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作者简介 李西闽福建长汀人,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在《收获》《天涯》《作家》《青年作家》等刊物上发表大量文学作品。 出版 “唐镇三部曲”《酸》《腥》《麻》,《死亡之书》,《狗岁月》,《血钞票》,《崩溃》,《巫婆的女儿》,《温暖的人皮》,《白马》,《我们为什么要呼救》等长篇小说三十多部;出版散文集《肉身》等;有五卷本《李西闽自选文集》、六卷本《李西闽文集》以及十卷本《李西闽经典小说文集》出版。 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被埋废墟七十六个小时,获救后根据亲身经历写出了纪实散文《幸存者》,并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 第三章 冷风之中,朱阿牛踉踉跄跄地跑着,随时都有可能摔倒在地上,永远爬不起来,和那些落叶的尸体一起被人踩踏后发出绝望的尖叫。他泪流满面,每个毛孔都透出凉意,每块肌肉都在颤抖。朱阿牛想喊,喊不出来,有根无形的绳索套在他青筋暴突的脖子上,不断地勒紧,他在急促的喘息中将要窒息。 路上的行人鬼魅般从他身边掠过,行色匆匆,面目模糊。 在路人的眼中,他或许也是一只鬼,无依无靠的鬼。 朱阿牛不想在灯火阑珊的街头作任何停留,只想回到家里,那狗窝般的家是他最后的堡垒,可以让他与世隔绝。 他跑进了楼道,发现电梯口站着一个年轻女子,长发,上身穿着黄色夹克衫,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双腿修长。电梯门开了后,朱阿牛和她一起进了电梯。他看清了她的脸,虽说不是很漂亮,但五官端正,最出色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朱阿牛站在那里,浑身颤抖。年轻女子瞥了他一眼后,就转过了身,面向电梯门。朱阿牛没有见过这个女子,很巧的是,她和朱阿牛都在十四楼走出了电梯。她打开了朱阿牛家对面那套房的门,走了进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朱阿牛回到家里,心里踏实了些。 对面那套房子以前住着一对夫妻,天天吵架,后来搬走了,房东很久都没有把房子租出去,那年轻的长发女子也许是刚刚租下这房子的。朱阿牛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对门新来的邻居会和他发生什么关系?他透过门上的猫眼,看着寂静的楼道和对面那扇紧闭的门,心里忐忑不安。 偷看了一会儿,对面没有什么动静。 朱阿牛走进了卧室。进入卧室之前,他瞥了一眼另外一个房间的门,那门关闭着,那房间以前是朱阿芳的卧室。有时他特别希望妹妹能从那房间里走出来,微笑着喊他一声哥。朱阿牛颓然地坐在床沿上,脸色铁青。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倒在床上,衣服也没有脱,就伸手关了灯,拉过臭烘烘的被子盖在了身上。朱阿牛以为躺在床上后,就可以昏沉沉地睡去。事实是相反的,他根本就无法入睡,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妹妹勾起了他内心的痛苦,或者别的什么?他没有准确的界定。 内心的焦躁和不安越来越深重。 黑暗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是溺水之人,在水中挣扎、沉浮。朱阿牛大口喘息,脑壳里钻进去了一只尖牙利爪的老鼠,可恶的老鼠肆意地用爪子拨开他的脑浆,用尖利的牙撕咬着他的脑部神经,那些细微敏感的神经在老鼠的破坏中分崩离析。朱阿牛抱着头,低声号叫。 他的病又犯了。 慌乱中,他打开了灯,亮光并没有驱赶走他脑壳里那只疯狂的肆无忌惮的邪恶老鼠。就是灯光明亮刺眼,他也感觉自己是在黑暗之中,就像很多时候,阳光灿烂的日子,他站在人潮汹涌的徐家汇,也会感觉到巨大的孤独和无助,整个身体在黑洞中沉沦。 他的头要分裂,就像一个西瓜砸在地上,分裂成无数的碎片。疼痛,使他泪流满面,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和焦躁不安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古怪的无所适从的情绪。他多么希望自己能从这种古怪的无所适从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沉睡过去,可是,他无法解脱。朱阿牛实在受不了了,他用头使劲地撞着墙,撞得“咚咚”作响。他听不到这种响声,也感觉不到撞墙给额头带来的疼痛,他只想让脑子里的那只可恶的老鼠滚蛋。每当他犯病时,那只老鼠就会出现,他想抓住它,将它碎尸万段,但他怎么也抓不住它,它是邪魔的化身,来无影去无踪,十分诡异。 突然,朱阿牛听到了女人的声音:“哥,哥,你不能这样——” 朱阿牛停止了撞墙,他的额头破了,流着血。血流到了眼睛里,双眼血红,血和泪混杂在一起,又从他眼睛里流出,淌在脸上,淌在伤疤上。是妹妹朱阿芳的声音,是的,是她。 他转过身,发现朱阿芳站在门边,哀愁地望着他。 她还是穿着从小就喜欢的白色长裙。 她的脸很白,纸一样白,一点血色都没有。这是殡仪馆的尸体美容师给她整理过的脸,当时尸体美容师要给她的脸上上红,也要在她寡淡的嘴唇上涂抹口红,被朱阿牛制止了,他说妹妹从来都不喜欢口红。妹妹的出现,让朱阿牛的头痛似乎减轻了些,脑子里的老鼠也仿佛停止了撕咬,也瞪着小眼珠子,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朱阿牛颤抖地说:“阿芳——” 朱阿芳喃喃地说:“哥,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朱阿牛抹了抹眼睛,满手都是血泪,面对妹妹,他无言以对,只是苦笑。他朝朱阿芳走过去,走到她面前,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妹妹的脸,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摸到,朱阿芳的脸上也没有被摸过的痕迹。朱阿芳说:“哥,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你这样下去,我会心碎的,哥——” 朱阿牛开了口:“阿芳,我也不想这样,可是——” 朱阿芳轻声说:“哥,别说了,我都知道,都怪我,怪我——” 朱阿牛凝视着妹妹,心如刀绞。 朱阿芳又说:“哥,听妹妹的话,睡吧,只要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的。” 朱阿牛点了点头,像个乖孩子。 他重新回到床上,也没有关灯,拉上被子,盖在身上。朱阿芳飘过来,站在床边,轻轻地说:“哥,把眼睛闭上,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要想,让心静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就在这里守候着你,不要怕。” 朱阿牛闭上了眼睛。 他刚刚闭上眼睛,脑袋里的那只老鼠又开始了撕咬,疼痛又一次袭来。他又大口喘息,睁开了眼睛,是的,朱阿芳没有走,她就站在床边,默默地注视他。这时,脑袋里的老鼠又安静了下来,但只要他闭上眼睛,老鼠就会开始撕咬,而睁开眼,老鼠就会停止撕咬。在反反复复之中,朱阿牛终于沉睡过去,那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朱阿牛睡了没有多久,就在噩梦中醒来。 他梦见了一场大火。大火熊熊燃烧之际,他正在沉睡,那是童年时代的他。房子是那老石库门房子,他住在阁楼的一个小间里。大火是从母亲的卧室里开始燃烧的,火焰和母亲的惨叫一起喷出窗户。有邻居发现了火,开始了喊叫,许多邻居出来了,拿着脸盆水桶冲过来扑火,也有人报了火警。童年的朱阿牛被妹妹摇醒了,朱阿芳说:“哥,快走——”他惊讶地说:“怎么了?”朱阿芳说:“哥,别问那么多了,快走——”朱阿牛跟着妹妹冲出了房间,滚下了楼梯,到了房子外的马路上。火势越来越大,母亲的惨叫声不停地传来,邻居救火嘈杂的声音像大火一样沸沸扬扬。朱阿牛和妹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不知所措。等他反应过来哭喊着要去救母亲时,妹妹死死地抱住了他,她声嘶力竭地喊叫道:“哥,别去,别去——”不久,他们听到了消防车的警笛声。消防兵还没有往燃烧的房屋喷水,朱阿牛就看到母亲卧房的窗户上掉下了一团火球,那团火球掉在地上,滚动了一会儿,渐渐地不动了。那个火球,就是朱阿牛和朱阿芳的母亲,她烧成了一团焦炭。 朱阿牛浑身冷汗,惊叫着从噩梦中醒来,喊着:“妈妈,妈妈——” 有光线透过窗帘,让他的卧房从黑夜中苏醒。 朱阿芳已经不在床边了,朱阿牛的头很痛,晕晕沉沉的。这个噩梦他做了好多年,每次都那么真切,他一直认为,母亲的死和他有关,但是,那场大火烧得莫名其妙,让他怎么也无法想象,细心和热爱生活的母亲怎么会在卧室里燃起火来,那场夺去母亲生命的大火,一直是个谜。他更加迷惑的是,每次他只要在妹妹面前提起那场大火,朱阿芳就会焦躁不安,就会朝他发脾气。 朱阿牛不能阻止母亲的死,同样,他也没能将妹妹的生命挽救,这也许就是他痛苦的根源。 ------------ 第四章 那两年,朱阿牛觉得一切都在好起来。特别是妹妹大学毕业后,有了一份好工作,收入也颇丰,最让朱阿牛开心的是,朱阿芳终于有了男朋友。朱阿牛自私地想,只要妹妹结婚,她就会搬走了,就不会成天地管着他了。他想自己可以过安静的生活了,也可以找个女人谈谈恋爱了。朱阿芳不但管他生活中的很多细节,包括穿衣戴帽什么的,竟然连他谈恋爱也管。他曾经和一个女同事好过,结果朱阿芳认为那女老师长得像他们妈妈,死活不同意朱阿牛和她好,不断给朱阿牛脸色看,还扬言如果他继续和她好的话,就和他脱离兄妹关系。朱阿牛只好忍痛割爱,和那女老师断了关系。 母亲被火烧死后,他们就住在了舅舅家里,舅舅对他们很好,可是那个人高马大的舅妈却经常不给他们好脸色看。舅舅家住的也是老石库门房子,一家子挤在两间房里,舅舅给他们兄妹腾出了一个角落,安了上下铺的架子床,朱阿牛住在上铺,朱阿芳住在下铺。那时,朱阿牛十岁,朱阿芳六岁。十岁时的朱阿牛还是个混沌未开的傻小子,放学回来后,就和一些孩子蹲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玩弹珠,舅妈骂骂咧咧地唤他吃饭,他也没有什么感觉。 反倒朱阿芳对舅妈的冷眼和恶骂特别敏感,也特别反感。 朱阿牛记得有一天晚上,舅妈不知怎么骂了他几句,朱阿芳就站在他面前质问舅妈:“舅妈,你凭什么骂我哥哥,他又没有做错事情。”舅妈没有想到她会站出来护她哥哥,一时语塞,僵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那时舅舅还没有回家,舅舅的女儿顾珊珊坐在饭桌前啃一个鸡爪子,用淡漠的目光看着他们。舅妈缓过劲儿来后,大声嚷嚷:“你们反天了!住在我家,吃在我家,却比我还凶,说都说不得了,简直养了两条白眼狼。”她说话时脸都变形了,口水也喷到了朱阿芳的脸上。朱阿芳用手擦了一下脸,气愤地说:“你的口水臭死了。”说完,她拉起朱阿牛的手走出了家门。舅妈见他们离开,也没有拦阻,愤愤地说:“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了,家里也就清静了。” 走到马路边的人行道上,看着夜色中的街道,朱阿牛说:“阿芳,我们要去哪里?”朱阿芳说:“哥,回我们自己的家里去。”朱阿牛说:“我们的家不是烧掉了吗?”朱阿芳倔强地说:“我不想回舅舅家里了。”朱阿牛说:“可是我们晚上住哪里?”朱阿芳无语了,她也想不出来哪里可以落脚。朱阿牛和妹妹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谁也不说话。不知走了多久,朱阿牛的腿肚子都酸了,他对妹妹说:“阿芳,累了。”朱阿芳看着哥哥,说:“我也走不动了。”朱阿牛看到不远处有个街心花园,街心花园里有可以休息的长椅。朱阿牛就把妹妹带到了那里,找了条靠近街边的长椅坐了下来。就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有个男人在卖烤红薯。烤红薯的香味飘过来,朱阿牛的肚子叽叽咕咕地叫唤起来。他问妹妹:“阿芳,你饿吗?”朱阿芳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朱阿牛吞咽了一口口水,说:“要是有钱就好了,我就可以去买烤红薯给你吃了。”朱阿芳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往烤红薯的地方不停张望。朱阿牛说:“阿芳,我们回舅舅家去吧。”朱阿芳摇了摇头,说:“我不回去,我讨厌舅妈。”他们又坚持了好一会儿,朱阿芳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靠在朱阿牛身上,闭上了眼睛。朱阿牛想,等妹妹睡着了,就背她回去。他饿得眼睛发绿,真想冲到烤红薯的人前面,抢个烤红薯过来吃。朱阿牛拼命地吞咽着口水,最后连口水都没得吞了,口干舌燥,又饥又渴。 要不是舅舅从工厂下班回家出来寻找他们,那个夜晚会有多难熬是可想而知的。舅舅找到他们后,眼睛里落下了泪。他十分疼爱朱阿牛兄妹,舅妈经常数落他,说他对朱阿牛兄妹比对自己的女儿还好。对舅妈的数落,脾气极好的舅舅从来都不反驳,只是笑笑。见到舅舅,朱阿牛喊着:“舅舅,我饿——”舅舅难过地说:“阿牛,别急呀,我这就带你们去吃饭。”朱阿牛指了指烤红薯的小摊,说:“舅舅,我想吃烤红薯。”舅舅连声说:“好,好,我这就去买,你等着。”舅舅很快地回来了,手上捧着热乎乎的烤红薯。朱阿牛拿过一个,没有急着吃,而是唤醒了妹妹,喜悦地说:“阿芳,阿芳,快吃烤红薯。”朱阿芳醒过来,看到了舅舅,也看到了烤红薯,那是真真切切的烤红薯啊,她从哥哥手中接过烤红薯,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啊,好烫。她觉得自己的舌头都烫熟了,又舍不得吐掉那口烤红薯,烤红薯在她嘴巴里滚动着,稍微凉了点后才被吞下去。朱阿牛关切地说:“阿芳,你慢点吃,小心烫坏了嘴巴。”舅舅也关切地说:“阿芳,慢慢吃,别急,别急,够你们吃的。” 他们吃完烤红薯,舅舅背着朱阿芳往家的方向走。朱阿牛跟在舅舅后面,慢吞吞地走着,舅舅时不时停下脚步,回过头喊他:“阿牛,走快点。”这时,他才会一溜小跑追赶上来。回家后,顾珊珊已经睡着了,舅妈坐在台灯下织毛衣。她见他们进来,一声不吭,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舅舅把他们带进房间,安排他们躺下后才出来,走到舅妈面前,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孩子们!他们已经够可怜的了,你还如此对待他们。”舅妈也压低了声音说:“对他们,我做得还不够吗,啊,我辛辛苦苦伺候他们,连说都不能说他们了?”舅舅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你骂他们干什么!我难道不晓得你的臭脾气,你老是恶言恶语,谁受得了?”舅妈说:“受不了就走呀,我又不欠他们的,有本事走了就不要回来了。”舅舅气得发抖,说:“你太过分了,明明是你无缘无故骂人,还有理了,他们要是走丢了,你负得起责任吗?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他们没有别的亲人了!我警告你,如果他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舅妈冷笑道:“饶不了我,嘿嘿,你口气好大,离开了老娘,你什么也不是。”舅舅说:“那你等着瞧,你如果再欺负这两个孩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舅舅从来没有放过如此狠话,舅妈也不是吃素的,她把手中的毛衣往地上一扔,霍地站起来,指着舅舅的鼻子,恶狠狠地说:“我要看你怎么收拾我,来呀,来收拾老娘呀,老娘等着你收拾,你要是不收拾,你就是我养的!”她的唾沫星子喷在了舅舅脸上,舅舅不知道哪来的火气,扬起手就给了她一巴掌。那一巴掌很响,除了熟睡的顾珊珊没有听见,里屋的朱阿牛和朱阿芳都听见了。朱阿牛十分担心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心里忐忑不安。他没有想到躺在下铺的妹妹会笑出声,还说:“打得好。”这让朱阿牛觉得妹妹十分可怕。 那一巴掌将舅妈打蒙了。 她捂着红肿的半边脸,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下,嘴唇抖动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舅舅从来没有打过她,尽管结婚多年,她有时也十分刻薄,嘴巴不饶人。舅舅这一巴掌落在她脸上之后,心里也后悔了。他也蒙了,呆呆地站立着,不知所措,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大一会儿,舅妈才哇的一声哭出来,然后抱起刚刚被哭声吵醒的顾珊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舅舅追出门,舅妈抱着女儿狂奔而去。舅舅颓然地站在夜晚的风中,满目无奈和凄凉。舅妈带女儿回娘家去了,舅舅和朱阿牛都高兴不起来,只有朱阿芳无比开心,成天乐呵呵的,还不停地唱歌,像个小疯子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舅舅很认真地问她:“阿芳,你真的很开心吗?”朱阿芳点了点头。舅舅脸色十分难看,心里充满了哀伤。 舅妈不在家的日子,对舅舅而言是难熬的,一大早就要起来给两个外甥做饭,还要送他们去上学,然后匆匆忙忙赶去上班。晚上回来后,还要给他们做晚饭,每天都担心回来晚了他们会饿肚子。等他们吃完饭,安置好他们,舅舅就要匆匆忙忙赶去舅妈娘家,求她回来。舅妈刚开始死活不愿意回来,扬言不和他过了,要和他离婚,那一巴掌打下去后,就恩断情绝了。舅舅给她认错,甚至在她面前跪下来,最后,经过他丈人和丈母娘的劝解,她才回家,但那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舅妈回家后,对朱阿牛兄妹好了些,有了笑脸,说话也温和了许多,而且不骂他们了。舅妈的妥协并没有让朱阿芳满意,在她心里,舅妈就是妖魔鬼怪,她不光讨厌她,而且恨她。舅妈回来后,朱阿芳很不高兴,经常用一种阴冷的目光审视舅妈。舅妈当然也感觉到了她的敌意,其实舅舅的那一巴掌,也打醒了舅妈,她觉得自己也不应该那样对待他们。她回来后,希望和他们的关系融洽起来,毕竟还有漫长的日子要过。朱阿牛还可以,对她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朱阿芳的敌意让她受不了。有一天,舅妈给朱阿芳买了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微笑地问她:“喜欢吗?”朱阿芳冷冷地说:“不喜欢!”舅妈说:“为什么呢?”朱阿芳说:“我才不要这种颜色的裙子。”舅妈耐着性子,微笑地说:“那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呢?”朱阿芳说:“白色的。”可怜的舅妈为了讨好她,又跑回卖服装的地方,给她换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舅妈以为她拿到白色连衣裙后会开心,会改善她们之间的关系。岂料,朱阿芳拿过裙子,走进里屋,连声感谢也没有,还是对舅妈充满了敌意。比朱阿芳小一岁的顾珊珊哭了起来,因为她妈妈没有给她买裙子。舅妈哄着女儿,心里难过极了。 如果朱阿芳仅是对舅妈充满敌意,时间长了,也许就化解了,冰河都可以解冻,何况人心?问题是,朱阿芳不光对舅妈存有敌意,还会有一些超出人们想象的行为,那是最让舅妈恐惧和心寒的。舅妈给朱阿芳买裙子的第三天,朱阿芳竟然用剪刀在连衣裙的中间铰了一个窟窿,然后把裙子送到舅妈手中,冷笑着说:“舅妈,你买的裙子是次品吧,没穿两天就坏掉了。”舅妈拿过裙子一看,明显就是她使坏,自己弄坏的。舅妈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努力控制火气,她真想把朱阿芳这个小妖精掐死。舅妈强装笑脸,说:“没有关系,过两天我再给你买条新的,白色的,而且质量好的,可以吗?”朱阿芳冷笑道:“这还差不多。”舅妈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小姑娘会如此的阴险可怕,心里一片冰凉,这样下去,如何是好?这时,顾珊珊说:“妈妈,妈妈,我看到是姐姐把裙子剪坏的。”朱阿芳瞪着顾珊珊,两只眼珠子仿佛要像子弹般飞出来,顾珊珊吓坏了,赶紧躲在了妈妈后面。舅妈说:“珊珊,别说了,过两天妈妈再给姐姐买条裙子,也给珊珊买一条。”说完,她就把女儿拉走了,朱阿芳站在那里,目光阴毒地看着她们的背影。 剪坏裙子还不是最让舅妈难以容忍的,后面还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一个深夜,家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顾珊珊声嘶力竭的尖叫。顾珊珊和她爸爸妈妈住在一个房间里,只不过是自己单独睡在小床上。舅舅赶紧开了灯,下了床,来到女儿的床边,焦虑地问道:“珊珊,你怎么了?”顾珊珊坐了起来,不停地哭。舅妈也跑过来抱住女儿,说:“珊珊,你到底怎么了?”顾珊珊哭着说:“妈妈,我痛,我痛——”舅妈惊讶地说:“哪里痛,告诉妈妈,哪里痛?”顾珊珊说:“腿上痛,好痛呀,妈妈——”舅妈掀开被子,看到顾珊珊的小腿上有一道刀割的伤口,伤口上流着血,血把床单和被子都染红了。舅舅惊叫了声,赶紧找来东西,给女儿止血。 “这是谁干的?”舅妈叫喊道。舅舅在给女儿处理伤口的时候,舅妈来到了里屋,拉开了灯。她看到朱阿芳坐在床沿上,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刀锋上还有血迹。她冷冷地看着气势汹汹走进来的舅妈,脸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舅妈真想扑过去,把她撕成碎片,但是她害怕了,竟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惧。面对朱阿芳,她的脚在往后退,惊恐地离开了里屋。朱阿牛跳下了架子床,问妹妹:“阿芳,你干什么了?”朱阿芳冷冷地说:“我割了珊珊一刀。”朱阿牛愣愣地看着她,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真的?”朱阿芳将手中的刀子扔在地上,说:“当然是真的,就是用这把刀子割的。”朱阿牛惊惧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做?”朱阿芳说:“我讨厌她,也讨厌舅妈,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们,也不喜欢待在这个家里,这不是我们的家。哥哥,我们离开吧,我不想在这里住下去了。”朱阿牛无言以对。 舅舅给女儿处理完伤口后,舅妈对他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你必须把那个小妖精弄走,否则我们家没有安宁的日子。我好心好意买裙子给她,她用剪刀剪坏,还用刀割珊珊的腿,这要是割在脖子上,那如何是好。我告诉过你,晚上睡觉时,房间门要反锁上,你就不听,现在出事了吧。今天我告诉你,一定要弄走他们,否则我带珊珊走,我受不了了,实在是受不了了。没想到,小小的一个姑娘,心肠如此歹毒。” 舅舅没有说话,脸色阴沉。 他来到了里屋。 朱阿牛负疚地叫了声:“舅舅,对不起,妹妹她——” 朱阿芳站起来,在舅舅面前低下了头。 她用脚把地上的刀子踩在了脚下。她的动作舅舅都看在眼里,舅舅叹了口气说:“阿芳,珊珊是妹妹,知道吗,她比你小,是妹妹。姐姐是不能这样对妹妹的,懂么?你也不能那样对你舅妈,懂吗?我们是亲人,不是仇人,舅妈和你没有仇,妹妹也和你没有仇,你这样做太让人寒心了。” 舅舅说完话,就走出了里屋。朱阿牛可以感觉到舅舅的背脊在颤抖,他一定伤透了心。朱阿牛心里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了什么,事实证明,朱阿牛的预感是正确的。在朱阿芳刀割顾珊珊之后不久,舅舅就把他们送走了,他找人修好了被火烧坏的房子,他们就住回了自己的家。舅舅为了他们能够得到好的照料,不仅自己经常过去送东西,关怀备至,还从乡下找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照顾他们的日常生活。很奇怪的是,朱阿芳回到自己家里后,变得开朗快乐了,眼睛里少了那种和她年龄不相符的阴毒。但是有一点让朱阿牛不舒服,她仿佛是这个家里的一家之主,什么事情都得由她拿主意,朱阿牛和那个乡下阿姨,都得听她的安排。这种日子一过就是好多年,久而久之,朱阿牛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有时如果缺少了妹妹的管束,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朱阿芳的死,对朱阿牛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至亲的人离他而去,那是怎么样的悲恸?朱阿芳的死,和母亲有关,也和朱阿牛有关。每每想起那场惨不忍睹的车祸,朱阿牛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不能自拔。如果他当时不提起那场夺去母亲生命的大火,不提起母亲,也许朱阿芳的情绪就不会有变化,也许就不会发生那场车祸了。 那年的秋天,朱阿芳终于告诉哥哥,她有男朋友了。朱阿芳生日那天,朱阿牛见到了妹妹的男朋友。那是个彬彬有礼的小白脸,眼睛很亮,里面看不出什么杂质,给朱阿牛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朱阿芳男朋友有个洋气的名字,叫宋斯诺,留洋回来后,他父亲让他在上海打理一家贸易公司。朱阿牛对他的印象好不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朱阿芳自己的感觉,她喜欢的东西,是可以无视别人感受的,包括亲哥哥。作为哥哥,朱阿牛由衷地祝福妹妹,希望她能够过上幸福的日子。生日那天晚上,宋斯诺送了一辆跑车给朱阿芳。回家后,朱阿牛钻进房间写小说,他得尽快把那本关于赌徒的小说写完,对胡二彪也有个交代。朱阿芳走进他的房间,兴高采烈地说:“哥,别写了,陪我喝两杯。” 朱阿牛说:“不行呀,阿芳,我今天的写作任务没有完成,在规定的时间里要是写不完,违约了可是麻烦事。” 朱阿芳说:“今天是我生日,斯诺又送了车给我,我们的关系算是正式定下来了,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来,今晚别写了,陪妹妹喝两杯。” 朱阿芳平常不喝酒,做事情十分缜密,难得有这样的好兴致,朱阿牛只好答应了她,很不情愿地关掉了电脑,随她来到了客厅。朱阿芳已经开好了一瓶红酒,她往酒杯里倒上酒,递给朱阿牛一杯,她自己也端起一杯酒,摇了摇,装模作样地闻了闻,轻轻地抿上一小口。红酒在她口腔里滚动了几下,被吞下了喉咙,然后朱阿芳咂吧了两下嘴巴,说:“好酒,真的是好酒,哥,你尝尝,感觉一下。”朱阿牛喝了一口红酒,没什么感觉,在他嘴巴里,什么样的红酒都是一种味道。在此之前,他也没有喝过什么上好的红酒,就是几十万元一瓶的红酒放在他面前,他也会当成一般的红酒喝。朱阿牛喝下一杯酒后,说:“我真感觉不出好在哪里。”朱阿芳瞪了他一眼,说:“没品,这么好的酒都喝不出感觉,再好的酒给你喝都浪费了。”朱阿牛笑了笑说:“我就是这个命,只要你以后过得好,我就满足了,喝什么酒都会觉得甜蜜。”这话说得好听,朱阿芳马上就眉开眼笑起来。喝了两杯酒后,朱阿芳就跟哥哥说起了宋斯诺,她没有说怎么和他勾搭上了,只是不停地说他的好,说他家里多有钱,人又大方而且绅士,不是一般男人可以相比的。朱阿牛有种担心,妹妹说得越好,他就越怀疑。不过,朱阿牛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他没有必要破坏妹妹的好心情,多年以来,她很少有如此的好心情。朱阿牛是个体贴的哥哥,妹妹哪怕只有一分钟的幸福,他也不会去破坏,会顺着她的意。朱阿牛一直在听她兴奋地说着话,直到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没有精神了。朱阿芳啰啰嗦嗦说了很久,见哥哥困了,才收住嘴巴。最后,朱阿芳说了一件事情,说在这个周末,和宋斯诺约好了,一起去阳澄湖吃大闸蟹,要朱阿牛也和他们一起去。朱阿牛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当这个电灯泡了。”朱阿芳拉下了脸,严肃地说:“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是我们的家庭活动,你逃不掉的。”朱阿牛只好答应了她,心里却说:“唉,又要浪费我一整天的时间,这一天可以写多少字呀!” 那是个周六,阳光明媚,也没有雾霾,天空蓝得透明。上午九点多的时候,朱阿芳就起床了,她来到哥哥的卧室门口,敲了敲门,说:“哥,起床了,起床了。”朱阿牛说:“早起来了,在写字呢。”朱阿芳笑了笑说:“就知道写字,好了,别写了,我整理一下,我们就出发了,先去接斯诺,然后去阳澄湖。”朱阿牛说:“好吧,好吧,别婆婆妈妈的了,走的时候叫我就可以了。”朱阿牛心里还在嘀咕,是去还是不去呢?他早上起床时,有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不想和妹妹他们去阳澄湖,况且,他对大闸蟹也没有什么兴趣。朱阿牛想对妹妹说出心里的想法,可是,他又怕妹妹发脾气,最终还是将要说出的话压回了肚子里。朱阿芳梳妆打扮完后,叫上了哥哥,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朱阿芳开车,宋斯诺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朱阿牛坐在后面。朱阿芳边开车边笑着和宋斯诺说着什么,他们说的那些话和朱阿牛没有什么关系,朱阿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后来,只要朱阿牛想起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都会后悔得撕心裂肺,要是他死活不去,妹妹就不会死,宋斯诺也不会死,哪怕是当时她生他的气,也比出车祸要强。那顿午饭特别丰盛,有大闸蟹,有鱼,还有黄鳝等等一大桌子的菜,在此之前,他们基本上不会如此饕餮,如此夸张,如此浪费,最后三分之一的菜都没有吃完。就在他们快结束午餐之际,朱阿牛看着幸福的妹妹和未来的妹夫,感慨道:“唉,要不是那该死的大火,妈妈就一定能够活到现在,她要是能够看到我们现在这样,她该会有多高兴呀。”朱阿牛说完这话后,就感觉到错了,果然,朱阿芳听完哥哥的话,脸色马上就变了。因为宋斯诺在,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朝朱阿牛发脾气,只是狠狠地瞪了朱阿牛几眼,潜台词是:“你等着,回家再和你算账。”朱阿牛就没有再说什么。 吃完午餐,他们就坐车往回赶。 车子开上高速公路之后,朱阿牛在惴惴不安之中昏睡过去,他看不到妹妹的表情。回去的路上,朱阿芳的话也少了,欢乐的笑声也没有了,宋斯诺偶尔问她个问题,她也言简意赅地回答,没有更多的发挥。朱阿牛竟然在那短暂的睡眠中,梦见了母亲。母亲就是一团火焰,在他面前滚动,他喊叫着,喊叫着,母亲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一直在滚动,在公路上滚动,一直往前滚动。朱阿牛喊叫着,让妹妹停车,朱阿芳也根本没有理会他,仿佛听不见他撕心裂肺的喊叫,一直快速朝那滚动的火球冲过去……朱阿牛梦醒后,车祸已经发生了。妹妹和宋斯诺当时就死了,朱阿牛身上断了几根骨头,他还活着,他想爬过去,抱起血肉模糊的妹妹,可是无法动弹。他没有能力救活妹妹,也没有能力救活宋斯诺,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抬走,他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 ------------ 第五章 朱阿牛很清楚,自己的病又犯了,这些年来,一直这样,时好时坏。那只邪恶的老鼠钻进他的大脑,将他大脑里光明的那部分啃得干干净净后,朱阿牛就活在了黑暗之中。即使在阳光灿烂的白昼,他也感觉不到光明,甚至怕光,他躲在被窗帘捂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惊恐地睁大眼睛,感觉似乎末日即将来临。他不想过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说:“你必须吃药。”这个声音好像熟悉,又显得陌生。记忆力衰退、恐惧、厌世等,是他得病后很明显的特征。他喃喃地说:“是该吃药了。”朱阿牛特别厌恶此时的自己,在黑暗之中,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肮脏的老鼠,浑身都散发出腐朽的臭味。 朱阿牛鼓足勇气,从床上翻身起来,拉开了窗帘。阳光从窗玻璃上倾泻进来,刺得他的眼睛生痛,他努力让眼睛适应阳光,就像是让黑暗接纳光明。好不容易让眼睛适应了自然的光亮,朱阿牛就在书桌的抽屉里寻找药物。他翻了三个抽屉,都没有找到他需要的药物,药已经吃光了。他找到了自己的病历,翻开病历,看到了那个名字:吴文鑫。想起来了,潜意识里那个让他必须吃药的声音就是他的,他是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还是个专家。 朱阿牛努力想象着他的模样,脑海里还是一片模糊,他的形象无法在记忆中成形。不过,朱阿牛还是决定去找吴文鑫看病。朱阿牛走出小区的大门,觉得天冷了,他哆嗦了一下,想回家添一件衣服,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离小区大门口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个公交车站,坐44路车,就可以到达宛平路,在宛平路站下车后,再走五十米左右,就是精神卫生中心了。 朱阿牛来到精神卫生中心门诊部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他要是晚来一会儿,就挂不到吴文鑫医生的号了。吴文鑫医生每天上午在此坐诊,每个上午只挂一百个号,而朱阿牛是第九十九个挂号者。交完挂号费,他就来到二楼,在二楼走廊的长椅上,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待吴医生的助手出来叫号,吴医生的诊室是205房。吴文鑫是专门治疗抑郁症方面的专家,每天都有人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找他就医,包括周边省市的患者。如果不来这里,根本就不知道有那么多人精神有问题,十点多了,走廊上的长椅上还坐满了人,有的人不喜欢坐,站在那里,苦苦等待。朱阿牛很不喜欢来到这里,来这里的患者,眼神都是阴郁的,满脸愁苦,那些患者是一面面镜子,朱阿牛看到他们,其实看到的就是自己。那些安静地等待就医的患者还好些,朱阿牛默默地和他们坐在一起,有时彼此看看对方,有种安慰,能够主动来看病的人,都希望能够健康起来,摆脱黑暗和痛苦。 朱阿牛最怕看见那些要死要活的患者,有一次,他来就诊,一个中年妇女被捆绑在推车上,她披头散发,满脸是泪,四肢不停地挣扎,大喊大叫。朱阿牛听不清她喊叫的是什么,她尖利痛苦的声音撕裂着他的心脏,他感到绝望。朱阿牛相信其他患者也和他有一样的心情,因为他们看到这个狂躁的妇女,眼神中也呈现出绝望恐惧。患者们都是人间炼狱中受苦受难的同类,朱阿牛有时想伸出手去和其他患者相握,企图获得某种理解和温暖,但他不敢贸然伸出手,每个人的心灵仿佛又相隔重洋,无法靠近。 在等待的过程中,朱阿牛注意到了对面靠墙站着的一个女子,她脸色苍白,眼泪汪汪的,双手紧紧地捂住一个红色的皮包。朱阿牛还发现,她的双腿微微颤抖。他很清楚,女子的内心正被恶魔折磨,心里不由对她产生了同情。这时,205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白大褂、戴着护士帽的瘦高女人走出来,喊道:“57号,57号在吗?”坐在朱阿牛旁边的一个蔫头蔫脑的小伙子站了起来,走了过去,进了205诊室,他进去后,门又关上了。朱阿牛朝那眼泪汪汪的女子招了招手,说:“姑娘,这里可以坐。”姑娘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坐了下来,她还是紧紧地把红皮包捂在胸前。她轻声对朱阿牛说:“谢谢您。”她的声音十分好听,柔软而又甜美,朱阿牛奇怪地想,声音如此甜美的姑娘怎么也会得这种病?他笑了笑说:“不客气。” 姑娘穿着长及脚踝的黑色羽绒服,脚上还穿着雪地靴,就是如此,她还是浑身发抖。朱阿牛说:“姑娘,你很冷?”姑娘咬了咬寡淡的嘴唇,讷讷地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朱阿牛关切地说:“姑娘,放松点,不要怕。”姑娘的泪水流了下来,哽咽道:“我怕,真的好怕。”朱阿牛的心也在颤抖,感觉寒冷,仿佛站在苍茫的冰原上,孤独而又凄凉,顿时,他不晓得如何安慰这个被魔鬼眷顾的同类。 姑娘突然说:“大哥,你能抱我一下吗,就一下。” 听到这样的话,朱阿牛内心十分哀戚,也有了流泪的冲动。他默默地伸出僵硬的手,搂住了姑娘的肩膀。姑娘的头埋在了他胸膛上,抽泣起来。朱阿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搂着这个陌生姑娘,自己的泪水也滚落下来。又过了一会儿,205诊室的门开了,那个蔫头蔫脑的小伙子走了出来,跟在他后面的瘦高女人站在门口喊道:“58号,58号在吗?” 姑娘抬起了头,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快步走过去,跟着瘦高女人进了门。205诊室的门又一次关上了,姑娘离开后,朱阿牛心里一阵失落,和那陌生姑娘短暂的相互温暖消失得那么快,甚至来不及回味。新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男人总是用怪异的目光瞟他左脸上的伤疤,朱阿牛心想,他一定想知道些什么,就对他说:“犯病时撞墙撞的。”那人点了点头,目光迷离地说:“我不撞墙,我用刀子割手。”说着,他撸起袖管,给朱阿牛看布满刀痕的手臂,他又撸起另外一只手的袖管,说:“还有这只手。”那条手臂上同样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刀痕,朱阿牛说:“一定很痛。”他淡漠地说:“习惯了就不痛了。” 那姑娘从205诊室走出来了,她来到朱阿牛面前,轻声说:“大哥,谢谢你刚才让我渡过一个难关,谢谢你的拥抱。” 朱阿牛笑着说:“不客气。” 姑娘说:“我叫杨水妮,是从扬州过来的,大哥有机会去扬州的话,我请你吃长鱼面。” 朱阿牛说:“谢谢。” 杨水妮说:“大哥,能够交换一下手机号码吗?我想你是个可以交流的人,我一直找不到可以听我说话的人,可以吗?” 朱阿牛说:“当然可以。” 朱阿牛和她交换完手机号码,杨水妮就下楼去了,取完药,她要乘高铁回扬州。她下楼后,朱阿牛很快就忘记了她的容貌,只记得她那双红肿的泪汪汪的眼睛。虽然说扬州离上海不远,但朱阿牛活了三十六年,还真没有去过,他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如果还有未来,如果身体能够恢复,他还真想到周边的城市去走走,去品尝当地的美味佳肴。可那是十分遥远的事情,几乎不可企及,因为他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变回正常人。不过,杨水妮还是给了他一些希望,为了那碗未知的长鱼面,朱阿牛也要和内心的恶魔斗争到底。 走廊上最后只剩下两个人了。 一个是朱阿牛,另外一个就是坐在旁边给他看手臂上刀痕的男人。 廋高女人出门叫99号后,朱阿牛对旁边的男人说:“兄弟,很快就轮到你了。”男人目光迷离地说:“哦,哦——” 朱阿牛坐在吴文鑫医生的对面,吴医生长着一张娃娃脸,脸色红润,看上去十分年轻,其实,他比朱阿牛还年长几岁,朱阿牛在他面前就是个老头。吴文鑫还记得他,朱阿牛惊讶于他的记忆力,每天看那么多病人,竟然还记得他。吴文鑫微笑地说:“阿牛,你有几个月没有来了,我以为你康复了呢,看你的状态不是很好,是不是觉得自己好转后,自己给自己断了药?”朱阿牛点了点头,的确,有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以为可以开始正常生活了,就断了药,药吃完后就没来就诊取药。等到现在病复发后,才来找吴医生。吴医生问了他一些情况,然后安慰了他一会儿,就给他开药。吴医生让他一定要坚持吃药,直到完全康复为止,否则问题会越来越严重。朱阿牛相信他的话,如果不是药物支撑,他早就从楼上跳下去了。吴医生并没有和他说多少话,但每一句话都那么中肯和实在,走出精神卫生中心时,朱阿牛仿佛又有了活着的信心,包里的药是他对抗黑暗和恶魔的武器。 ------------ 第六章 朱阿牛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提前一站地下了车。他来到田林东路上,走到了王记面馆门口,朱阿牛迟疑了一下,还是踏进了店门。王记面馆很小,也就摆了五张长条桌,此时已经过了饭点,只有三个人在吃面。女老板王小四在抹桌子,她一抬头就看到了朱阿牛。王小四愣了一下,然后笑容满面地说:“嗨,你怎么来了?” 朱阿牛尴尬地笑了笑,说:“想吃面了。” 王小四还是那模样,微胖,圆圆的脸,粉嫩的皮肤,双眼十分勾人。她笑着说:“想吃就来吃吧,可是你有一年多没有来了吧?这些日子好吗?”朱阿牛说:“一般吧,不好不坏,活着。”王小四微微叹了口气,说:“看你脸上的伤疤,就不会很好,坐吧,别傻站着。”朱阿牛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低着头,好像在想着什么问题。王小四朝厨房方向喊了声:“秋风,来碗白切羊肉面。”秋风是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他从厨房里探出头,说了声:“好嘞。” 王小四坐在他对面,轻声说:“阿牛,告诉我,是不是病又犯了?” 朱阿牛抬起头,点了点头。 王小四说:“想开点吧,我也不是医生,帮不了你什么忙,你要是想吃面了就过来。我知道你喜欢我家的白切羊肉面,从前你总来,我也蛮开心的。说实话,这么久你没有来了,有时也会想起你来,也会想去看看你,又怕你讨厌我,还是忍住了。唉,你是好人,但我不需要好人,我需要的是能够和我过日子的人,我已经结婚了,我老公就是秋风的哥哥,我们安徽老家人,在凤西小区当保安。” 朱阿牛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故作镇静地说:“他对你好吗?” 王小四叹了口气说:“什么好不好的,过日子呗。” 面很快端上来了,秋风站在厨房门口,不时用目光瞟朱阿牛。秋风的存在,让他们都沉默了。朱阿牛哧溜哧溜地吃着面,要是往常,他会边吃边眉飞色舞地赞叹白切羊肉面的鲜美。王小四注视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 可以说,王小四是朱阿牛唯一正儿八经恋爱过的女人。就在朱阿芳死之前,他们就有了火花,但他一直没有让妹妹知道此事,他是想等妹妹出嫁后,才公开他们的恋爱关系,那样的话,挑剔的妹妹就不会管那么多了。那是一个普通的夏天的夜晚,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朱阿牛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很多时候,为了躲避妹妹的唠叨,他会独自在夜晚的街上溜达。那个晚上一丝风都没有,闷热,朱阿牛走到田林东路时,已经浑身是汗。恰巧王记面馆出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肚子也有点饿,就走了进去。 店里没有客人,只有穿着短袖白上衣的王小四和一个瘦小的同样穿着短袖白上衣的姑娘坐在那里聊天。面馆里有空调,朱阿牛进入了清凉世界,感觉好多了。王小四笑容满面地站起来,客气地说:“先生,吃面吗?”朱阿牛大大咧咧地坐下来,说:“吃,吃面,你们店里最好吃的面是什么?”王小四说:“我们店里的面都好吃呀,红烧羊肉面、白切羊肉面、羊杂面等等。”朱阿牛想了想说:“那就来碗白切羊肉面吧。”王小四笑着说:“好的,你稍等呀。”说完,她就走进了厨房,很快就下好了面,在她下面的同时,那瘦小的姑娘已经切好了一盘羊肉,连同蘸酱放在了他面前。王小四在厨房里说:“小红,把面端出去。”小红应了声,就去把面端出来了。 那白切羊肉面真是好吃,无论是煮得恰到好处筋斗的面条,还是浓浓的羊汤,以及鲜美的白切羊肉和蘸酱,都无可挑剔。王小四她们上完面后,继续坐在那里聊天。朱阿牛边吃面边听她们说话,她们好像在说什么人被杀了。朱阿牛怔了怔,然后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王小四说:“前几天,有人在离这里不远的河沟里发现了一具年轻姑娘的尸体,那姑娘个子很高,两条腿很长,穿着很短的牛仔热裤,听人说,那姑娘长得很漂亮,还有一头长发。” 朱阿牛脸色有些变化,他轻轻地“哦”了一声,就没有再问她们什么了。他脑海里突然浮现起香格里拉那个晚上出现的年轻女子的身影,禁不住浑身哆嗦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脸上也恢复了正常的表情。那碗面的确好吃,他想,他以后会经常来这里吃面的。吃完面,他付了钱后,站起身就要离开,离开前,他笑着对她们说:“你们害怕吗?” 王小四笑眯眯地说:“害怕什么?” 朱阿牛似笑非笑地说:“害怕也被人杀死后扔到河沟里去呀。” 小红有些紧张的样子,没有说话。 王小四笑出了声,爽朗地说:“有什么好怕的,我烂命一条,也没有钱,长得又不漂亮,谁会杀我呀?” 朱阿牛说:“你说得也对,不过,你长得并不难看,我觉得挺美的。”说完,他就离开了王记面馆,在那个闷热的夏夜,朱阿牛记住了王小四的笑容,记住了她圆圆的粉嫩的脸蛋,还有她笑时嘴角出现的甜甜的酒窝。 那晚之后,朱阿牛经常会在夜晚光顾王记面馆,久而久之,就和王小四熟络起来。再往后,他就会挑她们打烊之前去吃碗白切羊肉面,然后帮助她们收拾好面馆,关上店门,送她们回离这里不远的出租屋里才散步回家。渐渐地,朱阿牛就和王小四好上了。朱阿牛和胡二彪签了新书的合同后,去店里就少了,但是,王小四经常会在打烊后送一份白切羊肉面过来给他吃。一般情况下,王小四到了小区门口,就会打电话给他,让他下楼去拿面。 某个晚上,朱阿芳深夜也没有回家,王小四就上楼送面。开门见到王小四后,朱阿牛一把将她拖进屋,抱着她就亲吻,王小四也抱住了他,两人正吻得你死我活之际,他们听到了电梯开门的声音。他们赶紧分开了,脸红耳赤地分开了。王小四匆匆离开时,被朱阿芳看到了。朱阿芳狐疑地看着她进了电梯,回到家后,关起门就质问哥哥:“那女人是谁?”朱阿牛脸红红的,结结巴巴地说:“是,是送外卖的。”说着,他把那份白切羊肉面拿给她看。朱阿芳不相信,拉下了脸:“哥,你老实交代,她到底是谁?”朱阿牛稍微平静了一下心情,缓了口气说:“阿芳,真的是送外卖的,我实在太饿了,就叫了份外卖。”朱阿芳凌厉的目光刀子般盯着他:“我警告你,你要是骗我,有你好受的,不管你是不是我哥。”朱阿牛心里松了口气,笑着说:“阿芳,我哪敢骗你呀。”朱阿芳冷冰冰地说:“好了,吃完面就去睡吧,别再写了。还有,以后再不许半夜三更叫外卖了,要是饿了,告诉我,我煮东西给你吃。”朱阿牛说:“好,好,再不叫外卖了。” 王小四也不敢在打烊后给他送面了,每天下班后,朱阿牛会去面馆陪王小四一会儿,然后依依不舍地回家。每天深夜,王小四回到住所后,会给他发个手机短信息,告知平安,他也会回个信息,让她早点休息。他们就那样,过了一段恩恩爱爱而又平淡无奇的日子。王小四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她以为自己的命运会与众不同,遇上了一个深爱自己的男人。朱阿牛也以为自己会爱王小四一生,会有个美满的结局。岂料,一场车祸让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出事之后,王小四关了面馆的门,和小红一起在医院陪护朱阿牛。王小四看到头脸上缠满了纱布,奄奄一息躺在病床上的朱阿牛时,禁不住泪流满面,小红也不停地抹泪。小红对她说:“小四姐,阿牛哥会好的,你别哭,你哭了我心里也难过,阿牛哥心里也会不好受的。”王小四想了想,小红说得没错,不能让朱阿牛看到自己的泪水,她忍不住的时候,只好偷偷地躲到厕所里去哭。开始的那几天,朱阿牛沉默不语,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王小四轻轻地在他耳朵边上说着安慰他的话,他仿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小红忍受不了医院的氛围,称家里有事情,回老家去了。王小四理解她,这里的病人都是断手断腿的,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有人因为疼痛撕心裂肺地吼叫,一般的人心理上受不了,王小四也一样,要不是她深爱的人躺在病床上,请她来她都不可能来。 几天之后,朱阿牛总是在半夜的时候,突然在噩梦中喊叫:“妈妈,妈妈,救救阿芳,救救阿芳——”他的手死死地抓住王小四的手,指甲深深地抠进她手背的皮肉里,渗出了血。王小四咬着牙,一声不吭,她理解他内心的苦痛,作为他的爱人,她要和他一起分担苦痛。他醒来后,大汗淋漓,王小四忍受着疼痛,擦去他身上的汗水,温柔地安慰他,让他再次睡去。朱阿牛住院之际,舅舅来过几次,他已经苍老不堪了,在家里什么事情都不做,按他的话说,就是活着等死了。他只有一个爱好,就是到洗脚店去洗脚,顾珊珊偶然会给他一点钱,让他去洗脚店里享受享受。老态龙钟的舅舅见到朱阿牛,一个劲儿地叹息,从他爸爸叹息到他妈妈,又从他妈妈叹息到他妹妹,听得朱阿牛眼泪汪汪,心如刀绞。王小四想制止舅舅,不让他说这些让朱阿牛难过的话,可又不好开口,只能眼巴巴地等待他离开。舅妈和顾珊珊没有来探望过朱阿牛,自从小时候离开她们家之后,她们就和朱阿牛兄妹老死不相往来了。 胡二彪也到医院探望过他,还带着一个漂亮的女编辑,女编辑手上捧着一大束鲜艳芳香的百合花。胡二彪还算仗义,口口声声说,让他好好养伤,先不要管小说的事情,一切都等身体恢复正常后再谈。临走时,胡二彪还留下了两千块钱,说是给他买营养品的。 两个多月后,朱阿牛出院了,他出院后,王小四搬到了他家里,和他住在一起,这样也好照顾他。那时,朱阿牛受伤的腿骨还没有长好,走路还要拄着拐杖。王小四和他商量,说面馆还得继续开,她不能白交了房租,况且,以后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不能坐吃山空。王小四说得有道理,朱阿牛也没有反对。王小四叮嘱朱阿牛在家好好养伤,她每天晚上会早点回来陪他的。每天早上,王小四给他准备好了早饭和午饭才急忙忙地去开店,因为小红不想回来了,她又找了一个女工打下手,有时帮助她看店,她也好回家照顾朱阿牛一会儿。 有天下午,王小四打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打了好几次,都没有人接。王小四又打朱阿牛的手机,还是没有人接,打了几遍后,朱阿牛的手机竟然关机了。王小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骑单车回家,打开家门,家里空空的,根本就没有朱阿牛的影子。他会不会在小区里散步?她下了楼,找遍了小区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他。王小四心急如焚,朱阿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该如何是好。她想到了门岗的保安,问他们有没有见到朱阿牛。一个保安告诉她,下午一点多的时候,看到朱阿牛拄着拐杖出来,搭一辆出租车走了。王小四都快哭出来了:“他到底会去哪里呢?”那个保安笑着说:“你这个人真是的,他那么大一个人,又不是小孩子,你怕他会丢了吗?