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吞食者 刘慈欣 一、波江座晶体 即使距离很近,上校也不可能看到那块透明晶体,它漂浮在漆黑的太空中,就如同一块沉在深潭中的玻璃。他凭借着晶体扭曲的星光确定其位置,但很快在一片星星稀疏的背景上把它丢失了。突然,远方的太阳变形扭曲了,那永恒的光芒也变得闪烁不定,使他吃了一惊,但以“冷静的东方人”著称的他并没有像漂浮在旁边的十几名同事那样惊叫,他很快明白,那块晶体就在他们和太阳之间,距他们有十几米,距太阳有一亿公里。以后的三个多世纪里,这诡异的景象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他真怀疑这是不是后来人类命运的一个先兆。 做为联合国地球防护部队在太空中的最高指挥官,他率领的这支小小的太空军队装备着人类有史以来当量最大的热核武器,敌人却是太空中没有生命的大石块,在预警系统发现有威胁地球安全的陨石和小行星时,他的部队负责使其改变轨道或摧毁它们。这支部队在太空中巡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一次使用这些核弹的机会,那些足够大的太空石块似乎都躲着地球走,故意不给他们辉煌的机会。但现在晶体在两个天文单位外被探测到,它沿一条徒峭的绝非自然形成的轨道精确地飞向地球。 上校和同事们谨慎地向晶体靠近,他们太空服上推进器的尾迹像条条蛛丝把晶体缠在正中。就在上校与它的距离缩小到不到10米时,晶体的内部突然出现了迷雾般的白光,使它的规则的长梭状轮廓清晰地显示出来,它大约有3米长,再近一些,还可以看到内部像是推进系统的错综复杂的透明管道。当上校把戴着太空手套的右手伸向晶体表面,以进行人类与外星文明的首次接触时,晶体再次变得透明,内部浮现出一个色彩亮丽的影像,那是一个卡通小女孩儿,眼睛像台球那么大,长发直到脚根,同漂亮的长裙一起像在水中那样缓缓漂动着。 “警报!呀!警报!吞食者来了!!”她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大眼睛盯着上校,一支细而柔软的手臂指向与太阳相反的方向,像在指一条追着她的大狼狗。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上校问。 “波江座-ε星,你们好像是这么叫的,按你们的时间,我已经飞行了六万年……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有生命吗?” “当然没有,我只是一封信……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你怎么会讲英语?” “路上学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那你这个样子是……” “路上看到的……吞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呀,你们真不怕吞食者吗?!” “吞食者是什么?” “样子像个大轮胎,呵,这是按你们的比喻。” “你对我们世界的东西真熟悉。” “路上熟悉的……吞食者来了!!” 波江女孩儿喊叫着,闪向晶体的一端,在她空出的空间里出现了那个“轮胎”的图像,它确实像轮胎,表面发着磷光。 “它有多大?”另一名军官问。 “总的直径为五万公里,‘轮胎’宽为一万公里,内圆直径为三万公里。” “……你说的公里是我们的长度单位吗?” “当然是!它大着呢,可以把一颗行星套进去,就像你们的轮胎套一个足球一样,套住那颗行星后,它就掠夺行星的资源,把它吸干榨尽后吐出去,就像你们吃水果吐核儿一样……” “我们还是不明白吞食者到底是什么。” “一艘世代飞船,我们不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事实上,驾驶吞食者的那些大晰蜴肯定也不知道,这个世界已在银河系中漂行了几千万年,它的拥有者一定早已忘记了它的本源和目的。但可以肯定:它被创造出来时远没有那么大,它是靠吃行星长大,我们的行星就被它吃了!” 这时,晶体中显示的吞食者在变大,渐渐占满了整个画面,显然正在向摄像者的世界缓缓降下来。现在在这个世界居民的眼中,大地仿佛处于一口宇宙巨井的井底,太空就是一圈缓缓转动的井壁,可以看清井壁表面的复杂结构,开始让上校想到了在显微镜下看到的微处理器的电路,后来他发现那是连绵不断的城市。再向上,井壁的顶端是一圈蓝色光焰,在天空中形成一个围绕着群星的巨大火圈,波江女孩告诉他们,那是吞食者尾部的环形推进发动机。在晶体的一端,女孩手舞足蹈,她那飘飘的长发也像许多支挥动的手臂,极力表达着她的惊恐。 “这就是波江座-ε星的第三颗行星被吞食时的情形。这时你要是身在我们的世界,第一个感觉是身体在变轻,这是由于吞食者巨大质量产生的引力抵消行星引力所至。这引力的扰动产生了毁灭性的灾难:海洋先是涌向行星朝向吞食者的那一极,当行星被套入‘轮胎’后又涌向赤道,产生的巨浪能够吞没云层;接着,引力异常将大陆像薄纸一样撕成碎片,火山在海底和陆地密密麻麻地出现……当‘轮胎’套到行星的赤道时,吞食者便停止了推进,以后,其相对于恒星的轨道运动始终与行星保持同步,一直把这颗行星含在口里。” “这时对行星的掠夺开始了,无数条上万公里长的缆索从筒壁伸到行星表面,使得行星如同一只被蛛网粘住的虫子,巨大的运载舱频繁地往来于行星表面与筒壁之间,运走行星的海水和空气,更有无数大机器深深地钻进行星的地层,狂采吞食者需要的矿藏……由于吞食者的引力与行星引力的相互抵消,行星与‘轮胎’之间的一圈空间是低重力区,这使得行星的资源向吞食者的运输变得很容易,大掠夺因此有很高的效率。” “按地球时间,吞食者对被吞入的每颗行星大约要‘咀嚼’一个世纪左右,在这段时间里,行星的包括水和空气在内的资源被掠夺一空,同时,由于‘轮胎’长时间的引力作用,行星向赤道方向渐渐变扁,最后变成……还用你们的比喻吧:铁饼状,当吞食者最后移走,从而‘吐出’这颗已被榨干的行星时,行星的形状会恢复成圆形,这又引发了最后一场全球范围的地质灾难。这时,行星的表面呈现其几十亿年前刚刚形成时的熔岩状态,早已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命的地狱了。” “吞食者距太阳系还有多远?”上校问。 “它紧跟在我后面,按你们的时间,再有一个世纪就到了。警报!吞食者来了!吞食者来了!!” 二、使者大牙 正当人们为波江晶体带来的信息是否可信而争论不休时,吞食者的一艘先谴小型飞船进入了太阳系,最后到达地球。 首先与之接触的仍是上校率领的太空巡逻队,但这次接触的感觉与上次完全不同。玲珑剔透的波江晶体代表了一种纤细精致的技术文明,而吞食者飞船则相反,外形极其粗陋笨重,如同在旷野中遗弃了一个世纪的大锅炉,令人相起凡尔纳描述的粗放的大机器时代。吞食帝国的使者也同样粗陋笨重,他那晰蜴状的粗壮身躯披着大块的石板般的鳞甲,直立起来有近十米高。他自己我介绍的名字发音为达雅,按他的外形特点和后来的行为方式,人们管他叫大牙。 当大牙的小型飞船在联合国大厦前着陆时,发动机把地面冲出了一个大坑,飞溅的石块把大厦打得千疮百孔。由于外星使者太高大,无法进入会议大厅,各国首脑就在大厦前的广场上与他见面,他们中的几个人用手帕捂着刚才被玻璃和碎石划破的头。大牙每走一步地面都颤抖一下,说话时声音像十台老式火车头同时鸣笛,让人头皮发炸,然后由挂在他胸前的一个外形粗笨的翻译器把话译成地球英语(也是路上学的),由一个粗犷的男音读出来,声音虽比大牙低了许多,仍然让听者心惊肉跳。 “呵呵,白嫩的小虫虫,有趣的小虫虫。”大牙乐呵呵地说,人们捂住耳朵等他轰鸣着说完,然后悄微放开耳朵听翻译器里的声音,“我们有一个世纪的时间相处,相信我们会互相喜欢对方的。” “尊敬的使者,您知道,我们现在最关心的,是您那伟大的母舰到太阳系的目的。”联合国秘书长仰望着大牙说,尽管他大声喊着,声音听起来仍像蚊子叫。 大牙做了一个类似于人类立正的姿式,地面为之一颤:“伟大的吞食帝国将吃掉地球,以便继续它壮丽的航程,这是不可改变的!” “那么人类的命运呢?” “这正是我今天要决定的事。” 元首们纷纷相互交换目光,秘书长点点头:“这确实需要我们之间充分的交流。” 大牙摇摇头:“这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我只需要品尝一下——”说着,他伸出强壮的大爪,从人群中抓起一个欧洲国家的首脑,从三四米远处优雅地将他扔进嘴里,细细地嚼了起来。不知是出于尊严还是过度的恐惧,那个牺牲品一直没有叫出声,只听到他的骨骼在大牙嘴里裂碎时轻脆的卡啪声。半分钟后,大牙扑地一声吐出了那人的衣服和鞋子,衣服虽然浸透了血,但几乎完好无损,这时不止一个旁观者联想到了人类嗑瓜子的情形。 整个地球世界一时间陷入一片死寂,这寂静似乎无限期地持续着,直到被一个人类的声音打破: “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站在人群后面的上校问。 大牙向他走去,人群散开一条道,这个庞然大物咚咚地走到上校面前,用一双蓝球大小的黑眼睛盯着他:“不行吗?” “您怎么这么肯定他能吃呢?一个相距如此遥远的世界上的生物能被食用,从生物化学上讲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牙点点头,大嘴一咧做出类似于笑的表情:“我一开始就注意到你了,你一直冷眼看着我,若有所思,在想什么?” 上校也笑笑:“您呼吸我们的空气、通过声波说话、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还有四个对称的肢体……” “这不可理解吗?”大牙把巨头凑近上校,喷出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气。 “是的,因为太好理解所以不可理解,我们不应该这么相似。” “我也有不理解之处,那就是你的冷静,你是军人?” “我是一名保卫地球的战士。” “哼,不过是推开一些小石头而已,那能让你成为真正的战士?” “我准备着更大的考验。”上校庄严地昂起头。 “有趣的小虫虫。”大牙笑着点点头,直起身来:“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人类的命运。你们的味道不错,有一种滑爽的清淡,很像我在波江座行星上吃过的一种蓝色的浆果。所以祝贺你们,你们的种族将延续下去,你们将做为一种小家禽在吞食帝国饲养,到六十岁左右上市。” “您不觉得那时我们的肉太老了吗?”上校冷笑着说。 大牙大笑起来,声音如火山爆发:“哈哈哈哈,吞食人喜欢有嚼头儿的小吃。” 三、蚂蚁 联合国又同大牙进行了几次接触,虽然再没有人被吃掉,但关于人类命运的谈判结果都一样。 人们把下一次会面精心安排在非洲的一处考古挖掘现场。 大牙的飞行器准时在距挖掘现场几十米处降落,同每次一样看上去像一场大爆炸,震耳欲聋飞沙走石。据波江女孩介绍,飞行器是由一台小型核聚变发动机驱动的。对于有关吞食者的信息,她一解释人类的科学家就立刻明白了,但关于波江人的技术却令地球人迷惑,比如那块晶体,着陆后便在空气中溶化,最后把与星际航行有关的推进部分全化掉了,只剩下薄薄的一片,能在空气中轻盈地飘行。 大牙来到挖掘现场时,有两个联合国工作人员抬着一本一米见方的大画册递给他,画册是按他的个头儿精心制作的,有上百页精美的彩图,内容是人类文明的各个方面,很像一本儿童启蒙教材。在挖掘现场的大坑旁,一名考古学家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地球文明的辉煌历程,他竭力想让外星人明白这个蓝色行星上有多么多的值得珍惜的东西,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好不凄惨。最后,他指着挖掘现场的大坑说: “尊敬的使者,您看,这是我们刚刚发现的一处城市遗址,是迄今发现的最早的人类城市,距今已有近五万年,你们真的忍心毁灭一个历经五万年的岁月一点一滴发展到今天的灿烂文明?!” 大牙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在翻看那本画册,好像觉得那是一件很好玩的东西,考古学家的最后一句话让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大坑:“呵,考古虫虫,我对这个坑和坑里的旧城市不感兴趣,倒是很想看看从坑里挖出的土。”他指了指大坑旁边的一个几米高的土堆。 听完翻译器中的话,考古学家很迷惑:“土?那堆土里什么也没有啊。” “那是你的看法。”大牙说着走到土堆旁,蹲下高大的身躯伸出两只大爪在土里挖起来,人们围成一圈看着,很惊叹他那看似粗笨的大爪的灵活。他拔动着松土,不时拾起什么极小的东西放到画册上。就这样专心致志地干了十多分钟,他端着画册直起身来,走到人们面前,让大家看画册上的东西。 上百只蚂蚁,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死了,卷成一团,仔细辩认才能看出是什么。 “我想讲一个故事,”大牙说,“是关于一个王国的故事。这个王国的前身是一个更大的帝国,它们先祖的先祖可以追溯到地球白垩纪未期,在恐龙那高耸入云的骨架下,那些先先祖建起帝国宏伟的城市……但那些历史太久太久了,帝国最后一世女王能记起的,就是冬天的降临,在这漫长的冬天中,大地被冰川覆盖,失去已延续了上千万年的生机,生活变得万分艰难。” “在最后一次冬眠醒来时,女王只唤醒了帝国不到百分之一的成员,其它的都已在寒冷中长眠,有的已变成透明的空壳。女王摸摸城市的墙壁,冷得像冰块,硬得像金属,她知道这是冻土,在这严寒时代中,它夏天都不化。女王决定离开这片先祖留下的疆域,去找一块不冻的土地建立新的王国。” “于是女王率领所有的幸存者来到地面,在高大的冰川间开始艰难的跋涉。大部分成员都在漫漫的路途中死于严寒,但女王与不多的幸存者都终于找到了一块不冻土,这是一块被溢出的地热温暖的土地。女王当然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严寒世界中有这么一小片潮湿柔软的土地,但她对能到达这里并不感到意外:一个延续了六千万年的种族是不会灭绝的!” “面对冰川纵横的大地和昏暗的太阳,女王宣布要在这里建立一个新的伟大的王国,它将延续万代!她站在一座高大的白色山峰下,就把这个新王国命名为白山王国,那座白色山峰是一头猛犸象的头骨。这是第四纪冰川未期的一个正午,这时的人类虫虫还是零星地龟缩在岩洞中发抖的愚钝的动物,九万年之后,你们的文明的第一点烛光才在另一个大陆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出现。” “以附近冰冻的猛犸遗体为生,白山王国渡过了一万年的艰难岁月。之后,地球冰期结束,大地回春,各大陆又重新披上了生命的绿色。在这新一轮的生命大爆炸中,白山王国很快达到了鼎盛,拥有数不清的成员和广大的疆域。在其后的几万年中,王国经历了数不清的朝代,创造了数不清的史诗。” 大牙指指眼前的大坑:“这就是那个王国最后的位置,在考古虫虫专心挖掘下面那已死去五万年的城市时,并没有想到在它上面的土层中还有一个活着的城市。它的规模绝不比纽约小,后者只是一个二维的平面城市,而它是一座宏大的立体城市,有很多层。每一层密布着迷宫般的街道,有宽阔的广场和宏伟的宫殿,整座城市的供排水系统和消防系统的设计也比纽约高明得多。城市有着复杂的社会结构、严格的行业分工,整个社会以一种机器般的精密和协调高效地运转着,不存在吸毒和犯罪问题,也没有沉沦和迷茫。但它们并非没有感情,当有成员死亡时,它们表现出长时间的悲伤,它们甚至还有墓地,它位于城市附近的地面上,掩埋深度为三厘米。最值得说明的是:在城市的底层有一个庞大的图书馆,其中有数量巨大的卵形小容器,这就是一本本书,每个容器中都装有成分极其复杂的化学味剂,这些味剂用其复杂的成分记录着信息。这里有对白山王国漫长历史的史诗般的记载:你能看到在一次森林大火中,王国的所有成员抱成无数个团,顺一条溪流漂下逃出火海的壮举;还能看到王国与白蚁帝国长达百年的战争史,还有王国的远征队第一次看到大海的记载……” “但所有这一切在三个小时之内被毁灭。当时,在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挖掘机遮盖了整个天空的钢铁巨掌凌空劈下,把包含着城市的土壤一把把抓起,城市和其中的一切在巨掌中被碾得粉碎,包括城市最下层的所有孩子和将成为孩子的几万只雪白的卵。” 地球世界再一次陷入死寂之中,这次寂静比大牙吃人的那一次延续得更长,面对外星使者,人类第一次无话可说。 大牙最后说:“我们以后有很长的时间相处,有很多的事要谈,但不要再从道德的角度谈了,在宇宙中,那东西没意义。” 四、加速度 大牙走后,考古现场的人们仍沉浸在迷茫和绝望之中,还是上校首先打破寂静,他对周围的各国政要说:“我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只是因为两次首先接触外星文明而有幸亲临这些场合,我只想说两句话:一、大牙是对的;二、人类的唯一出路是战斗。” “战斗?唉,上校,战斗……”秘书长苦笑着摇头。 “对,战斗!战斗!战斗!!”波江女孩大喊,此时她所在的晶体片正飘飞在人们头上几米高处,在阳光下的晶体中,那长发女孩在兴奋地手舞足蹈。 有人说:“你们波江人也战斗了,结果怎么样?人类得为自己种族的生存着想,我们并没有义务满足你那变态的复仇欲望。” “不,先生,”上校对所有人说:“波江人是在对敌人完全陌生的情况下进行自卫战争的,加上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历史上完全没有战争的社会,所以失败是不奇怪的。但在这场长达一个世纪的惨烈战争中,他们对吞食者有了细致深刻的了解,现在这大量的资料通过这艘飞船送到了我们手中,这就是我们的优势。” “冷静地初步研究这些资料,我们发现吞食者并没有最初想象的那么可怕。首先,除了其不思议的庞大外,吞食者并没有太多超出人类已有知识之外的东西。就生命形式而言,吞食者人(据说在‘轮胎’上居住着上百亿个)与地球人一样是碳基生物,且生命在分子层次的构造十分相似,人类与敌人处于相同的生物学基础上,使我们有可能真正深刻地理解它们的各个方面,这比我们面对一群由力场和中子星物质构成的入侵者要幸运多了。” “更让我们宽慰的是,吞食者并没有太多的‘超技术’。吞食者人的技术比人类要先进许多,但这主要表现在技术的规模上而不是理论基础上。吞食者的推进系统的能量来源主要是核聚变,它所掠夺的行星水资源除了用于吞食者人的生活外,主要是被做为聚变燃料。吞食者上发动机的推进方式也是基于动量守恒的反冲方式,并没有时空跃迁之类玄妙的玩艺儿……这些信息可能使科学家们深感失落,因为吞食者毕竟是一个延续了几千万年的文明,它们的技术层次也就标明了科学力量的极限;同时也使我们知道,敌人不是不可战胜的神。” 秘书长说:“仅凭这些,就能使人类建立起必胜的信心吗?” “当然还有许多具体的信息,使我们能够制定出一个成功率较高的战略,比如……” “加速度!加速度!!”波江女孩在人们头顶大叫。 上校对周围迷惑的人们解释说:“从波江人送来的资料看,吞食者航行时的加速度有一个极限,在长达两个世纪的观察中,他们从未发现它突破过这个极限。为证实这一点,我们根据波江座飞船送来的其它资料,如吞食者的结构和构成它的材料的强度等,建立了一个数学模型,模型的演算证实了波江人对吞食者加速度极限的观察,这个极限是由它的结构强度所决定的,一旦超出,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被撕裂。” “这又怎么样?”一位大国元首问道。 “我们应该冷静下来,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上校微笑着说。 五、月球避难所 人类与外星使者的谈判终于有了一点点进展,大牙对人类关于月球避难所的要求做出了让步。 “人是恋家的动物。”在一次谈判中,秘书长眼泪汪汪地说。 “吞食人也是,虽然我们没有家。”大牙同情地点点头。 “那么,能否让我们留下一些人,等伟大的吞食帝国吃完后吐出地球,待它的地质变化稳定下来,再回来重建我们的文明?” 大牙摇摇头:“吞食帝国吃东西是吃得很干净的,那时的地球将比现在的火星还荒凉,凭你们虫虫的技术能力,不可能重建文明。” “总得试试吧,这样我们的灵魂也会安定,特别是在吞食帝国上被饲养的那些小家禽,如果记得在遥远的太阳系还有一个家,会多长些肉的,虽然这个家不一定真的存在。” 大牙点点头:“可是当地球被吞下时,这些人去哪儿呢?除了地球,我们还要吃掉金星,木星和海王星太大了,我们吃不下,但要吃它们的卫星,吞食帝国需要上面的碳氢化合物和水;连贫脊的火星和水星我们也想嚼一嚼,我们想要上面的二氧化碳和金属,这些星球的表面将是一片火海。” “我们可以去月球避难。据我们所知,吞食帝国在吃地球之前要把月球推开。” 大牙又点点头:“是的,由吞食帝国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引力很大,有可能使月球坠落在大环表面,这种撞击足以毁灭帝国。” “那就对了,让我们住上去一些人吧,这对你们也没有太大损失。” “你们打算留多少人?” “从维持一个文明的最低限度着想,十万吧。” “可以,但你们得干活儿。” “干活儿?!什么活儿?” “把月球从地球轨道推开,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可是……”秘书长绝望地抓着头发,“您这等于拒绝的人类这点小小的可怜的要求,您知道我们没有这种技术力量的!” “呵,虫虫,那我不管,再说,不是还有一个世纪吗?” 六、播种核弹 在泛着白光的月球平原上,一群穿着太空服的人站在一个高高的钻塔旁边,吞食帝国高大的使者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仿佛是另一个钻塔。他们注视着一个钢铁圆柱体从钻塔顶端缓缓吊下,沉入钻塔下的深井中,吊索飞快地向井中放下去,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整个地球世界都在注视着这一幕。当放置物到达井底的信号转来时,包括大牙在内的所有观察者都鼓起掌来,庆祝这一历史性时刻的到来。 推进月球的最后一颗核弹已经就位,这时,距波江晶体和吞食帝国使者到达地球已有一个世纪。 这是一个绝望的世纪,人类在进行着痛苦的奋斗。 上半个世纪,全世界竭尽全力建造月球推进发动机,但这种超级机器始终没能建成,那几台试验用的样机只是给月球表面增加了几座废铁高山,还有几台在试运行时被核聚变的高温溶化成了一片钢水的湖泊。人类曾向吞食帝国使者请求技术支援,推进月球需要的发动机还不及吞食者上那无数超级发动机的十分之一大,但大牙不答应,还讥讽道: “别以为知道了核聚变就能造出行星发动机,造出爆竹离造出火箭还差得远呢。其实你们完全没有必要费这么大费儿,在银河系,一个文明成为更强大文明的家禽是很正常的,你们会发现被饲养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生活,衣食无忧,快乐终生,有些文明还求之不得呢,你们感到不舒服,完全是陈腐的人类中心论在作怪。” 于是人类把希望寄托在波江晶体上,但这希望同样落空。波江文明是沿着一条与地球和吞食者完全不同的技术路线发展的,他们的所有技术力量都来自于本星的生物体,比如这块晶体,就是波江行星海洋中的一种浮游生物的共生体。对这个世界中生命的这些奇特能力,波江人只是组合和利用,也不知其深层的秘密,而一旦离开本星的生物,波江人的技术就寸步难行了。 浪费了宝贵的五十多年后,绝望的人类突然想出了一个极其疯狂的月球推进方案,这个方案首先由上校提出,当时他是月球推进计划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军衔已升为元帅。这个方案尽管疯狂,在技术上要求却不高,人类现有的技术完全可以胜任,以至于人们惊奇为什么没有及早想到它。 新的推进方案很简单,就是在月球的一面大量埋设核弹,这些核弹的埋设深度一般为三千米左右,其埋设的密度以不被周围核弹的爆炸所摧毁为准,这样,将在月球的推进面埋设五百万枚核弹。与这些热核炸弹的当量相比,人类在冷战时期所制造的威力最大的核弹也算常规武器。因此,当这些埋在月球地下的超级核弹爆炸时,与在以前的地下核试验中被窒息在深洞中的核爆炸完成不同,会将上面的地层完全掀起炸飞,在月球的低重力下,被炸飞的地层岩石会达到逃逸速度,脱离月球冲进太空,进而对月球本身产生巨大的推进力。如果每一时刻都有一定数量的核弹爆炸,这种脉冲式的推进力就会变得连续不断,等于给月球装上了强劲的发动机,而使不同位置的核弹爆炸,可以操纵月球的飞行方向。进一步的设计计划在月面下埋设两层核弹,另一层在第一层之下,约六千米深度,这样当上层核弹耗尽,月球推进面被剥去三千米厚的一层时,第二层接着被不断引爆,使“发动机”的运行时间延长一倍。 当晶体中的波江女孩听到这个计划时,认为人类真的疯了:“现在我知道,如果你们有吞食者那样的技术力量,会比他们还野蛮!” 但这个计划使大牙赞叹不已:“呵呵,虫虫们竟能有这样美妙的想法,我喜欢,喜欢它的粗野,粗野是最美的!!” “荒唐,粗野怎么会美?!”波江女孩反驳说。 “粗野当然美,宇宙就是最粗野的!漆黑寒冷的深渊中燃烧着狂燥的恒星,不粗野吗?!宇宙是雄性的,明白吗?!像你们那种女人气的文明,那种弱不禁风的精致和纤细,只是宇宙小角落中一种微不足道的病态而已。” 一百年过去了,大牙仍然生机勃勃,晶体中的波江女孩仍然鲜艳动人,但元帅感到了岁月的力量,一百三十五岁,是老年人了。 这时,吞食者已越过冥王星轨道,它从由波江座-ε星开始的六万年漫长的航程中苏醒了,太空中那个巨大的轮胎变得灯火辉煌,庞大的社会运转起来,准备好了对太阳系的掠夺,吞食者掠过外围行星,沿着徒峭的轨道向地球扑来。 七、人类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星战 月球脱离地球的加速开始了。 推进面的核弹开始爆炸时,月球正处于地球白昼的一面,每次爆炸的闪光,都把月球在蓝天上短暂地映现一下,这使得天空中仿佛出现了一只不断眨巴的银色的眼睛。入夜,月球一侧的闪光传过近四十万公里仍能在地面上映出人影,这时还能在月球的后面看到一条淡淡的银色尾迹,它是由从月面炸入太空的岩石构成的。从安装在推进面的摄像机中可以看到,月面被核爆掀起的地层如滔天洪水般涌向太空,向前很快变细,在远方成为一条极细的蛛丝,弯向地球的另一面,描绘出月球加速的轨道。 但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空中出现的那个恐怖的大环上:吞食者此时已驶近地球,它的引力产生的巨大潮汐已摧毁了所有的沿海城市。吞食者尾部的发动机闪着一圈蓝色的光芒,它正在进行最后的轨道调整,以使其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与地球保持同步,同时使自已与地球的自转轴线对准在同一直线上,然后它将缓缓向地球移动,将其套入大环中。 月球的加速持续了两个月,这期间在它的推进面平均两三秒钟就爆炸一枚核弹,到目前为止已引爆了二百五十多万枚,加速后的月球环绕地球第二圈的轨道形状已变得很扁,当月球运行到这椭圆轨道的顶端时,应元帅的邀请,大牙同他一起来到了月球面向前进方向一面,他们站在环形山环绕的平原上,感受着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震动,仿佛这颗地球卫星的中心有一颗强劲的心脏。在漆黑的太空背景下,吞食者的巨环光彩夺目,占据了半个天空。 “太棒了,元帅虫虫,真的太棒了!”大牙对元帅由衷地赞叹着,“不过你们要抓紧,只再有一圈的加速时间了,吞食帝国可没有等待别人的习惯。我还有个疑问:我们下面十年前就已建成的地下城还空着,那些移民什么时候来?你们的月地飞船能在一个月时间里从地球迁移十万人?” “不会迁移任何人了,我们将是月球上最后的人类。” 听到这话,大牙吃惊地转过身去,看到了元帅所说的“我们”:这是地球太空部队的五千名将士,在环形山平原上站成严整的方阵,方阵前面,一名士兵展开一面蓝色的旗帜。 “看,这是我们行星的旗帜,地球对吞食帝国宣战了!” 大牙呆呆地站着,迷惑多于惊讶,紧接着,他四脚朝天摔倒了,这是由于月面突然增加的重力所至。大牙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他那庞大身体激起的月尘在周围缓缓降落,但很快月尘又扬起来,这是从月球另一面传来的剧烈震波所至,这震动使平原蒙上起了一层白色的尘被。大牙知道,在月球的另一面,核弹的爆炸密度突然增加了几倍,从重力的急增他也能推测出月球的加速度也增加了几倍。他翻了个滚,从太空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硕大的袖珍电脑,调出了月球目前的轨道,他看到,如果这剧增的加速度持续下去,轨道将不再闭合,月球将脱离地球引力冲向太空,一条闪着红光的虚线标示出预测的方向。 月球径直撞向吞食者! 大牙缓缓地站了起来,任手中的电脑掉下去。他抬头看去,在突然增加的重力和波浪般的尘雾中,地球军团的方阵仍如磐石般稳立着。 “持续了一个世纪的阴谋。”大牙喃喃地说。 元帅点点头:“你明白得晚了。” 大牙长叹着说,“我应该想到地球人与波江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波江世界是一个以共生为进化基础的生态圈,没有自然选择和生存竞争,更不知战争为何物……。我们却用这种习惯思维来套地球人,而你们,自从树上下来后就厮杀不断,怎么可能轻易被征服呢?!我……不可饶恕的失职啊!” 元帅说:“波江人为我们提供了大量重要的信息,其中关于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值就是人类这个作战方案的基础:如果引爆月球上的转向核弹,月球的轨道机动加速度将是吞食者速度极限值的三倍,这就是说它比吞食者灵活三倍,你们不可能躲开这次撞击的。” 大牙说:“其实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备,当地球开始生产大量核弹时,我们时刻监视着这些核弹的去向,确定保它们被放置在月球地层中,可没有想到……” 元帅在面罩后面微微一笑:“我们不会傻到用核弹直接攻击吞食者,地球人那些简陋的导弹在半途中就会被身经百战的吞食帝国全部拦截,但你们无法拦截巨大的月球,也许凭借吞食者的力量最终能击碎它或使其转向,但现在距离已经很近,时间来不及了。” “狡诈的虫虫,阴险的虫虫,恶毒的虫虫……吞食帝国是心肠实在的文明,把什么都说在明处,可是最终被狡诈阴险的地球虫虫骗了。”大牙咬牙切齿地说,狂怒中想用大爪子抓元帅,但在士兵们指向他的***前停住了,他没有忘记自己也是血肉之躯,一梭子子弹足以让他丧命。 元帅对大牙说:“我们要走了,劝你也离开月球吧,不然会死在吞食帝国的核弹之下的。” 元帅说得很对,大牙和人类太空部队刚刚飞离月球,吞食者的截击导弹就击中了月面。这时月球的两面都闪烁着强光,朝向前进方向的一面也有大量的岩石被炸飞到太空中,与推进面不同的是,这些岩石是朝着各个方向漫无目标地飞散开,从地球上看去,撞向吞食者的月球如一个披着怒发的斗士,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它!在能看到月球的大陆上,人山人海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吞食者的拦截行动只持续了不长的时间就停止了,因为他们发现这毫无意义,在月球走完短暂的距离之前,既不可能使它转向更不可能击碎它。 月球上的推进核弹也停止了爆炸,速度已经足够,地球保卫者要留下足够的核弹进行最后的轨道机动。 一切都沉静下来,在冷寂的太空中,吞食者和地球的卫星静静地相向飘行着,它们之间的距离在急剧缩短,当两者的距离缩短至五十万公里时,从地球统帅部所在的指挥舰上看去,月球已与“轮胎”重叠,像是轴承圈上的一粒钢珠。 直到这时,吞食者的航向也没有任何变化,这是容易理解的:过早的轨道机动会使月球也做出相应的反应,真正有意义的躲避动作要在月球最后撞击前进行,这就像两名用长矛决头的中世纪骑士,他们骑马越过长长的距离逼近对方,但真正决定胜负是在即将相互接触的一小段距离内。 银河系的两大文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最后的时刻。 当距离缩短至三十五万公里时,双方的机动航行开始了。吞食者的发动机首先喷出了上万公里的蓝色烈焰,开始躲避;月球上的核弹则以空前的密度和频率疯狂地引爆,进行着相应的攻击方向修正,它那弯曲的尾迹清楚地描绘出航线的变化。吞食者喷出的上万公里长的蓝色光河的头部镶嵌着月球核弹银色的闪光,构成了太阳系有史以来最壮观的景象。 双方的机动航行进行了三个小时,它们的距离已缩短至五万公里,计算机显示的结果令指挥舰上的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吞食者的变轨加速度四倍于波江晶体提供的极限值!以前深信不疑的吞食者的加速度极限,一直是地球人取胜的基础,现在,月球上剩余的核弹已没有能力对攻击方向做出足够的调整,计算表明,即使尽全力变轨,半小时后,月球也将以四百公里的距离与吞食者擦肩而过。 在一阵令人目眩的剧烈闪光后,月球耗尽了最后的核弹,几乎与此同时,吞食者的发动机也关闭了。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惯性定律完成了这篇宏伟史诗的最后章节:月球紧擦着吞食者的边缘飞过,由于其速度很高,吞食者的引力没能将其捕获,但扭弯了它的飘行轨迹,月球掠过吞食者后,无声地向远离太阳的方向飞去。 指挥舰上,统帅部的人们在死一般的沉默中渡过了几分钟。 “波江人骗了我们。”一位将军低声说。 “也许,那块晶体只是吞食帝国的一个圈套!”一位参谋喊道。 统帅部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以掩盖或发泄自己的绝望,几名文职人员或哭泣或抓着自己的头发,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元帅仍静静地站在大显示屏前,他慢慢转过身来,用一句话稳住了局面: “我提请各位注意一个现象:吞食者的发动机为什么要关闭?” 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思考,是的,在月球耗尽核弹后,敌人的发动机没有理由关闭,因为他们不可能知道月球上是否还剩有核弹,同时考虑吞食者的引力捕获月球的危险,也应该继续进行躲避加速,继续拉开与月球攻击线的距离,而不可能仅仅满足于这四百公里的微小间距。 “给我吞食者外表面的近距离图像。”元帅说。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全息画面,这是一个飞掠吞食者的地球小型高速侦察器在其表面五百公里上空传回的,吞食者灯光灿烂的大陆历历在目,人们敬畏地看着那线条粗放的钢铁山脉和峡谷缓缓移过。一条黑色的长缝引起了元帅的注意,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他已记熟了吞食者外表面的每一个细节,绝对肯定这条长缝以前是不存在的,很快别人也注意到了: “这是什么?一条……裂缝?” “是的,裂缝,一条长达五千公里的裂缝。”元帅点点头说,“波江人没有骗我们,晶体带来的资料是真实的,那个加速度极限确实存在,但当月球逼近时,绝望的吞食者不顾一切地用超限四倍的加速度来躲避,这就是超限加速的后果:它被撕裂了。” 接下来,人们又发现了另外几条裂缝。 “看啊,那又是什么?!”又有人惊叫,这时吞食者的自转正使它表面的另一部分进入视野,金属大陆的边缘上出现了一个剌目的光球,如同它那辽阔地平线上的日出一般。 “自转发动机!”一名军官说。 “是的,是吞食者赤道上很少启动的自转发动机,它此时正在以最大功率刹住自转!” “元帅,这证实了您的看法!!” “尽快用各种观测手段取得详细资料,进行模拟!”元帅说,但在这之前一切已在进行中了。 经一个世纪建立起来的精确描述吞食者物理结构的数学模型,在从前方取得必需的数据后高速运转,模拟结果很快出来了:需近四十小时的时间,自转发行动机才能把吞食者的自转速度减至毁灭值之下,而如果高于这个转速,离心力将使已被撕裂的吞食者在十八个小时内完全解体。 人们欢呼起来。 大屏幕上接着映出了吞食者解体时的全息模拟图像:解体的过程很慢,如同梦幻,在漆黑太空的背景上,这个巨大的世界如同一团浮在咖啡上的奶未一样散开来,边缘的碎块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仿佛被太空溶解了,只有不时出现的爆炸的闪光才使它们重新现形。 元帅并没有同人们一起观赏这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他远离人群,站在另一块大屏幕前注视着现实中的吞食者,脸上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冷静下来的人们注意到了他,也纷纷站到这个屏幕下,他们发现,吞食者尾部的蓝色光环又出现了,它再次启动了推进发动机。在环体已经被严重损伤的情况下,这似乎是一个不可理解的错误,这时任何微小的加速度都可能导致大环解体。而吞食者的运行方向更让人迷惑:它正在缓缓回到躲避月球攻击前所在的位置,谨慎地建立与地球同步的太阳轨道,并使自己和地球的自转轴在对准在一条直线上。 “怎么?这时它还想吃地球?”有人吃惊地说,他的话引起了稀疏的笑声,但笑声嘎然而止,人们看到了元帅的表情:他已不再看屏幕,双眼紧闭,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一个世纪以来,做为抗击吞食者的精神支柱之一,太空将士们已经熟悉了他的音容,他们从来没有见到他像这样。人们冷静下来,再看屏幕,终于明白了一个严峻的现实: 吞食者还有一条活路。 吞食地球的航行开始了,已与地球运行同步自转同轴的吞食者向着这颗行星的南极移动。如果它慢了,会在自转的离心力下解体;如果太快,推进的加速度可能使其提前解体。吞食者正走在一条生存的钢丝绳上,它必须绝对正确地把握住时间和速度的平衡。 在地球的南极被套入大环前的一段时间,太空中的人们看到,南极大陆的海岸线形状在急剧变化,这个大陆像一块热煎锅上的牛油一样缩小着面积,地球的海水在吞食者引力的拉动下涌向南极,地球顶端那块雪白的大陆正在被淘天巨浪所吞没。 这时吞食者大环上的裂缝越来越多,且都在延长扩宽,最初出现的那几条裂缝已不再是黑色的,里面透出了暗红色的火光,像几千公里长的地狱之门。有几条蛛丝般的白色细线从大环表面升起,接下来这样的细线越来越多,出现在大环的每一部分,仿佛吞食者长出了稀疏的头发。这是从大环上发射的飞船的尾迹,吞食人开始从他们将要毁灭的世界逃命了。 但当地球被大环吞入一半时,情况发生了逆转:地球的引力像无数根无形的辐条拉住了正在解体的大环,吞食者表面不再有新的裂缝出现,已有的裂缝也停止了扩展。十四小时过去后,地球被完全套入大环,它那引力的辐条变得更加强劲有力,吞食者表面的裂缝开始缩小,又过了五个小时,这些裂缝完全合拢了。 在指挥舰上,统帅部的大屏幕都黑了,甚至连灯都灭了,只有太阳从舷窗中投进惨白的光芒。为了产生人工重力,飞船中部仍在缓缓旋转,使得太阳从不同位置的舷窗中升升降降,光影流转,仿佛在追述着人类那已永远成为过去的日日夜夜。 “谢谢各位在过去一个世纪中尽职尽责的工作,谢谢。”元帅说,并向统帅部的全体人员敬礼,在将士们的注视下,他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其他的人也这样做了。 人类失败了,但地球保卫者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对于尽责的战士来说,这一时刻仍是辉煌的,他们接受了平静的良心授予自己的无形的勋章,他们有权享受这一时光。 尾声:归宿 “真的有水啊!”一名年轻上尉惊喜地叫出来,面前确实是一片广阔的水面,在昏黄的天空下泛着鳞鳞波光。 元帅摘下太空服的手套,捧起一点水,推开面罩尝了尝,又赶紧将面罩合上:“嗯,还不是太咸。”看到上尉也想打开面罩,他制止说:“会得减压病的,大气成份倒没问题,硫磺之类的有毒成份已经很淡了,但气压太低,相当于战前的一万米高空。” 又一名将军在脚下的沙子中挖着什么,“也许会有些草种子的。”他抬头对元帅笑笑说。 元帅摇摇头:“这里战前是海底。” “我们可以到离这里不远的11号新陆去看看,那里说不定会有。”那名上尉说。 “有也早烤焦了。”有人叹息道。 大家举目四望,地平线处有连绵的山脉,它们是最近一次造山运动的产物,青色的山体由赤裸的岩石构成,从山顶流下的岩浆河发着暗红的光,使山脉像一个巨人淌血的躯体,但大地上的岩浆河已经消失了。 这是战后二百三十年的地球。 战争结束后,统帅部幸存的一百多人在指挥舰上进入冬眠器,等待着地球被吞食者吐出后重返家园。指挥舰则成为一颗卫星,在一个宽大的轨道上围绕着由吞食者和地球组成的联合星体运行。在以后的时间里,吞食帝国并没有打扰他们。 战后第一百二十五年,指挥舰上的传感系统发现吞食者正在吐出地球,就唤醒了一部分冬眠者。当这些人醒来后,吞食者已飞离地球,向金星方向航行,而这时的地球已变成一颗人们完全陌生的行星,像一块刚从炉子里取出的火炭,海洋早已消失,大地覆盖着蛛网般的岩浆河流。他们只好继续冬眠,重新设定传感器,等待着地球冷却,这一等又是一个世纪。 冬眠者们再次醒来时,发现地球已冷却成一个荒凉的黄色行星,剧烈的地质运动已经平息下来,虽然生命早已消失,但有稀薄的大气,甚至还发现了残存的海洋,于是他们就在一个大小如如战前内陆湖泊的残海边着陆了。 一阵轰鸣声,就是在这稀薄的空气中也震耳欲聋,那艘熟悉的外形粗笨的吞食帝国飞船在人类的飞船不远处着陆,高大的舱门打开后,大牙拄着一根电线杆长度的拐枚颤颤地走下来。 “啊,您还活着?!有五百岁了吧?”元帅同他打招呼。 “我哪能活那么久啊,战后三十年我也冬眠了,就是为了能再见你们一面。” “吞食者现在在哪儿?” 大牙指向一个天空的一个方向:“晚上才能看见,只是一个暗淡的小星星,它已航出木星轨道。” “它在离开太阳系吗?” 大牙点点头:“我今天就要启程去追它了。” “我们都老了。” “老了……”大牙喑然地点点头,哆嗦着把拐枚换了手,“这个世界,现在……”他指指天空和大地。 “有少量的水和大气留了下来,这算是吞食帝国的仁慈吗?” 大牙摇摇头:“与仁慈无关,这是你们的功绩。” 地球战士们不解地看着大牙。 “哦,在那场战争中,吞食帝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创伤,在那次大环撕裂中死了上亿人,生态系统也被严重损坏,战后用了五十个地球年的时间才初步修复。这以后才有能力开始对地球的咀嚼。但你知道,我们在太阳系的时间有限,如果不能及时离开,有一片星际尘埃会飘到我们前面的航线上,如果绕道,我们到达下一个恒星系的时间就会晚一万七千年,那颗恒星将会发生变化,烧毁我们要吞食的那几颗行星,所以对太阳几颗行星的咀嚼就很匆忙,吃得不太干净。” “这让我们感到许多的安慰和荣誉。”元帅看看周围的人们说。 “你们当之无愧,那真是一场伟大的星际战争,在吞食帝国漫长的征战史中,你们是最出色的战士之一!直到现在,帝国的行吟诗人还在到处传唱着地球战士史诗般的战绩。” “我们更想让人类记住这场战争,对了,现在人类怎样了?” “战后大约有二十亿人类移居到吞食帝国,占人类总数的一半。”大牙说着,打开了他的手提电脑宽大的屏幕,上面映出人类在吞食者上生活的画面:蓝天下一片美丽的草原,一群快乐的人在歌唱舞蹈,一时难以分辩出这些人的性别,因为他们的皮肤都是那么细腻白嫩,都身着轻纱般的长服,头上装饰着美丽的花环。远处有一座漂亮的城堡,其形状显然来自地球童话,色彩之鲜艳如同用奶油和巧克力建造的。镜头拉近,元帅细看这些漂亮人儿的表情,确信他们真的是处于快乐之中,这是一种真正无忧无虑的快乐,如水晶般单纯,战前的人类只在童年能够短暂地享受。 “必须保证它们的绝对快乐,这是饲养中起码的技术要求,否则肉质得不到保证。地球人是高档食品,只有吞食帝国的上层社会才有钱享用,这种美味像我都是吃不起的。哦,元帅,我们找到了您的曾孙,录下了他对您说的话,想看吗?” 元帅吃惊地看了大牙一眼,点点头。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皮肤细嫩的漂亮男孩,从面容上看他可能只有十岁,但身材却有成年人那么高,他一双女人般的小手儿拿着一个花环,显然是刚刚被从舞会上叫过来,他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说:“听说曾祖父您还活着?我只求您一件事,千万不要来见我啊!我会恶心死的!想到战前人类的生活都我们都会恶心死的,那是狼的生活、蟑螂的生活!你和你的那些地球战士还想维持这种生活,差一点儿真的阻止人类进入这个美丽的天堂了!变态!您知道您让我多么羞耻,您知道您让我多么恶心吗?呸!不要来找我!呸!快死吧你!!”说完他又蹦跳着加入到草原上的舞会中去了。 大牙首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将活过六十岁,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不会被宰杀。” “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十分感谢。”元帅凄凉地笑了一下说。 “不是,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他很沮丧,也充满了对您的仇恨,这类情绪会使他的肉质不合格的。” 大牙感慨地看着面前这最后一批真正的人,他们身上的太空服已破旧不堪,脸上都深刻着岁月的沧桑,在昏黄的阳光中如同地球大地上一群锈迹斑斑的铁像。 大牙合上电脑,充满谦意地说:“本来不想让大家看这些的,但你们都是真正的战士,能够勇敢地面对现实,要承认……”他犹豫了一下才说,“人类文明完了。” “是你们毁灭了地球文明,”元帅凝视着远方说,“你们犯下了滔天罪行!” “我们终于又开始谈道德了。”大牙咧嘴一笑说。 “在入侵我们的家园并极其野蛮地吞食一切后,我不认为你们还有这个资格。”元帅冷冷地说,其他的人不再关注他们的谈话,吞食者文明冷酷残暴的程度已超出人类的理解力,人们现在真的没有兴趣再同其进行道德方面的交流了。 “不,我们有资格,我现在还真想同人类谈谈道德……‘您怎么拿起来就吃啊!’” 大牙最后这句话让所有人浑身一震,这话不是从翻译器中传出,而是大牙亲口说的,虽然嗓门震耳,但他对三个世纪前元帅的声调模仿得维妙维俏。 大牙通过翻译器接着说:“元帅,您在三百年前的那次感觉是对的:星际间的不同文明,其相似要比差异更令人震惊,我们确实不应该这么像。” 人们都把目光焦聚在大牙身上,他们都预感,一个惊天的大秘密将被揭开。 大牙动动拐枚使自己站直,看着远方说:“朋友们,我们都是太阳的孩子,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但我们比你们更有权力拥有她!因为在你们之前的一亿四千万年,我们的先祖就在这个美丽的行星上生活,并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地球战士们呆呆地看着大牙,身边的残海跳跃着昏黄的阳光,远方的新山脉流淌着血红的岩浆,越过六千万年的沧桑时光,曾经覆盖地球的两大物种在这劫后的母亲星球上凄凉地相会了。 “恐——龙——”有人低声惊叫。 大牙点点头:“恐龙文明崛起于一亿地球年之前,就是你们地质纪年的中生代白垩纪中期,在白垩纪晚期达到鼎盛。我们是一个体形巨大的物种,对生态的消耗量极大,随着恐龙人口的争剧增加,地球生态圈已难以维持恐龙社会的生存,接着又吃光了刚刚拥有初级生态的火星。地球上恐龙文明的历史长达两千万年,但恐龙社会真正的急剧膨胀也就是几千年的事,其在生态上造成的影响从地质纪年的长度看很像一场突然爆发的大灾难,这就是你们所猜测的白垩纪灾难。” “终于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恐龙都登上了十艘巨大的世代飞船,航向茫茫星海。这十艘飞船最后合为一体,每到达一个有行星的恒星就扩建一次,经过六千万年,就成为现在的吞食帝国。” “为什么要吃掉自己的家园呢?恐龙没有一点怀旧感吗?”有人问。 大牙陷入了回忆,“说来话长,星际空间确实茫茫无际,但与你们的想像不同,真正适合我们高等碳基生物生存的空间并不多。从我们所在的位置向银河系的中心方向,走不出两千光年就会遇到大片的星际尘埃,在其中既无法航行也无法生存,再向前则会遇到强辐射和大群游荡的黑洞……如果向相反的方向走呢,我们已在旋臂的未端,不远处就是无边无际的荒凉虚空。在适合生存的这片空间中,消耗量巨大的吞食帝国已吃光了所有的行星。现在,我们的唯一活路是航行到银河系的另一旋臂去,我们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在这片空间呆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这次航行要持续一千五百万年,途中一片荒凉,我们必须在启程前贮备好所有的消耗品。这时的吞食帝国就像一个正在干涸的小水洼中的一条鱼,它必须在水洼完全干掉之前猛跳一下,虽然多半是落到旱地上在烈日下死去,但也有可能落到相邻的另一个水洼中活下去……至于怀旧感,在经历了几千万年的太空跋涉和数不清星际战争后,恐龙种族早已是铁石心肠了,为了前面千万年的航程,吞食帝国要尽可能多吃一些东西……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扩张和膨胀,其它的一切都是次要的。” 元帅深思着说:“难道生存竞争是宇宙间生命和文明进化的唯一法则?难道不能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生命共生的文明吗?像波江文明那样。” 大牙长出一口气说:“我不是哲学家,也许可能吧,关键是谁先走出第一步呢?自己生存是以征服和消灭别人为基础的,这是这个宇宙中生命和文明生存的铁的法则,谁要首先不遵从它而自省起来,就必死无疑。” 大牙转身走上飞船,再出来时端着一个扁平的方盒子,那个盒子有三四米见方,起码要四个人才能抬起来,大牙把盒子平放到地上,掀起顶盖,人们看到盒子里装满了土,土上长着一片青草,在这已无生命的世界中,这绿色令所有人心动。 “这是一块战前地球的土地,战后我使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植物和昆虫都进入冬眠,现在过了两个多世纪,又使它们同我一起苏醒。本想把这块土地带走做个纪念的,唉,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吧,还是让把它放回它该在的地方吧,我们从母亲星球拿走的够多了。” 看着这一小片生机盎然的地球土地,人们的眼睛湿润了,他们现在知道,恐龙并非铁石心肠,在那比钢铁和岩石更冷酷的鳞甲后面,也有一颗渴望回家的心。 大牙一挥爪子,似乎想把自己从某种情绪中解脱出来:“好了朋友们,我们一起走吧,到吞食帝国去,”看到人们的表情,他举起一支爪子:“你们到那里当然不是做为家禽饲养,你们是伟大的战士,都将成为帝国的普通公民,你们还会得到一份工作:建立一个人类文明博物馆。” 地球战士们都把目光集中的元帅身上,他想了想,缓缓地点点头。 地球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大牙的飞船,那为恐龙准备的梯子他们必须一节一节引体向上爬上去。元帅是最后一个上飞船的人,他双手抓住飞船舷梯最下面的一节踏板的边缘,在把自己的身体拉离地面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地球的土地,此后他就停在那里看着地面,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他看到了—— 蚂蚁。 这蚂蚁是从那块盒子中的土地里爬出来的,元帅放开抓着踏板的双手,蹲下身,让它爬到手上,举起那只手,在细细地看着它,它那黑宝石般的小身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元帅走到盒子旁,把这只蚂蚁放回到那片小小的草丛中,这时他又在草丛间的土面上发现了其它几只蚂蚁。 