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拒之门外 [弹贝斯那小子百分百能红。] 周淮事后怀疑这条消息就是纯纯毒奶。因为收到后不到三秒,这间livehouse便骤然陷入黑暗,演出戛然而止。不久前的燥热、狂欢被瞬间吸入黑洞,万籁俱寂,所有人的情绪卡在真空。 “操?停电了?” 这一声将寂静的壳打破,嘈杂议论汹涌而出。 断的哪是电,分明是台上这新乐队的前途。周淮想。 “手环灯也灭了,那这票是作废了吗?来电之后会恢复吧?” “要是不恢复呢?海选总共就三票,我还得给我喜欢的乐队投呢!” “回不来就不重投了呗,谁让他们倒霉呢。” 对live演出而言,气氛就是一切。一旦火种被浇灭,情绪断层,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更何况,关乎成败的票数此刻已全部清零。 确实倒霉。 封闭的livehouse此刻成了又闷又暗的黑匣子,非议叠着非议,像相互踩踏的脚,让人愈发烦躁。 消息里,“弹贝斯那小子”此刻还站在台上,和另外两个队友相比,他淡定得像个局外人,一只手握着琴颈,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立麦上,手指竟然还在轻轻打着拍子。 舞台侧面闪出一些手电的光,大约是工作人员在做事故检查。微弱狭长的光线四处晃动,打在乐手身上,照不清人脸,不过光是一副模糊的身形轮廓,也实在出挑。 这么好的天赋和条件很难不红,就像当初的秦一隅。 可惜运气太差,遇上不可抗力。海选都过不了,乐队注定夭折。 忽然地,那只搭在立麦上的手微微抬起,冲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动了动手指,像招手,又像是某种意味不明的手势。 而他对准的目标……似乎就在周淮身旁。 刚刚听live时,他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沉默寡言,可他的手和他的眼睛一样,好像会说话。 这让周淮不禁回想起五天前,第一次遇到这人的场面。 那天他去邮局取了信,路上接到电话,于是一边插科打诨,一边开车回纹身店。 “不是讨债的,但是找到你家门口了……” 快到目的地,他在胡同口钻空儿停了车,拆开信封扫了一眼,心往下沉了沉,二话不说塞了回去,还把信封藏到了中控抽屉里。 为了不被发现端倪,他的语气比平时夸张了不少:“那您这是碰上跟踪狂了啊!” 下了车,一股甜香直窜鼻子。 “嚯,这烤白薯可真香。” 很快他转回话题,贱嗖嗖道:“该不会是哪个痴情的果儿吧?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呢。” 电话那头骂了一句,周淮笑个不停,一抬头就瞅见一小摊儿。等他看仔细摊主的模样,脚步不由得一顿。 “操。” “这年头这么帅的都出来摆摊儿了?” 一个腿脚不大利索的老大爷也正往摊前走,周淮让了让,等在他身后,打量着眼前的帅哥。 这人安静得反常,来客了愣是一声不吭。 他穿了一身黑,深灰色棒球帽压得很低,半边脸被轻而易举遮住。明明就是件旧机车服外套,可套他身上又扎眼得很,模特似的,盘靓条顺,腰细腿长。 头发也挺长。 低头时,周淮瞧见他后脑扎起的小揪,还有他右耳戴着的一溜银色耳钉。夏末的太阳把它们照得闪闪发亮。 盯得起劲,他忽然意识到老大爷一直没说话,张着嘴,却只伸出手比划,表情苦恼。 眼前的冷脸帅哥盯了会儿,从口袋里伸出手,竟也熟练地打起了手语。 “我操?” 电话那头还没挂,声音懒懒的。 [怎么,烤白薯长腿儿跟帅哥跑了?] “好家伙,”得知对方听不见,周淮也不避了,直接叹道,“还是个聋哑帅哥,太可惜了吧。” 前头的老大爷付了钱离开。周淮伸手,指了指烤炉,比了个1,接着又顿了一下,比了个等一下的手势,询问电话那头。 “哎秦一隅,你要不要?” 他没注意到的是,眼前的帅哥忽然抬了头。 “不要是吧,一会儿别馋。” 周淮撇撇嘴,刚想重新比个1,谁知不远处,一大哥吭哧吭哧跑过来,冲帅哥摊主连声道谢。 “谢谢你啊小伙子,得亏你帮我看摊子。这胡同最近游客太多了,上个洗手间都得排队。” “哑巴”帅哥低声道:“您客气了。” 操。 会说话?? 声音还倍儿好听! “老板回来了。”他扔下这句,转身要撤,“找他买吧。” …… 这辈子就没这么尴尬过。 还愣着神,耳机里秦一隅语气忽然正经了几分,带着点厌烦。 [那胖子又来找事儿了,你先别回店里。] [烤白薯给我留一口。] 电话一挂,秦一隅揉了揉太阳穴,嬉皮笑脸,趴柜台上冲地头蛇挥手,“上午好啊。” “又来捧场了?淮子这会儿不在,要不您改天?” “来个屁!”胖子一扯衣领,张嘴直接问候了一串祖宗,说来说去,还是那老三样——纹坏了,得赔钱,不赔没完! 这是这个月第几回了? 本来这破店就没生意,现在一看,赚的都不够敲诈的。 秦一隅咧出一个笑:“哪儿坏了?我看看?” “这儿呢,你自个儿看看!” 还真扒开衣服啊。 眼睛好像会受伤,他干脆眯起来。 “怎么说呢……” 秦一隅倚在柜台,笑眯眯道:“那画儿画在纸上跟画在一摊猪肉上也不能一模一样啊,差不多得了,您体谅体谅呗。” 胖子破口大骂:“你丫有病吧!” 谁知秦一隅直接顺坡下驴:“可不是吗,太懂我了!这你都能看出来,知音啊!” 他握住胖子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胖子气得手一甩,抄起柜台边的颜料瓶直奔秦一隅脑门,“我操.你大爷!” 这狗脾气。 他懒得躲,眼皮都没抬一下,早做好了挨第一下就倒在地上装死碰瓷的准备。 会打架的人比谁都清楚砸哪儿死不了人。 但玻璃瓶并没有照预计那样砸下来。 该不会是因为宿醉,连痛觉都出问题了吧? “你他妈谁啊——” 嗯? 秦一隅抬了眼皮,只见那肥腻的手顿在半空,被一只白皙又筋骨分明的手牢牢攥住。 胖子刚开口,整个人就被猛地掀开,踉跄着,退了几步,跟堵快塌了的墙似的,直愣愣往后倒,没等稳住,新的一脚又直踹上来。 “操!” 这一脚乍一看也没使多大劲,可胖子竟直接倒地,后背撞出乓的一声响,脸上横肉皱作一团。 他肚子生疼,脑仁嗡嗡,没来得及爬起,对方又几步上前,弯腰,扽住衣领,硬生生单手将他拖出店外。 看上去比拖一条狗还轻松。 秦一隅不由得挑眉。 这利落劲儿,跟电影里的变态杀手似的。 要不是第一眼就认出来者是谁,他都得吓一跳。 胖子瘫坐在地,眼冒金星,脖子卡得通红,几秒后才回了些神,一回神就开骂,“你他妈什么玩意儿!操·你——” 狠话还没放完,见对方再次抬起的脚,胖子立马怂了,本能地抬手想挡,也终于不嚷嚷了。 那一脚终归没踹下来,落回地面。 勒索未果的地头蛇扶着门框爬起来,眼睛往后瞟,还想越过这个狠角色的脸冲秦一隅骂几句,毕竟这丫正贱嗖嗖地对他微笑招手。 可下一秒,眼前的人歪了下头,挡住他的视线。 很近,他第一次抬头与这人直视。 帽檐下,左边眉骨上钉着银色圆珠,一上一下,泛着锐利的金属光。 这双眼看得胖子直打寒战。 那是一双浅褐色的、狭长的眼,虹膜的中心还透着点灰,很像某种野生动物的眼睛。 “我每天都会来。”他面无表情,声音很轻,“明天见?” 忽略情境,这话听上去简直像一种近乎温柔的邀请。 周淮呼哧呼哧跑回来,正撞见胖子一瘸一拐往胡同外走,边走边回头,哆哆嗦嗦,都没顾上看他。 本来他还觉得稀奇,再一进店里,更稀奇了。 “诶?这不是刚刚那个帮忙卖烤白薯的哑巴帅哥吗?” 秦一隅正竖着大拇指,一听,又乐了:“弄半天是你啊。不是,怎么老是你啊?” “诶?”这话说得,周淮咂摸出几分不对劲,“你俩……认识?”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直接跑我家逮我那位。” 当事人现在就杵门口,秦一隅嘴角勾着笑,看向他:“南乙,没错吧。” 这名字实在好记。 周淮听了眼睛都睁大了几分,冲他做出“那个果儿?”的口型。 “果你大爷。”秦一隅抄起手边一纸巾盒就砸过去。 南乙对此充耳不闻,自顾自回着他对自己说的上一句话,语气平淡,仿佛刚刚大打出手的另有其人。 “我来找你,顺道帮忙。” 秦一隅并不想因为一次见义勇为就感动到以身相许。 他伸了个懒腰:“感谢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您的需求我干不了,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说起上次,他还是觉得头疼。 好像很久没遇到这么棘手的家伙了。 每次出现都出其不意,上周更是吓他一跳。 那天他还没睡醒,强打着精神开了门,见这人一身黑杵家门口,也和今天一样戴着帽子。 楼道里黑咕隆咚,看不清眉眼,也就他手里拎着的酒瓶还透点儿光。 秦一隅当时第一反应:“来要债的?” “不是。”对方把酒瓶扔回原处——门外装垃圾的纸箱,拍了拍手。 秦一隅松了口气,摸了摸胸口。 “那干嘛这副表情啊,怪吓人的。” 虽然没看清上半张脸,但他对南乙的回答印象深刻。 “天生的。” 他不直视秦一隅,而是盯着他喉结处的纹身,接着视线下移,定格在手腕的纹身上,然后突兀地进行了自我介绍:“我叫南乙。” 那天秦一隅人不清醒,南乙站他面前跟个机器人似的哐哐输出,但他没听进去几句,只记住了他的名字。 以及,他提出的要和自己组乐队的要求。 组乐队? 这他妈还不如讨债。 秦一隅跟听了大笑话似的,哈哈笑了几声:“我听见乐队这俩字儿就恶心,快别说了,一会儿吐你鞋上。” 掘地三尺找到这儿想把他拽出去,真够疯的。 当然了,几年前秦一隅的狂热粉丝只多不少。 大半夜在他家小区停车场蹲点的、跑他酒店房门口砸门的、跑到后台脱衣服生扑他的,多离谱的都有。后来被踹出乐队,也有不少厂牌和制作人费尽心思想签他,威逼利诱,躲都没地儿躲。除此之外,也有因为种种传言粉转黑的神经病贴身跟踪,拿以前乐队的CD砸他脸。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力气够大,唱片也能砸出血。 当时的他摸了一把脑门上的血,不禁感叹:“操,质量真好。” 不提乐队俩字儿还好,一提那些糟心事儿也跟着酒劲往上翻。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就跟死了又没死透的人似的,一直卡在奈何桥喝孟婆汤的流程那儿,就想把那些糟心事都忘干净,所以有多少汤就想喝多少,结果喝得太猛,又把自己呛活了。 秦一隅差点儿真吐出来。 想到乐队,他本应该想起电吉他的嗡鸣,但满脑子都被唔唔的救护车鸣笛声占据。 于是他索性说:“别来我家堵我,再来报警。” 说来也怪,以他的预判,还以为对方会纠缠几天。所以每次打开家门前,他都要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可那家伙还真没再来过。 几天过去,秦一隅还以为他真的接受事实了。 谁能想到他能直接找到周淮这儿啊。 他是怎么找到的?秦一隅实在好奇。这人干脆去做间谍好了,搞什么乐队啊。 “能不能请你去看一下我们……” 排练两个字还没说出口,秦一隅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不能。” “为什么?” “凡事都要问为什么,活着也太累了。” 秦一隅眼皮也不抬,“你要就为这件事儿跑来,我只能告诉你,无论你来多少次我都只有一个回答,不干。” 两人在沉默中对峙。 作为多年好友,周淮是了解秦一隅的,经历了这么多,他早不是当年的心性了。 别的事或许还能糊弄糊弄,但让他回去搞乐队,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暑气未消,夏末的热风吹进来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进来,落到南乙脚边。 他低头瞥了眼,“那别的事儿呢?” “别的?要求真不少啊。” 秦一隅脸上仍勾着漫不经心的笑,习惯性胡说八道:“该不会让我给您纹纹身吧?看见刚刚那人了吗,我的忠实客户,别到时候跟他似的来给我开瓢啊,多寒心呐。” 周淮听不得人挤兑自己的作品,立马不乐意了,“嘿你小子……” “那不是你扎的。”南乙先一步开了口,语气笃定。 秦一隅皱了一下眉:“你怎么知道?” 你画画比幼儿园小孩儿还难看,怎么纹身。 南乙没回答他的问题,侧过脸,视线掠过墙上挂着的几排耳钉。 “帮我穿耳洞吧。” 秦一隅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简单的要求。 “行啊,给钱就行,这会儿穿?” “不是。” “那什么时候?” “快了。” 南乙说完,转身要走。 打什么哑谜呢。 “哎,你以后别来了。我之后也不会在这儿。” 但南乙还是什么都没说,甚至头也没回。 秦一隅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没回神。只是某个瞬间忽然感觉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但怎么也想不起。 他甚至产生出一种诡异的念头:想摘了这人的帽子,好好地、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他到底长什么样。 这是为了更好地躲开他。 秦一隅试图给这个没头没脑的好奇心一个合理的借口。 当然,他来不及这么做,南乙已经干脆利落地走了。 闹了这么一出,店里乱七八糟,周淮叹了口气。 “你就说你是不是丧门星吧,才来我这儿看了几天大门啊,招了一堆牛鬼蛇神……哎你之前不是在教小孩儿唱儿歌吗,赶紧去吧,我这小庙供不起您这尊大佛。” “是乐理课,傻缺。”秦一隅收好颜料瓶,“不是告诉你了吗,前两天老板回老家了,没排我的课,后天回。” “行吧。” 没来由地,周淮忽然想到那封信,磕巴着开口:“那什么,讨债的这几天还找过你吗?” “没,我才搬了几天,还没摸到吧。”秦一隅有一搭没一搭回着,又想起刚刚那小子。 这人不当间谍也行,要是在催收公司上班,一准是讨债冠军。 “哦。”周淮梗着脖子把话都咽了回去。 秦一隅发现他不对劲:“怎么了?” 周淮没看他,“没怎么,顺嘴一问。” 他猫着腰扫碎玻璃,没成想,竟在角落里捡到一个黑色卡包,拉开瞅了一眼,直接扔秦一隅怀里。 “这小帅哥怎么还丢三落四的。” 秦一隅随手接住。 卡包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黑色,右下角绣着两个白色字母NY。 还是特别定制呢,八成是哪个小姑娘送的。 他拉开拉链一看,里面装着几张银行卡,还有一张对折起来的入学英语分级考试准考证,考生那栏写着南乙的名字,以及他所在的大学——秦一隅最熟悉的大学。 考试时间就是明天上午。 周淮两手交叠搭在扫帚把顶端,笑了:“哟,巧了,您校友。” 懒得搭理,秦一隅塞回准考证,拉上拉链,把卡包扔到柜台,回躺椅上继续打盹。 “看着还挺重要的,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拿了。” 秦一隅半闭着眼,心说谁知道呢。 他说了每天都会来,也说了明天见。 但自己也说了让他别来,这小子看上去很守信。 秦一隅习惯性捏了捏左手,翻了身,懒得再想。 回到学校,停好车,南乙把口袋里的身份证和校园卡拿出来,打算先放到书包夹层,一转头,正好碰见迟之阳——他新染的一头白毛实在打眼。 迟之阳坐在花坛边上,像是等了很久。一对上眼,他就腾地起身,小跑过来,头发乱晃,后头的小辫儿一甩一甩的,尾巴似的。 他知道南乙去找秦一隅,翘了课赶过来的。毕竟时间所剩无几,几乎是火烧眉毛了。 见南乙不说话,他急着追问:“成功没?他怎么说?还记得你吗?” 一下子面对三个问题,南乙不知道回答哪个,又觉得其实都差不多。 “没。” 没成功,没说什么。 以及,为什么会记得他? 他从来没打算让秦一隅记得。 来不及沮丧,迟之阳瞧见他把身份证往书包塞,皱了皱眉:“诶你卡包呢?”平时明明都随身带着。 南乙背上包,平淡道:“丢了。” “丢了??”那可是他外婆亲手做的! 作为发小,他比南乙还着急,忙问道:“那怎么办啊?丢哪儿了你记得吗?还能找着吗?” “嗯。”南乙语气总是很定。 “会送来的。” ------------ 2 好事多磨 晚上八点。 距离分级考试还有十二小时。 Crazy Band海选截止还剩五天。 迟之阳在报名页面和自己发布招募帖页面来回刷新,直到眼睛发酸,才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南乙——他靠在树下,盯着门外,帽子遮住大半张脸,活像个被人雇来执行任务的特工。 搞不懂,为什么南乙要在这儿等,为什么不去正门,又为什么非要埋伏在这个保安亭后头。这里有那么多门,谁知道秦一隅会出现在哪里。 守株待兔真的靠谱吗? 手机页面切来切去,不小心切到微博,迟之阳瞥见营销号推送的娱乐新闻,好巧不巧,是诚弘企业的太子爷陈韫与当红女演员在地库被拍到接吻的视频。 看到这张脸,这个名字,他直犯恶心,低声骂了一句,果断拉黑,并祈祷南乙别刷到这么晦气的东西。 没来由地,迟之阳眼前浮现出过去的画面——中学北门后头那条幽黑狭窄的死胡同,七八个人影没入黑暗中,堵住生路。他翻过墙,拼命跑,可到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 人倒了一大片,一个黑色的身影半跪着,膝盖狠狠压着地上那人的胸膛。在喘息声中,迟之阳隐约听见求饶,是陈韫的声音。 [小乙!] 就在他喊出声的那瞬间,黑色的影子放下了握拳的手,站了起来,停顿片刻,一步步朝他走来。他的静默比夜色还沉重。坏了的路灯忽明忽暗,闪烁着,照在南乙的脸上。 面无表情、沾满血的一张脸。 迟之阳永远记得那一幕。 嗡嗡。 一只没眼力见的蚊子将他从回忆中拽出,最后停留在左手手背上。 啪—— 一击毙命。蚊子的尸体被拍扁在他手背的太阳纹身中心。 九月的蚊子比盛夏的还毒。 视野里,南乙忽然离开了那颗大槐树,迈步走向保安亭。 目光追着他,迟之阳猛地起身:“我去,真来了?” 但他腿蹲麻了,跟不上,眼看着南乙从保安亭后头绕到门口,堵住了交还失物后打算离开的秦一隅。 太久没见到活人状态的秦一隅了,迟之阳感觉恍如隔日。 上一次见还是四年前,RS的livehouse演出。唱到一半,秦一隅和鼓手打了起来,还砸了一把限量版fender MB,场面难堪。 没想到,当初那个叛逆张扬的天之骄子,失踪这么久,如今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方才听见秦一隅和保安打招呼,南乙有种玩游戏的错觉,重启,读档,一次又一次。 因为他们的对话,几乎和自己在脑海中模拟得一模一样,还是那种带着点痞气的贫嘴,却又很讨人喜欢。 这是秦一隅之前在大学里最常出入的侧门,和他混得最熟的保安也还在这儿上班。 几天前再次见到,南乙在心里清点着他的变化,如数家珍——瘦了,头发还是有些卷,长长了不少,晒黑了,唇环没戴了,那个小孔也长起来了吗?身上多了至少三处纹身。 最明显又最细微的一点,是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这些似乎都在提醒他,这是真实的秦一隅,不是只存在于记忆里的,也不是经年累月活在他脑子里的那个。 不过抛开这些细节,秦一隅似乎又没怎么变,至少南乙能清楚地预判到他会做什么、说什么。 比如现在,发现被他堵截在这里。 “我说学弟……”秦一隅一如他脑中模拟过的那样,被气笑了,“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南乙是个很难被调动情绪的人,但听到“学弟”这个词,眼角还是不由自主跳了一下。尽管此学弟非彼学弟。 在秦一隅眼里,他们是刚认识不到一周的陌生人,现在也只多一个[大学校友]的标签。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秦一隅面颊上的痣,然后又下移了些,盯他喉结的纹身。 “我需要你。”他非常直白。 秦一隅愣了一秒。 但很快,他就像是听到笑话似的,笑出了声。 想起来了,这话第一次见面南乙就说过。 他说,他的乐队需要一个会弹吉他的主唱。 需要。一个只会让他更想逃避的词。 “好真诚啊。” 秦一隅弯起的眉眼逐渐变得平直,“可是关我什么事呢?” 很显然,南乙没有被他影响到情绪,他甚至没有情绪可言,只是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他要说的。 “最近有个乐队比赛,Crazy band。我们想报名参加,目前还缺个吉他手。” 他将海报塞到秦一隅手中,正好迟之阳也跑了过来,站在距离他们四五米的位置。 于是他指了指迟之阳,介绍说:“他是鼓手,我是贝斯手,排练室就在附近,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这个意愿,但也可以先看看排练,如果不赶时间的话。” 秦一隅瞥了眼海报,视线移向那个染了头白毛的鼓手,最后落回南乙身上,差点笑出来。 这人可真奇怪,说他一根筋吧,还挺聪明,把他算得透透的。可说他精吧,游说的话术这么烂,骗人入伙都不会。 而且他发现,都打了三次照面了,他对这张脸的印象还是模糊的,是因为这人一直戴着帽子遮着眉眼吗?害得他只能盯着他嘴唇说话。虽然唇形还挺好看的,适合打个唇钉。 不对,跑偏了。 秦一隅甩开脑子里那些奇怪的思绪,回到正题。 “我确实不赶时间,不过不好意思,我是垃圾,对什么鼓手贝斯手乐队都不感兴趣。” 他将海报揉成团,半撞开南乙的肩,语气懒散:“垃圾也有只想待在垃圾桶里不想被回收的权利。” 秦一隅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搞什么乐队啊,好好上学吧,大一新生。” 迟之阳是觉得真没戏了。 早在几年前,秦一隅的负面标签就和他的音乐一样深入人心——神经质、顽固、自恋自负、阴晴不定、打压成员、极度不配合。他像一场飓风,骤然出现,席卷一切,又在某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地狼藉。 消失的理由不清楚,没人知道,连南乙都不知道。 他来过这所大学找秦一隅,但也只得到了对方休学的消息。 后来再见到那个乐队,他们也已经换了主唱和吉他手,像很多进行成员更换的乐队一样继续活动。只是谁也无法抹杀掉秦一隅存在过的痕迹,他带来的巅峰、遗留下的残骸、标志性的唱腔和创作风格、狂热的拥趸们和唾弃他的厌恶者……一切都像烧到极致的烙铁,烫下永恒的标记。 或许秦一隅的存在本身就很危险,不适合被塞进任何一支队伍里。迄今为止,他们出道曲的评论区还有一条高赞、但腥风血雨的评论。 [秦一隅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遭受他的“光环诅咒”。] 迟之阳早就说过,这样的人不可能被拿下,有哪个一鸣惊人的天才愿意返璞归真回新手村带新人的,更何况这人还是混不吝的秦一隅。这个名字跟这一句话连在一起都像是笑话。 但南乙从没听进去过。 “不是,他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想到南乙对秦一隅的执着程度,迟之阳还是将脏话咽了回去,“咱们要不别找他了!” 南乙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挫败感,只是眼神中有些困惑。 原地站了会儿,他转身去保安亭取回卡包,对迟之阳的话也不置可否:“先回吧,明儿不是还有早课?” “好吧。”迟之阳叹口气,“没事儿,又不是非他不可了。”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没意思,自己最不会安慰人,南乙也根本不需要安慰,于是便转移了话题:“你今天还去029打工吗?这么晚了,明儿还有考试,怎么也得看看复习复习吧。” 029是南乙学校附近的一家大型轰趴馆,女老板老家在西安,所以直接用区号命名。 “不用。”南乙没检查卡包里的东西,他知道一样也少不了,因此直接扔包里,“班我调到明天下午了,考完试没课。” 好家伙,兼职都调了,还真准备在这儿耗一整晚等他啊。 迟之阳抓了抓头发。 他本想坦白自己新发了个乐手招募帖的事儿,但很显然,现在的南乙除了秦一隅谁都不想要。 “行,那明儿排练室见。”迟之阳活动了一下手臂,“我最近练得好像有点过了,胳膊疼得抬不起来,得回去贴个膏药,你回去也别练琴了,早点儿休息。” “嗯。”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南乙拍了拍迟之阳的肩,甚至给了他一个笑。 他有四颗比常人更长、更尖利的犬齿,配上那对上挑、微微露白的眼睛,和罕见的浅色瞳仁,杂糅出一种难驯的野性。长着这样牙齿的人似乎都有梨涡,南乙也有,很浅一个,只在右边,笑的时候才能隐隐看见。 “来得及,放心。” 宿舍离得远,南乙骑车回去,路过斑马线时,他又一次出现幻听,是巨大的撞击声混合着救护车的声响。这么多年,他依旧习惯不了,于是戴上耳机,也是巧合,打开第一首就是秦一隅过去的歌。 幻听的噪声一点点被秦一隅的声音压过去,在他快到宿舍时,终于消失了。 南乙想不通。 秦一隅怎么能不继续唱歌呢? 观察和分析已经成为他的惯性动作,任何人的任何行为背后都有其动机与逻辑,都可以被拆解出来,分析得越多、越清晰,就越好掌控。 他想像拼图一样拼凑出完整的秦一隅,这样就能说服他,但或许是缺失了某一条重要线索,所以才始终不能得偿所愿。 他总会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次日中午,秦一隅吃着雪糕在西四大街瞎溜达,刚走到西什库教堂,就收到了周淮的消息。 [淮子:你不是提了一嘴那个比赛?Crazy Band是吧?我打听了一下,还挺热闹的。] [淮子:听人说背后的资方之一是诚弘娱乐,所以入海选录制就有钱拿,奖金就更多了,连第三名都是百万级。冠军除了天价奖金,还能整队签到诚弘旗下的大厂牌ZIA,在三大音乐节压轴演出,跟你当初的待遇差不多了。] 秦一隅叼着雪糕棍打字。 [鱼:这种比赛还少了?不都糊了。] [淮子:你还别说,我一哥哥在北京有两家livehouse,其中一家就被主办方签下来做海选场地了,就你第一次演出那地儿,梦岛,想起来没?] [鱼:杨西啊,记得,跟你一样嘛,我说你们gay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磁场啊,跟北海公园的家雀儿一样喜欢扎堆儿。] [淮子:怎么说话呢死直男。] 秦一隅回了个贱兮兮的大黄脸表情包,把周淮恶心到拉回了话题。 [淮子:……] [淮子:听他说这次赛制和之前的比赛都不一样,花样挺多的,没准儿真能盘活了。] [淮子:肯定有人翻唱你的歌。] [鱼:别介,怎么能是我的歌呢?当心律师函警告啊。] 他已经不像刚出事儿的时候了。现在的秦一隅可以平静地提起这些烂事,甚至还能和周淮开开玩笑。 反正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淮子:去他妈的,就是你的歌!] 天气很好,风柔柔地吹过发梢,不远处的教堂弥撒仪式开始了,唱诗班的声音飘过来,空灵而平和,秦一隅眯了眯眼,直接躺倒在地。往来的路人纷纷侧目,可他毫不在乎,只想像条死鱼一样被大太阳晒透。 路边一个环卫大爷见他这样,热心肠地问:“小伙子你没事儿吧!” 秦一隅闭着眼,跟唱山歌一样大声喊:“没事儿,您放心吧!我就是有病!” 大爷扫帚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阳光晃眼,被喧嚣包围的某一秒,秦一隅竟然回到了过去,高中时躺在天台的感觉,和现在好像。 可手机又一次震动,打破了这份熟悉感。 就知道。 突然发这么多消息,顾左右而言他,一准是憋着别的话呢。 [淮子:我说你可得小心点,别又被利用了。那小帅哥费尽心思找你,你不会不知道为什么吧?要真能拉上一个腥风血雨、还超高人气的前大热乐队乐手开团,不说赢不赢吧,话题度都拉满了。就您这热度,这体质,谁不想蹭一波啊?] 周淮本来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可他不忍心看哥们儿重蹈覆辙,又被新的吸血鬼缠上。 对话框上方,[对方正在输入……]始终飘着。 看来这话是说到你心坎儿里了啊。 这会儿肯定在忙着写小作文跟他一起吐槽呢。 可最后,周淮只收到一句话。 [鱼:你说得对,我真牛逼。] ------------ 3 恒星时刻 “老师,长大之后我想组建一个乐队,你觉得我可以吗?” 还差五分钟下课,面前的学生忽然问出这么个问题。 秦一隅就纳了闷了。 好像自从南乙出现,[乐队]这个好久不见的词儿一度又变回生活中的高频词汇。 有种要完蛋的感觉。 见他不回答,小姑娘拽了拽秦一隅的袖子:“小鱼老师?你听到了吗?” 这是他在这里上课使用的别名。起初秦一隅想使用的代号是大鱼,但无论是老板还是学生,都会叫他小鱼,他也懒得争了。 “听到了听到了,两只鱼耳朵都听到了。” “组乐队啊……”他咽下下意识想说的‘不可以’,笑眯眯摸了摸小朋友的头,“老师觉得你长大之后可以先努力挣钱。” “啊?为什么呀?” “因为玩儿乐队很烧钱。” “老师你怎么知道?” “你长大就知道了。” 他在一个很小也很偏僻的儿童声乐培训教室兼职。这儿统共就仨员工,还得算上教小提琴的老板王亮。 半年前,秦一隅刚从云南回来,心情郁闷,沿着二环线溜达了七公里,溜饿了,就随机走进一家兰州牛肉面店,正巧和王亮坐了同张桌子。对方正打电话,叹气说缺个乐理老师,教小孩儿,招不到人。 秦一隅听了,拿筷子指了指自己。 “您看我成吗?” 以他的精神状态没法和成年人和睦相处,小学生?刚刚好。 最重要的是,他缺钱。 只是秦一隅对陈年往事仍有余悸,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之前混乐队那些烂事,因此只留了个昵称。 “小鱼老师,你唱歌这么好听,怎么不去比赛啊?比赛会有很多钱吧!可以买好多糖!” 小朋友天马行空的提问将秦一隅的记忆拽了回来。 怎么一个两个都催着他比赛,跟催命一样。 他手肘撑在桌上,掌根托住下巴,懒洋洋道:“知道老师最不喜欢哪三样儿吗?” 小朋友天真地摇头:“哪三样?” 他和别人不一样,比数字的时候先伸出中指,“一,唱歌。” 然后才是食指。 “二,比赛。” 小朋友颇为上道地哦了一声,“那还有一个呢?” 最后,秦一隅伸出无名指。 “三,话多的小屁孩儿。” 这下好,孩子不说话了,还突然哭起来。秦一隅找了张纸乱七八糟给她擦鼻涕,见她不消停,干脆学她哇哇大哭。 这下治住了。 下了课,秦一隅领着她下楼。一楼门头支了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儿,他买了一串糯米馅儿山楂的,顶上一颗大青提。 付了钱,秦一隅递给学生。 “谢谢老师!”小孩儿恨不得两手拿签儿,但秦一隅没撒手,拽不动。 “谁说整串儿给你了?拿最上面那颗。”秦一隅扬了扬下巴,“老师不爱吃葡萄。” 小孩儿差点又哭了,一跺脚愤愤道:“老师你可真气人!” 秦一隅咬下一颗糖葫芦,含含糊糊说:“可不是吗,我是超气人老师。” 小孩儿被家长接走,东西也吃完了,秦一隅搭公交车回周淮店里。 这几天客人多,周淮忙得腾不开手。手上黏糊,秦一隅进去洗了洗,然后搬个小板凳坐他们跟前看,一句话不说,盯得极为认真。 平日里,秦一隅总笑眯眯的,手插口袋四处犯贱。他的头发蓬松微卷,总半眯着眼,像只懒洋洋的大型猫科动物,可他其实有一双比寻常人更黑更大的瞳仁,一旦不说话,睁大了眼盯着看,那种锐利的、充满挑衅意味的压迫感就直往外冒,就像两汪深不见底的黑泉。 纹身的大哥光着背趴在床上,被他盯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帅哥……是下一个客人吗?” “他?不是。”周淮正低着头上色,随口道,“这我死党。” “哦。”大哥清了清嗓子,“那能让他先出去不?盯得我怪难受的。” 秦一隅眨巴着大眼睛,没脸没皮地笑了一下,“哥,我是他死党,不是黑手党。” “出去吧你!”周淮停了纹身机,随便给他找了件事儿,“正好,我上午开车的时候钱包好像落车里了,去帮我找找。” 说完,他掏出车钥匙扔过去。 “行,周老板。”秦一隅起身,特意弯腰凑到大哥耳边,小小声说,“您慢慢纹。” 周淮实在没忍住,给了他一脚。 很可惜没踢到。 哼着今天刚教的儿歌,秦一隅打开车门,一屁股坐驾驶座上,猫着腰找了半天,没看见钱包的影子,又转过身伸长脖子检查后座,也没见着。 “骗我是吧。” “行,看我不把你烟抽光。” 他打开中控储物盒,轻车熟路,只是没找着周淮的烟,倒是看到藏在最底下的信。 只看到信封上地址那一栏的云南两个字,秦一隅就一愣。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这一瞬间,仿佛有个隐形的开关被按下,车里瞬间沉寂无比,一切声响都被阻隔在外,连光线都黯淡下来。 