丢不了的,他肯定去办什么事情了,到时,他自然会回家的。”这个保安说得也有道理,王小四觉得自己多心了,尽管如此,她还是心神不宁,一直担心着朱阿牛。 朱阿牛到底去了哪里? 他去了殡仪馆。龙华殡仪馆离他家并不远,打出租车只是起步价,可是,生和死的距离却是那么的遥远。朱阿芳死后,一直放在殡仪馆的冷藏箱里,没有火化,也没有安葬。朱阿牛在医院时想,要把妹妹和宋斯诺安葬在一起,那样她在天堂里就不会孤单。问题是,他联系不到宋斯诺的家人,就算联系到了,宋斯诺的家人也不一定会采纳他的意见,朱阿芳和宋斯诺并没有结婚,在法律上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也是如此,宋斯诺的尸体被他家人拉回浙江宁波去了,他的尸体什么时候火化的,安葬在哪里,朱阿牛一无所知。宋斯诺也是个可怜的人,好好的一条生命如此逝去,怎不令人哀恸。 朱阿牛不能让自己亲爱的妹妹一直存放在殡仪馆的冷藏箱里,他要尽快让她火化。他到殡仪馆,定好了追悼会的日期,火化后就将她的骨灰装到骨灰盒里带回家,他还特地挑了一个雕花的大理石骨灰盒。原本他想在昆山父亲母亲墓地的那片墓园里买块墓地的,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天下午,殡仪馆的尸体美容师要给妹妹做美容,朱阿牛决定去看着她做。尸体美容师是个年轻的姑娘,她的脸似笑非笑,有种出人意料的镇静。在阴冷的工作间里,她一针一线地缝补朱阿芳支离破碎的尸体。她沉默着,朱阿牛也沉默着,看着妹妹的尸体渐渐完整,他在想着妹妹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父亲母亲没有离世之前,妹妹是个天真的小姑娘,他可以真切地想起她那时的笑脸,她那时的笑声仿佛也在寂寞的工作间里回荡。朱阿牛此时没有流泪,整颗心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人一生总有些美好的回忆,哪怕十分短暂,正是这短暂的美好回忆,支撑着朱阿牛看尸体美容师完成对妹妹的完美复原。最后,当尸体美容师要给妹妹脸上上红的时候,朱阿牛开了口,他让她不要给妹妹脸上涂上色彩,也不要在她的嘴唇上涂抹口红,她短暂的一生中,最喜欢的就是素颜。妹妹的尸体变得完美后,又重新送进了冷藏箱里,当冷藏箱关起来的那一刹那间,朱阿牛的泪水奔涌而下。 回家的时候,他没有打车,而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天黑透了,他才一拐一拐地走进了小区的大门。那个保安看到了他,对他说:“朱先生,你去哪儿了,你女朋友都急死了,回家赶紧给她打个电话吧。”朱阿牛没有理他,头也不回地进去了。那保安嘟哝了一句:“朱先生今天很反常呀。”朱阿牛回到家里,也没有开灯,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在黑暗中沉默地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直到王小四回来,他还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瞪着茫然的双眼。 王小四开了灯,发现有个人坐在沙发上,惊叫了一声。她确定是朱阿牛后才放下包,走过来,生气地说:“阿牛,你下午到底去哪里了?手机也关机!你要急死我呀!”朱阿牛还是一动不动,魔怔着,也不说话。见他这个样子,王小四忘记发火了,突然心生怜悯,坐到他旁边,轻声说:“阿牛,你怎么了,别吓我呀,阿牛。”朱阿牛还是那样,王小四握住了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像冰块一样凉。她心疼极了,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温暖的肚子上,她想让他心中的坚冰融化。突然,朱阿牛猛力抽回手,朝她大声吼叫:“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我爸爸不管我了,妈妈也不管我了,现在妹妹也不管我了,我不要你管,不要,不要——” 吼叫完后,他的脸涨得通红,左脸上的伤疤熠熠发光,他的眼神绝望而又愤怒。王小四吓坏了,她从没有见过朱阿牛如此暴怒的样子,她默默地站起来,委屈地看着这个她爱的男人,一步步往后退。这些日子来的甜酸苦辣涌上心头,加上整个下午的担心和焦虑,更加让她伤心和难过,眼泪悄然滑落。王小四想拿起包离开,可又迈不动脚步。 朱阿牛又做出了发狂的举动,他的双手握成拳头,不停地砸向自己的脑袋,痛哭流涕地吼叫:“怎么不让我一起去死?你们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做什么?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啊,啊,啊——” 王小四选择了理解他,又跑过去抱住他,护着他不让拳头再落在头上,但他的拳头砸在了她的脑袋上。王小四感觉到了疼痛,她流着泪,喊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世上比你痛苦的人多了去了,有很多老人无人照料,有很多孤儿无人收养,但你至少还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寻死觅活?难道我不是人吗?难道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你摸着你的良心说,我到底是你的谁——” 朱阿牛的拳头越来越轻地落在她的头上,最后他松开了拳头,双手滑落在王小四柔软的背上。他抱住了王小四,喃喃地说:“小四,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对你,对不起——”王小四将他的头抱在丰满的胸前,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轻声说:“阿牛,好好的,不要怕,有我在,我是你的小四,永远都是你的小四。” 朱阿牛狂躁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后,王小四温存地说:“阿牛,饿了吧?”朱阿牛说:“饿了。”王小四说:“我也饿了,担心你,一直都没有吃东西。”朱阿牛又抱紧了她。王小四说:“好了,我去弄吃的,吃完饭,你再抱着我睡,我不会离开你的,不会抛下你不管的。”朱阿牛这才松了手。其实,从这天起,他们的感情就开始有了裂缝,只不过他们都没有感觉到而已。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朱阿牛不下十几次歇斯底里地朝王小四吼叫,王小四一次一次地在他忏悔后原谅他,认为他只是没有走出车祸的阴影,等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但这只是王小四淳朴的愿望,她没有料到,最终等待她的结果,是分手。 就在车祸后的第九个月的一天,发生了一件王小四意料不到的事情。 那天,朱阿牛正常地去上班,当他站在讲台上的时候,突然语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眼前出现了一团火球,那团火球发出尖厉的惨叫,火球滚向了那辆红色的跑车,跑车撞向红色的火球……朱阿牛口干舌燥,惊恐万状,瑟瑟发抖。他站在讲台上,那张脸扭曲着,嘴巴张得很大,十分的吓人。学生们惊叫着逃出了教室。这事情惊动了校长,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和蔼女人,她来到了教室里,对惊慌失措的朱阿牛说:“朱老师,你怎么啦?”朱阿牛喃喃地说:“我看到了妈妈,我看到了妈妈——”校长把他带到了办公室,给他倒了杯茶。喝完那杯茶后,朱阿牛才缓过神来。他回到学校不是很久,但是教学特别不理想,校长早就想找他谈了,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后,校长就让他先回去休息,等情绪好了再说。离开校长办公室时,他惶恐地问:“校长,你是不是要辞退我了?”校长说:“你还是先回家调整好情绪再说吧,你的课我们先安排别的老师代着,到时我们再好好商量。先别想那么多,好吗?” 朱阿牛茫然地走出校长办公室,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般离开了学校,从那以后,朱阿牛就再也没有踏入过建国路中学,从此失去了这份体面的工作。也就是这天,回到家里后,朱阿牛内心一阵一阵的恐慌,喃喃自语:“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妹妹不要我了,学校不要我了,学生们也不要我了,我是个废物,无用的废物。”这个时候,他没有想起还在面馆辛辛苦苦卖面的王小四,很多美好的事情他都想不起来了,那只邪恶的老鼠又钻进了他的脑子里,肆意地撕咬着,发出尖厉的声音,那尖厉的声音好像在对他说:“活着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思,死亡才是终极的目的。”朱阿牛自身在抵抗,内心的自我在说:“不,我不要死,不要——”可是,他自己内心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很快就被尖厉的声音吞噬。 朱阿牛绝望地睁大眼睛,大口地呼吸,漫天盖地的黑暗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关好门窗,拉上窗帘,走进了厨房。他站在燃气灶前,瑟瑟发抖,涕泪横流。不,不,不能这样——他的内心还在抗拒,可脑袋里那邪恶的老鼠继续在撕咬,根本就不给他抵抗的力量。他颤抖地伸出手,拔掉了连在燃气灶上的皮管子,打开了燃气灶的阀门,燃气哧哧地冒出来。他木讷地走出厨房,也没有把厨房门关上,来到客厅,颓然地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天然气从厨房进入了客厅,渐渐地弥漫。 朱阿牛闻到了那古怪的味道。渐渐地,平常难闻的天然气在虚幻之中变成了一种妖冶的迷香,他在妖冶的迷香中沉沦,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不能自拔。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大脑越来越迷乱。突然,他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有个人站在面前,瞪着凌厉的眼睛,愤怒地说:“你这个孬种,怎么能够这样?”那是妹妹朱阿芳,她的脸是惨白的,就像一张白纸。他淡淡地笑了笑:“你管了我那么多年,为什么死了也还要管我?我很快就解脱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他重新闭上了眼睛,不想看见妹妹的样子,他只想静静地等待死亡。 他感觉到了痛苦,浑身抽搐,呼吸越来越困难,脑袋疼痛欲裂,在他的周围,有许多老鼠在吱吱冷笑,也有人在哭泣,哭泣的人是谁?他隐隐约约地记起了王小四,是她在哭?是的,她在哭,这是世上唯一一个会真心为他哭泣的女人。不,我不要死,不要——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软绵绵的,就像一团棉花。渐渐地,他要窒息,要昏死过去。 这个时候,在门外面,有个人使劲地抽动鼻翼,他也闻到了从朱阿牛家门缝里渗出来的天然气的臭味。他就是住在朱阿牛对门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一个脾气暴躁的粗壮汉子,经常在深夜和老婆大吵大闹的男人,他是平常让朱阿牛讨厌又痛恨的男人。有天深夜,朱阿牛听到他暴怒的号叫以及女人的声嘶力竭的呼救声,朱阿牛实在忍不住了,不顾妹妹的劝阻,冲出了门,敲开了邻居的家门。他看到那粗暴男人愤怒的脸,粗暴男人手上拎着一把菜刀,举过头顶,对他吼:“滚,别多管闲事,否则连你一块儿砍。”说完,他就把门重重地关上了,紧接着,又传来女人呼天抢地的喊叫声,还有菜刀在剁什么的声音。朱阿牛惊恐万状,回家对朱阿芳说:“不得了了,对门杀人了。”朱阿芳说:“别多管闲事。”朱阿牛焦急地说:“不行,赶紧报警,否则要出人命了。”后来警察来了,是虚惊一场,粗暴男人并没有用菜刀剁他老婆,而是在剁排骨,他是因为排骨的做法和老婆发生了争执,说了老婆几句。他老婆是个很作的女人,就不依不饶地和他大吵起来,他就拿排骨出气,边剁排骨边吼叫,女人也配合他没完没了地喊叫。 男人闻到天然气的臭味之后,大喊了声:“不好,是煤气泄漏,要是爆炸了,我家也完了。” 他的确是个急性子,力气也大,不管三七二十一,几脚就踹开了朱阿牛的家门,赶紧冲进厨房,关掉了燃气灶的阀门,又打开了厨房的窗户。紧接着,他挨个打开了朱阿牛家里所有的窗户……是这个男人,救回了朱阿牛的一条命。不久,这个男人一家搬离了这里,朱阿牛和他再也没有联系了。也就是这次自杀事件后,朱阿牛才知道自己得了精神上的毛病,王小四也才意料到问题的严重,在此之前,她都以为朱阿牛只是没有走出车祸的阴影,她认为时间会改变一切。 朱阿牛第一次去精神卫生中心就诊,就是王小四陪他去的,王小四希望他通过治疗会恢复正常。遗憾的是,那过程太漫长,在这漫长的过程之中,朱阿牛非但伤害自己,也深深地伤害了王小四。就在朱阿牛接受吴文鑫医生治疗八个月后,王小四离开了朱阿牛。 吃完面,朱阿牛离开了王记面馆。 走出王记面馆,朱阿牛在阳光下感觉到了忧伤,他心里隐隐作痛,失去王小四,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现在覆水难收,她已经结婚了,除了伤怀,他还能怎么样?流逝的时间和情感都不可能回来,就是能够重现,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模一样了。王小四是多么细心的一个人,就是分手那么久了,她也可以感觉到他艰难的处境。他出门后,她追了出来,喊住了朱阿牛:“阿牛,你等等。”朱阿牛停住脚步,回头望着阳光下的王小四,她圆圆的粉嫩的脸被阳光染得生气勃勃。她笑出了两个甜美的酒窝,轻声说:“你家一定乱得一团糟了吧,得空我过去给你收拾收拾,看你身上穿的衣服都多久没有洗了?有味儿了。”朱阿牛心里颤动着,他突然有亲吻她的欲望,但他克制住了,她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朱阿牛笑了笑说:“谢谢你,你做你的事吧,我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秋风从门里探出头,看了看他们,眼神怪异。朱阿牛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走了。 ------------ 第七章 寒冬通过冰凉的雨水,在这个夜晚直接抵达了上海,气温极速下降,梧桐树枝桠间残存的几片枯叶让人感觉到末日将至,瑟瑟哀鸣,连路灯也在迷蒙的雨雾中垂下了眼皮。在这个寒冷的雨夜里,是不是该做些什么?窗外的风声和雨声随时提醒朱阿牛,要警惕寒冷的侵蚀。寒凉气候对他没有好处,极容易诱引病痛的发作。这些年来,冬天对朱阿牛而言就是一道巨大的坎,每一个冬天,他都受尽了痛苦的折磨。 家像个冰窟,没有一丝温暖,就连那条脏兮兮的被子,也是一块冰。朱阿芳曾经说过,要在家里安装地暖的,她死后,这一计划就落空了。朱阿牛手脚冰凉,站也不是,躺也不是,莫名其妙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他想不出来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他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只野猫,那只灰色的野猫瘦得皮包骨,有时会躲在小区人行道旁边的草丛中,瞪着那双神秘而又无辜的眼睛看着经过的人。有个晚上,好像也是个冬夜,朱阿芳回家时发现了它,朱阿芳竟然去抱它。它没有躲避,朱阿芳抱起了它,抚摸着它的头,就像是抱着一个孩子。然后,朱阿芳将它放回草丛中,说:“灰灰,你等着,我回去给你拿东西吃。”灰灰是朱阿芳即兴给野猫起的名字。朱阿芳回家后,找了些食物,匆匆忙忙下楼去喂野猫。朱阿牛因为好奇,跟在她后面,在他印象中,朱阿芳没有喜欢过小猫小狗。朱阿牛在后面说:“等你下去,它会不会跑了?”朱阿芳坚定地说:“不会!”果然,灰灰还在原处等待着朱阿芳。朱阿芳喂猫的样子特别慈爱,让朱阿牛想起了母亲,但他没有说出口,生怕激怒妹妹。朱阿芳在他眼里,就是个风风火火的男人婆,有时还心狠手辣,不给别人留情面,没想到也有如此母性的一面。朱阿牛终归得出了一个结论,那是她恋爱了。那只叫灰灰的野猫过了一段美好的生活之后,朱阿芳就出车祸死了,它是不是和朱阿牛一样,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 朱阿牛想,那只叫灰灰的猫此时是否在草丛中饥寒交迫? 灰灰在这个寒夜唤醒了朱阿牛内心柔软的部分,他决定去寻找灰灰,如果找到它,就抱它回家,给它食物,给它温暖。朱阿牛找了一把伞,下楼去了。小区里的路灯昏暗,凄风冷雨之中,朱阿牛寻找着灰灰。他希望灰灰像以前那样,躲在路边的草丛中,见他来后,伸出头,朝他喵一声,然后敏捷地蹿过来,他就可以抱着它回家了。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朱阿牛冻得哆嗦不已,牙关打战,感觉自己很快就会变成一根冰棍。找了好大一会儿,没有找到灰灰。灰灰会跑哪里去呢,它是不是因为寒冷躲起来了,会不会它也死了,被那些虐猫的人弄死了,或者被猫贩子抓走,卖到南方的猫肉店去了?朱阿牛越想越悲观,再这样想下去,又要犯病了,叹了口气,无功而返。 上楼后,他正要开门,突然听到了对门传来拉小提琴的声音。 朱阿牛怔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听着琴声。他听出来了,这是《爱的忧伤》,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个爱拉小提琴的女同学总会在日落之后,躲在校园一角的香樟树下,拉这支忧伤的曲子。听着这缠绵悱恻的曲调,朱阿牛眼前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一只受伤的鸟儿,落在了雪地上,它挣扎着,翅膀划过雪地,发出哀伤的声音,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下,最后将鸟儿埋葬。没有人知道一只鸟儿曾经受过伤,也没有人知道,一只鸟儿曾经来过。 朱阿牛回过头,注视着那扇紧闭的门。 这扇门隔开了他和里面拉琴的人,却无法阻止琴声飘出来。他想象着拉琴人的样子,她的脸上是不是写满了忧伤,眼睛里是否含着泪?也许是想多了,她只不过是在练习这支曲子。朱阿牛打开了门,回到了家里。 朱阿牛站在冷寂的家中,茫然四顾。 如果妹妹还活着,这个家里会有生气,哪怕是她喋喋不休的唠叨或者蛮横的训斥,朱阿牛的心也不会如此空落;如果王小四没有离开他,他会感觉到温暖,她会黏着他,要他的拥抱,要他的热吻。朱阿牛吞咽了一口唾沫,长长地叹了口气。琴声虽然弱了下来,隐隐约约地还可以听见,无论如何,这个寒冷的夜晚有了音乐,朱阿牛的大脑活络了些,而且有了些想法。 有过一段时间,朱阿牛的精神有了好转,他想继续写完那本关于赌徒的书。他打电话给胡二彪,告诉他这个想法。胡二彪显然没有了以前的热情,勉强地说:“你要觉得能写,就写吧,写好了再说。”假如胡二彪鼓励他一下,朱阿牛就会鼓起勇气写作,但他没有这样做,这对朱阿牛来说是个打击。朱阿牛硬着头皮写了两天,还是无法继续下去,也没有了兴致。他以前也不是靠写作为生,写《飞越罂粟地》完全是玩票,畅销也是运气,就是在《飞越罂粟地》热卖之际,朱阿牛也没有想过要当个职业作家,是胡二彪的软磨硬泡给了他希望,现在胡二彪很显然已经放弃了他这个废人。胡二彪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他深知现在这年头,一个作者,无论你当年再火,过两年要是没有新作品,或者没有什么能够吸引眼球,很快就会被湮没,被遗忘,最多在饭桌上被谈起来,人们也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说:“那人火过几天。” 小说继续不下去,朱阿牛陷入了困境,这样下去,就真的成了行尸走肉了。有个朋友对他说:“你还是去找找建国路中学的校长吧,看能不能回去教书,不管怎么说那是你的老本行,你现在状态好多了,和学生们在一起,对你的康复或许更加有好处。”他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试着在家里讲课,仿佛面对一教室的学生,可讲了几句就无法讲下去了。试了多次,都一样,他已经丧失了作为教师的能力。朱阿牛十分沮丧,根本就没有勇气踏进建国路中学,去面对同事和学生。朱阿牛心里十分清楚,要让自己彻底康复,积极面对生活极为重要,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可是要真正做到,却是那么的困难。朱阿牛不能坐以待毙,在暗无天日的家里渐渐腐烂掉,最后变成一具长满蛆虫的腐尸。 他再一次想到了胡二彪,这么多年来,他还是最熟络的人。 那天一早,朱阿牛就从床上爬起来,其实一个晚上他都没有睡好,起床时,昏头昏脑。即便如此,他也打起精神,刮干净胡子,梳好头发,找了一套干净些的衣服穿上,就出门去了。他清楚胡二彪的出版公司在哪里,在虹桥路的一个创意园区里,胡二彪带他去过,记得是进了创意园区左边的第二幢红色小楼。朱阿牛觉得坐地铁去比较方便,就到离家十五分钟路程的地铁站,挤上了地铁车厢。车厢里挤满了赶去上班的人,每个人都神情紧张、严阵以待的样子。朱阿牛躲在一个角落里,心里忐忑不安,所有的人都令他恐惧,他不敢和人对视,别人挤他,他也不敢吭气,宁愿被挤扁。就是这样,他还被一个肥胖的女人瞪了一眼,被她呵斥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挤什么挤?”朱阿牛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躲避着她,像小偷碰到了警察。 下车后,朱阿牛一下子觉得放松了,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就朝创意园区走去。不过,他还是想,如果胡二彪接纳他,给他一份工作,他能不能受得了这每天两趟,每趟半个多小时的地铁之旅呢?想这个问题有些矫情,在这个城市里,有多少人在过这样艰难的生活,可是他真的这样想了。来得有点早,前台那个短发漂亮姑娘让他在接待室里等,他问她,胡总什么时候能到?姑娘笑了笑说:“那不一定,可能会准时来,也可能会晚到,不过,胡总一般不会超过十点到公司的。”姑娘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就坐在那里等待。 九点多的时候,胡二彪才出现。 他看到朱阿牛时吃了一惊,像是看到一具僵尸,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冷漠地说:“到我办公室去吧。”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关上了门,说:“随便坐吧。”朱阿牛虽然坐下来了,可是感觉到椅子上都是刺,他不能保证自己能够在此坐多久。胡二彪面无表情地说:“你不是说要写完小说吗?来干什么?”朱阿牛壮了壮胆子说:“实在写不下去了,我想等我完全恢复后再写。我,我来有件事情想和胡总商量商量。”胡二彪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目光盯着电脑屏幕,爱理不理地说:“什么事情,赶紧说吧,我一会儿还要开个会。”朱阿牛笑了笑说:“我想到你这里来工作。不要工资,就算我补偿当初你给我的二十万元定金。”胡二彪瞥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会向你讨要那二十万元?你太小瞧我了,虽然说现在图书生意难做,但我也不至于那么下作,向你要那笔钱,合同上写了如果有不可抗力的原因,双方都可以不履行合同的。这件事情也算不可抗力吧,你都九死一生了,我不能无情无义落井下石。但说到工作,你能干什么?”朱阿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说:“我可以当编辑,如果当不了编辑,可以给你们当校对,我当过中学的语文老师,应该可以的。”胡二彪眼睛黏在电脑屏幕上,手上的鼠标不停地在鼠标垫上滑动。朱阿牛胆战心惊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办公室里的空气像要凝固,他突然想逃走,逃离这个让他难堪的地方。想起当初胡二彪对他敬如上宾,现在又如此轻视,朱阿牛的心像被一把钝刀子使劲地割着,疼痛难忍,他额头上又渗出了一层汗珠。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胡二彪站了起来,说:“既然如此,也算我们有交情,我答应你的要求,你先跟宗丽学做策划编辑吧,但有一点,我们这里工资不高,你要有思想准备。”朱阿牛站起来,连连点头,笑着说:“谢谢胡总,工资多少不是问题,只要有份工作就很好了。” 宗丽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就是车祸后和胡二彪一起去医院看望他抱着一大束百合花的漂亮女编辑。宗丽据说是胡二彪公司的金牌编辑,编辑过好几本畅销书。朱阿牛想,一定跟宗丽好好学习,能够做出点业绩也算对得起胡二彪,而且以后就是不在这里干了,也可以在别的图书公司里寻个差事。问题是,任何事情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朱阿牛起早贪黑,在胡二彪公司干了两个多月,最终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 离开有两个原因。 一个原因是,宗丽根本就不把他当回事,让他干的尽是杂七杂八的事情,有关书稿的编辑策划工作,他根本就插不上手。宗丽别看平常不太说话,秀气温和的一个女子,可发起火来比朱阿芳还凶。一次,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宗丽交代他给本市的一位作者打个电话,让他来取新出的样书。不知咋的,朱阿牛竟然忘记了,等他想起来时已经晚了,宗丽当着办公室很多同事的面,骂他是只猪。当时,朱阿牛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还不算,宗丽还动辄在同事面前说他是个神经病,老板瞎了眼将他招进来。听到这样的话,朱阿牛的内心痛苦而又委屈,压抑得将要崩溃。 另外一个原因最终让他下定决心辞职。那是个深夜,加班校稿筋疲力尽回到家里的朱阿牛发现手机掉办公室了。他是个很焦虑的人,本来想明天再说,结果满脑子都是那个破手机,这样想下去,他非犯病不可,就打了个出租车回办公室取手机。他发现办公室的门没有锁,办公室里没有人了,只有胡二彪的办公室还亮着灯。朱阿牛取完手机后,如释重负,他正要走,想了想,也许胡二彪还在加班,应该过去和他礼节性地打声招呼。于是,他就走了过去,朱阿牛走路历来都很轻,估计他走到胡二彪办公室门前,里面的人也没有听见。朱阿牛走近后,才听到里面有女人在低声**。他要是扭头就走,那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但他的手下意识地推了一下门,那门竟然是虚掩的,门洞开后,脱光了裤子的胡二彪正和宗丽两人在沙发上搞事。宗丽看见了他,惊叫了一声。胡二彪回过头,也看到了朱阿牛,他大吼了一声:“朱阿牛,给老子滚蛋——”朱阿牛落荒而逃,他想,这下彻底完了,他不可能再回这个公司来上班了。第二天,他没有去公司,胡二彪给他打了几十个电话,他也没有接,他不敢接,因为接了后不知道和胡二彪说什么好。他决定,不再去胡二彪公司上班了。时间长了后,他就将此事淡忘了,他不是那种多事之人,他想,胡二彪和宗丽也会将他淡忘的,世间之事,除了死亡,都不算什么事情。 本来他想重新写那本关于赌徒的书的,可想到了这段往事,朱阿牛又觉得索然无味了。对门的琴声已经停止,拉琴的人也许累了,睡了。窗外的风声雨声还在肆虐,房里的温度越来越低,朱阿牛吃了安神的药,哆哆嗦嗦地钻进了被窝。只要睡着了,一切都会平静下来。关了灯,朱阿牛闭上了眼睛,他想到了王小四,她此时在干什么?不,不能想她,想她是种罪恶,他的头要炸裂的。突然,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一下,是谁在这冷雨夜里发消息给他?很久以来都没有人和他联系过了,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王小四,王小四粉嫩的圆脸不依不饶地占据了朱阿牛的脑海。他伸出干瘦的手,一把抓过手机。 不是王小四发来的消息,朱阿牛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害臊。是一个叫杨水妮的人发来的消息:“晚安,朱先生,在寒冷的夜里记得给自己加床被子,温暖能够驱赶心中的恶魔。”朱阿牛读到这条消息,心里十分感动,这是一种久违了的安慰。问题是,他竟然不知道她是谁,他在心灵的记事本上拼命搜寻这个名字,心灵记事本早就被破坏了,他怎么也搜索不到这个陌生的名字。这让他在温暖的安慰之后,感觉到了焦虑。如果反问她是谁,那多不礼貌,甚至会伤害对方,他不想伤害别人,每一颗善良的心都应该被保护。可是,如果他没有弄明白对方是谁,他会整个晚上都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思考了一会儿,他还是试探性地发了个消息过去:“晚安,谢谢你温暖的关怀,请问,您是?”朱阿牛心想,她也许不会回自己的消息了,心里却在等待。过了好大一会儿,对方才回消息:“朱先生,冒昧给您发消息,实在抱歉。我理解你,你也和我一样在经历痛苦,在和自己斗争,所以,你忘了我也不奇怪。我就是前两天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借你的肩膀靠了一会儿的扬州姑娘杨水妮。记起来了吧,记不起来也不要紧,你好好休息,不用回了。再次晚安。” 朱阿牛记起来了,原来是她,他以为当时留电话只是种礼貌,没想到,她会在这个寒夜发消息来安慰他。朱阿牛十分尊重对方,没有回消息,而是闭上眼睛,今夜,不管多么寒冷,他也应该睡个好觉,也希望远方的那个同类也睡个安稳觉,不要让恶魔出现在梦中。 ------------ 第八章 在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和朱阿牛一样的人,那些同类有各自不同的生活,也有不同的痛苦历程,他们都是被上天选中的苦人。上天要让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够找回自己,有些人到死也没有找回自己,死后还被人诟病。没有人统计过这个城市具体有多少朱阿牛的同类,但是他知道有十几个人经常在一起聚会,分享各自的心路历程。之前,他经常去参加,想想也有几个月没有去了。说起来,朱阿牛还得感谢那个被妹妹否决的前女友——曾经的同事程平平,是她介绍他参加这个分享会的。 那是个偶然的机会,朱阿牛在路上碰见了她。经历了那么多,而且当初也是他听从妹妹的话和她断交的,朱阿牛没脸见她,想要躲着走,是她喊住了他。她笑着说:“阿牛,为什么躲我呀?”许久没见,她还是那么雅致,她虽然不是那种十分漂亮的女人,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高贵,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那么得体,而且有种书香气。朱阿牛尴尬地笑笑:“没有,没有。”程平平理了理衣袖,双手交叉放在下腹部,端详着他,惊讶地说:“阿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才多大年纪呀,就成个老头了。”朱阿牛说:“那次车祸,你是知道的,后来——”程平平说:“对了,我听说了,你得了那种病。”朱阿牛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程平平说:“你应该振作起来,那种病还是可以治愈的,要配合医生,自己也要开朗点,平时多晒晒太阳,有好处。我有个亲戚,也得了这种病,刚开始寻死觅活,现在好多了,他还是政府的公务员呢,现在都正常地上班。对了,我把他的电话给你,他们有个分享会,你可以去参加,据说很有效果的。”说完,她就给他留了那个亲戚的手机号码,她那个亲戚名字叫张澜。留完电话,朱阿牛突然瓮声瓮气地问:“平平,你还恨我吗?还恨我妹妹吗?”程平平笑了笑说:“都过去那么久了,有什么恨的,况且,你妹妹人都不在了,我恨她就是我的不是了,人死为大。我觉得嘛,我们是有缘无分,想想我们的那段日子,虽然短暂,也挺美好的,现在我有时还会在我先生面前提到你,说你的优点,让他学习,他也是很好的人。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都过去了,如果想起来,就多想想好的方面,自然就放下了。”她的这番话,说得朱阿牛心绪不宁,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坚持和程平平好下去。程平平云淡风轻地走了,他还在那里满肚子心酸。 朱阿牛听了程平平的话,还真去找了张澜,参加了那个分享会。分享会不定期开,这要看大家的时间,基本上都会将时间定在周末,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地点也不是确定的,有时在咖啡馆,有时在公园里,也有时在某个病友的家里。他们十多个病友在一起时,都挺友好的,有什么说什么,他们是一群自发在一起抱团取暖的人,职业涵盖各行各业。每次在一起后,朱阿牛的情绪都会好上两天。 不知道是因为对门邻居的琴声,还是杨水妮深夜的安慰,朱阿牛觉得自己不能如此沉沦下去了,得重新审视自己,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首先,他必须回到分享会里去,参加他们的活动。窗外的雨还在下,天气越来越冷,好几年没有碰到如此寒冷的天气了。朱阿牛给张澜打了个电话。张澜听到他的声音十分高兴,开玩笑说:“阿牛,你老兄还活着呀,我们都以为你挂了。”朱阿牛说:“我死不了,尽管有时真的想一走了之,对了,最近分享会有活动吗?”张澜说:“有呀,基本上每周都有聚会,你没有接到通知?”朱阿牛说:“没有,我好久没有接到通知了。”张澜说:“哦,可能是小刘疏忽了,下次我对他讲,让他别忘了通知你。对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还有分享会呢,你来不来?”朱阿牛活得糊涂,都分不清周几了,说:“今天周六呀,好,我去,你把地址发给我。”张澜说:“没有问题,下午见,见面好好聊。” 分享会前,组织者会发消息给大家,但是平时都不会去关心彼此的生活,他们有什么话都在分享会上说,私下极少交流,这是他们不成文的规矩。这样的不好之处就是谁死了,大家都不清楚,好处是,没有更多的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都不希望其中的人死去,也不希望受到死去之人的影响,举办分享会以来,还真没有人离开人世。 要去参加分享会,朱阿牛心里有些激动,很久没有见到那些苦难的同类了,他得好好收拾一下自己,这是对同类最起码的尊重,让病友们都知道自己还活着,而且活得还挺认真,也是给大家一种信心。朱阿牛走进卫生间,用脏兮兮的抹布擦了擦布满灰尘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了他鬼一般憔悴不堪的脸。他对着镜子努力地笑了笑,最不让他自己失望的是那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当初程平平喜欢他,就是从他的牙齿开始的。除了牙齿不需要处理,其他地方都得好好收拾,参加分享会比去参加陆小皮的宴席重要得多,不能马虎。他得先把胡子刮干净。刮胡刀呢?他在地上的某个角落找到了,刮胡刀不锈钢的刀把黑乎乎的,有层厚厚的垢,刀片也生锈了。他想找个新刀片换上,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将就,开完分享会,得去买个新刮胡刀,这个刮胡刀早就该扔进垃圾桶了,就像他这样乱糟糟的生活,也该扔进垃圾桶。刮胡刀很不好用,好在还能用,好不容易把胡子刮干净了。胡子刮掉后,他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人也精神了许多。朱阿牛有了些信心,要是能够回到每天都把自己修整得利利索索的生活,那该有多好,那是他内心的希望。接着,他开始洗脸,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好好洗把脸了,脸上都能够搓出一层泥,他用香皂使劲儿地洗了三次脸,擦干净后,脸上终于出现了难得的光泽。还剩头发了,想当年,那一头长发,多么的洒脱呀,就是长发没有了,理个平头也是那么精神,那时的学生们是多么热爱他,有的男同学还效仿他的做派。现在,他的头发花白,不长不短,乱蓬蓬的就是一个脏乱的鸟窝,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膻臭味,这怎么弄?朱阿牛自言自语道:“必须洗干净再梳理。”于是,他拧开水龙头,把头伸在水龙头下,让凉水冲着脏乱的头发,水冰凉,他忍耐着,浑身颤抖。很快地,他洗完了头,擦干后就开始梳理。那把牛骨梳是当初妹妹给他的,听说是她的一个女同学到哪里旅游时给她带的,妹妹不是很喜欢,就扔给了他。牛骨梳上也有层污垢,朱阿牛洗干净牛骨梳,开始梳头。牛骨梳仿佛就是在和打结的头发搏斗,一用力头发就将他的头皮拔起来,疼极了。他咬紧牙关,每用力梳一下头发,他的身体就会颤抖一下。这头发好像是在报复他,谁让他平常不好好地对待它,头发要惩罚他,让他以疼痛作为代价。好不容易弄好头发,看上去像个人样了,他脸上露出了笑意,眼睛却红了,流出了泪水。是的,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活得还是应该像个人样。他想起了一句不知道哪个名人说的话:“就是在最不堪的时候,也要保持好自己的仪容,让自己不至于成为垃圾。” 朱阿牛擦掉流出来的泪水,默默地走出了卫生间。此时,他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朱阿牛还感觉到了饥饿,并且有了食欲。这是十分难得的现象,他经常会忘记了吃饭,实在撑不下去了,才下点面条,熟了后捞起来,拌点酱油将就吞下,以此维持生命。他走进了厨房,厨房里有股浓烈的食物霉腐的气味,那口煮过面条的铁锅长满了黑色的毛,看上去恶心极了。灶台上和水斗里,堆满了没有洗的碗筷,上面吃剩的面条也污浊不堪,布满斑斑的霉点和黑毛。朱阿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出了厨房,关上厨房门,他干呕了一阵,坐在满是灰尘的沙发上,心想,他怎么会容忍自己过着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是该改变了。 分享会在静安寺旁边的幽兰茶馆举行,十几个病友在茶馆最大的那间包房,围着一张宽一米长三米的古色古香的茶桌,他们面前都放着一个大玻璃茶杯,里面泡着绿茶,没有茶艺小姐给他们泡小杯的茶,品茗不是他们的目的。朱阿牛是最后一个走进包房的,大家见到他,都纷纷和他打招呼,他也面带微笑和大家寒暄,看到这些病友,朱阿牛心里放松了许多,仿佛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人,内心可以不用设防的亲人。朱阿牛坐在张澜边上,张澜笑着说:“阿牛,今天看上去精神不错。”朱阿牛说:“也不算很好,只是见到你们开心。”张澜说:“开心就好。”分享会是在一个玩笑之中开始的。小刘是这次分享会的组织者,他看大家到齐后,就轻松地说了个笑话:“那天早上,起床后,我就犯病了,我看到牛奶面包火腿就恶心,我把这些东西都倒进了垃圾桶,活着真的太没有意思了。我讨厌食物,讨厌工作,讨厌人群,讨厌房子,讨厌这个世界上的一草一木。好吧,我要去死了,真的要去死了。我来到阳台上,跳楼前抬头望了望远方,朝阳正喷薄而出,我突然打了个喷嚏,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接着一口气打了十多个喷嚏,鼻涕和泪水都流出来了。我叹了口气,死干吗?先把鼻涕泪水擦干再说。擦完鼻涕和泪水,我感觉饿了,又去倒了杯牛奶,拿了两块面包夹了块火腿,大口吃起来。吃完后,我想该去上班了。走出门后,才发现楼还没有跳,只好安慰自己,先上完班再说吧,跳楼的事情以后再作打算。”小刘说完,有的人笑了起来,有的人没有笑,其实,他说的也不是什么笑话,只是抑郁症病人正常的行为。很多时候他们都会产生死的念头,那一刹那间要死就真死了,可是熬过那短暂的几分钟,又会回到现实之中,不想死了。 接下来说话的是个瘦弱的姑娘,朱阿牛知道她叫罗琳。 罗琳说的就是她自杀的事情。 “大家知道,我发现自己有抑郁症也有一年多了,以前老是厌世,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上班也很少和别人交流,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公司的人都说我是问题女人。有个90后姑娘还给我写过一张纸条,说:姑,赶紧找个人恋爱吧,那样的话你就会有笑脸啦,祝福你每天都开心哟,不然脸上皱纹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看的。看到这张纸条,我真的想马上把自己杀了,我有那么老吗?我有那么难看吗?我忍住不骂人,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不让他们看笑话。他们不会理解我,我也不要他们理解。就医之前,我轻生过,那个晚上,我吞服了很多安眠药,吞完后,我就眼泪汪汪地躺在床上等死,心想,死了就一切都解脱了。我想给远在家乡的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和他们告别,可是我下不了这个决心,想起他们,我心里更加的难过。好在自己要死了,死了就不会难过,就没有痛苦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我闺蜜苏苏打来的。她想邀我周末去看个画展,听到她的声音后,我突然大哭起来,心里顿时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吃药时的那种决绝和坦然荡然无存,我想,要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再也听不到苏苏的声音了,再也不能和她一起去玩去看画展了……我把吃药之事告诉了她,她吓坏了,边安慰我边和她男朋友赶过来,她一直没有挂电话,一直在安慰我,让我不要睡。我流着泪坚持着,等待他们的到来。他们很快赶到了,将我送去了医院。在医院里,两个年轻护士给我洗胃时,那根管子插进我的喉咙,我痛苦得想喊也喊不出来,眼泪不停地流淌。一个护士说:‘知道难受了吧,以后别这样了,死不是闹着玩的。’苏苏在一边安慰我,一直到洗完胃。那个晚上,苏苏和她男朋友一直在医院的观察室陪我,直到第二天确定没事后出院。看医生吃药后,我好了许多,但是有时也会产生不好的念头,想去死。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给苏苏打电话。苏苏就会骂我,骂完我,她就会过来陪我,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再好的朋友,也不能总是听到你要死要活的,时间长了也会烦,我不想让苏苏烦我,就必须往好的方向想,尽量让自己能够保持好点的情绪,坚持吃药。最近一段时间,我把爸爸妈妈接到上海了,他们陪着我,我感觉好了许多,有时产生那种极端情绪时,找他们聊聊天,就会缓解……” 他们在聊的时候,朱阿牛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另外一个病友江薇。江薇今天没来,朱阿牛对她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牵挂。这些病友里,江薇是情绪最不好的一个,以前参加分享会,说起她的事情,她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凄凄惨惨戚戚的,她说出来就好受多了,擦干鼻涕眼泪后,就微笑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别人讲话。朱阿牛一直觉得她的微笑是强装出来的,他可以从她落寞哀伤的眼神中感受到深深的绝望和恐惧。自从第一次参加分享会,朱阿牛对江薇就有这样的感受。他有江薇的手机号码,有几次,他自己度过危机之后,就想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她的情况,担心她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终究没有打那个电话,因为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说过,她丈夫是个非常小心眼的人,而且,她也说过,有时一个人待着,静静的不被打扰的日子是那么的宝贵。朱阿牛生怕打电话给她会引起她丈夫的误会,或者打扰到她,她要是正好独自地在享受难得的安静,他的电话扰乱了她,那将多么的难堪。有时,对于某些人来说,别人的关心也是一种负担,也会让情绪更加的恶化。比如,她需要安静,你不厌其烦地打电话给她,喋喋不休地说些你认为正确的话,她一定会很烦躁,认为你是个可恶之人。这样的效果和恶语相向没有什么区别,好心应该是对别人的理解,而不是要把好意强加给别人。虽然如此,朱阿牛还是担忧江薇。 江薇得的是产后抑郁症,但是又和普通的产后抑郁症不太一样。 江薇和丈夫马一铭恋爱时就怀过一个孩子,当时她希望马上和他结婚,生下这个孩子。但江薇想得太简单了,马一铭虽然爱她,却是个没有主见的男人,也很怕他妈妈,他妈妈总会在关键时候跳出来作梗。江薇爸爸是知青,妈妈是苏北人,长大后才回到上海读大学,留在上海工作,马一铭的妈妈蒋小梅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看不上江薇。那时的江薇还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对他妈妈的看法不以为然,认为只要自己和马一铭真心相爱,蒋小梅总有一天会接受她的。马一铭也想尽快和江薇结婚,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他自己却做不了主,必须回家去和妈妈商量。江薇鼓励他,要大胆点,说出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不要被他妈妈凶一句后就什么也不敢说了。结果是令人沮丧的,蒋小梅耐着性子听完儿子的陈述后,涨红了脸,破口大骂江薇勾引她儿子,用怀孕来要挟儿子和她结婚,说她是个用心险恶的女人。蒋小梅骂江薇时,马一铭根本就插不上嘴为江薇辩护,只能够战战兢兢地听蒋小梅泼妇般骂街。最后,蒋小梅对儿子放下狠话:“马一铭,我明白地对你讲,我不同意你和那个狐狸精结婚,赶紧和她一刀两断!如果你执迷不悟要和她在一起,我也没有办法,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我们断绝母子关系,你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了。”马一铭在母亲面前,大气不敢出一口,灰溜溜地走出了家门。马一铭长在单亲家庭,据说父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出国去了,后来一直没有回来,杳无音信,他从小到大都活在强势母亲的阴影之下。 马一铭来到江薇的住处,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低头叹气。 江薇什么都明白了,看着懦弱的马一铭,一字一顿地说:“一铭,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马一铭还是低头叹气。 江薇心情十分沉重,希望知道他内心真实的想法,这样才能想办法过下去。面对马一铭的无言,她十分生气:“你倒是说话呀,在我面前你有什么不能说的,当初追求我的时候,你不是挺能说的吗?现在,我只要听到你的想法,未来的路怎么走,全在你一句话。” 马一铭无法躲避,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我怕我妈妈。” 江薇笑了:“你是和我结婚,还是和你妈妈结婚?现在是我怀了你的孩子,你有什么好怕的,我知道,她又威胁你了,不和我断,就要和你断绝母子关系。但你想过没有,只要你坚持和我在一起,她又能怎么样?就算是她和你断了母子关系,她还是你母亲,我们能够坐视不管吗?现在问题的关键就在你身上,就看你有没有勇气战胜自己,摆脱你妈的控制了。我想,你如果是个男人,就应该果断地做出抉择,谁也拦不住你,一切都由你掌控。” 马一铭听了她的话,心里又松动了些,说:“我当然想和你结婚,当然想当爸爸。这样吧,我回家再和妈妈谈谈。”江薇淡淡一笑:“去吧,勇敢一点。”马一铭走后,江薇心神不宁,等待着马一铭的消息。她从下午一直等到深夜,才等来马一铭的电话。马一铭回家后,并没有马上对母亲说,而是被蒋小梅看出了端倪。蒋小梅拉下了脸,说:“一铭,你老实讲,是不是没有按我说的话去做?”马一铭像一只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不知道说什么好。蒋小梅的话越说越重:“你现在长大了,工作了,翅膀硬了,可以不要妈妈了,对不对?这么多年来,我吃尽了苦头把你养大,到头来,你就这样为了一个狐狸精,连妈妈也不要了。我算是明白了,我养了一头狼,白眼狼!你走吧,走吧,和那个狐狸精过去吧,再也不要回来了。”焦虑异常的马一铭被逼到了一个死角,没有退路了,母亲的无理取闹让他的心偏向了无辜的江薇。他突然大声说:“妈妈,江薇不是狐狸精,她是我的爱人,我爱她,我要娶她!你为什么就不能容下她!”马一铭从来没有如此顶撞过蒋小梅,不知哪来的勇气,其实说完他就后悔了,双腿发抖,不晓得母亲会如何收拾他。蒋小梅也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大口喘气,脸色发青,一口气背了过去,歪倒在沙发上。马一铭吓得半死,赶紧打电话给120,送她去医院抢救。马一铭站在急救室门口,心想,要是母亲死了,那如何是好,他肠子都悔青了,只要母亲能够活过来,一切都答应她,再不惹她生气了,这个世界上,他只有一个妈妈。蒋小梅并没有多大问题,晕过去表演的成分不少,医生检查后,没有发现脑溢血,也没有发现心梗,更没有发现其他问题,连血压也是正常的,就是心跳有点快。她醒过来后,医生说:“老太太,你的身体很好,怎么就晕过去了呢?”蒋小梅说:“被我儿子气的。”医生笑了,让她留院观察,她一下跳起来,说:“不行不行,住院要花钱,我还是回家吧。”医生严肃地说:“我是为你负责,要是回家再发生什么问题,我们不负责任的。”蒋小梅想了想,还是心疼钱,就坚持出院了。回家的路上,蒋小梅还在生儿子的气,一声不吭,马一铭心里忐忑不安,也说不出话来。下了出租车,马一铭要去扶她,蒋小梅用手甩开了他,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默默地跟在母亲后面。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了,蒋小梅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看起了电视,根本就没把儿子放在眼里。马一铭无奈,只好说:“妈,我错了。”这时,蒋小梅才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哪里错了。”马一铭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说:“我不该惹妈生气。”蒋小梅冷笑着说:“怎么惹我生气了?”马一铭说:“我不该提和江薇结婚的事情。”蒋小梅关掉了电视机,一本正经地说:“你真认为你错了?”马一铭点了点头。将小梅不依不饶地说:“那好,你当着我的面,给那个狐狸精打电话,告诉她,你要和她断,再也不去找她了,也让她再也不要来找你了!”