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大祸临头 烟雨江南,青砖白瓦飘柳絮,一池荷钱初露角。 此时正值春夏交接之际,引冬城的人吃罢午饭,总爱去松韵斋喝茶听书。松韵斋有一说书人名为三寸,此人有一张巧嘴,说书极为厉害,引得松韵斋整日人满为患。 今日也不例外,人头攒动间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公子正口若悬河涛涛不绝:“话说那靖王高琰,三岁习武,骁勇善战,曾在狼王帐营杀了个七进七出,一举平定漠北,为我大夏立下汗马功劳。却不知被何方妖怪蛊惑,一朝从国家栋梁变成纨绔公子,风流轶事更是数不胜数。” 他说罢啪地一展折扇,笑道:“若要知晓是何风流轶事,还请听客老爷打赏小生一枚铜板,待小生喝茶润口,再讲于诸位听啊。” “是他吗?”二楼雅间中,池婺倚靠在栏杆上,手搭凉棚向对面望去。只见一穿着雍容的贵公子半躺在在美人榻上,他生了副极好的皮囊,高鼻深目,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甚至有些天真的孩子气。只有那双眼瞳像是染了鲜血一般的红,让人看了实在不安。 旁边貌美的小丫鬟剥了葡萄送到他嘴边。他笑着用牙齿轻轻叼过,顺便咬了咬小丫鬟的指尖,惹的小姑娘脸颊滴血一样红。 “错不了,靖王高琰,天生红瞳,除丫鬟听荷外不近任何女色。”一旁的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鲤乐凑近池婺耳边轻声道:“听闻他前几日刚得了引冬城作为封地,后脚便杀了王县令和妓子春香,现如今还能安稳坐在茶馆听书,可见连当地官员也拿他不得。” “他姐姐是当朝最受宠的高贵妃,他又战功赫赫,当然有恃无恐了。”池婺笑了笑,正巧与那靖王高琰对上目光,遥遥冲他举了举杯。 “那姐姐要如何接近他?我们何时才能拿到龙渊宝剑?”鲤乐瞅见池婺举杯时,对面贵公子的神色顿了顿,轻蔑从那张精致的脸上一滑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漠的客套微笑,不仅有些愁容满面。 “不急,很快他就要来求我了。”池婺摇晃着茶杯,悠闲道。 高琰斜靠在美人榻上,他早就注意到了对面投来的目光。 偷窥他的是个美丽的十分妖气的少年,一席白袍半拢不拢,丹凤眼细细吊着,与他对视时露出了狐狸一般的笑容。 高琰觉得那人奇怪,便多看了两眼,他目光扫过那少年光洁的脖颈,一下子明白了这少年其实是个扮成男装的女子。 “那人是谁?”大夏风气不似前朝开放,女子很少会到西市坊间玩耍,高琰看到此人女扮男装,难免有些好奇,转头去问身边陪着的茶馆老板。 “她呀,她是我们引冬城的一届奇人,在西市开了间捉妖除鬼的铺子叫式微阁,因为颇有些能耐,所以人送外号小神仙。”茶馆老板突然被高琰提问,悄悄抹把冷汗,低头哈腰道:“此人平生爱玩又贪财,经常扮作男子混迹在西市玩乐。” 高琰面上仍是淡淡的,他又叼了一枚丫鬟递过来的葡萄,连带着“小神仙”三个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咀嚼,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装神弄鬼,实在无趣。” 他说着伸了个懒腰,从手腕上抹下一对沉甸甸的镶红宝石金镯递给茶馆老板:“把这个给那说书人,他不是爱说我的风流韵事吗?那就让他说上三个月本王的风流轶事,我会派人每日来听,如若落下一日,我便亲自过来,将他那三寸不烂之舌铰下来喂狗。” 他这话说得平淡又轻松,没有半分威胁人的味道,仿佛只是在谈论一道家常菜。 老板吓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几乎是要噎死,他战战兢兢接过那沉甸甸的金镯,慌忙下楼去了。 可他前脚刚踏出门槛,后脚楼下便吵嚷了起来,似是有醉汉混了进来,一边将桌上烛台撂倒,一边撒泼道:“谁要听什么劳什子靖王,一个臭男人有什么好八卦的?我们要听池娘子的故事!” “对!我们要听池娘子的!”那醉汉一张嘴,便立刻有人回应,似乎下面的人早就已经腻味了靖王的故事,有人眼尖看到了身在二楼的池婺,兴高采烈地叫嚷道:“她在那里!小神仙,跟我们讲一讲妖怪的故事吧!”。 高琰眼角抽了抽,心中有些不快,但碍于王爷脸面,仍端着微笑的架子。 只见对面那女子得意地瞟了他一眼,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开口了:“池婺承蒙大家厚爱了,可今日有贵人在场,我也不便与他争锋。” “贵人?”楼下听客顺着池婺的目光看去,赫然发现前几日惹了命案的靖王正面色不善地坐在二楼雅间,立刻默不作声了。这活阎王连县令都敢杀,整治他们这些人岂不是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眼见着茶馆中骤然死一般安静,高琰十分满意自己的威慑力,心情也好了三分,高声道:“早就听闻引冬城小神仙神通广大,今日一见也只不过是一姿色平平的市井女子罢了。既然知道我是贵客,你又为何三番五次站到对面偷窥我?” “我只是看殿下印堂隐隐发黑,似有大祸临头,又不忍出声拂了殿下雅兴,这才站在对面伺机提醒您啊。”池婺面对传闻中喜怒无常的高琰,丝毫没有怯懦,一展玉折扇对答如流。 高琰咦了一声,疑惑道:“你此话何意?” “从殿下面相来看,近期你似乎蒙受冤屈,思虑过多,我猜定是那县令惨死一案有隐情。若殿下信得过我,我或许可为你开解脱身。” 原来是来讹钱的。高琰嗤笑一声,语调之中是掩饰不住的鄙夷:“我平生最不信这怪力乱神之事,你说我为县令之事忧愁,且不说杀人的是不是我,只看我还坐在这里喝茶听书,你便能知道这件事影响不了我分毫。小娘子,装神棍骗一骗其他愚民就算了,想骗我,你还差了些道行。” 池婺被他羞辱一番,倒也不恼,脸上依旧挂着风轻云淡的笑容:“信不信由你,但相信你之后会十分后悔在这里拒绝了我。不到半个时辰,你必将大祸临头、” 她这样说着,带着小丫鬟鲤乐风一般地走了,只留下一众听客面面相觑。 高琰倒是不以为然,他先前在京城见多了这种市井把戏,也看惯了那些女子为了接近她而屡出奇招。他又重新坐下,末了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冲身边的小丫鬟听荷道:“此人虽然神神叨叨,但我总觉得心里毛毛的,你跟上她,看看她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 而听荷一改先前娇滴滴的模样,面无表情地颔首称是,随后趁无人注意时,翻身上梁,没了踪影。 高琰松了口气,听荷是他从小养到大的暗卫,白日化身成丫鬟在身边伺候着,晚上便奔走大街小巷替他收集情报,她隐藏的深,连皇帝也从未怀疑过她的身份。有听荷在,任凭那池婺有天大的秘密,也瞒不住他。 可还没等高琰一口气喘匀,门外突然起了一阵激烈的马蹄声,紧接着一锦衣侍卫进来震声道:“传皇帝口谕,靖王高琰目无王法,残害当朝官员,按律当斩。但念在其保家卫国之功劳,特准许在十二个时辰内查出真相,如若抗旨,当街处死!” 高琰从榻上一跃而起,脸上笑容再也拿捏不住,脸色由白转黑,啪地一声捏碎了茶杯。 ------------ 第二章 式微阁小神仙 式微阁内,池婺吃罢晚饭,正摊在软椅上带着眼镜研读一本极其难懂的书,忽然鲤乐从外间匆匆忙忙进来,报道:“姐姐,靖王求见。” “那么快就来了?”池婺愣了一下,合上书将脸上黄铜眼镜取下,闭上疲累的眼睛转转眼珠:“我还以为以他的脾性,至少要纠结个两三日呢。” “我不明白。”鲤乐甩了甩头上用红绳绑着的两个双丫髻,疑惑起来:“他白日里还悠闲的在茶馆听书,怎的现在急头白脸来找姐姐你了?姐姐做了什么?” “我只是一届市井女子,能做些什么呢?”池婺睁开眼,先前的疲惫一扫而空,那种狐狸一般的狡黠笑容又爬上了她的面颊:“我只不过是看那谢县尉迫于淫威不敢上报,心生怜悯,所以连夜派了青鸟到皇宫传信去了。” 鲤乐顿悟,拍手笑了起来:“姐姐好计策,引冬城县衙无能,皇帝老儿又向他施压,他可不是要找上我们了吗!” “让他在门口候着吧,我先换件衣裳再与他说话。”池婺从椅子上站起来,飘飘然走入了里间屏风。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候在门外的高琰有些不耐烦了起来,从前只有他将别人拒之门外,这吃女子的闭门羹,他倒是头一回。 他心不在焉地用脚尖逗弄着隔壁拴着的一只黄狗,一边问听荷:“你说她何时肯见我?” “这……属下不知。”听荷微微弯腰站在高琰身后,忍住了几个哈欠,低声道:“主人,查案这种事我也会,为何不让我去为您翻案?” “你是消息灵通,可你会捉妖吗?”高琰手腕一翻,从袖中掏出黄纸包着的小块风干牛肉,逗得那大黄狗哈气不止:“你可知那狗皇帝今日下旨,给我扣上的可是残害当朝官员的帽子。我若不把此事往妖怪上引,你猜他会不会刁难我在宫中的胞姐。再者说我将你放出去,岂不是把我豢养死侍的证据坐实了?” “属下失言。”听荷吐了吐舌头,又忧愁道:“可这池姑娘能行吗?要是明早您再翻不了案,可是要下狱了啊。” “那又如何,监牢而已,我又不是没有蹲过。况且我又没杀人,怕这些做什么。”高琰见那狗儿摇头摆尾,心情又愉悦了起来,一把将肉干塞进嘴里,气得黄狗嗷嗷直叫:“你没觉得此事非常蹊跷吗?我明明按住了那县尉的消息,却还是走漏了风声。又为何偏偏那么巧,她池婺前脚刚说完我要大难临头,后脚皇帝的人便到了。” 听荷转了转眼睛,道:“您怀疑这式微阁的主人与皇帝有勾结?” “到底有没有勾结,总要查了才知道。幸亏这小神仙是个清丽的佳人,若是粗莽大汉,我倒不知要如何与之打交道了。” “明明您白日里还说她姿色平平……”听荷小声嗫嚅道,幸亏这时式微阁的雕花大门嘎吱一声开了,高琰这才没听到小丫头的话。 “殿下,我家师父有请。”鲤乐将门敞开,毕恭毕敬道。 高琰笑得灿烂,他将手中未吃完的牛肉干扔给那狗,嘱咐听荷在外候着,便大踏步地进入了传说中的式微阁。 这店从外面看虽小,可进去却内有乾坤。昏暗的大殿中点着长明灯,雕梁画柱皆是仿的前朝宫中款式,而迎面便是一堵柜子一样的墙,密密麻麻地摆着各式各样新鲜玩意。 高琰定睛看去,发现都是些尖耳朵利爪子,甚至有一顶不知是什么妖怪的丑陋头颅,正怒瞪着双眼盯着他看,不禁好奇道:“这些是用来卖的?价格几何?” “这些是我师父平日里收的妖怪,摆在这里震慑那些对式微阁欲图不轨的妖怪和道人,并不售卖。”鲤乐一边回答,一边将高琰引向角落一扇暗门边,她扣动猫脸门栓,轻声道:“师父,王爷来访。” “进来吧。”猫脸张嘴,却是一女子清亮的声音,鲤乐推开门,示意高琰进去。后者正了正衣冠,弯腰进入了那扇暗门。 屋里不知道熏了些什么香,高琰刚一进门只觉得烟雾缭绕,他环顾四周,发现里间似乎是女子的闺房,比前面那件阴气森森的大殿亮堂了许多,也多了些奢靡的小玩意儿,活像是什么动物的藏宝阁。 高琰的眼扫过梳妆台上那些闪闪发光的,用黄金和绿松石打造的首饰,掠过一大堆花里胡哨却价值不菲的黄花梨软椅子,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了殿中央倚靠在贵妃榻上的女子。 那人正是池婺,可她又与白日里不同了,此时的她一袭红裙曳地,乌黑的发挽了个双刀髻,上面插满了黄金首饰。一张瓷白的脸像是从画中走出来一般精致,初看似乎是双十年华,但再往细了看又觉得她要比看上去年长些,可接着端详的话,却又看不出年龄了。 她那双细长的眼依旧是笑眯眯的,但却比白天多了些什么东西,到底多了些什么高琰也说不清,他只知道他一看到那张狐狸般的笑脸,就再也移不开眼了。 “呦,看傻了?”池婺开口了,她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一下子让高琰回了神志。 他不着痕迹地轻笑了声,觉得此人十分有趣,便装出一副谦卑的样子,拱手道:“小神仙,我来请您降妖。” “哦?这会儿叫我小神仙了?不叫我神棍和市井泼妇了?”池婺此时并没有正眼看他,语气似有刁难。 竟还记着白天的事,真是小心眼。高琰一边暗自腹诽,一边仍然维持着谦卑的笑意:“白日里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小神仙,现给你赔个不是。” “只是这样吗?”听到高琰服软,池婺似乎心情大好,咧开嘴露出两颗野兽般的虎牙。 高琰看着她狡猾的面容,大致明白了她所指之事,于是从腰间解下黄金匕首递了出去,装出一副诚心悔改的样子:“这是我随身携带的匕首,送给姑娘当做赔罪,等到你为我翻了案,还会有黄金万两抬进你式微阁。”他这样说着,抬头用那双红色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池婺,从小到大他总是用这种眼神盯着自己的胞姐,来换取想要的吃食玩具。 这一招高琰屡试不爽,可偏偏对着式微阁小神仙无用。那池娘子只是笑着,又缓慢地问了句:“只是这样吗?” 这下高琰有些摸不到头脑了,他嘶了一声,反问道:“那你想如何?” “引冬城的大家都叫我小神仙,我没脸皮,也昧下了这称呼。殿下可知道,拜神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还请姑娘赐教。” “是诚心。”池婺铁了心想要戏弄高琰,话也越发不着调了起来:“但在我看来,靖王您的心并不诚,此时说不定正在心里骂我祖宗十八代呢。所以啊,殿下还是请回吧。” 她这样一说,高琰彻底不明白了,追问道:“那你说,怎样才叫心诚?” 池婺仿佛就等着高琰说这句话,他话音刚落,那小神仙便露出了一个十分恶劣的笑容,她虎牙尖的吓人,一笑就大咧咧的露在外面,一点不似大夏女子的端庄。 “求我。”池婺含着笑,轻轻道。 ------------ 第三章 请神 高琰错愕的盯着她,盯着那对瓷白的尖虎牙,恍惚间他觉得对面这位才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有那么一瞬间,他十分想将这间满是妖怪尸体的屋子砸个粉碎,可他好奇心实在太重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浑身都是迷,他迫切地想将她像拆毛线团一般拆开,好看看那狐狸一般的笑脸下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跪一个平民女子,这对旁的皇亲国戚来说或许是奇耻大辱,可对于装疯卖傻十几年的高琰来说却再简单不过了。他脸上的怒意只是闪过了一瞬,便又转换成谦卑,猛地衣摆一甩,曲下一膝半跪在了池婺面前:“求小神仙垂怜。” 上位者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池婺十分开心,她畅快地哈哈大笑,铁了心地想要戏弄他一番。 池婺的眼从高琰绯红的耳尖,滑到他高耸的鼻梁,再往下从那半敞的衫子里溜进去,直勾勾的盯着他结实的前胸。那里纵横交错着一些陈年旧疤,看来他确实是在战场上厮杀过的。 末了她猛地飞身向前,坏心眼地用玉扇子挑起高琰的下巴,调戏道:“我看殿下也有几分姿色,若是你入我式微阁做我的男宠,或许我能看在你伺候我的份上,帮你翻案。” 高琰听她口吐虎狼之词,只是惊愣一瞬,便也笑开了。 他顺着池婺的扇子欺身向前,一只手暧昧地缠上了女子散发着檀香味的发丝,一边轻声慢语道:“好啊,正好我这靖王当腻了,做个男宠倒也有趣。可——” 他这样说着,大手抚过池婺的脸庞,猛地抓住了她的后颈,笑地呲出一口雪白的牙,像是准备化为妖物将那除妖师吞噬腹中:“我在战场上厮杀多年,一身蛮力,不知你小小的身子,吃不吃得消啊?” 他那只掐着池婺脖颈的手越收越紧,若是换了旁人早就翻了白眼求饶了,可池婺却镇定自若。高琰的手越是收紧,她笑的便越发开心:“殿下丰神俊朗,即使我池婺吃不消,也算是死在花下,死得美妙。早就听说殿下骁勇善战,智勇双全,想必我死了之后,您一定能赶在皇帝的期限前,自己抓住那吃人的恶妖。” 高琰盯着她,试图从她晶亮的细眼睛中看出些惊恐来,可那双眼似乎蒙了层什么,无论高琰怎么看,都只看到了一层肆虐的笑意。 二人对视了半晌,正当池婺思量着是否要接着戏弄他时,高琰却猛地松了手。 他正了正被扯乱的衣衫,正色毕恭毕敬低头道:“高某唐突了,还望小神仙见谅。此事并不止关乎我一人,说句实在话,我虽然是一届纨绔泼皮,可绝不会做杀人之事。我皮糙肉厚,下狱倒不要紧,只是那县令和妓子死的不明不白,惨状实在令人动容。且我一下狱,宫中胞姐的日子定会难过许多。还请小神仙看在众多无辜之人的面子上,帮我一把。” 事已至此,池婺也不好吊儿郎当下去,她从高琰手中接下那把黄金匕首,朗声道:“既然你如此诚心,那我便不计前嫌,帮你一回。”她这样说着,挥了挥手,角落中的扶手软凳突然扭动了两条腿,颠颠地跑到了高琰的屁股下面:“殿下坐吧。” 高琰看着突然动起来的椅子,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那椅子嘎吱了一声,似是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四只脚晃啊晃,高琰听着那椅子发出的哼唧,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待到高琰坐稳后,池婺收敛了先前所有吊儿郎当的样子,认真道:“我未见过尸体,无法判断凶手是人是妖,所以事先给王爷提个醒。明日无论能否抓到那妖怪,我也能凭着你的供词和尸体细节为你翻案。可殿下一定要遵循两点,其一,你要肯定你确实未杀他二人,其二,你需要将昨夜见到或听到的所有不同都说与我听,因为哪怕只是一根毛一声鸟叫,都能成为我为你翻案的关键。” “我确定我绝对没有杀人。”高琰也正了正颜色,回忆起了昨晚之事。 “昨夜王县令约我到醉春楼听曲,我半途喝醉了酒,便一个人宿在了牡丹厅。大约是下半夜临近清晨,我被鸡叫声吵醒,想要起来喝杯水,却闻到了十分浓重的血腥味。那时候我脑子昏沉,以为隔壁有妓子和恩客闹了矛盾伤人,便提了剑冲进了王县令住的夏花阁中。哪知屋里全是血,我一开门就滑了一跤,身上沾满了血。巧的是楼中小厮刚好进来送饭,看到我这个样子,以为是我杀了王县令和那妓子,报了官还非说亲眼看到我杀了人!” “会不会是你夜半梦游,将他二人杀死?” “绝无可能,我寝殿平日里有人一步不离的看守,从未听过下人说我有什么梦游症。”高琰斩钉截铁道。 “那你可有听到隔壁有什么声音?例如惨叫,或是不同寻常的脚步声?” “都没有,”高琰翻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我只在上半夜丑时上过一次茅厕,经过王县令的夏花阁时,还听到女人的喘气声,想必是他二人在欢好。” “还有别的不同之处吗?” “不同之处?”高琰咬着手指,将昨天所有事都在脑子中过了一边,猛地拍手道:“我听醉春轩的妈妈说,楼里最近闹了妖怪,死了不少猫和狗!” “只是猫和狗吗?”池婺听了他的供词,一时间也没有头绪,她转了转手中玉折扇,点头道:“行了,案件大致我都明白了,明日你就等着我把那妖的脑袋提给你吧。” “那就拜托了。”高琰起身,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冲池婺浅浅地拜了拜,转身拂袖走了。 待到高琰走远了,池婺便又拿起了那本厚厚的古籍研读,此时鲤乐吃罢了夜宵,欢天喜地的回来了。她坐在池婺的脚边的矮凳子上,小声好奇道:“我看那家伙刚刚垂头丧气的走了,姐姐都对他做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戏弄了他一番而已,”池婺一边回答,一边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书页:“他位高权重,从来都是别人讨好他,今天却被我调戏了一番,夜里恐怕是要气到睡不着觉了。你是没看到,他一双耳朵红的快要滴血,实在可爱的很。” “那姐姐打听到龙渊宝剑的下落了吗?” “还没有。”谈到这个,池婺的脸色在一瞬间显得非常落寞,但即刻又迅速调整好,恢复到原先的笑容:“不过我的时间最多,有的是功夫慢慢打听,我和他的故事,还长着呢。” “姐姐能长生,我却是肉体凡胎。”小丫头打了个哈欠,猫儿一般伏在了池婺的膝头:“我只求着姐姐能够在我还能活动的时候集齐东西,快些回家,我也好坐一坐那会飞的铁鸟,吃一吃夏天也不会化的甜雪。” “回家,我何尝不想快些回家呢。”池婺腾出一只手玩弄着鲤乐头上的小揪揪,轻声喃喃。 ------------ 第四章 谢无恙 第二天一早,高琰便被衙门的人从被窝里拎出来,带到现场二次审问。一路上他一脸的起床气,把押送他的衙役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也不怪他如此没精神,昨日从式微阁回来后,他便收到了姐姐高灵珺从皇宫传来的密信,辗转反侧了一夜不曾安眠。 信上洋洋洒洒写了些虚情假意的问候,可字里行间都在指责他不该杀了那县令。 他被扣上了残害当朝官员的帽子,高灵珺在宫中自然也不好过。她无处发火,只能将怨气化为一纸信笺,传递给了他的弟弟。 高琰看过信后心中五味陈杂,起初,他气高灵珺和自己相处多年,竟连他这个亲弟弟都不相信。等后来气消了,他又有些伤心起来,纵使外人看他靖王多么风光多么荒唐,可关上门卸掉平日里那些头衔,他仍是家族中那个最不受宠的孩子。他从小缺爱,被兄弟姐妹折辱,只有高灵珺愿意站出来为他出头,她会偷米糕给他吃,也会在他被母亲打得遍体鳞伤时为他上药。 乃至后来高琰与高家决裂,却仍旧尊高灵珺为姐姐,将她推荐给皇帝,为她冲锋陷阵,为了她装疯卖傻,为了她豢养暗卫。他一直念着高灵珺的好,只因在最缺爱的时候,是姐姐用并不丰满的羽翼护他长大。 但如今,高琰却觉得高灵珺变得有些陌生恐怖了起来,连信再也不如从前那般温柔,字里行间都在告诫他沉住气养精蓄锐,好一举夺得皇位。 高琰对皇位始终兴致缺缺,他想要的只不过是被人关爱,难过受伤时有人可以紧紧拥抱。 到了后半夜,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昏昏沉沉的,不自觉竟想起了池婺。他想她那乌黑如绸缎的发,想她带着坏笑的唇,想她那双细细的笑眼。 她可真是美丽,一颦一笑都与大夏女子完全不同,像是沙漠中的胡杨树。她的味道又是那样好闻,像是夏天的一场暴雨,潮湿却令人安心。如果她不是那么傲气,那么坏心眼的话…… 想到这儿,高琰猛地打了个激灵,吓了一跳,他怀疑自己是被那妖女下了蛊,要不然怎么会在夜半时分想到如此淫邪的事情? 高琰虽行事荒唐,但也自诩是个正人君子,他鲤鱼打挺般坐起来,呼噜噜喝了一壶苦茶,告诫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犯浑,又立刻像是失去力气般摊到了床上,手脚并用地抱住了金丝软枕,浑浑噩噩地想着些有的没的。 高琰就这样一直睁着眼,浑浑噩噩地到了醉春楼,和负责办案的县尉谢无恙打了个照面。 谢无恙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你只看他样貌便知道他在官府当差。他看着高琰一来便心不在焉地靠在柱子上出神,心里别提多为难了。 昨日他接到醉春轩的小厮报案,说是新上任的王爷杀了人,急得他连袜子都没穿便匆匆赶到现场。他刚一推开门,便被血腥味熏了个晕头转向,只见那床上几乎是血肉模糊成一片,似乎是有人剁肉馅一般将王县令与春香和在一起剁了个半碎,根本分不清枕头上垂着的是谁的手,地板上横着的又是谁的脚。 谢无恙登时精神了起来,他听了仵作的报告和小厮的证词。目睹他杀了人的小厮,沾了死者血液的长剑和血衣,所有证据都直指高琰。他明白自己升迁有望,恨不得当场化作恶犬死死咬住高琰,再扭送到官家面前邀功。 可这高琰活阎王的名号也不是说着玩的,他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杀人,而是误入了杀人现场。更在谢无恙想将他收监时,阴恻恻地用谢无恙老家里父母兄嫂做要挟,逼得他不仅不能将这红眼厮收押,还不准上报到朝廷。 所以今日一见到高琰,谢无恙便一个头两个大。 发生了这样一件大事,醉春轩无人敢来,妓子们也是闭门不出,案发的那间夏花阁已经被粗略的收拾过了,那些尸块被搬到了衙门里,地上的血也擦了,只是那些缝隙难以清理,血液干涸成黑色,在闷热的房间里捂了一夜,谢无恙推开门,被熏得干呕了一声。 高琰却面不改色,他耐着性子将事情又叙述了一遍,回答了几个早已回答烂掉的问题,见谢无恙仍然没有将他释放的意思,沉声问道:“谢县尉不会还认为我是凶手吧?” “我认不认为并不重要,断案最重要的是证据。今早仵作传话给我,那二人身上的伤痕平滑,似是利器所为,而你当时手中正提着剑,这也破除了此事是妖怪所为的谣言。”谢无恙站在高琰的对面,今日他倒是有了勇气,敢于直视高琰那双血红的眼,掷地有声:“所有证据皆指向你,是证据指认你为凶手,而不是我。” “谢县尉也说了,做事要讲证据,你一凡夫俗子,怎么能如此确定此事不是妖怪所为啊?”正当高琰想要再拿谢无恙家人做文章时,一个爽朗的女声骤然响起,众人转头,便看到池婺从弯弯绕绕的阶梯上走出,狐狸一般的细眼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定格在了高琰身上。 高琰与她对视一眼,看出她眼中并没有平时的戏谑和调笑,偷偷的松了口气,随即又发现她今日的装束十分奇怪。 池婺的下半身还穿着她最爱的红色缎面长裙,而上半身却着了件怪模怪样的白色衫子,那衫子中间有一排星星做的扣子,鱼泡一样的袖子挽了起来,两条肌肉流畅的臂膀大咧咧露着,腕上滴哩桄榔地挂着一长串各式各样的手镯。领口的几个扣子没扣,露出了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来,偏偏衣服中央又收束着,将她的曲线大咧咧地勾勒出来。 她这样往众人面前一站,几个年轻的衙役小伙子立刻满脸通红地扭开脸,不好意思再看她一眼。可偏偏她自己像是毫无察觉般,仍然笑眯眯地一展玉折扇,朝着谢无恙道:“谢县尉虽断过不少凶案,是抓人的一把好手,可有些案件,不一定非是人类作为。我见这醉春轩妖气冲天,必定是有妖怪作祟才对啊。” “死者二人身上均有刀伤,难道那妖还专门带了利器来杀人分尸吗?”谢县尉一向不喜欢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所以对突然插手进来的池婺有些反感。他回头看了看高琰,又看了看池婺腰上别着的黄金匕首,恍然大悟:“池姑娘,人还是要有些气节的,不能因为钱财贿赂,而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哎,话可不是这样说的,替人办事,拿钱消灾,我这一行就是这样的规矩。”被谢无恙阴阳了两句,池婺也没有发火,只是笑着:“我今日大张旗鼓地来,外面估计早已传了流言,说此事或许是妖物作祟。谢县尉不妨让我看一看是否真的有妖物,若是真有,也能洗清高王爷的冤屈。若是没有……我式微阁歇业一月,如何?” ------------ 第五章 捉妖 “我们又看不到什么妖啊鬼啊,谁知道你是不是在诳我们?”高琰身边一个五大三粗的衙役发话了,而他问的,也正是谢无恙想说的。此时他正紧紧盯着池婺那张狡猾的脸,似是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丝撒谎的痕迹来。 岂料池婺不慌不忙,自信道:“式微阁捉妖,讲究的是一个公正公开,有兴趣的大可以在此旁观,如若有妖,我定将它的头提给诸位看。”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况且求助于她的还是高琰,谢无恙也不好再拂了她面子,便点了头。 在场的众人或多或少都听过她引冬城小神仙的名号,一听可以围观,登时来了兴致,也不管自己是否有公务在身了,几个大汉饶有兴趣地一窝蜂将池婺围了起来。 只见池婺不慌不忙,先向谢无恙要了卷宗细细看着,末了轻笑了一声:“谢县尉还说这案子是人为,卷宗上说二人皆少脑子和肝脏,我且问你,人要这两样做什么?” “这……或许是杀人者泄愤,又或者是仵作们搬运尸体不小心遗漏?”谢无恙说出这没边际的话,自己倒是先笑了。 “如果是后者,那你衙门里的人也太草包了些。可若是前者,据我所知高王爷新到引冬城没几天,怎么会和王县令生出如此大的仇怨,以至于将他二人的肝脑都掏出来呢?” 被池婺这样一问,谢无恙也哑巴了,他回味了一下,觉得确实自己下判断太快了,有些惭愧地垂下了头。 听着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旁的年轻衙役坐不住了:“我说小神仙,这到底是什么妖,还专门捡着人的肝脑吃吗?” “喜食肝脑的妖怪太多了,我一时间也不知是哪种妖。但只要它杀了人,我便留不得它了。”池婺招招手,一旁的鲤乐上前来,从身后背着的大包里掏出了些黄符药酒之类的东西。 喜食肝脑?高琰突然想起了什么,沉吟道:“我刚到醉春轩的时候,听老鸨说,在我们来之前,楼里死了很多狗和猫,均被掏了肝脑。” “那就没错了,这也能解释了为何醉春轩内妖气冲天。”池婺皱起了眉头:“可死了那么多猫狗,陈妈妈你为何不跟我说。” “这不是……怕麻烦您吗……”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老鸨被池婺一点名,讪讪开口道:“再说只是杀了些猫啊狗啊,不也没害人吗?” “这不就害人了。”高琰一合计,在心里断定是这妖怪作祟,摩拳擦掌道:“我听说这人在起歹心之前,都会虐杀些猫狗练手,没想到妖怪也一样。我高琰此生还没见过妖怪呢!池姑娘,你捉住那妖怪后定要留它一命,我好带回府上打个笼子将它关起来细细赏玩。” 池婺并没有接他不着调的疯话,她听着众人七嘴八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真要她说,一时间却找不出关窍。这案子看似明朗,但背后却疑点重重,有许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看来眼下还是捉住那妖问个清楚要紧。 她这样想着,吩咐老鸨拿一只活的大公鸡,又将围在她身边的众人赶到门外去,紧接着双手一翻,两张黄符已经攥在了手心。她又猛地将符咒往空中一挥,只听手上镯子叮当一响,电光火石间那符咒竟无火自燃,引得在门口围观的众人一阵惊呼。 池婺似是不怕痛一般将着了火的符咒抓住,在手心中不断搓揉,噼啪声接连不断,指缝中溢出一阵阵白烟。末了她一扬手,一把金色的粉末从她手心里飞出,天女散花般附着在现场周围。 众人紧紧盯着那把粉末,不明白池婺到底在做些什么,但随即一个年轻衙役怪叫一声,惊呼道:“快看!脚印!有脚印!” 大家顺着衙役手指的方向看,果然看到了一串金色的脚印,那脚印极小,不像是成人,倒像是三岁孩童。 金色的脚印散布在房间各处,杂乱无章,池婺一时间看不出那妖到底想做什么,她眼睛跟着脚印走,像是走迷宫一般,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窗棂下整齐的四只脚印,似乎那妖是从窗子外蹦进来,吃干抹净后又从窗户爬走了。 池婺推开窗,发现窗外是一处小溪,结合那妖怪喜食肝脑的特征,她心中已经有了把握,高声道:“我已知那妖怪的底细,待会我做个结界防止妖怪伤了你们,你们看到妖怪后,一定不要声张惊到了它。” 众人连连称是,这时老鸨也将鸡送了过来。鲤乐从屋子里退了出去,手持桃木剑挡在众人前面,防止那恶妖撞破结界伤人。而池婺一手拎鸡,一手接过鲤乐递过来的白瓷酒瓶,将里面的酒液倾倒在门口,画出一道直线将门彻底封住。 那酒液一到地上,便立刻窜起了一人高的蓝色火苗,将众人隔绝在了门外。池婺向火吹了口气,原本是蓝色的火苗摇晃了两下,立即变得透明。高琰站在鲤乐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池婺做法,二人对上眼神,池婺难得没有露出笑,她冲高琰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紧张。 不知怎的,上一秒还半信半疑的高琰在对上池婺坚定的眼神后,立即平静了下来,他突然对这个吊儿郎当的除妖师刮目相看,生出了些小小的信心来。 池婺转过身去,扔开手中瓷瓶,手腕一翻拎出玉折扇,那扇子中似乎藏着利刃,只见她将那折扇送入公鸡的喉咙,再收回来时,一股子细细的鲜血从鸡脖子中喷涌而出,溅得满地都是。池婺把那只还在扑腾着的鸡丢在地上用脚踩住,手做剑指状虚空对着公鸡写画着什么,同时嘴里念念有词,空气扭动了一下,本来还在挣扎的鸡一下子不动了,从鸡脖子中喷洒出的鲜血也减缓了速度。 这还没完,池婺又蹲下身子,用手中折扇在公鸡的周围画了个圈,那圈子亮了一瞬,又瞬间没了踪影。到了这里,准备算是齐全了,池婺朝着静止不动的鸡吹了口气,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立刻发散开来,连结界外的众人都被熏得直干呕。 池婺回头,桀然一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间,示意众人噤声。紧接着她翻身一跳,跳到了窗户上头的墙上,双手双脚反折过去贴在墙上,像极了一只大壁虎。 ------------ 第六章 罔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纵使空气中血腥味浓重得像是死了一百头牛,众人也是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蓦然,窗户猛地一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蹦到了墙壁上,紧接着一只血红的小手摸摸索索地打开了窗户,鬼鬼祟祟地爬到了屋里。 那是一个通体血红的妖,身体幼小到连三岁小童都不如,大耳长手,腰间围着一片荷叶。小妖怪丑陋的圆鼻子动了动,在看到流血的公鸡时尖叫一声,乐颠颠地直起身子伸出两只小手跑了过去,一把揪住公鸡的长脖子,张开嘴露出满口的小尖牙,把鸡头塞进了嘴里嚼着。 只听一阵令人牙齿发酸的咔吧声,那小妖怪已经咬碎了鸡的头颅,嘴巴嘬着凑上去,啾啾地吮吸着鸡的脑髓。 这一幕把屋外的人吓得不轻,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到妖怪,自然慌张。不知是谁低低惊呼了一声,小妖怪耳朵一竖,立刻机敏地直起身,他四下里看了看,虽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但还是缓缓放下手中的鸡,十分警惕地一步步往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池婺腾出一只手,一条细细的丝线从她的指尖涌出,连到了她刚刚画好的圈里。趁着小妖怪还未退出圈子,她猛地一拉,金色粗绳从地板上凭空而起,直冲妖怪而来。 小妖怪的反应也算是迅速,它尖叫着往窗户边逃,可还是慢了一步,被池婺的绳子困住了脚踝。被限制了自由的它吓得六神无主了,吱哇乱叫地踏着一双湿哒哒的小脚,在屋子里上蹿下跳。 池婺哪会容它如此撒野,她从墙上跳下,飞快地卷了那绳索,把小妖怪捆了个结实,像是拎小狗一般拎住了小家伙的后颈皮,后者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般,顿时没了声音。 她笑眯眯地转过身,一脚将地上的死鸡踢开,挥了挥手,一股清泉自她敞开的袖中涌出,浇灭了门口的火。池婺扬起头颅,一手持妖,另一只手优雅地转了转,折到腹下,双腿交叉弯下腰,向众人行了个怪模怪样的礼。 “好!”高琰首先回过神来,兴奋地拍起了巴掌。他一把将拦在身前的谢无恙推开,朝着池婺奔去:“小神仙果然是好神通啊!这妖怪长得忒丑了些,哎呦,我还是别带回家了,别吓着我那娇气的小丫鬟。”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大家看了这样一场表演似的捉妖,都啧啧称奇,只有谢无恙盯着那小妖,面露思索。 “这是什么妖,怎会如此凶悍?”高琰蹲下身,大胆地伸出指头揪了揪那小妖怪的长耳朵,小妖怪被池婺施法禁了声,无法叫喊,只有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 “此妖名为罔象,住在水边,最爱吃的便是脑髓和肝脏。”池婺拍开高琰作恶的手,把小妖怪提到眼前,皱起了眉头:“可这一只还小,怎会犯下如此大案……” “池姑娘,恐怕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谢无恙跨过门口酒渍,来到了池婺的眼前,他看着那小妖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心中有些不忍:“姑娘也说它还是个孩子,我看它牙齿并不算锋利,怎会将死者伤害成那样。且我见它刚刚是直接啃食公鸡头颅,和死者身上的伤痕也对不上,姑娘何不解开咒语,看看它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池婺觉得谢无恙说得有理,一步解开了罔象的噤声咒。 咒语刚解,小妖怪便细声细气地嚎哭了起来:“真是天大的冤枉!杀人的不是我!” 小妖怪这样一喊,众人的目光又都集中在了高琰身上,高琰被众人用怀疑的眼光细细打量,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小子,你觉得冤屈,我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你杀了人嫁祸到我身上,还有脸喊冤?”他这样说着,又揪住了罔象的耳朵。 “真的不是我!”小妖怪被揪的哭天喊地,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洇湿了池婺的一片衣角。 “你喊冤,他也喊冤,你们都不是凶手,难道他二人是自爆而亡不成?”谢无恙十分摸不到头脑。 池婺见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了,将手里的妖怪举了起来:“罔象,你来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妖怪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尖声尖气地开口:“那天…是下半夜了,我在睡觉,突然闻到了很浓的血腥味。我刚出生不久,还杀不了人,所以经常吃些小猫小狗果腹。那血腥味太浓了,我又饿……以为是屋里有人杀了猪,就想过来偷偷吃一些。可我进到屋子里时,发现那些人的脑子和肝脏已经没了……所以又回家去了。” “如何证明?”池婺问。 “看我脚印便知!”罔象大叫道:“你看啊,我只是在屋里转了一圈,并没有上床,因为在地上我已经看到他们的肝脑都不见了!求你了,饶我一命吧……” 听了罔象的供词,谢无恙和高琰均面如死灰。谢无恙忧愁是因为案件陷入了僵局,而高琰忧愁则是因为他又变成了嫌疑人。 可池婺的思路很清晰,她收了高琰的匕首,今日的任务便是帮高琰洗清冤屈。所以当罔象失去了作用时,她立即将那只抓住妖怪的手伸到窗外,只听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啪地落进了水中。池婺再收回手时,那妖怪的头颅已经不知所踪了,只剩一具小小的尸体被她可怜地攥着。 “你杀它作甚!”谢无恙年轻又善良,见到这种状若人类的小妖,难免心生怜悯:“它还是个孩子!” “一个会吃人的孩子。”池婺面无表情,将罔象的尸体抛给了鲤乐,后者将那红色的尸身塞进了随身携带的大包里:“它现在看上去无辜,是因为还没有长大,一旦它长成,你猜遭殃的会是谁?” 谢无恙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将目光转向了高琰:“既然人不是妖怪所杀,那高王爷……” “哎,别看我,我可没杀人。”高琰抱着臂膀,心中虽然没底,却还是嘴硬道:“池婺,你说过要证明我清白的。” “谢大哥,别听他二人胡说!”小仵作挤进来,叫道:“说不定是高琰杀了人,然后又串通这神棍为他脱罪呢!对!一定是这样!”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窃窃私语,纷纷用眼光瞟着高琰。 高琰只觉得如芒在背,他十分讨厌这种感觉,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在那一夜,他被高家众人指认杀害了亲生母亲,皇帝认为他有悖人伦,下狱拷打折磨了五个月,直到边疆又有战事才将他放出。 此时此刻,被那么多人指指点点,他不由得想起了那暗无天日的地牢,身上的旧伤疤又隐隐作痛了起来。他迫切地想要回家,逃到自己的安乐窝里,把自己塞进毛茸茸的毯子中,紧紧的抱住那一截金丝软枕。 他的手不由地搭上了腰间的匕首,血红的眼睛死死打量着在场的所有人,思考着将他们灭口需要花费多久。 可还没等他将匕首抽出,冰凉的手掌突兀地搭在了他的肩上,他错愕地转头,看到了池婺的脸。那张脸上所有的嚣张和戏谑在此时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严肃的坚定。 “人不可能是高琰杀的。”池婺这样说。 “你如何能肯定?!” “细节。”池婺镇定道,那双细眼在此时完全睁大,她扶住高琰微微颤抖的肩膀,用十分确定的语气说:“人绝不可能是高琰杀的,因为那小厮做了假证,谢县尉若是不信,将他传唤来一问便知。” ------------ 第七章 验尸 听到池婺这样说,众人哗然。谢无恙微微思量过后,吩咐衙役传唤那小厮,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不一会儿便架上来了位竹竿一般的少年。 “你便是张五?”池婺问道。 “是……是……”那个叫张五的少年似乎被吓得不轻,即使被两个衙役架着夹在中间,还是忍不住的颤抖。 “你莫怕,我是式微阁的小神仙,特地来这里降妖除鬼。你若是怕那二人鬼魂缠身,我事后会给你配一副护身符咒,不收你银子。作为交换,你需要如实回答我几件事,好吗?”池婺把语气放得轻轻的,像是在哄小孩,她的话带有蛊惑的意味,那小厮听了后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你昨天为何那么早去王县令屋内送饭?” “王……王县令是醉春轩的常客,他经常夜宿后,需要喝一碗鸡汤补身子,春香姐姐也需要喝梨茶来润嗓子。所以只要他们一来,我必要备下这两样,在清晨微微亮时悄默声地送去,这样他们起来便能用膳了。” “那你送饭时,都看到了些什么?” 张五缩了缩脖子,看了眼正凶神恶煞瞪着他的高琰,嗫嚅道:“我看到靖王殿下把他二人杀了。” “你听他放屁。”高琰见他胡说,嗤笑了一声。 而池婺扬了扬手,打断了高琰的发难:“你亲眼看见了?” “看见了!” “你亲眼看见高琰将他二人的喉咙割开了?亲眼看见他把脑子和肝脏掏出来了?亲眼看见他把那两人剁碎了?” “这……”张五看了看池婺,又看了看谢无恙,低声道:“我没看到……” “你既没有亲眼见到他杀人,又胡乱指认些什么呢?”池婺将玉折扇插入怀中,朗声道:“大家你听到了吧,他说的亲眼看见,只是看见高琰跌坐在血泊中罢了,即是如此,高琰的嫌疑便从凶手,降到目击证人了吧?” 谢无恙默不作声了,池婺接过鲤乐递过来的手绢,擦了擦手:“谢县尉,我本是局外人,可收了靖王殿下的钱,就要替他办事。此案疑点重重,之前你所说的证据正被我一一推翻,还请谢县尉放我去看一看那几个人的尸身,重新验尸。” “你一个女子,懂得什么验尸!”一旁的仵作听到池婺想要抢他的活计,登时不干了。 “小子,我行走江湖多年,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蚂蚁都多。”池婺冷冷地看着他,完全没有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 “谢县尉,我不便插手官府办案,但你自己的人,几斤几两你自己清楚。你摸着良心问一问,做县尉那么多年,难道就没有碰上些觉得古怪的案子吗?你敢肯定,手上没有沾过无辜之人的鲜血吗?” 池婺将手绢扔回到鲤乐怀里,每个字都直戳谢县尉的心窝:“他高琰虽说是一纨绔子弟,可早年间也是战功赫赫,若没有他在战场杀敌保家卫国,大夏早就被那狼族吞噬,哪来你我今日?纵使他行事荒诞,您也该信他一回。我池婺虽不才,但也略通鬼神,你今日帮我,日后若有难处,我定随叫随到。你这仵作有多无用你自己心中有数,或许此案,我看完尸体还能找出些别的线索。” 谢县尉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沉沉叹了口气,拱手道:“池姑娘,衙门请。” 众人又七手八脚地去了衙门,高琰故意落后大家几步,站到了池婺的身边,嬉笑道:“你为何如此信任我?” 池婺闻言奇怪道:“嗯?不是殿下你千般求情,让我帮你洗刷冤屈?我收了你的定金,难道还要反咬你一口不成?” “只是如此吗?” “那殿下还想如何?”池婺觉得有趣,含着笑抬头看他:“难不成殿下想听的,是我池婺对你一见钟情,所以刚刚才会十分地偏袒你?” 高琰没想到她会突然当街调戏,想了半天没有想好说辞,耳朵却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只好背过脸去不再看她。 “靖王殿下别生气,我只是说句玩笑话。”池婺见高琰不经逗的样子,觉得十分可爱,像是小时候家里养着的一只卷毛小狗,不由得细声细气的去哄他:“其实我向着你,并不只是因为你请我来解决此事。” “嗯?”高琰一听这话,登时来了兴趣,又将头转了过来,矮下身子,竖着耳朵仔细去听池婺接下来的话。 “有时候信任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池婺知道高琰想听什么,可她偏偏不说,含着笑摇着折扇,大踏步走到前面去了。 “喂!你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高琰被她说得一头雾水,抬手抓住了池婺的手腕。她的手像是没有骨头,丝绸般从高琰手中划走,只从拇指不小心留了个硬硬的事物在他手中。高琰还未看清手中到底是什么,却被她身边那个叫鲤乐的小丫头嘲笑了一通。 “你这人真是有够蠢的,我家师父一向只凭喜好做事,就你给的那五百两,还不够我式微阁一月花销呢!她如此帮你,自然是因为你和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了!”鲤乐嗤了一声,笑道:“早听闻靖王殿下一向机敏,可这几天相处下来,我倒觉得你还没我这小丫鬟懂得人事。” “哎!你!”高琰被一小姑娘嘲笑,更加摸不到头脑了,他刚想抓住鲤乐的后脖颈子逼她把话说清楚,可那丫头有些道行,将身子一扭,鱼一样的逃跑了。 “有其师父,必有其徒弟!”高琰盯着师徒二人招摇的身影,又好笑又好气地咬了咬牙。 谢无恙带着一行人推开了验尸房的大门,一股子恶臭扑鼻而来,熏得身后几个小衙役当时便吐了出来。高琰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他早年上战场时见过不少尸体,甚至为了活命还吃过死人肉,但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被这恶臭一熏,想起陈年往事,胃里难免翻腾起来。 可池婺和鲤乐二人却面色不变,池婺走上前去,一把掀开那裹尸布,将两具碎尸从布里抖出,认真地摆弄了起来。 她在那间恶臭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手中一会儿拎着脚,一会儿端着心,有时还捏着一颗手指头。她和鲤乐拼积木一般将碎尸拼了起来,紧接着蹲在尸体旁,用一只细细的刀配合夹子,仔细查验了起来。 在场的几人都没有说话,紧紧的盯着池婺的动作,生怕有什么遗漏。 高琰看着她红色的衣裙沾染了死人血,衣摆都有些发黑,不由得心生敬佩。这引冬城小神仙果然名不虚传,不仅能捉妖,甚至略懂仵作之事,实在算得上女中豪杰。 高琰此生只认识一位女中豪杰,那便是他的姐姐高灵珺,当朝最受宠的那位高贵妃。可饶是她,也绝对做不到像池婺这般面不改色地蹲在这堆恶臭的尸块中央。看来此番请她出面,真是他做过最明智的一个决定。 正当高琰心中感叹的功夫,池婺已经将二人尸体查验完整,她轻笑了一声,高声道:“谢县尉,人确实不是高琰杀的。” ------------ 第八章 新的线索 “如何断定?”谢无恙走上前,疑问道。 “两个证据。”池婺指着二人的尸体道:“第一,谢县尉请看,这二人身上的伤口平滑整齐,是为利器所伤,但绝不是剑。” “何以见得?”谢无恙饶有兴趣地在池婺旁蹲下。 “你看,这里,还有这里。”池婺用那片薄薄的刀指了指二人尸体的脑门和四肢断裂处:“这几处伤口最深,伤口的长度有限,分部密集,且软组织和骨头损伤严重。这些都不可能是一把剑能造成的,凶器必定有些重量,而且通常用来挥砍些什么。” “像是斧子,或是柴刀一类的吗?”看着那些发黑腐烂的肉,谢无恙从心底涌上来一股子恶寒。王县令虽然算不上是个好官,可对家中老母极好,是附近有名的孝子。春香就更加无辜了,她本就命苦到需要卖艺赔笑为生,常年锁在青楼中不得脱身。到底是谁会与他们二人结下如此大的仇怨,以至于要将他二人剁碎又掏走肝脑来解恨呢? “那第二点呢?” “这两人身上的尸斑和尸僵有蹊跷。”池婺拿起春香的一只手,示意谢县尉按压:“如果是清晨被杀,那么尸斑在按压后会逐渐褪色或者消失,可你看这只手,按压后尸斑并没有消失,只是稍有褪色,说明他二人死的时间并不是高琰所闯入的清晨,而是上半夜子时。那个时候高琰正在屋内熟睡,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醉春轩的丫鬟可以作证。” 谢无恙左思右想,总觉得漏掉了些什么,可一时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长长叹了口气:“靖王与此案没有关系,放人吧。” “谢大哥,你就这么把人放了?”那小仵作眼见着还要加班加点的查案,又急头白脸地叫嚷起来了:“什么深度什么组织,我听都没听过,您不信兄弟们的判断,信她一个神棍吗?” “小武!你也太没规矩了些!”谢无恙见识到了池婺的本事,知道她是个有真功夫的,心中对她很是敬仰,格外珍惜她这个人脉,生怕手底下的人惹恼了她。他转过脸想要替小仵作向池婺道歉,却看到池婺很麻利地将手中刀片收拾到鲤乐的大背包里。 “你这人好生没皮没脸,如果我是你,早就一头栽进河里死了拉倒。”池婺收拾好东西,拍拍手上不存在的尘土,扶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目光灼灼地扫过在场所有人,最后落到仵作小武的脸上,很是无所谓地轻笑了一下: “真不明白你是怎样混进县衙当仵作的,怪不得引冬城每年悬案多出却迟迟抓不到凶手,有你这样的仵作,哪怕是凶手站在你面前脱光了跳舞,你都不会看到。你如果不信我,可以去街上买半扇猪,用斧头或者柴刀砍一砍,再多的,我这个神棍也不便多言了。” 她将神棍二字咬得极重,意味不明地拍了拍还蹲在地上未来得及起身的谢无恙的肩膀,叹道:“谢县尉啊,有这样得力的手下,看来你这县尉的帽子,要戴一辈子呐。” 池婺说完,便牵起鲤乐的手,两人一阵风般地离开了衙门。紧接着没了嫌疑的高琰也离开了,临走前用那双血红的眼将在场的所有人扫视了一遍,特别在仵作小武身上停留了许久。那眼神中的怨毒和杀意太过于明显,以至于在高琰走后,小武腿脚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式微阁内,师徒二人两条蛇一般没骨头地盘踞在美人榻上,两盏小茶具坐在桌沿上,翘着脚捧着头挤在一起说悄悄话。翠玉做的点心盒子长了一双小小的腿,驮着各式各样的点心,跟着师徒俩的手指在桌上不停跑来跑去,累得哼哧作响。 “姐姐,你今天可是出了好大的风头!”池婺和鲤乐虽是师徒,但私下里她仍让鲤乐叫她姐姐,这样听上去十分随意,不至于太过死板。此时的鲤乐从歪歪扭扭的盘子里夹出一块牛乳酥,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你又是捉妖又是验尸好不神气!我倒是捉住那高琰用余光偷偷瞟你好几次呢。” 池婺咧嘴一笑,细长的手指一抬,那玉盒子又慌忙哼哧哼哧地跑到她手底下去了:“他这种高门贵胄,平日里见多了女子投怀送抱,拿捏他只需要把握住新鲜感和好胜心两个窍门。不过……”她用指头在盘子里挑挑拣拣,最后只夹出了个粿条,兴致缺缺地啃了一口:“不过传言都说他靖王整日招鹰逗鸟,荒唐无状,可我总觉得他看上去并不像表面这般简单,倒像是……” 像是什么,池婺没有说出口,因为此时风铃突然一响,门上的雕花怪兽张开嘴,发出了一个娇俏的女声:“池姑娘,我家主子邀您晚些时候去王府吃宴。” 池婺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只当听了声鸟叫。一旁的鲤乐心领神会,高声道:“我师父捉妖伤了元气,需要修养几日,听荷姑娘请回吧!” 门外姑娘轻叹了一声,似是不好与主子交差,她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几次张嘴却都没说出什么话来,只好悻悻离去了。 待到听荷走远,鲤乐才问道:“这次宴会可是去他王府一探究竟的好机会,姐姐为何不去?” “他高琰睚眦必报可是众人皆知的,我昨日那样折辱他,今日他摆宴席是假,找我麻烦是真,我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可寻找龙渊宝剑的事……” “再等等,三百年我都挨过来了,还急于这一时吗?”池婺含着笑放下吃剩下的半个粿条,挥了挥手,桌上的茶具点心盘纷纷松了口气,七手八脚地顺着桌子腿爬了下去,撒开腿跑得没了踪影。 而那边的高琰听说池婺不来,看着自己准备的一桌子下了巴豆的饭菜直呼可惜,让丫鬟把有毒的几盘菜撤下来,剩下的全都赏了下人。 “听荷。”高琰站在亭中,看着湖心喃喃。 “主人有何吩咐?”听荷身着黑衣劲装,从暗处悄然浮现。 “那县衙叫小武的仵作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没什么本事,只是凑巧走运进了衙门,总爱仗着谢无恙好说话而搬弄是非,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的性命。”听荷颔首答道。 “是吗?”高琰喃喃着,漫不经心地从廊上暗格掏出鱼食撒进池塘,饶有兴趣地看着几条肥硕的花鲤鱼为了食物争来抢去。 听荷在高琰身后伏了许久,以为他没有了其他吩咐,便想悄悄下去。可就在这时,高琰突然懒懒地发话了:“既然这样,等这件案子办完,就杀了吧。” 他话语涉及他人生死却平淡非常,听荷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道了声是,随即隐藏在了黑暗中。 高琰依旧立在小湖边,他放下鱼食,从袖口暗袋中掏出白日里从池婺手上顺来的那枚刻着青鸾二字的前朝旧扳指,端详起来。 末了,他若有所思地笑道:“池婺啊池婺,你倒是越来越有趣了。” ------------ 第九章 鬼托梦 引冬城的夜和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漆黑的天空挂了一弯新月,月下的人儿关上门过着各自的生活。 池婺与鲤乐在式微阁叫了几个乐师奏乐饮酒,逍遥快活。高琰缩在雕花大床上抱着他那金丝软枕,隔着帘子听评弹。而谢无恙…… 谢无恙宿在醉春轩。 此时的醉春轩不同于往日人来人往,自从出了如此血腥的杀人案后,众人纷纷嫌晦气不再上门,老鸨整日里唉声叹气的。 谢无恙也唉声叹气的,他这几天吃住都在醉春轩,为的就是能早日破获王县令的案子。可今日被池婺这么一闹,他突然发觉自己这个县尉做得实在窝囊。他一路从穷乡僻壤考到引冬城,在衙门谋了个一官半职,在任职县尉那日,曾立志要凭本事早日升迁,造福百姓,孝敬父母。 可时间已经过去数十载,当年立下的誓却一样都没有做到,他的辖区内屡次发生命案,却因为自己的无能和仵作们的糊弄,大多只能草草结案。既没替死者申冤,又无法立功,耽误了仕途。且自己常年在引冬城瞎忙,家中一切都靠着哥哥和嫂子打点,陪父母的时间也少之又少。 想到这儿,谢无恙难免有些落寞。他叫了一壶酒,一边凭栏眺望江景,一边忧愁地喝闷酒,很快便昏睡在了窗户边的小榻上,做起了梦。 这梦十分奇怪,起初谢无恙只觉得浑身发冷,按理说五六月的夜里不应该如此冷,可他确确实实地打起了冷颤。谢无恙翻了翻身,迷迷糊糊间想要扯条被子盖在身上,却在看到屋内场景后猛地睁大了眼睛。 睡前明明关好的门此时大敞着,门口站了两个人。那两人互相搀扶,歪歪斜斜地站着,身上穿着破烂的黑色衣裳,垂着头直勾勾盯着榻上的谢无恙看。 谢无恙吓了一跳,坐直身体,手上不着痕迹地摸到了枕头下的短剑,戒备地问道:“是谁?” 两人没有回话,屋里没有点灯,谢无恙看不清来人的脸,可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二人正垂着头,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这阵仗让谢无恙生了一后背的白毛汗,他拿不准这二人是人是鬼,一时之间想不出对策,只好大眼瞪小眼的对峙着。 而此时,屋外的月似乎看不下去了,它拂开身边的乌云,将自己的光播撒到了屋内。借着月光,谢无恙这才看清楚了门前站着的两人。 那两人嘴歪眼斜,整个五官像是被切碎又被缝起来,脸上满是蹩脚的针线。身上穿的衣裳也不是黑色,而是沾染了大量的血,干涸凝结成了暗色的块。 那男人的眼珠子半掉不掉,大嘴歪斜着,头皮耷拉在脸上。他看着谢无恙,破烂的眼珠子流出了一连串的泪。而那女子少了半个脑袋,破碎的五官拼凑不出生前的模样,她用肿胀残破的四肢,朝谢无恙福了福身。 谢无恙倒抽一口凉气,明白了这二位乃是王县令和春香的鬼魂。他胆子并不大,可急于破案,竟忘记了恐惧鬼魂,赤着脚翻身下床,像是见到亲人那般就要去握王县令的手:“王大哥,你跟我说是谁杀了你,我好速速将那人捉拿归案,为你报仇!” 而那鬼魂却退后了一步,只是摇着头,似是不能说话,眼中清泪淌尽,竟生生流出两行血来。 “王大哥,你平日里待我不薄,我都记在心里。”谢无恙看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心中翻腾着无限哀痛:“你今日来找我,是否有什么未了的身后事呢?” 王县令又点点头,伸出手指了指城东,又指了指自己。 谢无恙思索片刻,顿悟道:“你是想让我照顾你的妻儿老小吗?这个你自然放心,王老夫人待我像是待亲儿子,我必定会好好为她养老送终!” 王县令听了这话,眼泪立刻止住了,他用残破的脸冲谢无恙露出个苦笑,点头抱拳。 “王大哥,小弟实在无能,案发三日竟一点头绪都没有,实在是无颜面对你平日的教导。”谢无恙见二人如此惨状,又想起平日和王县令勾肩搭背的亲昵模样,悲从中起:“我是天底下最无能的县尉,连验尸验伤都要靠着行外人……王大哥,春香姑娘,到底是谁杀了你们,又为何将你们砍杀成这个样子?” 王县令和春香僵硬着身体,一言不发。末了,春香举起了一只完好的手,拇指和食指蜷起,只竖了其余三根手指。 “春香姑娘,这是何意?”谢无恙看着春香的手势,完全摸不着头脑。 就在他想要继续追问时,不知道是哪里的大公鸡尖锐地啼叫了一声,谢无恙啊的一声从床榻上翻身坐起,窗外天光早已大亮。 谢无恙摸了摸汗湿的脑门,自觉刚刚的一切原来只是个梦,不由得暗嘲自己是办案办傻了,竟做了这样一个荒唐的梦来。他擦了把汗,只觉得口干舌燥,打算下床喝些水,但当目光扫到门口时,整个人一下如坠冰窟。 原本关好的门,此时大敞着,和梦境中并无二致。而那地板上残留着两双血脚印,正是梦中二人站过的地方。 无独有偶,高琰这边也闹起了鬼。 他洗清了嫌疑,浑身轻松,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屏退了下人准备休憩,却在躺到床上后听到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谁?!”高琰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竖起耳朵仔细去听,窗外的树影投在白色窗纸上,变化出许多奇怪的样子来。一阵凉风后,高琰又听到了一声叹息,那声音细细的,像是个孩子。 “谁在装神弄鬼?”高琰本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他在战场上杀敌无数,觉得若是真有鬼,他早就被那些战士亡魂吞噬殆尽了。可白日里见到了池婺捉妖,见到了活生生的妖怪,才知道这世上除了人之外还有其他东西生活着,不由得心中如鼓在擂。他一把抓住床头短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只听又一声叹息,窗户上倒映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轮廓看那似乎是个半大丫头,头发披散着。 高琰胆子大,一手提剑,一手猛地拉开窗子。一张苍白空洞的脸猝不及防地贴到了他的脸上,登时高琰便闻到了一股子腥臭的死人味儿,浓烈的几乎要把他眼泪熏了出来。 那小鬼只是与高琰脸贴脸,再无其他动作了。高琰瞪着那张腐烂肿胀的脸,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她,还没等他想起来,那小鬼泛白的眼球中突然滚落出一行血泪,哀哀地哭了起来。 听到小鬼的哭声,高琰突然像是被醍醐灌顶,想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她了:“你是……醉春轩的丫鬟?” ------------ 第十章 “OK?” 翌日,池婺刚把式微阁的大门打开准备营业,便看到谢无恙和高琰一前一后地赶来了。这两人均挂着浓郁的黑眼圈,一副无精打采昏昏欲睡的模样。 池婺见这两人焉头巴脑地找上门,猜测他俩定是遇见了什么怪力乱神之事,嘻嘻地笑道:“呦,殿下昨日还说再不想与官府之人打交道,怎的今日却和谢县尉一起来了?” 高琰撇了谢无恙一眼,他心里一百个看不上这个草包县尉,总觉得这家伙正直得近乎愚蠢了。可眼下他二人并无冲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将面上那份不屑隐藏起来,露出一份微笑不咸不淡的开口:“我与谢县尉只是偶遇。” 池婺话音刚落,谢无恙便吓了个机灵。他走在前头,一心想着昨夜春香想要告诉他的信息,竟没有发觉高琰在他身后。 这活阎王在洗清嫌疑后立刻露出了睚眦必报的恶魔像,趁着夜黑风高派人将为难过他的衙役仵作揍了遍,只留了小武和几个年老的衙役当值。谢无恙对此虽颇为不满,可也动他不得,只能窝着火,也装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来:“确实如此,我与靖王殿下的确是恰好遇见了。池姑娘今日可有空,我想请姑娘帮我解个梦。” 池婺点点头,又把目光投到了高琰身上:“那殿下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我?我不急。”一听说解梦,高琰来了兴趣。他今日造访式微阁,一是为了解决那扰他睡眠的小鬼,二便是想让池婺去他府上吃宴,好继续他的毒巴豆大计。不过听一个呆子的梦似乎比看人闹肚子有趣多了,于是他装作通情达理的模样,道:“想必谢县尉这几天都在忙着案子的事情,我一个闲散王爷有的是时间,还是谢县尉先请吧。” 谢无恙隐隐觉得这红眼厮笑的奸诈,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拱拱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在池婺身后进入了式微阁。 门仍然是那扇雕花大门,可进去后高琰惊奇地发现里面居然和昨日大不相同。那堪称奢靡的大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古色古香的,像是药房一般的小屋子,倒是很配得上式微阁算不上大的店面。只是那满墙的妖怪部件仍摆在那里,就算高琰昨天刚刚观赏过,今日一见仍觉得背后一阵恶寒。 谢无恙也被吓了一跳,他见到那些妖怪的手和脚,又看到茶杯追着茶壶满桌子跑,简直有一百个问题想要从嘴里往外蹦。可眼下情形紧急,他也不顾地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屁股刚一坐到凳子上,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道:“我为了查案这两天都宿在醉春轩,昨日我梦见了王县令和春香二人的鬼魂,向他二人询问案件线索时,春香给我比了这个手势。” 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抬起手将食指拇指圈成个圈,余下三根手指翘起。 “OK?”池婺下意识脱口而出。 谢无恙不明白她说的是哪个欧,又是哪个凯,奇怪道:“姑娘说的话我倒是听不懂了,你说的这欧凯,可是人名?” 被谢无恙这样一问,池婺像是忽然回过神来,猛地一拍脑门,自嘲笑道:“总是和妖打交道,连脑子也被妖扰乱胡言乱语了,谢大人莫怪。我猜,那春香比的应该是个三。” “三?”谢无恙来之前也想过这个可能,但脑中总是没有头绪:“这个三……会是指什么呢?” “定是断案的关键吧。”解了高琰的嫌疑后,池婺对断案之事兴致缺缺,用手指点着茶水玩,嘴里淡淡敷衍道:“大人不妨在屋里好好找找有什么和三有关联的线索,或是第三个茶杯,或者是书架上的第三本书,也可能凶手名字中带三……” “又或者,在场有第三个人呢?”一直在旁饶有兴趣听二人讲话的高琰插嘴道。 还没等池婺反驳,站着侍茶的鲤乐倒是先笑开了:“我说殿下,那醉春轩可是春楼,两人欢好为何会有第三人在场,难道那王县令年老体弱,需要有人在后面推他屁股吗?” 鲤乐说话一向大胆,池婺也笑的东倒西歪,谢无恙似是没料到一个姑娘家会讲出如此虎狼之词,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高琰也红了耳尖,却面不改色:“谢县尉可还记得,我曾向你说过,我在案发当夜丑时路过他二人房间,听到有女人的喘气声?可池姑娘昨日说他二人是在子时死亡,那我听到的喘气声,又是谁发出的呢?” 谢无恙倒抽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自己查看卷宗时的不对劲从何而来,现如今只要找到那房中的第三人,便可破获这桩杀人案。他办事总是急吼吼得没有章法,听到如此爆炸性线索,当即向二人告别,匆匆赶回了醉春轩。 待到谢无恙关上门,池婺才一改之前懒懒的模样,将被茶浸湿的手指点在了桌上,目光灼灼看向高琰:“殿下看不惯他,又何必费口舌告诉他破案线索呢?” “事关朝廷命官,我总不能将自己的恩怨放于国事前头。况且我与他同朝为官,看不看得惯这种事,不是你一届市井妇人能言说的。”高琰脸上微笑不减,话里却藏着刀刃。 “用得上我,我就是小神仙,用不上我,我就是市井妇人,这果然是你靖王的作风。”被高琰冲了一句,池婺倒也不恼,她挥了挥手赶跑那盏一直想要往高琰身上泼水的茶杯,与他玩笑道:“既然这样,那今日殿下不管求我做什么,我都只能称病不去了。” 与池婺调笑几句,似乎扫清了高琰几日心中的阴霾,他鲜少有人能斗斗嘴,猛然遇到个尖牙利齿的池婺,倒也新鲜的有趣。他呵呵笑了两声,坏心眼儿又冒了出来:“哎,你瞧我这人,老是说胡话,又冒犯您小神仙了,高某在这给您赔罪了。”他玩笑着抱了抱拳,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来:“我府上闹小鬼,总扰得我睡不好,求池姑娘来我府中看一看。正好你昨日称病,没吃上我为你摆的一桌宴席,今日正好为你补上啊。” 池婺看他露出的一口小白牙,每颗亮闪闪的牙齿上都写满了奸诈,知道他此番前来求自己捉妖是假,捉弄自己是真。可如果自己三番五次拒绝他,倒也显得可疑,不如就此答应下来,顺便还能去他府上寻找龙渊宝剑的踪迹。 她这样思量着,脸上立即露出个商人标准的微笑来,抬手示意鲤乐提上做法的家伙事:“好啊,正好殿下许的一千两黄金还未兑现,等我吃罢晚饭也有力气将那些黄金扛回家。” ------------ 第十一章 玉扳指 人马不停蹄地赶往靖王府,期间高琰三番五次向池婺套话,试图询问她的过往。可她像是狐狸成了精,拐着弯地去回答,既没让高琰的话掉到地上,又没透露出自己的身份,让高琰恨得牙痒痒。 鲤乐是个闲不住的,马车刚一停稳便迫不及待地冲进了靖王府,东摸摸西看看,似乎对府中的一切都抱有好奇。 听荷正在小院儿里晒被子,看到鲤乐如牛一般横冲直撞,柳眉一竖,十分不满:“哪里来的乡野女子,竟如此不懂规矩,这靖王府也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鲤乐脸皮厚,她只嘻嘻一笑,上前拉出听荷的手掌讨好道:“好姐姐,这王府太豪华了,我一进来以为到了仙境,自然喜不自胜了,言行无状了。姐姐消消气,我不乱摸乱看就是了。” 猛地被鲤乐攥住手掌,听荷身躯一僵,迅速将手握紧从小姑娘的掌心抽出,阴沉着一张脸进了屋。 “听荷姑娘不愧是王府中的大丫鬟,一言一行都有官家风范。”池婺知道鲤乐看似一副没教养的样子,其实是在勘探宝剑藏在王府何处,为了不引起主仆二人怀疑,她招招手将鲤乐叫到身边,佯怒道:“你好好学着,我平日交给你的礼仪全都忘了吗?” 鲤乐吐了吐舌头,安静了下来。 高琰走在后面,饶有兴趣地抱着手臂看两个小丫头斗嘴,冷不丁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他回过神,发现池婺一脸诡笑地伸手站在他面前,疑惑道:“做什么?” “殿下拿了我的东西,我总得要回来。”池婺又将手往高琰眼前伸长几分,见他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出声提醒道:“那枚扳指。” “哦?扳指?”高琰本以为池婺不知道扳指丢失,还想留在手中继续查探背后的故事,没想到这狐狸般的女人开口便要,仿佛笃定扳指一定在他手中似的。他装出一副思索的样子,末了一拍脑壳,笑道:“看我这记性,是有这么个物件。那日姑娘走得快,我捡到本想还你,可被那县尉一打岔,竟忘了此事。” 他说着,手探入袖中暗袋,掏出那枚黄玉扳指放入池婺掌心:“物归原主了。” 池婺明白他多疑,自己这样蓦然闯入他的生活必定会被他调查一番,所以只是笑笑,将扳指戴回,岔开话题道:“殿下这府上确是有不祥之气,但似乎怨气不浓,想必那还是个没有成气候的小鬼。我趁着天没黑将它抓住驱赶了,也不耽误与您吃宴。” “甚好。”高琰点点头,看着池婺从鲤乐背包中抽出一张金纸,忽然想起了什么,沉吟道:“不过我昨日见她穿着醉春轩侍女的衣服,难道和王县令被杀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池姑娘,你比我了解这引冬城,在我上任前几日,醉春轩可有死过丫鬟?” “醉春轩的丫鬟?”听高琰这样一说,池婺手中折纸停了一瞬,思考片刻后摇摇头,“这我就不知了,醉春轩买卖人口,不把买来的小姑娘当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那栋房子中一月里死的孩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怨气冲天,或许有小鬼见王爷行得端正,想找你喊冤也未可知啊。” 高琰被池婺那句“行的端正”逗笑了,大夏谁人不知他这个靖王只会吃喝玩乐,也只有她池婺愿意用话捧着他。 他正笑着,突然空气一阵扭曲,池婺手掌一翻,一只金色小狗从她掌心落下,在地上翻滚几圈后绕着高琰的脚打圈转。 “纸做的狗?”高琰觉得新奇,伸出指头戳了戳那纸狗。狗没有重量,被高琰猛地一戳,一个趔趄摔了个大马趴,不住地打喷嚏。 “是了,这只狗由死人纸钱所折,最能通阴阳,有它在不愁找不到那小鬼。”池婺笑着,指节微弯凑到唇边打了个呼哨,小纸狗立刻抖了抖皮毛从地上爬起,小鼻子抽了抽,撒开蹄子跑进了内院。 众人连忙跟上,那狗追着小鬼的踪迹,几乎将整个靖王府都逛了个遍。池婺也没说什么,只是含着笑大踏步向前走,她走过层层叠叠的假山,雕梁画柱的殿堂,一片景观优美的湖泊。靖王早年立下战功无数,皇帝赏赐了许多好东西,他自己也收集过不少宝物,攒下的钱财便用来挥霍。这栋宅院建的气派,甚至圈了座小湖泊,实在是奢靡。 高琰跟在池婺身边,总感觉自己被她的那只纸狗遛的满府乱转。他前几日让听荷去打探池婺的消息,除了她师徒二人在三年前定居引冬城外什么都查不到,这一点让高琰十分在意,他既好奇这个古怪女子的过往,又提防着她是皇帝老儿的线人。 思来想去,他试探着开口:“池姑娘,你那枚扳指价值几何?我这人生平最爱收藏宝贝,你那扳指像是前朝旧物,不妨开个价卖与我,免得我日思夜想。” “这扳指是我家传的。”池婺走在前面,高琰看不清她表情,只听她语气淡淡的,却没有敷衍的意思,“这个和我店中妖物一样,不售卖。” “家传?我看那戒指上刻着青鸾二字,难不成姑娘先人是前朝的那位女将军青鸾?” “你问这些做什么?”池婺一边走着,一边用手剐蹭假山上的青苔放在鼻尖轻嗅,嘴里不咸不淡道:“我先人是谁,与王爷何干?” “如果你那先人是青鸾,咱俩可真就有关系了。”高琰听她没有否认,登时来了兴趣:“你可曾听过高长生?” “高……”池婺剐蹭青苔的手指顿住了,她回头仔仔细细打量着高琰,不着痕迹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先前在关外游离太久,竟忘记了那人也只是普通人,他也会成家,也会开枝散叶。高琰……高长生……是了,她当初怎么没想到他两人的关系呢?三百年间兜兜转转,居然还是逃不开他。 池婺稳了稳脸上的表情,淡声问道:“听过,我的先祖曾和他一起为大夏开拓过疆土……你是他的后人?” “高长生是我曾祖。”高琰一听池婺这样说,脸上笑容更胜了:“我听说他曾与青鸾将军义结金兰,如果论辈分的话,我兴许还是姑娘的兄长或叔叔。” 池婺没有答话,她低着头跟着狗走,思绪却回到了三百年前。恍惚间耳边传来马儿的嘶鸣,箭矢穿过青年将军的肩头,她胯下狻猊将敌军将士掀翻挡住剑雨,那将军被她拉上坐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青鸾,幸好有你。” 时间太长了,她早已记不住那人的样貌,可他身上那股子血腥味和草木香却萦绕鼻尖经久不散,引得她想起了许多前尘旧事。 “不过我听说那女将军后来通敌叛国,被先帝处死了,”高琰深知池婺定不会与他说实话,所以在套话前便在话里埋下了陷阱,就等着池婺心不在焉地往下跳:“不知池姑娘,是她哪一门的亲戚啊?” 池婺张了张嘴,原本机灵的脑子在这一刻突然卡了壳,她看着高琰温和的笑脸,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浪潮般向她压过,仿佛这宅院都与高琰一齐化作了吃人的猛兽。 她猛然想起了高长生送她出关时,曾说过她心思单纯,切莫再与王公贵族扯上关系。那时的她年轻气盛,不懂得收敛锋芒,三番五次地被人嫉妒暗害。 如今她觉得自己在三百年间成长了,一打听到龙渊宝剑在靖王手中,总感觉自己能与之一斗,马不停蹄地回了引冬城。可真当见了他,与他周旋几日后,惊奇的发现自己竟在百年间毫无长进,不管如何提防,还是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中。 她正苦恼如何与之周旋,忽然之间周遭气压猛地一冷,连天都暗了几分。池婺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高琰的寝殿外,那只纸狗冲着寝殿无声吠叫着,一转眼又化作了一张纸片。他院子中种着的花草不知何时悄悄腐烂,散发着浓郁的臭味,一股常人肉眼无法看见的黑气正盘旋在院子周围。 鲤乐猛地从背包中抽出桃木剑,惊叫道:“师父,好大的怨气!” ------------ 第十二章 捉鬼 几乎是同时,池婺闪电般从袖间抽出玉折扇,像保护小鸡崽子般把高琰挡在了身后,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变化。 高琰平生第一次被一女子保护,心中除了好笑外竟涌出一股难言的情绪,像是终于得到了小时候惦记着的糖稀。他是一届凡夫俗子,自然看不到他府上的变化,疑惑道:“怨气?你不是说那鬼没什么道行吗?” “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池婺紧紧盯住那股黑气,气在她眼中凝结成手印脚印。那脚印小小的,从院墙上一路走来,站到了高琰的窗户下:“昨日你可有打开窗?” “打开了,和那小鬼撞了个脸对脸。”高琰一想起那股腥臭味,胃里免不了一阵翻腾:“我打开窗后她便呲溜一下钻进了我屋里,夜里哭闹不休,扰得我一夜未曾合眼。” “那就是了,她现今占领了你的屋子,又不知为何怨气冲天,看来是留她不得了。”池婺说着,叮嘱高琰莫要乱跑,又吩咐鲤乐在院中看好高琰,这才伸出手,推开了那扇门。 屋内没有点灯,天仍是亮的,可屋里却黑得浓郁,池婺走进去只觉得走进了一瓶墨水中。 若是换做旁地捉妖师,早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可池婺毕竟是从小入行,在师门中堪称奇才,这种场面对她来说只不过是家常便饭。她一步跨入屋子,被那浓郁的黑所包围。 池婺不慌不忙,中食二指并拢,口中念念有词,一朵铃兰色火焰如花一般绽开在她指尖,霎那间,那黑色争先恐后地离她而去,像是被盐撒中的蛞蝓。 借着这微弱火光,池婺得以窥见屋内景象。高琰的寝殿布置得十分舒适,青玉案几摆在一张硕大的熊皮上,金丝木做的大床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软枕头。小鬼似乎把他的屋子当做了乐园,脚印手印到处都是,甚至蔓延到了天花板上。 还未等她有所动作,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女孩子的轻叹,紧接着便是脚步噼啪,像是有人用沾着水的光脚板快速地走路。 池婺猛回头,却没看见那小鬼的模样,只捕捉到了一片白色衣角。 “你盯上高琰,是图好玩,还是认为他能平你冤屈?”池婺喃喃着,手中紧握玉折扇。这鬼怨气重,却至今未伤一人,想来其中必有故事。池婺本可以一纸符咒将她收服,又恐她与县令一案有所牵连,这才耐着性子与她交谈。哪知这小鬼十分不知趣,仍然赤着脚噼里啪啦地走。 蓦然,池婺的肩膀一凉,似乎有雨落在肩膀。她即刻抬头,撞见了一张十分苍白肿胀的脸。 正如高琰所说,那是个顶年轻的小丫头,左不过十三四,她穿着破烂的白袍,一张脸被水泡得肿胀不堪,两只眼腐烂成两个灰白球状,嘴唇干枯,露出了两排脏兮兮的小牙。 她倒挂在房顶,长长的头发几乎垂到池婺脸上,散发着死人独有的腥甜味。小鬼似乎有说不完的冤屈和痛苦,一见到池婺,便呜呜地哭了起来。可她死了太久,眼泪早已流干,此时从眼眶中流下的全是浓稠黑血。 血滴露在池婺的肩头,顿时腐烂了她肩膀的衣物,直直烧进她的皮肤。 “竟能化怨气为噬人之泪,看来今日是留不得你了。”池婺见小鬼有了伤人的能力,心中一喜,一计立刻涌上心头。她一边故意高声说话,一边偷偷施法将四周窗户锁死,只留了大门供那小鬼逃窜。紧接着还未等小鬼反应,她手掌一抖,一只揉成球状的黄符便撞进了鬼的衣摆。 那符咒并不厉害,只是一遇见鬼便燃起火焰。小鬼本要诉说冤屈,被那烈火一烧,当即惨叫一声,拖着腐烂的脚板想要逃离。可四周门窗皆被池婺用法术封死,她痛得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屋里乱撞,摸索着撞开了池婺故意留下的那扇正门。 高琰正负手站在院中,思量着等会儿是在池婺的饭菜中下巴豆还是迷魂药,突然门窗大动,紧接着一个浑身着了火的身影掩耳不及迅雷地朝他冲了过来。 他动作奇快,还未等挡在他前面的鲤乐从包中掏出灭火黄符,便刷地抽出腰间短剑。 那鬼被火烧得发了狂,闻出鲤乐身上气味与池婺相似,不管不顾地朝她冲了过去,大有同归于尽的趋势。 只听嘭的一声轻响,池婺从屋里鬼祟探出头,却发现事情并没有她所预料的那般发展。 她本打算将这小鬼放出,自己再装作不敌的样子纵容那鬼用眼泪把高琰烧个半死不能言语,一来可以让这红眼厮不再东问西问,二来她和鲤乐也能借着为高琰诊治的由头将靖王府翻个底朝天,找到龙渊宝剑。 可她千算万算,却忽略了高琰在战场上厮杀数年,早就不是一般人了。 在小鬼扑来的那一刻,他便架了短剑在身前。鲤乐不知池婺的打算,掏出黄符正要灭火,却遥遥看见她师父从门口鬼祟地探出半张脸,正冲自己打着眼色,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愣神也不过一次呼吸间,小鬼便已经冲到了她面前,浓稠的眼泪滴成小河,将她的绣花鞋烧穿,紧接着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难以站稳。 高琰本只想自保,可一想鲤乐还是个半大孩子,心里一软,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护住,拿剑的那只手从防御转为进攻。他剑花挽得极快,竟生生刮起一阵劲风,吹散了小鬼身上的厉火,将小鬼流出的眼泪卷到了剑尖。 那泪腐蚀性极强,顺着剑尖一路向上,所到之处连玄铁都被腐蚀的铁锈斑斑。眼看着那一团血污就要顺着剑尖流向高琰手掌,他却猛地将剑撇开,张开五指,不怕死般扼住了小鬼的喉咙,硬生生控制住了她的去势。 高琰虽没有降妖伏魔的本领,但手劲奇大,抓得小鬼疼痛难忍,眼泪不住下流,一大半都滴在高琰的胳膊上,烧得皮肉滋滋作响。 但他似乎不知道痛一般,咧开嘴笑了起来,那模样竟比鬼还恶上几分:“小丫头,咱们冤有头债有主,昨日你扰我清梦,我怜你惨死没有深究。