他忽然想起周淮前几天的怪异表现——打听讨债的有没有上门,支支吾吾,说了上句没下文。 原来事出有因。 信封是打开过的。里头就两张纸,一张是信,另一张是铅笔画的画,画了大山,山下一群小孩儿围着一个高高的人,那画的是他,头发是卷的,睫毛画得太长,长得像妖精,脸上还画了一颗痣。 画里的他带着这些孩子唱歌,音符漫天飘荡。 和这张幸福的画截然相反的,是信里的内容,实实在在的乐景衬哀情。 读着读着,秦一隅幻听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实实在在地听见了山里孩子的声音,也听到了自己教过他们唱的歌,越听越冷,一颗心直接从云南大山的悬崖坠了下去,没有尽头。 心脏病,休克。 这些坏的字眼像飞蛾一样在眼前扑腾不停,捉不住,也捉不完。 车里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周淮找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让你找个钱包你死里面了啊?”他拉开车门,骂骂咧咧。 可等他看到秦一隅手里的信,愣在原地,半天才又开口。 “你别怪我瞒着不说,我……”周淮如鲠在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就你现在这个情况,自己都一堆麻烦,哪儿有多的钱去给他……” “瞒能瞒多久?”秦一隅没恼,只是直直看向他,脸上没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 周淮先急了,“那你说怎么办?!这孩子生的不是小病,心脏病都是要长期治疗的,你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河,哪有钱去做慈善啊?真以为是以前吗?” 他说完,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周淮嗓子眼儿好像有刀子在刮。后悔来得很快,他不该说这么过,尤其不该说最后一句。 最终还是秦一隅的笑打破这死寂。 “你说得对。”他语气轻松,拿着信下了车,“我回去了。” 周淮试图拦住他,“我先借你一笔,让孩子先去城里的医院复诊。” “再说吧,我自己先想想办法。”秦一隅头也不回朝黑漆漆的胡同口走去,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早点睡。” 回到家里,秦一隅从床底下拉出个蒙尘的琴盒,吹了吹上面的灰,把自己呛得直咳嗽。 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把亮橙色的吉他,床头的小台灯把它照得发亮,和新的一样。 当初他有一屋子吉他,摆得跟琴行一样,后来扔的扔卖的卖,不剩几个。 留下这把,只因为这是他十八岁收到的生日礼物。 当初妈妈嘴上怪他不务正业,但还是偷偷买了一把他早就想要的琴,趁他睡着悄悄放在他床头。 第二天一大早,秦一隅抱着琴跑到妈妈房间,对着正在化妆的她莫名其妙弹起圣诞快乐歌。 “你又发什么神经?”妈妈一边说,一边涂着口红。 “我今儿发现俩惊天秘密!” “什么?” 秦一隅弹出最后几个音,一本正经道:“第一,原来圣诞节夏天也过。” 他清楚地记得妈妈当时微皱起的眉头和不解的眼神。 “第二,圣诞老人居然是个女的!” 想起这些,秦一隅就开始头疼,疼得厉害。 他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一口气喝了大半,坐回地板上,给老板王亮发了个消息。 [小鱼:亮哥,上回不是托您表弟帮我在二手网站上卖了把琴吗?我这两天搬家,又找出来一把。] 他写了又删,删了又重新写,最终心一横点了发送,把手机也扔了。 [小鱼:劳烦您帮我卖了吧。] 喝了太多酒,凌晨四点,秦一隅胃痛疼醒。 他没能再睡着,干脆起来给周淮打了个电话,仿佛傍晚那会儿俩人根本没吵过架。 “你丫是不是有病!”周淮气得破口大骂,但电话秒接。 谁都没提那封信。 “可不是嘛。”秦一隅掰了四颗胃药囫囵塞进嘴里,嚼了几下,说话含含糊糊,“哎淮子,你还记得我之前参加的那个音乐节吗?” 周淮的声音困里带着怨气,“您红的时候一年参加多少音乐节啊。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 “就阿那亚海滩边办的那次。夏天,中间还下暴雨了,风特大,舞台下边儿一哥们儿举的旗都给吹天上去了。” “哦——你那天穿了件花衬衫。谁给你选的衣服,真他妈难看。”周淮骂完又想起点什么,彻底醒了觉,“我想起来了!那天回来你非逼着我给你画画儿,我就跟派出所那模拟画像师一样忙活了俩钟头,一分钱没捞着,我可真是个大冤种啊!” “对,就是那张画。”秦一隅现在还留着,“我让你画他的眼睛,刚刚我睡觉又梦到了。” 其实秦一隅对这件事始终很费解,但当它切切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更不可思议。 怎么会有人对一双眼睛耿耿于怀的? 那天可谓是他人生中最完满的一天,抛物线的顶点。 [无序角落]刚发布新歌,在一场盛大的音乐节舞台上宣布了巡演的消息,几万人挤在台下,仰着一张张脸望着他。当天的演出效果也近乎完美,他的即兴solo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好。 站在音箱上,淋着雨,那一刻的秦一隅拥有全世界。 一阵狂风呼啸,舞台下许多人的雨衣都被掀起,卷起一阵绚烂的浪,每个人狼狈又快活。秦一隅笑着听乐队其他成员进行talk环节,目光却被台下一顶被吹翻的帽子攫取。 帽子的主人戴着口罩。他抬起了头,黑色短发被吹乱,露出一双浅色的瞳孔。 那双眼简直带着锋利的钩子,直勾勾望着他,通透的虹膜里映着整个舞台的光。对视的瞬间,秦一隅好像迎面撞上一头误入人海的狼。 只是一晃神,那人如同幻影般消失不见。 秦一隅几乎懵在舞台上,甚至没能正确地进拍子唱下一首歌,他差点儿跳下舞台钻进人海里去找,想把那根锋利的钩子拽出来,但他来不及那样做,贝斯手许司抓住了他的手臂。 这样的怪异表现甚至在之后成为嗑药谣言的“实锤”。 后来他想了很多办法,甚至找主办方要来了摄影师的硬盘,看完了也没有那个人的存在。 难道真的是幻觉吗?可他那天上台前滴酒没沾,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即使是真实存在的记忆也有消失的时候,于是在飞机落地北京的第一时间,秦一隅就找到周淮,靠着描述让他画了出来。 当时的周淮理解不了,边画边吃瓜。 [喜欢?就一双眼睛而已啊,能喜欢到什么程度?] 秦一隅认真思考。 [就是我烦到想把地球都炸了,但是会让他先坐飞船跑掉,我炸完再去找他的程度。] 周淮无语至极。 [你他妈神经病吧。] “这都几年前的事了还梦到,有病。”周淮骂完又开始抱怨,“老子那天给你画完都凌晨两点了。你居然还让我给你纹了个纹身,我眼睛都特么睁不开了!” 秦一隅抬手摸了摸喉结。 在梦里,他都快认不出当时那个乖张的、意气风发的自己了,却还是能清楚地记得怔忡的那几秒。 那一瞬间的撼动太过强烈,当初的他鬼使神差地想留下来。 几乎是自嘲一样,秦一隅轻轻笑了,“是啊,怎么搞得,又梦到了。” Sternstunde——人生轨迹中最具戏剧性与转折性的瞬间。 那一晚的他捡起周淮丢在桌上的素描铅笔,在那幅画的右下角写下这行字母,告诉他,给我纹这个。 秦一隅神经质地认为那是属于他的恒星时刻。 被一对神秘瞳孔捕获的瞬间。 ------------ 4 沸腾闪电 上午南乙提前出了考场,背上包前去打工。 时间紧张,兼职完得直接去排练,来不及回学校,他从宿舍拿了琴便直接去到029。 打开员工更衣间的柜子,一封粉色信封飘飘然落地,正面还贴着爱心贴纸。南乙捡起来,没拆,直接放回柜子里,仿佛根本没看见过一样。 放好琴,滴了眼药水,换好衣服也戴上眼镜,他前往自己工作的射箭区。 这是附近最大的一家轰趴馆,项目众多,有桌球、保龄球、VR游戏……也有射箭。南乙就是冲着这个面的试,毕竟在这里练射箭不用花钱,还能挣点外快。 老板方洁本来不想要大一新生,事儿多还娇气,可南乙上手射了十箭之后,她立马拍板留下了。 谁不想花一个普通兼职的钱请一小教练? 相较于其他项目,射箭很冷门,南乙预估客人不会太多,可以闲着自己练习,但没想到来的人比想象中多得多,几乎个个都是新手,排着队等教学。 “这是你来了之后才有的状况。”同事说,“以前一天撑死了四五个。” “是吗?” 他说这句话并不是真的疑问,只是想结束聊天时一种惯用的糊弄技巧。 教射箭的空隙,南乙会观察来轰趴馆的每一个顾客,尤其是直接找老板的。 “教练,你是在等人吗?” 排着队的女学员故意逗他。 南乙不作回答,嘴角勾了点笑意,镜片下的一双眼睛依旧没什么情绪。 下午五点半,他在桌球区里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不是目标对象,但也算是另一种惊喜。 是秦一隅,看样子是被周淮拐来的,来了就埋沙发里,困得眼皮打架。他戴着口罩,但南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秦一隅高中就爱打桌球,也很擅长,总赢得毫不费力。他一向喜欢做擅长的事,但此时此刻却动也不动,一看心情就非常差。 这里播放着吵闹的电子乐,秦一隅睡不好,勉强坐起来,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捧着自己的脸,一头蓬松凌乱的棕色卷发晃来晃去,看上去比高中生还高中生。 周淮的球技实在不怎么样。 秦一隅没眼看,四处乱瞟,视线停在射箭区,定住,眯起了眼。 虽然只是背影,但他非常确定那就是南乙。 又被跟踪了? 为什么总能这么精准地找到? 明明自己都快社交死亡了。 秦一隅好像被缠得起了应激反应。但他很快又否认了这个字,毕竟相比起之前那些狂热粉丝,南乙冷静、有分寸,的确称不上“纠缠”。 但很快,他注意到南乙身上成套的白色射箭工作服,才知道自己判断失误,对方只不过是在这里兼职而已。 那实在是太巧了。 戴眼镜的样子倒确实有些像大学生了。 就是头发太挡脸,之前又总戴帽子,见了好几面,秦一隅还是没看清他长什么样。 困意少了些,他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往那边望,意外发现南乙居然很会射箭,只是身边的学生都不大认真,眼睛只往他身上瞟。 这样哪能射中靶子。 所有人,包括秦一隅自己在内,只有南乙是专注的,他甚至一眼都没往这边看,根本没发现他也在,就好像昨晚设计在校门口堵他的根本不是这人。 不让去,就想方设法钓他上门,真够执着的。 “哎。”周淮第三次尝试跟秦一隅对话。 这一次对方终于回头:“什么?” “看什么这么入迷?”周淮也望过去,隔老远瞧见了南乙的背影,“哦,又是那个长腿小帅哥啊!发型还挺好看,我也想弄个这样的,是狼尾吗?” “你弄个狗尾吧,都不用花那个钱,自个儿留留就是了。” “你丫真损!” 秦一隅躲开周淮的球杆攻击:“都说了不想来,非拽上我,一来又碰上,你是克我吧。” “那是我能料到的吗?我这不是怕你待家里又灌酒吗?喝那么多,再进医院可没人管你死活。” 周淮骂完,摇摇头,自顾自放下球杆往别处走。 “哪儿去?” “渴了,买水。” 送走一个到时间的客人,南乙逐支收好箭,回头正巧看到秦一隅坐在沙发上,接过周淮手里的雪碧。 他的记忆忽然间回溯到几年前,画面产生部分重叠。 对南乙而言,每一个有关秦一隅的小细节都格外清晰。他单手开易拉罐的步骤,像慢动作回放在眼前,还有他笑着说“我左手特灵活”的骄傲模样。 只不过记忆在这一刻出现偏差。 秦一隅接过来,习惯性地用左手去开,却在某个瞬间停住。 就像出错后及时纠正的程序,他卡顿了一秒,而后换成两手并用——左手半握住罐身,右手拇指拉开罐口的铁片。 他喝了一口,撞了撞周淮的肩膀:“你说我家是不是闹鬼啊,明明我前几天才买了十听啤酒,我自己就喝了仨,今天早上一打开冰箱门,一听不剩了,我一看厨房垃圾桶,你猜怎么着?里面全是空罐子!” 他晃了晃手里的易拉罐,又道:“不是鬼就是贼。” 周淮嘁了一声。“你那家徒四壁的谁偷啊?真以为还是以前的公子哥儿啊。” “那万一是冲着我的美色来的呢?” “滚滚滚。” 两人就在不远处插科打诨,南乙却始终盯着秦一隅的手。 “你好。” 一个瘦小的男生拍了拍南乙的肩,拽回了他的思绪。 他略带紧张地询问:“我不太会,你能教我吗?” 南乙回头,为他递上护具:“当然。” 下班其实不算晚,但天色已然全黑,秦一隅也早就消失不见。 乌压压的云塌下来,盖住天际线,换衣服时,南乙听见同事谈论天气,说是马上会下暴雨。 话音刚落,窗外便闪了电。 在白到刺目的瞬间,南乙又回到中学时代,关于秦一隅的记忆在闪现,紧接着是他不久前的模样,仿佛那个被打开的易拉罐不只是易拉罐,而是南乙单方面保存着的记忆盒。 他总是偏执地认为一切都应该一如往常,如果对不上,就一定出了错。 但或许,那真的只是一个打开的方式而已,可能就是单纯变了,没什么特别。 南乙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换下衣服戴上棒球帽。 迟之阳发来消息。 [咩:小乙,我刚从学校出来,准备去排练室了。] [咩:路上小心!外面下雨了] 背上琴盒,南乙最终还是改变了计划。尽管他最讨厌这么做。 落了雷。 雨越下越大。 轰趴馆没什么可玩的,秦一隅还是想喝酒,周淮没拦他,跟着一起去了酒吧。回家路上他裹着毯子、缩在后排睡了一觉,自我感觉没醉,但被车晃得头晕。 在短短二十三分钟的车程里,几乎不做梦的他一连做了四个,但都是断续的、支离破碎的。值得庆幸的是,每一个梦都和乐队无关,全是高中的片段。 这也挺可怕。才二十二岁,他就开始缅怀青春了。 辗转反侧,秦一隅坐了起来,后知后觉打了个寒战。 “哟,醒了?” 周淮看向后视镜,也瞟到他脖子上的纹身,“不会又梦到那位白月光了吧?” “白你大爷。”秦一隅冷笑了一声。 “瞧你这德行,当时是谁跟被下了降头一样?这会儿又不喜欢了?” 过去这么多年,秦一隅早就看明白了。 与其说那时候的他爱上的是一双眼睛,倒不如说,他爱的是那双眼睛注视着的他自己。 那是最完美一刻的自我投影。 但现在不一样了。秦一隅很清楚,至少他自己都不再爱自己了。 也没有人,再会用那种眼神注视一个已经陨灭的灵魂。 说不定那个人也像其他人那样唾弃他呢?喜欢都是廉价的,狂热褪去可能是恨,秦一隅总爱对这个神秘的粉丝做最阴暗的假设。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或许是怕失望。 周淮盯着他的脸,想说他这些年变了太多,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 “别跟个丧家犬一样成吗?你的狮子心呢?” 《狮心》是秦一隅十六岁时就写下的一首歌,后来也收录在无序角落的同名首专里。 秦一隅烦透了他提以前,比着中指恶狠狠“汪”了一声。 下车时,他没从周淮手里接伞,就这么昏昏沉沉淋了一小段雨,徘徊到单元楼门口。 爬上第五层楼时,他好像才从沉闷的梦中脱离出来,迷迷糊糊掏出钥匙,却怎么都对不上锁眼。楼道里又黑又暗,气得他踢了一脚门,砰的一声。 声控灯亮了。 啊,原来搞错门了。 秦一隅郁闷转身,走到对面,谁知差点被地上堆的东西绊一跤,再仔细一看,那不是东西,是一团黑影,旁边还立着高高的琴包。 他怀疑自己又掉进一个新的噩梦里。 直到那团湿漉漉的影子舒展、直立起来。 刚好,声控灯的效力过去。这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秦一隅没看到他的脸。 但他知道是谁。 “好好好,又来了。”秦一隅无奈地笑了。 “你不会是什么变态吧?” 他语气甚至称得上柔软,好像根本懒得生气,只是自顾自避开,想把钥匙捅进锁眼里,喝醉酒的尾音轻飘飘的,语气甚至像是撒娇,“放过我吧。” “全世界多的是会弹吉他的人,会唱歌的就更多了,就这么非我不可吗?” “我只要你。” 怎么会有这种人? 秦一隅笑出了声,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仿佛很无所谓,只是捅了好几下才成功打开门。 他摇摇晃晃进去,只想反手重重地关上这扇门,把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尤其是这个执着的疯子。 突然地,他感觉关门的动作被一股阻力挡住。 铁门太重,徒手去拦一定会受伤。 脑中闪过这一点,秦一隅太阳穴猛地跳了两下,转头猛地拉开了大门,这几乎是本能反应。 他盯着南乙抓住门框的手,眼里满是惊魂未定。 甚至于,还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黑暗中,南乙看得很清楚。 “你他妈是真疯啊……”秦一隅拽住他的手,举起来,力道很重,“这不是你弹琴的手吗!” 果然没猜错。 这句话,这样的态度,更加佐证了南乙的猜想。 他没有反抗,任由秦一隅握住他手腕,但另一只手也提起立在门外的琴包,平静而强硬地挤进这间漆黑的屋子,合上门。 暴雨拍打着窗户,水声淋漓,房间里却静得可怕,只剩两人的喘息。 南乙低头,盯着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端详上面新添的纹身,从手腕,一直延伸到食指和小拇指,是一株玉兰花树的图案。 方才秦一隅的声音盘旋在他脑海。 是啊,这是他弹琴的手。 是他按弦的手。 面对秦一隅,南乙喊出了数年不曾使用过的称呼:“学长。” “你的手什么时候受的伤?” 秦一隅怔在原地。 突然地,他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只需要一句话。 因为没有比现实更糟糕的梦境。 沉默许久,他大笑了几声,甩开南乙,抹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脸,声音有些哑:“所以,组乐队根本就是幌子,你只是自以为自己知道了点什么,特意来羞辱我,是吗?” “不是幌子,是真心的。” 面对秦一隅,他说不出自己推断的理由,没办法告诉他:因为我见过你过去的许多模样,如影随形,所以我了解你。即便是一个开易拉罐的细小改变,一句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都可以让我凑齐完整的逻辑链条。 没人知道秦一隅隐退的真正原因。 人们只知道他和[无序角落]的其他人爆发冲突,陷入各种负面新闻,被单方面踢出乐队,与厂牌解约,疑似被冷藏,甚至人间蒸发。 但这些也并非全部真相。 黑暗中,南乙的声音很沉:“是因为你,我才决定成为一名贝斯手。就算你手受伤了,也不会改变我的初衷。我就是想组一支有你的、全新的乐队,不弹吉他也没问题。” “我做你的乐手,你做我的主唱。” 秦一隅沉默了许久,好像是认真听进去了。 然后他咧着嘴,笑了出来。 “你现在是不是觉着自己特伟大?” 南乙没回答。 “掏空心思找我,拼了命想拽我一把,用一张诚恳的脸大声告诉我;快振作起来呀!加油啊!” 秦一隅表情夸张,仿佛真的在演热血漫里喊话的主角,但下一秒他嘴角的笑就冷下来,一双眼黑沉沉的。 “你觉得这是救赎是吗?好啊,那你来处理我好了,就像对垃圾进行分类然后把它们一个个装进不同的桶里,等你真的,浪费了你大把的时间来做这事儿,只会更清楚我是什么品种的垃圾。” 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说,别再做这种自我感动的事儿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当个废物,自由自在的,成吗?” 听他说完这一切,始终沉默的南乙终于开口,直白到近乎残忍。 “那你现在自由吗?” 秦一隅不再说话了。 不自由,你被你自己困住了。南乙替他在心中回答。 或许是被他的反问惹怒了,秦一隅突然将南乙推上门板,咚的一声——后背撞上铁门的力道太狠,连棒球帽都震掉了。 帽子滑过秦一隅扽住他领口的手,落到地上。 他眼眶泛红,语气也变得凶狠:“别他妈装出一副你什么都懂的样子。” 黑暗中,他们的鼻尖几乎相碰,气息也混乱地相撞。 “我不懂,所以我来找你了。” 南乙低声说:“我找了你很久。” 这话如同一句咒语。 突然间,窗外划过闪电。这间屋子被劈出瞬时的白昼。光刺破一切,将南乙淋湿的全身都照得雪白,也把这双眼照得明亮。 直勾勾的、如同在注视猎物的一双眼。 秦一隅的眼神突然变了。 南乙不明白。 这双暴怒的手不知为何,忽然间就泄了力。就在这一刹那,秦一隅方才的愤懑、痛苦和挣扎似乎都消失了,眼里锋利的情绪如同被洪水吞没,化作一种令他读不懂的震惊。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于是只这样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少有地直视他的眼。 秦一隅眼里的光点急促晃动,瞳孔里映照着他追寻过的幻影。 落雷后,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双眼烧得通红。 我才是……找了你很久吧。 再次劈下的白色闪电撕开最后的迟疑。 这一刻,秦一隅自认为凝固的血液几近沸腾。不听使唤的大脑又擅自出现幻觉。音乐节鼎沸的欢呼、尖叫,排山倒海的热浪,电吉他的嗡鸣,像阿那亚的海一样,肆无忌惮地倒灌入脑中。 他回到了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至高点。无数人爱他,而舞台上的自己却被一双眼所捕获。 就是这双眼。 透过它,秦一隅清楚地看见了被他抛弃和遗忘的、那个骄傲的自己。 再也无法逃避。 ------------ 5 正中靶心 雨肆虐般拍打窗玻璃,房间内却维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南乙不清楚缘由,只知道秦一隅仍在盯着他,全神贯注地,深入地,好像要连骨头都盯穿、看透。这开始令他不适。 他非常厌恶被人盯着眼睛。 因为与众不同的浅色虹膜,南乙从小就异常瞩目,但这特征其实是不健康的表现。 五岁时,第一次被发现视物不清,他被父母带去看病,一看就是好多年,但始终都只能缓解症状,并没有好的治疗方案。 或许是因为生在一个极幸福的家庭,儿时的他对此并不太在意,也逐渐接受了大家的猎奇心,只是喜欢把额发留长,上课时戴上眼镜,习惯在交流时不看对方眼睛。 直到七岁那年,他上二年级,那其实是相当平凡的一天,外婆来接他放学,带他去复诊。等拿到检查单时,已经很晚,结束后他们没有直接回家。 外婆疼他,知道他看病后想吃甜食,所以牵着他的手带他买了许多,蛋糕、填着奶油的面包,还有浇上亮晶晶果酱的布丁。 但这些南乙都没有尝到,它们最终都泡在了血泊里。 车祸发生后的好几分钟里,他也浸在腥甜的错愕中,直到第一个路人出现。 身为孩子,他不明白哪里出了错,明明和外婆走在斑马线上,像从小被教导的那样。一秒一秒,他数着红灯的倒计时,在转绿的那一刻快乐地扬起被牵着的手。 “外婆,可以过马路了!” 一瞬间,全部都变了形。刺耳的撞击,噩梦般恐怖的画面,逃逸的车。 他伫立着,血溅了满脸,似乎也进了眼睛里,很酸很痛,一切都非常模糊,好像被一张白色塑料薄膜罩住,无法喘息。 当路边有人发出惊叫,薄膜才破开,压抑的诧异、痛苦、无助通通流出来,小小的他跪倒在地,慌乱地捂着外婆的嘴,试图捂住外涌的鲜血。 外婆没能开口,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抬手摸了南乙流泪的眼睛。 那粗糙的指尖留下的血痕,似乎至今都未曾消除。 如果没有这双眼睛,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一个年幼的孩子而言,亲眼目睹至亲离去,是根本无法承受的刺激。从那以后,南乙不再开口说话,无法正常上学,只能在家休息。 父母竭尽全力给他关心和爱护,但于事无补。 也因为失声和创后应激,年幼的他也无法辩驳,对方的辩护律师更是顺利地混淆视听,声称创后障碍的儿童的指证是无效的、失真的,顺利让事态扭转。 而坐在被告人席位上的,甚至只是一个出来顶包的司机,并非真正的凶手。幼小的他指着替罪羊撕心裂肺地大哭,却说不出一个字。 整整两年,南乙的父母带着沉默的他四处求医,但全都无果,学龄期的语言康复训练非常关键,在医生的建议下,他们也做好了南乙一辈子无法开口的准备,陪着他学习手语。 但南乙伸出双手,却什么都打不出来,他只能无声地流泪。 因为幻觉里,他的双手沾满鲜血。 两年后的冬至,南乙独自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父亲去取结果,离开很久,怎么都等不到。 于是他自己去找,路过楼道里跪在主治医生面前的病人家属,路过独自打点滴吃着外卖水饺的病患,路过数不清的人间悲剧,最终,他在茶水间找到了父亲。 妻子的悲痛、无结果的上诉、儿子的病,一切都压在他的肩头,令他心力交瘁,头发白了大半,因此背影很好认。 在他面前总是笑着的爸爸,此时此刻,正躲在饮水机背后抱头痛哭。 在失声的寂静中,南乙度过了两个灰暗的生日,迈入新的年岁,但还是个小孩。他一步步走到父亲身边,蹲下来,靠在他肩上,像外婆那样用手指抚摸他哭红的眼睛。 “爸爸……别哭。” 时至今日,南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发出了声音,只记得爸爸哭得更厉害了,甚至没力气抱他。 但这也不值得庆祝,因为很快,痛苦的事又一桩桩砸下来,容不得他们喘息,也把这个过分美满的家庭砸得千疮百孔。 南乙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偏偏选中他们家。 一定要把美好的东西砸碎,才显得命运的权威无可反抗吗? 失声并非唯一的后遗症——后来几乎每一次过马路,站在斑马线前,南乙都会出现幻听。 但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大毛病,所以没有再诉说给本就疲累的父母。 时间拖着他往前走,原以为上了初中,一切会有所改变,却发现只是踏入更深的深渊。 入学不久,他就遭遇了校园霸凌。 施暴者是年长他3岁的初三学生,名字叫陈韫。 起初,对方只是言语上的讥讽,羞辱他尚未发育的个头,也拿他与众不同的眼睛开玩笑,后来,他唆使南乙的同学孤立他,丢掉他的书,撕碎他的作业。 当南乙开始反抗,矛盾便从此升级。他被逼在厕所,被羞辱和殴打。 他从同学口中听闻了恶意的源头,原来只不过是陈韫追求的女生喜欢他,这伤及了自尊。 而寡言不合群、突出的成绩、尚未发育的身体太过瘦小、难驯的个性……这些都变成了被欺负的理由。 事情原本只是停留在霸凌的层面,直到某一天,他无意间看到了接陈韫回家的人。 就是当初那个肇事者——陈善弘,他甚至穿着和那天类似的花衬衫。 南乙无法忍受,疯了似的骑车追逐那辆保时捷,最终重重地摔在马路边。 可笑的是,当他第二天如恶鬼附身般冲到高年级的教室,揪住陈韫的领口,想要质问的瞬间,他差一点又失声,过于激动,只能嘶哑地喊出几个字。 “杀人偿命!杀人……” 他永远记得陈韫当时的眼神,一无所知,懵然不明。他骂了句神经病,其拥趸上前拉开,把南乙狠狠揍了一顿。 原来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他爸是个杀人犯,不知道他对他们一家做了什么。 原来死了一条人命、对他们一家天塌了一样的大事,对陈善弘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不用向自己的儿子提起。 南乙一瘸一拐,自己走进医务室,咬紧牙齿暗自发誓,他也不要再提。 直到某一天,他能精准地击倒那个罪恶的靶心。 这场欺凌旷日持久,校园生活化作一滩黑色沼泽,双重的仇恨令他孤身困于其中,没办法入眠,没办法像正常孩子一样思考,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也是一个平凡的日子——12月23日,初一的学期末。 那段时间,北京难得地下了大雪。原本眼睛就不能见强光,又因为这些天的雪光反射,南乙的左眼出现强烈的不适症状,只能被迫戴上单边眼罩。 中午出了食堂,陈韫一行人便将他堵在多功能楼下。 “一天到晚拿头发遮着眼睛,这么见不得人?” “哎你知道白眼儿狼吗?你这眼珠子就挺像的哈哈哈。” “个子又矮,留这么长头发阴森森的,现在还弄一眼罩戴着,是觉得独眼龙特酷是吧?傻逼。” 几人抓住他的手臂,陈韫走过来,朝他肚子踢了一脚。 “瞪什么瞪!再瞪把你另一只也弄瞎!” 南乙瞬间暴怒,像头野兽挣扎着反抗。可就在此时,身侧的窗户突然被打开,里面的人探出半个身子,睡眼惺忪,连头发都是翘的。 他穿着高中部黑白相间的校服外套,懒洋洋环顾了一圈,对着举起拳头还没放下的陈韫笑道:“欺负同学呢?” 说话时,他唇边萦绕着白雾,显得表情也格外柔和,可南乙发现,身边的几人身体却都不自觉紧绷起来,动作也全顿住。 陈韫明显愣住,没吱声,谁知那人直接翻了窗跳出来,靠近。他比这群人高出太多,压迫感极为强烈。 “吵死了。”他伸了个懒腰,又把手指掰得咔咔作响,“本来我觉睡得好好的,梦到彩票中奖了,正要去兑奖呢,黄了!你们就说怎么办吧?” 这不是别人。这张脸在这所学校里,没几个人不认识,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南乙就是这少数派中的一个。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陈韫。 陈韫面子上挂不住,推了一把身旁的张子杰——他最忠诚的走狗。 “愣着干嘛?把他拖走。” 张子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扯住他胳膊:“走啊!” 没等南乙反抗,下一秒,一脚猛地踹上来,张子杰哀嚎着倒下了。巨大的力差点连带着把南乙拽倒在地,毕竟被拖着一条手臂。 但没有。他没跟着一起摔倒,因为另一只胳膊被用力握住了。 不过很快,始作俑者松开了他手臂,笑得极为亲切,甚至弯下腰,关心起张子杰的身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腿有毛病,膝跳反应特大,不信你看……” 说罢他又想抬腿,几人都下意识后退。 张子杰压根起不来,就差往后爬了,陈韫自觉丢人,又惹不起高中部的风云人物,只能对着南乙恶狠狠骂了一句,扭头走了。 其他人也不敢停留,跟着溜了。 “跑这么快,没劲……”他抓了抓被睡翘的头发,瞥向一旁垂头的南乙,先是哎了一声,见他不理,又扯了他手臂,低声叫他“学弟”。 “没事儿吧?我送你去医务室?那地儿我熟。” 南乙低头不语,原以为对方会松手,没想到不仅没有,还伸了另一只。他半弯着身子,打算撩开额发检查,指尖已然触碰到黑色眼罩。 “别老低着头啊,我看看,是眼睛受伤了?” “没,谢谢学长。”南乙迅速躲开,冷不丁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跑了。 留下的只有雪地里的一串脚印。 躲闪是下意识的,但事后他一直想知道对方的名字,非常想。 没过几天就到了学校的跨年文艺演出。 经过了无聊的诗朗诵,独唱,合唱,舞蹈和相声小品,观众席的众人都昏昏欲睡,南乙一直在出神,下一个节目又是独唱,主持人报的曲目是《感恩的心》。 感恩的心,听到这几个字,他都不太想关心是谁唱。 下一秒,一个身影跑着上了台,不太端正地站在立麦前。音响里传出声音的瞬间,南乙皱了皱眉。 抬起头,那张熟悉的脸孔再次闯入视野,嬉皮笑脸地、挑着眉,说自己是来自高一(9)班的秦一隅。 秦一隅。 伴奏没起,他笑着清唱了前两句,然后忽然停下来,回头,高举起手臂,朝后台招了一下手。 呼拉拉地,台侧的帷幕后面又跑出来三人,就在全校师生都一脸诧异之时,背后贴着[喜迎元旦、恭贺新春]横幅的红色幕布哗啦一下落下来,背后的乾坤也全然展露,是摆好的架子鼓、吉他、贝斯和音箱。 他们充满活力地各自就位,望向真正的主角。 秦一隅跑过去,拿起电吉他背好,冲回立麦前,在第一个鼓点落下的瞬间,弹奏出一个花哨的、强烈的riff。 时至今日,南乙都能回忆起那一刻的冲击力,仿佛一阵鲜活的电流穿过他僵木的身躯,四肢百骸都粉碎,又在下一秒重新活过来。 《感恩的心》只是幌子,他用狡黠而叛逆的姿态,在全校师生面前唱了自己写的摇滚歌曲,lion heart。 电吉他的音色如同扩散的火种,轻而易举点燃了全场,火势蔓延,每个学生都在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尖叫着,释放着,一整晚的疲乏无趣都被烧了个精光。 