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香辣蚕豆 春寒料峭,尚食局司膳司的氛围如同早春的温度,冰冷冻人。 已经过了早膳时辰,按说司膳司大院里该忙活得热火朝天,斟酌菜单,洗菜切菜、烹炒蒸煮,为后宫嫔妃准备午膳。 此刻却无人走动,如同按下了暂停键。 红墙大院里站满了庖厨,有的垂头丧气,有的低头不语,更多的是在小声窃窃私语。 “昨儿就听说胡尚食被皇后训斥了,不知道今儿又召集咱们是有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像往常一样,挨一顿女官大人的耳提面命,宫里嘛,骂声向来往最底层流。” “满宫里谁不知道司膳司最废物,连尚膳监都瞧不起咱们。” “方才来时,我瞧见胡尚食从宫正司出来,今日怕不只是挨顿骂那么简单。” “……” 赵溪音穿着小厨娘的衣裳服制,站在一众御厨中,没什么存在感。 她才穿来两日,是司膳司地位最低的厨娘,像她这样的厨娘,这里一共有三十余人,专门负责低等嫔妃的日常饮食。 本以为是桩不错的正经差事,有皇家编制,谁知道后宫的主子口味个个难琢磨,一个伺候不好,就杖责、训斥。 司膳司宛如人人可欺的病猫,气氛低迷。 对此赵溪音倒是能理解,御厨们手艺不可谓精湛,可长年累月不换菜,研制新菜的速度赶不上主子们口味变化的速度,珍馐佳肴都能吃腻,挨骂也属正常。 再者,嫔妃们的口味千变万化,今儿想吃咸的,明儿想吃甜的,你想吃辣的,我想吃酸的,哪能回回莫得准? 她们口中的胡尚食,昨日就刚被后妃们参奏一本,挨了皇后的训斥,听说还进了趟宫正司,宫正司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纠察宫闱、责罚戒令的地儿。 胡尚食不得好,就是尚食局不得好,司膳司作为尚食局的下属,只得跟着倒霉,她们这种最底层的小厨娘更是背锅的命。 不一会儿,从大门处迈进一位身穿绯色官袍的女子,窃窃的声音戛然而止,不是旁人,正是大家口中的胡尚食。 赵溪音的目光穿过重重人影,看向在台阶上站定的尚食女官,她瞧着不年轻了,约莫已过四十岁,脸色肃穆,很有气势,同时眉心微蹙,似乎心情很不好。 从宫正司出来,心情能好就怪了。 果不其然,胡尚食扫了眼下属,严肃开口:“尚食局不养闲人,司膳司御厨数量要裁减,从今日起,侍奉不好后妃膳食者,一律逐出宫门去。” 此言一出,御厨们人人自危。 司膳女官也很无奈,谁让她们做不出后妃喜爱的菜呢,在宫里,不受主子待见就只能任别人拿捏命运。 但最为司膳司的一把手,她不得不开口问:“胡尚食,怎么算侍奉得不好?又要赶出去多少人,司膳司负责后妃饮食,万不可缺了人手。” 胡尚食毫不留情:“你们每个御厨都有相应负责的嫔妃,若是被嫔妃三次退回膳食,或是遭嫔妃三次训斥者,即为侍奉不好,至于逐出去的人数,留下二十,也就够了。” 赵溪音粗略算了算,司膳司除了司膳、典膳和掌膳几位女官,其他还有三十多个厨娘,只留二十人,也就是要赶出去将近一半呢。 诚如胡尚食所说,司膳司的御厨都有对应负责的嫔妃。 她们这些底层厨娘,负责给嫔位以下的低位嫔妃做膳食,掌膳和典膳女官负责嫔妃及以上嫔妃们的膳食,至于司膳女官,则是单独负责皇后娘娘的膳食。 其实嫔位以上的嫔妃们,宫里都有自己的小厨房和专属庖厨,不稀罕用尚食局的“大锅饭”,因此司膳等女官们并不需要日日做饭,只需拟写菜单、琢磨新菜式,以及监督手下的厨娘们做饭…… 真正干活的,只有赵溪音她们这些底层厨娘。 同样,一个月后被赶出宫们的,也将从这些厨娘中诞生。 “考验即日开始,一月为期!” 厨娘们心里一阵叫苦,却又不敢明着表现出来,只能在心里默默盘算,自己侍奉的嫔妃胃口是否上佳?脾气是否和善?一月内是否会将不可口的饭菜退回三次? “溪音,咱俩是给丽美人奉膳,虽是位脾气火爆的,好在胃口还不错,咱们应该能通过考验,留在尚食局吧?”旁边的小厨娘凑近了悄悄耳语。 说话的叫徐棠,是个和赵溪音年龄相仿的厨娘,两人都刚进尚食局不到一年,因是侍奉同一位嫔妃,故而最相熟。 赵溪音点点头,丽美人的胃口,在低位嫔妃中的确算好的,至少没退回过膳食。 至于其他厨娘,有些就没那么好的命了,低位嫔妃中,有胃口不佳者,有口味奇特难以捉摸者……总之,这是道严苛的考验。 胡尚食又耳提面命好大一会儿,才挥袖离去,除了司膳司,她还管着司药、司酿、司禧三司,不能把时间全浪费在司膳司里。 大会开完,继续开小会是惯例。 司膳女官少不得继续“敦敦教导”,好给厨娘们施加压力,好好雕琢厨艺,再不上进,司膳司真要成为整个皇宫最底层的存在了。 小会开完,人群各自去忙,司膳司的暂停键取消,又成了忙忙碌碌的景象。 赵溪音走到灶台前,思索着给丽美人做什么样的午膳。 从此刻起,考验就已经开始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必须不能让丽美人退菜超过三次,不能让她训斥膳食相关三次,才能顺利留在宫里。 徐棠心里打鼓,她一紧张就有话多的毛病,这会儿在赵溪音面前,一会儿说做红烧鲤鱼好,一会儿又说清蒸鸡好,自己都摇摆不定了。 往日两人给丽美人奉膳,她就是个没主见的,一切都听赵溪音安排,这样的搭档模式也不错,起码不容易起龃龉,不像旁边那两位,已经因为做什么午膳而吵起来了。 还没等赵溪音想好,郭掌膳来了,点了赵溪音和徐棠两人出去,一路到了司膳司人烟稀少的后门处。 尚食局有自己的层层官职,尚食女官官至五品,是整个尚食局的一把手,司膳司的一把手是司膳女官,官至六品,手下有典膳和掌膳两层女官,分别为正七品和正八品官级。 至于赵溪音她们这些厨娘,只是无官品的庖厨罢了,放尊重些,能被人敬称一声御厨。 这位郭掌膳虽官级最低,却是厨娘们的顶头上司。 “掌膳,什么事啊?” 非要在没人的地方说。 郭掌膳轻咳一声:“从今日起,你们俩改为文才人奉膳。” 谁不知道文才人是个小鸟胃,瞧起来文文弱弱跟林黛玉似的,十回有八回都要退菜,给这样的嫔妃奉膳,别说一个月了,三天就得被赶出去啊。 徐棠当场就不乐意了:“为什么啊?文才人明明是潘御厨奉膳,凭什么换给我们?” 郭掌膳见两个小御厨不乐意,当场就变了脸色:“谁负责哪位嫔妃,偶尔变动也是有的,我是掌膳我说了算。” 徐棠敢怒不敢言,用憋屈的目光去看赵溪音。 赵溪音向前走两步,靠近郭掌膳,果然听到了她的心声。 【凭什么?就凭潘影儿塞给我五两银子,你们若是给我十两,我就给你们换回来。】 穿来后,只要靠近一个人一米以内,就能听到这个人的心声。 原来是收了贿赂,怪不得会为潘御厨出头,把胃口最好的丽美人换给她。 她和徐棠两人家里都不富裕,身上自然没有十两银子,即使有,也不想白白便宜给郭掌膳。 徐棠还想辩驳什么,却被赵溪音拉住:“我知道了,中午就开始为文才人奉膳。” 郭掌膳满意地走了。 “溪音,你怎么能同意呢?那文才人多弱的胃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徐棠抱怨道。 赵溪音当然知道:“郭掌膳收了潘御厨的银子。” 一句话堵了徐棠所有话头,若是这样,她们反驳什么都没用了。 徐棠气得跺脚:“真是个不公平的地方,有银子的能平步青云,没钱的只能滚出宫去,辛辛苦苦赚的银子,凭什么都要贴给恶人!” 她已经认定,被赶出宫的人里一定有她俩了。 赵溪音倒没这么悲观,文才人虽然胃口小,但是人都要吃饭,只要找准文才人的口味,不可能回回退菜。 她可是有读心术呢,只要靠近文才人一次,就能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所以无论是丽美人还是文才人,本质上没差。 徐棠还在愤慨:“大不了把我逐出宫去,司膳司在宫里地位这么低,动辄挨骂,又没赏赐,老娘还不稀罕呆在这里呢,溪音,咱一块走……”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只是你家里……” 赵溪音默默,家里有个患病的娘,抛妻弃子的爹,还有个时常来讨债的舅母……所以她需要这份差事养家,不能出宫。 “小棠,我要留下来。” “我陪你!” 两个姑娘回到灶台前,赵溪音让徐棠去问潘影儿要文才人近期的食单记档。 潘影儿满面喜色地跟来,顺便取走丽美人的食单,临走时还洋洋得意道:“两个不知变通的倒霉蛋,啧啧啧。” 气的徐棠想冲上去咬她一口:“小人!” 赵溪音把人拎回来,一起分析文才人的食单。 文才人是个弱柳扶风的长相,面色莹白,身形纤瘦,食单上多以清淡的菜式为主。 “糖醋鱼、清蒸虾、八宝玲珑饭、山药泥、红豆银耳鸳鸯粥……”徐棠道,“这些菜都没问题啊,潘影儿人不怎么样,拟的食单和文才人倒是贴合。” 赵溪音合起食单:“人不可貌相,咱们去一趟储秀宫,先给文才人送些小食过去。” “现在?” 两人捧着小食往储秀宫去,徐棠很不能理解:“溪音,文才人胃口本就小,现在给她送茶点,她午膳更吃不了几口,咱俩不会成为司膳司第一个被退菜的吧。” 赵溪音走得稳稳当当:“放心,只是几样分量不多的小食,试探下文才人的口味。” 说着,两人到了储秀宫,文才人住储秀宫东偏殿。 已经过了嫔妃们晨昏定省的时辰,文才人刚从皇后宫中问安回来,柔若无骨地靠在软榻上歇神。 “是司膳司的御厨啊,怎的这会儿过来了?” 赵溪音答:“想着才人请安劳累,特意送来几样小食。” 她把四个精致的小碟子呈在桌上,一一揭开盖子,有味道淡雅的荷花酥,香浓软糯的玉露团,甜咸口味的牛舌饼,和一道香辣蚕豆粒。 文才人的目光扫过四道点心,拿帕子压了下鼻尖,重新打量两个厨娘:“以往给我奉膳的御厨,不是你们两个。” 赵溪音点头:“原本是潘御厨给才人奉膳,司膳司今儿做了调整,往后由我与徐御厨侍奉才人饮食。” 她上前摆盘,离文才人已经很近,果不其然听到文才人的心里话。 【赶紧走吧,走了我要吃那道香辣蚕豆!以往那些没滋没味的饭菜点心,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终于来了道重口味,耶!】 赵溪音:“……” ------------ 2 油焖大虾 文才人面上波澜不惊,对桌上的四道点心孰若无睹,其实心里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对那道重口的蚕豆大快朵颐。 赵溪音嘴角勾起不明显的笑意,自觉退下:“就不多搅扰才人了。” 等两位御厨退下,文才人的贴身宫女走上前,低声说:“主子,今日这两个御厨送的小食,倒是有合您胃口的。” 说着,机灵地把那碟香辣蚕豆双手奉上。 文才人用银匙舀着吃,又香又辣又麻的口味直击味蕾,让人直呼过瘾。 不一会儿,碟子中的食物下去大半,她那一张粉面桃花脸变得红扑扑,唇色更是鲜红。 斯斯文文用帕子擦拭嘴角,满意地靠在软榻上。 “这碟香辣蚕豆对外就说赏给你了,其他几碟本宫没兴趣,都赏赐下去吧。” 文才人位分不高,宫里四个宫女伺候,只有这一个陪嫁丫头是最亲近的,也只有她知道,主子其实根本不喜欢清淡的菜式,而是喜欢重口味的。 另一边,赵溪音和徐棠沿着宫道往回走,前者脚步轻快,后者神情凝重。 “完了完了,送去的小食有甜有咸、有清淡有重口,文才人却表现的兴致缺缺,难道她真的什么都不喜欢吃?”徐棠抱着脑袋苦恼。 旁人不清楚,赵溪音已经全部知晓:“文才人看向那道香辣蚕豆的时候,眼睛分明亮了下。” 徐棠愣住:“难道文才人是重口挂?瞧着不像啊。” “都说人不可貌相啦。” 灶台前,赵溪音衣袖高高挽起,洁白的围裙勾勒出纤瘦的腰身,白巾蒙住口鼻,右手握着锅铲。 等锅热,她铲了半勺油膏,动作豪迈地泼洒入锅,锅中升起热烟时,备好的葱姜蒜沫和干辣椒一同倒进热油。 滋啦—— 爆香伴随清脆的声响顷刻冲出锅去,油锅沸腾一片,很是热闹。 哗—— 肥硕的大虾下锅,粉嫩的虾皮瞬间成了鲜艳的红。 这边动静不小,吸引了其他厨娘回头观看。 “赵御厨这是要做油焖大虾?她现在不是侍奉文才人吗?文才人怎么可能吃这么油腻的食物?” “文才人口味小,饮食清淡,送去的清淡菜式倒是能勉强用几口,她是疯了才会做重油重盐的菜。” “破罐子破摔了呗,反正送去的菜要被退回来,做什么不都一样?” 最后一句话是潘影儿说的,刚说完就被徐棠剜了一眼。 她突然换了奉膳的主子,还是胃口最好的丽美人,旁人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对于这样有心眼的人,没有人会有好感,都不接她的话茬。 潘影儿闹了个没脸,也不说话了,转身开始做菜,丽美人最喜欢吃辣菜,午膳她要做道酸辣鱼。 赵溪音这边已经开始收汁了,汤汁变得浓稠,均匀地附着在每只虾的表面。 徐棠按照搭档拟写的食单,炒了两道素菜,虽然看着清淡,却是用高汤辅佐,味道并不寡淡,反而十分鲜美。 按照宫中规制,才人的份例是三菜一汤,赵溪音又简单炖了道清口解腻的冰糖银耳粥,午膳算是齐活。 接近午时,司膳司的厨娘陆陆续续动身,装菜入盘,捧着去后宫里送膳。 赵溪音和徐棠也准备好了,叫上两名杂役跟随,捧着午膳去了储秀宫。 文才人被宫女搀扶着从软榻上盈盈起身,见来送膳的又是上午那俩御厨。 她的脸上倒没多少惊喜,只觉得两个御厨上午送来合胃口的香辣蚕豆,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膳食我用不了几口,你们就在旁边等着,若是不合胃口,就直接带回去吧。” 徐棠心一凛,来了,文才人的退菜大招它来了。 上午赵溪音琢磨出文才人的口味,她还松了口气,觉得一时半会儿不会被逐出宫了,这会儿瞧着文才人“气息奄奄”的样子,又觉得不安起来。 仿佛手中的菜肴突然没那么美味了,用担忧的目光看向赵溪音。 赵溪音毫不慌乱,把菜品一一呈上桌:“今日午膳的菜品是地三鲜、清炒冬笋,和一道油焖大虾,请用。” 果然,在听到有油焖大虾时,文才人的眼睛不明显地亮了一下。 上午的香辣蚕豆打开了她久违的味蕾,量却不多,此刻正好饿了。 她拿起筷子,在油焖大虾上短暂悬停了一下,转而夹了一筷子炒冬笋。 炒冬笋这道菜色泽碧玉、晶莹剔透,碧绿的冬笋片里掺杂着几片橘黄色的胡萝卜片点缀,颜色十分清新雅致。 符合文才人向来的饮食习惯。 唯一不同的是,徐棠炒的时候听了赵溪音的话,佐以高汤收汁。 文才人本不抱希望,勉强吃两口垫肚子罢了。 【又是青绿寡淡、没滋没味的菜,都要吃成兔子了。】 谁知一入口,文才人却愣了下,看似寡淡的菜味道却并不差,反而鲜美异常。 【耶咦?好吃!】 她又夹了几筷子,已经把徐棠看的十分欣喜。 更惊喜的还在后头,文才人用了些冬笋,又去夹地三鲜。 【也不错,比往日那些菜叶子强多了,但老娘最想吃的,还是那油焖大虾,吃几口素菜铺垫一下而已啦。】 最终,文才人的筷子还是伸向油焖大虾,贴身宫女眼疾手快,净手为主子剥虾。 莹白爽弹的虾肉,肉质紧实,吃到嘴里鲜甜无比。 文才人一个接连一个吃,彻底吃嗨了,最后,干脆不让旁人剥虾了,自己夹了虾,先吮吸一口,浓郁的酱汁吸进口中,香辣异常,蒜香十足,不比直接吃虾肉爽多了。 【好爽!好辣!怎么办,根本停不下来,老娘的文弱人设要崩了啊啊啊。】 文才人吃的热火朝天,把徐棠和贴身宫女都看呆了,只有赵溪音脸上带着欣慰的笑。 小小才人,拿捏! 等文才人一阵风卷残云,停下筷子时,才发现桌子上的菜所剩不多了。 油焖大虾一只不剩,连爆香的葱花都被吃光了,地三鲜和炒冬笋各自剩了一半,银耳粥也喝了半盅,断没有再让人拿回去的道理。 【啊?我怎么吃了这么多?死丫头也不提醒老娘一下。】 她后知后觉地觉得尴尬,轻咳一声,动作轻缓地用帕子压了压嘴角:“今日的午膳做得不错,辛苦两位御厨了。” 不仅没被退菜,反而被夸了,徐棠怎么都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赵溪音忍俊不禁,笑道:“多谢才人夸奖。” 等两个御厨一走,文才人结结实实打了个饱嗝儿:“很久没吃这么满足过了。” “主子,您怎么能吃那么多,在家时,夫人明明说过……” “没忍住嘛,下次注意。” 回司膳司的路上,徐棠还觉得不真实,拉着赵溪音一个劲地说话。 “文才人竟然这么给面子,吃了一大半的菜,这可是头一遭啊,以前潘影儿侍奉文才人时,可没这么好的成就。” “咱们是不是能顺利留下来啦?” 赵溪音现在耳边还回响着文才人一口一个“老娘”,谁能想到,表面文文弱弱的嫔妃,内里竟是个豪放不羁的女汉子。 喜欢重口菜,却非要装作仙女喝露珠。 “大概是吧。”她交代道,“不过小棠,文才人喜欢重口菜的事,现在还不能说出去。” 徐棠点点头:“我知道,事关咱俩能不能留下来,我必定守口如瓶。” 在宫中当差一年,她自是知道人心险恶,若是告诉别人,保不准再出第二个潘影儿。 外出送膳的厨娘陆陆续续回到司膳司,潘影儿也回来了,不过脸色不是很好。 丽美人胃口好是不假,可猛地换了厨娘,也不适应,加上脾气火爆,有道菜做的咸了些,差点儿骂了潘影儿。 还是潘影儿苦苦哀求,承诺每日下午都亲手做糕点送来,这才算平息了丽美人的怒火,没把训斥传出宫门去。 好在丽美人勉强用了一半的膳食,没有退菜回来,在外人眼里,她成功完成了任务。 见到赵溪音回来,潘影儿的架子瞬间端起来了,半点没有跪地求饶时的狼狈和不堪。 她看了眼两人空空如也的食盒,阴阳怪气道:“竟然没被退菜,不容易啊,不过往后日子还长,凭文才人的小鸟胃,两位是不是有种悬崖上走钢丝的窒息啊?” 徐棠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上去就叉着腰声讨:“这种窒息感,你岂不是体会了挺长时间,毕竟先前文才人的饮食,一直是由潘御厨负责。” 【那也比侍奉丽美人强多了,天杀的丽美人,脾气坏透了,竟让我在地上叩头请罪才作罢!】 赵溪音听到心声,抬头看潘影儿的额头,果然敷上了厚厚的粉,隐约能瞧出来粉色的殷红。 她故意问:“潘御厨额头通红一片,该不是在丽美人那里哀求请罪,才没被退菜吧?” 徐棠看过去,果然瞧见潘影儿的额头不对劲,虽不明显,细细分辨也能看出来,当即就乐了:“原来是这样啊。” 潘影儿下意识去摸额头,不是已经敷粉了吗?怎么还能被瞧出来?于是留下一句“哪有的事”,落荒而逃,约莫是回去再敷一层粉去了。 考验的头一顿,御厨们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没有人遭受退菜或者斥责,但这样惊险的考验,要持续整整一个月,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午膳后的厨娘们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赵溪音和徐棠都回房去午憩了,却见潘影儿一个人在灶台前,吭哧吭哧做糕点,捞不着歇息。 “她这是讨好丽美人吗?”徐棠忍着困劲儿问。 赵溪音都快睡着了:“下午吃了糕点,晚膳还能吃得下吗?岂不本末倒置。” 谁知还真被赵溪音一语成谶了,晚膳时,丽美人那边传来消息,说潘御厨挨了好一通训斥。 ------------ 3 辣子鸡 “溪音,晚膳给文才人做什么啊?辣子鸡?油焖茄子?还是爆炒油菜?”徐棠掬着一捧鲜艳的红椒进来。 赵溪音想了想:“中午的地三鲜和炒冬笋做的不错,晚膳你再做一次。” 徐棠诧异得眼睛都睁大了,三日不做重复菜,这是御厨们默认的常识,唯恐主子们吃腻了。 文才人午膳的反馈很好,应该再接再厉,多做重口味的菜才是,怎的要重复? “中午的两道素菜,文才人还没吃够,我只把荤菜换一种就行。” 文才人没吃够是一方面缘由,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文才人为自己立弱柳扶风的人设,连用膳都不能按照自己的口味,痛痛快快地吃,想来,就是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的原本性格。 若她和徐棠一味只供应重口味的饭菜,等于把文才人给暴露了,那么,等待她们的就不再是夸赞,而是训斥了。 徐棠不傻,跟她一讲她就明白了,不由后怕道;“深宫艰险啊,还是溪音想的周到。” 于是徐棠又把地三鲜和炒冬笋做了一遍,依旧用高汤吊汁。 赵溪音则做了道辣子鸡,刚好把同伴拿来的干红椒用上。 辣子鸡的灵魂在于干红椒,用量甚至比鸡肉块还多,半锅辣子在锅里干炒,爆出浓浓的干香,浓郁的辣味弥散在整个厨房。 “咳咳咳。” “她是给文才人做辣子鸡?疯了吧。” “文才人要是吃辣子鸡,我的名字倒过来念。” “没看徐棠在做清淡素菜嘛,那才是给文才人吃的,至于赵溪音做的,八成只能满足自己的癖好。” 赵溪音不为所动,专心做好一盘鲜艳欲滴的辣子鸡,照旧和徐棠、两个杂役一起从到储秀宫去。 到了储秀宫东偏殿,文才人正坐在妆镜前,由贴身宫女服侍卸去繁复的妆发。 从镜子中见到两个御厨来,她淡声问:“晚膳是什么?” 【若敢做一堆重口味菜肴败坏老娘人设,老娘连人带菜给你们扔出去。】 果然是这样,赵溪音庆幸自己坚持让徐棠多了两道清淡素菜,规规矩矩答:“回才人,晚膳是辣子鸡、地三鲜、炒冬笋,还有一道海鲜米粥。” 文才人梳发的动作一顿,从镜中再次打量赵溪音,嘴角不自觉噙上笑意。 【素菜维持人设,荤菜给老娘解馋,这小厨娘挺知情识趣。】 嘴上却故意问:“怎么又是地三鲜和炒冬笋。” 赵溪音只答:“辣子鸡是新菜。” 【挺聪明。】 文才人已经闻到香辣热烈的味道,施施然从妆镜前站起身,在膳桌前坐下。 这次,她连铺垫的动作都没有,上来就去夹辣子鸡。 【反正你们两个小厨娘都知道老娘的口味了,那赵小厨娘还知道替我隐瞒,老娘我还矜持个什么劲?】 辣子鸡里挑选得都是上好的鸡腿肉,经过油酥、辣炒,成了诱人的深褐色,肉质紧实,外酥里嫩,表面有浓重的香辣味。 文才人吃着很合胃口,一块接一块根本停不下来。 赵溪音和徐棠对视一眼,眼中皆是喜色。 【啊啊啊老娘本想就吃几块解馋的,这玩意儿怎么停不下来啊。】 赵溪音听得忍俊不禁,文才人对重口味美食,根本没有抵抗能力。 等反应过来,辣子鸡下去了一大半,另两道菜也消耗掉十之二三,海鲜粥用了半盅,文才人餍足不已,勉强停下筷子。 “这道辣子鸡是谁做的?” “是我。”赵溪音如实答,“另外两道素菜则是由徐御厨所制。” “赏。”文才人吩咐道,“两位御厨辛劳,每人赏赐十两银馃子。” 徐棠眼中尽是惊喜,司膳司伺候不好后宫嫔妃,遭满宫嫌弃,多久没受过赏赐了,十两银子虽不算多,长的却是整个司膳司的脸。 两人齐齐道谢:“谢文才人赏赐。” “你叫赵溪音?”文才人眼中有欣赏之色,“往后我的食谱就照这个来,地三鲜、炒冬笋,再加上一道由你亲手做的香辣菜品。” 【这小厨娘不仅手艺好,还机灵,比以往那个潘御厨强多了。】 赵溪音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顺水推舟道:“一切都依才人所言。” “对了。”文才人又问,“听闻你们司膳司搞了出铁血政策,被退菜或奉膳遭受斥责三次以上的御厨,要被赶出宫去?” 赵溪音不知她从哪听来的消息,还是答:“确有此事。” “看来你们胡尚食,是下定决心要整顿司膳司了。” 徐棠觉得此刻和文才人谈天的氛围还不错,恳切地问:“才人会帮我和溪音通过考验吗?” 文才人摇头:“胡尚食此举是要留下真正有厨艺的御厨,我若帮你们作弊,到头来坑害的,不还是后宫姐妹?倘若你们真有本事,不需要求我,自会通过考验。” 徐棠满面失望:“好吧,那才人想吃什么,可以提前告知我们。” 文才人大约觉得司膳司这场考验很有意思,笑了笑:“想都别想。” 【老娘才不会告诉你们,明早想吃鲜肉包。】 赵溪音听得清清楚楚,微微笑道:“明日早膳,鲜肉包配八宝牛乳粥,再加上时令小炒,才人觉得如何?” 文才人:“……” 这厨娘属蛔虫的? 回到司膳司时,天色已经暗了。 郭掌膳拿着册子站在大院中央,记录每个御厨奉膳的结果。 厨娘们对奉膳结果不得隐瞒,如实禀报,一旦发现有虚报,即刻逐出宫去。 御厨们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多数厨娘脸上是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只有潘影儿一人阴沉着脸,一副天要塌的模样。 “她怎么了?”赵溪音好奇地问。 徐棠已经听其他厨娘说了,用解恨的语气道:“奉晚膳时,潘影儿被丽美人训斥了。” “丽美人不满意送去的膳食?” “听说她想投机取巧,讨好丽美人,在食盒里放了十两银子,和膳食一起呈上桌。” 赵溪音目瞪口呆,知道潘影儿圆滑,没成想她圆滑得过头了,贿赂掌膳就算了,还敢去贿赂后妃。 可笑的是,贿赂后妃的银子只有十两,这不是贿赂,是羞辱,哪个嫔妃被选入后宫,不是有家底且心高气傲的,岂会为十两银子而折腰? 