可如今你闹我府邸,还要加害我请来的小师父,如此不分好歹,不如就此灰飞烟灭!” 高琰说着,余光瞥到池婺正站在她寝殿门口,当即将手中小鬼抛给她,高声道:“池姑娘,劳烦你给她个痛快。” 池婺没说话,回答他的是两把追魂弯刀,两把刀冲着小鬼肩头而去,将她从空中打下,直直钉进泥土中。 追魂刀是池婺收集了四十九只厉鬼,用火炼化千日铸成,可震慑百鬼。那小姑娘被这样两把刀控制住,知道自己将要死去第二次,恐惧地尖叫了起来。 池婺生怕高琰看出小鬼不是自愿伤人,折扇一翻就要将小鬼打个魂飞魄散,哪知那小姑娘吓得嚎啕大哭,竟用嘶哑的声音恸哭尖叫道:“娘!救我!” 听见小鬼用如此凄厉的声音呼唤母亲,高琰心中猛地一痛,瞬间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幼时他因为一双红眼,在家族中饱受欺凌,每当被族中孩子殴打时,他也会哭叫着寻找母亲,只是不管他如何哭喊,母亲也从未出现过。现今听到小鬼哭喊着叫娘,他一下联想到了自己,心中不忍,打算阻止池婺留小鬼一命。 却没曾想,他还未开口,池婺先他一步停住去势,惊讶道:“你竟会说话?!” ------------ 第十三章 素描与巴豆 “有何不妥?”高琰想起往事难免伤心,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现下,出声问道。 “当然不妥,鬼是不能说话的,否则谢无恙也不会巴巴地跑来请我解梦。”池婺觉得稀奇,蹲下身将折扇架在小鬼脖颈处以防她说出刚刚房中的秘密,语气放缓轻声问道:“小姑娘,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告诉姐姐,姐姐帮你去申冤。” 高琰站在池婺身后,看她一边动作凶悍地拿捏了小鬼命门,一边又像哄孩子一般哄人家,觉得十分好笑。他忍俊不禁地轻咳一声,道:“池姑娘这样把武器架在人家脖子上,是问不出什么的。” 池婺回头凶悍地瞪了他一眼,后者咧嘴笑得像朵太阳花,她被那笑容晃了眼,愤愤地回头想要再询问出什么,可就是转头的功夫,那小鬼便大张着嘴不住抽搐,从七窍中渗出一阵阵黑气来。 “她这是怎么了?”高琰奇怪道。 “死得太久了,这样一闹,阴寿也耗尽,就要魂飞魄散了。”池婺叹了口气,自知是刚刚激她才导致她耗尽阴寿,心中翻涌起小小的愧疚来。她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心也不是铁块做的,小鬼的那声娘也触动了她的心,让她想起遥远家乡的妈妈。 池婺握住小鬼冰凉的手,口中喃喃诵经为她超度,在经文声中,那小鬼长长叹出一口气,哀声道:“娘啊,你何苦去向春香寻仇……娘啊,收手吧……”她说完,七窍黑烟冒尽,身躯归为尘土,随着一阵风消散了。 在场三人脸色均不好看,鲤乐坐在地上捧着被灼伤的脚指头眼泪汪汪,池婺懊恼没能按计划将高琰害残,而高琰被那小鬼触及伤心事,身体几乎僵住。 三人静默少许,还是池婺率先开口:“我听那小丫头口中涉及王县令一案,若是可以,我想将她面容画下,拿到醉春轩交给谢无恙,也好告慰她的亡魂。” “甚好,”高琰面上凄凄,声音也有些嘶哑,似是为那小姑娘惋惜:“那请姑娘到我湖心亭小坐,我好准备些茶点和金疮药。” 池婺点点头,扶起一旁的鲤乐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高琰寝院。高琰面上一副惋惜悲痛之色,对着鲤乐说了好些感谢话,又找来了几个小厮用轿辗将她抬去湖心亭。 听荷也站在众小厮中,她看着高琰面露悲伤,以为是他手臂疼痛难忍,正要开口关心,却不料她那主子趁着池婺转身,立刻俯下身低声道:“去准备些上好的茶点,里面下足巴豆粉,我要请小神仙好好喝一壶。” 等池婺来到湖心亭时,石头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她要的绵纸和炭火棍,她拿起那支小木棍,思量片刻,动手在画纸上描摹起来。 高琰探头去看,只见她不似宫廷画师那般用细线勾勒,反倒用碳灰排成粗线,末了再用指头涂开,不由得好奇道:“这是什么画法,我竟从未见过。” “素描而已,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殿下还年轻,没见过的物事多了去了。”池婺淡淡道,她抬起眼皮看了看高琰,又将注意力放到画上,口中似是无意问道:“殿下手臂被女鬼眼泪灼伤,若不及时上药,怕是会溃烂。” “不打紧,小伤而已。”高琰动了动那只被腐蚀的手臂,毫不在意,这疼痛对他来说不及从前十分之一,当然不必放在心上。他看池婺正认真描画,趁机开始套话:“看姑娘这几日身手,像是闯荡过江湖的,这式微阁开在引冬城西市,花费了不少银子吧?只是闯荡江湖攒下的钱,够盘下店面吗?每日租金几何?用不用我帮衬些许?” “不劳殿下费心了,我跑江湖当然穷,但御使妖怪捞偏门还是会的。如果哪天式微阁付不起租金了,我还能找来五鬼为我搬财,再不济杀几个贪官污吏,将他们的银子搬到我库房不就成了。”池婺头也不抬,开口便是胡诌。 她越是拒绝,回答的越是模棱两可,高琰就越是感觉有趣,于是又换了个话题接着问:“小神仙不愧是小神仙,人长得出众,本事也大,又画得一手好画,哎,就连这店名也起的文雅。式微阁,可有什么讲究吗?” “假文雅罢了,这是读了书人人都会的。”池婺一边回答,一边收了碳笔,用指腹蹭着画纸:“式微阁,典故出自诗经。” 高琰没看过什么诗经,有些摸不到头脑:“有什么说头?” 池婺觉得这家伙实在是文盲,她埋头苦画,口中背诵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高琰将这句画在唇齿间咀嚼了几遍,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又有些一知半解,为了不露怯,便假意评价起来:“胡不归,姑娘是想家了吗?” “想,想的不得了。” “为何不回家看看?” “家远,回不去。”池婺不想与他再多掰扯,大手一挥完成了那副画,将画纸塞到他面前,“看看,画的像吗?” 高琰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她画的何止是像,简直是将那小鬼的脸涂上碳灰在纸上拓印了出来。他嘴里称赞着,手中却不停歇地接过听荷递来的糕点盘子,推到师徒二人手中。 鲤乐忙活半天饿坏了,毫不设防地拿起点心张口便咬,忽然一只瓷白的手从她嘴里夺去了点心。她抬头,看到池婺用两只手指捏住那块牛乳糕,脸上露出诡笑:“你怎的这般没规矩,人家靖王还没吃,你倒先吃了。” 鲤乐委屈地扁扁嘴,不吭声了,眼巴巴地看着高琰,期盼他先吃上一口。 高琰腹诽这小神仙鬼一般灵精,脸上却露出他向来无懈可击的微笑来:“牛乳糕是小丫头们爱吃的东西,我一个大男人最不喜欢这类甜食了。哎呦,你看鲤乐姑娘眼泪汪汪定是饿坏了,不必拘礼,快些吃吧。” 听到高琰这样说,鲤乐松了口气,抬手便想接过盘子,哪知她的好师傅又挡在了她前面。 池婺咦了一声,指着桌子底下的一条黄狗道:“这不是我隔壁家黄大养的黄二吗?怎么到你府上来了?” 不等高琰解释,池婺手上一抖,牛乳糕啪地掉到了地上。早就哈喇子淌一地的黄二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一口将那糕点吞入府中。 高琰笑容再难维持,脸都绿了。那日他看这只狗儿好玩,便从式微阁旁边的铁匠铺将它买下,好好养在府里逗趣,没想到这肥小子竟坏了自己好事。 那狗喜滋滋的吃了糕点,尾巴还没摇几下,狗脸一僵,前后两洞泄洪般的喷涌,白的黄的混杂在一起喷了一地,一时间湖心亭中恶臭难忍。 池婺见此情景,面上诡笑更胜了,捂嘴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哎呀,原来殿下还记得那日我说要将你收做男宠的玩笑话,竟要在我师徒二人饮食中下巴豆。若不是黄二凑巧吃下,那今日我池婺岂不是也要上窜下泻,沦为笑柄了?殿下呀,你身为官家,怎的气量如此之小,这可不是男子汉所为啊。”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黄二吐出肚里最后一滴饭,瘫倒在地上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池婺猛地一收画纸,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呵呵笑道:“啊,我忽然想到谢县尉还等着我为他送画呢,事关重大,容我先走一步了。”她这样说着,架起鲤乐风一般地离开了。 ------------ 第十四章 第三人 她二人走的飞快,但不知为何高琰却从府上追了出来,他乘着轿辗,说什么也要送池婺一程。 池婺看着怀中眼泪汪汪的鲤乐,叹了口气,上了那金顶轿辗。轿中二人谈笑依旧,仿佛刚刚的事从未发生。 而一旁的谢无恙便没那么好过了,他回到醉春轩后将所有妓子丫鬟小厮全都搜罗在一起问话,势必找出与三有关之人。可大家七嘴八舌吵闹不休,他把手头能用的衙役全派出去了,也没收集到什么有用的线索,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手中的案件手札,上面每一句话他都倒背如流,什么时候醉春轩买了丫鬟,又是什么时候聘了琴师,或者捉了几只小鸡,他都如数家珍,他深知这些零散的线索中总有一个会通往真相,可线索太杂乱,一时之间也理不出什么头绪。谢无恙重重叹了口气,撇下吵嚷的众人,来到了二楼王县令遇害的房间。 这些天屋内的腐臭味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只能闻到些许的铁锈味。谢无恙一头扎进屋里,对着屋内的摆设开始回忆起案件。 县令二人死在那张雕花大床上,尸体被掏空了脑髓肝脏,剁了个稀巴烂。 窗户是罔象进来之时所破开的,它进来时县令二人已经死亡,所以只是转了一圈便离开了。 高琰进来滑倒在血泊之中,地上缺口便是他长剑落地时剐蹭出来的,此人已经排除了嫌疑,所以不再过多在他身上放心思。 桩桩件件他都了然于心,还有什么是他没有注意到的呢? 他正思考,忽然有人敲响房门,谢无恙抬头,发现敲门的是醉春轩中的花魁蝶烟。此时她有些踌躇地站在门口,手中紧张地绞着帕子。 “蝶烟姑娘,怎么了?”谢无恙有些奇怪,早些时候是他亲自询问的蝶烟,那时她只道与春香不熟,所以并没有提供有用的信息。 “我……我有一事……”蝶烟扭着帕子,轻声细语道:“其实前些天谢大人来审问我时,我并没有说实话。我与春香并不是不熟,而是如同仇人。我们同在陈妈妈手下做活,难免今日你抢了我的客人,我又抢了你的,一来二去的仇恨也就越滚越多了。你那日来找我,我觉得她死了还要牵连别人实在晦气,便谎称和她不熟,算是偷了个懒…… 可没想到最近,春香的鬼魂总入我梦中哀哀哭泣,似是怨我没有将真相说出,我实在是被她缠得受不了,这才来找大人您了。” “到底有什么线索,快些说了吧。”谢无恙有些恼怒,若是这女子早些坦白,说不定这案子早就破获了。 “是……”蝶烟回忆道:“春香虽然歌喉动听,却不通琴艺,她唱歌时必会有一琴师为她伴奏。” “琴师?”谢无恙倒抽一口凉气,看来高琰说得没错,这琴师便是房中的第三人了! 那边蝶烟还在细细回忆着:“那日醉春轩的老琴师告假回乡了,不巧王县令又来听曲,春香无法脱身,便给了我五两银子,央求我帮她找个琴师来。我虽然讨厌她,却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所以立刻便动身去了。说来也巧,我刚出门,便撞上了一个背着长琴的女子站在门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我便将她拉进来充数了。” “你可看清那位女子的样貌?” “看清了,她女儿曾在醉春轩当过丫鬟,所以我也见过她几面。高挑身材,鹅蛋脸庞,长得很清秀。” 谢无恙摸了摸下巴,还未等他思索出下一步该如何找人,池婺便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将手中绵纸一展杵到了谢无恙眼前:“谢大人,我今日去靖王家捉鬼,发现那鬼和王县令一案似有牵连,所以便紧赶慢赶画出了像。你赶快拿着此画询问去吧,这姑娘的母亲便是杀人凶手。” 谢无恙接过画纸,还没细看,旁边的蝶烟咦了一声,怪道:“这画,像是小朦?” “小朦?”谢无恙疑惑。 “大人有所不知,小朦是春香从人牙子那买来的丫鬟,春香这个人脾气坏,不到三个月便将那小丫头虐待至死,丢进后面河里去了。”蝶烟解释道:“后来她娘,也就是那个琴师来我们楼中要人,得知小朦死了后哭天喊地的,她去衙门报官,却被那王县令打了出来。王县令和春香是老相好了,春香出了事,他可不要英雄救美一回吗。要我说,春香就是太抠门了,死的就一丫鬟,贴些钱给她母亲不就能打发走了?” “蝶烟姑娘,你生得如此漂亮,可没曾想这心却是丑陋不堪。”谢无恙一脸正要呵斥,不料池婺先他一步发话了:“丫鬟也是人,也是从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骨血,一条人命岂是你几两银子就能打发的吗?小朦脾气好,成了鬼也没害人,若是我,必定先扒了春香的皮,再抽了王县令的筋,将他二人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而你蝶烟,明知琴师与春香有仇,却还将她放进来,到底是何居心?事后过了那么多天才来找谢大人,怕是被春香魂魄缠身,夜里无法安眠了吧?” “我……”蝶烟张嘴欲辩,但谢无恙一挥手,打断了她刚想好的措辞。 “辩解的话等到在公堂上再说吧,你虽不是此案凶手,但也脱不了干系。”谢无恙挥挥手命人将蝶烟带走,向池婺感激地点点头道了声多谢,火急火燎地带着几个手下走了。 高琰刚从轿子上下来,就看到谢无恙带着一帮人马急匆匆地从醉春轩冲出来,奇怪道:“谢大人那么快就有头绪了?” “正是。多亏了殿下和小神仙帮忙。眼下我公务繁忙,就不陪殿下闲聊了。”他拱了拱手,一脸正色地将要离去,又被池婺喊住了脚步。 “谢大人切勿急躁,你这样兴师动众,恐怕还没打听到凶手消息,便将她惊走了。不如你带上我这小徒弟,她跟在我身边学了不少法术,身手也算过得去,又与凶手的女儿年纪相仿,抓捕起来也方便些。” “这……”谢无恙有些犹豫,抓捕犯人不算小事,鲤乐还是个半大丫头,放跑了凶手不要紧,万一这小丫头有个好歹,真就可惜了。 鲤乐知道自家师父此举是想攀上谢无恙的人脉,他毕竟是引冬城县尉,与他交好万一式微阁有个三长两短也好照拂些。于是她笑盈盈地站出来,脚上伤口已经被治好,只是破了洞的绣花鞋还没来得及换:“谢大人可别小看我了,我虽是女子,但绝不比你们男人差。” “不敢。”谢无恙看她叉着腰神采奕奕的样子,又撇了眼她破了个洞的绣花鞋,轻轻一笑,道:“那就有劳鲤乐姑娘了。” “你不跟她一起?”高琰看向笑眯眯的池婺,觉得此人十分凉薄:“你那小徒弟刚刚伤了脚,连路都走不好,你竟放心让她去抓捕犯人?如果凶手是个普通女子还好,可万一遇见什么精灵鬼怪怎么办?” “她是我徒弟,寻常精怪伤她不得,就算伤了,也不会死。”池婺嘴角噙着笑道:“况且我早已将她脚伤治好才放心派她出去,绝不是殿下所想的那般无情。” 高琰被池婺猜到了心思,难免有些尴尬,他轻咳一声,忽然反应了过来:“等等,你手上有治疗烧伤的药?为何不早些拿出来,害我疼了那么久。” “是你自己说的不疼,既然不疼,就不用浪费我的药膏了。这水蝎子我可是熬了许多夜才抓足了做药的量,殿下若是还想要,就再加一百两好了。” “奸商!”高琰听她坐地起价,装作恼怒地骂了一句,而后又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他装疯卖傻多年,除了听荷外一概不与外人多费口舌,如今和池婺斗嘴,倒也十分畅快……如果此人能定居在她府上,与他斗嘴玩闹,那每天该多么热闹。 他忽然冒出这样可怕的念头,自己也吓了一跳,池婺的身份还有待推敲,自己怎就幻想起和她以后的生活了? 高琰觉得是这几日坊间戏折子听多了,自嘲地笑笑,转身上了那架金顶轿辗,摇摇晃晃地往县衙去了。 ------------ 第十五章 抓捕归案 是夜,圆月高悬,城外五里坡客栈中,一青衣女子在客栈中落脚,她将所背古琴卸下,呼唤道:“小二,一壶清茶,一碟玉露糕。” “得嘞。”小二应了一声,很快将糕点送上了桌。 那女子小口咬着糕点,目光盯住了店门口的小乞丐,此时店小二正凶巴巴地拿着棍棒将她从店门口赶走。 小乞丐浑身脏兮兮的,脸却圆圆的很是讨喜,她佝偻着身子缩在草垛旁避风,时不时用袖口擦擦眼泪。女子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小朦如果还活着,也该有她那么大了吧?只怪自己眼瞎,找了个好赌的丈夫,竟趁着自己外出赚钱,把亲生女儿卖给青楼。等她回来寻人时,小朦已经被那狠心的妓子生生给折磨死了,连尸首都无处可寻。那是她十月怀胎拼死生下的孩子,宝贝似的日夜搂在怀中哄着,喂着吃饭,抱着睡觉,眼瞅着女儿从牙牙学语长成了健康快乐的大姑娘,却不曾想竟死的如此凄惨。 想到这儿,她悲从中来,鼻子一酸即将掉下泪来,连忙用手掌抹掉,向门口小乞丐招手道:“来,你过来。” 小乞丐没料到会有人叫自己,她四下里看了看,似乎是在害怕那凶悍的店小二。女子看她惊弓之鸟的模样,心里越发怜爱了:“别怕,有我在,没人能伤得了你。” 听到女子的保证,小乞丐战战兢兢地探头进来,鬼祟的手脚并用爬到女子面前,接过她递来的玉露糕,狼吞虎咽起来。 “小姑娘,你家在哪儿?怎会沦落至此?”女子怜爱地抚摸着小乞丐的头,问道。 “家里穷,我爹把我卖给人牙子了。他们日夜打我,我便寻时机逃了出来。”小乞丐嘴里塞满糕点,含糊不清道。 听她这样说,女子神色闪过一丝悲凄,她又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子,不禁感叹道:“老天真是不睁眼,有些人磕破了脑袋都生不出孩子,有些人却要把这样机灵的孩子卖出去糟践。孩子,你既然遇见了我,咱们也算是有缘,何不认我做干娘,咱们结伴赶路也好有个照应。” “只是两句话的交情,我凭什么跟你走?万一你是人牙子或其他欲图不轨之人,我又如何应付?” 女子见小乞丐如此机灵,欣慰地笑笑,道:“你莫怕,我名月容,是个琴师,早年凭着技艺名满皇城。你如果不信,大可以往东搭车再走几十里进皇城问一问,我可以在此地多等你些时日。” “琴师?”小乞丐眼睛骨碌一转,看到了月容身边竖着的大琴,登时来了兴趣,身手便要去摸:“这便是你的琴吗?我长那么大还没听过别人弹琴,你能给我弹一曲吗?” “我不卖艺许多年了。”见小乞丐伸手碰琴,月容脸上闪过一丝警惕,不着痕迹地从桌上掠过两个糕点塞到了小乞丐手中,打发道:“你还是早些走吧,我不收你这样无礼的孩子入门。” “一把琴而已,实在小气。”小乞丐哼了一声,抓过月容手里糕点便走。 月容悄悄松了口气,哪知那小乞丐起身是假,夺琴是真。还未等她反应,眼前一花,琴便不知道如何到了小乞丐手中。她哈哈笑着,伸出长腿将桌上菜品扫罗在地,一把扯掉了琴上黑布。 见此情形,月容暗叫不好,趁着小乞丐将注意力全放在琴上时,扭头匆忙向屋外逃去。 哪知她一只脚刚跨出门槛,三四个彪形大汉便将她去路拦住,为首的那位黝黑皮肤,浓眉大眼,一看便是官府的人。 谢无恙大手一身,一把抓住月容手臂反剪在她身后,单手将她摁在了墙上:“我当杀人的是多么凶悍的妖妇,原来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大人说什么?我一概不知。”月容被谢无恙摁住,挣扎间发型散乱,回首眼泪汪汪,摆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来:“你也说我是一弱女子,怎会犯下什么杀人案啊……” “有没有,我一试便知!”装成小乞丐的鲤乐在屋里喝道,她抡起长琴,狠狠砸在木桌上,只听啪的一声,桌子应声碎裂,而长琴也断成两节。 从长琴中跌出一把闪着寒光的斧头来,鲤乐弯腰捡起,笑起来:“喏,这就是凶器了。” “柄长,锋利,且有一定分量。”谢无恙点头道:“和当初池姑娘分析的一样,错不了,就是她。” “等等!”月容还想狡辩:“我一弱女子出门在外,总要带些防身之物吧!” “你这便是信口胡诌了,防身之物需小巧,且容易拿取,你这斧头沉得要命,又藏在琴中,试问你怎样防身?”鲤乐步步紧逼,呲出一口白牙,谢无恙看她的表情,活脱脱是小一号的池婺:“斧头之事先按下不表,我看那琴中似有血污,你若有说得通的理由,我便为你作保,让这县尉将你放了。” “我……”月容支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鲤乐笑容更胜了,夺过话头道:“你说不出,我来说。我猜你那夜定是趁着在他二人屋内抚琴时,在杯中下了蒙汗药。他二人欲欢好,灯自然点得少,你又低着头,当然看不出你相貌了。你将他二人麻翻,泄愤似的将两人砍杀在床上,又因听闻醉春轩最近在闹妖怪,所以将他们开膛破肚,意图嫁祸给妖怪,而后你将肝脑和凶器藏在琴中逃跑,肝脑容易销毁,可斧子和琴不容易。我听你开口便提自己曾是皇城中有名的琴师,想必这琴对你意义重大,你也不舍得毁掉,所以连夜打包了行李想要逃窜,若不是靖王误打误撞进入了现场,兴许还真让你给跑了。月容嫂子,我说的可有误?” 听鲤乐将她犯案细节尽数道出,月容哑然,她深深叹了口气,道:“人是我杀的,我无话可说了。” “带走!”谢无恙大手一挥,几个衙役给月容带上镣铐,压着走了。他看了看一旁叉着腰一脸骄傲的小丫头,忍不住抱拳笑道:“多谢鲤乐姑娘了,你帮我如此大忙,谢某要如何报答啊?” “我帮你完全是我师父授意,你若是想谢,便记着恩情去谢我师父吧。”鲤乐侧了侧身,并不受他这一拜。 “池姑娘我自然是要感谢的,不过她是她,你是你。”谢无恙见鲤乐脚上绣花鞋破了个洞,心下有了想法,他怕自己说出来鲤乐又要推辞,便暂时按下不表,待到哪天真物色到了漂亮的绣花鞋,再送与她也不迟。 ------------ 第十六章 一个陷阱 时间飞逝,一转眼便已经到了七月,引冬城进入了梅雨季,天像破了个窟窿般整日下雨下个没完。 阴雨天一多,人难免烦闷,池婺也懒懒的窝在式微阁中,没有客人一概不出门。 这半月里引冬城发生了三件大事,一件便是县衙抓住了杀害王县令的凶手,此案性质恶劣,凶手在抓捕三日后便在街口斩首了。斩首那日民众们纷纷围观,见她是个弱女子不由得啧啧称奇,议论起她是如何犯案,又因何犯案。 第二件大事,是谢无恙公布出了王县令在任期间的种种恶行,包括挪用公款,包庇春香犯案等数十项罪名,他倒是完全不顾往日交情,将罪状细数一纸告与皇帝。惹得皇帝龙颜大怒,将王县令的抚恤费扣下,也揭开了他在引冬城众人心中和蔼可亲的面纱。 这第三件,则是谢无恙下达了新的规矩——凡是秦楼楚馆,买卖人口皆要录入花名册上报,官府会每月派人来查,少一人便要按律追究。这办法是他与池婺共同商讨来的,他们一个小县尉一个捉妖师,是这个时代最微不足道的芥子,做不到撼动民风和国法。但他们可以从一点一滴做起,用自己手头上的能力,能改变一点是一点。 外面雨淅淅沥沥的落在水洼中,这种雨天鲜少有客人上门,池婺趴在柜台的桌子上,百无聊赖地塞给两个茶杯一支牙签,指挥着它俩比剑。 冷不丁的,鲤乐从屋外推门进来,她甩了甩头上水珠,正巧落在了其中一盏茶杯中。那茶杯一走神,被对面那个刺中了肚子,脚下一滑,咕噜噜地滚到地上碎了个稀巴烂。 “呦,姐姐这是在做什么?”鲤乐笑着将茶杯碎片拾起,手腕一翻将其恢复了原样送回桌面。 “左右没事,逗个趣儿罢了。”池婺心不在焉道,忽然瞥见了鲤乐手中提着的油纸包,好奇地问:“外面下着大雨,你今日去哪玩了?” “噢,今儿一早谢无恙约我去松韵斋吃茶去了。”鲤乐收了伞,将油纸包放到桌上展开,里面是一双银丝镶蓝蝴蝶的绣花鞋:“他那日看我鞋破了个洞,所以从东市寻了双鞋赠与我了。” 池婺一件那鞋便笑开了,从桌下抽屉里拿出了一双一样的:“这谢无恙人长得粗狂,眼神倒是别致,竟与我买了相同的样式。我本想昨日就把鞋给你的,结果光顾着看茶杯斗架,忘了这一茬了。” “哎呀,这样一来我就有两双新鞋可穿了!”得了礼物,鲤乐当然喜不自胜,她抱着那两双新鞋笑个不停,又忽地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我今日听那说书人说了靖王的故事,说他十三岁参军,十四杀敌,十五立下军功,十七就坐上了将军的位置。姐,他果真这般英勇吗?我怎么觉得和咱们见到的不是一个人似的。” “那在你眼中,高琰是怎样一个人呢?” 鲤乐思考片刻,干脆答道:“坏心眼,奸佞,昏庸,笑里藏刀,嘻嘻哈哈没个王公贵族的样子。他还爱顺手牵羊,居然把黄二掳到他府上去了!我白日找它好久,还以为是被谁偷走吃了!” “是啊,他确实顽劣,想一出是一出,可这或许只是他想让你看见的一面。”池婺又拿了个新茶杯,把牙签塞它手中指挥它与刚刚幸存的那盏比武:“当朝皇帝善妒,若他没有些真本事,是断不能滋润地活到现在的。就连他身边的那个小丫鬟,或许也藏有两副面孔也未可知。” “听荷吗?”鲤乐思索着,一拍大腿:“哎呀,那日在他府上我故意去握听荷的手,发现她虎口和手心有很重的老茧,她是靖王的贴身丫鬟,按理说算是王府中半个管事的,应该不会做什么重活啊。” 池婺看她一惊一乍,好笑地用指尖点了点她的鼻子:“所以我让你留意啊,高琰对我疑心未消,你也要老老实实的,可别被那小子抓了把柄。” 她话音刚落,门口风铃叮的一向,便看到高琰带着听荷推开了门。他二人撑了两把大伞,身上除了沾染些许潮气外,没有半点雨滴。 “呦,稀客啊。”池婺见他来了也不迎接,只是抬抬眼皮子,又趴到了桌子上。 “我这半月出入式微阁没有十次也有八次,怎还能是稀客。”高琰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错,挤开鲤乐坐到了池婺对面,见她指挥着茶杯打架,也饶有兴趣地跟另一盏支招:“小神仙不欢迎我?” “你来我这里一不买二不卖,沉着个大腚往我台前一坐就是一天,不知吓跑了我多少客人。”池婺嘴上不饶人,指挥起茶杯来也是招招阴损,打得高琰手下茶杯节节败退:“我式微阁比不上靖王府财大气粗,一日不营业无所谓,日日不营业的话,可就要带着鲤乐上街卖艺乞讨了。” “有我在,你还怕吃不上饭吗?”高琰话说得暧昧,手底下却毫不示弱,他那茶杯初开始被打得凄惨,后来却把一支牙签舞得虎虎生风,招式狠辣:“其实我今日来,还真有急事求小神仙你啊。” “哦?殿下府中又闹鬼。” “不是闹鬼,是闹妖。”高琰正色道:“我这几日在书房看书,老是觉得有目光在盯着我看,后来猛地一回头,竟在架子上看到了一张人脸。那张脸像是从木架子上浮出来的,一和我对上目光,便立刻隐退了,任凭我怎么呼喊都不见踪影。所以我想请小神仙来我府上看看,把这爱偷看别人隐私的妖,给抓住。” “这妖倒有趣,不知道殿下都在书房做了些什么亏心事,竟引得妖也去偷窥啊?” “亏心事没做,不过我这人有一怪癖,只要看书,必不着寸缕。想必这妖,定是个色妖吧。”高琰张嘴便是胡诌,惹的池婺哈哈大笑,她一松懈,就让高琰手下的茶杯抢了先机,一招黑虎掏心硬生生将池婺那盏捅了个对穿。那茶杯尖叫了一声,冒出句:“本是同根何苦为难!”便倒在桌上不省人事了。 池婺大笑了许久,一转脸看到自己手底下的茶杯死了,心情有些不悦,但听说只要跟高琰走一趟便能去他高家库房挑挑宝物,眼前一亮,便应允了下来。 她和鲤乐跟着高琰到了他府上,果然发现了淡淡妖气。高琰一边说着俏皮话逗得师徒二人乐不可支,一边将他们往书房引。 他刚推开书房,一小厮端着砚台忽然从门后窜出,一个没站稳,将墨汁尽数泼到了鲤乐身上。 鲤乐吓了一跳,躲闪却是来不及了,她提着裙摆哭丧着脸大叫道:“哎呦,我的新鞋!” “混账东西,你怎么当差的!”听荷呵斥了那小厮一顿,转脸朝鲤乐赔笑道:“姑娘莫生气,快跟我到屋里清洗一番吧,若真洗不掉,我赔你一身衣服就是了。” 鲤乐隐隐觉得不对劲,她欲拒绝,却看到自家师父一个劲地朝她使眼色,立即心领神会,欢天喜地的跟着听荷走了。 没了鲤乐,书房便只剩下高琰和池婺二人了,池婺走到书架前,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些端倪,出声问道:“殿下确定是这里吗?可这地方干净的很,一丝妖气都没有,殿下是不是记错了?” 可她问了两遍,高琰都没有回答,她觉得奇怪,转头想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却在转头的瞬间,被一张帕子冷不丁地捂了脸,一股辛辣的味道立即窜入鼻腔,冲得她头晕脑胀。 高琰一只手用帕子捂住池婺口鼻,另一只手则死死圈住她。他身形高大,把池婺圈在怀里像是圈禁了什么小动物,怀中人越是挣扎,他的笑容越盛。 只是几次呼吸间,池婺便没了动静。高琰低头,发现她闭了眼,乖巧安静地躺在自己怀中,不由得心情大好,单手将人扛了起来,踹开书房的门大踏步走了出去。 恰好听荷也来复命,低声道:“我已把那丫头用药迷倒了,主人打算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是锁好门窗,春宵一刻了!”高琰哈哈大笑着,肩扛池婺扬长而去。 ------------ 第十七章 春宵一刻 不知过了多久,池婺幽幽转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扒得只剩寝衣,四肢被麻绳捆绑着动弹不得。她转了转眼珠子,看见了躺在自己身边的高琰。 他穿着绸缎做的墨绿袍子,领口大开,露出了大半个肌肉紧实的胸膛和几条交错的淡疤。此时他正侧着身子单手撑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还没等池婺有所反应,高琰突然打了个哈欠,缓缓睁了眼。他血红的眼珠子动了动,在看见池婺醒来后,嘴角绽出一抹恶劣的笑来:“呦,醒啦?你倒是挺能睡,从白天睡到黑夜,可让你相公好等。” “相公?谁的相公?”池婺疑惑。 “当然是你的相公了。”高琰见她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更乐了,决心好好吓她一吓,于是伸出手抚上了她的肩:“我知道你心高气傲看不上我这身无长处的王爷,没关系,等今日洞了房,你便知道我的长处在哪儿了。” “所以我刚刚昏睡时,你就只是等吗?”池婺见他嘴里浪言浪语,耳根子却红了起来,便知道他是在硬装风流,不禁在心中放肆大笑起来。 “嗯?”高琰愣了愣:“不然你想让我怎样?” 池婺见他歪头露出迷惑神色,像是一条大狗,禁不住地想要去逗他,“殿下若钟情于我,自然是要先培养感情,再下聘礼娶我过门,如此行径,岂是君子所为?” “哎,俗话说买来的不如偷来的,偷来的又不如抢来的。我不在乎脸面,只在乎春宵一刻。”高琰这样说着,手指往下滑,轻轻捏住了池婺的腰带。 说实话他心里也是忐忑的,荒唐事他做的不少,可这调戏姑娘倒是头一回。太过用力他怕池婺回头恨上自己,太手软又怕吓不住她。 他也没真的想把池婺怎样,只是看这丫头张狂,想挫挫她锐气听她求饶罢了。如若她受不了了,再说出些情报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高琰将手放在池婺的腰带上,正愁着该不该脱她外衣,怀中却突然一轻。 池婺不知用何种办法挣脱了绳索,反客为主,藕臂一伸把高琰搡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身向前,反倒骑跨在了他的身上。 “高琰,你就这点本事吗?”池婺坐在高琰身上,一手压住他的肩膀,另一手勾起他的下巴,一双细眼掩饰不住戏谑的笑意。 高琰吓了一跳,他慌张想要起身,可池婺按在他肩膀处的那只手似有千斤重,不管他如何挣扎却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此时高琰还存有一丝冷静,他还能端着靖王的身份,面不改色地跟池婺周旋,“我不喜欢别人在我上面,你下来,我放了你就是。” “哎,是殿下自己说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池婺诡笑着,俯下身凑到高琰耳边轻轻道:“我本来不想这样的,可是见殿下如此猴急,想必跟我是一路人。我这个人在床上有点自己的小癖好,既然殿下挑起了我的兴致,那接下来可要多关照了。”她这样说着,转过头去,在高琰颈间轻轻咬了一口。 她虎牙尖尖的,虽然没用劲儿,但齿尖还是没入了些许皮肉。嗡的一声,高琰只觉得所有气血都往脑袋上冲,一张脸涨得通红,再也端不住架子,低吼道:“池婺!快放开我!我不玩了!” “哦?原来殿下是在逗我玩吗?可我却当真了。”池婺单手解开高琰寝衣,细长手指缓慢向里探去。 “你这女子好不知羞耻,快将我放开!”高琰又羞又恼,他素来不近女色,更别提和女子如此近距离接触了。此时他被池婺死死制住上下其手,悔得恨不得咬掉舌头。“你再不放开我,我便要喊人了,到时候我先杀你,再杀你的徒弟!” “喊人?喊人来看你高琰被我一小女子按在床上非礼吗?”池婺听他开始胡言乱语,畅快地哈哈大笑起来,她把手从高琰衣衫中拿出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我原以为殿下你平日里矜贵的样子已经够好看了,没想到你红了脸的样子,更是风情万种啊。” “你!”高琰羞愤得浑身发抖,却又拿她不得。 眼瞅着池婺拿了绳索要将他捆在床头,高琰绝望地闭上眼睛,看来今日要将清白交代在这妖女手上了。 巧的是池婺还未将他捆好,一阵脚步声传来,就听窗户外面听荷高声喊道:“殿下,贵妃娘娘的信到了,您可要一看?” 也就是这一句话,分了池婺的心,高琰瞅准机会一把将池婺从身上推开,踉跄着滚到床下,匆匆忙忙地整理着衣衫。 “殿下这就要走?”池婺被高琰推开也不恼,她斜斜倚靠在床头,露出她狐狸似的招牌微笑:“那你可还回来?” 她越是调戏,高琰穿衣服的速度就越快,到最后连鞋袜都没穿,几乎是逃一般的夺门而出。 紧接着铁锁哗啦一响,彻底将池婺锁在房中。 “啧,还真是不经逗。”池婺觉得好笑,她砸吧砸吧嘴,又像失了力气般大字型摊在了床上,无趣地合上了眼。 反观那边的高琰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夏夜的风闷热,惹得他心里越来越烦躁。他心有余悸地拢好衣服,不知不觉又踱步到湖心亭附近。 听荷一直远远跟在高琰身后,见他停住脚步,上前问道:“主人,要把她放了吗?” “不许放!就这么关着,我就不信她不求饶。”高琰恶狠狠地一拍栏杆,只听咔的一声,木头栏杆几乎被他拍碎。他转了转被木头刺伤了手掌,深吸几口气冷静了下来:“但一日三餐要按时送,我吃什么她就吃什么,不许克扣。” “那她徒弟……” “关一起吧,饮食待遇相同。”高琰心中烦闷不堪,挥了挥手屏退了听荷,一个人坐在湖边发呆。 难免地,他想起了刚刚在房中的种种,脸又禁不住地红了。他从小不受宠爱,跟人接触的机会甚少,更别说是异性了,后来参了军,常年的跟一帮老爷们打交道,又苦恼于如何在那狗皇帝手底下生存,根本没有心思去想男女之事。就连听荷,他也只当对方是个会说话会办事的物件。 可池婺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她嚣张狂妄,有女子的小性子,也有男子的豪爽。高琰一想到她,心中如猫挠一般难耐,他将这种感觉归于被那妖女下了蛊。 正当他回味着刚刚的事儿时,忽然间听到了女子嘻嘻哈哈的笑声,他抬眼,发现几个小丫鬟正三五成群地往湖中下,似乎是要玩水。此时正值夜深人静,几个小丫头见四下里无人,便纷纷解了罗裙。 高琰吓了一跳,他今日遭受的太多的“春光”,再也无福消受了,于是拂了衣袖,转身往寝院走去。 殊不知在他身后,那些小丫鬟脸上带着虚无缥缈的笑容,缓步走入湖中,直到湖水没过了头顶,再也没上岸。 ------------ 第十八章 湖中浮尸 盛夏多雨,在昨日夜间便淅淅沥沥下个没完,高琰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一晚上做了许多怪梦。 起初,他梦到自己与池婺成了婚,她凤冠霞帔坐在婚床上,乖顺地等着高琰去掀盖头。可真等他用秤杆将盖头掀开后,池婺却突然翻脸,那张美丽的面庞裂开,尖锐的獠牙从嘴唇一直长到喉咙眼。怪物池婺一口咬住高琰脑袋,毫不费力地咀嚼,痛得高琰大叫一声,跌落在地。 即刻,那地却变成了高家老宅的泥地,高琰赤裸上身蜷缩在角落中,小小的身躯满是伤痕。那披头散发的女人还坐在梳妆台前,一边用断了齿的木梳梳她那头枯草一般的长发,一边喃喃背诵着女训。 高琰难受的直哼哼,他身上没有一处好肉,前些天被刀割出的伤口已经腐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招来了一群苍蝇在伤口处产卵。他已经三日水米未进了,此时蜷缩在角落中,眼神涣散。夜风从破烂的窗户中大咧咧地闯进来,毫不忌讳地扑在高琰身上,让本就衣衫单薄的他更加瑟瑟发抖。 可高家上下数百人,竟无一人能疼惜他,他十分想要一个拥抱,想要品尝片刻温情,但这对他来说像是遥不可及的一场梦。所以他只能收拢起双臂,疯狂地挤压自己,试图找到些许温暖慰藉。 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忍不住开口求道:“娘……给我口水喝吧……娘——” 坐在梳妆台的女子听到他叫唤,打了个激灵,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将手中木梳恶狠狠地砸到他头上,发疯一般地尖叫:“讨债鬼!讨债鬼!!” 梳子锋利的断齿划破了小高琰的脸,鲜血即刻从伤口流出,顺着脏兮兮的脸上往下滴。可他似乎感觉不到痛,仍小声呻吟道:“娘,我好难受,求您抱抱我,我好难受……” “抱?我恨不得要你死!”女子尖叫着,不断将梳妆台上布满灰尘的瓶瓶罐罐往高琰身上砸:“要不是生了你这个孽种,我哪里会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可是高家的主母,没嫁过来之前,我是皇城许家二小姐,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就因为你,就因为生了你这个红眼睛的小畜生,才害得我被老爷厌弃了!你为什么还活着,全都是你的错!” 她这样尖叫着,仍然不解气,余光扫到炭火中的拨火棍,猛地拿起,一把戳在高琰的小腹上。 他的皮肉不是铁做的,拨火棍尖尖的头立刻捅进了他的肚子里,剧痛浪潮般袭来,恍惚间他觉得自己掉进了地狱。 这痛苦太过于强烈,高琰啊的惨叫一声,从床上一跃而起。他剧烈喘着粗气,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下意识地一边向后退一边尖叫着去躲。直到碰上了墙壁,高琰才猛然发觉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他叹了口气,如释重负地倒在了床上,手脚并用地抱住了那一截金丝软枕。 枕头中塞了些静气凝神的香料,高琰将头埋在枕头里,想象着自己在被什么人拥抱着,紧绷的肌肉渐渐放松了下来。 梦中那女人已经死去十年了,高琰以为自己在这十年里不停歇地吃喝玩乐,已经将往日那些阴影痛苦全都忘了个干净。没想到这些年总会零零散散梦到幼时之事,每每醒来心中总会堵得难受,他从出生便没有被母亲抱过,渐渐地连哭都不会了,如今过去二十七年,他虽渴望被人触摸拥抱,可不愿再与人建立关系,生怕再被伤害。 或许他的灵魂,早就被囚禁在高家那个阴暗潮湿的宅院,不管肉身出逃多远,终究逃不过孤独一生的命运。 他心里难过,紧紧地抱着那节金丝软枕不松手,冷不丁的门被人推开,听荷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叫道:“主人,不好了!我们府中死人了!” 高琰脸色一变,慌忙将枕头扔开,披上外袍便跟着听荷一路小跑。 谢无恙已经到达了现场,此时他正一脸严肃地指挥捞尸匠撑起小舟去湖心捞尸。高琰发现他们围着的正是昨夜自己散心过的小湖,疑惑起来,明明自己昨夜来时还风平浪静的,怎会在一夜之间突生变故? 他好奇探头看了一眼,被那场面惊到,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湖中密密麻麻飘了一层尸体,粗略算下来不低于二三十个,那些尸体不论男女皆光着身子。高琰一把将谢无恙拨开,定睛看去,那些尸体有些死的时日长了,被水一泡又白又胀,恶臭冲天。而有些则是新死,皮肉发白却还能依稀辨认出五官,高琰一张脸一张脸地去看,发现有几张脸十分眼熟,正是昨夜看到的婢子。 “那个,那个,还有那一个,我分明昨日还看到她们在岸边戏水。”高琰向听荷指了指那几个丫鬟,总觉得昨日还见小姑娘们活蹦乱跳,今天就变作一具具冰冷潮湿的尸体漂在湖中,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殿下说昨日见过他们?”谢无恙在一旁将他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开口询问道:“那殿下可有看到什么不寻常之处?” “并没有,若有不寻常我早就插手了,还会有你在这里捞尸吗?”高琰一见谢无恙就想起自己之前被冤枉的事,气不打一处来,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谢县尉不会还认为我是凶手吧?” “这个倒没有,殿下请看,看这几人尸体的腐烂程度,估计死亡时间是在三个月之前。那时殿下还在漠南,所以不会是杀人凶手。”谢无恙指了指那几个腐烂严重的尸体道,可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补充:“不,现在还不能草率下定论,就算这几人不是殿下所杀,那几个婢子是新死的,殿下和府中之人都脱不了干系。” 高琰不想再与他多做纠缠,抬起一只手打断了谢无恙接下来的话:“此事蹊跷得很,这数十具尸体从我湖中浮出来,却并不只有我府上之人,之前竟毫无征兆,也没有丝毫臭味。这事关乎我自己的安危,不用你谢县尉开口,我也要彻查下去。听荷传令,从今日起我王府封门,不论是谁一律不能出去,若有人不守规矩,一经发现即刻杖毙。” 听荷颔首行了一礼,即刻传令去了。谢无恙与高琰并肩立在湖边,看着捞尸匠从湖中捞出一具又一具的尸体,脑中灵光一闪,道:“那么多人横死,又死得蹊跷,莫不是妖怪所为?需不需要我去西市将池姑娘请来看看?” 高琰闻言轻咳了一声,语气有些不自然,“池婺在我府上做客。” “那更方便了。”谢无恙一拍大腿,由于上一个案件的原因,现在他听到池婺的名字就像听到救星:“快请她来看看,说不定一举便能抓到凶手。” “她……昨日吃醉了酒,眼下应该还在酣睡。”高琰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道:“我说谢县尉,怪不得你入职数十年没有升迁,老是依靠些牛鬼蛇神,如何能造福百姓?”他不咸不淡地撂下这一句,从容地转身离去了。 只有谢无恙,被高琰说中了伤心事,哭丧着脸又转头指挥捞尸去了。 ------------ 第十九章 听荷的秘密 “姐,听说王府里死人了。” 池婺这一觉睡到了太阳落山,她被高琰圈禁在屋子里好吃好喝伺候着,难得清闲,便懒懒地赖在床上不愿意起来,睡了一阵又一阵。还是鲤乐过来硬是将她从床上拽起来,分享今日探听到的八卦。 “死个人而已,他宅院那么大,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腌臜事。”池婺不屑一顾,全然不顾形象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桌上放着她最爱的金箔饼和牛乳茶,池婺昨日只吃了早膳,正饿得难受,于是伸手便抓来吃。 “死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湖的人!”鲤乐故作夸张地挤眉弄眼,“我偷偷溜出去瞧了,他那湖里飘着的全是尸体,妖气冲天,看来这下他不得不放咱们出来了。” 池婺嘴里塞满了点心,她猛灌了几口茶,好悬没给自己噎死,一边咳嗽一边道:“咳……这也未必,我昨日狠狠羞辱了他,他那么小心眼儿,今日肯定拉不下脸来找我。” 有那么一瞬间,鲤乐很想知道昨夜池婺对高琰做了些什么事,但她仔细思量着,又怕听到什么男女之事污了耳朵,便暂时耐下了好奇心,正色问道:“那咱们还找宝剑吗?” “找,怎么不找。”池婺喝光了壶中最后一滴牛乳茶,酣畅淋漓地将杯一顿:“冒出那么多尸体,他此时定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我了,正是找东西的好时机。” 她说着,四下里张望,从身上撕了块布,手指沾了茶在上面一通画,最后将布贴在了鲤乐的肩膀:“这隐身符你将就着用吧,虽然有点简陋,但好歹能管用一个时辰。你切记要在一个时辰之内回来,莫要让别人抓住你的把柄。” “得嘞!”鲤乐拍了拍胸脯,带着她的隐身符风一般地离开了。 先前鲤乐跟着池婺走过一遭,几乎逛了大半个王府,今日她隐身时辰有限,所以着重去逛那日未逛过的区域。 靖王喜奢靡,所以王府也盖的大,再加上府上发生湖中浮尸案,路上全是来往小厮和衙役。光是走路就耽误了鲤乐大半时间,她避着人一路向前,冷不丁地见到内院红墙上有半个脚印。 若只是有脚印也没什么稀奇,只是当她抬头望去时,发现墙头上的爬山虎枯了一节,似乎是有人天天踩夜夜踩,将那一块的绿植给踩死了。 到底是谁会在守卫森严的靖王府翻墙头,又为何日日只翻这堵墙呢? 鲤乐心中起了疑虑,生怕自己漏掉宝剑的蛛丝马迹,于是跟着前人的足迹飞身上墙,翻了过去。 她轻功不好,落到院中时差点撞倒晾衣架子,吓得她手忙脚乱地扶了扶,这才没发出声响。架子上晾晒着不少女子衣物,多是些天青色和碧色,想必住在院中的是位年轻女子。 高琰没有女眷,鲤乐自知闯了人家丫鬟的内院,抬脚便走,可在看到角落架子上的衣物时又住了脚。 那架子隔在阴凉处,上面又搭着些黑色的衣物,此时天色又暗,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鲤乐好奇,走上前去一探究竟,发现架子上搭着的,竟是几件黑色的夜行衣。 王府的丫鬟有夜行衣这件事就十分蹊跷了,再加上墙上枯死的那片爬山虎,鲤乐断定住在里面的人不是夜夜和情郎相会,就是与人偷换王府密报,登时来了兴趣,把寻找宝剑的事抛到了脑后。 她被池婺养大,完全不顾大夏女子的那套礼义廉耻,于是慢下脚步,悄悄踱到窗边打算一探究竟。 此时天气正热,引冬城的人们喜欢在白日里往太阳底下放上一缸水,等到忙完一天回家后,那水也被太阳晒得温热,刚刚好可以沐浴一番。鲤乐探出头,发现屋内热气氤氲,一女子正巧从木盆中站起,浑身湿淋淋的,用手去够搭在一旁的丝瓜瓤。 池婺小脸一红,她虽然不懂得礼义廉耻,但突然看见别人洗澡,还是会羞怯万分的。于是一边在心中默念罪过罪过,一边转身欲走。可就在此时,屋内氤氲热气随着女子动作散去大半,鲤乐看见那女子的脸和酮体后心中猛地一颤,立刻知晓自己挖掘到了不得了的大秘密。 沐浴的女子是听荷。此时她正心情不错的哼着小曲,用丝瓜瓤擦拭身体。她裸露在外的后背布满错综复杂的刀伤,层层叠叠,似乎曾经与人没日没夜地厮杀过。 一个养在内院的婢子,身上怎会有如此多的刀伤?鲤乐想到了前些日子她去握听荷的手,发现对方手上满是老茧,当时她还以为是高琰不地道压榨听荷做重活所致,可眼下看来,却有另一种解释—— 高琰私底下偷养死侍和暗卫,这听荷便是他手底下挑选出来最得力的暗卫,她手上那些老茧则是日日拿刀,磨出来的刀茧。 撞破如此大的秘密,鲤乐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从前在高琰未到引冬城时,她奉池婺之命私下里调查过他,不管她如何查,所有人都说高琰只是个被鬼迷心窍了的纨绔子弟。后来见到了真人,发现和所调查过的分毫不差,她也就放松了警惕。 这些日子高琰频繁出入式微阁,鲤乐觉得他这人好玩又没什么架子,便常常和他逗趣吵嘴,甚至是玩弄小法术欺负他。现下想来,鲤乐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被吓到,呼吸自然也重了些,屋内听荷耳朵一动,唰地一下反手将丝瓜瓤掷到窗外,喝道:“什么人在哪儿!?” 紧接着水哗啦一响,听荷裸着身子奔了出来。她起身时便听见有脚步声扑通跳出墙去,等她打开门,院中空无一人。 听荷知道自己的秘密被撞破,即刻起了杀心。她五岁便被高琰收入暗卫营,亲眼看着高琰一步一步将势力私下发展庞大,他装疯卖傻受过怎样的委屈,听荷心知肚明,所以她决不能容忍主人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她阴沉着脸从一旁的衣架上随便拿了件外衫披到身上,打算在院子内外找一找那人的踪迹,却在披上外衫时,脖颈处传来一阵刺痛,似是被什么尖锐刺到。 她伸手将异物拿下,发现那竟是个耳坠。耳坠做的十分精致,是一只红色的、掐了金丝的小鲤鱼。听荷捏住那枚鲤鱼耳坠,一下子便明白了来者何人,杀意更加浓郁了。 她沉着脸将耳坠收入怀中,穿好衣服翻身上梁,飞快地往高琰寝殿赶去。 ------------ 第二十章 高琰遇险 “你说高琰私养暗卫?”池婺看着一路小跑回来,气喘吁吁的鲤乐,扬了扬眉:“果真吗?” “我……我不保真,可我亲眼见到听荷背上全是刀伤,她白日里娇滴滴的样子全是装的!就连高琰也是!”鲤乐慌里慌张的,她在回来的途中就已经发现自己耳坠不见了,想必是掉进了听荷院中。她小时候听着池婺的故事长大,知道这些官家比妖物可怕百倍,不由得心急如焚:“听荷定是发现我身份了,姐,咱们走吧,逃出引冬城去,等到百年之后高琰死了咱们再回来!” “不。”池婺斩钉截铁道:“此事或许另有转机,我再给你一张隐身符,你藏好以备不时之需。我现在出去一趟,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鲤乐虽然心急,但极其听池婺的话,于是便一个趔趄跌在凳子上。为了抵抗焦虑,不住地往嘴里塞糕点。 焦虑的不只是鲤乐一人,高琰也愁得睡不着觉。白日湖中浮尸的事情不知何时又传到了他姐姐高灵珺的耳朵,不到傍晚他便接到了姐姐的密信。 那信写得密密麻麻,其中一大半都在斥责他办事不力,初到引冬城屡屡惹出命案,高调的有些过头了。而另一半便是老生常谈的那些篡位啊,养兵啊,隐忍啊这些。高琰越看越是焦虑,他本就烦闷,看到信上不仅没有安慰的话语,反倒是些严肃的责怪,一时气急,将信撕了全撒在火里。 这些天他压力大,旁人看不出来,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在引冬城还未站稳根基,池婺的身份也尚未明了,如今自己府上还闹出这样一件大案,最让他难过的是高灵珺非但没有给他出谋划策,还要写封信来骂他。 高琰心里越想越委屈,当即提了剑冲到湖边,叫嚣着要和那妖怪决一死战。 他喊叫了一会儿无人搭理,自觉无趣,便冷静下来,坐到了湖边的大石头上。 那湖和白天没什么不同,只是没了漂着的尸体。湖面在月光的照耀下仍是波光粼粼,因为白天死了几个人,所以在高琰眼中,湖中散发着一种平日里没有的诡异。 他眉头紧锁地望着那湖,想起了白日里的那些尸体。这几日湖中莲花开了,他几乎是日日泛舟游玩摘莲蓬吃,从未闻到一丝异味。这那么多尸体到底从何而来,又是因何而死呢? 就在这时,湖中心忽然泛起了一丝涟漪,紧接着哗啦一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湖面上探出头来。 这声音让高琰回了思绪,他想起昨夜玩水的那几个丫鬟,以为是冤魂上门,于是警惕地抓过佩剑,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往湖边走。可真当他看清湖面上是什么时,又是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身穿绿色僧袍的俊俏僧人。 僧人下半身没在湖中,探出湖面的上半身却未湿分毫。他双手合十,剑眉入鬓,鼻子挺直,薄唇微抿,明眸低垂做入定状。似是听到了高琰靠近的声音,那僧人抬了头,唇边勾了抹和蔼亲切的笑意,冲高琰招了招手。 说来也怪,今夜凉风习习,高琰穿着薄衫还觉得有些小冷。可与那僧人对上视线后,身上猛地窜出了一股子无名火,烧得他浑身燥热难耐,竟想同那僧人一起浸在水中纳凉。 他这样想着,手比脑子更快,先一步褪去了衣衫,缓步往湖中走。 刚入水中,高琰打了个颤,明白自己是中的妖怪的蛊惑,立即清醒过来,提起剑准备将那僧人劈开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可当他定睛看去时,刚刚还浮在水中的绿衣僧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高琰心中暗叫不好,转了身就想往岸上跑,可有什么东西从水下极快地掠来,迅速缠住了他的脚踝,猛地将他拽倒在了水里,往湖中心拖。高琰躲闪不及被拉入水底,呛了几口水,肺里立即像是炸开一般刺痛。可他反应也是极快的,强忍着呛水的痛苦握紧佩剑,冲着那妖怪便劈。 然而那妖怪不知是什么变的,皮肤黏腻滑溜,高琰的剑在水中完全没有威力,剑尖只会从妖怪滑溜溜的皮肤上溜走,难伤他分毫。 高琰毕竟是身经百战的,一招不行便迅速换其他杀招。他手臂抖动,将剑花挽得飞快,那水花随剑舞,竟在剑尖形成了一股漩涡般的气团,直冲那妖怪而去。 妖怪不慌不忙,张开大嘴,一口将气团吞下。不等高琰再有所动作,飞快欺身向前,用滑腻的大身子猛撞高琰身躯。 那妖怪似有千斤重,被他连撞几下,高琰只觉得五脏六腑顷刻移了位,头晕目眩,手中长剑再也拿不住,脱离掌心沉在了水底。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鲜红血丝随着碧波而飘,映出妖怪两只黄澄澄的大眼。 见高琰晃神,妖怪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颈。还没等高琰想明白对方要做什么,右眼猛地一阵刺痛,像是被铁棍插进去绞了个稀碎。 他吃痛,在水中无声尖叫着,拼了命的挣扎。可妖怪手中的铁棍似乎带了个钩子,他越是挣扎,那钩子捅得就越深,剧痛袭来,高琰觉得钩子几乎捅进了自己的脑子。 那痛非常人所能承受,高琰早在被撞时就已经吐尽了肺里空气,此时只觉得耳边有鼓在鸣,四肢知觉渐渐褪去。 他不再挣扎,张大了嘴,双眼涣散地向上翻,绝望地被那妖怪拖到水底,离湖面上零星光束越来越远,近乎要埋葬在湖底黑暗中。 没想到自己一生如履薄冰,临了既没死在战场上,也没死在皇帝老儿剑下,而是被一个腥臭妖怪拖进湖中,窝囊地溺死了。自己未着寸缕地被捞上去,还不知道池婺会怎样嘲笑…… 池婺…… 高琰吐出最后一口气,双眼上翻,盯着湖面那越来越远的光束,十分不甘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蓦然间,一缕金光自上头水面而来,打着旋击中妖怪手腕,那妖怪叫一声,迅速将手中铁钩收回,遁入水底无从寻觅。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跃入水中,湖面月光顷刻破碎成片。 高琰在水中不断下沉,那只完好的眼瞳孔涣散,只看到一片红色由远及近向他游来。随即,有什么从后面捞了他一把,唇上即刻贴了两片柔软,他的胸中立刻有了气,活了过来。 池婺将口中真气渡给高琰,把他拖回了岸边,二人刚一冒头,便与又惊又气的听荷撞了个照面。 “你这妖女!”听荷提剑便刺向池婺心口,而对方也不似平常,闪电般地伸出二指夹住她的剑,稍稍运气便将剑尖夹了个粉碎。 池婺阴沉着脸,震声道:“你若再纠缠不休,高琰可就真死了。” 听荷这才反应过来,低头忙去看她主子。只见高琰未着寸缕,脊背青紫,一只眼睛血肉模糊,已然是奄奄一息。 ------------ 第二十一章 朝思暮想的拥抱 深夜,靖王府灯火通明,无数御医神色匆忙穿梭在内院,屋内不时传来谁人的几声呻吟。 听荷颔首跪在院中,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双手合十,向她从未信仰过一天的神佛祈求,她甘愿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只求高琰能平安度过此劫。 “别太担心了,我师父在里面,定不会出什么问题的。”鲤乐心中怕她,又不忍看她如此伤心,于是伸出手试探着抚上她的肩,见她没有闪躲才安心将手掌都搭了上去。 听荷没有表示,她只是低着头,沉沉说了句“多谢”。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嘎一声打开了,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缓步走出。听荷见了慌忙从地上站起,却忘记自己跪了许久腿脚发麻,踉跄着扑倒在老者脚下。 鲤乐吓了一跳,忙伸手将她扶起。听荷死死拉住老者衣袖,急切询问道:“许御医,我家主人怎么样了?” “难啊。”许御医叹了口气:“幸亏有那姓池的姑娘在,我俩合力才将他的命从阎王殿拉回来。但他伤了右眼,若是发起炎症来,怕是难活啊。”他这样说着,一把将袖子从听荷手中抢过,颤颤巍巍地出门去了。 “怎会……怎会这样……”听荷失神一刹,又猛地推开扶着她的鲤乐,踉跄奔到寝殿中。 高琰躺在床榻上,一张脸煞白无比。池婺坐在旁边,拿着小扇子在煎一付难闻的药。见听荷一脸死灰地进来,池婺宽慰道:“你别听那御医胡说,他年纪大了看什么都活不久。你主子被那妖怪伤了眼,又泡了尸水,所以难好些。不过他眼睛以后还是可以看见的,我已经研制出了药剂,眼下正在熬呢。” “药?”听荷看了眼那小泥炉中煮得咕噜冒泡的药剂,心里有一万个警惕。 池婺知道她心思重,于是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开口道:“对了,这服药我第一次煎,还不知药效如何。听荷,你可愿意为你主子试药?” 空气静默了一瞬,殿内静的甚至能听到高琰轻轻的呼吸声,池婺嘴角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手中扇子轻轻扇风。 末了,只听听荷斩钉截铁道:“为了靖王,万死不辞。” 治高琰的病其实并不难,左不过将他眼中的碎肉刮掉,再灌上些消炎的药就行了。听荷找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将高琰的四肢按住,由池婺操刀把那些被感染的烂肉清理干净。饶是高琰还处在昏迷中,还是疼得呻吟出声不住抽搐,把听荷心疼得眼泪汪汪。 高琰在一个时辰后醒来,他正发着高热,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还在高宅,于是轻声呻吟道:“药……我要吃药……”他呻吟完,等待着母亲的尖叫和咒骂,却冷不丁地听到一声轻笑。 “我见过很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这吵着要吃药的,我倒是头一次见。” 高琰一惊,侧过头去看,发现池婺正蹲在他床边煎药,一双明亮眸子熬成了乌眼青,不知道在床前守了多久。此时她正回了头冲他狡黠一笑,露出了两个尖尖的小虎牙。 他摸了摸自己那只被纱布蒙着的,敷了草药的坏眼,又看着池婺沾了药汁的衣裙,心中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定定地看着池婺,从胃里涌上一股暖流,万马奔腾般地流经了四肢百骸,内心千万种情绪翻涌却不知从何开口。 “怎么愣住了?”池婺见他盯着自己发愣,嬉笑着用手中蒲扇扑了下他的睫毛。 “没……只是觉得,那日把你留在府中,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决定。”高琰也勾唇笑了笑,伸出手指捏住了她的扇子:“若是可以,我真想将你永远留在这里,和我一起饮酒泛舟,游戏人间。” “高琰,你也太不懂感情了些。爱人如养花,若你想将花养好,就必须把她栽种到大园子里,而不是折下放在你床头。” 高琰听她又讲些爱与不爱的,只觉得耳根子热得滚烫,这次他不再躲避,而是欺身向前,像第一次正式见面那般捏住了池婺的后脖颈:“若我执意强娶你入府,你又能如何?” “哎呀,我一小女子没权没势,只能委身于殿下了。”池婺细眼上翘着,凑近他耳边轻轻道:“但我池婺绝非你池中之物,靖王想要留我,也得看看你小小王府,能不能装下我这尊大佛了。我这人没什么能耐,只是寿命长了些,有的是细碎功夫将你慢慢折磨。”她这样说着,用指节分明的手指按上了高琰的那只坏眼,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你到底是谁?”高琰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她:“你既不是奸细,也不想嫁于我做妻子,那你千方百计接近我到底想要什么?” “嗯……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们俩只是再正常不过的萍水相逢,我也没有千方百计的接近你,反倒是你三番五次来我式微阁骚扰我。”池婺声音里憋着笑。 高琰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是这样的,于是又蔫巴巴地躺在了床上,瞪着天花板不说话了,就连池婺将那苦药端给他,他也面不改色地端过一饮而尽。 冷不丁的,一只瓷白的手突然伸过来掰开了他的嘴,往里面塞了颗什么东西。 “蜜饯?”高琰本来吓了一跳,以为池婺报复他给他为了什么驴粪蛋子,想吐出来时,舌尖却尝出一丝酸甜。 “我听说你们这儿的人在吃完药都会含一颗蜜饯,所以也替你备着了。”池婺坐在他床边,此时的她没有了刚才古灵精怪的嚣张劲,只是低垂了眉眼替他整理着靠背枕头。 高琰本想嗤笑这些都是哄小孩的玩意,但真当那甜津津的汁液顺着喉咙滑下去时,他的心也跟着欢呼了起来。 他忽然想到了小时候每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父亲就会派人送来一剂续命的汤药。这药当然会被母亲摔个粉碎,为了活命的高琰不得不去寻着破瓦罐中的零星药材或是泥地上那一滩药汁舔舐。 在这一刻,他看着池婺掖好被角又轻轻拍两下的小动作,意识到自己真的会被这些哄小孩子的把戏骗到。 “你说的对,我确实不懂感情。”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幼时心事,又或是被高热影响,高琰突然开口,语气是平常没有的难过:“我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不懂感情也是情理之中。我高琰本就是一泼皮浪荡子,三番五次没脸没皮的骚扰你,又不知廉耻地将你非礼,实在是对不住。” “你不用向我道歉,我并没有感到冒犯。况且你身处高位,谨慎些是应该的。我想你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一定非常难熬吧。”池婺这样说着,忽然欺身向前,轻轻地将高琰拥抱住:“在我的家乡,如果有人过的困难,亲朋好友就会像这样拥抱住他,再说一句你辛苦了。” 她的声音轻柔,像是一卷丝绸,从高琰的耳旁悄悄流入身体,翻卷着缠绕住了他的心。 “所以,高琰,你一路走来辛苦了。” 高琰倒抽一口凉气,这句话其中意味太多,可在这个拥抱面前,所有的猜忌和考量都被他悉数放下。 他似是不敢相信地缓缓伸出手,去攀上池婺的后背,直到触碰到她的体温时,他才回过神来,鼻腔尽是酸楚。 这便是他一直想要的,一个拥抱,一个不夹杂任何情欲的、火热的拥抱。他日思夜想期盼了二十七年,终于在今天得到。 闻着池婺鬓边檀香,高琰几乎落下泪来,他试探着去回应,发觉池婺没有拒绝后,便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那般将她死死抱在怀中,贪婪地感受着这片刻的温暖。 殊不知在他颈后,池婺一边安慰似的轻拍他的后背,一边露出她招牌地、奸计得逞的微笑。 ------------ 第二十二章 鲤乐伏妖 鲤乐一夜未眠,生怕听荷会破窗而入将她杀死在睡梦中。她年纪小,心中藏不住事,左右坐立难安,又想撺掇池婺早点离开靖王府,便匆匆去高琰的寝殿找她。 哪知刚到寝殿外,一盏药碗从殿内飞出,啪地一声砸在了她的脚下。紧接着殿内响起了女子的咆哮:“你不是说能治吗?为何只是半个时辰王爷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哪副模样?鲤乐好奇,提了裙摆静悄悄进去看。只见高琰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双颊深陷,皮肤乌黑,已然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 池婺也觉得稀奇,她举起一只手示意听荷稍安勿躁,另一只手在高琰的腕上搭了许久,脸色越来越难看:“坏了,那妖怪的钩子上粹了毒,我竟完全没有发现。你速去宫中把那个御医再找来,我先用咒术吊着他的性命。” 见听荷还想出言责怪,池婺严厉喝道:“快去啊,这毒晚一秒都能要命,你不想让他活了吗!” 听荷从池婺脸上看不出异样,恨恨地咬了咬牙,一甩衣摆奔出门去。 见鲤乐呆立在房中,池婺冲她招招手,将腰间玉扇递给了她:“趁着天还没亮,你去那湖中看一看是否能找到那妖。” “姐,你真要救他?万一他醒了把我们俩……”鲤乐还想往下说,但池婺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救他难道不是在情理之中吗?好歹他也曾是保家卫国的将军,若真死了岂不可惜?”池婺这样说着,冲她使了个眼色:“快去吧,正好抓住那妖报给谢无恙,也好让他放心。” 鲤乐顺着池婺的目光,看见高琰虽然闭着眼,可睫毛仍在轻颤,吓了个机灵。感情这红眼厮病的那么重,竟还有心思偷听!想到自己刚刚差点把他们计划说漏嘴,鲤乐心有余悸地暗暗喘口气,再也不敢不听她师父的了。 “若是那妖实在难缠,切记不要恋战,保住性命要紧。”见鲤乐一脸认真,池婺怕她当真去跟那妖怪拼个你死我活,于是认真叮嘱道。 鲤乐声如洪钟的道了声是,结果她师父的玉折扇,马不停蹄地赶往了案发湖边。 那湖仍然是静悄悄的,看不出曾死过人的模样,此时天边微微亮,月亮倒映在湖水中,一派祥和景象。 鲤乐穿着侍女服饰,蹑手蹑脚来到湖边,思量着如何将那妖引出来,却不曾察觉暗处一道目光早已锁定她多时。 听荷蹲在树上,茂盛的枝丫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她本就对池婺师徒二人抱有一心,怎会留她们与高琰独处,所以她先是差遣了和她身形相识的闻雨前去宫中请御医,而自己则悄悄跟在鲤乐身后,打算先斩后奏将她除去。 她这样想着,瞅准机会,猛地从树上跳下,手中短剑寒光毕露,直指鲤乐后心。 哪知鲤乐耳朵一抖,侧身闪过。她看清来人是听荷后心中一颤,知道该来的躲不过,于是将头一梗打算与她假装到底,柳眉倒竖喝道:“听荷!你这是做什么?” “杀你!”听荷不欲和她废话,剑势一变,一招一式皆是杀意,狂风骤雨般向鲤乐袭来。 鲤乐自然也不会束手就擒,她跟随池婺多年,早就习得一身功夫。只见她将折扇打开,在指尖转了几个圈,口中默念咒语,在身前幻化出一道屏障,“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你自己清楚,怪就怪你好奇心太重了!”听荷见鲤乐展开屏障,大喝一声,腾空而起一掌劈向那屏障,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鲤乐吓了一跳,见她如此不要命地冲上来,恐怕真伤了她,于是只得撤了屏障,双手架拳迎了上去。 听荷擅长杀招,鲤乐擅长咒术,每每听荷利剑来临时鲤乐总会掐诀抵挡,两个小丫头你来我往地过了十几招仍没分出胜负。长久下来,还是年纪尚轻的鲤乐吃不消了。 她猛地欺身而上,折扇直击听荷的面门,听荷连忙举剑格挡后退,却没想到鲤乐只是虚晃一枪,两人即刻拉开了距离。 “等等!你先等等!”鲤乐灵机一动,举起一只手阻止道:“莫不是那日我撞破了你被高琰虐待的真相,他派你来杀我灭口吗?” “殿下何时虐待过我?”这下轮到听荷不解了。 “无意冒犯,可你身上如此多的疤痕,难道不是他打的吗?”鲤乐为自己的聪明劲儿窃喜,嘴上却装出一副心疼的样子道:“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以告诉我,我和我师父定能寻到什么法子救你。” 听了她这话,听荷有些疑惑了,这丫头看上去一脸憨厚,不像是在说假话,难道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摇摇头,觉得自己不能这般优柔寡断,从小高琰便教导她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道理。于是她屏退杂念,提剑又冲了上去。 “你还来!?”鲤乐吃了一惊,她忽悠人的招数都是从池婺身上学的,没想到关怀这招对高琰有效,对听荷却免疫了。眼看那闪着寒光的剑离自己越来越近,她重重叹了口气,展开折扇又迎了上去。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招,正在难解难分之时,湖中突然哗啦一响,紧接着一条红色绸带从湖中升起,瞬间缠绕上听荷的腰,将她卷了进去。听荷虽然身手矫健,可也敌不过妖怪袭击,即刻被拉进水中,连泡也没吐一个。 鲤乐定睛一看,发现那红色的哪是什么绸缎,分明是一条粗大的舌头。她叫了声不好,当即将池婺的嘱咐抛到了脑后,三下两下踢掉鞋子,纵身一跃跳进湖中。 此时湖中已经漂满红色鲜血,不知是听荷的还是那妖怪的,加上丛生的水草,视线可以说是模糊不清。但鲤乐硬是睁了眼,凭借着直觉往下潜,终于看见了听荷的一片天青色衣角。 她大喜,忙摇着脚丫下潜,终于触到了听荷。她摸了摸听荷脖颈,发现仍有脉搏,于是拽住她的领子就往岸上游去。 然而那妖怪岂能看到手的美餐飞走,一个巨大的身影从湖底腾起,铆足了劲狠狠撞在了鲤乐背上。 鲤乐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气血翻涌间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她想起那妖怪会将铁勾插入人的眼睛勾出脑子,便一手提了听荷,一手死死捂住眼睛,只凭直觉向上游得飞快。那妖怪见状仍不死心,一下又一下地撞击她,似乎打算将她撞晕。 鲤乐被他撞了几下,感觉五脏六腑全都移了位,四肢百骸皆是剧痛,但一股无名火也从心底腾起。 行啊,那么喜欢撞,我便陪你撞到底!她这样想着咬着牙,一边向上游一边提起气。每当妖怪从湖底冲上来撞她时,她也铆足了劲和妖怪对撞。 也就是这么一撞,鲤乐触到妖怪的凉滑的皮肤,再加上之前那条长舌头,当即明白了这家伙是只大青蛙,不由得有些好笑。 被鲤乐撞了几下后,青蛙也急了,眼见着她二人即将出水,不管三七二十一抄起手上铁钩便往鲤乐后腰上插去。 鲤乐无声惨叫,手上却没松劲儿的死死抓住听荷,猛地一摆腰,硬生生挣脱开来,只留些许碎肉器官沾在那钩子上。 青蛙还想再进攻,不料鲤乐腰间折扇放出一道金光,那光化作一道神鞭,连抽青蛙十多个大耳光,直将他扇到池底,再也不敢露头了。 没了青蛙阻挠,鲤乐才猛地浮出水面,她咬着牙将听荷带上岸,又回忆着池婺曾经教过她的一套“心肺复苏法”不断挤压听荷前胸。直到将她按得咳嗽两声吐出一大堆湖水和污血来,这才放松精神,眼前一黑倒在草坪上,没了呼吸。 ------------ 第二十三章 蚣蝮 先前高琰被池婺一抱,失了分寸羞愧难当,再加上毒发,索性躺在床上装晕。他心中疑虑并没有完全消除,趁着撞晕打算探听池婺的真面目,却没曾想池婺为了给自己治伤,竟将自己的宝贝徒弟给派遣了出去。 高琰觉得心惊,虽然池婺奸猾,但在他眼里鲤乐还是个不经人事的黄毛丫头,先前遇见女鬼慌得连符咒都难拿出来,哪能担此重任。可他正装晕,一旦苏醒便又不知如何面对池婺了,索性暗暗叹了口气,不再管这些琐事。 在鲤乐走后,池婺又用法术将湿毛巾冻住替他擦脸。从小到大凡是受伤生病,高琰全是自己扛过来的,哪里经受过这种待遇。如今池婺衣不解带地照顾他,让他心中冰凌尽数化去,一颗心不停跳动如疯驴在撞。他发着高热,有池婺在身边衣不解带地陪着,渐渐松懈了精神,一下便跌进了温柔乡,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再度苏醒时,正巧听见池婺怒不可遏的声音:“你害她做什么!她心思恪纯,当日还向我求助让我带你去医治,而你竟要杀她!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高琰心惊,听池婺的意思像是听荷害了鲤乐,可她又害她做什么呢?于是他微微侧头,将完好的那只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听荷跪在地上,满脸惊慌。 “我……”听荷想为自己分辨,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得支支吾吾。 池婺见她如此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怒得抬手化掌就要往她头上劈。 高琰最是护短,见此情景也装不下去了,忙挣扎着起身,声音沙哑喝道:“住手!” 听荷见高琰醒了,眼中泪水再也兜不住,扑棱棱地全砸到地上,膝行到高琰窗前抓住了他垂下的一角被褥:“王爷,奴还以为你要死了!” 高琰听她口中没个遮拦,轻咳了一声,伸出手抚摸她的发示意她莫要担心。可真当他摸过去时,却摸到了一手的湿意,惊道:“你刚从水中出来?发生了什么事?鲤乐呢?” 池婺重重哼了一声,“这就要问你的好婢子了!” 高琰看向听荷,听荷早已收了眼泪,此时朝他使了个眼色,继续哭哭啼啼道:“昨日鲤乐姑娘偷看我洗澡,我越想越气不过,便趁着她独身去湖边时找她理论。哪知那妖怪偷袭,将我卷到了湖中,若不是鲤乐姑娘拼死相护,我早葬身湖底,再不能服侍王爷了。” 池婺被她哭得心烦,一拂衣袖怒斥道:“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给谁看!若是鲤乐死了,别说他高琰,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将你剁碎祭天!” 一开始高琰一头雾水,但看到听荷一边流泪一边朝自己使眼色时,便知道此事绝对不像她俩说的那样简单。他再对池婺有所心动,此时此刻还是偏向自己人的,“想必听荷也不是故意为之,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眼下最重要的是把鲤乐姑娘救回来。许御医是我娘家舅舅,医术在大夏数一数二,你放心去除妖即可。” 池婺重重哼了一声,之前柔情全不见,一双细眼中全是冷漠和杀意:“你生死本与我无关,只是看在你我二人先祖交情的份上才愿意屡屡帮你,没想到你竟指使手下丫鬟害我徒弟性命。眼下鲤乐病着我不便与你多费口舌,等她好了,咱们新仇旧账一起算!”她冷冷抛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我……”高琰本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可想想他二人交情似乎并没有好到可以交心的地步,于是又闭了嘴,端起了他平日里骄傲王爷的架子,面无表情地躺回了金丝软枕上。 待到池婺走远了,他才沉沉叹出一口气,转头向听荷发难:“你也是,明知她不是一般人,惹她做什么?” “主人,这怨不得我。”池婺一走,听荷立刻收起了她之前泪汪汪的可怜样,正色道:“昨日她徒弟进入我院中,似是撞破了我的身份,想必现在她二人已经知晓咱们的秘密,断不可再留了。” 高琰脸色一僵,这是件大事,若放在从前他必会派出手下暗卫去将这两人处理干净,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可昨夜那片刻温暖似乎仍在怀中,反倒让他石头般僵硬的心软了一分。他闭上眼想了许久,最后摇了摇头:“再等等,眼下我中着毒,还要依赖她医治。等她将我治好,再下手也不吃。” 听荷闻言觉得有些奇怪,但既然高琰开口她便不好反驳,淡淡道了声是,退了出去。 另一边的池婺也不算好过,她派鲤乐去除妖一是做样子堵住高琰的嘴,装出一副对他很上心的样子将他麻痹;二是鲤乐道行尚浅,定不能一举将那妖捉住,因此也能在王府中留些时日去找龙渊宝剑。哪知半路杀出来个听荷,鲤乐最是心软,为了救她竟将自己给搭了进去。 想到这儿,池婺怒火更胜,她来到湖边环视一周,哼了一声,单掌拍地。 手掌接触地面那刻,有金光从掌心迸发,烙印般烙入泥土,连带着周围花草都溅起点点火光。 池婺口中喃喃有词,随着她念咒,金光烙印像是蛇一般扭曲,点点文字化作金线从她掌心飞涌而出,不多时便形成了一圈巨大符咒。 此时明亮的天空猛地一暗,紧接着狂风大作,雷电交响。阵法中池婺发丝无风自动,双脚离地,身躯竟渐渐开始腾空。 自池婺离了地,那阵法也从土地中剥离,只听那圆圈阵法中传出一声如牛吼叫,响彻天地。周围仆从听到动静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凑到湖边伸长了脑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那金光阵法扭曲一瞬,有黑色尖角从里往外冒,紧接着便是环眼,鹿耳,扁头,大嘴,黑鬃,利爪。继而那怪物猛地从阵中窜出,其身如蟒,黑鳞如刀,足足有数十丈。金光阵刹那破碎,点点金光融入那怪物黑鳞,引得他扬首咆哮,声震九霄。 府中仆从见到如此大的怪物从天而降,吓得浑身抖如糠筛,也顾不上看什么热闹了,纷纷丢鞋弃袜地往屋内跑。 池婺轻蔑一笑,这蚣蝮是她早年寻找真龙时无意间收服的,最擅长吞江吐雨,整个大夏只有她手中一只,今日将它拿出看似大材小用,实则是为了展现实力震慑靖王府众人。她足尖轻点,轻飘飘落到那怪物头上,揪住他头顶两只大角,命令道:“蚣蝮,将那湖喝个干净,我倒要看看着湖里都藏了些什么!” ------------ 第二十四章 蛙僧 蚣蝮早年被池婺打怕了,如今余威仍在,对她的话不敢不从,于是在天空盘旋几圈,大嘴一张开始吸水。 湖并不算大,随着蚣蝮大嘴一张一合,原本风平浪静的水中突起漩涡,掀起一股巨大水柱蜿蜒向上,尽数被蚣蝮吞进肚中。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湖水被蚣蝮喝得一滴不剩,连底下淤泥都隐隐风干开裂。或许旁人不知,但池婺坐在蚣蝮头上看得一清二楚,这湖不算小,高琰只是取了其中一半圈在府中,而另一半则蜿蜒坐落在一片松林中。 池婺看着府外的那半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拽住蚣蝮的两只大角往下按,按得它长啸一声,猛地向下俯冲。 湖底腥臭难忍,百年积攒的淤泥混合着谁人的尸骨密密麻麻,池婺在湖的上空巡视两圈,眼尖地发现里高琰遇袭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动物裹满泥浆正趴在那装石头,看似一动不动,实则一起一伏的肚皮早就出卖了它。 池婺嗤笑一声,腿肚收紧,蚣蝮会意猛地向下俯冲过去,带起一片破空声。那妖怪想逃却已经来不及了,黑色巨怪从天而降,呼啸过时一只藕白手臂从鳞片中伸出,一把抓住那妖怪的腿将它从泥窝中提起,原来是一只半人高的大青蛙。 青蛙被倒吊着呱呱挣扎,却逃不出池婺的手掌心,只得用两只长蹼的大手捂着眼睛不敢向下看。 至此,蚣蝮已经完成了使命,他又张开大嘴将腹中水吐回到湖中,朝着池婺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自己打开法阵钻了进去,消失不见。 池婺从空中下落,单手将那青蛙锁喉摁在地上,生生砸出一个大坑。还没等人家反应过来,池婺提拳便是打。 她看似细瘦,拳头却有千金重,两拳砸下去,青蛙的脸顿时鲜血四溅,打得他口中不断求饶:“姑奶奶,饶了我吧,别再打了!” “你昨日伤我徒弟,今日不死也让你褪层皮!”池婺说着又捣下去两拳,把那青蛙牙齿都打掉几颗,一张蛙脸已经分不清五官。 “伤人的是我,可背后却是有人指使的!仙姑你将我放了,我将事情始末都讲与你听。”青蛙被打得呱呱直叫,痛极了忍不住将自己幕后主使供了出来。 池婺不听它辩解,仍然挥拳,直到心中气结散去才住了手。她下手是有分寸的,既没有让青蛙惨死,却也令他吃满了皮肉之苦。她站起身踢了那蛙一脚,喝道:“诱人进湖的是你,用凶器伤人的也是你,你还有什么好分辨的?” 青蛙被池婺踢的噶唧一声怪叫,在泥地里翻滚两圈,变做了一个绿袍的、浓眉大眼的僧人模样,作揖讨饶道:“姑奶奶别再打了,我也是被拿捏到了痛处,逼不得已才杀人的啊!”他的嘴被池婺打得裂开,一说话便哎呦哎呦地护疼,缓了好一会儿才道, “我名为蛙僧,修炼多年从不害人,干过最缺德的事情也就是诱惑旅人来我的池塘泡澡,害他们感染风寒而已。我和一家老小住在五里坡中的小池塘里,生活一直很平静,哪知就在今年二月初,我池塘来了个黑胖的汉子。那汉子颇有些道行,用一把铁勾打了我一顿,拿我们一家老小做威胁,让我来这处的湖中为他猎人脑来吃。喏,这钩子便是他看我身无长物,借我勾人脑用的。” 他说着,将怀中铁勾递给池婺。池婺结果,发现那铁勾沉甸甸的很有分量,想来是妖怪多年炼化而来的法器,以这蛙僧的道行还凝聚不成,便知他所言不假,接着问道:“那黑大汉为何要抢你池塘?又为何要差遣你为他觅食?” “我也不认识他,只知道他原本是住在这湖里的,可年前有人类在他湖中大兴土木,把湖一分为二,他本想找人理论,却看见这院子主人浑身冒金光,似有功德在身,又不敢了,常常忍饥挨饿。紧接着今年初城里来了个厉害的捉妖师,黑大汉怕自己被那捉妖师除去,便连夜逃到了五里坡。” 蛙僧这样说着,一边用眼去瞥池婺,思量后立刻明白了她便是黑大汉口中的那个厉害捉妖师。于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倒在池婺脚边,抱着她的腿不撒手:“仙姑啊,求您救救我吧!