马一铭有些为难的样子,蒋小梅瞪起眼睛:“你到底打不打?”马一铭真害怕母亲又晕厥过去,连声说:“我打,我打。” 江薇终于等来了他的电话,她什么都明白了,马一铭到底没有把自己当回事,他心里只有他妈妈。她没想到的是,他会把话说得那么绝,说什么一刀两断,说什么再不来往,甚至说出让她去医院打掉胎儿,仿佛她肚子里的胎儿和他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江薇没有晕厥过去,只是觉得委屈。她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流泪,整个晚上都坐在沙发上流泪,一直到天亮。天亮后,江薇稍微平复了复杂的心绪,洗漱完后,简单地吃了点早餐,就去上班了。上班路上,阳光洒在她脸上,她心里说:“马一铭,没有你,我自己也要把孩子生下来。”江薇怀孕五个月的时候,她母亲洪秀花知道了这件事。洪秀花心急火燎地赶到了上海,她要去找马一铭和他母亲理论,但被江薇拦住了。洪秀花的意见是,既然马一铭和江薇恩断情绝了,江薇就不能要这个孩子。江薇坚持要孩子,这是她的骨肉,不可能不要。洪秀花就开始用自己的经历和切身体会说服江薇。在江薇两岁的时候,江薇爸爸江庆就离开洪秀花母子,回上海去了。多少年来,江庆没有尽到过一点当父亲的责任,就是洪秀花带着江薇到上海去找他,已经另有家室的江庆躲着她们,根本就不愿意搭理她们。洪秀花的心都伤透了,她一个人把江薇抚养大,耗尽了心血。洪秀花不想看到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苦口婆心地劝她打掉这个孩子。洪秀花每天在她下班回家后都不停地劝说,江薇坚定的心产生了动摇。她想到了同样是单亲家庭的蒋小梅母子,要是自己生了个孩子,也像蒋小梅那样控制马一铭,那可不是她要孩子的初衷。可人是会变的,如果生出来的孩子又变成另外一个马一铭呢?江薇不敢往下想了,她的头要炸了。 最终,她还是听了母亲的话,去医院打掉了肚子里的胎儿。江薇懵懵懂懂地进入了手术室,等她醒过来,肚子已经是空空的了。她心如刀绞,颤抖地对一个护士说:“能不能让我看看我的孩子?”护士还没有把打下的胎儿尸体送走,说:“你最好不要看。”江薇坚持要看,护士就把那团血糊糊的发育得已经很好的胎儿尸体给她看了一眼,然后匆匆拿走了。江薇瞪大眼睛,呼吸急促,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浑身抽搐,痛苦地号啕大哭,她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母亲进来看她,被她赶了出去,她大骂母亲是杀人犯,也骂自己是凶手。很长时间,她才从痛苦之中走出来,她想,这辈子再不会谈恋爱了,再不会要孩子了。 每一个人,冥冥之中总是有一根命运的绳索将其套住,无法挣脱。对于江薇而言,马一铭就是那根命运的绳索,在她从痛苦之中走出不久之后,这根绳索又套上了江薇。突然有一天,江薇下班后走出办公楼的大门,一个清瘦的老太太从路边的一棵梧桐树后面闪了出来,快步走到江薇跟前,拦住了她。江薇定睛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老太太原来是蒋小梅。她心里嘀咕道:这死老太婆找我干什么?蒋小梅满脸堆笑:“小江,我们能够找个地方说会儿话吗?”江薇心里十分反感,有点恶心,没好气地说:“说什么说,我和你有什么关系?”蒋小梅还是笑容满面:“小江,别急,我就和你说会儿话,说完就走。”江薇瞪了她一眼:“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我没有时间陪你。”蒋小梅忍气吞声,不管江薇怎么给她脸色,她都笑眯眯的,她把江薇拉到了路边的树下,说:“小江,那就长话短说吧,一铭他病得不轻,自从上次我逼他当我的面打电话给你之后,他就变得不正常了,成天无精打采的,晚上总是做梦,喊着你的名字,有时半夜三更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哭。我知道,他心里放不下你,我怎么劝他都无济于事,他心里只有你。前几天,他病倒了,一直发烧,也不愿意吃药,更不去医院,躺在床上一直流泪,一直喊着你的名字,说对不起你。我来找你的目的,就是想让你去看看他,让他好起来。”江薇狠心地说:“他病了,你来找我,啊,我怀孕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里?我打胎痛不欲生的时候他在哪里?”蒋小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了一副凄苦的愁容,眼泪也流了下来:“小江,我错了,我不应该看不起你,我不应该拆散你们,我真的错了。看在一铭真心爱你的份上,你救他一命吧,去看看他,你们和好,我再也不会干涉你们了。小江,相信我,我是真心的,我给你跪下也可以。”说完,她真的跪在了江薇的面前。蒋小梅爱子心切,使出的这一毒招,让江薇猝不及防,一个老太太当街跪在她面前,这让路人怎么看。江薇赶紧扶起了她,说:“好,好,我去看他,现在就和你去看他。”江薇的心太软,也缘于对马一铭的爱,这么久没有消息,原来他是得了相思病,心软的江薇已经谅解了他。 马一铭真的病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憔悴不堪。江薇看到他时,流下了眼泪,这个懦弱的男人让她心伤又心疼。马一铭看到江薇后,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突然进发出一股闪电般的亮光,他激动地喊了声:“小薇——”那一声喊叫,仿佛有股热血从他喉咙里喷出,江薇感受到了他心血的炽热,扑过去抱住了他。马一铭也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她,哽咽地说:“小薇,我对不起你,小薇,我想你——”江薇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一铭,我们重新开始。”蒋小梅抹了抹眼睛,默默地走出儿子房间的门,而且把房门也轻轻地关上了。江薇和马一铭和好了,很快地,蒋小梅拿出了积蓄,给他们办了一场很像样的婚礼。洪秀花没有来参加婚礼,打胎之后,她回苏北去了,极少和女儿联系,女儿告诉她要结婚了,她也没有惊喜,女儿请她来参加婚礼,她婉言回绝了。江薇知道自己伤了母亲的心,她想以后再求得母亲的谅解,时间会抹平一切。江薇的亲生父亲竟然来参加了婚礼,尽管江薇以前恨他,但是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那恨也烟消云散了。结婚前,江薇让蒋小梅马一铭母子做了个保证,保证不要让她生孩子,江薇不想再要孩子了,他们答应了她。到这里,就算是一个美好的结局了,但,故事还没有完。 结婚一年后,蒋小梅经常会把邻居的小孩抱到家里来玩,总是拐弯抹角地暗示儿子儿媳,希望能够抱上孙子。本来婚后家庭还算和谐,尽管蒋小梅有时比较刁钻,但大度的江薇也可以容忍,只要她和马一铭相亲相爱,一切都不是问题。眼看蒋小梅是要毁约的劲头,江薇就有些不开心了。有天傍晚,江薇回家后又看到婆婆抱着邻居家的孩子一副亲昵的样子,心里就十分不舒服。江薇说:“妈,你老把别人的孩子抱家里来干什么呀?”蒋小梅笑呵呵地说:“我喜欢呀,我要是有这么个孙子该有多美,你们上班后,我就不会这样寂寞了。”江薇沉下了脸,不说话了,进了自己的卧房关上了门。她坐在梳妆台前,皱起了眉头。马一铭回来后,见她坐在梳妆台前愁眉苦脸,关切地问道:“小薇,你怎么了?”江薇说:“你妈是不是想让我生孩子?”马一铭笑了笑说:“她没和我说呀,你这是怎么了?”江薇说:“你看她,总是把邻居的孩子抱到家里来,看她的样子就是想要我生孩子。”马一铭说:“不会吧,她真的没有和我讲过,她要是有什么事情,会对我讲的。”江薇说:“不提孩子还好,一提到孩子,我心里就难过。要不是你妈当初那样,我们的孩子也有两岁多了,那可怜的孩子。”江薇眼睛红了,难过得浑身发抖。马一铭抱着她,温存地说:“小薇,别难过了,就是我妈想要孩子,我也不会答应的,你放心,我一切都听你的。” 马一铭的确尊重江薇,不会想要孩子,可是,蒋小梅可不这么想。有天,她趁儿子儿媳上班之后,溜进了他们的卧室,在床头柜上找着什么。她找到了两盒避孕套,拿起一盒避孕套,蒋小梅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阴恻恻地说:“嘿嘿,只要生米煮成熟饭,看你们还要不要孩子。”老太太找出了一根针,在每个避孕套上都扎了一下,被针扎过的避孕套,要不是很认真地查看,根本就不容易被发觉。三个月后,江薇有了反应,不停地呕吐,她觉得不对劲儿,去医院检查后,发现怀孕了。当时,她气得哭了,回到家里,她问丈夫:“我说不要孩子,你为什么让我怀上了,你到底搞了什么鬼!”马一铭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辩解道:“我没有搞什么鬼呀,每次做都戴套的,难道是那些套有问题。”他们在说话,蒋小梅在一边偷乐,江薇呕吐时,她心里就明白了。那天晚上,蒋小梅准备了丰盛的晚宴,做了干煎带鱼、红烧猪蹄、芹菜炒鱿鱼等,还有江薇最喜欢喝的老鸭笋尖汤。她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笑眯眯地说:“你们在说什么呀,快吃饭吧,菜都凉了。”马一铭说:“小薇,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该怎么办,都听你的。你看妈做了那么多菜,给她点面子吧。”江薇无奈,顺了丈夫的意。可是,江薇刚刚喝完那碗鸭汤,又跑进卫生间呕吐了。蒋小梅笑着问儿子:“小薇这是怎么了?”马一铭没好气地说:“她怀孕了。”蒋小梅眉飞色舞地说:“好呀,既然怀上了,就生下来吧。”江薇在卫生间里吐得天昏地暗,一点食欲都没有了,吐完就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了。觉得委屈的马一铭也没吃什么东西,就进房间陪老婆了。他把房间门关上后,蒋小梅就蹑手蹑脚地来到房间门口,耳朵贴在门上偷听。马一铭坐在床头,轻声说:“小薇,我真没有搞鬼。”江薇没好气地说:“那是我搞鬼了?”马一铭好像想到了什么,说:“好像有人动过避孕套。”江薇坐起来,惊讶地说:“你说什么?”马一铭想了想说:“有天晚上,我拿避孕套时,感觉有人动过,因为我每次用完,都记得放在哪个位置的。”江薇马上就想到了婆婆,说:“难道是妈捣的鬼?”蒋小梅听到这里,赶紧溜了。马一铭拿出了避孕套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避孕套,仔细地检查起来,果然,他发现了针眼儿。什么都明白了,江薇是肯定不会在避孕套上扎针的,如果不是马一铭,那么扎针者必然是蒋小梅了。江薇质问丈夫:“这真的不是你干的?”马一铭说:“真的不是,如果是我干的,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 江薇想想就特别生气,她跳将起来,开门冲出了房间。蒋小梅在厨房里洗碗,嘴巴里还哼着沪剧里的小调,满脸春风。江薇见她如此开心,气不打一处来,两次怀孕联想到一起,仿佛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头。江薇气得发抖,又不能动手打她,只好声嘶力竭地喊叫:“蒋小梅,你太****了,你是天底下最自私最恶毒的老太婆!”蒋小梅怔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冰冻了一般。她看着脸扭曲成苦瓜的江薇,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马一铭也跟着出来,站在江薇身后,不知所措,心惊胆战,这幕场景是他最担心发生也最不想见到的,可还是发生了。这两个女人,是他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她们要是敌对起来,他会站在哪一边?他的头嗡嗡作响,觉得大难临头。蒋小梅当然不是等闲之辈,她是见过世面的,还怕江薇的喊叫?很快地,蒋小梅缓过神来,脸上又恢复了笑容,她不紧不慢地说:“小薇,你喊什么呀,我承认,是我在避孕套上做了手脚,你要打要杀都可以,我就站在这里,等着你动手。不过,你得等我把话说完,以前,我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害你流了产,那是我造孽,我死也活该。但当时我也给你赔过罪,你也谅解了我。我是个快火化的人,随时都有可能送去殡仪馆,我想要有个孙子,难道有错吗?对,当初我和一铭是有过承诺,当时也是考虑你的情绪问题,才那样做的,那是什么保证呀,说出去都会笑死人的。现在,我是小人,违背了承诺,动手脚让你怀上了孩子,我又错了,你要我怎么样都可以,好吗?我就站在这里,你惩罚我吧。”江薇气得发抖,眼泪不停地往下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见她如此,蒋小梅又说:“小薇,你是我儿媳妇,我不会害你,我也希望你和一铭幸幸福福,白头到老,我终归会死在你们前面,能够看到你们有个孩子,我就是死了也瞑目了。说到底,孩子是你们的幸福,和我到底没有多大关系。既然有了,就好好地生下来,我们一家人共享天伦,难道不好吗?”江薇更加没有话说了,回转身,回到房间,趴在床上呜呜地哭。蒋小梅对儿子说:“傻瓜,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进去哄你老婆,嘴巴甜点。”马一铭点了点头,马上回房间去了,这一场巨大的家庭危机就这么轻易地被化解,他还真佩服母亲。 江薇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她不可能去把孩子打掉,那样的事情她再也不会干了。江薇也尽量往好的地方想,接受蒋小梅的搞鬼不是恶意,如果这个孩子能够给这个家庭带来快乐和幸福,那也是蛮好的事情。她怀孕后,蒋小梅对她很好,每天变着法子做好吃的给她吃,家里什么活都不让她干,马一铭说,他妈从来没有对人如此好过。要不是江薇的精神出问题,故事还会往庸俗喜剧的路子上发展,那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可问题还是出现了,江薇当初让他们保证不要孩子应该是正确的,因为最了解江薇的,还是她自己。第一次堕胎后,江薇就总是在深夜里感觉到有个婴儿在窗外的马路上啼哭。她的眼前就会出现一个血糊糊的婴儿从马路上爬过来,爬进小区,爬进楼门。他无法打开电梯,就一点一点地沿着楼梯爬上来,一直爬到她家门口,他经过的地方,是一条血路。江薇一个人蜷缩在床角,睁大惊恐的眼睛,浑身瑟瑟发抖,冷汗淋漓,她仿佛看到那血糊糊的婴儿就在家门口,伸出小手,使劲地抓挠着门的底部,嘴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好像在说:“妈妈,开门,你不能这样抛弃我;妈妈,快开门,抱我进去,我好冷;妈妈,你不能这样狠心,我连你的奶都没有吸一口,就将我抛弃!妈妈,我饿,我饿——”那毛骨悚然的声音一直在她耳边回响,江薇在恐惧中一直到天明。那样可怕的日子折磨着江薇,她以为过去了,结婚以后,她也没有再如此恐惧过。岂料,就在再次怀孕后不久的一个深夜,她又感觉到了那死去婴儿的存在。是的,他血糊糊的像只小猫般的身体又在马路上爬行,在寻找着江薇的新家。他十分的机敏,可以闻到母亲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一路追寻过来。他爬上了楼,楼梯上留下斑斑的血迹。他来到了家门口,用手抓挠着门,发出尖厉的声音,他在喊:“妈妈,快开门,我冷死了,我要回到你肚子里去,我冷——”江薇猛地坐起来,蜷缩着身体,感觉自己就是汪洋之中的一条小舢板,将要被狂风恶浪撕碎。她受不了了,死命地尖叫起来。沉睡的马一铭被江薇的尖叫吵醒,他坐起来,打开了灯,看到江薇惊恐的样子,他的心提了起来:“小薇,你这是怎么了?”江薇刚刚从噩梦中醒来,喘着气说:“没什么,没什么。”天亮后,江薇来到门外,没有发现门的底部有被抓过的痕迹,又跑到楼梯那边,也没有见到血迹,她的心才稍稍平静了些。 从那以后,她就会经常产生这样的想法。更有甚者,她竟然可以听到肚子里婴儿说话的声音。那是怀孕七个月后的事情。那天午后,吃完饭,她回到了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她打开邮箱,正要给一个客户回个邮件,肚子突然动了起来。到这个月份,胎儿在肚子里拳打脚踢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刚开始,她没有在意,只是摸了摸肚子,轻声地说:“宝贝,乖——”她刚刚敲出一行字,就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妈妈,妈妈,我怕,我怕——”办公室里难道有小女孩?她站起来,看了看,办公室里同事们都在工作,没有见到小女孩子。紧接着,她又听到了小女孩惊恐的声音:“妈妈,妈妈,救救我,救救我——”江薇站在那里,左顾右盼,是谁在呼救?她觉得不可思议,问旁边的一个同事:“秋琳,你听到有小女孩呼救的声音吗?”秋琳笑了笑说:“没有呀,这么安静,哪里有什么小女孩呼救的声音?江薇,你最近神色不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呀?”另外一个女同事说:“我也没有听到什么呼救声,江薇,你是不是幻听了?”江薇没有回答她们,慢慢地坐了下来,脸一阵红一阵白。怀孕后,她变得孤僻了,一般情况下,极少和同事们搭话,我行我素,独来独往,同事们都说她变了。江薇坐下来后,又听到了小女孩的声音:“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理我,快救我,快救我,我要被他掐死了。”江薇低头看了看肚子,胎儿在里面动来动去,她突然意识到,是肚子里的胎儿在和她说话。她不能在办公室里和胎儿对话,索性邮件也不写了,赶紧躲到了卫生间里。她坐在马桶盖上,双手抚摸着隆起的肚子,低着头说:“宝贝,是你和妈妈说话吗?”胎儿说:“妈妈,是我,快救我,有个比我还小的人很凶,他掐住我的脖子,他要掐死我——”江薇的眼睛变得血红,她想到了前面怀的胎儿,他什么时候进入自己的肚子里了,他是来报复自己的吗?江薇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什么时候钻回肚子里去了?江薇突然歇斯底里地用手拍着肚子,低声喊道:“快走开,快走开,别伤害你妹妹——”肚子里好像有两个声音在叫喊。一个男孩的声音:“妈妈,你偏心,你为什么要她不要我,我就是要掐死她,我恨她——”另外一个女孩的声音:“妈妈,救救我,我怕,我怕——”江薇用力地拍打着肚子,越来越大声地喊叫:“滚,滚,给我滚出去——”恰巧有个女同事也来上厕所,听到她的声音后,问道:“江薇,你怎么了?”听到同事的声音后,江薇像从梦中醒来,连声说:“没事,没事——” 恐惧一直萦绕在江薇的脑海里,那个血糊糊的婴儿挥之不去,无处不在,困扰着她,一直到生下孩子。那是多么痛苦不堪的历程,没有人可以分担的,也没有人可以理解,她也不愿意把心中的那些事情对任何人言说,包括丈夫,因为他根本就理解不了。江薇以为孩子生下来就好了,也许很多东西都会改变。事实上,并非如此。生孩子前,蒋小梅就准备好了钱,为她在妇幼保健院订了一间单间的产房,就像宾馆一样的房间,还有陪床。当然,费用要比普通产房贵很多,蒋小梅在这个方面,还是很舍得花钱的,平常马一铭要想从她那里要点钱出来买什么东西,比登天还难。孩子生下来的第三天,她又看到了那个血糊糊的婴儿。那个晚上,孩子放在旁边的婴儿床上,江薇瞪着眼睛,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马一铭在沙发床上睡着了,他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睡得很好。到了半夜时分,江薇感觉到了不妙,她听到了一种细微的像是拖把在地上拖地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到门口时,声音停止了。江薇十分警惕,不会有人在这样的深夜里拖地板的。她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门,心狂蹦乱跳。她想叫醒马一铭,可是叫了两声,马一铭睡得死猪一般,根本就叫不醒。江薇紧张到了极点,看了看婴儿床上的女儿,心里异常恐惧,她担心女儿会有危险。门轻轻地开了,江薇没有见到人,紧接着,又听到了拖把轻轻拖过地板的声音,她的目光落到地上,她分明看到了那血糊糊的婴儿。地上血糊糊的婴儿朝她冷笑,然后朝婴儿床爬了过去。江薇眼泪流了下来,浑身颤抖,不知所措。那血婴像只小猫一样,爬上了婴儿床,看着江薇,他的脸上全是血和黏液的混合物,一点点地往下流,他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他微微地张了张嘴,轻轻地嘀咕了声:“妈——妈——”此时的江薇心如刀绞,她讷讷地说:“你走开,妈妈求你了,别,别伤害你妹妹——”血婴嘀咕道:“你狠心,妈妈,你不能这样的,我要带妹妹走。”说着,他伸出血糊糊的手,放在了女婴的脖子上,使劲地掐了下去。女婴哇哇大哭起来。江薇不顾一切地翻下了床,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抱过女儿,另一只手去抓血婴,血婴身体滑腻腻的,怎么也抓不住。江薇大声地喊叫:“滚,滚,滚——”马一铭醒来,说:“怎么了,怎么了?”不一会儿,值班的护士也来了。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看见江薇眼泪汪汪,情绪激动地抱着幼小的女儿。江薇的人生噩梦真正开始了…… 想到江薇,朱阿牛的确为她担心。 分享会结束后,朱阿牛和张澜去吃了顿晚饭。朱阿牛想让张澜给自己找个事情做,待在家里,书也写不出来,完全是等死的状态,这种状态很要命,这样下去很不好。张澜答应了他,说等他消息。如果从表面上看,张澜根本就不可能是抑郁症病人,看上去干净利索的,精神也不错。吃饭时,张澜也说,他最近不太好,冬天来了,容易犯病。是呀,任何一个寒冬,对他们而言都是一种考验,如何度过这个寒冬,是他们面临的重大问题。吃完饭,他们分开了。朱阿牛默默地回家,雨还在飘落,天冷得出奇,他想,应该下雪了吧。朱阿牛期待一场大雪,将尘世覆盖。 ------------ 第九章 “冷得睡不着,冷得神经脆弱,冷得长夜更长。我知道活着比什么都好,可还是忍不住悲伤,忍不住独自哭泣。悲伤和泪水是这个寒夜最好的药。晚安,朱先生,祝你做个好梦。杨水妮。” 睡觉前,他又收到了那个扬州姑娘的手机短信。 朱阿牛的心里流过一股暖流,然后想象那姑娘流泪悲伤的模样,心里又有了些伤感。他是个男人,不能把伤感传递给她,哪怕他现在想死也不能对她说,坏情绪是会传染的,他不想让那个叫杨水妮的姑娘因为他而变得更加悲伤。他回了她一条短信:“谢谢你,水妮。无论怎么悲伤,请擦掉眼中的泪水,为了眼睛能够迎接明天的太阳,让它安静地接受黑暗。好好休息,晚安,水妮。” 写完这条短信,朱阿牛怎么都不觉得是写给别人的,而是安慰自己的话。想了想,他还是将信息发出去了。发完短信,他吃了药,关了灯,躺进了被窝,被窝里像个冰窟,又像个阴冷的墓穴,他浑身哆嗦了一下。稍微暖和了些,他才闭上眼睛,准备好好睡一觉,明天会发生什么,他不去想,也懒得去想。 手机又响了一下。 他伸手拿过手机,看了看,又是杨水妮发来的短信:“朱先生,你说得真好,我很好奇,不知该不该问,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冒昧,如果不想回答,先生可以忽略,也可以不回此消息,谢谢。” 朱阿牛在黑暗中笑了笑,回了条短信:“我是个卑微之人,原来在一所中学教书,后来辞职了,现在是无业游民。” “为什么要辞职呢?” 朱阿牛没有料到她有如此的好奇心,有刨根问底之势。他把手机放回了床头柜,将冻得冰凉的手放进了被子,心里有些不舒服。他不想提起过去,只要想起那些不堪的痛苦往事,心里就像被捅进了几把锋利的刀子。他突然有点讨厌这个姑娘,不想再理她了,睡觉!手机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一点动静也没有。朱阿牛又睁开了眼睛,黑暗中,他可以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这是证明他活着的呼吸声。奇怪的是,他脑海里出现了杨水妮眼泪汪汪的样子,也许,她此时正眼泪汪汪地等待他回信息呢。他叹了口气,那口气十分悠长,父亲朱有康活着的时候,对他说过一句话:“对女孩子要有绅士风度,不能随便伤女孩子的心。”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父亲了,为什么今天晚上会突然想起他的这句话呢,朱阿牛百思不得其解。 他伸出手,把手机拿在手上,想了想,还是给她回了个信息:“因为一次车祸,后来,我得了病,上不了课了,就辞职了。” 她还没有睡,应该是在等待他的短信,很快地,她的短信又一次发过来了:“那车祸一定很严重,朱先生,是不是我勾起你痛苦的回忆了?如果这样的话,那我真诚地说声对不起。好了,不打扰你了,好好睡觉吧。晚安。” 朱阿牛心里舒服了许多,随手又回了条短信:“没有关系,不用挂在心上,你也好好休息,明天的太阳照样升起。晚安。” 回完最后一条消息,朱阿牛也心安理得了,闭上双眼,这回真的要睡觉了,再不睡,药效过了,又该失眠了。窗外的风声呜咽,该下雪了吧,朱阿牛真希望明天一早起来,推开窗,看到一片茫茫的洁白。朱阿牛正要迷迷瞪瞪地睡去,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朱阿牛跳起来,是谁在这深夜敲门?敲门声还在继续,不依不饶的。朱阿牛像个在宾馆房间做坏事的人,突然碰到了警察查房,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打开了门。敲门的就是对门刚搬来不久的那个身材修长的大眼睛姑娘,她神色惶恐地说:“大哥,帮帮忙,我家进贼了。”朱阿牛心想,你家里进贼了,不报警不找保安,找我做什么,姑奶奶,我难得睡个好觉都给你搅黄了。尽管心里这样想,他还是紧张地说:“真的进贼了?”大眼睛说:“是的,我刚刚回家,一进家门,刚开灯就看到一个黑影穿过客厅,进我卧室去了。我害怕死了,只好来敲你的门。”朱阿牛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姑奶奶,你当我是超人呀,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个杀鸡都不敢的人,我怎么对付这个入室大盗?朱阿牛双腿微微有些颤抖,他故作镇静地说:“走,我和你去看看。”大眼睛像是找到了救星,感激地说:“谢谢你,谢谢你呀,大哥。”刚刚走出家门,朱阿牛说:“等等。”大眼睛不晓得他要干什么,只好等他。 朱阿牛心里胆怯呀,怎么能够赤手空拳地进她家里找贼呢,那不是找死吗?他在家里走了一圈,没有找到防身的武器,最后,他闪进了厨房,摸了把菜刀走出了家门,遗憾的是,那菜刀都生锈了,但不管怎么样,这也是把刀。大眼睛看他手中拎着菜刀,心里更加踏实了,说:“大哥,你想得真周到,你手中有刀就不怕那个贼了。”朱阿牛心里咯噔了一下,要真有贼,我就是手中拿着菜刀,也不一定敢劈下去呀。他对大眼睛说:“走吧。”大眼睛躲在他后面,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放在了他肩膀上。朱阿牛说:“把手放下,你这样要是小偷冲出来了,我抵抗都不灵活了。”大眼睛脸红了,放下了手。走到门口时,朱阿牛停住了脚步。 他像乌龟一样伸长脖子,往里张望。大眼睛家的房型和他家是一模一样的,他看了看客厅,没有人,厨房里看不清楚,两个房间有一个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另外一个房间的门关闭着。开着门的那个房间空空的,估计是她的书房,房门关闭的那个房间,就是她的卧室了。她说过,看到贼进了卧室,那么,贼还在不在卧室呢?他分析这个其实也没有什么用,他心里都一阵阵发毛了,但是,在大眼睛面前,他还是要装出一副男人的样子。朱阿牛胆战心惊地进入了大眼睛的家,大眼睛站在家门口,不敢进去,心里捏着一把汗。朱阿牛来到了厨房,厨房里什么人也没有,他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又鼓足勇气走进那开着门的房间,那的确是她的书房,准确地说,是她的琴房。里面有张书桌,书桌上有台手提电脑,还有个谱架,放着乐谱,那小提琴盒就放在谱架旁边。他进入书房时,大眼睛站在门口,浑身哆嗦,害怕贼从卧室里冲出来。好在朱阿牛在书房转了一圈之后,很快就回到客厅了。朱阿牛紧握菜刀的手微微颤抖,他来到了卧室门口,不敢动了,是进去还是不进去,他心里充满了矛盾。 大眼睛以为他要冲进去,也担心他的安危,惊叫道:“大哥,你要小心。” 她要不叫,朱阿牛还不会那么快冲进去,听到她的喊声,朱阿牛以为小偷出来了,双腿一软,要摔倒的样子。为了不让自己摔倒,他一个趔趄往前冲了一下,就撞开了那扇门。朱阿牛心里哀叫了声:“完了,我在香格里拉遭遇打劫没死,车祸没死,自杀没成,看来今夜要死在盗贼手里了。”不过,等他站稳后,并没有见到什么小偷,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人,只看到房间的窗户大开,还有雨丝从外面飘进来。这个时候,朱阿牛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是的,前所未有的豪情,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过这种经历,充当英雄的经历。于是,他挥舞着菜刀,大声说:“小毛贼,给我出来!”他喊了两声后,就觉得装英雄没有什么意思,便走出了卧室,对大眼睛说:“姑娘,进来吧,没事了。”大眼睛心存疑虑:“真的没事了?”朱阿牛说:“真的没事了,放心进来吧,小偷跑了。”大眼睛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和他一起来到了卧室,朱阿牛说:“你看,是不是没有人了?”大眼睛点了点头,压在心中的那块巨石消失了,整个人轻松了许多,她笑着说:“谢谢你,大哥。”朱阿牛说:“不要客气,远亲不如近邻嘛,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大眼睛说:“我这个人事多,以后少不了麻烦大哥的。”朱阿牛指了指洞开的窗户说:“你今天出门的时候,是不是忘记关窗户了?”大眼睛想了想说:“不记得了。”她走过去,关上了窗,也拉上了窗帘。朱阿牛说:“以后出门要记得关好窗户,这样贼也进不来了,另外,这天多冷呀,开着窗就像是站在野地里,更冷。”大眼睛说:“大哥说得对,我就有这种毛病,稀里马哈的,以后要改改这个毛病。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么高的楼,小偷是怎么爬上来的,而且,又是怎么爬下去的。”朱阿牛想了想,这个贼到底存不存在还是一回事,就不要探讨这个问题了吧。惊吓过后,放松下来,这种感觉也是相当奇妙的,就像坐了一场过山车一样。朱阿牛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说:“还是小心为好,小心为好。”大眼睛说:“大哥说得对,小心是最重要的。” 朱阿牛打了个呵欠,想回去睡觉了,失眠的滋味是难受的,比家里进了贼还难受。他还没有开口说走,大眼睛说:“大哥,你能够陪我再坐会儿吗?我担心贼还会来。”朱阿牛说:“你就是借一百个胆给他,他也不敢回来了。不过,我还是可以陪你坐会儿的。” 大眼睛问道:“大哥,你喝点咖啡还是喝茶?” “我什么也不喝,喝了就睡不着觉了,就陪你说会儿话吧。”朱阿牛说,他心里一直很不安,恨不得马上回到自己家里,缩到被窝里去,在陌生人面前,他还是有心理障碍的。 大眼睛说:“好吧,那什么也不喝。” 朱阿牛还是善解人意:“如果你自己想喝什么,尽管去喝好了,不要管我。” 大眼睛没有煮咖啡,也没有泡茶,只是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就坐在沙发上,和朱阿牛说话。朱阿牛也坐在沙发上,和大眼睛面对面,他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菜刀,菜刀把都被他握热了。那把带着他体温的菜刀被他放在了茶几上,锈得实在难看,连菜刀本身也觉得难为情了,朱阿牛不敢看菜刀,那是他落寞生活的真实写照。 大眼睛喝了一小口水,说:“大哥,我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白谣,白色的白,歌谣的谣。我是拉小提琴的,在文化宫上班,平常也教些孩子拉琴。对了,你孩子要是想学习拉琴,我可以免费教他。” 朱阿牛觉得她不像是拉琴的,打扮得比较土,长头发今天扎了个马尾辫,穿着一件过时的黄色夹克衫和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但他听过她的琴声,拉得还是蛮专业的,琴声和她人不能放在一起想,对不上号。朱阿牛没有打击她,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他说:“搞艺术的,真好。对了,我叫朱阿牛,朱是朱元璋的朱,阿是阿拉的阿,牛就是牛肉的牛。这名字很怪吧,是我那很有文化的爸爸给我取的。对了,我还单身,没有孩子。如果以后能够找到老婆,生了孩子一定让你教他拉琴。” 白谣笑了,她觉得朱阿牛还挺有趣的。 “朱大哥,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电梯里见面吗?” “记得。” “说心里话,看你第一眼时,我挺害怕你的。特别是你脸上那块疤,看上去很凶的样子。当时我想,你会不会打劫我。” “你警匪片看多了吧,哈哈。” “我说的是真话,对不起,你给我的第一印象真的很不好,总觉得你会对我构成威胁。我发现你住我对门后,我更加害怕了,担心你会在夜深人静时破门而入,将我杀死。我提心吊胆的。不过,住了几天之后,发现你很少出门,家里也没有什么动静,问了问保安你的情况,就不害怕了。” “保安是怎么说我的?” “你真的想知道?” “嗯。” “那个老点的保安,他说在这里干了十多年了,你的情况他知道得多些。他说你年轻时很酷的,留着长发,脸上也没有那道疤,还是建国路中学的老师,建国路中学可是名校,里面的老师还是很吃香的。我以前也差点去学校当老师,就是进不去,没有办法才去文化宫的。因为知道你当过老师,我对你的印象就改变了。” “他没有说其他的事情?” “没有。我也没有多问了,我没有必要知道得太多,况且本来这样就很不好,好像特务一样去打听别人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和隐私,对不对?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今天晚上我会找你吧?” “有点奇怪。” “我当时是吓坏了。但我马上想到了你,不,是想到了你脸上那块吓人的疤。我想,你这个形象站在盗贼面前,就是不动手,也会让他胆怯,所以,我就去敲你的门了。还好你在,你也挺帮忙的,否则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完全可以报警和找保安的。” “来不及了,我也没有考虑那么多,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你,不,是你脸上的疤。对不起,我这样说,你是不是听了不舒服?” “还好,不过,以后碰到这样的事情,你还是报警或者找保安,最起码找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可以。我其实不堪一击的,我从小到大,连架都没有打过,连杀鸡都不敢,胆子小得像针尖一样。好在今天晚上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否则倒下的肯定是我,尽管我手里拿着菜刀。” “朱大哥真会开玩笑。” “我说的是真的。” “朱大哥没有想过找个女人一起过?” “想过,可是我这个鬼样子,连我自己都讨厌,而且还是个穷光蛋,谁会喜欢我?谁会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那不一定。” “小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你问吧,没有关系,我这个人比较开朗,什么话都可以谈的。” “你是不是失恋了?” “哈哈,你怎么知道?” “每天晚上,你拉的曲子都是《爱的忧伤》,我就猜你是不是失恋了。我这个人心重,也多愁善感,听到这样的曲子,就想得多了。要是我说得不对,你不要见怪。” “哪里,我才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女生。你说得没错,我男朋友和我分手了,很狗血的。我和他谈了三年恋爱,都准备谈婚论嫁了,他妈的,他竟然和别人好上了。更狗血的是,和他好上的那娘们还是个有夫之妇,比他大十岁,老得都可以当他妈了。我也不晓得他们怎么勾搭上的,他在外面怎么样,我都不太管的,也许给他自由太多了,他认为我可以轻视。我知道他和那老女人只是偷偷情,他也不想离开我,老女人也不会离婚。如果没有被我发现他们躺在一张床上,他不知道要骗我多久。好在老天有眼,让我看清了一个渣男。是我不要他的,他还死缠烂打,说会改,哈哈,狗改得了吃屎吗,我说,你他妈去死吧。我搬到这里来住,也是为了躲避他,我一看到他那鬼样子就恶心透了。好了,不谈他了。朱大哥,你是不是认为我拉《爱的忧伤》是因为和他分手后伤感?你一定是这么想的。那你想错了,我没有那么脆弱,我的神经大条是出了名的,有什么呀,不就是一个男人吗,男人多了去了,只要我肯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还非要在他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我真的不在乎,就是不要男人,一个人过也蛮好的,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拉《爱的忧伤》是因为过段时间要参加一个演出,我报的就是这支曲子,所以,我要练习呀,对不对。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每天晚上都拉《爱的忧伤》了吧,我喜欢这支曲子,蛮舒服的。” “原来如此。” “我这个人有时话很多,你会不会觉得烦?” “不会,我以前话也很多的,后来话就少了。” “为什么呢?” “小白,今天太晚了,我困得有点受不了了,我身体也不太好,想回去睡觉了。实在对不起,以后有机会再陪你聊天。” “好吧,那你回去休息吧,很抱歉,今天晚上占用了你那么多时间。”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朱阿牛拿起生锈的菜刀,离开了她家。她站在门边,和他说了声晚安,然后关上了门。关门的声音很响,朱阿牛吓了一跳,她是不是没有聊够,生气了?朱阿牛回到家里,关上门后,还透过猫眼,窥视对面,看有什么动静。看了一会儿后,没有发现什么,才进入卧室,脱去衣服,躺进了冰冷的被窝。重新让被窝温暖起来,还需要一些时间,他看了看手机,没有消息。朱阿牛疲惫地闭上眼睛,听着窗外冽风呜咽,心里想像着一场大雪。 ------------ 第十章 雪没有落下来,天放晴了,冷空气还是继续肆虐着这座城市,这是二十多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中午,阳光最直接地照耀大地时,才稍稍有了些暖意,当然要在背风的阳光可以照耀到的地方。朱阿牛一直在等张澜的电话,希望他能够尽快给自己找个事做,他不想让自己在这个寒冬腐烂。朱阿牛觉得自己肚子饿了,就想下楼去找个地方吃碗面,然后在小区里找个墙角晒晒太阳。吴文鑫医生也和他说过,晒太阳对他的病还是有好处的,阳光对很多病症都有好处,人要是一直活在黑暗之中,就会变成阴沟里的老鼠,疾病、瘟疫会不断蔓延。假如阳光消失了,人类估计也会消亡。想想,阳光是多么的宝贵。朱阿牛不是不懂这个道理,而是很多时候,他内心会拒绝阳光,拒绝获救。 朱阿牛这几天内心有了变化,他想活得像个人样了,当然,也开始接受阳光,开始让自己获救。他刚刚走出门,看到白谣也走出了门,他们几乎同时到达电梯门口的。朱阿牛朝她笑了笑,想说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他有时就是这样语塞。白谣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和他打招呼,显得冷漠。朱阿牛也没有多想,也许昨晚是一场梦幻,他经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分不清真假,这是他迷惘之处。进了电梯之后,白谣瞥了他一眼,还是把头扭开了,朱阿牛的脸上一直保留着笑容,以避免尴尬。走出电梯,白谣匆匆忙忙地走了,她走路的步伐很大,一会儿就和朱阿牛拉开了距离。朱阿牛走在她后面,看着白谣挺拔的背影,他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他咬了咬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香格里拉那晚上的事情已经很遥远了,可他并没有完全遗忘,特别是看到白谣或者像白谣一样拥有两条美丽长腿的女郎之后,他内心就会漾起细微的波纹,那细微的波纹也许会变成不可遏制的惊涛骇浪。 朱阿牛本来想去王记面馆吃碗白切羊肉面,但他走着走着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愿意看到秋风古怪的目光。他在离家不远的街旁,随便找了个小面馆,要了碗鳝丝盖浇面吃将起来。这些年来,他最喜欢的面还是王小四亲手下的面,而且是白切羊肉的,还要王记面馆的酱料。其他的面都是将就吃的,填饱肚子而已,就像现在这碗鳝丝盖浇面,鳝丝明显咸了,任何食物只要咸了,就会败坏胃口。朱阿牛大口地吃着面,根本不顾吃相,只是想尽快填饱肚子,然后去晒太阳。刚刚吃掉半碗面,他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张澜的电话?他心里一阵激动,结果不是,是个陌生号码。他从来不接陌生的电话号码,对那种推销广告诈骗等等电话深恶痛绝。 他按掉了电话,继续吃面。不一会儿,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他看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又给按掉了。一连按掉了三次,手机铃声第四次响起后,朱阿牛迟疑了,如此打他手机,一定是有要紧事找他。最终,朱阿牛还是接了这个电话,电话竟然是表妹顾珊珊打来的。顾珊珊在电话里报了自己的名字后泣不成声,朱阿牛就知道出大事了。朱阿牛说:“珊珊,你别哭,告诉我怎么了?”顾珊珊还是泣不成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朱阿牛说:“珊珊,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顾珊珊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哽咽着说:“我爸,我爸他出事了。”朱阿牛大吃一惊:“啊,在哪里?”顾珊珊说:“在曹溪路的凤来洗脚店,你快来吧,哥。”顾珊珊挂了电话,朱阿牛来不及吃完那剩下的半碗面条,就急匆匆地赶到凤来洗脚店。舅舅死了,顾珊珊和她母亲在洗脚店里面对着舅舅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顾珊珊边哭边骂她母亲:“都怪你,对我爸那么不好,他一辈子给我们当牛做马,老了还要受你欺负,他不愿意待在家里,就是怕你虐待他。”舅母哭得很伤心的样子,对女儿的指责犹如耳边风,根本就不作任何辩解和反驳。朱阿牛赶到时,洗脚店门口围满了人,人们都在窃窃私语。朱阿牛找到了顾珊珊,顾珊珊好像看到了救星,哭着说:“哥,你终于来了。” 舅舅躺在沙发上,双脚还放在垫脚凳上,一只脚还缠着毛巾。他双目紧闭,脸色死灰,已经没有了呼吸。朱阿牛喊了声:“舅舅——”眼泪如雨,扑簌簌地落下。那个给舅舅洗脚的矮胖姑娘畏畏缩缩地站在一边,满脸通红,眼睛也在落泪。舅舅十一点钟过来洗脚,还没有洗完一只脚,他就浑身抽搐,双手捂着心口,一会儿就不动了。看着舅舅安详的脸,仿佛没有一点痛苦了,朱阿牛虽然心如刀割,但还是想,他这样走了也好,再也不用挨舅妈的骂了,也不用看谁的脸色吃饭了。这一生,他吃了太多的苦,这样没有经过病痛折磨,说走就走,也算他的一种福分了。舅妈见朱阿牛来了,就来劲儿了,要是他女婿在,她早来劲儿了,可女婿在国外出差,根本就赶不回来,她这才让女儿找朱阿牛的,没有男人在场,她还不敢太起劲儿。舅妈突然疯狂地朝那个可怜的矮胖姑娘扑过去,揪住她的头发,拳打脚踢,口里骂着:“你这个烂货,要不是你总是勾引我老头,他也不会总是跑你这里来,也不会不明不白死在这里,我打死你这个烂货……” 洗脚店的经理,那个脸很白的穿黑色西服的年轻男子走过来,对舅妈说:“女士,这不能怪我们的员工,我们店是正规的洗脚店。”舅妈一口浓痰啐他脸上,怒骂道:“小赤佬,人都死在你这里了,你还有理了?你还有脸说这个鸡窝正规,你们是杀人犯!”白脸经理扭头出去了,他问一个员工:“警察怎么还没有来?”那员工说:“说是在路上了。”他用纸巾擦掉脸上的浓痰,又进了卫生间,用水一遍遍地洗脸,没有香皂,他就用洗手液涂在脸上洗。洗完后,满脸晦气的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晦气,我的运气真他妈的差,做了三个店,每到一个店都要出事,我看还是回老家种地算了。” 舅妈还是抓住矮胖姑娘的头发不放,嘴巴里不停地吐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在朱阿牛的记忆之中,她尽管刻薄,但没有这么多恶毒之语,想想这些年来舅舅一直受她的气,朱阿牛心里就特别恐惧。也许她那么多骂人的话都是在骂舅舅时训练出来的,或者说,她本来就有骂人的天分。顾珊珊对母亲说:“妈,你不要再骂了好吗?爸爸都已经走了,你还要在他头上泼脏水,爸爸是那种人吗,他只是来洗脚。”舅妈还是不松手,不一会儿,警察来了,她才松手。舅舅是怎么死的,警察调查、法医检查或者解剖后才能下定论。朱阿牛让顾珊珊先带舅母回去,他留在这里处理后事。 警察和法医在工作之际,朱阿牛在洗脚店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独自坐在那里,弯腰,双手抱着头,伤心地哭。他想起那个遥远的夜晚,舅舅给他们兄妹买烤红薯吃的情景,想起他背着妹妹,一步一步行走的模样,想着他的笑容,他的慈爱,想着他曾经是那么年轻,那么的充满力量而心甘情愿地为亲人付出。 朱阿牛想起了更远一些时候的事情,父亲朱有康还活着的时光。朱阿牛识字早,他对父亲的名字产生了疑惑,有一天,他问父亲的名字为什么叫朱有康?朱有康告诉他,朱阿牛的爷爷是码头扛大包的苦力,他希望儿子能够像猪一样天天都有谷糠吃,就有了这个名字。朱阿牛后来才知道,爷爷是希望父亲不要像他那样受苦,过上轻松而又有吃有穿的生活。爷爷的期许并没有如愿,朱有康的命运多舛,历经了坎坷。朱有康是20世纪50年代的理工科大学生,就读于清华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的一家大型机械制造厂工作,那时候的大学生是宝贝呀,加上他的技术好,没几年就当上了车间主任。朱阿牛的爷爷是在朱有康当上车间主任后去世的,他死的时候十分安详,面带微笑,他根本就不知道儿子会被一场巨大的政治漩涡吞没。那场政治漩涡开始后,朱有康被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被红卫兵抓去游斗。朱有康有天在徒弟上官周全面前发了几句牢骚,意思是说搞“**”是个错误,这样瞎闹,生产怎么能够搞上去?本来他只是发发牢骚,没有想到,上官周全竟然去***告发了他。这可不得了,他很快就被打成了反革命,反革命可是大罪,在一次批斗会上,上官周全和另外一个人,一人一边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扔下了两米多高的台子。朱有康像只折断翅膀的大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当场就晕厥过去了。上官周全邪恶地说:“大家看看,这个反革命还装死。”于是,他和那帮人又跳下台子,对着朱有康拳打脚踢,硬是把昏迷中的朱有康打醒了,准确地说,他是痛醒过来的,醒过来后就吐了两口鲜血。那天,朱有康的命没有丢在批斗会场上,就算是万幸的了,但还是断了三根肋骨,折了一条腿,那条腿后来还留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由此,他有了个绰号:朱瘸子。朱有康后来被送到劳改农场去了,1977年才回到上海,那时他已经步入中年了,朋友介绍了个女人给他,他觉得还不错,就和她结了婚。那个女人就是朱阿牛的母亲。 朱有康是个儒雅的人,朱阿牛记得他总是把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洁光亮,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的,那双皮鞋总是擦得锃亮,很少见他邋遢的样子。他总是说,人是有尊严的,任何时候,都要保持自己的风度,连自己都不尊重自己,还想让谁给你尊严?朱阿牛清楚,舅舅对父亲一直很尊重,他经常会提些点心到家里来,和父亲一起喝咖啡,听他讲故事,听他在劳改农场九死一生的故事。朱有康讲那些故事的时候,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那些惨痛的事情和他毫无关系。舅舅对他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总是遗憾地对朱阿牛说:“唉,要是我当初好好读书就好了,就能像你爸爸那样做个知识分子了。”在舅舅眼中,知识分子就是像朱有康这样的人,有满肚子的墨水,出口成章,优雅风趣,善良平易,最重要的是,在饱经风霜后,还能保持一种清高的品质,没有被命运击垮和沉沦。 朱有康也喜欢吃面,他最喜欢吃的是大排面。他经常在星期天的中午,牵着童年的朱阿牛,一瘸一拐地到离家两条马路外的宋记面馆吃面。一路上,总能碰到一些老街坊,他们会和朱有康打招呼,他也彬彬有礼地回应他们。宋记面馆是老字号,很早就有了,朱有康对儿子说:“我第一次吃宋记面馆的大排面,是你爷爷带我来的,那时家里很穷,要吃碗大排面也要下很大的决心。记得那天,你爷爷刚刚领到工钱,就对我说,小毛头,跟爸爸吃面去。后来才知道,他就是为了让我尝尝宋记大排面的味道,在他眼里,那是天下最美的味道。后来,我也喜欢上了大排面,而且是宋记面馆的大排面,有这碗宋记大排面,人生无论如何都是美好的。”朱阿牛却不喜欢吃大排面,不管宋记还是张记或者王记,他和母亲一样,都不喜欢吃大排面,他实在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在很久以后,会喜欢上王小四的白切羊肉面。朱有康得知儿子不喜欢大排面后,就不带他去了,但是雷打不动的,每个星期天中午,他都要去吃一碗大排面。 在朱阿芳没有出生之前,朱阿牛觉得父亲最疼爱的就是他。妹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朱阿牛感觉到父亲不是那么疼爱自己了。看着父亲抱着妹妹一瘸一拐地在家里走动,还轻轻地哼歌给她听,逗得妹妹嘎嘎嘎地笑,朱阿牛心里就特别失落。有时,他会难过地躲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哭。朱有康是个内心细腻的人,他发现了朱阿牛的变化。有天,他抱着幼小的女儿,走到沉着脸的朱阿牛面前,微笑地说:“阿牛,你过来看看,妹妹好看吗?”朱阿牛看了看妹妹,妹妹的眼睛黑葡萄一般,水灵灵的,稚嫩的脸上带着笑意,那小舌头还伸出来舔嘴唇。朱阿牛点了点头。朱有康说:“来,你也抱抱妹妹,她会喜欢你的。”朱阿牛接过了妹妹,朱有康耐心地纠正他抱妹妹的姿势。朱有康注视着他,温和地说:“阿牛,你和她一样大的时候,爸爸也像现在对待她一样对待你,你那时还不懂事,不知道爸爸有多么爱你,你看到爸爸现在有多么疼爱妹妹,爸爸就有多疼爱你。她还小,需要更多的照顾,所以现在,我花在她身上的时间会比较多,你应该理解。你和你妹妹,都是爸爸的骨肉,我对你们的爱都是一样的。这样吧,从今天起,我们一起疼爱她,直到她长大,好吗?”朱阿牛也是个懂事的孩子,听了父亲的话后,心里一下子就想通了。 朱阿芳渐渐地长大,那些时光,是他们一家最美好的时光,温馨有爱,一家人充满了天伦之乐。