他站起身来,对刚来到身边的大牙说:“我们走后,这些草和蚂蚁是地球上仅有的生命了。” 大牙默默无语。 元帅说:“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来越小的趋势,恐龙、人、然后可能是蚂蚁,”他又蹲下来深情地看着那些在草丛间穿行的小生命,“该轮到它们了。” 这时,地球战士们又纷纷从飞船上下来,返回到那块有生命的地球土地前,围成一圈深情地看着它。 大牙摇摇头说:“草能活下去,这海边也许会下雨的,但蚂蚁不行。” “因为空气稀薄吗?看样子它们好像没受影响。” “不,空气没问题,与人不同,在这样的空气中它们能存活,关键是没有食物。” “不能吃青草吗?” “那就谁也活不下去了:在稀薄的空气中青草长得很慢,蚂蚁会吃光青草然后饿死,这倒很像吞食文明可能的最后结局。” “您能从飞船上给它们留下些吃的吗?” 大牙又摇头:“我的飞船上除了生命冬眠系统和饮用水外什么都没有,我们在追上帝国前需要冬眠,你们的飞船上还有食物的吗?” 元帅也摇摇头:“只剩几只维持生命的注射营养液,没用的。” 大牙指指飞船:“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吧,帝国加速很快,晚了我们要追不上它的。” 沉默。 “元帅,我们留下来。”一名年轻中尉说。 元帅坚定地点点头。 “留下来?干什么?!”大牙轮流着看看他们,惊讶地问,“你们飞船上的冬眠装置已接近报废,又没有食品,留下来等死吗?” “留下来走出第一步。”元帅平静说。 “?” “您刚才提过的新文明的第一步。” “你们……要做为蚂蚁的食物?!” 地球战士们都点点头。 大牙无言地注视了他们很长时间,然后转身拄着拐枚慢慢走向飞船。 “再见,朋友。”元帅在大牙身后高声说。 老恐龙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我和我的子孙前面,是无尽的暗夜、不休的征战,茫茫宇宙,哪里是家哟。”人们看到他的脚下湿了一片,不知道是不是一滴眼泪。 恐龙的飞船在轰鸣中起飞,很快消失在西方的天空,在那个方向,太阳正在落下。 最后的地球战士们围着那块有生命的土地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从元帅开始,大家纷纷掀起面罩,在沙地上躺了下来。 时间在流逝,太阳落下,晚霞使劫后的大地映在一片美丽的红光中,然后,有稀疏的星星在天空中出现,元帅发现,一直昏黄的天空这时居然现出了深蓝色。在稀薄的空气夺去他的知觉前,更他欣慰的是,他的太阳穴上有轻微的搔动感,蚂蚁正在爬上他的额头,这感觉让他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海边两棵棕榈树上拴着的一个小吊床上,他仰望着灿烂的星海,妈妈的手抚过他的额头…… 夜晚降临了,残海平静如镜,毫不走样地映着横天而过的银河,这是这个行星有史以来最宁静的一个夜晚。 在这宁静中,地球重生了。 2002.09.01于娘子关 ------------ 梦之海 刘慈欣 上篇 低温艺术家 是冰雪艺术节把低温艺术家引来的。这想法虽然荒唐,但自海洋干涸以后,颜冬一直是这么想的,不管过去多少岁月,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当时,颜冬站在自己刚刚完成的冰雕作品前,他的周围都是玲珑剔透的冰雕,向更远处望去,雪原上矗立着用冰建成的高大建筑,这些晶莹的高楼和城堡浸透了冬日的阳光。这是最短命的艺术品,不久之后,这个晶莹的世界将在春风中化做一汪清水,这过程除了带给人一种淡淡的忧伤外,还包含了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也许是颜冬迷恋冰雪艺术的真正原因。 颜冬把目光从自己的作品上移开,下定决心在评委会宣布获奖名次之前不再看它了。他长出一口气,抬头扫了一眼天空,就在这时,他第一次看到了低温艺术家。 最初他以为那是一架拖着白色尾迹的飞机,但那个飞行物的速度比飞机要快得多,它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弯,那尾迹如同一支巨大的粉笔在蓝天上随意地划了个勾,在勾的未端,那个飞行物居然停住了,就停在颜冬正上方的高空中。尾迹从后向前渐渐消失,像是被它的释放者吸回去似的。 颜冬仔细地观察尾迹最后消失的那一点,发现那点不时地出现短暂的闪光,他很快确定,那闪光是一个物体反射阳光所至。接着他看到了那个物体,它是一个小小的球体,呈灰白色;很快他又意识到那个球体并不小,它看上去小只是因为距离的原因,它这时正在飞快地扩大。颜冬很快明白了那个球体正在从高空向他站的地方掉下来,周围的人也意识到了这点,人们四散而逃。颜冬也低头跑起来,他在一座座冰雕间七拐八拐,突然间地面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笼罩,颜冬的头皮一紧,一时间血液仿佛凝固了。但预料的打击并未出现,颜冬发现周围的人也都站住了脚,呆呆地向上仰望着,他也抬头看,看到那个巨大的球体就悬在他们百米左右的上空。它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球体,似乎在高速飞行中被汽流冲击得变了形:向着飞行方向的一半是光滑的球面,另一半则出现了一束巨大的毛剌,使它看上去像一颗剪短了慧尾的慧星。它的体积很大,直径肯定超过了一百米,像悬在半空中的一座小山,使地面上的人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急剧下坠的球体在半空中急刹住后,被它带动的空气仍在向下冲来,很快到达地面,激起了一圈飞快扩大的雪尘。据说,当非洲的土著人首次触摸西方人带来的冰块时,总是猛抽回手,惊叫:好烫!在颜冬接触到那团下坠的空气的一刹那,他也产生了这种感觉。而能使在东北的严寒露天的人产生这种感觉,这团空气的温度一定低得惊人。幸亏它很快扩散了,否则地面上的人都会被冻僵,但即使这样,几乎所有的人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冻伤。 颜冬的脸已由于突然出现的严寒而麻木,他抬头仔细观察那个球体表面,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物质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冰,这悬在半空中的是一个大冰球。 空气平静下来之后,颜冬吃惊地发现,那半空中巨大冰球的周围居然飘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在蓝天的背景前显得异常洁白,并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但这些雪花只在距球体表面一定距离内出现,飘出这段距离后立刻消失,以球体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雪圈,仿佛是雪夜中的一盏街灯照亮了周围的雪花。 “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一个清脆的男音从冰球中传出,“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 “这个大冰球就是你吗?”颜冬仰头大声问。 “我的形象你们是看不到的,你们看到的冰球是我的冷冻场冻结空气中的水份形成的。”低温艺术家回答说。 “那些雪花是怎么回事?”颜冬又问。 “那是空气中氧和氮的结晶体,还有二氧化碳形成的干冰。” “你的冷冻场真历害!” “当然,就像无数只小手攥紧无数颗小心脏一样,它使其作用范围内所有的分子和原子停止运动。” “它还能把这个大冰团举在空中吗?” “那是另一种场了,那是反引力场。你们每人使用的那一套冰雕工具真有趣:有各种形状的小铲和小刀,还有喷水壶和喷灯,有趣!为了制作低温艺术品,我也拥有一套小小的工具,那就是几种力场,种类没有你们的这么多,但也很好使。” “你也创作冰雕吗?” “当然,我是低温艺术家,你们的世界很适合进行冰雪造型艺术,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早已存在这种艺术,我很高兴地说,我们是同行。” “你从哪里来?”颜冬旁边的另一位冰雕作者问。 “我来自一个遥远的、你们无法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远不如你们的世界有趣。本来,我只从事艺术,一般不同其它世界交流的,但看到这样一个展览会,看到这么多的同行,我产生了交流的愿望。不过坦率地说,下面这些低温作品中真正称得上是艺术品的并不多。” “为什么?”有人问。 “过分写实,过分拘泥于形状和细节,当你们明白宇宙除了空间什么都没有,整个现实世界不过是一大堆曲率不同的空间时,就会看到这些作品是何等可笑。不过,嗯,这一件还是有点儿感觉的。” 话音刚落,冰团周围的雪花伸下来细细的一缕,仿佛是沿着一条看不见的漏斗流下来的,这缕雪花从半空中一直伸到颜冬的冰雕作品顶部才消失。颜冬踮起脚尖,试探着向那缕雪花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在那缕雪花的附近,他的手指又有了那种灼热感,他急忙抽回来,手已经在手套里冻僵了。 “你是指我的作品吗?”颜冬用另一支手揉着冻僵的手说,“我,我没有用传统的方法,也就是用现成的冰块雕刻作品,而是建造了一个由几大块薄膜构成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下面长时间地升腾起由沸水产生的蒸汽,蒸汽在薄膜表面冻结,形成一种复杂的结晶体,当这种结晶体达到一定的厚度后,去掉薄膜,就做成了你现在看到的造形。” “很好,很有感觉,很能体现寒冷之美!这件作品的灵感是来自……” “来自窗玻璃!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描述:在严冬的凌晨醒来,你朦胧的睡眼看到窗玻璃上布满了冰晶,它们映着清晨暗蓝色的天光,仿佛是你一夜梦的产物……” “理解理解,我理解!”低温艺术家周围的雪花欢快地舞动起来,“我的灵感也被激发了,我要创作!我必须创作!!” “那个方向就是松花江,你可以去取一块冰,或者……” “什么?你以为我这样的低温艺术家,要从事的是你们这种细菌般可怜的艺术吗?这里没有我需要的冰材!” 地面上的人类冰雕艺术家们都茫然地看着来自星际的低温艺术家,颜冬呆呆地说:“那么,你要去……” “我要去海洋!” 取冰 一支庞大的机群在五千米空中向海岸线方向飞行,这是有史以来最混杂的一个机群,它由从体型庞大的波音巨无霸到蚊子似的轻型飞机在内的各种飞机组成,这是全球各大通讯社派出的采访飞机,还有研究机构和政府派出的观察监视飞机。这乱哄哄的机群紧跟着前面一条短粗的白色航迹飞行着,像一群追赶着牧羊人的羊群。那条航迹是低温艺术家飞行时留下的,它不停地催促后面的飞机快些,为了等它们它不得不忍受这比爬行还慢的速度(对于可随意进行时空跃迁的它,光速已经是爬行了),它不停地抱怨说这会使自己的灵感消失的。 对于后面飞机上的记者们通过无线电喋喋不休的提问,低温艺术家一概懒得回答,他只有兴趣同坐在一架中央电视台租用的运十二上的颜冬谈话,于是到后来记者们都不吱声了,只是专心地听着这一对艺术家同行的对话。 “你的故乡是在银河系之内吗?”颜冬问,这架运十二距离低温艺术家最近,可以看到那个飞行中的冰球在白色航迹的头部时隐时现,这航迹是冰球周围的超低温冷凝大气中的氧氮和二氧化碳形成的,有时飞机不慎进入这滚滚掠过的白雾中,机窗上立刻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霜。 “我的故乡不属于任何恒星系,它处于星系之间广漠的黑暗虚空中。” “你们的星球一定很冷。” “我们没有星球,低温文明起源于一团暗物质云中,那个世界确实很冷,生命从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中艰难地取得微小的热量,吮吸着来自遥远星系的每一丝辐射。当低温文明学会走路时,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进入银河系这个最近的温暖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也必须保持低温状态才能生存,于是我们成了温暖世界的低温艺术家。” “你指的低温艺术就是冰雪造型吗?” “哦,不不,用远低于一个世界平均温度的低温与这个世界发生作用,以产生艺术效应,这都属于低温艺术。冰雪造型只是适合于你们世界的低温艺术,冰雪的温度在你们的世界属于低温,在暗物质世界就属于高温了;而在恒星世界,熔化的岩桨也属于低温材料。” “我们之间对艺术美的感觉好像有共同之处。” “不奇怪,所谓温暖,不过是宇宙诞生后一阵短暂的痉挛所产生的同样短暂的效应,它将像日落后的暮光一样转瞬即逝,能量将消失,只有寒冷永存,寒冷之美才是永恒的美。” “这么说,宇宙最终将热寂?!”颜冬听到耳机中有人问,事后知道他是坐在后面飞机上的一位理论物理学家。 “不要离题,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冷冷地说。 “下面是海了!”颜冬无意间从舷窗望下去,看到弯曲的海岸线正在下面缓缓移过。 “再向前,我们要到最深的海洋,那里便于取冰。” “可哪儿有冰啊?”颜冬看着下面广阔的蓝色海面不解地问。 “低温艺术家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冰。” 低温艺术家又向前飞行了一个多小时,颜冬从飞机上向下看,下面早已是一片汪洋。这时,飞机突然拉升,超重使颜冬两眼一黑。 “天啊,我们差点撞上它!”飞行员大叫,原来低温艺术家突然停下了,后面的飞机都猝不及防地纷纷转向。“妈的,惯性定律对这家伙不起作用,它的速度好像是在瞬间减到零,按理说这样的减速早把冰球扯碎了!”飞行员对颜冬说,同时拔转机头,与别的飞机一起,浩浩荡荡地围绕着悬在空中的冰球盘旋着。静止的冰球又在空气中产生了大量的氧氮雪花,但由于高空中的强风,雪花都被吹向一个方向,像是冰球随风飘舞的白发。 “我要开始创作了!”低温艺术家说,没等颜冬回话,它突然垂直附落下去,仿佛在空中举着它的那支无形的巨手突然放开了。飞机上的人们看着它以自由落体越来越快地下落,很快消失在海面蓝色的背景中,只能隐约看到它在空气中拉出的一道雾化痕迹。很快,海面上出现了一团白色的水花,水花消失后有一圈波纹在扩散。 “这个外星人投海自杀了。”飞行员对颜冬说。 “别瞎扯了!”颜冬拖着东北口音白了飞行员一眼,“飞低些,那个冰球很快就要浮起来了!” 但冰球并没有浮出来,在那个位置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白点,这白点很快扩大成一个白色的圆形区域。这时飞机的高度已经很低,颜冬仔细观察,发现那白色区域其实是覆盖海面的一层白色雾气。白雾区域急剧扩大,加上飞机在继续降低,很快可以看到的海面全部冒起了白雾。这时颜冬听到了一个声音,像连续的雷声,又像是大地和山脉在断裂,这声音来自海面,盖住了引擎的轰鸣声。飞机贴海飞行,颜冬向下仔细观察白雾下的海面,首先发现海面反射的阳光很完整很柔和,不像刚才那样呈剌目的碎金状;他接着看到海的颜色变深了,海面的波浪变得平滑了,但真正震撖他的是下一个发现:那些波浪是凝固不动的。 “天啊,海冻了!” “你没疯吧?”飞行员扭头扫了他一眼说。 “你自个儿仔细看看……嗨,我说你怎么还往下降啊?想往冰面上降落?!” 飞行员猛拉操纵杆,颜冬眼前又一黑,听到他说:“啊,不,妈的,真邪门儿了……”再看看他,一幅梦游的表情,“我没下降,那海面,哦不,那冰面,在自己上升!”这时他们听到了低温艺术家的声音: “你们的飞行器赶快让开,别挡住上升的路,哼,要不是有同行在一架飞行器里,我才不在乎撞着你们呢,我在创作中最讨厌干扰灵感的东西。向西飞向西飞,那面距边缘比较近!” “边缘?什么的边缘?”颜冬不解地问。 “我采的冰块呀!” 所有的飞机像一群被惊飞的鸟,边爬高边向低温艺术家指引的方向飞去,在它们下面,因温度突降产生的白雾已消失,深蓝色的冰原一望无际。尽管飞机在爬高,但冰原的上升速度更快,所以飞机与冰面的相对高度还是在不断降低,“天啊,地球在追着我们呢!”飞行员惊叫道。渐渐地,飞机又紧贴着冰面飞行了,凝固的暗蓝色波涛从机翼下滚滚而过,飞行员喊道:“我们只好在冰面上降落了!我的天,边爬高边降落,这太奇怪了!” 就在这时,运十二飞到了冰块的尽头,一道笔直的边缘从机身下飞速掠过,下面重新出现了波光鳞鳞的液态海洋。这情形很像航空母舰上的战斗机起飞时,跃出甲板的瞬间所看到的,但后面这艘“航母”有几千米高!颜冬猛回头,看到一道巨大的暗蓝色悬崖正在向后退去,这道悬崖表面极其平整,向两端延伸出去,一时还望不到尽头;悬崖下部与海面相接,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在上面形成的一条白边。但这道白边在颜冬看到它几秒钟后就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另一条笔直的边缘——大冰块的底部已离开了海面。 大冰块以更快的速度上升,运十二同时在下降,它的高度很快位于海面和空中的冰块之间。这时颜冬看到了另一个广阔的冰原,与刚才不同的是它在上方,形成了一个极具压抑感的阴暗的天空。 随着大冰块的继续上升,颜冬终于在视觉上证实了低温艺术家的话:这确实是一个大块冰,一大块呈规则长方体的冰,现在,它在空中已经可以完整地看到,这暗蓝色的长方体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它那平整的表面不时反射着阳光,如同高空的一道道剌目的闪电。在由它构成的巨大的背景前有几架飞机在缓缓爬行,如同在一座摩天大楼边盘旋的小鸟,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到。事后从雷达观测数据表明,这个冰块的长为六十公里,宽二十公里,高五公里,为一个扁平的长方体。 大冰块继续上升,它在空中的体积渐渐缩小,终于在心理上可以让人接受了。与此同时,它投在海面上巨大的阴影也在移动,露出了海洋上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景象。 颜冬看到,他们飞行在一个狭长的盆地上空,这盆地就是大冰块离开后在海中留下的空间。盆地四周是高达五千米的海水的高山,人类从未见过水能构成这样的结构:它形成了几千米高的悬崖!这液态的悬崖底部翻起百米高的巨浪,上部在不停在崩塌着,悬崖就在崩塌中向前推进,它的表面起伏不定,但总体与海底保持着垂直。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在缩小。 这是摩西开红海的反演。 最让颜冬震撖的是,整个过程居然很慢!这显然是尺度的缘故,他见过黄果树瀑布,觉得那水流下落得也很慢,而眼前的这海水悬崖,尺度要比那瀑布大两个数量级,这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欣赏这旷世奇观。 这时,冰块投下的阴影已完成消失,颜冬抬头一看,冰块看去只有两个满月大小,在天空中已不太显眼了。 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已缩成了一道峡谷,紧接着,两道几十公里长五千米高的海水悬崖迎面相撞,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海天间久久回荡,冰块在海洋中留下空间完全消失了。 “我们不是在做梦吧?”颜冬自语道。 “是梦就好了,你看!”飞行员指指下面,在两道悬崖相撞之处,海面并未平静,而是出现了两道与悬崖同样长的波带,仿佛是已经消失的两道海水悬崖在海面的化身,它们分别向着相反的方向分离开来。从高空看去波带并没有惊人之处,但仔细目测可知它们的高度都超过了两百米,如果近看,肯定像两道移动的山脉。 “海啸?”颜冬问。 “是的,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海岸要遭殃了。” 颜冬再抬头看,蓝天上,冰块已看不到了,据雷达观测,它已成为地球的一颗冰卫星。 在这一天,低温艺术家以同样的方式又从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块同样大小的冰块,把它们送入绕地球运行的轨道。 这天,在处于夜晚的半球,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看到一群闪烁的亮点横贯夜空飞过,与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细看,每个亮点都可以看出形状,那是一个个小长方体,它们都在以不同的姿式自转着,使它们反射的阳光以不同的频率闪动。人们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这些太空中的小东西,最后还是一名记者的比喻得到了认可: “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 两名艺术家的对话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颜冬说。 “我约你来就是为了谈谈,但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说。 颜冬此时正站在一个悬浮于五千米空中的大冰块上,是低温艺术家请他到这里来的。现在,送他上来的直升机就停在旁边的冰面上,旋翼还转动着,随时准备起飞。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冰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向脚下看看,蓝色的冰层深不见底。在这个高度上晴空万里,风很大。 这是低温艺术家已从海洋中取走的五千块大冰中的一块,在这之前的五天里,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块的速度从海洋中取冰,并把冰块送到地球轨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块块巨冰在海中被冻结后升上天空,成为夜空中那越来越多的亮闪闪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块。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啸的袭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灾难渐渐减少了,原因很简单:海面在降低。 地球的海洋,正在变成围绕它运行的冰块。 颜冬用脚跺了跺坚硬的冰面说:“这么大的冰块,你是如何在瞬间把它冻结,如何使它成为一个整体而不破碎,又用什么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轨道上去?这一切远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和想像。” 低温艺术家说:“这有什么,我们在创作中还常常熄灭恒星呢!不是说好了只谈艺术吗?我这样制作艺术品,与你用小刀铲制作冰雕,从艺术角度看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那些轨道中的冰块暴露在太空强烈的阳光中时,为什么不溶化呢?” “我在每个冰块的表面覆盖了一层极薄的透明滤光膜,这种膜只允许不发热频段的冷光进入冰块,发热频段的光线都被反射,所以冰块保持不化。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这类问题了,我停下工作来,不是为了谈这些无聊的事,下面我们只谈艺术,要不你就走吧,我们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那么,你最后打算从海洋中取多少冰呢?这总和艺术创作有关吧!” “当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谈过自己的构思,要完美地表达这个构思,地球上的海洋还是不够的,我曾打算从木星的卫星上取冰,但太麻烦了,就这么将就吧。” 颜冬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颤抖,他问:“艺术对你很重要吗?” “是一切。” “可……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比如,我们还需为生存而劳作,我就是长春光机所的一名工程师,业余时间才能从事艺术。” 低温艺术家的声音从冰原深处传了上来,冰面的振动使颜冬的脚心有些痒痒:“生存,咄咄,它只是文明的婴儿时期要换的尿布,以后,它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了,以至于我们忘了有那么一个时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维持生存。” “那社会生活和政治呢?” “个体的存在也是婴儿文明的麻烦事,以后个体将溶入主体,也就没有什么社会和政治了。” “那科学,总有科学吧?文明不需要认识宇宙吗?” “那也是婴儿文明的课程,当探索进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将毫发毕现,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就没必要了。” “只剩下艺术?” “只剩艺术,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 “可我们还有其它的理由,我们要生存,下面这颗行星上有几十亿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种要生存,而你要把我们的海洋弄干,让这颗生命行星变成死亡的沙漠,让我们全渴死!” 从冰原深处传出一阵笑声,又让颜冬的脚痒起来,“同行,你看,我在创作灵感汹涌膨湃的时候停下来同你谈艺术,可每次,你都和我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真让我失望,你应该感到羞耻!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日你祖宗!”颜冬终于失去了耐心,用东北话破口大骂起来。 “是句脏话吗?”低温艺术家平静地问,“我们的物种是同一个体一直成长进化下去的,没有祖宗。再说你对同行怎么这样,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没有我的力量,你只能搞细菌的艺术。” “可你刚才说过,我们的艺术只是工具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 “可我现在改变看法了,我原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可原来是一个平庸的可怜虫,成天喋喋不休地谈论诸如海洋干了呀生态灭绝呀之类与艺术无关的小事,太琐碎太琐碎,我告诉你,艺术家不能这样。” “还是日你祖宗!!” “随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这时,颜冬感到一阵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面上,同时,一股强风从头顶上吹下来,他知道冰块又继续上升了。他连滚带爬地钻进直升机,直升机艰难地起飞,从最近的边缘飞离冰块,险些在冰块上升时产生的龙卷风中坠毁。 人类与低温艺术家的交流彻底失败了。 梦之海 颜冬站在一个白色的世界中,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山脉都披上了银装,那些山脉高大险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中。事实上,这里与那里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这是马里亚纳海沟,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盖这里的白色物质并非积雪,而是以盐为主的海水中的矿物质,当海水被冻结后,这些矿物质就析出并沉积在海底,这些白色的沉积盐层最厚的地方可达百米。 在过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温艺术家用光了,连南极和格棱兰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现在,低温艺术家邀请颜冬来参加他的艺术品最后完成的仪式。 前方的山谷中有一片蓝色的水面,那蓝色很纯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间显得格外动人。这就是地球上最后的海洋了,它的面积大约相当于滇池大小,早已没有了海洋那广阔的万倾波涛,表面只是荡起静静的微波,像深山中一个幽静的湖泊。有三条河流汇入了这最后的海洋,这是在干涸的辽阔海底长途跋涉后幸存下来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长的河,到达这里时已变成细细的小溪了。 颜冬走到海边,在白色的海滩上把手伸进轻轻波动着的海水,由于水中的盐分已经饱和,海面上的波浪显得有些沉重,而颜冬的手在被微风吹干后,析出了一层白色的盐未。 空中传来一阵颜冬熟悉的尖啸声,这声音是低温艺术家向下滑落时冲击空气发出的。颜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个冰球,但由于直接从太空返回这里,在大气中飞行的距离不长,球的体积比第一次出现时小了许多。这之前,在冰块进入轨道后,人们总是用各种手段观察离开冰块时的低温艺术家,但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它进入大气层后,那个不断增大的冰球才能标识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温艺术家没有向颜冬打招呼,冰球在这最后海洋的中心垂直坠入水面,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后又出现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雾的区域从坠落点飞快扩散,很快白雾盖住了整个海面;然后是海水快速冻结时发出的那种像断裂声的巨响;再往后白雾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面。与以住不同的是,这次整个海洋都被冻结了,没有留下一滴液态的水;海面也没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镜。在整个冻结过程中,颜冬都感到寒气扑面。 接着,已冻结的最后的海洋被整体提离了地面,开始只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面几厘米处,颜冬看到前面冰面的边缘与白色盐滩之间出现了一条黑色的长缝,空气涌进长缝,去填补这刚刚出现的空间,形成一股紧贴地面的疾风,被吹动的盐尘埋住了颜冬的脚。提升速度加快,最后的海洋转眼间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体积物体的快速上升在地面产生了强烈的气流扰动,一股股旋风卷起盐尘,在峡谷中形成一道道白色的尘柱。颜冬吐出飞进嘴里的盐未,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咸,而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正如人类面临的现实。 最后的海洋不再是规则的长方体,它的底部精确地模印着昔日海洋最深处的地形。颜冬注视着最后的海洋上升,直到它变成一个小亮点溶入浩荡的冰环中。 冰环大约相当于银河的宽度,由东向西横贯长空。与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环不同,冰环的表面不是垂直而是平行于地球球面,这使得它在空中呈现一条宽阔的光带。这光带由二十万块巨冰组成,环绕地球一周。在地面可以清楚地分辩出每个冰块,并能看出它的形状,这些冰块有的自转有的静止,这二十万个闪动或不闪动的光点构成了一条壮丽的天河,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庄严地流动着。 在一天的不同时段,冰环的光和色都进行着丰富的变幻。 清晨和黄昏是它色彩最丰富的时段,这时冰环的色彩由地平线处的桔红渐变为深红,再变为碧绿和深蓝,如一条宇宙彩虹。 在白天,冰环在蓝天上呈耀眼的银色,像一条流过蓝色平原的钻石大河。白天冰环最壮观的景像是环食,即冰环挡住太阳的时刻,这时大量的冰块折射着阳光,天空中出现奇伟瑰丽的焰火表演。依太阳被冰环挡住的时间长短,分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谓平行食,是太阳沿着冰环走过一段距离,每年还有一次全平行食,这天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沿着冰环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这一天,冰环仿佛是一条撒在太空中的银色火药带,在日出时被点燃,那璀灿的火球疯狂燃烧着越过长空,在西边落下,其壮丽之极,已很难用语言表达。正如有人惊叹:“这一天,上帝从空中踱过。” 然而冰环最迷人的时刻是在夜晚,它发出的光芒比满月亮一倍,这银色的光芒撒满大地。这时,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队列,在夜空中庄严地行进,与银河不同,这条浩荡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辩出每个长方体的星星。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闪耀,这十万颗闪动的星星在星河中构成涌动的波纹,仿佛宇宙的大风吹拂着河面,使整条星河变成了一个有灵性的整体…… 在一阵尖啸声中,低温艺术家最后一次从太空返回地面,悬在颜冬上空,一圈纷飞的雪花立刻裹住了它。 “我完成了,你觉得怎么样。”它问。 颜冬沉默良久,只说出了两个字:“服了。” 他真的服了,这之前,他曾连续三天三夜仰望着冰环,不吃不喝,直到虚脱。能起床后他又到外面去仰望冰环,他觉得永远也看不够。在冰环下,他时而迷乱,时而沉浸于一种莫名的幸福之中,这是艺术家找到终极之美时的幸福,他被这宏大的美完全征服了,整个灵魂都溶化于其中。 “做为一个艺术家,能看到这样的创造,你还有它求吗?”低温艺术家又问。 “我真无它求了。”颜冬由衷地回答。 “不过嘛,你也就是看看,你肯定创造不出这种美,你太琐碎。” “是啊,我太琐碎,我们太琐碎,有啥法子?都有自己和老婆孩子要养活啊。” 颜冬坐到盐地上,把头埋在双臂间,沉浸在悲哀之中。这是一个艺术家在看到自己永远无法创造的美时,在感觉到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界限时,产生的最深的悲哀。 “那么,我们一起给这件作品起个名字吧,叫——梦之环,如何?” 颜冬想了一会,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好,它来自于海洋,或者说是海洋的升华,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海洋还具有这种形态的美,就叫——梦之海吧。” “梦之海……很好很好,就叫这个名字,梦之海。” 这时颜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想问,你在离开前,能不能把梦之海再恢复成我们的现实之海呢?” “让我亲自毁掉自己的作品,笑话!” “那么,你走后,我们是否能自己恢复呢?” “当然可以,把这些冰块送回去不就行了?” “怎么送呢?”颜冬抬头问,全人类都在竖起耳朵听。 “我怎么知道。”低温艺术家淡淡地说。 “最后一个问题:做为同行,我们都知道冰雪艺术品是短命的,那么梦之海……” “梦之海也是短命的,冰块表面的滤光膜会老化,不再能够阻拦热光。但它消失的过程与你的冰雕完全不同,这过程要剧烈和壮观的多:冰块汽化,压力使薄膜炸开,每个冰块变成一个小慧星,整个冰环将迷漫着银色的雾汽,然后梦之海将消失在银雾中,然后银雾也扩散到太空消失了,宇宙只能期待着我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下一个作品。” “这将在多长时间后发生?”颜冬声音有些发颤。 “滤光膜失效,用你们的计时,嗯,大约二十年吧。嗨,怎么又谈起艺术之外的事了?琐碎琐碎!好了同行,永别了,好好欣赏我留给你们的美吧!” 冰球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空中。据世界各大天文机构观测,冰球沿垂直于黄道面的方向急速飞去,在其加速到光速一半时,突然消失在距太阳13个天文单位的太空中,好像钻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洞,以后它再也没回来。 下篇 纪念碑和导光管 干旱已持续了五年。 焦黄的大地从车窗外掠过,时值盛夏,大地上没有一点绿色,树木全部枯死,裂纹如黑色的蛛网覆盖着大地,干热风扬起的黄沙不时遮盖了这一切。有好几次,颜冬确信他看到了铁路边被渴死的人的尸体,但那些尸体看上去像是旁边枯死的大树上掉下的一根根干树枝,倒没什么恐怖感。这严酷的干旱世界与天空中银色的梦之海形成鲜明的对比。 颜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直舍不得喝自己带的那壶水,那是他全家四天的配给,是妻子在火车站硬让他带上的。昨天单位里的职工闹事,坚决要求用水来发工资,市场上非配给的水越来越少,有钱也买不到了……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一看是邻座。 “你就是那个外星人的同行吧?” 自从成为人类与低温艺术家沟通的信使,颜冬就成了名人,开始他是一位正面角色和英雄,可是低温艺术家走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有种说法,说是他在冰雪艺术节上激发了低温艺术家的灵感,否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有个发泄怨气的对象总是好事,所以到现在,他在人们的眼中简直成了外星人的同谋。好在后来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人们渐渐把他忘了。但这次他虽戴着墨镜,还是被认了出来。 “你请我喝水!”那人沙哑地说,嘴唇上有两小片干皮屑掉了下来。 “干什么,你想抢劫?” “放聪明点儿,不然我要喊了!” 颜冬只好把水壶递给他,这家伙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旁边的人惊异地看着他,从过道上路过的列车员也站住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他们不敢相信竞有人这么侈奢,这就像有海时(人们对低温艺术家到来之前的时代的称呼)看着一个富豪一人吃一顿价值十万元的盛宴一样。 那人把空水壶还给颜冬,又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没关系的,很快就都结束了。” 颜冬明白他这话的含义。 首都的街道上已很少有汽车,罕见的汽车也是改装后的气冷式,传统的水冷式汽车已经严格禁止使用了。幸亏世界危机组织中国分部派了辆车来接他,否则他绝对到不了危机组织的办公大楼的。一路上,他看到街道都被沙尘暴带来的黄尘所覆盖,见不到几个行人,缺水的人在这干热风中行走是十分危险的。 世界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已经咽咽一息了。 到了危机组织办公大楼后,颜冬首先去找组织的负责人报到,负责人带着他来到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告诉他这就是他将要工作的机构。颜冬看看办公室的门,与其它的办公室不同,这扇门上没有标牌,负责人说: “这是一个秘密机构,这里所有的工作严格保密,以免引起社会动乱,这个机构的名称叫纪念碑部。” 走进办公室,颜冬发现这里的人都有些古怪:有的人头发太长,有的人没有头发;有的人的穿着在这个艰难时代显得过份整洁,有的人除了短裤外什么都没穿;有的人神色忧郁,有的人兴奋异常……中间的长桌上放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模型,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 “欢迎您,冰雕艺术家先生!”在听完负责人的介绍后,纪念碑部的部长热情地向颜冬伸出手来,“您终于有机会把您从外星人那里得到的灵感发挥出来,当然,这次不能用冰为材料,我们要创作的,是一件需要永久保存的作品。” “这是在干什么?”颜冬不解地问。 部长看看负责人又看看颜冬,说:“您还不知道?我们要建立人类纪念碑!” 颜冬显得更加茫然了。 “就是人类的墓碑。”旁边一位艺术家说,这人头发很长,衣衫破烂,一付颓废派模样,一手拿着一瓶二锅头喝得很有些醉意,这东西是有海时剩下的,现在比水便宜多了。 颜冬向四周看看说:“可……我们还没死啊。” “等死了就晚了,”负责人说,“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现在是考虑这事的时候了。” 部长点点头说:“这是人类最后的艺术创作,也是最伟大的创作,作为一名艺术家,还有什么比参加这一创作更幸福的呢?” “其实都他妈多……多余!”长发艺术家挥着酒瓶说:“墓碑是供后人凭吊的,没有后人了,还立个鸟碑?” “注意名称,是纪念碑!”部长严肃地更正道,然后笑着对颜冬说:“虽这么说,可他提出的创意还是不错的:他提议全世界每人拿出一颗牙齿,用这些牙齿可以建造一座巨碑,每个牙齿上刻一个字,足以把人类文明最详细的历史都刻上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像白色金字塔的模型。 “这是对人类的亵渎!”另一位光头艺术家喊道,“人类的价值在于其大脑,他却要用牙齿来纪念!” 长发艺术家又抡起瓶子灌了一口:“牙……牙齿容易保存!” “可大部分人都还活着!”颜冬又严肃在重复一遍。 “但还能活多久呢?”长发艺术家说,一谈到这个话题,他的口齿又利落了,“天上滴水不下,江河干涸,农业全面绝收已经三年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业已经停产,剩下的粮食和水,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这群废物,”秃头艺术家指着负责人说:“忙活了五年时间,到现在一块冰也没能从天上弄下来!” 对秃头艺术家的指责,负责人只是付之一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人类现有的技术,从轨道上迫降一块冰并不难,迫降一百甚至上千块冰也能做到,但要把在太空中绕地球运行的二十万块冰全部迫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用传统手段,用火箭发动机减速冰块使其返回大气层,就需制造大量可重复使用的超大功率发动机,并将它们送入太空,这是一个巨大的技术工程,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水平和资源贮备,有许多不可克服的障碍。比如说,要想拯球地球的生态系统,如果从现在开始,需要在四年时间里迫降一半冰块,这样平均每年就要迫降两万五千块冰,它所需要的火箭燃料在重量上比有海时人类一年消耗的汽油还多!可那不是汽油,那是液氢液氧和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之类,制造它们所消耗的能量和资源,是生产汽油的上百倍,仅此一项,就使整个计划成为不可能。” 长发艺术家点点头:“所以说未日不远了。” 负责人说:“不,不是这样,我们还可以采取许多非传统非常规方法,希望还是有的,但在我们努力的同时,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颜冬说。 “为最坏的打算?”长发艺术家问。 “不,为希望。”他转向负责人说:“不管你们召我来干什么,我来有自己的目的。”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带的那体积很大的行囊,“请带我到海洋回收部去。” “你去回收部能干什么?那里可都是科学家和工程师!”秃头艺术家惊奇地问。 “我从事应用光学研究,职称是研究员,除了与你们一样做梦外,我还能干些更实际的事。”颜冬扫了一眼周围的艺术家说。 在颜冬的坚持下,负责人带他来到了海洋回收部。这里的气氛与纪念碑部截然不同,每个人都在电脑前紧张地工作着。办公室的正中央放着一台可以随意取水的饮水机,这简直是国王的待遇,不过想想这些人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见到海洋回收部的总工程师后,颜冬对他说:“我带来了一个回收冰块的方案。”说着他打开背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长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着他又拿出一个约一米长的圆筒。颜冬走到一个向阳的窗前,把圆筒伸到窗外摆弄着,那圆筒像伞一样撑开,“伞”的凹面镀着镜面膜,使它成为一个类似于太阳灶的抛物面反射镜。接着,颜冬把那根管子从反射镜底部的一个小圆洞中穿过去,然后调节镜面的方向,使它把阳光焦聚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立刻,管子的另一端把一个剌眼的光斑投到室内的地板上,由于管子平放在地上,那个光斑呈长椭园形。 颜冬说:“这是用最新的光导纤维做成的导光管,在导光时衰减很小。当然,实际系统的尺寸比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只要用一面直径二十米左右的抛物面反射镜,就可以在导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个温度达三千度以上的光斑。” 颜冬向周围看看,他的演示并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师们扭头朝这边看看,又都继续专注于自己的电脑屏幕不再理会他了。直到那光斑使防静电地板冒出了一股青烟,才有最近的一个人走了过来,说:“干什么,还嫌这儿不热?”同时把导光管轻轻向后一拉,使采光的一端脱离了反射镜的焦距,地板上的光斑虽然还在,但立刻变暗了许多,失去了热度。颜冬惊奇地发现,这人摆弄这东西很在行。 总工程师指指导光管说:“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喝点水吧。听说你是坐火车来的,从长春到这儿的火车居然还开?你一定渴坏了。” 颜冬急着想解释自己的发明,但他确实渴坏了,冒烟的嗓子一说不出话来。 “不错,这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总工程师递给颜冬一杯水。 颜冬一口气喝光了那杯水,呆呆地望着总工程师问:“您是说,已经有人想到了?” 总工程师笑着说:“与外星人相处,使你低估人类的智力了。其实,在低温艺术家把第一块冰送到轨道上时,这个方案就已经有很多人想到了。后来又有了许多变种,比如用太阳能电池板代替反射镜,用电线和电热丝代替导光管,其优点是设备容易制造和运送,缺点是效率不如导光管方案高。现在,对它的研究已进行了五年,技术上已经成熟,所需的设备也大部分制造出来了。” “那为什么还不实施?” 旁边的一名工程师说:“这个方案,将使地球海洋失去百分之二十一的水,这部分水或变成推进蒸汽散失了,或在再入大气时被高温离解。” 总工程师扭头对那名工程师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美国人最新的计算机模拟表明,在电离层之下,再入时高温离解产生的氢气会立刻同周围的氧再化合形成水,所以高温离解的损失以前被高估了,总损失率估计为百分之十八,”他又转发向颜冬,“但这个比例也够高的了。” “那你们有把太空中的水全部取回来方案吗?” 总工程师摇摇头,“唯一的可能是用核聚变发动机,但目前我们在地面上都得不到可控的核聚变。” “那为什么还不快些行动呢?要知道,犹豫不决的话地球会失去百分之百的水的。” 总工程师坚定地点点头:“所以,在长时间的犹豫之后我们决定行动了,很快,地球将为生存决一死战。” 回收海洋 颜冬加入了海洋回收部,负责对已生产出的导光管进行验收的工作,这虽不是核心岗位,也使他感到很充实。 在颜冬到达首都一个月后,人类回收海洋的工程开始了。 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从全球各大发射基地,有八百枚大型运载火箭发射升空,把五万吨荷载送入地球轨道。然后,从北美的发射基地,二十架航天飞机向太空运送了三百名宇航员。由于沿同一航线频繁发射,在各基地上空形成了一道长久不散的火箭尾迹,从轨道上看,仿佛是从各大陆向太空牵了几根蛛丝。 这批发射,把人类在太空的活动规模提高了一个数量级,但所使用的技术仍是二十世纪初的,这使人们意识到,在现有的条件下,如果全世界齐心协力孤注一掷干一件事,会取得怎样的成就。 在直播的电视中,颜冬同所有人一起目睹了在第一个冰块上安装减速推进系统的过程。 为了降低难度,首批迫降的冰块都是不自转的。三名宇航员降落在这样一个冰块上,他们携带着如下装备:一辆形状如炮弹,能够在冰块中钻进的钻孔车、三根导光管、一根喷射管、三个折叠起来的抛物面反射镜。只有这时才能感觉到冰块的巨大,他们三人仿佛是降落在一个小小的水晶星球上,在太空中强烈的阳光下,脚下的冰的大地似乎深不可测。在黑色的天空上,远远近近悬浮着无数个这样的水晶星球,有些还在自转着。周围那些自转或不自转的冰块反射和折射着阳光,在三名宇宙员站立的冰面上,不停地进行着令人目眩的光与影的变幻。向远处看,冰环中的冰块看去越来越小,密度却越来越大,渐渐缩成一条致密的银带弯向地球的另一面。距离最近的一个冰块与他们所在的这块间距只有三千米,以它的短轴为轴自转着,在他们眼中这种自转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势,仿佛三只小蚂蚁看着一幢水晶摩天大楼一次次倒塌下来。这两个冰块在一段时间后将会因引力而相撞,结果将使滤光膜破裂,冰块解体,破碎后的冰块将很快在阳光蒸发消失。这种相撞在冰环中已发生了两次,这也是首先迫降这块冰的原因。 