那黑大汉抢占我家不说,还要逼迫我老母弟弟为他做饭,更是将我那貌美的妹妹占为己有了。仙姑,我受他逼迫杀人,已经损了功德,死不足惜。可我一家老小是无辜的啊!可怜我那妹妹,还未成人便被抢占了去!还有我那二百岁的老母……” 蛙僧破锣嗓子呱呱叫,吵得池婺心烦,她毫不留情一脚把蛙僧踢开,冷声道: “他杀人成性,你也未必心思单纯。我猜你知道这院中主人不好惹,所以前几月只在外面的湖泊为他觅食,却偏偏积攒了尸体不处理。待到时机成熟,你便主动潜入他府中引诱丫鬟杀之,再将你前几月储藏的尸体运进内院湖中,造成湖中浮尸的惨状,又引诱院中主人入水将他袭击,意在将事情闹大,从而吸引当地官府和捉妖人的目光,到时你再留下零星线索,便可使那抢占你池塘的恶妖落网了。 但你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的还是伤了我的徒弟!眼下你再别想着回家与家人团聚了,先跟我去衙门走一趟吧!” 池婺这样说着,再不听那僧人如何哀求,召唤来青鸟当坐骑,提起蛙僧的领子便往引冬城衙门赶去。 也不怪池婺如此心狠,她入师门早,五岁熟读经书,十岁通晓符箓,十三岁便可自己伏妖。从小师父便教导她,妖都是些偷奸耍滑之辈,存在世上害人不浅,所以断不能听信谗言,抓到必须早些处理,免得多生事端。她正是牢记这点,对妖怪向来心狠手辣,这才早早被提名了掌门人。 可也正是因为她年纪小,取得如此大的成就难免狂妄,才会引得歹人嫉妒,将她陷害于当今这般田地。 她在这古代摸爬滚打几百年,逐渐学会了收敛起自己的那些刺,待人也渐渐圆滑。可在伏妖时,她又难免锋芒毕露,这种光芒照耀了她自己,同时也刺伤了别人。 在池婺召唤出蚣蝮的同时,皇城司天监中,藏书阁架上罗盘颤动不已,发出阵阵嗡鸣。 书架下,一道士打扮的青年正在打坐,他眉目清秀,仙风道骨,只是自衣领中盘旋出一片红斑,密密麻麻地布满他的脖颈。 那道人被罗盘的动静惊醒,猛地从莆团上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前,扒着窗棂向外看。只见皇城以南金光大放,似是有人召唤出了什么大家伙。 与此同时一道童模样的少年匆匆推开门,大叫道:“师父!靖王府上闹妖,出现了一条黑龙!” “傻徒弟,那哪里是龙,分明是一只蚣蝮。”道人嗤笑一声,将目光放到远处金光暴起的地方,口中喃喃:“放眼大夏,如此执着于龙的,也只有她一人了。之前总避着人躲藏,如今这番招摇,莫不是找到了龙渊宝剑?” 他这样自言自语着,吩咐身边道童,“潜松,你务必盯紧她,一有龙渊宝剑的消息便立即向我汇报。” 道童答了声是,又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那道人看着漫天金光散去,面上狂喜,原本俊秀的脸变得格外狰狞:“我因你而来,如今总算可以回家了……” ------------ 第二十五章 山和尚 谢无恙觉得自己今日撞了大运,昨天他刚在靖王府上捞出一大堆尸体,一夜未眠愁苦不已。一愁自己手下仵作小武失踪不见月余,县衙中无人尸检,二愁此案证据甚少,疑似妖怪所为,不知从何下手。 哪知他拉着苦瓜脸来到县衙,还未站稳脚跟,池婺便乘着青色大鸟从天而降,将一个和尚扔到他面前道:“这就是本案凶手。” 谢无恙被吓了一跳,细细打量那和尚,发现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说话还漏风,便知在他之前池婺就已经审讯过了,问道:“姑娘可有证据?” 池婺懒得说话,只是踹了那和尚一脚。蛙僧又是吱嘎一声怪叫,把方才在靖王府上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与了谢无恙听。 谢无恙听完捋了捋思路,一拍手道:“哎呀,这就能说得通为何那些死人眼球爆裂,且失去了脑子!可我听他供词,似乎还有一背后主使,敢问池姑娘可愿再跑一趟,将那真正的凶手捉回?” “我正有此意,可仅凭我一人是行不通的,此时还需谢县尉来帮忙。” “我?我一届莽夫,如何能帮得上忙?鲤乐姑娘不比我机灵,何不让来她打下手?”谢无恙不愿与妖多打交道,连忙推辞,四下里张望,这才发现鲤乐并没有跟来,忙问道:“今日鲤乐姑娘怎么没来?” “她被这死蛙脑袋暗算,眼下正在高琰府上养伤,顺便说一句,高琰也中招了,生死难料。”池婺转了转手中折扇,语气有些低迷。 一听鲤乐受了伤,刚刚还推辞的谢无恙立刻撸了袖子,一脸的怒气:“这恶妖不除难解我心头之恨!池姑娘,你说我要怎么做?” 池婺见他如此积极,心中暗暗明白了些什么,面上却仍然正色道:“抢占蛙僧地盘的黑大汉名曰山和尚,此妖凶悍无比,最爱吃人类脑髓,往往喜欢狩猎单身旅人。我杀妖多年,身上早已沾染过妖的怨气,一旦近身必会被他所察觉,所以还需你来装作过路旅人,骗他上钩。” “行,这事姑娘就放心交给我,我定好好办妥当了。”谢无恙抱了抱拳,正想再问些细节,一旁蛙僧凑过来厚着脸皮问道:“那个……既然没我的事了,那我可就回……” 他话还未说完,池婺猛地一伸折扇,勾住他的腰带将他拉了回来。她从袖中抽出一团麻绳,冲谢无恙使了个眼色,便立刻有衙役上前,用池婺给的麻绳把蛙僧捆了个结结实实。 “谢大人,你知道引冬城为何妖气冲天,却无司天监来管吗?”池婺诡笑道。 “还请姑娘赐教。” “司天监看似隶属皇家,实则就是一群吃白饭的废物,其中有能耐的不过寥寥几人,当然不会分于各个县城了。”池婺看着那满脸惶恐的蛙僧,笑容越来越盛:“可司天监无能,我池婺却不是死的,你派人做个告示细数这青蛙罪名,再将它在城墙上吊个几日,想必引冬城的妖怪便会以此为戒,以后想犯案的也要掂量几分了。” 谢无恙恍然大悟,大手一挥命人将那僧人带下去,吓得他又变回了青蛙模样,丑陋的脸上涕泗横流,不住地向押送他的衙役求饶。 见他如此凄惨,谢无恙心中有些不忍,“这妖虽然杀人,但也是受他人胁迫,再者他还有家人……” “你心软了?”池婺斜了他一眼,冷声道:“谢无恙,你如此优柔寡断,怎能当好官员造福一方?他有家人,难道死者就没有吗?他们往何处说理去?你放心,我自有分寸,将他在城墙上吊几日晒得再也化不了人形,再扔回他的池塘就是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捉住始作俑者,你自己准备准备吧。” 谢无恙被池婺呵斥地一愣一愣,竟有种自己是池婺手下官员的感觉,他看着池婺离去的潇洒背影,不禁暗暗腹诽这小神仙平日里看着风流,可真当办起事来又是锋芒毕露,当真是一奇人也。若能从她手中学着断案,或许自己还会早日升迁。他这样思量着,又想起了自己如今暗淡的仕途,深深地叹了口气,进屋换衣服去了。 他就是一普通人,毫无与妖怪打交道的经验,猛然站在阴风阵阵的五里坡,惊得浑身汗毛炸起。幸而池婺要的便是普通人,只有这样才会使那山和尚放松警惕,步入她埋好的陷阱中。 谢无恙一边搓着手,一边来到了蛙僧们的池塘,他将背上包袱放在池塘边的大石头上,蹲下身子装作用手去汲水喝,实则是想一探水中情形。 他伸出手,拨乱一池清波,只见池边蹲了十好几个拳头大小的青蛙。一见谢无恙蹲下,一众青蛙叫声骤然急促,甚至有几只冲他疯狂地摆动着两只长了蹼的小手,似在告诉他此地不宜久留。 谢无恙觉得妖怪们这个样子十分可爱,正思量着要如何告诉他们莫要担心,水中突然冒起了细小泡沫。众青蛙一见那泡沫涌起,纷纷转过了身,似乎不忍再看。 谢无恙知晓那恶妖已经前来,不禁紧张起来。不过紧张归紧张,多年做县尉的经验使他愣是没有拔腿就跑,仍然蹲在那里做汲水状,一颗心却跳到了嗓子眼。 水池不大,水却清澈见底,那妖潜水而来,池中浮萍盖他不得,谢无恙得以窥见他的全貌。 果然如那蛙僧所说,此妖是个胖大和尚,穿着破烂僧袍,一张脸丑陋而漆黑,两只眼睛因为常年泡水变得肿胀且发着乌青。若是谢无恙是一般不知情的旅人,见到水中突现这玩意,早就吓得六神无主,一翻白眼晕过去了。 山和尚在水中本想应将旅人拉入水中溺毙吃脑,却冷不丁地和谢无恙对上了眼神。他心中一凛,登时露出凶恶的模样来,双脚一蹬池底便跃出水面,朝着谢无恙扑去。 一瞬间万籁俱寂,青蛙们都屏气凝神,耐不住好奇,稍稍侧过了头去看山和尚如何吃谢无恙。只见谢无恙大叫一声,一拳擂到了那妖的面门,将他从空中打落。 谢无恙一拳打中,却只觉触到了一块冰凉的铁皮,两秒之后疼痛顺着拳头往上爬,痛得他龇牙咧嘴,捂着拳头哎呦直叫。反观那山和尚一张黑脸依旧如常,连皮都未破。 不过谢无恙这一拳可将山和尚激怒了,老妖怪张开血盆大口,嘶哑怪叫了一声,惊走了林中众鸟。他口吐臭气,一口黄牙却磨得尖尖亮,冲着谢无恙兜头便咬。 谢无恙哪见过这阵仗,当即退后两步,软了腿倒在地上。眼看着山和尚的大嘴越来越近,他忍不住闭眼大叫道:“池婺!!!” 刹那间,林中有破空声传来,紧接着一折扇绕过层层树林而出,直直击打在了山和尚胸口,将他重新打回池塘中。 ------------ 第二十六章 穿肠毒药 山和尚被那折扇一打,自知遇见了难缠角色,立即掉转身形潜入水中,准备挖洞逃跑。 此时林中树影摇晃,池婺踏风而来,她飞速一脚踏入池塘中,踩上那妖脊椎,另一只手猛地往下探,再起来时五指间已经抓了那妖寸把长的头发。 山和尚痛叫一声,嘶哑道:“小道长,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拿我!” 池婺哼了一声,对于这种妖怪她从不费口舌,她手上用劲,硬是将那妖怪拉成了一个弓形,一时之间惨叫连连,引得周围青蛙们瞪大眼睛,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只听咔的一声,山和尚的头硬生生被池婺拔了下来,一时间臭血四溅。众青蛙吓得纷纷尖叫,下饺子般落入了水中,藏在荷叶下用眼惊恐地打量着池婺。 池婺不理会这种无害的小妖,只是撤了踩在淤泥中的那只脚,另一只手扯了山和尚的另一半尸身,和头颅一齐抛向岸边的谢无恙:“这个也挂在城墙上,不到晒化不许拿下来。” 谢无恙被那老妖的血淋了一头,一时间胃里翻涌不止。他与山和尚交过手,深知这妖皮糙肉厚,而在池婺手中却犹如纸做,轻轻一拽便断了。 他怔怔抬头,发现池婺一双细眼精光大放,那妖血溅了她满脸,映着她脸上笑容越发诡异嚣张。此时此刻谢无恙才猛然意识到,这小神仙平日流里流气的浪荡模样只是行走世间的伪装,而此时狂放嗜血的模样,或许才是她真正的面目。 见谢无恙盯着自己看,池婺猛地回了神,她擦了擦脸上妖血,方才意识到今日她兴致大发,怕是玩脱了。她轻咳一声,三两下将身上血迹擦干,竹节般的长手指一招,地上玉折扇像是小狗般巴巴地回到了她的手掌。 她深吸一口气,平日那露着尖尖虎牙的笑容又绽了出来:“谢大人,方才吓着了吧?” “这……这倒没有。”谢无恙不敢说自己窥见了池婺的真面目,假装从容地站起,将山和尚的尸身装进了包中,继而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鲤乐姑娘伤情如何了?我想提点东西去看看她。还有靖王,他被妖物所伤,我这个地方官员也该前去探望一番。” 池婺展颜一笑,摇着折扇缓缓向靖王府的方向走,口中答道:“鲤乐伤得不轻,高琰也奄奄一息。不过这恶妖已除,想必他二人定能很快便好起来。” 说来也奇,正如池婺所说的那样,山和尚一除,二人即刻便好转了。特别是高琰,在池婺出门后,他的病情更加严重,任凭许御医用尽浑身解数也只是堪堪吊着小命,眼瞅着就要两眼一翻殡天去了。没想到池婺回来后,他的脸色竟然缓缓恢复正常,连气也喘得均匀了。 不消半月,高琰便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其间池婺仍然住在王府。不知为何,她既不走,却也闭口不提当日听荷暗杀鲤乐一事,只是每天为高琰熬药换药。虽然态度仍是淡淡的,可每每独处时,总无意间触碰到高琰肌肤,使他瘾症发作般浑身燥热,每次都生出些许希冀来,希望她还能像那天那般抱抱自己。 可等到了眼睛拆纱布那天,高琰还是什么都没等到。 他久久地盯着镜中那张脸,皮囊十分周正,笑起来露出牙齿甚至有些天真,可真当不笑时,浓黑的眉毛压了眼,反倒生出一股肃杀来。 高琰摸了摸右眼,那只眼睛被池婺治的完好无损,完全看不出损伤来。那眼曈仍是血一样红,正如他的前半生一般,全是浸泡在血与伤口中的。他恨极了这双眼睛,恨不得将他们生生剜去,可真当下手时又忍住了。 他高琰并不是独身一人,他在宫中还有一胞姐,若他成了瞎子,那虎视眈眈之人便会立刻化为恶鬼,将他姐弟二人吞噬殆尽。 他正想着心事,冷不丁的寝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鲤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怒气冲冲的听荷。 高琰见鲤乐面色红润走得飞快,便知她已养好了伤,不禁笑道:“小鲤乐,好久不见。” 哪知鲤乐并不像平日那般和他调笑,反倒柳眉倒竖,张口便骂:“伪君子!你好残忍的手段!” 高琰被骂得一头雾水,听荷见状忙想去捂她的嘴,可高琰却挥挥手让她退下,好奇道:“咦?你何出此言啊?” “听荷姐姐这般为你着想,整天为你打理家宅忙前忙后的,还要时不时忍受你的怪脾气。可你非但没有珍惜她,居然还用下作手段折磨她!你这杀千刀的最好从今日起对听荷姐姐好些,否则我回去了整日用符咒咒你。我……我咒你天天头疼脑热,肾虚阳痿,以后娶媳妇生八个孩子没一个是你的!”鲤乐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高琰鼻子骂,她这说辞深得池婺真传,说得极其巧妙。既将她见到听荷后所思量的说了出来,又如同小孩般骂了些无伤大雅的东西,好让高琰知道她并没有威胁。 果然,她此话一出,高琰一怔,和听荷交换了个眼神后,忽然疯疯癫癫笑了一阵,又伸出指头冲着鲤乐遥遥点了点:“我从前只觉得你师父有趣,没想到你这小丫头倒是更胜一筹,要不要我也将你纳入府中,和你的听荷姐姐做个伴?” “登徒子!不要脸!”这种调戏的话对于鲤乐来说不痛不痒,可她谨记池婺教诲,硬是运气将血逼上脑袋,装出一副被戏弄得红了脸的模样。 高琰见她小姑娘般的闹脾气,哈哈大笑了几声,只当她是小妹妹,又软着声音去哄她:“小鲤乐啊,你这心肠倒是善良,可就是太蠢了。听荷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婢子,我整天宠着还来不及,怎会虐待她呢?她身上的伤是我没有买她前,她家里人打的。” “果真?”鲤乐疑惑道。 “是真的。”听荷与高琰交换过眼神后,便也细声细语的去哄:“我爹是个畜生,一吃醉了酒便拿我撒气,幸而遇见了王爷,才得以脱离苦海。鲤乐姑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心中也很是感激。可你误会了王爷,又冒犯于他,总要道个歉吧?” 鲤乐看看满脸真诚的听荷,又看着一脸逗趣笑容的高琰,扭捏地福了福身,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对不住之类的,随后一跺脚,提起裙摆便跑了。 高琰在她身后放肆地哈哈大笑,待他走远后,却猛地收敛了笑容,将手中铜镜反盖在桌子上。 听荷凑到他身边,低声询问道:“主人,你觉得她刚刚那番说辞,是真的吗?” “三分真,七分假。”高琰淡淡道:“她道行尚浅,一言一行都是池婺在后指导罢了。” “那我们要不要……”听荷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高琰垂下眼眸,细细地思量着,听荷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摩拳擦掌。 半晌后,他什么都没有表示,反倒将目光投向了案几上的点心果盘,心中生了一计。他大掌一翻,从案几下的暗格中拿出一个葫芦状的小瓶,悉数撒在了一壶牛乳茶中。 “她毕竟救过我的命,我不知她是否真的窥探到了什么,所以就让天意决定她的死活吧。”高琰语气低沉,用手指点了点那壶牛乳茶:“她爱喝这个,将这壶茶和点心一起送给她吧。半个时辰后你去看看,若她死了你便替她收尸,若她还活着,就找个由头将有毒的茶点撤下吧。” 听荷道了声是,兴冲冲地端着果盘往池婺院中赶,可真到了她院子里,只见满地的狼藉,厢房里空空如也,她师徒二人均消失不见。 见此情形,听荷忙扔了果盘四处翻看,只见堂屋案几上有数百只蚂蚁密密麻麻地蠕动,排列成一行小诗: 我本游龙心不羁,小小方寸何能拘。 苍穹浩渺任我跃,困锁之地皆可离。 ------------ 第二十七章 另一面 在池婺不声不响地消失后,高琰站在案几前盯着她留下的那几句小诗盯了快半个时辰了,听荷在一旁看着他面色一会儿愠怒一会儿狂喜,以为他被池婺气疯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冷不丁的,高琰突然开了口,把听荷吓得一哆嗦,“你说,既然她想走就能走,为何还要留在我王府那么多日受我刁难?” 都说下人是主子的第二颗大脑,听荷脑子转得飞快,她正想回答说或许那小神仙留下来是想探听更多的情报。哪知高琰刚刚根本不是在向她寻求答案,只听他又自顾自地说:“难不成……她对我动了心?” 他这话一出,听荷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忽然觉得高琰可能不是疯了,而是被池婺下了蛊,需要尽快请司天监的人过来看看。要知道他从前一直是杀伐果决,断不会被这种男女私情绑住手脚。 大夏境内私养暗卫是死罪,高琰自知这一点,他卧薪尝胆多年,断不可将前程断送在一个女人手里。 可……他又想起那日的拥抱,那是他毕生不可得的温暖。 什么王位什么权利,这都是高灵珺想要的,高琰只是她手中一枚任其摆布的棋子罢了。如今他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这东西需要用姐姐的毕生梦想去换,他却不知如何争取了。 高琰死死扣住桌沿,此时他猛然发觉,或许动心的人,是他自己。 这个答案使他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命令道:“去彻查她的身份,将她祖上三代的情报全都挖出来,若有能证明她与皇帝勾结的证据,就杀了吧。” 听荷这才松了口气,干脆利落地答了声是,翻身上梁不见了踪影。 话说自打从靖王府中出来后,鲤乐就憋了一肚子的问题,她年纪小心里藏不住事,于是趁着第二天池婺带她去松韵斋听书时,悄悄问了:“姐,我昨天演得那样认真,高琰信了吗?” 彼时池婺正在二流雅间吃葡萄,听鲤乐这样一说,她轻轻笑了一声,“就你的演技,骗骗像谢无恙这种莽夫还行,想骗高琰还差点功夫。我昨日让你演那一出,只是为了告诉高琰,我与他并不敌对。” 鲤乐啊了一声,有些惊慌的四下里看看:“那他不会派人来追杀我们吧?” “不会。”池婺斩钉截铁道,今日她梳了个同心髻,懒散地靠在美人榻上,脸上露出一丝诡笑:“他这人什么都不缺,就是缺爱,所以我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了他最想要的东西。从今往后的每天,只要他躺到那张床上,心中便会空虚难耐。他越是渴望,我也就越容易接近他。拿捏他这种缺爱的小孩最容易了,只要分给他一点点爱,他便再也离不开你了。” “咦……”鲤乐听池婺说着什么爱不爱的,浑身一阵恶寒。她打了个激灵,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问道:“对了,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和他同样被山和尚的铁钩子攻击,他中了毒奄奄一息,我却什么事都没有呢。” 池婺撇了她一眼,没有回答,任凭她如何追问也只是诡笑。 底下的说书人三寸趁着这两天高琰关门称病,滔滔不绝讲起了高琰十年前杀母的故事,听的满座宾客纷纷骂这靖王是个畜生,连亲生母亲都能手刃。 鲤乐听着说书人添油加醋的故事,也十分的愤愤,口中骂道:“没想到这厮看上去人模人样,背地里却如畜生一般,那可是他的母亲,如何能下得了手。” 池婺见鲤乐如此愤慨,淡淡问:“如果你见到把你买做人牲的父亲,你会如何?” “我定会将他剁去手脚,大卸八块也难解我心头之恨!”鲤乐咬牙切齿的说完,猛地一怔,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只听这说书人说的口齿生烟,却不知背后还有另一面。”池婺指尖捻着一颗紫红的葡萄,似在回忆:“当日我打听他旧事时,无意间听闻他因为那双红色的眼睛被高家上下厌弃,连母亲也受了牵连关进内院。他母亲恨他,于是百般将他虐待,从未给他过一丝温暖,这种生活直到他十三岁逃出家门才结束。所以他在功成名就后将他母亲杀死,我是能理解的。” 鲤乐闻言啊了一声,道:“这高家人也太愚昧了些,连我都知道这世上不止有黑眼睛,还有绿眼睛蓝眼睛。竟为了眼睛的颜色将刚生产的妇人连带着婴孩扔进内院不管,他高家老爷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 “你把这话当着高琰的面说一遍,说不定他连你都要喜欢着了。”池婺嘴上和鲤乐调笑着,这些话或许在别人听起来太过冷血,不过她一向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虽然在得知高琰身世后心中有些不忍,但在回家面前,就算让她屠城她也会做的。 正在师徒二人调笑的时候,不速之客悄然而至。只听砰地一声,有人踹开了松韵斋的大门,紧接着高琰风轻云淡地迈着小四方步走了进来。 小厅中一下子噤了声,像是数十人被同时割了喉,他们正听那说书人讲高琰坏话听的不亦乐乎,忽然正主来访,纷纷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高琰用那双血红的眼环视四周,在看到二楼的池婺时,嘴角绽开了个恶劣的笑,口中淡淡吐出一字:“滚。” 刹那间所有人像是得了解放,没了命地往外跑,只是几次呼吸间松韵斋便清了场。 池婺余光瞥见他幽幽上楼,连头都没抬,淡淡道:“听王爷的声音中气十足,可见前些日子受的伤已经好了。” “这还得多谢姑娘悉心照料。”高琰脸上挂着笑寒暄。 鲤乐一看他那表情便知道他没安好心,连忙起身将座椅让给他。 “我猜你今日前来,并不是想感谢我救了你的命吧?”池婺斜了他一眼,见他如同野兽寻见猎物般死死盯住自己,心中已经了然:“说吧,你暗地里查我,都查到了什么?” “你都知道了?”高琰先是一怔,紧接着笑容更胜了:“小神仙如此神通,我等凡人哪能打听得到您的事。我派出多少人天上地下的查,却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既然查不出,就不用大费周章了。你不就是怀疑我是皇帝的细作吗?”池婺转过头直视高琰的眼睛,目光灼灼:“这点王爷大可以放心,我池婺绝不会做皇家走狗。” “是吗?”高琰也盯着她,毫不露怯:“我虽然没探听到你的消息,却想到青鸾将军与我先祖之事,于是连夜让人去高家宝库翻找,果然找到了些不得了的东西。”他招招手,一旁听荷俯首递来一纸画卷,高琰单手展开,将画像亮在池婺面前。 那画似乎有些年头了,泛黄的纸张上绘着两人的像,其中男人相貌堂堂,眉眼与高琰有两分相似,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两条浓眉不怒自威。 而他身侧,有一女将军盘腿坐在梼杌身上,她身量高挑,一席红衣,墨一般黑的发在脑后束了个马尾。那双细眼经过岁月的洗礼仍精光大放,带着招牌式的狡黠,与现如今坐在榻上的那位并无二致。 高琰看看画中人,再看了看面色难看的池婺,嬉笑道:“我怎么看着画中的青鸾将军,分明是你小神仙的模样啊?” ------------ 第二十八章 剥皮 池婺脸上笑意再难维持,一把抢过高琰手中画纸细细端详,她看了一会儿,沉沉叹了口气:“没想到高长生竟还留着这幅画……” “你真的是青鸾?”高琰虽早有准备,可真的听到答案。心中还是惊了惊:“这画距离现今已过了三百年,你是怎么活得那么久的?” “你都叫我小神仙了,你觉得呢?”池婺白了他一眼,口中念诵咒语,指尖涌出火焰将画纸烧了个一干二净。 “哎!”听荷心疼自家的东西,伸手想抢,却被高琰拦住了。 等到画彻底烧完后,池婺拍拍手中灰烬道:“好了,现在人证物证全无,王爷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你不愿见到我,那我离开就是。” 她说罢便想带着身后鲤乐离开,哪知高琰忽然发难,欺身向前单手将她摁在了塌上,咬牙切齿道:“不准走!” “王爷还在疑我?”池婺被他摁住,破天荒地皱起了眉头:“你既已知我是青鸾,便不该疑我与皇家勾结。当年姓宋的小子将我害得如此之惨,我怎还能帮他做事?” “我若还疑心于你,你和你徒弟就不会还活着了。” “那你为何还将我困在这里,莫不是因为鲤乐撞破了你私养暗卫?” 高琰听她自己坦白,磨了磨牙,手上骤然用劲,将池婺扼得闷哼一声:“你果然是装的,你和你徒弟三番五次入我内院探查,真当我没有察觉吗?池婺,你接近我到底安得什么心?” 他这样无礼,池婺也怒了,她剑指并拢往高琰肩头轻轻一点,那只扼住她喉咙的手立刻松了劲。趁着他松手的功夫,池婺抬脚踹向高琰肚子,将他踹飞几米远,砰的一声砸碎了一张木桌摔倒在地。紧接着她飞身向前,不等高琰站起,便用一只脚狠狠踏在他胸膛上,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当日高长生冒死将我从刑场上救下,送我出关,我念你是他后人屡屡帮衬,你竟如此不知好歹,三番两次刁难于我!”池婺见高琰伸手去掰弄她的脚踝,便弯下腰用玉折扇勾起他的下巴,一字一句道:“我从不与官宦纠结,更不喜掺和朝政,此次入关,是想求你高家宝库中一把名叫龙渊的宝剑。可你如此不信任我,那这把剑与你这个人,我都不想要了。” 池婺说罢,很满意的从高琰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悔恨,她轻蔑地笑了笑,猛地将脚收回,拂袖道:“鲤乐,我们走,从此之后便当作从未认识高琰这个人。” 鲤乐已经习惯了她师父做事不按章法,她收回拦住听荷的法术,十分丫头气的哼了一声,跟在她师父身后跑远了。 “主人!”没了禁锢的听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将高琰扶起,待高琰站稳脚步后,她试探着问:“那池婺说的,能信吗?” 高琰看着池婺离去的方向,轻轻叹出一口气:“信,她自爆身份到如此地步,我如何能不信。只怪我常年多疑,伤了她的心。现在失去了她,我心中竟隐隐不快。早知如此,在找出那幅画时我就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主人莫要难过,一个女人而已,往后还会有的。”听荷安慰道。 “整个大夏,你还能找出另一个像她这般的奇女子来吗?”高琰低垂下眉眼,语气淡淡道:“天底下只有一个池婺,除了她,别的我都不感兴趣。” 听荷没有经历过男女之事,自然不知道如何安慰,正当她苦恼时,一声尖叫打破了二人间尴尬的氛围。那尖叫声凄厉,似是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紧接着又有人叫了起来,一时之间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街上顿时响起一片脚步声。 听荷率先走到窗边,只见街上人头攒动,有人满脸惊恐地从街的西边匆忙逃跑,而有的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挤破了脑袋踮着脚想看热闹,两拨人汇聚在了一起,顿时挤得动弹不得。 正在这时,一少年骑着高头大马而来,拿着马鞭指挥人群,三两下便将挤在一起的人们疏散开。 听荷眼尖的认出那少年时谢无恙身边的小侍卫雨儿,雨儿也看到了推窗向外窥探的听荷,遥遥向她拱了拱手,道:“听荷姐姐,西市马戏帐子里发生了剥皮案,我家大人请王爷速速前往现场查案。” 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高琰正愁着没处发泄郁闷,当即一拍栏杆,转身便走。 三人马不停蹄的来到了西市,案发在杂耍人的帐篷外,衙役们站成一排屏退闲杂人等,一旁草丛中蹲着几个仵作模样的年轻人正在干呕。 高琰翻身下马,衙役们见了他像是见了瘟神般纷纷让路,他阔步走入衙役们围着的圈内,看到现场时猛地一愣,终于知道那几个新来的小仵作为何在一旁大吐特吐了。 一具男尸赤裸地被倒吊在帐篷外的晾衣竹竿上,旁边架子上搭着一张血淋淋的人皮,血肉模糊间筋骨尽现,肌肉纹理清晰可辨。尸体与人皮上的血痂早已干涸,凝成黑褐色的血痂,有点点蛆虫蠕动在筋骨上,似是死去了一段时间。 高琰掩着鼻子凑上前去,发现那男子脸上的皮也被剥去,泛白的眼球早已挂不住,垂落在脸颊两侧。森白的牙齿呲着,似是痛极想要将一口银牙咬碎。男尸死的如此凄惨,仿佛是地狱恶鬼的手笔,连他高琰看着都忍不住冷汗津津,也怪不得那些民众尖叫逃窜了。 他直起腰,只见谢无恙从帐篷中走出,手中还牵着一只毛茸茸的猴子。见到高琰站在尸体前,谢无恙向他拱了拱手,问候道:“靖王进来身体可好些了?” “要是不好还能站在这里与你废话吗?”高琰对谢无恙说话一向豪横,他指了指尸体问道:“这人什么身份,怎么死得这样惨?” “此人是这马戏帐子中一个耍猴人,名为周二,他还有一弟弟名为周三。”谢无恙遥遥指了指人群中一个面色惨白、毛发稀疏的年轻人道:“他兄弟二人一个捕猴一个训猴,在这马戏帐子中也算是老人了。昨日周三和周二在街上吃完酒共同回家,结果周三今天一早醒来便看见自己的哥哥被挂在晾衣杆上,连忙报了官。” ------------ 第二十九章 闹脾气 高琰围着尸体转了一圈,眼尖地从尸体上捏下一片细小的毛发,凑到眼前端详着。那毛发通体血红,不像是被血染红,而是生来如此,中间有软管,显然是一片鸟类的羽毛。 他将这片羽毛递到一旁的谢无恙手中,问道:“你能看出这是什么鸟的羽毛吗?” 谢无恙也端详许久,末了摇摇头:“我对鸟类并不精通,只能看出这还是幼鸟的绒毛。这马戏帐篷中倒是养了不少的鸟,可以让那养鸟的姐儿来看看。” 由于那尸体太过血腥,于是在勘验完现场后,衙役们便将尸体从杆子上放下,和皮一起摊在一旁的草席上供仵作们勘验。自从小武失踪后,谢无恙一边找他一边招揽了许多仵作,这些仵作比原先的要强上百倍,抄起刀子便在尸体上做起文章。 高琰与谢无恙一齐来到马戏大帐中,出了那么大的案子,帐子里除了耍马戏的人外再无旁人了。 马戏团的老板名为阿伦遮,是一位身材如三岁孩童般矮小的男子,生了一头极其浓密的卷发,高鼻绿眼,一副番外人打扮。他吩咐手下为两位官员上茶,抄着一口口音极其浓郁的官话道:“我的爷啊,我们周二的人品简直好得没话说啊,他平日里对人和和气气的,赚了钱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是先供着他的弟弟,大家都很爱与他来往,所以不曾有仇人。再说我们来到这引冬城只有小半月,他也没听说跟谁结过怨啊。” 听了阿伦遮的供词,高琰和谢无恙并没有丝毫头绪,于是又找来了养鸟的姐儿,让她看看那片从尸体上摘下的羽毛。 哪知养鸟的姐儿看了羽毛,也是连连摇头:“怪哉怪哉,我养过的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未见过这一种。大人说这羽毛从周二的身上摘下,一般食腐肉的鸟大部分是乌鸦,再罕见些便是秃鹫,可这两类鸟的羽毛颜色都对不上。况且这羽毛还未成型,我猜是刚刚破壳而出的幼鸟。” 高琰转头与谢无恙对视一眼,后者给了他一个“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他皱了皱眉头,冲早就候在一旁的仵作小哥招招手:“你来说,尸体上都有什么发现。” “回王爷,那尸体口鼻渗血,咬肌近乎断裂,结合各部肌肉的反应来看,应该是活着被剥皮,生生疼死的。”仵作小哥拱手严肃道:“且他皮上伤口不平整,断裂处有奇怪的瘀血点,是被利爪插入皮下撕开,所以我们怀疑是被野兽袭击。” “野兽?羽毛?”听到这儿,高琰眼睛一亮:“这几乎可以断定是妖怪所为了吧?” 谢无恙奇怪地看了高琰一眼,明明上一个案件他还训斥过自己不要将所有案子都推到妖怪身上,怎的这次突然变了性?他虽这样腹诽,口中却答道:“人类是做不到如此的,确实可以归为妖怪伤人,我们可要去找池姑娘来一探究竟?” 此话正合高琰的意,他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听荷却拉了拉他的衣袖。高琰俯下身去,听荷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主人忘了,早上池婺跟您起了争执,眼下定还在气头上。纵使您想去找她,也不该拉上谢无恙去,若是再吵起来,他岂不是要看我们笑话了。” 高琰觉得听荷说得有理,他冲着谢无恙摆摆手,颇有威严道:“此案仍有一点,你就留下和仵作们一起查案,不必同我一起了。” 谢无恙见他主仆二人当着他的面咬耳朵,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如今高琰发话,他哪敢不从,只好拱了拱手,将俩瘟神给送了出去。 自从被高琰掳走,式微阁已有大半个月没有开张,今日猛地开门,四邻八乡的乡亲们乌泱泱地过来求着小神仙看事儿,竟从屋内排到了官道上。 高琰虽是一王公贵族,但在乡下泼辣大妈面前却屡屡败退,鞋面被踩了好几脚,沾了许多臭泥巴。他平日嚣张跋扈只对官员,被乡下大妈踩几脚却毫无脾气,倒是听荷为了维护他与大妈们拌了几句嘴,气得眼泪汪汪。 高琰将听荷拉到身后,笑眯眯地拉住了前头的一个大妈。那大妈自乡下来当然不认得他这个靖王,且刚刚和听荷吵完架,被高琰拉住后语气十分不善:“做啥子?” “请问大娘,这式微阁今日为何有那么多人?” “人家俺不知道,俺就知道俺们庄上这一个月老是丢小孩,报官也找不到拐子。都说这引冬城小神仙灵验,庄里面的人就都来求她找小孩,结果来了城里发现她家铺子老是不开门,等了好久这不今天才开。”大妈口音极重,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高琰,问道:“瞅你衣裳织锦绣花的,有钱人也丢小孩吗?” 高琰被问得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我不是来找孩子的,我是来找相好的。那式微阁的小神仙,就是我相好。” 大妈闻言又上下打量了高琰,切了一声,嘀咕了句“癫子”,便扭回了头,再不看二人一眼。 官不与民争,高琰难得乖巧地在烈日下等了一刻钟,就快排到他时,只听前面队伍一阵嘈杂,鲤乐不知用了何种法术将自己凌空托举起,冲着村民们大声道:“各位父老们,我知道你们心急,可我家师父擅长除妖,不擅长卜卦,找人这种事还得另请高明了!今日我式微阁就此打烊了,实在对不住啊,实在对不住!” 底下乡亲听了纷纷唉声叹气,更有妇人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鲤乐又是说好话又是帮晕倒妇人掐人中,忙活了好一阵终于将人全送走了,一抬眼便看见了高琰,小脸一拉便道:“式微阁今日打烊了,陌生人你请回吧。” 高琰听她称自己为陌生人,不由得有些好笑,他从听荷手中接过几个大大的油纸包递给鲤乐,像是哄小妹妹那般对她轻声细语:“这是漱芳斋的点心,里面包着的几样都是当季的新品,也有你和你师父爱吃的,权当是刚刚的赔礼了。” “呦,几包糕点当赔礼,打发叫花子呢?”鲤乐将两只手往身后一背,哼道:“我师父说了,不要陌生人东西。” 见她软的不吃,高琰把手上纸包又扔给听荷,嘴上刚想要威胁。却听里面池婺高声道:“王爷请回吧,我既然说了与你老死不相往来,就定会说到做到。” “可眼下我手里有一疑案,似是妖怪所为。小神仙气恼我不要紧,但请为民生百姓想一想,放任如此恶妖在人间,岂不是要惹出大乱子了。” 高琰欲从道德上绑架池婺,哪知池婺根本没有道德,语气仍是懒散地高声答道:“我连丢孩子的妇人都能赶出门去,引冬城死了几个人又与我何干?从前我看在你曾祖的面子上帮你一二,如今咱俩已经决裂,那么你的事我断不会再沾染半分。引冬城中不止我一个捉妖师,你要是再纠缠不休,我便连夜搬走,让你再也寻不得。” 听荷在旁边越听这话,越觉得像是小两口闹脾气,她本想拉拉高琰的袖子让他再低声下气的求几句,哪知他却重重哼了一声,伸手扯过听荷怀中的糕点扔给街边小乞丐,一拂袖子气冲冲地走了。 ------------ 第三十章喜宴 在高琰的封地发生了这样恶劣的案子,皇帝老儿自然要刁难他一番,当天傍晚圣旨便到了。先是斥责高琰渎职,命他彻查案件却不派任何司天监的人来协助。气的高琰当即摔了圣旨,狠狠踹了宣旨太监一脚,又威胁他不准将此事说出去,折辱了好一番才将吓破胆的小太监放了回去。 接下来一连几天,他放下偏见与谢无恙共同办案,走街串巷收集消息,却总是不得要领。 说来也怪,自打城外乡下有孩子失踪后,最近半月内引冬城里也开始丢孩子。于是谢无恙不仅要忙着勘破剥皮案,还要分神去安抚那些哭哭啼啼的妇人,帮她们找孩子,一时间一个头两个大。 虽然引冬城这些天不太平,可人总是要生活的。在剥皮案发生的三天后,城里卖绸缎发家的崔大户娶了第四房小妾,他家中富裕,便请了引冬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来吃席,其中自然也包括池婺了。 她今日参加婚宴,便不方便穿平日里最爱的红裙了,于是她索性做了男子的打扮。用白玉莲花冠将头发束起,穿上了不常穿的、用银色丝线绣竹子的白袍。再加上高挑的身材和玉折扇,往那一站活脱脱就是个富贵公子的模样。 寻常人家娶亲讲究的是掀盖头入洞房后新娘才可活动,可崔大户却不是如此,在席吃到一半时便让新娘子出来敬酒,一时间周遭人群均窃窃私语,说他崔家把新嫁过来的小媳妇当做了个可炫耀的物件。 众人虽窃窃私语,可新娘子却面色不改,大大方方与众人寒暄吃酒,一言一行竟比当家主母更有风范,再加上她年轻漂亮,将崔大户迷得眼睛恨不得长在她的身上。 待酒敬到池婺那一桌时,她与鲤乐皆是皱了皱眉,只见新娘虽然身着喜服,可艳丽的眉眼间总是缠绕着一股子死气,十分的不吉利。池婺盯着她,脸上却露出一抹诡笑,趁着敬酒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叹道:“哎呀,小娘子手上的镯子好漂亮,在哪里打的?赶明我也去打一个。” 被池婺这样一拽,新娘子脸上顿时腾起了一片红晕,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还是一旁的崔大户替她解围:“我说池老板,这手镯乃我家传之宝,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了。我家笛儿胆子小,您可别为难她了,赶明我挑几匹上好的绸缎,送到您式微阁去可好?” “笛儿?”池婺将这名字低声在口中念了一边,猛地松开了笛儿的手,朝二人拱了拱手抱歉道:“池某唐突了,还望崔大哥和笛儿姑娘见谅。这几个符咒当做赔礼了,将它泡水喝下,定能生个大胖小子。” 她说着便想把符咒往笛儿手里塞,没想到笛儿却主动接过她的符,欣喜若狂地福了福身:“多谢池老板!” 待一众敬酒人走后,鲤乐悄声凑到池婺耳边问:“姐姐也看出来这崔家四姨娘不对劲了?可姐姐方才给她的驱邪符咒,她却是真真实实地拿在手里了,这又如何解释?难道咱们二人都看走眼了不成吗?” “我一时也没有头绪,算了,他家的事与我何干。”她二人都不能喝酒,自然坐去了小孩那一桌,眼下席已经吃了一半,桌上的小孩早就不知道跑哪里玩去了。秉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师徒二人便要了些油纸,乐颠颠地打包些吃食。 冷不丁的,有一阴恻恻地声音在她二人身后发话了:“才几天不见,式微阁的生意便冷淡到需要你打包剩菜的地步了吗?” 池婺回头,对上了高琰一双戏谑的眼,她这才想起崔大户宴请引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这高琰的排面可数第一,自然是被安排在了里间的小桌。她不笑,口中淡淡道:“你这陌生人好没礼貌,我式微阁生意如何关你何事。” “你一口一个陌生人,当真要把我们的情义抛在脑后了?”高琰咬牙切齿,压低了声音道。 “情谊?我与你高琰何来的情谊?” “你!”高琰听她这样说,心中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的,十分难受。他步步紧逼,几乎要将池婺逼得坐在桌子上:“那日的拥抱算什么?那些天的照顾又算什么?我知道我不该疑你,心中也后悔过,可你始终不肯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池婺,现在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王爷与其在我身上费心思,不如想想如何破案。”池婺用手中扇子抵住高琰越来越靠近的胸膛,语气客气而疏离:“前些天谢无恙来找过我,那妖刚刚诞生便犯下如此大案,想必最近会再杀人,你还是将心思放到保护引冬城百姓上面吧。” 被她的扇子抵住胸口,高琰只觉得心尖有猫在挠,他敏锐地捕捉到的池婺话中信息,更加咄咄逼人了起来,“你竟见了谢无恙,却不肯见我?” 还未等池婺作答,一旁的听荷赶紧将失了分寸的高琰拉开,示意他看看四周。他这发现方才步步紧逼池婺的一幕被座中宾客看了个一清二楚,顿时耳尖如火在烧,于是轻咳了一声,故意道:“既然如此,多谢小神仙指点。” 池婺知道他一王爷还是要面子的,便顺着他的话往下走,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朗声道:“不必客气,王爷好走。” 待到满场宾客皆散去时,新娘子笛儿扶着醉到不省人事的崔大户往屋里走,迎面跑来一个穿金戴银的三四岁女童,正是崔大户唯一的女儿妙玉,她眨巴着眼睛歪着脑袋冲笛儿笑:“姨娘,我爹怎么了?” “你爹吃醉了酒,玉儿可别调皮扰他休息。”笛儿很是喜欢小孩,见到如此粉雕玉琢的小娃娃,难免心生疼爱。她想伸出手摸摸女孩头顶的软发,却被赶来的大夫人一把推开。 大夫人从地上抄起妙玉抱在怀里,恶狠狠啐了一口在笛儿的脸上,骂道:“不要脸的狐狸精,赶紧滚远些,别带坏了我的女儿。” 笛儿也并不还口,直到大夫人抱着小妙玉离开了院子,她脸上谦卑的微笑刹那间消失,用袖口擦掉脸上臭涎,一把将崔大户搡进了门中。紧接着她凭空披上一件火红的、羽毛做的外衣,霎那间身边妖气冲天。在她披上外衣的下一秒,美艳的笛儿不见了,一只通体血红的大鸟如烟尘般从天井中溜走,再无踪迹。 ------------ 第三十一章死了个绣娘 是夜,万籁俱寂,打更的梆子响过几声,拾翠街上弥漫着一股子怪烟,连街边野猫遇见了都要怪叫一声匆忙躲避。 白日里吃多了西瓜,住在拾翠街东边的李小娘睡到夜里难免尿急,她胡乱地套上外袍,脚步匆匆地往茅房赶。三伏天的夜里按理说不会太冷,甚至会有些燥热,可李小娘一打开门,只觉得一股子凉气扑面而来,惹得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搓了搓癞蛤蟆皮一般的手臂,拖着脚步往茅房走,冷不丁门廊的暗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来人可是李家叶氏女?” 那声音婉转动听如鸟叫,李小娘听这声音准确说出了她的姓氏,却又十分陌生,不由得奇怪了起来。她一边大着胆子往门廊处走,一边探头探脑道:“是我,你是谁?” “你屋里可有一个小男孩名叫小天?”女子声音再次问道。 “是有。”李小娘回答着往门廊走,心中奇怪又多了几分,这陌生女子怎会知道自己继子的小名?“姑娘又不说自己是谁,莫不是找错了家门?” “错不了,就是你。”有利爪摩擦地板的沙沙声传来,似是有什么东西从门廊中走了出来,站到了院内的空地上:“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借着幽幽月光,李小娘终于看清了自家院里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惊恐地张大了嘴巴想要呼救,可不等她发出声响,那妖便猛地向她冲来,利爪朝着她的胸口一抓,院中顿时漫天血雨。 翌日,高琰站在拾翠街满是干涸鲜血的屋子里,脸色阴沉的仿佛要化作铁水滴下来。 昨天池婺刚刚警告过他那妖怪可能会再犯案,他本打算今日派些人手加强巡逻,没想到只过去了一夜,街上便又出现了被剥皮的尸体。 一旁的衙役被高琰周身气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向他和谢无恙二人汇报着案情:“死者为李邦永的媳妇叶氏,她丈夫常年在外和胡人做生意,她在家附近的绣庄做活,平日生活两点一线,案发当晚也未与人起过争执。” 谢无恙点点头,挥手屏退了小衙役,他四下里张望着,发现没人注意这边,悄声问高琰:“你与池姑娘是怎么回事?” 高琰听他连平日里的尊称都没了,话里又涉及池婺的事,脸拉的更长了,“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小小县尉来管了?” “这……是我僭越了。”谢无恙自知说错了话,立刻抱歉似的拱拱手,话头却只停了一瞬便又接了起来:“可我不是瞎子,你俩暗地交好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眼下引冬城闹出这样大的案子,池姑娘又因为与你闹气而撒手不管,而那司天监也不肯派人过来,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要不王爷您大人大量,不和她小女子计较,拎些糕点零食,再不济拿些宝物上门说些好话,你俩不就又甜甜蜜蜜了?也好叫她快些出马降妖,还引冬城一个太平日子啊。” 谢无恙这人性格大咧,不懂官场世故更不懂女孩子心思,他与高琰办了几件案子便敢和朋友一般建议起王爷的私事来。好在高琰也知道他的性子,便没和他计较:“你当我什么都没做过吗?哼,没有她我照样可以杀了那妖鸟。谢无恙,你也太外行了些,办案现场谈什么男女私情。” 他说完,生怕谢无恙不识眼色的继续追问,忙几走两步在尸体前蹲下身,问正在忙活的仵作们:“可有什么线索?” “回王爷,这尸体和前几天那具死法相同,死因却不同了。”仵作小伙子用手中细刀片指了指李小娘那张面目扭曲的脸,道:“她不仅被剥了皮,而且心肺皆被掏出撕烂。王爷您看,她的肌肉并没有向周二那般紧绷,这也说明了她是先被开膛,再被剥皮。” “凶手的心境不同了。”听着仵作的话,高琰心中突然冒出了这样一段话。 他看着那些被收集起来的碎器官,总觉得那妖下手如此狠毒,总不会是随即犯案。可这绣娘与玩猴的周二又有什么相同点,他一时半会儿也参不透。 小巷子中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家小娘惨死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拾翠街,街坊邻居们纷纷挤在门口,饶是有衙役们的阻拦,好事的大爷大妈们还是踮着脚往里看。 谢无恙深知这是个走访的好机会,于是凑到前头朗声道:“各位乡亲们,敢问这死的李小娘平日里和谁结过仇?”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胖胖大婶中气十足的回答:“没有没有,她是我绣房中手脚最麻利的,平时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为人也和善,从来不跟别人吵嘴,更别提结仇了!” “是啊是啊,李小娘脾气好着呢,昨日她家中做了糖瓜,还分给我们家一半。”又是一邻居发话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高琰站在旁边搭一耳朵听,听出了端倪。他拍了拍谢无恙的肩,低声道:“你有没有发现,这两起案件的死者风评好的有些过头了?就好像是故意把好脾气的一面装给他人看似的。” “总不能吧?他们就是一平民百姓,既不参加科考又不身在官场,要这好名声做什么?”谢无恙也有些摸不到头脑了。 高琰摇摇头,他之前在想两位死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共同点,如今共同点来了,却稍微牵强了些。他这样想着,一把抢过旁边小衙役正在记录者的卷宗,提起笔将自己的疑惑写了进去,又皱着眉头翻看起记录的卷宗来。 “这李小娘的丈夫多久回来一次?”看着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高琰沉声问道。 谢无恙将他的话高声重复了一遍,人群中即刻有人回答:“大概半年之久,平时李家宅子里只有她和她儿子居住。” “半年……想必他此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死了吧。”高琰口中喃喃,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发现尸体的人是谁。” “是李小娘的继子。”这次回答的是记录案件的小衙役,他从高琰手中接过笔,指了指角落中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战战兢兢回答:“不过那孩子被吓傻了,现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怕是会落成个哑巴。” “只要不是损伤了声带,我有的是办法医治。”高琰冲着站在门旁捂着鼻子的听荷招招手:“把他带回府上好好养着,再从宫里找几个御医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听荷娇滴滴道了声是,伸手去拉站在角落里神色木讷的孩子,却在攥住他手臂时发现了异样,惊叫道:“王爷!” 高琰猛地回头,只见听荷看着他,缓缓把孩子的袖口往上撸。露出的皮肤青紫交加,竟没有一块好肉。 ------------ 第三十二章装人的大口袋 “主人,御医检查过了。那孩子身上共有两百多处伤痕,那手臂上的青紫是用指甲掐出的瘀血,小腿有用藤条抽出的口子,还有腰背屁股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扎的痕迹。”听荷俯首向高琰如实汇报,初看那孩子时她也被吓了一跳,可真当验完了伤,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孩子,她的心里又腾起一团烈火来,“二百处伤痕均在平日里看不见的地方,后娘果然是后娘,心肠这样的歹毒,活该那妖将她挖心刨肝!” “后娘又如何,天底下多的是亲娘也不爱自己的孩子。”高琰从未和听荷讲过自己的往事,所以听荷并不忌讳这些,有什么便如实说什么。听到那孩子被虐待,他难免地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心猛然沉进了肚子里,呼吸也不畅快起来。 “听人说那孩子的爹可能近几日就要回来,我们要把孩子还给他吗?”听荷不懂高琰为何突然忧郁了起来,她一边观察主子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下个不停,高琰没有作答。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二十年前,高家大宅中,也是这样一个冰冷的雨天,只因为他在吃馊饭时不小心发出了咀嚼声,母亲就疯了一般用烧红的烙铁烙了他的舌头,接着又把他鞭打一顿,扔到了雨地里。 高琰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天的雨有多么寒冷,他躺在雨中,背上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鲜血混迹着雨水将他包围,舌头火炭般肿胀在嘴里,几乎要堵住气管。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一天,甚至心中还有些窃喜,却不想高灵珺突然闯了进来,把唯一的伞让给他,用瘦弱的身子一步步将他背到宅中医馆。 在那间地狱般的宅子中,高灵珺不知多少次救过他的命,他不敢忘,只能拼了命地往上爬,来报答姐姐的救命恩情。 可如果高灵珺没救他,任由他死在那阴森森的院子中,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他想着往事,身上层层叠叠的旧伤疤突然发起了痒,那边的听荷见他没有回话,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这才将话送到了他的耳朵眼儿里。 高琰一边用手扣住桌角,防止自己在听荷面前死命抓挠起皮肤,一边语气平平道:“让那孩子决定吧,我们不了解他爹的为人,可谁对孩子好,他自己心里是明镜儿的。他要是想跟他爹回去,就给他多包些银子带着,时不时的去看看。他要是想留下,那我们就好好养着,等病好了送他去学堂。” 听荷有些不明白高琰为何要对一个捡来的孩子这样好,就算他可能是案件的目击证人,但又是包银子又是送学堂未免也太过头了些。她心中虽然疑惑,却也知道主人的命令容不得她来质疑,于是将头低上一低,道了声是,便快步离开了。 在听荷走后,高琰吩咐下人备好汤泉,将自己脱光了泡进去。 那水比平时洗澡用的烫了一倍不止,可高琰就那样一个猛子钻了进去,任由水流没过他的头顶。热水炙烫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硬生生地将那股子痒意压了下去。 直到他将胸中烦闷吐尽,才猛地从池塘中站起身来,大口喘着粗气。 淡淡月光照在他赤裸的身躯上,描摹了每一块形状好看的肌肉,同时也将伤疤印衬的更加惊心。 高琰缓缓游到池边披上衣服,胸口疤痕仍隐隐发痒,他用手指抚上去,才发现那股子痒劲儿是从皮肉下散发出来的。 他疲惫的闭上眼,想要在温泉边小睡一会儿。然而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母亲狰狞的面容、挥舞的鞭子,滋滋作响的烙铁,还有那声声凄厉的咒骂,近乎是贴着他耳边不停呢喃。 几乎是瞬间,高琰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胸口如被巨石重压,喘不过气。他的双手颤抖着,紧紧地揪住衣襟,额头冷汗涔涔。 心脏似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狂跳着近乎窒息。池边景象缓缓倒退,潮湿涌进鼻尖,仿佛他又回到了那座黑暗的宅邸中。 他不由自主地将身子蜷起,孩童般将自己抱紧,喉咙中发出低低呜咽,仿若一只受伤的小兽。 此时此刻,他难免地想起那个檀香味的拥抱,想起怀中炙热的温度,胸腹间似乎空出了一个巨大的沟壑,无尽欲望喷涌而出。现在他只想被那个人紧紧拥抱,肌肤相贴,就算变卖家产沦为乞丐也在所不惜。 池婺……池婺…… 忽然间,高琰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匆匆忙忙冲进寝殿换上常服往外跑。他不在乎此时是不是宵禁,也不在乎被人看到了会落得什么闲言碎语。不管是用什么方法,他只想将那人禁锢在自己怀中,锁在他的一方小小天地里,再也不分开。 他这样想着,推开前来阻拦的几个小厮,一头扎进了浓浓夜色中。 月凉如水,恣意地撒在引冬城各处,高琰沿着小路狂奔一气,渐渐冷静的下来,突然反应自己在做些什么,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被池婺那般羞辱拒绝,竟还想着去式微阁求和,难不成真的疯了吗? 高琰自嘲着摇摇头,转身原路返回,打算回府睡个好觉。却在行至偏僻处时,猛然看到一个怪异的身影。 他立刻将自己隐藏在暗处,只见那人弓着腰,脊背驮得像个小山包,走两步便哼哧哼哧地,像是被畸形的身躯压得喘不过气来。等那怪人行至月光下,高琰这才看清他并不是什么畸形儿,而是一个背着大包袱的男子,这男子他也认识,正是剥皮案死者周二的弟弟,周三。 这宵禁的晚上,他背着个大口袋鬼鬼祟祟的做什么?高琰感觉稀奇,他再定睛看去时,发现那鼓鼓囊囊的包袱正在小幅度地蠕动着,甚至有微弱细小的哭声从里面传来。 不止高琰,周三也听见了动静,只听他低低咒骂了一句,提起拳头狠狠往身后的包袱中砸去。 拳头落下时听见几声闷哼,紧接着哭声便消停了。周三的嘴巴里仍然不干不净地骂着,脚步却不敢停地匆匆走了。 难道他口袋中装着的,是人?高琰心中一紧,联想到最近引冬城发生的儿童失踪案,他迅速将自己的私情抛到了脑后,悄悄跟在周三的身后准备一探究竟。 ------------ 第三十三章 夜闯马戏团 高琰跟着周三一路来到马戏团,不知为何,之前白天来办案的时候,马戏团还是喜气洋洋,每个人都乐颠颠的。可到了晚上,虽然装饰依旧是飘红挂彩,那股子喜庆劲儿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诡异。 到底是哪里诡异,高琰一时半会儿也搞不清楚。他蹑手蹑脚地跟在周三的身后,眼瞅着周三进了最大的那座帐篷。 高琰四下里看看,在帐篷的侧边发现了一个送货的小门。他趁着无人注意掀开门帘一角,身躯几乎是贴着地进去,紧接着又飞身躲到门口一排排的木椅子后,利用椅子靠背上的孔洞向里窥探。 白天热热闹闹的大马戏团没了人烟,显得格外荒凉。在场地的角落中,摆放着一排巨大的铁笼。几只瘦骨嶙峋的狮子和老虎无精打采地在笼子里趴着,它们的皮毛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突出的脊背上疤痕错落,疼得不住小声哼哼。 马戏团小个子的老板阿伦遮此时正翘着脚坐在帐中央舞台的台阶上与一旁的雀女说话,见周三背着大口袋来了,忙止住了话头,满脸喜色地从台阶上跳下,期待地搓着双手。 “老大,抓来了。”周三将大口袋放到地上,解开了顶上的麻绳,粗大的手指拽住头发往外扯,竟揪出了个十岁左右的女童。 阿伦遮一见那被吓得连哭都不会了的女童,立刻拉长了脸:“怎么就只有一个,还挑了个年岁这样大的,不是让你偷两三岁的小娃娃吗?” “老大,这引冬城不比乡下,夜夜都有守卫巡逻,我能偷来一个已经算是万幸了。”周三苦笑着道:“再说我们在周边乡镇偷得太厉害了些,那些农妇将消息传到了城里,爹妈们恨不得将小孩拴到自己裤腰带上,我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偷不来啊。” “没用的东西!要是你哥还活着,我哪会用到你!”阿伦遮用粗胖的手抬起女童的脸,更加不满了:“你看看她这脸上全是麻子,嘴歪眼斜丑得吓人,怎么做成花瓶姑娘?要是放在以前你哥活着的时候,做个猴子也就算了,现在你哥死了,他的手艺你又学不会,唉……” 阿伦遮一边叫骂着,一边拽住女孩的头发往帐篷外拖,别看他人小,力气却大得惊人。眼见着就要经过高琰藏身的座椅了,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将那小姑娘救下,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再探寻几个帐子为好,说不定还能找到妖鸟杀害周二的关键。 他这样想着,脚下小心翼翼地往门口移,却不想在掀门帘时发出了些许声响,阿伦遮立刻警觉起来,低声问道:“谁?” “什么谁?”周三一脸疑惑地看着阿伦遮疑神疑鬼:“这儿没人啊。” 然而雀女并不这样想,刚刚她也看到小门处有人影一闪而过,她与阿伦遮交换了个眼神,点点头出门去了。 高琰在掀开门帘的那一刻便知道自己暴露了,阿伦遮的目光像是蛞蝓一般盯住了她,虽然只有一瞬,但那种恶心的感觉是很难挥之而去的。他四下里张望着,最后锁定了不远处周二的帐篷,不等身后脚步追来,便快速溜进了帐篷。 办案那日他曾和谢无恙一起进去过这个小小的空间,当时他在这个充满尿骚味和腐朽空气的帐篷中低头找过那妖鸟的羽毛,不过什么都没找到就是了。 没想到就是这短短几日,他帐内竟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的床上,柜子上,地上,或蹲或站或躺了十几个猴子。 猴子们大小不一,均被铁锁链锁住,在高琰进来时,众猴子齐刷刷地回头,目光紧紧盯住高琰。 高琰冷不丁地和那些猴子对视,鸡皮疙瘩立即爬了一身,他总觉得这些猴子的眼神相较于其他畜生来说多了些什么,可还没等他细细思考,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嘶吼。 紧接着毛茸茸的大爪子掀开了帐门,缺了毛的长嘴筒子伸了进来,一只瞎了眼的熊探头探脑地进了帐篷。身后周三探出了半个脑袋,他一看见高琰便惊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黑熊挨了一鞭子,吃痛地吼叫一声,率先发动攻击。他站起身如同小山一般,朝着高琰猛扑过来。 高琰不慌不忙侧身一闪,躲过了黑熊的攻击。那黑熊扑了个空,愤怒地用粗壮的熊掌胡乱四周拍打着,将帐篷里闹了个天翻地覆。 屋内的猴子全都惊叫了起来,大猴子笨拙地爬到柜子顶躲避攻击,小猴子们却没那个本事,机灵的或躲在床下或开门躲进柜子。运气差的便被熊的巨掌拍飞,当即脑浆四溅。 趁着巨熊发狂的空档,高琰抽出长剑迅速往熊肚子上狠狠刺去。不过他低估了熊的防御能力,那剑尖虽然刺穿了熊的皮毛,但却被他厚厚的脂肪挡住了去路。 熊吃痛,狂吼一声一掌下拍。高琰早有预料,快速拔出剑朝后退去,区区一只熊而已,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他与那熊周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看出了熊的破绽。虽然对方皮糙肉厚,但眼睛却是软肋。他被那熊撵得满帐篷乱转,忽而猛地一脚蹬上柜子,反身临空而起,还未等那熊反应过来,便把剑插入了他的眼球。 紧接着他揪住熊身上打绺的长毛,一翻身骑到了他的脖子上,手中剑死命地在他眼球中捅来捅去,将熊的脑浆捅个稀巴烂。 周三本想仰仗着熊杀了高琰邀功,没想到熊却被高琰反杀了。他一见情形不妙立刻转身走人,可还未等身形转过去,膝盖窝猛地一痛,当即站不稳扑倒在地。 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他的双脚忽然被人拉住了,眼前场景飞快变换。周三痛叫着朝后看,只见高琰满脸鲜血,状若癫狂地笑着,伸手将他拉入帐中,那双血红的眼在熊血的映衬下更显得鬼气森森。 高琰将周三拖入帐中,一把甩在熊尸上,上前拔出了他膝盖窝中的短剑,反手架在周三的喉咙前:“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勾当?” “我……别杀我……”周三吓破了胆,膝盖窝处传来的疼痛告诫他这个人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口齿不清道:“我说,周边村子里丢失的孩子都是我们偷的,是阿伦遮,阿伦遮命令我们干的,我们也都是听命行事。” 高琰知道这家伙肚里有不少情报,保不齐能吐出些之前没问出来的,于是他收了剑,打算用腰间烟火来通知谢无恙拿人。 哪知他刚收了剑,一个阴森森的小孩声音幽幽地从房间传来。 “杀了他。” 这声音一出,从房间的四面八方传来了回声似的细语:“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高琰吃了一惊,他定睛望去,发现四周柜子顶上的猴子们不知何时全都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中的剑,嘴里幽幽叫喊着:“杀了他!” ------------ 第三十四章 猴人 猴子竟然说人话了?! 高琰寒毛炸起,以为是遇见了什么妖怪,但猴子们还在高呼怂恿他杀了周三,他听着角落受伤的小猴子细细弱弱的抽泣声,忽然想到之前阿伦遮的话。 “要是放在以前你哥还活着的时候,做成个猴子也就算了……” 做成个……猴子? 高琰倒抽一口凉气,立即明白过来这些口吐人言的猴子其实是小孩子。他将手中短剑扔开,长剑收入鞘中,小心翼翼地走向角落里那个不住哭泣的小猴人。 “别怕,我是来带你回家的。”高琰这辈子没有如此轻声细语过,他一边安慰那小猴人,一边飞快地翻找着身上的各种兜,终于让他翻找出一颗饴糖。他撕开外面的油纸,将糖伸到小猴人面前晃晃:“来,给你吃糖。” 小猴人被伤了腿,呜呜地哭叫着,他定是被折磨周二折磨怕了,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高琰,迟迟不肯伸手。 “我是官府的人,别害怕。”高琰看着那孩子恐惧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与小时候的自己对视了。他努力摆脱掉先前那种心悸的感觉,挤出一个笑脸:“出来吧,已经没有坏人了。” 或许是高琰语气十分真诚,又或许是饴糖的味道诱人,总之那孩子终于动了。他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羞答答地从高琰的掌心捏出那颗糖,又飞快地缩回手。 小猴人伸手缩手也就是一两秒的功夫,可高琰却看得真切,那孩子从胳膊到手指尖布满密密麻麻的毛,那毛发并不是天生,而像是有人将猴子的皮用了什么邪法按在了小孩子的身上。 直到此时,高琰才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两位死者的关联。 死的二人均虐待了孩子,周二给小孩子们换皮,妖鸟便将他剥皮。李小娘表面上对小天好,私底下却往死里虐待,所以妖鸟先掏了她的心肝,再撕下了她那层伪装的皮。 屋内的猴人们见到小猴人接过了高琰的糖,纷纷躁动起来,小声劝他不要吃,小心里面下毒。高琰听着他们咕哝着说话,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便起身走到外面,拉开了烟火筒。 只一刻钟的时间,谢无恙便带人赶来抄了整个马戏团,他们逮捕了包括阿伦遮几人在内的马戏团成员,从帐篷里找出了各种被虐待过的动物以及被改造的畸形儿童,至此,引冬城附近的儿童失踪案终于告破。 但此时此刻并没有人感到庆幸,引冬城县衙内,高琰坐在谢无恙的位置上,听着底下仵作的汇报,眉头越皱越紧。 “回大人,那些猴子全都是各个年龄段的小孩炮制而成。这并不是什么换皮秘法,而是残忍至极的刑罚。先用药将小孩和猴子迷晕,将浑身的皮扒掉,趁着热乎把猴子的皮披在小孩的身上,等伤口愈合后,猴皮便和孩子的肉体长在了一起。又因为孩子长得快,所以不出两三年肉体便会撑破身上的猴皮,到那时孩子也会因为忍受不住剧痛而昏迷至死,甚至自戕。” “混账!”高琰怒极,将手边茶杯砸到墙上,众衙役仵作吓得均跪在地上,抖若筛糠,“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前些天周二死的时候就让你们彻查那马戏帐子,你们查到哪里去了?茶馆?青楼?若不是我今日出来散步碰上那周三,还不知道他们要残害多少孩子!” “王爷息怒。”听荷在一旁小声劝解道,谢无恙带人抄了马戏帐子的事情自然瞒不过她,在高琰来到衙门前,她便在此处候着了,“引冬城县衙无能,您又不是第一次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将那些被拐的孩子找到父母。” 高琰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今晚失态了,可这也怪不得他。先是小天被虐待,再是遇见了这些猴儿人,桩桩件件均戳着他心中的痛处,他若是一点不动容,那当真与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了。 为了将功补过,衙役们连夜找人给孩子们画了像,挨家挨户地询问,跑遍了引冬城内外大大小小农庄。好在一些孩子虽然被采生折枝,面容却没有损毁,这才找到了父母。 整整一天,引冬城县衙都飘荡着恸哭声,父母们抱着自己残缺的孩子嚎啕大哭,明明丢失前还是活蹦乱跳的健康小孩,怎么一转脸就没了手脚,丢了舌头? 高琰坐在县衙里间,听着外面一声惨过一声的嚎哭,只觉得心中压抑无比。马戏团中共救出了一百二十余个孩子,除去那些没有毁容能找到人家的,还剩下五十多个。其中大多数是被改造成猴子的小孩,剩下的几个虽找到了父母,可父母见孩子残缺不能再成为家中劳力,便装作不认识,咬咬牙遗弃了的。 这五十多个孩子均被高琰带回了府中好生安置,他家大业大,就算这些孩子天天吃白饭也吃不垮他。 此时,他怀中便抱着那个吃了他饴糖的小猴人,这孩子只有三四岁,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想必没有被改造前也是个虎头虎脑的好小子。小猴人年纪小,吃了高琰的糖便粘上了他,高琰将他抱在膝头,他便拿着毛笔在纸上乱写乱画,一点不知忧愁的样子。 “你看他这样可爱,也不知道从前是谁家捧在掌心的宝贝。”听荷心疼地抚摸着小猴人身上的毛发,那皮早于他的肉生长在了一起,却粗糙不堪:“小孩子长得这样快,怕是过不了几个月便会撑烂这身皮,他还那样小,难道就要这样死了吗?主人,要不我们再去求一求池姑娘,她神通广大,说不定能有办法救下他们呢?” “她……她心肠那样硬,还是算了,这件事我自有打算,不会看着孩子们惨死的。”高琰叹了口气:“我本以为那妖鸟是害人的,没想到它竟是在伸张正义,大夏设立那么多律法,竟还不如一只畜生。” “主人别这样想,我倒是觉得那妖鸟看似在惩恶,实则是在报怨。”听荷一边解下腰间玉佩逗着小猴人玩,一边宽慰道:“它虽然两次都杀了恶人,可是没有解救马戏团的孩子,还让小天看见了那样血腥的一幕,害得他到现在也无法说话。” 高琰点了点头,可心中却想着,若是自己小时候也能遇见这妖鸟便好了。高家大院中上到高父,下到一个送饭丫头,全都欺负过他,要是妖鸟在的话,定将那个宅子杀得一个活口都不留。当然,他也早就不想活了,干脆一头撞死在妖鸟的利爪下,尸山血海堆在一起,该是多么畅快的一幕…… 他正这样肆无忌惮地幻想着,突然听荷在耳边惊叫了起来:“王爷你快看,这孩子在纸上画了些什么?!” ------------ 第三十五章 是仙女也是妖孽 高琰忙定睛看去,只见纸上被小猴人用毛笔涂涂画画,这孩子或许在从前的家中便学过些绘画。纸上被他画出了几个动态的墨水小人,似是在讲述一个故事。 第一幅画上画着一只鸟飞来,第二幅里那只鸟叼走了一个人,第三幅中鸟将那人放到了一根横着的棍子上。等到第四幅的时候,鸟不见了,只多出了一个身着飘带的人。在“人”的身前跪着一群匍匐着的毛茸茸的东西,“人”正张开双臂,似乎在接受膜拜。 “这是……剥皮案?”高琰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自己带回的小猴人竟误打误撞地目睹了作案现场,还如此巧合地画了出来。 他手指抚摸着已经干了的磨痕,指着第一幅画对凑过来一起研究的听荷道:“这第一幅,画的是那妖鸟,第二幅画的是妖鸟将周二带走剥皮。” “那第三幅便是妖鸟把周二的尸身和皮挂到晾衣架子上!”听荷拍手抢答道,但随即她又皱着眉头,对最后一幅画犯了难:“那这一幅画的是什么?这个系飘带的是什么人,这一群长毛的桃核又是什么?” “长毛的——”高琰听到听荷的形容,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他曲起指头弹了小丫鬟一个脑瓜崩,“什么长毛的桃核,这是那群猴人。” 听荷捂住额头哎呦的一声,虽然她脑门被弹痛,可自家主子难得露出了笑颜,她的心情也稍稍晴朗了些,跟着呵呵傻笑。 “那这一个,我猜,她就是那妖鸟。”高琰手指点着那个身系飘带的小人,将自己心中思量说出:“她杀了周二后幻化成了女人的模样,接受了猴人们的跪拜。” “为什么是女人?”听荷不解。 “你看,她系着飘带呢。”高琰点了点那小人身上的两根墨水线,“既然她能够化形穿衣,那说明她已经融入了人类的社会,可能是我们身边的任何人……这样一来,便又无从查起了。” “主人莫要着急,有时候破案也是需要机缘巧合的。”听荷在一旁为他添茶,他俩现在霸占了谢无恙的办公桌案,又嫌弃他的茶具破烂,所以用的还是听荷从王府带过来的一套。 “仙女!是仙女!”忽然,高琰怀中的小猴人躁动了起来,他用长了毛的胖手指拍打着纸上的最后一幅画,奶声奶气地大叫:“是仙女!” “仙女?”高琰嗤笑了一声:“怪不得猴人们纷纷跪拜,原来是将这妖孽当成了仙女。也难怪,如果有人在我面前将我的仇人大卸八块,估计我也要对她顶礼膜拜了。” 他二人正在堂中逗小猴人取乐,冷不丁的县衙大门被猛地推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紧接着堂中大门被人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小身影跌了进来。 那孩子在地上滚了几圈,猛地爬起来朝着高琰声嘶力竭地叫道:“救命!救命啊!妖怪杀了我全家!” 高琰吓了一跳,忙将怀里的小猴人递给听荷,上前扶起地上那血人一般的小孩,才发现她是崔大户的女儿妙玉。 “你说妖怪杀了你全家?”高琰蹲下身与妙玉对视着,尽量让声音放轻柔,用指尖轻轻擦去她脸上血迹,“别害怕,你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爹新娶的四姨娘,是妖怪!”妙玉瞪着眼,泪珠含在眼中怎么都掉不下来,一副被吓掉了魂的样子:“她变成了一只怪鸟,杀了我全家!她杀了我全家!” 此时谢无恙也被动静惊醒,带人从隔壁赶了过来,见到那一身血污的妙玉也是吃了一惊。 高琰将刚刚妙玉所说尽数告知了谢无恙,两人一合计,当即召集了一队人马赶往崔家大宅。 一路上马蹄如鼓点,众人皆面容严肃视死如归。 路上途经西市式微阁,此时已是深夜,式微阁早就闭门打烊了。谢无恙勒了马缰,侧过头问高琰:“用不用把池姑娘也叫上?” 高琰看着那扇黑色描碎金的大门,眼神纠结了一霎,淡淡道:“不用了,想必她已经歇下,就别扰她清梦了。走吧。” 等大部队抵达崔大户家的宅邸时,只见朱红大门半掩着,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高琰与谢无恙对视一眼,眼神中都闪过一丝凝重,随后翻身下马,带人小心翼翼地踏入宅门。 刚进庭院,众人便大惊失色,眼前景象如同一脚踏入炼狱。 月光下,地面上满是碎肉和尸块,血迹已经干涸,好似一片暗红色的湖。崔大户年迈的母亲倒在井边,双眼圆睁,脸上的皱纹因极度的恐惧蛛网般扭曲在一起。她的喉咙被利爪撕裂,伤口参差不齐,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上,被凝固的鲜血糊住,几乎看不清面容。 不远处,崔大户的大房身首异处,头颅滚落在一旁,长发披散,一双眼圆睁着,惊恐与绝望仍残存在灰暗放大的瞳孔中。她的身躯倒在花丛旁,原本娇艳的花朵被鲜血浸染,花瓣凋零散落,与破碎的肢体相互映衬,显得尤为凄惨。 院中仆从和其他几房小妾也未能幸免,有的被拦腰斩断,内脏流了一地,引来一群群蚊蝇嗡嗡作响;有的四肢不全,残肢断臂散落各处,惨不忍睹。 与此同时,房顶处突然传出一阵嘎嘎的怪笑,笑声畅快的仿佛大仇得报,又夹杂着凄厉的哭诉,听得人浑身寒毛倒竖。 高琰抬头循声望去,只见房顶上站了一只通体血红的大鸟,身形足有两人之高,双翅展开能遮天蔽日。最为怪异的是它竟长了九颗脑袋,每一颗头颅表情都各不相同,有的在尖声尖气地笑,有的在皱眉落泪,还有的正在清理自己喙上的碎肉。 众人大惊,纷纷抽剑的抽剑,搭弓的搭弓,锐利直指房顶怪鸟。 那鸟被利器出鞘的声音吸引,九颗头颅纷纷停下动作,齐刷刷地看向下方的人。十八只眼睛在人群中扫着,最终定格在了高琰的身上,中间那颗头发话了,声音欲啼欲泣:“你来了,你也来了,你们都来了,可已经来不及了……” “崔大户呢?你将他藏到哪里去了?”谢无恙手中佩剑直指妖鸟,口中呵斥道。 “崔大户?他就在这儿啊。”妖鸟又笑又哭:“地上涂着的是他,树上挂着的是他,井中飘着的也是他。我的相公啊,他无处不在了!” ------------ 第三十六章 妖鸟恶战 她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甚至有人腿软跌倒在地,掌心触碰到地上碎肉时再也忍不住呕吐出来。 不知是谁拉开了弓箭,谢无恙余光瞟见,大惊失色地抬起手去阻止:“等等!先别攻击!” 可是已经晚了,那箭矢破空而出,直直射向妖鸟那颗哭泣着的头颅。 在箭矢抵达面前的一瞬间,那颗头颅猛地收起泫然欲泣的表情,小幅度地扭了扭头。箭尖堪堪擦过它丑陋的脸颊,饶是如此,仍然在它的眼角留下了一道血痕。 顿时,九头妖鸟全身羽毛炸起,九颗丑陋的脑袋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口中声波冲的众人心神恍惚了一瞬。也就是在这个空档,妖鸟猛地展开双翅临空而起,朝着他们发起攻势。 “列阵!”高琰毕竟身经百战,率先反应过来,举起长剑大喝一声。 众卫兵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动了起来。这些卫兵从未上过战场,平日的工作只是看守城门或沿街巡逻,哪里懂得怎样列阵。几十个人手忙脚乱地听从高琰指挥,在妖鸟竖起羽翎的前一秒,才堪堪围成一个圆形。 这阵法也是有些讲究的,当中站着的是高琰与谢无恙二人,外层分别一圈弓箭手一圈持盾守卫。只听高琰大呼了一声“守”,众士兵连带着二人齐齐蹲下,持盾士兵将盾牌举起,顿时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阵。 下一刻,那些利箭一般的羽毛纷纷打在盾上,噼里啪啦如同暴雨。等到最后一根羽毛落地,只听一声洪亮的“放”,中间盾牌收下,弓箭手猛地冒出头,无数箭矢从弦上飞起,直指妖鸟。 妖鸟似乎没有料到他们有这一手,慌忙在空中四处躲避着,可仍然躲避不及那箭雨,浑身好几处被箭头贯穿,疼得仰天怒吼了起来。 在射出箭后,弓箭手迅速缩回,盾牌瞬间顶上,又变成了之前坚不可摧的阵法。 空中的妖鸟仍在愤怒嘶鸣,它八只头颅扭过脖子用尖尖的喙咬住身上的箭矢向外拔,每每拔出一支便哀哀地痛叫着。同时中间的那颗脑袋如泣如诉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伤我!” “你这恶妖连杀许多人,按律当斩!”谢无恙正气十足地声音从盾牌下传来:“我们没叫捉妖师来拿你已是手下留情,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我也好留你一命!” “留我一命?”妖鸟仰天大笑:“我早就死了!我杀的那些人均是死有余辜,你去问一问那些孩子,他们是否对我感恩戴德,奉我为仙女?” “他们是死有余辜,可他们的恶自有王法来处置,你动用私刑,那便是恶!” “狗屁的王法!”九头鸟被谢无恙的话所激怒了,她挥动着翅膀,九个脑袋齐齐尖叫:“我死的时候王法在哪里?我的孩子被这姓谢的抢走埋入地下时,王法又在哪里?你们都不知道吧?他谢家之所以能一夜之间从破落户变成绸缎大家,是因为他抢走的了我刚生下的孩子,做成了生桩打入地下!” 原来它杀害谢大户一家,背后竟有如此原因!高琰与谢无恙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震惊来。 妖鸟被谢无恙刺激,振翅围着那圆形盾牌阵绕了一周,其中一只头颅突然张开大嘴,竟吐出十几米黑色火焰。那火沾身即燃,当即点燃了外面围着的那些士兵衣摆,烧的他们惨叫着扔开盾牌,不住地在地上打滚,不一会儿便没了声音。 阵法即刻破了,正当妖鸟俯冲下来打算继续喷火时,中间圆心盾牌撤开一个口,谢无恙手持弓弩站直身体,双眼直视妖鸟,手指扣动机关,短箭矢瞬间朝着妖鸟而去。 妖鸟不慌不忙,张开大嘴,眼看着火焰即将从那血盆大口中喷涌而出。下一秒,它背上猛然一沉,原来高琰不知何时早已离阵,他趁着谢无恙吸引妖鸟注意的空当飞速绕后,飞身上墙跃到妖鸟背上,手中利剑下劈,干净利落地斩下妖鸟那颗喷火的头颅。 剧痛使妖鸟仰天长啸,飞速翻滚着身体,高琰先前并未抓住它的羽毛,这一翻滚便将他落在地上,摔得五脏六腑移位,迟迟爬不起来。 这边谢无恙见高琰从空中摔下,立刻扣动弓弦与弓箭手一齐进攻,一时间利箭齐发。 可妖鸟早有防备,将铁翎竖起,仿若一个个小小盾牌,普通箭矢再也难伤它分毫。 可这些箭雨却令妖鸟大怒,长长的尾羽一扫,便将数名弓箭手抽飞。落地之时,已无生机。其余士兵见状,心中虽有恐惧,但仍悍不畏死,继续攻击着。 突然,妖鸟的一只爪子朝着谢无恙抓来,谢无恙躲避不及,被妖鸟一爪拍飞,重重地撞在一棵大树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谢无恙!你没死吧?”高琰怒吼一声,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一道道剑气如暴雨般朝着妖鸟攻去。 “我……我还好……”谢无恙喷出一口鲜血,胸口处剧痛无比,想必是断了几根肋骨。他勉强从地上爬起,扔开手中已经射空了的弓弩,从一旁士兵的尸体上抽出长刀,与高琰一起迎了上去。 二人一妖随即开始了苦战,妖鸟被二人联手斩下三颗头,腥臭血液四处喷洒。 但他们两人也未讨到什么好处,谢无恙武功一般,伤的最重,几乎是站立不稳,而高琰为救谢无恙,嘴角挂着缕缕鲜血,身上伤痕深可见骨,左臂被那妖鸟生生撕去一块皮肉,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茬,已然是废了。 饶是如此,高琰和谢无恙仍背对背站立着,若他二人今日不将此恶妖斩杀,那往后遭殃的可是引冬城的平民百姓。 可斩妖之事艰难,先前带着的衙役士兵均被妖鸟残害丧命,只余他二人还在苦苦挣扎。眼见着那鸟张开大嘴又要发出那噬人心魄的嚎叫,高琰与谢无恙明知他二人即将丧命在妖鸟爪下,却还是下意识捂住耳朵,免得被扰了心智。 也正是同时,远处房顶砖瓦噼啪作响,似有什么人从远处飞奔而来。紧接着破空声由远及近响起,一把玉折扇临空而出,打在妖鸟其中的一只头上,直将那头打的血肉横飞。 ------------ 第三十七章 池婺救场 妖鸟惨叫一声,九颗头只剩下四颗,它止住攻击落地,惊慌地四处打量着是谁伤了它。 那玉折扇在空中盘旋一周,打着圈地旋转返回,最终被一只骨节分明的细手抓住。 池婺不知何时出现,她踮脚站在崔大户家二层小楼尖尖的屋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二人一鸟。 她今日似乎赶得紧,脸上未施粉黛,三千青丝仅用一条红丝带高高束在脑后,一席绣血红莲花的黑裙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见池婺前来,谢无恙便知道今日他们胜了,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当即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没了谢无恙的支撑,高琰也摇摇欲坠,可他毕竟不愿在池婺面前出丑,所以将手中断剑插进地面,用那只完好的手撑着剑踉跄地站着。 “姑获鸟。”她低头看了看高琰左臂森森白骨,又转过视线盯住妖鸟,语气冰冷的满是杀意:“我本念在你是产妇冤魂所化,杀的也都是些穷凶极恶之人,所以放任你到现在。可你如今伤了我的人,那便是自寻死路了!” 高琰本垂着头奄奄一息,左臂的剧痛使他胃里天翻地覆,几乎是要晕倒。但当池婺说出那句“我的人”时,他的眼眸忽地亮起。 原来今日她是因我而来吗?高琰抬头,夜色隐藏了池婺的表情,而他只是看着那长发飞扬的身影,心中多日的阴霾便一扫而光,忍不住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原来,她还是在意我的。 那边的池婺可没有心思想这些男女私情,她身形不动,一手负在身后,另一手拎起折扇作笔在空中写画,口中亦念念有词。 只见一条金光自她手心而出,如绳索般向那姑获鸟缠绕而去。 妖鸟嘶叫一声,再次煽动翅膀飞起。它一边躲避着金光绳索,一边扭过其中一首,从口中喷出一股黑气,与那金光撞在一起,顷刻间把绳索撞了个粉碎。 池婺见状立即变换法术,她将折扇收入掌心,并起中食二指作剑指状竖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言毕,自她身后泛起万丈光芒,那些金光翻涌聚集,竟凝结成一颗颗小小利剑。随着池婺剑指一挥,颗颗利剑直冲姑获鸟的翅膀而去。 那妖孽在空中躲闪不及,翅膀被金光点点没入,痛得扬天长啸,砰的一声从空中跌落,溅起一阵尘土飞扬。 高琰离妖鸟最近,池婺见他半死不活却仍用残剑支撑着自己不肯倒地,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遂将剑指调转指地,身后点点金光合二为一,化为光罩将高琰与谢无恙牢牢罩住。 虽没了金光咒护体,可池婺毕竟是师门中最有天赋的那个,别说是一只已经残了的姑获鸟,就算是再来三只全盛时期的姑获鸟,也奈她不得。 只见她忽然张开双臂腾空而起,右手指尖一挥,一张用朱砂写着符咒的黄纸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的手中。那纸只是被她轻轻一扬,便凌空起火,同时她口中喝道:“天帝敕命,总召雷神。上通无极,下摄幽冥。三界奉令,日月璇玑。雾霭腾腾,江海翻鸣。火轮神将,不得稽停。符命到处,雷急奉行。急急如律令!” 此咒言毕,那纸符也恰好燃尽,化为灰烬随风飞舞。 刹那间天空乌云密布,隆隆雷声大作,雷光如龙影般在云层中翻涌着。池婺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苍天,而那雷光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猛地下滑,瞬间劈下,每一道都朝着姑获鸟的头颅而去。 地上怪鸟被天雷劈中,扭曲着尖叫着,忽然变作了人形,正是那貌美的笛儿。此时她发髻凌乱,衣裙破碎,再没有前几日的风光与妩媚。 笛儿忍受着道道天雷,不住地向池婺叩头求饶,口中尖叫道:“道长,我死不足惜,但有一事相求!求您了!让我了了心愿吧!” 池婺对这种妖怪的求饶早已免疫,本想继续引天雷将她劈死,却不料地上躺着的谢无恙猛地弹起,伸出双臂挡在了笛儿的面前:“池姑娘,她也是个苦命的!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姑娘何不听她一言!” “你不要命了!”高琰被他诈尸似的英雄救美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拉他,可此时天雷已经来到了二人眼前。 瞬间雷光一闪,谢无恙下意识闭上双眼,可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他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发现池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此时正怒目圆睁,背上冒着丝丝白烟。 他松了口气,刚想道谢,却没曾想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 “莽夫!”池婺抬手抽了他一巴掌,怒道:“救人前先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你若被天雷劈死,我不知要损耗多少功德!” 她这一巴掌丝毫没有放水,打得谢无恙嗷了一声,那半边脸瞬间肿得老高。高琰见了在一旁偷偷发笑,却不慎牵动了腰间伤口,顿时咳嗽不止。 “我没赏你耳光是吗?”池婺瞪了一眼高琰,撇下傻子似的两个莽汉,走向了摊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笛儿:“你说吧,若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定帮。” 笛儿挣扎着跪起,向池婺叩了一头,用虚弱的声音叙述起了过往:“我……我本是山间的一个农妇,与丈夫男耕女织,日子过的还算美满。我怀胎十月,却在临盆时被崔大户盯上了,他派稳婆在我生产时下了手脚,导致我血崩而死。后骗我夫君说我生下的是个死胎,将我的孩子也带走了。崔大户把我的孩子做成生桩,打入了他绸缎铺的地下,从此他生意不断就此发家。 可怜我那孩子,刚刚出世,还未被母亲抱一抱,亲一亲,就被埋入了地下,哭都哭不得!我冤魂不散,几年后化成姑获鸟破壳而出,来到崔大户家复仇,顺便找一找我那孩儿。可我找不到了,我日日在他绸缎庄中呼喊,我叫啊我哭啊,可我的孩儿就是不出现!” “所以你想要我帮你找到你的孩子?” “是!”笛儿拖着残破的身躯,匍匐着来到池婺脚下,一把拽住了她的衣摆:“道长,我生前是好人,死后也是好妖。你看,被我杀的都是死有余辜。我巴不得盼着我孩儿在我怀中嬉笑撒娇,他们却狠心将孩子从父母身边偷走,你说,世上哪有娘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哪有娘亲能看着孩子在别人屋檐下受苦?” 她这样说着,又是号哭又是叩首:“道长,你就看在我为民除恶的份上,帮我找到我的孩子吧。” “若你早到我式微阁开口,便不会是这般情景了。” 笛儿话语字字泣血,谢无恙早就抽抽搭搭地暗暗抹泪,高琰也被触及伤心事,眼含泪花。 只有池婺,仍是神色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妇人:“我身后这二人何错之有?地上这些死的官兵何错之有?你杀他们之前,有没有想过他们家中也有姑娘小子,正翘首期盼着父亲归家将他们抱在怀里?妖就是妖,一旦走上妖途便嗜血狡诈,该杀!” 听她这样说,笛儿又是猛猛叩首,鲜血顺着额头伤口不住地往下滴,哀嚎声令人闻之落泪。 可接着,池婺却话锋一转:“不过,我倒是可以将你的孩子找出来,让他与你一起共赴黄泉。” ------------ 第三十八章 丧家之犬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听闻池婺话锋忽然一转,笛儿大喜过望,忙松开了她的衣角:“那便拜托道长了。” 池婺微微点头,后撤两步,双手在身旁自然张开,发丝衣摆无风自动。她口中喃喃着,有符文从脚下涌出,汇聚成一个圆形的莹蓝色法阵。 随着池婺口中咒语念诵越来越快,那阵法中忽然腾出了一股雾气。雾气飞速聚集着,在池婺的胸前凝聚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孩。 起初,那孩子只是一个虚虚的幻影,只能看得清大致轮廓。等到池婺将手中符咒甩出后,婴孩的模样越来越清晰。他渐渐长出了小手小脚,脑袋上的胎毛清晰可见。 等到符咒灰烬中最后一颗光粒消失,一个肉乎乎的孩子真实地漂浮在空中,他身穿暗红色的小肚兜,挥舞着小拳头打了个哈欠,睁开了眼睛东看西看。 池婺伸出手从空中揽过孩子抱在怀中,弯下身子送到笛儿眼前:“你看看,这是你的孩子吗?” “孩子……我的孩子……”笛儿浑身颤抖,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揽入怀中。那婴儿咿咿呀呀着,笛儿低下头不住地亲吻他的面颊,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高琰看着母子团聚的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很是替笛儿怀中的孩子开心,至少从此以后,他有一个爱他的母亲了。可同时,他的旧疮痂再一次被撕开,连一只妖都把自己的孩子放在心尖,可他的母亲却能狠下心碰都不碰他。 他被往事所困,心中不快,喉结上下翻涌着,冷不丁喷出一小口血,呛得他连连咳嗽。 池婺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似乎饱含了些和平时不一样的情感,可还没等高琰看清楚,她便又转过身去,对着跪在地上又哭又笑的笛儿道:“既然你母子二人团聚了,就遵守诺言,共赴黄泉吧。” “多谢,多谢你们。”笛儿抬起头,用那双泪水涟涟的眼睛真挚地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临了,她把目光放到了谢无恙身上:“谢大人,还望你多多照拂妙玉,如今我最对不起的,便是她了。” 谢无恙点头郑重道:“一定!” 交代完遗言,笛儿便坦然地闭上了眼。池婺从谢无恙手中抽出长刀,手起刀落,斩下了姑获鸟最后一颗头。 刹那间,笛儿的尸身与她怀中的孩子一齐破碎,化为点点莹蓝色星辰,随着风飘向远方。 “她也是个苦命的,临了能和自己的孩子团聚,也算是不错的结局了。”谢无恙看着飘远了的点点星辰,感叹道。 “那不是她的孩子。”眼见着二人都挂了彩,池婺从怀中掏出一叠纸人扔向空中,那纸人迎风变大,稳稳地落在了二人面前。“她的孩子刚刚出生便被做成生桩打入地下,已经和那栋房子融为一体了。” “可刚刚那孩子……”高琰有些不解。 “她自始至终都没看过自己的孩子一眼,执念又那么重,就算我从路边捡个石头说是她儿子,她也会认的。”池婺又从怀里揪出一张黄纸,在手中折吧折吧,往地上一甩,变成了两顶大轿子。 “谢无恙,你上这顶,到你府中自然有人为你医治。”池婺拍了拍手,那些纸人排着队前后两个,充当起了轿夫:“你,高琰,跟我回式微阁,我有话跟你说。” 谢无恙没做过纸人抬的纸轿子,不用池婺催促,他便饶有兴趣地进了其中一顶,东摸摸西看看,仿佛好奇心已经将他身上的伤痛治愈了般。 可高琰仍然不动,池婺回头,发现他面色苍白,近乎摇摇欲坠,却仍然拄着那截断剑,挺腰直背地站着。 “高琰?”池婺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只见他猛地回过神来,冲池婺扯出一个凄惨的笑。 “我腿伤着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高琰鲜少有这般落魄的模样,他平日里乖张疯癫惯了,不经意间露出些许脆弱,倒像是只街边厮杀后舔舐伤口的野狗。对上那样一双如丧家之犬般的眼,难免让人心生怜悯。 池婺也不例外,她这些天之所以疏远高琰,便是择了个欲擒故纵之法,就像是放风筝时需得将线拉得很长,风筝按照主人的意愿飞翔。可真当高琰满身伤痕、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她心中又生出些不忍来:“今天晚上,你明明路过了我的式微阁,为何不来找我帮忙?” “时候太晚了,我不忍去扰你清梦。”高琰苦笑了一声,声音温柔的有些落寞了。“还有,你说过我们一刀两断了。” “蠢笨!你连气话都分不清吗?”池婺口中骂道,高琰这小子平日里五官都是嚣张跋扈的,突然低垂下眉眼,显得乖巧又可怜。 池婺难免怜爱,她深深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将高琰手中短剑接过,用手臂虚虚环住了他的腰,免得他骤然倒地,如哄小孩子般温柔道:“万事有我,你就别逞强了。” 话音刚落,高琰像是中了什么魔咒,浑身一软,将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池婺的身上。 他身形高大,猛地压上来,池婺只觉得身上像是背了一座小山,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滚进泥地里。她连忙冲纸人招招手,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这个大个子抬进了轿子中。 平时抬轿只需要四个纸人,可今天的轿子中不仅坐了个沉如泰山的高琰,连池婺也挤了进去。几个纸人在外面嘀嘀咕咕,最终选了八个倒霉蛋来抬轿,这才好歹上了路。 轿子外纸人们累得哼哧直叫,而轿子里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高琰仗着自己受了伤,一个劲地往池婺这边挤,最后池婺实在忍受不了了,咬牙开口道:“这轿子是纸做的,你若再挤,可就要将我挤到外面去了。” “对不住……”高琰捂着嘴咳了几声,手拿开后掌心躺着一滩血迹:“我身体不适,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池婺不知道他这伤情有几分是真,但见他苍白着一张脸,一副半死不活地样子,还是没能狠下心,往高琰的身旁坐了坐。 这下正合他意,高琰嘴角弯了弯,身体摇摇欲坠,脑袋一歪靠在了池婺的肩膀上。 他的热气喷在池婺的脖子上,惹得她猛地打了个激灵,不满道:“我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话还没说完,高琰又是捂着嘴一通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鲜血四溅喷的到处都是。他一边咳,一边哼哼唧唧地说:“对不住,我实在难受……我……” “行行行!靠靠靠!”池婺受不了他这一套,眼看着他又要起身,连忙伸出手揽住他的脑袋,让他重新靠了回去。 感受着身旁炙热的温度,高琰忍不住喟叹一声,狗一般往池婺颈间蹭了蹭。 闻着她发丝间熟悉的淡淡檀香,高琰紧绷多日的神经终于放松,他再也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池婺感受着肩上的重量,听着高琰沉重的呼吸声,在这一刻,她猛然意识到对方是一个人。 他不是她回家的垫脚石,也不是随她逗弄的蠢笨的王爷。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痛苦过往的,会流血会流泪的,感情充沛的,和她一样的,人。 在高琰的身上,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同样不羁的灵魂,同样的年少成名,同样的被人嫉妒,同样的为了保命而不得不隐藏实力。 这样相同的人生经历,让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自责,因为卑劣的她利用了高琰的创伤,因为卑劣的她玩弄了高琰的感情。 但她无法停下,高琰只是她人生中的一个小小过客,她需要找到龙渊宝剑和那条祭剑的龙,她还要回家为自己报仇。 可……如果就沉沦这一刻呢? 她不禁侧过头,靠在了高琰的脑袋上。他的发丝有一股淡淡的小狗绒毛的味道,带着一丝铁锈味道,不算好闻,但让人十分安心。 于是池婺也闭上了眼睛,在颠簸飞驰的轿子中,二人共享呼吸。 ------------ 第三十九章 我想要的只有你 高琰常年精神紧绷,在这种环境中自然是不可能睡熟的,他惊醒时轿子正巧走到西市。 指尖似乎被人紧紧攥住,他微微睁开眼,看见池婺正一脸认真地将他的手指掰开,仔细擦着他掌心中的血迹。 “我并不是单独针对你的。”高琰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一句,说话时热气喷洒在池婺的脖子上,震动了她耳边的细小发丝。 池婺不解:“什么?” “我不单只是疑心你一人的。你既然知晓了我的秘密,就该明白,我不得不多心。因为但凡我有一丝疏漏,便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我烂命一条死了不要紧,只是我姐姐她是无辜的。” “我知道你和高灵珺姐弟情深,但人命不分贵贱,你既在乎她,就别再作践自己。”池婺没有抬头,仔仔细细地将高琰掌心中的血迹擦拭干净。此时轿子刚好在式微阁的门口停下,她一手掀开轿帘,一手把高琰扶起来:“其他的以后再谈,给你治伤要紧。” 先前池婺回来前便派了个脚程快的纸人报信,鲤乐知道谢无恙受了伤,匆匆忙忙赶过去医治了,眼下式微阁只有他们两个人。 池婺把高琰带进里间,将他摁在了榻上坐好。除了手臂上那块深可见骨的伤痕外,姑获鸟的铁羽毛也深深地埋在高琰的皮肤内,每每行动便会钻心刺骨,只能尽快拔出。 式微阁没有麻沸散,于是池婺便温了壶酒,免得他痛得晕过去。 好在高琰还算是配合,看到池婺捧着一箱子瓶瓶罐罐坐过来,便放下了平日里端着的那些礼义廉耻,将外袍脱了个精光。 “你……”池婺怔住了。 高琰赤裸着的上身满布疤痕,有些早已褪色,只比皮肤稍稍暗了些,一眼看上去难以察觉。可有些疤痕却实在鲜艳,比如胸口那几道纵横交错、微微凸起的鞭痕,以及左小腹那块暗红色的,纠结在一起如蛛网般的烧伤。 原以为先前从他领口中窥探的几道疤,是他上过战场的勋章,可真当他脱下衣服,池婺这才发现那些疤痕并不只是刀伤,联想到之前打听到的传言,她猛然意识到这些疤痕是他从小被虐待的证据。 原来,他竟被母亲虐待到这种地步吗? “很难看吧?”高琰见池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身躯,以为是身上的疤痕吓到了她,慌忙费劲地用尚且完好的那只手去拉扯衣服:“你要是觉得恶心,我穿上衣服就是了。” “别,我可没说过这话。”只是微微愣神了一会儿,池婺便恢复了常态,她摁住高琰那只拉扯衣服的手,将桌上温好的酒递给他:“我这儿没有能镇痛的,这个给你喝,免得等会疼的受不了。” “还有我受不了的事情吗?小伤而已,你尽管动手就是了。”高琰轻轻嗤笑了一声,手中却还是接过了小酒壶,仰头就着壶嘴喝了一口,“动手。” 池婺点点头,用两片烧红了的铁片充当镊子将嵌在皮肉中的铁羽夹出来,再迅速洒上止血的粉末。整个过程中高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微微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池婺看。 “看我做什么?”池婺知道这种痛有多厉害,他不吭声并不是因为他能忍,而是在漫长的成长中没有人告诉过他,疼痛时可以叫喊,可以向别人寻求安慰。于是她率先开了口,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自然是因为你好看了。”在这种时候,高琰竟还有心情开玩笑,他嘴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轻轻道:“其实是因为我怕你把我治好后便远走高飞,我怕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我想将你的样子牢牢记住。” “记忆力是会骗人的,谁知道十几年后你会将我妖魔化成什么样子。”池婺顺着他的话和他调笑:“你若真想留个念想的话,不如找个画师将我画下来。” “就像我曾祖父那样吗?”高琰察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又仰着头喝了口酒:“所以说,你真的会走?” “会。我不属于这里,等我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了,便带着鲤乐回家。” “你家在哪儿?我们认识那么久,我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氏。” 谈到家的话题,池婺眉间难得流露出一丝伤感,“我曾告诉过你,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论是乘车马还是乘风,都到不了。” “能让你惦记三百年,想必你的家乡一定很美好吧。” 池婺很轻很轻地笑了笑,她将最后一块碎羽取出,手脚麻利地止了血,将目光放到了高琰身后那扇打开的窗外。 “当我身在家乡时,并不觉得那个地方美好,甚至是有些厌恶。我总埋怨那里有那么多的规矩,埋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此尖锐,埋怨妖怪们不安分守己。可真当到了这里,我才发现我的家乡竟是天堂一般的地方。那里律法完善,国泰民安,农产丰富,科技强大。我可以在冬天吃到夏天才有的水果,我可以在半个时辰内穿梭四五个城市,我甚至可以在天上飞,从一个国家飞到另一个国家。在那里我有爱我的父母,有疼我的师长,还有我师兄……” 谈到师兄,池婺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杀意,但很快便被她低头遮掩了下去:“总之,我要回家,我要手刃将我害到此等地步的那个人……我想我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多么陌生的词。高琰愣神许久,这些话他之前从未听池婺吐露过,平日里她看上去是那样的张扬狂放,那样的百毒不侵,可真当夜深人静将自己一层层剖析开来时,却发现每个人的内里都有些难以愈合的伤痕。 “听上去,你的家似乎比我家好多了,如果有朝一日你真的回家了,我能跟你一起去看看吗?”高琰沉吟了半晌,嬉笑着半真半假地问。 “你不想当皇帝了?”池婺扬起了眉毛。 “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长生?富可敌国?聪明的头脑?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实现。”话到此时,池婺突然伸手勾起了高琰的下巴,脸上久违地露出了她招牌式的狐狸笑容:“不过作为交换,你要将你高家宝库中的龙渊宝剑送给我。” “我想要的只有……” 我想要的只有你。 眼看着池婺离他越来越近,高琰的心仿佛都要蹦到了嗓子眼儿里,他紧紧盯着那双狐狸般的上挑细眼,几乎要将那句话脱口而出。 浑身新旧疤痕又开始细密地疼痛瘙痒,在这一刻他急切地想钻进眼前人的怀中,想让她轻轻抚摸自己的发,想听她温柔的哼唱摇篮曲,或是说些安慰的好话。 可是……可是他从那双狐狸眼中什么都看不出,黑宝石般的眸子仿佛不见底的深渊。他突然不懂眼前这人三番五次救他与水火,是真的对他动了感情,还是为了得到他高琰的宝物而不得不虚与委蛇。 于是他又将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硬生生咽到了肚里,叹了口气:“龙渊宝剑不在我这儿,当年高灵珺嫁进皇宫时,曾在库中挑选了几件陪嫁,其中便有那把剑。现如今,剑在皇宫,我要不来。” 听闻这话,池婺呼吸一窒,连带着勾住高琰下巴的手指都失了力气。可她的失神只是片刻,还未等高琰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她便又笑着退后,摆弄着案几上的生肌粉和纱布:“要不来便算了,等时机成熟,它自然会到我的手里。” ------------ 第四十章 旧疮痂 她低着头,高琰看不清她的神色,可刚刚她片刻的迟钝却被他尽收眼底。 感受着身上如白蚁噬咬般的疼痛,高琰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仰着头将手中早已凉掉的酒一饮而尽。 冷不丁的,高琰突然开了口:“那崔大户的女儿妙玉,你打算怎么办?” “交给谢无恙养着吧,我把鲤乐拉扯长大已经够呛了,暂时不想再和小孩子扯上关系。”池婺拿起毛笔沾了朱砂,在符纸上写写画画:“不过我会尽量把她痛苦的记忆都清洗掉,让她的成长不会那么辛苦。” “你还有这一招吗?”高琰看着她将自己当做画纸,只觉得脑袋发晕:“那你能不能将我痛苦的记忆也清洗?” 还没等池婺回答,只听他自己又轻笑了起来:“算了,要是全清除的话,估计我脑袋里什么都不会剩下。” 这话说得不着边际,池婺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忽然发现高琰双眼朦胧脸颊绯红,俨然一副迷糊样。再转眼看向床上,那喝空的酒壶早已被他远远扔在了床角:“啧,只一壶而已,你酒量竟这般不堪吗?怪不得平日从不见你饮酒,原来是个三杯倒的。” 高琰醉了,嘻嘻哈哈地疯笑了一阵,“我平日里不喝,是怕有人会趁我喝醉了取我性命。可眼下我在式微阁,有你小神仙在,我不怕。” 他话中情感炽热,几乎要化为一阵焰火将她席卷,池婺忽然不知该如何回话了。她从前吊着他,诱着他,甚至不惜给他下毒,只为了骗取这颗真心,好将龙渊宝剑弄到手。可眼下真心已到手,她却不知怎么办了。 一旦拿到剑,找到那条龙,她即刻就可以开启法阵回到现代。到时候高琰要怎么办?是和她一起回到现代?还是不明不白地看着她消失,从此天南地北地寻她,痛苦一生? 从前的池婺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在她眼中一切皆为她回家路上的垫脚石,可当见到高琰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疤后,她又心软了。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用感情为饵钓上来的,只有数不尽的麻烦与痛苦。 见池婺久久沉默着,高琰眼神又暗了两分,用那只尚且好的手揉了揉发痛的额角,道:“那只鸟,她原本可以把妙玉也杀了,这样便不会有人来报信,她也可以趁机逃跑。可她并没有这样做,你知道是为何吗?” “或许是她良心发现了,又或许她明白妙玉只是一个无辜的小孩。”池婺敷衍着回答,将笔搁在桌面上,一手托起高琰手臂,一手放在黄符上,口中低低地念念有词。 “不,是因为她是一位母亲,她虽然变成了妖,却还尚存一丝人性。” “妖是不可能有人性的,这一点我比你更加清楚。” “但她并不是生来是妖!”高琰争执道:“正因为她是人,她做了母亲,所以她将她的母爱,投射在了妙玉身上。真是好笑啊,连一只妖都能去爱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孩子,可有些人却能狠下心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下手。你说,这到底是为何?” 他声音骤然拔高,池婺抬头瞥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潮红与氤氲翻转着,便知道他今晚是醉了个彻底。所以只是叹了口气,并未接他的话。 不料高琰容不得她久久沉默,猛地欺身向前,将她摁在床头,一双血红的眼睛满是压抑的欲望与疯癫:“你知道吗,我因为这双眼睛,从小到大受了多少苦楚。我被人凌辱,任人践踏,连送饭的小厮都敢将我的指头折断。我从出生起,娘就没有抱过我一次,她每次看着我的眼神如同看待杀父仇人。你看,我这身疤每每到阴雨天便会瘙痒不止,这都是拜她所赐!” 他喝了个烂醉,以池婺的力气大可以将他一把推开,可她却并没有这样做。 她只是淡淡的盯着高琰那张精致的脸因为压抑的欲望和强忍的痛苦而变得扭曲,那双血红的眼此时如上好的鸽子血般,鲜艳的几乎是要落下些什么来。 “而我呢?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将我养大,若真的厌弃我,大可以在出生时将我摔死。真的,我情愿被摔死,都不想在半夜因为疤痕瘙痒而辗转难眠。你方才不是问我想要些什么吗?我最想要的,是与人肌肤相贴紧紧拥抱!我没有一天不在幻想有一双手将我捞起,那双手能在我病时搭在我额头上,能在我悲伤时擦去我泪珠。可我不能……我不能……被她虐待那么多年,每每被人触碰,我都会觉得恶心。只有你……只有你……” 高琰这样说着,血红的眼中忽然滚落下许多泪来,那些泪落在池婺的脸上,仿佛她也跟随着一起悲伤。过了许久,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放开了池婺。看着她被自己掐红了的脖颈,又忽然惊恐起来,像是做错事的小孩一般蜷缩在了床角:“我……我对你不住……我定是疯了,才会这般唐突——” 肌肤饥渴症。 作为一个现代人,池婺从他的动作与言语中,判断出他定是得了肌肤饥渴症。这种病症在现代并不算罕见,可对大夏来说,却是了不得的怪病。以高琰的原生家庭,他会得肌肤饥渴症,并不奇怪。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犹豫再三,池婺还是上前,抬起了高琰的脸,与他对视:“你也没有疯,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病症,往往发与童年不幸福,缺失肢体触碰的人身上。高琰,不管是拥抱也好,牵手也好,你的一切需求都是正常的,无需为了这些而自责。而我,我不在乎什么礼义廉耻,如果我的触碰能让你好受些的话,那便抱吧。” 高琰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末了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她柔软的脸颊,“我再问你一遍,你对我如此好,是因为你心悦于我,还是因为……想要龙渊宝剑?” 池婺哑然,她看着高琰那双绯红的、如同丧家犬般泪汪汪的眼,到嘴的真相却不忍再说出口了。于是她猛地欺身向前,揽住了高琰的脖子,用唇堵住了他接连的发问。 而高琰猛地停住了呼吸,唇间热意传来,轰地传遍了他的四肢百骇,将他所有的疑问和顾虑全都冲了个稀碎。在这一刻他已经无暇去想其他,所以只稍微顿了顿,便将朝思暮想那人死死抱在怀中,如同沙漠中渴死的鱼一般不断索取着。 等到鲤乐冒冒失失地推门进来,只看到红鸾帐中,似乎有人相拥着枕臂而眠。 她年纪小,猛然见了这香艳场面惊地啊的一声尖叫,双手捂住眼睛支支吾吾道:“你你你……你们!你们做事为何不插门栓!!!” ------------ 第四十一章 藕断丝连 她话音刚落,只听帐中有女子嗤笑一声,紧接着池婺猛地掀开帐子,浑身衣裙皆是完好:“我真想掀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腌臜话本。” “嗯?”鲤乐从指缝里眺望,见二人确实衣衫完整,才松了口气:“吓死了,我以为你和他……”她说着,踮着脚往床里看了看,见高琰死死揽住池婺的腰,几乎是想要和她融为一体,不免脸上发烫:“他堂堂一个王爷,怎么睡得像只护食的流浪狗一般。” 她一向说话不遮掩,一句话骂了两个人自己也不知道。池婺轻笑了几下,却不着痕迹地侧头用发丝挡住高琰刚刚落了泪的、通红的眼角,淡淡道:“我打听到龙渊宝剑的下落了,不在高家宝库,而在皇宫。” “皇宫?”鲤乐倒抽一口凉气:“怪不得我们寻了半天寻不到,竟是在那种龙潭虎穴吗?”她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那……我们还要入皇宫吗?” “去那里,只会让我平添许多麻烦,还是算了。”池婺叹了口气,用手指摩挲着枕边人葱郁的眉毛与高耸的眉骨,神情思量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姐姐别灰心,我今年已经十五了,等到年底便去参加司天监的选考。到时候一样混进皇宫,为你拿回宝剑。”见池婺为难,鲤乐深知她被从前的背叛搞了个心灰意冷,于是拍着胸脯保证道。 听到这样的童言,池婺难免哈哈大笑。她这小徒弟被她教了一身功夫,虽然画符写咒弱了些,但与司天监的那帮草包相比,还是绰绰有余的,说不定到时真能一举夺魁。 可她千好万好,就是太没心眼了些,孤身去那地方,定会像她当年一般被吞噬的骨头也不剩。 于是她只是笑,却并没有应允。 鲤乐见师父笑了,自己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她看看榻上已经睡熟了的高琰,又看了看低眸描摹他眉眼的池婺,试探道:“既然龙渊宝剑不在高琰手中,那他要怎么办?” 言毕,池婺描摹眉眼的指尖停了,她垂眸盯着那人画一般浓郁的五官,和在睡梦中都在颤抖的长睫毛。半晌后,语气冷冷道:“丢出去吧,从此式微阁和靖王府,没有半分牵连了。” 引冬城夏季多雨,此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高琰被屋檐落雨的滴答声惊醒,却迟迟不愿意睁眼。这是他有生以来睡过最踏实的一个觉,没有噩梦,没有幻听,没有难耐的空虚。屋外虽下着雨,但被窝却是干燥而温暖的,炉火燃烧的噼啪和枕边人发丝的香味驱散了阴雨天的坏心情。只有在这一隅,高琰才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他满足地翻了个身,想要将身边人揽入怀中温存,却在伸手时扑了个空。他猛地惊醒,身旁空无一人,四下里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何时竟回到了府中卧房。 原来昨天发生的一切,只是个梦吗? 宿醉一整晚,高琰只觉得头痛难耐,他翻身坐起,一边揉着发酸的眼角,一边抬手拉开帷幔呼唤听荷。在手搭上帘子的那瞬间,他余光瞟见自己缠满符咒的左手,心头一震。 不,不对,那绝不是梦! 等到听荷进来时,一眼便看见高琰疯了似的撕扯贴在手臂上的符咒,她吓了一跳,慌忙上前阻拦:“主人,这个撕不得!” 可是已经晚了,高琰一把扯掉手上最后一片符咒,只见地上凌乱一片,写着朱砂印的黄纸飘洒了一床。他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臂对着烛火端详,先前被姑获鸟撕去的皮肉已经长了回了七成,只有些许嫩肉还露在外面,随着符咒撕开后无声地扭曲了一下,迅速枯萎,凝结成了一个暗红色的肉疤。 “我昨天怎么回来的?”高琰手指抚摸上那道凹凸不平的疤,沉声问听荷。 “您吃醉了酒,是池姑娘找了几个纸人抬你回来的。”听荷如实相告,从一旁端过玉碗:“主人喝碗解酒汤吧,宿醉之后最容易头痛了。” 高琰不说话,随手接过听荷递来的汤水心不在焉地往嘴里灌,目光紧紧盯着手臂上那道疤。 为什么呢?明明他们已经同床共枕,虽然什么事情都没做,可在那一吻里,高琰能品尝出对方也动了情。可为什么,偏偏又悄悄将他送了回来? 一旁的听荷站在窗边,瞅着高琰讳莫如深的脸色,贝齿轻轻咬着下唇,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主人,池姑娘把你送回来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高琰侧目。 “她说……她说高长生的恩情她已经还完了,从此式微阁和靖王府,没有半分瓜葛了。” 空气凝结了一瞬,紧接着一只玉碗猛地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听荷慌忙伏在地上,低声道:“王爷息怒……” 又是这样,为什么? 高琰呲目欲裂,他想不通,明明昨天已经把话说开了,明明昨天他都将心扒给她看了,明明她也动情了,可为什么总是三番五次地将他推开? 又是那句没有半分瓜葛,那昨日的吻,榻上的相拥而眠,他们交换过的鼻息,算什么呢? 难道她的那些关心与爱护,她对他的一颦一笑,全是建立在龙渊宝剑上的吗? 听荷伏在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喘,她竖着耳朵去听高琰的动静。听他先是暴怒,再是叹气,最终被褥与衣物摩擦发出一阵窸窣声。她小心翼翼地抬头,发现高琰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正扯开被子起身。 “主人,”听荷慌忙凑上前去,伺候他梳洗:“那我们府上那么多猴人,还要请她来看吗?” “不必了,她既然不想与我有牵连,那我躲得远远的就是了,省得惹她心烦。”高琰将自己脱了个精光,换上了干净的里衣,他下意识地想一脚将昨日袍子踹飞泄愤,但脚抬起后又犹豫了。最终,他还是蹲下身将衣服捡起,规规矩矩地放在了听荷手中的盆子里,“这种事情她看得,司天监也能看得,过几日你入皇宫请几个能人过来看看。若治不好,便寻些无痛的毒药,让他们解脱了吧。” “是。”听荷转身将盆子放下,转而服侍高琰穿衣:“主人,还有一事。今早皇帝派人传信,说要请您去皇宫中叙旧。” “叙旧?我与那老匹夫有个鸟旧可叙。”高琰情场失意,用词难免粗俗了些:“就说本王病了,左右我身上伤口还未愈合,他若派人来查,我脱给他看便是。” “可贵妃娘娘今早也派人传了口信,她说,她想您了,让您见完皇帝后去她宫中吃宴席。” “想我了?”高琰呼吸一窒,随即叹了口气。她哪会真正的思念自己,大抵是前些天降服姑获鸟的事情传到了她的耳朵里,惹了她不满,这才找了个由头让他进宫。 可高灵珺毕竟是他亲姐姐,他明知她无情,却还期盼着一丝丝关爱。所以高琰收拾好心情,淡淡道:“去找些正式的衣帽,今日便去觐见吧。” ------------ 第四十二章 入皇宫 临近晌午时雨终于停了,池婺和鲤乐各自从屋里拿了扫把,将门前的积水扫开。 说是扫水,实则干的只有鲤乐一个人。而池婺看似在扫水,实则是在逗弄隔壁黄大家养的黄三,小黄狗长的胖嘟嘟一坨,被池婺扫过来的水溅到,憨头憨脑地打了个喷嚏,呱呱叫着要去咬她的后脚跟。 师徒俩正被那狗儿逗得乐不可支,忽然从东边传来了些许骚动,池婺侧头看去,发现是靖王府的人打马而来。 为首的高琰腰背挺直地端坐在高头大马上,他身着一席绣花紫色圆领袍,鬓边几根小辫子全藏进了交脚幞头中,腰间的金銙蹀躞带上挂了些花里胡哨的短刀和錾花银囊。 后面跟着的听荷自然也打扮了一番,她今日穿了件平日绝不会穿的艳红色石榴裙,眉间点了相同颜色的花钿,头发梳成个样式复杂的望仙髻,上面插满了各种珠翠。不像是侍女,倒像是府上郡主。 他这般招摇过市,自然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一时间街面上充满着窃窃私语。 当路过式微阁时,池婺仍然抬着头去看高琰,马上那人似乎察觉到了目光,稍稍侧过头,淡淡地撇了她一眼。那眼神毫无平日里的亲切和笑意,显得倨傲而冷淡。他好像又找回了自己王公贵族的骄傲,对池婺这种平民只是淡淡的一瞥,便很快转过了眼神直视前方道路。 二人一高一矮擦肩而过,似是从未相识。 等高琰走远了,鲤乐小声问道:“他怎么那样看着我们?就好像我们是什么蝼蚁一般,难不成睡一觉把我们都忘了?” “我昨日送他回去时,已经托听荷带话,与他划清了界线,将往日情分一笔勾销了。”池婺低下头接着扫水,口中不咸不淡道:“他身为靖王,自然会看我们这些平民如蝼蚁了。” 鲤乐吃惊地啊了一声,“真划清界线了?我以为你昨日是在说玩笑话……我不懂,要是说上一次你拒他,是因为在耍欲擒故纵。可昨日你们都睡到一张床上了,今天却跟陌生人一样,我自个都接受不了,何况是他?” “龙渊宝剑不在他手上,我再纠缠也是无用。”池婺攥紧了扫把,语气仍然是淡淡的:“况且等我们寻到了东西,自然是要走的,与其有了感情留他痛苦一生,不如早些将这孽缘斩断。” “唉,搞不懂你们这些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鲤乐年纪小,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男女之情,在她眼中与人恋爱还没有逗弄一只小狗来得有趣。于是她扔开扫把弯下腰,将黄三抱在了怀中逗弄。 高琰进宫后已过了午膳时间,他本就不愿进宫,此时又饥肠辘辘,心情自然是十分不爽。可他再不爽,到了皇帝面前也不得不装出一副笑脸来。 他拖着脚步跟随宫人来到皇帝书房门前,那宫人正要传唤,不想大门从里猛地被人打开,一道士打扮的男子自里面走出。 高琰觉得此人眼生,便多看了几眼。那道士生的俊俏,只是从衣领中蔓延出一大片红疹在脖颈间,让人见了头皮发麻。 道士与高琰对上目光,有些吃惊地扬了扬眉,冲他行了个礼:“靖王殿下安好。” “你是?” “司天监少监,裴嘉许。”那位年轻道士这样介绍自己。 高琰向他微微点点头,并不将这小小的司天监官员放在心上,与他擦肩进了书房。 书房点了些凝神静气的香料,可座上那人的心似乎并不静。 宋皑坐在书案前正与几个宫女调笑,见高琰前来忙正了正颜色,“弟弟来了,听闻引冬城下了大雨,一路前来可还顺利。” “回皇上,雨在晌午前就已经停了,所以一切安好。”高琰冲宋皑恭恭敬敬地型了一礼,语气满是尊敬与亲切。 “呦,小听荷也在?”宋皑侧过身去,看着听荷跟高琰一起弯腰行礼,她领口宽大,这一弯腰难免露出些许的春光,引得宋皑和几个小宫女交换了眼神,均捂着嘴痴痴笑了出来,“几年不见,听荷出落成大姑娘了,可有许配人家?” 听荷看着座上人养尊处优的白面皮,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可在皇帝面前,她不得不装出一副娇羞的样子,扭捏回答一番,又是惹得宋皑一阵大笑。 笑闹了一阵后,宋皑突然正了颜色,冲高琰道:“哎呀我的弟弟,你怎么还站着,跑了一天定是累坏了。你们也是,怎么不提醒我呢?赐座,快给靖王殿下赐座。” 高琰又恭敬地行了一礼,谨慎却大方地坐到了一旁侍卫搬过来的圆凳上。他屁股刚刚碰到凳面,只听宋皑冷不丁问:“你刚刚进来时,可有见到那道长?” “道长?”高琰转了转眼珠装出一副思索的样子,不明白这老贼问这个做什么:“那位姓裴的大人?” “是了,他的官位还是前不久我刚刚提拔的。哎呀,这个人可不得了,小小年纪不仅能呼风唤雨能掐会算,夜观天象也是一把好手。” 不知是不是高琰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皇帝此话像是为什么做铺垫。 果然,下一刻宋皑便阴阳怪气地开口:“他刚刚之所以在我房中,是因为天象有异。昨日夜间,日月临空,且那月庞大,又为血月。裴嘉许说这是……嘶,是什么来着?哦!逼宫之象!” 高琰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并不改色,只是装出一副凝重的样子:“您怀疑有人想篡位?” “正是!”宋皑猛地一桌子,吓得小宫女们立刻跪了一地:“我已有疑心之人,高琰,你可愿意为我出征将那贼人诛杀?” “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高琰从凳上站起,单膝跪地向宋皑行了个大礼。末了,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那双红瞳中满是天真和无辜:“可是皇上,臣早将兵权交于了您,不问政事许多年了。况且臣早些年染上了疯病,这几年花天酒地的掏空了身子,已是废人一个,怕是再不能带兵打仗了。臣此生别无他求,只愿躲在您的羽翼下,做个闲散王侯,每日招鹰逗鸟地玩耍。您若真让臣去与那叛贼作战,还不如现在就一剑将臣刺死来的痛快。” 他言毕,宋皑迟迟没有接话,只是定定地与他对视,像是要从那双血红的眸子中找出什么答案来。 半晌后,宋皑哈哈大笑:“你瞧我这记性,还当你是骁骑大将军呢。算啦,既然你已是废人一个了,就好好享乐余生去吧。行了,这没你事儿了,退下吧。” 高琰暗暗地松了口气,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正要站起身离开,却听宋皑沉沉叹了口气,道:“对了,你别忘了去看看你姐姐,她就快死了。” ------------ 第四十三章 贵妃高灵珺 “什么?”高琰惊愕抬头,努力地克制自己即将喷涌而出的杀意。他不明白,明明高灵珺早上才派人传了口信,怎会中午便不久于人世? “你莫怕。”宋皑面露悲凄,走上前去将高琰扶起:“只是后宫中闹了妖,那妖杀人毫无规律,后妃们都人心惶惶。我是怕珺儿哪天被妖怪杀了,你这个做弟弟的定是要难过了。所以才召你入宫,来见她最后一面。” 听到是闹妖,高琰没由来的松了口气:“既是闹妖,大可以找司天监来看看,您方才不是说那裴大人很有本事吗?” “他是有本事。”宋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眉间的忧愁又几分真几分假,“可此人是个只擅长画符写咒和掐算,对捉妖之事是一窍不通啊。” 谈到捉妖,高琰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池婺,若是她在,定能一举将妖怪捕获。可……高琰想到她绝情的模样,心中难免堵得慌。 “好了,你也别在这里傻站着了,去看你姐姐吧。”宋皑拍了拍他的肩,差人将他送了出去。 高灵珺的寝殿离书房不远,高琰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过去,他无视了几个宫人的阻拦和通报,砰的一声推开了房门:“姐姐!” 一女子正端坐在案几旁平心静气地研读诗书,猛然被高琰打扰,十分不悦地皱眉抬眼望去。 她穿了件样式繁复、绣连珠纹样的正红色曳地裙,靛蓝色披帛随意挂在臂弯,面上画了时下最流行的酒晕妆,高鬟危鬓上插满了黄金做的发饰。那张美丽的脸如同能工巧匠烧制出的上好瓷器,两片薄薄的红唇微微抿着下垂,眉眼之间与高琰有着七分相似,这也注定了她少了平常女子的那份娇柔,添了几分英武与微不可查的野心。 此女便是当朝最受宠的贵妃,堪称大夏第一美人的高灵珺。 见高琰如此匆匆忙忙进来,她峨眉微蹙,那张精致的脸上露出些许不耐烦,“琰儿?做什么这样慌张?” “皇上说你大限将至,”高琰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高灵珺身边,一把扯下她手中书卷:“你竟还有这等闲心看书?跟我出宫!” “若能出,我早就出了,还会在这里等死吗?”高灵珺哼了一声,抬手屏退了身旁侍女,示意高琰在她案几前对坐,“皇帝需要我需要的紧,如附骨之蛆般紧紧盯着,我如何能逃?” “他还是像之前那样不问朝政,将所有奏折都推给你来批?”高琰翻了翻桌上案牍,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当年便不该将你送进来。” “你也别太着急了,”见高琰急出了一头汗,高灵珺低声笑了笑,掏出帕子为他擦去额角的薄汗,宽慰道:“那妖杀人也不是按顺序杀的,或许还未轮到我便被能人捉了去呢。” 自高灵珺进宫后,高琰与她来往大部分为书信,她忽然如此亲昵,倒是高琰先不习惯了,偏过头不着痕迹地躲过她香味浓烈的丝帕。“那到底是个什么妖?竟连司天监也降服不了吗?” 提到妖怪,高灵珺轻轻叹了口气:“没有人见过那妖怪长什么样子,只知道那被妖怪只缠宫妃,被妖缠上的人先是昏睡不止,然后水米不进,紧接着便会筋骨寸断,死相奇惨。最开始这妖是从薛嫔宫中闹起来了,眼下算算,也有差不多半个月了。” “只杀宫妃?莫不是宫里哪个嫔妃争宠,故意诅咒为之?” “你能想到的,我也想到了。不过死的不止是受宠的妃嫔,连那些刚刚入宫的还未见过皇上的几个小采女也惨遭了毒手。如今这偌大的后宫,只剩三个婕妤,两个才人,还有我和皇后了。哦对,其中一个婕妤前些天也被妖怪缠上了,眼下应该到了水米不进的地步了。” “那岂不是即将要轮到你了?”高琰大惊,再也坐不住,上前抓住了高灵珺搁在桌上的纤纤玉手:“你先跟我出宫,皇上那边我自有办法!” 他话还未说完,高灵珺便已将手抽回,风轻云淡地看着他。高琰见她仍然端坐不动,急得简直都快要哭出来了:“姐!算我求你了,你就跟我走吧!” 高灵珺望着弟弟那双血红的眼瞳,几乎是不可察觉地勾了勾唇角。他的面容即使是焦虑着,还能保持七分贵气,这多亏了她从前一复一日的提点。 想当年这小子被高家众人厌弃,生活习惯极差,简直连路边野狗都不如。 是她高灵珺看中了臭小子压抑着的天赋,一次又一次将他从那疯女人的手里抢走,花光了自己的私房钱给他治伤,耐着性子教他如何做人,终于使他从街边弃犬长成了翩翩公子。 幸亏他争气,刚入军营没几年便战功赫赫,而后又成功地将她送进了宫。若是和前面几个小子一样不中用,她早就将这倔驴扔在高家那泥潭般的宅子里自生自灭了。 她想起初见时,这小子刚刚被高家一群孩子欺辱完,一张小脸全是脏污与血迹,却没掉一滴眼泪。她忍着恶心伸出手想拂去他下巴上干涸的泥块,却在伸到他面前时,冷不丁被这倔狗狠狠咬住。 那咬痕直到现在还存留在她的虎口,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高琰从来不是什么矜贵的公子,而是路边一只疯癫的野犬。不过好在,她早就已经将这条恶犬驯服,如今的高琰,是她最得力的看门狗了。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高琰不明白高灵珺在这种时候怎么能笑出来的,他正要接着劝说,却听高灵珺端着嗓子幽幽道:“听说你在引冬城寻了一个相好,做的是捉妖打鬼的营生,何不请她来宫中看看?” “你查我?”高琰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高灵珺,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明白姐姐让他今日进宫的目的:“你竟派人查我?” “查?我根本不用查。”高灵珺哼了一声:“自打你去了引冬城,谢无恙呈上来的奏折中便屡屡提及此人,我只需要找个家乡在引冬城的小宫女一问,便将你与她的那些事儿知晓了个透彻。” “这是我的私事,你管不着。”高琰一改之前热切的语气,面色也冷了下来,有些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 “好啊,你翅膀倒是硬了,竟与我谈起了私事?”见高琰拉长了脸,高灵珺冷哼了一声,“当年我顶着你母亲的鞭子,把你背到医馆时,你怎不说那是你的私事?你说你不想留在高家,我便一把将我的嫁妆全塞给了你,让你远走高飞,我自己却被我娘戳着脊梁骨咒骂了许多年,那时候,你怎么不说那是你的私事了?高琰,你当真要做个白眼狼吗?” “我……”提起往事,高琰难免心怀愧疚,他正想为自己争辩几句,却不想高灵珺猛地一拍桌子,将他吓得脑袋一缩。 都说长姐如母,高琰自然也是怕高灵珺的,眼见着姐姐真的动了怒,他连忙放下了身段讨饶:“姐姐别生气,按理说我的便是你的,你想知道些什么,直接来问我便是,何苦还要磨嘴皮子去问下人。若你前些天让我请她,我定能将她带过来,可眼下我与她闹了矛盾,已经决裂了,想请过来怕是再不能了。” ------------ 第四十四章 孙婕妤惨死 见高琰松了口,高灵珺也不好太拂他的面子,脸上盛怒的表情微微缓和了些。她坐直身体,摆弄着桌子上放着的臂搁,似是漫不经心问道:“这女子到底是何来历?又有何能耐?” 这一问倒是将高琰问住了,他这时才发现他对池婺了解甚少,除了知道她曾是前朝旧将外,竟连她是哪里人氏,家中可有兄弟姐妹这种小事都不知。他暗暗叹了口气,思量了一会儿,并没有将池婺的身份告知,只是道:“她就是一市井女子,容貌普通,家室也一般,不过捉妖杀鬼倒是有些本事。只是我们,已经形同陌路了。” “我何尝不知你眼高于顶,若只是普通市井女子,怎能入得了你眼?”高灵珺似在调笑,可那双眼睛却鹰一般盯着高琰面上表情,像是要探寻出什么来:“你这般为她遮遮掩掩,莫非,是真的对她动了真情。” 那双晶亮的眼睛似乎能摄人心魄,只是几个呼吸间,高琰便败下了阵,讪讪地将头转了过去,并未作答。 可他虽未说话,一举一动却已经将答案托出。高灵珺心知肚明地轻轻笑了一下,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个了,既然请不来那便算了吧。估计这个时候,那婕妤也大限将至了,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要不要随我去看看,或许还能看出些关窍来。” 高琰听她不再追问此事,松了一口气,他也正想见识见识那妖怪到底有什么本事,于是便一口应允了下来。 姐弟二人来到那位姓孙的婕妤宫外,还未进门,便听见殿中有一众女子哭哭啼啼。听荷率先为二人推开门,只见宫女们在殿中跪了一地,抹泪的抹泪,擤鼻涕的擤鼻涕,而殿中赫然停着一口乌木大棺, “孙婕妤还未死,你们竟敢将她封于棺中?你们好大的胆子!”见这小丫头们如此言行无状,高灵珺呵斥道。 “贵妃娘娘,靖王殿下,”孙婕妤殿中的大宫女见到二人,慌忙起身行礼:“请听奴婢们分辨几句。早听闻被妖缠身后死相难看,我们将婕妤放在棺中,并不是在加害于她,而是想给她保留一丝体面啊。” 大宫女言闭,一旁穿粉色纱衣的年轻宫女也大着胆子开口道:“我们婕妤平日里待人宽厚,大家都尊她敬她,若有别的办法能解决,我们也不会初次下策。还请贵妃娘娘高抬贵手,给我们家婕妤留几分体面吧。” 高灵珺冷冷地哼了一声,侧头与高琰对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几个宫女,三步两步来到木棺前。他双手抓住棺盖稍稍用力,便将那沉重的黑色盖子打开扔到了一边。 棺中的孙婕妤紧闭双眼,她虽不是倾国倾城之貌,却还算是小家碧玉。只是如今昏睡不醒,几日未曾进食,脸颊已经凹陷了下去。 高琰凑近了仔细看,只见棺中女子神色安详,唇角还有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像是做了个好梦。单看面相,她似乎睡得正香,高琰又凑近了些,他抽了抽鼻子,闻到了一股幽微的血腥味。 活人身上怎会散发出这种味道,莫非是孙婕妤来了月事? 高琰心中疑惑,正想着伸手去探一探女人的脉搏,却不想下一刻孙婕妤猛然睁大了眼睛。她睁眼的动作极其用力,好似有人凶残地将她的眼睛掰开一般。 “她醒了!传御医来!”高琰见她睁眼,忙回头焦急道。可他这一回头,却发现满殿宫女皆如见鬼了般,面色惊恐地盯着她身后,更有甚者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高琰又急忙将头转了过去,当看到眼前场面时不由得吓得后退半步。 那婕妤正缓缓从棺中升起,像是被人从背后架了起来。她那双眼睛仍然死死地瞪着,眼角已然破裂,流出丝丝鲜血。只是片刻,她的眼皮便生生瞪烂,两只眼球再无支撑,从眼眶中咕噜一下滚出,血淋淋地吊在脸上。 这还没完,只见孙婕妤渐渐张开了嘴,这时她似乎是醒了,发出了厉鬼一般的惨叫,吓得殿中胆小的丫鬟又是晕倒一大片。 高灵珺倒是泰然自若,她看了看空中飘着的孙婕妤,又看了看棺旁瞠目结舌的高琰,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来。 可异变仍未结束,在孙婕妤的下巴也被卸掉之后,紧接着便轮到了她的身躯。随着一阵毛骨悚然的咔嚓声,她的四肢被怪力一点点折断,等到最后一根骨头也断裂时,那美人已经不成人样了。 忽然,万籁俱寂,孙婕妤的尖叫声停止了。她在空中停了半晌,忽然间那些扭曲的四肢又猛地舒展开,被卸掉骨头的下巴也重新合上,整个人又恢复了从前模样,躺回了棺中。 若不是她眼周肌肉断裂,眼球还如小灯笼般吊在脸上,高琰还以为她仍是在静静沉睡。 待到所有异变皆消停时,高琰大着胆子伸出手指探到孙婕妤的脖颈上,发现此人竟仍有呼吸。 他还来不及思考这意味着什么,只听噗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女人身体中爆开。紧接着女人胸口忽地炸开了半个碗口大小的洞,鲜血直直窜出去两三米高。 高琰躲闪不及,被鲜血浇了个满头满脸。他双眼圆睁,似是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仍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站住。直到高灵珺上前搭了他的肩,他才猛地打了个机灵,一把抓住了姐姐的手:“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回宫,我去将池婺找来!” “池婺……”目睹了如此惨状,高灵珺仍然是淡淡的,她将那个名字翻来覆去的在口中念叨一番,牵着高琰的手出了孙婕妤的宫门。 等到行至暗处,她才有些为难地开口:“你不是说已经与她决裂,老死不相往来了吗?眼下去找她,她定不会应允吧?” “可我总不能看着姐姐死的那样惨吧!今日就算是求,我也要将她求来!”高琰似乎仍未从刚刚的惊吓中缓过神,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琰儿,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高灵珺顿住脚步,面上带着温柔笑意,踮脚用手帕轻轻擦去高琰脸上浓浓血迹:“你堂堂靖王,何必如此卑躬屈膝地向一个女子低头,算了吧,若是我死了,那也只能说是命中注定,怨不得谁。” “姐,你定能长命百岁的。”脸上丝帕温柔擦过,抚慰了高琰那颗砰砰乱跳的心,他一把攥住了高灵珺的手腕,笃定道:“你在宫中万事小心,我会为你扫去一切障碍。” 高灵珺笑得柔情似水,不顾高琰身上如何脏污,伸出手将他环抱住,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着。 或许在别人看来,这只是长姐在安慰受到惊吓的幼弟,甚至这一幕可以说是姐弟情深也不为过。可听荷却看得真切,贵妃娘娘看似关切,可眼中并无一丝暖意,那些算计和野心,深深地藏在了那双不可见底的眸子里。 她正紧紧盯着二人,忽然与高灵珺对上了眼,即刻像是被毒蛇盯住般,背后顿时爬满鸡皮疙瘩。在高琰看不见的地方,高灵珺收敛了笑容,她死死地盯着听荷,手指竖起放在唇中,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刹那间,听荷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她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后退几步,捂住了嘴巴。 而高琰丝毫未察觉发生了什么,他被高灵珺突如其来的关爱搞得晕头转向,既觉得心中暖洋洋的,却又不想与她身体接触。 拥抱半晌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握住高灵珺的肩将她推开:“姐,若是要请池婺出山,我还需要你宫里的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高灵珺疑惑道。 “我要那把,名叫龙渊的宝剑。” ------------ 第四十五章 龙渊现世 “龙渊宝剑?”猛地听高琰冒出这样一句话,高灵珺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思考了片刻,点头道:“是我陪嫁过来的那把破剑?你既然想要,跟我去库房拿了便是。” 姐弟二人又转脸往高灵珺宫中库房奔去,她库房面积大,便叫了几个太监侍卫一同寻找。找了大半晌,一侍卫才兴冲冲地从箱子地下抽出一把事物送到高琰面前:“靖王殿下,这便是那龙渊宝剑了。” 高琰嘶了一声,接过了那把与“宝”字完全不搭边的剑。他本以为能让池婺心念的宝贝,定是天底下最华丽最漂亮的东西,没想到这把剑却是灰扑扑的,不仅未镶嵌任何宝石黄金,连木头做的刀柄都有些腐朽。剑刃也根本未开,甚至生出了斑斑点点的锈迹,一眼看上去连一张纸也戳不破,真是应了高灵珺的那句“破剑”。 虽然不明白池婺为什么非要这样一把破烂,可他还是将此物郑重地用包裹包上,紧紧背着一路赶回了引冬城。 等他快马加鞭回去时,天已经黑了,他那身血污了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摸到了式微阁。 式微阁开店闭店一向只看池婺心情,眼下或许是她心情不好,便早早地关了门。 高琰翻身下马,手抬了起时又犹豫了起来,他想了想,咬牙叩响了门扉:“池姑娘,求您开门,我有要事商量。” “姐,那红眼厮来了,要不要我把他轰走?”屋内池婺正盘腿坐在踏上悠闲地吃瓜,鲤乐听着外面高琰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有些烦躁地问道。 “不用了,他白天还未反应过来,眼下回过了味,定是来找我麻烦的。”池婺拎起一块切好的瓜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晾着吧,等他敲够了,自然会回去了。” 鲤乐哦了一声,又把脚收了回来。 冷不丁的,只听高琰在门口喊道:“池婺!我把龙渊宝剑给你拿来了!” “什么?”师徒二人均竖起了耳朵,半晌后鲤乐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姐,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他说,龙渊宝剑。” “错不了!”池婺一个翻身下床,焦急到连桌上的果盘都踹翻,她似无察觉,只是急匆匆地跑到门口,一把拉开大门:“你说你拿了什么过来?” 高琰本抬手要敲,池婺从里面猛地将门打开,又匆匆忙忙顿住了。 他垂眸,那张朝思暮想的脸近在咫尺,他从未见过池婺的眼睛能睁得如此大过,精致的脸此时因为兴奋已经微微扭曲了,连鼻翼都在微微翕动着。 果然,她真的是为了龙渊宝剑。高琰看她如此兴奋,心中知晓了答案,一阵苦涩立刻涌进胃中,刺激的他内脏都酸涩了起来。 见高琰低着头只顾着看她,池婺急不可耐地开口:“你说你拿了什么?” “龙渊宝剑。”猛然听到她的声音,身体中那股子酸涩忽然又尽数退散,刹那间高琰似乎想通了些什么,面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口中道:“你不是想要这个吗?我给你拿来了。” 他说着,从背上取下布包,一层层地打开,最后将那把破剑赤裸裸地展现到了池婺面前。 “这……”池婺一双细眼此时已经瞪得溜圆了,她盯着那把生了锈的剑,忽然状若疯癫地哈哈大笑:“三百年,我找了整整三百年,今日竟真的到了我的手里!” 她一边笑着,一边伸手去提剑柄。可就在即将触摸到剑柄的那一刻,她又忽然顿住了动作,收敛了所有的笑容,抬眼警惕地看向高琰:“你今日入宫,是专门为我求了此剑,还是因为宫中生了什么变故,要用这把剑来收买我,让我替你办事?” 高琰低头看着她如野兽般警惕的眼神,声音沉沉地笑了两下,“果然,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今日将宝剑求来赠与你,作为交换,你需得随我入宫除妖。” “哼!”池婺将手彻底收回,冷冷地哼了一声:“我就知你没安好心,滚蛋吧,这剑我不要了。”说罢她一拂衣袖,转身便要关门。 高琰慌忙将剑收好,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池婺,宫中闹了妖,我姐姐性命危在旦夕,你……” “干我屁事。”池婺被高琰拉住,神色冷峻地微微侧头看向他:“那是你的姐姐,不是我的。别说是她,就算天下人死光了,也与我无关。” “你当真要如此绝情吗?”听她这样说,高琰有些无助地看着她,不知该如何说动。 “我绝情?”池婺冷笑一声,她猛地扯回袖子,布料与皮肤摩擦灼的高琰指尖生疼。还未等他有所动作,池婺便欺身上前,死死地盯住了他的眼:“高琰,你明知我身份,却还要我入宫,到底安的什么心?难道你真想看我三百年心血毁于一旦,头颅被挂在城墙示众吗?高琰,我们两个,到底谁更绝情些?” “我绝不会让你暴露的,就算真的被人察觉到了什么,我也会倾尽所有挽回局面。”高琰垂眸和她对视,坚定道:“我不是当年的高长生,不会劝你放弃一切归隐,只要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夺得。” 听了这番话,池婺仰天大笑,她疯疯癫癫地笑了一阵,又忽然敛了声息:“你当真要我进宫?” “当真!此事关乎我姐姐性命,你若进宫捉住了那妖怪,我便从此给你当牛做马。” “行,不过请我出手,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池婺转了转眼珠子,轻轻道。 高琰听她忽然改了口,慌忙道:“你尽管开口便是,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定做!” “好啊,”他话音刚落,便看见池婺嘴角绽开了一丝残忍的笑意:“那你便在我店外跪着吧,若你能跪满半个时辰,我便答应你入宫降妖。” 只是跪上半个时辰,听上去好像并没有什么要紧。但高琰深知池婺绝不是这般好打发的,定会在他跪着的时候想尽奇招让他忍不住起身,可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救高灵珺,不论是怎样的捉弄他都能忍受。 于是高琰猛地一掀衣摆,双膝下弯跪在了池婺面前,颔首恭敬道:“求小神仙垂怜。” 池婺仰天大笑,她命鲤乐搬来了一把雕花扶手椅,将式微阁门扉大敞着,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将一沙漏稳稳地投掷到高琰身前:“跪吧,我倒要看看你高琰到底有多少诚心。” ------------ 第四十六章 高琰再请小神仙 一开始,高琰只是跪着,青石板又凉又硬,但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所以他跪的十分轻松。 可慢慢的,从式微阁中传来窸窣声,一群蛇鼠虫蚁从小厅中密密麻麻地爬出来,直奔高琰而去。 高琰有些惊愕地抬头,发现池婺坐在那把椅子上,她逆着光看不清面上表情,可那双弯弯的亮眼睛显然是带着戏谑而残忍的笑意。他明白这是对自己的考验,也轻轻笑了笑,挺直了脊背。 乌泱泱的蛇虫鼠蚁从小厅中一路爬到高琰的身上,蜈蚣们用多多的脚勾住他的衣摆往上,从袖口处钻进去,细细密密地痒意立即传遍全身。小老鼠们拖家带口咬着尾巴在他肩膀上遛弯,长着胡子的小嘴不断地探入他的耳朵,似要与他说些秘密。而花纹密布的长蛇要斯文许多,他们从沿着高琰的膝盖蜿蜒向上,一路缠到他的脖颈与面上,细密凉滑的鳞片紧贴皮肤,满是花纹的尾巴遮盖了眼睛,连耳边都充斥着吐信子的呲呲声。 万千毒物将高琰淹没,可他仍然跪在原地佁然不动。或许这些对别人来说是天底下最恶心的东西,但高琰从小在那昏暗的宅子中长大,这些蛇虫鼠蚁对他来说就像是老友般,他自然是不怕的。 眼看着这招无用,池婺挥了挥衣袖,密密麻麻的毒物顷刻消失,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幻像。 蛇虫褪去后,沙漏屹然不倒,里面沙砾只漏下四分之一。 但池婺并不会就这样放过他,只是几次呼吸间,原本晴朗的夜空忽然平添了几片乌云。那云仿佛有自己的思想,飘飘忽忽地来到了式微阁前,凝聚在一起,顷刻间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高琰一下便被淋了个透彻,不过这还没完,打南边穿堂刮来一阵狂风,卷了雨水直直扑在他脸上。那雨点被风裹挟,变成了石头般的小暗器,砸得他面颊上红了一大片。 饶是如此,高琰也未曾挪动一步,那张好看的脸被雨水冲刷的泛红,刷子似的睫毛往下滴着水珠,乍一看十分惹人怜爱。 不过池婺铁石心肠,见他雨打风吹也不动,冷冷哼了一声,换了个坐姿。 顷刻间,风雨骤停,可乌云仍在。它在高琰头顶翻滚了一会儿,忽地落下了雪。 起初雪花只是如鹅毛般飘落,高琰刚刚淋过雨,此时又被雪落肩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骨子里往外冒,忍不住地打哆嗦。紧接着,乌云猛地一抖,雪花竟变成了鹅卵石大小的冰雹,直直朝着高琰砸下来。 高琰被砸的闷哼一声,下意识弯腰护住了脑袋,却又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将手放下。有血从他的脑袋上往下滑,融化了他长睫毛上的白霜,与那双血红的眼瞳融为了一体。 他抬起眼睛与池婺对视,没有怨恨,没有诅咒,只有无边的凄凉和难以言喻的平静。 “姐,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鲤乐眼瞅着高琰被冻得瑟瑟发抖,脸上血迹还未滴落便被冻住,不由得心生怜悯:“不如我将他打发走,施个障眼法让他再看不到式微阁,不就好了。” “他眼虽不见,可心却想着,总有一天会再次踏进门槛中。不如今天便将他对我的心一并斩了去,省得日后多生事端。”池婺这话说的十分没有人情味,鲤乐觉得都有些不像平日里的她了。 她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池婺,才发现她嘴上说的难听,可手指攥着衣服下摆,连指节都开始发了白,便明白了自家师父心中也是百般的纠结。鲤乐不懂男女之事,可她常年混迹各大书坊,听过不少话本,知道这情字是天底下最难过的一关。如今池婺与高琰二人,便是在过这情关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沙漏中的细沙已经漏下四分之三。此时高琰跪在冰雹之中,双眼被血糊住,衣袍皆上了一层冰霜,整个人冷颤不止摇摇欲坠。 “若你坚持不住,不如早些起身,也好少受些苦。”见他这般狼狈,池婺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股难言酸涩。 “不起。”高琰目不能视,他顺着池婺话语的方向抬头,虽面上挂彩,可腰杆依然挺直:“我要你跟我去皇宫。” “执迷不悟!”池婺见他油盐不进,怒的猛拍桌子。 顷刻间雷声隆隆,电光穿梭在云层中,将高琰面上伤痕映了个透彻。 “姐!这不行的!”鲤乐没料到池婺如此心狠,竟然想要用雷法劈他,慌忙拉住了她那只掐诀的手:“他只是个凡人,受不住这雷的!” 可池婺似乎是铁了心要劈,她将手一把从鲤乐掌中抽回,口中喝道:“高琰,这天雷凶猛,劈妖劈鬼皆是魂飞魄散。你若想活,大可以现在站起来。” “不站。”高琰声若洪钟:“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今天我高琰就是死,也要请你入宫救我胞姐!” 池婺怒极,猛地将手一扬,只听轰的一声,天边亮如白昼。一道天雷从云层中落下,直直劈向高琰的脊背。 他是凡夫俗子,比不得妖怪皮糙肉厚,当即闷哼一声,哇地一口鲜血喷在青石板上,身躯晃了两下猛地朝前一扑。 见此情景,池婺面上冷色略有松动,身子微微前倾似要去扶。可还没等她站起身,高琰倒是反应极快的手掌撑地,才没让自己倒下。他垂着头,唇中点点鲜血滴落,却从喉间发出赫赫笑声,喑哑道:“再来!” “你!”池婺怒极反笑,掐决的手骤然加快,云层疯了似的翻滚,雷声大作间电光四溅。 天雷每劈下一道,高琰便矮上一分,到最后他几乎是快要伏在地上,可膝盖如在青石板上扎根了般,没有移动半分。 “姐!你别劈他了!这样下去真的会死人的!”鲤乐见那雷将高琰的发髻都劈散,他伏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不由得焦急起来,再次扯住了池婺的衣袖:“姐,别劈了,他死了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此时的雷已经降下了六道,高琰伏在地上,口中鲜血点点往下滴,顺着石板纹路一路流到式微阁门口。眼看着第七道雷即将劈下,池婺再也坐不住,猛地一拍桌子从柜台上翻出来,长袖一挥,挡住了最后一道天雷。 “蠢货!她的命重要,难道你的就不重要了吗?”池婺蹲下身,伸出二指抬起高琰的下巴,与那双倔强的血眼对视。 “我贱命一条,死了就死了。可我姐姐一个女子能走到今天,用的功夫是我的百倍,决不能死在一个妖怪的手里。”高琰咳了几声,忽地笑了,他颤巍巍地将手伸到池婺面前,掌心中那小小沙漏已然漏完了沙:“半个时辰已到,池婺,你得遵守诺言与我去降妖。” 池婺盯着他那双凄凉却倔强的眼,心中万千思绪翻滚,“你对她,如此情深吗?” “长姐与我有救命之恩,后又亲自指导我读书知礼,若没有她,我高琰断不会有今天。她是我唯一的姐姐,我跟她姐弟情深,但也只是姐弟。”高琰将沙漏扔在一旁,颤巍巍从腰间解下宝剑,程在池婺面前:“可我对池姑娘确是一片真心,我知道你不愿意卷入皇家纷争,来求你入宫已是我黔驴技穷。此番入宫,不管局势如何,我定保你完好无损地离开皇城,依旧能过上和现在一样的太平生活。” 池婺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垂头做恭敬状的高琰。半晌后她缓缓起身,伸手握住了剑柄,将那剑从高琰手中接过。 自她皮肤触碰到剑柄的那一刻,滚滚惊雷骤停,雨点雪花冰雹狂风齐齐消失不见。高琰只觉得浑身一轻,缓过神时发现地上并没有任何积水,衣袍仍然干爽,发髻依旧妥帖。他摸了摸脸,那张脸上没有疼痛,没有伤口,没有鲜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惊诧地看向池婺,发现她正双眼紧闭,手握龙渊宝剑竖在身前。 那剑在池婺手中光芒大放,紧接着剑上锈迹层层脱落,露出底下繁密的花纹来。待到光芒消失时,之前那把平平无奇的破剑不见了,此时被池婺握在手里的,是一把通体淡青,柄镶玉石,剑身盘龙纹的绝世好剑。 池婺猛地睁开双眼,晶亮的眸子和剑刃一般锋芒锐利。她将剑收回剑鞘,郑重地冲着高琰点点头:“龙渊宝剑我收了,明日正午,我们朝堂上见。” ------------ 第四十七章 龙潭虎穴 翌日,天还没亮高琰就快马加鞭地返回了皇城,将请池婺进宫降妖这件事奏与了皇帝。 宋皑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他总觉得连他皇家的司天监都没有办法收的妖怪,民间一小小女子怎会捉住。可他转念一想,若是那妖怪将后宫众妃杀干净,下一个怕不是要轮到自己了,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便允了池婺进宫觐见。 为表隆重,宋皑专门在早朝后将大臣们留下,与他同睹这位民间小神仙的尊容。 巳时三刻,只听殿前内侍尖着嗓子报了声:“引冬城池婺携徒弟池鲤乐觐见。” 紧接着便见一高一矮两个女子从层层叠叠的梯中一路走来,迈过了门槛。 高琰此时紧张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他深知池婺生性张狂,且从来不拘束于礼法,生怕她得罪了小心眼的宋皑,更怕宋皑知道了他二人的关系,趁机刁难与池婺。 趁着众大臣低声议论的空当,他微微侧目看过去,却看见了两个陌生的女道人。 那坤道身量纤纤,头戴四面三叶芙蓉冠,身着紫纱褐披,面上未施粉黛,只眉间一点朱砂,更显得其身仙气飘飘不食五谷。跟在她身边的少女做道童打扮,细发用红绸捆为浑骨丫髻,穿黄裙绛褐,眉目流转间皆是机敏。 高琰觉得这二人眼熟,他再定睛去看,猛然发现这竟是池婺和鲤乐。 他小小地吃了一惊,从前他只觉得池婺有些本事和神通,却从没有想过她这神通从哪习得,又是师从何派。到了这时,他才猛然发觉自己对池婺的了解,仅仅限于她那奇异的名字,和那美丽的皮囊。 惊诧间池婺与他擦肩而过,她目光从未在他身上流连片刻,只是带着鲤乐穿过大臣,上前冲着殿堂上那人遥遥行了一礼:“羽人池婺携徒弟鲤乐,恭祝吾皇洪福齐天。” “你就是池婺?”宋皑上下打量着这个道人:“你如此年轻,又是个女子,如何降妖?” “降妖之事,不看年龄,不管男女,有本事者皆可。”池婺微笑道。 宋皑听她对答如流,语气不卑不亢,便知道此女不是等闲之辈,心中隐隐生出一份警惕:“你是靖王请来的,你与他又有什么渊源啊?” “靖王新到封地便深陷命案,是我协助县尉谢无恙替他洗刷了冤屈。”池婺早听高琰说过此人多疑,信口胡诌虽当时可蒙混过关,但事后他必然会查,若是与她所说的有出入,不知又该如何刁难高琰了,索性便将事情合盘脱出了,“后又协助他二人堪破湖中浮尸案与妖鸟剥皮案,他知晓我神通,所以才会被举荐给陛下。” “哦?”宋皑暂时挑不出她话中瑕疵,便将众大臣屏退,殿中只留了他与高琰和池婺鲤乐,以及一位年轻道士。 宋皑意味深长地看了那道士一眼,道士微微颔首,转脸朝着池婺行了一礼:“我乃司天监少监裴嘉许,敢问道长师从何派?” “我师从何派,与我捉妖没有关系吧?”池婺转眸盯住了那个自称裴嘉许的男人,总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她眯了眯眼,缓缓道:“这位道长好生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你我皆是道人,自然是心有灵犀,或许是门派切磋时打过几次照面吧。”裴嘉许笑了笑,面上毫无波澜,岔开了这个话题:“那道长可听说了宫中闹妖一事?” “昨日已听靖王殿下讲过了。” “有何看法?” “宫中妃子离奇死亡,可其余宫人毫发无伤,且遇害妃嫔皆死状凄惨。依我之见,应是仇杀。” “仇杀?”宋皑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此案凶手是人?” “这很难说,有时候人与妖之间只差一念。一念善,妖可成人,一念恶,人便为妖。此案凶手或是以咒术杀人,又或者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怨气化为妖鬼为主人报仇,可不管怎样,那杀人者必十分憎恶于嫔妃们,才会用这样残忍的手段杀人。” 高琰定定的看着池婺,今天的她仙风道骨,锋芒皆收,任谁都想不到她平日里是那样嚣张明艳。听她从容自在的对答如流,高琰堪堪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你便在宫中住下,与裴嘉许一同查案吧。”宋皑从龙椅上起身走到高琰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看似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你也留在宫中,自打珺儿嫁入皇家来,你姐弟二人鲜少见面。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是想你的,趁着这个机会,你多陪一陪她。” “是。”高琰拱手道。 宋皑笑了笑,带着侍女朝前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回了头:“此事事关我皇家子嗣,池道长务必尽快捉妖。若还有嫔妃死亡,你与你的小徒弟,便不会站着离开皇城了。” 听着他阴森森的威胁,池婺面上毫无波澜,只是微微地笑了笑,颔首称是。 待到宋皑走后,一旁的鲤乐才猛地松了口气,双手不住地朝脸颊扇风道:“吓死我的,都说天家威严,我从前觉得人都一样,哪里来的什么威严。可今日一见,他不吭声我便吓得两股战战,若要是他与我说话,我定要吓得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她话音刚落,殿内几人均被逗乐,听得众人笑,鲤乐这才发觉殿中不止她师父和高琰,还多了个碍眼的裴嘉许。她好奇地打量着那道人的长相,却冷不丁地被他盯住:“小道友,你看我做什么?” 鲤乐不管身份,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他既问,鲤乐便大方回答:“我见这位道兄仪表堂堂,却被这红斑所破了相貌,实在是可惜。敢问这斑可有什么来历故事吗?” 高琰一听这话,心里咯噔一下。昨日他只顾着叮咛池婺,却忘记了鲤乐也是个心直口快的。这裴嘉许刚刚上任没多久,他从未与之打过交道,不知此人脾性,若因此一问惹他不快,事后给她俩下了什么绊子可就坏了大事。 眼见着裴嘉许脸色微微沉了沉,而池婺又只是挂着那高深莫测的笑容不吭声,高琰叹了口气,上前挡在二人面前,朝着裴嘉许行了一礼:“鲤乐说话莽撞,若冲撞了裴大人,还望裴大人念在她年纪小不懂事,纵容了她这一回。” “靖王殿下言重了,修行之人不在乎外貌,又怎会因为他人议论而乱了心性。”眼瞅着高琰护短,裴嘉许顿了顿,脸上笑容不减,甚至有宠溺之意:“小道友好奇是正常的,你别怕,我这红斑是胎里带的,不会传给他人。” 鲤乐自知说错了话,又见一向狂傲的高琰为了护她向一小小少监行礼,顿时觉得心中惭愧,便大大方方地向裴嘉许赔礼道歉。 自始至终,池婺都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眯着眼睛定定的看着裴嘉许。从他转过脸的那一瞬间,池婺便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与似曾相识不同,那是一种十分违和的感觉,就像是苹果不应该出现在西瓜地里,他裴嘉许也不该出现在朝堂之上。 