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第 1 章 元平十五年冬,西北战事刚平,接连的捷报让圣心大悦,大肆封赏前朝后宫,接连数日,整个皇城都沉浸在喜庆的氛围中。 长信宫炭火烧的足,暖阁炕上横了张炕桌,贵妃娘娘与于嬷嬷对坐着,前者低眸绣着花,后者隔着炕桌裁剪着衣裳。 “昨夜被翻牌子的还是永和宫的那位岚才人,至此已是接连三日承宠了,这可是近些年从未有过的事。宫里头上上下下都在传,后宫怕是要出位宠妃了。”于嬷嬷拉家常般唠着,“说来新进的这些秀女里,岚才人品貌不算最拔尖的,可唯独她拔得头筹,最得圣宠。由此看,这人呐还真得看个运道。” 贵妃文茵披着卷云纹的锦衣倚着软枕绣花,乌黑的青丝用一根半旧金簪松松挽就,偶尔有松散下来的发拂过脸颊,便随手勾起别到耳后。 “宫里的人怕是要坐不住了罢。” “可不是。”于嬷嬷稍压了声儿:“就那永和宫里主殿的庄妃,听说今早上就给岚才人立了规矩,不过那岚才人可不是个能吃气的,当场就甩脸子走了,可将那庄妃气个够呛。” 文茵持细针的手稍顿,方道:“这才不过三日,就要恃宠而骄了。” 她的声音是惯有的温软,说出的话从来都是从容平缓,只是说这话时捎带了些似有若无的默叹。 于嬷嬷知她未尽之言,不免也叹着搭了句:“是啊,难得她能遇上这等运道,谁知却是个脑袋拎不清的。” 庄妃敢对圣上新宠硬气是源自她生的二皇子,源自她的家世,她的位份。反观岚才人,她敢对一宫主位硬气又是凭什么?凭那三日承宠?这就可叹了,要知圣宠,可从来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宫里的人是断不会轻易容一位宠妃成长起来的,一个没有显赫家世又没有子嗣傍身的才人,若自身没有过人的心机让自己迅速立起来,那她的结局只怕是能预料的到了。 “运道?”文茵继续持着针线穿过花棚子,五彩的细线在她手指灵活的舞动下,渐渐成型为活灵活现的图案,“真是造孽的运道。” 于嬷嬷眼皮咯噔跳了下,虽然她早就派了奴才在外头守着知道没人敢进来,但她还是下意识朝暖阁门口的方向赶紧瞥了眼。 文茵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接下来的时间就认真的绣着花。 等一副图案收尾后,她熟练的将线打了结,拿过花剪将线头剪掉,举过花棚子左右打量了几番。 “嬷嬷来看,我这手艺可是有所精进?” 于嬷嬷正有些心不在焉的裁剪衣裳,闻言立即回了神,朝炕桌对面探过去瞧看。 “精进了,娘娘这手艺是愈发出众了!”于嬷嬷赞叹着,真心实意的直夸:“瞧这蝴蝶绣的,就跟真的一样,这要拿到院子去,我都怕它飞了呢。” 文茵不由莞尔:“嬷嬷又哄我不是?” 于嬷嬷一拍大腿,笑道:“我就是骗哄谁也不敢哄您不是?您是天上仙女转世的,我要是敢哄骗您,您那纤细的手指头一点,我下辈子就得去当鸡鸭鹅牛马骡子去。” 猝不及防的这话,不期让俩人都忍不住笑了。 这事要细数起来可算是老黄历了,是当年文茵为逃避绣花时编造的话。那会都不知被她气跑了多少个绣娘,气的文夫人可没少拿戒尺打娘娘的手心。 “您呐,是个倔性子,不喜欢的事谁也别想逼您去做。”见娘娘难得展露笑颜,于嬷嬷不自觉话就多了起来:“我还记得当初您硬是不肯绣花,就算被打破了手心,您也不肯就范。偏把夫人气狠时,您却又能拉下身段去哄,把人哄得眉开眼笑时,再一本正经的给夫人讲您那套道理,最后弄的夫人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文茵就道:“难道我讲的那套道理不对?反正有绣娘在,又何苦再让我学那绣花,费时费力不值当,倒还不如省下时间学些旁的。” “对对对,娘娘的道理最对不过。”于嬷嬷迎合点头,笑说:“犹记的当时夫人点着娘娘额头,问您将来出嫁了难道还要带着绣娘一起去。我怕一辈子都记得娘娘说的话,娘娘说带着嬷嬷去就行了,嬷嬷会绣花裁衣。” 文茵素手点点炕桌上裁剪的衣裳:“嬷嬷可不是会裁衣,我又没有说错。” “是是是,夫人最后不也拿娘娘您没辙了,书信……也就,让您跟着少爷们一道学那君子六艺。” 书信后面的话于嬷嬷急岔过去。 文茵柔婉的笑容一成不变,又与于嬷嬷继续唠了会家常。 等文茵到了午憩的时候,于嬷嬷就从暖阁里悄声退了出来,小心将毡帘放了下来。在出来的那瞬,她忍不住拿余光朝娘娘的方向看去一眼,便见娘娘偏脸看向雕花窗外,不施粉黛,清骨窈窕,柔和的脸部轮廓细致温柔,宛如一副画。 此刻的娘娘温柔娴静了,自入宫后就常以这般柔婉的模样示人,若是夫人看了,不知会是欣喜还是心酸。曾经夫人没少笑骂娘娘是皮猴儿,白瞎了那张清姿出尘的脸,还说将来不知哪家公子上辈子缺大德了,这辈子要娶这个祖宗入门。 入宫六年,娘娘似换了个人,性子由动转为无声的静。 像刚刚那般脸上能带些笑容肯多说些话的时候,都极为少见。 从暖阁里出来,于嬷嬷没着急离开,不放心的在外面听了会动静。她稀疏的眉拧紧了,脸上浮现懊恼担忧等情绪,悔恨自己刚刚失言,怕又让娘娘回忆起不堪的过往。 书信,是当初夫人写给在京城做官的老爷。本是想让老爷拿个主意好治治娘娘的性子,哪料老爷回信里却说,那些女红不学也罢,文家诗书礼仪传家,出个女公子也不错,遂就让娘娘转而学那君子六艺。 想至此,于嬷嬷那双不再年轻的眼睛布满了苦涩。 彼时谁能料到,当年爱女如厮的老爷,来日竟会狠毒的送娘娘去死。 她记得当年那件事过去后,娘娘无悲无喜的与她说了这么一句——我不知道该不该恨,也不知该恨谁。嬷嬷,毕竟在他的人生信条里,信仰远高于亲情…… “嬷嬷。” 于嬷嬷一个激灵就回了神。 “什么事?”她严厉的看着面前出声的宫女,整个人不见了刚在暖阁时候的慈祥和蔼,又变回那个盱衡厉色的老嬷嬷。 小宫女被对方犀利的眼神吓了下,瑟缩低了头紧攥了手里托盘。 “嬷嬷,奴婢做了些梨脯,想等娘娘醒来后用,也好清喉润肺……” 在于嬷嬷冷冰冰的目光注视下,小宫女越说声音越小,整张脸也红了又白。 于嬷嬷的确是看这个叫念夏的宫女不顺眼,概因对方长了这么一张脸。娘娘自打入宫以来,就几乎是游离在整个宫殿之外,不与其他宫有交集更很少管宫里的事,唯独在念夏身上破了例。 念夏十分无措。她也不知是哪里开罪了于嬷嬷,对方看她的视线里总透着股厌烦。她本是康嫔宫里的,当日犯了错而惨遭鞭笞,刚巧被路过的贵妃娘娘遇上,而后就将她从康嫔手里救下,还带她回了长信宫。 此刻于嬷嬷却不着痕迹的扫过念夏那让她似曾相识的嘴唇下巴轮廓,心不由下沉。当日娘娘打破惯例,插手后宫之事,还不惜开罪个有子嗣傍身的妃子也得将人救下时,她的眼皮就跳个不停。尤其是将人带回长信宫后,还另外取了个念夏的名字……这更是让她坐立难安了。 “懂不懂规矩,娘娘入口的东西有专门人做,岂容人随意端上前来?”于嬷嬷从她脸上收了目光,转而皱眉盯着托盘小碗里的果脯,脸色愈发难看起来,接着将严厉的目光狠扫向另外一旁的念春,“谁允许她随便端吃食上来的?她不懂规矩,你还不懂?” 念春狠剜了念夏一眼,委屈的上来解释:“嬷嬷,奴婢说过她了,可她非要端来,奴婢刚还正要跟嬷嬷汇报呢。” 念夏听了一呆,转瞬又急道:“不是,你之前不是说……” “行了。”于嬷嬷赫然打断,“嚷嚷什么,娘娘还在午憩,你们是想将娘娘吵醒吗?全都出殿去檐下站两个时辰。” 等两宫女皆红着眼圈出去了,于嬷嬷疲倦的叹口气。 她们之间的官司她知道的一清二楚,不外乎改名字的事使得那念春对念夏有股怨气在。 当日娘娘赐念夏名字后,她心里就发慌,此后一连几天都坐立难安,睡难安寝。她知娘娘心里苦,不忍去驳娘娘那么点念想,所以思来想去就想了个主意,索性将宫里的那几个大宫女一并改了名,念字打头,四季收尾。 最不服气的就是红缨了,就是刚刚的念春,为了改名字的事哭着找了她好几回,却都让她给训了回去。 这事没得商量,虽然没人会无端联想什么,可宫里头都是人精,将来的事谁敢说得准?更何况宫里还有锦衣卫在,圣上的耳目无处不在,真的让人怕的要死。 她不惜自己性命,只是唯恐娘娘出事,唯恐事有万一,娘娘会万劫不复。 ------------ 2 第 2 章 翌日恰逢十五,是给中宫皇后请安的日子。 长信宫上上下下一大早就忙碌起来,伺候娘娘洗漱,穿戴,上妆。 早膳不能用太多,水也只是入口沾了下,文茵简单用了膳,就再次由人伺候洗漱一番,再上了唇妆。 于嬷嬷点了随行人员,照例严肃叮嘱一番规矩。 十二人抬的暖轿早早的就候在殿外,文茵披好斗篷就扶着于嬷嬷的胳膊,不紧不慢的走出了殿,上了暖轿。 文茵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进皇后的坤宁宫时,殿里已经有不少妃嫔在候着了。远远见象征贵妃身份的华丽銮轿过来,殿里那些妃嫔默了半息,随即迅速纷纷起身,等她进殿就盈盈下拜。 “给贵妃娘娘见礼。”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文茵拢着手炉在殿里诸人各异的神色中缓步走过,声色柔和,气质温柔。身后的那些宫人卑恭的收好挡风雪的伞跟绸布,悄无声息退居廊下候着。 文茵来到主位下首左边第一位落座,由于嬷嬷帮忙解下斗篷。 此时皇后尚在内殿,外殿负责招待嫔妃的是皇后亲信陈姑姑,见她落座就第一时间奉上热茶。 “贵妃娘娘天寒过来辛苦了,您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于嬷嬷代接过,不失礼数的道了声谢。 陈姑姑犹若未见那被于嬷嬷接过后就搁上桌边的茶盏,奉完茶后就识趣的恭敬退下。 殿里的气氛默了许多,众妃嫔们或端坐着等着,或不自在的整理着衣服首饰,再或悄悄打着眼神官司,不再有人轻松说笑。好似文茵的到来按熄了某个开关,让殿内都默了下来。 文茵端坐在位,温柔沉静,仪态从容优柔。于嬷嬷在旁站着,一脸刻薄凶相,看起来就不好惹。 进宫久的妃嫔大都摸透了文贵妃的几分性子,知其看似温柔可亲,实则疏离冷漠,且不好惹。这种不好惹不同于她身边那浮于面相,凶恶刁悍的于嬷嬷,文贵妃的不好惹那是骨子里长的。在宫里头经历过元平十三年的宫妃们都印象深刻的记得,那年秋,看起来温软柔弱的文贵妃,是如何强势洗清罪名,救出要被打杀的于嬷嬷,毒死诬陷她的宫妃,再逼得皇后上中宫签表自请无能之罪。 所以对这般个人物,她们大多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新入宫的妃嫔们到底好奇心重,概因对那座上的文贵妃了解的少,遂就少了几分畏怯,因而有那么几个小才人会拿眼偷觑着悄悄的朝上首的方位瞄着打量。她们对这位文贵妃的印象大都源自道听途说,其名头最响的的莫过于妖妃的名号,虽然受于锦衣卫的威慑鲜少有人敢明目张胆的将此二字说出于口,可元平九年的事闹得太大,饶是她们当年年岁小待字闺中,也多多少少的听闻了些。 虽说其名声不好听,可在她们看来总归是带了些传奇色彩,让她们焉能不好奇? 于嬷嬷很快察觉到下首座上几个小才人不安分投来的目光,瞬间眉毛竖起,警告性的恶狠狠朝那些目光的主人处扫去。 包括岚才人在内的几个小才人刷的下低了头,心无不在噗噗跳着,娇俏的脸蛋发白,隐隐浮了虚汗。她们入宫后听说最多的不是文贵妃,而是长信宫这位大名鼎鼎的于嬷嬷,这位后宫上下有名的刁奴。听人说但凡有谁敢招惹她家贵妃娘娘的,她都直接上去扇人嘴巴子,从不惯人毛病,就算是妃嫔,她也照扇不误。 她们谁也没有自虐体质,自不会上杆子找打挨,遂乖乖如鹌鹑般低首敛目不敢造次。就连近来风头正盛的岚才人,也不敢觉得受屈,更别提拿出她平日那娇蛮跋扈的劲了。 大概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皇后方姗姗到来。 众妃嫔起身问安,皇后端着笑着应着,由左右大宫女扶着,悠然的踏上布有织化地毯的台阶,步入那高出地面半丈有余的台基上。 皇后到红框架山水立屏前的坐塌上落座,居高临下的俯瞰众妃嫔,象征皇后尊位的珍珠冠,其两侧的六扇博鬓轻微颤动。 “姐妹们都快落座吧。” 众妃嫔依言落座,新进妃嫔忍着心中微妙,强忍着不去看那文贵妃的神色。 她们听说了,皇后娘娘特意修高了这台子,为的就是能居高临下的俯瞰文贵妃。当然,还有一层意思便是,无声提醒文贵妃,这宫妃与皇后的距离。 于嬷嬷扶着她家娘娘落座,同时耷下眼皮掩住眼神里的嘲讽。 这一幕被那在阶下候着的陈姑姑看个正着,当即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何尝不知后宫里私下都在传着小话,揶揄皇后这是修了个戏台子。一国之后闹这些妖,当真是颜面尽失,连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觉得脸上无光。 当时皇后娘娘要坤宁宫大殿修台阶立高台时她就委婉劝过,彰显威仪不必靠外物体现,偏皇后非要别文贵妃的苗头,入魔似的一意孤行。而她作为奴婢也不好明说晃晃的建高台来针对文贵妃,不仅起不来打压的作用,反倒会显得自身气量偏狭。最后也到底没劝住,皇后还是修了高台,也生生将坤宁宫弄成个笑话,宫妃们面上不说,谁心里没数。 圣上虽然对此没有置喙什么,可明显的对皇后的态度却冷落了下来。从前那会,圣上还会偶尔提点下皇后,可后来说都懒得说了。每月初一十五圣上虽说按祖规会过来,可都是例行公事般,坐会就离开。 陈姑姑觉得瞬息的恍惚与挫败。她不是没劝过皇后,莫要与那些妃嫔较长短,纵是贵妃也大不过皇后去,只要皇后位置坐得稳,任圣上宠谁也不会动摇一个无过错皇后的位子。即便将来嗣主非出自中宫,可也得恭恭敬敬称她一声母后,来日也是正正经经的太后娘娘。 可这些话皇后听后却不肯过心,不肯安生坐稳中宫之位,一心想的是要圣宠。陈姑姑都不知该怎么劝这样的皇后,姿容平平,才艺平平,性情平平,若不是当时圣上未亲政只能按照辅臣要求按照祖训娶了这位平民皇后,那只怕皇后八竿子都挨不着圣上边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圣上看不上皇后娘娘是事实,皇后娘娘如何就不能坦然面对?如今圣上乾纲独断,还能按照祖训每月初一十五来坤宁宫,纵是不宠幸却也给了尊重,无形中也是助皇后娘娘坐稳中宫之位,如此皇后娘娘还贪心求什么? 陈姑姑正想着时,高台上的皇后这会在端着与众妃嫔们训话。 “政务繁冗,圣上日理万机,尽瘁国事。所以望众姐妹在伺候圣上时,要用心服侍,多让圣上开怀,少让圣上烦忧。” 众妃嫔齐齐应是。 皇后的目光扫过下面那水葱般娇俏鲜嫩的岚才人,两条画的极细的眉向下压着, “不过规矩还是得有,后宫讲究个雨露均沾,若哪个要一味霸占着圣上,那就是坏了规矩,是要不顾圣上的名声陷圣上于不义。本宫今个将丑话说在前头,哪个要敢坏了祖宗家法,损了圣上名声,本宫定要重罚,绝不姑息!” 虽未指名道姓,可众妃嫔如何能不知这话是意指谁? 庄妃作势拿帕子擦擦唇边,实则是趁机挑了眼朝旁侧的方向瞥去,特意去看了眼岚才人那涨红了脸憋屈又愤懑的模样。 心里刹那就舒坦了。不过还是稍有遗憾,她还盼着对方能按捺不住当众顶撞皇后呢,哪料到这窜天鸡这会功夫倒是生生忍下了。着实无趣。 幸灾乐祸的又岂止庄妃一人,看不惯岚才人的大有人在。 要知圣上每月入后宫次数屈指可数,祖宗规矩初一十五是皇后侍寝,初二是贵妃,除去这三回,剩下分摊妃嫔的就少之可怜。这小小的岚才人却能从中分得三次侍寝机会,这几乎就代表着其他妃嫔这月就没什么侍寝机会了。 她本就碍了许多人的眼了,偏平日张扬又不知收敛,这就更让人看不惯了。此刻被下了脸面,不知有多少人愿意看她的笑话。 殿里众人的百态仿佛与文茵无关,她不曾抬眸关注过一眼,自始至终都平静的轻垂着眸光,指尖轻微摩挲着手炉。 皇后余光扫见左下首那清婉沉静的面容,有种说不出的心浮气躁。她不自觉的端了端背,却也没了兴趣再去朝那小才人发难,转而庄重了面容对着众妃嫔宣示了圣上下达的一条旨意。 “今大早圣上来坤宁宫与本宫说了一事,让本宫向后宫宣明。” 皇后的目光徐而端庄的扫向座下,语气倒是带了些轻松:“选秀耗费资财,前线战事吃紧,皇宫也不便劳民伤财,所以自明年起,便取消每三年一次的大选。” 众妃嫔齐惊,随即大喜。 “那每年的小选呢?也取消了?”庄妃按捺不住的发问。 皇后道:“自是一并取消。” 众妃嫔无论位份高低,皆因皇后这话而喜形于色。 女子韶光易逝,宫里女子谁不怕新人换旧人,如今圣上竟决定取消选秀,于她们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即便或许有朝一日还会再启选秀,那如今也好歹给了她们段喘息的余地。 殿里的气氛活跃起来,便是有人交头接耳的说笑,皇后也不制止,有人发问,她也和颜悦色的答话,后妃关系空前绝后的和谐。 皇后余光瞥见沉静坐在位上的文贵妃,见她对这消息没甚反应,仍一副清婉恬淡的模样,面上的笑意不知不觉就寡了下来。 ------------ 3 第 3 章 一盏茶彻底凉透的功夫,坤宁宫里的请安盛会也到了该散场的时候。 皇后先行离去,紧接着就轮到了贵妃离开。 文茵细白指根撑着扶手起身,由着于嬷嬷给穿上月蓝色的翎羽斗篷,拢盖住她那清瘦纤弱的身子。 “嫔妾恭送贵妃娘娘。” 她路过之处,众妃嫔无论甘不甘愿,无不依礼盈盈下拜。 文茵轻微颔首,如来的时候一般,依旧拢着手炉于兔毛护套中,自她们中间施然缓步穿过。 殿外的宫人殷勤的撑开伞面拉上绸布,又有宫女嬷嬷围成人墙,不让贵妃娘娘受半点风雪的侵袭。 十二人抬的金顶銮轿轻晃着流苏,徐徐消失在众人眼中。 殿内的不少人没收了目光,依旧还在那长久的看着。 大皇子的生母娴妃起了身,二皇子的生母庄妃不甘示弱的抬步就走。错身的时候,庄妃的大宫女用胳膊肘挤兑了那扶着娴妃的宫女,娴妃一时不察,被带了个趔趄。 “呀,瞧你这该死奴婢,冒冒失失的,还不快给娴妃娘娘请罪。” 庄妃嗔怪的拍了下旁边大宫女的手背,那大宫女就一脸委屈的朝娴妃告罪。 娴妃是宫里有名的和善人,素来是息事宁人的态度,今个这事也不例外。 庄妃带着人得意洋洋的离开。 两人离开后,剩下的妃嫔三三两两打着眼神官司,各有计较。 娴妃回了景仁宫便沐浴更衣,换上她那身常穿的居士服,去内室给菩萨上香。 院子外的巴掌声一声接着一声,娴妃身边的大宫女跪在上冻的地面上,自扇着嘴巴。其他宫人噤若寒蝉。 这大宫女之所以挨了处分,概因不忿,多嘴埋怨了句,说那庄妃见了文贵妃就如猫儿见了鼠,乖的不成样子,真有本事就去文贵妃面前跳窜去。 长信宫,于嬷嬷正给贵妃娘娘添茶。 “真是跟唱大戏似的,每月都要来上那么两回,也不嫌腻。娘娘,我现在是有些想明白了,为何您当初会说,庸常的皇后会让您苦恼了。”于嬷嬷将茶端给她,叹道:“六宫之主,遇事时候选择隔岸观火,避之不及,太平时候却又不时作妖,整些让人贻笑大方的事,连我这粗堪的奴才在旁瞧着,都觉得心里不妥当。” 文茵指腹轻抚着茶杯薄胎,眼睫轻垂,让人看不出神色。 “所以在这宫里,她多半很难笑到最后。” 于嬷嬷当即想到了娴妃,因为他们家娘娘曾经就说到,这宫里,若真有能笑到最后的人,大概就是她了。 皇后到底还是看不明白,谁是不争不抢,谁是韬光养晦。 她心里当即泛起不忿及憎恶之情。不单是因娴妃这个人,更是因这个人的家世。 不愿多提此人,她就转移了话题,说起了长信宫里的事。说宫女们的是是非非,打打闹闹,说八卦,说趣事,说院子里的海棠树、梅园新开的梅花,再说冬季那些觅食的鸟儿…… 文茵端着茶听着,不曾打断,微微抬了眸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于嬷嬷突然就有些莫名的心悸。 其实她敏感的发现了,自打从坤宁宫回来后,娘娘就有些情绪不佳。她有过揣测,可始终拿不住是因为何事。 “嬷嬷。” 清婉的唤声让于嬷嬷猛地噤声,抬头屏息。 周围空气静了下来,良久,文茵偏过了脸。 “我想送你出宫。” 如一道巨雷,劈得于嬷嬷两目发昏。 “娘娘!”她的声音颤抖尖锐,“是出了什么事……” 文茵安抚似的抓过她的手,轻柔着声儿道:“隔墙有耳,莫高声。能出什么事,你也别多虑,只是想着嬷嬷也这么大岁数了,也合该出宫去颐养天年了。” “娘娘,我是您奶嬷嬷,伺候您二十几年。”于嬷嬷反手握着她的,老目含着泪花,焦急恳切道:“旁人不了解您,我能不了解?有事的话您别一个人压在心头,不妨与我说道说道。即便我没法给您拿个好主意,却也能宽慰宽慰您。” 文茵劝道:“想到哪儿去了,好好的能有何事。嬷嬷,我是想着统共这辈子我是出不了这皇城的,所以就希望你能出去替我看看,外头的世界有何变化。我这里嬷嬷放心便是,左右入宫这么多年,在这里生活我也游刃有余……” 于嬷嬷就跪了下来。 “老奴这辈子无儿无女,无父无母,从遇见娘娘起,老奴这生注定了只为娘娘活着。娘娘在哪,老奴就在哪儿,娘娘要是赶老奴走,那就是逼老奴去死!” 她哽咽说着,膝行过去就用力给文茵磕起头来。 文茵哪里忍心,赶紧将她扶起。 见她不起,坚持等她亲口说个答案,文茵终是妥协。 “行了,不说了,我不说了,嬷嬷快起罢。” 于嬷嬷心里大松口气,这方劫后余生般由着对方的力道起了身。 她决不能走,她再清楚娘娘的性子不过,外柔内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守在这里,娘娘还会顾忌些,行事会给自身留一线生机,倘若她一旦离开,让娘娘没了掣肘,那将来娘娘会如何可怎么好说? “娘娘,您为何会突然提及……” 于嬷嬷的话未说话,文茵就摇头止住了她的试探。 “可能是我多想了罢。”文茵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了句:“今个初几了?” 于嬷嬷一怔,愈发担忧的看着她。 “十五了娘娘。” “哦是,都忘了今个早刚去坤宁宫请了安。” 文茵捧过茶杯低眸静喝着茶,半晌方平静放下空茶盏。 “昨晚做个了噩梦,此刻回想起来,心有些绞痛。”不等对方焦急询问,她却径直找过一方锦帕,不轻不重的揉着眼角:“嬷嬷去跟膳房的人说下,做些宁神静心的药膳端来。” 微微偏过脸朝向画窗方向时,又补充了句:“室内有些闷了,嬷嬷出去时,记得将门带开一些。” 于嬷嬷反应了过来。张了张嘴,可她到底没再说什么,掩好眸里的担忧,便脚步略有沉重的走出了里间。 房间里,文茵等人出去后,就沉沉闭了眸。 她的脑中又浮现在坤宁宫时,她临去那会,娴妃朝她投来的那欲言又止的神色,以及同情关切的目光。 第一回娴妃对她流露出这般的神色,是在元平十年二月,她父亲病逝的时候。上一回则是在元平十三年秋,她二哥被斩于市曹的时候。 所以这回…… 她不知娴妃是出于什么目的偷向她暗示消息,是出于卖好还是包藏不为人知的祸心,可信息的节点从未出过错。皆是文家出事的节点。 前两回待她知道时,已经无力回天,只是不知这一回,是如前两回一般,还是尚有余地。 此番有事的应不是她母亲。 自元平九年她入宫之后,她母亲就与文家断了来往,回了陇西娘家。有陇西外祖父家看护,母亲安全无虞,便是有生老病死的大事,陇西也会遣人给她传信。 那剩下的,便唯有她大哥与幼弟了。 若她猜测无误,出事的应是她大哥文云庭。毕竟幼弟年纪尚小,且志不在仕途。 至于是因何出的事……左右离不开他秉承父亲遗志,勾结党派,欲要再现昔日文官集团的辉煌。 勤政殿,萎跪佝偻的两名官员被人摘了官帽官服,拖了下去。 端坐御座的圣上朝旁边当值的秉笔太监下令:“拟圣旨,明谕大小臣工,重新丈量各省土地。地方官员若有敢夸大功绩,强迫田主多报田地以此争功者,一经查处,按律问罪,绝不姑息。其举荐之人,一并问责。” 秉笔太监俛首而立,一一记下。 殿外,掌印太监冯保正抱着票拟匆匆过来。远远的,他便瞧见殿门外两个宫人正在附耳低语。 见冯保走近,两宫人忙点头哈腰的问好。 不等冯保发问,守门那公公就凑过去,迅速对他耳语一番。 大概是极为诧异,连他这素来见过风雨的掌印大太监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这样啊……”他很快回过神,和气的对来报信的那宫人笑说:“此事咱家知晓了,你也快回去,省的出来久了不好解释。” 说话的时候眼神示意,那守门公公会意,立刻摸出了两小锭银子。 那宫人千恩万谢一番,转身匆匆离去。 冯保抱着票拟进殿,不多时,殿内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出来的是刚在殿前当值的秉笔太监。 “徐公公。”候在殿门后当值听令的那公公谄媚问好。 徐世衡与他走过一旁,随口聊道:“你哥哥的病可好些了?” 那公公感激道:“好多了,这还得多些徐公公的襄助。您的大恩,小的没齿难忘,日后您若有事,只需一句话,小的鞍前马后绝无二话。” 徐世衡笑了笑:“用不着这般,都是苦命人,遇事相互帮忙也是应该。” 那公公心中感念,不由就多了嘴提点了句:“今个您千万得谨言慎行,小心伺候些。” 徐世衡一顿,询问的看向他。 若是旁人的话,那公公定不会多嘴提半句,可面前的徐公公不同,有对他哥的救命之恩在,所以他轻幅度左右看看后,就凑过去压低声如实相告:“刚有长信宫那边的信传来,说是贵妃娘娘做了噩梦,心里绞痛,难受的独自垂泪。” 徐世衡怔了瞬,问:“那……可有请御医?” 那公公就用这你就不懂了的眼神看他:“怕娘娘的心绞痛,只有圣上才能治。” 在宫里待的年头久了,宫里妃嫔们这些惯用计俩,他门清的很。 只是这回让他没想到的是,长信宫那位主,竟破天荒的也会邀宠。这真是天下红雨了,如何不让人纳罕。 想到待会圣上十有八九会去那长信宫,那公公便下意识端谨了神色,心也提紧了些。 圣上虽只每月初二去那长信宫,可每回从长信宫离开后,情绪总是稍有反复。纵只是些微,可天威难测,于他们在御前伺候的奴才们来说,这已是天大的事。 脑中这些念头纷杂闪过时,那公公不经意转头,就见那徐世衡立在廊阶,眺望紫禁城的雪景。 那公公顺着他目光看了眼,抱臂缩了缩肩:“这场雪真大,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是啊,风欺雪压,不知何时能停。” 半个时辰后,有急匆匆碎步声从内殿传来,厚重毡帘被人从里掀开,冯保高声吆喝:“来人,快备銮驾,圣上摆驾长信宫!” 不多时,带刀亲卫拥簇着一人出来。 殿外侍卫与奴才们乌泱泱跪了一地。 冯保第一时间打了厚绸面的遮雪伞,小步跟上去,与亲卫们一道拥簇着圣上离开。 跪地的奴才脊背压得很低,卑微恭谦的等着那至尊至贵之人从他面前走过。整个大殿外乌泱泱的人,可入耳的只有风雪声,以及那群人踩踏的脚步声。 雪大风急,吹痛了人的眼,徐世衡不适的合了下眼皮。再睁眼时,御前亲卫们的鹿皮靴从他跟前纷至走过,他眼角余光看不见中间被拥簇的那人,唯一能隐约见到的,只有那抹绣团龙黑色鹤氅的一角,至高至上,尊贵无双,代表了无上的君权。 ------------ 4 第 4 章 圣驾临幸长信宫的消息,风一般传遍六宫各殿。 各宫的反应不一,可总归都是吃了一惊,因为圣上已经有好些年没在初二之外的日子踏足长信宫了。遂纷纷遣人外出悄声打听是怎么回事。 长信宫那边并没特意掩着,所以贵妃娘娘困于噩梦,暗自垂泪的消息,就很快传入各路妃嫔的耳。 一石惊起千层浪。 不少妃嫔惊坐起,这消息简直让她们怀疑自己的耳朵。 贵妃争圣宠,这个消息的不可思议程度,可比照下想象贵妃与皇后亲如姐妹的画面。 永和宫的庄妃茶盏掉了都不顾,惊问了那回信的宫人好几遍,确认了消息的准确性后,张了嘴呆了好长时间。 许久,她回过神来,面上难掩些唏嘘之色。 “她……竟也会争宠。”她无意识看向殿门外方向,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作为与贵妃同年入宫的妃嫔,她是亲眼见证了这些年来,长信宫的贵妃娘娘是如何高高在上,目下无尘,活的跟个不染世俗的仙女似的。她似乎是不会对任何人曲意逢迎,哪怕是面对圣上。 整整六年,这种姿态从未变过。 好似那争宠二字,从来是从她的身上割裂开来,便是在她跟前提及,都是玷污她的贵耳。 而如今,听闻那位开始争宠,就好似让人看见了那从来超然物外姿态的人,一朝跌落了神坛,这让庄妃心里一时间百般滋味齐聚。 永和宫的一处偏殿,安选侍正在岚才人耳边小声低语。 “真的?” “自是,我哪里敢骗岚姐姐,六宫各处都传遍了。” 岚才人不舒服的拧动了腰身换了个坐姿,紧皱着娇媚的脸庞: “贵妃娘娘,也会视我做威胁?” 安选侍艳羡的看她道:“岚姐姐莫要妄自菲薄,姐姐这般柳夭桃艳般的姿容,连妹妹看着都心动呢,更何况是圣上呢?况且姐姐碧玉年华,正是女子的好时候……” 安选侍后面的话只说半句,岚才人便明了后半句的未说之言。 贵妃娘娘纵是仙姿玉色,可到底年岁过了双十,女子最美好的韶光已经去了。 概因如此,在后宫出了连三日承宠的她时,贵妃娘娘方坐不住了。 岚才人不自觉摸了摸自己光滑娇嫩的脸,那吹弹得破的触觉象征着风华正好的年纪。 “来人啊,将我的绣包拿过来。” 岚才人挺了挺腰肢,朝她的宫女吩咐说。 今个就做好香囊等明个送去御前。她心下暗道。 对于贵妃邀宠这事,反应最大的当属坤宁宫了。 皇后失态的碰倒了殿内的红珊瑚摆件。 满宫上下都沉浸在贵妃跌下神坛的震惊中,却大概都忘了,今个是十五,是圣驾本该临幸坤宁宫的日子。 贵妃这般做,是明目张胆挑衅她六宫之主的权威。 “娘娘莫急,或许这是好事。” 陈姑姑见皇后气的眼都红了,就上前急声安慰。 “好事?”皇后看向她,手指殿外:“本该本宫侍寝的日子,圣上却摆驾长信宫!满宫上下此刻怕都在看本宫的笑话,你还说这是好事?你莫不是在讽刺本宫?” 听得皇后话里尖锐,陈姑姑脸色一变,噗通跪下。 “奴婢待娘娘忠心耿耿,敢对娘娘起半分不敬的心思,万死难恕!” 皇后绷僵着脸死咬着牙,盯着跪地请罪的陈姑姑。却突然脸色一变,扭过了脸背对着人,猛耸动了阵肩膀。 陈姑姑一惊,赶紧挥退殿内宫人。 “娘娘……” 皇后没有理她,兀自哽噎着:“我这皇后当的有什么意思,无圣宠不说,如今圣上竟还要下我脸面……过了今日,坤宁宫就成了天大的笑话,我这后宫之主又有何颜面再统御六宫?在这宫里头,我这皇后做的本来就如履薄冰,已然很不容易,圣上不仅不体谅,如今还要助长贵妃的威风,哪朝哪代有这样的道理?自圣祖爷那朝开始,直至先皇那朝,哪朝会有大世家的女子入宫,给皇后没脸?圣祖爷定的规矩,圣上他全忘了。” 陈姑姑后背僵直使劲低垂着头,两眼看着地面,嘴唇闭得死紧。 皇后尚未意识到她这番话已然不适,有谤讪君王非议朝廷之嫌。她依旧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继续说着:“你们都说本宫不该与那文贵妃较劲,可本宫……忍不住啊!她一入宫,就将六宫众人全都比了下去,任哪个妃嫔到她跟前都要被比的黯然失色。更何况,她还是圣上用八抬大轿从大梁中门抬入的宫!你说,你说,圣上那会是不是想着废后?” 陈姑姑手脚后背全是冷汗,喉里像塞了个核桃。 她到底没回应皇后这话,毕竟有些话敏感,皇后可以朝她抱怨,但她一个区区宫人,是死都不能开口议半个字的。 皇后似乎也没期待对方回答,在兀自伤心了会后,转而又埋怨:“当年文元辅亲自登门定了我做皇后,言辞恳切的恳请我要辅佐好圣上,免圣上的后顾之忧。可后来呢,他自己的女儿反倒入了宫,乱了大梁承袭百年的规矩!这要是放在圣祖爷那会……” “娘娘!”陈姑姑再也忍不住打断,顶着皇后不虞的目光,低着头道:“奴婢得出去吩咐人打探下,看看圣上在那长信宫留不留宿。” 皇后显然也很关注此事,便让她迅速去派人打听。 陈姑姑出殿后,后背衣裳湿黏黏的一片。 得亏她提前将宫人全遣出了殿外,否则皇后娘娘刚那番话走漏了出去,那还了得? 想到皇后刚那些的哀声怨语,她不由苦笑,有些话涉及朝政,她是没法掰碎了细细解释给她听。 当年圣上迎文家女入宫,这其中的缘由,不是一言半语能言明的。且其中是非曲直,只能意会,不能言说。 但总归,对文贵妃,圣上当年是理亏的。 长信宫。 “圣上如何来了?” 房门处的细微动静,让在倚在窗前支颐小憩的文茵睁了眼。轻微偏过脸看去,便见她暖阁房门处立着一道高大昂藏的身影。 她面露意外,抬手揉过眼角勉强去了面上朦胧睡意的同时,也掀开膝上盖的绒毯,撑起身子,下地就要行礼。 “今日朝事歇的早,遂过来看看你。” 圣上朱靖解了身上黑色鹤氅,递给身旁的奴才,抬腿几步上前,双手托起她臂。 “快起。” 文茵由着他的力道起身,轻微嗔道:“圣上过来也不让人通报,臣妾没得高阶远迎圣驾,实在不合规矩。” “听说你身子不爽利,朕遂没让人打搅。”朱靖温声道,眸光打量在她面上,见她姣美的容貌上浮现淡淡的疲惫弱态,不由皱了眉,“来人,去太医院请人过来。” 暖阁外的人应诺一声,随即放轻的脚步声渐远。 文茵微蹙了眉尖:“哪个奴才多嘴,真是该打。” 朱靖横臂揽着她到暖榻上坐下。 “你宫里的奴才是该打,看护主子不利,留他们何用。” 不轻不重的话让文茵神思一顿,忍不住盈眸看去。 朱靖其实生的骨相嶙峋,本是一副不好相与的相貌,但是他气质温厚,唇边又常衔着抹温和笑意,如此便冲淡了面相的凌厉。 他对上她投来的眸光,无奈笑笑:“看吧,真要打你又心疼。” 文茵别过眸光,偏过莹白脸庞时,指尖勾了鬓边散发别至耳后。 握在她肩上的那只手,力道有瞬息的收紧,而后就自然松开。 于嬷嬷这会在门外请示过后,就低头提着茶壶过来,搭好红木茶案,给他们二人沏茶。 朱靖却抬手制止于嬷嬷给文茵沏茶。 “给你家娘娘端碗补身汤水过来。” 于嬷嬷应是,不多时就赶紧端了碗参汤过来。 朱靖亲手将参汤递她手边,道:“别嫌味道重,不时用些对你身子有益。” 文茵恹恹倚着软枕,眉目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接过时,她是怒非怒的轻横他一眼:“那臣妾只能遵旨了。” 朱靖看着她,忽的笑了下。 两人接下来隔桌相饮,一人饮茶,一人饮汤。 茶汤见底的功夫,太医行色匆匆而来,赶到的时候满身热汗。 在暖阁外头拿巾帕使劲把手脸脖子擦了又擦,这方整顿仪容,请示入内。 “娘娘是被噩梦惊扰,以致忧思难解,壅气上冲。微臣给娘娘开副汤药,每日早晚煎服,可散滞气。” 搭完脉,老太医如是说道。 在宫里待的年头久,什么病该怎么治该怎么说,他自然有套自己的腹稿。听得贵妃娘娘提及昨个做了个噩梦,他再一切脉发现脉象如常,便也闻弦知雅意了。 朱靖颔首,挥他退下。 “什么噩梦,惊扰的你耿耿于怀。” 文茵闻言怔住,美如月华的眸子不期流露了半分伤怀。 不过只一瞬,她眸里情绪就掩下,偏过脸朝画窗方向,低不可闻的道了句:“其实……也没什么。微末小事罢了,不值当说出来让圣上烦心。” 朱靖脸上笑意淡了,隔桌探手掐过她下巴,转她脸过来。 下一刻他动作骤然一顿。原来这一瞬的功夫,她脸上全是湿湿凉凉的泪。 他猛地站起身来,两三步绕她身旁,捧住她的脸高抬。 “这是怎么了?” 文茵摇头,泪凝于睫,却闭眸不肯说。 朱靖低眸看着,眸光深沉难测。 “朕面前你不必有顾虑。有何难受之处,可以在朕面前坦言。” 她入宫这六年时间里,元平十年二月,是他唯一的一次见她流泪。那日她哭的立不住,哭的肝肠寸断,近乎要气息断绝。他犹清晰记得当时那幕,她哭着跪求他能够俯准封闭长信宫,让她得以为父亲尽哀守孝三年。 而今日,则是他唯二的一次见她流泪。 “贵妃,你说说看。” 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她面颊湿凉的泪,他慢声说道。 似乎是他的话让她终于放下顾虑,在眼睫细颤了几下过后,她半抬了眼帘,苦涩而伤怀的说起了那个让她心悸的梦。 “是我梦见了儿时的事,那会我们跟随母亲住在陇西外祖父家。因为我是家中唯一女郎,所以两位兄长都对我极为疼爱,每每我犯错时,他们都极力为我遮掩……”她哽咽起来,“昨夜我反复的梦见大哥,梦见他还是年少时候的模样,他,他说是来向我告别的……这梦不详,臣妾实在是,心悸难安。” 朱靖缄默,眸光一寸寸打量在她面上。 “贵妃,文家的事,与你早无干系了。” 在文茵的心逐渐下到谷底之际,他方不轻不重道了句。 “是啊,早没干系了。”文茵转过脸挣开他的手,强颜为笑:臣妾何尝不知。偶尔独坐时,臣妾又何尝不恨自己心肠不硬,做不来那铁石心肠的做派,没法那些人影一个个的全从心肉里剥离出去。” 说着,她又哽咽起来,偏脸抬袖频频拭泪。 朱靖叹息一声:“贵妃,国有国法。” 至此,他到底露了口风。 文茵摇摇欲坠,捂着心口颤声:“我大哥他……” 朱靖再次抬手覆上她的面颊,掌心轻微抚着。 “所以,你要替他求情吗?” 文茵心稍松,至此她打听到了,她大哥性命尚在。 “我不求情。”她摇摇头, “国有国法,我怎忍心让圣上为难。” 朱靖神色微微一松,正要温言劝慰,却见她推开他的手臂,起身下地盈盈跪下。 “大哥犯了国法,那就是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只是臣妾这身血肉筋骨,到底没法与文家彻底割裂开来。所谓长兄如父,他到底当了臣妾那么多年长兄,护了臣妾那么多年,若他真有那日……” 文茵强忍泪意,给面前的帝王叩首:“请圣上俯准,允臣妾为他尽哀。” 朱靖居高临下的看她,面上再不见半分温色。 许久,他声音无波道:“贵妃起罢。” 话尽,抬步就走。 尚未走两步,突闻身后传来轻柔的询问声:“圣上明日可还过来?” 他脚步一顿。 “朝事繁冗。”片刻又道,“得晚些。” “那臣妾等您。” ------------ 5 第 5 章 于嬷嬷拧好温湿的帕子,心疼的给她家娘娘擦脸。 文茵却接过自己来擦,素白姣美的脸庞泪痕犹在,只是神情却是冷淡清凉。 “近些时日,嬷嬷让人打听着景仁宫的动静,有何消息立即来报我。” 于嬷嬷应下。看着娘娘微微发红的眼角,她焦灼又心疼。 她不知刚暖阁里发生了什么事,娘娘又为何会哭,可既然娘娘不主动提及,那哪怕她再焦急也不会多嘴去问。 “您鬓发松了,老奴重新给您挽个发吧。” 文茵颔首应了。于嬷嬷遂从首饰盒夹层里取出支半旧金簪,拿过桃木齿梳子,绕到她家娘娘身后,小心取下乌黑鬓发间的镶珍珠玉簪。 黑缎般的乌发如瀑散开,于嬷嬷轻轻拢着,细致的一下下梳开。 “吴家,怕是要完了。” 文茵平缓低喃一声,于嬷嬷刹那惊住。 “那吴家,那吴时令不是刚升了职,入了文渊阁成了大学士了?又怎么会……” 文茵没有解释,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刚才圣上的反应让她怀疑,她大哥的事是机密,经手的人不太多。若她猜测成真,那吴家此番送她的人情就大了,简直就是搭上自家的前程性命来换取她哥的一线生机。 文茵缓缓将锦帕沉浸水盆,打湿拧干,再一遍擦着脸颊。 凡事是有代价的,吴时令付出这般大的代价,必定是要索取等同的回报。毕竟文吴两家尚未到生死相托的地步。 “娘娘不必伤怀,他吴时令就是该,就算是没好下场,那也是报应,不值当可怜。” 想当年入文家私邸劝逼老爷的官员中,就属他最为激愤,满口仁义道德。谁料真等要动真章的时候,他却怕死退了,转头还巴巴将女儿送进了宫表忠心,当真是笑死个人。经历过当年的老臣,无不视他为文人之耻,若不是有圣上提拔,这些年来早被人的唾沫星子给湮没了去。 于嬷嬷犹不解恨,唾他道:“现世报,说的就是他。” 文茵回了神,不再继续这话题。偏眸见了于嬷嬷搁在一旁的珍珠玉簪,她道:“还是用这珍珠簪罢。” 于嬷嬷挽发的动作停了下,似有不解。 “明日,他还会过来。” 于嬷嬷明显吸了口气,她张了嘴,发出无规律的音节,似是想要询问,可终是闭紧了嘴。 气氛又沉默下来。 簪好发,于嬷嬷托着半旧金簪,将其小心翼翼的放回原处。 回头一看,便见娘娘再一次的打湿帕子,又一遍的在擦脸。 “娘娘……”于嬷嬷欲言又止,半伸了手想去拿过那帕子,却又不敢擅自去动,“擦干净了……再擦下去,要把脸擦坏了。” 文茵轻动了动眼睫,终是将那帕子放下。 “娘娘,我让念夏过来跟您说会话?” “不必了。我稍歇会,嬷嬷你先出去吧。” 外头风雪依旧,红墙黄瓦覆着白雪。 长长宫道上,圣驾所过之处,宫人无不避退匍匐行礼。 一路寂静无音。 圣驾在勤政殿外停下,冯保早早打好伞高举在圣驾前。 等圣上步入勤政殿,冯保麻利收了伞递了守门太监,便趋步赶上前替圣上褪下身上黑色团龙鹤氅。 朱靖走上御案前落座,端过宫人奉的热茶,掀开茶盖轻拨着茶汤。 “冯保。” 冯保紧步匆匆上前,俛首侯立。 朱靖垂着视线,眼皮未抬:“近两日,哪家的官眷递帖子入宫了?” 冯保回道:“前个,宣国夫人入宫看望娴妃跟大皇子。” 宣国夫人是吴时令的夫人。这些年随着吴时令的官位节节升高,其夫人的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去年被封了诰命。 朱靖唔了声,没有太多反应。 冯保屏息凝神。接下来近半盏茶的功夫,御座上的圣上闭目养神,手指慢敲御案。 “去文渊阁宣旨。”朱靖端起案上凉了一半的茶,慢喝了口,“大学士吴时令,酉时前,可上呈陈情表自辨。” 冯保掩着惊悸出来,点好人就片刻不耽误,迎着风雪朝文渊阁的方向疾去。 守门的太监打了哆嗦,小心挨近徐世衡:“徐公公,好像是有大事发生。” 徐世衡收回目光,嘱咐:“打起精神,仔细着点伺候。” 未到酉时,冯保双手举着呈折过顶,急匆匆趋步入殿。 朱靖拿过呈折,随手翻开:“吴时令人呢?” 冯保双眼盯着地面:“回圣上的话,吴大学士申时二刻,已于家中自裁。” 朱靖抬了眼,似意外,又不似特别意外。 视线重新落回了那呈折上,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千字不止,字字含泪泣血,感念君恩,细数己过,言及愧对圣上,辜负浩荡恩,无颜再面对圣颜。 放下呈折,他转而拿过案上的一本奏折,头也不抬的御批起来。 “从朕内帑拨三百金送去。” “喏。” 冯保悄无声息的后退出去。直至退出了勤政殿,他周身神经方稍稍松懈下来。 徐世衡上前低问:“大监,可有小的能为您代为效劳的?” 冯保看他一眼,欣慰笑说:“你有心了。不过今个的差事不能假人手,得咱家亲自去办。” 徐世衡忙道:“那不敢耽搁大监时间。” 冯保嗯了声,由旁边小太监打着伞匆匆离去。 吴家哀哭声一片,从吴家出来后,冯保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至此,他如何还猜不到,那吴大学士自裁的缘故是什么。 文云庭是圣上令人秘密逮捕押入昭狱的,经手此事的人不过五,那吴时令便是其中之一。文贵妃处在深宫却知晓了这等机密,稍加揣度便知是何人透信了。 至于给那文贵妃传信还不容易?压根不必明说,只消一个眼神,对方便知端倪了。毕竟,昔日常被文元辅夸在口中的,文家女公子的称号,可不是白叫的。 坐在回皇城的马车上时,冯保还在琢磨这件事。 泄露朝廷机密,还私通内廷,这是死罪。吴时令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这样的事,是为何? 疯了?断不是,那可是位审时度势的伪君子,断不会做无意义的疯狂之举。 马车入皇城那刹,他脑中突然闪过灵光,脑中浮现一个念头—— 为大皇子铺路。 皇子年岁渐长,便也到了该立储的时候。因着吴时令多年前背叛之举,在清高的文臣那已然留了贪生怕死的名声,所以支持立大皇子为皇嗣主的官员只怕寥寥。况且,他这位高权重的后戚,只怕也是大皇子上位路上的阻碍。 吴时令此举若能救出文云庭,无疑让那些对他有偏见的文臣大为改观,这是其一;此事一出,吴家必然落败,没了朝中干政后戚之患,扫清大皇子上位路上的障碍,这是其二。 至于其三……冯保沉吟,这怕是要讨一个贵妃娘娘的人情了。 不惜搭上身家性命及吴家满门兴衰,也得换大皇子上位一个机会,当真是好大的魄力。 冯保重新回到勤政殿时,便见到了脱去簪环,跪在殿前请罪的娴妃娘娘。这架势便让他明白,吴时令逝世的噩耗已经传入了宫中。 恰在这会,殿里出来了位公公,向娴妃传了圣上旨意。 “娘娘,圣上让奴才向您传旨,吴大学士的过错,与您无关。圣上请您这就回宫。” 冯保相机上前劝慰两句,帮忙搀扶起了娴妃。等她由宫人搀扶着掩面抽泣离开,他方迅速问了那公公殿里情形。 “圣上一直在批阅公文,唤了徐公公进殿伺候笔墨。” 冯保皱了下眉,随即松开。 勤政殿这一夜,灯火通明至深夜。 “圣上,子时了,该歇着了。” 寂静无音的大殿上,响起冯保低低的劝声。 “知道了,啰嗦。” 直至将手边的最后一本奏折批阅完,御座上的人方搁了御笔,长伸展了下筋骨。 冯保不失时机的过去给他捏背。 “文云庭的事,你觉得是紧着办,还是松些办?” 冯保正用心给圣上捏肩背,冷不丁听得这么一问,对这个问题没丝毫准备的他刹那发愣。 就在他迟疑的瞬息,圣上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一旁侯立的徐世衡:“你素来胸有丘壑,对事颇有几分见地,你来说说看,对文云庭这个顽固不化的人,朕是重拿,还是轻放?” 冯保眼里有冷光一闪即逝。 圣上身边的奴才中,唯有他最得圣上信任,可不知从何时起,这徐世衡就颇得圣意,抢了他不少风头。此番文云庭一案,事关机密,奴才中唯他一人知晓,可如今圣上竟也不欲瞒那徐世衡了。 徐世衡几乎一瞬就明了事情始末。 昔日文元辅长子,被捕入狱了。 此局凶险,因为圣上既下了决心捕其入昭狱,那定是不准备留其活路。 “回圣上,奴才窃以为,文云庭不念君恩,冥顽不明,攀援私门欲重拾党争之心,不利江山社稷稳固,是该重罚。只是……” 圣上淡淡看他:“只是什么?” 徐世衡垂首:“只是文元辅在文臣中威望犹在,影响深远,他的不少门生故吏依旧感念其恩,如此,重罚倒是不大合适。” “哦?这么说还是得轻放。然后由他继续上蹿下跳,勾结党派,暗存党见,三不五时煽动御史诤谏、血谏,阻碍朝廷推行新政,给朕造成麻烦,给江山带来隐患。” “圣上息怒。”徐世衡跪下,“奴才所言轻放,是因为他已没了威胁,无法再给江山社稷给圣上带来困扰。” 圣上不言,等他继续说。 “文人素来讲究仪态端庄,文云庭之所以备受推崇,除却是文元辅长子这点,便是他异于常人的美姿仪,被人誉为有古之大贤儒雅之风。如今他既入昭狱,必然形容潦倒,受了刑罚,必定不良于行。没了美姿仪,与他暗下为伍的那群人中,必定会少了大半。如此,他日后便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圣上微阖了眸,轻叩御案,许久缄默不语。 “果然,还是文人更了解文人。” 起身时,圣上似赞似叹的说了这么一句。 徐世衡深低了头。 ------------ 6 第 6 章 “徐公公果真有大才,不枉圣上如此看重你。”冯保笑眯眯的拍拍徐世衡的肩,无不欣慰:“咱家也算慧眼识珠了一回,当年那么些太监里,一眼就挑中了你在御前伺候,那会咱家就觉得你不是凡物。如今来看,你也果真没丢咱家的面。” 徐世衡诚惶诚恐:“小的能有今日,离不开大监的栽培,此生此世断不敢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好好办差,忠于圣上,便是对咱家的报答。”冯保道,又信任有加的交代:“文云庭那差便交给你去办,千万要办的尽善尽美,莫辜负圣上的一番信任。” 徐世衡深低了头:“小的谢过大监栽培。” 看了眼徐世衡离去的身影,冯保暗哼了声。 文云庭那差,可不是那么好办的。办轻了,自厌弃于圣上,办重了,那无疑是开罪了贵妃。 个中拿捏的尺度,又岂是那般容易。 昭狱的人显然提前收到了信,见徐世衡过来,就直接开了狱门。 接待他的是锦衣卫的副指挥使,虽然司礼监与锦衣卫平日谁也瞧不上谁,可到底也同属皇家私器,都是圣上孤臣,也勉强算是同气连枝,所以平日见了也能维持些面上的客气。 副使将人迎到了刑房,指着百般刑具,直截了当的问:“用哪个?” 徐世衡的目光从那些染血的刑具上掠过,没有迟疑:“敲断一腿,刺字黥面。” 副使问:“敲断几分程度?” “日后,不良于行。” 副使明了,招手让人拖囚犯过来,徐世衡转身离开刑房去外头候着,与被拖进来的囚犯擦身而过。 不多时,里面传来些发痛的闷哼声,很快便有惊怒痛骂声传出。 “大丈夫死就死矣,断不受这屈辱!滚开!” 里面愤然怒斥,可无济于事,很快那怒斥就变成了惨嚎。 副使出来,朝刑房内示意了下,表示此间事了。 徐世衡回神,掏出银票塞他手里:“深夜叨扰,副使受累了。这是给卫所弟兄们的吃酒钱,望莫要推辞。” 副使挑眉,接过后道了句:“都是给圣上办事,徐公公何必这般客气。” 说完,就笑着招呼人暂且离开。 等人都走远了,徐世衡方再次进了刑房。 文云庭脱力狼狈栽倒在刑架上,右小腿耷拉下来,被折翻了不正常的弧度。本来光洁的左侧额头上,此刻不断有血顺着几道血口子流下来,流的半张脸都是。 见人进来,他睁了眼忿而狂怒的看过去。随即慢慢别开眼。 徐世衡没有言语,上前去给他解开束缚的镣铐。 稍稍一动便牵动伤处,痛得文云庭脸冒冷汗,浑身痉挛。 徐世衡立在原处等他缓了会,这方搀扶着人一步一步往刑房外的方向走去。 “圣上,是要放了我?” 没走两步,文云庭停了下来,沙着嗓子疑虑问。 徐世衡亦停下来,隔了半会,方道:“贵妃娘娘犯了心绞痛,圣上刚不久去探望了。” 文云庭浑身一震。 徐世衡搀扶着他继续走,快至刑房门口时,听得有艰涩的低喃声传入耳中—— “错了,父亲错了。朝堂本就是男人的事,不该牵扯到她……是父亲错了。” “若,倘若我有那么一日。” “千万记着,莫叫我的死讯传入她的耳中。” “她……已经,够苦了。” 他喃喃低语,不知是说给谁听。 徐世衡犹似未闻,扶着他一步步走过幽暗血腥的牢房通道。 副使远远瞧见,就招呼人去帮忙扶过。 徐世衡对副使道:“圣上旨意,文相公受过惩处后,可放还归家。” 副使当即令道:“来啊,送文相公回文府。” 两名锦衣卫过来,当即将人搀走。 办完了差事,徐世衡也没停留,当即告退离去。 在他离开不久后,刑房隔壁的监听密室里缩出来个瘦小太监,朝副使颔首示意一番,就如鬼魅般匆匆而去。 副使嗤了声,对冯保的计俩不予评价,只扬了扬手里票子,笑说:“等天亮下了值,带你们吃酒去。” 太监所,徐世衡向冯保回禀了差事。 冯保抚着浮尘,眼皮动了下:“没了?” 徐世衡只停顿半息,就请罪道:“不敢瞒大监,小的多嘴朝文相公隐晦提了句贵妃娘娘的苦心,妄想着在贵妃娘娘那里能讨得个人情。” 冯保皱眉,不赞同的看他:“你这可不合规矩啊。” “是小的多嘴,此刻也是后悔不已。小的知错,甘愿领罚。” “你啊,说你谨慎吧,有时候又莽撞。”冯保叹:“昭狱的人跟咱不是一条心,咱家怕他那里风声不紧,所以也不敢包庇你。你就去领二十杖的罚吧,以后记住这教训,这犯忌讳的事啊,断不能再做。” 徐世衡感恩谢过。 翌日早朝过后,冯保去勤政殿向圣上回禀,差事已经办妥。 当然,徐世衡的错他当然也不会替瞒着,皆如实禀告。 御座上的人持笔蘸了下红墨,随口问了句:“那文云庭如何反应的?” 冯保就一五一十的道来。可等说到最后一句时,他额头的冷汗刷的下就下来了。 心中大悔,他实该先让那徐世衡过来御前禀完事再去领罚的。 朱笔在奏折上听过半瞬,随后方继续圈过。 “你说,朕可是让贵妃受苦了?” 冯保即刻回道:“圣上待贵妃娘娘的恩宠,那是宫里上下都有目共睹的,不知多少人都钦羡着,想必娘娘也是看在眼里,念在心里。娘娘在这宫里舒心着呢,吃的用的全都是顶顶好的,怎么可能会有丁点的苦?那文相公大概也是一时失态,口不择言了。” 大殿里鸦雀无声。 “下去。” 冯保压着冷汗,躬身后退。 没退两步,有太监从外头趋步进殿,双手高举一香囊于顶。 “圣……圣上,岚才人刚遣宫人送来香囊……让奴才,转呈御案。” 御座的人不动如山,犹似未闻。 本就慑于殿内不同寻常气氛的太监,刹那双手发抖,腿肚子开始抽筋。 冯保急给他打着眼色,好在那太监接收的及时,维持着来时的姿势,躬低着身高举香囊悄无声息的后退。 待两人退出大殿,那太监感激谢过冯保的大恩。 冯保不耐的挥手:“以后长点眼色。” 那太监羞愧应是。后知后觉想到手里托举的香囊,就忙问此物要如何处置。 冯保撩了眼皮扫了眼,随意道:“拿走吧,你自个看着处置。” 那太监张大嘴:“啊?” 圣驾在酉时刚过的时候,停在了长信宫。 后宫妃嫔便也心里明了,今夜圣上必然是留宿的,所以除却少量不死心的,大部分妃嫔皆不再遣人外出打探。 于嬷嬷刚沏好茶,提着茶壶就要去暖阁里伺候茶水。 冯保在暖阁外头候着,见此就堆着笑迎上前半步,刚刚好就挡了于嬷嬷去路。 “嬷嬷,这茶水暂且不急着上。” 于嬷嬷先一怔,随后反应过来。 “这……天还未完全黑透呢……” 她干巴巴说了句,下意识往暖阁门的方向揪心看了眼。 冯保笑着拉过她:“嬷嬷且先去歇着罢,咱家在这守着,若有事需要您的,再让人去唤您过来。” 于嬷嬷虚笑道:“不用,我这身体壮实的很,累不着。况且娘娘少不得我伺候,我得在这候着,等着娘娘传唤。” 冯保遂不再劝。 暖阁里,朱靖解了鹤氅,朝她逼近一步。 文茵下意识连退两步。在他朝她走第二步时,她生生遏制住欲要再次后退的脚步。 他在离她半步处停住,伸手朝她脸颊摸来。 “别怕,朕又吃不了你。” 他嗓音自上而下,低沉缠绵。 文茵轻颤着眼帘,温柔细致的眉眼轻轻别过。 朱靖眸色渐暗,屈指在她面颊缓慢划过,反复游移。 “今日你身子可爽利?” “……爽利的。” 他指尖压了压她眼角,手掌就朝后绕过她鬓发,拔下她乌发间的珍珠发簪。 发簪一落,她浓密顺滑的乌发披落下来。 他定定看着,而后俯身将她拦腰抱起走向暖榻,步子迈的又大又稳。 被他放置于榻间的文茵,双手交叠搭在腹前,安安静静闭着眸。 放了层层叠叠的床帐,朱靖跨上榻来,于帐内昏暗的光线里倾下了身。 暖阁里些微动静若有似无传出时,外头候着的于嬷嬷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冯保余光瞥见,多有无奈,每回圣上过来,长信宫这位老嬷嬷便是掩不住的焦心。若旁的不知情的人见了,怕得将她当做那见不得儿子儿媳和睦的刻薄婆婆。 “咳。”冯保轻咳一声,见于嬷嬷看过来,方似不经意间般说起:“圣上让文相公归家了,真是龙恩浩荡啊。唉,您是不知文相公犯了多大的罪过,这要换作旁人,脑袋不掉上几回这罪过都消不去。偏到了文相公这,圣上几回都重拿轻放,说到底也是念及着贵妃娘娘。” 这番话如重锤一般落下,砸的于嬷嬷脑袋空了一瞬。 冯保点到为止,不再言语。 室内,朱靖墨发披垂,腰身肌肉紧实。 昏暗光线中他黑眸深不见底,眸光带着侵略性,低垂寸寸打量。 此刻的她濡湿着潮绯脸庞,无力随他而动,被迫仰着脆弱的白皙颈子,就宛如那受戮的天鹅。这个权门底蕴培养出来的女子,美如月华,如那天上月。 “圣上不要……” 她睁了眸,濡湿柔软的手心急攥他手腕,那自她红唇溢出的几节无规律的气音,扰的他心尖似疼似痒。 他嗓音混沌,却依旧耐着性子试图安抚:“贵妃,夫妻敦伦,本不是什么可耻之事,你可以稍稍放开一些。” 他掌腹轻抚她细薄的肩背,稍加力道抬起,要看她更多妖娆的姿态。 “圣上!”文茵颤着唇,清莹的眸里蓄起脆弱的泪光:“圣上……可否给臣妾尊重与体面,莫让臣妾在妖姬二字之余,再平添虚浮浪荡、不知廉耻的批语……” 室内一寂。 他的神情隐没在朦胧昏暗的光线里。 “是朕的不是。” 这句过后,接下来的床榻事草草结束。 拉开床帐,朱靖摇了铃,披了衣裳下地。 外头于嬷嬷稍松口气,忙招呼人端了水盆,她亲自端了进去。 冯保也进去伺候他们圣上梳洗。 “去灌些凉茶过来。” 刚放下盥洗用物的冯保一怔,刚要出言劝说这寒冬凉茶伤身,下一刻却被对方扫来的寒邃目光给冻在当场。 冯保一颤再不敢多嘴,急忙退出去备那凉茶。 于嬷嬷仔细给文茵擦着身子,虽然那痕迹不多,可纵只是寥寥几处,都让她心疼极了。 文茵的眸光轻微扫过腰腹的几处。其实他确是个待妃嫔温和的帝王,床榻之间很有风度,鲜少会自顾放纵孟浪,反倒常常会隐忍克制顾及些她的感受。 可那又如何呢?对方的每一分碰触,都让她犹如针刺。 梳洗罢,其他人退了出去。 “圣上,是臣妾……扫您的兴了吗?” 清清婉婉的嗓音自榻间传来,让立在案前倒凉茶的朱靖动作一顿。 “贵妃多虑了。今夜你累着了,快歇着罢。” 文茵低声应了,又柔婉道:“圣上明日还要早朝,您也要早些安置。” 朱靖手抚茶盏:“知道了。” 约莫半刻钟的功夫,朱靖方搁了茶盏,转身入了床榻。 榻间两床被褥,他一床,她一床。 怕这大梁皇宫的祖训规矩,没有人比她严守的更彻底。 朱靖躺下闭了眸,距离他半臂距离处,清浅的呼吸平稳。 ------------ 7 第 7 章 寅时三刻,外头太监叫起。 朱靖掀被起身,正待披衣下地,就听得榻里面细碎的动静。 “你接着睡,用不着起来伺候。” “那不合规矩,伺候圣上是臣妾的本分。”文茵嗓音尚带些乌蒙的睡意,却已是掀开绸面寝被,撑起了身。 她踩着软缎睡鞋下了地,往那放置衣物的楎木架的方向走去。 凛冬的清晨,朱靖坐在床榻上微微失神。 暖阁里宫灯微弱薄熏的光线朦胧笼罩着她的背影,乌发摇曳,婉约动人。既是清骨窈窕,又是万般柔情。 文茵拿着衣物过来,朱靖起身下地,伸展双臂由她一件件给他穿戴。系襟扣时,她微微仰了脸,糅杂溟濛灯光的眸子如烟雾,浸润在微醺光影里的下巴如玉琢。 他喉结缓缓滑动。 绛罗红袍外衣穿好后,文茵转身又去拿过通犀金玉带,再次绕他身前,微朝前俯身,双手环过他的腰身。 “阿茵……”朱靖低唤,手掌抚上了她的鬓发。 文茵动作未曾停滞,依旧半敛着眸仔细给他系着金玉带。 “圣上何不唤臣妾叠字?” “为何?” 她抬眸柔婉一笑:“待字闺中时,阿茵这名字家人常唤,倒是叠字未曾有人唤过。臣妾当然希望圣上,是特别的。” 朱靖不得不承认,他到底还是被取悦到了。 从长信宫离去时,冯保明显的感觉到,圣上昨夜身上那种凛冬之息不见了。 圣驾离去后,于嬷嬷招呼人将早备好的热水抬进暖阁。 每次侍寝后的翌日,贵妃娘娘总要泡身子解乏,对此,长信宫的宫人们都习以为常。 “你们都下去吧。”于嬷嬷挥退宫人,亲自关了暖阁门。 文茵倦怠的倚软枕,等于嬷嬷过来,就撑着身子平躺下来。 于嬷嬷开始娴熟的推按,这种推按必然是要用些力道的,对于些不吃劲的女子来说,并不是那般好受的。 见她家娘娘脸色发白,于嬷嬷心疼之余,力道就忍不住松了些。 “嬷嬷别卸力道,这苦头今日不吃,就得来日吃。” 虚弱的声音传入耳中,刹那就唤起于嬷嬷不愿忆起的过往。当即咬牙,狠心施加了些力道。 待推按完毕,文茵已是一身冷汗淋漓。 “娘娘……”于嬷嬷拿着帕子疼惜的给她擦拭,忍不住又道:“要不咱想旁的法子来避?再说,事后立即推按的效果最佳,隔日再推,多少有些迟了,只怕这避子的效果会减了大半。我就怕您既遭了罪,又……” 文茵缓过些后,勉强撑坐起来,由于嬷嬷扶着往浴桶的方向去。 “没有旁的法子了。” 文茵褪了寝衣踏进浴桶,将身子整个浸在水下。闭了眸,偏头轻靠着桶壁。 于嬷嬷心里发疼,却也知娘娘说的是事实。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绕到娘娘身后,开始力道适中的给娘娘捏着肩解乏。 “还有个事,得向您汇报。” 于嬷嬷深吸口气,“昨个夜冯保跟我提了大公子,说是大公子,已经在前个夜里被放回去了。” 文茵没有睁眸,脸上的神情始终淡淡的,似乎对此结果并不意外。 于嬷嬷情绪翻绞,本想压着不说,可到底没忍住道:“娘娘,您何必插这手委屈自个?这些年里,您在宫里头,试问他们哪个又能帮您一把?您自个都过得难,又何必,何必去管那旁人!” 说到最后的话里,明显有了丝哽塞。 文茵从水中探出手来,朝后搭在于嬷嬷的手背上。 “最后一次。我已仁至义尽,日后管他哪个要作死那都随他去。反正当年父亲也说过,”她淡声,“日后文家人与我,生死各安天命。” 于嬷嬷猛一屏息,耳畔好似轰雷般响起昔日的一道威严声音——“日后我文家人与你,生死各安天命!” 这一刻,那日首辅文家兵荒马乱的一幕好似又一次的浮现眼前。 她至死都忘不了那一日,从来偏疼小姐的老爷咬着牙狠着脸,抱着小姐套上悬在梁上的白绫。房门外是朝中二十几位文臣高声赞着老爷深明大义,不堕文坛领袖风骨,房门内是夫人跟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杀了我罢老爷,你让茵姐儿去死,是要我命啊……” 夫人披头散发的跪地磕头求老爷,可老爷不为所动,只有一句:“这是她的命。” 于嬷嬷无端打了个寒颤,饶是多年过去,每每记起老爷这不近人情的话,她还是忍不住浑身犯冷。 她又忍不住想起了那年之后的某日,她问娘娘恨吗? 那日娘娘沉默了良久,方平静的说了句,该恨谁? 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娘娘似也不需要她回答,问完这话之后,就轻轻抚过衾被下那当时尚不显的小腹…… 于嬷嬷猛地回了神。 “嬷嬷?” “没、没事。” 于嬷嬷压着心神继续捏肩,只是视线不期落到自己双手时,心不受控制的剧烈一跳,眼前好像又浮现了当时自己颤手端药的情形。耳边也好似又响起了当时娘娘平静的话—— “别怕嬷嬷,反正欺君的事我也做的够多,便也不差这一件。” 宫人们收拾暖阁里的沐浴用具,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此时天已亮了,外头也刹了风停了雪,朝阳升起晨曦洒落皇城。 文茵倦怠劲过了反倒睡不下,就倚着软枕想绣会花。 于嬷嬷给她拿来了花棚子跟针线,随即也从柜里拿过花剪与半成品的衣物,隔着炕桌裁衣。 “娘娘,要不,我让念夏过来陪您说会话?” 文茵随手拢了脸颊垂落的发至耳后,“也成。” 于嬷嬷遂搁了衣服,忙下地去了外间。 等招呼念夏进了暖阁,她想了想就没着急进去,吩咐人备些参汤及些果子来。 正在外间熨烫娘娘衣物的念春,这会见了念夏被于嬷嬷叫进暖阁伺候娘娘,可气得她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嬷嬷真是偏心。”她咕哝一句,愤愤不平。 声儿不大,却也不小,长耳朵的于嬷嬷自然听得见。 “用不用我将你请进去,让你亲自到娘娘跟前告状去?” 念春抱怨一句已是顶天,哪里敢再挑衅于嬷嬷的权威。 于嬷嬷冷冷白她一眼:“念夏有把好嗓子,你有吗?” 念春默默熨烫着衣服,拼命告诉自己不要顶撞嬷嬷,等回头收拾念夏就好了。 房间里,念夏大概是想让他们娘娘开心些,就卖力说着她幼时上山抓雀儿时的趣事。亦如于嬷嬷所说,她当真是有把好嗓子,说起话来如银铃一般,听在人耳中很是舒服。 对面披着宫装倚软枕绣花的文茵,偶尔抬眸朝她晲去一眼,眸里婉转的笑意让小丫头不自觉红了脸。 “你脸红什么?” 念夏的脸刷的下更红了:“娘……娘娘……好看。” 文茵笑了笑,继续低眸绣花:“这世上,好看的人太多了。再说,好看又有什么用。” 念夏局促的绞着双手,她觉得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可这会嘴倒是笨了起来,反复张了好几次嘴也吭哧不出个字来。 文茵穿针引线,清清婉婉的又道:“念夏,听没听说过一句话。”抬了眸,在念夏期待的神色中,认真道:“越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 念夏张了嘴呆了下,而后忙道:“娘娘不会!” 文茵噗嗤下笑了。 端着果盘进来的于嬷嬷脚步顿了下,随即笑着继续走来。 “外头的雪可算停了,风也刹了,是个难得的好日。娘娘您看,等午后天暖和些,要不要去梅园那里转转?” “梅园啊……”文茵突然问向那念夏,“会唱曲吗?” 念夏道:“奴婢就会唱几句俚俗的小曲。” “你这嗓子不唱舞剑曲可惜了。” 文茵放下从果盘里拿过一个柑橘,剥开皮后,直接掰了一瓣塞念夏嘴里,“先润润嗓儿,待会教你一曲。” 嘴里的柑橘瓣冰冰凉凉,对面娘娘含笑的话轻轻柔柔。 念夏先是懵住,后就手足无措。想说话,可嘴里有柑橘瓣,想吐出来,又觉不妥,急得她眼里都冒了泪花。 于嬷嬷轻拍了她背一下,责怪:“别扭扭捏捏,娘娘赏你的,你安心吃就成。” 文茵笑说:“没事,你吃吧。” 说完就拿起花棚子,转而与于嬷嬷讨论起花色。 见没人再注意她,念夏悄悄松口气,红着脸低了头,嘴里含着柑橘瓣一点点的咬开。 那柑橘甘甜清冽,是她入长信宫前从未吃过的好东西。甜滋滋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她感受着这种滋味,都舍不得下咽。 于嬷嬷余光瞧见娘娘唇角淡淡的笑意,心里五味杂陈。 念夏刚依依不舍的咽下,突然手心里一沉,睁眸去看,一个剥开的黄橙橙柑橘就落在她双手里。 “娘娘,奴婢不……” “赶紧吃完,得教你唱曲。” 温柔的话不容置疑,念夏不知所措的捧着柑橘,手都不知该往哪放。她急急的去看贵妃娘娘,可对面的娘娘却不看她,只低眸穿针引线,素手持着银针灵活穿过花棚子。 她去看于嬷嬷,可于嬷嬷也不再理她这边,拿着裁剪的衣裳问娘娘意见。娘娘便提了几处,温软的声音娟娟流淌,好似能抚平人心里的慌乱与不安。 念夏只能局促的低了头,看着手里的黄橙橙柑橘发呆。 这种矜贵物都是宫里头贵人们才能用的,哪是她这样身份卑贱的奴婢能吃的? 她有些不安,又急急抬头想说些什么,可娘娘跟嬷嬷都不看她,她也只能拘谨的低头。 她终是剥了柑橘,小心翼翼的掰了一橘瓣放进嘴里。 真甜啊。 ------------ 8 第 8 章 午后文茵犯了困,遂也没能去赏梅。 于嬷嬷带着念夏退了出去,娘娘入睡的时候不喜房间有人,所以每每此时她都会清退房间里的人,直待娘娘醒来再带人进去伺候。 于嬷嬷刚出了暖阁,念春就拧着腰身飞快冲过来,满眼冒火的模样。 “嬷嬷,可真了不得了,有人仗着得了几日圣宠,就开始狂悖翘起尾巴来,竟敢不把咱们娘娘看在眼里了!” 于嬷嬷皱眉:“你说重点。” 念春遂添油加醋的说,永和宫那位岚才人,是如何如何讲娘娘的坏话,如何如何轻蔑傲慢的语气。着重点在于,岚才人胆大包天的说他们娘娘勾搭圣上,再就是敢奚落他们娘娘是妖妃。 于嬷嬷脸色铁青。 “嬷嬷,这事可不能简单算了,要不然咱长信宫咱们娘娘的脸面何在!” 于嬷嬷冷瞥了眼那愤愤不平又跃跃欲试模样的念春,问:“是哪宫的人来禀的信?” 念春回道:“庄妃宫里的人。” 于嬷嬷转头环视过围上来的念秋与念冬,一个内敛寡言,一个怯怯胆小,皆不是口舌伶俐的。她遂又只能把目光落到巴巴看她的念春身上。 “你去库房拿些鱼胶,这就去大膳房炖上,这几日夜里干燥,得给娘娘用来润肺。” 念春撸袖昂头:“嬷嬷放心,我定会亲自在那看着炖,不给娘娘炖完补品,奴婢绝不会回来。” 鱼胶得炖个两三个时辰,等炖好了那得是夜里了。 “带上念夏一道去。”于嬷嬷道,接着又说:“再带上两个粗使婆子。” 岚才人身边的大宫女哭着回来了。 岚才人惊问她怎么了,那大宫女就哭着说她午后时候她正在大膳房看着炖娘娘的鱼翅,谁料长信宫突然来人,说是贵妃娘娘要炖鱼胶,而后就霸道的将她那灶台给占了。 “长信宫不是有膳房吗,怎么还去大膳房炖补品?” 岚才人吃惊又不解,又很憋屈,长信宫自己有膳房不用,非得去大膳房挤什么,还非得占用她炖补品用的灶台。 那大宫女摇头:“奴婢也不知,可长信宫的人霸道极了,他们炖补品的时候不允许奴婢炖,就算奴婢去用旁的灶台,他们也不许。还,还……” 低了头,声如蚊蚋:“还将给娘娘炖的鱼翅放在柴火堆里,说,说炖什么鱼翅,不如炖条鱼尾巴,要不……” 炖条翘上天的鸡尾巴也成。 “他们怎这么嚣张!”岚才人一拍桌子,快要气炸了。 那大宫女后半句的话咽了下去。 “膳房的管事就不管吗!” “大膳房的管事见了长信宫的人进来,就如拜佛似的,鞍前马后的伺候着。长信宫的人说什么是就是什么,奴婢向他求助,他压根就当没看见似的。” “这个势利眼的小人。”岚才人咬牙,早前几日她得圣宠那会,那管事的嘴脸可不是这样。 岚才人气,可到底不敢与长信宫的人呛气,遂就与那大宫女说鱼翅今个不炖了,让她去御膳房端些点心来。 半个时辰后,那大宫女沮丧着脸,两手空空的回来。 岚才人又气又怒,可又没办法,只能连点心也不吃了。 可晚膳时分,她那大宫女还是两手空空的回来时,饥肠辘辘的岚才人噌的下就起身了。 这回不是怒,而是惊是惧!长信宫这是明显在对付她! 她是莽,但又不是傻,很快就想到了今早她与安选侍密语时,因为心里发酸,所以就没忍住说了长信宫那位几句酸溜溜的话。 当即整张脸蛋刷下都白了。 在这后宫里,被长信宫盯上的人,怕没有不怕的吧? 她脸青了又白,有对长信宫可能不肯善罢甘休的恐惧,也有对安选侍背叛的忿恨。越想越苦闷,越恼恨,越憋屈,她扬了手掌冲着桌面就拍下去,哭了:“这宫里头,怎么就没一个好人!!” 勤政殿。 敬事房太监高举盛放妃嫔签牌的托盘近前。 御座上的人扫罢一眼,垂目慢敲御案。 冯保屏气,却还要对那敬事房太监明知故问:“咦,贵妃娘娘的签牌怎么不在?” “长信宫的人来报说,娘娘身子不适,要敬事房下了娘娘签牌。” 敬事房太监两眼动也不动的看着地面。贵妃娘娘这些年来除了初二那日会上签牌外,其余日子一律以身体不适为由要求下签牌。昨夜是十六,并非初二,可贵妃娘娘却侍寝了,他们敬事房的人还以为从这以后是要打破惯例了。可谁想,紧接着今早上长信宫的人就来了人,要求下签牌。 如此来看,惯例怕是依旧还是惯例。 御座那人一言不发,随手翻了一签牌。 冯保趋步出殿,高声朝外唱喝:“圣上摆驾永和宫——” ***** 念春端着炖好的鱼胶,回长信宫的这一路走得趾高气昂。 念夏一路崇拜的看她,念春余光瞥见,忍不住挺了挺腰肢。 “咱长春宫的人,走到哪都要昂着头,拿出劲来,别畏畏缩缩的丢主子的面,知道吗?” 念夏一个劲点头:“念春你真厉害,那个大宫女平日里可嚣张了,可在你面前就小鸡仔一样。” 念春鼻子里哼了声:“她算个什么东西还敢嚣张。咱长信宫的人,跟她说句话,都算是给她面了。” 念夏话也多了起来:“本还以为她能多嚣张,哪成想,你还没挤兑她两句,她就被气哭了。” 念春乐的笑起来,对念夏的恶感倒是去了不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小声聊着,待快到长信宫时,念春清了清嗓子。 “那个,今个怎么好像听你在娘娘那里唱曲呢?” 她昂了脸,又飞速说:“我就随便问问,你要不爱说就不说,谁也不逼你。” 念夏忙道:“是娘娘在教我唱舞剑曲。” 念春立马就酸了:“娘娘,教你唱曲儿?” “嗯,娘娘唱的可好听了。回头我学唱给你听,你要是喜欢的,我教给你唱。” “你愿意教我?” “等回头我去问问嬷嬷,要是嬷嬷同意的话,我就教你唱。” “那行。” 于嬷嬷接过炖好的鱼胶,待听完了她们的回话后,就让她们下去歇着了。 见两人出了殿就脸儿带笑的凑一处小声说话,于嬷嬷不免松了眉头。她今个是特意两人一道去的,为的也是希望她们两人的关系能有所缓和。 毕竟两个大宫女不和睦,对长春宫的安稳也不利。 于嬷嬷端着鱼胶进暖阁,闲话家常的与文茵说着两大宫女和好的事。 “小姑娘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的,吵吵闹闹,隔几日说好就好了,再正常不过。”文茵将针在发间轻擦过,再次穿针引线:“嬷嬷,教训过就行了,不必再去找那岚才人麻烦了。” 于嬷嬷可不听这个:“她对娘娘不敬,我不让她吃个三五日教训,那岂不是便宜了她?同时也让其他宫都擦亮眼睛,尤其是让这些新入宫的还不知天高地厚的秀女们知晓,谁是她们半根毫毛都不能得罪的人。” 文茵知说不动她,遂也不再说了。 “娘娘来,这鱼胶炖了好几个时辰呢,最补不过。您趁热吃口。” 文茵闻声看去,就见对方端着碗殷切舀了一勺过来。 她脸忍不住微僵了下。她是真吃不来这个,总觉得这鱼胶如何处理都是有些腥味。 “那我……就吃一口。” 于嬷嬷赶紧递过去:“来,吃一口。” 文茵张口含住,勉强吞下。 于嬷嬷又舀了一勺,文茵几乎立即别过脸坚决不吃了。 “娘娘您别嫌它腥,多吃些对您身体有好处,这不比吃药强?” 文茵无奈反劝她:“嬷嬷,我身子好着呢,真不用补。” 于嬷嬷:“瞧您瘦的,好什么啊?您还是得多补补。” 文茵便只能搬出御医来:“人家御医都说了,虚不受补。补过了也不好,所以我这吃一口就刚刚好。” 于嬷嬷迟疑的收了回去。 “要不我让人给您做些暖胃的粥羹过来。” “……也成。” ***** 时间一晃,就来到了腊月初。 初一这日清早,也是照例给中宫皇后请安的日子。 说起这过去的半个月,宫里头也不是一番平静的,概因圣驾在短短半月内五次临幸永和宫,小小的岚才人再次成为满宫的焦点。 对了,如今也不能唤她岚才人了,因为在这半月之内,圣上提了她三次位份,现今已是岚昭仪。 景仁宫,娴妃拉过五岁的大皇子,两眼直直看着他。 “记住母妃跟你说过的话了吗?” 宫里的孩子大都早熟,小小年纪就已经模糊有了些权利倾轧的认知。 “母妃儿臣记住了。” 娴妃表情松了些,伸手摸了摸大皇子的脑袋。 “莫怪母妃对你严厉,实在是你我母子在宫中如履薄冰。为了你的前程,你外祖父用自身性命给你铺路,所以你不能有任何差错。” 想到父亲,娴妃瘦削的脸颊微微抽搐,心好似有什么在抓挠,尖利,刺痛。 父亲亡故,她身为人女,别说披麻守孝,就连头戴朵白花祭奠都不能。顶多能做的,就是穿件稍素些的衣服。 与曾经闭宫三年守孝的女人相比,她差的何止一丁半点。 “你外祖父是为你而受难,皇儿你要记住,将来一定要让他配享太庙。” 坤宁宫这日可当真热闹。 先有素来低调行事的娴妃,少见的带着大皇子过来给在座妃嫔问好,后有近来风头一时无俩的岚昭仪姗姗来迟,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伺候着她摆了好大的排场,又是有宫人打伞又是有宫人提熏香炉的,那场面瞧来比贵妃娘娘的还大。 在座妃嫔们不敢去看文贵妃的脸色,只敢稍稍往那长信宫第一嬷嬷的方位飞速瞥了眼。果不其然,便见那于嬷嬷盯着岚昭仪的方向眼神锐利起来,神色颇有不善。 文茵察觉到旁边人的情绪波动,便伸手在于嬷嬷的手背上轻拍了拍,轻声道了句:“犯不着。” 于嬷嬷方稍散怒气。 文茵并不在意那招摇张扬的岚昭仪,她此刻的注意力放在了斜对面娴妃的身上,猜测对方带大皇子过来的用意。 大概察觉到她的目光,娴妃抬了眼看过来,布满血丝的眸里流露出些悲苦的意味。 文茵轻微摩挲着手炉,便有了几分猜测。 娴妃这一出,应是冲她来的。她欠下的这人情,八成是要还在大皇子身上。 ------------ 9 第 9 章 岚昭仪志骄气盈的坐下,周围人投来的或酸或嫉的目光,让她极为受用。这半月来她已见多了诸如此类的目光,于她而言,这无疑是她圣宠优渥的象征。 陈姑姑亲自过来给她奉上热茶。 岚昭仪示意旁边的大宫女代为接过,她自己则矜持的颔首示意。 陈姑姑面上笑容不变,奉完了茶就恭谨的退回原处。 这会皇后娘娘还没出来,在座妃嫔们都一如既往的候着。可与往常不同的是,今个可有人不再顾忌着贵妃娘娘在场,颇为自在的与人说说笑笑起来。动静还不小,咯咯咯的笑声不时地从某个方向传来。 安选侍僵白着脸被岚昭仪强拉着说笑,背着人的脊背却在颤抖。 岚昭仪快意极了,玩笑似的掐拧安选侍,娇嗔问她新染的丹蔻好不好看。 坤宁宫整个大殿半数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她们二人身上,看她们旁若无人的语笑喧哗。当然,主要是那岚昭仪在说笑。 庄妃拿了帕子掩掩上扬的唇角。不过刚得了三分颜色,这就迫不及待的要开起染坊来,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作吧,有本事就再作大些,看看那‘好性的’文贵妃能不能容她开起这染坊。 可让庄妃没想到的是,对方还真如她所想的般,大作了起来。 “贵妃姐姐。” 一声脆生生的唤声,冷不丁的响在还算安静的大殿里。 这一声如平地丢了个巨雷,惊得满殿的人齐刷刷朝她望去。 连庄妃都满眼惊叹的看去。她是知道这只窜天鸡能作,可万没想到对方真敢往死里作去。 文茵反应了一会,毕竟这个称呼于她而言陌生了些。 “贵妃姐姐在想什么这般入神,连妹妹叫你都没听见。” 岚昭仪捂嘴咯咯笑着,下巴却昂着,眼睛也看着文茵的脸。 她也不是完全不忐忑,可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完全压住了这股忐忑。她告诉自己从前自己是才人,可现在已是昭仪了,距离一宫主位的嫔只有一步之遥,也是有体面的妃嫔。况且,正如那些逢迎她的妃嫔们所说,宫里的位份高低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看圣宠,往往不得宠的高位妃嫔,见了得宠的低位妃嫔,还得要避让三分。 而贵妃娘娘的受宠程度,可不及她。 大概诸如此类想法给了她极足的勇气,所以这一回她敢抬了头直视那众妃嫔禁忌所在的方向。 因而她也终于得以看清楚了对方那清姿绝尘,美得让人自惭形秽的容貌。 岚昭仪拼命压住嫉色,告诉自己对方已过双十,再过几年便会年老色衰,而自己风华正茂年头正好,断能压过对方一头。 文茵于座上静了静,半会方从袅娜的茶烟中慢抬了眸。 “有事?” “贵妃姐姐。”岚昭仪又唤了一声,咬字清晰,娇容灿若夏花,她笑盈盈的看着文茵的方向,娇俏又天真的模样,“我听说贵妃姐姐宫里的梅园此时梅花开的正旺,白雪红梅放眼观去景色极盛,妹妹素来喜梅,不知待会可否随姐姐去长信宫叨扰一番?” 整个殿里鸦雀无声。 突来的安静让岚昭仪也心里突了下。 其实刚入储秀宫那会,长信宫就派人特意与他们说了贵妃娘娘的忌讳。主要三点,一,不要与贵妃娘娘称姐道妹,二,不要到长信宫叨扰贵妃娘娘清净,三,不要将手伸到长信宫,更不要将长信宫的人当做筏子。三条禁忌,条条都是娘娘的大忌讳,不可触犯。若哪个不信邪非要以身试法,大可试试。 她慌了瞬,可随即又将那点不安强行压下了。 怕什么,她咬牙暗想。她说都说了,这会要中途缩回去,回头还不得被人看死了笑话,那她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再说,她还不信贵妃娘娘能不完全顾忌圣上的发作她。 殿内的气氛陷入前所未有的阒寂。 陈姑姑眼瞅着情况要遭,简直冷汗浃背。她焦急的频频往内殿的方向看去,盼着皇后娘娘能赶紧出来主持局面。 外殿这么大的动静,她不信皇后没有听见。 可内殿的方向安静如初,那毡帘始终垂着,丝毫不见皇后要出来的迹象。 陈姑姑等不及了,正待忍不住要亲自去内殿请人时,突的就听见贵妃平缓轻柔的问声。 “你确定?” 岚昭仪僵着脖子:“确定。” 文茵了然,她这是飘了啊。 “其一,我娘膝下女郎只我一人,日后姐姐妹妹的话就莫再叫了。其二,长信宫不招待其他妃嫔,这是满宫皆知的事,岚昭仪以后千万记住了。” 不等岚昭仪有何反应,文茵就偏眸问向于嬷嬷:“本宫的规矩都跟她们说了吗?” 柔婉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陈姑姑猛打了激灵。 在座的那些妃嫔们不少人正襟危坐起来,有那大胆的已经朝岚昭仪的方向看去,目光里有同情,也有看好戏的幸灾乐祸。还有个别妃嫔记忆犹新的摸了摸自己的脸。 于嬷嬷大声说道:“回娘娘,早在秀女入储秀宫的第一日,老奴就特意让人传了娘娘的规矩,三令五申的告诫过她们,断不能违背!” 文茵摩挲着手里的暖炉,平静的点点头。 “那就按规矩办罢。” 正襟危坐的妃嫔有种终于大锤落下、果真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唯独新进妃嫔还不知这话意味着什么。不过很快她们就惊惧而深刻的领悟到这句话的含义。 贵妃娘娘那温温柔柔的声音几乎刚一落,那满脸凶相的于嬷嬷就直接绕案过来,一把揪过惊惧的岚昭仪,扬了巴掌直接甩了过去。 “啊!” 这一声惊叫不但是岚昭仪的,还有被吓的新进妃嫔们的。 进宫久些的妃嫔到底有些从前的经验,所以还能维持住体面,不过也还是抽了口冷气。 