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chapter 1 梦断江南 今年的冬来的早,却也去的晚些,瓜尔佳王爷仰头看了看自家王府内四角的天空,悠悠然的吐了口烟雾,那烟雾同呼出的水汽袅袅然的腾起,他立在门口,眉心紧紧皱着,愁肠郁结于五内。 自从那些乱党在京城闹了事,自己愣是没过过一日安生的日子,瓜尔佳王爷祖上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现在一切行事无不是先过了日本人这一关,他一个世袭王侯,哪曾这样憋屈过,又转念一想,如今,大清国都成了一个空壳子,皇帝都成了傀儡,自己还较个什么劲。 正自想着,忽然背后传来一阵阵清脆的笑声。 “阿玛,您发什么愣?把脚上的羽毛毽子扔给我!” 王爷这才低头一看那小羽毛毽子正不偏不倚的落在自己脚上,又细细看了看站在院中和丫头们嬉戏玩耍的女儿,清丽可人,美妙无双,站在阳光下就像是一朵雪梨花般洁白无瑕。嘴角不自觉的泛起些少有的笑容,直将那毽子扔给她去。 毽子悠悠的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平平稳稳的落在了清婉绣着蝴蝶纹样的旗鞋上,毽子随着鞋子上的粉色流苏上下摇曳着,像极了一只翩跹飘然的蝴蝶。 小丫头们各个来了精神,只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毽子,一上一下,仿佛永远没有停止的时候。 众人拍手,一个接一个的数着:“二百一,二百二,二百三,二百四,二百五……” 众人正数的起劲儿,清婉却停了下来,早有嬷嬷递上帕子擦汗。 她稳了稳气息,大喘着喘着气笑道:“我不行了。你们玩儿吧。” 此时,她已是香汗淋漓,整将缎面的月华裙子浸的湿湿的。李嬷嬷一口一个心肝儿的拿了帕子将她旗头上的流苏理顺了。 王爷紧皱眉头略微捋了捋有些花白的胡须,“你呀,正事儿不上心,马上就要到了三年一次的秀女大挑了,还不快去练习女工?” 王爷虽然面上是个保守派骨子里却早已明白,大清朝早已是积重难返,病入膏肓,可是,作为镶红旗的子孙,他不得不按照大清朝的章法办事,瓜尔佳氏是八旗子弟,自然是要将家中适龄女子送去让两宫皇太后过目。 清婉在今年刚刚考上天津学院,她虽表面温婉贤淑却最是厌恶满清旧制,这次的秀女大挑,她从未想过去参加。 李嬷嬷柔声说:“王爷,咱们家格格是八旗女孩子中最出挑的,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李嬷嬷是满洲包衣后人,世代为瓜尔佳氏奴婢,这个裹着小脚的女人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就像是喝醉了酒似的,不过,待人是极好,处事又极为妥帖,阖府上下无一个不敬服的。连清婉的女工针线都是她亲自传习的,她绣的东西最是精致雅洁,且最善于双面绣的屏风,据说,她年轻的时候就曾进宫为两宫皇太后的专属绣娘,后来,长毛子进了京城,她便逃难去了西安,正好碰上瓜尔佳的车队,家人觉得她绣工不俗又是太后老佛爷身边的红人,自是都高看她一眼。 如今,越是落寞便越是要撑起那空壳子了,报纸上几乎同时报道了八旗子弟要去参加选秀的消息,学校里自是也炸开了锅,她上学的时候从未对人说自己是什么王府格格,连最好的朋友叶澜也瞒了,现在倒是人人都知道了,如今的报社记者简直的无孔不入,为了提高销量愣是将别人的隐事也大肆宣扬了,她拼了命的瞒天过海,现在却弄了个满城皆知。 就连报名的时候,教务处的主任都好奇的问她:“清婉同学,可不可以带我参观一下你们家的王府花园?” 众人看她就好像是看一个老古董,她穿了长袖旗装上半身的天蓝色上衣配了黑色的裙子,最普通不过的学生装,穿在她身上倒是更显得仪态万方了。 叶澜肩膀上松松垮垮的斜挎着书包,远远的就冲她招手,“清婉!“ 见她面上没了光彩,便笑道:“怎么?我们的格格大人生气了?“ 清婉见周围的人都饶有兴趣的看着她,便推搡了叶澜一下,“叶澜,连你也来挖苦我?我已经够烦的了。” 叶澜跑到她前面去冲她眨眨眼睛笑道:“你现在还不知道吧,如今,你可是以千金之躯进我们学校的,连教务主任都想要和你攀关系呢,我们都羡慕的不得了,你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清婉只淡淡的说:“别的我不知道,只是这个头衔我却真的不想要,大清朝预备立宪失败,如今,却是越发的昏聩了,两宫皇太后还偶尔传我入宫说话儿,左不过是些骗不了人的,如今,只是借着点儿威视白白的吓唬人罢了。” 也不知两人并肩走了多久,天津卫旁边的书局中倒是热闹非常,叶澜戳了戳她的衣袖,玉指指着立在书摊子一侧的背影说:“那个书呆子就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来的陈成昱。你和他就差了0.1分,清婉,就是他抢了你的奖学金!” 叶澜有些愤愤的说,清婉却转身笑道:“考了第一名自然是该得的,又有什么‘抢’这一说呢?” 叶澜吐吐舌头,露出一口的书快玉牙,笑道:“也是啊。” 正说着,那陈成昱拿了本书朝他们这边走来,近处一看,那人生的很是俊俏,目若朗星,满身的书卷气。只穿了最普通的中山装。 叶澜跑了过去,挡住陈成昱的去路,陈成昱问道:“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 叶澜负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同学,这本书我也看中了,可不可以让贤?” 陈成昱看了看面前这个有些骄横的小姑娘,侧头笑了笑,并未理睬她,提步便走。叶澜仍旧不依不挠,当着他的去路。 清婉远远看着,知道叶澜就是一个好惹事的小孩子,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 “先生,我们都是新生,我朋友在跟你开玩笑,不要放在心上。” 陈成昱微微转身,她眼神中潋滟的流光,两条细细长长的辫子搭在胸前,辫尾的粉蝴蝶结随风摇曳着。只是一眼,便让人跌进了悠悠的潭水中。她美的就像是葡萄架底下的梦。 叶澜张开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没见过美人吗?” 他方回过神,微微欠了欠身子,“两位小姐好,刚才多有得罪。” 叶澜瞥了他一眼,悠悠的吐出几个字“这还差不多。” 清婉也点了点头,“是我们打扰先生了,先生看的是什么书?” 陈成昱忙将那本放在手心的书递了上去,“是陈先生的《青年杂志》。小姐请看。” 清婉接了书,看了半晌,笑道:“有先生这样的后起之秀,国人有救了。” “小姐也看过这本杂志?” “这本书处处针砭时弊,对几千年的封建意识发起攻击,破旧立新,当是一本好书。” 陈成昱像是找到了知音,笑道:“小姐要是有时间,我请你们去对面的茶楼喝茶可好?” “却之不恭。” 叶澜一句话也未曾插进去,只坐在一旁吃果子,嗑瓜子。两人笑谈正欢,叶澜道:“我瞅着,你们倒是一对儿,我倒是大瓦数的电灯了不成?” “叶澜,刚才是我多有得罪,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见识才是。” 叶澜听着大才子如此虔诚的给自己道歉,气儿早已消了,便只笑道:“好了,我就是说说,你还当真了不成,刚才的事情是我的错处比较多,总之,为了我们的相识,我以茶代酒敬你们了。” 三人端了茶,一饮而尽,直到晚上方才回了宿舍去。 三年后,大清朝终是走完了它最后的路,连个小朝廷也撑不起来了,瓜尔佳也都改成了关姓了,昔日的王爷现在变成了有名无实的北洲省长大人,如今,各省省长都要受到那督军节制,处处受制,左不过是打着晚晴遗老的幌子做戏。 父亲自是知道,天空早就变了,如今,他只有了虚职才能维持家中用度开销,minguo大员为了彰显一视同仁,任人唯贤的大义便将他这个晚清王爷推了出来,他也不甚矫情,推脱着不肯任职,只痛快的接了‘圣旨’,欢欢喜喜的去赴任。他深谙世易时移的道理,在这乱世,只能放了那份尊贵的念想,求全保命。 却说,毕业后,清婉随了父亲去上任,这几年,她与陈成昱感情甚笃,毕业前,她将自己的手镯留给陈成昱,陈成昱以传家宝翡翠戒指相赠,其寓意再为明显不过,说自己等着他前来求婚。