还未等池婺想明白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只听外面一阵喧哗,紧接着一白衣内侍跌跌撞撞地闯进来,尖声叫道:“不好了,皇后娘娘中邪昏倒了!” ------------ 第四十八章 皇后昏迷,璃珠解密 四人皆惊,池婺看向高琰,后者心领神会地眨眨眼,颔首道:“既然二位道长赶着除妖,那我也不便叨扰,告辞。” 裴嘉许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待到他走后,又将目光转向了池婺,和善地摆了摆手:“事不宜迟,道友请吧。” 轿子早已备好,抬轿子的轿夫脚下着火般将三人送往了皇后寝宫。 池婺掀开轿帘,露出半张脸打量着皇宫。只是三百年过去,这里便和她记忆中的大不相同了。新帝即位后便将宫内外翻新了个遍,过去这条路上夹道开满紫藤,可如今却栽种了白梨花。墙壁亦是粉刷过了一片新漆,她还记得凯旋那天,与高长生在这条小道上打闹,他肩上的锁子甲划花了墙壁,宋黎还因此训斥了他。 此番种种,当真是应了那句王质烂柯,物是人非。 她正感怀着,车已经停在了皇后寝宫,有人用熟悉的嗓音通传了几声,池婺听出来此人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不得不收拾好心情,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殿中烛火飘摇,内侍宫婢跪了一地,宋皑倚在床头涕泪涟涟。一见到三人进来,他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指着池婺的鼻子大叫道:“你!你不是有本事吗?我命你现在就把我的皇后治好!不然我把你们都砍了!” “皇帝稍安勿躁,先让我看看皇后娘娘。”被宋皑威胁着,池婺面色仍是淡淡的,她绕过宋皑那只指着她鼻子的手臂,径直走到皇后床前坐下。 池婺将手指搭在了皇后的脖颈,温度正常,只是脉搏稍缓了些,接着搭脉也是如此,不像是昏迷,倒像是陷入了睡眠。她正要招手叫鲤乐前来,忽然想起了些什么,看向一旁站着的裴嘉许:“裴大人为何不来一起查验?” “我非医者,男女大防,恐有不妥。”裴嘉许看了看一旁翘着脚想要一探究竟的宋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什么男女大防?医不好她你也要跟着陪葬!”一旁的宋皑气急败坏地跳脚,裴嘉许无奈,只得和池婺一起查验。 他叹了口气,掀开帘子步入帐中,坐在床旁仔细端详着皇后的脸色。冷不丁的,池婺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了:“裴大人方才不想检验,真的是顾忌男女大防,还是怕我在你的身上,看出些什么?” “哦?这倒是有趣,我裴某一生光明磊落,从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怎会惧怕这些。”裴嘉许也低声说道,他与池婺对视着,忽然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不过我看你小神仙倒也眼熟的很,不像是活人,倒像是——书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提起书画,池婺心中咯噔一声,想起了高琰在高家宝库找到的那副图。高长生长情,既然他能将那副画长久的保存,或也请了画师临摹,将副本放在了其他地方也难说。 想到这儿,她冷冷哼了一声,不再针对裴嘉许,低下头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皇后身上。 先前她已经摸过了皇后的脉搏,于是便跳过了重新把脉,直接向一旁托着小本子等着记录的鲤乐发话道:“记,体温正常,脉搏稍慢,呼吸平稳。” 那边的裴嘉许也忙活着自己的,池婺检查脉搏,他便去翻皇后的眼皮看瞳孔,或是掰开牙齿看舌苔,看上去也还算靠谱。 池婺凑近观察,皇后比皇帝看上去要稍年长一些,虽保养得当,可眼角还是生出了一些细纹。她闭着眼睛一副十分安详的样子,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记,瞳孔缩小,肌肉放松,眼球颤动,身体表面无伤口。”待裴嘉许检查后,池婺又掰开皇后的眼睛仔细观察着,末了直起身子,嘶了一声:“怪了。” “什么怪了?”裴嘉许好奇道。 “裴大人可有察觉到这殿中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 “不同寻常的……气息?”裴嘉许左右看看,又掏出罗盘转了转,摇摇头:“这里是皇宫重地,怎会有什么妖邪之气呢。” 池婺点点头,将目光放回了皇后的身上:“这边说明问题了,凡是妖邪侵扰,必会留下痕迹,或是气息,或是脚印。可这殿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那皇后娘娘到底是中了什么邪?” 她觉得蹊跷,便将裴嘉许赶了出去,让鲤乐拉上了床帘,将皇后衣衫尽褪,端着烛火仔仔细细查验了起来。可一番折腾下来,别说诅咒,连中毒的迹象都没有,连她池婺都看不出什么,也怪不得此案难倒了司天监的众人。 “姐,你可有什么推断?”鲤乐在一旁小声问道。 “没有妖气,没有诅咒,甚至没有被人下过毒。”这种症状池婺也是第一次见,她把皇后的症状在心中一合计,低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倒是觉得她不是被妖缠上了,而是,睡着了。” “这可不能胡说的。”鲤乐被池婺离谱的结论吓得捂住了嘴:“她若是睡着了,为什么怎么叫都叫不醒?姐,咱们要医不好这皇后,可真要掉脑袋了。” “唉,再看看。”池婺也是愁眉不展,她与鲤乐二人又展开了一轮调查,将皇后翻来覆去的摆弄一遍,每处都没放过,却还是找不出一丝蛛丝马迹。 外面的皇帝又在火上浇油地催促,越是这个时候,池婺就越是焦急。外面宋皑的声音与当年宋黎的声音重合,让她猛地意识到了自己过了三百年仍然没有学会收敛锋芒。 当年她仗着自己穿越之人的身份,勇闯大夏皇宫,从小小司天监少监一路坐到怀化大将军。她在现代是天之骄子,总以为自己受过现代化教育,又习得一身本领,定能将这些冥顽的古人玩的团团转。可她却低估了那坐在朝堂上的人的狠心与猜忌,在凯旋之日被人背叛下狱,若不是高长生舍身相救,她早已成为了刀下冤魂。 她曾立下誓言与皇室权利划清界限,没想到仅仅过了三百年,她自己就将之前下狱受过的那些苦难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因为高琰轻飘飘一跪,便意气用事地重返故地。 想到这儿,她悔的几乎是要咬掉舌头。 冷不丁的,身旁的鲤乐咦了一声,将手中烛火靠近了皇后发间,低声道:“姐,你快看这是什么?” 池婺忙将心情收拾好,凑上去看。在烛火的照耀下,皇后披散的发间,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似乎有什么在发光。 那东西小的精巧,被缠绕在皇后的发丝间,古人头发多茂密,她睡觉又会带抹额,难怪刚刚没有被发觉。 池婺探出二指夹住那东西,轻轻一拽,便将物件连带着头发一起拽掉,放到烛火前端详。 那是一个做工极其巧妙的小小琉璃珠,不像是单独的饰品,倒像是什么大物件上的陪衬。琉璃珠末端有一截小小的银丝,被什么人用精妙的手段系在了发丝上,怪不得刚刚她们如何折腾都没有掉出。 按理说皇后就算突然昏倒,也会有宫婢替她拆去发髻仔细梳洗,怎会遗留这样一颗珠子在这里?难道说…… 池婺眼前一亮,忙吩咐鲤乐和她一同在皇后头上寻找着些什么。 不消片刻,她便发现在皇后靠近左耳垂的一缕头发短了一截,像是被人用剪刀剪了去。 一般来说古人不轻易断发,如此整齐的缺口,定是有人趁着皇后不注意时偷偷剪去。偷人头发一般用来下咒,知晓皇后头发被剪的那一刻,池婺的脑中便已经浮现出了数百种咒术以及解咒的方法。 她正打算去司天监中藏书阁走一遭,看一看有没有什么确切的方法,可一转头,发现鲤乐还在皇后的脑袋上摸索着,不由得小声催促道:“我已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你速速收拾了东西跟我走。” 但鲤乐并未动弹,她的手指在皇后发际线正中附近摩挲着,低声喃喃道:“姐,你来摸摸,我觉得她这皮下好像是有什么东西。” ------------ 第四十九章 一根银针 别看鲤乐平时大大咧咧,可真遇上事,她的心是会比池婺细上很多的,这也是池婺乐意带着她走南闯北的原因。 听她这样说,池婺脸色一凛,忙上手去摸,果然摸到了一处不同。 那是一个小小的凸起,若是不注意,摸上去就如头上结的痂一般,实在难以察觉。可要是用指尖轻轻下压,才会发觉皮下似有东西晃动,且她一按压,那皇后的指头也微微颤动着。 “这里是——上星穴?”池婺与鲤乐对视了一眼,均明白了怎么回事。 上星穴位于前发际正中直上一寸,若用银针轻刺之,可助睡眠。 既已知真相,池婺便将一掌虚虚抚与皇后脑前,口中低声念诵着咒语。随着金光一闪,有一细小事物从皇后的额前飞出,被池婺眼疾手快地捏在指尖。往灯下一亮,原来是一根小小的短针。 短针一出,皇后立刻悠悠转醒,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坐在旁边的两个陌生女子,疑惑地咦了一声。还未等池婺解释,她便又发觉自己未着寸缕地躺着,脸色大变,啊地尖叫了一声,呲溜一下钻进了被子里,尖叫道:“来人啊!有刺客!” “梓童!”突然听到皇后的声音,宋皑面上大喜,他冲上去一把推开池婺,将皇后抱于怀中。 池婺倒也不计较,只是轻笑了声,和鲤乐一起退到了帐外,给他夫妻两人留够说悄悄话的时间。 “你竟有这种本事?这才多久,竟真的将皇后救了。”裴嘉许凑过来,好奇道:“你发现了些什么?她是中了咒术?还是中了奇毒?” “皇后是何症状,恐怕你裴大人,比我更清楚吧?”池婺见他一脸的殷勤地凑来,并未转身,只是背着一手,用余光斜了他一眼。 “嗯?”裴嘉许被她说的一头雾水:“这又是从何说起?” 可池婺却没有回答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瞅他一眼,哼地笑了一声,将头撇了过去。 裴嘉许还想继续追问,这时皇帝似乎和皇后说完了体己话,掀开帐子缓步走了出来:“池婺,小神仙,你果然有些本事。可否告知你是怎么把皇后唤醒的?” “此乃我门中密法,若天子要听,必先屏退殿内众人。” 宋皑嘶了一声,他紧紧盯着池婺,既好奇她究竟是用了什么秘法,又怕此人行刺。思来想去,还是没忍得住好奇心的诱惑,将一众宫婢内侍撵了出去。 等众人全都散去后,池婺先是向宋皑行了一礼,缓缓道:“皇上,其实皇后昏迷并不是被妖缠上,而是人为。我之所以让您屏退众人,便是因为这凶手就在宫婢内侍之中。” “哦?”宋皑微微吃了一惊,“你如实说来。” “方才在检查时,我徒儿见皇后娘娘前额处有异样,用法术吸出,便发现了此物。”池婺将银针从指尖翻出,一旁候着的裴嘉许连忙接过,送到了皇帝的手里。 宋皑捻着那根针,稀奇道:“就是这小玩意在作祟?” “皇上别看这东西小,它钻的可是皇后娘娘的上星穴,这穴位平时施以针法,可治头痛失眠,是一处极其有用的穴位。不过,若是以银针插入,便会使人陷入深度睡眠,不吃不喝,直到饿死。” “可宫中所亡妃嫔,并不是饿死的啊。”宋皑奇怪道。 池婺微微笑着,话说得有条不紊:“这便是关键所在了,我刚刚替皇后娘娘检查身子时,发现了她左鬓曾被人剪去一缕发,再加上额上银针,才会推断是殿中的宫婢内侍所为。此人定是先用银针让宫妃们陷入睡眠,再割去她们的头发用来施咒,至于为何要让宫妃陷入睡眠,我猜或许是她施咒需要些时间,怕那些宫妃发现自己头发曾被割去,起了防范之心逃走,才出此下策。” 殿内沉默了片刻,帘中皇后发话了:“听道长意思,那凶手应该是伺候我梳头的宫女?” “这倒也不一定,那银针插入皮肉时定会有所察觉,敢问娘娘晕倒前在做什么?” “做什么?”皇后思量了片刻,回答道:“我正在院中赏花,高贵妃也陪在我身边,当时跟随我俩身边的宫人众多,一时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想到这里,皇后似乎心中腾起了一股子无名火,猛地一拍被褥,怒道:“这些贱人,心思竟如此狠毒!陛下,那便将昨日陪着我去赏花的宫人们一并抓起来严刑拷打,必定能吐出些什么!还有高贵妃,她在我身旁也脱不了干系,也一并抓住拷打!” “这……”一听到要拷打高贵妃,宋皑有些犹豫了。 “娘娘,不可!”一旁的裴嘉许慌忙阻止,他上前行了一礼,发话了:“若真如池道长所言,此举便是打草惊蛇了。针入皮肉不止贴身行刺这一种方法,据我所知,世间还有种吹针入肉的法子,若在针尖涂了些许麻药,那在入肉时便会神不知鬼不觉了。所以害皇后娘娘的人,很可能在百米之外吹的针。” “这也不行那也不许,那你说这凶手到底如何抓住?”两个道人接连絮絮叨叨的劝告,宋皑有些急了。 池婺与裴嘉许对视一眼,便知两人心中想到一块去了。于是她轻轻一笑,道:“我既然已经知晓那人的作案手法,即使皇后娘娘再陷入昏迷,也能将其再次唤醒。眼下要紧的事情有两样:一,我需要检验前几天死的孙婕妤的尸身,才好将刚刚推断证实。二,宫人下此毒手,定是对宫妃们怀恨在心,娘娘,请您好好想一想,事发之前你有没有做什么得罪了宫人们的事情?” “得罪?何来得罪?”皇后在帘后重重地哼了一声:“他们既入了皇宫,不论赏罚一概是恩赐,哪里有得罪这一说?!” 可池婺只是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并未接皇后的话。 宋皑见她这样样子,轻轻咳了一声,帘后皇后会意,略略思考后便道:“在事发一天前,我的一只耳环不见了,我以为是哪个宫人手脚不干净偷了去,便把他们全都抓起来责打了一遍,但并未有人招供。后来,我在我梳妆台桌角的地上发现了那枚耳环,这事也就算过去了。” 皇后言毕,池婺这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么接下来,便让我再验一验那孙婕妤的尸体吧。不过验尸时,需要靖王殿下在场,他曾在孙婕妤死前与其密切接触过,我需得借他之眼,还原当时所发生之事。” ------------ 第五十章明确分工 此时正值酷暑,孙婕妤的尸身被闷在棺材中,气味自然不会好闻。那棺材盖子刚刚打开,启棺的几个内侍便慌慌忙忙放下手中东西,跑到墙根弯腰吐了起来。 池婺倒是面不改色,她凑到尸体旁,紧紧贴着几乎要将鼻尖贴到了尸体身上。末了直起身子摇摇头:“一样的,没有妖气,看来确实是下咒没错了。仵作呢?尸体找仵作看了吗?” “并没有。”不知何时高琰已经站到了池婺身边,他垂头看着棺中尸体,又想起了那日血液溅到身上时的温热,难免皱了皱眉头:“这种事情一般不会往外传,怕被宫外的有心人抓住做文章。” “你那日近距离看她时,有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池婺问道。 高琰略微回忆了下,摇了摇头:“并没有,只是在她死前,我曾闻过一股子很淡很淡的血腥味。” “或许那时咒术已经起效了吧。”池婺带上手套,探入棺中托起了孙婕妤的一只手掂了掂。那只手软绵绵的,像是没有骨架的棉花娃娃一般,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捏上去,发现这只手并不是因为养尊处优柔软,而是因为皮下筋骨层层寸断。 她又把指头塞进孙婕妤胸口的大洞摸索着,四周的骨头也和手掌一般碎成渣状,其他器官均扭曲,而心脏则不翼而飞,估计当时引起爆体的正是心脏。 趁着池婺验尸的空当,高琰也凑过去弯下腰,看似是在和她一起找线索,实则是在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道:“你让我查的,我已经查完了。” 池婺有些讶异地挑挑眉毛,之前在大殿上她曾给了高琰一个眼神,意在让他去查一查裴嘉许。她本对这件事不抱希望,没想到高琰竟然心领神会了,还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把人查了出来。于是她也往高琰身旁凑了凑,“查出什么了?” “很干净的身世,无父无母,没有亲戚朋友,从师门出来后便直接入了司天监。”高琰想起听荷将那人的身世呈上来时,他总觉得那里不对劲,此时见到池婺,终于明了了那种不对劲从何而来:“他干净的太可疑了,和我当初查你是一样的。” “所以我才会怀疑他,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觉得很奇怪。我在大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却给我一种熟悉感,所以我怀疑他是从我家乡来的。”池婺看向高琰,微微摇了摇头:“此人是敌是友尚不明确,他既然不愿暴露身份,那我们暂且将他放到一边,先找到此案凶手要紧。” 高琰点点头,他侧过脸去看站在廊下弯腰笑眯眯和鲤乐讲话的裴嘉许,心中泛起一丝不安来。但眼下寻找到那妖才是最要紧的,至于这个裴嘉许,事后他有一百种料理的方法。 池婺验完了尸,果然在孙婕妤的头上找到了相同的针,她和高琰在尸体头上翻翻找找了好一阵,终于发现在她头顶靠近发旋的地方,同样有一缕长发被剪去了。 “果然如此,”池婺将她所发现的全记到了小本子上,头也不回地问高琰:“你知道她平日里为人如何吗?” “我久不入宫,哪会知道这些,不过前两天我和姐姐闯他宫殿时,听她屋里大宫女说此她待人宽厚,屋里的人都很尊敬她。”高琰回忆道。 “既然待人宽厚,又怎会被杀?”池婺环视了一圈周围,将视线定格在了台阶下跪着的一个小宫女身上:“请问这位姑娘,你们家婕妤平时带你们可好?” 小宫女看上去还没有鲤乐大,忽然被池婺一提问,显得有些慌张。她下意识地四下里看看,颤巍巍道:“好,我们婕妤赏人很大方的。” “是吗?”池婺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小宫女神情瑟缩,两只手都缩在袖子里不肯拿出来,隐隐明白了些什么。她朝高琰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心领神会,打着哈欠从池婺旁边经过,顺便将她手中的小本子撞掉。 池婺蹲下身作势去捡,在与小宫女视线相交的一瞬间,她低声问:“孙婕妤在出事前是不是曾大罚过宫人,你不必说话,只摇头点头就行。” 小宫女怔了一下,似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迟疑一瞬后,小弧度的点了点头。 “多谢。”池婺朝她笑了笑,起身走向高琰。 几人在廊下汇合,本来还在逗弄鲤乐的裴嘉许见到二人检查完,正了正颜色道:“查出什么了吗?” “死法相同,手法相同,甚至连动机都相同。”池婺低声道,自从来到这皇宫,她无时无刻都在与人咬耳朵,有时候她不仅怀疑自己到底是来除妖的,还是来做贼的。“依我之见,这案件凶手有两个。” 她这样说着,摊开本子,用笔在上面画了个小人:“这个,是在宫里的凶手,身份是宫女或是内侍,作案动机或是因为忍受不了宫中随意的责罚。” 紧接着,她又在小人的旁边画了一个黑影,想了想,又给黑影脑袋上加了个卷发。 “这是什么东西?发霉的芒果?”见她画的抽象,一旁的裴嘉许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胡说!”还没等池婺反驳,高琰倒是先为她鸣不平了:“池道长画功可是出了名的精湛,你这种凡夫俗子不懂得欣赏也是正常的,我看她画的分明是……是……长毛的桃核吧?” 池婺无奈的看了一眼胡乱打岔的两人,将本子往前翻了一页,给他们看之前的记录手札:“宫内妃嫔先是昏睡,然后惨死,死时先是筋骨寸断,然后心脏爆体而出,这种杀人的手法我倒是在一本古书上看过。听闻苗疆有一巫婆名为禁魇婆,取人发诅咒,那些人的死法,和宫中妃嫔一模一样。” 高琰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宫中有人给禁魇婆提供了头发,然后这个老妖婆再下咒将人害死?” “不止,往常禁魇婆只能诅咒同族之人,所以我猜测他们为了能使诅咒生效,才让那宫人在嫔妃的上星穴施针使她们昏睡,再加以诅咒。”说到这里,池婺将手中本子合上,心中已经有了七分把握:“裴大人,我对禁魇婆的了解不多,还需要你去司天监的通天书库中查询关于她的资料,以便我们能安全的将她抓住。而靖王殿下,我需要见一见贵妃娘娘,眼下只有她能使宫中害人的家伙抓住了。” ------------ 第五十一章 紧握的双手,难忘的往事 池婺将二人安排的明明白白,裴嘉许也还算是配合,被安排后也没有拿司天监少监的架子,十分麻溜的跑去查案了。 等他离开后,池婺一边跟在高琰身后往高灵珺的寝宫走,一边悄声问鲤乐:“他方才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问什么特别的,就只是问了我年龄,籍贯,修炼了多久之类的。”鲤乐挠挠头。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池婺有些揪心起来,她这徒弟机灵是机灵,就是太心直口快了些。 鲤乐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道:“我就说我今年十五,是漠北大风庄人士,跟着师父修炼已经九年了。” “没再问些别的?” “再没有了。”鲤乐摇摇头,忽然又一拍手:“噢!他打听了式微阁里有没有卖什么法器的,说自己虽然是一文道,但经此一遭也想寻个厉害的法器护身,他让我找个品相好些的,价钱好商量。” 听闻这话,池婺对裴嘉许的怀疑更多了一分。不过这小子显然是个能说会道之辈,只是寥寥几句话,便把鲤乐迷了个团团转:“姐,我觉得他其实还蛮不错的,长得好看,人也没有架子,不像是坏人。” 走在前面的高琰看似在带路,实则一直在偷听二人讲话,一听鲤乐夸那白面厮长得好看,立即回头道:“嘶,小鲤乐,你这话可就不对了?” 他这样说着,往后退了几步,与师徒二人并肩:“这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有时候扎髯大汉也会有古道热肠,可有时候白面小生,却是穷凶极恶之辈。他这样的人不知深浅,你还是多防范着些好。” 鲤乐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歪着脑袋看看高琰,又看看池婺,咧嘴笑开了:“出现了一个裴嘉许,你们两个倒是在站在了同一边,罕见,实在罕见。” “哪里罕见了,我与池姑娘,向来是一边的。”与鲤乐调笑着,高琰仿佛回到了刚到引冬城那会儿。那时候他虽然对池婺颇有猜忌,但却没有挑破,所以还能向普通朋友那般玩闹。他不禁感叹人与人的关系可真是奇怪,做朋友时千方百计地想要靠得更近,可真当吻在了一处,却又偏偏扭过头装作不认识了。 他这样想着,鬼迷心窍地靠近池婺,将她的手牢牢禁锢在自己掌心中。 池婺惊愣地抬头,便撞进了高琰那双炽热的红色眼瞳中,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我们——是一边的,对吧?” 他的眼睛瞪的无辜,仿佛街边寻求庇护的流浪狗,或许是出于愧疚心,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池婺一看到他露出这种可怜巴巴的样子,想说的狠话全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她与高琰对视了半晌,最终还是败下了阵,也没有将手抽出,只是小小地叹了口气:“算是吧。” 算是吧。 这便是肯定了。 高琰很难得听到池婺这样说,心中不知道有多么欢喜,掌心里的那只手起初只是安安静静的蜷缩着,过了一会儿便放松地舒展开,握住了他的几根手指。这小小的动作像是在高琰的心中挠痒,让他几乎是要跳跃起来,一股子热气登时从肚脐眼涌到了脑门。 前些阵子他们经历了太多的误解和伤痛,这样骤然的平静,使他们几乎是忘记了自己还在宫中,肆意地欢笑吵闹起来,纷纷将自己的牙齿亮出来晒晒太阳。鲤乐嘲笑高琰红了耳朵,高琰揶揄鲤乐被裴嘉许的美貌迷住,而池婺被吵闹的二人夹在中间,时不时的逗乐一句,惹得他们放声大笑。 这一幕让池婺忽然回想起了往事,那日凯旋时,她也与另外两人笑的这般开心。大家年纪相仿,又立下战功,自然喜不自胜了。她还记得当日高长生站在她的左边,罗南站在她的右边,两人均揽着她的肩,说着些豪情壮语,亦或是些不入流的蠢话。 可一眨眼的功夫,她最珍视的两位朋友便离她而去。 先是罗南在朝堂上状告她以妖术惑乱人心,通敌叛国,险些失了大风庄。而后皇帝宋黎便不顾当日救命的恩情,将她火速下狱问斩。高长生冒死将她救下送出关外,回到皇城后被如何发落,她到现在都不敢问清。 只一夜,她苦心经营的全部倒塌。她的友人,她的赤诚,她的赫赫战功,她好不容易打来的怀化大将军的官位,全部化为乌有。 若时光能倒退,她宁愿在引冬城做一辈子的小乞丐,也绝不会出手去救宋黎。 她正沉浸在往事中难以自拔,冷不丁地高琰忽然在耳边感叹道:“真好啊。” “什么真好?”池婺疑惑他没头没脑的来这一句话。 “就是我们现在这般,真好。”高琰紧紧握着池婺的手,又看了看身边的鲤乐,忽然开始呵呵傻笑:“我们这样像一家人,你我像夫妻,而鲤乐像是我们的孩子。” “哎!有你这样占便宜的吗?”鲤乐一听登时不乐意了,一拳打上高琰后背,把他打了个趔趄。 高琰挨了一拳也不恼,只是呵呵笑着,与鲤乐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 这一幕如此熟悉,池婺心中忽然腾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来。她怕往日那一幕再次上演,她怕鲤乐和高琰也会离她而去。 三人笑着闹着便来到了高灵珺的宫殿中,远远地便看到一高挑女子站在殿前,冲着他们遥遥招手。 见此情形,池婺猛地将手从高琰掌心抽出,后者不解地低头看去,只见那双乌黑的眸中藏着些淡淡的忧郁和无奈。 “我们不是你的家人,她才是。”池婺冲着远处的高灵珺扬了扬下巴,别过头不敢再看高琰,脚步匆匆:“走吧,别让她等急了。” 高琰被她忽冷忽热的态度搞得一头雾水,方才鼓胀雀跃的心又猛地瘪了下去,他看了眼站在廊前的高灵珺,又重新收拾好了心情,换了副笑脸迎了上去。 “姐姐!”高琰小跑着来到高灵珺身边,二人叽叽喳喳地咬了一通耳朵,末了高灵珺将目光放到了池婺身上,半晌后欣慰地点点头:“不愧是引冬城的小神仙,竟有如此本领,我已备下宴席为你接风,请吧。” ------------ 第五十二章 做一个局 宴席丰盛,几人推杯换盏嘻嘻哈哈,仿佛忘记了宫内还有妖怪作祟。 其间高灵珺向池婺讨教有无调养身体之法,而池婺也是乐得传授。此等秘术,自然是要屏退那些宫婢内侍的。一众小宫女小内侍低着头候在外面,忽然听闻屋里有女子怒叫一声,紧接着便是什么东西砸碎在了地上。 “混账!真是不想活了!”屋里噼里啪啦的一阵响,似是高灵珺发了好大的脾气:“我当你这道人有什么真本事,原来只是个招摇撞骗的!我正在盛年身体强健,又怎会不久于人世?滚,给我滚出去!” 片刻后,池婺发髻散乱着出来了,她捂着脸低着头步履匆匆,似是被高灵珺狠狠刁难了一番。 候在外面的一众宫人们皆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更是有人毫不掩饰地幸灾乐祸,冷不丁的,高灵珺又在殿中叫了一声:“人呢?都死绝了吗?”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再也不顾得嘲笑别人,匆匆忙忙低着头进入殿中,收拾着被砸得稀巴烂的一桌宴席。饶是如此,他们仍然没有逃过厄运,只听高灵珺冷冷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我看你们真是越发不把我这个贵妃放在眼里了,竟连我殿中的差事都不用心了,还得要我催着才进来。是不是过几天便要踩到我头上拉屎撒尿了?” 她此话一出,众宫人吓得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趴在地上高呼不敢。 但高灵珺似乎被那妖道气昏了头,铁了心地要找他们的不痛快,她居高临下地站着,看着底下伏着瑟瑟发抖的一群奴仆,并没有丝毫怜悯之意:“全都拉下去,掌嘴二十,打完后不许休息,该当差的还要继续来当差!” 宫人们一个个吓得连忙求饶,可这些眼泪水并不会软化上位者的铁石心肠,高灵珺今日十分的不痛快,就连平日里宠爱的弟弟此时也看不顺起来。她随手抄起一旁的琉璃杯砸到高琰身上,怒斥道:“不上进的东西,整日就知道勾搭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你也给我滚!” 高琰挺大一个人,挨了姐姐的砸大气也不敢出,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出了殿门。 外面月明星稀,地上跪了一大片正在相互掌嘴的宫人,一时间小院儿里哀嚎声不断。 高琰站在廊中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互相扇巴掌,看了一会好像又觉得索然无味,于是一甩袖子,从正门出去了。 殊不知他刚出殿门,便藏在了一旁的花鸟状奇石后,竖着耳朵去听小院中的动静。 果然没过多久,便听见一个细细的,年轻的声音小声哭泣道:“那道人惹了娘娘不开心,关我们什么事,干什么要拿我们来撒气?” 另一个较为年长的声音劝慰道:“可先前我们也没有进去啊,怠慢了娘娘,罚便罚了。” “可当时在廊中又不是我在当差,凭什么要我受罚!她高贵妃是人,我们这些婢子便不是人了吗?” 此话一出,可吓坏了那个年长的宫女,只听一阵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年长的那个捂了年轻的嘴:“我的小祖宗,这是能随便乱说的吗?万一被贵妃娘娘再听见了,咱俩都要掉脑袋了!” 又是一阵衣物摩擦的声音,应该是年轻的那个挣脱了束缚,重重地哼了一声,低低的咬牙切齿道:“这般不把人当做人,死了也是活该。” 她这句话声音压得极低,却被耳力绝佳的高琰听的一清二楚,他眯了眯眼睛,趁着无人在意时翻身上树,借助着繁茂的树荫,观察院中的一众宫人。 一直到了后半夜,连值夜的宫人都沉沉睡去时,院中偏门吱嘎一声开了。从外面进来了个穿粉色宫装的婢子,她鬼鬼祟祟地张望着,见四下里无人注意,便溜进了高贵妃的寝殿。 高琰无声地冷笑,嘬起嘴唇学了几声鸟叫,不久后寝殿房顶上也传出一声相同的鸟叫,似是早有人埋伏在了上头。 那宫女却浑然不知,她沉浸在复仇的喜悦中,蹑手蹑脚地站到了高灵珺的窗前。 月光从殿中窗户打下来,更显得那一张憔悴的脸怨气满布,宫女狞笑着低头看着熟睡的高灵珺,缓缓举起了手中银针。 在银针即将没入皮肉时,周围烛火忽地摇曳了一瞬,紧接着一个声音在宫女身后幽幽响起:“哎呀,小姑娘,好阴毒的手段!” 宫女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对上了一张狐狸般的笑脸。 “你……你是那道人?”骤然见到这张脸,宫女吃了一惊,明明这女道人先前被赶了出去,又怎会出现在贵妃的殿中? 她还算是个聪明的,虽然受了惊吓,却还能将手中向下刺的银针改变轨道,甩手抛向池婺。又趁着池婺出手格挡的空隙,匆匆夺门而逃。 可奇的是池婺只是侧身避过了那一针,而后便笑眯眯地背着手不紧不慢地往门口走,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 小宫女觉得蹊跷,还没等她想明白,只听屋顶瓦片噼里啪啦的一阵响,紧接着一个紫色身影从头顶落下,一双铁一般的膝盖直直跪在了小宫女的肩膀,将小宫女砸的惨叫一声,二人混在一起滚落长阶梯。 等到高琰闻声从树上溜下来时,便看到那宫女挣扎着想要脱身,而鲤乐却不慌不忙地从她身上撤下,唰地抽出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逃?你还想逃到哪里去?” “我还以为是池姑娘在拿人,原来是小鲤乐吗?”高琰呵呵笑着伸出了大拇指:“你这身手,十个引冬城的捕役也抵不上你一个!” “哼,区区一个小卒,也配我师父出手吗?”被高琰夸了一通,鲤乐的下巴颏都快扬到天上去了:“不过多亏了我师父想了这一出互换身份的法子,贵妃娘娘佯怒,我装作师父的样子被赶出门,而我师父扮作是我留下保护贵妃,她这种蠢笨的果然上钩了。” “不,她并不蠢笨。若是真的蠢,又怎会接连害了那么多人而不露马脚。”此时池婺也从殿中出来了,她与高琰一齐在小宫女面前蹲下,用手中折扇挑起她的下巴:“可她今天无缘无故的挨了顿打,心中的仇怨将理智蒙蔽了,所以才会再次匆匆犯案。” ------------ 第五十三章 威逼利诱道真相 被池婺挑起下巴的宫女眉眼青涩,年龄似乎与听荷差不多,可面相凄苦,薄薄的唇下垂着,似乎永远不会欢笑。此时她正怨毒地盯着池婺,咬牙切齿:“落到你手中,算我倒霉,若要杀我尽管杀,给我个痛快。” “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你了。”池婺折扇一翻,换做用两个冰冷的指头捏住她的脸:“我身边这位公子,你应该认得吧?” “嗯?”高琰本蹲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池婺审问,忽然被提及,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向她。 小宫女哼了一声,“谁不认识大名鼎鼎的靖王。” “那你可知,他那双眼睛是怎么回事?他的眼睛之所以那么红,便是因为常常生啖人肉,狂饮人血所致。”池婺一边呲牙咧嘴地吓唬她,一边朝着高琰挤眉弄眼。 高琰无语至极,不过还是配合着她,上前一步冲小宫女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是啊,我最喜欢吃的便是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姑娘,找一个炮烙架子将人绑在上面,一面做火烤,而另一面则找一个刀功好的师父,将肉一片一片切下放在小碟子里沾着醋吃。我管这种吃法,叫做人脍。等到吃完人脍,后背那一面也该烤好了,可切下来沾着辣椒面吃,此为人炙。” 他这样说着,伸手想去触摸小宫女的脸,后者吓得尖叫一声,疯了一般想要挣脱池婺往后退。 “你既怕,还不从实招来!”池婺深知审讯需得宽严有度,于是放开了手,也示意鲤乐将刀拿开。 没了束缚,小宫女从地上爬了起来,揉了揉被踩痛的肩膀,用怨毒的眼神瞪着在场的每个人,“想问什么,便问吧。” “先报上姓名和所当的差事吧。” “夏星,做的是修剪花草的活计。” “先前我还想到底是什么人能在各个宫里来去自由,原来是修剪花草的。”池婺笑了笑,她穿着鲤乐的那身道袍,身上没有可收纳的地方,便将折扇顺手插到了高琰腰上的金銙蹀躞带上,接着问:“那你可是因为被妃子们惩罚,怀恨在心,才会伺机报复?” “是!”夏星跌坐在地上,似是与鲤乐厮打时伤了腿脚,只能翻着眼睛恨恨地看着几位:“我恨毒了他们,我恨这皇宫,我恨那些嫔妃,我恨当朝的皇帝,我恨这不把我当人看的世道!如果没有你们,我早晚将这些个掌权者杀个一干二净,逃出这没有人性的地方!” “放肆!”高琰大喝一声,心里却是十分后悔的,要是早知她能如此狠心,当初就应该把高灵珺找个借口弄出宫去。等到这个小宫女把皇帝也咒死了,他再请池婺前来降妖,这样一来皇位不久唾手可得了? 可事已至此,他也只有暗暗叹气的份了,于是震了震精神,接着问询道:“快说,教你施针的是何方妖孽!” “呸!你这皇权的走狗!”夏星恶狠狠地唾了高琰一口:“我绝不会告诉你的,这皇城如此凶恶,我死后定会有其他不甘受辱人以我为例将她召唤出来,到时候定会将你们这些王公贵族屠杀个干净!” “好狠的婢子!”殿内的高灵珺不知何时已经收拾仪表,此时她穿着一席白袍幽幽站在了夏星的身后:“只不过是罚你几下,竟生出了如此歹毒的心思,这普天之下哪有主子不罚下人的?” “从来如此,便对吗?”夏星的眼中蓄满泪水,颤巍巍将袖子卷起,露出手臂上层层叠叠的旧疤:“凭什么?我若犯错,罚我我自然认,可我入宫九年,从未犯过一次错,为何每每挨打都有我?” 池婺与高琰对视一眼,皆无话可说。宫中向来是这样扭曲的地方,当朝皇帝奢淫,不仅后宫充盈,还寻了许多貌美的宫女。长期如此,后宫难免心生寂寞与怨气,嫔妃们不能将怨气发泄在皇帝身上,自然要拿身边的宫人们开刀。 此宫女杀人,天经地义。池婺自己作为现代人,起初来到大夏也是无法接受的,她甚至觉得如果自己沦落到这种田地时,定会比她凶狠百倍。 夏星仍然忿忿不平着,她从地上挣扎着起身,指着一旁的鲤乐,哀怨的声音响彻庭院:“我跟她年岁相同,她可以习武,可以认字,可以在策马逍遥,我却非得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宫里熬到老死?我们都是人,究竟有什么不同?” 庭院中久久沉默,似乎是夏星的一席话将众人都驳哑了,池婺也是小小的吃了一惊。原先看着这宫女的面相像是十八九的,没想到只有十五六。 若是放在她初来大夏的那会儿,定会为夏星鸣不平。但如今的她饱经挫折,对世间不公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便只是将心一横,打算接着审问。 可不曾想,高灵珺出手拦住了她,上前站在了夏星面前,垂下头与她对视:“是我考虑不周了,我只想着如何能将大夏的人民从苦难中救出来,却像是瞎了一般忽视了身边人的痛苦。夏星,你残害妃嫔死罪难逃,但我念在你有苦衷的份上,只将你鞭责四十,再将你放出宫。同时我会颁布一道旨意,下令阖宫上下不许再随便责打宫人,作为交换,你需得把那妖怪的底细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 “当真?”夏星狐疑地打量着高灵珺:“你刚刚还罚了我们,怎会如此好心?” “我高灵珺绝无戏言,且方才大罚宫人也只是为了设局将你诱出,若我真的苛责宫人的话,早早便如薛嫔那般被你杀死了,又怎会站在这里与你讲话?”高灵珺依旧是垂着头,声音轻柔:“你放心说就是了,小姑娘,自由的大门就在你眼前,出与不出,便在你一念之间了。” 池婺与高灵珺接触不多,听她如此循循善诱,便好奇地转头打量她。 她一席白裙站在月光中,美丽的脸上全是悲悯与善意,乍一看如同菩萨降世。 “真的吗?”夏星仍旧将信将疑。 “真的,我拿高家一族的性命和荣辱起誓,你尽管放心好了。” 去掉了华服的高灵珺连面上棱角都温和了起来,这样的她显得更加平易近人,或许夏星也被她的慈悲象感化,迟疑了一会儿便开口坦白道: “其实我先前并不负责修剪花枝,而是薛嫔宫中的洒扫宫女。薛嫔跋扈,经常一个不痛快便大罚宫人,甚至以虐打宫人们为乐,在她手底下我几乎每天都在挨打。后来,我的怨念引来了一个婆子,她自称会咒术,只需要一缕头发便可以将我讨厌的人咒死。我信了她,按她说的把针扎到了薛嫔的头上,再剪了一缕头发给那婆子,等了七天之后,薛嫔果然死了!她死后我便被派去各宫修剪花枝,若有妃子不小心罚了我,我便给她下咒,让她不得好死!” 她说着说着,形容有些癫狂,似是沉浸在了大仇得报的喜悦中。趁此机会,池婺连忙趁热打铁地问道:“你是如何把东西交给那婆子的?” “东宫花园后面的城墙上有一处裂缝,我会将头发用红布包好放到缝隙里,再吹两声手埙,第二天时头发便没了。” 站着的四人相互望了望,确定彼此都再无想问的之后,均会意地点点头。 “来人啊。”高灵珺低喝一声,立刻有侍卫推门而入。她瞥了一眼满脸期待的夏星,轻蔑地哼了一声:“拉下去,杖毙。” 夏星脸色大变,猛地扑倒在高灵珺的脚下,死死拽住她的衣裙:“是你说要放我自由的,你说过的!你明明拿了你高家一族之人的命来发誓了!” “他们死不死,与我何干。”高灵珺一脚将抓住她衣角的夏星踹翻,看她的眼色如看蝼蚁。几个侍卫趁机将夏星架住拖了出去,以防夜深扰人,甚至还用布条将她的嘴堵了起来。 一旁的鲤乐毕竟还是个孩子,见到这反悔的一幕心中难免不平,脱口便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她话还未说完,池婺横跨一步挡在她的面前,硬生生的打断了她的话头。 高灵珺回过头时,只对上了池婺那双光芒大放的细眼:“贵妃娘娘尽管安睡,抓妖之事,便交给我们了。” 高灵珺的眼神在愤怒的鲤乐、淡然的池婺、以及别开眼的高琰三人脸上一一划过,最后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将袖子一甩,回房休息去了。 待她走后,池婺放下阻拦鲤乐的那只手,面上那份礼貌再难维持,眯起眼睛看向高灵珺关上的那扇房门,心中不知在盘算什么。 “我姐就是这样的,她若没有什么雷霆手段的话,是不会坐在今日的位置上。”高琰拍了拍池婺的肩膀,提醒道:“走吧,我们还是快点将那妖怪捉住吧。” ------------ 第五十四章 禁魇婆 “你早知她是如此?”听高琰出声为高灵珺说话,池婺有些微微的诧异。 “是啊,她性格要是不狠些,当初也不能在我娘的鞭子下救我出来了。”高琰不明白池婺在诧异些什么,“怎么了?” 池婺看着高琰那双炽热的眸子,忽然间明白了许多事,她张了张嘴,却又将话咽下,轻笑着摇了摇头。 另一边的裴嘉许一晚上也没闲着,他翻遍了司天监中古书,终于找到了降服禁魇婆的法子,天刚亮便找上了池婺和高琰。三人商讨了一天,最终定下了作战的方案,由于此番斗争凶险,三人一致决定把鲤乐排除在计划外。 入夜后,三人各司其职。 裴嘉许寻到了夏星说的那处裂缝,他早早将准备好的头发放入红布袋,又聚拢双手吹响了手埙,而后便念了隐身咒,翻身上瓦消失不见。 待到天上弯月高高挂与树梢之时,一身着黑袍,鹤发鸡皮的婆子不知从哪儿冒出,虽驼背拄拐,腿脚仍倒腾得飞快。她见四下里无人,便快速走到城墙边拿了红布包,拄着拐往附近山中走去。 她走后,自城墙上刮起一阵小风,卷了几片落叶,遥遥地跟在那婆子的身后。裴嘉许知道那是池婺动了身,于是也从屋顶翻下,走了另一条小路上山。 池婺贴着隐身符几乎是脚不沾地的跟着那婆子,对方虽然警惕,可她脚步轻的几乎是化作了一阵风,并没有使那婆子生疑,于是她顺顺当当地跟着婆子爬到了山顶。 今夜虽月明,但却多乌云。禁魇婆到达山顶后便一直负手而立,待到乌云尽消,明月当空之时,她才如活了一般动起来。 只见那婆子缓缓褪去衣袍,池婺正端坐在山顶附近的竹林中的一支竹子顶端,猛然看到老妪脱衣,有些嫌恶地皱了皱嘴唇。 可奇的是,禁魇婆将衣服褪去,露出的却不是满布老人斑皱巴巴的皮,而是少女细腻的肌肤。她自下而上褪去衣衫,待到最后一件衣服落地,山顶上站着的哪里还有什么老妪,月光下,只有一妙龄少女未着寸缕,一头乌黑长发如瀑布般直垂脚底。 “有趣。”见此情形,池婺不由得抿嘴笑了笑,高琰与裴嘉许此时均埋伏在附近,也不知他二人见到如此香艳的一幕,会作何反应。 那少女先是在月光下盘腿打坐了片刻,后又从红布中掏出了那缕头发,起身后掂起脚尖,跳起了一种怪模怪样的舞。她手腕脚腕皆带了银铃,每次的舞步翩跹都会带动着一声铃响,她身材曼妙,又未着寸缕,一举一动自是春光乍泄。 池婺不慌不忙,端坐在竹子上笑眯眯欣赏着这香艳的一幕,可冷不丁地从竹林另一端传来一声暴喝,一白衣男子持剑冲了上去。她定睛一看,正是裴嘉许。 少女禁魇婆被突然冲出的裴嘉许吓了一跳,长臂一伸将袍子重新拢回身上,拎起拐杖便去迎战。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十几招,却仍未分出胜负,裴嘉许毕竟是一文官,拳脚并不算精通,那禁魇婆招式逼得紧,他又没时间用符咒。眼看那跟盘根错节的拐杖就要敲到他的脑袋上了,急的他大叫道:“池婺!你还不出来帮忙!” “莽夫。”不远处的竹林中传出女子的声音,紧接着有什么东西借风直直冲着禁魇婆的面门而来。 禁魇婆吓了一跳,忙收住棍子去势,侧过头躲过这一击,却发现飞来的并不是什么利刃,而是一片小小竹叶。 紧接着池婺从林间踏风而来,不慌不忙站到了裴嘉许的身边,嗤笑了一声:“让你不按我的计划来,吃亏了吧?” “合着那布包里放着的不是你的头发!”裴嘉许难得急了眼,“要是她将我咒死了可咋办!” 禁魇婆听他二人讲话,自知入了圈套,连地上剩余的衣物都不要了,转头便要跑。 池婺哪会让她好走,只见她口中念念有词,自掌心生出一根冒着金光的粗绳来,直直甩向禁魇婆脚踝。可说来也奇,那金光往常捉妖拿怪从未失手,这次却在即将碰到禁魇婆的脚腕时猛然顿住,像是在怕些什么。绳子在空中顿了顿,又猛地被池婺收回掌心。 “非人非妖,身有剧毒,我这捆妖索竟也拿她不得!你先退后!”池婺一攻未得手,眼看着那婆子将要转身,她一把将裴嘉许推至身后,手中掐诀,急道:“天地玄宗,万气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如气金光从池婺身体中涌出,飞速在他二人身前凝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屏障。 果然,禁魇婆猛地转过身来,她的脸又变为了老妪,张开大嘴一阵喷吐,有毒液自她口中喷洒而出,直直扑到池婺身前的金光咒上。那毒不知是何种毒,喷到那金光上,竟将咒语腐蚀了个七七八八。 站在池婺身后的裴嘉许也不是等闲之辈,眼瞅着金光咒要被腐蚀殆尽,他立刻从袖中掏出符咒向空中一抛,有劲风自符咒中刮起,掀起一阵沙石扑向那婆子,迷住了她的眼。 趁着她捂眼痛苦之际,池婺伸手摸向腰间,欲将她常用的玉折扇拿出取那婆子首级。可将手探入腰间时却扑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曾将玉折扇插在了高琰的蹀躞带上。 她悔的场子都要青了,无奈之下又将手探入衣中,从内里衣物间抽出了一根如同绸带般的东西。当那软物完全抽出之时,池婺将手猛地衣甩,刚才还如丝绸般柔软的东西立刻变得硬朗。只见那东西通体盘龙纹,刀刃锋利,柄上镶嵌宝石,正是龙渊宝剑。 此剑一出便响起一阵龙吟,裴嘉许猛地回神,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池婺手中宝剑来看,一颗心脏几乎要从口中跳出。 也正是二人这一个抽剑一个愣神的空当,被禁魇婆抓住了反攻的机会。只见她盘根大棍狠狠一点地,口中念诵着些咒语,刹那间山摇地动,大地龟裂,从里面冒出一疙疙瘩瘩的巨大扁脑袋。那家伙飞速从地缝中冒出,粗尾巴层层盘着,竟是一条石头做的大蛇。 禁魇婆坐在蛇头之上,居高临下望着地面的两人,发出一阵难听的怪笑。她翻掌向下一拍,巨蛇得了令,立刻俯下身张开血盆大口,欲将他二人吞至腹中。 ------------ 第五十五章 三人合战 “哼,你有小宠物,我自然也有!”池婺冷哼一声,伸出一掌拍向地面。 裴嘉许虽然觊觎她手中宝剑,可眼下保命才是要紧事,他看出池婺想要做什么,于是上前踏出一步挡在她身前,手中掐诀。 新的金光咒展开在二人身前,他的咒法不如池婺,屏障自然也要小些,只能堪堪挡住巨蛇攻击。 那蛇狠狠攻了几下,屏障砰地崩裂。裴嘉许本想再掐诀迎上,但即刻后背刮起一阵狂风,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下一刻他腰间猛地一轻,是池婺伸手将他提起,稳稳放在了蚣蝮的头顶上。 蚣蝮一出,那石蛇立刻被衬得像是细绳一般。池婺与禁魇婆同时下令,两只畜生立刻嘶吼着纠缠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崖上飞沙走石,蚣蝮不愧是神龙之子,身手之矫健不是寻常妖兽能比,一双锋利的爪子从石蛇身上每每刮过,便会激起一片火花。 不过石蛇并非活物,被蚣蝮抓后也不会感到疼痛,所以只是稍稍减少了些攻势,便又张牙舞爪地袭来, 两条巨兽缠斗,坐在蚣蝮脑袋上的裴嘉许侧过头,看到池婺一脸的神情自若,不由得好奇道:“咦?你看那禁魇婆正全神贯注地御使着石头蛇,你这样不专心,咱们怎么取胜?” 池婺哈哈大笑,“她的石头蛇没有灵智,自然是要被主人驱使。我的蚣蝮可不是它那般蠢笨,它可是有大智慧的。” 二人说话间,蚣蝮似乎已经看破了石蛇的破绽,猛地高高跃起,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俯冲而下,狠狠地撞向石蛇。那石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得晕头转向,趁此机会,蚣蝮冲上前用巨齿紧紧地咬住了石蛇的脖颈间凸起的小石头,用力一扯。 石蛇痛苦地扭动着身躯,试图挣脱蚣蝮的束缚。但蚣蝮的力量太过强大,它死死地咬住不松口,将石蛇身上的石块扯得一块接一块的掉落。 终于,在蚣蝮的撕咬下,石蛇的身躯出现了一丝丝裂痕。还未等裴嘉许出声提醒,蚣蝮猛然高高跃起,直起身子,从口中喷出水柱直直射向石蛇。石头做的蛇再也难以维持,张开大嘴无声地嘶叫一声,只听一声巨响,蛇的身躯重新化为块块大石,如雨砸落在地上。 禁魇婆从蛇头上摔落,她自知难以敌过,便趁着石雨落下之时想要逃走。 一旁竹林突然无风自动,似是有人在林中跑动。池婺与裴嘉许对视一眼,均明白时机已到,于是相互微微点头,联手施法。 他二人虽师门不一,可究竟同为道人,只见他俩双手飞舞掐诀,口中念念有词。刹那间,狂风大作,雷雨交加,天地间一片混乱。那风儿裹挟着巨石朝着禁魇婆飞去。 那婆子被风雨沙石迷了眼,一边胡乱地吐着毒液毒雾,一边捂着眼睛飞速倒退。此时风雨交加,她吐出的那些雾啊水啊皆被狂风暴雨驱散,所以并未能伤及蚣蝮,池婺也得以将她逼入竹林中。 风雨声大,禁魇婆又被迷了眼,所以并未察觉身后有一人匆匆赶来,如猿猴一般手脚并用地抱住竹子往顶端爬,口中似乎还衔着什么东西,不消片刻便登了顶。 那人便是久不露面的高琰,他登顶后便用两只脚紧紧勾出竹枝,松手倒挂与竹枝上。他紧紧盯住地下晕头乱转的禁魇婆,将口中东西取下拿在手中,那竟然是一根系着活结的粗壮竹竿。 禁魇婆被飞沙走石迷了眼睛,不由得怪腔怪调地尖叫道:“我非人非鬼非妖,此等雕虫小技,能奈我何!” “邪祟休要猖狂,今天便是你毙命之日!”裴嘉许正气凛然地大喝一声。 与此同时,头顶上的高琰看准时机,猛地出手,那竹竿如灵蛇一般飞出,从上而下精准套上了禁魇婆的脑袋。高琰在空中灵巧一翻,稳稳落地,不等那婆子反击便伸手重新握住竹竿,猛地一扯,活结骤然收紧,将禁魇婆的脖颈套得更加牢固。 那圈子不知有何魔力,禁魇婆刚被套住,便如遭雷劈般地尖叫,拼死挣扎,却难以挣脱。 池婺此时也猛地站起身,抓起手边龙渊宝剑从蚣蝮头上跳下,那宝剑寒光闪烁,直直冲着禁魇婆脖颈而去。 到了这时,那婆子仍然哈哈大笑,尖声道:“我非人,普通宝剑怎可伤我?” 可她话音为落,却猛地睁大了眼,只见那龙渊宝剑直直嵌入了她的脖颈,池婺轻轻一削,只听噗地一声,那只老妪的头颅应声落在了地上。 “怎会……”禁魇婆的头在地上滚动两圈,从口鼻中冒出一股股黑烟,迅速枯萎成了一颗干瘪如烂苹果的小脑袋。 “龙渊宝剑,可斩世间所有邪物。”斩完禁魇婆的头颅,池婺颇为骄傲地道出此句,撩起衣摆爱惜地将剑上血液擦干,手臂一震,剑又化为了软绢,重新被她贴身收入怀中。 蚣蝮通人性,知道此战大捷后便将裴嘉许送回了地面,自己打开阵法乖乖钻了进去。裴嘉许脚刚一沾到地面,池婺便已经将龙渊宝剑收入怀中,他只听到了池婺收剑前说的那句话,于是忙接过话头问:“龙渊宝剑?你刚刚手中拿着的竟然是龙渊宝剑!” 见他如此好奇,池婺斜着眼睛打量着他,有些戒备道:“你知道龙渊?” “那可是龙渊宝剑,修道之人谁会不知?”裴嘉许显得有些激动,他围着池婺转了两圈,甚至都有些摩拳擦掌起来:“我寻了那么久,居然是在你手上吗?” “你寻它干什么?”听他这样一说,池婺眯了眯眼,更加怀疑他的身份,警惕之心又加了几分。她侧过身去,将手虚虚搭在腰上,防止裴嘉许会突然冲上来抢剑。 不过裴嘉许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顿住了脚步,“是这样的,我是一文道,虽然会些拳脚但遇到强劲些的妖怪便敌不过了。我入职司天监之后翻阅古籍,得知了龙渊宝剑可斩世间一切妖邪,所以便想将此物寻得,好来傍身。唉,没想到我踏破铁鞋多年未曾寻得,原来是在你的手中啊。” 他这番说辞讲的毫无漏洞可拆,池婺将他的话反复咀嚼发现并无不妥,这才卸下了些许防备。 冷不丁的,高琰呵呵地笑了起来,二人不明所以地回头,便看到他一边从怀中掏出布片裹了那禁魇婆的枯头,一边摇着脑袋颠笑。 裴嘉许不解:“靖王殿下,你在笑什么?莫非是这婆子的脑袋上还有余毒?” “我在笑你啊,裴大人。”高琰麻利地将头颅包好,站起身来,“你说你踏破铁鞋都没有觅得此宝剑,却不知此物多年来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 第五十六章月下小灼 “什么?!”听闻高琰此言,裴嘉许略微思索了下,面色大变:“龙渊宝剑竟在皇宫?!” 他脸色变得如此难看,高琰幸灾乐祸地噗嗤笑道:“当然,这龙渊宝剑本是我高家宝物,后来被我姐姐作为嫁妆带入了皇宫里,压了箱底。前些天为了请咱们小神仙出山,我才求了姐姐将此宝剑拿出来。哎呀,若是你裴大人早些开口,或许这剑便是你的了。” 裴嘉许听了这些话,有那么一瞬间,脸几乎比那锅底还要黑,他深呼吸了几口,又重新收拾好了心情,谦卑重新爬上了眉宇:“哎,我一文道即使拿到了也只是当个护身符使,还是在道友手中才能发挥它斩妖除魔的本职啊。” 他话中无破绽,池婺虽然早有疑惑,却难抓到他的把柄,也只能跟随高琰笑一笑了。 他们只用了一个半时辰便将那妖除去,赶回皇宫时仍是夜晚,皇帝与皇后早就歇息不便打扰,所以三人直奔高灵珺的宫中。 当高琰将禁魇婆枯萎的头颅丢在桌上时,高灵珺几乎是要将嘴角咧到耳朵旁了,她不住地拍着高琰的肩膀,似乎很是骄傲有他这个弟弟。 三人凯旋归来,高灵珺兴奋地觉也不睡了,命宫中厨师摆了一桌宴席,要好好地犒赏他们。 时隔三百年,池婺又吃到了宫中的菜式,那些菜虽然精致,可却不能自己随意夹用,只能等着宫人们布菜,就算再好吃的菜经过这一通再到嘴里,也是索然无味了。她吃的无趣,酒却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忽然想起了鲤乐很早便想吃宫中宴席,四下里寻找时却发现她坐在宴席的最末尾,手中端着碗,脑袋却越来越低,最后索性将手中碗筷一扔,摊在座椅上呼呼大睡起来。 池婺无奈地笑了笑,又歪着头看高灵珺指使宫人往高琰的盘子里夹芫荽,而高琰推辞不过,只能皱着鼻子塞进嘴里。见此情形,她看看笑眯眯的甚至有些慈祥的高灵珺,再看了看有苦却不敢说的高琰,那双上挑的狐狸眼又眯了起来。 众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后宴会散去,池婺刚把鲤乐托付给宫人们照顾,一回头便看到了笑盈盈地高琰。 他在席间被灌了不少酒,一向矜贵而张扬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笑意也比平时大了些。高琰扬了扬手中的小酒壶,冲池婺呲出一口小白牙:“咱俩刚刚没有碰杯,我都记着呢,眼下就我们两个,不如找个好地方小酌一杯,你可不许再推辞了。” 池婺精神紧绷着累了一天,本想早些回去歇息,但看着他笑得颇有孩子气,不知怎的想起了席间那幕,终是狠不下心去拒绝,几乎是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 此时皇宫中已经夜禁,池婺正好奇高琰会将自己带到他的什么秘密基地,没想到他只是翻身上了院墙,接着便笑盈盈地将手伸向了她。 白日里那双血红的眸子不是不羁就是嚣张,可此时却收敛了所有的锋芒,一弯清泉般盛满了温柔与笑意。池婺失笑,抓住他伸来的那只手,与他一起爬到了院墙上,又沿着院墙一路来到屋顶。 两人倚着屋脊半躺,共同看着天边一轮弯月,共尝一壶美酒。 冷不丁的,池婺忽然开口问:“你不喜欢吃芫荽?” “你怎么知道?”高琰话一出口,便想到了她或许是看到了高灵珺在宴会上给自己夹芫荽的那一幕,小小地叹了口气:“我确实不喜欢吃,别人都说它香,可我吃起来却有一股子臭味。” “既然不喜欢,为何还要硬吃?” “我姐姐喜欢,”高琰从池婺手中接过小酒壶,仰头灌了一口才接着道:“她觉得好的,必然也会分享给我,一点吃食而已,我又何必去扫她的兴。” “她喜欢的,不止是这一点吃食吧?”见他喝得畅快,池婺从他手中将酒壶抢过,坐直了身体:“高琰,你要明白,她是她,你是你,你们两个是不同的人。她想做什么大可以自己去做,又何必将你也搭上?” 高琰闻言沉默了一会儿,也翻身坐了起来,他遥遥的看着天边的月亮,沉沉道:“早在我将她送入宫中时,我们两人的命运便绑到了一处。从此高家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池婺不知如何安慰他,便没有接话。高琰侧头看向池婺,眼中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日明明我们已经心意相通,为何第二日却要与我断绝关系?” “你我不属于一个世界,有时候长痛,不如短痛。” 高琰不懂她的言外之意,还以为她指的是除妖人与王公贵族之间的壁垒,连忙道:“我虽然不懂除妖捉鬼之事,但我可以学,若你愿意做我的师父,我定比鲤乐还要出色!” 池婺被他孩子气的话逗乐了,她扬天哈哈大笑了一阵,而后收敛了笑意,转过头与高琰对视:“龙渊宝剑已经到手,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一听这话,高琰登时急了,他喝多了酒,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欺身上前一把将池婺揽在怀里:“不许走!我不许你走!” 他这个样子颇像是耍无赖的小孩,池婺几次抬手,却感觉到后颈处有些湿润,还是没能忍心将他推开,反而轻轻环住了他。 “你不许走,我的身边只有你一个了。”高琰将脑袋埋在池婺的脖颈间,声音闷闷的。 “胡说,你明明还有听荷,还有高灵珺。”池婺耐心地拍着他的背,像是哄孩子般哄他:“我已经离家三百年了,现如今龙渊宝剑已经在我手中,我必须启程去找到我的‘锁’。” 高琰闻言将池婺抱得更紧,几乎是想将她揉碎在自己的骨血中:“我知道他们都安了什么心思,我不要他们,我只想要你!” 那你可知,我接近你又是安了什么心呢? 这句话在池婺心中盘旋着,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这种真相对于高琰来说太过于残忍了,她宁愿他一辈子沉浸在两情相悦的假象中,也不愿意让他知道,他身边的所有人皆将他视为棋子。 “别走了,好不好。”醉了的高琰与清醒的他有很大的不同,最起码清醒的他不会如现在这般难缠,像是只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将肚皮露出来求抚摸的小狗:“就算是为了我,留下来。” 听闻这话,池婺的脸色沉了沉,却仍然耐着性子问他:“如果哪天我找到了回家的路,你愿意舍弃高灵珺,舍弃当皇帝的梦想,舍弃在大夏处心积虑打拼的一切,跟我回我的家吗?” 高琰本想一口答应,可他却惊恐的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好字。他为了上位处心积虑装疯卖傻,高灵珺在宫中忍辱负重积劳成疾,眼看着势力在暗中越来越大,怎能为了一己私情放弃一切。 他不说话,便是最赤裸的答案了。只听池婺在他怀中缓缓地问:“你筹划只不过十几年光景,而我足足等了三百年。既然你不会为了我放弃你的路,又凭什么会认为我会为了你,放弃回家的机会呢?” 高琰沉默半晌,忽然觉得酒已经醒了大半,他放开怀中的人,又恢复了往日里矜贵有礼的样子:“是我失态了,对不住。” 好在池婺也并未与他计较,他既能主动放手,便知道话已经说开了。她心中没了负担,只觉得浑身轻松,便又倚靠在屋脊上灌酒。 冷不丁的,高琰忽然又开口,语气中难掩酸涩之意:“想必,你定是很爱高长生吧。” 他话还未说完,只听噗地一声,池婺一口酒全喷了出来。高琰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又瞥见池婺惊诧地望着自己,嘴角还滴着酒渍,有些懊悔他出门从不带帕子。 哪知池婺只是惊愣了一瞬,继而扬天哈哈大笑了起来:“蠢货!我要是与他有情,你便该是我曾孙子了!” ------------ 第五十七章 青鸾往事 她这一笑,高琰便知道她当年与高长生什么事儿都没有,一下明白过来是自己吃了飞醋,有些讪讪得抿了抿嘴。仍然不死心地追问:“既然如此,你们当年是怎么认识的?” 池婺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酒液,还是觉得有些好笑:“你早知我是青鸾,难道没有去查阅过那段历史吗?” “看了,但我更想听你说。”高琰想起自己当初翻开史书时,抱着一股偷看她隐私的罪恶感,但看完后却觉得怅然若失,甚至有些为她鸣不平:“史官记载多有偏颇,比起别人转述,我更好奇你眼中的故事。” “当真要听?” “当真。” 池婺与高琰对视,见他神情认真,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沉沉叹了口气:“行吧,那我便说与你听,不过这可不是你平常喜欢听的那种奇闻轶事。” 一听她终于松口愿意讲一讲当年的事情,高琰连忙正襟危坐以表尊重。只见池婺放下手中小酒壶,将目光放得很远,像是在将记忆的门扉打开。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 “我还记得那年的引冬城格外的热,当时我初到大夏,心如死灰,索性做了乞丐。就在我沿街乞讨的时候,遇到了被狐妖缠身、微服私访的宋黎。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普通人,便替他赶走了狐妖,之后他亮明了身份,带我回了皇宫,让我做了司天监的少监,赐名青鸾。” 提到司天监少监,高琰微微吃了一惊,史书中只记载了她曾坐到了怀化大将军的位置,却从未提过她进过司天监。如今的裴嘉许也是司天监的少监,难不成他们之间,真的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吗? 那边的池婺还在滔滔不绝地回忆着,高琰虽心中有所思量,却还是很有教养地没有打断她。 “我入职司天监后,常有一将军来藏书阁看书,有一日我问他,他一个将军不去驰骋沙场,整天泡在书墨里,如何建功立业。你猜,他怎么说?” 回忆起往事,池婺的眼睛亮晶晶的,比满天繁星还要明亮上几分。高琰从未见她表情如此缱绻过,心中明了她看似平日里潇洒恣意,却无人知晓她三百年间是怎样熬过,又将过去那些美好的记忆反刍般咀嚼了多少遍。他既窥探到她小小的脆弱,便连看向她的目光都温柔了起来,含着笑轻轻摇了摇头。 “他说,男子汉建功不只在沙场,若能解决边疆妖军侵犯,就算是武功尽废,变成世上第一大蠢蛋,他也愿意。他日日都来,我俩便成了朋友,不久后边疆妖军肆虐,他被宋黎派去镇守边关,我脑袋一热也跟着他一起去了。” 池婺望着天空那轮弯月,恍惚间耳边又响起了风儿吹过黄沙的声音,“在边境的那段时间,我与高长生和一个叫罗南的军师同吃同住,情同兄妹。有罗南出谋划策,高长生冲锋,我御妖杀敌,在边境的三十二场战役中,大夏的军队从未吃过败仗,我也从小小的司天监少监,摇身一变成了怀化大将军。那时候的我只有二十,离家前我是天之骄子,离家后在人生地不熟的大夏闯出了自己的一番事业,自然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了。 也就两三年的功夫,妖军便被我们逼退,顺顺当当地回了宫。我那时太年轻了,不知道收敛锋芒,也不懂看人眼色,尽管高长生多次提醒过我莫要招摇,免得惹人妒忌。可我总觉得自己有本事,高人一等,也就左耳进右耳出了。没想到才刚一回宫,罗南便向皇帝参了我一本,诬告我利用妖术与敌军勾结。那时候的宋黎初登大宝,位子还没坐稳,我与高长生又功高震主,他为了敲打高长生,便不分由说的将我下了狱,天亮便要处死我。高长生心软,冒着被处死的风险将我送出了关,嘱咐我再也不要与皇权扯上关系。从那之后,我便是一个人了。” “你恨吗?”当池婺讲完自己的故事后,高琰才开口去问。 “恨又如何,爱又如何,”话讲的太多,池婺仰头灌了一口酒,语气寂寥道:“三百年过去,我在乎过的全都没了,再爱再恨又能怎样。” 高琰点点头,忽地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捉住了池婺空下来的一只手,“你既不喜卷入皇家斗争,明日上朝后便快些走吧,免得多生事端。但你放心,只要你在皇宫一天,我便护你一天,定保你全身而退。” 池婺被他那只温热的大手攥住,又撞进那样一双坚定的眼中,不知怎的,心中本已停歇的风暴骤然刮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小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夏天,蝉热得嘶叫不休,师父又不许夜里开空调,她热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每到这时,她的师兄尚峥嵘总会在小院子里支起小床,两人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他一边用蒲扇扇风,一边腾出一只手拍打着她,哼着歌哄她入睡。 这记忆来得突然,她怔了一下,发觉自己这三百年来只顾着钻研回家的法门,竟几乎将害自己来大夏的那个人忘了个干净。 高琰心悦与她又如何,那人与她青梅竹马,相伴十五载,到最后不还是为了一己私利害她入了大夏吗? 她哼了一声,刚想把手从高琰掌心抽出,底下却忽然传来一内侍的叫喊:“池道长,我家娘娘邀您到殿中喝茶!” “我姐?”高琰十分疑惑,他松开池婺的手,探出头往下看了看:“确是她宫里的人没错,可那么晚了,她邀你喝茶做什么?”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池婺将酒壶送还给高琰,站起身欲走,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侧过头问道:“高长生他……走的时候还安详吗?” 高琰怔了怔,随即笑道:“我曾祖被先帝器重,一生顺遂,于定隆三年在梦中离世,享年九十一。” 听他如此说,池婺猛然松了口气,常年压在心中的大石总算碎裂。高长生并未被她连累,甚至如愿以偿地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安详离世。 这样的结局,才是他应得的。 她爽利地笑了两声,道了句多谢,便飞速翻身下瓦,没了踪影。 ------------ 第五十八章 告密 寝殿内灯火通明,似乎宴会后高灵珺一直没有休息。池婺一进去,便看到她穿着红色宫装端坐在案几前,气定神闲地泡茶。 “你来了,坐吧。”见池婺到来,高灵珺抬头抿嘴一笑,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案几上摆着些精致的吃食,大多都是池婺爱吃的,看样子像是高琰泄露了她的喜好。高灵珺难得没有摆贵妃的架子,她与池婺一同品茶吃点心,又唠了有的没的一些家常,气氛一时之间也算是融洽。 聊着聊着,高灵珺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池道长,你可喜欢这宫中?” “不喜欢,也没什么可喜欢的。” “那你可喜欢琰儿?” 池婺眯了眯眼,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玉露团:“贵妃到底想说什么?” 此时殿中只有她二人,高灵珺也不再伪装,直言道:“道长有如此神通,无处施展岂不可惜?我想请你入我门下,助我完成大业。事后不论是荣华富贵,还是珠宝宅院,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就连琰儿,我都可一并给你。” “贵妃娘娘好大的野心啊,原来高琰在你眼中,和珠宝宅院一样,只是你达到目的的筹码吗?” “算是吧。”高灵珺手中仍在耍玩她那一套泡茶的东西,口中淡淡道:“他一个畸形儿,能爬到如今这个地位,少不了我在背后精心打算。既是如此,我拿他做垫脚石又如何?” 听她这样说,池婺忽地心中腾起一阵无名怒火:“你可知在他心中,你是什么地位?他那日在我门前跪了半个时辰,受尽羞辱,全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高灵珺与池婺对视半晌,忽然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可为难他的,不是小神仙你吗?是你折辱了他,是你将他靖王的脸往地上踩,与我可没有半分的关系。” “高灵珺,你没有心。”她笑声尖锐,池婺只觉得胃里翻腾得难受。 “我要心做什么?揣着那东西行走,我还觉得沉得慌呢。”高灵珺大笑一阵,又忽然敛了神色:“池婺,你敢说你对高琰没有半分欺瞒,你敢说你接近他,不是为了我高家宝库里的龙渊宝剑吗?” 池婺被她说中了心思,只心虚了一瞬,便又重新与之对视。她看着高灵珺那张保养得当,堪称绝色的脸,只觉得身上一股恶寒:“裴嘉许是你的人吧?” “哦?”高灵珺稍稍有些吃惊,扬起了一边眉毛:“这件事连琰儿都不知晓,你又是何时看出来的?” “皇后昏迷那日,是裴嘉许往她头发上别了那枚珠子,才引导我找出了银针。高灵珺,你早就洞悉了真相,却依然要让高琰出马求我入宫,是吃定了我会站在你这边,为你清扫障碍吗?” “当然。”高灵珺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我的弟弟我最了解,他对外人薄情的很,你要是没些手段,他断不会对你如此痴心。你既为他说话,想必心中也有他的地位,夺位之事凶险,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可要是有你御妖的本事,那天底下不愁没有攻不破的城池。小神仙,你若不想看到高琰他死无葬身之地,还是早些入我门下的好。” “你威胁我?”池婺按住桌子缓缓起身,一点点逼近高灵珺:“高灵珺,我不是你能随意摆弄的棋子,高琰也不是。你想做皇帝,那便靠自己的本事,别再来纠缠我,更别逼高琰。谋反是死罪,我虽然不喜欢当朝皇帝,但不代表我不会告密,所以我劝你不要再挡我的路。” 两个同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用两双含着怒意的眸子相对视着,半晌后,还是高灵珺先败下了阵,别开了目光:“行了,你走吧,我权当你没来过。” 池婺冷冷地哼了一声,一饮而尽杯中清茶,将杯子狠狠倒扣在桌面上,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噼里啪啦地一阵脚步声过后,殿中彻底安静了,高灵珺用两根手指拎起池婺刚刚扣下的杯子,砰的一声砸到了对面墙上。她脸色依旧淡淡的,只是那双藏在发丝下的眼睛冒着火光。 须臾,她对着虚空开口:“她刚刚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听到了。”阴暗处空气扭曲一瞬,裴嘉许从墙中走出,脸色阴沉:“她动情了。” “动情了,心便软了,心一软,就成不了大事了。我本以为她是怎样一个叱咤风云的女子,却没想到还是会被这男女私情绊住脚步。可笑!”高灵珺冷冷地嗤笑一声:“我既能拿捏高琰这种疯狗,自然也能拿捏她,裴大人,你知道怎么做?” “明白。”裴嘉许微微颔首,他站在原地左思右想一会儿,还是忍住了质问,转身隐蔽在了墙中。 翌日,朝堂之上,池婺将昨日猎到的禁魇婆脑袋双手呈在了宋皑的面前:“皇上,这便是那作恶的妖怪了。” 头颅面目狰狞,气味也不算好闻,宋皑只看了一眼便嫌恶地掩住了鼻子,命身边内侍用盘子乘着头颅,端给底下大臣一一查验。等到大臣们都观赏完头颅啧啧称奇后,他才呵呵笑了出来:“真是能人在民间啊,我司天监破不了的案子,你池婺只用了一天就抓住了罪魁祸首,高啊,实在是高啊!” “皇上过奖。”池婺礼貌性地笑笑,微微颔首示意。 “你,你救了朕的后宫,于朕有恩。说吧,你想要些什么?良田美宅?还是封官加爵?”宋皑端坐在龙椅上,目光灼灼地俯视她:“你尽管开口,只要是朕能够做到的,一定会为你做到!” 然而池婺只是谦虚地笑笑,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谢陛下美意,我本世外之人,无心涉及朝政,只想与我的小徒弟行走世间斩妖除魔,为黎明百姓造福。既然后宫各位娘娘无事,还请陛下准许我们二人出宫。” 听她这样说,宋皑微微紧锁的眉头骤然放松,“小神仙真是心怀苍生啊,既然如此,那你二人即刻便出宫去吧。” 皇帝言毕,高琰与池婺二人均松了口气,可就在她师徒转身要走之际,一旁的裴嘉许忽然下跪,高声道:“陛下,臣斗胆,请您速速治池婺欺君之罪!” “咦,此话怎讲啊?”宋皑不明白他这是在闹哪一出,十分的摸不到头脑。 “陛下,据微臣调查,池婺不只是引冬城一个小小除妖师,她真实的身份,是三百年前那位通敌叛国的女将军,青鸾!” ------------ 第五十九章 相面 此言一出,殿中安静一瞬。众大臣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咬耳朵讲闲话,一时之间如炸了锅一般。 高琰只觉得浑身发凉,似乎血液被紧紧冻在了血管中,他艰难转头看向池婺,却发现她的神色仍然淡淡的,从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她既没有为自己分辨,也没有任何恼怒,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直直盯着裴嘉许。 “当真?”宋皑转了转眼珠,抬手示意殿中大臣安静。待到无一人讲话时,他指了指裴嘉许,中气十足道:“你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回陛下,从池婺进宫当日起,我便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后翻阅古籍,最终推断她应当是三百年前通敌叛国的女将军青鸾。”裴嘉许话说得斩钉截铁,他一边神定气闲地娓娓道来,一边用掩饰不住的得意眼神撇向池婺:“青鸾,本是引冬城里不起眼的小乞丐,因妖物与先帝结缘。先是入宫做了司天监少监一职,而后又跟随高长生镇压漠北之乱,为建军功与叛军勾结,被先帝判以死刑。” “既是死了,她又怎会在这儿?”宋皑疑惑道。 “这便要问靖王殿下了。” “我?”早在裴嘉许说话时,高琰便已经冷静下来,此时冷冷地笑了声,与之周旋道:“三百年前我都不知道在哪儿,又怎会与她产生瓜葛?陛下,仅凭裴嘉许一人之词不可信,或许是他见池道长斩妖立了功,眼红诬告也未可知啊。” “我裴嘉许绝不做诬告之事,若无确切证据的话,我断然不会告与陛下。”裴嘉许并未惊慌,他似乎早有准备,大手一挥道:“潜松,把画拿来!” 画?高琰与池婺对视一眼又迅速撇开脸,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慌。池婺先前之所以能如此的镇定自若,便是断定他裴嘉许虽不知从哪里猜到了她的身份,但绝拿不出证明此事的东西,因为唯一能证明她曾存在过的那幅画由她亲手烧毁了。可眼下他所说的画又是何物? “三百年前,高长生不愿看她被斩首,于是在行刑前一晚将她救下送往关外。高将军对此人情根深种,故在远征前请画师画了他二人的画像,就算在她被降罪后,依旧留存着这幅画迟迟不舍得销毁。而高长生,是当今靖王殿下的曾祖,我手中这幅画,便是从他高家宝库中获取。”裴嘉许朗声说道,一旁那个叫潜松的小道童捧出一幅画卷,唰地一声展开在众人面前。 白绢布上描画着两人,画中男人骑着高头大马,眉眼与高琰有三分相似。而她身边的女将军盘腿坐在巨大梼杌身上,一袭红衣,意气风发,五官与殿中的那位重合,三百年间面貌未有一丝改变。 原本安静的殿堂因为这幅画,又掀起了轩然大波。池婺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这张画在她手中燃了个一干二净,又怎会到了裴嘉许的手中?她侧过头用余光看了看高琰,而后者同样显得十分困惑,察觉到她的目光后,冲她几乎不可觉察地摇摇头。 既然高琰否认,池婺便信他。她转头端详那幅画,发现此幅相较她烧毁的那张颜色要鲜艳些,纸张也更新一些。 似是看出了两人的疑惑,裴嘉许脸上的得意几乎是藏不住了:“不用看了,这幅画是新近临摹的,至于真迹,我想已经被池道长销毁了吧?” 高家的宝库,他一外人怎会拿到?难不成是高灵珺授意?可泄露了她的身份,推荐她入宫的高琰也会被拉下水,严重的话他二人多年的心血便会毁于一旦,高灵珺此举,到底安的什么心? 朝堂上各位均心怀鬼胎,只有鲤乐一个人吓得眼泪直打转。她年纪小,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见到那画更是眼前一黑,只觉得脑袋似乎已经被利刃斩了去。 她正两股战战,冷不丁的,手掌被紧紧攥住。鲤乐泪汪汪地抬头,看到自家师父神定气闲的侧脸,不知怎的,心中不安的那股风暴一下子平息下来。 被揭穿身份的池婺不羞不恼,只是悄悄握住了鲤乐的手以示安慰,朗声道:“裴大人好眼神,不错,我便是青鸾。” 此话一出,众大臣又是窃窃私语,宋皑依旧不吭声,只是端坐在龙椅上,一脸玩味地看着底下的这出好戏。 “裴大人想必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方才的历史说得几乎是分毫不差,可有一点我却是不认的。”池婺大方向皇帝行了一礼:“陛下,当年我并没有通敌叛国,而是被军师罗南陷害,所以高长生才会将我从冤狱中救出,让我苟活至今。” “哦?”宋皑抬了抬眼皮,目光一一从池婺、高琰、裴嘉许三人脸上扫过,末了缓缓开口道:“可时间过去那么久,当时几人均不在人世,你说你冤枉这件事已经无从考究了。算了,朕也不是什么昏君,就念在你为我后宫除妖这件事上,不追究你的欺君之罪了。” 闻言,池婺和鲤乐均松了口气,二人刚想谢恩,却听座上那人又缓缓道:“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小神仙解答。” 池婺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果然,只听宋皑阴恻恻开口道:“先前裴爱卿说,天有异兆,恐是朝堂之人有异动,且此人意图篡位,面相必定有异状。只是他道行浅,看不出究竟是何人有异,而你小神仙既然能在一天之内抓到如此凶险的妖怪,相信这相面一事定也难不倒你。” 不等池婺拒绝,宋皑便大手一挥,命令道:“池道长,你若能在一炷香内将殿中面相有异之人揪出来,我便放你和你的徒弟离开,若是不能……那我便治你欺君之罪,即刻斩首!来人,上香!” 须臾,在鲤乐惊恐的眼神中,一颗线香被宫女点燃,细细的烟飘飘渺渺地往上升,遮住了裴嘉许脸上奸计得逞的笑容。 ------------ 第六十章 用我的眼,换你自由 池婺眯起眼睛看着端坐在龙椅上的宋皑,此人阴恻恻的笑容和三百年前的那位并无二致,让她回忆起当初被人背叛的恨意,从骨头缝里腾起一种难言的、细细密密的痛来。 此局要破,说简单也简单,只要找到朝堂之上面相有异之人便可解。但难就难在,宋皑所指的,便是高琰的那双红曈。 若是从前,池婺定会第一时间将高琰出卖,趁着皇帝发怒的时候带着鲤乐溜之大吉,她向来是这样冷漠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但与高琰相处的点点滴滴如雪花般在池婺眼前飘现,如果高琰真的像他表面那样纨绔,她倒是还能狠下心拉他下水。 可她早知他的底细,知他每处疤痕的来历,知他年幼时的伤痛,知他十年如一日的装疯卖傻只为成全姐姐的梦想。她越是接近,越是觉得高琰是个活生生的人,她没有高灵珺的狠心,自然做不出拉他下水的事。 “怎么?你不愿意?”见池婺迟迟没有动静,宋皑的脸色有些阴沉。他挥了挥手,周围带刀侍卫一拥而上,将她师徒二人团团围住,“既然你不愿意,朕也不会为难你,时间宝贵,就地正法吧。” 侍卫们大喝一声,提起剑作势要砍,鲤乐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泪水从紧闭的眼睛中涌出,死死抱住池婺的臂膀。而池婺叹了口气,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侍卫们的攻势:“并非是我不愿意,而是此事涉及天机,我等修道之人窥探天机尚且会损耗修为,而陛下探听,轻则折寿,重则损耗国运,还是莫要好奇为好。” 哪知宋皑根本不吃她这一套,大手一挥道:“无妨!我乃天子,天机本就是我应该知晓之事,何来窥探一说?道长,你再不将那人找出,这一炷香,可是要燃尽了。” 池婺见他软硬不吃,眼神中有肃杀之意一闪而过。一旁的高琰面如死灰,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池婺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忍下来。 虽说入宫前高琰千般保证会让她二人平安出宫,可真到了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池婺反倒不想让他参与了。 于是她迎着侍卫的剑转过身去,眼神扫过堂下一众大臣。她一手紧紧攥着鲤乐,另一只手悄悄手在袖中结印,打算将狻猊召唤出来助她二人逃脱,以她的本事护鲤乐逃脱并不是难事,只是可惜了她这些年来搜刮来的钱财,以及引冬城的那家铺子。 她正在心中默默念咒,却不想高琰忽然上前一步,抓住她那只收在袖中的手,低声道:“我既答应保你平安,又岂可失言。别怕,安心在我身后就好。” 高琰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眼神缱绻而坚定。池婺与那双血红的眼对视着,心中忽地腾起一股不安来。 还未等她反应,高琰便猛地转身,向皇帝行了一礼,高声道:“圣上,此事莫要在为难池道长了,他裴嘉许口中那个面相有异之人,便是我!” 