朱阿芳会说话和走路之后,朱有康就在一个星期天中午带女儿去吃大排面。奇怪的是,朱阿芳竟然和父亲一个口味,喜欢上了大排面。朱有康很是高兴,这个家里,终于有个可以陪他去吃大排面的人了。每个星期天,十一点半,朱有康就穿戴整齐,牵着朱阿芳的小手,很准时地出门,一瘸一拐地,穿过两条马路,到宋记面馆去吃大排面。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朱阿芳五岁那年。有一天,朱有康住院了。朱阿牛和妹妹都不知道父亲得了什么病,母亲也没有告诉他们,只有她知道父亲得的是什么病。父亲得病住院后,母亲像变了一个人,平常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几天就憔悴了许多,有时她还一个人在深夜里哭泣。那段日子,舅舅每天下班后,连家都不回,直接到医院里去陪朱有康。因为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母亲不能去陪护父亲。那个星期天,母亲带着朱阿牛兄妹,先去宋记面馆买了一碗大排面,装在保温桶里,然后,他们一起去医院。朱阿牛见到父亲时,吃了一惊,父亲的头发都掉光了,他苍老了许多,脸色苍白,嘴唇发黑,颧骨突出,瘦得不成样子,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但他还是那么平和。朱阿牛觉得父亲陌生了,他不敢靠近父亲,站在那里,傻呆呆地望着他。朱阿芳见到父亲这个样子,哭了。朱有康微笑地说:“阿芳,我的乖女儿,快过来,让爸爸抱抱,爸爸可想你了。”母亲对女儿说:“阿芳,不哭,那是爸爸呀,爸爸喜欢你的,快到爸爸那里去。”朱阿芳哭着扑了过去。朱有康坐在床上,一手搂着女儿的小肩膀,一边小声地和她说着什么,不一会儿,朱阿芳就破涕为笑了。朱阿芳说:“爸爸,你要快点好起来,我要你带我去吃大排面。”朱有康笑着抚摸着她的头,温和地说:“没有问题,爸爸答应你。”爸爸容貌变了,但是声音没有变,还是那样温和。朱有康的目光投向朱阿牛,并且招了招手,说:“阿牛,来,到爸爸这里来。”朱阿牛走到父亲跟前,朱有康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说:“阿牛,不要怕,爸爸会好的,爸爸永远和你们在一起。”朱阿牛流下了眼泪。朱有康说:“你看,妹妹都不哭了,你哭什么。”朱阿牛抹了抹眼睛,点了点头。朱有康说:“我这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你们两个孩子。”母亲说:“好了,有康,把面吃了吧。”朱有康听到有面,很激动的样子:“哇,真好,是宋记大排面吗?”朱阿芳说:“是的,爸爸。”他们看着朱有康有滋有味地吃完了那碗面,这时,有人捧着一束红色康乃馨站在病房门口。 朱有康看到了他,那是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留着平头,满脸胡楂。朱有康端详了他一会儿,笑了,说:“是上官周全吗?”那家伙的确是当初出卖并且让他成为瘸子的上官周全,他说:“是我,老主任,你还记得我呀。”朱有康对他已经没有了仇恨,他笑着说:“进来吧,别在那里傻站着了。”上官周全诚惶诚恐地走进病房,把花束放在床头柜上面,不知所措地站着。母亲听朱有康说过这个人,听到他的名字,她就用仇视的目光瞪着他。朱有康知道妻子心里不舒服,笑着说:“小顾,你带孩子们到外面坐一会儿,我和周全说说话。”他一直叫她小顾,因为她比他小十来岁。母亲对他言听计从,没有说什么,就领着儿女走出了病房,还顺手带上了门。母亲和儿女三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朱阿牛问母亲:“妈,那个人是谁?”母亲说:“是个坏人。”朱阿芳紧张了:“啊,那他会不会欺负爸爸?”母亲说:“他不敢,你爸爸不怕他。”朱阿牛不说话了,心里忐忑不安,他担心那人会伤害爸爸,他不清楚,那人早就伤害爸爸了,父亲死后,母亲才把以前的事情告诉他们。 上官周全是来赔罪的。上官周全在朱有康去劳改农场接受改造之后,当上了车间主任,后来还当上了副厂长。后来,在清理三种人的时候,他被开除了,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不过,这家伙是个聪明人,他和几个朋友到南方倒卖电子表到上海来卖,获得了第一桶金,现在又开了服装批发店,赚了不少钱。他得知朱有康得了癌症,良心发现,觉得对不起当年关爱过他的朱有康,就硬着头皮来到了朱有康的病房。他和朱有康具体谈了些什么,朱阿牛和母亲以及妹妹一样,都不清楚,父亲也没有告诉他们。但上官周全走的时候,满脸笑容,如释重负的样子。他走后,母亲带着他们回到了病房。母亲说:“老朱,他来做什么。”朱有康很累的样子,头靠在垫高的枕头上,笑了笑说:“来说说话,说完就好了。”母亲说:“我看到这个人就来气。”朱有康说:“没有必要,事情都过去了,我们要原谅,原谅是最好的安慰。”母亲说:“你就是一个老好人,什么都无所谓。”朱有康说:“对,就是要无所谓,仇恨解决不了问题,况且,他已经接受惩罚了。他的良心能够有所发现,证明这个人还没有彻底堕落。原谅他吧,不要因为他人的罪恶来惩罚自己,让自己背负精神的负担。” 朱阿牛以为父亲会像他说的那样,完好无损地从医院回到家里,那是他和妹妹以及母亲的奢望。过了两个多月,朱有康终究没有挺过去。那是个梅雨天,天上飘着小雨,潮湿而闷热,衣服穿在身上,湿答答的,都可以拧出水,朱阿牛觉得浑身的皮肤黏叽叽的,十分难受。上午,第二节课还没有下课,班主任走进教室,对正在讲课的数学老师耳语了几句,就走出去了。数学老师眼神有些忧伤,她对朱阿牛说:“阿牛,你回家去吧,你舅舅来接你了。”朱阿牛听了她的话,知道家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收拾好书包,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班主任将他领到学校门口,舅舅双手扶着自行车在等着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可以闻到舅舅浑身的汗臭味,舅舅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舅舅接上他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脸色凝重,像是蒙上了一层霜。要是往常,他会问他学校里的情况,或者问他肚子饿了没有等无聊的问题。朱阿牛说:“舅舅,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接我?”舅舅没有回答他,只是用力地蹬着自行车,自行车飞快地在街上穿行。舅舅不是带他回家,而是去了医院。进入医院住院部的大门,朱阿牛就知道事情不妙了,一定是父亲出了事。他的判断没错,朱有康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他要见亲人们最后一面。 母亲和妹妹早就在病房里了,她们都流着泪,病房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死神就站在朱有康的旁边,随时准备将他带走。朱有康躺在病床上,脸色灰暗,眼睛半睁,里面还有一息生命的火苗,呼吸沉重,他是在憋着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朱阿牛和舅舅是跑进病房的,他们没有擦掉满头的汗水,也没有擦去眼中流淌的泪水。朱有康十分平静,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张开了嘴巴,吃力地说:“你们来了,真好,这是个美好的结局,你们都在我身边。我要走了,让你们来,就是要和你们告别,我不忍心悄悄离开。我想对你们说两句话,我不怕死亡,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到达的终点,所以,你们也不要怕,不要替我担心,我会接受命运的安排。死亡的确不可怕,我怕的是,不能再爱你们了,但是,在最后的时刻,我战胜了自己,我想,我就是死了爱也还在,你们会记住我的爱,爱是永生,我终归是幸福的。”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朱阿牛看着父亲离开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母亲却号啕大哭起来,朱阿芳抱着母亲的大腿,也哭喊起来。舅舅没有说话,只是流着泪。医护人员推着车进来,他们默默地给朱有康盖上了尸布,就此,他们和朱有康永诀。一个医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像朱有康这样坚强的人,住院那么长时间,剧烈的疼痛经常折磨他,他竟然没有用过一支诸如***这样的止痛药,也没有大声喊叫过,只是默默地咬牙忍受。 朱有康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已经意料到了自己的死亡,他给自己买好了墓地。他留下遗言,说不要搞什么追悼会,他不喜欢形式主义的东西,死就死了,省点钱给孩子们读书,他要求火化后就将他埋了,入土后就一了百了了。 …… 父亲死后,后事都是舅舅一手操办的,如今,舅舅也死了。他不知道当时舅舅办理父亲后事时的心情,朱阿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之中。法医检查完后,舅舅在朱阿牛的安排下,送去了龙华殡仪馆。警察告诉他,等结果出来后,再通知家属舅舅的死亡性质,其实,朱阿牛心里明白,这只是一次正常的死亡,和那矮胖姑娘无关,也和洗脚店无关。舅舅的尸体被放入殡仪馆冷藏箱后,朱阿牛给顾珊珊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事情的经过,让她们等候警方的调查结果。顾珊珊说了一些话,朱阿牛听了心里十分茫然。她说,很感激他能够前来帮忙,一直以来,她和他兄妹没有来往,不是她的错,而是舅妈的错,是舅妈不允许她和他们来往,她希望从此以后能和他保持良好的关系,关键时候,还是亲人靠得住。在听顾珊珊电话时,朱阿牛努力地回忆她和舅母的模样,可她们的影像怎么也清晰不起来,模糊不堪,他甚至想,她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挂了电话后,朱阿牛觉得很冷,浑身颤抖,全身的皮肤上都冒出了鸡皮疙瘩。天已近黄昏,阳光早已收起了暖意,黑暗即将来临。朱阿牛此时只想回家,走出殡仪馆的大门,他突然疯狂地奔跑起来。 他要逃离这个世界。 可他终究无法逃脱。 黑暗在等待着他,未来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他最终还是一个孤苦伶仃的人,他的内心被恐惧占据,他没有父亲那样的从容,也没有舅舅那样的平静,他是个溺水者,在冰冷的水中挣扎。 ------------ 第十一章 朱阿牛跑回家,用力地关上门,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地喘息。每呼出一口气,都像是吐出一口鲜血。屋子里已经被黑暗湮没,一个一个巨浪朝他打过来,他伸出双手乱抓,希望能够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又听到了那只邪恶老鼠吱吱的叫声,它是在嘲笑他的软弱,它又钻进他的脑子里,开始了撕咬。朱阿牛说:“不能,不能让你得逞。”他的双手捏成两个拳头,锤子一般的拳头。他用双拳用力地砸在自己头上,他感觉到大脑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晃荡,一定是那只邪恶的老鼠,它受到了震动。他想象着老鼠在大脑里翻滚的样子,根本就没有工夫撕咬,朱阿牛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怪怪的笑意。他继续用力地用拳头砸着头,号叫着,像一只受伤的怪兽。朱阿牛的头肿起了一个个包块,他这才停住了手,脑子里还有什么东西在晃荡,那一定是邪恶的老鼠被砸晕了在挣扎。朱阿牛的头皮一阵阵疼痛和发麻,他还是觉得很冷,冷得鼻涕流下来,瞬间都变成了冰,有许多冰一样的针透过全身的毛孔,直刺到骨头里。他颤抖地找到了镇静药,吞下了一片。朱阿牛想马上就让自己沉睡,什么也不想,进入梦乡,这是他现在最好的选择。本来医生交代,一次只能吃一粒的药片,他又吞下了一片。吃完药,他来到卫生间,撒了一泡很长的臊尿,然后哆哆嗦嗦地脱掉外衣,钻进了冷冰冰的被窝。外衣被随便扔在了地上,如一具被漠视的尸体。朱阿牛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颤抖着让自己沉睡。可是,他眼前还是会浮现出舅舅的形象,舅舅站在他面前,张着嘴巴,想和他说什么,他听不见舅舅的声音,他的脸也不断在变幻,一会儿是年轻时的样子,一会儿是中年时的样子,一会儿是老年的样子,一会儿是死后的遗容。他心里说:“舅舅,你安息吧,我会给你组织一次葬礼,隆重的葬礼,让你满意。”舅舅好像也感觉到了朱阿牛听不到他的声音,于是给他打着各种古怪的手势。那些古怪的手势晃得朱阿牛眼花缭乱,也不知道是药力的作用,还是被舅舅的手势晃晕了,朱阿牛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下沉沉睡去,不一会儿打起了呼噜。他的手机铃声响也没有将他吵醒,更晚点手机信息短促的声响他就更听不见了。 半夜时分,朱阿牛轻轻地掀开被子,穿着内衣裤下了床,打开了房间门。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黑暗中,他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够感觉到一个黑影。黑影向家门的方向移动,朱阿牛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没有语言的交流,黑影仿佛有种魔力,诱引朱阿牛走出门。楼道上的灯扑闪了两下,灭了,本来想借着楼道灯分辨那人是谁的,朱阿牛没有得逞。电梯好像也坏了,黑影就走进了楼梯间,沿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下去,每走到一层,楼道间的灯就会灭掉,他总是判断不出黑影是谁。朱阿牛跟着黑影走下了楼梯,黑影闪出了楼门,他正要跟上去,突然灯亮了,他发现白谣站在电梯门口等电梯。他站住看她,她往他这个方向望了一眼,她的脸模糊不清。朱阿牛说不出话,朝她招了招手,白谣好似没看见他,扭过头。电梯门开了,白谣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了起来。楼道的灯又突然灭了,朱阿牛往外面望去,那黑影站在一棵树下,面目模糊。朱阿牛走了出去,黑影飘出了小区大门,朱阿牛跟了上去。路过门岗时,朱阿牛往里看了看,发现那个值班的保安趴在桌子上睡大觉,这时要是有人进去给他脖子上来一刀,他连自己脖子怎么掉的都不知道。他突然觉得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不是保安,而是一头肥壮的猪。那猪仿佛受到了惊吓,猛地抬起头来,张开大嘴,露出两颗巨大的獠牙,这可不是一头普通的猪呀,朱阿牛赶紧跑出了小区大门。黑影背对着他,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等他跑出去后,开始往前面移动。黑影就是一块磁铁,将他吸过去,他跟在黑影后面,不知道往哪里去。此时,路上没有其他行人,连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也不见了,路上一辆车都没有,街道空空荡荡的。这条街不算很偏僻的小街,整个晚上都会有车来车往的,怎么就一辆车都没有呢?街灯惨白,不像正常的那种昏黄,整条街道都没有颜色,一如黑白照片。朱阿牛感觉不到寒冷,也听不到风声,那黑影将他带入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黑影在寂寞的街道上往前飘移,朱阿牛跟着黑影,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直是十几米左右。朱阿牛想奔跑过去,超越他,看看他到底是谁,可是他迈不动腿。黑影飘过了好几条街道,终于飘进了一条河沟旁边的香樟树小树林子里。黑影消失在小树林里,不见了踪影。朱阿牛心里惘然若失,也进入了小树林,小树林里十分沉闷,气温骤升,宛如夏日。这分明是寒冬,怎么会如此闷热?那黑影到底在哪里,怎么就不见了呢?朱阿牛站在小树林里茫然四顾,内心焦虑。朱阿牛在小树林里钻来钻去,怎么也找不到黑影,他来到河沟边上,河沟上的水在夜色中泛出白油油的光,有些迷人,又有些诡异。童年时候,他还是挺喜欢这条河沟的,他还在这里钓过鱼,不过,经常钓起一只女人破旧的高跟鞋,就是那样,那时的河沟还是比现在清澈许多。长大后,他就厌恶这条河沟了,因为污染,河水发黑,经常冒出脏污的气泡,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朱阿牛又钻进了小树林里,他不敢在河沟边多待,生怕那水草间会伸出一只冰冷脏污的手,抓住他的脚,将他拖到臭河沟里去。朱阿牛又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找到黑影,他一定躲在朱阿牛看不到的地方,那他为什么要躲呢?朱阿牛内心充满了疑惑。 他坐在一棵香樟树下,等待黑影的出现。他枯坐在树下,世界静得可怕,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在死寂之中,城市像一座巨大的坟墓。朱阿牛期待那黑影出现,带他离开这个巨大的坟墓,带他到一个陌生热闹而又欢乐的地方,他要在那里重新开始生活,脱胎换骨,将过去的一切埋葬。他的心忐忑而又充满了希望,那会是一个什么地方?离他有多远?是香格里拉吗?不是,一定不是,他就曾经被迷惑去了那个在千万人眼中都是天堂的地方,可那地方对他来说,就是地狱。在一些场合,每当人们眉飞色舞谈论那个地方时,他就会默默离开。他发现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都聚集着许多人,在谈论着丽江、香格里拉、西藏、大理等等时髦的地方,他有了种莫名的反感,他希望去的地方不是这些炙手可热之地,他想象着真正的天堂在等待他的到来。问题是,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吗?这是最大的问题。就在他想入非非之际,他听到了声音。他像兔子一样警觉地竖起了耳朵,仔细听了听,是的,没错,有声音由远而近。那是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响亮,也和这死寂的夜一点也不相符,似乎是故意来打破夜的沉寂。朱阿牛慢慢地站起来,背靠在树干上,他浑身是汗,内心那莫名的恐惧感越来越重。他悄悄地移动了脚步,走到路边,躲在一棵树后面,看着那款款走来的人,他知道那是个女人。那女人的脸模糊不清,上半身也模糊不清,他只能够看到她的下半身,可以看到她那很短的藏青色热裤,两条腿很长,大腿根部以下到脚踝都裸露着,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半高跟的休闲皮凉鞋。她的下半身在这黑白的世界里特别惊艳,仿佛黑暗天空之中划过的一团火焰。这修长的腿,好像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那女人径直走过来,她也许要穿过小树林边的小马路,到达另外一个地方。她是谁?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深夜独自穿过这条小马路?朱阿牛一无所知。他希望能够看清她的脸,可她的脸一直模糊不清,就像一团迷雾。就在她走到离他十几米的地方时,黑影出现了。 黑影真的蛰伏在小树林里,他藏得很隐秘,朱阿牛根本就发现不了。黑影的出现让他更加的恐惧,黑影不是来带他去那个陌生而又欢乐之地的,而是——黑影像一支拉满弓射出的箭,冲出小树林,那热裤女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黑影凌厉的攻势击倒在地。黑影将热裤女人拖进了小树林里,在拖的过程中,热裤女人的鞋子落在了小马路上。黑影很快地又冲出去,捡起那双红色的半高跟凉鞋,又闪电般回到了小树林子里。朱阿牛张大了嘴巴,世界又陷入了死寂,这个城市夜色中唯一的色彩被黑影干掉后,又变得灰蒙蒙黑白一片。朱阿牛胆战心惊,这是谋杀呀,他目睹了一场谋杀,他想报警,可是找不到手机了。过了一会儿,他想过去看个究竟。他蹑手蹑脚地摸索过去,停住了脚步,借着小树林子外面小马路的路灯透进来的白光,朱阿牛看到了比刚才更加惊心动魄的一幕——那黑影半蹲在地上,手中拿着一块石头,使劲地往女人的头上砸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七下、八下、九下……数到最后,朱阿牛都不清楚他砸了多少下了,血肉飞溅,那女人的头一定被黑影砸了个稀巴烂。朱阿牛吓坏了,呼吸急促,感觉要窒息了。黑影砸完后,就将热裤女人推下了河沟。女人的身体掉进水里,无声无息。黑影在刚才杀人的地方收拾了一会儿,将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最后,那双红色的半高跟皮凉鞋也被他扔进了臭河沟里,无声无息地沉入了河底的污泥里。这一切,都像无声的默片一样发生。做完这一切,黑影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仿佛闻到了什么味道,那肯定不是什么血腥味。过了一会儿,黑影朝朱阿牛藏身处走过来。朱阿牛的心无节制地狂蹦乱跳,朱阿牛觉得末日将要来临,黑影真的要送他上天堂了吗?黑影会用石头砸他脑袋,将他的脑袋砸成烂泥吗?他无法想象,惊恐万状。眼看着黑影要靠近,朱阿牛撒腿就跑,黑影追上来,他跑得飞快,那黑影也跑得飞快。他们在无人无车的空荡荡的街道上追逐。朱阿牛满头大汗,眼看就跑不动了,心里哀叫着: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朱阿牛双脚一软,摔倒在地上。黑影扑了过来,用力踢了他一脚,终于发出了声音:“死小狗,老跟着我做什么,看我不杀了你?”啊,黑影竟然叫我狗?朱阿牛又害怕又吃惊,自己怎么变成狗了?他喊叫道:“我不是狗,我不是狗,我是人。”黑影恶狠狠地又踢了他一脚,说:“小臭狗,还敢朝我叫,看我不砸烂你的狗头!”黑影蹲下来,举起了石头,那石头上还有血迹,他怎么没有把石头扔到河沟里去,这可是最重要的杀人罪证呀。朱阿牛吓得浑身颤抖,瞪着惊恐的眼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就在黑影手中的石头就要砸到朱阿牛头上之际,黑影的脸顿时清晰起来,他看清了黑影的脸。朱阿牛觉得天旋地转,惊声尖叫道:“啊——”朱阿牛发现,黑影的那张脸,就是自己的脸,而且是车祸之前的那张脸,脸上还没有闪亮的刀疤。朱阿牛喊叫道:“你为什么要杀你自己——” …… 朱阿牛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朝阳已经从东边升起。他觉得浑身湿漉漉的,床单和被子都湿了,可以拧出水来。他就像是泡在冰水之中,浑身痉挛,牙齿打战,夜里发生了什么,或做过什么梦,他都记不得了。他赶紧爬起来,脱掉湿漉漉的内衣裤,换上干的内衣裤。换完内衣裤,他还想钻进被窝里去,想想床单和被子都是湿的,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他还想躺着,他看了看被子,朝上的那一面没有湿,他就抱着被子来到了客厅,躺在布满厚厚一层灰尘的长沙发上,将被子反过来盖在了身上。醒过来后,他就睡不着了,却要在被窝里赖着。躺在沙发上,朱阿牛头很痛,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他拿起手机,看了起来。天哪,有十几个电话没有接,都是张澜打来的,是不是张澜给自己的工作搞掂了?朱阿牛在这个清晨总算有了点喜悦之事。他准备给张澜回拨个电话,考虑到现在还早,怕打过去打扰人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等晚点再打。 还有两条手机短信,都是杨水妮发来的,她每天晚上都会在十一点左右发消息给朱阿牛。 第一条是这样写的:“不知疲倦地哭泣和挣扎,心就像是受伤的鸟儿,惊叫着飞不起来,很害怕会被别的动物吃掉。四周静悄悄的,越静我就越感到危险,我就这样没有安全感,无依无靠地活着,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折磨。晚安,朱先生。” 看完这条消息,朱阿牛感同身受,他隐隐约约地担心起那个远方的姑娘来,又觉得对不起她,她这是在向他倾诉心里的积郁,只有对信任的人,才会如此不设防地敞开心扉。朱阿牛辜负了她的信任,这是一种罪,可是,他昨天晚上也是在崩溃的边缘,要不是及时吃药,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那么,杨水妮是不是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朱阿牛马上紧张起来。 接下来,他看到了她发来的第二条消息:“对不起,朱先生,是不是觉得我太消沉了,影响了你的情绪,没有关系,你可以不理我的,我理解你。晚安。” 这种语气有痛苦,有无奈,有貌似客气的抱怨,朱阿牛想,她是不是会想不开,做出残害自己生命的事情?他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杨水妮穿着睡衣,躺在厚厚的冰块上,双目紧闭,身体僵硬。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躺到冰块上去的,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风无拘无束无情无义地吹来吹去,拂起了她睡衣的一角,她的头发也在风中变得凌乱。她死前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发给朱阿牛的,可是朱阿牛没有回复她,如果他回复了,也许就救了她一条宝贵的生命……朱阿牛不敢想下去了,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他来不及发消息给她,问问情况,赶紧拨了个电话过去。杨水妮的手机是通的,响了十几声都没有人接,朱阿牛拿着手机的手在不停抖动,心里焦虑地说:“快接呀,快接电话呀,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我们都要活着。”在朱阿牛将要绝望的时候,对方接了电话。 “是朱先生吗,对不起,刚才在洗漱,手机放在外面,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杨水妮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朱阿牛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没事,没事,我只是想和你道歉,昨天晚上,我身体不舒服,很早就吃药睡觉了。没有看到你的消息,也没有回消息,怕你误会,所以给你打个电话。” 杨水妮说:“朱先生,您真是个好人,我没有看错。没有关系的,我发消息给你是我自愿的,你不必有什么负担,不回也没有关系的,真的。我难过的时候,想到的就是你,只有你才愿意听我唠叨,有什么话就想告诉你。” 朱阿牛说:“谢谢你的信任,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坏心,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杨水妮笑出了声:“我们又不是谈恋爱,还要做好什么心理准备呀,我信任你就可以了。也可以这样说,你就是我的一个垃圾桶,我不良情绪的垃圾桶,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都往你这个垃圾桶里倒。对不起,我这个比方可能太恶心了。” 朱阿牛笑了,说:“这个比方蛮好的,我就是个垃圾桶,而且也是个垃圾,你尽管把垃圾往我这里倒,只要觉得对你有帮助,怎么都可以。我是个破罐子,怎么摔都可以的,你还年轻,你一定要好起来。” 杨水妮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考虑什么问题,然后说:“朱大哥,我不同意你破罐子的说法,我不清楚你的病情怎么样,但是我想还是要面对,要好好地治疗,你要是破罐子了,那我是什么,我是一块破布还是一件破衣服?你是可以借肩膀给我靠的男人,也是有生以来唯一抱过我的男人,我希望你好起来,这样,对我来说,十分重要。” 朱阿牛不知说什么好了,这责任太重大了,那不经意的一个拥抱,那同情或悲悯的一个拥抱,竟然成了他沉重的负担,想起来都害怕,他有这个能力和勇气让一个远方的姑娘作为心灵的依靠吗? 杨水妮又笑出了声:“朱先生,我这个人比较神经,说话可能会让别人难受,你不要见怪。好了,我要准备去上班了,有机会再聊吧,再见。” 她挂掉了电话,朱阿牛还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就是他的亲妹妹朱阿芳,也没有依靠过他,相反的,朱阿芳一直照顾他,训斥他,安慰他……好像他是她的弟弟。朱阿芳活着的时候,她俨然就是一家之主,家里什么事情都由她安排,甚至连朱阿牛穿的衣服,都是她带他去商场买的,朱阿牛穿戴什么,都由她的好恶来决定。还有当初朱阿牛留的一头长发,也是朱阿芳让他留的,因为有一天朱阿芳看一部外国电影,发现男主人公的长发帅呆了,回家就折腾哥哥,让他也要留那样的长发。尽管有时朱阿牛特别反感,期待有一天挣脱朱阿芳的管制,但妹妹死后,仿佛身后的靠山坍塌了,才知道妹妹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所以,他要成为别人的依靠的话,内心还是惶恐不安,他不晓得有没有这个能力,这对他来说,也是挑战,挑战自身的懦弱和恐惧。 朱阿牛躺在沙发上,心想,或许杨水妮是个天使,是来考验他的,是带他走出人生凛冬的天使。 ------------ 第十二章 上午九点多的时候,朱阿牛给张澜打了个电话。张澜说,你小子,昨天晚上怎么不接电话?我以为你不在人世了。朱阿牛承认,如果不吃药让自己睡死过去,有可能真不在人世了,可能死在家里很久都不会被人发现,最后变成一具干尸。张澜笑了,他说,你小子估计是死不了,还可以活很长呢,多看看窗外的太阳。你看看,今天天多好,没有雾霾,天蓝得像游泳池。朱阿牛说,你们这些公务员真是坐办公室坐傻了,一点想象力都没有,还可以把蓝天比成游泳池的?笑话呀。张澜叹了口气说,坐办公室坐傻了也对,还是抑郁症让我变傻了,好了,别笑话我了,你托我的事情我问了一下,正式的工作难找,刚刚好,有个做慈善的朋友,他们基金会需要找个义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朱阿牛说,只要有事情做,什么都可以。张澜就给了他一个手机号码,让他找一个叫艾米的女人。朱阿牛十分感激,无论怎么样,有个事做,总比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等死好。接着,他就给艾米打电话,艾米的声音有点粗,像是砂纸摩擦钝器发出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是她特别热情,很爽朗的样子,她说,朱先生,你明天就来吧,我们现在这个项目真的缺人手,而且需要有力气的男人。朱阿牛搞不清楚为什么需要有力气的男人,明天去了才见分晓。 给艾米打完电话,朱阿牛心安了许多,他还是不想从沙发上爬起来,尽管窗外阳光灿烂。他在想着舅舅的事情,警方什么时候才能告知结果呢?朱阿牛暗自揣测,现在的警察办事,总是拖拖拉拉的,简单的事情也要复杂化。朱阿牛觉得舅舅不是死于谋杀,他的心脏一直有问题,况且,那个矮胖姑娘也没有谋杀他的理由,他又没有腰缠万贯,或者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朱阿牛认为,舅舅这样死去,是最好的归宿,要是他病倒在家,要遭多大的罪,单是舅妈没完没了的咒骂,就会让他生不如死。朱阿牛真心盼望警方早日通报结果,那样好让舅舅入土为安,想到他的尸体还在殡仪馆的冷藏箱里孤独凄凉地躺着,朱阿牛心里就异常疼痛,仿佛躺在冷藏箱里的不是舅舅,而是他自己。 突然,门铃响了起来。 奇怪,门铃怎么会响?因为他懒得换电池,门铃早就不会响了,这真是见鬼了。还有,谁会来找他,不会是对门邻居白谣吧,大白天的不可能进贼,来找他干什么?她不是在那夜之后见面都装着不认识他吗?朱阿牛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掀开被子,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到了门边,他想,如果是白谣,就不开门,他不想理她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朱阿牛躲在门后面,闭起左眼,右眼瞪得溜圆,从猫眼看出去。看到那张细嫩的圆脸后,朱阿牛心里抽搐了一下,她怎么会来?门口站着的人就是他的前女友王小四。他站在门后面,搓着双手,心里紧张得要命,这门呢,是开,还是不开?他犹豫之际,门铃又响了几声,门铃声落下后,王小四在外面说:“朱阿牛,快开门吧,我晓得你就在门后面站着。别纠结了,开门吧,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的。” 朱阿牛脸红耳赤,只好打开了门。王小四进门后,带进来一股凉风,朱阿牛浑身一激灵。王小四关上了门,倒吸了一口凉气,说:“今天外面好冷。”她戴着白色绒线帽子,穿着红色的羽绒服和藏青色的牛仔裤,显得鼓鼓囊囊的。王小四手里拎了一塑料袋的东西,她把东西放在饭桌上,就开始脱羽绒服,俨然是一个家庭主妇刚刚回家的样子。她脱掉羽绒服,放在饭桌旁的椅子上,笑着说:“朱阿牛,你发什么呆?”朱阿牛目光落在她被黑毛衣裹住的凸起的乳房上,吞咽了一口口水,喉结咕噜滑动了一下,冷冷地说:“你来干什么?” “我曾发誓,再也不会踏进你的家门。那天你来店里吃面,我明白了,你还是一个人过,而且越过越差,我就改变了主意。这几天,我都在想,你走到这样的地步和我有没有关系,越想就越同情你。你的家一定脏得不成样子了,我就抽个空,过来给你收拾收拾。你不要想太多,我只是同情你,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我帮你收拾完后,你给我二十块钱,就算是请了个钟点工。这样我们两清,谁也不欠谁的。” 她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朱阿牛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王小四笑了笑说:“傻站在那干什么,还不快去把衣服穿好,只穿睡衣会冻坏的。”朱阿牛赶紧进房穿衣服去了。穿好衣服走出房间,王小四已经将沙发上被子的被套拆下来了,被子也被晾晒到阳台的晾衣竿上了。王小四见他出来,说:“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要管我,我给你收拾完就走。”朱阿牛无所适从,不知道干什么好,只好拿起一本蒙尘已久的书,拍了拍,坐在沙发上,装模作样地看书。她走进了他的卧房,把床上的床单扯下来,和那一堆脏衣服放在一起,抱到阳台上。脏衣服和被罩床单等太多,一次洗不完,她决定分两次洗。先把床单被罩以及一些比较厚的衣服塞进了洗衣机,洗衣机没有坏,还可以正常使用,只是声音很响,像发动机一样轰隆隆响。 衣服洗着,王小四又走进了卧室,利索地打扫卫生,先扫地,后用抹布擦床和书桌,连那台老电脑也擦得干干净净。收拾好卧室,王小四又提着带来的一塑料袋东西,走进了卫生间。卫生间太脏了,她一遍一遍地用抹布擦着水斗、镜子、台面、浴室的门和里面的瓷砖、地板、马桶等,花了二十多分钟才擦干净。然后,她从塑料袋里拿出新的牙膏,牙刷、香皂、沐浴露、洗头膏、刮胡刀等放在该放的地方,那些旧的东西全部收进塑料袋,提了出去。 接下来,她开始收拾客厅和饭厅,先整理和擦拭饭桌、椅子、沙发、茶几等,干完这些,她就开始拖地板,先拖卧室的地板,然后拖客厅和饭厅的地板。朱阿牛坐在沙发上,只是在王小四擦沙发时,他才站起来一下,其他时间都没有挪动过屁股。表面上,他是在看书,事实上,书页上的字都模糊不清,他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脑海里想的都是有关王小四的事情。朱阿牛承认,王小四当初是被他气走的。那段时间里,朱阿牛就想一个人待在家里,哪里也不想去,动也不想动。有时在沙发上坐上一天,不吃不喝,更不想说话,王小四从面馆打来电话,他也不接。王小四回家后,他还是死尸般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她就会说:“阿牛,你应该积极一点,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一只虫子的。实在不行,你跟我去面馆,帮我做点事情,怎么样?和我在一起,也许你会开心点,我也放心,不用提心吊胆,怕你出事。”听完她的话,朱阿牛的屁股像坐到了强力的弹簧,一下蹦起来,扭曲着脸,吼叫道:“你,你管我干什么,我就喜欢这样一个人坐着,我就是要变成一只虫子,一条蛆,怎么样?你心里只有那个破面馆,面馆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为什么要去面馆帮你?”他只是冲她吼叫,却从没有动手打过王小四,他记得父亲说过,打女人的男人是最可恶的,最不能够容忍的,但他没有像父亲那样,对待女人,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更不用说发火了,发火吼叫也是一种暴力。王小四要是顶嘴,他就要疯掉,吼叫得更加厉害,而且说的话因为太大声而失真混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王小四也听不清楚,只知道自己的耳膜都要被震破了。尽管事后他痛哭流涕地道歉,王小四还是面临崩溃。 王小四拖地板拖到他旁边,笑着说:“阿牛,脚抬起来一下。” 朱阿牛抬起了脚,他的目光在弓着腰拖地板的王小四身上游动,蛇一般游动。她的乳房不停地晃动,浑圆的屁股翘起来,绷得紧紧的,可以让朱阿牛感觉到力量。曾经,在朱阿牛情绪好的时候,他会摸摸她的屁股,笑着说:“小四,你就是一台发动机,有用不完的力量。”王小四会没好气地回答他:“我就是个乡下女人,干的就是体力活,不干就会没有饭吃,哪像城里的女人,娇滴滴的,不用干也有男人养着。你要是嫌弃我了,后悔了,早点对我说,等我年老干不动了,就不会有人要我了。”朱阿牛看着默默地拖地的王小四,突然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女人。没错,他的确产生过嫌弃她的念头,觉得自己怎么会和她在一起,是不是鬼迷心窍了。他还会把王小四和程平平相比较,如果不放在一起比较,他还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觉,觉得王小四就是一只野鸭子,而程平平就是白天鹅。由此,他会深深自责和自卑,他觉得自己应该和白天鹅在一起的,怎么能够和野鸭子生活呢?现在想起来,当初这种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对王小四多么的不公平。要是当初妹妹没有阻止他和程平平恋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变成了一个精神上有问题的废物,程平平会一如既往地爱他吗?会像王小四那样就是挨了他的吼叫也任劳任怨吗?那是不可想象的,况且,他什么都不会做,根本就无法供养白天鹅一样的程平平。朱阿牛叹了口气,要是当初不赶王小四走,现在他也不会如此猥琐和落寞,说不定病早就好了,生活早就走向了正轨。但很多假设都是毫无意义的,命运自有它的安排。 拖完地板,洗衣机已经停下来了,王小四赶紧出去晾晒洗好的被单和衣服。她晾衣服的模样打动了朱阿牛,他眼睛湿了,内心突然有种感觉,仿佛王小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一直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一直默默地为他操劳。为了不让王小四看到自己的眼睛,他深深地低下了头,眼睛都要碰到书本了。晾晒完后,王小四又将另外的那些脏衣服放进了洗衣机,然后,她回到了客厅。她走到朱阿芳住的那个房间时,停住了脚步,看了看紧闭的房间门,淡淡地说:“阿牛,这个房间还是不能进去打扫吗?”朱阿牛神经质地抬起头说:“什么?”王小四说:“这个房间还是不能进去打扫吗?”朱阿牛惊恐地说:“不能。”她没有说话,进厨房去收拾了,厨房是最脏的地方,她在清理的时候,朱阿牛听到了碗碟轻轻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心里十分惭愧。妹妹的房间是这个家里最神秘的地方,她活着时,从来都不让他进去,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妹妹会这样。妹妹死后,他也没有进去过,门一直那样关着,有时他想进去看个究竟,但一想到妹妹凌厉的眼神,他就退缩了。当然,他也不会让王小四进入那个神秘的房间,有一次,王小四想进入那个房间打扫卫生,被他发现了,他大叫着制止她。她当时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什么会如此之大,人都死了,为什么不能够把那房间收拾出来?朱阿牛还警告过她,如果她进了那个房间,就分手,这让王小四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对他的所谓爱情产生了怀疑。 朱阿牛内心在忏悔。 以前,他不应该那样对待王小四的,哪怕是有病,现在他脑海里想到的都是王小四好的地方。他自然地想到了王小四的温存,那些在一起的日子,每天晚上,他们钻进被窝之后,她就会像只小乖猫,头钻进他的怀里,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地说着情话,他内心就会产生奇妙的感觉,渐渐地有了冲动。他会伸出手去抚摸她,像抚摸一件珍爱的宝贝,她在他细腻的抚摸中,渐渐地燃烧起激情。两个人的身体都在燃烧,在融化,融为一体。那是他们人生最美妙的时刻,可是,每次还没有飞到高处,就突然掉在了冰原上,两具火热的胴体僵硬成冰块。她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在他和她一起飞翔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妹妹冷漠地站在床边,用一种恶毒的目光瞪着他。他得病后,他们俩在一起,没有一次是成功的。朱阿牛最后也厌倦了做那事情,甚至拒绝。他们分手的***就是因为此事,那天晚上,王小四上床后,不停地抚摸他,撩拨他,他无动于衷,当她趴在他身上**时,朱阿牛大吼了一声,将她推下了床,大吼道:“我不要,我不要——”王小四委屈地流下了泪水:“你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这样的,你说你爱我的,爱我的——”朱阿牛觉得脑袋里的邪恶的老鼠又开始撕咬了,他狂躁地喊道:“我不要了,不要爱了,什么也不要了,你滚吧,滚吧——”王小四说:“你真的不爱我了?真的让我滚?”朱阿牛说:“对,我不要爱你了,我要你滚,滚——”王小四不再说话了,默默地穿好衣服,收拾好东西,连夜就走了。她的确也受够了,不想再过这种水深火热的日子了,朱阿牛每伤害她一次,她就会产生一次逃离的念头,因为他是病人,以为他病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未来是那么的渺茫,苦路仿佛没有尽头。这回她下了决心,再也不想回来了。她走后,朱阿牛就用头去撞墙,撞得没有力气了才停止。他独自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空茫而又悲伤。王小四走后,朱阿牛在情绪好些的时候,去找过她两次,都被她赶出了面馆,他就死了那条心。 现在,朱阿牛想到王小四的种种温存和爱,心里有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他站起身,走进了厨房。他看着王小四站在水斗前洗碗的样子,内心的冲动就更加强烈了,他不清楚自己多长时间没有如此的冲动了,是王小四唤醒了心底沉睡的欲望。他站在王小四身后,双手搂住了她的腰,冰冷的脸贴在她温暖柔软的背上。王小四停住了手,浑身颤抖了一下。她轻轻地说:“阿牛,别这样。”朱阿牛的手紧紧地搂着她的腰,什么话也没有说,脸在她背上磨蹭。王小四微微有些气喘,她提高了声音说:“阿牛,放手,我不是来和你和好的,我真的是同情你,来给你收拾屋子,希望你振作起来的,快放手。”朱阿牛非但没有放手,双手反而移到她的胸脯上,紧紧地抓住了她丰满的乳房,朱阿牛发出了沉重的喘息。王小四想掰开他的手,可是他的力气太大了,怎么也掰不开。不一会儿,王小四也开始了喘息。朱阿牛将她的身体扳了过来,抱着她,亲吻她火热肥厚的唇。王小四用尽全力推开了他,脸蛋红红的,胸脯起伏,她气喘吁吁地说:“你,你太臭了,是不是很久没有刷过牙了,你身上也臭烘烘的,一定是很久没有洗澡了,就这样你还想要我?你知道我爱干净的。”朱阿牛喘着气说:“是不是我刷完牙,洗过澡,你就可以给我?”王小四没有说什么,转过身,继续洗碗碟。朱阿牛认为她默认了,就飞快地进了卫生间,收拾过的卫生间亮堂了,这场景有些陌生,却又那么亲切。 是的,没错,他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洗澡了,早上醒来后,也没有刷牙,有时,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腐烂,臭气从口腔里冒出,可以感觉得到。他刷完牙后,就脱光了衣服,拧开了淋浴开关,水从莲蓬头上密集地洒下来。不一会儿,水冒出了热气,他抖抖索索地站在了莲蓬头底下,热水从头上流淌下来,头脑一下子变得清醒起来,他用心地洗着自己干瘦的身体,恨不得将每点藏在毛孔里的污垢都清洗掉,从此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他一遍一遍地在身上抹上沐浴露,王小四买来的沐浴露有种薰衣草的香味,十分提神。他的身体在薰衣草的香味中会不会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崭新的朱阿牛呢?他不得而知,这只是他此刻的希望。 就在他洗澡时,他听到卫生间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王小四在和一个男人说话,那男人是谁?朱阿牛站在莲蓬头下面,一动不动,他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他们说话,浑身微微颤抖。 “你来干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我来干什么,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这是你老情人的家吧?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他去了面馆,你们是不是约好了今天干什么好事?要不是秋风留了个心眼跟踪你,我还蒙在鼓里呢。” “他跟踪我?原来你让他从乡下来,就是为了监视我的。你这个白眼狼,你忘了当初追我的时候死皮赖脸的样子了?我当初就告诉你,我不喜欢你,你非要黏着我。而且,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什么好人,就是和你结婚了,也不一定和你一条心,你怎么说的,你记得吗?你说,只要和你好,我干什么,哪怕是在外面偷人,你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管我的。你自己拉出来的屎自己又要吃回去吗?” “你这个烂货!还说出这样无耻的话来,看我不收拾你!” “哈哈哈,我本来就是烂货,是你自己连我这个烂货的屁股都要舔的,舔完了还喊着香。怎么,你还长本事了?要收拾我,来呀,来打死我呀!反正我喜欢的人不珍惜我,我早就不想活了!” “你,你——” “你有种就把我杀了,你这个窝囊废,你给了我什么?” “我不跟你啰嗦,快把那王八蛋给我叫出来。” “走,我们走,我们回家去,要死也死在家里,别脏了人家的地方。” 这时,头发还湿漉漉的朱阿牛穿着一条短裤,站在他们面前。他浑身是骨头的身体洗干净了,一直在淌着水,也在瑟瑟发抖。朱阿牛看清楚了,这是一个满脸胡楂、五大三粗的汉子,身上穿着保安制服,还戴着大盖帽。他心里明白,这就是王小四的丈夫秋原,那在王记面馆给她打下手的秋风是秋原的弟弟。王小四见朱阿牛走出来,赶紧拉起丈夫要走,还对他说:“阿牛,快去穿上衣服,别感冒了,感冒了你的病容易犯。” 秋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烈火,他咬着牙,冷冷地说:“果然,事情都干完了,澡都洗完了,现在要我走,没那么容易。” 王小四怕朱阿牛吃亏,喊叫道:“阿牛,快回房间里去,反锁上门,我会拉他走的,快进房去呀。” 朱阿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还是瑟瑟发抖,他面无表情,抖动着嘴唇说:“小四,他根本就配不上你,他就是一只狗熊,而你是只白天鹅。” 此话一出,王小四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后悔给秋原开了门,让他进来了。她突然死死地抱住秋原,喊叫道:“阿牛,快走,快走——” 朱阿牛说:“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走?” 秋原气坏了,他低吼了一声,右手肘用力往后一击,王小四惨叫了一声,松了手,倒在地上。然后,他朝朱阿牛扑了过去,他们两人便纠缠在一起。秋原嘴巴里骂骂咧咧的,愤怒让他的脸扭曲变形。朱阿牛愤怒地说:“你不是熊,你是野狗,连女人都打的人,是野狗!”秋原抽出一只手,一记老拳击打在朱阿牛脸上,朱阿牛痛得哇哇直叫。王小四坐在地上,右眼睛充血,肿了起来,眼睛周围乌青。她哭了,看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男人,不知如何是好。她喊叫着:“秋原,你这个不要脸的,你要是伤害了阿牛,我就杀了你,赶紧住手!”朱阿牛被打痛了,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吼叫道:“我和你拼了!”他鼓足了一口气,用自己的头狠狠地朝秋原的胸膛撞了过去,这一撞积蓄了朱阿牛半生的力量,秋原往后倒了下去。这狗血的反转让王小四惊呆了,她睁大眼睛张大嘴巴,直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朱阿牛没有给秋原机会,随手又抓起一个玻璃花瓶,膝盖压在他的胸口,举着花瓶就要砸下去。秋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眼里的神色由愤怒变成惊恐,他颤声说:“大哥,别,别砸,我家里还有老父老母,我要死了,谁养活他们?大哥,饶了我吧,我错了,我不应该听弟弟的话到你家里来闹事的,我错了,错了——”朱阿牛的手在发抖,看着这个突然示弱的男人,他的眼中积满了泪水,眼皮下的这个男人的脸渐渐地模糊。这时,王小四缓过了神,喊道:“阿牛,你不能,不能伤他,他是我老公——”朱阿牛眼中的泪水扑簌簌滚落,他手一扬,玻璃花瓶飞了出去,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变成一地碎片。朱阿牛突然疯了一般,左右开弓地打着秋原的耳光,秋原像只死狗般挨着打,没有任何反抗。朱阿牛打累了,爬起来,过去扶起王小四,心疼地说:“小四,你的眼睛都肿了,痛吗?”王小四流着泪说:“痛。”说完,她挣脱了朱阿牛的手,过去扶起丈夫,轻声说:“我们回去吧。”秋原像个孩子般点了点头。王小四扶着丈夫走了,临出门时,她回过头,哀怨地说:“阿牛,快去穿上衣服,别感冒了。以后我不会再来了,对自己好点,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好活着。” 