惟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可是,她却不知,冥冥之中,命运便给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她将那装着戒指的锦盒用缎面的红绸包的严严实实,时不时还拿出来细细擦拭一番,想着这几年的时光,陈成昱一向以家国大事为重,此次去广州,也是为了学习孙先生的三minzhu义,她知道,只要是他许诺的就一定会兑现,他的眸子里总是充满了笃定的目光,她只想跟着他去海角天涯。 父亲自从袭了官职,便每日周旋在那些minguo元老中间,觥筹交错喝酒应酬自是不可避免的。母亲早逝,家中女眷就只有她和二姨娘了,二姨娘又是个不甚识得大体的人,尚不能笼络住家中婢子,外头的事情,她一概不懂,又何以在外面能帮上一分半分的。每日,只在家中打麻将,愣是将那白花花的银钱输了多少出去,只因敬着她总算是长辈,便也时不时的劝她。 她穿了一件粉红色开襟旗装,手上染满了蔻丹,只尖声在清婉背后笑道:“清婉,我今儿要出去,总理夫人打牌四缺一,打电话要我去补上。你要不要去,如今呀,总理府可是正经的豪门大户了,清婉,要是你能去钓上一个金龟婿,我和你父亲就不愁什么了!总比你,整日在家里,苦等着那个穷酸书呆子强了百倍不是?” 清婉仍旧淡淡的,只看着手中的书,并未抬眼看她,她自觉无趣,便翻了个白眼,调高了音量说道:“不识好人心,你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和硕格格吗?当年太后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破例封了你这个名号,如今,还想要拿娇?哼!” 高跟鞋发出咚咚的响声,戚姨娘早已坐了车子去了总统府。 高大的镂空雕花门缓缓打开、建筑却是中西结合的,大理石柱子撑起了整个露天阳台,门前早有听差迎了上去,笑着行礼,引她进去沿着那几尾竹子走过,正是雕梁画栋,朱漆廊柱,石鼓柱础,方砖铺地,旧时王府格局也不过如此。沿抄手游廊走到尽头正是中式会客厅。 早有人将戚姨娘的水獭披肩捧着挂好。 戚姨娘也是那见了大场面的人,只闻了闻那镶金香炉中龙涎香的气味,便啧啧称奇,更别说是那贵气逼人的总理夫人——纳兰氏坐在牌桌面前冲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哎呀呀,夫人,我可是见识了,这总统府可真是气派的很。” 那总理夫人约摸是早已听厌了阿谀奉承的话,便只是笑而不语。她穿了一身紫色的蜀锦旗装,手上套了两个像龙眼一般大小的钻石戒指,衬着大红色的蔻丹,耳畔珍珠明月珰来回摇曳。虽然年纪已近六十,却也有一种端庄富贵的色彩。左右坐着的也都是各省督军家的女眷。 麻将碰触,发出几声脆响,虽是家常的玩耍,众人却是戴了十二分的小心的,明眼人皆是知道,就是故意让夫人一人赢的戏码,戚姨娘也便小心应付着。 连打了十几圈,众人也都倦怠了,早有下人奉了滚烫的茶,色泽嫩绿光润,香气鲜嫩清高。戚姨娘一喝,便知是那今年新进的西湖龙井。 “听说,你们关家是皇亲,不如,你给我们讲讲皇家的事儿,怎么样?” 戚姨娘笑道:“说句不怕夫人笑话的话,大清朝都没了,皇亲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身份了,倒是夫人有福气,如今,我们总理大人才是真正的正经主子呢。” 纳兰氏心下想着,这女人说话虽然没什么学问,糙的很,却句句说到自己心坎儿里去了。自己的丈夫纳兰景德当上了国务总理,自是将这北洲八省之事紧紧握在手里,纵使是皇亲国戚也只是他们脚下的泥土而已。 纳兰氏又问:“关太太,听说你们家的清婉格格还没订婚是吗?” 戚姨娘登时笑道:“没有呀,我们家清婉,不是我夸口,模样是一等一的出挑,当年,我可是见识过的,两宫皇太后都喜欢的紧呢,抱在怀里都不舍得撒手的!更难得是性子温婉贤淑。” “明儿,我们府中有个酒会,年轻人热闹热闹,把清婉也叫过来吧。” 戚姨娘只觉得机会来了,便千恩万谢的接了请帖。 她扫了一眼那明晃晃的请帖,倒是精致的很。上面赫然的金字儿镶边写着总理府字样。只觉无非是豪门贵妇争奇斗艳罢了,便只推脱,“姨娘,我明儿有些事情,怕是走不开。” 戚姨娘立即喝道:“清婉,这可是总理夫人的意思,要是拂了她的好意,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清婉并不甘心被她这样数落,“戚姨娘,我敬你是长辈,可是,你要是再胡搅蛮缠,我就要去告诉父亲了!平日里,你觉得我好欺负也就罢了,甭想指望我当你的摇钱树。我非他不嫁,你还是不要费什么心思了!” 她将那刚刚绣好的绣棚一把夺了过来,拿起一旁的剪子绞了个粉碎,“我告诉你,你休想嫁给那个什么也没有的穷酸。” 她又冷笑一声,“你以为这些事你父亲不知道吗?他也绝对不会允许你嫁给他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两只浮在水上的鸳鸯活活被她剪碎,狠狠扔在地上,又踮起脚尖踩了几下子,她欲哭无泪,只想他能登时出现在自己面前,天涯海角,她都不怕,只要离开这个令自己窒息的封建家族。 一家人都将她当成了升官发财的筹码,原来,她的价值就是嫁入豪门,继续让这个家的人幻想将千秋万年的春秋大梦继续做下去! 她只盘了个发髻,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裙,那裙裾逶迤及地,甚至连个首饰也没带,越发当得起天然去雕饰一句。 户外舞会甚是热闹,众人皆是来争奇斗艳的,只是她无心恋战,只远远的立在草坪上。月光如同碎金子一般渐次洒落下来,忽闻一声汽车鸣笛之声,她心中暗想,来的人是谁?竟然将汽车直接开了进来。一人下了车,他的衣着考究,高大挺拔的身上套着北洲眼下最流行的蓝白色西装,隽朗的容貌,一经出场已惹得不少名媛站在楼道一侧垂首偷窥。更加惹眼的是那明晃晃的袖扣,在月光下闪着夺目的华彩。 “三公子来了,快看,三公子。” 一旁的名媛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们口中的三公子。 舞池内也顿时安静下来,那些跳舞的人停了下来皆上前给他打招呼,他抬手微微做了个手势,那停下来的舞曲又缓缓响起来了。舞池内顿时又热闹起来了。女人们各个艳若桃李、轻摆腰肢。头顶上的华灯直照的人的眼睛生疼。到处都是送红酒香槟的侍者。 一曲舞曲过后舞池突然一片寂静,但见身旁的人都站了起来鼓掌,清婉不由也站了起来,只见几个男子喊着;“温丽丽小姐”之类的。那几个男子皆是平日里在混迹于丰郡脂粉堆里的公子哥儿。 高台之上忽的响起一阵音乐。那首歌是《相见不很晚》,只听那人唱到;“天荒地寒世情冷暖,我受不住寂寞孤单。走遍人间,历尽苦难,要寻访你做我的旅伴。”声音宛若天籁,犹如黄莺浅唱。只是,她的声音中多了一些世故少了几分纯粹。 清婉不由得放下酒杯微微踮起脚尖却看到一个美人儿站在高台子上献唱,难道那个手染红色蔻丹、嘴唇微微扬起的美人就是他们口中的“温丽丽”小姐?那三公子只微微朝高台子上举了一下酒杯,温丽丽登时喜上眉梢。一瞬间,声音有点儿颤颤的,她眉尖若蹙、面如温玉、穿一件黑色礼裙、一顶欧式红色绢花礼帽宛如一朵红色的牡丹花娇艳欲滴。 清婉只默想,那三公子左不过是混迹脂粉堆里的浊世公子。不过,倒是俊朗的很。 纳兰氏走至她身侧,笑问道:“你可是清婉吗?” 她款款行礼,“是的,夫人。” 柔声细语下确实难得的知书达理。纳兰氏欣慰的点点头,携了她的手,“我们去内室说话吧。” 她有些惶惶然的问道:“不知夫人是,敢问夫人名讳?” 立于一侧的女仆道:“这是纳兰夫人。” 如今,谁人不知,纳兰家族权倾北洲,连那江左的淮军都惧怕三分,这纳兰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怎么对自己这样的亲近? 纳兰氏携着她的手去了内室,命人端了茶来,她只恍然的站着,“不知夫人找我有什么事情?” “你在天津读的大学么?” 她怎么问起这些,清婉未敢多想也只能问什么答什么。 “是的,夫人。” 纳兰氏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又问:“你生母是富察氏?” “是的,夫人。只是如今minguo了,富察氏都是改成了傅姓了。” 纳兰氏赞许的笑道:“难的是了解时事,进退有度,不已格格的身份拿大。