操作开始后,一名宇航员启动了那辆钻孔车,钻头车首旋转起来,冰屑呈锥状向外飞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钻孔车钻破了冰面那层看不见的滤光膜,像一枚被拧进去的螺丝一样钻进了冰面,在后面留下了一个圆形的钻洞。随着钻洞向冰层深处延伸,在冰层中隐约可以看到一条不断延长的白线。到达预定深度后,钻孔车转向,沿另一个方向驶出冰面,这就形成了另一条钻洞。最后,共向冰块深处打了四条钻洞,它们都相交于冰层深处的一点。接下来,宇航员们把三根导光管插入三个钻洞,再把一根喷射管插入直径较大的第四条钻洞,喷射管的喷口正对着冰块运行的方向。然后,宇航员用一根细管向导光管、喷射管与洞壁之间填充某种速凝液体,使其形成良好的密封。最后,他们张开了抛物面反射镜。如果说回收海洋的最初阶段采用了什么最新技术的话,那就是这些反射镜了。它们是纳米科技创造的奇迹,在折叠起来时只有一立方米大小,但张开后形成一面直径达五百米巨型反射镜。这三面反射镜,像冰块上生长的三片银色的荷叶。宇航员们调整导光管的伸出端,便其受光端头与反射镜的焦点重合。 在冰层深处三条钻洞的交点,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它像一个小太阳,照亮了大冰块中神话般的奇景:银色的鱼群,随波浪舞动的海草……这一切在瞬问冻结时都保持着栩栩如生的姿态,甚至连鱼嘴中吐出的串串小汽泡都清晰可见。在距此一百多公里的另一个也在回收中的冰块里,导光管导入冰层深处的阳光照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条长达二十多米的蓝鲸!这就是人类昔日的海洋。 蒸汽使冰层深处的光点很快模糊了,在蒸汽散射下,变成了一个白色光球,随着被溶化的冰体积的增加,光球渐渐膨胀。当压力达到预定值后,喷射管喷咀上的盖板被冲开了,一股汹涌的蒸汽流急速喷出,由于没有阻力,它呈一个尖尖的锥形向远方扩散,最后在阳光中淡化消失了;还有一部分蒸汽进入了另一个冰块的阴影,被冷凝成冰晶,仿佛是一大群在阴影中闪闪发光的荧火虫。 首批一百个冰块上的减速推进系统启动了,由于冰块质量巨大,系统产生的推力相对来说很小,所以它们须运行少则十五天多则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使冰块减速到坠入大气层的速度。在坠落之前,宇航员们将再次登上冰块,取回导光管和反射镜。要全部迫降二十万个冰块,这些设备应尽可能重复使用。 以后对自转的冰块的回收操作要复杂许多,推进系统将首先刹住其自转,再进行减速。 冰流星 颜冬与危机委员会的人们一起来到太平洋中部的平原上,观看第一批冰流星坠落。 昔日的洋底平原一片雪白,反射着强烈的阳光,不戴墨镜是睁不开眼的。但这并没有使颜冬想起自己的东北故乡的雪原,因为这里是地狱般炎热,地面气温接近50摄氏度,热风吹起盐尘,打得脸生疼。在远处,有一艘十万吨油轮,那巨大的船体斜立在地面,下面那有几层楼高的螺旋浆和舵上覆满了盐层。再看看更远处连绵的白色群山,那是人类从未见过的海底山脉,颜冬的脑海中顿时涌出两句诗: 大海是船儿的陆地,黑夜是爱情的白天。 他苦笑了一下,经历了这样的灾难,还摆脱不了艺术家的思维。 一阵欢呼声响起,颜冬抬头向人们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在横贯长空的银色冰环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这亮点,这亮点漂出了冰环,膨胀成一个火球,火球的后面拖着一条白色的尾迹,这水蒸汽尾迹越来越长越来越粗,其色彩也更浓更白。很快,火球分裂了成数十块,每一块又继续分裂,每一小块都拖着长长的白尾,这一片白色的尾迹覆盖了半个天空,似乎是一棵白色的圣诞树,每根树枝的枝头都挂着一盏亮闪闪的小灯…… 更多的冰流星出现了,超音速音爆传到地面,像滚滚的春雷。天空中旧的水蒸汽尾迹在渐渐淡化,新的尾迹不断出现,使天空被一张错综复杂的白色巨网所覆盖,现在,已有几万亿吨的水重新属于地球了。 大部分冰流星都在空中分裂汽化了,但有也有一个较大的碎冰块直接坠落到地面,坠落点距离颜冬所在的地方约四十公里,海底平原在一声巨响中震动不已,在远处的山脉间腾起一团顶天立地的白色蘑菇云,这大团的水蒸汽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并随风渐渐扩散,变为天空中的第一片云层。后来,云多了起来,第一次挡住了灸烤大地五年的烈日,并盖满了整个天空,颜冬感到一阵沁人心肺的凉爽。 后来,云层变黑变厚,其中红光闪闪,不知是闪电,还是仍在不断坠落的冰流星的光芒。 下雨了!这是即使在有海时也罕见的大暴雨,颜冬和其他人在雨中欢呼狂奔,他们觉得灵魂都在这雨中溶化了。但后来大家只好都躲回车内或直升机里,因为这时人在雨地中会窒息。 雨一直下到黄昏才停,海底平原上出现了许多水洼,在从云缝中露出的夕阳下闪着金光,仿佛大地的一只只刚睁开的眼睛。 颜冬随着人群,踏着粘稠的盐浆,跑到最近的水洼前。他捧起一捧水,把那沉甸甸的饱和盐水撒到自己的脸上,任它和泪水一同流下,哽咽着说: “海啊,我们的海啊……” 尾声 十年以后。 颜冬走上了冰封的松花江江面,他裹着一件破大衣,旅行袋中放着那套保存了十五年的工具:几把形状各异的刀铲,一个锤子,一只喷水壶。他跺跺脚,证实江面确实冻住了。松花江早在五年前就有了水,但这是第一次封冻,而且是在夏天封冻。由于干旱少雨,同时大量的冰流星把其引力势能在大气层中转化为热能,全球气候一直炎热无比。但在海洋回收的最后阶段,最大体积的冰块被迫降,这些冰块分裂后的碎块也较大,大多直接撞击地面。除了几座城市被摧毁外,撞击激起的尘埃挡住了太阳的热量,使全球气温骤降,地球进入了新的冰期。 颜冬抬头看看夜空,这是他童年时看到的星空,冰环已经消失,只有从快速的运动中才能把太空中残余的少量小冰块与群星的背景区分开来。梦之海又变回现实的海,这件宏伟的艺术品,其绝美与恶梦一起永远铭刻在人类的记忆中。 虽然回收海洋的工程已经结束,但以后的全球气候肯定仍是极其恶劣的,生态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在可以看到的未来,人类的生活将是十分艰难的。但至少可以活下去了,这使所有的人感到了满足,确实,冰环时代使人类学会了满足,但人类还学会了更重要的东西。现在,世界危机组织会改名为太空取水组织,另一个宏大的工程正在计划中:人类打算飞向遥远的类木行星,把木星卫星上和土星光环中的水取回地球,以弥补地球在海洋回收过程中失去的百分之十八的水。人们首先打算用已经掌握的冰块驱动技术,驱动土星光环中的冰块驶向地球,当然,在那样遥远的距离上,阳光已很微弱,只有用核聚变来汽化冰块核心以得到所需的推力了。至于木星卫星上的水,要用更复杂和庞大的技术才能取得,已经有人提出把整个木卫二从木星的引力巨掌中拉出来,使其驶向地球,成为地球的第二个卫星。这样,地球上能得到的水已多于百分之十八,这可以使地球的生态系统变得天堂般美好。当然,这都是遥远未来的事,活着的人谁都没有希望看到它实现,但这希望,使人们在艰难的生活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是人类从冰环时代得到的最大财富:回收梦之海使人类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教会了他们做以前从不敢做的梦。 颜冬看到远处的冰面上聚着一小堆人,他一滑一滑地走了过去,那些人看到他后都向他跑来,有人摔了一跤后爬起来接着跑。 “哈哈,老伙计!!”跑在最前面的人同颜冬热情拥抱,颜冬认出来了,他就是冰环时代之前好几届冰雪艺术节的冰雕组评委之一。颜冬曾对发誓不再同这些评委说话,因为上一届艺术节上的冰雕特等奖,显然是基于那个妙龄女作者的脸蛋和身段而不是基于她的作品。接着,他又认出了其他几个人,大都是冰环时代之前的冰雕作者,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他们穿着破烂,苦难和岁月已把他们中许多人的双鬓染白。现在,颜冬有流浪多年后回家的感觉。 “听说,冰雪艺术节又恢复了?”他问。 “当然,要不咱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寻思着,日子这么难……”颜冬裹紧了破大衣,在寒风中发抖,不停地跺着冻得麻木的脚,其他人也同他一样,哆嗦着,跺着脚,像一群乞丐难民。 “咄,日子难怎么了,日子难不能不要艺术啊,对不对?”一位老冰雕家上下牙打着架说。 “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另一个人说。 “去他妈的,老子存在的理由多了!”颜冬大声说,众人都大笑起来。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他们回顾着这十几年的艰难岁月,他们挨个数着自己存在的理由,最后,他们重新把自己从一群大灾难的幸存者变回为艺术家。 颜冬掏出了一瓶二锅头,大家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喝了暖暖身子。然后他们在空旷的江岸上生起一堆火,在火上烘烤一把油锯,直到它能在严寒中启动。大家走到江面上,油锯哗哗做响地切入冰面,雪白的冰屑四下飞溅,很快,他们从松花江上取出了第一块晶莹的方冰。 2001.07.18于娘子关 ------------ 白垩纪往事 刘慈欣 这是六千五百万年前白垩纪晚期普通的一天,真的不可能搞清是哪一天了,但确实是普通的一天,这一天的地球,是在平静中渡过的。 那时各大陆的形状和位置与现在大不相同,恐龙主要分布在两块大陆上,其一是冈瓦纳古陆,它在几亿年前原本是地球上唯一的完整大陆,现在经过分裂,面积已大为减小,但仍有现在的非洲和南美洲合起来那么大;其二是罗拉西亚大陆,是从冈瓦纳古陆分裂出去的一块大陆,后来形成现在的北美洲。 在这一天,在所有的大陆上,所有的生命都在为生存而奔波,在这蒙昧之中的世界,它们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关心自己到哪里去,当白垩纪的太阳升到正空时,当苏铁植物的大叶在地上投下的影子缩到最小时,它们只关心从哪里找到自己今天的午餐。 一头霸王龙找到了自己的午餐,它此时正处于冈瓦纳古陆的中部地区,在一片高大的苏铁林中的一块阳光明媚的空地上。它的午餐是一条刚刚抓到的肥硕的大蜥蜴,它用两只大爪把那只拚命扭动的蜥蜴一下撕成两半,把尾巴那一半扔进大嘴里,津津有味地大嚼起来,这时它对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生活很满意。 就在距霸王龙左脚一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蚂蚁的小镇,镇子大部分处于地下,里面生活着一千多只蚂蚁。今年的旱季很长,日子越来越难了,它们已经连着两天挨饿了。 霸王龙吃完后,后退两步,满意地躺在树荫里睡午觉了。他的倒卧使小镇产生了一场强烈的地震,涌到地面的蚂蚁们看到霸王龙的身躯像远方一道高大的山脉,不一会儿地震又发生了,只见那道山脉在大地上来回滚动着,霸王龙把一支巨爪伸进嘴里,在巨牙间使劲抠着,蚂蚁们很快明白了恐龙睡不着的原因:牙缝里塞了肉,很难受。 蚂蚁小镇的镇长突然间有了一个主意,它攀上一棵小草,向下面的蚁群发出一股气味语言,气味所到之处,蚂蚁们理解了镇长的意思,也发出气味把这信息更广地传播开来,蚁群中触角挥动,出现了一阵兴奋的浪潮。随后,在镇长的率领下,蚁群向霸王龙行进,在地面上形成了几道黑色的小溪。 十分钟后,蚂蚁们便跟着镇长开始登上恐龙的巨爪。霸王龙看到了前臂上的蚁群,挥起另一支手臂要把它们扫下去。它挥起的巨掌如一片乌云瞬间遮住了正午的太阳,蚁群所在的前臂平原立刻暗了下来。蚂蚁们惊恐地仰望着空中的巨掌,急剧挥动着它们的触须,镇长则抬起前爪指着恐龙的大嘴,其它的蚂蚁也学着镇长的样子,一起指着恐龙的嘴。霸王龙楞了几秒钟,似乎明白了蚂蚁的意思。它想了想,把举着的那只爪子放了下来,前臂平原上立刻云开日出。霸王龙张开大嘴,将爪子的一根指头搭到它的巨牙上,形成了一座沟通前臂平原与巨牙的桥梁。蚂蚁犹豫着,镇长首先向指头走去,蚁群随后跟上。 一群蚂蚁很快走到了手指的尽头,它们站在那光滑的圆锥形指尖上,充满敬畏地向恐龙的嘴里看了一眼,它们仿佛面对着一个处于雷雨前的暗夜中的世界,一阵充满血腥味的潮湿的大风迎面刮来,那无尽的黑暗深处有隆隆的雷声传来。当蚂蚁们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模糊地看到黑暗中的远方有一大片更黑的区域,那片区域的边界还在不断地变幻着形状,好半天蚂蚁们才明白那是恐龙的嗓子眼儿,隆隆的雷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这声音是从那大黑洞的深处霸王龙庞大的胃发出的。蚂蚁们惊恐地收回目光,纷纷从指尖爬上了恐龙的巨牙,然后沿着牙面那白色的光滑峭壁爬下去。在宽大的牙缝中,蚂蚁们开始用它们有力的双颚撕咬卡在那里的粉红色的蜥蜴肉。这时霸王龙已经把指头搭到了上排牙上,后来的蚂蚁在持续不断地爬上去,然后进入牙缝中吃肉,这使得上牙的情景仿佛是下牙的镜像。在恐龙的十几道牙缝中,有上千只蚂蚁在忙碌着。很快,牙缝中的残肉被剔得干干净净。 霸王龙牙齿间的不适感消失了,恐龙还没有进化到能说声谢谢的地步,它只是快意地长出一口气,一时间突然出现的飓风掠过两排巨牙,把所有的蚂蚁都吹了出去。蚁群像一片黑色的灰尘纷纷从空中飘落,由于它们身体极轻,都安然无恙地降落在距霸王龙头部一米多远的地方。饱餐一顿的蚂蚁们心满意足地向小镇的入口走去,而消除了齿间不适的霸王龙,又打了一个滚回到凉爽的树荫里,舒适地睡去。 地球在静静地转动着,太阳无声地滑向西方,苏铁植物的影子在悄悄拉长,林间有蝴蝶和小飞虫在静静地飞着,在远方,远古大洋上的浪花拍打着冈瓦纳古陆的海岸…… 没有人知道,在这宁静的一刻,地球的历史已被扭向另一个方向。 一、信息时代 时光飞逝,五万年过去了。 恐龙和蚂蚁的相互依存关系一直延续下来,两个物种一同创造了白垩纪文明,跨越了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蒸汽机时代、电气时代、原子时代,现在进入了信息时代。 恐龙在各大陆上建起了巨大的城市,这些城市中有上万米高的大楼,站在它们的楼顶向下看,就像坐在我们的高空飞机上鸟瞰一样,可以看到云层几乎贴着大地。这些巨楼站立在云海之上,下面的云很密时,总是处于万里晴空之中的顶层的恐龙就会打电话问底层的门卫,下面是不是在下雨,以决定它们下班回家时要不要带伞。它们的伞也很大,像我们马戏团的顶棚。它们的汽车每一辆都有我们的一幢楼房那么大,行驶时地面在颤动。恐龙的飞机像我们的巨轮那么大,飞行时如惊雷滚过长空,并在地面上投下大大的影子。恐龙还进入了太空进行探险,在地球同步轨道上运行着它们大量的卫星和飞船,这些航天器同样是庞然大物,在地面上就能看出其形状。恐龙的世界是由庞大而复杂的计算机网络连在一起的,它们的计算机键盘上的每一个键都有我们的电脑屏幕那么大,而它们的电脑屏幕像我们的一面墙那么宽。 与此同时,蚂蚁世界也进入了先进的信息时代。蚂蚁世界的能源动力与恐龙世界完全不同,它们不使用石油和煤炭,而是采集风力和太阳能。在蚂蚁城市中能看到大量的风力发电机,外形和大小与我们的孩子玩的纸风车相仿;城市的建筑表面都是一种光亮的黑色材料,那是太阳能电池。蚂蚁世界的另一个重要技术是用生物工程制造的动力肌肉,这种动力肌肉的外形像一根根粗电缆,注入营养液后就能够进行各种频率的伸缩以产生动力,蚂蚁的汽车和飞机都是由这种动力肌肉做为发动机的。蚂蚁也有计算机,它们都是米粒大小的圆粒,与恐龙的计算机不同,没有任何集成电路,所有的计算都是由复杂的有机化学反应完成。蚂蚁计算机没有显示屏,它用化学气味输出信息,这些极其复杂精细的气味只有蚂蚁能够分辩,蚂蚁的感觉可以把这些气味翻译成数据、语言和图像。这些粒状化学计算机同样联成了庞大的网络,只是它们之间的联网不是通过光纤和电波,而是通过化学气味,计算机之间用气味语言来交换信息。蚂蚁社会的结构与我们今天的见到蚁群大不相同,反倒更像我们人类。由于采用生物工程生产胚胎,蚁后在生殖繁衍后代中的作用已微不足道,所以她们在蚂蚁社会中没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和重要性。 蚂蚁和恐龙两个世界间形成了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四肢笨拙的恐龙依赖蚂蚁的精细操作技能,在恐龙世界的所有工厂中,都有大量的蚂蚁在工作,它们主要从事恐龙工人无法胜任的微小零件的制造、精密设备和仪器的操作、维护和维修等。蚂蚁在恐龙社会发挥重要作用的另一个重要领域是医学,恐龙的所有手术仍然由蚂蚁医师们进入它们那巨大的内脏来实施,蚂蚁拥有了许多精密的医疗设备,包括微小的激光手术刀、能够在恐龙血管中行驶并清淤的微型潜艇等。 冈瓦纳大陆上的蚂蚁帝国最后统一了各个大陆上的未开化的蚂蚁部落,建立了名叫蚂蚁联邦的覆盖整个地球的蚂蚁世界。 与蚂蚁世界相反,原本统一的恐龙帝国却发生了分裂,罗拉西亚大陆独立,建立了另一个庞大的恐龙国家——罗拉西亚共和国。后来经过上千年的扩张,冈瓦纳帝国占据了原生印度、原生南极和原生澳大利亚,而罗拉西亚共和国则把自己的版图扩张至原生亚洲和原生欧洲两个大陆。冈瓦纳帝国主要由霸王龙组成,而罗拉西亚共和国主要龙种是暴龙,双方在领土扩张的漫长历史中不断爆发战争。但在最近的两百年,随着核时代的到来,战争却停止了。这完全是核威摄的结果,两个大国都存贮了大量的热核武器,战争一旦爆发,这些核弹会使地球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放射性熔炉。正是对共同毁灭的恐惧,使白垩纪地球维持了这针尖上的可怕和平。 随着时间的流逝,恐龙社会在地球上急剧膨胀,它们的人口迅速增加,各个大陆变得拥挤起来,环境污染和核战争两大威胁变得日益严重。蚂蚁和恐龙两个世界间的裂痕再次出现,白垩纪文明庞罩在一层不祥的阴云之中。 在刚刚闭幕的本年度龙蚁峰会上,蚂蚁世界要求恐龙世界采取断然措施,销毁所有核武器,保护环境和限制人口增长,在要求被拒绝后,白垩纪世界中的所有蚂蚁全体罢工。 二、蚂蚁罢工 冈瓦纳帝国首都,在高耸入云的皇宫中的一间宽阔的蓝色大厅中,达达斯皇帝躺在一张大沙发上,用大爪捂着左眼,不时痛苦地**一声。围着它站着几头恐龙,它们是:国务大臣巴巴特、国防大臣洛洛加元帅、科学大臣尼尼坎博士,医疗大臣维维克医生。 维维克医生欠身看着皇帝说:“殿下,您的左眼已经发炎了,急需手术,但现在找不到动眼科手术的蚂蚁医生,只能用抗生素药物维持,这样下去,您的这只眼睛有失明的危险。” “见鬼!”皇帝咬牙切齿地说,接着问医生:“全国的医院都没有蚂蚁医生了吗?” 维维克点点头:“是的殿下,大量需要手术的病人得不到治疗,已经引起了一定的社会恐慌。” “大概更大的恐慌不是来自于此吧。”皇帝说着,转向国务大臣。 巴巴特欠一下身说:“当然,殿下。现在,全国有三分之二的工厂已经停工,有几个城市还停电,罗拉西亚共和国的情况也比我们好不到哪里去。” “那些恐龙能够操纵的机器和生产线也停下来了吗?” “是的殿下,在制造业,比如汽车制造之类,如果精细的小部件造不出来,那些恐龙能够生产的大部件也无法装配成能够使用的成品,所以也都停止生产了。在另外一些工业部门,如化工和发电,蚂蚁罢工刚开始还影响不大,但后来随着设备故障的增加,维修又跟不上,瘫痪的工厂越来越多。” 皇帝暴跳如雷:“混旦!龙蚁峰会刚结束,我们就命令你们在全国范围内对恐龙产业工人进行紧急培训,以使它们能够逐步胜任原来由蚂蚁从事的精细操作。” “殿下,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对于伟大的冈瓦纳帝国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帝国漫长的历史上,冈瓦纳恐龙经历过比这大的多的危机,有多少次敌众我寡的血战,多少次扑灭覆盖整个大陆的森林大火,多少次在大陆板块运动后岩浆横流的大地上生存下来……” “但,殿下,这次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只要勤学苦练,恐龙也能拥有一双灵巧的手!我们的世界不会因此而屈服于那些小虫子的要挟!” “我将让您看到,这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国务大臣说着,张开它的大爪,把两根红色的电线放到沙发上,“殿下,您能试着做一个维修机器设备最基本的操作:把这两根导线接起来吗?” 达达斯皇帝大爪的每根指头都有半米长,比茶杯还粗,那两根直径三毫米的电线,在它看来比我们眼中的头发丝还细,它费了很大劲,蹲在那里把两眼紧凑在沙发上,试图把那两根电线捏起来,爪子粗大的锥形指甲像几颗小炮弹般光滑,夹起的电线最终都滑落下去,剥开电线的胶皮进行连接更是谈不上了。皇帝叹了口气,不耐烦地一挥爪子把电线扫到地上。 “就算是您最终练就了这接线的细功夫,还是无法进行维修工作,我们这粗大的手指不可能伸进那些只有蚂蚁才能钻进去的精密机器中。” “唉——”科学大臣尼尼坎长叹一声,感慨地说:“早在八百年前,先皇就看到了恐龙世界对蚂蚁细微操作技能的依赖所产生的危险,并做出了巨大的努力,研究新的技术和设备以摆脱这种依赖,但恕我冒昧,在包括殿下在位的这两个世纪,这种努力几乎停止了,我们舒适地躺在蚂蚁服务的温床上,忘记了居安思危。” “我没有躺在谁的温床上!”皇帝举起两只大爪愤怒地说,“事实上,先皇看到的那种危险也无数次在我的恶梦中出现,”它用一根粗指头抵着尼尼坎的前胸,“但你要知道,先皇摆脱对蚂蚁技能依赖的努力是因为失败而停止的,在罗拉西亚共和国也一样!” “是这样,殿下!”国务大臣点点头,指指地上的电线对尼尼坎说:“博士,您不可能不知道,要想让恐龙顺利地完成接线操作,这两根电线必须有十至十五厘米粗!即使具有这样大的形体,我们也不可能想像一部内部盘着像小树那么粗的电线的移动电话,或者同样的一台电脑。与此类似,要想由恐龙操作和维护,有一半的机器设备必须造得比现在大百倍甚至几百倍,这样,资源和能源的消耗也相应地是现在的几百倍,这是恐龙世界的经济根本无法承受的!” 科学大臣点点头承认了上面的说法:“是的,更要命的是,有些设备的部件是不可能大型化的,比如光学和电磁波通讯设备,包括光波在内的电磁波的波长,决定了调制和处理它们的部件一定是微小的。没有微小部件,怎么可能想像会有计算机和网络?在分子生物学和基因工程的研究和生产方面也是类似的。” 医疗大臣说:“我们的医疗也离不开蚂蚁,没有他们,恐龙的外科手术无法想像。” 科学大臣总结道:“龙蚁联盟是大自然在进化中的一项选择,它的意义是十分深远的,没有这种联盟,地球上的文明根本不可能出现,我们绝不能容忍蚂蚁破坏这个联盟。” “可现在我们怎么办呢?”皇帝摊开双爪看看大家问。 一直沉默的国防大臣洛洛加元帅说话了:“殿下,蚂蚁联邦固然有它们的优势,但我们也有自己的力量,蚂蚁世界的城市比我们娃娃的积木玩具还小,我们撒泡尿就能把它冲跨!帝国应该使用这种力量。” 皇帝点点头,对元帅说:“好吧,你命令总参谋部制定一个行动方案,毁灭几座蚂蚁城市,给他们一个警告!” “元帅,”国务大臣拉住正要离去的洛洛加说,“关键是要与罗拉西亚协调好。” “对!”皇帝点点头,“要与它们同时行动,以防让多多米做好人,把蚂蚁联邦拉到罗拉西亚那边去。” 三、最后的战争 “在我们的那三座城市被摧毁后,为避免更大的损失,蚂蚁联邦已经暂时结束罢工,恢复在恐龙世界的工作。现在的事实已经很清楚:要么蚂蚁消灭恐龙;要么整个地球文明一起毁灭!”蚂蚁联邦最高执政官卡奇卡在议会讲坛上对议员们说。 “我同意最高执政官的看法。”蚂蚁参议员比卢比在自己的座位上挥动着触角说,“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地球生物圈只有两个命运:或者被恐龙大工业产生的污染完全毒化,或者在冈瓦纳和罗拉西亚两个恐龙大国间的核战争中被完全毁灭!” 它们的话在蚂蚁议员们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对,是做最后抉择的时候了!”“消灭恐龙,拯球文明!”“行动吧!行动吧!!”…… “请大家冷静一下!”蚂蚁联邦的首席科学家乔耶博士挥动触角平息了喧哗,“要知道,蚂蚁和恐龙的共生关系已经延续了两千多年,龙蚁联盟是地球文明的基础,当然也是蚂蚁文明的基础,如果这个联盟突然消失,并且其中的一方恐龙文明被消灭,蚂蚁文明真的能够独自存在下去吗?大家都知道,在龙蚁联盟中,恐龙从蚂蚁这里得到的东西一直是很明确很具体的,而蚂蚁从恐龙那里得到的,除了基本的生活物资外,还有一些无形的东西,这就是它们的思想和科技知识,对于蚂蚁文明来说,后者显然是更重要的,蚂蚁也许能够成为出色的工程师,但永远也成不了科学家!因为蚂蚁大脑的生理结构决定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拥有恐龙的两样东西:好奇心和想像力。” 比卢比参议员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好奇心和想像力?咄咄,博士,您以为这是两样好东西吗?正是这两样东西,使恐龙成为一种神经兮兮的动物,使它们的情绪变幻不定,喜怒无常,整天在胡思乱想的白日梦中浪费时光。” “但,参议员,正是这种变幻不定和胡思乱想,才使灵感和创造成为可能,才使以探索宇宙最深层规律的理论研究成为可能,而后者是技术进步的基础。” “好了好了——”卡奇卡不耐烦地打断乔耶博士的话,“现在不是进行这种无聊的学术讨论的时候,博士,蚂蚁世界现在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是消灭恐龙,还是与它们一起毁灭?” 乔耶无言以对。 卡奇卡转向若列,点头示意。 若列元帅走上讲坛:“我想让大家看一样小东西,这也是我们不依赖恐龙老师而进行的技术发明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项。” 在元帅的示意下,有两只蚂蚁拿上来两小条薄薄的白色片状物,像两片小纸屑,若列介绍说:“这是蚂蚁最传统的武器——雷粒的一种最新型号,这种片状的雷粒,是联邦的军事工程师们专为这场终极战争研制的。”它挥了一下触须,又有四只蚂蚁抬上来两小段导线,就是在恐龙的机器中最常见的那种,一段是红色的,另一段为绿色。它们把这两段导线放到一个支架上,然后把那两片白色的小条分别缠到两段导线的中部,小条紧紧地贴在导线上,像在上面缠了两圈白胶布。但接下来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两圈小白条突然开始变色,分别变成与它们所缠的导线一样的颜色,一条变红一条变绿,很快,它们就与所缠的导线溶为一体,根本无法分辩出来。卡奇卡说:“这就是联邦的最新武器:变色雷粒。它们一旦安装到位,恐龙是绝对无法发现的!”约两分钟后雷粒爆炸,啪啪两声脆响后,两段导线都被齐齐切断。 “届时,联邦将出动由一亿只蚂蚁组成的大军,它们中的一部分是目前正在恐龙世界工作的蚂蚁,另一部分则正在潜入恐龙世界。这支大军将在恐龙的机器内部的导线上,安装两亿片变色雷粒!我们把这个行动称为断线行动。” “哇,真是一个宠伟的计划!”比卢比参议员赞叹道,引发了议员们一阵由衷的附和声。 “同时进行的另一个行动也同样宏伟!联邦将出动另一支由两千万蚂蚁组成的大军,潜入五百万恐龙的头颅,在它们的大脑主血管上安装雷粒。这五百万头恐龙是地球上几十亿恐龙中的精英部分,它们包括国家领导层、科学家、关键岗位上的技术人员和操作人员等,这些恐龙一旦被消灭,整个恐龙世界就像失去了大脑,所以我们把这个行动称为断脑行动。” “计划的最精彩之处是对恐龙世界打击的同时性!”卡奇卡接着说,“安放在恐龙世界机器中的那两亿颗雷粒,和布设在恐龙大脑中的五百万颗雷粒,将在同一时刻爆炸!这一时刻的误差不会超过一秒钟!这使得恐龙世界的任何一部分都不可能得到其它部分的救援和替代,整个恐龙社会将像大洋中部一艘被抽掉了船底的大船,飞快地沉下去!那时,我们就是真正的地球统治者了。” “尊敬的卡奇卡执政官,能否告诉我们那一伟大时刻的具体时间?”比卢比问,拚命抑制着自己的兴奋。 “所有雷粒的引爆时间,将设定在一个月后的午夜。” 蚂蚁们发出了一阵欢呼。 乔耶博士拚命地挥动触须,想让众蚂蚁安静下来,但欢呼声经久不息,他大喝了一声,才使大家安静下来把目光转向它。 “够了!你们都疯了?!”乔耶大喊道,“恐龙世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超巨型系统,这个系统如果在一瞬间全面崩溃,会产生我们难以预测的后果。” “博士,除了恐龙世界的毁灭和蚂蚁联邦在地球上的最后胜利,您能告诉大家还会有什么别的后果吗?”卡奇卡问。 “我说过,难以预测!” “又来了,乔耶书呆子,您那一套我们都厌烦了。”比卢比说,其它的议员对首席科学家扫了大家的兴也纷纷表示不满。 若列走过来用前爪拍拍乔耶,元帅是一只冷静的蚂蚁,也是刚才少数没有同大家一起欢呼的蚂蚁之一,“博士,我理解您的忧虑,其实这种担心我们也有过,我想恐龙的核武器失控算是最可能的一个吧。但不用担心,虽然两个恐龙大国的核武器系统都全部由恐龙控制,日常少量由蚂蚁进行的维护工作也在恐龙的严密监视之下,但对于蚂蚁特种部队来说,进入其内部也不是一件难事。我们在核武器系统中安放的雷粒数量将比别的系统多一倍,当那一时刻过后,核武器系统会同其它系统一样全面瘫痪,不会造成很大的灾难。” 乔耶叹了口气:“元帅,事情要复杂得多,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真的了解恐龙世界吗?” 这个问题让所有的蚂蚁都愣了一下,卡奇卡看着乔耶说:“博士,蚂蚁遍及恐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且上万年来一直如此!您怎么能提出一个如此愚蠢的问题?!” 乔耶缓缓地摇摇触须:“蚂蚁和恐龙毕竟是两个差异巨大的物种,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直觉告诉我,恐龙世界肯定存在着某些蚂蚁完全不知晓的巨大秘密。” “如果您提不出什么具体的来,那就等于没说。”比卢比不以为然地说。 乔耶说:“为此,我请求建立一个信息收集系统,具体的计划是:当你们每向恐龙的大脑中布设一颗雷粒,同时也向它的耳蜗中安装一个窃听器,我将领导一个部门监听和分析这些窃听器发回的信息,以期能尽快发现一些我们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四、雷粒 通讯大厦是巨石城信息网络的中心,担负着首都同全国的信息处理和交换义务。在冈瓦纳帝国共有上百个这样的网络中心,构成了帝国庞大信息网络的主干。 一支蚂蚁小分队已经进入了信息网络中心的一台服务器内部,它们由上百支蚂蚁组成,在五个小时前沿着一根供水管潜入通信大厦,然后又从地板上一道极小的缝隙进入了服务器机房,最后由通风孔进入这台报务器内部。在恐龙巨大的建筑和机器中,蚂蚁是通行无阻的。听到有恐龙走来,蚂蚁们赶紧躲到比他们的城市中的足球场还大的主板下面,它们听到机柜的门打开来,透过主板上的小孔,看到一面放大镜遮住了整个天空,放大镜中扭曲地映出了恐龙工程师的一只巨大的眼睛。这时蚂蚁们胆战心惊,但最后恐龙并没有发现它们。恐龙工程师没有发现蚂蚁刚刚布设的几十颗雷粒,那些小小的薄片已与贴于其上的导线颜色浑然一体,根本不可能分辩出来。在十几根不同颜色和粗细的导线上都贴上了薄片雷粒。还有几张薄片雷粒贴在电路板上,这些雷粒具有更高级的变色功能,它能在不同的位置变出不同的颜色,与下面的电路板精确对应,天衣无缝,比贴在导线上的雷粒更难发现。这种雷粒并不会爆炸,当到达设定的时间后,它会流出几滴强酸,将电路板上的蚀刻电路溶断。 机柜的门关上后,服务器中的世界立刻进入夜晚,只有一个电源指示灯像一颗绿色的月亮挂在空中,冷却扇的嗡嗡声和硬盘哒哒的轻响反而加剧了这个世界的宁静。 不久,在信息网络中心的每台服务器中,都有一支蚂蚁小部队完成了雷粒的布设。 在广阔的外部世界,在各个大陆上,有上亿只蚂蚁正在恐龙世界的无数大机器中干着同样的事。 这天夜里,冈瓦纳恐龙帝国皇帝达达斯做了一个恶梦,它梦见黑压压的一大片蚂蚁从鼻孔爬进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又从嘴里成长长的一列爬出来,出来的每只蚂蚁嘴里都衔着一块东西,那是自己被咬碎的内脏。蚂蚁们扔下碎块后又从鼻孔钻进去,形成了一个不停循环的大圈…… 达达斯皇帝的梦并非完全没有根据,此时,真的有两只蚂蚁正在钻进它的鼻孔,这两只兵蚁在白天就潜入了它的卧室,藏在枕头下等待机会。在鼻孔呼吸大风的呼啸声中,它们很有经验地在纵横交错的鼻毛丛林间悬浮着行走,以免触发恐龙的喷涕。它们很快通过了鼻腔,沿着以前在无数次手术中早已熟悉的道路来到了眼球后面。蚂蚁们顺着半透明的视觉神经前行,向着大脑进发。有时,薄薄的隔膜挡住了通路,它们就在上面咬出洞穿过它,那洞极小,恐龙感觉不到。三个蚂蚁终于到达了大脑,大脑静静地悬浮于脑液中,像一个神秘的独立生命体。蚂蚁们仔细寻找着,很快找到了那根粗大的脑血管,它是供应大脑血液的主要通道。一只蚂蚁打开了微小的头灯,很快找到了大脑的主血管,另一只蚂蚁把一颗黄色的雷粒贴在血管透明的外壁上。然后它们从大脑部分撤出,在潮湿黑暗的头颅中沿着另一条曲折的道路向斜下方爬行,很快到达耳部,来到耳膜前,有一丝亮光从半透明的耳膜透进来,经过耳蜗放大的外界微小的声音在耳膜上轰轰作响。两只蚂蚁开始在耳膜下安装窃听器。 达达斯皇帝的恶梦还在继续,梦中自己的内脏已被完全掏空,有更多的蚂蚁钻了进去,要用自己的身体当蚁穴……当它一身冷汗地醒过来时,那两只蚂蚁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无声地从鼻孔中爬出来,爬下床,从地板上撤出了卧室。 达达斯皇帝沉重地翻了个身,再次进入了仍然被恶梦困扰的睡眠。 五、海神和明月 在蚂蚁联邦统帅部,执政官卡奇卡和联邦军队总司令若列元帅正在指挥着毁灭恐龙世界的巨大行动。有两个大屏幕分别显示着断线行动和断脑行动的进展情况。 “看起来一切顺利。”若列对卡奇卡说。 这时,联邦首席科学家乔耶走了进来。卡奇卡对它打招呼说: “啊,乔耶博士,有一个星期没看见您了!一直在忙着分析窃听到的信息吗?看您那严肃的样子,好像真有什么惊人的秘密要告诉我们了?” 乔耶点点触须:“是的,我必须立刻和你们两位谈谈。” “我们很忙,请您简短一些。” “我想让二位听一段录音,是在昨天召开的冈瓦纳帝国和罗拉西亚共和国首脑会议上,我们窃听到的达达斯和多多米的对话。” 卡奇卡不耐烦地说:“这次会议有什么秘密可言?我们都知道两国在裁减核武器问题上又谈崩了,冈瓦纳和罗拉西亚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这更证明了我们行动的正确,必须在恐龙世界的核大战爆发之前消灭它们。” 乔耶说:“您说的是新闻公告,而我要你们听的是它们秘密进行的会谈的细节,这中间,透露出一件我们以前不知道的事。” 录音开始播放。 …… 多多米:“达达斯殿下,您真的认为蚂蚁会那么容易屈服吗?几乎可以肯定,它们回到恐龙世界复工只是缓兵之计,蚂蚁联邦一定在策划着针对恐龙世界的重大阴谋。” 达达斯:“多多米总统,您以为我愚蠢到连这么明显的事实都看不出来吗?但与罗拉西亚的‘明月’进入负计时的事相比,蚂蚁的威胁,甚至你们的核威胁,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多多米:“是的是的,比起蚂蚁威胁和核战争的危险,‘明月’和‘海神’当然是地球文明更大的危险,那我们就先谈这个问题吧:在‘明月’的事情上指责我们是不恰当的,是‘海神’首先进入了负计时!” …… “停停停,”卡奇卡挥挥触角说,“博士,我听不明白它们在说什么。” 乔耶暂停了录音机后说:“这段对话中有两个重要信息:它们提到的‘明月’和‘海神’是什么?负计时又是什么?” “博士,恐龙高层领导者的谈话中常常出现各种古怪的代号,您干嘛要在这上面疑神疑鬼?” “从它们的谈话中可以听出,这是很危险的两样东西,能够对整个地球世界构成威胁。” “从逻辑上说这是不可能的。博士,能够对整个地球构成威胁的东西一定是一个很大的设施,这样的设施如果存在,蚂蚁联邦不可能不知道。” “执政官,我同意您的看法:地球上不可能有大的设施能瞒过蚂蚁而存在,但简单的规模较小的设施却有可能,它不需要蚂蚁的维护就能正常运行,比如一颗单独的洲际导弹,就可以在没有蚂蚁参与的情况下长期待命并随时可以发射。也许,‘明月’和‘海神’就是类似这样的东西。” “要是这样就不必担心了,这种小设施是不可能对整个地球构成威胁的,我刚说过,即使能量最高的热核炸弹,要想毁灭地球也需要上万枚。” 乔耶有几秒钟没有说话,然后它把头凑近卡奇卡,它们触须交错,眼睛几乎撞在一起:“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执政官,核弹真的是目前地球上能量最高的武器吗?” “博士,这是常识啊!” 乔耶缩回头来,点点触须:“不错,是常识,这就是蚂蚁思维致命的缺陷,我们的思想只局限于常识,而恐龙则在时时盯着未知的新领域。” “那都是些与现实无关纯科学领域。” “那我就提醒你们一件与现实有关的事:还记得三年前夜空中突然出现的那个新太阳吗?” 卡奇卡和若列当然记得,那件亘古未有的事给它们的印象太深了。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南半球的正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新太阳,世界在瞬间变成白昼。那太阳的光芒十分强烈,直视它会导致暂时的失明。那个太阳大约亮了二十秒钟就熄灭了,它辐射的热量使得那个严冬之夜变得像夏天般闷热,突然融化的积雪产生的洪水淹没了好几座城市。这件事当时令蚂蚁们很震惊,它们去问恐龙是怎么回事,但恐龙科学家们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缺乏好奇心的蚂蚁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 “当时,蚂蚁所进行的观测所得到的帷一能确定的结果是:那个新太阳出现在太阳系内,距地球约一个天文单位。” 卡奇卡仍不以为然:“博士,您所提到的事情仍然与现实无关,就算那种能量真的存在,您也无法证明恐龙已经把它弄到地球上来了,事实上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但……请你们接着听下面的录音吧。”乔耶说着,又启动了录音机。 …… 达达斯:“我们这场游戏太危险了,危险得超出了可以忍受的上限,罗拉西亚应该立刻停止‘明月’的负计时,或至少将其改为正计时,如果这样,冈瓦纳也会跟着做的。” 多多米:“应该是冈瓦纳首先停止‘海神’的负计时,如果这样,罗拉西亚也会跟着做的。” 达达斯:“是罗拉西亚首先启动‘明月’的负计时的!” 多多米:“可是,殿下,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也就是三年前的十二月四日,如果冈瓦纳的飞船没有在太空中做那件事,‘明月’和‘海神’根本就不会存在!那个魔鬼早已沿着慧星轨道飞出太阳系,与地球无关了!” 达达斯:“那是为了科学研究的需要……” 多多米:“够了!到现在您还在重复这种无耻的谎言!是冈瓦纳帝国把地球文明推到了悬崖边缘,你们这些罪犯没有资格对罗拉西亚提出任何要求!” 达达斯:“看来罗拉西亚共和国是不打算首先作出让步了?” 多多米:“冈瓦纳帝国打算吗?” 达达斯:“那好吧,看来我们都不在乎地球的毁灭。” 多多米:“如果你们不在乎,我们也不在乎。” 达达斯:“呵呵呵,好的好的,恐龙本来就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种族。” …… 乔耶停止了播放,问卡奇卡和若列:“我想,二位已经注意到了对话中提到的那个日期。” “三年前的十二月四日?”若列回忆着,“就是那个新太阳出现的日子。” “是的,把所有这一切联系起来,不知你们有什么感觉,但我感到毛骨悚然。” 卡奇卡说:“我们不反对您尽力搞清这件事。” 乔耶叹了口气:“谈何容易!搞清这个秘密的最好办法,是到恐龙的军事网络中查询,但蚂蚁的计算机与恐龙的在结构上完全不同,所以我们虽然能够随意进入恐龙计算机的硬件部分,却至今不能从软件上入侵,否则,怎么会用窃听这样的笨办法来搜集情报呢?而用这种方式,在短时间内揭开这个秘密是不可能的。” “好吧,博士,我会提供您从事这个调查所需要的力量,但这件事不能影响我们正在进行的对恐龙的全面战争,现在帷一令我毛骨悚然的事就是让恐龙帝国继续存在下去。我觉得您一直生活在幻觉中,这对联邦正在从事的伟大事业是不利的。” 乔耶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第二天他就失踪了。 六、恐龙世界的毁灭 两只兵蚁悄悄地从冈瓦纳帝国皇宫大门的底缝中爬出,它们是负责在皇宫的计算机系统和恐龙的头颅中布设雷粒的三千只蚂蚁中最后撤出的两只。爬出门缝后,它们开始爬下那高大的台阶,就在第一级台阶笔直的悬崖上,它们看到了一个向上爬的蚂蚁的身影。 “咦,那不是乔耶博士吗?!”一只兵蚁吃惊地对另一只说。 “联邦首席科学家?不错,是他!”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我怎么看他怪怪的?”一只兵蚁看着乔耶爬进门缝中后说。 “事情有些不对,你的对讲机呢?快向长官报告!” 达达斯皇帝正在主持一个由帝国主要大臣参加的会议,一个秘书走进来通报:蚂蚁联邦首席科学家乔耶博士紧急求见皇帝。 “让它等一等,开完会再说。”达达斯一挥爪说。 秘书出去不长时间又回来了:“它说有极其重要的事情,坚持要立即见您,并且要求国务大臣、科学大臣和帝国军队总司令也在场。” “混旦,这个小虫虫怎么这么没礼貌?!让它等着,要不就滚!” “可它……”秘书看了看在座的大臣们,伏到皇帝耳边低声说:“它说自己已从蚂蚁联邦叛逃。” 国务大臣插话说:“乔耶是蚂蚁联邦领导层的重要成员,它的思维方式似乎也与其它蚂蚁不太一样,它这样来,可能真有什么紧急重要的事。” “那好,就让它到这里来吧。”达达斯指指会议桌宽大的桌面说。 “我为拯救地球而来。”乔耶站在会议桌光滑的平原上,对周围高山似的恐龙说,翻译器把它的气味语言译成恐龙语,由一个看不见的扩音器播放出来。 “哼,好大的口气,地球现在很好嘛。”达达斯冷笑了一声说。 “您很快就不这么认为了。我首先要各位回答一个问题:‘明月’和‘海神’是什么?” 恐龙们顿时警觉起来,互相交换着目光,乔耶周围的高山一时陷入沉默中,过了好一会儿,达达斯才反问:“我们凭什么要告诉你呢?” “殿下,如果它们真是我预料的那种东西,我也会向你们透露一个关系到恐龙世界生死存亡的超级秘密,你们会认为这种交换是值得的。” “如果它们不是你预料的那种东西呢?”达达斯阴沉地问。 “那我就不会告诉你们那个超级秘密,你们也可以杀死我或者永远不让我离开这里,以保住你们的秘密。不管怎样,大家都没有什么损失。” 达达斯沉默了几秒钟,对坐在会议桌左边的帝国科学大臣点点头:“告诉它。” 在蚂蚁联邦统帅部,若列元帅放下电话,神色严峻地对卡奇卡执政官说:“已经发现了乔耶的行踪,看来我们的预测是对的,这家伙判逃了。” “雷粒的布设行动进行的怎么样了?” “断线行动已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二,断脑行动也完成了百分之九十。” 卡奇卡转向显示着世界地图的大屏幕,看着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各个大陆,沉默了几秒钟后说:“让地球的历史翻开新的一页吧,十分钟后引爆!” 听完了几位恐龙大臣的叙述,震惊使乔耶头昏目眩,一时站立不稳,更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博士?您是否可以按照刚才的承诺,告诉我们您的那个秘密?”达达斯问。 乔耶如梦初醒:“这太……太可怕了!!你们简直是魔鬼!不过,蚂蚁也是魔鬼……快,立刻给蚂蚁联邦最高执政官去电话!” “您还没有回答……” “殿下,没有时间公布什么秘密了!它们已经知道我到这里来,随时都会提前行动,恐龙世界的毁灭已是千均一发,整个地球的毁灭将紧跟其后!相信我吧,快打电话!快!!” “好吧。”恐龙皇帝拿起会议桌上的电话,乔耶心急如焚地看着它的粗指头一个一个地按动着电话机上那硕大的按键,随后从达达斯爪中的话筒中隐约听到了接通的信号声,几秒钟后信号声停止,它知道卡奇卡已在另一端拿起了那小如米粒的电话,话筒中很快传来了它的声音: “喂,谁呀?” 达达斯对着话筒说:“是卡奇卡执政官吗?我是达达斯,现在……” 正在这时,乔耶听到周围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卡哒声,像是许多钟表的秒针同时走动了一下,它知道,这是从恐龙们的头颅中传出的雷粒的爆炸声,所有的恐龙同时僵住了,这一刻的现实像被定格,达达斯爪中的话筒重重地摔在距乔耶不远处的桌面上,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然后,所有的恐龙都轰然倒下,桌面平原晃动了几下,那些恐龙高山消失后,地平线处显得空旷了。乔耶爬上电话的耳机,里面仍在传出卡奇卡的声音: “喂,我是卡奇卡,您有什么事吗?喂……” 耳机的音膜在这声音中振动着,使站在上面的乔耶浑身发麻,它大喊:“执政官!我是乔耶!!”与刚才不同,它发出的气味语言没有被转化成声音,因而也无法被线路另一端的卡奇卡听到,皇宫的翻译系统已经被雷粒破坏了。乔耶没有再说话,它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接着,大厅内所有的灯都灭了,这时已是傍晚,这里的一切陷入昏暗之中。乔耶向着最近的一个窗子爬去,远处城市交通的喧哗声消失了,一切都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很像刚才恐龙倒下前的僵滞状态。当乔耶越过会议桌的边缘向下爬时,外面开始有种种不和谐的声音传进来,先是远远的恐龙的跑动声和惊叫声,乔耶知道这声音来自皇宫外面,因为皇宫内肯定已经没有活着的恐龙了,它们都死于自己头颅中的雷粒;然后,远处的城市有警报声,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不长时间就消失了;当乔耶在地板上向着窗子爬过一半路程时,远处开始传来隐约的爆炸声。它终于爬上了窗子,向外看去,巨石城尽收眼底,傍晚的城市庞罩在一片黑暗中,可以看到几根细长的烟柱升上还没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后来更多的烟柱出现了,在某些烟柱的根部出现了火光,城市的轮廓在火光中时隐时现。起火点越来越多,火光透过窗子,在乔耶身后高高的天花板上映出跳动的暗红色光影。 七、终极威摄 “我们成功了!!”若列元帅看着大屏幕上红光闪烁的世界地图兴奋地喊道,“恐龙世界已彻底瘫痪,它们的信息系统已经完全中断,所有的城市都已断电,被雷粒所破坏的车辆已堵死了所有的道路,火灾正在到处出现和蔓延。断脑行动已经消灭了四百多万恐龙世界的重要领导成员,冈瓦纳帝国和罗拉西亚共和国的首脑机构已不存在,这两个恐龙大国已陷入没有大脑的休克状态,整个社会一片混乱。” “这还只是开始,”卡奇卡说,“所有的恐龙城市已经断水,存粮也将很快被这些食量很大的居民吃光,那时候真正致命的时刻才到来,大批恐龙将弃城而出,在没有交通工具和道路堵塞的情况下,它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真正疏散开来,它们的食量太大了,至少有一半的恐龙将在找到足够的食物之前饿死。其实,在恐龙弃城之际,它们的技术社会就已经彻底崩溃,恐龙世界已退回到低技术的农业时代了。” “两个大国的核武器系统怎么样了?”有蚂蚁问。 若列回答:“正如我们预料的那样,恐龙的所有核武器,包括洲际导弹和战略轰炸机,都在我们大量雷粒的破坏下成了一堆废铁,没有发生任何意外的核事故或核污染。” “好极了,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时刻,我们只需等待恐龙世界自行灭亡就可以了!”卡奇卡兴高采烈地说。 正在这时,有蚂蚁报告,说乔耶博士回来了,急着要见卡奇卡和若列。当疲惫不堪的首席科学家走进指挥中心时,卡奇卡愤怒地斥责道: “博士,你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了蚂蚁联邦的伟大事业,你将受到严厉的审判!” “当你们听完我已得知的一切时,就明白到底谁该受到审判了。”乔耶冷冷地说。 “你到冈瓦纳皇帝那里去干什么了?”若列问。 “我从它那里知道了‘明月’和‘海神’到底是什么。” 博士的这句话使蚂蚁们亢奋的情绪顿时冷了下来,它们专注地把目光集中在乔耶身上。 乔耶看看四周问:“首先,这里有没有谁知道反物质是什么?” 蚂蚁们沉默了一会儿,卡奇卡说:“我知道一些:反物质是恐龙物理学家们猜想中的一种物质,它的原子中的粒子电荷与我们世界中的物质相反。反物质一旦与我们世界的正物质相接触,双方的质量就全部转化为能量。” 乔耶点点触须说,“现在大家知道有比核武器更厉害的东西了,在同样的质量下,正反物质湮灭产生的能量要比核弹大几千倍!” “但这和那神秘的‘明月’‘海神’有什么关系?” “请听我接着说: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南半球的夜间突然出现的新太阳吗?这次闪光是从一个沿慧星轨道进入太阳系的小天体上发出的,那个天体直径还不到三十公里,只是漂浮在太空中的一个小石块。但它是由反物质构成的!在它经过小行星带时,与一块陨石相撞,陨石与反物质发生湮灭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产生了那次闪光。当时,罗拉西亚和冈瓦纳都发射了探测器,也都得到了同样的结果。这次湮灭产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反物质碎片,这些碎片都飞散到太空之中。恐龙天文学家很快定位了几块碎片,这并不是很困难,因为在小行星带以内,太阳风中的正粒子会与反物质产生湮灭,使那些碎片表面发出一种特殊的光。那时正值罗拉西亚和冈瓦军备竞赛的高峰期,于是,两个恐龙大国同时产生了一个极其疯狂的想法:采集一些反物质碎片带回地球,做为一种威力远在核弹之上的超级武器威摄对方……” “等等等等,”卡奇卡打断了乔耶的话,“这里有一个明显的逻辑错误:既然反物质与正物质接触后会发生湮灭,那它们用什么容器来存贮它并把它带回地球呢?” 乔耶接着说:“恐龙天文学发现,那个反物质天体的相当大一部分是反物质铁,它们在太空中定位的碎片也都是反物质铁。反物质铁与我们世界的铁一样,能受到磁场的作用,这就为解决存贮问题提供了可能,这使得恐龙有可能制造一种容器,容器的内部为真空,并产生一个强大的约束磁场,把要存贮的反物质牢牢约束在容器的正中,避免它与容器的内壁相接触,这样就可以对反物质进行存贮,并能够将它运送或投放到任何地方。当然,这种想法最初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要想用这种容器将反物质带回地球,则是一个极其疯狂和危险的举动,但疯狂是恐龙的本性,称霸世界的欲望战胜了一切,它们真的那么做了! “是冈瓦纳帝国首先走出了这通向地狱的第一步。它们设计并制造了磁约束容器,它是一个空心球,在采集反物质碎片时,这个空心球分成两个半球,分别固定在飞船在两支机械臂上,飞船缓慢地接近反物质碎片,机械臂举着两个半球极其小心地向碎片合拢,最后将碎片扣在空心球中,在两个半球合拢的同时,球内由超导体产生的约束磁场开始工作,将碎片约束在球体正中,然后,飞船就将这个球体带回了地球。 “冈瓦纳飞船载着球体容器进入地球大气层,那块碎片重达四十五吨,如果在大气层内湮灭,将使九十吨的正反物质在大气层内转化为纯能,这巨大的能量将毁灭地球上的一切生命。罗拉西亚恐龙当然不想与冈瓦纳帝国玉石俱焚同归与尽,所以它们眼巴巴地看着那艘飞船降落在海面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疯狂达到了颠峰:冈瓦纳飞船降落后,在海上将那个球体容器转载到一艘大货轮上,这艘船叫海神号,以后恐龙也就将它所运载的反物质碎片称为‘海神’了。