似乎看穿了朱小亚的心思,笑着对朱小亚说:“你很漂亮!” 朱小亚觉得伤处十分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伤口里面钻,她朝黄倩笑笑:“你也很漂亮!” 黄倩说:“你不用担心,像这种伤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朱小亚说:“谢谢你!看来我们有缘分,要不是我撞伤头,就不会来到医院,也不会认识你,我们交个朋友好吗?” 黄倩笑着答应了她。她们就相互留了电话。朱小亚和黄倩道别后,走出了医院的门,她觉得有点冷,这可是闷热的夏天。在闷热的夏日里感觉到寒冷,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朱小亚叫了个的士,上车后她就让司机往她居住的绿雅小区驶去。 夜色中的赤板市沉湎在迷离妖冶的灯火之中,她感觉到在街上行走的人都像魂一样飘着,没有重量。的士开出了一段路,朱小亚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看了看,是同事张强发给她的一条手机短消息:“小驴问老驴:‘为什么我们天天吃干草,而奶牛顿顿**饲料?’老驴叹口气说:‘咱爷们比不了,我们是靠跑腿吃饭,人家是靠胸脯吃饭!’” 朱小亚笑出了声。的士司机瞟了她一眼,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笑。朱小亚没有理会的士司机,她把这条手机短消息发给了刚刚才认识的护士黄倩。张强一直在追求朱小亚,但是朱小亚离过一次婚,对男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或者说是不信任,她不认为男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安全感。张强对她大献殷勤的时候,朱小亚会觉得厌烦,这让张强十分郁闷,弄不清楚朱小亚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而朱小亚好像永远也不会告诉他自己心里头的事情,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张强却不死心,还是穷追不舍,不能正面进攻,就改用迂回战术,发个手机短消息什么的,加强自己在朱小亚心中的位置。 给黄倩转发完那条手机短消息后,朱小亚就删掉了它,她从来不保存张强发来的手机短消息,无论它有多么精彩。 回到家后,朱小亚脱了个精光。她喜欢在家里自由自在的,裸体是一件舒服的事情,没有任何的牵绊。况且,她的身体是那么的迷人,就连她自己,也会被自己的美体迷住,有时她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老半天,还朝镜子里的自己飞媚眼。以前她不会这样,自从离婚后,她就无拘无束了。有时,她也会认为自己是不是太自恋了,可想想,自己都不爱自己,那活着真的是没什么意思。 朱小亚洗完澡,对着卫生间里的梳妆镜,皱了皱眉头。额头上贴着创可帖的那个包什么时候才能够消掉呢?虽然黄倩和她说了没事,两三天就好了,但是她还是担心明天上班被同事们看到了,起到不良的效果。这也真是奇怪了,怎么会撞到那棵树上去呢?今天傍晚,她和往常一样,下班后就在办公楼外面的9路公共汽车停靠站等车。她站在那棵梧桐树旁,突然,她感觉到被人用力推了一下,头就撞在了树上。等车的人不少,可是却没有人站在她后面,是谁推的她呢?朱小亚百思不得其解。 到这个位于赤板市武进路阳光写字楼15楼的地中海广告设计公司上班是一年前的事情。她上班的第一天晚上回家,也是站在那棵梧桐树旁等公共汽车,当时她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但是回家之后,丈夫王自亮就用奇怪的目光审视她。她问王自亮:“你觉得我今天有什么不妥吗?”王自亮慌乱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从那以后,王自亮老是用怪异的目光看她,渐渐地也不和她亲热了。在一次**中,王自亮惨叫了一声,从朱小亚的身上翻了下来。惊魂未定的王自亮慌忙穿起衣服,就离开了家。从前的王自亮可不是这样的,就是在和朱小亚做完爱后,他还要抱着她亲个不停,希望重新燃起朱小亚的激情,企图来第二次,第三次……朱小亚感觉王自亮是个永远不知道满足的男人,这给她带来了快乐,也让她疲惫。朱小亚在王自亮离开之后,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王自亮怎么就突然对自己失去了兴趣,难道他在外面有了新的女人?不久,王自亮就和她提出了离婚。离婚虽然对朱小亚来说是个打击,但是她不是那种纠缠不清的女人,她很痛快地答应了王自亮的要求。他们办完离婚手续之后,朱小亚提出来一起最后吃一顿饭。王自亮拒绝了她,匆匆逃离。朱小亚生气地朝他离去的背影说:“就是有了新的女人,也没有必要这么着急赶回去呀?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要和我离婚?!我死得真是不明不白!”王自亮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反而跑得更快了,仿佛朱小亚是一场瘟疫! 王自亮究竟为什么和她离婚?和她傍晚下班时头撞在梧桐树上又有什么关系?朱小亚百思不得其解。 2 凌晨2点左右,朱小亚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她感觉到像是有人在房间里。谁会在她的房间里呢?朱小亚打开了床头灯,她环视了一遍房间,什么人也没有看见。她松了口气,下了床,打着哈欠朝洗手间走去。这时,仿佛有个黑影跟在她后面,她浑然不知道。朱小亚以前很少有夜尿的,大都是一觉到天明。可最近老是半夜就醒来,而且总是醒来后会感觉房间里有人。这是怎么回事?她实在没有办法回答自己。 朱小亚刚刚从坐便器上站起来,她就发现一个黑影朝自己扑了过来。 朱小亚尖叫了一声,她的尖叫声撕裂了夜晚的宁静。可是有谁会在乎朱小亚的尖叫呢?现在的人似乎越来越冷漠和无情了。 朱小亚浑身颤抖,一阵一阵地发冷。那黑影不见了,是不是扑在她的身上和她融为了一体?朱小亚十分恐惧,她回到了床上,用空调被裹住了瑟瑟发抖的身体。她突然想给谁打个电话。王自亮?张强?都不是她想要说话的人。其实,朱小亚没有自己真正意义上可以无话不谈的女友,一直没有。在学校里的时候,因为她漂亮和傲气,很多同性都不愿意接近她,就是有些女同学接近了她,还是很快地离开了她。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她就和王自亮谈恋爱,也没有交上其他的女友。朱小亚猛地感觉到了巨大的孤独,她躺在床上,不敢关灯了。她不关灯就睡不着觉,今夜,她宁愿睡不着觉也不会关灯了。 朱小亚突然想起了护士黄倩,她想给黄倩打个电话,可和黄倩说什么呢?说她看到了一个黑影,说黑影进入了她的体内?谁会信呢,况且这深更半夜的,你好意思打电话骚扰人家?她才认识黄倩不到一天的时间。朱小亚的情绪糟透了,额头上的伤也疼痛起来,像有什么东西在伤口钻进钻出。 朱小亚还是决定打电话给王自亮。 朱小亚拨通了王自亮的手机,心里庆幸他的手机号码没有换掉。 “喂——”王自亮的手机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显然这个女人是被手机的铃声吵醒的,说话十分不耐烦,“你谁呀,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打什么电话嘛!” 朱小亚猜这个接电话的人是王自亮的女朋友,她就阴沉地说:“我是朱小亚,别啰唆,快叫王自亮接电话!” 女人的口气也变得粗野起来:“朱小亚是谁呀?你找王自亮有什么事情?” 朱小亚气不打一处来,咬着牙说:“贱货,别废话,快叫王自亮接电话!” 女人正要说什么,有人抢过了手机,那人对朱小亚说:“小亚,我们不是离婚了吗?你还找我干什么呢?” 朱小亚听到王自亮这样的话,顿时无语了。是呀,她现在和王自亮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还打电话给他干什么呢?还骂他的女朋友,你以为你是谁呀?朱小亚叹了口气,挂了电话。想起王自亮当初苦苦追求自己的情景,朱小亚就觉得心里一阵恶心。当初他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说什么爱她一辈子,说什么为了她做牛做马也愿意,说什么要和她永远不分离……可是,他就那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她,莫名其妙地和她离了婚。一定是因为那个女人,他有了别的女人就离开了她,男人的话真是不能够相信!男人的话要是能够相信,那么母猪也会上树。 朱小亚还是觉得冷,她不知道怎么坚持到天明。 电话铃响了起来,朱小亚看到来电显示的是王自亮的手机号码,她迟疑了一下,是接还是不接呢?朱小亚听着电话不依不饶的铃声,最终还是拿起了电话:“喂——” 王自亮说:“小亚,你怎么把电话挂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朱小亚说:“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不是离婚了吗!” 王自亮说:“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了?” 朱小亚说:“关你什么事情,我就是死了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王自亮说:“小亚,你不要这样说话,我也是关心你,才把电话打回来,问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小亚说:“你要我怎么说话?你关心我?笑话,天大的笑话!我发现你现在说谎一点都不脸红。你是让我不要再打电话给你了吧!吵醒了你们的鸳鸯梦了吧!” 王自亮说:“你的情绪很不好,我们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好吗?我也有话要和你说。” 朱小亚说:“还吃什么饭,有什么好吃的?当初离婚时,我想和你吃顿分手饭,你也不给我机会,现在怎么就想起来要和我一起吃饭了?” 王自亮说:“不管怎么样,明天中午我在老地方等你,你来不来,我都会在那里等你的。” 王自亮说完就挂了电话,朱小亚愣愣地待在那里,手上拿着的电话听筒也僵在了耳边。她额头上的那个乌青的包疼痛着,身体也一阵阵地发冷。她好像听到窗外面有人在说话,那说话的声音十分轻微,她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3 朱小亚为了遮住额头上乌青的包,特地戴了顶太阳帽,帽子压得很低,覆盖了她整个额头。她相信,没有人可以看得到她的伤处。朱小亚下了公共汽车,她看了一眼昨天傍晚撞伤自己额头的那棵梧桐树,梧桐树沉默着,不会告诉她任何秘密。朱小亚感觉树干上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自己,那是谁的眼睛? 朱小亚走进办公室,发现桌子上的电脑旁边放着一束鲜艳的玫瑰花,几个男女同事都笑着看她。朱小亚没有摘掉帽子,她也不想摘掉帽子,她不希望同事们看到她额头上的包,就像不希望别人看到她的内心一样。平常和她比较谈得来的女同事陆雯走到她面前,笑着对她说:“小亚姐,你不热呀,在办公室还戴着帽子?” 朱小亚也笑了笑说:“不热,不热!” 陆雯觉得朱小亚今天特别奇怪,平常她可不是这样的。每天朱小亚一来到办公室,就喊热,本来凉爽的天有时被她喊了后,也似乎变热了。陆雯不好说太多什么,因为朱小亚身上有种不让人接近的力量。陆雯说:“不热就好,不热就好。” 朱小亚说:“雯子,这花是怎么回事?” 陆雯摇了摇头说:“我也刚刚到办公室,我来之前,这花就在你的桌子上了。” 朱小亚拿起那束花,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东西,连一张小纸片也没有,她根本就不知道是谁送的花。一个男同事说:“小亚姐,那花是我替你收下的,是花店的人送来的,我问过他,是谁让他送的,但是他没有说,他只是说一个客人让他送的,而且要替客人保密。” “奇怪了,真是奇怪了!”朱小亚喃喃地说,她的目光在鲜艳的玫瑰花朵上游走。 这时,陆雯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干起自己的事情来了,至于朱小亚和玫瑰花,她不会想太多,很多工作等着她去完成呢。朱小亚的心情和陆雯不一样,她有些迷惘又有些焦虑。额头上的伤疼痛着,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破损的伤口爬进爬出,奇痒无比。她不敢用手去抓,她有个十分平常的经验:伤口发痒是快好的征兆。朱小亚强忍着疼痛和奇痒,她拿着鲜花走出了办公室。 朱小亚认为这束鲜花是张强送的,他以前也这样干过。朱小亚心里对鲜花有种本能的抵触,她不喜欢谁给自己送花,因为当初王自亮追求她的时候,每天都给她送花,结婚后,就不送了,后来连家里的花也不买了,再后来,他就莫名其妙地和她离了婚。那花就是一种道具,毫无意义的道具。当时,她为这种道具感动过,可现在,她对花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就是谁把全世界的花都摆在她的面前,她也会无动于衷,甚至产生厌恶的情绪。就在朱小亚认定这束玫瑰花是张强送的时候,她内心的厌恶情绪油然而生了。 张强不和她一个办公室。当朱小亚出现在张强的办公室时,张强和在这个办公室办公的同事们都有些吃惊,他们以为朱小亚给张强送花来了,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结果让人们十分失望,甚至有些替张强难过。 朱小亚把那束玫瑰花扔在了张强的桌子上,脸色阴沉地说:“张强,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不要给我送花,我不喜欢花,也不喜欢你!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这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 张强惊讶地看着朱小亚,等朱小亚气冲冲地走出门后,他才反应过来,自言自语道:“这花是我送的吗?见鬼了!”他拿着花追了出去。张强来到朱小亚的办公室,站在她面前委屈地说:“小亚,这花不是我送的,真的不是我送的。” 朱小亚抬起头,瞪了他一眼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情要敢作敢当!我本来不想说你什么的,但是现在我要对你说,我瞧不起你!”朱小亚一把夺过张强手中的那束玫瑰花,扔在了废纸篓里,然后故作轻描淡写地对张强说:“你可以走了,既然花不是你送的,那么一切和你都没有关系了!” 张强的脸涨得通红,他转身就离开了。那时,所有的人都相信,张强气坏了! 朱小亚的心情十分灰暗。 她根本就没有情绪工作,她看到电脑上自己没有完全设计好的那个平面广告图案,心里烦躁不安!那个图案仿佛是一张扭曲的丑陋的脸,让她恶心。她真想把这个图案删除了,可客户等着要呢,今天要是交不了稿,客户不找她,老板也要找她算账了!她只好硬着头皮把这个平面广告图案设计好,目前,她找不出不要工作的理由。朱小亚的目光偶尔落在了废纸篓上,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那束刚才还鲜艳欲滴的玫瑰花怎么突然全部枯萎掉了,仿佛在她的废纸篓里放了很长很长时间了? 4 可以这样说,自从昨天傍晚朱小亚的头撞在树上后,她的心情就变得糟透了。她做完那个平面广告图案,发给客户审稿之后,就到经理那里请了半天假,匆匆赶往医院。她感觉额头上那个乌青的包又痒又痛,要裂开似的。如果不到医院去看看,她会更加烦躁不安的。 那个看上去很有经验的五十多岁的男外科医生替她检查了伤处,告诉她没有什么问题,破损处已经愈合,那个包也在消肿,估计两三天就可以痊愈了。听了医生的话,朱小亚的心情轻松了许多,本来就是很小的碰撞,没有必要如临大敌。她去门诊部的治疗室处理了一下伤处,就戴着那顶太阳帽出了医院的门。今天她没有看到黄倩,也许是她今天休息,来的时候,她还真的希望看到那个美丽的护士。 朱小亚刚刚走出医院的门,她的手机就响了,是她前夫王自亮打来的。朱小亚想起了昨天晚上王自亮说的话,他今天中午要和她一起吃饭。果然是关于吃饭的事情,王自亮说他在嘉伯酒家等她了,让她赶快过去,说是有什么事情要和她谈。朱小亚本来都忘记了这件事情,准备看完医生就回家的。也许是医生说她的伤没有大问题,心情放松了的缘故,她改变了主意,决定去赴王自亮的约。 嘉伯酒家离仁爱医院并不远,坐公共汽车四站地就到了。从公共汽车下来后,到嘉伯酒家还要走大约50米的路。朱小亚刚刚下公共汽车,她就看到离公共汽车停靠站几米远的一个垃圾桶前面围了许多人,还有一辆警车停在街旁,警灯还一闪一闪的。又出什么事了?这年头,每天都会有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朱小亚不是那种猎奇的人,但是她还是被吸引了,挤进了围观的人群。她看到一个警察正把一条白生生的纤细的人腿放进一个塑料袋里。朱小亚看到那条人腿,就一阵恶心,不敢再看了。但是她在人们的七嘴八舌中,得知了关于这条人腿的一些情况。原来是一个拾荒者在垃圾桶里翻捡垃圾的时候,发现了这条人腿,拾荒者害怕极了,就报了警。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就传出了这样的言论:“有女孩被分尸了……” 朱小亚来到嘉伯酒家时,王自亮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了。 王自亮说:“小亚,你怎么了?戴着这顶帽子,不伦不类的!” 朱小亚坐了下来,没好气地说:“我是不伦不类的,你知道是谁让我变得不伦不类的吗?” 王自亮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朱小亚说:“王自亮,我发现你越来越会装傻了,不是你,我会变成这样不伦不类吗?” 王自亮笑笑说:“小亚,你完全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也是不对的,我在离婚前就提醒过你很多次,可你就是不听我的话,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害怕你那样……” 朱小亚说:“你什么时候提醒过我?你提醒过我什么?” 王自亮说:“我就知道你把我说过的一切都忘记了,或者你根本就没有听到我和你说的话。你让我恐惧!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和你离婚的真实原因。” 朱小亚被王自亮说得迷糊了。她根本就不知道王自亮和她说过什么,也许是他在梦中和她说了些什么,他把梦中的话当成现实中的语言了?朱小亚在王自亮点的菜上来后,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她的眼前晃动着那条白生生的腿。王自亮边吃边说:“今天约你出来,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把有些话说明白,我们离婚也有几个月了,我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你真的不要再在深更半夜来电话了!” 朱小亚看着这个曾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那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一点障碍也没有。朱小亚说:“你今天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让我不要再打扰你?你想过没有,我们离婚后,我究竟给你打过几次电话?” 王自亮说:“你难道忘记了,你经常深更半夜打电话给我?有时说上两句莫名其妙的话,有时根本就不说话,但是我知道是你,我可以感觉到你呼吸的声音,我听得出来你呼吸的声音。” 朱小亚又被他说糊涂了,自己根本就没有给他打过几次电话,怎么就变成经常了呢?而且……朱小亚觉得王自亮在胡说八道,她对王自亮说:“你怎么这样说话,在你看来,我是个死皮赖脸的人,一直缠着你?” 王自亮说:“我没有那样说,但是我总觉得你有问题。你知道我离开你也是万不得已,我实在无法忍受你了。” 朱小亚说:“王自亮,你说我究竟有什么问题?你为什么要把责任全部推到我身上?明明你在外面有了女人,不说一声就离开了我。我成全了你,和你离婚,可到头来,你却把责任全部推到我的身上。你怎么能够这样?你原来不是这样的人呀!” 王自亮叹了口气说:“小亚,我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真的!我没有害你之心,的确是你让我感到了恐惧,我才离开你的。唉,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了,可是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你竟然不知道,这出乎我的预料。我以为你自己一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看来你真的是有问题。” 朱小亚说:“我有什么问题,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让我死个明白!” 王自亮说:“你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吗?” 朱小亚点了点头。 王自亮说:“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你当时在干什么,如果你知道,你不会这样和我说话的。你或者只是记得我做不下去,离开了你,离开了那个家。你不知道真相,真相是什么?现在,我告诉你,你当时……” 朱小亚听完王自亮说的话之后,脸色变成了猪肝色。难道他说的是真的,自己怎么会那样?她神色仓皇地站起来,离开了嘉伯酒家。朱小亚走在街上,阳光十分的惨烈,她突然想起了那条白生生的腿,另外一条腿又在哪里?还有那个身体的其他部位?朱小亚的背脊一阵阵地发凉。 5 朱小亚回到家里就脱光了衣服,她赤身裸体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她站在卧室的落地镜前,看着自己曲线玲珑而又洁白如玉的身体。她撕掉了额头上的创可贴,伤口已经结了疤。那个包消了很多,但还是泛着青色的光。朱小亚皱了皱眉头。她回味着王自亮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她怎么可能像王自亮说的那样呢? 朱小亚来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干什么好。 她随手拿起了一本书,翻了几页,就没有办法看下去,便顺手一扔,不再管那本书了。朱小亚的脑海里老是重复浮现那个画面——王自亮描述的那个画面:王自亮和朱小亚搏斗般做着爱……突然,朱小亚的眼睛里出现了一道红光,她吐出了血红的舌头,像一条毒蛇吐着血红的信子,她的脸变得纸一般的白,她伸出双手,使劲地抓挠着自己的乳房,直到抓出一条条血道道,她边抓着自己,边说着让王自亮恐惧的话:“我是你的地狱,我是我的地狱……”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定是王自亮胡说八道! 她从来没有那样过,她自己心里明镜一样清楚。 她虽然工作压力很大,但是从来没有因为什么而产生心理上的变异,这一切都是王自亮编的鬼话,他想把一切责任推脱得干干净净。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她并没有要他承担什么责任,他们没有孩子,房子是朱小亚买的,离婚时也说好了给她,其他没有什么问题。王自亮这样说的目的难道仅仅是为了让她不要再打电话找他?如果就这么简单,朱小亚根本就不愿意去多想什么,可朱小亚实在想不出什么复杂的原因。 朱小亚此时真想找个人说话,随便说什么都可以。 朱小亚给黄倩打了个电话。黄倩好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朱小亚说:“黄护士,你下午上班吗?”黄倩说:“不上,今天上下半夜的班。”朱小亚笑了笑说:“我想请你到我家里来玩,你看如何?”黄倩考虑了一下说:“那好吧,你告诉我地址,我一会儿就过来。”朱小亚开心地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了黄倩。挂了电话之后,朱小亚就在想怎么样和这个新朋友说话,是无话不谈呢,还是有所保留?朱小亚认为自己是应该有个好朋友了,否则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活活地把自己闷死。 黄倩的到来,对朱小亚来说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可以这么说,黄倩是第一个踏入朱小亚家的朋友。在此之前,朱小亚从来没有邀请过哪个人到自己的家里来。朱小亚在黄倩来之前就穿上了一条吊带裙,裙子是米黄色的,上面还有一朵朵的雏菊。黄倩踏入朱小亚的家,就感觉到一股寒气逼过来,这闷热的夏天,朱小亚家里怎么没有开空调就如此寒冷?黄倩弄不明白。朱小亚问她:“黄护士,你觉得热吗?如果你感觉热,我就把空调打开,我是习惯了在家不开空调,也许是我的体质比较弱,感觉不到热。” 黄倩连忙说:“我不热,不热,还觉得有点冷呢,你这个房子真好,很凉爽的。” 朱小亚给黄倩泡了一杯茶,就和她说起了话。她们开始相互夸了一番对方如何如何漂亮,然后又谈到了服装,又从服装谈到了化妆品……最后各自谈到了自己,谈到自己的时候,她们俨然已经是一对好朋友了。朱小亚说到了自己失败的婚姻,她还是把婚姻的失败归结到王自亮身上,还是认为他有了外遇才和她离婚的。说到伤心处,黄倩也和她一起唏嘘起来。黄倩说:“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为了证明天下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黄倩说起了她自己的一件事情。 她原来是个文学女青年,好不容易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希望能够出版或者发表之后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她经过别人的介绍,认识了一个书商。那个叫忘巴的书商原来在《赤板文学》当副主编,据说还是个小有名气的文学评论家。黄倩和他交往后,就把自己的长篇小说给了忘巴,给他长篇小说那天晚上,黄倩还请他吃了饭。忘巴就对着黄倩说:“书出版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你放心!”说这话时,他色眯眯的眼睛就盯在了黄倩丰满的胸脯上,还伸出了手,往黄倩的大腿上摸去……为了出版这本凝结了自己的心血和希望的长篇小说,黄倩付出了自己的肉体。她本以为万事大吉,没有想到,两个月后,忘巴又向她要去了2万块钱,说是什么出书的管理费。忘巴财色双收了,黄倩认为他一定会把她的书顺利出版了。没有想到,一晃两年过去了,书不但没有出来,忘巴连她的电话也不接了,就是接了电话,还在电话里和黄倩发火,仿佛黄倩上辈子欠了他的。后来,黄倩了解到,这个忘巴根本就是个文化流氓,不但不给作者稿费,还骗财骗色,甚至连朋友都骗,品质十分恶劣。因为黄倩给他钱时没有让他写收条,官司也没有办法打,黄倩一怒之下就找了几个黑社会的人,说只要讨回这笔钱,她一分钱不要,全部给他们。最后,黑社会的人找到了忘巴,终于把钱要回来了。尽管如此,黄倩心里还是恨透了忘巴。恶人有恶报,有一天忘巴出了车祸住进了仁爱医院,他的整个身体被车撞得不成样子。黄倩那个晚上值班,她在医生还没有到来之前,就切掉了忘巴的命根子,忘巴抢救过来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命根子没有了…… 朱小亚听完黄倩说的事情后,马上说:“这样的人该杀!割掉他的命根子算是便宜他了!” 黄倩笑了笑。她感觉到越来越寒冷。这种寒冷让想起了两年前她还在人民医院上班时碰到的一件事情。 那是个雨夜。黄倩下班路过医院的停尸房,隐约地听到有人在哭。哭声是从停尸房里传来的?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路灯可以照到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她想起昨夜死去的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凶手很残忍,不仅奸污了这个少女,还毁了她的脸。少女死前还绝望地伸出了手,仿佛要抓住那个凶手。可凶手是谁?黄倩又听到了哭声,哭声阴森,她拿出手机,想给男友拨个电话,手机却突然没电了。她赶紧小跑起来,身后的哭声追着自己,她心里对自己说,千万别回头……跑着跑着,突然,一个黑影出现在面前挡住了自己,她惊骇地说了一声:“谁?”黑影没有回答她,黄倩的双腿在发抖,牙关也在打战。黑影刹那间消失了,黄倩又跑了起来,她必须尽快地跑回自己的单身宿舍。身后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追着她。她不敢回头,恐惧极了。这个医院里可能就数她的胆子最小了。她一回到宿舍,就赶紧关上了门。她把背靠在门上,胸脯起伏,那个少女血肉模糊的脸又出现在她的眼前。突然,她听到了不紧不慢的敲门声……黄倩觉得口渴,她听到门外面有人在说:“救我!”那是女孩子的声音。她浑身发抖,心里说,你为什么要来找我?黄倩又听到了女孩子的声音:“救我!”这声音那么真切,难道不是鬼?难道是自己吓自己?黄倩长长地叹了口气,问道:“你是谁?”女孩子又说:“救我!”黄倩把门打开了。门外没有人,她感觉到一股阴风吹了进来,她一个激灵,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觉得自己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黄倩出了门,她重新走入了雨中,医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像游魂一样走出了医院的大门。门口的保安和她打招呼,她也没有听见。保安看到她的脸上泛着一层绿光。她走出门后还回过头,朝保安阴恻恻地笑了一下,保安吓了一跳,他正要和她说句什么,她已经不见了踪影。黄倩来到了一个烂尾楼外。烂尾楼里散发出一股恶臭。黄倩突然拿出了手机,她的手机竟然有电了,手机的屏幕上浮着一层绿光。黄倩突然清醒了,她惊恐地问自己,这是什么地方?她手上拿着手机,进入了烂尾楼。突然她浑身又是一个激灵,好像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在黑暗中来到了烂尾楼的一个角落。她听到一个男人说:“你是谁?”她的声音十分阴森:“你难道忘记了我是谁?你躲在这里就以为我找不到你了!”男人恐慌地说:“我,我……”黄倩仿佛看到一个流浪汉躲在一个街角,他看到夜色中走来一个女孩子,女孩子神色紧张,她自己对自己说,千万别回头。流浪汉突然冲了出去,抱住了女孩子……男人在黑暗中朝黄倩扑过来。黄倩被男人压在了地上,她此时十分清醒,她的手上紧紧地握着手机,她大声地说:“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流氓!”男人不管她的挣扎和叫唤,而是用力地撕她的衣服。他边撕边说:“不管你是人还是鬼,老子恨你们这些女人!”黄倩听到了女孩子的哭声,哭声是从自己的嘴巴里发出的。黄倩的眼睛里充满了绿光。她的手猛地伸向了男人的裆部,狠狠地抓了下去。男人一声惨叫,他要挣脱黄倩,但是黄倩的手死死地抓着。黄倩的头被重击了一下,她晕了过去……黄倩醒过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有人告诉她,她是被警察送回医院的。警察赶到时,她一只手紧握着手机,另一只手紧握着男人的裆部,那男人就是杀害少女的凶手。警察为什么会及时赶到?因为办这个案子的一个刑警在深夜时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个电话就是从黄倩的手机里发出的,警察听到了那里发生的事情…… 黄倩在朱小亚家里感觉到的寒冷怎么和她在那个恐怖的晚上感到的寒冷一模一样呢? 朱小亚不知道黄倩心里在想什么,她想把王自亮和她说的话告诉黄倩,让她也分析一下那些话的含义,可是话刚刚到嘴边,她就吞了回去。 6 三天后,朱小亚在阳光明媚的早晨醒过来,感觉到了生活的清甜。她赤身裸体地下了床,来到落地镜面前,照了照,她发现自己受伤的额头已经完全好了,只留下了一点点红红的疤痕,她相信很快就会长好的。这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朱小亚几天来积压在内心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因为心情好,她马上就想到了黄倩,她打电话给黄倩,可黄倩的手机是关机的。额头好了,她没有必要再去医院了,但是黄倩这个朋友她是交定了。 朱小亚下了公共汽车,她朝那棵梧桐树看了一眼,梧桐树显然十分正常,树干上的那双眼睛不见了。朱小亚笑笑,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没有必要大惊小怪的。她甚至把王自亮说的那些东西也理解成了一种幻觉,人在生活和工作压力巨大的时候,是会产生幻觉的。 在朱小亚走进阳光写字楼前,她碰到了陆雯。朱小亚微笑地和她打招呼:“雯子,你早呀!”陆雯也回报她一个微笑:“小亚姐,你也早!”她们就有说有笑地进了大楼,上了电梯。在电梯里,陆雯对朱小亚说:“小亚姐,你今天有什么喜事呀?”朱小亚明白自己今天的心情,但她还是说:“没有什么喜事呀,和平常一样呀!为了生活而工作!”陆雯说:“是呀,我们都为了工作而奔忙,成天画图,我都烦死了,压力太大,这样人都十分容易老!”朱小亚说:“没有办法,大家都一样有压力,要生存就要工作!”陆雯笑了笑说:“小亚姐,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支持不支持!”朱小亚说:“你说吧,什么想法?”陆雯说:“我想拍点我们工作、生活的办公室短剧,自娱自乐,这样可以缓解我们成天紧绷的神经。”朱小亚说:“这个想法很不错呀,你们拍吧,我一定看的!”陆雯说:“小亚姐,你是我们办公室的大美女,没有你参加怎么能行呀?我想拍好后,放到网上去,所以,一定要小亚姐大力支持!”朱小亚想了想说:“那好吧,我支持你们!” 进了办公室后,朱小亚又看到了一束玫瑰花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还是不知道是谁送的,朱小亚拿起那束玫瑰花,鼻子凑近了它,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好香呀,香得醉人。陆雯很奇怪朱小亚没有把玫瑰花扔到废纸篓里去,还找了个花瓶,把花插在了花瓶里。陆雯觉得这个细节十分不错,一束鲜艳的玫瑰花表现了什么呢?美?爱情?生活的色彩?……在枯燥无味的办公室里,玫瑰花点缀了她们的心情。陆雯心里有了个故事:《一束红玫瑰》。 午休的时候,朱小亚在给黄倩打电话,而陆雯却在编她的《办公室故事》之一《一束红玫瑰》。朱小亚打完电话,拿了一份《赤板早报》看了起来,一条新闻吸引了她的目光:15日,一拾荒者在永佳路19路公共汽车停靠站旁边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一条白皙纤细的人腿!近百名群众围观,并谣传“有女孩被分尸”。警方出动警察调查,弄清了真相——断腿是一位男病人截肢后其家人乱扔的。……法医勘察发现,该腿是从膝盖以上被截断的,截面光滑。“有可能是截肢!”警方这样分析,于是派人到各医院排查。赤板市人民医院骨科医生证实,当天上午,有一位叫吴全的农民在骨科截掉了一条左腿。警察找到了吴全的哥哥吴用,吴用承认弟弟的断腿是他扔在垃圾桶里的。医生说,吴全患的是骨肉瘤,所以腿瘦,而且没有血色;截肢后,医院用纸箱为他装好了腿,一再叮嘱他家人拿回乡里深埋,没有想到他不听。医生还说:“我们考虑到个人感情,才让他自己处理,腿毕竟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赤板市卫生局医政科张科长告诉记者,他们已经对赤板市人民医院的负责人进行了严厉批评。按国家《医疗废物管理规定》,断腿等医疗废物应该由医院统一保存和焚烧。张科长说:“肢体类废物流入社会,很可能造成污染以及恐慌。”据悉,警方已经将病人断腿交火葬场火化。 这天下班后,陆雯请朱小亚留在了办公室,和她一起留下的还有两个女同事,她们都是公司里长得比较漂亮的单身女子。陆雯说干就干,她要拍反映她们这些公司“白骨精”(白领精英加骨干)的办公室系列短剧。晚上拍的就是《一束红玫瑰》,剧情十分简单,讲一个“白骨精”因为繁忙的工作没有时间找对象,就幻想天天有人追求她,给她送一束红玫瑰;在现实生活中,她在花店里订了花,并且让花店每天送到办公室来……陆雯自然地成了编剧和导演,而朱小亚和其他两位女同事自然就成了演员。