是个大家闺秀。” “敢问夫人,您为何问我这些事?” 纳兰氏笑道:“想来是你姨娘没告诉你,我呢,这一生育有三子,如今,只剩小三子还未曾娶亲,作为当家主母,自是要帮他物色一个配得上我们门楣的贤妻,我觉得你倒是挺合我的缘法。” 三公子?小三子?这两个名字难道有什么联系,清婉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那个人,只记得长相倒是上佳,这纳兰氏未免也不通情理,只她一人便草草定下别人因缘。 她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夫人,我不——不同意,纳兰家是簪缨之家,我只是区区挂名省长之女,云泥有别,只盼夫人能去择选上佳人选。再说——” 她本要将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之事和盘而出。 “妈,我听说你又要帮我说媒了?” 纳兰宇有些慵懒的坐在轻丝绒的沙发里,他有些微醺,面如冠玉的脸上隐隐有些红色。 纳兰氏倒是很疼爱这个玩世不恭的浪子,亲自命人炖了醒酒汤,只搀起清婉的手臂,对她说:“你先出回去吧,事情总是慢慢来的。” 清婉只哭笑不得的退了出去,纳兰氏只一句话便将她毫不留情面的推到悬崖下面去。 夜色有些撩人,偏偏黑幕从那汽车后视镜里略了过去,恍如过眼云烟,自己本是最为不忿权势压人,现在,却总得被那权势压得喘不上气来,路上的探照灯发出幽幽的光线,就像天上的繁星一般闪耀。她眼角却流了两行清泪。偏偏那车子又开的很慢,只叫人心里烦躁,她不由的对司机说:“开快点儿。” 那司机应声回道:“小姐,总理府设宴,满城的车都聚到一处去了,看来还有好一会子要等了。” 她不由的将车窗上的白色帘子拉起一角来,可不是,宴会一结束,那些人便一窝蜂似的乘车回府,车身前后愣是一丝空闲也无,喇叭声夹杂着汽笛声生生入的耳朵,她不由气急狠狠将那帘子放了下来。 纳兰氏穿着华贵的云锦旗装敦厚温柔的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她的场景,只在脑海里打转,越是想逃开越是不能躲过,眼见着陈就要上门提亲了,现在却是闹了这一出。 她不由的将一腔子的气都归结到了戚姨娘身上,要不是她攀附权贵,拿着她当个物件儿讨好纳兰氏,她早已和陈比翼双飞了,现在一切都被她毁了。 她快步走到戚姨娘所居住的西屋里,此时正是月上梢头,石榴树上那两只喜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啪啪啪,’ 开门的是丫鬟春桃,“姨奶奶,格格来了。” 清婉推门闯了进去,面色惨白,只唇上留了一抹红。 “不要叫我格格,我是你们哪门子的格格?现如今你们可是都想把我早早打发了算完,哼,我也知道你们的心思,无非是想待价而沽,借着我的名号招摇撞骗,继续做着自己还是王爷侧福晋的美梦!” 春桃定定的立在一侧,垂首不敢言语半句,戚姨娘穿了一身锦缎的睡裙,自是媚态有余,又将那染满蔻丹的腕子搭在清婉肩上,笑道:“我的姑奶奶,你这是犯了什么病了?刚才,纳兰家亲自回了电话,夫人说,她对你很中意,你呀,就是天生的天鹅,那穷小子可是配不上你,他呀,连你脚上的泥巴也配不上,大清朝虽然倒了,可是,咱家的名头可还是响亮的很呢,我劝你还别不识抬举!好好梳洗打扮,给我好好嫁过去就行,你瞧瞧你这身打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九九呀,故意不施脂粉胭脂,故意不戴珠宝首饰,我还真忘了告诉你了,纳兰夫人最喜欢的就是素雅之人,三公子外面养的那些个狐媚子,她一个也看不上。” 戚姨娘顺着她的眼神看了看,挑眉笑着,“王爷就在内室休息呢,你可是扰了他清静了,你也知道他身子不好,要是一时惹出个好歹,你可当心着。” 清婉只觉得血气上涌,心砰砰直跳,胸口处剧烈的起伏着,她恨极了戚姨娘的这般嘴脸,只听得几声咳嗽的声音,那是父亲!原来父亲一直都在内室,也是,今晚他并无应酬。如今,她才已然明白再也没有人像母亲一般那样疼爱她了。 眼看着她有些摇摇晃晃的身子倾了下去,一旁的李嬷嬷将她扶住,这才积蓄了些许的力气慢慢的回了房间。 “嬷嬷,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她的眼泪奔涌而出,李嬷嬷心疼的为她拭去,只叹口气说:“格格,事到如今,我也没了办法,你也知道,这个家是王爷说了算的,如今,哎,这是明摆着他不想管这事儿,以我的身份却是什么也帮不上忙。” “嬷嬷,我不要嫁,您一向是见惯世事的人,帮我想想法子,我真的不能嫁!否则,我这一辈子就完了。” 她雪白的长裙逶迤及地,揉搓的印了几个大大的脏印子,李嬷嬷一向疼她,只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可是,现如今,她也是慌了心神,李嬷嬷素来知道,自己看大的格格一向刚烈,要是强迫她出嫁,定会害了她性命。要是自己帮着格格逃婚,岂不是害了瓜尔佳和富察氏的名声?她服侍两代主子,为了瓜尔佳氏的名誉,她宁愿献出自己的命,她陷入了两难。终究无法决断。 连着几日,她滴水未进,绝了生存的念头,王爷看在眼里,清婉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要是饿出个好歹来,自己也无言面对亡妻。 清婉微微睁了眼,看着他坐在床边不断叹气。 “父亲,你终于来了?” 她挣扎着坐起,那床边的流苏坠子也一晃一晃的来回摇曳着亮。 “清婉,你当真——当真要和我对着干吗?” 她冷笑,眼中没了一丝丝的暖意,玉镯子套在光洁莹玉的皓腕上晃晃的,显得是这么的不合适。 “父亲,我知道,如今,我们不再是能呼风唤雨的人家了,作为瓜尔佳氏的后人,振兴祖业本是义不容辞,可是,我万万不能拿我自己的婚姻当成你们的筹码。这不但是对纳兰家的欺骗,还是对瓜尔佳和富察氏的亵渎。祖宗看了,也会寒心。” 瓜尔佳王爷亦冷冷看着她,指着她道:“你真是太过天真,早知如此,就不该送你去上什么劳什子大学,尽是学了些歪理来气我,如今,街上到在吆喝什么女权,民权,你们也不想想,要是你不嫁过去,如何能振兴门楣?嫁给那个无权无势的破落户别说什么振兴家业的事情,就连你今后的生存都会成问题!清婉,此生,我不求你能干什么振兴家族的事,那都是给外人看的,我只求你能找一个门第相当的人,那个什么姓陈的,你还是趁早忘了吧,别冒傻气了,行吗?我的女儿!” 她只笃定的说:“可是,我们有信仰,我相信中国会改变的,而且我和他走的这条路是正确的,真理在我们这一边。民权女权renquan都会有,到时候,中国便可以真正的崛起。” 王爷冷笑一声,一佛衣袖,反问她:“信仰?真理?无稽之谈!倒是那些不知好歹的穷书生瞎起哄,你看看,如今,北洲但凡是有身份的,谁整天嚷嚷着什么真理,什么民权?都是唬人的把戏,你还真信了不成?“ 却说纳兰宇依旧整日混迹在百乐门,挥金如土。一圈子莺莺燕燕围着他交错觥筹,众名媛淑女见他生的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又是当朝的‘三皇子’便都是冲着他的银元去的,那些平日里混迹于欢场的豪门公子也皆是唤他‘大哥’。只因结交了这位爷,便可在北洲游刃有余,北洲大地上谁人不知他纳兰宇是总理大人最喜欢的儿子。 酒酣耳热之时,忽闻一人说“听闻总理夫人为三公子则了佳偶了,说的可是玄乎,什么容貌绝色,家世一流,当真如此吗?” 此话一出,众人只盯着纳兰宇一人,“什么家世一流?大清朝都败了,格格又算的上什么?只是拿娇做大罢了。她父亲如今不过是个挂名的省长,算得了什么呢?” 众人皆是听得目瞪口呆,格格在这位爷眼里也不算什么,到底是总理公子,眼光竟是真的高到天上去了。 立于一侧的温丽丽附在他耳边轻吐幽兰,笑道:“模样怎么样?我倒是真想知道格格到底能长成什么样子?在座的全加起来可是能比得了?” 他又将一张微微有些泛黄的照片从西装内拿出来甩在地上,交际花琦云将照片捡起,细细端详起来,“还真是个美人儿,看看这气派,活活就是画上的仙女儿。公子爷,我就不信,你能不动心!” 温丽丽也夺过看了起来,眼中忽的略了一丝丝的水雾,继而笑道:“倒真是一个天然去雕饰呢!” 坐在一侧的贵公子笑道:“怎么?丽丽可是个醋坛子,刚才是谁打翻的,罚酒一杯。” 