这事若是放在文才人身上,估计会隐忍不发,但丽美人是个脾气差的,当场就训斥了潘影儿。 “潘影儿把用在宫人身上的套路用在后妃身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徐棠畅快道:“再加上她下午刚送去了甜腻的糕点,晚上的膳食又很腻口,丽美人不发脾都说不过去。” 潘影儿在永和宫发生的事整个司膳司都知道了,御厨不在厨艺上下功夫,整日钻营投机取巧之道,这不是满宫里丢司膳司的脸吗? 司膳司本来口碑就差,这下更是在所有人面前都抬不起头了。 故而所有厨娘看向潘影儿时,目光中都带着怨怼。 潘影儿自知丢人,干脆头都不抬,若不是郭掌膳一会要宣唱每个人的奉膳结果,她都想立刻钻进号舍,没脸见人了。 那边郭掌膳已经整理好每个厨娘的奉膳情况,走到台阶中央,咳嗽一声。 所有人安静下来,目光汇聚过去。 她打着官腔、端着官架:“今日奉膳大多数御厨表现都很好,比起先前有很大进步。” 铁血政策下人人紧绷,能没有进步吗?只是这种政策长久不了,最多一个月已是极限,否则司膳司的名声还没拯救回来,御厨们先崩溃了。 好歹是夸奖的话,厨娘们紧绷的心总算得到些许慰藉,纷纷露出笑脸。 “但是。”郭掌膳话音一转,不善的目光看向潘影儿,“潘御厨却被丽美人训斥,给司膳司再次蒙羞!” 她虽拿了潘影儿五两银子的贿赂,那是调换嫔妃的费用,一码归一码,不可能一直袒护。 “真没想到潘影儿是头一个被训斥的,啧啧啧。” “她费心巴力跟人家换嫔妃,结果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好笑发财了。” “就只说她挨训斥的事,贿赂嫔妃的事不提吗?” “八成不会公开提,毕竟事关司膳司的脸面,女官们生气,私下训诫就是了。” “……” “还有一桩事。”郭膳食看了眼册子,虽不情愿,却不得不说道,“赵御厨和徐御厨,各得文才人十两银子的赏赐,虽是小赏,也算给咱们司膳司长脸了。” 她早上刚强迫这俩厨娘更换了奉膳嫔妃,结了仇怨,压根不想看她俩得意,可上面有司膳女官压着,还是得公事公办,一切为司膳司的名声着想。 厨娘们只知道潘影儿得了训斥,还不知道赵溪音和徐棠得了赏赐,纷纷把目光从前者转移至后者身上。 目光中有艳羡,也有轻蔑和不屑,不就十两银子吗?不算什么。 全然忘记了为文才人奉膳,难度是地狱级的。 一众目光中,赵溪音平淡如常,并不十分享受万众瞩目,反而觉得捧杀的夸奖行为实在拉仇恨。 徐棠想不了那么深,只觉得能气死潘影儿,她就开心、就高兴。 潘影儿的确快气死了,刚才还低着头,听到赵溪音二人得了文才人的赏赐,弹射般抬起头,满眼难以置信。 她挨骂,那两人却挨夸,凭什么?文才人什么时候这么好伺候了? 转念又想,文才人虽然胃口弱,可脾气比丽美人好多了,断然不会训斥人,害她这么丢人。 她突然很后悔,若是自己仍旧侍奉文才人就好了,惹了丽美人,自己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不如再换回来! 只要大把银子使下去,郭掌膳还能不给自己办事? ------------ 4 鲜肉包子 早春天亮得迟,天还麻黑时司膳司就已经灯火通明,厨娘们起床为后妃准备早膳了。 赵溪音照旧穿着洁白的厨娘服制,坐在灶台前包包子,手指灵活翻飞,圆润饱满的包子就做成了,标准的十八褶,个个漂亮。 徐棠打着哈欠,不断搅动着锅里熬制的八宝牛乳粥,她还没完全清醒,话都懒得说。 整个大厨房人头攒动,但鲜少有声音,所有厨娘们都沉默得忙碌着。 “十两,十五两,二十两……”赵溪音一边把包子一一放进笼屉,一边默默算账。 向她这种级别的御厨,每月能领十两银子的俸禄,不算多,好在有皇家编制的厨娘有个好处,包吃包穿包住,只要不随便拿银子贿赂人,基本上都能攒下来。 但赵溪音还是穷,因为家里有个生病的娘,吃着价值不菲的药石,再过两三日,她就得出宫回家,给阿娘抓药了。 司膳司的御厨每十五日休沐一日,平时奉完晚膳,下了值,也不限制出宫回家,但因着每日早膳要早早准备,厨娘们都会选择留宿宫中,住在司膳司的号舍里,只在休沐日才出宫。 赵溪音不一样,不管是不是休沐日,每五日必出宫回家一趟,第二日再早早进宫,反正宫门开得早,不耽误上值。 家里本该有个当了官的爹,可爹在当官后嫌务农的妻子和当厨娘女儿丢人,硬是抛下了妻女,转头娶了京城一户官家小姐。 娘为此气坏了身子,卧病在床,无人看顾,只能她时常出宫去照料。 司膳司的差事多,溪音捞不着时时出宫,五日才能回一次,露夜回去,第二日天不亮就得赶回来,也是辛苦。 辛苦还不是最主要的,主要是手里没钱,阿娘药石里有一味贵重的药材,抓起来并不便宜,她现在手里有十五两,勉强够抓一副药,下一副药的药钱还没着落。 “唉,穷啊。”她低声叹了句。 徐棠从水盆里捞出一根胡瓜,困意退去,正好听到好友这声感慨,一寻思,似乎又到了赵母抓药的时间。 她在怀里摸了摸,摸出一方手帕来,小心翼翼展开,露出里面包裹严实的银馃子:“溪音,这钱你拿着,婶抓药不能没有银子。” 赵溪音知道徐棠家也不富裕,家里有个考科举的兄长,俸禄也全贴补回家了,下意识就要推辞:“不用。” 徐棠直接把银馃子塞进赵溪音怀里:“我有工钱,这钱你先拿去用,况且文才人的赏赐,我本就是沾你的光。” 赵溪音不再推辞,她抓药的确需要钱:“等我发达了就还你。” 徐棠嘿嘿笑道:“带我一起发达!” 笼屉徐徐升腾起蒸汽,鲜香的肉包子味飘散开来,包子蒸好了,八宝牛乳粥和时令小菜也出锅了,储秀宫走起。 与此同时,潘影儿却趁司膳司人少,再次找到郭掌膳。 “换回去?”郭掌膳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司膳司是我家的,能依着你的性子随意调换?” 潘影儿这会儿本该去给丽美人送膳,却仍逗留在司膳司,本想着耽误片刻不打紧,赶紧说完就去永和宫。 可都跟郭掌膳商量好一会儿了,仍旧没得到想要的结果。 她自知理亏,小声说:“我给银子,五两,不,十两。” 她的心在滴血,十两银子可是一个月的俸禄,辛劳一个月,全给别人做嫁衣。 郭掌膳的三角眼里满是贪婪:“你知道调来调去有多折腾吗?让厨娘们怎么看我?这事没那么好办,至少三十两。” 三十两!? 潘影儿腹诽,有什么不好办的,赵溪音和徐棠是两个穷光蛋,还不是你说什么她们听什么,至于这么狮子大开口? 她身上没有那么多银子,又不想被赶出宫去,要知道御厨的身份得来不易,当时她爹花了一百多两才买进来的,若是被赶了出去,她爹能打断她的腿。 “我想想办法筹钱,等我筹到三十两,你一定给我调换。” “你说说你瞎折腾什么,原本就是伺候文才人的,折腾一圈,又要回去伺候文才人。” 潘影儿欲哭无泪,含糊一声,就赶紧小跑离开了,丽美人那还等着早膳,胆敢送迟了,少不得又是一顿骂。 郭尚膳望着年轻人匆忙离开的背影,讥笑一声,拿捏低等厨娘,她可是一把好手。 - 文才人在赵溪音面前已经彻底放下矜持了,赤手举着一只肉包子,吃得欢快,另一只手还不忘夹菜往嘴里送。 【这包子做的好,皮薄馅儿大,瞧这一咬一包油,香掉舌头喽。】 香葱猪肉馅儿的包子,吃得就是一个香,赵溪音包的包子馅儿是紧紧一团,跟个小号狮子头似的,一点都不松散,咬开薄如蝉翼的皮就是肉汤,虽然有些烫嘴,但香是真香! 文才人一口气干掉四个包子,才施施然擦了手,再慢条斯理去喝粥,一顿早膳吃得那叫一个舒坦。 想想以前,寡淡的素菜吃起来没滋没味,司膳司还不明就里,半点不开窍,还是这个赵厨娘机灵啊。 嘴里吃得越想,她就越能想起以前遭的“口腹之罪”,就越发感激赵溪音。 “赵御厨,你怎么知道本宫想吃肉包子?” 赵溪音很想说我亲耳听你说的,但她怕吓着人,便笑道:“辣子鸡和油焖大虾才人都吃了不少,我斗胆猜测才人喜欢吃荤,早膳的荤食种类不多,包子是最常见的。” 倒也没毛病,不过是比其他厨娘更细心罢了。 文才人这两日吃的餍足,心情好得很,不由想多说两句:“若午膳你也能猜中我的心思,有重赏。” 赵溪音的眼睛亮起来,要说什么口头夸奖当众捧杀,没啥兴趣,可若说有赏赐,那她可就来劲儿了。 毕竟御厨的俸禄每月才十两银子,油水全靠从嫔妃这里捞。 “当真?” 文才人:“……” 【瞧她那财迷样。】 赵溪音故意引导:“早膳吃了油腻的有包子,午膳倒是可以做道开胃的酸菜鱼。” 【酸菜鱼?不行不行,老娘才不想挑鱼刺,想破脑袋你也想不出,老娘山西的,最爱吃面!】 文才人笑了下:“少来套我话,午膳若不能让我满意,是不会有赏赐的。” 赵溪音自信地拍拍胸脯:“包才人满意!” 回去路上,徐棠不确定地问:“溪音,事关赏赐,咱中午做什么膳食啊?” 赵溪音直言:“面。” “面?”徐棠傻眼了,虽然司膳司的膳食种类样样齐全,有面有饼,但嫔妃们的日常饮食仍以菜式为主流。 即便心里对同伴的厨艺很信任,还是忍不住小声疑惑:“能行吗?” “相信我嘛。” 一直等拿到赵溪音拟写的食单,徐棠心里还在打鼓。 食单上仍旧是三菜一汤的规制,只不过把汤换成了面:炒冬笋、地三鲜、景芝小炒,以及刀削面。 面由赵溪音亲自来做,从揉面开始。 面粉加水成絮,面絮柔在一起,反复揉搓,逐渐成为光洁的面团。 “早上有四个厨娘被退菜了。”徐棠切着菜,低声道。 赵溪音刚回来时就瞧见了,有几位御厨面色不佳,沮丧得很:“其实早膳是最容易退菜的,后妃们晨起没胃口,抑或是有起床气,发火退菜也不奇怪。” 好在文才人吃包子吃得很香,徐棠心里庆幸,只要她们能继续维持,不被文才人退菜,就是很好的结果,至于赏赐,那是锦上添花。 这么一想,心里好受多了,方才那点子疑惑也消失不见了。 面团柔得光洁,盖在温水中省一会儿,再重复揉,直到面团揉得筋道有弹性。 赵溪音扫了一圈大厨房低迷的气氛,忍不住轻声道:“铁血政策下,御厨的厨艺难有提升。” 胡尚食急功近利,采用这样的政策力求立竿见影,想把司膳司的口碑拉拔起来,却不从根本上提升御厨们的厨艺,不教学就算了,甚至掌膳和典膳也不来指导厨艺。 徐棠隐约也有这种感觉,这样的竞争政策,御厨们之间也没了交流,被迫成为竞争对手。 她笑着凑过去:“要是你当司膳女官就好了,把我提拔成掌膳,把那可恶的郭掌膳赶出宫去。” 赵溪音比了个“嘘”的手势,笑说:“净想好事。” 锅里汩汩滚着开水,赵溪音一手持面,一手握刀,锋利的刀刃刮在光洁的面团上,削下一条又长又薄的面。 唰唰唰……她手上的动作很快,被削下来的面条接连不断飞入锅中,让人眼花缭乱。 “那是在做什么?刀削面吗?” “似乎是,她手法好快,削出的面宽窄均匀,薄如蝉翼,真好看。” 司膳司以前有位山西御厨,做刀削面是一绝,后来因为年迈,告老还乡了,竟没有御厨把这项手艺继承下来。 “我记得尚膳监有位御厨会做刀削面,没想到赵溪音也会。” “她给文才人做刀削面,文才人会吃吗?” “八成不会,瞎嘚瑟手艺。” 面煮熟,盛在预先准备好的酱卤子中,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刀削面就做好了。 赵溪音额外用器具盛上芫荽、油泼辣子和香醋,文才人可根据自己的口味调放。 掐着点,徐棠的三道菜也炒好了,面放置久了易坨,两人不敢多耽误时间,匆匆出发。 到了储秀宫门口,赵溪音突然顿住脚步。 “怎么了?”徐棠紧张地问,“是膳食哪里准备得不妥?” “不是。”赵溪音一本正经道,“我在想,文才人会给什么赏赐。” 徐棠:“……” ------------ 5 刀削面 “今儿是什么午膳呐?”文才人盈盈起身,款步走来。 她虽在两个御厨面前不装矜持,但身体记忆还在,行动仍旧如弱柳扶风,别有一番气韵。 赵溪音把食盒掀开,里面的饭菜还冒着热气。 “炒冬笋,地三鲜,景芝小炒,还有一样……”她抬头看向文才人,“刀削面。” 徐棠这会儿心里又打起鼓来,不确定文才人会不会满意刀削面,这面毕竟是民间吃食,在宫中颇有些不上台面。 该不会被退菜吧? 虽说坚持到现在不被退菜,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可若真被退了,她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文才人听到“刀削面”三个字,眼睛都睁大了。 【靠靠靠!这小厨娘真属蛔虫的,刀削面都能做来,这可是老娘的儿时回忆啊!】 “怎么想到做刀削面的?”她努力压制住激动的情绪,佯装平静问,脚步却如同脱兔般,嗖地蹿到膳桌前坐下。 都这么激动了,就别装矜持了吧,赵溪音忍笑:“因为想到才人祖籍是山西。” 刀削面是山西民间有名的主食之一,徐棠恍然大悟,怪不得溪音会想到做刀削面,这下文才人该是满意了吧? 面碗冒着热气,宫女按照吩咐,把芫荽、香醋、辣子一一加进去,拌匀。 文才人先是用银匙喝了口面汤,酸辣辛香、口感浓厚,久违的熟悉感跌踵而至。 这何止是满意,简直满意顶天了。 抄起一筷子面,热气争先恐后飘散开,她像小时候在外婆跟前一样,把面吹得不烫嘴,吸溜进口中。 赵溪音削的面比民间削得更薄,也更筋道,口感十足得好。 【靠,老娘好想外婆。】 文才人吃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徐棠以为是烫的,好心提醒:“才人,吃慢些,仔细舌头烫出泡。” 文才人在热气中吸吸鼻子,继续吃大口吃面,连面汤都不放过,加了香醋、辣子和芫荽的汤汁,喝起来酸辣开胃,尤其过瘾。 直到面碗快见底,她才算吃满足了,擦擦嘴道:“我说话算话,这就让人去拿赏赐。” 赵溪音目光晶莹:“才人要赏我俩什么?” 文才人扬起脸:“我位分不高,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还是能阔绰出手的。” “银子呢?” 文才人:“?” 【这厨娘掉钱眼里了?】 徐棠捂住脸,不想认识这丢人玩意儿,但又一想,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什么的不实用,宫里的物件又不能随意拿出去卖钱,还是银子更直接,便又把脸露出来。 文才人噎了一下,旋即豪迈道:“还是那句话,我位分虽然不高,外祖家却是经商的,决计不像旁的低位嫔妃过得紧紧巴巴。” “就赏两位御厨各五十两吧。” “什么?五十两!”徐棠下意识叫出声,“溪音,五十两可是咱们小半年的俸禄!” 赵溪音也露出穷人乍富的笑容:“我知道!” 文才人嫌弃道:“瞧你们没见识那样,五十两都不够做一件像样的首饰。” 直到接过沉甸甸的银锭子,两人才有了些真实感:“多谢文才人!” 出了储秀宫,赵溪音把十两银子还给徐棠,是晨起被徐棠硬塞进怀里那十两:“现在发达啦。” 徐棠先是一愣,而后“噗嗤”一声笑了:“真快!” 再三确认抓药的钱足够,她才把十两银子收回怀中,“暴富”来的太快,两人对视又是一阵笑。 “我想今日出宫回家一趟。”有了钱,赵溪音就想赶紧给阿娘买药,算算日子已经有四日没回去了,还要买些吃食和日用品。 徐棠知道后就说:“晚膳早些做嘛,我自己去给文才人送膳,你早些回去。” “好。” 等回到司膳司,午憩醒来后,赵溪音发现,她们被恩赏五十两银子的事,已经传遍了。 “被罚”的厨娘越来越多,有的被退菜,有的被训斥,虽还不足三次,尚没有被赶出宫去,可却大大增加了风险。 潘影儿是全司膳司第一个被丽美人训斥的,最是丢人,这两日下来,被罚的人陆续增多,她已经不是唯一被罚的那个了,有好多厨娘都跟她“同甘共苦”。 这让她心里好受不少,尤其今日午膳时,她拼尽全力,做了道祖传的“珍珠烩鹌鹑”,还得了丽美人一句“不错”的夸奖。 她是翘着嘴角回来的,一路上都在想,郭掌膳当着所有御厨的面夸奖她、让人都向她学习时候的风光。 激动得午憩都没睡着。 等到了大厨房,潘影儿瞧见厨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真的赏了五十两?你没听错?” “确信无疑,储秀宫的太监亲口说的。” 潘影儿心里涌上不妙的预感,大步走过去问:“谁赏了五十两?” “还能有谁,你的旧主子文才人呗,赏了赵溪音和徐棠各五十两。” “啧啧啧,文才人出手就是大方,若现在为她侍膳的是你,说不定这笔横财,就落在你头上了。” 潘影儿知道这是在嘲讽自己,不予理会,心思掀起了惊涛骇浪。 五十两银子的赏赐,别说最底层的厨娘,就连郭掌膳也没得到过这种好事。 赵溪音、徐棠,她们凭什么? 文才人的赏赐,本该是她的! “你们说文才人到底吃中哪道菜了,能赏这么多银子?” “难道是地三鲜和炒冬笋?我偷偷看了赵溪音拟写食单,这两道菜每顿必做。” “这两道菜最普通不过,有什么好吃的?” 这句话点醒了潘影儿,每顿必做的菜,必定是文才人最爱吃的。 等侍膳主子换回文才人后,她也要做这两道菜! 她自诩很了解旧主子,高傲道:“文才人是在外祖家长大,外家只是一届商贾,自然什么都不讲究,文才人吃着青椒茄瓜好吃,也属正常。” 这是在说文才人不上台面呢,一众厨娘听出话里的意思,都不接话,各自散去,挑选晚膳要用的食材去了。 - 晚些时候,赵溪音炒了道酱香肉末茄子,交代徐棠一些注意事项,便揣了银子,出宫回家。 出了宫门,日头还高悬在西天,有充足的时间抓药、买东西。 首先去的就是药铺,阿娘的药都是在城南永兴街上一家药铺抓的,这条街上有两家药铺,一家是给阿娘瞧病这家,叫济世堂,另一家,是舅父家的和善堂。 舅父家的药铺是外祖父留下来的,外祖父有一儿一女,即赵溪音的阿娘和舅父,外祖父老年时,手里最值钱的东西,一个是御厨承袭的位子,另一个就是经营一辈子的药铺。 两样东西,一样留给儿子,一样留给女儿,公平合理,可舅母非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两样东西都应该是她家的。 外祖爱女心切,不愿意,舅母就扬言分家,还说小姑子拿了家里的财产,往后养老就全靠女儿。 气的外祖父病倒在床上,奄奄一息,弥留之际,他想把药铺留给女儿,好让女儿下半辈子有个依仗,至于御厨之位,传男不传女,正好给儿子继承。 外祖没有私心,舅母却把人往最坏里想,觉得御厨只是看着光鲜,其实俸禄就那点,药铺赚得才多呢。 硬是违背老人家的心意,把药铺抢了去。 赵溪音的阿娘原本想让丈夫入宫当御厨,可那男人一心只琢磨着做官,心比天高,压根瞧不上御厨,无奈之下,年仅十七的赵溪音入了宫,成了司膳司一名厨娘。 赵溪音抬起头,不带感情地瞧了眼和善堂很有年代感的招牌,转身拐进济世堂。 等再带出来时,手里拎着几包牛草纸包好的药材。 即便抓药这么贵,她也没肖想着得舅母家药铺一点照顾,若是外祖父还在,定不会叫母女俩受苦…… 多想无用,赵溪音甩甩脑袋,揣着银子进了家成衣铺子。 天儿马上要暖和起来,她得给阿娘和自己买两身春暖花开穿的衣裳。 应季的缘故,成衣铺子里人挤挤囊囊,都在挑选春衫。 赵溪音一进来就看中最显眼那套珍珠白暗纹的春衫,浅绿色收边,她指着问:“老板娘,这套多少钱?” 老板娘立刻迎上来:“姑娘眼光真好,这件布料和做工都是上乘,三两银子。” 她拿在身上比了一下,正合适:“包起来。” 生意做得顺当,老板娘喜笑颜开:“好嘞!” 赵溪音又挑了几件质量还不错的衣裳,一共花了十两银子,抱着一大包衣裳,心满意足出了成衣铺的门。 刚才只顾着挑衣裳,别没瞧见方才铺子里有两个熟人,舅母王氏和表妹赵燕。 赵溪音阔气挑衣裳的场景尽数落在她们眼中。 “阿娘,你不是说小姑家穷困潦倒吗?怎么赵溪音能买那么好看的衣裳?”赵燕和赵溪音一样的年纪,心里自是嫉妒不已,那件珍珠白的春衫是她一直想买的,可娘说太贵,一直不给买。 王氏也很不忿,开春的衣裳她还没裁好,哪就轮到赵氏母女穿新衣了? 赵燕越想心里越发酸,赵溪音长得好看,穿上那件春衫只会更好看,于是干脆在铺子里撒起泼:“我不管,我就要三两银子一件的裙子,比赵溪音的还好看的。” 王氏本就烦着,又被亲闺女这么一闹,当即吼叫:“祖宗,我哪有那么多钱!” “赵溪音都买得起!” 王氏气结:“过几日我就去赵氏那讨债,等把钱要回来,就给你买!” 说完,硬是拉着赵燕出了成衣铺,悄悄跟上赵溪音。 只见赵溪音不仅抓了药,买了成衣,还割了肉,称了几包点心,甚至还买了一罐蜜饯…… 赵燕眼馋不已。 “阿娘,我也要吃肉。” “阿娘,我也想吃点心。” “阿娘,我也要喝蜂蜜!” 王氏头都大了…… ------------ 6 半熟芝士 赵溪音家住在城南的虞河村,家中只有母女两人。 赵溪音原本随父姓,姓杨,她那狠心抛妻弃女的爹叫杨志维,出身平庸,才能也平庸不堪,却一心想做高官。 曾断言,只要给他买上一个芝麻大小的官,就能凭本事做到一品大员。 他有个当官梦,就俯不下身去干农活,整日在村子里游手好闲,天南地北地瞎胡吹,家中的活计是一点不干,也没个当爹样,从没教导过赵溪音一言半语。 阿娘辛劳攒钱,加上自己的嫁妆,勉强给杨志维捐了个小官。 饶是这样钱还不够,杨志维跑到赵溪音的舅父家去借,借了五十两,说顶多一年,连本带息还八十两。 要么说有卧龙的地方就有凤雏,杨志维敢说,舅母王氏真敢信,俩人一个痴,一个贪,真就把钱借给了姓杨的。 姓杨的当上官,立刻和京城一户富家小姐勾搭上了,竟说自己从未娶妻,宁愿入赘那家,也不要家中的妻女了。 赵氏性子软糯,只会哭,却不敢找上门去。 这样的男人要来实在无用,只会添堵,赵溪音忿忿劝慰阿娘,说往后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再没有狠心的丈夫和爹。 从那以后,她便改了姓,随母姓赵。 只是杨志维借舅父家的钱再也没提起过,王氏哪是能吃亏的人,找杨志维要了几次,都被富户家的下人赶出来了,连欠钱人的面都没见着。 王氏哪会吃这个哑巴亏,把气撒在赵氏身上,转而三天两头来虞河村要钱。 赵家所有积蓄都被杨志维那个畜生卷跑了,家中一贫如洗,自然没钱还给王氏,按理说,谁借的钱找谁要,不该赵氏母女来还这个钱。 王氏知道这个理,却依旧要上门闹腾,一半是为了出心中恶气,另一半,则是看赵氏母女的笑话,带着显摆的意味。 瞧,你家过的多落魄,我过的多优渥。 赵溪音熬好药,给阿娘端过去:“这几日舅母真没再上门讨钱?” 赵氏才刚过四十,仔细瞧那脸,年轻的时候是个漂亮的,只是这几年家中变故接二连三,加上生病,让她苍老不少。 她笑着接过药:“你就放心吧,许是这季节天儿忽冷忽热,抓药的人多,她没顾上。” 赵溪音在阿娘面前流露出小孩的任性劲儿,嘟囔道:“阿娘,舅母太过分了,那钱明明是杨志维借的,凭什么来咱家闹。” 她不愿称呼那人为“父亲”,都是指名道姓地叫。 “人心趋利,也是没办法的事。” 赵溪音“嗯”了声,只怕这样王氏会没完没了地闹,得想个法子了结这件事。 “咳咳咳。”赵氏又咳嗽起来。 赵溪音忙为阿娘抚背:“吃药这么久,怎么病就不见好。” 赵氏面露愧色:“都怪阿娘身子不争气,让你小小年纪这么辛劳。” “我一点都不累。”赵溪音想了想,突然道,“阿娘,外面的大夫医术有限,下回我带宫里的御医来给你瞧病吧。” 赵氏被逗笑了,只当一句玩笑话:“御医岂会来咱们虞河村诊病。” 赵溪音笑笑,并没有反驳。 第二日一早,赵溪音就回宫了,不耽误给文才人做早膳。 早膳做的是酱肉包子,她照旧坐在灶台前包包子,色香味俱全的一盆肉馅摆在面前,香味直往鼻孔里钻。 徐棠在熬制菌菇汤,打着哈欠道:“溪音,其实不用回来这么早,早膳我一个人就能做。” 赵溪音道:“年轻,觉少。” 徐棠乐了,又道:“昨晚你不在,郭掌膳很不情愿地把咱俩获赏的事情公布了,你是没瞧见潘影儿那脸色,黑得赛锅底。” “她还以为她得的那两句口头夸奖,会被郭掌膳拿出来夸呢,结果根本无人在意,厨娘们全都来羡慕咱们的五十两。” 赵溪音笑了笑,把包好的包子放进笼屉,开蒸! 储秀宫东偏殿,文才人吃着滋味十足的酱香包子,喝着鲜美的菌菇汤,满意地笑了。 她和赵溪音逐渐熟识起来,颇为喜欢这个有点爱财,但厨艺极好、玲珑剔透的厨娘,嘴上故意打趣:“赵御厨,昨日得了我五十两银子的赏赐,晚上奉膳时就不见人,真是个恩将仇报的姑娘。” 赵溪音知道这是玩笑话,笑道:“才人可误会我了,昨晚侍膳我确实不在,却为才人精心烹制了肉末茄子,您用着可还好?” 【说起那道肉末茄子,可太绝了,害老娘多吃两碗米饭,在御花园溜达半晌才敢就寝。】 “还凑合。”文才人装的很淡定,“你就说,昨晚是不是拿钱出去玩乐了?听说京城开了新茶楼,说书先生讲的都是海上航船的故事,新奇得紧。” “哪能啊。”赵溪音哭笑不得。 徐棠抢着道:“文才人这可冤枉溪音了,她昨晚出宫是去抓药,回家看望生病的阿娘,赵婶婶都生病一个月多了。” 文才人恍然:“怪不得赏赐非要银子呢。” 【原来不是小丫头爱财,是孝顺啊。】 赵溪音悻悻地摸摸鼻子,她很爱财吗? “对了。”文才人又想到一件事,“午后我得去给皇上送点心,赵御厨,做道你最拿手的点心来。” 