陆雯用自己的DV,拍起了她认为的短剧。虽然她们都是闹着玩的,但是拍起来后,“导演”和“演员”都十分地投入。朱小亚自然成了女主角,她从来没有演过戏,却觉得这样的自娱自乐还是很新鲜刺激的,她在陆雯的摆弄下进入了角色……很晚了,她们还在拍着,脸上一点倦意也没有。 她们正拍着,一个保安出现在了她们办公室的门口。 他用诡异的目光看着这几个女人。 她们拍完了,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一个保安。 陆雯走到保安面前说:“你有什么事情吗?” 保安说:“你们早点回家吧,加班也不要太晚,这层楼里——” 陆雯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加班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吧?” 保安说:“当然,当然,可是——” 陆雯说:“那你就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待着吧,你一个大男人的,在这里看着我们几个女人,想干什么呀!” 保安的脸阴沉了下来。 陆雯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她回到朱小亚她们中间,说:“这个保安真讨厌,老是色眯眯地看我们!”朱小亚说:“别理他,雯子,倒回去看看,拍得怎么样?”陆雯就笑嘻嘻地把拍的东西给她们看,看着DV里自己的样子,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可是,看到最后,她们笑不出来了。她们看到那束玫瑰花在DV的影像中变成了一束枯萎的残枝败叶,而朱小亚桌子上的那束玫瑰花却还鲜艳欲滴!这是怎么回事?就在她们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办公室的灯光一闪一闪地忽明忽暗起来。是电力不足吗?因为天热,赤板市的用电成问题,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过了一会儿,灯突然灭了,办公室一片黑暗。楼外面的其他地方还是亮着灯的,就她们办公室的灯灭了,是不是有人捣乱?在黑暗中,朱小亚仿佛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是个女人,那个女人似乎是把嘴巴对着她的耳朵在说:“每一个鲜嫩的女人,最终都会在办公室里因为繁重的工作变成一朵枯萎的花!” 是谁?谁在朱小亚的耳边说话? 灯突然亮了。朱小亚对她们说:“你们刚才和我说过话吗?” 她们都摇了摇头。 朱小亚的脸色苍白,她感觉到了寒冷。本来很快乐的事情,此时变得索然无味,而且朱小亚的内心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她们决定离开,各自回家。朱小亚打开门,她就看到了保安阴沉的脸!他竟然没走!他想干什么? 7 也就是那么一天的时间让朱小亚的心情爽朗,她没有想到那个晚上的拍摄后,她的心又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躁和恐惧之中。她心想,真不应该答应陆雯,参加她导演的什么鬼《一束玫瑰花》。还有那个保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许多秘密和疑虑。第二天早上,她是被一阵奇痒弄醒的。 奇痒的部位就是额头撞在梧桐树上的伤处。 不是痊愈了吗,怎么会出现如此钻心的痒呢? 她不敢去抓挠那个地方,她怕抓挠了会让那个地方重新出现问题。她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的额头。额头撞过的地方红红的。这是怎么啦?难道没有好彻底,又会出现什么问题?如果是在身体头部以下的其他部位,她不会如此心焦,她或许会用手拼命地抓挠,直到不痒为止,可是它在额头上,她美丽的脸不能够被这个伤处无情地破坏掉。她找了点止痒的药水涂在了那地方,可根本就没有用。在她心里饱受煎熬时,她看到了眼角的几道鱼尾纹。朱小亚的心“咯噔”了一下,自己变老了?女人容颜的变化是她们心中最恐惧的事情。她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在办公室灯灭后有个女人和她说的话:“每一个鲜嫩的女人,最终都会在办公室里因为繁重的工作变成一朵枯萎的花!”这话让她心惊肉跳。是呀,她的工作是那么的辛苦,而且索然无味。可是她不工作,吃什么呢?她以为可以依靠的丈夫又离她而去,另觅新欢了。她又不是那种靠自己的美貌去出卖自己的女人,否则找个大款把自己包起来得了。不是没有大款追她,她的很多客户对她垂涎,她都拒绝了。 此时,朱小亚真想到一个世外桃源里躲起来,远离纷繁的尘世,忘记人间的一切快乐和痛苦,忘记时间,做个神仙般的女人。可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一块可以让她清心寡欲的净土了。生活还要继续,她还要为了饭碗而奔忙。 额头上的那块突然出现的红斑让她痛苦,它比眼角的鱼尾纹更加迫在眉睫。朱小亚的心乱了。她感觉有许多蚂蚁在自己的额头上爬来爬去。朱小亚必须打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要打给公司的部门主管,她要请半天假,去医院解决额头的问题。拨通部门主管的电话后,她把自己请假的事情和他说了。部门主管的口气十分不好,他说她最近怎么老是请假,而且工作也不像以前那么认真了,前几天的那个稿,客户就很不满意,要她返工,明天就要交稿,今天死也要她做出来。部门主管最后还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请半天假可以,但是晚上一定要加班,把稿做完,他和客户明天早上必须看到成稿。朱小亚心里恨透了这个主管,但是她嘴巴上还是答应了他。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黄倩的,她和黄倩说了额头的事情。黄倩刚刚上班。她虽然安慰朱小亚说没事,但还是让她到医院去复查一下。 打完电话,朱小亚穿好衣服,稍微作了打扮,就戴着太阳帽,遮住了额头上的红斑,心里很不痛快地出了门。 在医院里,还是那个50多岁的医生给她做了检查。医生告诉她,应该没有问题,这种现象是常见的,因为有过破损,在皮肤彻底长好之前,出现痒症是正常的事情。也许还有些过敏。医生给她开了点过敏的药后,她就和黄倩说了一会儿话,然后离开了医院,赶回办公室去做稿。 朱小亚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碰到了一件让她十分恶心的事情。一个小矮个的男青年,竟然把手伸向了她的屁股。她感觉到自己的屁股被捏了一下。她愤怒地回过头时,那个男青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气坏了,真想扇他一耳光。男青年还朝他笑了笑,那笑中藏着恶毒的欲望。朱小亚是个有脸皮的女人,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挤到了另一边,可她心里像吃了死苍蝇那样难受。这个世界让她越来越没有安全感。她有个女同事在地铁上,屁股还被一个流氓用刀片划了一道口子呢。想起那个可怜的女同事,她还算是幸运的。她没有勇气对付那个摸她屁股的男青年,这让她的心又愤怒又沮丧! 下了公共汽车后,她的目光自然地瞟了一眼那棵梧桐树,她又看到了梧桐树上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哀怨和泪水。那是谁的眼睛?朱小亚又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她赶紧逃离了这个地方,一头冲进了办公大楼里。那个昨天晚上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的保安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因为心里有太多的事情,她没有注意到保安的目光。 8 朱小亚知道,这是个不眠之夜。她回到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好不容易加班做完那个讨厌的破稿,她心里却一点轻松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更加沉重了,一种无可名状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 回到家里,她脱光了衣服。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有脱去重负的快感,而是觉得身上有一层永远脱不掉的沉重的盔甲。这是怎么啦?她搞不清楚,许多莫名其妙的恐惧涌上了心头。她想哭,哭不出来,找不到哭的理由;她想喊,也喊不出来,嗓子似乎生了锈;她想……朱小亚孤独极了,孤独得无所适从。她额头的那块伤处的红斑好像越来越红,虽然吃了抗过敏药后不痒了,可那伤处慢慢地起来一个包,不是乌青的包,而是红色的包。隐隐约约地,她的内心在起着变化。她会变成什么样,自己根本就不知道。 朱小亚在洗澡时想,如果王自亮不离开她,此时,他一定会温柔地给她洗着身子,她会陶醉在他的爱抚中不能自拔。可现在,王自亮那个王八蛋说不定正在另外一个女人身上起劲呢!想到这里,她突然拉开了卫生间的窗帘,把自己美妙的裸体呈现在窗口。以前,对面的楼上经常有一个男人用望远镜偷窥她。现在,她心里说,谁要看就看吧,看吧,让你们看个够!可是,对面的所有窗户都黑乎乎地紧闭着,没有人欣赏她的美体。朱小亚绝望地拉上了窗帘,陷入了更深的孤独之中。 不知道谁和她说过,你需要一个男人,爱你的男人!如果没有爱你的男人,你也需要一个男人,让你发泄心中郁闷和恐惧的男人!没有男人,你同样会像花一样枯萎掉的! 这是谁说的? 谁说的? 是黄倩说的吗?她只会说:“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朱小亚感觉到额头上的包在快速地鼓起来。她心中的恐惧、烦恼、欲望也像额头上的包一样快速地滋长着。她把自己扔到床上,尽量不去想晚上加班时发生的事情。可她又不得不想。 她没有想到公司的那层写字楼里还有一个人在和她一起加班。那就是张强。自从那天玫瑰花的事情后,张强似乎停止了对她的追求,也不给她发那些好玩的手机短信了,碰到她也面无表情,有时干脆低下头。张强一反常态的冷漠让朱小亚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张强在另外一个办公室加班,她去上厕所路过他办公室时发现了他。她突然想进去和他说点什么,但是找不到借口。张强比她先走,走时没有和她说什么。她听着张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内心的不安就加重了! 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做着稿,身体越来越冷,她总感觉这个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在某个角落里窥视着她。 她正在一种恐惧且焦虑不安的状态中做着稿的时候,真的有一个人走进了她的办公室。她偶然间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无声无息的闯入者。那个站在她面前的人就是保安。保安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 “你,你怎么进来不敲一下门?”朱小亚睁着大眼睛说。 “我怕影响你工作。”保安平静地微笑着说。 “可是你已经影响我的工作了,你怎么能这样闯进我的办公室?”朱小亚显然很生气。 “我想保护你!”保安还是满脸的笑意。 保安脸上的笑容背后是什么龌龊的东西,朱小亚看不出来,但是她感觉到了什么。她经常听同事说,这个楼里有些保安很色。朱小亚的心中马上筑起了一道防线:“我需要你保护吗?你赶快离开这里,否则我报警了!” 保安平静地说:“保护你,是我的责任,否则我就不是这里的保安了!我在你离开之前,不能够离开这里。” 朱小亚的胸脯起伏着,这个保安简直不可理喻,她说:“你在这里,我怎么工作?你快离开!” 保安笑出了声:“如果你听完我说的事情,你一定不会让我离开了!” 朱小亚觉得自己碰上无赖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无赖会如此之多,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善良的人难道拿无赖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朱小亚认为此时凭她自己的力量要赶走这个保安是不可能的,但是她必须保护自己。她拿起了一把切纸刀,握在手上,只要他敢有什么不轨的行为,她就会把切纸刀插进他的眼睛。朱小亚没好气地说:“你有什么话要说就说吧,说完了快走,我还有工作要做!” 保安脸上虽然挂着笑意,但是他的声音却是那么阴冷:“你一定不知道你坐的这个位置以前坐过的那个人是谁吧?” 朱小亚摇了摇头。她只知道,她来这个公司上班前,这个公司刚刚成立,这层楼也是新公司刚刚租下来的。在此之前,这层楼是什么公司,有谁在这里工作过,她一概不知。 保安接着说:“在你们来之前,这里是光华公司的办公地,而坐在你这个位置的人也是像你这样漂亮的一个女人,她叫胡茵。光华公司的老板是个刻薄的家伙,他不停地裁员,公司里的人都被他折腾得要死,他总是希望手下的员工一个人干十个人的活。公司上下都怨声载道。胡茵也同样被工作折磨得不成人样。但是她没有办法,不工作她就没有办法生活,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又不一定比这里更好。胡茵在这个公司里做牛做马,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她就想了个办法,每天让花店的人送一束玫瑰花来办公室,然后告诉同事们,她有个深爱她的恋人。尽管同事们都知道她在自欺欺人,可是谁也没有戳穿这层窗户纸。……有一天,她真的结婚了,找了一个比她大20多岁的老头。她说他爱她,以前的花都是他送的。没有想到,好景不长,那个老头有了新欢,老头有新欢的原因是她工作太忙,老是加班。有一天,她回到家里,发现有个女人和老头一起躺在她的床上。那个女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她家的保姆……他们离了婚。离婚后的胡茵疯狂地工作……直到有一天,她受不了了,就在一个深夜,打开这个办公室的窗户,跳了下去。她的身体落在了公共汽车停靠站旁边的那棵梧桐树上,然后掉到了地上,死了。梧桐树上和地上流满了她的血……后来,这层楼上老是有女人在哭,还……” 朱小亚毛骨悚然,她打断了保安的话:“你别说了,别说了!” 不管保安说的是不是真的,他说这事的目的是什么,朱小亚的确毛骨悚然了。她就让保安坐在了旁边,看着她把活干完…… 朱小亚躺在床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往一个黑暗的深渊坠落。 她必须拯救自己! 怎么拯救自己呢?她此时多么需要一个男人呀,也许男人真的可以让她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消除掉。她的内心蠢蠢欲动起来。她把自己的手摸向了自己柔软而又饱满的乳房……她娇喘着,在寒冷的冰窟中娇喘着。这样不能解放她冰凉的身体,她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的身体温暖自己。 她拿起了电话,条件反射地拨了王自亮的电话,她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后就挂断了电话!不行,她不能够再给王自亮打电话了,那么,她该找谁? 朱小亚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张强的脸,那是一张有棱有角的脸,她的胸脯鼓荡着一种难耐的欲望,只有这种欲望才能让她消除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朱小亚不顾一切了,与其说随便找个男人,还不如找个喜欢她的男人,尽管她根本就不喜欢他。 朱小亚拨通了张强的电话,她的声音在颤抖:“喂——喂——是,是张强吗?” 张强的声音还很饱满,他一定还没有睡觉:“我是张强,你是小亚吧?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朱小亚说:“我是小亚,你能够到我家来吗?” 张强的声音变得热情起来:“发生什么事情了?小亚,你告诉我你家的地址,我马上就过来!” 朱小亚的泪水流了下来,她的泪水是冰凉的:“……你快来吧,张强,快来吧,我等着你!” 张强的声音激动起来:“小亚,你别急呀,我马上来,马上来!” 挂了电话后,朱小亚就在焦灼中等待张强的到来。 这种等待是那么的漫长,仿佛一秒钟就是一年! 朱小亚已经没有了女人的那种羞涩,她一丝不挂地打开了门,用自己冰冷的身体迎接张强的到来。 张强十分吃惊,平常矜持的朱小亚在这个夜晚怎么变得如此火热?张强的大脑在一阵退缩后也变得狂热起来,他在朱小亚的帮助下脱光了衣服。张强把朱小亚冰冷的身体扔到了床上,然后扑了上去。 朱小亚喃喃地说:“抱紧我,我冷!抱紧我,我冷……” 张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没有想到他追得那么辛苦的女人竟然如此容易地让他得了手,他不顾一切地在朱小亚的身体上野马般狂奔狂撞起来…… 张强的脸色慢慢地僵硬起来,他的眼睛里出现了恐惧的色泽,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也软了下来。他看到了这样一个情景:朱小亚的眼睛里透出了一股绿色的光,她的脸扭曲着,变得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她伸出长长的舌头在自己的嘴角用力地舔着;她把利爪般的手指在自己的胸脯上深深地抠进去,然后狠狠地抓出了十条血道道,她的指甲里沾满了从胸脯上刮下来的皮肉;她把手指放在了舌头上……朱小亚的身体是温暖不了的冰块,她已经不是那个美丽的朱小亚了,她的样子是那么的恐怖……张强感觉到了寒冷,他的激情消失了,内心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一个美丽的女人变成了魔鬼。张强只有选择逃离…… 9 朱小亚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她发现张强不见了,张强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走了。她有些失落,也有些不满。他为什么要离开?她一无所知。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胸脯火辣辣地痛,低头一看,自己的胸脯被抓得烂糊一片,上面的血已经凝固。这是谁抓的?是张强吗?朱小亚的额头又疼痛起来,而且奇痒无比。她伸出手,摸了摸额头,发现有个伤口,伤口还在往外面流着什么东西,她悚然一惊,从床上弹了起来。 朱小亚来到了落地镜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朱小亚额头上撞伤的地方鼓起了一个暗红色的大包,大包的中间破了一道口子,那道口子有黄豆那么大,从口子里流出白色的黏液。那是脓吗?朱小亚美丽的脸被这个流着白色黏液的大包破坏了,她看着自己难看的鬼一般的脸,心绞痛起来。 她怎么也不会相信,自己一夜之间会变成这个模样!这是怎么啦?难道是张强在她的身上施了什么魔法?该死的!她根本就不应该叫张强来到家里!朱小亚浑身抽搐着,不知道如何是好!现在这样,她怎么出门去见人,今天还怎么去上班? 朱小亚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她在电话里哽咽地对黄倩说:“黄护士,你在哪里?你能来我家一趟吗?我不行了!” 黄倩说:“小亚,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 朱小亚说:“你能来吗?来了你就知道了。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黄倩说:“你不要紧张,没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我马上就过来!” 黄倩来了之后,看到朱小亚额头上的那个大包,她的眼睛黯淡下来,她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种事情是很少见的。在她眼里,也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黄倩也十分着急:“小亚,怎么会这样呢?” 朱小亚流着泪说:“我哪里知道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黄倩对此没有任何办法,她只好让朱小亚再到医院里去找医生诊断。 有黄倩的陪伴,朱小亚的心好歹平静了一些,但是她的脑袋还是一阵一阵地发懵,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让她更加难以承受的事情。 黄倩走出朱小亚家门的时候,她听到朱小亚的房间里好像有人在哭,她也觉得自己的身体一阵阵发冷。 她问朱小亚:“你房间里还有人吗?” 朱小亚摇了摇头说:“没有。” 黄倩就没有再问什么了,她只是狐疑地往里面瞟了一眼,什么也没有看到,然后和朱小亚匆匆离开了。 还是那个50多岁的医生替朱小亚检查。黄倩今天休息,她陪着朱小亚。黄倩对医生说:“李医生,你给她好好检查检查,小亚是我朋友。”李医生笑着说:“没有问题,就是一般的病人,我都要认真给她检查,何况是你黄护士的朋友呀!”黄倩说:“李医生的医德高尚是大家都知道的,我替小亚谢谢你了!”李医生说:“黄护士,你怎么也学会说客套话了呀!” 听着他们的对话,朱小亚心里暖烘烘的,看来自己没有交错朋友。 李医生检查了一会儿朱小亚的额头,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黄倩看李医生的神色不对,心里也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了。 李医生问朱小亚:“你这些天有没有再受过伤?” 朱小亚说:“没有。” 李医生又说:“你有没有碰过什么容易引起皮肤感染的东西?” 朱小亚说:“没有。” 李医生就把黄倩叫了出去,他把黄倩领到一个没有人的房间里,对黄倩说:“你这个朋友的伤口很奇怪,明明好了的,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当医生几十年,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病例。” 黄倩说:“我也觉得奇怪呀!” 李医生说:“我现在也不能够确定是因为什么感染的,我要找几个皮肤科和外伤科的专家给她会诊,但是时间不能够确定,我约好他们再通知你,好吗?” 黄倩说:“那太谢谢李医生了!” 李医生说:“不要客气,我们都是一家人,我见过许多疑难杂症,可就是没有见过这种情况,看来问题比较复杂。不过,你要和你朋友说,一定要保持冷静,平和的心态对她的治疗有好处。现在我给她开点消炎止痛的药,先试试看,等专家会诊后,再作进一步的处理。” 黄倩说:“也只能够这样了。” 10 这天,朱小亚没有去上班,看完病后,黄倩就送她回家了。黄倩对朱小亚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就离开了。因为她总觉得朱小亚家里特别冷,就像是肃杀的寒冬。况且,黄倩坐在朱小亚家客厅里和她说话的时候,黄倩总是听到朱小亚的卧室里隐隐约约有人在哭。而朱小亚仿佛没有听见那女人的哭声,这让黄倩的心里很不踏实。 黄倩走后,朱小亚又陷入了黑暗的深渊。 她感到特别的无助。 此时,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朱小亚按照李医生的叮嘱,服下了一大把药片。然后,她用外用的药水去洗那个流着白色黏液的红包。 朱小亚把药水调在热水里,然后用纱布沾着药水在额头上敷洗着。在敷洗的过程中,朱小亚感觉好多了。她觉得那个莫名其妙的红包在渐渐地消退,那个黄豆大小的口子也在收缩,这让她还是充满了某种希望。她希望明天一早醒来后,阳光灿烂,额头的伤也全部消失了。 可就在这个晚上,朱小亚又陷入了另外一种绝境。 朱小亚吃了药,敷洗完后,就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沉睡过去了。在沉睡的过程中,朱小亚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那些梦在她被电话铃声吵醒后就全部忘记了,朱小亚历来都记不住自己梦中的情景。 是公司经理打来的电话把朱小亚吵醒的。 她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睡得这么死。 朱小亚拿起电话,口气生硬地说:“谁呀?” 经理听了她这样生硬的口气,顿时怒火冲天:“我是你爷爷!” 朱小亚在经理暴怒的声音中清醒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经理说:“你今天一天没有来上班,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朱小亚委屈地说:“我今天病了呀。” 经理说:“嘿嘿!病了?病了就不能打个电话请假吗?整整一天,大家到处找你,打你的电话也不接,你太过分了!告诉你,你不要以为你有点小本事,就可以为所欲为!现在人才多了去了,你不干有大把的人干!” 朱小亚说:“我真的是病了,我忘记请假了,请原谅我这一次吧。” 经理说:“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我们公司早晚要关门!你做的那个稿是什么玩意!客户不满意!要你返工!这个稿你做了多少次了,你说!这样下去,公司会被你搞垮的!” 朱小亚无言。 经理又气急败坏地说:“这个稿你今天晚上死也要给我做出来!现在就到办公室去加班!如果天亮我见不到让我满意的稿,你就自己离开公司吧!” 经理说完就把电话重重地摔掉了。 朱小亚木然地坐在床上,两眼痴呆。 老半天,她才缓过神来。 没有办法,朱小亚只好赶去办公室,重新做那个稿。 她走进那栋死一般寂静的商务大楼时,想到了那个保安以及他讲的事情。朱小亚浑身颤抖,头皮发麻。她没有见到那个保安,却在门口碰到了另外一个保安。说心里话,此时,她已经感觉到那夜陪她干完工作的保安确实一点恶意也没有,她开始相信他的话了。朱小亚还真希望那个保安能够陪她一起干活。可她没有看到他,这个楼里,每天就一个保安值夜班。 朱小亚问她见到的这个保安:“那个保安怎么没有值班?” 保安说:“你说的是哪个保安呀?我们保安部有好几个人呢。” 朱小亚说:“就是那个高高的瘦瘦的保安呀!” 保安说:“喔,你说的是竹竿呀,他走了!” 朱小亚十分吃惊:“他为什么要走呀?” 保安说:“有人投诉他对女人性骚扰,他被开除了,今天下午刚刚走的!” 朱小亚说:“他会到哪里去呢?” 保安说:“我哪里知道!” 朱小亚喃喃地说:“他可是个好人呀,怎么把他开除了呢?” 保安说:“还不是因为你们,老是以为我们做保安的占你们的便宜,多看你们两眼就以为我们要强奸你们!没有人看的人还叫人吗!嘿嘿!” 保安说完就不理她了。 朱小亚硬着头皮上了楼。 来到办公室,她打开了电脑。朱小亚忐忑不安地开始干活。干了一会儿,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她的身后说话,说话的声音很轻,她听不清楚那人在说什么。她猛地一回头,什么人也没有,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天上班时的情景。那天,她的电脑老是死机,她以为是中了什么病毒。公司负责电脑的技术员过来看了多次,也没有找出问题,后来电脑自己就好了。 她不希望今天晚上电脑死机,她要做不完这个稿,明天就要被扫地出门了。想想,她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朱小亚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反锁上了,把窗帘也紧紧地拉上了,没有留一丝缝隙。 干完这一切,她才坐在电脑前干起活来。 此时,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了设计图案上,额头上那个包的疼痛和奇痒似乎也消失了。因为是晚上,办公室里就她一个人,她也没有戴太阳帽遮丑。 干了一会儿,朱小亚感觉十分寒冷。 办公室里没有开空调,怎么会冷呢,而且窗户和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这里的空气应该是很沉闷的。 朱小亚想,也许是自己的身体太虚弱了的缘故。 朱小亚不再想那么多,工作做不完,她就死定了。 可是,好像有什么人存心和她作对,就是不让她好好地干活。 不一会儿,朱小亚听到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朱小亚的心提了起来。 她站起来,看着办公室的门。办公室的门的确被打开了,一丝风也没有。办公室的门还在动着,几秒钟后才停下来。是谁打开了这扇门?朱小亚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 朱小亚朝门那边走了过去。 她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自己的心跳。 朱小亚的心在响着沉重的鼓点。 她来到办公室的门边,站住了。她往门外面望去,门外的走廊里什么东西也没有。这时,只要有一只蚊子从她眼前飞过,她都会吓个半死。朱小亚突然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这股奇异的香味从何而来? 朱小亚被奇异的香味吸引了。 她的目光落到了地上。 朱小亚发现门边的地上放着一束鲜艳的玫瑰花。 朱小亚的眼睛被这束鲜艳的玫瑰花灼伤了,她的眼睛有些疼痛。她没有考虑是谁在这个无人的夜晚把玫瑰花放在这里,她担心的是这束玫瑰花会在这死寂而又紧张的空气中枯萎掉。她不知道自己的生命是不是也在慢慢地枯萎,甚至接近死亡。 她弯下了腰,捡起了这束玫瑰花。 就在朱小亚站直身子的时候,一个黑影从门外的走廊上一闪而过! 她叫了一声:“谁?” 没有人回答她。 朱小亚看了看手中的玫瑰花,发现花已经枯萎了。 她的眸子里出现了惊恐之色。 朱小亚的手一哆嗦,手中那束枯萎的玫瑰花掉在了地上。这时,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是个女人的声音。朱小亚顿时觉得口干舌燥,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了那把裁纸刀。她握着裁纸刀正想离开办公室时,看到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朱小亚恐惧到了极点,她看着电脑上的那张脸飘了出来,朝门外面飘去。 朱小亚不顾一切地跑出了办公室,门也没有锁就坐上电梯下了楼。 她在电梯上睁着惊恐的眼睛,握着裁纸刀的手在颤抖。 朱小亚真害怕在逼仄的电梯里会出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那样她将无路可逃。 终于下了电梯。 她想,楼下有那个保安,她就不会害怕了。没有想到,那个不负责任的保安坐在那里呼呼大睡,就是雷声也不可能把他震醒过来。走到保安面前的时候,朱小亚感觉到一股冷飕飕的风从耳边滑过。她仿佛又听到了女人的哭声。此时,朱小亚真想给保安一刀,他的存在和不存在没什么区别。 握着裁纸刀的朱小亚飞快地跑出了大楼。 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一辆车和一个人。 那些的士都跑到哪里去了呢? 朱小亚焦灼不安,她站在街旁,像一片将要被狂风刮走的枯叶。 朱小亚又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转过头,看到了那棵梧桐树。梧桐树的树干上出现了一张脸,就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朱小亚怔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朱小亚突然大叫了一声,朝梧桐树扑了过去!她疯狂地用裁纸刀在梧桐树的树干上猛刺着,一边刺着,嘴巴里一边发出含混不清的话语。朱小亚的头发散乱着,她疯狂地刺着梧桐树的时候,梧桐树上流出了鲜红的血,那些血飞溅在了她的身上和脸上。朱小亚还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惨叫…… 11 张强那天晚上离开朱小亚的家之后,就一直浑身发冷,发着高烧。两天之后,他已经不成人样了。这天,他来上班前,还对朱小亚心存恐惧。张强害怕那张隐藏在美丽底下的丑恶的脸,他不想再去探索朱小亚的心灵世界了。 张强刚刚到办公室,就听到有人在说朱小亚的事情。 “朱小亚疯了,她昨天晚上来加班,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离开了,离开时办公室的门也没有锁,一大早保安发现她躺在大楼门前的那棵梧桐树下说着胡话,手上还拿着那把折断了的裁纸刀,她的额头上还长了个大瘤子,流着脓水,看上去可怕极了……” 听到这话,张强低下了头。他不能够让别人看到他的表情。 张强还知道,公司已经决定解雇朱小亚了。 让张强不解的是,旁边朱小亚那个办公室的陆雯好像特别兴奋,仿佛朱小亚被解雇对她来说是个节日。张强听到陆雯高声说朱小亚的怪话时,他对朱小亚产生了同情心。他觉得陆雯很不地道,平时还口口声声叫朱小亚“姐”,朱小亚一出事,她就在背后数落人家的不是,这样让他不齿! 可是张强还是害怕朱小亚,朱小亚的离开,对他来说是福还是祸? 12 王自亮和女朋友大吵了一架,他那个还没有结婚就和他同居的女朋友赌气走了。王自亮心里很不舒服。和女朋友吵架,是因为朱小亚。朱小亚一大早就打电话给他,说她要死了。王自亮听出了朱小亚声音中的那种绝望,他动了恻隐之心。他还从电话里听到了嘈杂的汽车的声音,所以,王自亮认定朱小亚不是在家里。王自亮问明白了朱小亚身处的具体位置后,就不顾女朋友的阻挠,赶了过去。 王自亮把朱小亚送回了家。 朱小亚的样子让王自亮心酸。 王自亮帮朱小亚洗干净了身子,就把她放在了床上。朱小亚浑身无力地躺在那里,她歪着头对王自亮说:“谢谢你!” 王自亮说:“别说傻话了,好好休息吧,睡上一觉就好了。你的压力太大了,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要折磨自己,该放弃的就放弃,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就不听我的话,太固执了!” 朱小亚闭上了眼睛,不说话了。 王自亮看着朱小亚额头上流着白色液体的暗红色的大包,心里十分难过。他不知道为什么朱小亚的额头上会长这么一个包,这个大包毁了朱小亚那张美丽的脸。 王自亮其实从和朱小亚结婚的那一天起,就感觉到朱小亚有问题。 她的压力太大了。 朱小亚十分要强,做起工作来不要命,这影响了他们的夫妻生活。她会为工作上的事情或喜或悲,有时很不正常,突然就哭,突然就笑,弄得王自亮无所适从。有时,他不知道怎么对待她才好。王自亮知道,自从朱小亚参加工作后,换了好几家公司。每次跳槽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她没有办法承受,可每次到新的公司,压力就变得更大了。她没有办法解脱,又想做好工作,又担心很多事情,比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每一件事情都会让她恐惧。王自亮有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他曾经劝朱小亚停下来一段时间,不要参加工作,可以到处走走,散散心。可朱小亚十分要强,她说什么女人没有了工作就没有了依靠,她不相信丈夫可以替她遮挡风雨。这一点让王自亮很不能理解。朱小亚仿佛一生下来就没有安全感,她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和她母亲离了婚,她母亲一手把她拉扯大。按照她母亲的观点,女人一定要独立,这样就什么也不怕。可是这样就给她的内心增加了巨大的压力,她随时都在防备着什么,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王自亮感觉到朱小亚的内心被扭曲太多了,变成了一个心理上不正常的人。但是,王自亮没有想到朱小亚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当朱小亚和他痛快地离婚的时候,他还感觉到朱小亚是健康的,他相信她会有能力照顾好自己。