说罢,又将一杯红古堡的殷红灌到了琦云口里,琦云嗔怒道:“好呀,你们都欺负我,公子爷才是引子,怎就无缘无故的扯到我头上了,难不成你们还要阻了公子爷的好姻缘不成?我可是还等着喝冬瓜汤呢!” 绿乔轻启朱唇笑道:“你这话儿可是错的离谱了,又不是媒人,哪有福气喝什么冬瓜汤?唉吆吆,连王府的门儿都不知道朝哪儿呢,还喝什么汤?” 众人正嬉闹着,纳兰宇却也并无言语,只是将那水晶杯子摇晃着,那杯中的酒就像红色琥珀一般潋滟生光。 又抬眼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王允,笑道:“王允,你最近忙什么呢?怎么见你却比登天还难?你父亲经营的那个华贸洋行听说很是吸金,算我一个干股?” 那王允之父王玉康是华贸银行的董事长,如今,北洲经济大权皆是掌握在王家人之手,俗语说的好,民不与官斗,纳兰宇想入个干股,年终分些红利本就是王家求之不得的事儿,那有个不行的。 “大哥,您要入股我们王家当然欢迎的很,这日后老爷子哪儿,你可是要美言几句才好。” 于是两杯碰触,交易成交。纳兰宇在每家银行都有不少的干股,那些钱财他就是再胡作非为也是不必在家里支取的,因此,家里人也对他的纨绔放纵不管。哥哥嫂嫂恨不能盼着他不争气,这样才能在纳兰敬德面前讨好处,独独那纳兰敬德却是最喜欢这个小儿子,只因他自幼聪慧,8岁余便诵读诗、文、辞赋数十万言,出言为论,落笔成文。因此,他的荒诞家中更是无人敢管个半分的,只将他当成和活宝供奉了起来。他在外头干的那些事情,纳兰敬德也是知晓一二的,只是觉得也没什么不妥。 这个小三子终日没个人影子,今日却是早早的回家了,纳兰氏便道:“你还认得家门?” 纳兰宇只站在她身后为她锤了锤肩膀,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不是说,男子汉应该去外面历练,不要留恋家里吗?怎么?我一出去,你们却又说我的不是了吗?” 正说着,二少奶奶踏着高跟鞋扶着旋转楼梯下来,橐槖之声不绝于耳。 “唉吆吆,三弟今儿回的倒是早些呢,敢情儿是和母亲心有灵犀了呢,上午母亲便备了礼想等你回来去关家走走呢。” 纳兰氏也笑道:“我是真心的喜欢那孩子,宇儿你去看看。” 二少奶奶只将那云锦旗袍衣襟上的绣帕子拿在手上,还不时的掩嘴而笑,“母亲,可见现在我倒是成了臭鱼烂虾,无人可怜的了?您只喜欢三儿媳,我和大嫂会伤心的喽。” “你大嫂去哪了?一大早的不见人影,她一个妇道人家却去办什么劳什子妇女基金会,你呢,整日的就会和老二闹腾,没一个让我省心的。你倒是说说,我喜欢清婉有什么错处?” 二少奶奶只禁了声,纳兰宇慵懒的坐在沙发上,靠着沙发背竟是眯眼睡着了。 “宇儿!快去看看吧,清婉生病了,我们这马上就是儿女亲家了,你不去看看人家,可是于理不合呢!” 纳兰宇站起,左右踱步,那晚的相遇他从未放在心上,只是醉醺醺的透着台灯的绿纱罩子瞟了一眼,倒像是个温文尔雅的女学生,他一向喜欢那风情万种的女子,让他去娶她,自是要苦苦做了一番斗争的。刚刚他也想通了,不就是结婚吗?就结吧。娶了她这样一个人倒是比娶一个像那二嫂一样的妒妇有趣些,最起码,她的柔弱成不了他纨绔不羁的障碍。左不过当是又养了个外室罢了。 “好,我去。” 纳兰氏高兴的命管家亲自跟着去,那些人参鹿茸燕窝纳兰家不知扔了多少去,光是礼将那后车厢塞了个分毫不留。 瓜尔佳氏一族自是阖府出迎。 “三公子远道而来,真是蓬荜生辉,关某带小女给纳兰家道谢了。“王爷笑道。 纳兰宇只抬眼看了看这座王府格局,鎏金红漆的大门大开,门口的两个石狮子目光狰狞的看着众人,似乎还存有些许的贵气。 门前对联却是用了蝇头小楷写下: 每对青山绿水会心处,一丘一壑,总自天恩浩荡; 常从霁月光风悦目时,一草一木,莫非帝高德深。 运笔圆润娟秀、挺拔整齐,他自幼被人逼着学习锺繇的字倒是着实挨了不少的板子。不觉又看了看。 王爷顺着他的眼神看去,笑赞道:“这是小女8岁涂鸦之作,让三公子见笑了?” 8岁涂鸦就能将字写成这般?纳兰宇不屑的一笑了之,心想,这定是这个落魄王爷给自己脸上磨光,愣是将女儿搬出来,也亏编得出。 纳兰宇只微微笑道:“难为您了。” 王爷却不知是何意,只以为他受了阖府出迎的大礼才说了这番话,便又命人沏了茶来奉上。 纳兰宇微微啜了一口,只敲了敲那紫檀木的几案声清脆悦耳,没有一丝的杂音。笑道:“关大人这些东西倒是难得的珍品,对了,我听说清婉病了,可方便去探病?” 王爷正想推脱,戚姨娘却笑意盈盈的说:“怎么不行呢?纳兰家和关家都是新派儿的人,现在,新人婚前可以见面了呢。” 两个小丫鬟便引了他过去,过了逶迤的小路,桃花树下便是她居住的常春轩了。 清婉知道他要过来,便是又气又急,李嬷嬷忙劝道:“格格就是再不中意,也应该穿好衣裳再说。” 纳兰宇一进来,众人便都识趣的退了下去。 她穿了一身浅黄色洋装连衣裙子,辫子分了两绺,各自扎了浅蓝色的蝴蝶结上去。乌黑柔顺的头发倒是衬得脸色越发的雪白莹润。桃树下偶有两三只蝴蝶翩跹而至,落在她的衣襟上,好似不肯离去。 纳兰宇走进她,离她只有两步距离,她却惶惶然往后退了一步。 “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可是没有答应什么婚事的,你也不必来看我,我的一切与你无干,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纳兰宇冷哼了一声,“连个手指都碰不得?真是无趣的很。我承认,若这是大清朝,我根本不配当这个驸马爷,只是,你给我搞清楚,现在可是minguo!全北洲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要是,我突然说不要你了,那可是有好戏看了吧。到时候小报编辑定会写什么minguo的格格没人要之类的话,你受得了么?” 说罢,又将白色西装口袋内的蓝色真丝方巾拿了出来,看着她将手仔仔细细的擦了半天,那方巾与衣领见的领结是同色同花。纳兰宇左顾右盼似乎是垂首找着什么。 “喂,你们家就没有垃圾箱吗?哎呀,来一趟王府得沾上多少老古董的晦气出去,我可不想带着晦气回家。” “是吗?即是如此,那我就替三公子代劳了。” 清婉说毕,就将那方巾夺了过来,又命人拿了火盆,将那个方巾燃成了灰烬。 “纳兰宇,我也不希望你的方巾污染我们家的垃圾箱!” 纳兰宇拍手笑道:“不错嘛,还有些性子,我想你是心里早就有人了吧,为了个书呆子把自己折磨成这样,真是不值的很,我这人偏是别扭,偏偏不想成全你们比翼双飞的好梦,可是,要是你跪下来求求我说不定我还会改变主意呢。” 她眉头紧紧蹙着,鬓边的汗珠子都滚了下来,只是强撑着,不想倒下去,耳畔的白珍珠耳坠子摇摇曳曳的,更是衬得那脸色雪白莹润。纳兰宇不由的细细端详了这个没落格格,倒是着实比百乐门的那些女子多了些书卷贵族气质,宛若画上走下来的病西施。 他慢慢走了几步,离得她仅有一步之遥,一股香水的味道徐徐传来,清婉抬头看着他,这个人虽然长相非凡却是个衣冠楚楚的禽兽。她不由的更加生了几分厌恶。 室内焚香炉中还燃着些沉屑香木,袅袅的雾气在上空氤氲开来,宛若她身上传来的阵阵冷香,令人迷醉。纳兰宇暗想,要是这个女人这张脸若是长在是百乐门的女人身上,没准儿他早已将她抱到床上去了,可就偏偏是省长的女儿,虽是个挂名的,倒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子,可是,她的眼波明净如同秋水,脾气却倔的很,白白可惜了这样招人的容貌。 纳兰宇的手指不自觉的覆上她的脸颊,清婉突然觉的一丝寒意,便气急伸手掌掴了他,他脸上顿时生出一个不大的红印子,只是他却没有十分生气的神色,只是笑道:“这样就要打人了,回头儿要是被人看见问起,我可是会据实回答的:被未过门的媳妇儿打的,清婉妹妹,你觉得这个回答怎么样?你说,全北洲的人将会怎么形容格格的妇德呢?脾气这样不好,难怪你那旧情人不要你了。” 清婉问:“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我告诉你陈大哥一定会回来的,我不会嫁给你的,你快些回去告诉你家的人,不要在我身上下功夫,我也知道,你也并不是被被婚姻压着的人物,三公子那些风流韵事只怕是个长了耳朵的都知晓了,不要逼我说出什么好听的来才好,既然我们都不想结这个婚,倒不如合作一把。” 纳兰宇看着这个妙人儿欲言又止,便饶有兴致的凑过一把将她搂在怀中问:“怎么合作呢?” 