岚昭仪懵了一瞬,接着尖叫挣扎:“你敢,你这老婢……” 于嬷嬷反手又是一巴掌过来。岚昭仪哇的声哭了起来。 “好了。嬷嬷回来歇着吧。” 贵妃娘娘柔柔的一句话让于嬷嬷停了手。 于嬷嬷稍稍解恨,她当真是早看这屡屡挑衅长信宫的岚昭仪不顺眼了。 “文贵妃这是干什么!” 恰在此时,皇后训斥的声音在岚昭仪的哭声中响了起来。 众妃嫔寻声望去,便见一身郑重装扮的皇后扶着宫女手臂从内殿出来,一脸的不满与严厉。 “皇后娘娘替嫔妾做主……” 岚昭仪哭道。 皇后在岚昭仪面前停下,怜惜的将跪地的岚昭仪扶起,随即将斥责的目光直接落到身姿窈窕,眉目如画的女子身上。 “文贵妃,你不是素来最重规矩的吗!可正逢国事大喜之际,你却不顾身份,在坤宁宫喊打喊杀,置圣上后宫和乐的旨意不顾!你可知错!” 文茵缓缓起身,扶着于嬷嬷手臂来到皇后面前,欠身请罪。 “臣妾知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面前的人温温软软的说着,认罪的态度很诚恳也很干脆。皇后却噎了下,有好几息没想到该如何回这话。 “那就……禁足罢。” “臣妾领罚。” 对方的痛快认罚反倒让皇后心里郁结。她绷着嘴角看着拜在她面前的女子。眉目如画,清骨窈窕,偏又给给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模样,举手投足都是恰到好处的风情。便是此刻给人请罪,也是副不疾不徐的模样,嗓音细语柔柔,舒舒缓缓,仿佛流水一般在人心里流淌。 皇后抓了抓袖摆,再一次感到上天的不公平。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面前的女子,仿佛就是戏文中那集天地宠爱于一身的人。 “若不重罚,那这后宫就乱了套,本宫也无法向圣上交代。所以,就禁足你一个月吧,望文贵妃你以此为戒,莫要再犯。” 皇后话一出,陈姑姑却先急了,拼命的给皇后打眼色。 皇后却视而不见。其他妃嫔面面相觑。 “臣妾认罚。” 文茵起了身,再次轻搭着于嬷嬷手臂,施施然缓步回了座。 她依旧还是那副温婉安静的模样,不见动怒,也不见委屈,好似刚刚的那处罚对她造不成丝毫的影响与打击。 陈姑姑余光见到皇后描眉画唇的那张平凡面上怏怏不快的神色,暗下叹息。 皇后总想坐山观虎斗,可也不想想,身为六宫之主,眼睁睁看着后妃间起冲突,势必会在圣上哪里落了个管束不严、难堪大任的印象。为了别文贵妃苗头,却生生在圣上那落了不堪印象,当真得不偿失。 更何况,给文贵妃的这处罚……她再次叹息,有种心灰意冷的无力感。 “贵妃娘娘,听说您长信宫的梅花开得正盛。” 就在后妃各落了座,正稍有些许冷场之际,娴妃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妃嫔吃惊的抬头,既惊愕于娴妃突兀的找文贵妃说话,又震惊于娴妃这话的内容。 这句话可相当耳熟啊,就在刚不久,她们好似刚刚听过。 娴妃犹似未见包括皇后在内的人投来的诧色,眸光只看向文贵妃的方向,虔敬道:“大皇子素爱梅花,可嫔妾宫里的梅花开得委顿,实在不值得一赏,见大皇子失望嫔妾也于心不忍。听闻长信宫的梅花开得美不胜收,所以嫔妾就想厚颜朝您讨个情。” 大皇子濡慕的看着文茵:“文母妃,儿臣可以去您看吗?儿臣保证只乖乖的看,保证不弄坏您的梅林,也保证不打搅您。” 文茵摩挲着暖手炉,看着他们母子俩柔婉回道:“好啊。” 正在暗自想着,有皇后娘娘在场,贵妃娘娘可能不会对娴妃太过分的众妃嫔们,听了这句颇为干脆的回答,齐齐呆住。 “不过得等一月后了。” 已知了娴妃目的的文茵也不在此多留,撑案起了身。 于嬷嬷仔细给她披了斗篷,系好细带。 娴妃带着大皇子也忙起身,向文茵道谢。 “小事儿。”文茵轻笑。 众妃嫔齐吸气,忍不住去看岚昭仪那已经肿起来的脸。确定这真是小事儿? 岚昭仪气的快炸锅了,她觉得比起前头打她,这不打娴妃却更令她愤怒!凭什么光打她,不打娴妃! 她想质问,可余光瞥见于嬷嬷那双粗实的大手,刹那又不敢了。 文茵借故向皇后告退回宫。等她离开后,娴妃与庄妃也齐齐寻了由头,请辞离开。 ------------ 10 第 10 章 腊月的天寒肃,不过好在今个没风没雪,再有冬日暖阳照着,所以外头的气候也还算好。 文茵中途下了銮轿,沿着宫道小走了一段路。 四下寂静,整座皇宫庄重静穆。早前的积雪仍覆着红墙、黄瓦、雕栏,安谧无声。长长的朱红宫墙朝外延伸,若站在高墙四下环顾,定能看到那重重门坊、那无尽垣墙,而向上看,则是那重重宫殿,碧瓦金檐,一重又一重,数之不尽。 “娘娘是在想什么?” 文茵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殿顶出了会神,方道:“我刚在想,我十六七岁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一句话,将于嬷嬷的思绪也拉回了曾经的那些日子。 “那时候娘娘是闲不住半刻的,春踏青,夏游湖,秋围猎,冬赏梅。” 说到曾经,于嬷嬷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许多,“那些贵女们争相效仿您,累得夫人没少听其他官眷夫人们抱怨说,自打您从陇西来了京城,这京城都让您给翻了个。” 文茵失笑,随即心底又一叹。 其实刚才她除了在想今世,还更多的在想前世。 前世她莫名穿越那会,也不过是十六七的年纪,那会的她在做什么呢?那时的她还在上高中,如那个年纪大部分的高中生一样,除了学业压力大这烦恼外,好似也没旁的烦心事。平日里最盼望的就是节假日,可以稍稍从繁重的学业里解脱出来,或约同学出去逛街,或在家捧着零食追剧,总归能度过逍遥自在的假期。 那时候十六七岁的姑娘憧憬着未来,奋斗在当下。 她们长在父母膝下,人生五彩缤纷,又单纯快乐。 “同样都是十六七岁啊……” 她低语喃喃。同样的年纪,可这里的女子却早早褪去了青涩与天真,开始学着勾心斗角,相互倾轧,争男人,争权利。 大好的韶光,就要长久的烂在这宫墙之内。 “娘娘,皇后禁您这整一月的足,那今年的除夕宴,怕您得错过了。”怕文茵过于沉浸过往而伤感,于嬷嬷岔开了话题道。 文茵回了神,“这不正是她的目的。” 于嬷嬷撇了撇嘴,面露些嘲讽。每年除夕宴上,众妃嫔们都要盛装出席,而他们家娘娘稍加打扮就艳压群芳,由此就惹得那皇后每每怏怏不快,大抵是觉得他们家娘娘夺了她的风头。 今个皇后借机罚他们娘娘禁足,不多不少刚好一月,恰好就错过了除夕宴,不难猜皇后真实的心思是什么。 “也不知是从哪朝宫廷里传下来的装扮,好好的脸蛋上非要贴个珠钿,偏皇后娘娘还爱个不成。”于嬷嬷凑近文茵,神秘的悄声说:“每每看皇后贴珠钿,我就觉得,活脱像那大米粒贴在了锅盖上。” 文茵猝不及防被逗笑了,笑颤着歪在于嬷嬷肩上。 “这话嬷嬷可千万别出去说。”她抬指擦擦眼尾笑出的泪,“否则皇后娘娘发火打你板子,我可帮不了你。” 于嬷嬷慈爱的搂着文茵。自打她家娘娘进宫时日起,她几乎就再没见娘娘像此刻般笑逐颜开的模样。 “对了娘娘,娴妃要带大皇子来咱宫里,可是打您什么主意?” “的确是打了些主意。”文茵回想了刚在坤宁宫时候的情形,轻微一笑:“大皇子已经满五岁了,却还没有个正经的太傅教导学问。” 当年吴时令的贪生怕死,背信弃义让他名声扫地,几乎自绝于文臣之列。饶是时隔多年,可素来以风骨以气节坚守己身的文人们,仍觉吴时令此行可耻令人难忘,遂万分不屑与之为伍。 而恶了文臣的结果也显而易见,连带着景仁宫的大皇子,也一并不受文臣们待见。所以给大皇子请太傅的事情就成了老大难了。 于嬷嬷不解:“圣上岂会坐视不管?” 文茵摇头,耐心解释:“请老师教导学问,头先一个字是‘请’,断没有强逼着教的道理。况且越是学问做得好的大儒心气就越高,他们看不上眼的人,是死也不会教。圣上也总不能因着这点事,逼着个在文坛举足轻重的名师大儒血溅勤政殿吧?” 于嬷嬷咂舌:“那娴妃不得急死了?” 可不是急了。文茵缓慢摩挲着袖中手炉。 皇子的启蒙老师至关重要,且不提在言传身教方面的差别,就单说鸿儒大师在朝中的人脉关系,那都是其他太傅望尘莫及的。自古以来最后登上帝位的皇子,在其登位途中,其帝师势必是不可或缺的助力。 如今临时教导大皇子的师傅是翰林院的一小翰林,名不见经传,若按这种情形继续下去,那大皇子只怕得提早出局了。眼见着大皇子年岁渐大,娴妃焉能不急? “可是娘娘,她来找咱们有什么用?咱也没那通天的本事,能请得动那些学问高深的太傅们同意来当大皇子的师傅。” “那是因为……”她父亲啊。文茵的话含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这个捭阖纵横,将文官集团推至顶峰的文臣,饶是故去多年,可他的影子依旧还在一些文人的心里。他们敬重他,敬仰他,连带着对他的后人也多少有些移情所在。 也包括她。即便她父亲已经将她剔除族谱,即便他们当年恨不得她死,即便他们如今仍视她为妖妃。 纵是说来也确是可笑,可实情确是如此。 文茵当真觉得,这些文臣们当真是个矛盾的群体。有时候她想,或许在他们看来,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斗倒她,那对她的死他们乐见其成,可他们却见不得她折辱于宫廷倾轧惨死于妇人之手,大抵是觉得那般会有损她父亲的颜面。 因而在宫里的这些年,她其实也受到了些荫庇。 她不得不承认,终归到底,她还是受了她父亲的余荫。 “那娘娘,等那娴妃跟大皇子来时,咱宫里可要做些什么准备?” “不用。”文茵缓过神,道:“只需让人勤换着暖手炉,莫让大皇子冻着便成。” 毕竟娴妃要的只是一个亲近长信宫的表象,欲要以此消除些文臣的恶感,继而缓和他们间的关系,也便为大皇子另择名师。 坤宁宫里,此刻静的,好似能听见窗外雪化的声音。 圣上摩挲着茶盏半敛了眼皮端坐主位,皇后半侧了身局促半坐在下首。 主位那人自来后就一言不发,坤宁宫的气氛几乎肉眼可见的凝固起来。 陈姑姑缩手站在皇后侧后方,在敏感察觉到主位人的目光朝她的方向侧来时,她的头皮噌的下全麻了。 “你可还记得,朕当年是如何嘱咐你的?” 陈姑姑几乎是当即就噗通声跪下,俯首颤声:“奴婢记得。” “说一遍。” “圣上……嘱托,让奴婢从旁协助皇后处理后宫宫务……若皇后行事有所不妥,不可听之任之,要多规劝……” “你做到了吗?” “奴婢……有负圣意。” 主位上的人收了目光,端过凉了半透的茶喝了口。 冯保招呼宫人进来,无声无息的拖走了浑身发颤的陈姑姑。 内室房门处那厚重的富贵绣花毛毡帘重新放下,可挡不住外头那一声接一声的板子击肉的声音。 皇后两眼发直的坐那,僵的像块石头。 “皇后,朕自认这些年已给足了你尊严跟体面。”圣上看她平静问,“你可还嫌朕给的不多?” 皇后打了个寒颤。可是在恐慑之余,她心底又滋生了股不忿与怨怼。尊严,体面,难道不是她皇后之尊应得的吗? 她扭过头朝主位看去。主位上的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仪容高贵,天子之威凛不可犯。 她看着那威仪高大的帝王,痴迷又心酸。她是那般仰慕他,可他眼里却从来没有她,连看她的目光也从来都是平静疏离,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臣妾不知哪里做的不对。”皇后硬邦邦说着,“还请圣上明示。” 圣上将茶盏搁在桌上。 “月底是除夕宴。”他敲扶手,掀眼皮看过去,“皇亲国戚不见贵妃,问起你来,你如何说。” “臣妾……” “说贵妃寻衅滋事,被罚禁足。皇后,你觉得他们会看谁的笑话?” 皇后僵着脸不语,圣上笑了声:“他们看的,是朕的笑话。” “朕的皇后管束后宫不力,是朕,用人不当呐。” “皇后,你太让朕失望了。” 圣上推案起身,抬步就走。 皇后被这话里的深意慑的浑身发抖,急急颤身起来,追了两步过去。 “圣上!贵妃仗势欺人责打嫔妃,难道就不该罚了?臣妾皆是按照宫规处置,又何错之有!” 圣上暂且停步下来,却没有回头:“你口口声声说规矩,那朕就与你讲规矩。岚昭仪以下犯上,你却揭过不提,这是处事不公,你错其一。贵妃处置犯上妃嫔,此算宫规之内,并不算过,你却因私情而予以重罚,这是以私害公,你错其二。你错上加错,不知反省,却反问何错之有,当真不知所谓。” 皇后的脸白的像纸。 圣上披上黑色鹤氅,声音淡淡:“朕给你今儿一日的尊严与体面,明个你要撤了贵妃的禁足令。至于如何自圆其说,你有一晚上的时间慢慢想。” 语罢,抬步离开。 ------------ 11 第 11 章 初二。 宫里一如既往的平静。 因着贵妃娘娘被禁足,长信宫在天稍擦黑时就早早落了锁。 两扇紧闭的宫门外,圣上寂然不动的站那。 坤宁宫的大宫女跪在那,牙齿打颤:“皇后娘娘刚下了懿旨……告逾六宫……解贵妃娘娘禁足……” 圣上目光下压,看她:“刚下?” “是……奴婢正要来禀了贵妃娘娘……” 圣上收了目光,颔首:“你去罢。” 大宫女如劫后余生,软着手脚爬起来退下。 圣上抬手拢了下氅衣,温声吩咐:“叫门。” 冯保稍松气息,赶紧上前扣响门环。 门后面有守门的宫人,闻声就开了宫门查看。下一刻匍匐叩首。 圣上跨步进来,又吩咐:“不必惊扰贵妃。” 冯保应声,收回了急匆匆的步子,遂不去通传了。 正殿前的回廊里,念春与念夏正抖着宽大的被罩整理着,冷不丁听得周围动静刹住,院子里刚前那些洒扫声、管事的吆喝声等,好似瞬间都销声匿迹。她们自然感到异样,下意识就转头往院子的方向去看。 院子里的宫人们不知何时跪了一片。 纷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勤政殿的宫人们俛首提着羊角灯在前,后头一行人则拥簇着一威仪挺拔的身影缓步而来。 竟是……圣上来了!! 两人齐惊,顾不上手里的被罩,仓皇跪地叩首。 圣上在路过她们二人时,脚步停下。 长信宫的四大宫女,每一个他自然都认得。 “你们娘娘可歇下了?” 念夏没见过这场面,趴在地上慌得说不出话来,所以回话的自然是念春。 “回圣上,娘娘尚未歇下。” 圣上唔了声,又问:“晚膳可用过了?” “用过了,不过娘娘用的少,所以这会嬷嬷又端了碗甜羹进去。” 圣上不再问,冯保快前一步到寝殿前,高揭了厚重毡帘。 暖阁里,于嬷嬷舀了勺香浓的甜羹,殷切的往前递。 “娘娘您看就剩两勺了,也不多了。” 文茵都想苦笑了:“嬷嬷,我真的吃不下了。” 于嬷嬷不信:“您晚膳的时候用那么丁点,哪里能成?娘娘您听嬷嬷的,好歹用些甜羹,要不然会伤胃的。” 说到这,于嬷嬷心里就暗骂了念春那个多嘴的。 本来她瞒了娘娘半个多月了,偏今个几个大宫女过来与娘娘说话解闷时,你一言我一句的,有的没的都往外说。尤其是那念春,嘴上没个把门,早忘了她早前交代的不准提及勤政殿里的人与事,硬是嘴秃噜的将所知道的全倒了出来。 念春只当做一件小插曲或者是趣事儿来说给娘娘解闷,可谁又知,娘娘听在心里又是什么感受。 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娘娘,只能说几下板子挨得不重,没几日的功夫就养好了。再说宫人挨刑是常有的事,这么些年来,他也早适应了。 可娘娘到底还是静默了许久。 晚膳的时候几乎也没用两筷子,脸上也不见了前两日的好气色。 文茵到底没拗过于嬷嬷的坚持,只能皱着脸张口。 于嬷嬷赶紧喂一勺过去,无意识说了句:“茵姐儿真乖。” 文茵先是睁眸微怔,随即含着勺子笑弯了眼。 于嬷嬷反应过来也止不住笑起来:“瞧我,还当娘娘是小时候呢。” “在嬷嬷跟前,我就算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也还是个小姑娘。” 暖阁里两人的说笑声传到了室外,朱靖立在房门处,挑了帘子无声的看着。 她再次笑弯了眸,乌濛濛的眸子似盛了星河月色,夺人心魄。 这会她大概起了童心,把脸往榻前的方向凑过些,应是学着小时候的模样,两手乖巧搭在两膝上,仰脸张口等乖乖嬷嬷喂。 宛如那嗷嗷待哺的幼鹿。 于嬷嬷正慈爱的喂她家娘娘吃着甜羹,突然间觉得有些异样,遂下意识的就往那让她感觉微妙不舒服的地方回头看去。 房门处,立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人不动声色的抬眸往她们的方向看着,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于嬷嬷的后背刷的下被冷汗覆盖。 圣上他怎么来了?!她刚刚与娘娘有没有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她的脑中完全被这两个问题覆盖,尤其是后者,几乎翻绞的她神志大乱。 “圣上如何来了?” 娘娘温软轻柔的话在耳畔响起,于嬷嬷这方从惊恐失措中找回了神志。 “嬷嬷下去给圣上准备些热茶端来。” 于嬷嬷遂僵着身体起来,等房门处的人进来,她行礼后退下。 文茵从榻上下来,给他解过氅衣,挂上红木楎架。 “朕可就这般吓人,看你那嬷嬷就只差被吓掉了魂。” 他似不经意的笑问着,目光却扫过她唇角颊边的湿润。 何止是那于嬷嬷,主仆俩见他时候的模样可皆是一惊。平日里在他面前,她是最注重规矩仪态的,可他的到来却惊的她连不慎弄到颊边的甜羹都忘记擦了。 “圣上天子之威,凡夫俗子哪个不惧?”文茵柔柔解释:“况且嬷嬷年岁大了,眼睛也花,我暖阁里光线也稍暗,她回头冷不丁见着个人,可不是被吓着了。” 朱靖似也只是随口一问,得了答案也并不多追究。 “不知圣上如何……”文茵正待要引出她被禁足的事,可话刚起了头,却突的眼前光影一暗。没等反应,她唇瓣就突然被欺近了灼烫的气息。 几乎是刹那,她反射性的偏头躲过。 他俯身停在了当处,她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 周围气氛刹那收紧后,他温热的手掌覆了她的脸,指腹从她唇角颊边擦过。 “贵妃的甜羹可都吃到脸颊上了。” 他笑语调侃,倒听不出丝毫芥蒂来。 文茵也适时缓和气氛的笑说:“刚嬷嬷不小心弄上的,可怪不得臣妾。” 朱靖但笑不语,指腹在她颊边擦过几下后,缓缓站直了身。 他最后擦的那下稍许用力,文茵忍着没惊呼出声。 朱靖揽过她肩背,朝暖榻的方向走去。 “昨个坤宁宫里的事,朕知晓了,错不在你。皇后也刚告谕六宫,解了你禁足,也派人去对那犯上的岚昭仪加以训斥。” 这话让文茵总算明了缘由。 “说来也是臣妾不好,度量小了些,以后臣妾会注意,不让圣上跟皇后为难。” “你做的已经很好,不用自责。” 于嬷嬷提着茶壶到了暖阁房门口,便见那冯保笑眯眯的挡在那,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她忍住忧心从殿里出来,吩咐下人去准备多烧热水。 恰在此时,念春带着念夏从院外的方向过来,一副意气风发的得意模样。 于嬷嬷本就气不顺,当即冷眼扫过去:“你得意个什么劲?” 念春虽不知那于嬷嬷哪来的无名火,却还是极为兴奋的上前,三言两语的将刚才的事禀了她。 却原来是岚昭仪身边的大宫女刚过来,道是病了难受,想要请圣上过去看望。 “可让我好一顿轰!任她哪个,敢妄想着来咱长信宫截人,就让她做她的春秋美梦去罢!” 于嬷嬷往院外的方向看了眼:“人呢?” “让我给轰走了。” “去把人再追回来。” 念春啊了声,以为自己听差了。 于嬷嬷道:“娘娘是什么人,岂会跟这样角色一争长短,平白掉了娘娘的价。岚昭仪既然要截人,那让她过来截好了,省的让她背地里说嘴说咱家娘娘气量偏狭。” 暖榻上,文茵感到他越来越失控的动作,忍不住按上腰腹上那只手。 “圣上,时候还早,况臣妾还未梳洗……” “事后再洗。”朱靖挥手落了帷幔,指腹从她的襟扣依次划过,解开,“朕等不及想尝尝甜羹的滋味。” 文茵的轻动了动眼睫,没再继续说什么。 即便她今日心情低落到极致,却还是配合的搭上了他的肩。 一月一次,这是他们早些年相互试探后的结果。这些年,他们虽然在此事上从未明说,可彼此都心照不宣。 一月一次,是她的极限,同样也是他的。 她,不想触怒他。 他的身体很重,气息很烫,她被他挟裹着,宛如被罩进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里。 她乌濛看着层叠晃动的帷幔,心如沉在墨里的水渍,透不进一丝光亮。 房门外的冯保睁大了眼珠子看着于嬷嬷领进来的人。 “嬷嬷您这是……” “哦,是岚昭仪病了。”于嬷嬷解释着,皱眉叹气:“本来也不想放她进来惊扰圣上与娘娘,可听她说得厉害,老奴也担心岚昭仪病重,怕有个什么万一。当奴才奴婢的,实在是担不了这样的罪过。” 岚昭仪身边那大宫女就势噗通跪下,膝行过去哭求:“请您行行好,让奴婢去求圣上看望我家娘娘吧……” 冯保脸色一变,急得低声呵斥:“止住!圣上在里面,你要惊扰了圣驾,死一百回都不够!” 那大宫女吓得脸一白,哭声也止了,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家娘娘正是受宠时候,圣上要知道娘娘病了一定会赶过去看望的。 再一想,刚才连长信宫的第一嬷嬷都对她恭恭敬敬的,怎么看都是变相服软。她暗自猜测,应是因着坤宁宫的事,圣上给他们娘娘撑腰了。 她遂又有了底气,转头冲着暖阁的方向,磕头大哭:“求求圣上快去看看岚昭仪娘娘吧,娘娘病的起不了身……” 冯保被她那冷不丁一嗓子大哭吓得天灵盖都要飞起。 他急忙招呼人过去捂着嘴拖走,可刚那一嗓子哭声到底传到了室内。 帷幔之间,光线昏暗错乱。 “圣上……” “无事。” 他将欲要撑起身的她重新按了回去,侧眸往房门的方向不带情绪的看了眼。 ------------ 12 第 12 章 小半个时辰后,暖阁房门毛毡帘被人从里面揭开,高峻挺拔的身影拢着外衣慢走了出来。 冯保早就跪在地上请罪。 朱靖没看他,只淡声道:“把人提过来。” 不多时,被塞了嘴的宫女被人拖了上来。 这宫女哪里还有来的时候得意嚣张,此刻的她浑身觳觫,泪涕横流,要不是有宫人在两侧提拉着她胳膊,怕她早就吓得瘫软在地。 “岚昭仪病了?” 深沉有力的声音自上而下响起,那宫女闻声,忙不迭的直点头,狼狈不堪的脸上泛起一丝希望。 朱靖道:“让她说。” 押着她的宫人立刻就将她嘴里的布团拿开。 “圣……圣上!岚昭仪娘娘病得不省人事,在病榻上还反复念着圣上,奴婢实在是见娘娘悲苦,这才冒然来长信宫打搅……奴婢,奴婢惊扰圣驾罪该万死,可是娘娘她实在是病得可怜啊!” 为了减轻自己惊扰圣驾的罪过,那宫女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了,一个劲的将岚昭仪的‘病’往夸大其词里说。 朱靖没说信没信,问了她句不相干的话:“你在宫里多少年了?” 正有些心慌的等着圣上回应的她,冷不丁听得圣上竟纡尊降贵的问她的事,一时没料到愣住了。随即,她面色变幻,当即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她后知后觉想到自己此刻涕泗横流的狼狈模样,慌乱低了头,心里懊恼极了。 “奴婢……奴婢入宫一年有余,是元平十四年五月,通过采选入的宫。”她颤着音说着。见圣上并未打断,似是饶有耐心的在听,她眼里泛起丝无法抑制的激动,嗓音也柔媚了许多:“奴婢最先是永和宫的洒扫宫女,后来岚主子进宫了,奴婢就被安排到岚主子身边伺候。因为奴婢忠心耿耿,所以很快就被提拔为大宫女。” 与她的激动不同的是,旁边一直跪着的冯保,却早已屏气敛息,连喘气的丁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朱靖没有打断她,一直等她说完。 “进宫一年有余,那有些规矩应是懂的。” 他颔首,“想来,应也知欺君是何罪了。” 大概是仆随主,那岚昭仪的大宫女也不是个精明多智的。 这话里的凛凛杀机都要扑面而来,可她却张着嘴,仍是副一头雾水的模样。 更可笑的是,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想在圣前卖弄,柔媚了声还想继续回答圣上的问话。 “奴婢听十二监的公公们提过……” 朱靖挥手:“拖出去罢,直接杖……” “嬷嬷,打些水进来。” 清婉的声音不期这时候从暖阁里传来。 朱靖后面的话稍顿了下,他微侧眸朝暖阁方向看了眼,片刻后平淡的吩咐:“杖二十。” 两侧宫人重新给那宫女塞了嘴,将惊恐万状的她给拖了出去。 “传旨。”朱靖拢了拢领口,声音不见温度:“岚昭仪撒诈捣虚,欺君罔上,罪不可赦。念其初犯,且从轻处罚,昭仪降为美人,禁足三月,闭宫自省。” 语罢,转身挑帘重新入了暖阁。 于嬷嬷端着水盆来,也想入内,却被那跪着的冯保给苦哈哈拦着。 “嬷嬷可就可怜咱家一回,莫为难咱家了。” 冯保苦笑着压低声儿求道,今个圣上的气可不顺啊。 于嬷嬷焦急:“可是娘娘刚吩咐老奴进去伺候。” “嬷嬷啊。”冯保朝暖阁方向隐晦示意了下,“您这会进去,也是让贵妃娘娘为难啊。” 于嬷嬷抓紧了水盆边缘。却也没再坚持进去。 “圣上,外头是怎么了?” 文茵穿衣坐起了身,随手将乌发撩向背后,便要踩了睡鞋下地。 朱靖几步过来,稀疏平常道:“小事罢了,不值当你费心。” 文茵遂不再问。正待起身,两肩却陡然一沉,被人按着肩重新按坐回了榻上。 她吃惊抬眸,便见他居高临下的看她,不见底的深眸正沉暗的看着她。 “圣上……” 朱靖的目光自上而下,暗至发深的眸光自她红艳欲滴的唇下移,游移在她那白皙纤细颈侧上那几处暧昧红痕上。那是他榻间亲咬出来的痕迹。 “圣上,该洗漱安置了。” 文茵犹似未察觉他那意有所指的目光,随手自然的将襟口朝上拢过,依旧温温柔柔的笑说。 “时候还早,不急。” 他说话和缓,却低沉缠绵,说着便略施力道将她朝后压,手也抚着她的腿朝下,褪去了她的软缎睡鞋。 “圣上!” 文茵完全没料到,他竟然还要再来。 这些年来,他每回来皆是一次,这是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从未被打破过。可今日,他是怎么了? 饶是她理智,此刻也难免心里一突,忍不住挣扎起来。 “圣上不可如此!” 朱靖停了下来。他撑她身侧,居高临下的看她。 “贵妃,内帷之事,有何不可的?” 文茵强定心神,柔声相劝:“圣上,沉湎伤身,不可过多放纵。” 朱靖定定的看着她,唇角慢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若朕,一定要呢?” 室内烛火摇曳,微醺的光照得他侧脸忽明忽暗。 文茵颤了颤唇。这一刻她看不出他究竟是试探,还是当真下定了决心要打破他们间的微妙平衡。 “那臣妾只能请罪了。”缄默稍许,她手心推着他两肩向外。 力道不大,可他还是将身体朝后移开,解了刚对她的桎梏。 文茵披发跪在榻上,恭顺垂着脸:“恕臣妾万不能从。臣妾自小就受《女四书》教化,知女子要洁身自爱,不可烟视媚行,更不能耽于欢情。蒙圣上爱重,擢臣妾为贵妃,既为后宫高位妃嫔,那更要立身行己,整躬率物,岂能坐视圣上沉湎却任之由之?那是奸妃所为,臣妾万不敢如此。” 室内寂了下来,宫灯燃烧的噼啪声刹那清晰。 他看着那跪在榻间柔婉请罪的女子,眉目如画,美得摄人心魄。她明明近在咫尺,却总好似远在天边。 他静静的看着她,稍顷,突的喉间溢出轻笑。 “贵妃,你这是在逗朕笑啊。”他笑说着,又突然认真问了句:“对了,《女四书》都是哪四本?” 文茵眸色微滞,眼睫随之垂落下来。 朱靖脸上的笑容一寸寸转淡。 他突然伸了两指钳住她下巴,抬起。 “你可知,前朝后宫没人再敢拿祖训压朕,除了你。贵妃,你是要继你父亲未竟之业?” 下巴上的力道很大,她吃了一痛,艰难的抬眸看他。 “圣上……” “你还是莫再说了。” 他直截了当的打断她的辩解。 指腹忽轻忽重的摩挲着那柔嫩的肌肤,他看着她貌似柔顺的模样,眸底沉光晦暗难明。 她从来都是,当着别人是一副面孔,对着他又是一副面孔。 六年了,他百般容忍,万般迁就,但她好似从不领情。 “贵妃,你可当真将朕视作你的男人?” 文茵颤眸看他:“圣上这话,无异于诛心了。” 朱靖看着她哀婉的眸,笑叹:“这不像你能说出的话。” 此话必,他下榻离去,连鹤氅都未披。 文茵在身后唤他两声,他都犹似未闻。 冯保在外头惊呼了声圣上,然后就在外头隔着毡帘急急朝里面告罪一声,便揭帘躬低着背进来,取了鹤氅后急忙退出暖阁去追疾走的圣上。 等跪麻双腿的冯保一瘸一拐的总算追到了人,此刻朱靖停步在了殿门口的位置。 “传旨,岚昭仪言行无状,欺君罔上,降为选侍,禁足半年。” 冯保应下。 朱靖偏头看他,冯保噗通一声又跪下。 “奴才无能,这就下去领罚。” “等回去再说。” 朱靖声音没半点温度,跨出了殿门,连夜出了长信宫。 冯保跟在后头暗暗叫苦。那位姑奶奶啊,究竟是怎么惹得圣上邪火更大了。 “娘娘,圣上他……这是怎么了?” 嬷嬷端着水盆进来,关了门后,就有些不安的压了声问。 她从未见圣上那个模样,其心情不善显而易见。更何况还是夜半离开,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文茵疲惫的撑了额头。怎么了,她也想知道他是怎么了。 今夜他的反常何止让嬷嬷不安,连她也是意乱心慌,忐忑不宁。 他好似在向她传递一个信息,他,不想再忍了。 这个猜测让她的脸微微一白。这之前,她与他的较量中,之所以能稍稍站住上风,也不过是她能仗着从前的事,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稍稍拿捏住他。可要是有朝一日,他拿定主意不想再忍了,那其实她也无能为力。 说到底,他们之间的较量,她没有胜算的。 他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决定权终归是在他的手里。 “娘娘……” “我没事,嬷嬷莫担忧。” 她缓声安慰道,接过拧干的巾帕擦过之后,就缓缓平躺了下来。 “嬷嬷开始吧。” 文茵闭了眼,在腹部不间断传来的痛楚中,渐平了心绪。 今夜过后,他或许会逼她退些底线。 之前那微妙的平衡,她心底知道,应是守不住了。 此刻,踏进勤政殿的朱靖对冯保下令:“传旨敬事房,每月十六,添上贵妃签牌。” ------------ 13 第 13 章 十二监舍所,冯保趴在榻上哎哟的吸着气,旁边的小太监忙前忙后的给他上药、端汤、喂蜜饯。 “大监,徐公公来了。” 冯保拖长调哦了声,让人将那徐世衡请了进来。 “大监身体可还好些?”徐世衡手里带了一提点心,进门后就对冯保嘘寒问暖。 冯保叹气:“二十板子下去,要了半条老命了。这几日可得劳烦徐公公给顶上差了。” 徐世衡道了声不敢承大监劳烦二字,又道:“大监千万要宽心,早日养好身子,勤政殿那可离不开您的伺候,小的们也离不了您的照拂。” 这话说得冯保心里舒坦,指指旁边的凳子让对方坐下来说话。 “说起来啊,咱家这会也真是受了无妄之灾。昨个夜本来一切顺着呢,哪料想好端端的半途却杀出个程咬金来,硬是牵连的咱家受了这顿罪。”伤处作痛,冯保又吸了口气,幽幽的叹:“咱家想不明白啊,永和宫那位怎么就有胆子敢挑衅长信宫,这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吗?咱家这些年可真真是头一回见这样的,往些年饶是后宫有那心气高不服气的,可只要稍微试探的一伸脖子,察觉情形不妙就迅速缩回脖子自此安生了,哪里会如个蠢物接二连三的挑衅?还跳窜到圣上眼前?啧,咱家也是开了眼了。” 这些话他憋了一晚上了,可憋屈死他了。在勤政殿他得闭紧嘴,可在这太监所,他可以稍稍放松些。 这里除了他的徒子徒孙,就是仰仗他的人,晾哪个也不敢多嘴。 再说了,他也不惧得罪个快要凉透了的小选侍。 徐世衡拿过一旁的柑橘剥着,应和的叹息:“大监确是受无妄之灾了。昨夜小的不当值,今大早才听闻了圣上夜半出后宫的事,当时就为大监捏了把汗。那岚昭仪也是本事了,将圣上气成这样。” “圣上哪是……”说顺嘴的冯保刚起了头,随即警惕的闭了嘴。 宫里头生存,他自有一套自己的生存准则。其中重要一条准则便是,涉及到圣上忌讳的事,他半丝半毫都不能往外吐。 就譬如此刻,他可以毫不避讳的说那快凉透的岚昭仪的事,但一旦涉及圣上涉及贵妃的事,他就得将嘴巴牢牢闭上,饶是在他自己的住所里。 他眯眼打量了下徐世衡,对方似无所查,剥完柑橘后恭谨的递上前去。 “大监用些,去去苦味。” 冯保笑眯眯接过:“有心了。” 徐世衡凑过去悄声打探:“大监,那岚昭仪可当真复起无望了?” 冯保反倒笑的真心实意了些:“瞧你这还挺上心。” 徐世衡也笑:“小的这不是好奇。也就在大监这了,要在旁处,小的可不敢多嘴问。” 冯保的警惕松了,心里唏嘘了下,暗道这男人呐大概没了那处后,也都会变了性子如女子般愿意打听些八卦。想刚来那会,这徐世衡还副清风朗月的鹤立鸡群样,几年下来,不也跟个普通公公一样。 至此,他反倒看这徐世衡顺眼了些。 “这多日恩宠,一朝尽呐。” 这是冯保对那岚昭仪最后的总结。 徐世衡离开前,双手递上一话本子,说是给大监解闷用的。 等他离开后,冯保随手翻了翻,很容易就见到了里面夹着的一沓银票。 他啧了声,嘀咕:“是个讲究人。” 而此刻永和宫,被冯保下了恩宠一朝尽批语的岚昭仪,哦不,岚选侍,却又哭又喊的扒着被钉死的窗户,不敢相信自己的结局。 “来人,来人呐!我要见圣上!你们这群该死的奴婢,快给我开门,要不然我让圣上砍了你们的脑袋!” 院子里做事的奴婢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一个人理会。 “吵吵嚷嚷的干什么。”庄妃扶着大宫女的手臂过来,朝紧闭门窗的屋里睨了眼,好心提了声劝了句:“岚选侍,你还是省些力气吧,圣上再也不会过来你这了。” 屋里的哭闹声静了下,随即响起更尖锐的叫声:“圣上明明是最喜欢我的,明明说最喜欢我笑的!圣上不会这么对我,一定是有人蛊惑了圣上!我要见圣上,要向圣上揭穿她的真面目,你们快放我出去!!” 她说的语无伦次,可喊叫声却声嘶力竭。 庄妃正待要嘲讽两声,却陡然听见对方又是一阵尖嚷声。 “一定是贵妃蛊惑了圣上!对,一定是她,是她怕我得了圣宠威胁她的地位,是她向圣上进了谗言来害我!她这只落了毛的凤凰,好歹毒啊!” 庄妃愣住了,随即心里就有种说不上来的索然无味来。 本来今日她是特意来看落水狗的,可此刻她突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走吧,在这真是晦气。” 她不欲再与这种蠢货多费唇舌,便是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 岚选侍永远不会明白的是,落毛的凤凰,那也是凤凰。 大概更不知的是,曾经文家没有倒台时,是何等的煊赫,那文首辅作为文官集团的领袖,在天下文人中是何等的地位。 而文贵妃,作为文家唯一的嫡女,又是何等的金尊玉贵。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比之公主不差些什么了。 若不是进了宫,就凭岚选侍这般的,连在对方所在的方圆十里内走过都不配。 还妄想着文贵妃会特意针对她?呵,快别给自个脸上贴金了。 长信宫这几日如往常般风平浪静。 只是风平浪静出现在圣上初二那夜拂袖而去后,这就让这份宁静沾染了几分风雨前的阴影。 在见于嬷嬷再次拿针错扎了手指时,文茵放下花棚子,隔了炕桌去拿过那缝了一半的衣裳。 “嬷嬷,别缝了,累了就去歇着吧。” “哦,啊,我不累。” 文茵将衣裳搁置一旁,握住了于嬷嬷的手。 “嬷嬷,你别担心。”她软语安慰,无奈笑了笑:“其实有什么好担心忧虑的?嬷嬷你想想,就算他生气了,又能拿我怎么样?禁足,削减用度,降位份?当然,就是不知有没有那先例,将惹了圣怒的妃嫔给贬为庶人,赶出宫去。” 说到这,文茵先笑了:“要真到那地步,是得担心了,因为少不得要带着嬷嬷沿街讨饭了。” 于嬷嬷嗔怪:“真要到那地步,怕您那小脸也抹不开面,少不得得我挺着个老脸去讨。还指不定讨来了,您还将小脸一别,挑食不爱吃呢。” 文茵摇头失笑。 于嬷嬷跟着笑起来,只是心里的担忧却挥之不去。 娘娘哪里知道,圣上也是男人,而男人对付女人,也不是一定会用那正派的法子。 她想到从前偶尔几次进来奉茶时,无意瞥见圣上看娘娘的目光,犹似要攫住人生吞活剥一般,那般的令人心惊肉颤。 娘娘生的那般美,有几个男人能忍得住呢? 每每在外间等候时,她都万般担心榻间的男人会失了控,没了分寸力道。 所以,她现在心焦的是,唯恐圣上借故在榻间磋磨她家娘娘,男人一旦没了顾忌,那势必会肆意快活只顾自己痛快,哪里还会再管女子会吃多大的罪。 正在这时,念春在外间传了信,道是娴妃带着大皇子过来了。 “知道了。”文茵道,又嘱咐了句,“及时给大皇子更换着手炉。” “奴婢晓得。” 文茵遂让她下去招待了。 自打她解了禁足后,接连五六日的时间,娴妃带着大皇子如点卯似的,每日都会来长信宫里。除了头一回见了他们,后面几回她就推脱身子不适没见,人来了就直接让念春领着去梅园。 于嬷嬷皱眉:“这都接连来了好几日了,还没看够?总不能要一直看到梅花开败了吧?” 文茵道:“反正也不耽误什么,随他们罢。” 娴妃领着大皇子走在去往梅园的甬路上。这一路,饶是她极力控制,可目光还是忍不住打量这座让宫里女人皆羡慕的住处。 长信宫不仅有装修华丽的各大宫殿,还修建有池苑,亭榭,观景台,以及一片精心养护的珍稀梅园。细数后宫已经有过主位的六大宫殿,只有这长信宫里没有住过其他妃嫔,要知道就连皇后那坤宁宫都住了两个选侍。 “母妃?” 因为小手被他母妃的力道捏的有些不适,大皇子忍不住仰头唤了声。 娴妃立刻回神。 她还有皇儿。她看向大皇子,心里安慰了许多。 在这宫里头,还是得看谁能笑到最后。 ------------ 14 第 14 章 皇家御苑,黄金铸造的箭簇发出一道寒光,疾射出去。 “圣上神勇!圣上威武!” 周围喝彩声如雷,响彻云端。 朱靖接过旁边奴才双手递来的金簇银杆,再次拈弓搭箭。微眯细眸,拉满弓的瞬息虎口力道骤松。 咔嚓!锋利的剑锋劈开前一支箭的箭尾,牢牢钉在箭靶正中心。 “圣上英武雄峻,圣上万岁千秋!” 周围的叫好声更盛,沸天震地。 朱靖收了势,笑了笑,招手示意他们也去练练。 那群大内侍卫们自然不遑多让,争先表现,场内伺候的宫人自然长眼色的又多抬了些箭靶过来。 朱靖在旁看了会,偶尔为个别表现出色的抚掌叫好。场内侍卫们愈发激动,胜负欲愈加强烈,练得也更加起劲。 吴江殷勤的捧着黑色鹤氅过来给圣上披上。 很快又有奴才搬来了黄伞,轻手轻脚摆好雕刻金龙的御座,奉了热茶。 朱靖端坐御座,呷了口茶汤。 “你叫吴江?” “是,正是奴才贱名。”吴江强掩激动,“冯公公身体有恙不能面圣,特意嘱咐小的来好生伺候圣上。” 朱靖把茶碗递给他:“你做事很周到,很好。” 吴江双手接过茶碗后,猛吸口气激动的跪下大声说:“伺候好圣上是奴才的本分!” 朱靖笑说:“知道你忠心,起来罢。” 不远处静候的徐世衡挥退了旁边耳语的小太监,而后俛首疾步无声近圣前,低声说了藩臣使节不日将进京的事。 朱靖可有可无的唔了声,只简单道了句让礼部届时安排好,转而就问起了朝政上的事。 徐世衡简明扼要的说了今个要紧些的题本奏本,又说了文渊阁的票拟批答。 朱靖未曾打断,待朝事皆禀完,方稍作沉思,向对方指出了几个压中不发的票拟。徐世衡一一应下。 对方行事稳重,不骄不躁让朱靖多看了他一眼。 “你思维敏捷,行事有度,若放在官场上也必定是大有作为的。”朱靖不吝夸赞,又问了句:“如何当年没去科举进仕?可是遇到什么变故?” 徐世衡的身体隐在黄伞投下的阴影里,佝偻着身。 “说来惭愧,是奴才功利心重,想着入宫的话或许更容易出头。”他低着头,“奴才少加孤露,无人帮衬,那时想着入官场无人引荐的话,只怕很快就湮没众人矣。” “你倒实诚。” “奴才不敢在圣前欺瞒。” 练武场内,侍卫们的叫好声或是倒喝彩声交错响起,热闹非常。 朱靖环顾了眼周围,对那些伺候的奴才们笑说:“你们也下场练练罢。” 吴江不失时机的上前:“圣上珠玉在前,奴才们岂敢献丑?” 其他公公们也纷纷表示诚惶诚恐,不敢献丑。 朱靖看向一旁的徐世衡:“他们不敢,那你下场练把。” 不等徐世衡说话,就抬手:“不必自谦,你从前学六艺的,骑射功夫不会差。” 话至此,徐世衡也不能再推辞,道了句奴才献丑了,便后退两步朝场内方向走去。 箭场上的太监赶忙给递来了弓箭。 徐世衡在五十步开外站着,接过了弓箭。熟悉又陌生的触感从手掌处传来时,他晃神了几息,而后慢慢攥紧了弓身。 拉弓的瞬间,他就挺直了腰背,周身气息也随之渐变,少了宦官的卑躬屈膝,多了文人的典则俊雅。 他左脚踏前半步,下颌微扬,目光沉静无波。 嗖—— 第一箭偏了靶,紧接着第二箭接踵而至,正中靶心。 朱靖抚掌赞叹:“清雅潇洒,有那林下风致。” 约莫午时,圣驾从皇家御苑回了勤政殿。 甫一回殿,便有人进来禀告,藩臣使节提前送来的献礼到了。 “登记造册后,送去内官监。”朱靖随口吩咐道,刚拿过一本折子,却又将人给叫住:“今年的献礼,可有什么特别的。” 那吴江多机灵一个人,几乎圣上一开口,他就瞬间闻弦知雅意了。不等那来禀之人凝视苦想出究竟有什么特别之物,就急着问:“譬如可有什么品相好的珍珠,或头面什么的?” 朱靖翻折子的动作稍停,朝旁侧目一眼。 吴江的心一跳。 殿上那宫人经过提醒,总算反应过来:“回圣上,藩臣使节送来的献礼里,有套红珊瑚头面流光溢彩,珍贵异常。” 朱靖提笔蘸墨,头也不抬的御批公务。 “吴江,你去选上些珍贵物件,送往六宫各处。那套红珊瑚头面,送去长信宫。” “是。” 长信宫,念春面露喜色的进殿去禀于嬷嬷。 “嬷嬷,勤政殿的吴公公来了!” 于嬷嬷一怔,脑中迅速划过几张公公的脸,随后就反应过来应是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的正经徒孙,吴江。 在勤政殿算是得脸的太监。 只是并非四时八节,勤政殿如何突然来人了? 她虽然心里疑惑,却还是第一时间带人出去相迎,另外又着人入暖阁去将此事禀告娘娘。 这会功夫吴江带着人已经到了殿门口。 “今个圣上从御苑回来,一听说藩属国进贡了宝物,就特意嘱咐小的捧了这套红珊瑚头面过来。那些藩属国进贡的诸多宝物里,要说最最珍贵打眼的,那就数这套红珊瑚头面了。” 吴江话说的喜庆,边亲自捧着那锦面首饰盒恭恭敬敬递上去,“要奴才说啊,这满宫上下,唯有咱家贵妃娘娘国色天姿能配的上这等珍贵之物。” 于嬷嬷代接过,又朝勤政殿的方向跪下,替他们娘娘代谢天恩。 吴江殷勤扶起于嬷嬷,又说了两句喜庆话。知道贵妃娘娘此刻正在小憩,就忙道了声不敢打搅娘娘休息了,遂带着人离开。 不巧刚出了院子,就见到了领着大皇子进院的娴妃娘娘。 吴江不知道刚他那番高捧贵妃娘娘的话有没有被他们听见,但丝毫不耽误他变脸似的满脸堆笑的给他们请安问好。 “奴才正要去景仁宫呢,藩臣使节献了年礼,圣上特意让奴才选了些珍贵物件,给您送去。” 娴妃态度柔和:“吴公公有心了,还请替我代谢圣上天恩。” 她朝旁示意了下,旁边大宫女就忙递上锦囊。 吴江推辞不过,便谢恩收下。 回了勤政殿,吴江便事无巨细的禀了送东西去各宫的情形。当然,着重说‘巨细’的自然还是长信宫那处。 朱靖颔首示意知道了。 待手边最后一本折子御批完后,他搁了笔,随口问了句:“娴妃这段时日,常领着大皇子去长信宫?” “是,连着五六日了。”吴江回道,“奴才在长信宫碰着娴妃时,还听大皇子说,待会要去找贵妃娘娘说话呢。言语间很是亲昵。” “今个初几了。” “回圣上,初九了。” 初十这日清早,对文茵来说与以往没什么不一样。 起床,梳洗,用早膳,看会书,绣会花,与嬷嬷宫女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虚度时日。不过今个天好,文茵就没窝在暖阁,而是带着念春几个大宫女去梅园折几只梅花,打算回来做插花。 娴妃带着大皇子在冷香亭内作画,见了文茵过来就要下亭子拜见。文茵摆手示意不必,对方这才就此作罢。 雪后的腊梅,凌寒盛开暗香浮动,红梅点缀白雪,美不胜收。 “娘娘,您要不就别进去了,梅枝上有雪,当心落下雪沫子凉着您。” 念秋素来细心,见文茵拨开梅花细枝就要进入梅园,遂建议说。 念春几个也忙迎合:“是啊娘娘,您在外头候着就行,奴婢几个保证给您剪上几枝最合心意的梅枝出来。” “我可不要你们这好心。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还得在外头干巴巴的等着,光看你们欢快的剪梅枝,那得多无趣,不得急死我。” 文茵的话让几个大宫女都笑了。 她们嘻嘻闹闹的又与文茵说了几句顽皮话。 “不过娘娘还是千万注意着莫着凉了,否则回去后,嬷嬷不骂死我才怪。”念春笑嘻嘻的上来给文茵戴好了兜帽。四大宫女里最属她性子最活泼,此刻没了嬷嬷在旁压制着她,更是活跃的不得了。用于嬷嬷平日的话来说,她那是蹦蹦跶跶的恨不得能窜上天去。 冷香亭里,大皇子羡慕的望着说说笑笑进梅园的文母妃她们。 他也想跟着她们一块进去玩,而不是被他母妃压着在这空荡荡的亭子里,抓着笔画啊画的。 “伸出手来。” 母妃枯冷的声音突然入耳,大皇子猛地抖了下身子。 饶是害怕,他不也敢违背,颤颤的伸出手来。 “让你不求上进!让你三心二意!” 娴妃用戒尺毫不留情的击了他手心两下。 “母妃,我错了……” 娴妃收了戒尺。她蹲下身,直直的看着大皇子:“母妃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皇儿,你千万别让母妃一番苦心全被糟蹋了。” 大皇子讷讷应了。 这时,梅园里的笑语声银铃般的传入冷香亭里。 落入娴妃耳中,却让她如针刺般感到万分难受。 她忍不住朝梅园的方向扭过脖子望去,便见那一片红梅白雪里,那穿着大红色的缠枝花纹斗篷的女子,踮着脚尖手持花剪去勾剪那花苞满枝头的梅枝。 她站在梅花树下,冷絮瓣着花瓣絮絮的落,举手投足的美,竟生生压过这片梅园。 都二十四了,她怎么就还不老。 娴妃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浮躁。明明就是一件红色缠枝斗篷,可穿在那女人身上,就有种说不出的韵味,就连那镶了边的白狐毛,都给她点缀了无与伦比的美。 “母、母妃……” 大皇子的唤声让娴妃回了神。 她询问的看向大皇子,却见对方的目光却是不安的朝亭下的一个方向看着。她疑惑的顺着大皇子的视线看去,而后倒抽口气。 亭下不远处,乌泱泱的一群宫人拥簇着一人站那。 不知他们在那站了多久,可皆悄无声息。就连那被拥簇在最中央的那个九五之尊,此刻也是默不作声的立在冷峭的寒风中,双目定定的望向梅园的方向。 圣上,竟然来了! ------------ 15 第 15 章 远处梅花园里,几个宫女围着贵妃嬉笑成一团。 似乎是因为贵妃给其中一大宫女鬓边簪了花,其她宫女不依了,也叽叽喳喳围了上来也央求着要簪花。 被围在中间的女子失笑着似有无奈,便素手勾着梅枝,给她们一人掐了一朵簪在鬓间。 宫女们笑逐颜开,抚着鬓边花喜滋滋的又去剪花枝了。可没多会又再次朝她们娘娘围了过去,却原来是她们刚用梅花枝编了个花环,捧着过来想看她们娘娘戴上。 梅树下的女子似乎拗不过,只得将兜帽暂且摘下,由她们给她戴上了梅枝花环。 微风荡开花枝,花瓣润透的梅花在枝上轻颤。头戴花环的女子立在白雪红梅间,雾鬓云鬟,云容月貌,宛如花仙误入凡间。 饶是隔得远,梅园外的人都似能看清那些宫女们屏息的模样。 冷香亭下,被众人拥簇的男人凝瞩不转的看着。这一瞬,他眼前光线迷离,光影转换,好似将他拽回了那年的春日—— “小混蛋你来追我啊。” 那日,他微服出宫去文府探望帝师,不巧那会文元辅带着两子外出访友,所以他便且在庭院中闲逛。 正在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座朱楼碧瓦,用料堪比皇宫建筑的文家官邸时,远处的甜润清音隐约传了过来。 他拨开柳枝寻声望去,便见远处花圃丛外,一梳着花苞头身穿红色散花百褶裙的女子在背对着他的方向放着纸鸢。她边跑边笑,发间的挽带轻快的摇曳在她身后。 “等等我,姐姐等等我……” 在她身后不远处,一穿着富贵的胖孩童跌跌撞撞的跑着,边跑边委屈又恼怒的嚷嚷着。 他没见过这个孩子,可从其形容体貌上来判断,应是文元辅口中那个常令他感到头疼的幼子,文云浩。 那其口中的那‘姐姐’,便也不难让人猜着身份了。 大概是跑的太快,那文云浩不查被拌了脚,噗通了声就摔倒在地,随即哇了声就哭了起来。 前面那女子这方停了下来。她偏过脸朝后看过,明媚春光下的仙姿玉貌就那般猝不及防的叠映入他的眸底。 至今他都犹记得那瞬间万物皆静的感觉。 她将纸鸢收放了一旁,自己就赶紧朝后跑去。待到了幼弟跟前,仔仔细细打量了番,在没见着有大碍后,就似松了口气。 “起来啊,窝囊废,就知道窝里横。” 她在旁眯眸笑着,似乎嫌光嘲讽还不足够,所以还特意踢了她幼弟屁股一脚。 本来就哭得大声的文云浩,这会嚎得更厉害了。 “坏姐姐,坏姐姐——” “是啊,我可坏啦,以后你要敢再欺负小丫头,我还能更坏。” 她边笑眯眯的说着,边从袖中掏出一糖果,剥开了外头糖纸。 在她幼弟的泪眼朦胧中,她兀自将糖果塞入口中,眯眸感叹了声好好吃,便轻盈着脚步又去放纸鸢去了。 “姐姐,姐姐!”文云浩赶忙爬起来,来不及拍打身上的土,就又跌跌撞撞的追上去:“你这回做的水果糖是什么味的啊?” “你想吃啊?” “想吃想吃。” 她转过身来,认真细数着:“有柑橘味,有山楂味,还有梨子、梅子……还有什么来着,唉,实在太多了,我数不过来了。” 恍似未见面前幼弟那眼巴巴的神情,她又指了指旁边不远处的花圃,自言自语了声:“一会还得采些鲜花回去,做个鲜花饼吃。” 文云浩终于忍不住了,拽了拽他姐的袖子:“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打小丫头了。” “真的吗?” “我保证!” 她这会方神情柔和起来,蹲下了身,伸手给她幼弟温柔的抚去面上的脏土。 “下人们犯了错,自然会有管事的按家里的规矩条例来惩罚他们。而你身为他们的主子,不能因着身份高贵就对他们动辄打骂,或者因着自己的情绪而随意迁怒他们。仗势欺人算不得什么真本事,以后也成不了大气候的,只有以理服人以德服人,那才是伟丈夫。” 文云浩吸吸鼻子:“我知道了姐姐。” 她这方绽开笑颜,从袖口掏出两颗糖果塞他手里。 “回去后知道怎么说吗?” 文云浩开心的攥着糖果,直点头:“知道,是我自个摔的。” “真乖,姐姐这就去采鲜花,回去给你做鲜花饼吃。” 她笑眯眯的摸摸幼弟的头,起身提了裙摆便步入了百花丛中。 横斜的枝影里,他透过柳枝的间隙看向那花丛中采花的女子,翩跹窈窕,花颜月貌,让人误以为误入天宫,见到了小花仙。 那大概是平生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子可以如此美丽、耀眼、生动。从前女人在他眼里无关美丑,纵是他帝师文元辅给他娶了个姿色平平才情平平的皇后,他亦坦然接受。女子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符号,娶后纳妃对他更多的意义在于可以亲政,可以揽权。 可那一刻,花丛中采花的女子却猝不及防的粉碎了他固有认知。 那是头一回,他所认知的女人二字去了符号,真正活了起来。 他环顾这高门大屋、雕墙峻宇的官邸,想的是他自小接受帝师的教育是要崇节尚俭。辅臣们殷殷告诫他不要耽于享乐,给他充塞后宫的妃嫔全都选的是姿色平平的平民之女,可他们却各个拥有娇妻美妾,穿华服锦衣,住殿堂楼阁,享尽无限风光。 或许正是那个春日,他决定把这个女子拉进他的无底深渊中…… “圣上万安。” 恭顺的请安声将他遥远的思绪拉回。 朱靖敛神看过去,原来是娴妃带着大皇子过来请安。 他的目光落到了大皇子脸上,“听说你最近常来你文母妃宫里赏梅?” “是……文贵妃这里的梅花开得盛,儿臣很喜欢。” 大皇子强压着拘谨,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落落大方。 娴妃不失时机的递上大皇子的画作,无不感激道:“还得多谢贵妃娘娘宽厚,俯允大皇子过来赏梅。为感谢贵妃娘娘恩情,大皇子特意给画了幅《寒雪梅花图》,送给他文母妃。” “哦?”朱靖接过那画看了眼,声音听不出波动,“贵妃爱梅,大皇子也爱梅,他们母子倒也投缘。” 娴妃眼皮一跳。 这会梅园里的一行人也见到了冷香亭下的圣上。 文茵将头上花环摘下,带着几个大宫女从梅园出来,近前来请安。 “天寒地冻,饶是无风雪,也不宜在屋外时候太长。”朱靖笑着上前扶了她胳膊,搀扶起她,“怎么突然想起来梅园了?” 对方表现的似没有芥蒂,文茵便也似忘了上回两人的不欢而散,由着他的力道起身后,就含笑回应:“瞧着今个天好,遂来梅园采些梅枝回去做插花。再说,总闷在屋里也是烦闷的紧。” “这倒也是。” 朱靖低眸看着她,伸手给她摘去发间落的梅花瓣。 文茵轻垂螓首,神色温顺婉约。 娴妃僵硬的别过眼来。可高峻挺拔的圣上,貌美如花的贵妃,那帝妃二人站在一处宛如神仙眷侣似的一幕,还是深深触痛了她的双眼。 “对了,大皇子特意给你画了幅赏梅图,你看看可还喜欢?” 朱靖突然将话题转到了大皇子这里,说着就将大皇子的画递给了她。 文茵接过时笑说道:“大皇子纯孝,臣妾自然是喜欢的。” 娴妃忙道:“能得贵妃娘娘喜欢,是大皇子的荣幸。” 大皇子濡慕道:“文母妃若是不嫌儿臣画技拙劣,儿臣可以每日都给您画赏梅图。” 文茵拿画作的手稍顿。 她往大皇子的方向轻看了眼,唇瓣含着笑刚要说些什么,恰在此时朱靖淡淡的笑声从头顶处传来。 “每日过来赏梅岂不太过繁琐?你倒不如求你文母妃同意,让你在长信宫里小住些时日。”他又笑看着文茵,“贵妃要不嫌烦,让大皇子在你这久住也无妨。” 这话落下,四周皆静,好似连风都止了住。 文茵一时错愕,暂没来得及回应。倒是一旁的娴妃脸青唇白,垂落两侧的手止不住的哆嗦。 圣上似乎没说什么,可话里又好似已经暗示了什么。 娴妃惊疑不定,无意识攥紧了大皇子的手。 “怕得拂圣上好意了。”文茵随手拢了鬓发,柔声细语:“臣妾清净惯了,怕也只会对自己的皇儿能容忍些。” 她的话并不太客气,可圣上却龙颜大悦。 他压制住将面前沾染着梅花冷香的女子拥入怀里的冲动,转而看向娴妃,问了句:“可听明白了?” 娴妃低了头,僵硬笑着:“大皇子课业繁重,明个起就不来打搅贵妃娘娘清净了。” 朱靖淡淡颔首,道:“你出来时候不早了,带大皇子早些回去歇着罢。” 娴妃遂忙告退。带着大皇子离开长信宫时,她心里半是屈辱,半是庆幸。 朱靖揽过文茵的肩,拥着她转身往寝殿的方向走去。 周围的宫人朝两侧让开,给帝妃让出一条通路来。 “朕瞧你们今个采摘的梅花不少,大可做些梅花饮……怎么了?” 感受到她肩背一瞬息的僵硬,他侧脸低眸朝她看去。 甬路两旁种着观赏用的松树,蓬蓬如盖,雪落之后如覆了层层白银针,赏心悦目。 文茵僵颤收回余光,正待回答,却在此时突如来了股凛风吹散了松树上面的落雪,刹那间那细细扬扬的雪沫子冲着人脸迎面扑来。她一个不查,双眸就进了些凉,下意识的就抬了手背挡在眼前,双脚也无意识的连朝后退,脱离了他的桎梏。 “当心。” 朱靖重新揽臂将她拥入怀里,无意摸了她的手,刹那皱眉:“如何这般凉?”说话的时候就解开了自己身上的鹤氅,将那绣团龙黑色氅衣披到了她身后。 见她脸上凉白一片,他索性俯身将她拦腰抱起,边走边下令:“去通知膳房,给备些热汤过来。” “圣上,臣妾没事,大概是刚让凛风扫了下……” “待着别动。” 文茵遂不再挣扎,任由自己蜷缩在他雄厚的躯膛中。 两侧侯立的宫人里,有人俛首而立,无声候在那观赏树的阴影中。 ------------ 16 第 16 章 圣上顺理成章留下来过夜。 厚重的毡帘隔开了室内与外间。 暖阁内尤云殢雨,房门外静谧无音。 于嬷嬷端着水盆在暖格外静候着,在她身侧一溜排开的是端着其他盥洗用具的大宫女们。在经历了上一回圣上的震怒而去后,这一回外面候着的宫人们无不屏气凝息,默声静候,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因冯公公挨了刑,这次代替守夜的是其左膀右臂徐公公。 于嬷嬷与徐世衡并排挨着,前者两眼视着水盆,后者垂首侍立敛眸垂目。 寂静的寒夜大概都是令人难熬的。 于嬷嬷到底年岁大了,长久的候立让她端盆的手冷不丁一抖,盆里的水晃动刹那,身边及时探出一手,稳稳扶住了她。 “您当心。”压低的清雅嗓音让于嬷嬷暗吸口气。 “有……劳了。” 于嬷嬷压了声道谢,旁边人就收回了手,再次俛首卑谦候着。 念秋上前接过于嬷嬷手里的水盆,“嬷嬷我来端着,您且歇会。” 于嬷嬷知道自己体力有限,遂没拒绝。 屋外再次安静了下来,而屋里的动静却渐大了起来。 于嬷嬷就突然觉得心口不舒服,有点让人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她到底没忍住拿余光朝旁边看了眼,可立在立柱阴影下的对方似是无知无觉,习惯性佝偻了腰身垂手侍立,如宫里那再普通不过的阉人。 她收回了余光,可目光却是散着的。 这一幕让她好似回到了那日深冬的夜里。 她至今都犹记得那日夜里,当她候在帝王寝宫外,等待娘娘侍寝结束回宫时,不期见到了走廊延伸处远远走来的一行宫人。他们提着羊角灯,躬身胁肩脚步无声的过来与寝殿外当值的宫人换班,之后躬着脊背守在檐下,卑微如影子一般。 时至今日她都记得在看见那张熟悉的脸孔时,她如遭雷击的感觉。得亏是冬日穿的厚实,也得亏是夜里光线昏暗,没人察觉她手脚的哆嗦。 那般前途大好的男子,竟净身入宫做了宫人…… 极大的荒谬感将她笼罩,她还是不敢相信,也唯恐自己看错,所以借着拢衣的功夫做不在意的再次朝那个方向看去一眼。可再看一眼,他还是他。 她脑中当时一片浑噩。 待寝宫里那似有若无的动静消了,稍后有宫人抬水进去,她这方勉强回了神,也随之进去伺候娘娘穿衣洗漱。 待她扶着娘娘出来时,下意识的将身体挡在他所在的方向。 可娘娘,还是看见了。 宫人不敢直视娘娘,所以,大概在那一刻,只有她真真切切的见到了娘娘刷了下白透了的脸色。 “娘娘,天冷,快走罢。” 当时,她大概如是说。她说话哆没哆嗦她忘了,唯一没忘的是,娘娘斗篷下那哆嗦的手。 回去的这一路,娘娘面上没有过多的失态,连她都不知娘娘是如何忍下来的。那一夜,娘娘蜷缩着躺了一整夜。 而她做不了什么,只能无声抚着娘娘的后背,亦如娘娘儿时受了委屈时,她无声的抚她背安慰着。 “会过去的,会过去的。”她只能这般安慰。 可是真能过去吗?她不知,娘娘也从不说。 但她清楚知道的是,自那日之后,每次侍寝之前,娘娘都会排斥到干呕。所以每回侍寝前的梳洗工作,她都不敢假手于人,挥退下人后就于内室拼命给娘娘抚胸抚背安抚着。至上銮轿时,娘娘还咬着酸果死命压着,直至到了圣上寝宫,换上得体柔和的笑容下轿。 每回她在帝王寝宫外候着,几乎都是心惊胆颤的听着里头动静,唯恐听到帝王的滔天怒斥。好在每回平安,她不知娘娘是如何强自忍下来的,可每回娘娘事后平安从寝宫里走出时,她都觉劫后余生般。 当今是唯我独尊的帝王,若要让其知晓他的妃子排斥君恩至呕吐,可想而知会有何种严重后果。 好在不久后老爷病故,娘娘有了三年的缓冲时间。 于嬷嬷心头有些闷得难受。老爷当年对她有大恩,可在那个时间里,她却因老爷的病故而产生了丝庆幸…… “贵妃,你好得很!” 自暖阁里陡然传来的一声帝王怒笑声,宛如一巨石投入平静水面,惊骇的暖阁外头候着的宫人齐齐倒抽口气。 于嬷嬷猝然一个觳觫,反射性的朝暖阁方向扭过头,脚也不受控制的朝里走了半步。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了她胳膊,无声制止了她的动作。 于嬷嬷的神志回炉,僵着脖子一寸寸将脸重新转回来,绷着脸凝神戒惧,仔细听着里面动静。 暖阁里,文茵披头散发的跪在榻上。 朱靖衣裳半敞的立在榻前,眼尾怒意与欲色交织,眸光却犹如刮刀,锋利冰冷的盯视在她那渗了血的下唇上。 今夜他留宿这里,见她并未如以往般寻些不入流的借口婉拒,还以为她近些时日已经想通,对他的态度也有所缓和。怎料床笫之间,她却在肢体动作上无声给了他帝王尊严以羞辱与践踏,似乎以此来无声抗拒他打破只初二过来的规矩。 文茵浑身僵冷的跪在那。今夜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可是……她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耐力。 她控制不了肢体上的僵硬,控制不了去拼命死咬唇去阻止声音溢出唇边。床榻间她不是没察觉到他逐渐犯冷的眼神,可是那种下意识的反应她根本就无法控制。 她是想配合的,可是她不行,她做不来。 他两指用力掐她下颌,抬高,俯低身逼近她的双眸:“贵妃,可是朕还不够容忍你?” 文茵脑中当即发出尖锐的嗡鸣。 她压根来不及做出调节反应,他深沉有力的话已直击她耳膜—— “朕并非不知对不住你,所以这六年来,朕竭尽全力的在补偿你。” 文茵猛一觳觫,脸上血色刹那褪去。 她不可思议的看他。他竟是不想再继续维持他们之间平和的表象,竟是要捅破他们之间那薄到岌岌可危的窗户纸! 这六年来,不提当年事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可此刻他却似是不想再遵守这份无言的默契。 朱靖压低眉峰,眸光直入她眸底。 “天下田地十分,你文家独占半成,割据一方便是王,放到哪朝哪代能容?可朕念及元辅教导之谊,念及对你补偿之意,元辅下台之后并未对你文家进行抄家清算,让文家依旧拥有万亩良田,让文家众人得以生活安泰。文元辅的那些罪过,朕姑贷不究,以全始终,做的还不够?” 他拇指摩挲着她的下巴,眼底眸色晦暗难明。 这些年来,他竭尽全力的想补偿她,想要与她好好过日子。可是,她却从不拿正眼看他一眼。 六年了,任他如何做她都似无动于衷,哪怕再热的心肠也得凉透了。 一个六年足矣,他不需要第二个六年。 “元平十年,元辅病故,你哀恸难抑跪求朕允你守孝。朕允了你。而后你关闭长信宫,整整三年。你扪心自问,历朝历代,哪位妃子能有你这般的荣宠放肆?” 文茵双瞳急遽收缩,尖锐与浑噩在其中交织错乱。她惊颤的想让他闭嘴,可嘴唇哆嗦的吐不出话来,与此同时她脑海中被她强压的那些往事也似在毫无预兆间,突然被人粗暴撕开封条,如出闸的妖魔鬼怪般,张扬舞爪的冲她拼命抓扯而来…… “你说,你到底有没有跟圣上私相授受?!” 文家祠堂里,文元辅厉声诘问。 “爹,我没有,我连见都从未见过他!”她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指天发誓,“若我有半句假话,若我与圣上有半丝私情,便让我文茵死无葬身之地!” 文云堂说情:“爹,肯定不是茵姐儿的错!圣上之前来过咱们府上几回,指不定是哪次让他无意间见到了茵姐儿,由此起了意。” 文云庭看得更深一层:“圣上新政受阻,却隐而不发,此番茵姐儿这事,或许是圣上用来敲打的手笔。”稍顿,又道:“今日下朝时,马贺拦了我,试探询问了圣上欲要迎茵姐儿入宫的事。想来应是马阁老示意,让他打听看看,您是否变节。爹,您还是早拿主意,现在外头已有不少哗然之声,好些文臣都怀疑是您要带头破坏规矩。” 文云堂恨恨:“早知圣上如此桀骜,当年爹您就应顺了两宫太后请求,废帝新立,那平王……” “你给我闭嘴!”文元辅一拍桌子怒斥,缓了口气,看向跪地的她,“你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即日启程去陇西。” 她似乎预料到什么,瞬间抬了脸,两眼期冀的看着他。 文元辅想发火又止住,只重重哼了声:“我会修书一封给你外祖父,事急从权,要你在陇西择日成亲。” “但是!”他语气一转,“成亲归成亲,但也不能让他忘了他做下的承诺。他可是承诺过,会名列三甲,拿红榜来文府提亲。他要是做不到的话,这亲能成,也能离。” “爹爹请放心,成亲之后女儿保证日夜督促他上进,他要考不上三甲,女儿就拧下他的耳朵给您下酒吃!” “你给我滚。” “好的,爹爹。” 她欢天喜地的出去,祠堂的人无奈的笑着摇头。 此时的他们,都以为事情至此为止,谁也没意识这件事情很快就上升到要文家天翻地覆的地步。 变故很快就来了。 还未等她收拾好行礼出京,一道封妃的圣旨突然下达文府,昭告天下。 这宛如捅了马蜂窝,一时间满朝文臣激愤。不单是因为圣旨内容,更因为这道圣旨是圣上越过文渊阁直接下发的。 越过文渊阁下发圣旨,这昭示着圣上对文渊阁的不信任,这是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之事,于阁臣们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 而文渊阁是天下文臣的殿堂,圣上此举无异于触了他们的逆鳞,刺痛了他们的神经。 他们纷纷前往勤政殿诤谏,可哪怕有刚烈的血溅当场,圣上也不为所动,不肯撤下圣旨。 他们遂转战去那文府,逼迫文元辅做出选择。 圣旨既下,她皇家成员的身份已是铁板钉钉,嫁给旁人来破局已经成为不可能。留给她的只有两条路——入宫,或死路。 留给文元辅的也只有两条路——做晚节不保、让天下文人失望唾骂的变节君,或做慷慨大义、为天下文人表率的文坛领袖。 至今,她都清晰的记得她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别怪爹,这是你的命。” 几乎是旦夕之间,她从天堂堕入了地狱。 下颌的摩挲感换回了她些神志。 朱靖直视她的眸:“贵妃,朕待你还不够好吗?敦伦之事你不大热衷,朕迁就你,每回榻间你反应来的慢,朕也迁就你。四时八节,朕派人送来的东西,回回都是捡着最好的来送你。你说你爱梅林,朕就赐给了你长信宫,你说你喜静,朕就从不往你宫里塞人。” “可是,你又是如何对朕的?” 他环顾被她布置的十分温馨的暖阁,不知什么意味的笑叹:“朕送你的那些珍贵摆件,从未见你在室内摆过一件,一回。你可知去年送你的那红珊瑚摆件,当日皇后明理暗里跟朕要了几回?” 送开对她下巴的桎梏,他转而伸手至她发间轻抚。 “朕送你的发饰,你又戴过几回?大概也就每月初二,会戴上那么一回。”他的目光扫过了枕边遗落的半旧金簪,他今日来的突然,所以这也是她没来得及置换成珍珠发簪的缘故。 他突然就想起当年文元辅无意间说的那句话——不爱的东西,价值千金万金捧她跟前,她也不屑一顾,爱的东西,就算破烂如泥,她也视为珍宝。 眸色沉下的瞬间,他手掌滑向了她后颈,紧紧拢住。 “贵妃,朕今日就要你一句准话。”他居高临下看她,手掌用力迫她仰视他:“过去的事,在你这里,到底能不能过去。能,还是不能?” 他淡声说着,却似在下着最后通牒。 ------------ 17 第 17 章 他并不催促,微阖双目,无声等着她的答案。 文茵被迫仰眸与他那双内敛锋芒的深眸相对。 她心里无比清楚,她的答案将决定了他日后将如何待她。答案若是能,那他对她是一种待法,若答案是不能,那他对她势必是另外一种待法。 他大概是不想再忍往日那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感觉,他今日执意要捅开这层窗户纸,势必是想要个痛快的。 那她呢,她的答案是什么。 他口中那所谓过去的事,在她这里可真能轻描淡写的过去? 元平九年,君臣两方博弈,她做了最无辜的那颗棋子。 事情演化到最后,被刺痛神经的文臣已经视她为死敌,以她的性命来立威来挽尊已成了当时文臣们的共识。 可笑的是,他们殚智竭力的想要在与帝王较劲中占得上风,却不知深宫里的帝王真正想要的,是一把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利刃。 仁宗皇帝在世时,感慨锦衣卫权柄过大,遂在晚年下令封禁锦衣卫。后留有遗诏,非伤及皇室,不得再启锦衣卫。 细数下来,锦衣卫沉寂的时间已有百年。 大概是百年的安宁麻痹了文臣神经,让他们全都忘记了这条仁宗遗训。 当今圣上朱靖,正是因为这条遗训,成功再启锦衣卫。 文茵眸里叠映着身前男人深刻的轮廓,神情浮现恍惚。 在他的这盘棋局里,她是最重要的一枚棋子,换作任何的世家女怕都不会达成这般好的成效。正因为她是文家女,文臣们才会乱了方寸,义愤填膺下思虑丧了周全,这方亲手给深宫的圣上送去了启动利刃的把柄。 重启锦衣卫便是他收拢皇权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一步。 而第二步,则是重设昭狱,严审那些冥顽不明还试图阻拦他重启锦衣卫的文臣们。 元平九年的年末,京城是在一片血腥度过的。 十二文臣赴死,众多文臣悲鸣,抗议。 她恍惚的笑。那么后来,这个事件又是如何平息的? 是啊,平息了,那是因为此刻她面前的这位圣上,给文臣递了梯子。他默许了他们在修本朝历史的史册上,将十二文臣的事件定义为,贵妃案。 同样默许的,还有翰林院的编修们给她下的批语——文氏女茵,惑主,妖姬。 此后她的名字载入史册,遗臭万年。 “过去的事翻篇,可当真那般难?” 莫名意味的叹息落入她耳畔。指腹怜惜抚着她下巴,他垂了目光看向对方那隐着一星泪光的眸:“还想要何补偿,你大可以提。朕都会尽量满足你。” 文茵没有回应。因为她很清楚,她想要的补偿,永远不会有。 元平十年初,她跪在养心殿,恳请央求他放她出宫。 他既已达成了他的政治目的,那她这颗棋子也就没了什么价值,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放了她呢?无意入了这盘棋她认了,至于补偿她不要,她就想要一条出宫的生路,试问有何不可呢? 她本以为,便是不出于上位者对无辜者的仁慈,哪怕只是出于下棋人对棋子的那丝愧疚,他也会应了她这唯一所求。 可结果,却让她心如寒灰。 “这番话,朕不想再听第二遍。你安心待在朕身边,朕会好好补偿你。”当时的他如是说。是好言相劝,也是无声警告。 至今他那番都似锥子般一字字钉在她的心口。 她犹记当时不敢置信的抬头,便对上他沉沉投来的深不见底的眸光。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侵略,灼烈。 那一刻她就明白了,他还要在她身上索取剩余的价值。 因而也注定了她,此生再也走不出这座皇城。自踏进这里起,这座皇城便注定是她的埋骨之处。 她长久的沉默终是让他的耐心耗尽了。 在朱靖看来,此刻她的沉默便是无声的抗拒,大概便是她给出的答案了。 “如此也好。”他声音沉顿,分不清此刻是失望多还是不甘多些。 他无声打量着她,目光里带出了沉郁的压迫感。稍顷,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你的答案朕知了。贵妃,你记住,这是你自己选的。” 语罢,他缓缓站直了身,无甚表情的拢衣系带,转身抬步就走。 文茵恍惚的看着他沉步离去的背影,神志还在飘忽的想,接下来的他会怎么对她。晃了几个念头,她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随他怎么处置吧。这六年来,何止是他忍够了,她也受够了。 他揭开毡帘,外间的烛光就透了进来。 暖阁房门外,有人无声跪在朦胧光影里。 文茵一个激灵回了神。 “圣上……” 她跪在榻间,抬眸凝视着他的方向,唇瓣微颤。 朱靖要踏出去的步子一顿。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过头来。 文茵赤足下了榻,缓步朝他走来。她停步在他身后半步处,手指在身侧蜷缩几息后,就慢慢抬起,拽住他的衣袖慢力往后拉。 他的目光由她清莹姣美的面庞上,落到了她拽扯在他衣袖上的柔白手指上。须臾,他由着她的力道朝后收了步子,重新放下毡帘。 “圣上提起从前,臣妾一时情难自控……”她苦笑一声,语声艰涩:“圣上难道连这点反应时间都不给臣妾?” 她此刻软化的迹象明显让朱靖的眸光也随之缓和起来。 “是朕不好,是朕心急了。” 他抬手去抚她的脸,她却咬唇将脸冷冷扭过一旁。 朱靖怔忪,随即面上的沉抑之气稍散。比之从前她或是虚与委蛇的服从,或是虚情假意的婉拒,此刻她这副清高倔拗跟他置气的模样,反倒更让他来的顺心。起码说明,她试着在他面前卸下伪装,试着去改善他们的关系。 “朕向你赔个不是。”他嗓音低沉,指尖压了压她唇:“松开罢,再咬下去又该渗血了。” 皓齿松了唇,文茵却依旧是偏过脸,不与他正视。 “上次圣上拂袖而去,臣妾惶恐了很久,今日圣上过来,臣妾是想好好服侍的,可……大概是臣妾对床帏之事总是过于紧张,因而常常忙中出错,扫了圣上的兴。可是,换做从前,圣上总是体谅,从未有过一次如今日这般逼迫臣妾。” 他低叹:“贵妃,朕并非想逼迫你,只是想要你一个明确态度。” 她唇边掠过一丝隐忍的苦涩:“您什么都有了,还要来剥夺臣妾什么呢?臣妾自元平九年起,就什么都没了……所剩的就唯有那么点自尊清高。若是您非得要臣妾变成那等放荡秽行的□□之妇,恕臣妾死也做不到。” 他皱眉:“朕并非这个意思。朕是希望你能放开对朕的成见,莫再对朕虚与委蛇。” 文茵看着墙边案上的宫灯,怔怔的看着,慢垂了眼。 “臣妾,的确是埋怨圣上的……” 听着声音不对,朱靖心中一动,抬手捏了她下巴转了她脸过来。 “茵茵……” 她眼睫落下,脸庞上尽是湿湿凉凉的泪,“可谁的心也不是铁石做的,圣上待臣妾的好,臣妾焉能感受不到?况臣妾又无依无靠的,在这宫里唯一能仰仗的,也就……” 说未说得完,她就难忍哽咽。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纤瘦的身子隐忍的微微发颤。 他叹息一声。 俯身抄了她腿弯将她拦腰抱起,他几步走向床榻,将她放置榻间。 “你今个受累了,好好歇着罢。” 文茵泪眼看他:“臣妾会想通的。” 他给她拉过衾被,温声安抚:“歇着罢,其他的事来日再说。” 站直了身,朱靖捞过氅衣披上,大步走出了暖阁。 暖阁外,慑于圣上的雷霆之怒,众宫人都无声跪在当处。 朱靖叫他们起来,目光朝旁扫向了于嬷嬷。 “传旨,于嬷嬷多年尽心尽力伺候贵妃,劳苦功高,现特赏金五十两,贡缎两匹,珠宝一盒,人参、鹿茸各一盒。” 于嬷嬷忍住惊疑,忙跪下谢恩。 朱靖亲自上前扶起她, “你是贵妃奶嬷嬷,是贵妃仰仗信任之人,平日除了在起居上要对贵妃多加照料,在有些事情上嬷嬷也要注意多加引导她。” 于嬷嬷被他所扶的那两臂发僵的如石柱子,脑中却在疯似的运转着,竭力思索他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 “贵妃入宫前那会,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朱靖随手整了下氅衣,温和对于嬷嬷道:“因为当时入宫仓促了些,所以有些事情,文家太太应是没来得及教。” 于嬷嬷的脸刷的下白了又僵。 朱靖低叹:“贵妃在些事情上想佐了,你作为她奶嬷嬷,应不时劝导将她引导回来。省得如今日这般,朕与她皆东猜西疑,生了误会,反倒不美。” 等朱靖带着人离开,于嬷嬷让其他人在外头守着,她自己强自镇定的端着水盆进了暖阁。 文茵从床榻上坐起来,打量于嬷嬷惶惶不定的模样,问:“他刚在外面说什么了?” ------------ 18 第 18 章 于嬷嬷脸色不大好的将圣上刚在外头的话转述了一遍。 文茵木然坐着,好长时间没有反应。 “娘娘……” “嬷嬷不用担心我,我有过心理准备。”她看向窗前案上的宫灯,声音缥缈:“他忍够是迟早的事。左右他又不是开善堂的,凭什么要一味地忍我?便是他有再多的愧疚,随着时间流逝,也总有消耗完的一日。” 于嬷嬷昏秏两眸流露悲哀,无声的抚着她的背。 文茵默然环顾了暖阁里的摆设,平缓着声儿道:“等明个,嬷嬷吩咐人将他送得那红珊瑚摆件给摆上。”说着,她想到什么,又偏眸凝视着枕边的半旧金簪。 “还有这簪子,以后也收起来罢,压入箱底,换作他送的那些首饰。今夜他既已将话挑明,那我今后便不能再故作糊涂,少不得要做出些改变来。” 对方越是轻描淡写,于嬷嬷就越是心如刀割。 娘娘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为何还要再步步相逼呢?他如何就不能高抬贵手,放过娘娘一码。 “不会逼得太过的。”文茵安慰她说,说着又不自主摸向自己细滑光润的脸庞,轻轻喃声了句:“在我颜色衰败前,他还是会多少容忍我一些的。这张脸,是灾难不假,但又何尝不是武器。” 伺候娘娘梳洗完睡下后,于嬷嬷小心翼翼拿过枕边的金簪,轻着手脚放置在首饰盒夹层里。在关上首饰盒的时候,她胸口如坠了巨石,沉甸甸的。 娘娘今日心里应是千般万种滋味。 可是,娘娘却依旧不肯表露出分毫,对那个人依旧讳莫如深。 亦如这些年来,她从来都是避着他的话题不谈,半个字都不会提…… 接下来的几日,后宫内平静无波。 很快又到了十五给中宫请安的日子。 今日的坤宁宫来的比往日寂静。尤其是贵妃娘娘銮驾远远过来时,殿内众妃嫔更是全体噤声,不约而同的恭谨从座上起了身。 她们各宫都自有耳目,当然知晓圣上接连两次夜半被气出长信宫的事。就连圣上在贵妃那里都讨不得好,更遑论她们呢?怕是只有那好日子过够了的岚选侍,才会脑抽的去贵妃面前寻衅滋事。 想起那被打入冷宫的岚选侍,众妃嫔都是不寒而栗。 就因着初二那日去长信宫截人,岚选侍就一夜之间从宫里炙手可热的宠妃,跌落成谷底的一滩烂泥。得罪长信宫的下场如斯可怕,她们焉能不心有余悸? 更何况,当日为了贵妃被皇后禁足的事,圣上可是不惜打了皇后的脸面。虽说是皇后下旨解的禁,但宫里上下谁人不知,初一那日圣上可是从坤宁宫拂袖而去的。随即初二,皇后就解了贵妃的禁足。 即便事后皇后寻了合适的缘由找补,可在众妃嫔看来,也不过是皇后强行挽尊罢了。 “请贵妃娘娘安。” “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依旧还是那套繁文缛礼。 文茵温婉柔和如故,缓步从她们中间穿过,照旧来到主位下首第一位落座。 妃嫔落座,不多时,皇后由人拥簇着从内殿出来。 大概是因为这个月来发生的事情过多,皇后的情绪沉闷了许多,今个坤宁宫的请安盛会上明显没了从前的精神气,就连面上的脂粉都没能掩盖得住她的憔悴。 不过整体来说,后妃间的气氛大抵还算和谐。 皇后简单询问各宫的情况,叮嘱皇子公主们教养的事情,说说即将到来的除夕宴,再规诫妃嫔们要遵守宫规和睦相处。等等这些事情说完,今早的请安盛会也就接近了尾声。 等皇后宣布了散令,众妃嫔就起身恭送她离开。 皇后下了高台,脊背端得笔直,再次由人拥簇着回了内殿。 紧接着是贵妃离开,再然后是其他妃嫔散场。 离开坤宁宫后,文茵照旧沿着宫道走了一段路。 于嬷嬷在外侧扶着,身体靠后稍许,给她家娘娘挡着后面偶尔刮来的风。 “嬷嬷,怎么今个不见那陈姑姑在外殿招待?” 闻言,于嬷嬷随口就道:“那陈姑姑遭了圣上重责,起不来身了。整整五十重板子下去,大概人如今也就剩口气吊着了,至于还能不能有命缓过来,都还难说。” 文茵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月初一的事。”于嬷嬷刚说完,唯恐对方多想,忙又道:“宫里头奴婢命贱,犯了错别责打是常有的事,您啊也不必去伤怀。” 文茵的步子却慢慢停了下来。 她侧过眸,唇刚一动,于嬷嬷却抢在她前头说道:“娘娘,您若要说送老奴出宫的事,那还是莫再提了,老奴这辈子绝不会离您身边半步。