这艘大船不是驶回冈瓦纳,而是驶向罗拉西亚大陆,最后停泊在罗拉西亚最大的港口上!在整个航程中,罗拉西亚不敢对这艘毁灭之船进行任何拦截,只能听之任之,那艘船进入港口如入无人之境。海神号停泊后,船上的恐龙乘直升机返回冈瓦纳,把船遗弃在港口。罗拉西亚恐龙对海神号敬若神明,不敢对它有任何轻举妄动,因为它们知道,冈瓦纳帝国可以遥控球体容器,随时关闭容器内的约束磁场,使那块反物质与容器接触而发生湮灭。如果这事发生,整个世界的毁灭在所难免,但最先毁灭的是罗拉西亚大陆,大陆上的一切将在海岸出现的一轮死亡太阳的烈焰中瞬间化为灰烬。那真是罗拉西亚共和国最黑暗的日子,而冈瓦纳帝国手握地球的生命之弦,变得无比猖狂,不断地向罗拉西亚提出领土要求,并命令其解除核武装。” 但这种一边倒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冈瓦纳的海神行动仅一个月后,罗拉西亚采取了同样的行动,用同样的技术从太空中将第二块反物质碎片带回地球,并做了与冈瓦纳帝国同样的事:将其装载到一艘叫明月号的货轮上,运到了冈瓦纳大陆最大的港口。” 于是,恐龙世界再次形成了平衡,这是终极威摄下的平衡,地球已被推到了毁灭的边缘上。” 为了避免世界性的恐慌,海神行动和明月行动都是在绝密状态下进行的,即使在恐龙世界,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它的底细。这两个行动都使用了不惜成本的高可靠性设备,同时使可替换的模块结构,同时系统的规模不大,所以完全不需要蚂蚁的维护,蚂蚁联邦也就至今对此一无所知。” 乔耶的叙述使统帅部所有的蚂蚁都极为震惊,它们从胜利的巅峰一下子跌入了恐惧的深渊,卡奇卡说:“这不只是疯狂,是变态!这样以整个世界共同毁灭为基础的终极威摄,已完全失去了任何政治意义和军事意义,只是彻底的变态!” “博士,这就是您所推崇的恐龙的好奇心、想象力和创造力产生的结果。”若列元帅讥讽地说。 “别扯远了,还是回到世界面临的极度危险中来吧。”乔耶说:“我要谈到两个恐龙大国元首曾提到的‘负计时’了。为了避免在对方这种先发制人的打击下无还手之力,两个恐龙大国几乎同时对‘海神’和‘明月’采取了一种新的待命方式,这就是所谓‘负计时’。这以后,本土遥控站不再用于对反物质容器发出引爆信号,相反,它发出的是解除引爆的信号;而球形容器则每时每刻都处于引爆倒计时状态,只有在收到本土遥控站的解除信号后,它才中断本次倒计时,重新复位,从零开始新的一轮倒计时,并等待着下一次的解除信号。每次的解除信号由冈瓦纳皇帝和罗拉西亚总统亲自发出。这样,当某一方遭受对方先发制人的打击而陷入瘫痪后,解除信号就无法发出,球形容器就会完成倒计时引爆反物质。这种待命方式使先发制人的打击等于自杀,使得敌人的存在成为自己存在的必要条件,同时,也使地球面临的危险上升了一个等级,‘负计时’是这场终极威摄中最为疯狂,或用执政官的话说,最为变态的部分。” 统帅部再次陷入死寂之中。卡奇卡首先打破沉寂,它的气味语声有些颤抖: “这就是说,‘海神’和‘明月’现在都在等待着下一个解除信号?” 乔耶点点触须:“也许是两个永远不会发出的信号。” “您是说,冈瓦纳和罗拉西亚的遥控站已经被我们的雷粒破坏了?!”若列问。 “是的。达达斯告诉了冈瓦纳遥控站的位置,也告之我他们侦察到的罗拉西亚遥控站的位置,我回来后在断线行动的数据库中查询,发现这是两个很小的信号发射站,由于其用途不明,我们只在其中的通讯设备里布设了很少的雷粒,冈瓦纳遥控站中布设了三十五颗,罗拉西亚遥控站中布设了二十六颗,总共切断六十一根导线。虽数量不多,但足以使这两个遥控站的信号发射设备完全失效。” “每次倒计时有多长时间?” “三天时间,六十六十小时,罗拉西亚和冈瓦纳的倒计时几乎是同时开始的,一般解除信号是在倒计时开始后的二十二小时发出的,这次倒计时已过去二十小时,我们还有两天的时间。” 若列说,“如果我们知道解除信号的具体内容,就能够自己建立一个发射台,不停地中断‘海神’和‘明月’的倒计时了。” “问题是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恐龙没有告诉我信号的内容,只是说那个信号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长密码,每次都在变化,其算法只存贮在遥控站的计算机中,我想现在已没有恐龙知道了。” “这就是说,只有这两个遥控站能够发出解除信号了。” “我想是这样。” 卡奇卡迅速思考了一下说:“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尽快修复它们了。” 八、遥控站战役 冈瓦纳帝国发射解除信号的遥控站位于巨石城远郊的一片荒漠之中。这是一幢顶端有复杂天线的不大的建筑,看上去像个气象站似的毫不起眼。遥控站的守卫很松懈,只有一个排的恐龙在把守,而这些守卫者主要是为了防止偶尔路过的本国恐龙无意中的闯入,并不担心敌国的间谍和破坏分子。因为,比起冈瓦纳来,罗拉西亚更愿意保证这个地方的安全。 除去守卫者外,负责遥控站日常工作的只有五个恐龙,包括一名工程师、三名操作员和一名维修技师。它们同守卫者一样,对这个站的用途全然不知。 遥控站的控制室里有一个大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个倒计时,从六十六小时开始递减。但这个倒计时从未减到四十四小时以下,每到这个时间(通常是早晨),另一个空着的屏幕上就出现了帝国皇帝达达斯的影像,皇帝每次只说一句简短的话: “我命令,发信号。” 这时,值班操作员就会立正回答:“是!殿下!”然后移动操作台上的鼠标,点击一下电脑屏幕上的“发射”图标,大屏幕上就会显示出如下信息: 解除信号已发出——收到本次解除成功的回复信号——倒计时重置 然后,屏幕上重新显示出“66:00”的数字,并开始递减。 在另一个屏幕上,皇帝很专注地看着这一切的进行,直到重置的倒计时开始,它才像松了一口气似地离开了。从皇帝关注信号发出的眼神可以看出,这个信号极其重要,但这些普通恐龙操作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想到,这个信号每天都推迟了一次地球的死刑。 这一天,两年如一日的平静生活中断了,信号发射机出了故障。遥控站配备的是高可靠性设备,且有冗余备份,像这样包括备份系统在内的整个设备都因故障停机,肯定不是自然或偶然因素所至。工程师和技师立刻查找故障,很快发现有几根导线断了,而那些导线只有蚂蚁才能接上。于是它们立刻向上级打电话,请求派蚂蚁维修工来,这才发现电话已不通了。它们继续查找故障,发现了更多的断线,而这时,距皇帝命令发信号的时间已经很近了,恐龙们只好自己动手接线,但那些细线它们的粗爪很难接上,五头恐龙心急如焚。虽然电话不通,但它们相信通讯很快就会恢复,在倒计时减到四十四小时时,皇帝一定会出现在那个屏幕上。两年来,在恐龙们的意识中,皇帝的出现如同太阳升起一般成了铁打不动的规律。但今天,太阳虽升起了,皇帝却没有出现,倒计时的时钟数码第一次减到了四十四以下,还在以同样恒定的速度继续减少着。 后来恐龙们知道,不可能再指望蚂蚁了,因为发射机就是它们破坏的。从巨石城逃出来的恐龙开始经过这里,从那些惊魂未定的恐龙那里,遥控站的恐龙们知道了首都的情况,知道了蚂蚁已经用雷粒破坏了恐龙帝国所有的机器,恐龙世界已经陷入瘫痪。 但在遥控站工作的都是尽心尽责的恐龙,它们继续试图接上已断的导线。但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机器中大部分断线所在的地方,恐龙粗大的爪子根本伸不进去,那几根露在外面的断线的线头在它们那粗笨的手指间跳来跳去,就是凑不到一起。 “唉,这些该死的蚂蚁!”恐龙技师揉揉发酸的双眼,骂了一声。 这时,工程师瞪大了双眼,它真的看到了蚂蚁!那是由百只左右的蚂蚁组成的小队伍,正在操作台白色的台面上急速行进,领队的蚂蚁对着恐龙高喊: “喂,我们是来帮你们修机器的!我们是来帮你们接线的!!我们是来……” 恐龙这时没有打开气味语言翻译器,因而也听不到蚂蚁的话,其实就是听到了它们也不会相信,对蚂蚁的仇恨此时占据了它们的整个心灵。恐龙们用它们的爪子在控制台上蚂蚁所在的位置拍着拈着,嘴里咬牙切齿地嘟囔着:“让你们放雷粒!让你们破坏机器……”白色的台面上很快出现了一片小小的污迹,这些蚂蚁都被拈碎了。 “报告执政官,遥控站内的恐龙攻击蚂蚁维修队,把它们消灭在控制台上了!”在距遥控站五十米远的一棵小草下,从遥控站中侥幸逃回来的一只蚂蚁对卡奇卡说。蚂蚁联邦统帅部的大部分成员都在这里。 “执政官,我们必须设法与遥控站的恐龙交流,说明我们的来意!”乔耶说。 “怎么交流?它们不听我们说话,根本就不打开翻译器!” “能不能打电话试试?”有蚂蚁建议。 “早试过了,恐龙的整个通讯系统已被破坏,与蚂蚁联邦的电话网完全断开,电话根本打不通!” 若列说:“大家应该知道蚂蚁的一项古老的技艺,在蒸汽机时代之前的漫长岁月,先祖用队列排出字来与恐龙交流。” “目前在这里已集结了多少部队?” “十个陆军师,大约十五万蚂蚁。” “这能排出多少个字来呢?” “这要看字的大小了,为了让恐龙在一定的距离上也能看清,最多也就是十几个字吧。” “好吧,”卡奇卡想了一下,“就排出以下的字句:我们来帮你们修机器,这台机器能拯救世界。” “蚂蚁又来了!这次好多耶!” 在遥控站的门前,恐龙士兵们看到有一个蚂蚁方阵正在向这里逼近,方阵约有三四米见方,随着地面的凸凹起伏,像一面在地上飘动的黑色旗帜。 “它们要进攻我们吗?” “不像,这队形好奇怪。” 蚂蚁方阵渐渐近了,一头眼尖的恐龙惊叫起来:“哇,那里面有字耶!!” 另一头恐龙一字一顿地念着:“我、们、来、帮、你、们、修、机、器,这、台、机、器、能、拯、救、世、界。” “听说在古代蚂蚁就是这样与我们的先祖交谈的,现在亲眼看见了!”有头恐龙赞叹说。 “扯旦!”少尉一摆触须说,“不要中它们的诡计,去,把热水器中所有的热水都倒到盆里端来。” 恐龙士兵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它们的话太奇怪了,这台机器怎么能拯救世界?”“谁的世界?我们的还是它们的?”“这台机器发出的信号想必是很重要的。”“是啊,要不为什么每天都由皇帝亲自下命令发出呢?” “白痴!”中尉训斥道,“到现在你们还相信蚂蚁?就因为我们对它们的轻信,它们已经摧毁了帝国!这是地球上最卑鄙最阴险的虫虫,我们决不再上它们的当了!快,去倒热水!” 很快,恐龙士兵们搬出了五大盆热水,五个士兵每人端一盆,一字排开向蚂蚁方阵走去,同时把热水泼向方阵。滚烫的水花在弥漫的蒸汽中飞溅,地上的那行黑色字迹被冲散了,字阵的蚂蚁被烫死大半。 “与恐龙交流已不可能,现在帷一的选择,就是强攻遥控站,将其占领后修好机器,我们自己发出解除信号。”卡奇卡看着远处腾起的蒸汽说。 “蚂蚁强攻恐龙的建筑?!”若列像不认识似地看着卡奇卡,“这在军事上简直是发疯!” “没办法,这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这个建筑规模不大,且处于孤立状态,短时间内得不到增援,我们集结可能集结的最大力量,是有可能攻下它的!” “看远处那是些什么?好像是蚂蚁的超级行走车!” 听到哨兵的喊声,少尉举起望远镜,看到远方的荒原上果然有一长排黑色的东西在移动,再细看,那确实是哨兵所说的东西。蚂蚁的交通工具一般都很小,但出于军事方面的特殊需要,它们也造出了一些与它们的身体相比极其巨大的车辆,这就是超级行走车。每辆这样的车约有我们的三轮车大小,这在蚂蚁的眼中无疑是庞然大物,与我们眼中的万吨巨轮一样。超级行走车没有轮子,而是仿照蚂蚁用六条机械腿行走,所以能够快速穿越复杂的地形。每辆超级行走车可以搭载几十万只蚂蚁。 “开枪,打那些车!”少尉命令。恐龙士兵用它们仅有的一挺轻机枪向远处的行走车射击,一排子弹在沙地上激起道道尘柱,走在最前面的那辆车的一条前腿被打断了,一下子翻倒在地,剩下的五条机械腿仍在不停地挥动着。从打开侧盖的车箱里滚出许多黑色的圆球,每一个有我们的足球那么大,那是一团团的蚂蚁!这些黑球滚到地面后很快散开来,就像在水中溶化的咖啡块一样。又有两辆行走车被击中停了下来,穿透车箱的子弹并不能杀死多少蚂蚁,黑色的蚁团纷纷从车箱中滚落到地面。 “唉,要是有门炮就好了!”一名恐龙士兵说。 “是啊,有手榴弹也行啊。” “*****最管用!” “好了,不要废话了,你们数数有多少辆行走车!”少尉放下望远镜,指着前方说。 “天啊,足有二三百辆啊!” “我看蚂蚁联邦在冈瓦纳大陆的超级行走车都开到这里了。” “这就是说,这里集结了上亿只蚂蚁!”少尉说,“可以肯定,蚂蚁要强攻遥控站了!” “少尉,我们冲过去,捣毁那些虫虫车!” “不行,我们的机枪和步枪对它们没有多少杀伤力。” “我们还有发电用的汽油,冲过去烧它们!” 少尉冷静地摇摇头:“那也只能烧掉一部分。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卫遥控站,下面,听我的安排……” “执政官,元帅,前方空军观察机报告,恐龙们正在挖壕沟,以遥控站为圆心挖了两圈壕沟。它们正在引来附近一条小河的水灌满外圈壕沟,还搬出了几个大油桶,向内圈的壕沟中倒汽油!” “立刻发起进攻!” 蚁群开始向遥控站移动,黑压压一片,仿佛是空中的云层在大地上投下的阴影。这景象让遥控站中的恐龙们胆战心惊。 蚁群的前锋到达已经注满水的第一道壕沟边,最前边的蚂蚁没有停留,直接爬进了水中,后面的蚂蚁踏着它们的身体爬进稍靠前些的水中,很快,水面上形成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浮膜,这浮膜在迅速向水壕的内侧扩展。恐龙士兵们都戴上了密封头盔以防蚂蚁钻进体内,它们在水壕的内侧用铁锹向蚁群撒土,还大盆大盆地泼热水,但这些作用都不大,那层黑色浮膜很快覆盖了整个水面,蚁群踏着浮膜如黑色的洪水般涌了过来,恐龙们只得撤到第二道壕沟之内,并点燃了壕沟中的汽油。一圈熊熊烈火将遥控站围了起来。 蚁群到达火沟后,在沟边堆叠起来,形成了一道蚁坝。蚁坝不断增高,最后高达两米多,在火沟外面形成一堵黑色的墙。接着,蚁坝整体开始向火沟移动,它的表面在火光中蠕动着,仿佛是一条黑色的巨蟒。在烈火的烘烤中,蚁坝的表面冒出了青烟,空气中充满了剌鼻的焦味,蚁坝表面被烤焦的蚂蚁不停地滚落下去,掉进火沟烧着了,在火沟的外缘形成了一圈奇异的绿火,蚁坝的表面则不断地被一层新蚂蚁代替,整个蚁坝仍坚定地站立在火沟边上。这时,大批蚂蚁从蚁坝的另一侧登上顶端,聚成了一个个黑色的大蚁球,其大小与一小时前从超级行走车上滚下的那些相当,每个蚁球包含了一个师的蚂蚁兵力。这些黑色的球体从蚁坝的顶端滚下去,有一些被大火吞没了,但大部分借着冲力滚过了火沟,到达沟的另一侧。在穿越烈火的过程中,这些蚁球的外层都被烧焦了,但那无数只蚂蚁仍互相紧抓着不放,在蚁球外面形成了一层焦壳,保护了内层的蚂蚁。滚上火沟对岸的蚁球很快达到了上千个,它们外部的焦壳很快裂开,球体溶散成蚁群,黑压压地拥上遥控站的台阶。 守卫遥控站的恐龙士兵们的精神完成崩溃了,它们不顾少尉的阻拦,夺门而出,绕到建筑物后面,沿着正在包围遥控站的蚁群尚未填充的一条通道狂奔而去。 蚁群涌入了遥控站的底层,然后涌上楼梯,进入控制室。同时,蚁群也爬上了建筑的外墙,由窗户进入,一时间这幢建筑的下半截变成了黑色的。 控制室中还有六头恐龙,它们是少尉、工程师、维修技师和三名操作员。它们惊恐地看着蚂蚁从门、窗和所有的缝隙进入这个房间,仿佛整幢建筑被浸在蚂蚁之海中,黑色的海水正在从各处渗进来。它们看看窗外,发现这蚂蚁之海真的存在,目力所及之处,大地都被黑色的蚁群所覆盖,遥控站只是这蚂蚁海洋中的一个孤岛。 蚁群很快淹没了控制室的大部分地板,在控制台前留下了一个空圈,六头恐龙就站在空圈中。工程师赶紧取出翻译器,打开开关时立刻听到了一个声音: “我是蚂蚁联邦的最高执政官,已没有时间向您详细说明一切,您只需要知道,如果遥控站不能在十分钟之内发出信号,地球将被毁灭。” 工程师向四周看看,黑压压的全是蚂蚁,按照翻译器上的方向指示,它看到控制台上有三只蚂蚁,刚才的话就是其中的一只说出的。它对那三只蚂蚁摇摇头: “发射机坏了。” “我们的技工已经接好了所有的断线,修好了机器,请立即启动机器发信号!” 工程师再次摇头:“没电了。” “你们不是有备用发电机吗?” “是的,自从外部电力中断后,我们一直用汽油发电机供电,但现在没有油了,汽油都倒进外面的壕沟中点烧光了……世界真的会在十分钟后毁灭吗?” 翻译器中传出了卡奇卡的回答:“如果发不出信号,是的!” 卡奇卡看看窗外,发现外面的火已经灭了,这证实了少尉的话,壕沟中也没有剩油了。他转身问若列: “倒计时还剩多长时间?” 若列一直在看着表,他回答说:“还剩五分钟三十秒,执政官。” 乔耶说:“刚刚接到电话,罗拉西亚那边已经失败了,守卫遥控站的恐龙在蚂蚁军队的进攻中炸毁了遥控站,对‘明月’的解除信号已不可能发出,五分钟后它将引爆。” 若列平静地说:“‘海神’也一样,执政官,一切都完了。” 恐龙们并没有听明白这三位蚂蚁联邦的最高领导者在说什么,工程师说:“我们可以到附近去找汽油,距这里五公里有一个村庄,快的话,二十分钟就能回来。” 卡奇卡无力地挥了挥触须:“去吧,你们都去吧,想去哪就去哪儿。” 六头恐龙鱼贯而出,工程师在门口停下脚步,问了刚才少尉问的同一个问题:“几分钟后地球真的会毁灭吗?” 蚂蚁联邦的最高执政官对它做出了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工程师,什么东西都有毁灭的一天。” “呵,我第一次听蚂蚁说出这么有哲学意味的话。”工程师说,转身走去。 卡奇卡再次走到控制台的边缘,对地板上黑压压一片的蚂蚁军队说:“迅速向全军将士传我的话:遥控站附近的部队立刻到这幢建筑的地下室隐蔽,远处的部队就地寻找缝隙和孔洞藏身,蚂蚁联邦政府最后告诉全体公民的话是:世界未日到了,大家各自保重吧。” “执政官,元帅,我们一起去地下室吧!”卡奇卡说。 “不,您快去吧,博士。我们已犯了文明史上最大的错误,没有资格再活下去了。” “是的,博士,”若列说,“虽然不太可能,还是希望您能把文明的火种保存下去。” 乔耶同卡奇卡和若列分别碰了碰触须,这是蚂蚁世界的最高礼仪,然后它转身混入了控制室中正在快速离去的蚁群。 蚂蚁军队离开后,控制室内一片宁静,卡奇卡向窗子爬去,若列跟着它。两只蚂蚁爬到窗前时,正好看到了一幅奇景:此时是夜色将尽的凌晨,天空中有一轮残月。突然,月牙的方向在瞬间转动了一个角度,同时亮度急剧增强,直到那银光变得电弧般剌目,把大地上的一切,包括正在疏散的蚁群,都照得毫发毕现。 “怎么回事?太阳的亮度增强了吗?”若列好奇地问。 “不,元帅,是又出现了一个新太阳,月球在反射着它的光芒,那个太阳在罗拉西亚出现,正在把那个大陆烧焦。” “冈瓦纳的太阳也该出现了。” “这不是吗,来了。” 更强在光芒从西方射来,很快淹没了一切。在被高温汽化之前,两只蚂蚁看到有一轮雪亮的太阳从西方的地平线上迅速升起,那太阳的体积急剧膨胀,最后占剧了半个天空,大地上的一切在瞬间燃烧起来。反物质湮灭的海岸距这里有上千公里,冲击波要几十分钟后才能到达,但在这之前,一切都早已在烈火中结束了。 这是白垩纪的最后一天。 九、漫漫长夜 寒冬已持续了三千年。 在一个稍微暖和一些的正午,冈瓦纳大陆中部,两只蚂蚁从深深的蚁穴中爬到地面。在没有生气的灰蒙蒙的天空中,太阳只是一团模糊的光晕,大地覆盖在厚厚的冰雪下,偶尔有一块岩石从雪中露出,黑乎乎的格外醒目,极目望去,远方的山脉也是白色的。 蚂蚁A转过身来,打量着一个巨大的骨架,这种大骨架在大地上到处都有,由于也是白色的,同雪混在一起,从远处不易看到。但从这个角度看,在天空的背景上显得格外醒目。 “听说这种动物叫恐龙。”蚂蚁A说。 蚂蚁B转过身来,也凝视着天空中的骨架:“昨天夜里你听它们讲那个关于神奇时代传说了吗?” “听了,它们说在几千年前,蚂蚁有过辉煌的时代。” “是啊,它们说,那时的蚂蚁不是住在地下的洞穴中,而是生活在地面的大城市里,它们也不是由蚁后来生育,那真是一个神奇的时代。” “那个传说里面说,那个神奇时代是蚂蚁和恐龙一起创造的,恐龙没有灵巧的手,蚂蚁就为它们干细活儿;蚂蚁没有灵活的思想,恐龙就想出了神奇的技术。” “那个神奇的时代啊,蚂蚁和恐龙造出了许多大机器,建造了许多大城市,拥有了神一般的力量!” “你听懂了传说中关于那个世界毁灭的部分了吗?” “听不太懂,好像很复杂的:恐龙世界里爆发了战争,蚂蚁和恐龙之间也爆发了战争……再到后来,地球上出现了两个太阳。” 蚂蚁A在寒风中打着抖:“唉,现在要是有个新太阳有多好啊!” “你不懂的!那两个太阳很可怕,把陆地上的一切都烧毁了!” “那现在为什么这么冷呢?” “这很复杂,好像是这么回事:那两个新太阳出现以后的一段时间内,世界上确实很热,据说太阳附近的大地都融成岩浆了!但后来,新太阳爆炸时激起的尘埃在空中遮住了旧太阳的阳光,世界就变冷了,变得比那两个太阳出现前还冷的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恐龙那么大个儿,在那可怕的时代自然都死光了,但有一部分蚂蚁钻到地下,活了下来。” “听说就在不久前蚂蚁还识字的,现在,我们都不认识字了,那些古代留下来的书谁也读不了了。” “我们在退化,照这样下去,蚂蚁很快就会退化成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筑穴觅食的小虫子了。” “那有什么不好?在这艰难时代,懂的少些就舒服些。” “那倒也是。” ……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世界又温暖起来,别的什么动物又建立起一个神奇时代?” “有可能,我觉得那种动物应该既有足够大的大脑,又有灵巧的双手。” “是的,但不能像恐龙这么大,它们吃的太多,生活会很难。” “也不能像我们这么小,脑子不够大。” “唉,这种神奇的动物怎么会出现呢?” “我想会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什么都会出现,我告诉你吧,什么都会出现的。” 2004年6月22日于娘子关 ------------ 圆圆的肥皂泡 刘慈欣 一 很多人生来就会莫名其妙地迷上一样东西,仿佛他(她)的出生就是要和这东西约会似的,正是这样,圆圆迷上了肥皂泡。 圆圆出生后一直是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连哭啼都像是在应付差事,显然这个世界让她很失望。 直到她第一次看到肥皂泡。 圆圆第一次看到肥皂泡时才五个月大,立刻在妈妈怀中手舞足蹈起来,小眼睛中爆发出足以使太阳星辰都喑然失色的光芒,仿佛这才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这个世界。 这是一个西北的正午,已经数月无雨,窗外,烈日下的城市迷漫着沙尘,在这异常干燥的世界中,那漂浮在空中的绚丽的水的精灵确实是绝美的东西,看到小女儿能认识到这种美,为她吹出肥皂泡的爸爸很高兴,抱着她的妈妈也很高兴,圆圆的妈妈放弃了还有一个月的产假,明天就要回实验室上班了。 二 时光飞逝,圆圆进幼儿园大班了,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这个星期天和爸爸出去玩儿,她的小衣袋中就装着吹泡泡的小瓶儿,爸爸许诺要让妈妈带她坐飞机吹泡泡。这并不是吹牛,他们真的去了近郊的一个简易机场,妈妈做飞播造林研究用的飞机就停在那里。那飞机让圆圆很失望,这是一架破旧的双翼农用飞机,估计是那个已消失的社会主义联盟制造的,圆圆觉得它是旧木板做的,像童话中的猎人在森林中住的破木屋,真不相信这玩艺儿能飞起来。但就这破飞机,妈妈也不让圆圆坐。 “今天是孩子生日,你还加班不回家,让圆圆坐坐飞机,总能给她个惊喜嘛!”爸爸说。 “惊喜什么呀,她这么大份量,我要少带多少树种?”妈妈说着,又把一个沉重的大塑料包吃力地搬进舱门。 圆圆觉得自己没有多少份量,咧嘴大哭起来。妈妈于是赶紧来哄女儿,她从仍放在地上的一堆大塑料袋中的一个里拿出一件奇怪的东西,样子和大小与胡萝卜差不多,头儿尖尖的呈流线型,屁股上还有一对用硬纸板做的尾翼,看上去像个小炸弹,但却是透明的,很好玩儿的样子。圆圆伸手去抓,但小手立刻又松开了,这玩艺儿是冰做的。妈妈指着小炸弹中心的一个小黑粒,告诉圆圆那就是树种:“飞机从好高的地方把这些冰炸弹扔下去,它们落到地上时会扎进沙土中。春天来了冰弹就会在沙土里悄悄地化开,化出的水会让种子发芽出苗。把好多好多这样的冰炸弹投下来,沙漠就会变绿,沙子就不会吹到我圆圆的小脸儿上了……这是妈妈的研究项目,它能使西北干旱地区飞播造林的成活率提高一倍……” “孩子懂什么成活率,真是,圆圆,咱们走!”爸爸抱起圆圆,气鼓鼓地走了,妈妈没有留他们,只是赶紧用两手又捧了一下女儿的脸蛋儿。 圆圆感到妈妈的手比爸爸的粗糙多了。 圆圆伏在爸爸的肩膀上看到“猎人木屋”轰鸣着起飞,她对着飞机吹出一串肥皂泡,看着它消失在沙尘迷漫的空中。 爸爸抱着圆圆走出了机场,在公路边的车站等着回市里的汽车,圆圆感到爸爸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 “爸爸,你冷吗?” “不……圆圆。你没听到什么?” “嗯……没有呀。” 但他听到了,那是一声沉闷的爆炸,从飞机飞向的远方传来,隐隐约约,他几乎是用第六感听到的。他猛地回头看着那个方向,在他和女儿面前,大西北干旱的大地冷酷地凝视着苍穹。 三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小学,她仍然热爱肥皂泡。 清明节,当她和爸爸来到妈妈墓前时,仍拿着吹泡泡的小瓶,当爸爸把鲜花放到那朴素的墓碑前时,圆圆吹出了一串泡泡。爸爸正要发作,女儿的一句话使他平静下来,双眼湿润了。 “妈妈会看到的!”圆圆指着飘过墓碑的肥皂泡说。 “孩子啊,你要做一个妈妈那样的人,像她那样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像她那样有一个远大的人生目标!”爸爸搂着圆圆说。 “我有远大的目标呀!”圆圆喊道。 “说给爸爸听听?” “吹——”圆圆指已飞远的肥皂泡,“大——大——的——泡——泡!” 爸爸苦笑着摇摇头,拉着女儿走去。这里距几年前飞机坠毁的地点不远,当年由自天而降的冰弹播下的种子确实都成活了,长成了小树苗,但最后的胜利者仍是无边的干旱,飞播林在干旱少雨的第二年都死光了,沙漠化仍在继续着它不可阻挡的步伐。爸爸回头看,夕阳将墓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圆圆吹出的肥皂泡已经一个都不见了,像墓中人的理想,像西部大开发美丽的梦幻。 四 时光继续飞逝,圆圆上了中学,仍然喜欢肥皂泡。 这天,圆圆年轻的女班主任老师来家访,递给爸爸一把新奇漂亮的玩具手枪,说是圆圆在课上玩,让物理老师没收的。那把枪有个大肚子,枪管顶部固定着一个天线似的圆圈,爸爸反来复去地看着,很迷惑它怎么玩,“这是泡泡枪。”班主任说着,拿过来一扣扳机,随着一阵嗡嗡的轻响,从枪口的小圆圈上飞出一长串肥皂泡。 班主任告诉爸爸,圆圆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同年级中领先,但她最大的长处是有很强的创造性思维,班主任说自己还是第一次看到思想这么活跃的学生,告诉爸爸要珍惜这个苗头。 “你不觉得这孩子……怎么说呢,有些轻飘飘的吗?”爸爸手拿着泡泡枪问。 “现在的孩子嘛,都这样儿……其实在这个新时代,轻松洒脱一些的思想和性格也不一定就是缺点。” 爸爸叹口气,挥挥泡泡枪结束了谈话,他觉得和这个班主任没什么可谈的,她自己还几乎还是个孩子呢。 送走了班主任,回到只有他们父女两人的家中,爸爸想和圆圆谈谈泡泡枪的问题,但立刻发生了另一件让他不快的事: “又换了一个?今年你已经换了一个了!”他指着圆圆挂在胸前的手机问。 “没有呀爸爸,人家只是换了个壳儿嘛!看,这能给我新鲜的感觉。”圆圆说着,拿出了一个扁盒子,爸爸打开来,看到一排鲜艳的色块,最初以为是绘画颜料一类的东西,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十二个手机外壳,十二种色彩。 爸爸摇摇头,把盒子放在一边,“我正想和你谈谈你的这种……嗯,思想倾向。” 圆圆看到了爸爸手中的泡泡枪,一把抢了过来:“爸爸,我保证以后不再带它去学校了!”说完,她对着爸爸射出一串泡泡。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要说的问题比这深刻的多,圆圆,你看你这么大了还喜欢吹肥皂泡……” “不行吗?” “哦不,这本来不算什么大问题,我是说,你的这种喜好反映出了你的一种,嗯,刚才说过的,思想倾向。” 圆圆不解地看着父亲。 “这说明你倾向于追求美丽、新奇而虚幻的东西,容易对远离现实的幻影着迷,你的双脚将离开大地,会将你的人生引向一个错误的方向。” 圆圆看看满屋漂浮着的肥皂泡,显得更迷惑了。那些肥皂泡像一群透明金鱼,在空气中幽幽地游着。 “爸爸,咱们还是谈一些更有趣的事吧!”圆圆靠到爸爸的肩膀上,语气变得神秘起来,“爸,我们的班主任漂亮吗?” “没注意……圆圆,我刚才的意思是……” “她显然很PP的!” “也许吧……我刚才要说的是……” “爸爸,您真没注意到她和您说话时的眼神?她好像被您吸引了耶!” “我说你这个孩子,就不能少想些无聊的事?!”爸爸生气把女儿的手从肩上拨开。 圆圆长叹一声:“唉,爸爸呀爸爸,您已经变成了一个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人了,您这没有新鲜没有新奇没有激动的日子,有什么劲呢?还好意思当别人的人生教师。” 一个肥皂泡漂到爸爸脸前爆裂了,他隐约感到了一小股弱的不能再弱的湿润水气,这一场转瞬即逝的微型毛毛雨令他感到片刻的陶醉,不可思议,这竟让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南方故乡。他不为人察觉地叹息了一下。 “我年轻的时候也追逐过漂渺的梦想,和你妈妈从上海来到这里,天真地把大西北看做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地方。我们那批建设者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就让荒漠上出现了这座崭新的城市,我们曾把它当做一生的骄傲,想到当离开人世之前,这城市能做为自己的没有虚渡一生的证明。谁能想到,她不过是我们这一代人用青春甚至生命吹出的一个肥皂泡。” 圆圆很吃惊:“丝路市怎么是肥皂泡呢?她可是实实在在的,总不会啪一下消失吧?” “它将消失,中央已经认可了省里的报告,停止为丝路市引水的一切规划和努力。” “那要把我们渴死吗?现在已经是两天来一次水,每次只来一个半小时!” “正在制定一个为期十年的拆迁计划,整座城市将全部分散迁移,丝路将成为现代世界第一座因缺水而消失的城市,一个现代的楼兰……其实,曾让年轻的我们热血沸腾的整个西部大开发,现在已经变成了恶梦般的西部大开矿,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更大的肥皂泡呢?” “哇,太棒了!”圆圆欢呼起来,“早就该离开这地方了!一个平淡乏味的地方,我真的不喜欢这里耶!迁移!迁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这是多美妙的事啊爸爸!” 爸爸默默地看了女儿一会儿,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呆呆地看着外面黄沙中的城市,他双肩下垂的背影,看上去一下子老了许多。 “爸——”圆圆轻轻叫了一声,父亲没有回答。 两天后,圆圆的爸爸成为这即将消失的城市的最后一任市长。 五 高考结束了,圆圆取得了全省理科第二名的成绩。爸爸难得彻底地高兴了一次,慷慨地问女儿有什么要求,过分些也行,圆圆冲他张开一个手掌。 “五……五个什么?” “五块雕牌透明皂。”说完她又张开另一个手掌,“十袋汰渍洗衣粉,”两手翻了一下,“二十瓶白猫洗洁精,”最后拿出一张纸,“最重要的是这些化学药剂,照清单上的份量买。” 那些化学药剂让父亲费了些事,他让一个在北京出差的办公室副主任跑了一天才买齐。 拿到这些东西后,圆圆一头扎进了卫生间,在那里面忙活了三天,配制了整整一浴池的溶液,怪味迷漫在家里的每个房间。第四天,两个男生送来了她定做的一个直径一米多的圆环,那圆环是用一根钻了许多小眼的长金属管弯成的。 第五天,家里早早就有一群人来访,他们中包括两个电视台的摄像师,市长还认出了其中的一位漂亮女士,是省电视台一个娱乐节目的主持人,还有两个穿着花里呼哨的家伙,自称是吉尼斯中国分部的人,昨天刚从上海飞来,其中一位沙哑着嗓子说: “市长先生,您的女儿……咳咳……这地方空气真干燥……您的女儿要创造吉尼斯纪录了!” 市长随着一行人爬到开阔的楼顶上,他发现女儿和她的几个同学已经上来了,圆圆扛着那个大圆环,他们面前放着的那个大澡盆中盛满了她配的那种溶液。那两个吉尼斯的人开始架设两根有长度刻度的标杆,后来才知道那是用于测量肥皂泡直径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圆圆把那个圆环伸进澡盆,再提出来时环面已附着了一层液膜。她小心地把带液膜的圆环固定在一根长杆顶端,走到楼顶边缘,挥动长杆使圆环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吹出了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那个大泡在空中颤颤地变着形状,像是在跳舞。后来知道,这个大泡的直径竟达四点六米,打破了由比利时人凯利斯保持的三点九米的吉尼斯纪录。 “液体的配方是很重要的,但窍门还在这个大环上。”圆圆在回答主持人提问时说,“那个比利时人用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液膜环圈,而我这个,是由钻了一排洞的铅管弯成的,管里面充满了发泡液体,在大泡的形成过程中,这些液体不断地从管上的小孔中泄出,以使尽可能多的液体参与成泡,这样自然就可以形成更大的泡泡了。” “那么,你还有可能制造出更大的泡泡来吗?”主持人问。 “当然会的!这就要研究肥皂泡形成的几个要素,它包括液体粘度、延展性、蒸发率和表面张力,但对于形成超大的泡泡来说,最需要改进的是后两项。蒸发率必须降低,因为蒸发是泡壁破裂的主要原因之一;表面张力嘛……你知道为什么纯水不能吹出泡泡?” “当然是它的表面张力太小了。” “恰恰相反,是因为水的表面张力太大了,形不成气泡。再问一句,你知道肥皂泡形成以后,它的表面的张力与直径大小有什么关系?” “那……照你说的,张力越小泡就越大呗。” “NONO!当泡形成后,随着直径的增大,它反而需要增大自己的表面张力,以维持泡壁的强度。这就出现一个问题:液体的表面张力是恒定的,那么要想吹出超大的泡泡,我们该解决什么样的问题呢?” 主持人茫然地摇摇头,她属于外形漂亮口齿怜利头脑简单的那一类,圆圆看出了这点,“算了,我们还是给观众们再吹几个大泡吧!” 于是,又有几个直径四五米的大肥皂泡顺风飘行在城市上空,在这沙尘迷漫的干旱世界中,她们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一星期后,圆圆离开了这座她出生长大的西北城市,到中国那所最好的理工科大学去学习纳米专业了。 六 时光继续飞逝,但圆圆不再吹肥皂泡了。 圆圆读完了学士、硕士和博士,然后以令她父亲头晕目眩的速度开始创业。她以做博士课题时创造的一项技术为基础,开发了一种新的太阳能电池,成本仅为传统的单晶硅电池的几十分之一,可以做为马赛克贴到整个建筑表面上。仅三四年时间,她的公司就发展到几亿元资产的规模,成为纳米技术的东风催生的一大批急剧膨胀的奇迹企业之一。 圆圆的父亲由此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以事业的成功程度而言,女儿现在已经有资格教导父亲了。看来圆圆当年的那个漂亮班主任说的有道理,轻飘洒脱的思想和性格不一定就是缺点。这是一个令父亲这一代人恼火的时代,现在的成功需要的是逼人的思想灵气,经验、毅力和使命感之类的不起决定作用,凝重和沉重更是显得傻乎乎的。 “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歌唱,他们确实比上一代那三个强。”在国家大剧院广阔的出口平台上,市长对女儿说。圆圆知道父亲喜欢听古典美声,这是他不多的爱好之一,就趁他到北京开会之际,请他听新一代世界三大男高音为即将到来的奥运会举的演唱会。 “早知道我该买最好座位的票,怕您又赚我浪费,就买了两张中等的。” “这样的票多少钱一张?”父亲随口问。 “便宜多了,好像每张两万八吧。” “嗯……啊,什么?!” 看着父亲目瞪口呆的样子,圆圆笑了起来:“如果您能找回很久没有过的感觉,就是二十八万也值的。看这座大剧院,投资几十个亿,还不是为了人们从艺术中得到或找回某种感觉?” “也许你有道理,我还是希望你的钱能花到更有意义的地方。圆圆,我想与你谈谈有关丝路市的事,你能不能进行一项它的市政投资?” “是什么?” “一个大型的水处理工程,建成后能够大大提高城市用水的循环利用率,还能够用太阳能淡化一部分盐湖的水。如果这个系统能够实现,丝路市就能在缩小规模后继续存在下去,避免完全消失的命运。” “投资是多少?” “初步规划,大约十六个亿吧。大部分资金已有来源,但到位时间很长,怕来不及了,所以现在需要你投入一笔启动资金,约一个亿吧。” “爸爸,不行,我目前能周转的资金也就这么多了,我想用它搞一个研究项目……” 父亲举起一只手打断女儿的话说:“那就算了。圆圆,我丝毫没有想影响你的事业,其实,我本来没打算向你提这个要求的,虽然你的投资能保证收回,但利润回报却微乎其微。” “呵,那倒无所谓,爸爸,我这个项目更惨,别说赢利,投资都肯定会打水漂!” “你想搞基础研究吗?” “不,但也不是应用研究,是好玩儿的研究。” “……” “我将研制一种超级表面活性剂,已为它想好了名字,叫飞液。它的溶液黏性和延展性比现有的任何液体都大几个数量级,蒸发速度仅是甘油的千分之一。这种表面活性剂溶液还具有一个魔鬼般的特性——它的表面张力能够随着液层的厚度和液面的曲率自动调节,调节范围从水的张力的百分之一到一万多倍。” “它是干什么用的?”父亲惊恐地问,他已知道答案,但还是不敢相信。 年轻的亿万富翁搂住父亲的肩膀大声说:“吹——大——大——的——泡——泡!” “你不是开玩笑吧?” 圆圆看着长安街上的灯火,沉默了好久:“谁知道呢?也许我的整个生活就是一个大玩笑,但,爸爸,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一个人用一生开一个玩笑也是一种使命吧。” “用一亿元吹泡泡?有什么用吗?”父亲的语气好像觉得自己在做梦。 “没什么用,好玩呗。不过,比起你们当年用几百个亿建起一座很快就拆掉的城市,我的奢侈微不足道。” “可你现在能救这城市,它也是你的城市,你在那里出生长大。可你却用这笔钱吹肥皂泡!你……也太自私了!” “我在过自己的生活,无私奉献并不一定能推动历史,您的那座城市就是证明!” 直到圆圆把车开上长安街,父女俩都没有再说话。 “对不起,爸爸。”圆圆轻声说。 “这些天我总是想起拉着你小手儿的那些日子,那是多好的时光啊。”灯光中,父亲的双眼一闪一闪的,似乎有些湿润。 “我知道让您失望了。您一直想让我成为妈妈那样的人,如果我能有两次人生的话,其中的一次会照您的做,把自己奉献给责任和使命,可是,爸爸,我只能活一次。” 父亲没有说话。当这沉默的路程快结束时,圆圆拿出一个大纸袋递给父亲。 “什么?”父亲不解地问。 “房产证和钥匙。爸,我给您买了一幢别墅,在太湖边上,您退休后可以回到南方了。” 父亲把纸袋轻轻地推了回来:“不,孩子,我会在丝路的废墟上渡过余生,我和你妈妈的青春和理想都埋在那儿,离不开了。” 北京在夏夜里尽情地闪烁着,看着这绚丽的光海,圆圆和父亲竟同时联想到肥皂泡,这无边的灿烂似乎在极力向他们展示着什么,是生命之重还是生命之轻? 七 两年后的一天,市长在办公室里接到了女儿的电话。 “爸爸,生日快乐!” “呵,圆圆吗?你在哪儿?” “离您那儿不远,我给您送生日礼物来了!” “嗨,我好多年没想起生日这回事儿了,那中午回家吧,我也有一个多月没回家了,就保姆在那儿照看着。” “不,礼物现在就送给您!” “我在工作,马上要开市政周例会了。” “没关系,您打开窗向天上看!” 今天的天空万里无云,蓝得清彻,这种天气在这一地区是很少见的。空中传来引擎的轰鸣声,市长看到有一架飞机在城市上空缓缓地盘旋,在蓝天的背景上很配目。 “爸爸,我在飞机上呢!”圆圆在电话中喊道。 这是一架老式双翼螺旋浆飞机,在空中像一只懒洋洋的大鸟。时光瞬间闪回,一种熟悉的感觉闪电般出现,市长浑身颤抖了一下,二十多年前他也这样过,那时女儿问他是不是冷了。 “圆圆,你……干什么?!” “要送礼物啦爸爸,注意飞机下面!” 市长刚才就发现,飞机机腹下面吊着一个大环,那环的直径比飞机还长,显然是升空以后才展开的。整体看去,飞机和大环组成了一个在空中飞行的戒指。后来知道,那个大环的结构同圆圆破吉尼斯记录时的用的环一样,由轻型金属管制成,管内充满了那种叫飞液的魔鬼液体。环面上罩着一层飞液的液膜,环上有无数的小洞,使飞液能够不断地从围成大圆环的细管中流出。 令人震惊的景象出现了,在那个大环后面,吹出了一个大肥皂泡!它反射着阳光,形状时隐时现。肥皂泡在急剧膨胀,很快,飞机与它相比只是透明西瓜上的一粒小芝麻。 下面的城市广场上所有人都在驻足仰望,市政府办公大楼里也开始有人跑出来看。 飞机拖着巨泡在城市上空缓缓盘旋,肥皂泡的膨胀速度大大减慢,但仍在继续着。最后,它脱离了飞机下的大环,独自在空中漂浮着。虽然巨泡的进气口已经消失,它的膨胀却没有停止,这是由于阳光的热量在泡内聚集使其中的空气膨胀的缘故。渐渐地,巨泡占据了半个天空! “这就是礼物啦,爸爸!”圆圆在电话中兴奋地喊着。 蓝天上晃动着大片的闪光,仿佛整个天空就是一张平滑的玻璃纸,正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阳光下抖动着。细看去,那些闪光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形状,那个透明球体此时占据了大部分天空,下面的人们得将头转动近一百八十度才能看全它。它仿佛是地球在天空的镜面上投下的一个晶莹的幻影。 城市骚动起来,大街上开始出现交通堵塞。 巨泡缓缓从空中降下来,当它降到足够低时,地面上的人们竟然在泡壁上看到了城市的高楼群的镜像,由于泡壁在风中的波动,高楼群扭曲变形,像是海中的植物林。这广阔的泡壁从上方气势磅礴地压下来,人们不由得捂住了脑袋。当巨泡接触地面时,地面上暴露在外的人们在身体穿过泡壁时感到脸上痒痒了一下。 巨泡没有破碎,而是成一个直径近十公里的半球形立在大地上。这座城市,连同边缘的一座火力发电厂和一个化工厂,全被巨泡扣在其中! “我们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圆圆对着摄像机说,“本来,按一般的情况,大泡是会顺风飘走,谁想到今天这里的风力竟这么弱,这儿一贯是风很大的!所以它才掉了下来,把城市扣住了!” 市长看着市电视台中断了正常节目插进的紧急现场报道,他看到女儿身穿航空皮夹克,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蓝色工作服。她的身后,是那架老式双翼飞机……时光再次闪回,太像了,太像了……市长的心溶化了,泪水夺眶而出。 两小时后,市长同刚刚成立的紧急小组一起,驱车来到了城市边缘巨泡泡壁的位置,圆圆和她的几个工程师早已等在那里。 “爸爸,我的肥皂泡很棒吧?!”圆圆没有了刚才的恐慌,不合时宜地一脸兴奋。 市长没理女儿,抬头打量着泡壁,这是一张在阳光下发着多彩霓光的大膜,它表面那结构极其精细的衍射条纹,令人迷惑地变幻着,构成一个疯狂展示宇宙间所有色彩的妖艳的海洋。大膜是全透明的,这使得透过它看到的外部世界也蒙上了一层霓彩。向上到一定的高度,霓彩消失了,从空中看不出膜的存在。 市长伸出一支手,小心地触摸泡壁,他的手背感到一阵极其轻微的搔痒,手已在膜的另一面了,这膜可能只有几个分子的厚度。他抽回手来,膜瞬间恢复原状,那一处的霓彩光纹仍是完整的形状,仿佛根本没有中断过。 现在,他一贯认为是虚幻象征的肥皂泡已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巨大现实,而透过它看到的现实世界反倒变得虚幻了。 其他人也开始触摸大膜,后来挥手试图撕裂膜面,最后发展成对大膜拳打脚踢。市长的司机从车里拿出一根铁棍,抡得呜呜作响击打膜面……但这一切对大膜没有丝毫影响,所有的打击物都毫无阻碍地穿膜而过,之后膜面完好无损。市长挥手制止了大家的徒劳,接着指指远处的高速公路,人们看到,公路上的车流正在不间断地高速穿过大膜。 “这同肥皂泡膜的性质一样:固体可以穿过,但不透气。”圆圆说。 “正是因为它不透气,现在城市里的空气质量在急剧恶化。”市长瞪了一眼女儿说。 众人抬头看去,发现城市上空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半球状白色顶盖。这是由于城市和工厂产生的烟雾被大膜限制在泡内,使大泡的形状显现出来,这时如果从远处看城市,恐怕只能看到一个顶天立地的乳白色半球了。 “可能需要关闭发电厂和化工厂,以减缓空气污染的速度。”紧急小组组长说,“但最严重的问题是泡内气温的上升,现在城市实际上处于一个密闭极好的温室内,与外界没有空气流通,阳光的热量在很快聚集,现在正值盛夏,据测算,泡内气温最终将达到摄氏六十度!” “到现在为止,都进行了哪些方面的尝试来打破它?”市长问。 一名驻军指挥官回答:“一小时前,我们曾调用陆军航空兵的直升机在泡顶反复穿过,试图用螺旋浆撕裂它,没有用;后来又用炸药在泡壁与地面的交接处进行爆破,爆炸只是使大膜波动了一会儿,不能造成任何破坏,更邪乎的是,这张膜居然瞬间延伸到爆炸产生的大坑中,天衣无缝地横穿过坑的底部!” 市长问圆圆:“大泡要多长时间才能自然破裂?” “大泡的破裂主要是由于泡壁液体的蒸发,这种物质的蒸发速度是极慢的,即使日照良好,大泡也得五六天才能破。”圆圆回答,令父亲气恼的是,女儿的语气显得很得意。 “那只有全城紧急疏散了。”紧急小组组长叹了口气说。 市长摇摇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这一步。” “还有一个办法,”一名环境专家说,“赶造许多长筒,口径越大越好,把这些筒的一头伸出泡外,在筒的底部装上大功率换气扇,以实现与外界的空气交换。” “哈哈哈哈……”圆圆大笑起来,把大家吓了一跳,她在众人气愤的目光中笑得直不起腰来,“这想法真……真够滑稽的!哈哈……” “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市长厉声喝道,“你要为此负责的,必须赔偿对本市造成的一切损失!” 圆圆两眼看天止住笑说:“那是,我们会赔的。不过我刚想出一个使大泡破裂的简单方法——烧。在泡壁与地面交接线的内侧,挖一条一百至二百米长的壕沟,沟中灌满燃油并点燃,火焰会大大加速泡壁的蒸发,可以在三个小时左右使大泡破裂。” 市长命令抢险队照圆圆的方案做了。城市的边缘出现了一道一百多米长的火墙,在那一排冲天烈焰的上方,被火舌添着的泡壁变幻着各种怪异的色彩和图案,从图案的纹路可以看出,大膜上其它部分的飞液正在涌过来补充已被火焰蒸发掉的部分,这使得大膜上被烧灼的位置像一个大旋涡,绚丽妖艳的色彩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消失在火焰中。火焰的黑烟顺着泡壁上升,在天空中形成了一个黑色巨掌,令大泡中的百万市民惊恐不已。 三小时后,大泡破裂了,城市里的人们听到天地间发出一声轻微的破碎声,清脆悠扬深远,仿佛宇宙的琴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爸爸,我很奇怪,您并没有像我想像的那样暴跳如雷。”圆圆对父亲说,这时,他们正站在市政府大楼的楼顶看着大泡破裂。 “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圆圆,你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 “关于大肥皂泡的?” “是的。我问你,既然泡壁是不透气的,那大泡也能保持住内部的湿润空气了?” “当然。其实,在飞液的研制即将完成时,我不经意想到了它的一项可能的用途:用大泡做为超大型温室,可以在冬季制造小型气候区,为大片的土地提供适合作物生长的湿度和温度。当然,这还要使大泡更持久些。” “第二个问题:你能让大泡随风飘很远吗?比如说几千公里?” “这没问题,阳光的热量在泡内聚集,使其内部空气膨胀,会产生类似于热气球的浮力。至于今天这个大泡的坠落,只是因为它生成的位置太低,风也太小了。” “第三个问题:你能让大泡在确定的时间破裂吗?” “这也不难,只需调节飞液内的一种成份,改变其溶液的蒸发速度就行了。”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足够的资金,你能够吹出几千万甚至上亿个大泡吗?” 圆圆吃惊地瞪大双眼:“上亿个?天啊,干什么!?” “想像这样一幅图景:在遥远的海洋上空,形成了无数个大肥皂泡,它们在平流层强风的吹送下,飞越了漫长的路程,来到大西北上空,全部破裂了,把它们在海洋上空包裹起来的潮湿的空气,都播散在我们这片干旱的天空中……是的,肥皂泡能为大西北从海洋上运来潮湿空气,也就是运来雨水!” 震惊和激动使圆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 “圆圆,你送给我一件伟大的生日礼物,说不定,这一天也是大西北的生日!” 这时,外界清凉的风吹过城市,上空那个由烟雾构成的巨大白色半球失去了大膜的限制,在风中缓慢地改变着形状,东方的天空中有一道色彩奇异的彩虹,这是大泡破裂后,构成它的飞液散布到空中形成的。 八 向中国西部空中调水的宏大工程进行了十年。 这十年,在中国南海和孟加拉湾,建成了许多巨大的天网。这些天网是由表面布满小孔的细管构成,每个网眼有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直径,相当于那个十多年前曾吹出超级肥皂泡的大圆环。每张天网有几千个网眼。天网分陆基和空中两种,陆基天网沿海岸线布设,空中天网则由巨型系留气球悬挂在几千米的高空。在南海和孟加拉湾,天网在海岸线和海洋上空连绵两千多公里,被称作“泡泡长城”。 空中调水系统首次启动的那天,构成天网的细管中充满了飞液,并在每个网眼上形成一层液膜。潮湿而强劲的海风在天网上吹出了无数巨型汽泡,它们的直径都有几公里,这些汽泡相继脱离天网,一群群升上更高的天空,升向平流层,随风而去,同时,更多的汽泡从天网上源源不断地被吹出来。大群大群的巨型汽泡浩浩荡荡地漂向大陆深处,包裹着海洋的湿气,漂过了喜马拉雅山,飘过了大西南,飘到大西北上空,在南海、孟加拉湾和大西北之间的天空中,形成了两条长达数千公里的汽泡长河! 九 在空中调水系统正式启动的两天后,圆圆从孟加拉湾飞到大西北的一座省会城市。当她走下飞机时,看到一轮圆月静静地悬在夜空中,从海上启程的汽泡还没有到达。在城市里,月光下挤满了人群,圆圆也在中心广场停下车,挤在人群中,同他们一起热切地等待着。一直到午夜,夜空依旧,人群开始同前两天一样散去,但圆圆没走,她知道汽泡在今夜一定会到达这里。她坐在一把长椅上,正在睡意朦胧之际,突然听到有人喊: “天啊,怎么这么多的月亮!!” 圆圆睁开眼,真的在夜空中看到了一条月亮河!那无数个月亮是由无数个巨型汽泡映出的,与真月亮不同,它们都是弯月,有上弦的也有下弦的,每个都是那么晶莹剔透,真正的月亮倒显得平淡无奇了,只有根据其静止状态才能从浩浩荡荡流过长空的月亮河中将它分辩出来。 从此,大西北的天空成了梦的天空。 白天,空中的汽泡看不太清楚,只是蓝天上到处出现泡壁的反光,整个天空像阳光下泛起涟漪的湖面,大地上缓缓运行着汽泡巨大而清晰的影子。最壮丽的时刻是在清晨和黄昏,当地平线上的朝阳或夕阳将天空中的汽泡大河镀上灿烂的金色时。 但这些美景并不会存在很久,空中的汽泡相继破裂。虽然有更多的汽泡滚滚而来,天空中的云却多了起来,使汽泡看不清了。 接着,在这个往年最干旱的时节,天空飘下了绵绵细雨。 圆圆在雨中来到了自己出生的那座城市。经过十年的搬迁,丝路市已成了一座寂静的空城。一座座空荡的高楼在小雨中静静地立着。