清婉怒着将他的手甩开,笑道:“很简单,你回去如实对夫人说,就说我已经有了男朋友了,那样的话,岂不是两全?你可以继续拿钱养着你在外边的那些金丝雀,而我也可以和陈大哥在一起。” 纳兰宇象征似的点点头,假装沉思了半晌,笑道:“那样的话太没趣了?没错,我的确不想娶妻,可是听你这么说,我突然觉得外边和家里都需要几只金丝雀,否则,岂不是一头落空了,而你这一只金丝雀有趣的很,还会和我斗嘴做交易呢,这么激灵的鸟儿,我怎么舍得给了别人?自己豢养岂不是更有趣?” “纳兰宇,你——你欺人太甚!要是你敢回去这样说,我恨你一辈子!” 纳兰宇无所谓的瞥了她一眼,笑道:“你就恨吧,我就是不喜欢你,我就是想破坏你那美好的因缘,怎么了,你能怎么着呢?身为名媛、格格竟然出手打人,我能不计前嫌勉强娶了你就不错了,还想跟我谈条件?笑话!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怎就不知道这北洲八省到底是谁的天下呢!连北洲都督见着我都要九十度鞠躬,你一个小丫头竟敢这般狂妄,我纳兰宇就偏偏不信这个邪了呢。” 清婉只冷冷的哼了一声,冷笑道:“都督不是给你鞠躬是给纳兰家的门楣鞠躬,除了豪门望族的头衔,你还又能剩下什么东西呢,你还真是可怜。” 他却依旧笑着,眼眸中闪过一丝的深意,每次出什么坏主意的时候,他的眼神都是这样的。 “好,好,好,真是伶牙俐齿,这样的话,嫁过去也就不会让我跟着吃亏了,我们家里还有两个十足的长舌妇,不瞒你说,我真的很讨厌她们,要是你嫁过去,就能和她们两个斗个几十个回合了,到时候,我就能看好戏了,鹿死谁手,让我们拭目以待。我绝对会看着你被她们整死的那一天!不说了,我也乏了,走了。” 他就这般扬长而去,明着是来探病,实则却是想要将她气的呕血,怪倒是将下人都打发了出去,原来是做这般算盘。 ------------ chapter 2 浮生错 苏菊忙进来搀着她,她脚心一软竟是跌在了床上,扯得那挂芙蓉帷帐的金钩子飒飒作响。 苏菊将她额上的细密的汗珠慢慢擦了去,又道:“格格和新姑爷可是吵架了吗?” 她听到新姑爷四个字就像是被细碎的玻璃渣割了喉管,半晌说不出话来。 什么新姑爷,我不会嫁给他的。 苏菊自觉也是说错了话,便只是讪讪的说:“好了,不说,不说,格格得好好保重身子,那样才能等到陈少爷来的那一天不是?” ‘成昱,你到底去哪儿了,怎么电报也不来一封?你不知道我就快被逼着嫁给别人了!’清婉暗想着叹了口气。 苏菊讪讪的问:“格格,那我明天还去电报局问吗?人家电报局的人都认得我了,您每天都让我去打听陈少爷来的电报,可是眼瞅着都大半年了,连个音讯也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格格,你可别怪我多嘴,我觉得三公子长得真是英俊非凡,又是总理大人的儿子,倒不如我们忘了那个陈少爷……” 清婉眼中忽的没了光芒,只有些气息不均的问:“苏菊,连你也这样劝我?难道你也巴不得我出去?” 苏菊和清婉从小一起长大,情分自然是深一些,苏菊每日尽心服侍,她对自己格格的心就好似紫鹃对黛玉一般,要是格格出嫁,她自是要跟了去做陪嫁丫头的,哪能就盼着她早些离开? 苏菊眼中腾起水雾,哽咽道:“格格,你可是会错了我的意思,我苏菊一生服侍您,哪能就存了这样不知好歹的心思呢?我就是气陈少爷嘛,竟然这般戏弄我们,早就说了来提亲,这都过了半年愣是没了讯。” 两人依偎在一起,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下来。心中顿时愁怅郁结,难以排解,他将家传玉镯戴在她腕子上的时候说过,定会回家禀告家中老母,风风光光将她娶过去。只做那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喜极而泣只将全部的心都交给了他,可是,他却是失约了,难道他说的只是一个诳语,不,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她稳住心神,继续等待着,等待着他当初为她打造的新生活,等待着同他带着她离开这个腐朽的家。 红纱罩子里的烛光映出一个袅袅婷婷的影子,清婉披了旗装,坐在紫檀木写字桌上,清冷的月色撒了进来,一如皎洁无瑕的云中仙子,温润中透着些许的凉意,园中的桃花都开了,正是阳春时节。 她命苏菊摆好笔墨纸砚,在那宣纸上写道: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道不尽相思意。 她四岁便开始练习蝇头小楷,如今字体更是出落的漂亮非常了, 绣着碧色梅花的袖子随着笔尖慢慢的移动着,一行行清泪簌簌地下只将那宣纸都濡湿的透透的。 却说纳兰东回至家中,纳兰氏问:“怎么样?那孩子可是大好了吗?” 纳兰宇默了半晌,只愣愣的盯着面前的欧式茶具发呆。 “小三子,母亲问你话呢!”纳兰轩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呵呵笑道。 “好了,我瞅着也没什么大碍。” 纳兰轩啜了口蓝山咖啡,打趣笑道:“倒是三弟有办法呢,他一去这弟妹就大好了。怎么样?听闻三弟妹在天津读书的时候是顶有名气的才女,三弟你可是有福气喽。” 正说着,这话入了二少奶奶凤至的耳朵内,却是越想越不舒服似的,她只冷笑道:“唉吆吆,这就拍上马屁了呀,母亲,你可听听,它这话儿就好像是在说我没读过书一样,三弟有福气那是他的事情,你娶了我也算是修了福气的。” 纳兰轩侧着脸子瞥了凤至一眼,“哼!要不是当初南北和谈失利,我能见着你吗?再怎么说,我可是纳兰家的二少爷,你家只是江南的区区商户,我娶你就是你修福气了,别守着母亲和三弟指桑骂槐!” 凤至顿觉恼怒,便在纳兰轩身上又是抓又是乱挠,纳兰氏喝道:“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张狂起来了吗?” 声音虽然小,却是不容置疑的透着些肃杀的气势。 直憋得那凤至半天红着脸子说不出话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平日里的那些破事儿,当我瞎了吗?” 又指着纳兰轩说:“老二,你在那月华书寓养的小姘头不能留了,给点钱早早打发了算完,要是留了什么不干净的种子,你父亲非要剥了你的皮肉不行!我们纳兰家的孙子必须是清白女儿生的。听懂了吗?” 纳兰轩被骂的满头大汗淋漓,只跪求道:“母亲,我会好好处理的,还希望您千万别告诉父亲才是。” 纳兰宇翘着二郎腿慵懒的打了个盹儿,似笑非笑的说:“这下子二哥可是难做人喽,没想到二哥还会金屋藏娇啊?怪道嫂子每天都不舒坦,看来是被您给气的!二哥,你可是得小心些,养小的非要把那金屋子做得密不通风才是呢!现在是东窗事发,得不偿失呀!” 一席话又将那凤至快要气的晕死过去,那凤至冷笑道:“三弟,你可不要光说好听的,谁不知道三弟你的外室可比你二哥多多了!什么名伶温丽丽?什么交际花李琦云?听我娘家弟弟说你去百乐门那可是去撒钱去的。” 纳兰宇笑道:“二嫂子倒是关心我,只是我从来没在家里多拿一分的月例银子钱,我干什么也用不着汇报,虽说长嫂如母,可你却是二嫂呢!二哥可是拿了你们的公用的月例去讨好别的女人了,二嫂,你可就先不要太过关心我的闲事儿才是。” 凤至刚要反驳,却被纳兰氏挡了回去,“宇儿有什么错处也该我管,凤至,你还是好好反省一下如何留住你丈夫的心才是正经,三天一小打,两日一小闹,哼!我和你父亲看到你就头痛的很呢!” 夫妻二人受了一番训斥,自是面子上过不去,纳兰氏只命人备了车去珠宝店选珠宝去了。凤至忙跟了上去谄媚,“母亲,还是我陪您去吧,老板我熟的很呢!” 纳兰宇看了看凤至的神态,便恶心的不得了,这样世故的女子,难怪人都说她父亲虽然家业大却抠门的很,名副其实的吝啬鬼生出来的女儿还有个好才怪了! 正要回房休息,走至旋转楼梯下,却一把被纳兰轩拉住。 纳兰宇挣脱开,不耐烦正了正宝石蓝的领结的问:“怎么了?二哥,我还要去睡觉呢,晚上还有饭局呢。” 纳兰轩一本正经的问:“月华书寓的沈艳茹你可是认识的。” 纳兰宇笑道:“二哥,我劝你,玩之前呢先问问那妖精是谁的女人,跟过那些男人才好,二哥你问都不问便一头栽了进去,难怪被迷得晕头转向的,整个北洲都知道她是我玩剩下的,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喜欢就拿去吧!哦,忘了告诉你了,她那些功夫可都是我教出来的,看来对二哥很是受用啊?” 