宋皑没料到他会站出来替池婺解围,脸上面子有些挂不住,砰地一声拍响了龙椅,大怒道:“高琰,朝堂不是你发疯耍赖的地方,你可知你在做什么吗?!” “臣只是实话实说。”面对天子怒火,高琰依旧镇定自若,他向宋皑行完礼,便转身面向一众朝中大臣,震声道:“自我入朝为官以来,流言便从未断过,在我平定叛乱后后更甚。你们这些老东西,只因为我双眼颜色不同,便散布谣言道我是不吉利之人,蛊惑圣上将我疏远。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往日你们说便说了,我也从未去辩解什么。可今日,你们竟如此丧心病狂,将无辜之人也卷了进来,此事我绝不容忍!” 他说着,迎着侍卫们的剑踏出一步,忽然笑开了:“皇上,我高琰视您为兄长,只有敬畏,不敢谋反。然小人挑唆,才会使我们君臣二人失了信任。他们总道我这双眼睛不吉利,那我便将它们除掉,以求圣上安心!” 言毕,高琰不等众人反应,左手闪电般地插入眼眶,剧痛使他大脑空白了一瞬,几乎是要跌倒在地。可他咬着牙只发出了一声闷哼,继而手指发力,硬生生将眼球从眼眶中扯了出来。 随着眼球拔出,鲜血入泉般溅了他满身,手指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痉挛,暂时丧失了抓握的能力。于是那枚小小的球从指尖滚下,落在地上发出了小小的噗声。 殿中众人被他疯癫的举动吓得愣住,直到有宫女失声尖叫,他们才纷纷入梦初醒般骚动了起来,有的惊恐万分,有的却在背地里暗暗点头。 “高琰!”池婺也没料到他会自残,从他手指刺入眼睛到挖出眼球不过眨眼的功夫,待到池婺缓过神时,高琰已经开始抬手想要去剜另一只眼球了。 她慌忙上前将他抱住,死死困住他的双手,不让他再做出什么过激举动。 而被池婺抱住的瞬间,高琰恍惚一瞬,下意识地想要回拥住他。可剧烈的疼痛让他比平时更加清醒,所以只伸出一只手将池婺推开,在两人接触的一瞬,轻轻道:“血脏,小心染了你的白袍。” 推开池婺后,高琰重新负手而立,他的身形依旧挺拔,面容因为疼痛略微扭曲,却仍能保持着一丝矜贵来。他忍着剧痛,抬起鲜血淋漓的脸,用那只尚且完好的眼睛直视宋皑,道:“陛下,我剜出一只眼,来证明我的赤诚之心,若您仍旧不信任我,我可以继续剜。” 此时宋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他早听闻高琰疯癫,当年连亲娘都敢杀。本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稳重些,却没想到随着时间成长的还有他的胆子,居然敢在朝堂之上闹事。 他怒极,本想下令将二人诛杀,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重重叹了口气,跌回到龙椅上,“朕从未不信你,你又是何苦作践自己,这让朕怎么与你姐姐交代?罢了,都散了吧,今日之事权当没发生过,朕会派人将池道长送出宫,你也要好好养伤才是。” 高琰闻言松了口气,他如平常般跪下谢恩,接着摆摆手拒绝了想要上前搀扶他的池婺,一个人穿过众大臣,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众人潮水般褪去,似乎这大殿只是一个戏台,大臣皇帝皆是戏子,此时演完了戏,便匆匆退了场。 池婺看着高琰离去的背影,心中滋味难以言说,末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牵起一旁惊魂未定的鲤乐的手,走出了这龙潭虎穴。 ------------ 第六十一章 赐婚 傍晚时分,本是用膳的好时候,宋皑却倚靠在榻上唉声叹气,茶饭不思,就连对他最爱的几个貌美宫女也爱答不理。皇后进来时,正好撞见他让人把一桌子的饭撤下,她笑笑,将手中盛有热汤的篮子交给身旁的婢女,施施然坐到了宋皑身边:“皇上不吃饭怎么能行,待会儿处理起政务来,又要喊着胃疼了。” “梓童,你是不知道!今日那高琰跟癫子没什么区别,他为了那个劳什子道士,竟然在众大臣和朕的面前,活生生将眼睛剜掉了!你说,这成何体统!”提起这个,宋皑便气不打一处来,登时又嚷嚷了起来。 “既然皇上看他们不顺眼,找了理由将他们料理了便是啊。” “若早能料理,我还会在这里发愁吗?”天气炎热,小亭中不见一丝凉风,饶是有宫女在一旁掌扇,宋皑也觉得心中有暗火在烧:“那池婺虽然被冠上了前朝余孽的帽子,但仅凭一幅画还证明不了什么,更何况她还救了我的后宫,救了你,于情于理我都杀她不得。还有那高琰,他立下那么多的战功,若只是因为他在朝堂上将眼睛剜去就治他的罪,那天下人又不知会怎样非议我了。况且我还需要高灵珺来为我政事来出谋划策,所以这高琰,在抓不到他谋反的小辫子前,是万万动不得的。” 他口水四溅地说了一堆,皇后也只是含着笑用崇拜的眼神仰视着他,不知将话听进去了多少。 宋皑虽算不上什么明君,但与皇后却是出了名的伉俪情深,见她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心中郁结的气也逐渐消散了。他长叹一口气,伸手将皇后揽进了怀中:“哎,你久在深宫不问政事,我与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只是徒增你的烦恼罢了。你既然来了,便让他们将菜重新上了吧,再拿几坛好酒,你我夫妻二人好好地喝一杯。” 皇后依偎在宋皑怀中,娇娇地道了声是,她转了转眼睛,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丝帕,轻轻擦拭着宋皑额头上的一层薄汗,柔声道:“妾虽是女子,不懂朝堂之事,可对这男女之情却了解得很。靖王殿下既然有如此大的魄力将眼睛剜去,定是爱惨了那女子,陛下不如给他二人赐婚,也算是成全了一段佳话。” “赐婚?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听闻皇后此言,宋皑先是惊愣一瞬,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先不说他高琰带兵打仗的本事,你可知池婺是何人吗?若裴嘉许所言不虚,那她便是前朝那位怀化大将军青鸾,有伏妖御兽的本领,一夜可攻下一座城市。让他俩联姻,一旦生了造反的心,我有八个脑袋也不够他砍的!” “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一女子,陛下可知什么最能困住女人的脚步吗?” “是什么?”宋皑不解。 “是婚姻。”皇后好似无骨般倚靠在宋皑怀中,声音细细的:“任她先前有多么强悍,可一旦嫁了人,此身便由不得她了。婚后若是再生下个一儿半女的,那她这辈子就会被孩子套牢,再无翻身之日了。且我看高琰对她有情,她却未必对高琰有意,陛下一纸诏书下去,她只能嫁与靖王。她含冤成亲,想必婚后也不会给高琰好脸色看,说不定还会将他王府闹得鸡飞狗跳。到时候高琰被她日日折磨,两人相看生厌却又被婚书联结在一起,哪还有什么精力去想谋反之事呢?” 她语气轻柔,可话中字字皆是阴毒。宋皑将她说的话在脑中品味一二,觉得非常在理,心情不由得大好起来。 “梓童,你真是朕的解语花啊。”宋皑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怀中女人的鼻尖,后者娇羞地笑着,从一旁侍女手中端过羹汤,用汤匙送与皇帝口中。 一时之间,亭中欢声笑语,琴瑟和鸣。 此时,千里之外的引冬城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式微阁中乱作一团。师徒二人刚刚回到店里,便紧赶慢赶地打点起了行李。 “大件的首饰就不用装了,只装些精致值钱的就好。”池婺一边画了个阵,一边指挥店中那些可以活动的器物妖,排着队往阵里跳:“再装些吃食吧,赶路的时候饿了还能垫垫肚子。” 鲤乐应了声,手脚麻利的往包裹里塞东西,塞着塞着忽然叹了口气:“姐,我们下一步要去哪儿?” “去找龙吧。”几个小茶杯站在桌子边缘,捂着眼睛不敢往下跳,池婺见了伸手把几个小家伙捧了放到地上,“龙渊宝剑已经在我手中,只要找到那条龙,我便能带你回家了。” 闻言,鲤乐咬了咬下唇,还是忍不住问道:“那高琰怎么办?他为了我们丢了一只眼睛,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是不是太不仁义了些。” 池婺指挥的手猛地一顿,沉默了。她想家想的厉害,几乎是一刻也不想在这个阴雨连绵的小城中逗留,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的江河湖海翻个遍地去找那条龙。可一想起高琰来,她久久僵硬的心却又倏地柔软了起来,甚至有种细密的疼痛。 须臾后,她淡淡开口道:“那皇帝老贼当时放我们出宫,事后指不定要给我们下什么绊子,倒是他高琰在宫中还有个姐姐,想必皇帝一时半会不会太为难他。我们先出城避一避风头,等过了这段日子再回来,帮他治治眼睛。” 眼下似乎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了,从来不知愁的鲤乐也叹了口气,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她二人迅速收拾了东西,将式微阁的大门落了锁,寻了两匹快马,趁着还未宵禁时往城外走。 可刚走到城门口,打官道上来了一群金袍侍卫,乌泱泱地便把二人拦住了。为首的国字脸男人抽出长刀,挡在了池婺的马前,高声道:“来者可是池婺,池道长?” “正是。”池婺见此人眼熟,似是白天在大殿一众侍卫里见过,便知道她二人还是晚了一步,暗暗叹了口气,翻身下马问道:“大人因何拦我的路?” “引冬城池婺听旨!”那侍卫并没有过多废话,待到池婺与鲤乐不情不愿地跪下来后,他紧接着震声道:“传皇上口谕,引冬城池婺品行端庄,恭谨端敏,解我后宫闹妖之困有功,遂赐与当朝靖王为妻,与三日后完婚,若抗旨,可就地斩杀!” “什么?”池婺呲目欲裂,她上前一把抓住那侍卫长的领子,怒得那双细眼都瞪的溜圆:“赐婚?想要我的命大可以堂堂正正来取,狗皇帝竟还想用婚姻做牢笼将我困住,如此羞辱我,好歹毒的心肠!” “你这是要抗旨了?”侍卫长被池婺揪住领子,眼角肌肉抽搐几下,喝道:“那就先杀那个小的!动手!” ------------ 第六十二章 嫁与你 刀即刻出鞘,十几把利刃直指鲤乐,作势要往她的脑袋上劈。鲤乐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被凶神恶煞的宫中侍卫用刀架在脖子上,只觉得比平时面对的妖魔还要恐怖百倍,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别说掐咒念诀脱身,就连动弹逃命都费力。 眼看着那些利刃即将把她切做两半,下一刻众侍卫眼前一花,池婺不知何时松开侍卫长的衣领,转身拦在了鲤乐面前。她单手掐了个诀,金光从掌心迸发,变作盾牌状挡在二人身前。 只听噼啪几声响,刀剑纷纷砍在金光上,一时间火花四溅,冲击力将侍卫们震得后退几步。 池婺伸开一臂拦在鲤乐面前,冷冷看着那侍卫长:“大人何必与她一个孩子过不去?这逼迫人的手段,未免太肮脏了些。” “陛下旨意,不得不从。”侍卫长咬了咬牙,他虽没见过池婺捉妖,但对此人的本领也是有所耳闻。此次皇帝派他带兵拦住池婺,他便是抱了不归的决心,于是猛地从腰间拔出长剑,大喝道:“杀!” 眼看着一众人马又要扑上来砍杀,池婺长袖一挥,伸出一只手做了个停的手势:“慢着!我嫁就是了。” “姐!”鲤乐攥住池婺的一只手,哭得眼泪汪汪,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憎恨自己本事不到家,若是她能再机灵些,再勇敢些,本领再大些,定能助池婺逃出这牢笼。 “停。”听闻池婺改口,侍卫长立刻叫停了手下士兵,抱着些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姑娘莫不是在施缓兵之计吧?” 池婺冷冷哼了一声,重新翻身上马,死死勒住缰绳。胯下黑马嘶叫一声,将蹄子转向了城中:“我既开口,便不会反悔。回去给的主子复命去吧,休要再来纠缠我们了。” 言毕,她伸手将鲤乐拉上马,在一众将士们的注视中,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姐,是我不好。”鲤乐被池婺圈在怀中,此时缓过来惊吓的劲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要是我平日修炼不偷懒,定能和你一起攻出城去。现在我连累了你,害得你非要嫁给高琰,姐,实在不行你揍我一顿出出气也好啊。” “傻子。”池婺轻轻笑了一声,鲤乐靠着她的前胸,只觉得背后贴着的皮肉发出一阵小小的震动,她泪眼朦胧地抬头,发现自家师父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脸上笑容有宠溺也有无奈。 她不解地抽抽鼻子,还没等她抹眼泪,池婺就先腾出一只手,用衣袖胡乱抹了抹她的脸,几乎是把鼻涕眼泪全糊一起了。 “在你眼里你姐姐就那么窝囊吗?别说是这一队小小侍卫,就算是千军万马,我也破得。” “那方才为何不杀出去?”鲤乐更加不明白了。 “杀出去又有何用?龙渊宝剑虽在我手,可那条龙我找了三百年都没找到行踪,难道杀出去了就能碰见吗?”此时雨又下了起来,池婺喝了一声,双腿将马一夹,在无人的潮湿街道上奔跑了起来。“大夏疆土辽阔,仅凭我们两人要找到猴年马月去了。高琰不是养了一批暗卫吗,倒不如先嫁给他,婚后吹吹他的枕边风,让他将那些暗卫派出去寻找,这样碰到的几率也大一些。” “原来姐姐是这个打算。”鲤乐听了池婺的说辞,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可笑容还未在脸上挂片刻,她又小小地叹了口气:“我们这样三番五次地利用高琰,是不是有些不太好?我虽然年纪小,但也能看出来他很喜欢姐姐你,我们这样利用别人的真心做事,真的好吗?” 池婺沉默了。 从幼时离开父母独自住在道观学艺,到穿越来大夏,明白过来是暗恋多年的师兄暗害了自己后,快速收拾好情感接受一切,再到被罗南背叛抛弃一切功名来到漠南,立刻从痛苦中抽离,马不停蹄地去寻找龙。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冷静到近乎凉薄的人,在独自生活三百年间,她只与妖怪打交道,所以在为数不多的人性里掺杂了许多妖性。但自从遇见了高琰,她很意外地窥见了自己隐藏着的另一面。原来她也会因为一个人的泪水而伤感,也会因为一个人的笑容而欢欣,甚至生出了些许怜爱来。 有很多瞬间,她对上那双丧家之犬般的眼睛,便像是抱窝的老母鸡般,想将他揽入怀里好好爱护。 在高琰将眼睛剜出的那一刻,她忽然发现自己难得生出了一丝愧疚,胸口沉闷得像是要把心脏从口中吐出。这种感觉像是许多年前道观的那个梨花飘落的春天,她因为嘴馋偷吃了供果,尚峥嵘替她顶了罪,被师父打了手心。事后师兄抱着她替她擦眼泪,那时候她的心也似现在这般怦怦跳动。 池婺摇摇头,将脑中纷杂的想法赶出去,把下巴放在了鲤乐毛茸茸的头顶上,策马往式微阁的方向飞驰着。 与此同时,高琰正坐在他寝殿的小轩窗下品着一壶茶,茶中放了些许镇痛的草药,将他眼中疼痛驱散了个七七八八。他倚靠在窗边,衣袖被雨水打湿也未察觉,只是用完好的那只眼定定地看着雨水落在水坑中,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他一边赏雨,一边伸手去抚摸那只缠了布的伤眼,指头下薄薄的皮肉里空无一物,却突突地跳动,似乎眼眶中生长出了个小心脏。 用一颗眼球,换她的倾心和一辈子的自由,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值的交易了。 高琰摸着隐隐作痛的伤眼,想到朝堂上池婺慌乱却关心的眼神,不由得低低笑出了声。 倏地,走廊中响起了一阵急促地脚步声,紧接着听荷猛地推门而出,惊叫道:“主人,不好了,皇帝传了口谕让你和池姑娘在三日内完婚,眼下池姑娘已经被侍卫长逼回式微阁,不准再出城了!” “什么!?”只听砰地一声,高琰将手中茶壶狠狠顿在案几上,从榻上一跃而起:“备马!” ------------ 第六十三章 换眼 当高琰顶着暴雨匆匆推开式微阁大门时,池婺刚刚把那些妖怪零件从阵中掏出来摆好,正拿着鸡毛掸子去掸一颗妖怪头颅的灰尘。 听到响动,她回过头,见到是高琰后,抿嘴笑了笑:“外面下那么大的雨,我还没去你府上谢你的救命之恩,你倒是先来找我了。” “什么恩不恩的!”高琰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池婺面前,“皇帝那老贼非要给你我赐婚,我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我,所以为你铺好了后路。城隍庙下有条地道,直通到城外五里坡,你和鲤乐出去后会有马车接应。你们先出去避避风头,这段时间我会派人日日照料式微阁,等到过了这一阵子,再把你们接回来。”他说着从腰间蹀躞带上解下一枚镶金玉环,听荷也匆匆忙忙地进来,将一个绣流云纹的暗色小包递给他,这两样均被他塞到池婺手中。 池婺接过小包裹打开看了看,发现里面都是些沉甸甸的金饼,少说也有四十个。她掂了掂手中包裹和玉环,忽而笑了起来:“都说你靖王府家大业大,怎么能拿几十个小小金饼做聘礼糊弄我?” “聘……聘礼?”高琰看着池婺笑得弯弯的眼,又看了看地上散开的包裹,十分诧异:“你当真要嫁给我?” “我要是不嫁,恐怕待会侍卫长便会回来把鲤乐劈成两半了。”池婺说着,忽然将手中鸡毛掸子扔开,欺身向前,踮起脚尖捧起高琰的脸:“难道,你不想娶我?” “我当然想!”她的手似乎有种魔力,高琰被那双冰凉的手捧住脸颊,只觉得一股子热气从皮肤相接的地方翻涌起来,面颊耳尖登时红了起来:“只是……婚姻不是儿戏,我希望我们的联结是你情我愿,而不是奉旨成婚。” “高琰,”池婺看着他那只尚且完好的眼,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知你对我有情,你也亦懂我对你有意,若这都不算你情我愿,那什么才算是呢?” 随着她话音落下,高琰的耳尖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他深吸一口气,情不自禁的偏了偏头,将脸颊贴在池婺冰凉的指尖上,狗儿一般地蹭了蹭。 屋内气氛忽然就暧昧了起来,原本将目光紧紧放在高琰身上的听荷,见此情景也难免红了脸,嘀嘀咕咕地将头撇开。她刚一转头,便看见了从架子后面探出脑袋偷窥的鲤乐,两个小丫头对上眼神,心领神会地一同捂着嘴,痴痴笑了起来。 两人又甜甜蜜蜜地说了一通悄悄话,池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掰着高琰的脸左看右看,把他看得一头雾水。末了她打了个响指,先前她擦拭的那颗妖怪的大脑袋从架子上飞出,稳稳地落入了她的手中。 “好丑的脑袋。”高琰好奇地用指头戳了戳池婺捧着的那颗头,哪知他手指头刚碰上妖怪坑坑洼洼的皮肤,那只脑袋忽地颤动了一下,不算大的脑袋上瞬间睁开了一大堆颜色各异的眼睛,乍一看像是脑袋上镶嵌的宝石,把一旁围着看的听荷吓得大叫了一声。 “脸是丑了些,可眼睛确实一顶一的好看。”池婺献宝似的将大脑袋举到了高琰面前:“这是百目怪的头,咱们借他一颗眼睛用用,你来挑个喜欢的。” “哼,奸商,什么借不借的,说得倒是好听。”还没等高琰数清楚那妖有多少只眼睛,百目怪忽然阴阳怪气地开口:“池老板,自从被你抓到这地方,已经三百年了,这三百年里你借走了我多少眼睛,哪次有还回来过啊?” “谁让你藏在矿山中睁个大眼把矿工骗上门来吃,若不是我恰好经过收了你这个孽障,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呢。这样凶恶,挖你几颗眼珠子不算过分吧。”池婺一边毫不客气地还嘴,一边迎上了高琰的目光,与他对视一笑。 百目怪自知理亏,灰溜溜地将嘴闭上,只当自己是个装眼球的容器,任凭池婺将自己翻来覆去地调换着介绍:“你看这一颗眼睛,蓝如宝石,很是有异域风情。” 她撇了眼高琰的神色,见他眉头微锁,似在思索,便知道他并不喜欢这只眼睛,于是转了转手腕,换了一面来介绍:“不喜欢?那再看看这一颗,黄如琥珀,清澈透亮,实在好看的紧啊。” 高琰仍然不做声,于是池婺又翻转了一面,找到了另一颗:“那这一颗总行了吧,红如鸽血,和你原先的那颗眼睛一模一样。” 哪知高琰还是不满意,他从池婺手中接过脑袋左右翻转着端详了片刻,最后指着其中一颗道:“就这个吧。” 池婺定睛一看,发现那是颗平平无奇的,几乎在每个人的眼眶中都能看到的一颗深棕色的眼睛。她嘶了一声,不解道:“来我这里换眼睛的,大多都会选择罕见的,举世无双的,璀璨的眼睛。为什么你却选了这个最普通的?” “普通的不代表是最差的。”高琰捧着头颅,用手指去轻轻触摸那颗不断颤动的眼球:“我生而异于常人,白白遭受了许多磨难,这颗普通的眼球对我来说才是珍宝。行了,就它了。” “那便如你所愿。” 言毕,池婺轻轻咳了一声,立刻便有高脚凳子从里屋迈着四条腿哼哧哼哧地跑过来。她将高琰摁在凳子上,示意听荷把他脸上缠着的纱布解开,自己则是取了两张黄符。 她将一张符覆盖在高琰那只凹陷下去的坏眼上,另一张则覆盖在百目怪的眼上,紧接着鲤乐递过来一只沾着浓郁朱砂的笔,池婺一边念诵着拗口的咒语,一边在两张纸上画符。 俄顷,高琰忽然觉得那只隐隐作痛的伤眼下有什么在飞速生长,那颗跳动着的心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鼓鼓囊囊的、可以转动的球体。只是几个呼吸间,瘪塌的眼皮重新饱满起来,而百目怪脸上的那颗却萎缩下去,疼得那颗丑陋的大头直哼哼。 待到一切变化都平息时,池婺一把扯开高琰脸上黄符,示意他睁开眼睛,又从一旁的柜台上取了镜子递给他。 高琰定定的看着镜中,镜子里的人因为失血,脸色比这先前苍白许多,又因为疼痛难眠,所以眼下生出了一圈淡淡的青。他一只眼睛鲜血一般红,而另一只却是再平常不过的深褐色,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最平平无奇的,正常人的眼瞳。 他就那样盯着镜中的自己,鼻子忽然一酸,几乎是要落下泪来。高琰将铜镜规规矩矩地放回柜台,冲着池婺行了一礼:“多谢小神仙让我重见光明,更是了却我多年心愿。” 池婺却偏了偏身子,并没有受他这一拜:“给你换眼这件事,为你,也是为我自己。至于这礼,等到成亲那天再行也不迟。” 她这话说的七分认真三分娇嗔,高琰这些天被皇城阴影所笼罩,阴郁的仿佛快要滴出水来,而在这时,才终于露出一个发自肺腑的笑:“那我便回去好好准备,定给你一个全大夏最风光的婚礼。” “那我可要好好打扮,才不会让你靖王,失了脸面。”池婺也回了他一个灿烂的笑,高琰人逢喜事精神爽,当即带着听荷风风火火地赶了回去。 殊不知他刚一走,池婺脸上堆砌起来的笑意全然不见,她站在店门口,遥遥望着那两个踏雨而去的身影,沉沉叹了口气,转身毫不留情地关上了店门。 ------------ 第六十四章 花轿让路 都说婚姻是坟墓,这句话池婺从小听到大,作为一个恐婚恐育的现代人,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三百年后闪婚一个只认识两月不到的男人。 所以在喜婆和一众侍女端着绫罗绸缎和珠宝喜服来时,她仍拖着腮坐在式微阁的门口不动。 “呦,外面风大,姑娘怎么在这里坐着?”天还未黑,喜婆被坐在门槛上黑咕隆咚的池婺吓了一跳,她拍着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脏,提着灯笼往跟前凑:“姑娘面色不好看,可是有心事?” “大娘,你说,女子为何要嫁人?”池婺活了三百年,通晓天地间所有妖怪,却在这一处犯了难。 “这……”喜婆知道这桩婚事是皇帝亲赐的,生怕说错了什么话出了变故,她斟酌了许久,才小心翼翼道:“自然是寻一个良人,好有个照应。再者就是孕育生命,老了才能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啊。” “我自己便能将自己照顾的很好,与别人搭伙,只会打乱我的生活节奏,徒增许多烦恼罢了。”池婺用手托腮,定定地看着天上闪烁的几颗星子:“况且女子生育本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一不小心便会丧命,要是生了个姑娘再碰上个恶婆婆,那日子简直就是地狱了。等到做了母亲,更是被孩子所约束,从此你的梦想你的事业,皆要为了那声娘而让路。如此,真的值吗?” 她这话问的犀利,一众丫头婆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无一人能答得上来。只能面如菜色的端着手里的东西,定定的站着。 “罢了,我为难你们做什么。我所选的,便是我要走的路。无论是什么,皆挡我不得。”半晌后,池婺长叹一声,从台阶上站起身来:“走吧,为我梳妆。” 侍女们这才松了口气,纷纷抬着东西跟随喜娘往屋里送。 这梳妆的第一步,便是绞面了。高琰找的喜娘,做了三十多年,绞面的手艺在引冬城实数第一。她先是用一层细细的香粉均匀地扑在池婺脸上,再从随身携带的小盒子里掏出一条细细的麻线,手指纷飞挽了个八字活结,一手撑着八字一端,一手扯着线的一头,牙齿又咬着线的另一端。只见她手指开开合合,池婺只觉得脸上一阵细密的痒痛,她咬着牙忍了一阵,直到那喜娘满意地哼了一声,才停下了手中的线。 “姑娘看看吧,我绞面的手艺在引冬城可是数一数二的。”喜娘乐乐呵呵地拿过一旁铜镜塞到池婺手中。 池婺看向铜镜,镜中女子样貌未曾变化,可细看又与平日里大不相同了。她脸上那些细小绒毛被麻线绞掉后,露出了底下细嫩的皮肤,摸上去像是剥了壳的鸡蛋。而先前浓密的一双挑眉也被修改,变成了大夏女子常常化的弯月细眉。美丽是自然的,只是眉宇间失去了原先那份英气,却更显得哀愁了。 紧接着七八个侍女一拥而上,描眉的描眉,梳头的梳头,贴花钿的贴花钿,又在腮边贴了珍珠面靥,画以朱唇。等到插好了发饰,穿好了婚服,外面的天已经擦黑,几个小侍女帮她提着裙摆,搀扶着她出了门。 池婺从式微阁那扇漆门中踏出,听得有马打了一声响鼻,定睛看时发现迎亲的队伍不知何时已经到了。 为首的高琰坐在高头大马上,鬓边几根吊儿郎当的小辫子全都散开,妥帖地盘在了冠中。他穿着绣金丝的红袍,衬得面色比先前要红润了许多。他仪态本就端正,此时人逢喜事,更显得鲜衣怒马,神采奕奕。 听到响动,那双异色的眸子转动过来,又即刻定住了。 大夏风俗不似现代,两人成亲,男子着红衣,女子着青衣。此时池婺便穿着一席绣翟纹的青色婚袍,臂挽赤色宝相花纹帔巾,三千青丝挽成高耸的峨髻,上面满插珠翠黄金与花钗。 对上高琰的目光,池婺难得放下了心中的烦闷,笑了出来,露出两只尖尖的虎牙。 见她笑的开怀,高琰仿佛回到了他二人初见那天,当时她也是这样笑,两只尖牙外露着。他当时还腹诽过她不像是人,更像是吃人的妖怪。可当下,他却恨不得她是吃人的妖怪,上赶着要让她拆吃入腹,融入骨血中再不分开。 两位新人一见面便对视了个难舍难分,眼看就要误了吉时,喜婆赶紧上前说了些好话,几个小侍女一溜烟地提着裙子将池婺塞进了轿子中。 一行人敲锣打鼓打马从长街而过,如此大的阵仗,引冬城的人自然纷纷出来凑热闹,将不算宽敞的街上围了个水泄不通。 冷不丁的,从长街的另一头传来同样的锣鼓声,轿辗因为人群本就行的慢,一遇到这锣鼓声,立刻便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见轿子停下,池婺在轿中问道。 “噢,没什么事儿,只是撞上了另一支成亲的队伍罢了。”鲤乐在外面应了声。 闻言,池婺掀开帘子往外看,果然看到正前方有一队同样的接亲队伍。为首的那位新郎官年轻了些,也是个相貌堂堂的青年,只是头发不似平常人那般乌黑,而是焦黄一片,像是顶了什么动物的皮毛。 那黄毛郎君见一行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便礼貌地向高琰作揖行礼道:“兄台安好,我乃五里坡李家小公子,今日娶得娇妻,烦请兄台看在我年纪小性子急的份上,暂且靠边让路,让我先过吧。” 高琰被那李公子拦住,嘶了一声,心说这黄毛厮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哪有官给民让路的。可今日是他大喜的日子,也不愿与人多生事端,心下一合计,便大大方方地点了头,指挥接亲的众人靠边让出了一条路:“既然如此,李兄请。” 见状,小李公子爽朗地哈哈一笑,冲高琰抱拳道:“兄台仗义,可否留下名号,改天小弟带着新妇登门拜谢兄台和嫂子。” 小李公子闻言呛了口口水,登时咳了起来,一众迎亲的队伍也纷纷大惊。可眼下高琰已经为他们让了道,小李公子也不好推辞,只好又抱拳致礼,硬着头皮从高家的迎亲队伍旁走了过去。 就在他骑着马经过池婺轿子前时,她猛地耸耸鼻子,闻到了一股子微不可查的妖气。她当即又掀了珠帘往外看,小李公子的近貌没看见,倒是撞见了对面和她一起掀了珠帘的新娘。 那新娘面相端庄,明眸皓齿,一颦一笑皆是得体,一看便是大家养出的闺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右边眼角处有四颗挨在一起的红痣,乍一看像是什么动物的爪印。 对上池婺的目光后,那新娘似乎吓了一跳,飞快地用手中扇子捂了脸,冲她微微颔首后,又飞速躲入了帘中。 “竟然是她!”鲤乐常常走街串巷,似是认出了那小姐的容貌,待李家迎亲队伍过去后,才啧啧称奇道。 “你认识那女子?”池婺好奇:“真是怪了,平常大户结婚,皆是往高处嫁,他家怎么把闺女嫁到那人烟罕至的五里坡?” ------------ 第六十五章 怀胎两月生产的新娘 “姐姐不认识她也正常,她是卢县丞家的大女儿秀月,因为脸上生痣嫁不出去,所以常年在家很少出来活动。”鲤乐一边跟着迎亲队伍往前走,一边踮着脚给池婺讲那女子的来历:“或许正是因为无人娶,所以才会嫁到那偏僻的五里坡吧。不过我看那李家小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且穿金戴银,家底应也丰厚,想必秀月嫁过去应该不会吃亏。” 池婺本想问一问鲤乐有没有察觉迎亲队伍中的妖气,但撇她一脸乐呵呵的样,答案自是不言而喻。想想今天是人家大喜,也便放下了这桩事。 高琰与高家人关系不好,自是一个都没有请,高灵珺又在宫中无法出来。所以宴席上宾客寥寥,除了引冬城中几个大户人家外,池婺眼熟的也只有谢无恙了。 人虽少,但都是要好的朋友,平日里难得相聚,难免多喝几杯。高琰酒量不好,池婺明里暗里替他挡了不少酒。等到宾客散去之后,便不胜酒力一头栽倒在床上。 于是高琰一进房门,就看到池婺四仰八叉地躺在婚床上,喜服也没脱发髻更是没拆。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去看,发现他的新娘早已疲惫地进入了梦乡,嘴角挂着零星口水,甚至还微微地打着鼾声。 池婺向来是体面的,缜密的,脸上永远带着捉摸不透的微笑,好似套了一层精美的壳,而这样毫无防备的呼呼大睡,高琰还是头一次见。他坐到池婺的床头,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她额头上被汗水打湿的碎发,他滚烫的手抚上去,池婺在睡梦中吧唧了两下嘴,又哼唧了两声,却并没有醒。 她卸下平日那层精明的壳后,连妖气都减了不少,显得更像个人了。高琰盯着那张美丽的脸痴痴看了许久,想到两月之前他俩还在相互试探猜忌,两月后竟要躺在同一张床上共享鼻息,他只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美梦。 高琰低头看了一会儿,忽地痴痴笑了起来,他轻手轻脚地帮她脱去厚重婚服,又与繁复的发髻做起了斗争。他从未研究过女式发髻,所以当他将池婺一头乌发梳顺时,夜已经深了。 他小心翼翼地脱去外衣,轻轻躺在池婺旁边,末了仔细想了想,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 高琰习武多年,体温自然是比一般人滚烫许多,被他从背后拥住,池婺只觉得像是掉进了火桶里,登时便清醒了。她翻过身,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与他对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红一黑,睫毛刷子般纤长,垂下来看着你便是水一般柔情,可翻上去望着你时,又像是摇尾乞怜的狗儿。 于是池婺坏心眼地吻了上去,很轻易便将他隐藏妥帖的那份野蛮勾了出来,二人攻势顷刻对调。 月光透过窗棂撒在床边交叠的红袍子绿衫子上,几只猫儿咪咪地跃上了房梁,蜻蜓低低飞过湖面,点起片片涟漪。天原本是晴的,可须臾间起了怪风,将一切都刮了个干净。月娇羞地抢过一片云遮了脸,顷刻间有雨落在土地上,起初只是点水般试探,而后则是得了趣味,暴雨倾盆落下,噼啪作响,惹得窗外猫儿不住声地叫骂。 雨下了许久,直到天蒙蒙亮才歇息,高琰将被子用脚尖踢开,好让窝在他怀中的池婺呼吸些新鲜空气。待到热气散去后,他才重新躺下,从背后将枕边人紧紧箍在怀中,闻着她发丝间淡淡檀香,高琰只觉得像是大梦了一场,沉沉睡去。 自那日起,一切似乎都变了,又似乎并没有变化。 松韵斋的三寸不知何时开始便不再讲高琰的故事,反倒是编排出了一堆话本,专讲靖王与王妃之间的恩爱趣事,惹得松韵斋中少了些五大三粗的莽汉,多了些爱听闺阁趣事的小姐夫人。 池婺与鲤乐搬进了靖王府,可式微阁依旧开着,高琰也与从前一样时不时来到店里捣捣乱,喝喝茶,顺便再听一些奇闻轶事。他二人虽然成了亲,但嘴上从不让着,总是和之前刚认识那样你斗我我斗你,斗得鲤乐与听荷头都大了半圈。 这样的日子过了有两月,在深秋的某一天,高琰正与池婺端坐在式微阁内里小间中围炉煮茶,一边吃着小点心,一边听她和鲤乐轮番讲这些年捉妖遇见的奇事。冷不丁的,门前风铃一响,有脚步声急匆匆进了店,紧接着便听到一男人用苍老疲惫的声音呼喊道:“小神仙!式微阁小神仙何在?” 眼瞅着有客上门,池婺一把打开高琰在她脸上作恶的手指,翻身下了地,后者挨了揍倒也不恼,嬉皮笑脸的像块狗皮膏药般又跟了过去。 刚来到小厅中,只见一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厅里来回踱步,不断地唉声叹气。他虽上了些年纪,但衣着考究腰板挺直,一看便是有些家底的。 池婺不认识来人,正打算细问,没曾想她身后的高琰咦了一声,探出了脑袋:“这不是卢县丞吗?” 卢县丞?池婺觉得耳熟,细细想了想,才明白眼前这位姓卢的县丞便是她大婚当日遇见的那位卢秀月的父亲。虽时隔两个月,池婺还是没有忘却那日一缕微不可闻的妖气,现下一见到卢县丞,她便立刻意识到这位老者因何而来。 “池姑娘,求您救救我的女儿吧!”卢县丞年纪大,一急就容易颤颤巍巍,见到池婺出来,慌忙上前踉跄了几步。好在高琰手脚麻利地搀扶住了他,好歹没让他摔个马趴。 见他如此焦急,池婺连器物妖都不召唤了,连忙亲手给他搬了个高脚凳子来坐,“不急,卢县丞可慢慢说。” “唉。”坐下后的卢县丞先是长长叹了口气,才向高琰行了一礼,懊悔道:“靖王殿下,池姑娘,此事并不光彩,还望您二人听完后切莫张扬,以免事情传言出去,影响小女名声。” 池婺和高琰连连点头,那卢县丞又叹了口气,道:“自从秀月嫁到他李家后,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我姑娘,她娘想念的紧,我便寻了个空子带着她娘前去探望。可没曾想……” 说到这儿,卢县丞似乎是被噎住了,他喘了两口粗气,才紧接着道:“可没曾想,我那女儿才嫁过去两个月,居然已经生产了!” 卢县丞话音刚落,在一旁喝茶的高琰噗地一声将口中茶水尽数喷了出来,惹得池婺不满地啧了一声,直用脚在柜台下踢他。 高琰灵巧的躲过池婺的攻击,将手中茶碗放到桌上,脸上想笑却又不敢笑,只斟酌了用词:“卢县丞啊,每个女人都会生孩子,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她嫁过去两个月便生产,说不定是在婚前就已经与谁人珠胎暗结也未可知……” “你放屁!我的女儿我能不知道吗?”事关女儿清白,卢县丞护短听不得高琰摸黑,不管他身份如何,登时与他急了眼,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姓高的,我卢家是比不上你是名门望族,可好歹是清白人家,容不得你这小儿信口雌黄!” 高琰嘶了一声,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他本想当场发难,可池婺却先他一步,挡在二人面前,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池婺出面调和,他自然是要给些面子的,况且这县丞上了年纪,女儿又遭此怪事,脾气冲了些也能体谅。于是高琰咂吧咂吧嘴,便大大方方地向卢县丞道了歉,承认自己说错了话。 待到老人家冷静下来,池婺才柔声问道:“卢县丞,不瞒您说,在秀月小姐出嫁那日,我便嗅到了一丝妖气,想必她怀胎两月生产一事,定也是妖怪在背后作祟。还烦请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好说与我听,我也好寻个万全的法子将秀月姑娘从那妖怪手里抢出来。” 卢县丞听了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他抿了一口茶,将目光放到茶杯中打着旋的叶子上,似在回忆,缓缓道:“这一切,还要从今年开春,我去五里坡钓鱼的那天说起……” ------------ 第六十六章 李家宅 作为一个五旬老人,卢县丞平时只有三个爱好:喝酒,斗鸡,钓鱼。 前两个爱好卢夫人是深恶痛绝,在她的耳提面命之下,卢县尉早早就戒了。这第三个虽不能算是雅,可也能打发些时间,有时候运气好了钓上些鱼来还能给家中改善些伙食,所以每每当卢县丞提着钓竿往外跑时,卢夫人只当没看见。 这钓鱼也是有许多讲究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个都不行。引冬城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湖泊水渠卢县丞皆去垂钓过,只有五里坡中的那片池塘风景优美,知道此处的人不多,鱼儿又肥硕,是个钓鱼的绝妙去处。 在卢县丞还是年轻书生的时候,经常去那里钓鱼,但自从女儿秀月出生,他又考取功名做了县丞后,就再也没时间去垂钓了。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年,他的宝贝女儿秀月也长大成人,生得倒是花容月貌,只是眼角一处红痣破了相,二十五六了都没说上一门好亲事。 老两口常常为女儿的终身大事发愁,卢县丞上了年纪后公事少了许多,也就得了空闲,心中一烦闷便去五里坡的池塘边钓鱼。 这天他刚把杆子甩开,正唉声叹气地愁着女儿的婚事,冷不丁从一旁的灌木丛中窜出一个人,将他吓了一大跳。 那是个身材高大,风度翩翩的男人,锦衣华服,头束玉冠,年纪与卢员外相仿。他一见到卢员外,便笑呵呵地上前寒暄:“老乡,又来钓鱼啊?” 卢县丞见那人也扛着鱼竿,便知道遇见了钓友,也笑着打了个招呼:“是啊,十里八乡的水塘,就数这儿的鱼肥。你要是不嫌弃,坐我身边咱俩一起钓,也好说话解闷。” 那男人倒也不客气,搬着自己带来的矮凳子坐到了卢县丞旁边,两个年纪相仿的人寒暄几句,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收不住了。 从话中卢县丞才知道,这男人姓李,家住五里坡,做的是皮草生意,也算是个大户人家。他俩一见如故,从钓鱼的技巧聊到烹饪,再从烹饪聊到时政,又从政治聊到天气。 聊天归聊天,钓鱼却是一点没耽误。卢县丞今天的钓运很好,只是小半天的功夫,带的小皮桶里便装满了大小不一的鱼儿。反观李富商,坐了半天一条鱼都没钓上来,急得恨不得将鞋脱掉扑到塘中去摸。 卢县丞好不容易交了个说得上话的朋友,恨不得将心都掏给人家,见李富商垂头丧气,便把自己钓上来的一桶鱼全送给了他。 此举把李富商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非要拉着卢县丞去家中做客,卢县丞原是不愿意的,可盛情难却,最终还是被李富商拉回了家。 李家宅子离他二人钓鱼的池塘不算远,脚程快的话走过去也就一刻钟的时间,只见葱郁的林间很突兀地盖了座金碧辉煌的大宅院。卢县丞四下里看看,心中很是纳闷,这条路他年年走,从来没见过一间房子,更别提什么李家宅院了。 他心中虽然有些犯嘀咕,但顾忌着二人新建立的友谊,也就没将心中疑惑说出口。 那李家不愧是富商,不仅宅子建得金碧辉煌,就连内里的房间都比别人家建得多些,众多身材矮小、穿灰衣的仆从步履匆匆穿梭其间,此时饭点已过,仆从们手中捧着各种精致的、牛乳制成的点心,往各个院中送去。 卢县丞跟在李富商身后走了一路,只觉得他李家的人丁也太过旺盛了些,走上两步便能看到三四个总角小儿,有的围在一起光着屁股抢一个小皮球,有的嘻嘻哈哈你追我赶上房揭瓦,整座宅子中充满了小孩子的欢笑。 直到这时,卢县丞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李兄,我一路走来见你府中多小儿,难不成是将仆人的孩子也一起养了吗?” 李富商听了哈哈大笑:“非也,非也!这些孩子都是我的孙子与曾孙。” “啥?”卢县丞大吃一惊:“可李兄你看上去与我年纪相仿,怎会有如此多的孙辈?” “卢兄,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我年少成婚,妻子给我生了二十四个儿子,儿子大了成家有了孙子,孙子大了再生曾孙。一代代的繁衍下去,可不是要生出那么多孩子了。” 好家伙,二十四个儿子! 卢县丞听了眼睛都瞪得溜圆,想当年他夫人给他生了一儿一女,每每生产都痛得将他祖宗八倍全骂上一遍,那动静听得他都心疼不已,所以只生了两胎便向郎中讨了药方再不生育。这李家夫人竟能一连生下二十四胎,当真是奇人也。 两个父亲提到孩子,难免多说几句,说着说着,李富商忽然长叹一口气,拿袖子拭了拭眼角老泪。 卢县丞不解,连忙凑上去问道:“李兄何故神伤啊?” “唉!”李富商将眼角泪痕擦干,悲道:“说出来不怕卢兄笑话,我家中二十四个儿子,其中二十三个均已婚配,甚至还生了孙子,只有我那不争气的小儿子,整日只知道在院中玩球打滚晒太阳,犹如蠢蛋,半分不开窍!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一提到婚事,卢县丞也是同样的唉声叹气:“做父母的,难免要为孩子的婚事操心。我家姑娘也是迟迟找不到好人家,我和我夫人日日愁夜夜哭,既怕女儿老在闺阁无人敢娶,又怕将她草草嫁出,以后会被婆家刁难。唉,真是难煞人也!” 听卢县丞这样说,李富商转了转眼睛,登时来了主意:“卢兄啊,敢问令爱年方几何?” “今年二十又六了。”卢县丞混迹官场多年,怎会听不出李富商话中意思,一下子茅塞顿开:“难道李兄是想……” “没错!我儿今年二十又八了,虽顽劣,可也算是一表人才,不如,就让我儿娶了令爱可好?”李富商点点头,见卢县丞仍有些拿不准,他又连忙补充道:“我儿是顽劣,也没什么学过什么手艺,但他年纪小,哥哥们又早早成家立业,将来我故去后,他将会分到七成家产,继承我家整个皮毛生意。” “哎,李兄这是哪的话,难道我会因为你家底丰厚,便把姑娘上赶着送到你家吗?这婚姻大事啊,我们说的都不算数,得看两个孩子同不同意啊。” 李富商连连称是,他似乎比卢县丞更加操心儿子的婚事,趁此机会,便提议让卢县丞见一见他的小儿子,先替卢小姐把把关。 卢县丞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便跟着李富商来到厅中,等待着李家小公子的到来。 ------------ 第六十七章 狸君娶亲 只是说句话喝口茶的功夫,院中忽然一阵吵嚷声,卢县丞抬头一看,一位青年在几个侍女下人的簇拥下,急步走来。 那青年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小些,长得确是浓眉大眼一表人才,肌肤塞雪,唇比女子还要红上几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美中不足的是那青年的头发不似平常人的乌黑,而是夹杂着许多金黄的毛,编成了一个个小辫子,还讲究地在辫子上别了不少珍珠宝石做装饰。 李小郎君笑盈盈上前,冲着李富商跪拜道:“父亲,听说您找我?” “是了。”李富商看向卢县丞,介绍道:“卢兄,这位便是我家小儿子,单名一个君字。君儿啊,这位是引冬城的卢县丞,说不定还是你未来的岳父呢!” 李君面上笑笑,同样毕恭毕敬地给卢县丞行了个大礼:“岳父好!” “哎,这傻小子……”李富商见自家儿子没心没肺的样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卢兄觉得如何?还能入你的眼吗?” 卢县丞先前听李富商描述,以为李小郎君是个不学无术,或者是个半傻。没想到一见面,发现对方不仅不傻,还是个一表人才的机灵孩子。 他又想起了自家因为脸上瘢痕而嫁不出去的女儿,顿时愁容满面,不敢再瞒,于是道:“李小郎君自然是千般好万般好的,只是我家姑娘……唉,实话给你说了吧,我家姑娘之所以嫁不出去,是因为眼角处长了一块瘢痕,破了相,这才没人要……唉,我应该早些告诉你,好让你断了这个念想的。” 哪知李富商听了并没有气恼,只是摇头笑了笑:“不打紧,我们家婚配不看外貌,只看品性。若姑娘脾气好,两个孩子能看顺眼,那不就成了?” “这……”卢县丞没想到李富商如此开明,又将眼光转向了一旁跪着请安还未起的李君,试探着问道:“那李小郎君意下如何?可能接受我女儿破了相吗?” “卢阿伯,人活一世,若只为寻个美丽皮囊的话,不知要错过多少好人家了。君儿觉得缘分这种事乃天注定,还请您安排着让我与令爱见上一面。若是有缘,便结为夫妻,若是无缘,也可结为兄妹互相照顾着。” 一听这话,卢县丞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忙从地上将李君扶起来,乐乐呵呵地去赴了宴。 他心中有事,吃宴也是风卷残云,只觉得李家做的全鱼宴格外的鲜美,却忽略了上桌吃饭的几个儿子媳妇是不是多了条尾巴,少了条腿。 一回到家,他便把今天的奇遇和妻子女儿说了,卢夫人心中虽然疑惑,可丈夫说的头头是道,她早为了女儿的婚事操碎了心。卢秀月自己也想寻得良缘,也就很爽快的同意了。 三日后,李富商带着儿子到卢家做客,卢县丞本来还担心李小郎君会看不上自己的女儿,没想到两个孩子一见面,立刻看对了眼。 心直口快的李君当即便夸了卢秀月貌美,而卢秀月见李君阳光开朗、一表人才,同样也是芳心暗许。于是两家一拍即合,火速下了礼,定下了良辰吉日。 说到这儿,卢县丞顿了顿,又是长叹一声,端起桌上茶水猛地往口中灌。 后面的故事池婺与高琰也都知道了,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高琰率先开口道:“这故事听上去并无不妥,似乎还算得上是一段佳话啊。” “若是这样,便好了!”卢县丞放下茶杯,顾不得擦去长胡子上的茶渍,接着讲道:“自从秀月嫁去他们家,我们小两口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可渐渐的,却也发现不对劲了。秀月进了他们家门,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就连三天回门也借故称病。虽说她几乎每过几天就要寄一封信来报平安,可时间久了,我们也都发觉出了不对劲。我家夫人实在惦念的紧,我也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于是就在昨天,我没有事先打招呼,带着夫人便去了他李府。 哎呀李府的那些仆从们一见我,慌得跟什么似的把我亲家请来,我一看他面色难看,就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在我的逼问之下,我那丧良心的亲家才告诉我,我家姑娘前些天刚刚生产,现在还未出月,不宜出门见风。我一听就来气了,你说糊弄人也不能这样糊弄啊,我那姑娘出阁时还是个清清白白的丫头,怎么到了他李家两个月就生了个孩子呢? 也怨我脾气差,跟那姓李的讲了没几句就撕巴了起来,让我那夫人趁乱溜了出去。她思女心切啊,才不管什么对头不对头,一路走一路问地来到了秀月的房间。据她说啊,她先是听见房间里有一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说话,紧接着便有女子咯咯笑了起来,那女子的声音正是我们家秀月。所以我那夫人便悄悄地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想看一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结果这不看不要紧啊,只见那床上卧了个老虎大小的黄猫,我家秀月躺在那畜生身上谈天说地,脚边还躺了六七个用小包被包着的猫崽子。这把我那夫人吓得,翻了个白眼就晕了过去,还是路过的家仆把她抬到了前厅。 我那遭瘟的亲家一听说我们识破了他们的真身,只是挥了挥袖子,我们就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家中的宅院,我们老两口返回去五里坡寻找时,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李家宅子,好像方才只是我们两人做的一场梦。我知道是遇见了妖怪,所以才来求小神仙降妖,将我那宝贝女儿要回来啊!” 他话说完,又是用袖子擦擦老泪,看样子为了女儿的事忧心了不少。 可高琰偏偏是个不着调的,他听了卢县丞这些话,倒不觉得那李家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妖怪,于是出言劝解道:“卢县丞也别太为难了,你也说了,那妖怪现了真身,你女儿还和他有说有笑的,想必是真的两情相悦了。不如你还是早点接受你那妖怪贤婿,早早去抱一抱你那几个猫外孙啊。” 他话说的三分逗趣七分诚恳,卢县丞听了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想发脾气却又顾忌着他靖王的身份,一张胡子拉碴的老脸涨得通红。 池婺在这时又充当和事佬,她揪住高琰的领子把他往后拽,同时从桌上抄起了玉折扇:“您别听他胡说,既然您开口要我捉拿妖怪,那便趁着还未宵禁,早些去吧。” ------------ 第六十八章 薄荷熏猫有奇效 “你还真要帮他收妖啊?”高琰跟在池婺身边悄声问。 此时他们正走在前往五里坡的小路上,卢县丞焦急地在前面带路,腿脚轻快的完全看不出上了年纪。他在前面走着,高琰则瞅准机会与池婺并肩咬耳朵:“万一他们小两口情投意合,你这样气势汹汹的过去,岂不是棒打鸳鸯了?” “可万一卢秀月是被骗婚呢?”池婺与他小声争辩:“要是这李家公子先占了人家的身子,再逼迫人家生产,产后才露出真面目呢?卢秀月一届弱女子被困在一座满是妖怪的宅院中,想要脱身难如登天,只能装作顺从的样子以求保命也未可知。自古以来婚姻对女子的压榨数不胜数,我需得去看看她是否安全,才好放心。” “嗯?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像是在点我?”高琰玩闹似地撞了她一下,反被池婺掐住大腿,当即疼的嘎吉怪叫一声。 走在前面的卢县丞不明所以地回头关心道:“这山路是不太好走,早知道给殿下带跟拐杖,以免再把脚给崴了。” “不,不打紧。”高琰咬着牙从嘴里蹦出几个字,再想去捉那只作恶的手时,却发现罪魁祸首仰着脑袋望天,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高琰恨恨地磨磨牙,末了又觉得好笑,他俩成婚后大多时间都是这般玩闹,不似夫妻,倒像是冤家。池婺见他笑得牙齿都在反光,微微皱了眉头,低声询问:“我让你办的事情,办妥了吗?” “夫人放心,你要做的我当天便派人去做了,只是……”提到这件事,高琰难得收了笑脸,正色道:“只是那裴嘉许在你我出宫后,也向皇帝辞去了司天监的职位,云游去了。” “云游?”池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对于此人,她有一万个不放心,此人看上去平平无奇,最多算是个高灵珺的间谍,可她总觉得此人熟悉得紧。细细想来,池婺来到大夏走过的路,入皇宫,进入司天监,接近高家人,他均走了一遍,只是他时运不济,没能得到龙渊宝剑罢了。 池婺想起了多年前在司天监藏书阁看到的那本古籍,正是那本书上记载了逆转阵法需要龙渊宝剑与一条自愿献祭的龙。既然她能看得,裴嘉许自然也能看得了。 那若是他此次出宫,是要寻找龙呢? “想什么呢?眉头皱那么紧?”冷不丁的,手忽然被人攥住,池婺缓过神来,侧过头去看身边人。 高琰牵着她走过坑坑洼洼的土路,路虽不平,但有他在,仿佛是拄了一个人形拐杖。他小时候应是被高灵珺教得很好,不论什么时候总是腰背挺直,此时他上半身不动,只是侧着头斜着眼去看她。那只换过的深色眼睛没了肃杀,却多出了十足十的柔情:“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派人去追查那厮了,就算杀不了他,也会将他赶到边境,再无回城之日了。” 他办事确实麻利,池婺只是问了句,他就想得如此长远。在他的热切下,池婺也只好将眉头松懈下来,露出一丝笑意。 谈话间,三个人已经行至五里坡,卢县丞四下找寻了一阵,指着一片树林道:“就是这里了,原先李宅是建在这里的。” 树林郁郁葱葱,并无任何砍伐的痕迹,池婺蹲下身子观察着周遭泥土。前些天刚下过雨,地面还是湿润的,只见泥土中多嵌着些小小的梅花脚印,似是有小猫跑出来玩耍过。 在梅花小脚印的附近,还有几对巨大的梅花印,看样子不像是猫,倒像是虎。 池婺伸手在脚印上比划了一阵,又拾起周遭树叶闻了闻,心中顿时有了底,笑道:“只不过是几只大猫而已,他有些道行,施了些障眼法将你们都骗过去了,连我都寻他不见。不过没关系,我有的是法子能将这一窝子猫儿逼出来。” 卢县丞连连点头,他瞅着池婺从高琰背着的小布包里掏出了火折子,连忙嘱咐道:“小神仙,捉妖虽捉妖,可别伤了他们性命。我还要留着他们的命,好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老人家,既然你开口了,那便没有我式微阁办不到的事情。”池婺向卢县丞微微颔首,示意高琰将人带到远处,防止等会打斗起来伤及无辜。紧接着,她便又从包中翻出了艾叶、薄荷、柑橘皮之类的刺鼻之物,堆放在一起用火折子点燃,再念咒御风,将飘起的刺鼻青烟吹向那片树林。 只是须臾,树林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声音有老有少,听上去总不少于几十数人。咳嗽声响了一会,忽然有窸窣声传来,一群大大小小的老鼠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像是逃难一般捂着鼻子纷纷跑出,有的见到池婺还要啐上一口,细声细气地骂一句“黑心肠的妖道”。 好在池婺今天的任务是抓猫而不是捉鼠,遂不与他们计较。 紧接着,林中响起了小儿的哭声,那哭声此起彼伏,应是那些小猫们再也受不了这烟熏火烤的滋味。看不见的房子里又传来大人们哄孩子的声音。 可听着小儿哭闹声越来越盛,但闻虚空中有门嘎吱一响,一只巨兽从看不见的门中窜出,大嘴一张,对着门前那堆燃烧着的草木狂喷冷气,一时间烟雾缭绕,蔓延到三人身边。 池婺没看清来者是什么妖兽,便没有贸然冲上前去,而是稍稍退后几步,静观其变。 巨大妖兽喷了一会儿冷气,直将那火尽数浇灭,接着烟雾中有东西动了。利爪从雾中探出,紧接着是花纹缠绕的臂,再然后是威风凛凛的一颗大头。须臾功夫,一只全身黑斑,黄眼利齿,身长如虎的狸花猫跃了出来。 大猫将一落地,黄澄澄的眼睛扫过在场三人,最后定格在了卢县丞的身上,咬牙切齿骂道:“奶奶的,当初是你与我约定好将女儿嫁给我儿子,现在竟用艾叶来熏我!我屋中几个孙子前些天流涕之症刚好,最是闻不得这呛人气味!你这不识好歹的老贼,今天我定将你揍个屁滚尿流!” ------------ 第六十九章 是猫是虎,打一架看看 他这话听在池婺耳朵中,似有一丝不妥,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眼看着那大狸花猫亮起爪子就要冲着卢县丞的面门而去,高琰率先从腰间抽出长剑迎了上去。 大狸花见一面生的人类拦住了自己的路,紧急收了攻势,四个爪子在泥地上摩擦出好长一段才堪堪停下来:“你这后生,拦着我作甚!” “自然是省得你这畜生伤人了!” 大狸花重重哼了一声,不满道:“现在的后生可是越来越没礼貌了,我没骂你,你倒骂起我来了,论辈分我还能算得上是你祖爷爷呢!我是要把这老东西揍一顿,但下手还是有分寸的,毕竟他是我儿媳妇的爹,我杀了他,还怕我那儿媳妇记恨我呢!” “原来你就是那姓李的富商,”高琰眼尖地瞅见狸花猫背后的池婺从怀里掏出黄符,蹑手蹑脚地往这边赶来,故意没话找话地吸引李富商的注意:“如此通晓人情世故,想必是在人间修行过的,又何必要为难一个爱女心切的父亲呢?” “臭小子,你懂个屁!”李富商装人不成,索性露出猫妖本性,破口大骂起来。他还想骂些更难听的词,耳朵却捕捉到了什么动静,猛地一抖,便将身子调转了过来。 正想往李富商屁股上贴符咒的池婺与那双黄澄澄的眼睛对视上,登时有些尴尬,咧嘴笑了笑。 大狸花猫将一双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小丫头,你不知道吗,老虎的屁股可摸不得。” “哼,是老虎是猫,打一架便知道了!”池婺冷笑一声,刷地亮出招式,两片火符当即从袖中飞出,直直冲向李富商面门。 狸花猫不慌不忙,四只脚尖轻点,避开了飞来的火符。同时张开血盆大口,一股白烟从口中喷涌而出。 被遮挡住视线的池婺倒也不焦急,口中掐诀低低念诵着,只见一阵清风拂过,顷刻间便将烟雾驱散。 在烟雾即将散尽前,她脚尖轻点地面,飞身跃向李富商先前所在的方向,手中玉折扇从袖中掉落,冲着李富商的脖颈儿去。 那大狸花猫被忽然窜出来的池婺吓了一跳,好在他阅历丰富,当即灵活转身,锋利的爪子从爪鞘处伸出,猛地拍向折扇。只听得“吱嘎”的一声响,爪子划过玉石,两者相碰之处,皆是火花四溅。 池婺倒也机灵,一招不成便换下一招,她反手将折扇收回,袖中忽然光芒大方,捆妖索的金光从手心中迸发,朝着狸花猫狠狠地抽去。 而李富商却纵身一跃,跳到一棵大树之上,他尝到了池婺的厉害,此时倒是有些微微喘气了,向后退了几步,准备找个机会脱身。 池婺早就料到他的小心思,又岂会让它得逞,她口中念动咒语,瞬间无数藤蔓从地下钻出,向着狸花猫缠绕而去。 “小丫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李富商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抖水一般抖了抖皮毛,顷刻间将藤蔓震碎,紧接着从树上一跃而下,冲着池婺扑了过去。 二者你来我往的过了几招,不知那狸花猫师从何出,竟与池婺斗了个有来有回,一时间周围的树木皆被连根拔起,土石纷飞。幸亏高琰早有远见,带着卢县丞躲在了附近的一个土坡下,这才没有被波及。 虽说狸花猫有些道行,身手也是了得,但毕竟上了年纪,体力渐渐不支。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数十招,狸花猫难得露了个破绽,池婺看准时机,将折扇一挥,猛地击中狸花猫的腹部。 只听那巨大的畜生惨叫一声,庞大身躯重重地摔落在地,再也无力反抗。 “怎么样,服不服了?”池婺落到地上,扇尖直指李富商的脑袋。 “不服!”李富商吃痛地在地上翻滚了一会儿,忽地又变做了锦衣玉服的商人,用手背一抹嘴角鲜血,低吼道:“再来!” 池婺前些日子被宋皑那家伙刁难的心中气结,正愁着无处发泄,此时得了与人比试的空,自然愿意奉陪。于是她又将折扇一甩而开,拉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 冷不丁地,虚空的门又吱嘎一声被谁人打开了,接着隐藏宅子的法术被解除,一座雕梁画栋、气派宏伟的庄子显现在了众人面前。 “爹!”从门里窜出来了个黄毛小子,正是那日的新郎官李君,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把李富商扶起来,冲着池婺怒道:“你这道人好没眼色,这些本都是我的家事,你一个外人跟着掺和什么劲!” “哎,你这人……”还没等池婺与他分辨,红漆门中又走出一个人,那人举止大方,面相端庄,正是卢县丞的女儿卢秀月。 卢秀月和他丈夫一边一个将李富商搀扶起来,她不似李君那样冲动,抬起头来泪水涟涟地看向池婺,幽幽道:“道长,别再为难我公公了。” “秀月姑娘,是你爹拜托我来降妖的,我且问你,你可是自愿嫁给这黄猫的?” 卢秀月与她丈夫李君对视一眼,两人脸颊爬上了绯红,又迅速别开了眼。她缓缓道:“并不,我与李君结合,乃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池婺稍稍吃了一惊,她盯着卢秀月的脸,总觉得那张脸美丽的有些过分了,似乎是少了些什么东西。她又定睛打量了一瞬,这才明白过来。 卢秀月之所以更加美丽动人,是因为眼角那一处红色胎记不见了踪影。 还不等池婺细想,躲在土坡后面的卢县丞看见女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将陪他一起躲起来的高琰吓了一跳。 卢县丞一边嗷嗷大哭,一边从土坡后面绕出来,颤巍巍地一把抱住女儿,哭道:“我苦命的女儿啊,快跟爹回去吧,你娘都被这群妖怪吓病了!” 卢秀月一听,有些为难起来,轻轻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爹从身上挪开,柔声道:“爹,我刚生过孩子,不宜见风,若是坐不好月子落下了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情。还是等到坐完月子,再回去看你和娘吧。再说我不是每隔三天都给你们写信报平安吗,何必要带着我娘来这里寻我?” “你娘也是太过想你了啊,闺女,咱听话,天底下有那么多的好男儿,咱不嫁给这妖怪一家子!”卢县丞说着,拽着秀月的手便要往家走。 “嗨!你这老贼,说谁是妖怪一家子呢!”卢县丞说这话,李君可就不爱听了,他刚想把妻子从老丈人手里夺过来,却不曾想一向温温柔柔的卢秀月却突然大发雷霆。 她猛地将手从卢县丞手中抽出来,大声嚷了起来:“我没出阁的时候,你天天愁着我嫁不出去,现在我嫁人了,孩子都生了,你却让我回去!我才不回去!实话告诉你,我能嫁给李君,全都是因为你二十年前将我指给了他!” ------------ 第七十章 命中注定的姻缘 “我二十年前,将你指给了他?”此话一出,卢县丞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了看鲜少发怒的女儿,又看了看一头黄毛的女婿,再看看一旁嘴角挂血的亲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是要摔倒在地。 还好此时高琰赶了过来,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卢县丞的后腰,好悬没让老人家摔在地上。 他一边将卢县丞扶正了,一边心中腹诽,自从和池婺在一起之后,他离皇亲贵胄的身份越来越远,几乎是要与民融和在一起了。想到这儿,他立即脑补出了与农民一起耕种,亲手照料某须有的一亩三分地的戏码。 几个李家的小孩子将门开了个小小的缝,几个毛乎乎的小猫头从门缝里探出,胆怯又好奇地打量着门前的一群人。 李富商再看不下去这场闹剧,重重叹了口气,发话了:“唉,这事儿也怪我,怪我先前没有给亲家把话说开。行了,来者都是客,大家也别杵在门口了,进我家用些茶点吧,我也好将事情始末讲与诸位听啊。” 他既这样说了,卢县丞自是不好推辞,池婺与高琰也好奇他两家背后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故事。于是卢县丞被他女儿女婿搀扶着,捉妖师夫妇跟在他们后面,一前一后地进了李家的大门。 待到众人落座吃了会儿茶后,李富商才被几个儿子从后院中搀扶出来,他找了布包了几块冰块敷在高高肿起的脸上,而后在厅中坐下,呷了口茶,缓缓道:“我记得,那是二十年前的一个秋天。那时候我的事业已经小有所成,作为猫辗转了很多人家,学了许多为人处世的本领,最后自立了门户,我的妻子也为我生下了君儿,一窝猫住在五里坡中,也算得上是其乐融融。 有一天,我在五里坡的池塘旁钓鱼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年轻人,他自言姓卢,是引冬城附近的书生。我虽是猫,可只会抓鱼,并不会钓鱼,而卢兄却是很会钓鱼,几乎杆杆不空。他见我没钓上鱼,便好心的将桶里的鱼送给了我,我不知道如何感谢,便邀请他来府上吃酒。” “等等!”高琰举起一只手,颇为稀奇的打断了李富商的话:“这个说辞我似乎在哪里听过……也就是说,你们前些天的相遇,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是,正是这样。”李富商又呷了口茶:“但不同的是,那时候我的儿子刚刚两岁,他的女儿也还在他夫人的腹中。席间,我们喝了很多酒,借着酒意便结拜成了异性兄弟。那一晚卢兄的兴致异常高涨,他将我拉到了他的家,将他夫人腹中子指给了我。 当时他说,若生下的是个儿子,便与我家君儿结拜成兄弟,若生下的是个女儿,便嫁与君儿做妻子。小道长,你应当知道的,我们猫最重视承诺,即使他当时说的是醉话,我也认了。于是我给还在卢夫人腹中的秀月下了个印记,有这个印记在,不管相隔多远,不管有谁阻拦,他的孩子与我的君儿,命运都会联结在一起。” “噢,这便是秀月姑娘眼角疤痕的来历了。”池婺恍然大悟:“正是因为有那印记所在,所以在大婚当日,你们的迎亲队伍经过我轿子时,我明明闻到了妖气,却分辨不出你们何人是妖。” “正是,正是了!”李富商连连点头:“可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卢兄酒品真是差得出奇啊,等到第二天我专门下河抓了条大鲤鱼去看他时,他却完全不记得我,与我擦肩而过了。” 话说到这儿,大家都又好气又好笑地看向了卢县丞,而卢县丞在大家的注视下渐渐涨红了脸,嘴里嘟囔着罪过罪过,头也越来越低。 “我知道他读书是为了考取功名,与我这种妖怪混迹在一起只能使他玩物丧志,于是我决定暂时将这个秘密保存在心中,待到时机合适,再说与他听也不迟。没曾想他一考取功名,就带着家眷搬到了引冬城中居住,整天忙于公务。我知他一心为民,也没忍心去打扰他,就这样一直等啊等啊,等了二十多年,才将他等到。没想到这老贼居然将我忘了个一干二净,就连我故技重施上演了二十年前的戏码,他也愣是没有想起来,居然还带了法师前来捉拿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卢县丞老脸已经涨得通红了,他颤巍巍上前握住了李富商的手,支支吾吾地说了好些道歉的话。 “不对啊,那秀月姑娘又为何会那么快就产下了孩子?”高琰之前从没参与过妖怪间的事,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觉得稀奇的紧。 池婺吓了一大跳,心说这厮怎么什么都要问,人家小夫妻的私房事也要参合一脚。于是她腾出一只手,想要故技重施去掐高琰大腿,可这次对方早有防备,胯间生了眼睛般,在半道上就把池婺要作恶的手给钳住了。池婺佯怒地看向他,后者十分顽皮地向她眨了一只眼,脸上挂着十分得意的笑,将她的手包在了大掌中。 另一旁的卢秀月见他二人甜甜蜜蜜的,也与自家夫君交换了个笑,柔声道:“我怀的是猫胎,日算一天,夜也算一天,自然生得快些。爹啊,你若是不闹着一出,恐怕今天就能带着娘来看你们那七个毛茸茸的外孙子了。” “对,外孙!”卢县丞一拍脑门,放开了李富商的手:“我要赶紧去城里打七块金锁,给我外孙子一人一个!再给我宝贝女儿多买几只鸡,好好补一补。” 他一急,便在屋里转了起来,大家见他如此滑稽,纷纷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而后李富商又命鼠仆进城将卢夫人也接了过来,他二老今日在李府过夜,于是吃罢晚饭后,池婺与高琰告了声叨扰,又沿着原路返回了。 此时正值深秋,路上有萤火虫出没,池婺玩心大发,将玉折扇展开学着画中人那样去扑。也不知道是她手劲太大,还是秋天的萤火虫太过于脆弱,凡是撞到她扇子上的虫子,必死无疑。 他俩走了一路,地上便掉了一路的虫子尸体。 ------------ 第七十一章 你想要个孩子吗 她鲜少会露出这样笨拙的一面,一开始高琰还能调整神色,鼓励她不要放弃。可他无意间一回头,看见了一路上那些虫子惨兮兮的尸体,便再也忍不住,噗地一声破功,接着哈哈放声大笑。 “不许笑我!不许笑!”池婺哭丧着脸,在高琰胸口擂了一圈,又将扇子上的死虫子抖下来:“人家都说轻罗小扇扑流萤,为何我的流萤全死在扇下了?” “你自己也说了,是轻罗小扇,不是法宝玉扇。你那扇子连妖都能扇残了,扇死几只小小流萤,又有什么稀奇呢?”高琰微微侧过头,觉得池婺无意识间噘嘴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于是曲起一指,刮了刮她的鼻梁:“等着,我来。” 他说着,暂且松开了池婺的手,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睛鹰一般地盯着四周乱窜的萤火虫。他快速锁定了一只,猛地一伸手,将两个掌心合拢送到了池婺面前:“你猜猜,我手心中有还是没有啊?” “别买关子了,快给我看看。”见他耍宝,池婺等不及地拍着他的肩膀。 她如此急切,高琰很是受用,嘴角勾得几乎到了耳根。他一边缓缓打开手掌,一边欣赏着池婺惊喜的表情。 宽厚的手掌像是宝匣般渐渐打开,一只硕大的萤火虫趴在高琰的掌心。它似乎是吓坏了,一动也不敢动,只有两只半透明的翅膀微微扇动着,屁股上光亮像是盏小灯笼,将高琰手心里磨出来刀茧照的一览无余。 “呀!”池婺没想到他真的抓到了,先前在现代时,她修炼的山中倒是有过萤火虫,不过她功课忙,总是有各种事情绊住她玩耍的脚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萤火虫,她用两根指头将那小小昆虫捏起,放在眼前饶有兴趣地端详了起来。 她孩子气的一幕被高琰尽收眼底,他难免想起自己那凄惨的童年,轻轻叹了口气,思索了许久才问:“婺儿,你想要个孩子吗?” “什么?”他这话来的突然,且先前毫无铺垫,将池婺吓得手一抖,捏在指尖的萤火虫一下掉在了地上,蠕动着振翅飞走了。 高琰这话看似突兀,但实则在心中酝酿了很久。他与池婺奉旨成婚,对彼此了解并不算多,按照他往常对女人为数不多的了解,一般女子成亲后都会盼望着生个孩子,就像是卢小姐那般。 可他认为自己的童年太过于凄惨,惶恐不能做一个好父亲,又怕池婺因不能有个孩子而失望,所以这件事一直压在他的内心,今日终于得空问了出来。 见池婺惊讶,他解释道:“你看,卢小姐不过结婚两个月,连孩子都产下了。你与我成亲也有两月了,可有打算孕育子嗣的念头?” “高琰,我不会生孩子的。”池婺将折扇收好,别在腰间,与高琰面对面站着,一字一句认真道。 她并不知道高琰的打算,以为他像其他男人一般急着绵延子嗣,所以说这话时脸色并不算好看。 高琰知道她误会了,于是上前重新握住她的手,耐心解释道:“我并不是在催你生育,相反,我其实也不想要一个孩子。婺儿,你也知道我从前过的并不幸福,连去爱你这种小事都做的磕磕绊绊,哪里还有多余的爱去分给孩子?现在的我,还没有资格去当一个父亲,可我又怕你想要孩子,所以想先问问你,免得我们夫妻之间因为这种小事生了嫌隙。” 他解释的很详细,但池婺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作为现代女子,谈到结婚生育这种事,她难免会觉得背后一凉,哪怕面对的是事事都迁就她的高琰。 所以她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低着头往前走。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高琰心中却快活不起来,他侧过头盯着池婺清冷的侧脸,忽然生出了一种可怕的想法。 她真的,爱过我吗? 这并不能怪高琰多疑,生长在那样的家庭,连饭都要靠自己的本事去抢,反复确认他人爱意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自然是理所应当。 他想到这儿,便在心里埋下了一根刺,甚至怀疑池婺是因为不爱他,所以才不愿意产下孩子。于是走了半路,仍没耐住性子,问道:“我能问问你……为何不愿生孩子吗?” “为何要生?”池婺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个问题,先前微微的怒意已经在散布似的赶路上消耗殆尽,她看着高琰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立刻就知道这家伙定是又没有安全感了。对上那双丧家犬般的大眼睛,她难免心软,握住他的手紧了又紧。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承认我非常自私,恐怕并不能做一个很好的恋人,更不能做一个好母亲。”她这样去坦白道:“生孩子并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生下来的,其中磨难你们男人不会感同身受。况且我不会一直留在大夏,我需得回家,到时候若有了孩子,只能将它留给你。” “为何?”听她这样说,高琰猛地回头:“你要走,为何不带上我?” “我回去,是要寻仇的。”池婺捏了捏他的指尖,示意他不要惊慌:“况且,你会为了我放弃在大夏的一切,放弃你姐姐吗?若我没有记错,在几个月前,你已经用沉默回应了这个问题。” 高琰不说话了,他手上也摩挲着池婺细长冰凉的手指,心中无限思绪翻滚,却不知从何吐露。 两人均心事重重地回了引冬城,刚到王府门口,便看见听荷正踮着脚伸长脖子左顾右盼着。一见二人回来,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过来。 行至跟前,听荷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压低声音道:“主人,夫人,水袖婆婆来了。” “算算时候,她也该来了。”一听那人名号,高琰面上难得有了愠怒之色。 池婺看看愁容满面的听荷,又看了看压抑这怒火的高琰,好奇道:“谁是水袖婆婆?” “她是我高家中的女管家。”高琰揉揉发酸的额角,将那份怒意压下,仍用温柔的声音与池婺道:“她来,就代表父亲有话传给我,进去看看吧,我也想知道那老匹夫到底会放些什么怪屁。” ------------ 第七十二章 水袖婆婆 高琰虽与池婺说话时温温柔柔的,但也只是对她一人。当他的视线一从她身上离开后,面上立刻摆出冷若冰霜的样子来,几乎可以算是气势汹汹地进门。 池婺与听荷对视一眼,后者做了一个“完蛋了”的表情,两人亦步亦趋地跟在高琰身后。 进了前厅,只见一个女人负手立在堂前,似是在观察桌子上的茶具。听见有人进来,她也不闻不问,直到听荷弯着腰到她面前说一声殿下与夫人到了,她才缓缓转过头。 “琰儿,你长高了。”女人口头似在寒暄,可语气不咸不淡,像是在描述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 池婺从高琰身后探出脑袋来,发现说话的是一个极其瘦削的女人,往厅中一杵像是一条老态龙钟的扁担。她长着一张很长的驴脸,说话时嘴唇翻着,像是鼻子下面放了什么难闻的东西。 “水袖婆婆,”高琰眯了眯眼,同样用不冷不淡的声音回答:“你也老了。” 那婆子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恼怒还是无所谓,她浑浊的眼睛在高琰脸上停留了片刻,再转到了池婺身上:“这就是你娶的那市井女子?” 还未等高琰说话,水袖婆婆便一个健步窜到池婺面前,活像是一根长了腿的树枝。她一边围着池婺打转,一边咂着嘴评价道:“手上无老茧,不会操持家业,腰间无赘肉,没福气,骨盆狭窄,怕是不好生养。啧啧啧……” 听她挑牲口似的对池婺指指点点,高琰再也按捺不住脾气,登时便要发怒。然而池婺伸手拦住了他,脸上笑的玩味,冲他摇摇头,意是不要为了这种小人动气。 那边的水袖婆婆仍在喋喋不休评论着,末了话锋一转,询问道:“我听我家老爷说,你做的是除妖捉鬼的营生?” “正是。”池婺脸上仍然挂着玩味的笑容,回答道。 “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罢了,以他的能耐,也只能娶到你这样的货色了。”水袖婆婆看看高琰,又看看池婺,嫌弃地将头一点。 “是,我的营生是上不了台面些,可我们的婚是皇帝亲赐的,你这样说的话,下的可是皇帝的面子。” 池婺一边拦着想要冲上去抽水袖婆婆一巴掌的高琰,一边笑嘻嘻地回敬她:“我跟你说,我不仅擅长捉妖,还擅长看相。我一进门就见你这婆子印堂发黑面相凄苦,是劳碌一辈子的命。嘴唇厚重却不积口德,过不了几天就会口舌生疮,再严重些就会食不下咽,最后活生生饿死啊。” “你这小蹄子竟敢咒我!”像水袖婆婆这种上了年纪的老人,最忌讳的便是别人咒她早死,登时气了个七窍生烟,伸出两条枯树枝一样的手便要往池婺脸上招呼。 池婺不慌不忙,仍是站定脚跟,脸上笑嘻嘻的。在那两只巴掌快要来到她面前时,一个高大身影猛地拦在她面前,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原来是池婺放开了拦着高琰的手,没了束缚的他护卫犬一般将池婺护在了身后。 “够了!!”他闪电般地嵌住水袖婆婆的枯手,强压着怒意低吼道:“你们欺辱我就算了,如今还想欺辱我的妻子吗?!你别忘了这是我的府邸,容不得你撒野!” 水袖婆婆似乎没料到高琰会反驳她,一时间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她翻着眼睛缓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将两只爪子从高琰手中抽出,清了清嗓子:“高老爷子听说你娶了亲,让你把新媳妇带回家给他看看。” “不可能。”高琰一口回绝:“我早与那个家断绝了往来。” “可你爹想你想的都病了,他病的都快死了。” 一听这话,高琰冷冷地笑了一声:“死就死了,关我屁事。当年我在后院被那女人百般折辱,他不也任由我自生自灭吗?” “哎呀呀,你这不孝子!”水袖婆婆似乎早就料到高琰会这样说,遥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头:“当初你杀了你娘,我就知道你是个无情的,老爷抱病已经三四年了,其间捎了多少信给你,你都不闻不问。如今他病的连朝都上不了了,皇上派人来家中看过,还问过你有无回家看过父亲。依我看,就该回去将此事报与皇上,让他看看你有多么薄情寡义,让他罢了你的官,再将你放到那刑狱里磨磨你身上那股子倔劲!” “你!”这婆子嘴毒,说的桩桩件件皆是戳高琰心窝子的旧事,那些痛苦的记忆一瞬间涌入了他的脑袋,浪潮般将他淹没,呼吸立刻停滞,他无法言语,只能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 见他如此痛苦,池婺明白他应该是犯了现代人所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心里一揪,一边伸手拦住他的后背缓缓拍着安抚,一边高声道:“来人!把这贼婆娘给我轰出去!以后再见到高府的人上门,一律乱棍打出去!” 话音刚落,便从厅外闯进来几个气势汹汹的大汉,这几位都是靖王府里最得力的家仆,除了听荷外便是他们在高琰近处伺候。高琰平时待他们不薄,仆人们都很尊敬他这个主子,如今自家主子受了欺负,家仆们早就恨得牙痒痒,此时有了池婺的命令,一个个都摩拳擦掌,恨不得将那嘴毒的婆子抽上几百个耳光再丢出去。 现前还很是嚣张的水袖婆婆见到如此阵仗,吓得猛一哆嗦,不由得一步步向后退着:“我……我是高家的管家,我看谁敢动我?” “管家?”池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哼哼地冷笑了两声,“别说是管家,就是你们老爷来了,都得吃我两个巴掌!快别听她废话了,揍一顿扔出去拉倒,省的在这里脏了咱的地方。” “得嘞!”仆人们应了一声,拿短棍的拿短棍,没有棍的便撸起袖子露出两个粗糙的大巴掌,狞笑着走向那婆子。 水袖婆婆眼看要挨一顿打,登时吓得双腿一软,摊在地上动弹不得。 眼看着几个走的快的家仆就要将脚踹到那婆子身上了,高琰似乎是缓过了劲儿,重新恢复了他平日里长身玉立的模样,淡声道:“慢着,先别打。既然我爹病了,那明日我还是回去一趟,好尽尽孝道。” ------------ 第七十三章传说中的高家 回去?明明方才还对高父切齿腐心,怎么转脸的功夫,又想着回去尽孝道了? 池婺奇怪地看了高琰一眼,发现他虽然又挺直了腰背,可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却抖得厉害,即刻便明白了他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于是伸手将下人们拦住,给他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先出去。 