圆圆注意到,这些建筑并没有真正被抛弃,它们都被保护得很好,窗上的玻璃还都完整,整座城市仿佛在沉睡中,等待着肯定要到来的复活之日。 小雨掩盖了尘埃,空气清新怡人,雨撒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圆圆慢慢地行走在她熟悉的街道上,那些街道,爸爸曾拉着她的小手儿无数次走过,曾撒落过她吹出的无数个肥皂泡,圆圆的心里响起了一支童年的歌。 突然她发现,这歌真的在响着。这时天已黑了,在整座浸没于夜色中的空城里,只有一扇窗户亮着灯,那是一幢普通住宅楼的二楼,是她的家,歌声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圆圆来到楼前,看到周围收拾得很干净,还有一小片菜地,里面的菜长得很好。地边有一辆小工具车,车上装有大铁桶,显然是用来从远处运水浇地的。即使在朦胧的夜色中,这里也能感觉到一股生活的气息,它在这一片死寂的空城里,像沙漠中的绿洲一样令圆圆向往。 圆圆走上了扫得很干净的楼梯,轻轻地推开家门,看到灯下头发花白的父亲,仰在躺椅上,陶醉地哼着那首童年老歌,他手里拿着那个圆圆在孩子时代装肥皂液的小瓶儿,还有那个小小的塑料吹环,正吹出一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 2003.12.12于娘子关 ------------ 地火 刘慈欣 父亲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他用尽力气呼吸,比他在井下扛起二百多斤的铁支架时用的力气大得多。他的脸惨白,双目突出,嘴唇因窒息而呈深紫色,仿佛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脖子上慢慢绞紧,他那艰辛一生的所有淳朴的希望和梦想都已消失,现在他生命的全部渴望就是多吸进一点点空气。但父亲的肺,就象所有患三期矽肺病的矿工的肺一样,成了一块由网状纤维连在一起的黑色的灰块,再也无法把吸进的氧气输送到血液中。组成那个灰块的煤粉是父亲在二十五年中从井下一点点吸入的,是他这一生采出的煤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刘欣跪在病床边,父亲气管发出的尖啸声一下下割着他的心。突然,他感觉到这尖啸声中有些杂音,他意识到这是父亲在说话。 “什么爸爸?!你说什么呀爸爸?!” 父亲突出的双眼死盯着儿子,那垂死呼吸中的杂音更急促地重复着…… 刘欣又声嘶力竭地叫着。 杂音没有了,呼吸也变小了,最后成了一下一下轻轻的抽搐,然后一切都停止了,父亲那双已无生命的眼睛焦急地看着儿子,仿佛急切想知道他是否听懂了自己最后的话。 刘欣进入了一种恍惚状态,他不知道妈妈怎样晕倒在病床前,也不知道护士怎样从父亲鼻孔中取走输氧管,他只听到的那段杂音在脑海中回响,每个音节都刻在他的记忆中,象刻在唱片上一样准确。后来的几个月,他一直都处在这种恍惚状态中,那杂音日日夜夜在脑海中折磨着他,最后他觉得自己也窒息了,不让他呼吸的就是那段杂音,他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弄明白它的含义!直到有一天,也是久病的妈妈对他说,他已大了,该撑起这个家了,别去念高中了,去矿上接爸爸的班吧。他恍惚着拿起父亲的饭盒,走出家门,在一九七八年冬天的寒风中向矿上走去,向父亲的二号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象一只眼睛看着他,通向深处的一串防爆灯是那只眼睛的瞳仁,那是父亲的眼睛,那杂音急促地在他脑海响起,最后变成一声惊雷,他猛然听懂了父亲最后的话: “不要下井……” 二十五年后 刘欣觉得自己的奔驰车在这里很不协调,很扎眼。现在矿上建起了一些高楼,路边的饭店和商店也多了起来,但一切都庞罩在一种灰色的不景气之中。 车到了矿务局,刘欣看到局办公楼前的广场上黑压压坐了一大片人。刘欣穿过坐着的人群向办公楼走去,在这些身着工作服和便宜背心的人们中,西装鞋革履的他再次感到了自己同周围一切的不协调,人们无言地看着他走过,无数的目光象钢针穿透他身上的两千美元一套的名牌西装,令他浑身发麻。 在局办公楼前的大台阶上,他遇到了李民生,他的中学同学,现在是地质处的主任工程师。这人还是二十年前那付瘦猴样,脸上又多了一付憔悴的倦容,抱着的那卷图纸似乎是很沉重的负担。 “矿上有半年发不出工资了,工人们在静坐。”寒喧后,李民生指着办公楼前的人群说,同时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象看一个异类。 “有了大秦铁路,前两年国家又煤炭限产,还是没好转?” “有过一段好转,后来又不行了,这行业就这么个东西,我看谁也没办法。”李民生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去,好象刘欣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他想快些离开,但刘欣拉住了他。 “帮我一个忙。” 李民生苦笑着说:“十多年前在市一中,你饭都吃不饱,还不肯要我们偷偷放在你书包里的饭票,可现在,你是最不需要谁帮忙的时候了。” “不,我需要,能不能找到地下一小块煤层,很小就行,贮量不要超过三万吨,关键,这块煤层要尽量孤立,同其他煤层间的联系越少越好。” “这个……应该行吧。” “我需要这煤层和周围详细的地质资料,越详细越好。” “这个也行。” “那我们晚上细谈。”刘欣说。李民生转身又要走,刘欣再次拉住了他,“你不想知道我打算干什么?” “我现在只对自己的生存感兴趣,同他们一样。”他朝静坐的人群偏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沿着被岁月磨蚀的楼梯拾级而上,刘欣看到楼内的高墙上沉积的煤粉象一幅幅巨型的描绘雨云和山脉的水墨画,那幅《毛**去安源》的巨幅油画还挂在那里,画很干净,没有煤粉,但画框和画面都显示出了岁月的沧桑。画中人那深邃沉静的目光在二十多年后又一次落到刘欣的身上,他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来到二楼,局长办公室还在二十年前那个地方,那两扇大门后来包了皮革,后来皮革又破了。推门进去,刘欣看到局长正伏在办公桌上看一张很大的图纸,白了一半的头发对着门口。走近了看到那是一张某个矿的掘进进尺图,局长似乎没有注意窗外楼下静坐的人群。 “你是部里那个项目的负责人吧?”局长问,他只是抬了一下头,然后仍低下头去看图纸。 “是的,这是个很长远的项目。” “呵,我们尽力配合吧,但眼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局长抬起头来把手伸向他,刘欣又看到了李民生脸上的那种憔悴的倦容,握住局长的手时,感觉到两根变形的手指,那是早年一次井下工伤造成的。 “你去找负责科研的张副局长,或去找赵总工程师也行,我没空,真对不起了,等你们有一定结果后我们再谈。”局长说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图纸上去了。 “您认识我父亲,您曾是他队里的技术员。”刘欣说出了他父亲的名字。 局长点点头,“好工人,好队长。” “您对现在煤炭工业的形势怎么看?”刘欣突然问,他觉得只有尖锐地切入正题才能引起这人的注意。 “什么怎么看?”局长头也没抬地问。 “煤炭工业是典型的传统工业、落后工业和夕阳工业,它劳动密集,工人的工作条件恶劣,产出效率低,产品运输要占用巨量运力……煤炭工业曾是英国工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英国在十年前就关闭了所有的煤矿!” “我们关不了。”局长说,仍未抬头。 “是的,但我们要改变!彻底改变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否则,我们永远无法走出现在这种困境,”刘欣快步走到窗前,指着窗外的人群,“煤矿工人,千千万万的煤矿工人,他们的命运难以有根本的改变!我这次来……” “你下过井吗?”局长打断他。 “没有。”一阵沉默后刘欣又说,“父亲死前不让我下。” “你做到了。”局长说,他伏在图纸上,看不到他表情和目光,刘欣刚才那种针剌的感觉又回到身上。他觉得很热,这个季节,他的西装和领带只适合有空调的房间,这里没有空调。 “您听我说,我有一个目标,一个梦,这梦在我父亲死的时候就有了,为了我的那个梦,那个目标,我上了大学,又出国读了博土,……我要彻底改变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改变煤矿工人的命运。” “简单些,我没空儿。”局长把手向后指了一下,刘欣不知他是不是指的窗外那静坐的人群。 “只要一小会儿,我尽量简单些说。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是:在极差的工作环境中,用密集的劳动,很低的效率,把煤从地下挖出来,然后占用大量铁路、公路和船舶的运力,把煤运输到使用地点,然后再把煤送到煤气发生器中,产生煤气;或送入发电厂,经磨煤机研碎后送进锅炉燃烧……” “简单些,直接了当些。” “我的想法是:把煤矿变成一个巨大的煤气发生器,使煤层中的煤在地下就变为可燃气体,然后用开采石油或天然气的地面钻井的方式开采这些可燃气体,并通过专用管道把这些气体输送到使用点。用煤量最大的火力发电厂的锅炉也可以燃烧煤气。这样,矿井将消失,煤炭工业将变成一个同现在完全两样的崭新的现代化工业!” “你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新鲜?” 刘欣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新鲜,同时他也知道,局长,矿业学院六十年代的高材生,国内最权威的采煤专家之一,也不会觉得新鲜。局长当然知道,煤的地下气化在几十年前就是一个世界性的研究课题,这几十年中,数不清的研究所和跨国公司开发出了数不清的煤气化崔化剂,但至今煤的地下气化仍是一个梦,一个人类做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梦,原因很简单:那些崔化剂的价格远大于它们产生的煤气。 “您听着:我不用崔化剂做可以做到煤的地下气化!” “怎么个做法呢?”局长终于推开了了眼前的图纸,似乎很专心地听刘欣说下去,这给了他一个很大的鼓舞。 “把地下的煤点着!”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局长直直地看着刘欣,同时点上一支烟,兴奋地示意他说下去。但刘欣的热度一下跌了下来,他已经看出了局长热情和兴奋的实质:在他这日日夜夜艰难而枯燥的工作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短暂的放松消遣的机会:一个可笑的傻瓜来免费表演了。刘欣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开采是通过在地面向煤层的一系列钻孔实现的,钻孔用现有的油田钻机就可实现。这些钻孔有以下用途:一,向煤层中布放大量的传感器;二,点燃地下煤层;三,向煤层中注水或水蒸气;四,向煤层中通入助燃空气;五,导出气化煤。” “地下煤层被点燃并同水蒸汽接触后,将发生以下反应:碳同水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碳同水生成二氧化碳和氢气,然后碳同二氧化碳生成一氧化碳,一氧化碳同水又生成二氧化炭和氢气。最后的结果将产生一种类似于水煤气的可燃气体,其中的可燃成份是百分之五十的氢气和百分之三十的一氧化碳,这就是我们得到的气化煤。” “传感器将煤层中各点的燃烧情况和一氧化碳等可燃气体的产生情况通过次声波信号传回地面,这些信号汇总到计算机中,生成一个煤层燃烧场的模型,根据这个模型,我们就可从地面通过钻孔控制燃烧场的范围和深度,并控制其燃烧的程度,具体的方法是通过钻孔注水抑制燃烧,或注入高压空气或水蒸气加剧燃烧,这一切都是在计算机根据燃烧场模型的变化自动进行的,使整个燃烧场处于最佳的水煤混合不完全燃烧状态,保持最高的产气量。您最关心的当然是燃烧范围的控制,我们可以在燃烧蔓延的方向上打一排钻孔,注入高压水形成地下水墙阻断燃烧;在火势较猛的地方,还可采用大坝施工中的水泥高压灌浆帷幕来阻断燃烧……您在听我说吗?” 窗外传来一阵喧闹声,吸引了局长的注意力。刘欣知道,他的话在局长脑海中产生的画面肯定和自己梦想中的不一样,局长当然清楚点燃地下煤层意味着什么:现在,地球上各大洲都有很多燃烧着的煤矿,中国就有几座。去年,刘欣在新疆第一次见到了地火。在那里,极目望去,大地和丘陵寸草不生,空气中涌动着充满硫磺味的热浪,这热浪使周围的一切象在水中一样晃动,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放在烤架上。入夜,刘欣看到大地上一道道幽幽的红光,这红光是从地上无数裂缝中透出的。刘欣走近一道裂缝探身向里看去,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象是地狱的入口。那红光从很深处透上来,幽暗幽暗的,但能感到它强烈的热力。再抬头看看夜幕下这透出道道红光的大地,刘欣一时觉得地球象一块被薄薄地层包裹着的火炭!陪他来的是一个强壮的叫阿古力的维族汉子,他是中国唯一一支专业煤层灭火队的队长,刘欣这次来的目的就是要把他招聘到自己的实验室中。 “离开这里我还有些舍不得,”阿古力用生硬的汉话说,“我从小就看着这些地火长大,它在我眼中成了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象太阳星星一样。” “你是说,从你出生时这火就烧着?!” “不,刘博士,这火从清朝时就烧着!” 当时刘欣呆立着,在这黑夜中的滚滚热浪里打了个寒战。 阿古力接着说:“我答应去帮你,还不如说是去阻止你,听我的话刘博士,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在干魔鬼的事呢!” …… 这时窗外的喧闹声更大了,局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同时对刘欣说:“年轻人,我真希望部里用在投这个项目上那六千万干些别的,你已看到,需要干的事太多了,回见。” 刘欣跟在局长身后来到办公楼外面,看到静坐的人更多了,一位领导在对群众喊话,刘欣没听清他说什么,他的注意力被人群一角的情景吸引了,他看到了那里有一大片轮椅,这个年代,人们不会在别的地方见到这么多的轮椅集中在一块儿,后面,轮椅还在源源不断地出现,每个轮椅上都坐着一位因工伤截肢的矿工…… 刘欣感到透不过气来,他扯下领带,低着头急步穿过人群,钻进自己的汽车。他无目标地开车乱转,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转了多长时间,他刹住车,发现自己来到一座小山顶上,他小时候常到这里来,从这儿可以伏瞰整个矿山,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都看到些什么”一个声音响起,刘欣回头一看,李民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 “那是我们的学校。”刘欣向远方指了一下,那是一所很大的,中学和小学在一起的矿山学校,校园内的大操场格外醒目,在那儿,他们埋葬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你自以为记得过去的每一件事。”李民生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 “我记得。” “那个初秋的下午,太阳灰蒙蒙的,我们在操场上踢足球,突然大家都停下来,呆呆地盯着教学楼上的大喇叭……记得吗?” “喇叭里传出哀乐,过了一会儿张建军光着脚跑过来说,毛**死了……” “我们说你这个小反革命!狠揍了他一顿,他哭叫着说那是真的,向毛**保证是真的,我们没人相信,扭着他往派出所送……” “但我们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校门外也响着哀乐,仿佛天地间都充满了这种黑色的声音……” “以后这二十多年中,这哀乐一直在我脑海里响着,最近,在这哀乐声中,尼采光着脚跑过来说,上帝死了,”李民生惨然一笑,“我信了。” 刘欣猛地转身盯着他童年的朋友,“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不认识你了!” 李民生猛地站起身,也盯着刘欣,同时用一支手指着山下黑灰色的世界,“那矿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还认识它吗?!”他又颓然坐下,“那个时代,我们的父辈是多么骄傲的一群,伟大的煤矿工人是多么骄傲的一群!就说我父亲吧,他是八级工,一个月能挣一百二十元!毛**时代的一百二十元啊!” 刘欣沉默了一会儿,想转移话题:“家里人都好吗?你爱人,她叫……什么珊来着?” 李民生又苦笑了一下,“现在连我都几乎忘记她叫什么了。去年,她对我说去出差,对单位请年休假,扔下我和女儿,不见了踪影。两个多月后她来了一封信,信是从加拿大寄来的,她说再也不愿和一个煤黑子一起葬送人生了。” “有没有搞错,你是高级工程师啊!” “都一样,”李民生对着下面的矿山划了一大圈,“在她们眼里都一样,煤黑子。呵,还记得我们是怎样立志当工程师的吗?” “那年创高产,我们去给父亲送饭,那是我们第一次下井。在那黑乎乎的地方,我问父亲和叔叔们,你们怎么知道煤层在哪儿?怎么知道巷道向哪个方向挖?特别是,你们在深深的地下从两个方向挖洞,怎么能准准地碰到一块儿?” “你父亲说,孩子,谁都不知道,只有工程师知道。我们上井后,他指着几个把安全帽拿在手中围着图纸看的人说,看,他们就是工程师。当时在我们眼中那些人就是不一样,至少,他们脖子上的毛巾白了许多……” “现在我们实现了儿时的愿望,当然说不上什么辉煌,总得尽责任做些什么,要不岂不是自已背叛自己?” “闭嘴吧!”李民生愤怒地站了起来,“我一直在尽责任,一直在做着什么,倒是你,成天就生活在梦中!你真的认为你能让煤矿工人从矿井深处走出来?能让这矿山变成气田?就算你的那套理论和试验都成功,又能怎么样?你计算过那玩艺儿的成本吗?还有,你用什么来铺设几万公里的输气管道?要知道,我们现在连煤的铁路运费都付不起了!” “为什么不从长远看?几年,几十年以后……” “见鬼去吧!我们现在连几天以后日子都没着落呢!我说过,你是靠做梦过日子的,从小就是!当然,在北京六铺炕那幢安静的旧大楼中你这梦自可以做(注:国家煤炭设计院所在地),我不行,我在现实中!” 李民生转身要走,“哦,我来是告诉你,局长已安排我们处配合你们的试验,工作是工作,我会尽力的。三天后我给你试验煤层的位置和详细资料”说完他不回头地走了。 刘欣呆呆地看着他出生并渡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矿山,他看到了竖井高大的井架,井架顶端巨大的卷扬轮正转动着,把看不见的大罐笼送入深深的井下;他看到一排排轨道电车从他父亲工作过的井口出入;他看到选煤楼下,一列火车正从一长排数不清的煤斗下缓缓开出;他看到了电影院和球场,在那里他渡过了童年最美好的时光;他看到了矿工澡堂高大的建筑,只有在煤矿才有这样大的澡堂,在那宽大澡池被煤粉染黑的水中,他居然学会了游泳!是的,在这远离大海和大河的地方,他是在那儿学会的游泳!他的目光移向远方,看到了高大的矸石山,那是上百年来从采出的煤中捡出的黑石堆成的山,看上去比周围的山都高大,矸石中的硫磺因雨水而发热,正冒出一阵阵青烟……这里的一切都被岁月罩上一层煤粉,整个矿山呈黑灰色,这是刘欣童年的颜色,这是他生命的颜色。他闭上双眼,听着下面矿山发出的声音,时光在这里仿佛停止了流动。 啊,爸爸的矿山,我的矿山…… 这是离矿山不远的一个山谷,白天可以看到矿山的烟雾和蒸汽从山后升起,夜里可以看到矿山灿烂的灯火在天空中映出的光晕,矿山的汽笛声也清晰可闻。现在,刘欣*李民生和阿古力站在山谷的中央,看到这里很荒凉,远处山脚下有一个牧人赶着一群瘦山羊慢慢走过。这个山谷下面,就是刘欣要做地下汽化煤开采试验的那片孤立的小煤层,这是李明生和地质处的工程师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地质处资料室那堆积如山的地质资料中找到的。 “这里离主采区较远,所以地质资料不太详细。”李民生说。 “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从现有资料上看,实验煤层距大煤层至少有二百米,还是可以的。我们要开始干了!”刘欣兴奋地说。 “你不是搞煤矿地质专业的,对这方面的实际情况了解更少,我劝你还是慎重一些。再考虑考虑吧!” “不是什么考虑,现在实验根本不能开始!”阿古力说,“我也看过资料,太粗了!勘探钻孔间距太大,还都是六十年代初搞的。应该重新进行勘探,必须确切证明这片煤层是孤立的,实验才能开始。我和李工搞了一个勘探方案。” “按这个方案完成勘探需要多长时间?还要追加多少投资?” 李民生说:“按地质处现有的力量,时间至少一个月;投资没细算过,估计……怎么也得二百万左右吧。” “我们既没时间也没钱干这事儿。” “那就向部里请示!”阿古力说。 “部里?部里早就有一帮混蛋想搞掉这个项目了!上面急于看到结果,我再回去要求延长时间和追加预算,岂不是自投罗网!直觉告诉我不会有太大问题的,就算我们冒个小险吧。” “直觉?冒险?!把这两个东西用到这件事上?!刘博士,你知道这是在什么上面动火吗?这还是小险?!” “我已经决定了!”刘欣断然地把手一劈,独自向前走去。 “李工,你怎么不制止这个疯子?我们可是达成过一致看法的!”阿古力对李民生质问道。 “我只做自己该做的。”李民生冷冷地说。 山谷里有三百多人在工作,他们中除了物理学家、化学家、地质学家和采矿工程师外,还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专业人员:有阿古力率领的一支十多人的煤层灭火队,还有来自仁丘油田的两个完整的石油钻井班,以及几名负责建立地下防火帷幕的水工建筑工程师和工人。这个工地上,除了几台高大的钻机和成堆的钻杆外,还可以看到成堆的袋装水泥和搅拌机,高压泥浆泵轰鸣着将水泥浆注入地层中,还有成排的高压水泵和空气泵,以及蛛丝般错综复杂的各色管道…… 工程已进行了两个月,他们已在地下建立了一圈总长两千多米的灌桨帷幕,把这片小煤层围了起来。这本是一项水电工程中的技术,用于大坝基础的防渗,刘欣想到用它建立地下的防火墙,高压注入的水泥浆在地层中凝固,形成一道地火难以穿透的严密屏障。在防火帷幕包围的区域中,钻机打出了近百个深孔,每个都直达煤层。每个孔口都连接着一根管道,这根管道又分成三根支管,连接到不同的高压泵上,可分别向煤层中注入水、水蒸气和压缩空气。 最后的一项工作是放“地老鼠”,这是人们对燃烧场传感器的称呼。这种由刘欣设计的神奇玩艺儿并不象老鼠,倒很象一颗小炮弹。它有二十厘米长,头部有钻头,尾部有驱动轮,当“地老鼠”被放进钻孔中时,它能凭借钻头和驱动轮在地层中钻进移动上百米,自动移到指定位置,它们都能在高温高压下工作,在煤层被点燃后,它们用可穿透地层的次声波通讯把所在位置的各种参数传给主控计算机。现在,他们已在这片煤层中放入了上千个“地老鼠”,其中有一半放置在防火帷幕之外,以监测可能透过帷幕的地火。 在一间宽大的帐蓬中,刘欣站在一面投影屏幕前,屏幕上显示出防火帷幕圈,计算机根据收到的信号用闪烁光点标出了所有“地老鼠”的位置,它们密密地分布着,整个屏幕看上去象一幅天文星图。 一切都已就绪,两根粗大的点火电极被从帷幕圈中央的一个钻孔中地放下去,电极的电线直接通到刘欣所在的大帐蓬中,接到一个有红色大按钮的开关上。这时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各就各位,兴奋地等待着。 “你最好再考虑一下,刘博士,你干的事太可怕了,你不知道地火的历害!”阿古力对刘欣说。 “好了阿古力,从你到我这儿来的第一天,就到处散布恐慌情绪,还告我的状,一直告到煤炭部,但公平地说你在这个工程中是做了很大贡献的,没有你这一年的工作,我不敢贸然试验。” “刘博士,别把地下的魔鬼放出来!” “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放弃?”刘欣笑着摇摇头,然后转向站在旁边的李民生。 李民生说:“根据你的吩咐,我们第六遍检查了所有的地质资料,没有问题。昨天晚上我们还在某些敏感处又加了一层帷幕。”他指了指屏幕上帷幕圈外的几个小线段。 刘欣走到点火电极的开关前,当把手指放到红色按钮上时,他停了一下,闭起了双眼象在祈祷,他嘴动了动,只有离他最近的李民生听清了他说的两个字。 “爸爸……” 红色按钮按下了,没有任何声音和闪光,山谷还是原来的山谷,但在地下深处,在上万伏的电压下,点火电极在煤层中迸发出雪亮的高温电弧。投影屏幕上,放置点火电极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小红点,红点很快扩大,象滴在宣纸上的一滴红墨水。刘欣动了一下鼠标,屏幕上换了一个画面,显示出计算机根据“地老鼠”发回的信息生成的燃烧场模型,那是一个洋葱状的不断扩大的球体,洋葱的每一层代表一个等温层。高压空气泵在轰鸣,助燃空气从多个钻孔汹涌地注入煤层,燃烧场象一个被吹起的气球一样扩大着……一小时后,控制计算机启动了高压水泵,屏幕上的燃烧场象被整剌破了的气球一样,形状变得扭曲复杂起来,但体积并没有缩小。 刘欣走出了帐蓬,外面太阳已落下山,各种机器的轰鸣声在黑下来山谷中回荡。三百多人都聚集在外面,他们围着一个直立的喷口,那喷口有一个油桶粗。人们为刘欣让开一条路,他走上了喷口下的小平台。平台上已有两个工人,其中一人看到刘欣到来,便开始旋动喷口的开关轮,另一位用打火机点燃了一个火把,把它递给刘欣。随着开关轮的旋动,喷口中响起了一阵气流的嘶鸣声,这嘶鸣声急剧增大,象一个喉咙嘶哑的巨人在山谷中怒吼。在四周,三百张紧张期待的脸在火把的光亮中时隐时现。刘欣又闭上双眼,再次默念了那两个字: “爸爸……” 然后他把火把伸向喷口,点燃了人类第一口燃烧汽化煤井。 轰的一声,一根巨大的火柱腾空而起,猛窜至十几米高。那火柱紧接喷口的底部呈透明的纯蓝色,向上很快变成剌眼的黄色,再向上渐渐变红,它在半空中发出低沉强劲的呼声,离得最远的人都能感觉到它汹涌的热力;周围的群山被它的光芒照得通亮,远远望去,黄土高原上出现了一盏灿烂的天灯! 人群中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他是局长,他握住刘欣的手说:“接受我这个思想僵化的落伍者的祝贺吧,你搞成了!不过,我还是希望尽快把它灭掉。” “您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它不能灭掉,我要让它一直燃着,让全国和全世界都看看!” “全国和全世界已经看到了,”局长指了指身后蜂涌而上的电视记者,“但你要知道,试验煤层和周围大煤层的最近距离不到二百米。” “可在这些危险的位置,我们连打了三道防火帷幕,还有好几台高速钻机随时处于待命状态,绝对没有问题的!” “我不知道,只是很担心。你们是部里的工程,我无权干涉,但任何一项新技术,不管看上去多成功,都有潜在的危险,这几十年中在煤炭行业这种危险我见了不少,这可能是我思想僵化的原因吧,我真的很担心……不过,”局长再次把手伸给了刘欣,“我还是谢谢你,你让我看到了煤炭工业的希望,”他又凝望了火柱一会儿,“你父亲会很高兴的!” 以后的两天,又点燃了两个喷口,使火柱达到了三根。这时,试验煤层的产气量按标准供气压力计算已达每小时五十万立方米,相当于上百台大型煤气发生炉。 对地下煤层燃烧场的调节全部由计算机完成,燃烧场的面积严格控制在帷幕圈总面积的三分之二,且界限稳定。应矿方的要求,多次做了燃烧场控制试验,刘欣在计算机上用鼠标画一个圈圈住燃烧场,然后按住鼠标把这个圈缩小,随着外面高压泵轰鸣声的改变,在一个小时内,实际燃烧场的面积退到缩小的圈内。同时,在距离大煤层较近的危险方向上,又增加了两道长二百多米的防火帷幕。 刘欣没有太多的事可做,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接受记者采访和对外联络上。国内外的许多大公司蜂拥而至,对这个项目提出了庞大的投资和合作意向,其中包括象杜邦和埃克森这样的巨头。 第三天,一个煤层灭火队员找到刘欣,说他们队长要累跨了。这两天阿力克带领灭火队发疯似地一遍遍地搞地下灭火演买习;他还自做主张,租用国家遥感中心的一颗卫星监视这一地区的地表温度;他自己已连着三夜没睡觉,晚上在帷幕圈外面远远近近地转,一转就是一夜。 刘欣找到阿力克,看到这个强壮的汉子消瘦了许多,双眼红红的,“我睡不着,”他说,“一合眼就做恶梦,看到大地上到处喷着这样的火柱子,象一个火的森林……” 刘欣说:“租用遥感卫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虽然我觉得没必要,但既然已做了,我尊重你的决定。阿力克,我以后还是很需要你的,虽然我觉得你的煤层灭火队不会有太多的事可做,但再安全的地方也是需要消防队的。你太累了,先回北京去休息几天吧。” “我现在离开?!你疯了!” “你在地火上面长大,对它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现在,我们还控制不了新疆煤矿地火那么大的燃烧场,但我们很快就能做到的!我打算在新疆建立第一个投入商业化运营的汽化煤田,到时候,那里的地火将在我们的控制中,你家乡的土地将布满美丽的葡萄园。” “刘博士,我很敬重你,这也是我跟你干的原因,但你总是高估自己。对于地火,你还只是孩子呢!”阿力克苦笑着,摇着头走了。 灾难是在第五天降临的。当时天刚亮,刘欣被推醒,看到面前站着阿力克,他气喘吁吁,双眼发直,象得了热病,裤腿都被露水打湿了。他把一张激光打印机打出的照片举到刘欣眼前,举得那么近,快挡住他的双眼了。那是一幅卫星发回的红外假彩色温度遥感照片,象一幅色彩斑澜的抽象画,刘欣看不懂,迷惑地望着他。“走!”阿力克大吼一声,拉着刘欣的手冲出帐蓬。刘欣跟着他向山谷北面的一座山上攀去,一路上,刘欣越来越迷惑。首先,这是最安全的一个方向,在这个方向上,试验煤层距大煤层有上千米远;其次,阿力克现在领他走得也太远了,他们已接近山顶,帷幕圈远远落在下面,在这儿能出什么事呢。到达山顶后,刘欣喘息着正要质问,却见阿力克把手指向山另一边更远的地方,刘欣放心地笑了,笑阿力克的神经过敏。向阿力克所指的方向望去,矿山尽收眼底,在矿山和这座山之间,有一段平缓的山坡,在山坡的低处有一块绿色的草地,阿力克指的就是那块草地。放眼望去,矿山和草地象每天一样平静,但顺着阿力克手指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后,刘欣终于发现了草地有些异样:在草地上出现了一个圆,圆内的绿色比周围略深一些,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刘欣的心猛然抽紧了,他和阿力克向山下跑去,向草地上那个暗绿色的圆跑去。 跑到那里后,刘欣跪到草地上看圆内的草,并把它们同圆外的相比较,发现这些草已焉软,并倒伏在地,象被热水泼过一样。刘欣把手按到草地上,明显地感觉到了来自地下的热力,在圆区域的中心,有一缕蒸气在刚刚出现的阳光中升起…… 经过一上午的紧急钻探,又施放了上千个“地老鼠”,刘欣终于确定了一个恶梦般的事实:大煤层着火了。燃烧的范围一时还无法确定,因为“地老鼠”在地下的行进速度只有每小时十几米,但大煤层比试验煤层深得多,它的燃烧热量已透至地表,说明已燃烧了相当长的时间,火场已很大了。 事情有些奇怪,在燃烧的大煤层和试验煤层之间的一千米土壤和岩石带完好无损,地火是在这上千米隔离带的两边烧起来的,以至于有人提出大煤层的火同试验煤层没有什么关系。但这只是个安慰,连提出这个意见的人自己也不太相信这个说法。随着勘探的深入,事情终于在深夜搞清楚了。 从试验煤层中伸出了八条狭窄的煤带,这些煤带最窄处只有半米,很难察觉。其中五条煤带被防火帷幕截断,而有三条煤带呈向下的走向,刚刚爬过了帷幕的底部。这三条“煤蛇”中的两条中途中断了,但有一条一直通向千米外的大煤层。这些煤带实际是被煤填充的地层裂缝,这些裂缝都与地表相通,为燃烧提供了良好的供氧,于是,那条煤带成了连接试验煤层和大煤层的一根***。 这三条煤带都没有在李民生提供的地质资料上标明。事实上,这种狭长的煤带在煤矿地质上是极其罕见的,大自然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我没有办法,孩子得了尿毒症,要不停地做透析,这个工种项目的酬金对我太重要了!所以我没有尽全力阻止你……”李民生脸色苍白,回避着刘欣的目光。 现在,他们和阿古力三人站在隔开两片地火的那座山峰上,这又是一个早晨,矿山和山峰之间的草地已全部变成了深绿色,而昨天他们看到的那个圆形区域现在已成了焦黄色!蒸气在山下迷漫,矿山已看不清楚了。 阿古力对刘欣说:“我在新疆的煤矿灭火队和大批设备已乘专机到达太原,很快就到这里了。全国其它地区的力量也在向这儿集中。从现在的情况看,火势很凶,蔓延飞快!” 刘欣默默地看着阿古力,好大一会才低声问:“还有救吗?” 阿古力轻轻地摇摇头。 “你就告诉,还有多大的希望?如果封堵供氧通道,或注水灭火……” 阿古力又摇摇头,“我有生以来一直在干那事,可地火还是烧毁了我的家乡。我说过,在地火面前,你只是个孩子。你不知道地火是什么,在那深深的地下,它比毒蛇更光滑,比幽灵更莫测,它想去哪儿,凡人是拦不住的。这里地下巨量的优质无烟煤,是这魔鬼渴望了上亿年的东西,现在你把它放出来了,它将拥有无穷的能量和力量,这里的地火将比新疆的大百倍!” 刘欣抓住这个维吾尔汉子的双肩绝望地摇晃着:“告诉我还有多大希望?!求求你说真话!” “百分之零。”阿古力轻轻地说。“刘博士,你此生很难赎清自己的罪了。” 在局大楼里召开了紧急会议,与会的除了矿务局主要领导和五个矿的矿长外,还有包括市长在内的市政府的一群忧心重重的官员。会上首先成立了危急指挥中心,中心总指挥由局长担任,刘欣和李民生都是领导小组的成员。 “我和李工将尽自己最大努力做好工作,但还是请大家明白,我们现在都是罪犯。”刘欣说,李民生在一边低头坐着,一言不发。 “现在还不是讨论责任的时候,只干,别多想。”局长看着刘欣说,“知道最后这五个字是谁说的吗?你父亲。那时我是他队里的技术员,有一次为了达到当班的产量指标,我不顾他的警告,擅自扩大了采掘范围,结果造成工作面大量进水,队里二十几个人被水困在巷道的一角。当时大家的头灯都灭了,也不敢用打火机,一怕瓦斯,二怕消耗氧气,因为水已把这里全封死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父亲这时告诉我,他记得上面是另一条巷道,顶板好象不太厚。然后我就听到他用镐挖项板,我们几个也都摸到镐跟着他在黑暗中挖了起来。氧气越来越少,开始感到胸闷头晕,还有那黑暗,那是地面上的人见不到的绝对的黑暗,只有镐头撞击顶板的火星在闪动。当时对我来说,活着真是一种折磨,是你父亲支撑着我,他在黑暗中反复对我说那五个字:只干,别多想。不知挖了多长时间,当我就要在窒息中昏迷时,顶板挖塌了一个洞,上面巷道防爆灯的光亮透射进来……后来你父亲告诉我,他根本不知道顶板有多厚,但那时人只能是:只干,别多想。这么多年,这五个字在我脑子中越刻越深,现在我替你父亲把它传给你了。” 会上,从全国各地紧急赶到的专家们很快制定了灭火方案。可供选择的手段不多,只有三个:一,隔绝地下火场的氧气;二。用灌浆帷幕切断火路;三。通过向地下火场大量注水灭火。这三个行动同时进行,但第一个方法早就证明难以奏效,因为通向地下的供氧通道极难定位,就是找到了,也很难堵死;第二个方法只对浅煤层火场有效,且速度太慢,赶不上地下火势的迅速蔓延;最有希望的是第三个灭火方法了。 消息仍然被封锁,灭火工作在悄悄进行。从仁丘油田紧急调来的大功率钻机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穿过煤城的公路,军队在进入矿山,天空出现了盘旋的直升机……一种不安的情绪笼罩着矿山,各种谣言开始象野火一样蔓延。 大型钻机在地下火场的火头上一字排开,钻孔完成后,上百台高压水泵开始向冒出青烟和热浪的井孔中注水。注水量是巨大的,以至矿山和城市生活区全部断水,这使得社会的不安和骚动进一步加剧。但注水结果令人鼓舞,在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红色火场的前锋面出现了一个个以钻孔为中心的暗色圆圈,标志着注水在急剧降低火场温度。如果这一排圆圈连接起来,就有希望截断火势的蔓延。 但这使人稍稍安慰的局势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高大的钻塔旁边,来自油田的钻井队长找到了刘欣。 “刘博士,有三分之二的井位不能再钻了!”他在钻机和高压泵的轰鸣声中大喊。 “你开什么玩笑?!我们现在必须在火场上大量增加注水孔!” “不行!那些井位的井压都在急剧增大,再钻下去要井喷的!” “你胡说!这儿不是油田,地下没有高压油气层,怎么会井喷?!” “你懂什么?!我要停钻撤人了!” 刘欣愤怒地抓住队长满是油污的衣领,“不行!我命令你钻下去!!不会有井喷的!听到了吗?不会!!” 话音未落,钻塔方向传来了一声巨响,两人转头望去,只见沉重的钻孔封瓦成两半飞了出来,一股黄黑色的浊流嘶鸣着从井口喷出,浊流中,折断的钻杆七零八落地飞出。在人们的惊叫声中,那股浊流的色调渐渐变浅,这是由于其中泥沙含量减少的缘故。后来它变成了雪白色,人们明白了这是注入地下的水被地火加热后变成的高压蒸气!刘欣看到了司钻的尸体,被挂在钻塔高高的顶端,在白色的蒸气冲击下疯狂地摇晃,时隐时现。而钻台上的另外三个工人已不见踪影! 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那条白色的巨龙的头部脱离了同地面的接触,渐渐升起,最后白色蒸气全部升到了钻塔以上,仿佛横空出世的一个白发魔鬼,而这魔鬼同地面的井口之间,除了破损的井架之外竟空无一物!只能听到那可怕的啸声,以至于几个年轻工人以为井喷停了,犹豫地向钻台迈步,但刘欣死死白抓住了他们中的两个,高喊: “不要命了!过热蒸汽!!” 在场的工程师们很快明白了眼前这奇景的含义,但让其他人理解并不容易。同人们的常识相反,水蒸汽是看不到的,人们看到的白色只是水蒸汽在空气中冷凝后结成的微小水珠。而水在高温高压下会形成可怕的过热蒸汽,其温度高达四百至五百度!它不会很快冷凝,所以现在只能在钻塔上方才能看到它显形。这样的蒸汽平常只在火力发电厂的高压汽轮机中存在,它一旦从高压输汽管中喷出(这样的事故不止一次发生),可以在短时间内穿透一堵砖墙!人们惊恐地看到,刚才潮湿的井架在无形的过热蒸汽中很快被烤干了,几根悬在空中的粗橡胶管象腊做的一样被熔化!这魔鬼蒸汽冲击井架,发出让人头皮发炸的巨响…… 地下注水已不可能了,即使可能,注入地下火场中的水的助燃作用已大于灭火作用。 危急指挥部的全体成员来到距地火前沿最近的三矿四号井井口前。 “火场已逼近这个矿的采掘区,”阿古力说,“如果火头到达采掘区,矿井巷道将成为地火强有力的供氧通道,那时地火火势将猛增许多倍……情况就是这样。”他打住了话头,不安地望着局长和三矿的矿长,他知道采煤人最忌讳的是什么。 “现在井下情况怎么样?”局长不动声色地问。 “八个井的采煤和掘进工作都在正常进行,这主要是为了安定着想。”矿长回答。 “全部停产,井下人员立即撤出,然后,”局长停了下来,沉默了两三秒钟。 人们觉得这两三秒很长很大。 “封井。”局长终于说出了那两个最让采煤人心碎的字。 “不!不行!!”李民生失声叫道,然后才发现自己还没想好理由,“封井……封井……社会马上就会乱起来,还有……” “好了。”局长轻轻挥了一下手,他的目光说出了一切:我知道你的感觉,我也一样,大家都一样。 李民生抱头蹲到地上,他的双肩在颤抖,但哭不出声来。矿山的领导者和工程师们面对井口默默地站着,宽阔的井口象一支巨大的眼睛看着他们,就象二十多年前看着童年的刘欣一样。 他们在为这座百年老矿致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局总工程师低声打破沉默,“井下的设备,看看能弄出多少就弄出多少。” “那么,”矿长说,“组织爆破队吧。” 局长点点头,“时间很紧,你们先干,我同时向部里请示。” 局党委书记说:“不能用工兵吗?用矿工组成的爆破队……怕要出问题。” “考虑过,”矿长说:“但现在到达的工兵只有一个排,即使干一个井人力也远远不够,再说他们也不熟悉井下爆破作业。” …… 距火场最近的四号井最先停产,当井下矿工一批批乘电轨车上到井口时,发现上百人的爆破队正在围在一堆钻杆旁边等待着什么。人们围上去打听,但爆破队的矿工们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们只是接到命令带着钻孔设备集合。突然,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一个方向,一个车队正在朝井口开来,第一辆卡车上坐满了持枪的武警士兵,跳下车来为后面的卡车围出了一块停车场。后面有十一辆卡车,它们停下后,蓬布很快被掀开,露出了上面整齐地码放的黄色木箱,矿工们惊呆了,他们知道那是什么。 整整十卡车,是每箱二十四公斤装的硝酸铵二号矿井炸药,总重约有五十吨。最后一辆较小的卡车上有几捆用于绑药条的竹条,还堆着一大堆黑色塑料袋,矿工们知道那里面装的是电雷管。 刘欣和李民生刚从一辆车的驾驶室里跳下来,就看到刚任命的爆破队队长,一个长着络腮胡的壮汉,手里拿着一卷图纸迎面走来。 “李工,这是让我们干什么?”队长问,同时展开图纸。 李民生指点着图纸,手微微发抖,“三条爆破带,每条长35米,具体位置在下面那张图上。爆孔分150毫米和75毫米两种,装药量分别是每米28公斤和每米14公斤,爆孔密度……” “我问你要我们干什么?!” 在队长那喷火的双眼的逼视下,李民生无声地低下头。 “弟兄们,他们要炸毁主巷道!”队长转身冲人群高喊。矿工人群中一阵骚动,接着如一堵墙一样围逼上来,武警士兵组成半圆形阻止人群靠近卡车,但在那势不可挡在黑色人海的挤压下,警戒线弯曲变形,很快就要被冲破了。这一切都是在阴沉的无声中发生,只听到脚步的磨擦声和拉枪栓的声响。在最后关头,人群停止了涌动,矿工们看到局长和矿长出现在一辆卡车的踏板上。 “我十五岁就在这口井干了,你们要毁了它?!”一个老矿工高喊,他脸上那刀刻般的皱纹在厚厚的煤灰下也很清晰。 “炸了井,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为什么炸井?!” “现在矿上的日子已经很难了,你们还折腾什么?!” …… 人群炸开了,愤怒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在那落满煤灰的黑脸的海洋中,白色的牙齿十分醒目。局长冷静地等待着,人群在愤怒的声浪中又骚动起来,在即将再次失去控制时,他才开始说话。 “大家往那儿看,”他手向井口旁边的一个小山丘指去。他的声音不高,但却使愤怒的声浪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人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座小山丘顶上立着一根黑色的煤柱子,有两米多高,粗细不一。有一圈落满煤尘的石栏杆圈着那根煤柱。 “大家都管那东西叫老炭柱,但你们知道吗,它立起来的时候并不是一根柱子,而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煤块。那是一百多年前,清朝的张之洞总督在建矿典礼时立起的。它是让这百多年的风风雨雨蚀成一根柱子了。这百多年,我们这个矿山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多少大灾大难,谁还能记得清呢?这时间不短啊同志们,四五辈人啊!这么长时间,我们总该记下些什么,总该学会些什么。如果实在什么也记不下,什么也学不会,总该记下和学会一样东西,那就是——” 局长对着黑色的人海挥起双手。 “天,塌不下来!” 人群在空气中凝固了,似乎连呼吸都已停止。 “中国的产业工人,中国的无产阶级,没有比我们的历史更长了,没有比我们经历的风雨和灾难更多了,煤矿工人的天塌了吗?没有!我们这么多人现在能站在这儿看那老炭柱,就是证明。我们的天塌不了!过去塌不了,将来也塌不了!!” “说到难,有什么稀罕啊同志们,我们煤矿工人什么时候容易过?从老祖宗辈算起,我们什么时候有过容易日子啊!你们再搬着指头算算,中国的,世界的,工业有多少种,工人有多少种,哪种比我们更难?!没有,真的没有。难有什么稀罕?不难才怪,因为我们不但要顶起天,还要撑起地啊!怕难,我们早断子绝孙了!” “但社会和科学都在发展,很多有才能的人在为我们想办法,这办法现在想出来了,我们有希望完全改变自己的生活,我们要走出黑暗的矿井,在太阳底下,在蓝天底下采煤了!煤矿工人,将成为最让人羡慕的工作!这希望刚刚出现,不信,就去看看南山沟那几根冲天的大火柱!但正是这个努力,引发了一场灾难,关于这个,我们会对大家有个详细的交代,现在大家只需明白,这可能是煤矿工人的最后一难了,这是为我们美好明天付出的代价,就让我们抱成一团过这一难吧。我还是那句话,多少辈人都过来了,天塌不下来!” 人群默默地散去后,刘欣对局长说:“你和我父亲,认识你们两人,我死而无憾。” “只干,别多想。”局长拍拍刘欣的肩膀,又在那里攥了一下。 四号井主巷道爆破工程开始一天后,刘欣和李民生并肩走在主巷道里,他们的脚步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们正在走过第一爆破带,昏暗的顶灯下,可以看到高高的巷道顶上密密地布满了爆孔,引爆电线如彩色的瀑布从上面泻下来,在地上堆成一堆。 李民生说:“以前我总觉得自己讨厌矿井,恨矿井,恨它吞掉了自己的青春。但现在才知道,我已同它溶为一体了,恨也罢,爱也罢,它就是我的青春了。” “我们不要太折磨自己了,”刘欣说,“我们毕竟干成了一些事,不算烈士,就算阵亡吧。” 他们沉默下来,同时意识到,他们谈到了死。 这时阿古力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李工,你看!”他指着巷道顶说。他指的是几根粗大的帆布管子,那是井下通风用管,现在它们瘪下来了。 “天啊,什么时候停的通风?!”李民生大惊失色。 “两个小时了。” 李民生用对讲机很快叫来了矿通风科科长和两名通风工程师。 “没法恢复通风了,李工,下面的通风设备:鼓风机,马达,防爆开头,甚至部分管路,都拆了呀!”通风科长说。 “你他妈的混蛋!谁让你们拆的,你他妈找死啊!”李民生一反常态,破口大骂起来。 “李工,这是怎么讲话嘛!谁让拆?封井前尽可能多地转移井下设备可是局里的意思,停产安排会你我都是参加了的!我们的人没日没夜干了两天,拆上来的设备有上百万元,就落你这一顿臭骂?!再说井都封了,还通什么鸟风!” 李民生长叹一口气,直到现在事情的真相还没有公布,因而出现了这样的协调问题。 “这有什么?”通风科的人走后刘欣问,“通风不该停吗?这样不是还可以减少向地下的氧气流量?” “刘博士,你真是个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一接触到实际,你就什么都不懂了,真象李工说的,你只会做梦!”阿古力说,煤层失火以来,他对刘欣一直没有客气过。 李民生解释:“这里的煤层是瓦斯高发区,通风一停,瓦斯在井下很快聚集,地火到达时可能引起大爆炸,其威力有可能把封住的井口炸开,至少可能炸出新的供氧通道。不行,必须再增加一条爆破带!” “可,李工,上面第二条爆破带才只干到一半,第三条还没开工,地火距南面的采区已很近了,把原计划的三条做完都怕来不及啊!” “我……”刘欣小心地说,“我有个想法不知行不行。” “哈,这可是,用你们的话怎么说,破天荒了!”阿古力冷笑着说,“刘博士还有拿不准的事儿?刘博士还有需问别人才能决定的事儿?” “我是说,现在这最深处的一条爆破带已做好,能不能先引爆这一条,这样一旦井下发生爆炸,至少还有一道屏障。” “要行早这么做了。”李民生说,“爆破规模很大,引爆后巷道里的有毒气体和粉尘长时间散不去,让后面的施工无法进行。” 地火的蔓延速度比预想的快,施工领导小级决定只打两条爆破带就引爆,尽快从井下撤出施工人员。天快黑时,大家正在离井口不远的生产楼中,围着一张图纸研究如何利用一条支巷最短距离引出起爆线,李民生突然说:“听!” 一声低沉的响声隐隐约约从地下传上来,象大地在打嗝。几秒钟后又一声。 “是瓦斯爆炸,地火已到采区了!”阿古力紧张地说。 “不是说还有一段距离吗?” 没人回答,刘欣的地老鼠探测器已用完,现有落后的探测手段很难十分准确在把握地火的位置和推进速度。 “快撤人!” 李民生拿起对讲机,但任凭他大喊,没有回答。 “我上井前看张队长干活时怕碰坏对讲机,把它和导线放一快儿了,下面几十台钻机同时干,声儿很大!”一个爆破队的矿工说。 李民生跳起来冲出生产楼,安全帽也没戴,叫了一辆电轨车,以最快速度向井下开去。当电轨车在井口消失前的一瞬间,追出来的刘欣看到李民生在向他招手,还在向他笑,他很长时间没笑过了。 地下又传来几声“打嗝”声,然后平静下来。 “刚才的一阵爆炸,能不能把井下的瓦斯消耗掉?”刘欣问身边的一名工程师,对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 “消耗?笑话,它只会把煤层中更多的瓦斯释放出来!” 一声冲天巨响,仿佛地球在脚下爆炸!井口淹没于一片红色火焰之中。气浪把刘欣高高抛起,世界在他眼中疯狂地旋转,同他一起飞落的是纷乱的石块和枕木,刘欣还看到了电轨车的一节车箱从井口的火焰中飞出来,象一个粒被吐出的果核。刘欣被重重地摔到地上,碎石在他身边纷纷掉下,他觉得每一块碎石上都有血……刘欣又听到了几声沉闷的巨响,那是井下炸药被引爆的声音。失去知觉前,他看到井口的火焰消失了,代之以滚滚的浓烟…… 一年以后 刘欣仿佛行走在地狱中。整个天空都是黑色的烟云,太阳是一个刚刚能看见的暗红色圆盘。由于尘粒摩擦产生的静电,烟云中不时出现幽幽的闪电,每次闪电出现时,地火之上的矿山就在青光中凸现出来,那图景一次次象用烙铁烙在他的脑海中。烟尘是从矿山的一个个井口中冒出的,每个井口都吐出一根烟柱,那烟柱的底部映着地火狰狞的暗红光,向上渐渐变成黑色,如天地间一条条扭动的怪蛇。 公路是滚烫的,沥青路面溶化了,每走一步几乎要撕下刘欣的鞋底。路上挤满了难民的人流和车辆,闷热的空气充满了硫磺味,还不时有雪花状的灰未从空中落下,每个人都戴着呼吸面罩,身上落满了白灰。道路拥护不堪,全副武装的士兵在维持秩序,一架直升机穿行在烟云中,在空中用高音喇叭劝告人们不要惊慌……疏散移民在冬天就开始了,本计划在一年时间完成,但现在地火势头突然变猛,只得紧急加快进程。一切都乱了,法院对刘欣的开庭一再推迟,以至于今天早上他所在的候审间一时没人看管了,他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 公路以外的地面干燥开裂,裂纹又被厚厚的灰尘填满,脚踏上去扬起团团尘雾;一个小池塘,冒出滚滚蒸气,黑色的水面上浮满了鱼和青蛙的尸体;现在是盛夏,可见不到一点绿色,地面上的草全部枯黄了,埋在灰尘中;树也都是死的,有些还冒出青烟,已变成木炭的枝桠象怪手一样伸向昏暗的天空。所有的建筑都已人去楼空,有些从窗子中冒出浓烟;刘欣看到了老鼠,它们被地火的热力从穴中赶出,数量惊人,大群大群地涌过路面……随着刘欣向矿山深处走去,越来越感受到地火的热力,这热力从他的脚踝沿身体升腾上来。空气更加闷热污浊,即使戴上面罩也难以呼吸。地火的热量在地面上并不均匀,刘欣本能地避开灼热的地面,能走的路越来越少了。地火热力突出的区域,建筑燃起了大火,一片火海中不时响起建筑物倒埸的巨响……刘欣已走到了井区,他走过一个竖井,那竖井已变成了地火的烟道,高大的井架被烧得通红,热流冲击井架发出让人头皮发炸的尖啸声,滚滚热浪让他不得不远远绕行。选煤楼被浓烟吞没了,后面的煤山已燃烧了多日,成了发出红光和火苗的一块巨大的火炭…… 这里已看不到一个人了,刘欣的脚已烫起了皮,身上的汗已几乎流干,艰难的呼吸使他到了休克的边缘,但他的意识是清楚的,他用生命最后的能量向最后的目标走去。那个井口喷出的地火的红色光芒在招唤着他,他到了,他笑了。 