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1912年2月12日,大清最后一位皇帝溥仪,同时也是自创立制度以来的最后一位皇帝,於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夏历),颁布退位诏书,作统治之最后结束。由於溥仪当时年仅六岁,无行为能力,因此由皇太后临朝称制。退位诏书共三道,辞位正文,全文如下: 奉旨朕钦奉隆裕皇太后懿旨: 前因民军起事,各省相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辍於途,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於前,北方各将亦主张於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归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举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有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军民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内刈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钦此。 距一九一二农历新年不足五天,传来了宣统皇帝退位的消息,整个北京城都陷入了迷茫与激动的双重情绪中,自1644年清军入关以来,阔别二百六十八年后汉人取代满人取得了天下,在南方汉人的思想里涌现出八个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满人则是叩拜之后留下深深的遗憾,骨子里不想退出山海关,祖宗龙兴之地未必是满人的栖身之所。城门内外原本八旗的辫子兵都换成了新军,穿着染了色的土布军装,个个透着与以往不一样的精气神,然而满怀激情的他们眼神最深处不免有些迷离,时而琢磨起改朝换代之后,谁将是下一朝代的皇帝,满人皇帝走了,汉人的皇帝即将制诰天下,孙中山已经在南京出任大总统,北京城的皇城地位就变得很微妙,新军的出现,并没能起到多少安抚民心的作用,反而让做惯了天子脚下顺民的京城人觉得几分心虚,轻飘飘的压不住头脚,不管从心底里拥护或者反对剪辫易服,顶着满脑袋乱发的北京人木然的站在城根儿底下唏嘘,这天要变了,统治了中国近三百年的大清王朝就这么说倒就倒了。 深色西装的男子在一排穿新式军装的士兵保护下把皇帝最后一道圣旨象征性的读了一遍,中间叹了几口气,拿出手帕不时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滴,数九严寒的北京却让此人生出些燥热,他脸色凝重望了望红墙黄瓦的皇城,在他内心最深处琢磨着要不要行礼,最后只是象征性的点头,走下汉白玉石台阶钻入一辆汽车中,汽车从尾部喷出一股烟尘载着他扬长而去,标志着清朝的正式落幕。 从此之后大清的遗老遗少们再没能在紫禁城见到皇上的面,跪在沉寂午门多时皆被驱赶回去,他们当中多半脸色蜡黄,神色里带着几分哭样,出了午门哆哆嗦嗦往朝阳门方向走去,他们急需有人给出主意想办法。 这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五,身处皇宫内院的大清皇室们同样没过好这一天,沿袭慈禧老佛爷的规矩,往年这时隆裕皇太后早已经降旨,文武百官候在外面等待赐年福或提请御批回祖籍长假,腊月二十六官员们正式放假,皇帝封笔玺,后宫佳丽们聚在大戏台前听上半月京城名家的戏,但今年省了繁文缛节,一群女人在彼此目瞪口呆中听了几个奏议便草草了事了。 