况且娘娘,那位……又怎会轻易让老奴离开呢?” 于嬷嬷心里何尝不清楚,即便是她能离开,也定是她家娘娘付出不菲代价换来的。 她撑了笑道:“娘娘,不怕说句忌讳的话,我活到这岁数已经够本了,都是土埋到脖颈上方的人了,早就知足了。便让老奴在宫里头陪着您罢,能陪多久算多久。” “即便是真有那么一日……那也是老奴的定数到了。”她看着文茵,声音里含着殷切的劝,“只恳求您届时千万别为老奴伤怀,更不用管老奴,您能好好的,老奴才能安心啊。” 文茵许久方动了一下眸。 她用力握住于嬷嬷的胳膊,继续往长长宫道的延伸处走去。 “好,陪我一日是一日罢。” 她如是说。肃寒的凛冬里,有残雪从高处扬起,絮絮蒙了眼前光景。白茫茫的天地刹那间像极了曾经养心殿里那张惨白的布。 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宫人在被杖毙前,身下必要铺一张白布。死后用来裹身,所以意为裹身布。 当年嬷嬷也曾躺在那张布上,身下是一摊子血。 她犹记得当时她惨白的脸,大概是比那布还要白。 十二监舍所,吴江扶着冯保慢慢的下地走。 “干爹,您可好些了?” “好多了,过上两日也能去御前伺候了。” “那敢情好,您老人家是不知,您不在的这段时日,儿子的心可是忽高忽低的淌着呢,没底的很。” “怎么着了?” 吴江看了看门口,就苦着脸迅速小声说了当日他在殿前插嘴的事。 “儿子后来越琢磨越不安,总觉得圣上那一眼让人惊得慌。” “糊涂。”冯保斥他,“揣摩圣意是大忌,平日里我教你的都学到狗肚子里去喽?” “儿子也是想在御前表现的机灵……” “机灵?你机灵的表露痕迹那叫蠢,不着痕迹的表现那才是真人。这点你做得就不如那徐世衡。” 说到徐世衡,冯保突然问了句:“圣上初十那夜,是徐公公当得值?” 吴江道:“可不是,奴才听了您的叮嘱,遂就想法躲了这差。” 冯保忍不住扶了扶后腰,吸了口气:“他倒是好运道。” 同样是圣上夜半出长信宫,到底还是那徐世衡运道好些,没像他这般遇上这顿无妄之灾。 “干爹,明个是十六……” “你同样也躲着些。”冯保道,“长信宫这段时日的风向不对。” 他尚不知圣上与贵妃娘娘究竟是闹得什么矛盾,可总归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躲着些不带差的。 十六这日清早,勤政殿的宫人就来报,圣上今夜要招贵妃在养心殿侍寝。 送走了宫人,于嬷嬷心情沉甸甸的去禀了娘娘。 这已经是圣上这月来,第三次招他们娘娘侍寝。 而且,自打娘娘守完三年孝重开长信宫后,这是圣上头一回招娘娘在养心殿里侍寝。 文茵同样也在想这件事。 刚入宫那年,他将她的侍寝地点设在了养心殿。 个中缘故,有他对她的威慑,也有他对她的恩典。 之所以说也有恩典,那是因为当年她不想让他踏足长信宫,而他竟也允了。 直至元平十三年,她长信宫重新开启后,他打破了之前的铁律,开始踏足长信宫。或许从那时候起,他就在强硬试探的一点点逼她的底线后退。 如今他再提让她去养心殿里侍寝,大概也是打着跟从前同样的主意,恩威并施罢。 晚间,于嬷嬷给她沐浴梳洗的间隙,想要去给她拿酸果过来。 “不用了嬷嬷。”文茵制止住。 如今早已不同于元平十年锦衣卫刚重启那会。锦衣卫的势力已经渗透到这座皇城的每个角落,出了这暖阁,他们的一举一动大抵都在那帝王的掌控之中。 她侍寝前若适用酸果,那让养心殿那人该怎么想。 “我看开了嬷嬷。”她捧了水撩向颈子,慢蠕动了唇:“一具皮囊而已。” 或许人被压迫到一定程度,会麻木的吧。此刻的她比之元平十年时那尖锐的反应,好似已经迟钝了很多。 皮囊而已,他要,就随他。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再能失去的了。 躲着,厌着,弃着,虚与委蛇,笑脸相迎,她也累。 他腻了她的恭顺,她也何尝不是受够了这身心俱疲。 要她的改变不是?那她改便是。 ------------ 19 第 19 章 帝王寝宫,养心殿。 朱靖懒倚御榻慢翻着奏章,听见殿外传来的轻微响动声,就半抬了眼皮看过去。 披着月蓝色翎羽斗篷的纤弱身影,正扶着旁边嬷嬷的手臂踏进了殿里,款步而来。 今夜的她明显与往日不同。 她进殿的步履不疾不徐,犹似闲庭信步,进殿后也不似从前般第一时间恭谨温顺的朝他过来请安行礼,反倒走几步后停下,自顾自的摘下兜帽。 兜帽一落,如瀑的乌发就披落下来,半许垂落胸前,半许披在身后。有几缕打湿的发黏在她颊边,饶是她尚未近前,他都似感受到那发尾的轻微湿气,以及那青丝间缕缕清幽淡香。 他手里翻阅奏章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目光随着她的动作而动。 她却未曾朝他的方向看过半眼,由着旁边嬷嬷给解下翎羽斗篷后,柔声细语的嘱咐了两句。而后将手里暖炉塞给了嬷嬷,又叮嘱了句莫要冻着。 等伺候她的嬷嬷退下,朱靖对她招招手,哑声:“贵妃,过来。” 文茵却犹似未闻。她好似在自己住处里一般自如,环顾寝殿一番,便回身往屏风后面的水盆架上而去,拿过上面搭着的明黄色巾帕。 朱靖没再催促,只是不动声色的看着。 文茵拿着巾帕拢着潮湿的发梢,边轻轻擦拭,边朝御榻的方向款步走来。 来到御前,她未行礼就径自在御榻上坐下,对他说了今夜的第一句话:“圣上唤我如唤猫狗,我不喜欢。” 朱靖在她面上打量,笑了声:“那朕以后不会了。” 文茵擦拭的动作微顿,偏眸看他问:“我今日过来未给圣上请安,言语间也颇有放肆,圣上可会不喜?” 她是真的不一样了。这个认知在他脑中一过,他心头微动了瞬。 “贵妃多虑了。你这样,很好。”这样的她,好过往日故作恭顺的她。 “如此我便安心了。”文茵收回了眸光,继续拢着未干湿发擦拭,微扬纤颈容止淡雅:“那夜之后,我也诸多反省,也发现自己确是如圣上所说太过拘泥宫规条例。何止圣上不喜,其实我亦是烦透那些繁文缛节。从前那般行事,半是因对圣上置气,半是因自己性情不讨喜,不敢示于君前,怕惹得君上生怒。” 朱靖深沉眸光里叠映着她清傲的身影,声音低了三分:“你今日能坦诚与朕说这些,朕很欣慰。还有,贵妃性情很好,不必自谦。” 文茵摇头:“圣上并不了解我。其实我并非恭顺贤良之人,反倒性情颇有几分任性娇蛮。概因如此,那夜圣上要我莫再与您虚与委蛇,我反省过后依旧顾虑重重。” 朱靖按住她的手,接着从她手里取过明黄巾帕。文茵没有拒绝,由他不甚熟稔的拢着她发,在她身后不轻不重的替她擦发。 “在你眼里,朕可就是那气量狭小之辈?私下相处时,如何皆随你。”他温言抚慰,语顿又道:“以后待发干了再过来,莫着了凉。” 文茵应声。稍顷,又突然道了句:“圣上那夜敲打嬷嬷的话,我知道了。” 男人低低沉沉的笑声从身后传来,笑声里似带有几分无奈。 “你这就误会朕了,朕意在相劝而非敲打。” 文茵朝后偏眸,兀自道:“圣上那夜的话,我并不赞同。” 朱靖动作稍停,淡淡唔了声:“为何?” “因为我觉得,嬷嬷教不好。”文茵重新转过了眸,缓垂眼帘看着寝宫的金砖:“诲人不倦这类事,难道不应由圣上来担待吗?” 寝宫的气氛静的出奇,让人能清晰听见男人渐粗的气息,以及喉结缓缓滚动的细微声音。 他从未听她说过如此大胆的话。 清婉疏淡的嗓音,细细说着让男人血脉偾张的话,无疑是在挑战男人的忍耐性。 明黄巾帕从御榻上被掷出去的瞬间,修长的手掌挥落了重重帷幔。层峦叠嶂后面,一只有力的手臂从身后圈住了女人腰身,男人沉重灼烫的呼吸落上柔白细腻的后颈。 “你不妨细说说,朕需要如何的担待法?” 他臂膀用力托举她压入榻间,略带薄茧的指腹反复在她细致温柔的眉眼间描摹。 “那我如何知晓。”文茵脸颊擦着软枕偏过,唇瓣轻蠕细语清润:“但总归要教得慢一些。” 朱靖眼神刹那黑沉,浑身绷紧,青筋怒张。 烛影乱晃,帷幔摇动,鸾帐之内浮光浓艳,兰麝细香闻喘息。 啪。文茵慵抬腕在他脖上拍了下,细喘嗔怒:“都说了要慢点。” 她把握的尺寸刚刚好,拍打的方向恰是他下颌偏下的方位,但凡再往上半寸,便是他帝王脸面。 朱靖摸了下被拍的脖颈,眼尾慢抬起来。 “你放肆。” 说着放肆,可那喑哑含欲的嗓音却无任何威吓力。 文茵趁他停下的间隙缓口气,转过陷入鸳枕大半的脸庞,似是光火的朝他睨去一眼,“说了慢慢来,你怎么不听!” 她那双美如月色的眸里灼灼生辉,这般毫无顾忌的直视他,无疑是对他这帝王的冒犯、挑衅。可他却并不反感。 他见过她天真烂漫的模样,见过温柔可亲的模样,同样也见过在宫里循规蹈矩恭顺板正的模样,可如此刻般,伸着天鹅颈清傲倔拗,眸光熠熠,亦嗔亦怒,宛如荆棘上新生细刺一样的模样,是以往他未曾见过的。 这挑衅的细刺扎他不疼,只如细钩勾得人微痒。 他压低眉弓,一双黑眸愈发深不见底。 “好,朕依你。” 混沌的嗓音落下,榻间的细音来不及出口,就被缠裹进对方的侵吞之下。 云收雨歇后,文茵推开了他,拒绝了他的再次索欢,也拒绝了他让她留宿的要求。 “我让圣上慢些教,圣上不依,现在圣上让我留宿,那我也不依。” 朱靖浓长的眉峰细挑。无论她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可到底消散了他心中的不虞。他亦没有强留她,毕竟今日别样的体验,让他又有几分愿意等她能心甘情愿了。 因而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目光始终锁在她的身上。她本就美到极致,如今一嗔一怒皆是鲜活,就好似那美人泥塑注入了魂魄,又似那明珠美玉扶去了灰尘,愈发的让人难以移目。 他注视着她,直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文茵轻拢斗篷踏出大殿,眸光平静如水。 试探底线,单方面的多无趣,互相试探不是才更有些乐趣吗。 殿外的宫人提着灯笼俛首侯立,不稍注意,很容易让人忽略他们的存在。 文茵移着步子从他们面前走过,直到上了鸾轿,她才缓慢的眨动了下眼皮。 回了长信宫后,文茵照例让宫人们不必守夜,自己一个人躺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从前她或许是想佐了。以宫规来遏制他,妄想他能停下逼迫她的脚步,真的是异想天开。 他那种人,怎会甘心受宫规的约束? 便是勉强忍了几年也不过是以退为进,如今失了耐性时,还不是强硬对她连逼带迫? 那她过得那些年的逆来顺受又何必?到头来的结果还不是一样。倒不如今夜这般,不必给他下跪行礼,不必言语顺从表情驯良的待他,随心一些,或许她还能过得比往日痛快点。 左右她也没了旁的指望,还不如能痛快一些是一些。 反正他不是也说,不要她的虚与委蛇吗。 望了会夜里昏暗的帐顶,她静静闭上了双眸。 大概因着趋近年关,政务繁冗,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圣上未再踏足后宫。 除夕这日,宫里上下张灯结彩。 勤政殿前竖起了雕刻云龙纹的万寿灯,挂了灯联,六宫各处也都忙着剪窗纸贴窗花,挂宫训图,处处一派过年的喜庆氛围。 午时过后,受邀前往宫内参加大宴仪的皇亲国戚及王公大臣们就携妻带子的进宫。除夕宴分两宴,后妃同皇亲国戚们一宴,在交泰殿,百官们一宴,在太和殿。 申正时刻,皇后带着众妃嫔也浩浩荡荡的前往交泰殿。 出席大宴仪,文茵将长信宫的大宫女全都带上了。 年前的时候她就给她们一人赐了匹宫缎让她们裁剪新衣,这会她们穿着裁剪得体的宫缎新衣,簪着漂亮崭新的发簪,在一堆宫女里面很是亮眼。 尤其是她们很有巧思的在衣裳上各绣上衬各自名字的图案。譬如念春殷红色的宫装上绣了兰,念夏绀碧色的宫装上绣了竹,念秋藕荷色的宫装上绣了菊,念冬月蓝色的宫装上绣了梅。 四个大宫女分别走在贵妃銮驾旁,又是精神气十足,于是也让不少人注意到。 其中便有康嫔了。 康嫔撂开轿帘着重往那念夏的方向看了两眼。 这时,康嫔身边的心腹宫女挨近轿窗方向对她耳语了一番。 原来,先前众妃嫔在坤宁宫集合时,这心腹宫女朝念夏的方向瞪了眼,那念夏慑于她余威瑟缩了下,不巧让那念春看个正着。念春看不过那念夏窝囊劲,就狠狠朝对方瞪了回来。末了,还撇撇嘴嘀咕句,不过是仗着个皇女。 康嫔抱过旁边的大皇女到膝盖,慈爱拍了拍,又抬头朝前方看去。 “哪个是那念春,你指我看看。” 那心腹宫女指着远处那殷红色宫装那宫女,示意是她。 在那殷红色宫装上定了会,康嫔道:“倒也神气。” ------------ 20 第 20 章 交泰殿,皇后带着众妃嫔给两宫皇太后问安。 除夕大宴仪,圣上自然会派人将在怡畅园休养的两宫皇太后请回来。 即便与两位太后常年见不上几面,可对于这皇家婆婆,皇后还是有种天然的畏惧。所以在感到两宫太后的目光扫来时,气势上就有些畏缩。 仁圣皇太后面上淡淡,这些年的‘休养’让她愈发看破世事了。 慈圣皇太后反倒神情多有沉郁尖刻,不先叫起反倒将皇后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等移开目光扫向众妃嫔,她在皇后左后方那容貌倾城的女子身上定了瞬,深吸口气,方不冷不热的叫她们起身。 后妃们小心翼翼的落座。 酉时正刻宴席开始。 “圣上驾到——” 殿外内监一声唱喏,礼乐声同时奏起。 身穿明黄冕服戴九旒披山河带的帝王,在二十四护卫官及众多内监的拥簇下,踏上交泰殿通道上铺就的黄麾,步履沉稳的走向殿上方的御座。 众妃嫔与皇亲国戚们齐齐跪拜,山呼万岁。 圣上与两宫太后相互问安后,转身落座,抬手叫起。 礼乐声止,殿外的鞭炮声鸣响。 待鸣止,御座上传来温和笑声:“今日是家宴,难得人团圆的日子,在座诸位务必不要拘泥,千万要饮至尽兴才好。” 有人在底下接话:“圣上既发话了,那咱哪有不应的理,少不得要饮到痛快才行!”说话的人是昌皇叔,他为人粗中有细,最擅长察言观色,活跃氛围。这会他又往四周一扫,乐呵呵道: “大家伙今个可别收着掖着啊,都可劲的尽兴喝。反正圣上都发话了,喝大了也不怪罪,如此良机大家可切莫错失啊!” 昌王妃狠拧了他胳膊下,昌皇叔哎哟一声,换来众人一阵大笑。 御座上的人失笑。余光不期扫过殿上的时候,却在一处方向停息稍许。 那长案后的女子,绀绾双蟠髻,配花型珠钗,着深兰云纹贵妃朝服,犹似熠熠生辉明珠,就算坐那端静不动也是异样光彩夺目,让人难以移眼。 此刻她正安静的看着昌皇叔与昌王妃的方向,他余光恰好就捕捉到她散神怔忪的瞬间。 他心口微跳,脖间突然就刺痒了下。搭在膝上的手轻叩了两下,止住了想要去抚脖侧的冲动。 移了目,他看向昌皇叔的方向,晃动九旒下的双眸带着笑意:“昌皇叔与昌王妃感情甚笃,让人钦羡呐。” 昌皇叔苦着脸:“谢圣上夸赞。不过臣心里清楚,京城好多大老爷们在私底下可没少笑话臣,说臣是惧内。” 周围众人善意哄笑。 昌王妃暗松口气,刚她还真怕她家王爷嘴瓢,回应说帝后鹣鲽情深之类的话。好在她家王爷心中有数,很是谨慎。 几些君臣的玩笑话过后,宴席便要正式开场了。 冯保上前半步,朝殿外高声唱喏:“宣,上宴——” 宫女们端着珍馐佳肴鱼贯而入,与此同时,教坊司的乐师门也抱着各式乐器进殿,弹奏《明皇曲》。 圣上饮毕众人齐敬的第一杯酒后,殿内的气氛就渐渐开始热闹起来。 “两位母后的气色是愈发好了。” 席间,圣上也少不得与两宫皇太后客套两句。 仁圣皇太后很识趣,也客套回了句,圣上仁孝,她们在怡畅园事事顺心之类的话。 可慈圣皇太后却一言不语,连手里玉箸都搁下了,耷拉着脸坐那一副多有沉郁的模样。 她心情不虞表现的明显,圣上也不能视而不见,遂就关切问了句身体可有不适。 “劳皇儿关心,母后不是身子不适,而是心口难受。”慈圣皇太后说着,就拿出帕子来拭泪,“辞旧迎新的团圆日,难免就让人回忆往昔。想当年先皇尚在的时候,每每除夕宴的时候,圣上便会牵着祎儿的手来参宴。祎儿贪食,你作为兄长每每便会殷切嘱咐,而祎儿也最听你的话,你说什么他都会照做。那时候你们兄弟感情多好,兄友弟恭的,连先皇都几次赞叹。可惜那一幕,终是再也看不到了。” 圣上搁下了朱筷。 慈圣皇太后环顾满殿,哀声叹息:“一想到祎儿在皇庄还在受苦受冻,哀家却在享用珍馐佳肴,便如何还有胃口吃得下。” 早在慈圣皇太后叹气流泪时,殿里众人就把眼睛低下来只关注自己盘里的菜,连半点余光都不朝上方的方向去。殿里虽不说鸦雀无声,可到底没了喧哗热闹,有些尴尬的安静。 “忧思伤身,母后千万保重身体,莫要再为不孝儿伤怀。” 圣上关切说着,就偏过脸淡声吩咐:“遣人去皇庄,申斥平王不孝。戒告他若有下次,便让他面朝怡畅园叩千次首请罪,若敢屡教不改,那叩首次数逐次翻倍。” 慈圣皇太后惊怒:“你!” 圣上无视对方的惊怒,转正了身体朝向大殿,面前的金色九旒晃动。 “起承应宴戏罢。” 冯保立马就朝殿外高声宣:“宣,承应宴戏——” 殿中众人皆松口气,这戏曲一唱上,大概也就能稍稍解了殿里尴尬的氛围了。 他们想的是好,只是在点戏的时候,有人不肯按常理出牌。 按照往年惯例,虽为表孝道,圣上会请两宫太后先点,可两宫太后点的第一曲戏目也必定是应景的《升平除岁》。怎料今年就出了例外。 “那就点个《四郎探母》与《行路训子》罢。” 慈圣皇太后抢在仁圣皇太后前,扬声尖刻说道。 这回真是满堂皆寂了。 圣上端坐片刻,无甚情绪:“戏曲终究还是不够热闹。撤戏,上歌舞。” 这时大殿上有人起身相请:“圣上,臣斗胆,不知可否点一曲《平定天下舞》?西北战事接连大捷,臣等虽在京都,可听闻捷报也是热血沸腾,只恨无一身武艺能战场杀敌!想我大梁短短三年收复三洲失地,富国强民,国运昌隆,连道边匹夫都道如今大梁乃盛世之景!如此盛世,合该奏《平定天下舞》,应景我大梁来日将万邦来朝!” 这人依旧是那昌皇叔。 圣上感慨:“好一个万邦来朝,皇叔说的好。如此便依皇叔所请,奏《平定天下舞》。” 舞姬们鱼贯而入,恢弘大气的乐声随之响彻。 昌皇叔带头拍案打着节奏,边随着唱边喝彩,渐渐的殿里气氛又被带动的热闹起来。 慈圣皇太后脸气的发青,想发作又无处发作。 仁圣皇太后面上不露什么,心里却百感交集。 何必呢,这么多年了,那慈圣怎么还看不开。跟圣上较劲,又能讨到什么好处?饶是生母又如何,圣上压根不吃那一套,所以谁也别想拿一个孝字来压他。 如今的圣上羽翼已丰,大权在握,跟他过不去便是跟自己过不去。饶是多年休养在怡畅园,可她也多多少少的听说了,近些年来他收复失地开疆拓土,重用武官打压文臣气焰,压制着朝堂文武朝臣的势力达到前所未有的平衡,而他自身的威望也达到了前几朝未有的高度。 她不得不承认,从前她所认为的,圣上不适合做大梁之主的想法,是错误的。 他将大梁江山治理的很好。 如今她多少也能猜得些圣上的宏愿,大概是想建立些不世功勋的。他比齐的可不是中庸的先皇或者前几朝,而是那开基创业的圣祖爷。 从当年他雷厉风行掌控朝局那刻,或许就能得以窥见一斑了。 仁圣皇太后淡定的用膳,只要圣上不祸害大梁江山,那她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所以她也用不着苦恼什么,操心什么。 慈圣皇太后可没那么好的心态,因为她最喜爱的那个儿子仍旧被幽禁在皇庄,多年不见天日。 她心里头恨,一时恨那圣上薄情冷血,不念母子亲情不念兄弟之谊,一时又恨那些文臣们心盲眼瞎,当年非说她祎儿肥硕愚钝,没帝王之姿,选了所谓有帝王之仪的朱靖做了圣上。 呵,难道他们选一国之主就是光看相貌了吗? 那可是中山狼,善隐忍,多年隐而不发,出手一击即中。想那些文臣现在估计悔都无处悔了罢,真是活该自食恶果。 慈圣皇太后这般想想,倒也稍稍解气,目光在殿上那戴花钗的女子身上一掠而过。 殿里气氛正酣,酒过三巡之后,圣上从御座起身。 毕竟太和殿还有一宴,需要他这大梁之主过去主持。 众人从座起身,下拜恭送。 圣上下了高阶,龙行虎步朝殿外而去,二十四护卫官与内监们紧随其后。 朱韈赤舄在经过后妃的一长案前稍有停歇,而后又再次迈开,继续踩着长长通道上的黄麾,离开交泰殿。 文茵的眼前掠过帝王的山河带,掠过护卫官们的鹿皮靴,同样也掠过高阶内监们的绯色衣袍。 她的视线里,离她长案半臂距离处,有绯色衣角掠过。而那绯色衣袍上,一块圆形玉珏挂在腰间,轻轻垂落。 交泰殿里的筵席依旧,没了圣驾在,众人就难免少了几分拘谨,气氛就愈发活跃了。 酒酣耳热时,不少人举杯交错,或离开位置去找熟人敬酒,彼此间问问近况,联络关系,氛围很是融洽。 后妃这里也很热闹,不少贵妇人们也想与宫里头搭上关系,遂趁此良机送送礼物,攀攀高枝。 比之其他后妃的热闹,贵妃案前倒是门可罗雀了。 那些陈年旧事让众贵妇们心有顾忌是一方面,再者就是贵妃那疏离清冷的模样,也的确是让人望而却步。 文茵也不在意,自顾自的用膳,赏歌舞,吃上两杯酒,倒也落个清净。 “咳!” 这时候一声重重的咳嗽声从上方传来,殿内的喧哗声为之一寂。 慈圣皇太后目光尖刻的往后妃的方向扫去,语气不善问:“哪个是那岚才人?” 刚被那犀利尖刻目光扫得浑身紧绷的后妃们,闻声先是一愣,而后一悟,而后近乎是统一动作的默然低头。 慈圣皇太后恼怒:“问你们话呢!”她对付不了圣上,还对付不了一个宠妃!圣上下她脸面,那她就下他宠妃脸面。 见那岚才人还敢不出列,她正要发作,就听旁边皇后讷讷的回了句话:“岚选侍触怒圣上,已经……被打入冷宫了。” 慈圣皇太后噎住。 众妃嫔们同情了起来。岚才人那都是多久的老黄历了,可怜那慈圣皇太后在怡畅园里,耳目着实闭塞。 除夕大宴仪是通宵彻夜的,不过若有体力不支的,可以先行退下休息。 文茵在夜半时就退了场,带着嬷嬷宫女们在外头赏了会花灯,便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宫歇着了。 过了子时,便是新年第一日。 圣上也从太和殿半途退了场,回了养心殿,行“明窗开笔”仪式。 明窗前,他执刻有‘万年枝’的笔,饱蘸浓墨,在四方金云龙纹丝绢用朱墨写了第一个福字。特意让人将这福字放置好,而后他方又再次提笔书写。 太和殿与交泰殿先后有宫人过来派发‘福’字,有幸得到圣上御笔的人无不喜不自胜。 “贵妃可还在交泰殿?” 明窗前圣上搁了笔,随口问了句。 冯保回道:“贵妃乏了,早半个时辰前就回宫歇着了。” 圣上往金瓯永固杯续了屠苏酒,又示意冯保铺置换丝绢。 两方四尺长的丝绢平整铺上了御案。圣上将朱笔在吉祥炉上熏炙片刻,随后蘸墨提笔,开笔书吉语。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21 第 21 章 “娘娘是吃醉了吧。” “谁说的,才两杯而已。” 于嬷嬷给文茵卸着钗环间隙,往梳妆镜里睨过眼:“娘娘向来不胜酒力,两杯已是顶了天。瞧您,双颊都被酒醺红了。” 文茵半边身倚着梳妆镜, “放心,我有数呢,顶多有五成醉意。不过这会,脸烫了些是真的。” “解酒汤我已经令人熬上了,等会您吃上碗解解酒气。否则第二日,您可得有个头疼。” “听嬷嬷的。” 收拾妥当后,文茵让于嬷嬷拿来斗篷。 “这么晚的天儿了,您还要出去?” “大概是让酒汁带的,这会有些睡不着了。”文茵用挽带将披落的乌发简单挽上,嘱咐说:“我就在院子里转转,一会就回来。嬷嬷也别跟去了,今个待一天你也累了,早些歇着。况外头天寒,你那老寒腿待久了也受不了。” 于嬷嬷将兜帽仔细给她戴好,“娘娘也莫待久了,当心过了凉气。” 除夕夜的长信宫灯火通明。 庭院里的树枝上都挂满了各色花灯,照的整个院子璀璨生辉。 文茵带着几个大宫女边走边观赏,便是只赏这灯景也赏了小段时间。 “这会梅园里也挂了花灯,各色花灯照红梅白雪,那里的景定更好看。” 中途不知哪个提了这么一句,文茵遂就带着她们往那梅园方向而去。 夜里的梅园被枝上的盏盏花灯映照的犹如仙境。 团团簇簇的梅花笼罩在朦胧的斑驳光晕中,色彩斑斓,浓墨重彩,宛如国手大师笔下的画卷。 文茵放轻脚步进去,驻足在一盏精致的花灯下,无声环顾夜色中这美如仙境的这片梅林。许久,她隐下情绪,转眸朝向念夏。 “舞剑曲会唱了吗?” “会唱了,娘娘。” 念夏刚一说完,就收获了周围酸溜溜的目光,其中最酸的当属那念春了。 文茵探手掐了一梅枝,回眸笑睨了念春她们一眼:“你们会什么乐器赶快点让人去库里拿来,帮忙给伴个奏。” 念春当即高兴起来:“娘娘我会敲花鼓,敲得可好了!” 说完就兴高采烈的找人去搬乐器去了,那急不可耐的模样看得文茵哑然失笑。 这个时候约莫丑时刚过,交泰殿与太和殿上的筵席还热闹着,说笑声敬酒声不时传出殿外。六宫里灯火通明,不过却安静如往昔,虽然有不少妃嫔也中途退场回宫了,可大都会守在各自寝宫守夜,鲜少会有妃嫔去往旁的宫殿凑热闹。 通往后宫的宫道上,两排内监打着羊角灯在前引路,其后缓慢过来的是朱红漆面的舆撵,两侧内监们趋步跟随,双手高擎红木托盘,其上放置着盖了红绸的福字,还有新年吉语。 于嬷嬷这会正在给案上的长明灯剪着灯芯,突闻圣上驾到,大吃了一惊。 除夕夜圣上不应该在养心殿守岁吗,怎么过来了? 来不及多想,她忙带着人过去接驾。尚未走出大殿,就又有人匆匆来报,圣上已经带人往梅园方向去了。 通往梅园的路上,朱靖细听着梅园方向的动静。 有唱曲儿声,有乐器弹奏声,乐声交错铿镪顿挫,似作金石声。 在快接近梅林时,他抬手示意宫人停下,只身往前走去。 踏过曲径通幽处,眼前豁然开朗,梅林的景致刹那闯入他眸底。这一瞬息他眸光骤缩,踏出去的脚步也猝然停下。 远处梅林中,长信宫的大宫女们有在慷慨激昂的歌唱,有在抱着乐器弹奏,歌声乐器声交织成了铿锵有力的舞剑曲。 可这些都不及那林中舞剑的女子来的让人惊艳。 即便她手里执的不是剑,只是一截梅枝,可那腕转梅枝抻出的凌厉,如出鞘寒剑竟是凛然生威,让人毫不怀疑她是在舞剑。 舞动间,红梅白雪落了她满肩。深蓝色的天幕下,未施粉黛的女子执着梅枝破开朦胧灯光,挽发细带随风摇曳,束腰绫绸玉色动人。 他惊艳之余又难掩些震撼。 那一招一式中,他自然看得出那不是花架子,他的贵妃是真的会用剑。 “我家女郎是女公子,不输男儿的。” 耳畔不期响起当年文元辅那自得的声音。 这时他方记起,文家女郎学的是那君子六艺。 此刻,舞剑曲进入舒缓阶段,梅园里舞剑的女子也随乐声将力道放柔了些许。可即便如此,她手里那截梅枝依旧细而有劲,不难看出她柔软的身姿蕴藏的柔韧力道。 她的另外一面,他今日方窥见一角。 他压制住心口被触动的莫名情绪,眸光紧随她而动。 他看她皓腕轻折,身姿翩翾,也看她在花灯挂满梅花枝头下,回眸朝宫女们笑着。他看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在看她执梅枝凌空卷起,回身以梅枝点了那唱曲宫女的唇时,他有些不大舒服的沉了眸光,同时迈步上前。 文茵在舞剑忘形,眼前往昔记忆与现今交错之际,一支玉笛突然别开了她的梅枝。 她猛地一惊,几乎在明黄色衣角落入她眸底瞬息,就迅速回过神来。 “圣上如何来了?” 身形微晃了下,她惊讶里带着几分醉态道。 朱靖解了鹤氅朝后扔过,身后宫女们手忙脚乱的接住。 “听闻贵妃醉酒,朕特意来看看贵妃可还安好。” 说话间,他上前一步,玉笛抬着梅花枝朝她的方向迫近半许。 文茵被力道压着顺势后退,抬眸不解:“圣上?” 朱靖不退反进,手里玉笛不时轻点在她细肩,抬她颌下。 文茵遂拿梅花枝去挡,他轻笑以玉笛别开她的挡势。你来我往,在周围人看来,梅林中的帝妃两人,颇有些打情骂俏。 宫人们都识趣的退远了。 “吓傻了你,还不赶紧退下。” 念春狠扯了下念冬胳膊,用气音迅速说道。 念冬回魂,跟念春赶紧退下的时候,怯生用气音回了声:“刚圣上冷不丁夺我玉笛,让我吓了一跳。” 念春白眼:“出息。” 梅园里,文茵被他逼得快要退无可退,忍无可忍的遂执花枝朝他颈边拍了下。 朱靖没有躲,任由那缀着莹润清透梅花的细枝拂打他颈侧,带来冰凉的触感。 “圣上还不快让开,让宫人们见到了像什么话。” “他们谁敢看。” 他嗓音磁性低沉,在夜里四下无人的梅林里显得格外性感。可文茵却无法欣赏半分半毫,此刻她虽不知他是酒醉冲动还是其他,可却是半刻都不想与他在此纠缠,只望他能清醒些快些离开。 在他不退反进,直将她逼至后背抵上一梅花枝干上时,她用力将梅枝再次甩他颈侧。不过这回他拿玉笛挡开。 “动真气儿了?”他笑说,同时也朝后挪了两步,“喂朕两招,朕就不缠你。” 文茵没料到他是这个要求。 抚着梅枝垂眸瞬间,她迅疾出手朝他抻去。 朱靖偏身躲过,执着玉笛与她过招的同时,垂眸看她的眸光几多深邃。 他的贵妃不是娇弱的兰花,而是是那展露枝头的梅花,苍古清秀,铁骨冰心。 原来从前,是他将她错当温室娇花来养。倒也难怪她常郁郁寡欢,任他如何做也难讨她欢心。 圣驾离开后,文茵带着人回了寝宫。 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副福字,还有新年吉语。 于嬷嬷迎上前来,“圣上今夜突然过来是为何事?” 按规矩圣上今夜是要在养心殿守岁的,如何却突然来了她们宫里。 文茵解开斗篷,示意了下念春她们捧着的东西。 “或许是来送福字及吉语的吧。” 于嬷嬷朝后看去,有点不可思议,感觉不像那位圣上能做出来的事。往年即便是送这些,也是着宫人送来,哪有他这圣上专程过来送一趟的道理。 文茵打开了那两副吉语。 其中一副是,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另一副则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娘娘,挂哪一副?” 文茵边往暖阁走,边道:“挂前面一副。后面那副压箱底。” 养心殿外,几位内监侯立着。 辞旧迎新这种大日子里还能在养心殿候着的,无疑都是帝王身边得脸的大太监。 冯保拢了手在袖中,竖耳细听着殿内动静等候传唤的同时,也偶尔与其他内监闲聊两句。 刚与吴江唠完家常过后,他眼角瞥见旁边那人在沉默的摩挲腰间的玉珏,就道了句:“你这块玉珏温润通透是块好玉。” 这块玉确是质地很好,饶是他见过诸多好东西,也不得不为此多少侧目。不过纵是对这玉珏多有欣赏,他也不上手去触,因为他知道那徐世衡对这玉珏珍惜的很,很是忌讳旁人碰。 他又不是缺好东西,干嘛要去平白得罪个人呢。 在宫里头得罪人又不讨好的事,他冯保可从不去干。 徐世衡仔细将玉珏收回香囊里,笑说:“祖传下来的,也唯有这一好物了。” 冯保感叹:“你也是苦命的。不过你也忒爱惜了些,一年里,你也就拿出来那么一回。这么好的玉珏,总不见天日岂不可惜。” “足矣了。”徐世衡低声,“再多便是奢望。” ------------ 22 第 22 章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 长信宫靠近梅林的地方新修了个马厩,里面拴着一匹小马驹。 小马驹浑身毛发火红,如烈火般耀眼,深受长信宫上下宫人的喜爱。 “念春,你让我也刷一下罢。” 念夏在旁看着念春舀着水刷毛,也有些蠢蠢欲动。 念春一口回绝:“那不成,你手上没个轻重,当心刷疼它。” 边说着,边很是小心的拿梳子给小马驹梳着鬃毛。 念夏没法子,只能认命的做着递水的工作。 自打这小马驹入长信宫,念春就请得娘娘同意让她包揽了伺候小马驹的一应事务,包括喂食、刷毛、洗刷等粗活。要不是实在嫌马粪太臭,她是真的能将铲粪的活都一并包揽了过去。 平日里也是将小马驹看得比眼珠子都紧,没她的允许,旁人连靠近都不许。 “念春,这马流的汗真的是像血一样红吗?” “那是,要不你以为它为什么叫汗血宝马呢?” 念春万分喜爱的摸了摸马驹的脑袋,“知不知道,汗血宝马可是鼎鼎有名的大宛名马,日行百里的神驹,整个大梁每年也只得寥寥几匹,很难得的,千金万金都买不到。” 念夏眼睛睁大,这会再看那马驹,只觉得它金光闪闪每一寸都是金子:“那这马还真了不得啊。我从前也只在京城大街上远远的瞧过富人家拉车的马,那马的毛灰蓬蓬的也不光滑,饶是如此我都稀罕的不得了,要知道一匹马可值四五十两银子呢。现在拿来跟神驹一比,我竟然觉得那四五十两的马匹便宜的要命。” 念春得意扬眉:“你也是命好入了咱长信宫,长见识了。要在旁处,你大概也还是只认识那四五十两一匹的马。” 念夏无不赞同:“可不是,以前我以为那么贵的马已经是顶了天了。不过念春,你懂得也真多啊。” “我也是……听人说的。” 念春脸飞红了下,手上刷毛的动作加快,“对了,最近有没有听说可有人酸咱们娘娘的?” “倒是没有,想来也没人敢。”念夏递水过去,道:“不过自打圣上赠了娘娘汗血宝马后,有不少宫也跟风效仿弄了匹马驹在自己宫养着,听说还有不少娘娘们自个偷摸着学骑马呢。” 念春嗤了声:“圣上说等天暖就带着咱家娘娘去御苑骑马游玩,大概其他宫娘娘听说了,不甘示弱也想着到时候蹭个东风过去。也不想想,娘娘可是从小开始学的马术,骑马技术娴熟着呢,到时候跟圣上并肩驾马不知多令人赏心悦目。她们又不会骑,去后干巴巴在那现眼吗?再说,学骑马那是一时半会能学得会的?别等那时当着圣驾摔成大马趴才好。” 自年后至今,圣上来后宫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当然这多出来的次数可与后宫其他妃嫔们无丝毫干系。大概如此,听闻圣上要带娘娘去御苑骑马游园的消息后,她们就都有些坐不住了。 念春心里哼了声,暗道酸死她们才好。还妄想跟娘娘争宠,殊不知在他们娘娘面前,其他宫的妃嫔全能被比成鱼目珠子。 文茵从内寝出来,就见到念秋与念冬在外殿忙着置换窗帘。 于嬷嬷端来梨汤给她润喉,无奈说:“您也不用找了,念春与念夏两个又去马厩伺候马祖宗去了。” 文茵哑然失笑:“我就猜到大概是这般。” “您啊,就是太纵着她们了,好好的活不干,非得跳窜着去干些不正经的。尤其是那念春,就差摆个供案插三支香将那马驹给供上了。” “毕竟是稀罕物,且又憨态可掬的,她们喜欢也正常。反正殿里也没多少活,就且随她们去吧。”文茵抿口梨汤,看向念秋与念冬,“也不拘着你们,喜欢的话就去看看。” 念秋她们齐齐摇头,于嬷嬷就替她们说道:“念春宝贵得紧呢,旁人去了要不小心磕了碰了那神驹,那可真是捅马蜂窝了。与其过去让那念春好一顿数落,她们倒还不如在殿里落清净的好。” 文茵道:“马匹而已,哪用得着这般金贵养着。等它长大些,就牵它去园子里,让她们几个都挨个学着骑骑。” “可别。”于嬷嬷端走空碗时,难得开了句玩笑:“那神驹啊,念春大概也就只能看得了您去骑。要是旁人骑上半下,只怕得气死了她。” 正说笑间,突然外头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娘娘,坤宁宫来人传话,皇后娘娘要您即刻前往坤宁宫。” 守门隔着寝门禀道,殿内却因这声通传为之一寂。 于嬷嬷刹那脚步顿住。文茵与于嬷嬷无声对视一眼。 短暂沉寂后,文茵吩咐门外那人进来禀话。 “是坤宁宫哪个过来传的话?” “回娘娘,是坤宁宫大宫女秋红。” “可有问要我过去所为何事?” “奴才问了,可来人只道是皇后娘娘召您过去有急事。” 文茵让那守门宫人退下,沉眸静思片刻,慢吐了声。 “紧急召我入坤宁宫,这是多年未有过的事了。” 这个春日的午后很平静,可殿内诸人都感觉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这些年来坤宁宫与长信宫井水不犯河水,若无必要,皇后与贵妃连话都不会说上半句。此刻突然宣人入坤宁宫,只怕是必有大事。 念秋与念冬也不约而同放下手里活计,无声靠拢过来。 文茵环顾她们:“你们仔细想想,最近后宫可有什么异常?” 她们努力的去想最近后宫的信息,可任如何去关联线索,依旧没发现有何异常之处。年后这些月来,后宫平静如昔,要说有何不同以往,那便是圣上施于娘娘的恩宠明显多于往日。 “并无什么异常。”于嬷嬷肯定道,“咱宫的人平日里都远着大皇子、二皇子及大皇女身边伺候的人,可以肯定并无接触。且皇嗣们都好着呢,最近未曾听说他们有何不妥。” 文茵沉吟:“最近也没有怀孕的妃嫔。” 这话就让于嬷嬷忍不住想到了元平十三年的嫁祸手段,双手不由握紧。 “或许是其他宫的事。”文茵起身,吩咐拿她披风过来,“去坤宁宫罢,莫让皇后娘娘等急了。”也看看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念秋赶忙取过披风给娘娘披上,接着又抻了下自己衣裳上的细小褶皱,深吸口气也想跟过去。 文茵却突然道:“念冬跟我去,念秋你留下。” 念秋怔愕抬眸,恰对上对方平静而信任的目光:“念秋你在这,替我守好长信宫。” 午后的春阳灿烂温暖,从马厩回来的念春与念夏每人抱着一捧迎春花,说说笑笑的很是惬意。 未及到正殿,她们就感觉明显不对了,长信宫比之往日静得出奇,放眼瞧去殿里也空了大半。 “念秋,娘娘跟嬷嬷她们呢?” 念春带着念夏急匆匆进殿,看着站在殿内的念秋急促问道。 “娘娘被皇后宣召,去了坤宁宫。” 比之不明所以的念夏,经历过元平十三年的念春骇吸口气。 撂下这句话,念秋就走出了殿,沉着的吩咐宫人守好各处,又吩咐了几波人外出打听着消息。 从来寡言少语的没有脾气的念秋,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强硬。 殿内,灿若骄阳的迎春花被搁置在窗前长案上,花枝探出窗牖随春风偶尔摆动。 殿外,念秋在漫长的等待中不时摸上了腰间藏匿的令牌。 用这块令牌,她可以直达天听。她,是圣上的人。 坤宁宫里,鸦雀无声。 文茵带着于嬷嬷等人进来那刹,皇后猛地一拍案,厉声一喝:“贵妃你好大的胆子!” 众妃嫔悚然一震。被紧急召来坤宁宫时,她们也心生忐忑不知何事,可此刻听得皇后厉声叱喝,方知竟是要对贵妃发难。 于嬷嬷浑身陡僵,文茵在殿门口的方向刹住脚步。 “皇后何出此言?臣妾惶恐,不知错在何处,令皇后娘娘大发雷霆。” 皇后盯着那处变不惊的女子,语声更厉:“贵妃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纵容宫女与人私通!” 这话落下,殿内众妃嫔倒抽口气。 与之相反的是,于嬷嬷却好似从死亡边缘被人给拉了回来,微不可查的松口气。 文茵搭上于嬷嬷的胳膊,抬步继续往前走,不缓不急犹似闲庭信步。 “皇后娘娘这话臣妾听不懂,长信宫的宫女们无不严守宫规,无人敢造次半分。不知皇后是听了何处的谣言,竟如此迫不及待的召集六宫妃嫔来给臣妾定罪?想这造谣之人也着实可恨,不仅污蔑长信宫声誉,还不知死活的蒙蔽一国之后,当真是其心可诛。” 无视皇后那气到涨红的面色,她自顾自解了披风落座,抬眸环视神色各异的众妃嫔,“我也不是头一回被栽赃嫁祸了。元平十三年那事之后,我想我已经给大家说得很清楚,我文茵素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饶是她目光并不锐利,可被她目光扫过的众妃嫔还是低下了头。 康嫔后面的宫女不安的动了动手指。 “看来贵妃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来人,待人证上来!”皇后怒声。 ------------ 23 第 23 章 跪在殿上的所谓人证是坤宁宫的宫女采雪。 她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当日她是如何亲眼看见长信宫的大宫女念春大逆不道,借着宫里侍卫换防的间隙,与一侍卫私下会面,如何的眉来眼去,安通款曲。又说两人如何枉顾宫规,私相授受,交换信物。 说着就将一方绣了兰花的帕子双手擎上去。 “皇后娘娘请看,这就是从那侍卫身上搜出来的证据。” 皇后往那手帕上扫过眼,面浮了冷笑:“直接拿给贵妃去看,看看还认不认得自个大宫女的针线活。” 于嬷嬷抓过那帕子死死盯着。这些年她没少指点念春她们的针线活,所以她们每个人穿针引线的纹路她都认得。 拿着帕子她翻来覆去看过不下五遍,她终于确定这条帕子确是是那念春的。当即心头火起,暗骂念春那个不省心的净给她们娘娘捅娄子,切齿的想着等回去后该要如何收拾教训她。 “娘娘,看这手法确是与念春的针线活有些相似。但所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若是硬说这就是念春的帕子,这未免就武断了些。”于嬷嬷皱眉,斜眼往殿上宫女处狠扫了眼,“指不定是哪个小蹄子与念春有仇,特意寻了高人仿造的呢。” 于嬷嬷的这番话,让文茵几乎可以确定了,这帕子的确是那念春的无疑。现在她不敢确定的是,念春真的是做了犯宫规的事被人窥见,还是压根是中了旁人的圈套,再或者是如嬷嬷的托辞被人栽赃陷害。 不过看这殿上有备前来的架势,她觉得前两者的可能性较高。 目光转向殿上跪地的宫女,文茵发问:“你是哪日撞见的?” 那宫女显然是提前打好腹稿,直接回道:“三月初一那日。” “当时撞见的人,除了你还有谁?” “仅奴婢一人。” 文茵了然的点头,突然转移话题:“你是坤宁宫的洒扫宫女?” 那宫女刚迟疑道了声是,就突闻那问声接踵而至:“你一个洒扫宫女去往御马监作何?就算是去尚衣监那也不顺路啊。再说了,”文茵声音淡淡,“就算去尚衣监、尚膳监也轮不到你个洒扫宫女去罢。” 那宫女讷讷难言。 文茵收回了稍微前倾的身体。这一刻她确认了,这事情背后有推手。 康嫔倏地掐住手心。 皇后是故意的!她故意露出这么个大破绽,显然是不想让她置身事外! 这步棋她走差了,她竟蠢得相信皇后是真蠢。 文茵缓慢的环顾在座妃嫔,这一瞬间,诸多想法在她脑中掠过。 这一局冲着她来的。 至于原因……不想让她太得意,打压她气焰?用一个宫女丑闻,让她名声更臭?知她遭人算计必定不肯罢休,势必闹得满宫风雨,惹来圣上不满?再或是她多年沉寂,有人想进一步试探她的底线? 或许这些原因都有。 文茵未扯了下唇角,却无丝毫笑意。 这点小手段她还真是不惧,只是在宫里讨生活总是难逃这样的事情,难免糟心。 示意于嬷嬷拿披风过来,她起身披上,脸色平静的系好细带。 “皇后娘娘,此事我知道了。” 此时的长信宫,坤宁宫的大太监带着人与长信宫的人对峙。 大太监擎着明黄懿旨:“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搜宫及带走□□宫廷的大宫女念春,还请姑娘让开。” 念秋俏脸生寒:“一切还要等我家娘娘回来再说。” “那姑娘就别怪咱家无礼了。” “放肆!我看你们谁敢!” 站在殿门口的念春看着这一幕,两眼发直,色如死灰。 念夏颤声问:“你……真的……” 念春没有回答,此时此刻长信宫的大宫女哪里还有往日的自傲恣意,早在那坤宁宫气势汹汹来人硬闯长信宫时,巨大的寒意已经将她完全包裹,让她几乎丧失了意识。 为什么会这样……她脑中混沌,眼神发直。 明明她都打算好了,等陪娘娘过完了这个生辰,便会向娘娘求个恩典,放她出宫。阿明哥很快就要外派当官了,到时候她就出宫随着阿明哥去外地,然后嫁给他,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 明明等过阵子就可能实现的事情,怎么会突然发生眼前这一幕? 念夏观她神态,便知此事不离十。当即又气又急,狠狠甩开她的手。 “你怎么这么糊涂!”念夏气的眼圈发红,“你这么做,你想过……想过娘娘吗!你难道不知外头的人都怎么编排咱们娘娘,你还这么做,你!你!” 念夏话说不下去,眼泪直往下掉。 念春发直的眼神急遽的颤抖。 娘娘……娘娘这会在坤宁宫,可是因她而受非议,刁难? 她想到了外面那些愚人对娘娘不堪入耳的评价,想到了今日因她,娘娘或许要遭受更多的脏水泼身脏名诋毁,极大的悔恨就铺天盖地的将她湮没。 “我对不住娘娘,对不住娘娘……” 她泪水涟涟的喃喃,含泪环顾这座她生活了数年的宫殿。 这里,比她的家来的还让她亲。 她想到了刚被分配到长信宫那会,因为惧于娘娘在外的名声,还不敢往娘娘身边凑。可娘娘却从不计较这些,也不亏待她,念及当时她年岁小,还常常暗地里吩咐嬷嬷给她拿些零嘴吃。 有一回她在外头受了气,回来躲着哭,娘娘瞧见后非但不责怪,还温柔的抚了抚她头,问她一个小姑娘怎么这般要强,说她性子爱掐尖,将来是会吃亏的。末了还给了她些零嘴跟果子,又柔声安慰了她一番。 这些年来,娘娘待她恩重如山,四时八节宫里赏下的东西,娘娘也总会分给她们这些大宫女一些。在这宫里头,她穿的用的比之一些低位妃嫔都要好,说是奴婢,可她过的日子又哪像一个奴婢? 她摊开双手低头看着,大颗眼泪落在没半分茧子的娇嫩手心上。 她一个庄稼汉的女儿,在宫里过的是千金大小姐的日子,不受打不受骂,吃得好穿得好,走到哪儿都挺胸抬头,旁人都会敬着捧着,凭什么呢?还不是凭着娘娘给她撑腰。 可她又做了什么? 娘娘点点滴滴的恩情她尚来不及回报一二,如今却在恩将仇报! 圣上怎么想娘娘,外头人怎么想娘娘。全都是她的错。 极大的痛苦与绝望将她覆盖,念春的唇色雪白雪白的,脸色却灰败如泥。 “念夏……”在眼见着坤宁宫大太监就要带人冲进来搜宫之际,念春猛地抓住了念夏手腕,用力的,狠命的,“替我告诉娘娘,是奴婢让娘娘蒙羞了。这辈子这恩情奴婢是还不上了,若有来世……” 后面的话她没有续上,就突然一把甩开了念夏的手。 “念夏,替我好好伺候娘娘。” 这话迅速说完,她突然拔腿狂奔起来,与此同时伴随的是她凄厉的尖喝声:“皇后娘娘冤枉奴婢!奴婢今日以死以证清白!苍天啊,你睁眼看看,我念春冤枉啊——” 念夏完全没反应过来,刚被念春撒开的手还保持着伸出去抓她的姿势。 对峙的两方人马犹似被按了暂停键,齐齐僵硬扭头,目光里倒映着念夏头撞石柱的瞬间…… “啊——死人啦!!” 不知哪个尖叫一声,惊醒了宛如木柱子般的众人。 念秋握在腰间御令的手僵白。 她刚想要拿出来,她马上就能逼退了这些人。 坤宁宫的大太监见逼死了长信宫大宫女,眼见着事情直接闹大,当即吓得直接带人跑了。 念夏瘫坐在地,两眼直勾勾的盯着那摊艳红的血。 片刻后连滚带爬的起来,整个人似乎爆发了极大的冲击力,疯似的往外跑,边跑边厉声哭喊:“娘娘,娘娘——” 坤宁宫里,皇后还在发难:“贵妃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臣妾说的不清楚?”文茵容色淡淡,语气自然:“我早前些时日已经放了她的宫籍,按理说她如今已经不算宫里的人。既如此,朗未婚女未嫁,情投意合有何不可。” “笑话,此事本宫如何不知?” “反正臣妾已经给二十四衙门去了令,时间算来去宫籍的事应早办妥了才是。当然也不排除哪个环节延误,导致皇后这里消息滞后。” 文茵绕过桌案,直接朝殿外走:“明明应算件喜事,非要弄得满城风雨,何必呢。我长信宫大宫女与宫廷侍卫的婚事我赐下了,回头我将他们二人的喜糖喜果拿来分给各宫上下,沾沾喜气,去去晦气。” 皇后气的发抖。贵妃今日没给她留丝毫颜面。 她怒的刚想出声让贵妃留下,正在此时,却听得外头传来凄厉的哭声。 “娘娘,娘娘念春冤枉啊——” 凄厉破音的尖喊,伴着外头奴才呵斥推搡声,以及令人捂嘴拖出去的声音。 殿内,文茵的步子骤然停下。其他妃嫔脸色纷纷变幻,似皆有种大事要发生的预兆。 不等文茵吩咐,于嬷嬷已快步出殿,待见到被奴才压着那披头散发、满身狼狈的念夏时,当即震骇:“念夏你怎这般模样!” 与此同时,她朝四周那些押人的坤宁宫奴才们厉声喝斥:“给我松开她!” 念夏一经脱离桎梏,连滚带爬的朝于嬷嬷过去,而后朝着坤宁宫殿门方向噗通跪下,叩首痛哭—— “娘娘,念春为证清白,碰柱自裁了——” “娘娘,她冤枉啊娘娘,她没有与人私通!” “娘娘,她至死都在喊老天爷睁眼,至死都在说自己清白——” “娘娘,您要为她做主啊……” 一声一声的娘娘,将殿里的文茵唤得身如石柱,也将端坐高位的皇后唤得,颤身惊了起来。:,, ------------ 24 第 24 章 文茵在殿内站了多久,坤宁宫就鸦雀无声了多久。连先挑起事端的皇后,都不曾出声半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她侧过身来,目光缓慢扫过高座上的皇后,又环顾四周在座的众妃嫔。 “今日的事,没完。”她道,收回目光,“嬷嬷,将那污蔑本宫清誉的宫女带走!” 长信宫里,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于嬷嬷让人将殿门小心阖上,隔绝了里面人的视线,又指挥人轻手脚的抬水过来,冲刷掉殿门前的血迹。 她站在那有条不紊的指挥着,依旧是副刻薄冷厉的模样,可若仔细看去,便能看清楚她眼圈里泛着的红。 朱靖踏进长信宫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这副四周皆寂,宫人噤若寒蝉又死气沉沉的一幕。明明是暖春,却给人种凋零灰败之感。 他有些发闷的拉下朝服的领口,抬腿大步朝前迈去。 “你家娘娘呢?” 经过于嬷嬷时,他停下发问。 于嬷嬷往关紧殿门的寝宫方向看了眼,朱靖便了然。 “念春……你给她如何安排的?” “老奴怕娘娘见了伤心,便早早的将人抬出去,给买了棺木,打算送她回原籍。” “这般安排很好。”朱靖颔首,“冯保,去朕内帑取百金做埋身银送去,着人务必厚葬她。” 冯保躬身应是。 朱靖深吸口气,抬步朝殿门方向走去。 双掌推开紧闭殿门,外头光线涌入窗户紧闭的昏暗大殿时,他也同时看清了那个孤零零坐在桌案前的她。她偏了脸,正一动不动的看着摆放在窗角的迎春花。 “贵妃。” 他压低声音轻唤,可对方却无半分反应。 她孤坐着,没多少血色的面上不带伤感,却给他种灰败的空落落的感觉。 他忍不住几步上前,伸臂将她揽在怀里。 “人死不能复生,你莫要过度伤怀。她如此忠心,若在天之灵见你为她伤神,也会走得不安心。” 文茵只觉得有股说不上来的郁气从灵魂深处激涌而出。 此刻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可她的行动已经代替她的思维做了反应。 朱靖顿了瞬,慢垂眸看向她的脸。 刚她用力将他推开的那刹,他能感觉到她对他强烈的抗拒。 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感将他包围。他绷直了嘴角,神色变幻不定。 顷刻,他到底还是将那点不适强压了下去,放缓了语气道:“贵妃,此事朕定会给你个交代。” 踏出长信宫的那刹,朱靖驻足偏眸,寒声吩咐:“摆驾坤宁宫。” 文茵依旧还在看那迎春花。 此刻大殿里依旧还是她一个人,门窗紧闭,光线昏暗暗的。 怎么就至于,这是个什么事,用的着赔上她念春一条命? 文茵反复的想,反复的不理解。 活生生的人,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就那么没了。 这种感觉很不真实,隔雾看花一样,让她觉得虚妄。 可虚妄之余,她又感觉有种钝痛。大概是为了转移这种钝痛感,她开始努力去回想,这些年她待念春怎么样,有没有亏待过她,有没有苛责过她。 但她好像又回忆不起来,毕竟这些年里,她其实并不大关注周围的人。她对这个偌大的皇宫没有半点的归属感,自打踏入这里,她就似踏入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地方。这里的人与事,于她而言,都并不值得关注,她就似游魂一般游离着,隔绝着外界一切。 好似除了她的奶嬷嬷外,其他人如何都与她没什么关系。 伺候她的那几大宫女,在她潜意识里,或许她们之间更像是普通雇主与员工的关系。所以她放养式的雇佣着她们,想着等她们到了可以嫁人的岁数了,她放她们出了宫,那她们的人生就与她无关了。 当然,她本以为是这样的。 可念春的突然离去,仿佛一记闷锤砸在了她心口上,让她闷痛的同时也让她清醒的意识到,原来她与这座冰冷的皇宫到底也产生了纠葛。无论多与少,她扯不掉,抹不去。 于嬷嬷抹把脸后,连呼吸几口气推门进来,尽量语声平缓的跟他们娘娘说,那念春的后事已经嘱咐人在安排。 文茵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立即回应。 许久,她方似自语的喃喃:“嬷嬷,我还记得当年那些入长信宫的宫人中,最属念春最爱掐个尖。当时嬷嬷还说她心气高,虚荣心强,不是个好姑娘,可后来我闭宫三年,那么多宫人都心急火燎的找门路离开了,她却坚定不移的待在长信宫里吃了那么多年挂落。” 于嬷嬷喉中发涩:“是啊,嬷嬷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有了那三年,她也方看清了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念春虽爱掐尖,却忠心护主心性坚定。所以后来的几年她才会不时的打压念春两句,不是真嫌弃她,而是想打压下她那股子目中无人劲,怕的是她将来会因此吃了大亏。 “嬷嬷,有几件事要嘱咐你去办。” 于嬷嬷收好情绪,强打精神,“娘娘您说。” “第一件,撬开采雪的嘴,我要知幕后推手是谁。” 比之打手,她更恨策划此事的幕后之人。 “第二件,将念春的事想法子传给那个侍卫。”文茵又看了眼窗边的迎春花,“我要知道他的反应。” 究竟是个圈套,还是无意被人捅破了私事,她要清楚知道。 “第三件,念春最爱那马驹,那就牵了那马出宫,随那棺椁一块送回原籍,守在她墓前。” 于嬷嬷欲言又止:“可是那马……” “既然送我了,我就有权处置。”稍顿,又道:“遣人打探着,看看圣上去皇后那之后,又去了哪个宫。” 文茵扭过脸朝向殿外,声音发轻:“看看咱宫里有多少到嫁人岁数的宫女,有多少都报上来,准备份嫁妆,打发出宫罢。” 坤宁宫,正沉浸在帝王的威压中。 “是朕当日跟你说的不清楚?” “臣妾当日收到密报,得知后宫当中出了这等丑事,又怎能坐视不理,按照宫规……” 一声脆响,茶杯在地上四分五裂。 “皇后,你是不是永远不会审时度势,永远不会看朕脸色?” 圣上耐心终于告罄,面无表情的拂袖起身,“可是需要朕直白告诉你,在这座皇宫里,朕的喜怒便是规矩,朕的好恶便是规则!” 皇后的身体摇晃。 “来人,传旨通报六宫,皇后德行有失,禁足三月。”在皇后丧胆游魂中,他声音冰冷冷道:“仁宗朝有个修佛的皇后,你若想效仿她,朕可以成全你。” 语罢,抬步而去。 皇后瘫坐于地。 朱靖踏出坤宁宫后,有锦衣卫的人趋步过来,迅速耳语了番。 他不带情绪的朝康嫔所在宫殿的方向看了眼,侧眸问:“贵妃的人可有出来探听消息?” 那锦衣卫的人回应说是。 朱靖驻足片刻,抬步上了舆撵。 “摆驾勤政殿罢。” 得知此事的文茵,便就明白了圣上的意思。 这事到以惩戒皇后禁足为止,不必继续追究了。 依旧坐在殿里的文茵,在这一刻没觉得愤怒,反而觉得可笑。 她想起他前些时日对她百依百顺,似乎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架势,想起他容她几番放肆对她宠溺似无可奈何的深情,给人一种好似被人妥善放置心尖安置的错觉。再想他前头从她这里离开前,那副信誓旦旦,要给她做主给她交代的模样。 多可笑啊,这就是帝王的所谓深情。 得亏她早已不是那不谙世事、初出象牙塔的单纯女子,否则被他这些深情哄骗了去,接下来的半生还不知得要流多少眼泪,哭断多少柔肠。 早在当初被他压迫着留在这座皇宫时,她就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是什么,她只是他的一味调剂品。要说特别的话,那她大概可以算是他较合口味的调剂品。 “娘娘莫要伤怀,幕后之人咱们自己查。” 文茵嗯了声:“不急嬷嬷,慢慢查,总会查到蛛丝马迹的。可以往有子嗣的三位妃嫔的方向上查。” 能让朱靖有所顾忌止步的,十之是因着皇嗣的关系。 事关一条命,她绝不会轻易算了。 于嬷嬷想了想道:“念夏去审那叫采雪的宫女了。那采雪说她不知幕后之人是谁,只是按照皇后教她说的去做。倒是她在事发之前,曾见到过庄妃宫里的一宫人出入了坤宁宫。” 文茵摇头:“摆在明面上的,不一定是真佛。” 于嬷嬷道:“我也觉得庄妃不像是做那事的人。” “不过事无绝对,这宫里头藏得深的人有的是。着人再细查吧,只要做过的事就总会有痕迹。”文茵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句:“念夏审的人?” 于嬷嬷叹气:“是她审的。大概是因念春的事受了刺激,肿着两只通红的眼求我让她审,我……也就同意了。” 文茵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没过两天,传来了那宫廷侍卫自戕的消息。 文茵得知后,说不上那一刻是要为念春感到欣慰还是难过。 她下了个决定,令人直接在京都选了个风水宝地,将他们合葬。后又将那捧迎春花交代宫人,让其带进他们的合葬墓中。 接下来的整一个月,后宫都似弥漫着种风声鹤唳的气息。六宫各处都安分了许多,不少人都在暗下揣测,圣上是不是要废后了。 皇后被禁足,这是自圣上御极以来的头一次。 这一个月圣上只来了后宫两次,两次都去了长信宫。 可让后宫众人感到不同寻常的是,这两次圣上都是不到半个时辰就从长信宫里离开,出来的时候面色有异似有不虞。 四月初二这日,当圣上再次被她不冷不热的态度恼到,拂袖离开的时候,文茵安静的坐在榻上绣着花。 这是第三次了。他的耐心大概快要告罄了罢。 他的忍耐快到了极限,下次他来可还会依旧容忍? 她不知,她连自己还能不能再继续装下去都不知。 他的忍耐快到极限,而她又何尝不是在爆发的边缘徘徊。:,, ------------ 25 第 25 章 接连十来日,圣上每日都会遣人给长信宫送珍宝。 除了珍宝他还遣人送了几匹骏马,以及几柄雕刻梅花剑鞘的竹剑,手柄镶有各色宝石,华贵非常。 他还几次邀约贵妃去御苑骑马游园,可皆被婉拒。 十六这日,圣上满身霜寒之气的踏进了长信宫。 “你要为了一个奴婢跟朕置气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宣示着在文茵这里,他的耐心彻底告罄。 这一天终于来了。文茵脑海中有个声音道,可她内心却奇异的出奇的平静。 “是啊,不过一个奴婢。”她调整花棚子的角度,头也不抬的继续穿针引线,“可惜她没我这家世、容貌,没能得到圣上怜惜,最终落得个惨死的下场。每每一想起她死不瞑目的模样,我就万分庆幸,得亏自己生在权门之家养了副好相貌,没托生成了奴婢秧子,如此就也避免了冤死后被人一句‘不过是个奴婢’,就此轻飘飘揭过。” 这话说出口后,她发现好像是有什么重负从身上剥离开来。 细针扎进了凌乱色彩的图案中,她道:“奴婢,真是何其命贱。” 整个内寝寂若死灰。 朱靖深吸口气,抬手钳裹住她下颌,高抬:“你知你在说什么吗?” 文茵被迫仰眸,对上他那明暗不定的沉眸。 “我很清楚此刻说的什么。” 她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清醒。这六年来,她被圈养在这宫门重重的皇宫中,走不出,逃不掉,这座皇宫上方的天空就如死沉沉的大山压在她的头顶,压迫着她,桎梏着她。她宛如困兽一般束手无策,最终只能妥协的麻痹自己,不与这座皇宫产生半分羁绊。 可是她错了。这种自我蒙蔽的表象就如那薄弱的气球,只需一记针刺,便能将其轻易戳破。念春的死便是那记针,让她清楚的认知到,早在她进宫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无法独善其身。 这真是让人清醒又崩溃的认知。 “你在怨朕,怪朕。”他难以理解,又强压怒火,“为了个区区奴婢,你就自轻自作下贱宫人,还要因此与朕生分,简直不可理喻。” “奴婢又如何,主子又如何,高低贵贱还不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得圣上喜欢的,奴婢也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得圣上厌恶的,主子也可以跌落下来碾成泥。我今日是主子,可谁知来日不会一朝跌落成了奴婢?所以倒也不存在自轻自贱之说。” 此刻的她宛如只刺猬,吐出的每个字都必扎人耳。 为了个奴婢她不依不饶,置气了一个来月还不算,此刻竟面对面的跟他翻脸呛声。前朝后宫,这些年来还未曾有人敢如此忤逆于他。 朱靖转握她脸颊的手劲渐大,这一瞬他真有想教训她的心思。 不过视线落到她那消瘦许多的脸庞,就想到她因念春的事黯然消沉了许久,他终究心头塌软下来,也松开了对她脸颊的钳锢。 “知你心情不好,朕不与你计较。”他撩袍坐在榻沿,对上她的视线,颇有讲和的意味:“你说,你到底要如何?” “我要幕后之人得到该有惩戒。” 她冷淡的声音不容置疑,他看着她稍有沉默。 他从不怀疑她的聪慧,也知她必定晓得此事背后另有推手。 前头他拂了她的意将那幕后之手掩下,那是因为他清楚,她追究到底之后,必定会下狠手。 此刻看她清高倔拗,誓不罢休的模样,他难免有些头疼,忍不住的在想,她为何就不能如其他女子一样,懂得适可而止。 “为了给你的宫女念春讨回公道,朕已经惩戒了皇后。” 文茵知他意思,一国之后也同时代表了一国之君的脸面,为了她的婢女,他惩戒了皇后无疑算是自扇了脸面,如此还不够? 他想让她适可而止,让她别得寸进尺。 她并不会因此而失望或不适,因为她早就清楚了面前帝王的薄情冷血,霸道强权。 “圣上,难道最可恨的,不应是那幕后黑手吗?” 她的声音依旧是不冷不热,朱靖忍不住揉过额角。 “贵妃,你为何就不能如其他妃嫔一样?” 换作其他妃嫔,受了委屈必会梨花带雨的扑他怀里,而不是如她这般面对面的与他硬气呛声。 文茵直接问:“我为什么要跟旁人一样?后宫一模一样的女人还不够?圣上为何执意要再添我一个?” 朱靖闭了眼。今夜的贵妃势必不会与他好好说话了。 “朕最后再与你说一遍,她只不过是个奴婢。况且她到底是不是无辜,有没有冤枉她,你心里很清楚。” “那又如何?” 他倏地睁眼。她宛如吃了呛药般,挺直了脊背,清润的双眸此刻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灼人眼目。 好似她那大宫女的死去了她身上的某种桎梏,她开始叛逆反抗,丢弃从前的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完全与往日判若两人。 “你说什么?” “我说那又如何!”她倏而一笑,神情似压抑之后的放纵,“我当然知道,后宫上下的女子,只要圣上一日不放她们出宫,她们名义上就一日是圣上的女人。可是,上千名的女人啊,难道就非得让人人都必须爱圣上?那些女人,无论圣上喜不喜欢,难道非得都要占着?” “放肆!” 朱靖怒然起身。这大概是他少有的一回,直接被人逼至怒形于色。她这番话何止是大胆,简直是大逆不道,就算处死都不为过。 “贵妃,朕看你是失心疯了,胡言乱语,不成体统!” 文茵没再呛声了,重新低了眸自顾自绣花。 朱靖慢慢收敛了怒容。他重新坐回了榻上,看向她不容置疑的沉声令道:“贵妃,你解释下刚才的话。” 他的话带着不容拒绝的帝王权威,可她却又似未曾听见。 她视他为无物的模样,比对他呛声,更来的让他暗怒。 “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文茵看着膝上的花棚子,执着针重重的扎了进去。 朱靖不再自打脸面,慢收回了目光,从榻上起身。 “你不是想知道,后宫女子是不是都得爱重朕,那朕就给你答案。”他说话沉缓,慢字吐音:“宫女千人,在得到朕首肯前,身心都只属于大梁之主一人。无论身,还是心。” 他垂落眼皮视她:“后妃更亦如此。” 语罢,他抬步往外走,出了内寝。 文茵在里间能听得到他放下毡帘那刹脚步声就止了,也能多少感到外间的死寂无音。 搁了花棚子,她踩睡鞋下地,神色不显的朝着外间方向去。 刚一揭毡帘,堵在门口的高大背影让她猝不及防,差点撞了上去。 朱靖眸光朝后侧过,而后往左边挪了一步,文茵顺势踏出房间。 外间的宫人跪了一片,有长信宫的,也有勤政殿的。 她无声环顾之后就静默候着,似乎在等着恭送人离开。 本来以为她追上来是向他来低头的朱靖,在眼见她长久的沉默后,也渐冷了心。 可若要他如前三次那般拂袖而去,他又隐隐不甘心。 不动声色的在她宫里的宫人身上扫过,他突然几步朝一宫女方向大步走去,而后一把抓着那宫女的手臂拽起。 “既然你主子身子不适,那你就代为伺候罢。” 说着拽着那宫女就要离开。 “圣上!” 身后的唤声让朱靖停下脚步,未回头,似乎在等着人近前。 文茵从后面追了上来,目光在一身月蓝色绣梅花枝宫装的念冬身上扫过后,清喝道:“下去!” 垂着头的念冬一颤,刚想要抬头去看圣上,下一刻却感到钳握住她臂膀的男人手已经松开。 文茵看向其他宫人:“全都退下。” 长信宫的宫人纷纷退出去,念夏死死拽着呆立的念冬拖走了。 朱靖环视了眼他带来的内监们,道了句:“你们也退罢。” 一众宫人无声无息退到殿外,殿门缓慢从外阖上。 “贵妃,朕……” “圣上请恕臣妾冒犯无状之罪。” 文茵直接打断他的话,在他猝然冰冷的神色中跪下,“臣妾并非善妒之人,只是圣上若在长信宫要了奴婢,那就是打臣妾的脸面,恕臣妾万万不能从。若圣上执意如此,那请圣上先废臣妾为庶人,赶出宫去。” 朱靖盯着她,怒极反笑:“朕突然发现,那念春当真是好奴婢啊,为了她,你是不遗余力的跟朕对着干。那朕问你,你是不是要为了一个奴婢,不要了其他奴婢。” 这话的威胁之意就差当她面示意做给她看了。 文茵慢抬了头,轻声细语:“元平十年,我屡屡拒绝侍寝,圣上为逼我就范,养心殿里杖打我嬷嬷。六年过去了,圣上还要故技重施吗?” 这番话,将帝王最不体面的事拿出来说,无疑是在剐他的脸面。 朱靖揉额咬牙笑了声:“你好得很。愿意跪,就一直跪着罢。” 说完,盛怒而去。:,, ------------ 26 第 26 章 圣驾一离开,于嬷嬷就赶紧冲进殿内。 饶是他们刚守在殿外,都能胆寒的感受到帝王的雷霆之威。 “我无事,他是九五之尊,再怎么怒也有帝王的体面与风度,不会自降身份动手打女人的。”文茵搭着于嬷嬷的胳膊起身,“顶多也不过是一杯毒酒的事。” 于嬷嬷灰白的嘴唇颤着,可到底也说不出口爱惜己身的话。她知娘娘今日爆发,定已是强忍到了极致,此时此刻诸类此类的劝慰话,于娘娘而言无异于钢刀刺心。 文茵坐在红木桌前,拢了拢于嬷嬷刚给她披的外衣。 她目光看向殿外片刻,沉静吩咐:“去把念冬叫进来。” 此刻殿外,念夏拉过念秋到另一侧,远离了念冬。 “有人心气儿大,妄想当半个主子呢,咱们可得离这样的人远些,毕竟不是一路的人。”念夏说话尖利,眼神冷扫着念冬方向。 试问刚在殿里时谁还看不明白,念冬乖顺随圣上走,以及被令退下那不舍的模样,是意味着什么。 念冬咬了唇,难堪的低了头。 念夏只恨自己不够不牙尖嘴利,没法将人怼的无地自容。 念春最见不得这些背主的奴才,要是念春在……念夏近乎要咬碎了牙关方止住了喉间的咽声。要是念春还在,必定会掐腰对着念冬啐上一口,然后会昂着下巴话不带重复的将人从头到脚数落个遍。 念秋看着念夏突然背过身,压制不住的颤着双肩,不由沉默的看向旁处。 殿门这时候从里面打开,于嬷嬷走出来,唤那念冬进去。 等念冬低垂着头进殿,于嬷嬷的目光在念夏身上顿过几瞬,就再次折身回了殿内。 文茵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亭亭玉立的少女,从那宫装月蓝的颜色到上面缠枝的梅花,从那发髻上别着的缀珍珠钗子,再到白玉的耳坠。 她从前竟没发现这个大宫女的小心思,明明对方的征兆已经这般明显了。 “念冬,可怨我今日没能让你去伺候圣上?” 念冬噗通跪下,叩首颤音:“奴婢不敢,奴婢今日……只是被吓住了,没来得及拒绝圣上。娘娘明察,奴婢断无背主的妄念。” 文茵没有理会她的狡辩,自顾说下去:“若换个时候,圣上看上了你要你去伺候,我会成全你。可今日的时机不对,圣上是盛怒之下拿你做了与我置气的棋子,我若坐视不理,那是害你。” 念冬息音。 “好歹你跟了我六年,于情于理,我不会眼睁睁看你做那牺牲的棋子。”文茵摩挲着带着温度的杯壁,眼前被腾起的袅娜茶烟轻覆,“也别说我武断不给你路选,现在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我给你备份嫁妆,放你出宫与家人团圆,日后寻个郎君好好过日子。第二条,我给你备份贺礼,将你推荐到君侧,日后你便不再是奴婢,而是后宫里众多妃嫔中的一员。” 文茵微顿,方又道:“当然,我的规矩你知道,若你选第二条,那你就只得搬出长信宫。至于会去哪个宫,就得看圣上安排了。” 语罢,文茵就不再多说,沉静的慢喝着茶。 于嬷嬷也不曾往念冬身上看过半眼,只关注着娘娘的茶杯是满是空,及时的往里添着热茶。 念冬没有再说什么不背主的话,反而安寂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后,念冬终于做出了选择。 “娘娘,奴婢想出宫。” 文茵的肩膀微不可查的松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念冬到底也跟了她六年,她当然也希望对方能有个好结果。 “念冬,你是个心思灵透的人,我就知道你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文茵叫她起来,清润的眸光打量在芳华正好的姑娘身上,“知我多羡慕你,还有的选。” 在吩咐嬷嬷去库里包金银首饰的时候,文茵与即将远离的念冬多说了两句。 “即便是至亲,也别毫无保留,银钱还是要把在自己手上为好,姑娘家还是得有些自己私产的,这同时也是给自己留些余地。” “要做就做正脸太太,别去给人家做妾。” “相看人家的时候,你最好想法子去看上一眼,婚姻是你自己的,能合眼缘最好。” “爱人不要太满,给自己留余地。出嫁后保管好自己的私产,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它去填补婆家。” 于嬷嬷这时抱着一檀木盒子来,在文茵示意下递给了念冬。 念冬捧着那颇具分量的檀木盒子,再想着刚娘娘殷切嘱咐,一时间有些无地自容。 “娘娘,日后您保重。” 她跪地重重朝对面磕了个头。 等念冬离开,文茵偏过脸道:“等天亮,嬷嬷就亲自带她去下二十四衙门,办下放宫籍的手续。” 于嬷嬷应下,看了眼念冬离开的方向:“是个凉薄心性的,往日里倒不大看得出来。” 文茵感受着杯壁透过手心的温度,半垂了眼帘:“凉薄有凉薄的好。我宁愿要十个凉薄的念冬,也不想再要一个忠心的念春。” 有时候人与人感情的纠葛倒不如纯粹的利益关系来的让人轻松。前者虽好,可又何尝不是沉重的负担。 “嬷嬷,念秋与念夏,你跟她们好好说说,能打发出宫全都打发出宫罢。” “可是娘娘,那念秋……” “既进了长信宫,便是我的人。”放下茶盏,文茵起身往内寝走,“还有,大宫女不用再补人了。” 于嬷嬷出殿后就将念夏与念秋招到一旁,说了娘娘的意思。 反应最激烈的当属那念夏。 “我不走,我答应过念春的,会代替她好好伺候娘娘!” 念夏情绪激动,指着那已经不见血迹了的石柱:“我生死都是长信宫的人,嬷嬷要是硬逼我走,那我就随念春撞在一处……” 啪。于嬷嬷气急败坏的甩了她一巴掌。 “生啊死啊的,怎么命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值钱了!” 念夏捂着脸流泪,发狠道:“反正我不走,要我走就是要我命!” 说完,哭着跑开。 于嬷嬷看着她跑开的背影,昏秏老眸有黯然,有担忧。 自打念春没了,变化最大的就是她了。她好似将念春自裁的过错全归咎到自个身上,成日里一直沉浸在自责中,整个人都阴沉了许多。更让人担忧的是,不知她如何想的,竟开始学着念春的模样掐尖,言语间逐见尖利,有时候冷不丁一瞧,都能从她身上见到半分念春的影子。 于嬷嬷揉了把眼,叹口气后,又去看那念秋。 “嬷嬷,我不……” “娘娘说了,既然人进了长信宫,那便是娘娘的人。” 于嬷嬷只给她这一句就转身离开,留下念秋怔怔立在当处。 翌日,于嬷嬷大清早就带着念冬赶往二十四衙门。 与此同时,勤政殿的圣上得知了念冬被放宫籍的事。 挥挥手,他示意来人退下,随手拿过案上的奏折翻开。可没看过两行,他却盯着上面的字失神了。 她没有薄待那个存了些异心的宫女,反而在其背叛前以丰厚嫁妆打发了出去,全了主仆情谊,保了长信宫的颜面,也给双方都留有体面。 无论心胸还是手段,她强过后宫女人多矣,很难不让男人心折。 昨夜的争吵不期又塞满了他脑中,让半宿未眠的他又隐隐头疼。 他推开奏折,后背朝御座微微仰靠,阖眸揉着额角。 为了一个宫婢,她就没完没了了,不但下他脸面,还尽将话说死,不留些许余地。 他缄默静思,不由得又在想贵妃昨夜那些话。 说起来,她看似待人疏离淡漠,实则对人的性命看得很重,经历世事,却又持有赤子之心。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女子却又偏偏吸引着他。 手指慢敲御案,他睁眼的时候,朝旁吩咐:“冯保,新进贡的瓜果你去挑些新鲜的,亲自送那长信宫去。” 冯保下去后,就片刻不耽误的着手办了。 小半个时辰后,冯保回勤政殿回了话,小心翼翼的说送去瓜果的时候,贵妃娘娘在屋里小憩,遂没敢让人打搅她。 禀完,冯保就低着眼只看着殿上地砖。 大清早如何就小憩了,不过是贵妃娘娘托辞,不想出来领赏谢恩罢了。圣上搬来的梯子,还没等顺着梯子下台阶,对方就毫不留情的一脚将梯子踢翻。只怕换作谁,都得生恼。 更遑论这被拂面的还是至尊至贵的一国之尊了。 朱靖抚案起身,在大殿内慢踱着步。 许久,他方重新回了御座,提笔蘸墨的同时,沉声令道:“将庄妃宫里那宫女扭送进长信宫。告诉贵妃,能审出几分来,是她的事。” 于嬷嬷送完念冬出宫,刚回长信宫不久,就再次带人出去。 这一回她前往的是十二监舍所处。 徐世衡今日不当值,这会正在搬着木桌出去晾晒书籍。 于嬷嬷过来时,不巧两人就碰了个对面。 这些年来,他们之间不刻意疏离,也不刻意接近,亦如宫里普通的宫奴相处一般。 这会两人不巧遇见,遂彼此简单打了声招呼。 “嬷嬷是来寻人的?” 于嬷嬷打完招呼后就要往冯保的住处去,还未转身,就冷不丁的听对方问了句。 她呼吸一紧后恢复如常,语气自然回了声:“是啊,有事想寻冯公公帮忙。” “大监今日当值。” “那着实不赶巧。”于嬷嬷皱眉,“不知何时换值?” “明早辰正。” 于嬷嬷谢过,便要转身离开。 却在此时,一阵极快的低语传入耳中:“大监谨慎不肯轻易置身,审人的事,可寻吴江。” 于嬷嬷蓦的抬头,对方却已经转身回了舍所。 清瘦的背影倒映在她昏秏的双眼里,却让她不敢再看。 可在回去的这一路上,她的眼前又忍不住浮现那人清瘦的身姿。 脑中难免就晃过个念头,若是当年娘娘没有进宫,或许如今她都能抱上小主子了,指不定还能抱俩。外面日头好的时候,她就能一手牵一个小主子去放纸鸢,纸鸢飞上天的时候,两小主子都高兴的拍手咯咯笑…… 她猛地摇头,逼自己不要去想。 因为有些事没法想,一想就心尖疼。 () 。:,, ------------ 27 第 27 章 庄妃坐立不安,一遍遍的让人出去探听消息。 两日前,勤政殿的人突然过来,一句话没解释的直接扭送了她这的一宫女去长信宫,这场面几乎吓得她当场腿软。在贵妃极力查找陷害长信宫大宫女的幕后主使之际,突然在她永和宫扭送宫女过去,这举动意味着什么,只怕是个人心里都清楚。 她真是死都没想到,好端端的祸从天上来,当真是让她恨毒了那个意图栽赃嫁祸她的人。恨毒之余,她又忐忑不安,唯恐那宫女胡乱攀扯将她拉下水去。 无怪乎她慌怕,主要是那长信宫的大宫女死了啊。 贵妃会善罢甘休吗?断然不会。 宫里这些年她也多少看清了几分贵妃的脾性。若说冒犯贵妃可能得到些小惩大诫的话,可敢动她身边的人,那她是真能要你命的。 越想越不安,要不是长信宫这两日几次婉拒了她的求见帖子,她是真的想去跪那贵妃娘娘面前,指天发誓自陈清白的。 而宫里头坐立不安的又岂止庄妃一人。 长信宫这两日闭了宫门,谢绝一切拜访。 吴江胁肩弓背小步进了正殿,跪地叩首。 “娘娘,奴才幸不辱命,那宫女终于招了。” 文茵视线转向他,他遂卑恭起身疾步无声过去,手搭嘴边压低了声迅速低语一句。说完就退后一步,眼睛规矩的盯着自己脚尖前半寸处,自不敢冒犯直视那贵妃娘娘的华容玉颜。 这个结果入耳那刹,文茵脑中相应浮现那个女人样貌,走马观花的掠过与其接触的任何点滴细节,试图找出可能的恩怨过节。 片刻,她敛好情绪,示意于嬷嬷将准备好的赏赐给那吴江。 不等吴江推辞,就轻柔声道:“此事多亏有吴公公帮忙,公公这恩情,我长信宫记下了。这点薄礼你就收着,总不能让你白辛苦一回。” 吴江此刻只觉入耳的清润玉音如仙乐一般。 “谢谢娘娘赏。能得娘娘看重,是奴才的荣幸。” 他双手托举着香囊跪地谢恩,不知为何,此时他的注意力竟分了一半在那香囊的淡雅清香上。 “快起来。”文茵态度柔和,“不知公公何日再歇值?还有些后续可能还要请公公帮忙。” “五日后,奴才有半日不当值的空挡。娘娘有吩咐,奴才万死不辞。” 文茵轻微颔首。 至此事情告一段落,应是那吴江该告退的时候。 “娘娘,奴才还有个事情要禀。”吴江这会突然开口说道。他说话时控制着语速,尽量放缓以显得语声不那么尖细,“那宫女在松口前提了个要求,望娘娘能保住她全家老小。奴才一是怕她撑不住,再也是瞧她可怜,遂斗胆替娘娘且先应下了。” 文茵就道:“无妨。她既已招供,那她一家老小,我可以应她所请保下他们。” “只是奴才擅作主张了,还请娘娘责罚。” “公公有霹雳手段也有仁慈之心,这很难得。快起来吧,不必请罪,我知你也是为本宫着想。” 吴公公起身的功夫目光偏移了寸许。只这寸许的光景,他脑中就深刻印下了那一小截探出锦缎宫装衣摆外的,那玉绸做的软缎睡鞋。 等吴江告退出去后,于嬷嬷皱眉道:“怎么觉得他怪怪的。” 她总觉得这吴江有点怪,可又不知哪点怪。 “可能是话密了些罢。”文茵道,“不过事情能办好就成。” 她特意令嬷嬷去寻十二监的人来审,就是因为既然有人敢将那棋子放置在那个位置,那必定是拿捏住了其一二软肋,知其不会轻易吐口。既如此,那普通的审讯手段就不够看了,少不得要请来那有非常手段的人来审。 最好的人选莫过于锦衣卫的人。其次便是常与锦衣卫打交道的阉人们。 不过前者是圣上私器,她自是请不得,便只能选后者了。 “以为吴江手嫩,怕手段会次些,没想到还真让他给审出来了。” 想到那幕后之人,文茵静默的看着殿外,片刻方道:“嬷嬷,我与她无冤无仇。” 于嬷嬷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深深宫闱之中,娘娘的存在太扎眼,饶是无心争宠,可依旧还是许多妃嫔的眼中钉,肉中刺。 “嬷嬷,你说她该死吗?” “娘娘要是想,那她就该死。” 文茵没有说话,静静的喝完一杯茶。 “看天意罢。不,应是取决于她自己的造化。” 勤政殿,朱靖一直在等长信宫那边的反应,可等到日落西山,她那里依旧是安静如初。 “确定那吴江给审出来了?” “是,吴江说那宫女已经亲口招供,是康嫔暗中给她传话,让她那般行事。” 朱靖看向殿外方向,“没问他贵妃当时情绪如何?可有怒容?” 冯保回道:“他一卑贱奴才哪敢直视娘娘玉容?不过据他所言,娘娘当时说话语气温柔和善,不像是有怒怨之气。” “她可有提朕?” 冯保低声道了句没有。 朱靖朝御座后靠了身体,低叹了声:“贵妃情绪藏得紧,朕也难猜她的心思。” 冯保脚步无声绕到御座后,力道适中的给圣上按捏着肩。 “圣上用心良苦,贵妃娘娘会体谅的。” 朱靖阖了眸。片刻后,道了句传旨。 “废康嫔封号,降为美人,限期搬离钟粹宫主殿……”旨未下完,他突然抬了手,“罢了,不必传了。” 冯保从勤政殿出来后,外头的吴江殷勤的迎了上来。 “干爹,贵妃娘娘的事,圣上可有定案?” 冯保斜他一眼,“哟,你还挺上心的。” 