刘欣转身朝井口对面的生产楼走去,还好,虽然从顶层的窗中冒出浓烟,但楼还没有着火。他走进开着的楼门,向旁边拐入一间宽大的班前更衣室。井口有地火从窗外照进来,使这里充满了朦胧的红光,一切都在地火的红光中跃动,包括那一排衣箱。刘欣沿着这排衣箱走去,仔细地辩认着上面的号码,很快他找到了要找的那个。关于这衣箱他想起了儿时的一件事:那时父亲刚调到这个采煤队当队长,这是最野的一个队,出名的难带。那些野小子们根本没把父亲放在眼里,本来吗,看他在班前会上那可怜样儿,怯生生地让把一个掉了的衣箱门钉上去,当然没人理他,小伙子们只顾在边上甩扑克说脏话,父亲只好说那你们给我找几个钉子我自己钉吧,有人扔给他几个钉子,父亲说再找个锤吧,这次真没人理他了。但接着,小伙子们突然哑雀无声,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用大姆指把那些钉子一根根轻松地按进木头中去!事情有了改变,小伙子们很快站成一排,敬畏地听着父亲的班前讲话……现在这箱子没锁,刘欣拉开后发现里面的衣物居然还在!他又笑了,心里想象着这二十多年用过父亲衣箱的那些矿工的模样。他把里面的衣服取出来,首先穿上厚厚的工作裤,再穿上同样厚的工作衣,这套衣服上涂满了厚厚的油泥的煤灰,发出一股浓烈的、刘欣并非不熟悉的汗味和油味,这味道使他真正镇静下来,并处于一种类似幸福的状态中。他接着穿上胶靴,然后拿起安全帽,把放在衣箱最里面的矿灯拿出来,用袖子擦干灯上的灰,把它卡到帽沿上。他又找电池,但没有,只好另开了一个衣箱,有。他把那块笨重的矿灯电池用皮带系到腰间,突然想到电池还没充电,毕竟矿上完全停产一年了。但他记得灯房的位置,就在更衣室对面,他小时候不止一次在那儿看到灯房的女工们把冒着白烟的硫酸喷到电池上充电。但现在不行了,灯房庞罩在硫酸的黄烟之中。他庄重地戴上有矿灯的安全帽,走到一面布满灰尘的镜子面前,在那红光闪动的镜子中,他看到了父亲。 “爸爸,我替您下井了。”刘欣笑着说,转身走出楼,向喷着地火的井口大步走去。 后来有一名直升机驾驶员回忆说,他当时低空飞过二号井,在那一带做最后的巡视,好象看到井口有一个人影,那人影在井内地火的红光中呈一个黑色的剪影,他好象在向井下走去,一转眼,那井口又只有火光,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百二十年后 (一个初中生的日记) 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真难。 知道我上面的印象是怎么来的吗?今天我参观了煤炭博物馆。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事: 居然有固体的煤炭! 我们首先穿上了一身奇怪的衣服,那衣服有一个头盔,头盔上有一盏灯,那灯通过一根导线同挂在我们腰间的一个很重的长方形物体连着,我原以为那是一台电脑(也太大了些),谁想到那竟是这盏灯的电池!这么大的电池,能驱动一辆高速赛车的,却只用来点亮这盏小小的灯。我们还穿上了高高的雨靴,老师告诉我们,这是早期矿工的井下服装。有人问井下是什么意思,老师说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我们上了一串行走在小铁轨上的铁车,有点象早期的火车,但小得多,上方有一根电线为车供电。车开动起来,很快钻进一个黑黑的洞口中。里面真黑,只有上方不时掠过一盏暗暗的小灯,我们头上的灯发出的光很弱,只能看清周围人的脸。风很大,在我们耳边呼啸,我们好象在向一个深渊坠下去。艾娜尖叫起来,讨厌,她就会这样叫。 “同学们,我们下井了!”老师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停了,我们由这条较为宽大的隧洞进入了它的一个分支,这条洞又窄又小,要不是戴着头盔,我的脑袋早就碰起好几个包了。我们头灯的光圈来回晃着,但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娜和几个女孩子又叫着说害怕。 过了一会儿,我们眼前的空间开阔了一些,这个空间有许多根柱子支撑着顶部。在对面,我又看到许多光点,也是我们头盔上的这种灯发出的,走近一看,发现那里有许多人在工作,他们有的人在用一种钻杆很长的钻机在洞壁上打孔,那钻机不知是用什么驱动的,声音让人头皮发炸。有的人在用铁锹把什么看不清楚的黑色东西铲到轨道车上和传送皮带上,不时有一阵尘埃扬起,把他们隐没于其中,许多头灯在尘埃中划出一道道光柱…… “同学们,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叫采煤工作面,你们看到的是早期矿工工作的景象。” 有几个矿工向我们这方向走来,我知道他们都是全息图像,没有让路,几个矿工的身体和我互相穿过,我把他们看得很清楚,对看到的很吃惊。 “老师,那时的中国煤矿全部雇用黑人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将真实地体验一下当时采煤工作面的空气,注意,只是体验,所以请大家从右衣袋中拿出呼吸面罩戴上。” 我们戴好面罩后,又听到老师的声音:“孩子们注意,这是真实的,不是全息影像!” 一片黑尘飘过来,我们的头灯了也散射出了道道光柱,我惊奇看着光柱中密密的尘粒在纷飞闪亮。这时艾娜又惊叫起来,象合唱的领唱,好几个女孩子也跟着她大叫起来,再后来,竟有男孩的声音加入进来!我扭头想笑他们,但看到他们的脸时自己也叫出声来,所有人也都成了黑人,只有呼吸面罩盖住的一小部分是白的。这时我又听到一声尖叫,立刻汗毛直立:这是老师在叫! “天啊,斯亚!你没戴面罩!!” 斯亚真没戴罩,他同那些全息矿工一样,成了最地道的黑人。“您在历史课上反复强调,学这门课的关键在于对过去时代的感觉,我想真正感觉一下。”他说着,黑脸上白牙一闪一闪的。 警报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不到一分钟,一辆水滴状微形悬浮车无声地停到我们中间,这种现代东西出现在这里真是煞风景。从车上下来两个医护人员,现在真正的煤尘已被完全吸收,只剩下全息的还飘浮在周围,所以医生在穿过“煤尘”时雪白的服装一尘不染。他们拉住斯亚往车里走。 “孩子,”一个医生盯着他说,“你的已肺受到很严重的损伤,至少要住院一个星期,我们会通知你家长的。” “等等!”斯亚叫道,手里抖动着那个精致的全隔绝内循环面罩,“一百多年前的矿工也戴这东西吗?” “不要费话,快去医院!你这孩子也太不象话了!”老师气急败坏地说。 “我和先辈是同样是人,为什么……” 斯亚没说完就被硬塞进车里,“这是博物馆第一次出这样的事故,您要对此事负责的!”一个医生上车前指着老师严肃地说,悬浮车同来时一样无声地开走了。 我们继续参观,沮丧染老师说:“井下的每一项工作都充满危险,且需消耗巨大的体力。随便举个例子:这些铁支柱,在这个工作面的开采工作完成后,都要回收,这项工作叫放顶。” 我们看到一个矿工用铁锤击打支架中部的一个铁销,使支架折为两段取下,然后把它扛走了。我和一个男孩试着搬已躺在地上的一个支架,才知道它重得要命。“放顶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因为在撤走支架的过程中,工作面顶板随时都会塌落……” 这时我们头顶发出不详的摩擦声,我抬起头来,在矿灯的光圈中看到头顶刚撤走支架的那部分岩石正在张开一个口子,我没来得及反应它们就塌了来,大块岩石的全息影像穿透了我的身体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尘埃腾起遮住了一切。 “这个井下事故叫做冒顶。”老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大家注意,伤人的岩石不只是来自上部……” 话音未落,我们旁边的一面岩壁竟垂直着向我们扑来,这一大面岩壁冲出相当的距离才化为一堆岩石砸下来,好象有一个巨大的手掌从地层中把它推出来一样。岩石的全息影像把我们埋没了,一声巨响后我们的头灯全灭了,在一片黑暗和女孩儿们的尖叫声中,我又听到老师的声音。 “这个井下事故叫瓦斯突出。瓦斯是一种气体,它被封闭在岩层中,有巨大的气压。刚才我们看到的景象,就是工作面的岩壁抵挡不住这种压力,被它推出的情景。” 所有人的头灯又亮了,大家长出一口气。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有时高亢,如万马奔腾,有时低沉,好象几个巨人在耳语。 “孩子们注意,洪水来了!” 正当我们迷惑之际,不远处的一个巷道口喷出了一道粗大汹涌的洪流,整个工作面很快淹没在水中。我们看着浑浊的水升到膝盖上,然后又没过了腰部,水面反射着头灯的光芒,在顶上的岩石上映出一片模糊的亮纹。水面上飘浮着被煤粉染黑的枕木,还有矿工的安全帽和饭盒……当水到达我的下巴时,我本能地长吸一口气,然后我全部没在水中了,只能看到自己头灯的光柱照出的一片混沌的昏黄,和下方不时升上的一串水泡。 “井下的洪水有多种来源,可能是地下水,也可能是矿井打通了地面的水源,但它比地面洪水对人生命的威胁大得多。”老师的声音在水下响着。 水的全息影像在瞬间消失了,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样。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象一个肚子鼓鼓的大铁蛤蟆,很大很重,我指给老师看。 “那是防爆开关,因为井下的瓦斯是可燃气体,防爆开关可避免一般开关产生的电火花。这关系到我们就要看到的最可怕的井下危险……” 又一声巨响,但同前两次不一样,似乎是从我们体内发出,冲破我们的耳膜来到外面,来自四方的强大的冲击压缩着我的每一个细胞,在一股灼人的热浪中,我们都淹没于一片红色的光晕里,这光晕是周围的空气发出的,充满了井下的每一寸空间。红光迅速消失,一切都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很少有人真正看到瓦斯爆炸,因为这时井下的人很难生还。”老师的声音象幽灵般在黑暗中回荡。 “过去的人来这样可怕地方,到底为了什么?”艾娜问。 “为了它。”老师举起一块黑石头,在我们头灯的光柱中,它的无数小平面闪闪发光。就这样,我第一次看到了固体的煤炭。 “孩子们,我们刚才看到的是二十世纪中页的煤矿,后来,出现了一些新的机械和技术,比如液压支架和切割煤层的大型机器等,这些设备在那个世纪的后二十年进入矿井,使井下的工作条件有了一些改善,但煤矿仍是一个工作环境恶劣充满危险的地方,直到……” 以后的事情就索然无味了,老师给我们讲汽化煤的历史,说这项技术是在八十年前全面投入应用的,那时,世界石油即将告謦,各大国为争夺仅有的油田陈兵中东,世界大战一触即发,是汽化煤技术拯救了世界……这我们都知道,没意思。 我们接着参观现代煤矿,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我们每天看到的从地下接出并通向远方的许多大管子,不过这次我倒是第一次进入了那座中控大楼,看到了燃烧场的全息图,真大,还看了看监测地下燃烧场的中微子传感器和引力波雷达,还有激光钻机……也没意思。 老师在回顾这座煤矿的历史时,说一百多年前这里被失控的地火烧毁过,那火烧了十八年才扑灭,那段时期,我们这座美丽的城市草木生烟,日月无光,人民流离失所。失火的原因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是一次地下武器试验造成的,也有人说与当时的绿色和平组织有关。 我们不必留恋所谓过去的好时光,那个时候生活充满艰难危险和迷惘;我们也不必为今天的时代过分沮丧,因为今天,也总有一天会被人们称做是——过去的好时光。 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难。 1999.6.29于娘子关 ------------ 镜子 刘慈欣 随着探索的深入,人们发现量子效应只是物质之海表面的涟漪,是物质更深层规律扰动的影子。当这些规律渐渐明朗时,在量子力学中飘乎不定的实在图像再次稳定下来,确定值重新代替了概率,新的宇宙模型中,本认为已经消失了的因果链再次浮现并清晰起来。 追捕 办公室中竖立着国旗和党旗,宽大的办公桌两旁有两个人。 “我知道首长很忙,但这事必须汇报,说真的,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桌前一位身着二级警监警服的人说,他年近五十,但身躯挺拔,脸上线条刚劲。 “继锋啊,我清楚你最后这句话的份量,三十年的老刑侦了。”首长说,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手中的一枝缓缓转动的红蓝铅笔,仿佛在专心评价笔尖削出的形状。大多数时间他都是这样将自己的目光隐藏起来,在过去的岁月中,陈继锋能记起的首长直视自己不超过三次,每一次都是自己一生的关键时刻。 “每次采取行动之前目标总能逃脱,他肯定预先知道。” “这事,你不会没遇到过吧。” “当然,要只是这个倒没什么,我们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内部问题。” “你手下的这套班子,不太可能。” “是不可能,按您的吩咐,这个案子的参与范围已经压缩到最小,组里只有四个人,真正知道全部情况的人只有两个。不过我还是怕万一,就计划召开一次会议,对参加人员逐个盘查。我让沉兵召集会议,您认识的,十一处很可靠的那个,宋诚的事就是他办的……但这时,邪门的事出现了……您,可别以为我是在胡扯,我下面说的绝对是真的。”陈继峰笑了笑,好象对自己的辩解很不好意思似的,“就在这时,他来了电话,我们追捕的目标给我来了电话!我在手机里听到他说:你们不用开这个会,你们没有内奸。而这个时刻,距我向沉兵说出开会的打算不到三十秒!” 首长手中的铅笔停止了转动。 “您可能想到了窃听,但不可能,我们的谈话地点是随意选的,在一个机关礼堂中央,礼堂里正在排演国庆合唱,说话凑到耳根才能听清。后来这样的怪事接连发生,他给我们来过八次电话,每次都谈到我们刚刚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最可怕是,他不仅能听到一切,还能看到一切!有一次,沉兵决定对他父母家进行搜查,组里的两个人刚起身,还没走出局里的办公室呢,就接到他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你们搜查证拿错了,我的父母都是细心人,可能以为你们是骗子呢。沉兵掏出搜查证一看,首长,他真的拿错了。” 首长轻轻地将铅笔放在桌上,沉默着等陈继锋继续说下去,但后者好象已经说不出什么了。首长拿出一支烟,陈继峰忙拍拍衣袋找打火机,但没有找到。 桌上两部电话中的一部响了。 “是他……”陈继峰扫了一眼来电显示后低声说。首长沈着地示意了一下,他按下免提键,立刻有话音响起,声音听上去很年轻,有一种疲惫无力感: “您的打火机放在公文包里。” 陈继峰和首长对视了一下,拿起桌上的公方包翻找起来,一时找不到。 “夹在一份文件中了,就是那份关于城市户籍制度改革的文件。”目标在电话中说。 陈继峰拿出那份文件,啪地一下,打火机掉到桌面上。 “好东西,法国都彭牌的,两面各镶有30颗钻石,整体用钯金制成,价格……我查查,是三万九千九百六十元。” 首长没动,陈继峰却抬头打量了一下办公室,这不是首长的办公室,而是事先在这座大办公楼上任意选的一间。 目标在继续显示着自己的力量:“首长,您那盒中华烟还剩五根,您上衣袋中的降血脂麦非奇罗片只剩一片了,再让秘书拿些吧。” 陈继峰从桌上拿起烟盒,首长则从衣袋中掏出药的包装片,都证实了目标所说的。 “你们别再追捕我了,我现在也很难,不知道该怎么办。”目标继续说。 “我们能见面谈谈吗?”首长问。 “请您相信,那对我们双方都是一场灾难。”说完电话挂断了。 陈继峰松了一口气,现在他的话得到了证实,而让首长认为他在胡扯,比这个对手的诡异更令他不安,“见了鬼了……”他摇摇头说。 “我不相信鬼,但看到了危险。”首长说,有生以来第四次,陈继峰看到那双眼睛直视着自己。 犯人和被追捕者 市近郊第二看守所。 宋诚在押解下走进这间已有六个犯人的监室中,这里大部分是待审期较长的犯人。宋诚面对着一双双冷眼,看守人员出去后刚关上门,有一个瘦小的家伙就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板油!”他冲宋诚喊,看到后者迷惑的样子,他解释道:“这儿按规矩分成大油、二油、三油……板油,你就是最板的那个。喂,别以为是爷们欺负你来的晚,”他用大姆指向后指了指斜靠在墙根的一个满脸胡子的人,“鲍哥刚来三天,已经是大油了。像你这种烂货,虽然以前官儿不小,但现在是最板的!”他转向那人,恭敬地问:“鲍哥,怎么接待?” “立体声。”那人懒洋洋地说。 几个躺着的犯人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抓住宋诚将他头朝下倒提起来,悬在马桶的上方,慢慢下降,使他的脑袋大部分伸进了马桶里。 “唱歌儿,”瘦猴命令道,“这就是立体声,就来一首同志歌曲,《左右手》什么的!” 宋诚不唱,那几个人松了手,他的脑袋完全扎进了马桶中。 宋诚挣扎着将头从恶臭的马桶中抽出来,紧接着大口呕吐起来,他现在知道,诬陷者给予他的这个角色,在犯人中都是最受鄙夷的。 周围兴高采烈的犯人们突然散开,飞快地闪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门开了,刚才那名看守警察又走了进来,他厌恶地看着蹲在马桶前的宋诚说:“到水龙头那儿把脑袋冲冲,有人探视你。” 宋诚冲完头后跟着看守来到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探视者在那里等着他,来人很年轻,面容清瘦头发纷乱,戴着一付宽眼镜,拎着一个很大的手提箱。宋诚冷冷地坐下了,没有看来人一眼,被获准在这个时候探视他,而且不去有玻璃隔断的探视室,直接到这里面对面,宋诚已基本猜出了来人是哪一方面的。但对方的第一句话让他吃惊地抬起头,大感意外: “我叫白冰,气象模拟中心的工程师,他们在到处追捕我,和你一样的原因。”来人说。 宋诚看了来人一眼,觉得他此时的说话方式有问题:这种话应该是低声说出的,而他的声音正常高低,好象他所谈的事根本不用避开人。 白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说:“两小时前我给首长打了电话,他约我谈谈我没答应。然后他们就跟踪上了我,一直跟到看守所前,之所以没有抓我,是对我们的会面很好奇,想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现在,我们的谈话都在被窃听。” 宋诚将目光从白冰身上移开,又看着开花板,他很难相信这人,同时对这事也不感兴趣,即使他在法律上能侥幸免于一死,在精神上的死刑却已经执行,他的心已死了,此时不可能再对什么感兴趣了。 “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白冰说。 宋诚的嘴角隐现一丝冷笑,没人知道真相,除了他们,但他懒得说出来了。 “你是七年前到省纪委工作的,提拔到这个位置还不到一年。” 宋诚仍沉默着,他很恼火,白冰的话又将他拉回到他好不容易躲开的回忆中。 大案 自从本世纪初郑州市政府首先以一批副处级岗位招聘博士以来,很多城市都效仿这种做法,后来这种招聘上升到一些省份的省政府一级,而且不限毕业年限,招聘的职位也更高。这种做法确实向外界显示了招聘者的大度和远见,但实质上只是一种华而不实的政绩工程,招聘者确实深谋远虑,他们清楚地知道,这些只会谋事不会谋人的年轻高知没有任何从政经验,一旦进入陌生险恶的政界,就会陷在极其复杂的官场迷宫中不知所措,根本不可能立足,这样到最后在职缺上不会有什么损失,产生的政绩效益却是可观的。就是这个机会使当时已是法学教授的宋诚离开平静的校园和书斋投身政界。与他一同来的那几位不到一年就全军覆没,垂头丧气地离去,帷一的收获就是对现实的幻灭。但宋诚是个例外,他不但在政界呆了下来,而且走得很好。这应归功于两个人,其一是他的大学同学吕文明,本科毕业那年宋诚考研时,吕文明则考上了公务员,依靠优越的家庭背景和自己的奋斗,十多年后成为国内最年轻的省纪委书记。是他力劝宋诚弃学从政的,这位单纯的学者刚来时,他不是手把手,而是手把脚地教他走路,每一步踏在哪儿都细心指点,终于使宋诚绕过只凭自己绝对看不出来的处处雷区,一路向上地走到今天。他要感谢的另一个人就是首长……想到这里,宋诚的心抽搐了一下。 “得承认,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能说人家没给你退路。”白冰说。 宋诚点点头,是的,人家给退路了,而且是一条光明的康庄大道。 白冰接着说:“首长和你在几个月前有过一次会面,你一定记得很清楚。那是在远郊阳河边的一幢别墅里,首长一般是不在那里接见外人的。你一下车就发现他在门口迎接,这是很高的礼遇了。他热情地同你握手,并拉着你的手走进客厅。别墅客厅布置给你的第一印象一定是简单和简朴,但你错了:那套看上去有些旧的红木家俱价值百万;墙上帷一的一幅不起眼字画更陈旧,细看还有虫蛀的痕迹,那是明朝吴彬的《宕壑奇姿》,从香港佳士得拍卖行以八百万港币购得;还有首长亲自给你泡的那杯茶,那是中国星级茶王赛评出的五星级茶王,五百克的价格是九十万元。” 宋诚确实想起了白冰说的那杯茶,碧绿的茶液晶莹透明,几根精致的茶叶在这小小的清纯空间中缓缓飘行,仿佛一首古筝奏出的悠扬仙乐……他甚至回忆起自己当时的随感:要是外面的世界也这么纯净该多好啊。宋诚意识中那层麻木的帷帐一下子被掀去了,模糊的意识又焦聚起来,他瞪大震惊的双眼盯着白冰。 他怎么知道这些?!这件事处于秘密之井的最底端,是隐秘中的隐秘,这个世界上知道的人加上自己不超过四个! “你是谁?!”他第一次开口了。 白冰笑笑说:“我刚才自我介绍过,只是个普通人,但坦率地告诉你,我不仅仅是知道得很多,我什么都知道,或者说什么都能知道,正因为这个他们也要除掉我,就像除掉你一样。” 白冰接着讲下去:“首长当时坐得离你很近,一只手放在你的膝盖上,他看着你的慈祥目光能令任何一个晚辈感动,据我所知(记住,我什么都知道),他从未与谁表现得这样亲近,他对你说:年轻人,不要紧张,大家都是同志,有什么事情,只要真诚地以心换心,总是谈得开的……你有思想、有能力、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特别是后两项,在现在的年青干部里面真如沙漠中的清泉一样珍贵啊,这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从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啊。这里要说明一下,首长的这番话可能是真诚的,以前在工作中你与他交往的机会不是太多,但有好几次,在机关大楼的走廊上偶然相遇,或在散会后,他都主动与你攀谈几句,他很少与下级、特别是年轻的下级这样的,这些人们都看在眼里。虽然在组织会议上他从没有为你说过什么话,但他的那些姿态对你的仕途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宋诚又点点头,他知道这些,并曾经感激万分,一直想找机会报答。 “首长抬手向后示意了一下,立刻进来一个人,将一大摞文件材料轻轻地放到桌子上,你一定注意到,那个人不是首长平时的秘书。首长抚着那摞材料说:就说你刚刚完成的这项工作吧,充分证明你的那些宝贵素质:如此巨量而艰难调查取证,资料充分而详实,结论深刻,很难相信这些只用半年时间就完成了。你这样出类拔萃的纪检干部要多一些,真是党的事业之大幸啊……你当时的感觉,我就不用说了吧。” 当然不用说,那是宋诚一生中最惊恐的时刻,那份材料先是令他如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然后像石化般僵住了。 “这一切都是从对一宗中纪委委托调查的非法审批国有土地案的调查开始的,嗯……我记得你童年的时候,曾与两个小伙伴一起到一个溶洞探险,当地人把它叫老君洞,那洞口只有半米高,弯着腰才能进去,但里面却是一个宏伟的黑暗大厅,手电光照不到高高的穹顶,只有纷飞的蝙蝠不断掠过光柱,每一个小小的响动都能激起宏远的回声,阴森的寒气浸入你的骨髓……这就是这次调查的生动写照:你沿着那条看似平常的线索向前走,它把你引到的地方令你越来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随着调查的深入,一张全省范围的腐败网络气势磅礴地展现的你的面前,这张网上的每一根经络都通向一个地方,一个人,现在,这份本来要上报中纪委的绝密纪检材料,竟拿在这个人的手中!对这项调查,你设想过各种最坏的情况,但眼前发生的事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的。你当时完全乱了方寸,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怎么到了您手里?!首长从容地一笑,又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你立刻得到了答案:纪委书记吕文明走进了客厅。” 你站起身,怒视着吕文明说:你,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违反组织原则和纪律? 吕文明挥手打断你,用同样的愤怒质问道:这事为什么不向我打个招呼?你回答说:“你到中央党校学习的一年期间,是我主持纪委工作,当然不能打招呼,这是组织纪律!吕文明伤心地摇摇头,好象要难过得流出泪似的:如果不是我及时截下了这份材料,那……那是什么后果嘛!宋诚啊,你这个人最要命的缺陷就是总要分出个黑和白,但现实全是灰色的!” 宋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记得当时呆呆地看着同学,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的,因为以前他从未表露过这样的思想,难道那一次次深夜的促膝长谈中表现出的对党内腐败的痛恨,那一次次触动雷区时面对上下左右压力时的坚定不移,那一次次彻夜工作后面对朝阳发出的对党和国家前途充满使命感的忧虑,都是伪装? “不能说吕文明以前欺骗了你,只能说他的心灵还从来没有向你敞开到那么深,他就像那道著名的叫火焙阿拉斯加的菜,那道爆炒冰淇淋,其中的火热和冰冷都是真实的……首长没有看吕文明,而是猛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灰色?文明啊,我就看不惯你这一点!宋诚做的非常优秀,无可指责,在这点上他比你强!接着他转向你说:小宋啊,就应该这样,一个人,特别是年轻人,失去了信念和使命感,就完了,我看不起那样的人。” 宋诚当时感触最深的是:虽然他和吕文明同岁,但首长只称他为年轻人,而且反复强调,其含意很明显:跟我斗,你还是个孩子。而宋诚现在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首长接着说:但,年轻人,我们也应该成熟起来。举个例子来说,你这份材料中关于恒宇电解铝基地的问题,确实存在,而且比你已调查出来的还严重,除了国内,还涉及到外资方伙同政府官员的严重违法行为。一旦处理,外资肯定撤走,这个国内最大的电解铝企业就会瘫痪。为恒宇提供氧化铝原料的桐山铝钒土矿也要陷入困境;然后是橙林核电厂,由于前几年电力紧张时期建设口子放的太大,现在国内电力严重过剩,这座新建核电厂发出的电主要供电解铝基地使用,恒宇一倒,橙林核电厂也将面临破产;接下来,为橙林核电提供浓缩铀的照西口化工厂也将陷入困境……这些,将使近七百亿的国家投资无法收回,三四万人失业,这些企业就在省城近郊,这个中心城市的将立刻陷入不稳定之中……上面说的恒宇的问题还只是这个案件的一小部分,这宠大的案情涉及到正省级一人、副省级三人、厅局级二百一十五人、处级六百一十四人、再往下不计其数。省内近一半经营出色的大型企业和最有希望的投资建设项目都被划到了圈子里,盖子一旦揭开,这就意味着全省政治经济的全面瘫痪!而涉及如此之广的巨大动作,会产生什么其它更可怕的后果还不得而知,也无法预测,省里好不容易得到的政治稳定和经济良性增长的局面将荡然无存,这难道对党和国家就有利?年轻人,你现在不能延续法学家的思维,只要法律正义得到伸张,哪管它洪水涛天!这是不负责任的。平衡,历史都是在各种因素间建立的某种平衡中发展到今天的,不顾平衡一味走极端,在政治上是极其幼稚的表现。” 首长沈默后,吕文明接着说:“这个事情,中纪委那方面我去办,你,关键要做好项目组那几个干部的工作,下星期我会中断党校学习,回来协助你……” 混帐!首长再次猛拍桌子,把吕文明吓得一抖。你是怎么理解我的话的?你竟认为我是让小宋放弃原则和责任?!文明啊,这么多年了,你从心里讲,我是这么一个没有党性没有原则的人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圆滑,让人伤心啊。然后首长转向你:“年轻人,在这件事上,你们前面的工作做的十分出色,一定要顶住干扰和压力坚持下去,让腐败分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案情触目惊心啊,放过他们,无法向人民交待,天理也不容!我刚才讲的你绝不能当成负担,我只是以一个老党员的身份提醒你,要慎重,避免出现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但有一点十分明确,那就是这个腐败大案必须一查到底!首长说着,拿出了一张纸,郑重地递给你:这个范围,你看够嘛?” 宋诚当时知道,他们也设下了祭坛,要往上放牺牲品了。他看了一眼那个名单,够了,真的够了,无论从级别上还是从人数上,都真的够了。这将是一个震惊全国的腐败大案,而他宋诚,将随着这个案件的最终告破而成为国家级反腐英雄,将做为正义和良知的化身而被人民敬仰。但他心里清楚,这只是蜥蜴在危急时刻自断的一条尾巴,蜥蜴跑了,尾巴很快还会长出来。他当时看着首长盯着自己的样子,一时间真想到了蜥蜴,浑身一颤。但宋诚也知道他害怕了,自己使他害怕了,这让宋诚感到自豪,正是这自豪,一时间使他大大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更由于一个理想主义学者血液中固有的某种东西,他作出了致命的选择。 “你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拿起了那摞材料,对首长说:根据党内监督条例规定,纪委有权对同级党委的领导人进行监督,按组织纪律,这材料不能放在您那里,我拿走了。吕文明想拦你,但首长轻轻制止了他,你走到门口时听到同学在后面阴沉地说:宋诚,过分了。首长一直送到你车上,临别时他握着你的手慢慢地说:年轻人,慢走。” 宋诚后来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深长意味:慢走,你的路不多了。 宇宙大爆炸 “你到底是谁?!”宋诚充满惊恐地看着白冰,他怎么知道这么多?绝对没人能知道这么多! “好了,我们不回忆那些事了。”白冰一挥手中断了讲述,“我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吧,以解开你的疑问——你……你知道宇宙大爆炸吗?” 宋诚呆呆地看着白冰,他的大脑一时还难以理解白冰最后那句话,后来,他终于做出了一般人的正常反应,笑了笑。 “是的是的,我知道太突兀了,但请相信我没有毛病,要想把事情讲清楚,真的得从宇宙诞生的大爆炸讲起!这……妈的,怎么才能向你说清楚呢?还是回到大爆炸吧。你可能多少知道一些,我们的宇宙诞生于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一般人的想象中,那次创世爆炸像漆黑空间中一团怒放的烟火,但这个图像是完全错误的:大爆炸之前什么都没有,包括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只有一个奇点,一个没有大小的点,这个奇点急剧扩张开来,形成了我们今天的宇宙,现在一切的一切,包括我们自己,都来自于这个奇点的扩张,它是万物的种子!这理论很深,我也搞不太清楚,与我们这事有关的是这一点:随着物理学的进步,随着弦论之类的超级理论的出现,物理学家们渐渐搞清了那个奇点的结构,并且给出了它的数学模型,与这之前量子力学的模型不同,如果奇点爆炸前的基本参数确定,所生成的宇宙中的一切也就都确定了,一条永不中断的因果链贯穿了宇宙中的一切过程……嗨,真是,这些怎么讲得清呢。” 白冰看到宋诚摇摇头,那意思或是听不懂或是根本不想听下去。 白冰说:“我说,还是暂时不要想你那些痛苦的经历吧。其实,我的命运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刚才介绍过,我是一个普通人,但现在被追杀,下场可能比你还惨,就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如果说你是为使命和信念而献身,我……我他妈的纯粹是倒霉!倒了八辈子霉!!所以比你更惨。” 宋诚悲哀的目光表达了一个明确的意思:没有人会比我惨。 诬陷 在与首长会面一个星期后,宋诚被捕了,罪名是故意杀人。 其实,宋诚知道他们会采用非常规手段对付自己,对于一个知道的这样多又在行动中的人,一般的行政和政治手段就不保险了,但他没有想到对手行动这样快,出手又这样狠。 死者罗罗是一个夜总会的舞男,死在宋诚的汽车里,车门锁着,从内部无法打开,车内扔着两罐打火机用的丙烷汽,罐皮都被割开了口子,里面的汽体全部蒸发,受害人就是在车里的高浓度丙烷气里中毒而死的。死者被发现时,手中握着已经破碎的手机,显然是试图用它来砸破车窗玻璃。 警方提供的证据很充分,有长达两个小时的录像证明宋诚与罗罗已有三个多月的不正常交往,最为有力的证据是罗罗死前给110打的一个报警电话: 罗罗:“……快!快来!!我打不开车门!我喘不上气,我头疼……” 110:“你在哪里?把情况再说清楚些?!” 罗罗:“……宋……宋诚要杀我……” …… 事后在死者手机上发现一小段通话录音,录下了宋诚和受害人的三句对话: 宋诚:“我们既然已走到了这一步,你就和许雪萍断了吧。” 罗罗:“宋哥,这何必呢?我和许姐只是男女关系嘛,影响不了咱们的事,说不定还有帮助呢。” 宋诚:“我心里觉得别扭,你别逼我采取行动。” 罗罗:“宋哥,我有我的活法儿。” …… 这是十分专业的诬陷,其高明之处就在于,警方掌握的证据几乎百分之百是真实的。 宋诚确实与罗罗有长时间的交往,这种交往是秘密的,要说不正常也可以,那两段录音都不是伪造的,只是后面那段被曲解了。 宋诚认识罗罗是由于许雪萍的缘故,许是昌通集团的总裁,与腐败网络的许多结点都有着密切的经济关系,对其背景和内幕了解很深。宋诚当然不可能直接从她嘴里得到任何东西,但他发现了罗罗这个突破口。 罗罗向宋诚提供情况绝不是出于正义感,在他眼里,世界早就是一块擦屁股纸了,他是为了报复。 这个笼罩在工业烟尘中的内地都市,虽然人均收入排在全国同等城市的最后,却拥有多家国内最豪华的夜总会。首都的那些高干子弟,在京城多少要注意一些影响,不可能像民间富豪那样随意享乐,就在每个周未驱车沿高速公路疾驶四五个小时,来到这座城市渡过荒淫奢靡的两天一夜,在星期天晚上驱车赶回北京。罗罗所在的蓝浪夜总会是最豪华的一处,这里点一首歌最低三千元,几千元一瓶的马爹利和轩尼诗一夜能卖出两三打。但蓝浪出名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此,而是因为它是一个只接待女客的夜总会。 与其它的同伴不同,罗罗并不在意其服务对象给的多少,而在意给的比例。如果是一个年收入仅二三十万的外资白领(在蓝浪她们是罕见的穷人),给个几百他也能收下。但许姐不同,她那几十亿的财富在过去的几年中威震江南,现在到北方来发展也势如破竹,但在交往几个月后扔给四十万就把他打发了。让许姐看上不容易,要放到同伴们身上,用罗罗的话说他们要美得肝儿疼了。但罗罗不行,他对许雪萍充满了仇恨。那名高级纪检官员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报复的希望,他施展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又和许姐联系上了。平时许雪萍对罗罗嘴也很严,但他们在一起喝多或吸多了时就不一样了。同时,罗罗是个很有心计的人,在许多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他会从熟睡的许姐身边无声地爬起来,在她的随身公文包和抽屉里寻找自己和宋诚需要的东西,用数码相机拍下来。 警方手中那些证明宋诚和罗罗交往的录像,大都是在蓝浪的大舞厅拍的,往往首先拍的是舞台,上面一群跃艳的年轻男孩在疯狂地摇滚着,镜头移动,显示出那些服饰华贵的女客人们,在幽暗中凑在一起,对着台上指指点点,不时发出暧昧的低笑。最后镜头总是落到宋诚和罗罗身上,他们往往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头凑在一起密谈着,显得很亲密,做为帷一的男客,宋诚自然显得很突出……宋诚实在没有办法,大多数时间他只能在蓝浪找到罗罗。舞厅的光线总是很暗,但这些录像十分清晰,显然使用了高级的微光镜头,这种设备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这么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自己了,这令宋诚看到与对手相比自己是何等的不成熟。 这天罗罗约宋诚通报最新的情况,宋诚在夜总会见到罗罗时,他一反常态,要到他的车里谈,谈完后,他说现在身体不舒服,不想上去了,上去后老板肯定要派事儿,想在宋诚的车里休息一会儿。宋诚以为他的毒瘾又来了,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将车开回机关,到办公室去处理一些白天没干完的工作,把车停在机关大楼外面,罗罗就待在车里。四十多分钟后他下来时,已经有人发现罗罗死在充满丙烷汽味的车里。车门只有宋诚能从外面打开,后来,公安系统参与此案侦察的一位密友告诉宋诚,他的车门锁没有任何被破坏的痕迹,从其它方面也确实能够排除还有其它凶手的可能性。这样,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宋诚杀了罗罗,而宋诚则知道只有一个可能:那两个丙烷罐是罗罗自已带进车里的。 这让宋诚彻底绝望了,他放弃了洗清自己的努力:如果一个人以自己的生命为武器来诬陷他,那他是绝对逃不掉的。 其实罗罗的自杀并不让宋诚觉得意外,他的HIV化验呈阳性。但罗罗以一死来陷害自己,显然是受人指使的,那么罗罗得到了什么样的报酬?那些钱对他还有什么意义?他是为谁挣那些钱?也许报酬根本就不是钱,那是什么?除了报复许雪萍,还有什么更强烈的诱惑或恐惧能征服他吗?这些宋诚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但他由此进一步看到了对手的强大和自己的稚嫩。 这就是他为人所知的的一生了:一个高级纪检干部,生活腐化变态,因同性恋情杀被捕,他以前在男女交往方面的洁身自好在人们眼里反倒成了证据之一……像一只被人群踏死的臭虫,他的一切很快就将消失得干干净净,即使偶尔有人想起他,也不过是想起了一只臭虫。 现在宋诚知道,他以前之所以做好了为信念和使命牺牲的准备,是因为根本就不明白牺牲意味着什么。他想当然地把死做为一条底线,现在才发现,牺牲的残酷远在这条底线之下。在进行搜查时他被带回家一次,当时妻子和女儿都在家,他向女儿伸出手去,孩子厌恶地惊叫一声,扑在妈妈的怀里缩到墙角,她们投向自己的那种目光他只见过一次,那是一天早晨,他发现放在衣柜下的捕鼠夹夹住了一只老鼠,他拿起夹子让她们看那只死鼠…… “好了,我们暂时把大爆炸和奇点这些抽象的东西放到一边,”白冰打断了宋诚痛苦的回忆,将那个大手提箱提到桌面上,“看看这个。” 超弦计算机、终极容量和镜像模拟 “这是一台超弦计算机,是我从气象模拟中心带出来的,你说偷出来的也行,我全凭它摆脱追捕了。”白冰拍着那个箱子说。 宋诚将目光移到箱子上,显得很迷惑。 “这是很贵的东西,目前在省里还只有两台。根据超弦理论,物质的基本粒子不是点状物,而是无限细的一维弦,在十一维空间中振动,现在,我们可以操纵这根弦,沿其一维长度存贮和处理信息,这就是超弦计算机的原理。” “在传统的电子计算机中的一块CPU,或一条内存,在超弦机中只是一个原子!超弦电路是基于粒子的十一维微观空间结构运行的,这种超空间微观矩阵,使人类拥有了几乎无限的运算和存贮能力。将过去的巨型计算机同超弦机相比,就如我们的十根手指头同那台巨型机相比一般。超弦计算器具有终极容量,终极容量啊,就是说,它可以将已知宇宙中的每一个基本粒子的状态都存贮起来并进行运算,就是说,如果是基于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超弦机能够在原子级别上模拟整个宇宙……” 宋诚交替地看着箱子和白冰,与刚才不同,他似乎在很注意地听白冰的话,其实他是在努力寻找一种解脱,让这个神秘来人的这番不着边际的话,将自己从那痛苦的回忆中解脱出来。 白冰说:“很抱谦我说了这么多的莫名其妙话,大爆炸奇点超弦计算机什么的,与我们面对的现实好象八杆子打不着,但要把事情解释清楚,就绕不开这些东西。下面谈谈我的专业吧:我是个软件工程师,主要搞模拟软件,也就是建立一个数学模型,在计算机里让它运行,模拟现实世界中的某种事物或过程。我是学数学的,所以建模和编程都搞,以前搞过沙尘暴模拟、黄土高原水土流失模拟、东北能源经济发展趋势模拟等等,现在搞大范围天气模拟。我很喜欢这个工作,看着现实世界的某一部分在计算机内存中运动演化,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白冰看看宋诚,后者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似乎仍在注意听着,于是他接着说下去。 “你知道,物理学在近年来连续得大突破,很像上世纪初那阵儿,现在,只要给定边界条件,我们就可以拔开量子效应的迷雾,准确地预测单个或一群基本粒子的运动和演化。注意我说的一群,如果群里粒子的数量足够大,它就构成了一个宏观物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可以在原子级别上建立一个宏观物体的数学模型。这种模拟被称为镜像模拟,因为它能以百分之百的准确再现模拟对象的宏观过程,如同为宏观模拟对象建立了一个数字镜像。打个比方吧:如果用镜像模拟方式为一个鸡蛋建立数学模型,也就是将组成鸡蛋的每一个原子的状态都输入模型的数据库,当这个模型在计算机中运行时,如果给出的边界条件合适,内存中的那个虚拟鸡蛋就会孵出小鸡来,而且那只内存中的虚拟小鸡,与现实中的那个鸡蛋孵出的小鸡一模一样,连每一根毛尖都不会差一丝一毫!你往下想,如果这个模拟目标比鸡蛋再大些呢?大到一棵树,一个人,很多人;大到一座城市,一个国家,甚至大到整个地球?”白冰说到这里激动起来,开始手舞足蹈,“我是一个狂想爱好者,热衷于在想象中把一切都推向终极,这就让我想到,如果镜像模拟的对象是整个宇宙会怎么样?!”白冰进入一种不能自已的亢奋中,“想想,整个宇宙!奶奶的,在一个计算机内存中运行的宇宙!从诞生到毁灭……” 白冰突然中断了兴奋的讲述,警觉地站了起来,这时门无声地开了,走进两个神色阴沈的男人,其中一位稍年长些的对着白冰抬抬双手,示意他照着做,白冰和宋诚都看到了他敞开的夹克中的手枪皮套,白冰顺从地举起双手,年轻的那位上前在他的身上十分仔细地上下轻拍了一遍,然后对年长者摇摇头,同时将那个大手提箱从桌上提开,放到离白冰远一些的地方。 年长者走到门口,对外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又进来三个人,第一个人是市公安局长陈继峰,第二人是省纪委书记吕文明,最后进来的是首长。 年轻人拿出了一副手铐,但吕文明冲他摇了摇头,陈继峰则将头向门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两个便衣警察走了出去,其中的一人走前从办公桌桌腿上取下一个小东西放进衣袋,显然是窃听器。 初始条件 白冰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他谈谈一笑说:“你们终于抓到我了。” “准确地说是自投罗网,得承认,如果你真想逃,我们是很难抓到你的。”陈继峰说。 吕文明表情复杂地看了宋诚一眼,欲言又止。首长则缓缓地摇摇头,语气沉重地沉吟道:“宋诚啊,你,怎么堕落到这一步呢……”他双手撑着桌沿长久地默立着,眼睛有些湿润,谁看到都不会怀疑他的悲哀是真诚的。 “首长,在这儿就不必演戏了吧。”白冰冷眼看着这一切说。 首长没有动。 “诬陷他是您策划的。” “证据?”首长仍没有动,从容地问。 “那次会面后,关于宋诚您只说过一句话,是对他说的。”白冰指指陈继峰,“继峰啊,宋诚的事你当然知道意味着什么,还是认真办一办吧。” “这能证明什么?” “从法律意义上当然证明不了什么,这是您的精明和老练之处,即使是密谈都深藏不漏。但他,”白冰又指了指陈继峰,“都领会得很准确,他对您的意思一直领会得很准确,对宋诚的诬陷是他指示刚才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具体干的,那人叫沉兵,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人,整个过程可是一个复杂的大工程,我就不用细说了吧。” 首长缓缓转过身来,在办公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两眼看着地板说:“年轻人,必须承认,你的突然出现有许多令人吃惊的地方,用陈局长的话说叫见鬼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语气变得真诚起来,“说明你的真实身份吧,如果你真是上级派来的,请相信,我们是会协助工作的。” “不是,我多次声明自己是个普通人,身份就是你们已经查明的那样。” 首长点点头,看不出白冰的话让他感到欣慰还是更加忧虑。 “坐,都坐吧。”首长对仍站着的吕陈二人挥挥手,然后附身靠近白冰,郑重地说:“年轻人,今天,我们把一切都彻底讲清楚,好吗?” 白冰点点头:“这也是我的打算。我,从头说起吧。” “不,不用,你刚才对宋诚说的那些我们都听到了,就从中断处接着说吧。” 白冰语塞,一时想不起刚才说到哪儿了。 “在原子级别模拟整个宇宙。”首长提醒他,但到白冰仍然不知如何说起,他便自己接着说下去,“年轻人,我认为你这个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不错,超弦计算器具有终极容量,为这种模拟运算提供了硬件基础,但,你想过初始状态的问题吗?对宇宙的镜像模拟必须从某个初始状态开始,也就是说,要在模拟开始时的某个时间断面上,将宇宙的全部原子的状态一个一个地输入计算机,以在原子级别上构建一个初始宇宙模型,这可能吗?别说是宇宙了,就是你说的那个鸡蛋都不可能,构成它的原子数比有始以来出现过的所有鸡蛋的数量都要大几个数量级;甚至一个细菌都不可能,它的原子数也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退一步说,就算动用了难以想象的人力和物力,将细菌甚至鸡蛋这类小物体的初始状态从原子级别上输入计算机,那么它们运动和演化所需要的边界条件呢?比如鸡蛋孵出小鸡所需要的温度湿度等等,这些边界条件在原子级别上的资料量同样大得不可想象,甚至可能要大于模拟对象本身。” “您能对技术问题进行如此描述,我很敬佩。”白冰由衷地说。 “首长是高能物理专业的高材生,是改革开放恢复学位后国内的第一批物理学硕士之一。”吕文明说。 白冰对吕文明点点头,又转向首长:“但您忘了,存在着那样一个时间断面,宇宙是十分简单的,甚至比鸡蛋和细菌都简单,比现实中最简单的东西都简单,因为它那时的原子数是零,没有大小,没有结构。” “大爆炸奇点?”首长飞快接上话,几乎没有空隙,显示出他沉稳迟缓的外表下灵敏快捷的思维。 “是的,大爆炸奇点。超弦理论已经建立了完善的奇点模型,我们只需要将这个模型用软件实现,输入计算机运算就可以了。” “是这样,年轻人,真是这样。”首长站起身,走到白冰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显出了少有的兴奋,对刚才的那番对话不甚了了的陈继峰和吕文明则用迷惑的目光看着他。 “这是你从那个科研中心拿出来的超弦计算机吗?”首长指着那个大手提箱问。 “偷出来的。”白冰说。 “呵,没关系,宇宙大爆炸的镜像模拟软件一定在里面吧?” “是的。” “做做看。” 创世游戏 白冰点点头,把箱子提到桌面上打开了它。除了显示设备外,箱子中还装着一个圆柱体容器,超弦计算机的主机其实只有一个烟盒大小,但原子电路需要在超低温下运行,所以主机浸在这个绝热容器里的液氮中。白冰将液晶显示器支起来,动了一下鼠标,处于休眠状态下的超弦计算机立刻苏醒过来,液晶屏亮起来,像睁开了一只惺松的睡眼,显示出一个很简单的接口,仅由一个下拉文本框和一个小小的标题组成,标题是: 请选择创世起爆参数: 白冰点了一下文本框旁边的箭头,下拉出一行行资料组,每组约有十几个数据项,各行看上去差别很大,“奇点的性质由十八个参数确定,参数的组合原则上是无限的,但根据超弦理论的推断,能够产生创世爆炸的参数组的数量是有限的,但有多少组目前还是个谜。这里显示的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们随便选一组吧。” 白冰选中一组参数后,屏幕立刻变成了乳白色,正中凸现了两个醒目的大按钮: 引爆取消 白冰点了引爆按钮。屏幕上只剩下一片乳白,“这白色象征虚无,这时没有空间,时间也还没有开始,什么都没有。” 屏幕的左下角出现了一个红色数字“0”。 “这个数字是宇宙演化的时间,0的出现说明奇点已经生成,它没有大小,所以我们看不到。” 红色数字开始飞快增长。 “注意,宇宙大爆炸开始了。” 屏幕中央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小点,很快增大为一个球体,发出耀眼的蓝光。球体急剧膨胀,很快占满了整个屏幕,软件将视野拉远,球体重新缩为遥远处的一点,但爆炸中的宇宙很快又充满了整个屏幕。这个过程反复重复着,频率很快,仿佛是一首宏伟乐曲的节拍。 “宇宙现在正处于暴胀阶段,它的膨胀速度远超过光速。” 随着球体膨账速度的降低,视野拉开的频率渐渐慢下来,随着能量密度的降低,球体的颜色由蓝向黄红渐变,后来宇宙的色彩在红色上固定下来,并渐渐变暗,屏幕上的视野不再拉远,变成黑色的球体在屏幕上很缓慢地膨胀着。 “好,现在距大爆炸已经一百亿年了,这个宇宙处于稳定的演化阶段,我们进去看看吧。”白冰说完动了动鼠标,球体迅速前移,屏幕完成黑了下来,“好,现在我们就在这个宇宙的太空中了。” “什么也没有啊?”吕文明说。 “我们看看……”白冰说着,按动鼠标右键弹出了一个很复杂的接口,一个程序开始统计这个宇宙中的物质总量,“呵,这个宇宙中只有十一个基本粒子。”他又调出了一大堆信息仔细读着,“有十个粒子结成了五个粒子对,互相环绕对方运行,不过每个粒子对中的两个粒子相距几千万光年,要上百万年才能相对运动一毫米;还有一个粒子是自由的。” “十一个基本粒子?!说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吕文明说。 “有空间啊,近千亿光年直径的空间!还有时间,一百亿年的时间!时空是最实在的存在!要说这个宇宙,还是创造得比较成功的,以前创造的相当多的宇宙连空间都很快湮灭了,只剩时间。” “无聊。”陈继峰哼了一声,转身不再看屏幕。 “不,很有意思,”首长高兴地说,“再来一次。” 白冰退回到引爆接口,重选了一组参数,再次启动了大爆炸。这个新宇宙诞生的过程看上去与刚才基本相同,也是一个在膨胀中渐渐暗下来的球体。在创世后的一百五十亿年,球体完全变黑,宇宙的演化稳定下来,白冰让视点进入宇宙内部,这时,连最不感兴趣的陈继峰也惊叹起来。广漠的黑色太空下,一张银色的大膜向各个方向延伸至无穷远处,大膜上点缀着各种色彩的小球体,像滚动在广阔镜面上的多彩露珠。 