就像是愿望达成一样,台下的南乙埋没在欢呼声中,冷静地默念着这个名字。 秦一隅。秦一隅。 那一刹那,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消失不见,只剩秦一隅和他两个。 隔着遥远的距离,这个人的声音如同一把尖刀,暴力地撬开南乙内心封闭的闸门,一闪而过的某个时刻,那些被压抑的恨变成血红色的、粘稠的洪流,倾泻而出,将他们一同淹没。 意料之中的,那首歌并没有唱完,音响设备被掐断,他们被教导主任赶下台。而秦一隅到最后竟然还在笑。 他高举双手挥舞,在主任的呵斥声中鞠了一躬,起身时,他双手放在嘴边,超大喊了一句。 “新年快乐!” 血色的湍急河流也在这个笑容里极速地坍塌、收缩,最终凝结在南乙手心那枚红痣上。 这场闹剧以大会点名批评告终。 据说教导主任原本还勒令秦一隅写检讨,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读出来,但交上来的检讨实在太不像话,只好临时取消了这一部分,让他当众罚站。 操场上,南乙听到隔壁队伍的讨论。 “上一次秦一隅站在全校面前还是学生代表发言呢。” “是啊,就上个月嘛,他拿了物理竞赛金牌。” “我听说他家里很有钱,爸爸做生意,妈妈是大学教授,自己长得又帅,妥妥一公子哥儿啊,就是太叛逆了,谁都管不了。” “我觉得挺酷的呀,他唱歌好好听。” “别提了,老侯都快被气死了,我交练习册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大骂: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尖子生!打架旷课闹事什么都干,偏偏学习好,回回年级前三,说说不通打也打不得!骂他他还嬉皮笑脸,真是头疼!” 学得太过惟妙惟肖,周围的初中生都小声笑了,只有南乙始终面无表情,仔细地盯着台上的秦一隅,望着他的笑容,端详那副高瘦的、被太阳晒透的轮廓。 当天放学,南乙骑车路过一间不起眼的小店,停了下来,倒退回去,犹豫几秒后,他走了进去。 “我要打一个耳洞。”他说,“左耳。” 钉针穿进来时没什么痛感,对着镜子,南乙仔细端详,好像注视的不是那个内陷的小眼儿,而是一个标记。 就像待做清单里打的勾,是目标达成的纪念品。 “为什么要打耳洞啊?”店主姐姐笑得温和,“你这个年纪的男生,来穿耳洞的不多哦。” 南乙静了两秒,认为将这些告诉一个陌生人也没关系。 “因为认识了一个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这是他愿望达成的记号。 秦一隅本人,就像穿孔的那根针一样,穿透皮肉,深深地扎进南乙灰色的生活,成为一枚特殊样本。 对此,南乙有着无穷又极端的探究欲,想从内到外把这个人弄清楚。 那种蓬勃、鲜活的生命力的根源是什么?为什么这么爱笑?为什么可以活得这么离经叛道?他也会痛苦吗?受了伤会是什么样?会哭吗?会和他一样难过到说不出话吗? 真想把他彻底剖开,从血肉到骨髓,到那颗心,全都看个清楚明白。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自那之后,南乙像影子一样跟着这颗火种,靠近他,观察他,随时随地,又无声无息。他不希望被发现,不想被看到,厌恶做那个等待被救赎的弱者,更害怕从秦一隅的眼中看到同情和可怜的目光。 因此他极力地隐藏着自己的存在。 直到他发现,原来这个人需要一个能与之并肩的贝斯手。 那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原来他也会堕落。 原来看到他堕落,我会觉得痛。 做影子不够,他要变成猎手。为此南乙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为的是在某一天,能以强者的姿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眼前,被他需要,接手他失序的人生,将他的迷茫和脆弱握在掌中。 在与痛苦共舞的少年时代,他模糊的视野里竖起两块靶子,一个沾满污泥与鲜血,另一个,则闪闪发亮。 而后者的靶心,如今正立在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 历时整整六年。 ------------ 6 灵魂出口 秦一隅彻底松开了南乙的衣领。 他后退了几步,也笑出了声,笑了一会儿好像又快哭了。太黑了,忘了戴眼镜,南乙怀疑是自己看错。 就这样,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保持长久的静默。 十分钟后,秦一隅好像找回丢了的魂,转过身,坐到沙发上,随手打开手边的台灯。 昏黄的光线充盈了整个空间,照亮堆了满地的旧书、酒瓶、深蓝色单人床,以及涂鸦过又贴满备忘录的壁纸。 这里没有吉他,没有音箱,没有监听耳机,没有编曲设备,甚至连一张乐谱都看不见。秦一隅生活的空间里已经不存在任何与音乐相关的事物。 他沉默地仰头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片刻后,扭头看向南乙,盯着他的双眼,眼神中闪过想要问点什么的冲动。 南乙读不懂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不甘心,有困惑,好像又有点难过。 很快,那一丝冲动被他尽数收回,再开口时,变成不痛不痒的寒暄。 “你之前……在哪个乐队?” 他的语气明显比之前柔和很多,甚至让南乙想到了第一次遇见时的场景,难得的有几分认真,也特意放轻声音说话。 但他不明白这转变的缘由。 “没有。” 秦一隅皱了下眉:“什么?” 南乙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之前,没有在任何一个乐队待过。” 这下他脸色变了,变成极为明显的疑惑,南乙觉得好玩,心想他现在大概率很想骂人。 但秦一隅没骂出来,反倒笑了笑。 这是南乙第一次判断失误,并为此感到奇怪。 他又问:“你们排练室在哪儿?” “中关村东路,兴运大厦后面那栋蓝屋顶矮楼的地下室,最里面一间,我们每天晚上都在。” “哦。”秦一隅问完,又一次陷入沉默。 南乙发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下意识地,他垂下眼。 秦一隅也收回视线,瞥向立在一旁的琴包。 “来都来了,弹一首我听听吧。” 不是根本不感兴趣吗? 南乙心有疑惑,但没太在意,秦一隅的性格本来就无常,做出什么举动他都不意外。 只是这里不像排练室,他临时改变主意要来,什么设备都没拿。 似乎是从这份迟疑中读出了什么,秦一隅起身,走到房间里,没多久,他拎出来一个Spark吉他音箱。 “先插这上面吧。”他将第一个旋钮转到BASS设定,更改了效果器设置,“低频没贝斯音箱效果好,凑合能用。” 南乙挑了眉。 还以为他一口气把所有和乐队有关的东西都烧了。 “嗯。”他拿出贝斯。 秦一隅看过去,那是把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入门级别的琴,黑灰色渐变,新人爱用的街琴。 坦白讲,这也挺符合预期。 他对南乙的器乐水平其实没抱多大期待,毕竟年纪摆在这里,又是个从来没有过乐队经验的纯小白。 可能就是一时的新鲜感作祟吧。喜欢音乐,所以去看了音乐节,顺势喜欢上无序角落,喜欢上过去的他,于是一头热地前来邀请,根本没考虑那么多。 但凡换另一个人,秦一隅根本一点余地都不会留,直接扫地出门,更别提让人在自己面前弹贝斯,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偏偏是他。 如果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未免太过残忍。 对他自己也残忍,毕竟当初那一瞬间带来的悸动是真的。 他根本没察觉,至始至终,他都在不由自主地望着那双眼睛。 南乙插上音箱,垂眼调音:“想听什么?” 秦一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看上去有些无所谓。 “都行吧,什么都行,都一样。” 他对此不抱期待,或者说对自己不抱期待。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们本应在最顶峰时相遇,而不是如今,自己像一条丧家犬一样,接受他同情泛滥的施舍。 谁都可以伸出手,谁都可以可怜自己,但不能是这个人。 秦一隅眼前雾蒙蒙一片,他侧过头,不想面对南乙的脸,用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更为决绝的话。 “弹完你就可以走了,再也别出现了,好吗?” 这样的话,短短几天秦一隅说了好多次,可直觉告诉南乙,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如何用技术打动秦一隅,所以才会想引他去排练室,而恰巧他也知道,过去的秦一隅非常、非常需要一个技术过硬的贝斯手。 这是他六年前亲耳听到的。 当初,沉浸在仇恨中的南乙,几乎丧失了做普通中学生的快乐,也失去了表达欲。 他越是恨,喉咙越是发紧、发涩,无法控诉,无法叫喊,只能独自行走在一条死寂的黑暗隧道。 然而秦一隅出现了,他用一首未唱完的歌,不管不顾地、生生地砸出一个洞,笑着告诉他,看到了吗?这是摇滚乐。 于是南乙暂时地逃离了痛苦、折磨、不公、愤懑与委屈,喘了口气,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终于不用将自己圈禁在仇恨中。这不再是人生唯一的选项。 他可以追着那人的背影,跑着,喘着粗气思考:原来有一种载体可以替我歇斯底里,替我站在烂泥和暴雨里大声骂一句“这世界真他妈操蛋!”,告诉我沉默不是懦弱,总有一天我能反击所有麻木不仁,所有的痛。 原来秦一隅是这样的人,他需要一个能与之匹敌的贝斯手?我学东西很快的,非常快。 我不怕天才光环的灼烧,我可以填补这处空白。 我来做他黑暗隧道里,随时可以砸开的新出口。 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以一个贝斯手的身份站在秦一隅面前时,南乙却犹疑了。 他也明白,是过去的秦一隅需要。 现在呢?他不确信。秦一隅的手不能再弹吉他,他的人生被砸得粉碎,再难回头。 忐忑涌起,南乙好像回到了学琴之初。 那时候南乙13岁,用竞赛的一千块奖金买了人生中第一把贝斯,也找到了秦一隅在音乐平台的账号,当时无序角落刚走红,他也才17岁,以个人账号上传过几支demo。 他起名风格特怪,总爱写一长串。例如[我能不能养三十只猫]、[真喜欢我的新名字]以及[谁不让我吃路边摊我跟谁急],当然,后来它们被做成成曲,名字也都被更适合发行的字眼所覆盖。 这其中,有一个曲名简洁得尤为突出,就一个省略号。 这也是唯一一个后来也没有做成成曲的demo。 秦一隅曾经在这首的评论里回复过,自言自语那样写着:写的贝斯线没一个合适的。 大概是为了团队和谐,这样略带抱怨的话,后来被删除了。 但南乙一直记得。 他把那首demo听了无数遍,骑车时听,写作业的时候听,睡觉也听。后来在某个失眠的午夜,他抱着琴跑到小区天台,用二十分钟写出了一条贝斯线。 下来的时候,指尖都冻僵了,手心却很烫。 盯着自己的手,雨声渐起,思绪也从那个冬夜,回到这间出租屋。 他没说话,拿手机播放了这首demo,手指也轻按在琴弦上。 听到最熟悉的吉他编排,秦一隅怔了怔。 几分钟前,他摆出一副“来打动我吧”的姿态,想象着南乙会选择的曲目。脑中过了无数首,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一支。 这是当年他写给妈妈的歌。 Demo的编排风格接近Midwest emo和数摇,吉他节奏跳跃。鼓的不对称错位编排也是秦一隅提议的,但当初,许司给的几条贝斯线他却始终不满意,律动不对,只是附在吉他上,像沉重的锚,将整个旋律氛围往下拖拽。 因此,他最终没有将贝斯放进demo里,也没有将这首歌做成成曲。在音乐方面他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不行就是不行,差一点也不想要,何况是这么特殊的一首。 可此时此刻,当南乙的贝斯进入的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心中某一处尘封已久的灰色角落,忽然被点亮。 是死灰复燃的感觉吗? 和之前所有的bassline都不同,从第一秒,南乙就抛出了堪称华丽的双手点弦技法,抓耳到极致,点弦之间穿插节奏感十足的slap,毫不沉闷,律动感奇佳。 只花了十几秒,独特的贝斯基调就被打下,并非只是垫着,做托底,做陪衬。 而是毫不掩饰地与他的吉他拉扯、交锋。 是你来我往,势均力敌,却又保持着同一频率的情感共鸣,每一处律动都恰到好处,浑然天成,好像能完完全全听懂他写的歌。 手下意识握了拳,这一刻,年少的灵魂仿佛重回这具身体,跟着眼前这个男孩儿,一起放肆、酣畅淋漓地合奏着。 南乙低着头,打湿的额发半掩眉眼,黑灰色渐变的贝斯几乎和他整个人长在了一起,发梢的水珠滴在琴上,似乎也变成音符。 指法、律动和节奏编排都无可挑剔,干脆利落,低音旋律如隔着玻璃的大雨,错落有致,倾泻而出。 如果闭上眼听,一定会认为这段贝斯线出自苦练多年、技巧娴熟的老手,就算是发出来让人学,也没几个人弹得明白。 而他才十八岁。 想到方才南乙说过的话,秦一隅在心中否认了。 怎么会是因为他才弹贝斯? 这个人……分明天生就是要成为贝斯手的。 最后一个音结束,南乙轻轻将手压在弦上。 一首demo的时间不过两分钟,很短暂,但弹完这一曲,他却好像花了数年。 拿着自己拥有的第一把琴,弹完为秦一隅的歌写过的第一条贝斯线,南乙终于走到了他面前。 射中的不是十环,算达成目标吗? 南乙不确信,但他喜欢把选择权交到对方手里。 “谢谢你的音箱,效果还不错。”他拔下来,背好琴,也捡起地上的帽子,看了一眼垂头坐在沙发上的秦一隅。他头发散落在脸侧,遮掩了全部的情绪,安静得反常。 南乙没告别,开门离去。 下楼时,心依旧跳得很重。他深深吸了口气,拨了迟之阳的电话,但只有忙音。 外面雨势依旧,他戴上帽子,打算和来时一样骑车去排练室。 突然,他听到了声音,但并非从电话里传来。 “哎,贝斯手。” 循着声音,南乙在雨中抬头,雨水恣意落在他脸上,模糊了双眼。回忆在恍惚间也一同铺展开。秦一隅打开了窗,和六年前的样貌重合。 探出小半个身子,他歪着头,扔下来一把伞。 “别淋坏你的琴。” ------------ 7 意外之喜 晚上十点,迟之阳坐在去排练室的地铁上。 距离海选只剩最后三天。 一想到这,他的心就慌得直逼300bpm。 昨晚下了大雨,南乙很晚才到排练室。他异常沉默,调音、练琴,排练。迟之阳也没问,他有一种直觉,南乙大概率又去见了秦一隅。 只有遇到他,南乙才会反常。 因此,排完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他没说要来。”南乙只回了这一句话。 “那咱们找别人,行吗?”迟之阳小声嘀咕,“秦一隅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啊,就是拿刀架他脖子上,他不想干也不会答应的,说不定还自己笑呵呵抹脖子!” 南乙听了也没说话,只是低头,安静地盯着手里被收起来的雨伞,有些出神。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招募别的吉他手吧。” “什么?”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真的能接受其他的吉他手吗? “你不是一直在忙活这事儿吗?”南乙看向他,笑着。迟之阳睁大了眼,没想到这也被他看透,原本还想瞒着。 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在南乙面前什么都瞒不住。 “那……真的不找秦一隅了?” 南乙放下伞,从桌上拿起一枚飞镖,随意地往墙壁上挂着的靶子上轻轻一投,正中红心,连带着靶子都跟着轻轻旋转了小半圈。 “我可没这么说。” 迟之阳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态度,明明被拒绝了,可他却这么气定神闲,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人已经答应了。 但从小到大,南乙算的事儿每一样都很准,想做的也基本都成功。 不知道秦一隅会不会是例外。 尽管态度不明,但他至少愿意试试其他人,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迟之阳也松了口气。 只要能找到一个水平不错的,海选就不会错过。 更何况,相较于其他位置的乐手,吉他手数量最多,也相对最容易招募。 但今天的迟之阳否定了自己昨天天真的想法。 正常的吉他手真、的、不、多。 一想到被放鸽子这件事,他还是气得半死,坐地铁都忍不住给南乙发长语音吐槽。 “就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还没见着呢,就急着谈条件谈奖金分成了,让发个吉他solo的视频也墨迹半天发不出来,俩傻逼。我直接拉黑让他们滚蛋了,别来排练室找我了,烦死了。” “你是不知道,就那个吹自己写曲倍儿牛的,还问我要咱俩的照片,说要看看脸。我回了一串问号,要照片是什么操作?结果这丫居然说,他不乐意跟小白脸一起组乐队,说现在全是假乐迷,那帮女的只会看脸,笑死,我还不稀得和丑人一起组乐队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老子拿外卖搬架子鼓的!长什么样关他屁事!” 几个语音发过去,迟之阳长舒一口气,扯了扯毛线帽的边缘,很快他便收到了南乙的语音。点开一听,他语气散漫,居然还在笑。 “你就说,我们一个是金角大王,一个是银角大王。” 真敢应就收葫芦里是吧? 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呢,迟之阳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这哥真是从小到大没有一天是不淡定的。 又一条语音发来。 “我刚刚看了一眼你的帖子,有条新回复,不是吉他手。” 语音里很嘈杂,伴有鸣笛声。 迟之阳没顾上回帖的事,“你不会在骑摩托车吧?那别回我了,当心点儿!” “行。” 新的语音结尾果然出现了引擎的轰鸣声。 听闻不是吉他手,迟之阳压根懒得跑去回复。乐队三大件儿——吉他、贝斯、鼓,距离集齐就差一个。 他不相信找不着一个靠谱的。 长舒一口气,迟之阳劝自己戒骄戒躁,锁了屏,戴上耳机,把注意力放在四周,谁知就这么巧,随便一瞟,他就撞见了地铁性骚扰。 斜对面,一个中年秃顶男拿着手机,缓慢靠近拉拉环站他前面的女孩儿,目标明显就是裙底。 只是女孩儿背对着他,面朝车厢门,估计快到站要下车,压根没发现异样。 迟之阳听着后朋,鼓点越来越躁,一股子邪火直往上冒。 本来就烦! 啪地一下,耳机被他一推,挂回脖子上。他直接起身,一屁股坐到了猥琐男的右边。 还没等他开口呢,只听见一句低沉的“抱歉”,迟之阳循声望去,一个身穿正装、白领模样的年轻男人挤到了猥琐男的左边,还抱着个大纸箱,里头晃晃荡荡装着不少办公用品,像是刚离职的。 迟之阳莫名觉得这人特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 他俩一左一右,正好把犯罪分子夹住了。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白领似乎故意往右挤了挤,猥琐男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手下意识飞快按了锁屏键,刚要往回收,下一秒就被迟之阳捉住了手腕。 他是鼓手,手劲儿大,随便一捏对方就吃痛地哎呦呦叫出声,手指条件反射地张开,手机也掉下去。 不过好巧不巧,被左边的白领伸手接了个正着。 还挺敏捷。 “你干什么!”猥琐男起身想跑,被迟之阳给拽了回去。 他冷笑一声,手上力气越发重了:“你还敢问啊,傻逼吧?” 左边的白领拿起猥琐男的手机,“您好,看这边。” 人在慌乱时总是会下意识完成指令,猥琐男还真就乖乖看了过来。 白领将手机对准他的脸,轻易解开锁屏,“很好。” 他打开相册,勾选视频删除,动作干脆利落。 “你!”中年男气得大喊,但很快被对方一句话给堵住。 “我看你的公文包很眼熟,你在金融街上班对吗?这是银行内部发的,没错吧。”白领露出标准笑容,“你也不希望这些东西被发到你行工作群里吧。” 对方满脸恐慌,拼命掩饰罪行:“我没有!你别胡说!” “胡说?你在狗叫什么?刚做了什么恶心事儿自己心里没数吗?!”迟之阳高声质问。这声音引来不少人围观,包括受害者。 趁着女生扭头看向他们,白领举起那部手机,沉着道:“你好,这个人刚刚偷拍你,视频我帮你删了,但不确定有没有备份,建议你报警。” 女生瞪大双眼,转身退了半步:“什么?偷拍?” “对,我作证。”迟之阳死死拽着嫌犯,“就刚刚,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死变态垃圾猥琐男在偷拍。” 地铁正好到站,猥琐男趁机铆足了劲起身想往外跑,可白领长腿一伸,直接把对方绊倒。 “还想跑?!”迟之阳将对方两只手反绞在背后,朝女孩儿扬了扬下巴,招呼着跟他一起下了车。 白领抱着纸箱,跟在三人后头一起出来,正好碰见地铁工作人员。对方帮忙报了警,询问女孩情况。 迟之阳总算腾出手,看了眼刚刚打配合的白领,发现这人比他高出大半个头,长得挺帅,身材也不错,都包在白衬衫里,看上去一副精英相。 “对了,我刚刚录了他偷拍的视频,可以做证据。”白领冲他开了口,也看向他眼睛,“加个微信,我发你?” 迟之阳没过脑子,下巴朝受害者那儿一扬:“你直接加她呗。” 大约是听到对话,小姑娘也立马过来,连连道谢,又问他们能不能陪她一起去派出所。 迟之阳很是直白:“我一会儿还有点事儿,警察马上就来了,你跟着警察叔叔走吧。” 女孩又望向白领。 “我也有事,不好意思。” “那那个视频……”女孩冲他眨眨眼,打开了微信加好友的二维码。 “差点忘了。”白领看了一眼她的手机,“我AirDrop给你。” 片区的警察很快赶到,使命达成,迟之阳光荣退位,又钻进地铁里坐了三站才下。 出了站,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路很黑,不过他几乎每天都要走这条小路,早就习惯,低着头边给走边给南乙发消息。 [咩:我马上到排练室了。] 没多久南乙便回复。 [小乙:今晚又不回宿舍了?] [咩:嗯,就睡这儿吧,练累了直接睡,方便。] 消息发出去,他心里忽然冒出奇怪的预感,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可回头又空无一人。 他们租的排练室在一片迟迟没拆迁的老小区,里面的住户大多早就搬离,价格便宜,也没人会投诉他们练习。 唯一的缺点就是晚上太过空荡,格外冷清。 “奇了怪了。”迟之阳拽了拽帽子,大步迈进单元楼门。 但他没直接下地下室,而是守在门后,静静等了一分钟,果不其然钻进来一个黑影。 今儿什么运气,都梅开二度了! 迟之阳猛一跺脚,伸手去抓,还真叫他逮个正着。 “别跑!” 这一嗓子把楼道感应灯直接喊亮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回自己抓住的,竟然就是方才在地铁上和他完美打配合的白领。 “怎么是你!” 迟之阳懵在原地,很快联想到什么,又反应过来:“好你个浓眉大眼的,怪不得刚刚要加我微信,操!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呢!玩儿跟踪啊?你丫想干嘛!” 对方明显语塞了一秒,开口时语气温和:“你误会了,我也是来这儿的,不是跟着你。” “扯淡!你当我傻啊?”迟之阳就差翻白眼,“我前脚过来你后脚就到了,还说不是跟着我?今儿这派出所是非去不可了……” 没等骂完,白领放下纸箱,拿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拿到他眼前。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发的招募乐手的帖子。 “我给你留了言,帖子下面你给了地址,看你没回我,就直接找过来了。” 白领朝他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就是来应召的键盘手,我叫严霁。” 留言? 迟之阳忽然想起南乙提的那一嘴,又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人。 他看上去几乎是这辈子都不会和自己产生交集的类型,更不会出现在旧小区地下室的乐队排练室里——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社畜才有的稳定与倦怠,分明应该关在金融街灯火通明的高楼里,喝着咖啡加班才对。 “你?给我留言?”迟之阳指着自己,“你没搞错吧?我找的是乐手,不是投资顾问,我没钱。” “没错。”严霁笔直地望着他,露出微笑,“我是键盘手。” 键盘手会突然出现在迟之阳的招募贴里,这事儿本身就挺稀奇。 南乙看到回帖的当下,就觉得不太简单。出于平时的习惯,他甚至点进去那人的头像,盘查了一遍对方的账号,怎么看都像是现充,并没有任何乐队相关的内容。 但就这样直奔迟之阳的帖子,甚至无视了标题上“吉他手”三个大字。 挺神奇的,南乙想。 深夜,他办完事回到排练室。 摩托车往单元楼门口一停,手机便震了一下。下楼梯去地下室时,南乙查看了新消息,有些意外。 [仇胜:这点小忙也值得你特意跑一趟?地址发来,下次有事儿直接打电话,我可当你是亲弟弟,别跟哥客气。] 刚刚去的时候人不在,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回复。 南乙发过去地址,又回了句感谢的话,这么讲义气的人他也是头一次遇到,事情顺利的程度超过了他的预期。 十秒钟后,他发现,原来这不是今天发生的唯一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走进排练室的他竟意外撞见极其和谐的画面——一向暴脾气又认生的迟之阳竟然在和一个陌生人练习,还特别投入,特别开心。 他的出现中止了这场颇为默契的律动配合。两人齐齐朝他看过来。 还真把那个键盘手带回来了? 五分钟后,经迟之阳的介绍,南乙了解了事情经过。 “懂了,你们继续。” 从迟之阳的描述来看,他只是单纯对这位新乐手的高超技术心悦诚服,其他知之甚少。 而南乙向来也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他更喜欢自己观察。 譬如,他发现严霁从事的是金融行业,对方从纸箱里拿出的保温杯是公司发的,上面还印着名字,是非常知名的投行。 又譬如,他发现这人的编排和节奏和迟之阳意外地契合,仿佛排练过成千上万次。这很难得,迟之阳的底鼓节奏极快,变化也多,又酷爱加花,之前和很多乐手合作时,鲜少有人能快速跟上他,总需要迟之阳先让一让,磨合磨合。 但严霁不用。 他甚至能压得住迟之阳。 实事求是的说,南乙对招募乐手这件事并没抱过期待。从头到尾,他想找的只有秦一隅而已。 但眼前这个看似和组乐队没半点关系的键盘手,却有着超出他预期的音乐制作水平,不光强,最难得是融洽。这个特质看似寻常,但对乐队来说,简直珍贵无比。 听得久了,南乙甚至有点想拿起琴和他们一起练。 他后来也的确这么做了。 人一旦过于投入就会忘记时间,尤其在望不见天际线的地下室。 肆意的音乐将一切掩盖,直到南乙六点的闹钟响起,三人才大梦初醒。 “好爽。”迟之阳意犹未尽,长长舒了一口气,转了转脖子,“好久没打这么久了,以前都是我和小乙两个人练,加上你感觉完全不一样。” 严霁的视线跟随着他,见他拨开搭在肩上的小辫子,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 “这算是通过验收了吗?” 迟之阳笑得灿烂,拿鼓槌在强音镲上敲了一下,“当然!”说完他看向南乙,眼睛很亮,似乎非常期待他也能给出肯定答复。 事情的发展不可能永远符合预期,这一点南乙从来都有准备。 因此他也欣然接受了。 他取下贝斯,靠在墙边,对严霁微笑道:“欢迎加入。” “Nice!”迟之阳兴奋地连敲十几下通鼓,“我觉得我们甚至可以不要吉他手!真的,想做什么音色严霁都可以给,吉他并不是非要不可啊,虽然肯定和真的吉他有差距啦。” 这倒的确如此。 没有吉他手的知名乐队也不是没有。 如果是前段时间的南乙,是断然不会接受这件事的。 但当他得知秦一隅很可能无法再弹吉他的时候,他意外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绝望,甚至更渴望,更想得到他。残缺的,不完整的,低迷混乱的,都好,他要拉住他的手,拽起来,让他回到正确的人生轨道。 或许从一开始,他执着的就并不是秦一隅的吉他,只是这个人而已。 “你们确定?”严霁倒是没那么自信。 南乙也认可了迟之阳的提议。 “与其现在花时间找一个技术欠佳的吉他手临时上阵,倒不如把最后的三天时间花在排练上,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对啊!”迟之阳站起来,“小乙说得对,就这么办!大不了之后再找,成员变更又不是大问题。” “你们要是真放心让我干,我肯定会尽全力的。” “好社畜的发言啊。”迟之阳吐了吐舌头,“先说好,我们现在可没钱,不过过了海选,咱们的录制费会平分的。” “这不重要,反正我现在免费了。”严霁开了个玩笑,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腕表,“时间还早,咱们去吃早饭吧?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味道不错的包子铺,要不要试试?” “行啊。”迟之阳确实也饿了,他性格急,出门都比其他人动作快,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后头撵着一样。 夏末初秋的凌晨已经浸了些许凉意。南乙看向严霁,低声询问:“你以前是弹古典钢琴的?” 他连疑问句都说得有如陈述。严霁微笑:“为什么这么说?” 南乙拿出揣在兜里的手,微微分开五指,盯着地上动着的影子。 “你放松状态下伸手的时候,小拇指是下意识往外展开的,关节也有点弯曲,而且每根手指都很长,长度差很小,典型的钢琴手。握手的时候我摸到你指尖的茧了,练了很多年吧。怎么从古典转键盘了?” 这番话被他说得极为平常,令严霁有些讶异。 好可怕的洞察力。 “这个……” 才起了个头就被打断。迟之阳见两人迟迟不跟上来,回头喊了一嗓子:“你们怎么吃饭都这么不积极啊!” “来了。” 两人跟了上来。 迟之阳背包太重,总往后拽着他。他习惯性抓着肩带蹦了一下。 一会儿鼓棒又要掉了,南乙心道。 正想着,谁知身旁初次见面的朋友竟伸出手,似乎是有所预设的那样,接在迟之阳破了个小眼儿的侧兜。 下一秒,他握住了往下掉落的红色鼓棒。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验证了南乙刚见到他时闪过的某种猜想。 “你的鼓棒。”严霁神色如常,拍了拍迟之阳的肩,将东西物归原主。 “哦,谢啦!”迟之阳没心没肺,“这包确实该换了,我这个月都丢了好几次鼓棒了,再这么下去真得破产。” 严霁只是笑笑,回头看向南乙,想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一毕业就出来工作,有五年了,整天和人精打交道,不过像你这样第一次见面就能发现这么多秘密的,我还是头一回遇到。” 南乙却突然笑了,也挑了下眉。 “是吗?” 那我现在又发现了一个新的秘密。 你和迟之阳,不是第一次见面。 ------------ 8 重启人生 和这个城市的许多人一样,严霁生活在死循环里。 二十五年的人生被父母推着走,漫长得让人觉得喘不过气,又短暂到刚刚好压缩在一张“优质”简历上——好性格、好成绩、好大学,好工作。 不过再好的简历,也有一定概率变成一张病历。 刚开始出现焦虑症状,严霁认为是加班太过的原因,但这改变不了,他只能求医,可惜效果不佳。在医院走廊等待被叫号时,他没带工作电脑,难得闲下来刷了社交软件。 很偶然地,严霁刷到了一位架子鼓博主,巧合的是,他打的曲子正是严霁中学时最爱的冷门歌曲,一首金属摇滚乐。 