他们走了,王小四带上了门。 那扇门将朱阿牛和他们隔开了,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朱阿牛和他们是两个世界里不同的人,过去和王小四的一切恩怨,犹如梦幻,也犹如云烟,飘散在这寒冬的阳光之中。朱阿牛一阵心伤,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地哭了。他不是胜利者,这个世界,没有胜利者,只有失败的人,无论是朱阿牛自己,还是王小四,抑或是秋原,都是失败者,卑微的失败者。 ------------ 第十三章 “作茧自缚的是我自己,我知道,可是我无法摆脱。药吃了一段时间了,好像没有什么用,我还是无法挣脱。” “刚开始吃药时第一个月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而且可能会加重病情,一定要坚持,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很多的。我不知道你的具体情况,可是我希望你摆脱恶魔的纠缠,过上正常的日子。”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朱先生。” “愿意。” “你从来不问我的具体情况,不像有些人,得知我得病后,总是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我根本就不想理他们,就像我们公司里的那些人。我感觉到他们的恶意,他们总是私下里说我,嘲笑和诋毁。我没有朋友,在整个扬州城里,没有一个朋友。我想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因为你不会笑话我,也不会瞧不起我,你是我在这个世界里唯一信任的人。” “谢谢水妮,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是个无用之人。” “小时候,我是一只被囚禁在笼子里的小鸟。我哪里都不能去,除了幼儿园、学校,就在家里待着。因为邻居一个小男孩儿被人贩子拐走,爸爸妈妈就特别害怕,好像我也会被拐走。那是孤独的时光,我经常趴在窗边,透过玻璃,看小区里的小孩玩耍。看累了,就抱着一个黑色的硬塑料的骷髅头发呆。那个骷髅头是我表哥从国外回来时送给我的,说是给我万圣节的礼物。我说,万圣节爸爸妈妈也不会让我出门的,有什么用?不过,我还是留下了它。我十分生气时,会把它砸在地上,它砸不坏的,只会在地上滚动。” “可怜的骷髅头。” “可怜的是我,我活在爸爸妈妈的阴影中,没有自由。上初中后,他们怕我早恋,不让我和男生接触,好像男生都有艾滋病。我特别孤僻,谁都不和我来往,连女同学也不喜欢我,她们说我是小巫婆。我真的像个小巫婆,只和骷髅头玩,我也会诅咒那些骂我的同学,我的心理是不是很阴暗,很邪恶?” “有点,你不会诅咒我吧?” “当然不会,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你相信吗,我学习很好,在我们班里总是前三名,这让我爸爸妈妈觉得特别骄傲。他们为我举杯庆祝时,我冷漠地看着他们,他们是多么虚荣和浅薄呀!我默默地回到房间里,关上门,玩我的骷髅头。我命令骷髅头去干掉那对虚荣浅薄的男女,可是它没有行动能力,骷髅头被我重重地砸在地上,它没有坏掉,也不会哭,我却哭了。哭有什么用,没有人会在乎我哭。” “我理解。” “我就知道你理解我,好奇怪哟,那天在上海精神卫生中心,我都快死了,看到你后,就有种异样的感觉,你就是不叫我,我也会走过去的。我就希望你能够抱抱我,除了我爸爸,你是第一个抱我的男人。你的外表也许不会讨别人喜欢,可是我喜欢,一看就不是装的。很多人都在装,装纯洁、装善良、装高深、装有钱、装穷、装……包括我爸爸妈妈,他们装着爱我,什么都为我着想,其实他们最自私了,他们根本就不爱我,他们爱的是他们自己。为了他们的虚荣,从小就剥夺了我的自由。” “他们兴许也是真心为你好。” “我不相信,我宁愿被人贩子拐走,卖到山里去,也不希望他们这样为我好,我多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呀。可是我现在丧失了自由的能力,我是一只被禁锢得太久的鸟儿,不会飞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学习那么好吗?那是因为我有个幻想,幻想考上大学之后,就可以逃离让我窒息的家了,就可以摆脱爸爸妈妈了。说到这里,我又想摔骷髅头了。” “别摔,千万别摔,冷静。” “好吧,听你的,先不摔。我那奇葩的爸爸,竟然要我妈妈陪我读大学,还在大学旁边买了套房子给我们住。我还是没有逃脱牢笼。我诅咒做生意的爸爸破产,有时真想炸掉那套房子,可是我找不到炸药。我用沉默对抗陪读的妈妈,她不在乎我,只要能看住我,我就是一百年不说一句话,她也不会在乎。她可以成天看电视,对着那些傻电视剧傻乐,有时也傻哭。好想有个男生爱上我,带我私奔,到哪里都行,只要逃离妈妈的视线。但没有男生会喜欢我的,尽管我长得不是那么‘恐龙’,但因为我的孤僻和冷漠也会让他们退避三舍的,别人看不到我有时狂热的内心。没有办法,我只有在深夜抱着骷髅头默默地流泪。你说,是不是有一天泪流干了,眼睛就会瞎掉?” “也许吧。” “要是那样,眼睛瞎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也不会烦恼了,就一直住在黑暗之中,默默地抱着骷髅头等死,也不要有什么希望,该有多好。大学毕业后,没有人带我远走高飞,我也不敢自己远走高飞,我的翅膀没有长出来就已经折断了,我是个内心残疾的人。爸爸妈妈把我带回了扬州,在扬州给我找了份工作。我死活不愿意和他们住在一起了,我说要是和他们住在一起,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他们,或者把自己杀死。他们不信,我就哭喊着要从楼上跳下去。他们害怕了,我就搬出去住了,我自己租了个小套房,我不要他们给我买房子,只想靠自己生活。就是这样,他们还隔三岔五地来看我,给我带很多东西来,在他们心里,我还是个孩子,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还是经常一个人在深夜抱着骷髅头哭泣。” “每个人的悲伤都是不一样的。” “朱先生,你不会嫌我啰嗦吧?” “不会。” “嗯,我没有看错人。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爸爸妈妈就开始给我张罗找对象了,我不喜欢去相亲,他们随便拉个阿猫阿狗就想让我动心,那是徒劳的。我的心早已经是一口古井,黑黝黝的深不可测,连我自己都看不清里面藏着什么。有一个晚上,爸爸妈妈带我去一个咖啡馆相亲,爸爸妈妈介绍我们认识后,就走了,他们要让我们单独谈。那男的一见到我就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特别邪恶,我想逃走,碍于面子,我陪他坐了会儿,他一直在说话,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我无法忍受,没过多久就离开了。第二天,妈妈打电话给我,问我对他印象怎么样,我说不喜欢,妈妈说他可喜欢我了,我无语。有一天,妈妈来到我住的地方,偷偷地拿走了我掉落在洗手间水盆里的一些头发。” “她拿你的头发干什么?” “刚开始我不知道。有一天,我在街上走着,路边一个算命的对我说:‘姑娘,你过来。’我看了他一眼,这个长得歪瓜裂枣般的人像是不怀好意,他用斜斜的三角眼古怪地盯着我。我不想理他,在我眼里,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每个人都好像要来害我,这种感觉拜我父母所赐。我继续往前走,他叹了口气说:‘姑娘,你不理我没有关系,不过,你会后悔的。’我听了他的话,有点害怕,放慢了脚步。他又说:‘姑娘,回来吧,我有话对你说。’我没有回头,接着奔跑起来,远远地离开了他。”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我就觉得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眼睛一合上,就会看见一个男人,凶恶的男人,朝我扑过来,要拖我去结婚。我搂着骷髅头,大声尖叫,不敢再合眼。每天晚上都这样,我难过得要死,流泪到天明。有一天,我知道了妈妈为什么要偷偷拿走我的头发了。她喜欢那个和我相亲的男人,因为他爸爸也是有钱人,她认为我和他结婚后能够过上好日子,她和爸爸就可以不用再管我了,为我操心也是很辛苦的。那男人联系了我几次,我都没有理他,根本就不想和他出去约会。妈妈就去找了个什么狗屁大师画了张符,说用我的头发和符放在一起烧成灰,放在茶里给男的喝了,我就会愿意和他结婚。” “这太离谱了。” “是的,简直不可思议,我死活就是不想见他。妈妈见我态度坚决,就没有再逼我和他见面,但是,还是会叫我去相亲。我十分恐惧,我怕见到那些各种各样的男人,他们和我根本就没有爱情,就想拖我去结婚。我也希望有真爱我的人,但是没有,我看不到这样的男人。一天天的失眠,内心的恐惧和焦虑越来越严重,我也变得越来越孤僻,公司里的人也越来越不喜欢我,几乎每天都是我一个人在对付整个公司的人,也可以说是在和整个世界的人对抗。我疲惫不堪,觉得活着毫无意义,我的心灵世界里,只有那个骷髅头是最没有恶意的,只有它不会伤害我。就这样,我得了抑郁症。”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不过,我愿意倾听,我愿意做你最好的听众,也愿意做你的情感垃圾桶。有什么不良的情绪都往我这里倒吧,说出来,也许你的心情会好些。” “是的,说说好受多了。朱先生,谢谢你,我累了,不想说话了,我要抱着我的骷髅头睡会儿觉了。总归还有明天。晚安,朱先生。” “晚安,水妮,好梦。” ------------ 第十四章 阴天,冷风飕飕,雾霾浓重,这样的天气令人沮丧。朱阿牛走出楼门,皱了皱眉头,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焦煳味,上海的天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糟糕,他一无所知。他突然不想去艾米那里了,想退回家里去,龟缩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消极情绪出现,朱阿牛还是要抵抗,不行,答应了人家的,不能如此轻易失信,还是得去。后者占了上风,朱阿牛走进雾霾之中,朝地铁站方向走去。他要去的地方原来是片老厂房,在龙华路上。走进去才知道,这片老厂房变成了一个艺术区,都是画廊什么的,朱阿牛身为上海人,却没有来过这里,他有些窘迫,觉得自己是个乡巴佬。 艾米的格桑花慈善机构在最里面的那栋两层楼厂房的上面一层,楼下是一家画廊,也许这个地方就艾米这家和艺术没有关系。路过时,朱阿牛往里瞟了一眼,画廊里空空荡荡的,那些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画作有的挂在墙上,也有堆在墙角的,里面只有一个人,那是个女孩,清汤寡水的素颜,她坐在一个用大树根做成的茶几后泡茶,守株待兔。她以为朱阿牛是兔子,微笑地望了他一眼,朱阿牛的心莫名其妙地颤动了一下,匆匆而过,那姑娘不知会不会失望。朱阿牛上了楼,走了进去。整层楼都是通的,一个角落放着几张办公桌,办公桌是拼在一起的,围在一起可以坐十多个人。办公桌上有几台电脑,这就是艾米他们的办公区吧,办公区里没有人。往里一点的场地上,堆满了纸箱和物品,有雪地靴、棉鞋、羽绒服等。有几个女性在忙碌地装箱。朱阿牛走过去,说:“谁是艾米?”一个穿着皮衣皮裤,染着红色短发,脖子上扎着红色的丝巾的中年妇女站直了身子,笑着说:“我就是,你是张澜介绍的朱阿牛朱先生吧?”朱阿牛笑着说:“是我,是我。”艾米虽然个子不高,不胖不瘦,但看上去十分干练和精神,眼睛亮晶晶的,就是脸黑。 艾米说:“你来得正好,一会儿有车来拉物资,你可以当我们的搬运工了。你看,我们都是女人,要两个人抬一个箱子,你一个人就可以扛起一个箱子,对了,没有问题吧?”朱阿牛说:“没有问题。”艾米说:“好了,不废话了,帮我们装箱吧。”朱阿牛看出来了,这些物资都是小孩用的,他按艾米的要求,将各种东西分类装箱,然后用胶带封起来,放在打包机上扎好。艾米边干活边向他介绍情况,朱阿牛了解到,她这个慈善机构主要面对藏区,帮助那里的学校和孩子,现在正好筹集到了一批孩子过冬的货物,必须马上发出去。他还了解到,这个慈善机构其实只有艾米一个人,其他人都是志愿者。 干了一个上午,装了满满两车厢的货物,朱阿牛累得腰酸背痛。 到一点多了,他们才停下手中的活开始吃饭。他们围在办公桌旁吃盒饭,朱阿牛闷头大口地吃着饭,像个饿死鬼,的确,很久以来,他都没有如此饥肠辘辘了,也没有觉得饭菜是如此之香了。艾米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着说:“阿牛,慢点吃,别噎着。”朱阿牛抬起头,朝她笑了笑,接着又低下头大口地吃饭。 “艾米姐姐,你每年都去藏区,有什么好玩的事情说来听听呀。”一个年轻的姑娘说。 艾米说:“好玩的事情多了去了。那年8月,我去玉树清水河学校,那里海拔四千多米,刚刚到的那天晚上,就下起了大雪。我住在金巴老师的宿舍,他暂时把宿舍让给我住,那是有一头自然卷头发的藏族小伙子,特别帅,因为他的发型很酷,我说看见他的头发就感觉到一阵风吹过的样子。我这样说,他羞涩地笑了,他还是个诗人呢,写的诗可好了,就是没有地方发表。那天晚上,屋外飘着雪,狂风呼啸,屋里炉火烧得很旺,金巴老师叫了两位年轻老师陪我喝酒,边喝酒边讲着各种笑话,很是开心。我突然说:‘金巴老师,我要出去尿尿,外面草原上会有人吗?’金巴笑得鬼鬼的,说:‘人没有,有藏獒。’吓得我将尿都憋回去了。另外一个年轻老师说:‘艾米姐,别听他瞎说,哪里有什么藏獒呀,狼倒是有不少,这下雪天,狼都饿坏了。’乖乖,这不是让我这个活人要被尿憋死了,我心里有些不快。这时,金巴摸了摸他随时都像被一阵风吹过的头发,说:‘艾米姐,去吧,来,这里有手电,我们吓你的,哪里有什么藏獒和狼呀。”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 朱阿牛听了没有笑,对于藏区,他心里有阴影,尽管当时在香格里拉对他不轨的不是藏族人。他觉得艾米说的事情比当初那个酒吧老板说的有意思,当然,艾米不是去旅游的,而是去工作的,旅游和工作有天大的区别,感受也不可能一样。听了艾米讲的故事,朱阿牛心里对那些地方又有了点儿向往,不过不像当初那么强烈。 艾米原来是个商人,生意做得还很大,有次被合作伙伴骗走一大笔钱之后,她就开着辆越野车,独自上路,一直往西走。在从四川进入藏区后,她的内心起了变化。从四川到西藏,在西藏转悠了一个多月后,她开着车走青藏线来到了格尔木。她是个任性的女人,快四十岁了还没有结婚,是个独身主义者,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她决定独自开车穿过可可西里无人区到达玉树,然后从玉树去西宁。越野车还没有驶出可可西里无人区,车就抛锚在旷野之中了,发动机出了问题。艾米无法修好,靠着车坐在地上,望着夕阳消失在旷野尽头,心里涌起了一股无边无际的苍凉。此时,她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她不是那种柔弱的小女人,内心特别强大。黑夜降临之后,寒冷也降临了,旷野的风像刀子般刮过来,一刀一刀地割着她的脸。艾米躲进了车里。车子就像汪洋大海之中的一艘小船,在波峰浪谷中颠簸摇晃,仿佛很快就要被打翻,沉入深不见底的海中。艾米还是感觉到了恐惧,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天和旷野都一片漆黑,狂风肆虐,有许多“怪兽”嚎叫着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艾米感觉到很快就要被那些“怪兽”撕碎,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涌上心头,极少流泪的她眼睛火辣辣的疼痛,流下了滚烫的泪水。在极度的恐惧和悲伤中,艾米挨过了两个多小时。风停了,“怪兽”的嚎叫也停止了。旷野和天空还是一片漆黑。艾米平静了些,此时,寒冷让她受不了,尽管穿上了羽绒服,她还是觉得彻骨的冷。如果不采取措施,这样下去,就是不被“怪兽”撕碎,也将被冻死。艾米想到了一个主意,她把那装着衣服的包提下了车,打开了车的油箱盖,抽出汽油,注入包里。然后,她来到路边的一个地窝子里,点燃了那个装满衣服的包,火开始熊熊燃烧,烤着火,她感觉到了温暖,暂时有了点安全感。可是,火烧了没多久就熄灭了。寒冷又压迫过来,她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如果真的命该如此,要我死在这里,那也是天意,我无力抵抗,只求上天刮来一阵风沙将我埋葬,不要让我暴尸荒野。”旷野还是那么寂静,就在她绝望地等死的时候,她看到旷野中出现了几道亮光。对,那是汽车车灯的光束。艾米又惊又喜,她拼命地朝车灯的方向挥手,大声喊叫着。车辆渐渐靠近,她看清楚了,那是三辆越野吉普车。车停在了她面前,从车上走下来几个背着枪的康巴汉子,为首的那个壮汉说:“喂,你是做啥的?”艾米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之后,那汉子说:“你先和我们去营地吧,你的车留在这里,天亮后,我们会把它拖回玉树修理的。”艾米搞不清楚他们是谁,在这荒凉之地,突然冒出来荷枪实弹的一伙人,也没有穿军队和警察的制服,难道是传说中的盗匪?艾米斗胆问道:“你们是什么人?”那汉子呵呵地笑了,笑声在荒野回荡。他笑完后,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是认为我们是土匪?”艾米不置可否,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目光审视着他粗犷的满是胡须的四方脸。他又说:“放心吧,女人,我们是可可西里动物保护队的,我是队长江巴才让,他们都是我的队员。”艾米这才放心,上了他们的车。上车后,她才知道,是江巴才让发现了火光,觉得有问题,才带着队员开车过来的。他们以为是有偷猎者在宿营,没想到救了一个汉族女人的命。艾米从藏地回到上海后,就决定不做生意了,开始了她的慈善生涯,成立了一个基金会。 这些,都是下午干完活后,艾米请朱阿牛喝咖啡时对他讲的。 艾米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和她相比,他那次在香格里拉被打劫之事,根本就不值一提。这个将近五十岁的女人开朗大方,尽管黑点,要是她自己不说是看不出她的年龄的,她本人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得多。 艾米啜了口咖啡,微笑地看着朱阿牛说:“阿牛,听张澜说,你也抑郁了?” 朱阿牛点了点头,说:“是的。” 那杯咖啡放在他面前,已经凉了,他也没有喝一口。 艾米说:“相信自己,会好的,没有过不去的坎。我在前几年,也差点崩溃,因为江巴才让的死。” 朱阿牛的心提了起来:“他死了?” “是的,死了。”艾米叹了口气说,“一天早晨,他刚刚走出家门口,想要去上厕所,两声枪响后,他就倒在了血泊之中。我和他妻子听到枪声赶出去,他已经没命了。他妻子抱着他还在流血的头,泣不成声,我当时也傻了,这么壮实的汉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在我心中,他就是一座山,不倒的山,他也是我心中的男神,他怎么可能会死。我一阵晕眩,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朱阿牛说:“是谁下的毒手?” 艾米说:“可能是盗猎者,到现在案子还没有破。那个时候,我整个人生都要坍塌了,我好不容易撑起来的一片天地,突然就变得无望。我没有那么崇高,说心里话,我在那个地方做慈善,是为了自己,把它当成我毕生的事业是在江巴才让死后才作出的决定。在认识江巴才让之前,我谈过几次恋爱,都失败了,没有能够让我可以真正依靠的男人,可能是因为我本身太强大的缘故吧。我想,就这样独身过一生了,没有必要去谈什么劳什子恋爱了,如果碰到对的男人,一夜情也无妨,但我不会结婚,不会屈从一个男人。认识江巴才让之后,我改变了自己,是他的男性气概征服了我。很奇怪的,他救我的那个晚上,我就迷恋上了他,甘愿为他付出一切。那晚,他把他的睡袋给我睡,他的睡袋有种奇怪的味道,那是羊肉膻味、男人体味和烟草混杂的怪味儿,我竟然没有觉得臭,而是让我心动,让我产生前所未有的快感,那一夜我都没有合眼,听着他的呼噜声,想入非非。我知道他有老婆,有两个孩子,可我还是疯狂地爱上了他。我年龄比他大,他一直叫我姐,在爱情方面,他是个傻蛋,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往那方面想,他很爱他的老婆孩子。其实,我一直没有对他表白,我住在他家里,每天都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那足够了。有时我想,如果他能够抱着我,那该有多完美,但是看到他善良美丽的老婆和可爱的孩子,我就打消了那个念头,人不能够太贪婪,得知足。那段时光,是我几十年来最幸福的时光,我沐浴在藏地圣洁的阳光下,得到他这样的男神的庇护,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心里十分满足和充实,生命有了意义。我没有想到他会死,他没有死在可可西里保护区,却死在了家门口,这是多么让人悲伤的事情。每次他离开家,出发去可可西里,一去就十天半个月,我和他妻子就会为他们祈祷,祈祷他们平安归来。每次他们平安归来,我们就会十分开心,我陪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心花怒放。” 朱阿牛也叹了口气,每个人的悲伤和快乐都是一样的,只是故事不一样。 艾米喝了口咖啡,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她用餐巾纸擦了擦眼睛,接着说:“他死后,我真的崩溃了,一连几天都魂不守舍,不吃不喝,我总是想着他和我喝酒时说的那句话:‘艾米姐,有酒喝的时候,就多喝几杯;有肉吃的时候,就多吃几块,那样死了也就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我想他心里早就预知了自己的生死,而且,他对死亡早就置之度外了,从他当野生动物保护队队长的那一天起。他死后不久,我就收拾好行李,离开了玉树,回到了上海。我以为回到上海后,能够忘记他,忘记那片土地,事实证明,那是不可能的,我的家已经在高原。一想起他妻子还在为了养活两个年幼的儿子操劳,我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我怎么能够逃避呢?于是,我又打点行装,回到了那个我生命的归属地,我要和他妻子一起,把那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也想帮助更多的孩子们。我现在是两边跑,等这批物资发完货,我又要回去了,上海反而只是我一个站点,玉树才是我的家。” 朱阿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在艾米面前,他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艾米又说:“阿牛,我也抑郁过,就在他死后回上海的那段时间,什么事情都不想做,成天待在家里,像个傻瓜,也自杀过,认为活着就是折磨,毫无意义。我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张澜的,我也参加过那个分享会。回去之前,我还没有完全好,只是让医生开了一年的药,结果,那些药都还没有吃完,我就走出了黑暗,回到了现实的生活之中。我在帮助那些孩子们的过程中,重新找回了自己,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去,只有爱不会死,不是吗?我现在还爱着他,爱着那些可爱的孩子们,这就足够了。” 朱阿牛明白她这番话的含义,他早就知道,可是他至今无法走出黑暗,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艾米说:“阿牛,振作起来,我有个想法,你也没有工作,我上海这边也需要人打理,如果你能够将我上海这边撑起来,我就不用来回跑了,可以在那里做更多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报酬的问题,最起码生活费会给你解决,你说呢?” 朱阿牛说:“艾米姐,让我考虑考虑,好吗?” 艾米笑了笑说:“没有问题,你考虑好了告诉我,我好作打算。” 朱阿牛点了点头。 艾米说:“阿牛,你的咖啡怎么没喝?” 朱阿牛尴尬地笑笑,端起那杯已经冰凉了的咖啡,一饮而尽。 咖啡很苦,回味有点甘。 ------------ 第十五章 又一场雨落下来时,城市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死气沉沉。今天艾米那里没有活,朱阿牛多睡了一会儿,醒来后,他就一直对自己说:“起床吧,找点事情干干,总比躺在床上挺尸强。”到了八点多,他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就铺好了被子,看上去像个样子,否则对不起她的一片苦心。想起王小四,不知她现在怎么样,那天离开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秋原有没有欺负她?他打过几次电话,她都没有接,最后一次打电话,他发现她的手机停机了。朱阿牛想到王记面馆去看看,还是没有去成,不是因为这几天忙,而是心里矛盾,下不了决心。 洗漱完后,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吃药,对,药是不能停的。吃完药,他拿起拖把,开始拖地。卧室的地还没有拖完,手机铃声响了。他看了看,是陌生的手机号码,要是往常他会马上挂掉电话,但他想到最近的有些事情,比如他和顾珊珊还在等警方的通知,于是,朱阿牛接通了电话。 “喂,你是朱阿牛吗?”对方的声音里充满了怒气。 朱阿牛赔着小心说:“我是朱阿牛,请问你是谁。” “我是程天一,和你一起吃过饭的,难道你忘了?” “程天一?我想想。” “不用想了,我告诉你吧,就是前段时间和陆小皮一起吃饭的程天一。” “哦,哦,就是那个什么投资公司的老板?” “错了!我是天狼影视公司的程天一,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程老板,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你还记得陆小皮说要将你的小说《飞越罂粟地》改编成影视剧的事情吗?” “记得,记得,可是后来你们一直也没有找过我,你要不提起来,我都想不起来了。” “没有找过你?陆小皮没有找过你?” “没有呀,那天晚上我走了之后一直没有找过我。” “你说的是真话?” “真话!” “这个骗子,流氓。他拿着你的书来找我,说是要合作搞个电视剧,我看了你的书,觉得故事不错,又是我的好朋友介绍的,就相信了他,准备和他合作,还拉了投资公司的朋友,就是那天一起吃饭的张顺顺,介绍给他,大家准备一起做点事情。在我们吃饭的第三天,他就和我说,小说版权的事情搞定了,还拿了和你签好的版权合同以及你的授权书给我看。” “你说什么?我和他签了合同?还有授权书?” “是的。” “天哪,我根本就没有和他签过合同,也没有给他写什么授权书,他怎么能这样干?” “这还不算什么,还有更气人的事情。他来找我们合作时,说他也有个影视公司,但规模比较小,想和我们公司合作。因为我们公司比较大,也拍了不少有影响的电影和电视剧,如果和我们合作的话,效果会比较好。当时,他很诚恳,而且带来了他公司的执照等相关文件,我就相信了他。和你的版权签下来后,就要进入具体的操作了,我们谈好《飞越罂粟地》的电视剧由他们公司来制作,我们负责宣传和发行,张顺顺负责投资大头,我们公司和陆小皮各占百分之二十的投资。资金很快就落实,打到他的账号上去了,没想到,过了几天我找他喝酒,发现他的手机停机了。第二天再打他手机,还是停机,我想了想,这事情十分蹊跷,马上打电话问介绍他和我认识的朋友,那朋友说,他也找不到陆小皮了。我们赶紧去调查,发现他的办公地点是假的,执照和所有的文件也是假的。这个人怎么也找不到了,人间蒸发了,一千多万呀,就这样被他卷走了,这可如何是好,虽然报了警,可要追回这笔钱,那也是很渺茫的。” “他怎么是这样的人?” “我怎么知道,唉,防不胜防呀,这年头,骗子太多了,我们这些傻瓜脑子都不够用的。妈的,要是被我逮到他,剥了他的皮也不解恨。” “你找过他的助理阿君了吗,或许她可以提供点线索。” “狗屁,那女人哪里是他的助理,是红太阳娱乐城的坐台小姐。她的电话我倒是打通了,也去找过她。她说,每次陆小皮需要她去充门面时,就花钱请她出去,还教她说些行话,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住哪里,现在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个无赖,那个坐台小姐说起他来,还特别气愤,最后一次她给他出台,说好了两千块钱的,最后才给了一千五,说欠她五百,下次给。因为是熟客,她相信了陆小皮。听我说他骗到钱开溜后,她还为那五百块钱心痛呢。你说,这瘪三还是人吗?丢人哪!” “程总,你打这个电话给我,是什么意思?这个事情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合同和授权书我没有签过,可以查签字的字迹。而且我和他没有交往,也不晓得他会逃到哪里去,你说,我能够帮你什么?” “唉,我本来以为你们很熟悉,还以为你们是一伙的,现在明白了,你的确和这事没有关系,估计你也没有什么办法。我想,如果万一他打电话联系你的话,你给我传个话,告诉这瘪三,钱还回来没事,否则,只要被我们抓住,就没有那么好讲话了。” 挂了电话,朱阿牛情绪又有了变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内心渐渐地变得焦灼不安。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逃走,找一个没有人能够找到的地方躲藏起来,手机也要扔到下水道里去。听不到手机铃声,看不到那些短信,接收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像一条在幽深的洞穴里冬眠的蛇,与世隔绝,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事了。朱阿牛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了很多警车,警车呼啦啦开进了小区,将他家所在的这栋楼包围,警笛声在他耳畔回荡,还有让他心惊肉跳的说话声:“朱阿牛和陆小皮是一伙的,他们都是诈骗犯,别让他跑了。” 朱阿牛呼吸急促,睁开眼,站起身,赶紧来到窗前,往楼下俯视。 楼下十分安静,根本就没有警车,也没有警察在喊叫。这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坐回沙发上,手放在胸膛上,企图平息内心的恐惧。他就像一棵旷野的野草,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受惊,凌乱摇曳。陆小皮突然就成了他一块心病,他十分后悔那次去参加了同学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没有错的,否则他现在也不会因为陆小皮而充满了顾虑。 上高二时,陆小皮经常在一些晴朗的早晨,骑着自行车,来到朱阿牛家的楼下,大声喊:“朱阿牛,上学去了。”朱阿牛和他关系并不是很铁,起初不晓得陆小皮为什么要来邀他一起上学,平常,都是朱阿牛和妹妹朱阿芳一起去上学,他骑着自行车,朱阿芳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舅舅多次说给朱阿芳也买辆自行车,被她拒绝,她说:“舅舅,你也不是有钱人家,能省点就省点吧。”听到陆小皮的召唤,朱阿牛不敢不答应,从窗口伸出头,笑着说:“好咧,马上下来。”然后,他会催还在吃早餐的妹妹:“阿芳,快点吃,我们要走了。”朱阿芳白了他一眼,说:“着什么急呀,火又没有烧你屁股。”她也听到了陆小皮的召唤,她早就和哥哥说过,她讨厌流里流气的陆小皮。朱阿牛没有办法,焦虑地等待着妹妹,陆小皮和妹妹,两方面都不能得罪,要是得罪了妹妹,在家里无法度日,如果得罪了陆小皮,在学校里难以平安,他这是左右为难呀。 朱阿芳的厉害自不必说,陆小皮的厉害,他也领教过。陆小皮很早就学会了抽烟,经常偷他父亲的烟抽,有次被他父亲发现,被打得半死。来到学校后,有个男同学看他脸上有块乌青,笑了一下,他走过去,狠狠地扇了那同学一巴掌,那同学一下懵了。打完后,陆小皮冷笑道:“笑呀,继续笑呀,怎么不笑了?”那同学捂着脸低下了头。陆小皮得寸进尺,说:“你身上有钱吗?”那同学点了点头,陆小皮说:“有多少?”那同学小声说:“五元。”陆小皮说:“给我。”那同学慑于他的淫威,只好将那五元钱从裤兜里掏出来,递给了他。陆小皮心安理得地接过钱,塞进了裤兜,说:“好了,没事了,我们两清了。”那同学自认倒霉,什么也没说。班里的同学都怕他,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和他对抗,更没有人敢去告诉老师,因为他有一帮同伙分布在各班。他在父亲那里偷不到烟之后,这家伙总是管同学要钱去买烟。他也向朱阿牛要过钱。朱阿牛说没钱,自己没有爸爸妈妈,是舅舅供他们生活的。陆小皮十分生气,说,你要是不给我钱,你就完蛋了。那天放学后,朱阿牛闷闷不乐,朱阿芳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说。回家后,趁朱阿芳在房间里做作业,他就跑到厨房里,对正在炒菜的阿姨说:“阿姨,能借五块钱给我吗?”阿姨平常特别怜爱他,笑着说:“你要钱干什么?”朱阿牛说:“有用。”阿姨就从兜里掏出叠成长方形的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些零碎的票子,她拿了五张一元钱的票子,递给了他。他接过钱,赶紧卷起来塞进了裤兜里,他说:“阿姨,这事情千万不要告诉阿芳,等舅舅给我零花钱了,我再还给你。”阿姨用手指头刮了他的鼻子一下,笑了笑说:“拿去用吧,还不还都没有关系,我们是一家人。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她的。”朱阿牛走出厨房,看妹妹还在房间里做作业,偷笑了一下。他刚刚笑完,就听到朱阿芳大声问:“哥,你在干什么?”朱阿牛说:“没干什么。”朱阿芳又说:“还不快做作业。”朱阿牛说:“马上,马上。”朱阿芳说:“你就是这样,一点也不自觉,非要人家用鞭子抽你,你才动一下。”朱阿牛没有再说话。第二天,一进教室,他就看到陆小皮冷冷地看着自己,他走过去,从裤兜里掏出卷得皱巴巴的钞票,递给了陆小皮。陆小皮接过钱,迅速地塞进兜里,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阿牛,你够意思,以后谁要敢欺负你,告诉我,我给你出头。”朱阿牛心想,除了你们,谁还会欺负我?你不再向我要钱,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朱阿芳好不容易吃完饭,慢悠悠地背起书包,说:“哥,走吧。” 陆小皮见他们下来,满脸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像只正午的猫,那时的陆小皮比较胖,脑袋大,脖子短。见到他,朱阿芳都不用正眼瞅他,她会自顾自地说:“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你有雨伞,我有大头。”陆小皮听到她的话,乐得直笑。朱阿芳就会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笑个屁。”这时,朱阿牛很担心陆小皮会发火,担心是多余的,陆小皮根本就不可能在朱阿芳面前发脾气。他和朱阿牛平行地骑着自行车,不时地扭过头,笑眯眯地用异样的目光瞟朱阿芳。朱阿芳讨厌死他了,见他那鬼样子,将头扭到另外一边,不让他看自己的脸。就是这样,他还不停地扭过头瞟朱阿芳。在穿过一条马路时,他又扭头去瞟朱阿芳,一不小心,车头一歪,撞到另外一辆自行车上,摔倒在地上。朱阿牛穿过马路才停了下来,回头看到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的陆小皮。被他撞倒的那人是个中年妇女,爬起来后对他破口大骂。陆小皮被骂得灰头土脸,大庭广众之下,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灰溜溜地骑上车,追上了朱阿牛。朱阿芳也见到了他的丑态,顿时哈哈大笑。陆小皮看她笑了,阴沉着脸,没有再扭头瞟她。朱阿芳还不依不饶地说了一句:“活该!” 就是那天,朱阿芳离开他们后,陆小皮对朱阿牛说:“阿牛,我喜欢你妹妹。” 朱阿牛听了他的话,胆战心惊,害怕他会祸害妹妹。他心想,如果陆小皮敢对妹妹图谋不轨,他就会杀了他,想是这么想,真要是那样,他不晓得自己能不能下得了手。因此,朱阿牛心里特别纠结。过了两个多月,陆小皮就没有在晴朗的早晨骑车到朱阿牛家的楼下叫他了,也没有再提喜欢朱阿芳的事情。朱阿牛在此之前的某天,见陆小皮脸色铁青,弯着腰,夹着双腿,抖抖索索地走进教室。路过朱阿牛的位置时,陆小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朱阿牛莫名其妙。他从来没有见到陆小皮如此狼狈的样子,想问他怎么了又问不出口,这个家伙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主,朱阿牛惹不起。朱阿牛怎么也想不到,妹妹朱阿芳会抬起脚,朝陆小皮的裤裆狠狠地踢了一脚,朱阿芳一直没有和哥哥说这个事情,到她死也没有说。 尽管陆小皮没有再来叫他一起去上学,对他也冷淡了许多,渐渐和他疏远,朱阿牛还是担心他会祸害妹妹,总是提防着他。为了对付陆小皮,朱阿牛还准备了一把刀子,放在书包里。就是那把刀子,决定了陆小皮的命运。就在高二行将结束的时候,陆小皮出事了。出事的那个上午,陆小皮发现了朱阿牛书包里的刀子。他坐在朱阿牛后面,朱阿牛在第二节课下课后整理书包,坐在他后面的陆小皮发现了他书包里露出的刀柄。那是一把漂亮的小匕首,刀柄上还镶嵌着五颜六色的水晶石,这是朱阿牛父亲的遗物,以前一直放在抽屉里,据说这是父亲从劳改农场回来时,当地的一个老乡送给他的礼物。陆小皮眼睛发亮,走上前伸出手,抓住了刀柄,拿了过去。朱阿牛来不及阻止,心里七上八下的,脸马上就涨红了,说:“还给我。”陆小皮笑嘻嘻地玩弄着小匕首,说:“真漂亮。”朱阿牛伸手去抢夺,陆小皮躲开了,继续玩弄小匕首,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他是那么喜欢这玩意儿。朱阿牛十分担心他会将小匕首占为己有,现在小匕首在他手上,要抢回来,是不太可能的。朱阿牛哀求道:“小皮,求求你,还给我好吗?”陆小皮又玩了会儿,将小匕首扔在朱阿牛的课桌上,冷笑道:“小气鬼,谁要你这个破东西。”朱阿牛怕被老师发现没收掉,赶紧塞回书包里去了。 下午上完第一节课,陆小皮走出了教室,和其他班级的两个刺头一起躲到偏僻处偷偷地抽烟。那个干瘦的刺头说:“小皮,你不是喜欢朱阿牛的妹妹吗,有什么进展吗?”陆小皮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认为他是在嘲笑自己,气呼呼地说:“你他妈的管得着吗?”那家伙也不是吃素的,马上拉下了脸:“陆小皮,我好心好意问你一下,你他妈的怎么骂起人来了?”也许是想到了朱阿芳的那一脚,陆小皮一股怒火冲上了脑门,说:“老子就骂你了,怎么样?”瘦刺头十分生气,没料到他会翻脸,瞪着他说:“你再骂一句?”陆小皮气呼呼地说:“去你妈的!”瘦刺头怒火中烧,别看他瘦,力气可不小,而且练过摔跤,他冲过去,一下就将陆小皮摔在了地上,还狠狠地朝陆小皮身上踢了几脚。陆小皮哪吃过这样的亏,他从地上爬起来,气急败坏地说:“你给我等着。”瘦刺头说:“就你这鸟样,我什么时候都不怕你,等着就等着。”陆小皮飞快地跑回教室,扑到朱阿牛的座位上,从他书包里抢走了小匕首。陆小皮冲出教室不一会儿,老师就进了教室,上课铃声也响了,朱阿牛没有追出去,心想,完了。 那边厢,另外一个刺头听到了上课铃声后说:“你真要等小皮?”瘦刺头说:“当然等,我要走了,他就有牛吹了,传出去,多难听,我就抬不起头来了。”他说:“那你自己在这里等吧,我可要去上课了。”说完,他就飞也似的跑了,跑到半道,碰到了陆小皮,他们没有打招呼,擦肩而过。陆小皮晓得瘦刺头肯定会等他的,心里嘀咕,这样明目张胆地拿着刀子过去,他发现刀子会提防的,而且可能拿着刀子也不是他的对手。陆小皮脑筋一转,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来到瘦刺头面前,拿着小匕首的右手藏在屁股后面,笑眯眯地说:“兄弟,刚才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礼道歉,对不起,我们和好吧。”瘦刺头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突然不知如何是好。陆小皮走近一步,还是笑眯眯地说:“兄弟,对不起,是我错了,不应该出口伤人的,原谅我好吗?”见陆小皮一脸诚恳的样子,瘦刺头没有了脾气,脸上现出了笑容,松了口气说:“算了,算了,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我原谅你了,今后,我们还是好兄弟。”陆小皮突然朝他扑了过去,刀子插进了他的肚子,瘦刺头呆了,陆小皮骂了声:“我就骂你了,去你妈的!”血从瘦子的肚子上流了出来,洒落到地上。见到血,陆小皮也呆了。要不是老师赶过来,叫来救护车送瘦刺头去抢救,瘦子有没有生命危险,那就要另说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陆小皮被开除了,有一点,他还是很仗义的,警察审问他时,问小匕首是怎么来的,他没有说小匕首是朱阿牛的,死活都说是他自己的,否则朱阿牛也有责任,说不准也被开除了,不开除也会受到处分。朱阿牛心里难过,不是为陆小皮难过,陆小皮被开除了,妹妹的警报也就解除了,因此他还觉得是件好事。让朱阿牛难过的是,那把小匕首再也拿不回来了,它变成了凶器,被没收了,那可是父亲留下的遗物呀。每每想起那把漂亮的小匕首,他心里就会十分难过,觉得对不起死去的父亲。 陆小皮被开除后,就在朱阿牛眼中消失了,他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朱阿牛一无所知,也没有去打听过。谁能够想到,他会在多年后,人模狗样地出现在同学会上,当年被他欺负过的同学也不再恨他了,大家见面,一笑泯恩仇,过去的事情也成了酒桌上的笑料。朱阿牛也没料到,陆小皮还是本性难移,终归是个坏蛋,像多年前一样,给他带来了心理上的伤害。 朱阿牛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站起来,又走到了窗边,嗨,天上下起了雨夹雪,他希望飘起雪花,雪花也许会覆盖内心的焦虑和恐惧。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 难道又是程天一打来的?如果是他打来的,朱阿牛不想接电话,不想听到关于陆小皮的事情,他要将陆小皮从心里抹去才有安宁。他拿起手机看了看,不是程天一的电话,而是表妹顾珊珊的来电。顾珊珊说警方打来电话了,告诉她舅舅的死是猝死,和洗脚店没有关系。朱阿牛想,这和自己的想法是吻合的,不过警方也够拖拉的,一件简单的事情,花费了好几天的时间。顾珊珊要他去派出所拿舅舅的死亡鉴定书并销案。没有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派出所。 来到派出所门口时,雨夹雪停了,天空灰蒙蒙一片,城市湿漉漉的,雪花还是没有飘落,在这个寒冬,盼望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也成了他焦虑的一个因素。站在派出所门口,朱阿牛犹豫了,是进去还是转身离开?说心里话,他很害怕警察,很多时候,他会将自己想象成为一个罪犯,一个潜逃者,在街上见到警察,他都躲着走。现在,他更觉得自己是个罪犯,是陆小皮的同谋,或者他踏进派出所,就会被铐起来,扔到牢房里去,过暗无天日的日子。不过,这些年来,他也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他是自己内心的囚徒。最终,他还是踏进了派出所的门。事情很快就办完了,走出派出所后,他长长地松了口气。接下来,要考虑安排舅舅的后事了。他正要去舅舅家,和舅母商量追悼会的事宜,顾珊珊又打来了电话。她说舅妈一个人跑洗脚店闹事去了,要他赶紧去洗脚店,怕舅妈吃亏,顾珊珊在上班,走不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阿牛的情绪又不好了,活着真的是折磨,无奈之下,他只好硬着头皮赶往洗脚店。 洗脚店门口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朱阿牛穿过人群,走进洗脚店。舅妈披头散发,双手扯住经理的衣领,死不松手,她嘴巴里叽里呱啦说着什么,老泪飙飞。经理也说着话,好像在解释什么,满脸通红,眼睛也红通通的,充满了无奈和委屈,当然,还隐藏着不能爆发的愤怒。朱阿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脑袋瓜嗡嗡作响。看到朱阿牛进来,舅妈顿时凶悍起来,腾出一只手,拼命拍打经理的身体。经理怕她打着自己的头,不停地躲避,他的双手也不停地挡着她的袭击。舅妈边打着他,边对朱阿牛说:“阿牛,你舅舅就是被他们害死的,要他们偿命。”他终于听清楚了舅妈的声音,朱阿牛的脸上下了霜,只有脸上那条伤疤越来越红,发出骇人的亮光。经理的话语里带着哭音:“警察都说了,不是我们的责任,你们饶了我吧!我也不想看到有人在店里出事,求求你们,给我一条活路吧,我也上有老下有小,失去了这份工作,我可怎么办?我也不容易!”舅妈说:“你们肯定是买通了派出所的警察,我们家无权无势,人死在你们这里,你们还不认账,太欺负人了!你说没有责任,那为什么要让那狐狸精跑路,心里没鬼,为什么要跑?一定是她害死我家老头的,谁给他申冤哇——”她的那只手还是死死抓住经理的衣领不放,经理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她的力气十分惊人。经理哭丧着脸说:“我让她不要走,她走了,也是我们店里的损失呀,现在找个熟练工多么不容易,她是我们店里技术最好的员工。” 朱阿牛知道了,那个给舅舅按脚的矮胖姑娘已经离开了洗脚店,回老家去了。那姑娘一定是吓坏了,心里也许留下了阴影,她会不会也得上抑郁症?朱阿牛产生了奇怪的想法,还同情起那个矮胖姑娘了,觉得那是个无辜而又可怜的人,怎么就摊上了舅舅的死呢,命运弄人哪。“啪——”,一声脆响,经理躲闪不及,舅妈的一巴掌落在了他右脸上。他急眼了,狠劲地扭住了舅妈打他的那只手,他毕竟年轻,又是男人,他使劲掰了一下舅妈的手,舅妈“哎哟——”惨叫了一声,然后叫喊道:“阿牛,他要把舅妈的手掰断了,你怎么还袖手旁观?你小时候,我和你舅舅对你那么好,就像亲生儿子一样,你怎么能够袖手旁观?”朱阿牛将要崩溃,脑袋都要炸了,他突然大吼了一声:“都给我松手,别闹啦——” 这一声吼叫惊天动地,舅妈和经理同时松了手,呆呆地站在那里,就连门外看热闹议论纷纷的人也被他的吼声震住了,顿时鸦雀无声。舅妈愣愣地看着朱阿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在她印象之中,朱阿牛一直是个软弱的人,他的这一声大吼,她一下子接受不了。朱阿牛扶着她,压低了声音说:“舅妈,舅舅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活,你要节哀,伤心也没有用,你还是要放宽心,你要是有什么事情,珊珊怎么能受得了。”舅妈喃喃地说:“你舅舅死得冤,我这口气咽不下,这如何是好。”朱阿牛说:“我理解舅妈的心情,我也难过,问题是,你就是找到那姑娘,又能怎么样,你难道要杀了她?杀了她,你也是要负法律责任,要偿命的,况且她也挺可怜的,碰到这样的事情。这样吧,我去和经理谈谈,看能不能让他赔点钱,舅舅死在这里,他们总归要负些责任的。”舅妈说:“我担心他们不会出钱的。”朱阿牛说:“我先去和他谈谈,好吗?”舅妈点了点头说:“那你去吧,多向他们要点钱。”朱阿牛说:“我心里有数。”朱阿牛扶着舅妈走到沙发旁边,让她坐下来平静平静,舅妈坐在沙发上,继续抽泣。 朱阿牛回到经理面前,经理的脸还涨得通红,心绪难平的样子。朱阿牛低声说:“你想好好解决问题吗?”经理伸了伸细长的脖子,整理了一下领带,颤声说:“当然,当然,能够解决问题是最好的了。”朱阿牛说:“走,我们找个地方单独谈谈。”经理说:“你跟我来。”经理带他来到一间包房,走了进去,朱阿牛也走了进去,顺手关上了门。经理说:“朱先生,请坐。”朱阿牛坐了下来,经理也坐了下来。朱阿牛叹了口气,背靠着沙发,跷起了二郎腿。经理上身坐得笔直,说:“朱先生,你说如何处理?”朱阿牛说:“我舅舅死在你店里,这是事实吧?”经理说:“是事实,我从来没有否认过。” “那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想打官司呢,还是赔点钱息事宁人?” “此话怎讲?” “警方的决定书的确说得很明白,舅舅的死不是谋杀,是因为心肌梗死猝死。但是,并没有说你们没有过错。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你到一家饭馆吃饭,摔了一跤,摔断了手骨,这家饭店有没有责任?” “当然有责任。” “这不妥了,舅舅来你店里洗脚,死在你店里了,你们要不要负一定的责任?” “这——” “你可能想说,舅舅的死和在饭店摔断手骨是两回事,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大错特错。我说,这是一回事,因为你没有保证顾客的安全。死人,这可是大事,你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你店里而觉得毫无责任呢?我完全可以请律师到法院去告你们,这个官司你们很难有胜算的,虽说是民事案件,你们不用负刑事责任,但是钱总是要赔的。退一步来说,就是我们不起诉你们,我可不能保证舅妈不会天天来你们这里闹腾。我太了解她了,她一直都十分泼辣,我们从小就怕她,全家人都怕她,邻居们也害怕她。要是问题不解决,她一年三百六十天,都会从早到晚赖在你这里,你们根本就不可能有安宁的日子过,生意也不要想做好,你想想,那是什么样的状态。舅妈在你这里闹腾,你也不可能赶她走,你要是赶她,她耍起泼来,一头撞死在你面前都有可能。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不喜欢胡搅蛮缠,也不愿意看到更糟糕的事情发生,舅舅都已经死了,也应该让他早日入土为安。我替你出个主意吧,你看看多少赔点钱给我舅妈,这事情就了了,你做你的生意,我们过我们的日子。你考虑考虑,怎么办好?” “对于你舅舅的死,我也很难过,那是一个很好的老人,特别友善,有时还会带些粽子来给我们吃,他说他喜欢吃粽子,边做脚边吃粽子是很享受的事情。可我只是个小小的店面经理,赔钱的事情我没有决定权,我也想息事宁人,这样下去,我的工作也难做。其实,一出事情,我就给我们老总打过电话,征求过他的意见,问他怎么处理这个棘手的问题。” “他什么意见?” “他说,这样的事情他没有碰到过,等警方的鉴定报告出来了再说。现在鉴定报告出来了,还没有问过他怎么办,他也没有打电话问过这个事情。他那个人比较小气,钱袋子捂得紧紧的,想要从他的钱袋子里掏出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过,我还是要问问他到底怎么解决问题。朱先生,你等等,我去给他打个电话,这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再拖了。” “好,你就在这里打吧,你们怎么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去安慰一下舅母,你打完电话叫我。” “好的,我打完电话,就叫你。” 朱阿牛走出包房,来到舅妈跟前。这时,洗脚店门口围观的人散去了,舅妈不闹腾了,他们也没有好戏看了,自然觉得无趣,围观也没有意思了。舅母还在抽泣,一副悲伤的模样。她看了朱阿牛一眼,沙哑着嗓子说:“谈得怎么样?”