民间往年等不到腊月二十三,庙会里的人已经熙熙攘攘,做小买卖玩杂耍及叫嚷的小生意人能把整个北京城大街小巷搅闹的热火朝天,而今年似乎冷清些,门面铺子关门歇业的居多,他们心里琢磨着新的天子什么时候登基,登基要什么庆典,自己个儿能不能从中捞到些好处。 那些穿校服的学生和给京城要员们唱堂会赚了钱的戏子,这几天眉开眼笑,遗老遗少们背地训斥他们没心没肺的“闹腾”,其余人都保持着罕见的冷静,脸上不怒不喜不悲。但生意人都觉得心底里空落落的,担心被一拥而入的新军闯入店铺甚至擦枪走火伤到自家性命,这年年关节尾上扛糖葫芦把子的买卖人强打几分精神,把俩手袖在袖筒里,有口无心的叫卖着,俩眼不时的东撇西看胡同里有啥能顺带着拿走的,胡同里的百姓想知道拥护大清的清军会不会趁势从关外城外杀进来。武行摊上围着看热闹的人比往年少了不少,拿刀枪对练的把子师傅们都应付着差事,招式很熟稔,内行人却看出他们内心其实焦躁不安,敲锣打鼓挣动静钱的都是敲上一阵,歇上一歇,咧着大嘴叫上几嗓子要赏钱,好多买买都陆续从腊月二十六关账了,不论贫贱人家都早早的关上大门,从里面用木杠子闩上,最后在晃荡晃荡大门感觉下插的牢不牢靠,然后羞眉臊脸的进屋去。 ------------ 第二章 这年冬天冷的甘冽刺骨,北京降下大雪,羡家大院中的积雪还没有化净,大门紧闭,门口过道处趴伏着一条老黄狗,天气很冷,它蜷缩里面不时呜咽,不知何时仆人给它身子底下垫了条旧棉被子,老黄狗头冲着外,下巴壳支在棉被上摇着尾巴等着主人回来,不时回过头往门里瞅瞅。 还差三天就要过年了,天还不亮从东直门大道上驶来一辆朴素的青骡子马车,前后厢遮深蓝底碎花棉帘子,最上面覆盖了一层挡雪保暖草帘子,马车刚到城门口就停下来,一个花甲年纪戴皮帽的人从车里面探出头来,看了两眼贴在城门口的布告,轻轻说了声:“赶车。” 车把式把手里最后一把黑豆喂了马,坐上车摇响马鞭,骡子车随着一阵悦耳的脖儿铃声走动起来,经过刚打开的东城门,穿街过巷。 走过城门不远,从马车后面下来一个青年人,穿的极其寻常,眉目间带有少些的阴郁之色,只见他从车尾取出一个藤条窄箱和半鼓囊的布袋,想必装的是粗粮土产,摘下帽子冲着车上人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说了几句恭维的话,转身绕过一棵百年老翠柏树,走进街边的一户人家。 乘坐马车来京的主人姓羡,此刻就坐卧在车内,宽大马车内铺着两床干净的棉被,棉被上面铺着羊皮褥子,羊皮褥子上又是两床蓝碎花厚被。虽然进了城,距离羡家还有相当的路程,趁主人家跟人搭话,马车夫下来给马喂了几把草料黑豆,之后跳上马车,在一阵马蹄哒哒哒声中,马匹飞奔在人流稀少的大道上,不时从马嘴里喷出一团团白气。 青年人名叫程兴尘,站在门前前叫了几声:“婶,蒋叔在屋吗?”门打开了一条缝,大婶看见他的人,忙激动的叫他:“程少爷,啥时来的,快快进来说话。” 婶子模样的女子四十岁左右,人唤作萍姑,穿着平实,却能看出家境殷实。 萍姑脸上泛着惊喜说:“程少爷,这多少年未见,蒋叔经常想你念你,恨你不能在身边,依稀能看出幼年模样。” 青年人问:“蒋叔还未回来吗?” 萍姑说:“你蒋叔出去收账还没回来,倒是你表哥刘青云因担心收账的事在家坐着,你快进来吧。”青年人听说蒋叔不在,略有些失望,回头往身后左右看了看,已不见了羡家的马车,强打起笑容把手上的行李递进屋里,随即迈步进去。 刘青云没脱鞋在里屋侧躺着,听见屋外动静,从床上下来,带着喜色问道:“是蒋叔回来了吧,说好给我的三十块洋钱我等不及来取了,我想过年买些……。” 他说这话迈步出屋看见是个陌生青年,话只说了一半,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笑着问:“路上平安吧。” 程兴尘说:“多谢表哥,路上还好。” 