赵溪音正色问:“给皇上送的?” 司膳司只负责后妃们的膳食,皇上的日常饮食和茶点是由光禄寺拟写食单,尚膳监烹饪。 可若是后妃们自己带着点心去侍奉皇上,点心就得由司膳司、或嫔妃小厨房里的庖厨来做了。 文才人这种低位嫔妃,没有自己专属的小厨房,平日里想给皇上送茶点,只能让司膳司的厨娘做。 “对。”她轻轻甩了甩手帕,“丽美人也要给皇上送点心,皇上吃谁的点心,事关我在后宫的面子,赵御厨,你知道轻重。” 赵溪音点头:“懂了。” 文才人连午膳都不让赵溪音做了,让她专心做点心,午膳交给徐棠。 做拿手点心,赵溪音想,她能做的拿手点心还真不少,但能保证一定获胜的,还是得香味浓郁、直击味蕾的奶油甜品。 说做就做,赵溪音让杂役准备了鸡蛋、玉米淀粉、砂糖、牛乳和黄油,打算做道美味的半熟芝士。 点了两个杂役,轮流打发淡奶油,打了半个时辰之久,流动的牛乳终于成了细腻丝滑的奶油。 她自己则烤制了老式蛋糕胚,薄薄的切片蛋糕胚切成小巧的椭圆形,留着做半熟芝士的底儿。 其他厨娘见赵溪音在做点心,而非午膳,纷纷好奇。 “她怎么在做点心啊?都忙活一上午了。” “不止赵溪音,潘影儿也在做点心。” “你们还不知道吧,午后丽美人和文才人都要去给皇上送点心,赵溪音和潘影儿也得使出浑身解数来。” “我记得潘影儿做菜一般般,做点心倒是一把好手,反倒是赵溪音,从来没见过她做点心。” “那估计赵溪音要输给潘影儿了,也就是文才人要输给丽美人了,文才人输了脸面,只能让赵溪音好过?反观潘影儿,应该会得到丽美人的赏赐吧。” 大多厨娘都认为,擅长做点心的潘影儿会更胜一筹,只有一些经验丰富的厨娘不这么认为。 潘影儿取的面粉和花蜜居多,赵溪音选的食材是鸡蛋、牛乳和白糖,前者做出的点心更甜,可后者做出的点心更香。 过甜则腻,前者赢得过后者的概率,太低。 半熟芝士在炉腔中逐渐膨胀绽放,表面被烤至虎皮色,赵溪音算着时间和火候,时间一到,立刻打开炉门。 热乎乎的甜品出炉,浓厚的馨香味立刻萦绕整个厨房。 “什么点心啊这么香?闻得我口水都下来了。” “黄澄澄的,没见过这样的点心。” 刚出炉的甜品太香了,在大厨房中引起一阵骚动。 潘影儿不甘落后,出炉中取出烤好的桃花姬,又是一阵面点香味袭来,和半熟芝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整个厨房都是香甜的味道。 她的桃花姬做成了桃花样式,再看赵溪音的半熟芝士,样貌平平无奇,瞬间变得倨傲起来:“赵溪音,看来这回你要输惨了。” - 午后申时,乾清宫。 皇帝朱明哲从堆积成山的奏折里抬起头,搁下笔,结结实实伸了个懒腰。 他三十五,正值壮年,虽说身子龙精虎猛的,可批了两个时辰的折子,还真有些累,也饿了。 大太监汤岱适时进来,甩了下拂尘道:“皇上可是饿了?” 朱明哲“嗯”了声:“上些点心来。” 汤岱笑眯眯问:“丽美人和文才人都带着点心在外候着,皇上是想吃丽美人的点心,还是文才人的点心?” 朱明哲一愣:“都在外面?” 可不都来了吗?老太监眼里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他这位天子主子,在嫔妃之间向来左右逢源。 昨儿午后文才人陪皇上赏花,说今儿下午来送点心,晚上丽美人侍寝,也说今儿下午要来送点心。 这不凑一块了吗? 想起昨日轻易许诺下的金口玉言,朱明哲瞬间头大,白了眼大太监:“你也不提醒朕。” 汤岱个老人精立刻道:“皇上每日处理的事千头万绪,哪能事事记得清楚,这事都怪老奴。” 其实也怪不着他,要怪就怪朱明哲哄女人时太快,张口就应承下来,汤岱连话都插不上。 “那就一起叫进来吧。”朱明哲想,反正他饿了,专心吃点心就行。 珠帘外进来两个美人,皆生的眉眼如画,一白衣胜雪,行如弱柳扶风,五官如画中人,一红衣如枫,红唇热烈,风情万种。 便是文才人和丽美人了,两人都提着食盒,食盒里是司膳司厨娘们的手艺。 “皇上,臣妾知道您批折子饿了,特意送来点心。”丽美人率先走过去。 文才人那柔弱都是假的,其实腿脚并不慢,紧随其后绕书案另一侧:“臣妾昨儿就跟皇上说好了,今儿来送点心,皇上尝尝臣妾带来的点心,叫半熟芝士。” 丽美人不甘落后,举起桃花姬送到朱明哲嘴边:“皇上请用。” 一左一右两道点心送到嘴边,朱明哲心中感动,动容道:“两位爱妃亲手为朕做点心,真是辛苦了。” 俩嫔妃的神情同时一僵。 若是赵溪音在,一定能听到她们的心声。 【那倒不是,老娘才不会做点心。】 【还亲手做,皇上您想什么好事呢?】 ------------ 7 油泼面 文才人举着点心的手慢慢放下,颇有些心虚:“既然美人姐姐争强,皇上就先用她的吧。” 朱明哲欣慰于文才人的贴心大度,解了他左右为难的尴尬局面。 正要去接丽美人手里的点心,谁知丽美人的手也放下了:“谁说我争强了,才人妹妹为皇上做点心一定很辛苦,皇上先尝她的。” 朱明哲:“……” 这是什么情况。 两位嫔妃从争相喂食,变成各自安安静静把点心摆在盘中,放于书案上。 汤岱适时开口:“皇上,两位娘娘的意思,是让您自己选呢。” 朱明哲见两位爱妃相互谦让不少,以为相安无事,开始放心大胆去挑选。 “这桃花糕点形似桃花,色泽粉嫩,当真不错,朕先尝尝桃花姬。” 丽美人见皇上选了自己的点心,不由得意地抬起眼眸,似笑非笑地扫过文才人。 文才人回以白眼,外形好看又怎么样?糕点作为吃食,味道才是首要的,她不信赵溪音的厨艺会输。 桃花姬做的尚可,只是过于甜腻,朱明哲吃了半块就放下了。 嘴上说着“还不错”,心里却有些嫌弃:不如尚膳监做的好吃。 丽美人哪能瞧不出来,司膳司的厨娘厨艺一般,她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反正皇上先尝了她的桃花姬,她赢了文才人。 “皇上,您尝尝才人妹妹的点心。” 既然潘御厨做的一般,想必赵御厨做的也一般,要丢人一起丢。 盘中奶黄色的点心,不像刚出炉时香味那样浓,显得平平无奇。 朱明哲没见过这样的点心,问:“这是何物?” 文才人也没见过,都是听赵溪音介绍的:“叫半熟芝士。” “名字倒是特别。”朱明哲喝了口茶,压一压口中的甜味,拿起一只半熟芝士掰咬下一口。 一开始,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奶油专属的丝滑和面包的柔软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浓郁的奶香味挑逗味蕾,给舌头和口腔以最大的舒适,糕点并非干噎,反而是水润十足,吃起来不仅不腻,还很嫩滑。 朱明哲吃完一只,没吃够,再来一只,再来一只……一口气吃了五只。 盘子里一共才八只,瞬间被皇上吃掉一大半,文才人和丽美人都惊呆了。 皇上是什么没见过市面的人吗?怎么能吃得这么狼吞虎咽? 等反应过来,文才人才意识到,自己带来的点心完胜了丽美人,赶忙抬起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看了眼对方。 和皇上的吃相相比,文才人的示威显然不够看,丽美人想不通啊,这点心究竟什么味道,能让皇上吃个不停。 若不是规矩摆在那,她都想伸手捞一个半熟芝士来尝尝了。 文才人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点心虽是她带来的,可她一个都没尝啊,早知道先尝一个了,亏了亏了。 等出了乾清宫,两个嫔妃还想着那点心的味道,各自沉默着,连相互挤兑的心思都没了。 半晌,丽美人才幽幽开口:“那点心不是你亲手做的吧?” 文才人抿抿唇:“那桃花姬,也不是你做的吧?” 谁还不能不知道谁啊。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又各自移开视线。 丽美人不知想到什么,狠狠道:“司膳司的潘御厨着实可恶,扬言最擅长最点心,谁知做出的点心皇上只吃了半块!” 文才人轻笑一声:“还是侍奉我的赵御厨厨艺高。” 丽美人不甘:“赵御厨原本是给我奉膳的。” 只是侍奉她时,没发现有这么好的厨艺啊。 文才人耸耸肩:“没办法,她现在侍奉我。” - 文才人送的点心讨了皇上欢心,晚上时赏赐就到了储秀宫东偏殿。 同时,文才人因为点心获赏的消息也传到了司膳司。 “皇上赏赐了文才人?那不是说明赵溪音做的点心赢了潘影儿?” “那肯定啊,听说潘影儿做的桃花姬,皇上只吃了两口。” “原来赵御厨这么厉害,以前真是小瞧她。” 正是司膳司厨娘们吃晚饭的时候,偌大的房间里,赵溪音和徐棠在一张靠窗的桌上吃饭,羊肉泡馍。 晚膳给文才人做了羊肉汤,打了饼子,剩下的一些赵溪音回来做了羊肉泡馍,辛辣的胡椒羊肉汤,泡上掰成小块的饼子,呼噜噜一通连吃带喝,吃的浑身都舒畅热乎起来。 晚膳还没吃完,司膳司来外人了,是文才人身边的小宫女,找赵溪音。 “赵御厨,我家主子有赏。”小宫女客客气气道。 嫔妃专门派宫女来司膳司赏赐御厨,这什么概念,司膳司多少年没有过这种待遇了。 吃晚膳的厨娘顾不上吃,拔腿就往院里跑,生怕错过赏赐的场面。 赵溪音:“……” 这些人为什么跑的比她还快? 那宫女手里小心捧着个木盘,盘中是个做工繁复的金镯子,古法掐丝工艺,表面镶嵌着六颗翡翠珠。 “金镯子啊,好大好漂亮,值不少钱吧?” “文才人就是大方,出手就是金镶玉镯子。” “皇上赏了文才人好些好物件呢,这大约只是其中一件。” 厨娘们大多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看的眼睛都直了,难以想象,若这东西是给自己的,该有多让人兴奋。 这样的好东西,别说俸禄只有十两银子的厨娘,就是每月有二十两银子俸禄的郭掌膳,也没见过啊。 郭掌膳也在,看到后嫉妒的要命。 潘影儿站在人群后面,紧紧攥着拳头,神色晦暗,甚至不敢去看是怎样的赏赐,因为光是文才人派人专门来司膳司赏赐的行为,就够她酸死了。 殊不知赵溪音得了赏赐,而她,却又被丽美人训斥了一顿。 已经被训斥两次了,再有一次,就要被逐出宫去了。 换回为文才人侍膳的事,得快。 赵溪音接过沉甸甸的金镯子,在手心里托了托,估摸着,得有一百五十克重,也就是三两左右。 俗话说,一两金百两银,这个金镯子撇开工艺和翡翠不讲,光是金料就能换三百多两银子。 她笑道:“替我多谢文才人的赏赐。” 小宫女正要走,又被叫住,被赵溪音往怀里塞了一包酥:“辛苦你跑一趟,拿着吃。” 小宫女受宠若惊,旋即笑逐颜开:“谢谢赵御厨。” 赵溪音小心把金镯子收起来,决定先放徐棠那里,并给自己的柜子上了把锁,若有人打镯子的注意,只会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 翌日,午膳时分。 赵溪音做了油泼面,两指宽的面和青菜煮好,放在碗里,淋上料汁,放上干辣椒面、蒜末、小葱等,而后热油一泼。 滋啦—— 面香、蒜香和辣椒油的香味一下子冲出来,挑逗着人的嗅觉,一边的徐棠结结实实打了个大喷嚏,忙把蒙住口鼻的布巾扯下来,换一条新的上去。 两人送膳到储秀宫时,刚好有位太医提着药箱子从东偏殿出来,倒不是文才人生病了,太医院每月例行为后妃们诊脉。 赵溪音记得这位太医姓侯,与之擦身而过时突然顿住脚步:“侯太医步履匆匆,可是有什么急事?” 侯太医不料司膳司的御厨会主动与他说话,太医院和司膳司平时来往不多,他只瞧着眼前这厨娘眼熟,却不知道名字。 赵溪音十分善解人意,主动道:“我姓赵,是司膳司的侍膳厨娘,这位是许御厨。” “原来是赵御厨和徐厨娘啊。” 司膳司在宫中低位低,厨娘们平日里走在长街上,鲜少有人主动搭话,反倒是遭受的冷眼和嘲讽较多。 太医院的低位也高不到哪去,比司膳司强些。 侯太医还有事,本不欲和赵溪音多说,但见这厨娘生得灵动,便多说了句:“家中有事,急着回去,因此走得格外急了些。” 【这小厨娘生的好看,却是个没眼力劲儿的,没瞧见我急着出宫吗?小儿子病着,非要挑嘴吃城东的栗子糕,唉,还要走到城东去买。】 赵溪音了然,决定当个有眼力劲儿的:“侯太医有急事就快去吧。” 侯太医一抱拳,匆匆离去。 徐棠望着侯太医的背影,问:“溪音,你和侯太医认识吗?” 赵溪音笑了笑:“显然不认识,但我知道侯太医的医术不错,想让他给阿娘看病。” “咱们哪能请得动哦。”徐棠下意识道,说完又觉得不多,溪音可不是一般人,能得文才人金镯赏赐的,能是一般人吗? 赵溪音没把话说死:“试试看呗。” 门外耽误了一会儿,进殿时文才人已经在膳桌前坐下了,和往常相比,发间多了几支成色上好的珠花,一看就是皇上赏赐的。 赵溪音一边把膳食摆出来,一边笑着道:“才人今日打扮得很亮眼。” 文才人摸了摸头上的珠花,心满意足地感慨:“还是宫里的东西做工精致,我外祖家虽不缺钱,也买不到做工这么精良的首饰。” “今儿是什么午膳啊?” “照旧两样清淡素菜,外加一道油泼面,想来才人会喜欢。” 果不其然,文才人听到油泼面眼睛一亮,红艳艳的油泼辣子配上绿油油的青菜和葱花,油亮十足的一碗面,让人看一眼就食指大开,她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开始拌面。 文才人忍住大吃一口的冲动,把面拌均匀,料汁均匀地沾在每一根面的表面,看起来滋味很足。 抄起一筷子面吸进口中,辣子香、蒜香、葱香和面香齐齐攻占味蕾,浓重的油泼香让人欲罢不能。 若说各色面食中的味道魁首,非油泼面不可。 香醋正好中和了油腻,吃下一碗都不会觉得腻,只觉得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文才人吃得高兴,赵溪音想趁机打听些事:“才人,我打听点事。” “什么事?” “侯太医的事。” ------------ 8 栗子糕(一) 文才人白了赵溪音一眼:“你个小厨娘,整日寻思的事还不少。” 还打听上太医的事了。 赵溪音如实禀报:“我阿娘的病吃药总不见好,许是宫外的大夫医术有限,只能寄希望于宫中的御医了。” 文才人瞬间收了白眼,有孝心的人不能鄙视。 她记得上次赵溪音出宫,就是给阿娘抓药,想来是药石无效,走投无路才想让宫中的御医给瞧瞧。 想到这,文才人有些内疚,上回听说赵溪音阿娘生病,合该多问一句的,当时竟只顾着吃,连句关心都没有。 她一个低位嫔妃,其实也吩咐不了太医,但是给赵溪音牵线搭桥,还是能做到的。 “你想打听候太医?” 赵溪音点头:“刚才遇见侯太医,他说他要出宫回家一趟,侯太医今日不当值吗?” 文才人还真不知道这等微末小事,看向她的贴身宫女:“你知道吗?知道的话知无不言。” 宫女倒是记得清楚,细细道:“侯太医这半个月都是夜班当值,今日本该清晨就能出宫,为着给各宫嫔妃例行请脉,就耽误了半日,方才才离开。” “奴婢也是听说,候太医七岁的儿子感染风寒,他急着回家给儿子诊治。” 文才人如何能不知道赵溪音的打算:“你若想请得动候太医,就从他生病的小儿子身上下手,每日早膳前去西直门等,那会儿正是候太医出宫回家的时间。” 赵溪音曲膝一福:“多谢才人指点。” - 第二日晨起。 赵溪音开始做早膳,除了做文才人那份,还额外做了栗子糕。 做好的早膳由徐棠带着杂役给文才人送去,她则带着栗子糕来到西直门。 等了一柱香的时间,候太医果然出现了。 “候太医,早。”赵溪音面带微笑。 “啊,是赵御厨啊。”候太医明显一愣,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赵溪音,两天时间偶遇两次,瞧这缘分,“赵御厨这是……要出宫还是进宫啊?” 赵溪音笑了笑,把那包栗子糕推过去:“晨起给文才人做了栗子糕,做好才想起来,才人是不喜欢吃栗子糕的,记得听储秀宫的宫女说,候太医有个小儿子,玉雪可爱,这包栗子糕,全当给令郎当零嘴了。” 候太医不傻,仅有一面之缘的御厨突然赠吃食,肯定不止好心这么简单。 “赵御厨有什么事请直言。” 赵溪音顿了顿:“家母病了一个月不见好,我想请候太医走一趟城南的虞河村,为家母诊治。” 候太医家住城西,虞河村在城南,距离并不近,说实话候太医不想去。 【一包栗子糕就想让本太医上门诊治,小厨娘这生意做的可真不亏本。】 【谁不知道司膳司的御厨做不出好东西,这栗子糕,想来味道也不咋样。】 听到这,赵溪音并不气馁:“宫外最好吃的栗子糕在城东,候太医若是去城东买,至少走半个时辰,走回来再出城,少说两个时辰,到家都晌午了……” 候太医烦的就是这件事,儿子生着病,非要吃最好吃的栗子糕,他只能去城东买,来回一趟人都累散架了。 宫中尚膳监倒是有美味的栗子糕,但尚膳监是给皇上做吃食的地方,岂是他一介太医说讨要就讨要的? 尚膳监高攀不起,司膳司却又瞧不上。 候太医是真不想再往城东跑一趟了,犹豫一下,接过栗子糕,就要往外掏银子:“一两银子卖给我可好?” 赵溪音却摇摇头:“说什么卖不卖,给令郎做些个吃食,哪有让太医掏钱的道理,治愈给家母看病的事,等您有时间再说。” 候太医值守一夜,此刻又累又困,只想赶紧到家歇息,当即感激道:“赵御厨真是好心人,等我有时间,定当上门为令慈诊治。” 谁知到了第二日,赵溪音还未给文才人做好早膳,候太医就在司膳司门外等候了,说要找赵御厨,态度很是恭敬。 司膳司的厨娘倒是被不少宫女找上门过,不过那都是来指责菜肴做的不好吃的,语气凌厉,态度颐指气使。 像候太医这般恭敬礼貌的,还真不多见。 一问才知,候太医是找上门,向赵溪音讨要点心的。 司膳司现在被人这么看得起吗?上门讨要点心。 宫人来讨要点心或者吃食,对偌大的司膳司来说,并不会觉得损耗食材,只会觉得脸上有光,被认可,被看得起了。 万事有来才有往,人家不跟你来往,只能说明司膳司没有利用价值。 赵溪音擦擦手,赶忙迎出去:“候太医?一大早怎么到这儿来了?” 候太医面带羞愧:“赵御厨,请先允许我道个歉,昨儿我还想着那栗子糕不如城东卖的好吃,结果到家犬子一尝,好吃的两眼放光,说比城东那家美味多了……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小瞧你了。” 那栗子糕是真好吃,儿子吃的时候他尝了一块,香味浓郁,咬上一小口,满嘴都是栗子的香气,口感也十足得好,又沙又糯,比糖炒栗子还要好吃几分。 赵溪音“嗐”了声:“候太医不必客气,令郎吃着好就成。” 候太医期期艾艾开口:“犬子非想再吃些,赵御厨能否、能否……” 赵溪音哪能不懂这御医想开口求什么,正中下怀道:“栗子糕有现成的,候太医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拿。” 包好的栗子糕塞到候太医怀里,他才叹了口气道:“赵御厨心善,为令慈诊病的事,我随时有时间。” “当真?”赵溪音大喜,“后日申时我回宫归家,到时候在城南门口等着侯太医。” 侯太医笑道:“不用,我知道城南的虞河村,在家等我就成。” 如此说好,赵溪音心里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两包栗子糕换当朝御医一次上门诊病,实在太划算了。 徐棠听后也乐了,劝溪音不要妄自菲薄:“他是御医,你是御厨,他儿子吃的栗子糕还是当朝御厨亲手做的,所以两相之下,谁也不占谁便宜。” 后日出宫,赵溪音惦记着阿娘的生辰,琢磨着买件什么礼物好。 上次回家刚给阿娘裁了两身春装,家里肉啊蛋啊也不缺,想来想去,觉得阿娘唯一缺的,就是一双舒舒服服的单靴。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下午时,司膳司厨娘们午睡刚醒,就听说又有人上门赵赵溪音了。 这回来的不是太医,而是尚衣局的姜秀娘,掏出一只绣着桃花枝的荷包,想让赵溪音赵御厨给做一碗长寿面。 姜秀娘瞧着有二十多出头,拉着赵溪音说:“我去给文才人送春装,偶然听到才人身边的宫女说,赵御厨面做的特别好吃,过两日就是我的生辰,能不能请赵御厨给我做碗长寿面。” 一日之内两个人来上门换物,其他厨娘瞧在眼里,酸在心里,怎么就没人来找自己? 赵溪音瞧了瞧那刺绣荷包,当真精致,但她要荷包没啥用,不动声色推回去:“姜姐姐生辰,合该吃完长寿面,过几日也是我阿娘的生辰呢,我一直想给她寻双合脚的单靴。” 姜秀娘会意,立刻道:“这有什么难,尚衣局有的是现成的鞋面和鞋底,赵御厨告诉我令慈双足的尺寸,不出两日,也就做成了。” “姐姐手巧。”赵溪音报了阿娘的双足尺码,“再加一包香甜软糯的栗子糕好不好?后日一早就去给姜姐姐送去。” 做成一笔“交易”,姜秀娘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却见郭掌膳面色不善地抱臂而立:“呦,赵御厨一日之内做了两桩生意,真会拿司膳司的食材,为自己牟利。” 司膳司有偌大的后勤供应,光禄寺采买的食材,以及上林苑养的家禽牲畜和种植的蔬菜,源源不断地供应来,御厨们只用十之一二,剩下的大部分都浪费了。 御厨们给有需要的宫人自愿做吃食,在合理范围内,并不会浪费尚食局的食材。 就好比秀娘只要愿意花额外的时间做鞋,就能当人情送给别人,同样,御厨劳苦自己做的吃食,也能作为人情交换。 端看你的厨艺,值不值当换人情罢了。 赵溪音还没说话,姜秀娘先听不下去了,事情是由她想换点心而起,自然没有赵御厨挨骂的道理。 于是张口就怼:“郭掌膳这话说的,是在讽刺我用尚衣局的布料牟私利吗?既然是这样的话,我且问问我们尚衣女官,司膳司的春装做好没,若是没有就先停一停,毕竟训斥手下秀娘要紧。” 已经立了春,眼瞅天儿要暖和起来,司膳司的厨娘们还穿着冬装,就等尚衣局做好春装,就能给厨娘们换新衣了。 提到这茬,郭掌膳瞬间没了脾气,六司一局都在等春装,万一被胡尚食知道,司膳司的春装是因为自己延误,就大祸临头了。 她换了一副笑脸:“这不说笑呢,司膳司的春装,还能姜秀娘代为催一催尚衣女官。” 姜秀娘这才作罢:“看在赵御厨的面子上,我且帮司膳司催催。” 郭尚膳脸上笑容得体,赵溪音却听到她心里一阵叫骂,就差把无能狂怒写在脸上了。 两日后,赵溪音拿到姜秀娘新做的靴子,带上文才人赏赐的镯子,出宫回家。 ------------ 9 栗子糕(二) 傍晚,虞河村。 赵氏抚摸着大金镯子上的花纹,笑的合不拢嘴,压低了声音问:“这真是宫里的妃子赏的?御赐的物件?” 赵溪音哭笑不得,再次点头:“真的娘,要不是赏的,我也买不起啊。” 赵氏小时候的生活还算优渥,也没见过这么大个儿的金镯子,简直爱不释手:“娘托着沉甸甸的,得值不少钱吧?” “也就几百两吧。”赵溪音催促着阿娘喝药,顺手把镯子戴在阿娘手上,“真好看,适合娘戴。” 赵氏放下药碗就要摘掉,把几百两银子戴在手上,她不敢。 在乡下村子里戴大金镯子,也确实不保险,赵溪音想想道:“您收着吧,以后当传家宝传下去,赶明儿我给您打个细点的银镯子戴,不怕贼人觊觎。” 赵氏心中宽慰,一边觉得女儿很有出息,一边又心疼自家闺女,若不是男人绝情,女儿哪需要这么累。 赵溪音带阿娘欣赏完金镯子,又拿出一双新靴子。 赵氏仔细看了看那靴子的针脚,断言道:“这还是宫里的物件。” 比宫外的针法手艺好太多了。 “阿娘的眼睛就是尺啊,这确实是宫中秀娘做的。”赵溪音啧啧称奇,“这可没金镯子贵,咱别舍不得穿啊。” 说完,硬是给阿娘套在脚上,尺码刚刚好,鞋底和鞋面都是软乎的料子,摸着就很舒服。 赵氏笑着感慨道:“活了半辈子,没想到还能穿上宫中秀娘做的靴。” “阿娘,走两步试试。” 赵氏小心翼翼在地上走了一圈,鞋底柔软得脚都找不着了。 “哎呀,新靴怎么能不配新衣!”赵溪音找出几日前给娘买的成衣,“穿一整套嘛。” 赵氏连连拒绝,又不出门,在家穿这么好看干嘛? “衣裳买了就是穿的,一直放着被老鼠咬了怎么办。”她总有很多道理,硬是拉着阿娘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 赵氏又欣喜,又害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母女俩有说有笑,突然听见院门外有人叫门。 “家里有人,我都听见声了,快打开门,开门开门!”木门被拍得震天响,这粗鲁的动作和嗓门,一听就知道是王氏上门了。 赵氏敛起笑容,不得不去开门。 一开门,赵溪音就瞧见王氏那张典型市井小人的脸,身后跟着赵燕。 两人都穿着新做的衣裳,王氏头上还插着支银簪子,赵燕发间别着个蝴蝶钗,打扮成这样,明显是来秀优越的。 王氏母女也看清了赵氏和赵溪音的打扮。 赵氏不必说,一水的新衣新鞋,衣裳是上好的布料所做,靴子的做工更是精良,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夸声“好”。 和那鞋一比,王氏头上的银簪子都不够看了。 