他有些落拓不羁的回话,直叫纳兰轩气的连脸都红灿灿的,他抓起纳兰宇的衣领子喝道:“你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让那个妖精来算计我,如今,我在父亲面前可是真的没了脸,都是你害的!你真卑鄙!” 他依旧面不改色的笑着,叹了口气,又将他的手一节一节的掰开,笑道:“二哥,谁先算计了谁,你心里有数,我心里也有数,在这个家里,除了父亲和母亲,我想让谁生谁就生,当然,我想让谁倒霉谁就甭想过一天的安生日子,要是你和二嫂再来算计我,我会让你们知道厉害。这次,只是一个小小的礼物而已。” 纳兰轩阴沉着脸色,纳兰宇却轻轻松松的去了自己房间歇息。 纳兰宇不动声色,将这两个人玩弄于鼓掌之中,让人不得不心生出无限的畏惧,在这个家里,连下人也都喜欢这个玩世不恭的三少爷,愣是没有一个人在背后嚼他的舌根子。纳兰轩本以为他这般猖狂无所畏惧定会成为那众矢之的,没想到却是自己大大的失了算。 纳兰宇走至房门,却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那房间传了出来,忽见一穿了粉色云锦旗装的女子推门出来正好撞在了纳兰宇怀里。 “文媛妹妹,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李文媛是行政次长李永忠之女,家世显赫无比,自小和纳兰家的孩子一起在私立的贵族学校读书,***闹。倒是比别人更亲厚些。 李文媛埋在他怀里,久久不肯离去,纳兰宇只径直推门进去。哪知她竟也是跟了去。纳兰宇只对她存了些同窗之情,故而只对她敬而远之。 室内一片香氛,蓝色釉色瓷瓶内插满了长短不一的菡萏,红白相间,倒是新颖的很,远远望去,倒是像极了清婉给自己的感觉,就像是一朵素洁的荷花。纳兰宇不觉得看的呆了。竟忘了自己从未对花动过什么情愫。 “三公子,我可是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布置的呢,怎么样?还成吗?” 他只玩世不恭的躺在躺椅上顺手抓起一本《经济日报》看着,李文媛轻声走至他身后,附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他不悦的坐起,“别闹了,文媛,我一直把你当成妹妹的,你也知道,我马上就要结婚了。” 文媛的眼角立时就红了,“三哥,你就甘心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要是你是为家世,我的家世也不差呀,为什么你要娶她呢?人都说,你是纨绔子弟,可是,只有我知道,你只是逢场作戏,她不过也是你逢场作戏的女子吧,其实,我也不在乎名分的,只要能跟着你,做你的女人,我就心满意足了。” 纳兰宇硬生生的将她推开,“文媛,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子,不要把心思花在我身上,不值得,再说,我今天去见了她,我自己也不知道对她是什么心思,可是,我告诉自己她不该是我逢场作戏的对象。” 文媛冷笑道:“什么叫不该是逢场作戏的对象呢?不就是个假装清高的落魄贵族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掐住她的腕子,“我不允许你这样说她,听懂了吗?出去!” 文媛落寞的转身,慢慢的离去。从小到大,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纳兰宇,当他的妻子,现在一切却像是梦幻泡影一般破碎了。都是那个女人,那个叫瓜尔佳.清婉的破落户,仗着自己前清遗老的身份妄图高攀。不知好歹的女人,她不自觉的将手指攥起,恨意绵绵。 天气渐渐暖了起来,清婉的病也大好了。王府花园一片姹紫嫣红,池边杨柳鳞次栉比的立在春风里,几只雀儿不时的飞来窗棂下啄食,那是清婉命人为它们准备的,她自小便有了一副悲天悯人的心思,相信凡事万物都有各自的缘法。 “格格,格格”苏菊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 “什么事?” “是陈少爷,他上我们家来提亲了呢!” 清婉三步并作两步跑去了花厅,只躲在那大屏风之后细细听着。 只听得戚姨娘笑道:“陈少爷,你来的真是不巧,清婉她已经订婚了,如今,可是别人未过门的新娘子了。” 王爷也敷衍道:“是呀,年轻人,你的心意我们知道了,只是这婚姻还是得讲究门当户对和缘分两字,你和小女注定今生无缘,还是留待来生吧。” 陈成昱的心猛一下被纠的很紧,只道:“我不相信,清婉她在毕业的那天已经跟我有了盟誓,你们说谎。” 清婉径直走至陈成昱身侧,对戚姨娘说:“我就是要嫁给这个人。” 王爷气急,胸口顿时觉得山下起伏,他没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在大庭广众下信誓旦旦的说自己要嫁给那个穿了一身中山装的穷书生。 ‘啪’一声,清婉的脸颊便印上了些许的红色,顿时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灼热疼痛。 王爷剧烈的咳嗽了起来,脸上青筋暴动,清婉忙命人拿了丸药来喂上,王爷挣脱她的手,冷冷对陈成昱说:“你给我滚出去!竟然将我的乖女儿弄成了这个模样,疯不疯傻不傻的,她今天和我顶嘴,看来都是你教唆出来的,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说罢,又要仍他送来的东西,王爷吃了药丸有些气虚,拿不起来,又命下人将他的东西悉数扔到了大街上去。 清婉苦苦央求,却也得不到什么回应,几十个家丁将陈成昱缚住身子赶了出去。 清婉只好跟着跑了出去,陈成昱正在捡地上的东西。 她止住他的手,道:“成昱,让你受委屈了,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之,都是我的错。” 他将她的手放在手心,冷冷地挤出一丝丝的笑容,“不,都是我不对,是我回来的晚了,你才被逼订婚。” “好一对比翼鸳鸯。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不知什么时候,纳兰宇已经站在他们身后看了半晌了。 大街上的人登时都围了过来,议论纷纷,那些人一看那福特汽车便知纳兰宇定是身份贵重的富家公子。 清婉默然的说:“我们走。”便将陈成昱扶起往背对着纳兰宇的方向走去。 纳兰宇只是觉得心中气闷,便愣是将清婉的腕子攥住拉到自己这边,对陈成昱说:“怎么?陈先生还想在大庭广众之下抢亲不成?知道我是谁吗?” 陈成昱拉住清婉的右臂笑道:“我和清婉早有约定,这个玉镯子就是信物。” 纳兰宇下意识的看了看那个刺目的玉镯子,阳光下托着暖暖的碧色,温润无暇,他只恨不得将她手上的玉镯子摔个粉碎。 “纳兰宇,你放开我!” 清婉挣脱着,奈何双方力道悬殊,只好忍着痛楚任他捏着自己的腕子。 不多时,纳兰宇从西装内掏出一把勃朗宁手枪,将准星对着陈成昱笑着对清婉说:“他的命就在你手上,要么跟我走,要么我现在就杀了这个男人!” 见他右手食指刚要触动扳机,清婉道:“不要,我跟你走。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要牵扯无辜的人。” 纳兰宇有些得意的看了看陈成昱,只将她的手死死攥在手心上了车去。车子开得极快,窗外的景色飞一般的略了过去,陈成昱的影子早就被甩在后头。 “纳兰宇,你是要干什么!” 一路的鸣笛,众人见了这样的豪车,愣是只有让路的份儿,不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刹车声很是刺耳。 她一把被纳兰宇拉了出来,抬眼一看却是北洲饭店。 侍者见了他,也并未看清楚他的相貌便堵在他面前,“这位先生,你要干什么?” 他冷冷的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侍者,那侍者忙躬身行礼,“原来是三公子,对不起,我眼拙了,三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呢?”说着便拿起手象征性的打了自己的脸赔笑。 “把三楼前后锁起来,我不希望在三楼看到任何的闲杂人等。