他看完了那个视频,又一连看了许多,差一点错过叫号。 这该怪罪于误人的短视频机制,他想。 坐在医生眼前,听他提问的时候,严霁也在走神。 “你现在脑子里是什么画面?可以描述一下吗?” 是一双恣意打鼓的手,是手背上的太阳刺青。 他好像被敲醒了。 从浑浑噩噩的成年梦境中醒来,回到中学的自己,那时候的他第一次试着反抗,悄悄学着在父母眼中不入流的电子琴,将音乐播放器里的古典钢琴曲都换成摇滚乐,戴着耳机,日复一日沉默地浸泡在无声的叛逆中,直到被父母发现。 “我在和人合奏。”严霁终于开口。 医生并不理解,温声询问:“什么?” 他看向医生,说:“有一个鼓手,他把十六岁的我找回来了。” 从那天起,25岁的他重新捡起年少时被强行扔掉的键盘,重新听回真正爱听的歌,也成为那个不露面鼓手的忠实粉丝。他的演奏节奏、风格和律动,严霁几乎了然于胸,加班回家的深夜,他仍旧会不知疲倦地听他的鼓,跟着编曲、演奏。 有了音乐,短暂的一天不再只是献祭给初筛材料、财务尽调和开不完的会。即便是死气沉沉的加班时间,也终于有了些许期待。 这种跨越空间的“合奏”,严霁持续了一年之久。期间,他不止一次对这个未曾谋面的乐手感到好奇。他长什么样?技术这么好,是不是也已经工作了?是什么样的性格? 要是能真的见面,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场景。 令严霁没想到的是,这一天竟然以一种极为戏剧性的方式到来了,降临在他一成不变的生活中。 8月31日,印象中很糟糕的一天,项目临近收尾,他连着加了一个月的班,车也在早高峰时被人追尾,送去维修,倒霉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当天晚上,他还被同组的同事拖住,被迫参与了和他关系不大的临时会议。 没车开,只能坐地铁,好在赶上了末班车,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末班车上的每个人都好像灌了一千公斤的水泥,浑浑噩噩,提不起劲。 他也一样,即便上了回家的车,却仍垂着头在工作群里汇报进展,发送出去的每个大拇指表情都在替他赛博假笑。 好累。 人为什么要工作? 我真的在做有意义的事吗?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破这种生活。 啪嗒。 东西掉落的声音,打断了严霁沉重的思绪。他循声望去,一根鲜红色的鼓棒垂直砸在深灰色的地面,像狭长的火焰滚动、滚动,最终静止在他的皮鞋尖。 好眼熟。奉行助人为乐的严霁下意识伸手去捡,同一时间,一双白色球鞋靠近,鼓棒的主人也伸出手。 手背上,金色的太阳刺青很耀眼。 于是他们相逢。 “谢啦。” 一张少年气的脸,明亮的眼睛,蓬松的、漂到最浅的白色短发,还留着一条长长的小辫子,绕过来搭在左肩上,毛絮絮的。 他嚼着口香糖,将鼓棒重新塞进包里,笑起来一口牙乱乱的,但很白。 原来是个小孩子。 “不客气。” 一直以来,全部的想象都被推翻了,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萦绕着他。 竟然是个这样的小孩儿。 后来,严霁干脆不开车了,深夜的地铁里,他总能遇到那个鼓手。 他发现,这小孩儿的鼓包有个很不显眼的小洞,所以鼓棒总掉,也发现他脾气不大好,时常处在气愤状态,爱发语音骂人,语速和打鼓频率一样快,偶尔他又会对着手机屏幕傻乐,笑得前俯后仰拍大腿,还喜欢一边听歌一边虚空打鼓,那双手总是闲不下来。 更细微的一点是,他最近似乎很焦虑,总是拧着眉头,好像有什么大事没有解决。 这一点后来得到了验证,严霁看到了他在最新视频的评论区发的乐手招募帖。 乐队比赛。 说实话他是心动的,但这也绝对是个不小的挑战。毕竟严霁只想面对面合作一次,而不是完全打破现有的生活。 但似乎连上天都在逼他做决定。 一大早,母亲没打招呼就跑到他独居的房子里,美其名曰替他收拾,却将他整理到一尘不染的房子翻了个底朝天,当然,也发现了那张病历。 于是,一场歇斯底里的单方面战争爆发了,母亲大哭、质问、咆哮,打电话叫来永远只会摆脸色指责的父亲,两人就够把这里闹个底朝天。他矗立一旁,反倒冷静得像个观众。 没人劝他为了身体辞掉这份体面的工作,反倒怪他“想得太多”,更玄妙的是,在父母眼中,最好的药方不是关怀,而是适时地娶一位贤惠的妻子。 啊,好累。这个世界上竟然有比上班还累的事。 他拒绝沟通,独自换上衬衫,在一片狼藉的家里对着玄关镜子打领带。 “不说了,上班要迟到了。” 那天确实迟到了,路上被一个同样着急上班的人撞到,打完卡他就流了鼻血。 “哟,一上班就见红,挺吉利的。” 上司阴阳怪气了一番,又在工作会议上抢走他连续两个月加班到深夜换来的劳动成果,并且相当熟稔地将其他人的错误推了过来。 这样的事发生过多少次了? 实在是记不清。 每天都是一样。重复又重复的无意义劳动,五分钟刷新一次的工作邮箱,领导没完没了的pua,改了无数遍的pitchbook,每周都要传一次的裁员优化计划,人心惶惶的降薪,更新个没完的财务模型,虚伪的松弛感,虚假的名利场,切实的16小时工作,真实的病历…… “虽然严霁在上次的项目上存在一些失误,但经验还是相对丰富,所以接下来这个新的发债募集说明书……” 好吵。 脑海里,架子鼓咚咚咚咚的声响盖过了该死的领导的声音。 大概是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太大,严霁被吹得不太清醒,脑中没来由地冒出了那个小孩儿的口头禅。 他甚至不小心跟着嘀咕了出来。 声音不大,但杀伤力不小。 上司坐得很近,皱眉问:“你说什么?” 严霁如梦初醒,扭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端详他这张丑脸。 “哦,我说……” 他用那种优等生常见的温驯、礼貌的语气,微笑着重复了一遍:“你在狗叫什么?” 上司的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一时间血脉倒流,梗得说不出话来。会议桌上的所有人,全都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个最温和的共事者,这个永远在帮他们收拾烂摊子的老好人。 严霁站起来,鞠了一躬:“各位,抱歉。” “我不干了。” 离职申请他写得潦草,原因那栏就一句话。 [我要去参加乐队比赛。] 然而,给迟之阳的回帖,他却写得很认真。 [YJ:我很欣赏你的演奏技巧,也非常喜欢你的风格,虽然不是你想要的吉他手,但或许能给个机会面一下试试?(ps:我这人很擅长面试),说不定我们的风格会很合拍,如果你认为不合适也没关系,我们是双向选择,就当做是一次单纯的音乐方面的合作,非常期待能和你一起排练。] 唯一让他感到后悔的,是不应该那么早离职,以至于为了能和暴躁小孩儿碰见,严霁抱着纸箱,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坐了几乎一整天。 他看了很多次手表,反复确认,等和平时加班完的时间差不多了,才前往地铁站。 幸运的是,不仅让他碰到了,还真的让他加入了。 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摇滚乐将他无聊大人的外壳砸了个粉碎,严霁找回了青春期的自己,也获得了两个迥然不同的队友。 一个是他可爱的观察样本,另一个则长了双锐利的眼睛,好像什么都能看透。 人生的巨变或许就发生于某个无常的时刻吧。 焦虑的,疲倦的,兢兢业业的严霁,久违地将完整的一夜浸泡在摇滚乐中,收获了纯粹的快乐,而那张单薄却沉重的简历也被泡开,泡涨,变成一个小人的形状,被一枚小小的太阳晒透。 “我报好名了!”迟之阳吃完最后一个包子,把提交好的页面信息展示给他们,“这几天就玩儿命练吧!” 严霁微笑道:“听你的。”说完他看向南乙。 他发现南乙几乎没怎么吃,靠着椅子背,拿笔在笔记本上写写停停,很认真。写完之后,他又拿出一把伞,认真地捋着伞面,细致地卷好,好到放在货架上当做新品售卖也不会被察觉。 “你多大?”严霁忽然开口问。 南乙似乎知道他在问谁,抬眼看向他:“十八,怎么了?” “没什么。”严霁神色柔和,微微偏着头,眼带笑意,“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你活了一百八十年的感觉。” “那得活了几辈子啊,怪吓人的。”迟之阳笑得开朗,手指转着筷子。 这下南乙也笑了,只不过他的笑和迟之阳的差别很大,似乎还揣着别的事,很多事,所以很浅,兴许下一秒就冷却。 “真有这么久就好了。”南乙从刚刚的本子上撕下一页纸,对齐,折叠起来放进口袋里,“一个人要是有这么多时间,想做什么事,应该都能成功吧。” 说完,他起身道:“我得走了,晚上见。” “上午不是没课?你要去兼职?”迟之阳问。 南乙总是走得很干脆,只背对他们摆了摆手。 “还伞。” ------------ 9 日暮途穷 南乙走后,秦一隅和那个他用过的音箱面对面坐着,坐了整整一夜。 他没喝酒,却恍如置身于一场风暴之中,比音乐节那次还要大。烈风将这间屋子粉碎了,碎片卷在一起,凝成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影子也坐下,就坐在对面的音箱上,渐渐化出一双眼睛,浅色、像蜜糖又像狼的一双眼睛。 他曾对这双眼睛做过想象过最幻灭、最糟糕的设想。 可他根本没想过,原来这个人真的会再次出现,而且是以一种非你不可的姿态出现。 说毫无动摇是假的。否则他根本不会在看到的瞬间,就忍不住给了一次机会,打开了那扇打算永远封存的、名为音乐的门。 在此之前,他听到琴声都想吐。 然而,开启的原来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魔盒,里头装着那人恐怖的天赋和难驯的决心,强势、镇定,没有劝服,没有话语,只有一双手,一条bassline。 那双演奏的手暴力地搅动了这潭死水,留下汹涌的浪,然后离开了。 秦一隅企图摆脱这幻觉。 他来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抬起头,他与自己对视,目光停留在脖子上的刺青,是一颗星星在他十八岁时掠过,留下的烙印。 [那你现在自由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他躲起来,以为可以自我麻痹,自暴自弃,最后才发现,这其实不过是一种漫长的活埋。 现在,记忆里那颗星星出现了,拿着铁锹肆无忌惮挖开荒草与土壤,用手扒开那些石头和灰尘,试图救出他。 但是不是太晚了。 为什么偏偏要在最狼狈的时候出现?为什么每一个音符都闪烁着天才的光辉,他越是用心听,越清楚现在的自己就是个废物。 一个不能再弹琴的吉他手,要去有什么用? 天亮了。他的手机也响起来。看了一眼来电人,秦一隅点了接通。 “小鱼啊,你那把琴卖出去了,我已经把钱转给你了!”王亮的声音满是喜色,好像很替他开心,“我弟说买家特爽快,什么都没问就直接买下来了,也没讲价,早知道挂高一点卖了。” 秦一隅假装开心地笑了两声,但实在太假,给自己都听乐了。 “谢谢王哥,帮了大忙了,明儿请您吃饭!” “这么客气干啥。” 电话那头,王亮高涨的情绪却突然沉下来,又道:“吃饭就不用了,小鱼啊,要一会儿没事儿的话,来培训班一趟吧,帮哥搬点东西。” 秦一隅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这人一向好的不灵坏的灵。 “好嘞。” 果不其然,等他赶过去,发现楼下停了辆搬家公司的大货车。王亮愁眉苦脸,边抽烟边叹气,说他老婆骑电动车摔了一跤,骨折了,老家一下子没了撑着的人,老父亲一直病着,现在也没人照顾,前几天回老家,刚到医院,就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哭。 “我在这儿,挣得不多不少的,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王亮分给他一支烟,“还是回去吧,在家随便干个小买卖,起码不累着她。” 秦一隅点了点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雾霾,吐了口烟,用更灰更白的烟圈挡住那团虚空。 “活着真没劲呐。” 一旁的王亮听了这话先是一愣,表情变了变,很快他又拢住秦一隅的肩,用力晃了晃:“小小年纪,还这么帅,别说这种话!” 秦一隅又吐出一个很圆的烟圈,然后用鼻尖去顶,边玩边说:“放心吧哥,没劲我也会好好活的。我妈交代过,我得听她的。” 看他这样,王亮脸上的笑愈发沉重:“都怪哥,害你失业了。” 他不说,秦一隅差点儿忘记这事儿。他立马挂上笑脸,晃着一头不长不短的卷毛,乐呵呵道:“嗐,我这人就爱当无业游民,多自由啊。” 不过坦白讲,钱确实也是个问题。 尤其是现在。 和王亮分别后,秦一隅翻出记事本里夹着的那张旧到泛黄的纸条,对着输入了银行卡号,将刚收到的吉他钱全数转了过去。 完事,他给当时在村里认识的布朗族女老师玉尼打了个电话,对方听闻,始终推脱,说自己会再想办法。 “还想什么啊,赶紧带着孩子去看病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可是……”那边的声音竟然带了些哭腔,这下秦一隅倒是真有些无措了,他可不会安慰人。 “别可是了啊。”秦一隅皱了眉,借口说信号不好,想挂电话。 对面的哭腔忍住了,又问:“他让我问你,你还回来看他们吗?” 听到这句,秦一隅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纯朴、天真的脸。在他觉得人生糟糕到谁也不想见,只想往山里躲的时候,的确是这帮小孩儿拯救了他。 他熟知他们每一个人的家人,甚至是他们家里养过的小鸡、水鸭和小牛犊,每一个秦一隅都悄悄地起了名儿。尽管贫穷,但每一户人家都把他当做孩子、朋友,甚至亲人,用最热情最善良的方式包容他、照顾他。 那段回忆是浸泡在阳光与花香里的,是一张柔软的床,托住了坠落的他。 “当然了。” 他踢开路边的一枚石子,呼出一口气,笑着说:“明年的桑康节,我肯定回去。让他们等着我,都健健康康地,等我回去过节,一个也不许少。” 明明完成了心头一件大事,可他不觉得轻松,或许因为这只是个开始?孩子还那么小,这种病治起来好像也没个尽头。 那他自己呢?没钱,没未来,没有了按弦的手,欠一身债,甚至还没了唯一还算喜欢的工作。 他还有什么? 太糟了,一个这么糟糕的人,南乙究竟为什么这么执着。 不能继续想下去了,秦一隅强迫自己像倒垃圾一样倒掉这一切。 每当心头变得沉甸甸,他就会独自坐公交车,漫无目的,眺望窗外,坐到终点站再换乘。就这样,不知不觉中,他一路坐到了公主坟。 到站后,他跳下车,在附近的花店里转悠了一分钟,买了束打折的红玫瑰,然后骑共享单车来到一公里开外的公墓陵园。 雾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艳阳高照,愣是连片云都没有,晒得人睁不开眼。 面对母亲的墓碑,秦一隅一开始说不出什么话,像根木头桩子似的静静杵着,发了好一会儿呆,定定地望着墓碑上母亲年轻美丽的脸。 盯着盯着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 隔壁还有正嚎啕大哭的一家人,听见笑声纷纷侧目,都忘了哭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人们总这么说。但这么多年了,秦一隅站在这里,依旧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人生走向崩塌的那一年,他甚至认为,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一意孤行搞乐队,这是错误的开端。如果真的听妈妈的话,老老实实念书、毕业,按照她的规划生活……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们不会发生那么多争吵,他不会被自己的父亲出卖,不会气到拒接母亲的最后一通电话,母亲不会离开,他也不会出事,年纪轻轻就成了废人。 这世界残忍就残忍在没有如果。 他忘不掉认领母亲的那一天,好像也没办法再站在台上唱歌了。 过去这么久,他逐渐与一些既定事实和解,也接受了无可挽回的命运。这不容易,秦一隅几乎用尽全部气力,活生生地割下前二十年那个骄傲、恣意的自己,一刀一刀,再一点点打包扔掉。 然后南乙出现了。 他的出现开始让秦一隅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些被他抛弃的血肉,每一块好像都还鲜活无比,仔细一看,啊,原来它们还裹着跃动的音符啊,一跳一跳的,真吓人。 “妈,你说,他为什么要出现呢?” “会不会是我精神不正常?”他皱了皱眉,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留存过任何证据,来证明南乙真实存在过。 “最近我总发现一些怪事,一觉醒来,家里的东西不是少了,就是挪了位置,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说会不会,这个人根本没出现过,是我幻想出来的,我在骗自己?” 听到这些话,隔壁那家人慌慌张张离开了,边走边谨慎地回头看,但当事人深陷思考之中,并未察觉。 不过很快,他又否认了这些神经质的猜想:“不对不对……” 那把伞的确消失了。 对,至少有这一个凭证,这令秦一隅松了口气。 南乙是真实的。 “我就该录下来的。”他跳跃地转换了话题,把妈妈喜欢的花放好,然后盘腿坐下,揪了一根草自顾自说着话,语气懊恼又孩子气。 “他弹得特别好,要是录下来,这会儿就能放给您听了。” 无人回应。 秦一隅干脆躺了下来,躺在墓碑旁边,小孩儿一样蜷缩着身体,用受伤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墓碑,好像小时候睡在妈妈旁边,抚摸她香香的头发。 他低声絮道:“早点儿来就好了,太晚了,我现在已经……” 话音未落,周围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开秦一隅前额的头发,柔柔地拂上他的面颊。 于是[做不到了]这四个字被咽了回去。 他轻笑了笑:“您别骂我呀。” 风愈发大了起来,一片花瓣被吹散,落到秦一隅怀中。 秦一隅笑不出来了,手指捻起那一小片柔软的花瓣,顿了又顿,每吐出一个字,就好像从胃里吐出一颗沉甸甸的石头。 “要不还是……骂骂我吧。” 从陵园出来没多久,阳光就被云层遮蔽,他搞不懂是哪儿来的云,来得这么快,就好像墓地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温暖明媚的梦。 从梦里踏出来没多久,天就快黑了。落日红得刺目,像一滴晕开的血。 坐在公交车里,心事颠来晃去,他脑中莫名冒出一个词——近乡情怯。 他怯到甚至不想回到那间出租屋。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走进去,打开那扇门,南乙的脸,他的眼睛,他的bassline……一切都会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钻,越钻越深。 这家他回不了了,只能去周淮那儿打地铺。 平时秦一隅几乎不会来过夜,他习惯一个人睡,周淮见他来了,就清楚这人心情不佳,所以什么都没问,只是在收拾穿孔工具时,想到南乙在纹身店里说过的话。 “哎,上次那小帅哥要你给他穿耳洞来着,他还来吗?” 昏暗的房间里,秦一隅眼神茫然。睫毛似乎又掉进眼睛里了,很难受。 他揉了揉眼,沉重地上楼睡觉:“不会来了,我说了再也别见了。” 流星划过的瞬间固然令人悸动,但消失之后,夜色只会更黑。 周淮很少听到秦一隅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赌气似的,很烦,也很难过。 “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欠你什么……”他自言自语道。 确实欠了,虽然只是一把伞而已。 很可惜的是,南乙没能面对面亲自还给他。 不过出发前他就有预料,所以也没多失望。从秦一隅的小区出来时,他跨上摩托车,戴头盔前,视线对准了后视镜里的右耳,耳廓上已经有耳钉了,耳垂还空着,没穿过孔。 可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就被新闯入后视镜的一伙人吸引。他们从一辆面包车上跳下来,手里还拿着家伙。 南乙有种不妙的预感,刚想放下头盔,但手机忽然响起,是妈妈打来的。 他只好先接电话。 “下周吗?”南乙低头确认日期,“是之前我说的那个耳科专家?” “是啊。”妈妈在电话那头说,“虽然说希望不大,但我想了一下,还是得试试,你说呢?我也说服你爸爸了,咱们再试一次。” “好,我去挂号,有消息了告诉你们。”南乙重新发动了机车,“您和爸在家等着,别自己来。” “你还得上学呢,妈妈自己来就行。对了小乙,上次不是说要参加乐队比赛?别操心你爸了,你的事最要紧,还有,千万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妈妈不在你身边,凡事都要……” “凡事都要小心,不要和人起争执。”南乙语气带了点笑,提前预判了母亲的嘱咐,“妈,我都知道了,放心吧。” 挂断电话,那帮人也消失不见,他戴上头盔,骑车离开。 晚上赶回排练室时,迟之阳和严霁已经练了有一会儿了,南乙是个行动派,三两下就和他们敲定了翻唱曲目。要说原创,他之前也写过一些,但并不想用。 严霁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这首是无序角落的歌。”上了几年班,总在和客户领导打交道,他说话总是很委婉,“海选唱他们的歌……会不会太冒险?而且你确定要大改?” 南乙当然听得懂这话外音。 无序角落就是秦一隅,秦一隅就是无序角落。哪怕他现在不在,换了其他人做主唱,也改变不了这一固有印象。他们的歌早已被贴上“无法被翻唱”的标签,别说其他人,就连无序角落现任主唱,也一直被诟病“不是那个味儿”。 秦一隅的音色、表演风格和创作天分都是无法复刻的,尤其是live的表现力。他几乎已经成为一种符号,一个声音水印,永久地、如幽灵般刻录在无序角落的每一首歌里。 “就是因为是他的歌,才要大改。” 南乙低头调音,语气有着和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沉着:“套在他的模子里只有死路一条。” 迟之阳倒是不担心,他对南乙有着天然的信任感,笑着敲鼓:“咱们这也算是走钢丝了,多刺激啊。” “可能是职业病吧,总是会下意识考虑风险问题。” 严霁耸耸肩,心想自己都裸辞了,考虑这么多也太晚了,不如痛痛快快玩儿一次。 于是他又说:“不过高风险高收益,比赛这种事,敢冒险的人才有机会赢。” 南乙歪着头看他,感觉这人意外地非常对胃口。看着成熟稳重,其实内心也有敢于博弈的疯劲儿。 这样的都能被迟之阳捡回来。 他插上音箱,笑着对迟之阳说了句:“你挺厉害。” “啊?”迟之阳摸不着头脑。 不过被夸了总是开心的,打起鼓来都卖力不少。 “现在我们还有一个问题。”每当身处一个小组,严霁总是恨不得快速确定好分工,更别提在海选前夕,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主唱部分还没定下来,这令他非常焦心。 相比较而言,键盘是旋律乐器,比鼓和贝斯都更适合分担主唱的位置,但他不认为自己的音色和唱功能独挑大梁,因此看向另外两人。 “谁做主唱呢?” “哪有鼓手唱歌的?不得忙死。”迟之阳立刻指了南乙,“小乙音色巨好,气息也稳,你听了就知道。” 严霁有些震惊:“贝斯手做主唱的也不多啊。” 倒不是说没有由贝斯手担任主唱的知名乐队,当然有,只是这难度实在和吉他手做主唱不是一个等级。 “贝斯是节奏乐器,本身就不适合弹唱,除非贝斯手是根音战士,走走根音不管律动,只跟着旋律线张嘴,这样担当主唱位也不是不行。”严霁说着,看向南乙,“但你不是啊,如果要为了弹唱,牺牲你的技术,我反而觉得非常可惜。” 这话完全出自肺腑。 他见识过南乙强到惊人的器乐技术,和扎实的律动感,那是能稳住一整个乐队的必胜法门。要在保持这种演奏水平的同时,压着旋律线唱歌,和周伯通左右手互博有什么区别? 南乙的表情始终很淡,但很认真听他说完,过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这样,我们先试试。” 但当他们正式地开始第一次排练,或者说,当南乙开口、进行贝斯弹唱的瞬间,严霁就明白,“试试”这种说法太自谦了。 这根本不是“试试”,是在拥有极高天赋的同时,练习过无数次的结果。 打从第一次见面,严霁就感觉这小孩儿很不一样,眼神很定,人很独,凡事说三分留七分,总有事要去做,没一刻闲下来过。 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面堆着一块又一块坚硬的秘密。 ------------ 10 海选现场 张子杰这段时间过得格外操蛋。 没考上大学的他,本指望借陈韫的关系捞个体面工作,谁成想,对方压根没这心,只是偶尔从指头缝里漏点儿好处。如今他只能在亲爹的修车店帮忙,偶尔跟着陈韫混进上流场所,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和三线小明星在一个卡座推杯换盏,生活也算滋润。 可最近,麻烦却接连不断。 最开始是个来修摩托车的大哥,看着就彪,不好招惹。对方声称车没修好,带了几个人高马大的来扯皮,张子杰只能破财消灾。 可后来,类似的事接二连三,还都是修摩托车的,一言不合就动手,没一个怕事儿的,格外摧残身心。他焦虑无比,看见骑摩托车的都犯怵,恨不得找个菩萨拜拜。 “我受不了了,这帮老炮儿是打哪儿来的?没完没了了!” 才骂了两句,一通电话打来,张子杰一瞅,立刻毕恭毕敬接通:“喂?杨哥啊,你好你好。” 电话那头的叫杨西,家里有点背景,在北京开了四间酒吧两家livehouse,个个生意红火。前段时间他车被撞了,在陈韫的介绍下送过来修,也算照顾他生意。 “别啊,跑一趟多麻烦,我给您开过去,还是梦岛对吧?” 梦岛是那两间livehouse之一,西城区大名鼎鼎的摇滚乐迷聚集地。 张子杰翻出来车钥匙,又喷了点香水,这才敢上那辆豪车。 “不忙不忙,我这就出发,半小时就到!” 路上堵得厉害,开过去花了快四十分钟,张子杰停好车,整个人汗涔涔。他发现这livehouse里面比外边还堵,排队的人围了一圈,水泄不通。 他拿着钥匙进了里院,正撞见杨西正和人喝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到杨西冲他笑出来,客气道:“小张来了,受累了。” 钥匙被杨西身边的年轻男生接了。 “太客气了,您这真热闹。”他笑着擦了汗,“今儿有表演?哪个乐队啊。” “什么表演啊,前段时间谈了个乐队比赛的合作,今儿在这儿海选,有十来个乐队,跟拼盘差不多。”杨西说着,下巴朝桌上的名单点了点,“我们正在定上台次序呢。” 张子杰笑嘻嘻地过去瞄了一眼,他发誓真就是一眼,结果就跟雷劈了似的,愣在原地。 “怎么了?”杨西见他这样,乐了,“有熟人啊。” “啊?那什么……”张子杰回过神,顿了顿,又指着纸上的一个名字,“这、这个人,有照片儿吗?” “没有,乐队要什么照片,又不是选演员。” 杨西瞅了一眼他指的那个人,名字实在好记,刚路过点人头时顺道瞥了一眼。 “这个啊。这小孩儿长得挺牛逼的,那双眼睛真是好看,跟混血似的。” “眼睛……”张子杰抓住关键词,“眼珠子颜色特浅是吗?” “是啊,浅棕色的,还带点儿灰,太阳底下又透又亮,你认识?” 还真是他。 “是、是之前一同学。” “同学?关系挺好吧。”杨西笑了笑,“要不留下看看比赛呗,我让他们给你一手环,戴着就能进去。” “哎,谢谢您。”张子杰笑着敷衍过去,跟着他助理走了,中间他借口上洗手间,给陈韫打了个电话。 听电话那头的语气,陈韫是根本不知道这事的,明明这个比赛,他家是最大的资方。 陈韫甚至气笑了。 “玩儿乐队?他还敢做这种梦?” 他让把电话递给杨西,张子杰乖乖照做。杨西比他们大十岁,背景硬,陈韫见了也会叫声哥。 他听不见陈韫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见杨西眯了眼,笑着回道:“刷人?我就一提供场地的,小老弟你可别为难我了。” 两人说着,张子杰开始走神,莫名其妙就想到跟南乙的最后一面。 之前怎么欺负都不吭声的闷葫芦,那天跟条疯狗一样骑在陈韫身上,不做声,只闷头挥拳,一下比一下狠,血溅了满脸,差点把他胳膊拧下来。 当时他们甚至没怎么欺负他,只是见他一副晦气样儿,调笑了一句“你家死了人了啊丧眉搭眼的”,其余什么都没做,不知道怎么他就发了疯,一个人干倒七八个。他们都差点儿折在学校后门的胡同里。 现在想都直犯怵,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这疯子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 后来南乙受了处分,转了学,说是去了港城,还记得当时一个老师说的,像他那样成绩拔尖儿的,犯了什么事儿也有学校抢着要。 读书不是挺牛吗,现在又来搞什么乐队啊。 “卖你个面子,使点小绊子倒没什么,至于比赛结果嘛,找你爸呗。” 张子杰看着眼色,心想这人也就面上和气,跟陈韫倒也没那么亲,要不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明面上,陈韫当然是诚弘的太子爷,可私底下到现在还得看他爹脸色,挨打也是常事。更别提这段时间,他还因为自己那摊烂事儿躲着他爸。 “你怎么这么轴啊,这还不行?”杨西咧嘴笑道,“没准儿这小子也就空有一张好皮,今儿其他几个乐队可都是混了好几年的,群众基础摆在这儿,就他们这种刚凑起来的,我看也是当炮灰的命。” 挂断电话,杨西把手机扔张子杰怀里,笑眯眯道:“小少爷一天天净想在别人地盘整事儿啊。” 说完,他拿笔在表上划拉了两下,拍到小助理胸脯上。 张子杰不好作声,笑着应付,见他没说别的,才放下心来,跟着助理七弯八绕,来到二楼。 参赛的乐队被他们安排在这儿,人太多,里面乱哄哄的,还有乐队经理在和工作人员扯皮。 助理走过去,拽住一个脖上挂牌子的人,把新次序表塞给他,又交头接耳了几句。那人使了个眼色,从同事手里拿走原定的顺序表,塞了新的,只道:“按这个来。” 熙熙攘攘,都是些背着乐器的人,张子杰四处张望,眼神落到一个角落,浑身肌肉都僵了一秒。 真是南乙! 他个头儿窜这么高了?初中那么矮,才几年不见,现在得有一米八几了吧。 要不是那双眼睛太特殊,猛一看他都不敢认。 屈辱感返潮般往上冒,张子杰低声骂了两句,舌头在口腔里舔了舔,当初被他打掉的两颗牙早已补好,可现在却隐隐发酸。当初他肋骨也差点断了,在家躺了大半个月,被亲爹骂得半死。这些他都记得。 妈的,这个疯子。 二楼窗户开了个缝,南乙靠窗站着,低头盯着楼下排队的人群,又一次确认了时间。 身旁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一支乐队,五个人凑在一块儿,其中一个背着手风琴,八成是唱民谣的。 “咱们真是开场啊。”说话的正好是背手风琴那位,两条八字眉耷拉着,唉声叹气,“操了蛋了,怎么点儿这么背。” 开场确实是噩耗,南乙想,尤其是很难让场子燥起来的民谣乐队,无疑是雪上加霜。 Crazy Band从海选起就走的是livehouse模式,说是海选,其实更像拼盘演出。这么多人,其中不乏小有名气的当红乐队,参赛消息一传出去,粉丝们早就心潮澎湃,争着抢着花高价买黄牛票进来。 最关键的是,他们手里还有投票权——每人佩戴的手环,都有三次可以在演出中点亮的机会,不可重复。也就是说,听众有权利从十二支乐队中,选择三个,投出这宝贵的三票。 海选分五个赛区:北京、上海、广州、武汉和成都。北京赛区的海选livehouse有两个,每场只取前两名,因此,台下这些票都掌握着乐队晋级的生杀大权。 以至于,部分粉丝早就想好策略:只把票投给自己最爱的乐队,剩下两张直接不投了。 所以,非常现实的一点是,出场越靠前,乐迷投票则会越谨慎,也就越容易沦为炮灰。 即便抛开投票不谈,就当是拼盘演出,除了那些本身就有粉丝基础的当红摇滚乐队,其他小乐队开场,实际就等同于“暖场”。没几个人是为了看他们而来的,台下的乐迷只会冷着一张张脸,玩手机、拍现场照发朋友圈,抱着胳膊不耐烦地追问:他们最喜欢的乐队到底什么时候登场? 这就是现实。 