赵溪音穿着那日买的珍珠白暗纹春衫,头上有朵成色还不错的珠花,趁得人越发白皙端庄,跟个富家大小姐似的。 王氏和赵燕心里若说不嫉妒,那不可能,不是说赵家落魄吗?怎么穿的比她们还好? 秀优越的两人瞬间没了优越感,心里止不住嫉妒。 赵燕拉了了王氏的衣角,不甘心道:“娘,你还没给我买衣裳。” “闭嘴!”王氏可不敢在外面丢面子,尤其在赵家。 “呦,妹子这是添新衣了。”她阴阳怪气道,“有钱买新衣,怎么没钱还债啊?” 那五十两银子的债赵氏一直没底气,说到底,杨志维借钱时,他们还是一家人。 她声音软和地打商量:“弟妹,家里过的紧巴巴,哪有钱给你,那钱,你去找姓杨的要不就成了。” “没钱你买新衣新鞋!”王氏瞅准院子里的马扎,一屁股坐下,开始耍无赖,“今儿你不给我钱,我就不走了。” 赵氏面露难色,正要说话,突然瞧见墙边立的顶门棍动了。 赵溪音抄过手腕粗的棍子,威风凛凛地握在手中:“少来泼妇耍赖那套,我们的钱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买新衣新鞋,哪怕买金镯子,你也管不着!” 王氏生怕那棍子落在自己身上,跳脚着从马扎上逃窜:“你你你个死丫头恐吓谁呢?欠钱不还还有理了?” 赵溪音毫不退让:“谁借你的钱你去找谁去,我娘已经和那人和离,告到官府也是我们有理,信不信官府治你个私闯民宅的罪,封了你家药铺,让你们连生意都做不成!” 她突突一阵输出,连恐带吓,又是棍子又是官府,真把王氏下着了。 封了药铺?这么严重? 王氏拉着赵燕躲到门外,口中叫嚷着:“泼妇,你个小泼妇,看将来谁敢娶你!” 赵溪音警告的眼神看过去,不把王氏震住,她还会三天两头往这跑。 赵家的动静不小,把虞河村的左邻右舍都惊动了,纷纷围上来瞧热闹。 “咳咳咳。”赵氏气的咳嗽起来,女儿被亲弟妹这么骂,她受不了。 赵溪音根本不在意王氏骂了什么,让任何一个人来评,都会觉得王氏是泼妇,而非她。 她上前,把阿娘扶到马扎上坐下,抚顺着后背。 见赵氏身子不好,王氏又幸灾乐祸起来:“病了这么久还没好呢?谁让你们去济世堂抓药,不去我们和善堂。” 她假装同情,实则在嘚瑟自家的药铺:“都是实在亲戚,你来我们和善堂看病抓药,我给你们让利,保和堂每年都有受潮和被老鼠咬的药材,正好贱卖给你们……” 这话说的太过嘲讽,连赵燕都听不下去了,小声道:“娘,药铺是祖父留下的,差点就是姑姑的。” “闭嘴!”杨氏再次呵斥,“我带你来,就是让你揭我的短吗?” 赵燕不说话了,从亲疏上讲,她当然站阿娘这边,可有时候阿娘太咄咄逼人,像个市井泼妇,让她觉得很丢人。 王氏三天两头来闹,虞河村的村民对赵家的情况都了解,对这对孤儿寡母很同情,忍不住帮腔。 “这妇人真好意思拿药铺说事,按赵老爷子的意思,那间药铺是留给赵氏母女的。” “赵老爷子多好的人,悬壶济世,怎么召见这么个泼妇儿媳妇?若是赵老爷子还在,必不会让赵氏母女受这样的欺辱。” “就是,不就从老一辈人手里继承了药铺吗?有什么好显摆的。” 王氏气的胸口疼,明明是她有理、她有家底,怎么在这群人口中,自己成了讨人嫌的泼妇? 笃、笃、笃。 木门突然被扣响,赵溪音抬头一看,是候太医来了,手上提着个小医箱。 “这是哪来的游医郎中?”王氏话中带着轻蔑,她是开药铺的,面对游医有种天然的优越感,“赵妹子出息了啊,游医上门给看病。” 候太医瞥了眼这个不讲礼貌的妇人,冷言道:“我是宫中太医院的御医。” 御、御医?王氏愣住。 赵溪音顾不得管王氏,忙道:“候太医,你来啦?我阿娘又咳嗽了,劳烦你给看看。” 候太医快步过去,瞧了瞧赵氏的面色、舌苔和眼白,又打开药箱,取出惯用的细砂袋和丝绸帕,分别放在赵氏手腕上下两侧,手指搭上脉搏。 这样讲究的诊病方式,一看就是皇宫里的。 左邻右舍啧啧称奇:“这是御医啊?御医怎么会来赵家诊病啊?” “别忘了,赵家女闺女可是御厨。” 赵氏坐在马扎上,有些惶恐:“这、这真的是御医啊?诊病得多少钱啊?” 候太医笑道:“不要钱。” 又问:“令慈最近吃什么药?” 赵溪音把药方和药渣都拿来,候太医细细查看过之后,道:“药方开的保守,药材也不够好。” 赵溪音无奈:“这已经是京城济世堂最好的药材了。” “我知道,宫外的药铺哪比得上宫中太医院,最好的也就这样了。”候太医收了药箱,对赵氏的病已经心中有数,“我再重新开张药方,直接在太医院配好药材,明儿一早,我给你送去司膳司。” 又是太医院,又是司膳司,这是真真是宫里的御医没跑了,惹得同乡们羡慕不已。 候太医宽慰:“令慈的病不严重,吃上几服我抓的药,一个月内,包管药到病除。” 赵溪音松了口气:“那就好。” 这是好事,邻里们纷纷说好话。 “赵嫂子是有大福的人,御医都亲自来诊脉,还能吃上宫了的药材,那可都是给皇上吃的。” “赵嫂子连宫里的药材吃得上,那王氏还显摆自家的药铺呢,没听人御医说,宫外药铺的药材都不好吗?” “就是,谁看得上她。” 王氏听完,心里已经翻起惊涛骇浪,济世堂的药材比自家和善堂的好,那御医竟然还说不够好;赵溪音不就是个厨娘吗?怎么能请得动御医?还有那赵氏,竟然能吃得上皇宫太医院的药材? 她脸皮厚不觉得,赵燕听着人群的超小声,觉得十分害臊,刚才阿娘还说把药铺被老鼠咬的药材贱卖给赵家,转眼间,人家吃上皇宫里的药材了。 她觉得今儿来虞河村就是个笑话,阿娘跟个跳梁小丑似的,脸上十分挂不住,转身就往外走。 “死丫头,你怎么走了?”王氏叫道。 “不走在那丢人现眼吗?”赵燕头也不回。 王氏只得追上去,嘴里骂着“死丫头任性”的话,她也觉得脸疼,顺势溜了。 赵家院落安静下来,赵溪音起身道:“多谢候太医了,你还得赶回太医院上值,我送你出去。” 一直送到村口,侯太医才顿住问:“那是你家邻居?” “亲戚。” “像是仇人。” “有时候亲戚的恶意,比陌生都大。” 候太医在门外时,听到了王氏的叫嚷,弄清了王氏和赵家的麻烦事,犹豫一下,低声道:“京城佥都御史刘大人,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又是丽美人的叔父,你在后宫奉膳,何不与丽美人走得近些。” “丽美人?” 赵溪音现在侍奉文才人,得了文才人不少好处,虽然不侍奉丽美人,但和丽美人走的进些,也不是没有可能。 舅母王氏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今日暂时被震退,难保证以后不会再找上门,这事黏黏糊糊掰扯不清,恐怕只有当官的出面,才能彻底解决。 寻常的知事官员不会出面管邻里纷争的小事,非得有沾亲带故的关系才有用。 丽美人倒是个路子。 赵溪音诚恳道:“多谢侯太医提醒。” 第二日一早,赵溪音回到宫中。 竟然在宫门口看到了徐棠,徐棠一脸焦急,显然已经等候很久了。 见到赵溪音来,忙迎上来,急急开口:“溪音,咱们侍膳的主子换了。” 好不容易摸清文才人的口味,文才人还是个大方的主儿,她一点都不想换侍奉的主子。 “换成谁了?” 徐棠忿忿道:“潘影儿又使了银子,郭掌膳让她回去侍奉文才人,把脾气火爆的丽美人换给咱了!” 赵溪音脚下一顿,丽美人,这不送上门的机会吗? ------------ 10 奶黄包 给赵溪音和潘影儿换侍膳妃子的事,郭掌膳昨晚就说了,当时赵溪音已经出宫,所以不知道。 徐棠生生愁了一夜,虽说她俩在给文才人侍膳之前,就侍奉过丽美人一段时间,但那时候“一月三回”的考验还没开始,她也没下功夫去琢磨过丽美人的口味。 现在贸然换回去,即便都说丽美人的胃口好,她心里还是会担忧。 毕竟潘影儿已经挨了丽美人两次骂,厨娘们都看在眼里。 “我有点担心。”徐棠如实说。 赵溪音挽着徐棠往司膳司走,柔声宽慰:“不必怕,有我呢。” 有人一起抗事,徐棠顿时觉得安心不少,努力回忆以前侍奉丽美人时她的饮食喜好。 “奶黄包,鲜磨豆浆,和鸡蛋羹,溪音你说好不好?”她回忆着以前给丽美人做过的美食,又不敢自己做主,还是让赵溪音拍板。 早膳在即,赵溪音不能再跑永和宫去听丽美人的心声,但她信得过自己的厨艺,不管什么吃食,她都能做的更精致可口,笑着道;“就听你的。” 徐棠头一回制定食单,心中很是忐忑,毕竟以往溪音做主时,从没出过岔子,还得到了文才人的赏赐,这回轮到自己做主,至少不能拖累朋友。 如此想着,她手上磨豆浆的动作越发用力,源源不断的鲜豆浆从石磨嘴流出…… 包奶黄包的活计则由赵溪音来做。 一般的奶黄包的馅儿是由鸡蛋黄、白糖和牛乳和面粉做成,是不会流动的固态,赵溪音心思巧妙,打算做成流心奶黄包,吃起来更新奇。 流心奶黄包的精髓在于会流动的奶黄馅儿,流动的奶黄馅儿不难调制,难的是如何把流体包在面皮里。 她早早让杂役准备了冰水缸,调制好的奶黄馅儿在冰水缸中冷冻,等冻成固态或者半固态时,就能和正常馅儿一样包在面皮中。 去年玉嫔生辰时,郭掌膳为了讨赏,做过一次流心奶黄包,用的就是冷冻流心奶黄馅儿的法子。 这个法子没错,只是在烤制时,冷冻的馅儿逐渐解冻,重新变流体,奶黄包的面皮撑不住内里的变化,纷纷爆开,流心爆得到处都是,好好的奶黄包成了“大花猫”。 这样的吃食本不该给嫔妃送去的,可郭掌膳不甘心两个时辰的劳累付诸东流,想着这奶黄包虽然模样不好看,胜在味道好啊,硬是把失败的吃食献了过去。 玉嫔当场脸色就不好看了,郭掌膳还在口口声声吹嘘自己的流心奶黄包。 玉嫔尝了一口,那奶黄包的流心已经爆出来了,哪还有馅儿,就是连普通奶黄的味道都不如。 于是当场发了火,把郭掌膳斥责一通。 这事整个司膳司都知道,御厨娘们在背后好一通嘲笑,郭掌膳是讨好未遂,倒蚀把米。 说起来,郭掌膳的厨艺就那样,混到掌膳的位置,全凭熬出来的年头。 可当一个地方的官员以年头论高低,这个地方离衰败也不远了。 赵溪音预想到烤制过程中爆浆的问题,解决方法很巧妙,在流心馅儿的外面先包裹一层普通奶黄馅儿,最外面才是面皮。 经过两道包裹,流心馅儿不易爆出来,还额外增加了口感层次。 等奶黄包出炉时,个个都是完整无暇的。 徐棠那边的豆浆也热好了,就等鸡蛋羹出锅。 天逐渐大亮,厨娘们纷纷出发送膳,赵溪音她们今儿走得不算早。 正要捧着膳食去永和宫,突然有个厨娘摸到灶台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孙御厨?”赵溪音对这位御厨不可能没印象,正是和潘影儿共同侍膳的御厨,“这会儿不是该给嫔妃送早膳了吗?有事吗?” 和赵溪音徐棠不同,孙宜和潘影儿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反而诸多矛盾,潘影儿心眼多、脾气大,奉膳时总爱自己拿主意,若是主意拿的好也就罢了,偏偏孙宜跟着她挨了两通骂,实在憋屈得很。 孙宜慌忙回答:“我正要去给文才人送膳。” 提起文才人,徐棠瞬间警惕起来,知道孙宜和潘影儿是一起的,怒目盯着对方:“少来套话,文才人什么口味谁不是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我不是来打听文才人口味的。”孙宜说,“我已经和潘影儿分开侍膳了,我奉早膳,她奉午膳,晚膳一人一日轮着来。” 轮流侍膳倒是没有坏司膳司的规矩,在允许范围内,这顿做好,下顿就可以歇息,只是一个厨娘单独做一顿膳食,要忙活的事太多,忙的脚不点地,还是两个人分工更为妥当,因此不是有特殊事宜,厨娘们都不会选择分开做。 “潘影儿太自以为是了,从不让我做主。”孙宜面露委屈,“我已经被丽美人训斥两次了,若再被文才人退一次菜,就要被赶出宫去,为了不被拖累,所以再累也决定和她分开。” 赵溪音了然,潘影儿刚愎自用,是个人都会是孙宜这种选择:“你来找我们是……” 孙宜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架势,反正她撑不了一个月:“我把丽美人喜欢吃的菜告诉你们。” 赵溪音无所谓知不知道,但孙宜愿意主动告知,说明她这个人还不错起码比潘影儿强多了。 徐棠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后又警惕道:“你告诉我们,我们也不会告诉你文才人的口味。” “不用。”接着,孙宜报了几道菜名,“丽美人虽然胃口不弱,可吃的也不算多,这几道菜都是她平日里吃的比较多的。” 赵溪音点点头:“多谢你。” 时候不早了,不管是赵溪音二人,还是孙宜,都该去送膳了,三人各自捧上膳食,出了司膳司。 丽美人住永和宫西偏殿,赵溪音对这里不陌生,轻车熟路到了殿内。 永和宫西偏殿和储秀宫东偏殿完全是两种风格,文才人那里装潢简洁雅致,丽美人这里则力求华丽。 还不到晨昏定省的时辰,丽美人已经梳妆完毕,连红唇都染好了,打扮得甚是艳丽。 赵溪音照例道:“丽美人,请用早膳。” 声音和动作稳重妥帖,和潘影儿的心浮气躁对比鲜明。 丽美人一抬头,发现侍膳的御厨果然换人了:“司膳司一天天在瞎折腾什么?侍膳御厨换来换去。” 倒不是司膳司官方折腾,而是郭掌膳贪财,瞎折腾,连司膳司的脸面都不顾了。 赵溪音笑着解释:“丽美人漂亮,当然值得更好的御厨。” 【以前怎么没发现赵御厨嘴这么甜。】 丽美人不明显地勾了下嘴角:“既然你说你们是更好的御厨,就上菜吧,我瞅瞅有什么长进。” 徐棠把饭菜奉上桌,介绍道:“流心奶黄包、鲜滑鸡蛋羹、鲜磨豆浆,都是清淡可口的早膳,美人请用。” 丽美人扫了眼桌上的膳食,心中评价一句:【无功无过,那奶黄包瞧着不错。】 果不其然,她率先拿起只奶黄包,深嗅一下,香甜的面点味道直往鼻孔里钻。 【好香,嘤嘤嘤。】 嘤嘤嘤?这美人的心声怎么和传说中的脾气有点不相符? 丽美人咬了一口,面皮很薄,一口见馅儿,没留意,奶黄色的流心一下子冒出来。 流心很浓稠,并没有到处流淌,而是冒了个圆溜溜的头,她不料里面是流心的馅儿,惊喜之余忙去吮吸。 奶香的流心带着温热的气息,丝滑地划过喉咙,比固体的蛋黄馅儿香甜太多。 【竟然是流心的耶,好香好甜好热乎,嘤。】 丽美人吃完一个没吃够,继而开始吃第二个、第三个……一口气吃到第五个时,才算停下。 再喝口豆浆一压,吃得那叫一个舒坦。 赵溪音恰时问:“美人,鸡蛋羹是加椰奶,还是加香油?” 蛋羹中加奶和加香油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吃法,她在鸡蛋羹蒸好后,并没有直接调制,而是把两种料都带来,用于测试丽美人的口味。 丽美人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加香油,再放些葱花。” 赵溪音照做,同时心中也明白了,丽美人喜欢吃甜,并不嗜甜如命,口味较为清淡适中。 潘影儿只一味给丽美人做重油重盐重辣的食物,难怪会被训斥,难为丽美人还能吃的下去。 鸡蛋羹蒸的顺滑无比,像布丁一样弹性十足,味道清淡,带着蛋香,用了奶黄包和豆浆两种甜口食物,最后用一道略带咸味的蛋羹解腻刚刚好。 【终于吃上一顿舒坦饭了,呜呜呜,嘤嘤嘤。】 堂堂天子后妃,怎么跟在宫里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丽美人擦拭着红唇:“果然如你所言,比先前的潘御厨强多了,但别忙着沾沾自喜,后续若是有我不喜欢的膳食,我照样会训斥你们。” 表面看是脾气凌厉的后妃,内心却是个小可怜,赵溪音怎么看怎么滑稽,应了声:“是。” 出了永和宫,徐棠长长出了一口气:“呼……丽美人果然没有文才人和善,刚才整个侍膳过程中,丽美人都没笑一下,把我吓发财了。” “不过丽美人胃口好是真的,送去的早膳,都快吃光了,尤其是那奶黄包。” “溪音,你看出里丽美人的口味没?” 赵溪音点点头:“八九不离十。” 徐棠心里有底了。 两人刚走到司膳司门口,尚未进门,隔着宫墙都听到里面有吵架声,你来我往,很是激烈。 “怎么在司膳司吵起来了?” “听声音,是潘影儿和孙宜。” ------------ 11 荷叶糯米鸡(一) 司膳司大院里站满了御厨,潘影儿拉扯着孙宜站在正中心,吵嚷声不绝于耳。 “丽美人的食单平时都是我拟写,你凭什么转头就把我卖了?把食单献给竞争对手?” “潘影儿你嘴巴积点德,什么叫我把你卖了?给丽美人奉膳,是你一个人的功劳?” “我为主导,食单十之八九是我写的。” “你才写了几顿食单,好意思提这茬。” “那你也不能把我辛苦摸索出来的食单告诉赵溪音,你就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 赵溪音和徐棠一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合着这两人吵架,还真是因为她们。 见到赵溪音,潘影儿来劲儿了,拉扯着孙宜就要当面对质。 “好狗不挡道!”徐棠想拉着赵溪音去歇息,“你们俩吵架,干我们什么事。” 潘影儿却不让路,一副不交代清楚就不许走的架势。 赵溪音盯了对方一眼:“什么时候潘御厨成了司膳司的管家?我与孙御厨交流厨艺,也要你来多管闲事?” 潘影儿问:“你就说,早膳时,孙宜是不是告诉了你丽美人喜欢吃的菜?” “是啊。”赵溪音直截了当,“所以呢?” “所以你就是剽窃了我的劳动成果!” 潘影儿找孙宜大张旗鼓地吵架,就是为了让同僚们瞧瞧,她多亏啊,好不容易摸索丽美人的口味,被人截胡了。 就差把“大家都来同情我啊”写在脑门上。 没想到赵溪音只是微微一笑:“你才侍奉丽美人几日,就被训斥了两次,我截你的胡,是觉得御厨当腻了,想被赶出宫去吗?” 话音刚落,人群哄堂大笑。 自考验开始以来,潘影儿是御厨中第一个被后妃训斥的,这事众所周知,她竟还觉得有人想剽窃自己的成果,不被旁人笑话才怪呢。 她面露窘色:“孙宜告诉你丽美人的口味,你们应该告诉我文才人的口味才公平!” “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赵溪音说,“你也说了,是孙御厨告诉我们的,又不是你,文才人的口味要说,也该说给孙御厨听,有你什么事?” “不结善缘,还想要善果?” 潘影儿计划不成,恼羞成怒起来:“不管怎么说,你们也都知道了丽美人喜欢吃的菜,不算剽窃吗?” 赵溪音想说“那又怎么样”,想想又换了种说法,她把晨起孙宜说的那几道菜名重复一遍:“这几道菜,我和徐棠不会做,不是因为你所谓的剽窃,而是这几道菜,压根不是丽美人所喜。” 不说潘影儿和孙宜,连徐棠都惊讶了,她还以为掌握了底牌呢,原来溪音根本就没看上这几道菜啊。 论对后妃们口味的把控,她只佩服赵溪音。 徐棠虽然还不知道丽美人的口味,但她家溪音知道啊,溪音知道就等于她知道,故而底气十足道:“就是,我们有自己的节奏!” 潘影儿咬咬牙,看向所有人道:“你们只会瞧热闹,有没有想过,赵溪音和徐棠从孙宜那知道了丽美人的口味,就能继续留在尚食局,等于你们多了两个竞争对手,等你们被赶出宫时,可别哭!” 提出这茬,厨娘们逐渐收敛笑容,竞争如此激烈,人家好,就等于你不好,人家留,你被赶出去的机会就大了许多。 故而看热闹的人不再觉得有趣,纷纷担忧起自己来,甚至有个厨娘站出来指责孙宜,说她不该多言多事。 指责孙宜的人叫娄娥,是个年长些的厨娘,赵溪音对她印象很深,因为这厨娘抱团了五六个厨娘,在司膳司颇为霸道,新到食材她们总是霸着先挑,旁人只能用她们挑剩下的。 孙宜本就长了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到这话更不敢多说什么。 赵溪音觉得现在的司膳司很病态,厨娘们要么抱团结党,横行霸道,排斥打压其他人,要么各自分离,像仇人一样相互堤防。 不管如娄娥一样的抱团,还是如潘影儿一样的堤防,都不会让司膳司好起来,只会限制厨娘们的厨艺发展,让整个司膳司成了满宫皆知的废物。 她伸出手,把孙宜拉到自己身后:“你们指责她有用吗?到底谁才是你们的竞争对手?” 孙宜被潘影儿压迫着,还是头一回有人把自己护在身后,刚才各潘影儿吵架没哭,被娄娥指责没哭,现在被赵溪音这么一拉,却觉得鼻子酸酸,委屈得直掉眼泪。 赵溪音继续道:“潘影儿三番两次换侍膳嫔妃,你们不会真的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吧?有她在,早晚有换到你们头上的一天。” 此话一出,孙宜的做法瞬间变得微不足道起来,相比之下,潘影儿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犯了大家的忌讳。 都在宫里待了这么久,谁会不知道换嫔妃是怎样暗箱操作? 于是一句话怒转矛头,厨娘们的目光再次看向潘影儿,带着嘲讽、不屑和愤怒。 “这样的人不就是个祸害吗?搅屎棍,搅合得整个司膳司不得安宁。” “就该把她立刻赶出去,省的再祸害其他人。” “也是难为赵御厨和徐御厨两个,每次都要给潘影儿善后擦屁股。” “……” 面对指指点点的声讨,潘影儿还在挣扎:“你们都是瞎猜,你们有证据吗?你们怎么不怀疑孙宜,对,就是孙宜干的!” 突然,孙宜从赵溪音背后站出来,一字一顿道:“潘影儿贿赂郭掌膳,给她换侍膳主子,两次。” 一次换成丽美人,一次换回文才人。 孙宜的话几乎做实了潘影儿的罪证,若说以前大家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就是直接把事实摆在日光下。 潘影儿没料到孙宜这么大胆子,心虚得几乎站不住,几乎逃蹿一般,逃回自己的号舍,把门锁上了。 闹腾这么久,厨娘们都没了歇息的时间,上林苑送食材的人来了,人们纷纷散去,各自去挑选午膳用的食材。 赵溪音正要和徐棠一起去拿食材,突然被孙宜拉住。 “对不起,我本是好心,却给你们惹麻烦了。” 赵溪音对孙宜的印象还不错,起码是个不爱惹事的,宽慰道:“没什么,吵了一架,觉得神清气爽多了。” 孙宜不料赵溪音是这个反应,一时愣住。 徐棠原本还有些气不过,听赵溪音这么说,突然气顺不少,对啊,反正她们吵架又没输! “该气的是潘影儿。”她亲亲热热挽着赵溪音的胳膊,去挑选食材,“溪音,咱们去挑只鸡,中午炖鸡汤吧?” “好呀。” 孙宜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心生羡慕,赵溪音和徐棠两个人,搭配得极好,一个有主见,对同伴的意见尊重有加,一个无条件信任,对搭档永远维护。 她原本也想和潘影儿做这样的朋友,潘影儿爱拿主意,她就选择听从,但最终也没换来潘影儿的尊重,只能分崩离析。 可惜赵溪音身边已经有徐棠了,她想加入,有点太晚了。 正失落着,突然瞧见赵溪音回头,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文才人喜欢重口味,荤食也可。” 孙宜突然睁大眼睛:“谢、谢谢,我可以向你请教厨艺吗?” 赵溪音爽朗道:“当然可以。” 孙宜开心地笑了,虽然做不成赵溪音最好的朋友,至少大家都在司膳司不是吗? 早上她还自暴自弃觉得自己要被逐出宫了,这会儿突然又充满斗志。 - 赵溪音琢磨出丽美人爱吃清淡甜口的膳食,再一打听,果不其然,丽美人是岭南人氏,饮食习惯本就偏甜咸口。 丽美人入宫五年,性子泼辣,宫人早就忘了她的来处,原来竟是个南方女子。 说到岭南,她第一反应是荔枝,荔枝入菜的菜式也不少,但徐棠逮了只鸡,连鸡毛都拔好了。 “小棠,午膳先不炖鸡汤,做道糯米鸡如何?” 徐棠没有不乐意的,就是没听过这道菜:“可是我不会做啊。” “我教你。” 赵溪音把香菇和糯米用温水泡着,鸡肉切块腌制,而后带着徐棠到库房中寻找收藏的干荷叶。 这个季节没有鲜荷叶,只有去岁干燥储存起来的干荷叶,不过不影响,洗干净留用。 徐棠按照赵溪音教的去蒸糯米饭,锅里加的是香菇水,还加了盐和料汁,米饭还没蒸,她就已经能想象到,蒸出来的糯米饭该有多有滋有味。 赵溪音则处理香菇,香菇大火断生,炒至八分熟,和腌制的鸡肉块混合在一起。 等黄澄澄的糯米饭蒸熟,就用糯米饭把鸡肉香菇包起来,包成像饼子一样的形状。 最后在“饼子”外面裹上荷叶,上锅蒸。 包荷叶的时候就有人注意到赵溪音这边了,见过芦苇叶包糯米,那叫粽子,也见过荷叶包整只鸡,那叫叫花鸡,从没见过荷叶包糯米,糯米里还有香菇鸡肉。 “那是给丽美人做的?丽美人不是喜欢吃重口味的吗?” “谁知道呢,她做的膳食一向特立独行,给文才人做油焖爆炒,给丽美人却做清新口味,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赵溪音做饭时,一向有些杂音,她也不在意,只要不舞到她面前,就当听不见。 “溪音,你猜潘影儿在做什么?”徐棠交代杂役烧大火,瞄了眼潘影儿那边。 潘影儿和孙宜分开侍膳了,午膳只有潘影儿一个人,忙活得额头冒汗。 赵溪音不用看都知道:“炒冬笋、地三鲜。” “还有一道景芝小炒。”