现在看来,王自亮错了。 王自亮看着朱小亚苍白憔悴的脸,心里有种隐痛。 他在朱小亚睡着后,就悄悄离开了。 王自亮突然担心朱小亚的未来。她的未来会怎么样,王自亮一无所知,就像他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一样。可他对自己的未来毫不担心,他有健康的心态,他不会对未来产生恐惧感。可朱小亚不一样,他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他甚至认为朱小亚根本就不懂怎么生活,她只知道工作。只知道工作而不懂生活的人是危险的。 王自亮到菜市场买了一只鸡提回了家,他想炖一锅鸡汤送过去给朱小亚喝。他犯了一个错误,如果他把鸡提到朱小亚家,在她那里炖给她喝,或者什么事情也没有。他根本就不应该把鸡提回自己家里。他提着鸡回到家后,就开始炖了,他在炖锅里放了很多当归之类的补品。 中午的时候,王自亮的女朋友下班回到家里,闻到了鸡汤的香味,她以为是早上王自亮去那个女人那里,现在他认识到自己错了,做一锅鸡汤来赔罪。其实,早上的气她早消了,加上从来不下厨房的王自亮亲手炖了鸡,她满脸堆笑地扑在了王自亮的身上,用两手勾着王自亮的脖子,甜甜地亲了一下王自亮,然后娇嗔道:“老公,你真好!还炖鸡给我吃。” 王自亮因为一直想着朱小亚,心里不是很舒服,他推开了女朋友,说:“那鸡不是炖给你吃的!” 她以为王自亮和自己开玩笑,又扑了过去:“老公,我错了,早上不应该拦着你的,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我!” 要是在平常,王自亮一定会抱紧她,然后两人温存一会儿的,可是今天他真的是心情不爽,他反而觉得她有点烦人了。王自亮又一次推开了她:“我告诉你,这鸡真不是炖给你吃的!” 她站在那里,这一次她听明白了,她也看清了王自亮的脸色。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会,然后冷冷地说:“你再说一遍!” 王自亮说:“告诉你,那鸡不是炖给你吃的!” 她又冷冷地说:“那是炖给谁吃的?” 王自亮说:“你管不着!” 她咬着牙说:“我今天管定了,我再问你一遍,这鸡是炖给谁吃的?” 王自亮又说了一遍:“你管不着!” 她瞪起了眼睛说:“你是不是觉得把我玩腻了?我在你的眼中已经不重要了?你是不是想回到她的怀抱里去?我知道,你这鸡是炖给那个骚娘们吃的,怪不得离婚了她还经常打电话来,原来你们一直藕断丝连!我告诉你,王自亮,老娘不是那么好惹的!” 王自亮没好气地说:“你他妈的说什么鸟话呀!谁和谁藕断丝连了!我也告诉你,今天这鸡就是炖给朱小亚吃的。我还告诉你,就算我和她离婚了,我也觉得她比你好,最起码她不会像你这样泼!” 王自亮的这句话把她给激怒了。 她气急败坏地叫道:“好,好你个王自亮,老娘在你眼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东西,你从来不把我当人看,你只是把我当作你发泄的工具,老娘早就不想和你过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她说完就冲进了厨房,端起那锅散发出浓郁香味的鸡汤,毫不犹豫地砸在了地上,然后气呼呼地冲出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王自亮心里哀伤地叫了一声:“我的鸡汤哟!” 他心里想:“朱小亚现在怎么样了?” 王自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13 朱小亚睁开眼睛,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额头上往下爬。她伸出手摸了一下额头,摸到了一条黏糊糊的东西。朱小亚把那条黏糊的小东西捏在了手指中间放在眼前看了看。她看到的是一条针一样细约半公分长的红色虫子,像蛆一样让她恶心。 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吗? 朱小亚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朱小亚又感觉到了额头上的奇痒,好像那个黄豆大的口子又裂开了。朱小亚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来到落地镜面前,看着自己的额头。朱小亚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又一次被自己额头上的伤处吓坏了。 朱小亚分明看到自己额头上的那个暗红色的包不但没有消退,反而长大了许多,那个黄豆般大小的口子上流的不是白色的黏液了,而是黏糊糊的血水。更加让朱小亚恐惧的是,从那口子里钻出了一条条红色的细长的蛆一般的虫子。那些虫子从口子里钻出来后就拖着黏稠的血水在她的额头上爬行着。 朱小亚吓呆了,怎么会这样呢? 她身体一歪晕倒过去。 王自亮炖的鸡汤被他女朋友连锅带汤砸在了地上,他只好走出了家门,到一家饭店里买了一份鸡汤提着来到了朱小亚的家门口。王自亮按了按门铃,里面没有响动。王自亮想,朱小亚是不是还在睡觉?他又按了按门铃,里面还是没有反应。王自亮正想走,这时朱小亚对面那家人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秃顶的男人。 秃顶男人一看到王自亮就说:“自亮呀,你怎么来了,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王自亮没有离婚之前住在这里,这个秃顶老邻居他不是很喜欢,因为这个秃顶男人喜欢说人闲话,像个多嘴的老娘们。那时,只要他和朱小亚吵架,就会趴在他们家的门上偷听,然后四处传播,添油加醋地乱说。朱小亚一直瞧不起他,也不搭理他。王自亮对他说:“我挺好的,挺好的!” 秃顶男人笑着说:“自亮,到家里喝杯茶吧!” 王自亮说:“今天就不喝了,以后有机会再喝吧!” 秃顶男人露出满口的大黑牙笑了笑,说:“也好,也好,你是大忙人!对了,你这是——” 秃顶男人说着,用手指了指朱小亚的房门,满脸的怪相。 王自亮特别厌恶秃顶男人的这个鬼样子,但他还是说:“我找小亚有点事情,她可能不在家,我以后再来!” 王自亮说完就要走,秃顶男人叫住了他:“自亮,你别走,小亚应该在家,刚才我还听到她大叫了一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来了,正好进去看看。这些日子不知道怎么啦,小亚的房子里总有一些奇怪的响动,有时半夜三更的还有人哭有人笑的,我们都十分害怕,又十分担心。” 王自亮说:“你说你刚才听到了小亚的一声大叫?” 秃顶男人肯定地点了点头,说:“真的听到了!” 王自亮心想,朱小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到了朱小亚的门口,又按了几下门铃。他没有听到朱小亚的回应,就着急了,他用拳头敲着门,边敲边叫道:“小亚,开门!小亚,开门!” 王自亮怎么敲都没有用,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抬起脚,使劲地踹开了朱小亚的家门。他冲了进去,看到朱小亚一丝不挂地躺在卧室的那块落地镜子前,他心里叫了声:“不好!” 这时,秃顶男人在门外往里面探头探脑地说:“自亮,发生什么事情了?” 王自亮看了看朱小亚的裸体,他怕秃顶男人会突然闯进来,赶紧来到了门口,对秃顶男人说:“没事,没事,你回家喝茶去吧!”说完就把门关上了。秃顶男人还在外面装着热心的样子说:“自亮,有事叫一声呀,远亲不如近邻嘛!” 王自亮没有理会秃顶男人,他给朱小亚找了衣服穿上,然后擦了擦她嘴角的白沫,背起她就往门外走。他背着朱小亚上了电梯,当电梯门合上时,他看到秃顶男人从他自己的家门里探出了那个光溜溜的秃头,往电梯这里扫了一眼。背着朱小亚的王自亮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心里清楚,不要一会儿工夫,整个小区里就会传出许多关于他和朱小亚的绯闻。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下了楼,就背着朱小亚到街上拦了个的士,朝离这里最近的仁爱医院驶去。 14 赤板市近来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那个拾荒者在垃圾桶里拣到的那条白生生、纤细的人腿其实真的是一个少女被分尸后扔掉的腿。传闻警方是为了稳定人心才让媒体报道说那是一个病人的截肢。这个传闻在赤板市闹得沸沸扬扬,警方多次出来辟谣。 朱小亚住进了仁爱医院。 王自亮让医生给她安排了一间高级的单人间病房,他对医生说,一定要治好朱小亚的病。医生问他:“你是病人的什么人?”王自亮说:“我是她的前夫!”医生笑了笑,说:“看来你很关爱你前妻的嘛,为什么要离婚呢?”王自亮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医生给朱小亚的额头上了药,用纱布包扎起来了。她的手上插着吊瓶的针头。她还是昏迷不醒。朱小亚昏迷的样子让王自亮心动,他看着朱小亚没有血色的嘴唇,心里隐隐作痛。他离开医院的时候,再三地对医生说,一定要治好朱小亚的病,花再多钱也没有关系,他会出的!医生有些感动:“像你这样的前夫还真是少见,有情有义呀!” 黄倩一上夜班就听说朱小亚住院了。她不是住院部的护士,但是她还是抽空去看了看朱小亚。黄倩进入朱小亚的病房时,朱小亚已经醒了。朱小亚的额头上缠着纱布。她的脸色苍白中带着一种灰色。一天没有见朱小亚,朱小亚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没有一点活力的女人。朱小亚看到黄倩进来,疲惫而又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艰难的笑容。 黄倩坐在了她的病床边,轻轻地对她说:“小亚,你好点了吗?” 朱小亚说:“好多了,谢谢你来看我!” 黄倩说:“瞧你,谢什么呀,我又没有帮你什么,况且我们还是朋友呢。你怎么一下子病得这么严重了呢?也不给我来个电话,我上班听说你住院了,心里十分难过。” 朱小亚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告诉我,我会不会死?” 黄倩说:“别瞎想,你很快会好的,刚才我问过李医生了,他后天就请很多专家来给你会诊。你放心吧,那些人都是权威,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现在,你首要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把思想放轻松,这样你的病会好得更快的!” 朱小亚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可是,我老觉得有一个人在我耳边说‘你就要枯萎了,像玫瑰花那样枯萎了’!我很害怕,那个人一直跟着我,我怎么甩都甩不掉,她就像我的血,在我体内的血管里流淌。我没有办法拒绝她,她要带我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她告诉我,在这个世界里,人活得身不由己,她要带我到天堂里去。” 黄倩说:“小亚,你想得太多了。你要鼓起勇气面对生活,没有人会带走你的,也没有什么天堂,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小亚,你什么也不要想,说不定明天早上一醒过来,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变得美好了。相信我的话,小亚。我知道,人在病中总会产生各种各样的不良的幻觉,你要乐观起来,那样你就会积极地对待自己的病了!” 黄倩在安慰朱小亚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她在朱小亚家里听到的女人的哭声。她怀疑朱小亚的伤变得这样恶劣,和那女人的哭声有关,可那女人是谁呢?她找不出答案。 朱小亚说:“你不要安慰我。我额头上的伤口都爬出虫子了,我觉得自己要腐烂掉了,我知道我的身体在慢慢地腐烂,我无药可救了!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黄倩伸出手握住了朱小亚的手,朱小亚的手是一块冰,温暖不了的冰,黄倩的手也被这块冰冻伤了。黄倩没有因为朱小亚的手是块冰而放开她,而是紧紧地握住了,一点也没有放松:“小亚,你额头上的伤口没有流出虫子,那是你的幻觉!你要相信自己,一切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努力的。对了,明天我还要去赤板医科大学看我叔叔,他是医学界的牛人,我会把他也请来给你治病的!小亚,你一切都很好,只不过是伤口感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朱小亚浑身颤抖了一下。 她想和黄倩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黄倩继续安慰了朱小亚几句话之后就离开了她,黄倩要赶回门诊治疗室去值班。黄倩回到门诊部后,她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手捧着一束红玫瑰走了进来。 他看到了黄倩,走过来,问道:“请问有一个叫朱小亚的住在哪个病房?” 黄倩看他的眼神十分的游离不定,就说:“你是小亚的什么人?” 那个男子说:“我不是她的什么人,我只是想送一束真实的玫瑰花给她,并且告诉她,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真心实意地送花给她的,没有一点不良的目的。” 黄倩对这个说好听话的男人表示怀疑:“是吗?看来你是个大情圣咯!” 男子的脸红了,说:“我不是什么大情圣,我是个普通的人。” 黄倩说:“你回去吧,现在不是探视病人的时间。” 男子无言地呆了一会,就离开了医院。他走时,把那束玫瑰花递给了黄倩:“请你把这束花替我送给朱小亚吧,如果她问起这花是谁送的,请你告诉她,是一个想保护她的人就可以了。另外,你告诉她,让她一定要战胜自己,每个人心中最大的敌人其实就是自己。” 黄倩拿着那束玫瑰花,看着那个男子走出了医院的大门,男子的背影模糊起来,水雾般消失了。她看了看门诊部在这个夜晚没有什么急诊的病人,就把这束玫瑰花给朱小亚送了过去。朱小亚已经沉睡过去了,她的嘴唇还在蠕动着,好像在说着什么话。她把玫瑰花放在了朱小亚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黄倩重新回到了门诊部。 她在医生的办公室拿起了一张《赤板晚报》看了起来。翻到第三版“社会新闻”时,她看到了一条新闻:昨天,一外地男子抱着一束玫瑰花横穿马路时被汽车撞死……这条新闻还配了一幅很大的彩色照片。照片上那个死鬼的头脸完好,异常的清晰。黄倩突然说:“这个人不就是刚才送玫瑰花来给朱小亚的那个男子吗?”黄倩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的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过了不一会儿,住院部那边打来电话,让黄倩赶快过去。 黄倩听说朱小亚出了问题,就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朱小亚的病房,她看到朱小亚在疯狂地撕扯着那束玫瑰花,玫瑰花瓣落满了她的病床,她的眼睛里发着绿光,脸夸张地扭曲着,喉咙里还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 15 天气异常的闷热,黄倩下班后没有回家睡觉,她直接打了个的士朝赤板医学院奔去。这个夏日,早晨的阳光也是那么的强烈。她下车后,就走进了赤板医学院。阳光照在她的身上,仿佛一团火苗在炙烤着她。她来到叔叔黄苗子家时,黄苗子已经吃完了早饭,正在书房里翻阅一本厚厚的英文书。黄倩的到来,让黄苗子异常高兴。他放下书,站起来,笑着拍了拍黄倩的肩膀说:“小倩,你有多长时间没有来看叔叔了?现在长大了,参加工作了,也不理我这个老头子了。你要知道,在我们这个家族里,我可是最疼你的!” 黄倩娇嗔道:“叔叔,我知道您最疼我,我不是来看您了嘛,人家刚刚下班就赶过来看您,您还要我怎么样呀?嘿嘿!” 黄苗子哈哈一笑:“好了,好了,你能来看我,我就满足了。” 黄倩说:“我婶婶呢?” 黄苗子说:“她上班去了!” 黄倩说:“还是叔叔舒服呀,一放假就轻松了,我要是像您这样就好了,我会出去游山逛水的,待在这个城市里,都快憋死我了。” 黄苗子说:“小倩,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黄倩说:“没有事情就不能来找您了呀?” 黄苗子说:“别贫嘴了,我还不知道你呀,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情就说吧!” 黄倩说:“唉,不和您绕圈子了,我的一个朋友得了一种怪病,想找您分析分析,究竟是怎么回事。” 黄苗子说:“你说详细点。” 黄倩说:“我那个朋友在武进路阳光写字楼15楼的地中海广告设计公司上班,一天傍晚,她下班后不小心撞在了一棵树上……额头起了个乌青的包,还擦破了点皮……我们都认为这是个小问题,很快就会好的,没想到……现在那个包越来越大,还出现了溃口,溃口上还有白色的黏液流出……她自己还说,伤口里流出了细长的红色的虫子,她十分害怕,觉得自己要腐烂掉……” 黄苗子的眼睛里出现了亮光:“小倩,你还记得两年前光华公司自杀的那个叫胡茵的女人吗?她送到你们医院没有抢救过来死了。” 黄倩说:“记得,您好像当时让助手还取了她的血样做研究用。” 黄苗子说:“没错,我其实早就开始研究这个课题了,那就是‘写字楼综合症’。其实这个命题还不太准确。但是我可以肯定,当时胡茵是死于对工作的焦虑和恐惧。经过多年的研究,我们初步得出了一个结论:现代人由于紧张工作所产生的压力是生命最大的杀手。一个人会在长期压抑的工作中产生病变,主要表现为烦躁、不安、恐惧、对生活失去信心。在这些东西的深处,埋藏着一种虫子,这种虫子和你朋友说的是一样的。这种虫子我们还没有命名,我们已经知道它潜伏在人体内部,没有发生病变时根本就发现不了它,它要是出现了,就会让人疯狂,然后产生绝望的幻觉,直至死亡。这种坏情绪是会传染的,只要被感染上这种坏情绪,就有可能唤醒那种致命的虫子。我们每个人体内都有那种虫子,它不出现时我们根本就看不到它。其实,很多在工作中突然倒下猝死的人,也和这种可怕的虫子有关,这种虫子是靠人的怒气、悲伤、痛苦等存活的。我想问一下,你的朋友在什么地方上班?” 黄倩说:“就在当时胡茵上班的地方。” 黄苗子说:“这和我的分析是一样的,其实你的朋友还没有到唤醒那虫子的时候,问题就出现在她那一撞上。她撞到了那棵树,你要知道,当时胡茵从楼上跳下来,就落在了那棵树上,她的血留在了那棵树上,她的血里有大量的那种虫子,那虫子的卵可以保留数年的时间,也许虫子的卵通过你朋友额头上的破损处进入了她的血液,这些卵会蜕变成虫子,也会唤醒她体内的虫子。于是,她的厄运就来临了……” 黄倩说:“叔叔,您能够救她吗?” 黄苗子说:“我只知道有这回事,可是现在我对这种虫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有时,我自己都害怕,害怕在工作的压力下产生不良的情绪,把它唤醒。它是体内的魔,它会让你疯狂,让你在绝望中死去……我知道,有一种办法可以抑制这种可怕的虫子,那就是轻松和快乐,可我们现代的人谁能够真正做到轻松和快乐呢?你的朋友已经太晚了!” 黄倩说:“叔叔,您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您难道就这样看着我的好朋友死去吗?” 黄苗子说:“我们的研究还在进行中,能不能成功还是个未知数。要救你朋友,可能很难。不过,我们可以去看看她,看能不能够用一些办法来拯救她的生命。” 黄倩说:“哪怕有一线希望也要救她!我真的不想她死!” 黄苗子又说:“不过,你的朋友已经十分危险了,她所有的症状都出现了,看来离死亡也就一步之遥了!就不知道她有没有到回光返照期,这个时期到了,她就没有救了,她在这个时期就真正放松了……” 黄倩听得毛骨悚然,她对黄苗子说:“叔叔,我们赶快去医院吧!” 黄倩替朱小亚担心起来。 他们赶到医院后,发现朱小亚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黄苗子说:“她一定去了她的办公室!” 黄倩焦虑地问叔叔:“她会怎么样呢?” 黄苗子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黄倩说:“快,去她办公室——” 他们走出医院大门时碰到了提着鸡汤来看朱小亚的王自亮。黄倩告诉王自亮说朱小亚不见了。王自亮紧张起来,他和黄倩他们一起去找朱小亚…… 16 朱小亚根本就不知道她已经被公司炒了鱿鱼。这天上午她突然觉得自己特别的清醒,她记起了自己做的那个稿。她心想,糟了,那稿的事情不知道会怎么样,经理和主管都没有打电话给自己,是不是……她决定去办公室看看,顺便向他们请个假,她知道,挨一顿臭骂是少不了的了。她也没有换衣服,穿着那身病号服,额头上缠着绷带走出了医院的门。 阳光灿烂。 朱小亚感觉今天特别的轻松,她似乎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她仰着头走在街上时,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仁爱医院离她公司并不远,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朱小亚在灿烂的阳光中感觉不到闷热,她觉得心情十分爽朗。她走到那棵梧桐树前的时候,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梧桐树的树干,满脸的微笑,像是在抚摩情人的身体。 朱小亚进入阳光写字楼时,她看到了保安,并且朝他笑了笑,保安没有阻拦她就让她进去了。朱小亚上了电梯,电梯里就她一个人,她朝着电梯上的摄像头摆了个自认为很美的造型,还对着摄像头飞了一个吻。 朱小亚走出电梯门,就看到了正想下电梯的张强。张强和她对视了一眼,慌乱地避开了她的眼睛。朱小亚微笑地说:“张强,你好!”张强点了点头,说:“你好!”他有些气喘,心里压着一块石头。朱小亚说:“张强,你还喜欢我吗?”张强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擦了擦汗,眨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朱小亚。朱小亚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笑出了声:“张强,其实,你喜不喜欢我一点也不重要,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说完,朱小亚就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人见朱小亚走进来,都抬起了头,愣愣地张大嘴巴看着她。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朱小亚这副模样。朱小亚对他们笑笑说:“大家好!”没有人回应她,仿佛她是个外星来客,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朱小亚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电脑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张美丽的脸,她朝朱小亚微微点了点头,笑了笑。朱小亚也朝她点了点头,笑了笑。离朱小亚最近的陆雯惊讶地看着朱小亚,她看到了朱小亚的电脑屏幕,那是很平常的一个桌面,朱小亚是在和谁笑,对谁点头呢? 陆雯站了起来,她第一个和朱小亚说话:“小亚姐,你怎么啦?受伤了呀?也不和姐妹们说一声,我们去看你!”朱小亚笑着说:“雯子,谢谢你!我没有事。对了,你那《办公室的故事》还拍吗?”陆雯说:“没有再拍了,经理知道了,他十分反对。”朱小亚说:“我看挺有意思嘛,为什么不让拍呢,真可惜。不过,你们可以偷偷地拍呀,反正是拍着玩的,管他呢!”陆雯说:“小亚姐说的是。对了,小亚姐,我先出去一下呀,一会儿回来再和你说。”朱小亚说:“你去吧,我也要干活了,那个稿拖到现在,要被骂死!” 陆雯出了办公室的门就朝经理办公室走去。 谁都知道朱小亚已经被解雇了,但是谁都没有和她说,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经理和部门主管走了进来,他们站在了朱小亚面前,阴沉着脸。 经理对主管说:“你和她说吧!” 部门主管看了看经理,又看了看朱小亚,不知道说什么好。 朱小亚抬起头对他们说:“对不起,我真的病了。影响了工作,我十分内疚,不过,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做好的!” 经理用手捅了捅主管,示意他赶快说。 主管满头大汗,他实在是说不出口。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其实也不喜欢朱小亚离开。 经理心里骂了一声:妈的,你就知道当好人! 经理开了口:“朱小亚,你不用做了,收拾东西走吧!公司已经决定解雇你了!我们公司是有制度的,你不按公司的制度做,就得走人!没有任何理由!” 朱小亚看着经理,愣愣地看着经理。她的眼睛里发出绿色的光芒。朱小亚脸上的微笑仿佛凝固了。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每一个鲜嫩的女人,最终都会在办公室里因为繁重的工作变成一朵枯萎的花!” …… 黄倩和黄苗子以及王自亮走到阳光写字楼楼下时,他们看到15楼的一个窗口有一个人在看着他们。黄苗子悲哀地说了声:“晚了——”黄倩听到黄苗子的话后,就朝着那个窗口里的朱小亚大声说:“小亚——你别想不开呀!快下来——”王自亮也大声喊:“小亚,你别跳呀——我是爱你的——你下来——我们马上去复婚——” 那个保安也出来了。他对他们说:“你们在喊什么呀,她在窗里,不可能跳楼的!不要喊了,影响人家工作!” 黄倩冲他喊了一声:“滚开,你懂个屁!” 黄倩的话音刚落,朱小亚就从那个窗口一头栽了下来,犹如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落在了那棵梧桐树上,然后弹到地上。朱小亚落地的声音十分沉闷。血从树上流淌下来。朱小亚的头边,鲜血也在地上漫开了。朱小亚的头有点变形,但是她的脸上似乎还挂着微笑…… (原载《悬疑志》2007年第12期) ------------ 残忍的香味 三十年前,游水凤是水曲柳乡村的一朵鲜花,可如今,她被埋在水曲柳乡村北面的山里。有大朵大朵的白云从那座新坟的上空飘过,无声无息。游水凤得的是胃癌,她死前据说十分痛苦,村庄里的人都可以在深夜听到她尖锐的惨叫。关于游水凤的传说很多,最多的就是她和她丑陋的丈夫余南田的故事。水曲柳乡村的许多人成了我笔下的人物,由于游水凤的儿子余新地是我的好友,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所以我没有把游水凤的故事写进我的小说。余新地和我不在同一座城市里。某一天,他来电话,告诉我他母亲死了。我当时十分惊愕,在我的印象中,游水凤是一个十分健康的妇女,她脸上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红润。紧接着,余新地又说,你就根据我父母的故事写一篇小说吧,也算对母亲的一种纪念。我听完余新地的话后默然,仿佛闻到一股香味。那股香味在我心中,也在水曲柳乡村清纯的空气中弥漫。 我在那种香味的诱引下回到水曲柳乡村,完全是为了余新地的嘱托,写好这篇关于游水凤的小说。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为一篇小说特地回到水曲柳乡村。 余新地在母亲下葬的第二天就离开了水曲柳乡村,但没有带走孤独的父亲余南田,我弄不清楚余新地是不是从心里鄙视他的丑陋父亲。关于余南田的丑陋,不是我的文字可以描叙清楚的。我最害怕他满是麻子的脸上那双深陷的眼睛,一种阴冷的光芒让人战栗;他还瘸着一条腿,那条瘸着的右腿并非从娘胎里带来的,而是在他8岁那年偷人家的东西被打断的。他从小就是个孤儿,在水曲柳乡村吃百家饭长大,要不是像条野狗流窜到别的乡镇偷东西,或者他不会被打断腿。我不明白为什么余南田这样的人能娶上水曲柳乡村的花朵游水凤,这或许也是余新地的想法。关于这个问题,有许多传说,但似乎都立不住脚。我隐约地闻到一种香味,我感觉到这种香味是打开这个秘密的关键。 村长余水旺看到了我。 50多岁的余水旺还是那么高大壮实,看不出有什么明显衰老的迹象。他朝我咧开大嘴笑:“小子,回来了也不到家里坐坐。” 我对他一直没什么好感,他拿村里的钱吃喝玩乐倒没什么,这属于正常的现象。余水旺让我鄙视的是他本来可以娶游水凤为妻成为余新地的父亲,但他放弃了,我朝余水旺笑了笑:“村长,我正准备去拜访你呢。” 余水旺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客气,不客气。” 我看着余水旺油光发亮的脸:“村长,我还真有事找你呢。” 村长余水旺的脸色有些变化:“你要找我?”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余水旺愣了一下,他很快地恢复了原来的笑容:“有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吧。” 我说:“我是想知道你当初是不是要杀了余南田?” 余水旺的脸色完全变了。 三十年前的余水旺应该是水曲柳乡村英俊的青年,他那时是村里的基干民兵,经常背着枪去公社参加民兵训练,人们都说他的枪法好,但许多人没见他打过枪。 那时的余南田经常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余水旺。余南田这个孤儿一个人独自地回到家里后,就会关上门,人们不知道他在家里干什么。他就是娶了游水凤之后,也早早地关上家门,谁也不知道他在家里干些什么。在出事之前,没有人去探究这个问题,因为他在家里干什么好像和别人没有关系。 在余南田娶游水凤之前,据说游水凤和余水旺相好,有人曾偷看过余水旺和游水凤在河边的水柳丛里亲嘴,那人坏,还往水柳丛中扔石头。在村里人眼里,游水凤和余水旺是天生的一对、地成的一双,他们成为夫妻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偏偏余水旺和游水凤就没有成为夫妻。 那个饥饿的春天过后,游水凤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余南田,这给当时的水曲柳乡村无异于投下了一颗***,把许多人关于游水凤的美好想象击得粉碎。游水凤的父母亲也坚决反对,但女儿和余南田生米成了熟饭,他们的反对苍白无力。况且,他们已经瞒着父母去公社打了结婚证。为此,游水凤的父母还和游水凤断绝了关系。 应该说,受到震动最大的应该是水曲柳乡村的基干民兵余水旺。 余水旺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心上人会被余南田这个丑鬼拐走,他当时的确气疯了,端着一支半自动步枪,要去把余南田杀了。他气势汹汹地赶往余南田家里时,许多人跟在他的身后看热闹,这无疑是一出上好的闹剧,人们都以为要出人命。也有人觉得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于是飞快地去大队部报告。余水旺端着枪来到了余南田的家门口,那时已是傍晚,余南田和游水凤参加完生产队的劳动一回到家就把门给关上了。 余水旺的脸成了猪肝。 许多人证实余水旺当时的脸的确成了猪肝,我父亲也是那么说的,因为父亲也是当时看热闹的人中的一员。 余水旺拉了一下枪栓。 余水旺拉枪栓的声音抽紧了所有人的神经。 他大声吼道:“余南田,你有种给我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余南田的家门打开了。人们看见矮小的余南田一瘸一拐地出来,他神情自若地走到了余水旺的面前,深不可测的双眼发出了一种阴冷的光芒:“水旺,你要是恨我,就往我脑壳上来一枪吧!其实我早就等着你这一枪了,如果你是个男人的话!” 余南田的话一出,人们就觉得余南田必死无疑了,那颗子弹仿佛已经洞穿了他的脑壳。 可是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余水旺在和余南田的对视中,双脚抖了抖,他扣扳机的手也在颤抖,他的眼神不知道有没有颤抖……突然他收起了枪,低吼了一声,犹如一只受伤的豹子,悻悻而去。余南田看着余水旺离开,额头上滚落了豆大的汗珠。 等大队书记和民兵连长赶到,余水旺和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他们看到的只是余南田紧闭的家门。大队书记说了一声:“这个余拐子搞什么鬼,老是关着家门,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父亲对我回水曲柳乡村写关于游水凤的小说显得不以为然,他说:“她那点骚事,有什么好写的?”我十分清楚,父亲代表水曲柳乡村一部分人的观点,他们这一部分人,死也瞧不起游水凤和余南田,认为他们的结合是不正常的事,或者说有些伤风败俗。我觉得父亲他们的想法不公平,无论如何,对游水凤和余南田是不公平的。 但父亲还是十分配合,我问的一些问题,他都绘声绘色地回答。 我当然提到了余南田挨斗的事情。 余南田挨斗是因为大队书记当时的那一句话:“这个余拐子搞什么鬼,老是关着家门,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民兵连长听了他的这句话,就有了想法。 这天夜里,民兵连长和余水旺在一起喝酒。 他们是死党,在一起喝酒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可这次喝酒给余南田造成了伤害。 那是个雨天。 这个雨天,生产队没有安排出工,让社员们休息。大队书记正和民兵连长等人打扑克。忽然,余水旺急匆匆地走进来说:“书记,我要报告一件大事!” 大队书记把扑克牌一放:“什么大事!” 余水旺在大队书记的耳边言语了几句。 大队书记听后,脸色变了:“果然有鬼。” 当下,他们就带人冒雨来到了余南田的家门口。大队书记对余水旺说:“你看清楚了?” 余水旺点了点头:“看得清清楚楚。” 大队书记就下令说:“把门撞开!” 余南田的家门被撞开了。 余南田一动不动地看着进来的人,他正在给一个人喂中药汤。他僵在那里,躺在床上喝药汤的人也僵在那里。他老婆游水凤显得惊恐不安。 “好呀!你这个余南田,竟敢窝藏反动道士张开元。”大队书记愤怒地说,“给我捆起来带走!” 余水旺和民兵们不由分说地捆起了余南田和张开元,然后把他们带出了余南田的家门,消失在雨中。游水凤的眼中积满了泪水,她此时束手无策。 余南田和张开元被抓后,水曲柳乡村里就传出了这样一个说法:余南田是利用符咒把游水凤搞到手的。他们说得有声有色,说余南田为了得到游水凤,拜道士张开元为师,张开元就画了一道符咒,让余南田烧成灰,化在茶水里让游水凤喝下了,游水凤就死心塌地地跟了余南田。 在大队部里,余南田被吊在房梁上。民兵连长和余水旺轮番打着他,要他说出是怎么样诱骗游水凤喝下那碗罪恶的茶水的。 余南田愣是一声不吭。 那段时间,只要有闲工夫,余南田就被抓去游斗。 一天,余南田在被批斗时,被人一脚踢下了土台子,他那只脚又骨折了。人散了,余南田还抱着那条伤腿,在那泥土里翻滚。游水凤来了,她抹了一把泪就背起了余南田,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余水旺的家门口。 她背着余南田站在余水旺的家门口大声说:“余水旺,你欺负一个残废人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实话告诉你,我瞧不起你,我就是不和南田好,也不会嫁给你,你坏了良心!” 说完,她就背着余南田一步一步地回家。有一群小孩跟在她后面说:“老婆背老公,羞,羞,羞——” 我一直不相信余南田的符咒有那么神奇,竟然能让一个女人一生跟着他。如果真有这样的符咒,那么余南田也不会穷困一生。余南田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好友余新地也相信这个说法。记得上小学和中学时,只要受到了同学的羞辱,他就会回家问母亲游水凤这事是不是真的。余新地得到的答案当然是否认,可游水凤越是否认,余新地就越是认为这事是真的。他还私下里和我说过,他相信父亲干了那见不得人的事情,否则,他漂亮的母亲怎么会跟了他。在余新地眼里,余南田是个丑恶的人。很奇怪的是,余新地一点也不像余南田,余新地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僵,直到现在。就是现在,余新地还说,游水凤过早的夭亡和余南田是分不开的,余南田让游水凤过着困苦的生活,是游水凤夭亡的重要原因。我也不知怎么说服我的好友,正视一下他的父亲余南田,如果没有余南田含辛茹苦地供他从小学一直到大学,他岂会有现在的幸福生活? 我决定去找余南田。 