南乙没继续听隔壁乐队哀叹,独自望向窗外,人越来越多,入场队伍都快围两圈了。 “在看什么?” 南乙回头,见到从人群中挤回来的严霁,道:“没什么,随便看看。” 严霁站到他身边,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下去,排队的乐迷爆发了冲突,工作人员在中间调和,两边矛盾一触即发,骂得很凶,就快打起来。 “场地安排有问题,照理说该准备检票进来了,结果现在还在排。”南乙看着没什么所谓,仿佛他也只是一个旁观者,而非马上就要上场的人。 “我刚刚就是去打听这个了。”严霁实在是理解不了这里的工作模式,“说是检票仪器出了问题,加上排队引导失误。他们原本是按单队伍排的,后来工作人员把后面的人拉到前面,强行变两条队,有人觉得不公平,就吵起来了。他们好像也没有任何应急预案,就只能任由事态失控。” 南乙没继续看了,“这么大的情绪,都会积累到进场之后,想想就麻烦。” 正说着,迟之阳从一旁的人堆儿里挤出来,跑到两人跟前,来不及顺气,先骂了一句“操”。 “怎么了?”严霁给他递了水,“慢慢儿说。” 迟之阳没接,直接炸了毛,声音大得一屋子人都听见了,朝他们看过来。 “还慢什么啊!他们把演出顺序都调了!” 南乙问:“往前还是往后了?” 迟之阳气得恨不得砸墙。 “别提了,咱们变成开场了!” ------------ 11 冰火对撞 在周淮家躲了两天,周六上午,秦一隅被赶了回去。 一方面是因为周淮新处的小男朋友来了,他在只会碍事,还老引起误会,只好闪人。另一方面,周淮控诉他半夜偷吃了他买的巧克力蛋糕,但秦一隅压根儿没起夜,一觉睡到大天亮。所以他恨恨地认为这就是周淮赶他找的烂借口。 走到出租屋单元楼下,秦一隅随便一低头,脚步一顿。 “嗯?”他发现自己新换的白T恤上有一道可疑的褐色痕迹。 “什么玩意儿?” 他抓起衣摆拿到鼻子跟前一闻,居然是巧克力的味道! “至于吗?”秦一隅想不通,“赶就赶呗,还玩儿陷害。” 他一边上楼,一边埋头发消息骂周淮。手指点了发送,脚步也刚好拽着身体来到家门口。秦一隅一抬头,又笔直坠入深渊。 出租屋的防盗门、墙壁、地上,到处都被泼上了猩红的油漆,写满了不堪入目的话,一个个字张着血盆大口,醒目得像livehouse屏幕上的歌词,像音乐节台下狂热乐迷挥舞的旗。 欠债还钱,的确是天经地义。可这明明不是他欠下的,凭什么他来还。 做爹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儿了,爽了射一发,白捡一孩子,其余什么都不用管,混得好可以吸血,废了也能子承父债。 谁说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这不是就是嘛。 大概次数太多,有些麻木,讶异仅持续了一秒,秦一隅又恢复到自暴自弃的状态,只觉得厌倦了。他不是没想过这事儿会再发生,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搬来才不到两周,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又来了。 烦死了。 抬手摸了一把,油漆都快干了,算了算时间,怎么说也是一两天前了。 那时候正好不在家。 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他也懒得分辨,打算先开门拿东西处理一下,刚要低头开锁,却发现地上有东西,只是被泼上了油漆,红彤彤一团,差点没看到。 是伞。 呼吸一滞。 原来是给他的那把。 他来过了。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把伞被收得这么规整过。 丝毫忘了油漆会弄到手上的可能,秦一隅拿起了那把伞,腾的一声撑开,转了转。莫名地,心中生出一丝熟悉感,秦一隅下意识将伞放在头顶,抬头,久久望着那一片红。 最近他的记忆总是会忽然回到中学时代。 当时的他和现在一样,经常犯困,总是找各种地方睡觉偷懒,空的自习教室、操场、天台,体育馆里的座位,他都睡过。 记忆中有一次是在天台,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天空像蓝水晶一样澄透,没有一丝云。午休时他跑去那儿写歌,写着写着就躺下睡着了。 吵醒他的是雨。 半梦半醒间,雨滴到指尖,很凉。惺忪的睡眼艰难打开,朦胧间,出现在视野里的不是落雨的灰色天空,而是一方红色的庇荫。 一把陌生的、支在地上的红伞,在风中轻微地晃动,像一朵孤独的木棉花,刚好为他落下。 尚未完全清醒的秦一隅盯着这把罩在头顶的伞,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也被人盖了透明雨衣。 灰白的水泥地面还没完全湿透,雨刚下不久。 会是谁呢?他起身,举着伞寻了一圈,又下了楼梯,一无所获。 后来他发现,在自己的少年时代,时常会出现这样古怪的事,就像灵异漫画里的情节。 于是在心里,他为这个人起了一个外号——小幽灵。 那把红色的伞,只是小幽灵留下的第一个印记。 颇为有趣的是,他清楚地意识到,那人不希望自己的存在被发现。因此,在后来一次次遇到类似状况时,秦一隅也开始装糊涂,不去抓他的马脚,不试图揭开真相,当做是一种心有灵犀的猫鼠游戏。 直到这个小幽灵彻底消失。 他也从少年时代剥离,成为无趣的大人。 “泼了油漆……”秦一隅望着头顶的红色,自言自语,“真的好像幽灵同学的伞啊。” 慢半拍地低下头,他发现,原来伞下还压了张纸,只是因为被泼了油漆,大半张纸上的字都看不见了,只剩下右下角一小块是干净的。 是手写的贝斯谱。 秦一隅捡起琴谱,心跳忽然变得很重,像军鼓猛打在胸口,耳边没来由出现幻听,不过不再是救护车的声音,而是南乙那晚的贝斯线。 从回到这里,到目睹这一片狼藉,他都没骂半句,也没有一个字的抱怨。可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开口骂了出来:“操。” “这还怎么看……” 对面的门突然打开,手里提溜着垃圾袋的邻居小哥走出来,对方也是第一次见这阵仗,在原地愣了半天。 秦一隅清了清嗓子,起身,抬了抬棒球帽的帽檐,挤出一张还算和善的笑脸,连连说了抱歉。 “一会儿我肯定弄干净,我有经验,没弄您家门上吧,真是不好意思了。” 男生有些吓到,摆了摆手,又问:“不用报警吗?” “没用的,我试过了。”秦一隅又笑了,“最多拘两天,有时候他们还会找那种没学上的未成年,这样连拘留都不用,充其量口头教育几句。” 说得有些多了。 秦一隅再次说了不好意思,打算以此结束话题,没想到邻居小哥又开了口。 “前天还好好的……我下去买早点的时候,还看到一个男生站在你家门口,敲了好一会儿门。”他顿了顿,怕被误会又解释道,“不过应该不是他干的,他没拿油漆。” 是南乙。 秦一隅脸上的假笑不自觉消失了,问:“高高瘦瘦,耳朵上一溜耳钉,是吧?” “就是他!我买完早点上来他还在,他还拿了张纸垫在墙上写字呢。” 小哥笑呵呵的,补了一句:“挺帅的,我就多看了两眼。” 秦一隅瞟了他一眼,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眼吧,谁知道这小哥吓得一激灵,又连忙补了一句:“你也挺帅的!” 倒也不是这意思。 “谢谢。”他有些敷衍,“给你添麻烦了,我马上收拾,回见。” 说完,他低下头,顺手将琴谱翻了面,没想到背面竟然还有,只不过不是谱子,是几行力透纸背的字。 秦一隅从没这么认真地读过什么。 但很可惜,最后一行被油漆染到,无论他读得多么仔细,拿多么近,都看不见了。 “操你大爷。”秦一隅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解锁,找到了周淮的电话。 下午五点半。 “就是,我操你大爷!” 梦岛里,带头打架的一个男乐迷骂这句骂得格外洪亮,周围人群立刻一拥而上,场面差点儿兜不住。 谁知就在这时,另一个戴牌儿的工作人员从入口跑出来,气喘吁吁大喊“能进人了”,霎时间,排在前头的人都呼呼跑向检票口,跟开闸泄洪似的,谁也挡不住。 “是真的要开始了!” 的确要开始了。 南乙三人此刻已经被逼到现场,迫不得已和调音师做最后调整,准备候场。 迟之阳和场工大吵了一架,其中一个人态度不好,两人差点打起来,被其他人拦住。 南乙站在一旁安静擦琴,严霁哄好了迟之阳,和调音师聊起来。 调音师解释说:“设备原因,彩排的时候吉他的现场效果特别差,这会儿还没调好呢,平时也就算了,今儿是要比赛的,不能糊弄,还是得重调。你们这组没吉他,影响不大,所以调到前面开场了。” “放屁!哪能这么寸?”迟之阳本就没完全压住火,听到这话气血又上头,“什么设备原因,肯定有人搞鬼了!” 调音师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疼,只好挠头,“没办法啊,顺序已经定了,我又做不了主。” 他递过来一张纸,“你看,确实是把所有没吉他的都往前调了。但全场拢共就俩,另一组是爵士乐队,排你们后头。别说了,你们快确定一下调音效果吧,马上开始了,评委都在二楼坐下了。” 别说评委,就连架子鼓都被布好了,南乙知道这事儿已成定局,不打算辩驳。 隔着一堵墙,他听到观众入场的动静,骂什么的都有,表演还没开始就在齐声喊话。 不过不是“安可”,是“退票”。 这里根本不像livehouse,完全就是个炸·药池,现在随便投点什么到台上,都是一点就炸,都得当炮灰。 站在后台,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主持人的介绍。 “……海选结束后,将有20支乐队入围,进入Crazy Band的正式比赛中。” “除了台下1600位听众,我们还有两位专业评审,他们的一票等同于200票,总计2000票。和听众们的玫红色手环一样,评委投票时,天花板的灯柱将会亮起玫红色灯光,直通舞台……” 冗长的串词结束后,终于轮到了开场乐队的介绍。 听着主持人的声音,南乙有些灵魂出窍。 “接下来欢迎我们第一组乐队,也是开场乐队——” “退票!退票!退票……” 按照彩排时走过的路,三人上了舞台,场地不大,灯光还没开,这里黑压压一片,和台下观众区只隔着一排围栏。 戴上耳返前,下面的每一句抱怨、辱骂,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南乙很少戴隐形眼镜,今天戴了,不太舒服,很干涩,他转了转眼睛,尝试克服。 坦白讲,他没想过自己的第一次演出竟然会是这样的。 但也无所谓了。 台下一张张暴躁的脸汇成一片海洋,烦躁的热浪几乎要冲到他们脸上。 “这什么乐队啊,听都没听过。” “不认识,新的小乐队呗。退票退票!” “别想推小乐队糊弄我们,退票!” “杏仁核什么时候上?” “能不能别他妈把手机举那么高!看演出还是看你手啊!” “开场的是谁?” 是你爹! 迟之阳燥得慌,耳返里的click跟电子木鱼一样哒哒哒敲着,越敲越烦。 站定后,他听到了导播的声音。 “开始,三、二、一——” 黑暗中,南乙回头,习惯性冲他歪了歪头,这是他们每次排练时都会有的动作。 迟之阳深深吸了口气,扭头看了一眼右侧,严霁正好也看了过来,脸上依旧是那种好脾气的笑容。 他忽然就冷静下来。 练了这么久,总不能因为傻逼们放弃吧。 活动了一下脖子,迟之阳抬起手,扬起鼓棒。 “咚——” 随着鼓槌砸下,灯光和舞台屏幕同时亮起。 一瞬间,黑色空间、黑屏幕、压着鼓点节奏闪动的红色灯光,屏幕上如血一般溅开的猩红字体,通通挤入整个昏暗空间,视觉效果极具压迫性。 三顶红色追光落在他们身上,身后,大屏幕上播放着严霁制作好的背景视频——一颗血红色心脏随鼓点沉重地跳动,是尚未苏醒的野兽之心。 严霁穿着剪裁合身的灰色衬衫、黑西装裤,戴银丝眼镜,袖口挽到小臂,领口的扣子也没扣,露出锁骨。他背了架黑红配色罗兰战斧键盘,弹奏时会微微皱眉,少了私底下的平易近人,骨子里的逆反和倨傲随节奏释放,格格不入的精英气质和摇滚气场相冲撞,反差感极强。 迟之阳穿着浅灰色牛仔外套,脖子上戴了金色铆钉chocker,右手戴了红色荧光护腕。一打起鼓,他的状态就变得很疯,将自己完全地投入到节奏中,低着头,一头银白发随着节奏晃动,身后的小辫子被他甩到胸前,像一根细长的银弦,在台上闪着光。 刚开场就打得很凶,宽大的外套衣领渐渐往右边滑去,露出里面的黑背心和半边肩膀。 南乙站在舞台左前方,挨着地返音箱。 他穿得最普通:黑色短袖、深色牛仔裤,踩了双皮质短靴,头发半扎,全身上下少有的亮色就是腰间的银色皮带扣,以及耳朵上扎堆的金属耳钉,星星点点的冷色在黑暗中闪烁,被红灯镀上一层迷幻的光晕。 晃动的追灯,一寸一寸勾出他身形的轮廓,肩颈、细腰、长腿,握住琴颈的修长手指,手腕突出的骨峰。 在这个红色禁区,每一处细节、每个感官体验,都被摇滚乐无限放大。 “贝斯手长这么帅是认真的吗?好高好苏。” “长得像个根音战士……一看就不会弹琴。” “鼓手的白毛和小辫子都好酷啊。” “不是,这组是卡颜队吧,谁家好键盘手穿正装上台啊。” “嘁,最看不上靠脸混滚圈的……” 渐渐地,台下的声音从最初的愤怒,转向对他们的议论,但打动还为时尚早,台下依旧是一副死寂的黑海,没有一丝光。 没有一个人亮起手环。 就在这一刻,低沉的贝斯生猛闯入,南乙低头,迁就过低的话筒,用最冷淡的语气沉声说出歌名。 “《狮心》。” 台下瞬间哗然。 “不是吧,无序角落的那首?” “听着不像啊,编曲完全不一样!” “改成后朋了??” “疯了吧?比赛cover无落的歌不就等于自杀吗?还没吉他,无序角落没了吉他还能听???” “秦一隅听了都要发笑。” 没等这些质疑落地,强劲的贝斯riff就压住一切。 全场静了三秒。 在线阵列音箱的扩音下,贝斯的低音极为明显。沉而重的低音嗡鸣推着音浪,震荡开来,联合压迫感极强的鼓、冰冷迷离的合成器,组成连击的重拳,狂暴地砸向台下,狠狠撞击每一颗心脏。 前奏结束,合成器占据主位,贝斯暂止,南乙手扶话筒架,将麦克风拉高到自己唇边,动作迅速又漫不经心。 紧接着,他终于抬起头,第一次将看向台下的人群,也开了口。 屏幕里的心脏炸开,溅了满屏猩红的歌词,是南乙的手写体。 [诞生于钢筋水泥的丛林 这里用心锻造流水线商品] [不同的心 相同模具 切割出雷同造型] 右侧的严霁稍稍前倾身体,低声伴唱。 [丢掉剩余 创造悲剧 全天不间断公映。] 坐在二楼的评委赵楠眯了眯眼,盯住台上的年轻人,又一次低头确认了乐队信息。 他的确才18岁。 作为一个打造出许多支成熟乐队的制作人,他不是没见过好苗子,但像这么好的就太少了。 完全是惊喜。 如果说,秦一隅那样带有金属感的音色和极富戏剧性的表演风格像火,够疯,够玩世不恭,轻轻一点就挑起冷漠听众心底的能量,烧个彻底。 那南乙就是冰。 无论先前听众抱着多么极端的情绪,不论是躁动、烦闷、蔑视或愤懑,在他出现之后,都会被征服,回归欣赏live表演最本质最原始的状态——震撼地仰望。 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紧逼 挤压 切分 打样] [跳动着送入制造零件的工厂] 南乙的音色底色很冷,下巴微抬,面无表情。 台下的听众仰着脸望向他。看他从小臂到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看他唱歌时会露出的对称又尖锐的犬齿,看他映着绚烂灯光却依旧很空的瞳孔。 这人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不在乎,好像对什么都一样,无论是开场、是台下代表成败的手环,还是比赛本身。 因为这种舞台魅力,很多人甚至都忽略了十分关键的一点:这首歌的节奏和律动全部被重写了。 赵楠知道,这种以贝斯为主导的改动,一定也是由这个贝斯手推动并实现的。 原版有种强烈的“愤怒感”,那是由重型鼓点和重复的失真吉他构建出来的。而这个版本完全跳了出来,抽出骨架,填上全新的、以贝斯为主导的脉搏,更沉,更低,融入后朋的暗黑、阴郁,鼓点也没那么急,改得更稳,而合成器的音色又更添迷幻。 但这样天翻地覆的改变,却没有动摇原曲的内核。 依旧是愤怒,只是变作冰冷的、漠然的愤怒。 从火海坠入冰窟。 [攻击 撕咬 挣扎 反抗] 南乙抬眼,红色的光落在他浅色的瞳孔,像狼的血瞳。 这首歌,台下的乐迷几乎人人都听过、都会唱。谁当初没被舞台上的秦一隅迷倒过? 理智上,他们本能地抗拒颠覆性的新编曲,抗拒全新的演绎,但身体是诚实的,尤其面对台上这个神秘的贝斯手兼主唱,这张冷淡的新面孔。 人群开始躁动。从最初的排斥和愤怒,转变到沉默的震惊,而现在,已经有人从那种震撼中走出来,纵身跳入这音浪。 之前黑沉沉的听众池,也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洋红色灯光,如同形成燎原之势的鬼火,越来越多,越来越亮。 舞台上,南乙一脚踩上音箱,灯光迷离,晶莹的汗水从他的下颌角滑向侧颈,手臂随着离弦的动作甩开。而台下,亮起手环的乐迷们跟随节奏蹦起来,如同被他所指引的信徒,大声地、歇斯底里地唱出了下一句。 那是曾经会被秦一隅喊着唱出来的歌词。 [可惜我有颗过分生猛的心脏] ------------ 12 欢迎我吗 对livehouse的所有人而言,开场乐队的表现都是相当超出预料的,几分钟前还被像暴乱现场一样的地方,此刻已经完全被三人的演出所控场。 台上,两段verse后,迟之阳加快鼓点,南乙也随之插入一段失真贝斯点弦加slap,速度极快,现场情绪随之攀升。 “鼓好炸啊!” “卧槽这贝斯弹我前列腺上了!” “五弦slap都这么精准,牛啊。” “贝斯跟鼓是打起来了吗!好凶!” 另一个评审韩江在此时也姗姗来迟,他刚挂断了陈韫的电话,带着任务坐了下来,还没听,就笑着给一旁的赵楠派了根烟。 但赵楠拒绝了,无声地对他比了个看台上的手势。 韩江不是第一次和赵楠碰头,知道他清高的臭脾气,只能直接摊牌:“那什么,陈总他儿子刚刚找我,说开场的乐队里面有个人跟他不对付,让我们想办法给刷了。” 和赵楠这样的大制作人不一样,韩江是歌手,还得靠诚弘娱乐的资源出唱片,不得不卖太子爷人情。 可赵楠置若罔闻,不仅没搭理,还直接按下了眼前的投票键。一条鲜明醒目的灯带直通舞台。 韩江不知该说些什么:“楠哥……您这样那我也没辙,我只能把我这票压下来,对不住了,怎么着也得跟您知会一声。” 二楼的利益对峙无人知晓。而台下,那些曾打算靠玩手机打发时间、等待自己心仪乐队的人们,已经逐步沦陷,不自觉被音乐牵着走。凶悍的贝斯,冷淡的唱腔,禁欲的台风,杂糅出最直接最震撼的冲击力。 [活剥伪善 生吞欲望 没学过投降] 而南乙脸上那一点尚未尽兴的倦怠,尤为勾人。 他手下的贝斯弦化作绳索,圈住了所有人的脖颈,轻而易举掌控了感官、情绪与欲望。而他自己,却是全场唯一一个未被调动的对象。 [野性尚未驯化] 迟之阳完全沉浸在音乐中,汗水淋漓,比排练时发挥更出色。 鼓越来越凶,暴雨般砸下来,毫无顾忌,剥下众人的皮肉,锤开骨架,唤醒野性,于是台下只剩下一颗颗心脏。每一颗心都要往外跳,跳出来,变成狮子的心,越来越快,越跳越猛,快要爆裂开来。 洋红色的海洋在蔓延,如同大片大片盛放的弗洛伊德玫瑰。 所有器乐都空了一拍,这一秒的寂静如同他们给出的一次喘息机会。 南乙重新扫弦,再次开口。 [你说:“别这么神经好吗?” “这里没人欢迎疯子。”] 而下一句,所有人都已准备好,要用尽全身力气唱出这首歌最具代表性的副歌歌词,一起冲向情绪的顶峰、山巅,至高点。 比登顶的快感来得更快的,是突如其来的黑暗。 如同失明的一瞬间。 “操?”迟之阳懵了。 声音也断了。音箱仿佛被瞬间冻住。 事故出现在无限靠近高潮的刹那。 他们几乎都能从音乐中摸到闪电的尾巴,可就在那一刻,自上而下一池刺骨的冷水猛地浇下,黑暗像滂沱大雨,淋透了现场所有人。那把从冰窟中震出的火焰,被无情熄灭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和台下观众一样,赵楠也发出了相同的疑问。他第一时间看向身侧的韩江,也终于和他对话,脸上是明显的愠色,质问道:“你们搞的?” 韩江立刻否认:“这我真不知道,他只跟我说了打分的事儿!” 他起身,看向乱糟糟的一楼问:“会不会是场地出了什么岔子?” “没这么简单。”赵楠打开对讲系统直接和场工沟通,质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气愤很快得到了回应,但很明显,通过工作人员慌张的反馈来看,这的确不是他们做的。 在所有人都被意外浇灭热情的时候,张子杰匆匆从后台总闸处逃走,离开梦岛之前,他给陈韫回了个电话。 做到这种程度,他不相信还能有好结果。 嘈杂的现场有很多声音,有人大骂主办方,更多人在低声议论,之前好不容易被三人的表演调动出来的情绪又一次沉入新的谷底,甚至比之前更差。 而之前亮起大半的手环,此刻也都在同一时间没入无边黑暗。 严霁皱了皱眉,不禁考虑起事故所导致的最残酷的后果:livehouse是荷尔蒙和肾上腺素主导的地方,很多决定就在情绪上头的那一瞬间产生,一旦这情绪断裂,那种刺激和欲望也就随之消失。 再来一次,还会有几个人特意去点亮已经被熄灭的手环呢? 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南乙听见耳返里导播的声音,很慌张,很吵。 但不知怎么,他没什么感觉。这次事故反倒像是中场休息,让他得以思考。 刚刚的演出没有问题,和排练时别无二致。 唯一怪异的是,他明明唤醒了所有人的心,自己那颗却好像依旧冰封,死气沉沉。 从站上这个舞台,表演到上一秒,南乙始终没能完全融入这场live之中。明明为这一天他付出了很多,等待了很久,练了很久,可却始终隔着一层雾,感受不到彻底的投入和快乐。 甚至不如在秦一隅家中弹奏的时候,起码那时,手心还真切地出了一层汗。 想到这个名字,南乙的太阳穴本能地跳了跳。 也是这一刻,他忽然感应到什么,眼睛有些发酸、发涩。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他的视力忽然间变得极好。 他察觉到一个人的存在。 在所有晃动着的、面目模糊的黑影里,这人戴着帽子,漫不经心地两手揣兜,目光却很明亮。 他竟然来了,竟然在笑,南乙眯起眼,那股缺失的兴致突然间回流至身体,引得全身的皮肤都战栗了一秒。空茫的瞳孔终于聚焦,如同野兽真正进入狩猎状态。 我就知道。 你看到那张纸条,一定会来。 受内心欲望的驱使,站在立麦前的南乙,在一片混沌中轻轻招了手。 在确认他们的心处在同一频道之后,他向前一步,朝那空茫的黑暗中伸出了自己的手,这画面,一如他过去曾在脑中预演过的那样。 他幻想过无数次,并且相信,自己一定会在某一天实现。 熙熙攘攘的浪潮中,一片利刃般的影子撞了出来,单手撑住围栏,利落翻身,啪的一声,抓住那只等待已久的手。 一个跨步,他迈上舞台。陈旧的棒球帽掉下,掉落在暗影里。 他的身体是摇晃的,带着酒气,声音却带着笑,几乎要被淹没在嘈杂的黑暗中,可是因为距离很近很近,南乙听得极为清晰。 他轻声发出和上一句歌词对应的问句。 “欢迎我吗?” 手握得很紧,紧到发痛。 “当然。” 两颗心同时活过来。 面对这种状况,迟之阳几乎快要扔鼓棒发飙,但耳机里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抢先一步压住了他的怒火。 “不知道谁动了电控,我们现在排查好了,马上就恢复了!” “各部门准备——” 话音刚落,现场音响系统率先一步恢复,发出尖锐的蜂鸣,台下众人都捂起了耳朵,迟之阳也一样。 更夸张的是,虽然很黑,但他真的看见一个人上了台,就站在南乙身边。 是工作人员吗? “现场导播准备!调音台准备,演出重启——” 伴随着耳返里导播的声音,黑暗中,贝斯的试音传来,三轮指加slap,无形中炫了一波技术,一下子就压制住台下的躁动不安。 和南乙的多年默契,让迟之阳早就练出了肌肉记忆,贝斯的律动迅速将他从震惊中拉回演出状态。 他打起鼓,眼睛却盯着南乙身边那个高大的身影,困惑极了。 不是,工作人员不下场吗?要重启了! 即便是带着恍然和不可置信,迟之阳依旧打出最佳配合,这已经是本能了。 而早就身经百战的严霁,面对如此状况百出的现场,竟然笑了出来。 心跳像过山车一样,是真的很离谱…… 可这比上班有意思太多了吧。 他的反应也极快,稳定地将旋律拉回到事故之前,合上迟之阳的鼓。 “好了好了,有声儿了!” “我草听一半给掐了是真难受啊。” “灯呢!到底行不行啊?” “手环不会自己亮啊?还得重投一次?” “重投会不会浪费一票啊,我不投了,还得留着给我喜欢的乐队呢。” “开场这样算是废了。” 南乙再一次开口,重复了中断前的那句歌词。 [你说:“别这么神经好吗?”] “灯光组——” 灯效也紧接着恢复,只是略有延迟,红光闪烁好几下,忽明忽暗的几秒里,众人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台上多了一个人,揽着贝斯手的肩,优哉游哉地歪着。 [“这里没人欢迎疯子。”] 下一秒,红色光柱从天而降,打在两人的脸上,两张截然不同又张力拉满的面孔。 任谁都觉得像是做梦。 架在立麦上的话筒被侵入者摘了下来,台下众人如同长长的麦克风线,被他轻而易举拽着走。只见那人一脚踩上眼前的音箱,笑得很邪。 [哈哈——] 这声笑太具有代表性。音源里的循环、一场场巡演live的表演,这一段几乎刻在所有人的DNA里。这样的疯劲儿不一定人人都喜欢,但一定谁都忘不掉。 这场表演以最离奇的方式展开。 台下有人不受控制地发出惊呼,不可置信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操!秦一隅!” “疯了吧!?” “不是?他复出了?!” “这声音一听就是他啊!!” “谁要看他啊?这人不是被除名了吗?” 那尖锐的疯笑冷却下来,变得漫不经心。 他懒散地往舞台边缘一坐,两条长腿晃荡来去,盯着台下一张张面色各异的脸。他右手拿着麦克风,左手放到耳边,像每个倾听乐迷欢呼的歌手那样面带微笑。 紧接着,他耸了耸肩。 [抱歉 我根本听不见鬣狗的评价] ------------ 13 复活的心 接到秦一隅的电话,周淮人都傻了。 “海选?你问那个干嘛?” “我就去看看。” “真的假的?” “真的啊,骗你干嘛,就只是去看看。” 秦一隅最初确实也是这么打算的。他戴着帽子和口罩,口袋里揣着那张被油漆浸透的纸,伫立在人潮最末尾,恍若隔世。 这是他第一次以听众的身份来到梦岛。 开场乐队迟迟没有登台,舞台上,主持人说完无趣的串词,又开始介绍规则,令秦一隅感到焦躁。 原以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自我放逐,他应该早已习惯,早就放下了。可身体和精神都是诚实的,待在这里的每一秒都像是凌迟。 最后一场live历历在目。演出前,无序角落内部早已四分五裂,被朝夕相处的队友出卖,被父亲出卖,与母亲在演出前爆发争吵。 当他在后台得知母亲遭遇车祸时,直接中断了演出。挂断电话的他不顾一切离开,暴雨中开车去往医院。 支离破碎的回忆在脑中炸开,一如当时碎裂的车窗玻璃。那闪着光的残渣好像溅到了他眼里,到现在都还在痛。 又来了,救护车的声音。 吵死了。 “哎,没事儿吧你?” 周淮盯着身侧的好友。他比谁都清楚,秦一隅站在这里有多痛苦。 这是他踏足这个圈子的起点,也是他失去一切的地方。 视线沿着秦一隅的侧脸缓缓下移,落到他垂着的手上,环绕在他指间的刺青是自己当初纹下的,秦一隅当时嬉皮笑脸,一声疼都没喊过。反倒是扎针的他,每一针都难受。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要来,是受了什么刺激? 秦一隅慢半拍地扭头看向他,眼睛在笑,很随意道:“我很好啊。” 说罢他看回舞台:“真新奇啊,原来站在下面是这种感觉。” 神思在愤怒的人群里出离。 他开始好奇,南乙什么时候会出场,好奇他找的队友会是什么样,他会唱什么歌?他有着那样高的天赋,想必也会有不少拿得出手的原创曲,一鸣惊人根本不是问题。 他是什么时候为那支demo写下的bassline?花了多久?写在琴谱背面的话是真心的吗?被油漆覆盖的那一行到底是什么内容? 为什么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我,为什么这么执着? 可是这么执着,没我不也来参加比赛了吗? 够了。秦一隅叫停了疯狂发散的思绪。 来之前不该喝酒的。 主持人的话到底什么时候才说完?Livehouse里塞一个主持人可真是搞笑。 “下面,我们有请第一支参赛乐队,也是我们今天演出的开场乐队。” 来了。 秦一隅抬起头,望向还没开灯的舞台。 他几乎是第一秒就确定那是南乙,哪怕只是暗影中的身形轮廓。 这次他拿着的不是去他家的那把琴,而是一把适合重型的红色五弦贝斯。 “他们的名字是——恒星时刻!” 这几个字如利箭般朝他飞来。 秦一隅皱了眉,喉结上下滚了滚,那被隐藏在外套立领下的刺青——Sternstunde——也跟着动了动。 是巧合吗? 这一刻他甚至开始相信宿命论的存在。 音乐节的惊鸿一瞥,台上的他为了台下的一双眼睛刺下这个纹身。而现在,站在台下的人变成他自己,那双眼睛的主人组成了一个新的乐队,以他的纹身命名。 地球这么大,几十亿的人,老天是不是也喝多了,怎么刚好挑中了他们两个,打了个错位的结。 十分钟前的他,仍在和过去的创伤缠斗,以至于,当他从南乙口中听见“狮心”两个字时,身体里的一半为之震颤,另一半却想逃。 这是他在摇滚乐写下的初篇章啊。 为什么偏偏是这首? 头痛欲裂,秦一隅想不通,这人的出现看似横冲直撞,不管不顾地闯入他一潭死水的现状,可仔细一想,他似乎每一步都正中红心。自己就这样一步步朝他靠近,明明是抗拒的,可冥冥之中,已经走到了这里。 他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想要什么? 理不清头绪,理智使他想要转身离开,但在南乙开口的瞬间,却又本能地驻足停留。 南乙轻巧地解构了他的歌,用自己阴郁漠然的十八岁,去诠释他的年少轻狂。 真是个天才,秦一隅不得不感叹,如果一定要选第二个人来唱他的歌,这个人只能是南乙,换了谁都不行。 但不知为何,隔着被他打动的人海,望着他一点点受千人簇拥,他却想到不久前的雨夜。 那个南乙好像更加鲜活。 “西哥给我发消息了。”周淮笑着将手机凑到秦一隅面前,“他说,弹贝斯这小子百分百能红。” 刚说完,整个livehouse突然陷入黑暗,演出中断,热烈的情绪急转直下,变成质疑与恐慌。 没来由的,秦一隅脑子里回响起这首歌的最后一句歌词。 那句连接outro重复又重复的句子,此时此刻像一种暗示,一个指引。 一只手,朝他招了招。 仿佛又在对他说:我需要你。 站起来吧,来握住我的手。 黑暗中的各种声音织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秦一隅感到窒息,鬼使神差地摘下口罩,挤过一双又一双躁动的肩,艰难地往前。 脑子是空的,他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支配了,酒精吗?还是那只手。 那只弹奏的手,写下琴谱与话语的手。 又来了,琴谱背面字句再一次冒了出来,飞蛾般在眼前飘忽。 [你始终没有出过这首demo,我猜或许有贝斯的原因。 即使正式版永远不会再发行,也希望它在你心里可以变得相对完满。因为我总觉得,这是你写给一位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人的。我只想填补你心中的空白。 其实在你面前弹完那条贝斯线之后,结果就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最想要的并不是你加入我的乐队,而是……] 而是什么呢?被油漆遮挡住的到底是什么? 你想要什么? 烦死了。 得亲口问出来。 秦一隅抬起头,笔直地望着台上的那个人,对方好像也看过来了,还是那副直勾勾的,注视猎物的神情。 握紧那只手的瞬间,死灰复燃般,浑身的毛孔都为之战栗,他身上最后的一层壳崩裂开来,随那顶帽子坠落于身后。 一旦踏上舞台,很多东西就变成本能。他不再是被创伤异化的废物,而是摇滚明星。他骨子里就是摇滚明星,谁也改变不了。一个笑,一句歌词,就足够引爆所有。 沉寂已久的孤星重新出现会引发怎样的舆论巨浪?他们会怎么想?会怎么议论? 会高举着大旗疯狂驱逐吗? 秦一隅手握话筒,脸上是神游一般的冷漠与不驯。 [抱歉我根本听不见鬣狗的评价。] 他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回到贝斯手的身边,勾住他的脖子,将话筒举到两人跟前,摇头晃脑地和他一起唱。 [活着就该被反复践踏?] [发疯还要看你指令吗?] 唱歌对他来说简直和睡觉一样简单。 [逃不出流水线机器的倾轧] [命运的出口是另一个悬崖] 他高举起右手,在空中指来指去,轻而易举地操纵着台下众人,到了以前约定好乐迷合唱的部分,他也直接将话筒递给台下,完全不在乎他们是不是自己的粉丝。 反正都会唱,一起吧。 [跳下去——尖叫吧!] [别像傀儡一样活啊!] 听到大声的合唱后,秦一隅笑着点了几下头,仿佛很满意似的,再一转身,他看到周淮。 差点忘了他了。 上台的前一秒,这人还大骂着“你他妈是不是疯了!”,但现在,他竟然出现在舞台侧面,一脸紧张兮兮,手里还攥着另一只麦克风,压着嗓子骂他傻逼,却又伸长了手往外递。 对啊,他抢了南乙的话筒,真够混账的。 但南乙那小子竟然还在笑。 这是不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人笑啊。原来他有尖尖的犬牙,笑起来这么孩子气,这么好看。 在人声的空白处,贝斯强劲的riff填满,和鼓配合着拉高情绪。秦一隅跟随节奏在舞台上游走,走到最左边,拿过周淮手里的麦克风,又将方才那只重新固定在立麦上。 交还给南乙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个眼神。 下面的你来唱吧。 [平庸是最恶毒的惩罚] [我拒绝磨平我的獠牙] 这两句歌词简直就是自己为他写的!秦一隅盯着他唱歌时露出的尖牙,兴奋地想。 下一秒,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兴奋过了。 天花板的那条灯带重新亮起,流星般刷的通向舞台的方向,这也惊醒了台下众多因震惊而怔忡的听众。 “对啊,投票,我得投回刚刚的票。” “不管了,浪费也要再投一次!” 赵楠望着台上的四个人,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这一票他是给南乙的,即便秦一隅不上台,他依旧会再投一次。 但双倍的惊喜更是加重了这一票的分量。 秦一隅的出现是设计好的吗?可看鼓手和键盘手脸上掩饰不了的震惊,应该不是。 他明显能感觉到,秦一隅上台之后,南乙的状态不一样了。不再是演出,而开始享受这一切。他甚至从南乙不经意的笑容里,窥见了这个十八岁男孩儿应该有的模样。 两段副歌之后,南乙离开立麦,抱着琴转头来到迟之阳身边,在他的配合下开始贝斯solo,比起最初扎实却冰冷的演奏技巧,现在的他几乎与琴融为一体,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律动。 “贝斯手太性感了……” “就因为这个贝斯手,我觉得改的比原版还牛逼!” 台下的星光又一次点亮,在狂热的浪潮中不断扩散。 Solo过后,合成器加入了一种新的金属音色,高亢、狂躁,混入低频之中,如同冰窟里冲出的烈焰,配合着愈发野性的鼓点,将这场live推入全新的巅峰。 明明从没有排练过,但南乙与秦一隅似乎有着某种天然的默契,连和声都浑然天成,一个漠然而冷淡,一个疯狂又炽热,势均力敌。 鼓点变得愈来愈燥,迟之阳疯狂加着花,牛仔外套已经打到脱了一半,勉强搭在肘弯,他的辫子都打到散开,搭在肩上。 “鼓手打完直接换了个发型!” “太帅了……这四个人绝配!” 加急的鼓点压迫着呼吸,昏暗空间里,氧气愈发稀薄,每个人的理智都压缩了再压缩,轻轻一擦,就能擦出火。在这个临界点,南乙看向秦一隅,只是简单的一个眼神指引,他便心领神会,冲前方扬了扬下巴。 两人一起迈步,同时站上了音箱上,一左一右。一人高举手臂唱着,另一个则弹着贝斯,跟随节奏摇晃。 谩骂和质疑被巨大的尖叫淹没,每一个人都如同信徒般高举着手,跟随他们蹦着,跳着,嘶吼,放弃挣扎,宣泄情绪,从人变作野兽。 [谁期待你期待我] [谁在乎你在乎我] [谁需要你需要我] [意志的缴械才是真正的堕落] [锈蚀的链条休想给狮子上锁] 玫瑰色的光海照亮了南乙的面孔,烟雾迷离,秦一隅望过去,看见他若隐若现的笑、他摇摆的腰线、晃动的头发,他和贝斯融为一体的身体。时隔多年,他终于,再一次地感受到自己的心。 它正猛烈地撞击着胸膛,几乎要飞出这副躯壳。 他流着汗,大口喘息着,笑着唱出来。 [这颗心还鲜活] [来试试撕碎我] 暴力的鼓逐渐平稳,如同雨点。 喃喃自语般,秦一隅重复唱着这一句,直到迎来尾奏,那是暴风雨后的平静。 后半段的他没有一秒钟看向台下,始终望着南乙的方向,汗水浸湿了睫毛,有些痒,很模糊,但隔着光与烟雾,他十分确定南乙也看了过来。他目光灼灼,浅色瞳孔里盛着两簇不灭的火。 这一瞬间,南乙仿佛回到六年前,舞台上的秦一隅被驱赶,没能唱完这首歌。他好奇后面的歌词,好奇秦一隅会如何收尾,于是在网络上搜寻着,在第二天的深夜,听到了末尾。那时候评论只有不到100条的歌,他不断循环,不断重复。直到将最后一句刻在心里,仿佛命运的判词。 而如今,他站在这里,和秦一隅一起唱了出来。 [我绝不得过且过] [死去也会复活] 台下一声又一声“安可”,令秦一隅恍如隔世。 恍惚间,台下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兴奋的人潮里鼓着掌,两手举起,拿到嘴边,用尽全力冲他大喊。 “秦一隅!你这不就活过来了吗!” 仔细一看,啊。 原来是16岁的他自己。 一晃神,那身影换了模样,长了双这辈子他也忘不掉的双眼。 “牛逼——” 台下的一声尖叫将幻觉打破。 秦一隅如梦初醒,下意识地望向身侧,南乙就站在他身边,给了他一个很淡的笑容。 砰砰。砰砰。 这或许才是他死而复生的理由。 结束、鞠躬、退场,离开舞台……过程中,那些狂热的尖叫与呼喊一刻未停,几乎要湮没主持人的声音。刚进入后台,迟之阳就猛地扑过来抱住了南乙,是很重很满的一个拥抱。 “这是我们的第一场演出!太牛了!台下好多手环都亮了你看到了吗!操,我现在话都说不清楚!” 严霁也走过来,给了南乙一个拥抱,微笑道:“上台前小阳就说不论怎么样,唱完一定做第一个跟你拥抱的人,我就只能屈居第二咯。” 迟之阳耳朵立刻飞了红,“我可没这么肉麻!而且谁允许你叫我小阳了?” “那叫什么你比较喜欢?小迟?之阳?” “啊你别叫了,闭嘴!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南乙有些好玩地想,迟之阳也不能算是第一个和他拥抱的人吧。 目光穿过他们的肩线,他望向不远处的秦一隅。 这人不知道是喝了多少,唱完后连站都站不稳,直接倒在了他身上。隔着一把琴,南乙摊开双臂,接住了他,像本能反应。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拥抱,好奇怪。站在熄灭了灯光的台上,他这样想。 “你喝醉了。” 浑身都很烫。 “没有。”酒鬼的本能则是矢口否认。 好吧,不喝醉也是不可能来的吧。南乙试图将他扶正,用很轻的声音随口说了一句:“清醒之后别后悔。” 谁知秦一隅竟然听到了,还听得那么清楚。 “我现在就是清醒的。” 南乙睁大了眼。 秦一隅说话有些含糊,“不是,你怎么不等我啊?” 说完这一句,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脱离了南乙的怀抱,半弯下腰。 后知后觉地,南乙轻声回答:“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现场太吵,下一只乐队已经准备上场,这句话显而易见地没被听到。秦一隅突然止住咳嗽,逃到后台,直奔那个巨大的黑色垃圾桶,最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南乙当时差点笑出声。 这都过去十分钟了,他还没回来,依旧在那儿弯着腰扶墙。南乙拿了瓶水拧开,朝他走过去,用水瓶戳了下秦一隅的手臂。 秦一隅头也没抬,直接伸手,但不是接水,而是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怔在原地。 “最后一句话,你写的是什么?”秦一隅盯住他眼睛。 南乙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一张纸被拍到他胸口。 看到那张纸上的红色油漆,他先是有些诧异,但联想到还伞那天遇到的那一伙人,很快就明白了一切。没问哪里来的油漆,也没问他为什么好奇,南乙毫无迂回,直接说出答案。 “我最想要的,不是你加入我的乐队,而是希望今后的你是没有遗憾的。” 遗憾太痛了。 秦一隅听完,眼神里的光点晃了晃。 过长的睫毛仍旧在捣乱,弄得他很痒,很难受。他伸手去揉,揉到眼眶都变红、变得潮湿。 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那双泛红的、明亮的眼睛望住南乙,带着醉酒的人独有的懵懂和坦诚。 “人不可能没有遗憾。” “我知道,或多或少罢了。” 南乙想,一个愿望而已,愿望也不是都能实现。 “是啊,或多或少……”秦一隅喃喃复述了一遍这几个字,几秒后,他抬起头,冲南乙笑。这个笑容终于和南乙记忆里的他重合,很痛快,好像丝毫不畏惧这个世界所有的不可知。 很像少年时代的他。 他又说:“所以我这次来了,就少了一个遗憾。” 趁他还醉着,南乙少有地直视他的眼睛。 “对我来说?” 秦一隅摇了摇头,笑着,摊开双手,给了南乙一个更正式、也更真实的拥抱。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又或者是南乙的心跳。砰砰,砰砰,它们在共振中相融,谁也分不清了。 “对我们来说。” ------------ 14 穿孔约定 次日晚上,各大赛区的海选结果被同时公布在Crazy Band的官网。每个livehouse选出前两名,并公开了票数。 北京梦岛的第一名是吞苦水,乐迷票数1299,加上两张评委票,一共1699。 第二名则是开场的恒星时刻,只获得一张评委票,但乐迷票数高达1480,共计1680。 二者只差19票。 这个结果话题度十足,毕竟一个是开过巡演的知名乐队,另一个却是0演出经验的新人团体。 [感谢赛方付的版权费,不然再听到秦一隅唱狮心就是下辈子的事了!] [这新乐队是救了秦一隅的命吗?1480乐迷票里有1400都是因为秦一隅吧xs] [看现场repo,在秦一隅出来之前这个新乐队的观众票就已经非常高了,印象最深就是贝斯手主唱,巨帅巨强,因为他几乎全场都点亮了,虽然后来事故原因又灭了……] [人在现场,贝斯手真的帅得我满地乱爬] [请到秦一隅也不是什么好事,小心变成下一个无序角落。] [之前不是说他自杀了?还活着啊。] [不是,这样突然出现加入到新的摇滚乐队,也太离谱了……] [反正又没违反规则,而且演出到一半跳上台唱歌这件事儿本身就挺摇滚的。] [听说这次是把20支乐队都抓到一个训练基地,好好笑,这里面有不少乐手私底下爱乱来的吧,到时候不得把他们憋死了,那些果儿也哭死了吧。] [赛方不帮他们守男德,万一播到一半下架就亏大发了。] [话说这么多男的关在一起也挺危险的()] 当事人断网已久,对八卦并不了解,只是在酒醒后被周淮揪起来骂了一顿,骂完又操心。 “你门口那油漆还能弄掉吗?到时候房东来了看见不得弄死你啊。” “问题不大,问题不大。”秦一隅总是一副火烧眉毛了还能喝茶的样子,“做大事前先让我泡个澡。” 周淮正要数落他,突然进来一通电话,挂断后秦一隅已经进了浴室。他走过去,靠在门边。 “哎,主办方那边托西哥问你,你是确定加入恒星时刻了?要是没问题,他们那边可真按这个名单往上报了。” 秦一隅迷迷瞪瞪,第一反应竟然是:这种蠢问题南乙肯定是不会问的。 “那不然呢?我上去发传单的啊,游泳健身了解一下。” 主办方自然是希望他能参赛,这简直就是重磅彩蛋。秦一隅就等同于舆论、热度和吵不完的架,简直是做梦都梦不来的话题制造机。现在人都主动现身了,当然得拼命巴结。 而这汲汲营营的态度,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南乙对秦一隅的锲而不舍。 想到这,周淮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我现在回头想,怎么觉得这些都是有预谋的呢?三顾茅庐,步步为营,锲而不舍的,现在真借到这东风了,比赛岂不是易如反掌?” “您跟这儿背成语大全呢。”秦一隅摇头晃脑刷着牙,说话含糊,“我是挺牛逼,但他也挺牛逼,你这话一说好像我就是一傻逼。” 你本来就是!周淮气笑了:“你丫是真不怕被他骗啊。” “骗就骗呗。”秦一隅手捂心口,“肯这么用心骗我的人也不多了。” “他很有可能就是利用你啊!”周淮怒其不争,越说越直白。 秦一隅咕噜咕噜漱完口,咧着一口白牙,嬉皮笑脸道:“被男人利用是我的宿命,我知道的。” “行,你真行,懒得管你了,到时候别回来找我哭。”见说不通,周淮干脆溜之大吉。 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 泡在浴缸里,秦一隅捏着水面上漂浮的塑胶小鸭。小鸭子一下一下地叫出声,颇有节奏感。 说清醒过来没有一丝后悔,当然是假的,但是开心也是真的开心,想到南乙,他总是会产生一种天然的信任感。 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个器乐技术高超、舞台表现力强、能和他完美配合,也能完全听懂他的歌的天才乐手,这事儿本身就够罕见了,最奇的是,他还是那双眼睛的主人。 被骗也值了。 至于其他两个队友,还不熟悉,秦一隅有些脸盲,只能勉强记起二人的长相。 不过和他们合作还是挺爽的。 捏着捏着,手机一响,新消息跳出来。 [大胡子房东:帅哥,我家小儿子娶媳妇,房子可能要卖,明天可能要带人来看房,先跟你打个招呼啊。] “烦死了。”秦一隅埋头躲进水里。 除油漆根本不是人干的活。 才只把门上的清掉一部分,他就想掐死发明油漆的人。摘了手套,他蹲在地上,垂着头,眼神空洞地盯着自己的大黄鸭棉拖鞋,那上面也沾了红油漆。 很好很好,鸭子朋友也光荣负伤。 “我去!这是废了几桶油漆啊?真能嚯嚯!” 嗯? 身后传来声音的同时,三个影子也笼罩住他。秦一隅扭过头,一向睁不开的眼睛都瞪大了。 意料之外地,南乙出现在他面前,还带着昨天一起演出的鼓手和键盘手,他们手上各自拎着工具,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 秦一隅清楚是南乙带他们来的。 “你怎么知道?” 南乙随意道:“伞和纸我是放在你家门口的地上,一般情况下,那里很难被油漆泡到吧。” 再加上走时遇到的那群混混,随便联想一下也就一清二楚了。 “我们是过来帮忙的。”严霁笑容温和,贴心地拿出临时买的四条围裙,“套上吧,免得把衣服弄脏。” 秦一隅心情复杂,想不明白这群人怎么突然出现,又这么顺理成章地接过这烂摊子,现在竟然还兴致勃勃地挑选起围裙上的卡通图案了。 “有没有兔子的?我喜欢兔子。”迟之阳补道,“兔头好吃。” “你应该要小羊啊,你是小阳。” “别这么叫我!” “我随便。”南乙随机抽了一个,是个小狼崽。 严霁拿走了大象那个,还有一条画着小狮子,他递给南乙,南乙递给了秦一隅。 但秦一隅表情却并不好看,也不接,只问:“你们干嘛呢?” “这是什么很好玩儿的事儿吗?都争着抢着干。”他知道自己又开始犯浑,但独来独往久了,实在不习惯这样。 “不是,你说的是什么屁话!” 迟之阳暴脾气一个,南乙和严霁都怕他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一左一右拉住他,可他嘴里蹦出来的下一句谁都没想到。 “咱们现在是队友啊!” 不说内容,这句话单从音量上来说都挺振聋发聩的,秦一隅听了也一愣。 “不是,你不会断片儿了吧?!咱们昨天不是一块儿演出了吗?那现在就是一个团队了,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事儿当然不好玩,大周一的我和小乙翘课跑来就是想帮忙,还有严霁,他还特意咨询了家政公司这玩意儿怎么弄。换做咱们四个人里任何一个人碰到,都是二话不说要帮忙的!不是因为你是秦一隅我们才来,也不可能因为你是秦一隅我们就得避着你,你是谁不重要,你是我们的队友,这事儿才重要!” 这一番话给秦一隅弄得怔在原地。 过了好几秒,他突然捂住眼睛,大笑出声。 搞什么啊,这是什么从热血漫里穿出来的笨蛋吗?是不是下一秒就要肩并着肩在夕阳下大喊“我们一定会成为世界第一的乐队!”的屁话啊? “笑什么?”迟之阳扭头小声问南乙,“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南乙靠了过来,额头抵住迟之阳的肩膀。他也憋不住笑了,笑得肩膀都在颤。 莫名其妙,好像会传染似的,严霁也没绷住,只剩下迟之阳懵在当场,不笑好像过不去了,于是四个人在一片狼藉的旧楼道笑成一团。 直到他们都笑累了,才又重振旗鼓,一起干活。人多力量大,严霁打听来的小妙招也很好使,短短两小时,他们不仅把油漆都弄干净了,连过道墙壁都被粉刷一新。 对门忽然打开,邻居小哥人刚出来,又被吓了两跳:一跳是因为楼道的新皮肤,另一跳是这破楼里竟然一下子出现四个大帅哥。 “嗨。” 四个帅哥还一起扭头,对他打招呼。 有种被亮亮的东西闪到眼睛的感觉。 “你、你们好。”他说话结巴,一时间昏头转向,忘了一开始出门的目的。 看到邻居小哥拿着满满两袋垃圾开了门,刚走出来一步,又直接扭头回了家,迟之阳非常迷惑。 他拽了拽毛线帽,小声问秦一隅:“你们这邻居也挺怪的,住这儿安全吗?” “安全得很,我才是全楼第一变态。” 迟之阳:“……当我没问。” “看邮件说,正式录比赛要搬到乐队营去,集体宿舍。”严霁摘下围裙,“所以也无所谓安不安全了,难不成还能闹到节目组那儿吗?” “那谁知道,这些人应该没什么底线的。”迟之阳耸耸肩。 一直没吭声的南乙忽然轻声开口:“短时间内不会的。” 听到这句,秦一隅望向他,并未说话。 “嗯?”迟之阳也听见了,“什么不会?” “没什么。”南乙看向秦一隅,转移了话题,“上次我说的那事儿你还记得吧?答应过我的。” 不仅没忘,秦一隅也一直惦记着。 “穿耳洞是吧?当然记得,不过你确定让我来?淮子比我专业多了。” “不用。”南乙很干脆,“就你来。” 迟之阳喜欢凑热闹:“打耳洞?要不我也打一个?” 但他颇为怀疑秦一隅的业务水平,“可是他能行吗……” 秦一隅正要跟他掰扯掰扯,只见严霁忽然揽住迟之阳的肩,说:“小阳,我们不是约好要排练吗?” “啊?什么时候约的?” “走吧。”严霁笑着强行把他拽跑了。 走道里只剩下两人,一下子变得空荡,两小时前还满目猩红的墙,如今变回纯粹的白,投着两束孤独的影子。 “走呗。”秦一隅摘下围裙,又伸手接过南乙的,狮子和狼被团在一块儿扔进房子里,锁在门后。 “你想怎么去?” “我有车。”南乙淡淡道。 秦一隅笑着看了他一眼,问:“你成年了吗就开车?驾照都没捂热乎吧。” 五分钟后,看到南乙停在楼下的车,他才意识到这话说早了。 轮子数都对不上! “你说的车是机车??” 杵在这辆全黑的GSX250R跟前,秦一隅扭头看向南乙,郑重其事地问:“我再问你一遍,你成年了吗?” 南乙没什么表情,“今年成年,生日还没过,但快了。” 秦一隅眼睛睁得更大了。 这都没满周岁怎么考? “那你哪儿来的证?” 南乙语气颇为随意,“我身份证日期早了一年,当时办的时候出错了。” “然后就这么一直错着?” “懒得改了。” 秦一隅乐了,“你这松弛感是家族遗传吧。” 南乙听了,心里却想,我过得一点也不松弛啊,比弓弦绷得还紧。 “还好吧。” “你爱好可真多,又是弹贝斯,又是射箭,还骑摩托车。”秦一隅忍不住追问,“为什么喜欢骑这个?” 面对他的刨根问底,南乙显得很坦白:“就是一种发泄渠道而已。” 后座上挂着一黑一白两个头盔,他取下那个白的递给秦一隅,自己戴了黑的。扣头盔时,他听到秦一隅问头盔闻着怎么这么新。 鼻子真灵。 就是全新的,买了从来没用过。 “上来。”他回头说。 秦一隅头一次坐机车后座,前头还是个小孩儿,心里多少有点儿没底,但又觉得特逗,于是他贴近了些,故意问:“哎,我能抱你腰吗?” 南乙声音闷在头盔里:“你害怕?” “是啊,我胆儿特小,而且我手不是受过伤吗?我有那什么……”秦一隅想了想,“ptsd你知道吧?一上路我脑子就嗡嗡嗡的……” “我会骑慢点。”南乙啪的一声合上头盔镜片,启动了车子。 出发前,他小声说:“你想抱就抱。” “行,那我可……”话没说完,南乙一个猛起步,惯性拉满,秦一隅身子猛地后仰,求生本能让他猛地前倾,一把抱住他的腰,“我操——” 全黑的机车载着一身黑的南乙,和花衬衫配大黄鸭拖鞋的秦一隅,一个冷静自持,一个吱哇乱叫。 “你管这叫慢??!”风呼呼刮,秦一隅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靠喊。 南乙没回答,安静地在转弯时加了速。 “草!知道你会骑了!慢点儿!” 这小子绝对不是新手…… 南乙被他逗笑,等红绿灯时,他低下头,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紧紧搂住自己的那双手,心情有些微妙。 但他暂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去形容。 “你腰真细。”秦一隅冷不丁开口。 南乙又一次猛猛加速。 大下午,太阳正好,纹身店敞着门,周淮正在外头躺椅上打盹儿,机车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脸上盖着的《故事会》都掉在地上。 迷迷瞪瞪一抬头,他就看见帅气摘头盔的南乙,以及猫在墙根儿要吐不吐的秦一隅。 “哎你丫别吐我店跟前啊!”周淮拿他没辙,“怎么又来了?” 秦一隅吐完,喘着气直起腰,领着南乙进了店里,“给你介绍生意来了,手穿的工具呢?” “给您拿。”周淮没话说,“你是我活爹。” 店里工具齐全,秦一隅之前帮周淮看店,纹身刺青短时间入不了门,他又没有美术天分,只能帮忙穿穿耳洞。但事实上,穿孔这事儿他也仅限于学习,就拿自己练过手,结果体质特殊哗哗流血,吓得周淮不敢把客人给他做。 这次也一样,周淮连问南乙三遍是不是确定要他做,答案是肯定的。 对此秦一隅颇为得意。 “客人点名了,老板你就放心吧。”秦一隅在南乙面前坐下,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于是以周淮留在这里他会紧张的理由赶走了他。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忽然发现,平日里总是叮叮当当挂满两排耳钉的南乙,今天竟然只戴了一只,很朴素的银色圆珠,在左耳。 距离近得有些微妙,让他无法再忽视这张过分漂亮的脸。 南乙额发本就很长,总挡着眼睛,现在也是一样,但即便如此,灯光落在浅色瞳孔里,仍旧显眼又透亮。浅色瞳仁,微微露白,又配了狭长上挑的眼型,让他的好看多了许多侵略性。 这一刻秦一隅突然意识到,之前的许多次见面,他都没能清晰地看全这张面孔。南乙不是戴着帽子,就是眼镜,也很少直视,好像总在遮掩。 “你为什么总挡着眼睛?”他忽然问。 南乙愣了一秒,垂着眼,低声回答:“习惯了。” 他不想细讲缘由,说得太多仿佛是一种示弱,这是他最讨厌的事。 “可是你眼睛很好看。”秦一隅很直白,甚至差一点脱口而出音乐节的那次偶遇。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最后还是没说。 南乙没对这句评价做任何评价,只是瞥了他一眼。 他觉得这大概只是秦一隅的善心泛滥。尽管看起来神经兮兮,可这人骨子里就是个烂好人。 但他这一眼,却让秦一隅的思考都变得迟缓。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始终盯着南乙的眼睛,于是赶紧移开,眨了眨眼,看向别处。看他的高鼻梁,和好看的嘴唇形状。 犬牙真长,抿唇时也能露出一点儿尖,陷在唇瓣上。 “你在看什么?”南乙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 “牙。”秦一隅张嘴,上下牙齿磕了磕,撞出清脆的声响,“你这口牙cos吸血鬼都不用戴假的,咬脖子肯定贼疼。” 南乙扯了扯嘴角:“我可没这癖好。” 秦一隅笑了,不再看牙,视线稍稍往上,像是突然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又一次凑近,鼻尖几乎快要贴上他脸颊。 “你也有痣啊。” 就在右侧脸颊上,两颗,一颗在颧骨附近,一颗在颧骨下方,很浅很淡的痣,不凑近看都发现不了。 南乙嗯了一声。 秦一隅笑了,指着自己的左脸,“我也有,咱们这两颗位置还挺像的,就是我的明显很多。” 我知道,南乙在心里说。 而且你其实有三颗,侧脸边缘还有一颗。 说来很怪,他们有许多正相反的地方。 秦一隅的短发微卷、在阳光下泛着金棕光泽,眼珠却黑得发亮,所以认真盯着人看的时候,总有种看猎物的神情。而南乙的瞳孔极浅,头发却是柔顺而深黑的,学生时代总是盖住眉眼,有些阴沉。 他们好像取了对方身上最浓烈的特征,灌注出自己的模样。 唯独脸上的痣,对称在不同的脸颊,位置却几乎一模一样。 靠得实在太近,南乙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很不适应,于是试图转移注意力。 “你是不是忘记正事儿了?” 秦一隅这才反应过来:“对啊,差点忘了,耳洞穿哪儿?” “右耳耳垂。” 真稀奇。秦一隅发现,这人打了这么多耳洞,耳骨上都是,这只耳垂居然空着。 鬼使神差地,他直接上手,轻轻捏了捏。 “这块儿是故意留着不打的?” 南乙又不说话了。 ------------ 15 大夜弥天 南乙的耳洞是一个加密记事本,只有他自己读得懂内容。里面一大半和秦一隅有关,还有一小部分,承载着他幽深又沉重的恨意。 他的身上一样满是空洞,被闪亮的钉子钉住、填满,打下桩子,这样才不会被风吹走,可以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 耳垂就两个,他都留给了秦一隅。一个用来记录认识他的那天,另一个则是成功招募他,纪念他心甘情愿成为自己的队友。 这些话说出来未免怪异,南乙很清楚,自己偏执的掌控欲已经远超正常人范畴,他也不想刚到手就把人吓跑。 正想着,忽然间,他感觉一双手穿过头发,触碰到后颈的皮肤,有些痒,不由得一躲。一扭头,他看到秦一隅两手笼在自己脑后。黑色的发丝从他指缝间溜走。 秦一隅两手仍僵在原地,解释说:“我想帮你把头发扎起来。” 他顿了顿:“但是我发现我不会。” 南乙愣了一秒,笑了出来,嘴角的梨涡隐隐约约出现,又很快消失。 “我自己来吧。”他向后拢好头发,利落地用手腕上的黑色皮筋扎了个短短的小揪,然后对秦一隅偏了偏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 可秦一隅却盯着他手腕上红色的勒痕出神,细细一圈,微微凹陷。没来由地,他想起很久以前周淮纹过的某个纹身,也是红色的,也在手腕,是一圈蔷薇花枝。周淮对那个作品相当满意,说“纹在手腕很性感”。 当时的他很不以为然。 见他发呆,南乙“哎”了一声。 “嗯?哦我刚刚在想少没少东西,我点一下……” 人一旦尴尬起来就会很忙,他忙着对桌上寥寥无几的物件点兵点将。好一会儿才发现,确实少了一样。 “止痛钳呢?” 怎么都找不着。他正要搬救兵,谁知被南乙抓住手臂。 “没事儿,直接穿吧。” “你确定?穿刺针扎进去还是有痛感的。” “嗯。” 行吧。 秦一隅也没挣扎,但秉承着要好好对待自己人生中第一位客人的服务精神,他还是试着用聊天分散注意力,问:“之前这些都是在外面打的?” 他说着,手指轻轻捏住南乙下巴,扶着转了转他的脸,仔细端详两边耳洞位置是否对称。 好近。 秦一隅身上独有的一种柑橘气味若隐若现。 南乙避开视线,回答:“除了第一个,剩下的都是我自己打的。” 秦一隅的意外表现得很明显。 而他却很平静,继续道:“有的用钉枪,有的是穿孔针。” “对着镜子自己扎的?” “嗯。” 说话间,秦一隅靠得更近了,近到他能闻到南乙身上的气味。方才在坐车时,他隐约在风中嗅到,还以为是路边草木的气息。 淡淡的木质香气,偏冷,原来是他身上的味道。 随着气息的指引,视线不自觉跟着游走,瞟向软骨上凹陷的小眼儿,发粉的耳垂,翘起的黑色发尾和细白脖颈。 他忘了聊天,节奏被打乱,灵魂也有些出窍,懵懂间竟将一次性穿孔针直接扎了过去。 后知后觉地,他反应过来,赶紧换上耳钉。整个过程还算流畅,值得庆幸的是,南乙也没有像他那样流血。 不仅如此,他也确实毫无反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无端地,秦一隅脑中冒出这个小冰块对着镜子狂扎耳洞的画面,估计也是这样面无表情,一个接着一个,跟工厂流水线作业一样。 “你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吗?” 南乙竟然笑了。 “笑什么?” “这算什么受虐。”他的语气称得上轻快。 秦一隅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不疼吗?” “这样就算疼吗?” 南乙的表情不是反问,似乎是真的好奇哪里痛。 很快,他又添了一句,像自言自语。 “可能我是很耐痛的人吧。” 离开时,接近黄昏,店外停了一群灰鸽子,落在银杏树下。 秦一隅说那是隔壁院儿大爷养的,之前丢了一只,好几年了,没想到这两天竟然自己回来了,只是瞎了一只眼睛。 “这小鸽子还挺执着,找了很久吧。”他指了指离南乙最近的那只,“看,就它。” 南乙没说话,静静望着。那灰不拉几的小鸽子又靠近几步,也盯着他,还歪了头,它的一只眼睛是灰色的,另一只则是正常的红色。 他抬手,摸了摸右耳耳垂,并不习惯那颗新出现的小钉子。 就像他不习惯秦一隅如今和他肩并着肩,毫无距离地说话、聊天,看着他眼睛。 比起秦一隅的眼神,他更熟悉这个人的背影。 “走了。”他跨上摩托车,戴上头盔,打算启动车子,谁知秦一隅忽然叫住他。 “等会儿——” 明明声音不算大,但哗啦啦的,那群鸽子顷刻间全都飞走,只留下一树浓荫。 南乙将镜片抬上去,眼中映着烧得火红的暮色。 “有件事儿我一直好奇,不问出来心里也难受。”秦一隅专注地注视着他的双眼,“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销声匿迹多年,除了一直知情的周淮,南乙是第一个成功找到他的人。 鸽子在空中盘旋,又一只一只落下来,落在南乙背后,落在树梢。 怎么找到的…… 这过程真是漫长。 南乙歪了歪头,崭新的耳钉在阳光下发着光。 “等挺过第一赛段,我再告诉你。” 秦一隅两手插在口袋里,姿态散漫,说:“那你从今天开始打草稿吧,我会认真听的。” “咱们输不了。”他笑得从容。 回完宿舍,南乙打开海外社交软件,搜索了一个经常访问的用户,看到了她最新一条po文,内容是[成功落地北京!来找妈妈啦!],配图是他非常熟悉的北京某处街景。 是他每次骑车都会经过的街道。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守株待兔这么久,还以为比赛前等不到了,没想到刚刚好。好像自从找到了秦一隅,他也逐渐开始有了一些好运。 南乙随即联系了029的经理,跟他申请了调班,改到今天下午。 在射箭区等了两个钟头,换了两批来团建的客人,目标人物终于出现。 打扫卫生的兼职小哥拖着地,正拖到他附近,见南乙盯着不远处的老板娘母女,也凑过来,两手往拖把杆头一搭,调侃道:“小南教练,你别是看上方姐女儿了吧。” 南乙只笑了笑,没搭腔。 小哥一脸八卦,“我听说,方姐老公是交警大队的领导,哪个区我不记得了,反正升迁特快,这两年还能再跳一跳,估计上头有人。方姐自己又做生意,女强人,俩人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 “是吗?” “是啊,听说上学时候大小姐跟同学闹矛盾,她爸还专程去学校撑腰,就是一心肝大宝贝儿!”说完,兼职小哥拿胳膊肘拐了拐南乙,拿话点他,“哥知道你帅,学校也牛,但还是别打这主意了,不好惹啊。” 闹矛盾? 准确来说,是单方面霸凌同学,逼得人自杀,最后为了平息风波,在父母的安排下去国外念书。 他嘴角依旧勾着那点笑,随意道:“嗯,听上去……好像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小哥立刻哎了一声,“就是这意思!”刚说完,老板娘正好看过来,他赶紧弯腰继续拖地离开,当做无事发生。 南乙也注意到了,更准确说,朝他们看过来的不只有方洁,还有她的女儿蒋甜。 视线短暂地相触了一秒,他收回笑容,转过身,走向那一排靶子,一一拔掉上面的箭,收回箭筒。 还差最后一支时,身后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 “你就是新来的射箭教练?” 目标上钩的瞬间,南乙竟有些心不在焉。 扭头看见蒋甜的脸,他的眼前闪过血泊,耳边又一次出现救护车的幻听,但稍纵即逝。 “我中学就加入过射箭部,很喜欢射箭,可惜天分不高,技术一直不大好。听说你很强,能不能教教我呀?” 她笑起来和她爸可真像。 在舅舅留下的文件里,他见过一张穿着制服的照片,那笑容看上去格外正派和敬业,一点也不像会徇私枉法的人。 “当然,我的荣幸。”南乙微笑。 