萍姑接过话茬:“想必你们都不怎么熟悉,小时候可是见过面的,想想那时不过是三五岁的年纪,即便认识现在也认不得了。他是你刘青云表哥,在电影局混差,混得不好不孬,一逢过年就惦记着你蒋叔给的几块钱,你蒋叔不在乎这几个小钱,他这些天不在正好让青云帮着看家。” 刘青云说:“婶子逢人就说我是来要债的,我都丢不起这个人了,往后不要在亲朋好友面前揭我的短,不然我真不敢再登门了,请问这位表弟哪里做营生呢?” 程兴尘说:“我前些年在绵阳读过几年高中,回乡下教书,前不久听说现在民国了,又听说京城电报局招人,我认识的乡里人举荐我来,我就来试试,顺便看看蒋叔,难免少不得搅扰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举荐信递给表哥刘青云看。 萍姑说:“来了就住下,后面一间房空着,放了些平常不用的杂七杂八破烂,天亮我就给收拾出来,支上床铺垫上被褥,立马就能睡,你们俩正好住一个屋,你蒋叔年三十前一准回,到时大家都过了团圆年。我这就去给你做早餐,刘表哥正好陪着吃点。” 说话间,萍姑从厨房里端出一碗热腾腾熬鱼腩,两三个大白面馒头支在碗边上,盘子中间是酱黄色鱼子,是白天剩的,她怕凉了不好吃,一直放在屋内取暖的炉台上,她说:“你们先吃着,我这就去给你们炒俩菜,你们好好喝两盅,外面的天冷,从外面来喝口酒去去寒气。” 萍姑在灶间叫胖妮儿去生火,胖妮儿大约七八岁年纪,论辈分该叫程兴尘声小叔。胖妮儿两眼惺忪起来烧灶,嘴里念叨着:“小凤儿她们家都用煤球做饭,就咱家还烧柴火,烟熏火燎的,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呐。” 萍姑拍打着她的棉袄,说:“蒋叔爱吃柴火做的饭,柴火做的饭香不粘锅底,烧煤做的不好吃,饭硬,吃了心肠肚子都变硬变黑了,吃多了心肝肠子要出毛病的。” 胖妮过了会儿站起来,往屋外瞧了瞧,刚好碰上五更黑,刚才天都快亮了,现在突然黑了下去。屋里的电灯显得更亮了,她掀起厚门帘往屋里瞅瞅,里面刘青云跟陌生的青年人说话。 刘青云带着羡慕的口气说:“还亏是兄弟来了,咱们才能吃上这热腾腾的饭菜,你哥哥我在这儿枯等了半宿了。” 程兴尘说:“兄长说话言重了,我只是个外人,比不得你熟络。” 刘青云问:“但不知道兄弟的电报局具体是哪家,这京城里有三家电报局,城南城北各有一家,最近听说城东新开一家,名字叫快天使,听着意思是发电报快的跟天使一样。“ 程兴尘说:“或许就是城东新开的那家,我新来人生地不熟,若是有兄长带我前去再好不过了。” 刘青云咬了一口白胖的馒头,拿着筷子夹了一大块香浓鱼子说:“这事就这么说定了。”程兴尘同样咬了一口白馒头,盛赞味道跟乡下不一样,说不出的好吃劲道,看大小不像是从馒头坊买的,可味道像,蘸着鱼卤吃在嘴里更是格外劲道香甜。 熬鱼儿的香味儿传到院里,隔着三间房的小坯房里的人摸黑咳嗽了几声,不一会儿点上油灯,穿上破旧长袍,坐在屋里土墩上系布鞋带。 胖妮儿跟着到了灶房里问萍姑,说:“婶子,那半夜来的年轻人是谁?别是个革命党,万一大清皇上明早起再坐了金銮殿,咱们可是惹上大祸,吃不了兜着走,不杀头发配三千里都是轻的。” 萍姑笑着说:“你个丫头,开口杀头闭口革命的,他是你乡下的大哥,你不认得了,他们家开铺子卖杂货的,乡下人怎么会是革命党,他是个文化人,将来你还要靠他呢。” 胖妮儿气呼呼坐下,在膝盖上撅折了几根秫秸杆填进灶膛里,摇着小鞭子说:“革命党你们闹腾不了几天,太平天国厉害吧,义和拳都把老太后赶西边去了,到最后不都是在城门口被杀了头。” 萍姑没理会她,到街口刚开张的刘坊记买只熟鸭子,她暗里和蒋叔私通多年,却把责任赖到胖妮儿妈头上,胖妮儿自打随着从蒙古征伐回来就爱看杀头,不知哪天还端回半碗人血来要蘸着馒头练胆。 胖妮儿犹豫了会儿,捧着一壶酒进来,不说话撂下,转身出去,程兴尘叫住她,说:“妮儿,你还记得我吗?” 