他改口得快,那婆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躺在地上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回去。”高琰面上淡淡的,背在身后的手却抖得厉害。池婺见状面不改色地上前,小心翼翼握住了他那双发抖的手。 被那细长冰凉的手指握住,高琰心中诸多烦闷皆被抚平,他回握住池婺的手,笃定道:“既然父亲病了,我做儿子的还是得尽一尽孝道,水袖婆婆,劳烦您先回府通报一声,明日我会领着新婚妻子登门拜访。” 拜访。 这个词用的很微妙,仿佛他高琰并不是高家的儿子,而是什么客人一般。 他这话说的体面,但里里外外都是赶人的意思,水袖婆婆也不是傻子,她虽不情不愿,可还是顺着台阶下了:“那便这样说了,若明日见不到你们,我可是还要来的。” 高琰哼了一声,便再也不把目光放到她身上。那婆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逃也似地离开了靖王府。 站在门口的听荷嘴里说着“送送您”,脚程飞快地跟了上去,过了不一会儿又飞奔过来,几乎是劫后余生地拍着胸脯对高琰虚弱一笑:“主人,她走了。” 直到这时,高琰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他摆摆手屏退厅中仆众,暗暗叹了口气,随便寻了个扶手椅坐下,两条粗重的剑眉皱得疙里疙瘩。 “既然不想回去,为何要答应那老妖婆?”池婺见他脸色不好,便倒了杯茶送到了他手中。 高琰接过茶,冲着池婺虚弱笑了笑,道:“她拿皇帝压我呢,我又怎敢不从?” “只是因为这个吗?”池婺眯了眯眼:“你平日里虽忌惮那老贼,但也不至于会怕事,如今你缩手缩脚的甚至都有些窝囊了,到底是为何?” 池婺说话向来不会转弯,如一把利剑般直直插入高琰心窝,他把那句窝囊在心里反复咀嚼着,末了叹了口气,缓缓道:“当年我弑母时,皇帝终于抓住了我的把柄,以不孝罪罚我下狱,在狱中我受尽百中酷刑,若是没有我姐姐在外面打点,恐怕我就要死在狱中了。” 提起那些不见天日的几个月,高琰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身上产生了莫名痒意,似乎有蟑螂和老鼠在爬。 他缓了一会儿才道:“我确实窝囊,大夏最重的罪不是杀人,而是不孝。我怕皇帝再拿此事做文章,那间牢狱,我实在不想回了。” 他话说到这儿,伸手将站在一旁的池婺捞在怀中,直直望着她那双玻璃珠似的黑眼睛,抱歉道:“只是要委屈你,跟着我遭那些人白眼了。” “这些都是次要的,我并不在意别人眼光。”池婺坐在他怀中,她原以为自己是铁石心肠,可与身边人朝夕相处坦诚相见几个月,又怎会没有感情? 她忍不住抬手去抚他的面庞,那张年轻的脸上常年挂着淡淡的黑眼圈,只有枕边人才会知道,在外人眼里风光无限的靖王,私底下被噩梦折磨的几乎不成人样。 她抚着他的脸颊,面上冒起的零星胡茬微微有些扎手,“倒是你,那间宅子定带给了你许多痛苦的回忆,才会使你夜夜梦魇吧?你放宽心,我最是擅长应付那些不讲理的三姑六婆,你尽管躲到我身后去,之前在皇宫是你保护我,这次回高家,也换我保护你一回。” 也不知道这些话中的哪句触到了高琰的笑点,他声音沉闷地低低笑了两声,“我原以为你最擅长的是捉妖,没想到却更擅长与大妈们吵嘴吗?”他说着,抬手揉了揉池婺头顶两个兔子耳朵般的发髻,“那此行,便仰仗夫人你了。” 高家的宅邸在皇城中,离引冬城快马加鞭也只需要一个时辰。在出发前,池婺特地向听荷询问了高琰的家庭情况。 原来高老爷妻妾加起来一共十六房,高琰的母亲是正房妻子,原本在高家享受着荣华富贵,却因为诞下高琰这个红眼睛的怪物而被高老爷所厌弃,刚刚产子就被赶到后院无人问津。 可说来也是奇怪,高老爷儿女众多,出人头地的却寥寥无几,满打满算也只有高灵珺与高琰两人,偏偏他二人一个入了宫中做妃嫔,一个受尽欺凌早早离家,高家一点都沾不到他们的光。 听荷讲起高琰的往事来滔滔不绝,讲到过分之处还会愤愤地拍大腿和桌子。 两人围着小凭几一直聊到天亮,以至于早晨坐在去皇城的马车上,一个趴在马车前睡得口水乱流,一个躺在高琰怀中神志不清。 也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猛地一颠,池婺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到哪了?” “已经到了。”难得高琰也能笑得出来,他掐了掐池婺的脸颊,扶着她的腰将她从自己身上扶起来:“困成这样,听荷也是,你俩昨夜到底做什么去了?” “秘密,”池婺粲然一笑,伸了个懒腰:“反正不是偷人就对了。” 高琰不以为意地笑笑,自己翻身下了轿子,而后掀起轿帘,伸出手臂让池婺扶着自己下轿。 她刚一冒头,只觉得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到她脸上,那些目光游走在她的脸上、腰肢上、胸脯上,仿佛在打量一头即将出栏的猪,让她感觉浑身不自在。 于是池婺一抬脑袋,便看见了十几个女人站在高家宽阔的大门前,那些女人或是年老或是年轻,但无一例外穿戴奢华,甚至能与王公贵族的夫人一较高下。女人们见到高琰搀扶着池婺下轿,脸上不约而同的露出几分嫉妒来。 池婺并不觉得意外。 高老爷花心,年轻时喜欢寻花问柳,光是妾都十几个,更别提外面豢养的那些青楼妓子。这些女人一嫁进高家,就如小兽般困在四四方方的房子中,揣着年轻的寂寞,等待着那个男人将她们填满。渐渐地她们不再年轻,那些揣着的寂寞也变成了怨气,开始埋怨起其他女人来,丝毫没有意识到对方也与自己命运相同。 池婺觉得她们悲哀,却因为她们对高琰做的事情,难以生出怜悯。 “呦,琰儿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夫人了。”众女人中一个个子与长相都十分出挑的女子笑盈盈地道:“你看这小娘子,长得倒也俊俏,比着我们可是有福之人啊。” ------------ 第七十四章 碎嘴子姨娘 她的话看似在夸池婺,但实则意在挑起争端。果然,她话音刚落,靠近门边的一个穿蓝衫子的小个头女人酸溜溜地开口:“听说她做的是神棍的营生,一个命贱,一个下九流,可真是绝配啊。” “九姨娘,十三姨娘。”被她俩冷嘲热讽一般,高琰只是眯了眯眼,并没有发火,甚至脸上带了三分笑:“我是命贱,可好歹也是皇帝亲封的王,大好河山随我游玩。你们命好,被我爹关在四方小院里,连天天吃什么菜都要看他脸色。” 他这话可是十足十地戳了几个女人的心窝子,话音刚落,对面女人们的脸立即阴沉的几乎有些狰狞了。 池婺觉得好笑,于是趁热打铁紧接着道:“哎呀,几位夫人脸色那么难看,难不成是被鬼怪缠身了?我早听别人说过,这人啊,要是年轻的时候作孽做多了,等年纪大了就会有鬼魂顺着恶气寻来,缠得人日益憔悴啊。夫人们脸色如此憔悴,相比已经被恶鬼盯上了,若是需要尽管开口,我虽然是个神棍,但做纸扎的功夫还是极好的,看在我夫君的面子上,倒是可以免费送你们几套。” “你!”几个姨娘登时便气的七窍生烟,不能言语。高琰懒得和她们再多费口舌,拉着一脸诡笑的池婺撞开几个姨娘,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 高家人丁兴旺,到了高琰这一辈大多都没什么出息,官运并不亨通,只会做些小生意糊口,因此也就没搬出去,高家宅院的房间也是越来越多。 一路上倒是遇见了几个高琰的兄弟,池婺不知高琰小时候与他们都发生过什么,只知道那些人一见到高琰便像是见到瘟神一般躲避到附近院子中藏好。实在躲不过的,只能硬着头皮恭恭敬敬喊一声靖王殿下。 而高琰充耳不闻,将脑袋搞搞仰着从他们中间穿过,仿佛地上跪着的只是几条狗。 高家子弟成年。后便会分到一处宅院,高琰也不例外。池婺的手被他紧紧攥了一路,来到了一座名叫碧水云天的小院落。 她本以为高琰原先在府里人微言轻,住的定是连狗窝都不如,没想到推开门,发现这里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不堪。 院子是最普通的四合小院,面积虽是小了点,但他们两人住进去再添三四个伺候的下人是没问题的。此时正值深秋,院子中的落叶被人尽数扫去,并不会显得荒凉。这间房与他靖王府的宅邸自是不能比的,好在还算是干净,池婺又不骄矜,凑合住上两天也是马马虎虎。 “你在这里长大?”门窄小,池婺好奇地从高琰身旁挤过去,打量着天棚上的葡萄架,与葡萄架下的一套石桌石凳。 “我若能在这里长大的话,也不会被寒气入体,膝盖每到阴雨天便要痛个没完。”高琰哼了一声,伸出食指在石桌上剐蹭一下,碾了碾指腹不存在的灰尘:“当初我住的,比猪圈还不如。” 他话里话外都是伤感,池婺正不知如何作答,忽地从卧房中跑出来了个十多岁的少年,一见高琰便诚惶诚恐地附身跪在地上磕头道:“殿下,您来了。” “你是?”高琰看这少年脸生,疑惑道:“我从未见过你。” “奴叫碧叶,殿下离家时奴还没入府,自然是脸生的。”碧叶唯唯诺诺道:“昨日水袖婆婆一回来便把奴打发到了这里,说是殿下要回家,叫奴把这间房子打扫干净。奴不敢怠慢,紧赶慢赶把活干完了。” 高琰冷冷哼了一声,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单独负责打扫宅院,可见这水袖婆婆并没有将他放在眼中,水袖婆婆的意思便是高老爷的意思,那老贼这次忽然强硬地要求他回来,定是没按什么好心。 他挥挥手让那孩子下去,看着池婺熟练地用小法术将架子上熟透的葡萄吹下来兜在衣服里,心中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手无寸铁的懦弱小孩了,如今的他成长为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国立功,又是皇帝亲封的靖王,这高家宅院中数他官位最大。再者说,还有一个池婺在他身边,不管是斗嘴还是斗法皆是一流,这样看来,他从小视为人间地狱的高家宅院,也不过如此了。 即是这样想,他便暂时把过去那些伤痛抛下,陪着池婺一起用衣摆去接从架子上掉下来的小葡萄。 转眼间天便黑了,碧水云天里小夫妻正甜蜜的紧,享用过晚饭后便把浸在井中的葡萄打捞上来,吃到嘴里冰凉爽口,紧紧掩着的门窗也关不住欢笑声。 他们是高兴了,可高家的姨娘们却不好过了,如今高家老爷病着,她们常年寂寞得不到抚慰,今日又见到池婺与高琰恩爱,心中怨气几乎要冲破门板了。 “凭什么!他一个怪胎死妖精,居然会有那么好的命!”屋内,十三姨娘猛地一拍桌子,连桌上的茶水都震得撒了一半:“我家小宝那么可爱那么伶俐的一个孩子,竟还比不过那畜生一半,如今还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夫人,瞧她今日那狐媚子劲儿,两个人在咱们面前都拉拉扯扯,背地里指不定干着什么腌臜事儿呢。” “他俩是夫妻,关上门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们这些外人哪能管得着。”九姨娘噼里啪啦地嗑着瓜子,脸上笑容即是调笑又是讥讽:“要我说啊,还得是那叶氏的命好,生下这样的孽种,当猪当狗的养大,居然还能成了将军。啧啧啧,只可惜那叶氏命薄,不然活到现在,还不知道多么滋润。” “要我说啊,那就是她的报应。”十三姨娘从怀里抽出手帕,将方才泼在桌子上的茶水擦干净:“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当年是怎么下手去折磨那小畜生的,哎呦呦那惨叫啊,我当时还没当娘呢,这听着都揪心得慌。要是她当年对那小畜生好些,也不至于被他一剑捅死了。” “哎呀,她死的那天你没去看,那场面惨烈的紧。那小畜生怒极了,一剑就捅穿了她的心肺,连老爷都没能拦住,当真是杀红了眼啊。” “呵,姐姐又在说笑了,他那双眼睛,不就是红的吗?”十三姨娘用帕子捂了捂嘴,与九姨娘对视了一眼,再也忍不住,哈哈笑得前磕后仰。 两个女人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九姨娘正打算岔开话题,问一问十三姨娘宫中时兴的帕子绣样。却看见十三姨娘忽地不笑了,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窗户,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怎么了?”九姨娘疑惑道。 “姐姐……窗户外面,好……好像有人……” ------------ 第七十五章 闹鬼的宅子 人? 九姨娘觉得奇怪,这大半夜的谁会站在窗户下面? 她顺着十三姨娘的目光朝窗户外面看,登时心中一震,凉意一瞬间从脚趾涌上头顶。 窗外确确实实站着一个人。 深秋的窗户为了纳凉都是半掩着的,那人便站在窗户中间,似是在透过缝隙往里窥探。 那是个女人,穿着一袭白衣,发髻凌乱,脸色是纸一样的白。她用那双散了瞳孔的眼睛死死盯了两位姨娘一会儿,忽地转了个身,青烟一般地飘走了。 “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十三姨娘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像是她自己的了:“那是个什么东西?” “你没觉得……那女人很眼熟吗?”九姨娘毕竟年纪大些,也镇定不少。她死死抓住椅子扶手不让自己滑落在地,声音也是同样在发抖:“我怎么看着,她像是那……死了很久的叶氏?”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忽然意识到自己撞了鬼,捂着脸惨叫一声,逃似地钻进了被窝。 第二天中午,按照高家的规矩,孩子许久未归家,需的摆桌宴席大家一起吃,好为他洗洗风尘。平日里不管多忙的人,都要来参加这次洗尘宴,高琰就算再不乐意见那些恶亲戚,也还是换了身得体的锦袍,踩着饭点来到了前厅。 两人刚一走到前厅,便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高琰皱眉是因为发现在这种场合下,高老爷依旧没来。他急着回家,需得先与那老头子见上一面,虚情假意地嘘寒问暖一番,方可不被人捏住把柄。可从昨日开始,不论他怎样求见,均被高老爷院子里的仆从以“老爷病了需要静养”的理由撵了出来,甚至连今日的洗尘宴都没有参加。 这个死老贼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何遮遮掩掩不愿意见人?难道说他已经死了,且死的难看,为了维护高家的荣誉才秘不发丧吗?又或者,又有什么别的阴毒打算? 他猜不透,所以眉头几乎是皱成了咸菜疙瘩。 而池婺皱眉,是因为她很敏锐地发觉厅中气氛不大对劲。 众人原本都在窃窃私语,可当他们一进来,便纷纷停下了说话的声音。这本也正常,或许是姨娘们不喜欢高琰,所以不想在他面前谈论事情。可池婺却发现这些姨娘们三五成群挤在一起,面带惶恐,像极了报团取暖的小雏鸟。而且她们的眼神比着昨天,多了一丝惊恐。 她断定应是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儿,且这件事,与他夫妻二人有关。 两人怀揣着心事落了座,高琰草草吃了两口菜,又虚情假意地推杯换盏一番,才开口去询问坐在旁边的五姨娘:“五娘,我爹呢?” 五姨娘是高灵珺的母亲,自从高家主母叶氏去世后,下面几个姨娘也接连去世。五姨娘的女儿有出息,高老爷不在,自然是她做了高府的话事人。 高灵珺与她娘长得有七八分相似,五姨娘一笑,池婺便觉得看见了那善于算计的高灵珺,顿时鸡皮疙瘩爬了一身。 五姨娘不像其他姨娘般刻薄,她为人淡淡的,对待高琰虽没有关心,但也不像别人般冷眼讽刺,也从不打骂,所以高琰也会敬她三分。 “你爹病得厉害,这洗尘宴啊,来不了了。” “我爹到底得了什么病?我昨日去他院子中探望,还被几个仆人轰了出来。”高琰把手中酒杯放下,脸上带着虚情假意地关心:“五娘,她们都是些不懂事的,只有你沉稳些。我爹如果真是得了什么急症,可真耽误不得,你让我见他一面,我也好去宫中请几个资历老的御医来看。” 五姨娘叹了口气,幽幽道:“请了,他一病我就去请了,请的还是你母家的那位姓叶的御医。可他也对老爷的病束手无策,说是心病,压抑得太久,影响了身体。前些天你没回来时他尚且能下地饮食,可就在你回来的前一天,他忽然摊在了床上,水米不进,连神志都有些不清了。唉,也不知道能活多久……” 该! 高琰在心中冷冷笑了一声,只觉得十分畅快,那老贼早年冷血得吓人,如今得了这种怪病,也算是恶有恶报。他又端起酒杯小口抿着,打算再住上两三天,等到那老贼归西了哭上一鼻子,也好堵住众人的嘴。 他正思量了用什么土方法催泪,冷不丁的,池婺在一旁开口问:“五姨娘,敢问昨天晚上,你们府上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大事?高琰低头看了池婺一眼,有些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他抬起头扫了扫厅中,发现几个姨娘似乎也没有来,还有几个对上他的目光后惊慌失措,甚至从凳子上跌了下来。 这确实有些不对劲。 池婺此话一出,五姨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她有些畏惧地瞥了瞥高琰,将话在心中酝酿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四下里望望,低声道:“听闻池娘子做的是捉妖除鬼的营生,可否能在我府上开坛做法,驱一驱邪祟?” “府上有妖还是鬼?”这下轮到池婺疑惑了,“不对啊,我看你们府上阳气中的很,且干净整洁,连一丝邪气都没有,怎么会生长出妖鬼?” “有些妖鬼并不是宅子里生出来的,而是……”五姨娘说着,惧怕地看了一眼高琰,将心一横,把昨日真相和盘托出:“昨天晚上宅子里闹鬼,许多女人都看见了,吓病了好几个。据最先看见的九姨娘说,她见那鬼魂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池婺追问。 “像是死去多年的叶氏。” 她话音刚落,只听噼啪一声,高琰将手中酒杯砸到地上,小厅里的女人均被吓得一抖。 “五娘定是糊涂了,”高琰两只颜色不同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咬牙切齿道:“她恨透了这个宅院,又怎么会回来?” “就是叶氏,我亲眼看见了!”不等五姨娘找个体面的理由搪塞,离他们最近的十三姨娘听到了高琰的话,一下子嚷嚷了起来:“脸是惨白的,还盘着死的时候的发髻,衣服也是那一身白袍,她死死地盯着我,死死的……” 她说着说着,眼便恍惚了,忽地面色狰狞,手一下子抬起来直指高琰面门:“是你!她恨的是你,你又亲手杀了她!她定是找你索命来了!” ------------ 第七十六章 割了你的舌头 她话音未落,高琰猛地站起来,闪电般掐住她的脖颈,把十三姨娘接下来要说的难听话全堵在了喉中。 他从腰间将暗剑抽出来塞进十三姨娘的口中,几乎是咬牙切齿说道:“不知道的事,就不要乱说,小心我将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 因为他这一举动,小厅中的人又是一阵低低的尖叫,高琰发怒的样子与鬼怪无异,十三姨娘被他扼住喉咙,吓得几乎翻了白眼,喉中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也听不清。 高琰将手中短剑从十三姨娘的口中抽出,剑尖一个个指过那些或是惊恐,或是嘲讽,或是看热闹的脸,声音低沉到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你们也是一样,一个个搬弄是非,若再让我听见你们胡乱谈论我的事情,下场和她一样!” 他这样说着,又将短剑塞到了十三姨娘的口中,再猛地往回抽。只听那女人尖叫一声,一小块血淋淋的东西从她嘴里掉出来,池婺定睛一看,原来是块指甲盖大小的舌尖。 她松了口气,看来高琰还算是有些理智的,只是削去了舌尖,虽然疼了些,但恢复好了也还能讲话,只是吐字不会像之前那样清晰好了。 十三姨娘哪里受过这样的疼痛,当即捂着嘴在地上尖叫着翻滚一通,随后白眼一翻,晕了过去。池婺眼疾手快地掰开她的嘴,将怀里手绢塞到她的口中,防止失血过多而闹出人命。 高琰从地上捏起那舌尖,眼睛在厅里扫视一圈,抬手把血淋淋的舌尖扔在了告密的九姨娘脸上,湿滑的舌头贴着脸又凉又湿,九姨娘低低呼了一声,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把刚刚吃下去的饭全给吐了出来。 这样一闹,原本厅中几个娘子家眷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吓得大气不敢喘,却瞅见那血淋淋的事物飞过来,当即吓得四处乱窜。 一直到回了别院,高琰的脸色依旧十分难看,他在院子里坐了好长一会儿,直到听荷与池婺下完了一盘棋,他才晃晃悠悠地进了里间。 听荷见她主人脸色不对,十分有颜色地从蒲团上弹起,逃也似的离开,将私密的空间留给两人。 待到院子中再无声响时,高琰才抓了池婺的手在掌心中摩挲着:“刚才吓着你了吧?” 池婺扑哧一声笑了:“我什么没见过,就算你将她剖心挖肝,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倒是你,不由分说地割了她的舌头,不怕狗皇帝治你的罪了?” “我料理我的家事,与他何干。”高琰冷哼了一声,又忽然叹了口气,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腰杆一下便软了下来。 他靠在凭几上,揉了揉发酸的眼角,疲惫道:“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 “你是说闹鬼的事?”池婺转了转眼睛,思考起五姨娘说过的话,末了摇摇头:“这间宅子女人虽然多,但阳气重得很,且干净亮堂,建的时候定是找了靠谱的风水师傅,这样好的院儿,是不可能有妖鬼的。” “可是许多人都见到了,这又该怎么解释?” “比起闹鬼,我更加倾向于,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闻言,高琰停了按压眼角的手指:“你是说,有人扮成鬼魂去吓姨娘们?可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想不通,若是人为,为何要吓那些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又为何偏偏挑了你回来的这天去吓。这件事,蹊跷得很啊……” 高琰沉默了片刻,将桌上棋子一颗颗收了起来,声音沉沉道:“或许,真的是她回来找我索命吧。也是,是我将她害到这种田地,她想索我的命,也在情理之中的。” 一提到母亲,高琰总会被一股子悲切所笼罩,池婺向来不会安慰人,他难过着,她也就沉默着,只能默默地陪他收棋子。 她虽然嘴上不说,可还是悄悄上了心,趁着高琰睡着后,给自己贴了个隐身符,准备去逛一逛这传说中的高家宅院。 高家人丁兴旺,放眼整个大夏几乎找不到第二个像它这样大的家族,它如此盛大繁荣,自然有罪恶在阴暗处悄悄生长。在这个硕大的家族中,甚至发展出了一套丛林法则,谁的孩子有出息,谁的孩子能为这个家族繁荣做出贡献,谁就可得到老爷的青睐。 可高老爷空有那么多孩子,有出息的也就只有高琰与高灵珺,且高灵珺嫁入皇家,成了皇帝的人,母家也沾不了太多的光。而高琰又早早与高家断了亲,囤积起来的钱财绝不会往家里补贴。池婺顶着隐身符一口气转了好几间宅院,发现一些没孩子或者孩子不太灵光的姨娘连上桌吃饭的权利都没有,住的小院也是破败,每日的吃食清淡得连路边乞丐也在咂嘴,便明白高家看似金玉其外,实则已经败絮其中了。 高琰今日之事做得过火,其实他一直这样近乎自毁似的疯癫,谁攻击他,他就要攻击谁。只是高灵珺掌握了驯服他的法子,以自己为绳,这才拴住了这条野狗。 他这样一闹,把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姨娘们吓得够呛。池婺一路走来,听得了不少高琰的闲话。 比如有的说高琰是阎罗王转世,长了那样一双眼睛,一出生便把接生婆咬死了。 再比如有的说高琰的生母叶氏不检点,与鬼私通,才生下了鬼的儿子,高家老爷头上戴了绿帽,所以才会一怒之下将母子俩关进内院。 还有人说,那位叶氏其实很爱高琰,只是生产时被妖缠上,闹了疯病,才会日日虐待高琰。她一死,身上的妖没处歇息便跑了,她才恢复了神志。她在高家日日等夜夜等,终于将高琰盼了回来,此次现身,便是想把儿子长长久久地留在高家,留在自己身边。 当然了,这些都是女人家编出来的谣言,虽然听上去真切又有趣,可做不得数,池婺也只是觉得好玩,才会驻足听上一耳朵。 不过谣言虽多,可有一件却让她起了疑心。她早就猜测闹鬼之事乃是人为,可一直想不通那人为何要装鬼吓唬人,方才听那些姨娘们碎嘴子,她醍醐灌顶般一下子想通了。 高家表面风光,可内里早已亏空。而高琰有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对高家宅院也是存有阴影,若是有人借闹鬼一事,想将高琰留在家里吃他俸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么是谁会想出这样阴毒的法子害人呢? 池婺想了想,似乎这些天她已经把高家几个管事的以及姨娘都见了个遍,只有一个人,打着他的旗号请了高琰回去,却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高家老爷,高濂之。 ------------ 第七十七章 一个医学奇迹 高家宅院建的很讲究,高老爷住的院子在整座宅子的正东方向,姨娘们住西边,孩子们住北边,下人一般住在南边。池婺只能从姨娘们住的西间绕过去,穿过南边后院,才能到达高老爷的院子。 她的隐身符只有一个时辰,方才听那些姨娘碎嘴八卦已经花去了大半的时间,便只能步履匆匆地往东院赶。 冷不丁的,她抽了抽鼻子,一股熟悉的味道涌入鼻腔,做她这一行的,对纸张燃烧的气味再熟悉不过了。 大半夜的,是谁在烧纸? 池婺四下里看看,发现烟是从不远处一个小院落里飘出来的,她朝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两个仆从打扮的人跪在地上,正用火盆烧纸钱。 “你说我们给她烧了钱之后,她就不会再来寻我们的了吧?”穿灰衣的仆从问身旁和他一起跪着的老者。 “唉,这可说不准啊,她那样好的出身,那样好的样貌,最后却被我们害的死的那样惨……她这次回来说不定不仅要带走她那不孝子,还要带走我们啊。”老者长叹着气,手里不停的往火盆里塞纸钱,那些烟灰飘飘忽忽地,被风卷着往池婺身上扑。 “呸呸呸!什么叫我们害的她?明明那件事是老爷授意的!”灰衣仆脸色十分的难堪,他看上去也是上了些年纪,头发中都夹杂了一丝花白:“再说她到死都不知道那件事,怎么会来找我们?” “你不知道吗?”老者四下里看看,低声道:“听说人死了之后,阎王会将那人的一生原原本本的告诉她,不管是明面的暗地的,都会如实相告,好让她死个明白。说不定她就是听了阎王的话,从底下上来寻仇了……唉,快些烧吧,烧完了好去睡觉。” 池婺眯了眯眼,这两人话里话外涉及了叶氏死亡一事,可她的死因不是被高琰一剑刺死的吗?怎还会有仆从从中参和?而且他们提到高老爷才是幕后的凶手,这厮当年到底做了些什么,又为何要对一个无辜女子痛下杀手? 最后一片纸钱燃尽,灰衣仆从往火盆中倒了一杯水,将余烬浇灭后,与老者一起急匆匆地走了。 池婺与两个仆从擦肩而过,走进了那个小小的院落。 院子破败的不成样子,落叶新的旧的摞成堆,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地上杂草丛生,依稀能看清底下凹凸不平的青石板。 池婺推开里间的门,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破败不堪,只有一张腐烂的床和一张倒塌的梳妆台。 很显然叶氏不会搂着高琰睡觉,池婺扫了一眼角落里几乎化成灰烬的破布,便什么都知道了。 即使没有那个疯疯癫癫的娘,屋子里仍然是压抑的吓人,池婺只是站了一会儿便觉得心中烦闷,退出去将门重新关上。很难想象高琰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了十几年,他能长成如今这个样子,也算是高家祖坟冒青烟了。 此时离隐身符只剩半个时辰了,池婺来不及感怀,关上门便往高老爷的院子赶。 说来也怪,前些天高琰来拜访的时候,池婺也跟着来过一趟,那时候高老爷的院子外面站着一溜的家仆,各个手拿棍棒,防贼似得防着他。可今夜他院外却是冷冷清清,只站了两个小侍女,似乎是笃定了高琰今晚不会前来。 池婺心中暗暗起疑,翻身上墙潜入高老爷的房间。 与方才她见识过的破败小屋相比,高老爷的屋子能算得上是人间仙境了,他替朝廷做事,又涉及刑狱,难免贪了些。他屋子里摆放的那些花樽瓷器若是流落到外面,随便卖上一件便是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 池婺虽然贴了隐身符,可走路依旧是有声音的,高家男儿从小习武,想必高老爷年轻时也练就了一身功夫。练功的人耳朵大多机敏,因此池婺特地将脚步放轻,缓缓地接近卧房。 高老爷应是睡熟了,被子下面有着巨大的一团凸起,像是藏了个什么妖怪。池婺蹑手蹑脚地走到跟前,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按理说他那么大的块头,被子应当会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可那被子下的东西却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池婺看出端倪,顾不得再隐藏脚步,迅速走上前一把将被子掀开。 果然,那床上哪里有什么高老爷,只是一堆抱枕和被褥罢了。 “这老贼,果然是在装病。”池婺那双细细的眼睛又眯了起来,还未等她翻一翻屋子,两个时辰已到,隐身符即刻失效。 她站在高老爷的房间里,正盘算着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宅院,却听到不远处忽然传来谁人的尖叫,紧接着是一阵骚乱,有人在外面胡乱奔跑着。 门外侍女也没见过这阵仗,急忙拉住一个人问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哎呀你别拉着我,碧水云天闹了鬼,把靖王吓疯了,眼下他正提着剑见人便砍呢。”说话的人猛地甩开侍女的手,一溜烟地跑走了。 “啧,坏了!”池婺再也顾不得隐藏,一把将门推开,从两个侍女中间穿了过去。 小侍女们被池婺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一眼,不明白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其中一个侍女眼尖,认出了池婺,惊声尖叫道:“你!你是靖王妃!你怎么会在我家老爷的屋子?” 另外一个也反应了过来,喝道:“不许走,谁知道是是不是偷了什么东西,等我们老爷醒来,可是要治你的罪的!” “蠢货!”池婺闻言微微侧过头,眼神不善地扫过两个丫鬟的面庞,将俩人吓了一个哆嗦,“你是要让屋里的假人站起来治我的罪吗?” 两个丫头见池婺撞破了他们的秘密,心虚对视了一眼,登时说不出话来。 池婺懒得和她们多费口舌,三步两步拉开房门,风一般地离开了高老爷的宅院。 她越是往前,迎面而来的人就越是惊恐,她也从疾走变为小跑,又从小跑变为飞奔。 ------------ 第七十八章 高琰复发失魂症 片刻后,她总算来到了碧水云天,远远便看见几个举着火把的家丁将熟悉的高挑身影逼在中间。四周或躺或坐了十几个家丁,身上均刮了彩,正缓慢地往外爬着。 池婺大致扫了一眼,发现情况并没有下人们说的那样严重。 高琰手里没有任何利器,他似乎是受了什么惊吓,将院子里的摆设打砸了个粉碎,连石头桌子也裂开了两半。 再观那些受了伤的下人们,虽然脸上身上挂彩,但大多都只是破了皮的轻伤,可见高琰并没有下死手。 他若是真想反抗,这几个小豆丁一般的奴仆还不够他一手捏的。 从南院里还在源源不断地来人,那些人不是拿着铁棍便是拿着火把,将高琰团团围住。 而高琰,池婺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样子。那些平日里编成小辫子的发丝如今散乱成一团,身上仍穿着素色寝衣,赤着的脚上满是泥泞。那张矜贵的脸上满是惊恐和愤怒,那只深褐色的瞳孔冒着火焰,似乎要和另一只眼睛一般变成血红。 “让我走!”见来的人越来越多,高琰咬牙切齿地往外冲,却被几个人高马大的仆从用火把拦住,他也毫不客气,一把抓住仆从的衣领将他们搡开。一波刚倒,另一波立刻补上来,那些仆从似乎并未将高琰当做是人,硬是用燃烧着的火把往他身上捅,那件青色寝衣已经沾了火苗,正蜿蜒着往上冒。 一旁的听荷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口鼻尽是鲜血,面容姣好的脸上甚至硌进了几颗石子。她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挣扎着想要去救高琰。 忽然间,不知从哪儿窜出一只青色小鸟,尖着嗓子叫了一声,飞到了高琰头顶。那鸟尖嘴一张,吐出一股清泉,将高琰身上冒出的火苗尽数浇灭,完成使命后又轻轻叫了一声,扑腾着翅膀往它主人的方向飞去。 众人目光跟随着青鸟,只见那鸟在空中盘旋几圈,紧接着一个俯冲下去,撞入池婺张开的大袖口中,不见了踪影。 听荷见到池婺到来,立刻凄厉地叫喊道:“夫人,他们非说殿下得了疯病,要将他关到地牢里!”她话音未落,便被压住她的水袖婆婆往脸上捣了一棍,顷刻间鲜血四溅,她惨叫一声,吐出两颗断牙。 “真是高濂之的一条好狗啊。”他们如此欺人太甚,池婺心中怒火再难压抑,手中掐诀,顿时院子内刮起一阵怪风。那风卷起沙砾,直直扑向在场的十几个仆人,不仅迷了他们的眼睛,顺便还刮灭了他们手上的火把。 一时间院中陷入漆黑,池婺上前当胸一脚将那作恶的婆子踹翻在地,把摊在地上的听荷扶起,紧接着又朝着水袖婆婆那颗皱巴巴的头颅上踢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那婆子的鼻骨眉框即刻断裂。疼得她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白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我……我还好,主人,先看主人……”怀中的听荷气若游丝,却心心念念着高琰。池婺知道以她的本事,大可以在事发的时候偷偷溜走,便可免了这份皮肉之苦。但听荷似乎关心则乱,铁了心去维护高琰,却又恐自己暗卫的身份被暴露,不得还手,才吃了这哑巴亏。 池婺叹了口气,一手将听荷扶正,确定她仍然可以站立后,才去寻找高琰。 此时的高琰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没人拦着他,他便嘴里咕哝着什么,双眼失神地往前走。 池婺凑上前去,才听到他一直在小声咕哝着一句话:“回家,我要回家……” “高琰?”池婺试探着叫了一声,高琰听到她的声音后浑身猛地一抖,好似魂魄刚刚诡体。他缓缓转过头,在看到池婺的一瞬间,两颗巨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滑落。 “她……她真的来了……” “谁?” “我娘……”高琰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将声音压的低低的:“她回来了,我亲眼看见了,真的是她……她穿着和那夜一样的衣服,举着火把,说要带我下地狱……” 鬼真的出现了?听他这样说,池婺不免皱了皱眉头,也顺着他的目光打量着院子。 妖气自然是没有的,院子里被打砸的一片混乱,也看不出其他线索了。池婺总觉得这件事情十分蹊跷,于是试探着向高琰伸出手,温柔道:“阿琰,你忘记昨天我跟你说过什么了吗?这院子里根本就没有鬼,有的只是装神弄鬼的人。来,到我这里来,我带你回家去。” 可高琰却听不进去,只是哆嗦着,两只眼睛再无神采,不停往下淌着泪。 “没用的,我家主人定是犯了失魂症了。”听荷在一旁用虚弱的声音答道。 “失魂症?”池婺疑惑,“我从未听他说过。” “唉,我家主人从小便得了这种病,应是心魔所致,一旦受到刺激便会是现在这种模样。很多年前他驻守漠北时求助了当地的巫医,这才将病治了个七七八八,没想到现在被那鬼吓了一吓,又犯病了。” “从小便得了?那高家岂不是人人皆知?”池婺转了转眼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茅塞顿开。她张了张嘴,想要继续问下去来证实自己的猜想,可下一秒房梁之上突然冒出许多黑衣人来。 不等三人反应,那些黑衣人手腕一翻,翻出个小小竹筒来,对着下面一吹,顷刻间便有无数小针冲着三人而来。 四面墙上都趴满了黑衣人,饶是池婺立刻挥袖格挡,也抵挡不住针雨,三个人被针插成了三只刺猬。 那针上似乎涂了迷药,听荷最先倒地,紧接着是身上扎针最多的高琰,而池婺因为率先挥袖格挡,身上扎的针并不算多,虽然脑袋里天旋地转,可仍然坚持着没有倒地,她知道这间宅子里的人个个心怀鬼胎,若是晕在了这里,恐怕便没命出来了。 她拖着脚步,一点一点往外挪。而墙上那些黑衣人似乎只有一发小针,眼瞅着池婺仍没倒下,有些慌了神,其中有人向着墙外喊道:“老爷,那神棍还没倒!” 老爷?池婺心中一凛,在高家能被叫做老爷的只有高濂之一人,既然如此,那便是坐实了她心中的猜测,这高家宅院怕是再留不得了。 于是她双手掐诀,召唤出青鸟,一手抱住高琰,另一手揽住听荷,三人乘着青鸟打算逃脱。 ------------ 第七十九章 牢狱之灾 不曾想青鸟才刚刚扇动翅膀,外面便有人用中气十足的声音骂了句废物,紧接着那人飞身上墙,从一旁的黑衣人腰间夺过短剑,朝着青鸟的方向掷了过去。 那人手劲极其大,剑从他手中飞出,快的几乎像是一道闪电。池婺躲闪不及,被那柄剑贯穿腹部,当即闷哼一声,手上疼的没了劲,三个人从青鸟上跌下。 在下跌的那一秒,池婺回头飞速撇了一眼,只见墙上站了个穿绛紫色袍子的男人,他身形高大,负手而立,头发花白,眉宇间刻着深深皱纹,不怒自威,五官与高琰有七八分相似。 果然是这老贼! 池婺认出此人正是高老爷,狠狠咬了咬牙,下一秒便摔落在地,不省人事。 青鸟见主人昏过去,急得在空中盘旋尖叫,可是没了池婺操纵,它也只能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空中。 “老爷,我认得这个女人。”当高濂之从墙头上翻下来后,几个得力的黑衣人也来到他身边,其中一位用脚尖将池婺翻过来,诧异道:“她可有些本事,之前后宫闹妖,就是她给摆平的。” “那孽障娶的什么妻,我心里会没数吗?”高濂之哼了一声,仍然负手而立,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给我把这孽障抬回后院关起来,若有人问,就说他得了失心疯,反正府上有那么多人碰见,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那这两个女人怎么办?”方才说话的黑衣人又问。 “他大张旗鼓地来,想必皇城无人不知他带着妻子婢女回家,尤其是那个陈琛,仗着自己是大理寺卿,蛆虫一般粘着我。若她们也一齐失踪,估计要惹他生疑了。”高濂之又是皱眉又是捻胡子,想了好一会,才阴恻恻一笑:“那就先关起来,尤其是这妖女,务必看严实了,等到过了风头,悄悄拉去沉塘就是了。” “是。”黑衣人行了个礼,七手八脚将地上三人扛起,陆续抬出了院子。 等到池婺醒来时,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漆黑,鼻腔中充斥着难闻的湿气。她双手被人用细长的铁链紧紧捆住吊在了半空中,身上除了腰腹部的那处贯穿伤隐隐作痛外,还有后背处传来的剧痛,似乎是有钩子刺入了皮肤,锁住了她的琵琶骨。 好阴狠的手段,没想到她行走江湖多年,居然被一个老头子给暗算了。 身上疼的厉害,池婺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罪,她只是轻微咳嗽两声,便觉得几乎是要痛死过去。 “夫人,是你醒了吗?”听荷听到锁链响动,轻声询问了句。 “是。”池婺连说话都觉得疼痛,但此时已经顾不了许多了,慌忙问:“高琰呢?” “我不知道,主人似乎并没有和我们关在一起。”听荷似乎伤得也重,她喘了几口气,才接着说道:“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是闹鬼,后来又冒出那么多黑衣人来,难道是那叶氏复活了,想加害我家主人不成。” 池婺闻言冷冷笑了一声:“从始至终,加害高琰的都不是叶氏,而是他爹高濂之。” “怎会如此?”听荷小小地吃了一惊,又立刻反应过来:“夫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是,只可惜我现在只有推论,暂时未抓到他的把柄,不能将他的真面目一把揭露出来。”池婺被锁了琵琶骨,每说一句话,胸腔震动间琵琶骨便疼痛难忍,她再也忍受不了,打算寻个法子将自己解下来。 被锁了琵琶骨,两只手又被锁链缠住,御妖的法子倒是不能用了,池婺仔细思量了下,最终敲定了一个极其折磨人,却是最快的一个方法。 她一只手紧紧握住吊在天花板上的那根锁链,另一手暗暗用劲,只听咔的一声,那只手关节即刻错了位。身体上的几处疼痛使她视线都模糊了起来,不知道是泪还是痛得几乎晕过去。她咬着牙死命一抽,把错位的那只手从铁铐中抽出,力气大到连皮都褪去一层。 她忍痛用牙齿辅助那只手关节复位,抓住顶上锁链,再拿另一只手开刀。同样的办法,同样的疼痛,只是短短几秒,她便把自己从铁铐中完全脱离出来。 紧接着便是琵琶骨了,池婺先是扯住头顶铁链,吊索似的往上爬,让原本在后背绷直的铁钩链条稍稍弯曲。又腾出一只手,摸摸索索地伸向后背,将铁勾硬生生从肉里拔出。 这也不难,只是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等到两只勾子彻底离了体,她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从高处重重落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屋子门窗皆被封死,一丝亮光都透不进来,听荷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有重物从头顶坠落,不禁焦急道:“夫人,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夫人!” “别叫了,小心把外面守卫给引来。”池婺忍着痛从地上爬起,咳嗽两声,咳出一大口血。她抹了抹嘴角,寻着声音的方向来到听荷身边,“先前你说高琰受到刺激便会发病,那这个刺激,到底是什么?”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我家主人平日里有四样东西不能见,一是烙铁,二是火把,三是木梳,四是女训。” “烙铁,火把,木梳,女训?”这三样东西毫无关联,池婺有些摸不着头脑。若是说他小时候常常被母亲用烙铁与火把折磨,害怕这两样自然是情理中的事,可木梳和女训又是怎么回事? 那边的听荷还在自顾自地解释着:“是了,因此我们府上只用烙壶去烙衣服,且不能被主人见到,否则就要大发雷霆,平日里照明也从来不会用火把,而是换成蜡烛油灯。木梳也不会用,府上梳子皆用金银打造。至于女训……主人十分厌恶这种东西,我们府上的丫头都是从漠北收养的别人家不要的、快饿死的,或者是逃难来的,自然不用遵循什么女训了。” 池婺稍稍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那他这次撞鬼,又是怎么回事?” “这我便不知道了,我听到动静出去时,主人就已经那样了。” “行了,我明白了,此事尽管交给我。”池婺深吸一口气,顾不得疼痛,沾着身上鲜血在地上画符,口中念念有词。 ------------ 第八十章 逃出生天 须臾,有亮光从地上迸发而出,将池婺染血的笑脸映照的疯癫又诡谲。那斑点大小的红光不断扩散,最终扩散成了团扇大小的法阵,密密麻麻的咒语如瀑布般上涌。 几次呼吸间,从阵里冒出了两只尖尖的耳朵,紧接着是四只小小的、鸡一般的脚,片刻后一个老鼠大小,长相似猪,脚如鸡爪的小怪物啵地一声从阵法里长出来。它刚一落地,便像狗一般围着池婺汪汪叫。 “这……这是个什么东西?”借着阵法冒出的光芒,听荷看清楚了这四不像的小家伙,她好奇伸手摸了摸妖怪的头,发现它的毛又短又硬,像是在摸一头小猪仔。 “狸力,一种喜欢挖土和建房子的小妖怪,我那式微阁便是它建的。虽然用在这里有些大材小用,但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池婺从头上取下簪子,捣鼓了一会儿,将听荷也从锁链里救出来:“听荷,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仔细听好,高琰能不能脱离他的原生家庭,就看我们的了。” 一听说要帮高琰摆脱高家,听荷立刻坐直竖起了耳朵,只听池婺一字一句道:“狸力会打个地道,待我们出去后,我会召唤青鸟将你送出高家宅院,你需得去式微阁找到鲤乐,把在高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跟她说了,再让她带你去见大理寺卿陈琛。” “大理寺卿?”听荷愣了一下:“那可是比高老爷还要厉害的高官,岂是我们两个小丫头能见的?” “这个你放心,我曾在许多年前帮过他一把,他欠我个人情,你带着鲤乐前去,他定会见你们。你把事情原委再讲与他听,让他来高家拿人。不过这时机要掌握好,早一分我手上证据不足,晚一分高老爷便会寻个理由脱身。你明白吗?” 听荷郑重点了点头,池婺一指地面命令道:“狸力,挖!” 狸力汪汪叫了两声,撅起屁股埋头苦干,别看它身量小,可那双细细的爪子却锋利无比,几下便凿穿了石头地板,一拱一拱地钻进土里,不一会儿就掏出了个能容下一人的洞。 那洞中泥土被狸力用小爪子拍得结实,两人顺着洞一路爬,最终在房子外的暗巷里冒了头。 两人出来后,狸力又原路返回,将地板上的洞补好,乍一看是完全看不出端倪了。完成任务后的狸力汪汪叫着围着池婺转了两圈,噗的一声消失在了空气中。 从地道爬出来的两人均灰头土脸,但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池婺连忙召唤了青鸟让听荷骑上逃出生天,而自己只是撕下衣裙草草包扎了伤口,便沿着矮墙昏暗处一路向前。 身上的伤口随着奔跑而裂开,渗出的鲜血染红纱衣,带着难以忍受的疼痛像她袭来。池婺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她本可以从这场不属于她的家庭纷争中抽身,等高琰自己挣脱,又或者等他死在了这个宅院后,理所当然的继承他的一切。 但是她没有,因为在高琰的身上,她久违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样的年少成名,同样的被迫隐藏锋芒,他像是平行世界中的她。 救下高琰,也算是救下了她自己。 高家宅院众多,但关押高琰的只能是那一处——叶氏居住的后院。那里是高琰噩梦的开始,是他一辈子难以逃脱的地狱。 池婺贴着墙根阴影处行走,高老爷似乎觉得将她囚禁起来后就万无一失了,那间破败的屋子里并未有人把手,所以池婺很轻易地便进了院子。 院子和先前一样破败,有女人低低的唱诵声伴随着谁人痛苦的低吼从屋内传来。 池婺上前几步,透过蛀烂的门扉往里看,见到了十分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个身穿白袍的女人坐在破烂的梳妆台前,焦黄干枯的头发长长披散着。她一边拿着断了齿的木梳梳头,一边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背诵女训。 “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 她细细的声音犹如鬼魅,伴随着木梳擦过干枯头发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木梳!女训! 池婺一下子明白了,高琰之所以见不得这两样东西,是因为小时候叶氏常常疯癫无状,认为被高老爷抛弃是因为自己不够端庄,于是日日对镜梳头,背女训,希望重新获得宠爱。 每到这时,小小的高琰便会蜷缩在房间的角落中不敢吭声。他知道,若是打断了母亲梳妆,那么她手边的一切物什,都将成为他的刑具。 池婺稍稍侧过了头,发现了更加丧心病狂的一幕。 高濂之为了逼疯高琰,竟命人将他的眼皮翻开缝在了眼眶骨的皮肉上,又用铁链将他死死捆住,强迫他重温幼时梦魇。 屋内的烙铁被炭火烤得滋滋作响,火把挂在梁上是不是落下碳灰,屋里的女人正在梳头,女训背了一遍又一遍。 烙铁,火把,木梳,女训。 所谓失魂症,也就是现代所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把导致高琰发病的所有要素都齐聚一堂,高濂之当真是蛇蝎心肠。 此时的高琰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被梦魇魇住,拼命地挣扎,想要醒过来。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几岁的孩童,那些驰骋沙场封侯拜相娶娇妻的过往,只是他的南柯一梦。 又或许,他身虽然远走,魂却一直留在这个地狱般的院落,长长久久的与叶氏相互折磨。 他痛苦极了,张着嘴想要求救,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瘫倒在地上不断低低的吼着,闭不上的两只眼睛死死瞪着梳妆台前的女人。 高琰的吼声太过痛苦,池婺再也按捺不住,一脚将门踹开。 梳妆台前的女人受到了惊吓,猛地回过头,低低尖叫了一声。池婺这才发现,那女人并不是什么叶氏的鬼魂,而是伺候高濂之的其中一个侍女。 那女人刚想张嘴喊人,却猛地被一把玉折扇击中脑袋,顷刻间鲜血四溅,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池婺上前用折扇将缠在高琰身上的锁链劈开,又轻柔地用小刀将他眼皮上的针线去除,这时的高琰尚有一丝理智在,他喘了两口气,翻着眼睛看了看池婺,忽地笑了:“你怎么也来我的地狱了?” ------------ 第八十一章 幕后真凶 “怎么?地狱是你家开的?你既来得,我为何来不得?”池婺见他还能说笑,暗暗松了一口气。 高琰本想接着她的话调笑,可忽然又看到地上躺着的那女人,低低惊呼了一声,一个劲儿地往后缩,一直退到了墙角,才将头埋到了膝盖间,用惊恐的声音喃喃:“不要来找我,不要……我没有杀你……我没有杀你……” “什么?”池婺很敏锐地抓住了高琰话里的关键:“你说你没有杀谁?” “我没有杀她,我没有杀我娘……”此时的高琰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被困在小院里的时光,不停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可他身量太大,不管怎样蜷缩都不会像儿时那样隐藏在黑暗中。 池婺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垂着眼睛看看高琰,又看看昏倒在一旁的侍女,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了。 或许从一开始,导致高琰如此悲惨的源头并不是他的母亲叶氏,而是高家老爷高濂之。 具池婺猜测,处于一些仍未知晓的原因,高濂之在叶氏生下高琰后,被他强行关在了后院,并命仆人日复一日的暗中给她下药,使她神志不清,污蔑她得了疯病,好将她日复一日囚禁在这不见天日的小屋里。 如今他又想重蹈覆辙,想尽手段把高琰逼疯,将当年的惨剧复刻在亲生儿子的身上。 好阴狠的手段! 池婺被高濂之的恶毒恶心到,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她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这宅子太过压抑,她讨厌一睁眼就看到四四方方的天,她讨厌遵守一切无用而荒谬的规矩,更讨厌被人像物品一样打量。 角落里的高琰还在呻吟着,池婺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揪住地上侍女的头发将她拖拽到高琰面前,把女人刻意用面粉涂白的面庞露出来。 “高琰,你看清楚,这根本不是你娘!”池婺把那张白面孔凑近高琰,后者被吓得一哆嗦,恨不得将自己缩回墙中。 “你看着!你好好看着!”见他转过脸不愿意配合,池婺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捏住他的下巴,掰过他的头让他和那女人脸对脸:“你看清楚,她根本不是你娘,而是高濂之屋里的侍女,这一切都是他想害你使出来的手段!” 池婺的话像是一记惊雷,将高琰从自我朦胧的梦魇中唤醒,他的双眼开始聚焦,仔细地打量着面前惨白的面庞,末了打了个激灵:“这不是她……这不是她!” “当然不是她,你母亲已经死了很多年了,若我猜测的没错,杀她的正是你的父亲。” “我的……父亲?”高琰迷茫地抬起头:“不,不对,她明明死在我的剑下,怎么会是我父亲杀的她?” “所以你才要振作起来,当年的真相需要你去揭开,你必须要冷静,才能逃出你父亲亲手为你打造的牢笼。”池婺将手里的侍女扔开,与高琰对视:“现在,你清醒了吗?” 高琰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拉住池婺站了起来,将头发高高挽起,又恢复了平日里贵公子的姿态。 池婺见他振作的如此快,欣慰地笑了笑:“走吧,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仔细梳理一下事情的经过。” 两人都不是婆婆妈妈的主,高琰迫切地想知道池婺为何会下如此推论,而池婺也急着从高琰口中了解过去以便于拼凑真相。于是两人手脚麻利地将晕过去的侍女绑在柱子上,隐藏在墙根的阴影处,打开了碧水云天的门。 刚一进屋,二人便迫不及待地盘坐在了塌上,池婺点着了只小蜡烛,两个人面对面夜谈。 “先说说你都发现了些什么。”高琰迫不及待的小声问:“你为何笃定我父亲是幕后推手?” “一开始我并没有决定他有何不妥,只当他是一个迂腐又冷血的老逼登。”见高琰面露疑惑,池婺很无所谓地扬扬眉毛:“不必纠结我的口癖,总而言之,让他真正露出马脚的,是他在府上装神弄鬼这件事。”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天的鬼,都是我父亲假扮的?” “正是如此,”池婺点点头:“他很巧妙地借着你回来的势头,演出了冤鬼索命的闹剧,既吓唬了那些愚蠢的姨娘,还迷惑住了对母亲有阴影的你。可怪就怪在他目中无人,没将我算进他的局里,作为一个除妖师,我确信这栋宅子里没有鬼,有的,只是装神弄鬼的人。我第一个怀疑的,便是称病不露面的高濂之,所以我潜入了他的卧房,果然发现他并不在床上。” “你出去夜游后,便接连着是我撞鬼!”高琰一拍巴掌:“这便能说得通了!” “不止,我还在他房里窥见了一个密室,里面全是些金银珠宝,恐怕是他这些年敛财所得。” “敛财?”听到这个词,高琰稍稍显得有些惊讶:“他在朝中向来以廉洁之名,颇受皇帝赏识,没想到背后却干出这样不要脸之事。” “他背地里做的还不止这些。”池婺冷冷哼了一声:“我夜游时曾撞见过两个上了年纪的仆人,从他们的对话中我才得知,你父亲一直在指使仆人对你母亲下药,将她逼疯,好把她困在宅院中。也就是说,若是没有你父亲下毒,就算你母亲被关起来,她也不会发疯,或许她会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疼你爱你,你的童年或许会贫困,但绝对不会是缺爱与被虐待的。” 听着池婺说完这些,高琰忽然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一下子觉得非常迷茫。 这些年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一会儿恨自己的出生连累了母亲,一会儿恨母亲不爱自己却将他带到世上受苦。可现如今却告诉他,他这二十多年的愤恨与仇怨全付错了人,那个一直不露面,几乎隐身的,唤作父亲的人,才是害了他的真凶。 他定定的坐了一会儿,直到池婺手中蜡烛的烛泪滴到他的裤子上,才猛地回过神来。 高琰深吸一口气,将心情收拾好,再看向池婺时,眼神再没有先前的脆弱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亮光。 “你说,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让那老贼遭到报应?” “首先,我需要知道他的作案动机。为何他要害你的母亲,又为何在十年之后将你诱骗回高家试图故技重施。”池婺将手中蜡烛倾斜,烛泪滴到案几上,快要凝固时,她又把蜡烛插在上面,那一块烛泪便充当起了烛台。她握住高琰的手,恳切道:“阿琰,将从前的事情告诉我吧,我知道回忆过往是很痛苦的,可你得忍一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拼凑出真相,将高濂之打入地狱。” 高琰点点头,将目光放到跳跃的烛火上,顷刻间像是回到了幼时那个地狱般的小屋中。 ------------ 第八十二章 高琰往事 “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 女人披头散发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早已碎裂的镜子,用断了齿的木梳梳着一头枯黄的乱发。她脸上挂着虚无缥缈的笑,满意地端详着镜子中憔悴的面庞,似乎自己还是叶家最受宠爱的二小姐。 而七岁的高琰已经四天水米未进了,他前些天被那女人狠狠殴打过一顿,胸腹处疼的要命,应是断了几根肋骨。这些天他饿急眼了连自己的衣服与褥子下的土都塞进嘴里吃了,可那些东西怎能果腹,不管吃多少破衣烂土,他还是饿得心慌。 眼看再饿下去便要小命不保,求生欲使他忘记了恐惧,趁着母亲还在梳头的功夫,他蹑手蹑脚贴着墙根慢慢往外走。 走到窗户下面时,一只手忽然撑开了窗,送了一碗汤进来。 汤是热气腾腾的鸡汤,上面还飘着几根肉丝。这碗汤是每天都会送来,听下人们说,这是专门熬给叶氏补身体用的。高琰不明白他们平时连菜都只能吃剩下的,为何这碗鸡汤却每天都会出现在窗边。但眼下他饿急了眼,也顾不上喝了这碗汤被母亲发现后是什么后果,瞅瞅那叶氏还在忘我的梳头,便将心一横,伸手端上了碗沿。 可还没等他端稳,从窗户外面凌空伸出了只大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高琰吓了一跳,翻着眼睛向上看,只见一个下人打扮的男人,正垂着头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这是给女人喝的补汤,男人喝了,可是要七窍流血的。” 男人的声音不算大,可语气阴森,将还是个孩子的高琰吓得浑身发毛。 和母亲怨毒的目光不同,男人的目光带着嘲笑和戏谑,与那双眼睛一对视,他有些难堪地缩了缩两只光着的脏脚板,又拢了拢衣襟,不舍地把鸡汤放了回去。 还未等他缩回他的角落,梳妆台前念诵女训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木凳子腾空飞来,直直砸到他的头上,砸的他眼前一黑,再也坚持不住,跌倒在地。 “哎呦,这疯婆子!”外面送饭的仆从也被吓了一跳,慌忙将窗子放下,逃也似地跑出了院落。 “讨债鬼,连我的汤都敢喝!”叶氏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一脚把刚刚爬起来的高琰踹翻在地,而后用一只脚踏在他的胸口,伸手把放在窗台上的汤夺过,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她喝得快,有汤从她嘴角滴落,落到了高琰裸露的皮肤上。他慌忙用指头捻了放在口中嗦了又嗦,满足地喟叹一声。 好香啊,原来鸡汤是这个味道。 他的小动作当然没有瞒得过叶氏,见他吮着手指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叶氏又是一脚踹在了他的头上:“馋不死你!” “娘……我饿……”高琰毕竟还是个七岁的孩子,在饥饿面前什么都不顾了,他抱住叶氏的小腿不撒手,气若游丝地哭喊道:“娘,给我一口饭吃吧,我再也不会惹您生气了……” 忽然被自己的孩子抱住,肌肤贴着肌肤,叶氏猛地打了个激灵,像是被什么恶心毒虫缠身般大叫了起来。 她一边尖叫,一边将手边瓷碗摔碎,拾起尖尖的碎片便往高琰身上招呼着:“讨债鬼!去死!去死!!你为什么要出生!给我去死啊!” 尖利的陶瓷碎片刺进皮肉,又很快地被拔出来,紧接着又换了个地方刺进去。一开始高琰还能尖声尖气地哭上两声,可到后来他就感觉不到疼痛了,只觉得背上一阵温暖,从伤口处流下来的不只是鲜血,还有他的性命。 血越流越多,高琰再也抱不住叶氏的小腿,小手一松跌倒在地。而叶氏似乎也累了,将手中碎片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眼神恍惚了片刻,脸上又挂起了虚无缥缈的微笑,似乎回到了年轻时还在叶府做小姐的时候,向着虚空无人处撒娇道:“娘,我就要嫁给濂之,你别看他家道中落了,可他有本事有学识,来年科考定能中个大官!他没钱不要紧,我有钱不就好了,娘啊,给我准备最丰厚的嫁妆吧,等到濂之考取了功名,咱们家就能一跃摆脱商籍了!” 她时常这样疯魔,总是认为自己还在叶府中,喜欢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高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喘着气,他虽然年纪小,但身体上的虚弱让他早早意识到,若是再这样下去,他绝对活不到第二天的清晨。于是趁着叶氏疯魔的与空气对话时,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挤过封住院墙的木栅栏,来到了暗巷的长街上。 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囚禁了他七年的院子,此时正下着瓢泼大雨,长街上空无一人。 雨打在高琰的脊背上,浸湿了他的伤口,让疼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腹中空空,漫无目的地踉跄奔跑在雨中,鲜血从脊背上滴落,如花瓣一般绽开在雨水中。 从前,他无比渴望逃出那地狱一样的院落,可真当他出来了,却又迷茫得不知所措。外面只是一个更大的院落罢了,在这个硕大的宅子中,他像是一条被遗弃了的扁舟,找不出一个可以依靠的码头。 他无头苍蝇一般在雨中奔跑,冷不丁地撞上了一个人。高琰身子瘦弱,又受了伤,明明是他撞上了别人,自己却踉跄了几步,跌在了雨水中。 伤口被雨水浸泡,登时疼痛难忍,他生长在那院落中,总以为外面的人和他母亲一般凶神恶煞。为了不被鞭打,他咬牙忍着疼痛翻身起来,伏在地上打算低声下气的认错。 可没想到,头顶忽然多出来了一片阴影,将瓢泼般的雨水遮挡。 高琰惊愣地抬起头,便直直撞进了一双无悲无喜的眸子里。 撑伞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少女,她身着藕粉罗裙,头上挽了个简简单单的双环髻,上面满插珠翠。高琰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下意识以为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女。 然而下一刻,仙女从袖中掏出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打开后里面都是些高琰没见过的精致点心。她将点心送到高琰面前,而当高琰想要伸手去拿时,她又猛地缩回了手,笑得眉眼弯弯:“我是高灵珺,是你姐姐,你吃了我的糕点,便是承了我的恩情。此后我不管我让你做什么,你都必须给我办到,除了我,你不能再去亲近其他人。好不好?” 高琰一心只扑在糕点上,听了少女的话后微微愣了愣,哑着嗓子答道:“好!” 高灵珺满意地点点头,将手往前一身,高琰立刻夺过油纸包,狼吞虎咽一顿嚼,连外面的油纸都送进了嘴里。 殊不知在他埋头苦吃的时候,站在他对面的高灵珺奸计得逞地笑了笑,忽而又抬起袖子挡住脸,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 第八十三章 姐弟 “脊背挺直,弓得像虾一样哪里有公子的样子!步子迈得再大些,畏手畏脚的是在做贼吗?”高灵珺坐在门廊的摇椅上,看着烈日下的高琰一遍遍地行走。 他被疯疯癫癫的叶氏养了多年,行为习惯简直像是野人,若想出人头地,第一步便是要像大家贵族那般走路说话。可高琰文学武功样样在行,偏偏这仪态一团糟。平日里吃饭恨不得将碗都塞进肚子里,步入少年后个子猛地一窜,要是没有高灵珺看着,他几乎要把背弯到腔子里去了。 所以此时他正头顶一只碗,按照高灵珺的指示一步一步往前走,可练习走姿实在无趣,高琰稍稍一分神,头顶装满了水的碗晃了几晃,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蠢货!”高灵珺猛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这也不怪她生气,地上碎的那碗,已经是这月高琰打碎的第六十个了。今年她已经十六了,母亲也开始着手托人为她说一门亲事,若高琰还不能出人头地,那她的一辈子就只能做个普通妇人,被关在小小院落中相夫教子了。 高琰挨了训斥,将脑袋一缩,生怕被打,连忙服软道:“姐,你别生气了,我天生是贱坯子,仪态确实难上手些,倒不如在书本和武艺上下功夫,照样可以考取功名啊。” “不许说那些轻贱自己的话,若是连你都看不起自己,那天底下的人便可以将你随意践踏了!”高灵珺竖着眉头冷冷喝道,忽地又想起了什么,眉头舒展开来,那些冰冷与严肃通通不见。她重新坐回了躺椅上,向高琰招了招手,笑眯眯道:“也怪我,天那么热还让你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快过来吃些点心休息休息。” “哎!”高琰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半大孩子,有偷闲的功夫自然不会错过,他雏鸟归巢似地飞到廊下,亲亲热热地和高灵珺挤在一张摇椅上,抄起桌上的糕点张大嘴便要全塞进嘴里。但瞅着高灵珺的脸色,他又讪讪一笑,将糕点从嘴里拿出来,挺直脊背小口小口地抿着吃。 见他这没出息的样子,高灵珺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可知我为何要让你练习仪态?” “不知。”高琰摇摇头,如实说道。 “仪态是区分贵族与贫民最快速的法子,就算你书读得再好,刀舞得再快,没有仪态,人家也只把你当个逗趣解闷的。”高灵珺抚摸着高琰的头,语重心长道:“你难道想一辈子关在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小杂种小怪物吗?” 高琰低头抿着糕点,没有接话。说实话他并没有大志向,他想要的只不过是没有人随意殴打他,渴了能有干净的水喝,饿了能吃热乎乎的饭,困了能有一角遮风挡雨的瓦来睡,这样他就很满足的。但他知道高灵珺是不一样的,在其他女子都比着女红背着女训时,高灵珺在偷着研读政治与兵法。 他虽不懂,却也明白他的姐姐不是普通女子,是不属于这个肮脏且愚昧的院落的。 高灵珺见他不回答,转了转眼睛,登时有了别的主意。她装模作样的捧了心,哀哀地叹了口气:“唉,怪我,我不该对你如此严厉的。一转眼你都十二了,我也已经十六,昨儿我娘已经为我寻了个夫君,是城西边的魏公子,恐怕下个月就要出嫁了。” “魏公子?不成!”一听这话,高琰猛地从摇椅上站起来,“我听说那姓魏的是个秃头大胖子,脑子还不灵光,年纪也大,你娘怎会要把你嫁给他?” 他如此激动,正是中了高灵珺的下怀,她暗暗在心中笑着孩子好骗,脸上却哀伤道:“唉,还不是因为他们家绸缎铺赚了许多钱,咱爹在朝中做官少不了打点和排面,你娘的嫁妆早已用完,叶氏一族也不是当年的瓷器大户了。所以爹也急着将我嫁过去,说白了就是将我卖到他家换取钱财罢了。” “不成!这绝对不成!”高琰一把抓住高灵珺的肩头,摇晃着她,似乎要将她的颓丧和认命摇晃散了:“姐,你嫁给那傻子,一辈子就这样完蛋了,咱们想个法子逃出去行不行?” “我是女子,就算逃出去了,又该如何过活呢?不过你也别急我娘还是心疼我的,若是我闹起来,还能在家中留个一年半载。而眼下最快的法子,便是你尽快出人头地,好将我带出这牢笼。” “我定不负长姐所望!”高琰再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他深知若是没有高灵珺,恐怕他现在已经死在了那地狱一般的后院中。当年既然吃了她给的那块糕点,便要信守承诺,为她的将来开拓道路。 “好小子。”高灵珺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直到这时,她才真正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来:“好了,既然碗碎了,仪态便可以暂时搁置下来。前些天我带你去偷看几个弟弟练武,你将那些招式再温习一遍,耍给我看看。” “是!”高琰向高灵珺行了一礼,随意捡起地上散落的枯树枝,虎虎生风地舞了起来。他记性好,身段佳,只是偷看便学得了精髓,不知道比高家那几个锦衣华服地草包好到哪里去了。高灵珺满意地看着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少年郎,欣慰地点了点头。 三个月后,高琰整日里听高灵珺描述着外面的繁华,心中早就按捺不住了。在一个雨夜里,他被叶氏鞭打时,第一次起了反抗之心,一把攥住了抽向他脸颊的鞭子。 在母亲疯疯癫癫的咒骂中,他夺门而出,像许多年前那般,与撑着油纸伞的高灵珺撞了个满怀。 而这一次,不等高灵珺开口,他便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哀求道:“姐,我想考取功名,我不要再过这种日子了!姐,只要你将我弄出去,我什么都能为你做!” 高灵珺撑着伞,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伤痕累累的少年,嘴角挂上了一抹得意的笑。 六年了,傻小子终于开了窍。鹰已养成,也是时候将他放出去,为自己探探路了。 ------------ 第八十四章 疯娘 又是一个生机盎然的春天,当高琰骑着高头大马还乡时,离他从高家逃出来已经过了六年光景。 这六年里他从无名小卒做到了战功赫赫的将军,紧接着把高灵珺送入宫中,让她彻底摆脱了高家这个吸血的窟窿。而后又听闻皇帝对他颇为忌惮,于是果断将兵权交了出去,整日里挥金如土招鸟斗鹰,将积攒出来的好名声挥霍一通。 皇帝倒是很满意他这种状态,于是特地招他回家探亲,看一看家中父老。 但高琰心里明白,从将高灵珺送入宫中时,那皇帝老贼便明白他姐弟二人与母家不和。此次命他回家探亲,纯粹只是为了恶心他罢了。 所以他再次出现在那座阴沉沉的宅邸时,心中并没有许多畅快。 父亲带着几个小妾站在门口迎接,高琰骑着高头大马在他们面前停下,用那双被所有人厌弃的红色眼瞳一一扫过那些面孔。几个姨娘昔日里陌生而尖酸的面庞上均带了些讨好的笑意,总是欺压他的仆从也慌忙上前帮他牵马。只有高濂之,仍然板着一张脸,不舍得露出一丝笑意。 高琰并不在乎这些,在他饱受折磨的童年里,高濂之像是死了一般从未出现过。这十八年里,他也只是遥遥见过父亲两面,若不是高濂之是这些人中最平头正脸的一个,高琰几乎要将他当做是牵马的老倌使唤了。 许是那些姨娘与仆人的讨好让高濂之下了面子,他大声清了清嗓子,未等高琰从马上下来,便冷冷对家人呵斥道:“看看你们阿谀奉承的样子,都忘了他小时候你们是怎么对他的吗?哼,你们倒是愿意巴结,可人家却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就算在外面做了大官发了财,也从未向家里补贴过半个子儿。” “你既然知道小时候待我如何,难道还盼望着我跪着舔你的脚不成?”高琰翻身下马,直直地站在高濂之面前。如今的他英姿勃发,正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比着高濂之高了半个头,此时那双红眼睛中翻滚着怒意,恨不得变成一团火,将高家上下烧个一干二净:“况且你也说了,我现在是大官,而你只是个小小的刑部郎中。按规矩,该是你拜见我才是。” “拜你?真是天大的笑话?”高濂之又是冷笑一声,讥讽道:“谁人不知你这大将军只是个头衔,你早就不带兵打仗啦!我听边关的人说,你整日里不问政事,游手好闲,花钱如流水,名声早就不成样子了。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在你生下来的时候将你掐死,免得丢我们高家的脸。” “若你当时真将我掐死,说不定在地府里,我还能替你说说好话。可我现在已经长大,往后就算是死,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狱。”高琰凑近高濂之,一字一句咬牙道:“滚开,我要去看我娘。” 父子俩一见面像是仇人般剑拔弩张,让周围的姨娘下人们都颇感尴尬,最后还是五姨娘好说歹说才把高老爷拉走,将高琰放了进去。 重新走在暗巷后的长街中,高琰只觉得有些恍惚了,小时候他总以为这条巷子是这世上最漫长的路,可出去了才发现,这条路,只不过是他人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条小小的街道,以如今他的步伐,只要片刻便来到了后院。 那院子还和他记忆中的样子毫无偏差,它破败,潮湿,爬满虫子和老鼠,连落叶都还是他走后的样子。似乎时间也不愿意经过这间破败的院子,静悄悄地从院外面溜走了。 高琰用颤抖的手指推开门,只见地上坐了个妇人,她倒是被岁月侵蚀得彻底,原先美丽的脸庞不再,多年的疯癫让她嘴角下垂,老态龙钟,连牙齿也掉了三颗。她正衣衫不整地瘫坐在院子里的树叶堆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用手扣着地上的苔藓往嘴里塞。 见她这个样子,高琰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该恨她,还是该怜悯她。他颤巍巍走上前去,替叶氏拢好衣衫,喉头颤了颤,最终还是喊了声:“娘……” 这一声娘让叶氏回了神,她迟钝地转了转眼睛,把浑浊的眼珠子看向了高琰。 “娘,你还认得我吗?我是琰儿啊……”如世人所说,孩子是会无条件去爱母亲的,哪怕叶氏先前那般虐待高琰,他仍然想要在母亲的身上寻找到一丝母爱。“娘,从前你总怨我,是我将你害到了这般田地,现如今儿子出息了,做了大将军,手中有很多钱财。我可以单独为母亲建一座宅院,供母亲养老。娘,我来接你过好日子了。” 他言毕,有豆大泪珠从叶氏浑浊的眼睛里滚出,女人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颤巍巍地抚摸上了儿子的脸庞。尽管那只手肮脏又粗糙,可高琰还是欣喜地将脸凑过去,蹭了蹭母亲冰凉的掌心。 “我儿……我儿……”叶氏喃喃着,她眼珠子早已浑浊,也不知如今到底是清醒还是疯癫,她摩挲着儿子的脸庞,又忽然打了个激灵,伸手慌忙要将他往外推:“走,快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 “娘?你怎么了?”高琰不明所以,明明上一秒还是母慈子孝,为何下一秒母亲却要赶他走了? 叶氏张了张嘴,眼神明亮了一瞬,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下一秒她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又将嘴巴闭上,方才的慈爱消失不见,老态龙钟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高琰熟悉的癫狂与刻薄。 她一把将高琰推开,扬起巴掌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脸上:“讨债鬼!贱骨头!你还有脸回来,怎么不死在外面!” 这一巴掌对于成年的高琰来说,并不算重,可也就是这一掌,打碎了他对母爱所有的幻想。他原以为母亲不爱自己,是因为自己的降生让她从尊贵的当家夫人沦落为后院中的疯女人,一时接受不了所致。于是在边疆,他拎着比他还高的枪努力厮杀,不只是为了给高灵珺挣出一个未来,还是为了补偿自己给母亲带来的遗憾。他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出人头地,母亲便会爱他。 可今天的这一巴掌让他幡然醒悟过来,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就算他做了当朝的皇帝,叶氏依旧会打他骂他。 他的母亲,从来就没有爱过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高琰瘫坐在地上,只觉得浑身血液像是被冻住一般,整个人几乎不能呼吸。 冷不丁的,从背后传来一声冷冷的笑:“孽畜,她疯了那么多年,早就不认人了。” ------------ 第八十五章 杀母 高琰回头,发现高濂之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两人的身后,此时正用讥讽的眼神打量着母子二人。 一见到高濂之,叶氏就像是老鼠见到猫一般往草垛里缩,全然没有了前些年盼望还能与丈夫恩爱的模样。 “为何要这样对她?为何要这样对我?”高琰从地上站起,看着那双无悲无喜的眼,咬牙切齿问道:“她难道不是你的结发妻子吗?我难道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谁知道你是哪里来的野种,我们家可从来没有红眼睛的孩子。”高濂之冷冷笑了一下。 但这话纯粹是污蔑了,高琰长得和高濂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两父子对上眼,像是遇见了多年的仇人般,几乎是要掐起架来。 此时一众家仆姨娘们都围在了小院儿的门口,伸长了脖子去看热闹,其中几个碎嘴子的姨娘相互八卦道:“哎呀,这叶氏可是商人家里的小姐,自古从商皆下贱,谁知道她没嫁过来之前是什么浪荡样子呢。” 另一个接过话头应和道:“就是了,说不定这高琰啊,就是她没过门时与人私通怀上的。也是咱们家老爷好心,还留着母子俩在府里吃喝,我要是老爷啊,早将那疯女人和孽障丢出去自生自灭了。” “哎,也不知道叶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家商铺一夜之间全关了,还是咱们老爷亲自带人去查的,估计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吧。现在他们一家子啊,除了那个在皇宫里做御医的外戚,已经全部沦落成乞丐啦!啧啧啧,想当年她们家还是皇城第一的富庶人家,咱家老爷去提亲还百般折辱,这下子还不是要跪在我们高家脚底下讨饭吃。” 她们这话似是要说给在场的三人听的,所以并没有故意压低声音。 高琰毕竟年轻,哪受得了这种屈辱,将目光从高濂之身上移开,放到了门口那些碎嘴子姨娘的身上,手中也不曾停歇,唰地一声抽出了腰间佩剑,疯了似得,剑尖直指门口看热闹的众人:“闭嘴!都给我闭嘴!” 门口站着的那些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热闹,忽然被那利剑指住,纷纷吓得尖叫了起来。在他们眼中,高琰此时红了眼发怒的样子,和他母亲叶氏的疯癫没有半分区别。 “放肆!竟在内院里舞刀弄剑,成何体统!”高濂之大喝了一声,却只是后退而不去阻拦,任由高琰挥舞着剑在仆从姨娘面前比划着。若有人细看,便能发现他眼角眉梢尽是奸计得逞的笑意。 而原本缩在草垛中的叶氏听了那些姨娘的话,如遭雷劈,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问了句:“你方才……说什么?叶家没了?” 众人哪敢接话啊,都被高琰吓得像是小鸡崽子一般缩成一团。只见叶氏直愣愣地拨开高琰,冲到了那几个姨娘面前,将几人吓得又是一阵尖叫:“说啊,你们方才都说了些什么?我叶家家大业大,怎么会一夜之间没了?” “我……我……”姨娘们吓得挤在一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是我亲自查办的。”