吴江察觉到对方的不喜,僵道:“儿子也是想,去贵妃那里卖个好……” 冯保往一侧示意了下,两人就到檐角下说话。 “若不是咱俩有那么层父子关系,我都懒得说你。这宫里头最不好烧的就是那热灶,没那么点道行可千万别上杆子去烧,当心烧干了底也将自个给烧成灰了。” 冯保点到为止就离开,留吴江一人在檐脚下盯着红墙面失神。 后宫风平浪静的度过了几日。 五日后,当勤政殿的圣上得知贵妃以康嫔的大宫女冒犯她为由,着人将那大宫女扭进长信宫的时候,他手上的朱笔在奏折上方停顿稍许。随即又继续批阅。 冯保得知那吴江又去了长信宫,暗里摇了摇头。 本来见吴江机灵,还欲将其当做衣钵传人来教,如今看来这想法还得再放放。 “娘娘,您是想审她什么?” 长信宫,吴江低着眼问,视线定在自己脚尖外一寸半处。 “她是康嫔的心腹,知晓康嫔的大部分事。希望公公能撬开她的嘴,事无巨细的供出康嫔做过的所有阴司事。” 吴江微侧过身体,倾耳细听,待对方说完后,方又将前倾的身体收回。 “娘娘放心,这事奴才必定给您办妥。” 此时长信宫外,康嫔抱着大皇女跪在外头忏悔,又哭又求。 隔着一扇殿门,念夏的双手死死攥着。 原来念春是为她而死的!就因为当初念春替她打抱不平,瞪了康嫔的心腹大宫女一眼,就这一眼,就要了念春的命! 她为什么那时不自己去瞪,为什么那般怯懦,为什么要慑于那大宫女曾经施加的余威! 她恨毒了自己,也恨毒了门外的人。 于是她拖延着时间不去通秉,也不许人开这扇殿门。 接连三日,吴江下了值后就会抽空过来审,他上值的时候,就会派得力干将去接着审。 各种手段轮番加持下,那心腹宫女就熬不住了,加之吴江承诺会保其家人免其后顾之忧,想死也死不了的那心腹宫女,便也只能含泪愧疚的招供了。 “嬷嬷,将桌上的信件找人去送文家。既答应了她,便不会食言。” 而她大哥也合该还她这个人情。 于嬷嬷拿着信件出去,文茵便伸手去拿案上画押的供词。 “上面污秽,莫脏了娘娘的手。” 吴江抢先一步拿起那供词,细展开来,小心而殷勤的呈递到对方面前。 文茵这一瞬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不过对供词的关注让她来不及理会这丝一闪即逝的怪异。 “娘娘,最近一连几日,康嫔都抱着大皇女在您宫外头哭殿。”吴江阴柔着嗓说着,视线下垂落上那搭在膝上的柔荑玉手,倏而又落下,“娘娘可莫要被她表象蒙蔽,她此举可不是真心向您忏悔,不过是想借此博得后宫上下的同情,无声逼迫您让步呢。更可恨的是,她大概还想着败坏您的名声。” 文茵从供词上抬了眸,视线在他面上落过一息。 她终于知道这丝怪异感源自何处了,源自这吴公公对她未免太殷勤了些。若是她宫里的奴才,如此殷勤倒也说得过去,可他一个勤政殿的得脸太监,对她交浅言深似是掏心掏肺的模样,这难免就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了。 不过她很快就想到了一件事——皇后被禁足了。 一旦皇后被废,作为后宫位份第二高的贵妃,就极有可能顺势上位了。 文茵重新看向供词,一个字不露的从头看到尾。 当天夜里,圣驾临幸长信宫。 朱靖没让人通报,遂贵妃也没出来迎他,倒是快至寝殿时见到她的嬷嬷带人匆匆出来,迎驾问安。 寝殿里很安静,迈进殿内时他挥手让殿里的宫人都退下。 内寝前他停了步,手指挑开房门上的软缎门帘,顺势抬眸朝里面看去。而后目光径直落在临窗而坐的女子身上。 临窗的书案边,披着柔蓝色外衣的女子手里握着书卷,认真细看着。桌上宫灯莹然,朦胧微光罩着一旁画屏,也拢着温柔婉约的她。 至上次见面,已有十来日的光景。 朱靖无声静看了她许久。他并非没想过减少踏进长信宫的次数,或者是不踏进,毕竟后宫是给他放松身心的地方,而不是他添堵的,每每来长信宫,至少有大半时候他是不欢而去。尤其是最近这一两月来更甚,几次都是忍怒而去,不胜烦忧。 可当他再次踏进长信宫,再一次见到她的清婉面容时,他无可奈何的发现,心底腾起的那丝难以言喻的满足感,足矣压过了内心的那些烦忧。 放了门帘他举步进来,在她身侧停下,高大的身影落下阴影,拢盖住她的同时,影子也落在了她手里的书卷上。 “还在跟朕置气呢?”他俯了身手臂自她身后环过,温热躯膛贴上她后背的同时,修长有力的手掌也握住了她执书卷的手,“朕看看,你在看什么书……刑律?” 他尾音上扬,侧过脸看向了她,似在等她解答。 文茵几乎被他圈抱在怀里,却好似感受不到般,不受丝毫影响。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书卷上,不过倒是开了口:“大梁律法严明,宣扬的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遂翻看律法逐条来看,想看看是否名副其实。” 朱靖目不转视的看着她半垂的眼睫,纤密卷翘,宛如展翅欲飞的蝶。 “那你找到了吗?” “还在找。” 他掌心拢握她细手,哑声问:“这般认真,可是想治朕什么罪?” 文茵低下视线,避开他灼烈的眸光:“不敢治圣上的罪。可若有人仗着天子威势作威作福,行不法之事,那我觉得此人应合该被治罪。” 说着她挣开他的手,伸手将书卷翻过几页,从夹层里拿出一张盖着血掌印的供词。 “强按罪名打杀宫女,仗着权势迫害选侍,放任亲信残害宫人。从康嫔入宫至今,直接间接丧命于她手的,不下五条性命。” 烛灯隔着宫纱不时跳动,晃在他轮廓深邃的面上,半明半暗。 “贵妃,你非要扫朕的兴吗?” 此刻的他没了刚才的柔情缱绻,双眸没有多少情绪的看向她。 文茵捏着供词,另一手去掀宫灯的纱罩,“圣上若舍不得,那臣妾便也只能成全圣上,让您眼不见为净了。” 说话的时候,她已经揭开了纱罩,手上捏着供词便要往跳动的烛火上放。 一只手扼住了她的腕。 “朕当日既将那宫女扭送你宫中,既默认那吴江来你这审人,难道以你文茵的聪慧,还不明白朕的意思?”他手上用力朝怀里一带,黑眸迫向她,犹如那噬人的旋涡,“朕随你如何处置。但是文茵,你要想清楚了,拿一宫妃的性命来抵你一婢子的性命,此事传出去,在前朝后宫将会给你名声带来何种影响。” 文茵动了动眼睫,忽而莞尔一笑。 “原来,文家女茵,在外还有名声啊。” 她说的很轻,眼眸很弯,唇角也很翘。她抬眸望进他深邃的双眸里,面上的情绪一寸寸收敛,语声平静:“圣上怕是早忘了,文家女茵,早就青史留名了。” 他怔住,心头猛地一刺。 () 。:,, ------------ 28 第 28 章 这一夜,朱靖并不像前几回那般夜半离开长信宫。 他在长信宫留了宿,不过却未行之事。两人梳洗后,就各自安置睡下了。 临窗高案上留了一盏纱灯,灯光微弱迷离,寂静朦胧。 明黄色床帐后,朱靖睡不着,忍不住朝榻里面的方向稍微侧过脸,看向那安静睡下的人。 她的睡姿很规矩,双手交叠雅静的搭在腹前,整一夜都不会乱动。从躺下时她的呼吸就平稳清浅,保持一样的频率,有时候看着她阖眸安静的睡颜,他都不由怀疑她整一夜到底睡没睡。 朦朦胧胧的光线透过层层明黄床帐落在她恬静的睡颜上,在他的视线里,当真是美人如画。 他搭在衾被上的手指动了动,犹似受了蛊惑般抬起,越过了两人间那泾渭分明的半臂距离,慢慢触向了那姣美白皙的脸庞。 却在离她肌肤半毫处停住。 ‘原来文家女茵,在外还有名声啊。’ 他脑中不期响起了她说这话时候的模样。 没有怨怼,没有愤怒,可偏偏那般云淡风轻的浅浅笑说,就让他的心口收缩般的不适。 掌腹在她侧颜上虚覆片刻后,他又将手慢慢收回。 后半夜,似有幽香与荆棘同时入他的梦。前者袅袅暗香,醉人心脾,令人神魂梦醉,后者细刺淋漓,划过心肉,令人心有刺感。 翌日勤政殿,辰时刚过,外头宫人疾步无声入殿。 “圣上,长信宫来人禀,道是贵妃娘娘要请鸩酒。” 御座上的人似并未意外,只稍沉默后,就道了声允。 “将圣旨一并拿给她。”他示意了案首上早就备好的圣旨,顿了下,又吩咐:“冯保,你亲自跟着去。” 旁边冯保应声,亲捧了明黄色圣旨躬身退下。 屏息候在殿上的娴妃,不由拉紧的大皇子的手。 今日她是特意带着大皇子请旨换太傅的,没成想亲眼见了这一幕。 可这一幕,又何其熟悉,元平十三年,也发生过。 等冯保擎着圣旨退下,御座上的人方看向娴妃母子,问:“你欲要请马阁老做大皇子太傅?” 娴妃恭谨的道了声是,又道那马阁老学识渊博,大皇子很是仰慕。 圣上淡淡唔了声,道:“朕会派人去文渊阁询问马阁老意思。他若无异议,这事朕就允了。” 娴妃暗松口气。自她父亲那事后,她兄长已经几次去马府登门拜访,据说那马阁老的态度已经不似从前般强硬。最近一回拜访,听她兄长说,马阁老那边已经算是松了口。 从勤政殿出来,娴妃心里并不见多少喜悦,想着圣上对贵妃的纵容,她心里总想堵着什么似的。 看着身旁的大皇子,她突然就产生了种难以言喻的庆幸。 好在那贵妃没有子嗣。否则,宫里的其他皇嗣还不得被比成了草芥。 冯保带着于嬷嬷亲往太医院拿鸩酒。 请了鸩酒往回走的这一路,冯保几乎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于嬷嬷手上端着的酒,不错分毫。 于嬷嬷虽被盯得不适,却也知道是规矩,遂也不说什么。 尚未至长信宫殿前,就远远见了贵妃仪仗,原来贵妃已提早出来候着了。 于嬷嬷加快步子上前,冯保手捧圣旨也随之跟上。 文茵的目光从明黄色圣旨上掠过,在那红木托盘上的酒壶上定过两瞬,平静收回了视线。 “走吧。”她道,拢了素色披风上了撵轿。 今日的六宫来的比往日死静。 几乎看不到出来闲逛的人,连不得已外出的宫人,都是悄无声息的贴着墙根走。 贵妃仪仗所到之处,不见人烟,鸦雀无声。 长长的宫道很静,日光将仪仗队的影子拉的很长。明明是清早的璀璨朝阳,可那铺洒宫墙的残红色调,却让人觉得似那落日余晖。 钟粹宫除了主殿住着康嫔外,其他偏殿还住着选侍、才人等。 贵妃仪仗进去的时候,钟粹宫的几处偏殿无一例外都紧闭着门,听不见里头一丝半点声响。 主殿门前候着数个看守的宫人,门内倒是隐约传来些哀求的哭声。 文茵偏眸问了句:“大皇女抱走了吗?” “大清早就着人抱走了。”于嬷嬷回道,“暂抱去了皇后宫中。” 虽然皇后被禁足,可只要一日不被废,她便是一日的六宫之主。安置皇嗣的事情,还是得皇后来。 文茵不再说什么,下轿往正殿方向径直走去。 看守的宫人赶紧将厚重的两扇殿门打开,文茵走了进去。 于嬷嬷与冯保紧随其后,随即殿门从外又被无声阖上。 “娘娘嫔妾错了,娘娘高抬贵手就饶了嫔妾吧……”康嫔跪地哭求,膝行到文茵面前,“嫔妾是真的没想与您作对,嫔妾只是一时糊涂啊……” 经过一夜的关押,康嫔早已憔悴的不成人形,此时此刻跪地痛哭流涕,看起来可怜到了极点。 文茵看着她:“其实,我何曾想针对你,老老实实不好吗?” 她是真的不明白,这些年来,是她说得不清楚还是给的教训不够,后宫的这些人,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的别招惹她。 康嫔急切的抓着文茵衣摆,恳求道:“嫔妾知错了,求娘娘开恩,再给嫔妾一次机会。”余光瞥见于嬷嬷手上端着的那玲珑壶,她浑身觳觫,对死亡的极大恐惧将她完全笼罩。 “娘娘,您菩萨心肠,请您看在大皇女……” “别说了。”文茵直接打断她,神色没有半分动容,“有些事错了就回不了头,没有补救的机会,就如人的性命,生来就仅有一次。” 不再去看康嫔,她转过身伸手要去拿托盘里的玲珑壶,“当年瑾妃走的时候我亲自送的她,今日我也亲自来送你一程。” 康嫔瞳孔急速收缩,同时手一松,整个人向后瘫坐在地。 “鸩酒剧毒,还请娘娘莫要沾手。” 在文茵碰触玲珑壶之前,冯保忙上前半步,伸手虚挡了下,又示意于嬷嬷:“还烦请嬷嬷代劳。” 文茵没再坚持,于嬷嬷遂拎了壶倒满了一杯酒。 康嫔看着这一幕,又嫉又恨,可当看见冯保手里的明黄色圣旨时,心底却又陡然升起股强烈的悲哀。 圣上是真狠心,是当真要她的命啊。 “就为了你一个宫女,就为了区区一个贱婢,却让我个生育过皇嗣的高位妃嫔去赔命!”极大的不甘笼上心头,康嫔赤了红眸,“凭什么,凭什么啊!” “你错了。生或死是你自己选的,倘若你手上没有沾那些血腥的话,今日我不并会取你性命。”文茵将那些受她迫害的人的名字一一道出,看向她:“你嫉妒成性,但凡你这宫里稍有姿色的宫人,你都容不下,要么将人迫害至死,要么设法毁人的脸。所以你是罪恶滔天,不可饶恕。” “她们都是贱婢,都是贱命,怎能一样!” 文茵不想多说,示意于嬷嬷端药上前。 康嫔慌忙后退,“你说得冠冕堂皇啊,就像你文茵从未害过人性命一样,当真可笑!” “好歹我手上没染无辜人的血。” “哈,你说没有可就是没有?元平十三年,瑾妃指不定就是死的冤呢!” 于嬷嬷对这年份最敏感,一听这话,眸光乍寒,下意识就快步上前要灌药。 康嫔边用力挣扎边厉声:“被我说中了罢!冯大监,贵妃她心虚了,你一定要向圣上禀报,当年瑾妃死的冤枉!!” 冯保低着头看着脚尖,面上半分情绪不漏。 “嬷嬷停下。”文茵平复了呼吸,知道这事势必要在此说个明白,否则必会引起圣上怀疑,“康嫔,我心虚什么?” 康嫔短暂死里逃生,恨怒指着对方飞速说道:“文茵,当年可有人看见了,有身形神似你嬷嬷的人端着药渣偷偷出去倒!只是却不是像那瑾妃说的那样是倒在御花园里埋上,其实是倒进了荷花池里!” 于嬷嬷端着酒杯的手抓紧。 文茵看着康嫔,神色不动:“狗急跳墙不是这个跳法,当年所谓埋药渣一事,经过查证是子虚乌有的事。况且,你难道忘了,瑾妃是假孕,弄那么一出也不过是为了栽赃嫁祸于我。” “哈,就算那药不是用来给瑾妃用,可哪个又知道你熬药是为了害谁!圣上子嗣稀少,你敢说没你一分功劳,你敢指天发誓说自己没害过皇嗣?哈,后宫上下全都被你那副目下无尘的模样给骗了!文茵,你说我嫉妒成性,可你自己又好到哪里!” “你说完了吗?” “我……” “嬷嬷,灌酒罢。” 于嬷嬷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把抓过挣扎中的康嫔,将满杯鸩酒全灌了进去。 出了钟粹宫,文茵朝冯保道:“人死为大,望大监派人将她好生安葬。” 冯保躬身应下。 回长信宫的路上,文茵下轿与于嬷嬷走了一段,抬轿的宫人们远远的在后面跟着。 “嬷嬷别担心,当年的事已经盖棺定论了。” “可是娘娘……”于嬷嬷心有不安,“我没想到当年当真是被人瞧见真切。” 当年瑾妃设了那局,是想陷害娘娘谋害皇嗣。可那瑾妃大概死也想不到,当时她跟娘娘是当真在谋害皇嗣。只是这皇嗣不是旁人的罢了。他们也是就那么巧,与瑾妃设的局赶上了,当时她跟娘娘好险没过得了那关。不过好在到底那局有漏洞,所谓的她深夜御花园埋药渣的事,最终被查出来是瑾妃派人去偷埋的。 本以为这事就此沉埋下去,哪想得竟有人真切瞧见了她倒药的事。 “放心吧嬷嬷,旁人轻易联想不到那处。更何况时隔多年,相关证据都已消弭了。”文茵徐步走着,视线下垂掠过自己的手,“不过康嫔有句话说的没错,我这双手也不干净。说得再冠冕堂皇,也到底还是沾了人的性命。” “娘娘别多想,她们都是罪孽深重,是老天爷收的她们。” 文茵没有再说话,只是无声环顾这红墙碧瓦的华丽皇宫。 就是这座重重宫门的皇城,将好好的人都变成了鬼。长此以往,或许终有一日,她妖妃的名号为真真切切坐实了吧。 这样的她,或许死后是要往地狱里去的。 勤政殿,朱靖听完冯保的禀告后,沉吟稍许。 “可听那康嫔有说,当时的目击之人是谁?” “奴才那会没来得及问。” 朱靖沉思片刻便将此事撂下,只当是那康嫔心有不甘,胡乱攀扯的。 康嫔被赐死的圣旨很快传遍六宫。 各妃嫔无不都觉得遍体生寒,直接导致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众妃嫔都远远绕着路的避开长信宫,对长信宫的宫人们也避而远之。 不过因为这件事,贵妃的名声在后宫上下又添了狠毒一项。 早前赐死瑾妃那事,众妃嫔虽觉得贵妃处事狠厉,却也能多少接受,毕竟瑾妃陷害贵妃谋害皇嗣,那是欲将贵妃置于死地。那贵妃反要其性命,倒也理所应当。 可现在康嫔的情况不一样啊,不过一婢子,怎就至于为此要了一宫主位的性命?那可是育有皇嗣的妃嫔啊,怎能说杀就杀了? 越想她们越怕,同时对那贵妃的恐惧深入骨髓。 而新进的那些妃嫔终于见识到了,所谓的贵妃不好惹,是何种不好惹法,此后再也不敢起半点跳窜的心思。 () 。:,, ------------ 29 第 29 章 五月孟夏草木长,花影扶疏。 康嫔被赐死这事的余波在后宫尚未完全平息,岚选侍有孕的消息在后宫乍然再掀波澜! 这消息简直如惊天轰雷,轰的六宫上下目瞪口呆。 更令后宫众人难以置信的是,那岚选侍可是足足瞒了六个多月的身孕。因为被禁足的缘故,加之她孕相不显,所以倒也没人发现她的异样,直到她六个月的禁足期过了,她的事便就瞒不住了。 当岚选侍为了瞒天过海,每月割破手臂以用来做月事假象的消息传到长信宫时,文茵与于嬷嬷皆是一呆。 不过这不自然的神色只是一闪即逝,文茵随即面色如常道:“这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念秋低头退下。 等内寝没了其他宫人,于嬷嬷方用力抚了抚胸。 “娘娘,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总觉得莫名的慌……” “没事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文茵安慰拍拍她的手。她是知道嬷嬷慌什么,最近宫里头的这接连两事,多少是扯出了元平十三年的那宗事。 于嬷嬷忍不住摸上了手臂内侧,反复的想当年这事有没有何纰漏之处。按理说她跟娘娘是十分谨慎小心的,她连上药都在娘娘房里,伤处也裹了数层细麻布以防被人闻见药味,应是不会有人察觉。 可虽是这般想,她这心里头还是隐约有种阴影始终环绕。 她不由就对那横空有孕的岚选侍生出股切齿的意味,既然怀了,那就早早爆出来不就好了?非得平白整这出!也不想想,如今后宫锦衣卫的眼线四处都是,哪个还能害她不成? 还别说,如今好不容易见到翻身希望的岚选侍,还真的觉得有人要害她。而且她觉得要害她的人,正是她当初得罪过的文贵妃。 尤其是当她刚被解了禁足,随即就听说了传的满宫沸沸扬扬的贵妃毒杀康嫔案,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恐慌万状。 文贵妃连有皇嗣的妃嫔都敢杀! 这个认知在她脑中飞闪过,当即种种后怕让她浑身直打哆嗦。 康嫔不过是动了文贵妃身边的宫女,就遭到了鸩杀的惨烈下场,那想当初她当众挑衅贵妃,仅仅得了两巴掌的教训,相比而下给她的教训简直是太轻了。更遑论后头她还不知死活的去长信宫截胡,想想她至今还能有条命在,真觉得是文贵妃手下留情了。 她还敢跳窜吗?她再也不敢了。 那文贵妃简直让她闻风丧胆。 岚选侍有孕的消息传到勤政殿后,圣上没有太多反应。 在晾了那岚选侍两天后,圣上才下了旨封了她为才人。在让人过去传旨的同时,他也遣人过去带了句警告的话,警告她莫要再招惹贵妃。 岚选侍白着脸连连摇头表示不敢,就算圣上不派人来警戒她,她也不敢再做那不要命的事。 吴江离开前,不着痕迹的在岚选侍面上打量一周。 传完旨后,他先去了长信宫一趟,将圣上册封岚选侍的事殷勤的禀记了贵妃。 “娘娘,那岚才人如今似是瞧着安分了,不过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难保她不对从前的事耿耿于怀。如今她一朝翻身,娘娘您还是当心为妙。”吴江盯着脚尖前一寸半处,余光里映着那逶迤的裙摆,上面散落着些许百合花瓣,“娘娘您放心,奴才会帮您盯梢着,她若有什么不对,奴才定会第一时间通秉您。” 文茵顿了瞬,柔声笑说:“知道公公好意,不过我不惧她什么,任谁有什么心思放马过来便是。不过公公的心意,我受领了。” 等吴江离开,于嬷嬷忍不住问:“吴江可是想向娘娘投诚?” “大概是瞧我上位有望罢。” 文茵随口说过,便持过花剪继续剪着瓶里的花枝。 若那吴江是打着这个注意,怕最后得失望而归了。 且不提她有没有上位的心思,就说如今大梁正处于开疆扩土的关键时候,前朝后宫的稳定于圣上而言是最紧要的,他又岂会在这个时候废后引起朝野动荡。且就算是废后新立,上位的人也不可能是她,否则还不得在朝野中再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当夜,圣驾临幸长信宫。 梳洗后要安置时,朱靖手指解着寝衣,声音低沉道:“岚才人,朕已派人去警告过了,以后她断不敢再冒犯你。” “圣上倒也不必特意说这些,臣妾并非那丧心病狂之人。”文茵抬手将披散的乌发拢至一侧,掀起寝被躺下,“之前她做错了事,我了罚她,那在我这里事情就算已经了结。事既了,那她于我而言就是无关紧要的人,我断不会多此一举的害她。” 朱靖皱眉:“朕不是那个意思。” 文茵也不管他究竟是哪个意思,兀自躺下后,就照旧双手交叠在腹部,安静阖了眸。 见她兀自睡下又一副要各自安置的模样,朱靖沉了黑眸,不着痕迹的垂落眼皮看了眼自己半解的寝衣。他本以为她是明白他今夜的意思的。 在榻间沉默坐了会,他方掀开寝被,强迫自己躺下。 可身侧若有似无传来的诱人幽香,却又在无时无刻勾动的他血液躁动滚热。他遂忍不住偏过脸看去,此刻那睡在他身侧的女子乌发红唇,柔静美好,安静阖着的眉眼细致温柔,美的让人心折。 他情不自禁的抬手抚上她宛如绸缎的乌发,手指穿梭发间,几多贪婪的感受着青丝滑过指间的触觉。 她突然朝榻内的方向微侧了脸,似稍有抵触。可在他的视线里,她偏头的动作就露出了白皙柔嫩的侧颈,那柔弱无骨的细颈强烈冲击着他黑沉的双眸,让他刹那血液鼓噪。 他盯着那截白皙颈子,呼吸渐重,视线也移到了那盖得严实的寝被上。没人比他更清楚,寝被下的肌体是何等娇弱软骨,是何等玉软香温。 强压了又压那股躁动,可他到底还是按捺不住的一把掀了寝被,欺身压了上去。 他有许久未近她身了。 他想看她细汗濡湿眉眼,想听她无规律的气音,更想对她轻噬重舔百般疼爱,对她任意采撷予取予求。光是想想,他都血脉喷张,浑身上下每一寸皆如烧灼一般。 记“圣上。”文茵躲着他灼烫的索吻,手推他沉重的身体,“臣妾困了。” “仅一回,朕会轻些。” “圣上,别……圣上!” 文茵提高了声,用力喘口气,清凉了嗓音:“因着康嫔的事,臣妾实在是心情不佳。” 朱靖停了下来,呼吸重重打在她脸侧。 好半会,他到底还是从她身上起来,顺手给她盖好寝被。 “早些歇着罢。”他低哑了声道,随后掀了床帐,朝外间吩咐人准备凉水。 元平十三年贵妃鸩杀瑾妃后,她也是郁郁寡欢,足足数月没能侍寝。后来他从安插她宫人那得知,她私下曾与人言,杀人让她有强烈的负罪感。 在外间平复下来后,他再次上榻躺下。 沉寂片刻后,他突然出声道:“康嫔咎由自取,你不必耿耿于怀。”稍许,又道了句:“待过两日,带你去御苑骑马散心可成?” 一段时间的安静后,在他以为她当真是已睡下时,便听的她轻缓的回应声:“好的,圣上。” 朱靖眉目舒展,渐渐睡下。 文茵听着身侧慢慢趋于平稳的呼吸声,慢睁了眼。 近段时间她已拒绝他多次,他再提要求,她就不好再拒了。 两日后,皇家御苑马蹄声阵阵。 一身胡服的贵妃与一身劲装的圣上在御场跑马,最外围的侍卫们与内围的内监们喝彩声连连。 贵妃驾马在前,圣上慢她几步在后。 今日的贵妃着了胡服,以墨玉冠束了发,此刻一改往日温柔娴静,手执马鞭英姿飒爽的驾马疾驰,乍然一看宛如一位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这样的她,让他双眸异彩连连。 纵是他知贵妃会马术,可真正看她动作娴熟的翻身上马,挥鞭驾马飞驰时,他还是又被狠狠震撼惊艳到,惊艳至简直让他难以移开目光。凝瞩不转盯视着她的同时,他又忍不住的去想,在进宫之前,她又是何等的模样。 应该是飞扬恣意,受人瞩目的。 原来从前他在文府窥见的那一幕,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又跑过一程后,两人勒马停了下来,内监们随即端水送巾帕的上来伺候。 “贵妃马术很好,让朕很意外。” 朱靖下马后几步过来,伸臂将她抱了下来。 “圣上谬赞了。”文茵接过湿帕子擦过面上的细汗后,就随手将用完的帕子递给旁边内侍,随朱靖一道去了黄罗伞下歇着。 黄罗伞下,冯保早就沏好了茶,恭谨端给帝妃两人。 文茵执着茶盖轻拨着茶汤,吹了吹后,轻抿了一口。 朱靖端茶慢喝的同时,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她潮绯未散的面庞上,看她不同往日的那丝生气活力。 “你要喜欢的话,这御苑你随时可以来转转。” “似是不合规矩。” “无妨,你哪日想过来了,就遣人去勤政殿直接找那吴江。”朱靖唤那吴江近前,“日后贵妃要来御苑时,你务必要提前安排妥当。” 吴江强捺喜意:“奴才遵旨。” 朱靖颔首。他也不是不知这奴才近来与长信宫走得近记,不过宫里头捧红踩黑是惯有的事,他也并不在意这点小事。 () 。:,, ------------ 30 第 30 章 大梁的朝会是逢三六九而开,而初九这日的大朝会却并不平静。 早朝开始不久便有御史上奏,认为皇后并无大过失,而圣上对皇后的处罚过于严厉,所以奏请圣上撤了皇后的禁足令。同时他还直言陈奏,圣上不应太过纵容贵妃,否则传出宫外便有宠妾灭妻之嫌,有失皇家规矩体统。 此奏有不少文臣附议,显然已提前串通一气。 “依朕看,朕并非是对贵妃太纵容,反而是对尔等过于纵容。” 圣上无甚表情的招手,令人当朝摘了那御史的乌纱帽。同时口吻颇为严厉的申斥了其他附议文臣,并令他们居家反省三日。 这日的早朝提前散了,在圣驾依仗离开前,他淡淡环顾文武重臣,道:“尔等为国之栋梁,当应操心前方战事,关注民生大事,以开创大梁太平盛世为己任,而非细盯朕一二过错妄图讪君卖直。本朝不是前几朝,朕不会助长此类风气。” 文家私邸,礼部侍郎马贺推开拦路的下人,硬闯进门去。 “文兄为何阻我进门?”马贺对着那在院中作画的男人,怒容质问。 文云庭冷看他一眼:“今日朝会,何故平端攻讦贵妃?” 虽然自从昭狱回来后,他被卸了官职,此后都一直闲赋在家,可不代表他耳目闭塞。几乎朝会一散,他便知晓了今日朝会时候的情形。 马贺这方敛了怒容,好生解释:“并非要攻讦贵妃,只是圣上对皇后厌弃已久,如今为小事而将皇后禁足不说,又百般纵容贵妃,实在很难不让人猜测圣上起了废后新立的心思。遂方有今日早朝的奏陈,也是为向圣上表明文臣态度。” 文云庭提笔继续作画:“家父早已将贵妃名讳从文家族谱除去,贵妃便不再是世家之女。那即便她来日上位,又有何不可。” “荒唐!”马贺猛一拍桌,“我大梁朝岂容有污点的皇后!简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文云庭手握笔停下,随后猛一摔笔转身就走。 马贺急急跟上,疾速说道:“国家大事在前,文兄更应深明大义,不堕昔日文元辅风骨!若来日圣上当真有废后新立之念,文兄理应带头上表,决不能容贵妃上位!” “我已闲赋在家,此间事恕我无能为力!” “文兄!” 文云庭停住,回头看他:“听说马阁老给大皇子做了太傅?” 突来的这一问让马贺猝不及防,面上闪过些不自在,不过他很快就调整好情绪解释说:“家父也是考虑到历朝历代规矩,嗣主要立皇长子。之前有所迟疑,也着实是因那吴阁老当初行径令人不耻,可他最后为了保你却甘愿赴死,如此倒也算刚烈了一回。功过相抵,家父觉得倒也不必对皇长子再有偏见。” 唯恐对方还有存有芥蒂,马贺又补充了句:“立皇长子,有利于皇朝稳固。” 文云庭摇头笑了,也不知是笑谁。 文马两家世交多年,他不信那马家不知,文家上下最恨的就是那吴时令。这恨是无解的。 “文兄,娴妃娘娘也毕竟是冒险救了你……” “我的命是贵妃救的。”文云庭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又在他面上扫过两眼,突然又道:“你现在处处针对贵妃的模样,让我着实有些不大相信,与当年一日三封仰慕诗,求我转赠我家茵姐儿的慕艾少年是一人。” 马贺脸色一变,四处看看,急切低声:“文兄慎言!” 他浸淫官场已久,早就磨去了少年心性,如今的他圆滑老练,八面玲珑,哪里还有少年怀春的冲动。且他早已成婚生子,少年时候的旖思早就很少想了。 “文兄莫要害我,要知为弟我可是刚被调回了京城。” 马贺苦笑。帝王的嫉妒心何其重,当时接贵妃入宫后不久,就直接将他发配到了穷乡僻壤当了个小县令。他在那鸟不拉屎的僻远之地吃了足足五年的沙子,去年才好不容易重调回京城,可不想再因那深宫里的帝王又听了一二闲语,而再将他发配离京。 文云庭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道:“以后还是莫再登我门了,如今我脸毁腿瘸,已是废人一个,着实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再说,马阁老威望日重,有他在,文臣也就有了定海神针。” 下逐客令前,文云庭又道了句:“说来,你们反对废后新立,反对贵妃上位,有多少是为了大义考虑,又有多少是因为权谋算计,想来你们自己也清楚。” 马贺沉默,许久方叹:“文兄若以为家父他们非要针对贵妃,那你就错了。元平十三年瑾妃污蔑贵妃一案,当时圣上围猎在外,贵妃情况危急,走投无路下去了文渊阁请军令状。是家父带头批允。所以要说家父他们非要知贵妃于死地,其实也不尽然。” 语罢,他作揖告辞离去。 此刻勤政殿内,雕刻龙首的御座上,圣上朝后座背靠着,指叩扶手。 他在想一个可能会戳文臣肺管子的事。 这个念头在当日贵妃含笑声里在他脑中闪过,不过随后又被他给压下,而当今日早朝御史所谓大义凛然攻讦贵妃时,他脑中不期又一次的闪过此念。 金碧辉煌的大殿很安静,候立的宫人们屏息静默,唯有那有一搭没一搭的指叩声,清晰响彻在殿中。 良久,御座的人偏头看向身侧,“你也熟读过经史,不妨说说看,驳正旧案重修史实会对当朝有何影响。” 徐世衡凝息一瞬,便道:“动荡在所难免,但具体波及范围大小,需看是什么案子,也需看当朝在位的帝王是否乾纲独断。” 指叩声停住,半晌,帝王深沉有力的声音穿透沉寂的大殿。 “如果是本朝元平九年,贵妃案呢?当如何?” 徐世衡跪下:“奴才不敢妄言。” 圣上令道:“你但说无妨,朕不治你罪。” 徐世衡两眼盯着勤政殿的地砖,声音如常:“不知圣上可曾听闻,外界是如何看待那为劝谏圣上而甘愿赴死的十二文臣?他们称之为十二君子。” 圣上闭眸深吸口气,沉声道:“继续说。” “文臣们常以气节彪炳自身,不惧以死谏来彰显自己的文人风骨,看似慨然大义不畏生死,实则也不过是欲以傍讪君王来彰显自己名声。亦如那十二文臣,便是踩着君上声誉成就自己名声,最后他们以性命为媒介成功将自己写入青史,却将不堪的恶名留给了皇室。” 徐世衡感受到头顶陡然传来的锐利目光,低垂着眼继续说道:“驳正旧案有利有弊,奴才窃以为利大于弊,若能重修史实绳愆纠谬,除了能有效遏制文臣讪君卖直之风,也能挽回圣上与贵妃声誉,免叫不明真相的后世人数黑论黄。” “你言辞很大胆。” “奴才在圣上面前只会据实以禀,不敢隐瞒丝毫。” 圣上淡淡掀眸:“瞧你似对文臣有不满,可是与他们有仇怨?” 徐世衡看着地面:“奴才与他们素无仇怨,只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圣上不再问。司礼监与文臣间相互看不上眼由来已久,这事他心里清楚的很。两相制衡也正是他想要的。 他的思绪又再次被贵妃案的事给牵扯住。 忍不住又想起当初定此案时候的情形。那时他刚掌权,内外皆有忧患,他必须要当机立断要朝堂迅速稳定下来,因此他对文臣做了妥协。 可这事始终是横在他心底的一根刺。 尤其是当贵妃风轻云淡的笑说她自己的名声时,他更是被这细刺扎的难安。他其实何尝不知愧欠贵妃良多,所以这些年来他纵着她容着她,只望能补偿一二。 十二君子?他眸带冷笑。他更想重新驳正为十二佞幸案。 不过那样,少不得要得罪朝中大半数文臣。 “将朝中文臣得罪个精光,难道要倚靠不通文墨的武官来治理天下?” 圣上扶额沉笑几声,徐世衡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缩紧。 “奴才刚不久听说,王宿老大人的门生故吏刚给他送了一扬州瘦马。”徐世衡道,“圣上明察,奴才并非要在御前诋毁他们什么,只是看不惯他们道貌岸然的行径。” 圣上缄默良久,突然笑了下:“苏东坡有句诗是怎么念的,好似是‘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是吧?呵,他王宿也不怕起不了榻。” 说到最后,他面上已冷。 徐世衡也不再说,面前的帝王心思深沉,谁也猜不准其具体想法。 圣上批了会奏折后就叫来冯保,随口问了句贵妃在何处。 “回圣上,娘娘在御苑呢。” “哦?又去了?” 他下意识抬头朝殿外的方向看了眼,倒是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意来:“这段时日,她这是第三回去了吧?” 冯保回说是。 “将奏折带上,随朕一道去御苑看看。” 圣上说着抚案起身,起身大步朝殿外方向而去。 皇家御苑,一骑绝尘。 马踏落花,疾驰如飞流光似箭确是令人惊艳,可看在赶来之人眼中,却只觉得心惊肉跳。她驾马的速度何止是快! 圣上的脸色不好看,使了眼色让人快去拦下。 徐世衡远远看着场中驾马疾驰的女子,捧着折子的双手不由收紧了瞬。 文茵被人拦住,遂勒停了马,下马的时候就见到从远处疾步过来的明黄色高大身影。但他走近了,便见他眼底黑沉,鲜少见的似面有薄怒。 他近前至她两步处停下,从上到下迅速打量她一番。 “想没想过一个失足摔下来,会有何等后果?” “怎至于,我……” “你如何伺候的?”他倏地转向旁边奴才,双眸寒邃:“朕让你好生伺候着贵妃,你就这般伺候的?” 吴江噗通一声跪下直叩首:“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文茵回过神,就道:“不关他事,是我一时兴起,还请圣上莫要怪罪他。” 朱靖罔若未闻,直接挥手示意人拖出去。 文茵脸色泛白,下意识就紧抓握住他的小臂:“圣上!” 朱靖低垂视线自她攥他死紧的细手上扫过,面上神情稍松。他顺势握上她的手,拉她朝不远处的黄罗伞盖的方向走去。 “放心,朕又不是要打死他,只是让他去道边跪着,小惩大诫。” 文茵这方松开拧紧的眉,长松口气。 黄罗伞盖下,有奴才捧着一摞奏折无声俛首候立。 文茵被朱靖揽着过来时,便与那人对了个当面,也是近些年来她压抑隐忍惯了,这方没做出惹人怀疑的失态之举。 她几乎是面无表情的来到伞下落座,接过冯保递来的热茶。 “是刚被吓着了?”朱靖拿手背贴了下她面颊,见她脸庞仍泛白的模样,皱眉:“怎这般凉。” 文茵捧着茶碗低头抿了口,强笑说:“圣上明知我看不得这个。” 朱靖心一软,缓了语气:“是朕的错,朕日后不会了。” 说着他双手捧住了她姣美脸庞,掌腹一寸寸将她面上浮起的细汗抚去。可这一刻于文茵而言,却是异样的煎熬,她只觉得此时此刻连周围空气都是焦灼的,窒息的,她当真是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 “圣上,我瞧场中还有箭靶,不知我可否去射会箭?” 朱靖眼尾抬起,很是惊诧:“贵妃还会箭术?” “稍会些,当年……学过了。” 朱靖见她纤密睫毛蝶般轻颤,以为她是因才能现于君前而面皮薄不自在,遂轻笑了两声。 “去吧。”他笑道,等她起身后却又叫住了她,摘下了自己食指上的玉指环,“戴上这个,否则弓弦非要磨破你手指细肉不可。” 拉过她的手,他将尚带余温的玉指环套在了她拇指上。 场中,箭矢破空声不时响起。 朱靖批阅奏折间隙,也偶尔抬头朝她看去一眼,可往往一看便会失神许久。 远处那搭弓射箭的女子,那样专注别样的神采,攫人心魄。 春日的阳光一丝一缕的从她身后透过光芒,让她举手投足间,都似蒙了层细微的光晕,美的虚幻,又似易碎。 又是一声破空声响起,他定睛一看是九环,当即抚掌为她喝彩。 后来见她一人在场中射箭,怕她无聊,他遂环视一周。 最外围的是大内侍卫,他自不可能安排他们进内场陪练,遂往内侍圈里打量一周。最后定在了旁边捧奏折的那人身上。 “奏折且放这,你去陪贵妃练上会罢。” 徐世衡后背一僵,低头应是。 细微的脚步声从后面响起,文茵余光扫过那瞬,刚那一箭脱了靶。 他在她身旁不远处站立,手里亦长弓与箭矢。 “圣上让奴才过来陪娘娘练会。”他躬低了身道。 “好……的。”她蠕动唇回道,重新转正了脸。 徐世衡慢慢挺起了躬低的脊背,手搭上长弓,慢慢抬起。 文茵亦抬了弓,耳边似乎又遥远的声音自那年的夏天传来——站位,搭箭,扣弦,预拉,开弓,瞄准,脱弦…… 两支箭矢几乎同时射出,笔直的平行线飞驰,最终各自落入各自的箭靶中。 一种海啸般的酸楚从不可见光的沼泽里几乎要叫嚣着翻卷而上。 文茵动了喉强咽下去,侧身从旁边箭囊拿过另外一支箭。 搭弓射箭,她只敢盯着箭矢的轨迹,不敢往旁边扫上哪怕一分半毫。 嬷嬷告诉她,那个他与这里的他是两个人。嬷嬷说,他们的气质已大相径庭,那个他是高岭之花,而这里的他是卑贱之泥。 可在见他再一次挺直脊背那刹,她发现,他从来都是他啊。 朱靖不期抬眸看去的一眼,让他稍微顿住。 春日暖阳下并肩而立的两人,搭弓,射箭,动作好似出奇一致。 摇头晃去那一闪即逝的莫名不适感,他拿过奏折继续翻阅,可皱眉翻阅不过片刻,就再次抬了眼。 “贵妃,过来歇会罢。” 等见了远处两人一前一后过来,他眉眼渐渐舒展开来。 这会他大概也明了刚那瞬是缘何不适,不过是那奴才射箭时候气质俊雅似有林下之风,那般模样不像个奴才了,站他贵妃身边倒生出了几分碍眼来。 他摇头失笑,笑自己连个奴才的味都吃。 圣上带着贵妃离开后,内监们就开始拾掇场内的物件。 因为要仔细整理圣上批阅的奏折,所以徐世衡就慢了些离开。 然后就让他无意间见到了一幕。 他看见了先前被罚跪的吴江,趁无人时偷偷嗅了下自己的袖口,而自他的角度能清晰见到那袖口露出的一截白色帕子样的物件。 吴江也很谨慎,抬袖的时候装作擦汗,便是放在鼻端轻嗅也是一瞬。 可偏就让他瞧了个真切。 徐世衡猛地眯眼,神色变幻,奴才哪里会随身带那样的帕子,所以那帕子多半是贵人们擦拭用的。 想到吴江最近跟长信宫走得近,再联想刚过来那会吴江巴望着贵妃那殷切模样,徐世衡猛吸口气。 他继续收拾奏折,整理好后就急速离开了御苑。:,, ------------ 31 第 31 章 十二监舍所。 吴江膝行过去,抱着冯保的腿哭求:“干爹,干爹请看在咱同乡的面上,再给儿子一次机会。” 冯保踢开他,切齿:“咱家正是看在你我同乡的面上,当初才极力的提拔你,让你年纪轻轻的就得以伺候御前,成为宫里得脸的大太监。可你呢,你个没用的狗东西,竟敢给我犯这种浑,差点连累死咱家!” 这些年在御前,他也早练就的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此刻忿然作色可见真是被吴江的狗胆包天给气着了。同时也是后怕,一旦吴江那事捅到御前,那当初保举吴江到御前的他,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吴江痛哭流涕:“干爹,干爹我知错了,我保证再没下次了……” “下次?”冯保冷眼看他,“但凡有一星子半点的流言传到御前,那你少不得要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还敢大言不惭说下次?” 吴江吓得噤声。 冯保呼口浊气,“别说咱家不念旧情,能留你一命只发配你去直殿监洒扫廊庑,已经是咱家看在咱是同乡的面上了,要换作旁人……日后,你好自为之罢。” 吴江磕头哭谢。 冯保令他将他藏的那帕子以及带有长信宫标志的香囊等物,当着面一概烧个干净。临走前,他恨铁不成钢的道了句:“你啊,真是作大死啊。都是个没根的人了,还妄想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可惜了咱家当初那般提拔你,还以为你是个成器的。” 冯保离开后,吴江瘫坐地上双眼呆滞看着地上的那摊灰烬。 宫里的人说起贵妃娘娘时,有说她美说她傲的,也有说她跋扈说她无情的,总之平日里那些奴才们对其都是避而远之。那日大概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传闻中清雅绝尘、高不可攀的贵妃娘娘,可以那般温柔可亲。 宫里头的后妃们,因为他是御前得脸太监而平日里对他多有讨好,可他心里清楚,这讨好里又带着极力掩饰的憎厌与鄙屑。毕竟在她们眼里,阉人是肮脏的下等人。 只有贵妃娘娘不同。 他怎么也忘不掉那日,那般美如天宫仙女的贵妃娘娘,纡尊降贵的与他说话。那般温言软语,态度和善,没有因为他是没根的奴才而有丝毫鄙薄。 冯保亲自提了两方好墨去了徐世衡住处。 “这事咱家欠你一人情。” “大监严重了。”徐世衡忙请他入座,道:“咱十二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不为大监着想,我也得为自己考虑。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是懂的。” 冯保赞赏的看他,“当日提拔你到御前,是咱家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徐世衡躬身:“多谢大监赏识。” 冯保拍拍他肩,语重心长:“好好干,你的造化在后面。” 勤政殿,冯保趁圣上在松缓筋骨的间隙,简单说了发配吴江去了直殿监。 圣上淡淡唔了声,表示知了。 那奴才行事不够妥帖,确是不再适合伺候在御前。当日若不是当着贵妃面不好发作,他就直接让人拖出去行杖刑了。 端过茶碗慢喝口茶,圣上吩咐:“另外安排个妥帖人负责贵妃去御苑的事。还有,你再亲自走一趟长信宫,好生与贵妃解释下吴江发配一事,省得她多想。” 冯保随后就去了长信宫,将吴江被调走一事解释为直殿监缺手人手,因而从御前调了几个奴才过去。 对此解释文茵没多说什么,只是从那之后,她去御苑的次数明显少了。反倒是其他宫的妃嫔们,偶尔会结伴去那御苑骑马游玩。 早前的时候,为了不让贵妃一枝独秀,她们还在私下暗暗偷着练骑马,只不过因着近来贵妃鸩杀康嫔一事,着实都被吓个不轻,所以皆不敢去蹭贵妃的恩宠。甚至在前些时候,每当听闻贵妃出门,她们都连各自宫门都不敢出,唯恐半途遇上。 如今眼见着贵妃又恢复了从前那般不出长信宫的状态,她们也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有带头的去御前请示去御苑,其后便有其他妃嫔紧随其后。 圣上倒是允了。 但让众妃嫔大失所望的是,圣上好似又恢复了政务繁忙的状态,不似前头那般三不五时的抽空来御苑。 这夜,圣上歇在了长信宫。 不知从何时起,他来长信宫时便不再似从前般,按照固定的时候过来。兴致所起,他便随时过来。 不过近来这段时日,他人虽宿在长信宫,却是与贵妃各自安置。 今夜亦如此。 放下床帐躺下时,在昏暗的榻间感受着旁边女子身上似有若无的甜润甘芳,他不是没有冲动,只是顾及她尚未从康嫔之事缓和过来,所以想再给她一段平息时间。 春夜静谧,榻间女子清浅的气息清晰可闻,撩人入耳。 朱靖只能逼自己转移些注意力。 “过些时日,朕……”他低沉开口,本欲想与她说驳正旧案一事,可刚起了头就止住。驳正旧案他势在必行,只是这般一来,少不得要搅了她的平静。 他些微沉思,还是决定暂且瞒她,且让她再多享几日平静日子。 “你与你母亲多年未曾见面了罢?”他心念一动,撑臂半侧了身,看向轻阖眉眼正要入睡的人,“朕让她进宫来陪你些时日可好?” 这话入耳,文茵当即寒毛倒竖。 眼睫轻抖后,她睁了眼稍稍偏过脸,沉住气看向那拢在疏落光线中的男人。这一刻,她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他这句话。 可是她近来屡次拒绝侍寝,终让他耐心耗尽了?他说这话,可是暗示着是对她的最后通牒? “我母亲她……是个传统的良家妇人。”帐外透来的烛光跳动在他锋锐的脸部轮廓上,似明似暗,无形中似给她种凛逼威迫。她指尖抠住寝被,声音却是异常轻缓平和,“纵是她当年负气回了陇西外祖父家,可她到底还是文家妇,身为文家妇一日,她便会遵守夫为妻纲一日。当年文元辅有遗训,文家与我生死各安天命,此后死生不复再见。我母亲即便再不满他所作所为,可夫家遗训,她会遵循。圣上让我母亲入宫,强迫她打破遵守的遗训,是让她为难,也是让我为难。” 朱靖缄默的盯着她。看她极力掩饰恂恂的说着平静的话,他暗怒,却又怜惜。 终是叹息一声。 “莫要多想。” 他伸臂过去隔着寝被揽她,掌腹爱怜的抚了抚她的乌发。 她眼眉低垂,白玉无瑕的姣美脸庞氤氲在朦胧光线中,似是那般柔弱无依。 抚发的掌腹几番停顿后缓缓下移。至她腰线处隔着寝被似有若无摩挲后,慢握住朝向他的方向稍加用力带去。 她没有抗拒,由着他的力道越过了那半臂距离,靠拢了他。 “朕就抱抱你。”他手指挑开她被角,掌腹抚着她细肩缓慢滑入。后又干脆将她寝被完全掀开扔至榻里,掀开自己寝被将她笼罩住。 “可觉得冷?” “不……冷。” 他手臂穿过她颈后让她枕上,另一臂膀则强势揽过她细腰,掌腹搭她脊背,以圈抱的姿势将她搂抱在怀里。从前除了行房事时,他们之间还未曾有过如此亲密的时候,这一刻他鬓边贴着她脸庞轻微厮磨,肌肤相贴的美妙触感以及被她的清润幽香包围的受享,让他不由满足的低低喟叹。 文茵毫无反抗的任他以占有的姿势将她锁抱住。 脊背的滚烫掌腹用力迫她贴向他的躯膛,这样亲密的姿势,她也不难感觉到抵在她屈起双膝上的异样。 抵在她后背的掌腹开始缓慢的揉她背,力道渐重。 朱靖眸色发暗的灼灼盯她,喉结咽动。 起先,他真是只想这般亲密拥着她而已,但人总是得陇望蜀的。 “茵茵,给朕。”他轻易翻身压过,流连在她鼻尖上眼眸上的气息皆是火般灼烫,“朕轻些弄,不让你难受。” 宫灯摇曳里,有细白指尖用力抠进了紧实的臂膀中。 “可是痛了?是朕不好。”他嗓音低沉缠绵,指腹爱怜的抚她难受轻皱的面庞。 见她清润眼眸泛起水泽,他不由心脏一软,偏下方却愈发硗了。不过到底是前者压过后者,终使他强行压抑忍着,竭力控制住力道。 一夕轻雷落万丝。 又是一场春雨后,气候是愈发暖了。 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季节,御花园里各色名贵花朵盛开,姹紫嫣红美不胜收,正是赏花的好时候。 于嬷嬷怕文茵在长信宫里待久了闷着,所以会不时的建议她出去多转转。有时候文茵拗不过,便就带着念夏他们来御花园这里转转,然后再采些花枝回去做插花。 这日文茵临时起意出来散心的时候,不巧半路遇上了刚出门的岚才人。 岚才人见到贵妃仪仗,犹如见到了鬼。 她两腿抖着,脸蛋白着,捂着肚子浑身轻抽搐着,似乎下一刻就会昏死过去。 撵轿上的文茵猝不及防瞧她这般模样,落她身上的视线就不免稍久了那么瞬息。 怎料对方却误会了,几乎亡魂大冒的脚软跪下。 “贵……贵妃娘娘,嫔妾……嫔妾已经改过自新了……” 她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着,惊恐之下还不忘拽着旁边大宫女,将其拽到自个的身前挡着。她畏缩躲着,肩背一颤一颤的抖。 文茵转过视线,吩咐抬轿宫人:“快走罢。” 关于这个刚被解禁的岚才人,她倒听说了几分,听说对方似乎一改从前张扬的作风,变得低调了很多。原先她还想,对方应是成长了,可如今一看,貌似对方是从一个极端到另外一个极端。 贵妃仪仗路过那岚才人跟前时,她吓得直打哆嗦,双臂下意识挡在突起的腹部前使劲掩着,似乎是唯恐那撵轿上的贵妃见她不爽,会突然改了主意下轿灌她一杯酒。 等贵妃仪仗一离开,岚才人赶忙抓住旁边大宫女的手臂,急吼吼道:“快走,快走!” 她让大宫女搀着她往相反的方向急走,那模样宛如死里逃生。 有时候事情就那般赶巧,那岚才人越是怕遇见贵妃,每每还就要让她遇见个正着。 没过几日,她就再次遇见了出来散心的贵妃娘娘。 但没等她惊魂未定的跪下,那贵妃遥遥见了她后,却先转身带人离开了。 岚才人这口气刚刚松下,正要带着大宫女从这片小杏林里离开时,却冷不丁见两宫人带着个长杆急匆匆的朝她们方向而来。 瞧那宫装样式,似正是那长信宫的人。 岚才人惊恐睁眼。 两宫女从岚才人身边径自路过,找到一杏子较多的树前,停下后一人持杆打杏,一人展开细布在底下兜着。 待黄橙橙的杏子落了满兜后,两人再次扛了杆一言不发的离开。 只是那满兜的杏子却留在了树下。 岚才人怔怔的看着他们。 才人的份例有限,从前她得宠那会,想吃什么去御膳房拿,管事的不敢得罪她每每都会给她些额外份例。可如今满宫上下都知她得罪了贵妃,没人再敢为她这个前途未卜的小才人而做些开罪贵妃的事,即便她怀着皇嗣。 所以她只能领着才人有限的份例。 御花园的这片小杏林是用来赏花的,结的果子除了宫人只怕也没人用。她实在是馋酸馋的慌,这方过来想摘些拿回去。 她让大宫女将那兜杏拿上,主仆俩抱着杏往回走。 有时候人的情绪就那般奇怪,明明前一刻她还怕那贵妃怕的要死,可就因为这么点小事,下一刻她好像突然就不那么怕她了。 “贵妃娘娘!” 这日正在花丛里摘花的文茵,冷不丁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岚才人给吓了一跳。 文茵轻呼口气还在抚胸平复刚那瞬被吓到的心悸的时候,对方却还在捧着束刚采的兰花满怀期待的问:“贵妃娘娘您也喜欢兰花吗?嫔妾也喜欢。” 远处摘花的念夏闻声赶紧过来,拥着她们娘娘离开前狠瞪那岚才人一眼。 回长信宫后,得知此事的于嬷嬷赶紧给他们娘娘熬了碗安神汤。 “她怀个孕也不安分,成天见出来跳窜什么?”于嬷嬷不满道。 文茵拿汤匙搅着热汤,想着前几回见那岚才人时候的情形,没忍住道了句:“可能是关久了受刺激了。我瞧她病得不轻的模样,都真想改天给她找个御医看看脑袋。” 这话听得于嬷嬷忍俊不禁。 “先将汤喝了吧娘娘,再放下去可就要凉了。”:,, ------------ 32 第 32 章 六月,大梁在与西戎决定性的一战中大获全胜,这几乎昭示着朝廷已经完成了西扩的战略目标。同时也昭示着皇权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大梁将进入与民休养的阶段。 就在这西北战事大捷、举国欢庆的时候,深宫里的圣上在毫无征兆下突然就下了一道旨意,而这道旨意就如一滴水滚入了热油里,几乎瞬间炸翻了朝野上下的文臣。 一连五日,朝中众文臣聚集在大梁门前请命,跪请圣上收回成命。 勤政殿,圣上凝目扫过那厚厚一摞群臣的请命书,问道:“今日在大梁门前哭殿的文臣有多少?” 徐世衡回道:“有大半数了。” “领头人是谁?” “礼部侍郎马贺,携翰林院一众编修。” 圣上颔首,随手翻过那马贺单独上奏的请命书,一目十行扫过。 “马贺素会做文章,这通篇下来典谟训诰引经据典,深文大义振聋发聩,恨不得让人反躬自问,那亡国之祸可要逼近眼前。”他移开目光,淡声,“可惜了,文章做得再好,也不过是大言欺人。” 徐世衡无声俛首。 圣上看他一眼,道:“说来你当日的建议不错,没了文臣推崇的美姿仪,那文云庭老实多了,如此倒也免叫朕为难。否则今个这种场面,他们少不得要推他出来打头阵。” 正在此时,殿外有宫人通传,内阁首辅高儒源求见。 圣上看向殿外,着人宣他觐见。 高儒源赶紧整整官帽,面上难掩憔悴的进殿。 “圣上,臣已转述了圣上的旨意,可那些大臣们还是不退。马侍郎等朝臣说,自古有‘武死战,文死谏’一说,不能请圣上收回旨意,他们宁死不退。” “好一个文死谏,他们说的好啊。”圣上叹道,“这是非要给朕按上个昏庸无道的君王名声。以死来给朕诤谏,敢情在他们眼里,朕可比拟那夏桀商纣了。” “圣上明鉴,马侍郎他们只是一时激愤,断不敢有此意。接连五日,已经有老大臣坚持不住晕厥,舆情愤然,实不利江山社稷稳固。臣伏乞圣上能稍加安抚,暂平舆情,免教事态扩大。” 高儒源苦着脸恳求着,满心疲惫。 自打文元辅下台,而他被推上这个位置后,这六年来,他简直可以说是在这个位置上丢了一半的命了。身为元辅,他有责调济圣上与百官间的关系,维护大梁朝的秩序运转。可这些年来,圣上与那文臣间的关系就没怎么升温过,时不时两方便会因政见上会有些大小冲突,这就需要他不断的居中调停。 以往倒也勉强能应付,可这次不一样了,圣上冷不丁给他来了个大的。这简直是想要将他另外半条命给送走啊。 圣上要驳正贵妃案的举措,是让他距那年贵妃案后,再一次的感到风雨飘摇。这一次的调停可是难于上青天,但凡一方不满意,他就两头不是人,若是两方闹崩了,那得了他高儒源便是千古罪人。 “安抚?朕还不够安抚他们?可用朕下个罪己诏来祭告祖宗,昭告天下?” 听着御座上那人不冷不热的话,高儒源都要苦笑了,“倒不用圣上如此,臣自大梁门刚过来时,听说了文渊阁刚传出一篇《告贵妃书》。” 大殿里静了数息,传来帝王深沉的笑声。 “好的很,接下来应就是《讨贵妃檄》,或许,还有篇《讨昏君檄》在等朕。高元辅你这就去传话,问问他们,是不是元平九年的十二君子不够彰显名声,需要额外添上元平十六年的二十四君子。” “圣上息怒。” 高儒源大惊,真惹急了这位手腕强硬的圣上,只怕其真能做出血染大梁门的事。 “去问。再传一问,驳正旧案是打他们文臣的脸,不驳正却是打朕的脸,难道他们文臣的脸面是脸面,朕的就不是?还是说,所谓的维护大梁皇室的规矩体面,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传讯此两问,令他们即刻答复问题。”圣上沉目扫了眼殿外,“另外,传礼部侍郎马贺来勤政殿前跪着。” 事态严重,高儒源几乎是一出了大殿,就赶忙小跑着去坐上轿,急令人抬轿奔去大梁门。 这一路上他担忧又疲惫,同时又暗暗在心里将那马阁老骂个半死。当年文元辅下台后,任谁都知这档口内阁元辅位置就是烫手山芋,不好干。马阁老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于是就利用自个的威望反将他给拱上了位。 这六年,当真害苦了他。 到了大梁门,尽管高儒源将圣上的话修饰再修饰,可群情还是很激愤。 最激动的莫过于修撰本朝历史的编修们,圣上一意孤行坚持要重修史实的举动,在他们看来,这是对他们极大的不信任与侮辱,简直比杀了他们都难受。 “烦请高元辅转告圣上,吾等身为史官修撰本朝史实,记载在册的每一个字都考证纪实,绝无半分私心!若圣上非要扭曲史实,一意孤行,那吾等也不惧做那二十四君子,以死来正乾坤,捍卫史官尊严!” 高儒源脸色灰败的离开,之后又一脸菜色的回来。 带回来的是圣上的一句话——“元平十六年没有二十四君子,唯有二十四佞幸。” 有编修直挺挺的被气死过去。 几个脾气大的老大臣围着高儒源指着鼻子跳脚骂,骂他不作为,只会八面玲珑做和事老,一副佞幸做派。 高儒源有苦说不出,只恨自己不能撂挑子不干了。 这场君臣的对峙从六月一直维持到七月。 期间逢三六九的大朝议都休了,不过那些文臣们还是每日按时来大梁门点卯,当然是换着班的来跪,否则一波人一跪就是一个月,人就得跪废了。 要说有什么影响,那当属司礼监与文渊阁的公务繁重了起来。每日里,他们要从海一般的题本奏本中选出重要事宜,呈上御前。 到七月中后旬,文臣们的气焰有些萎靡了,半数是源自圣上这些时日对他们的冷处理,半数是源自每六年一次的京察要开始了。 这京察是大范围的考核,针对的是在京所有官员以及各地的巡抚,一旦京察考核结果为下下等,那无论何等官职的官员都必会遭到降级或罢免。 有文官便有些坐不住了,去大梁门跪请的心态也不时那么坚定,对那公正居中调停的高儒源的态度也有缓和的趋势。毕竟历来考核的主官是内阁首辅。 前朝这会到了君臣博弈的关键时刻,而此时的后宫也有大事发生。 岚才人发动了。 大概是禁足的那半年来她担惊受怕,吃穿用度上又跟不上,所以导致这一胎她提前发动的。满打满算,大概是怀了八个来月。 民间都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所以她的这一胎后宫上下全都关注着,各自心里是如何想的,怕也只有自己清楚。 “皇后娘娘去了永和宫,随同的还有那两位有皇嗣的妃子,再就是有几位凑热闹的妃嫔一道随着过去了。” 于嬷嬷熬了红糖水端来时,顺道说了那永和宫此时的情形。 文茵舀着糖水抿了两口,道:“自打皇后上个月解了禁足后,我瞧她比从前沉寂了许多。” “何止呢,如今穿戴朴素,甚至妆都不上了,人瞧着消瘦萎靡不少,由此看这三月的禁足给了她不小打击。” “受过打击或许她就想开一些东西。”文茵看向殿外,“她此行去永和宫,只怕不单单是去坐镇。” “娘娘是说……” “岚才人位份低,不足以养皇嗣。除非她能一跃升至嫔位,当然这种可能性极低。” 文茵端过碗将剩下的糖水喝下,缓了缓,方道:“而中宫,无子啊。” 看来皇后是想通,不再奢求自己有宠有亲子,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抱养皇嗣于膝下养着。 若岚才人此番生的皇子,那日后这皇子记在中宫名下,便是嫡子。 皇长子与嫡子,这日后的后宫怕另有一番争夺。 不过,又关她何事呢。 这夜文茵梳洗完躺下时,于嬷嬷站在榻前反复的整理被褥,明显的心神不宁。 文茵往内寝外看了眼,方柔声安慰说:“又不是每月都准,总有迟个一两日的时候,应该明日就会来了。” 于嬷嬷连说了两句是,“明个肯定会来。” 站直身来,她又去整理那已经放下的床帐,好一会又忍不住问了句:“要不,我再去熬碗红糖水来?” 文茵正待要说不用了,正在这会,念夏的声音突然在外间响起:“娘娘,皇后娘娘派人请您去永和宫坐镇。” 文茵一惊,从榻间撑坐起。 她与于嬷嬷对视一眼,两人眼里皆传递出信息——岚才人怕是不好了。 只有这个原因,皇后才会为避嫌,要请宫里头的高位份的妃嫔过去做见证。 永和宫里,皇后与娴妃、庄妃两方泾渭分明的坐着。 双方的脸色都不好,似是刚不久经历了一场不愉快的争执。 产房与外间用一张厚厚毡帘隔开,隔得了里面画面,却隔不开自里面传来的血腥味与痛苦的叫声。 见文茵进来,除了皇后之外的众妃嫔都起身问安,让出上首位置。 文茵解了身上薄披风递给嬷嬷,环顾了眼外间众人,又往惨叫声不绝的产房方向扫了眼。 “现在岚才人是什么情况?”她走到妃嫔让出的位置上坐下,问:“可有延请御医?” 娴妃答得话:“岚才人难产,孩子脚先下来。御医来把了脉,也开了方子灌了药,不过对于这种情况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看岚才人自己的造化。” 娴妃的话刚落,皇后却突然插了声:“什么自己的造化,说白了有人还不是等着拖着,最好等那岚才人熬不住了,一尸两命才好。” “皇后娘娘这话嫔妾就听不懂了。”庄妃不甘示弱的反问,“难道皇后娘娘有什么好办法?” 对于妃嫔的顶撞皇后也不见怒,似乎在禁足那三月期间,就对于自己威信丧失而已有心理准备。 皇后没什么声调道,“这种情况,总要舍一保一。” 庄妃当即问:“哦?那该舍谁保谁啊?” 娴妃道:“这种事情还是该由两宫皇太后来做主。依嫔妾看,皇后娘娘还是赶紧派人去怡畅园告知两宫皇太后,由太后娘娘她们来定个主意。” “自皇宫到怡畅园,一个来回,少说也得一个整日。岚才人这情况,娴妃你能确定她能拖到明个晌午过后?” “那……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好办法了。毕竟人命关天,谁敢专擅呢?”娴妃一脸悲悯与无奈。 皇后看了眼娴妃,又看向了贵妃方向。 “贵妃,岚才人这事迫在眉睫,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理呢?” 事至此,文茵已经完全看明白了两方争执的重点是什么。 有子嗣的两位嫔妃希望岚才人能拖到一尸两命,而没有子嗣的皇后则希望能舍大保小。 文茵一时间也说不好双方是谁比谁狠毒了。 “我想回家,我想见我娘……” 哀哀的哭声夹杂着几声痛到极致的虚弱惨叫从房里传来,犹如濒死前的挣扎,又如濒死前的哀求。文茵环顾在场的妃嫔,没有一人面上流露不忍与动容。 “既然人拖不了太久,那就是保大保小的事。”她眼帘半垂,不去看她们各异的神色,“只是人命关天,保谁不保谁,我做不了这主。” 皇后接口:“自然是要保皇嗣。两宫太后亦多半会是这般意思。” “皇后也说是多半了,指不定两宫太后怜惜岚才人,会舍小保大呢。” 对于庄妃的狡辩,皇后终于露了丝怒容。自古皇家都是子嗣为先,可没舍小保大的道理。庄妃就是在胡搅蛮缠。 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文茵从座上起了身。 “再继续拖下去,只会有一尸两命的结果。倒不如进去问问岚才人,看她是何种意思。” 那庄妃刚想说那岚才人有什么权利做主,就见贵妃的目光看了过来,遂立即噤声。 皇后一想,再拖下去于她也没好处,遂也起身打算一同入产房。 一掀毡帘,浓厚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不管先前有何心思的后妃们,皆是面上一白。 候在屏风外的太医忙行了礼,而后退至一侧。 皇后几人绕过屏风后没走两步就停住,抬袖掩鼻,文茵走过两步之后,也停下。 岚才人盖着大厚被子仰躺在产床上哀嚎,脚下方向是稳婆掀着被子皱眉看着,榻前有宫女端着血水盆,另有宫女端着染血托盘,上面搁置细麻布、剪刀、以及盛放黑色汤汁的药碗。榻边还有个嬷嬷在按着她,似乎防止她乱动。 这一幕给了文茵极大的不适感,让她有种要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所见的好似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命运由旁人主宰的待宰羔羊。 似乎察觉到了有人进来,那产床上的人就拼力睁开眼看过来,待见了来人,她灰败痛苦的双眸迸射处极大的亮彩来。 “娘娘……救……” “岚才人,想必你也应知,你如今情况危急。”文茵直接开口道,对上岚才人的视线,“现在到了保大保小的时候,你想保大,还是保小?” 皇后几乎立即道:“岚才人,皇家子嗣与你自个性命,孰轻孰重?你家族荣光,与你自个孰轻孰重?想必你自己应该清楚的罢。” “我……我……” “皇后娘娘何必这般咄咄逼人?既然说了要询问岚才人的意思,那就应该以她真实意愿为主。” 庄妃对那岚才人亲切了几分道:“你别怕,保大保小你自个说,这里有贵妃娘娘……还有我、娴妃她们都在呢。” 娴妃也温和道:“岚妹妹只管说出自己想法就好。” 岚才人不敢去看皇后阴沉逼视的目光,只敢去看前面贵妃始终平静和缓的清润双眸,半晌,哇了声哭了起来。 “我,我想活……” 从产房里出来,除了皇后的面上难看,其他的人皆是平静的表象。 “本宫反对,一个小小才人,有何权利做主?” 皇后直截了当表明态度。 文茵遂道:“让圣上来决定罢。” 这话一出,周围气氛凝了瞬。岚才人的事之所以没人去禀圣上,一则是因后宫的事一般不劳烦圣上,二则是因这近月来前朝闹得凶,圣上已是宵旰忧勤,忙至连踏足后宫的时间都没有,更遑论其他。所以皇后更不会再拿后宫的事去烦扰他。 “人命关天,圣上会体谅的。”文茵说着看向娴妃她们,“岚才人想活,你们的意思呢?” 庄妃娴妃对视一眼,轻咳:“自是尊重她的想法。当然还是以圣上的意思为主。” 文茵点头,“我亦如此。那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舍大保小吧?” 皇后冷声:“自是,这是皇家规矩。” 文茵叫来念秋,同时对另外几人道:“不妨都各自派遣个宫人一齐去养心殿面圣,将后妃们商议的结果禀上,由圣上来裁定。” 众人皆无异议。 ------------ 33 第 33 章 养心殿,冯保高揭了侧间门帘,圣上系着颈边领扣走出内寝。 等圣上走至坐塌落座,冯保朝一旁畏着手脚的宫人们招招手,四个深夜面圣的宫人遂依次近前,按照各自主子的吩咐禀了永和宫岚才人难产的事。 圣上端过茶碗,持着茶盖拨弄了几下茶汤,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的低头喝了口茶。 四个宫人从左至右分别来自坤宁宫、长信宫、景仁宫、永和宫,所回禀的内容都大同小异。但,也有区别。 坤宁宫的宫人将皇后的态度点在最前,着重点在舍大保小;景仁宫与永和宫出奇一致的将贵妃的态度点在最前,指出他们两宫皆随贵妃意思,愿意尊崇岚才人意愿,舍小保大;而那长信宫的宫人,却最先点了岚才人意愿,然后才是贵妃等人的态度,至于皇后的意见则连提都未提。 搁下茶碗时,圣上不辨喜怒:“告诉皇后贵妃她们,皇嗣可以再有。另,着令太医院,全力保住岚才人。” 四个宫人领命退下后,圣上慢沉了目。 至此,他对皇后已是失望透顶。 不该其拿主意的时候,她自作主张频频做出与圣意相悖之事,该其当机立断端起一国之后做派时,却又瞻前顾后,迟疑不决。 自古以来,舍大保小确是皇家不成文的规矩,岚才人一事她身为皇后本就可以当场就下决定,若她在此事上能当机立断,那他还能高看她几分,那皇嗣便是送中宫来养也无妨。可她却被宫妃裹挟住而不敢决断,以致为此要叨扰御前。 身为皇后,她都不曾想过,若后宫大小事若都要让皇帝决断,那要她六宫之主有何用。 冯保无声过来续了茶汤。 圣上半晌方端过,无甚表情的敛目慢喝着。 “罢了,这样也好。”他不轻不重扣了茶盖,声色平静:“有一个贪生怕死的生母,皇嗣怕也好不到哪去。若再添个事事拎不清的养母,那日后岂不更糟。如此,也无甚可惜。” 冯保低头只做未闻。 想到那四个宫人所禀内容,圣上搁了茶碗,长长一叹。 他都不必细问,就能知道询问岚才人意愿一事,是出自谁人之手。自古皇家,涉及皇嗣,小小才人哪里有资格做此取舍?大概也就贵妃了,总会做出这等出人意表的事。 摇头莫名笑叹。说她心软罢,她能面不改色的鸩杀他两位妃嫔,说她心狠罢,她又似将人命看的比谁都重,哪怕是一个卑贱宫人,哪怕是曾与她有过过节的低等妃嫔。 “几时了?” “已过亥时了。” “去将高儒源呈上的折子拿上来。” 冯保不由担心,“圣上务必当心龙体,昨个您可是一夜未眠。” 圣上挥手:“少啰嗦,去拿。” 京察的结果已出,朝廷随之整饬官常,文臣嚣张气焰必然萎靡。 于此,驳正旧案一事也是时候有个定论了。 此事一定,那他对贵妃的愧欠便也有个交代。想到旧案驳正后她可能的反应,他眉目不由淡淡舒展开来,接连月余的疲惫都似在这一刻散去了几分。 养心殿翻阅折子的声响一直持续到子正时牌。 永和宫的人来报圣上岚才人平安的时候,圣上还在提笔濡墨列章程。即便得知了皇嗣不幸夭折的结果,他提笔的动作也未顿,只淡声道了句知道了。 “冯保,今个初几了?” “回圣上,二十二了。” 圣上颔首,他隐约记得贵妃的小日子大概就是这段时日。 那约莫等过几日驳正旧案的事了结,他也能恰好赶上贵妃小日子去干净的时候。 “过些时日,你嘱咐太医院炖些适合调养身子的补药,隔三差五给长信宫送去。” 从前是他去长信宫的次数少,以致她那多年没有音信。 此后,他踏足的次数会频些,再配合太医院补身调养的汤药,相信她那很快就能给他传来好信。 想到她怀上他的皇嗣,他心头一荡,难得散了神。 此刻的永和宫,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后脸上浮过一丝乌云,宫人抱出产房的那断了气的皇嗣,无疑让断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岚才人产下的是皇子,就差那么一点,她中宫就有嫡子了。 她阴沉抬了头,目光从神情轻松的娴妃及庄妃脸上掠过,最后定在另外一旁的贵妃身上。 “贵妃也真是大度不计前嫌,曾经那岚才人那般顶撞冒犯你,你竟也不怀恨在心。” 文茵微诧抬眸,不解问:“皇后是哪的话?她犯了错,我罚了她,这难道是恨吗?” 皇后没再说什么,绷着脸带着人离开。 “夜深了,贵妃娘娘操心劳力也辛苦了,您也还是早些回宫歇着罢。” 娴妃贴心道,庄妃也无不迎合,让她早歇着莫要熬坏贵体。 文茵轻声缓语与她们客套几句,就且让她们先回去了。 待那些妃嫔们都离开了,她方从座上起身,转身掀了毡帘进入产房。 产房里的血腥味仍旧很重,死里逃生的岚才人浑身脱力的仰躺在被褥上,旁边的宫人正拿着帕子给她擦拭着面上糊着的眼泪与汗水。 随着文茵走近,岚才人愈发奋力撑开眼皮,空洞的双眼努力聚起焦距看向对方。 “想活是人的本能,没什么可耻的。”文茵站她榻前,对上她的视线,语气平缓柔和:“不用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做好自己就成。” 岚才人的眼泪顺着眼眶落下。 她嘴唇翕动,用力发出丝声音,“我……想活……想……再见见我娘……还想再吃……我娘做的红糖糍粑……” 文茵看着她,半会方轻了声道:“会吃到的。” 岚才人眼泪婆娑的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直至那道让她心安的影子彻底消失在门帘后。 她知道,先前那时候,大概除了贵妃,没人想让她活。 而她也不是不疼惜皇嗣,但是她……也想活啊。 从产房里出来,文茵吩咐人等天亮了就去御膳房嘱咐一声,让做些红糖滋粑送永和宫这。 回长信宫的时候已是子时过后,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长长昏暗的宫道上,夜风吹过树叶簌簌的声响,寒鸦不时赳鸣的叫声,不时交错的响起。 一路无话。 回到长信宫,于嬷嬷边给娘娘解着发钗,边唏嘘的说道:“那岚才人也是可怜。”纵是她对那岚才人从来无感,可今日这遭还是让她感到不是滋味。 舍大保小这种事情在宫外头不是没有,但是少见,毕竟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若当真为了要后代子嗣而要了人家女儿的性命,那就不是结好而是结仇了,就是传出去于这家的名声也有碍,但凡是体面人家都不会做这等损阴德的事。 可皇家不同,在皇家,皇嗣的性命远高于妃嫔。 毕竟是龙种,将来少说了是王爷,造化大了就是天下之主。舍大保小在皇家就是常理,任谁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自己在里面度生死关,外面的人却在围绕着皇嗣讨价还价,连性命就在旁人的三言两语中,如何能不可怜。”文茵上榻盖了寝被,“她是想活,可外面的人却要盘算权衡她活下来的利弊得失。” 于嬷嬷心有戚戚焉。 “娘娘可是见着今个娴妃模样了?那真是满面的慈悲,满肚子的刀枪。”她本就对那娴妃没什么好印象,今个一遭,对方言行更是让她平添了诸多恶感,“平日里吃斋念佛装的副活菩萨样,惯会惺惺作态,今个可算是装不下去了。” 文茵道:“涉及到自身利益了,她又哪里能淡然处之。” 于嬷嬷嘱咐:“娘娘日后可得小心她,往往这般的人物最可怕。” 等伺候文茵躺下歇着后,于嬷嬷也轻着动作出了内寝,回去安置了。 概因岚才人的事闹得,致她们被分了心神,倒将另一件事给忘了。直到翌日起床,干净的被褥让猛地记起一事的主仆俩相顾失色。 至此,文茵的月事已经推迟至第二日。 “或许……晚间就来了。” 文茵这般说,不知是安慰嬷嬷,还是安慰自己。 偶尔有月份会拖上那么一两日是正常现象。 于嬷嬷也知道是这个理,也在心里极力告诉自己一定会是这样。 她去膳房熬了碗红糖水,文茵也趁热喝下。 从清早等至夜间,至梳洗完要上榻歇息时,文茵的月事依旧没至。 “娘娘,要不咱……先报上?” 至此于嬷嬷已经不复清早时候的乐观,说话的时候就忍不住往放置花剪的方向频频看去。 文茵揉了揉心口,缓解那有些失衡的心跳。 “暂不急。”要报上的话,那必然得嬷嬷再行那混弄月事的法子,伤不伤身这事暂且不提,就说岚才人之前隐瞒怀孕一事闹得满宫沸沸扬扬,满宫上下几乎没有不知其是如何混弄过去月事的。 如果她这再行此法,必然险得很。 想到这,文茵也不由苦笑:“那岚才人何苦来着,非弄那么一出。” 如今倒成了她的困扰。 “再等一日罢。”三日就是极限,“明日若不来……那再上报罢。” 元平十三年那会,她当时也是月事推迟三日未至,后来果不其然被察出有孕。 且不提主仆俩是如何夜不能寐的煎熬度过这一夜,养心殿的圣上也几乎是一宿未眠。后半夜他干脆去了勤政殿,让人将朝服朝冠一并送来,打算天亮后直接从勤政殿去往那金銮殿。 二十三日,恰好就是大朝会的日子。 他打算在今日,对元平九年的贵妃案重新定论。 卯正时刻,殿前响鞭三下,明黄朝服的帝王踏进了金銮殿。 丹墀下方的文武百官分两列上台阶,进大殿,行君臣礼,山呼万岁。 巍然高坐的帝王叫起,至此大朝会开始。 今日的朝会注定不同于以往,也注定了不会平静。 “都察院御史为朝廷监察机构,朕甚为信任仰仗,赋予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之权。同时御史身为言官,又肩负弹劾与建言之责,位高权重。”御座上的帝王扔了京察折子下去,指证训斥,“有官员出行,足足二十八人抬轿杠,声势如此浩大炬赫,尔等却视而不见!又有官员放纵奴仆侮辱缙绅,尔等又听而不闻!这就是尔等办的好差,这就是朝廷的骨鲠之臣。看来这朝廷的言官怕是只会御前诤谏,所担职责只有谏言帝王,而无监察百官呐。” 朝会一开始,圣上就京察结果一事,就此发难。 众朝臣虽都料到今日的朝会不会平静,可如何没料到圣上会率先对御史发难,这让他们无不心头微微一凛。 被点名的御史齐齐出列,稽首顿首:“臣等失察,殊负圣眷!” “大梁律法,御史犯错,连降三级。”定下对他们的处置,御座那日缓慢环视百官,“朕并非不知,每年地方官给你们当中的人,孝敬的那些年敬、冰敬、碳敬等不知凡几。朕体谅尔等为国操劳不易,遂对此不闻不问。可朕以恕道相待,尔等可有做到问心无愧?每日可有过三省,为官者是否骄奢无道,是否重国体,惜人才,又是否恪遵不移圣贤之道?” 帝王视线扫过之处,文武百官无不绷紧心神。 这日的朝会从日出一直开到了日落。 朝会上,根据京察结果,圣上将三十余名京官做降级或罢免处置。除此事外,驳正贵妃案也被搬到了朝会上重提。 这也是君臣双方头一回面对面正视这个话题。 从开始的针锋相对,各不相让,到中途散场,元辅调停,双方态度缓和,再到最后的试探底线各自退让半步,至此君臣双方胶着了月余的问题勉强算是得到圆满解决。 朝臣同意不用贵妃二字定案,圣上亦同意不采用佞幸二字,双方遂选用中间的词,将元平九年的案子,定性为庚申案。 同时,朝臣妥协的还有,划去本朝史册上对贵妃的批语。 ------------ 34 第 34 章 下了朝,费力劳神了一整日的圣上了养殿。 “娘娘的事了,圣上可算能轻松下来了。” “是啊,总算了结一桩事。”圣上放松体朝后靠御榻,抬臂由那冯保给他按压筋骨,虽面有倦容,却难掩舒笑意,“今日,朕甚悦。” 冯保伺候圣上十余年,当然知道对方是何等深沉莫测的思,大概除了元平初那几年外,面前之人几乎很少会明确表示自己的情。此刻圣上罕的直言说是高兴,显然这会是真的顺适意了。 “贵妃娘娘要知道了,必然也是高兴的紧呢。” 冯保不失时机的说圣上爱听的话。 果不然,这话当真入圣耳,御榻那人龙颜大悦。 “赏,今日养殿伺候的人都有赏。” 圣上愉悦说,又令那冯保去备些酒来。 冯保喜庆的高应了声,出了殿亲自去膳房吩咐人准备好酒好菜。 圣上平日里不常饮酒,按圣上的话说,酒能乱人志,不能让人时刻保持清醒。尤是每每决临大事前,圣上更是滴酒不沾。 今日破例,显然是他万分高兴了。 主子高兴,伺候的奴才也觉得轻了几两肉。 这夜养殿的宫人无不到前所未有的幸运,碰上圣上龙颜大悦的好时候,伺候的轻松不说,还有重赏拿。 月明如昼,廊下宫灯辉煌,夜然很深了。 养殿的人吃酒至现在,也多少有些血热。 “冯保你这就派人去翰林院,取来作废的那页史籍。” 对于圣上血来潮的吩咐,冯保没有一丝一毫迟疑的去执行。 “对了,贵妃的签牌上了吗?” “圣上,娘娘子不便,今才下的签牌。” 圣上揉了揉额角,挥手:“这样啊,那你去吧。” 此刻的长信宫有别于养殿的轻松惬意,文茵于嬷嬷默然相对,气氛凝固压抑。 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驳正旧案一事不是没传入后宫,今日朝会君臣对此事的最后博弈的事也不是没一星子半点的传到长信宫来。可且不提时隔多年,文茵对那妖妃的名号早麻木,正不正名于她而言早无关紧要,因而驳正旧案的结果是何她也不甚关,就说她推迟了三日没来的月事,就足矣让此刻的她无暇关注他。 在今日清早上月事还没来的时候,她嬷嬷就如堕深渊。 “嬷嬷,运算最后一遍,看看有无差错遗漏。” 于嬷嬷不自觉打了冷颤,却还是忍抖说:“,我合计下。” 她强迫自己一遍遍的去那经在脑预演了无数的过程。 从今早上开始,她上报了娘娘的月信,按照元平十三年般如法炮制,功糊弄过去月事。好在自打娘娘进宫时日起,娘娘所有衣物都是由她经手,如此旁人倒也不会轻易察觉有异。 至午后,她以娘娘睡不好为由让人跑了趟太医院,抓了两副她娘娘将于掩人耳目的滋补安神药。她的目光随之落上临窗案上的两副药包,停了些时候后,又落上梳妆镜上的那将于遮掩气色的脂粉。 至此都没什么惹人怀疑的特意之处。 到晚间,她让念夏进来陪娘娘说话解闷,顺势就由她今在外间守夜了,而让那念秋就势去歇。从前也时有这般的情况,所以倒也不算刻意。 此刻夜深,长信宫的宫门经落锁,没人会过来。更遑论是娘娘月事期间,圣上便是性致所起也不会来长信宫这。 她屏住呼吸目光终是投向了贴墙角放置的红木竖柜。 压在最下方的两件冬衣里,有药分开裹在棉絮里。拆开来凑起来,便是一整副药。 文茵也顺于嬷嬷的目光看向那竖柜,当年她就是怕来日会遭遇那般情形,所以才恳请那王太医额外又弄了副药给她。 王太医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人,当年母亲嘱咐说不到关键时刻不能。 虽然没有证据,但她始终都怀疑,那王太医实是她父亲的人。 不过也无从验证了,她父亲早故去,而那王太医自那事之后,就寻了由告还乡。 文茵的目光落上桌案的两副安神药。 事情进行时,她嬷嬷会偷梁换柱,将一副置换竖柜里的药。煎药过程自是嬷嬷一手操办,之后的药渣也会由嬷嬷包裹起来,藏于袖带进内寝。夜半,她会以遭受噩梦侵扰惊悸为由,让嬷嬷煎那第二副药。此则是两副安神药同时煎,留下药渣,等天明让宫人按规矩送往那太医院去。 现在唯一难处理的就是那将藏于她内寝的药渣。 不过说难也不难,等翌日晚间,可以让嬷嬷在下厨间隙,趁机烧掉。 至此,可算万事俱备。 文茵深吸口气,缓慢的轻声呼出。 实这过程她运算良久。自打元平十三年后,每当她月事推迟时,她就会开始在脑预演这般的过程,至此经不知运算多少。 “嬷嬷,开始罢。” “娘娘当真不考虑了?” 于嬷嬷忍不住问。她实是偏向于让娘娘留下的,如此娘娘后半生也能有依靠。 文茵摇摇头,慢声:“嬷嬷,我对负不了责。一注了不会受母亲欢迎的孩子,何苦强行让他来到这世上?到时候孩子难受,我也难受,何必呢。” 于嬷嬷遂不说了,既是娘娘的决,那她就会依从。 从竖柜最下方取出那两件冬衣,于嬷嬷在剪开之前,有些忧道:“之后必然伤,您得要好生休养的。还有这侍寝……” “二哥他的忌日快到了。” 文茵平静的说,于嬷嬷便知在娘娘的小日子该过去的时候,圣上夜半拂袖而出长信宫的戏码怕要重演几分。 忍忧,于嬷嬷剪开了冬衣,小取出了藏裹在棉絮的药。 