胖妮儿定定神笑着说:“咋不记得咧,你是钱庄的宋大哥,小时候我经常去你家铺子买糖吃。” 刘青云说:“胖妮儿闹情绪呢,她想上新学,可萍姑嫌她是个女孩子不想让她去,新学里男女生都有,她这个年纪最容易学坏,说不定学未上完还得生俩胖妮儿。” 胖妮儿冲着刘青云做个鬼脸,装作生气的样子走出去,脚把地跺的空空作响,她觉得自己不去上新学同样会学坏,街上男人多的是,只要女人不嘴贱,男人不会轻易沾身。其实胖妮儿想的不是去上新学堂,而是想去上庚子赔款的留洋学堂,这两个学堂有着本质的区别,她常在大街上见了打扮的怪里怪气的洋人,打着花伞乘坐黄皮车,她想去看看,里头洋人到底怎样学习文化知识,怎样做人处事。蒋叔就是留洋回来的,他有空会给街头巷尾的孩子们讲些外国趣事,确实吸引人。 ------------ 第三章 小坯房那地方原本是院里的一颗酸枝树,枝叶茂盛长了几百年突然一天枯死了,萍姑做下人的老公公请人用木头做了张八仙桌,剩下的单根木条削了根镰刀把,如今那镰刀把结结实实扔在程兴尘家。 棉门帘挑开来,从坯房里面钻出个五十岁上下年纪,花白头发,脸色发青,他系好鞋带,显然犯了口气儿,显得肝肺不太好,接着装模作样系上了破貂皮棉袍脖子下的扣子,咳嗽着来到了程兴尘和刘青云喝酒吃饭的窗户底下,低了低头清了清嗓子,因为院里冷,顺势把俩手揣进棉袍里了。 “蒋叔在屋呢,我手里头有件明朝的御赐好玩意,要不您给掌看掌看,随便给拿两块钱应承应承吃喝。” “蒋叔不在家,你别进屋了,屋里有客人。”胖妮儿知道他净贱卖写好宝贝,打心眼里看不起,便机灵地起身打算拦住根二爷,但根二爷装作没听见胖妮儿的话接着闯进来。 “那我得偏要瞧瞧,来了什么贵客,我这前朝王爷不能见的。”说自己是前朝王爷,其实是标准满清八旗子弟后人,只是因为满清前头倒了,他才敢明目张胆自称前朝王爷,人家紫禁城里住正经八百皇家贵胄的娘俩,隆裕皇太后和宣统皇帝,她俩认定的才是真王爷。 根二爷满名根椮谦满,根槮来自康熙皇帝的赐姓,满文雕花木弓,赐给了三太子的伴读,三太子有时也用这个姓。 “呦,两位爷都坐着喝上了,都别起身,我来给二位见个礼,随说大清皇帝刚退位,但礼数断然少不得,来,我给你们说说前清的事。” 他瞧见是两位年轻人,其中一位是熟客人,作了作揖,眼睛瞄了个好位儿,一屁股镶嵌进去。他去的晚了,俩三馒头被俩年轻人蘸鱼籽吃光了,桌上重新摆上的是贴饼子和熬小鱼儿,顺手拿了一块面前的玉米白面和豆面的三掺和面的贴饼子,咬了一口,挨个盘子蘸刚才鱼籽盘底儿的卤吃。 小鱼儿熬的喷香,他却没有蘸。 “这不有馒头嘛,吃馒头吧。”萍姑端过来个白笸箩,里面又放着几个馒头,因为时间短,还没有吁热。 “别看我岁数不大,经历的倒不少,往老年间说顺治爷坐北京哪会儿跟现在差不多了多少,人心初定,看着要大乱,其实这是大治的开端,往后就是君主共和,你们瞧着把早晚把皇宫里藏着的抬出来要行三拜九扣大礼,我活着长能看的见。” “根二爷!”外面有人叫门,根二爷听见声音站起来隔着玻璃窗往屋外瞧,他道:“我的一个好朋友张咏志来了,你们都等等,我安顿好,一准还回来吃。”萍姑说:“根二爷年纪大,腿脚比年轻人慢还是让胖妮儿去,这雾气腾腾的清早儿,谁呀?” 胖妮儿打开大门,从外面进来个留着清朝浓黑大辫子的青年男人,双眸炯炯有神,站在门口冲着站在院门口的人抱拳说:”戚某人给根二爷见礼,早上心急从城墙豁口过来的,惊扰诸位了。” “听说新军怕出事,提前在城东南扒开了四尺多宽的城墙缺口,万一内部有变,城门紧闭,京内人员也好随机应变撤出去,想必老弟就是从此门进来的。”刘青云说。 “张咏志快进来,别气,去我屋里呆会儿,我给你拿点吃的。”根二爷转回身拿了俩玉蜀黍饼子,“萍姑娘,这算是我借你的,回头拿好东西还上,我手里好东西陆陆续续不少呢,干涸不了。” 根二爷回到自己屋,戚六犹犹豫豫关上门,看着根二爷重重划了根洋火,把油灯点上,凑上问年轻俊气的戚六道:“咱们大清还能复辟吗?