他心中一定埋藏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至关重要,这对我写作游水凤这个人物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十分奇怪的是,我决定去找余南田时,我隐约地又闻见了那股香味。 那股香味残忍地弥漫在水曲柳乡村的空气之中,我不清楚余新地有没有闻到这股香味。这是十分熟悉的香味,可我一下子分辨不清,这是什么的香味。 我来到了余南田的家,看他家的木门锁着,我四处找余南田,就是没有找到他。我有些失落,余南田会在哪里?就在我觉得无所适从的时候,有一个人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听说你在找余瘸子?” 这个人是余水旺的儿子余柜子,他有一张仇恨的脸,这张仇恨的脸是他父亲打出来的。余水旺后来讨了一个奇丑无比的老婆,她给他生了儿子后,他也经常愤怒,他愤怒了就拿老婆孩子出气。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听说,余柜子要杀了他父亲。 我对着余柜子点了点头:“我的确要找他,你知道他在哪里?” 余柜子冷冷地说:“他在游水凤的坟前,他一直在那里。” 他说完就走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关于余南田的消息。我只知道余柜子也恨余南田,要不是余南田,他或许也不会出生,他父亲余水旺也不会把怒气撒在他和母亲的头上。如果余南田死在余柜子的手上,那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没有在余柜子和余南田的问题上纠缠不清,我来到了水曲柳乡村北面的山上,风把树叶吹得乱响。 我真的在游水凤的坟前找到了余南田。 我看到余南田在游水凤坟前的背风处生了火,他在瓦片上炒黄豆,他炒黄豆的样子认真而又坚定。 炒黄豆的香味在山野飘散着。我有些吃惊,原来我一直闻到的香味竟然就是炒黄豆的香味。 他坐在那里一丝不苟地炒着黄豆。 他那双深陷的眼似乎平静如水,我的到来并没有惊动他,谁又能惊动一个饱经风霜的人? 我看到了大朵大朵的云从天空中飘过。 我听见了余南田的声音:“西闽,是新地让你来找我的吧?” 我不知自己是在点头还是在摇头。 余南田的声音不可抗拒:“我知道是新地让你回来的,他想让你来问我,当初我是怎么样娶了他妈的。来,西闽,你就坐在我边上吧,我和你讲,现在讲出来也是对新地有个交代了……” 我的一颗心要跳出来。 我怎么也想不到余南田会这么痛快地把埋藏在他心中的秘密告诉我。 三十多年前的余南田的确是条癞皮狗,他会突然从草丛里窜出来,傻傻地看着在河水中沐浴的游水凤。那时游水凤的确和余水旺相好,游水凤把身子浸泡在水中,只露出一个头,她愤怒地对余南田说:“快滚开,不然我告诉余水旺,让他打死你!” 余南田对着生气的游水凤笑笑:“水凤,我就是喜欢你。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也要娶你为妻!” 他的声音异常的坚定。 说完,他又跳进草丛中去了。 他像一只黄鼠狼一样消失在草丛里。 游水凤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胆。她还是在水里露出一个头,她的脸像火烧了一般,她朝着淹没余南田的那片草丛大声说:“余南田,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不知道余南田还真对她动了心,而且还对她开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追求。 当游水凤见余南田坐在村里的一面残墙上奇怪地看着她时,她心里就会发狠地骂一声:断子绝孙的余南田! 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春天如此饥饿。 在那个青黄不接的春天里,水曲柳乡村真的饿死过人,有些吃观音土和野菜的人因消化不良而死去。 在这个饥饿的春天里,水曲柳乡村的人总是能闻到一股香味,但他们不知这股香味从何而来,它残忍地挑逗着村里人的神经。 这就是黄豆炒熟后的香味。 游水凤闻到这股香味后,她快晕过去了。那天,她正准备下山回家,她采了一筐子的野菜,她看到了余南田,他在离她不远处烧起了火,他在火上面放了一块瓦片,并且在瓦片上炒什么,香味就从瓦片上面飘过来。要命的是,这是黄豆的香味,炒黄豆一直是游水凤最爱吃的东西,尤其是在这困难时期她想都不敢想。让她惊讶的是,谁家都没有粮食,他余南田从哪里弄来了这些黄豆?炒黄豆的香味让游水凤口水直流,但她忍住了,她没有理会余南田的诱惑,毅然地下了山。 一次,二次,三次……终于在那个傍晚,游水凤朝他瓦片上炒着的黄豆走了过去。她看着瓦片上滚动的黄豆,她呼吸着迷人的香味,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迷离的色泽,她的嘴角颤抖着,还流着口水。 游水凤喃喃地说:“余南田,你是个魔鬼!” 余南田没有说话,他还是一丝不苟地炒着黄豆,让那香味散发得更加肆无忌惮。 游水凤的眼泪流了下来:“余南田,你真是个魔鬼!” 在整个剩下来的饥饿的春天的日子里,游水凤的嘴角都留有黄豆的余香。她的脸色红润着,她知道,余南田为追求她,去年秋天生产队分的5斤黄豆,他一个都没有动,饿着肚子留到了这个饥饿的春天,奉献给了她游水凤。这一点,余水旺做不到,水曲柳乡村的任何一个人也做不到! 游水凤是被余南田炒黄豆的香味征服的。 听完余南田的讲述,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残忍的征服,我站起身准备回村里时,还听到余南田在说:“西闽,你告诉新地,他妈一生都是幸福的,她到死还记得让我给她炒一把黄豆。她说,一个可以在最饥饿的时候把食物给她的人,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一生也不会挨饿,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 杀死一条狗 整个冬天没几日好天气,毒雾霾让人不安、恐惧、无所适从。偶尔有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我会站在小区的那棵香樟树下,大口大口地呼吸,感觉肺里的废气渐渐排空。身体变得轻松之后,我才人模狗样地去上班。在更多的日子里,我心情压抑,戴着口罩走在上班的路上,像一只随时都将被毒杀的小白鼠,满目凄惶。 她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冬天杀死了一条狗。 其实是杀死了我内心的妄想。 事情还得从我的妻子说起。 我的妻子叫乔,大乔小乔的乔。书上说大乔小乔是倾国倾城的美女,我对此没有感觉,她们再美,也是历史人物,是死去的人。乔在我眼里是倾国倾城的美女,她真实地走进我的生活,走进我的生命。第一次见到娇小美貌的乔,我就想到了兰花,她在我心中,就是一朵兰花,兰花的美不可替代。我们认识不到半年,她就嫁给了我,我一直以为这是阴差阳错、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普通公司的小职员。有时,我觉得自己是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结婚那天,我对她说:“我要把你当神供着。”她微笑着说:“我不要你把我当神,我只要做你的妻子。” 那句把她当神的话成了谶语。我们结婚两年后的一天,乔因为车祸,高位截瘫。我真的把她当神供在了家里。开朗美丽的乔像变了一个人,一个我捉摸不透的人。笑容已经彻底从她脸上消失,无论我怎么哄她,她总是脸色阴郁,沉默寡言。我心里也很绝望,可是我不能在她面前表露出绝望的情绪,因为她比我更绝望,需要我的呵护和疼爱。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会很难,得有心理准备,还得让乔觉得有希望。我每天辛辛苦苦上班,下班回家就给乔做晚饭,吃完饭给她洗澡,然后把她抱上床,说些有趣的事情给她听。在我眉飞色舞地说着趣事之际,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喊叫道:“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她曾经明亮美丽的眸子里流下了泪。 我将她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秀发,喃喃地说:“乔,我不说了,不说了……” 她哭出了声,双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仿佛要把我勒死。她残废的身体颤抖着,像是汪洋之中的破舢板。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哽咽地说:“别怕,乔,别怕,我会永远陪着你。” 乔松开了紧箍着我脖子的手,使劲地推开我,号啕起来。 我看着她扭曲的脸,不知所措。 哭累了,她倒头睡去。 而我,在漫漫长夜里,无法入眠。有时,我会一个人默默地走出家门,在小区里的一块石头上苦坐。夜风无法安慰我发热的脑袋。有天晚上,我正在苦坐,突然听到了乔的喊叫。我慌忙回到了家里。她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厌烦我了,是不是?!” 我心里发凉,赔着笑,说:“不是的,不是的,我说过,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 她大声说:“我知道,你厌烦我了,厌烦我了——” 我抱着她,说:“别乱想了,乔,我发誓,永远不会离开你。” 乔的话音低落下来,抱紧我,说:“不要离开我,我好冷,好冷——” 我的生命里只有乔。 说这话有点虚伪,可是我心里不可能有别人,我得为了她活着,如果没有我,她不知道会怎么样。的确,我爱她,没有因为她的残疾而变心。那条叫“小黄”的黄色吉娃娃可以做证。 乔是寂寞的。 她把自己给封闭起来,成天待在家里。她还把窗帘都拉起来,连阳光也害怕看见。我不可能成天在家里陪她,因为要养家糊口。我曾想让老家的母亲过来照顾乔,被她拒绝。我十分担心乔会闷死在家里,好些时候,我提心吊胆,害怕回家后看到乔的尸体。 乔出事后,同事潘晓鸥经常用奇怪的眼神瞟我。 我曾经对她有好感,追求过她。她拒绝了我,原因是她爱上了我们的老板。当时她告诉我这事,我很惊讶。在公司里,没有人知道她和老板的事情。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自然不会把此事扩散出去,同时也对她死了心。我和乔结婚时,请她喝过喜酒。那个喜庆的晚上,潘晓鸥只和我说了一句话——好好爱她。我相信她是真诚的。我不知道她和老板的事情怎么样了,只晓得她现在还是单身。 她就坐在我的对面。 平常,我们很少说工作以外的事情。乔的遭遇,让我在公司里变得沉默寡言。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不该说什么。别人的同情或者幸灾乐祸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为乔活着。 那天早上离开家时,乔直勾勾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我安慰了她几句,才走。那一天,我心神不宁。乔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她有过一段寻死觅活的日子,但是没有死成。现在的状况,更让我担心。这天,我隔两个小时就给家里打个电话,她会拿起电话,但是不说话,我可以听到她的呼吸声,这样就足够了,证明她还活着。快下班之际,潘晓鸥瞟了我一眼,说:“你今天不对劲。” 我说:“没什么。” 她淡然一笑,说:“乔一个人在家,一定很寂寞。” 我点了点头。 潘晓鸥说:“我准备辞职了,离开上海。” 我说:“为什么?” 潘晓鸥说:“自己的选择,我已经厌恶了现在的生活。” 我不再问了,我理解她。 她接着说:“下班后,你到我家去一趟,如何?” 我的心提了起来,她要我去她家干什么…… 潘晓鸥笑了笑,说:“别紧张,对你我没有什么企图,只是挺同情乔的。让你去我家,想把和我相依为命的那条小狗送给你,不,是送给乔。也许小狗能够让乔有些安慰,狗比男人可靠,不会背叛,也不会说谎,更不会有伤害。” 我点了点头。 我把潘晓鸥给我的吉娃娃带回了家。乔看到我抱着的小狗,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我的心也亮了一下。我放下小狗,小狗十分知趣地摇着尾巴,朝乔扑过去,它不停地舔着乔苍白的手。 乔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突然,乔把小狗一把推开,朝我大声喊叫:“这是谁的狗?” 我迟疑了会儿,说:“是同事送的。” 她说:“是不是潘晓鸥的狗?” 我点了点头。 乔低声说:“我就知道是她,我闻出味来了,狗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我们结婚的那天,她身上散发出的,就是这种香水味。当时,我觉得她看你的目光不正常,我就记住了她,也记住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她接着说:“我们结婚以来,你每天回家,我都会闻闻你身上的味道,看看有没有潘晓鸥的香水味,今天我终于闻到了。你是不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该和她发生点什么了?你说过,一生都陪着我,那是骗我的话吧?” 我的额头上冒出了汗。 我说:“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真的,乔,相信我。” 乔说:“没有事情,那你紧张什么?我相信你什么?你从她那里带条狗回来,就说明你们什么事情都没有?用狗来欲盖弥彰?” 我十分委屈,但还是忍耐着,轻声解释:“我们真的没有什么,潘晓鸥辞职了,她要离开上海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狗送给我,不,她说是送给你的。我承认,在你之前,我追过她,但是被她拒绝了,她和我们老板有一腿。我会陪你一辈子的,我说话算话。” 乔说:“你就编吧,编吧!把小狗给我送回去,我不要她的狗!” 小狗又过去舔她苍白的手。 她的泪水流了下来。 她没有再让我把小狗送回去,而是接纳了它,只是要求我把小狗身上的香水味洗干净。她给小狗起了个名字,叫它“小黄”。 那个晚上,乔第一次抱着小黄睡觉,似乎睡得很香。 我却没有睡。 和许多夜晚一样,我失眠。我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如一条狗?狗让她安睡,而我无论怎么安慰她,她都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凌晨3点左右,乔睁开了眼睛,她的手还抱着狗。她说:“我梦见你和她在一起了。” 我说:“谁?” 她平静地说:“潘晓鸥。” 我无语。 她接着说:“你是该有个女人,我不能拖累你,你和她好吧,我不会吃醋。” 我说:“你别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睡觉吧。” 乔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我走到阳台上,点燃了一根烟。 我突然想到了潘晓鸥。 此时,她在干什么? 是不是和我一样,失眠,被痛苦折磨。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 自从有了小黄,乔的生活充实了许多。我每天回家,乔还是会像狗一样闻闻我身上的味道,企图嗅出我身上的某种香水味。 这个冬天的确让我崩溃。 就是睡着,痛苦也是睁大着无辜的眼睛。 因为疏忽,我在这个冬天的某个晚上,竟然把小黄给弄丢了。我每天要遛两次狗,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早上很早就出去遛狗,然后回家给乔做早饭,接着去上班;晚上回家,服侍乔吃饭、洗澡后,我就去遛狗。一天下来,我已经筋疲力尽,我不知道自己能够坚持多久,也许会在某个夜晚,倒在遛狗的路上,永远也爬不起来了。我牵着小黄,走出小区,沿着行人稀少的人行道,踉踉跄跄地走着。小黄一会儿在路边的梧桐树下撒尿,一会儿在路边的草丛里拉屎。我准备好了塑料袋,把它拉的屎装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去。我特别反感那些遛狗的人,不把狗屎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小黄拉完屎,我突然想撒尿了。 这尿来得急,我等不及回家,就要一泻为快。 我找了个偏僻的角落,掏出了那玩意,一天的憋屈和不快倾泻而出,畅快淋漓。撒完尿,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正准备回家,却发现小黄不见了。 我明明记得撒尿时,手上还拿着狗绳的,怎么狗就不见了呢? 寒风冷冽,我冷得浑身发抖。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怎么一泡尿的工夫,狗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呢? 我站在寒冷的风中,大声喊着:“小黄,小黄——” 它应该不会走远,听到我喊它应该会回来,它是一条很乖的狗。 可是,我喊破了嗓子,小黄也没有回来。 于是,我四处寻找,寻找那条叫小黄的吉娃娃。 找了很久,很久,我也没有找到小黄。 沮丧、落寞、痛苦、焦虑……我的情绪异常复杂。要是找不到狗,乔会怎么样?可以那样说,她和狗已经感情深厚,甚至超过了对我的感情。实在找不到小黄了,我才硬着头皮回家。 乔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就在卧房里叫喊:“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为什么?!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是不是讨厌我了,烦我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你想怎么样,你想怎么样?!” 接着,我就听到了她的哭声。 我关上门,站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 我不敢进卧房里去,我怕面对她。 她还在叫喊:“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回答我呀,回答我呀!是不是不敢进来见我了?你要走可以,走呀,不要再回来了,我死了也不要你管!” 我要不进去,她会一直叫喊下去,还有可能气急了,一头撞死。 在一刹那间,我突然想逃。 是的,我想逃,逃离这个城市,逃离这个家,逃离她,像潘晓鸥一样,逃得远远的。我从来没有产生过逃离的念头,可是现在产生了。我是懦夫,不负责任的男人,是畜生,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无论怎么样,我产生了如此罪恶的念头。 我没有逃,我不能逃。 我要逃了,乔就真的没法活了。 我进了卧房。 透过泪眼,她看到了凄惶的我。我站在她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浑身瑟瑟发抖。此时,我不是个男人,只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我无法面对乔,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看到了我,却没有看到小黄。 乔哽咽地说:“小黄,我的小黄呢?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连小黄也扔了?” 我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珠却不停地滚落。 我极少流泪,这个寒夜,冽风呼啸的寒夜,我却哭了。我竟然不知道为何而泣。 乔看见了我的泪水。 她看见了我脸上的两条泪水之河。 突然,她说:“来,来,过来抱抱我,不要离开我——” 小黄的丢失,对我是个考验,对我们的爱情是种考验。乔说:“一定要找回小黄,找不回来,我就死!”我说:“去买一条和小黄一模一样的狗可以吗,也叫它小黄?”乔说:“不行,我就要小黄!” 没有任何余地,我必须找回小黄。 我复印了100多份《寻狗启示》,四处张贴,希望捡到小黄的人把它还给我,还承诺重谢。晚上,我就到街上去寻找小黄,在这个大城里四处奔走,其实我自己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没有人会来找我。 半个月过去了,我没有找到小黄,也没有人和我联系。 有时,我就在街上游荡到天亮,我害怕见到乔的泪眼。可是这样是不行的,乔会骂我,甚至说我借着寻找狗的机会,在外面和别的女人鬼混。她有时也会说软话。她靠在我身上,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地说:“只要你找回小黄,我就同意你出去和别的女人玩,你找潘晓鸥,找任何女人都没有问题。”我胸口堵得慌,我说:“请你别说这样的话了,你这是用刀子在捅我的心。”她说:“我说的是心里话,你知道小黄对我来说,多么重要。”我无语。 我厌恶这个冬天。 也厌恶这个冬天的自己。 说实在话,在此之前,我还真没有想到过出轨,没有想过要做对不起乔的事情。生活已经逼得我连性欲都没有了,我如何能够出轨?况且,我还爱着乔,我的心里容不下别的女人,尽管有赏心悦目的女人从我面前走过,我会本能地瞟上一眼。 我没有想到A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A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名字,我也没有问。A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和我有过短暂关系的女人的符号。 冬至那天晚上,我把乔伺候上床之后,就离开家,继续去寻找小黄。 走前,乔还让我多穿点衣服,早点回家。 我答应她早点回家。 我在街上游荡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这个女人不是乔,也不是潘晓鸥,是个陌生女人。她的声音十分柔软,柔软得要让人心融化。 她就是A。 A告诉我,小黄在她那里。 听到这个消息,我仿佛从寒冬一下进入了春天,许多日子以来的阴霾一扫而光,我心里很清楚小黄对我和乔意味着什么。 A说在衡山路的波波酒吧门口等我,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风衣,牵着那条叫小黄的狗。我马上就打了辆的士,往她指定的方向赶。 A果然在波波酒吧门口等着我。 她是个微胖的女子,面容姣好,微笑地看着我。 她说:“你是王飞?” 我点了点头,我没有仔细打量她,只是盯着那条狗。 没有错,这就是我们家的小黄。 A说:“你好好看看,这是你家的狗吗?” 我激动地说:“是的,是小黄,它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 A笑了,说:“那就还给你吧。” 我想,乔要是知道小黄找到了,她会有什么表情?我不敢想象。我真想马上打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要把小黄抱到她床前,给她一个惊喜,我要亲眼看到她欣喜的表情。 我俯下腰,抱起了小黄,小黄用它那湿漉漉的舌头舔我的脸,我闻到了一股烟草的味道。由此,我断定它在A家里待过,也断定A是个抽烟的女子。抱着小黄,我忘乎所以了,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要走。 A在我身后说:“请留步,没有必要这么着急走吧?” 我突然意识到,还没有酬谢她呢,就这样匆匆忙忙离开,是太不够意思了。我回过身,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A笑着说:“我理解,每个爱狗的人,都是这样的。” 我说:“谢谢,谢谢。” A说:“能请我喝一杯吗?” 我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波波酒吧。酒吧里人不多,却很温暖,还有音乐。我有多长时间没有进过酒吧了?酒吧是个让人放松的地方,肉体和灵魂一起放松,狗找到了,我是不是也该放松一下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心里记挂着还在家里独守空房的乔。A和我坐在吧台边,显然,她和这里的酒保很熟悉。那个长得帅气的酒保笑着对她说:“来杯玛格丽特?”A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脸来对我说:“你呢?”我很少喝酒,也没有什么酒量,就说:“我来杯水吧。”A说:“来酒吧里喝水,你没搞错吧?”我说:“我不会喝酒。”A说:“大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是不是你老婆管得严,不让你喝酒?”我的脸发烫,说:“不是,不是。”A说:“那还是喝点吧,就算是为找回了你心爱的狗庆祝一下吧。”我无奈,只好说:“那,那来杯啤酒吧。” A挺能喝的,她每要一杯酒,我心里就“咯噔”一下,不是我小气,而是我的确穷。想想,我除了那几千块钱的工资,没有别的收入,家里还有个病人,每个月还要给父母亲寄生活费,入不敷出。她每喝一杯酒,就等于割掉我身上的一块肉。 我又不好意思制止她喝酒,心里十分焦虑,找到狗时的好心情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喝了多少杯玛格丽特,等我喝完一大杯啤酒,头已经晕晕沉沉的了。 不管怎么样,我都抱着小黄,不会让它再失踪。 结果让我意外,A竟然没有让我买单,而是抢着把账结了。 帅哥酒保笑着对纳闷的我说:“别见怪,我姐带男人来喝酒,从来不让男人买单。” 我们走出了酒吧的门,路上已经十分冷清了,冷风肆无忌惮地从街上掠过。虽然喝迷糊了,我心里还是很过意不去,不知如何开口和A告别,穷人在很多时候是尴尬的,没有尊严可言。A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欠我的情?” 我点了点头。 她笑出了声,她的笑声和她的声音一样柔软。 她说:“如果你觉得有歉意,那么,你就送我回家吧,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我无法拒绝她的要求。 她家就在离衡山路不远的桃江路上。那是一栋四层楼的老房子,她住在最上面一层。本来送到楼下,我想该回家了,乔还在家里等着我呢,她一定心急如焚,怀疑我在外面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A没有让我就此离开,她邀请我上楼。我还是无法拒绝,就像有种魔力,把我引上了四楼——她的家。 A打开了家门,两条大狗就朝她扑过来,她蹲下身,一手搂着一条狗,和它们亲呢,还和它们亲嘴。我不知道乔有没有和小黄亲过嘴,我是不会和狗亲嘴的。不一会儿,她站起来,让我进了她的家。 这是一个20多平米的房间,还有卫生间。房间里乱七八糟,那张大床也乱七八糟。我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狗和烟草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当然,还有A的体味。这种混杂的味道十分浓郁,说不上难闻或者好闻,但让本来就迷糊的我更加晕眩。我有点站不住的感觉。 她把狗关进了卫生间,也从我手中夺去了小黄,把它也关进了卫生间。 我可以听到狗们在卫生间里的呜咽,以及它们用爪子刨门的声音。 A脱去了白色风衣,她里面穿得很少,两个奶子鼓鼓的。 她说:“坐吧。”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 我没有产生逃走的情绪,我想静一静,坐会儿再走。她递给我一根烟,给我点燃,然后自己也点上了一根烟。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烟,味道怪怪的,我吸了几口,就觉得眼前产生了某种幻觉,她像个仙女,在我面前飘忽。是的,她在笑,那是柔软的笑,肉感的笑。她双腿叉开,坐在了我的大腿上。 A朝我脸上吐了口烟雾。 她说:“舒服吗?” 我说:“舒服。” 她又说:“没有人进了我的房间不舒服的。” 我说:“你是谁?” A说:“我是个女人,替你找回小狗的女人。” 接着,她就脱我的衣服。 她把我放倒在床上。 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脑袋里空茫一片。她是谁?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是谁。我只知道她站在床上,把脚丫子放在我嘴上,柔软地说:“男人,你是我的奴隶,我是贵族,快舔我的脚丫子。” 我在梦幻之中,舔着她的脚丫子,像是在舔着棒棒糖。 A说:“味道好吗?” 我说不出来,嘴巴里塞满了她的脚丫子。 她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味道一定很好,好好舔,你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气了,舔贵族的脚丫子。” …… 我清醒过来时,天已经快亮了。 她坐在我身边,微笑地看着我。我大惊,赶紧穿上衣服。这时,我想逃。 A说:“每个男人都是这个德行,完事就想跑。”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穿好衣服,打开卫生间的门,抱起小黄就要逃。 A说:“你着什么急呀?” 我说:“我要回家。” A说:“你回吧,我不会拦你。” 我正要开门,突然一只猫朝我扑过来,我本能地伸出手挡了一下,猫爪子在我手背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我说:“这猫打过疫苗没有?” A笑着说:“我家里的狗和猫,都是我捡来的,打什么疫苗呀。我每天晚上都出去找流浪狗,找到了就带回家。如果有人找,就还给他,我不要报酬,只要他和我上一次床。” 我浑身颤抖,说:“我需要去打狂犬病疫苗吗?” 她说:“去打吧,不过,我从来不打,你看我的手臂,经常被猫抓,都已经习惯了。” 说完,她笑起来,还是那样柔软的笑。 我抱着小黄,夺门而出。 她在门里柔软地说:“有时间再过来玩呀。” 我想,我永远不会再踏进她家门一步。 她是个可怕的女子。 我惊惶地回到了家里。乔果然没有睡,她一直在哭。当我抱着小黄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惊呆了。好大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说:“小黄,我的宝贝,来,来——” 我把狗放到她怀里,她抱着狗,不停地亲,就像A一样亲着狗。 她有多久没有亲我了? 我的内心被什么东西击中,疼痛极了。 亲完小黄,她放开它,对我说:“你,你过来——” 因为和A睡过觉,我心里忐忑不安,准备去洗个澡,把A的味道洗掉,然后把衣服也洗掉,没想到乔会让我过去。 我壮着胆子走到她面前。 她把鼻子凑到我身上,左嗅嗅,右嗅嗅。 突然,她大声喊叫道:“王飞,你身上有女人的味道,你和女人做过爱!” 我喃喃地说:“没有,没有——” 乔说:“你说谎,说谎,我知道,你和别的女人睡过觉!” 我心虚,我难过,我对不起乔。 乔哭着说:“你说过,这辈子就爱我一个人,你会陪我一辈子,你当着我妈的面发过誓的。看来,妈妈说得对,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看错人了,我妈也看错人了,你这个混蛋——” 她怎么骂我,我都认了。 我低着头,咬着牙,疲惫不堪,心力交瘁。 是的,她说得没有错,我是当着她妈的面发过誓,一辈子就爱她一个人,一辈子守护着她。她来自单亲家庭,我不晓得她父亲是谁,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她妈妈没有告诉过我,也没有告诉过她。她妈妈得了绝症,快死前我和乔结的婚,乔要我和她一起跪在她妈妈面前发誓,我做到了。我们婚后不久,她妈妈就离开了人间。我们住的房子,也是她妈妈留给我们的,否则,我们哪有钱买房子。 乔继续哭着说:“没有想到你会这样,你对得起我妈妈吗?她把一切都给了你,到头来,你是这样对我。” 小黄去舔她脸上的泪。 她把小黄抱在怀里,呜呜地哭。 那次出轨,留下了许多后遗症,仿佛天意,要我经受折磨。我承认,我不是个东西,那个晚上,我完全可以走,可还是被A诱惑了,我做错了事情,就必须受到惩罚。因为我找回了小黄,乔原谅了我。她敏感而脆弱,离不开我,如果我要像潘晓鸥那样逃离这个城市,逃离这个痛苦之家,逃离她,乔一定活不下去,哪怕有一万只小黄也不行。她说原谅我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出轨。其实她很清楚,一个男人出过一次轨,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就像吸毒一样。我写了一份保证书,交给她时,心想,傻女人,这张纸能保证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收起了保证书,说要交给她妈妈保管。她妈妈已经死了呀,听到她这句话,我内心充满了恐惧,也对她充满了同情,她的神经一定出了问题,我想抽个时间带她去精神病院检查,也让她接受心理治疗。 尽管我写了保证书,但是我没有向乔透露那个晚上和A在一起的任何细节。 有些东西,永远不能让她知道,她知道了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那天在A家里被猫抓伤后,我没有去打狂犬病疫苗。 我抱着侥幸的心理。 我想自己不会那么倒霉。 我和乔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生活。每天遛狗,上下班,照顾她。周末有阳光的好天,我会推着她去公园里,让她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希望她在阳光下能够重新露出笑脸,能够像从前那样微笑着亲我一下。这些都是奢望。在公园里,在阳光下,她只是坐在轮椅上,阴沉着没有血色的脸,抱着她的狗,茫然地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这个冬天,有阳光的日子真的很少。 在寒冷的天气里,在有毒的雾霾中,我有时会突然想起A,想起她那柔软的笑声和说话声,还会想起她房间里复杂的迷幻的气味……想起这些,我竟然会有冲动,我想我是中了她的毒。我想过去找她,但是找不出理由,也没有机会。这样的念头消失后,我就不停地自责,我对自己对乔的爱产生了怀疑,我还爱她吗?无论怎么样,我会一直陪着她,这一点我一定会做到。 在这个难熬的冬天将要结束之际,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变化。 我感觉浑身特别难受,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头痛,发着低烧,十分恶心,还特别疲倦。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我就变得烦躁不安,失眠加剧,整个晚上睡不着觉,我怕听到声音,怕光,怕风……乔说,我瘦了,脸色苍白,她要我去医院看看,她说我不能倒下,我要倒下了,她就完了,这个家也完了。 她说的是实话。 我去了医院,医生只是说我太紧张和疲劳了,其他没有什么问题,好好休息就会好转。我不太相信医生的话。我想到了A房间里的那只猫,还有被猫爪子划伤的手背。手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可是我心里的伤却在无限放大。我想到了狂犬病,我上网查了查狂犬病的资料,发现我的症状和狂犬病十分吻合,无边无际的恐惧在我脑海里蔓延。 我告诉自己,你一定是得了狂犬病,谁让你当初不去注射狂犬病疫苗! 我又去了一次医院,我说我得了狂犬病。医生检查后告诉我,我正常,没有得狂犬病。我和医生大吵起来,说医生草菅人命,医生说我有可能得了神经病。 恐惧让我失去了理智。 回到家里,我看到那条叫小黄的狗,心里就发毛。我想象着自己的末日:像一条狗一样哀叫,然后窒息而死,死后我的尸体也变成了狗……我突然疯狂地从乔的怀里抢过小黄,重重地把它摔在地上。可怜的小黄惨叫着,它从地上翻滚起来,躲到乔的轮椅后面。 乔哀叫道:“王飞,你疯了,你疯了——” 我平生第一次朝她大吼:“我他妈是疯了,疯了,整个世界都疯了!” 