白冰又调出了分析接口,看了一会儿后说:“运气好,这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宇宙,半径约四百亿光年,其中一半是液体一半是空间。也就是说,这个宇宙就是一个深度和表面半径都是四百亿光年的大洋!宇宙中的固体星球就浮在洋面上!”白冰将画面推向洋面,可以看到银色的洋面在缓缓波动着,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星球的近景:“这个漂浮着的星球有……我看看,木星那么大吧,哇,它还在自转耶!看它表面的那些山脉,在出水和入水时是何等的壮观!我们就把这液体叫水吧。看那被山脉甩到轨道上的水,在洋面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彩虹环耶!” “是很美,但这个宇宙是违反物理学基本定律的。”首长看着屏幕说,“别说四百亿光年深的海洋,就是四光年,那水体也早在引力下坍缩成黑洞了。” 白冰摇摇头说:“您忘了最基本的一点:这不是我们的宇宙,这个宇宙有自己的一套物理定律,与我们宇宙中的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普朗克常数、光速等基本物理常数与我们的宇宙完全不同;在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甚至都不等于二。” 在首长的鼓励下白冰继续做下去,第三个宇宙被创造出来,进入其中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堆极其混乱的色彩和形状,白冰立刻将它关掉了。“这是一个六维宇宙,我们无法观察它,其实大多数情况都是这样,我们创造的前两个都是三维宇宙只是运气好而已,宇宙从高能状态冷却后,被释放到宏观的维数为三的概率只有三比十一。” 第四个宇宙出现时,所有的人都很迷惑:宇宙呈现一个无际的黑色平面,有无数根银光闪闪的直线与黑色平面垂直相交。看过分析资料后,白冰说:“这个宇宙与上面相反,维数比我们的低,是一个二点五维的宇宙。” “二点五维?”首长很吃惊。 “您看,这个黑色的没有厚度的二维平面就是这个宇宙的太空,直径约五千亿光年;那些与平面垂直的亮线就是太空中的恒星,它们都有几亿光年长,但无限细,只有一维。分数维的宇宙很少见,我要把这组创世参数记下来。” “有个问题。”首长说,“如果你用这组参数再次启动大爆炸,所得到的宇宙与这个完全一样吗?” “是的,而且其演化过程也完全一样,一切在大爆炸时就决定了,您看,物理学穿过量子迷雾之后,宇宙又显示出了因果链和决定论的本性。”白冰依次看看每个人,郑重地说:“我请各位都牢记这一点,如果要理解我们后面将要面对的那些可怕的事,这是关键。” “真的很有意思,做上帝的体验,超脱而空灵,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首长感叹道。 “我的感觉同您一样,”白冰离开了计算机,站起来来回走着,“所以,我就一遍又一遍地玩着创世游戏,到现在为止,我已经启动了一千多次大爆炸,那一千多个宇宙,其神奇壮观,很难用语言形容,我像吸毒似地上了瘾……本来我可以这样一直玩儿下去,我们之间将永远素不相识,不会有任何关系,我们双方的生活都会按正常的轨迹进行下去,但……唉,真他妈的……那是今年年初一个下雪的晚上,已经午夜两点了,很静很静,我启动了那天的最后一次大爆炸,在超弦计算机中诞生了第一千二百零七号宇宙,就是这一个……” 白冰回到计算机前,将文本框下拉到底,选择了最后的一组创世参数,启动了宇宙大爆炸。新生的宇宙在蓝光中急剧膨账后熄灭为黑色。白冰移动鼠标,在创世之后的一百九十亿年进入了这个他编号为1207的宇宙。 这一次,屏幕上出现了灿烂的星海。 “1207的半径约二百亿光年,宏观维数是三;这个宇宙中,万有引力常数是一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真空中的光速是每秒三十万公里;这个宇宙中,电子电量是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这个宇宙中,普朗克常数是六点六二六……”白冰凑近首长,用令人胆寒的目光逼视着他,“这个宇宙中,一加一等于二。” “这是我们的宇宙。”首长点点头,他仍很沉着,但额头有些潮湿了。 历史检索 “得到1207号宇宙后,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做了一个搜索引擎,以模式识别为基础的。然后,我就从天文资料中查到银河系与仙女座、大小麦哲伦等相邻星系的几何构图,在全宇宙范围内查询这种构图,得到了八万多个结果。下一步我就在这个范围内,用银河系和邻近星系本身的形状进行查询,很快在宇宙中定位了银河系。”以漆黑的太空为背景,一个银色的大旋涡在屏幕上显示出来,“太阳的定位就更容易了,我们已经知道它在银河系中的大至范围——”白冰用鼠标在大旋涡的一个旋臂顶端拉出一个小矩形框,“仍用模式识别的方法,在这个范围中很快就定位了太阳。”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耀眼的光球,光球周围环绕着一个雾蒙蒙的大环,“哦,这时太阳系的行星还没有诞生,这个星际尘埃构成的环就是构成它们的原材料。”白冰在屏幕下方调出了一个滚动条,“看,用这个来移动时间,”他将滑块缓缓前移,越过了两亿年的漫漫时光,太阳周围的尘埃环消失了,“现在九大行星已经诞生。这是真实尺度的图像,不是天象演示,所以找到地球还要费些事,我把以前存贮的坐标调出来吧。”于是原始地球在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球体,白冰转动鼠标的滚轮,“我们降低高度,好,现在,大约是一万米高吧。”下面大陆仍笼罩在迷雾之中,但雾中纵横交错的发着红光的网线显现出来,像胚胎上的血管,白冰指着那些网线说:“这是岩浆河,”他继续转动鼠标滚轮,穿过浓浓的酸雾,褐色的海面出现了,紧接着视点扎入海中,一片浑浊,有几个微小的悬浮物,它们大多是圆形的,也有其它较复杂的形状,与其它悬浮物最明显的区别是,它们自己在运动,而不是随水流漂移,“生命,刚出现的生命。”白冰用鼠标点点那些微小的东西说。他很快地反向转动滚轮,将视点重新升到太空中,再次显示出古地球的全貌,然后移动时间滚动条,亿万年时光又飞逝而过,笼罩在地球表面的浓雾消失了,海洋在变蓝,大陆在变绿,后来,巨大的冈瓦纳古陆像初春的冰块分崩离析,“如果愿意,我们可以看到生命进化的全过程,包括几次大灭绝和随之而来的生命大爆发,但是算了吧,省些时间,我们就要看到关系到咱们命运的谜底了。”古陆的各个碎块继续漂移,终于,一幅熟悉的世界构图出现了。白冰改变了时间滚动条的比例,开始以较慢的速度移动时间,并在一点停住了,“好了,在这里,人类出现了。”他又将滑块小心地向前移动一小段:“现在,文明出现了。” “对于上古的历史,一般只能宏观地看看,检索具体事件不太容易,具体人物就更难了。一般的历史检索是靠两个参数:地点和时间,这两点在上古历史记载中很难准确,我们做一次看看吧,来,我们下去了!”白冰说着,将鼠标在地中海范围的一个位置双击了一下,视点高度令人目眩地急剧降低,最后,一个荒凉的海滩出现了,黄沙的尽头,是一片连绵的橄榄丛。 “古希腊时代的特洛伊海岸。”白冰说。 “那……你能移到木马屠城的时间吗?”吕文明兴奋地问。 “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木马。”白冰淡淡地说。 陈继峰点点头:“那种东西像儿戏,在实际的战争中是不可能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战争。”白冰说。 首长很惊奇:“这么说,特洛伊城是因为别的原因毁灭的?” “从来没有过特洛伊城。” 另外三个人惊奇地互相看看。 白冰指着屏幕说:“现在显示的就是应该发生那场战争时特洛伊海岸的真实情景,我们再前后移动五百年……”白冰小心地微移鼠标,屏幕上的海岸在白昼和黑夜的高频转换中急剧闪动,树丛的形状也在飞快变化,沙滩的尽头出现过几个小棚屋,时而还能看到一闪而过的几个小小的人影,棚屋时多时少,但最多时也没有超过一个村庄的规模,“看到了吗,伟大的特洛伊城只在那些游吟诗人的想象中存在过。” “怎么会呢?”吕文明惊叫起来,“本世纪初有考古发现证实啊!当时还挖出了……阿伽门侬的黄金面具。” “阿伽门侬的面具?Kao!”白冰大笑一声。 “随着历史记载的增多和更加准确,往后的检索就越来越容易,再做一次。” 白冰将视点升回地球轨道,这次他没有使用鼠标,而是手工输入了时间和地理坐标,视点向亚洲西部降落。很快,屏幕上显示出一片沙漠,在一处红柳丛的荫影下躺着几个人,他们穿著破旧的粗布袍,皮肤黝黑,头发很长且被沙尘和汗水弄成一缕缕的,远远看去像一堆破烂的废弃物。白冰说:“这里离***村庄不远,但鼠疫流行,他们不敢去。”有一个身形瘦长的人坐了起来,四下看看,确认别人都睡熟了后,拿起旁边一个人的羊皮水囊喝了一通,又从另一个人的破行囊中拿出一块饼,掰下三分之一放到自己的包里,随后满意地躺下了。 “我用正常速度运行了两天,看到他五次偷别人的水喝,三次偷别人的饼。”白冰用鼠标点着那个刚躺下的人说。 “他是谁?” “马可波罗。检索到他可不容易,关押他的那个热那亚监狱的地点和时间都比较准确,我在那里定位了他,随后向回跟踪他经历了那次海战,提取了一些特征点,又向回跳过一大段时间跟到这里,这是在那时的波斯、现在的伊朗巴姆市附近,不过都白费劲儿了。” “那他是在去中国的路上了,你应该能跟着他进入忽必烈的宫殿。”吕文明说。 “他没有进入过任何宫殿。” “你是说,他在中国期间只是在民间呆着?” “马可波罗根本就没有来过中国,前面更加险恶的漫漫长路吓住了他,他们就在西亚转悠了几年,后来这人把从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传闻讲给了那位作家狱友,后者写成了那本伟大的游记。” 三个人再次惊奇地面面相窥。 “再往后,检索具体的人和事就更加容易了,再来一次,到近代吧。” 在一间很暗在大屋子里,一张很宽木桌子上铺着一张大地图(海图?),桌旁围着几个身着清朝武官服的人,由于很暗,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这是北洋海军提督府的一次会议。” 有一个人在说话,画面传出的声音很模糊,且南方口音重,听不懂。白冰解释说:“这个人说,在近海防御中,不要一味追求大炮巨舰,就这么点儿钱,与其从西洋购买大吨位铁甲舰,不如买更多数量的蒸汽鱼雷快艇,每艘艇上可装载四至六枚瓦斯鱼雷,构成庞大的快艇攻击群,用灵活机动的航线避开日舰舰炮火力,抵近攻击……我曾请教过多位海军专家和战史研究者,他们一致认为,如果在当时这人的想法得以实施,北洋水师将是甲午海战中的胜利者。这人的高明和超前之处在于,他是海战史上最早从新式武器的出现发现传统大炮巨舰主义缺陷的人。” “他是谁?邓世昌?”陈继峰问。 白冰摇摇头:“方伯谦。” “什么?就是那个在黄海大海战中临阵脱逃的怕死鬼?” “就是他。” “直觉告诉我,这些才像真实的历史。”首长沈思着说。 白冰点点头:“是啊,到这一步,超脱和空灵消失了,我开始陷入郁闷中,我发现,我们基本上被自己所知道的历史骗了:那些名垂青史的英雄,有一大半是卑鄙的骗子和阴谋家,用他们的权势为自己竖碑立传且成功了;而那些为正义和真理献身的人,三分之二都默默地惨死在历史的尘埃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剩下的三分之一则在强有力的诬陷下遗臭万年,就像现在宋诚的命运;他们中只有极少数的人得到了历史正确的记忆,其比例连冰山的一角都不到。”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一直沈默的宋诚,看到他已经悄悄振作起来,两眼放出光芒,像一个已经倒地的战士又站了起来,拿起武器并跨上一匹新的战马。 现实检索 “然后,你就进入了1207宇宙中的现实,是吗?”首长问。 “是的,我在那个镜像中将时间调到现在。”白冰说着,同时将屏幕上时间滑标上的滑块推到尽头,这时视点又回到了太空中,蓝色的地球看上去与古代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就是1207镜像中的现实:我们这个内地省份,经过了几十年不间断的能源和资源输出,除了矿产开采和电力之外,至今也未能建立起一个象样的工业体系,只留下了污染,农村的大片地区仍处于贫困线下,城市失业严重,治安状况恶化……我自然想看看领导和指挥着这一切的人是怎样工作的,最后看到了什么,我就不用说了。” “你这样做的目的呢?”首长问。 白冰苦笑着摇摇头:“别以为我有他那样崇高的目的,”他指指宋诚,“我只是个普通老百姓,自得其乐地过日子,你们干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来根本不想惹你们的,但……我为这个超级模拟软件费了这么大劲儿,自然想通过它得些实惠,于是,我就给你们中的几个人打电话,想小小地敲一笔钱……”他说着突然变得恼怒起来,“你们干嘛要这么过激反应?!干嘛非要除掉我?!其实给我那笔钱不就完了嘛!……好了,现在我把一切都讲清楚了。” 五个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们都默默地盯着屏幕上的地球,这是现实中的地球的数字镜像,他们也在镜像中。 “你真的能够在这台计算机中观察到世界上发生过的一切?”陈继峰打破沉默问。 “是的,历史和现实的所有细节,都是这台计算机中运行的资料,资料是可以随意解析的,不管多么隐秘的事情,观察它们不过是从数据库中提取一些资料进行处理,这个数据库以原子级别存贮着整个世界的镜像,所有资料都是可以随意提取的。” “能证明一下吗?” “这很容易:你出去,随便到什么地方,随便干一件什么事,然后回来。” 陈继峰依次看了看首长和吕文明,转身走出了房间,两分钟后,他回来了,无言地看着白冰。 白冰移动鼠标,使视点从太空急剧下降,悬在这城市上空,城市一览无遗地展现在屏幕上。白冰移动画面仔细寻找,很快找到了近郊的第二看守所,找到了他们所在这幢三层楼房。视点随即进入了楼房内,在二楼空荡的走廊中移动,画面上出现了坐在走廊中长椅子上的两个便衣警察,其中的沉兵正在点上一支烟;最后,画面中出现了他们所在的办公室的门。 “现在的模拟画面,只比正在发生的现实滞后零点一秒,让我们后退几分钟。”白冰将时间滑标向后移了一点点。 屏幕上,门开了,陈继峰走了出来,坐在长椅上的两个人看到他后立刻站了起来,陈向他们摆摆手示意没事,就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视点紧跟着他,像有人用摄像机在跟踪拍摄。镜像画面上,陈继峰进了卫生间,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手枪,拉了一下枪栓后装回裤袋,白冰将这个画面定住,并使其像三维动画一样旋转至各个方位。陈继峰走出卫生间,画面跟着他回到了办公室,并显示出了正在等待中的另外四人。 首长不动声色地看着屏幕,吕文明则抬头警觉地看了陈继峰一眼。 “这东西确实厉害。”吕文明阴沉着脸说。 “下面我为您演示它更厉害的地方。”白冰说着,使屏幕上的画面静止了,“由于镜像模拟的宇宙是以原子级别存贮的,所以我们可以检索到这个宇宙中的每一个细节。下面,让我们看看陈局长上衣口袋中装着什么。” 白冰在静止画面上拉出一个方框,圈住陈继峰的上衣袋范围,然后弹出一个处理接口,经过一系列操作,上衣袋外侧的布被去除了,显示出放在衣袋中的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片。白冰使用拷贝键将纸片复制下来,然后启动了一个三维模型处理软件,将拷贝的资料粘贴到软件的处理桌面上,又经过几项操作,那折叠的张纸片被展开来,那是一张外汇支票,数额是二十五万美元。 “下面,我们就追踪这张支票的来源。”白冰说着关闭了图像处理软件,又回到四个人的静止画面上来,白冰在陈继峰上衣袋中那张已被选定的支票上按右键调出功能选项,选择了trace一项,支票闪动起来,画面也立刻活动了,时间在逆向流动,显示首长一行三人退出了办公室,又退出了大楼,退回到一辆汽车上,其中的陈继峰和吕文明戴上了耳机,显然是在监听白冰和宋诚的谈话。跟踪检索继续进行,场景不断变换,但那张闪动的支票做为检索键值一直处于画面的中央,陈继峰仿佛被它吸附着,穿过一个又一个场景。终于,那张支票跳出了陈的上衣袋,钻进了一个小篮子,那个篮子又从陈的手中跳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中,在这个时刻,白冰使画面静止了。 “就从这里开始放吧。”白冰说着,启动了画面以正常速度播放,这好象是在陈继峰家的客厅里,屏幕上一个穿黑西装的中年人拎着那个水果篮站在那里,好象刚进来,陈继峰则坐在沙发上。 “陈局长,温总托我来看看您,也是表示一下上次的谢意。他本想亲自来的,但觉得为了免去一些闲话,这种走动还是少些好。” 陈继峰说:“你回去告诉温雄,现在他条件好了,一定要走正道,总是出格对谁都没好处,也别怪我不客气!” “是是,温哥怎么能忘记陈局的教诲呢?他现在不但为社会积极贡献,在贫困地区建了四所小学,政治上也要求进步,已经当选市****了!”来人说着,将果篮放到茶几上。 “东西拿走。”陈继峰挥挥手说。 “哪敢带什么好东西,那不是成心惹陈局长生气嘛,一点水果,表表心意。您是不知道,温总一说起您,都眼泪汪汪的,说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来人走后,陈继峰关上门后回到茶几旁,将果蓝的水果全倒出来,从蓝底拿出那张支票放进上衣袋。 首长和吕文明都冷冷地看了陈继峰一眼,这些他们显然也都不知晓。温雄是利成集团的总裁,这是个包含着餐饮、长途客运等众多业务的庞大公司,其原始积累来自于温雄黑社会体系的贩毒利润,他们使这座城市成为云南至俄罗斯毒品管道上一个重要的枢纽,现在温雄在合法商业上发展顺利,他的黑道毒品业务也在前者的补充滋养下更快地膨胀起来,致使这座内地城市毒品泛滥,治安恶化。而陈继峰这个后台是其生存的重要保证。 “收的是美元?一定是要给儿子汇去吧。”白冰笑着说,“您儿子在美国读书的钱可全是温雄出的……对了,想不想看看他现在在地球那一边干什么?很容易的,现在波士顿是午夜,不过上两次我看到他时,他都还没有睡觉。”白冰将视点升到太空,将地球旋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将北美大陆放大,在大西洋海岸找到了那座灯火灿烂的城市,然后很快定位了他以前显然找到过的一座公寓,视点进入公寓卧室后,显示出一幅令人尴尬的画面:那个黄皮肤男孩儿正在和一白一黑两个妓女鬼混。 “陈局长,看到儿子是怎样花你的钱了吗?” 陈继峰恼怒地将液晶显示屏反扣到箱子上。 被深深震撖了的几个人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然后吕文明问:“这些天,你为什么只是逃跑,没有想过通过更……正当的方式摆脱困境吗?” “您是说我到纪委去举报?真是个好主意,我开始也这么想过,于是便在镜像中对纪委领导班子进行查询,”白冰抬头看了看吕文明,“您应该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我不想落到您老同学这样的下场。那么我能去检察院和反贪局吗?郭院长和常局长对大部分重大举报肯定会严格秉公办理,对一小部分会小心地绕开,而我将举报的那些,一说出口他们就会同你们一起要了我的命。那么还能去哪儿呢?让媒体将这一切曝光吗?省里新闻媒体的那几个关键人物我想你们都清楚,首长的政绩不就是他们捧出来的吗?那些记者与妓女的帷一区别就是出卖的部位不同……这是一张互相联结在一起大网,哪一根线都动不得啊,我没地方可去。” “你可以去中央。”首长仔细观察着白冰,不动声色地说。 白冰点点头说:“这是帷一的选择了,但我是个普通的小人物,所以首先来见见宋诚,找到一个稳妥可靠的渠道,也顾不得你们的追杀了。”白冰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但这个选择并不轻松,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这样做最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项技术将公布与世。” “很对,那时,庞罩在历史和现实上的所有迷雾将一扫而光,一切的一切,在明处和暗处的,过去和现在的,都将赤裸裸地展现于光天华日之下。到那时,光明与黑暗,将不得不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决斗,世界将陷入一片混乱……” “但最后的结果,是光明取得胜利。”一直沈默的宋诚终于说话了,他走到白冰面前,直视着他说:“知道黑暗的力量来自哪里吗?就是来自黑暗,也就是说来自它的隐蔽性,一旦暴露在明处,它的力量就消失了,如腐败之类的,大多如此。而你的镜像,就是使所有黑暗完全暴露的强光。” 首长和陈吕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 沉默,超弦计算机的屏幕上,原子级别的地球镜像静静地悬浮在太空中。 “有一个机会,”首长突然站起身,对吕陈二人说:“好象有一个机会。” 首长接着扶着白冰的肩膀说:“为什么不将镜像中的时间标尺移向未来?” 白冰和陈吕二人不解地看着首长。 “如果我们能够准确地预见未来,就能够在现在改变它,这样我们就能控制未来历史的走向,也就控制了一切……年轻人,你认为这没有可能吗?也许,我们能够一起肩负起创造历史的使命。” 白冰明白过来,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走到计算机前,用鼠标将时间标尺拉长,在零时标后面拉出了一个未来时段,然后对首长说:“您自己来试试吧。” 单程递归 首长扑向计算机,谁都没有见过他那么敏捷,如饥饿的鹰见到地面上的小鸡,令人恐惧。他熟练地移动鼠标,将时间滑标滑过零时点,在滑标进入未来时段的瞬间,一个错误提示窗口跳了出来: Stack overflow…… 白冰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让我们启动错误跟踪程序,Step by step吧。” 模拟软件退回到出错前,开始分步运行。当现实中的白冰将滑块移过零时点,镜像中虚拟的白冰也正在做着同样的事;错误跟踪程序立刻放大了镜像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可以看到,在那台虚拟计算机的屏幕上,第二层的虚拟白冰也正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于是,错误跟踪程序又放大了第三层虚拟中的那台超弦计算机的屏幕……就这样,跟踪程序一层层地深入,每一层的白冰都在将滑块移过零时点。这是一套依次向下包容的永无休止的魔盒。 “这是递归,一种程序自己调用自己的算法,正常情况下,当调用进行到有限的某一层时会得到答案,多层自我调用的程序再逐层按原路返回。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无限调用自己、永远得不到答案的单程递归,由于每次调用时都需将上层的现场资料存入堆栈,就造成了刚才看到的堆栈内存溢出,由于是无限递归调用,即使超弦计算机的终极容量也会被耗尽的。” “哦。”首长点点头。 “所以,虽然这个宇宙中的一切过程早在大爆炸发生时就已经决定,但未来对我们来说仍是未知的,对讨厌由因果链而产生的决定论的人来说,这也是一个安慰吧。” “哦——”首长又点点头,他哦的这一声很长很长。 镜像时代 白冰发现,首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仿佛他身上的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似的,整个身躯在萎缩,似乎失去支撑自身的力量而摇摇欲坠;他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起来,双手撑着椅子慢慢地坐下,动作艰难而小心翼翼,好象怕压断自己的哪根骨头。 “年轻人,你,毁了我的一生。”首长缓缓地说,“你们赢了。” 白冰看看陈继峰和吕文明,发现他们也与自己一样不知所措,而宋诚,则昂然挺立在他们中间,脸上充满了胜利的光彩。 陈继峰缓缓站起来,从裤口袋中抽出握枪的手。 “住手。”首长说,声音不高,但威严无比,使陈继峰手中的枪悬在半空不动了,“把枪放下,”首长命令道,但陈仍然不动。 “首长,到了这一步,必须果断,他们死在这儿说得过去,不过是因拒捕和企图逃跑被击毙……” “放下枪,你这条疯狗!”首长低沈地喝道。 陈继峰拿枪的手垂了下来,慢慢地转向首长:“我不是疯狗,是条好狗,一条知道报恩的狗!一条永远也不会背判您的狗!!像我这样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对让自己有今天的上级,就具有值得信任的狗的道德,脑子当然没有那些一帆风顺的知识分子活。” “你什么意思?”好长时间没有说话的吕文明站了起来。 “我的意思谁都明白,我不像有些人,每走一步都看好两三步的退路,我的退路在哪儿?到这时刻我不自卫能靠谁?!” 白冰平静地说:“杀我没用的,如果你想把镜像公布于世,这是最快捷的办法。” “傻瓜都能想到这类自卫措施,你真的失去理智了。”吕文明低声对陈继峰说。 陈继峰说:“我当然知道这小子不会那么傻,但我们也有自己的技术力量,投入全力是有可能彻底销毁镜像的。” 白冰摇摇头:“没有可能。陈局长,这是网络时代,隐藏和发布信息是很简单的事,我在暗处,跟我玩这个你赢不了的,就算你动用最出色的技术专家都赢不了,我就是告诉你那些镜像的备份在哪儿,我死后它如何发布,你也没办法,到于那组创世参数,就更容易隐藏和发布了,打消那念头吧。” 陈继峰慢慢地将手枪放回裤袋,颓然坐下了。 “你以为自己已经站在历史的山巅上了,是吗?”首长无力地对宋诚说。 “是正义站在历史的山巅了。”宋诚庄严地说。 “不错,镜像把我们都毁了,但它的毁灭性远不止于此。” “是的,它将毁灭所有罪恶。” 首长缓缓地点点头。 “然后毁灭所有虽不是罪恶但肮脏和不道德的东西。” 首长又点点头,说:“它最后毁灭的,是整个人类文明。” 他这话使其它的人都微微一楞,宋诚说:“人类文明从来就没有面对过如此光明的前景,这场善恶大博斗将洗去她身上的一切灰尘。” “然后呢?”首长轻声问。 “然后,伟大的镜像时代将到来,全人类将面对着一面镜子,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能在镜像中精确地查到,没有任何罪行可以隐藏,每一个有罪之人,都不可避免地面临最后审判,那是没有黑暗的时代,阳光将普照到每个角落,人类社会将变得水晶般纯洁。”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死了的社会。”首长抬头直视着宋诚说。 “能解释一下吗?”宋诚带着对失败者的嘲笑说。 “设想一下,如果DNA从来不出错,永远精确地复制和遗传,现在地球上的生命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在宋诚思考之际,白冰替他回答了:“那样的话现在的地球上根本没有生命,生命进化的基础——变异,正是由DNA的错误产生的。” 首长对白冰点点头:“社会也是这样,它的进化和活力,是以种种偏离道德主线的冲动和欲望为基础的,清水无鱼,一个在道德上永不出错的社会,其实已经死了。” “你为自己的罪行进行的这种辩解是很可笑的。”宋诚轻蔑地说。 “也不尽然。”白冰紧接着说,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他犹豫了几秒钟,好象下了决心说下去:“其实,我不愿意将镜像模拟软件公布于世,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我也不太喜欢有镜像的世界。” “你像他们一样害怕光明吗?”宋诚质问道。 “我是个普通人,没什么阴暗的罪行,但说到光明,那要也看什么样的光明,如果半夜窗外有探照灯照你的卧室,那样的光明叫光污染……举个例子吧:我结婚才两年,已经产生了那种……审美疲劳,于是与单位新来的一个女大学生有了……那种关系,老婆当然不知道,大家过的都很好。如果镜像时代到来,我就不可能这样生活了。” “你这本来就是一种不道德不负责任的生活!”宋诚说,语气有些愤怒。 “但大家不都是这么过的吗?谁没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这年头儿要想过的快乐,有时候就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您这样一尘不染的圣人,能有几个?如果镜像使全人类都成了圣人,一点出轨的事儿都不能干,那……那他妈的还有什么劲啊!” 首长笑了起来,连一直脸色阴沉的吕陈二人都露出了些笑容。首长拍着白冰的肩膀说:“年轻人,虽然没有上升到理论高度,但你的思想比这位学者要深刻得多。”他说着转向宋诚,“我们肯定是逃不掉的,所以你现在可以将对我们的仇恨和报复欲望放到一边,做为一个社会哲学知识博大精深的人,你不会真浅薄到认为历史是善和正义创造的吧?” 首长这话像强力冷却剂,使处于胜利狂热中的宋诚沉静下来,“我的职责就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他犹豫了一下说,语气和缓了许多。 首长满意地点点头:“你没有正面回答,很好,说明你确实还没有浅薄到那个程度。” 首长说到这里,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仿佛被冷水从头浇下,使他从恍惚中猛醒过来,虚弱一扫而光,那刚失去的某种力量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站起身,郑重地扣上领扣,又将衣服上的皱折处仔细整理了一下,然后极其严肃地对吕文明和张继峰说:“同志们,从现在起,一切已在镜像中了,请注意自己的行为和形象。” 吕文明神情凝重地站了起来,像首长一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长叹一声说:“是啊,从此以后,苍天在上了。” 陈继峰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 首长依次看看每个人,说:“好,我要回去了,明天的工作会很忙。”他转向白冰,“小白啊,你在明天下午六点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把超弦计算机带上。”然后转向陈吕二人,“至于二位,好自为之吧。继峰你抬起头来,我们罪不可赦,但不必自惭形秽,比起他们,”他指指宋诚和白冰,“我们所做的真不算什么了。” 说完,他打开门,昂头走去。 生日 第二天对于首长来说确实是很忙的一天。 一上班,他就先后召见省里主管工业、农业、财政、环保等领域的主要负责人,向他们交待了下一步的工作。虽然同每位领导谈的时间都很短,凭借丰富的工作经验,首长还是言简意骇地讲明了工作重点和最需要注意的问题,同时,他以老道的谈话技巧,让每个人都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交待,没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上午十点半钟,送走了最后一位主管领导,首长静下心来,开始写一份材料,向上级阐明自己对本省经济发展和解决省内国有大中型企业面临的问题的意见,材料不长,不到两千字,但浓缩了自己这几十年的工作经验和思考。那些熟悉首长理念的人看到这份材料应该很吃惊,这与他以前的观点有很大差别。这是他在权力高端的这么长时间里,第一次纯粹从党和国家的最高利益的角度,在完全不掺杂私心的情况下发表自己的意见。 材料写完后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首长没有吃饭,只是喝了一杯茶,便接着工作。 这时,镜像时代的第一个征兆出现了,首长得知陈继峰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枪自杀,吕文明则变得精神恍惚,不断地系领口的扣子,整理自己的衣服,好象随时都有人给他拍照似的。对这两件事,首长一笑置之。 镜像时代还没有到来,黑暗已经在崩溃了。 首长命令反贪局立刻成立一个项目组,在公安和工商有关部门的配合下,立刻查封自己的儿子拥有的大西商贸集团和儿媳拥有的北原公司的全部账目和经营资料,并依法控制这些实体的法人。对自己其它亲戚和亲信拥有的各类经济实体也照此办理。 下午四点半,首长开始草拟一份名单。他知道,镜像时代到来后,省内各系统落马的处级以上干部将数以千记,现在最紧要的是物色各系统重要岗位的合适接任人选,他的这份名单就是向省委组织部和上级提出的建议。其实,在镜像出现之前,这份名单在他的心中已存在了很长时间,那都是他计划清除、排挤和报复的人。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半,该下班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自己至少做了一天的人。 宋诚走进了办公室,首长将一份厚厚的材料递给他:“这就是你那份关于我的调查材料,尽快上报中纪委吧。我昨天晚上写了一份自首材料,也附上了,里面除了确认你们调查的事实外,还对一些遗漏做了补充。” 宋诚接过材料,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一会儿,白冰要来这里,带着超弦计算机。你应该告诉他,镜像软件马上就要上报上级,一开始,上级领导会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谨慎使用它,要防止镜像软件提前泄漏到社会上,那样产生很大的副作用和危险,基于这个原因,你让他立刻将自卫所用的备份,在网上或什么其它地方的,全部删除;还有那个创世参数,如果告诉过其它人,让他列出名单,他相信你,会照办的。一定要确认他把备份删除干净。” “这正是我们想要做的。”宋诚说。 “然后,”首长直视着宋诚的眼睛,“杀了他,并毁掉那台超弦机。现在,你不会认为我这还是为自己着想吧。” 宋诚楞过后,摇头笑了起来。 首长也露出笑容:“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后的事情与我无关。镜像已经记下了我说的这些话,在遥远未来,也许有那么一天,会有人认真听这些话的。” 首长对宋诚挥了挥手让他走,然后仰在椅子的靠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沉浸在一种释然和解脱中。 宋诚走后,下午六点整。白冰准时走进了办公室,他的手里提着那个箱子,提着历史和现实的镜像。 首长招呼他坐下,看着放在办公桌上的超弦计算机说,“年轻人,我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在镜像中看看自己的一生?” “当然可以,这很容易的!”白冰说着,打开箱子启动了计算机。镜像模拟软件启动后,他首先将时标设定到现在,定位了这间办公室,屏幕上显示出两个人的实时影像后,白冰复制了首长的影像,按动鼠标右键启动了跟踪功能。这时,画面急剧变幻起来,速度之快使整块屏幕看起来一片模糊,但做为跟踪键值的首长的影像一直处于屏幕中央,仿佛是世界的中心,虽然这影像也在急剧变化,但可以看到人越变越年轻。“现在是逆时跟踪搜索,模式识别软件不可能根据您现在的形象识别和定位早年的您,它需要根据您随年龄逐渐变化的形象一步步追踪到那时。” 几分钟后,屏幕停止了闪动,显示出一个初生儿湿漉漉的脸蛋儿,产科护士刚刚把他从盘称上取下来,这个小生命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动人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呵呵,这就是我了,母亲多次说过,我一生下来就睁开眼睛了。”首长微笑着说,他显然在故做轻松地掩盖自己心中的波澜,但这次很例外地,他做的不太成功。 “您看这个,”白冰指着屏幕下方的一个功能条说,“这些按钮是对图像的焦距和角度进行调整的。这是时间滚动条,镜像软件将一直以您为键值进行显示,您如果想检索某个时间或事件,就如同在文字处理软件中查阅大文件时使用滚动条差不多,先用较大时间跨度走到大概的位置,再进行微调,借助于您熟悉的场景前后移动滚动条,一般总能找到的,这也类似于影碟的快近退操作,当然这张碟正常播放将需……” “近五万小时吧。”首长替白冰算出来,然后接过鼠标,将图像的焦距拉开,显示出产床上的年轻母亲和整间病房,这里摆放着那个年代式样朴素的床柜和灯,窗子是木制的,引起他注意的是墙上的一块桔红色光斑,“我出生时是傍晚,时间和现在差不多,这可能是最后一抹夕阳了。” 首长移动时间滚动条,画面又急剧闪动起来,时光在飞逝,他在一个画面上停住了,一盏从天花板上吊下的裸露的电灯照着一张小圆桌,桌旁,他那戴着眼睛衣着检朴的母亲正在辅导四个孩子学习,还有一个更小的孩子,也就是三四岁,显然是他本人,正笨拙地捧着一个小木碗吃饭。“我母亲是小学教师,常常把学习差的学生带回家里来辅导,这样就不误从幼儿园接我了。”首长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幼年的自己不小心将木碗儿中的粥倒了一身,母亲赶紧起身拿毛巾擦时,才再次移动了时间滚动条。 时光又跳过了许多年,画面突然亮起了一片红光,好象是一个高炉的出钢口,几个穿著满是尘污的石棉工作服的人影在晃动,不时被炉口的火焰吞没又重现,首长指着其中的一个说:“我父亲,一名炉前工。” “可以把画面的角度调一下,调到正面。”白冰说着,要从首长手中拿过鼠标,但被首长谢绝了。 “哦不不,这年厂里创高产加班,那时要家属去送饭,我去的,这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工作,就是从这个角度,以后,他炉火前的这个背影在我脑子里印得很深。” 时光又随着滚动条的移动而飞逝,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停止了,一面鲜红的队旗在蓝天的背景上飘扬,一个身穿白衣蓝裤的男孩子在仰视着她,一双手给男孩儿系上红领巾,孩子右手扬上头顶,激动地对世界宣布他时刻准备着,他的眼睛很清彻,如同那天如洗的碧空。 “我入队了,小学二年级。” 时光跳过,又一面旗帜出现了,是团旗,背景是一个烈士纪念碑,一小群少年对着团旗宣誓,他站在后排,眼睛仍像童年那样清彻,但多了几分热诚和渴望。 “我入团,初一。” 滚动条移动,他一生中的第三面红色旗帜出现了,这次是党旗。这好象是在一间很大的阶梯教室中,首长将焦距调向那六个宣誓中的年轻人中间的那个,让他的脸庞充满了画面。 “入党,大二。”首长指指画面,“你看看我的眼睛,能看出些什么。” 那双年轻的眼睛中,仍能看到童年的清彻、少年的热诚和渴望,但多了一些尚不成熟的睿智。 “我觉得,您……很真诚。”白冰看着那双眼睛说。 “说的对,直到那时,我对那个誓词还是真诚的。”首长说完,从眼睛上抹了一下,动作很轻微,没有被白冰注意到。 时间滚动条又移动了几年,这次移得太过了,经过几次微调,画面上出现了一个林荫道,他站在那里看着一位刚刚转身离去的姑娘,那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含着晶莹的泪,一付让人心动的冰清玉洁的样子,然后在两排高大的白杨间渐行渐远……白冰知趣地站起身想离开,但首长拦住了他。 “没关系,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了。”说完,他放下了鼠标,目光离开了屏幕,“好了,谢谢,把机器关了吧。” “您为什么不继续看呢?” “值得回忆的就这么多了。” “……我们可以找到现在的她,就是现在的,很容易!” “不用了,时间不早了,你走吧,谢谢,真的谢谢。” 白冰走后,首长给保卫处打了个电话,让机关院内道岗的哨兵到办公室来一下。很快,那名武警哨兵进来,敬礼。 “你是……哦,小杨吧?” “首长记性真好。” “我叫你上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哨兵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话也不会说了。 首长宽容地笑笑:“向战士们问好,去吧。”在哨兵敬礼后转身要走之际,他像突然想起来似地说:“哦,把枪留下。” 哨兵楞了一下,还是抽出手枪,走过去小心地放在宽大的办公桌的一端,再次敬礼后走出去。 首长拿起枪,取出弹夹,把子弹一颗颗地退出来,只留下一颗在弹夹里,把再弹夹推上枪。下一个拿到这枪的人可能是他的秘书,也可能是天黑后进来打扫的勤杂工,那时空枪总是安全些。 他把枪放到桌面上,把退出来的子弹在玻璃板上摆成一小圈,像生日蛋糕上的蜡烛。然后,他踱到窗前,看着城市尽头即将落下的夕阳,它在市郊的工业烟尘后面呈一个深红色的圆盘,他觉得它像镜子。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胸前的“为人民服务”的小标牌摘下来,轻轻地放到桌面上小幅国旗和党旗的基座上。 然后,他在办公桌旁坐下,静静地等候着最后一抹夕阳照进来。 未来 当天夜里,宋诚来到气象模拟中心的主机房,找到了白冰,他正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已经启动的超弦计算机的屏幕。 宋诚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小白,我已经向你的单位领导打了招呼,马上有一辆专车送你去北京,你把超弦计算机交给一位中央领导,听你汇报的除了这位领导,可能还有几名这方面的技术专家。由于这项技术非同寻常的性质,让人完全理解和相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讲解和演示的时候要耐心……白冰,你怎么了?” 白冰没有转过身来,仍静坐在那里,屏幕上的镜像宇宙中,地球太空中悬浮着,它的极地冰盖形状有些变化,海洋的颜色也由蓝转灰了些,但这些变化并不明显,宋诚是看不出来的。 “他是对的。”白冰说。 “什么?” “首长是对的。”白冰说着,缓缓转身面对宋诚,他的双眼布满血丝。 “这是你思考了一天一夜的结果?” “不,我完成了镜像的未来递归运算。” “你是说……镜像能模拟未来了?!” 白冰无力地点点头:“只能模拟很遥远的未来。我在昨天晚上想出了一种全新的算法,避开较近的未来,这样就避免了因得知未来而改变现实对因果链的破坏,使镜像直接跳到遥远未来。” “那是什么时间?” “三万五千年后。” 宋诚小心翼翼地问:“那时的社会是什么样子?镜像在起作用吗?” 白冰摇摇头:“那时没有镜像了,也没有社会了,人类文明消亡了。” 震惊使宋诚说不出话来。 屏幕上,视点急剧下降,在一座沙漠中的城市上空悬停。 “这就是我们的城市,是一座空城,已死去两千多年了。” 死城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正方形的世界,所有的建筑都是标准的正立方体,且大小完全一样,这些建筑横竖都整齐地排列着,构成了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城市。只有方格状的街道上不时扬起的黄色沙尘,才使人不至于将城市误认为是画在教科书上的抽象几何图形。 白冰移动视点,进入了一幢正立方体建筑内部的一个房间,里面的一切已经被漫长岁月积累的沙尘埋没了,在窗边,积沙呈一个斜坡升上去,已接上了窗台。沙中有几个鼓包,像是被埋住的家电和家俱,从墙角伸出几根枯枝似的东西,那是已经大部锈蚀的金属衣帽架。白冰将图像的一部分拷贝下来,粘贴到处理软件中,去掉了上面厚厚的积沙,露出了锈蚀得只剩空架子的电视和冰箱,还有一张写字台样的桌子,桌上有一个已放倒的相框,白冰调整视点,使相框中的那张小照片充满了屏幕。 这是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但照片上的三人外貌和衣着几乎完全一样,仅能从头发的长短看出男女,从身材的高低看出年龄。他们都穿著样式完全一样的类似于中山装的衣服,整齐而呆板,扣子都是一直扣到领口。宋诚仔细看看,发现他们的容貌还是有差别的,之所以产生一样的感觉,是因为他们的那完全一致的表情,一种麻木的平静,一种呆滞的庄严。 “我发现的所有照片和残存的影像资料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没有见过其它表情,更没有哭或笑的”。 宋诚惊恐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你能查查留下来的历史资料吗?” “查过了,我们以后的历史大略是这样的:镜像时代在五年后就开始了,在前二十年,镜像模拟只应用于司法部门,但已经对社会产生了实质性的影响,人类社会的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以后,镜像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历史上称为镜像纪元。在新纪元的头五个世纪,人类社会还是在缓慢发展之中。完全停滞的迹象最初出现在镜像六世纪中叶,首先停滞的是文化,由于人性已经像一汪清水般纯洁,没有什么可描写和表现的,文学首先消失了,接着是整个人类艺术都停滞和消失。接下来,科学和技术也陷入了彻底的停滞。这种进步停滞的状态持续了三万年,这段漫长的岁月,史称‘光明的中世纪’。” “以后呢?” “以后就很简单了,地球资源耗尽,土地全部沙漠化,人类仍没有进行太空移民的技术能力,也没有能力开发新的资源,在五千年时间里,一切都慢慢结束了……就是我们现在显示的这个时候,各大陆仍有人在生活,不过也没什么看头了。” “哦——”宋诚发出了像首长那样的长长的一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用发颤的声音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我是说现在,销毁镜像吗?” 白冰抽出两根烟,递给宋诚一根,将自己的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白色的烟雾吐在屏幕上那三个呆滞的人像上:“镜像我肯定要销毁,留到现在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些。不过,现在我们干什么怎都无所谓了,有一点可以自我安慰:以后发生的一切与我们无关。” “还有别人生成了镜像?” “它的理论和技术都具备了,而根据超弦理论,创世参数的组合虽然数量巨大,但是有限的,不停试下去总能碰上那一组……三万多年后,直到文明的最后岁月,人们还在崇拜和感谢一个叫尼尔·克里斯托夫的人。” “他是谁。” “按历史记载:虔诚的基督教徒,物理学家,镜像模拟软件的创造者。” 镜像时代 五个月后,普林斯顿大学宇宙学实验中心。 当灿烂的星海在五十块屏幕中的一块上出现时,在场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都欢呼起来。这里放置着五台超弦计算机,每台中又设置了十台虚拟机,共有五十个创世模拟软件在日夜不停地运行,现在诞生的虚拟宇宙是第32961号。 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不动声色,他浓眉大眼,气宇轩昂,胸前那枚银色的十字架在黑色的套衫上格外醒目,他默默地划了一个十字,问: “万有引力常数?” “一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 “真空光速?” “每秒二十九点九八万公里!” “普朗克常数?” “六点六二六!” “电子电量?” “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 “一加一?”他庄重在吻了一下胸前的十字架。 “等于二,这是我们的宇宙,克里斯托夫博士!” 2004.09.24于娘子关 ------------ 黄金原野 刘慈欣 麦克和爱丽丝等待着第二个太阳的出现。透过“黄金原野”号的后舷窗,他们望着遥远的太阳,从这海王星轨道外的太空看去,太阳只是一个刚显出圆盘形状的星体,它的光虽能够在舱壁上投下影子,但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热度。麦克看看身边太空服中的爱丽丝,觉得她也像一个太阳,是她的存在使这距地球45公里的冷寂太空有了意义,也使他自己的生命有了意义。爱丽丝于一个小时前刚刚苏醒,这之前她经历了启航之后最长的一次沉睡,有两年的时间。 第二个太阳出现了,开始看去只是一颗普通的星星,但亮度急剧增加,像一只睁开的眼睛,很快变得比真正的太阳还亮,一时间,整个宇宙都苏醒了。这是“猎户座”飞船减速时发动机的核火焰。 麦克欢呼起来,“黄金原野”号的舱室是如此狭小,他甚至不能挥舞双手,他想拥抱爱丽丝,但知道不可能。 “我看到了,真好。”爱丽丝透过太空服的面罩对他灿烂地一笑。 眼前一片蓝色,一行白字出现:网络拥堵,请切换为2D显示,或稍后再试。 麦克摘下VR头盔,回到他自己的简陋的单身公寓中。房间不大,但与“黄金原野”号的舱室相比就宽敞多了。他拿起笔记本电脑,把刚才的画面切换到2D,但网速仍然很慢,图像几乎不动,爱丽丝的笑容凝固在屏幕上,麦克继续沉醉在这笑容之中。 同以前一样,他当然知道爱丽丝的微笑不可能是对自己的,因为刚才与她同处“黄金原野”号飞船上的,除了自己,还有其他几亿人,现在,全人类都通过网络挤在那间狭小的舱室里。同时,他看到的是4个多小时前的爱丽丝,这是电波从45亿公里远的太空传回地球的时间。 能听到外面街上传来的欢呼声,整个世界都在欢呼。 “19年了,”麦克看着屏幕上的爱丽丝说,“我从一个18岁的男孩变成37岁的男人,你还是那么年轻。” 在麦克的记忆中,12年前的那天时而显得很遥远,时而又像近在昨日。在没有任何预先信息的情况下,“以太”号火箭突然从加州莫哈韦沙漠的莫哈韦航天发射场点火升空,运载着“黄金原野”号飞船飞向太空,这时,距米勒车祸中遇难仅不到十个小时。 阿尔弗雷德·米勒早年并没有显示出对太空探索有特别的兴趣,他那庞大的商业帝国主要是在制药和生物工程领域发展起来的。一切改变都是从一种名叫“冬神”的药物的出现开始的,这是米勒的“生命远景”公司研发的药物。“冬神”的研制过程长达半个世纪,耗资更是创造了世界制药工程的纪录。这是一种人体冬眠药物,依剂量不同,可使服用者进入三个月到一年的冬眠,如果连续服用,冬眠期则几乎可以无限延长。在冬眠期间,人体的新陈代谢降到最低,不需要任何营养补充,衰老几乎停止。 “冬神”研制成功的消息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但紧接着米勒却宣布要将这项成果封存,专利技术冻结,药物不会投放市场。他解释说:“‘冬神’将是懒惰和消沉者的福音,他们会用这种最方便的方式逃避现实,逃避责任,在未来不同的时间醒来看看,选一个最舒服时代生活。这不是‘冬神’的目的。”米勒表明他最初研制“冬神”是想把它用于太空航行,使得远航的飞船只需携带很少的食物、水和氧气。 但是,需要“冬神”的载人太空远航似乎将永远停留在科幻小说中,自上世纪中叶的登月以后,载人太空航行所到达的离地球最远的距离,只是米勒的那辆林肯车开三四个小时的路程。 VR游戏中的太空远比真实的有趣,甚至,除了艰辛和危险之外,比真实的更真实。 米勒不想再等待,他决定自己创造一个能使“冬神”派上用场的时代,于是使“生命远景”公司向航天领域转型,并发布了自己的载人登陆火星计划。五年后,“生命远景”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研制并建造了巨大的“以太”火箭,其起飞重量比有史以来最大的“土星五号”火箭还重一千吨。