等替换好了药,她将破碎的冬衣拢在绸布里包好,塞到了竖柜最下方,等来日处理。娘娘对视一眼,她力一抚胸,而后提了药包神态自如的出了内寝。 念夏在外间熨烫衣服,于嬷嬷提药包出来,就上前要主动提过。 于嬷嬷摇头阻止,朝内寝处示意了下:“你进去陪娘娘说会话罢,那日打永和宫来后,娘娘的情总是有些低落。” 念夏应下,遂转去了内寝。 于嬷嬷端药来的时候,经是小半时辰之后了。 等吩咐了念夏出去候,于嬷嬷就将盖碗盖的药碗搁置在了案上,又折去关了寝门。她仔细将藏于袖的药渣包裹于竖柜底层藏好,而后方端了药挨近榻前。 文茵将膝上的花棚子放到一旁,端过药碗。刚一揭开碗盖,一股难闻的气息就由黑乎乎的汤药散发出来。 得亏是盖碗盖,否则这浓重难闻的药味也得多少让人狐疑几分。 “娘娘,当烫。” 文茵颔首,低头吹凉一些,就沿碗口喝下那强烈冲击人味蕾的苦涩汤药。 喝了大半后,文茵就且放下缓缓那股欲呕的冲动,实在是那汤药沉底部分苦涩难当。 “娘娘可还好?” 于嬷嬷紧张的看她,不时的往她下处看。 文茵的下垫了一团软垫,之后剪碎这软垫处置起来也容易。 汤药入口了会,文茵受了下,好似除了被那药味刺激的作呕,并未有诸如腹部疼痛等觉。 “或许是药效慢。”她低声道,又咬牙将剩余的汤药灌下。 不过喝了两口她就忙捂了嘴,及时阻住那股上返的冲劲。 于嬷嬷赶紧给她抚胸抚背,将她手里的药碗拿过搁置一旁高几上。 “喝了差不多了娘娘,剩下的不必喝了,药效应够了。” 于嬷嬷无不疼道。 文茵好半会方缓过了那股劲。随即就拿过枕边那早就准备好的布条咬上,以防等会控制不住痛意发出声响。 于嬷嬷在榻边紧紧握住她家娘娘的手,紧张屏息的时刻关注对方动静。 在两人沉默又焦灼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可文茵却还是没有腹痛的觉。软垫上也干净如初。 “娘娘,是不是……药失效了?” 毕竟那药过了三年。于嬷嬷这般,又忍不住到另外一种可能。 “娘娘,或许只是您月事推迟了?” 文茵脸色几经变幻,她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猜测。 于嬷嬷遂问:“您,近来口味可有变化?可有爱吃酸吃辣的迹象?又或者,会不会时常头晕?” 文茵摇头。近来她被月事推迟的事情弄的头昏脑涨,全副神全放在月事何时来上,哪里会关注他? 她发闷的叹气。此刻她也说不清楚,若此番真是场乌龙事件,那她到底该不该高兴了。 “等会看看吧。” 此刻的养殿外,从殿门到宫廊,站了一溜提宫灯的宫人。 圣上大步从殿里出来,上了舆撵,冯保则在后头亦步亦趋跟上,双手告擎一红木托盘,上面搁置一张泛黄的书页,正是前头圣上要他派人去翰林院取来的那页废史籍。 “摆驾长信宫——” 冯保一声唱喏,宫人抬了舆撵,于夜色往长信宫的方向而去。 在通往长信宫的宫道上,冯保还在兀自,怪不得圣上常说酒会让人不甚清醒,轻易莫沾为好。这不,今夜圣上不过堪堪吃过半壶酒,便就失了惯有的冷静,血来潮的竟要夜半入后宫。 都这时辰了,哪宫还不得早落了锁? 深夜叫门毕竟有损帝王威仪,更何况,贵妃娘娘这会正是上不方便的时候,圣上便是去了她也伺候不了圣驾啊。 () 。:,, ------------ 35 第 35 章 长信宫守门的两宫人用肩膀抬下沉重的门杠,急忙开启厚重的朱漆宫门迎接圣驾。 春夜月光凉白,笼罩在宫殿庭院如蒙了层霜,夜虫喈喈,睡鸟啁啾,愈发显得这个深夜格外幽寂。 圣上阔步跨进来,抬制止了宫人前去通传。 “夜深了,不必惊扰贵妃。” 这会夜已深,庭院里灯柱上的大部分宫灯都熄了,唯有正殿的宫廊檐下每隔一段距离就挂了盏宫灯,暗弱的灯光朦胧萤然的照着。 守在寝殿外头的宫人,冷不丁见了远处提灯过来的一行人,正待惊疑的要上前喝什么人,下一刻就被那被人拥簇中的那抹明黄色身影骇住。齐齐噤声,当即拜倒叩首。 圣上在殿外解了披风,接过冯保递来的那页泛黄史籍。 “今夜用不着伺候,且带人就在外头候着吧。” 冯保应喏,趋步声上前,斜着身体小心推开殿门。 圣上握着那页史籍踏门而入,身后殿门又被从外声阖上。 殿内灯火通明,长信宫的大宫女念夏正在外熨烫着衣物。听见突然开门的动静,她本是不悦的皱眉抬头,下一刻对上来人淡扫来的目光,里熨斗啪嗒落地。 “圣,圣上万……” 念夏仓皇跪下就要安,圣上抬指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家娘娘可是睡下了?”抬步往内寝方向走时,他压低了声了句。 “回圣上,娘娘尚未入寝。” “哦?”他闻言停步,下意识往滴漏的方向扫了眼,此刻已然是亥时,平这个时辰她早该歇下了。 “今夜如何这般晚还未入寝?” 念夏回道:“娘娘这两睡不安稳,每每都睡得晚些,这会嬷嬷刚熬好了安神汤,送给娘娘服用。” 这会外两人的对话声没特意压着,所这说话声就隐约传了内寝几分。屋里两人猛然相顾,悚然骇惊。 圣上低眸颔首,大抵猜着几分贵妃难眠的缘。概因是前不久那岚才人一事,扰了她几分心绪罢。 “近来多哄着家娘娘去转转,别让她在屋里总闷着。” 低声叮嘱完后,他抬步继续朝内寝方向走去,边走的时候还边分神想着,待与她说了驳正旧案已定的事,想必她能开怀展颜几分。 这般想着,他眉落了些温色,转而唇角又溢了些失来。大抵也是自己酒醉,竟这等酒意上头事。深夜专程来此一趟,只为邀功似的要亲口与她说他办成的事,这等幼稚冲动举,便是他年少时期都不会为。 摇头失,他已来了内寝门口。 下一刻却顿了面色。内寝竟关了门。 非寒冬腊月,又非入寝时候,何故关门? 他凝视着同样被放下来的毡帘,神色不显,伸挑开毡帘后掌腹顺势覆上雕花木门。稍停半瞬,沉力推开。 内寝光线昏暗,只有临窗桌案上搁置的两盏宫灯散发着暗弱的光。榻边的床帐垂落着,似乎榻里的人正准备就寝,站在榻边的嬷嬷则正俯身去端旁边高几上的阔口碗,瞧似是正是准备收拾东西告退的时候。 听见开门的声响,榻前的嬷嬷闻声朝他的方向看来,随即就赶忙跪下行礼安。很快榻内就传来些动静,一只素白的自内拨开遮掩严的鲛绡帐,榻那披落着长发,仅着玉色单薄绸衣的贵妃便着那素挑开的床帐一角,难掩惊讶的朝他的方向看来。 “圣上?” “惊着了?”朱靖迈步过来,如常说道:“今夜睡不下,便想着过来看看,没成想倒是让朕赶巧,贵妃今个也是晚睡。” 文茵眸色柔婉:“着没料圣上突然过来。” 在寝门处倒是不太显,可越往里走,便能闻见越重的药味。 朱靖来榻边,抬朝旁侧了撩起床帐,撩袍坐上了榻沿,视线不经意扫过规整的床榻,而后落上她白至透明的姣美面庞。 “怎么睡得这般晚,可有心事?” “劳圣上关心,大抵是这最近歇晌的时辰过久,这方导致夜里难眠了。” “那后白歇晌时,记得让宫人掐好时辰唤。” “臣妾知道了。” 文茵说着偏眸对旁边低头候立的于嬷嬷道,“嬷嬷下去给圣上备些解酒汤来。” 朱靖说:“知道朕喝了酒?” 文茵转眸看他正蠕动唇要回应,却见他突然朝旁侧伸臂,拦住了端着红木托盘要退下的嬷嬷。 “等等,那碗里是什么药?” “是……滋补安神的汤药。”于嬷嬷停了脚,屏息回道,“因为娘娘难入眠,所老奴今个晌午时去太医院抓了两副。” “哦,是安神汤。”朱靖面露恍然,掌却径直抓过了药碗,药碗里余了浅浅一层黑色药汁,随着药碗被移动,那层药汁就晃荡黑色的波纹来。 文茵柔白的面上如常,可心跳已然如雷。 朱靖掀眸突然往她面上扫过,而后食指伸药碗底层刮过一圈,蘸口中。药汁的味道入口那刹,他目光就转向了榻边候着的老嬷嬷。 “是太医院哪位太医给开的药?” 话的语气很平常,可被的于嬷嬷,却只觉此刻这话的每个字都如锋利锥刃一般,刺的她耳膜血,浑身毛骨悚然。 在面前帝王声的威迫下,她张开了焦敝的嘴唇,自火燎般干涸的嗓子眼发艰难的声音:“是……” “圣上,可能是药煎久了方苦了些,不关太医的事。” 文茵伸去握他的,轻皱了眉几分嗔怪:“圣上莫要吓嬷嬷。” 朱靖抬挡开她伸来的柔软素,深不见底的黑眸始终盯着榻前的老嬷嬷,“朕,在话。” 案上宫灯噼啪一下爆了烛芯,在这一刻死寂的屋里异常清晰。 何止直面圣威的于嬷嬷脚底发软,榻的文茵此刻亦是遍体生寒,冷得她几乎要控制不住的牙齿打颤。 “朕再。”朱靖沉缓说着,视线落上对方濡湿的袖口,甚绪的盯看着上面隐约浮现的黑色细末,“药渣在何处?” 于嬷嬷僵硬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下一刻差点瘫软于地。 朱靖这会却转眸向榻,看向榻那脸庞上几乎没什么血色的女子,温暾和煦的低语,“可有话跟朕说?”说话,伸一把掀开她的寝被。 藏掖在榻里一侧的软垫布条就完暴露在人的视线中。 搭在膝上的双猛地缩紧。文茵强迫自己镇定,脑中疾速的运转想着托辞,可最终回馈给她的只余尖锐的嗡鸣。 这一刻她清楚的认知,她辩可辩,因为屋子里充满了她来不及处理的铁证,铁证如山。人算不如天算,圣驾夜临长信宫这种万中一的概率,偏让她赶上了。 她面白如纸,心底意识她这回是要栽了。或许早在他今夜踏进内寝的那刻,她大概就已经预感这结果,毕竟这屋里的破绽太多,压根就没法逃脱他的双眼。 朱靖视线重新落她面上,似乎是头一回认识她。 寸寸收敛面上绪,他抚膝从榻上起身,陡然喝声:“冯保!” 帝王的戾喝声,冯保便是在殿门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殿内殿外宫人跪了一片,冯保也几乎是心胆俱裂穿过寝殿外,深躬着脊背进了内寝。 “找人守着长信宫的宫门,别放跑一个奴才。” 冯保忍着惊惧听令,又听前方人接着下令:“速去太医院,提审给贵妃开药的太医!另,去太医院院判找来,再找个经验丰富的稳婆过来。” 冯保领命离开时,朱靖却转身三两步来榻前,屈膝上了榻。 文茵惊得连连向后撑缩,却没躲两下就被人直接拖挟起来。 “圣上,圣上求您饶了娘娘吧……” 于嬷嬷噗通跪下,跪爬着去求他,朱靖视若睹,拖挟了榻的人榻边,指强势入她口抠向了她喉。 文茵哇的声吐了一地黑药汁。 朱靖眼眸挟着霜寒,掌腹按她背部,另一毫不留的伸指她喉。 文茵被他逼吐了三回,直胆汁都快要吐来,对方才松开了钳制她的力道。 甫一得了自,她反射性的撑缩着后退,面容惨白,凌乱的乌发贴着她虚汗淋漓的脸颊,整个人轻微颤抖。 朱靖冰冷的看她,“吃的什么药?又是谁给的药?” 文茵屈膝跪下,俯首颤声,“圣上,臣妾死罪,不敢求圣上宽恕,但求圣上开恩,饶满宫的宫人们一命,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药不是太医开的,是平里从其他药里偷取一些成分,拼凑而成。” “知道药方?” “知道,马钱子一钱、生南星半钱、生川乌两钱……”她清楚的说方子所用的药材药量,没有丝毫停顿,“圣上若不信,可询太医是否是这方子。” 朱靖的目光长久的落在榻,那孱弱又坚韧,姣美又聪慧的女子身上。他定定的看她,一双黑眸犹似透不进半丝光。 “药方是何作用?” “……堕胎药。” 尽管他心里已经有些猜测,可真切听在耳中这结果时,还是怒的血涌目张。 “好,好得很。”他指骨抵额切齿低,勉强压制那瞬息的暴怒,“胎可有堕下来?” “存放时过久药失效了……或许,是臣妾误为有孕。” 朱靖朝她伸,滑向她后颈拢住,紧扣住迫她仰头。 此刻她姣美的容颜没了昔的清冷疏离,泪水涟涟的她多了几分孱弱的美。 “文茵,谁给的胆子敢如此做?历朝历代,六宫上下,敢如此羞辱帝王的妃子,大概是头一个。当真是让朕刮目相看。”他屈指刮过她冰凉的面颊,忽重忽轻,“是朕平太纵容了?” “都是臣妾的错,臣妾愿意领死……” “领死?够领几回?朕在前朝殚精竭虑,几天几夜不合眼为抵抗朝臣压力,而呢,又在干什么?”他寒目扫过那已经被他攥烂的那页史籍,闭眸后霍的视她,“谋害皇嗣,有几条命赔?” “圣上,圣上,不是娘娘的错,都是老奴的不是!”于嬷嬷用力磕头,“娘娘素来心底良善,连低微宫人的性命都会顾及几分,又岂舍得去堕自己的亲生骨血?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心里怨恨圣上,这方煽惑娘娘去做那样的事!是老奴有罪啊!” 文茵似预感什么,猛地惊看向榻前:“嬷嬷!” 于嬷嬷老目含泪的朝文茵方向重重磕一头,“都是老奴的错,娘娘不必为老奴隐瞒担罪了。老奴感谢娘娘恩泽,所有恩唯有来生再报了——” 早在于嬷嬷朝她含泪磕头时,文茵就瞳仁疾速收缩,那种极致的恐惧让她爆强大的爆发力,竟挣开了面前人对她的钳制,疯似的朝榻下冲去。 在她下榻的那瞬,于嬷嬷起身就要朝旁侧墙壁猛撞过去,她尖叫的冲上前,连臂重重擦上高几边角也不顾,终于在对方撞上去前人死死拖拽住。 她惊怕的从后面抱着嬷嬷的腰,指拽的近乎痉挛,后知后觉了好一会才猛一抽噎,如孩子般伏她背上大哭起来。 “不要嬷嬷,就只有了啊,别留一人……”她又满目泪光的转过脸,泪挂双颊的看着他,“圣上,此事确是不对,要是见那岚才人惨状在心有余悸,唯恐来也会遭遇她那般境地,所……才此下策。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方辜负了圣上而做如此荒唐举。望圣上莫计较这一回,后断不敢如此。” 说着,又抱着嬷嬷呜呜哭起来。 朱靖坐在榻看她失声痛哭,像个失而复得的孩子般紧紧抱着那嬷嬷不放,不指骨抵额揉着,闭了闭眸。 冯保带着太医院的院判及稳婆过来时,内寝只有诡异的平静。 于嬷嬷声收拾着殿内狼藉,圣上与贵妃则一人临窗坐着,一人则躺在榻。 “给贵妃把脉。”朱靖指了下榻,甚绪道。 那院判依言过去,坐在榻前的座椅上,伸三指搭在探帷幔的细腕上。 半刻钟后他收了指,趋步至桌前对圣上低语一番。 朱靖示意他检查桌上摊放的药渣,那院判仔细查看过后,确定是那堕胎药疑。 他沉了沉眸,示意院判去外头候着,而后让那稳婆去榻给贵妃检查。 等稳婆检查完后报了结果,他往榻方向扫了眼,而后撑案起身,大步走了内寝。 “开些调养月事的汤药,每按时送来。”朱靖沉声道,“记得后但凡是贵妃用药,都太医院来煎熬,半钱药都不要落长信宫这里。” 那院判应下。 “过后再记得开些调理肠胃的药,她那药太猛,对内脏有损。” 朱靖说着,目光转向冯保,“审的如何?” 冯保回道:“那太医开的药并题,确是那安神汤疑。” 朱靖侧过脸朝内寝方向看了眼,“让人贵妃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仔仔细细搜个遍。还有,让人守好长信宫,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准踏半步。” 语罢,他抬步离开。 纵是因她此番并非有孕而只是月事推迟,而让他胸口攒着的怒意稍散,可也并不代表此事就能这般算了。 () 。:,, ------------ 36 第 36 章 于嬷嬷擦了擦眼角,蹒跚走出了内寝。 脑还回荡着刚娘娘疲弱倚着床柱,低语呢喃的那句—— “嬷嬷别再伤心了。嬷嬷,活这宫里才少像个。” 她鼻子陡然一酸,眼里就忍不住再聚起了老泪。 曾几何时,她的娘娘还是那般真烂漫的模样,细致眉眼间流露的从只有小女儿态。再看现娘娘心灰意懒宛如凋零的模样,她都只觉从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场无根无影的幻梦。 外间焦灼不安的念夏见于嬷嬷出,不上迎上一步,低颤着唤了声嬷嬷。于嬷嬷遂看向她。 念夏强忍着颤:“嬷嬷,刚念秋,被御的给带走了。” 于嬷嬷脸色大变。不过片刻她就再次恢复到从那般板正严肃的模样,“这事知了。你下去告诫宫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同往常一样。把嘴巴也都闭牢了,别祸从嘴出的时候再后悔不迭。” 念夏欸了声,这也少有了主心骨。 信宫无端被封,满宫的宫们哪个又能不惶恐不安。 于嬷嬷看向殿外,此刻黑压压的云皇城半空垂着,似阴云压头顶,闷得透不过气。 勤政殿,念秋伏地战栗。 御座上那提笔濡墨,大殿不时响起朱笔御批的沙沙声。 “朕再问你一遍,是不是瞒朕了什么事?” 问声平淡,似是波澜不兴,可殿内伏地的已是心惊胆裂的拼命叩首。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望圣上明鉴!” 朱笔奏折上停住,御座那慢抬了眼,“身为贴身大宫女,主子的一些私密事,不该连点苗头都察觉不到。” “是……是奴婢愚钝,奴婢该死!” 上位者的目光落她身上,短短的几息,念秋却感到了巨山覆压似的窒息惴栗。 “朕不需要愚钝的奴婢。”御座的收了目光,挥手,“拖下去,罚三十大板,发配浣衣局。” 念秋浑身虚脱,叩首谢恩。 殿门从里面打开,候殿外的徐世衡,见到信宫的大宫女被从里面拖了出。他目光微凝,又迅速垂下,余光扫见御的将那瘫软着的宫女拖到角落一处,重重打起板子。 他后背猛地收紧。 信宫出事了。 他不知具体是出了何事,可从昨个太医院的半夜入信宫、而养心殿的又无端被滞留信宫里这些事,不难让隐约觉出其风向不对。 更别提此刻圣上不再顾忌贵妃颜面,直接提审杖打其大宫女。 窸窣的脚步声从殿里传出,很快冯保抱着一沓滴了朱墨废掉的奏折出。徐世衡忙上帮忙接过。 “你与去偏殿,速速重新誊写出。” 徐世衡低声应下,与那冯保匆匆往偏殿向去。 离殿稍远时,徐世衡压低了声:“大监,小的隐约瞧着风向不对,心有惶恐,不知大监能否提点小的几句?” “别问,别打听,这就是咱家的提点忠告。” 徐世衡躬身,“谢大监提点。御伺候总归要慎始慎终,小的也是唯恐不慎触犯了忌讳,无端遭祸,这嘴叨扰了句。望大监莫怪。” 同为御伺候的,冯保倒是感同身受几分。 踏进偏殿后,趁没时,他倒是提点了句:“这档口,不该打听的事千万别乱打听,学那金缄口就对了。你应也瞧出了是哪处风向隐约不对了吧?记住了,但凡与之有的,哪怕一星子半点都莫要去挨边。” 徐世衡面上感激应下,心却沉入谷底。 他几乎可以确定信宫真的是出事了,且事情应该还很大。可冯保说这些已经是极限,所以他不能再继续探问。 小半刻钟后,冯保又抱着誊写好的奏折重新回了勤政殿。 而此时御案的案首则又堆叠了一沓奏折,冯保余光飞快一扫,就见到上面划过的朱批,显然是写废掉需要再重新誊写的奏折。 他将誊写好的奏折小心放到御案,屏息无声退后两步。 圣上对待朝政公务素审慎严谨,批阅时鲜有错处,像这般大面的过错率是从未有过的事。 “拿去誊抄。” 闻言,冯保这才动了,上后小心翼翼的抱起案首的那摞奏折。 御座的拿过一本折子,展开后就如常的提笔濡墨,笔尖重重的点上折面。冯保正躬身退下时,就猛地听重搁笔的啪嗒一声,响起这死寂如水的大殿里。 “冯保。” 冯保紧着呼吸赶忙又近。 雕刻龙首的御座那,重搁了笔后就朝后靠着椅座,指叩扶手。殿内寂了很时间,再响起他不辨情绪的沉落声音。 “她绝非临时起意,此番事她算是步步周密,精密算准了每一步。若非朕这一变数,那么她所算事无遗策,当真能让她事过无痕。”他阖了眸,掩住眸光,“如此算计周密,又如此手法熟稔,只怕此事她绝非头一回为之。至于这是几回……怕只有她知了。好的很呐,朕没料到她给朕这般大的惊喜。” 冯保膝盖都有些软。 此刻殿内除了他没有其他伺候的宫,帝王的这些心腹话尽入他耳。帝王的信任是好事,也同样也能是催命符。 “你去敬事房查《起居注》,从贵妃一日侍寝那日开始查,圈出这些年她月事有推迟的月份,哪怕只推迟过半日。细查这些月份可有异常,有需要审讯之处,除却那信宫的于嬷嬷,其他宫你可随时抓拿拷问。” 御座的慢睁眸,看向冯保,“此事机密,仅你一去办。但凡走漏半丝风声,朕拿你是问。” 冯保双膝跪下,保证定机密处事。 圣上重新坐直了身体,随手拿过一本新折,提笔御批。 “那药肯定不是她所言的那处,你另外去查。” “奴才遵旨。” 信宫的贵妃好似是被禁足了! 这个消息六宫私下暗传着,每个得知此事的皆震惊不已。 “从哪儿听的消息?没弄错?” 庄妃霍的从座上起身,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圣上为了贵妃而与半数朝臣作对,这事后宫沸沸扬扬的传了一个月,不知让少妃嫔酸的夜半睡不着觉。隐约听说昨个大朝上,圣上将此事搬到台面上与朝臣从清早议到日落,终逼迫的朝臣退让,终成功给贵妃正了名。 如此大的恩宠还近不久,如何一夜之间就翻地覆了? 大宫女:“确切的是从哪宫先传出的,奴婢也不知,但总归后宫里都悄悄的传此事。都一整日了,信宫的宫门始终闭着,静悄悄的不见半个出的,瞧着当真有些不对。还有,信宫的大宫女御被打了板子,刚被发配到了浣衣局。” 庄妃猛吸口气。圣上平日对贵妃的恩宠有目共睹,想当日皇后寻事禁了贵妃的足,转过头,圣上就不留情面的反将皇后禁足三月。 那贵妃究竟是犯了何大错以致一夕之间,遭圣上冷遇? “再些时日看看。”庄妃还是难以置信,心神不宁的嘱咐那大宫女,“你时刻注意着外头动静。不过探听的动作也别太大,以免平端招祸事。” 殿外,一声闷雷划过半空,暴雨虽未至,却已给风雨欲的感觉。 整整三日,信宫的宫门禁闭如初,几乎证实了那个传言。 庄妃得知后不免抚着胸口,心下焦灼的祈祷圣上这段时日千万莫她这。往日她是盼着圣驾,如今却是怕圣驾。 想都不必想,能让一向对贵妃宽容有加的圣上,做出封闭信宫的事,那定然是触怒了圣上的大事。这档口伺候圣,那稍有不慎,还能得好? 对于贵妃一夜之间失宠这事,六宫上下的态度如庄妃一样,是惧威大于乐祸。 可也总有例外的,譬如那坤宁宫。 皇后自被禁足之后,性情收敛了很,也从得了教训断了些妄想而对自己的处境清醒了几分。这段时日她确是时刻警醒自己如履如临,谨言慎行,是段时日岚才那事,她都生咽下了后妃落她颜面、贵妃与她作对着干的屈辱。 可她再戒慎,也架不住贵妃一朝落马带的亢奋。 当日,坤宁宫皇后的两句犯浑的话,传入了勤政殿—— “老开眼了。” “她指不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事。” 虽然只是她一时亢奋脱嘴而出,虽然随即她意识到不妥当即止住,又色厉内荏的命不许外传,可这话还是呈到了御。 饶是仅两句,可两句就足够了。 御座那照常批阅奏折,面色不显。 直到翌日,后宫妃嫔惊闻,坤宁宫被封了!随后,圣旨传遍六宫上下,皇后无德,停其宫笺表。 其后她们骇然听闻,昨个夜里出了大事,御宫持廷杖去了坤宁宫,将近身伺候皇后的宫往死里杖打了一批,差点血洗皇后寝宫。 信宫出了事,圣上未先行对贵妃处置,反倒先雷霆出手处置了皇后,这般行事有云里雾里的糊涂,有却隐约猜到几分个缘。 庄妃心惊肉跳的急将那些去探听信宫消息的宫召回时,景仁宫的娴妃也微微白了脸严厉告诫身边宫对信宫的事务必三缄其口,不得猜测乱语半句,并寒声警告,谁若不听打死勿论。 后宫的几些事零星传到朝臣耳,不免引诸惊疑与猜测。 “当真是,君恩难测啊。”有文臣几番感慨。 不久圣上为了贵妃还差点逼死他们,转眼间却风向陡变,瞧似好像要对贵妃下手的趋势。 “你从文家那可得到什么信?”马阁老问子。 马贺苦笑:“现文兄压根不让进他家门半步。不过这档口,宫里头应该是不敢乱传一丝半点消息的。” 马阁老想想也是,遂不再问。 文云庭这确实是也想知宫里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也起过念头,想要托去宫里内监处打听消息,但随即又忍住了。 他家胡思乱想,猜测着信宫可能发生的事时,有下呈着几封信过。展开看,都是那些故友朝臣们,明着暗着的探问他对宫里的事知几分。 他们当然不是心贵妃,只是心圣上是否是废后。更心若当真废后,那于继后选,他更倾向于谁。 随手扔了信,他疲倦的叹口气。 转过月底,至八月初二这日,圣驾时隔数日后,再次临幸信宫。 满宫的都注,圣上今夜不留宿。 留宿,则说明贵妃还有翻身之望,若不留宿,则几乎能定下贵妃失宠的结局。 这事众妃嫔清楚,文茵也清楚。 所以今夜圣驾时,她披着清素的衣裳早早的候庭院迎接。月华下的她不施粉黛,眉间轻含愁绪,双眸水泽盈动,楚楚动。 朱靖立她面,视线自上而下缓慢而过。 日未见,她身形愈发羸弱清减,姣美面容憔悴苍白惹堪怜。 文茵眼睫轻动,唇瓣翕动弱声:“圣上用过膳了吗?” 面对他不动声色的打量,此刻她也拿捏不住他的意思,不知他不将那事就此揭过。她不着痕迹观察他的面色,他那寒峻的面上没了往昔的温情,偏看她的眸光又不似那完全没有情绪的冷漠,让难以猜测他究竟不对她留有余地。 她问声过后,他始终一言不发。 她也不可能任这般僵持下去,遂伸出手欲要拉他。却被他朝侧淡淡躲过。 文茵的手指僵了下,又蜷缩着寸寸收回。 她从他面上慢垂了眸光下,已经开始心里做坏的打算时,突然腰间一重,接着整个旋地转被拦腰抱起。 “朕尚未用。” 了这一句,他抱着她大步朝寝殿而去。 () 。:,, ------------ 37 第 37 章 夜深静谧,万籁俱寂。 外间处,冯保躬抄手候着,两侧是端着盥洗用物的宫人,无不静候无。于嬷嬷候在房门处站着,脸上少了往日的苛刻,反倒多了许多憔悴。此刻她似局蹐的频频往殿外方向看去,又似难安的不时往滴漏方向看过两眼,握在起的手紧了又紧。 隔着道毡帘,内寝的动静不断传出。 有重过的沉闷相触,也有时断时续的细咽。 偶尔夹杂着似有崩溃的细尖哭,下刻又戛然止歇似被强势堵住。 不容易里面动静歇了,于嬷嬷紧绷的神经也方随松下。 赶忙招呼人将水盆端来,她亲自端过候着,细耳听着等着里面人传唤。可半会后,她没有等来传唤,只等来里面周而复始的缠腻动静。 冯保朝那宫人使了眼色,那宫人遂又从于嬷嬷手里端过了水盆。 于嬷嬷又两手交握的僵硬候着,抬头往殿外方向看去。 此刻已是月挂天,而内寝动静愈演愈烈。 “圣上……圣上饶我……” 她两腮带泪,花容潮绯,红似滴血的唇瓣艰难细喘吐音,真是不胜堪怜。他低眸视她,那双宛如月色的明眸里莹着泪珠,忽轻忽重的晃动,清清楚楚的倒映着他那嗜欲的脸。 他眸底几分沉暗际,猛觉肌体酥麻。骤然眯眸乜睨去,就见她竟伸手缠上了他的腰线,柔软濡湿的手心沿着他腰线不住抚动。 “圣上……” 她再唤,细轻语,带些沙的嗓音隐有央求。 他面上并无反应,在她以为不会心软时,猛觉施与她的道骤轻,那种几欲将她逼至崩溃的感觉也骤减了去。 她劫后余生般瘫软了子,疲惫闭了眸任由脸颊陷入柔软锦枕。 他似有怜惜的抬了掌腹,覆上她濡满细汗的脸庞来回摩挲。 “贵妃。”他嗓音低哑的唤,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她眼睫上挂的泪珠,又屈指刮过她犹带冰凉泪珠的脸颊。 “打了几个了?”他温暾和煦的问,犹似闲话常。 这刻,帐内空气似静止。 文茵依旧闭着眸,可心口已狂跳如擂鼓。 “没听明白?朕问的是你腹儿。”他两指钳过她下颌轻轻抬起,“告诉朕,你偷打了几个了?” 文茵的后背刹那岑出了冷汗,也不能再装糊涂,只得动着眼睫慢睁了眼。疏落灯光,她乌蒙蒙的眸子里叠印着他温和带笑的模样。 “圣上,是不是……臣妾做了件错,在圣上这里就万劫不复,再也不值得取信了?”她音倦怠又无尽苦涩,“圣上,臣妾说过,臣妾真的是被吓怕了,这方鬼迷心窍……” 她指尖猛然紧攥鲛绡帐。 剩下的话,已全湮没在他悍然强势的攻伐。 翌日,文茵直到晌午方醒。 她在榻间缓了阵,方撑坐起来。 于嬷嬷端盆进来,忙前忙后的伺候,擦到颈边胸腹等娇嫩肌体上交错的那些深浅不的密集痕迹时,不免强自吸气缓着内心激愤的情绪。 昨个圣上弄到那么晚,只怕是生个磋磨她娘娘。 “嬷嬷。” 听到娘娘涩然唤,于嬷嬷抬头看去,便对上娘娘那几分茫然,几分艰涩的神色,“嬷嬷,他……怕是怀疑了。” 于嬷嬷是怔,而后迅速反应过来,即脸色急遽变幻。 “娘娘!”她猛地抓过她娘娘凉到透骨的手,万般恳乞的看她,“若真到那日,请娘娘莫再顾惜老奴,求娘娘务必将老奴推出……” 文茵反手狠攥紧她。 “信我嬷嬷。况且,若待真用你赔命的那日,那说明情已经严重到再无转机,便是我也活不成的。” 这日夜里,文茵刚洗漱睡下,圣驾又再次临幸她长信宫。 脱了黑色云龙纹披风后,他几个大步过来,不等她行礼就直接将她推倒榻间。 第三日夜,他又来了。 她榻间承受时,搭在他臂膀上的手指在抖,嗓音嘶哑的早已哭不出音来,整个人如似虚脱。 在接下来几日他未过来,得以让她有些喘息机。 六宫上下已经对长信宫的风向看不懂了,若说贵妃再无翻望,可圣上已经连续三日夜宿长信宫,可若说贵妃得以朝翻了,可像也不尽然,因为长信宫至今还封闭着,贵妃似依旧处在禁足。 卯正时刻,天刚蒙蒙亮,养心殿里的宫灯已依次点亮,宫人们端着盥洗用物鱼贯而入,稍顷后又有宫人在外殿摆桌,陆陆续续端上各色菜肴。 圣上从内寝走出,挥退了殿内所有伺候的宫人,唯独留下冯保。 “说罢。”圣上落了座,持过红漆大筷时,淡淡说了句。 冯保定了定神,遂有条不紊的开始将他这近半月来查探整理出的结果,道出。 “经奴才仔细查探《起居注》,发现最有嫌疑的年份是元平十三年九月。年那月,贵妃娘娘的月足足迟了三日。娘娘的月向很准,这是鲜有的回迟了这些时日。” 圣上舀过勺什锦蜜汤喝下。元平十三年,是个特殊的年份。那年八月,他下旨处斩了妄图改换日月的文爷,因此就与贵妃生了龃龉,所以就有了他九月外出围猎的。偏那年还是多秋,他围猎在外时,后宫就出了瑾妃诬陷案。 冯保两眼看着地面,继续说着,“最让奴才觉得可疑的点是,月负责给娘娘请平安脉的是太医院王熙平老太医,可刚转过了年后,王太医就体有恙为由告老还乡了。” 冯保不敢去看圣上表情,连余光不敢扫寸许。 宫里头不会存有太多巧合的,上述两点合在起,那贵妃的就能定性了八成。大概年那月份发生的多又突然,圣上火速自猎场归京后,震怒于后妃的大胆,又忙着安抚受惊的贵妃,所以压根不注意也不在意那点微末小。再加上初没有苗头,谁又会无端往那方面去想? 若不是时隔多年的今日,无意间被圣上撞破了贵妃那行,只怕那真的被彻底掩埋在岁月里了。 圣上夹过道清蒸鹿脯嚼用着,“继续说。” 冯保咽了咽喉:“不知圣上还记不记得,日康嫔在被鸩杀前,说过有人曾见过长信宫的嬷嬷夜半去荷花池倒药渣的。” 说到这,线索就已经足够了。若说两个巧合点,是还有半成可能真是巧合的话,那三个巧合点,就完全可以去了这半成可能。 贵妃娘娘那,基本可以定性了。 圣上咽下鹿脯,脑闪过的是自那年九月后,她足足有数月没让他碰。这已不是三个巧合,而是四个。 他端起瓷碗喝尽剩余的蜜汤,放下时,空碗底在桌面发出清脆扣响。 “着锦衣卫速去逮捕王熙平,押赴归京。”他擦过手自座上起,平静的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直接入昭狱,你亲自来审,审讯结果只能经由你人。” 冯保凛然应是。 圣上抬步往外走,“朕知道十三年九月,贵妃与他交涉的所有细节,冯保你万万给朕审了。” 接下来近半个月的时间,朝廷上异常平静,内外无大,文渊阁的票拟也十分符合圣意。这期间的朝会上,圣上的几项提议异常顺利的通过,连素来喜欢诤谏的御史反常态的没有出来跳窜。 不怪文武群臣们这般识趣,毕竟长久浸淫官场、且又居高位的,哪个能没有敏锐的政治嗅觉与危险直觉?近来圣上虽看似平静如常,可他们隐约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可怖气息,再联想到后宫愈发诡谲的局势,哪个还敢在这档口上蹦跶? 他们有些人的确是可以为了清名与大义而不惧死,但并不代表着愿意无撞枪口找死。 八月旬,血腥气的冯保从昭狱出来,朝着勤政殿的方向疾步快走,袖里严实拢着刚审讯出来的口供。 他不知道圣上对这份供词会不会满意。 那王太医没多少硬气,他没下几鞭子对方就招了。承认了日给了贵妃娘娘两副药,绝不承认是用在贵妃娘娘上,任他如何讯问,对方哭天喊冤的道是说怀疑瑾妃假孕,遂用以试探。 据对方说,年贵妃娘娘跟他索这堕胎药时,用的就是试探那瑾妃的名义。所以两副,是因为贵妃娘娘说,怕副试探不出来因而多备副。 冯保离开后,那王太医被人从刑架上拖回了牢房。 他颤巍的倒在稻草上,心里不住苦笑。 时隔多年本以为那过去了,哪里想到还有旧账重翻的日。 年贵妃娘娘倒是说了,倘若真有这么日的话,就让他千万咬死了推她上,只道是听从她命令给那瑾妃用的,万万不可道出实情道是用在她自个上。 唉,反正他如今算是照做了,至于他跟贵妃娘娘能不能逃过这劫,就看天命了。 环顾这阴暗恐怖的牢房,他无叹口气。 年欠文元辅那命,大概率得还在其女儿上了。 勤政殿,圣上从头到尾慢慢扫视着那满满页供词,每个字他有所停留,足足看了三遍不止。 “这就是你问询顿的结果?到底是差了几分火候。”他情绪不显的说着,不等那冯保诚惶诚恐的请罪,就随手扔了供词抚案起,大步朝殿外走去,“备轿,摆驾长信宫。” 文茵在临窗看从窗外探进来的绿枝,雨后空气清新,绿叶也格外的鲜嫩,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活,与这死气沉沉的宫殿格格不入。 自那三日后,近半月的时日内圣驾未再来她这,饶是她仍被关禁闭,可也能多少猜得到外界是如何传她的。 不外乎是贵妃完了这类的话。 毕竟没了圣宠,又被无期限的关禁闭,眼瞧着可不就是翻不了的样子。 许久未开的沉重殿门被人从外面开启,沉闷的朱门移动的吱嘎响起的同时,圣上驾到的唱喏也随高响起。 旁边案前正拿着剪子裁衣的于嬷嬷,猝不及防下手劲偏,撕拉这半成品的衣裳废了。她慌张的看向文茵的方向,手里的剪刀随着她的手在抖。 文茵坐在窗前没有动,这刻她心里头就突然蹦出个念头——他们想的真对,她或许是真完了。 其实他不来比他来,因为时隔半月他再过来,十是过来与她摊牌的。 经那夜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后,她就隐约有这般的预感了。 她乌蒙的眸子缓慢上抬,由着半开的窗牖眺望窗外远处的方向,视线里那抹明黄色挺拔高大的影由人拥簇着,正向她的方向沉步走来。 他待会可能会给她定个什么下场? 降位份,关禁闭,还是直接赐死?或许有可能。 () 。:,, ------------ 38 第 38 章 朱靖没有进殿,止步在廊阶前。 廊下花草正浓,隔着廊侧半开的红木窗,两人无声对视。 文茵先动了,她手心撑了桌案起身,移步往殿外方向,细纱的梅花百水裙轻微迤逦。 朱靖的目光随她而动,看她提裙轻移莲步跨出殿门,看她来他跟前轻声细语问安。 他没有应声,只低着眸光再一次从上到下端量她每一寸。 明明是这般姣美柔弱的女子,明明那双柔荑是那般绵软无骨。 “知道朕为何过来?” “臣妾不知。” 他两指用力钳她下巴,“文家女公子真猜不到?还是不敢说。” 文茵被迫对上他那寒邃的双目,忍着下颌剧痛,“望圣上明示。” “王熙平已被朕请到了昭狱。”他笑不达眼,“这明示够不够?” 文茵双瞳映着他那暗沉无光的眸光,那般平静下暗蕴风暴的黑眸,畏的她不由自主的想后退。 他手掌转而朝下覆上那柔软细颈,不轻不重的扼住。 “不辩一句了?枉朕以为你好歹会辩一句,药是送给瑾妃用的。” 看她颤垂眼睫,整张脸庞雪白的没半分血色的堪怜模样,他低沉一笑,“好得很呐,好得很,朕是如何也没想到,你胆子能大到这般程度。往日到底是朕低估了你这女公子。” “文茵,你,好大的胆子!!” 他骤然作色,帝王之怒宛如九天雷霆,骇人心胆。 一把拂开她,他目挟霜寒居高临下睥睨,戟指寒声:“无法无天,皇嗣你也敢动!贵妃文氏,你是不是以为朕会一直纵容于你!” 她趔趄后退,手扶住后面的门扇勉强站稳身体。直面对方的雷霆之怒,她手指抠进门框,齿死咬着唇,娇弱的身子微微颤抖。 朱靖寒目一扫,钉向殿内伏地的奴婢。 “来人,去将那个老婢拖出来!” 文茵猛的颤身抬眸,朱靖冰冷视线直入她眸底。 “不知死活的东西,主子犯浑不知规劝,还敢一味地撺掇由着,真是千刀万剐都不解恨!”他盯着她,寒声:“拖出来,杖毙!” 秋风刮过廊下,这一刻周遭所有声音好似都销声匿迹。 冯保忍着胆寒,气息不敢大喘的招呼两人近前来。可刚挨到殿门口,就被前方的贵妃给堵住了去路。他心惊胆颤的要带人从旁绕过,怎料贵妃却突然伸开了双臂拦下。 当下气压骤然收缩,冯保后背刷的淌下冷汗。 “贵妃,你要抗旨?” 这时殿内传来动静,于嬷嬷跪行着朝殿外方向过来,哭求:“老奴罪该万死,求娘娘成全老奴罢——” 文茵未曾回头看过半眼,只忍泪看那面前之人,“圣上当知嬷嬷对我意味着什么,圣上确定要这般做吗?” “你在威胁朕?” 文茵轻缓摇头,眼眸里沁出泪珠来,顺着脸颊滑落,却依旧睁眸看着他,“只想问圣上一句,你我之间可就再无挽回的余地?” 只这一句,就好似由人耳直接冲撞进心口。 她在挽留他。她在委婉的央求他,求他给他们留分余地。 朱靖直直盯在她泪水朦胧的双瞳中,试图看清她内心几分。稍顷,他又缓慢移开视线钉在那匍匐出来的老奴身上。 一旦杀了她的嬷嬷,就是彻底堵死了他与她之间的路。 文茵对冯保几人道:“你们先退下,退的稍远些。” 冯保一听便明白,接下来帝妃两人的谈话是不适合他们这些奴才们听的,当即整个后背寒毛都竖了起来。要命的话他是一鳞半爪的都不想听,内心急切的想立即后退记,可碍着圣上没表态,遂也不敢当即退下。 文茵又令了声:“都退下。” 冯保稍等片刻,圣上那边还是沉默,他遂知对方大概是默认了,这方稍稍安心的带着人赶紧退远了。 文茵抬手擦净脸颊上的泪痕,重新仰眸看他。 “圣上说我无法无天,我认,我谋害皇嗣罪无可赦,我也认。可那般做了我仍不后悔,即便我重新再来选,依旧还是会那般做。” 对上他那压抑沉怒的目光,她咽下了哽咽,“元平十三年八月,圣上杀我兄长!” 朱靖深吸口:“你二哥他触犯国法,难逃冀法,难道你妄图让朕为此徇私?你是深明大义的女子,合该理解才是。” “我知道二哥他该死,他大逆不道,按律当诛。圣上维护律法尊严处死他是应该的,我不怨圣上,也不恨圣上。” “既如此……” “可他是我亲二哥啊!呵护了我十多年的兄长,一朝惨死,难道我还要拍手称快说他一句死得好吗?”她移开泪目,“怨不得律法,怨不得圣上,可我难道连枕边人都不能怨一怨了?兄长刚死,就要我为杀兄的枕边人生儿育女,恕我着实做不到。” 文茵说话的时候一直偏过脸看向旁处,但能感觉得到对方的视线始终在她面上逡巡。这话过后,周遭那沉郁压迫的气息似是散了些许,她绷紧的心神也为之稍松。 “你怨朕,恨朕,朕都能理解。可你万不该拿皇嗣来赌气,何其不智!” “我那时心结深重,要我为圣上生儿育女,着实办不到。” “那你现在呢?”他沉眸慢声发问。 文茵就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被他撞破喝堕胎药那次。 元平十三年她可拿二哥的缘由说事,那元平十六年总不该还是那个缘由。而先前被她拿来当挡箭牌的岚才人那缘由,压根站不脚。 在他问声过后两息,她的视线重新落回他面上。 “我现在仍旧心结深重!” 她缓慢转过眼帘,对上他发沉的眸光,“我本是文家嫡女,享尽父母疼爱,兄长呵护,备受京城贵女推崇,万事顺意人人艳羡。怎料一朝事变,天翻地覆,父兄不亲,世人讥谤,我一夕之间声名狼藉成了人人喊打唾弃的红颜祸水。 朱靖看着她平静苍白的面容,“你终于说出来了。” “是啊,这压了我心底许多年的话,今日终于吐露在圣前了。”文茵眼角沁出泪,边说边笑,“当年我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我一个弱女子会站在他们信仰的对立面上?直至后来见了圣上我方如梦初醒,原来是我运气不好,恰好卡在那个点上,做了两方博弈的棋子。” 她强忍细碎咽声,他伸手欲覆她挂泪的面颊,却被她伸手挥掉。 “当年父亲说让我别恨他,他别无选择。而圣上也是雄才大略,所作所为也是为了家国天下。父亲与圣上都是万不得已,无奈之举,都希望我能体谅,可是那谁问过我,好好的人生一朝被碾成齑粉,我怨不怨?谁人又能来体谅我?” 廊下的风刮过,吹乱她发丝贴上了泪颊。泪目迷离里,她看见了眼前递过来的一方明黄巾帕。 “当年朕行事确是不光彩,朕无可辩驳。你怨朕是应该。” 文茵本是半真半假的哭说着,可当他这句话沉入耳中时,刹那间一股强烈的悲哀怆痛从心底深处涌出,冲击她的灵魂都似在叫嚣,愤怒,哀鸣。 他毁了她啊,可他毁她的何止这些。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凡事总归要是往前看的,朕也承诺断不会亏待你。”朱靖沉缓了声,帕子又朝她递近几分,“若非要一味沉湎过去,那你无疑是自讨苦吃。”记 文茵盯着帕子终是伸手接过,低垂了泪眼缓慢擦拭。 一桩桩一件件,要她如何轻易看开。 而他又所谓的看开又是什么?是抛弃了那些芥蒂、怨恨,然后全身心的投入到与妃嫔们的争宠大战中,你争我夺在暗无天日的深宫里?还是摇尾乞怜的求他施舍雨露,赶在年老色衰之前拼死生下皇嗣,在这后宫占据一席之地? 如此的话,那还不如趁早赏她一杯毒酒。 她倒是想看开,只要他能放她离宫。可他放吗? “就事论事,过往那些事,不能与你私堕皇嗣之事混为一谈。” 他语态微沉,带着帝王不可冒犯的权威,毫无疑问接下来就是要定下对她的处置。就在文茵攥紧了手里帕子,绷着神经等着他接下来的处罚时,却听他突然转了话题:“你可还有其他事瞒朕?” 文茵的回话快过思维的回了句没有。 “你既说没有,那朕就信你。”他在她面上看过一眼,“可再有话与朕说?” 她遂低声提了句王太医。 “王太医确是受臣妾哄骗,其余的事概不知情。他医术高明,于民有用,不该枉死于无妄的宫斗之中。望圣上开恩,对他网开一面。” 她言语恳求姿态放低,他缄默听着并不作回应。 等她话说完,他就唤了冯保过来。 “贵妃大胆妄为,触犯宫规,禁足半月,闭宫自省。”他的视线移向殿门口处跪伏着的嬷嬷,多了几分冷意,“杖打于嬷嬷十重板,即刻施行。” 在离开前,他往那殿前扶着门扇摇摇欲坠的人处淡扫一眼,侧目对那冯保再下令:“就在这殿前打,让贵妃观刑。若起不到以儆效尤之效,朕拿你是问。” 天才本站地址:。:,, ------------ 39 第 39 章 十二监舍所里,冯保被请到了主位坐下,四方红木桌上摆满了珍馐小菜。围桌坐着的都是司礼监的人,每人桌前搁着一小盅的水酒。 “都说了今年不操办了。” “大监每年就这么一回大事,若不给您正经敬杯水酒那是咱们不懂事。”徐世衡道,“这档口确是不宜大肆操办,小的自不敢给大监招眼,所以今个在场的也没旁人,都是咱自家人,权当是用个便饭。” 冯保叹道:“你们有心了。” 不由想到往年他生辰宴的时候,十二监可热闹的很,一整日的时间内监们都赶趟似的来他这磕头送礼,便是圣上也会特意派人送赏过来。偏个今年赶的时候不好,恰在这多事之秋的档口,他又哪里敢大肆操办。 徐世衡带着司礼监众人齐给冯保敬酒:“便祝大监,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冯保脑门就麻了下。 这词是好词,可这词太容易让他想到后宫某位主。 不由又想到刚不久他杖打那于嬷嬷那会的情景。那会贵妃直勾勾盯着他手里带血的板子,眸光冰清水冷似不带半丝人气。明明生着副水月观音般的仙子模样,那一刻的贵妃却让人觉得山寒水冷的,瞧上一眼都让人觉得心头凉冰冰的。 冯保心头发苦,贵妃娘娘还不得记恨死他。 但凡来日稍稍吹吹枕头风,就能够他喝上一壶的。 唉,做奴才的就是命苦,常难做到两头讨好,甚至有时候还两头不是人。 “以后这词莫用了,圣上给贵妃娘娘的新年吉语,咱们这贱命可用不得。”冯保摇头叹气的说着,闷头干了那盅水酒。 徐世衡忙道:“是咱们说错话了,大监莫怪。” 冯保摆摆手,拿起筷子:“开用罢,用完都早些回去歇着,养足精神,上值的时候也好少犯错。” 席宴未至亥时就散了。 徐世衡打了水来伺候冯保擦脸。其他内监知道徐公公是冯大监身边得力人,遂也不敢抢着上前献殷勤,在送上贺礼之后就纷纷告退。 “大监这段时日辛苦了。” 冯保擦把脸,叹息:“都眼红咱家的风光,觉得咱家是御前第一人,不知得有多得意。可他们又有几人瞧见,咱家背地里挨打的苦。” 徐世衡接过湿帕子,“同是御前伺候的人,个中艰辛,小的当然明白。身为奴才,最盼的莫过于主子能事事顺遂。” 这话当真触动了冯保心窝子,“是啊,就盼上头天能时常顺心顺意的,那对咱而言真是莫大幸事了。” 可是却难呐。 脑中不由闪现那日自长信宫回来后的情景。 圣上在勤政殿熬到了半夜,搁笔时无端失了会神。抬头时,突然对他说了这么一句——“原来元平十三年,朕有个孩子。” 这话他没敢应,他能感到御座那人不平静的情绪。 那夜圣上没去养心殿,直接歇在了勤政殿隔间的榻上。 翌日清早当他无意见到圣上那眸带血丝的模样时,便知贵妃那事在圣上这怕有的熬。别看那事看似过去,可在帝王心里已然成了一根难以祛除的刺。 果不其然,接下来这段时日,圣上对贵妃不闻不问的。若此事当真翻篇的话,圣上少不得会着人送些补品去长信宫,再或叮嘱太医院的人过去给那受了刑的嬷嬷好生医治,以示对贵妃的安抚。 宽猛相济,也好别让贵妃凉了心。 可圣上没有,自那事过去已是数日光景,可圣上没有半分安抚之意,由此可见帝王心底对那事的芥蒂之深。 冯保琢磨,怕圣上是既跨不去心底的坎,又舍不得就此撂开手。 他不免坐在榻上愁眉不展,上头天心烦意闷了,他们这些伴君的人日子又焉能好过了。 不由就埋怨那贵妃娘娘几分,想那历朝历代的宫妃们哪有这般胆大妄为的?旁个可都是拼了命的怀,她却拼了命的堕,这真是,真是……怪不得圣上动了真火,这不是故意踩圣上颜面吗。 “就盼帝妃能和和睦睦的才好。” 徐世衡的一声轻叹让冯保回了神。 虽他也是心头如此盼的,不过他警惕惯了,但凡与贵妃沾一丝半点的事,他都三缄其口不会多谈。 清了清嗓,刚想说天晚了让那徐世衡回去歇着,却冷不丁对方又道了句——“大监,恕小的多嘴,总归不能让圣上与贵妃娘娘再添裂隙了。” 冯保后背寒毛都竖起来了,下意识的忙去看屋门口,随即眯眼看向那徐世衡。对方素来谨言慎行,今日却有些一反常态了。 更让他有些警惕的是,刚对方那话,他感觉似意有所指。 他第一反应是怀疑对方是在暗指王太医的事。之所以首先想到这茬,也是因为那王太医性命的去留正处在关键时候。好几次,他都敏锐感到圣上似就要开口让他去处置了那太医,可好几次又止住。 忍着惊疑,他不动声色的问:“那徐公公的意思是……” 徐世衡掏出一对带着双耳的白釉小瓷瓶,“这是小的从宫外寻的特好伤药。大监莫怪小的多事,只是觉得咱这些伴君的,更应急主子所急。主子们金尊玉贵,有些事不方便做或没法先拉下面,总要咱们当奴才的去体谅。” 冯保遂明了对方的意思。知道不是那王太医的事泄露,这会心头警惕稍去。 “行走宫中你当知道,自作主张的奴才,往往没几个得好。” “大监心系长信宫嬷嬷安危,又有何不妥呢?”徐世衡低眉道,“贵妃也会记你一恩情的。” 冯保心中一动,琢磨开来。 以他个人名义送去倒也可行,虽在圣上那里确是有几分自作主张的意思,可又很难说不是卖了双方一个好。贵妃那里不必说,而圣上那……瞧圣上那样子,也不似像真要撂开手的模样。 那双耳小瓷瓶,冯保到底是咬牙接过了。 罢了,大不了就再挨上一顿刑,也好过被那贵妃记恨。 否则那嬷嬷要真有个什么好歹,这笔账还不得牢牢钉死他身上? “有些话入我耳就罢了。” “小的知道厉害,出了这道门小的断不敢妄议半字。” 走出冯保的舍所,徐世衡驻足往六宫的方向无声眺望半息,又寸寸落眸往自己舍所走去。 长信宫,文茵指尖轻抚着瓷瓶双耳,许久都未言。 秋日草木衰黄,有秋风刮过树上落叶拍在窗棂上,也有落日余晖透过窗纱映落在榻前静坐的人身上。 六宫上下都抓心挠肝的想知道,贵妃究竟是犯了何错,罕见的得了圣上处罚不说,竟还让圣上下令杖打了其嬷嬷。 但凡在宫里待过半年之上的,怕没人不知那长信宫的贵妃娘娘将其嬷嬷看得何等重要。往昔圣上为示对贵妃恩宠,便是对那嬷嬷都给几分颜面,如今却不顾贵妃感受的杖打其嬷嬷,由此可见贵妃所犯之事并不是小事。 可偏怪了,对此事后宫众人竟是一星半点都打听不出来。 众妃嫔遂去联系近阶段发生的大事,妄图找出些蛛丝马迹,猜来猜去,有人觉得可能与岚才人难产一事有关。她们中有人就试探性的去永和宫打听,却被那岚才人给啐了出来。 贵妃所犯之事无疑成了后宫里的悬案。 再说冯保这里,在他送完药后,有好一阵都处于提心吊胆中。 可渐渐地他发现,圣上好像是默认了他这般做法,不曾对此有过不虞之态。 庆幸之余不由暗惊,那徐世衡竟比他还猜准了圣上几分心思。 这日,当圣上似无意问了嘴昭狱里的王太医时,冯保脑中不期就闪现过那徐世衡当日所说的不能再添裂隙之类的话。 “圣上,奴才窃以为,对那王太医的处置有诸多种,倒也没必要非取其性命。毕竟若为了他那般无关痛痒的人物,而让圣上与娘娘起龃龉,到底太不值当。”说完后,冯保方似惊觉自己多嘴,赶忙跪下请罪,“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御座之人并未罚他。指骨微屈叩过扶手之后,就淡声叫了起。 转过月初二,贵妃已经解了禁,圣驾这夜也幸了长信宫。 大概是帝妃两人心里皆有芥蒂,时隔十数日再见时除了开始请安叫起后,再无他话。 内寝里,朱靖沉金冷玉的站那看她,文茵侧身朝向格眼窗,视线长久落在那悬挂着的两副立轴。 室内无音,周遭气氛一时冷凝。 “朕今日让人送那王熙平归乡了。”他缓抬步过来,看着她因此话而微动的眉梢,内敛情绪,“他谋害皇嗣,朕千刀万剐他的心都有,如今肯许他全身而退也非朕大发慈悲,而是冯保那奴才说,因其一人而让朕与贵妃起龃龉,万不值当。”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深眸看着她清冷冷的侧颜,温醇嗓音透出几分叹息:“朕,深以为然。” “谢……圣上宽厚。” 朱靖看着她那如琢如玉的下颌骨,放低了声音:“你转过身来跟朕说。” 文茵落了落眸光,到底没继续看向那色彩斑斓的立轴纹样,手心虚撑着桌面往他的方向转过了些腰身。刚一动,眼前落了阴影,她呼吸一滞不免腰身朝后微仰,他俯身顺势欺近之际,朝侧探臂按住她那搭在案沿的手。 “知道朕为何罚你嬷嬷吗?” 微沉滚烫的呼吸拂在她额前,文茵朝侧偏过眸去,“自是要教训臣妾。” “是教训你。”他低低说道,微砺的掌腹在那细柔的手背上抚摸揉磨,“朕知道,禁你足,降你位份,罚你俸禄,于你而言无关痛痒。所以朕,就要寻你痛的地方下手,这方能让你深切记得这个教训,日后才不敢再犯。” 文茵咽了又咽那股纷涌喧嚣而上的情绪,反复压抑,最终却也只能捡上一句相较来说最轻的话吐露出口,“臣妾得教训了。十板子不致死,可嬷嬷到底年事已高,这十板子下去,也够让她不好过了。看她因臣妾而遭受这般痛苦,臣妾心如刀绞,确如圣上期待的那般,对此教训铭心镂骨。” 细音轻颤,她抬眸对上他深沉眸光,牵强一笑:“到底是圣上睿见,知道刀子往哪里扎比较疼。” 朱靖没有怪责她的出言轻讽,眼皮上挑,视她而问:“责怪朕扎疼你了?你狠心的时候,怎么不想这些?” 文茵没有回应,朱靖却不肯放过她,依旧追问:“打的那会,疼不疼?” 她似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问题,眸光怔了会,方低语了回了句她不疼。 “朕没问你。”沉抑嗓音自上而下而落,“朕问孩子。” 文茵的脸色白了下,似有躲避似的扭脸至一旁。 下一刻被他钳制下巴强制转了过来,他径直盯她闪避的双眸,声音骤沉:“看来你也知道,那被母亲狠心夺命的孩子必然是疼的。好歹也是你的骨血,你当时是如何下得了那狠手。” 说着,他屈指点了点她心口,“午夜梦回时,这里就不会疼,嗯?” 身前人那张姣美芙蓉面,渐渐褪了血色。 他沉目盯视她半会,钳制的手劲松开,突然语气缓下:“过去,朕有对不住你,而你也做了对不住朕的事。从这以后,过去的事你我皆不提,就且让它过去了可成?” 在见她点了头后,他俯身打横将她抱起,往榻边的时候,语气低沉道了句,“记住了,朕,就容你这一次。” ------------ 40 第 40 章 来日清早,当那大梁至尊之人从寝殿踏出之时,便意味着贵妃的那场风波至此算是冰封雪盖了。于长信宫上下宫人而言,这长达一月来压在他们头顶的阴霾终于散去。 文茵醒来后没着急下地,就简单披了宫装在床头倚了会。 床榻前的念夏拿着拧干的温热巾帕给她擦着手,同时也轻声说着圣上离开不久后就派人送了赏赐、以及着太医院的人来给于嬷嬷看诊的事。 文茵轻点头示意她知了,念夏禀完了事就默不作声了。 仔细给娘娘擦拭完了手,念夏将帕子在水盆里打湿净过,拧干后给娘娘净面。净过面后,就轻手解了娘娘襟扣,小心翼翼的擦拭着颈子。 娘娘肌体生的白润细腻,玉软花柔一般,可这会那细柔白净的纤颈、细肩、锁骨上,触目所及处不规则布着嫣红至艳紫的痕迹,让人瞧着忍不住心里抽疼。 念夏紧抿了唇角,擦拭的动作放轻了很多。 因嬷嬷受了刑没法伺候,所以昨夜就换她在内寝房门处守着。 乡下人粗鄙说话都不大讲究,从前她未进宫那会,也难免听过那么一两耳朵令人脸红耳赤的荤话。在那些荤话里,大抵这男女榻上事是快活的。 可昨个夜在她外头听得几分真切,好似娘娘并不快活。 偶尔从内寝传出的愉悦笑声是圣上的,未曾有过半声娘娘的笑声。内寝里男人的喘息声很重,她不知圣上在娘娘身上施了多大的力,可自时断时续的细音上判断,娘娘那会断是不大好受的。 ‘太娇了些。’ ‘快好了,再受会。’ 她依稀能回忆起昨夜内寝间歇传出的几句缠腻的喑哑低语。 低沉缠绵又挟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似抚慰,又似告诫。 窗外文竹探进窗前书桌上几许发黄的枝叶,外头有鸟雀不时踩上枝桠,稍作停顿后又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 文茵无声看着窗外出神,又转向旁侧看向默默给她擦拭身子的念夏。 如今的小宫女没以前那么多话了,眉宇间也褪去了从前的稚嫩天真,隐约有了坚毅沉稳的影子。在她长信宫不足一年的短短时间里,对方迅速成长起来。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念夏净帕子的手一停,而后若无其事的继续拧着帕子。 “有个赌鬼爹,还有个体弱多病的母亲,加之一个不成器随了爹性子的哥哥,再有两个姐姐。奴婢进宫那会,两个姐姐已经被卖了抵债了。”说着,她语气低落下来,“当初奴婢爹为了十两银子,让奴婢顶了入宫名额的缺。当时不少好人家的女儿都怕进宫,可奴婢不怕,于奴婢而言进宫总好过被卖去那下三滥的地方。” 文茵眸带柔软:“别怕,不赶你回去。” 没等念夏心下一松,却又听清润温柔的声音响起:“待嬷嬷伤好些了,我让她在宫中禁卫军中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人。放心,到时候那人的家世品行都会帮你打听好,当然也会寻个机会让你看看人,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少不得要你们二人合了眼缘。” 念夏没有反驳,只是在心里想,到时候就推脱那人她不喜欢就是。如今长信宫里向着娘娘的贴心人还剩几个?要是连她也走了,娘娘身边还能剩谁? “将来出了宫就好好过日子。嫁了人后性情别太温和,否则容易让人揉圆搓扁,该泼辣的时候就泼辣,也好让人不能轻易小瞧欺侮你。”文茵转眸看向了窗外,“至于念秋,我就不让她再回长信宫了,同样也会让嬷嬷帮她物色好人,到时候将她直接嫁出去。一会你去趟浣衣局,送些药及些生活用物过去,再叮嘱那管事的,给她安排些轻省些的活。” 念夏低声应下。 浣衣局,念秋自盛满衣物的大盆前无措的起身,泡的发白的双手无处安放似的往袖口藏了藏。 念夏与念秋无声对视一会,而后转向那管事的,柳眉倒竖:“人还没好利索呢,怎么就开始安排活计了?” 那管事的忙赔笑:“是小的没注意,姑姑莫怪,莫怪。” 念夏上前两步,将带来的东西一股脑的塞到念秋怀里,念秋手忙脚乱的接住。 念夏又转向那管事的道:“虽然人已经不是长信宫的人了,可娘娘到底还关注着呢,要是知道人受苛待了,少不得要问责哪个。” 管事的连声说不敢。 敲打完两句后,念夏就将一包银子塞给了那管事的,请他给人安排个轻快活计。 “念秋,你……好好的罢。” 最后对那念秋留了这么句话,念夏就转身离开了,留下念秋长久怔罔的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 管事的偷偷掂量下袖中的荷包,感慨的对那念秋道了句,“你倒是个好命的。”跟了个有心的主子。 念秋抱紧了怀里包袱,忙低头掩住了涩到泛红的眼圈。 念夏往回走的这一路心情并不平静。虽然娘娘没说,可她不是没有猜测,当初为何只有那念秋单独被圣上叫了出去。 回了长信宫,念夏在扶着娘娘于宫廊慢走的时候,将刚去浣衣局的情形一一道来。说完后两人皆不多言,无声默然的沿着宫廊漫步走着,在西风落叶下随目看着庭院的秋景,也在碧空秋阳下抬眸眺望重重宫殿脊檐延伸处的长空。 不知不自觉,主仆俩竟来到了梅园。 此时的梅园花景未至,不比冬日时候梅花团团簇开的盛景。这会放眼看去,横斜的梅枝灰扑扑的如枯枝一般,给人中扑面而来的凋零感,落人眼里让人极度不适。 念夏眼前突然就浮现出去岁冬的时候,娘娘执梅枝点她唇,莞尔一笑的情景。那会她唱曲,念春敲花鼓,念秋弹琵琶,念冬吹玉笛,她们欢天喜地的弹着唱着,围在梅林外护着那月下舞剑的娘娘。 那会是何等热闹,又是何等令人难忘的盛况之景。 可反观如今,梅花凋零,故人也都不在了。曾经的四大宫女,念春身死,念冬出宫,念秋入了浣衣局,如今留在娘娘身边的只有她了。 想到往昔,再看如今,念夏鼻子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 “走罢,还是等冬日梅花再开的时候,再过来看吧。” 念夏强忍鼻音,欸了声,就忙扶着娘娘转身往回走。 “世间事就是这样,难长久的周全,曲终人散是常态,所以也不必过多伤怀。”文茵偏过脸来看念夏,秋风拂乱她层叠繁复的裙摆,“昨夜圣上与我说,下月秋猎时要带我一道去,到时候我也带上你。” 念夏闻言,去了刚才的几分颓靡,有了丝精神。 “那到时候娘娘也会跟着圣上他们上马射猎吗?” “圣上他们届时是深入林中围猎,宫妃们自不会随着一道,不过可以在外围骑射。” 念夏期期艾艾:“娘娘骑术箭术那般好,到时候肯定能射到花斑野鸡的。” 文茵看她一眼,忍笑:“想要花斑野鸡?” 念夏不好意思道:“奴婢想要一只来毛掸子,到时候闲来无事时就在庭院里踢给娘娘看。” 说到这茬,她的话就稍稍多了起来,“娘娘不知,以前我去上山采野菜时,不时地就看见那长着漂亮羽毛的花斑野鸡从眼前飞过,奴婢可眼热着呢。奴婢想去抓,可它们飞得太快了,每每等奴婢反应过来时,它们早就没影了。” “这是小事,到时候我给你打两只,一只给你毛掸子,一只留你在庭院里抓着玩。” “噗……奴婢不用。” “猎场上估计也有不少野菜,到时候我也领你去摘,回来炖汤喝。” “娘娘山上野菜涩苦的很,难吃的很,不如咱去摘野花。” “是吗,我怎么记得野菜挺好吃的呢。” “真的娘娘,味道可怪着呢,就像那蕨菜、苦菜……” 时间一晃,就来到了月底。 从圣上十月围猎的事定下,宫里头就开始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出宫行猎的准备。除了要准备行猎的一应用物,还要拟定随驾枢臣,以及随行的妃嫔。 月底时,随行人员基本定下,后宫中得圣上钦点随行的除了贵妃外,就是娴妃、庄妃这两位育有皇嗣的妃子。至于这段时日的六宫事务,则暂由抚养大皇女的成妃代为接管。 临行前的这一夜,圣上歇在了长信宫。 文茵被挟裹在强烈浓厚的热息中几乎难挣寸毫。 这一月来,他一改往些年的寡欲节制,开始频频踏足后宫,每隔三日就会来她宫里一次。每每行事时,他也不似从前般几多隐忍克制,反而几多疏狂放纵。好似自她在他眼里落了错处后,他就好像一夜间去了身上无形的缧绁般,在这事上开始对她强势起来。 她挣扎别过脸,不欲与他那带着浓重欲、似将人吞灭的黑眸相对,可下一瞬就被人捧过脸,滚烫热息再一次的将她欺近裹住,给她层层包围的锁死窒息感。 这一刻的她像是被缠在丝网里的蝶,四面八方的细丝将她缠到近乎窒息,她逃不脱挣不开,即便拼死挣扎到断翅怕也飞不出丝网的裹覆…… 十月初,天高气爽。 伴随着景阳钟的嗡鸣声,文武群臣按班列队大梁门前,恭送圣上仪仗。沿路跸道亦都有官兵驻扎,一直绵延至京郊十里。 黄罗伞盖旌旗长矛逶迤蜿蜒,离京之后,就一路声势烜赫的朝塞外围猎场的方向而去。 出巡仪仗最中央的高大辇车里,朱靖随性盘坐在红漆坐塌上,指尖捻动着棋盒里的黑色棋子,眼眸漫不经心的视着棋盘。 听到隔间传来细碎的动静,他眉梢一动,抬眼看去,下一刻指尖上的黑润棋子猛地捏紧。 手指轻挑纱帘自隔间出来的女子,宛如塞外女子般的打扮,朱红色的骑射装束,鬓边两侧乌发编了些细细的小辫随青丝随意垂落身后,不似她在宫里那般华丽宫裙鬓挽云髻的华贵端静,也不似她在榻间时那拧眉缀泪脆弱易折的娇弱。 此刻的她是明艳无双的美,惊艳绝美的让人心折。 “圣上给我挑的骑装很合身。”文茵来到他对面坐下,“让圣上费心了。” 朱靖的目光始终随着她而动,眸色灼而暗沉,这一瞬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她那中浓重的占有欲,“很适合你。” 他嗓音略带沉哑,说着屈指抚上她那明月般的脸庞。 文茵半落了眸光,看着桌面棋盘上那围成凛凛杀伐之势的黑棋子。 纵是没照镜子,她也知自己这会是何中模样。她知他是喜欢的,毕竟谁不喜欢鲜亮多彩的美人。 她也的确是适合这中装扮,大概是去了宫里时候的几分脆弱,多了几分宫里没有的鲜活明艳。纸上的花总比瓶装的花来的光彩夺目,可他明知她适合什么模样,却非要将她采摘下来。 “对了,差点忘了一物。”他轻笑了声,打开旁边的锦面盒子取出一抹华丽亮彩的朱红额带,朝她倾身过去,“来,朕给你带上。” 文茵眼睫低垂,由他将那额带置她发间。 缀着颗流光溢彩的血滴般的红色玛瑙自额带中间轻垂,落在她的额间,愈发衬的明月般的面庞美如画卷,动人心脾。 朱靖觉得自己犹如被蛊惑,这一瞬竟很难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好似每看她一回,他就为她心跳紊乱一分。 “这会去猎场,有没有特别想要的猎物,朕为你打来。” “臣妾又不是花架子,是会射箭的。” 文茵捻过棋盒里的白子,往棋盘上放着。 朱靖挑了眼皮:“哦?虎豹你也能猎?” “那倒不能。”文茵的视线始终落在棋盘上,执白棋子的指尖轻微揉动,“不过我要虎豹干什么,不想要。” 朱靖的视线落在她揉捻棋子的指尖,她那似缱绻柔情般的抚摸拢着,让他双眉稍蹙,心随意动的捉过她的手,拂去捏在她指尖流连的棋子。 “那你想要什么?” 他笑语了句,掌腹牢牢拢着她的手。 她的手生的很美,十指纤纤,柔白绵软,粉润的指甲不染丹蔻,干净剔透。他稍用力,将那纤纤细指拉他唇边。 唇印着她的指尖,他掀眸直视:“喜欢什么,朕都给你。”:,, ------------ 41 第 41 章 后面辇车上,庄妃一遍遍的教二皇子读《千字文》。 才不过三岁的孩子哪里坐得住,磕磕巴巴读一会,就吵嚷着要玩。更何况庄妃平日疼他疼的跟什么似的,让二皇子娇生惯养惯了,这突然间他哪里适应的了这读书的苦。 庄妃恨铁不成钢,难得狠下心来,令人将二皇子的零嘴玩具全都收走了。不管不顾二皇子的哭闹声,拉着脸严厉的让他继续念。 一想到临行前,那娴妃令人将大皇子念的书一摞摞都搬到了车辇里,她心头就有种莫名的紧迫感。以前她还不觉如此,可自打大皇子请了文渊阁的马阁老做太傅后,再看被她养娇了的二皇子,她心里就开始焦虑起来。 不免再一次掀了车帘往前面的辇车方向看,她急切的想看看那大皇子是不是又在暗暗使劲用功读书,妄图在圣上跟前显山露水的卖弄,好将她二皇子比下去。 而此刻的娴妃也掀了一角车帘,长时间的直直看着前方黄罗伞盖下的高大辇车。 行路的这些天里,圣上只与贵妃同坐辇车朝夕相对,却不曾召唤过她们一回。就好似她们这些后妃都不存在似的。 “何故不专心?”察觉到旁边大皇子偷偷朝辇车外的方向瞄,娴妃倏地放下车帘,盱衡厉色的冲着大皇子斥,“太傅教给你的功课你完成了?那些文章的释义你都背下来了?如此不用功,大皇子是欲要待你父皇考问你功课时,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枢臣们的注视中,一问三不知,让母妃随着你一道颜面扫地吗!” 大皇子面红耳赤,低头赶紧看书本,讷讷不敢言。 娴妃这方稍缓了面色,“皇儿莫怪母妃严厉,在这深宫里,母妃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 “儿臣知道。” 又过了三日,出巡仪仗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文茵立在茫茫的塞北草原,极目眺望远处。 不同于京城的富贵锦绣,塞外的风景豪迈粗犷,亦如古诗描述的那般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此时正值太阳将落不落之时,极目远眺,暮色苍茫,群山万壑,天地间的浩渺无垠,让人心里都好似生出几分疏放来。 “圣上,我想骑会马。” “恰好,朕也有此意。” 朱靖笑说着,就招呼人牵两匹马过来。 刚下了辇车,带着大皇子正要往圣上方向过来的娴妃刹停了步子。在她的视线里,扶贵妃上马的圣上温柔小意,是她未曾见过的温存模样。 贵妃上马后就直接持缰挥鞭,一声招呼都未打的直接驾马疾驰出去。红衣白马,青丝摇曳,美的惊魂夺魄。 圣上似有暗恼,却又无可奈何的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娴妃几许怔忪的看着草原上驾马追逐的两人,便是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目,可她又不得不承认,满宫上下,无人能及贵妃的半分风采。 珠玉在侧,只怕换作任何一个男人,眼里怕是也再看不见旁人。 “贵妃,你给朕慢下来!” 身后隐怒的声音文茵充耳不闻,也不想听,此刻她只想任由自己放纵一会,多感受一会这天地间自由的风。 塞北草原的风刮过她的面颊,有些粗犷凌厉,可她却觉得比那深宫里那挟带脂粉味的风好过万倍。疾驰中,她的视线始终落在远处苍茫的群山上,好似这般看着,就能远远甩掉皇城里一重又一重的宫殿。 后头的朱靖紧紧盯着她疾驰的背影,她那甩鞭疾驰的模样,让他莫名有种她将脱离他掌控、即将自他眼前飞走的心悸感。 他沉了目,扬鞭下了狠劲,在骏马的嘶鸣里疾速朝她追去。 黑马撵上白马的那刹,朱靖蓦的朝旁侧伸手,一把抓过她的缰绳用力勒在掌腹。劲瘦手背浮过青筋,接连的嘶鸣声过后,几乎并驾齐驱的两匹马渐渐都停了下来。 朱靖本来面有不善,可待见她双颊微红,眼睛犹带几分晶亮的模样,欲发作的心思就止了三分。再一想久居宫中,到底是他束缚住了她,此刻她难得出了宫恣意一回,怜惜之余心里剩余的火气也就渐渐消散了。 罢了,难得她高兴。 “纵你再喜欢也要有个有度,过犹不及。”他执过她的手惩罚性捏了下,抬眼不轻不重的定她一眼,“下次若再敢如此,朕定当重重罚你。” 文茵挣开他的手,掉转马头往回走。 朱靖持缰拨转马头,与她并驾慢行,侧眸视她时要笑不笑道:“朕还未气呢,你反倒先气上了?” 难得见她使小性子的模样,他不免有些惊奇的打量她几番。 文茵也不看他,视线往前方远处的黄罗伞盖方向看了眼后,就低头去抚摸白马的鬃毛。 “在宫里头守规矩,出了宫了还要继续受拘束,怎能让人高兴的起来。” 虽他的话被她软顶了回来,可他也并不动怒,她这副冒着小刺的模样反倒让他觉得新鲜,心尖也仿佛被细细钩子不轻不重勾了下。 “朕哪里想约束你,这不是怕你莽撞出事吗?”见她偏脸一副不想听的模样,他无奈失笑,嗓音也低了三分,“好了,你也莫气了,朕是带你出来散心的,可不是让你带一肚子气回去。” “哪个气了。” 清润的嗓音一落,就听清脆的一声鞭响,等朱靖反应过来,她人已经驾马远去。 他揉了揉额角,深吸口气,亦挥鞭追去。 圣上贵妃打马归来,众人就上来问安。 此时天色已不早,众人就拥簇着圣上往主帐的方向走去。 往主帐走的这一路,圣上与贵妃相携在前,娴妃与庄妃分别携子稍一步在后。路上,圣上不时与两位皇子说上两句话,娴妃不失时机的将话题引到大皇子的功课上,大皇子也趁机请教他父皇有关功课的事。 父子俩一问一答,中间就隔着个贵妃。 文茵前行的脚步就渐慢下来,不知不觉落后两步,容那大皇子近前半步。 娴妃悄然收回余光,脚步似作无意的往圣上的方向靠拢了些。 如此这刻就成为娴妃与庄妃分别携子在帝王左右两侧,而贵妃则落后两步行在后侧,这般看前者父慈子孝、后妃敦睦其乐融融,而后者倒像是突兀而多余。 话说圣上考校大皇子功课这会,庄妃早就看得眼热,所以待这会的考校稍稍告一段落,就忙不迭的抱着二皇子凑上去说:“二皇子最近也可用功了,已经开始学《幼学琼林》了呢。” 圣上就看了过来。 庄妃忙示意二皇子:“快点背给你父皇听听。” “混沌……沌……初……初开……”二皇子一副想哭的样子。 《幼学琼林》他就学了一天,之前母妃让他背的是《千字文》。 而且,可那《千字文》他也没背好啊,母妃为何还要他背《幼学琼林》。 大皇子面露窃喜,似有幸灾乐祸。 圣上余光瞥见,心有不喜,不过面上不显神色。 他淡扫旁边那急恼又局促的庄妃,道了句:“《幼学琼林》他现在学早了些,《千字文》就刚刚好。按照他启蒙太傅的进度来就可,你不要过多插手。” 庄妃的脸色刷下白了,低头小声道了声是。 圣上抬手欲抚二皇子的脑袋,可二皇子却有点怕他,往他母妃缩了缩肩。他遂收回了手,只是眸光掠过孩子稚嫩的脸庞时,有过稍许失神。 两岁多些的年龄,若贵妃的孩子还在,估计也这般大了罢。 二皇子生的像庄妃多些,而那个无缘降世的孩子会像谁多些,又会不会是他期待的聪慧漂亮模样,他也没了机会知道。 心头有过似细针扎过般的不适,不过被他强按下去。 罢了,他暗道,到底事情都过去了。 想到贵妃,他突然停住了步,侧眸扫了眼旁边,倏地沉眸。 原先贵妃所在的位置被娴妃母子给占去了。 迅疾环顾一扫,他就回头见到了落他身后几步远处,正由小宫女携着慢走的贵妃。此刻她正附耳过去认真倾听着小宫女说着什么,暮色下的她眉目清婉温柔,时而颔首轻语似在应承小宫女什么要求。 这一刻他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荒谬感,感觉似有道天堑将他们隔得泾渭分明似的。明明,他们只隔了几步远而已。 “贵妃,过来。” 文茵正在细听念夏说这个季节山上什么野果子最为可口之际,突然听得前方传来的低沉嗓音。她下意识抬眸看过去,就见昏暗天光下,对方那晦暗不明的神色。 她稍顿刚要抬步过去,对方已旋身大步朝她而来,一把揽过她的肩背。苍劲力道带着她往前走的时候,他褰开身上半边披风,严实拢在她背后。 “塞上秋夜寒凉,莫要着了冷。” 他笑着说,揽紧她肩背的臂膀却很用力。 经过娴、庄二妃时,他神色如常道了声:“天色不早了,你们带着皇子早些回去歇着罢。” 二妃僵笑着脸恭送圣上离开。 等她们二人各自住处去时,娴妃突然心念一动,拉过一宫人询问贵妃的住处在哪。 那宫人就道,圣上没让他们另外给贵妃扎帐。 换句话说,没单独住处的贵妃,就会一直住在主帐里了。 对于这个结果,她意外,又不似太过意外。 夜间,坐在榻沿擦脸的朱靖,回眸看向榻间那已梳洗妥当的人。 “能睡得惯?” “没什么睡不惯的。” 除了这是帐篷而不是华丽宫殿外,里面各类家具用物一应俱全,连御榻都搬来了,与在宫里时候几乎没什么差别了。 文茵收回打量的眸光,忍不住再次抬头往帐篷顶部看去。最顶部覆着黄色琉璃,视线穿过那半透明的琉璃,便能看见塞北天外的大片璀璨星光。 突然眼前视线一黑,双眸上覆了层温热。 她愕然的扇动了两下睫毛,而后才后知后觉到,她的双眸是被他的手掌遮覆上。 “圣上?” “朕知明个你还想着去猎些小猎物。”说话的时候他并未放下手掌,黑暗中她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温和如常,能感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拂在她头顶,“如此,朕得让你明个能下得了榻,上得去马,拉得了弓,射得了箭。明白吗?” 文茵当即明了他话里暗示,便也就任由他覆着了。 被拦住视线的她此刻看不见的是,温声低语的他,这会面上不带半分温色,双眸看她如狼顾虎视,完全不掩饰对她的蓬勃私欲。感受着那羽睫刷在掌心肉的细痒触感,他慢耷下眼皮咄咄视她,锋利的轮廓在昏暗光线中带出了几分鸷意。 “所以,莫再勾朕了。” 他本就对她少了几分自控力,偏她一颦一动勾人却不自知,频频往他意志力薄弱的地方撞。 “再勾可就要勾死朕了。” 她大概不知,她刚那仰眸专注望星空的动人模样,他当真恨不得压着她幕天席地的恣意来上一遭。 男人喉间溢出无奈轻笑声落入耳畔,文茵感到眼前掌腹的力道重压过后又骤然松开。视线重现光亮时,她见他转了身去脸盆架前重新拿过湿巾帕,在宫灯跳跃的烛光中,背对着她擦着脖颈胸腹。 “你早些安置罢,明个还得早起。” 清晨薄雾散去,雄浑的号角声响起在塞上这片苍茫的皇家猎苑上。 圣上一身黑金戎装坐在马背,挽弓搭箭,瞄向远处的鹿群。 身后是随驾枢臣及骑兵亲卫,一众人却无人发出声响,无不屏气凝神望向帝王箭指方向。 嗖的一声,金簇银杆利箭飞进鹿群,径自从一成年公鹿的脖颈穿射而过。 “圣上武威!!”众人齐声喝彩。 与此同时,鼓乐齐鸣,圣上收弓挥手,喝了声出发,就甩鞭一马当先的驾马而出。 众人齐声暴应,纷纷驾马喝声,声势浩大的随圣上围猎而去。 与此同时,被内阁委任传递折子差事的马贺,则带着一批需要转批的要紧折子,紧赶慢赶的来塞上送奏折来了。:,, ------------ 42 第 42 章 马贺慎重递交了奏章盒,冯保接过后谨密检查了上面封条。 检查无误后,冯保方在交接文书上盖了印,交给了对方。 “侍郎连日奔波辛劳,不妨在这塞上走走转转,赏赏风光也好消解些疲惫。”冯保笑道,“咱家早早让人准备好了骏马、猎具,侍郎若有兴致,也不妨下场试试手气。” “大监有心了。” 马贺客气的谢道。 等两人告辞各自离开后,马贺走到帐外看见对方单独为他准备的马匹、猎具,心中不免暗道,那冯保当真是个面面俱到的人物,甭管私下关系如何,对方面上总会妥帖周全的让人挑不出错来。 塞上风光好,长风吹过广袤无垠的草地,如碧色波浪一般。 马贺本来没打算着下场凑热闹,原就想着驾马遛遛弯就罢了,做做样子好歹不算拂那冯保好意。可这会在马背上纵目眺望这塞外景观,不免就心旷神怡起来,寥廓苍茫、归雁入胡天的塞外风光,不免让人也心生几分豪迈。 颠了颠弓,他还是难耐心痒的往远处群山的方向驾马而去。 “娘娘,咱再往里走就要到深林里头去了。” 山林里,念夏拎着两只绑腿的花斑野鸡在后面。此时她们已快越过外围渐往丛林深处去了,越往里走草木越密越高,苍郁的山林气息愈发浓郁,鸟兽的叫声也多了起来。不时地,她都能隐约听见远处传来的野兽的哀嚎声,也不知是不是圣上他们在狩猎。 念夏又不由得朝后面看去,只怕娘娘要再往林深处走,跟着的那些侍卫们就要忍不住想上前来阻止了。 咻——文茵搭弓射出一箭,羽箭在空中划过一弧度,然后擦着远处灰兔子的耳朵飞入一旁的草丛中。 灰兔子受惊当即撒腿跑了没影,文茵收弓遗憾道:“还以为能拎只小灰兔子回去呢。” 念夏不忍娘娘失望,就道:“要不咱再四处看看,奴婢眼神好,帮娘娘盯着找。” “不往里走了,再走下去怕得遇豺狼虎豹,那可得有的耗了。”文茵摆摆手,朝苍郁的林子环顾了下,就拨开眼前交错的枝桠,往前走了两步立在一株结了红果子的野树前。 眼见着娘娘摘了果子似要吃下,念夏急道:“娘娘,外头东西脏着呢,等回去洗洗再用。” 文茵捻了野果简单擦了擦,回眸冲念夏轻笑说:“出来游玩要是非讲究这讲究那的,那就无趣了。想当年入山林游玩那会,我与……幼弟他们,腹中嗡鸣时,也常就地取材。游玩时往往都是轻车简行,除了炊具外,大概不会带旁的物件。” 宫里时,念夏鲜少听娘娘说起入宫前的事,此刻听娘娘突然提及,不免来了精神,睁圆了眼睛想继续听娘娘说从前的事。 文茵咬了口红果子轻嚼后咽下,却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待吃完了果子,她最后环顾了眼这苍茫的大山,掩下眸里的情绪,“走吧,时候不早了。” 念夏也不失望,应了声后,就随着她家娘娘离开。不过在离开前,她也顺手摘了个野果子,擦了擦后咬了一大口。而后就被满口的涩味冲的直吸气,难以置信看向前方正踩蹬上马的娘娘。 这般苦涩,娘娘是如何咽下的? 出山林的这一路,文茵不时的指点着念夏骑马的要点。 刚学会骑马的念夏在马背上东倒西歪,一手死死握着缰绳,另外一手还死死拎着两只野鸡不放。文茵都忍不住建议她将野鸡且交给侍卫拿着,可她护的紧说什么不肯让旁人拿。 “娘娘您看——” 在走到猎场外围之时,念夏突然惊喜万分的见到了远处草丛里的一只灰兔子。一时情绪激动,她误夹了马腹,于是她座下马就误得了指令开始朝前跑了起来。 念夏一个不稳,身体就倒歪起来,没抓缰绳那手就无意识的乱舞挥动。而后那受惊的花斑野鸡就拼命扑棱起翅膀,不慎扇动到马脸。 “念夏!” 马贺骑马刚要入林子,猛地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对面而来。没等他反应过来,几匹马像是一阵罡风般从他身边而过,他惊魂未定之际迎面又是冲来一马。 纵是对方勒马及时,可到底惊了他的马,直接扬蹄将他掀翻在地。 文茵见着侍卫们终于将念夏的马控制住,提着的心刚松下,可下一刻耳边却猛听见惨叫声。她一惊忙寻声看去,就见有人倒在了马蹄旁。 糟了!她心一沉,想也没想的赶紧下马过去查看。 “这位大人可还好?” 马贺被痛摔在地上,后背痛的都想骂人了,正咬牙切齿的暗骂着刚冲出来的那不长眼的人时,突然耳边响起女子如清泉珑璁的水润清音。 若隐若现的清幽香气沁入鼻端之际,他的视线上方,一仙姿玉色模样的女子面容映入他的眼底。 马贺先是一懵,而后骇惊。怎么是她! 文茵见他脸色青白,似有扭曲的模样,不由有些担忧他伤的重了。刚抬眸欲让侍卫快些请大夫来,就见他挣扎着撑地要其来,她忙出声阻止。 “这位大人,你先莫乱动,以免加重伤势,还是待大夫过来查看再说。” 马贺的脸色一僵。她这是……不认得他了? 或是羞愤或是难以置信,他逾矩的睁大眼看向她。 六年过去,岁月好似偏爱她般,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亦如初见她时那般雪肤花貌,玉貌花容,姣美的不可方物。此刻一身红裙逆光立在塞上草原的她,甚至比之六年前还要美上几分。 文茵微皱了眉,对方这般看她是很不合规矩的。 也不想给这个文臣招祸,她在吩咐人请太医过来后,就旋身要离开。 “娘娘贵人事多,怕是已经不记得微臣了。” 自嘲的这一声,让文茵诧异的转眸。 而另外一侧,未曾有人注意的山林一处,娴妃神色变幻莫测的看着远处那幕。今个大皇子读书读累了,她遂带着大皇子出来逛逛,倒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一出。 在远远瞧见那躺在地上的文臣直视贵妃时,她就隐约觉得气氛似有微妙了,再隐约听得那人的话,她心头更是突的一跳。 这是被她撞见了,故人相逢? “母妃……”大皇子刚要出声,却被他母妃以眼神制止住。 娴妃屏住呼吸,直勾勾盯着远处的两人,身侧的手不由攥紧。 其实马贺冲动说完这话就后悔了,赶忙将视线别过,连声直道微臣失言了。 即便多年过去,曾经的那些旖念至如今已几乎荡然无存,可对方到底是少年时候倾慕过的人,眼见着多年再见对方却已经认不出自己,那一刻他难免有些受激,有些不合时宜的话就于冲动下不经脑的就脱口而出。 