乔和小黄一样,吓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我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喃喃地说:“放过我,放过小黄,你以后干什么,我都不会管你,你想在外面找女人,我也不会管你——” 我真的疯了,我歇斯底里地喊道:“对,我要去找女人,满世界地去找女人,像条公狗一样,到处去寻找母狗,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吧!我得了狂犬病,我活不了了,活不了了,你还让我去找女人,你还如此怀疑我,你只要我的关怀,你什么时候关怀过我!我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 乔真的吓坏了,她竟然晕了过去。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死去一般的乔,我的眼泪也悄无声息地流了出来。 我没有想到乔会杀死小黄,也不明白她这样一个病人,是怎么杀死小黄的。其实,经过心理的调整,我渐渐地从狂犬病的恐惧中解脱出来,我也无意赶走小黄,更不会杀死它,毕竟,它能够给乔带来慰藉,胜过我的千言万语。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就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乔和小黄都躺在地上的血泊之中,一把带血的尖刀横陈在乔的身边,轮椅倒在离乔和小黄一米多远的地方。我呆了,顿时不知所措。刚开始我在想,是谁进屋杀了乔和小黄。等我缓过劲来,扑过去抱起乔,才知道,乔没有死,而是小黄被割断了喉咙,乔身上和地上的血,都是从小黄身上流出来的。 乔醒过来后,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她轻轻地说:“王飞,我把小黄杀了,这样,你就不会怀疑自己得狂犬病了,小黄也不会威胁你,让你得狂犬病了,你也不用再起早贪黑地遛狗了,你可以多休息,身体就会好起来了……” 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我没有欣喜,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之中。 是的,乔杀死了小黄。 其实,她杀死的是我心中的妄想。 想想,她可以杀死一条狗,同样也可以杀死一个人,我从此必须小心翼翼地活着,让A那柔软的声音和笑声以及她房间里让人迷醉的梦幻远远地离开我吧。 ------------ 失踪 1 父亲举起拐杖,要打张鸣。母亲夺下了他手上的拐杖,扭头对张鸣说:“阿鸣,快跑——”张鸣说:“妈,不是我的错,我为什么要走!”母亲大声说:“你想把你爸气死呀,快走——”父亲颤抖地指着张鸣:“滚,滚,没出息的东西,给我滚,老子再也不想见到你——”张鸣无奈,只好灰溜溜地离开了父母亲的家。 张鸣觉得父亲从小就偏心,对弟弟好,对自己特别严厉,一生气就动手。他站在茂名南路的一棵梧桐树下,看着过往的车辆和人,目光愤怒,内心茫然。下岗后,他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今晚到父母家,想向母亲讨点钱应急,没有想到被父亲发现,闹得自己狼狈不堪。张鸣在城市的夜色中长长地叹了口气。父母家的窗口还亮着灯,少年时代,他总是通过这个窗口眺望远方,幻想自己变成一只鸟,飞越这个世俗的大城。现在,他只能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 一个香艳的女子和他擦肩而过,张鸣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边走边回头看那女子的背影。女子白生生的大腿和扭动的丰满屁股令他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一不小心,他撞到了一个路人身上,那是个精瘦的男人。精瘦男人嘟囔了一声:“走路也不好好走,瞎看八看。”张鸣心中冒出了一股无名火,朝他吼叫道:“册那(上海方言)!老子看女人关你鸟事!”精瘦男人笑着说:“你继续看,继续继续——”说完就快步走了。 张鸣想了想,自己也有日子没有过性生活了。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梅玲玲的脸,这个女人现在何方?很多时候,他有性冲动时,就会想到她,就像家里有什么事情时会想到前妻钱秀娟一样。这两个女人,一直保留在他的潜意识里。要是他知道梅玲玲在哪里,他会去找她,问题是,这个外来妹卖淫被抓起来后,找过他一次,后来他就一直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她的去向。有时,他贼心不死,跑到梅玲玲待过的那个洗头店里去问,那里的人都说不知道。 在这个落寞的夜晚,他不可能找到一个像梅玲玲那样的女人和他睡觉。他觉得自己特别失败,活了四十多年,都快奔五的人了,连一个陪自己睡觉的女人都没有,当初不和钱秀娟离婚,或者下场不会如此。这个世界没有卖后悔药的,他只好认栽。一切的一切,都是命。年轻时,他根本就不相信命运,如今,他信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时来运转的那一天。 如果他有钱,找个女人睡觉应该没有问题,听说,在那些新开的豪华娱乐城里,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只要舍得花钱,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问题是,张鸣是个穷光蛋,他连女儿上学都快供不起了,还想入非非!女儿张伊娜读高三了,明年夏天就要高考了,三天两头管他要钱,弄得他头昏脑涨。女儿是他的一块心病,下午她回家来要钱,说是买什么复习资料,张鸣给了她100块钱,她还嫌少,这简直是要他的命。他想,如果当初把女儿判给钱秀娟,也许现在压力不会这么大。这是个很不负责任的想法。 秋天的风十分凉爽。 张鸣却燥热难耐。 他活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的家在漕东支路的一栋四层楼的老公房里。张鸣走到楼门口时,碰到了邻居的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惊讶地说:“阿鸣,原来你不在家呀。”张鸣说:“沈姨,怎么了?”老太太说:“你家里动静很大,我以为你在家呢,快回家看看吧,是不是家里入贼了?” 张鸣急匆匆地爬上四楼。 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打开门,他走进自己的家,发现屋里凌乱不堪,显然有人在此翻箱倒柜了。张鸣叹了口气:“妈的,这样一贫如洗的家也有人光顾,什么世道!”他赶紧走到卧室里,捡起被扔在地上的枕头,拉开枕头的拉链,手伸进去掏了掏,终于掏出了一个存折。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存折里的几千块钱是他的保命钱,不到关键时候是不会取出来花的。他放心地把存折塞回枕头里,拉上拉链,脸上浮现出得意而又诡谲的笑容。 他坐在那里,抖抖索索地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曲里拐弯的香烟,叼在嘴上。他正要点烟,突然听到卧室里传来一声哀叹。 那是女人的哀叹。 张鸣惊骇地站起来…… 这是2000年秋天的某个夜晚,天上挂着半个月亮,这个大城里很少有人关注慈悲地俯视人间的半个月亮。 2 张鸣是笑醒的。 他做了个美梦。他梦见自己在拆一栋老房子,推倒一堵墙时,墙里藏着的一个铁盒滚了出来。他打开了铁盒,眼睛被金黄色刺痛了。铁盒里全是金条,他抱着沉甸甸的铁盒,开怀大笑。 醒来后,张鸣回到了现实之中,漫长而又难熬的一天又开始了。 楼下街边的小吃店传来嘈杂的声音,张鸣的肚子饿了。他从床上爬起来,穿着睡衣来到厨房,拿起一个铝盆就往外走。来到小吃店门口,他对正在炸油条的老板娘说:“给我来五根油条。”老板娘是安徽人,肥胖的脸上油汪汪的,她头也不抬地说:“自己拿。”张鸣拿了五根油条放进铝盆里,转身就走。他还没走出几步,老板娘就朝他喊:“喂,喂,张鸣,你还没给钱呢!”张鸣站住了,回转身说:“忘了,忘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带钱。他说:“忘带钱了,一会儿拿下来给你。”老板娘拉下了脸,她丈夫从里面走出来,笑着说:“没事,没事,你先走吧。” 张鸣正要走,有人在后面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他扭头一看,吃惊地说:“啊?是你呀!” 那人比张鸣矮半个头,脸色白皙,戴一副黑边眼镜。他说:“张鸣,你还记得我呀。” 张鸣说:“怎么不记得?陆右安。” 陆右安笑笑:“料你也不会忘记我,我们在崇明插队时,睡过一个大通铺呢。” 张鸣说:“是呀,有天晚上,我偷了生产队长家的鸡,煮好了,放在你面前,你都不敢吃,你这个胆小鬼!” 陆右安说:“你还记得这事。” 张鸣说:“当然记得!我还记得很多事情。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陆右安指了指对面新建的小区:“我就住在里面。” 张鸣不敢想象:“你住这里面?” 陆右安说:“是呀,怎么,不可以?” 张鸣说:“没什么,没什么。” 新小区叫佳信公寓,里面的几栋楼都是高层,看起来富丽堂皇,门口还有保安看门,和马路对面那片老公房对比鲜明。在佳信公寓面前,那片老公房就是贫民窟。据说,佳信公寓里面住的都是有钱人,张鸣没有想到的是,陆右安也跨入了有钱人的行列。以前,张鸣根本就不把这个胆小如鼠的小白脸放在眼里,可现在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 接着,他们寒暄了一会。 陆右安也是来买早点的。 他见到张鸣,显得兴奋,还约张鸣晚上一起吃饭,说好了晚上6点在佳信公寓门口会合。 这一天,张鸣躲在屋子里,把家里的窗帘全部拉起来,仿佛把自己密封在一个暗室里。他犹如一个囚徒,痛苦、沮丧、忐忑不安……这都来自陆右安对他的刺激,生活已经把他的锐气都磨干净了,陆右安却剥下了他身上最后一层自尊。他企图把自己封锁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室里,隐饰自己的恐惧和无奈,这可能吗?他偶尔会走到窗前,撩开窗帘的一角,偷窥对面佳信公寓的高楼。心脏一次次地被击中,疼痛不已。他不停地抽烟,抽四块钱一包的中南海牌子的香烟。有时,他会想,如果当初父母亲不来上海,命运的面目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自从下岗后,他干了许多事情,开过小饭店,炒过股票,倒卖过邮票……可是没有一件事情是成功的,他的发财梦一次次地破灭。尽管如此,他还是梦想发财,能够住上像佳信公寓那样的房子,拥有一辆轿车,娶个年轻漂亮的妻子,经常人模狗样地出入各个高档的夜总会……最重要的是,不要让女儿和前妻瞧不起,她们要钱就扔钱给她们,她们要什么就给她们买什么,在她们面前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而不是她们眼中无能的男人。这天,他把自己折磨得够呛。因为抽了太多烟,又没有开窗透风,烟雾就从门缝里渗出去。邻居沈姨出门,看到他家门缝里冒出的烟雾,大惊失色,赶紧过来敲他的门。张鸣打开门,烟雾就朝沈姨扑了过去,沈姨呛得不停咳嗽,然后说:“阿鸣,你家着火了,你家着火了——”张鸣说:“沈姨,没着火,是我抽烟抽的。”沈姨的头往里探了探,嘟囔了一句什么,就捂着鼻子走了。张鸣关上门,不知好歹地说:“老子在家抽烟还有人管,这是什么世道呀!” 晚上到底去不去和陆右安吃饭?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还是决定去,他要弄清楚一个问题:陆右安是怎么发财的? 张鸣想,自己可不能在陆右安面前丢份儿,装也要装出一副牛×的样子,不能让他看扁了自己。他找出平常舍不得穿的一套西服,还有白衬衣以及领带。穿戴好后,他把那双皮鞋擦得铮亮。然后,他站在梳妆镜前,把头发梳好,喷上摩丝。接着,用刮胡刀把脸刮干净。他朝镜子里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还是蛮帅的嘛!嘿嘿!” 收拾完毕,张鸣鼓足勇气走出了家门。 下楼时,碰到沈姨。 沈姨吃惊地审视他:“阿鸣,你是去相亲呀?” 张鸣说:“去白相(上海方言)。” 沈姨说:“去白相还打扮,是去演戏吧?” 张鸣说:“嘿嘿,就算演戏吧。” 沈姨也笑了:“那就好好演吧,到时拿个金鸡奖回来,让我们街坊邻居也沾沾光。” 张鸣心里说:“沾光个鬼,明显在损老子!” 3 佳信公寓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 张鸣衣冠楚楚,他来到佳信公寓门口,故作镇静地等待陆右安。对面小吃店的老板娘站在店门口,朝他喊:“张鸣,你早上油条的钱还没有给呢。”张鸣没好气地说:“来来来,我给你,我张鸣什么时候赖过你的账,不就是五根油条嘛,好像我欠你五根金条!”老板娘跑过来,浑身肥肉乱颤。她拿到钱后,又跑了回去,依然肥肉乱颤。张鸣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乡下人!” 就在这时,奔驰车的车窗退了下去。 陆右安从车窗里探出头,笑着说:“阿鸣,上车吧。” 张鸣异常吃惊,眼睛睁得老大,好大一阵说不出话来。 上车后,张鸣闻到一种皮革和香水混杂的味道,这种味道令他莫名的兴奋。他记得少年时期父亲的北京吉普车里也充满了汽油的味道。吉普车是当时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现在已经被扫进垃圾堆里了。他很感慨:“右安,你真的是发达了!这么好的车也开上了。” 陆右安说:“这不算什么啦。” 张鸣说:“右安,你这些年在哪里发的财呀?有几次老同学聚会,问起你,都不知道你去哪里了,谁也联系不上你。” 陆右安笑笑说:“崇明回来,分到一个街道小厂,挣扎了几年,觉得无趣,就辞了职,到深圳去了。” 张鸣说:“我说呢!你去深圳也不说一声,早知道,我也和你一起去了。看来早些年到深圳的人都发财了。” 陆右安说:“也不是谁都能够发财,真正发财的还是少数人。发财也要靠运气。” 张鸣说:“看来你的运气不错!” 陆右安说:“还行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张鸣说:“你太谦虚了。” 陆右安说:“我说的是实话。” …… 陆右安开着车把他带到了一家叫“粤珍轩”的海鲜酒楼。张鸣经常路过这个地方,但从来没有想到能够进去吃顿饭。当他跟着陆右安走进酒楼时,内心还是有些忐忑,尽管他看上去衣冠楚楚、人模狗样。在陆右安预订好的小包厢里,他们坐了下来。陆右安点了张鸣平常想都不敢想的鱼翅、鲍鱼以及若干海鲜。张鸣内心愈加忐忑,表面上还装出镇静的样子。 他掏出中南海,准备抽烟。 陆右安掏出一盒中华,抽出一根,递给他:“抽我的,抽我的。” 张鸣接过中华烟的手有些颤抖。 陆右安说:“阿鸣,喝点什么酒?” 张鸣笑笑:“随便。” 陆右安也笑了:“哪有随便的。服务员,你给我们上一瓶这里最好的红酒吧。” 那个年轻貌美的女服务员笑着点了点头:“好的,陆老板,您稍等,我马上去取来。” 张鸣爱喝酒,平常也就在漕东支路的路边小店,弄个花生米,喝上一瓶二锅头什么的,有时也喝喝上海老酒,什么洋酒、红酒还真挺少喝的。以前,借父亲的光,还喝过几次好的白酒,比如茅台什么的。他经常和他厂里的几个酒友吹嘘,说他父亲经常要给他茅台酒喝,可他就是不要喝,说茅台酒没劲,还是二锅头来劲。他还吹牛说,从懂事那天起,他就喜欢喝二锅头,他是喝北京牛栏山二锅头长大的。吹归吹,牛高马大的张鸣还是挺能喝的。 很快,酒菜上来了。 他们两个交杯换盏喝将起来。 边喝酒,他们边说着话。 陆右安说:“阿鸣,我们也算老朋友了,今天那么巧,还碰到了你。我从深圳回来,你可是我碰到的第一个老朋友。” 张鸣自顾自喝干了一杯酒,说:“是呀,我们有缘!” 陆右安说:“阿鸣,你现在做些什么事情?” 张鸣有点心虚,但死鸭子嘴硬:“以前也在工厂,这两年也跳出来了,做点生意。” 陆右安不像张鸣那样每次端杯就一口闷,他喝酒是一点一点地抿。他抿了口酒说:“阿鸣,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准备在上海发展了。今天晚上请你喝酒,第一,是为了我们老朋友重逢。第二嘛——” 张鸣喝了几杯酒后,内心的忐忑消失得无影无踪,心中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股豪气:“右安,咱们是兄弟,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陆右安笑了笑说:“你知道的,虽然说我是上海人,但在上海也无根无底,认识不了几个人,想做点事情,还是有难度的。早上我一看到你,就想,老天开眼了。你现在也做生意,况且,你父亲原来也是公安局的领导,门路肯定是比我多的。实话对你讲,钱不成问题,就是要有项目。如果你能够搞到好的项目,我们联手干,很快就起来了。” 张鸣又喝了一大杯酒,抹了抹嘴巴,说:“这个嘛,这个嘛——” 陆右安说:“阿鸣,难道你手头上有项目?” 张鸣一本正经地说:“有!而且是大项目!” 陆右安的眼睛发亮了:“阿鸣,快说!” 张鸣考虑了一会说:“这个项目真的很大。靠我自己肯定是吃不下来的。这样吧,我先说说,你看有没有兴趣?” 陆右安说:“你讲。” 张鸣来劲了,便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前些日子,有个在俄罗斯做生意的朋友找到我,说能够从俄罗斯那里买到退役的航空母舰。刚开始我不相信,俄罗斯会把航空母舰卖给我们?就是退役的,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要可能,我们国家不把它买了?买来研究也不错呀。我对他说,你就瞎掰吧。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没有瞎掰。他说,他们卖给我们的航空母舰,是把上面有用的有秘密的东西全部拆除了的,只是一个船体。听他这么一说,我有点信了。我就问他,这破航空母舰买来有什么用呀?他说,你别说,用处大了,把它拖回来拆了,光废钢就不得了,还有大量的废油。虽然说是废钢和废油,但那可都是一流的东西呀,在我们国家可以当好钢好油卖。我心动了,问他,那么,买这个破航空母舰需要多少钱呢?他说有2000万人民币足够了,光卖废钢少说也有一个亿人民币的利润,不要说废油了。我心里又怀疑上了,问他,那么便宜的话,为什么别的国家的人不买?他说,别的国家讲环保,拆旧船污染多大呀,所以他们都往第三世界国家卖旧船。我信了,但还是对他说,我们国家现在不是强大了吗,怎么还算第三世界国家呀?他哈哈大笑说,还算,还算,我们是国富民穷,很多第三世界国家的特征都是国富民穷,也不注重环保。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找我谈这个事情。他是这样回答我的,你弟弟不是在舟山的海军基地当政委吗?你只要和他说说,在军港租个地方给我们拆船,就万事大吉了,地方有关部门想管也管不着,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另外,我一个人要买航空母舰,实力还是差点,手头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他们不会赊账的,我想你这几年做生意,也赚了些钱,我们合作搞吧……这的确是笔好生意,我弟弟那里好说,问题是,我也拿不出那么多现钱,这事情就搁在那里了。” 陆右安听得眼睛发亮。 人在某种时候是很容易轻信别人的话的,哪怕是一目了然的谎言。 陆右安竟然相信了他的话。 张鸣看他激动的样子,马上说:“右安,你有兴趣吗?” 陆右安点了点头:“我们一起干,怎么样?” 张鸣哈哈大笑,笑完后说:“我就等着兄弟的这句话呢!” 4 他们在粤珍轩吃喝完,兴奋过度的陆右安对张鸣说:“我们去天上人间,唱歌吧。”一听唱歌,张鸣摇了摇头说:“我不会唱。”陆右安笑了笑说:“那里不光是唱歌的,还有很多节目呢。去吧去吧,我请客!”张鸣说:“那里有酒喝吗?我觉得还没有喝过瘾。”陆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有,什么酒都有!走吧!” 那时,“天上人间”才开张不久,张鸣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就是在前往“天上人间”的路上,他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于是内心充满了好奇,好奇之余,心里说:“做个有钱人真好呀!”遗憾的是,尽管他吹嘘了那么一大通,但还是个穷光蛋。他想起了早晨的那个梦,又想到莫名其妙碰到了陆右安,也许他的好运气真的要来了,那个梦是个吉兆。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了些底气,仿佛他瞎编的航空母舰的事情也变成真的了,自己也仿佛成了像陆右安这样的有钱人。 进入金碧辉煌的“天上人间”的大堂,张鸣傻眼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呀!此时的张鸣,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红色大花旗袍的漂亮女子朝他们迎过来,笑吟吟地对陆右安说:“陆老板,你有几天没有来了吧?人家都想你了。”陆右安说:“小红,今天我带了个贵客来,你要把最好的姑娘叫来哟!”小红嗲声嗲气地说:“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是最好的,陆老板,你懂的。”接着,陆右安就把张鸣介绍给了小红。小红对他说:“张老板,欢迎你来到‘天上人间’,你一定会喜欢上这里的。”张鸣毕竟不是刘姥姥,他朝小红笑了笑,目光落在了她鼓鼓囊囊的胸脯上,咽了口唾沫说:“谢谢。”于是,小红把他们领到了一个包厢里。 他们坐在沙发上,小红坐在他们中间,依偎着陆右安,和他甜腻腻地说着什么。张鸣的目光落在小红白生生的修长大腿上,想入非非。陆右安问张鸣:“阿鸣,喝什么酒?”张鸣慌乱地从小红的大腿上收回目光,说:“随便,随便。”小红笑了笑说:“这里没有随便卖的啦。”张鸣说:“还是喝白酒吧,红酒喝了不过瘾。”陆右安就对小红说:“我还是干红,给张老板来瓶最好的白酒。”小红说:“没有问题。”陆右安在她的耳朵旁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后,她就出去了,出去之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鸣一眼。 不一会,酒呀果盘呀点心呀,全都上来了,他们给张鸣拿了瓶茅台。 张鸣说:“右安,你知道我不喝茅台的,我喜欢喝二锅头。” 陆右安说:“阿鸣呀,你要跟得上时代的步伐呀,这地方没有二锅头的,在这里喝二锅头,会被人笑话的,我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以后就不要提二锅头了。” 张鸣说:“好吧,好吧,听你的。” 又过了一会儿,包厢门开了,小红领了一群年轻貌美的姑娘进来,她们穿得都很少,乳房若隐若现,大腿一览无遗。顿时,包厢里充满了香水和**的味道,一切宛若梦境之中。张鸣的呼吸急促起来。看他这个模样,陆右安笑了,他的嘴巴凑近张鸣的耳朵说:“阿鸣,你是第一次进娱乐城吧?”张鸣缓过劲来,尴尬地说:“去过,去过,只是没有来过这里,姑娘没有这么多。”陆右安说:“呵呵,你随便挑个吧。”张鸣说:“你先挑。”陆右安说:“我有的,你放心。”张鸣眼花缭乱,说不出话来了。 小红笑着把一个高个子美女拉到张鸣面前,说:“张老板,我知道你喜欢豪放的,小丽会让你满意的。”小丽也顺势坐在了张鸣旁边,嗲嗲地说:“张老板,你好帅哟。”说着,就给他斟酒。张鸣傻傻地笑,他的手触摸到了小丽柔滑温热的屁股,他轻轻摸了一下,小丽没有反应,他的手便重重地捏住了小丽的屁股,小丽的脸贴近他的脸,轻声说:“张老板,你捏痛我了,轻点好吗,人家怕痛的。”张鸣晕乎乎的了。小红问张鸣:“张老板,满意吗?”张鸣点了点头。小红就让那些姑娘出去了。 很快地,张鸣和小丽交杯换盏,搂搂抱抱,全然不顾小红和陆右安他们了。陆右安和小红在唱歌。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进来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是陆右安从别的地方叫来的。她来了后,小红才出去。陆右安和那个姑娘一会说话,一会唱歌,一会玩甩盅,不打扰张鸣快活。 那一瓶茅台下去,张鸣已经醉眼惺忪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去撒尿。 小丽搀扶着他。 他朝包厢外走去。 小丽说:“张老板,包厢里有洗手间的。” 张鸣说:“不,不,我要到外面的厕所去。” 小丽无奈,只好扶他出去。张鸣喝多了就像一摊烂泥,几次都快瘫倒在地上,弄得小丽气喘吁吁的。好不容易到了厕所,张鸣要小丽陪他进去,小丽说:“那是男厕所。”张鸣说:“屁,什么男厕所女厕所,都一样的!”小丽无奈,只好扶他进去。站在那里,张鸣把手伸进去掏那玩意,可怎么掏也掏不出来。张鸣着急坏了,嗷嗷叫。见此情景,脸红耳赤的小丽顾不了那么多了,帮助他把那玩意掏出来。那一泡尿尿得痛快淋漓。张鸣尿完尿,仿佛清醒了些,对小丽说:“我撒尿,你跟进来干什么?你不知道你是女人吗?”小丽啼笑皆非,什么话也没有说,搀扶着他出去。 出去后,张鸣还在嘟嘟囔囔的:“以后我撒尿,不许你看,太不像话了。” 小丽还是一声不吭。 路过一个包厢门口时,那个包厢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看到张鸣,惊叫了一声,像见到鬼一样,一下子就跑掉了。张鸣也看到了那女孩,他站在那里,喃喃地说:“娜娜,娜娜,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丽没有见过那个女孩子,也许是客人自带的,她问张鸣:“娜娜是谁?” 张鸣猛地推开她,大声吼道:“你管不着!” 然后,他朝那个女孩子跑掉的地方追了过去,嘴巴里大声喊着:“娜娜,娜娜——” 他找不到女儿。 于是,他发疯般到处寻找女儿,发狂地喊叫。 小丽没有办法,只好回包厢里去找陆右安求救。 等他们赶过去,张鸣已被人打倒在另外一个包厢里,他闯进去大吵大闹,激怒了包厢里的客人。 5 张鸣头痛欲裂。 他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醒过来后,他发现自己不在家里,而是在一个宾馆的房间里。那个叫小丽的姑娘见他醒来,如释重负地说:“张老板,你醒了,我也该走了。”张鸣浑身无力,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小丽说:“昨晚,你喝多了,我们不知道你住哪里,陆老板就把你安排在这里,还吩咐我陪你,说等你醒了我才能走。”张鸣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喝醉后的情景,包括上厕所,包括看到女儿,包括大闹“天上人间”挨揍。他无神地望着小丽,此时,他什么欲望也没有,就是小丽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会无动于衷。小丽走了,他朝她的背影说了声“谢谢”,小丽没有回头。 小丽走后不久,房间里的电话响了。 他接了电话,是总台问他要不要续房,他惊慌地说:“不要,不要!”因为他不知道在这样的地方住一天需要多少钱。放下电话,他不顾一切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逃离了宾馆。走出宾馆时,他还不停地回头张望,生怕宾馆的人追上来,管他要钱。其实,陆右安已经给他付过钱了,他只是不知道。 走在繁华的街头,张鸣觉得特别凄凉。 他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 回到家里,他洗了把脸,准备弄点东西吃。如果女儿没有住校,也许女儿已经把饭做好了。他突然想起前妻,要是没有离婚,或者他不会如此狼狈。他只有叹气。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有点恐惧,这大白天的,难道……他迟疑了一下,走进了房间,里面什么也没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消失了。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他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是个中年女人,他认识她,她是女儿张伊娜的班主任肖老师。肖老师的突然来访,让张鸣有点不知所措。他堵在门里,不想让肖老师进屋,因为里面凌乱不堪。张鸣尴尬地说:“肖老师,你来——” 肖老师脸色凝重,她的目光朝屋里瞥了瞥:“伊娜在家吗?” 张鸣说:“她不在家呀,不是在学校里吗?” 肖老师冷冷地说:“她昨天就不见了,今天也没有来上课,同学们都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以为她回家了。” 张鸣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肖老师说:“真的不见了,我想如果她在家的话,就把她带回去,现在学习这么紧张,怕她跟不上。再来,也告诉你一声,她不见了,你们做家长的,也有责任,应该赶快把她给找回来。” 张鸣说:“她可是在学校里不见的,你们应该负主要责任,你们这些老师是怎么当的!” 肖老师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重要的是赶快把人找到。我们学校也会派人去找,你们也配合一下吧。” 张鸣突然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自言自语道:“她会到哪里去?她会到哪里去?” 肖老师说:“你们如果找到她,赶紧把她送回来。我们要是找到她了,也会通知你的。” 肖老师说完,就走了。 张鸣呆呆地望着肖老师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有点不知所措。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 张鸣穿好衣服,赶紧拨通了父亲家的电话。 是他母亲接的电话:“阿鸣,什么事?” “妈,娜娜有没有到你们那里去?” “没有呀,娜娜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 他挂了电话。老太太对伊娜很好,爱惜得很,伊娜失踪的事情千万不能告诉她,否则她会急死的,要是母亲因为此事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担当不起,脾气暴躁的父亲会用拐杖敲碎他的脑袋,他可不想惹老头子发火,在老头子眼里,他一无是处,猪狗不如。 张鸣想到了前妻钱秀娟。 伊娜会不会到她那里去?应该不会吧,伊娜和她妈妈关系一直不好,根本就不想见她。不过也说不准,最近伊娜对张鸣的态度也很不好,老怪他没有本事,要点钱都抠抠搜搜的,说不定“反水”了,和她妈妈好上了。张鸣想了想,还是决定给钱秀娟打个电话。 张鸣拨钱秀娟家的电话号码时,心里怪怪的。 “喂——”张鸣说。 “谁呀?”男人的声音。 “请问是钱秀娟家吗?”张鸣小心翼翼地说。 “你是谁呀?”男人的声音十分不耐烦。 张鸣知道,钱秀娟一直没有结婚,但是一直有男人和她相好。他知道,说话的肯定是钱秀娟的相好。想想,张鸣心里冒起了一股无名火,他说:“你他妈的管我是谁,叫钱秀娟接电话!” 对方见张鸣凶,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钱秀娟说:“张鸣,什么事?” 张鸣的声音一下软了:“秀娟,娜娜有没有到你那里去?” 钱秀娟说:“没有呀,她那么恨我,怎么会来找我?” 张鸣心里冰凉:“哦——” 钱秀娟说:“娜娜怎么了?” 张鸣说:“没什么,没什么。” 钱秀娟说:“张鸣,你不要跟我捣糨糊,快说,娜娜到底怎么了?” 张鸣无法隐瞒,只好说:“娜娜失踪了。” 钱秀娟:“啊——” 张鸣无语。 钱秀娟沉默了一会,突然大声说:“张鸣,你这头猪!还不赶快去报警!娜娜要是有什么问题,我要你的狗命!” 张鸣使劲地把话筒按了回去。 他正准备出门,到派出所去报案,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他拿起了电话:“喂——”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急促的声音:“你是张鸣吗?”张鸣说:“我是张鸣,你是谁?”那人说:“你别管我是谁,告诉你,你女儿伊娜在我手上!你赶快给我准备5万块钱赎人吧!”张鸣咬着牙说:“你他妈的到底是谁?你敢动我女儿一根毫毛,我就弄死你!赶紧把我女儿放了!”那人气喘吁吁地说:“你,你别拽,你要不给5万块钱,就等着收尸吧!”张鸣有点紧张了:“我女儿现在在哪里?你让她和我说话,否则我哪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人停顿了一会儿,说:“你等等。”他好像是在走动,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像是走在一堆瓦砾上。张鸣猜测那是个荒凉的地方,心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紧,疼痛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哭声,女孩子的哭声,女孩的哭声充满了恐惧和无助。女孩边哭边喊:“爸爸,爸爸,救我!我是娜娜呀,爸爸,我是娜娜,快来救我——”这的确是伊娜的声音。张鸣哽咽地说:“娜娜,你不要怕,不要怕,爸爸会来救你的!娜娜,等着爸爸。”那人对张鸣凶狠地说:“张鸣,你现在知道了吧,我没有骗你!赶快准备好5万块钱,晚上等我电话!我警告你,千万不要报警!你要是报警,我也不要你的钱了,你女儿的命也没了!听见没有!”张鸣没有脾气了,说:“我听见了,好,好,我按你说的去做。你不要打我女儿,要给她饭吃,好好对待她!”那人没有再说什么,把电话挂了。 张鸣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心里想:他妈的,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倒霉的事情总是会让我碰上?那王八羔子怎么不去绑架有钱人的孩子,非要找我的麻烦?这可是个大麻烦事哪!伊娜,你爸到哪里去弄这5万块钱? 找父母亲要钱? 不行,他们也不一定能拿出钱来,关键是他们要是知道了这个事情,一急一气倒下了,那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找钱秀娟要钱? 她可真是在做生意,在襄阳路市场摆摊卖东西,5万块钱还是应该拿得出来的。可是,他如何开这个口?做男人做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窝囊哪! 张鸣不停地用手砸着自己的头,嗷嗷直叫。 突然,他想到了陆右安。 6 多年前的一个深夜,钱秀娟跳舞回来,看到了满脸怒容的张鸣。他坐在那里,桌子上放着一瓶二锅头,那瓶二锅头已经见底了。张鸣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钱秀娟。钱秀娟见惯了他这个模样,没有理会他,准备去冲凉。她没有想到,张鸣霍地站起来,挡在了她面前,朝她低吼道:“你他妈的还要不要这个家了?”钱秀娟冷笑了一声说:“就允许你喝老酒,我跳跳舞就不行了?”张鸣气不打一处来,说:“你跳舞跳得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管了,你知道吗,她都生病了!”钱秀娟赌气地说:“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就不能管吗?”张鸣怒了:“你这个狠心的娘们!”钱秀娟针锋相对地说:“你难道不狠心吗?啊?你经常喝醉酒回来胡闹,弄得我们睡觉都不安宁!”张鸣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吼道:“我喝酒总比你在外面勾三搭四好!”钱秀娟冷笑道:“我就勾三搭四了,怎么样?”张鸣气得发抖,扬起手,在她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那一巴掌没有收伏钱秀娟,反而把她打跑了。张鸣在钱秀娟走后,回过头,看到童年的张伊娜站在门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张鸣的心柔软起来,抱起了伊娜,伊娜轻声在他耳边说:“爸爸,我怕!” …… “爸爸,我怕!”那揪心的话在张鸣的耳畔回响。 今天的夜晚,显得落寞和凄凉。张鸣提着一个黑皮包,走在黑暗中,内心十分焦虑。这是苏州河边一个废弃的老厂房。绑架者要他在晚上12点把钱放在厂房里面的某个角落,然后要他离开,说回家就可以见到女儿。