眼看着要过年了,找着商量的人都怎么说,这一两天内能不能成大事?” “我在城外联络的各级兵卒皆听命于新军节制,将领也以他袁某人马首是瞻,咱们找的遗老遗少都没多少力,唯一管用的是几个顾命的王爷,要肯出面周旋,倒有几分希望。” “皇帝和太后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过这个年,都说袁世凯要称帝,这前朝不死,哪来的后朝江山永固,这点道理恐怕是个人都懂,怕是永无宁日了,那几条优待皇室协议早晚和二十一条一样,等同一张废纸,此事马虎不得。” “还有劳根二爷能联系上豫亲王和庆亲王,让他们能筹划克制逆臣之法,若有不测,及早未雨绸缪。” 另外一间屋里俩年轻人喝着聊着,突然从树后头探出个带着一破皮帽子脑袋,那脸红通通圆咕隆咚,像是喝了两口烈酒,又像是天生如此,鼻子底下还沾着金黄鼻圪巴,看了看窗户里的酒菜,小声嘀咕道:“都是忙乎人,也不请请咱,谁也保不齐明天咱临朝登基,只是暂且缺个人扶持支持,那袁世凯小站练兵前还不是个打旗的,遇见这顿好饭恐怕也得流哈喇子,插进筷子吃的片甲不留。”说着折下两段枯树枝伸进窗户不请自来夹酒菜。那几人看见嫌弃,纷纷起身嚷嚷着关窗户。根二爷看清仔细那人便是楚三月,原先跟着胖妮儿娘熟悉,经常蹭吃喝,自从胖妮儿娘死了便不来了,算起来好几年,萍姑看见到门外摆摆手,他看见她心里忍不住叫了一声,可是看见熟人了,这几年我去南方外省混了,如今混的差的不得了,偷了二两金子沿途都不敢坐车,如今剩下一两多再不敢花,想着问道:“闺女,爹混惨了,你快给找个地方住,站着睡觉都中,我这里还有一两金子你都拿去。”萍姑左右踅摸,骂了了一声,“天煞夭寿的,即便真是亲闺女也不能不管不顾叫我,我无才无德硬是在人家里扎根了,若是胖妮儿爹娘还活着,恐怕分分钟撵了我。” 楚三月忙道:“萍姑说的不错,听说你占了三间房,分半间给爹住住,我像往常一样给你看着,保管院子里根二爷赚不了便宜。” 根二爷听见俩人用南方苏浙方言聊,听不懂其中大半,估摸着两三句生硬的恐连累他,忙道:“萍姑,快来看,戚二爷喝多了,那脸多英俊,恐怕戏台上当红角爷没他此刻闪耀,快来扶着他去炕上躺会儿,我还能多喝两盅,待会儿要是你愿意,就把二十郎当岁三十不到的小伙子说给你当女婿。”胖妮儿听见道:“根二爷你说的是啥下流话,人家来北平混事,你趁人危难把新鲜嫩枝嫩叶给撸了喂老牲口,糟践了。” ------------ 第四章 羡家大院在后帽檐胡同,北京城东北角,这一带聚集着不少直隶省冀州籍的经商人,像专门贩运日常百货到库伦的巩家,向关外转卖农具和器材发家的 牛家,批发鞋帽蓑衣的吴家,最大名鼎鼎的莫过于全聚德的创始人杨全仁和他的嫡传弟子们。 马车到了后帽檐胡同羡家门口停下来,从车前面跳下一个三十岁模样敦厚的青年人,阔脸膛,高额头,白白净净,头发向左后方斜背脑后,略微上了点发油,一缕缕能看的很清楚,他机警的看了看左右,快步上前去叩门。 叫门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冀州口音,“胤杰……快开门,我和老爷回来了……”,青年人叫了两三声,从厢房屋里快速跑出一人,二十出头的年纪,趿拉着棉鞋,站在门口急急忙忙穿羊皮袄,嘴里忙不迭应声说:“少东家,这就来。”他到了门口处扎好腰带,隔着门问了一遍,才缓缓打开门,探出头向外看,见到了青年人,赶紧双手把门打开,笑着说:“少东家,您一路辛苦了。” 羡安城逢秋冬都会来查一次账,因此看家人见了他格外亲切。 青年人姓羡名安城字颍彦,祖籍河北羡家庄人,他爷爷羡希三,字继品,清末州学廪贡生,侯造训导,被朝廷赏五品花翎,富家一方,最盛时在京城有三家票号,天津、济南、上海、沈阳等地都有分号,各分号资产合计白银一亿两。 羡家家财万贯,却不显山不露水,这么多年从这家小院出出进进的人穿的是寻常衣服,吃的就是北京一品香自家酱园的蘸酱,住在后帽檐胡同。