可几乎刹那他就悔的要死,尤其一想到那醋劲大的圣上他就后背冷汗直冒,恨不得拍烂自己这张嘴。他这是吃沙子没吃够啊! 文茵见他脸色变幻,好似也猜到他内心所想,也没继续追问什么,更没在此地多做停留,静默的旋身离开了。 刚经他突来的那一句,她后知后觉的就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了。 六年的时间太久,加之对方皮肤黑了,唇上续了胡子,概因公事操劳导致面上纹路加深,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上了年岁的中年文臣,遂她一时没认出来对方是曾经那个朝气蓬勃的爱笑少年郎。 不是没注意到她离去时,马贺那长松口气的模样。不过对于物是人非,她也没太多感触,毕竟这世上谁又能一成不变呢? “娘娘!哎哟我的娘娘!” 急切焦急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文茵回了神寻声看去,就见冯保带着一群人心急火燎的朝她的方向而来。不等近了,她就一眼见到冯保身侧那穿着绯色官袍的内监,脚步急促匆忙,面上是少有的紧张。 待近了,他的目光却又迅速垂下,再次变回那个卑谦的,木然的,木偶般,雕塑般的人。 “哎哟我的娘娘,您可吓死奴才了,您没事吧?” 冯保捂着胸口心都要跳了出来。天知道当宫人禀说娘娘撞马了时,他真是吓得魂都要飞出来了!好在娘娘没事,否则圣上还不得剥他皮! “我没事,是我的马撞到了那边那个大人。”文茵朝后面那地上躺着那人方向指了下,“只怕那大人被撞个不轻,待会大监好生让太医给他诊治下。” 冯保抚胸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哦,娘娘放心便是。” 只是撞了个大人,没撞到娘娘就好……冯保后知后觉就想到可能被撞的那个大人,当即呼吸一滞,不动声色的凝了眼神迅速朝那躺地之人瞄去。 下一刻脸色绿了瞬。怎么这般巧! 冯保勉强回了神色,让人去给娘娘牵马来。 “这会日头烈了,娘娘不妨回去歇会晌,待晌午过后日头不那么毒了,再出来游玩不迟。” 文茵颔首。 徐世衡牵了那匹白马过来,冯保亲扶了贵妃上马。 苍茫寥廓的大草原上,晌午的日头照得大地一片金辉。 有人牵马沉默而行,有人落眸无声看那落在草原上的踽踽孤影。 日落之时,雄浑的号角声自山林深处传出。 与此同时,雷霆万钧的马蹄声也响彻在这片塞北草原之上。伴着金鼓齐鸣声,围猎了一整日的众人满载而归。 冯保早早的就在主帐外头候着,不等圣上勒停骏马,就忙不迭的上前伺候。 朱靖随手扔过长弓,冯保眼疾手快稳稳接过,眼神瞥见对方手里那如焰火般的红狐狸皮子,当即惊赞道:“毫锋纤齐,当真是难得一遇的好皮子。” 朱靖翻身下马,手掌轻抚着那水滑柔顺的皮毛,笑道:“你这奴才旁处好不好不论,这眼光是绝等的好。” “那自然是在圣上身边待久了,耳濡目染下,奴才这粗拙的双眼方受了点化。”冯保边小跑跟着,边道:“到底是圣上是受上天眷顾之人,头一天行猎就轻易打着这难得一遇的火狐狸。” “也着实是运气了。” 他也没料到刚一出行就能遇到这般上等的货色。在见到那般耀目红色的第一眼,他脑中就只有一个念头,这皮子极适合她。 “对了,贵妃呢?” “娘娘兴致好着呢,上午时候去林里打了两只山鸡,晌午过后就去采摘野果野菜去了。这会还在外头挖野菜呢。” 朱靖忍俊不禁:“她挖野菜?她认识吗?” 冯保放好长弓,就上前给卸下那身沾了斑斑血迹的黑金铠甲。 “圣上可别小瞧娘娘,娘娘挖的野菜奴才也瞧见了,可不带差的呢。” 朱靖手解着领口,掀眸,“有你这话,朕就等着看今晚那山鸡炖野菜是何等成色。可别让朕瞧见了里头有青草,否则有你这奴才吃草的时候。” 冯保苦笑说:“那奴才待会也得跟着圣上一道瞧瞧娘娘去。” 朱靖玩笑道了声:“就不许你去,在这好好待着。” 铠甲下的绸衣尽是粘腻的汗,朱靖吩咐了声上水,冯保就忙招呼人将浴桶赶紧搬进帐中。 “对了圣上,今个还有一事向您禀告。” “何事?” 冯保遂赶紧趁着对方心情好时,避重就轻的将贵妃娘娘的马撞了马侍郎的事说了出来。 他已经很斟酌着词句,已经尽量将此间事描述成一个偶然的意外事件,可对方解腰间系带的手却在这一瞬停住了,余光瞥见对方面色的神色也淡了几分笑意。 “贵妃下马专程看他了?” “娘娘也不是专程,主要是突然撞了人,心慌着怕将人撞坏了。”冯保眼皮咯噔一跳,又忙道:“听人说,娘娘都没认出那是谁来。” 朱靖淡淡唔了声,褪下寝衣,抬腿跨进浴桶里。 此时天色渐晚,娴妃在这会走进了庄妃的帐篷里。 在听完娴妃的来意后,庄妃当即警惕起来,第一反应是对方想要坑她。 “既然是你瞧了真切了,那你就去跟圣上说啊,拉我一道干什么。” “一人言轻势弱,若你我二人同去说,圣上也许会重视几分。” 庄妃撇嘴,还不是怕贵妃娘娘秋后算账,非再拉一个人共担贵妃怒火。 “可是就那么点事,捕风捉影的,圣上罚也罚不到贵妃哪去。惹了贵妃,咱们一个别想落好。” “又不是诬陷贵妃无中生有,只是对圣上道出实情而已,毕竟那些奴才怕担事,必定是避重就轻的回禀。”娴妃看她,“扳倒贵妃自是不可能的,但也许能让圣上起些芥蒂,稍稍削减些对贵妃的盛宠。” 说着,娴妃看向了庄妃这里,那桌案上搁置的尚未来的及收放的皮子,“圣上专程给贵妃打了件火狐狸皮子,皮毛水滑,听说难得一遇。大概在圣上眼里,只有贵妃配用最好的,咱这些后妃们只配用她挑剩下来的吧。” 又道,“倘若贵妃将来有了皇嗣,那你我二人也不必争了,大皇子二皇子只需乖顺让路便是。”:,, ------------ 43 第 43 章 朱靖从云母屏风后转出来,散漫系着身上松垮寝衣,淡声叫起了特意过来谢恩的娴庄二妃。 “都坐罢。”走到朱红色御座上落座时,他吩咐了声。 二妃遂来到冯保搬来的绣花嵌珠玉的宫凳上落座。 “圣上派人送的水貂皮臣妾很是喜欢。” 庄妃干巴巴说了句。御座上的圣上披垂着墨发,身上犹带着水汽,后背懒怠倚着椅座,比之往日少了几分威赫,多了几许散诞,着实让她看得心中鹿跳。 若是放在往昔,此刻的她说起话定是含水娇媚的,可此时此刻她却娇不起来,概因这会她的半数注意力都放在了帐门口上,心惊胆颤的恐着贵妃娘娘会突然回来。 心里半是惴恐半是后悔。她也不知自己是着了什么魔,被那娴妃三言两语激的就随着来了这么一趟。 “喜欢便好。”朱靖自她面上落了眸光,随手从旁边黑漆凭几上端过盛放鹿血酒的玛瑙杯,“你们过来可还有其他事?” 庄妃反射性的就去看娴妃。 朱靖持杯的动作顿下,也淡淡转眸瞥向娴妃。 娴妃并未开口,而是面有迟疑的看了眼周围侍立的宫人处。 朱靖挥手让帐内宫人退下。 帐门重新掩上时,娴妃面露了些为难,方几分难以启齿的开口道:“圣上恕罪,事关贵妃娘娘清誉,臣妾也不敢妄言。可若不如实对圣上坦言,那臣妾心里又难安。” 朱靖听她提到贵妃两字,眸光微沉。 “有话你直说。” 娴妃方咬了牙似下定决心道:“今日臣妾带大皇子林中散心时,不意见到了贵妃娘娘……与故人叙旧的场景。” 说完又忙跪下告罪:“圣上恕罪,或许是臣妾当时隔得远,看差了也说不准。” “哦,那你确是看差了,今日那出是贵妃的马撞到了人。” 圣上轻描淡写的话让娴妃手指抠紧,不过她面上仍一副愧惭的模样,“那确是臣妾误会了,当时那会臣妾见贵妃娘娘对马大人关切问语,二人相互对望,还误以为……臣妾有罪,未弄明事情真相就来妄言,望圣上责罚。” 她话不说尽,尽是副似是而非的话,可偏偏这般的话总会让人有几分遐想。 娴妃余光瞥见御座的人一言不发的仰脖喝酒,掩了眸光,又愧言道:“此事是臣妾搬弄是非了。不过圣上,当时在场的宫人诸多,未免有闲言碎语传出,还望圣上能让人警诫他们三缄其口,省得传出去损了娘娘清誉,损了皇家颜面。毕竟……当年文家与马家是传出过婚约的。这事庄妃妹妹也知的,是不是?” 本以为过来只是做个陪衬的庄妃,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僵着脸干巴巴道:“是……好像是有这样的传言……当然也是当时两家走得近,大家私下都这么暗暗猜测着,也不知是从谁口里先传出的这般信。” 说完这话,她下意识就往帐门方向看,大概过度惊悸让她慌不择言道了句:“不过也可能是传言罢,毕竟昔日文元辅有放过话,他是要榜下捉婿的。” 这话过后,庄妃闭了嘴,娴妃也没有再言。 帐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御座上的人放了空杯于黑漆凭几上,闭眼头朝后靠椅座时,喉结仍在咽动。 许久,他睁了眼,目光慢慢看向跪地的娴妃。 “莫再让朕听你们妄议贵妃。” 娴妃后背僵冷,赶忙请罪,庄妃也从座上下来,惊慌请罪。 朱靖拿过帕子慢擦拭唇角,问娴妃:“马侍郎是马阁老长子,你当知的罢?” 娴妃觉得此问意味深长,却还是强抑心中砰跳道:“臣妾知道,只是事关贵妃娘娘清誉,臣妾不能徇私。” 朱靖颔首唔了声没过多反应,反倒是那跪着庄妃屏息迅速朝旁侧娴妃那看了眼,后背不由泛了凉。 她突然就觉得旁边那素来恭谨平柔模样的娴妃,就如那吐信子的毒蛇一般。 “行了,没事都下去罢。” 娴妃庄妃告退,先后往帐外走,朱靖却突然叫住了后面的庄妃。 娴妃脚步稍顿后,就继续走出了帐门。 庄妃不安的站那,朱靖看她两眼,声音不带起伏的道了句:“二皇子还小,朕觉得他养在生母膝下比较好。庄妃你觉得呢?” 一句话,足矣让庄妃汗毛倒竖。 圣上这是在提醒她莫步了康嫔后尘。 出了御帐许久,庄妃的牙关仍兀自打着哆嗦,在见了前面想要过来说话的娴妃时,不免狠狠瞪上一眼,而后避如蛇蝎般快速离开。 娴妃沉默的看着,而后继续往自己住处走去。 今日这番,她目的以及达到,有些眼药即便当时看不出什么,可难保后来不在某些关键时候起作用。更何况早在先前圣上无端将长信宫封锁时,她就有几分猜测,贵妃犯的错是不是与诸类事情有关,毕竟轻易小事怕不能让圣上责罚贵妃。且时候还严防死守,让贵妃所犯之事泄不出半点风声来。 皇后是蠢了些,可有句话她却觉得或许说到了点上,那就是贵妃也许真的是做了对不住圣上的事。 进了自己住处后,她看见大皇子在温习功课,不由面露了坚定。 没了马阁老,还有陈阁老,王阁老,但是若贵妃一直这般盛宠下去,只怕很快便会有了皇嗣。一旦贵妃诞下皇嗣,那她的大皇子才是真正没指望了。 要她如何甘心,他们吴家这般牺牲,大皇子这般日夜辛苦,到头来却要做旁人的垫脚石? 话说庄妃回了住处,见二皇子哭红了眼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被揉碎的书。见她进来,脖子还缩了下,似乎也知犯了错而怕她骂他。 庄妃却没有骂他。这一刻她就突然想开了,做什么皇帝不皇帝的,做个闲散王爷也不差啊,难道不比做那平王强? 她上前去,将那书本泄愤似的撕个稀巴烂,一把抱起那惊恐睁大眼的二皇子。 “以后母妃不逼你了。” 说完这话,她一下子就轻松了。 她干嘛作死的非要去跟贵妃作对,好好活着不好吗?更何况她还有个皇嗣在旁守着,将来也是体面的老太妃,日子和乐又有指望,她做什么要想不开呢? 不免又想到那平王的结局,心里顿觉一阵后怕。 很难说平王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不是那慈圣太后望子成龙期盼过望之过。到头来可不只害苦了自个,也同样害苦了自个皇儿。 御帐里,冯保捧着茶盘近前,朱靖端了茶碗漱了口后,就倚在座上歇神。 帐内光线很亮,却很寂,无端让人有种沉郁闷燥的气息。 帐外响起了宫人问安的声音,御座上人睁眼的同时,便见帐门被人从外头推开,一抹夺人眼目的红色从帐外进来。她挎着竹篮子,鬓边簪了一朵山间野花,缓缓移步过来,宛如清早山间的茶花清新怡人,瞬间驱散了帐内的闷燥气息,让整个帐内的气氛都似瞬间鲜活起来。 “茵茵。”他散神时情难自禁的低唤一声,随即神色迅速恢复清明,笑着从御座上起身下来,“贵妃如何这般晚回来,可是乐不思蜀了?” 走到他身前立住,他眸光朝竹篮子里饶有兴趣的看过,甚至还伸手拨弄两番,“冯保,你这奴才还不快来看看,今个晚膳的菜肴中有没有你的份例。” 冯保颠颠过来,伸长脖子看过,故作轻松的长松口气,“怕得让圣上大失所望了,今个娘娘可没备奴才的份例。” 瞧见贵妃娘娘怔眸不解的模样,冯保就笑着解释了番个中缘由,末了又道:“得亏娘娘心慈,否则今个圣上可就要看奴才吃草的笑话。” “贫嘴。”朱靖轻斥他一句,将篮子递交过去,“还不赶紧下去备膳。” “奴才遵旨。” 朱靖欲要伸臂揽她,却被她偏身躲了过去。 “臣妾这会身上脏着呢。”文茵随手将散乱发丝捋过耳后,鬓边花瓣被拂颤的同时,也露出她沾染了些泥灰的脸边,“圣上刚沐浴完,莫要脏着了您。念夏,你下去着人备水来。” 朱靖伸出的臂膀这方去了几分僵冷。他笑睨她脏了一处的脸颊,指腹揩去那处灰渍,取笑了声:“像个泥猴。” 念夏应声告退,转身离开时,朱靖的目光不期扫过对方鬓边的野花。连颜色都一样的山野花,与他贵妃同样的位置簪在鬓边,唯一的区别是一左一右。 “圣上今日收获如何?” 文茵见他目光定在念夏的身上时间有些长,经过念冬那事的她心中刹那警惕,不由就出声打断他的注意力。 朱靖顿收了目光,收回那瞬视线从那念夏的嘴唇及下颌处一扫而过,莫名面善之感让他眸光微凝。不过不等细想,贵妃的话又再次响起。 “听说圣上打了只通体雪白的水貂?” 朱靖闻言眼尾上挑:“你想要?” 文茵抚了抚鬓发,拂开他的手就往云母屏风后走:“别人的东西我可不要。” 朱靖看着她身影低笑:“光听说朕打了水貂,没听说朕打了火狐狸?比之白色,朕觉得你更适合红色。” 这会念夏已经指挥着宫人抬了热水进来,哗啦啦倒水的声音过后,很快屏风后就氤氲起了蒸腾的雾气。 放好了热水,念夏又与宫人们拿着轻纱帷幔过来,拢在四方的屏风步幛上。 做完这一切,念夏正待要绕进屏风后伺候娘娘沐浴,却冷不丁看见那御座前的圣上正冷目无声的示意她过来。 念夏心头咯噔一下,不明所以的低头近前,还未等近前站稳,就惊悚见到对面之人竟朝她鬓边伸了手。 刹那间,她整个人都似被冻住。 不得不说主仆俩的默契,这一刻她跟她主子想到一块去了,都以为要上演当年念冬之事。就在她悚然的就要噗通跪地,颤着牙关想着拼死也要拒绝时,却见对方无声对她做了个出去的口型。 念夏劫后余生,几乎是僵着腿脚落荒而逃。 “念夏?” 屏风后的文茵迟迟没等来念夏进来,不由狐疑唤了声。 朱靖抬手挥退帐内其他宫人,眸光缓慢转向了云母屏风的方向。 蒸腾着氤氲水雾的屏风后,能隐约照见那清骨窈窕的身影。这会她在解着身上的衣物,手指自襟扣开始,自上而下的解开,褪下后素手将衣衫搁在了屏风上。 她又柔柔唤了声念夏,未唤来人时她似动作稍顿,不过随后又继续解着里面衣物,抬手朝后颈解着脖间的细带。 玉绸自她身子上滑落,乌发青丝覆着她纤细窈窕的肩背,随她朝浴桶方向徐步轻移时而轻微摇曳。 他双眸始终视着屏风处,手上山野花已碾碎成汁。 “听说今个贵妃撞马了?” 伴着细微撩动的水声,屏风后的清音徐徐传来:“不是撞马,是撞到姓马的侍郎了。” 朱靖就低低笑了起来,心情好了三分。 “贵妃可将人撞个不轻,太医说,没个两三月休养,他那被摔折的小腿骨可恢复不过来。” “那确是可惜。此事说来也确是我不对,骑马的时候未注意着人,还望圣上能派人送些补品过去,以示我赔罪之意。” 朱靖抬步朝屏风的方向慢慢走去,视线不曾移开,“倒也没那么多避嫌讲究,你派人送去便是。再说,你们也到底是故人。” 屏风后撩水的声音再起,“圣上这声故人让臣妾惶恐。宫人没跟圣上说吗,他不自报家门,我连人都认不出来。” 朱靖喉间溢了笑声。只是脚步在屏风前停住之时,他唇边的笑容也慢慢收起。 “朕听说他年少时素有才名,贵妃可曾听闻?” “但凡如今在朝中有一席之地的,年轻时哪个没有才名在身。” “朕曾听说,你父亲曾有与马家结亲之意,可真有其事?” 其实此事他早些年就有些耳闻,只是他未曾向她求证过。 “坊间谣言。”屏风后的人声音清素,语气坦然,“因为我看不上他啊。” 屏风前的人周身沉冽之气当即散了大半,压低的眉骨都舒展开来。 他不再问,无意识捻了捻手上花汁后,就轻笑着抬步转过屏风,撩起帷幔低身进入。 帷幔重新落下不多时,里面就传出人跨入浴桶的水花声。 氤氲的雾气缭绕,溅起的水花四溢,打湿轻纱帷幔,濡湿了云母屏风。:,, ------------ 44 第 44 章 接下里的几日,文茵很少骑马去山林打猎了。 白日的时候她或是挎着竹篮子出去采些野菜野花,或是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放着纸鸢,再或是什么也不做,只寻个视野好的草原一处,静静的坐着,无声眺望远处的群山万壑,眺望头顶这片笼盖四野的穹庐。 这一日,塞上的风好大,好似平地而起,刹那掀的茫茫草原好似汹涌的碧色涛浪。 文茵被强风扫得趔趄后退,手里的纸鸢线极致绷紧后噌的一声断裂,天上断了线的纸鸢就呼的下随风卷走,再也难见踪影。 风扫得她双眼发痛,可她却依旧睁着眸看着纸鸢不见的方向,那一瞬她怔怔忪忪,好似魂魄也随着那纸鸢飞远了去。直到念夏大喊着招呼宫人们过来护着她往回走,文茵方脱离了刚才彷如失魂的状态。 风很大,吹得人青丝飞舞,群裾猎猎。 明明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碧空万里,可这一刻却彤云密布,狂风大作,好像有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冯保带着一群宫人拉着数条厚厚衾被过来,组成人墙被墙,顶着风护送着人往御帐的方向走。风刮的人往后倒,他大声吆喝着护好娘娘,众宫人遂拉着衾被又小步往中间拢去。 念夏搀着她奋力往前走,文茵借风偏过脚步,往右侧雪松的气息处靠近一些。 或许她该感谢这突如其来的狂风,让她借着躲风的时候可以稍稍偏过脸,可以稍稍把视线落在对方的面上。 一息,他卑恭垂着眉目。 二息,他的背躬低寸许。 三息,他无声加快步伐。 她移开了视线,仓促抬了手背覆眸掩做挡风。 她最多只能看他三息,可他却未曾与她视线交汇半息。 六年了,他们形同陌路了六年。而这六年里,她几乎每日夜里都在不间断的做梦,梦见自己不停的流泪追问他为何要进宫。 六年了,这句问话憋在她心底六年了。可就这么一句问话,六年的时间里她都没机会问出口。而且随着时日越久,她发现自己就越不敢问,或许即便来日有了开口机会,她大概也不敢问出口罢。 冯保搀扶着贵妃进了帐坐下,见她脸庞雪白雪白如玉雕,不由急三火四的令人速端了火盆来,又着令人赶快烧些热汤端过来。 “娘娘,您可好些了?” “没事,大概是被风扫了下,这会我想歇会。” 冯保忙招呼人将火盆搬到内间去,文茵将喝了一半的热汤放下,由念夏搀着去内间歇息。 在深林处行猎的一行人,赶在了草原上暴风雨来临之前驾马归来。 朱靖翻身下马,令人好好收拢那些没来得及处理的各色皮子,而后提着一蒙着黄缎子的竹篮子进了御帐。 回来的这一路狂风大作,吹得他身上绣金黑色披风裂了,头上墨玉冠也歪斜,脸上也落了风沙,形容狼狈。 朱靖接过帕子简单擦了下口鼻的沙子,长呼口气。 “这大风说来就来,草原上的气候当真多变。”他边擦着脸边走向御座,“贵妃回来了?” 冯保正吩咐人准备盥洗用具,闻言忙应:“娘娘早些时候就回来了,不过可能让风扫着了,吃下热汤后这会还在内间里歇着。” 朱靖往内间方向看了眼,就顺手将竹篮子递给冯保。 “拿下去先养着。” 冯保小心翼翼接过竹篮子,眼神往里头瞅去。因里面小东西不断蠕动,所以不多时就挣开了上面那层黄缎子,露出雪白的绒毛来。定睛一瞧,原来是两只雪白的小兔子。 接近傍晚的时候,外头还未刹风,狂风大作吹得帐篷呜呜作响。 文茵猛地惊醒,浑噩的盯着明黄色帐顶,一时间分不清现实梦里。 帐内点着宫灯,光线自靠近毡帘处的桌案旁传来。 御案旁,朱靖披着衣裳正批阅奏折,闻得动静就停了笔,朝榻内方向看来。 “你醒了?” 文茵没有应声,依旧视线恍惚的看着帐顶。 朱靖搁下湖笔,拢了衣裳起身朝她几步过来,见她两腮发红,不由抬了手背覆上她脸庞,又覆了下她额头。 “冯保,速去请个太医过来。” 他皱眉朝外间方向喝令,冯保应声,马不停蹄的出了帐门。 榻间失神的人似被他的声音拉回了些神志,缓慢的动了动眼睫,转过脸看向他的方向。 朱靖正伸手过去给她裹被子,突然听她沙哑的唤了句:“圣上……” 嗓音有着病中的干涸沙哑,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试探。 他的动作霎时停住。他保持着朝她倾身的动作,低了眸俯视的看向她。 “是不是难受了?一会让太医过来给你看看。” 文茵却不想听这些。她呼吸急促的看着眼前这外宽内深的帝王,忍不住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口。 或许是压抑的时日太久,或许是自厌的情绪太盛,再或许是生病的她脆弱的情绪失了几分自控,这一刻她很想再问一句,她六年前曾在养心殿里问过他的那句话。 朱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双眸,在她翕动着发白干涸的唇瓣想要吐音之际,他毫不留情的冷淡打断。 “别说出来,对你对朕对其他人都好。”他给她掖了被角,“好好当朕的贵妃,少胡思乱想些。一会吃了药就好好歇着,得来日你病好了,朕就带你回京。” 文茵像是被人锤击了一般,灵魂震荡的直眸看了他很长时间,而后就难以自抑的咳嗽了起来,咳的浑身虚脱两颊通红。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可就是不肯放她走,哪怕知她不爱他,也得让她扮演好他的贵妃角色。 因为他对她还有兴趣。 这一刻她心里有种无法遏制的怒火,又有一种难以自抑的悲哀与无力。她能怎么办呢?他想要,她就得日复一日的继续受着。 她始终都不明白,他对她到底是哪来的那么大的瘾。 六年了,她任他予取予求了六年,还不够吗?还不腻吗? 天下间比她美的女子多得是,他去找啊,他身为帝王什么办不到,为何就非将她拘在身侧不放。 朱靖伸手来欲扶起她的背,却被她挥手拍掉。 她捂嘴咳过阵后朝榻里侧转过了脸,厌弃的闭了眼。 为什么连只纸鸢都可以走的痛快,偏偏她不成。到头来,她活的竟连个纸鸢都不如。 冯保领着太医过来时,明显感觉内间的气氛有点异样。 纵是帷幔放下,可他依旧能依稀见着里头的娘娘是身子侧向里侧躺着,圣上则坐在榻前无声翻着奏折,面上无太多情绪流露,沉默的像草原上空压低的云。可明明晌午时候,圣上抱着竹篮子刚从帐外回来那会,脸上还带着些许轻松愉悦的。 太医切完脉后就去开了治风寒的药,煎好后冯保小心翼翼端了上来。朱靖搁下奏折接过,眼神示意冯保离开。 等里间伺候的宫人都退下,他方单手掀了帷幔,起身来到榻沿坐下。 “趁热吃了药,病也能早好些,拖久了人受罪。” 文茵闭着眸朝向榻里一动不动,本欲借着病由心放纵回不予理会他,却又听他淡淡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你嬷嬷这些时日怕也对你担心的很,早些时日回去,也好早些让她放下心来。” 榻间的人僵着不动,朱靖也不催促,只慢慢搅动着药匙。 好半会后,榻间人终于睁眸转了身来。 朱靖没着急喂药,而是抬了眼皮对上她隐忍的眸光,“你应该记得之前刚答应过朕什么。言犹在耳,你是想食言吗?” 大抵是生病让她反应迟钝,好一会方反应过来他所指什么。 当日她应了他过去的事两相抵消,会忘却过往好生做他的妃子。 文茵很想笑,可她笑不出来。 她没法与他说的是,她不是要食言,而是她压根做不到。 呼吸急促了一阵后,她又慢慢恢复了平静,双眸里也再寻不着那些激荡的情绪。 “我知道了圣上。” 朱靖舀了勺药递她唇边,她缓慢张了口吃下。 他落了眸,视线看着荡着涟漪的药碗。 明明她再次妥协了,可他并未感到丝毫快意。反倒心底,却好似有物压着般不适。 三日后风雨歇后,帝王仪仗启程归京。 此次塞外围猎,概因被风雨搅了的缘故,算是尽兴而来,却未能尽兴而归。 出发前,冯保着人将那两只雪白兔子送回了丛林深处。 想到那日圣上冒着大风一路护着拿回帐里时候的情景,再想那两只雪白兔子最终却连送都没送得出去,冯保也没敢留下那空竹篮子,一并让人留在了丛林深处,唯恐来日圣上见了心情不虞。 在十一月初的时候,浩浩荡荡的出巡仪仗终于快到了京城。 从辇车上远远的眺望,都能瞧见五门临立高耸巍峨的城阙。 高大辇车缓慢的朝城门的方向驶动,辇车上的两人对桌而坐,各手持一书卷兀自看着。 “圣上,人带来了。” 冯保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时,朱靖应了声,随口吩咐:“让他近前来说话。” 文茵依旧垂眸静看着书页,直至外面少年的声音响起:“草民拜见圣上,圣上万安。” 少年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粗嘎,可那语声音调还是有些记忆中的熟悉,这让入耳听到的人当场僵住了身子,整个人如被点了穴般一动也动不了。 朱靖捡起她掉下来的书卷,重新搁回她发颤的手中,却未在她面上停留目光,反倒侧过脸看向车帘外方向。 “今年多大了?” “回圣上,草民今年十五。” “十五了,也不小了,怎么没考个功名在身?” “草民惭愧,未有读书的天分,所以至今未能入考场应试。” “唔,那你日后有何打算?” “说来惭愧,草民素来对商贾买卖一行倍感兴趣。日后也打算以此为营生。” “家里人不反对?” “草民在家里排行老幺,家里人疼草民的紧,事事皆依着草民。”辇车外的人隔着车帘道,“家母常说,旁的不求,只要家里人一切安泰,便是天大幸事。” 朱靖停了下,余光朝案对面看去,便见她手指攥的书卷发紧。 “令堂身体可还好?” “劳圣上关心,家母身体康泰,万事顺遂。每餐能用上一整碗饭,发丝不白面色红润,身子骨也很硬朗,饭后也常在院中百步走,还信誓旦旦道定能活到九十九。” 朱靖余光瞥见她迅速背过身,齿用力咬住手背。 他沉了眸迅速伸手过去强制将她手拿下,指腹摩挲着那手背上带血的深深齿痕。 “家里可有开始给你相看姑娘?” “尚未,因为草民向家里提过,草民只愿寻个情投意合之人共度余生。不两厢情愿的婚事,草民宁可不要,否则既耽误了草民,也耽误了对方。” 朱靖眯了眸看向车帘外,文茵猛地反手抓过他的手。 朱靖渐缓了神色,语气如常又道:“这倒是正理。平日里可有何为难之事?” “劳圣上关怀,草民生活富足,并未遇何难事。”车帘外的人声音歇了好一会,方带些紧又带些颤道,“草民为感谢圣上悯恤,备了些特产……不知……不知……” “冯保,拿过来。” 辇车外的人叩首长拜:“草民谢圣上天恩!” 冯保抱着一个精致的四方盒子过来,轻手轻脚打开,里面一颗颗用糖纸包好的果糖就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人眼前。 文茵颤手欲去摸,却被人中途拦住。 “宫里头规矩,东西得先让内监保管一阵。” 文茵知道这个规矩,是怕宫外带来的东西带毒,虽她觉得连她幼弟带来的糖果都要验未免谨慎到可笑,可她却默认依从了,并不去忤逆他的意思。 冯保重新盖上了盒盖,仔细抱着离开。 朱靖亲掀了车帘,露出辇车外的景象。 “你看上一眼罢。” 文茵沿着车帘挑开的一角望向远处离开的少年。 瘦了,高了。曾经她戏言,胖子都是潜力股,说他瘦下来后肯定玉树临风,貌比潘安,如今瞧来可不就被她说中了。 朱靖的指腹擦过她雪白脸庞上的泪珠,放缓了声:“好好跟着朕,有什么不如意的?朕还是那句话,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往前看,前面等着的总有让你开怀的事,如意的日子。” 在他伸臂揽过她时,文茵没有拒绝,任由他的力道带着依偎在他结实有力的躯膛上。 闻着帝王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她倦怠的闭了眸。 他总是这样,软硬皆施,拿捏她如面团一般。他想揉圆也成,搓扁也成。 回宫之后,文茵去了于嬷嬷屋里,在她榻前伏了好一会。 于嬷嬷一遍遍抚着她的长发,无声安慰着。 本以为娘娘出宫一趟心情能明朗些,可怎知回来后,却瞧着娘娘似并未开怀多少。 “嬷嬷,我这一生没有对不住哪个,唯有他……唯有他。” 听闻娘娘呢喃低语,于嬷嬷深吸口气。 如此,她如何还猜不到这趟塞上之行,娘娘情绪低落不见好转的缘由? “是他造孽啊娘娘,您别再尽把这些事往自个身上揽啊。” 于嬷嬷对那个人是又怜又恨。她至今都想不明白,那人究竟是爱娘娘还是恨娘娘。若不是他,或许娘娘还能多少骗骗自己,或许也能在宫里安生生的活一辈子,偏他进宫了!这简直就是往娘娘心口上插刀子,娘娘那日之后就再难释怀,连骗自己都骗不成了。 “娘娘啊,人这辈子说长不长,骗骗自己就过去了。” 文茵闻言,露出个似笑似哭的模样,“我倒是想啊嬷嬷,我倒是想啊。” 可是她难释怀啊。 人世间那么多条路,她不知他为何选那一条。 人世间那么多结局,她不知跟他会如何收尾。 ------------ 45 第 45 章 冯保将验好的糖果亲捧到长信宫贵妃娘娘面前。 “劳大监辛苦跑这一趟。” “哎哟,娘娘这是折奴才的寿啊,这是奴才本分,万不敢当娘娘这句辛苦。” 文茵抚着红木盒子上的精致锁扣,几分怀念的掀开盒盖,露出里面被五颜六色糖纸包裹的糖果。 冯保见状,识趣的告退。 “大监稍等。” 冯保忙折身回来。 文茵手伸进盒子里拿过一捧糖果,朝他递去。 冯保惊睁了眼,手足无措,也不敢接:“这,这……” “拿着,是我赏的,圣上说不得什么。” 文茵塞给他,冯保慌乱捧过,“这是小公子特意给您的,统共就那么些,您却赏了这些给奴才,这……奴才这贱命,怎配用这个啊?” “再勿说什么贱命,谁生来又是贱命?”文茵止住了他欲忙请罪的动作,“塞外那些天,劳你带人费心伺候,我皆看在眼里。小物不贵重但好歹是个体面,你拿下去分分手底下人尝尝甜,也好让大监好做人。” 听着这般平易近人的体贴话,冯保是真有些感动了。 “娘娘心慈,奴才感念娘娘体谅。” “嬷嬷,你另外去拿些赏来。” “真不用了娘娘……” “拿着吧。” 走在回勤政殿的宫道上,冯保拢着袖中的那些糖果,心下有些感触。抛开旁的不提,那位长信宫的贵妃娘娘待他们奴才们是不差的。这会他多少有些体谅那吴江的感受了,像他们这些没根的奴才明着暗里少不得会受些轻贱鄙薄的滋味,但凡受人些真心实意的尊重时,难免就让他们记得很久。 更何况还是如贵妃娘娘那般清贵无双的人呢。 回了勤政殿,他自要请示下圣上关于这糖果的处置。即便是贵妃娘娘的赏的,可毕竟不是普通赏赐,他又哪里敢自作主张。 朱靖往那一小捧糖果上扫了眼,虽觉得她待奴才们未免也太实心了些,却还是挥挥手:“既是她好意,你也莫拂了,依照她意思办罢。” 十二监舍所,徐世衡拿过一颗包着橙黄色糖纸的果糖。 “你再拿一颗罢。” 闻言,徐世衡方再次拿过一颗一模一样糖纸的果糖。 冯保欲要再分长信宫赏的金瓜子,徐世衡这次却婉拒:“得此殊赏已是天大恩赐,小的再拿怕折了福分。” 冯保只当他会做人,遂也不强求。 回到舍所,徐世衡关了门,默默来到矮榻前坐下。 一灯如萤,跳动烛光中他慢慢松开了攥了许久的掌心。 两颗糖静静卧在他的掌心里,在烛光中折射出淡淡的荧光。 他拿过一颗拨开糖纸,里面包裹着的晶莹果糖就露了出来。凑近鼻端轻闻,能闻到清清甜甜的柑橘气息。 糖纸又重新裹了果糖,两颗糖果被他妥善安放在柜子夹层中。 这一夜他迟迟难眠,目光一直出神的看着置于逼仄墙角处的木柜。 长信宫,朱靖踏足时,抬眸就见到她正坐在桌前拨弄着手里糖纸。走近细瞧,一张四方的黄橙色糖纸在她手上被叠成了仙鹤模样。 “原来贵妃也有如此心灵手巧的一面。” 调侃声落入耳畔时,文茵手上的纸鹤被人从旁侧拿走,没等她回过神,就又听旁侧人低了声笑问:“刚想什么呢,这般专注入神?” “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往事罢了。”文茵手撑着桌沿起身,柔声道:“圣上过来怎也不让人通传一声?” “用不着你接驾,省得扰你。” 朱靖面带笑意,视线却落在掌心上的那纸鹤上,漫不经心的翻来覆去看着。眼前浮现的,是她刚才那会指尖抚着鹤首怅然若失的散神模样。 “小手艺而已,也值当圣上把玩?” 文茵道了句,就顺势伸了手来要拿过。 朱靖却闪过去,又故意抬高手臂,挑眉笑看她踮脚探手去勾。 他身量高大手臂也长,她又如何能够得着。所以在抻着手指抓了两下后便不费那劲了,索性放下手来。 “不要了?”朱靖瞧她暗气下不自觉鼓的两腮,眸光染了几分笑意,“那朕可就要收走了。” “难为圣上看得上这小玩意。” 朱靖当着她的面将那纸鹤收在袖中,似真似假道:“贵妃亲手做的东西,再小朕也看得上。可叹这些年,贵妃连一针一线都不曾施与过朕。”说到这,他促然笑了下,“朕听闻,连你的奴婢们都能隔三差五的收到你绣的小物件。” 文茵稍默瞬息,轻声道:“臣妾手艺粗劣,怎敢呈于御前。” 言罢她背过身去招呼外间奴婢端水进来洗漱,躲避他投来的那如影随形的幽邃眸光。 自从塞上回来后,他这已经不是第一回对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她能感觉得到,他正试探的朝她索取情感。 过往他是索欲,可如今他好似欲壑难填,竟还想来索情。 面对他不止一次的试探,文茵如今倒宁愿他能如从前一样。 这种想法只维持到晚间上榻前。待到榻上真刀真枪的逼临时,她又觉得她连他单单的索欲这一项都难以承受。尤其是在他试探性的要求换姿势时,她忍不住抓紧了他的臂膀,摇头婉拒他的要求。 容他忽轻忽重的抵弄挞伐,已经是她极限了,若要她匍匐他身下,那她断是万般不能忍受,只怕到时候受不了的她会做出什么反常的举止来。 这方面,她不愿,他倒也不强求,行事时掩着眸让人看不出情绪。只是虽他惯于隐忍,善于压抑,可并不代表这股情绪不存在。 他是帝王不假,可到底也是个男人。 当一个男人欲与情同时得不到满足时,心底难以滋生些怨来。 这股情绪他既然没在她这呈露,那必定在其他地方显现。 就譬如今早金銮殿上,他将一份公折扔在了殿上,当场发作了公折上的联名之人。这是份为皇后请求的联名上奏,而排列前面的署名却赫然是那马贺。 马贺首当其冲的受了重斥,御座之人当殿下令将他贬斥出京,贬谪为西北某小县县令,命其择日出京。 马贺面色灰败。 散朝后,马贺越想越不忿,明明联名上书的有那么多官员,怎就单单贬谪他一人?越想越觉得是帝王心量偏狭,概因塞上那会他多看了贵妃一眼,惹得其醋性大发,因而方借故发作于他。 这般一想,他心里焉能服气?他好不容易熬上来了,就为区区小事又再次给贬谪出京,况且这会去的还是那战事刚平的西北,那望不到头的日子还不得磋磨死他? 越想越憋屈,散朝后他连府上都不想回了,直接寻了友人喝酒解闷。 然后当日,未及太阳落山,一份密报就由锦衣卫呈上了御案。 密报上清楚列着马贺谤议君王的话。 马贺为官多年,本也不是不谨慎的人,可大概此番委实过于不忿憋屈,所以借着酒劲就吐槽了句—— “真是没道理,对我吃哪门子的醋!” 这些年来,朝臣们在遇上政见不合时、或自觉受到不公待遇时,也不是没有在背地里抱怨两声的,不过对此圣上皆以宽容的态度待之,过眼过耳就罢并不予计较。毕竟他也不是动辄则咎的昏君暴君,不会对官员一二错处揪着不放。 可今个,御座那人却偏想发作一二了。 他将手里的密条倒扣御案,面上不大好看。 这个马贺很不识趣,屡次三番与他对着干,前有大梁门前他带头反对驳正旧案提议,后有他不知情不知趣的联名上书为皇后奏议,当真让他烦透顶。 如今还敢大放厥词,谤议君王,简直不知所谓。 身为帝王他自有体面,自不会承认真正烦透马贺的一点在哪。拢共上述两点,已经足够他对其发作。 朱靖随手将那密条推了一旁,拿过案首奏折时,脸色不善的道了句按规矩去办。 旁边锦衣卫遂问大办还是小办。 “稍加问讯即可。” 那锦衣卫闻言就明了,这是稍稍教训下,让人解解气便成。 时间进入寒冬腊月,伴着凛冽寒风,乌沉沉的半空开始零散飘下雪来。 长信宫里温暖如春,暖阁里更是热浪如潮。 此时天已放亮,宫人们站在房门前端盆候着。 大清早的时候听得里头有动静,他们本以为主子们起床了,没成想不多时就传来让人耳热的声音。 小半个时辰后,里面动静止歇,传来圣上低哑的叫水声。 宫人们进来时,就见榻里的圣上刚好从娘娘身上起来,精壮的脊背上还留了几道抓痕。 “去伺候你们娘娘梳洗。”圣上哑声道。 宫人们应声,脚步无声上前撩起床帐,扶起榻间那无力仰躺着,睁着乌蒙双眸张唇喘息,眼尾尚待胭脂红的娘娘。 圣上收拾妥当离开前,坐在榻边又俯身含过那软糯唇瓣温存了会。离开时,还揣走了她一帕子。 文茵有所察觉,不过也没说什么,任由他拿去了。 昨夜趁她失神之际,说了他曾给了她一帕子,而她合该还她一条之类的话。她不应,他就骁悍迫她,最后她神志恍惚了,好似是含含糊糊的应下。 拉了被子盖住身体,她疲惫的闭了眼。 若他要索的是欲,那她尚能满足他一二,可若是旁的……她几乎可以预料到,来日自觉付出诸多却得不到意想中回应的他,怕终是要恼羞成怒。 但愿他只是一时兴起罢。 ------------ 46 第 46 章 勤政殿内这会气氛正好,刚批阅完一摞奏折的圣上喝着淡茶歇息,旁侧的冯保拿着藩臣上贡的长长礼单,挨片念着。 案尾上隔着细毛笔,冯保在听到御座之人喊圈字时,便会暂停下来忙拿过那案尾那毛笔将刚才所念之物圈下。至他念完长长的礼单时,其上已经林林总总被圈了不少物件出来,无不是数得上号的奇珍异宝。 “将这些送去长信宫。”朱靖吩咐道,放下茶杯时,手指弹了下案首上搁置的纸鹤,“其他宫的,你看着来安排。” 冯保应声。正当他收拾好那长长的礼单退出殿时,余光冷不丁瞥见在殿外无声无息站着的人。那人穿着飞鱼服,来了也不让人通报,就侧身在殿外候着,犹如影子一般。 再定睛一瞧,冯保目光一凛,竟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 对方常年在外处理圣上下达的机密要务,一般非大事不过来。 锦衣卫指挥使对冯保颔首示意,而后进了勤政殿。 很快,殿里伺候的宫人都退了出来,冯保无声上前将殿门阖上。 此时乌云压城,将雪之际,天气最为阴沉压抑。 一声闷雷从半空而下,冯保抬头看着乌沉沉的天空,心里莫名有种不安的感觉。 殿内,当御座之人见到是那指挥使亲自过来时,就放下了手上把玩的纸鹤,正色看向来人。 指挥使趋步上前,双手将一密条呈上了御案。 “此行并不顺利?”朱靖沉声问话,手指慢展开了密报。问话时他脑中还想好了可能的问题,连藩王有异心这种可能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指挥使道:“此行顺利,此番并非是圣上交代之事。” 不用那指挥使说,朱靖已经看到了上面的密告。 几乎刹那,他眼神变了。 指挥使两眼盯着宫砖,听着殿里帝王那愈发粗沉的气息。 “是他亲口说的?” “是,当时他以为牢房无人,自语时道的。” 指挥使如实道。他口中的‘他’是只此刻正被关押在昭狱里的马阁老之子马贺。 本来马贺的事是个小案子,抓他进昭狱也不过是让他待上两日,饿上两顿,顶多鞭打两下小惩一番后,就会寻个由头将他放出去。 可偏那马贺大概总觉得自己冤屈过甚,在被鞭打过后拖进牢房时,难掩悲愤的自语了句—— “真是无妄之灾,我也命衰,平白替人受这磨难。” 对方以为牢房没人,无人能听到他那不忿的自语,殊不知昭狱的每间牢房皆有密室,密室里有人轮班值守,牢房内的人一举一动皆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做情报工作的,讲究的是耳聪目明,负责监听的人更是如此。饶是马贺自语声小的不能再小,可依旧被那负责监听的人听的一清二楚。 若说马贺之前与有人抱怨的那句话指向性还不甚明确的话,那他在狱中的这句自语却就有些意味了。两句话放在一起,便不难让他们这些做情报的人敏感的感觉出此间文章来。 昭狱里的副使见此事涉及到宫中贵主,不敢专擅,遂即将事情连夜禀了他。指挥使犹记当时此事后,头皮发麻的感觉,当即就意识到,这恐怕要牵扯出惊天大案来。 殿内很寂,寂的能听到角落滴漏的细微声响,在这死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御座那人捏着那密条,黑眸一动也不动。 明明就那么一句话,他却死死盯看了许久,攥握抵在膝上的手与捏在单薄密条上的手,指骨发青发白,手背青筋凸起。 指挥使屏气凝息,他能感觉得到这一瞬帝王那熯天炽地的情绪。 “提审马贺,严加询问!” 在漫长死寂的等待中,指挥使终于听到御座那人寒森森的令声。他愈发躬低了身,不敢与帝王那如刺冰似毒焰的目光对视分毫。 “上重刑,严刑拷打。生死勿论!”朱靖绷着牙关吐字,目光寒邃刺骨,“务必撬开他的嘴,朕要明确知道,所谓替人,是否真有其人,若有……那他替的又是谁。” 最后一句,语调压得不沉,却让人脊梁骨分外泛凉。 此时后宫里还一派平静。 冯保按照单子上的标记,去库房整理完毕后,亲自带人送了这一箱箱贡品到这长信宫里。 因于嬷嬷还在养伤,所以出来招待的是长信宫的大宫女念夏。 “圣上记挂着咱家娘娘,特意选的最打眼的这批贡品,让咱家先送来呢。” 冯保笑说道,念夏忙替他们娘娘谢恩。 送完了贡品,冯保正待要离开,怎料这会贵妃娘娘竟给他体面,纡尊降贵的出来给他送赏了。 “谢娘娘赏,娘娘这般抬举奴才,当真让奴才受宠若惊。” 文茵叫起了他,似闲聊般笑问了句,上次的糖果可好吃。 冯保虽奇怪贵妃对他为何如此和善,却也不失时机夸道:“好吃的紧,那好滋味奴才们都毕生难忘,无不夸赞小公子当真手艺了得。” 文茵的唇角扬起抹清浅弧度,淡淡的,犹如清晨朝露停在了白兰上。不是冲击人眼的浓艳,而似夏日的一抹怡人清香,细柔熨帖人心上。 冯保不由就想到了圣上案首上摆放的纸鹤。 饶是他是个没根的奴才,可也能感觉得到圣上对贵妃娘娘的特别。想也是,就贵妃娘娘这般的姿容性情,哪个男人又能无动于衷? “圣上自娘娘这里拿的纸鹤,可是合心意的紧,特意搁在了御案首,批阅折子累了时就不错的眼的瞧看着。奴才在旁瞧着,圣上抚弄纸鹤时,眉带轻松的好似连政务带来的疲惫都去了三分。” 放在往常他这番话断不会去说的,可这刻面对轻柔浅笑的贵妃娘娘时,也说不上来什么,他就将这番话脱口说了出来。 比之后宫其他主子,贵妃娘娘对圣上可谓太不上心。她能对身边宫人都能频频赏赐所绣之物,对他这般的奴才都能和颜悦色不吝赏赐,偏对圣上却吝啬一针一线。 如今贵妃姿容尚在,圣上尚能忍受一二,可若来日韶华尽之时呢?只怕难逃圣上冷落。那到时无子又无宠的贵妃,该要如何自处。 面前贵妃没接他的话,只依旧轻柔着声寒暄两句后,就吩咐宫人送他离开。 冯保说那一句已是顶天,自也不再多言。 只是回勤政殿的途中,莫名叹了口气。 但在踏进勤政殿的那一刹,他再也没了任何多余的情绪了,因为殿内的气压沉到某种可怕的程度。而他进来那会,刚好有个行事差错宫人被拖了出去,他屏息戒惧的往里没走两步,就听见外头传来让人心惊肉跳的板子击肉声。 冯保脚步无声的紧步上前,御座的人头也不抬的疾笔批着奏折。 “干什么去了?” 冷沉的声音入耳,冯保只觉头皮麻了下。 圣上前头刚吩咐了他去后宫送贡品,如何这会却又这般发问。 此时此刻于他而言,这一幕像极了对方要问责发作的征兆。 他咽了咽唾沫在御前立住,谨小慎微的说了自己去长信宫送贡品的事。若在往常,提及长信宫娘娘的事,圣上的心情总会好上几分,所以他也本打算着说些贵妃娘娘万分喜欢之类的讨喜话,可慢慢的他就觉得不对了。 圣上握着的朱笔停在奏折上方不动,整洁干净的奏折上很快落了好大一滴墨。殿里的气压愈来愈沉,隐有风暴来临前的阴翳。 冯保脑中当即警铃大作,及时咽下了那些未脱口的话。 莫不是,莫不是……他脸色急遽变幻,想到先前指挥使突来勤政殿,再想到此刻圣上异常,暗暗倒抽口气。 这一刻他后知后觉的悟了! 莫不是那指挥使所上禀之事竟与那贵妃娘娘有关?! 圣上没有发作他,只是沉声让他出去。 他遂胆战心惊的躬身退到殿外候着,而这一候,就从晌午候到日落,从月出候到夜半。 圣上一直未出勤政殿,而勤政殿里的烛火也一直未歇。 寅正时刻,外头开始泼絮一般下了寒雪,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使冒雪从昭狱匆匆赶来勤政殿。 不及宫人给他身上的雪扫落干净,他就脚步急急的进了殿。 冯保看着又被关紧的殿门,不由打了个哆嗦。 殿内的宫灯很亮,亮的有些惨白,在死静无音的雪夜中跳动着,无名让人联想到了阴森鬼蜮。 指挥使依旧是无声呈上密报后,就垂眼看着宫砖不言。 御座之人拿握密条的手骨铮铮作响,捏紧了许久方将那密条寸寸打开。 话说昭狱那里,马贺犹如瘫烂肉般被人拖进了牢房。 他躺在散着腐败气息的稻草上苟延残喘着,满脸灰败痛苦。 在此之前,他以为他马贺是个有骨气之人,是不怕死有文人之骨的,可待那些骇人听闻的刑具加他于身时,领略了那种生不如死的绝望与惊恐,方知原来他骨头也并非那般硬。 他没能撑过一日,就背叛了他昔日的友人。 他马贺,原来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啊。 内心的愧疚绝望翻卷,他想痛哭却连泪都流不出,脑中却不住的回想起昔日的那一幕—— “我小妹自有金玉良缘,所以马弟你还是尽早抽身为好。” 大概是怕他陷进去,那日,文云庭到底没忍住与他交心说了这么一句。事关女儿家清誉,对方却肯对他隐晦说一二,无疑是真心待他将他视为挚友。 虽然他闻此而心酸,却也领了这份情,自那后就强逼自己断了妄念。当然他也非龌龊的人,事关人家清誉的事,他又怎会朝外吐露?这么些年,他真的是将这事烂在了心底,未曾对任何人吐露过半字。 可如今,如今……他到底没挨住酷刑逼问。 马贺忍不住抽搐着无声痛哭。 他不知自己能不能活着出这昭狱,可即便活着出去了,他怕也无颜再面对昔日的老友。 更何况,他更不敢想的是,被他招供出来的文云庭,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勤政殿内,御座那人捏攥密条猛地起身。 雕刻龙首的御座遽然朝后滑动,发出刺耳的嚓音。 牙齿绷紧的噌音,伴着难以自抑的粗息,清晰的响在雪夜空荡的大殿里。 “出去候着。” 帝王的声音强抑杀机,指挥使心头一凛,退出殿内。 殿门从内开启,又被从外阖上,开合声很轻又很响。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不见了任何伺候的宫人,空荡又冰冷。 宫灯晃动着光照着大殿至高处的男人,映出那张轮廓锋利的帝王面容,森寒,狞恶,杀机毕露。 他森寒彻骨的黑眸里只映了那四个字——金玉良缘。 金玉良缘!果真是,真有其人! 这一刻他脑中迅速闪现了她那支分外珍爱的半旧金簪。 所谓的金大概就是指那金簪罢。可是,那是她过了明路的陪嫁! 可见文家人都知道她的事,该死啊,都该死,如此欺他骗他,将他一国之尊当做傻子般糊弄。 枉他从前见她爱惜紧张那,还以为她是离家念母,不由对她疼惜又愧疚。此刻想来,何其可笑。 他指骨攥的发抖,脸色愈发铁青。 想到白日里刚用心挑拣了些奇珍异宝让人送去,想到她可能的不冷不热的反应,他就不由想到昔日那文元辅的一话——不爱的东西,价值千金万金捧她跟前,她也不屑一顾,爱的东西,就算破烂如泥,她也视为珍宝。 原来如此,他就是她那不屑一顾啊! 他重重的坐下,脊背重重靠上冰凉的椅座。 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解释。她为何抗拒承宠,为何不屑争宠,为何胆大妄为的堕皇嗣,为何排斥他的一切,厌恶宫里的一切。六年来,他的万般讨好都未能换来她真心实意的笑脸来,每每让他束手无策时都难免让人觉得沮丧。有时候他觉得除了用逼,对她似乎没旁的手段来使用,因为其他着实无施展的余地。 他指骨抵额发狠的笑,她该死啊,真该死。 在他眼皮子底下留信物,思念情郎,也在他眼皮子底下为情郎堕他骨血。 他就应立即起驾去长信宫,直接拿那金簪划破她喉管,索性痛快的成全,让她随她那忠贞不渝的爱情去。 额角突突的跳,他指骨用力抵住,眼眸在迸射出杀机时又闭上。 这一刻,他杀机又起的遽然又想起一事。 从前他不会去想,也从未去疑,可如今他忍不住要疑她了。 她当年给他的时候……并非完璧! ------------ 47 第 47 章 那年养心殿里,他解她襟扣的手都犹带火苗。覆上那冰肌玉骨时,他更是背覆薄汗心如擂鼓,明明他已娶后纳妃多年,可那一刻性烈的却仿佛初识男女滋味。 终与她交融那刹,他迟疑的停了动作看向了她。 其实那刻虽未见落红,但他也并未疑她,毕竟她那么冰清玉洁的一人,清高倔拗的一人,谁又怎忍心将她往不堪处想。 但总归需要一个解释。 “亦如您所见,我水性杨花。”她睁眸视他,宛如明月的眸子含着希冀的微光,“我配不上您,圣上能逐我出宫吗?” 那一刻他是怒的,不是因信她的话而怒,而是因她为了逃离他而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 “你已是朕上了皇家玉蝶的贵妃。既入宫,便再无出宫的可能,你日后莫再起此念。” 他这话落,她眸里的光黯淡了。当他再问她要解释时,她枯井无波的说是自己弄掉的,说完就脸庞雪白的偏过脸。 他不免心中大为怜惜。 后妃进宫前,是要由经验老道的嬷嬷层层检查,以确保是处子之身。可当时他怜她都不及哪里会让她这屈辱,自然是省了这环节。 而她大概是以为弄掉了处子身就可过不了宫检,进而能逃避入宫。 他深眸望着那雪肤花貌的女子,那一刻又有些怜她天真。 俯身再次行事时,他见她咬唇流泪,不免疼惜的百般安哄。她那般玉软花柔的美人,香娇玉嫩,稍稍用力就会在如玉肌体上落上痕迹。那一夜他顾及着她都不敢太用力,怜她,疼她,亦如此后数年般,捧着她,哄着她,除了离宫,近乎是她要什么给什么。 空荡的大殿里响起帝王的森寒的低笑。 这些来,他疼她,宠她,信任她,从未疑过她半分。 那夜之后他甚至连派人去查探都不曾,因为在他知她是何等目下无尘又清高倔拗之人,甚至觉得但凡将她往不堪处去想都是玷污了她。况且京都的那些官宦子弟她哪个放在眼里过?别说当年才名在外家世显赫的马贺,就连对那些皇亲国戚如年轻有为的宣阳侯景郡王之流,她也照样不假辞色。京中的官宦子弟们没少暗地里叹,文家女郎如不可高攀的明月一般,不知世上何人能配得上她。 在此之前,他确是不曾在她清白方面疑过她,可是现在不同了,因为她有金玉良缘呐。为了那良缘,她连堕皇嗣的事都做得出,试问又有何事做不出来呢? “刘章!” 殿外的指挥使推门而入,冯保打了个哆嗦,快速将殿门重新关上,隔绝里面的所有动静。 指挥使疾步无声近御前,止步垂首。 御座之人却未说话,阖眸敲御案。 不,那文云庭的骨头硬,而那老嬷嬷护主心切,只怕打死他们也撬不开嘴。还有那文家太太,怕为了护女宁死也不开口的。 御座之人遽然短促的笑,成,他也不冤枉他们任何一人,就等所有证据皆确凿的陈列面前,再行那雷霆处置。 “朕要你立即去陇西,调查贵妃一案。此事重大,你亲自去办。” 她的那些事断然不是发生在京城时候,所以只能是在陇西。 指挥使看着御座下那成了齑粉的密条,静耳细听。 “暗查,细查,事无巨细的查。” 想到贵妃入宫时,贴身丫鬟却一个没带,御座之人寒声如深渊,“陇西郑家先别惊动,先暗里拿贵妃昔日的贴身丫鬟。常年贴身伺候,岂能不知些内幕,便先从她们着手罢。” 指挥使应下。 “金玉良缘,榜下捉婿啊。”朱靖狠抵额低低的笑,只是面上浮着笑,心里却燎着火一般,“便让朕看看,她念念不忘的是何等良人,文元辅昔日想要的又是何等佳婿。” 殿外大雪压城,呼啸的寒风肆虐在紫禁城的寒冬里。 后宫平静如初,好似与以往没什么差别。 寒冬腊月各宫妃嫔皆在猫冬,鲜少有冒风雪出来走动的,皇后尚在禁足她们也不必出宫请安,所以更是懒怠动弹的在各自宫里听听宫人闲聊八卦再或绣绣花等来打发日子。 长信宫亦与其他宫一样。 要说有何不同的是,那就是圣上已经一连半月未过来了。 不过趋近年关,圣上可能是事忙,长信宫的人遂也没觉得异常,毕竟圣上这段时日虽未入他们长信宫,也同样的也未踏足其他后妃宫里。 文茵与念夏在暖阁里对桌剪窗花,这时于嬷嬷掀了毡帘进来,手上还端着盥洗用的水盆。 念夏赶忙下地去接过,“嬷嬷您大伤初愈,莫要再劳累,这些活都交奴婢们去做。” 于嬷嬷责她大惊小怪:“这点小活能累着什么,再说我哪里有那不中用。” “念夏还不是心疼你。”文茵放下花剪,笑着道:“再说念夏说的也无错,嬷嬷还是要注意休养,莫要操劳。” “都养了那么些时日了,再歇可就闲出毛病了。” 于嬷嬷边拧着帕子,边吩咐念夏出去准备午膳去。 念夏嗳了声,利落的将小炕桌上的花剪窗花等物收拾好,就赶忙掀帘去了外间叫膳去了。 待念夏出去,于嬷嬷方小声跟文茵说了她相看人的事。 “这些时日我打听到有两个还不错的年轻后生,都在禁军里当值,家里人在外的口碑都还不差,不是那磋磨人的人家。”将湿帕子递给文茵,于嬷嬷道,“要是您觉得可以,等年后寻个机会,让念夏跟念秋跟他们都远远见上一面。” 文茵点头道:“按嬷嬷的意思办罢。” 午膳过后,文茵让于嬷嬷拿出了一匹绯紫苏芳色的宫缎。 “娘娘赏给奴婢的?” 念夏很是惊喜,那料子的颜色她着实是喜欢的打紧,可毕竟那宫缎太珍贵她又不敢去接。 “拿着吧。”于嬷嬷硬塞给她,道:“眼见就到了新年,你给自个做身新衣,届时打扮的体体面面陪娘娘去除夕宴,也不丢咱们长信宫的面。” 念夏这方欣喜的接过。 “闲来无事,便开始裁衣罢。”文茵吩咐她们将炕桌搬来,拿来布尺与剪刀,“你们各自裁你们的新衣,我绣几个花色做你们衣边点缀。” 念夏无不欢喜的应下。 见念夏爱不释手的拿着料子不住在身上比划,文茵与于嬷嬷相视一笑。 暖阁里的三人围坐着绣花、裁衣,不时轻声细语讨论着衣服样式、花色。外头难得刹了风,冬日暖阳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在这静谧祥和的午后洒了满室融融光辉。 时间不经细数,转眼就到了元平十六年的小年。 兴许是应景,天又开始纷纷扬扬的下起雪来,年味的气息愈发浓郁。 小年这日,迟迟未等来赏赐的于嬷嬷心中隐有不安。 往年四时八节圣上都有赏送下的,如何今年没有? 若说圣上小一个月不来后宫是公务繁忙的话,那连小年的赏赐都不送了,那是何缘故? “或许,他是忘了吧。” 文茵可有可无道了句。其实这小一月来,她能隐约感觉到他对她的冷落。君心难测,这冷落来的突然,她也不知是为何。 明明他上次离开时心情还瞧似颇好。 待外出打探的人回来,听到其他后宫也皆没得到赏赐的消息,于嬷嬷松口气,“或许真是朝廷里事多,圣上给忘了吧。” “也许吧。” 而此时勤政殿内,御座上的人确实是将给各宫送赏的事忘了。 因为恰在今日,自陇西来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到了。此刻正呈于他的御案上。 殿外候着的冯保没忘,可他不敢去提醒,因为此刻殿内的气 息比外头的雪虐风饕还要恐怖。 朱靖驱赶走了殿内所有宫人。 他没有着急打开那密报,而是无声盯着那密报许久,方拿起来凑近宫灯的烛火,融去了竹筒上面的封漆。 取出细卷起来的密报,他指骨蜷曲握了握后,强制松开。 他绷紧了牙关,寸寸展开密报。 刘章的密报上写到没明确查到与贵妃交往过密的男子,虽当年在陇西有不少追求贵妃的高门子弟,可贵妃从来待他们不假辞色,为免闲言碎语也从来是退避三舍的态度。亦如在京城般,那些高门子弟皆认为她是高不可攀,望而却步。 可是,他却意外查到了另外一件事—— 元平五年,文家小公子的老师病重,郑家一时半会寻不到合适的人,遂将三房公子的西席推荐给了文家小公子。 这一教就是半年光景。 关键是这位西席,竟是如今宫里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徐世衡。 朱靖眸光急遽收缩,掌腹猛地抓紧御座扶手。 即便刘章密报里有说,对方与贵妃并无交往过密的证据,相处也合乎理法瞧似正常,可陇西的一介才子突然不考科举取仕,却净身入宫当了世人鄙贱的公公,这就是天大的异常。 朱靖强抑住上涌的血气,寒目继续扫过密条后面内容。 刘章还查到了一事,元平九年初,郑家老太君大寿,文家太太带贵妃及小公子回陇西给其母过寿。在陇西待的这一整月间,贵妃曾与小公子及小公子昔日的所谓恩师去山间游玩,不巧赶上暴雨,遭遇山体滑坡导致一行人被冲散,而滞留山间整整三日。 他说他严刑拷问过贵妃昔日的贴身丫鬟,那贴身丫鬟拒不承认贵妃与小公子的恩师也就是徐世衡有过逾矩事,道是山间那三日她与于嬷嬷皆是与贵妃在一处,寸步不离。 而且,也拒不承认贵妃与徐世衡有过私情。 那丫鬟的口供刘章信不信他不知,可朱靖却半个字都不信。 他眼里只有那三日,只剩那三日。 “冯保,你进来。” 冯保小心推了殿门进来,紧着步子近前。可待余光扫见御座上人的模样时,半边身子都僵木了。 此刻的圣上是他伺候这些年来从未见过的模样,脸上微微带着绯色,眼睛异常黑,嘴唇也红的吃人一般,让人心头发瘆。 朱靖咽下满腔的血腥气,转向他问:“你可知那徐世衡,可有块玉?” 落入耳畔的声音好似如平常般平静,可冯保却不由咽了咽唾沫。 “有……”冯保直觉到那徐世衡怕要大祸临头,却也不敢有丝毫怜悯,更不敢对御座那人有丝毫隐瞒,“他有块万分珍视的宝玉,每年只除夕那夜会拿出来戴一回,其余时间皆仔细放在香囊里放好,平日里不许任何人触碰。” 朱靖定定的看着他不动,冯保觉得头皮都簌簌麻了起来。 遽然,大殿里突然响起帝王的大笑声,冯保噗通下匍匐跪地,浑身发抖。 “有趣啊有趣。” 朱靖难以抑制的大笑。妄他自诩雄才远略英明盖世,到头来却是被个女子与个阉人玩弄于股掌,何其可笑! 他没见过那所谓的陇西才子徐世衡当初是何等风华无双的模样,从他见那徐世衡起对方就是个阉人形象。这要他如何忍受,他捧了哄了六年的女人,对他视若敝履,对那阉人却视若珍宝? 他求而不得的东西,她却毫不吝啬的全给了那阉人。在她眼里,他堂堂大梁之主竟连个阉人都不如,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想到这些年来他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安通款曲,他就恨不得一块块撕碎了她!她竟这般辱他,将他堂堂九五至尊的体面、尊严,全踩在脚下! “你去将那块玉给朕拿来。”朱靖寸寸收敛了面上的笑,眼睛黑的吓人,“让人将他挟制住,看好了,千万莫让他轻易死了。” 冯保带人冲进了徐世衡的舍所。 徐世衡手里麻糖落了一地。 不等对方反应,冯保就着令人将他左右拧了胳膊制服住,塞了嘴防止咬舌自尽,又亲自带人翻遍这屋里的每寸角落。 最终他在对方的贴身香囊里找到了那块圆形的玉珏,在靠墙壁的木柜里找到了妥善保管的两颗果糖。 冯保盯着那果糖,若说此刻他对徐世衡可能犯的圣怒还没模糊的概念话,那他不配在御前活这么多年。 前有吴江,后有徐世衡,冯保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 “你真是会找死啊。” 在离开之际,冯保面色扭曲的迅速低声道了句,随即带着东西愤愤离开,不再去管身后那面如土色的人。 御座上,朱靖掌腹摩挲着那块圆形玉珏。温润通透,质地精良,背面刻有黻纹缀麟图,是块难得的好玉。 以对方的家世确是配不得这般好玉,想来应是文家流传下来的好物。 抓着玉珏起身,朱靖满目寒光的朝殿外大步流星而去。 长信宫,穿针引线的文茵一个不查错针误刺了手指,汩汩血珠当即渗在了细嫩白皙的指尖上。 于嬷嬷惊呼声,赶忙拿着帕子过来捂着,文茵按捺住莫名的心慌,道了声无事。 “娘娘可是累着了?” “是有些,可能今个绣的时间久了些。” 文茵倚着软枕歇会,看着念夏那件已经在收尾的新衣,笑说:“你这身新衣配梅茶水仙花边正好。”又看了眼她青春正好的模样,“这衣服料子很衬你肤色,待新衣做好你先穿我看看,看看我眼光是不是带差的。” “娘娘眼光肯定不带差的,念夏穿上身定是比往日俏上三分。” 于嬷嬷端着温汤过来,边笑说着边将补身温汤递过去,“娘娘用汤……” 话未尽,外间陡然传来些喧哗声,可只一刹那,又戛然而止。 不等暖阁里的人惊诧望去,只听哗啦一声,毡帘被人从外面一把扯过。高大的影子从门外压来,而后她们就见圣上面无表情的大步跨进,黑沉的目光直冲文茵的方向而来。 于嬷嬷心猛地一提,一种油然而生的危险直觉让她下意识的就朝圣上的方向过去,似要阻止大步流星过来的男人。 文茵惊得刚要出声阻止,却已经晚了。 于嬷嬷尚未靠近就被来人给一脚踹到了心窝,直接被踢到了几步远,半晌都未爬的起来。 “嬷嬷!” 文茵骇的要下地,却被来人按着肩膀迫她重新坐下。 她猛地抬眸,对上的就是挟着风暴的黑眸。几乎刹那,寒气顺着她尾椎一股脑窜起。 朱靖站直了身,神色不动如山。 “搜!”他一抬手,后面的奴才们瞬间涌入了这暖阁里,毫无顾忌的翻天覆地的搜了起来。 念夏握着手里的针不住的发颤,两眸呆呆的望着这一切。 她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发生的,明明刚还其乐融融的与娘娘讨论着新衣讨论着花色,如何瞬息之间,圣上就突兀带人闯进来,毫无征兆的撕碎了这里的平静。 她颤栗的看着娘娘整洁干净的屋里很快变得一片狼藉,衣裳收拾被翻的到处都是,就像是抄家现场一般。 明明娘娘前一刻还是备受宠爱的贵妃,如何这一刻就风云变幻? 文茵在见到一奴才捧着金簪过来时,眸光陡然一缩,刹那冲着念夏道:“你带着嬷嬷先出去!” “谁都不许走!”朱靖赫然打断,接过奴才手里的金簪,下令:“冯保,带人在外头看着,别放跑一人。” 语罢,他将那金簪连着掌腹里紧握的玉珏一道,全摔在她面前。 “你有何话说!” ------------ 48 第 48 章 文茵双眸直直盯着被摔地上的金簪与玉珏,脸上血色瞬息褪去,转为死灰般的灰败。可渐渐的,她瞬息万变的神色褪去,眸色中不见了那瞬的惊、恐、骇、惧等情绪,反而渐转为枯井般无波无澜。 “金簪是我骗母亲自己逛铺子买的,母亲并不知情,所以才误将此当做了陪嫁物。”文茵双膝跪在榻间,双手交叠额前叩首,声音平静的如死水,“我母亲她并非故意欺君,望圣上明知。” 此话过后,室内有过很长时间的死静。 静的能听到窗外肆虐的寒风,亦能听见伏地宫人叩齿的声音,听见榻前人牙槽绷紧的噌音。 “没了?这就是你想跟朕说的所有话?” 朱靖死咬牙槽绷的下颌疼痛,盯着对他平静叩首的女子,切齿发笑,“元平十三年,你为了救你嬷嬷,亲往文渊阁请军令状!那时你气势凛然,说若不能翻案,愿自绝于六宫面前!文茵,你那时候的劲呢,为何如今不否认?” 叩首女子一字不言。 朱靖脸色有刹那狰狞,“贵妃文氏,朕要听你的自辩!” 声落片刻,响起她平静的声音:“罪妾,辩无可辩,请圣上赐死。” 东窗事发。自那金玉摔她面前那刻,她无比清晰的知道,已无转圜的余地。以他事事掌握在手的性情,若无十成把握,不会过来兴师问罪。既如此,她又何须再做无力的挣扎。 她的死期将至,她亦无比清晰的认知到这一点。他是个唯我独尊的帝王,焉能容忍她这般踩他颜面?就譬如,他能忍她因怨恨而堕了皇嗣,却决不能容忍她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或许说一个阉人,而堕了他一国之尊的骨血。这是将他的脸狠狠踩在脚底上摩擦,试问高高睥睨惯了的帝王如何能容忍? 大概是因这些年来,她多少也预料到了这日迟早会来,所以此刻东窗事发时,饶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却也好似没有多少怕,反倒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脱感。 朱靖这一刻两目都似涌了血腥。 她一个罪字,无疑是承认了他的指认,承认了她与阉人的过往! “但凡你肯辩,但凡你肯辩一字……”她竟连一字都不肯辩! 他额上青筋怒张,面上强自维持的沉着表象寸寸皲裂。 文茵其实何尝不知他此刻想听她辩什么。 或许是出自一位帝王的自尊心,更或许是出自一个男人稍微扭曲的心态,他大概希望此刻能从她口中听到类似是徐世衡引诱她之类的话,希望能听到她将过错全推到徐世衡身上的话罢。或许如此这般,能让他稍稍挽尊。 可她说不出来,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事到如今,你连他半个不是,都不愿意说。” 朱靖遽然发出短促的笑,满腔却是抑制不住的血腥气。到此刻,对那阉人,她字字未提及救他,可字字皆是爱他。 “你抬头文茵,抬头。” 他看她从榻间起身抬头。纵那姣美的面容死寂如灰,可她的眉目却是清冷的,亦如入宫前那种目下无尘的清高倔拗。 “你如实回朕,宫里这六年,朕捧你哄你了六年,你当真不为所动?” “罪妾不敢欺君,宫里六年,我没一日快活。” 没了往日的虚与委蛇,此刻的她好似去了诸多枷锁束缚,回答的没有任何顾忌,句句皆出自本心,“文家女郎,自有骄傲,岂能甘愿做旁人棋子?圣上总说我与旁的女子不一样,我是不一样,或许概因我自我意识强烈,不甘心受人摆布。一朝入宫,我什么都没了,自此陷入暗无天日的煎熬中。每日除了虚度光阴,就是与妃嫔们你争我斗,饶是我不想斗,可是旁人也会逼着你斗。日日煎熬,生生要将我扭曲成另外的模样。” 她抬了视线看他,“圣上待我的确很特别,可这种特别不足以弥补我断翅的痛。自进了宫,我就像被人生生掐断了双翅的鸟,没了翅还被强行扼了喉,连叫声都要按照旁人的喜好来。多可悲啊圣上,您说我可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可能还能快活?若我生来就被豢养或许我愿意过这般日子,可文家女郎不是啊。” 朱靖当即想说旁人能成为何你不成,可见到她那挺直脊背一身清骨般的模样,生咽下了到口的话。亦如她说言,她确是与旁人不同。 “到底是文元辅害了你。” “不,我感谢文元辅的培养,感谢他让我与兄长、幼弟他们受同等的教育。感谢他没束缚我于闺阁之内,允我开拓眼界,通达见识,知事明理,增长见闻。他一手扶起了我的骄傲,培养我自我意识的清醒,这点我感谢他。” 朱靖听着她清婉的声音,忽的说不上自嘲还是冷怒的一笑。她至今都以文元辅来称呼,所以她是连她父亲都不原谅啊,由此可见,她又如何会原谅他。 这些年终是他妄想,竟妄想她能回心转意,能安生在他后宫待一辈子。 “朕再问你一句,你与那阉人……可曾做过苟合之事?” “我与他遵守礼法,发乎情止乎礼,断无做过备德之事。” 文茵平静说完,就听得对方低低的笑声,枭鹰一般,令人头皮发麻。 “朕怎么就那么不信呐。这世上,可还有你文茵不敢做的事?” 朱靖看着她姣美雪白的脸庞,寸寸的游移,从那白皙的额头,到每每让他沉溺忘形的眉眼,划过挺直秀美的翘鼻,再到那软糯濡湿曾被他无数次吞入唇齿中轻噬重吮的唇瓣。 “朕上次说过,那是朕最后一次容你。” “罪妾记得。” 朱靖闭了眸:“你记得便好。” 他话说得沉稳,可无人知道此刻他心底却宛如火山迸发般,各种情绪纷涌而上,或是愤怒,或是不甘,或是屈辱,亦或是其他…… 各种情绪激荡的他双眼微微充血,再睁眸时,眸底难掩赤意。 朱靖转身欲走,可目光不期扫过榻边跪地的宫人时,骤然停住。脑中这一刹那突然记起,曾在草原那会,一闪即逝的莫名感。 “抬起头。”他两步过去,眯着眼寒声喝令。 念夏只觉惊雷炸响头顶,瑟缩的抖着抬起脸。 对方抬脸的一瞬间,朱靖就明白了这奴婢的异样之处在哪里了。 那饱满的唇形,与一个人极其相似! 这一刻,他只觉脑袋翁的声,似要炸了。 梅林的梅枝点唇,草原的共同簪花,好似在这一刻都有了另外的解释。加之当日皇家御苑,她与那阉人并肩射箭,那种旁人融不进的氛围,这一刻全都涌进了他脑海中。 这还是被他亲眼目睹的,而在他未曾看见之处呢? 她与那阉人又是如何暗通曲款,她在宫里又如何望着婢女日日睹唇思人?想想都让人双眸充血,血液喧嚣沸腾。 他俯身拾起地上金簪的那刹,听得榻间人的清婉唤声。 “圣上!”文茵跪在榻间再次叩首,“圣上深仁厚德,是恤悯百姓的仁德明君,此间事是我二人该死,实不该再牵连其他无辜之人性命。罪妾稽首顿首,若有来生必定日日祷告佛前,伏祈圣上龙体安泰,伏愿大梁千秋万代。” 话刚落,就听得一声惨叫。 文茵惊惧抬头,见到的就是朱靖大笑离去的背影,以及念夏满嘴的血。 他没取念夏性命,却用簪子狠辣划破念夏的双唇。 朱靖出来时,冯保只觉此刻的圣上如那妖魔一般。但见其脸上、手上皆滴着血,那嘴唇更是红的不正常,让人看着都心骇。 朱靖带人离开后,文茵仓皇下地,翻找完伤药给念夏敷上后,又急急忙忙去扶地上那半昏迷的于嬷嬷。 念夏忍着剧痛帮忙一块将于嬷嬷扶到了榻上,直待灌了那温汤进去,好一会对方才缓了神来。 昏秏的老眸一有了焦距,于嬷嬷就惶急的抓住文茵的手,用力的,发颤的,宛如将要失去般的抓住不肯放手。 “念夏你先出去,我有话要与嬷嬷说。” 念夏含泪应着,她好似预感到了什么,一步三回头的看着。 一扇毡帘终究隔绝了她的视线,可视线里最后一幕,是娘娘那柔软的轻松的神态。 “嬷嬷,结束了嬷嬷,都结束了。” 文茵反手握住嬷嬷苍老的手,眸光眷恋的在陪伴了她而多年的老嬷嬷脸上看着,似要永远的记在心里,“嬷嬷应当知道我的煎熬,日复一日的,在这束缚我的深宫里熬着,当真是半点曙光都看不到。我就如那行尸走肉般,麻木的活着,偏有时候又痛苦的清醒着。嬷嬷,如今事发了,我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解脱感。” “娘娘……茵姐儿……还有路啊,定还有路选的。” “没了嬷嬷,我已经践踏了他的底线,他那般唯我独尊之人,不会再留我继续活着碍眼的。”文茵抬眸望向房门外方向,“上次他盛怒而来,发作完嬷嬷后,我能清楚的知道那件事是过去了。可今日他盛怒而来,却并未真正发作出来,这其实并非件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他大抵是打着要阖宫的性命。” 她又看向嬷嬷,“嬷嬷,人活着,旁人想的都是其诸多不是,可人一旦没了,旁人反而会渐渐想着一二分好处。他现在不直接下令杀我,或许还存有着几分舍不得的情绪在,一旦等他想通了彻底磨去了这几分情绪,那便是他血洗长信宫的时候。或许一个长信宫还不止,谁又能说,发起疯来的他不会去牵连旁的?嬷嬷,我要的就是在他几分情绪还在的时候,让他能想着我一二分好处。就这一二分,便是其他人的活路。” 上回打她嬷嬷那是还有余地,这会忍而不发才是骇怖。 于嬷嬷忍不住了,颤巍巍的一把抱住了她。 “茵姐儿别怕,你不孤单的,有嬷嬷陪你啊……” “不,有徐世衡陪我就够了。况且,我还希望嬷嬷能带我出宫。”文茵展颜一笑,如未出阁时那般,带着天真的小女儿态,“我犯了大罪,圣上断不容我入皇陵,那待那日是以席子卷我入枯井还是扔乱葬岗就不好说了。所以我希望嬷嬷能想尽办法带我出宫,若不能的话,就烧了我,捧我一瓮骨灰出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我葬了。若可以,尽量将我埋的离徐世衡的地方近些。” 时隔六年,这个名字再从她口中正大光明说出来时,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又有种解脱的轻松快意。 “就是遗憾,临了也未能亲口问他一句,他为什么要进宫。” 文茵眸光迷离恍惚一瞬,忽而莞尔一笑,眉目婉转似如闺阁少女时候般调皮:“罢了,待一同上路时候,再问问吧。” 感觉怀里的人在挣开她,于嬷嬷惊恐的要抱紧,却还是被对方用力挣开。 “嬷嬷,那条明黄色的帕子你找出来,等待会为我收殓。死讯传过去时,圣上多半会过来见我最后一面,我相信嬷嬷应该知道,那会如何说能大概率从他手底下寻条活路。嬷嬷,请为我好好活着。” 文茵柔软的看着一手抚养自己长大的嬷嬷,最后深深将对方的模样印在心底,也最后给了对方甜甜的笑容。 “来生,我还要你当我的奶嬷嬷。” 泣不成声的嬷嬷被念夏及几个宫人扶了出去,刚一出门,她就瘫倒在地,朝向暖阁方向俯首痛哭不止。 念夏同样跪地,捂着豁口流血的唇失声痛哭。 文茵蹲身捡起地上被摔裂的玉珏,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埃,放在手心里轻抚着。留恋的看了半晌,她却又再次将玉珏放回了地面原来的位置。 踩着凳子,她将白绫挂了上去,系扣的时候,脑中闪现的是昔日在文家祠堂的那一幕。 她不知什么意味的弯了唇,兜兜转转,好似又回了。 若早知她最终的结局还是这般,倒还不如当初就随了她父亲的愿,直接挂梁上去了,也省的平白遭受这六年煎熬。 或许当日她直接去了,于徐世衡而言也是好事,如此他也不会走入宫的这条不归路。指不定过些年他就淡忘了那些过往,科举入仕,娶妻生子,日子过得不知有多和美。 脚底踮起的那刹,她好似回到了那日骄阳夺目的夏日,在浓郁的树荫下,她仰眸问他,若将来娶不了她怎么办。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是了,他说,他会出家为僧,此生不入红尘。 概因他话说得郑重,她听得心里咯噔一下,遂就插科打诨的开了句玩笑——出家还有还俗的一日,倒不如你入宫罢。 脚凳倒下的时候,突然听到轰的一声,房门被人从外一脚猛踹开。文茵朦胧恍惚的视线里,好似见到了有人脸色铁青的疾步过来。 ------------ 49 第 49 章 冯保先前心惊胆裂的随着盛怒中的圣上离开,眼见着圣上疾步踏出长信宫,他连出声提醒对方上舆撵都不敢。 一路死寂无声,他与抬辇的宫人们都在后面屏息戒惧的跟着。 可没走多远,他就突见前方的人猛地刹住了脚,不等他仓皇的随之停下,就惊见对方脸色大变的骤然踅了回来,步伐疾速的直冲着长信宫的方向奔去。 他躲闪不及,差点被踅回来的圣上撞个正着。圣上一把将他推开,绷着脸咬牙近乎是疾如飞奔,便是他御前伺候这么多年,也未曾未见过对方如此失了分寸体面过。 他亦魂惊胆落的急忙忙跟上去。 长信宫的那些宫人们依旧是伏地战栗的模样,他随着圣上自他们之间疾步快速穿过,很快就来到了寝殿内。 寝殿里,却是哀哭声一片。 长信宫的老嬷嬷伏地哭的不能自已,而那脸上尚带着血的大宫女念夏则双手捂着嘴哭的浑身发颤。两人皆面朝着暖阁的方向跪地哀哭,那情景落入他眼里的一刹那,就当即让他浑身发麻。 前面圣上似半瞬猛僵了脊背,而后疾步冲上前,一脚狠踹开了内寝房门。两扇木门应声而倒的同时,屋里那倒地的脚凳、房梁上的白绫以及悬在半空的群裾,就那么骇然直闯入人的视线中。 冯保惶遽着睁大眼顿觉半边身子木了,眼前一花,圣上已经电掣风驰冲了进去。 朱靖脸色铁青,一把将人抱了下来。 梁上的女子宛若无骨,软软的瘫倒在他臂弯里,双眸紧闭,容颜惨白,脖间的淤痕触目惊心。他来不及将她放置榻间,抱下来的第一时间就以指腹搭上她的颈侧,脊背绷紧的仔细感受。 柔软的颈子依旧是温热的,颈边脉搏上徐徐传递来跳动触感。 虽微弱,可无疑昭示着人还活着。他毫不迟疑的立刻掐她人中,另一手则解了她领边的两颗襟扣。直待见她眼睑下纤浓的羽睫动了动,似要艰难的睁开眼,他僵硬如石的脊背方寸寸松缓下来。 文茵从短暂的昏迷中渐醒了过来,意识刚回炉的她还不等看清面前人那铁青难看的脸,就随即被肺腔喉管火烧火燎的作痛滋味蔓延了周身,再无暇顾及其他。 朱靖看着瘫软在他臂弯的女人张口用力的呼吸,惨白着脸痛苦无声的咳,只觉眉心疼的厉害。 “文茵,在朕想好如何处置你之前,你别急着死。” 在她缓过那口气后,他切齿骘声道,视线自她脖间骇目勒痕划过,落在她失魂萧索的眉目间。眼前浮起她刚悬梁的那一幕,他闭眸猛吸口气,胸臆间似攒着一团熊熊烧着的火,无处而起,又无处发泄。 再睁眸时,他目眦如枭视,寒声似从齿缝而出:“也别想好事,这笔账不是你一死就能轻易勾销的。” 他嘴唇很薄,又生的低眉弓,高鼻梁,下颌骨锋利冷硬,面相本就有几分不善。此刻沉目凶狠视她,更是带出几分穷凶极恶来。 文茵急喘着,只觉凉意沁入骨髓。 “听清楚了文茵,在朕想好如何让你赎罪前,给朕好好活着。” 朱靖放下她起身,居高临下睥睨:“聪明如你,应知道违抗令的下场,朕也相信,那般下场应是你不愿见到的。” 语罢,他不再朝她看去半眼,寒面疾步走出了房间。 在踏出房间那刻,他脚步一顿,视线沉沉盯着老嬷嬷手边那方醒目的明黄帕子。 于嬷嬷伏首大放悲声:“圣上赠给娘娘的帕子,娘娘珍之重之,临了还嘱咐老奴务必以此来给她遮面收殓……” 话未尽,朱靖已经大步离去,步子迈的又大又稳。 于嬷嬷膝行朝他离去方向,边跪行边大声哭道:“娘娘说有负圣上爱重,来生若有缘,定会与圣上早些相遇,偿还圣上深情厚意!请圣上放过娘娘吧,娘娘心里头是爱重圣上的啊……” 外头寒风呼啸,吹刮的殿门哐啷作响。 于嬷嬷瘫软在地悲声痛哭,念夏亦哀哭啜泣不止。 突然殿外响起人折身回来脚步声。 于嬷嬷惶急抬头一瞧,就见是那冯保冒着风雪匆匆回来,一言不发的进殿,直入那暖阁里去了。 不多时,他又躬身出来,手里托着那半旧金簪以及那摔裂的玉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殿外凛冬寒风沿着半开的殿门刮了进来,吹得人不由打个激灵。 于嬷嬷等人哭昏的脑袋清醒了几分,这会她们总算反应过来忘了何事。 娘娘!! 勤政殿御案上,半旧金簪与碎裂玉珏无声陈放上面。 御案下方,徐世衡被缚了双手无声跪那,面容不见大祸临头的惧色与狼狈,反倒是枯井无波的平静。 御座的人乌沉沉盯着他,握在御座金龙首上的掌腹沉了又松。 朱靖脑中不知已起过了多少回将此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念头,可皆被他强按下去。那阉人是该死,可绝不是现在,现在杀那阉人只会显得他可笑。 他绝不允许以妒夫的嘴脸来杀此阉人。一个鄙贱阉人而已,如何值当他堂堂势位至尊的帝王来与之较长短,简直是可笑至极,可耻至极!若他真要如此,那只怕来日每每想起,都会如细芒刺般,刺的他不得痛快。 所以他暂且留那阉人性命,就日日搁在他眼皮子底下候着,亦如当年面对那些如日中天的文官们时,亦如面对当年差点废掉他的两宫太后时,越屈辱他越要不容躲避的面对。 直待他战胜了那股情绪,做到心平气和的一日。 身为帝王,他的情绪不该让任何人左右,掌控。 朱靖转过了目光看向了桌上搁置的那金玉,眸光发深。 不可否认,他待她尚有几分舍不得的情绪在,可一个心不在他身上,还如此践踏他尊严底线的女人,他再强求就是自取其辱。 况且后宫本就是他的调剂品而已,又有何值当催心伤肝。而且帝王,也不应受感情所缚,更不应有软肋。 朱靖移开视线,手掌自龙首上移开,取过案上的一本奏折。 再等等罢,待他彻底放下,待那阉人、及她!待他们无法再影响他分毫情绪时,他就成全这对苦命鸳鸯,送他们一同上路。 这一日,后宫不平静,不止是不平静,而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御前掌印冯保手捧明黄圣旨传旨六宫,废文氏女茵贵妃封号,降为末等采女,永世禁足长信宫,遇赦不赦,钦此。 毫无征兆突兀下达的圣旨,可想而知,简直要炸翻六宫上下。 本来都在猫冬的六宫后妃们,哪个还能坐得住,冰 雪严寒都不顾了,纷纷冒风冒雪的出门前往其他宫殿打探消息,试图知道长信宫里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明明先前个月圣上还特意带着贵妃去草原散心,浓情蜜意的羡煞旁人,明明对贵妃的恩宠犹在眼前,如何一夕之间就遽然下旨将贵妃打入谷底? 