朱阿牛叹了口气说:“他做不了主,要和他老板商量。”舅妈眼睛中掠过一丝疑虑,说:“你觉得他们会赔钱吗?”朱阿牛坐在她旁边,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不太清楚,等会儿才晓得。”舅妈说:“你舅舅不能白死了,他们要是不赔钱,我就天天来闹。”朱阿牛突然觉得胸闷,一口气喘不过来,颅脑内部隐隐作痛,他好不容易顺了气,担心那只邪恶的老鼠再次钻进脑子里,撕咬他的大脑神经。他想逃走,躲回家里去,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事情也不想,只是像一具尸体那样安静地躺着。朱阿牛说:“舅妈,钱真的很重要吗?”舅妈眉头一皱,愤愤地说:“当然重要,现在干什么不要钱,你舅舅火化要不要钱?买墓地要不要钱?我以后生活要不要钱?我死后,还想多给姗姗留点钱呢。”说到钱,舅妈停止了抽泣,整张老脸顿时生动起来。朱阿牛在她旁边,如坐针毡,仿佛闻到了钱的臭味。他听到了一声冷笑,那是舅舅发出的冷笑,朱阿牛打了个寒战,倒吸了一口凉气,左顾右盼,寻找着舅舅的影子。他没有找到舅舅,可是他心里想,舅舅一定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审视着舅妈。 过了大约二十多分种,经理走出了包房,朝朱阿牛招了招手:“朱先生,请你过来一下。”朱阿牛站了起来,舅妈说:“一定要多要点钱,阿牛,这事情舅妈就指望你了。”朱阿牛没有理会她,朝经理走了过去。他们重新进入了包房,坐定后,朱阿牛说:“谈得怎么样?”经理脸色难看,说:“对你舅舅的死,他也表示同情,但他说,这两年,洗脚店的生意也不是很好,要他拿出很多钱是不可能的。你讲的道理他都懂,他也希望赶快解决问题,不要影响洗脚店的生意。他说,给你舅妈两万块钱,算是补偿。” “两万块钱?这不是打发要饭的吗?一条人命,就值两万块钱,这也太羞辱人了吧!”朱阿牛瞪着眼睛,脸上那条红通通的伤疤发出奇怪的亮光,“你敢出去对我舅妈说,她肯定要和你拼老命的。” 经理脸上也挂不住,神色仓皇地说:“唉,我也觉得这钱太少,我对你说出口都脸红,怪难为情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就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我和他说过,这钱给少了,对解决问题没有益处,还会激化矛盾,看能不能够多给点。你猜他怎么说,他在电话里朝我发脾气。他大声嚷嚷,先臭骂了我一顿,然后说这事情是在我管理的分店里发生的,要我自己解决,我爱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以后不要再烦他了,他甚至连两万块钱都不想出了。他说的这些话,气得我肝痛,这他妈的是人话吗?我只是个替他打工的,我算个屁呀,法人代表是他又不是我,我凭什么要替他赔钱。我当时也很生气,愤怒地对他说,我一个月就几千块钱的工资,月初发工资,不到月底口袋就空了,要我赔钱,难道让我老婆孩子天天站在街上吸雾霾?我说,老子不干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明天一早我就卷铺盖走人。他听了我的话,口气缓和了些,说让我和你们谈,如果两万块钱解决不了问题再说。” “你现在就打电话给他,当着我的面打,告诉他,两万块钱我们不要了,给他买骨灰盒!”朱阿牛生气了,他的头开始痛了,那该死的邪恶的老鼠又出现了,“我迟早会找到他,除非他钻到地洞里去!我要是找到他,那就不是钱的问题了,我要他的命!” 经理说:“朱先生,息怒,息怒,事情还是可以商量的,他也许就是用两万块钱先探个底儿,如果你们同意了,他就胜利了;如果你们不同意,他就会加钱的。我是这么想的,你先等等,我马上当你的面给他打电话。” 朱阿牛用手指掐着太阳穴,气呼呼地说:“快打吧,别啰嗦了。” 经理拨通了老板电话:“张总,你说的两万块钱,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朱先生说了,你执意要给两万块钱,他宁愿不要,但是,他会找到你,要你的命。” “要我的命?” “是的。” “他舅舅又不是我害死的,凭什么要我的命?” “我不知道,他就是这样说的,他很凶的,你见到他就知道了。你看看,怎么办吧,我是没有办法了,该说的都说了。” “哦——” “我看还是多加点钱吧,其他没有任何办法的。” “那你说加多少?” “这得你定,我哪知道加多少钱他们才能满意。” 朱阿牛突然抢过他手中的手机,大声说:“你不要以为我们好欺负,区区两万块钱就将我们打发了,门都没有!是给钱还是要命,你自己选择,反正我光棍一条,什么都豁得出去!” 朱阿牛说完这通话,心里暗暗吃惊,他从来没有说过如此的狠话,而且说得理直气壮,这通话好像不是他说的,是脑子里那只邪恶的老鼠替他说的。对方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朱先生,有话好好说,别威胁我,我也不是吓大的,谁怕谁呀?”朱阿牛气急败坏地说:“那你就等着瞧,我保证十天之内找到你,到时不要怪我不客气。”对方笑出了声,口气软了下来:“我们真的生意难做,要是有钱,不要说两万了,就是二百万我也给。这样吧,我可以再加点,但是不会很多,三万块钱怎么样?”朱阿牛说:“三万和两万有什么区别,你别再糊弄我了,没有二十万,什么都免谈。”对方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说话:“要我一下子拿出二十万,的确为难我了,这样好吗,你退一步,我也退一步,十万块,就这十万块钱,我都要去卖血了。你体谅体谅我的苦衷好吗?朱先生你高抬贵手,给我一条活路吧。如果你认为这十万块钱还是不行,那我真的没有办法了,只好等着你来取我这条性命了。不要十天,我马上就过来,还会带把刀过来,让你砍死我。” 对方的话说绝了,已经没有了退路,朱阿牛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的头疼痛得要炸了,只好说:“我得和我舅妈商量,如果她同意,那就这样,不同意,那就再说。” 对方说:“好吧,你们商量,至于要十万块钱,还是要我的命,你们定夺,我随时恭候。”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根本就不想和朱阿牛多说一句废话。此时,朱阿牛只想逃回家去,头痛得实在支撑不下去了。 ------------ 第十六章 寒冬的深夜,总是如此难熬。朱阿牛吃了药,躺在被窝里,闭着眼睛,想象着窗外天空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他宁愿相信雪花是温暖的,将这个冰冷的城市覆盖,也将他长满枯草的心覆盖。 他也在等待杨水妮的信息。 很奇怪,这些日子里,只要收不到杨水妮的信息,就是吃了药他也无法入眠。杨水妮的信息其实就是一味药,让他安然入眠的良药。手机就放在旁边的床头柜上,他期待着手机突然发出声响。等待的过程焦虑而又茫然,杨水妮成了他每个夜晚牵挂的人。 他会想起她那张苍白的脸,积满泪水的眼睛。也会想起她抱着黑色的塑料骷髅头,发出痛苦而又无助的尖叫,孤独的潮水将她淹没。此时,她在干什么?朱阿牛的心抽动了一下,疼痛极了。他伸出手,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手机冰凉,像一只死去的僵硬了的青蛙。朱阿牛想发个消息给杨水妮,问候她一下,但还是将手机轻轻地放回了床头柜。 这时,朱阿牛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朱阿牛心里一惊,他十分害怕妹妹朱阿芳突然站在床头,和自己说话。 黑暗之中,他看不到朱阿芳,他竖起耳朵,分辨了一下,发现不是妹妹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有点儿沙哑,来自家门外的楼道上。 朱阿牛的头脑立刻变得特别清醒,知道今晚的药又白吃了。好奇心让他穿好了衣服,走出了卧室。他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后,一只眼睛凑在猫眼上,往外面张望。楼道里的灯光还是那么昏黄,不是那种让眼睛舒服的亮度。他看到一个背影,男人的背影,那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风衣领子立起来,看不到他的脖子,只能够看到他长长的头发,那头发显然没有梳理过,乱糟糟的。朱阿牛想起了自己曾经留过的长发,他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脸孔,心生疑问:此人是谁? ***在白谣的家门口。 男人说:“白谣,我知道你在里面,开开门好吗?我们好好谈谈。” 朱阿牛没有听到白谣的回话。楼道里陷入了沉寂,昏黄的灯光下,那男人的背影在朱阿牛的眼中变得虚幻。 这真的是个人吗? 朱阿牛内心产生了疑问,身体禁不住瑟瑟发抖。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惧情绪,咬紧牙关,不想让那虚幻的影子听到他细微的颤抖的声音。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说话:“白谣,我说过了,我不会放弃你的,无论怎样,我只爱你。我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但是我改了,再不会让你伤心了。我真的爱你,相信我,再给我一次机会。白谣,开门吧,我们好好谈谈。你要是不开门,我就一直站在这里,直到你开门。除非你不出门,你只要出门,我就一直跟着你,到你原谅我为止。” 他说完话,楼道里又陷入了沉寂。 朱阿牛眼珠子瞪得发痛,仿佛要飞出去。他从猫眼中收回目光,转过身,轻轻地靠在门上,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手背很凉,眼皮也很凉,在这寒夜里,手背和眼皮擦不出暖意。眼睛恢复正常后,朱阿牛还是没有听到白谣的回应。 他也清楚,白谣一定在家里,也许,她的眼睛也透过猫眼,正审视着门外落寞而又虚幻的男人。朱阿牛突然觉得白谣有点可怜,男人找上门来求她原谅,这也是一种侵犯,她一定十分恼火和无助。如果白谣开了门,拒绝男人,男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对她下毒手? 朱阿牛越想越恐惧。 大脑中的那只老鼠似乎又冒出了头,蠢蠢欲动。朱阿牛憋着一口气,脸部肌肉抽搐。他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的情景:那男人突然抬起脚,猛烈地踹门,门在颤抖,屋里的白谣惊骇极了,死死地用肩膀顶着门,浑身颤抖。门被踹开了,白谣被撞倒在地上,睁大惊恐的眼睛,束手无策地看着野兽般扑上来的男人……朱阿牛胸中憋着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他打开了门,一步跨了出去,站在门口,喘着粗气,说:“你是谁?” 那男人转过身,冷冷地注视朱阿牛。 男人脸色苍白,憔悴不堪的模样,但他的眼神还是十分锐利。他冷冷地对朱阿牛说:“关你什么事?” 朱阿牛说:“半夜三更的,你在这里说话,影响我休息了。况且,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男人说:“你管得真宽。” 朱阿牛说:“你还是走吧,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男人冷笑着说:“报警,你吓唬谁呀?我找我女朋友,关你什么事?你就是报警,又能把我怎么样?” 朱阿牛无语。 这时,男人身后的门开了,白谣走出来,然后关上了门。她没有理会男人,而是和他擦身而过,来到朱阿牛的身边,一手搂着他的腰,头靠在他肩膀上,笑靥如花地对男人说:“你来找我,当然和他有关系,因为他是我新的男朋友。你算什么,顶多就是我的前男友,我早就和你没有一丁点儿关系了。” 朱阿牛听了白谣的话,心惊肉跳。 男人瞪着白谣,说:“我不相信,不相信,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 白谣说:“真不要脸,我要还爱你,会离开你吗?快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男人脸色更加苍白了,像一张死人的脸。 白谣对朱阿牛说:“我们进屋吧。” 说完,她走进了朱阿牛的家里,朱阿牛也跟了进去。白谣关上了门,说:“朱大哥,你都看到了,这个家伙还是找到了我,我不会再和他重归于好,我只要和他好了,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去找那个可以当他妈妈的老妖婆。” 朱阿牛叹了一口气。 男人在门外哀叫了一声:“白谣,你骗不了我,我还会再来的——” 白谣笑了笑,说:“不要理他。” 过了一会儿,朱阿牛通过猫眼,发现楼道上已经没有了那个男人。 朱阿牛说:“他走了。” 白谣说:“朱大哥,能陪我聊会儿吗?” 朱阿牛心里十分不情愿,他想重新回到床上去,但还是答应了她。他们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白谣主要还是说那男人背叛她的事情,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脸上一直挂着轻松的笑容。朱阿牛心不在焉,对她说的事情没有兴趣,只是焦虑地等待,等待她说完后赶紧离开。他突然想起了妹妹,目光不经意地瞟了瞟妹妹卧室紧闭的门。朱阿牛牙关打战,觉得很冷,要是妹妹突然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一定会毫不客气地赶走白谣的,还会劈头盖脸地训斥他。朱阿牛不敢看白谣的脸,也不敢和她那双充满活力的大眼睛对视。他看到的是白谣弯曲着的大长腿,这双大长腿同样让朱阿牛心惊肉跳。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香格里拉碰到的那个女子,也会想起那个在河沟边小树林里死于非命的姑娘,她们都有相同的特征,都拥有一双让朱阿牛窒息的大长腿。 朱阿牛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缕异样的火苗,那缕火苗随时都有可能燃烧成不可遏制的熊熊大火。他心里有个恶魔在渐渐苏醒,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想扑上去,扼住白谣的喉管,让她窒息而死。他被自己的邪恶想法惊到了,赶紧从她的大长腿上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努力地克制着内心的邪恶念头。 白谣发现了他情绪的变化,笑着说:“朱大哥,你好像很紧张?” 朱阿牛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 白谣笑出了声:“嘿嘿,你的确很紧张,逃不过我的眼睛的。你是不是和我在一起,有冲动?” 朱阿牛觉得脸发烫,心跳加快,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白谣又说:“朱大哥,没有想到你如此腼腆,心里想什么,说出来好了,这有什么呀?孤男寡女在一起,有冲动也是正常的。” 朱阿牛快控制不了自己的邪恶情绪了,他突然说:“你,你走吧。” 白谣看了看他,站起来,说:“那我走了,朱大哥好好休息。” 说完,她就真的走了。 白谣关上门后,朱阿牛用拳头使劲地砸着自己的脑袋,大口喘息。然后,他像条死狗一般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白谣离开后,朱阿牛内心邪恶之念才渐渐地平息下来。如果白谣不走,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这种可怕的念头并不是经常出现,每次出现,朱阿牛都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恶魔,平息之后,他会觉得自己又死里逃生了一次。 朱阿牛仿佛听到有人在呼唤:“哥,哥——” 那是妹妹朱阿芳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朱阿芳的房间里传出来的。这个房间他很久没有进去过了,以前,他不让王小四进去,就是怕惊动了妹妹。况且,朱阿芳活着的时候,也从不让他进入她的房间,那是她的领地,也许埋藏着许多秘密。此时听到朱阿芳的叫声,朱阿牛毛骨悚然,从沙发上蹦起来,逃进了自己的卧室,反锁上门,钻进被窝里,屏住呼吸,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手心捏着一把冷汗。 什么时候,他才能摆脱朱阿芳的阴影? 他无法入眠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在痛苦的折磨中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在昏昏沉沉之中,他伸出手,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抓在了手里。他蜷缩在被窝里,打开了手机。 一连串的信息跳出来: “朱先生,今天好冷,我盖了两床被子还是觉得冷,头很痛,就像有个人拿着一把锤子,在敲击着我的脑袋。每敲一下,我的脑壳都在震动,在分崩离析。想起你,心里稍微好受些,真想让你抱着我,在你怀里安睡。我知道,这是一种奢望,我这样说,希望你能够谅解我,不要在意。我真没有用,眼泪又流出来了,止不住。” “是不是等我泪流干了就死了呀,如果这样,就让它一直流,死了可能就能够平静了,永**静了。没有痛苦,没有哀伤,什么也没有了。” “朱先生,你在吗?也许你睡了,可是我就是想和你说话。” “今天晚上,我妈又来找我了,还把那个将我头发和符咒烧成灰放在茶里一起喝下去的男人也带来了。我妈和他坐在我面前,他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也看着他,愤怒地看着他,我要他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我对他的仇恨和厌恶。可是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目光空洞,像块木头,他的脑袋好像被凿空了,他是个无脑的男人。我妈却不停地说话,两片厚厚的嘴唇翻飞着,唾沫星子喷到了我脸上,我闻到了她令人恶心的口臭。她的语速很快,我根本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在我眼里,她就是个在不停地念着咒语的巫婆,我讨厌她,真不想见到她,永远也不想见到她。我从小时候开始,她就没有真正爱过我,没有把我当成她的女儿,我其实是她的一件物品,可以随意摆弄的物品,她是多么的自私,根本就不顾及我的感受。” “我不想再听她喋喋不休,尽管我听不清她的话语,但我知道她的意思,无外乎是要我和那个无脑男好,要和他拍拖,要和他结婚,要和他过一辈子。坐在他们面前,我希望自己变成一块风化的石头,在她无休止的唾沫星子中变成一堆粉末。我要是消失了,他们就会死心,就像我从来没有来过世上一样。” “我的情绪很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到来。本来我心里就压着一块石头,那块石头让我喘不过气来,这些日子都这样,没有办法移除那块石头,每天下班,回到家里,我就躺在床上,不想动弹,也不想吃喝。失眠、疼痛、流泪……只有想到你,心里才有一点点安慰,你却离我那么远,那么虚幻,有时觉得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你这样一个人,你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一个好人。白天上班,我也魂不守舍,总是做不好事情,经常挨经理的训斥,同事们也都在背后指指点点,不给我好脸色。就像今天下午,我做错了一件事情后,经理就是不骂我,同事们就是不议论我,我也无地自容,觉得天地一片黑暗,我是流着泪回家的。” “在我妈面前,我不会和她说我内心的痛苦,我只有抵抗,尽管我知道自己的力量是那么的微弱。面对我妈的喋喋不休,我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你不要说啦——’她一定是惊呆了,瞠目结舌,愣愣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怪物。是的,那一刻,我变成了怪物,不,我从小就是个怪物,是她和爸爸将我养成了一个怪物。接着,我冲着那个无脑的男人喊叫:‘你不是吃了我的头发灰吗,吃了符咒灰吗,我不也照样不喜欢你!我告诉你,你除非吃我拉的屎,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喜欢你!我的屎你吃吗?你吃吗——’他终于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怒视着我。我继续喊叫:‘我的屎你吃吗,吃吗——’他受不了了,脸红耳赤,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他走了,我多么的开心呀,我笑了,哈哈大笑。我妈终于缓过劲儿来,她使劲地抽了我一耳光,眼泪汪汪地说:‘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捂着被打痛的脸,大声说:‘你要我怎么样?’她浑身颤抖着说:‘我要你好,没良心的,我是要你好哇!’我冷笑道:‘你要我好什么?有你这样对我好的吗?’她气坏了,脸色发青:‘我是你妈,你,你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我根本就不管那么多了,哭喊道:‘你不是我妈,你是我的仇人,从来都不是我妈,你就是我的仇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悻悻而去。看着她的背影,我又是一阵狂笑。” “他们都走了,都走了。我关上门,抱着那黑色的塑料骷髅头,痛哭流涕。只有这骷髅头,才是我最贴心的伙伴,无论我怎么样,它都默默地陪伴我,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朱先生,对不起,又给你增添不良情绪了,可是,可是我说出来,心里就好受些了,不要怪罪我,好吗?好了,我不说了,你好好睡觉吧,不用管我。我已经习惯了独自在黑夜里哭泣,习惯了痛苦地流泪到天明。我知道,没有人救得了我。晚安,朱先生。” 看完杨水妮的信息,朱阿牛心里特别难过,对这个同病相怜的女子担心而又牵挂。 他回了一条信息:“水妮,还在吗?” 朱阿牛想安慰她,可是杨水妮没有回复,他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接到她回复的消息。朱阿牛想,她会不会轻生?她在这种状况下,是极其容易轻生的,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情,朱阿牛会负疚终生。他是她唯一信任的人,不能辜负这种难得的信任。朱阿牛想,现在必须联系到她,只有得知她安全了,才放得下心。他开始拨杨水妮的手机号码,拨通了,她没有接电话;他又继续拨,一次一次地拨,她还是没有接电话,最后一次拨完后,他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朱阿牛放下手机,一颗心悬在了半空之中,无法落下。 今晚,又将是个难熬的不眠夜。 ------------ 第十七章 舅妈到底还是同意了洗脚店张老板的条件,接受十万块钱。为了表示诚意,他让那个总是穿着廉价西装的经理先给她送了两万块钱。舅妈看到那两万块钱现金,死灰般的眼中出现了一点火星,随后又黯淡下来,充满狐疑地说:“还有八万呢?” 经理摸了摸暗红色的领带,赔着笑脸说:“你放心,剩下的八万,追悼会那天一定给你。我们张总说了,他会来参加追悼会,表示哀悼。我们张总是个好人,员工有什么困难,他都很慷慨帮助的,他不会食言的。本来,他想在追悼会那天,将钱一起给你的,就怕你有顾虑,才让我先送两万块钱过来的,也交代我对你表示慰问。” 舅妈看了看旁边的朱阿牛。 朱阿牛说:“放心吧,舅妈,我相信他们不会赖账的,他们在上海有好多连锁店的,跑不了的。” 经理也说:“是的,是的,我们跑不了的。” 舅妈这才半信半疑地将钱收了起来。 朱阿牛发现舅妈拿钱的手有点发抖。她拿着钱走进房间里,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出来,脸色好多了。 舅妈还是数落了经理几句,边数落边抹眼泪。等她数落完后,经理说了几句好话,就告辞了。经理走后,舅妈就和朱阿牛商量给舅舅办丧事的事情。办个丧事,也是很繁琐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舅舅生前的同事、舅妈和顾珊珊的同事朋友等等该通知的都要通知,特别是那些办过丧事,给他们包过丧礼的人家一定要通知到。还要联系殡仪馆,定好开追悼会的大厅以及火化事宜、布置灵堂等等。还有要确定到底有多少人参加,有多少人留下来吃豆腐饭,这样好到酒店定酒席。这些事情都要朱阿牛去办。 商量好了之后,朱阿牛就开始操办舅舅的丧事。 这些事情办起来繁琐而又伤感,朱阿牛又不能推卸,只好硬着头皮去做好每一件事情。在操办丧事的过程中,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一个一个在他脑海中浮现,父亲、母亲、妹妹……他们的表情各异。最让他揪心的是母亲,朱阿牛记忆最深刻的是她在火中挣扎和扭曲的身体,他看不清她的脸;妹妹那张被尸体美容师修复过的脸惨白而阴冷,像冰雪,放在阳光下就会融化;父亲的脸是安详的,只有他的脸,才能让朱阿牛的心平静下来;舅舅的脸也是平静的,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如一片秋天的枯叶,坦然地飘落。 舅舅出殡的时间定在12月13日下午三点,舅妈的意思是要上午办的,但是吊唁大厅紧张,安排不过来。 那天下午,还是来了不少人。 灵堂里满满当当的人,他们都是来给舅舅送行的。舅舅是个好人,平凡的好人,不少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以及他生前的同事,在遗体告别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有些人还落下了泪。舅舅穿着整齐,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十分体面,是的,他一生从来没有如此体面过。他所受过的苦,经历过的一切,都随风飘逝了。朱阿牛看着舅舅平静的脸,突然想到了那个叫杨水妮的姑娘,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他了,每天晚上,他都在等待她的消息,他发消息给她,她也没有回应。 洗脚店的张老板没有来参加舅舅的追悼会。 朱阿牛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现。 遗体告别仪式快到尾声之际,朱阿牛看到了洗脚店的经理,他穿着黑色的西服,来到舅舅的遗体旁边,稍微停留了一会儿,将一朵白色的菊花放在了舅舅身上,然后走到了舅妈他们面前,表示慰问。顾珊珊和她丈夫分别站在舅妈的两边,顾珊珊流着泪,她丈夫面无表情。朱阿牛站在舅妈后面,看着眼前的一切。 舅妈其实也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出现,不是等待他们来吊唁,而是惦念那剩下的八万块钱。在追悼会的过程中,舅妈一直表现出悲戚的样子,眼中也一直没有断过泪水。洗脚店经理来到舅妈面前,和她握了握手,说了些安慰的话。舅妈眼睛亮了一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放,小声地说:“钱带来了吗?” 经理想把手从她的手中抽脱出来,无奈她握得太紧,无法抽脱,他的脸红了,一副窘迫的样子。经理后面还有人在排队等待安慰舅妈,朱阿牛对舅妈小声说:“舅妈,现在先不要谈钱的事情,好吗?” 舅妈提高了声音说:“不行,他今天要是不给钱,我就死在他面前。” 这时,顾珊珊发话了:“妈,你眼睛里是不是只有钱?今天是爸爸出殡的日子,你就让爸爸安心地走吧。” 听了女儿的话,舅妈不吭气了,松了手。 经理如释重负,匆匆走开了。舅妈的目光还是跟着他,生怕他跑掉,生怕那八万块钱拿不到。朱阿牛理解舅妈,跟在了经理后面。经理走出了大厅,朱阿牛追上去,将他拉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说:“张老板不是说好要来的吗?怎么没有来?” 经理吞吞吐吐地说:“这,这——” 朱阿牛知道出了问题,有点恼火,说:“他来不来无所谓,钱呢?” 经理脸憋得通红,叹了口气说:“一大早我就给他打电话,提醒他要来参加追悼会,并且带钱来,做人还是要讲信用的。可是,他的手机一直关机。到现在,我还联系不上他,我以为他会来的,没想到会是这样。” 朱阿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说:“你当着我的面,再给他打个电话。” 经理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找到张老板的电话,拨了好几次,张老板的手机都是关机。经理无奈地说:“你看,就是这个样子,我也没有办法。”他要走,朱阿牛拦住了他,不让他离开。 参加追悼会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了,有些人回家,有些人直接到饭店等着吃豆腐饭。舅妈追出来了,她找到了朱阿牛和经理。她站在经理面前,肥胖的身体颤抖着,说:“钱呢?我的钱呢?” 经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他无奈地说:“你们现在就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钱来。我只能等打通张老板的电话后,让他赶紧把钱给你们送过来。” 舅妈气得脸色发白:“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经理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会这样。” 舅妈扑上去,要抓挠经理,被朱阿牛挡住了。舅妈拍打着朱阿牛的肩膀,气撒在了朱阿牛身上,说:“都怪你,说什么他们跑不掉的,他们现在耍赖了,你看怎么办?亏你舅舅对你那么好,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你去,去给我把钱要回来。” 趁这个机会,经理撒腿跑了。 舅妈看着他跑了,号叫起来:“我的钱哪,我的钱哪——” 顾珊珊跑出来,见此情景,也很生气,她是生母亲的气,对母亲说:“求你了,妈,你别再丢人现眼了,爸爸要送去火化了,你还在这里闹!” 舅妈又不吭气了。 顾姗姗让丈夫先送母亲回家。她和朱阿牛重新回到吊唁大厅里,看着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将父亲的尸体装进棺材。在棺材板合上的那一瞬间,顾珊珊哭出了声。朱阿牛搀扶着表妹,泪水也涌出了眼眶。顾珊珊边哭边说:“爸爸,爸爸,原谅女儿,没有照顾好你——”朱阿牛不知道怎么安慰表妹,只是默默地陪着流泪。 棺材抬上了灵车,朱阿牛和顾珊珊一起上了灵车,送舅舅最后一程。 当初,舅舅就是这样送完了朱阿牛父亲的最后一程,也送完了朱阿牛母亲最后一程的。现在,轮到他给舅舅送行了。 到了火葬场,工作人员不让亲属进去。 顾珊珊停止了哭泣,央求工作人员:“就让我进去吧,送爸爸上路,求求你们了。” 朱阿牛不想看到舅舅在焚化炉里烧成灰的情景,但表妹铁了心要进去,他也只好央求工作人员。工作人员见他们情真意切,破例答应了他们。他们看着舅舅的尸体被推进了焚化炉,那个面无表情,脸色有点阴郁的殡葬工人按下电门,舅舅的尸体就燃起了大火。朱阿牛浑身颤抖,闭上了眼睛。他不希望看到这一幕,是因为母亲,母亲在火中哀号的情景刺痛着他的心。顾珊珊却平静了,她不动声色地看着父亲的尸体渐渐地变成灰。 火化完了之后,顾珊珊将父亲的骨灰一点一点地装进了骨灰盒。 她的脸色还是那么平静,眼睛里也没有了泪水。 顾珊珊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出火葬场时,天上飘起了小雨。 她对朱阿牛说:“表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朱阿牛说:“你也是。” 豆腐宴很热闹,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人们笑着谈论着与舅舅死亡无关的话题。舅妈没有参加,顾珊珊的丈夫也没有参加,他在家里陪着心里惦念着那八万块钱的舅妈。舅妈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朱阿牛,要他去追钱,而一句话都没有问及舅舅火化的情况。朱阿牛觉得悲哀,他将此事告诉了表妹,顾珊珊让他不要理会。 豆腐饭好不容易结束了,朱阿牛送顾珊珊回家。到了家门口,朱阿牛说:“珊珊,我就不进去了,你回去好好陪你妈,告诉她,钱的事情我会去要的,让她保重身体。”顾珊珊知道他不想面对母亲,也十分体谅表哥,叹了口气说:“表哥,那你早点回去吧,好好休息。钱的事情你也不要为难,顺其自然吧,这些日子,麻烦你了,要不是你,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真的很感谢你。” 朱阿牛说:“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看着表妹走进家门后,才默默地离开。 雨越下越大了,朱阿牛在雨中走着,不一会儿,衣服就被雨水打湿了。他感觉越来越冷,手脚都要僵硬,但心里还是期待一场温暖的大雪。实在走不动了,他才来到公共汽车停靠站,等来了一辆开往他家方向的公共汽车。 回到家里,脱下湿漉漉的衣服,冲了一个热水澡之后,身体才有了一些暖意。他打开手机,还是没有看到杨水妮的信息。 朱阿牛对杨水妮有了一种牵挂和担心。 她的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这让朱阿牛十分不安和难过。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雨丝,心里想着远方那个眼泪汪汪的姑娘。那天晚上,要不是白谣的事情,他会和杨水妮对话,那样,也许就不会和她断了联系。这样凄风冷雨的寒夜,孤独的人没有安慰。此时,杨水妮是不是躲在阴冷的房子里哭泣呢?抱着与她相依为命的塑料骷髅头,泪水滴落在骷髅头上,无声无息。她被黑暗包裹,内心挣扎、呐喊,没有人能听得见,也不会有人在乎她暗夜中的泪水和痛苦。朱阿牛望着城市的万家灯火,心生凄凉,每一个亮着的窗口,都让他羡慕。那是别人的家,别人的温暖,和他无关。如果妹妹朱阿芳不死,也许他也有了个温暖的家,他也不会落到连自己都厌恶的地步。 朱阿牛走到妹妹的卧室前,推了推,门是锁着的。 他轻声说:“阿芳,开门,哥想和你说话。” 房间里面没有回应。 他想朱阿芳会打开门,走出来,大大咧咧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有什么话快说,没看我忙嘛。”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朱阿芳不会打开这扇紧锁的门了。可是,朱阿牛觉得她还在房间里,一直都在。他有了进入这个房间的冲动,于是,他找出了开门的钥匙,打开了门。 房间里幽暗,冰冷。 朱阿芳是不是站在某个角落里,用莫测的目光看着他。朱阿牛心里有些顾忌,踏进房间一步后停住了,害怕听到妹妹恼怒的喊叫:“别进我的房间——”朱阿牛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喊叫没有发出来。他打开了房间里的灯,那是一盏花朵般的吊灯,灯光是暖色的,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朱阿芳的房间保留了她生前的样子。床上铺展开来的印花被面蒙上了一层灰尘,朱阿牛轻微地喘气,生怕惊动了被面上的灰尘。其实,房间里所有的物件上都蒙上了灰尘,立柜、书桌、梳妆台、书桌上的电脑以及还挂在衣帽钩上的风衣等等,只要遇到响动,灰尘就会被惊醒,在房间里弥漫,像一场雾霾。 朱阿牛的目光落在了梳妆台上的骨灰盒上。 那是一个大理石骨灰盒,骨灰盒上雕刻着百合花,百合花没有香味,却不会枯萎。骨灰盒上也蒙上了灰尘,放在骨灰盒上披着黑纱的相框上也落满了灰尘,相框里朱阿芳的遗照变得模糊。 朱阿牛蹑手蹑脚地来到梳妆台前,注视着妹妹的遗照。 他拿起相框,用衣袖擦了擦,擦去灰尘的玻璃立刻变得明亮起来,妹妹的笑脸也明亮起来。这是朱阿芳生前拍得最好的照片,有她不轻易展露的笑容,而且看上去那么的秀气,那么温情脉脉,遮盖住了她性格的倔强和咄咄逼人的霸气。朱阿牛记不起来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了,只知道妹妹温情脉脉的时候特别的少。 朱阿牛将相框抱在怀里,眼睛潮湿了,那个雕花的大理石骨灰盒渐渐地模糊起来。 记得有段时间,朱阿牛总是能够听到朱阿芳从房间里发出的惨叫。惨叫十分瘆人,听到妹妹的惨叫,朱阿牛就会陷入黑暗,脑子中的那只邪恶的老鼠就会出现,用尖利的牙齿撕咬着他的脑神经,吞食着他的脑浆。即便朱阿牛用头去撞墙,也驱赶不去痛苦的折磨。无论在白昼还是黑夜,他都可以听到朱阿芳撕心裂肺的惨叫。 在精神卫生中心就诊时,他将此事告诉了吴文鑫医生。 吴文鑫微笑地给他讲了另外一个抑郁症患者的故事。“那是一个失去妻子的丈夫。妻子死于肺癌,丈夫深爱妻子,同样将骨灰盒放在家里,认为这样可以一直陪伴她。丈夫一直很悲伤,悲伤是人正常的一种情绪,悲伤不是病。可是,他还陷入无休止的内疚之中,不能自拔。日子长了,就得病了。他总是觉得妻子的死和自己有关,没有照顾好她,让她承受了太多的负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晚上还抱着妻子的骨灰盒睡觉,就是这样,也不能减轻内心的痛苦和折磨。很多时候,他会看到妻子从骨灰盒里飘出来,站在他面前,眼泪汪汪地说,老公,你跟我一起走吧。于是,他也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他没有死成,成了我的病人。我就建议他在服药的同时,还要心理重建。我让他试着摆脱妻子的阴影,从脱离骨灰盒开始,然后努力移情别恋,开始新生活。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相当困难。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将妻子的骨灰盒埋葬在墓地里,有一段时间,他有空就往墓园跑,坐在妻子坟前,默默流泪。他试图去接触别的女人,去恋爱,谈了几个都失败了,因为心里抹不去妻子的音容笑貌。不过,他还是走出了困境,和一个女人结婚了,有了新的生活,他渐渐地好转了,现在过得不错,他们也有了个孩子。” 朱阿牛明白吴医生为什么要给自己讲这个故事。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也试图摆脱妹妹的阴影。 他想去给妹妹买一块墓地,将她安葬,入土为安。墓地都不便宜,他没有什么积蓄,也没有固定的工作,要买块墓地谈何容易。也不会有人帮助他,他也不好向别人开口,买墓地的事情就不了了之。朱阿牛得想个办法,将妹妹的骨灰盒放到别的地方去,也许那样对他真的有好处。 他心里还是充满了矛盾。 他还是觉得妹妹一直在和他相依为命。 可是,他又想真正摆脱妹妹的阴影,这样活着,太难熬。 那是个雾霾浓重的日子。一大早,他就溜出了家门,在小区里溜达来溜达去。最后,他在小区假山边的一小片香樟树林子里停下了脚步。他数了数,这里有十多棵香樟树,香樟树枝繁叶茂,钻进去看不到天,这里面的空气也仿佛清新了许多,雾霾天里淡淡的焦煳味好像也消失了。朱阿牛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他踩了踩树下的草地,觉得松软。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夜深了,朱阿牛拿着一把小铁锹,悄悄地来到了香樟树林子里。在靠里面的一棵香樟树下,朱阿牛开始挖坑。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为了不让人听到树林子里有大的响动。小区里的保安有时会打着手电巡逻,也有个别住户,半夜三更睡不着出来遛弯儿的。他做的事情,不能被人发现。风有时大,有时小,风大的时候,哗哗的声音可以掩盖住他用力挖坑的声音;风小时,就是轻轻地挖土,他也觉得声响隐藏不住。朱阿牛提心吊胆,挖一会儿就会停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树林子外面,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探头探脑,确定没有人后,才回到树林子里去。 他挖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坑。 风越刮越猛,呜呜地低吼,树的枝桠疯狂舞动,枯叶纷纷飘落。香樟树一年到头都有新叶长出,有枯叶飘落,不过,在严寒的冬天,新叶长得异常缓慢,无论如何,香樟树的绿叶还是浓密的。在呜咽的凛风之中,朱阿牛回到了家里。 他找出了钥匙,站在妹妹卧房门前,两腿微微发抖。 站了一会儿,他还是打开了房间门。推开门时,一股阴气扑面而来。 朱阿牛浑身颤抖,仿佛有个声音对他说:“朱阿牛,别怕,将你妹妹的骨灰盒埋了,你就轻松了,一切都过去了。” 朱阿牛壮着胆子走进去,抱起梳妆台上的骨灰盒,逃出了妹妹的卧房,溜出家门,他下了电梯,一路心惊胆战,鬼鬼祟祟地来到了树林子里。他将骨灰盒放进了坑里,颤抖地说:“阿芳,你入土为安吧。我会经常来看你的,等哥有钱了,再给你买块好的墓地安葬。” 风还在呜咽。 朱阿牛填土时,每埋下一铲土,都会听到一声惨叫,那是妹妹朱阿芳的惨叫,他仿佛在将妹妹活埋。每一声惨叫,都像一把刀子,扎在朱阿牛的心上,朱阿牛忍受着内心的疼痛,埋好了妹妹的骨灰盒。他将草皮贴好,在草皮上面铺上了枯叶,伪装成没有动过土的样子。 然后,他就拿着小铁锹,逃离了香樟树林子。 回到家里,安静下来,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朱阿牛脱光衣服,走进盥洗室,好好地冲了个热水澡。他的身体在热水中温暖起来,朱阿牛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觉得又活过来了。洗完热水澡,他心无旁骛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那一夜,他睡了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他去香樟树林子里看了看,埋妹妹骨灰盒的地方没有被人动过,他心里有了些安慰。妹妹在此安息,也是不错的,他这样想。突然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战,赶紧离开了树林子。 出了树林子,碰到一个遛狗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香水味。他皱了皱眉头,朱阿芳不喜欢香水,她要是闻到如此浓烈的香水味,会不会从骨灰盒里爬出来?这个古怪的想法折磨着朱阿牛,走出了一段路,他又折了回来。 年轻女人的狗是条黄色的拉布拉多犬。 拉布拉多犬跑进了树林子,东闻闻,西嗅嗅,像在寻找着什么。年轻女人跟在它后面,也走进了树林子里。朱阿牛站在树林子外面,提心吊胆地看着年轻女人和拉布拉多犬。 拉布拉多犬竟然来到了埋骨灰盒的那棵香樟树下。 年轻女人在对狗说着什么,声音很小,朱阿牛听不清楚。 拉布拉多犬在铺满落叶的草地上用爪子刨了刨落叶,朱阿牛的心蹦到嗓子眼上,心跳加快,呼吸也急促起来。是不是拉布拉多犬发现了埋在泥土里的骨灰盒?他想冲进去赶走那条狗,但他移动不了脚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拉布拉多犬没有继续刨下去,接着,它翘起一条后腿,在那棵香樟树下撒了一泡尿。尿水渗进了泥土,不知道会不会淹到骨灰盒。不一会儿,年轻女人和狗走了出来,离开了树林子。 年轻女人发现了朱阿牛,朝他瞥来怪异的一眼。 朱阿牛慌乱地躲开她的目光。 年轻女人和狗离开后,朱阿牛又进入了树林子里,树林子里还漂浮着年轻女人身上散发出的香水味,还有狗的尿骚味。朱阿牛站在埋骨灰盒的地方,轻轻地说:“阿芳,委屈你了。” 又一阵冷风刮过来,朱阿牛又打了个寒战,然后匆匆离开。这一天,朱阿牛都心神不宁,担心年轻女人还会带着她的拉布拉多犬进入树林子,狗还会在那里撒尿,年轻女人的香水味还会在那里漂浮。他想,如果那样,妹妹会不得安宁的。 那种焦虑和担心一直持续到夜里。 夜色降临之后,孤独潮水般将他淹没。在无边无际的孤独中,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了手脚,内心在挣扎,身体却无法动弹,他也懒得去开灯。黑暗中,朱阿牛努力睁大眼睛,企图看清黑暗中的一切。他和黑暗融为一体,他也是黑暗的一部分,他的肉体和心灵都是黑暗的。不知道过了多久,麻木的朱阿牛突然听到了响动。 是朱阿芳卧房里传来的响动。 她的骨灰盒都不在了,怎么会有响动?朱阿牛的心抽紧了。 接着,他听到了哭声。那是谁的哭声?朱阿芳是个坚忍的女子,只有父亲去世时她哭过,后来就很少哭泣。哭声是从她卧房里传出来的,十分凄凉。朱阿牛竖起耳朵,仔细辨别着哭声。是妹妹在哭,是她的哭声,朱阿牛浑身冰凉,瑟瑟发抖。 他想站起来,进入她的卧房,安慰她,可是他无法动弹。他也流下了泪水,内心被妹妹的哭声无情地折磨着,有一万支利箭射进他的心脏,他的心破碎了,血在飞溅。妹妹一定是因为骨灰盒被埋而伤心了,她一定是不忍心离开他,朱阿牛痛苦而内疚,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朱阿牛十分矛盾。 他想,我也不想将你的骨灰盒埋在树林子里,也不想离开你,妹妹,可是,可是我自己也要活呀,你也不会想让我一生都活在你的阴影中,郁郁寡欢,直到死去吧? 尽管如此,朱阿牛还是心疼妹妹。最终,他还是悄悄地拿着小铁锹,溜出了家门,来到了树林子里,挖出了妹妹的骨灰盒。他将骨灰盒擦拭干净,重新放回她房间的梳妆台上后,朱阿牛才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颗心才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从那以后,他没有再听到妹妹的哭泣。 …… 朱阿牛叹了口气,走出了妹妹的房间,重新锁上房门。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还是没有杨水妮的信息。 朱阿牛试图拨通她的电话,她的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他觉得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充满牵挂?她是不是正独自走在黑暗无人的旷野中?雨水打湿了她的全身,她在冷雨之中哭泣,颤抖?她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朱阿牛也需要温暖的拥抱,在这个寒冷的雨夜里,他和她,都是孤独无助的可怜人。 ------------ 第十八章 朱阿牛作出了决定,答应正式加盟艾米的格桑花慈善会。艾米自然高兴,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她开心地说:“真的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不会答应呢。这样,我就可以尽快抽身离开上海去高原了。” 艾米的笑脸感染了朱阿牛,他觉得内心温暖,能够让他温暖的人和事情并不多。朱阿牛也笑了,说:“是你感动了我。” 艾米说:“我们都是同类,同类就应该相互关怀,人与人之间仿佛越来越冷漠,可是,我们只要还有一点光,就能够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艾米的话鸡汤味很浓,此时的朱阿牛相信她的话,而且,这鸡汤对他很受用。事实上,人活着,离不开心灵鸡汤,尽管有些心灵鸡汤是有毒的。朱阿牛内心涌起一股热浪,在这寒冷的冬天,他突然想拥抱一下眼前这个女人。 艾米没有拥抱他,而是将一些东西移交给他,给他介绍这里的工作。移交完后,艾米笑着说:“这里的一摊工作就交给你了,我会让义工们配合好你的工作。这个月底,还有一批物资会到位,你尽快发货过来。我想明天就回玉树去,我在上海待得太久了,想家了。”是的,她的家早已经安在高原了,朱阿牛眼眶里热乎乎的。 这个晚上,艾米叫来了几个工作人员和义工,一起吃了顿饭。这顿饭有两重含义,一是欢迎朱阿牛加入格桑花慈善会,二是给艾米践行,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欢迎朱阿牛。席间,艾米说了许多肺腑之言,让大家要配合朱阿牛的工作,她不在的时候,朱阿牛就是上海方面的负责人,要尽心尽力地支持他。她也说了朱阿牛是抑郁症病人,希望他在这个温暖的家庭里,能够早日治愈。大家都表示支持朱阿牛,朱阿牛看着他们真诚的目光,觉得自己就要新生了,这种感觉特别美好而又让他振奋。 吃完饭,艾米提议大家去台北城K歌。朱阿牛觉得自己有一个世纪没有到歌厅唱歌了,他有点腼腆,坐在一边,听他们唱。朱阿牛发现,艾米是个麦霸,仿佛就她一个人在唱,她会唱很多歌,也唱得很好。朱阿牛想起了妹妹,朱阿芳也是个麦霸,只要和她去唱歌,朱阿牛也只有聆听的份。朱阿牛理解艾米,她唱歌也是种释放,明天就要去风雪高原了,她唱歌的样子,有些凄美。艾米唱完一首歌,走到朱阿牛面前,和他喝了杯啤酒,笑着说:“阿牛,怎么不见你唱歌呀,来,唱一首。”朱阿牛也笑了笑,说:“我不会唱,看你们唱,我也很开心的。你们唱得那么好,像听演唱会。”艾米爆出爽朗的笑声,然后说:“来来来,我们要听你演唱,你想唱什么歌,我去给你点。”挨着艾米的向丽也说:“阿牛哥,你就唱一首吧。”盛情难却,朱阿牛想了想,红着脸说:“那就给我点一首赵传的《勇敢一点》吧。”艾米说:“好,《勇敢一点》,我去给你点。” 在朱阿牛记忆之中,只有这首歌是印象最深刻的,以前去歌厅唱歌,他都唱这首歌。他喜欢这首歌,也是因为自己太懦弱,希望自己能够勇敢面对生活。 我发现失去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那一年我想要认识你的一种勇气 它让我毫不畏惧地告诉你我的感情 如今害怕地思念着每一个过去 失眠已占据了你走后大部分的时间 不然这个时候我应该在你的房间 …… 勇敢是我今天再也无法面对的事情 因为面对了勇敢记忆就会没有你 我的虚弱一直提醒着照顾好自己 当初如果照顾好你 现在也不会被自己放弃 我试着勇敢一点 你却不在我身边 我的坚强和自信 是因为相爱才上演 我一定会勇敢一点 即使你不在我身边 …… 刚开始唱时,朱阿牛有些拘束,放不开,唱着唱着,他就投入了感情。唱完这首歌后,他竟然泪流满面。在唱歌的过程中,他生命中的那些女人历历在目:母亲、妹妹、王小四、程平平……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艾米理解他的心情,紧紧地拥抱了他,并且在他耳边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掌声和艾米带着温暖体温的拥抱,对朱阿牛来说,是莫大的鼓励,人在很多时候,离不开鼓励,鼓励也是一味良药,特别是对抑郁症病人。 对朱阿牛来说,这是他多年来最快乐的一个夜晚,他多么希望这种快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和艾米他们道别之后,朱阿牛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坐上车后,朱阿牛才打开手机,发现有一个未接电话,那是杨水妮打来的。他想,自己怎么就没有听到手机铃声呢?杨水妮几天没有消息了,他心里还是十分担心的,害怕她会在这个寒冬出什么问题。他赶紧将电话拨回去,可是,他听到的是这样的话语: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朱阿牛心里又不安又失落,他检查了一下微信和手机消息,杨水妮都没有留言。她此时是不是犯病了?