徐棠语气中充满兴奋,“而且她还没用高汤!” 这是把文才人当清淡口味的人了,那两道迷惑人的菜,还真把潘影儿给迷惑住了。 徐棠都能想象到她的下场:“我赌十两银子,三日之内,潘影儿定被退菜。” 赵溪音想了想:“用不了那么久吧?” 事实证明,徐棠高估潘影儿了,午膳时,文才人退菜的消息就传来了。 ------------ 12 荷叶糯米鸡(二) 潘影儿自信满满做了三菜一汤,自以为精通文才人的口味。 赵溪音不主动告知又有什么关系,大家同在一间厨房做菜,谁会看不到徐棠日日做炒冬笋和地三鲜? 若不是文才人爱吃,怎么可能日日做这两道菜,文才人定是极爱这两道菜。 潘影儿到储秀宫东偏殿时,心情还是雀跃的,甚至在想,文才人出手大方,会赏赐自己些什么? 银子?还是金镯子? 东偏殿内,文才人端坐在窗前画画儿,日光下的美人显得格外纤瘦窈窕,才情出众。 潘影儿多日不见文才人,以前对她只停留在小鸟胃、动不动就退菜的印象上,加了一层赏赐赵溪音大金镯子的滤镜后,再看文才人,觉得整个人都散发着“财大气粗”的光芒。 她热情得嘴巴都快咧开耳根子了:“文才人,来用膳了,今儿的午膳都是我亲手做的,保管样样都是您爱吃的。” 话这般多。 文才人耐着性子搁笔,款款挪动膳桌前坐下:“怎么又换御厨了?” 潘影儿继续热情洋溢:“没换没换,往后就是我和孙御厨两个人。” “赵溪音呢?”文才人被宫女侍奉着擦了擦手。 听到这个的名字,潘影儿皱了下眉头,听文才人这口气,像是和赵溪音很熟悉一样。 “赵御厨去为丽美人奉膳了,她大约觉得才人胃口弱,不好侍奉吧。” 文才人微微蹙眉,赵溪音觉得自己胃口弱?这厨娘说瞎话张口就来,自从司膳司搞了铁血考验后,总有一些厨娘爱出幺蛾子。 她又不是笨蛋,猜也能猜到大概是怎么回事,淡淡道:“你们司膳司,弯弯绕绕的关系还真不少。” 赵溪音做的膳食很合口味,是为数不多知道她口味还懂得掩饰的人,其他厨娘怕是没那份玲珑心思。 潘影儿没听懂,用笑容掩饰尴尬:“今儿我做了才人最喜欢吃的两道菜,您尝尝。” 最爱吃的两道菜,文才人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就见潘影儿揭开扣盘,露出盘中的菜肴。 果然是炒冬笋和地三鲜。 文才人一下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不就是见赵溪音日日炒这两道菜,觉得这才是最见到易通关的路子,硬是给自己换了侍膳主子吗? 赵丫头被人算计了。 但是你们司膳司明争暗斗,凭什么拿老娘做筏子? 她心里的气一下子顶到了脖颈儿,这菜,若是好吃就算了,若是难以下咽,就等着被退菜吧。 拿老娘做筏子,殊不知生死令掌握在老娘手里。 文才人彻底懒得跟潘影儿闲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地三鲜,不如赵徐两位御厨做的好,再换一口炒冬笋,差得更远了。 景芝小炒赵溪音也做过,她抱着最后的希望尝了一口…… 啪! 筷子拍在桌子上,文才人淡声道:“退回去。” 潘影儿傻眼了。 怎么回事?文才人不是口味清淡吗?不是日日都吃炒冬笋和地三鲜吗?文才人不是脾气很好吗?不是动不动就赏人金镯子吗? 她此刻再也不敢肖想什么金镯子了,只求不要退菜。 “才人,不能退菜啊,退菜我就要被赶出宫去了……”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文才人轻轻皱眉:“我只看菜好不好吃,你会不会赶出宫,是你们胡尚食说了算,与我何干?” 潘影儿抱住文才人的小腿不撒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来来回回都是那句:“不能退菜。” 文才人的耐心彻底被耗尽,脸上露出烦躁的神情:“给老娘拉出去!” 被七手八脚拉出去的时侯,潘影儿瞪大惊恐的眼睛,眼前这人还是文弱的文才人吗?她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文才人,竟妄想侍膳。 “赵御厨还能回来给我侍膳吗?” 潘影儿被扔出东偏殿宫门时,最后听到这么一句。 - 与此同时,永和宫西偏殿。 与没饭吃的文才人不同,丽美人瞧见眼前的膳食,眼睛都瞪大了。 “是糯米鸡!” 自从这道糯米鸡端上桌,她的眼里就再也瞧不见其他菜了。 顾不上烫手,丽美人亲手剥开包裹的荷叶,打开荷叶的一瞬间,香浓的鸡肉味夹杂着糯米饭的清香一起冲出来,闻得人欲仙欲醉。 晶莹的糯米因为加有料汁,又充分浸润了鸡汁,吃起来不仅软糯,味道更是一绝。 糯米饭包里是一大包香菇鸡肉块,皆是软烂入味,甜咸适宜。 丽美人的纤纤玉指直接抓在饭包上,大口咬,大口嚼,闭着眼睛享受。 【入宫五年了,没想到还能吃上岭南的糯米饭,我想哭,嘤。】 这么想着,她的眼睛真的湿润了。 一开始,徐棠和宫女们都以为丽美人眼角的泪珠是烫出来的,毕竟饭包还没凉,她吃的又很急切。 最重要的是,以丽美人泼辣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哭?不让别人哭就算好了。 片刻后,丽美人竟然开始抽噎起来。 这下永和宫众人慌了,别说其他宫女,就是贴身侍奉的宫女,也从没见美人哭过啊。 徐棠见鬼似的看向赵溪音,这个节骨眼上也不敢出声,用口型问:“怎么回事?” 赵溪音用口型答:“想家了。” 【我想爹爹了,想阿娘了,想哥哥了,想回岭南吃椰子鸡、荔枝鱼……】 丽美人哭着,却一点没耽误吃,不一会儿就吃掉一块糯米鸡,转而还要剥下一块。 一口气连吃两块,她的内心才平静些。 宫女心惊胆战地为她净了手和脸,丽美人还不忘补了唇脂,乍一看,除了眼圈有点儿红,又是明艳动人的美人。 还有两个御厨在,丽美人尴了个大尬,轻咳一声:“见笑了。” 赵溪音轻声道:“美人离家多年,思乡之情难以自持,能理解。” “你怎么知道我是因为想家才哭的?” “您是岭南人,又刚吃了荷叶鸡……” 丽美人恍然,贴身宫女都未必懂,这厨娘竟然懂自己,她满怀期待地问:“你还会做其他岭南菜吗?” 赵溪音自信答:“会的。” 丽美人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语气中不自觉带上原本的娇憨:“那以后多多给我做。” 赵溪音笑道:“好。” 直到出了永和宫,徐棠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她看了什么,丽美人竟然用膳用哭了! “好啦,瞧你那副见鬼的表情。” “脾气火爆的丽美人是个小哭包,文文弱弱的文才人却喜欢重口味,溪音,我想不通啊。”徐棠摇晃着赵溪音的肩膀,表达自己的震惊。 两位嫔妃的前后反差太大了,震碎了她以前的认知,这后宫还是以往的后宫吗?该不会每位娘娘都有不同寻常的一面吧? 赵溪音接受程度好一些,但是有些问题同样没想明白:“你说她们为什么要隐藏真实的自己?” 为了博得皇上的喜欢?直爽得装柔弱,小可怜装暴脾气,也不是按照皇上的喜爱来的呀。 徐棠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问你,你却反倒问我。” 赵溪音“嗨”了声:“咱们只是厨娘,管好做饭就成,管这个干嘛?” “就是啊。”徐棠回过味来,“咱们知道丽美人的口味了,这才是大好事!” 有人欢喜有人忧愁,赵溪音这边高高兴兴,潘影儿却如同坠入冰窖,瑟缩在灶台前,等待命运的宣判。 文才人的菜被退回来了,潘影儿成了整个司膳司最先有“出宫资格”的人,厨娘们用或是同情、或是活该的眼神看着她。 不一会儿,郭掌膳就来了,用“不争气”的目光看了眼潘影儿。 前前后后加起来,使了三十五两银子,末了还是头一个被赶出去的,真没本事。 “按照胡尚食宣布的规定,潘影儿—— ” 潘影儿听到自己的名字,瑟缩一下肩膀,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是第一个被赶出去的。 说实话,她的厨艺不差,在众多厨娘中算是中等,三次机会,一次失算在给丽美人塞银票,一次自以为是抄袭赵溪音给文才人的食单,若不是这两次,她不会这么快…… “你可以收拾包袱,出宫了。”郭掌膳毫不留情地说,甚至有些嫌恶。 若不是潘影儿废物,和孙宜争吵起来,孙宜也不可能把她们私下贿赂的事当众嚷嚷出来,潘影儿可恶,孙宜更可恶。 潘影儿的包袱早就收拾好了,从储秀宫回来,她就觉得走到穷途末路了,全身麻木地收拾东西。 出宫,没了御厨身份,她还能干什么?当一个身份卑微的肆厨吗? 众目睽睽中,她脚步摇晃地往外走,突然顿住脚步,发疯似的跑向赵溪音。 徐棠挡在赵溪音面前,把冲过来的人推一个踉跄:“你想干什么?可不是溪音害你被逐出去的。” “我就想知道,你日日给文才人做烧冬笋和地三鲜这两道菜。”潘影儿声音嘶哑,“为什么我做同样的菜,会被退菜?” 这两道菜虽不是文才人最喜欢的口味,可徐棠用高汤做的,文才人也并非一口不吃,至于潘影儿被退菜,完全是因为,她的心根本不在做菜上。 赵溪音只有四个字:“无可奉告。” 郭掌膳没了耐心:“赶紧走,问东问西问个没完,以后这些事都跟你没关系了。” 潘影儿只能带着遗恨和不甘,离开这个充满竞争的地方。 潘影儿走了,厨娘们并没有因为少一个竞争对手,而感到轻松,反而更加自危,唇亡齿寒,杀鸡儆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司膳司大院里安静了好半晌,才有人紧着嗓子问:“潘影儿走了,就剩孙宜一个人给文才人侍膳,得给她再拨一个御厨吧?” 郭掌膳的三角眼透出不耐:“哪有多余的御厨?她一个人先顶着。” 徐棠小声道:“这不是公报私仇吗?孙宜那日算是把郭掌膳得罪透了。” 赵溪音轻点下巴:“以郭掌膳睚眦必报的性子,就是在故意为难孙御厨。” 孙宜脸色苍白,不敢想以后该怎么办。 虽说潘影儿在时,两人就已经分开侍膳,可若一日三餐都是一个人忙活,怎么保证菜品的质量,怕是离退菜,也不远了。 这点事大家都瞧得出来,纷纷同情地看向孙宜。 郭掌膳瞧孙宜吃瘪的脸色,觉得甚是解气,鼻孔朝天地走了。 只是她没料到,现世报来的这么快。 很快,文才人就来问罪了。 她身边的宫女叉着腰:“旁的嫔妃都是两个御厨侍膳,我家主子却只有一个人,这不是明着藐视我家主子吗?叫你们郭掌膳出来!” ------------ 13 黄焖鸡 这日的晚膳,是孙宜一个人给文才人做的,主菜是黄焖鸡块。 晚膳时间已经到了,文才人才倚靠在软榻上看书,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自从赵溪音侍膳,她对吃饭有了莫大的兴趣,可赵御厨没侍奉几日,又换成了别的御厨,她对吃饭的热情,顿时减少了。 说实话,对司膳司经常调换御厨的行为,她很不满,却也忍了,一介末等小嫔妃,没太大的权利去讨要御厨。 反正以前都是这么过来的。 想到这,文才人不耐烦地把手上的书扔掉,以前是这么过来的不假,可那时候没吃过赵溪音做的饭,如今是见过了真正的太阳,谁还能忍受黑暗啊! “主子,起来用膳了,侍膳的御厨都到门外了。” 文才人兴致缺缺地起身,仍抱有希望:“是赵御厨吗?” “不是,是孙御厨。” 文才人记得,孙御厨勉强还行吧,虽然比不上赵溪音,比那个潘御厨却是好多了:“传膳。” 孙宜进来时还有些忐忑,晚膳是她一个人忙活的,忙的脚不点地,总算把三菜一汤做齐了,就是不知道赶出来的菜品,能不能让文才人满意。 她被潘影儿连累,也只剩下一次机会,若是再被退菜,将会是第二个被赶出司膳司的人。 “什么菜啊?” “回才人,是黄焖鸡,炒冬笋和地三鲜,再加一道解腻的酸梅汤。” 文才人微微抬眸,这配置,怎么看都像是赵溪音的手笔。 她拿起筷子就去夹地三鲜,旁人做的地三鲜和赵溪音送来的味道不一样,尝了一口,果然是“赵味”。 炒冬笋也一样,味道有七八分像,比潘影儿做的可口多了。 “这味道……” 文才人这才激起一些吃饭的兴致,筷子最终还是伸向那道冒着热气的黄焖鸡。 鸡块和土豆块被浓郁的酱汁包裹,呈现酱色,连青红椒上都裹着浓浓的酱汁。 鸡肉的肉质紧实,味入肌理,吃一口就能感受到汤汁浓厚的香味,土豆炖得软烂,稍一抿就在口中融化了,青椒则有些辣,不过正和她的口味。 辣味上头,少不得端来一碗白米饭。 文才人会吃,连肉带汁一起浇在米饭上,把莹白的米饭拌成酱色,和鸡肉土豆混在一起大快朵颐,光是看着,就馋哭一众宫女。 孙宜至此才知,为什么赵溪音会说文才人喜欢重口味,这哪是喜欢啊,分明是毫无抵抗力。 她以前也侍奉过文才人,却被这柔弱的外表给骗了,任谁都想不到,小白花一样的女子喜欢重油重盐的口味。 文才人干掉一碗饭,满意地放下筷子,拿起银勺小口小口喝着酸梅汤,又成了斯斯文文的样子。 “今日这膳食……”她还是问出口,“颇有赵御厨的风格。” 孙宜不敢居功:“食单的确是赵御厨所写,这几道菜,也是在赵御厨的指点下做的。” 赵溪音心善,知道她被郭掌膳针对,一个人要忙活这么多菜,就和徐棠一起来帮了忙。 帮忙倒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赵溪音手把手地教她做菜,一顿饭下来,就让她多了许多做菜心得。 文才人笑了声:“果不其然。” 江湖没有赵御厨在,却总有赵御厨的传说。 “那丫头要给丽美人侍膳,还要给你拟写食单,帮你做菜,她倒是挺忙。” 孙宜如实回答:“潘影儿被赶出宫,掌膳女官没有指派旁的御厨过来,好在有赵御厨帮忙,也确实是辛苦她了。” 文才人听的直蹙眉,这个郭掌膳想干嘛?针对御厨还是藐视自己? 她目光变得凌厉起来:“赵丫头这么没用,忙成这样都不会反抗,是得有人敲打敲打你们郭掌膳了。” 孙宜苦笑,这话是把司膳司三十多个厨娘全骂进去了,尤其是她。 她也看出来了,文才人很护赵溪音的短,这是要给赵溪音出气呢。 - 赵溪音是在第二日看的这出热闹。 她刚从库房里翻出一些瓦罐,趁着晴天清洗出来,留着腌制一些花蜜啊、酸笋啊、秘制酱和米酒之类的东西,就看文才人一袭雅白宫装,款款而来。 她身边的宫女毫不留情,上来就道:“旁的嫔妃都是两个御厨侍膳,我家主子却只有一个人,这不是明着藐视我家主子吗?叫你们郭掌膳出来!” 赵溪音洗罐子的手一顿:“哦嚯。” 司膳司的这几个掌膳、典膳和司膳平日里不做菜,也不怎么待在司膳司,哪舒服哪待着。 因此文才人来的时候,司膳司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还是个年长的厨娘,吩咐一个跑腿快的年轻厨娘,去请郭掌膳。 嫔妃亲自来司膳司问罪,可不是小事,不一会儿,不仅郭掌膳急急忙忙赶来了,连司膳女官都露面了。 司膳姓元,厨娘们都叫她元司膳。 元司膳是正六女官,文才人的品级在后宫是从六品,但女官在身份上比不得后妃,即便是六品女官,也不得不对从六品嫔妃毕恭毕敬。 何况这件事本就是司膳司的过错,也不知道郭掌膳是怎么想的,敢给人才人只指派一个御厨。 “文才人生气是应当的,都是小郭的错。”元司膳忙命人去取把椅子,请文才人坐下。 郭掌膳平时在厨娘面前再颐指气使,在元司膳面前,也只能伏低做小,哪怕元司膳和她同龄,也能随口称一声“小郭”。 她此刻是恐惧的,那时光顾着针对孙宜,没顾及文才人这茬,孙宜和文才人,一个是锯了嘴的葫芦,一个是弱不禁风的后妃,没想到还真一个敢告状,一个敢找上门。 这还是文才人吗? 这个问题不仅郭掌膳疑惑,厨娘们也在寻思,谁也不会想到,第一个打上司膳司大门的,竟是“最不会找事”的文才人。 连徐棠都惊讶。 最不惊讶的是赵溪音,这可是一口一个“老娘”的猛人,怎么可能什么亏都吃,郭掌膳看文才人是病猫,其实人家是猛虎。 元司膳还在一个劲地解释:“司膳司事忙,郭掌膳也是忙昏头了,也疏忽了才人,这就挑最好的厨娘给才人补上。” 厨娘们直的直翻白眼,郭掌膳忙?她忙个屁! 文才人一指赵溪音:“我要她。” 众人的目光随文才人的动作看向还在刷缸的赵溪音,她做菜是有多好吃啊,竟让嫔妃上门来要。 司膳司这么多厨娘,哪一个有这待遇? 元司膳卡壳了,厨娘们的事她基本不管,压根不知道赵溪音如今在侍奉谁。 郭掌膳忙道:“赵御厨现在给丽美人侍膳。” 这就难办了,两边的地位和宠爱相当,元司膳可不敢轻易做选择,她陪笑道:“才人这是为难我了,赵御厨在丽美人那,我怎么好轻易抽调。” 不好抽调也调换好几出了。 文才人也不是不讲理,非要把赵溪音从丽美人那要回来,她理着袖口道:“确定不好调换?三日前,赵御厨还在给我奉膳,十日前,给我侍膳的还是潘孙两个御厨,这又怎么说?” 元司膳眼前一黑,御厨调换这么频繁,她还真不知道,问责的目光看向郭掌膳。 郭掌膳知道躲不过,急忙解释:“我、我也是把合适的御厨,安排在合适的位置。” 这话成了全司膳司的笑话,立刻,厨娘们中间响起一阵哄笑声。 元司膳立刻知道怎么回事了,郭掌膳背地里行见不得光的事,竟还叫厨娘们都知道。 文才人懒得听狡辩,随手一指指向孙宜:“你来说。” 孙宜是最知道潘影儿的,曾经潘影儿用银子贿赂郭掌膳,还洋洋得意炫耀过,说她使了银子才能侍奉丽美人,一切都要听她的。 “郭掌膳曾收过潘影儿三十五两银子的贿赂,两次帮她调换。”她咬咬牙,将事实和盘托出。 厨娘们只知道郭掌膳收了贿赂,却不知道收了那么多银子,三十五两,都是她们好几个月的月钱了。 郭掌膳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司膳司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元司膳怒目而视,而后问文才人,“您觉得该怎么处置她?” 她比郭掌膳有脑子,这样的事,就该让文才人处置,还能平息风波。 文才人想了想:“赃银肯定是要收缴的,三十五两,都给赵御厨吧。” 众厨娘又用艳羡的目光看向赵溪音。 “这些银子给赵御厨,让她帮着孙御厨做菜,司膳司藐视我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这对元司膳来说是小事,当即就让郭掌膳去取银子,转交给了赵溪音:“赵御厨啊,往后你就忙活些,除了给丽美人侍膳,还要帮孙御厨分担文才人的膳食。” 赵溪音昨日就是这么做的,觉得工作强度还行,并没有太累,便欣然接受了。 她擦擦手上的水渍,朝文才人笑着屈膝:“溪音定不辱使命!” 文才人捂嘴轻笑,果然,有钱能使赵财迷推磨。 “至于郭掌膳……”她兴致缺缺,“你们司膳司自己的人,自己处置。” 元司膳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松了口气:“是。” 文才人刚一走,郭掌膳就扑通一声跪地上了,连连求饶:“司膳大人们,别撤我的职,我往后一定改过自新……” 厨娘们整日受郭掌膳的压迫,何时这么解气过,连干活都觉得充满力气。 ------------ 14 荔枝烤鱼(一) 郭掌膳的处罚,最终以罚两个月俸禄而告终。 许是元司膳不想在司膳司引起更大的风波,贡献更多话题,没有撤郭掌膳的职,而是选择罚钱。 并警告郭掌膳再不许以权谋私。 被罚后的郭掌膳果然老实许多,没敢给孙宜、赵溪音等穿小鞋,连露面都很少露,觉得丢人。 偶尔几次的露面,赵溪音还是能看出来她的怨恨,看向她时,三角眼里带着狠毒。 不过她没空多管,给丽美人和文才人两边做膳食,已经占据了她很多时间。 万事开头难,她现在更多是在教徐棠和孙宜,等这俩出师了,她就能清闲许多。 “其实只要杂役够多,一个人侍膳也忙得过来。”徐棠因为一直跟着赵溪音,厨艺比孙宜精进不少,能模仿赵溪音的菜品七八分像。 赵溪音原本想赏赐的银子,分给徐棠一半,她分神给孙宜帮忙,徐棠有些吃亏。 徐棠没要,说跟着赵溪音本来就能学做很多菜品,再分银子,岂不是占尽便宜。 赵溪音也没勉强,她们俩是很好的朋友,到不了推让的份上。 “溪音,午膳给丽美人做什么?”又快到午膳时间了,徐棠主动问道,“还是岭南菜吗?” “对。”赵溪音这几日给丽美人做岭南菜,反馈很不错,“鱼我已经腌上了,做荔枝烤鱼。” 徐棠欢呼一声:“又能学做新菜啦。” 赵溪音做菜从不避讳徐棠,如今也不吝点拨孙宜,其他厨娘羡慕不已,已经有好几个小厨娘私下表示友好,希望能得到一两句点拨。 与之相反的是娄娥等人,赵溪音过的越好,她们就越眼热,故意挑衅,好几次和徐棠抢过食材,她们人多抱团,徐棠也不敢硬碰硬,忍她们很久了。 “荔枝烤鱼的精髓在于荔枝果肉的加入,鲜香的鱼肉中掺入清甜的果香。”赵溪音边做边讲解,“烤鱼的做法和平时一样,先腌,再煎,后烤,不一样的是荔枝……” 荔枝剥皮去核,果肉碾压成泥,果肉和果汁倒进葱姜蒜爆香的锅里,再勾芡收汁。 汁水中带着酸甜可口的果香,浇在煎好的鱼身上,在平底锅中烤制。 边烤着,就要送到永和宫中,这样一路走过去,火候刚刚好。 如今开了春,天儿还没热起来,吃顿暖锅烤鱼是最合适不过的。 果不其然,丽美人很喜欢,万分激动地来到膳桌前。 “丽美人,请用。”赵溪音打开盖,烤鱼的热气升腾出来,闻着那叫一个香。 烤鱼被酱汁包裹,躺在各色各样的配菜之上,酱汁中鲜红的辣子尤为显眼,昭示着香辣的味道,鱼身上缀着整颗荔枝,宛如颗颗晶莹的珍珠。 丽美人看得两眼放光,率先夹一块鱼腹肉吃。 赵溪音用的江团鱼,浑身上下没有乱刺,只有一根主刺,可以放心吃,不必担心扎到嘴。 这江团肉质鲜甜,鲜嫩爽滑,一点都不柴,比吃嫩豆腐的口感还好。 “不错不错。”丽美人吃得停不下来。 【啊啊啊,这可是我最喜欢吃的烤鱼,以前哥哥总带我去山涧捉鱼,带回来让阿娘做荔枝烤鱼,就是这个味儿!】 【呜呜呜我想阿娘了。】 【呜呜呜我想哥哥了。】 赵溪音一听不好,这是又要哭的节奏,忙道:“鱼身下面有配菜,都是炖入味了的,美人尝尝好不好吃。” 丽美人瞬间顾不上哭,拿筷子去翻下面的配菜吃,还不忘时不时捡一颗荔枝果肉嚼。 真像个孩子啊。 丽美人这次总算没哭,反而因为吃到了家乡菜荔枝烤鱼而心情大好。 “我听说,你以前侍奉文才人,文才人赏了你不少好东西。”她小口喝着粥,“你该不会不想给我侍膳吧?” 这话若是以前听,赵溪音可能会觉得是威胁,毕竟都道丽美人脾气差,现在她知道丽美人的内心,就是个想家的小可怜,这话听怎么听怎么觉得有患得患失的意味。 小可怜好不容易得了个做饭好吃的御厨,万一因为没钱赏赐,给丢了,说不定得大哭一场。 可文才人有个富商外家,她没有啊。 赵溪音宽慰的话不自觉带上哄小孩的语气:“怎么会呢?我和徐御厨侍奉美人这么久,是有情分在的。” 【那我就放心了。】 【我寻思是不是也得赏些好东西,才能让人安心办事。】 【二叔教过,这叫笼络,是为官之道,说起来还是当佥都御史的二叔有见识,爹爹教不了我这么多。】 【提起二叔,他定是许久没吃过家乡菜了!】 丽美人一直没说话,徐棠还以为怎么了,忙补充道:“我们肯定会好好给你做饭。” 赵溪音有些好笑,这丽美人,在心里跑马,一会功夫想多少东西了,不是想笼络人吗?我教你。 “美人若想比得上文才人的赏赐,不如帮我个忙。” 丽美人正寻思着这事,虽说这俩御厨嘴上说着好话,但她知道,只有实实在在的实事,才能真正笼络人。 “什么忙?” 赵溪音郑重福了一福:“是这样,我家中有一难缠的亲戚,时常上门寻麻烦,烦不胜烦,又摆脱不了,不知丽美人能否帮忙,帮我震慑那亲戚。” 极品亲戚啊,丽美人能理解,她家也有。 以前在岭南时,就有个远方表妹处处攀比,从小就想入宫为妃,结果大选时,第一轮就被淘汰了,反倒是自己容貌惊人,一路过关斩将,成了皇上的丽美人。 此后,那个表妹就再没到家里大言不惭过。 “倒也不难。”丽美人刚才还想二叔呢,现在这不用上了,“我二叔是京城的佥都御史,管的就是民间那些纷争,我给你个信物,你去找他就行。” 赵溪音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忙道:“此番多谢丽美人了!” “别忙着谢。”丽美人笑道,“我二叔这个人最是刚正不阿,即便你带着我的信物去,他也不一定帮忙,顶多能见到他而已。” “若是能带着一道荔枝烤鱼……二叔准能指哪打哪。” 赵溪音忍不住笑了:“多谢提醒。” - 城东,御史府上。 赵溪音把丽美人的手信给府中的下人过目,下人看后,就把赵溪音带至花厅。 佥都御史的府邸并不大,布置整洁雅致,少有贵重之物,想来真如丽美人所言,她二叔是个清正廉洁的官。 赵溪音在花厅喝了一盏茶,打外边进来一个四十多的中年男子,相貌威严,不苟言笑。 她起身相迎:“刘大人。” “赵御厨。”刘御史回了一礼,在椅子上坐下了,捧起一杯茶慢慢喝。 赵溪音本以为,这位刘大人会主动问及宫中侄女的近况,俩人一问一答,这距离不就拉近了吗? 谁知他竟一句话都不说,仿佛没有客人登临。 