他打着手电走进了老厂房,里面乱七八糟,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臭味,还可以听到老鼠吱吱乱叫的声音。张鸣找到了那个角落,角落里有一个生锈的洋铁桶。张鸣用手电四处照了照,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影子,可是他知道,有一双或者几双眼睛,在窥视他。张鸣有点恐惧,他把那装着5万块钱的包放进了洋铁桶里,然后就往外走。 走了几步,他又回转身,回到洋铁桶前。 他伸出手,把黑皮包一把抓起来。 张鸣呼吸急促。 他使劲地捏着包里的钱,这5万块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呀!他的确心疼钱,这一大笔钱落到那些王八羔子手里,他心有不甘。他仿佛听到有人在某个阴暗角落里说:“张鸣,你这个混蛋,瘪三!你是要钱,还是要你女儿的命!”他仿佛又听到了女儿凄惨的哭声,还有那让他撕心裂肺的声音:“爸爸,我怕——”张鸣的手在颤抖。 最后,他又不得不把黑皮包放回了洋铁桶里,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这个废弃的老厂房。苏州河里飘过来一阵阵腥臭的气息,张鸣望了望天空,上海的天空还是那么混浊,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蓝天。 张鸣魂不守舍地回到家里。 他没有发现女儿张伊娜。 张鸣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他懵了。绑架者竟然欺骗了他,他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鸟!那些人的话可信吗!那是流氓!那是下三滥的瘪三!钱被拿走了,人没有回来。他们会不会设计第二次敲诈?他们会对伊娜怎么样?张鸣又悔又恨,哭笑不得。 就这样,他茫然地过了两个多小时。 他一直在等电话,他知道,他们一定还会来电话的。 果然,电话响了。 张鸣迫切地拿起电话,声音颤抖:“喂——” 电话那头沉默。 张鸣说:“喂,说话呀!你们拿了我的钱,为什么不把我女儿放回家来!你们怎么能够这样!说话呀——” 电话那头还是沉默。 张鸣急了:“你哑巴了!说话呀!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告诉你们,老子现在豁出去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如果你们不把我女儿放回来,老子就是死也要把你们找出来垫背!” 电话里突然传来女儿伊娜的声音:“爸爸,是我。” 听到女儿的声音,张鸣又惊又喜:“娜娜,你在哪里?娜娜,你没事吧,他们放了你吗?爸爸担心死你了,你知道吗?” 张伊娜说:“我知道爸爸担心我,我没事,你放心吧。” 张鸣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流出来,哽咽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娜娜,赶快回来吧,爸爸在家里等着你。” 张伊娜说:“爸爸,我不回家了,也不回学校了。你告诉肖老师,我不想再上学了,也不参加高考了。” 张鸣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娜娜,你在说傻话!你给我赶快回家,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 张伊娜说:“爸爸,原谅我,是我不好。我知道你从小就疼爱我,为了我,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可是,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要去赚钱,赚很多的钱,不再管你要钱。爸爸,对不起,我要告诉你真相。” 张鸣说:“什么真相?” 张伊娜说:“爸爸,你不要生气,其实没有人绑架我。是我让小刚给你打电话的,小刚是我的男朋友,我们要去做一件大事,可以赚很多钱的大事。做大事需要钱,我们没有,只好从你这里拿点。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多钱,那天,我回家翻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有找到钱。你的5万块钱是借来的吧?放心,等我们发财后,会加倍还给你的。” 张鸣所得目瞪口呆。 张伊娜继续说:“爸爸,我不会告诉你我们去哪里的,这个要保密,你也不要来找我了,你是找不到我的,如果有机会,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就这样吧,我们要走了,否则就来不急了。” 张伊娜没有等张鸣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 张伊娜真的失踪了。 张鸣欲哭无泪。 张鸣仿佛听到房间里传来女人阴森森的声音:“报应——” 张鸣冲进房间,大声吼道:“你是人还是鬼,给老子滚出来,滚出来!”没有人回答他,他只感觉到有阴风从某个角落里吹过来,张鸣浑身颤抖。 7 没过几天,张鸣也失踪了。 张鸣的失踪,对这个城市里的人来说,无关紧要,没有什么人会牵挂他,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只有一个人惦记他,这个人就是陆右安。张鸣从他这里拿走了10万块钱,说这钱用作那航空母舰生意的前期投资,陆右安二话不说就给了他这笔钱。可是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他连张鸣的鬼影都没有见着,打他家的电话,总是没有人接,他也不主动来个电话。他到那老公房里找张鸣也找不到。 陆右安在老公房找张鸣时,碰到了沈姨。沈姨是个多嘴多舌的老太太,见陆右安打听张鸣,就和他唠叨起来:“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呀,你是阿鸣的什么人呀?”陆右安说:“我是他朋友。”沈姨说:“朋友呀,张鸣还有你这样体面的朋友,我还真没有听说过。他没有什么朋友,以前还在厂里时,倒是有几个工友,经常在一起喝酒打牌,后来他下岗后就没有和什么人来往了。”陆右安说:“是这样啊,那么,他这个人怎么样?他做过生意吗?”沈姨说:“要说这个人呀,怎么讲呢,人还可以吧,就是喜欢喝酒,喜欢七搞八搞。他原来有个老婆,就是因为他喝酒,和他离婚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现在读高三了,住校,不经常回家。他对他以前那个老婆可凶了,经常动手,这一点我特别看不惯,怎么能动手打女人,你说是不是?虽然说他对老婆不好,对他女儿可不一样,把他女儿当宝贝。还有呀,这个人爱讲大话,特别是喝完酒,老是吹牛说他弟弟多么厉害,在部队里当将军,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那当将军的弟弟来看过他。你说他做生意?笑掉大牙了,他下岗后,和几个工友瞎搞八搞,搞了个小饭店,就在三江路那边,开张时还请我们去吃呢。那菜特别难吃,还想我们自己花钱去吃?!开始我就知道那小饭店长不了,果然,开了不到几个月,就黄了。我问他赔钱没有,他吹牛说没有,还稍微赚了点,鬼才相信。”陆右安说:“哦,这样呀,那他靠什么生活呀?”沈姨说:“拿点低保呀,好像还有点积蓄吧,还有他前妻给女儿的抚养费,他妈妈也会给他点钱,他爸爸妈妈是老干部。他老是讲,他弟弟也经常给他寄钱,我问过邮递员小潘,他说从来没有人给他寄过钱。这个人还有个毛病,就是喜欢搞女人,原来马路对面那个洗头店里有个江苏姑娘,和他相好,他趁女儿不在,还偷偷带回家里来,大白天的,吵死人了。结果,那个姑娘是个卖的,被抓了,供出了他,还把他抓进去关了几天,要不是他前面的老婆有情有义把他捞出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听了沈姨的话,陆右安浑身冰凉,他又问:“你知道他最近到哪里去了吗?”沈姨摇了摇头说:“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也不会向我汇报。是呀,这些日子都没有看到他了,也没有看到他女儿回家。有段时间,他吹牛说前妻要和他复婚,他不同意,会不会真跑到她那里去,破镜重圆了?如果这样,也是一件好事。讲实在话,他把女儿拉扯大,也挺不容易的。”陆右安说:“你知道他前妻住在哪里吗?”沈姨想了想说:“以前听阿鸣说过的,唉,人老了,记性不行了。对了,她在襄阳路开了个卖衣服的小店,你可以到那里去找她。你只要问钱秀娟,那里的人会告诉你的,他们都知道她。”陆右安说:“谢谢你。” 陆右安特别生气,觉得自己被张鸣骗了。 10万块钱,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问题是一口恶气憋在心里难受。陆右安决定去找钱秀娟,也许她知道张鸣的下落。 天上飘着绵绵细雨。 陆右安穿着黑色的风衣走进了襄阳路市场。 有个长得精瘦的男子走到他面前,撩起袖子,手臂上戴满了手表:“先生,正宗的瑞士表,看看吧,便宜!” 陆右安心情不爽,也瞧不起这些卖假货的家伙,没好气地说:“走开走开!” 说完就往里面走去。 那瘦猴在他后面骂了声:“册那!” 陆右安回头瞪了他一眼,说:“滚——” 瘦猴突然觉得陆右安有种莫名其妙的威慑力,一晃就不见了。 陆右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襄阳路有了这么一个闻名上海甚至全国乃至世界的跳蚤市场。来这里购物的人很多,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包括很多外籍人士。这里卖的名牌衣服、名牌箱包以及手表等东西,基本上是假货,但是有一点不错,那就是便宜,而且仿造得不错,可以乱真,给那些囊中羞涩又爱面子充大头的人带来了许多快感,虚荣心也得到了巨大的满足。 陆右安不会买这里的东西,送给他他也不要。 他不知道谁是钱秀娟,也不知道她在卖什么。 陆右安跑到一家卖皮箱的小店。小店店主是个年轻妖冶的女子,她见陆右安进来,笑脸相迎:“先生,请随便看看,什么牌子的箱子都有,看上喜欢的就买,不买也没有关系。”陆右安对她有了几分好感,笑了笑说:“我今天不是来买箱子的,以后要买,一定到你这里来。”那女子也笑着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陆右安说:“我想打听一个人,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女子说:“你要打听的人是谁?”陆右安说:“钱秀娟。”女子笑出了声:“你说的是秀娟姐呀,我知道,知道。对了,你是想找她?”陆右安点了点头。女子说:“她就在前面一点的大洋服装店。你去找她吧。”陆右安说了声:“谢谢。”女子说:“不客气。”他走出小店后,女子还瞟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小开蛮有派头的。” 陆右安来到了大洋服装店门口。 店里的生意不错,不少顾客在那里挑拣衣服。 他看到一个皮肤很白、个头不高、微胖而又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妇女在给顾客介绍衣服。他走了进去,这个中年妇女朝他瞟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是带钩的。陆右安问店里的一个女店员:“请问钱秀娟在吗?”女店员喊叫:“秀娟姐,有人找。”那个中年妇女答应了一声就走到了陆右安的面前,她用带钩的目光打量着陆右安,微笑地问:“你找我?”陆右安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你就是钱秀娟?”钱秀娟说:“我就是,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陆右安说:“能否借一步说话?”钱秀娟说:“当然可以。”陆右安说:“路口的淮海路上有个咖啡馆,我们去那里坐会儿?”钱秀娟说:“没有问题。”接着,她交代了女店员几句,就跟着陆右安走了。 他们在咖啡馆里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点了两杯咖啡后,就开始了交谈。 钱秀娟说:“先生,你找我是不是有货要在我们店里代销?” 陆右安摇了摇头。 钱秀娟说:“那是——” 陆右安说:“你认识张鸣?” 钱秀娟说:“认识,他是我前夫。” 陆右安在她那带钩子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疑惑,他说:“我是他的朋友,他现在失踪了,我想问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钱秀娟笑着说:“笑话,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我们现在桥归桥路归路,毫不相干。” 陆右安说:“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钱秀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说:“真的不知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好像我骗你一样。告诉你吧,我也在找他呢,我女儿跟着他过,也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我和学校都报警了,到现在也没有音讯。那些警察也不知道干什么吃的,拿着我们纳税人的钱,就是不作为!” 陆右安说:“你说,你们的女儿也失踪了?” 钱秀娟的眼圈突然红了,说:“是呀,她要是有个闪失,我非找张鸣这个王八蛋拼命不可!” 陆右安说:“看来是张鸣带着女儿跑了。” 钱秀娟说:“应该不会,我女儿失踪的事情还是他告诉我的,不可能是他带走的。我想,如果张鸣也不见了,他一定是去找女儿了,我了解他,他虽然对我不好,可是对女儿,那没得说的,女儿要他的命,他也会给她!没有离婚的时候,我要是碰女儿一根手指头,他就想要我的命,女儿被他惯得不成样子。他也希望女儿好好读书,考上名牌大学,女儿明年就要高考了,他不可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带她到别的地方去的,除非他疯了。对了,我想问你一句,你找张鸣做什么?” 陆右安说:“阿鸣是我在插队时的朋友,多年不见。一个月前,我突然和他相遇,就请他吃了顿饭。在吃饭时,他说起了一桩生意。说他可以买到俄罗斯退役的航空母舰,并且可以在舟山海军基地租用军港拆船,因为他弟弟是那里的政委……过了两天,他打电话问我,这个生意做不做,我说,当然做了。他就说,现在需要10万块钱打点,他手头上没有现金。我说,没有问题,就提了10万块钱给他。我相信他,因为他在我印象中,还算厚道。可是,钱拿走后,就没有消息了,连人也消失了。” 钱秀娟说:“原来是这样。唉,他这个人不坏,可是吹牛这个毛病他就是改不了。他是有个弟弟在海军当军官,但也不是什么舟山海军基地的政委。而且,他和他这个弟弟,没有什么来往,好像也没有过节,就像是陌生人一样。以前,他每次回上海探亲,根本就不告诉大鸣,大鸣妈妈告诉大鸣,大鸣也不过去看他,他们好像都把对方当陌生人。你说,就是把俄罗斯的航空母舰买回来了,也不可能放到舟山的军港里去拆呀。况且,部队的军港哪能随便租给老百姓拆船?这个人吹牛越来越漫无边际了。但话说回来,骗你那么多钱,应该是有原因的,或者是碰到了什么难处。现在,他和我女儿都不见了,愁人哪!说实话,他怎么样,我倒没有什么想法,可怜的伊娜,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陆右安说:“如果他真有什么难处,我就是送10万块钱给他,又算什么,可是,我最痛恨别人骗我。无论任何,我会把他找出来的。这样吧,如果你有他的消息,也请你告诉我。” 陆右安递了一个名片给她:“你直接打我手机就可以了。” 钱秀娟说:“好的。” 他们分手时,钱秀娟从小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陆老板,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打电话找我。”说话时,朝陆右安抛去一个媚眼。陆右安说:“好的,好的。”陆右安心想:“你再年轻十岁,或者我还会考虑考虑。” 8 陆右安并不是一个大方的人,他现在的确有钱,请人吃个饭唱个歌什么的,无所谓,可是要白白送人家钱,多少他都会心痛,何况是10万块钱。想想就不舒服,自己简直就是一头笨猪!这钱一定要拿回来,否则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出道多年,他还没有被谁骗过呢! 有天深夜,陆右安喝了不少酒。 朋友送他回来,他没有上楼,而是走出了佳信公寓的大门。保安看到他,笑脸相迎:“陆老板,您那么晚了还出去呀?”陆右安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是空气。陆右安走出去,穿过静悄悄的马路,走进了那片老公房。保安看着他的背影,怪模怪样地轻声说:“呸,不就是有俩臭钱嘛!神气什么!” 陆右安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张鸣家的那个楼道口。 楼里面黑乎乎的,连盏灯都没有。 陆右安走进了楼道。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楼梯。 因为黑,也因为喝多了,上楼时,他摔了一跤,头还磕到了墙上。他感觉不到痛,爬起来继续摸索着往上走。楼里静得可怕,仿佛这个楼里没有住一个人。此时,陆右安的存在,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陆右安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张鸣的家门口。他站在那里,敲了敲门:“张鸣,你给我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是躲不掉我的。”没有人回应他,就连张鸣的邻居沈姨也没有出现。这个老女人经常有点响动就会把门开条缝,往外张望。 陆右安伸出手,推了一下门,门竟然开了。 他走了进去。 陆右安刚刚进屋,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没有风,也没有人关门。屋里一片漆黑。陆右安的大脑有点清醒了,恐惧感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可他还是借着酒劲给自己壮胆:“大鸣,你出来,我们有话好好说,你总躲着我,算什么呀!”还是没有人回应他。他想打开张鸣家的电灯,却找不到开关。他相信张鸣在这个屋子里,也许他正躲在某个角落里,手里操着菜刀什么的,随时准备给陆右安致命一击。陆右安觉得冷,头脑越来越清醒,他有点后悔来找张鸣。有些人被逼急了,夺人性命的事情常有发生。不就是10万块钱嘛,你半夜三更跑到人家家里来,要是被张鸣砍死了,值吗?想到这里,陆右安觉得自己完全清醒了,他越来越恐惧,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转过身,朝门摸去,他要逃离这个地方。他摸到门边,可怎么也打不开这扇门。仿佛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陆右安吓得浑身冒出了冷汗,双腿禁不住发软颤抖。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香味,这是香水的味道,十分低劣的香水味道,他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香水。难道张鸣身上有香水的味道?在这样的深夜往自己身上喷香水,是不是很变态?此时,陆右安把张鸣想象成了一个变态的杀手。陆右安怎么也无法把门打开,他斗胆转过身,颤抖着说:“阿鸣,你不要杀我,看在我们一起在崇明插队的份上,放过我吧?那10万块钱就算是我送给你的,不要你还了。求求你了,阿鸣!” 突然,陆右安听到了女人的笑声。 女人的笑声十分缥缈,仿佛是从一个黑洞里飘出来的。 接着,陆右安看到了光亮,从里面那个房间里透出来的光亮,那是蓝莹莹的光亮。 亮光使陆右安看清楚了眼前的空间,根本就没有张鸣的影子。他稍微松了口气,女人的笑声和房间里透出来的亮光却让他警惕。他听到女人在房间里说:“进来吧,大鸣不在家。” “你是谁?”陆右安倒抽了一口冷气,问道。 “你不要管我是谁,你进来就可以了。”女人的声音十分阴冷。 陆右安不想进去,他不晓得里面有没有什么陷阱,他的脚步却不听大脑的指挥,往房间里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房间门口,他就看到了一个女人,坐在床上,手中拿着一瓶香水。女人微胖,长得不是很好看,也不难看,脸圆圆的,苍白如纸。女人的眼睛很大,无神,瞳仁里蒙着一层雾状的东西。陆右安走到床前,停住了脚步。 女人轻描淡写地说:“你找阿鸣什么事情?” 陆右安战战兢兢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女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浅笑,说:“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是来找他要钱的。对吧?!” 陆右安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要钱了。” 女人说:“你不要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以为阿鸣会杀你呀,不可能的,你别看他长得五大三粗的,看上去十分威风,那只是他的表面,他的胆子可小了,连鸡都不敢杀,还敢杀人?不过,你那钱可能是要不回来了,他这个人哪,为了他女儿,肯花钱,为了我,买瓶香水都是最低档的,他以为我是乡下人,好打发。” 陆右安觉得越来越冷,真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问题是他移动不了脚步。 女人的身体往前倾,伸出手把那瓶香水放到他的鼻子底下:“你闻闻,是不是很低档的?这就是张鸣送给我的香水。” 陆右安感觉冷气是从女人说话的嘴巴里呼出来的,这感觉十分不妙。他战战兢兢地说:“你到底是谁?” 女人收回了拿着香水瓶的手,身体也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她说:“我叫什么很重要吗?” 陆右安说:“不重要,不重要。” 女人又说:“大鸣走了,我又不能跟他去,寂寞呀。干脆,你陪陪我吧。反正,男人我见得多了,也不在乎你这一个。别看你是有钱人,脱光了都一样。你看怎么样?” 陆右安吓坏了,他面前的女人不是个正常的女人,他没法在这里继续待下去。陆右安说:“你放我走,好吗?我给你钱,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好吗?我求你了。” 女人叽叽地笑起来,笑声像老鼠的叫声。笑着笑着,她迷雾般的眼睛里流下了黑色的液体,寡白的脸上冲出了两道黑色的河。黑色的液体难道是她的泪?女人用悲凉的声音说:“钱?钱是什么东西?为了钱,我失去了一切。你知道吗?阿鸣没有钱,我也跟他,他就是拿低档的香水蒙我,我也不在乎。也许他和我在一起,只是想和我睡觉,也许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可是,我喜欢他,我想他娶我,我和他提出过这个问题,他说他没有钱。我知道他没有钱,他要是有钱,也不会找我。我的心不死,希望他能够娶我。他不是说没有钱吗?我就想,我去赚钱,等我有很多钱了,他就会娶我了。我一个没有读过大学的乡下女子,打一份工,吃喝都困难,怎么能够赚到钱?我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陪男人睡觉。现在我无所谓了,实话告诉你,我和很多男人睡过觉,每次和男人睡觉,我就把那个男人当成是阿鸣。没有想到,我还没有赚多少钱,就被抓了。赚的那些钱,连罚款都不够,他们还把我送去劳教。这事情也连累了阿鸣,人家都说,是我把阿鸣供出来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是举报的人把他也说出来了。警察问我,他是不是嫖客。我说,不是,我和他是在谈恋爱。警察不相信我的话,就把他也抓了……你说钱是什么?钱是毒药。” 陆右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牙关打战,浑身像结了一层冰。 女人的话匣子打开了,就收不住了,她边流着黑色的泪水边说:“我从劳改农场出来后,没有回家。我不想回去,我习惯了上海的生活。对阿鸣,我也没有死心。如果回到老家,我的一切就都完了,随便嫁一个人,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我是那样想的,我已经不习惯过农村的生活了。我回来找过阿鸣,就在这张床上,我和他睡了,我当时以为他会留下我。没有料到,睡完后,他就让我走,说他女儿很快就要回家。没有办法,我只好离开……” 陆右安的心脏仿佛也被冰冻了。 他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 天蒙蒙亮,沈姨就醒来了。 人老了,早上在床上躺不住,每天一大早,她就提着一个篮子,去菜市场买菜,买菜回来,就给家里人做泡饭。这天也不例外,沈姨提着篮子走出了家门,她一眼就看到张鸣的门口躺着一个人。沈姨惊叫了一声,以为那是个死人。她赶紧回屋里,叫醒了儿子。儿子嘟嘟囔囔地走出来,来到躺在地上的人面前,蹲了下来,翻过了他的头。就在一刹那间,那人翻身起来,大声说:“别碰我!”当他看到面面相觑的沈姨和她儿子时,喃喃地说:“我怎么会在这里?”沈姨认出他来了,也奇怪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陆右安想了想,大惊失色,他伸手推了推张鸣的家门,门锁得死死的。沈姨说:“我告诉过你的,张鸣他不在家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家里没有人。”陆右安浑身颤抖了一下,匆匆下楼去了。 沈姨的儿子说了声:“神经病!” 沈姨若有所思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只有陆右安明白,他喝多了醉倒在张鸣家门口,并且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吓人的梦。 9 陆右安在家躺了三天,也没有什么病,就像是被抽掉了筋,浑身无力。他老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唠叨说,他在外面花,花出毛病来了。陆右安没有理会老婆的话,躺在床上就是不起来,连吃饭也是老婆端到床前。他老婆是湖南人,以前是他公司的员工。老婆不喜欢上海,说上海人没有人情味,什么都是钱,都是物。陆右安会这样对她说:“你看现在上海发展多快呀,过不了几年,上海就会把广东甚至香港远远地甩在后面。你如果不习惯这里,你可以回深圳,也可以回长沙,我不反对。”老婆听了他的话后,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到了第四天,陆右安才从床上爬起来,去公司上班。 开车去上班的路上,陆右安就决定把张鸣忘掉,也把那10万块钱忘掉,尽管心里像割掉一块肉般疼痛。他刚刚来到办公室,手机就响了。他看了看,是陌生号码,一般陌生号码他都不接。陆右安摁掉了这个来电。他想喝杯茶,浓浓的茶。正想着,有人把一杯茶放在了他面前。他打开杯盖,热气腾腾,太烫了,他把杯盖放在了一旁。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一定是打电话的人有急事找他,他接通了那个电话。 是个女人的声音:“喂,请问你是陆右安陆老板吗?” 女人的声音似曾相识,陆右安说:“请问你是谁?” 女人柔声说:“我是钱秀娟呀,你那么快就把我忘了。” 陆右安说:“哦——” 钱秀娟说:“陆老板,你不是要找张鸣吗?” 陆右安淡淡地说:“张鸣已经不重要了。” 钱秀娟说:“打扰了,对不起。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漕河泾派出所的警察打电话给我,说发现了一个和张鸣特征相似的人,让我去认认。如果你还有兴趣,那么请你在10点钟前赶到那里,我在派出所门口等你。” 钱秀娟先挂了电话。 陆右安手上握着手机,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去看看,让他好奇的是,张鸣怎么会在派出所。他走出了办公室的门,桌上的那杯茶还在冒着热气,他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那可是上好的铁观音。 陆右安把车从地下车库里开出去,发现天上下起了小雨。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天去找钱秀娟时,也下着小雨。他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钱秀娟柔软的说话声,还有她带钩子的目光。陆右安相信,她年轻时一定迷惑过不少男人,包括现在,他想不明白的是,当时她为什么会嫁给张鸣,他们在一起,的确很不般配,就像一头水牛和一只小白兔。陆右安觉得钱秀娟这个在污泥浊水里泡过的女人,到了这个年龄,还保持一份风致,也属不易,内心对她有了一丝淡淡的好感。陆右安不喜欢阴雨天,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特别容易烦躁和不安。从公司到漕河泾派出所,走了半个多小时,到派出所门口时已经10点一刻了。钱秀娟穿了件粉红色的皮衣,撑着一把绿伞,站在派出所门口的一棵梧桐树下,见到陆右安下车,她就微笑着迎上去。陆右安说:“对不起,我迟到了,下雨,路上有点堵。”钱秀娟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猜也是堵车。”陆右安笑了笑说:“让你久等了。”钱秀娟说:“没有啦,我也刚刚到。你能来,已经很给我面子了。”他们边说边走进了派出所。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姓段的警察。段警官告诉他们,昨天晚上,在辖区的一条小河沟里,发现了一具男尸,法院鉴定排除了他杀,该男子是因为醉酒后落水溺亡的。在死者身上,警察没有发现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因为和钱秀娟报案失踪的张鸣的特征相似,派出所就让她过来认人。听完段警官的话,钱秀娟已经眼泪汪汪的,那双带钩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她喃喃地说:“他不会死的,不会死的。”陆右安心里也难过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张鸣死了,他不会无动于衷,无论如何,他们还是朋友。见钱秀娟如此悲伤,陆右安对她有了新的看法,看来这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人。他安慰钱秀娟:“秀娟,不要难过,还不一定是张鸣呢。”段警官也说:“是呀,还不一定是他,你们跟我走吧,死者的尸体现在放在殡仪馆的太平间里。” 段警官开着车在前面走,陆右安开车跟在他后面,钱秀娟坐在陆右安的车上。钱秀娟告诉陆右安,那天,他去找她后,她思前想后,还是去报了警。陆右安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钱秀娟说她担心张鸣会出什么事情,更重要的是她担心女儿。陆右安叹了口气说:“秀娟,我突然特别同情张鸣。”钱秀娟说:“你不恨他了?”陆右安说:“不恨了,你呢?”钱秀娟说:“恨,我怎么不恨他?他毁了我一生,现在还不让我安宁!”陆右安琢磨不透这个女人,顿时心惊肉跳起来。 段警官带着他们走进了殡仪馆的太平间。 太平间的管理员是个精瘦的老头,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深陷的眼睛里像藏着很多秘密。他的声音沙哑,身上还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他面无表情,冷冰冰地对他们说:“跟我来吧。” 钱秀娟轻声对陆右安说:“这个人那么古怪。” 陆右安没有说话。 老头回过头说了一句:“人死了都一样。” 钱秀娟不敢再说什么了。 老头把他们带进了一间放尸体的冷藏室里。他走到一个冷藏箱前,嘴巴里嘟囔着他们听不懂的话,仿佛是咒语,他用力地拉开了那个冷藏箱。段警官和陆右安看到了一具褐色的尸体。钱秀娟站在门边,不敢过来看。段警官回头招了招手,说:“钱女士,请你过来!”陆右安看到尸体,心里堵得慌,尽管如此,他还是对钱秀娟说:“来吧,别怕,我们都在这里。”钱秀娟满脸惊惶地走过来。老头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们。段警官说:“你们看看,他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陆右安说:“有点像,秀娟,你说呢?” 钱秀娟壮着胆子,睁大眼睛。她呆呆地看了约摸两分钟,然后摇了摇头,说:“不,这不是张鸣。这个人的眼角有颗痣,张鸣没有。” 段警官说:“你确定?” 钱秀娟肯定地点了点头,说:“的确不是张鸣,我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是不是他,我比谁都明白。” 陆右安也说:“还真不是张鸣。他的眼角的确没有那颗痣。” 段警官说:“那好吧,我们走。”他还对面无表情的老头说:“谢谢你!”老头没有理他,嘴巴里又嘟嘟囔囔地念叨什么,使劲地把冷藏箱推了回去,然后,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他们也跟在他身后,走出了这个阴冷的阴阳界。钱秀娟觉得背后有人伸出手想拖住她,她惊叫一声跑了出去。 段警官说:“那么老大的人了,还怕尸体。” 陆右安说:“女人嘛!” 其实,陆右安心里也有些发毛。 跑出殡仪馆的大门,钱秀娟顾不得体面,蹲在路旁,大口地呕吐起来。陆右安站在她旁边说:“你没事吧?”钱秀娟没有回答他,还是继续呕吐,把胃里的东西都清空了,最后吐出的都是胃里的黏液。她吐得涕泪横流。吐完后,她才站起来说:“没事,没事!都怪张鸣这个王八蛋,要不是他,我怎么会遭这样的罪?”陆右安递上了纸巾,说:“这个死人不是阿鸣就好了,说实在的,我现在特别同情大鸣,希望他没有什么事情。活着,比什么都好呀!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包括爱,包括恨!活着有人恨,和被人爱一样,都是那么幸福,况且,爱和恨的界限其实也十分模糊。” 钱秀娟擦完鼻涕又擦眼泪,然后说:“我真的恨死张鸣了,他毁了我,也毁了我女儿。可怜的娜娜,你现在在哪里?” 陆右安面对着这个女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说:“放心吧,我想他们会回来的。”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张鸣家碰到的奇怪事情,想问钱秀娟一些问题,但是看钱秀娟的情绪如此不稳定,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这个谜和张鸣的失踪之谜一样,迟早会解开的。 10 钱秀娟自从在殡仪馆看完那个陌生人的尸体后,心里一直不舒服,像是变了一个人。在服装店里,她不像从前那样热情地帮顾客介绍衣服了,而是痴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店外走过来走过去的人们,像一尊蜡像。店里的员工吴雯雯叫她,她也无动于衷。 吴雯雯走到她面前,推了她一下,说:“秀娟姐,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钱秀娟一下反应过来,惊慌地说:“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吴雯雯说:“没发生什么事情呀,你神经过敏了吧?” 钱秀娟说:“哦,那——” 吴雯雯说:“那位顾客看上了一件外套,她嫌太贵了,要低折扣。” 钱秀娟说:“哪件?” 吴雯雯拿过那件外套,递给钱秀娟。那个顾客也走到她面前说:“老板娘,你就便宜点吧,我是你们的老顾客了,还经常带公司的姐妹到你店里买衣服,你也是知道的,我们都很熟。” 钱秀娟笑笑说:“雯雯,你给她打折了吗?” 吴雯雯说:“打了八折。” 女顾客说:“八折打完,也太贵了。我知道,这牌子也是仿的,都快赶上正品的价格了。” 钱秀娟说:“好了好了,别说了,七折,这已经是跳水价了,就算我不赚你的钱了。” 女顾客笑了,说:“算了,我也不讨价还价了,我真的是喜欢这衣服。