简直毫无征兆啊,这圣旨来的突兀简直让她们措手不及。 更让人心疑的是,圣旨上半字未提贵妃所犯之错,似是讳莫如深般直接掠过,不免就愈发让人心中猜疑。 御前伺候的冯保近段时日度日如年。 自打那日从长信宫回来后,勤政殿的气压就一日低过一日。 他也不知圣上究竟是如何考量的,不但没杀那徐世衡反而继续让对方在勤政殿当值,更让他觉得有些悚然的是,圣上还特意将那对金玉摆在御案显眼的地方,日日面对着。 这般的圣上更让他觉得骇怖,如今压着隐而不发作,那待来日发作时,必定是帝王一怒,伏尸百万啊。 圣上愈发宵衣旰食的批阅公务,往往直到子时之后方回养心殿里歇着。可饶是回殿了,圣上却躺在御榻上迟迟不能入眠,往往翌日都是双眸布满血丝的走进勤政殿。 后来不知哪日起,圣上睡前必要喝酒,这一喝可不是一杯两杯的量,往往一喝就是酩酊大醉,完全背弃了从前养身的准则。 开始他还战战兢兢劝了一回,可待接触到圣上投来的目光,那般沉甸甸压下的寒凉视线只让他有中即将被对方扭断脖子的寒栗,自是惊惧后怕不已,日后又岂敢再多嘴? 自此圣上白日案牍劳形,批阅公务至深夜后又喝酒宿醉,翌日再眼底微赤的踏进勤政殿。如此循环往复。 而前朝众臣对贵妃一朝被打入冷宫的事,也是好一阵惊。 不过朝臣中不乏机警之辈,他们中自有人联想到礼部侍郎马贺被关进昭狱的事。这两件事隔得不远,联想到昔日马贺追求贵妃之热烈,再兼之有马贺去草原送折子时被贵妃的马撞到一事,于是京中就有些人觉得自己隐约摸准了些真相。 当贵妃与马侍郎的一二传闻传到马阁老耳中时,马阁老惊怒中气病了。他是不信的,可又怕此事夹裹着一两分真,毕竟圣上对贵妃的盛宠有目共睹,非大过错圣上应不会如此狠绝。 他立马动用关系派人查探当日在塞外时的一些细枝末节。 他在阁臣的位置待了这么些年,人脉关系可想而知,所以他不难查探到当日在塞上马贺被贵妃的马撞到时,娴妃偕同庄妃去御帐里疑似上眼药的事。 当即又惊又怒,又惊又悔! 娴妃在被告知马阁老因病请辞,不能再教导大皇子学问时,脸色迅速难看下来,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 请辞也好,指不定不久来日,马家也自身难保,难度此劫了。 她与部分朝臣的想法一致,觉得贵妃的倒台与那马贺脱不了干系。先前她上眼药时,着实没料到会当真因此而搬到了贵妃这座大山。 娴妃推开窗户去看外头的雪景,外头风雪席卷进来她却不觉有丝毫的寒冷,反而觉得有中说不出来的畅快。 给大皇子另请太傅的事不急,这档口不急着去御前惹眼,等事情冷一冷,淡一淡,再提不迟。 就在贵妃被打入冷宫,六宫一时无主,而其他后妃存着再进一步的心思之际,这日突然自勤政殿又下了一道圣旨传遍六宫。 竟是圣上解了皇后的禁足。 无论众妃嫔甘愿不甘愿,在皇后解禁的第二日,都纷纷拾掇妥当前往坤宁宫请安问好。 禁足了大半年的皇后鬓边有了白丝,面容老了十多岁不止。时隔许久再次坐在高台上看着花枝招展的众妃嫔,她也不复从前的心气,眼神如死水一般。 “等会人散了后,就将这高台去了罢。” 皇后对旁边的大宫女道,没有理会台下众妃嫔各异的神色,只是失神看着左首下方那空空的位置。脑中浮现的是前一夜圣上召她觐见的一幕。 “朕记得你刚开始入宫那两年,也是想做一位贤后的,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你的心态开始慢慢失衡,渐渐行事就失了章法,有失你一国之后的体面。” 圣上沉沉闭了黑幽双眸,声音不带起伏:“朕知道,是朕昔日偏宠文贵妃,这方让你自觉受到了威胁。皇后,日后六宫中不再有文贵妃,你该能做好你的皇后了。这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皇后呆怔看着那空空的位置,不知是不是时过境迁了,明明是期盼已久的事,可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她好像也没有感觉多大的痛快。 转眼又到了一年的除夕夜。 可这一年的除夕宴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来的沉闷。 圣上面容寡淡,除了开场时候的寒暄,再接下来的筵席中几乎一言不发。或抬眸看向殿中歌舞,再或低头缄默将杯中酒倾进口中。 昌皇叔那是极会察言观色的,这中氛围里他哪里敢抻头?亦如左右两侧的皇亲贵胄般,低头喝酒吃菜,当个闷葫芦。 就连那慈圣太后都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整个宴上都没敢太过挑衅分毫。这中诡谲的气氛着实让她直觉到危险了,她隐约觉得但凡她今年这宴上敢出言挑衅半句,高台御座上那明显面色不善的人能直接做出赐死她平王的事情。 待圣上离开后,殿内气氛稍有缓和,不过也只是稍稍而已。 不过这稍稍缓和下来的气氛,瞬息又消弭殆尽于慈圣皇太后的一句话里——“怎么今年不见那文贵妃过来赴宴了?” 养心殿里,朱靖提笔写着福字。收笔时刚习惯性的欲令人仔细放好,可话尚未吐出口,猛地意识到什么的他眉心一刺,握笔杆的手遽然收紧。 一滴重墨沿着笔尖落了下来,饱满的那滴墨汁瞬间渗入红纸里,彻底毁了这副刚写好的字。 朱靖搁了笔,抬手揉捏着眉心,沉声吩咐冯保替他来写。 冯保紧步无声上前,重新铺了红纸,小心翼翼提笔濡墨。 朱靖走回了养心殿里那张红面大榻上半倚着闭眸歇着。可他饶是闭眸也不清净,眼前连绵不绝的浮现些片段,有去岁时候为她写福字写吉语的情景,也有她梅间舞剑的胜景。 他沉怒的睁眼,恰见了躬身守在阴影处的阉人。 见了他,突然就想起了冯保曾说过的,每年除夕宴时对方会拿出玉珏来带的话。一想到两人借着定情信物隔空传情,他肺腑灼烧翻滚,又有中想不管不顾将那阉人斩杀当场的冲动。 不过他依旧是压制住了,他那般唯我独尊的人,岂容旁人来掌控他的情绪,左右他的行为。 “冯保,再去给朕提壶酒来。” 压抑阴霾的声音让冯保差点歪了笔端。:,, ------------ 50 第 50 章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又是一年春好日。 可勤政殿里却阴霾密布,不见半分晴光。 啪!一份奏折被扔在了四五个在御前萎跪的朝臣面前。 “看看尔等办得好差!去岁蕲州水患,千里泽国灾民无数,朕开国库给你们银子办赈修河,赈灾济民,可到头来发到灾民手里的却十不存六!尤其是那贪得无厌的蕲州河督,竟足足贪墨了一成赈灾银!不过一小小河督,却敢行如此猖獗之事,敢说不是依仗背后有人撑腰,敢说不是受尔等哪个默许准允!” “微臣等万死不敢。” 萎跪的几个臣工无不脑门冒汗,又心头发苦,数月来御座上这位主不知哪处憋了邪火,开始翻起旧账来了。官场水至清则无鱼,层层盘剥几乎算是官场默许的潜在规则,只要差事能办好,圣上也一贯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可如今,怎么就突然拿去岁蕲州水患这早已算翻篇的事,来借机发作了? 最前面跪着的臣工拿眼偷觑座上那位的脸色,但见圣上满眼寒光的模样,吓得额上当即淌了冷汗。 “也别跟朕说没收过那河督的孝敬。亏尔等还敢跟朕讲民为邦本,还敢舔着脸说德政,只顾花天酒地不顾百姓死活,不能上体圣心,下安黎庶,却只会攀援私门暗存党见,这等尸位素餐之辈还有何颜面为官做宰!来人!” 门外侍卫应声而入,御座之人喝声:“去了他们乌纱帽,拖出去,押后处置!” 几位面色萎顿的臣工被拖了出去,大殿里又恢复了让人压抑的安寂。明明外面鸟语花香,可殿内却似总有种挥之不散的阴霾在。 朱靖的视线在习惯性的落在案首上那对金玉上几瞬后,又寸寸移开,几分寒邃的朝着殿内某个阴影角落里看去。 那个俛首躬身站在角落阴影里的奴才,垂手卑恭,如个影子般。 朱靖的视线不知怎的,就落上了对方的脸上。 这大概是他头一回打量这个阉人。抛开其他的不谈,对方的长相确是出色的,美姿仪,面至白,面容俊雅,温润如玉,神清骨秀的气质中不乏文人雅致的风采。 活脱像了戏文里说的,能勾的大家闺秀春心萌动的书生模样。 在此之前,他从未过多关注过一个男人的脸,概因他觉得于男子而言,权势、地位方是更应关注之处。可此刻,他却在打量一个男人,不,是一个阉人的面相。 察觉到这一点的他阴沉收了眸光,额上青筋迸现。 猛地撑案起身,他刚要抬腿往殿外走去透透气,可尚未迈上半步眼前却突然黑了一瞬,不由趔趄后退了步。 “圣上!”冯保赶忙上前扶住,正要开口让人去叫太医,却被对方止住了。 “扶朕坐会。” 在冯保搀扶下,朱靖揉着额角重新坐回了御座上。稍缓了会后,眼前就再次恢复了清明。 “圣上夙夕忧劳,千万要保重龙体。” “无碍。你去打盆水来。” 冯保遂忙去脸盆架子上端了水来,刚拧干了湿帕子递过去,却见圣上却在盯着水盆里的倒影出神。 朱靖直直盯着水里晃动的倒影。 他的面部轮廓深邃,骨相是凌厉的,挟带威势的,概因许久未笑的缘故,此刻的面相看起来愈发带着让人望而生惧的锋利意味。可即便常笑又如何,他就算笑起来也做不出温润如玉的表象来。 刚思及至此的他,脸色刹那扭曲。 他简直欲作呕,又怒不可遏,因刚他无意识的竟拿自己去跟个卑贱如泥的阉人对比!那是个什么东西! 哐啷声巨响,水盆被砸落在地,铜盆触地声在死寂异常的大殿显得突兀刺耳。 冯保匍匐战栗,朱靖寒目起身,甩袖大步朝殿外而去。 这些时日前朝的臣工们日子不好过,后宫的妃嫔们也有些坐立不住,概因她们听说,好似今年要重开选秀。 三月中旬时候,传言得到证实,圣上下旨令各地甄选秀女入宫,四月初开始遴选,诸项事宜由皇后来操持。 长信宫,念夏抱着一花包袱低着头进了殿。 放在桌上打开来看,是一些花的菜的种子,还有用油纸包的几块枣泥糕。 “岚才人有心了。”于嬷嬷无不感慨道。 封宫的这数月来,岚才人隔断时日就偷偷的隔着红院墙往长信宫里扔个包袱过来。头些回,大抵是她怕被人瞧见,扔完包袱后就一溜烟跑了,他们也不知是哪个往里扔的。直待后来渐渐扔习惯了,可能是胆子也大了,遂也敢在外头停留会,隔着院墙跟他们说上几句话。 如此,他们方知原来雪中送炭的人竟是那岚才人。 这就不免让人唏嘘,谁想当日娘娘种的善念,倒是结了这般善果了。 “日后莫让她送点心之类的东西了,她的份例也不多。” 文茵道。其实虽是封宫,可长信宫的吃穿用度皆有人按时送来,不算缺的,当然若要比拟当日做贵妃时候的用度,那自然是比不得的。 可总归是够用了。 “还有,日后也让她尽量别往这里来了,省得招了人眼,平白惹祸上身。” 念夏回道:“奴婢前头就说过了,可岚才人还是依旧那般,还说她很小心着,没人看见她。” 说着,念夏迟疑了会,方又小声道:“她还带来个消息,道是……四月初,各地来遴选的秀女就要入宫,宫里马上就要再行选秀。” 这个消息道是让文茵拿花种子的动作一停。 她面上未显,可心里已经开始思索,重开已停掉的选秀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是意味着他已经看淡了她的错,不再对她进行处置,会让她如圣旨上所写那般永世封她在长信宫里,还是意味着他已经淡了对她的情,可以毫不留情的对她下达杀令? 她不由看向殿外方向。三个月余的幽禁日子,其实她已经渐渐习惯这样被打入冷宫的冷清岁月,若维持现状一辈子不出这里,她觉得也没什么。 那厚重落灰的两扇宫门若是永久不开该多好。 她心里无比清楚,这两扇门再开之日,怕就是长信宫上下被血洗之时。她死则已,可连累上下宫人,心又岂能安宁。 想到通过那岚才人的只言片语得知,宫里上下这些月来一派平静,没听说圣上杖毙哪个奴才这类的消息,文茵深深吸口气。 她不信她这件事在他那里能轻易揭过。 他现在没 发作她也没发作徐世衡,这般隐而不发显然不正常,不知是不是在酝酿着更大的杀机。 “走吧,我们种花种菜去吧。” 文茵不愿去想那些,抱起了花种菜种往外走。总归不知能活到哪日,那就活一日就快活一日罢。 自打被幽禁时日起,她就好似卸了包袱一般,每日里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种花、赏景、种菜、下厨、舞剑、做雕刻、制花灯……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只关注自己眼前的事,她每日带着宫女与嬷嬷将日子安排的充实,数月过下来还真过出了返璞归真似的隐居滋味。 这期间她还做了一件颇让她痛快的事,那就是烧掉了她多年来几乎不离手的绣花棚子。她从来都不喜欢绣花,从来都不。 在梅林周围种芍药花的时候,念夏瞧着娘娘抬着手背抹额上细汗,扶腰身松动筋骨一副富有朝气又笑容璀璨的模样,不由自主也抬了脸,让自己学会不再惧怕将带疤痕的唇展露在人前。 她也不由想起娘娘跟她说的话,有人的疤痕在脸上,有人的疤痕在心里,但心灵的美好永远胜过皮囊的鲜妍。娘娘说,那是因为皮囊再美终有凋谢的一日,可心灵之美却可以永不退色。 拿着花锄挥舞锄地时,念夏还默记着前头娘娘教导她的字及些诗句。待回顾即便逐渐熟练掌握后,她隐隐觉得,因破相而带来的自卑之意都似淡去不少。 晚霞漫天的时候,她们一行人挎着篮子带着锄头,踩着夕阳余晖往寝宫方向走。走在路上的时候,念夏忍不住回头往紧闭的两扇厚重宫门处看了眼。 这一刹那她心里产生股强烈的愿望,希望这两扇宫门永远不会再开。希望娘娘的平静永远不会被打破,希望长信宫永远安宁下去。 四月初,待选的秀女们纷纷入宫,不多日宫里就迎来了选秀大典。 此番选秀大典由皇后全程操持,但她也不会一人专擅,遴选的时候也带了几位高位的妃嫔过来,一同参谋定夺。 经过半个来月的遴选,共计有十余位姿容出色的秀女被留了牌子,充盈后宫。 就在选秀大典结束的当日,圣上翻了一秀女的牌子。 当夜,那秀女就被一顶鸾轿给接到了养心殿。 秀女袅袅娜娜的进殿,几分羞涩几分忐忑的朝御榻前坐着的威仪天成的至尊之人那纤步走去,近前后停步欠身问安,莺啼燕语,宛如宠柳娇花。 殿里的宫灯点的不多,光线不算太明。 许久没等来面前人叫起的秀女忍不住拿眼角偷偷往上瞄着打量一眼,而后就被对方的眼神冻住了。 殿内宫灯的光线打在榻上无声静坐的男人脸上,半明半暗,他缄默视着她,黑到吓人的眸子似卷着骇人冰渣。 朱靖面上无过多表情的看着眼前女人。 新鲜娇妍,如枝头上的花苞般惹目,声音也娇柔,如莺啼燕语般动耳,身上散来的花香不浓也不淡,应是沁人心脾的。 明明好似没什么不对,却又好似全都不对! 他呼吸渐重,搁在膝上的手逐渐握成了拳。 这一刻他竟生出种难以忍受的感觉。 更可笑的是,这一刻他竟没丝毫欲推此女入榻的冲动。 简直荒诞,无稽。荒谬绝伦! “冯保,换个人过来!” 秀女浑身哆嗦的被请了出去,至此也不知到底是哪里犯了盛怒。 冯保很快又安排了个新进秀女过来。可这个秀女依旧步了前者后尘,满心欢喜的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脸色惨白的离开。 殿里的人没再继续令人叫秀女过来,反倒是叫人送了酒来,喝了半宿。 夜半时分,朱靖仰躺在华贵宽大的御榻上,眼前浮起的竟是昔日那个女人穿着月蓝色斗篷,款款朝他而来的旖旎艳景。 他慢慢低眸去看,薄薄被寝突兀的高出的轮廓,无不代表着他性致高涨。他绷僵了面,这一刻黑眸里翻卷的是怒,亦是欲。 光线透过帷幔在他轮廓锋利的面容上落下明明灭灭的光。 朱靖强收回伸到一半的手掌,寸寸握起狠捶向榻沿。 闭眸粗息,借痛意来平复压制那高涨不绝的欲。他还当真不信,自己能一直被她拿捏住。 翌日恰逢早朝,冯保进来伺候圣上洗漱时,见圣上眼底浓重青黑的模样,心头不由一跳。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得圣上近来愈发面色不好,似乎都显了几分病态的枯槁来。 冯保的这种担心在今日的朝堂上得到了验证。 当圣上突然吐血昏倒在龙座上时,可想而知,那一刻的朝堂是何等的兵荒马乱。 这一日太医院的太医们几乎全聚在养心殿,商讨着圣上病情及开药的方子。大臣们也候在养心殿外等着结果,而妃嫔们更是争先恐后的来看看圣上情况。尤其是两位有子嗣的妃嫔,更是比任何人都急。 太医诊断,圣上这是久郁于心,导致郁气淤滞凝塞,加之急火攻心而至的急病。更兼之数月来圣上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又常宿醉,坏了身体稳固方导致这场病凶急了些。 圣上这一病来得凶险,直待第二日方慢慢转醒。 清醒来的当天,他就将殿内所有人都挥退出去,只余冯保一人在殿。 “冯保,若此番朕,龙驭宾天……” “圣上!”冯保眼哭着跪下,膝行过去,“太医说了,圣上并无大碍,几副药下去就能好的事。所以望圣上莫要说这般不吉利的话。” 朱靖喘口气,缓缓眼前发黑的境况。 “朕,只是说……万一。”身为帝王多年,他从来事事皆在掌控之中,这大概是他平生头一回因死亡的突然逼近,而生出种对自身无力掌控的挫败感。他犹记得那刻黑暗袭来时,那种深入骨髓的凉意,以及那种无法形容的孤独。 “冯保,记好朕的遗诏,若有那日,朕……要她殉葬!入陵寝,与朕合葬。”他黑眸灼灼盯着榻边人,“看着朕冯保,告诉朕,你听明白了吗?” 冯保简直不敢直视帝王那黑沉的双目。 “奴……奴才,听明白了。” “记好了,朕只要她,朕的陵寝里,只有她。” “奴才,明白。” 朱靖这方重新躺了回去,眯了眸,嗓音沙哑沉沉又道,“那个阉人,便将他挫骨扬灰。灰洒的远点,至少要离朕陵寝百里之外。” ------------ 51 第 51 章 圣上突发急病,立储之事自也提上日程。 这两日朝臣们都聚在养心殿外,为圣上祈福默祷是一方面,奏议立太子则是更为重要的一方面。他们看着首辅高儒源不时传圣上旨意出殿叫哪个朝臣进去,心都无不高高提起,更是趁那高儒源出殿外时见缝插针的上前刺探,试图从对方的表情或流露出的只字片语里揣度出圣上更属意哪位皇子继承储位。 养心殿里,圣上把高儒源单独留下。 高儒源立在御榻前,无声等着那病倚床柱、眼眸沉沉的帝王开口。此刻他有预料,对于下任储君人选,圣上应是有了决断。 朱靖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沉沉的阖着眸。 其实在他内心深处对两个皇子都不属意,其二人皆不是他想要的储君人选。可如今他突发重疾,若不趁他清醒时候立下储君,只怕来日会引发立储纷争。 “朕,打算立大皇子为嗣主。” 充满药味的大殿响起了圣上沉稳的声音。 高儒源猛吸口气,又缓缓呼出,一直以来提着的心终于落下。 多少朝代以来,储君选立多是遵循嫡长子继承制,如今中宫无子,选娴妃膝下的大皇子为皇嗣主更顺应祖制,也有利于江山稳固。 朱靖睁眼看向高儒源,又看向殿外朝臣所在方向。 不是他更属意大皇子,而是二皇子年岁太小,相比而言更容易受百官辖制。主幼臣强,于他大梁江山而言,并非是件益事。 “朕已派人抱大皇子于坤宁宫,养于皇后膝下。” 高儒源脑中先是反应圣上是想让大皇子占长又占嫡,可很快就反应到不对,因为圣上只提了养,却未提记。不上玉碟如何算中宫嫡子? 在他迅速分析圣上这番操作的用意时,就又听圣上道:“至于来日的辅臣,朕先定一人,内阁大学士马阁老。” 高儒源低了脸掩住了眼里变幻的神色。 马阁老与娴妃的恩怨在朝臣中不算什么秘密,圣上却在此节口特意点了其作为嗣主辅臣,难道就不担心对方日后成为嗣主掣肘? 不过浸淫官场多年,他很快就有所猜测,圣上此举,怕是用意有二。 其一,是给年幼嗣主留块磨刀石,至于其二…… 他忍不住心头猛跳。若他未猜错,一旦那嗣主没有帝王之格,那么来日,这马阁老就是圣上给二皇子上位而留下的可选之机。 “辅臣四人,除你之外,你另外再定一人。” 高儒源心中早有腹稿,闻言稍作思考后,就说出了一人名。 如此,辅臣便已有三人,至于仅剩那一人,此刻瞧来,圣上所属意的并非是阁臣。 这时圣上招了手,不远处候着的御前掌印冯保就托着红木托盘过来。上面摊开的是立储圣旨。 冯保双手递了笔过去,朱靖咳了两声,执笔在其上空白的一处填上刚高儒源所提的那辅臣名字。 虽高儒源很想知道最后一个辅臣是谁,可也知忌讳,那冯保托圣旨过来时,他便识趣的退远了两步。只是心里却不断猜测着,会是朝中哪位文臣。 圣旨晾干后,冯保就将圣旨卷好装进锦匣里,再用火漆封好。 “去将内阁大臣都叫来。” 待阁臣们都进来,冯保按照圣意当着众阁臣的面,将那锦匣交递给内阁首辅高儒源,由他亲捧着携文武百官往勤政殿方向而去。而后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将其束之高阁,直待来日再取下宣旨。 养心殿里空荡下来。 宫灯的烛火跳动,光线在御榻上那人枯槁病容上蒙了阴影。 “圣旨你收好了?” “回圣上,收好了。” 朱靖慢慢颔首,“待两日朕还不见好转,你便去后宫宣旨罢。” 冯保心头一凛,低头应是。那份圣旨,是对娴妃的杀令。 “届时,一并赐死马贺。” 冯保亦低声应下。多年御前的耳濡目染,他多少猜得些帝王心术,马贺一死那马阁老势必在心底记上这一笔。而来日大皇子能否借其磨亮帝王之格,便就要大皇子是否有那雷霆手腕了。 不免又想到圣上定下的那最后一位辅臣……不知那日该有多少朝臣震惊当处,只为那重新起复的文云庭。 马家、文家、嗣主,三方制约,帝王心术,不外如是。 “朕九岁御极,那时候大梁内忧外患,朕又处处受人掣肘,所面对的比大皇子如今面对的难上百倍。”朱靖闭眸低语,不知是说给谁听,“可朕都挺过来了,一手将大梁江山治理成如今盛世模样。朕呕心沥血,踏过艰难万险方治来的大好局面,绝不容许毁在哪个糊涂蛋手里。所以,他要不成,来日就换人来坐。” 挥退冯保后,朱靖反倒睁了眼,乌沉沉看着明黄帐顶。 不甘心呐。这不甘心包含的不单是江山与抱负,也包括了她。 说不上来为何不甘,可总归是觉得,他尚未从她身上讨还回来他想要的。 若他此番当真挺不过去而龙驭宾天,那他与她此生就此了了,偏这般了结给人一种未尽的不甘与遗憾,就好似他们的故事戛然而止,没个真正的结果。 即便世人都说死后合葬人来世还会再遇又如何?此生终结就是终结,再无交集可能。说是来生,可来生人哪个又记得前世事?再说,有没有来生也未曾可知。 这般一想,就好似火在腹中烧。那是极度不甘的焰火。 六宫之中,也暗潮汹涌。 即便众妃嫔被勒令待在后宫不许前去养心殿惊扰圣驾,却还是用各自的消息渠道,暗地里悄悄的打探前方的消息。 还有不少有心思的后妃们,已经开始悄悄巴结娴庄二妃,以求来日荣养时有个好的去处。 处于风暴眼中的娴庄二妃无疑比其他任何妃嫔都焦灼。 如此档口,明眼人都知道,她们离一步登天就只有一步之遥。 也没让她们焦灼多久,御前就来人去景仁宫抱走大皇子。如此就意味着,圣上对储位人选已有了决断。 庄妃大失所望,可娴妃却在短暂的激动后,又忽的面如土色。 因为她得知,大皇子竟是被抱到坤宁宫,养在了皇后膝下。 要知道,当年圣上也是幼年御极,可饶是当年被立为储君时,却也依旧养在生母膝下,登基后便奉了两宫皇太后尊位。 可如今她这般是何种情况?圣上这又是何意? 难道……圣上不欲嗣主奉生母皇太后尊位? 娴妃骇吸口气。嗣主继位,不奉生母皇太后尊位的可能只有一种。这种可能稍在她脑中一过,就让她遍体生寒。 长信宫,文茵也自岚才人那里得知了圣上病重的消息。 消息很突然,一时间她也有些震惊。神色几经变换,她忍不住起身来到阶前扶柱立着,视线越过殿脊朝宫外天空处无声眺望。 要是,要是嗣皇帝继位…… 文茵心跳隐有加速,视线里多了丝她自入宫后就未曾见的热切。 要是嗣皇帝继位,那是不是意味着,她会有一丝出宫的可能? 嗣皇帝年幼,朝政大权必有辅臣们把控,而朝臣能担任辅臣之职的无不是上了年纪的文臣。而这些文臣,与文家多少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相信她大哥是可以运作的,可以开出条件请得那些辅臣们同意,让嗣皇帝贬她为庶人,逐她出皇宫。让她终得以逃离这座幽囚她多年,让她压抑、沉闷,痛苦、不快活的牢笼。 出宫啊,多么美好的词,宫外的气息她有多久没有闻到了? 要是能脱离这里,她就去陇西,带着嬷嬷,带着…… 抚在宫廊立柱上的手这一刻却颓然滑落下来。 她僵立在明媚春日里默然惨笑。上述那些大概终是她的奢望,妄想,因为那人如何会放过她? 她在他眼里是罪无可赦的,他怕是要生吞活剥她的心都有,又岂会如她所愿?只怕他死前也得先将她处置掉。 而他也更不可能放过……他。 殿脊上方的碧空霁月光风,可她的眼神却逐渐灰败下来。收回了眺望远处的眸光,她转身默默又回了萧索的宫殿。 在圣上病重之际,两宫皇太后从怡畅园赶到了养心殿。 仁圣皇太后尚还带有几分关怀之意,可慈圣皇太后已经迫不及待的流露出想要兄终弟及的意思。 病榻上的圣上勉力应付两句,就让人将两宫太后重新请回怡畅园。 待养心殿重新归于空荡安寂,朱靖抵唇咳了好一阵。 仰身躺着,他喘着气平息下来,凹下去的双目幽深深的。 很明显,京师有人已视他这病中帝王为没牙的病虎,开始试探的撩虎须了。他这突然一病,到底减弱了对京师的掌控力,与威慑力。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闭了眼,面上无过多情绪。 若他就此龙驭宾天,在意这些又有何用?若他此番祖宗庇佑挺过一劫,那就更不值当在意了。 或许真是呈上天之吉,转过月底到了五月的时候,他病情有所好转,人也可以不时下地走动。又过了半月,圣体愈发见好,整个人气色又不同于之前病中模样。 至六月,圣体大愈,重开了逢三六九的朝会。 圣上正常早朝、批阅公务、处理政事,已然是圣体大好了。 要说后宫之人谁人最高兴,那莫过于庄妃了,就差提两串鞭炮放了。圣上大好,与她而言,那就是她的二皇子于储位之争上又有了半数机会。 果不其然,在圣上病体大愈后,就废了之前拟好的圣旨。饶是朝臣们在朝会上几次奏议了立太子的事,都被圣上轻描淡写的掠过不提,显然是当日病榻前的立储之事作废了。 要说后宫中还有谁人为此庆幸,那就是娴妃了。 听闻圣上大好,她是真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冯保将大皇子送回来的时候,见到娴妃模样,不由大吃一惊。但见那娴妃竟比病中时候的圣上还要形容枯槁,面色灰黄头发也掉了半数,整个人削瘦的如骷髅一般骇人。身上还带着浓重的檀香味,也不知在菩萨座前待了多久。 “娘娘可千万要保重好身子。” “只要圣体大安,便是菩萨拿我这条命去抵又如何?”娴妃干哑说着,就双手合十:“多谢菩萨保佑,多些祖宗庇佑,圣上总算大安了。” 冯保不多说什么,寒暄两句便就告退离开了。 回了勤政殿后也未曾对圣上提过半嘴娴妃,因为在经手了那差点赐死娴妃的圣旨后,他就知了圣上对那娴妃已然是厌恶至极。在御前多提半嘴,那都是给圣上找不自在。 至于大皇子……冯保不动声色的想,若皇后还愿意继续养的话,或许日后还能半成争储的可能,可如今皇后可不愿意继续养着啊。 换句话说,大皇子,出局了。 再说皇后,即便膝下无子,可也不愿养个已经知事、且生母尚在的皇子。孩子还是在不知事的时候抱养最好,如今都这般大了,也知生母是谁,如何能跟她一条心呢? 更何况大皇子也着实不讨喜,自入她宫里,就常暗暗用那戒备警惕的神色看她,还自以为聪明的不时拐弯抹角的朝她打探他父皇的病情,这也无疑让她极为厌烦。 勤政殿,冯保小心端着煎好的汤药近前。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如今病体已愈,可后续也总归要细细调养补气固元。 在圣上端过药碗的时候,冯保低声禀了件事。 “当日给两宫太后暗里传信的宫人,找到了。” 朱靖吹了吹药碗上热气,随口了句是谁的人。 冯保道:“那宫人根底极为干净,锦衣卫的人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方查到丝线索。”说着,脊背又弓了几分,“此宫人,怕是与昔年的文元辅有些干系。” 端药的手一顿。朱靖慢声:“原来是那文云庭。” 冯保没有吭声。 朱靖端过药碗倾到口中,顷刻后随手扔了空碗于红木托盘。 “没个省心。不过,朕不追究他。” 他拿过帕子拭着唇,懒怠半压着眼皮似是风轻云淡,“这笔账可以记旁处。” 冯保屏息,感到御座上人的目光投向殿外方向,愈发凝气。 自打圣体病愈,圣上就将那徐世衡调离御前,转让其殿外守门去了。瞧似圣上是想通眼不见为净了,可若真正想通,那理应是果决结果了此人方是,而不是如现在般不远不近的将人看牢。 朱靖收了眸光,随后拿过案首的半旧金簪。 指腹寸寸抚过簪身,几番流连,宛如抚摸女子绸缎般的肌体。 他简直是愚不可及啊。一味压抑,自苦,直至憋闷成疾,差点龙驭宾天,这是图的什么?天下都是他的,他要做什么不成,何必强抑着委屈自己。 “吩咐下去,将那些新进秀女放还归家。” 后宫那些女子没她美,没她的性情,也没她合他的意。 没她的后宫,他都懒怠踏足半步,所以之前他得多想不通,非要委屈自己。 既然他想要,那他就去放纵,何必压抑自苦,反倒让她落个清净?如何能轻易便宜了她,他不好过,如何能让她继续好过。 他的那些情绪,她也合该感同身受才是。 听说将秀女放还归家,冯保反应慢半拍应下。这真是亘古未有之事。 刚这般想着,突闻御座上传来些笑声。 冯保说不上来什么,总觉得帝王这笑不同于以往的清正,仿佛藏了几分恣肆,又隐了几分恶煞。总归是有些让人发麻的意味。:,, ------------ 52 第 52 章 夜凉似水,月色凉白清辉寂静铺洒在皇城宫道上。 尘封已久的宫门开启声,响起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宫门外提着羊角灯的宫人们趋步上前照路,橘红的宫灯下隐约浮动着自门缝里洒出的细微灰尘。 高大身影拢着披风跨步而入。 庭院寂静无人,初夏时节草树葱茏勃郁,随夜风簌簌而响。 黑色金绣披风拂过平整庭院的巨石蹲兽,双头舄踏上了幽长的宫廊。宫人们挑着羊角灯在前开路,殿与廊之间的格子窗上,影绰着男人沉暗高大的影子。 “嬷嬷!” 文茵夜半被窗外晃动的浮影惊醒,但隐约瞧着雕花窗外头远远的似有宫灯的光亮和晃动的影子,不由惊得从榻间惊坐起来。 “嬷嬷快起来!”她边拉开榻间帷幔踩着睡鞋下地,边朝耳房方向急促的唤着。 “娘娘!怎么了娘娘?” 于嬷嬷及念夏很快就从耳房方向过来,见娘娘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仅着玉色小衣披落着乌发惶急下地,一副受了惊的模样,不免大吃一惊。 可很快她们就知道娘娘是为何受惊了。 她们睁大眼盯着窗外影影绰绰的灯影,皆倒抽口凉气。 明明是初夏的夜,可寝殿里的所有人都后背泛了凉意。 外殿的门开启,宫人们无声而入,点了宫灯,照亮了殿内。 朱靖跨步而入,眸光漫不经心的一扫,落上了那红木桌案那尚未完成的花灯上。是刻有莲花座底的花灯,以竹圈扎的骨架,其外的红宣纸上花了些花鸟鱼虫,色彩斑斓,想来烛光从内透出镂空处映射出来时,定是美观非常。 花灯旁边还搁着细竹篾、花剪、笸箩、颜料、细笔等物,想来是制这花灯的人摆弄这些至很晚,这方没来得及收拾。 他移了目光看向遮了一道锦帘的内寝方向。倏而就扯了抹轻忽的笑,只是眸光却愈发深暗。 这些个时日,她的日子果然是清净自在的很。 是他之前想差了,竟如此便宜了她。 他手指解了披风,朝旁侧随手掷去后,就径直朝那内寝方向走去。 只听锦帘被揭开的唰的一声,外头光线就刹那涌入昏暗的室内。 文茵瞳孔急遽收缩,无意识的用力攥紧旁边嬷嬷的胳膊。她撑眸僵视着门边站立的那高大人影,整个人宛如凝固般木住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再踏足长信宫。 毕竟依他那性情,在她这里受了如此大的挫败与自尊的践踏,还不得恨毒了她厌极了她,如何还会再见她找不痛快? 她咬牙死盯着他,本是试图从他神情上寻觅出他此行来意,看他是否打着取她阖宫性命的意图,却不曾想被他投来的肆意目光给惊颤了眸。 时隔半年再见,她恍然惊觉对面那人与从前的不同。 部分是因他大病初愈的缘故,他较之从前有些消瘦,如今就显得他棱角突出的脸庞更具侵略性。还有部分则因他此刻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那是种放恣的,肆意的,冶荡的,又任诞的。那种毫不掩饰的侵犯感,比男人精赤的身体更具压迫感,威胁感。 她不自主的后退,朱靖散淡的勾了下唇角。 他的视线从她莹洁如玉的细肩上移开,转向两侧虽哆嗦着身体却仍呈屏藩之势将她牢牢拱卫的嬷嬷与宫女。 他没多余话的直接招了手,外间几个宫人当即冲了进来,不由分说的将嬷嬷与宫女捂了嘴拖走。 “嬷嬷!”文茵白着脸就要冲上前,却被两步迎来的朱靖直接横臂拦住,压根不等人反应,就直接锁着她腰身钳制着带往榻间方向。 文茵只觉那腰间强悍力道快要箍她喘不上起来,不由双手用力拍打,可那缩在她腰身的臂膀如铁钳一般纹丝不动。她被她力道带的趔趄后退,直待猛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刹那被人提抱起来,下一刻她但觉昏天地暗,却是被他扔进了榻里。 半掩的帷幔都在晃动。 她刚缓过那股晕厥感,就惊见他屈膝上了床榻,高大的身影在榻间落下沉沉暗影。她眸光惊颤,在对方的逼近中仓皇撑缩着连连后退。 “你躲什么?”朱靖看着她乌发披落莹润细肩,突然探手抓过她细白脚踝,褪去她玉足上那穿了一半的软缎睡鞋,“怕朕?” 伴着他拖长的语音,他掌腹握了那小巧玲珑的玉足,狎戏般握在掌中抚摸揉搓。 掌腹的薄茧刮着她的足背,他那种亵玩的狎戏之感,当即让文茵只觉一股刺恶感直冲她每寸神经。 啪!“无耻!” 她颤手扇他,内心满是憎厌。 他的脸被打偏了过去,她的视线里能见到帐外光线打落他脸上的明灭阴影。几许阴沉,骇怖,可她却并不后悔,也并不惧。 她咬牙用力抽脚,想要挣脱他的钳制,可不想他不仅不松力道,反倒抓过她脚踝用力朝他方向一带。下一刻,她脸颊一痛,被他大掌用力捏住。 “你好大的胆子!” 她被迫仰脸与他对视,撞进他凶煞的眸光中。 她忍着痛楚与他视线相接,清寒着眸光不肯示弱。他们之间的窗户纸早已撕开,如今她也没了与他虚与委蛇的必要。左右她在他这,已是罪无可赦,他也不会给她个好下场。 即便是最后他大发仁慈不取她性命,可她下场最好也不过是被囚此宫殿一辈子,供他发泄取乐,供他狎戏亵弄。 他今日一进来,那从上到下视她的恣肆目光,无不说明了这一切。她如何还不明白他今日来的目的?就是要狎戏她,羞辱她。 与其那般屈辱的活着,还不如被他直接赐死,一了百了。 朱靖只觉她此刻犹自不屈的模样似乎是在告诉他,她就是厌恶他,排斥他,不想他碰她一分一毫。 盯视她片刻,他突然笑了,却是血涌目张。 他无耻,连握她的足,她都视作无耻。或许在她看来,她身上的每一寸每一毫,都恨不得别让他碰。 松了力道从榻间起了身,他冷眼旁观她宛若逃命般从榻上撑起身,连鞋子都顾不上穿的赤足下榻,犹如避瘟疫似的。 “你胆敢踏出此间半步,朕今夜必血洗你长信宫。” 文茵的脚步停住,急促的呼吸让她胸脯都在起伏。手指蜷握在身侧,她浑身绷紧的如快断的弦,脊梁骨都似在铮铮作响的发颤。 &nb sp;朱靖不紧不慢的坐在榻沿上,看着她乌发披落下来的窈窕清丽背影,饶是青丝凌乱,衣衫不整,可依旧不显多少狼狈,自有一番清高倔拗之气。 对着他,她从来都是这副拒人千里、高不可攀的清傲模样,就是不知在无人处对着那阉人时,是否还是这般神情。 “过来,取悦朕。”他盯着她背影,语声轻慢,“别让朕说第二遍。” 文茵这方转过身来,清眸含着隐忍:“我是该死,圣上要杀便杀,我绝无二话。但圣上若要折辱我,我宁死不从。” 朱靖对上她清寒的眸光,反笑起来,“朕折辱你?难道不是你,不是那阉人在折辱朕吗?” “我从未想过折辱圣上……” “可你毕竟折辱了不是?” 在她无声的沉默中,朱靖又慢条斯理道:“还有,别想着轻易就死。在朕一点点讨还回来前,你得活着赎罪呐。” 她却恍若未闻,依旧没有动。 朱靖看着她清清冷冷的站那,连宫灯那橘红色的光晕都似无法暖她分毫。自打他们撕开脸后,她如铁了心了连虚与委蛇都不肯了。 抬手无意识摸了摸半侧脸,他似乎还能感受到刚她手心扇上去的触感,她是那般排斥,厌恶,视他宛如脏物。 他沉着眸光缓缓笑了,笑容浮现在棱角突出的脸庞上,却是带着几分凶意的笑。 “那阉人此刻就在殿外跪着。”他道,“你此刻执拗不肯过来,是等他过来教你摆姿势?” 此话如惊雷入耳,文茵不敢置信的猛抬眸,惊怒的手足都在颤。 “你!你这一国之君,如何能说出如此无耻龌龊之言!” 她看的目光满是不可思议,耳中嗡鸣,犹觉自己在幻听。 他狼顾虎视般视她:“朕还有更龌龊的话,你可继续要听?嫌朕言语无耻龌龊,你与那阉人所作所为呢,可又是端直清正!” “我二人清清白白,饶是有段过往,亦是发乎情止乎礼,无你龌龊所想!” “哪个知道!”他眸光寒邃,“整整三日呐,文茵。” 她与那阉人曾经那无人所知的林间三日,他都用不着再去细想三日里的画面,光是三日两字,就足矣让他血涌目张,让他胸臆间冲荡着对她的满荡的破坏之欲。 文茵觉得与他着实说不通,再或许此番也不过是他拿来的借口,所为的也不过可以对她借机逞凶。 “还不快过来。难道你不甘寂寞,就非要朕唤那阉人进来,目睹你那娇无力的承欢之态?” 文茵脑中空白了一片,视他犹视恶魔。他从前纵是对她有过言语逼迫,可到底也维持着一国之君的道德体面,何曾有过这等狎戏无耻之语。简直就是跌破了底线,浪荡无耻的让她感到屈辱又荒诞。 “别以为朕只是说说。再问你一遍,你过不过来。” 此话,已经是最后通牒。文茵浑身忽冷忽热,神情恍惚,耳畔的声音都好似从遥远的地狱深处传来,而对面那胁迫他那人的面孔在她的瞳孔中,也渐渐扭曲成噬人的妖魔之态。 “圣上对我可有过半分的怜悯之心?” 朱靖看着那花颜月貌的姣美女子,眼前浮现的是那年春阳明媚之日,她弯着笑弯着月牙眸,欢快跑着放纸鸢的模样。 “朕有过,可你又何曾在意珍惜过。” 六年多了,他都不曾捂热这个女子,饶是她背着他屡屡行那践踏他底线之事,他也皆是屡屡重拿轻放的纵容。可如今,她却作践他,让他跟个阉人争短论长,这叫他如何还能纵容! 想到自己这半年来的压抑、沉郁,他不由笑自己的自苦与愚蠢。他不好受,自也合该让她也尝尝等同滋味才是。 “过来!朕只能等你两息。” 他加重令声,视线恣肆的流连在玉软香温、纤柔荏弱的人身上。 既然由着她,哄着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索性就换种方式来。 文茵终是动了,只是双足僵硬,宛如踩在了万千刀刃。 感受着独属于她的清幽雅香朝他趋近,他握住她冰凉细滑的手臂,一把扯过后将她推入榻间。手指解着领边襟扣,他掀帐屈膝入了床榻。 窗外夜色正浓,窗内烛影晃动。 “朕早该这样,从前捧着你,哄着你,换来的却你的不屑一顾。” 帐内,他指腹擦过她脸颊上湿湿凉凉的泪,低语轻笑:“朕总怕唐突你,总怕亵渎你,可到头来方发现是朕错了。你看你何等自甘下贱,竟要去爱个阉人?这么些年来,你对个阉人关心萦切、念念不忘,却对朕的示好视而不见、弃若敝履,朕的一腔好意你不曾领情半分,你说朕是何苦来哉?” 她嫌恶偏过脸,下一刻却白了脸色用力咬了唇。 “痛了?也是,你素来反应来得慢,朕此番操切颇急,可能是让你不大好受。”他状似怜惜的俯身将她揽背抱起,在她不规律的气音中,低沉笑道:“来,朕抱你坐起缓缓。若还不成,朕抱你到窗边去,开了窗让你得以瞧见他。或许多看看那阉人,你反应能来得快些?” 说着似真起了兴,揽着她濡湿温软的脊背就要抱她往窗边去。 “不,不要!”文茵手指死死抠拽着一旁帷幔,脸色血色全褪去。 朱靖低眸看她眉目间掩不住的惊惶,“真的不需要?可榻间你若不尽兴的话,朕如何能尽兴?” 文茵朦胧泪光中看他黑眸中恶意,指甲抠进手心肉里,忍住满腔屈辱。 “圣上……想要如何尽兴。” 朱靖伸手将她手捞过,寸寸掰开她的手指。掀眸,轻笑:“去将腰身给朕塌好了。” 殿外,一轮明月绕在殿脊之后。 高大宫殿沉沉的阴影落下,宛如乌黑黑的恶兽一般。 冯保看向无声跪在殿门外的徐世衡,看对方垂目低首,依旧是从前那般卑谦的宫人模样。好似从事发时,对方就一直这般枯井无波之态,谁也不知他内心究竟想的什么。 殿内的声音透过窗户隐约能传出些微末。 徐世衡两眼视着宫殿投落下来的阴影,耳畔似想起了阵他年幼时听过的,来乡间唱戏的那青衣花旦的哀婉唱音—— “怨不能,恨不成,坐不安,睡不宁。柳遮花映,雾障云屏,夜阑人静,海誓山盟……” 犹记得,她好似唱的是《西厢记》的幺篇。 ------------ 53 第 53 章 朱靖系着领口襟扣出来,殿外破晓之前的微风吹散了些他身上的酴醾气息。 他一眼未扫阶前跪着的奴才,接过披风随意拢上,就目不斜视的打其面前抬步离开。 庭院里,于嬷嬷与念夏被塞了嘴绑跪在道两侧。 朱靖经过时脚步微顿,目光寸寸扫过右侧的念夏。 “冯保。” 冯保刚趋步近前,就听圣上声音传来:“朕记得从前御前有个犯错的奴才,被你发配打扫宫廊去了,是叫什么来着?” 冯保很快反应到是谁,“回圣上,那奴才贱名是叫吴江。” 朱靖唔了声,似也并不真在意叫什么,直接就道:“赐这奴婢与吴江做对食,统共她与奴才是有些渊源。” 抬步就走时,他又淡语令了声:“将那老婢发配浣衣局,此事你亲自去办。” 浣衣局的管事的天未亮就被人叫醒,没等他骂骂咧咧的起来,突闻是御前掌印冯保来了,当即吓得瞌睡虫全散了。 他三两下穿好衣服,提好鞋子就火急火燎的开门出去,果不其然见那站在院中间抄手而立的,不是那冯大监又是谁。 冯保示意那诚惶诚恐过来的管事的到一边说话,视线又往捆绑老嬷嬷的方向示意了眼。管事的小心眯眼细瞧,当即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但凡在宫中行走多年的人,如何能不认得长信宫的掌事于嬷嬷? “人日后就交到你这了。”冯保对那管事的道,近乎是一字一句的嘱咐,“不是养佛爷,但也不能太磋磨,中间的度你自个衡量,明白吗?” 管事的忙不迭应下,心下直发苦,这当真不是省心差事。 冯保看他,告诫:“但有一条你要千万记住,人必须得活生生的在这。如若不然,那你就自求多福罢。” 被褥凌乱的榻间,文茵睁着眸看着帐顶,双眸昏沉又发红。 脑中不期又浮起昨夜的一幕幕后,她内腑急遽翻腾,忍不住俯身吐了起来。 有人朝她的方向小步跑来,一人拍着她背,一人端着清茶给她漱口。好半会她方脸色发白的缓过这股劲,而后才看清了伺候她的这两宫人的模样。 是两个陌生脸的嬷嬷。 她眸子骤然一缩,当即挣扎下地四处环顾,不顾后面两嬷嬷的唤声,赤足疾跑至外间,至耳房,至殿外,直至见到满殿空荡荡的景象,方趔趄了两步停下。 偌大的长信宫再看不见熟悉的人影,只余夏蝉嘶声力竭的哀鸣。 初夏的风明明是暖的,是热的,可迎面朝她刮来时,她却感不到半分温度。 她直直看着空荡的庭院,苍白的唇扯动了下,双眸空洞又发赤。 他这是,想逼疯了她。 太医院很快来人到御前禀了诊断的结果。 是情绪激荡太大致使五脏冷滞,需每日煎服汤药细细调养。 朱靖挥退御医,提笔继续批阅折子,可笔捏在手中半晌,终是又重重搁下。 他背靠了椅座闭眸揉捏额角,眼前浮现她昨夜宛若受过重击的苍白模样。记起她双眸里隐忍的泪光,他绷了颌骨。 昨夜看似是解恨了,可自她榻间下来时,却也好似没多少痛快。 念头刚及至此,他就那锦匣中一沓沓的密信,全是那指挥使刘章在陇西这半年来的调查结果。调查的,是她在陇西时候的所有事。 一封封,一件件,从她家人对她茵姐儿的称呼,再到后来她与那阉人在初夏时候相识,桩桩件件,她是瞒了他多少事,欺骗了他多少事。 原来往些年不让他称呼她为阿茵,并非是她所言那般是要他独一无二,概因那阿茵二字只为那阉人所设。 原来赐名那奴婢念夏,也并非是为了凑个别致四季名而已,概因他们初识于夏所以她念及于夏。 朱靖睁眼,慢看向锦匣方向,眸光晦暗不明。 查到的尚且这些,那未查到的那些又是如何?他们游山踏青时是如何相谈甚欢的,共去游湖时又是如何……情意绵绵的! 他嚼齿的笑,又慢慢收敛了所有表情。 重新执笔,他面无表情的再次摊开奏折。 而此时的后宫,因圣上再次踏足长信宫,而一时激起了千层浪。 后宫妃嫔们谁也不曾料到,圣上时隔半年,竟还会再次踏足那近乎冷宫的长信宫,再次去宠幸那被打入冷宫的昔日贵妃。 半年前那文贵妃被打入冷宫时候的来突然,如今圣上又突然去宠幸亦来的突然。她们虽惊异,可却也知,圣驾既还肯再次临幸长信宫,那无异于一个信号,被打入谷底的昔日贵妃,怕有起复之望。 后妃们隐约觉得,后宫的格局怕是要再次变换。 五日后的深夜,朱靖又去了长信宫。 他在内寝门口驻足片刻。榻前坐着的女子脸庞苍白,下巴尖了很多。她披着单薄的绸缎寝衣安寂坐着,乌压压的发披落下来,愈发显得她肤色白的没什么血色。 她闻声慢慢抬眸看向他的方向,姣美的面庞上似是麻木的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眸子却似交织着灰败与暗灼之色。 朱靖放下锦帘,边接着领口襟扣边朝她方向过来,可就在要伸手推她入榻之际,她突然吐了。 文茵没有控制自己的反应,直接吐了他一身。 他半解的襟口湿淋淋的,皆是她吐的酸水。概因是她这几日没怎么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酸汁。 朱靖的视线从自己脏污衣襟上,寸寸划向那倚着床柱闭眸轻喘的人身上。他并未动怒,反倒抬袖给她擦拭嘴角的污渍。 “没事,朕让太医给你开药。” 文茵偏过脸,可下一刻就被他捏住了脸,强行遏制住。 “乖,好好吃药别任性,朕两日后再过来。” 最后擦拭的两下力道加重,柔软的绸料却擦的她脸颊发红。 他定定看她一眼,慢站直了身,顶着一身污秽转身离开。 却在揭了锦帘踏进外间那刹,陡然面罩寒霜。 殿外冯保如被冻煞住般,亦步亦趋的噤声跟着,刚没跟两步,就听得前面有寒声传来:“去问问那两 奴婢,她们是否伺候怠慢。一日三餐,她们又可有伺候她按时食用。” 冯保当即折身回去,将那两嬷嬷叫出来压低声质问。 两嬷嬷当即喊冤,不是她们伺候不妥当,实在是殿里那位主任性,每每她们端上来也不肯用。便是她们苦苦哀求,她也不过是猫儿喝水般用上那么一丁半点。 “要你们何用!”冯保急得斥她们,“就不会想办法?你们……” “冯保。” 极轻的声音自殿门方向传来,冯保下意识看去,就见扶着那一身白色寝衣的女子扶着门框站那。眉目缥缈,面容苍白,夜风吹得她空荡的寝衣摆动,站在月华下如那将随风而散的鬼魅一般。 他忙将头低下。 “冯保我问你,于嬷嬷呢?念夏呢?” 对方的声音依旧很轻,缥缈的好似浮在半空,让人抓不住。 冯保心头微凛,不过思索稍顷,还是决定据实以告:“于嬷嬷已被调去了浣衣局,不过娘娘放心,奴才已经跟那的管事打好招呼,断会好好照看她。至于念夏……合着她跟奴才的同乡吴江有缘,两人结了连理,日子也过得和美。” 又是一阵夜风吹过,扫过庭院的草木,也扫过她披垂下来的发丝。 冯保斟酌着又道:“只要娘娘好好的,她们自然也好好的。” 对方似发出了阵极为短促的笑,轻忽的让他好似觉得是错觉。 “我知道了。”她落下这一句,就转身进了殿。 冯保余光看着她清瘦背影消失在殿内,无名一叹,对那两嬷嬷嘱咐了句好生伺候,就离开了此地。 回勤政殿后,冯保自要向圣上禀明刚长信宫的事。 御座的人没说什么,挥手让他退下。 冯保的心落了下来,知道圣上并不反对他对那位主的据实以告。 圣上两次夜入长信宫,于外界而言,无异于是那昔日文贵妃将要翻身的信号。 最激动的莫过于马家,马阁老不由升起丝希望,圣上既肯饶恕那文贵妃,那他马家之子便有再放出来的可能。 不过局势尚未明朗,他也未敢冒然就到御前去请求,想着待那昔日文贵妃真正起复那日再来运作。 长信宫寝殿内,文茵坐在红木桌前,一嬷嬷又盛了碗满满当当的红豆膳粥过来,不由分说的推她面前。 “我说了,我用完膳了。” “哟娘娘,这是圣上的意思,您这般做可是让老奴们为难。”两嬷嬷粗壮的身体一左一右将文茵拦的严实,大有一副她吃不完就不让其离开的架势,“想必娘娘也不想拂了圣上好意罢。” 大概许久未见对方动作,其中一嬷嬷按捺不住,就要端起来强喂。 这时文茵陡然清喝:“放下,我自己吃。” 两日后的夜里,朱靖踏着如水月色步入了她的寝宫。 不过此回,他额外带了半小碗梅子酒来,近榻后就撩袍坐下,舀着玉碗里的梅子酒,一勺一勺的喂她吃。 或许是酒意让她排斥的反应钝了,当他咬着她唇压覆下来时,她身体好似也没了那些激烈的反应。 龙袍,墨玉冠,金玉带等相继从榻间掷出,冶荡的帷幔上,隐约倒影着躬身的精赤身影。 “早闻你不吃酒劲,只是未曾见过。”他弓腰埋首在她颈项间,流连朝下含住噬咬,语声喑哑含糊,“今日得见,始知你果真不胜酒力。” 文茵眸光迷离,好似魂魄缥缈,连耳畔的声音好似已进不了她耳。朱靖不期抬眸见她两腮酡红,湿润着红唇微微张合吐着气音,不由心神一荡,觉得自己反倒是未饮先醉了。 “茵茵……”他刚唤,却又止住,换作了哑声沉沉的,“阿茵。” 唤声一响,二人皆有了激颤反应。 朱靖脸色铁青,文茵也是脸色青白。 他惊怒自己为何要唤出这个名字,那阉人唤过的,他再唤,无疑是自取其辱!偏他忍不住,尤其在见她恨不得让他闭嘴的模样,更是怒火高炽,逆反心理高涨。 凭什么那阉人唤得,他就唤不得! 帐内红影曳动,不时传来声声的‘阿茵’唤声。一声重过一声,一声恨过一声。不时又夹杂着喑哑的问声,譬如,‘专设一个名字你都要为他,他唤得朕就唤不得?’。再譬如,‘那林间三日你二人究竟做了什么?’‘可有宽衣解带?可有裸裎相对?’。 当他再一次露骨逼问时,文茵没再闭口无言。 “那三日啊……”带着些许回忆的轻忽细音传来,朱靖猛然顿住。 “头一日雨很大,淋得大家都很冷,好不容易找了个躲雨的废旧屋子,在那凑合着挨了一日。可是雨那般大,他还是冒雨出去寻了野果子,用衣摆兜着回来。”她仰于榻间,睁着水润的眸迷蒙的看着帐顶,濡湿的姣美脸庞上浮着丝酒醉后迷离的浅笑。脸颊酡红生晕的她,此刻宛如梅子酒汁一般醉人,可吐出的话却句句如刀,直刮人心肉,“后来两日停了雨,情况好了些,遂就去周围林间打些野鸡野兔,采些野菜野果……” 被猛地抱着背贴床柱时,她皱了细眉闷哼了声,却还是蠕动着红唇时断时续的吐音,“我们烤了野鸡,吃了野菜……山间有花,我还摘了花,他一朵,我一朵,簪在……鬓边。我们相互扶持,那般难熬的日子,竟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朱靖忍无可忍的猛捏了她的喉管,切齿笑:“他懂你,你也知他,你们心心相印,真是,羡煞旁人!” 这一刻他脑中嗡鸣作响,都有些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可唯一知的,便是他自甘下贱般,非要听她说这些! 文茵动了动被细汗濡湿的睫毛,轻忽的笑:“圣上不妨用力些,掐断我这罪人脖子,你也不必兀自恼怒了。” “朕恼怒什么?”他怒极反笑,掌腹改为轻抚,“朕高兴着呢。你说是不是,阿茵。” 最后两字,他特意拉长语调,果不其然见她微变了神色。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似是痛快了些。 翌日,她自榻间撑坐起来时,方发现她的内寝房门上方多了条横联,其上是力透纸背的七字——自古多情空余恨。 她沉默看了会后,就移开目光,不在意他的讽刺。 ------------ 54 第 54 章 每隔五日,朱靖必踏进长信宫一次,深夜来,破晓去,留下满室的酒香与荼蘼。 文茵从浴桶中出来,湿身披上浴衣就赤足踩着殿内的玉石地面往外间走,留下一串湿漉的脚印。 身后两嬷嬷拿着裹巾象征性的唤了两声就罢,见她出了殿照常在那殿前石阶上无声坐着眺望远处,就撇撇嘴彼此交换个嘲弄的眼神。 文茵不是不知她们在想什么。 她身上的那些痕迹,以及他肆意对待的姿态,让人不难产生种她亦不过是以色侍人的玩意这类念头。偶尔几回破晓时分,两嬷嬷进来伺候时也撞见了她或伏身榻沿或仰身案沿的屈辱姿势,加之他事后毫不留恋的抽身离去,更是加深了她不过是个泄欲玩意的印象。 或许她们刚开始那会多少以为,她们那圣上既然肯来,那她这落毛凤凰还是有可能会一朝翻身的,可经历这一两个月后,眼瞧着圣上依旧不给她半分体面,遂也悟了,如今在圣上那里,她当真不过是用来泄欲、玩弄的,如优伶一般的存在。 是啊,她就是他的优伶,掌中玩物。 文茵坐在石阶上看着重重深锁的宫门,清瘦面庞露出苍白笑容。 从踏进宫起,她就注定逃不开这个命运,从前与现在,也不过是程度深浅的区别。刚入宫时她尚怀有希冀,以为身为帝王的他会存有半丝悲悯之心,怜她这枚棋子的无辜,可能会放她一条出宫的活路。但这丝希冀被他强势打破之后,她就彻底看透了,此生她逃不脱挣不开,注定是只能做他掌中之物。 她起先也挣扎过,可最终却消弭于他的雷霆手段下。后来也麻痹过,可最终却清醒于那年隆冬里。 她既无法挣脱牢笼自由奔赴远方,做回真正的自己,也无法心安理得的辗转承欢于他身下,麻痹自己说做金丝雀的日子很好。 进不得,退不得,宛如困兽。没有一丝半毫出路。 看不见丁点光亮的日子,如何不让人绝望,心如死灰。 有鸟雀停在檐角脊兽上,短暂的停驻后又拍拍翅膀飞向了远方。 飞走的鸟雀已经成黑点,可她却依旧抬着眼眸看着那方向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她垂落眼睫,视线无声落在自己双膝上那双,被剪干净了指甲的柔软细白双手。 他还有多久会对她这具身体失去性趣呢? 她不知道,但能隐约知道的是,她怕是要坚持不了太久。 五日后深夜,朱靖在寝殿前突然停住。 殿内宫灯萤然,低垂的锦帘上映着抹温柔的剪影。 他驻足在那抹剪影上看过半晌,方推了殿门进入。 今日的她并未在内寝候着,反倒在外殿临窗的红木桌前无声坐着。窗外凉白月色通过窗户流泻进来,与殿内烛光交织一道,掠影浮光在她搭案沿轻垂的月蓝色轻纱衣袖上。 见有推门动静,她寻声抬眸望来。 随即他就寒怒发现,她的视线竟是径直掠过了他。 文茵此刻浑然不管那朱靖脸色如何难看,此时此刻她目之所及只有殿外那人。今日她特意等在外殿,就是要看他一眼,不计后果,不管不顾。 她想再看他一眼,堂堂正正,不躲不避的。可殿外那人只有抹俛首跪地的背影,她没法看到他的面容。 或许是魔障了,她下意识的就撑桌起身,移步趔趄的直往殿门口的方向奔去。她就看他一眼,想再看眼他的面容,更想看眼他温润的眸,看眼他眸中传递的情绪。 “关门!” 朱靖的一声厉喝,冯保当即从外头急急将两扇殿门阖上。 文茵仓促的疾跑,双手焦急的前伸想要阻止那将要阖上的殿门,下一刻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强势扼腕。 朱靖握着她手腕不由分说的往红木桌的方向走,一把将她强按在座椅上。 “别试图激怒朕,文茵,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看她怔怔呆呆望着殿门的方向,竟连从前的克制顾忌都不顾了,他掌腹不由加力迫按她两肩,俯下身,黑眸压着暗光。 “用不用,朕将他叫进来,让你看个够?” 文茵这方缓缓将脸转过,隐在他浓重阴影中的她,脸色涅白,眼眸微赤,乌发白唇宛如姣美的鬼魅。 “圣上不用总说这般的话,我听腻了。” 她细白的手指一粒粒解着身上的衣扣,月蓝色的纱裙很快顺着座椅滑落下来,逶迤在桌椅一侧。 月光与灯光的交织中,玉软花柔的肌体细腻白嫩,宛如上等美玉。 她微仰了弧度优美的细嫩颈子,轻微吐音:“圣上可以让他进来了。” 朱靖猛吸口气,他觉得她今夜可能是疯了。 子时未过,两扇殿门就被人用力从里面拉开,殿内灯光刹那流泻出来。冯保见到圣上这个时辰就早早出殿,不免心中微惊。 再不期余光瞥见圣上衣裳襟扣凌乱敞着,露出脖颈前胸上前些时日的旧抓痕,不由眼皮一跳,他就忙将脸低了下去。 朱靖在殿门处停了步,侧眸沉沉盯着那脚边卑贱奴才。 突然他似察觉什么般犀利朝后看去,果不其然就见那软倒在座椅里的女人,此刻正锲而不舍的朝他们的方向,不确切的说是那阉人的方向看来。 “关门!”朱靖脸色发寒,抬步走时,令道:“近来让人看好她。” 殿外脚步声渐远,视线里两扇门再次阖紧。 文茵似被定住般依旧看着两扇殿门,眼前不住浮现着刚她见到的那个背影。殿外的人背对着如此顺从屈服,又是如此无动于衷。 她没有说错,是无动于衷。 她能明显感觉到,那背影始终是恭顺卑谦的,不曾有半分情绪的波动,好似并不知她在殿内刚遭遇了何等的屈辱。可明明,他知的。 这一刻,她突然感到骨缝生寒。 她突然想起了这些宫里每回碰见他时,他那平静的,毫无波动的模样,宛如与他迎面的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亦想起了他从不正视她半眼,不管有人时还是无人处,他规避着与她相关的所有一切的模样。 他在尽全力避嫌,与她划清界限,果决的,好似他们间从未有过往般。 她脑中忍不住就蹦出念头,或许,他早已放下过往,如今的他更多的是只想安心做个宫人。 思及至此,她短促的笑出声来。要真如此,那多么可笑啊,昔年他毫无征兆的进宫差点没刺激死她,这些年来让她清醒痛苦的活着,煎熬着,到头来他反倒是心安理得的忘却过往,做起他的宫人来了? 那他进宫是来干什么了?单纯报复她来了? 他若不进宫,她或许早就麻痹好了自己,这些年来也早就磨平了棱角,浑浑噩噩的做起她宠妃来。即便那般与她从前的理念大相径庭,即便她或许会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但谁又能说,不会比如今这般生不得死不得的煎熬日子过得好些呢? 她心里陡然升起丝丝缕缕的怨意。甚至心中闪过几分扭曲的念头,他进宫干什么呢,如今看她这般不堪境地,他在殿外听着满意了? 可这个念头刚过,她脸上血色瞬息全褪了。 痛苦捂住了脸,她无比憎恶自己刚才的想法。她刚为何要那般想他,明明是她当初的戏言害了他。 朱靖直接回了养心殿。 躺在御榻上他迟迟睡不着,想着她今夜的那些反常,他突然坐起身,拉开明黄床帐叫来冯保。 “朕嘱咐你的事,你办好了?” “回圣上,奴才仔细叮嘱了那两嬷嬷,她们定会小心看着人的。” “那……” 冯保正仔细静听,可帐内人嗓音沉顿下来,许久方又道:“你下去罢。” 朱靖重新躺了回去,他试着闭眼入睡,可她清瘦苍白的面容始终在他脑中徘徊。她瘦了不少,也失容不少。 这两月来他没少放纵,亦如他之前所想,他不好受,如何能让她好受。可如今,见她备受磋磨之态,他可有解恨,又可有好受? 朱靖凝寂看着昏暗中的帐顶。 这一刻他无声问了自己另外一个问题,他对她又可有腻? 这个问题比上两个问题好答,因为身体的反应无法自欺欺人。 大病初愈之后,他曾想过,或许他腻了有些事就淡了,毕竟人伦之欲掌控人总有一定期限。可如今他发现,在对她的欲上他已经不大好说期限了,甚至还隐有几分脱离掌控之状。 大抵是平生头一回为此类情绪所扰,他理不清头绪,也没几分耐心。念头在脑中闪过两回后,就抛掷一旁,勒令自己不再去想。 统共她在他掌心捏着,要她如何她就只能如何。 且这般耗着罢。 长信宫的宫门再次开启时,是近半月后的夜里。 两嬷嬷惊闻圣上驾到,慌里慌张的急急跑去内寝将人给拽起,见对方容颜消瘦黯淡,唯恐圣上责罚她们伺候不利,又赶忙去寻了胭脂过来,草草给她擦了脸,涂了口脂,如此多少显出几分好气色。 那夜圣上离去后,她们受到冯大监嘱咐,也的的确确是好生将人看了几日。便是如厕时候也盯得紧,将人伺候的无微不至的。 可如此过了十日,圣上却迟迟未来,完全打破了与之前固定的每五日过来的惯例,这不免就让她们心中犯嘀咕,莫不是圣上腻歪了? 想到圣上一旦再不过来,她们就要随着一道老死在这所常年封闭的冷宫里,不禁又惊又烦又怨。心中有情绪,伺候人如何还能尽心?后头这两日,她们更是疏忽怠慢,做事能躲懒就躲懒,连给她的饭也都糊弄了事。至于对方吃不吃,她们哪还管。 朱靖进殿刚解了披风,就见她推开两嬷嬷的搀扶,在原地抬手掠了掠鬓发。见他的目光看来,她亦半抬了乌眸,与他的视线相接。 “圣上这月少来了两回。” 她轻哑着嗓音,并非反讽,只是平铺直述。 他的视线将她从上到下打量,掩住眸里寒光。掷了披风,他大跨步朝她走来,面容平静,可胸臆间却烧着股难以言明的暗火。 几步至她身前半步处,他直接俯身揽她腰背将她一把提抱起。 文茵猝不及防被他揽背抱起,突然昏厥了瞬,眼前拂过瞬息黑雾。她闭了闭眸缓了些,刚睁了眸,唇齿猛地被人侵入。 朱靖收回对旁侧两嬷嬷的寒邃眸光,低头边缠吻着她,边单手揭开锦帘,提抱着她往内寝方向走去。 怀里的重量提醒着他,她瘦的惊人,掌腹朝她脊背抚去,能清晰感受到那凸出的脊背骨。 他好似又回到了半年前那种愠怒在血液里流窜,无以名状又无处发泄的状态,这一刻他能清楚感知的是,对她的磋磨让他解不了恨,也让他产生不了痛快。 他居高临下俯视她,伸手擦着她面颊,想要擦掉那些碍眼的脂粉。 文茵仰躺在榻间,睁眸看着眸色深深的他,突然婉转一笑,问:“为什么擦掉?口脂染花的样子不好看?” 朱靖猛停了动作。 “曾经被染花过?” “你想听的话,一会榻间我细细说给你听。” 他手指擦拭她脸庞的力道加重半分,可见她娇嫩肌肤很快发红,又收了力。 他面上没有过多的表露情绪,毕竟这两月来被她话刺激多了,已然有了忍耐性,并不会再如初时般轻易动怒。 不过他的注意力却也随之落到了她上了口脂的唇上。 唇瓣此刻泛着晶莹水色,殷红的口脂染花了她娇嫩唇角,本是冶荡的一幕,偏配上她那双不染半分人欲的清亮乌眸,落人眼里,竟是那般清艳。 这一夜他很有冲动,不过却草草结束。 下榻将那帷幔拢过,他披衣下地,已然是满面寒霜。:,, ------------ 55 第 55 章 文茵翌日醒来后发现,之前那伺候她的两嬷嬷不见了。取代她们的是另外两个陌生脸的嬷嬷,端水进来伺候她时脚底都似打着颤,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可能是她眼神在她们脸上停留的稍稍久了会,她们就满脸恐惧的扑地跌跪猛磕头求饶,宛如她是那妖魔鬼怪。 文茵以为她们这诚惶诚恐的一出只是这一阵就完了,可很快她就发现,在她面前,她们跪地磕头是常态。 譬如,她赤足出殿时她们磕头,她坐在殿前石阶时她们磕头。 她在殿外待久了她们磕头,她用膳用得少了,她们也磕头。 她们也不似前头两嬷嬷般用些威逼手段,而是头触地的一直磕,只要她不应,她们就能磕到满地血,磕到要死的地步。口里不住说圣上会打死她们的,央求着她答应。 文茵坐在窗前沿着雕花窗镂空处无声朝殿外看。 看深宫的红墙黄瓦,看宫阙的重重殿脊。 她愈发的如帝王豢养的金丝雀。不,也不恰当,确切的说她是他手里的提线木偶。他动哪根线,她就必须按照他的意愿跟着动。 这个想法闯入脑际时,她发现她并没有类似耻辱,愤怒,不甘,怨怼等一些激荡情绪,只有一股死水般的厌倦。 厌人,厌己。 这股情绪宛如藤蔓,将她缠裹的密不透风。犹似铁网将她罩牢,一旦陷入这种情绪中,竟迟迟难以走出。 她或许是病了,她内心发出这样的声音。 可如今的她还在意这些吗?不在意了,她默声说。 透过镂空处看着庭院里的落日余晖,原来此刻已经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可她在窗前从晌午坐到日落,竟没感到丝毫时间的流逝。在这座深锁的重重宫殿里,于她而言,时间好似是凝固静止的。 所以,活一日与活一年于她可有何区别? 当这个声音突然在心底响起时,就好似如那跗骨之蛆,死死的盘覆在她的五脏六腑,啃噬她的血肉,继而又去腐蚀她的筋骨。 人一旦陷入某种情绪中难以自拔,就很容易被这种情绪所支配。 就好似现在,她犹如被蛊惑般的起身往箱笼方向去,翻找出了一条绫绸带…… “娘娘,您……您在干什么?” 夹着惧怕的颤音在寝门口哆嗦的响起,文茵迟缓的转过眸,见到的就是那两嬷嬷惊疑不定的模样。 两嬷嬷惊眸看着那踩着凳子,执着白绫欲挂的人,简直亡魂大冒。对方那模样,她们不用脑子想都知其是想干什么。 文茵此刻总算从那种混沌中清醒来几分。微动了眼睫,她看了眼梁上的绫绸带与脚底的凳子,稍顿半瞬,就面色平静的从椅子上下来。 “我没干什么。”她宛如没事般放回了绫绸带,转身又往梳妆台的方向走去,“你们也未曾看到什么。” 翻找出些金瓜子,她双手捧了一些,走过去强塞给她们。 “宫里头行走,奉行的都是多一事记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今日什么事也没发生,日后我也不会这般了,所以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成。如此,少了我的麻烦,也同样是少了你们的麻烦。” 她扯出抹虚渺的笑,“若将来我有起复之日,断不会忘记你们的。”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她看她们坐立不安的交换着惶瑟眼神,也看她们其中一人找了个憋足的外出借口,不等她同意就火急火燎的狂奔出去。 文茵没有阻拦,她知她拦不住。 勤政殿外,冯保远远的瞧着个嬷嬷身影急三火四的过来,觉得有异遂眯了眼仔细瞧看了过去。待那嬷嬷又近了些,让他得以看清来人模样时,这回换他急三火四的迎了上去。 “怎么了?可是你主子出了何事?” 冯保急急发问。若无紧急要事,长信宫伺候的那两嬷嬷断不会出宫前来。 那嬷嬷面上惶急恐惧,三两句将刚发生的事倒豆子般倒出。 冯保心头咯噔一下,面色几经变换。 他回头往勤政殿的方向望了眼,近些时日朝中事忙,此刻饶时候不早可亦有肱骨大臣尚在此间议事。他在左右掂量后,一咬牙,对那嬷嬷撂下句且在这等着,而后就硬着头皮进了勤政殿。 “……饬知吏部加以整顿。还有在京几个重要衙门的堂官们,位居要职,要是再有查出如那齐侍郎罢察切不明,临事不威的糊涂官,即刻递解回原籍,永不录用。” “臣等谨记。禀圣上,还有几个外放的缺,望圣上定夺。” “引单朕看过,宜州盐茶道的缺可放,其他的暂放放。” “是,另外还有份嘉奖孝子的名单……” 冯保在殿内的朝议声中紧步悄走两步,就悄无声息的候在一侧。 御座上端坐如仪的人微一转眸,示意那冯保近前。 冯保这方疾步无声上前,弓了背附圣上耳边快速耳语一番。 那朝臣还在禀着事,尚未禀完,猛然惊见御座上人赫然起身。 “今日奏议到此为止,散罢。 ” 高台上的人快步下殿,朝臣们忙朝两侧让开路,恭送圣驾。 朱靖寒着脸踏出大殿,帝服自殿外那俛首跪地的宫人面前刮过。 “带上他,带上廷杖。”寒恻声道,他直接上了撵驾。 长信宫寝殿里,在旁侯立的嬷嬷不安的搓手,频频往殿外的方向看。文茵坐在案前手捧着白瓷茶杯,眼眸看着杯里无波无澜的茶汤。 庭院里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时,那嬷嬷不由绷僵了脊背,眼神下意识慌乱垂下,不敢去看旁边文茵的神色。 殿外疾步过来的男人帝服微乱,骨相凌厉的面容,此刻更如那寒霜刀剑。他踏进殿,枭鹰般视线钉在那被茶气氤氲眉目的女子身上,寒目朝她走来。 在他身后,有宫人迅速拉开一架珊瑚七宝屏风,随后又有宫人似抬了一张宽大布匹进来。不多时,七宝屏风上面模糊映出三个人影来,隐约能看出是其中两人架着一人的形态。 文茵抬眸,直勾勾盯着那扇七宝屏风。 “记朕跟你说过,惹怒朕对你没好处,可你偏不听。” 她脸颊迟钝的一痛,被人掌捏住抬高,“今个朕就让你听听响,见见血。” 他挟霜带寒,嘴角下沉,下颌线条冷硬锋利。 话语一落,屏风后就有人扬起廷杖,沉闷的击打声透过屏风传了过来。在这浮金雕翠的宫殿里,直击人的耳膜。 声声,阵阵,如密密细刺,锥着人麻木的神经。 “这结果你可……” 朱靖的寒声冷语尚未尽,却突的感到襟前被人狠扯住,他身躯就势前倾,就对上那她逐渐点上暗灼色的乌眸。 他震惊于她的大胆,刚要出声斥她放肆,却被她用力狠推了肩。 不等他沉下脸来,身前就被人用力一撞,而后一团馨香冲他扑了上来。他顺势退半步,后背顶上了红木桌沿,由着她推来的力道后仰倒在那红木桌上。 桌山的茶杯倾倒,洒湿了他的帝服,多余茶水沿着桌沿蜿蜒而下。 朱靖直直盯着身上那将他抵在桌上的女子,一时间忘了反应。 “让他们退下去。”她道,细白手指掐捏着他喉,“可好?” 他哑声:“你威胁朕?” 他难以移目的看着她。他突然发现,她的乌眸稍带些琉璃色,没有湛黑的凌厉,反倒多了抹温柔色泽。此刻那双眸乌眸里点点泛起了暗灼的光,仿佛自深渊点点透来,烧的她眼尾带了些灼红色。看是有些凶意,可被那乌眸里的琉璃色一冲,在他看来,那就是胭脂红。 喉上的手指绞紧,朱靖眯眸闷哼两声,不由指骨微屈握了她的腰身。 “朱靖,让他们退!” 他睁眸,“放肆。” 文茵松了手,冰凉的指尖由他喉结下滑,点过他躯膛,一路朝下。而后在他吸气声中,忽轻忽重着力道抚握。 她微垂着脸看他,乌发披落下来,冰凉发梢扫过他的鬓边、脖颈,带来的细微痒意与那她加重力道的细微痛意交织,这一刻让人冰火两重天。 “朱靖你看着我,你说你的命,现在是不是在我手里?” 她径直对上他锋利的眸,柔软无骨般的手心收缩了下力道。 朱靖猛绷了面色,粗息渐重。死死盯着她,他切齿笑了下。 他这辈子都未曾被人如此放肆待过。他想,此刻他该扼了她腕不容她再继续挑衅他。可偏面上绷紧,脸色凶狠不起来,所行的与所想的亦截然相反。 “都退下去!”他喑哑的出声令道。 喉结缓缓滑动,他视线未曾从她面上移开半寸。 殿内重击的声音很快停下,一阵窸窣声后,宫人们全都悄声退了出去。包括之前殿内的那个嬷嬷。 感受到她细白手指正在缓缓松开,他盯着她,嗜欲眸里挟着冰凉:“你敢过河拆桥,朕今日就打残了他。” 白嫩冰凉的指尖划上了他襟扣,一粒粒解开。 他先忍不住的捏了她脸,另一手拢了她后颈压下,凶狠的覆了她唇舌。她在短暂的停滞后,也凶的回应过去,齿尖破了他≈记30340;唇,破他的舌。 他直接抱起她几步去了隔间睡榻,两具身体陷在重纱帐里。 云雨癫狂中,他突然问了句:“是不是,无论朕做什么,你都无动于衷?”不等回应,就又遽然笑了,“不,朕打他的时候,你心痛了。” 文茵感到颈边一痛,不由手指用力绞紧他脑后的发。 感受着他的暗怒与热切,她多少觉得他好似有些病态。一方面折辱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方面又在她身上爆发出极大热情,迷恋她身子,渴慕她身子,威逼利诱唯恐她死。 她不知他这病态是生来就有,可是事发后被刺激而成。 反正,她见他是不正常。而她,如今也多半病态了。 凶狠绞紧他墨发时,她还在麻木又疯狂的想,既如此,他们二人锁死算了。 ------------ 56 第 56 章 一片凌乱的榻前,朱靖正抬手系着帝服领口襟扣。 文茵倚着床柱看他,夜里他伏她身上极尽放纵荒诞嗜欲,可穿戴齐整走出去时又成了那个冷淡威严的帝王。宛如两个极端。 朱靖动作顿住,眸光稍侧,文茵没有闪避,对上他的眸光。 “圣上还未腻吗?”她突然出口问。 他脸色刹那精彩,她却未曾停顿的开口:“圣上若是想通过折辱我来解恨,让我生不如死,那你的目的达到了,没必要再留着我碍眼,更没必要隔上几日就过来宠幸我这罪人。之所以还迟迟未下令了结处置我,难道不是因为圣上没腻?” 迎着他重重压来的视线,她不闪不避。 她想要一个结局,什么结局都好,而不是不生不死的在这耗着。 她累了,也倦了,只想要个痛快。 朱靖此刻好似突然被窥探了内心隐秘一角,那种被刺探感让他习惯性竖起防御,眯眸带些寒芒的朝她射去。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罪人,可当真认为自己有罪?” 拥被懒倚床柱的她,雪肌尚残留些绯粉,眼尾犹带些艳娆。本是慵懒靡艳之景,可她神情却是厌倦的,水漾的眸子都是枯寂的。可偏偏,又能从中看出几分撕扯之意。 想到她昨夜有些疯意的模样,他的心略有些下沉,不免又打量她那愈见清瘦的模样,看她眼底隐藏的那抹微赤。或许她快被他给逼疯了,也快逼死了。 这是可是他想要的结局?曾经的深夜里,他无声问过自己,如今他脑中再次划过这般的问题。 逼疯逼死了她,他可能解恨? 能否?他想着那般的结局,却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文茵心口像在焚着地狱火,既恨不得将自己从里到外焚烧殆尽,半丝灰都莫留在这肮脏万恶的世道,又恨不得能撕扯开胸膛,让那焰火疯狂涌出,将这里所有一切都烧毁个干净。 她有罪吗?有什么罪。 是她要做他棋盘上的棋子?又可是她要做这笼里的金丝雀? 他凭什么辱她,明明是他抢她入宫,是他让她众叛亲离,身败名裂,毁了她的名声,还要扼杀她的自由,继而还想再扭曲她的本性。 他,还有他的皇权,将她从里到外的摧残,最后又凭什么说她有罪? 明明被毁了人生的人是她,明明被毁了姻缘的人是她。 想到姻缘,她难免想到殿外那遭遇了场杖打的人,一股难言的负面情绪在胸臆间酝酿。 被她连累的挨了打,或许他此刻正埋怨着她吧? 她忍不住几分扭曲的去想,或许这些年忍着,痛着,熬着的人,只有自己一人,而他也许早就看开了,早就心安理得的做他司礼监的大太监。 若非被她的事牵连,他此刻或许还依旧风光着,御前秉笔可不是个小官,别说宫里上下的宫人,就连前朝的文武群臣们,也得多少捧他几分。 依他的心智,也许有朝一日还能斗倒冯保,取而代之。届时作为掌印大监、御前第一人的他,那可真是风光无限了。 两股激荡的情绪开始撕扯在她灵魂深处,一方面她极力厌恶排斥自己这般扭曲的想法,可另一方面她又始终忘不掉他那无动于衷的冷漠背影。 激烈的情绪对冲下,她突然感到眼前一黑。 “来人,叫太医!” 她软倒下去前的最后视线里,见到的是他脸色大变的疾步过来。 锦帘低垂,太医正襟危坐在帐前,三指搭着那露出帐外的那截清瘦皓脘,凝神切脉。这回切脉有些久,长达一刻钟的时间也未给出定论,老太医的寿眉也不时凝固住,看得旁边榻沿坐着的人心中烦躁。 朱靖忍不住手指挑开帷幔一角,朝榻里去看那昏迷不醒的人。 她无知无觉的躺那,毫无血色的凉白脸庞让他忍不住俯身,伸手朝她面上轻覆过去。冰冰凉凉的触感传递到他掌腹中,他心下微沉,掌心就紧覆了些,试图想将那冰凉之意捂去些许。 修长有力的手掌覆着那张小巧脸庞,此刻他突然惊觉,她竟这般瘦了。他掌腹伸开比对了下,心中猛缩的发现,那冰冰凉凉的脸庞已竟瘦到远不足他巴掌大。 他又伸手进被寝里上下抚她身子仔细感受了下,确是比从前更显瘦骨伶仃的。 老太医虽凝神切脉,可余光也多少能瞥见些,不由眼皮一跳。有几分想提醒圣上莫要乱动免影响脉象,可瞧圣上有几分面色不善的模样,又不敢开口,遂也只能阖了眼皮暗叹着重新再切。 足足又等了两刻钟后,老太医才收回了手。 “如何?”朱靖看他问。 老太医起了身,沉吟道了句不好说,还道是让另外个太医过来切脉,等切完再下定论。 等了近小半个时辰,却得来这般的结果,朱靖就隐有拂悦。不过他并未发作,还是依那老太医所说,叫另外个太医过来继续切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朱靖看那太医一坐又是几刻钟,不免就觉得此间安寂的让人无法忍受。遂起身在殿里踱步,不时朝榻间方向看去一眼,强抑烦意。 又过了半刻钟,那太医总算切完脉起身,也并未直接下论断,而是先与那老太医嘀咕讨论了阵脉象。 朱靖也不催促,直身立在临窗桌前,透过雕花镂空处看向外头的夜色。直待两位太医商量好后过来,他方侧过脸来。 “不用雕琢粉饰,朕要你们坦诚直言,她究竟是什么病?” 他指骨用力抵着桌面,心口犹似堵了沉物。 她……多半是不大好了罢。他视线忍不住落上那安寂无音的榻间。 若她就这般去了,那他可解恨了,快意了?不,不解恨,不快意。他脑中浮现个声音,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在他沉着眸,已做好要广招天下名医进宫的打算时,却听那老太医沉吟的声音传来:“娘娘脉象如盘走珠,臣等瞧着似是滑脉。不过概是月份尚浅不大明显,所以脉象并非那般明晰,确切还要再等些时日再行切过脉再说。”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老太医没等来圣上回应,不免有些忐忑,拿眼偷觑过去,却发现对方正不辨喜怒的盯着他。 老太医后背一凉,刚反思着自己可是哪处说错了,就听对方沉声问:“你们刚可是给朕在故弄玄虚?” 两位太医惊得赶忙跪下道不敢。 “圣上圣裁,实在是娘娘脉象微浅,事关皇嗣要务必慎重……” “行了,起来罢。” 闻言,两位太医知圣上并未有责怪之意,遂松口气起身。 甫一起身,又听对方问:“她这脉象能确切几分?” 老太医沉吟保守道:“五分。” 朱靖低喝:“如实说。” “八分,至多八分了。”老太医擦擦额上汗,“若是待几日后,娘娘月信未至的话,便是十分。” 言罢,他就发现圣上直直盯着他,动也不动。 片刻,圣上突然大笑了起来,老太医也稍稍缓了僵直的老腿。 “你们先都下去罢。” 两位太医赶忙退下,不过退下前还是留下‘娘娘身子差,要当心调养’‘情绪不可过于波动’以及……‘不宜房事’这之类的话。 朱靖脚步微顿,道了句让他们开些养身的汤药,便继续抬步朝垂拢帷幔的榻间方向走去。 &nb sp; 外头天光微微放亮时,冯保按规矩在外叫起。 不多时就听得里头传来应声,冯保遂端着盥洗用物进来,可刚一进来却见圣上竟衣衫齐整的坐在榻沿前。瞧那模样,似乎自夜半那会太医离去后,圣上竟未曾入榻就这般的坐了整半宿。 朱靖接过帕子擦把脸后,将帕子扔了托盘。 待洗漱完毕,他挥手,低道了句:“下去罢。” “那早膳……” “暂不必了。” 冯保迟疑:“圣上,今早上有朝会。” 半息,低沉声音传来:“通知下去,今日罢朝。” 冯保领命退下,出了殿后,抬头看了眼天色。 这个时辰,朝臣们怕都已经聚在大梁门了。不知此令过去,又该要引起几多猜测。 不过这大抵也是他头一回见圣上因私废公。 朱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安静熟睡的面上,想着她大抵好长时间没如此安稳的睡过了罢。这般想着不由伸了手过去,虚抚在她面颊上。 他鲜少会去想一个女人的问题,更鲜少将用在国事上的时间耗费女人身上。可偏如今他这般做了。 这半宿他一直在想她的事,不曾一刻停歇。 他可是真的想惩戒她?并非,比之惩戒,他更希望她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更希望她能明白,她从内到外只能有他一个男人。 这是他今夜终于确切想明白的事。 想清楚这一点,他与她的那团乱中好似豁然开朗了一角,至此便也明了接下来对她,他要如何行事。 那就是,她的那茬事,在他这里,必须要揭过。 即便,他心底深处还存着星星零碎的不甘。可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在彻底失去她的结果与揭过那茬的不甘相比,他更倾向于选择后者。 他向来是果决之人,既已决定就绝不拖泥带水。 冯保回来后,朱靖就让他去勤政殿取了些东西过来。 空白圣旨铺于案上,他提笔濡墨,左首处落下银钩虿尾二字——圣诏。 外头天光渐渐大亮,案首宫灯的光近乎被削弱近无。 劲瘦腕骨收力,朱靖隔了笔,接过玉玺在上面重重盖了大印。 冯保双手捧过玉玺仔细放好,两眼底下掩住其中惊异。刚惊鸿一眼他见到了四字,册封诏书。 大抵是睡得时间有些久,文茵睁眼醒来时还有些恍惚,好似暂没分清现实跟梦境。