抱着那个黑色的骷髅头,不停地流着泪,内心悲伤到了极点,对自己的痛苦无能为力,希望有个人安慰,或者在等待死去? 朱阿牛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恐惧,自己的病也快犯了,晚上的快乐情绪也被冲淡了。 在小区门口下了出租车,一阵寒风灌进了脖领里,朱阿牛打了个寒战,像是灌进了一盆带冰碴的水,脖子被划痛了。除他之外,街道上已经一个行人也没有了,他往凤阳路的西边望了望,空荡荡的街道上发出飕飕的声响,落叶在街道上飞舞。他缩了缩脖子,赶紧走进了小区。这么寒冷的天,该下雪了吧?他想起了那只叫灰灰的小猫,不知会不会被冻死。他想去寻找那只野猫,可实在太冷了,于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走进了楼门。进入电梯后,他才觉得有了点暖意。站在电梯里,面对着玻璃中的自己,他露出了一种古怪的笑容,笑容并不是那么舒展,也没有了快乐。他收起了笑容,心里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 出了电梯门,他听到了**声。朱阿牛竖起了耳朵,心里顿时充满了恐惧。仔细辨别了一会儿,他发现**声是从对门邻居白谣家里发出来的,也许就是白谣的声音。她在干什么?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想到白谣,就会想到她那双大长腿,朱阿牛喘息加剧,眼前幻化出很久以前诱惑他的那个女人的长腿,也出现了死在河沟里的那个姑娘的长腿……他的牙咬得嘎嘎作响,心里充满了恐惧、怨恨和愤怒,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那扇门,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有人在他右耳边说:“杀了她,迟早有一天,她会加害于你,她不是好东西。”又有一个人在他的左耳边说:“不,她是无辜的,不是所有的长腿女人都是坏人,你千万不能干傻事。”朱阿牛的脸涨得通红,那两个人都是他自己,那两个自我在斗争。 他来到了白谣的家门口。 如果此时,白谣家里传出的不是**,而是悠扬的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声,或许朱阿牛不会陷入莫名的痴狂中。最终,恶的那个朱阿牛取得了胜利,和艾米他们在一起的欢乐和积极向上的情绪消失了,他脑海里闪现出的只有两个字:报复。他将白谣当成了当初在香格里拉诱惑他的女子了。他要破门而入时,却发现门并没有关严实,否则,那急促**声也不会传出来。 他轻轻地推开了门。 白谣家里的灯没有关,从门边的地上一直到卧室门口,散落着白谣的衣服,风衣、牛仔裤、毛衣、胸罩、内裤……她一进门就开始脱衣服,连门也忘了关紧,就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卧室,这是在干什么?朱阿牛蹑手蹑脚地来到卧房门口,呼吸沉重,他停住了脚步,像是地上有胶水黏住了他的鞋底。 他看到一个男人骑在白谣身上,他们赤身裸体,特别是白谣的身体,耀眼的白,刺得朱阿牛的眼睛发痛。他一下子醒悟过来,他正要逃走时,听到了白谣的喊叫:“朱阿牛,你想干什么——” 男人触电般从白谣身上翻下来,白谣抓住被子,裹在了自己身上,她的脸颊绯红,又羞又怒。 朱阿牛心里哀叫了一声:“完了,闯祸了。” 他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夺门而出。 回到家,关上门后,他听到了对门重重的关门声。朱阿牛大口地喘息,双眼透出惊恐的神色,他双手发抖,双腿也发抖,仿佛真的杀了人那样的恐慌和害怕。那只魔鬼派来的老鼠又钻进了他的脑壳里,撕咬着他的脑膜……头痛欲裂。不,不能这样!他赶紧冲到房间里,找到了药物,赶紧吃了一片,药不能停。 他躺在床上,就像躺在波峰浪谷的海面上,身体在沉浮,他双手抓住头发,心里一遍遍地说:“勇敢一点,勇敢一点……” 渐渐地,他平息下来,闭上了眼睛。 平静下来后,他心里十分羞愧,以后,都没有脸见白谣了。 ------------ 第十九章 下了几天的冷雨,雪花终于从天空中纷纷飘落。 闹钟响了,朱阿牛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呵欠,随手拿过闹钟,让闹铃停下来。太阳穴有点痛,揉了揉,好些,要是王小四在,让她揉会儿更舒服些。他觉得自己亏欠王小四,这个女人是他人生中十分重要的人。此时,王小四在哪里?她会不会受到丈夫的虐待?叹了口气,朱阿牛穿衣起床,天冷,是赖床的好时节,可是不能贪恋温暖的被窝,他应该去工作,有一堆事情等他去做。 拉开窗帘,看到了雪花,漫天飞舞的雪花令他无端感动。没有雪花的冬天令人绝望和伤感,从懂事的时候起,朱阿牛就会在冬天期待雪花飘落,甚至从秋风乍起之际,就开始盼望雪花。他想起了妹妹,每一朵飘落的雪花,都是一个精灵,妹妹也是精灵,哪一朵雪花是她呢?他的目光捕捉不到妹妹,心中有些焦虑,也有些忧伤。 他也想到了杨水妮。 扬州或许也在飘雪,她是否正捧着那个黑色塑料骷髅头,哀伤地望着飘扬的雪花,眼窝里积满了滚烫的泪水?也许她离开了伤心地,在异乡孤独地游走,逃离或者是欢乐的,他幻想着笑容从她脸上绽放,那是美好的事情。这些日子没有获得她的消息,朱阿牛的心里还是怅然若失。他又一次拨杨水妮的手机,还是不通,她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朱阿牛心里涌起去扬州找她的冲动,可是,他又不清楚她到底在哪里,连她的具体地址都不晓得,如何找得到她。 朱阿牛长长地叹了口气。 艾米走了几天了,玉树早已冰天雪地,她每天都会在微信上和他说些话,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难想象高原上的情景。他给艾米发了条消息:“艾米,上海下雪了。”然后,他就走进卫生间洗漱,洗漱完毕,拿起手机看了看,艾米没有回他消息。朱阿牛心里对艾米有丝牵挂,却并不担心,艾米是个内心强大的女人,她应该会处理好一切问题。相反的,他倒是会让她担心,她希望他早日走出困境。 朱阿牛走在上班路上,想着今天要处理的事情,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衣服上,白花花的。路边有了积雪,他知道积雪很快就会融化。手机响了两声,是艾米发来的微信消息:“看到雪花,开心吗?”他回复:“开心。”“朋友圈都是雪啊,仿佛大家都因为下雪开心。”“是啊,路上好多人在用手机拍照。”“你开心就好,人总是要自己去寻找开心的事情。” 朱阿牛脸上露出了笑意,心情渐渐地愉悦。 如果这种心情能够一直保持下去,那该有多好。不一会儿,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因为张澜的来电。张澜告诉他,江薇死了,有人在郊外的一条河汉上发现了她的尸体。接完电话,朱阿牛的心渐渐地变冷,浑身也在冷却。他站在那棵悬铃木下,泪水和融化的雪水混合在一起,像刀子般划过脸上的皮肤。这是多么美好的雪天,就在这个美好的雪天,江薇悲凉地离开了人间。 载着朱阿牛的的士朝郊外驶去。 张澜神情肃穆地站在河汊旁边,有两个男人蹲在另外一边抽烟。他们的头上、肩膀上都积满了粉白的雪。张澜旁边的草丛上,放着一堆女人的衣物,衣物上也落满了雪花。朱阿牛走过去,步履沉重,鞋底黏着厚厚的泥巴。张澜见到他,朝他喊道:“阿牛,你来——”朱阿牛打着寒战,加快了脚步。走到张澜面前,他颤颤地说:“江薇在哪里?” 张澜指了指,河汊中那丛干枯的芦苇下面的水面上,露出女人赤裸的背脊,背脊上也积满了雪。朱阿牛讷讷地说:“那是江薇?”张澜点了点头。朱阿牛说:“她该有多冷?” 张澜无言以对,沉默。 “为什么不将她捞上来?”朱阿牛咬着牙说,“为什么?” 张澜说:“我请了两个民工,想让他们捞尸,可是价格谈不拢,还在僵持着。” 朱阿牛看了看蹲在水边抽烟的那两个人,一个是中年人,一个是年轻人,他们的脸都灰灰的。他们也看了看朱阿牛,目光呆滞。朱阿牛收回目光,盯着张澜:“他们要多少钱?” 张澜说:“两千。” 朱阿牛冷冷地说:“张大哥,两千块钱你都掏不起吗?” 张澜尴尬地说:“不,不——” 朱阿牛说:“她是我们的姐妹。” 张澜的脸红了,吞了口唾沫,讷讷地说:“我,我……已报警了,警察很快就会来的。” 朱阿牛转身面向河汊,雪花在凛风中凌乱地飘飞,在江薇裸露的脊背上,雪花越积越厚。朱阿牛突然低吼了声:“张澜,你忍心让江薇泡在冰水之中?”说完,朱阿牛脱掉了衣服,只剩下一条平角内裤,干瘦的身体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突兀的骨头和血管,皮肤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张澜喊道:“阿牛,你不能下去,会冻坏的。” 朱阿牛没有理会他,也没有理会站起身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的那两个民工。他们心里十分清楚,朱阿牛要是将女人的尸体捞起来,他们就一分钱都拿不到了,白来了一趟。 朱阿牛哆哆嗦嗦地进入了水中,水很快地没过头顶,朱阿牛朝河汊中央游过去。河汊里的水仿佛是静止的,这让他游得十分吃力。靠近江薇的尸体时,他的身体已经冻得发紫,脸色铁青,鼻涕流出来,他用舌头舔了舔,有点咸。他用一只手抓住了江薇僵硬的手臂,一只手划着水,两腿用力地扑腾,江薇的尸体在他的推动下,往岸边移动。此时,江薇的尸体是凝固的冰块,那种彻骨的寒让朱阿牛随时都有可能窒息。江薇的尸体沉重,他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沉重,一不留神就会沉到河底,浮起就会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朱阿牛努力地不让自己沉下去,他推着江薇的尸体,一点一点地朝岸边游过去。 岸上的人都没有说话,呆呆地站立在原地,凝视着水中的活人和死人。到了浅水地带,朱阿牛站在水中,咬紧牙关,一把抱起了江薇的尸体。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自身的力量。朱阿牛艰难地一步一步上了岸,这时,张澜才走过来,伸出手搀扶了一把。江薇的尸体放在铺满雪花的草丛上面,雪花落在她身上,瞬间变成了水,仿佛她的身体上还有温度。她的身体异常的干净,有雪的光泽,脸色安详,像是在甜美地沉睡。 朱阿牛站在那里,浑身淌着水,洁净的水,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他嘴巴张开,大口地喘着气。张澜拿起地上的羽绒服,披在了他身上。朱阿牛缓过劲儿来,哆哆嗦嗦地穿上了衣服。穿好衣服,他给江薇的尸体上盖上了衣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张澜也沉默,那两个民工也默默地离开了。朱阿牛瞥了瞥他们在风雪中的背影,觉得他们也有着无尽的凄凉。 过了会儿,他们听到了警车的声音。警察停在了不远处的乡道上,从车上下来了三个警察,朝他们这边走过来,风雪中的警察也看上去无尽凄凉。不一会儿,120的车也呼啸而来,停在了警车的后面,车上下来三个人,还拿着担架。 警察向张澜询问了一些情况,就让120的人将江薇的尸体抬走了,江薇放在草丛上面的遗物也被带走了。 他们走后,张澜和朱阿牛还站在河岸边。 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 张澜突然哭出了声。 朱阿牛擦了擦鼻涕,伸出手,拍了拍张澜的肩膀:“走吧。” 他们走上乡道,上了张澜的车。张澜发动了车,开了暖气。他没有急于开车,而是从口袋里掏出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朱阿牛。朱阿牛说:“我不抽。”张澜点烟的手微微颤动,点燃香烟,猛地吸了口,呛得直咳嗽,眼泪流出来。他抹了抹眼睛,哽咽地说:“江薇不该死的,她还那么年轻。” “谁又该死呢?” “这几天,江薇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总是说日子难熬。女儿渐渐长大,江薇的病情日益加重。女儿从断奶后就和婆婆一起睡,她不敢带女儿睡,看到女儿,就会产生幻觉,那个血婴就会从某个角落里爬出来,怪叫着扑向女儿,要掐死她。她每天下班后,都不想回家。她怕见到女儿,回家后,婆婆就会抱着孩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好像是要故意刺激她。她丈夫是个软蛋,一点也帮不上她。她已经很努力治疗了,希望自己能够恢复正常,过上幸福的家庭生活。她和马一铭商量过,想搬出去住一段时间。马一铭听他妈的,蒋小梅不同意,还放出话,说她要是搬出去住,就再也不要回来了。马一铭无奈,江薇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她很难,家里人不理解,的确是很难熬下去的。如果蒋小梅不让她搬出去住,还不算什么事的话,蒋小梅总是用刻薄的话刺激她,对她来说,更是雪上加霜。蒋小梅说她的抑郁症是装出来的,她根本就没有病,抑郁症是借口,要将她儿子带离这个家,不要她这个老太婆了。江薇百口难辩,苦果只能自己咽下去。” “她怎么能够这样,简直不是人,亏她活了一大把年纪。” “有天晚上,江薇下班了,不想回家,情绪糟糕透了,就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陪她说会儿话。我就赶过去,在她公司附近咖啡馆陪她说话。她一直在流泪,我说些安慰的话,尽管心里很清楚,那些话不一定能够起到什么作用。她听着我的话,情绪稳定了些,她说很难坚持下去了。我心里一紧,知道她又产生轻生的念头了,又说了很多开导她的话。末了,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没事了,让我放心,她不会去寻死的。她回家后,蒋小梅带着三岁的女儿睡了,马一铭还坐在客厅里等她。她一进家门,马一铭就阴沉着脸,瓮声瓮气地问她去哪里了。江薇没有说和我在一起,怕引起他的多心,只是说在公司加班。马一铭怒气冲冲地说她欺骗他,江薇把他拉进了房间,让他有话好好说,不要影响婆婆和女儿休息。马一铭质问她,是不是外面有男人了?江薇委屈,蒙头便睡。他就喋喋不休,说他去找她,发现她和一个男人在咖啡馆里。马一铭认定她有外遇,还说蒋小梅说的是对的,她的抑郁症是装的,就是为了离开家,想摆脱他们去和外面的野男人过。江薇气得瑟瑟发抖,从床上跳起来,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把剪刀,对着自己的喉管,哭着说他没有良心,竟然如此羞辱自己的妻子。马一铭见状吓坏了,跪在地上扇自己的脸,说他错了。见到丈夫如此,江薇扔掉剪刀,抱着这个软弱多疑的男人痛哭。” “江薇是应该离开那个家,如果她离开,或者不会死,那一家人都不是东西。我要是江薇,早就走了,根本就不会给他们任何的机会。” “问题是,江薇不是你,她有她的局限性。江薇的死,我也有责任,如果昨天晚上我的手机不关机,或许我可以救她,我没有料到问题会变得如此严重。我想,她一直在积极地治疗,过了这段时间,就会有所好转,我多么希望她能够过上幸福的生活。”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张澜拿起手机,打开微信,递给他:“你自己看。” 朱阿牛接过手机,看到了江薇给张澜发的消息。 “张大哥,刚刚给你电话,你的手机关机了,我只能给你发消息了。原谅我在深夜打扰你,因为我实在是找不到可以听我倾诉的人,我做人真的很失败,想想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滑向不可收拾的地步,张大哥,我真的很努力地活着了。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有停过药,也试图去理解家人,希望也得到他们的理解,我多么想和他们和睦相处呀。看到别人一家人出去玩耍,我都会羡慕得要命,我什么时候能像别人那样,亲近自己的女儿,得到婆婆的怜爱,丈夫也对我不抱怨呢?” “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当初如果不去堕胎,坚持生下那个孩子,就不会有今天。哪怕是一铭不和我结婚,我也可以带着孩子生活,也许我们会很快乐。我不能想过去,越想头就越痛,越想就越绝望。” “我和一铭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今天晚上,我加班,真的是加班,一铭打电话来,告诉我女儿发高烧住院了。我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赶往医院。一路上,我思考着一个问题,我真的对不住女儿,生她下来,没有给她足够的爱,也没有办法好好地亲近她,这是多大的罪过。我心里暗暗地发誓,等我病好了,要加倍地对她好,补偿这些年她失缺的爱。我的泪水不停地流。地铁上坐我旁边的一个小姑娘,给我递过来纸巾,很感谢她给我短暂的温暖。” “从地铁站下来,我一路狂奔,忘了拿伞,冰冷的雨水淋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我冲进病房时,女儿已经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她的小脸红红的,嘴唇都起了泡,额头上贴着退热贴,还打着吊瓶,针扎入她手上的血管,鼓起一个小小的包块。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心如刀绞。” “婆婆和一铭坐在女儿旁边,他们看到我,眼神似箭,射人我的心脏。婆婆扭过头,不再看我。一铭站起来,没等我说什么,就将我推出了病房。他把我拉到楼梯口一个角落,愣愣地瞪着我,他从来没有这样瞪过我,我浑身颤抖,害怕极了。我轻声问他,孩子怎么样了?他冷冷地说,你还知道问孩子怎么样了,自从你生下她来,你真正关心过她吗?要不是我妈,她早就死了,我无言以对。他继续说,你别装了,你的泪水一文不值,你走吧,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我们家不会再留你了。这当头一棍,把我打懵了。我说,一铭,你怎么能这样说话,难道你不爱我了?他冷笑着说,你要我怎么说话,还要我跪在地上乞求你的爱吗?你是一块生铁,捂不热的生铁,我想明白了,不会再谈什么爱了,我要好好服侍我妈,好好抚养孩子。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我受够了一切。说完,他就回病房里去了,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我泪如雨下。” “张大哥,我真的很绝望,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我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丁点光明和希望。之前,我犯病,严重时被送进医院,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痛苦万分,电击,药物的后遗症,一切我都可以忍受过来。那是因为还有爱,现在,我最爱的那个人亲口告诉我,他不再爱我了,还赶我走,也不让我看女儿了,我还能活吗?张大哥,告诉我,我还能活吗?” “我在雨中走呀,走呀,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天上飘起了雪花,我感觉到了寒冷。我突然对着飘雪的天空哈哈大笑,我不知道笑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笑,泪水还是不停地流淌。我回到了医院。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玻璃窗,我看到了沉睡的女儿,也看到了趴在她身边沉睡的一铭,婆婆不见了,也许回家去了。我多么想推门进去陪着女儿呀,突然,我听到了叽叽冷笑的声音,我看到床底下爬出那个血肉模糊的婴儿,他抬起头,朝我怪异地笑,仿佛在对我说,妈妈,你太偏心了,狠心地打掉了我,为什么不把我生下来,为什么?我吓坏了,我不能让他伤害他的妹妹,不能!我猛地推开门,钻到床底下,抱起了血婴。我站起来要跑时,发现女儿醒了,她睁着无神的大眼睛,叫了声,妈妈。我说,女儿,妈妈走了,再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了。我抱着血婴冲出了病房,冲出了医院。” “我打了辆出租车,让司机一直往郊外开。我不停地对怀里的血婴说,孩子,我带你走,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从今往后,我就和你一个人在一起,你再不要去伤害妹妹了……” …… 朱阿牛看完,脑袋里那只老鼠又在蠢蠢欲动,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望着车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心里响起了凄婉的哀歌。张澜说:“如果昨天晚上手机不关机,我就可以去见她,也许就能够挽回一条命。”朱阿牛叹了口气:“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如果,现实是江薇死了。我在想,她算是解脱了,再不用承受痛苦的折磨了,而我们还活着,怎么活下去,是个重要的问题。” 张澜说:“兄弟,我们都得好好活下去。” 朱阿牛说:“活着就是受难。” 张澜说:“那也比死了好。” 朱阿牛沉默。 张澜说:“我担心一件事情。” 朱阿牛说:“什么事情?” 张澜说:“马一铭不知道会不会给江薇料理后事。” 朱阿牛说:“不可能不会吧,毕竟夫妻一场,况且,他们也有过爱情。” 张澜说:“昨天夜里,江薇给我打了很多次电话。早上发现尸体的人,在她脱在岸边的羽绒服里找到了手机,看到那么多打给我的电话,就打给我了,我才知道她死了。我赶过来后,在她手机里找到了马一铭的手机号码,拨通了他的手机。他的情绪似乎也很不好,我还没有说话,他就在电话里吼道,我都不要你了,你还打什么电话?我说我不是江薇。他警觉地问,你是谁?我说我叫张澜,是江薇的病友。我告诉他,江薇死了。他哑了,不说话。我告诉了他具体位置,让他过来收尸。他沉默了良久,才说,她死就死了,关我什么事。然后,他就挂了电话,我就再也打不通他的电话了,他的手机关机了。” “绝情。” “也许他巴望江薇死去。” “张大哥,如果他不给江薇料理后事,我们这些病友给她送行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还得通知她妈妈,让她过来后再商量吧。” ------------ 第二十章 张澜送朱阿牛到了龙华路艺术街区,张澜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说:“阿牛兄弟,保重。”朱阿牛笑笑:“放心吧,我不会去死的,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下车后,目送张澜的车子远去。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雪小了,稀稀疏疏的雪花落下来,显得无可奈何。 走进办公室,向丽笑盈盈地说:“阿牛哥来了。” 她健康的笑脸感染了朱阿牛,要是能像她那样发自内心地笑,无忧无虑的,那该有多好,可是,他心里还是江薇那张灰色的脸。他尽量不让自己的不良情绪表露出来,笑了笑:“抱歉,我今天来晚了。”向丽说:“艾米姐交代过了,她不在,你负责,我配合你的工作。”朱阿牛说:“我刚来,工作上的事情还得你多多指导。”向丽说:“其实这里的工作不复杂的,尽力去做就可以了。” 朱阿牛倒了杯开水,喝了一口,这时他才觉得口干舌燥。 向丽说:“阿牛哥,下午有个会,要你参加,爱**妆品公司有笔捐款,我们得过去谈。” 朱阿牛说:“好,好,要做什么准备工作吗?” 向丽说:“不用了,我和你一起去。对了,你看看资料,我都准备好了。” 朱阿牛接过她递过来的文件夹,放在桌面上,看了起来。刚看几行字,他就闭上了眼睛,无法继续下去,他眼前浮现出的还是江薇的尸体。脑袋里那只老鼠又钻出来了,他头痛欲裂。朱阿牛浑身发冷,身体不停地颤栗。向丽见状,关切地问:“阿牛哥,你是不是病了?” 朱阿牛睁开眼,强忍着说:“没事,没事,可能是早上着了凉。” 向丽说:“阿牛哥要注意身体哟,雪天冷,容易感冒的。” 朱阿牛说:“谢谢小丽。” 朱阿牛还是止不住颤抖,头痛。他觉得自己的病要发作,不能让向丽和其他同事看到自己发病的窘态,他要逃离办公室。他站起来,拿起文件夹,对向丽说:“小丽,我有事出去,下午我会准时到爱**妆品公司的,我直接过去。”向丽柔声说:“阿牛哥,你去吧,下午我在爱**妆品公司等你。有什么问题,你打我手机,或者发微信给我,都可以。”朱阿牛说:“好的,好的。”他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雪已停了。 路面上湿漉漉的,都是融化的雪水。雪后的天空有了些亮色,太阳仿佛要从云中钻出来。朱阿牛叫了辆出租车,回到了家里。关上家门,背靠在门上,朱阿牛大口地喘息,眼泪止不住落下来。他转过了身,用头去撞门,恨不得将脑壳里那只邪恶的老鼠撞死。不,不能这样,他心底在呐喊。他走到客厅的茶几旁边,拿起了一个玻璃瓶,从里面倒出两粒药片,扔进嘴里。他又倒了杯水,喝了一大口,将药片送进肚里。朱阿牛坐在沙发上,等待药效发挥作用,让自己平息下来。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召唤:“阿牛,来,跟我一起来,我这里十分的宁静,一片洁白,干净得一尘不染。没有烦恼,没有苦痛,没有莫名其妙的纠结,让我有巨大的幸福感,来吧,阿牛——”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是妹妹朱阿芳的声音?不是。 那是谁的声音? 他的脑袋要炸开,女人一遍一遍地呼唤他。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阳台上。女人温柔地说:“来吧,跟我走吧,你会飞翔起来,在那片洁净之地找到我——”不,不,我不能跳下去。他在挣扎。他对女人的召唤想接受,又本能地拒绝。他突然想到了艾米,艾米和他说过,如果碰到难事,一定要给她打电话,要学会呼救。朱阿牛迫不及待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艾米的电话。 “阿牛,有什么事吗?” “我,我……” “阿牛,有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别吞吞吐吐的,快说出来吧。” “江薇死了。” “江薇是谁?” “是一个病友,今天早上,就在给你发完下雪的消息后,张澜打电话告诉我,她死了。她的尸体在郊外的一条河汉上被人发现。我赶过去,将她的尸体从河里捞起来。我特别特别难过,仿佛大难临头。” “明白了,阿牛。你告诉我,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去了办公室,觉得控制不住情绪,就回家了。我现在站在阳台上,我听到有人在召唤我,让我从阳台上跳下去。我很矛盾,艾米,我该怎么办?” “阿牛,你听我的话,离开阳台,回到屋里。” “好的,我听你的。不,不,她又在喊我了。” “那声音是不存在的,阿牛,不要理会,你听我的,回到屋里去。” “好,好,我听你的,艾米,给我力量。” “阿牛,不用我给你力量,你完全可以靠自己走回屋里,我相信你,你完全可以做得到。来,回过身,迈开步,往屋里走。” “我迈开腿了,艾米。” “真好,继续往前走,你是个勇敢的男子汉。” “我进门了。” “太好了,我知道你能够做到的。现在你关紧阳台的门,然后走到盥洗室里。” “进盥洗室干什么?” “你走进去,我再告诉你。” “艾米,我进入盥洗室了。” “真棒,你看到镜子了吗?” “看到了,我就站在洗漱台前,面对着镜子。” “阿牛,你告诉我,你从镜子中看到的是谁?” “看到的是我自己。” “你确认,真的是你吗?” “是的,艾米。” “好,你给我描绘一下镜子中的你。” “瘦削的脸,苍白,左脸上有一条发亮的伤疤,眼睛红红的,有短短的胡楂,看上去十分坚硬。” “阿牛,这真的是你的脸吗?” “真的,这就是我的脸。” “你喜欢这张脸吗?” “有时会觉得极度厌恶。” “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 “你回答得很好,阿牛,你是个真实的人,真实是宝贵的品质。你现在将你的胡楂刮干净,好吗?” “好,我听你的,艾米。” “你将手机放下,胡子刮完后再和我说话。” “好的。” “艾米,我刮完胡子了。” “很好,一定刮得很干净,对吧?” “对的,很干净。” “你再看看镜子中的自己,是不是不那么讨厌了。” “还真是的。” “这就对了,每一次有益的改变,都会给自己增添信心,哪怕是一次微小的改变。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了你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证明了你是有机会重生的,每经过一次劫难都应该会重生,而不是沉沦。” “艾米,谢谢你,我明白你的用意了。” “你现在还能听到那召唤的声音吗?” “消失了。” “那就好。其实,听你说江薇离世,我也很哀伤。但是,哀伤之后,我们还是要面对生活。阿牛,你是善良的人,内心有悲悯,这很难得。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沉湎在哀伤之中,记得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等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带你来高原,看看这里的孩子们,他们一定会喜欢你,你也会喜欢他们,你会觉得自己做的事是有意义的。好了,我不和你说了,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吧。” 挂了电话后,朱阿牛轻松了许多,不知是药物起了作用,还是艾米的话起了作用。他有些后怕,如果不给艾米打电话,从阳台上跳下去了,那现在是什么状况?他不敢往下想了。 尽管如此,江薇死灰的脸还是在他眼前若隐若现,挥之不去。 临近正午,朱阿牛感觉到了饥饿。 有饥饿感证明他还活着,还有活下去的欲望。此时,他最想吃的是白切羊肉面。一碗热乎乎的白切羊肉面落肚,会让他获得巨大的幸福感。想到白切羊肉面,他自然而然地想起王小四。王小四圆圆的脸蛋上绽放的笑容,就是一朵芙蓉花,她那真实的体贴入微的关怀,让他经常在深夜辗转反侧,也后悔当初。自从那天秋原上门闹事之后,他就没有见过王小四。那是个温暖的女人,他突然有了见她的冲动,想到她店里吃碗白切羊肉面的冲动。 穿好外衣,戴上绒线帽,围上围巾,他走出了家门。 天空还是灰色的,尽管比上午亮堂了许多,太阳还是没有露脸,还躲在云层后面,酝酿着某种情绪。风还是那么凛冽,像是要刮破脸上的皮肤。路面上有脏兮兮的雪水,路边树墙上还存留着没有融化的积雪,是盐,也是白糖,抑或是砒霜。他想抓一把放进嘴巴里尝尝,终究没有伸出手。身上还是一阵阵发冷,不时地打着寒战,他想自己要感冒了,早上下水捞江薇的尸体,寒气侵入了他的肌体,进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不管怎么样,他要坚持到下午去爱**妆品公司谈完事,那是他入职艾米慈善机构办的第一件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能搞砸了。 凌乱地想着,一路上,路过他面前的行人头脸都是变形的,像是在哈哈镜中看到的人。好不容易走到了田东路上,他看到了王记面馆的招牌,心里有些忐忑,想到王小四小叔子那莫测的目光,朱阿牛停住了脚步。悬铃木上一片残存的枯叶在风中飘落,他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话要对王小四说,不能就这样退缩,于是,他提起精神朝王记面馆走去。 王记面馆的客人很少,才两个人在吃面。朱阿牛想,不会吧,这正是饭点呀,怎么就这俩人?朱阿牛坐下来,没有发现王小四,也不见秋风的踪影,只见一个服务员模样的肥胖中年妇女坐在靠里面的位置上玩手机,她对朱阿牛视而不见。朱阿牛对她说:“服务员,你过来。”她抬起头,有些不耐烦:“叫我?”朱阿牛说:“不叫你叫谁?”她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将菜单扔在桌面上:“吃什么面,自己看,上面都写着。” 她这种态度,朱阿牛没有了食欲,他说:“叫王小四出来。” “王小四?”胖女人表情怪怪的,眼珠子向上。 朱阿牛说:“我让你叫王小四出来。” 胖女人的眼珠子重新落在他脸上:“王小四是谁?” “不会吧,你连王小四都不晓得,那你在这里干什么?”朱阿牛提高了声音。 胖女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这个人好奇怪,我为什么要晓得王小四,她是什么鬼呀。” 朱阿牛怔怔地看着她,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王小四难道不是这里的老板吗?” 胖女人没好气地说:“我就问你一句,你到底吃不吃面?” 朱阿牛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 胖女人大声说:“我就这态度,你爱吃不吃,老娘还不伺候你了。” 朱阿牛擦了擦脸上从胖女人嘴巴里喷落的唾沫星子,霍地站起来,转身就走。就在这时,一个中年男人从厨房里面走出来,对他说:“先生留步。”朱阿牛停住脚步,回转身,这个中年男人满脸和善。中年男人对胖女人说:“还不滚进去。”胖女人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甩手进厨房去了。 中年男人走到朱阿牛面前,赔着笑脸:“先生,真对不住,我那婆娘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一大早起来就和我吵架,闹着要回老家。我明天就让她滚回去,她要在这里,客人都被她赶走了。” 朱阿牛笑了笑:“没事,没事。” 中年男人点头哈腰:“您坐,您坐,需要吃什么,对我说。” 朱阿牛本来想走,见他如此客气,有点不好意思,只好又坐了下来。他没有急于点面条,说:“老哥,你现在忙吗?” 中年男人说:“你看看,店里没什么客人,想忙也忙不起来呀。” 有个顾客吃完面,走出了店门。 朱阿牛说:“你坐会儿,我想问你点事。” 中年男人坐在他对面,笑眯眯地说:“先生想了解什么?” 朱阿牛说:“你现在是面馆的老板?” 中年男人挠了挠头:“什么老板呀,挣口饭吃。这小店就我和我那婆娘,明天让她回去。我请了个小工,明天晚上才能到。以后还得你们多多帮衬,你们是我的衣食父母。” “我记得以前是个叫王小四的女人经营这家小面馆。”朱阿牛喘了口气说,“你知道她现在去哪里了吗?” 中年男人说:“对,对,是她。我是前几天才从她那里盘过面馆的,至于她去了哪里,我还真不太清楚。我问过她,为什么面馆开得好好的要盘掉。她说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想在上海待下去了,其他就没有多说什么了。” 朱阿牛心里涌过一股酸楚,惘然若失,王小四的离开,一定是因为自己。他叹了口气,轻声说:“她是个好女人。”中年男子笑了笑:“先生认识她?”朱阿牛说:“认识好多年了。”中年男子说:“她很开朗的,也很好说话,这个小店盘给我们,她都没有赚什么钱。她说,只要肯干,在哪里都能够养活自己。她说得对,像她这样的人,人缘好,又能干,到哪里都不会为难的。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在这里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 朱阿牛不想再说什么了,点了一碗白切羊肉面,中年男人就进厨房忙活去了。 小面馆里,已经没有王小四的味道了,也再也没有她爽朗的笑声。朱阿牛不知道她去了何方,拨了她的手机,手机停机了,看了看微信,也被她拉黑了。她是下了决心再不会见他了,朱阿牛眼睛里流出了泪水,苦涩的泪水。他心里还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杨水妮,她的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虽然说只见过一面,对她还是有牵挂,他不希望杨水妮也像江薇一样变成一具尸体,冰冷僵硬的尸体。 ------------ 第二十一章 这个寒冷的冬夜,家里就是个冰窟。江薇的死,王小四的离开,杨水妮不知死活,都令朱阿牛伤感。一个人要经过多少忧伤,才能抵达终点?没有答案。这漫长痛苦的一天里,唯一聊以自慰的是,下午到爱**妆品公司,事情谈得顺利,他们答应给可观的一笔钱,用于开发玉树藏区的传统民间手工艺,这样,就可以培训一些年轻的手工艺匠人,有传承的话,那里的民间瑰宝就不会消失。这是艾米的一项计划,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在这个基础上,将玉树的手工艺品推广出去,有效益后就会有更好的保护,良性循环。这件事情初步有了良好的开端,朱阿牛有了信心,他感觉自己不是废人一个了。 待在家里,朱阿牛还是被孤独的潮水淹没,沉闷,充满窒息感,他突然想出去散散心,害怕脑袋里的那只邪恶的老鼠被唤醒,吞食他的脑髓,伤害他脆弱的脑神经。窗外冽风呼啸,他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去走走。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走出了家门。他下了楼,在小区的小路上行走,昏暗的路灯透出冷漠的光亮。路边草丛里,一只灰色的猫站在那里,注视着他。是灰灰?朱阿牛脑海里掠过妹妹朱阿芳曾经喂养过的那只灰猫的形象。他蹲下来,发现这只灰猫十分肥胖,这些年,小区里有不少喜欢小猫小狗的爱心人士,他们每天都会拿猫粮来喂野猫,灰猫长得肥胖是正常的事情。王小四和他同居时,对这个问题表示不解,她甚至说,在这里做一只野猫也比她幸福。当时朱阿牛愣愣地看着她,像审视一个怪物。朱阿牛不能确定这只灰猫是不是灰灰,他蹲下来,仔细端详着它。灰猫叫唤了一声,转身跑了,转眼间就无影无踪。朱阿牛站起身,有点失落,灰灰见了他应该不会跑的,还会撒娇,让他抱,还会用温暖湿润的舌头舔他的手。 走出小区,一阵风刮过来,朱阿牛缩了缩脖子:“好冷。”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尽量地放空自己的心灵,承载太多的忧伤会崩溃。他仿佛刚刚看到前路的一点星光,不能就此崩溃,要走下去,一步一步地走下去。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体有些发热了。记得张澜说过,走路也是治疗抑郁症的良好方式,他一直坚持快走,每天都要走万步以上。在凛冽的寒夜,身体发热,是奇妙的,仿佛将要僵硬死去的细胞都在复活。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衡山路了,他想起了那家挂满了藏饰的酒吧,那个老板是不是还每天对酒客们吐沫横飞地讲述在藏区的经历?是不是还有许多西藏的发烧友听了他绘声绘色的鼓动之后,被诱惑得马上就奔赴那片圣洁之地?朱阿牛突然想去看看那个老板,进去喝杯酒,和他聊聊天,他心里的那个坎儿必须要跨过去,就像是翻越一座横亘在他人生路上的大山。遗憾的是,他怎么也找不到那个酒吧了。十年过去了,很多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多事物都在发生变化。朱阿牛有些感伤。 他找了家以前常去的另外一家酒吧,走了进去。 酒吧里暖烘烘的,生着炉火。酒吧里的人穿得都很少,厚厚的大衣什么的都放在一边或搭在椅子的靠背上,有些女孩子还穿着吊带晚礼服。酒客们三五成群,各自围在点着蜡烛的桌子旁边,边喝酒边谈笑风生。朱阿牛特别羡慕这些快乐的人,哪怕是有一肚子辛酸,也在这里装得快乐的人。朱阿牛点了瓶啤酒,坐在靠里面无人的角落,小口地喝着啤酒,感受着酒吧里的气氛,希望自己能够和他们融合在一起,成为快乐的一分子。他什么也不去想,只是感受。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很好地松弛自己紧绷的神经了。 他揉了揉眼睛,定眼看着从外面走进来的那个高挑女人,她穿着白色的呢子大衣。这个女人怎么那么眼熟?在某个梦境里,她似乎出现过。女人的脸蛋十分俊俏,眼睛大大的,厚厚的嘴唇十分性感。她进入酒吧后,就脱掉了大衣,里面穿着领子上绣着花的白衬衫,下身穿着一条膝盖上有破洞洞的白色牛仔裤,她的双腿好长。每次看到女人的大长腿,他都会想起香格里拉的那个有月光的夜晚,内心就要被撕裂,有个魔鬼在告诉他,杀死她。时隔那么多年,朱阿牛要克制自己的冲动,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为什么要沉湎过去,况且,这些长腿女孩,不是那个害你的人,她们是无辜的,怎么能够去伤害她们。 朱阿牛喝了口啤酒,他需要平静。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那女人似乎也是一个人,她坐在吧台边喝酒,不时和那个年轻的酒保说话。他看到的只是她的侧脸,她的双腿交叠在一起,紧绷绷的大腿是极度的诱惑。朱阿牛端起酒杯,突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啤酒洒在了桌子上。他觉得要窒息,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被他在河沟边的小树林里用石头砸死的女人吗?她的脖子上有块小小的海棠叶般的浅黑色胎记,只要证实那块胎记,就可以确定,她就是那个女人。朱阿牛惊惶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过去,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走到女人跟前,他惊讶地看到女人的脖子上有那块海棠叶般的浅黑色胎记。女人扭过头,看到了他,说了声:“你想干什么?”朱阿牛嗫嚅地说:“没干什么,没干什么。”女人身上的香水味浓郁,朱阿牛屏住呼吸,觉得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都是罪过。他冲出酒吧,不停地奔跑,边跑还边回头张望,生拍有人追上来捉住他。 回到家里,他满头大汗,坐在沙发上,睁着眼睛,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怎么还活着?怎么还活着?朱阿牛心里充满了恐惧,又有一丝侥幸,她没有死,对他而言,是一种解放。他一直担心,某一天警察会破门而入,将他抓去绳之以法。他脑海里放电影一样回忆着几年前那个夜晚的情景。 有段日子,他隔三岔五地去那个酒吧。他发现了一个年轻的高挑女人,有着大长腿的女人,她的笑容和香格里拉的那个女人是那么的相似,他产生了报复的心理。他认定,她就是香格里拉的那个诱惑他,将他洗劫一空并打晕的女人。女人折磨着他,他想杀死她,良心又告诉他,杀人是罪恶的,不能这样做。他跟踪过女人,知道她喜欢在那个酒吧里喝酒,然后独自的步行回家,要经过河沟边的那片小树林。深夜时分,那个区域没有什么人,静得可怕。那个晚上,朱阿牛下了决心,要杀掉她。 他早早地来到了酒吧,坐在一个角落里,等待着女人的到来。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他一无所知,她只是他的报复对象,一个替代品。那女人十点多才来,和她一起来的是另外一个女孩。她穿着藏青色的热裤,可以看到她裸露的大长腿,从脚踝一直到大腿根部。朱阿牛忐忑不安,浑身像是着了火,头很痛,像是有人用一块石头在敲击脑壳。女人和她的女伴在吧台边上坐着,说说笑笑。她有时会爆发出爽朗的脆笑,吸引着男人的目光,男人的目光都是苍蝇,而她是个有缝隙的臭鸡蛋。这种想法有些恶毒,那个时候,朱阿牛没有美好的想象,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将自己一切的不幸痛苦和沉沦都归结于当初诱惑她的那个女人,现在,他找到了她,要置之死地而后快。一切都计划好了,似乎天衣无缝。等待是漫长的,在等待的过程中,女人被一个男人邀请到那一桌人中,边喝酒边说着什么,他们说话的表情都十分夸张,笑得也很假,像是在演戏,活着就是演戏,每个人都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今天晚上,朱阿牛扮演的是报复欲强烈的杀手,而她,就是那个用美色引诱他的恶女。酒吧的蓝调音乐播放了一曲又一曲,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午夜刚过,朱阿牛就站起来,朝酒吧外面走去。经过女人身边时,他闻到了浓郁的香水味,发现女人的脖子右侧,有一小块海棠叶般的浅黑色胎记,浅黑色的胎记一点都不会影响她的美貌,像是文身。女人瞥了他一眼,朝他妩媚一笑,眼神勾人,朱阿牛浑身一激灵,匆匆走出酒吧。 那是夏天的夜晚,空气中飘浮着焦煳的味道,热浪袭人。朱阿牛一路小跑,在寂静的街上显得落寞,不一会儿,汗水就在他身体上肆意流淌。焦灼的空气中还留存着白日里烈日的元素,他觉得自己被点燃,将要被烧焦。他来到了河沟边的小树林子里,躲在一棵香樟树后面,大口地喘息,汗水从头上流下来,渗到眼睛里,辣辣的。他顾不得擦汗水,焦虑地等待着女人的到来,他很清楚,女人回家,要路过此地。 终于,女人出现了。 他捂住胸口,不让心脏跳出胸膛。女人远远地走来,那两条雪白的长腿被路灯光照得异常耀眼,就像两条移动的荧光棒。他蹲在树下,摸了摸脚边早就准备好的石块,这是他的武器。女人渐渐地临近,偶尔有车辆呼啸而过,但是除了她走在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听到了高跟鞋敲击路面有节奏的声音,那声音击打着他脆弱的心脏。突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她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杀死她?她是某对普通夫妻的女儿,是某个人的妹妹或者姐姐,是某个人的女朋友或者妻子。他们都是无辜的,你不能就这样夺去她年轻的生命,那样不公平。”他内心在抵抗:“不,她就是那个害我的女人,我要杀了她。是她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让我活得生不如死,我现在凄惨的生活都拜她所赐,我要她死,要她付出代价。” 朱阿牛那时矛盾极了,他必须在恶魔和正常人之间做出抉择。女人渐渐地走近,朱阿牛呼吸急促,心脏狂跳,手脚冰凉,不停淌落的汗水也是冰冷的。他终究还是没有采取行动,眼睁睁地看着她昂首挺胸地走过去。她还往小树林里瞟了一眼,朱阿牛赶紧趴在地上,屏住呼吸,生怕被她发现。等她走远之后,朱阿牛才从地上爬起来,弯腰捡起石块,使劲地砸着那棵香樟树,仿佛在砸着女人的头。砸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将石块扔进了河沟,噗通一声,像是将女人的尸体扔进了水里。他在意念中完成了杀害女人的过程,浑身无力地走出小树林,不远处,一条流浪狗站在人行道上,吐着舌头,朝他这边张望。他的泪水顿时奔涌而出,他和那条流浪狗同病相怜,他也是一条孤独忧伤的流浪狗。 脑海里的电影放完了,朱阿牛的眼睛里出现了亮光。他喃喃自语:“对,对,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我连杀一只鸡都害怕,怎么会去杀人呢?”他又想起一件事,就在那个晚上之后的一天,他在电视里看到了一则新闻,有个女人被害,尸体被扔到了某条河沟里。那时病态的他,就把自己当成了凶手,一直惴惴不安,心怀恐惧和愧疚。如果今夜没有碰到那个女人,他会一直恐惧下去,他觉得自己走出了某种黑暗,解脱后的松弛,让他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意。此时,朱阿牛不再怨恨香格里拉遇见的那个姑娘了,早就应该放下了,一个人背负着仇恨活着,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他站起身,走到阳台上,看到一轮冷月在薄云中穿行。 朱阿牛想,今天虽然让人悲伤,因为江薇之死,可是,今天也是个开端,是他走向新生的开端。他要和过去告别,也要摆脱妹妹朱阿芳长久以来的控制。想到妹妹,他走进了客厅,来到妹妹的房间门口,站立良久。无论如何,朱阿芳对他影响至深,不可能一下子释怀。在进入这个房间之前,他还是有顾虑,生怕推开门后,妹妹会对他横眉怒目:“你怎么不长记性?我说过多少次,不许进我的房间,你怎么忘了?”这个房间是她的独立王国,也许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朱阿牛打开了这扇门,这扇门对他来说,意味深长。灯亮起来,房间里的一切都是从前的样子,如果没有梳妆台上的骨灰盒,以及骨灰盒后面朱阿芳的遗照,朱阿牛也许会产生朱阿芳还活着的错觉。他站在梳妆台前,凝视着妹妹的遗照,多日没有进来,遗照上蒙上了一层灰尘。朱阿牛拿起相框,用袖口擦拭着相框上的玻璃,玻璃隔开了两个世界。擦掉灰尘,朱阿芳的照片清晰并且生动。这真是她拍得最温情脉脉的一张照片了,和曾经现实中的朱阿芳判若两人,也和他极少见到她温存的一面有关。照片中的妹妹是那么美丽,晶亮的眼睛中透出灵气和善良。 把镜框放回原处,朱阿牛露出复杂的笑容。 他轻声说:“妹妹,今天对我很重要,我目睹了江薇泡在冰凉河水中的尸体,得知了王小四的离开,这些年来第一次成功地做了一件事,也从梦靥中解脱,这些对我真的很重要。我想告诉你的是,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与其像老鼠一样活着,还不如行走在阳光下。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想,是该给你找个地方安葬了,不是我狠心,妹妹,你也不希望我沉沦,对不对?我必须和过去的生活告别,包括你,你不能控制我一生,否则我将一无是处,会抑郁而死。艾米说得对,活着总得做些有意义的事,所谓的意义不仅仅是为别人,也是为自己。” 骨灰盒里隐隐约约地传来哭声,女人凄凉的哭声。 朱阿牛呆呆地凝视着刻着百合花的骨灰盒,哭声越来越响,要填满房间,湮没朱阿牛。朱阿牛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又产生了溺水的感觉。他突然挥舞着双手,挣扎着,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叫:“朱阿芳,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放过我吧,朱阿芳,你都死了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要缠着我,让我不得安生,难道你也要我像你一样死去,让我永远在黑暗的苦水中挣扎?” 女人的哭声渐渐地隐去,直到消失。 朱阿牛的心情也渐渐平息下来,在朱阿芳活着的时候,他从来不敢对她大吼大叫,现在他终于吼叫出来,内心积郁已久的东西发泄出来,他获得了某种解放,像是挣脱了捆绑在身体上的绳索。不过,他眼睛里还是涌出了滚烫的泪水,那是兄妹之间难以割舍的感情,毕竟那么多年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过。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寂。 过了一会儿,朱阿牛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从梳妆台下面的抽屉里传来,仿佛有只小老鼠在窸窸窣窣作闹,又像有只手在翻动里面的东西寻找着什么,那是上锁的抽屉。朱阿牛一直都心存疑惑,抽屉里藏着什么?朱阿牛有了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想打开抽屉看个究竟。摆在朱阿牛面前有一个难题,他找不到打开抽屉的钥匙。朱阿牛在房间里寻找,可能藏钥匙的地方都找过了,一无所获。本想放弃,但想想朱阿芳将抽屉钥匙藏得那么隐秘,更证明了他的猜想,抽屉里藏着巨大的秘密,打开抽屉的欲望愈加强烈。他来到自己的卧房,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子,从里面拿出起子和钳子,然后回到了朱阿芳的房间。