高濂之不知为何又动了,他一把抓住叶氏的手腕,把她从几个姨娘面前拉走:“你爹胆大包天,居然敢向我行贿,企图给你弟弟捞个一官半职,好摆脱商籍。他看低了我,也太高看了他自己,我是朝廷的官,怎么可能会接受那样的小恩小惠?哼,现如今你那糊涂的爹已经下葬了,你娘也瘫了,高家好心,给了你弟弟几文散钱,好让他将你娘也埋了,省得讨饭路上多个累赘。” 被高濂之抓住,叶氏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恶心,放声尖叫了起来,她一边叫一边疯了似地甩手,终于将那个男人摆脱。可紧接着他的话让叶氏几乎昏厥过去。 在她嫁过来之前,她爹,那个乐呵呵的小老头还念叨着没事儿就多来娘家坐坐。她娘,那个大嗓门却贤惠的女人,一遍一遍地摸着她的脸,跟她说要是在高家受了委屈,就回家来,家中富裕,能把她养到七老八十。而她弟弟当时还是个几岁的孩子,听说她要出嫁,还抱着她的大腿哭得鼻子眼泪一齐淌。 可怎么转眼间,她没了家,连家人也没了? 蓦然,她猛地抬头,呲目欲裂地看向高濂之:“是你!是你将我们家害到了这般田地!我好好的娘老子,怎么就要死了?我还……我还给他们写了信,让他们来救我呢!” “信?”高濂之冷冷笑了一声:“疯婆娘疯病又犯了,你屋里连笔墨都没有,拿什么来写信?来人啊,将这疯婆娘关起来,省得大家都粘了晦气。” 高琰听了父亲的这些话,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具体是什么,却说不出来。他记得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娘还没有那么疯,在天气好的时候会撕下衣服,用树枝沾着野花的汁子写着什么。 难道他娘真的往娘家写过很多很多信,却因为种种原因,未能送出去吗? 还未等他想明白,有家丁拨开人群就要将叶氏抓住。而叶氏却冷不丁地尖利地大叫起来,把拿些前来抓她的家丁都吓得不敢动弹。 她叫完这一通,用那双通红的、含泪的、满是怨恨的眼睛划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庞。又忽然调转方向,朝着高琰手中的剑猛地冲过去。 幸亏高琰反应及时,往后撤了一步,才没让叶氏一头撞死在剑下。 “杀了我,求求你,快杀了我……”叶氏瘫在地上,抱住了高琰的腿,苦苦哀求道。 高琰只觉得心中一片凄凉,曾经几时,他也是这样抱着母亲的腿,哀求着她施舍自己一口饭。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她跪在自己的脚下,祈求他收割生命了。 或许是觉得叶氏这样十分不体面,高濂之骂骂咧咧地将她从地上拖起来,被他触碰到时,叶氏又开始大哭大闹。而高琰被叶氏弄得心灰意冷,又见父亲不把母亲当人看,登时也怒了起来。 三人即刻吵闹成一团,一旁的仆从前去拉架,却在须臾后发出一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站在门口的众人连忙看去,只见那些仆从呼啦一下散开,而方才叫嚣着要去死的叶氏,已经被一把长剑贯穿心口,她口中滴血,眼里淌泪,四肢无力,已然是归了西。 而持剑者,正是高琰。 ------------ 第八十六章 黑白无常巧逼供 “所以你并不确定,是不是你杀的你娘?”听完了高琰的讲述,池婺将眉头皱了起来。 而高琰也是颇为苦恼的摇摇头:“当时场面太混乱了,我也不知她为何会被我的剑捅穿。可是我能确定一点,那就是我并没有想要杀母的心思。” “但你先前已经招供,这种并不能算作是证据的。”说到证据,池婺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既然人不是你杀的,那你之前为何要承认,还写了供词?” “我……”高琰低下了头,声如蚊蝇:“当时我以为自己刺死了母亲,便不想活了,所以直接招了,只求速死。但我姐姐在外面打点了一番,免去了我的死罪。” 他这一番话说的池婺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嘴巴,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发觉高琰有很严重的心理创伤,要是放到现代,是绝对要拖去精神病院治疗的程度了。因为那阴暗潮湿而疼痛的童年,成年后的高琰不仅患有焦虑症与创伤后应激障碍,自毁倾向也是特别的严重。 有许多次,池婺发现他总会将自己置身于不必要的麻烦中,原先她还以为是高琰故意装作一副无能的样子来迷惑他人,现在想来,应该是他的自毁倾向在作祟。 经过一番思考,池婺暂且将那些无用的抱怨都收了回去,拖着下巴想了一想,猛地一拍巴掌:“对了,先前我夜游时,不是撞到了几个烧纸的仆人吗?或许我们可以从他们嘴里套出点什么。” “那我们现在便走吧,免得夜长梦多,再生出许多事端。”高琰刚想翻身下床,却被池婺伸手拉住。 他不明所以的转过头,发现池婺正狡黠地笑着,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她那两颗尖尖的虎牙格外妖里妖气。 “咱们这样去是问不出来什么的,等着,让我来给咱打扮打扮。” 不久后,月上枝头,外面的梆子打过几声,已然是到了下半夜。 王五是高府上的老仆人了,前些天便是他与那个叫丁伯的老仆一起烧的纸。今天丁伯告假回去瞧他刚出生的孙子了,房间中就只有他一人,白日里还闹过一次鬼,他心虚,难免害怕。便喝了些小酒壮胆,又将门紧紧栓住,这才安心地躺回了被窝。 可不曾想睡到半夜,忽然觉得有风吹了进来,吹得身上凉飕飕的。他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却猛然看到床脚站着两个人影。 王五哇地一声从床上蹦起来,借着屋外渗进来的月光,看见那两个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 白的那个个头矮些,身量细瘦,小脸儿涂的煞白,高高的白帽子上面写着“一见生财”四个大字。 而黑得那个生得魁梧高大,加上帽子足足有七尺高,他面色发黑,双眼紧闭,黑色帽子上用红字写着“天下太平”。 带到王五看见这俩人的大半,屁都没放一声,白眼一翻便晕了过去。 这两人自然是池婺与高琰了,王五体胖,倒在床上时发出了咕咚一声,高琰嘀咕了句“什么声音”,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他之所以闭着眼睛,是因为那一双异色瞳孔太过于好认,为了让王五坚信他俩是黑白无常,池婺才出了这个贼点子。 “我当他有多大的胆子,下毒能下得,黑白无常却见不得了。”池婺颇为好笑地哼了一声,跳上床将王五翻了个面,免得他口鼻向下用被子将自己捂死。 王五这边刚刚露了脸,高琰便咦了一声,凑上去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阵,叹道:“我见过他,当年我要喝那碗鸡汤时,就是他抓住了我的手。” “你确定?” “千真万确,其他我可能会混淆,但对吃这种事,我是一向很记仇的。”高琰如是说。 “若不是他知道那鸡汤有毒,需得要让你娘喝下,又怎么会去阻止一个饥肠辘辘的孩子。哼,这宅子里主子蔫坏,仆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池婺冷冷地哼了一声,伸手几个巴掌毫不留情地全招呼在王五脸上,她手劲大,下去几掌便把那仆人的脸扇的青紫,将他从昏厥中扇醒。 “别装了,你白爷爷索你命来了!”池婺见他醒了仍然不罢休,趁他没爬起来之前,又连续扇了几个巴掌。 王五迷迷糊糊地醒来,一入眼便是池婺那张煞白煞白的脸,登时吓得嚎叫了一声,直直往墙角里钻:“别索我的命啊,我连半百都没到,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等着我养啊。无常爷爷您大人有大量,就将我放过吧!” “哼,害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的家人,现在想求情,晚了!那叶氏被你害死后去阎王那里告状,阎王发了怒,要我们哥俩直接给你送去十八层地狱剥皮抽筋!” “人不是我害的!白老爷,我可真没有害她啊!”王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扑到池婺脚边跪着哭道:“冤枉啊,实在是冤枉的很啊!她怎么能这样陷害于我,明明是她儿子将她杀死的。” “胡说!她的死因暂且不表,我且问你,她一个好好的人,为何说疯就疯了,难道不是你和那丁伯在她饮食中下药,将她活生生药得神志不清了吗?”这话是高琰问的,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此事又涉及到他母亲的死,语气难免激动起来,乍一听还真像是从地府里来的黑无常。 王五一开始还心怀侥幸的想要蒙混过关,可一听对方什么都知道,甚至将丁伯都道了出来,便知道瞒不住了。为了保命,他只得将自己的主子卖了出来:“是,下药的人是我,但主意是我们家老爷出的!” “哦?”池婺看了看高琰,她本想和他对视,看一看他是什么反应,可却忘记了高琰此时正闭着眼睛。于是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如实招来,我也好酌情饶你。” 一听有得讨饶,王五连忙一边磕头一边道:“自从大夫人生了少爷,我家老爷嫌弃少爷长了双红色的眼睛不吉利,便冤枉夫人与他人通奸,将她撵去了后院。一开始夫人哭天喊地的叫屈,可后来便写了放妻书要与老爷和离,又写了信让叶家老爷将她接回娘家。我们老爷截下了她的家书,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便让我和丁伯在夫人的汤中下药。夫人一开始有所警觉,我们俩便将给她的饮食全部换成馊饭,只把药下在唯一荤腥的鸡汤中,夫人之前是小姐,受不了饿,自然就吃了,吃的久了,人便渐渐的神志不清,也就疯魔了。” ------------ 第八十七章 软饭硬吃 “既然嫌弃她,又道她给自己带了绿帽子,可真要分开,却又不愿意,甚至恨不得给她下毒将她留在宅子里。嘶……这恐怕说不通吧?”池婺料他还有隐瞒,一拍床沿怒道:“大胆!死到临头竟还敢诳我!看来不把你绑到地狱里,你是绝不罢休了!黑兄,上铁链!” 一旁的高琰也是很配合,闭着眼摸摸索索地从后腰处掏出一条粗大的铁链,狞笑着往床边靠。 这架势给那王五吓得又是磕头又是求饶,“我说,我全都说,别索我的命啊,一切都是我那黑心的主人干的!” 俩人见他松口,稍稍将气氛放缓了些,王五喘了口气,才缓缓道:“我十五入府做长工,到今天已经有三十年了。我入府那会儿,府上看似阔绰,可底子却是烂完了,老老爷的几个公子不争气,将祖上留下来的财产几乎是挥霍空了。得亏我们老爷当时在朝中做个小官,才勉强保住了高家的名声。老爷当时正值婚龄,就想着娶一个从商的富家女,到时候不仅还能有老丈人帮衬,还能花新妇带来的嫁妆。” “算盘打的可真好啊。”池婺听到这儿,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没想到高濂之看上去人五人六的,背地里却是吃软饭的。“富家女就罢了,可为什么非要从商?” “自古从商皆下贱,我们高家虽然是落魄了些,可毕竟都是做官的,高人一等。到时候富家女嫁进来,也好拿着身份去压。”王五解释道。 “好一个软饭硬吃!”听他这样解释,池婺更加打心眼儿里厌恶这个高家老爷,她看了一眼旁边一身正气人高马大的高琰,心说这老登能有这样的儿子,也算是高长生外出征战保家卫国积出来的德了。 “我们家老爷年轻时长得俊俏,祖上又出过大将军,自然是可以挑拣一番的。最后他选中了皇城首富叶家的二小姐,也就是后来的大夫人了。自从大夫人嫁进来,老爷便想法设法的经过夫人从叶家拿钱,想要恢复高家从前的繁荣,大夫人当时年轻,单纯没心眼,也就真的给家里要钱了。她没心眼,但她爹却精得很,夫人要了几次钱之后,就放话说若是再要钱,便上门把她闺女接回家来过。老爷眼看从叶家捞不到油水了,便接连又娶了好几房的妾,都是富商女儿,渐渐的便把夫人冷落了,以至于他们结婚许多年都没有个孩子。” “听你的意思,叶家对她这个女儿很是宝贝了,既然如此,高濂之冷落她的时候,就没将她接走吗?”池婺听完王五的这段话,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而王五长长叹了口气,一拍大腿道:“别提了,老爷一开始纳妾的时候,夫人便闹个没完,写了家书回家告状。可半路上却被老爷拦了下来,他看了那信,怒极了,将夫人好一顿打,之后又找人模仿夫人的字迹往叶家写了一封决绝信,与叶家老爷断绝了父女关系。这件事,夫人到死都不知道。” “恶毒!实在是恶毒!他就不配为人!”事关父母旧事,一旁的高琰难免激动些,再也忍不了脾气,狠狠一拍案几,怒得直喘气。池婺拍了拍他的后背,暗示他冷静些,又去宽慰那吓着的王五:“你别怕,咱黑爷这是为那叶氏鸣不平呢。你接着说,接着说啊。” 王五不敢抬头,只是用眼睛偷偷看了一眼那面目狰狞的黑无常,战战兢兢道:“后……后来老爷喝醉了酒,不知怎的又去了夫人的房中,只一夜夫人便怀上了孩子,就是如今的靖王殿下。可他生下来眼睛是红色的,老爷便拿这一点来大做文章,将她关去了后院。名义上是说夫人在外面偷人,实际上……是将吞占她带来的巨额嫁妆,后面命我将夫人毒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仅如此,在将夫人送去后院的那一天,老爷还下令让我和丁伯将刚出生的靖王殿下活活掐死,若不是当时夫人苦苦哀求拼死相护,估计现在……唉……” 当啷一声,高琰手中锁链应声而落,他一把揪住王五的领子,眼珠子在眼皮后面不断颤动着,却迟迟没有睁开:“你说什么?她拼死护着谁?” “是……是靖王殿下,也就是我们高府的六公子。”王五被高琰揪住领子,吓得几乎是要翻白眼了。 “为什么?她救他,是为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王五没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有些摸不着头脑:“天底下的娘哪个不爱孩子,她护着她儿子,不是天经地义吗?” “天经地义?好一个天经地义啊?”高琰松开王五,忽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捂着心口,从紧闭的眼中淌下两行泪来。 “那也就是说,叶氏一开始并没有嫌弃她儿子,而是因为你们下药逐渐将她药疯,这才导致她神志不清,对孩子下了毒手?”先前池婺也想过这个可能行,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时,她仍是打了个冷战:“好毒啊,高濂之好毒的手段!” “还……还不止呢!”王五为了活命,将心一横,把所有知道的秘密全讲了出来:“老爷将夫人的嫁妆挥霍了之后还不满足,就盯上了夫人的母家。他先是污蔑叶家老爷向他行贿,又接着职务的便利抄了叶家,至于审判一事,他打点了几个同僚,便将罪名给敲定了。事后他用尽手段将叶家财产全部转移到了高家的名下,紧接着就把叶家老小赶到外面要饭去了。这已经是十几年的事情了,我估计那叶家的子孙,应该都已经死光了。” 听到这儿,就算池婺再将自己置身事外,也不由得发了怒,她一怒便容易笑,这笑在王五眼中几乎是催命的。他跪下来给两人连连磕头,讨饶道:“黑白大爷,小的把知道的全都招了,我家老爷才是那有罪之人,你们要索命,就去索他的命去吧!” “哼,让他死,岂不是便宜他了?”池婺冷冷地哼了一声,对着王五道:“今日就先放过你,过几日自然会有大官来你府上审判当年的事,我需要你去当堂作证。今天咱们的对话你不得向外吐露,若是动了告密的念头,不等你说出去一个字,我兄弟二人立即便将你给收了。等到去作证时,你便把今天对我说的话完完整整和那大官说了,我兄弟二人会隐去身形在现场观看,若有隐瞒,当场拉你下十八层地狱!”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王五又是一阵磕头。 池婺伸出一只手,点了点王五的脑门,自她袖中飘出一股奇香。那王五闻了香味,便白眼一翻倒在床上,登时没了意识。 趁着王五晕过去,扮成黑白无常的两人才又顺着原路,悄悄溜回了碧水云天。 ------------ 第八十八章 早茶会 回到房间后,高琰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双眼直直地看着跳动的烛火发愣。直到池婺将浸了热水的毛巾盖到他脸上,他才忽然缓过神来,握住了她的手:“若没有你,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的。”池婺淡淡的开口,用毛巾去蹭他脸上干掉的锅底灰:“你在高家那么多年,答案早就如碎片般在你心里了,只是你一直在逃避,不愿意去拼凑出一个真相罢了。” 高琰又沉默了,他静静的闭着眼去感受脸上绵软的温热,末了重重叹了口气:“或许是吧。” “那你想如何惩罚他?”池婺一边仔仔细细地为他擦脸,一边转着眼睛想坏招:“我已经派听荷通知了大理寺卿,若你想的话,可以让他受遍狱中刑罚,走一遍你当年的路,还是说……直接将他砍头算了?” 她换了个话题,稍稍转移了高琰的注意力。他当真闭着眼睛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暗暗咬了咬后槽牙:“杀了他实在是便宜他,让他受刑又要白费些人手,实在不值当。不如……” 高琰睁开眼,冲着池婺勾了勾手,示意她弯下腰来。两人嘀嘀咕咕咬了一阵耳朵,继而池婺捂着嘴嘻嘻笑了起来:“好哇,这个法子好。” “不过我还是想不出,明天我们两个要如何出现在他们面前。”高琰从池婺手中接过毛巾,胡乱将脸一擦,便将毛巾扔进了水盆中,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这简单,他不问你不说,他一问你惊讶。”池婺嘻嘻诡笑道:“反正只要他们问起来,便一口咬定昨日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爹好面子,定不会在表面上纠结这种事情。明天我们的任务便是要将他的真面目给激出来,待到大理寺卿一来,便能直接升堂审他!” “还是夫人有办法。”高琰调笑着去刮池婺的鼻梁,却被她一闪身躲了过去,两人嘻嘻哈哈地闹了一阵,一直到下半夜才挤在小床上沉沉入睡。 他俩是打算起个大早去吃高家的早茶的,自从高濂之上了年纪后,就越来越注重宗族之间的联系。每逢双数,便要让家族中的姨娘带着孩子齐聚一堂吃个早饭。说是吃饭,实则是训话,将许许多多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挨个挑他们的不是,好大显一通他的神威罢了。 所以大清早鸡刚叫,小两口便起床洗漱了,池婺今日故意放下了淑女的发髻,穿上了她平日里穿的那些亮色衣服,脖颈上腕上发髻上戴了好些贵重的黄金首饰。而高琰也放弃了常服,穿上了他觐见皇帝的那身紫袍,散乱的发高高竖起,眼一横满是威严。 他俩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把几个姨娘吓得捂住嘴不敢出声。而高濂之见了两人,更是手上一抖,将一盏茶泼到了自己的衣摆上。 “你!你们!”高濂之见鬼一样惊骇,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两人颤巍巍道:“你……你不是疯了吗?还有你,你明明……”他话说了一半,忽然看见底下几个孩子天真好奇的小脸,反应过来此等龌龊之事不应该摊开在大众的面前。于是他单手握拳轻轻咳了一声,又缓慢地坐了回去。 “父亲可是昨夜做了噩梦?”高琰脸上挂着谦卑而和善的笑,一举一动皆是高门贵胄的风范,丝毫看不出此人曾经如野狗一般长大。他上前一步,向一旁的仆人要了一张帕子,蹲下身来孝顺地帮高濂之擦了擦身上茶渍:“儿子好好的站在这里孝顺你呢,怎么就疯了呢?我知道咱们府上闹鬼,人心惶惶,可是儿子行事端正,不曾害过人,自然就不会害怕。对了,我家夫人在外做的便是捉鬼除妖的营生,连皇上都要请她到宫中做法,不如我让她在饭后开个坛,也好去去晦气。” 高濂之听高琰巧舌如簧,就知道他定没有憋什么好屁,自然也不会给小两口什么好脸色。他一把从高琰手中夺过帕子,口中冷冷道:“哎呀,既然是陛下眼前的红人,我们小门小户的,就不用劳烦了。到街上找个卖艺郎中给两个钱凑合一下,也是一样的路数。” “哦?”池婺眯了眯眼:“听父亲大人这话,是觉得我与那走街串巷的神棍一样,上不得台面了?” “我哪里敢。”高濂之擦完衣摆,将手中帕子甩到一旁仆人的身上,“琰儿,你作为高家最出息的孩子,能来参加早茶会,为父是很高兴的。既然来了,便找个位置坐下,以免后面的小辈看到你与你夫人这样,还以为是我从未教过你规矩。” “这话我听懂了。”不等高濂之话音落下,池婺便嬉笑着用手中折扇捂了嘴,向高琰咬耳朵道:“你父亲是在嫌弃咱俩没教养呢。”她说这话看似在与夫君说悄悄话,可声音大到连外面路过的老鼠都能听见,且她在说话时直直地与高濂之对视,这便是完完全全的挑衅了。 “你!”被一个小小女子挑战了权威,这让常年坐在高位的高濂之十分不爽,他一拍面前案几,怒得吹胡子瞪眼。 不仅他怒,底下姨娘们也从未见过像池婺这般放肆大胆的女子。有的觉得新奇,而更多的是鄙夷,她们小声地私下里交谈着见不得人的脏话,可当看清池婺头上手上戴着的首饰时,又忽然像是被谁人掐住了声带,齐齐噤了声。 “好了,再闹父亲真要生气了。”高琰装出了一副明事理的样子,扭了池婺的手,将她扭送到不远的空位上。 这一举动看似在教训池婺,但放在一众姨娘和封建的高濂之手中,便是当众调情了。 高濂之的眼几乎是要冒火了,他死死地用手指扣住椅子扶手,想不明白昨日明明将高琰吓了个半疯,又将那妖女锁了琵琶骨吊在了房梁上。 可为何一夜过去,他二人却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早茶会上?难不成,昨日的一切,都是他做的一个美梦罢了? ------------ 第八十九章掀桌 他一口饭没吃,一旁的五姨娘转了转眼睛,开口道:“老爷这样不快,可是今日饭菜不合胃口?若是觉得不好吃,待会儿我让小厨房再做些精致可口的,端到您房中去可好?” 高濂之一听到她细着嗓子说话心里就烦,斜过眼睛不耐烦瞥了她一眼。 这女人看似贤惠,被他当做的解语花,但也就这些年他才渐渐明白过来,五姨娘的不争不抢只是表面上的功夫,她私底下,不是培养出了高灵珺那样的孩子,与高琰一齐对付他吗? 他不理说话的五姨娘,将目光又放在了一旁兴致勃勃吃早饭的两个小夫妻的身上,忽地想起了他从未在早茶会上教导过高琰。 也好,那就趁今日之时,好好尽一尽做父亲的职责,说教说教这个逆子。若他气性大发起了怒,说不定也会露出些什么马脚。 但他左挑右挑,忽然觉得自家儿子,似乎也挑不出太大的毛病来。 人家年幼时便上战场保家卫国,封了大将军,虽有一段时间张扬浅薄,却在做了靖王后收敛的很多,一心为民造福,在封地多次破获疑案。且自从他母亲死后,高琰也会在每月给高家封上一笔钱,虽然这笔钱还没他王府半月的花销多,可也算是尽了孝道。 于情于理,他就算能挑出自己儿子的毛病,众家眷也会在背后腹诽他事多。 可若是带上她的话……高濂之将目光放到了一旁笑得露出两颗虎牙的池婺身上,眼睛眯了眯。 高濂之推崇女训,喜欢温顺贤良的女人,而池婺恣意张扬,听说婚前便喜欢男扮女装逛什么烟花柳巷,婚后居然还经营着那不着调的铺子,不肯为高家生下一男半女,简直是活脱脱的反面教材。 他瞅着那一脑袋金灿灿的珠宝,想必这位儿媳手里攥着的钱财不会比那靖王府少,若能劝说她把钱用在正地方。比如他大儿子的食肆上,或者是小女儿的珠宝铺子上,便是再好不过了。 他这样思量着,大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琰儿,你也太不成体统了些!” 一旁的高琰正在小口喝粥,他昨日未进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冷不丁地被高濂之点名,颇为不快地抬起头:“父亲又有何指教?” “哼!”高濂之冷冷哼了一声,“不要以为你做了靖王,掌管了一方土地,就能在家中横着走了。我告诉你,只要你一日姓高,就得一日听我的话。” 他这话说的无理取闹,高琰一听便冒了火,手指一瞬间便捏紧了茶杯。 但他好歹是个有制止力的成年人,深呼吸几次后平复了心情,恭敬回答道:“儿子明白。” “还有,你的作风要好好改一改!”高濂之曲起手指敲了敲桌子,“作为我高家的子孙,最重要的就是谦卑恭顺,你一天天的不是斗鸟就是玩鹰,遇见同僚两句话不和就要刁难,成何体统啊?你高琰的名声在我大夏的土地上都臭了,谁人不知你是个荒唐的纨绔子弟,我有了你这种儿子,出去都要被人戳脊梁骨,你让我的老脸往哪里放?!” 高濂之这话可谓是没事找事了,桌上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孩子都听出来了他的意思,立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既害怕作为靖王的高琰发火,又恐于父亲权威不敢起身。 哪知高琰仍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只是脸上带了一丝玩味,他那双异色眼瞳直盯盯看着高濂之,像是认真听他教诲,又像是赤裸裸的挑衅。 在高濂之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不满后,高盐仍是淡淡笑着,颔首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记住了。” 这一步棋也是昨日他与池婺共同商定的,以恭顺面对高濂之的指责,让他的攻击全都像是打在棉花上一般使不上力。这一招既能让他暂时不知所措,又能让众家眷觉得是他高濂之无理取闹,实在算得上是一招妙计。 高濂之果然有些傻眼,他言毕后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用何种对策了,一旁最得宠的十三姨娘见状,得了机会插嘴道:“要我说啊,琰儿这个儿子当的,太不孝顺了些,每次给你爹爹封的钱少得可怜不说,还找了这样破落户人家的女儿做妻子。她这样卖艺赔笑脸的人,怎么配进高家的大门?” “啊?你说我?”池婺从饭桌上抬头,一副傻愣愣的模样:“你们高家开会,跟我有什么关系?” “哎呦,你这话说的好笑,难道你不是琰儿娶过门的妻子吗?”九姨娘用帕子擦了擦嘴,也加入了这场战斗中:“要我说啊,你这娘子也该收敛些,将那铺子关了,把钱财账目交给夫君来打理。” “我辛辛苦苦赚的钱,凭什么交给他?”池婺上下打量了那五姨娘几眼,故意搔搔脑袋,将一头黄金珠翠晃得叮当作响:“靖王府家大业大,我铺子也经营的红火,钱财自然是不缺的。当然不像某些小门小户那样,还要靠着姨娘上交钱财维护门里开销。” “你!”九姨娘被她怼得没话说,一张脸涨得通红。一旁与她交好的十三姨娘刚开口想要帮她说话,只听嘭地一声,高濂之猛地一拍桌面,将桌上盛放菜肴的盘子都震得抖了几抖。 “你闭嘴!”他恶狠狠指着十三姨娘,将她吓得几乎是缩到了椅肚里,眼泪汪汪。 “还有你!”高濂之又将指头调转,指向了池婺:“你这贱妇,以你的身份能嫁到高家,已经是烧了高香了。你不想着为我儿生下一男半女延续香火,还要去大街上抛头露面招蜂引蝶!如此不守妇道,和他那早死的娘有什么分别!” 他这一句话辱骂了高琰的两片逆鳞,话音刚落,高琰手中瓷杯瞬间碎片四溅。那双异色眼瞳火光四溅,缓缓的按着桌面站了起来。 可没想到,有人比他更快。 池婺唰地一声弹簧般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伸到桌子底下猛地一抽,将桌面整个掀翻,汤汤水水即刻飞出,溅了周围家眷姨娘们一身。 她上前几步站到高濂之面前,指着他鼻子声若洪钟骂道:“高濂之,你真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 第九十章 吃我一个大逼兜 她这又是掀桌子又是骂人的架势让一众养在深闺宅院里的姨娘公子和小姐们吓得脸色苍白,几个年纪尚小的孩子被溅了一身的菜汤,撇着嘴呜呜地正要嚎啕大哭,却被池婺一个眼刀扫过去,吓得将哭声全憋在了嗓子眼里。 事情发生也就是一瞬间的功夫,高濂之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被一个江湖耍把戏的女人骂了,愣了片刻后怒意上涌,脸色登时由黑转红,扬起巨大的巴掌便朝着池婺脸上扇去。 不曾想这一次仍然是池婺先发制人,高濂之刚刚抬起手还未起势,池婺的巴掌已经扇到了他的脸上。她这一掌酝酿了十足十的架势,刚扇上去便让那高老爷的面皮上浮现出了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你这小贱蹄子,反了天了!”一旁的十三姨娘护她丈夫护的结实,张牙舞爪地就朝着池婺的头脸袭去。 只听“啪”的一声,池婺连头都没扭,反手抽了十三姨娘一个嘴巴子,将她抽了个晕头转向,脚下站不稳跌在了地上。 “好一个泼妇!”九姨娘不知为何居然还敢掺和这件事,硬着头皮站到池婺面前想和她理论,可未等开口,又听“啪”的一声,九姨娘就像是被抽中了的陀螺般跌倒在地。她愣了一会儿,和十三姨娘抱在一起呜呜痛哭着。 “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一向慈眉善目的五姨娘开口劝架道,池婺揍红了眼,下意识抬手去扇,却忽然想起这位是高灵珺的亲娘。于是又暗戳戳地将手背回了身后,冷冷道:“你再多嘴,我便连你一起揍。”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挨了一巴掌的高濂之就像他最看不起的弱女子那般捂着脸,两个眼睛几乎要掉出眼眶。在他记忆中,连他娘都没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如今却被一个山野女子扇了巴掌,这般奇耻大辱,若是传到了几个政敌的耳朵里,还不知道要笑掉多少颗牙。 他这样想着,怒气上涌,一张脸红的几乎要滴血。唰的一声抽出腰间短剑,直勾勾的戳向池婺心窝。 而池婺却一动不动,脸上表情似笑非笑,那双狐狸似的吊眼眯起,甚至将两只手都背到了身后。 就在剑刃即将没入她胸口时,高琰动了,他一把抓住高濂之的手腕,轻轻一扭便将他缴了械。那把短剑从高濂之的手中滑落,被高琰稳稳地接在掌中,随后架在了它主人的脖子上:“我念你给予我生命,不计较从前的事,好声好气地叫你一声父亲,没想到你却如此不知好歹。不仅辱骂我逝去的母亲,还要辱骂我新娶的妻子。” 他这样说着,将池婺拉到了自己身边:“我夫人说的没错,你确实是个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虎毒尚且不食子,而你却三番五次扮作鬼魂将我吓得犯了失魂症,又将我夫人仆从关起来虐待,为的便是吞占我靖王府的财产,来弥补你高家的亏空!” “什么?鬼是老爷假扮的?”高琰此话一出,厅中家眷立刻炸锅般议论纷纷,曾经见过那鬼的九姨娘和十三姨娘,也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孽障,你竟血口喷人!”高濂之被高琰戳破了心思,却也不慌不忙。这里是他高家的地盘,任他靖王本事滔天,也像是鲤鱼入了海,搅不出什么大浪。“我是你亲爹,惦记你的家产做什么?!” “哦?这时候你承认你是他爹了?不说他是叶氏和野男人通奸生下来的了?”池婺在一旁插嘴道,她早早与高琰计划好了对策。今日池婺主进攻,高琰主防守,二人是你佑着我,我护着你,既能进攻扇别人大嘴巴子,也能防守不让脏水泼到自己的身上。 不等高濂之开口,池婺继续逼问:“既然你否认了,那我且问你,你可知道昨日高琰被叶氏的鬼魂吓得发了疯?我记得这事闹的可是半个府都知道的,你可别说你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我这些天抱病在床,早早的便睡下了,谁知道他有没有发疯。” “好托词。”池婺料到他会如此应对,也不慌不忙接着问:“那我现在告诉你好了,高琰昨日被鬼魂吓得犯了失魂症,失手打伤了好些家丁,如今这厅中侍奉的人少了大半,你这个当家主的,竟连问都不问吗?” 高濂之心中一凉,没想到这女子每一句都问的如此刁钻,让他想好的托词都没处说。眼看着周围家眷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他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道:“还不是因为他这个不孝子,我注意力全放在了他身上,再者说这些菜品都是按时上的,一样也不曾缺少,谁会注意厅中少了多少个下人。” “你脑子倒转的挺快,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将我也牵扯进来。你刁难高琰,行,我暂且当做是你们的家庭矛盾不去过问。但你昨夜竟对我痛下杀手,命令几个家丁侍卫蒙面将我从青鸟上射下,继而将我与侍女关在柴房,锁的我的琵琶骨令我不得动弹。若不是我在昏倒时偶然回头,看到了害我的那位竟是一直称病的高老爷,恐怕是要死在那暗无天日的柴房中的。” “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池婺此话一出,家眷们的眼睛齐齐转向高濂之,那些曾经或是卑微或是讨好的面孔上,如今均蒙上了一层怀疑和厌恶。这种反差令高濂之胃里一阵翻腾,喉头像是梗了枣子般难受。饶是如此,他仍然不肯松口:“做事是要讲究证据的,你既然说是我害了你,那便把你口中那蒙面的家丁找出来啊!” “我说你这老头,是不是老糊涂了,既然是蒙了面,我怎么会找出来?”池婺嗤笑了一声,忽地一把扯开腰带,一耸肩膀将衣服从肩头抖落:“用不着什么家丁,我身后这伤疤,便是你害我的证据!” 她忽然脱衣,将厅中几个小公子吓得“啊”的一声叫出来,高琰也是吃了一惊,可在惊讶过后,却看见了池婺那光滑洁白的脊背上结满了疮痂。 ------------ 第九十一章 对簿公堂 那少女的声音既清脆又洪亮,高濂之一听到陈琛的名字,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脚下一个趔趄便要跌倒在地。好在一旁的五姨娘伸手扶了他一下,才不至于让他当众出丑。 这声音耳熟得很,高琰猛地回头,只见扎着红头绳的鲤乐大摇大摆地进了屋。她后面跟着一脸惨白的听荷,一见到高琰,听荷眼眶一酸,像是受了天大委屈后猛然见到大人的小孩一般。她深吸一口气将情绪收敛,又冲着一旁的池婺坚定点了点头,用口型道:“成了。” 两个小姑娘一进...... ------------ 第九十二章 罄竹难书 “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也该放下了。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做得再多,又何罪之有?”高琰垂眸时,池婺在一旁十分不合时宜地咳嗽了两声,高灵珺一眼瞪过去,见堂中亲信家眷都在直勾勾地盯着她,才发觉自己在众人面前失态。她面色不自然地放开高琰,又用柔弱无骨的手搭了他的肩膀,软着嗓子宽慰他。 “何罪之有?”高灵珺这话不但没有抚平高琰的哀愁,反倒是激起了他心中怒火。他一把甩开高灵珺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转头向坐在案前的陈琛高...... ------------ 第九十三章 二罪并证 下纵-- 看全文 那个叫颖儿的小侍女被池婺捏住后脖颈,吓得啊的一声尖叫,瑟缩着用两只眼睛看看不怒自威的陈琛,又看看面如死灰的高濂之。末了咽了咽口水,将心一横,忽地抬手指向高濂之道: “我说!都是他指使我做的!前些日子老爷总是说家里亏空,要是六少爷能将所揽金银送回家里便好了,但六少爷向来与家中不睦,所以他就想了个十分阴毒的法子,要把六少爷逼疯囚禁在院中,好侵占他的家产。我是他从马戏帐子里买下来的,自幼学过模仿别人声调的...... ------------ 第九十四章 招魂 下纵-- 看全文 听荷将那王五一搡,他便像是没骨头虫一般趴跪在了地上,翻着眼睛将堂中众人一一瞅了个遍,眼看着没见到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才堪堪松了口气。他撇了一旁站着的高琰一眼,将头一梗,哼哼唧唧道:“这是怎么了,靖王殿下还犯得着让侍女来我房里提我,若要是需要老奴,大可以派人传话即可啊。” “哼,你倒是惯会装蒜。”高琰冷冷笑了一声,指着池婺道:“你可知我这夫人从前做的可是通天地知鬼神的营生,我既然派人提你,自然是有些说...... ------------ 第九十五章 冤魂指认 --下 --纵 --横 --小 --说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来人竟是高琰亲娘叶氏吗? 池婺话刚脱口,众家眷纷纷惊呼,可他们左瞧右瞧,却什么都没看见。 听闻那叶氏之名,高家父子二人皆是脸色大变,高琰本就冲在前面,听到池婺那句话几乎是要冲破朱砂赤圈了。可不等鲤乐去阻拦,他自己便停了下来,脸上神色既是向往,又是畏惧。 而那高濂之却是反其道而行,脸色骤然变得灰白,下意识一步步后退,恨不得下一刻变成虫豸遁逃与地缝中。 “哦,我忘了,叶氏死的太久,已经入了地府。尔等凡夫俗子,...... ------------ 第九十六章 天谴 --下 --纵 --横 --小 --说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不过池婺并没有得到拓印的功夫,因为那高濂之一看到叶氏背后的手印,便吓得再也跪不住,跌倒在地。他手脚并用地向后退着,嘴里咕哝着:“疯了,都疯了。” 他说着,忽然翻身而起,朝着那扇门撞去。 “都愣着干什么?证据已确凿,将他拿下!”陈琛不等高濂之跑到门边,便猛地拍案而起,大喝一声。四周候着的亲信一拥而上,高濂之虽然有些功夫,但终究是寡不敌众,被死死按在了地上。 他正挣扎着,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双乌皮六合靴,顺着靴...... ------------ 第九十七章 从前的她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黑色,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黑色。 池婺就漂浮在这一片黑里,脑中不断闪回着三百年来过往。 从初到大夏,入了皇宫,破了妖军,到被迫逃亡漠南,与妖为伍,再到收养鲤乐,重回引冬城,紧接着便是与高琰的点点滴滴。这些片段如电影般一遍一遍在她脑海中播放,可再往前倒带时,却发现只剩下些细碎片段。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朦胧中缓缓睁眼,看见了另一个“池婺”与自己面对面站着。 与她不同的是,那位“池婺”显然是未曾穿越的,她还留着利...... ------------ 第九十八章新的案子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其实这话池婺自己说着都有些心虚,这一次确实是她头脑一热,才酿下的祸端。好在她已经从昏迷中苏醒,身体除了觉得虚弱一些,也没什么大碍。 “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逞强!”鲤乐一抹眼泪,抽抽搭搭地道:“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 “不会了。”池婺揽住她的手又紧了几分,这样的左拥右抱,让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喂崽子的小鸟。 三人在马车中静静地相拥着,这种感觉非常奇妙,高琰总觉得在这小小的移动着的房屋中,他已经走完了半辈子。池...... ------------ 第九十九章 失踪的大诗人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我若是大张旗鼓的报了,那举国上下岂不是要传出些流言蜚语,咱们头上的压力不是得更大了。”谢无恙也是饿了许久,刚往嘴里放了一个糕饼,便被高琰质问了。他只好放下糕饼,嘟嘟囔囔地答:“况且方才,你也没给我机会解释啊。” 高琰闻言瞪了他一眼,颇为头疼的揉揉额角,“谁失踪不好,可偏偏是他。” “来禹辰是谁?”见他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池婺不明白了,听上去这来禹辰应该是什么大人物,可她平日里从来没听过什么叫来禹辰的...... ------------ 第一百章 神隐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这诗……这手段,好生熟悉。”高琰用手指点着那些字细细地读着,末了忽然笑了,转向池婺道:“我记得之前,你偷偷从我府上溜走时,也留下了一首诗。这样看来,来禹辰竟是和你师出同门了。” “我还不是为了给你留个信,况且你那屋里连个笔墨都没有,我只好招了蚂蚁做字。再说我是唤了青鸟飞上了天,而这来禹辰屋里门窗皆被锁死,难不成他遁地了?”池婺与他调笑着,忽然用手扶了扶腰,先前受的那些伤还未完全好透,站久了难免有些...... ------------ 第一百零一章 证人之言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那酒保毕竟还是个孩子,正值长身体饿得紧的时候,又因为案子被审问了好些天,身心俱疲。一看见池婺手里的糕点,肚子便十分没出息地大叫了一声。 他见池婺是个软声细气的大姐姐,又瞥了眼高琰,看他被池婺一拐肘制了个服服帖帖,大狗一般蹲在她身边,胆子便稍稍大了些,哆哆嗦嗦上前,接过了池婺手里的糕点,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了起来。 小酒保许是饿坏了,一口气将桌子上的糕点吃了个干净,又喝了两壶茶,这才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盘腿坐...... ------------ 第一百零二章 难愈合的伤口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然而池婺似乎也陷入了僵局,她从高脚凳子上滑下来,盘腿坐到了地上,从手中拽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到了地上,冲着高琰招招手:“你来,看看我有什么漏掉的没有。” 高琰不明白她在搞什么鬼把戏,但还是很听话地坐到了她身边。只见她面前那张皱巴巴的纸上写了几个秀气的字,字样为:“来禹辰——纸人——酒保——厨子。”这些字均用细线联接在了一起。 “这是我们现在掌握的线索,”池婺用指尖点了点来禹辰的名字:“大夏最著名的诗人...... ------------ 第一百零三章 童年往事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当真?”池婺下意识动了动肩胛骨,背后传来的痛楚让她心中十分不安。 鲤乐左右看看,从高琰桌子上与池婺梳妆台上分别取下两块镜子,一块塞在池婺手中,一块自己拿着绕到她的背后。 从镜子的反射中池婺才得以看到自己的伤势,两块肩胛骨,四个洞状的贯穿伤,看上去依旧血淋淋的,没有任何要结痂的迹象。 为何会这样?难道真是那一道天雷,将自己的身躯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了吗? 见池婺愁眉不展,鲤乐宽慰道:“姐姐别多想,你这伤口是...... ------------ 第一百零四章 大诗人的遁走妙计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待到二人赶到福来客栈时,恰好碰到谢无恙将证人们带到客栈大堂。 两人离开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半时辰,谢无恙一回头看见高琰那双傲慢又疑惑的眼瞳,以为自己见鬼了:“不是说池姑娘伤势严重吗?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自然是找到新的线索了。”池婺环视了一下周围,先前的目击证人们都已经被谢无恙搜罗了来,此时大家都站在大堂中央,疑惑的疑惑,惶恐地惶恐:“这便是所有的证人吗?” “是。”谢无恙点头:“当时参与撞门的几个人全在...... ------------ 第一百零五章 病入膏肓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待到谢无恙走后,先前坚定站在池婺这边的高琰才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这去农家乐、茶庄这样的地方查看,我尚能理解,左不过是文雅墨客都喜欢这种风雅之地罢了。可这西边又是怎么回事?” “西方,向来是漫天神佛所在之地,不管是佛寺还是道观都要多些,他既然在诗中透露出想要求仙问道之心,就必然会去这两处地方参拜。”池婺摇着玉折扇,神情很是得意扬扬,若她有尾巴的话,定会翘得老高。“不过他若是在那诗中撒了谎,那么他遁逃的...... ------------ 第一百零六章 我是穿越的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从医馆出来后,池婺的面色一直很凝重,那些斑点与来禹辰奄奄一息的年轻面庞总是盘旋在她脑中,再加上对裴嘉许身份的怀疑又涌上心头,让她在回程的路上倚着窗棂往外望,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回到府中,她立刻进屋脱去衣衫,将屋里与听荷一起下棋的鲤乐吓了一跳:“姐,这都深秋了,你怎么还热的要脱衣服?” “别废话,快来看看我背后的伤有没有好。”池婺打断她的话,急匆匆奔到她身边,将身子弯下。 鲤乐自然是不明所以,她看看同...... ------------ 第一百零七章 往事难追忆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高琰知道她喝多了酒,以为在说醉话。他二人离的极其近,高琰几乎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子檀香,以及口齿间淡淡的清冽的酒味。先前在高府太过压抑,高琰怀着心事,自然是无法亲密。而此时得了空,眼前人本就生得如狐狸般灵动貌美,如今醉眼朦胧着,放下了平日里那股子古灵精怪的劲头,却更显得勾人了。 二人鼻尖对着鼻尖,高琰只觉得一股热气从丹田直直往上涌,他一把揽过怀中人细软的腰肢,口中敷衍着说了句:“我信。...... ------------ 第一百零八章 不计前嫌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天地同春这种法术,虽然用在人身上有悖常理,但用在树木花草与一些小动物身上倒还可以投个巧,我小时候曾经用这种法术把一只老猫变成了猫崽子,为它续命了十几年。”池婺慢条斯理地说着,将目光放的很远:“按理说这样的把戏我年幼时便掌握,既然决定拿出来卖弄,必定是手到擒来的。怪就怪在我太信任我师兄了,为了省事竟让他帮我画符。” “他画了?” “哼,他当然画了,就算我不说,想必他也会在事后提出,我那时开口,正中他的...... ------------ 第一百零九章 但愿人长久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你肯将暗卫派出去,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池婺摇头笑了笑,从高琰膝头跳下,转身趴到了湖岸旁的围栏上。 她看着清风吹拂湖面,荡起满湖的涟漪,又忽然扭头冲着高琰笑道:“你知道吗,其实每个人的命数都是注定好的,看似有两个选项,但因为之前的种种经历,导致她只会选择命中注定的那一个。比如我,在留下来和回家中,不管怎样选,我都会坚定的选择回家。” 高琰闻言愣了一愣,眼底有些许悲伤一划而过,不过很快便被他低头...... ------------ 第一百一十章 另一个现代人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这也算是个意外的收获,池婺也是个急性子,连轿子都没乘,招了青鸟便往医馆飞去。 高琰是第一次清醒着坐这只大妖,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怕高的。青鸟的羽毛不算柔软,甚至有些粗糙和锋利,他腿又长无法像池婺那般盘腿坐着,所以羽毛将他大腿根硌得生疼。池婺急着赶路,青鸟便飞的极快,吓得高琰想要揪住那鸟的羽毛,又怕将它揪痛了,只好死死拽住池婺的衣摆。 等到了医馆,他一落地几乎站立不稳,扶住了一旁的树才堪堪站定了身形...... ------------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一座道观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她抬头抬得急,高琰以为她有什么要紧的事儿,结果只是询问鲤乐的下落。他笑了笑,答道:“今日是中秋,她和谢无恙去山上的道观祈福去了。” “你说这话我竟一个字都听不懂了。”池婺闻言放下碗筷,“中秋佳节不在家赏月,去什么道观?还有,道观又是哪里的道观?我之前从未听说过引冬城有什么修道之人。还有,谢无恙是何时将她叫走的?” “嘿,你这师傅管得也太多了,你管她吃管她喝就算了,还要管她与哪个男子出门游玩吗?”高琰笑...... ------------ 第一百一十二章 噩梦频繁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不要吃我娘,求你了,不要吃我娘!”鲤乐在睡梦中不断尖叫着,浑身抽搐说着胡话,为了防止她乱抓乱挠伤到自己,池婺只能按住她的手脚将她束缚住。 “鲤乐?鲤乐?”池婺晃着鲤乐的肩膀,试图将她从梦境中摇晃起来,可鲤乐似乎深深地陷在梦境中,池婺摇晃了好一会儿,才将她唤醒。 “姐!”鲤乐惊恐地睁开眼,似乎还沉浸在噩梦之中,她转了转眼珠,当看到床边坐着的池婺时才明白过来方才不过是做了个梦,嘴巴一撇,从床上弹起来扑到...... ------------ 第一百一十三章 椿象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高琰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池婺脸色难看,便知道她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于是急匆匆地披了大氅顶着夜露出门去了。 不消片刻,他与听荷便押着谢无恙回来了,谢无恙像是被他俩从被窝中提出来的,连鞋子都没穿,若不是要见池婺,恐怕高琰都不会给他穿外袍的机会。此时他头发刺毛着,眼神无助又惊恐,被主仆二人一路搡进了式微阁。 鲤乐第三次梦魇后又沉沉睡了过去,为了不让她再次梦魇,池婺专门请了食梦貘来坐镇。所以谢无恙...... ------------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牲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又是一个八月,漠南的滚烫的风夹杂着粗糙沙砾直直往人的脸上扑,池婺用头巾将脸蒙了个结结实实,防止骨灰被风裹挟着飞进了眼睛里。 边塞的妖军修养了几百年生息,又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吞并大夏这块肥沃土地。侵略自己周围的小部落已经满足不了他们的野心,于是将手试探着伸进了大夏边境的疆土内,见军队抵挡不得,又无人增援,便放肆大胆地开始了烧杀抢掠。 三百年来池婺翻遍了大漠里的每一座古迹,每一条河流,但均是一无所获。她厌倦......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睡梦中的死亡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待池婺将往事用缓慢的语调叙述完后,天色已经微微亮了。池婺说完后便如老僧入定般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在回味还是乏了。在座三人听完后也是没有言语,各自低着头想心事。 谢无恙惊讶于活泼明艳的鲤乐竟有如此惨烈的身世,听荷吃惊的点却是漠北与漠南截然不同的生存环境,她刚被买回来做暗卫时高琰已经做了许久的浪荡子,所以她只听说过自家主子的威名,却从不知他竟能以血肉之躯护佑住一方人民,顿时对主人的敬佩又多了几分。 而高琰却......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丢失的魂魄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不断梦魇,却十分嗜睡,这与鲤乐的状况十分相像。池婺把江小姐的尸身从头到脚细细检查了一遍,眉头皱的几乎打了个结:“尸体外表没有任何伤痕,也无中毒迹象,那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倒是有一个猜测,”高琰凑上前去道:“都说人在恐惧中会肝胆俱裂,说不定这江家小姐是被噩梦活活吓死的。” “确实不无这种可能,像她这种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一辈子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确实很容易惊吓过度导致死亡。” 他们说话间,江家父母...... ------------ 第一百一十七章 清水观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一夜之间城中死了数十人,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作为镇守一方的靖王与靖王妃,两人立刻跟着谢无恙走了一遭。 死的一共有十一人,池婺在每个死者的房间中均做了招魂的法事,无一例外的什么都没有招到。 同样的,那些死者的房间也是恶臭难闻,衣物上沾染了相同的淡淡臭味,床头上均挂着熟悉的银色铃铛。 “怎么说?”见池婺眉头紧皱,谢无恙急忙凑上前去问道:“可有看出什么端倪?” 彼时池婺刚刚检查过最后一人的尸体,她吹灭了蜡烛,一脸......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噩梦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青山隐隐,绿水悠悠,在那山林深处,一座清水观静静伫立,宛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默默守望着岁月的流转。 池婺与高琰结伴而行,一路跋涉至此。当他们踏入清水观的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静谧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时光都在此放缓了脚步。然而,这宁静却在他们步入大殿后,被那尊奇异的神像瞬间打破。 那神像的脑袋形似臭鼬,雕刻得栩栩如生,却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池婺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神像,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 第一百一十九章 高琰战鼬精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父亲的脸熟悉却陌生,在潜意识中,池婺觉得那种神情是父亲绝对不可能露出的,可现在却真真实实的出现在了父亲的脸上。 高大的男人一脚将门踹开,力气之大将门都踹了个洞,连带着门后面的池婺都摔倒在地。小小的她先是撞到了柜子,然后跌落在地,几秒钟后从手肘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一股热流顺着手臂滑落,滴在地上变成点点鲜红花朵。 池婺愣了愣,手肘的剧痛让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哭哭哭!就知道哭!”见她受伤,父亲似...... ------------ 第一百二十集 谁是妖道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鼬精吓了一跳,她像是没有什么战斗的经验,被高琰扼住喉咙后便慌了阵脚,拼了命地挣扎着。而高琰的手劲奇大,随着他缓缓收紧,那鼬精的尖叫声也慢慢减弱,随即变成了小声的抽泣。 “呦,害了那么多人,你还哭上了。”高琰第一次见到这种小东西落泪,觉得十分有趣,但他始终没忘了躺在地上的池婺,于是将手中鼬精举到眼前威胁道:“快将他们身上的术给解开,不然我活活把你掐死,然后再将你金身砸烂,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听了高琰的...... ------------ 一百二十一章斗法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那鼬精含香听了池婺的话,又悔又气,早知道自己做个死局将她困在梦中一辈子便了了,非要心软给她编织好结局做什么,急的在高琰手中唧唧乱叫了起来。 池婺被那梦境折磨的痛苦,如今出来知道是妖怪的小把戏,更加怒不可遏。她稍稍打量了高琰手中的妖物一眼,冷哼一声:“我道你是什么不得了的得道妖仙,原来只是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妖,竟也敢迷惑人类为你塑金身,又藏在祖师爷的身体中偷香火,如此数罪并数,受死吧!” 她话音刚落,便将...... ------------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违背人伦的结合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地上的黑猫轻轻哼了一声,摇身一变重新变作池婺的模样,而此时她与那道人恶狠狠地打了一架,发髻均被打散,三千青丝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那身红裙也是破烂不堪。 面对妖物的求饶,池婺一向是不留情面的,她猛地从腰间凭空抽出龙渊宝剑,闪着寒光的剑尖直指地上的一人一妖:“你这鼬精偷吃香火害人性命,该杀!你这妖道欺师灭祖与妖为伍,也该杀!” 骤然又听到妖道二字,舒云捂着胸口低声笑了起来,而后觉得不畅快,又直起身子仰天大笑...... ------------ 第一百二十三章 妖道引天雷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是你?”池婺转过头,面色诧异地盯住那道人:“是你杀了她们?” “不错。”舒云坦然一笑:“每次含香出门吸食噩梦时,我都会跟在她身后,等到她吃饱喝足了,我便潜入屋里,摄走那些少女的魂。现如今那些魂已经进入了我的丹炉中,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炼化成人丹了!” 他此话一出,在场几人均吃了一惊,高琰原和池婺想的相同,以为是那妖害人性命,没想到却是这道人! 而含香则满脸吃惊与惶恐,她忽然悟了些什么,扭了头冲着舒云泪......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命不久矣 黑暗,仍是那片熟悉的黑暗。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池婺在黑暗中行走着,试图寻找一片光亮,或是一扇门,亦或是另一个自己。 可不管她怎么寻找,黑暗都不肯吐露出半点信息,仿佛下定决心要将她困在这里。 她身体似乎是已经死了,但意识却仍然清醒,她能听见有人的哭声,越往前走就越清晰。 那声音像是钩子,将她猛地勾过去,耳边朦朦胧胧的声音骤然放大,她迷迷糊糊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鲤乐毛茸茸的发顶。 鲤乐趴在床上,脸埋在双臂中间,看不清楚表情,...... ------------ 第一百二十五章 突如其来的表白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鲤乐自小与池婺是无话不说的,但她从未料到会有一天从自己师父的嘴里听到她谈论房事的状况,从屋里出来后她仍觉得脸颊发烫,自顾自地用两只手上给自己扇风。 冷不丁的,有人从门廊边跳到她的眼前,将她吓了一跳。鲤乐定睛一看,吓她那人正是谢无恙,便十分姑娘气得哼了一声,将两只手臂抱在了一起:“哼,谢大人不去将那道观彻查一遍,也不去慰问那些刚刚返魂的少女,反倒跑我式微阁中做什么?” 谢无恙有些紧张地用指头搓着衣角,他......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启程往漠南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谢无恙定定的看着她,眼中有泪光一闪而过,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了半晌,也不知他想到了些什么,最后惨然一笑,将那只握着香囊的手收了回去:“是我唐突了,你刚刚那一番话我虽不太能理解,但听上去不管是哪一样,都比嫁给我做村妇来得潇洒。所以你便将我方才的话当做是一阵风忘了吧,以后我也不会再提了。” 听他如此说,鲤乐才堪堪松了口气,露齿笑了出来。而谢无恙求婚未果心中虽然有些难过,但也是衷心盼望着鲤乐能越来越好,见她...... ------------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风客栈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对你来说是好久,对我来说却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儿,你看我这院子里的狗啊猫啊鸡啊,都还是三百年前的样子呢。”女店主漫不经心的从地上抱起那只小小的黑狗在怀中摩挲着,倏地转脸看到了正在栓马放行李的高琰,面上浮现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笑来:“噢~我说你怎么才过了三百年就又来了我店中,原来是有了心上人,想要与他长相厮守啊。” 池婺闻言微微一笑,没有辩解也没有否认,只是探头往屋内望了望,问道:“人多吗?现在可方便进...... ------------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个关于吃的故事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夜幕降临,大漠的风呼啸而过,大风客栈内却灯火通明。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众人的脸庞。老板娘慵懒地坐在一旁,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等待着今晚的故事开场。 首先开口的是道士,他轻抚胡须,目光悠远,缓缓讲述起来。“曾经有一个年轻人,出身贫寒却心怀壮志。他对厨艺有着极高的天赋和执着的热爱,为了成为一名出色的厨师,他四处拜师学艺,历经无数艰辛。终于,他的厨艺日益精湛,在一次机缘巧合下,进入了皇宫,成为了御...... ------------ 第一百二十九章一个关于吃的故事(二)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玉面道士说完后,女店主迟迟没有发话,只是托着腮直勾勾地看着火焰,惹得那道士讲完故事后紧张的搓着两手,用眼睛不断的去撇女店主。 半晌后,女店主似乎是回过了味,她咂咂嘴,面上浮现出了个客套的笑来:“故事嘛,倒是很跌宕起伏。那少年只顾着填满自己的肚子,却忘了家中父母也需要生活,等他被生活打磨一番,才想到了自己父母,却发现自己的父母早被饿死了。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玉面道士一听这话,才堪堪松了口气,原本打直...... ------------ 第一百三十章投机取巧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悄悄的瞥了那三个化为人形的妖精。池婺没上过一天学,现编自然是不可能的,这些故事是她从现代看过的各类影视名著中提取出来的,她甚至说了几个现代人才知道的飞机炸弹等物,好去观察那几个妖怪的反应。 果然,在她吐出那几个生僻字时,只有女店主、高琰和那只猫小厮稍稍露出了些不解的神色。而女狐狸和玉面道人神色依旧如常,仿佛并没有觉得在古代听到飞机大炮有什么不妥,而那总角小儿倒是抬头看了池婺一眼......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太岁肉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她……她为何是这个样子?”眼见着那女店主四脚着地冲着那三个妖怪冲过去,高琰有些心有余悸地扯了扯池婺的袖子。 见他那么大个子却怕得如此扭捏,池婺觉得十分有意思,她含着笑用眼瞥他,道:“不怪你害怕,这女店主的真身是饕餮,天底下不管是什么,只要是她的馋瘾上来了,就算是将天捅个窟窿也要吃的。方才我估计详细讲了那些烹饪活人的故事,就是为了激起她吃人的欲望。而眼下这茫茫大漠中,除了我们,只有那三个妖怪是人形。...... ------------ 第一百三十二章 树道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店主说笑了,您乃上古凶兽,谁敢在你的地界闹事。”池婺有些心不在焉,却仍然礼貌的笑笑。上一次吃完太岁后,立刻便觉得像是吞下了什么灵物般,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可这一次太岁的味道并没有便,但是她吃下后却毫无感觉。 在那通往漠北的古道尽头,大风客栈的废墟之上,烟尘尚未散尽。老板娘那狰狞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然而此时的池婺,心中却无半分波澜。她只是微微皱着眉头,思索着这太岁肉的古怪之处。 老板娘很是惊奇,按理...... ------------ 第一百三十三章 遗迹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是破麻布。”池婺用指头捻了捻身下的软布,稍稍有些惊讶。而此时高琰正巧也从天而降,还好池婺躲闪及时,才没被他兜头砸下。 高琰落地后拍拍身上不多的尘土,摸索着从兜里掏出了个小小的夜明珠,顿时两人眼前猛的一亮。 借着这点微弱的亮光,池婺弯下腰,在那团软布旁蹲下,用手轻轻摸索着。 “一团布而已,有什么好研究的?”高琰也学着池婺的样子蹲下来,但是他左瞧右瞧都没看出来这团布到底有什么好研究的。 “这确实只是一团破布...... ------------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是个陷阱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池婺惨然一笑,高琰不认识现代的字,当然不知道那本笔记的主人已经明确的写了自己在这村落中困了一辈子。可她心中仍有着一丝丝的期望与侥幸,既然高琰的探子大老远传信来说此处有龙,那她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将那条龙找到。 想到这儿,她一把推开高琰扶住她的那只手,不顾自己腿脚上的酸软,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沿途许多房间皆被她开了一边,越往里走,屋内现代的东西就越多。池婺在那些屋子里发现了几枚现代的硬币,几支几乎融化了的...... ------------ 第一百三十五章 惊天真相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那群老鼠少说得有上百只,乌泱泱的一片,吱吱叫着一阵旋风般朝着高琰的方向奔过去。 池婺本以为裴嘉许想要她手中的龙渊宝剑,才会像疯了一般发动攻击,但是现在看来,他想要杀的并不只是池婺一人。 他招来的那群老鼠个个身肥体壮,四条小腿倒腾的飞快,不一会儿乌泱泱的老鼠大军便冲到了高琰面前,张嘴便是要咬。与普通的老鼠不同,这些老鼠张开嘴,口中尽是些尖利的小牙。只要咬上一口,定能撕下来一大块皮肉。 好在高琰行军时练就了...... ------------ 第一百三十六章 被撞破的秘密 --下 --纵 --横 --app --看全文 --领先24小时 -- 高琰稍稍吃了一惊,慌忙看向池婺,而池婺仍然双眼失神,微微发着抖,耳边回荡着裴嘉许的话。 大千伏妖录,现世确实是有这样一个东西,听师父说那是世上最邪恶的一种东西之一。 若想做一本大千伏妖录,必须先寻得一万个惨死之人的骸骨,若寻不到,便需要制作者亲自动手屠戮。等到收集够数后,再将这万人的骸骨磨成骨粉,制成书页。由于那些冤魂不能往生,又十分向往幸福正常的生活,便在书中建立了一个完成的世界,书中之人可在里面繁...... ------------ 第一百三十七章 红斑 这些话像是在裴嘉许心中憋了好久,此时终于有了听众,虽然这听众正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但有总比没有好,于是裴嘉许畅快地将那些秘密全都吐了出来。 “然后,然后我就来到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来之前刚全款提的车,我谈了九年的女朋友终于同意和我领证了,我们贷款买了房子,还养了条狗。眼看着我当牛做马那么多年,幸福生活就要来了,但是这些全没了!全都没有了!因为你,全都因为你这个灾星!”裴嘉许盯着池婺,布满红斑的脸...... ------------ 第一百三十八章 鹦鹉传信 池婺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上的靴子,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地下遗迹来到了地上,她只觉得裴嘉许的那些话语将自己击成了碎片,那些言语太过于尖锐,将支持了她三百年的希望统统一击化为齑粉。 “池婺!池婺!”有声音由远及近的传来,池婺像是魂魄回体般打了个机灵,才发现自己正靠在那颗枯死的胡杨树上,身下是炙热的沙子。她缓缓的将头抬起来,瞳孔逐渐聚焦,眼前的人逐渐清晰了起来。 高琰满脸关切的摇晃着她,似乎是想要将她神游出体...... ------------ 第一百三十九章再回引冬城 “我没有办法,我烂命一条死了不要紧,可我姐姐她不能死,她还有心愿没有完成。”高琰苍白着一张脸,只觉得头脑发胀。先是池婺寻龙失败,被告知所剩时日无多。而后紧接着便是他的暗卫暴露,高灵珺在宫中生死一线。这些事情同时发生,就算他再神勇再无畏,也不得不迷茫片刻。 但眼下没有时间来供他反应,引冬城不知是何情况,他的那些暗卫也不知有没有躲好,高琰只知道他晚上一秒高灵珺在宫中都可能被杀头。他自小被高灵珺所救,童年...... ------------ 第一百四十章 战前动员 “她之前有骗过你吗?”高琰头也不抬,只是从腰间抽出长剑来用磨刀石细细地打磨。 鲤乐歪头想了想,“并无。” “那不就是了,她从前没骗过你,此次又为何要骗。她现在能跑能跳,与其担心她,还不如担心你自己。”高琰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小的匕首,扔到鲤乐的怀中:“你虽然精通法术,可战场上瞬息万变,有时候法术不一定能派上用场。我见你没有什么武器傍身,这把小刀便送你了。” “喂!你是在小看我吗?好歹我也是姐姐亲手教出来......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开始造反咯 今夜的引冬城和平日里并无二致,此时月上树梢,因为有宵禁的缘故,各家各户均是闭门不出,只是从那些关闭的门扉间时不时传出谁人的欢笑声。 御林军的带队首领是个国字脸的男人,此时脸色阴沉的简直要滴出水来。他前些天刚升了官,按理说应该是件喜事,可当他发现自己的第一份差事是要去靖王府抄家后,便再难欢心了。 说巧也算是巧,那日池婺身份被裴嘉许揭开,高琰当场剜出眼珠子时,他便是侍卫长。而后来引冬城传令赐婚,堵住池婺去...... ------------ 第一百四十二章 攻城 “这便是彻底开战了吗?”鲤乐从池婺的身后冒出头来,被血腥味冲得干呕了一声,捂住了鼻子。她踮起脚向外看去,恰好看到听荷将长剑从一个御林军的胸口抽出,转而攻入阵心,与那尹统领过起了招:“非要这样吗?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没有其他办法,自古政变皆是如此。”池婺见她脸色苍白,便打开折扇挡住了她的眼:“不过这些你都不用承受,我自当料理好一切。” “不。”鲤乐扒拉下池婺挡住她眼睛的折扇,坚定道:“虽然比起宋皑,...... ------------ 第一百四十三章 攻城(二) 暗卫士兵得令,气势汹汹地朝着城门进发,但守城将士哪能让他们如愿以偿,恰好此时增援的将士同时赶到。 有巨石从城门上飞下来,直直砸向底下人群,那些跑得快些的士兵顿时来不及闪躲,被砸成肉泥。而那巨石撞倒前面的人后仍然没有停止,打着滚地撵过更多人,所到之处皆是一片肉泥。 “主人,怎么办?”听荷胯下白马被巨石的动静惊到,不住地跺脚打响鼻,听荷只能死死勒住缰绳,望向高琰:“这样下去还没开战我们的将士便要损耗一半了......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见了小听荷 有那么一瞬间,高琰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站起来,又是怎样去的鲤乐身边,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跪在了听荷身边。 她被几支箭贯穿了胸膛,鲜血从口中不断的涌出,然而她还尚且留有一丝气息,看到高琰赶来,颤巍巍的冲他伸出了手。 高琰握住那只手,触感一片冰凉,他身经百战,一看那些箭没入的地方,便知道听荷此时已经是回天乏术了。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显得无力了起来,任他高琰有何种本领,也无法阻止听荷踏入黄泉...... ------------ 第一百四十五章 登基 黑暗,又是熟悉的黑暗。但黑似乎和之前又不太一样了,周围湿漉漉的,有些粘稠,像是水晶泥海洋,又像是沼泽。 池婺不知道在这黑暗中漂浮了多久,先前来时她还有精力四处走走看看,可这次她只觉得疲累,尽管她也不知道在这一片漆黑中,自己是否长出了手和脚。于是她也就那样懒懒地漂浮在粘稠的一片黑里,任由水浪推着她前进。 这就是终点了吗?池婺先前以为自己面对死亡或是愤怒,亦或是遗憾,可事到如今这些情绪却是统统没有的。她只...... ------------ 第一百四十六章 我是龙? 高琰有些惊愣的抬起头,他不确定抬头的那一刹那,是否在高灵珺的脸上看到了出乎意料的狂喜。当他定睛再看过去时,高灵珺面上已经蓄起了悲伤,她蹲在了高琰的面前,用手捧起他的脸,手指擦过他湿润的眼角,温柔道:“是姐姐错了,是姐姐没有考虑到你。你跟我说说,池婺到底怎么了?她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性命垂危了呢?”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他有什么软肋高灵珺摸的一清二楚,直到他吃软不吃硬,所以故意温温柔柔的与他讲话。果然,高...... ------------ 第一百四十七章 献祭前的准备 这个消息对于高琰来说太过于突然,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猛地转身抓住了高灵珺的手:“姐,你说的这话,可是真的?” “这……”高灵珺有些为难了起来:“我哪知是真是假,可此事关乎你的性命,你还是……” 她话还未说完,高琰便猛地跳下床,奔出了寝殿。 高灵珺盯着他消失的地方看了一会儿,忽然哼笑了几声,继而哼笑也不能释放她心中的喜悦,她索性扬起头颅,畅畅快快的放声大笑起来。 在门口候着的闻雨听到声音弹出脑袋来,...... ------------ 第一百四十八章 以我之血,换你自由 鲤乐做事一向靠谱,高琰在院中并没有等的太久,月亮刚刚爬上树梢的时候,她便气喘吁吁的回来了,手中握着一张从书中撕下来的泛黄书页。 “找到了!我找到阵法了!”鲤乐挥舞着手中书页,冲到了高琰的面前,“是现在便画吗?还是要等你安排些什么事?你没有子嗣,皇位可怎么办?” “我姐姐比我更适合管理这个国家。”高琰淡淡道,他接过鲤乐手中黄纸草草瞟了一眼,又将纸还给了她:“画符之事我不懂,你便跟着书上所画就好。” 为了防...... ------------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返回现代 池婺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在梦中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做了回乞丐,帮助皇帝打退了妖军,与一位将军成了好友,自己也当上了将军。她也被人背叛,躲进漠南背着包追寻龙的脚步,也当了回浪客,路遇不平拔刀相助,而后收养了个小女孩,又把小女孩养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而后她摇身一变,变成了除妖铺子的老板,认识了一个荒唐乖张的王爷,并成为了她的王妃。 对于梦境的最后,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是依稀记得...... ------------ 第一百五十章 复仇 “呦,稀客。”尚峥嵘看上去刚起床,自从当上了云霞派的掌门人后,他便再也不做无聊的早课了。此时的他没穿道袍,上身只穿了件发黄的白背心。见到张恒火急火燎的冲进来,他倒是老神在在的挥挥手赶走围在门口看热闹的几个小道士,关上门道:“不就是跑了个狐狸精吗?你看看你,这么急匆匆的跑进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早跟你说了别跟那狐狸精有牵扯,你非不听,现在好了,惹出了情债还要我给你擦屁股。” “不是狐狸精,...... ------------ 第一百五十一章 血债血偿 “小婺,你真要杀他?”一旁留长头发的师兄微微吃了一惊:“我知道他俩死不足惜,但你杀了人,大好前程可就毁于一旦了。为了这两个人渣,真的不值啊!要不还是先将他俩扣下来,等到师父来了再做打算呢?” “师兄,我回不去了。”听到又一个熟悉的声音,池婺回过头去,冲他惨然一笑,之前在大夏受的三百年苦难全涌现在了眼前。但最终,她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语气平淡道:“早在尚峥嵘将我关在大千伏妖录中时,我的未来就已经毁了......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化妖(大结局) 龙渊宝剑锋利无比,池婺只是稍稍用力,便很轻易的割断了尚峥嵘的喉管,几乎将他整个头都斩了下来。一时间鲜血四溅,连木禅真人都侧身退后的一步,长吁短叹的捋了捋胡子,低声哀叹自己教徒无方,竟让自己的大弟子和小徒弟自相残杀了起来。 但池婺却管不了那么多了,见尚峥嵘已经无药可救,便干脆利落的将他扔在了地上,转脸向张恒走去。 从尚峥嵘伤口处流出的血蜿蜒蔓延,流到了张恒的身下,温热粘稠的触感让他下意识的恐惧。见到池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