距离正式入营录制有一个多月的空档,他回归校园生活,参加了为期三周的军训。 在此期间,蒋甜来找过他三次。第一次他借口在忙没见面,第二次她则直接跑到了体育场外,大声喊了他的名字。也是那天,他在校园论坛出了名,一夜之间起了几栋高楼,室友把那些偷拍照片发给南乙,他一张也没点开。 第三次是军训结束的晚上,蒋甜带着蛋糕和花在宿舍门口堵住他,这次南乙收下了。上楼后他收到了消息。 [交警女儿:这是我亲手做的哦,你必须得吃!] [交警女儿:你好冷淡哦,每次我来都怕你不见我,没想到今天居然笑着收了礼物,挺开心的嘛。] 南乙端详着那块精美的蛋糕,裱花堪称完美,只有一小处有被蹭过的痕迹,他转了过来,发现了一个孔洞,那是插牌子留下的痕迹。 很多私房蛋糕手作都会在完成后插上一枚印有自己logo的小牌子,只是这枚被人摘掉了。 [南乙:谢谢,蛋糕很好吃。] “你们分着吃吧,不用给我留。” 他将蛋糕给了室友,自己推门出去,骑着摩托车在大马路上绕,兜兜转转,莫名就来了秦一隅住的小区。 停好车,南乙踱步到单元楼下,仰起头安静地望着。夜色浓重,半点星光都没有,唯独那扇橙色的小窗散发着温暖的光晕,淡淡的,令南乙逐渐平静下来,耳边的幻听也消失了。 大约半小时后,灯熄灭了,南乙也独自离开,没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的几天,他都行踪莫测,蒋甜无处可找,而029的兼职,他也谎称生病,请了几天假。但会点赞蒋甜的朋友圈。 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让她颇有一种不得到手誓不罢休的态度。南乙看到了她在ins上的回复,说自己暂时不打算回欧洲了。 入营前一天,南乙去了医院。 已经是十月中下旬,北京忽然就变了天,路边的银杏不知什么时候就金灿灿的了,晃得人眼发酸。他在门诊大楼外买了份糖炒栗子,拎着去往耳鼻喉科。 刚到门口,他一眼便看到了父母,小跑过去,没开口,只扬了扬手里还冒热气的栗子,对着爸爸南维成打了个[对不起我来晚了]的手语。 南维成笑得温柔,伸出手。他乖乖弯腰,让爸爸摸头。 “你爸本来都不想让你来的,怕耽误你上课。” “课上完了我才来的,放心。”他剥了一颗板栗塞妈妈手里,“妈,医生怎么说?” “没说什么,得先做几个检查,我去缴费,你陪陪你爸。” 看见一个空座位,南乙带着父亲过去。从小到大,医院几乎成了他最熟悉的地方,小时候是爸爸带着视物不清的他四处求医,现在是他陪着听障残疾的爸爸。 平时在外沉默寡言,可面对父亲,南乙打起手语来又快又多,像个真正的孩子,总爱一口气说许多话。 [爸爸,我马上就要去集中录制的地方比赛了,学校那边我也办好了手续,你们放心,有时间我会溜出来看你们的。] 父亲的手语打得很慢。 [比赛会很辛苦吧,你要多睡觉,多吃饭,别担心我和你妈。] 没有多的座位,南乙蹲在父亲面前,摇了头。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南维成取下身后的旧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打手语解释。 [上次你在家找这个,没找到,你妈还以为是她打扫卫生不小心丢了。我们把家翻了个遍,在你衣柜的角落找到了,带过来给你。] 盒子里放着一条项链。 细细的银链子上缀着一枚红色拨片,正面是一颗心脏的手绘线稿。拨片微微旋转,露出背面的手工刻字痕迹——YIYU0731。 孔是他钻的,链子也是他自己穿的。 拨片是秦一隅的。 这是他巡演第一场安可时扔到人群中的。很玄妙的是,那么多人伸手去抢、去接,谁都没接到,那枚拨片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可南乙回家时,脱下外套。 咚—— 拨片落地的声响。 他握紧了项链,对父亲笑了笑,又伸出大拇指,微微弯曲了两下。 [谢谢。] 失而复得是件好事,可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随身戴着,而是连同盒子收进口袋。交完费的母亲折返回来,三人一同去做了检查,在医院花了一下午时间,依旧没有得到一句准确的、肯定的答复。 这样的事他们早就习惯。 为了给外婆的枉死讨一个公道,父母四处奔走,殚精竭虑。怕影响南乙,他们很少在他面前提。无论是求助媒体,还是举大字报抗议,父亲从没带过他。只要在家,他们就会给南乙一个和美的、与仇恨无关的氛围。 但他太聪明,小时候放学时,只要看到是舅舅来接,就知道爸爸妈妈又去“想办法了”。 10岁的某个深夜,母亲接到电话,带着他匆匆赶到医院。在急诊病房里,父亲躺在床上,血从他的耳朵往外淌,染湿了床单和围巾。 站在门外的他,靠一些只言片语拼凑出答案——被殴打、擦伤、骨折,比起这些,最严重的是突发性耳聋,需要立刻做人工耳蜗移植手术。 那一刻,南乙想起前几天语文课上的命题作文——我的父亲。他一向不擅长写作,但那篇偏偏得了高分。老师让他当众朗读,他别扭地快速读完坐下,同桌投来羡慕的目光。 “原来你爸爸是同声传译啊,好厉害!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开会的时候给外国人翻译,特酷!” 走廊的消毒水味刺激着他的鼻腔,酸涩难忍。 求医这事一直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坎,从没顺利过。 术后,父亲感染了严重的并发症,植入失败,而自体耳蜗也完全被破坏,彻底耳聋,几次补救、治疗,仍旧无可挽回。 他偶尔还会去看之前父亲参会的工作视频。那时的他身着正装,专业、自信,和如今在小面馆里沉默煮面的中年人判若两人。 北京,港城,北京,7岁,14岁,18岁。在城市与城市的周转间,时间和时间的覆写下,这个家庭被磋磨到只剩一根尖刺,孤独地闪着寒光。 “别这么大压力,反正咱们现在也挺好的。” 徐盈的话将思绪拉回现实。 [是啊,就随便试试吧。] 他笑了,点头说好。 只有在父母面前,他才会从尖刺变回小孩。 想到南乙就要去比赛,徐盈忍不住嘱咐:“去了那边多交点朋友,都是玩音乐的孩子,应该也会有很多共同话题吧。名次不重要,凡事尽兴最重要。” 说完她停下来,笑眼盈盈,抚摸着南乙的手臂,“反正在爸爸妈妈心里,你永远都是最好的孩子。” 南乙没说话,抱了抱母亲,父亲站在一旁背着手微笑,他并没能听见母子二人的谈话,但也读懂一些唇语,因此也打了一句手语。 [不求第一,开心就好。] 这本就是他名字的来由。 听母亲说,生他之前,爸妈就已经准备了好几页纸的名字,可挑来挑去反而选不出来。 生产完,外婆在医院里陪着妈妈,同住一个病房的产妇也刚生完孩子,公婆操心鸡娃,说是已经在海淀黄庄挑了个厉害的早教月嫂,从小培养孩子双语。 “要争当人中龙凤,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外婆听完,说要下去遛弯,回来时捏了张纸,上面写了俩字,说是在楼下想好的名字。 “南乙?” 外婆是语文老师,字写得漂亮,说话也有条理:“你记得小时候,最喜欢让我给你读什么书吗?” “水浒,我最喜欢燕青了。” 外婆笑了,“是啊,燕青经常自称‘小乙’,这是古代年轻男性排第一的俗称。这个宝宝也是你们俩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一个小乙。甲乙丙丁,乙字本身又指代第二。所以啊,到底是第一还是第二,一点也不重要,咱家孩子不用拔尖儿,想做什么做什么,幸福就好。” 幸福。 他越是幸福,就越是痛苦,越是被爱,越会失去。 有时候,他会抽离出第三视角,审视自己内心的阴暗、冷漠和睚眦必报,想弄明白这些到底是随了谁。 或许并非源于基因。 换做任何人,在获得了那么多珍贵的爱之后,又一一失去,都很难不扭曲。 回到学校,宿舍空无一人,南乙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两个被软布包裹的相框,一个拍的是坐在院子里看书的外婆,另一张照片则是舅舅,他那时候十九岁,留长发,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床上,神采飞扬。 他盯了一会儿,便放回原处,打开上了锁的另一个抽屉。 里面就两样东西,一个笔记本,一枚硬盘,是舅舅的遗物。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两个张扬的大字——徐翊。里面夹着些纸片和照片,都是舅舅多年收集下来的,里面的每张脸他都忘不掉。 他将这些收进行李箱夹层,又打开衣柜,拿了些衣服叠好装箱。宿舍衣柜原本就不大,现在几乎空掉,剩下的几件衣服就显得格外醒目。 尤其是那件叠好藏在最深处的高中校服。 全校统一的黑白制服,一百件一千件也都没差,但这件不一样。领口内侧缝着的拼音缩写、被换过的金色拉链,校服背面手绘的吉他,每一处细节都在大声宣誓着原主人的独一无二。 他拿出来抖了抖,口袋里掉出一个香包。 黑布,彩绣,填充物是茶叶,质量称不上好,买回来没多久就破了,里面的茶叶漏出来许多,他又塞回去,自己补好。 总共补过三次。 捏了一会儿香包,他将其放回原处,也不打算将这件校服带走,重新锁回柜子里。 绝大多数时候,南乙都是无比清醒的,每一步,每一块靶子,每一个步步为营的计划,这些都清晰无比地刻印在他脑中,就像下棋,下一步想十步,落子永远心定如山。 但在一些极少数的时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唯一的规律是,这些都与秦一隅有关。 ------------ 16 全新旅程 收拾好行李,秦一隅打算只身前往比赛录制地,谁知一开门,又碰上那个二愣子邻居。他慌忙上前,特务接头一样压低声音。 “帅哥,那帮人来过了。” 秦一隅也戏瘾发作,超小声问:“哪帮人?” “就是泼油漆的人啊!” 秦一隅眨眨眼,问:“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邻居早就组织好语言,“就昨天下午,你家门口吵得要命。我贴着门一听,好家伙,是两拨人!有几个是泼油漆的无赖,后面又跟上来几个大哥,一开始我还以为一伙儿的呢,没想到打起来了。大哥们太牛了,几下就全给抡趴下了。后来有人报警,听说两边儿都进局子了!” 啊? 说得太玄乎,秦一隅不太敢信,直到邻居拿出偷拍的照片。 “你看,就这几个,他们揍人的时候还大喊‘再来犯贱往死里打’,可凶了。” 照片上几人看着起码四十,跟胡同里那些个老炮儿似的,他一个也不认识。 “你是不是……混道上啊?”邻居忐忑地问。 “嗯。”秦一隅表情认真,“混下水道。” “啊?” 他放大了那照片,发现里面有两人穿同款裤子,侧缝logo是三个字母——QMC,裤腿处还有一块兔子印花,和这帮彪形大汉一对比,这小兔子萌得有些好笑。 哪儿来的好帮派啊还给定做制服?还整了吉祥物? 秦一隅想不明白,也懒得想,只当是自己的霉运攒下来的神兵天降大礼包,于是双手合掌对着天摇了三下当做回礼,过后准备开溜。 邻居瞧见他的背包。 “哎你是要出远门吗?” 秦一隅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是的,我要去地府散心了我的朋友。” “啊?” 他手撑着楼梯扶手,直接一跳。 邻居大叫一声跑栏杆边往下望,然而秦一隅只是跳到下一层,还哼着小曲儿。 “真吓人……” 录制地点在近郊,秦一隅坐公交车颠了一路,也睡了一路,直到被司机摇醒,说终点站到了,他才迷迷瞪瞪拿着包下去,独自站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醒盹儿。 醒差不多了,他开始找比赛场地,可跟着导航兜了好几圈都没找到。 “服了,怎么选了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是要搞传销吧?” 骂完,他一屁股坐在马路边上,两手撑着脸,又开始犯困。 也是巧,这时忽然传来巨大的引擎声,简直就像从梦里来的。秦一隅昏昏沉沉抬头,一辆全黑的车裹着风和尘土停在他面前,呛得他直咳嗽。 车上那人也是一身黑,还戴着黑头盔,冲他歪了下头,有种非人类的诡异的萌感。 好久没见了,上次见面还是排练。秦一隅想。 “好巧,等车?”南乙打开镜片看他。 “我在这破地方能等到什么车?灵魂摆渡车?” 南乙眼神中带了些笑意,低头看了眼时间,道:“大中午的,阳气盛,你等的车估计来不了了。” 说完,他手握回把手,冲秦一隅扬了扬下巴:“上来吧。” 秦一隅被逗笑了,这小子平时看着冷冷淡淡怪酷的,没想到也会开玩笑。 “你还骑这个过来?不嫌麻烦啊?” 风太大,为了让南乙能听得见他说话,秦一隅靠近了些,贴着他头盔一侧。 南乙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有时候用得上。” 原以为他还会接着问下去,可半天了也没声儿。几分钟后,他感受到秦一隅的温度和重量,他温热的胸膛完全靠上了自己的后背。 原本秦一隅的身形就略大一些,后座又高,这样的倚靠,几乎像是完全包裹了他。 而他的头摇摇晃晃,最终落到南乙肩上,像一片随风游荡了太久的落叶,终于坠落。 这么快就睡着了。 抵达时,秦一隅还没醒,南乙没直接叫醒,依旧跨坐在摩托车上,两脚踩地,后背撑着他。 他给先到的迟之阳和严霁发了消息,接着很小心地用手拖住秦一隅的头,单手摘了头盔。 视野一瞬间清晰,几栋银色玻璃幕墙覆盖的建筑突兀地矗立在这片郊区。这里之前是某个工业园的写字楼,现在被节目组租用。 过程中,陆续有车辆停在园区里,其他乐队也到了,下车后的人无一不往他们两人这儿侧目,毕竟这辆车本就打眼,上面还坐着一个这样都能睡得这么香的奇葩。 不过南乙自己倒没发觉,像他这样纵容对方靠着睡觉的行为也挺离奇。 还不醒吗? 他扭头,看了一眼秦一隅,发现这人睡眠质量好像比高中时还离谱了。 稀奇的是,他竟真的回忆起少年时代,储存得太好太久,那些画面就脑子里的电影似的,随时都能拉动进度条,想停哪儿就停哪儿,清楚得很。 想起一些片段,一个有些幼稚的唤醒方法冒了出来。 他靠近秦一隅的耳朵,用毫无感情的语气轻声开口:“啊,蜘蛛。” 果不其然,秦一隅几乎是炸毛一般从他肩上弹了起来,人还是懵的,手却已经开始跟随肌肉记忆胡乱拍着身上,“蜘蛛!哪儿有蜘蛛?!” 从车上下来,南乙面不改色道:“跑了,没抓住。” “我去……觉都吓醒了。”套着头盔都能看出来秦一隅丢了半边魂。 南乙忍住了笑。 被这么吓了一下,秦一隅泄了力,亦步亦趋跟着下了车,还疑神疑鬼四处检查,瞟到南乙的手时,被晃动的车钥匙吸引。 “这是什么?兔子吗?”他指了指钥匙上的挂坠。 南乙拿起来,“嗯,怎么了?” 这兔子和那群人裤子上的一模一样,而且右下角也有三个字母——QMC。 “没什么,我挺喜欢兔子的,上去吧。” 一个人想着你什么时候喜欢兔子了,另一个想着果然是你。 各怀鬼胎,却都不戳破。 跟在后头,秦一隅忽然笑了出来。 这世上的许多人,初见时很有意思,熟悉后反而变得无趣,但南乙似乎不一样,最初的对视是一块惊艳的切片,近看才发现,原来那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他身上藏了太多秘密,像一团缥缈的雾,让人止不住好奇心,忍不住靠近。 或许是太久没从这烂泥般的生活里感知到趣味,这一刻,秦一隅甚至有些感激这个破比赛,让他能走进这场雾里。 进电梯前,他发现南乙手指按着开门键,直到他跟上,才松开,手插回口袋里。 眼神交接的片刻,秦一隅的念头变了变。 或许,是这场雾主动朝他走来的。 电梯里播放着Crazy Band的宣传影片,正播到场地介绍的部分:营地分两个片区,高楼用于选手的日常生活和排练,较矮的两排则是节目组斥重金改造出来的livehouse。 秦一隅盯着,心想周淮的信息还挺准确,果然是从海选到正式比赛都采用livehouse模式。 最好是这样,别到时候播出来又修音,那也太没劲了。 来之前,所有乐手都在线上签署了电子合同,抵达后补了纸质版,按照指引,他们被带去填写个人资料。 南乙刚填完生日,忽然感觉脸侧一阵暖流,一回头,鼻尖差一点擦过秦一隅的侧脸。 “看什么?”他很不习惯和人近距离挨着,于是用笔尾抵开秦一隅的下巴,“你写完了?” “嗯。”秦一隅点头,下巴还压着他笔尾,“无聊,随便看看。” “你真快。”南乙收回笔继续写字。 秦一隅啧了一声,“男人不能说快。” “哦。”南乙毫无感情地改正,“你真迅速。” 手续齐全后,每个入围乐队都收到了录制费的打款——十万元——这也是很多乐队参赛的初衷。 为了钱参赛这事儿一点也不摇滚,像资本主义的走狗。但升级设备要钱,买器乐要钱,续租排练室要钱,租录音棚也要钱。 这里面许多乐队表面光鲜,实际上还等着参赛金付新专辑的录制费。有些乐队甚至濒临解散,走不下去,临了了想来试一次,看到底能不能干,能干多久。 秦一隅是其中的异类。他确认了到账信息,第一时间就转了出去,分到的钱在他卡里拢共就待了五分钟。但他反倒觉得轻松,仿佛使命已经达成。 “前期录制马上开始了,请各个乐队做好准备——” 节目组为每队都安排了准备室,用以拍摄物料。几个大热乐队的妆造师早早地去到准备室,替他们做造型。 贴着[恒星时刻]标签的房间里却空无一人,因为他们四个正蹲在楼梯间里吃零食。 “薯片哪儿来的?”秦一隅边吃薯片边翻袋子,“嗬,还有小蛋糕呢!” “我带的。”严霁拿出蛋糕拆开,一人分了一个,“昨晚我就在担心今天大家没时间吃饭,万一没人订工作餐就更麻烦了。” 迟之阳一听急了:“不能吧!盒饭都不给的啊。” “不会的,有食堂的指路牌,我看到了。” 南乙喝完了一整盒牛奶,远远地一抛,精准将盒子扔进角落垃圾桶。 “那就好,我一饿就打不动鼓。” “没事儿,你饿了肚子会自动打鼓。” “滚滚滚!” 拍摄组到处到处都找不着人,直到看见四人推开楼梯间大门,体体面面走了出来。 看见四个酷哥,助理想当然地以为他们去抽烟了,于是悄悄闻了闻。 怎么一股蛋糕味儿? 没经纪人,更别提造型团队,他们就这样素到不能再素地出了场。 连导播都不禁感叹:“亏得你们先天条件好啊。” 不光是造型素,他们对镜头也不熟悉,唯一的圈内人秦一隅又一直打瞌睡。一个简单的入场拍摄,他们NG了好几次,拍得很不顺利。 四人坐进后采棚,照流程录制自我介绍,令导播意外的是,他们竟然连打招呼都没排练过。 秦一隅和严霁下意识地挥手说“大家好”,而迟之阳则是说“嗨”,南乙就更好笑,完全没开口,好像默认打招呼不是他的业务。 秦一隅嬉皮笑脸道:“不好意思,我们不太熟。” 其他三人这时候倒是一起点了头。 20支乐队已经录了大半,这么没默契的还是头一组。制作组只好让他们临时排一下,过程中虽然吵吵闹闹,但勉强也过了关。 “感觉会一轮游。”摄影助理小声吐槽。 摄影师冷笑。 “一轮游?你不认识那个穿蓝T恤的吧?” “头发有点卷的那个?”助理摇头,“帅是真帅,但我不怎么听摇滚……” “你去搜搜他吧。” 摄影师说完,忍不住瞥向最右边的南乙。他表情冷淡,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恒星时刻]的牌子,偶尔伸手推一下鼻梁上的半框眼镜。 明明一言不发,但视线就是会不由自主跟着他走。 有这一位也不可能一轮游啊。 录制已经开始,但规则并未提前告知。固定麦克风时,工作人员给每人都别上一块电子铭牌,上面显示着乐队名和个人名字。 跟随指引,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 这里的整体配色也是张扬、鲜艳的洋红色,和海选时计票的灯一样,大约是比赛的主题色。 一走进来,严霁就锁定了其中一面墙。 “那上面好像贴了很多照片。” 秦一隅打量着四周,发现角落里还嵌套着另一个同色系小房间。 “这个小隔间还挺逗,跟个电话亭似的。” 就在此时,背景音传来。 “欢迎各位来到Crazy Band!接下来,你们将迎来疯乐的第一个小考验。请依次进入密室,完成你们的任务。” 安排这种小密室,南乙心里已经猜到目的为何,因此进去之后毫不意外。 就是投票。 小房间里只有一个超大屏幕,显示着投票系统。 按照指示,他戴上耳机,听到规则。 “这里有参赛的全部乐手,每人都有宝贵的一票,可以投给你最喜欢的乐手。” “请注意,投票范围仅限其他队伍的成员。” 南乙本来都点开了秦一隅的名字,听到这句话,顿在半空的手又收了回来。 的确无法投票,队内的选项是灰色的。 原地站了一会儿,甚至没能浏览完全部名单,倒计时就结束了。 他这一票就这么流失了。 出来后,迟之阳很想知道他投给了谁,贴着他问了又问,最后被节目组的背景音发出友善警告:“请不要提前剧透哦。” 迟之阳惊了。 “我去,他能看到我!” 严霁笑了,“是啊是啊,我们也能。” 秦一隅倒也好奇,南乙这一票会投给谁。20支乐队,上百人,里面估计也有不少他欣赏的乐手。 会是谁呢? 注意到他的目光,南乙也看过去,戴着眉钉的半边眉毛微挑了挑,低声问:“看什么?” 秦一隅乐了。 “看一下都不行啊,你的脸是国家一级机密吗?”说完他忽地靠近,眼睛盯住南乙的眼,眨巴眼睛,“是不是还得扫个虹膜?” 近距离对视的那一刻,仿佛有什么触到红线。即使隔着镜片,南乙依旧习惯不了,不自然地撇开眼。 “啊,扫描失败。”秦一隅皱了皱眉。 “失败了就一边儿去。”迟之阳挤在两人中间。 “诶。”严霁指了指,“大屏幕亮了。” 屏幕上,Crazy Band的logo一闪而过,跳动的洋红色音符出现,同时伴随着新的背景音。 “接下来,我们将公布投票结果,看看谁是内部的人气王吧!” 原以为投票进程会很缓慢,没想到是多房间并行。公布时间比他们预想中早得多。 毫无预警地,所有乐手的得票结果按照降序、同一时间被公布出来,冲击力惊人。 南乙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三票,排倒数,而迟之阳和严霁也差不多,一人一票。 这很符合预期,毕竟他们都是新人,根本没人认识。 视线从上至下,他找到了秦一隅的名字。 竟然只排到第四名。 秦一隅本人似乎对这个结果毫无感想,南乙一扭头,发现他正蹲在地上,两手捧着脸,垂头打起了瞌睡。 虽然爱和秦一隅斗嘴,但迟之阳对这个票数也很诧异,相当直白道:“才第4啊?我以为会是……” 严霁反应很快,出声打断:“这位朋友睡着了。”他笑着指了指秦一隅。 迟之阳的注意力被转移。 “你可真行?怎么哪儿都能睡啊?” “吵死了……” “在录节目呢一隅。” 南乙始终不发一言。 他大概猜到是什么状况。对整个比赛而言,秦一隅无疑就是被丢进鱼群的那只鲶鱼,不免让众人产生危机感,有危机就会有防备。 有一点非常确定,无论秦一隅排第几,都会成为比赛播出后的第一波热议话题,势必会被拿来炒作。 “铭牌灭了。”严霁忽然开口。 四人的电子铭牌都闪了闪,熄灭后又重新亮起。只是这一次,名字后头竟然出现了顺位序号: [秦一隅 No.4] [南乙 No.72] [严霁 No.80] [迟之阳 No.80] 背景音再次响起:“想必大家已经获悉了自己的内部人气排位,接下来公布的是——” 大屏幕上,新的顺位名单出现,只是这次不再是个人,而是乐队排位。 “乐队团体票数,即成员所获票数总和。” 秦一隅依旧垂着头,但睁开了眼。 由于其他三个几近素人的成员票数过低,最终,恒星时刻在20支乐队里排名第17。 不过,这一数字并未显示在胸牌上。 “这只不过是内部的一次小投票而已。”严霁试图缓和宽慰大家。 南乙却觉得没这么简单,如果仅仅只是出场前的噱头,博个话题度,他们一定会更着重于拍摄投票过程,事实却并非如此。 投票时他专门留意,密室内机位只有一个,对着的是投票屏而非人脸,重点完全就是在票数上。 更何况,他们还搞出了个人和乐队的双排位机制。 这个排序必然决定着什么。 “我们不会就按照这个顺序出场吧?”迟之阳猜想。 严霁道:“不要紧,反正都要在livehouse演出,最重要的还是现场票数,这应该只是前菜。” “不是哦。” 这一次,背景音竟直接跟他们对话。 “这次内部匿名投票的结果至关重要。” “团队顺位,将直接决定各位第一赛段第一轮的竞技对手。” 南乙心下了然。 “原来要分组。” 话音刚落,房间灯光骤然全灭。黑暗中,一枚巨大的银色音符出现在地面,闪着光,微微浮动,如一条银鱼般向前游动,离开房间。 “请大家跟随音符离开投票室,进入新地点。” 最终,四人来到一扇门前,指引音符随之消逝。而大门正上方,一块灯牌亮起,是字母C。 “各位乐手,欢迎进入疯乐排练厅,这将是本次摇滚之旅的起点。” 大门缓缓开启。 “祝各位玩得尽兴。” ------------ 17 无名之组 “C组第二支乐队——恒星时刻,已报道。” 进门后,秦一隅不禁对南乙笑道:“你还真是言出法随。” 意识到他说的是关于猜测要分组的事,南乙随口道:“乱猜的。” 这的确是一个排练室,而且相当大。格局类似阶梯式剧院,正前方是设备齐全的排练舞台,后面是阶梯式坐席,最后一排座位的正后方是调音台,所有音响设备都是百万级的,的确是大手笔。 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一支乐队入座,三个男孩儿,都穿着黑衣黑裤,獠牙面具遮住下半张脸,佩银饰,上衣右侧绣着民族纹样。 职业病促使严霁露出微笑,冲对方招了招手,主动问候:“你们好。” “他们的衣服好帅,有种会下蛊的感觉。”迟之阳超级小声说。 南乙瞟了一眼那三人,视线又落回到秦一隅脸上。果不其然,他脸上的困意散了大半,像是无聊的小孩儿终于发现有趣的玩具,直接大步朝他们走去。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那三人突然站起来,视线全部锁定秦一隅。 他们平均身高一米八左右,加上着装和面具,压迫感十足。 莫名其妙有了剑拔弩张的味道,秦一隅却没有停下脚步,直接凑到对方跟前,他比这几人都要高,因此微微低头,盯着他们的面具。 两秒过去,他突然笑了出来。 “你们仨还是不同民族呢。” 三人明显是愣了愣,互相看了看彼此,谁都不说话,视线一起回到秦一隅身上,又刚好同时开口,抢了彼此的话。 “那个……”/“你……”/“我们……” 迟之阳乐了:“好家伙,比咱们还没默契。” 气氛有些尴尬,谁知靠得最近那个扎高马尾的突然朝秦一隅猛地鞠了一躬。 “我真的很喜欢您!” 可惜他长长的马尾刷的一下猛打在秦一隅脸上。 这一下把他都打懵了,结果这人猛地又起身,他赶紧后退半步,躲开了第二波攻击。 秦一隅手捂着半边脸,一脸警惕地胡言乱语:“谢谢,喜欢我是应该的,拿头发给人一个大逼斗就不应该了。” 空荡的排练厅爆发出笑声。 “原来你们是社恐啊?看着怪唬人的。” 自我介绍完坐下来,迟之阳歪着身子望着他们,边说话还边拿出自己口袋里的小铁罐,里面全是薄荷糖,“吃糖吗?” 三人连连摆手。 “哎呀甭客气。”迟之阳还是倒出四颗糖,一人手里塞了一颗,剩一个扔自己嘴里,“你们还没介绍呢。” “这不是有铭牌吗?碎蛇乐队。”秦一隅从左到右依次指过去。 先是寸头。 “阿满。” 接着是黄色短发。 “小留。” 最后是高马尾。 “沙马赤尔。” 他没有念后面的顺位,三人排序差不多,按照个人顺位推算票数,乐队排序和他们相差不大。 刚念完,沙马赤尔猛地攥紧了拳头。 还以为又要受伤,秦一隅立刻退了退上半身,小留握住沙马赤尔的手腕,硬是给他掰下来。 “不好意思,他听到偶像念自己的名字,有点激动。” 迟之阳笑得想死,秦一隅也干笑了两声,扭头去看南乙。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漠然地盯着排练室舞台前尚未亮起的屏幕。 同样都是粉丝,怎么这位这么淡定? 正琢磨着,排练室的门又一次打开,这次连着进来了三队——背景音播报着他们的乐队名——蓝色药丸、半梦、不烬木。 “C组已到齐。” 南乙朝那边望去,有几张熟面孔。之前他为了提高自己的现场表现力,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看各个乐队的live现场,观察不同人的演奏风格,在这个过程中,也认识了很多名气不大,但live很不错的小乐队。 越过秦一隅,迟之阳凑到南乙跟前,小声说:“不烬木是不是六月底那个拼盘live的开场啊?” 南乙点了点头,当时是他和迟之阳一起去看的。 “嗯。他们现场挺不错的。” “他们贝斯手有点眼熟,是不是参加过什么比赛?”严霁努力回忆着,“我好像刷到过,但我记得他之前是独立乐手啊。” 离得很近的碎蛇乐队贝斯手小留也加入讨论:“你是说那个紫色上衣的高个儿?他叫Uka,是去年领声大赛的贝斯组冠军,今年才加入不烬木的。据说,是被吉他手程澄亲自找来的,很厉害,他们组应该也是Uka票最多。” 南乙盯着Uka,心想,高素质的贝斯手一直都是稀缺的,之前他都在那么多大乐队临时顶过班,想要招募他的乐队肯定不少。 突然加入到一个没那么出名的乐队,必然有其他的原因。 乌泱泱进来一群人,排练室一下子热闹起来。 他们观察对方的同时,新进来的也正朝这边看,唯一的区别是,这三支乐队的目标非常固定,都只盯着同一个人。 “我去,那不是那谁吗?” “他居然跟我们一个组?!” “没搞错吧。” 秦一隅又开始头疼,脑子里好像很多蚊子在打转。 身旁,南乙忽然轻声道:“分成了四组。” 刚想问他在说什么,谁知径直走过来一个人,影子落在他和南乙身上。 一只手伸到他眼前。 秦一隅抬起头,一张陌生的脸闯进来,红头发,尖下巴,一对儿乌黑的圆眼睛。 “好巧,终于又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复出了!” 一张口,那股热情劲儿直往外冒,仿佛是熟人,可秦一隅却非常困惑。 他并不记得这人,于是盯住胸牌,眯着眼看了半天。 [不烬木 程澄] No.45 没印象。 秦一隅回握住对方的手,脸上的疑惑毫无掩饰,但仰起脸,勉强扯出一个笑。 “嗨。” 对方怔了一秒,脸色变了变,有些不可置信。 “你不记得我了?” 南乙也抬起头,视线在两人脸上扫了扫,背向后靠住座椅,有趣地盯着。 事实上,秦一隅并不喜欢和人握手,所以他借着抓头发的功夫撒开,又笑了笑,毫无歉意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脑子有点问题,记性特别差。我们之前……遇到过?” 程澄的表情难看得明显。 他似乎在掩饰情绪方面有障碍,南乙想着,瞥了眼程澄身旁的队友,紫色上衣,黑色前刺短发,也就是刚刚他们口中的贝斯组冠军。 [不烬木 Uka ] No.20 Uka接收到这个有些锐利的眼神,也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于是扯了扯程澄的胳膊,轻声道:“先坐下吧,录着呢。” 程澄气极反笑,仿佛是自嘲,又好像是因为不被记住而不甘心。 他从Uka的手里挣开,一字一句对秦一隅说:“是的,我们不只是遇到过,也一起表演过,四年前,在广州。” 一旁的严霁挑了挑眉,心想原来还有这份渊源。 但也没必要这么不开心吧。 迟之阳倒是吃瓜吃得很痛快,还拍了拍严霁的手臂,凑到他耳边小声问:“带瓜子没?” 严霁摇头。 “下次带点儿。” 南乙已经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他太了解秦一隅。 这个人的人生态度主打的就是一个叛逆,最烦被人逼迫。越是想找他要个说法或结果,他越是不会给。 何况,他大概率也是真的不记得。 果不其然,秦一隅连装都懒得装,点了点头,“啊,原来如此……” “不记得了。”他微笑重复。 程澄的脸黑得彻底。 南乙视线下移,看到他握拳的手,骨节都发白了。 他不太明白这人气愤的点究竟在哪里。 不被记住又怎么样? 既然不被记住,就说明还不够强,还不够令人印象深刻,那就再努力点,让他根本忘不掉不就好了? 但他也注意到,Uka的手也放下来,攥住他捏紧拳头的手腕。 “没事儿。”程澄笑了两声,不服气地舒出一口气,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不甘心。 “反正现在我们都被分到同一组了,挺意外的。”他扫了一眼秦一隅身边的三人,顿了顿,“我很期待你在新乐队的表现。” “新乐队”三个字被他特意咬重,但严霁还是很体面地替队友回了谢谢。 说完,程澄独自朝后面走去,其他队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唯独Uka,眼神在秦一隅身上停留了片刻,而后离开,随他们到最后一排落座。 迟之阳忍着笑,努力让自己的措辞文明化:“他好像孔雀哦。” 说完,他又拿胳膊肘拐了拐秦一隅,“哎,你该不会是跟别人有过一腿然后失忆始乱终弃吧。 秦一隅冷笑一声:“我始乱终弃了全世界,罪大恶极,所以现在活得像坐牢。” “希望这话被剪掉。”严霁在胸口画了十字。 南乙乐了,“你应该希望这一段都剪掉。” 严霁看向他,觉得说得很有道理,便又画了一个新的十字。 背景音再次响起。 “接下来,有请本组导师出场。” 此时,一个人从排练舞台的侧面走出来,三十来岁,戴眼镜,清瘦,一身灰色西服。 看清来人后,秦一隅差点呛住。 “怎么了?”南乙看向他。 “李纾。”