这处住宅是明朝一名进士的旧宅,正房四间,厢房八间,中间院落青砖铺地,羡安城爷爷命人重新用方砖砌了花坛、小路,种了些兰草和苕珠花,显得雅致有趣,疏浚了南面的方寸间小池塘,洗刷干净假山石,重新布置了石凳石椅,夏天乘凉,秋天赏月都相得益彰。离正房和围墙之间有五丈五的后院子,仆人在里面载满自种自吃的蔬菜,靠墙边种了些毛竹,房子没怎么多做修缮,只是每隔几年把里外墙刷白,把门前柱子粉刷一遍,显得干干净净,是个清清白白人家。 如此简单的住处,让人怀疑羡家的雄厚的财力,莫非这就是京城十大富商之一的住处,毫无疑问是的。 羡家在清末几十年靠红顶经商积累了多达上亿两白银的家产,因遭到卷入晚晴官员盛怀选案子被罚银三百万两,连累之前借给清朝廷几百万两也已经追不回了,这几乎是把羡家家底掏空了,从这件事让羡家对清廷的无耻嘴脸看了个清楚。 从根本上看,羡家损失惨重的原因是盛怀选得罪摄政王载沣,载沣查抄盛怀选家抄出一份礼单,其中羡家送珍珠三十斗,上好皮毛一百二十件,这连累了羡家从巨贾陡然下了一个台阶。 迫于一波波的流民堵截破坏,京城的大生意几乎办不下去,至此开始,羡家生意从京城和各大城市转入县城乡下,等事态平静后,生意清淡赚不到钱,多年的风风雨雨让他们经商的人懂得一个理,财不能露白,即便是亲爹娘亲兄弟,只要盯上了你手里的财产,早晚就得要了你的命,何况与邻里和不相识的人相处,哪能一点矛盾都没有,遇到眼馋和嫉恨的,那从此家宅里便安省不得。 羡安城恭恭敬敬从骡车上扶下爸妈,他父亲羡永修六十多岁,略显干瘦的老头,头顶上的毛发稀疏,金钱鼠尾的白辫子不长,垂在脑海,时而钻进领口,俩只耳朵紧贴在脑后,一身藏青色厚实棉袍,与众不同的是棉袍边滚了一道白狐狸毛,显然棉袍衬里质地是狐狸皮,脚上穿着厚底棉靴,棉靴里面穿着双厚黄鼠狼皮袜子,手里拿着貂皮帽子,没戴,因为心里着急,反而脑门上急出些白毛汗。羡安城的妈白胖方脸膛,中等身材,上身紫绿两色印万字如意图案大袄,腰里系一条黑色水洗纱坠地长裙,直撂在脚面处,走动时略微露出白色最时兴棉袜,一双阔人家才穿的长底黑白两色厚皮棉靴,里面是黄黑两色棉裤,因为长途赶路扎了绑腿。 羡安城的父亲羡永修站在雪地里擤了擤鼻涕,机警的左右看了看,刚要把手擦在鞋底上,羡安城他娘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递过去,俩人对视了一眼,谁都不说话,这种农村人的习惯做派让北京人厌恶,甚至不屑,有听见动静扒着门缝,靠着墙头往外看的,都纷纷把脑袋缩了回去。 三人鱼贯而入走进门去,羡胤杰搬出骡车里的几个挺沉的小白茬木箱子,不用想都知道里面装了白花花的银钱,他小心翼翼把箱子搬进房内,按照羡永修的意思码放在最隐蔽的地方。 羡安城出门让赶骡车的把式把车赶到后门,后门比前门宽出不少,进了门的院落上搭了篷子能并排停两三辆车马,骡车老板儿赶着车绕出前门胡同,羡胤杰最后进院里,双手把着门,垫着脚探出头看了看胡同里没什么异样动静,匆匆忙忙“咣当”一声关上大门,跟在羡安城身后。 自从清朝一步步走向灭亡,羡家在京城的票号只剩洪聚号一家,另外经营着一品香酱园,盛昌隆洋布行和好再来馒头坊三家商铺,其余都陆续转移到了老家,分散设在乡下县城和大集镇。 羡永修在乡下老家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他听说清朝皇帝刚退位,他的票号借给清廷的五百八十万两白银就这么打了水漂,当初直隶总督找到他们家的时候是拍着胸脯打了包票,做了担保的,说好的两厘八分的利钱,而今忽然清朝没了,一下子普天之下都是民国了,他难以适应,他想去看看变天到底是个啥样儿,他心里有数,革命党不吃普通百姓,他们跟异族满清刚进城的那会儿不一样,他们同样是汉人,汉人不杀汉人,他开始是害怕,过了些天心里痒痒的想去看个究竟,躲在乡下听的事多了,就更让人捉摸不透,他想搬到北京城来亲自看着守着,北京的三家店铺虽然不大,赚的钱足够一家人在北京城吃穿用了,说不定革命党清查慈禧大清的家产,他当场拿出借据就能把借出去的几百万两收回个七七八八。 