明白?” “是,我马上去。” 她被他硬生生的拖到了318贵宾室,此时,他目光有些凛冽,清婉忙去推门,那门早已被反锁上了。 室内的热水管子发出嘶嘶的声音,他耸了耸肩,拉了拉领结,“怎么,你不是要和我单独解决吗?说吧,现在这儿没人打扰我们。” 她的心跳动的像是踹了一个小鹿,太阳穴也是突突直跳。月华裙子也染上了不知什么颜色。中式碧色的小褂衣襟上的一颗扣子也不知掉去了哪儿。 头顶的大吊灯射下雪白的光柱子,茶几上冲泡的西湖龙井还冒着热热的气。 “我——我求你放过他,他只是一个书生,没有权势地位,我也知道,你们家在北洲就是皇帝,我还知道这事你不会就这样算了,所以,我求你,求你放了他。”她垂首躬身行礼,这卑微的鞠躬似乎意味着她怕了,倒不是担心自己安危,是担心他的安危。 纳兰宇冷笑,她如此卑微就是为了救下那个书生!为了他,她不惜对着自己最不屑的人行礼乞求。 “放了他,那我的面子怎么办?我们纳兰家的脸面又当如何?你竟敢公然在王府门口和他拉拉扯扯,要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是不是早就和他双宿双飞了呢?” 她哽咽道:“纳兰宇,你仔细想想,你们家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你母亲没有问过我的意思便将婚事草草决定了,我记得我曾经不止一次的告诉过你,我有结婚对象,可是,你们就为了纳兰家的权威逼我嫁,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言权,是我要结婚,你们能不能问问我的意思?我是人不是一件什么东西,可以任凭你们摆布的。你们讲点道理好不好?” 他顿时将那紫檀木案子上的玉盏子扫了下去,‘哗啦哗啦’的响声之后,桌下躺着的都是碎玉。 他抓起她的胳膊,将她拖到了内室的大床上。 一股龙涎香的气味扑鼻而来,清婉越是往外推他却是越使不上力气。 “纳兰宇,你想干什么?你走开。” 纳兰宇笑道:“干什么?男的和女的同处一室,能干什么呢?上次去你们家的时候,人多口杂不方便,现在,没人能打扰我们了。” 他将她的左手臂用力一拉,又将她的右手臂钳在她身后,她的整个身子都落在他怀里。 “纳兰——” 他覆上她略带些粉色的唇,她的挣扎只徒增了自己的痛苦。她脸颊红润了起来,有了些血色,他在她的唇齿间游走着,吸吮着。她身上有些茉莉花的清香。 忽然,一股血腥气浸入了纳兰宇的口中,她竟然用牙齿狠狠的将他的嘴唇咬破了皮,猩红的血珠子侵入口中。 他顿时停了下来,清婉拿起手又甩了过去,这一巴掌很是用力,纳兰宇的嘴角噙了一丝血。那红色在灯光之下,却是狰狞的很。 他看了看那个依旧明晃晃的翡翠玉镯子。 “把它给我摘下来。”清婉并没有回应他。 他凑到她耳畔,“不然,我帮你摘下来?” 刚刚的一切仿佛是噩梦般缠绕着她的神经,她慢慢的将那镯子退了下来,雪白的腕子上还微微留了一圈印子。 纳兰宇将那镯子拿在手中笑道:“还真是浪漫,当初我在德国军事学校读书的时候,却没有这般的闲适,每天面对的都是残酷的训练,水下憋气是每个人的必修课,你和他大谈国学的时候,我却在德国离乡背井,哼,命运这东西倒真是冷人琢磨不透。” “纳兰宇,你要是还有几分廉耻之心,就不要为难女人,放了我,我阿玛也是找不到我,他会急疯的!” “是吗?那就让王爷等几天吧,等我娶你过了门再回去拜会他老人家也不算迟。” 纳兰宇将她扬起的手臂擎住,“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被你打到吧?两次我都能毫不费力的躲过去,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躲开,我也想知道原因,我为什么不躲?为什么心甘情愿的让你打呢?我一向不是一个习惯吃亏的人,别人打我,我一定会百倍千倍的还回去,可是我却没有对你打回去。哼,想保住那书呆子的命也行,实不相瞒,他已经被陆军总部的人带走了。” 清婉问道:“什么意思?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啊?” “怎么样?很简单,你给你的情郎写一封诀别信,告诉他,你要嫁人了,让他死心。要是不写也行,反正他是革命党,杀掉他也是陆军监狱的职责所在。” 清婉冷笑道:“你们倚仗权势,罗织罪名,大清朝就是亡于吏治腐败,政令不行,现在看来,新政府不过是外表革新,内里却仍是换汤不换药,他陈成昱不是革命党也可以被你们弄成革命党,他的命,我们这些人的命就如同草芥一般不值钱,当年两宫太后有心革除旧制已是积重难返,徒自叹息,哼,新政府总有垮台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你们这些腐朽的寄生虫就会像我阿玛一样成为一个时代的历史。” 纳兰宇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你对时局倒是看得通透,我同意你的看法,所以,我活在当下,不去想什么政府垮台破事,你今晚要是不写,我便打电话去陆军监狱,他们可是很听我的话!” 只看她缓缓的走至桌前坐下,铺了宣纸,又亲自研磨,映着灯光,写下一个个娟秀的蝇头小楷: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好一个‘相思相望不相亲’倒是应景儿的很呢” 她眼角噙泪,“纳兰宇,我希望你说到做到。” 吊灯之下,阴暗的角落吊着一个男人,身上的伤疤斑斑驳驳,猩红的血液浸入了躯体上的沟壑处,那狱卒又啐了一口,将一大盆的凉水泼在他身上。 细细的水柱顺着他的红肿的面颊簌簌落下。 “妈的,还他妈的革命党?这么不抗打?才打了几下子就死成这样了?妈的,不要装死!” 那人用力的拍打着他的脸颊。他却是一动不动。那人又将食指放在他鼻子上。 “还有气儿,死不了的。”另一个脸上划了个刀疤的人喝的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说。他是陆军监狱的头子,平日里最喜欢研究一些折磨人的法子,最是狠辣。 “头儿,这小子细品嫩肉的,倒不像是个能惹事儿的人那?倒是得罪了谁?” 典狱长哈哈一笑,“也怪他不长眼,敢去枪三公子的女人!你说,他是不是活腻歪了?仗着自己读了几年的鸟书,便张狂起来,哼,他也不打听打听去,在北洲,谁敢惹三公子?” “是呀,三公子是什么人,那是可是当今的太子爷。” 正聊得痛快,那狱卒似乎是注意到什么,便用力捅了捅立在一旁的典狱长。 那典狱长着实醉了,只念念有词的说:“什么事?” “是三公子来了。” “什么!” 他登时一个激灵,酒早已醒了一大半。 狱卒皆是兵卒行礼,“三公子好。” 纳兰宇走进将那典狱长敬礼的胳膊撂了下来,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不敢,不敢。”他瑟缩着,余光还不断盯着纳兰宇。一边又敲了敲立在一旁的狱卒啐到:“三公子来了,你们也不通报!作死吗?” 纳兰宇身穿黑呢大衣,金色的领夹生出熠熠的光。 “好了,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又抬眼看了看奄奄一息的陈成昱,喝道:“谁让你们乱用刑的?我不过就是让你们先关他几日,你们可倒好,把人快打死了吧!一群混账东西。” 典狱长喝道:“没听见呀,聋了!快去叫军医来。” 站在门外的狱卒登时便跑了去。 一番清理之后,陈成昱终是醒了过来,纳兰宇命人将他带到审讯室一并命人出去外边守着。 昏暗的灯下,他的脸像那白纸一般,嘴角的血迹仍旧十分明晰。 “你倒是挺能抗的,不过,我这儿有一封信和一件东西,都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看看吧。” 陈成昱端详着看着那莹润的玉镯,那个夏天,她穿了一身白色的长裙,微风轻轻拍打在脸上,她的裙裾就顺着风向翻卷着,恍如一只美丽翩跹的蝴蝶在林间飞舞。 那是他第一次触到她光洁如玉的手背,他将那镯子慢慢托在掌心,她惊愕道:“好漂亮的镯子。” “送给你。” 他亲自为她套在手腕上,她的手腕皓白如雪,脸上泛出一抹红晕。宛如落幕的晚霞。 “明春我就去你家提亲,惟愿岁月静好,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笑了,嘴角泛起两个不深不浅的酒窝。 