赵溪音脚边放着个大木盒,足足能装下一只大鱼盘,是她刚才费劲吧啦提进来的:“刘大人,这盒子里……” 刘御史这回接话倒快:“不管盒子里是什么物件,都请赵御厨原原本本带回去,莫要陷本官于不义之地。” 赵溪音笑了笑:“大人误会了,这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而是丽美人亲口叮嘱我做的菜肴,请大人一解口腹之苦。” 听说里菜肴,刘御史绷紧的脸色才松弛些:“多谢丽美人和赵御厨,不过就不必品尝了,府中有厨子。” 普通厨子虽不能和御厨的手艺相比,但他在阖宫宴席上,也是吃过光禄寺庖厨做的菜的,那也是御厨的手艺,遑论光禄寺比尚食局的地位还高。 他是父母官,本不欲给任何人走后门,为着亲侄女的面子,勉强见了这厨娘,却不能干不公的事,因此故意冷着。 然而赵溪音一句话却让他再也冷不起来。 “是荔枝烤鱼哦。” 刘御史:“!” 赵溪音瞧他那反应,就知道错不了,兀自打开食盒,将一盘精致的荔枝烤鱼端上桌:“算是丽美人孝敬长辈的,刘大人不必有负担。” 自从打开食盒,闻到那香味,刘御史的口水就不安分了,此刻美味摆在面前,又听赵溪音的解释,便再也忍不住:“那、那本官浅尝两口。” 这一尝,就不是两口了。 刘御史筷子使得极好,马不停蹄地夹了一块又一块鱼肉,鱼肉还要在汤汁里涮一涮,务必滋味充足才能入口,比丽美人还会吃。 赵溪音看得分明,刘大人那眼角噙有泪花,也吃哭了! 怎么吃得热泪盈眶是你们岭南老刘家的传统吗? 刘御史半晌才从美味佳肴中回神,忙抬起头擦拭眼角,神情尴尬道:“这这这,赵御厨见笑了。” 赵溪音忍着笑:“没事,丽美人吃到岭南菜时,也哭了。” 刘大人:“……” 反正是丢人了,他豁出老脸道:“她才来京城几年,我都离开岭南十多年了,最该哭的是我!” 这还攀比上了,赵溪音嘴上说着“是是是”,转而就把话题拉到正题上:“刘大人,您是正直的父母官,得为我家做主啊。” 刘御史这是吃人嘴软,再也拿不起架子:“你且细细谁来,本官会派人去查,若是属实,本官定会为你做主。” ------------ 15 荔枝烤鱼(二) 赵溪音把王氏的恶行如实讲述,少不得提到借钱的杨志维。 刘御史听后默默良久,这姑娘家里,过得也是挺惨,若是实事,的确是他这当官的失察,定要治当地知事一个玩忽职守的罪。 他同情赵溪音,连带声音变得温和许多:“王氏的事不难办,只是那杨志维,与令慈已然和离,怕是无法让他回头。” 赵溪音差异:“回头?我巴不得他永远别出现在我和阿娘眼前。” 刘御史:“……” 好吧。 他命人去查实,虞河村和王氏的药铺子离这里都不远,且王氏的恶行许多人都瞧见了的,着实不难查。 不过一个时辰,刘御史的人就回来了,点了点头,表示赵溪音说的都是实事。 赵御史凛然起身,准备开始办案的他神情威严:“走!” - 已是黄昏,整个虞河村笼罩在霞光之下。 赵家小院,赵氏坐在门前摘艾草,时不时抬头张望,今儿是女儿回家的日子。 再一抬眼,路尽头出现几道人影,气势汹汹朝这边走来。 赵氏直觉不对劲,从马扎上站起身来,等人走进了才看清,来者果然不是好人,打头便是弟媳王氏。 王氏身边跟着个中年男子,长得矮胖,王氏却点头哈腰地跟在一旁,嘴皮子不停说着什么。 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水的衙役,她虽不认得那矮胖男是谁,却认得衙役的衣裳,那是知事府的官差。 官差怎么会到自己家来。 王氏伸手一指;“老爷,就是她,欠钱不还,您可要为草民做主!” 赵氏听得一阵惊厥,弟媳三番五次要账不成,竟然还找来了官府,这是要把自己家逼上绝路吗! 矮胖知事大腹便便走过去,在赵氏面前站定:“王氏说你欠她八十两银子?为何不还!” 赵氏只是一介百姓,一辈子没见过官老爷长什么样,当即吓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矮胖知事官架子十足,怒吼一声:“我可是六品知事大人!本官问你话,为何不答?” 赵氏瑟缩肩膀,赶忙说:“官老爷,王氏的钱不是我借的,是我前夫,他……” “前夫也是夫,夫债妻偿、父债子偿没听说过?” 赵氏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这话从当官的口中说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王氏见赵氏吃瘪,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等钱要回来,她就给自己添个银镯子。 虞河村的村民听到动静,纷纷出门观看,本想像上回一样维护赵家的村民一看到有官差,便都不敢出头了。 王氏竟然还报官,对亲小姑子用的着这么绝情? “八十两银子,快给。”矮胖知事伸出胖手,一副理所当然的要债嘴脸。 赵氏快急哭了,家里哪有那么多银子,虽说有个金镯子,可那是溪音从宫里拿回来的,不能给啊。 “本官的话你没听见吗?!”矮胖知事一脚踹飞地上的竹筐,艾叶撒了一地。 “我的艾草叶!”赵氏惊呼,急忙蹲在地上去捡,这是她刚挑出最嫩的艾叶,留着给女儿做青团。 当官的欺负老百姓,百姓还能去哪说理去? 矮胖知事还想耍威风,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句:“大胆!” 这一声冷喝引得所有人回过头,见到一男一女,百姓们不认识这位颇有气势的男子是谁,只认识赵溪音。 赵溪音惊呼一声“阿娘”,冲到家门口扶起蹲在地上的赵氏,转头怒目看向矮胖知事和王氏。 赵氏抱着赵溪音啜泣:“溪音,家里是非多,你不该回来的。” 王氏见赵溪音回来,压根不当回事,一个才十八岁的小姑娘而已,能奈自己何? “呦,上次带个御医回来,这次带的又是谁啊?御医可没咱们知事大人的官儿大。” 话刚说完,她口中的知事大人直愣愣地跪下,肥硕的身子砸在地上,像颗笨重的炮/弹,语气恭敬且惧怕:“御史大人,您怎么贵步临贱地,到这儿来了?” 御史大人?王氏愣住了。 村民们也瞧出来了,赵家闺女领会来这位才是大官! 刘御史把刚才那一幕看在眼里,冷冷反问:“张知事,本官还想问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张知事心虚,满脸堆笑道:“为、为民做主嘛。” 为民做主的正确流程应该是,王氏写状子,到官府状告赵氏,父母官张知事传唤赵氏,在府衙公堂上解决纠纷。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为官者私下带着几个官差来到民宅,像强盗一样滥用职权。 赵溪音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王氏不占理,想要从阿娘手中要回八十两,就得让当官的出面。 当官的岂能是那么好出面的,定是许诺了钱财,最有可能的就是答应张知事,要回这八十两就分账。 所以张知事才决定走这一趟,为了银子。 她快步走到刘御史面前:“他们是商量好的,一个贿赂银子,一个以权谋私,刘大人,你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刘御史沉浸官场多年,眼光毒辣,怎么可能看不出张知事的算盘,只道:“我知道。” 张知事怎么都没料到刘御史会来,已经吓得跪在地上瑟缩,再没有刚才的颐指气使。 饶是这样赵溪音仍觉得不解气:“谁踢翻了我阿娘的竹筐,把艾草全捡回来。” 张知事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位是小姑奶奶,御史大人就是看她的面子才来的。 于是不用刘御史吩咐,连忙连滚带爬地爬到门口,去捡地上的艾草叶。 刚才一脚踢飞竹筐时有多威风,现在满地爬着捡叶子就有多狼狈。 赵氏生怕知事的胖手摸到自己鞋,忙躲到一边去。 村民们看热闹看了个组,是真没想到,堂堂六品官员,满地爬着给赵家捡叶子。 王氏则脸色铁青,觉得今日的事,没法善了了。 张知事献宝一样,把捡好的叶子献给赵溪音。 赵溪音又冷冷来了一句:“洗干净。” 赵家院子里有水井,但是得用水桶打水,张知事个酒囊饭袋什么活都不会干,打了好几次没打上水,还差点把桶掉进井里。 赵氏看不下去了:“算了溪音,娘待会儿洗洗就好了。” 赵溪音这才作罢。 围观的村民不少,刘御史抬高声音道:“张知事身为父母官,有欺压鱼肉乡里之嫌,本官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回去后定当好好查实,绝不姑息。” 虞河村的村民们欢呼一阵,纷纷鼓掌叫好。 张知事心道一声“完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至于你,王氏。”刘御史转头道,“你与赵氏之间虽是普通纠纷,但你多次擅闯民宅,已经构罪,本官予以告诫,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王氏刚才还不知者无畏,不知道御史大人的可怕之处,眼看连张知事都下跪了,也知道这是位惹不起的大人物,慌忙道:“草民知罪,请官老爷不要抓我……” 赵溪音对这个“告诫”的处罚结果不是很满意,今日出宫之前,她还想着,只要王氏以后不再上门找麻烦,这事就算罢了。 可没想到,王氏竟伙同知事,寻上门来欺负阿娘,天知道若是自己没带着御史大人赶回来,她们这群小老百姓要被欺负成什么样? “大人!”赵溪音突然想到什么,“王氏的药铺有问题,还请一查。” 她记得,王氏曾说过,和善堂的药铺里有许多受潮和耗子咬的药材,以王氏抠门的性格,那些药材必不会直接扔掉。 今日从御史府出来,她与刘大人先去了城南的和善堂找王氏,谁知王氏竟先一步来了虞河村,他们扑了个空。 但并不是一无所获,他们在和善堂的门前仅待了一刻,就有两个病人找上门,说和善堂的药吃了不仅没用,还增加了腹泻的症状,被掌柜的被强行打发了。 这要是说药材没问题,赵溪音不会信。 王氏听到要查药铺,脸唰一下白了,药铺经不起查啊,一查准得出事。 查药铺不在刘御史的职责范围内,贸然去查也没有个由头,至少得有人状告才行。 刘御史正琢磨着,张知事先自告奋勇:“大人大人,下官来查。” 这是想戴罪立功,好让刘御史从轻处理。 王氏恨不得冲上去咬张知事一口,这狗官,明明是来给自己做主的,事后还要三十两银子,这会儿竟然当场改口,要查自家药铺! 刘御史:“你给本官好好查,若有徇私舞弊,或是夸大其词,罪加一等!” “是是是。” 王氏差点昏厥。 虞河村的闹剧一直到天黑,才算了解。 张知事即刻带人去查药铺,刘御史则着手查张知事多年来的行径。 王氏和张知事俩人,每人头上都悬了一把刀,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把刀迟早要落在后勃颈上,这把刀不是现在才悬上,早在他们干坏事时,就已经有了铸刀的铁。 赵溪音在家睡了一觉,第二日一早,就有村民传来消息。 “王氏的和善堂搜出许多假药、烂药,已经被官府查封了。” “在那抓过药的人都气坏了,差点把药铺给砸了。” ------------ 16 甜咸豆花 “阿娘,侯太医抓的药在柜子里放着,您别忘熬着喝。” “还有新买那只银镯子,别舍不得戴,戴着可好看了。” “王氏再不会上门找麻烦了,药铺那摊子事够她忙活很久,您在家安安稳稳的哈。” “……” 第二日晨起,赵溪音准备回宫,临行前絮絮交代许多,简直比赵氏这个年纪的人还啰嗦。 赵氏笑骂:“你就放心吧,娘又不是小孩子。” 她性子是有些怯懦,平日里若是没有王氏和官差找麻烦,其他小事她还是能抗的,实在不必女儿事事操心。 赵溪音笑了笑,背着小包袱离开了家。 包袱里是一盒赵氏亲手做的青团,还有亲手绣的两条丝帕,她带回去给徐棠分享,帕子也是一人一条。 经过城南时,和善堂那条街还闹哄哄的,赵溪音顿住脚步,朝街上张望。 和善堂的铺子已经贴了封条,围观的人还没散去,舅父一家都在门前,舅父垂头丧气地蹲在地上,一如既往地没有主意和主见,王氏啜泣着,拉着官兵还在说什么,约莫在说自己冤枉云云,赵燕靠在门板上默默流泪,此时此刻也收起了大小姐脾气,只有小儿子尚在不知愁的年纪,哭闹着要吃糯米糕。 “吃吃吃,就知道吃!家里都乱成啥样了你还有心思吃!”王氏张口就骂,骂完又心疼宝贝儿子,“燕儿,去给弟弟买糯米糕去。” 赵燕捂了捂肚子:“我也没吃东西。” 王氏没了耐心,张口就骂:“你吃不吃有什么要紧!先顾好赵家的命根子要紧!” 赵燕一时愣住。 赵溪音无意欣赏闹剧,抬脚离开,宫里还有一堆事等着回去做呢。 - 早膳做豆花。 赵溪音和徐棠都是京城人氏,对咸豆花情有独钟,豆花一成型,就各自盛了一碗,浇上卤子、香醋、芫荽、葱花和辣子,预备大快朵颐。 咸豆花吃的就是一个爽,酸辣汤汁配上爽滑的豆花、开胃的小腌菜和解腻的芫荽葱花,一勺接着一勺,不一会儿,额头沁出汗珠,通身都热乎起来。 赵溪音和徐棠搁下碗是,嘴唇都是红艳艳的。 “赵御厨,外面有人找!” 赵溪音出门一看,是丽美人身边的宫女,神色有些焦急:“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正要去给丽美人送膳呢。” “赵御厨快去永和宫瞧瞧吧,主子发了好大的火,咱们都劝不住,又说让你赶紧送膳呢。” 也到了送膳时辰,赵溪音和徐棠一起,拎起食盒往永和宫赶去。 路上,赵溪音向宫女打听丽美人发火的原因。 原来昨晚是丽美人伴驾,今儿一早回来时,遇到在永和宫东偏殿居住的鲁婕妤。 鲁婕妤许久没见皇上,见到丽美人难免刺心,阴阳怪气了几句,两位嫔妃发生了龃龉。 丽美人在外那也是有脾气的,当即怼回去了,一点没吃亏。 可气没撒完,回宫之后又发了通脾气,最后许是累了,吩咐传膳。 赵溪音到西偏殿时,丽美人并不像往常一样在正堂等着用膳,而是独自待在暖阁,不许任何人进来。 “只让赵御厨带着膳食进来。”暖阁传来声音。 赵溪音交代徐棠先回去,自己拎着食盒进了西暖阁。 暖阁里,丽美人卧在床上,被子蒙着头,把自己裹得像个蚕宝宝。 赵溪音把食盒搁在桌子上,轻声道:“该用膳了。” 丽美人从被窝里钻出脑袋,眼圈红红的,几根碎发粘在鬓边,这哪是刚发完脾气啊,分明躲在被窝里刚哭完。 对外发脾气,回来哭唧唧,还真是个小孩子性子。 “什么膳食啊?”她带着鼻音问。 “甜豆花,核桃包。” 丽美人翻身下床,光脚来到桌旁:“都是我的最爱。” 热乎乎的甜豆花下肚,甜丝丝、滑溜溜的,仿佛能抚平一切委屈,核桃包也是岭南的一种甜点,蓬松的甜面包夹着核桃仁,吃起来香喷喷的。 吃到家乡食物的丽美人又哭唧唧起来,她不愿意让宫女们看见,只在赵溪音一个人面前委屈。 【呜呜呜,皇宫里的人都欺负我,我想回家,嘤。】 赵溪音临时充当起小哭包的知心姐姐:“怎么就哭成这样?听说和鲁婕妤吵那一架,你也没输啊。” “那人家就是委屈嘛。”丽美人下意识接了一句,接完才意识到,语气有多娇气。 赵溪音又递过去一只核桃包:“说说吧,怎么回事。” 丽美人是想说的,还没做好“坦白”的心理准备,傲娇道:“你只是个御厨,我干嘛告诉你心里话啊。” 赵溪音笑道:“不是美人你只允许我自己进来吗?这架势分明只想告诉我自己。” 丽美人噎了下:“那好吧。” 她开始娓娓讲述:“我小的时候性子柔弱……” 丽美人本姓刘,岭南人,从小被爹娘和兄长极尽宠爱,本没有入宫为妃的打算。 可一朝选秀,姿容秀丽的她被选为天子嫔妃,岭南刘家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担忧。 女儿的性子太天真了,从没受过委屈,爱哭、柔弱,从没离开过家这么远,到了深宫中无依无靠肯定会被欺负。 这可愁坏了一家人,甚至连抗旨不遵都想到了。 眼看入宫的日子越来越近,还是在京城当官的二叔给想了个法子——装暴脾气。 进宫之前的日子,丽美人就待在二叔府中,学着发脾气,和各种人吵架,学果敢的动作、凌厉的眼神,甚至连膳食都要吃符合火爆脾气的香辣口味。 “那段日子,我几乎吵遍整个御史府无敌手,连二叔都吵不赢我。”丽美人苦笑着说。 她合格了,可以进宫了。 入宫头一日,按照二叔的计划,她要和主动挑衅的嫔妃甩脸子,表示自己不是好惹的。 她心里紧张又害怕,却打扮得贵气逼人,整个一不好惹的形象,祈祷着没有嫔妃主动挑衅。 偏偏同住一宫的鲁婕妤看到她金饰银饰加身,嘴上没把门地刺了两句,她几乎条件反射般,一通反击加输出,把鲁婕妤都吓着了。 从此,丽美人脾气差的形象深入人心,但和鲁婕妤的梁子,也算结下了。 她谨记二叔的叮嘱,膳食多用香辣,尚食局给她准备的膳食多是这个口味,虽谈不上讨厌,到底也不是自己钟爱的菜色。 入宫五年,虽然再没有被嫔妃随意欺负过,可五年来过得并不真正开心。 在外是脾气火爆惹不得的嫔妃,内里却仍是千宠百爱长大的小孩,对别人发完火,自己先回来蒙在被子里哭一场,连膳食,都不能吃自己喜欢的。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自己的封号,形貌迤逦曰丽,可那不是真的我。”丽美人有些艳羡道,“我喜欢文才人的封号,毓琇怡然,有种小时候身处山水间的悠然。” 赵溪音默默,你喜欢文才人的封号,说不定文才人还喜欢你的封号呢。 丽美人总算吐露了心里话,心中畅快到了极点,五年来,她终于做了一回自己,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 “赵御厨,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吗?” 赵溪音想了想:“因为我猜中了你的口味?” 丽美人笑着点点头:“对,你给我做岭南菜,不惧怕我的脾气,还总是把我当小孩……反正我有这种感觉,觉得你亲近。” 说完,她又担心道:“这件事宫里没有人知道,连我的贴身宫女都不晓得,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出了这间屋子,我还是性子火爆的丽美人。” 赵溪音笑着说“不会”,想想又道:“其实你可以做回自己。” 丽美人弯下肩背,有些丧气:“那样会被人欺负。” “不能把这个深宫想的太好,但也不要把它想的太坏。” 丽美人眨了眨眼,把这话记在心里。 - 快到三月三了,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不用送膳和做饭时,赵溪音把洗好晾好的瓦罐瓦缸弄到大院里,做秘制酱料,腌酸笋,还要腌制咸菜啊花蜜之类的。 “这是辣椒酱和黄豆酱,等腌制好,不管是炒菜还是拌面,亦或是烤鱼烤鸡,都能放这些佐味,就是刚蒸好的大馒头,夹着这两样酱吃,也十分美味。” 赵溪音身边围着六七个厨娘,都是这些天向她请教过厨艺的,别说,被她点拨过厨艺,嫔妃们吃着确实香甜了不少,退菜的情况很少发生。 于是这几个厨娘见赵溪音在院中忙活,纷纷围了上来,帮个小忙,顺便也能学些新厨艺。 这辣椒豆瓣酱,别看现在还是生辣椒和生黄豆,已经能想象到,等腌好后的美妙味道。 “赵御厨,这笋也能腌啊?不会臭吗?” 赵溪音神神秘秘一笑:“会臭,不过吃的就是那个臭味。” 几个厨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上次洗缸时,文才人亲自上门问罪郭掌膳,这次腌制食材,文才人的宫女又上门了,送来主子晌午想吃的食单,指明让赵溪音亲手做。 赵溪音展开食单一瞧,上面只有四个字:麻辣口味! 好嘛,重口瘾又犯了。 又麻又辣的,那就麻辣香锅呗。 不过这次,赵溪音和文才人都没料到,麻辣香锅送到储秀宫时,皇上在那。 ------------ 17 麻辣香锅(一) 今日的食材赵溪音挑选了鱼肉、牛肉、羊肉和大虾。 鱼肉、牛筋和大虾碾成肉泥,搓丸,成为爽弹紧致的鱼丸、肉丸和虾滑,牛前肘的部分削成薄薄的肉卷,羊肉也削成肉卷,放在冰块上冷冻备用。 除了这些荤菜,赵溪音还洗了莲菜、香菇、花菜、豆皮、当季的茼蒿、芫荽以及鹌鹑蛋等菜品。 食材之多,御厨们做的任何一道菜,都没用过这么多食材。 “她这是要做什么?大杂烩?” “不知道啊,该不会是暖锅吧?” “即便是暖锅,鱼肉牛肉搓丸的方式咱也没见过。” “整天净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早晚有一天得翻车。” 最后一句话是娄娥说的,赵溪音如今给两位嫔妃侍膳,风头无两,可让她嫉妒坏了。 赵溪音把素菜洗净下锅焯水,肉丸和肉卷也添加酒水焯水、去浮末,等所有菜都有个九分熟,就捞出来,放盆中备用。 主食准备得也丰盛,有红薯粉条、宽拉面,还蒸了白米饭。 等红薯粉条和宽面也煮熟,另换一口锅,热锅放入牛油。 牛油、辣酱、干红椒、花椒、葱姜蒜,以及少量冰糖,一起在热锅热油中爆香,那香味,直冲向大厨房的每个角落,麻辣味又香又呛,呛得不少人鼻子痒痒。 荤菜下锅,素菜下锅,在浓厚的辣椒酱料中翻炒,本就九分熟的食很快就炒熟了,酱汁浸入到食材肌理,所有食材成了橙红的酱色,可见滋味有多充足。 香辣锅子,这样的菜品所有人都以为是给丽美人做的,直到赵溪音说:“小棠,午膳我给文才人送,你俩一起给丽美人送,可好?” 话一出,就让其他厨娘哗然,这样麻辣的菜品竟然是给文才人做的? 论起来,如今是这三人侍奉两位嫔妃,怎么分配都行。 赵溪音一早就让她俩做给丽美人的午膳,受过点拨的徐棠独自做午膳不在话下,一道岭南菜品红米肠做的是色香味俱全,孙宜也做了拿手的马蹄糕,因为赵溪音说,丽美人对甜食很是喜欢。 赵溪音一个人去给文才人送膳,刚进储秀宫的宫门,就瞧见东偏殿门口立着一众太监。 为首的太监穿着蟒袍,不是皇上的贴身首领太监汤岱,还能有谁敢穿这样的衣裳。 皇上在里面,现在不能进去,赵溪音转头就走,打算去宫门外等一会儿。 “别走啊。”汤岱瞧见了,连忙跑下石阶,“尚食局的送膳御厨是吧?进去啊。” 赵溪音疑惑地问:“皇上不是在里面吗?尚膳监不来送膳?” 汤岱正为这事着急呢,皇上来储秀宫看望文才人是临时起意,文才人这边没有事先通传,尚膳监那边也没提前告知。 结果尚膳监的人把皇上的膳食送去了乾清宫,你说这,这不是急死太监吗? 赵溪音懂了,她这膳食是救急呢。 可文才人在皇上面前可是口味清淡的柔弱女子人设呢,这麻辣香锅…… “哎呀,小姑奶奶,快进去啊。”已经到了饭点,汤岱催促道。 赵溪音无奈,只能提着食盒进去。 殿内,明黄身影和雅白宫装两道身影正站在一副字画前面,低声细语地品鉴字画。 赵溪音不得不开口:“皇上,文才人,尚食局送膳了。” “传。”朱明哲和文才人聊得正兴起,虽然有些饿,但还没聊完,不想回去,“朕干脆在你这儿用膳,用完膳,咱继续说这幅画。” 文才人温柔体谅:“臣妾这能有什么好膳食,皇上不如……” 朱明哲大剌剌地摆摆手:“不妨事。” 赵溪音把膳食捧上桌,抬眼瞧见文才人幽怨的眼神。 【谁想跟你聊画啊,老娘要吃美食!你在这,我还怎么吃又麻又辣的美味啊!】 赵溪音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惨啊,这顿麻辣香锅,文才人只能看,不能吃了。 朱明哲已经坐下,问:“倒是许久没吃尚食局的饭菜,今日有哪些菜品?” 赵溪音如实答:“回皇上,今日给才人送来的菜品有麻辣香锅、炒冬笋和地三鲜,外加一道苦荞麦仁粥。” “麻辣香锅?”朱明哲皱起眉头,“文才人口味清淡,尚食局怎么做这么重口味的菜。” 还不是你的亲亲才人亲笔写下的口味。 文才人立马解释:“皇上不要责怪御厨,臣妾进食少,尚食局也是希望臣妾能多进些。” 朱明哲“嗯”了声,眼睛却不自主看向那道麻辣香锅瞧,这香味,太勾人馋虫了:“用膳。” 赵溪音麻利地奉上一碗白米饭,又给文才人盛了半碗,两人对视,皆有些苦笑。 朱明哲也不用太监奉膳了,拿起筷子率先伸向麻辣香锅。 这麻辣香锅盛在一口硕大的白瓷盘中,鲜红的酱汁和洁白的瓷盘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盘中的菜虽有大杂烩的嫌疑,却样样裹满鲜红欲滴的酱汁,催动人的味蕾,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他手上功力极好,稳准狠地夹了一块牛筋丸,吹一下放入口中。 舌尖首先感受到的是香辣和酥麻,十足十的麻辣味道刺激着味蕾,让他眼睛豁然一亮。 【嚯,尚食局的厨艺不比尚膳监差,够味儿,够过瘾!】 牛筋丸又弹又脆,比最紧实的肉质还爽弹,比脆骨更有嚼劲。 朱明哲不算很能吃辣,一颗牛丸下去,口中已经像着了火,但这味道实在太让人欲罢不能,他停不下来,筷子不听使唤地再次伸向盘中。 