羡永修多年没来了,进了大门愣愣的站在院里,似曾相识的感觉,直到他看到堂上的祖宗像,双手忽然颤抖着,突然直挺挺噗通跪在青石板上,咧嘴对着中堂的祖宗像哭,他爹穿清朝官服画像就贴在正中,当初他爹羡希三就是死在这院里,朝廷派了二品大员前来吊唁,他跪着一一迎接,那时多么风光。 可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他即便跪着哭死,也不顶用了。 羡安城让胤杰把小箱子搬进堂屋内,自己走到后院打开后门,让骡子车的车把式把车赶进来,俩人站着说话,客套着聊些家乡的闲言碎语。 羡胤杰从堂屋出来,眼睛不时瞅着自己住的那屋,他想趁机把屋里的戏子红采生撵出去,现在红采生只穿了件花短裤躺在暖和的被窝里,他俩人好了才两天,这就遇到了老爷少东家突然回来,想到这事会被发现,他觉得脑壳儿都要炸开了,额头的青筋突突的跳。 羡永修跪着,羡安城他娘让人搬了个板凳,在他身后坐下,抖着肩膀头说:“天怪冷的,听说大清国这回真没了,老爷来的一路上张着嘴想哭,我都劝他等到了家再哭,现在到家了,他想咋儿就咋儿吧。” 羡安城他娘家巩步玉就是巩家的大小姐,她娘家的财富跟羡家比起来不遑多让,巩家搞长途贩运起家,“上至绸缎玉器,下至葱姜蒜”凡是能赚个块儿八毛的,没有巩家不敢卖的。 老爷跪在前门的青石板地上,夫人背对着前门坐着,在后门的少东家和赶车的老板还在说话,商量着马车是在京城多呆两天还是当晚就返回家乡去,他想提醒红采生在他屋里藏的严实些,千万别出声,偏偏红采生不知深浅咳嗽了几下,羡胤杰听见声音脑门上冒虚汗,心里七上八下,琢磨着怎么回屋去嘱咐几句,把这个场面对付过去。 ------------ 第五章 羡永修佯装先哭了几声大清国,开头一张嘴哭的是:“我的大清,你怎么这么快就完了……” 接着哭了会儿他父亲,“我的爹……儿子不孝,没能把咱这个家业看好……” 哭他爹的时候掉了几滴眼泪,最后才想起自己投进去的万贯家财,此时哭到钱财时几乎心疼晕厥了过去,那是几辈子攒下的,不老少。 他双腿在石板地上急的来回挪动,上半身抖着,俩手攥着巩步玉的双臂,几乎掐出血道子来。他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跪了小半个时辰,冻出了鼻涕,腿脚酸疼难忍,嘴里念叨着说:“子孙不孝,该哭的我哭了,该跪的也跪了,不孝子孙永修眼瞅着奔七十的人了,列祖列宗在上,保佑子孙吧。”他自己替自己圆好话,巩步玉走过来把他搀扶起来。 还没等他俩人站稳,就听见一声断喝:“胤杰你个兔崽子,竟然趁我们不在家,嫖宿男伶戏子。”叫骂的是少爷羡安城。说话间,从厢房被子里推出一个十八、九岁白脸小男人,身上瘦骨伶仃,两只大眼睛格外有神,上身穿着白布内衬,敞着怀,披着女人的绸子棉袄,下身穿一条黑绒裤,裤带还未扎上,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穿着棉鞋。戏子红才生被扔在院子里,一句话不说,只冷的双唇打颤,两只白皙的嫩手撑着身子,双腿蜷缩着,不时拿眼神向上瞅着发怒的羡安城。 男戏子冷的抖成一团,羡胤杰从一旁走过来,脱下自己穿的羊皮袄给他披上,双膝跪地说:“这事是我做下的,我认,我当初就是见他在台上被人欺负可怜,我才对他好的,我俩的事我就不辩解了,少东家任凭你处置发落。”说完挺直了上身,眼瞅着过年,羡胤杰遣散了其他五六个守家院的伙计,这两天只剩下小戏子和他二人过年,不想老爷和少爷突然回来了,小戏子不敢出声在被窝里缩着,仅仅是打了两个喷嚏,就被少东家闯进来掀了被子。 羡安城心中气愤,从墙上摘下一根藤条狠狠的打了胤杰几下,小戏子想上前争辩,不想被打着了胳膊,羡安城扔下藤条,对着小戏子说:“哪儿来的滚哪里去,我们羡家不是藏污纳垢的地儿。”