不过,就是打七折,你们也是有赚头的。” 钱秀娟说:“雯雯,去给她把衣服包上吧,以后这事情你做主吧,不要老是让我拿主意。” 吴雯雯答应了一声,就带着女顾客到里面去了。 钱秀娟突然说:“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此时也没有人回答她这个问题。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她对里面的吴雯雯说:“雯雯,我有点事情出去一下,你看好店,有什么事情打电话给我。”吴雯雯说:“放心去吧,秀娟姐。”钱秀娟走后,女顾客说:“你们老板娘对你不错呀。”吴雯雯说:“是呀,她是个好人,把我们当她的妹妹看待。本来我都准备回老家去结婚了,看她最近心情不好,就推迟了婚期,留下来再帮她做一段时间。”女顾客说:“你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现在人与人的关系,越来越看不懂了,都是金钱关系,唉,像你们这样的人很难得了,比大熊猫还稀有。我们公司那个老板,根本就不把我们这些员工当回事,拼死拼活替他工作,他还变着法子克扣我们的工资。实在把我惹急了,我就辞职,干脆到你店里来卖衣服算了。”吴雯雯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大学生,公司的白领,到我们服装店里来,大材小用。”女顾客说:“你是在骂我吧?什么大学生哟,现在大学生不值钱的。” …… 钱秀娟来到徐家汇的建国宾馆,站在门口时,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了进去。乘电梯,上十楼,来到1015房间门口,她按了一下门铃。门开了一半,一个穿着白色棉睡袍的老男人把她拉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了。老男人一把抱住钱秀娟,那张满是黑牙的嘴巴凑上去就亲。钱秀娟一把推开了他,说:“老东西,嘴巴臭得像马桶,还想亲老娘?!” 老男人干笑道:“嘿嘿,我的心肝宝贝,想死你了。” 钱秀娟把包扔在桌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没好气地说:“想个屁,出去那么久也不打个电话。是不是又在外面勾搭上什么小狐狸精了?” 老男人挨着她坐了下来,说:“你看我去进个货,忙得像个鬼,哪有时间勾搭女人?况且,谁看得上我这个老头子呀?凭良心说,我可是每天都想着你哩。” 说着,他的手搂住了钱秀娟的腰。 钱秀娟说:“我看你就是个鬼!不要我的时候就两三个月见不到鬼影,发骚了,需要老娘了,就出现了,谁知道你有没有离开上海出去进货呀!老娘早就看出了你的鬼把戏,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就是一个免费的玩物!以后别在老娘面前说想我,听了恶心!你留着这些话去对那些小狐狸精说吧!你说,我和你在一起这几年,你什么时候真正给过我安全感,哪怕一点点?每次睡完觉,提上裤子就消失了。告诉你,老娘不想再伺候你了!” 老男人说:“秀娟,你今天吃枪药了?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钱秀娟说:“老娘一直就是这样想的,只是我憋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老娘今天忍不住了,不说出来不开心!我看我们还是断了吧,这样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睡个觉还要到宾馆里来,像做贼一样。” 老男人说:“你不是自己说,我们不要结婚的嘛!你只要同意和我结婚,我马上和她离婚!你现在就说,结不结?” 钱秀娟冷笑道:“结婚?说得比唱得好听,我说不结婚,只是思量你麻烦!你什么时候真正想到要和我结婚?真要那样,你家那老八婆不把你撕碎了!你还是省省吧,你这把老骨头也折腾不了几天了。说真的,对你,我也乏味了,没有精力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还是分手吧。” 老男人说:“秀娟,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你说出来,看我能不能够帮你解决。” 钱秀娟说:“就你,你能解决什么问题?你自己那一大堆烂事都解决不了,还要帮我解决问题?告诉你吧,我女儿失踪很久了,你有办法给我找回来吗?你要是能帮我把女儿找回来,你要我怎么伺候你,我都答应!但是,在没有找回我女儿之前,你别想再碰我。”说着,她把他搂着腰的手扯开,霍地站了起来。 老男人愣住了,眼巴巴地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钱秀娟冷冷地对他说:“没有话了吧?平常想要和我睡时,口口声声说爱我,说什么事情都可以为我做。现在我要你做什么了你就沉默了。当然,那是我的女儿,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需要的是我的肉体,你从来都不会在乎我的感受。你自个在这里待着吧,老娘不奉陪了!” 钱秀娟提起桌子上的包,头也不回就走了。 钱秀娟走出建国宾馆的旋转门,一阵冷风吹过来,她打了个寒噤,冬天已经不知不觉地降临了。在过去的一些冬夜里,老男人毕竟给过她一些温暖——肉体的和心灵的,而且,她困难的时候,也给过她不少钱,支持她做生意,他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想想,钱秀娟觉得有点对不住他。她也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她没有心情和他缠绵,她为女儿张伊娜焦虑不安,也为张鸣担心。 此时,女儿和张鸣到底在哪里? 钱秀娟突然想起了张鸣的父母。 自己曾经的公公是公安局的老干部,在公安局里说不准还有些老熟人,是不是找他出面说说,在寻找女儿和前夫的问题上,他们会积极一点?老头子对她一直不错,老太太却对她有成见,见到她不冷不热的,有时还会挖苦她两句。没有和张鸣离婚时,她也很少到他们家里去,就怕婆婆损她。钱秀娟顾不了那么多了,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于是就打了个的士,直奔老头老太太的家。 给钱秀娟开门的是老太太。 老太太的神情十分奇怪:“你,你认错门了吧?” 钱秀娟有点尴尬,心想,死老太太,还是那么刻薄。她的脸上还是堆起了笑容:“妈,我是秀娟呀,你不会把我忘了吧?” 老太太装模作样地凑近她,审视着她的脸说:“哦,是你呀,富态多了,我都看不出来了,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对了,以后不要管我叫妈,我受用不起啊!你来,是——” 钱秀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耐着性子说:“妈,你让我进屋说,好吗?” 老太太拉下了脸,说:“有什么话在这里说,也不丢人,怕什么呀?” 钱秀娟心想,要不是为了你的儿子和孙女,老娘才不会来受你这个死老太婆的气呢,你凭什么给我脸色看呀!她说:“妈,我来,是关于大鸣和娜娜的事情。” 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说:“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娜娜,对不对?你害阿鸣害得还不够呀!你现在还敢来要娜娜,你真是歹毒的女人!阿鸣现在是比较困难,他就是饿死,也不会让娜娜饿着的。你放心吧,娜娜也不会跟你走的,别看你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富婆!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你还是走吧,你就是说破天也没有用的!” 钱秀娟内心又气又恨又委屈,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说:“妈,你误会我了,我不是来要娜娜的,是,是——” 老太太说:“那你说来干什么?说呀?” 这时,老头子走出来说:“老婆子,你在和谁说话呀?”他看到钱秀娟后,马上笑着说:“啊,是秀娟呀!快进屋,有什么话快进屋里来说。” 钱秀娟叫了声:“爸——” 说着,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老太太说:“还是那样,挺能装的。” 老头子朝自己的老伴怒喝了声:“闭嘴!秀娟和阿鸣离婚,都怪你从中瞎搅和!现在秀娟来看我们,你还胡说八道!” 老太太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进屋去了,扔下一句话:“就你把她当宝!” 老头子笑着说:“秀娟,别理她,她刀子嘴豆腐心,就那样的人,来,进屋吧。” 钱秀娟跟着老头子进了屋。 老头子让她坐下,还递过纸巾,让她擦眼泪。接着,他给钱秀娟沏了杯茶,放在了她面前的茶几上,和蔼可亲地说:“秀娟,喝点热茶,这样暖和些,今天外面冷。” 钱秀娟双手接过茶杯,哽咽地说:“谢谢爸爸。” 老头子说:“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你过得还好吧?” 钱秀娟说:“我过得很好,在襄阳路市场开了个服装店,收入还不错,在上海这个地方,只要肯努力,饭总是有的吃。” 老头子说:“你说得对,做人就是要努力,在哪里都一样。唉,那混蛋要是像你一样,那我们就省心了。可他,烂泥扶不上墙哪!” 钱秀娟说:“爸,你不要说他了,他——” 老头子说:“他怎么了?他是不是又去找你麻烦了?你来,就是想告诉我们这个?秀娟,你说,不要怕,我给你撑腰!反了他了!” 钱秀娟说:“爸,不是,大鸣他没有找我麻烦。他——” 老头子皱起了眉头,问道:“那是?” 钱秀娟迟疑了会儿说:“爸,我就直说了吧,阿鸣和娜娜都失踪了……” 老头子的眼睛睁得溜圆:“啊——” 老太太虽然说生气进了房间,可她还是竖起耳朵,警觉地听他们在客厅里说话。她听到钱秀娟说儿子和孙女失踪的事情后,急匆匆地走出来,瞪着眼睛说:“钱秀娟,你,你说的是真的?” 钱秀娟点了点头说:“真的!我来就是看爸能不能和公安局的人说说,让他们关照一下,加大点力度寻找他们,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她的话刚刚说完,老太太两眼一黑,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张鸣父女失踪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呢,老太太又出问题了,钱秀娟卷进了一个旋涡,她特别后悔来到他们家。没有办法,她只好把老太太送进了医院…… 11 这个城市里一定包藏着许多许多的秘密。很多秘密,陆右安无法揭开,那些秘密封存在城市的细节里,需要不懈的探索和认知。陆右安开始涉足上海的房地产业,他明白,这个行业将会火得难以想象。尽管很多烂尾楼看上去无限凄凉,相反的,他的目光盯在了那些烂尾楼上。生意上的事情,他觉得努力去做就可以了,没有什么太大的负担,现在,困扰他的还是张鸣。 自从殡仪馆认尸后,陆右安总会做噩梦。 在梦中,张鸣浑身是血,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朝他走来。走到陆右安面前,张鸣阴沉地对他说:“右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钱。我现在来还你钱了。”说着,张鸣就用手指把自己的右眼珠子挖出来,递给了陆右安。陆右安不敢去接,直往后退。张鸣又把左眼珠子挖出来,放在手心,递给陆右安。陆右安的背靠在一堵墙上,已经无路可退。他惊骇地看着张鸣流着血的空洞眼睛,喃喃地说:“阿鸣,阿鸣,我不要你还钱了,不要还了——”这时,他发现张鸣身后站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手中拿着一瓶低劣的香水,她阴恻恻地说:“我说过,他不会还你钱了的……”陆右安惊恐万状,大声喊叫起来。 每次他从噩梦中醒来,睡衣都湿透了。一次,他从床上爬起来,脱掉睡衣,去盥洗室里冲热水澡。冲完热水澡,他重新躺回床上,老婆问他:“右安,你有心事?”陆右安没把张鸣的事情告诉她,所以也没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噩梦,他说:“没有,睡吧。”老婆说:“那你怎么老做噩梦?”陆右安说:“真的没有什么,睡吧!”老婆说:“你这个人,心里藏了很多事情,从来都不愿意告诉我,好像我会出卖你,你要明白,我是你的妻子,我不可能害你的,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样也好安慰你,否则,我就像个傻瓜一样。”陆右安不说话了。老婆了解他的脾气,他要是不想说什么,就是用钢钎把他的嘴巴撬开,他也不会说半句的。于是,老婆叹了口气,翻过身,也不理他了。 陆右安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围绕着张鸣胡思乱想。 他会想起在崇明一起插队时的事情。有一件事情,让他难忘。那时的陆右安是一个文静瘦弱的人。他喜欢一个叫张文玲的女知青,因为懦弱,他不敢向她表白。张文玲开朗活泼,还喜欢吹口琴唱歌。她经常会在收工后的黄昏,坐在江边的草地上吹口琴或者唱歌。陆右安喜欢她,却躲着她,害怕和她对视,不像其他知青,和她在一起玩,一起闹,一起唱歌。张文玲不算是长得很漂亮的那种女孩子,可是她身上洋溢着一种那个年代特有的激情,这一点特别让陆右安心动,这种激情是陆右安所缺乏的。张文玲在江边吹口琴时,陆右安就会像贼一样躲在芦苇丛中偷窥,口琴声随风飘过来,他的内心充满了爱恋。他幻想着,张文玲只为他一个人吹口琴,只为他一个人唱歌,只为他一个人跳舞……他的目光里积满了感动的泪水,他为自己的爱情感动。知青点里,没有几个人喜欢陆右安,他们都瞧不起他,有人还欺负他。如果不是张鸣,陆右安的日子会十分难过,他不明白张鸣为什么会保护自己。别人欺负他时,只要被张鸣看到,张鸣就会把欺负他的人打跑。张鸣人高马大,力气也大,知青点的男知青如果单挑的话,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陆右安对张文玲的爱恋之情越来越浓烈,终于抑制不住了,他就偷偷地给张文玲写了封求爱信。奇怪的是,他忘了在那封求爱信上签上自己的大名。陆右安没有想到的是,开朗活泼的张文玲收到他的求爱信后,竟然号啕大哭,而且把信公开了,说是有流氓调戏她。其实,那时也有几个知青喜欢她,他们气不过,发誓要找出写信的人。陆右安惶恐不安,他躲在芦苇丛里不敢出来。通过字迹,他们很快知道,这信是谁写的了,于是群情激愤,他们要教训陆右安,张鸣无法阻止他们。他们在芦苇丛中找到了陆右安,把他拖了出来,当然少不了一顿纷乱的拳脚,打得他鼻青脸肿。有人出了个馊主义,要把瘦弱不堪的陆右安扔到江里,这帮家伙真的就把他扔进了波涛滚滚的江中。他们不知道,陆右安不会游泳,本来是想教训他一下,却差点断送了一个未来富翁的性命。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右安在浑黄的江水里挣扎沉浮时,张鸣飞快地跑过来,跳进了长江。他救起了陆右安,朝那些知青大吼道:“你们这些王八蛋,以后再欺负右安,我就把你们的脑袋卸下来当球踢!”他们面面相觑,看着张鸣背着陆右安朝知青点走去……陆右安忘不了,真的忘不了。 想到这事,他就觉得自己特别小人,为了10万块钱,斤斤计较。也因为此事,他担心张鸣,希望张鸣能够平安归来,并且他会帮助张鸣。陆右安也试图去寻找张鸣,可是,世界如此之大,连警察都找不到他,他陆右安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那个叫张文玲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了?他偶尔会这样想。 那天请张鸣喝酒,他问过张鸣。张鸣说:“张文玲呀,知道,她后来上了卫校,毕业后分在第六人民医院当护士,现在好像是护士长了,去年还碰到过一次,胖得像头猪。”陆右安真想把她约出来,谈谈过去,谈谈现在,就是不谈未来。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他打消了,因为他还是没有勇气面对她,尽管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12 天越来越冷了。 钱秀娟对女儿和张鸣也越来越担心,在服装店里,终日魂不守舍。中午,吴雯雯叫的外卖送来了,她把一份盒饭送到钱秀娟的手中,说:“秀娟姐,吃饭吧,一会儿凉了,不好吃了。”钱秀娟说:“不想吃,没有胃口。”她把盒饭放在一边。吴雯雯说:“人是铁,饭是钢,你总是这样不吃饭,身体会垮掉的,你看你都瘦了。”钱秀娟笑笑,说:“瘦了好呀,就当减肥了。雯雯,你快吃吧,一会儿客人多了,就没有时间吃了。”吴雯雯就不管她,走到一边吃饭去了。 钱秀娟突然看到了那个老男人,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羽绒服,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微笑着走了进来。钱秀娟像见到鬼一样,霍地站起来,把他拉了出去。老男人说:“秀娟,你干什么呀?”钱秀娟说:“我和你说了多少次,让你不要到店里来找我,你怎么不长记性呢?!要是你家的老妖婆跟踪你,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在我店里耍泼,那我还做什么生意?!”老男人说:“她在家摸麻将呢,不会跟来的,你放心吧。”钱秀娟说:“那样也不行!” 他们来到一个街角,钱秀娟阴沉着脸说:“老东西,不是说不要再找我了吗,你怎么还来?” 老男人笑了笑说:“你不是说过,只要我找到张鸣和你女儿,你就——” 钱秀娟狐疑地盯着他问:“你有他们的消息?” 老男人伸出手,在她的脸蛋上摸了一下,说:“你说呢?” 钱秀娟说:“别动手动脚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快说,有什么消息?” 老男人说:“我发现张鸣了。” 钱秀娟说:“那娜娜呢?” 老男人说:“没有看到她,可是找到张鸣,也许就找到娜娜了,说不定他们在一起。” 钱秀娟说:“快告诉我,张鸣在哪里?” 老男人说:“昨天晚上,有人看到他在虹口的一个菜市场里出现过。” 钱秀娟说:“什么菜市场?” 老男人掏出一张小纸条,递给她:“详细地点写在纸条上,你自己看吧。你最好晚上自己过去看看,也许真的能碰到他。” 钱秀娟说:“你怎么知道他在那里出现过?” 老男人说:“这你就不要问了,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你说过的事情,我是要去办的,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唉,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对你一直是真心的!” 钱秀娟说:“好了好了,别说那么多好听的话了,我都听腻了。你说的这个事情是不是真的,我还不能肯定,等找到人再说吧。好了,你该走了。” 老男人说:“你真是个绝情的女人,我算看明白了。” 钱秀娟说:“看明白就看明白了,我走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老娘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又不是第一次见识!对了,我告诉你,在我没有找到娜娜之前,你不要再找我了,我不会理你的!你也不要给老娘打电话,我烦得很,不会接的!你给我记牢了,老东西!” …… 天没有黑,钱秀娟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那个地方。菜市场在虹口的一片老城区里,这里马路狭窄,楼房低矮破旧,让人感觉就是上海的贫民窟。她躲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里,观察着菜市场里的人们,此时,她觉得自己像个特务。 晚上8点左右,菜市场里的人就收摊了,菜市场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钱秀娟琢磨,老男人的话是不是真的?要是骗她的话,她非剥了他的皮不可!问题是,张鸣来菜市场干什么呢?她正在琢磨,突然看到有几个人闯进了菜市场。那几个人蓬头垢面,穿的衣服也脏兮兮的,好像从来没有洗过,仿佛散发出和菜市场一样的腥臭味。那几个人手上都拿着塑料袋子,他们进入菜市场后,就开始在地上一堆堆的烂菜叶子中挑拣出一些好点的菜叶子,放进塑料袋里。这是一些什么人?乞丐?还是什么人?看到他们,钱秀娟直反胃,想吐又吐不出来,她实在不敢相信上海还有这样一群人。 突然,钱秀娟的目光落在了一个人身上,虽然他弯着腰在捡菜叶,但还是可以看出来,这是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他的头发很长,蓬乱得像狗窝,胡子拉碴的,脸上脏得像黏着屎疤的公共厕所里的地板。钱秀娟盯着他看了几分钟,心里突然颤抖了一下:没错,这个人就是张鸣!他的一个动作出卖了他,那就是他偶尔抬起头时,使劲地用手揉他的大鼻子,揉完后,会干咳两声。张鸣一直是这样的,钱秀娟很讨厌他这个动作,曾经多次要让他改掉,都没有得逞。钱秀娟想到女儿,她现在在哪里?会不会像张鸣一样也在别的菜市场捡烂菜叶子?钱秀娟心如刀割,大叫了一声:“张鸣,还我娜娜——” 张鸣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喊叫,继续在捡他的菜叶子。钱秀娟疯狂地冲到他跟前,大声喊道:“张鸣,你把娜娜弄到哪里去了!”张鸣抬起头来,愣愣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是谁?谁是张鸣?”他身上的确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钱秀娟捂住了嘴巴。他瞪着她,大声吼道:“哪来的臭娘们,滚开!”钱秀娟的思想产生了动摇,也许她真的认错人了,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张鸣,可是—— 她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这时,那几个浑身散发着臭气的人朝钱秀娟围了过来。他们用歹毒的目光审视着钱秀娟,仿佛她是个怪物。钱秀娟觉得自己被埋进了垃圾堆里,他们身上的臭味让她难以忍受。不管他了,不管他是不是张鸣了,钱秀娟对他们说:“给我让开!”他们让出了一个口子,钱秀娟疯了般冲出那个口子,奔逃而去。她身后传来一阵邪恶的笑声,那笑声令她毛骨悚然。 这些人在她的眼里,都是来自地狱的恶鬼,他们不是人! 钱秀娟在奔跑。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跑不动了,她才停下了脚步。钱秀娟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路的人都向她投来怪异的目光。一阵冷风吹过来,钱秀娟浑身发抖,大脑也清醒起来。她又想起了张鸣的那个习惯动作,没错,她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就是他!而且,张鸣的声音也没错,他生气了也是那样吼叫的!他只是不想认她,或者说还在仇恨她,看他现在那个样子,沦落到了如此的地步,他还能够和她好好说话? 钱秀娟自言自语道:“不行,我还得回去找他,他不承认也得承认,我就不相信!” 她转过身,往菜市场方向快步走过去。 钱秀娟回到了菜市场,菜市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了,那些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强烈的失落感涌上了她的心头,她的眼睛湿了,喃喃地说:“阿鸣,你在哪里?你知道娜娜在哪里吗?我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娜娜是我的亲骨肉呀,我怎么能不牵挂她?!” 寒风呼啸,钱秀娟凄凉地走出菜市场,站在老街上,茫然四顾。 13 “张鸣一定还会出现在那个菜市场里!”钱秀娟对陆右安说。陆右安边开车边说:“如果真是他,我一定要让他回家!我可以让他到我的公司里上班,他要是不想在我的公司上班,我可以给他钱,让他做点小生意,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这样下去!可是,我还是不相信,他怎么会沦落到那个地步,在菜市场里捡烂菜叶子呢?别看他大大咧咧的,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况且,他还拿走了我的10万块钱,不可能那么快就花完了吧?”钱秀娟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可是,他真的是张鸣,不会错的,不会错的!”陆右安说:“真要是他,那最好不过了!去看看再说吧!” 陆右安找个地方停好车,钱秀娟就带着他朝菜市场走去。 他们找了个隐蔽的角落,等待着那群人的到来。陆右安在身边,钱秀娟心里踏实了许多。她想和陆右安说点什么,可是又找不到什么话题,陆右安也沉默着,他在等待着张鸣的出现。晚上8点钟左右,那群人又进入了菜市场。这群人里竟然没有张鸣! 陆右安终于开了口:“哪个是张鸣?” 钱秀娟说:“不可能,他不可能不来呀,昨天都来了,就是和这些人一起来的。再等等,也许他在后面。” 陆右安说:“那就再等等吧。” 他们等了好大一会儿,还是不见张鸣的身影。陆右安说:“也许你昨天真的看错了,我怎么也无法想象,阿鸣会和他们一样在这里捡烂菜叶子,这些人一看就是盲流,也不可能是上海本地人。”钱秀娟说:“昨天晚上,我真的看到张鸣了,相信我,陆老板,我没有骗你!”陆右安说:“好吧,我相信你,我们现在就出去,问问他们,张鸣到底在哪里?”钱秀娟说:“只能这样了。” 那些人捡得差不多了,汇集在一起,正要离开菜市场,陆右安和钱秀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用漠然的目光看着他俩,钱秀娟有些害怕,躲在陆右安的后面。钱秀娟伸出头对他们说:“昨天和你们一起来的那个大个子,今天怎么没有来呀?”他们还是用漠然的目光看着他俩,谁都不说话。陆右安心想,这些到底是什么人,看他们的眼神,呆滞无神,像是某种病人。钱秀娟说:“就是昨天晚上我和他说话的那个人,难道你们忘记了?他为什么没有来?”其中一个人开了口:“你说的什么人呀,我们怎么知道,我们昨天晚上也没有看到过你!”钱秀娟急了:“你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你们分明把我围起来,怎么就忘了呢?”陆右安说:“只要你们告诉我,这位女士昨天看到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我每人给你们100块钱。”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包,又从钱包里掏出了一沓钱,在他们面前扬了扬。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冷笑了一声说:“谁稀罕你的100块钱!”说完,他朝那些人挥了一下手说:“我们走!” 他们扬长而去。 他们边走还边爆发出阵阵笑声,好像是在嘲笑刚才陆右安的那句话,根本就不把陆右安手中的钱放在眼里。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城市的夜色之中,陆右安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实在弄不清楚这些人的真面目,对他的钱不屑一顾,还要来捡烂菜叶子。 钱秀娟则瞪着大眼睛,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都没有说话,默默地来到停车的地方。 陆右安正要打开车门,突然惊叫起来:“啊——” 钱秀娟说:“陆老板,你怎么了?” 陆右安心疼而又气愤地说:“你看,你看,我的车呀!” 钱秀娟过去,看到车身被刮了几道长长的痕,那痕很深,一看就是用金属锐器狠劲划的。是谁和陆右安有这么大的仇恨,要拿他的车来出气?钱秀娟说:“谁那么缺德呀?报警吧,陆老板!” 陆右安叹了口气说:“报警有什么用,你找谁去?又能找到谁?就连张鸣都找不到,还能找到划车的人?” 钱秀娟说:“那怎么办?” 陆右安说:“还能怎么办,自认倒霉呗。上车吧,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车开动后,钱秀娟诚惶诚恐地说:“对不起呀,陆老板,都怪我,让你和我一起来找张鸣,害你的车被划了。” 陆右安说:“不怪你,是我自愿来的。” 钱秀娟说:“会不会是张鸣划的?” 陆右安笑了笑说:“不可能的,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现在的人心变了,不像从前了。我从深圳回来,不到半年,车已经第三次被划了,就是停在小区的停车场,保安24小时值班,还有人去划我的车,问保安,他们一问三不知,推脱得干干净净。有些人看到别人贫穷,不会同情,没有悲悯,还百般嘲笑;看到别人富,又产生仇视的心理,总认为富人赚的钱是不干净的,但是他们又不敢和有钱人正面对抗,只好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发泄他们心中的怨恨。” 钱秀娟说:“陆老板,你赚的钱是干净的吗?” 陆右安噎住了,一时语塞。 过了好大一会儿,陆右安才说出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没有人是干净的!” 钱秀娟笑了笑说:“陆老板,别生气呀,和你开玩笑的,不过,听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老有腔调了。” 陆右安说:“每个人都有腔调,每个人的腔调都是不一样的。对了,我们就近找个地方吃饭吧,饿了。” 钱秀娟说:“好吧,我请你。” 陆右安说:“谁请都一样。” 钱秀娟说:“看起来,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像样的饭店。” 陆右安说:“随便吧,吃什么都是吃,我们都是苦出身,没有什么大讲究。” 他们在路边找了个小馆子,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两碗大排面,吃起来。吃饭时,他们没有什么话,钱秀娟用目光瞟他,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知道他实在太饿了,心里有些内疚,又有些怜爱。钱秀娟也改变了一些对他这个阶层的人的看法,归根到底,他们也还是人,不是魔鬼,也不是神仙。吃完饭,他们刚刚走出门,就碰到了一件啼笑皆非的事情。 路边一个穿着皱巴巴的白色西装的高个男人在和一个警察纠缠。围了不少人,围观者的脸上都挂着喜庆的笑容,敢情他们是在看戏。 陆右安和钱秀娟也过去围观。 男人显然喝多了,他用手指着比他矮半个头的年轻警察说:“你别牛×,你敢动我一下,我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你下岗!”年轻警察说:“你喝多了,让你不要躺在马路上,难道有错吗?”醉酒男大声说:“我躺在哪里关你什么事,我犯法了吗?哪条法律规定我不能躺在马路上了?啊!你说,哪条法律?”年轻警察看来刚上岗不久,没有什么经验,面对气势汹汹的醉酒男,有些紧张:“你是在胡搅蛮缠!”醉酒男又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才胡搅蛮缠,你再胡搅蛮缠,我就让你下岗,看你还神气什么!”年轻警察用手把他的手挡开,说:“你不要动手动脚的。”醉酒男说:“你是不是想打我?有种你打呀!打呀!”说着,整个身体就朝年轻警察靠了过去。年轻警察躲了一下,他就跌倒在地上。年轻警察弯下腰拉他起来,没有想到,他起来后就朝年轻警察的脸上打了一拳。 围观者骚动了,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 挨了一拳的年轻警察气得发抖,他从腰间拿出对讲机,呼叫他的同事过来。醉酒男愤怒地说:“我今天打的就是你,你们这些警察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们纳税人白养你们了!”年轻警察站在那里不说话,等着同事前来。酒醉男摇摇晃晃要走,年轻警察拦住他说:“你不能走!”醉酒男说:“我为什么不能走?我累了,要回家睡觉了,没工夫和你啰唆!让开,不让开就叫你下岗!”年轻警察的声音突然大了:“就是下岗,今天也不能让你走!”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乌青块,这是醉酒男那一拳的结果。醉酒男坚持要走,年轻警察不让他走,他们俩扯在了一起。 陆右安说:“秀娟,我们走吧,没有什么意思。” 钱秀娟说:“等等,等等,我觉得蛮有意思的,看他们怎么搞。” 陆右安无奈,只好点上一根香烟,继续围观。 过了一会儿,一辆警车呼啸而来。醉酒男见势不好,使劲推倒年轻警察,奔逃。警车上下来三个警察,追了上去,很快抓住了他。他大声说:“你们警察欺负人,我要让你们都下岗!”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警察问年轻警察:“怎么回事?”年轻警察说:“张所长,这个人喝醉酒了,躺在马路上,把车堵了,我把他拉起来,他就骂我,还动手打人。”醉酒男说:“是他先动手打我的,我要投诉他,让他下岗!”所长冷冷地对他说:“你别口口声声下岗什么的,说说,他怎么先动手打你的?”醉酒男说:“他先把我打倒在地,我气不过,爬起来才动手的。”所长问年轻警察:“是这样吗?”年轻警察十分委屈地说:“他胡说,我根本就没有打他,是他自己跌倒在地上,我拉他起来,他就往我脸上打了一拳。而且,他打了我,我根本就没有还手。大家可以做证。” 所长就问围观者:“你们说,是这样的吗?” 有人说:“是这样的。” 所长又说:“你们有谁能够跟我回派出所录个做证的笔录?” 他这么一说,那些围观者四散而去。这时,钱秀娟对陆右安说:“走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右安没有理她,而是对派出所所长说:“我去吧!” 年轻警察感激地望着陆右安说:“谢谢你!” …… 到了派出所,醉酒男嚣张不起来了。他低着头坐在那里。陆右安在笔录上签了字,把派出所所长拉到一边说:“所长,我有一件事情想麻烦你。”所长说:“你说,你说,只要我能办的,一定帮你办。”陆右安说:“我有个朋友叫张鸣,一个多月前失踪了,昨天晚上,我们发现他和一群人在菜市场里捡烂菜叶子……我想,如果你们能够帮我找回他,感激不尽!”所长说:“哦,我知道了,这个张鸣,我们好像也接到过协查的通知,有什么消息,我打电话给你,你留个电话给我吧。”陆右安递给他一张名片,所长拿着那张名片看了看,说:“你放心吧,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陆右安和钱秀娟离开了派出所。 14 陆右安和钱秀娟都没有料到,那个晚上去派出所录口供,录出了转机。倒不是派出所所长有多卖力去找张鸣,他只是说说,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里。主要是那个挨酒鬼打的年轻警察,听了陆右安和所长说的话后,上了心,也许是为了报答陆右安替他做证,也许不是。 那个年轻的警察叫许钦。 这个傍晚,许钦下班后,换上了便衣。他从电脑里调出了张鸣和张伊娜的照片,打印出来,放进了包里。这个大男孩挎着个帆布包走出派出所的大门,在暮色中看上去是那么的阳光,一个姑娘走过去了,还回头张望。他的样子就像个中学生,没有人知道他是个警察。 他在一个便利店买了一块面包和一瓶矿泉水,边走边吃。 他来到了陆右安对所长说的那个菜市场。菜市场里还有不少人,这是菜市场一天里的最后一次高峰,那些忙碌了一天的人要买菜回去做晚饭。许钦在菜市场里溜达了一会儿就出去了。他到附近的一个台球室里打台球,边打台球目光边往菜市场那边瞟。台球室的主人是个干瘦的老头,坐在门口,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打了一会儿,许钦觉得没劲,就坐在老头旁边,和他说话。 老头说:“年轻人,怎么不去谈恋爱?” 许钦说:“不好玩。” 老头说:“瞎讲,怎么不好玩?我是谈不动了,否则还要去找个姑娘好好谈一场恋爱。想当年,我每天都到百乐门跳舞,每天都在谈恋爱,不让时光虚度。你看你年纪轻轻的,正是谈恋爱的好时光呀,青春不会永驻的,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人这一生呀,就是年轻时谈恋爱有滋味,一过那个时段,就变酸了,不好玩了。如果说年轻时谈恋爱是酿酒,那么,中老年谈恋爱就是酿醋。” 许钦笑了,说:“您说得有点道理,可是现在谈恋爱没有钱不行呀,漂亮姑娘都跟着钱走,认钱不认人。” 