秦一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无序角落出道专的制作人。” 严霁笑道:“这算是前合作方吗?” 迟之阳也坐正了:“这么寸?看你这反应,你俩关系不怎么样啊。” 秦一隅瘫在座位上,懒懒道:“是不怎么样,我不配合,他狗脾气,之前做歌的时候天天吵。” [你这么烂的性格,就算再有天分,也迟早混不下去。] 现在想想,这句话也算是一语成谶了。 台上的导师扫了眼坐席上的众人,目光一滞,在秦一隅的脸上停留了几秒,移开后,进行了简短的自我介绍。 “你们好,我是音乐制作人李纾。首先,恭喜各位通过海选,成功进入Crazy Band的C组排练厅。” “作为乐手,各位应该清楚,一支乐队的演出是否能取得成功,离不开日常排练和live实操经验。因此,和其他比赛不同,Crazy Band将由两大板块组成:训练室和Live演出,这两个板块将贯穿你们的每一个赛段。” “不久前,我们根据各位的内投票数,将20支乐队分为S、A、B、C四组。”李纾看向他们,略一停顿,“而你们,就是票数最低的C组。” “这意味着你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在这个圈子里,都还没有姓名。”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都是玩摇滚的,一身反骨,没几个愿意被这样评价。 尤其是方才还趾高气扬的程澄,遭遇连环重击,已经压不住黑脸了。 果然是狗脾气。迟之阳在心里第一次认同起秦一隅的话。 然而,少数人的重点不在于此。 “但是秦一隅也在这个组啊……” 这个名字被小声地提及,却无意间掀起风浪,很快也有其他声音附和。 “是啊,连他都在C组。” “要是按照个人排名,他肯定去s组了。” 这些话都是实话,假如没有摄像头,它们会以更加刺耳的形式出现。 李纾略过了这些议论。 “当然,这只是个起点。谁都是从零开始的,在这里,有一夜成名的机遇,也有从至高点沦为无名之辈的可能。” “怎么好像在点你?”迟之阳小声说。 秦一隅手撑着脸,笑得漫不经心。 “嗯,爽到了。” 李纾扫视台下,“玩儿乐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相信在座的各位应该深有体会,有很多乐队连排练室都租不起,也有很多小乐队,没有演出机会,只能到处给别人做暖场。” “我说得对吗?”他看向最后一排不烬木的方向,“程澄,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被点到,程澄干笑了笑。 谁都想不到,这位看上去清俊儒雅的导师,竟然是无差别扫射的风格。 大部分的参赛乐手都为此感到惊讶,但南乙却拧着眉。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这从开始录制就始终萦绕。 “是啊,我们之前就是给人气乐队做暖场的。”被戳破之后,程澄反而坦率起来,“没人想听我们唱,台下的乐迷会在我们演出的时候大声喊‘下去吧’,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两年。” 果然。 南乙扯了扯嘴角。 李纾问:“你们给谁做过暖场?” “很多啊。”程澄望向前排的方向,“比如,无序角落。” 猜测得到了验证。到目前为止,无论是赛制,还是导师话题的引导,所有的碎片似乎都凝聚成一支支箭矢。 而目标,统一对准了他身旁的人。 气氛瞬间诡异起来。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另一位当事人——无序角落的前核心人物。 严霁也明白了方才程澄的失态,因为根本不是合作,不是同台演出,而是给秦一隅的前乐队暖过场。 在这样的关系下,不被记得,自尊才更受挫。 好在,比起方才私下的过招,程澄接下来说的话并没有太大火药味。 “那时候,我们唱完,回到后台……”他历数着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回忆,尽管这是在前采时制作组就嘱咐好,让他在导师的引导下说出来。 “因为有人在台下让我们别蹭热度,我很沮丧,当时无序角落赶着上台,所有人都在快步走,只有吉他手停了下来,拍了拍我的肩。” “他说,‘唱得不错。’” 那时候的程澄愣在原地。 他很想问,你会记得我的演出吗?会记得我吗? 可惜他太紧张,什么都没说出口,眼睁睁看着秦一隅跑上了前台,被尖叫声环绕。 而他也果然不记得。 这段话听上去简直是粉丝与偶像之间最温情的追忆,照理说,但凡配合着说两句,表示感谢也好,感慨也罢,都值得剪出来做一个讨论点,叫好又叫座,互惠互利。 可秦一隅偏偏是个无所吊谓的烂个性,一眼就看穿一切。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手撑着脸,歪着身子,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在身旁冷脸贝斯手的肩上睡着似的。 不记得就是不记得,他才懒得配合表演。 “原来如此。说起来……”李纾点了头,将视线从程澄身上移开,望向恒星时刻的方向,“一隅,好久不见。” 这时候,秦一隅才如梦初醒般直起身,半眯着眼笑了笑,就差伸懒腰了。 “是啊,李老师,好久不见。” 李纾却没有笑,用审视的眼神盯住他。 “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最近怎么样?” “非常好。”秦一隅举起手,把两边袖子都撸下来,朝台上一一翻开手腕,露出漫不经心的笑。 “还活着。” ------------ 18 对决法则 台下的气氛有些怪异。 南乙对此倒不意外,这场比赛是音乐竞技类节目,要想效果好,必定需要话题,需要矛盾和冲突。 Crazy Band筹备期就有两年,那个时候的南乙就已经开始了关注,因为他参加这个比赛,并不仅仅是为了秦一隅,否则他们可以从头开始跑演出,凭实力和秦一隅本人在圈内的热度,一样可以成名。 但他要做的事绝不仅仅于此,因此在做足功课之后,将目标锁定在这场比赛上。 CB的总策划人兼导演,之前做过相当多高质量音综,本事大脾气也傲,在之前的比赛里都要求绝对的掌控权。 但这一次不同,比赛背后的资方很多,但主要分为两大派,诚弘娱乐的投资占比就超过了65%,剩下的则是互联网企业Matrix名下的几家企业。两大投资方必然也会相互博弈,摇滚属于小众音乐,绝不是娱乐圈广大受众热衷追捧的主流方向,与其说他们想要捧出一群摇滚明星,不如说,这些资本家只是借着一场投资扳手腕而已。 强势的制作人、财大气粗又暗流涌动的投资方、一帮难驯的摇滚乐手,加上后期播出后难以预测的舆论走向。 南乙嘴角扬起细微的弧度。 有意思的事才刚开始。 在秦一隅用这种消极的态度展示了自己完好无损的手腕后,在场众人也都了解,传闻中的自杀是谣言。 李纾对此没给予评价,再次看向程澄。 “和当初的偶像同台竞技是什么感觉?” 程澄回答时依旧扬着下巴:“感觉很好,无论之前如何,现在我们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了。” 李纾点了点头。 “这种心态很好。来到这里,你们所有人的过去都要抹去,无论曾经是落魄还是辉煌,如今都是同一起跑线的人。 Crazy Band将为你们提供最好的排练条件,最专业的录音设备,音响条件最好的livehouse。这意味着你们不再有任何借口,差就是差,live能说明一切。” 他的每一句话都直白得残酷。 大屏幕亮起,播放规则释义动画。 “第一赛段是20进10。” 台下有人惊呼:“20进10?一个赛段就刷掉一半的人啊!” 李纾顿了顿,继续道:“我刚刚说过,每个赛段都分为排练室切磋和livehouse两个板块。而排练室的比拼是无淘汰机制。 不过,胜出者将会在livehouse淘汰赛中获得优势,这对你们而言非常重要,因为分组越靠后,淘汰赛就越残酷。” 南乙静了一秒,自言自语道:“组别越靠后,淘汰人数越多。” “第一赛段livehouse表演也是以小组为单位的内部竞争。S组淘汰1支乐队,A组淘汰两支,B组三支,而你们C组……” 屏幕上,C组五支队伍的代表音符灭掉四枚,只剩下孤零零一个还在发光。 “在第一场演出结束后,将只剩下一支队伍。” 所有人都沉默了,唯独秦一隅笑着看向南乙。 “你这张嘴是真的开了光。” 他笑得很开心,好像淘汰与否一点也不重要,比起这些,总是能预判到下一步的南乙更有意思。 李纾合上台本,看向大屏幕,继续介绍:“本次排练室比拼是个人挑战赛。” “规则其实很简单,每支乐队仅一人可参加,该名成员需要向其他乐队中的一人发起挑战。 要求是:挑战方与被挑战方必须处在相同位置,例如,吉他手挑战吉他手,主唱挑战主唱,如果是特殊位置,例如大提琴、小号,则乐器的大分类相同即可。” 程澄问:“已经被其他人挑战过的乐队,还可以继续参加对战吗?” 李纾摇头,“不可以,无论是主动挑战,还是应战,每支乐队只有一次机会。” “可是我们有五组,这样总会有一队是剩余下来的啊。”另一名乐手大声问道。 “没错,所以我反复强调,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大屏幕上出现新的讲演动画,李纾道:“一旦产生两组对战,剩下的最后一支队伍将面临两个选择:一、弃权,即在livehouse淘汰赛既没有加分,也不减分;二、在第二组开始前,加入他们的对战,但只能被动派出相同位置的乐手,没有自主选择权,胜利者将从二选一变成三选一,输家接受同等的扣分惩罚。” 迟之阳皱起眉:“这完全就是要靠抢啊,但凡犹豫一下,成了最后一队,优势和主动权就都没了。” “嗯。”严霁点头,“假如第二组的对战刚好碰上最后一队最不擅长的位置,那就麻烦了,只能弃权。” 迟之阳道:“弃权总比扣分好,至少不输不赢啊。” 一旁,始终没吭声的秦一隅笑了一下,“小阳啊,你想问题怎么总是这么单纯呢。” “你说谁单纯?”迟之阳捏紧了拳头,突然意识到什么,“不是,谁准你这么叫我了,恶心死了!” 秦一隅看到他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还用相当夸张的语气学他,“恶心死了~” 坐在两人之间的南乙这时候才开口。 “弃权当然是最保险的,但这始终是场要播出的节目,每个人露面展示的机会都很宝贵。可能一个镜头、一场表演就能改变乐队命运。李纾说的‘机会’很重要,并不只是争夺主动权的机会而已。” “对啊,差点忘了,曝光很重要。”严霁恍然,“这一次排练室挑战,其实就相当于乐手的出场表演了。我刚刚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在节目一开始没有录制每支乐队的出场秀,也不放海选视频,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秦一隅点头,“神秘感、反差、超出预期,这些才是观众想看到的,明白了吗十只羊同学。” 听到新的绰号,迟之阳几乎是咬住了后槽牙。 “秦一隅,你再乱起一个绰号试试……” 秦一隅倒是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正要再开口。 “停。”南乙坐在两人中间,打断施法,充当和平交界线的重要战略位置。 规则的宣布还没结束。 李纾又道:“有一点需要注意,当队内已经有人参加,无论是挑战者,还是被挑战者,一旦选定,其他人都失去了对决资格。别忘了,你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个人顺位。” 蓝色药丸的女主唱发问:“难道连挑战都是高分者优先?” 严霁想了想,看向秦一隅,低声道:“这个顺序的话,一隅是C组的第一,有最早选择对决的主动权。” 但台上的李纾笑了笑。 “这样就太不摇滚了。” “什么是挑战?”他挑了挑眉,“是以小博大,以卵击石。所以,本次挑战赛的主动权将掌握在低分者手中。” 此言一出,全场乐手的表情都为之一变。 “你们可以对任一高分者发起挑战。如果成功,在live淘汰赛,整队将获得200分加成,被挑战者不加不减; 如果挑战者失败,则挑战方倒扣100分,被挑战者加100分。当然,被挑战者有拒绝权,此时默认对方胜出,挑战者赢得100分,弃权者倒扣50分。” 听完,秦一隅笑了出来,声音不小,很多人都朝他望去。 只有南乙明白是为什么。 在规则公开的瞬间,形式就已经逆转。 C组顺位第一的秦一隅,不仅丧失了主动权,而且因为分数最高排在最末,只能任人选择。每一个想挑战的低分者都绕不开他,都必定会考虑到他。 这样的设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种勇者与大魔王的游戏模式,相当经典。 且不论能否胜利,即便只是一个“敢挑战秦一隅”的噱头,都能在节目里收割热度与流量。 规则之下,秦一隅将顺理成章被锁定,成为魔塔之上、理所应当接受挑战的大魔王。 这就是节目效果。 大屏幕上原有的一切都清空,一个巨大的沙漏出现、倒转。 “你们拥有120秒的讨论时间。每个人座位右手边都有一个红色按钮,倒计时结束后,按下它,就可以选择你的挑战对象。” 李纾再次强调,“记住,机会只会留给主动的人。” 120秒并不长。 南乙观察着其他乐队,他们已经开始了讨论。 尽管按照规则,的确是顺位越低,主动权越大,但到了队内商议的时候,大部分低分者依旧将话语权和决定权下意识交给了更高分的队友。 这就是人性,一旦被赋予了分数,就好像被划分了等级,即便有了主动权,也会因为自信心不够而无法下决心。 相比起其他乐队,恒星时刻的氛围是最沉默的。 十几秒过去,愣是没一个人开口。迟之阳性子急,最烦钝刀子割肉,小辫子一甩,直言道:“我们是要让秦一隅等着被人选吗?” 秦一隅无所谓道:“我都行啊。” 严霁提出一个很现实的点:“其实以一隅的水平,挑战他本身也是有很大难度的吧,成功概率并不大。” “不一定哦。”秦一隅忽然笑了,但没说为什么。 南乙垂了垂眼。 规则里明确说明,对战的只能是同位置的乐手,也就是说,挑战秦一隅的,必定是主唱或者吉他手。 但现在的他已经没办法弹吉他了。如果是吉他手前来挑战,秦一隅很有可能弃权。 “什么意思?”迟之阳有些着急,“别卖关子了,赶紧决定吧!时间过半了!” “你想上吗?”严霁很尊重他的想法,“我们是同票数的,如果你有想主动挑战的人,可以先选。” 这么一说,迟之阳反倒犹豫了。 他舒出一口气,又拧起眉,说:“来都来了,不想去挑战肯定是假的,不烬木的那个鼓手挺厉害的,我之前看过他表演……但是……” 南乙最明白他。 “你很强,别瞻前顾后,上就行了。” 迟之阳手心冒了层薄汗,看向南乙:“我不知道,小乙,要输了怎么办?淘汰赛C组只能留下一队,谁知道倒扣的这100分会不会让我们整队出局?这、这太……” 出于好胜心,他很想试试,但代价太大了。 比赛才刚刚开始,他还做不到能毫无压力地将整队命运押注在自己身上。 “我不行。” 迟之阳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弯下腰,抱住自己的膝盖,脸也埋进去。 “你们上吧。” 南乙很理解,这再正常不过。现场的许多人都和他一样,害怕这场对决背后的高风险,陷入僵局。这并非个人赛,贸然选择出风头,很有可能拖累团队。 第一个出征的勇士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南乙对此也毫无兴趣。 不知不觉间,只剩下最后几秒。 明明是公敌,但秦一隅却表现得相当置身事外,很无聊,所以看向了不再说话的南乙,发现他竟然又在发呆了。 每次南乙出神时,都显得很神秘,会令人不自觉产生一种探究欲,想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想打破他独自思考的状态。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参加了?” 南乙扭头,对上他的脸,但没说话。 秦一隅朝他歪了歪身子,几乎要靠在他肩上,超小声说:“看吧,我一来就成了靶子。” 倒计时仍在继续。 3—— 2—— 这一秒,南乙轻声开口,声音不大,更像是自言自语。 “你只能是我的靶子。” 大屏幕上,数字0出现,沙漏静止。 “倒计时结束,现在,请各位做出自己的选择——” 什么意思? 秦一隅拧着眉,没理解南乙说的那句话。 然而就在这瞬间,他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在李纾话音落下的瞬间,按下手边的红色按钮。 在一众踟蹰、等待和观望的竞争对手中,他站起来,神色平静,微微反光的镜片下是难以察觉的野心。 游戏的经典模式太无聊了。 与其做第一个发起挑战的勇者,不如成为魔塔里的另一个魔王。 不知为何,秦一隅忽然想起在纹身店碰面后,周淮对南乙的形容。 [你觉不觉得,他长了张在大逃杀游戏里能活到最后的脸。] 顶着第72的名次,南乙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开口。 “我要挑战不烬木的贝斯手,Uka。” ------------ 19 【一更】以卵击石 ------------ 20 【二更】合宿生活 ------------ 21 玉兰花树 ------------ 22 如游梦中 ------------ 23 阴差阳错 ------------ 24 灵感碰撞 ------------ 25 故地重游 ------------ 26 时光隧道 ------------ 27 无声祝福 ------------ 28 最初一吻 ------------ 29 动物本能 ------------ 30 特殊待遇 ------------ 31 淘汰公演 ------------ 32 演出开始 ------------ 33 时空交错 ------------ 34 分数揭晓 ------------ 35 酒后真言 ------------ 36 小心看护 ------------ 37 双重标准 ------------ 38 意料之外 ------------ 39 爱与怜悯 ------------ 40 舔舐伤口 ------------ 41 生涩相拥 ------------ 42 特殊排练 ------------ 43 激烈角逐 ------------ 44 赛制抉择 ------------ 45 双向秘密 ------------ 46 怦然心动 ------------ 47 醋意萌发 ------------ 48 灵魂共鸣 ------------ 49 计数亲吻 ------------ 50 错位甜蜜 ------------ 51 蛛丝马迹 ------------ 52 记忆交点 ------------ 53 推理游戏 ------------ 54 越陷越深 ------------ 55 爱欲较量 ------------ 56 事后拉扯 ------------ 57 创作核心 ------------ 58 爱与无畏 ------------ 59 一语成谶 ------------ 60 一波三折 ------------ 61 天才利刃 ------------ 62 局势反转 ------------ 63 全员集齐 ------------ 64 二轮公演 ------------ 65 久违一吻 ------------ 66 复生祭奠 ------------ 67 淘汰揭晓 ------------ 68 爱的难题 ------------ 69 异苔同岑 ------------ 70 死灰复燃 ------------ 71 爱的刀刃 ------------ 72 惊喜连连 ------------ 73 人前人后 ------------ 74 恋综展开 ------------ 75 清醒陷落 ------------ 76 持续破防 ------------ 77 激烈对峙 ------------ 78 初次纪念 ------------ 79 浪漫出逃 ------------ 80 秘密惊喜 ------------ 81 反手练琴 ------------ 82 配合表演 ------------ 83 黑色孤翼 ------------ 84 少年日记 ------------ 85 残酷谜底 ------------ 86 再度醉酒 ------------ 87 项圈礼物 ------------ 88 崭新纪念 ------------ 89 新年快乐 ------------ 90 曲线救国 ------------ 91 黑暗之网 ------------ 92 冠冕堂皇 ------------ 93 隐性压迫 ------------ 94 疯狂出逃 ------------ 95 彻底坦诚 ------------ 96 开场对决 ------------ 97 人琴合一 ------------ 98 七队较量 ------------ 99 恒刻表演 ------------ 100 默剧幻音 ------------ 101 言出法随 ------------ 102 连环爆炸 ------------ 103 步步为营 ------------ 104 罪恶收网 ------------ 105 生的礼物 ------------ 106 秘密会晤 ------------ 107 甜蜜誓言 ------------ 108 混乱战场 ------------ 109 提前告别 ------------ 110 交换礼物 ------------ 111 爱的习得 ------------ 112 音乐狂欢 ------------ 113 告别演出 ------------ 114 特别鸣谢 ------------ 115 盛大落幕【正文完】 ------------ 116 番外一:初次见面 ------------ 117 番外二:步入正轨 ------------ 118 番外三:校园情侣 ------------ 119 番外四:自作自受 ------------ 120 番外五:首专发行 ------------ 121 番外六:一巡首场 ------------ 122 番外七:云南之旅 ------------ 123 番外八:经年一梦 ------------ 124 番外九:阳光灿烂 ------------ 125 番外十:西伯利亚 ------------ 126 相性一百问 ------------ 127 Crazy Band官设集 眼下还没看到皇朝联盟镖队,竟然在毫无任何察觉的情况下,竟被天上掉下来的投石给砸蒙了。 昨天投月票的同学太多,没能一一记住,实在抱歉,没办法列出来。鞠躬感谢各位的支持。 “都起来吧!”为首的老太监来到近前,翘着兰花指把耳边的头发捋了捋笑道。 紧接着他猛地脚步一顿,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于此同时,何峰也停下了脚步,两名上尉彼此相望,眼中闪烁的精光如出一辙。 所有闯入猎者联盟总部的人都一下子顿住,看到三名主事人都没了声音,其余人只能拎着高威武器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们的确见过嘛,我进游戏就是她做的介绍人,我还能不记得?”和帅耸耸肩说了句。 婉如的声音甜的能掐出水来,胤禛转过头去看婉如,果然婉如是一副娇羞幸福的样子,胤禛心里也甜蜜,他开口称是,然后伸出长臂揽过婉如,把婉如也揽在怀里,他亲亲婉如的嘴唇,婉如乖乖的任他亲近。 由于被审查过的看台们都没有什么太多的事情来做,很多人都跟随着评审团一个学院一个学院的看着他们评价。 但是如果是自己冤枉了婉如,那这不也表明了,自己是自作多情了。想到此,胤禛脸有些黑,觉得面子挂不住。 几位将军一旁听了,都看了王爷笑没有说话。心里都以为是朱宣惹的一出桃花劫,王爷有这种事太平常了,多不胜数。朱宣没有解释,心想这一次不是我。 他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的看。脸上没有丝毫的担心,并没有因为苏元甲施展了杀招,就露出担心的神色,担心唐易不敌。 我又想了一下朱砂,心说长得太帅也不是一件好事,我可不能耽误了热娜和惠珍,云纹寺这件事以后,我还是要和她们说清楚,就算断绝关系我也不能再让她们对我有想法。 有的更是说话难听,不买的话关帝就不会保佑,出门就会给车撞死。 “该死,我跟你们拼了!”看着这一幕,杨飞心里那是又惊又怒,连忙就摆了一个架势,就准备迎战对方三个暗劲巅峰的高手。 天默听到这个要求的一瞬间还是愣住了,大哥,你真当这些炮弹是街上的大白菜吗? 成功攻破了这个大妈,也无疑是对后面的人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很多人都不得已买了香。 公子令之间也有联系,而且,不同种的公子令可以说是没有竞争的,毕竟,他们甚至说都没有竞争,或者说是互帮互助更多吧? “练虚养气丹”由火龙草、九梗叶为主药,加上一些普通的花草,混合炼制而成,能大幅度增强人的气血,培养出精气,化为真元,可谓是增强真气的灵丹妙药。 泽斯接过布包道:“谢了,弗里斯特队长要更有队长魄力才行,我走了!”说完提着布包走出了宅子。 “请”洛王收回一脸厉色,又换上那一副良师益友、人畜无害的笑容。 王秃子一抬头,看到从现代车上,走下来两个青年,其中一个正是穿着警服的目标人物。 “不好”唐森等缓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已经已经处于死亡边缘。 闻一鸣赶紧客气,对于真正的收藏大家,他很是尊重敬佩。家具是自己的短板,需要大量从外界补充,叶成耀和伍嘉恩是关键合作对象。 “还早着呢!星战大人给的这只羊,真的肥,等一下烤起来,肯定非常的香!”正在摆弄羊肉的三爷爷道,在他的面前是一个火堆,火堆上是一只羊,不过,刚刚放上去,浓烟滚滚。 “操,昨天你不就知道大哥要回来么,你这么问就多余!来,大哥坐这!”大庆龇着牙说了一句,随后站起身拉着刘宝志坐下了。 陈-云在回来的路上,听到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传说,不禁苦笑起来,没想到传的这么邪乎,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了。 刚刚走到门口的马勇等人相互对视一眼,直接推开门冲了进去,马勇看到可心父母正在按着可心,急忙跑过去帮忙。 三位太医既然来了,药方也是要开的,黄氏母子一个哺乳期一个靠母乳喂养,蔡院判和陈葵就没给他们开药,只说要注意营养别着凉别生气等等。 虎子看到自己姐姐一溜烟的跑没影了,连忙大喊一声,不管不顾的追过去。 说实话,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凌墨和宁远澜都很担心的,有点害怕连绒会不答应。 并不是每颗柿子树上都挂着满满的柿子果,有很多的树都是光秃秃的,春秋大致看了一眼,估计有三分之一的树已经被摘光了。 杨为民赶车到了顾家村,将还在家里没人照顾的顾老太太给接了回来。 这个组织的人不仅手段残忍,行事还格外疯狂。这地方可是私人医院,他们竟然赶在大门的门锁上安装微型炸弹,就不怕意外伤到那些病人和家属吗? 雨露笑了笑,见铭南也是一脸赞赏的表情看着自己,她也扬起了笑脸,虽然她是想要放过苏建志,但是她明白,为了上官集团和家族都是不能够这样做的。 ------------ 128 秦南自乙人物小传(采访) 而这次刚刚好魈再次遇见了这魔龙,也刚好郑月准备经过这里,所以他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出手把这魔龙给干掉了。 邱秋鼻尖发酸的摸了摸李安安的脑袋,刚刚她已经将那些个野物都用东西捆绑好了藏在一个草棚里,正要带着李安安进屋拿背篓去装。 他们可以步行或者骑自行车游遍迪安森林。不过,沿途得注意可能会出没的野猪。 他所说的范家门,是传说源自孔子当年周游列国,曾在陈国断炊时靠行乞才度过难关的事情,孔夫子得了范丹老祖的救济活下下来,儒家子弟非常感激范丹老祖的慷慨施救。 当TSM全员捧起召唤师杯时,魔咒被打破,传奇再次起航,闪光灯不断闪烁,画面被一帧帧记录。 如果不是有不少地狱阵营的士兵和领民能够运用火焰去焚烧、蒸发积雪,估计现在整个城市都已经被雪淹没了。 而原本还感觉这国科大与普通大学没什么差别的夏旭也总算体会到了两者的差异。 陈宫,蔡姬伺侯着陈侯更洗漱,亲自绞来热帕递到陈侯手里,又帮他换上晨,二人说起陈妧的亲事。 挖掘机下半部野区被一扫而空,Snake五人集体转中,在对面人还没有到齐的时候,拔掉中一塔。 满怀心事的袁紫衣丝毫没有发现,她如今满腹委屈的事情,逐渐在和原本纠结不安的东西背道而驰,甚至丧失了本来勉强存在的意义,可她偏偏在这种压力下斗志昂扬,进入了更加莫名其妙的内耗。 “李教授谬赞了,阳明何德何能,能够称得上前无古人?”王阳明谦虚道。 在纪不妄取出灵钥时,许意注意到那玉盒旁边还有不少材质相似的玉盒,大多都黯淡无光。 只是让她向纳兰嫣示弱,这就相当于变相向纳兰嫣低头,同样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是你?朱无视?”郑和瞳孔剧烈收缩了几次,眼中露出了惊诧莫名之色。 “你有办法证明这石头是真的吗?”崔斌皱眉问道,抛起石头又接住。 高空中,顿时炸响,波涛四起,武王级别的对战,令平静的黑夜变得热闹起来,耀眼的光芒,一次次的出现在天际,显得别样耀眼。 “你吃早饭了吗?要注意休息。”柳湘灵那轻灵的声音再次响起。 浏览了一会,总的来说,有些地方和现实世界差异很大,有些地方和现实世界又很相似。 来到食堂的士兵们,他们找好各自的座位前并没有吃饭,而是等待楚歌下达吃饭的命令。 “我骂你又怎么样,我就是骂你脑子有病,你要是不服气的话,你来找我,你不是想挑战我吗?好。 与此同时,四周突然变得黯淡了起来,由于刚才将玉石像拿走了,法阵失效,所以周围的亮光也熄灭了,四周再次陷入了黑暗。 虫潮,兽潮,鸟潮,还有那异常强大的变异人们,一切都那么得不同寻常。 念玉大怒,手上内法一吐,那瘸腿少年痛的一咧嘴。只是她想到他们都是吴天之子,眼前之人也必无例外,于是才沒有再下狠手。她终于明白为何婷婷想要杀死瘸腿少年之时,李宽让她住手,而是要交给吴天师叔处置了。 看着纸鸢飞向外面,万长归抬手从腰间拔出一柄软件,刺向林风,他要阻拦住林风,不让他毁了纸鸢。 也没什么事!就是见了一下天斗帝国的队伍!羽辰随口道,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金驴大哭,两眼疯狂往外飙泪,前腿更是朝江东扒拉。不过,这哭声听在江东耳中,怎么着都像在得意的狂笑。 篮球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空心入网。就连球网,似乎都没有泛起波澜。 “王!人类的斥候已经回来了。他们说有消息带回!”一个巨大的身影落在了宫殿的‘门’口,对着里面的巨大人类身影恭敬的说道。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逃出百丈左右时,忽然,一道庞大威压从天而降,一道黑影向自己撞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林风便看到一道硕大的石印撞在了自己身上。 那他将会完全失去自由!到时候,他还不得为了宗门气运呕心沥血? 李明,男二十四岁,何时修炼不详,突然间有后天九层的实力,有阴阳大道,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晋升先天期,斩杀妖道李德川,斩杀魔道魔音道的杀手,斩杀融合之道的修士。 见我急了,吴明东此时立马上前,将吴明春拉回座位,向我替吴明春赔礼道歉。 “棋儿!别乱说!”李天瞪了李棋儿一眼。虽然李天是在瞪李棋儿,但是李天脸上的表情却是一点生气的模样也没有,反而在等完李棋儿之后,还抿嘴笑了。 长空菲时代以来,无双斗场之已经没有作为“宠物”厮杀的表演了,也不经常开放。只是少数时候作为真正的斗场决斗。 这种话听得冉夫人和华夫人大皱眉头,这下轮到她们尴尬,昭俐夫人看戏了。 几人虽然还有些搞不懂李天这到底想干什么,但是李天既然已经这么吩咐了,那他们也就只好照着李天的吩咐去做。 之前苏天宇也有跟姚兰聊过,他可没有发现过姚兰有耳沉,耳背的毛病。 陈三士的表情难看到了一个极限,开始显露出一种茫然来,好像是脑中的思绪已经过载,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