这回是虾滑丸子。 起初他没看出来这不规则的圆球是什么食材,直到吃到口中,鲜甜的虾肉和味蕾相撞,才知道原来是虾肉,把虾肉做成丸子,的确是奇思妙想。 朱明哲口中辛辣,鼻尖沁出汗珠,嘴里不断呼出热气,说话跟漏风似的:“爱妃,你也吃啊。” 文才人点点头:“诶,诶。” 而后,筷子伸向地三鲜的盘子中,虽说这地三鲜味道也不错,可她想吃的是麻辣锅子! 【为什么老娘亲自送的纸条,最后白白便宜了他?】 【瞧那红油,瞧那辣子,瞧哪些美味的肉和菜,呜呜呜我想吃。】 【臣妾要是有罪,请用宫规来罚我,而不是放一个吃相夸张的皇上在这里,来馋老娘!】 赵溪音憋笑憋得痛苦,文才人可太难了。 朱明哲的嘴唇变得鲜艳起来,边吃边气人:“哎呀,爱妃,可惜你不爱吃这重口的菜肴,否则真该尝一尝,实在太美味了!” 文才人欲哭无泪:【呜呜呜,老娘能吃,老娘比你能吃辣。】 朱明哲又夹一筷子肉卷,这肉卷被赵溪音削的薄如蝉翼,又在盘中吸满酱汁,一大团塞入口中,简直香得顶天了! 感受到浓郁的香辣,他闭着眼睛享受,从没觉得普普通通的肉卷能这么好吃。 香味太重的弊端就是,辣味也相应得重,朱明哲辣得眼角泛起泪花,急忙扒拉几口米饭,试图缓解着了火的口腔。 “来人,给皇上上凉茶。”文才人妥帖侍奉。 朱明哲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爱灰,贴心。” 文才人才不想贴心,只觉得心疼至极,她的肉卷啊,她的丸子啊,被皇上吃了将近一半。 终究,朱明哲的筷子还是伸向了茼蒿。 赵溪音眼睛一眯,暗道不好,要知道,茼蒿可是最能吸油的,这要是吃上一口,不得把皇上辣哭。 那边朱明哲还不知者无畏,夹起一筷子茼蒿大口放入口中,而后愣住。 【糟糕,朕的舌头木了,糟糕,朕感觉天旋地转。】 辣懵了这是,赵溪音忙道:“才人,快请给皇上喝凉茶。” 朱明哲不等文才人侍奉,急不可待端起一盏凉茶一饮而尽,辣味有所缓解,口中依然想着了火,而且“火势”蔓延到了嘴唇和周边。 饶是这样,他还是想吃,所谓欲罢不能,说的就是这番了。 文才人忍了再忍,眼睛却总不受控制地瞥向香锅。 【老娘控制不住眼睛,也控制不住手啊啊啊。】 下一刻,她一脸豁出去的神色看向朱明哲,把朱明哲都看懵了:“皇上,臣妾也来尝尝这香锅!” “你吃不了……”朱明哲话没说完,就见文才人的筷子已经夹了一筷子肉卷出来,搁在米饭上稍微控一下红油,就塞到口中,大口咀嚼起来。 羊肉卷,清空。 牛肉卷,清空。 牛筋丸、鱼丸和虾滑,清空。 …… “你慢点吃,辣。”朱明哲慢吞吞道,他就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再抬头,见盘中少了一大批食材,再看文才人,腮帮子鼓鼓囊囊,小嘴撑得圆溜溜,嘴唇上沾满红油,吃得那叫一个畅快。 文才人终于吃到心心念念的香锅,感觉要激动哭了,这味道,不枉她豁出去。 她比朱明哲能吃辣多了,茼蒿这样的吸辣菜放进口中,都能吃得面不改色,莲菜,鹌鹑蛋,豆皮,更不在话下。 最后是红薯粉条和宽面,前者吃起来软软糯糯,后者则爽滑劲道,一样更比一样好吃。 文才人吃爽了,连碗里的白米饭都扒拉干净了,动作那叫一个豪迈。 碗一搁,筷子一放,她心满意足道一声:“爽快!” 朱明哲看呆了。 ------------ 18 麻辣香锅(二) 随着文才人放筷子的声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朱明哲看着面前雅白宫装如雪的女子,神情像是见了鬼。 文才人吃是吃爽快了,可接下来的烂摊子,可得好好收拾了。 赵溪音默默捂住眼,少不得在心里为文才人祈祷一番。 “皇、皇上?”文才人试着喊了声,声音和那声“爽快”截然不同,又成了文文弱弱的语调。 听得朱明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反差,他可消受不起:“爱、爱妃何事啊?” 文才人指了指里边:“您用好了吗?若是用好了,咱们继续赏画?” 朱明哲结结巴巴道:“朕、朕突然想起来还有些公务要处理,画、画改日再赏,先走了。” 说完,立刻起身,逃似的出了东偏殿。 文才人叹了口气:“吃是吃爽了,可我是不是得罪了皇上,我是不是要失宠了?” 赵溪音问:“我说实话?” “当然。” “我觉得才人方才的模样,很飒爽,皇上肯定也觉得差不到哪去。” 文才人勾了勾嘴角,挥挥手屏退宫女,殿内只有赵溪音二人。 这场景赵溪音似曾相识,丽美人袒露心迹时也是这般,现在轮到文才人吐露心声了吗? “你坐。” 赵溪音犹豫了下,在梨花木的圆凳子上坐下。 文才人深吸一口气,正儿八经道:“从小,我跟我外祖父祖母在市井长大,招猫逗狗,打架翻墙,性子洒脱脾气火爆,谁知道还有被选入宫的一日……” 选秀的消息传来时,文才人心里并不怎么抗拒,她胆子大,想着进宫闯一闯也没什么可怕的,而且要入宫为妃,就要当宠妃,否则入宫作什么? 彼时,宫中已有性子同样火爆的女人,便是丽美人。 这可不就是撞了性格。 皇上的三千佳丽如三春胜景,怎么能有两个相似的人,那岂不是永远活在丽美人的阴影之下?成了她人的影子? 她的外祖父母也愁,不过和她愁的不是一件事情。 外孙女从小长在市井,这样乡里乡气的姑娘,到了宫里,岂不被富家养出来的贵女们笑话。 于是被这两件事促使着,文才人开始学江南女子小家碧玉的人设,读诗词,穿纱衣,拈手绢,还有时不时咳嗽几声,才是文弱才女的灵魂。 好在她本就瘦,一张清瘦瓜子脸轮廓分明,一把小蛮腰不堪盈盈一握,只要学会眼波流转和轻柔的动作,文弱女子的形象并不难把握。 经过半年的练习,一家子对她的表现十分满意,端庄的举止、柔弱的身段,谁能看出,半年前这还是个上房揭瓦的姑娘。 正当一家人都很满意时,一顿饭暴露了所有实事。 “那日外祖家的厨子做了道‘油锅子’,味道很像你今日做的麻辣香锅,那香味直勾勾钻进鼻孔,我没忍住,端起一碗米饭就是一通吃,红油沾满我的嘴角,还滴在我的领口……” 文才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想那时确实邋遢,那哪是柔弱女子能干出的事啊?外祖父连忙下令把锅子撤了,还限制了我的饮食。” 从那起,她就彻底告别了重口味的菜肴,刀削面也没再吃过一碗,只能吃符合人设的清淡的菜式,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 赵溪音默默算日子,文才人两年,丽美人五年,要让自己不吃钟爱的食物,得疯了啊。 文才人苦笑一下:“你知道我吃到你做的刀削面和香锅,有多激动吗?哪怕皇上在,我也忍不住了。” 赵溪音哪会不知道,文才人内心的尖叫都快把她耳朵震坏了。 “如今皇上知道我真实的样子,我怕是要失宠一阵子喽!” 她说得随意,赵溪音看得出来,文才人还是有些失落的,便安慰道:“那不如趁这段时间,我给才人多做些美食。” 文才人的眼睛瞬间亮起来。 【失宠算什么,老娘有美食吃。】 赵溪音哭笑不得。 - 朱明哲在乾清宫批折子,越想越不对劲,他盈盈弱弱的文爱妃,怎么变成了那样。 倒不是对那副模样反感,畅快却不邋遢的吃相,豪气干云的言行举止,有种江湖侠女的飒爽,只是太不习惯了,不习惯文弱的才人一时成了侠女。 别说,这样的文才人似乎更有魅力,但他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就像宫里又多出一位新嫔妃,面对陌生人,谁都有些不自然。 一下午,朱明哲满脑子都是不一样的文才人,心里像爬了只小虫,酥痒难耐。 “汤岱,摆驾。”他处理完最后一道折子,如是吩咐。 汤岱打着千儿进来:“皇上,去哪啊?” “永和宫。” 朱明哲印象中,丽美人是较为爽直的那一挂,暂时不知道如何面对文才人,不如先去见见丽美人,隔靴搔痒也比心痒难耐的强。 圣驾来到永和宫西偏殿,朱明哲尚未进殿,就听到殿内有娇憨的声音。 “不嘛,我就要吃这个兔子点心。” 朱明哲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的丽美人,他热烈爽直的丽美人,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 汤岱正要唱一句“皇上驾到”,被他抬手制止。 殿内,丽美人今日没穿她素日里最爱的大红织金宫装,而是穿了件粉粉嫩嫩的桃花衣,趁得人娇俏可爱。 发上也没用足金钗饰,只别了朵红花绿叶的绒花,和桃花衣相得益彰,这身打扮不像嫔妃,倒像山间的花精灵。 “花精灵”手里端着一盘点心,是赵溪音做的兔子形状的花蜜糕。 眼瞅到了晚膳时辰,宫女劝诫不能食太多糕点,否则会败了晚膳的胃口。 往日,丽美人不会吃这样可爱的点心,宫女们大胆劝诫,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丽美人不高兴,美人若是不高兴,她们可是要挨骂的。 可今日,丽美人不仅没有生气骂人,反而撒娇似的道:“不嘛,我就要吃这个兔子点心。” “那您晚膳还能吃得下吗?” 丽美人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乖乖把盘子递到宫女手中,递过去时,手里还留了一块:“我再吃这一块,赵御厨做的岭南菜好吃,晚膳我肯定还能吃许多。” 宫女无奈道:“这糕点您以前是最不爱吃的,无非是做成了兔子形状,瞧着好看。” “瞧着可爱所以才吃啊,以前我阿娘做的点心,就做成小动物形状的,我和哥哥都爱吃。” “可您都已经吃了三块了。” 那宫女约莫见丽美人今日很好说话,硬是劝着把她手里那块也要了回来,吃过三块,不能再吃,太甜会蛀牙,也会败胃口。 丽美人眼见宫女把兔子花糕收走,撅了一下嘴:“嘤嘤嘤。” 嘤嘤嘤? 朱明哲趴在珠帘后面,使劲揉了揉眼睛,眼前这位嘤嘤怪,是丽美人?大红宫装呢?赤金头饰呐?火爆性子呢?他的丽美人怎么变得这么娇俏了?! “皇上?”丽美人看到了躲在帘子后面的朱明哲,“您什么时候来的。” 朱明哲不得不进殿:“刚来,刚来。” 丽美人记住了赵溪音那句话,“不能把深宫想的太好,但也不要把深宫想的太坏”,特别想做回自己,哪怕一日也好,穿粉嫩的衣服,说娇气的话,吃可爱的点心……谁知就这一回,就被皇上瞧见了。 她打量着自己的桃花衣,一时有些窘迫,转念一想,伪装成别的性格总不是长久之计,即便她已经伪装了五年,却没有一日是轻松的,不如趁现在,做回自己。 这么一想,脸上那点子窘迫就消失了,她明眸看向朱明哲:“皇上请坐,臣妾去泡茶,您最爱的龙井呦。” 还“呦”? 朱明哲哪敢坐,连忙摆摆手:“不了不了,朕就是路过永和宫,进来看看你,既然你无事,朕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走了。” 丽美人疑惑地看着朱明哲出去,跟逃出去似的,不知道是受什么刺激了。 皇上受什么刺激她不知道,只知道做回自己的感受,挺好。 朱明哲在宫道上步履匆匆,汤岱差点跟不上。 到现在,他的脑子还是恍惚的,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一日之内,文才人变了,丽美人也变了,从那个明艳爽直的美人,变成了粉嫩可爱的娃娃。 要问更喜欢哪个,他想了想,娇俏可爱似乎也不错,会撒娇,会用可爱的语气词,多让人心旌摇曳啊。 朱明哲之所以逃出来,不是因为丽美人可怕,是和知道文才人变化之后的感觉相同,一时不知如何去面对。 他口中喃喃念叨着:“都成了不一样的,究竟是她们变了,还是朕从来没认识过她们。” “亦或是朕穿越了?穿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文才人和丽美人本身就是这样的性格,只有朕才是最奇怪的那个?” 汤岱还从未见过皇上这么奇怪的模样,不禁开口:“皇上?” 朱明哲愣愣回神:“去,去请太医。” “啊?” “朕约莫是病了。” ------------ 19 酸菜鱼(一) 皇宫里的人都是极有眼力见儿的。 皇上从文才人和丽美人处出来时的脸色很怪异,不是发怒,也不是生气,但绝对不是喜悦,不是喜悦就是不高兴。 毕竟皇上是天子,天子不喜形于色。 再者,皇上一连多日没再传唤过这两位,丽美人和文才人失宠的事情就这么坐实了。 身为当事人的两位,文才人和丽美人对于这些变化自然有所察觉,但都没有太大反应,重新做回自己的喜悦冲淡了失宠的忧伤,又有赵溪音顿顿送来美味,那点子忧伤在尝到美食时,显得更加微不足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失了宠,六局一司的人开始怠慢,只有司膳司赵溪音依旧如往昔,照旧日日做最用心的膳食用送来,宫中拜高踩低是常事,如今真正身处其中,才知道有些人不配为人,有些人的情分难能可贵。 赵溪音这份情分,可落不到司膳司头上。 按照郭掌膳的意思,文才人和丽美人失宠,司膳司上好的食材有限,不必在她们身上浪费,像难能可贵的燕鲍翅之类,紧着有宠的嫔妃用。 对这句话最有执行力的人,当属娄娥。 这日,光禄寺送来新食材,厨娘们各自去挑选,最先涌上去的依旧是以娄娥为首的五个厨娘。 这五个厨娘皆是身强力壮的妇人,又在一起抱团,其他厨娘根本抢不过。 食材送来得富足时,其他人还能随心挑选食材,不足时,就能拿她们挑选剩下的。 今日又是如此,徐棠明明白白看到食材中有一筐白生生的鱼翅,却都被娄娥等人拿走了,觉得委屈又气愤:“溪音,她们太过分了,好食材全被她们挑走了!” 徐棠这句话像个引子,引得一些敢怒不敢言的人纷纷出声。 “溪音,她们明摆着欺负人,咱们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是啊赵御厨,这样下去,咱们要被嫔妃退菜了。” “赵御厨,你拿个主意吧,咱们都听你的。” 如今司膳司的厨娘大致分为三派,跟着赵溪音踏实学厨艺的算一派,以娄娥为首在司膳司横行霸道的是一派,还有一些人,即想跟赵溪音学厨艺,又不敢得罪娄娥,维持观望态度。 文才人和丽美人失宠,让赵溪音在司膳司的地位一落千丈,那些观望的人更加纠结犹豫了,有些甚至开始讨好娄娥一派。 赵溪音看得分明,娄娥她们这些人,热衷于上好的食材,却忽略于厨艺本身。 不是有句知名名言:高级的食材往往采用最朴素的烹饪方式。 再看娄娥等人的烹饪方式,煎烤油炸,油盐酱醋,贪多贪足,让上好的食材失了了原本的味道。 赵溪音问徐棠:“你午膳打算做什么?” 徐棠答:“糖醋鲤鱼。” “对啊,那你管她们霸占鱼翅做什么?”赵溪音说,“食材不分高低贵贱,难得的是,把普通食材,做出不普通的味道。” “可是她们……”仍有人不服。 赵溪音淡声:“她们离退菜不远了。” “走吧,去各自挑选食材,今日我教你们如何把普通食材做出不一样的味道。” 听到这话,厨娘们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欢呼一声,比起争抢食材,多学到些手艺才是正经。 赵溪音也去挑选食材,今日午膳要给丽美人做炸春卷,还要给文才人做道酸菜鱼。 她选了一把鲜嫩的韭菜,一包颜色上好的酸菜,正要挑鱼时,却听见娄娥的阴阳怪气。 “这春涧鱼可是上好的食材,赵御厨是要给丽美人做,还是给文才人做?我记得郭掌膳说过,在她两位身上,就不必浪费好食材了。” 赵溪音挑了条鲜活的鲤鱼,面露喜悦:“属这条鲤鱼蹦跶得最欢,一会儿就宰。” 娄娥觉得这是在内涵自己,蹦跶得最欢,一会儿就宰,这不是在骂自己蹦跶不了几天了吗? “那两位都失宠了,你还敢狂妄,看这回谁还会给你做主。” 赵溪音翻弄着鱼:“娄御厨不愧在宫中浸淫多年,连后妃是否失宠都敢置喙,真是厉害。” 娄娥面露怒色:“少阴阳怪气,我确实进宫有年头了,当然看得出来丽美人和文才人就是两条翻不了身的咸鱼,日子久了,就会成深宫怨妇,到时候退菜是你的必然结局。对于深宫怨妇,韭菜也就罢了,可别糟蹋了春涧鱼这种好东西。” “你说谁是咸鱼,谁是深宫怨妇?” 赵溪音还未开口,就听有人先在身后喝了声,听声音很熟悉,是文才人身边的宫女。 回头一看,果然是,不仅是文才人身边的宫女,还有丽美人的宫女也在。 娄娥背后说人,当场被逮,有一瞬的心虚,可这一瞬过后,她就又昂起头颅,主子都失宠了,宫女还在这摆什么谱? 她嚷嚷道:“说的就是你们家主子,六司一局都怎么对待她们了,唯有我们司膳司心最善,饮食上没有半分苛待,你们还敢上门叫嚣。” “心善的是赵御厨,不是你们司膳司!” “那又怎么样?你们主子还有翻身的机会吗?” “你!” 两个宫女皆是气的不清,可眼下主子失宠是实事,争什么都是无用,干脆不理会,等主子复宠,有她们好果子吃! “赵御厨,我是来拿些糕点的。” “我也是,还要上次那种兔子花糕。” 赵溪音端着挑好的食材道:“有,跟我来。” - 储秀宫,东殿。 盛酸菜鱼的罐盖一打开,香喷喷的热气顿时飘散开来。 文才人深深嗅了下,露出满意的微笑:“真香啊。” 赵溪音笑道:“这酸菜鱼又鲜又辣,就知道才人喜欢吃。” 文才人的确喜欢,喝一口鱼汤,汤汁鲜美浓厚,所有的精华尽在这汤汁中了。 吃一口鱼肉,肉质紧实,口感滑嫩,鲜甜可口,且这鱼肉属于白肉,不会使人长胖,还有美容养颜的功效。 酸菜更是灵魂所在,酸酸辣辣十分解腻,又挂满了汤汁,每一口的味道都充盈浓郁。 可是…… 她声音轻柔地问:“你做这酸菜鱼,没少费劲吧?” “不费劲,鱼是杂役处理好的,我只需要两面煎黄……”说起做菜,赵溪音滔滔不绝,眼睛都是亮亮的。 【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小丫头。】 “我说的不是做菜费劲。”文才人夹了块白嫩的鱼肉,“是拿到这春涧鱼,受了委屈吧?” 赵溪音明白了,是拿点心的小宫女回来告状了。 “那为难人的厨娘,叫娄娥?” 赵溪音点头:“是,不过她可为难不了我,这春涧鱼我不是照样拿到了。” 文才人又喝了口鱼汤:“的确鲜美。” 赵溪音走后,文才人就坐不住了,让宫女给自己梳妆:“不要素日里的头饰,束个简单的高马尾就成,衣裳要窄袖束腰那件。” 妆成,她又从床底拉出一口大箱子,从中取出一只民间木匠做的弩,带着出了储秀宫。 午后朱明哲会在御花园散步消食,文才人一袭锦衣,长发飘飘,提前一步来到御花园。 她在林间转悠一圈,从花圃中挑拣几颗大小适中的石子。 弓/弩的蛇皮垫中央放上一颗石子,使劲拉至后位,瞄准猎物,扣动扳机。 咻—— 石子像利剑般射出去,隐藏在石缝里的黑色蝙蝠应声而落。 文才人欣喜,两三年了,她小时候在市井玩闹那些微末身手竟没衰退。 “才人,老爷子不让您玩这木弩,您今日怎么又拿出来了?” 贴身宫女口中的老爷子是文才人的外祖父,当年进宫前,这些不够淑女的物件就不允许外孙女玩,全给她没收了。 文才人抬头寻找下一个目标:“无妨,我可是要靠这玩意儿复宠呢。” 宫女睁大眼睛,复宠?这乡野玩意儿能有这么大本事? 林间阴影闪动,似是只斑鸠,文才人眼疾手快,身姿旋转,红裙翻飞如盛开的玫瑰,长发飞扬如瀑布长泻而下,出手干脆利落。 咻—— 斑鸠扑棱一下翅膀,落在地上。 “快去捡,回头让赵御厨做斑鸠汤喝,哈哈哈。” 利落的身手,爽朗的笑声,飒爽的英姿,落在朱明哲的眼里,让这位别扭的帝王不禁眯起眼。 后宫三千,还从没有这么英勇的女子,不像后妃,像战场上的女将军。 这样的女子,竟然是自己的嫔妃。 她属于自己! 朱明哲心旌摇曳,好啊,妙啊。 下一秒,他从林中走出;“文才人,可愿陪朕在御花园走走。” - 储秀宫东殿,朱明哲的赏赐堆满了文才人的桌子,桌上堆不下,地上还有一堆。 不仅有绫罗绸缎,还有珠宝首饰,甚至还有一驾镶嵌着东珠的弩。 东珠可不是才人这个身份能用的,饶是这样,皇上也赏了。 贴身宫女见到这么多赏赐,激动地语无伦次:“主子,奴婢从没见过这么多赏赐。” 文才人把玩着一串翡翠珠串:“你说,复宠第一件事,应该做什么?” 宫女想了想:“当然是庆祝,奴婢去告知赵御厨,晚膳加餐!” “错。”文才人豁然起身,“当然是报仇,走,去司膳司帮赵丫头找场子去!” ------------ 20 酸菜鱼(二) 文才人仍旧穿着那袭红衣,高马尾上束着翡翠金冠,大步流星地走在宫道上。 以前她是文弱淑女的文才人,现在不一样了,连皇上都喜欢她如今的性子,还有什么可隐瞒宫人的。 是以,宫道上经过的宫女太监,纷纷回头观看,诧异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天呐,这是文才人? 文才人昂首挺胸,毫不避讳一众宫人的目光,甚至有些享受,重新做回自己的感觉,真好。 经过永和宫时,她放慢脚步,想起了丽美人。 自从上次在乾清宫同时去给皇上送点心,倒是很久没和丽美人说话了,每日晨昏定省时能见着,但也说不上话。 想想进宫前,外祖父让她佯装文弱,起初就是因为宫里已经有个性格相似的丽美人。 如今一切水落石出,不知道丽美人见了自己,有何想法。 从前她们俩不合,相互看不惯,连给皇上送个点心都能明争暗斗起来,文才人如今最得圣宠,偏要在这个时候去见一见丽美人。 “天色还早,先去一趟永和宫。” 西殿的太监见到文才人来,极为诧异,文才人和自家主子可没交情。 于是连忙拦住;“文才人,我家主子正在午憩。” 按照往事文才人的性子,这个时候就该柔柔弱弱道一句“好”,盈盈离开了。 现在的文才人却直接道:“大傍晚的午哪门子的憩,少糊弄我。” 她迈步进殿,不许太监拦住。 殿内的膳桌上还放着午膳,焦脆的春卷明明香气逼人,盘中却剩余不少,想是丽美人胃口不佳,午膳没用多少。 暖阁传来隐隐的啜泣声,另有宫女的低声安慰:“主子,您别伤心了,那娄御厨是可恶至极,可又不是她给您侍膳,赵御厨和徐御厨就很好啊。” 接着是丽美人带着鼻音的声音:“可赵御厨被为难,都是因为我。” 文才人此时的眼睛,瞪得不比宫道上那些宫人的小。 丽美人哭了?她竟然躲在殿里哭鼻子? 午膳前她听宫女说了,去司膳司取糕点时丽美人的宫女也在,也听到了娄娥那些话,想来同样是回来告状了。 按照丽美人的火爆性子,应该即可冲到司膳司,斥责那娄娥一顿啊,怎么会躲在这里哭? 暖阁的对话还在继续:“主子别哭了,娄御厨骂得也不光是咱,还有文才人呢。” 丽美人哭得更委屈了:“可是文才人已经复宠了,一有机会,她肯定会嘲笑我。” 文才人:“……” 别一有机会了,我已经上门来嘲笑了。 只不过她万万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面,嘲笑的话是不可能说出口了。 西殿守门的太监听不下去了,忙高声唱道:“主子,文才人来了。” 暖阁里传出慌乱的声音:“她怎么来了?快帮我梳妆。” 梳妆是来不及梳,宫女手忙脚乱地往丽美人眼周铺了一层粉,不叫文才人看出来主子哭过,留下丢人的把柄。 饶是这样,丽美人一出来,文才人还是一眼看出她红红的眼睛,跟兔子眼似的。 丽美人没梳精致的宫庭发髻,而是梳了个富家小家俏皮的簪花头,瞧起来有些可爱,搭配上红眼圈,又显得有些可怜巴巴。 文才人不禁没了嘲讽的心,还瞬间同情起来。 丽美人也是司膳司欺负的对象,她们此刻不是对手,是统一战线上的战友。 文才人开门见山:“你哭了?” 丽美人立刻否认:“没有。” “没有眼睛为何是红的?是因为失宠,还是司膳司娄御厨的欺辱?” 丽美人嘟囔道:“又不是第一日失宠了。” 言下之意,不是因为失宠,是因为娄御厨的欺辱。 丽美人皱起眉头:“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别忘了那娄御厨可是连你一起骂了,她骂我们是咸鱼,翻不了身。” “所以我们要报仇啊!”文才人拉住丽美人的手腕,往殿外走去,“我带你去司膳司。” 丽美人神情慌乱,她竟然被另一个后妃拉了手,挣都挣不脱:“去干嘛?” 文才人头也不回:“被欺负了,不知道欺负回来?” - 宫里的消息飞得比鸟还快。 文才人御花园复宠,才过了半日,丽美人知晓,司膳司的众厨娘也知晓了。 夕阳西下,给司膳司大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也往赵溪音身上打了层柔光。 她正在院中晾鱼泥,和上次搓鱼丸差不多,这回则是把鱼肉碾成泥,放进一只浅口方盘中,压平,上锅蒸。 蒸熟的鱼肉用刀划成小方块,是为“鱼豆腐”。 这些鱼豆腐可是货真价实的鱼肉,和后市那些徒有其名的食材不一样,闻起来一股淡淡的鱼肉清香。 赵溪音做的鱼豆腐不少,也不必一顿用完,放在冰窖的冰块里冻着,随时可以启用。 她在大院里忙活,身边跟着几个厨娘做帮手,顺便学厨艺,和上午时的一脸吃瘪不同,此刻个个扬眉吐气,好不神气。 “上午娄娥还说文才人是翻不了身的咸鱼,午后文才人就复了宠,皇上连午觉都不睡了,陪文才人在御花园打鸟,我看打的不是鸟,是娄娥的脸才对。” “文才人都复宠了,丽美人复宠还会远吗?偏娄御厨品行低劣,急着出来跳脚。” 赵溪音自始自终安静地晾鱼豆腐,有种宠辱不惊的淡定。 倒不是有多佛系,首先,旁人不清楚丽文两位嫔妃的变化,她是明确知晓的,文才人进宫前的担忧根本不存在,因为丽美人就不是那样的性子,所以事情到了最后,两位嫔妃的性格都是宫中独一无二的存在,不可能会失宠。 所谓的失宠,不过是皇上的一时不适罢了,等回过味儿来,会加倍宠爱这两人。 其次,赵溪音只是一介御厨,没有权力地位,唯有不断精进厨艺,才是正途,也是长远之计。 所以面对娄娥的言语挑衅,只觉得对方才是本末倒置,暴露自己的品行,坏自己的人缘。 且看那些“中立”的厨娘们,在她侍膳的两位嫔妃都失宠时,也犹豫着不肯加入娄娥一派,就能窥见一二。 现在文才人才刚刚复宠,就有好几个“中立”的厨娘递上“投名状”,想加入自己这边。 赵溪音无意拉帮结派,只是觉得大家一块交流厨艺,事件很幸福的事,不管是司膳司整体的厨艺,还是氛围,都能提升不少。 “快到晚膳时辰了,快去挑选食材吧。” 赵溪音身边的厨娘还未散去,娄娥等人不请自来。 娄娥身宽体胖,叉着腰十分有存在感:“你们得意什么?文才人复宠又怎么样?瞧你们一个个高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复宠的是你们。” 赵溪音晾好了鱼豆腐,擦擦手:“把嫔妃的宠爱和御厨地位联系起来,这种事最先做的可是你,娄御厨。” 可不嘛,文丽二人失宠时,可不就是娄娥先跳出来讥讽人的。 娄娥被噎了一下,转而又说:“那又怎样?你只是一介厨娘,还能指望嫔妃屈尊降贵为你做主?在司膳司受的委屈和为难,就且受着吧。” 还就巧了,赵溪音一抬眼,就瞧见文才人迈进大门,手里还拉着丽美人。 赵溪音道:“做不做主的不敢说,但我知道,你说的那些浑话,值得她们亲自上门一趟。” 娄娥似是察觉到什么,猛的转身,就瞧见身后站着文才人和丽美人,明明是两道靓丽的身影,落在她眼里,却成了恐怖的噩梦。 且不说文才人和丽美人为何拉在一起,光是两人亲自往这一站,就肯定不会只是拿糕点那么简单。 尤其是文才人,凌厉的目光看向娄娥,像是能把人射个对穿。 娄娥瑟缩一下身姿,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文才人,您怎么贵步临贱地,亲自来了?” 文才人新宠上位,得了皇上那么多赏赐,谁不陪着笑脸,只寄希望于文才人是个脾气好的,别太为难她。 文才人如今的脾气可不好,干脆利落的宣布:“我来此,两件事,一,嘉赏赵御厨,二,训斥娄御厨,你们说,这两件事,我先做哪件?” 刚才还说嫔妃不会屈尊降贵,来为一介小御厨做主,立刻就被打了脸。 娄御厨吓破了胆:“第、第一件。” “好!” 谁都想不到,文才人变得这么干脆,和上次来司膳司问罪郭掌膳,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本来听说文才人御花园弓/弩打鸟复宠,只是个手段而已,现在看来,这位文才人是真会使弩啊。 文才人看向赵溪音:“赵丫头,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你想要什么?就是想当司膳司的掌膳,我也能回禀皇上让你当。” 徐棠等人神色狂喜,这么给力!瞧瞧,这才是护犊子的好主子! 赵溪音也不矫情,想了想道:“还是银子吧。” 文才人:“……” 就知道这财迷会要银子,多余一问。 她颇为嫌弃地摆摆手:“行吧行吧,一百两,够吗?” “够。”赵溪音笑道。 那财迷样,文才人都没眼看。 “我也嘉赏一百两。”丽美人也道。 她虽不如文才人财大气粗,一百两还是能轻易拿出手的,况且赵溪音做了那么多好吃的岭南菜,怎么着也该赏赐。 赵溪音满脸喜色,屈膝一福:“谢文才人、丽美人赏赐!” 丽美人也苦笑起来。 第一件事办完了,文才人看向娄娥:“该办第二件事了。” ------------ 21 酸菜鱼(三) 赵溪音的鱼豆腐晾得差不多了,吩咐杂役拿到冰窖里冷冻。 而后饶有兴趣地抱着双臂,看文才人怎么处罚娄娥等人。 要知道,这位是“文弱”人设时,都能独自跑到司膳司讨个公平,让元司膳处罚郭掌膳,如今恢复了选本性格,不更得嚣张起来。 “嚣张”的文才人在娄娥面前踱来踱去,还未说话,就把对方吓得够呛。 “我听说你们司膳司在玩一种铁血考验,被后妃斥责三次膳食相关,就会被赶出宫去,有这回事吧?” 娄娥瞬间睁大惊恐的眼睛,罚她什么都可以,但是不要把她赶出宫去啊! 她不敢答话,平时被娄娥一派欺负的厨娘立刻帮忙答:“正是!” “你被斥责或者退菜几次了?” 提到这茬,娄娥平添了些自信,她侍膳的鲁婕妤是个好说话的,胃口也不错,侍膳至今没出过岔子,训斥和退菜的事一次都没发生过。 “一次都没有。” “厉害啊!”文才人夸张道,“那这第一顿斥责,就让我来。” 娄娥眼中闪过一缕怨毒:“您不是我的侍膳主子,您的斥责,不算。” 文才人看向赵溪音:“赵丫头,算不算?” “当然算。”赵溪音答,“胡尚食说,嫔妃因膳食相关而训斥者,记一次。娄御厨企图阻拦您的御厨挑选膳食,您因此而训斥她,当然算膳食相关。” 娄娥一时腿软,跌坐在地上。 文才人满意地点点头,又踱步到丽美人面前:“看吧,恶人就是纸老虎,经不住几吓,就这也值当你哭?” 厨娘们的反应比看惩治娄娥还精彩,丽美人哭了?因为司膳司不给好食材?被欺负哭了? 这怎么可能? 丽美人方才还感激文才人出手惩治恶人,看着面前那个闲庭信步、三言两语让对方缴械投降的女子,甚至生出一丝崇拜之情。 现在倒好,张口就把自己偷偷哭的事往外说。 她手脚都慌乱起来,凶道:“谁说我哭啦?!” 文才人本也是好意安慰,但就是张了张不会安慰人的破嘴,讪讪笑道:“我说错了,你没哭,没哭。”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众厨娘的面色更加精彩纷呈起来。 赵溪音笑着摇摇头,这丽美人,定是哭鼻子时被文才人看到了。 “咳咳。”文才人不自然地咳嗽两声,“说到训斥,还要再加上丽美人,美人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她给丽美人使眼色,示意她也惩治娄娥。 丽美人被这句“姐姐”叫红了耳根,这才想起来,文才人还比她小两岁呢。 比自己小的人都能游刃有余地处理问题,而自己只会哭,像话吗? 于是当即端起架子:“那是必然,我听御厨们多次说过,娄御厨仗着身强力壮,抢其他御厨的食材,我今日不仅要训斥她,还有她的同伙,一个都跑不了!” 开玩笑,伪装火爆脾气五年了,这样的话她最拿手了。 文才人不得不在心里赞一句,还得是你啊丽美人,也跟腔道:“你提醒我了,同伙都有谁,自己站出来。” 娄娥其他四个同伙还在磨磨蹭蹭不肯出来,徐棠等人已经把她们的名字噼里啪啦报出来了,藏都没地儿藏去。 人群中被推出四个低着头的厨娘,都是平日里跟着娄娥横行霸道惯了的。 这其中,有的厨娘还没被训或退过菜,有的已经有一次或两次“案底”,今日再被两位嫔妃训斥,岂不是岌岌可危、或者直接被赶出宫了。 娄娥难得还有点义气,抬起头质问文才人:“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我们的侍膳主子,你的训斥,不作数。” 赵溪音建议道:“娄御厨不服,不如去请元司膳。” 文才人点点头,立刻有人小跑这去找司膳女官。 元司膳怎会不知道司膳司又上演了一出闹剧,这回找上门的嫔妃还不止一个。 她知道自己该出去主持局面,可她不敢出去啊,干脆装没瞧见,躲在号舍里装缩头乌龟。 谁知,竟有人亲自来喊。 元司膳硬着头皮上,经过郭掌膳的号舍时脸色都黑了,这郭掌膳直接管理厨娘,却三天两头出差错,岂不废物。 “把郭掌膳也叫上!” 元司膳和郭掌膳匆匆赶来,见到司膳司大院齐聚那么多人,眼前当即就是一黑。 文才人复宠这么快,是她们始料未及的,文才人有仇必报来司膳司寻麻烦,更是她们没想到的。 郭掌膳更是吓破了胆,一想到自己吩咐厨娘不必给这两人上等食材的事,她的心就虚得慌。 元司膳端起职业化陪笑:“文才人,丽美人,今日什么风把两位吹到司膳司来了?” 文才人懒得废口舌,让赵溪音把经过讲述一遍,末了,赵溪音问:“元掌膳,才人是想问你,她和丽美人的训斥,到底算不算数。” “怎么不算呢?”元司膳给出让人满意的答案,回头对郭掌膳道,“你现在就算算,她们五个各几次了,满三次的即刻出宫。” 娄娥原本一次都没有,瞬间成了两次,只剩下一次的机会犹如在悬丝上行走,稍有不慎就会被赶出宫去。 比她还惨的是身后有两个厨娘,加上这两次训斥,已经满足了出宫条件。 郭掌膳也不心软,当即就让她们收拾包袱滚出宫去。 那两个厨娘大惊失色,用怨恨的眼神看向文才人和丽美人,要不是这两个嫔妃,她们怎么会被赶出去。 其中有一个甚至对着文才人叫嚣起来:“你是高高在上的嫔妃,根本不会懂我们这些人的劳苦,你们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就能彻底颠覆我们的命运!” 这话虽然是从一个横行霸道的人口中说出来的,却不少厨娘深有同感,是啊,她们这么辛苦,费尽心思琢磨主子们的口味,却因为主子们的一句话,就被轻易赶出宫门。 司膳司大院一时有些安静。 片刻后,赵溪音道:“你怨恨错了对象。” 那个厨娘不解地看向赵溪音。 “御厨们的去留,确实仅凭嫔妃们的几句话,从前嫔妃们不满御厨们所做的饭菜,会直接斥责或者退菜,这是满宫皆知的实事,现在呢?” “自考验实行以来,并没有多少厨娘苦练厨艺,可训斥和退菜却减少很多,不是因为司膳司的厨艺提升了多少,而是嫔妃们知道这桩事,不忍心。” “她们真的已经,善良很多了。” 大院仍旧安静,厨娘们心中所想的已经不是自身的悲惨命运,而是赵溪音说的这种变化,是切切实实存在的,嫔妃们真的已经很克制自己不动怒、不退菜了。 就连第一个离开的潘影儿,也是因为接连赶出行贿之事,这样的走离开是幸事,能让整个司膳司干净起来。 正如今日娄娥的同伙,霸占食材,还是走了的好。 赵溪音的声音继续:“你要怨恨的不是嫔妃,而是带你横行司膳司的人,若不是她,你会落得这个下场?” 徐棠第一个道:“就是,你少在这里卖惨,但凡把心思花在做菜上,也不会今日的事。” 那厨娘大概觉得无论如何都要走了,临走前也要拉个垫背的:“娄娥,都是你!你霸占厨娘们多少次食材了,你自己承认!” 当着元司膳的面,娄娥心虚极了,下意识推卸责任:“是、是郭掌膳吩咐,是她不让给她们用上好的食材!” 司膳司的“火势”像会跳跃一样,一下子又烧到郭掌膳身上,郭掌膳的脸唰一下白了,立即反驳;“我、我没有。” “她说了的,我们都听到了。” “对,郭掌膳明明白白说过,不让给两位失宠的嫔妃用上好的食材。” “燕鲍翅,说这些食材给失宠的嫔妃用,都白瞎了。” 厨娘们你一眼我一语,把郭掌膳的罪过坐实了。 文才人心累:“怎么又是你?这人是司膳司的搅屎棍吗?” 所有人哄堂大笑,只有郭掌膳深埋起脑袋,不敢抬头。 “元司膳,这人实在不行就换掉吧。”文才人建议。 元司膳叹了口气,郭掌膳实在让她失望,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况且这是司膳司自己的事,让嫔妃来置喙总是丢面子。 “文才人,丽美人,消消气,郭掌膳我一定会处理,上次罚的俸禄还没完,再加罚半年,你看可好?” “再加十杖。”文才人一语定音。 两位嫔妃刚离开,元司膳就吩咐行刑,不仅郭掌膳要受着,连娄娥也一起领了十杖。 饶是这样,元司膳依旧气的脑仁疼,觉得不解气:“文才人还算好心的,考虑要你们是女子躯体,只打了十杖,若换做我罚,定打你们五十杖才解恨!” 十杖是不会伤筋动骨,落在身上也是真疼,能让人长记性。 相比于这十杖的疼痛,被罚的半年俸禄和仅剩一次的机会,才是郭掌膳和娄娥心里真正的痛。 杖刑刚结束,就有储秀宫和永和宫的宫女过来,各自捧了白花花的一百两银子,塞到赵溪音手上。 如此对比,郭掌膳气的差点晕过去。 娄娥看着赵溪音的笑容,眼中则闪过一丝狠戾,鲁婕妤不满丽美人多日,是该找她谋划些事了。 ------------ 22 椰子鸡(一) “嗓子要冒烟了,去你宫里讨杯茶。” 文才人在司膳司“威风”一通,帮赵溪音讨公道,替自己和丽美人教训恶人,出来才觉得口干舌燥,想要喝水。 丽美人今日才算认识了,什么文文弱弱的文才人,分明从前的自己啊。 面对不速之客,她倒没拒绝,毕竟今日是文才人替自己出头,合该感谢才是:“茶有什么好喝的,我那有奶茶。” 文才人睁大眼睛:“哇,凭什么你有奶茶?” 丽美人骄傲道:“赵御厨给我做的呗。” 文才人不服:“赵丫头都没给我做过奶茶!” 永和宫西殿,桌上晾着煮好的奶茶,用两只精致的茶盏盛着,不凉不热,正是适合饮用的时候。 丽美人是西殿的主人,自觉尽地主之谊,招待客人,一声“请用”还没说出口,文才人就自来熟地往椅子上一坐,端起一杯奶茶饮起来,十分自觉。 还真把这当自己家了,丽美人翻了个白眼,也坐下,端起另一盏喝。 借着茶杯盖儿遮挡,她用余光瞧瞧去打量一旁的文才人。 这才是真正不拘小节、有仇报仇的性子,从前自己伪装得太假了,若是能跟这样的人做朋友,应当不错。 又想起前段时间,和文才人争着去乾清宫争宠送点心,那行为当真幼稚。 “你瞧着我做什么?” 丽美人一不小心看呆了,就被发现了,急忙放下茶盏道:“谁、谁看你了。” 她想了想:“我就是在想,我这还有几批鲜艳颜色的料子,做成衣裳应该挺适合你穿。” 文才人眨眨眼:“你舍得给我?” 毕竟在她眼里,丽美人也是个喜欢穿鲜艳颜色衣裳的姑娘。 两人原本没少作对,现在突然要送东西,还真有点怪怪的,丽美人目光躲闪:“不要算了。” “要!” 喝完奶茶,文才人又问:“说起料子,我那也有一下素色的,你要吗?” 丽美人下意识摇头:“我想要粉嫩的。” 文才人:“……” 好吧,她现在确信了,丽美人不是以前那个丽美人了。 “粉嫩的没有,你去内务府重新另一批就是,我那份送你了。” 那岂不是能做许多粉嫩的衣裳,丽美人忍不住笑了下:“好啊。” 结果就是,文才人从西殿出来时,宫女手里抱着好几匹嫣红和亮紫色的段子,心满意足地离开永和宫。 住在东殿的鲁婕妤看得分明,皱眉道:“她俩怎么凑一块了?” 她故意站在殿前,和送文才人出门的丽美人“偶遇”,阴阳怪气道:“这不是失宠的丽美人吗?文才人风头正盛,你这就巴结上了,动作够快。” 丽美人无语道:“大姐,这是永和宫,你见过人主动上门给你巴结的吗?” 分明是文才人不请自来才对,说完也不多理会鲁婕妤,兀自回去了。 鲁婕妤“哼”了声,也转身回去:“还失着宠,神气什么。” - 自从文才人亲自到司膳司“赏罚分明”,大赏特赏赵溪音,厨娘们这才知道她的真正口味。 原来文才人并不文弱,原来文才人并不喜欢吃清淡的菜式,原来赵溪音分到的侍膳主子才是真正的地狱难度。 怪不得从前文才人是小鸟胃,还总是退菜,面对不喜欢吃的菜,谁能吃的了几口? 厨娘们看赵溪音的眼神都带着敬佩,能看破表象,直击本质,怪不得日日做重口味的菜,原来重口味才是文才人真正所爱。 “只能说,潘影儿走的不亏。” “要我说,侍奉文才人的孙宜才是真正好运,得到赵御厨的点拨。” “最幸运的应该是徐棠吧,早早就成了赵御厨最好的朋友,赵御厨什么都教她。” “不说了,我要去找赵御厨投诚。” “我也去!” 司膳司的“帮派”结构又发生了变化,赵溪音这边的人不断壮大,十之七八的厨娘站在了她身后。 娄娥那边的五个人中,已经有两个被赶出宫了,仅剩三个人,再也横行不起来。 厨娘们终于又能随意挑选食材了。 除了这人数不对等,但极其对立的两边,还有几个资历较老的厨娘仍是中立态度。 用她们自己的话说:“赵溪音厨艺是不错,但还没好到能指点她们的程度,虽然是保持中立,但仍感谢赵溪音让大伙儿能自由挑选食材。” 至于厨艺到底谁更好,谁都不知道,大家整日忙着给嫔妃做菜,挖空心思琢磨嫔妃的口味,谁也没和谁真正比过。 对于越来越多的厨娘跟着自己学厨艺这件事,赵溪音也是无奈,明明什么都没做,人向潮水般就涌来了。 点拨厨艺、教做菜都没问题,毕竟司膳司是一个整体,整体厨艺好了,司膳司才不至于在六局一司面前低人一等。 她只要求她们一点:不许说自己是赵御厨帮派的。 搞得她好像是个拉帮结派的头头儿似的。 “对,大火爆炒,才能出味。” “出锅时加点砂糖就好啦,味道能绵软不少。” “先焯水呀,断生后再炒口感不一样的。” “……” 赵溪音挨个回答完厨娘们的问题,只觉得口干舌燥,灌下一大口茶水,才算缓过来。 走出大厨房,她长舒一口气,好为人师,果然不是什么好习惯。 过了三月三,天儿越发暖和起来。 琼州府运送一批早椰入京,大半分给了光禄寺和尚膳监,司膳司捞着一小部分。 椰子水和椰肉并不像后世经过加工的椰汁那么好喝,喝不惯的人反而会觉得有股怪味,因此椰子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厨娘们的追捧,只有个别厨娘打开取汁,做椰肉冻。 赵溪音知道丽美人肯定喜欢吃,决定做道椰子鸡。 所谓椰子鸡,其实就是用椰子水,代替普通水来煮鸡块。 鸡是上林苑养的上好的走地鸡,肉质紧实,一点腥味都没有,切块后稍微控一下血水,就能放进椰子水里煮。 椰肉挖出来,切成条,同样放入锅中,赵溪音还挑选了菌菇一同放进锅里,以提升鸡汤的鲜味。 椰子鸡的灵魂在于蘸料,沙姜、小青柠和小米红椒切碎,浇上料汁,就是一盏辛辣清新的灵魂蘸料。 鸡块很快就煮熟了,掀开盖子的一瞬间,椰子水的清甜和鸡肉的香气混在一起飘散出去,很快吸引了厨娘们的注意。 “这是什么味道,甜不甜,咸不咸的,闻起来怪怪的。” “似乎是鸡汤和椰子水的味道,只是这两样东西怎么能放在一起做菜?” “是赵御厨做的,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赵溪音做菜,总像平地扔雷,炸得大厨房议论纷纷。 和先前不同的是,以前总有很多不服气和阴阳怪气的声音,自从见识了她如何征服文才人的之后,这些声音就消失了,成了“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赵御厨,这是什么菜啊?”立刻有厨娘围上来请教。 “椰子鸡。”赵溪音把鸡汤盛入大瓦罐中,盖上盖儿,好把气味封存起来,等送到永和宫时,依旧味道充裕。 “原来丽美人喜欢吃这样的菜,还以为丽美人喜欢吃香香辣辣的重口味呢。” “赵御厨真的神了,不仅找准文才人的胃口,还能破陈出新,找准丽美人的口味,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徐棠抢答:“因为溪音知道,丽美人是岭南人啊。” 赵溪音说:“嫔妃的口味需要一点点摸索,从她们的家乡菜做起准不会出错,而后再根据家乡菜细微的味道差别,摸索她们的口味,就成了。” 众厨娘激动起来,这法子可行啊,不管能不能找准她们的口味,起码退菜是不用担心了! 赵溪音拎着食盒,去永和宫送膳。 一进西殿,她就察觉到殿内的布置和以往不同了,艳色的帷幔去掉了,换成嫩青和粉交叠,整个殿宇看上去没那么热烈,多了许多温婉和可爱。 丽美人则穿了一身嫩绿荷叶裙,清新得跟刚长出来的小葱似的,正坐在妆镜前,笑嘻嘻地看着赵溪音:“怎么样?” 赵溪音惊奇道:“这是,打算公开自己的喜好了?” 丽美人点头:“文才人都变了,我为何还藏着掖着。” 赵溪音笑了下:“很不错,无论是殿内的布置还是新衣裳,都很不错。” 丽美人乐呵呵地起身:“今儿是什么午膳啊?我好饿。” “椰子鸡。”赵溪音把食盒放在桌上,“虽不是岭南菜,却是和岭南交界的琼州菜式,美人吃过吗?” 丽美人激动地小跑过来:“椰子鸡,好怀念啊!从前爹爹带我到琼州玩,吃的就是椰子鸡!” 那时候她才十二岁,爹爹和哥哥要去琼州府押运一批粮草,便是带着她一起去的,可惜阿娘不肯出远门,没有吃到琼州府招待的椰子鸡。 她在琼州,不仅吃了椰子鸡,还看到了海,捡了许多贝壳回来,一个劲儿的和阿娘炫耀,椰子鸡有多好吃,大海有多宽阔。 “等我会儿!”丽美人嗅了下椰子鸡的香味,突然往暖阁跑去。 等再出来时,身上那身青葱荷叶裙已经换掉了,换成一身天蓝珍珠边儿的衣裙,裙摆呈不规则形,短的地方只到膝盖上方,白皙纤细的腿在细纱下若隐若现。 “穿这么清凉,不冷吗?”赵溪音苦笑,她也知道,丽美人这身装扮和椰林、大海应景。 丽美人理直气壮:“这是吃椰子鸡的仪式感。” 赵溪音上下打量:“虽说有些清凉,不过确实应景。” 丽美人递过去一个“知我者”的眼神,正要坐下来好好享用,殿外突然传来汤岱的声音。 “皇上驾到——” ------------ 23 椰子鸡(二) ------------ 24 水晶虾饺 ------------ 25 双皮奶 ------------ 26 炸酸奶 ------------ 27 麻辣烫(一) ------------ 28 麻辣烫(二) ------------ 29 麻辣烫(三) ------------ 30 皮蛋瘦肉粥 ------------ 31 金丝粥 ------------ 32 羊肉泡馍(一更) ------------ 33 肉夹馍(二更) ------------ 34 红油米皮(一更) ------------ 35 香辣毛肚儿(二更) ------------ 36 汽水(一更) ------------ 37 火锅(二更) ------------ 38 裤带面(一) ------------ 39 裤带面(二) ------------ 40 裤带面(三) ------------ 41 铁锅焖面 ------------ 42 黏糊麻辣拌 ------------ 43 大盘鸡 ------------ 44 兰州拉面 ------------ 45 烧烤 ------------ 46 水煮鱼 ------------ 47 海肠捞饭(一) ------------ 48 海肠捞饭(二) ------------ 49 粽子(一) ------------ 50 粽子(二) ------------ 51 粽子(三) ------------ 52 竹筒饭(一) ------------ 53 竹筒饭(二) ------------ 54 寿司 ------------ 55 章鱼小丸子 ------------ 56 蒸螃蟹 ------------ 57 清蒸海鲜 ------------ 58 海胆蒸蛋 ------------ 59 蟹黄汤包 ------------ 60 雪糕(一) ------------ 61 雪糕(二) ------------ 62 卤肉饭(一) ------------ 63 卤肉饭(二) ------------ 64 朝鲜冷面 ------------ 65 凉皮牛筋面 ------------ 66 五色拌饭 ------------ 67 螺蛳粉 ------------ 68 臭豆腐(一) ------------ 69 臭豆腐(二) ------------ 70 地瓜叶窝窝(一) ------------ 71 地瓜叶窝窝(二) ------------ 72 鸡公煲(一) ------------ 73 鸡公煲(二) ------------ 74 毛血旺 ------------ 75 花生酥(一) ------------ 76 花生酥(二) ------------ 77 花生酥(三) ------------ 78 猪脚拌饭 ------------ 79 辣条、奶茶 ------------ 80 手打果汁 ------------ 81 佛跳墙 ------------ 82 月饼(一) ------------ 83 月饼(二) ------------ 84 螃蟹 ------------ 85 泡面 ------------ 86 巧克力 ------------ 87 卤猪蹄 ------------ 88 泡面宴(二) ------------ 89 泡面宴(二) ------------ 90 结局(上) ------------ 91 结局(中) ------------ 92 结局(下) ------------ 93 番外一:十里红妆 ------------ 94 番外二:游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