但计划的进展到此为止了,米勒很快发现,与建造巨型火箭相比,登陆火星和返回的工程技术更为艰巨,而“生命远景”公司此时已耗尽了财力,已经日薄西山的NASA也无法继续提供技术支持。米勒先是把火星往返航行改为单程航行,后来又把登陆的目标由火星改为月球,终于发现即使重返月球的目标也无法实现,最后完成的是“黄金原野”号飞船,这是一个只能载一人小小的太空舱,没有着陆和返回能力,只能绕月飞行。之后,米勒再也无力前进一步。 “以太”火箭的首次发射一再推迟,它那庞大的躯体像是耸立的沙漠中的一座孤峰,顶部如国会大厦穹顶般宽阔的整流罩蒙上了沙尘,似乎已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米勒在长岛的车祸中遇难,对“生命远景”的太空探索事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在他离去后,董事会无疑将使“生命远景”离开这个没有任何商业前景的领域,回到以前的运营轨道上。“以太”火箭和其上的“黄金原野”飞船将被废弃,它们最好的命运就是成为某个航天主题公园的陈列品,但最大的可能是被拆解为废金属。 但就在米勒去世的当天,“以太”火箭突然发射升空。在其运载的“黄金原野”号飞船中有一名宇航员,是米勒的20岁的女儿爱丽丝。 “‘以太’火箭和‘黄金原野’号飞船只应属于太空。”爱丽丝在留给媒体的视频中说,那时发射倒计时只剩3分钟,她身穿太空服处于“黄金原野”号狭小的座舱中。她说“黄金原野”号将在“以太”火箭的推动下飞向月球,飞船将在绕月飞行后返回地球,这是为了实现父亲最后的夙愿。 发射是在没有对外界公开的情况下进行的,准备工作很仓促,基地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员参加了发射工作。 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火箭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升空,整个沙漠都在颤抖,由于“以太”火箭巨大的质量,起飞时的加速度比以往的火箭都小,它的上升很缓慢,十多公里外的目击者仿佛看到了地平线上一次壮丽的日出。 开始阶段十分顺利,两个助推器和第一级脱离后,第二级成功点火,“黄金原野”飞船在“以太”火箭的推动下飞向月球。按照飞行程序,15分钟后发动机关闭,飞船与火箭联合体将精确地进入了与月球交会的轨道,接着“黄金原野”号将与火箭末级脱离,开始50小时的滑行,在与月球交会后绕月飞行,然后用自身的动力返回地球。 但火箭发动机没有关闭,继续以最大功率运行。 后来根据对传回的数据的分析发现,就在飞船与火箭即将分离之际,火箭燃料仓内剩余燃料的温度急剧上升,导致燃料仓的压力剧增。这可能是燃料仓的隔热系统损坏所致。此时,燃料仓的紧急减压阀门却失效了,增压中的燃料无法排出,这都是仓促发射造成的恶果。超低温燃料受热产生巨大的压力,将很快导致末级箭体爆炸,在爆炸中推进剂将与氧化剂混合,将压力造成的冷爆炸转化为威力巨大的热爆炸。这时,即使飞船与火箭脱离,两者分离的速度是很慢的,飞船不可能移出爆炸的威力圈。制止爆炸的惟一途径就是继续全功率开启火箭的发动机,通过消耗燃料降低压力,把压力控制在燃料仓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事后工程师们认为,火箭控制系统做出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以太”火箭是为登火星而设计,它设计中运载飞船的质量远大于“黄金原野”号飞船,但在这次发射中,由于结构平衡的需要,必须加满燃料后起飞。所以计划中完成绕月飞行后,已经脱离飞船的末级火箭中将有大量的剩余燃料,现在,这些燃料将全部用来加速。 地面控制中心曾试图使“黄金原野”号与火箭分享,但在加速状态下这个操作不能进行。 疯狂的加速持续了18分27秒,燃料耗尽,发动机停机。“黄金原野”号飞船与“以太”火箭的末级分离,这时,飞船的速度已经远大于飞行计划的设定,它用自身的发动机减速,但“黄金原野”号上小小的发动机只设计用于进入和脱离月球轨道,只能把飞船目前巨大的速度减低一小部分,它的燃料很快耗尽,“黄金原野”在太空中静静地滑行着,在一般人看来,这并未显示出什么灾难的迹象,但冷酷的牛顿定律已经给它打上了死亡的魔咒。 “黄金原野”号目前的速度已经大于第三宇宙速度,太阳的引力无法留住它,如果没有救援,已经失去全部动力的飞船将一直向前飞离太阳系,消失在茫茫太空中,没有任何回到地球的希望。 “黄金原野”号比预定时间提前21小时越过月球轨道,这时,计划与之交会的月球还在几万公里之外。 最初人们认为,除了为爱丽丝默哀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自国际空间站退役后,俄罗斯和美国已经多年没进行载人航天飞行,中国也仅限于把航天员送上自己在近地轨运行的空间站,以目前人类航天的技术能力,短时间内不可能对月球轨道之外的,以超过第三宇宙速度的速度飞离的飞行器进行救援。 但随之而来的一则消息带来了一线希望:“黄金原野”号上携带着“冬神”药物,其数量可以使爱丽丝冬眠20年。 “黄金原野”号一直保持着与地球的联系,飞船的通讯系统联入了互联网,每个人都能通过虚拟现实的连接进入飞船里,身临其境地同爱丽丝一起,在寒冷的太空中进行着没有终点的漂流。 麦克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个叫“黄金原野”的文件夹,里面有一千多个名为Alice的VR视频文件,他戴上头盔,打开了最前面的Alice0001,那是19年前他第一次与“黄金原野”号飞船进行VR连接时的记录,文件建立的日期是2043年12月10日23点,这是“以太”火箭末级意外加速结束后的12个小时,飞船正在穿越月球轨道,开始它向外太空的死亡漂移。 麦克第一次进入了“黄金原野”号,第一次来到爱丽丝身边,这也是他惟一的一次见到没有穿航天服的爱丽丝,她身着白色的工作装,胸前有“生命远景”的徽章。也许是因为发射的仓促,她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长发剪短,那长发在零重力下缓缓飘散,如诗如梦,他甚至感到了一缕发丝轻佛过自己的面庞。飞船背对着太阳和地球,透过舷窗只能看到银河系灿烂的星海,这星光晶莹地映在爱丽丝的双眸中。然后她第一次看着他微笑,这时飞船与地球的通讯几乎没有时滞,同与飞船联网的无数人一样,麦克相信那微笑真的是对自己的。爱丽丝在轻声说话,但声音对他是屏蔽的,从她不断扫视控制面板的目光来看,可能是在与地面控制中心交流飞船的运状况。她显得平静而睿智,丝毫看不出是身处绝境,这让他看的入迷。她似乎没有忘记他的存在,不时抬头对他微笑,每一次他都慌乱地移开目光。 有什么纤细的东西漂过他的眼前,那是一株绿色的小草,他不由伸手去抓,小草从他的手中穿过,爱丽丝也看到了,她伸手抓住小草,把它很小心地插在控制台上的一个有水的小塑料管中。 麦克突然听到了爱丽丝的声音:“这是发射架前的草坪上的,以后,它是惟一陪伴我的地球生命了。” “我会一直陪伴你的。”麦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 麦克清楚地记得,那天离开网络后,他来到大学宿舍的阳台上,长久地仰望着星空,星海仿佛因爱丽丝的存在有了生命。 他接着打开了VR文件Alice0002,这是在上次连接后的5个小时,是在一个不眠之夜后的凌晨,在长时间的网路拥堵后他终于再次与“黄金原野”号联网,现在飞船距地球80万公里。这时爱丽丝已经进入冬眠,为了节省飞船的能源,恒温系统关闭了,她在航天服中沉睡着,控制台上的大部分屏幕都暗了下来,只有星光从舷窗照进来,映出面罩里面爱丽丝美丽安详的面庞。 “我会一直陪伴你的。”麦克再次说。 “黄金原野”号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人从地球大家庭走失了,那个在太空中渐行渐远的天使般的姑娘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对她的关切渐渐成为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爱丽丝时代”开始了。 麦克毕业后找到一份程序员的工作,像大部分在近年来进入职场的年轻人一样,他不需要去公司上班,事实上他供职的那个公司只存在于网络中,他只需呆在单身公寓中就能在网上完成一切工作。每天深夜,他都会通过网络进入“黄金原野”号,来到冬眠中的爱丽丝身边,同她一起静静地沐浴在星光中,这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麦克知道,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上亿人同他一样通过网络陪伴着爱丽丝,“黄金原野”号渐渐成为一种文化现象,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在全球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都不得不考虑的一个的因素,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因素变得越来越重要。 在开始的阶段,爱丽丝的冬眠周期较短,只有十天左右,后来则延长到了一个月。爱丽丝苏醒的日子几乎是一个世界性的节日,每到这一天所有的人都期待着她从沉睡中睁开美丽的双眼,从太空中给世界一个微笑。为了节省飞船上数量不多的生存资源,每次苏醒和时间都很短暂,爱丽丝同地面控制中心交流飞船的运行状况,对地球打个招呼,服下“冬神”,再次进入漫长的沉睡中。 麦克打开文件Alice0046,文件的录制日期是2043年12月31日午夜,这时“黄金原野”号已经漂流了21天,距地球3800万公里。这也是爱丽丝最长的一次苏醒。这次麦克没能够通过网络进入飞船,只好连接到时代广场,当灿烂的水晶球落下,2044的光字出现时,爱丽丝出现在大屏幕上,她微笑着挥手,祝地球新年快乐。 接着播出了美国总统哈里森的新年讲话,宣布启动“阿波罗II”计划,建造高速太空飞船,对“黄金原野”号实施救援。这将是美国有史以来投入最大的太空计划。 世界欢腾起来,这是最难忘的一个新年。 2044年1月中旬,“黄金原野”号穿越火星轨道。 Alice0070,2044年10月27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353天,距地球6亿公里。 这一天,因“爱丽丝的梦”而被历史记载。 这天是爱丽丝的苏醒日,麦克在飞船中等待了三个多小时,看着爱丽丝慢慢从冬眠中醒来,她上次苏醒是45天前了。她慢慢睁开双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对他微笑,只是静静地看着舷窗外面,似乎在看星星,又似乎在无目标地看着无限远处。她就这样沉默了好长时间,麦克和几亿人一起静静地陪伴着她,也不指望她说什么,觉得这样就很好。爱丽丝慢慢转过头看着麦克,那透过航天服面罩的纯净目光比以往哪次都像是直接对着自己,麦克的心跳加快了。 “我做了一个梦。”爱丽丝轻声说。 冬眠中,人的大脑活动应该完全停止了,但后来专家说,在冬眠开始和最后苏醒的阶段,也是可能做梦的。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球,所有人都消失了,大陆都被森林和草原所覆盖。我走进了一座城市,街道和建筑都空荡荡的,高楼被绿色藤蔓包裹着,一切都那么安静,让人害怕。我走进一个长满杂草的广场,看到了一大片太阳能电池板,虽然上面布满了青苔,但好像还在运行,在给哪儿提供着电能。我顺着电缆寻找,进入了一个深深的地下室,在那里看到了一个长方体,大约有冰箱那么大,我认出了那是一台超级电脑,上面有一个指示灯亮着,表示它可能还在运行,旁边的一个工作台上有一个落满灰尘的显示屏,我用手指触了一下,显示屏亮了起来,显示一行字:小心!内存里生活着100亿人!!”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很怪的声音。我朝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地板上有一只老鼠,好大的老鼠,它正在啃电缆,就是那条连接电脑和地面上太阳能电池板的电缆!我想扑过去赶走它,但挪不动脚步,也发不出声……我就那么挣扎着,慢慢醒来。” 2044年11月上旬,“黄金原野”穿越小行星带。 Alice0129,2045年1月16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403天,距地球约4.8亿公里。 这本是普通的一天,麦克联网进入“黄金原野”号,一片寂静,爱丽丝在冬眠中。 VR空间中突然出现了FACEBOOK的窗口,里面有一条信息,来自西尔维亚,麦克已经交往一年多的女朋友:“你在这里投入太深了,我在你心里的位置都被她占去了。” 麦克一时陷入慌乱中,他匆忙回答道:“这……大家不都这样吗?” “是的,都这样。”,回答跟着一个哀怨的表情符。 从此,西尔维亚离开了他。 2045年5月,“黄金原野”号穿越木星轨道。 Alice0250,2045年12月15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736天,距地球12亿公里。 麦克进入飞船,在沉睡的爱丽丝身边长久地沉默着。以往,每次来他都对爱丽丝说许多话,谈他卑微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谈他对未来的梦想,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她上次进入冬眠以来世界上发生的事,他当然知道她听不到,即使她苏醒时也听不到,她不太可能从亿万个声音中调出他的,但他还是渴望对她倾述。但今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忍心把坏消息告诉她。 这是黑暗的一天,在国会众参两院的航天委员会、预算委员会和NASA举行了一系列听证会后,得出最后结论:经过两年多的高速飘流,“黄金原野”号飞船目前已经到了距地球8个天文单位的遥远距离,并且仍然以超过第三宇宙速度的速度继续离去,依靠人类现有的基于化学火箭发动机的航天技术,已经不可能实施任何有效的救援,继续进行耗资巨大的“阿波罗II”计划是无意义的。 这个结论很快得到了总统和政府的认可,在下午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航天委员会**,副总统艾伦宣布无限期推迟“阿波罗II”救援计划。 “我们将继续向‘黄金原野’号送去全人类的祝福,用原本要用于救援计划的资源在地球上建设更美好的生活,将是对爱丽丝最好的安慰”,艾伦最后说。 现在麦克突然意识到,“阿波罗II”计划可能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编局,虽然政府和国会批准了巨额拔款,但按照预定的分期预算,前两年只划拔总预算的一小部分,巨额的经费要到今年才划拔,而这时他们想用这个结论让计划不了了之,显然认为公众舆论也只能默认这个即成事实。 “他们想错了!”麦克把这句话说出声来。 政治家们确实想错了,社会的反应与他们的预测正相反,艾伦讲话后,因失望引发的激愤像野火一般蔓延开来。 麦克摘下头盔,走出公寓来到街上,这里他半年来第一次走出家门,之前只通过网络VR与世界相连。外面的城市人声鼎沸,麦克本想去时代广场或中央公园,但交通拥堵,城市的中心地带出现了几百万人的游行,他只能来到附近的小公园里,这里也挤满了人群,点燃了一片烛光的海洋。 事情持续发酵,动荡蔓延到全世界,公众的愤怒几近失控,最后以哈里森辞职结束,这是继尼克松以来第二位在任期被弹劾下台的美国总统。 马丁继任总统,宣誓就职后仅两天就在国会发表讲话,没有任何多余的铺垫,他直截了当地向全世界宣布:“新一届政府将放弃‘阿波罗II’救援工程,重启‘猎户座’计划。” 这个宣布开始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大部分人都处于茫然之中,只有在航天机构以及少数熟悉上世纪航天史的人们中爆发出欢呼声,随后,人们很快明白了“猎户座”计划的含义,欢呼声便扩展到全世界。 “猎户座”工程是美国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建造大型核动力飞船的计划,巨大的飞船由数千枚不断爆炸的核弹推动,可以运载40名宇航员和上百吨物资,可以在百天内往返火星。这个气壮山河的航天计划于1958年发起,一直进行到1965年,因大气层核禁试条约等原因中止。 “猎户座”计划很快全面启动,麦克同地球上的几十亿人一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猎户座”计划同时在多个方向上展开研究,其中两个主要方向分别是:上世纪采用的核爆炸脉冲推进方案,和采用核反应堆发动机的方案。 2047年1月,“黄金原野”号越过土星轨道,距地球15亿公里。 这些年,麦克每次进入“黄金原野”号陪伴爱丽丝时,越来越频繁地透过后舷窗回望地球,这时地球已经是一颗暗淡的星星,只有遮住同样暗淡的太阳才能看到它。每到这时,麦克都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每过一秒钟,“黄金原野”号就要远离地球二十多公里,这让他陷入越来越难以摆脱的恐惧和焦虑中。在爱丽丝间隔越来越长的苏醒日,麦克开始害怕见到她,在越过土星轨道时,她与地球通讯的时滞已达1个多小时,这不断延长的时滞,标志着他们之间以令人绝望的速度不断拉开的距离,他看着爱丽丝一天天坠入不见底的太空深渊。 2048年初,核爆炸脉冲推进方案宣布失败并中止研究,大量试验表明,没有材料能够长时间承受频繁的近距离核爆炸的冲击。人们把希望集中在反应堆发动机方案上,至少这个方案是以比较成熟的技术为基础的。 麦克关注着“猎户座”计划的进展,与全世界一起在希望的山峰和绝望的深谷间跌宕起伏。 三年后,反应堆方案也宣布失败。“猎户座”计划在这个方案上进行了巨大的投入,但工程师们面临着与化学航天发动机同样的问题:裂变发动机所产生的能量当然比化学燃料高许多,但对于救援“黄金原野”号的航行来说仍然不够。 这个晴天霹雳把世界推入绝望的深渊,这一夜,没有人再走上街头,城市比往日更加空旷,人们都在家里悲哀地沉默着,毕竟,能做的都做了。 Alice0412,2051年1月13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2681天,距地球29亿公里。 这是麦克在“黄金原野”号中呆的最长的一次,近10个小时,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在沉睡的爱丽丝身边。当他离开网络时,感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黄金原野”号上,对自己以后的人生感到一片茫然。 2051年2月,“黄金原野”号越过天王星轨道。 就在“猎户座”计划面临彻底失败之际,一个意外的转机出现了:核聚变发动机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在计划的众多研究方向里,核聚变方案是次要的一个,人们普遍认为这个方案成功的希望最小,毕竟可控核聚变是一个持续了一个世纪的难题。这个方案的研究一直没有受到关注,与其它主要方案相比对它的投入也较小,但这也让研究团队处于压力较小的宽松研究环境中,经过3年的努力,他们发现了实现低温核聚变的途径,其实现聚变的温度介于传统的高温核聚变和神话般的冷核聚变之间,这使得聚变发动机成为可能。 以后的“猎户座”计划是在与时间赛跑。现在,当人们通过网络进入“黄金原野”号飞船时,最关注的就是控制台上的那个透明的塑料盒,那里面放着飞船上所有的“冬神”药物,现在,盒中的“冬神”已减至最初数量的二分一多一点了,如果不能冬眠,飞船上现有的维持生命资源的存量,最多只能让爱丽丝生存6到8天。现在,留给“猎户座”计划的时间只有12年了。 2054年1月,“黄金原野”号越过海王星轨道。 核聚变飞船的研制和建造虽然面临着巨大的技术挑战,仍在全世界的关注下稳步推进。2055年,聚变发动机成功完成地面试运行;4年后,“猎户座”飞船开始在地球轨道上组装;2061年,飞船完成了多次无人和载人试航。 2062年3月5日,在“黄金原野”飞船发射后的第19年,“猎户座”飞船从地球轨道启航,开始了救援远航。在核聚变发动机强劲的加速下,“猎户座”飞船以相当于“黄金原野”号80倍的速度航行,仅用3个月就走完了爱丽丝19年的航程。 网络越来越拥挤,麦克仍然无法与“黄金原野”号进行VR连接,看来他已经不可能在爱丽丝的身边经历这人类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于是他转而登录到“猎户座”飞船上,这也是他最近通过VR网络经常来的地方。在飞船宽敞的驾驶舱中,他置身于救援队的5名宇航员中间,看着前面的大屏幕,上面一部分显示着“黄金原野”号上爱丽丝的影像,另一部分则是飞船正前方的太空,麦克一时忘记了4个多小时的时滞,感觉这一切就在他面前实时发生着。 前方已经可以看到“黄金原野”号了,它像一颗小小的金属种子悬浮在太空中,表面反射着“猎户座”飞船最后减速时发动机的光芒。 “对接准备完毕。”飞船中的一个声音说。 “爱丽丝,等着我们!”飞船的指令长说,对着屏幕上的爱丽丝挥挥手,但接着他的手臂却悬在空中不动了。 屏幕上的爱丽丝没有回应救援者的呼唤,透过航天服的面罩可以看到,她的微笑渐渐消散,接着她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她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目标,漠然地注视着前方,接下来影像消失,屏幕全黑,有一个声音从黑暗传出。 “以下这段音频录制于地球时间2043年12月26日,是‘黄金原野’号飞船发射后的第16天。” 麦克能确定这是爱丽丝的声音,但同过去19年中所听到的不一样,这声音虚弱无力,细若游丝,仿佛发出声音的那个生命已如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但请注意,在2043年12月15日5点至现在的时段里,‘黄金原野’发出的所有信息均为智能模拟。从现在开始,飞船将发送真实的状态信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一名宇航员,他负责救援行动中的医护,他看着另外几个屏幕上显示的信息说:“目标飞船上的生命维持系统早在2043年12月28日就完全关闭,飞船上”他停顿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说出了剩下的几个字,“没有生命迹像。” 麦克盯着越来越近的“黄金原野”号,飞船背景的星空在他眼中骤然变色,群星仿佛变成了一只寒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沉默延续了一段时间,那个孱弱的声音又出现了。 “没有‘冬神’,”19年前的爱丽丝说,“从来就没有过,‘生命远景’虽然对冬眠药物进行了多年的研发,但从来没有成功。后来的‘以太’火箭却是成功的,它在发射后从来没有发生过故障,那失控的加速,以及由此造成的‘黄金原野’号向外太空的漂移,都是按计划进行的,虽然这计划只有我和父亲两人知道。他本来没打算告诉我,我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的。本来他打算自己乘‘黄金原野’号飞向外太空,我对他说应该我去,与他这个老男人相比,我更有可能实现他预想的目标。爸爸断然拒绝了我,但他心里知道我是对的,在痛苦的心理纠结中他出了车祸……我愿意相信那真是车祸。” “‘黄金原野’号上的生命维持资源只能够让一个乘员存活15天左右,我现在只剩下很少的时间了,再次失去知觉应该就醒不过来了,所以录下了这段声音。当飞船检测到有其它的太空飞行器靠近时,这段音频文件会被播放,我想现在来的很可能是救援飞船,不管现在是哪个年代,也不管你们是谁,谢谢你们,谢谢所有的人。” “有一个传说:在一个***的年代,一位老人在弥留之际把他的几个孩子叫到病榻前,告诉了他们一个自己保守终生的秘密:在村子后面的一片荒地里埋着大量的黄金。老人死后,他的孩子们就在那片荒地上疯狂地挖掘,最后发现黄金并不存在,但他们的挖掘把那片荒地开垦为良田,正是这片田地使孩子们在饥荒中生存下来。” “现在,你们知道了这艘飞船名称的含义。” 这时,屏幕上又出现了图像,这是现在“黄金原野”号飞船内部的真实图像,只能看到舷窗,与之前AI生成的图像中那洁净的舷窗不同,它上面盖满了灰尘,已经几乎不透明了,但仍有一片星光透射进来。 爱丽丝最后说:“请让我和‘黄金原野’号一直航行下去吧,这是一个好的归宿,飞船飞向我和爸爸都想去的地方。” 麦克走出公寓,来到暗淡但真实的星空下,他没有抬头看,以后,星空将常驻在他心里。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但城市却出奇地安静,好像怕惊扰什么。 他听到近旁一个孩子低声问:“她会飞到那些星星中间吗?” “亲爱的,她已经在星星中间了。”孩子的母亲说。 “那里很远吧?” “会越来越近的。” 麦克和周围的人们安静地等待着黎明,等待着重新开始的,更加广阔的生活。 2017.06.04于阳泉 ------------ 命运 刘慈欣 我们是在距地球180万公里处发现那颗小行星的,它的直径约有10公里,呈不规则的椭圆形。它缓缓地转动着,表面的许多小切面反射着阳光,像是一眨一眨的眼睛。飞船上的计算机显示,它的轨道与地球相交,再过18天,这块太空巨石就要附落在墨西哥湾附近了! 地球的监视系统应该在一年前就注意到它了,但我们没有听到过任何这方面的消息。我们同地球联系,在应有的5秒钟延时后,耳机中仍是一片寂静。我们又试了多次,没有收到任何回答,仿佛整个人类世界都休克了,而就在十分钟前我们还与地球通过话。这件事比小行星的出现更令我们震惊。 二十天前,我和爱玛租了这艘小飞船在太空中渡蜜月,这是一艘老式的传统动力飞船,在宇宙航行的时空跃迁时代,这个蜗牛一般慢的老古懂显得很浪漫很有情调。我们游览了同步轨道上的太空城,又到月球上旅行,接着从月球又向外飞了一百多万公里,整个行程如田园牧歌般浪漫而顺利。但就在我们即将返回时,一切突然变得如此诡异。 但那颗小行星就在我们前方五十公里处,凸现在太空漆黑的背景上,像放在黑天鹅绒上的展品那样现实,我确信自己不是在恶梦中。 “我们得做些什么!”我说。 同以前一样,一旦我做出行动的决定,爱玛总能想出行动的细节:“我们可以把飞船上的一台发动机向它发射出去,这样可以把它炸离轨道。” 计算机的模拟表明这是可行的,但必须在二十四分钟内完成,如果小行星再向前运行一段的话就晚了。 我们没有再犹豫,驾驶飞船与小行星拉开100公里的安全距离,然后向计算机发出指令。飞船尾部的一台发动机与船体脱离,我们透过舷窗,看着那个小小的圆柱体尾部喷出一道淡蓝色火焰向小行星方向飞去,火焰很快变成了一个闪耀的小星星,我们屏住呼吸看着它撞到那块太空中漂浮的巨石上。一道强光闪过后,从小行星上出现了一个火球,飞快膨胀,仿佛是前方太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向我们猛扑过来的太阳。就在这火球似乎要把我们的飞船吞没之际,它停止了膨胀,急剧缩小并消失了。小行星又在太空中显现出来,可以清楚地看到,爆炸的发动机在它上面炸出了一个凹坑,按比例看坑的直径至少有三千米。有许多小光点从小行星上放射状地飞散,那是被炸飞的岩石碎片,其中一片从飞船很近处掠过。这时,计算机正在对小行星的轨道进行重新测定,我们紧张地等待着。 “变轨成功,小行星将不会撞击地球表面,它将在58037公里轨道被地球捕获,成为一颗地球卫星。” 我和爱玛激动地拥抱,“飞船租赁公司会让我们赔发动机吗?”爱玛半开玩笑地问。 “他们敢向救世主提出这个要求?再说,我们拥有这颗小行星的所有权,上面的矿藏会使我们成为亿万富翁的!” 带着救世主的喜悦和自豪,我们用剩下的一台发动机向地球飞去。但再次同地球联系,仍没有回音,这使我们的心又悬了起来,实在想像不出我们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只有一台发动机,我们的飞船加速很慢,小行星超过了飞船,很快消失在地球方向。一直在屏幕上观察小行星的爱玛突然惊叫起来: “天啊,地球!你看地球!!” 我向地球方向看去,在这个距离上,它只有棒球大小,看着那个晶莹的蓝色球体,我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爱玛让我看屏幕上放大的图象,我扫了一眼后立刻大惊失色:地球上的大陆都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形状。 我们向计算机求助,得到了这样的回答:“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白垩纪晚期地球的大陆形状和分布,其中最大的那一块就是冈瓦纳古陆。” “白垩纪?距现在有多长时间?!” “约6500万年。不过您的问题的提法可能有误,各种迹象表明,现在就是白垩纪了。” 计算机是对的,我们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地球方向一片寂静,因为人类还没有出现。 在我们的时代,人类利用时空跃迁方式进行恒星际的航行,恒星际飞船每次发射都在发射点留下了一个或几个时空蛀洞,这些蛀洞漂浮于地球周围的太空中,如果行星际飞船不慎误入它,则会在瞬间被抛到几万光年的远方,时间也会向前或向后跳跃很漫长的一段。后来,经过改进的恒星际飞船留下的蛀洞消除了空间性质,只有时间性质,也就是说,通过这样一个蛀洞,你的空间位置不会改变,但会产生时间跳跃。这种蛀洞的危险性大大减小,如果不慎误入它,只要沿原航线回航,从相反的方向再次通过它,就会精确地回到原来的时间。 我们就是误入了这样一个时间蛀洞,当时竟丝毫没有感觉到。 误入时间蛀洞的事故时有发生,但向后跳跃的飞船都返回了,其中的有一艘行星采矿飞船竟跳跃到了寒武纪,宇航员们看到了一个发着暗红色光芒的地球,海洋还没有出现,陆地上岩浆横流。跳跃到未来的飞船都没有回来,这倒使现在的人们很乐观地期待一个美好的未来。 但地球政府最关心的还是向过去的跳跃,有严格的法令,规定误入蛀洞的飞船必须返回,如果因蛀洞漂移而回不来的(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很小),必须航行到距地球足够远的太空中自毁,以避免改变地球历史。 “天啊,我们都干了些什么?!”爱玛惊叫道,我的心也一下子沉到了底,转眼间,我们由救世主变成了魔鬼。 “不要怕亲爱的,并不是每一个微扰动都能触发蝴蝶效应。”我安慰她。 “微扰动?我们干的事还叫微扰动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计算机:“这是白垩纪晚期?” 计算机给了肯定的回答,我们都明白,刚才我们推开的,就是毁灭恐龙的那颗小行星。 沉默了好一阵,爱玛低声说:“我们回去吧。”于是我们调转航向,使飞船精确地沿原航线驶去。 “回去干什么?接受审判吗?”我叹口气说。 “那是最好的结果,如果真的还有审判者,还有人类,我们死也安心了。” 我笑着摇摇头:“你的担心是多余的,爱玛,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人类文明领先于地球上的其它物种那么远?为什么像蚂蚁或海豚之类的动物,虽然也有一定的社会结构或智能,但其文明程度连我们的零头都达不到?要知道,物种进化的机会是均等的。” “为什么呢?” “因为人类是万物之灵,宇宙选择了我们。我们的文明发展到现在,这个自信是应该有的!我们将要返回的世界也许与来时有所不同,但人类肯定会有,文明也会有!” 爱玛也笑了一下,“我忘了,你是人择原理的信奉者,”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但愿如此吧。” 再次穿过时间蛀洞时我们感觉到了,宇宙消失又出现,这过程极其短暂,像是太空眨了一下眼,难怪上次穿过时我们没有觉察到。在穿过蛀洞的一瞬间,一直寂静无声的地球方向立刻传来了噪杂的无线电信号,但我们的兴奋马上转为失望,那些信号听上去是一阵阵低沉的鸣叫声,我们和计算机都完全无法理解。我们向地球呼叫,仍然没有回答。再看监视屏上的地球图像,大陆又恢复成我们熟悉的形状,这使我多少松了一口气:如果真有蝴蝶效应,也不会是天翻地覆的。 我们的小飞船用仅有的一台发动机向地球飞去,两天后进入近地轨道。飞船上剩下的燃料刚够我们完成降落。我们溅落靠近澳洲的太平洋上,飞船很快沉了下去,我们靠一个小救生筏浮在海面上。这时正是凌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我四下看看,海是熟悉的海,天是熟悉的天,这世界似乎没什么变化。 我们在海上漂了半个小时后,远远看到了一艘大船,我们打信号弹呼救,那船便向这个方向驶来。 “啊,真的还有人类!”爱玛喊道,眼中涌出激动的泪花。 “我说过人类是万物之灵,总会登上地球文明之巅的。”我说。 “但现在的世界肯定不是我们出发时的世界了,看那船的样子,人类可能还没有进入技术时代呢。”爱玛有些恐惧地说。 那艘船的外形很古老,绝不是我们生活过的现代世界的船只,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在技术上落后,我注意到那船没有帆,不知它用的是什么动力。 大船驶到我们近前,停了下来,从船舷抛下一个绳梯,我和爱玛沿梯爬上了船。我们看到船员都皮肤黝黑,看不出是什么人种,穿着粗糙的很有苍桑感的衣服。我向他们说话,他们不回答,其中一位示意我们跟他走。 我们沿着长长的台阶登上了船中央的一个塔形建筑,这里是全船的制高点。那名船员把我们领到一位体格强壮、有着银色胡须的老人面前,并向我们说了一句话,我们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我戴在胸前的计算机听懂了,它说:“这是一种类似于古拉丁语的语言,虽有些差别,但可以理解,意思是:这是我们的船长。”船长也向我们说了一句话,计算机翻译道:“你们怎么敢独自在海里漂?不怕被吃掉吗?!” “吃掉?被什么?”我不解地问,计算机把我的话翻译过去。 船长指指前面的海面,这时太阳已升了起来,海面上薄薄的晨雾散射出一片黄色的阳光。这时我看到,刚才还十分平静的海面上涌现出一个个大浪包,浪包很快破裂,一头体形巨大的怪兽跃出海面,接着又钻出一头,随着哗哗的水声,海面上很快出现了一大群怪兽。现在,我和爱玛都明白了我们在6500万年前干的那件事的后果。 恐龙一直活到现在。 一只恐龙向我们的船游来,在船边停住了,它那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座可怖的山峰,我们都处于这山峰的阴影中,在那灰色的滑腻皮肤下,我看到了纵横交错的黑色血脉,像缠绕在那灰色山峰上的藤蔓。恐龙粗大的脖胫向前探出,它那巨大的头颅就悬在我们上方,海水像暴雨般从上面泻到甲板上,那一双巨大的怪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在那阴冷的目光下我们的血液几乎凝固了。爱玛浑身颤抖着紧紧贴住我。 “不要怕,它不会伤人的,这儿是动物园。”船长说。 果然,这条恐龙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转身游走了,它激起的涌浪轰轰地拍打着船帮,使船摇晃起来。这时我们看到远方的海面上也有一条这样的大船,有两只恐龙正向那条大船游去。 “你们驯化了恐龙?!真了不起!”爱玛兴奋地说。 我也十分激动:“是啊,我们原以为,恐龙生存下来会对人类的进化造成威胁,现在看来这反而使人类文明更加强大!” 爱玛点点头:“是啊!恐龙为人类工作显然比牛和马强多了,它们可以不费劲儿地搬走一座小山呢!亲爱的,你说的对,人真是万物之灵!从此以后,我也是人择原理的信奉者了!” 计算机把我们的话都翻译了,船长呆呆地看着我们,似乎有些迷惑,“这儿是动物园,它们不伤人的。”他又喃喃地说。 这时我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在天海连线处,有一片高大的柱状物,那些巨柱的高度是惊人的,白色的云层在它们的半腰处漂浮。我们从这里看去,像是蚂蚁看着一片大森林,我问船长那是什么。 “楼群,岸上的高楼群。”船长淡淡地说。 “天啊,那楼有多高?”爱玛惊叫道。 “有一万个你这么高吧。”船长说。 “一万多米的高楼?那楼有几千层吧?”我问。 船长摇摇头:“不,只有百层左右。” “那每层就有上百米高?!那是多么宏伟的宫殿!”爱玛由衷地赞叹着。 “伟大的文明,伟大的人类文明!!”我欢呼起来。 “那些高楼是游客建的。”船长说。 “游客?是啊,您说这里是动物园,可是游客吗?你们显然不是游客。”我问。 “可能是时间还早,动物园还没有开门吧。”爱玛说。 船长用惊诧的目光看看我们,又转头看看远处海面上那些恐龙。他这个动作使我们有了一种不详的感觉,面前这些人类的这种木讷的表情也使我们迷惑。这时,从那群恐龙那边发出了一阵吼叫声,这声音我们感觉很熟悉,这是我们在太空中从地球发出的无线电波里听到的声音;再看看那上万米高的巨楼,我的脑海中炸响了一声惊雷,爱玛在旁边惊叫一声瘫倒在地,她也一定同我一样明白了这一切。 宇宙并没有选择人类,在我们的时间里人类文明在地球上达到巅峰,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机遇,而我们以人类的自负把偶然当成了必然。现在,大自然掷出的进化硬币翻到了另一面。 我们确实处于地球文明的动物园里,但恐龙是游客。 我两腿一软,与爱玛一起跌坐在甲板上,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只听到计算机在翻译船长的话: “你们的长相很精致,与我们在一起吧,你们会被批准成为观赏人的。” “观赏人?”我木然地问,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起来,又看到了海天连线处的巨城,听到爱玛喃喃地说:“不,我想上岸……” “你疯了?!上岸后你们会成为菜人的!” “菜人?” “就是做为食品的人,那座城市每天要供应几千名菜人呢!只有在动物园中做观赏人,才不会被吃掉,这是所有人追求的目标。” 这时,整个世界似乎变成了一座阴森的冰窖,我们彻底绝望了。我已失去了活下去信心,开始打算怎样结束自己的生命,爱玛却突然用手指向天空,高声说:“看!” 那是一颗明亮的星星,它刚才隐没于朝阳的光芒中,现在才可以看清。它的运行速度很快,在空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它在动,仔细看看,它不只是一个光点,还显出一定的大小。 “那是魔星,”船长说,“游客中的一位科学家说,它们对它进行了仔细的研究,确定那颗星在很久很久以前是直冲地球而来的,救世主用一次强烈的爆炸推开了它,使游客们的先祖免遭灭绝,现在,在摩星的表面上还留一个爆炸产生的凹坑。看那儿……”船长指指远方的巨城,指向城中最高大的一幢尖顶巨楼,“那就是大教堂,游客们在里面朝拜救世主。” “你们知道我们的来历吗?” 船长摇摇头,他不感兴趣,好奇心只属于巅峰物种,他们没有任何好奇心,就像在我们的世界里蚂蚁和蜜蜂没有好奇心一样。 我说,对爱玛又对自己,可能还对这些不可能理解我的人:“进化的命运是冷酷的,人类曾经生在幸运中而不知幸运,但现在,比起蚂蚁和蜜蜂来,我们仍有更多的机会,我们应该抓住这些机会,不向命运屈服。” 爱玛说:“是的,我们既然已经无意中改变过地球历史,那就再改变一次吧。” 我看看远方那耸入云霄的大教堂,然后指着海面上的恐龙群问船长:“他们……那些游客,很崇拜救世主,是吗?” 船长点点头:“对它们来说,救世主是至高无上的。” 我和爱玛通过视网膜屏幕接通了胸前的计算机,检索飞船的航行记录,发现我们在6500万年前改变小行星轨道的过程,包括数据和图像,都被完整地记录下来。 “你会讲它们的语言吗?”爱玛问船长,后者点点头。 “那好,”我说,“告诉它们,我们就是推开魔星的救世主,我们可以向它们出示确切的证据。” 船长和船员们呆呆地看着我们。 “快一些!以后我再告诉你们人类的另一个故事,现在请快一些把我的话告诉它们!” 船长双手在嘴连围成喇叭状,向那些恐龙喊了起来,比起恐龙的吼叫,他的声音纤细而微弱,很难相信这是同一种语言。 但那群恐龙同时停止了戏耍,一起向我们转过头来,接着,都向我们的大船游过来。 2001.05.11于娘子关 ------------ 微观尽头 刘慈欣 今天夜里,人类将试图击破夸克。 这个壮举将在位于罗布泊的东方核子中心完成。核子中心看上去只是沙漠中一群优雅的白色建筑,巨大的加速器建在沙漠地下深处的遂道中,加速器的周长有150公里。在附近专门建了一座100万千瓦的核电厂为加速器供电,但要完成今天的试验还远远不够,只能从西北电网临时调来电力。今天,加速器将把粒子加速到10的20次方吉电子伏特,这是宇宙大爆炸开始时的能量,是万物创生时的能量,在这难以想象的能量下,目前已知的物质最小单位夸克将被撞碎,人类将窥见物质世界最深层的秘密。 核子中心的控制大厅中人不多,其中有目前世界上最杰出的两位理论物理学家,他们代表着目前对物质深层结构研究的两个不同的学派。其中之一是美国人赫尔曼。琼斯,他认为夸克是物质的最小单位,不可能被击破;另一位是中国人丁仪,他的理论认为物质无限可分。控制大厅中还有负责加速器运行的总工程师,以及为数不多的几名记者。其他众多的工作人员都在地下深处的几十间分控室内,控制大厅只能看到综合后的数据。这里最让人惊奇的人物是一们叫迪夏提的哈萨克族牧羊老人,他的村庄就在核子中心加速器的圆周内,在昨天的野餐中,物理学家们吃了他的烤全羊,并坚持把他请来。他们认为这个物理学的伟大时刻,也是全人类的伟大时刻,所以应该有一个最不懂物理学的人到场。 加速器已经启动,大显示屏上的能量曲线象刚苏醒的蚯蚓一样懒洋洋地爬着,向标志着临界能量的红线升去,那就是击碎夸克所需的能量。 “电视为什么不转播?”丁仪指着大厅一角的一台电视机问,电视中正转播着一场人山人海的足球赛。这位物理学家从北京到这儿一直身着一件蓝工作服,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勤杂工。 “丁博士,我们并非世界中心,试验结果出来后,能出一条三十秒的小新闻就不错了。”总工程师说。 “麻木,难以置信的麻木。”丁仪摇摇头说。 “但这是生存之必须。”琼斯说,他一副颓废派打扮,头发老长,还不时从衣袋中掏出一个银制酒瓶喝一口。“我很不幸地不麻木,所以难以生存下去。”他说着掏出了一张纸,在空中晃着,“先生们,这是我的遗书。” 语惊四座,记者们立刻围着了琼斯。 “这个试验结束后,物质世界将不再有什么可以探索的秘密。物理学将在一个小时内完结!我是来迎接自己世界的未日,我的物理学啊,你这个冷酷的情人,你已穷尽之后我如活得下去!” 丁仪不以为然地说:“这话在牛顿时代和爱因斯坦时代都有人说过,比如上世纪的马克斯。玻恩和史蒂芬。霍金,但物理学并没有结束,将来也不会结束。您很快就会看到,夸克将被击破,我们在通向无的阶梯上又踏上一节。我是来迎接自己世界的早晨!” “您这是抄袭毛**的理论,丁博士,他在上世纪50年代就提出物质无限可分的思想了。”琼斯反唇相讥。 “你们过分沉缅于自己的思想了。”总工程师插进来说,“通过阳光同一时刻在埃及和希腊的干井中不同的投影,可以推测出地球是圆的,甚至由此可以计算出它的直径,但只有麦哲伦的旅行才是真正激动人心的。你们这些理论物理学家以前只是呆在井里,今天我们才要在微观世界做真正的环球航行!” 大屏幕上,能量曲线接近了那条红线。外面的世界似乎觉察到了这沙漠深处涌动的巨大能量,一群鸟儿从红柳丛中惊飞,在夜空中久久盘旋,远方传来阵阵狼叫……终于,能量曲线越过了红线,加速器中的粒子已获得了撞击夸克所需的能量,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所获得的最高能量的粒子。控制计算机立刻把这些超能粒子引出了加速器周长150公路的环道,进入一条支线,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向靶标飞去。在这极限能量的轰击下,靶标立刻迸发出一场粒子辐射的暴雨。无数个传感器睁大眼睛盯着这场暴雨,它们能在一瞬间分辩出暴雨中几个颜色稍有不同的雨滴,正是从这几个雨滴的组合中,超级计算机将判断出是否发生了撞击夸克的事件,并进一步判断夸克是否被撞碎。 超能粒在源源不断地产生,加速器中的撞击在持续,人们在紧张地等待着。超能粒子击中夸克的几率是很小的,他们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 “哦,来自远方的朋友们,”迪夏提老人打破沉默,“十多年前,这些东西?开始修建时我就在这里。那时工地上有上万人,钢铁和水泥堆得象山一样高,还有几百个象大楼一样高的线圈,他们告诉我那是电磁铁……我不明白,这样多的钱和物,这样多的人力,能灌溉多少沙漠,使那里长满萄葡和哈密瓜,可你们干的事情,谁都不明白。” “迪夏提大爷,我们在寻求物质世界最深的秘密,这比什么都重要!”丁仪说。 “我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你们这些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在找世界上最小的沙粒。” 哈萨克老牧人对粒子物理出色的定义使在场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 “妙极了!”琼斯在得到翻译后叫起来,“他认为,”他指指丁仪,“沙粒要多小就有多小;而我认为,存在最小的沙粒,这粒沙子不能再小了,用最强有力的锤都不可能砸碎它。尊敬的迪夏提大爷,您认为我们谁对呢?” 迪夏提在听完翻译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们也不可能知道,世界万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凡人哪能搞清呢?” “这么说,您是一位不可知论者?”丁仪问。 老牧人饱经风霜的双眼沉浸在梦幻和回忆中,“世界真让人想不出啊!从小,我就赶着羊群在无边的戈壁沙漠中寻找青草。多少个夜晚,我和羊群躺在野外,看着满天的星星。那些星星密密麻麻的啊,晶亮晶亮的啊,象姑娘黑发中的宝石;夜不深时,身下的戈壁还是热的,轻风一阵阵的,象它的呼吸……这时世界是活的,就象一个熟睡的大娃娃。这时不用耳朵,而用心听,你就能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充满天地之间,那是**的声音,只有他才知道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蜂鸣器剌耳地响了,这是发生夸克撞击事件的信号,人们都转向大屏幕,物理学的最后审判日到了,人类争论了三千年的问题马上就会有答案。 超级计算机的分析数据如洪水般在屏幕上涌出,两位理论物理学家马上发现事情不对,他们困惑地摇摇头。 结果并没有显示夸克被撞碎,但也没有显示它保持完整,试验数据完全不可理解。 突然,有人惊叫了一声,那是夏迪提,这里只有他对大屏幕上撞击夸克的数据不感兴趣,仍站在窗边。“天啊,外面怎么了,你们快过来看啊!” “夏迪提大爷,请别打扰我们!”总工程师不耐烦地说,但夏迪提的另一句话使所有人都转过身来。 “天……天怎么了!!” 一片白光透进窗来,大厅中的人们向外看去,他们不相信自已的眼睛:整个夜空变成了乳白色!人们冲出了大厅,外面,在广阔的戈壁之上,乳白色的苍穹发着柔和的白光,象一片牛奶海洋,地球仿佛处于一个巨大的白色蛋壳的中心!当人们的双眼适应了这些时,他们发现乳白色的天空中有一群群的小黑点,仔细观察了那些黑点的位置后,他们真要发疯了。 “**啊,那些黑点……是星星!!”夏迪提喊出了每个人都看到但又不敢相信的结论。 他们在看着宇宙的负片。 震惊之中,有人从窗外注意到了大厅中的那台正在转播球赛的电视机,屏幕上的情形证明了他们不是在做梦:千里之外的体育场也笼罩在一片白光中,看台上的几万人都惊恐地仰望着天空…… “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首先镇静下来的总工程师问。 “刚才里面那个鸣声响起来的时候。”夏迪提说。 人们沉默了,他们把目光都集中到琼斯和丁仪身上,希望这两位自爱因斯坦以来最杰出的物理学家,能对眼前这恶梦般的现实做出那怕一点点的解释。 两位物理学家已不看天空了,他们在低头沉思着。丁仪首先抬起头来仰望着乳白色的宇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们早该想到的。” 琼斯也抬起头来,望着丁仪:“是的,这就是超统一理论方程中那个变量的含义!” “你们在说什么?!”总工程师喊到。 “工程师,我们的环球航行成功了!”丁仪笑着说。 “你是说,我们的试验导致了这一切?!” “事实正是!”琼斯说,同时掏出了那个银酒瓶,“现在麦哲伦知道了,地球是圆的。” “圆……的?!”其他的人都困惑地看着两位物理学家。 “地球是圆的,从其表面任一点一直向前走,就会回到原点。现在我们知道了宇宙的时空形状,很类似,我们一直向微观的深层走,当走到微观尽头时,就回到了整个宏观。加速器刚才击穿了物质最小的结构,于是其力量作用到最大的结构上,把整个宇宙反转了。”琼斯解释说。 丁仪说:“琼斯博士,您可以活下去了,物理学没有完结,才刚刚开始,就象人类知道地球形状后,地理学刚刚开始一样。我们都错了,要说最接近事实的论述,是夏迪斯大爷刚才做出的,我虽不相信**,但宇宙之深奥之神奇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 “我想起来了,上世纪,英国人阿瑟。克拉克在科幻小说中提出过宇宙负片的概念,但谁会想到它成为现实呢?” “可现在怎么办?”总工程师问。 “现在很好,我很乐意生活在负片宇宙中,它和反转前的同样美,不是吗?”琼斯喝干了瓶中的酒,微醉着伸开双臂拥抱整个新宇宙。 “可你们看……”总工程师从窗口指了指大厅里的电视,体育场里惊恐的骚动在加剧,一种集体的歇斯底里在人海中漫延开来。从这个画面上可以想象,整个人类世界正陷入混乱之中。 “继续轰击靶标。”丁仪对总工程师说。在第一次夸克撞击事件发生后,为了分析结果,控制计算机已中止了超能粒子对靶标的轰击。 “你疯了?!鬼知道第二次夸克撞击事件会产生什么效应?也许会造成宇宙坍缩或大爆炸!” “不会的!前面的现象已证明了超统一方程的正确,我们知道下一次撞击会发生什么。”琼斯说。 加速器中的超能粒子再次被引向靶标,人们期待着粒子的暴雨中那几滴不同颜色雨点的出现。 1分钟,2分钟……10分钟…… 各种曲线和数据在大屏幕上懒洋洋在滚动着,什么都没发生。 电视屏幕上,体育场中的人海已失去了控制,在乳白色的天空下,人们无目标地乱撞,互相践踏……图象抖动了一下,电视信号中断了,屏幕上只有一片荒漠一样的雪花。宇宙的突变超出了人类所有的知识和想象,超出了他们的精神承受力,世界处于疯狂的边缘。 蜂鸣器第二次响了,夸克第二次被击中。 没有任何预兆,比眨眼的速度更快,宇宙再次被反转,漆黑的夜空,晶莹的星群,人类的宇宙又回来了。 “天啊,你们在干**的事!”迪夏提大爷说。核子中心的人们这时都聚集在外面的戈壁滩上,聚集在醉人的星空下。 “是的,对物质本原的不懈探索使我们拥有了上帝的力量,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琼斯说。 “但我们仍是人,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呢?”丁仪说。 夜空中,群星灿烂,那听不见的乐曲充满整个宇宙。 “**啊……”迪夏提大爷对着星空伏下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