老头说:“什么时候都一样,我年轻时候,要不是我父亲是大地主,我哪有那么快活?那是挥金如土呀,女孩子都喜欢我,很多女孩子我还看不上呢,挑挑拣拣,结果找了个老婆是个母夜叉,管了我一辈子。去年,她终于死了,我想没有人管我了,我又可以去风流快活了,却发现自己不行了。唉,人哪,真正的好时光也就那么几年。我现在是等死的人了,每天坐在这里,看女孩子们花蝴蝶一样飞过来飞过去,只有流口水的份儿了,顶多也就是过过眼瘾。” 许钦心里骂了声:“老流氓!”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老头说:“你别笑话我,你也会有那么一天的,等着瞧吧!” 许钦说:“老大爷,您这个台球室晚上一般开到几点?” 老头说:“11点关门,雷打不动。” 许钦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斜对面的菜市场里,每天晚上8点多的时候有几个捡烂菜叶子的人?” 老头摇了摇头说:“我不注意那些乡下人,我只看美女。” 许钦不说话了。 老头还在喋喋不休:“你看,那个刚刚走过去的姑娘,屁股多翘……” 许钦没有再搭理他,而是注意着菜市场那边的动静。他看了看表,马上就8点了。就在这时,他看到几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人从台球室门口走过去,他们都不说话,脸色阴沉。许钦看着他们走进了菜市场。他们走过去时,许钦快速地审视了他们一遍,没有发现要找的人,张鸣明显不在他们中间。许钦相信陆右安的话,他想张鸣一定出现过,自己怎么才能找到张鸣呢? 老头说:“年轻人,你想陪我这个孤老头子一直坐下去吗?” 许钦说:“一会儿就走。老大爷,您难道没有儿女?” 老头叹了口气说:“有是有,但和没有一样。” 许钦说:“怎么讲?” 老头说:“他们为了给我养老闹得像仇人一样,一见面就吵架,我看着烦,就不要他们给赡养费了,也不要他们来看我了,我现在守着这个台球室,饿不死。等我死了,他们还会来啃我这把老骨头的,还有这个老房子呢,那时我也管不着了,就让他们争吧抢吧,最好打个你死我活!现在人心坏了!” 许钦说:“他们也太不像话了。” 老头说:“不谈他们了,就算我从来没有养过他们。” 他们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天,许钦就看到那几个人出来了。他们依然沉默地从台球室外面走过。他们走出一段路后,许钦就跟了上去。老头对着他离去的背影说:“年轻人,有时间要多谈谈恋爱,到老了后悔也来不及了。”许钦没有回头,心想,也许这个老头从来就没有谈过恋爱,他说的那些都是他的想象。 这些是什么人?他们要到哪里去?许钦边走边想。 他们走得很快,风一样在老街上穿行。许钦也加快了脚步。他们越走越远,穿过了好几条街道,最后一个一个钻进了一幢废置的老楼里。许钦在不远处望着那幢老楼,老楼的楼顶已经没有了,残墙黑乎乎地矗立着。他经常路过这里,知道这楼几年前被大火烧了后就一直这样废置着。他还知道,本来政府要开发这块地方,因为没有钱就把开发的事情搁置了。 许钦想,这些人在里面干什么呢?里面还能够住人吗? 他想进去看个究竟,却担心会有什么危险,只好先离开。他心里有了个主意,回派出所,向所长汇报后,让巡警队过来搜查一下,也许能够发现什么秘密。回到所里,许钦给所长打了个电话,从电话里,许钦听出所长在和人喝酒,所长说,有什么事情明天上班再说吧,说完他就放下了电话。许钦心里特别不舒服,他担心那些人在晚上就转移了。 许钦的担心是多余的。 第二天上午,所长听了他的汇报后,就派了巡警过去搜查那个破败的老楼,许钦也跟着去了。楼里根本就无法住人,那些人到哪里去了?许钦怀疑自己看走眼了。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分明看着那些人溜进破楼里的。巡警们没有发现什么,准备离开。就在这时,许钦在底楼的一个房间里发现了可疑之处,一块旧木板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他掀开了那块沉重的木板,发现了一个地下室。地下室里竟然藏了几十个人…… 15 陆右安正在开会,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他喜出望外,会也不开了,马上去接钱秀娟。接到钱秀娟后,就直奔虹口。一路上,钱秀娟老是对他说:“陆老板,你能不能开快点?!”陆右安说:“着什么急呀,反正人已经在派出所了,跑不掉的!”钱秀娟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娜娜真的和张鸣在一起?”陆右安说:“是的。”钱秀娟说:“我还是不太相信!”陆右安说:“到派出所,你就明白了。” 钱秀娟浑身发抖,她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女儿终于找到了,悲的是,不晓得如何面对女儿,甚至见到女儿后不知说什么好,毕竟女儿和她之间有一道深深的鸿沟。她和张鸣离婚,简直是一场可怕的战争,本来就没有什么财产,还搞来搞去,生怕吃了大亏。在女儿的抚养问题上,他们也争了个你死我活,最后没有办法,只好由张伊娜自己选择。因为张鸣从小就心疼女儿,加上钱秀娟那些日子迷恋跳舞,并且和别人勾搭,对张伊娜爱管不管,她的心灵受到了创伤,张伊娜自然选择跟父亲过。钱秀娟因此也仇恨女儿,骂她没有良心,对她更加不闻不问了,如果不是出于公理,她连抚养费也不想出。张伊娜的失踪,唤醒了钱秀娟深埋在心底的那份母爱,她发现自己原来这么疼爱女儿。 想着想着,她的泪水流了出来。 陆右安笑了笑说:“你哭什么呀?人都找到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钱秀娟说:“我心里特别难受,我对不起孩子。” …… 他们来到了派出所所长的办公室,所长正在对许钦说着什么,见他们来了,站起来说:“陆老板,你们来了!请坐,请坐!”陆右安笑着说:“不坐了,不坐了,我们急着想看到人。”所长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小许,你领他们去吧。对不起了,陆老板,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就不陪你们去了,一会儿见到人后,让小许给你们办个手续,你们就可以把人带回家。”陆右安连声说:“谢谢,谢谢!改天我请你吃饭!”所长说:“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出了所长办公室的门,许钦对他们说:“人都在会议室里。我带你们去吧。” 陆右安说:“阿鸣为什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许钦说:“他们误入了一个非法传销组织,头头跑掉了,正在通缉。这次我们解救出来了50多人,包括张鸣和张伊娜。” 陆右安说:“原来是这样。” 50多个人,有男有女,他们都挤在派出所的会议室里,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椅子和桌子上,有的站着,他们都沉默着。会议室里充满了难闻的臭味,那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臭味。这些人有多长时间没有洗澡,没有换衣服了?看他们的样子就可想而知。 头发蓬乱、衣服脏污的张鸣和张伊娜紧挨着坐在椅子上,他们低着头,不说话,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有个大男孩坐在离张伊娜不远的地板上,不停地用目光瞟她。陆右安走到张鸣面前,说:“阿鸣,你还好吧?”张鸣抬头看了看他,眼神慌乱,但还是故作镇静地说:“我很好,很好!我能不好吗,我是张鸣哪!张鸣什么时候不好过!”与此同时,钱秀娟走到女儿面前,弓下腰说:“娜娜,娜娜……”说着哽咽起来,眼泪也扑簌簌地滚落。张伊娜头也没抬,说:“你来干什么,我和你有什么关系?”钱秀娟伸出手去拉女儿的手,被她一把拨开,张伊娜叫道:“别碰我,你的手脏!”钱秀娟浑身颤抖,突然直起腰,猛地朝张鸣扑过去,双手掐住张鸣的脖子,撕心裂肺地喊叫:“张鸣,臭瘪三,你看你把我女儿毁了!我要掐死你!掐死你!”张鸣瞪着她,一动不动。陆右安和许钦赶紧把钱秀娟拉开了。张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用手使劲地揉了揉鼻子,干咳了两声,然后一声不吭。 陆右安在许钦那里办完手续,就把他们带出了派出所。他们离开派出所会议室时,坐在地板上的那个大男孩冲张伊娜说:“伊娜,我——”张伊娜没有回头。张鸣回过头,瞪了他一眼,低吼道:“狗东西,以后再靠近娜娜,老子就杀了你!”大男孩颓然地坐在地上,双手抱头,哭出了声。 上车后,钱秀娟还在抽泣。 张鸣茫然地和女儿坐在后面,张伊娜还是低着头,十指用力地搅在一起。 钱秀娟好像记起了什么,拿起手机拨电话。 电话拨通后,她说:“爸,是我,秀娟。他们找到了……是的,都找到了,现在在回家的路上,你们放心吧。……好的好的,我让她和你说话。” 钱秀娟回过头,把手机递给张伊娜:“你爷爷要和你说话。” 张伊娜推开了她的手。 钱秀娟收回手,重新说:“爸,她现在不想说话。” 老头子说:“好吧,回来再说!你把她直接带回我家里,不要和那个不争气的混蛋回去,以后娜娜和我们一起住!” 钱秀娟说:“好吧。” 挂了电话后,钱秀娟对陆右安说:“先把娜娜送到她爷爷奶奶家去吧,他们都急死了,她奶奶还因为这事病倒住院了。” 陆右安说:“好吧。” 张鸣突然朝钱秀娟吼道:“谁让你把这事告诉他们的!你有什么权利管我们的事情!你是什么东西!” 钱秀娟也不示弱:“娜娜是我女儿,我怎么不能管!要是你个人的事情,关我屁事!你就是死了,老娘也装作不知道!你看你把女儿弄成这个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还有理了!” 陆右安说:“你们别吵了!狗咬狗一嘴毛,你们能说得清楚吗?人回来了,就没事了,千万别吵了,让人笑话!” 他们都不吭气了。 车停在了老头子家的楼下,老头子老太太已经眼巴巴地等在那里了。张伊娜下车后就朝奶奶扑了过去,趴在她肩膀上呜呜地哭起来。老太太抚摸着她蓬乱的头发,哽咽地说:“娜娜,我的好孙女,不哭,不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奶奶想死你了。” 钱秀娟也下了车,站在那里抹泪。 张鸣没有下车,他低着头,不敢面对父母。 老头子说:“你们别在这里哭了,赶快回家吧,让娜娜好好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饱饱地吃上一顿饭。” 老太太就拉着张伊娜的手走进了楼门。 老头子对钱秀娟说:“秀娟,多亏你了。一块上楼吧,喝杯热茶。” 钱秀娟含泪笑笑说:“爸,我就不上去了,服装店忙,我得赶回去。反正娜娜回来了,我也放心了,有什么事情打我电话。” 老头子说:“那好吧!我会说服娜娜去看你的。” 钱秀娟说:“爸,你们要保重身体,我走了。” 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也没有和陆右安打招呼。 陆右安看着她凄凉的背影叹了口气,她忙活了一场,到头来仿佛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钱秀娟打了个的士。上车后,她擦干了眼泪,心里说:我哭什么呀,我伤什么心呀,我凭什么受他们的气呀!然后,她给老男人打了个电话:“老东西,去建国宾馆开房吧,在那里洗干净了等老娘!”挂了电话后,的士司机回过头怪异地瞟了她一眼,她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没有见过下贱女人呀!”的士司机吐了吐舌头。 老头子上楼后,陆右安才开车离开。 陆右安说:“大鸣,不要想那么多了,我安排好了宾馆,你先到宾馆洗个澡,然后一起喝两杯,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一切重新开始。” 张鸣粗声粗气地说:“放心,那10万块钱我会还你的!” 那感觉好像是陆右安欠了他的钱。 陆右安淡淡一笑。 16 张鸣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就是一个噩梦。 噩梦醒来,他骂自己是个大傻蛋!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怎么就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他误入传销团伙的事情,老公房里的人都不知道,这样多少保住了他一些面子,否则,真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些多年的街坊邻居。陆右安还真够哥们,让他在宾馆休息好后,就带他去理发,还给他买了新衣服。他很体面地回到老公房,沈姨碰到他说:“哟,阿鸣,你回来了,像个归国华侨呀!”张鸣朝她笑笑。沈姨又说:“到哪里去了呀,那么久都没有见到你?”张鸣说:“出门做了一趟生意。”沈姨说:“看来发财了呀,下次出去,让我儿子也跟你去吧,也发发财,这样我也享几天清福。”张鸣没有再理她,匆匆上楼去了。就是这样,他还是在家里待了两天,门都没有出。 回忆这些日子的种种境况,张鸣不停地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 那天,阳光灿烂,张鸣的内心却异常的灰暗。一大早,他就出门,到处寻找女儿张伊娜。上海那么大,他到哪里去寻找?中国那么大,他到哪里去寻找?张鸣就是一只无头苍蝇,瞎撞。他希望自己有好运气,顺利地把女儿找回来。 这个中午,张鸣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外滩。 阳光照耀在黄浦江上,波光粼粼,这条大江还是散发出臭味。外滩的游人还是那么多,他们是来闻黄浦江臭味的还是来体味当年十里洋场残存的气息的?张鸣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会不会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如果会,他一眼就可以把她找出来。外滩已经不是他少年时代的外滩,已经做了改造,宽敞多了。江对面的浦东新区高楼林立,高高矗立的东方电视塔直插云霄。张鸣听人说过,有人把东方电视塔说成是一根大**,他认为不像,倒像是种在上海的一棵巨大的摇钱树。上海的变化的确太大了,这种变化给张鸣造成了一种压力,甚至是一种恐惧。这种感觉在他下岗前是没有的,那种旱涝保收的日子给了他安全感,如今,这种安全感消失了,无影无踪了。站在江边,人们纷纷从他身边走过,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自己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就像当年随父母亲来到上海时一样。 他的目光苍凉而茫然。 这时,一个提着皮包、衣冠楚楚的人靠近了他。那人看了看他,然后说:“先生,你是来上海旅游的吧?”张鸣侧过脸,说:“不是。”那人笑了笑说:“我看就不是,先生看上去一表人才,可是好像碰到了什么麻烦事?”张鸣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那人说:“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张鸣说:“那你说说,我有什么麻烦。”那人装模作样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不好,你最近破财了。”张鸣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自己碰到高人了?那人又说:“我说对了吧?”张鸣故意说:“不对。”那人说:“呵呵,那算我没有说。”张鸣说:“没有关系。”那人说:“看你的样子以后不是池中之物,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交个朋友,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名片夹,从里面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了他。张鸣接过名片,上面写着“美国蓝得公司上海办事处游可凡”,下面还有地址和电话。然后,那人就走了,消失在人流之中。 那张名片充满了魔力。 让茫然无助的张鸣蠢蠢欲动。 他还是找上门去了。 那是虹口区的一个小招待所。游可凡就住在里面。他住的房间外面并没有“美国蓝得公司上海办事处”的牌子。游可凡热情地接待了他,还请他吃了顿晚饭。吃完饭,他就把张鸣带到了一个神秘的地方。那是城乡结合部的一幢三层楼的楼房,楼房里没有房间,每层都是一个大厅,楼房里的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得密不透风。 “这是什么地方?”张鸣问。 游可凡说:“是我们公司的培训基地。” 他把张鸣带上了二楼。张鸣呆了,二楼有100多人在听讲台上一个西装革履的人讲着什么。游可凡对他说:“你知道吗,这个人原来是个穷光蛋,加入我们公司前,什么也不是。他只在我们公司干了几个月,就变成百万富翁了。” 张鸣吃惊地问:“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 游可凡说:“你先听他讲,他讲完后,我再和你说。” 那个百万富翁在讲台上用极富煽动力的语言夸夸其谈,讲他如何发展下线,如何得到公司的回报。最让张鸣心动的一段话是:“以前,我想都不敢想,我能够发财,能够住上高档的商品房,还能穿上名牌西装……从前的我是多么的自卑呀,看到有钱人都躲着走,仿佛我自己就是瘟疫。是的,贫穷就是瘟疫,它让我们没有尊严。现在,我终于挺起了胸膛,我是一个大写的人!蓝得让我懂得了丑小鸭也能够变成白天鹅,野百合也有春天!我想用我的成功经验告诉大家,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够成功,一定能够成为人上人!你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我,相信我,光明就在前面!我们的梦想一定会变为现实!” 他讲完后,有个小伙子跳上台,他像喊口号一样挥着手叫道:“我们要发财!我们要发财!我们要成功!我们要成功!”那些人也跟着他一起挥手喊:“我们要发财!我们要发财!我们要成功!我们要成功!”他们疯狂地喊着。不知不觉,张鸣也挥着手,和他们一起喊叫起来。此时,张鸣忘记了寻找失踪的女儿,他被这个疯狂的氛围感染,仿佛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那小伙子喊完口号,竟然唱起了《国际歌》:“起来,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张鸣也和大家一起唱了起来,歌声把这些人的情绪燃烧到了极点。 游可凡看着张鸣,脸上露出了诡秘的笑容。 活动搞完后,那100多人都上楼去了。游可凡告诉张鸣,楼上是他们住宿的地方。二楼只剩下了3个人,游可凡和张鸣,还有那个演讲的百万富翁。游可凡给了他500块钱,他就走了。游可凡说:“他现在是百万富翁了,有身份的人了,请他回来讲课,要出场费了。”张鸣心想,哪天能够混得像他一样,那就牛×了。 游可凡走到一个角落,打开了角落里的那个铁箱,拿出一个小瓶说:“你过来。”张鸣走过去。游可凡把手中的瓶子递给他。张鸣接过瓶子,仔细端详起来,瓶子的标签上全部是英文字母,瓶子里装的是透明无色的液体。张鸣说:“这是?”游可凡说:“这就是我们公司的新产品,你知道这瓶药水值多少钱吗?说出来吓死你!”张鸣说:“多少钱?”游可凡说:“15000元一瓶。”张鸣睁大了眼睛说:“这么贵?”游可凡说:“当然,你知道这是什么药水吗?告诉你吧,这是我们公司研发出来的治疗癌症的奇药!只要服用三个疗程就能够治愈,一个疗程只需要两瓶。这种药厉害的就是什么癌症都能够治疗,是一种神药呀!现在在国内供不应求,虽然拿到了国家的批文,但因为产量小,都不敢公开宣传和销售。”张鸣听得目瞪口呆。游可凡说:“我们现在准备在国内生产这种药,已经拿到批文了,政府也支持我们,我不想让大资本介入,因为我想让贫穷的人致富,大家富了,这个社会才能够健康地发展。所以,我们采取入股的方式,让广大贫苦的人富起来。刚才那个百万富翁,加入我们后,很快就发财了。入股后,当场就可以返还30%,这是第一次分红,以后每年都有分红。我们的回报率是世界上最高的。因为我们掌握了高端的技术,成本是很低的,所以说,科学就是生产力!你看楼上那些人,也很快会成为百万富翁的。”张鸣说:“怎么入股呢?”游可凡说:“我们并不是谁都吸收,先要经过我们的培训,然后择优加入我们公司。楼上那些人就是来参加培训的。”张鸣激动地说:“我要参加培训!”游可凡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有问题!” 当天晚上,他就留在了那里。 他不知道,自从踏进这个地方,他就已经被控制了,出不去了。经过三天的洗脑,张鸣已经彻底相信了游可凡的话。他在一个深夜,在两个大汉的陪同下,悄悄潜回了家,取走了从陆右安那里骗来的另外5万块钱,交给了游可凡。游可凡马上给他返回了30%的钱,张鸣又把钱还给了他,说多入点股,以后多分点。游可凡称赞他有眼光,张鸣还十分得意,对未来充满了向往。 又过了几天,游可凡就让他介绍自己的亲朋加入这个队伍。 这可让张鸣犯难了:一来,他那些工友都不富裕,拿不出钱来入股;二来,他也不想让他们加入,他只希望自己发财,以后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游可凡说,只要他介绍来的人入的股,也是可以给他提成的。张鸣还是没有答应。游可凡也没有说什么。 不久,他就被送到了废置的地下室里。 那些人把他送去地下室里的理由是要磨炼他的意志,只有经过磨炼的人,以后才能成为公司里的高级管理人员。其实,这些人都是榨不出油水的人,游可凡怕他们出去后会泄露秘密,就把他们控制在废置老楼的地下室里。他们对游可凡的话却坚信不疑,而且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外地人。 张鸣和另外几个人是在深夜被送到地下室里的。地下室里隔了两个房间,里面是女的,外面是男的。他们一天到晚,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走进去,臭气熏天。张鸣已经麻木了,对这样的环境也没有任何反应,管事的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那个晚上,张鸣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他听到里面的房间里有女人在哭,他觉得这哭声特别耳熟,而且女人的哭声听起来还十分的稚嫩,他不敢往深里想了,他感觉到了恐惧。突然,他听到旁边有个男孩在对着里面轻声说话:“伊娜,不要哭,再哭,他们又要打你了。”里面的女孩说:“都怪你,都怪你,我才不要这样发财呢,我受不了了。”男孩说:“你别说了,再说就麻烦了,坚持坚持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想想革命先辈,抛头颅、洒热血都不怕,我们就是吃点苦罢了,而且是为了我们自己发财吃苦,一定要坚持呀!”张鸣一把抓过了他,低吼道:“小兔崽子,你刚才在和谁说话?”男孩说:“和我的女朋友张伊娜说话呀!”张鸣的脑袋“嗡”的一声,怒火顿时涌上心头,他一拳打在男孩脸上。男孩哇哇地叫起来:“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打我?!”张鸣说:“老子打的就是你!”这时,扑上来两个人,把张鸣拉到一边,拳打脚踢,边打边说:“狗东西,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竟敢打架!平常是怎么教育你的?我们要团结,我们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张鸣被打得嗷嗷直叫。 里面的张伊娜听出了他的声音,高声喊道:“你们别打我爸,别打我爸,我再也不哭了,好好锻炼。” 张鸣明白了,那真的是他的女儿张伊娜,原来她骗他5万块钱,也是为了到这里来发财。 那两个人放了他,警告他说:“以后再打架,有你好看的!” 那个男孩就是和张伊娜一起骗张鸣钱的李小刚。 无论如何,找到张伊娜了,张鸣心安了许多。那时,他们都鬼迷心窍了,张鸣想,只要父女俩一起发大财了,他就送女儿出国留学,高考不高考已经不重要了。见父亲也在这里,张伊娜不哭了,因为有了安全感。父女俩还相互鼓励,做着发财的春秋大梦。张伊娜好受了,李小刚可遭罪了,因为张鸣恨他。张鸣不让他和女儿说话,也不许他再和女儿恋爱了。他还动不动就给李小刚一脚,还威胁他:“你敢叫,敢叫出去后就弄死你!”李小刚痛得龇牙咧嘴,就是不敢喊出声来。张鸣还在大家入睡后的深夜,把手放在李小刚的脖子上,在他耳边低语:“你有没有和娜娜那个?说,不说我掐死你!”李小刚迫于他的淫威,说:“没有,没有,我怎么敢呢?”张鸣又说:“真的没有?”李小刚说:“真的没有!”张鸣说:“如果被我知道有过,我就把你的**割了喂狗!”李小刚吓出了一身冷汗,整个晚上偷偷流泪。 在这里,每天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是进行洗脑的,还是那一套,大家在一起发狂。每天晚上,管事的人就带着几个人出去,到菜市场里去捡烂菜叶子,回来煮面条给大家吃。他们一天才吃一顿饭。张鸣心疼女儿,经常把自己的那碗面条留一半给她吃,他知道女儿吃不饱。 张鸣怎么也没想到,钱秀娟会在菜市场里找到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钱秀娟相好的那个老男人花了不少钱,雇了许多地皮上的人在整个上海市搜寻他和张伊娜的下落,发现他的踪迹后,老男人就罢手了。 …… 17 回家后,张鸣还是会在晚上,听到女人的声音。有时,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身边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那女人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着话——他听不懂的话。女人浑身冰冷,散发出一股香水味儿。他觉得不是在做梦。他使劲地推开她,从床上滚下来,打亮了电灯,发现房间里什么人也没有,香水味却还在。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角落的那瓶紫罗兰香水上,这是那个叫梅玲玲的女人从劳教所出来后,留在这里的唯一物件,而且,这瓶花几块钱在地摊上买来的香水,是他和她第一次上床后,他送给她的礼物。他走过去,一把抓起了那个还剩下半瓶香水的瓶子,走到窗户边,打开窗门,准备扔下去。他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有扔,放回了原处。他想,如果以后还有女人和自己睡觉,还可以把这瓶香水给她用。 18 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派出所抓住了那个传销头子游可凡,这个人竟然就是那天晚上醉酒打警察许钦的人。因为其他受骗者大都是外地人,解救出来后都遣返回去了,派出所就让张鸣去指证他。 陆右安真的把张鸣安排在了自己的公司里,考虑到张鸣能说会道,而且几栋烂尾楼接过来后,需要售楼人员,他就把张鸣安排在了售楼部。派出所所长把电话打到陆右安这里,要求他带张鸣过去指证游可凡,陆右安就开车把张鸣带到了派出所。 陆右安一看到游可凡,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指着游可凡说:“原来是你呀——” 张鸣说:“你们认识?” 陆右安说:“见过,当初,他可狂了,多灌了几杯黄汤,还要小许警察下岗呢,没想到呀,真没有想到,哈哈哈哈……” 游可凡也万万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个当初为许警官做证的人,成了事情败露的***。 张鸣云里雾里的。 派出所所长也哈哈大笑。 张鸣走到游可凡面前,一手把他拎起来,恶狠狠地说:“去你妈的,大骗子!你差点就把我和女儿毁了!老子揍死你!” 派出所所长过去拦住了他,说:“你别胡来,放手!” 张鸣松了手,瞪着他! 派出所所长说:“是他吗?” 张鸣点了点头说:“就是他,剥了皮我也认得他!” 派出所所长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就是游可凡告诉张鸣装治癌药水的那个瓶子,说:“他是不是用这个东西骗你说是治癌药水?” 张鸣说:“是的,没错,就是这东西。” 派出所所长把瓶子递给张鸣:“你看看这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张鸣接过来,拧开盖子,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了闻,什么味道也没有。他倒了一点瓶子里的液体在手心,放在嘴边,用舌头舔了舔,然后说:“妈的,这不就是自来水嘛!” 派出所所长笑了,说:“只有你们这些傻瓜才会上当受骗。” 陆右安又哈哈大笑起来。 游可凡突然也笑了起来,而且竟然把眼泪也笑出来了。 张鸣说:“你笑什么?” 游可凡停住了笑,咬着牙说:“我笑天下可笑之人!” 张鸣脸色阴沉下来。 派出所所长朝游可凡怒喝道:“你给我放老实点!” 过了会儿,张鸣对派出所所长说:“我那10万块钱能要回来吗?” 派出所所长说:“悬!可能都被他挥霍光了。” 19 自从到陆右安的公司上班后,张鸣觉得生活真的有了希望。有个星期天,他去父母亲家里接女儿出来吃饭,他问女儿:“娜娜,你想吃什么?”张伊娜说:“随便吧,反正和你吃饭只是例行公事。”张鸣说:“你真的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张伊娜说:“爸,你还是省省吧,你以为你是百万富翁呀!别做梦了!”张鸣笑着说:“实话告诉你吧,我要这样干下去,还真有可能成为百万富翁。你陆叔叔让我给他卖房子,提成可高了,你猜我这个月拿到了多少钱?”张伊娜说:“我哪猜得出来?”张鸣得意地说:“3万!”张伊娜说:“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也不算税。就算有这么多钱,你也该先把陆叔叔的那10万块钱还上吧?我看我们还是随便吃个麦当劳什么的拉倒吧。”张鸣说:“你陆叔叔说,那钱就不要还了。”张伊娜说:“爸,做人不能这么赖皮,该还的还是要还的!”张鸣说:“你陆叔叔说,那钱给我也是应该的,他还提起我插队时救他的事情,说我对他有恩,他要不说,我都忘了那事。”张伊娜说:“爸,你真不要脸。”张鸣涎皮赖脸地说:“我就是不要脸了,怎么着!”张伊娜说:“我无话可说了。” …… 陆右安渐渐地疏远了张鸣。 张鸣刚刚开始上班时,对陆右安表面上还是毕恭毕敬的,尽管总是在下面的员工面前吹牛说他和陆右安的关系如何如何铁,还救过陆右安的命。陆右安也有所耳闻,没有表露出什么态度。慢慢地,张鸣有点不像话了,经常大大咧咧地走到陆右安的办公室里,大声和陆右安说话,有时还端起陆右安的茶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喝起来。陆右安十分克制地说:“阿鸣,我另外给你倒一杯吧?”张鸣说:“不用,不用!我们哥俩谁跟谁呀!想当年,我们在崇明的时候,不也经常共用一个杯子喝水吗?”陆右安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让陆右安更不舒服的是,张鸣总是跟着他,陆右安去请客吃饭,他也跟着去。去了不要紧,拼命喝酒不说,还喧宾夺主,仿佛他是老板,陆右安是他的随从,经常弄得陆右安很没有面子。 …… 终于有一天,陆右安找张鸣好好谈了一次。 公司的人都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只知道张鸣刚刚进他办公室时,还有说有笑,后来就没有声音从陆右安办公室里传出来了。不久,公司的人就看见张鸣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回他的售楼部去了。人们都在猜测,陆右安到底和张鸣说了些什么。有人说,陆右安要他离开公司,张鸣死活不走。有人说,陆右安对他说,帮了他那么多,就算他以前救过陆右安,现在也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张鸣应该识相点,无论怎么样,陆右安还是他的老板……自从那次谈话后,张鸣在公司里收敛多了,轻易也不到陆右安办公室里去了,也不跟着陆右安去吃饭了,甚至连话也很少在公司里说了。 张鸣这样一个话唠,真能管得住他那张臭嘴? 当然管不住,他在公司里憋着,装得不言不语,可是在给客户推介房屋时,那可是口若悬河,妙语连珠呀。他把那房子说得就像皇宫一样,经常说得客户心花怒放,本来不买房子的都决定买了。 有时,这个混蛋也会和客户抬杠。比如碰到在上海工作的北京人说北京比上海好,他就摆出一副老上海的架势,说:“北京有什么好的,土不拉叽的,上个街,风一吹,灰头土脸!要不是中央政府在那里,鬼都不想去!上海多好呀,多洋气,姑娘们一个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看着心里就美滋滋的!还有,上海人有文化,那素质可是中国一流的,在世界上也可以排到前几名!” 要是碰到上海本地人说到北京不好,他也来劲,沉下脸说:“你知道吗,我就是北京人,你说我们北京的坏话,我可饶不了你!你说北京不好,哪里不好了?上海好什么呀?上海有长安街吗?能找出一条像长安街那样的大道来吗?你们上海的街道就像鸡肠子一样,曲里拐弯的,小气!懂吗,小气!就像你们上海人一样小气!抠抠搜搜的,受不了!上海滩,你们以为上海滩有多牛?上海滩再大也是个滩!我们北京可不一样,说出来,把你的魂都吓没了!光中南海那个海就牛×大了,还有后海、什刹海……” 和客户抬杠,往往弄得客户心里特别不爽,准备不买房子了。张鸣不愧是张鸣,他可好了,摆出一副爱买不买的架势,人家要走了,他在后面说:“我们这么好的房子,就剩几套了,你不买,我还省得费口舌呢,自然有识货的人来买。我的话放在这里,不出两天,我就可以回家睡大觉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房子都卖光了,我还待在这里干球呀!” 客户一听他的话,又心动了,免不了回心转意。 张鸣并不是靠卖楼讨生活。 有人经常看到他在八万人体育馆倒卖票子。 有什么明星的演唱会,总能看到他在人群中穿梭,挨个地问:“要票吗?只剩两张了,这可是内场的,就在台下,女明星走光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女明星的屁股和一般女人的可不一样。”手上的那两张票子卖掉后,他又从兜里掏出两张,继续走到人家面前说:“要票吗?只剩两张了……”偶尔也会被抓住,抓住后,他就和抓他的人吵:“我一下岗工人容易吗,你以为我愿意当黄牛吗?我要不倒几张票,你让我全家人喝西北风……”吵着吵着,趁人家一不留神,他就泥鳅般溜了,钻进人群中,再也找不到他的踪影。 那天晚上,刘若英的演唱会。 卖完票子,他也进场去看。他看完后,意犹未尽,找了家小馆子,点了俩小菜,要了瓶二锅头,喝起来,边喝酒还边和邻桌的人吹:“刘若英呀,真是个大美女,要是能够和她睡一晚上,死了也甘心。唉,我没这个福分哪,为什么漂亮女人都是别人的呢!” 喝完酒,张鸣哼着小调往家走,路过那个洗头店时,停住了脚步,他突然想起了梅玲玲,她原来就在这个洗头店里干活。 正好洗头店的老板娘看到了他,朝他叫道:“张鸣,来,来!” 看着风骚的老板娘,张鸣说:“你又没有刘若英漂亮,叫我干什么!” 老板娘说:“快来,有话对你讲。” 张鸣走进了洗头店。 老板娘说:“你知道吗,梅玲玲死了!” 张鸣睁大眼睛说:“你说什么?” 老板娘说:“梅玲玲死了。” 张鸣说:“她怎么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老板娘说:“早几年就死了,我后悔没有留下她,她来找过我的。就是她从劳教所放出来的那年,她被人杀了,凶手把她埋在了漕溪公园里。最近,公安破获了一个连环杀人案,抓住了那个凶手,他供出了当时杀害梅玲玲的事情,果然在漕溪公园里挖出了她的尸骨。可怜的梅玲玲……” 张鸣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老板娘说:“张鸣,你和她相好一场,你家里有没有她用过的东西?如果有,赶快扔掉吧。按我们老家的说法,鬼魂会附在上面,况且,你家房子后面就是漕溪公园。” …… 张鸣回到家,仿佛听到房间里有女人的哭声。他突然想起了那瓶香水。那是他爱过的一个女人用过的香水,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一直保存着那瓶香水,和他最后一次交欢后还把香水留在了他家。张鸣不寒而栗。他走进房间,开了灯,仿佛看到那装着半瓶香水的瓶子上有一双眼睛,那是梅玲玲的眼睛,眼睛里还含着泪。张鸣一阵心痛,然后,他抓起那瓶香水,走到窗边,推开窗门,手一扬,香水瓶就落在地上,碎了。 张鸣好像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