他轻声地对着妹妹的遗像说:“阿芳,对不起了。”说完,他就开始撬锁,锁好像也有生命,也会有疼痛,不时发出痛苦的叫唤。朱阿牛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抽屉的锁撬开,他在撬锁的过程中,想到过放弃,不过还是坚持下来了。锁撬开了,朱阿牛没有马上打开抽屉,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内心还是担心朱阿芳的责骂,撬她抽屉的锁,这可是不能容忍的事情,她歇斯底里发作的样子,十分骇人。朱阿牛默默地注视着妹妹的遗照,在等待着什么。过了许久,他没有听到朱阿芳的责骂,在难以忍受的寂静之中,他伸出颤抖的手,拉开了抽屉。抽屉里除了一本灰色的布面日记本,没有其他任何东西。那灰色的布面日记本,像早晨见到的江薇的脸,朱阿牛的脑壳有点疼痛,里面的那只老鼠蠢蠢欲动。 他拿起日记本,心惊胆战地逃出了妹妹的房间。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再一次让自己平静下来。门口传来女人清脆的笑声,他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右眼凑近猫眼,看到白谣和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搂抱着。不一会儿,白谣开了门,他们走进去了,门被关上了。朱阿牛想,他们不会又迫不及待地上床,连门也没有关紧吧?那天晚上的事情,真让他无地自容。他重新坐回沙发上,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日记本,日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一行一行地读了起来。这应该是从朱阿芳上大学后写下来的文字,不是日记,而是隔三岔五记录的心迹。读这些文字,朱阿牛情绪波澜起伏,又悲伤,又吃惊…… “妈妈,我想念你。每当夜深人静之际,我就不能不想你。你和爸爸在那边好不好?是不是还生活在一起?我多么希望你们在一起恩恩爱爱,像从前一样。我和哥哥很好,你和爸爸不要挂念,他性格比较懦弱,不过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哥哥对我也很好,供我上大学,事事都让着我,容忍我。我不知道我的脾气为什么会如此古怪,喜怒无常,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妈妈,你要是还活着,会不会像哥哥那样容忍我?我没有答案,因为你早已不在人世。一想起来我泪水都流不出来,悲伤得麻木。妈妈,我有罪啊,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离我们而去,还会像从前一样呵护着我们。妈妈,我不敢乞求你原谅女儿,只希望有来生,我再做你的女儿,伺候你,爱戴你,尽我最大的努力赎罪……” 这样的文字太多,反反复复,絮絮叨叨,还有大量的文字是说些日常生活中发生的琐事,像是在和母亲拉家常。这样的文字有种暖意,随着这些文字,朱阿牛回忆起和妹妹生活的点点滴滴,仿佛如初。朱阿牛还在妹妹的文字中发现了一个人,那个人在他的记忆中昙花一现,他都已经将他遗忘,就是现在记起,也是面目模糊。那个人就是父亲曾经的同事上官周全,他害过父亲。在父亲病重之际,他突然出现了,希望得到父亲的谅解。朱阿牛不清楚父亲闭上眼睛之前,有没有原谅那个男人。通过妹妹的文字,他回忆起来一些事情。 父亲过世后,上官周全来过两次。第一次来,是个黄昏,他拎着一兜苹果,满脸堆着笑容。十岁的朱阿牛在家门口弹玻璃球,抬头看见了上官周全,眼神迷惘,不晓得这个母亲嘴里的坏人来做什么。上官周全笑着说:“你是阿牛吧?”朱阿牛捡起玻璃球,站在他面前,一声不吭。这时,六岁的朱阿芳走了出来,喊哥哥回家吃晚饭。朱阿芳也看见了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拉起哥哥的手:“不要理他,他是大坏蛋。”朱阿牛和妹妹进入家门时,回头望了望,上官周全还是站在那里,笑容满面,根本不把朱阿芳的话当回事。回到家里,母亲正在盛饭,饭桌上摆着一盘素炒胡萝卜丝和一盘榨菜。朱阿牛看了看,鼓起嘴巴嘀咕了一声:“好久没吃肉了。”母亲放下碗,摸了摸他的头:“阿牛,最近手头紧,等我发工资了,做红烧肉给你们吃。”朱阿芳白了哥哥一眼:“就知道吃。”母亲笑了笑:“阿芳,别这样说你哥哥。”朱阿芳说:“妈妈,那个害爸爸的坏人在门口。”母亲变了脸色:“你们吃饭,我出去看看。”母亲走出去后,他们也跟在后面,母亲对上官周全冷冷地说:“你来做什么?”上官周全走近前,笑着说:“我来看看你和孩子,我知道你们困难,想尽我一点心意,帮助你们。“母亲说:“我们好得很,怎么会有困难,就是有困难,也不需要你的帮助。”上官周全说:“不是帮助,不是帮助,我是想赎罪,赎罪,否则我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母亲说:“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不想看见你。”这时,朱阿芳冲出来,大声喊叫:“大坏蛋,你走,不要再来了,我们都不想看到你。”上官周全将手中的水果塞在母亲手中:“那我先走,等你们气消了,我再来,我是真心实意来赎罪的。”说完,转身就走,母亲追上去,把苹果还给他:“东西你拿走吧,我不会要的,我们受用不起。”朱阿牛吞了口口水,心想,苹果为什么要还给他。母亲领着他们回家,重重地关上门,脸色十分难看。朱阿牛闷着头吃饭,妹妹却对母亲说:“妈妈,你吃饭吧,别难过了,我们就是饿死,也不要大坏蛋的东西。”母亲对她说:“阿芳有志气。” 上官周全第二次上门,是在一个月之后。 朱阿牛和妹妹回家后,发现上官周全和母亲坐在屋里说着什么。见到他们,母亲有些慌乱,站了起来,对上官周全说:“你走吧,我真的没有困难,不需要你的帮助。”上官周全也站起来,讪笑着:“好,好,我走,我真的没有恶意,真的是想赎罪,我实在是对不起老朱。”朱阿芳拿起扫把,赶他走:“大坏蛋,滚出我家,快滚!”上官周全赶紧走出了门。朱阿芳关上门,沉着脸对母亲说:“妈妈,你怎么让大坏蛋进门了,他没安好心。”母亲叹了口气,淡淡地说:“洗洗手,准备吃饭吧。”说完,她就进厨房去了。朱阿牛闻到了浓郁的肉香,不禁流下了口水:“哇,晚上有肉吃了。”朱阿芳瞪了他一眼:“就知道吃。”朱阿牛朝她吐了吐舌头:“怎么啦,我就是想吃肉。”朱阿芳气呼呼地进房间去了。母亲将饭菜弄好,端上桌,叫了好久朱阿芳才出来。那顿晚饭,朱阿芳一块肉都没有吃,只是沉着脸用青菜下饭。母亲说:“阿芳,这肉是妈妈自己花钱买的,不是那个人送的。”不管她怎么说,朱阿芳就是不吃肉,也不说话。 妹妹从小就有主见,不像朱阿牛有点傻乎乎的。朱阿牛如果不看妹妹日记本上的文字,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秘密,也不会清楚母亲的死因。 那是令他窒息,肝肠欲断的文字。 “妈妈,我真的恨死了那个大坏蛋,你怎么能够和他暗中来往?你总是在我们面前掩饰,掩饰你的不安。你压根就不知道,你们的来往会被我发现。有天晚上,你以为我们睡了,就偷偷地出门去了。哥哥是睡了,他没心没肺,一直睡得很死。我没睡,我在想爸爸。你走前,还轻轻地推开了我们的房门,看我们有没有睡熟。我躺在架子床的下铺,装着睡熟的样子。你走后,我就悄悄地起了床,跟在你后面。我看到你走到弄堂口,和那个坏蛋在一起。你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他驮着你走了。看着你双手搂着他的腰,他蹬着自行车远去,我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你怎么能够跟他走,他是个罪大恶极的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声喊叫。有人从阁楼上泼下一盆凉水,骂我鬼叫什么,我才停止了呼喊。我浑身冰冷,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凉风吹散的都是梦,我越走越黑,越走越冷。回到家,我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泪。我一夜没睡,知道你天快亮时才偷偷地摸进家里,那时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妈妈,你知道我曾经是多么爱你吗?就像爱爸爸那样。爸爸死后,你和哥哥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我想我会在你的呵护下长大。我真没想到你会和他走到一起,不管什么理由,你都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多次地旁敲侧击,提醒你和他终止关系,可是你置若罔闻,根本就不在乎女儿的感受,你别以为我小,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偷偷和他来往,我真的恨你,和恨他一样恨你。那天晚上,你又溜出去了,我没有跟踪你,只是在想,用什么法子制止你,警告你。我并不是要你死,只是要你悬崖勒马,不要和他来往了,而且我要你清楚女儿心中的愤怒和委屈。你根本就不知道,邻居们的闲言碎语对我有多大的伤害,在他们嘴里,你就是个荡妇,爸爸才死不到半年,你就红杏出墙。妈妈,我不想听到那些恶毒的话语。那个晚上,你回来还算早,你睡下后,估摸你睡着了,我就走进了你的房间。我站在你床头,听着你的鼾声,心里恨你到了极点。我用打火机点燃了蚊帐,然后,我就走出了你的房间。我本以为你会起来扑灭蚊帐的火,岂料火烧旺了你才惊醒。我也吓坏了,赶紧叫醒了哥哥……妈妈,我真的不是想烧死你,可事实上,我就是杀死你的凶手。多年来,我心里一直被那场大火折磨,觉得对不起你。如果你现在活着,你和谁交往,我都不会干涉了,我有什么权利干涉你呀?妈妈,你也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那是一场噩梦,一直追随着我的噩梦……” 朱阿牛扔掉了日记本,日记本坠落在地上,发出绝望的哀叫。 他浑身发冷,就像早上捞江薇尸体时泡在寒冷刺骨的水中,浑身瑟瑟发抖,流下的泪也是冰冷的。他心脏在收缩,被什么东西无情地挤压着,他想大声喊叫,可是喊不出来,喉咙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 ------------ 第二十二章 朱阿牛发烧了,好在没有将脑子烧坏,发烧据说会提高人的免疫力。他在床上躺了两天,昏昏沉沉,噩梦连连,这是一次劫难。第二天晚上,他从床上爬了起来,走进了卫生间,面对着镜子。镜子中的他憔悴不堪,脸色蜡黄,消瘦了许多,颧骨更加突出了,那块疤痕也黯淡了些。他睁大眼睛,让自己恢复应有的神和气,然后开始刮胡子,刮完胡子,他冲了个热水澡,像是要洗净所有的哀伤和不幸。洗完澡,吹干了头发,梳理好,穿上衣服,走出了卫生间。卫生间里充满了水汽和古怪的味道,他又折回卫生间,推开了卫生间的窗门,一股清新的寒气扑面而来,水汽带着那古怪的味道又被冽风卷出去。他走出去,关上了卫生间的门,坐在沙发上,拨通了向丽的电话:“小丽,你好,我是朱阿牛。”向丽关切地问:“阿牛哥,你病好些了吗,要不要过来照顾你,艾米姐也很担心,说打你的手机关机,交代我要照顾好你。”朱阿牛笑笑:“小丽,我没事了,放心,我又活过来了,其实我没有那么脆弱。你不用过来,我明天就去上班,这两天你辛苦了。”向丽说:“没事就好,你在家好好休息吧,事情不多,我会处理好的,你的病好利索了再来。”朱阿牛说:“我好了,真的没事了,只是告诉你一声,没有别的事情,你休息吧。”向丽说:“那好,记得给艾米姐打个电话,和她报个平安,否则她会挂念的。”朱阿牛说:“好,我马上就打。我挂了呀,再会。”向丽说:“再会。”挂了电话,他突然觉得向丽的声音特别好听。他又想起了杨水妮,她的声音也十分动听,只是不像向丽那么阳光灿烂,充满阴郁和湿冷。 给艾米打完电话,心情好了很多,艾米这个女人有种魔力,总会给人一种向上的力量,可以将深陷泥淖的人轻而易举地拔出来,和她说话之际,他的目光越来越坚定。朱阿牛想好了,要彻底告别妹妹的精神控制。第一步,要将她的遗物——衣物,床单被套等都烧掉,还有那本灰色布面日记本;第二步,就要找个地方,安放她的骨灰盒,遗像可以留下来,但是要找个地方藏起来。今夜,他要完成第一步。 他把朱阿芳的遗物堆放在床单上,打了个大包袱。还有不少衣物,他摊开被单,放在被单上面,又打了个大包袱。对了,还有客厅地上的日记本。朱阿牛来到客厅,弯下腰,捡起了日记本。日记本仿佛是团火,要将他的手烧化,他快步走进妹妹房间,把日记本塞进其中的一个包袱里。两个包袱绑在一起,他扛着两个包袱走出了家门。等电梯之际,他往白谣家门瞟了一眼,白谣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似乎好多天没有听到小提琴的声音了。这些日子,他怕见到白谣,想到她,心里就疙疙瘩瘩的。电梯门开了,里面空空荡荡,他将自己以及胸前背后的包袱填进电梯轿厢,显得逼仄,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电梯下行时,发出叽叽嘎嘎的响声,他一直担心电梯会突然坏掉,卡在楼层与楼层中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也想过会突然掉落到底部,他的心脏被震裂。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他安全地走出了电梯。 走出小区大门时,门卫室的保安朝他笑了笑:“朱先生,你这是逃荒呀。” 朱阿牛没有搭理他,这个保安平常话特别多,见到谁都要搭讪几句。朱阿牛想,这漫漫长夜里,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会不会闷死。天上挂着半个月亮,朱阿牛感受着冰冷的月光,倒抽了一口寒气。他在路边两棵悬铃木中间,那一排三个垃圾桶旁边停了下来。昏黄的路灯下,垃圾桶沉默着。他放下了包袱,随后打开了一个垃圾桶,垃圾桶里空空的,看来收垃圾的车已经来过了。他看了看手表,凌晨两点了。马路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一辆车驰过,扬起一阵凉风。 朱阿牛解开一个包袱,最先呈现在他眼中的,就是那个日记本。 他打了个激灵,拿起了日记本,迟疑了会儿,用力地撕扯了一下。日记本疼痛极了,他停了下来,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日记本。他愣愣地看着燃烧的火苗,仿佛听到日记本的尖叫,也仿佛听到了朱阿芳凄厉的尖叫。火要烧到手了,他赶紧将燃烧的日记本扔进了垃圾桶里。日记本在垃圾桶里继续燃烧,继续尖叫。接着,朱阿芳穿过的衣服也被一件件地点燃,扔进垃圾桶。那些衣服也在尖叫,在哭泣。朱阿牛浑身颤抖,纵使他下了决心要摆脱妹妹的控制,此刻还是感觉到了彻骨的恐惧。他企图停下来,但还是咬着牙继续焚烧。火苗映红了他瘦削的脸,他的眼睛里也燃烧着火苗。 他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温暖,木然地烧着那些衣物,对它们的惨叫也置若罔闻,朱阿芳渐渐地离开他,离开他的思想……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路边。 从车里钻出两个人,一个是白谣,另一个是那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他比白谣高出一个头。他们走到朱阿牛面前,朱阿牛瞟了他们一眼,继续干自己的事情。 白谣笑了笑说:“朱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呀?” 年轻男子没有说话,微笑地站在那里。火光也映红了他们的脸,青春勃发的脸,他们的眼中流淌出欢快的光亮。 朱阿牛看了看白谣:“你在和我说话?” 白谣走近垃圾桶,伸出那双灵秀洁白的手,烤着火,侧着脸对他说:“是呀,我问你,你在干什么?” “烧东西。”朱阿牛说,白谣平和地和他说话,他一下子放松了,不觉得见到她尴尬了。 年轻男子也过来烤火,也侧着脸看着他:“这是谁的衣服呀?那么好的衣服,你就这样烧了?” 朱阿牛弯腰拿起一条白色连衣裙,放进垃圾桶的火中,这是朱阿芳最喜欢的连衣裙。他故作平静地说:“我妹妹的衣服。” 白谣惊讶地说:“我没有听你说过有妹妹呀,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妹妹?” 年轻男子笑笑:“这年头,谁没有几个好妹妹。” 朱阿牛的脸色有点变化,瞪了他一眼。白谣白了年轻男子一眼:“去去去,插什么嘴。朱大哥,你为什么要烧你妹妹的衣服呀?” 朱阿牛冷冷地说:“她死了。” 白谣打了个寒战:“什么时候死的?” 朱阿牛说:“几年前就死了。” 白谣身上一阵阵发冷,烤火的手缩了回来,仿佛闻到了焚烧尸体的焦煳味。年轻男子识相,碰了碰白谣的胳臂:“我们走吧,不早了,明天你还要排练呢。”白谣慌乱地说:“对对对,明天还要排练,我们先走了,朱大哥,你慢慢烧。” 朱阿牛没有说话。 他们手挽着手走了,边走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朱阿牛对他们说什么丝毫不感兴趣,他得赶紧烧完这些东西。烧妹妹的遗物,对他来说,也是惨痛的折磨。烧完后,就一了百了了。这时,白谣一个人跑了回来,递给他一张票子:“朱大哥,给你一张新年音乐会的票子,有我的小提琴独奏,你要来看哦。”朱阿牛突然意识到2017年将要过去了,茫然地接过票子,说:“谢谢你,我一定去看,会给你鼓掌的。”白谣说:“你来就好了,谢谢你这些日子来对我的帮助。”朱阿牛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年轻男子:“他是你男朋友?”白谣扑闪着明亮的大眼睛说:“是的,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过年吧,到时请你喝喜酒。好了,不多说了,我得走了。”说完,她就一溜小跑,跑到年轻男子身边,手挽着手走了。朱阿牛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使劲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他有个奇怪的想法,白谣和年轻男子到底能够好多长时间? …… 第二天,朱阿牛去了办公室,发现的确没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就对向丽说:“小丽,我还有点私事要去办理,这里你盯着,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打我手机。”向丽微笑着说:“阿牛哥,你去吧,办完事就回去休息,你的脸色不好,昨天晚上又没有休息好吧?”朱阿牛点了点头:“那我走了。”向丽甜甜地说:“去吧,阿牛哥。”她笑起来也有两个小酒窝,和王小四一样,不过,她没有王小四丰满。他心里嘀咕:“尽想什么呀,还不赶紧走人。” 他匆匆忙忙地回到家里,从储藏室里找出个旅行箱,将妹妹的骨灰盒放进了箱子里,就出了门。他知道殡仪馆里有存放骨灰盒的地方,当初殡仪馆工作人员办理骨灰存放证时问过他,要不要把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里,当时他二话不说就抱回了骨灰盒。下楼后,他才想起来,忘了带骨灰存放证。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了。也许是昨天晚上烧遗物时,将它一起烧掉了。找不到骨灰存放证,殡仪馆肯定是不会受理这个业务的。他上网查了一下,说是要到街道或者单位开个证明,证明他和死者的关系,带着证明和身份证,就可以到殡仪馆补办。 好在街道办事处离他住的地方不远,他就拖着旅行箱朝街道办事处走去。 一路上,他耳边总是回荡着妹妹的声音:“哥哥,不要送我走,我舍不得离开你。” 他任凭妹妹不停地絮叨,就是不理会。走在冬日的阳光之中,朱阿牛内心安宁了许多。他必须要找个地方放置妹妹的骨灰盒,再不能放在家里了,他要将妹妹的那间房清空,灯也要换掉,重新刷一遍涂料,作为书房使用,说不定,他还要开始写小说呢,欠胡二彪的债不能不还,做人还是要清清楚楚。不过,不晓得胡二彪现在还做不做图书,相比陆小皮,胡二彪还算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在街道办事处开好证明,来到殡仪馆,已经是晌午了。 办理骨灰寄存证的那个工作人员脸色白得像涂了一层白漆,他的眼睛有点斜,看朱阿牛时,总是对不准焦,不停地眨巴着眼睛。朱阿牛见到他,心里就发寒。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像个僵尸:“怎么那么多年了,还来存放骨灰?”朱阿牛说:“以前没有想到要存放。”工作人员呼出一口寒气:“这些年,骨灰盒放哪里去了?”朱阿牛心绪不宁地说:“家里。”工作人员转了转眼珠子:“家里?”朱阿牛点了点头:“家里。” “怎么不找块墓地下葬?” “没钱。” “你以为存放在这里不要钱?” “便宜多了,等我赚够钱,会给我妹妹买块墓地的。” “那得等多久?” “不晓得。” “你这个人真奇怪。” “是的,以前真的很奇怪。” 工作人员突然哈哈大笑,白生生的脸顿时生动起来。朱阿牛说:“你为什么笑?”他说:“我就是想笑。”朱阿牛说:“我还以为你不会笑。”他说:“死人才不会笑。”这话阴森森的,他的脸马上变回了原先的冷酷,斜着眼,递给他开好的骨灰存放证:“去吧,下一位——” 朱阿牛抢过骨灰存放证,拖着旅行箱仓皇而去。 存放好妹妹的骨灰盒,朱阿牛走出殡仪馆的大门,他回头望了望,发现妹妹没有跟出来,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点难过,有点于心不忍,觉得自己的心太狠了,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他擦了擦眼睛,自言自语道:“妹妹,我会尽快让你入土为安的。”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 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舅舅出事的那家洗脚店门口。他惊讶地发现,洗脚店贴上了封条,这家洗脚店居然关闭了。想到舅妈焦虑的脸,他心里也产生了焦虑的情绪。洗脚店边上有个水果摊,摊主是个精瘦的老头,没有人买水果,老头在打瞌睡。朱阿牛站在水果摊前,他也没有发现。他提高了声音说:“老人家,你的水果被人拿走了。”老头立马睁开眼,从椅子上笔挺地站起来:“啊,谁偷我的水果?”朱阿牛说:“早跑了。”老头骂骂咧咧,发现没有少什么东西,才对朱阿牛说:“你这个疤脸,拿我寻开心是不是?”朱阿牛笑笑:“和你开个玩笑。”老头拉下脸:“开什么玩笑,这么冷的天,我守着摊子,容易吗?没心肝的狗东西。买点水果吧,你看看这雪梨,这苹果,多新鲜,都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 朱阿牛说:“我问你个事,你回答我了,我就买你的水果。”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老头没好气地说。 朱阿牛指了指关闭的洗脚店说:“这店怎么关闭了。” 老头说:“老板跑路了。” 朱阿牛说:“为什么?” 老头说:“老板跑路了。” “这——”朱阿牛不解。 老头用浑浊的老眼盯着他,似笑非笑地说:“疤脸,你是不是也被骗了?” “你什么意思?”朱阿牛说。 老头说:“这几天呀,天天都有人找上门来,看洗脚店关门了,气得跳脚骂人。你不知道哇,前些日子,洗脚店的大老板出了个鬼主意,充卡五千送一万,很多人以为捡到了大便宜,纷纷充卡,有人还充了一两万呢。你想想,这家洗脚店是连锁店,在上海有二十几个分店,这一票捞得狠哪!大老板之后就卷钱跑路了,洗脚店的人也都跑光了,否则会被上门要钱的人打死。看看,店也封了,找谁去?所以呀,人不能贪便宜,吃亏的是自己。” 朱阿牛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叹了口气,拔腿就要走。 老头扑过来,抓住了他。 “你抓我干什么,我又没有欠你的钱。”朱阿牛说。 老头冷笑了一声:“你这个疤脸真的不讲道理,红口白牙,说好了我回答你的问题就和我买水果的,你倒好,我一说完,你就要跑,天下哪有这样的无赖。你今天要是不买我的水果,我就让你右脸上也留下一块疤,我的水果刀可锋利无比。” “好,好,我买,买,快放开我。”朱阿牛无奈地说。 老头放开了他:“谅你也跑不了,别看我上了年纪,你不一定能跑过我。我年轻的时候,差点入选体工大队,我短跑还是很厉害的。” 朱阿牛拿起一个苹果:“我就买这个苹果吧。” “就买一个?我费了那么多口舌,你就买一个?疤脸,你太欺负人了吧,没道德。”老头瞪起眼珠子。 朱阿牛又拿起一个苹果:“那就买两个吧。” “两个?”老头指着他鼻子的手在颤动。 朱阿牛说:“我说买你的水果,又没有说要买多少,我看是你不讲道理,如果说好了买多少,我绝对不会耍赖的。” “好,好,算你狠。”老头说,“买三个,如何?这是上好的红富士苹果,又甜又脆。” 朱阿牛斩钉截铁:“两个。” 老头想了想:“好吧,好吧,碰到你这个小气鬼,算我倒霉,不过,买总比不买好。” 买了两个苹果,朱阿牛管他要个食品袋装苹果,老头死活不给他,朱阿牛只好拿着两个苹果离开。他越想越觉得不对,洗脚店关门了,舅妈的钱也要不回来了,这是他处理的。他深知舅妈的品性,不找他要钱才怪,他哪来的钱给她。朱阿牛和舅妈没有道理可讲,情急之下,打了个电话给表妹顾珊珊。顾珊珊听说此事,沉默了一会儿说:“表哥,你也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还是要注意你自己的身体。这事本来也和你没有关系,是我妈要闹。这样吧,你不要管那么多了,我会做好我妈的工作的,你自己多保重。抽时间,我请你吃饭。” 顾珊珊尽管这样说,朱阿牛还是担心舅妈会找他的麻烦,迁怒到他身上。朱阿芳要是在世,舅妈就不敢对他怎么样,她怕朱阿芳。问题是,朱阿芳早不在尘世了,就连她的骨灰盒,今天也送到殡仪馆存放了。朱阿牛狠了狠心想,要是舅妈找上门来,他就举着妹妹的遗像迎接她,看还不把她吓懵。想到这里,他将手中的苹果送到嘴边,恶狠狠地咬了一口,嚼了几下,自言自语:“老头没有说假话,这苹果还真好吃。” ------------ 第二十三章 12月31日,特别的寒冷,冽风刮在脸上,像是要揭掉一层皮。天阴沉沉的,朱阿牛想,是不是有一场大雪即将飘落?天气预报的确报了有雪,可是入夜了也没有见到雪花的踪影。这天是星期天,明天元旦,城市的景观灯亮起来,给人盛世之感,许多年轻人都出动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到各个地方去聚会,去跨年。前两天,朱阿牛提起新年音乐会,向丽听了十分心动。她笑眯眯地说:“阿牛哥,能不能也给我弄张票子呀,我也想去看新年音乐会。”朱阿牛说:“你不陪男朋友跨年?”向丽的脸红了:“我的男朋友还在他妈妈肚子里呢,哪有呀?跨什么年呀,去年,几个闺蜜约我去跨年,在人民公园,看露天的演出,冻得像条狗,鼻涕都流到鞋尖上了。今年无论如何也不去和她们疯了,要是看不成新年音乐会,我就在家里宅着,哪里也不去。”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朱阿牛总不能让她独自一人在家里宅着,他饱尝过孤独的滋味,让她在这样的夜里被孤独的潮水淹没,残忍而又缺德。她口口声声叫他哥,叫得那么甜蜜,他应该负起哥哥的责任。他答应给向丽弄张票子,如果弄不来票子,就把自己的票子让给她,他无所谓,随便找个酒吧猫着,感受别人的欢乐就可以了。那天晚上,他一直等白谣回家。只要门外有些许的响动,他就会打开门,看看白谣回家没有。他的神经紧绷,甚至产生了幻听,明明听到白谣在门外的笑声,开门一看,走廊上空空荡荡,鬼影都没有,只有头顶的日光灯发出刺耳的声音,他觉得那灯管很快就要坏掉了。他的心七上八下的,十分难熬。终于等到白谣和男朋友回来,他迫不及待地冲出去,站在他们面前,脸红耳赤地,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白谣笑了:“朱大哥,你还没睡呀,有事吗?” 男朋友说:“没事他出来干什么?” 白谣说:“朱大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站在这里怪冷的。” 朱阿牛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憋出了话:“白谣,我想,想问问,你还有没有新年音乐会的票子。” 白谣有点为难的样子:“谁要呀?” 朱阿牛说:“我妹。” 白谣惊讶地说:“你妹妹不是——” 男朋友说:“此妹妹不是彼妹妹,我想朱大哥是恋爱了吧。” 白谣说:“对,对,是你女朋友吧?” 朱阿牛低下头,无地自容:“什么女朋友呀,我这样子,谁会看得上我,是我同事,他一直叫我哥,所以——” 白谣笑出了声:“好啦,朱大哥,你就别解释了,我心里明白。说实在话,新年音乐会现在可是一票难求,票子半个月前就卖光了,黄牛把八百一张的票子都炒到三千块了。不过呢,你放心,好在我留了一手,多准备了两张票子,本来是留给一对夫妻朋友的,他们在美国,说是要回来过元旦的,因为有事,回不来了,正好给你。这样吧,我把这两张连座的票子给你,你把我上次给你的票子还给我。” 朱阿牛说:“那真是太感谢你了,我去拿票子出来和你换。” 等他出门来,白谣男朋友已经进屋了,她还等在那里,因为冷,不停地搓手,跺脚。朱阿牛和她交换完票子,诚惶诚恐地说:“这票子多少钱?”白谣说:“谈什么钱哪,俗。哈哈,只要我未来的嫂子开心,我就满足了。”朱阿牛说:“真不是女朋友。”白谣说:“好啦好啦,不说了,赶紧回去睡觉吧,我是又冷又困,实在撑不住了。晚安,朱大哥。”说完,她就推门进去了。朱阿牛蛮感动的,喃喃地说:“真是好人哪。”回到家,他马上就给向丽发微信,说搞到票子了。向丽过了一会儿才回消息,只是给他发了个微笑的表情,连一个字都没有发给他。就是这样,他还是十分高兴。 晚上七点,他和向丽说好了,在大剧院门口碰头,然后进去。朱阿牛原本约向丽一起在大剧院附近吃晚饭,然后再一起看演出。没想到向丽下午告诉他,那几个闺蜜说她不参加跨年,吃个饭总归要的吧,就约她吃晚饭去了。朱阿牛买了块面包和一杯热咖啡,站在寒风中,一口面包,一口咖啡,等待着向丽。七点过去了,向丽还没有来。观众们三三两两地进场,朱阿牛在不断涌来的人流中寻找向丽,心里惴惴不安。她会不会被闺蜜们蛊惑,临时打退堂鼓,决定不来了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新年音乐会七点三十分开始,他看了看表,如果向丽七点二十分没有到,他就不管她了。给她打了两次电话没有接,发了微信也没有回,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尽量不往坏处想,耐着性子等待着她。当手表的指针指向七点二十分之际,向丽还是没有出现。朱阿牛心里失望极了,叹了口气,转身朝里面走去。他刚走到检票口,就听到身后一声叫唤:“阿牛哥——” 朱阿牛心里咯噔了一下,回过头,看到气喘吁吁地奔跑过来的向丽,她的脸红扑扑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阿牛哥,实在对,对不起,路上堵车,差点就误了事。”朱阿牛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眉头也舒展开来:“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本想责备她几句的,朱阿牛却一句难听的话也说不出口。向丽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朱阿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神清气爽,焦虑之后的放松,十分惬意。进入剧场,工作人员提醒观众的手机关机或者静音,演出的过程中不能拍照等注意事项。向丽关掉了手机,悄声说:“阿牛哥,你真厉害,座位那么靠前,而且是中间的。”朱阿牛拿出手机,刚想要关机,脑海里闪过一丝古怪的念头,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他将手机调成了静音。 新年音乐会在美国作曲家艾尔弗雷德·瑞德《节日序曲》中开场,这是一首管乐作品,从开始到结束,热情洋溢,音乐语言简单直接,表达了人们在节日里从夜晚的狂欢到入睡安眠再到新的一天的欢乐的景象。音乐的确是有魔力的,朱阿牛和其他两千多个观众一样,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之中。在打击乐的三角铁、合镲让节日进入高潮,木管以十六分音符的旋律快速穿梭期间,最后乐曲回到第一主题。夜晚欢庆结束,人们入眠之际,圆号、黑管、长笛、低音号、萨克斯、长笛、短号,乐曲平静安宁,第一主题和第二主题反复回旋,仿佛节日的欢庆还没有结束,缭绕着,诉说着……朱阿牛被感染得眼睛湿了。他太需要欢乐了,他融进了无忧无虑的畅快河流里,宁愿在此随波逐流,像沉浸在美梦之中,不愿意被唤醒。这是音乐的魔力和诱惑。 朱阿牛想,这个音乐让他迷醉的夜晚,是他多年来最幸福的时刻,仿佛陶醉在一座鲜花盛开的花园里,和心爱的人翩翩起舞,天堂也莫过如此,音乐在他心目中,超越了文字和语言,让他痴迷。朱阿牛每欣赏完一支乐曲,都会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在音乐之河里沉浮。而且,他还期待白谣的出现,他想象过她在舞台上的姿态,不知道和现实有什么区别。可是,他还没有等到白谣出场裤袋里的手机就亮了起来,手机持续地亮着,他意识到有人打电话进来。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手机,啊,是她的来电,杨水妮的来电。他又激动又矛盾,如果接电话,势必吵到别的观众,这是很不礼貌,也是没有素养的表现;要是不接电话,错过了,也许就错过了一条生命。她不会无缘无故打来电话,那么长时间没有联系,她兴许碰到了巨大的难题,此刻,她来电话,不是想对他倾诉,就是求救。在短暂的几十秒钟里,他作出了决定,到外面去接她的电话。他在向丽耳边轻轻地说了句话,就站起来,弓着腰走了出去。向丽好像没有听到他说什么,她也沉浸在音乐的魔力之中,至于他为什么出去,根本就不重要了。 他来到门口,仿佛从温煦的秋天进入了凛冬,像是从三亚飞到了哈尔滨,温度的反差其实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突然从天堂降落到尘世,这是他心理的巨大反差。接通了杨水妮的电话,他颤声说:“水妮,是你吗,水妮。”扬声器里传来她沙哑微弱的声音:“朱先生,是我。”听到她这样的声音,朱阿牛眼前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那么无助,那么楚楚可怜,那么的悲伤消沉,那么的痛苦不堪。朱阿牛焦急地说:“水妮,是我,我是朱阿牛,你怎么啦?快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杨水妮轻声说:“朱先生,你不要大声和我说话,好吗?他们都习惯了大声呵斥我,逼迫我,我很恐惧。”朱阿牛低声说:“好,好,水妮,我小声和你说话,不会呵斥你,永远都不会。” 杨水妮凄凉的声音响起:“朱先生,你能抱抱我吗,我一直忘不了你的拥抱,真实,温暖,无私。” 朱阿牛抽动了一下鼻翼,似乎从手机的电流声中闻到血的腥味,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水妮,我可以拥抱你,但是,你要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告诉我现在发生了什么?” 杨水妮苦笑了一下:“朱先生,如果我告诉你,你真的会来拥抱我吗?” 朱阿牛坚定地说:“会的,你在任何地方我都会去。” 杨水妮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我不信,不信,我们才一面之交,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凭什么会来拥抱我,来解救我,我谁都不信。” 朱阿牛觉得血腥味越来越浓郁,他轻声说:“虽然我们只有一面之交,可是,在过去的许多夜晚,我们不是有说不完的话吗,我们彼此信任,相互安慰,我虽说不完全了解你,却也知道你痛苦的根源。相信我,我不会骗你,你告诉我在哪里,我马上就来,扬州离上海也不算远。” 杨水妮的声音低下来,抽泣着说:“朱先生,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水妮,快告诉我。” “这个冬天,我无法逃脱,我无法等到春天破茧而出,我只能死在自己作的茧之中。朱先生,我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 “告诉我,一切都会改变。” “你改变不了,你又不能娶我,要娶我的人我又厌恶到了极点,我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包括我的父母,他们以爱我的名义逼我做不想做的事情,要挟我服从他们的意志。我真的很难活下去了,治疗好了又如何?还不是会被他们逼疯。这些日子我故意不让你找到我,就是怕和你说着说着又想活下去。活着真的是受难呀,我没有力量抵抗了,真的,朱先生。”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还要打电话给我呢,证明你还是抱着一线活下去的希望的。” “呜呜呜——” “你还是信任我,还是希望我去解救你,对不对。” “是,是,没错,我现在又后悔了,又不想死了,还想让你再拥抱我一次,这些日子我一直期待的,就是你再拥抱我一次,甚至,甚至希望你能吻我一下,我想感受你嘴唇的温度。我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在我临死前,只想听听你的声音。知道吗,朱先生,我现在特别特别内疚,活着也愧疚,死也愧疚,无所适从。让你为我担忧,真的于心不忍,你自己也得着病,还要忍受我向你倾倒心理垃圾。我是不是很自私,是不是?” “水妮,你告诉我你在哪里,现在发生什么事了?只要你告诉我,我马上就赶过来,拥抱你,给你吻,给你爱。如果你不嫌弃我比你年长,我可以娶你,带你离开那个伤心地。” “呜呜呜,你说的是真的吗,不是为了安慰我才说这样的话吗?呜呜呜——” “我说的是真的,水妮,其实,我早就想去找你了,你是我牵挂的人。快告诉我,你在哪里?” “你是骗子,大骗子,让我死都不得安生。” “我是骗子,大骗子,你心甘情愿让我骗一次,好吗?你在哪里,告诉我。” “你是骗子,你就是骗子,大骗子,我心甘情愿让你骗一次,呜呜呜——” “水妮,快说呀,你在哪里?” “我,我在扬州的一家宾馆里,这些天,我搬到宾馆来住了,就是为了躲避他们。我用刀子割脉了,血一直在流,我好怕,我不想死了,心里好害怕,好愧疚。呜呜呜——” “什么宾馆,快告诉我!” “长河宾馆。呜呜呜——” “等着呀,水妮,我马上就出发,等着我。” “你真的会来吗?真的吗?不过,有你这句话,我就死也瞑目了。朱先生,谢谢你。呜呜呜——” “你等着,手机不要关机,要保持畅通,我叫完车,再打给你。记住,手机千万不要关机。” “你来了,如果我死了,一定要抱抱我,一定要吻我一下,吻我的唇,哪怕它已经变得冰凉,我会感觉得到。” “你不会死的,坚持住。好了,先不和你说了,我用手机叫车。” …… 大剧院里,音乐会还在继续,或许该到白谣出场演出了,向丽还沉浸在音乐之河中,这些都不重要了,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的生命更加重要。他来不及和向丽打招呼,音乐会结束后,她自然会打电话给他,就是不给他打电话,也无关紧要,她知道怎么回家,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不用他担心。朱阿牛叫了辆快车,上车后对司机说:“师傅,你要开快一点,我这可是去救人呀。” 司机是个中年汉子,国字脸,短发,留着络腮胡,暴凸的眼睛,看上去凶巴巴的,他一张嘴,声音却尖细,听上去像女人的声音。他看了看朱阿牛,满脸疑惑:“你去扬州救人?”朱阿牛说:“别问了,快点开,人命关天。”司机笑了笑:“今天可不是愚人节,你别耍我。”朱阿牛焦急地说:“我吃饱撑的?耍你干什么,真的救人,一个朋友在长河宾馆割脉自杀。”司机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说:“我开得再快,到扬州也要近四个小时,而且是晚上,天气又不好,说不定半路就下起了雪。就是四个小时能到,她的血估计也流干了。”司机的话似一盆冰水,浇在朱阿牛头上,他清醒了许多。他说:“那,那如何是好。”司机沉默了会儿,说:“我看你还是先报警吧,让警察尽快将她送医院,或者你打电话给酒店前台,让他们找酒店经理,赶紧送她去医院。不然的话,等你赶到了,她的血真的流干了,你赶过去救一具尸体,毫无意义。” 朱阿牛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拨通了扬州110,将杨水妮自杀的事情报了案。报完警后,司机笑着问他:“还去不去?”朱阿牛说:“去呀,怎么不去?如果她见不到我,抢救过来了,还得去死。”司机说:“好,出发。”司机的车开得很快,上高速后,就开得更快了,一路飞驰。朱阿牛想起那次夺去妹妹和准妹夫生命的车祸,心惊肉跳,他对司机说:“还是安全为主。”司机说:“明白。” 朱阿牛拨通了杨水妮的手机:“水妮,我在路上赶来,你不要挂机,我会一直陪你说话的。如果你觉得累,就不要说话,我只要听到你呼吸的声音就可以了。”杨水妮的声音微弱:“我,我等你来,抱我……我真的没有力气了。”朱阿牛说:“水妮,你安静地躺着,不要说话了,保存体力。”十分钟后,朱阿牛从她的手机中听到了警车的呼啸声,他拿着手机的手不住地抖动。他听到了警察喊她开门的声音,她在说:“你们不要进来,我不相信你们。”朱阿牛说:“水妮,你在听吗?我告诉你,是我报的警,警察会送你去医院的,你会没事的,听话,去开门。”杨水妮没有回答他,不一会儿,他听到了撞门的声音。杨水妮又发出喊叫:“你们不要进来,不要抓我走,我死也不想见到他们。”门像是被撞开了,有人喊:“快,快,把她放上担架,抬到急救车上去。”忙乱的声音很快地结束了。有人拿起了手机瓮声瓮气地说:“喂,你是谁?”朱阿牛说:“我是杨水妮的朋友,刚才是我报的警,我现在在赶往扬州的路上。”对方还是瓮声瓮气地说:“你朋友送人民医院抢救了,你来了,就去人民医院找她吧。”朱阿牛说:“请问她伤得严重吗,有没有生命危险?”对方说:“割得很深,流了很多血,要不是我们赶到,估计很快就没救了,至于有没有生命危险,我不清楚,我不是医生。”他挂了电话。朱阿牛懊恼地说:“我还没有说完,他怎么就把电话挂了。”司机说:“你还想说什么?”朱阿牛说:“我想让警察先不要告诉她父母,她见到父母,会很恐惧,对她不利。”司机说:“为什么?”朱阿牛说:“别问了,好好开你的车吧。” 车过镇江服务区之后,天上飘起了雪花。雪花勾起了朱阿牛不良的情绪,他想到了江薇泡在河水中的尸体,那裸露的脊背上积满的雪花。他进入水中,靠近她时,心里是异常恐惧的,当接触到她冰凉的皮肤时,他离死亡是那么的近,连一层窗户纸的厚度都没有。在他将江薇的尸体推向岸边的过程中,恐惧感渐渐地被巨大的悲恸所替代,他想号啕大哭,就是没有哭出来。现在,又飘起了雪,如果说,第一场大雪夺走了江薇的生命,那么,这场大雪会不会夺去杨水妮的生命?朱阿牛闭上了眼睛,不敢往下想了。江薇的死,是因为最爱的人,雪花其实是无辜的。杨水妮得抑郁症自杀是因为至亲之人,雪花也是无辜的。纷纷扬扬的大雪呀,你能够照亮人性深处的幽暗吗? 朱阿牛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也飘起了雪花。 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他赶紧接通了电话,来电者是向丽。她笑着说:“阿牛哥,你怎么玩起失踪了呀?你出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等音乐会结束后,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打了你电话,也是占线的,现在终于打通了,你干什么去了呀?”向丽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夜莺般的声音。朱阿牛忧伤地说:“我在赶往扬州的路上,我的一个好朋友自杀,必须赶过去,走时来不及和你打招呼,实在对不起。”向丽说:“你朋友现在怎么样了,不要紧吧?”朱阿牛说:“现在还在抢救,我报了警,警察送她去医院了,等到了才知道结果。”向丽温柔而又关切地说:“老天保佑你的朋友平安,阿牛哥,你也要保重,不要受到刺激呀,那样对你不好。我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和你说声今夜的音乐会太精彩了,谢谢你带给我如此美好的享受。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上海又下雪了,似乎比第一场雪更大,如果明天早上起来,雪铺起厚厚的一层,那该有多好,我会去堆雪人的。上次和艾米姐去玉树,碰到下大雪,我们和孩子们打雪仗,堆雪人,记忆十分深刻。好了,不打扰阿牛哥了,你一定一定要保重哟。还有,回来后记得告诉我,我请你吃饭。” 挂掉电话,朱阿牛想,杨水妮要是在这个飘雪之夜离开人世,他会怎么样? …… 车子驶进了医院,医院的院子里铺满了积雪,在暗夜中白得耀眼,刺痛了朱阿牛的眼睛。车停下来,司机问:“朱先生,我需要在这里等你吗?”朱阿牛说:“你不用管我了,不过我建议你找个地方睡一觉,然后再开车回上海,这样安全。”司机说:“谢谢朱先生,你是好人,我的确也很疲劳了,是该找个地方休息。那我不多说了,你赶紧去找你朋友吧,看她怎么样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告诉我,我手机号码你有的,发个手机消息就可以了,我也会为她祈祷,希望她好好活着。”朱阿牛说:“谢谢,谢谢,你要是回去,到上海后,也得给我报个平安。” “一定,老兄保重。”朱阿牛付了车钱,司机说完这句话,就开车走了。 朱阿牛急匆匆地找急诊的值班医生询问杨水妮的情况,值班医生是个年轻人,长着一张娃娃脸,说话十分温和。他告诉朱阿牛,杨水妮抢救过来了,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还在急诊病房里观察,天亮后要是没有什么异常,就可以出院了。娃娃脸医生还说,警察找到了她的父母,杨水妮不愿意见到他们,他们交完费用,就回去了,他们显得很哀伤,特别是她母亲,一直在流泪,说是自己害惨了女儿。得知杨水妮获救,朱阿牛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赶紧给司机发了条手机短信,让他也分享一条生命从死亡线上捡回来的快乐。 娃娃脸医生带他去病房的路上,笑着问他:“你是杨水妮的男朋友吧?”朱阿牛点了点头。娃娃脸医生又问:“是不是她父母亲不同意你们恋爱,她才想不通自杀的?”朱阿牛摇了摇头。娃娃脸不再问他问题,到了病房,他指了指躺在病床上熟睡的杨水妮,轻声说:“去吧,最好不要吵醒她,她需要好好休息。”朱阿牛点了点头。娃娃脸医生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就走了。朱阿牛望了望他的背影,觉得他十分飘逸。 朱阿牛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轻轻地关上了门。他站在病床边上,仔细端详着杨水妮。她的脸色像纸一样白,没有血色,清秀的脸比上一次见她瘦了一圈,她紧闭着眼睛,发出均匀的呼吸。她的一只手将那个黑色塑料骷髅头抱在胸前,骷髅头上有血迹。另外一只手插着输液的针头,液体一点一滴地注入她的血管,可以听到时间的颤动,仿佛在暗示生命的长度。朱阿牛眼睛里含着热泪,面带笑容。这个在很多夜里和他相互安慰,相互倾诉的女子,此刻安静地呈现在他眼前,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缘分和感动? 他就这样,默默地凝视着杨水妮,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他等她醒来后,都要拥抱她,轻轻地亲吻她一下,尽管她的嘴唇也没有血色,显得寡淡。窗外雪花飘飞,天渐渐地亮了,此时,已经是2018年的第一天了。突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好在他昨夜看演出时,手机调成了静音,否则手机铃声会吵醒杨水妮的。他看了看,是艾米打来的电话。他轻轻地走出病房,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接通了艾米的电话。 艾米在电话的那头,遥远的雪域高原,迫不及待地哽咽地说:“阿牛,我,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杀害江巴才让的凶手被抓住了,是一个汉人盗猎者。江巴才让当年将他送进了监狱,他出狱后,报复杀害了江巴才让。阿牛,江巴才让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不管怎么样,在新年的第一天,朱阿牛有了两个好消息,一个是杨水妮还活着,一个是杀害江巴才让的凶手可以被法办。朱阿牛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自言自语道:“这个凛冬很快就会过去,春天总会来临。” 2018年11月1日完稿于上海家中 2019年4月28日修改于福建南平 ------------ 后记:冽风中的一丝温暖 我是个抑郁症患者,痛苦挣扎了多年,深知抑郁症的可怕。 我深知生命的宝贵,但常常会陷入一种绝望的状态,想用死亡来逃离尘世。一次次地从死亡线上回到现实,羞愧难当。于是,努力地想活回原本健康向上的样子,坚持治疗,吃药,在夜深人静之际,和内心的魔鬼搏斗。 是的,抑郁症患者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 当这个魔鬼被抑郁的情绪唤醒,它就会残酷地肆虐,并且诱引你走向万劫不复的死亡深渊。我竭尽全力地企图摆脱这个魔鬼,很多时候无能为力。我最终选择了和它和平共处,用爱和温情去感化它,让它和我一起接受现实,不让它在我体内发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那么的艰难。 我有很多病友,他们和我一样,忍受着痛苦不堪的生活,他们要工作,还要治病,承受着家庭的重负。我们相互安慰,相互搀扶着,坚持往前走着,有时真不清楚能够坚持多久。这个世界永远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除了我们这些病友,很少人能够从本质上理解我们。甚至连最亲的亲人,也会发出这样的疑问:“你吃了几年的药,怎么还没有好,是不是装的?”你没有办法和他们解释,只能默默地忍受,躲在无人之处,痛哭流涕,哭泣也是一种发泄的方式,否则无处可逃。 是的,我的这部名为《凛冬》的小说,就是直面抑郁症患者的作品。 小说中的主人公朱阿牛在抑郁症中消沉,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在痛苦不堪的过程中,他结识一些同类——和他一样沉沦又渴望新生的人。他们一起面对苦难,经历生死,有时深夜的一个消息,就可以让对方看到希望的微光,坚持到天亮,让阳光照亮灰暗的心地。 我一直觉得,爱是那么的重要,爱真的能够唤醒沉睡的心灵。在这部作品中,我写到了爱,那种切肤之爱,那种触及灵魂的爱。我也写到了人性的幽暗面,这和爱是生命的两极,水火不容。有人承受不了这种幽暗,决绝地离开了尘世。无声的悲凉笼罩苍茫大地,冰冷的尸体在控诉。还有以爱为名的伤害,是驱不散的重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其实,我不仅仅是写抑郁症患者这群人的生活,更是对现实的关照和批判,同时也有讴歌。关照的是卑微者的人生,希望他们获得做人的尊严;批判的是人间的冷漠和隔阂,相互的不信任和残害;讴歌的是人性的美好良善,勇敢和坚持,以及对未来的向往。 的确,对抑郁症患者而言,得病后就意味着进入了漫长的凛冬。我希望通过这部小说,唤起全社会对抑郁症人群和弱小者的关爱,这只是我的一点美好意愿。无论如何,冽风中有一丝温暖,也许就能够让他们度过漫长的凛冬。 李西闽 2018年12月19日于海口白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