男伶站起身,拿手抚摸着细嫩的胳膊,柔弱的身子像是要随时跌倒,他看了跪在地上的羡胤杰几眼,眼中喷火,像是在说他是薄情无义郎,慑于东家的淫威,置他于一旁让人羞辱而不顾。 羡安城从胤杰屋内找出另一只棉鞋,扔在戏子跟前,戏子光脚穿上鞋,扣上衣裳扣子,模样楚楚可怜。 羡胤杰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几次想要爬起来,但是一看见老爷鹰一样的眼神,顿时就没了底气,按辈分排,他该叫羡永修叔爷,而羡安城就是小叔,他不怕这个小叔,但是对羡永修这个叔爷却是惧怕的很。 羡安城看着往外走的戏子,骂了句:“往后再看见你勾引胤杰,我就割了他的那话儿,让给他进宫当太监去……民国没太监,我就送他去麻子斜街当屁股猴爷儿。” 戏子听见了,想了想觉得不那么恨胤杰了,到了门边转头一看羡胤杰,就觉得他长得比以前更男人了,反身回来走到羡安城跟前,猛一跺脚,口中嘀咕一声:“呲儿,你不是这里的事。” 戏子红采生小碎步跑到门口,拉开大门跑出去,过了会儿,返身回来把大门又给对上,趁着关门他仔仔细细看了羡家人几眼。 羡永修坐在椅子上突然笑了,他指着胤杰鼻子说:“胤杰,你小子艳福不浅,你叔爷我呢原先带你来,就是看你小子机灵,长得不差,不给咱老家人丢脸,一转眼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一直跟着我们在京城里忙活,都没空给你说个媳妇儿,这么着吧,你去把几个伙计先叫回来,等他们回来了,咱们好好吃一顿,咱这北京城怕是待不了几天了。” 羡胤杰站起身说:“叔爷,这事我确实办的不地道,我不是个东西,你咋惩罚我都行,那戏子可怜着,咱们别难为人家……”羡安城不等他说完,在他背后飞起一脚,把羡胤杰踢飞在雪地里,不等他爬起来,上前骂他:“你小子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事办岔了就是办岔了,你不求咱饶了你,反而替戏子求情,你马上给我滚,我不要你待在我这里,马上赶去跟臭戏子滚马路犊子。” 羡胤杰眉间被花盆割破了,鲜血顺着往下淌,他拿手摸了一把,满脸是血的说:“既然少东家不留,我就不呆了,我和你们鄙视的戏子千真万确好上了,我们要好一辈子。” 羡胤杰说走就往外走,羡安城突然拦住他,说:“别看现在民国了,老规矩还是要摆一摆,你当小辈儿的不仁别怪我这当叔的不义,你在我羡家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就让你长长记性,出去以后再没你这姓羡的……“,说完一棍子打在羡胤杰的大腿上,只听啪嚓声响,棍子已经断成两截,羡胤杰一条腿跪倒在地,鲜血殷红了裤子,羡胤杰说:”少东家这一下打散了多年的主仆情分,今天的错在我,我来还今天的债。“说着一掌举起,这式正宗武当八卦掌的“开山劈石”结结实实打在伤腿上,伴随着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这条腿被断做两截。 羡胤杰手扒着大门环,一点点站起来,满脸冷汗,忍着痛对羡永修说:“叔爷,我走了,在京城是生是死都是我个人的事,将来我在京城混得要了饭,就是爬回羡家庄,都不会埋怨你们半句。“羡安城把他推出门去,紧紧关上大门。 男伶戏子走出几十步,回头突然看见羡家门外围着不少人,急忙返回来,骂了几句大街,从人群里出来把羡胤杰搀扶起来,顾不得冷,反而是急的满头大汗,他脱下白汗衣,捆扎住他的那条伤腿止血,抬起头说:“你们少东家真是狠毒,你……你的腿……要不要看大夫。“ 羡胤杰咬着牙说:“走吧,咱没钱治,回去我兄弟哪儿躺两天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