他痴笑了半晌,又将那宣纸放在手上摊开,嘴里念念有词的念着: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他仍旧笑着,脸色惨白,两眼也失了光点。直愣愣的念着。 “不,她不会这样对我的,她是多么好的女子,世间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她绝对不是嫌贫爱富的女人,绝不是。她的善良,她的才华,她的美丽,她怎么可能背信弃义?” 纳兰宇微微挑眉,笑道:“是吗?那看看这个吧。” 那一丝质绣着几株腊梅的绢子怎么会到了纳兰宇手里!那是双面绣法,独独她会,上面还用了御用的金丝线绣着她的名讳——瓜尔佳.清婉! 情到浓处,纳兰宇轻易的将那绢子在她衣襟上的盘扣子上解了下来。 “怎么?还不信?‘一方素帕寄相思’先生大才,怎连这一句也不记得了?” 他紧紧攥着拳头,猛地站起,那拳头还未伸出,立时就被纳兰宇反手擒住。 “先生的笔杆子很是硬气,可是论起舞刀弄剑,先生还是不及我。” 陈成昱盯着他,那方帕子也轻盈盈的飘到了地上,纳兰宇顺势捡起,放到自己黑呢大衣的内侧口袋里。 “先生,你明天就离开吧。我派人送你。听闻你喜欢广州,我定了票,明天就可以顺利离开了。告辞!” 陈成昱冷笑道:“你棒打鸳鸯,会遭报应的!我诅咒你!纳兰宇!” 纳兰宇幽幽的转过身,笑道:“我的报应太多,实在不必再说了。清婉,我要定了。” 陈成昱有些许不屑的抿了抿嘴,将嘴角的那片猩红抹了抹,望着头顶的探照灯干咳起来,是他自己太过于天真,只觉得现在是minguo,是自由的新世界,权利在民众手中攥着,他和清婉的幸福就在眼前,只要自己回来提亲,那幸福就会轻轻松松的落在自己手中,半丝杂质也没有。他不禁放声狂笑。 审讯室内忽的窜出一抹光亮,纳兰宇就着那打火机发出的光深吸一口手中的烟,口内吐出幽幽的烟雾。 “陈成昱,这件事情错就错在你比我先认识她。” “你什么意思?就算你先认识清婉,以她的性子,也断不会喜欢你这样的纨绔子弟!就算你们逼婚,她也不会爱上你的!” 纳兰宇笑道:“是吗?她爱不爱我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先走了,她还在北洲饭店等着我呢!” 黑色福特绝尘而去,那典狱长也是个趋炎附势之人,再者,纳兰宇早有旨意要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便也不敢再施加什么重刑,只笑眯眯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陈先生,刚刚都是他们几个不知道眉眼高低的乱了规矩,您可不要怪罪才好。” 说罢又冲那立在一旁的几个狱卒眨眨眼睛,“妈的,还不赶紧过来给先生赔罪!” 那几个人连滚带爬的跪在陈成昱面前,“大爷,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您可别放在心上才好。” 陈成昱瞥了他们一眼,只冷冷笑道:“我实话说,你们大可不必这样,纳兰宇他放了我,只是为了求个心安,他那样的人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尊重!” 过了半晌,天空便落下些淅淅沥沥的雨来,黑夜中,只那车灯照出的灯柱还托着些光亮。汽车过处只将那一处的地面照的雪亮。 “三少爷,我们现在去哪?”汽车走到岔路口,司机转头问道。 纳兰宇把玩了下手中的金色打火机,“北洲饭店。” 清婉瑟缩在墙角,只是哭着不说话。 忽听得那门哐当一声便开了,她下意识的站起,全身上下都透着些寒意。 只觉得又是一阵的寒气逼近,他的目光煞是温柔,可是那柔和中又透着些冷冽,让人看不明白也不敢看,当他掏出银质手枪瞄准陈成昱的时候,清婉就知道了,她和陈成昱是躲不过命的。看来,天底下的确有命运这样的东西。 他的气息渐渐的靠近自己。 “我求你放我回去!” 他一挑眉,嘴角露出一丝的笑。“你全身都在抖!难道我就这么可怕么?” 她只微微抬眼看他,冷笑道:“你说的对,纳兰宇,你可以公然在我家门口杀人,我是怕了你,怕了整个纳兰家,甚至于怕了权利两字!而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他拍掌而笑,“好一个清婉格格,有几分性子,哼,我也知道,如今,你是恨极了我,不过,那陈成昱还在牢里,你最好还是识相些,要知道,在这北洲没人能驳我的意思,我本也不想杀人,可是,要是你敢逃走或者是自伤,我一定会杀了他!“ 她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床边,那浅黄色缎面的罩子被濡湿了一大片,一阵风吹进来,雕花的檀木窗子咯吱作响,她也并不觉的冷,也说不上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只是觉得心在不停的滴血,一滴,两滴,直到一片的殷红将视线都覆盖了去。 天空铅云依旧地低垂着,毫无一丝的生气,路上的人偶尔几声寒暄传进耳里,却像是一粒粒的细碎玻璃直直的刺得耳朵生疼。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半晌,他有些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帮她将眼角的余泪擦干。 “这辈子你和他是没了缘分,等下辈子吧,下辈子别遇上我就对了。”他一向说话傲气,现在,脸上却又露出少见的柔情蜜意。 “你非要娶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听说,北洲有很多名媛佳丽想要和你们家攀亲的。” 他只一抿嘴笑道:“这么多的人,我却只看重了你,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这个人就是有个毛病,喜欢强人所难。” “真是可笑,原来你这样大费周章就是为了以折磨人为乐趣?” 他微微一晃神,又笑的云淡风轻,“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我就是想看看一个曾经被两宫皇太后抱在怀里的金枝玉叶是不是能在我们纳兰家好好的生活?我今儿高兴,就暂且命人把你送回去。不过,在走出这间屋子之前,你还是把这个镯子戴在手上。” 他从那明晃晃的雕花奁匣里拿出一个羊脂白色的镯子,细细一看,那镯子的抛光倒是莹润光洁,形状内平外圆,但又不是正圆,看那圈口大小,倒是和自己腕子的尺寸合适。 他细细把玩,“外头那些人都说是南宋皇室传下来的物件,也不知是真是假。” “来,戴上它,那翡翠镶金的镯子太俗气,配不上你。” 不由她分辨半个字,那镯子早就牢牢套在手上了。 “嗯,这只倒是比那只好看些。” 她将那镯子用力一脱,托在掌心,面对着他。“这个是上好的和田玉,我配不上它,三公子还是另赠佳人为好,我那只翡翠镯子,还是劳烦您还给我,今生无缘,我一定要把它退还的!” 他不屑的接过那镯子,冷哼了一下,“镯子我已经替你还了。” “纳兰宇,你真是太过分了!” “过分?我怎么不觉得?来,戴上它吧,不然,我可是真的要生气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要是生气可是会杀人的!” 他目光中隐隐含着一股子血腥气,令人畏惧。 那镯子便是硬生生的套在了手上去,映着玉兰吊灯发出微微的软光。那日,在王府花园门口,她的目光是多么的温柔美丽,可是,那样的目光却是为了陈成昱才有的,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却是这样的冷,难道,今生无缘,你可知道,第一次见你,我的乱世便注定结束了。如若不逼你,你定然不会嫁给我,纳兰宇默然一笑。她的气息如兰似麝徐徐袭来,令他迷醉,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遇上你?偏偏你心中却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偏偏逼我以权势逼你? “来人,送格格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