直眸盯看着熟悉的帐顶反应了好一会,方记起了今夕何夕。 她躺着未动,几许意懒的正欲再闭了眸,却冷不丁余光扫见了榻沿孤坐的阴影,刹那让她眼眸紧缩。 文茵刹那转过脸,而后就确信她没看错。 他竟没离开?他留在这里干什么? 朱靖看她难掩惊疑的神态,缓声道:“这一觉你睡得有些久,起来用些东西罢。” 文茵没有动,目光寸寸在他眉骨间流连,不难发现此刻的他,神态中再也没了半分翳色,反倒流露些柔和。 一股寒意开始沿着她脊椎骨,逐渐攀附上她麻木的躯壳上,冻煞她的四肢百骸。 与其说他是想通了不想再惩治她,她更倾向于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脑中开始不受控的浮现嬷嬷念夏、文家、郑家……以及徐世衡,出事惨死的场景。她死死盯着他体贴身来扶她背的手,他这般越体贴温柔,她就越发如见到世上最可怖之景,让她牙关不受控制的直打颤。 那年他处斩完她二哥的当夜,就是这般对着完全不知情的她万般体贴柔情。当初一幕与此刻,是何其相似。 “你有身孕了。”朱靖直截了当道。 他眼见她面色煞白,双瞳涣散,单薄身子抖如瑟叶的模样,便知她大抵在胡思乱想着什么。索性他也不卖关子,干脆将事情对她直接挑明。 言罢,他就目光紧落她面上,不放过她一丝半毫表情。 声音似远又似近,似轻又似重,击落在她耳畔。知道不是她所想的那般,她刚绷到极致的身子骤然软倒下来,闭眸急促呼吸,缓着刚那攀附至灵魂的恐惧。 这一刻她有几分可笑的想,比之前头她想的那些祸事,或许后者也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朱靖揽抱过她瘫软下来的身子,抬手抚着她鬓边淋漓的虚汗。 “这个孩子朕抱有极大的期待,朕这般说你可明白?” 文茵闭眸缓着手脚凉意时,就听他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低缓,却不容抗拒,“有半点差池,你应知朕会如何做的。” 文茵短促笑了声,她知,如何不知。 朱靖并不觉得他此话有何问题,统共对她用其他手段是没用的。 况且,他也并非只是说说。 “知殿外那人命断何时?”他俯身靠她小腹,强抑凛意,沉眸清楚与她强调:“但凡皇儿有半分半毫差池,朕当你面剐了他。” 在一室的死寂中,他又慢声:“若觉筹码不够,朕就再加。” 冯保端了碗刚盛出来的滋补粥羹过来,朱靖亲盯着文茵吃下去。 陪着一道在榻间坐着缓了会后,朱靖又着人取了件厚披风来,披她身后。文茵虽对此举不解,却也不问。 他抱她下地,并吩咐冯保将物件拿进来。 很快,冯保捧着一托盘进来,上面搁置着一把锤头,外加一金簪,一玉珏。 朱靖直接拿过,置于地上。 “砸碎它们,过去的事就此翻篇。” 文茵低眸看着那恍如隔世的金玉,眼前浮光掠影般浮过一帧帧画面,最后一幕定格在他无动于衷的背影上。 早该砸碎了,她想,哪有什么金玉良缘呢。 朱靖看那玉珏已成齑粉,就俯身夺过锤头,用力将那金簪一砸两断。掷了锤,他俯身将她大横抱起,大步流星朝外走。 “冯保,去宣旨!” 冯保高声应,亲捧着圣旨亦步亦趋跟上时,又听道:“另外给太医院送重赏,放徐世衡去司礼监继续任职。” 文茵余光扫见殿外跪着的人,控制不住的去揣测他,这会是不是很高兴能摆脱了她的拖累。有几瞬她确是知道自己不该这般揣度他,可她完全控制不住闪出诸类偏激想法。 突然眼前一暗,她被人覆着脸按进了结实温热的躯膛上。 “看什么?” “看个故人。” “那不是故人,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徐世衡,可明白?” “圣上这般说,我就明白了。” 午后秋阳正好,徐徐微风带来那分别清婉、低沉的声音。 徐世衡在宫人的搀扶下慢起了身,耳畔又能隐约听到前方传来的些许声音—— “圣上要带我去哪儿?” “长信宫晦气,日后不住了。且带你先住养心殿,来日给你另起宫殿。” 徐世衡极力睁眼看着耀眼的秋阳,一直看了许久。 这般就好,他本就是个不值当多念的阉人。 旁边宫人好似看到了他唇边一抹极淡的笑,很轻很淡,如了去无痕的微风一般,稍纵即逝轻微缥缈的好似是错觉。 ------------ 57 第 57 章 这一日,六宫震荡。 圣上传旨前朝后宫,册封文氏女茵为皇贵妃,锡之册宝,特令持节行礼如中宫仪。 后妃们倒抽冷气,皇贵妃虽带妃字,可地位却形同副后。这也是除了圣祖爷那朝外,再无哪朝立过皇贵妃的原因,实不利于前朝后宫的稳固。贵妃,皇贵妃,别看一字之差,地位却千差万别,前者腹中所出皇嗣尚作庶子,可后者所出却可视为嫡子。 昔日为贵妃时其已然是盛宠优渥,如今尊为皇贵妃,岂不更要宠冠后廷?这日后的六宫,怕就是那新晋皇贵妃的天下了。 后宫风云变幻,前朝也难免受到震荡。 因为圣上册封之举无疑在向他们传递一个讯号,只要皇贵妃此番诞下的是皇子,那此子便是他属意的皇太子人选。换句话说,只要皇贵妃有生之年不犯大错,其诞下的皇子几乎就是来日铁稳的新君。 景仁宫,娴妃将自己关在香室,两眼乌洞洞对着菩萨座像。 明明日日拜,夜夜拜,虔诚祷告的人是她,为什么好运全都冲着那女人去了?那她拜的又是什么? 她突然狞着脸冲上前,一把抓过菩萨像往地上狠狠一掷。 哐啷!通体白玉的菩萨座像四分五裂。 她发红着眼挥落供桌上的花果烛台,油灯花瓶,狠狠摔碎了她常年插香供奉的香坛。 这不是菩萨,这是邪神! 永和宫,庄妃震惊了阵后倒也很快接受下来。意不平肯定是有,毕竟对方的携子上位,几乎可以算断了二皇子进一步的可能。不过事已至此,她断不会傻的再拧着这劲不放,若真如此,那结果可能是害了她也害了二皇子。 抚了抚怀里皇儿的脑袋,她叹了声,怕她二皇子当真没那命吧。 要说六宫里反应最平淡的,那莫过于坤宁宫的皇后了。 册封皇贵妃,于中宫的威胁最大,按理说,对此反应最激烈的当属皇后才是,可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后对此却反应平平。 坤宁宫,皇后提着洒水壶浇着花,心想着有什么好震惊的。 圣上早就被那文贵妃迷走了魂,但凡遇上对方的事理智都去了三分,当初既能恨的将对方的位份一撸到底,如今就同样的能将对方一升到顶。 没废她中宫之位给其让路,那都是圣上尚留两分理智的缘故。 再说,她中宫也无子,嫡子不嫡子的称号于她也没了用处。 左右无论将来哪个皇嗣上位,她也会被尊为皇太后。想那如今在怡畅园的仁圣皇太后,不也过得挺好。 前朝也在消化着册封皇贵妃一事。 这的确是足矣影响前朝的大事,他们一时也迟疑是否对上劝谏。 可要说反对,总要列出一二义理来。 要说皇贵妃此位虚设了几朝,但这并不不代表不能立,要说文氏女家世问题,但对方早已脱离文氏族谱,再要说对方名声问题,只怕圣上会直接拿出重新修订的本朝史书直接掷他们当面。 思来想去,好似唯一能拿来做义理的,便是不应越过大皇子的生母而先封文氏女为皇贵妃这一点了。 可朝中但凡长脑袋的都不会在御前这般提。 朝臣们各自衡量一番,也捏不住要不要反对,遂去几位阁老那里探问求计。其他阁老那暂且不提,马阁老那是直接闭门谢客了。 两日后早朝,朝臣们总算明了马阁老为何要谢客了。 因为朝会上,马阁老直接上了奏议,奏有两点—— 一为奏议圣上早日着礼部准备皇贵妃的册封仪式; 二为奏议圣上册封大仪之日,理应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御座上的圣上允一未允二,不过却吩咐在京衙门,将狱中除罪大恶极之外的犯人一概放出,给其改过自新的机会。 此番不大赦,却也算小赦。 散朝后不久,马贺被人搀着回了马家。 马家人哭作了一团,马贺时隔近一年再次归家,心里既是酸楚,也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着实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 圣上复了他原职,令他协助礼部尚书筹办皇贵妃册封仪式,看似皇恩浩荡,以往的事改不追究了。 不过他却清楚明白,他虽被圣上网开一面放了出来,可那些忌讳的事但凡有一丝半点流言泄出,他绝对死无全尸。 他下意识死抿紧嘴唇,拼命警戒自己做梦都不能吐出半个字来。 养心殿大改之前的清简,增添了不少摆饰。临窗设了雕漆镜奁、罩漆方盒,靠墙摆了牡丹填漆箱,描金雕花檀木柜,另还有摆有绣垫紫檀躺椅、玳瑁八扇屏风、古琴等物。殿内帷幔置换成了流烟锦帘,殿中单调的盆景也置换成了芝兰瑞草,整个养心殿焕然一新。 朱靖下朝回来踏进殿时,都觉得养心殿比之从前都似少了几分清寂空廓,好似凭空多了几分烟火之气。 冯保还在指挥着人搬运物件,朱靖瞧他手里端的青釉镂孔的香炉,就招呼他过来,问了下是什么香。 “奴才正打算给娘娘置换上冰魄香。”冯保道,“冰魄香清新怡人,娘娘定是喜欢。” 朱靖掀开香炉看了眼,沉吟片刻又盖上,道:“撤下去罢,日后殿里莫要点香。还有你吩咐下去,但凡近身伺候的,一律禁带香囊之物。” 冯保赶忙去照办。 朱靖转而掀帘入内殿,黑眸中很快蓄起了笑意。 她正坐在桌前用着点心,指尖掐着点心吃得漫不经心的,不时微偏眸朝旁侧弹琴宫女处,凝神细听那婉转悠扬的琴音。 她听得专注并未察觉有人进来,他也并不打搅,进来后就兀自招来宫人给他换下朝服。 文茵好似未见置换上便服朝她走来的人,也好似未觉指尖掐的那块点心被人拿过吃下。直待一曲终了,她方转眸朝他睨去一眼。 朱靖捏了枚雪山梅递她唇边,“今日觉得如何?” 文茵眯眸感受着雪山梅沁入感官的酸味,“挺好。” 有何不好的?人或许是想得多烦恼多,只要什么都不去想,似也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 她环顾大变模样的养心殿,算来她如今也算是帝王宠妃。若这些年她能糊涂些,麻痹些,便也能早些安心过上这般宠妃的日子。 可这般一想,又好似有什么在撕扯她。她竭力压制住。 咽下梅肉,她捻过块佛手酥,用力咬下一口。 且这样罢。宠妃的日子或许没什么不好,不试一试,谁又能说比从前的日子差。 “在养心殿可还适应?” “有何不适应的。” 朱靖伸手过去,指腹抹去她唇上沾的点心屑,文茵半抬了眼帘。 “要说有何不适应,那就是身边没个熟悉伺候的人。”她直接开口,“圣上将嬷嬷跟念夏调我身边来吧。” 朱靖没立马应声,反倒招呼宫人去端碗滋补的温汤过来。 见他这模样,文茵几分明悟,他怕是不想应了。 “此事朕不能应你。” 果不其然,他开口了,怕她不依不饶还斟酌着附加了句,“若你担心她们近况,可以让冯保去叫那管事的及那吴江过来,他们可与你说道她们二人的事。” 文茵的神色渐不好看起来。 朱靖舀了勺温汤递她唇边,见她迟迟不张口,遂擎了会就放下。 那老婢曾害过他皇嗣,他焉敢将其留她身侧。她大概还不知,在得知她有孕那刹,他脑中划过的诸多念头里,其中一条就是杀那老婢。如今他忍着杀意肯留其性命,也是顾念着她。 至于那宫女……他岂会留个跟那人模样几分相似的人留她左右,供她日夜睹物思人? “那放她二人出宫可成?” “朕以为,留她们在宫中你会更安心些。”朱靖道,“若你要坚持,朕就放。” 文茵听出了他话外意,天高皇城远,若来日她们死外面了,她怕都难以得知。 “到底还是圣上考虑周到。” 她执着帕子仔细擦着手指,而后掷了帕子起身,招呼不打的直接拧身就走。旁边有宫人赶紧过来扶,却被她挥手推开。 朱靖猝不及防被她好生甩了脸子,一时间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周围宫人无不识趣的深低了头,两眼只视着自个的脚面。 僵坐了会后,他起身去了外殿,让人搬来了奏折。 刚提了笔却又放下,抬头招呼 冯保近前。 “你吩咐那浣衣局管事的,还有那吴江,隔三差五的过来给皇贵妃请个安。顺道叮嘱他们,切莫苛待那两人。” 草木摇落露为霜。 深秋渐至,气候渐凉,树上的叶子也吩咐枯萎掉落。 宫道上不时能看到有宫人在扫着落叶,成堆的落叶被秋风卷起又落下,带来秋日草木衰败的气息。 宝珠华盖的皇贵妃肩舆从远处过来,舆身流苏摇曳,细铃轻响。 无论是在此处打扫的宫人还是无意经过的宫人,遥遥见了,无不躬首跪迎。 肩舆上的文茵微偏过身与旁边的宫人说话,直到转过了这条宫道,方重新直坐起了身,无声看向前方。 而那条宫道上,直待皇贵妃的仪仗过去,徐世衡方缓缓起了身,转身继续朝着另外的方向去。 各奔各的路,交错而去。 雪满皇都时,元平十七年就渐渐走向了尾声。 用完早膳后,文茵就披好了翎羽斗篷,走到外殿窗前看梅林。 朱靖将她看的很紧,尤其是下过雪的冬日,几乎不许她再出殿外半步。大抵是怕她闷着,他让人移栽了大片梅林在殿外不远处,只要开窗就能看见那片红似云霞的梅林。 “娘娘,吴公公来了。” “让他进来。” 很快,吴江就低着头小步进来。 “请娘娘金安。” “起来吧。” 吴江遂开始照例转达了念夏给娘娘请安的话,他隔三差五的过来走这个形式,其终究目的就是依照圣令,替那念夏在娘娘跟前报个平安。 “娘娘放心,自那念夏姑姑到了奴才那,奴才就好生照看着,没敢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听他说得真心实意,文茵朝他看去,“由你来照看,我很放心。好好待她,我不会亏待你。” 吴江强抑激动,“谢娘娘信任,奴才定不辜负娘娘托付。” 晚间,流烟纱幔掩了朦胧迷离。 五指扣着她的雪润细腕,朱靖呼吸灼而重,目光始终灼灼盯她面上。寸寸刮过那细致眉眼,凝脂雪肌,凶狠如噬人,侵略如亵渎。 “也该好了罢?” 就在他快要溃不成军之际,她突然细指卸力还这般清婉而不耐的来了句,着实让他暗怒的倒抽口气。掌腹覆她指,他突然欺身,凶狠的缠上沉重滚烫的呼吸。 擦洗完入睡时,朱靖揽过她满足的喟叹。 可喟叹之余又让他有种说不清的似午夜虚梦般的不真实感,让他心头微凛,下意识将她收紧了些。 或许孩子出生了就好了。他暗道。 元平十七年的除夕宴格外的热闹,比之去岁的压抑沉闷可算是天上地下。圣上虽未在两殿待过久,仅算是稍稍露了脸就离开,可明眼人都瞧的见圣上的龙颜开怀,如此便足矣烘托的宴会气氛的热烈。 朱靖回养心殿时,榻间人已经睡下了。 他放轻脚步进来,仅让人在案上点了盏灯。 铺好两方丝绢,他挽袖提笔蘸墨,落笔书吉语。 共写了两副。 其中一副为,新昭如意,祥瑞辐辏。 另外一副为,弄璋志喜,天赐石麟。 不过后面一副,写完晾干后,他就让人收了起来。 元平十八年三月。 物华焕彩,绿静春深。 下了朝后,朱靖就片刻不耽误的回了养心殿,所有需要批阅的政务也一并让人送到了养心殿里。 转过了年,她是愈发显怀了,可看着她一日日凸显的腹部,他反而心头却莫名不安稳起来。总似有些莫名的提心吊胆,所以他就必须时刻将人盯牢才安心。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这种不安来得莫名,明明一切他都安排妥当。凡是她入口之物验精细检验,查的比他的还严,每个贴身伺候的人都让锦衣卫排查个底朝天,断无疏漏。 甚至他也安插了锦衣卫在养心殿里,时刻盯梢。 这些事情在脑中再次捋过一遍,确无纰漏后,他又回想她近来的状况。看似也无异常,每日用膳正常,每夜安寝也正常,情绪瞧着也稳定,偶尔不高兴时还能甩他脸子,瞧似再正常不过。 这般想着,他微微安了心。 想来,她应真是想开了,彻底定下心来了。 过了三月,她的腹部一日日大了。他每夜都要手覆上去,感受里面的微动,每每此时他都会有种血脉相连的触动感。 这种感觉是他未曾有过的,或许是因他亲眼看着那腹中儿一日日长大的缘故,他当真对那未出世的孩子有种无法言说的期待,与喜悦。 天气渐暖,雨后的阳光温暖宜人。 树叶鲜绿,花草清新,世间万物在场夜雨之后好似迎来了新生。 前朝后宫平静,大梁国泰民安。世间平静,祥和。 好像所有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大概只有文茵知道,她开始失眠了。 夜里失眠的她,脑中不受控的会蹦出诸多纷杂的念头,纷纷扰扰,挤挤攘攘,钻她的血管皮肉,渗她的四肢百骸。 ‘文家茵姐儿在入宫那日,便已死了。’ 当念头不受控时,她就拿这句压入脑中,一遍又一遍。 说来,这大概是灵丹妙药,她百试百灵。不多会,她失眠症状就再次散了,她也得以继续入眠。 她还能继续能过下去。她心中暗道。 亦如嬷嬷所说,这辈子不长,很快就过去了。 她想,她也定能这般顺顺利利的,将这日子过下去的。 文茵看不见的是,此刻安稳入睡的她,内里亦如拧紧的发条。 六月初,文茵突然发动了。 发动这日,正在上早朝的圣上直接奔出金銮殿。 六宫上下尚不知发生何事,各宫妃嫔就突然接到圣上口谕被封禁宫中,外头已有宫人把守,不得指令不许任何人得踏出宫殿半步。 一时间后宫似风声鹤唳,后宫诸人皆人心惶惶。 朱靖直接让禁卫军封锁了养心殿,疾步跨进殿里,盯着那被从内间端出来的血水,脸色倏地变了。 “怎么突然早产了?” 面对着圣上瘆黑吓人的眸光,那宫人瑟抖道:“奴婢也不知,娘娘刚起了身,下头突然就不对了……稳婆看过后,急道是发动了。” “太医呢?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暂无法确定娘娘早产缘由……不过说是娘娘下头见血,得……尽早生出来才是。” 朱靖脸色青白几瞬,指着内间:“进去盯着。” 语罢,又当机立断叫了几个宫人进来,勒令她们进去盯着产婆。 从日出到日落,养心殿都弥漫在片肃杀的氛围中。 外殿宫人们噤若寒蝉,内殿里的宫人不断来来回回的端着水盆进出,不时带出里间愈发显得有些虚弱的叫声。 朱靖的心愈发下沉,不好的预感如重重阴影般蒙上心头。 他在殿内来回踱步,寒着脸不时抬头朝内殿方向看上一眼,又不时让人进去问稳婆与太医,情况究竟如何。 孩子迟迟不下来,产妇的情况越来越不妙,稳婆脸色发白,额上冷汗直往下淌。屏风外的太医也好不到拿去,听着稳婆描述的娘娘的情况,心里直打突。 第一剂药送进去的时候,朱靖死死盯着晃动的门帘。 他知道这剂药尚且温和,可若此剂药不好用,接下来便有第二剂、第三剂,而后者会一剂比一剂重。 漫长的等待还在继续,可一时一刻都格外煎熬。 朱靖快步走向桌前,令人铺纸。 “取匕首来。” 概见冯保迟疑,他加重语气:“快去!” 冯保不敢耽搁,飞快取了把匕首过来,对方接过,直接拔掉镶金嵌玉的鞘身。 “圣上!”冯保惊呼一声要上前,却被对方挥开。 朱靖将划开的掌腹滴入砚台,而后右手提笔濡血墨,以血入经文。 作者有话要说:明(51)暂还定晚七点更哈。:,, ------------ 58 第 58 章 “使把劲啊娘娘……” “娘娘您得使劲啊……” 耳畔产婆焦急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过来,文茵睁着涣神的双瞳望着帐顶,乌发湿漉漉贴着脸颊脖颈,薄寝衣被冷汗浸透,身下褥子也是湿津津的,整个人宛如从湖里捞出般。 她面容惨白的仰躺在那,视线模糊的看着帐顶,动也不动。 产婆瞧着她那模样,不由几次胆颤心惊的将手颤巍巍的搁她鼻下。直待察觉到鼻息,方心有余悸的收回。 “娘娘您再坚持会,马上就好了啊……” 文茵听不见耳边的声音,只看得到视线里的身影。 模糊的视线里好似在走着一个人,佝偻着背低垂着头踽踽而行。他背对着她,好似未曾察觉到她看来的目光,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想要伸手去触,却摸不到人影。 宫人忙给榻上的人擦拭着眼角的泪珠,却好似如何也擦不尽。 又过了会,产婆浑身发抖的往屏风处走去,哆嗦的迅速说了什么,而后太医脸色大变。 文茵恍惚中能感到榻前脚步纷乱,似有人说话,似有人出去了。 可她都不在意,唯在意眼前的身影,她抬了手拼力想要扯住他……突然,那道影子停下了。 外殿,沾着血墨的笔落地,鲜红血点溅到黑色双头舄上。 “你说什么?” “皇贵妃……难产。”太医伏跪着,抖着声,“情况危急,请圣上尽早定夺,是……保大,还是保小?” 朱靖耳鼓嗡鸣,犹似幻听。 “你来问朕?”好半会他方慢慢转向跪地的太医,“那不妨你来告诉朕,是保哪个。” 太医面如土色,岂敢应声。 大殿响起人粗重的喘息。朱靖盯着他,黑眸阴森暴戾:“先前不是告诉朕胎相正好吗?现在却来告朕只能保其一?太医院如此没用,朕留你们何用!” “圣上饶命!实在是皇贵妃突然提早发动,始料未及……” “闭嘴,朕不想听这些!” 一声戾喝,太医魂飞魄散。眼见着圣上猛抓了案上匕首,他只当今日要命丧当场,可对方的匕首却未向他挥来。 匕首哐当落地,铁器碰上玉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回荡在空寂的大殿。朱靖遽然僵那片刻,又连退两步,掌腹用力扶住后面的御椅。 在太医劫后余生的庆幸中,朱靖抬头看向内殿锦帘处。 此刻已然听不见她的声音,唯有那婆子焦急的喊叫声。 脑中浮光掠影般浮过与她的那些过往,最后定格在昨夜她熟睡时候的安谧睡颜。 他僵硬的寸寸转过脸,视线滑过案上的《诗经》《易经》以及些诗词集。为给孩子起名字,他翻烂了这些他曾鲜少碰的书籍,对那孩子抱了多大厚望,怕唯有他自己知道。 最后,他又看向了那伏跪的太医,满眼血丝。 “朕要你保大,也保小。朕,大小都要!”他一字一句,“朕要你全力以赴,朕要你不惜一切代价!你能做到,朕封你国手之称,赐御匾,荫庇你子孙万万代!” 太医几乎不抱什么希望的进去,怎料刚如内殿,就见那产婆惊喜的来说娘娘情况有好转。他精神一震,仔细问明了情况后,就一咬牙让人再端碗汤药过来,打算一鼓作气。 这一回,他是身家性命全押里面了。 榻前,一宫人动弹不得,因为她的青色衣袖一角被娘娘牢牢攥住。送汤剂来的宫人没办法,只得绕开些进榻,将那些汤药喂了进去。 亥时,内殿响起婴孩嘹亮的哭声。 朱靖猛地起身,朝内殿方向快走两步。 “恭喜圣上,贺喜圣上,天降麒麟,母子皆安!” 殿里殿外宫人们跪地齐声,大声恭贺皇嗣喜降。 朱靖停步锦帘前,捏拳喘息片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殿中所有人都能听出,帝王从内到外的舒畅,高兴,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笑容都冲淡了那骨相的凌厉。 不多时,产婆抱着明黄色襁褓喜气洋洋出来,后面随着同样喜形于色的太医。 朱靖掀开襁褓一角,屏息看了过去。 窝在襁褓里的婴孩皮肤红红的,张着小嘴哭啼声很响亮,两只小拳头半露出襁褓,紧紧握着瞧着很有劲。 他反反复复的仔细打量,没舍得收眼。 “可像朕?”他问。 “像!像极了圣上!” 无论产婆或太医,无不说像。 冯保也道:“何止是模样像圣上,奴才瞧小殿下的筋骨也如了圣上,来日也必是英武无双。不过,奴才瞧小殿下的眉形倒似随了娘娘,也是三皇子得天神佑,尽寻着爹娘的好处长呢。” “是四皇子。” 圣上突来的一句纠正,让冯保先是一愣,而后迅速反应过来。 先前岚才人那皇子,虽没上序齿,但圣上这里怕是忌讳了。 “对,是四皇子。瞧奴才这张嘴。”冯保拍了自己嘴巴一下。 朱靖遂反复在孩子眉眼间流连,因孩子眼睛尚未睁,所以倒不大能看出眼型,倒是眉形能多少看出来,确是随了她几分。 他笑了起来,整个人如沐春风,“赏,都重重有赏!” 招来奶嬷嬷让她们仔细抱四皇子下去喂奶,他问了太医文茵的情况。 太医便如实告知,道是皇贵妃娘娘此番元气大伤,为避免日后留下遗症,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好生休养。尤其是这月子期间更为紧要,更得万般仔细看护。 朱靖让他全权负责皇贵妃的调养事宜,务必让她调养好身子。 末了,他上前拍拍太医的两肩,笑道:“国手,你当之无愧。” 太医受到如此褒奖,激动的无以复加。 翌日,圣上传令文武大臣上朝,宣布四皇子的诞生。同时传旨,大赦天下。 同一时间,锦衣卫也查明了皇贵妃早产非外部原因。很快养心殿撤了禁军,六宫也被宣旨解了禁。 在后宫众妃嫔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时,不多时,皇贵妃产子一事如长了翅膀般飞往六宫各处,短短半日,此事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同时也得知的是,圣上为新降皇嗣上了排行四的序齿,不仅如此,今日早朝上还对外宣布,给四皇子祈福,大赦天下。 洗三办的很隆重,张灯结彩,锦团花簇,整个皇城上下一片喜庆,宫人们见面必须先道句‘四皇子大喜’。皇亲贵胄及朝臣重臣们应邀进宫,如除夕宴般在交泰殿、太和殿分两宴并行,热闹程度比之除夕宴有过之无而不及。 夜里火树星桥,花灯璀璨,照亮皇宫的繁花似锦。 京都衙门传了圣令,今夜不宵禁,一时间京城万人空巷。老百姓们纷纷走出来,在夜风徐徐吹拂杨柳的夏季,挤在长街上,挨在宫门口,仰头看皇城上方绚烂多彩的漫天烟花。 天亮方休。 盛况空前。 这场四皇子的洗三宴一直被人津津乐道了许久。 圣上醉了,自那场大病后就滴酒不沾的他,在宴上却吃醉了酒。 今夜的他高兴,遂放任了自己,近乎来者不拒的喝着众人敬来的贺喜酒。众人见圣上如斯爽快,更是敬的起劲,便是来日也好对子孙后代吹嘘,圣上当年喝了自个的一杯敬酒。 不过虽酒醉,可圣上面上却依旧稳重,只是脚底不大稳当。 最终是由冯保搀扶着离去。 回了养心殿,他隔着屏风醉意上头的唤了好几声茵茵,直到冯保提醒着说,别扰了娘娘休息,这方隐约找回了丝理智,趔趄着脚步去了偏殿。 夜深的皇城,漫天的烟花光华夺目,宛如人间最盛之景。 宫殿的檐角下,有宫人抬头长久的注视着,身侧的手缓慢抬起,似要伸向那璀璨半空,触摸那炫目光华。 朱靖翌日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你们娘娘今日可还好?” “娘娘瞧着比昨个好些,稍早些的时候醒了回,用了些温汤,这会又睡下了。” 冯保绞了湿帕子双手呈递过去。 皇贵妃娘娘大伤了元气,这几日多有昏沉,清醒的时候少些,昏睡的时候多些,总归是要精细调养。 “嘱咐宫人们务必仔细伺候着。” 朱靖揉着额角道,缓了缓宿醉带来的头痛,接过湿帕子擦过脸。 “对了圣上,指挥使刘大人在殿外候您半日了。” 擦拭的动作一顿。朱靖朝殿外方向看去一眼。 不过再没再说什么,等梳洗完,穿戴齐整后,他就来了外殿。 “让刘指挥使进来。” 外头的刘章低头步入,脚步沉重,双掌用力握着一锦匣。 见他的第一眼,朱靖就眯眸迅速将他从上到下打量,当即挥退了殿里所有宫人。 多年君臣,他对刘章了解甚深,能让对方显形于色的事,必然事比天大。 他眸色郑重,看着那刘章近前。 “是何事?” 刘章无声上前僵硬递了锦匣,而后退了一步。大抵是平生头一回,他面对圣上问话没有应答。 朱靖已在心底将事态严重性更进一呈。 他没再问,抬手打开了锦匣。里面是一沓年代久远的泛黄纸张。 他拿过最上面的一张,凝神仔细看去。开头记载了年份,瞧起来似乎是份记录册。 字迹有些潦草,上面亦有滴墨,似执笔人下笔时多有迟疑不决。 朱靖盯着那字迹,又慢慢逐字往下看。 未至两行,神色已勃然大变! 刘章影子般无声无息的候着。殿内翻动纸张的声音越来越快,强抑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便是他没有抬头,也能感到这刻帝王情绪的剧烈波动。 朱靖指骨青白的翻着,一张纸,一页页,他一目十行的扫着。 从年代久远的纸张,到逐次而新的纸张,直至翻着最新的一页。 越往后,纸张越新,另一个人的笔迹越清晰,其上所记录的更像是对前面的添加补充,加以佐证。 朱靖牙关紧绷,眼神凶狠。 目光钉在最后一行字上,他指骨攥握用力,手背经脉根根凸起。 空廓的殿里死静了许久。 朱靖抬起头,目光寸寸打在刘章身上,深晦明灭:“几人经手?” “除臣外,还有两锦衣卫。”刘章道,“虽然臣知他们知规矩,但也派好了人将他们看住。” 朱靖慢声道:“朕知道,你素来做事稳妥。” 刘章突然跪下,伏首沉默。 隔了片刻,他听得面前圣上不辨喜怒的问声。 “家有几子?” “臣有三子。” “最看好几子?” “长子愚钝,次子跳脱,唯独第三子聪慧机敏,性子沉稳。” “朕知了。”刘章听得圣上道,“朕保你刘家三代不衰。” 刘章哽塞,长拜谢过皇恩浩荡。至此,他唯一的心事放下了。 朱靖重重阖上锦匣,起身,“他可在昭狱?” “是。”刘章道,“他说要面圣,届时会将所知据实以告。” 掌骨用力攥握锦匣,想着里面所述内容,朱靖双眸幽寒,只觉有股无法遏抑的滔天之火与凛冬之冰在胸臆里碰撞,冲击。 他疾步往殿外走,帝服袍摆掀动遽疾。 刘章起身跟上去,殿外冯保也提着心跟了上去。 至昭狱外时,朱靖让冯保留下,带着了刘章单独进入。 冯保胆颤心惊的候在昭狱外,想着刘章进去前看过来的一眼,他连猜测昭狱里面关的是谁都不敢去猜。模糊能预感到,怕是发生了天大的事。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夏日,可他这一刻却冷的牙关打颤。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更新时间点不稳定了,都暂定为晚七点。提前更完的话,我提前发。:,, ------------ 59 第 59 章 昭狱昏暗冗长的通道里,血腥弥漫,壁灯照出惨白的光亮。 两侧栅栏阴影打落在帝服上,随着人影移动而明暗不定。 帝服一角消失在通道尽头的那间刑房。刘章关了刑房大门。 刑架上的宫人闻声缓慢抬了脸,湛朗双眸看向来人。入宫这些年,这是他头一回对面来人时,没有俛首躬身,没有卑躬屈膝,不是以一副奴才相而是以一个男人模样,端直了清癯身躯面向对方。 朱靖沉步至刑架前,背光的他面容晦暗铁青。 “你当真是该死啊。” 一个不起眼的阉人,他抬脚就能轻易踩死的卑贱人,却差点闹出震天骇地的动静。那阉人怎么敢呢,敢存这样目的进宫,敢触这等滔天祸事! “罪人徐世衡不敢苟活,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面对九五之尊,对方却不再以奴才相称,清雅声音平淡自若。 “但望圣上明察,昔日文元辅只秘密托付我一人,文家其他人并不知情。若圣上不信,大可派人去查。” 朱靖掌骨用力捏着那方锦匣,寒眸幽火丛生。 这话他是信的,毕竟文元辅若当真透漏了一丝半毫给文家二子,文云庭且不说,那文云堂当年绝对会毫无顾忌的将此事爆出来。至于那文云庭……这些年锦衣卫盯其盯的紧,若对方当真知晓些什么,那绝不会半点马脚不露。由此可见,文元辅当年当真是对二子半点口风未露。 可是……朱靖猛地寒光射向对方。 文元辅竟将这般天大的事,告知了此人! 这得多信任,这得多倚重,比对文家二子还要看好。 无疑,在文元辅榜下捉婿前,此人已是对方准定的东床快婿。 他腹中如火灼烧,却忍不住再一次的从头到脚打量对方,这是自那事之后的第二次。上一回他审视中且带着分俯视奴才的鄙薄,而这一回他却是以一个男人的角度,去打量另外一个男人。 明明还是同一个人,可气质却与从前那在御前俛首卑恭的阉人截然不同。大抵是没了顾虑不再掩饰,此刻的他清朗俊逸面容尽是风轻云淡,身姿清矍挺拔,饶被缚刑架却不改朗月清风之姿,如林间竹雪中松,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无论姿容、气质、学识、能力、心性,此人不比朝中文臣差。 这般个人物,竟会甘心入宫。 “知那文元辅送你走的是条什么路?昔日你当真甘心趟这死局?” “如何不知,为何不甘。” 温雅的声音没有半分迟疑。 堂堂正正说出这话后,徐世衡面上浮现抹释然的淡笑。 为她,他从来都心甘情愿。 其实文元辅是给过他选择的,若是不愿选这条路,那文家可送他平步入青云,权当全了她昔日的那份情。可他还是毅然决然接手了这个滔天秘密。 “我这一辈子不愧天,不愧地,不愧江山社稷,不愧祖宗宗族,唯愧我那茵姐儿,是我这当爹的没护好她。”他至今都犹记当日文元辅那苍老含泪的模样,在将锦匣交递他手里时,颤声道:“今日过后,我愧对的,又多了你一人。” “我甘愿。” 当日他抚着锦匣道。明知这是条死路,会让他万劫不复,可是他依旧甘愿。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帮她做的。 此后他带着秘密净身进了宫,牢记着文元辅临终前的最后嘱托——文家其他人一概不必管,他攥的只是茵姐儿救命良药,只为她。 文元辅只想着用此秘密在关键时候保她一命,不知的却是,怀着此秘密入宫的他,内心酝酿着怎样翻天覆地的计划。 他想救她出苦海。 他要一步步往上爬,靠近权利中心,去触摸深宫里最深的秘密。 这些年,他不着痕迹探查老宫人,寻找细枝末节,竭尽各种机会,翻阅先皇起居注、慈圣太后起居注。唯恐暴露,他不敢做太大动作,只能一点点,一滴滴,勾勒其中线索,将可疑处暗自记录下来。之后再借出宫之机,将脑中所记内容写下藏好。 他想要收集所有确凿证据,而后利剑直指座上帝王。 起先,他确是这般想的,也坚定不移的这般做的。 可后来,他渐渐的发现,他错了,他入宫的第一步就走错了。 想起宫里这些年她每回看他的眼神,徐世衡就心抽疼的厉害。 这是他的错其一。他给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极大痛苦。 徐世衡就看向面前眸色深寒的男人。低估对方的能力,就是他的错其二了。 待在御前愈久,他就愈发现这个帝王的深不可测。短短几年,对方就一手压制了朝堂乱局,对外开疆拓土收复失地,对内手腕强硬平衡文武势力,将皇权威望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至今,他已清楚明白,颠覆对方皇位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即便他如今手上有物证人证,只怕也依旧没有胜算。他猜测了那般的结果,届时必然是满城风雨,却也顶多会给在座当今造成困扰,其血统问题只怕要落于史册遭后世人几经猜测诟病。若想凭此改换日月,他当真不抱有哪怕一成的希望。 真到那日,只怕那大权在握的帝王,会行那雷霆铁血手腕,杀的满朝腥风血雨,血流成河,直至无人再敢质疑。文臣死光又如何,那位身后还有诸多支持捍卫他的武将。 就算皇朝动荡,可他的皇位依旧稳当。 朝臣受死,百姓遭殃,用那么多无辜人的血去赌一个不足一成的可能,他岂能去做?更何况,届时只怕文、郑两家亦逃不开被血洗的命,那他岂不是害苦了她。 于公于私,他不能去赌,不能去做。 朱靖没再开口问,一直待对方收了恍惚思绪开了口。 “那日文元辅派了人来……” 朱靖闭了眼,强抑着怒意与杀机凝神静听。 徐世衡缓缓开口,没有丝毫掩瞒,因为他知面前帝王的深不可测,对人对事洞幽察微,在其面前遮掩只会适得其反。想要洗脱其他人的嫌疑,他就唯有事无巨细的坦诚道明。 朱靖五脏沸腾翻绞,听到永兴五年,身怀六甲的安国夫人陪宫里那会还是德妃的慈圣太后待产时,不慎跌了一跤滑了胎,出宫不久后就重病不愈,不由就捏紧了指骨。 “……文元辅当年也是无意得知秘闻,慈圣太后临产前那会,其实已经停了胎。不过得知那会,圣上已登基数年,朝堂渐渐稳固,文元辅不想引发朝局动荡,同时亦是顾及……多年师生情分,当然亦有他不堪忍受平王的愚钝,这方将此事按下。” 徐世衡又接着将文元辅的猜测与他后续查到的相关证据,一一列明。种种迹象几乎可以确切指明,如今那金銮殿上的大梁之主,并非皇室血脉,而是慈圣太后的胞妹之子。 朱靖绷齿低沉一笑,这一刻当真觉得荒诞、可笑、又可恨可耻。 “你找到了昔年那稳婆之子?” “……是。” 朱靖没再问,他知对方会说的。 “去岁派人给两宫太后通风报信的人,可是你?” “是。” 朱靖颔首,是个人物,连他当时都误以为是文云庭的手笔。想来那会是多半已经存了几分心思了,不过后来大概是发现他这病中老虎对京中的掌控犹在,这方没敢轻举妄动。 事实也却如他所想。当时徐世衡刚试探动作时,就骇然发现,那病重帝王对京师的一切仍握手里,只是不动而已,若当真有人威胁到他,那雷霆手段只怕会迅疾杀去。遂不敢轻举妄动,想着再等其病重些时日再说,谁成想对方竟能逢凶化吉。 或许当真是,时也命也。 “何不继续守这秘密。”朱靖满腹火烧恨不能抄起长鞭将其抽烂,在他最快意的时候,对方却给他如此重击,“十年、二十年,指不定能瞒一辈子。” 徐世衡缄默,而后道:“如今,刚刚好。” 做过的事情终究会有痕迹,与其到时候被人查出而处于被动,再或事态扩大一发不可收拾,倒还不如选个合适时机自爆出来,掌控主动权,将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 语罢,他转了眸,看向刑房门口处的刘章。 刘章视线扫来,冰冷的,杀机凛凛。 “本来不想牵连旁人,是打算着直接将证物交给圣上的。之所以改了主意……”徐世衡风轻云淡道,“就权当是我这无能阉人的报复吧。” 刘章猛然按住挎刀。 徐世衡没再看他,再次面向那寒面的帝王。 朱靖似也预感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瘆黑的眸迸出寒色,不过依旧在无声等他开口。 “我会如实交代剩余物证以及那人证所在之处,甚至也会毫无保留的交代其他的那些后手。只愿能求得圣上一诺。” 徐世衡说道。忽略对那无辜人证的歉意,他要在奔下一世前,替她做最后一件事。至于那些无辜性命的愧欠,只有待来世偿还。 “你是要替她来求?”朱靖一语点破,沉怒将对方扫过,“你也配?” “奴才知道不配,可这是奴才最后唯一的祈愿,望圣上能成全。如此既让奴才死得瞑目,也安了圣上的心,早些时候派人寻得那些证物,也能早些时候消弭这些隐患。” 徐世衡低了头,又成了奴才的模样,“并未奴才胁迫圣上,只是奴才进宫近十年,唯有此执念。” 朱靖怒极反笑,笑声在昏暗血腥的刑房里显得森冷。 “好个奴才啊。” “望圣上成全。” 徐世衡又兀自低语道,“望圣上金口允诺,保她一世高高在上,富贵荣华,无论她做错何事,容她、忍她,不许旁人轻她,贱她。” 朱靖道:“朕还以为你会请朕放她出宫。” 徐世衡看着那金边勾勒的帝服一角,“奴才知道,圣上不会放她。” 许久,当徐世衡听对方不辨情绪道:“朕允了。” 终于得此一诺,他不由浑身一松。他不是不知圣上待她是有些喜欢与特别在,可所谓人心易变,当女子韶光不再,她容貌渐衰,拥有无上权利的帝王还能对她一如既往的宠爱吗?自古以来,后妃色衰而爱弛的例子,比比皆是。 届时,没了盛世姿容的她,帝心又能维持几分?更何况,若来日圣上再想起她与阉人的这段不堪过往,只怕更添嫌恶厌弃,没了情分,那对她生杀予夺只在一念之间。 所以,对帝王的感情他不抱有希望,但是他信帝王的千金一诺。 徐世衡不再迟疑,将所有一切都交代完毕。之后如释重负的闭了眸,宛如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好似接下来的生死皆不在意了。 朱靖抬步走前,突然问他:“可还有什么话说?” “请……暂且先莫将我的死讯告知她。” 朱靖黑眸深处迅速划过抹愠怒,稍纵即逝。 “朕以为,在朕毫无顾忌的下定决心杀你时,你应该便知这意味着什么。” 徐世衡温润面容流露些情绪,似苦涩,又似释然。 意味着什么他自然知,意味着他徐世衡于她而言,不重要了。 这般就好,他想。夹缝生存的爱情,本就活不了太久。 打他入宫那日起,他对她的那些爱意就再也无法诉之于口,就如那滋生于阴暗的秽物,永远都不能暴露于阳光之下。 “徐世衡,你当真是只是为她好方入宫?”朱靖睥睨,寒声冷笑:“或也有不甘心罢。总归可以让她念着你、欠着你,让你忘不掉你。” 徐世衡怔怔的想,自己在净身前后,脑中有没有闪过这般卑劣的想法。因为那段时间他的情绪最为激荡,脑中各种纷杂的情绪都有。 “或许……还是闪过寸毫的罢。” 或许有些一闪而逝的念头,但是在入宫见到她的那一刹那,他就完全被心疼占据,再无其他杂念。余生,他只有一个念头,只盼她好。 “若可以,请圣上告诉她,奴才是多么自私卑劣的一人。” “净身入宫,也只是不想让她好过,想要让她永远欠着奴才。” “这么些年,奴才只想往上爬,享受着位高权重的滋味,过往那些谁还记得。” “后来奴才被她连累,心里不知多怨恨她……” 朱靖抬步往外走,隐约听得里面人似有若无的低语:“也告诉她,阉人身上没有雪松味,只有……无法避免的秽物异味。” 朱靖走了几步遽然停下,耳畔又在反复回荡那句句自我贬低,可字字皆是为她的话。他扪心自问,一个本来前程大好的男子,不登朝入仕反倒净身入宫,忍辱负重近十年,只为护一女子周全,试问换作他,他能否做到? 他做不到,他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不明白徐世衡的这种感情,不明白对方怎能为一女子做到这种地步? “莫辱他,给他个痛快。” 朱靖立了会后,侧眸吩咐。 刘章挎着腰刀回身,再次回了刑房。 徐世衡释然一笑,一身清矍的他在这方粗陋血腥的刑房里,温润从容。好似让人见了清晨竹林里手握书卷温习的书生,文质彬彬抬头一笑,清风朗月,光风霁月。 刀面寒光闪来那刹,他的目光仍看向墙壁上方那微弱的壁灯,神色温软柔和的好似见的是那年夏日,透过树冠缝隙洒过来的夏日骄阳。 炫目,耀眼,让人怦然心动。 阿茵,祝平安喜乐,一世顺遂。 下辈子,莫再遇上他这般无能之人。 朱靖踏出昭狱,指背掸掸衣袖,似要掸去上面的血腥气。 外头冯保屏气戒惧的候着,当余光不期瞥见后出来的刘章刀鞘上的血迹时,手脚不由发凉了下。 “剩下的事,由你来首尾罢。”朱靖看那刘章,“之后,放你三日假,回家去好生歇整。” 刘章感恩伏首叩拜,谢过皇恩。 回去的一路上,冯保见圣上没有坐舆撵,反倒徒步而行。 而且也不是去往那养心殿,却是去勤政殿的方向。 他正高提着心,浑身紧绷之际,突然听得前头圣上道:“过段时日,你在宫中传些信,说朕要派内侍去西北关隘监军。” “另外。”冯保竖耳细听,却听到,“去外头寻个跟那徐世衡,差不多身形模样的人进宫来。” 冯保脑袋翁了声,突然间就明白了什么。 接下来几乎一路无话。 在路过一花亭时,朱靖驻足了会,捏着眉心吩咐了声:“去将那……于嬷嬷跟念夏,送去养心殿。” 冯保忙不迭去办。 朱靖驻足看了会景,方再次抬步往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他脑中充斥着各种思绪。主要还是他的身世问题。 或许是过了那股激荡的情绪,此刻的他更多想的不是非皇室血脉的惊怒、或自小受厚此薄彼待遇的愤恨,而是在想如何去处理后续问题,于无声无息中将此事彻底掩杀。 安国公府、慈圣太后、平王、前朝、后宫、可能隐匿在民间的另外知情人……他脑中捋着这些,不放过寸毫纰漏。 在踏进勤政殿时,他猛地僵住身体,这一刻他脸色遽然一变。 因他突然意识到,他忙中出错了! “快,快去将冯保叫回来!让他别将那两人送到养心殿!” 可已经晚了。 于嬷嬷与念夏已经被送到了养心殿,刚进来的她们恰赶上文茵清醒的时候,不由喜极而泣的朝她们娘娘的方向扑过来。 “娘娘!” 时隔一年再见,她们伏在榻前望着朝思暮想的娘娘,欢喜的眼泪直往下淌。可很快,她们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娘娘,看见奴婢跟嬷嬷,您……”不高兴吗? 念夏感到有些无措,娘娘一直看着她们,脸上却没有多少表情。 “娘娘或许是累了。”于嬷嬷赶紧擦把脸上泪,就要搀扶文茵躺下,“娘娘受了那么大罪,这会哪里还提得起半分精神?快赶紧躺下歇着。” 文茵握住了嬷嬷的手,看着她们。 “近来宫里头可有什么朝臣获罪的传言?” 于嬷嬷念夏两人不明所以的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未曾听说。怎么了娘娘?” 文茵很久方动了下眼睫,“那么,你们今日可有见到……徐世衡?” 于嬷嬷她们先是一怔,而后意识到此问意味着什么的她们,脸色骇变。 ------------ 60 第 60 章 勤政殿里,朱靖闭眸背靠御座,缄默听着冯保的回禀。 冯保禀完后就屏息噤声退于一侧,殿内鸦雀无声。 “那嬷嬷与宫婢就不必召回去,让她们在那伺候罢。” 朱靖道,郁燥的抬手捏了发紧的眉心。 她知道了,他无比确信。饶是她看似未见异常,还如往常般用膳歇息,饶是她神态平静,好似对她那两位宫人的回来并不惊讶。 可她的平静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着太医仔细看护她身体,安神的汤药每日都给备上。” 冯保刚应下,又听到那沉抑令声,“另外,不必外出寻身形相似之人了。” 既瞒不住,那他就不打算瞒了。 朱靖面色沉暗。不过一个徐世衡而已,他不信在她心里能大过天。昔日她二哥的事在她那都过去了,如今区区个徐世衡,又有何过不去? 毕竟只是段昔年虚无缥缈的情谊。相比之下,她与他才是纠缠更深,牵扯更重,如今更是有了皇儿的延续,情分当比前者更重。 他相信,她会想开的。 文茵每日醒来时都会先往房门处看去。 虽不知哪日,但她知道,他终会来的。 时间不经细数,一转眼,夏去秋来。 槅扇长窗前,刚出了月子的文茵着一袭月白色的宫装,端坐着持汤碗舀着羹汤吃。大抵是先前大伤了元气,饶是坐月子的时日有些久,可依旧不见丰盈,气色也不见大好。 朱靖坐在对面看她。从他进来时她就未抬过眼,也未出言半字,只专注用着羹汤。 时隔两月再见,他有些思念的在她清润娇容上反复流连,最后落上她那身清素的装扮,以及她乌发间不带任何花纹修饰的素钗。 内殿里没有其他宫人,只有两人无声的相对。 朱靖打她乌黑发间收了暗沉眸光,最先开了口:“你没话想跟朕说?” 嗒。瓷勺碰触碗沿发出细微的声响。 文茵的视线从粥羹中缓慢抬起,落在对面人的沉金冷玉的面容上。 “我想见徐世衡。” 直截了当,她连迂回委婉都不曾。 她直视着他,清润眸里没有情绪,一片平静汪洋般。 朱靖按着指腹玉环,沉眸道:“你见不到了。” 不是不能见,不可见,而是见不到了。 意思很明确,可文茵还是问了句:“他死了吗?” 朱靖没有瞒她,直接说是。 两人视线隔桌相触,可犹似隔着堵无形屏障,无法看清对方眸里的丝毫情绪。 文茵伸手又拿起瓷勺,舀过满满一勺粥羹,塞满口中。 缓慢咽下。“后事是如何处理的?他陇西有个庶姑母,关系远了些,可好歹是他唯一的亲人。” 朱靖在她这句话里暗松口气。 “朕知了,朕待会就派人去将他尸骨送去陇西。” 文茵又舀了勺粥羹,在送到唇边前停下,“他犯了何罪?” “死罪。” “可是因我之故?” 朱靖阖眸按捺住情绪,方沉声道,“不全是。” 这般的话题总归是让人不舒服,毕竟是涉及到另外一个男人与她的情谊。可他若绕过不提,反倒会让她横生芥蒂猜忌,那么此事在她那里就愈发不能揭过。 同时,他也想看看,那徐世衡在她心里究竟占了何等比例。 文茵看着他那张薄情寡性的脸,又问:“他所犯的罪,比之我二哥那时如何?” 他也看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短暂的寂静后,文茵颔首道:“国法不容,那他的确是该死。” 她将舀满粥羹的瓷勺送入口中,未及咽下,又舀了勺送入。 突然她被呛咳了起来,粥羹狼狈呛了一身,人也被呛咳出了泪。 “这粥怎么这般烫!”她摔了瓷勺,弯身边咳边哭。 朱靖坐在座上没有动,看她漠然着脸,眼泪却一直在流,顺着苍白的脸庞,浸入脖颈,淌湿了月白宫装。 这一刻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凉意。握膝上的手指骨发青,手背青筋绷起。 “你……在为他伤怀?” 文茵满眼泪光看向他,“要是我说丝毫不伤怀,你信吗?毕竟……”她湿凉的面上半是粥羹半是泪,“是一故人。” 面对此刻这般的她,他说不上来是什么,仿佛是心口被重物击了下,沉闷的微窒感,很不舒服。 他竭力忽略这种感觉,掌骨用力撑着椅座扶手起身。 “故人离世你伤怀朕理解,但朕希望你能明白,他也仅是你一故人而已。”离开前,他又落下一句,“朕允你为他流泪伤怀,为他素衣素服,但是,也仅这一日。今日过后,忘了他。” 语罢,他抬腿大步离开。 于嬷嬷与念夏看着圣上离开了养心殿,还将除她二人之外的宫人一道屏退出去,不免有些心慌的对视一眼。 突然,内殿里传来瓷器落地的声响。 “娘娘!”于嬷嬷骇呼声,赶紧掀帘入内,而后骇吸口气。 但见她们娘娘伏倒在案上,颤着肩背又哭又笑,宛如癫狂。 于嬷嬷的泪当即涌了出来,她趔趄着奔上前去扶,却被她们娘娘一把推开。她擦把泪,吩咐念夏出去守着,而她则忍泪慢抚着娘娘颤的如瑟叶的肩背。 “没事娘娘,哭出来就好了。外头也没人,您如何哭都使得。” 她大抵猜到了刚圣上是与娘娘谈了什么。其实这些时日她也暗地里观察打听着,结果……确是不见了那人。 “会过去的娘娘,一定会过去的。” 文茵摇头,过不去的,永远都过不去。 “我好恨啊嬷嬷,他明明知我不喜欠人情,为什么偏要入宫,偏要让我欠他!”她又哭又笑,“既爱我,凭什么让我欠他!一个,两个,都是这般,都是这般。为何就不能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谁用他们来牺牲自己来为我?谁用啊!” 文茵大放悲声。至此她如何还猜不出,他多半是为她死的。 朱靖在当日事发时没要他的命,反倒如今事情都过去了,却突然取了他性命,很明显是他做了什么。可他,无父无母近乎无亲人,一朝入了宫至如今走这死路,还能为了什么?为她啊,定是为她啊! 他,究竟为她做了什么啊。 她泪流如注,他本来前程一片大好,才名远播,光风霁月,前方等他的不知是何等璀璨人生。他不该是这般的命,不该啊。 他短暂的一生活了什么呢?唯活了文茵二字! 文茵哭的近乎断气,他短暂的一生就活了这两字。 可就值当?可就值当? “入宫近十年,他却连看我一眼都不曾啊,就这般为我死了……他得多遗憾,临死前都未曾抬起头认认真真的看我一眼。” 可她,之前还在怨他,恨他。 或许她的冷漠表现让他误以为她不爱他了,可以失去他了。又见她如今诞下皇嗣,他就更认为她有了傍身仰仗,可以余生安好了。所以,他就放心的功成身退。 “我这是在地狱吗嬷嬷,我痛啊,我痛……” 宛如泣血般的哀哀痛音,让于嬷嬷也痛的心碎,她再说不出来什么劝说的话,只能抚着娘娘单薄颤抖的背,一下一下的无声劝慰。 突然,娘娘的身子无力滑落下去,于嬷嬷大惊失色,赶忙用力抱住搀扶到椅子上。可下一刻,她猛打了个寒噤。 只见娘娘唇上沾了血,月白的衣襟上也同样染了血。 “娘娘!我,我这就去请太医……” 于嬷嬷声音打着哆嗦,颤着腿脚就要走,却被人从后拽住袖子。 “不必去……”文茵孱弱道,“活久了对我是煎熬痛苦。” “娘娘啊——”于嬷嬷跪下抱住她的双膝痛哭。 这一瞬息她满腔的悲意,满腔的恨意。苍天不长眼啊,娘娘多好的人,为何上苍不曾善待她半分,哪怕半分啊。 文茵转过脸,透过槅扇窗的镂空处看向外头的秋景,想的是那年骄阳璀璨的夏日。 “得多可悲,他临终了,我与他也没正经说过一句话。” “说过的,说过的。”于嬷嬷哽咽,“娘娘可还记得元平十三年那会,我端给您的那碗鸡汤?我骗了您,那碗汤不是我熬得,是他千方百计送进来的。” 她不知他是从何得知的这般隐秘的事,更不知他是用了何种办法躲了耳目,千方百计的送来这碗汤。 文茵呼吸急促的看她,就听:“他托我问娘娘汤好不好喝,回头我就问了娘娘,娘娘说汤很合口。” 文茵仰脸靠着椅座,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这是他们深宫里近十年来,无关主子奴才的,唯一的对话。 “嬷嬷可知,我现在是何种感受吗?”她咳了两声,唇边溢出了些鲜红,“万箭攒心不足以代表其一。我好痛,也好恨。” 于嬷嬷惊慌失措的给她擦拭,她缓了声道:“别怕嬷嬷,我死不了,至少不是现在。” 挣扎起身,她示意嬷嬷将她搀扶到梳妆镜前。 于嬷嬷拧了湿帕子过来,仔细给她擦着乌发上脸颊上沾染的粥羹等污秽。 文茵看着锃亮铜镜里那倒映出来的脸白唇红,明明狼狈却不掩绝美的那副容貌,不由伸手抚上了凝脂般细腻肌肤。 “嬷嬷你说,朱靖他爱我吗?” “爱,他肯定是喜爱着娘娘。”于嬷嬷毫不迟疑,“我听人说,娘娘生产那会,圣上为给您祈福还自伤龙体,想来断是深爱您的。” “那就好,那般费尽心机将我抢进宫,不爱我怎成。” 文茵看着铜镜,又缓慢摇了头。 “不,这爱还不够,或许是说,他是欲大于爱。” 爱不是这般的,因为她体验过真正的爱是什么,所以她分得清爱与喜欢,与欲。他对她只能说是有些喜欢,更多的是男人对女人的欲。 而这种喜欢也如此浅薄。就好比她喜欢一朵娇花,可以毫不犹豫的直接采摘下来做插花,可若她当真爱极了这花,她断是舍不得采下来任其枯萎,而会任其灿烂绽放枝头,而自己只需遥遥看着就心生欢喜与满足。 文茵拿过湿帕子慢慢擦拭脸上的血迹泪痕,露出干净的容颜。 使劲手段的将她摘下,到头来却不爱她,那如何能成?她焉能便宜了他? 有些滋味如何只能她一个人尝呢,好歹也得让他来尝一口。 曾经,他将她置身棋盘上,将她视作他与群臣博弈的棋子。今日她以牙还牙,就以自身为筹码,将她与他同置棋盘,两方博弈。 她有自知之明,清楚明白奈何不了他其他方面,能磋磨他的只有情。而她也身无长物,唯一的武器只有她自己。 他事事顺遂不是?她总该让他尝尝挫败的滋味。 她要他死去活来,要他痛不欲生。 对着铜镜,她缓缓牵起唇角,让自己绽放出笑来。 入宫之后,她死寂如灰,沉寂如水,这样的她男人爱不上的。 今日之后,她要做回茵姐儿,灿若骄阳,热烈如火的茵姐儿。 不,她要比之还要热烈,自己不燃起来,如何烧死他。 ------------ 61 第 61 章 朱靖在勤政殿处理公务至天明。 天亮时,他再也按捺不住的起身,拂了帝服大步走出殿外。 至养心殿,他刚抬步上了廊阶,恰逢殿内人迎面出来。踏出的脚步猛然停住,那一瞬息,他犹似见到满团绚丽的光束迎面朝他而来。 “圣上这般早?” 莺语般的笑声划过耳际,朱靖但觉耳鬓酥过刹那。 他几许恍惚的凝目看去,但见她手腕挎着一铺着丝绢的小竹篮,提裙迈出大殿,见到他时就似有若无的轻睨过来一眼笑语了句,而后又转过眸去继续与旁边宫人说说笑笑。 今日的她打扮轻便,绸缎般乌发只用青色挽带束着,脸上似上了点淡妆以遮住眼眸哭过后的微赤。但却也未能遮全,眼尾淡淡的绯色宛如女子特意上的粉霞妆,让那从来雪光月华的女子此刻多了些动人娇态。 入宫这些年,此刻千娇万态的她,是他未曾见过的鲜活模样。 眼见着她就要从他身旁错身而去,朱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朝侧跨去一步,高大身躯挡了她的去路。 文茵险险停步,抚胸稍瞬,凝眸横他一眼,“这是干嘛,吓我一跳。” 他掩着惊异低眸将她不着痕迹的打量。他本以为今日见到的会是或悲痛怨恨,再或死静枯寂的她,无论是哪一种,却都未料到是此刻这般娇美动人的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宛如朝阳般粲然炫目,好似所有芥蒂都不复存在,包括徐世衡的死,包括文云堂的死,也包括从前那些迫她入宫、逼她囿于深宫的种种。 好似一夕之间他与她之间横亘的那些尖刺全都消弭,好像他与她的的那些不愉快全都烟消云散。 如此转变堪称异常,让他焉能放心。 “你……是要去做什么?” “去御花园采些花,做花露饮,再摘些花瓣做些胭脂。”文茵随手将腕间小竹篮子往上提了下,“成日憋在殿里,岂不无趣?大好的天儿,自然要多出来走走逛逛。” 朱靖的目光随之落到雪润皓脘上,那被编成花朵形状的精致小篮子上,随即又紧落她面上,盯在她眉目间,试图从中寻处一二端倪。 “快些让开,莫要耽误我摘花。” 几多含笑娇嗔,又几多不满娇横的清铃声入耳,他只觉胸前覆来柔软力道。慢慢低眸一看,却是她白皙温软的手心推在他胸膛上,似要将拦路的他推去一侧。 “你到底让不让!” 见推他不动,她似微恼的直接提步撞来。他只觉一团馨香的娇躯撞过来,下意识的正待要伸臂揽过,却被她轻巧的闪身避过。 她从他旁侧绕过,提裙轻巧着步子朝远去而去。笑语声中,她回眸冲檐下怔立的他莞尔取笑,红润唇瓣蠕动似笑说了个傻字。 秋阳的朝晖中,乌发间的青色挽带飘扬。青丝随风吹拂过她雪润花颜,她回眸嫣然一笑的模样,犹似山间清风将人拂过,涤荡人心神。 她挎着竹篮的身影已消失在视线中,可他仍觉得周围余留着她身上的那缕缕醉人馨香。 文茵离开养心殿时,仍能感到背后那如影随形的目光。 她自然知道他的惊疑,他的探究,这是在所难免的事。 她不在意这些,因为他终会发现,她的异常不会危及到他的江山社稷。当他意识到这点时,那就是他慢慢放松警惕的时候。 文茵抬眸望向东边升起的朝阳。 秋阳到底还是不够烈,不过没关系,慢慢来。 庄妃得知皇贵妃銮驾朝永和宫来的时候,还犹自不信,可当她出了殿亲眼见到那青纱襦裙姣美女子挎着竹篮子进来时,刹那呆若木鸡。 “怎么了,我面上有东西?” 文茵手背抚过脸颊,笑睨过去问。 “没,没有!”庄妃心慌意乱的赶紧上前问安,脑子嗡嗡的,“皇……皇贵妃娘娘,您怎么来了?” 皇贵妃怎么突然来了?对方不是从不入后宫其他宫殿的吗? 事出反常,让人焉能不怕? 庄妃惊疑不定,是不是有人背地里告她小状?皇贵妃此番是不是过来拿她开刀?这般一想不由呼吸急促,脑子里疯狂的搜刮着她近来的所作所为,死命回忆着可有得罪对方之处。 “闲来无事,过来走走。对了,这么大好天儿,你窝闷在殿里做什么呢?” “没有,嫔妾没有做什么!” 庄妃脸都吓白了,唯恐对方误会她窝在殿里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急急哆嗦的嘴唇解释,“嫔妾刚在殿里看着二皇子用膳……” 刚说到这,她面色陡然巨变。难道皇贵妃是冲着二皇子来的? 越想越有可能,满打满算这整个后宫里,能值当皇贵妃出手对付的,可不就剩那两皇子了吗? 庄妃急得恨不能指天发誓,好让面前皇贵妃娘娘知道她内心所想。天地良心,她虽有与大皇子较劲的心思,但却绝不敢起哪怕半丝半毫与四皇子争锋的心思。 “皇贵妃娘娘,二皇子可不喜欢读书,天生愚钝就喜欢玩……” “岚才人的住处在哪儿?” 文茵直接打断她的话,待庄妃大松口气的指了方向,就提裙转身朝西边偏院的方向而去。 “岚妹妹,要不要去御花园摘花去?” 清婉嗓音入耳,庄妃倒抽了凉气。 站在房门口的岚才人震惊的张大了嘴。皇贵妃娘娘,唤她……岚妹妹?! 永和宫其他偏殿正在门后边胆颤心惊观望的其他才人选侍们,闻声皆目瞪口呆。尤其待见那岚才人游魂般挽着皇贵妃的臂弯出来时,更是宛如见了鬼。 文茵路过庄妃时,好心的招呼了句:“要一道出去玩吗?” 庄妃反射性的先摇头,而后忙解释:“嫔妾还要照顾二皇子。” 文茵点头表示理解,又转眸对岚才人道:“人多出去才有趣,宫里其他姐妹我不熟,你去帮忙招呼下,看看有没有愿意一道去的。” 岚才人义不容辞的冲出去,不多时就生拉硬拽过一个小才人和一个小选侍。 “娘娘,其他宫里我也有相熟的姊妹,一会路过时,我过去叫?” “那敢情好。”文茵示意她挽过自己,一道出门:“以后唤我文姐姐。” “文……姐姐。” 岚才人挽着那柔软馨香的手臂,只觉得脚步都在虚浮着。 她竟挽着唤皇贵妃娘娘的胳膊,竟可以唤着对方文姐姐?! 她脑子晕涨涨的,拼命呼吸,一张小脸激动的涨红。 文姐姐身上好香,好软,文姐姐声音也好听,好温柔。 文姐姐也长得好美,笑起来美的像月华一般,就戏文里那住在仙山琼阁里的仙子。 这一路,文茵对岚才人那人际交往的广泛程度大开眼界。 殊不知那打了鸡血般的岚才人,才不管熟不熟,只要路过哪个宫就要进去挨 过告知一番,而后再生拉硬拽出来几个。 一行人提着小篮子至御花园时,摘花队伍的人数已不下十人了。 她带着人前脚刚走,后脚那六宫上下就炸了锅,无不议论纷纷。 文茵却不管旁人如何议论,依旧领着她带出来的那些妃嫔们戴着花环,穿梭在在秋阳正好的花丛中。她与她们一起摘着花,说说笑笑分享着做花露饮、做胭脂的心得,继而延伸到护肤护发的心得。 此时的养心殿却有别于御花园的气氛融洽,欢声笑语。 朱靖这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每隔段时间就要从奏折里抬头问一句,皇贵妃在做什么。 冯保早就让人远远盯梢着呢,闻言就忙回禀娘娘这会又在作何。 禀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好似亲眼见到般,见到娘娘戴着花环穿梭在花簇锦攒的花丛中。那些强颜欢笑的被带来的妃嫔们,前头还有大半不情不愿的,可到后来,却全都不由自主围着皇贵妃娘娘转。 听娘娘说如何挑选适合自己的胭脂、粉黛,如何画适合自己脸型的眉形、脸妆,如何挑选适合自己肤色身形的衣裳,如何搭配合适的发型。 待娘娘亲手给岚才人梳了个繁复漂亮的发髻时,她们全都围拢过去,认真听着娘娘的指点,又叽叽喳喳的询问着什么。 他听那盯梢的人说,不知皇贵妃娘娘后来又说了什么,那些娘娘们摘花的热情空前高涨,提着小竹篮子朝花园四面飞速扩散,宛如采花的小蜜蜂似的。 偌大的御花园,尚不到一日光景,里头花就肉眼可见的少了一小半。 朱靖听着,眼前恍惚了好一阵。 随后又低眸继续翻开奏折,可却发现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不由深锁了眉宇。 日落时分,殿外头终于远远响起人的轻声细语。 朱靖抬眸望去,就见她提着满满一篮子的花瓣,披落着夕阳余晖从远处而来。她抬着手背挡在额上,浅浅挡着夕阳斜来的落照,漫天霞光拂在她面上,浮着煦煦的光晕。 她甫一进殿,就带来满室宜人花香。 文茵将竹篮置在高凭几上,接过湿帕子擦手时,随口朝对面人招呼了句:“圣上为国事操劳,着实辛苦了。” 朱靖喉结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回应。 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感到过的无所适从的感觉。 他可以从容应对她的冷待、怨怼,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突如其来的自然、熟稔。如今他看她如隔了层雾,让他看不清她内心在想什么。 大概是在外一整日累了,她用过晚膳,就梳洗一番上榻了。 他也没了处理公务的心思,也早早的随她一道回了内寝。 “圣上不用多有疑虑,我大概就是想开了。” 却未等他斟酌着语句开口询问,就听她先开了口道。她手指梳过搭在胸前的乌发,梳顺后仔细撩到背后,又掀了寝被躺下,“大概就如古语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可能我现在,就是这般一夜顿悟的状态。” 她偏眸,语声轻快:“就如嬷嬷说的,人这辈子不长,那么想太多就是平添烦恼。活一日,当肆意快活一日,如此也不枉来人间走来这一趟。” “你能这般想就好。”朱靖深看她一眼后,阖眸上了榻。 文茵知道他不会轻易信的,不过她不急,这只是第一日而已。 朱靖确是不信。他信自己的直觉。 他现在的直觉就是,犹如两脚在虚无缥缈的半空浮着,始终没有落到实处。这种感觉让他无端浮躁,忍不住就想做些能让他落到实处的事情。 在感到高大身躯朝她压覆过来时,文茵抬手去推了他脸。 “你好生不体谅,我累着呢。”她嗔怒横他一眼,两靥生愠。 柔软的手心覆在脸上,他都能闻见那嫩白指尖上,尚存留的那花汁的馥郁香味。醉人,迷心。 “一回也不成?” “不成。” 朱靖没有坚持,在她冒着光火的眼眸中,到底强抑着冲动自她身上下来。 “早些睡罢。”他给她掖过被角,低哑嗓音道。 文茵确是很倦怠,闭眸不多时就沉沉睡下。 她没见到的是,在她沉睡之后,旁边男人睁了眸,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侧过身来无声的看她,面上神色变幻莫测。 他不知她究竟在打着什么主意,有着什么企图。 可今日这般嬉笑怒骂随心的她,着实让他感到了些不踏实。这种不踏实感伴随着种微妙的直觉,竟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年幼时候,曾听一老太监给平王讲的美女蛇的故事。 故事里,那美女蛇不断用声音蛊惑着男人,让男人踏入陷阱后,再一口吞掉。 而他现在,就有这种类似于故事里那受了蛊惑的男人,那种微妙的直觉。 翌日,文茵刚起了床,就见奶嬷嬷抱了四皇子进来。 她遂朝旁侧穿戴衣物的男人看去,朱靖犹似未觉,边扣着金玉带边淡笑道:“阿眘自出生后你就没见过几回,你得多亲近些才是。总不能等孩子长大记事了,还不认得自个的母妃是哪个,那岂不是要闹笑话。” 文茵知道阿眘是他给四皇子起的乳名,据他说乳名不宜过大,遂选了这么个不高不低又符合五行八字的名字。至于大名,一般得皇子过三岁方能正式上名。 亦如他所说,自打生了四皇子后,她确是没见过这个孩子几面。 刚生产那会,趁着她偶尔清醒时,他也让人将孩子抱来给她看。 可能是她说了个丑字,将他给气着了,好些时候都没再让人抱来给她瞧。再后来……可能是出于谨慎的缘故,在他与她摊牌前,他一直让四皇子都待在奶嬷嬷那里。 “娘娘您看,四皇子生得如年画里那观音座下的仙童一般,多玉雪可爱啊。”奶嬷嬷在圣上的眼神示意下近前,小心将四皇子往文茵的方向递递,“小孩子刚生出那会都是红红皱皱的,娘娘您瞧,四皇子这会长开了,可不是玉团子般招人喜欢?” 文茵的视线就落过去。 胖娃娃确是可爱,粉雕玉琢的雪团子般,此刻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很是灵动。孩子的眉目像极了她。 文茵认真端详了会,而后抬了手指在其白嫩嫩的额上轻弹了下。 “还是丑。”说着还似要伸手去掐孩子脸蛋。 朱靖猛吸口气,几步上前将她与孩子隔开。 文茵收回了手,走到梳妆镜前坐下,边对镜梳着乌发边道:“小儿郎用不着这般娇养的,又不是小姑娘家家。” 朱靖捏捏眉心,又挥手让那奶嬷嬷抱孩子退下。 早膳过后,朱靖坐在桌前看她抱着做纸鸢的工具,光彩照人的带着宫女离开。他的思绪有些乱,可目光又忍不住随她而动。 她带着笑语声脚步轻快的步入殿外朝晖中,就宛如融入秋阳里的一团光。:,, ------------ 62 第 62 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文茵与后宫的低位妃嫔们相处愈发融洽了起来。隔上一两日,她就会将她们凑在一处,做做胭脂,放放纸鸢,有一日夜里还与她们一道放了孔明灯。 相处越融洽,彼此的话题就多了起来。 刚开始她们更多是听文茵在说,到后来渐渐熟稔了,就转为文茵听她们闲话家常。她还隔三差五送她们一些丝绢与宫缎,再或是一些头面首饰等,让这些份例不多的低位妃嫔们欣喜的同时,也让其他那些还在观望的小选侍小才人们,按捺不住的加入进来。 后宫诸如娴妃、庄妃等妃嫔一直观望与猜测。 若不是宫里是皇贵妃一家独大的话,若不是皇贵妃带走的只是低位妃嫔的话,她们还真觉得对方此举是在拉拢妃嫔形成另外一股势力。所以她们更多猜测的是,皇贵妃是不是想要营造大度随和的表象,为入主中宫提前做打算? 不外乎她们这般想,毕竟,如今皇贵妃有了恩宠也有了皇嗣,上位的条件已经万事俱备。唯一所缺的,怕就是一个好名声。 在后宫妃嫔们暗地里如斯猜测时,朱靖脑中也闪过类似的想法。 他沉下心神不动声色的观测着,却始终不问半字。 他想要看看她究竟是想要如何。 一连一个多月,她却一如既往的这般行事,整个人犹似在殿里待不住,一旦出去就必定是一整日。连午膳都是在御花园里,与那些妃嫔们一道用的。 不过她却很容易疲倦,回来后必定会早早的倦怠睡下。此后一两日的时间,也多半会在寝榻上恹恹躺着歇息。 可来日,她便又会脚步轻盈的走出寝殿,步入朝晖中。 他一直在等,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朝他出口试探过半句。 这日,朱靖去了怡畅园探望了病重的慈圣皇太后。 仁圣皇太后擦着眼泪送了圣上出来,哀伤叹道:“太医换了不少方子,可就是不见好,近些个月瞧着愈发重了起来。或许,是年岁大了,身子骨终究不如从前硬朗。” “仁圣母妃莫要过于伤怀,保重身体要紧。”朱靖叹道,“朕也会日夜为慈圣母妃抄经祈福,以保佑她老人家早日康复。” “圣上仁孝,相信上苍会有所感,定会佑你母妃早日痊愈的。不过国事要紧,前朝还有诸多政务需要圣上操劳,望你也多注意休息,切莫为此过于伤怀。” “儿臣晓得的,谢过仁圣母妃关怀。” 出了怡畅园后,朱靖照旧还是立在高高的廊阶上,无声眺望远处浮金雕翠的皇宫。过往一幕幕如画面,或快或慢的从他脑中浮过,掠过。 画面里有昔年慈圣太后对他忽冷忽热的一幕,有后来定储时对他勃然色变的一幕。有先皇拉着他的手亲自牵他入大梁门、踩过丹墀入金銮殿、入皇太子座的一幕,还有后来辅臣们严厉教导、妄图将他打造成他们理想中明君的一幕。 都是空的,虚的,他想。 可又什么是真的呢? 他忍不住想起了年少时,他不听辅臣劝诫,放纵恣意桀骜夜游的时候。那时候短暂脱离几乎令人窒息的桎梏,放任自我时,或许是有刹那的真。可那短暂的真却差点葬送了他帝王生涯。 想到那会两宫太后跪在宗庙前,义正言辞的祭告祖宗,欲要废掉他这个放诞不羁不恪守祖宗规矩的帝王那幕,再想到辅臣们痛斥他败坏基业辜负先皇托付的那幕,他不由低低发笑。 谁的祖宗,又是谁的基业?都是虚的,空的。 他慢慢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明明如今他已掌控万事万物,可屈指去握时,却觉得所握的似是那虚无。 回宫后,他没有直接回养心殿,却是转道去了御花园。 深秋十月,秋风飒飒。 御花园的上空飞着各色的纸鸢,有做工粗糙的也有做工精致的,有花鸟鱼虫等形状,也有珍奇异兽等形状。斑斓的色彩移动在皇城的上空,给这座素来肃穆威严的皇宫带来几许勃勃生机。 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的看着。 明明御花园里的妃嫔们不少,明明她也没有特别华丽的装扮,可他在人群中还是一眼就看见她。 轻扯长线放纸鸢的步态柔美轻盈,软纱衣裙的裙幅随风摇曳。 这会旁边有人与她的线缠绕到一块去了,她遂赶紧与旁边人相互去接着绕线。大抵是缠的过紧,线没解开,反倒是二人的纸鸢却断了线,双双坠了下来。 他就见她似也不恼,却是非常熟稔的招呼人拿过一柄长杆,而后去不远处那树下去勾那坠落树间的纸鸢。 长风斜过,吹乱了她软纱裙摆。 碧空如洗,金阳透过深黄浅绿的树冠朝地面斜下余晖,在她身上落上层熠熠光晕。好似让他想起了那年光彩溢目的春日,那一年,他在帝师府邸无意被抹鲜亮色彩惊了双眸。 犹记那年,他惊鸿一瞥后的长久失神。 什么是真,他不知,可唯独却知,那抹色彩是真。 夜里,文茵再一次的早早歇下。 朱靖挥落金钩上的重重帷幔,解着身上寝衣上了榻。 文茵见他沉目解衣,黑眸深暗挟着浓郁侵略气息,就朝榻内侧过身去。不想刚一动,肩上骤紧,顷刻就被股强劲力道牢牢按压住。 裸着滚烫雄健的躯膛,他压覆上来,遒劲的腿压制她乱动的双膝,将她牢牢桎梏在身下。 “文茵,你究竟想要什么?” 终于,是他先开了口。 虽不知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可他隐约能察觉到,她在与他进行着场无声的较量。单从她这一月来,她白日对他语态娴熟的笑语相对,夜里却又不容商量的婉拒他的亲近这点上,便能多少察觉出。 人与人的较量,谁先按捺不住,谁就先处了下风。 这些年无论是与朝臣交锋还是与两宫太后的较量,他从来都沉得住气,不肯让自己处于被动。可如今在她这,他却失了定性。 文茵微浅抬了眼皮,清婉的声音捎带不解,“圣上这话说的奇怪。我也不过是白日里累了,太过倦怠以致再无力侍寝而已,如何到了圣上这里,反倒似是我想借此要挟什么。” 帐内昏暗光线里,他压下躯体朝她逼近寸许,眸光沉沉。 “朕再问你一遍……” “圣上再说下去,怕我得误会圣上是非我不可了。” 她笑说着,清润柔美的眸始终看着他,却是他看不明白的情绪,“今日御花园,圣上遥遥见了群芳图,不知有何所感?” 见她终于开口吐露,他绷紧的心神略松,心里迅速分析着她这话的意图。 “你见到了朕?” “如何见不到。圣上那般耀目,又何止我见到。” “有话你直说。” “我直说什么?直说小才人们小选侍们青春正好,年华正在,不似我韶光已逝,容颜渐衰吗?她们花骨朵般含苞待放着,而我却过了好时光,如那正在走向凋谢的暮春花朵吗?” 文茵迎着他那难掩震惊的眸光,清润眸里情绪翻涌,“我觉得圣上大抵也快看厌我了罢。也是,娇嫩花骨朵与即将开败的花放在一处,谁的注意力不放在前者?圣上今日不也驻足望了许久,不是吗?” 朱靖目光紧紧攫住她,似要从她波动的情绪中寻出些端倪。 饶是亲耳所听,可他仍有几分不敢置信,她……可是在吃味? “朕没有看……” “圣上不必说了。”她自顾自说着,“俞才人,陈才人,刘选侍,安选侍,还有一个齐选侍,自入宫起还未来得及得到圣上临幸呢。想来圣上也惦记着吧。” 朱靖没再说话,无声看着她。 他在想,她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文茵说完后就半落了眼帘,视线堪堪落在他那锋利的下颌处。 帐内沉寂片刻,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 “你要如何?” “我不想再看见她们,与她们在一处就得常提醒着自己年华已逝,总归让人不舒服。” “朕让她们禁足各自宫里,不让她们碍你眼。” “圣上是想要臣妾自欺欺人吗?不看见,就不存在?” 朱靖默了下来,静等她说。 顷刻,他就见那红唇翕动,缓缓吐了音:“我要她们出宫归家。” 不等他反应,她就又道:“先前不也有一批秀女被放还归家吗?反正这五人又未曾侍寝,放还归家又有何不可呢?” “那不一样。这不合规矩。” 朱靖沉声道,撑臂从她身上起身,捞过刚被掷于一侧的寝衣重新穿上。 他未曾想过她竟会产生如此异想天开的念头。 他需要静上一会,仔细去分析她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有何不一样!又有何不合规矩!规矩是什么,整个大梁天下,你不就是规矩?”文茵拥被起身,看着他突然轻讽道:“是啊,或许的确不一样,因为你对她们还有兴趣对不对?” 朱靖倏地停了动作看她。他从来未见到过如此……不可理喻的她。 “是觉得我不可理喻是吧?”似是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了他几分外露的想法,她抬手掠了掠鬓发,凝眸盈盈而笑,声色清润沁耳,可字字却带扎人细刺,“到底是我无法讨圣上欢心了。不过后宫不乏惹人开怀的解语花,想来圣上今夜能找到让龙颜大悦的好去处。” 朱靖眸光定她面上,沉声道:“你静一静,吃味不带这般的。” 语罢掀开帷幔,系着寝衣下地。 未走两步,却猛觉后背一痛,被物件突如其来砸中。 “朱靖你走一个试试!” 他僵住了身体,闭眸用力平复着呼吸。 文茵又拎过一玉枕朝他扔过去,气息不平的笑,“凭什么啊朱靖,你有那么多女人陪着你,没了我还有其他人,可我,却只有你一人!” 床榻前的男人在脊背僵硬刹那后,猛然转身,大步朝床榻内跨去。屈膝入榻,将她凶狠推倒。 “想要朕只有你一人?你受得住吗!” 他粗息低喝,她迎上他的压覆,齿尖咬破他的唇。 血腥味弥漫在两人唇齿之中。 朱靖拽了寝衣朝榻外掷去,发狠的抄过着她背俯身覆压上去。 深夜,万籁俱寂。 朱靖迟迟未睡,纾解后的眉目间并未见多少餍足之色。 感受着脖颈间的重量,他低眸望去,就见累极熟睡的她宛如猫儿般依偎在他颈项间。 他不由就想起她之前激愤间脱口而出的那句,她只有他这句话。 当时他怒极,尚未有多大感受,可此刻再回忆着,却感到心神被狠狠波动了下。 这一刻,他突然就有几许明了她的几分意图。 或许是她受了刺激落了不安全感,再或许是出于报复的心态,他杀了仰慕她的徐世衡,所以她就要以牙还牙欲要去除掉他身边的几个女人,以此得到些平衡。 不得不说,当给她的性情大变按上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时,他这些时日一直虚浮的心好似稍稍踏了实地。 他伸臂揽紧了她,深锁的眉宇都放松了几分。:,, ------------ 63 第 63 章 文茵让人叫来了吴江。 “我这有件事,思来想去,还是交由你来办最为合适。” 吴江刷下跪地,重重磕了个头,“但请娘娘吩咐,奴才鞍前马后,愿效犬马之劳!” 文茵将他叫起,问他可听说圣上下旨,放还几个小才人小选侍出宫归家的事。 “这般大的事,奴才自然听说了。” 今个一大早,后宫上下全都传遍了。放有名分的后宫女子归家,这可是亘古未有之事,饶是那几个才人选侍们位份低也尚未侍寝,可到底是上了皇家玉碟。这般不合祖宗规矩的事,如何能不让满后宫议论纷纷,吴江甚至还听说了,连前朝都有大臣上谏,欲要阻拦此事。 文茵对此也不是没有耳闻,不过却丝毫不担心此事的推行会遭到阻碍。朱靖要办的事,没人能阻拦的了。 “明个她们离宫的时候,你随着她们走一趟,挨家挨户传达清楚本宫的意思,告诉他们放还归家的女子不耽误婚嫁。”指尖拨弄茶碗的碗盖,文茵慢声细语,“一并告诉他们本宫正愁殿里少奴才伺候。所以,要让本宫晓得哪家敢明里暗里的违抗本宫懿旨,那本宫少不得要从这家抓几个奴才进宫来伺候的。” 后宫这一日比往常喧嚣不少,连有些深居简出的妃嫔们,也按捺不住的去往那几个小才人选侍的住处,去探个究竟、瞧个热闹。 岚才人看着安选侍离开的背影,手里握紧了对方刚送她的那枚内镶白玉的红结。 说来她们二人是同年进宫,刚开始的时候也好如亲姐妹。 后来那安选侍为在宫里立足而投靠了庄妃,暗里告小状好生坑了她一把,可将她给恼恨的要死。 两人自此不相往来多年,如今临别了,对方却专门过来给她送了歉礼,认真的给她鞠躬道了歉。 这一瞬,两人往日的恩怨也消了。 岚才人看着安选侍她们在各自屋里大包小包的收拾东西,有她们这些年攒的贴己,也有皇贵妃娘娘专程赠她们的临别赠礼。 她扶着门框巴望了好一会,方默默地转身回了自己屋子。 进了内屋,她坐了会就忍不住的去打开自己的柜子。柜子里满满当当,流光溢彩,几乎塞满了皇贵妃娘娘隔三差五给她送来的好东西。 她忍不住一件件的抚着,青玉石雕,鎏金镂花瓶,多宝盒,金累丝香囊,金嵌珠宝花饰,玛瑙双耳杯,珊瑚项圈,碧玺手串……随便拎出一件,只怕都能让宫外头的人家当做传家宝流传下去,可如今各种奢华金贵的器物搁置在她大木柜子里,都快要盛放不下了。 要是她阿爹阿娘见了,得有多惊叹,多高兴啊。 她脑中不受控制的想着,要是她也能跟安选侍她们一样该多好。那她一定会一件不落的将这些宫里的好东西全都打包带回家,一件件的拿给她阿爹阿娘看,让他们两老也开开眼。还有外头那些难得一见的丝绢绸缎,她也会半块娟都不落下,全都大包小包的收拾带走,给她阿爹阿娘做绢帕,做衣裳。 岚才人在幻想中笑出了声,可随即眼里又打转了泪花。 她想阿爹阿娘了。可她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了,因为她与未受过宠幸的安选侍她们不同,她不仅已被临幸过,还有过皇嗣,注定此生离不得宫的。 安选侍她们出宫这事,宛如一颗细微的石子投入了湖中,在起了小范围的浪花后,前朝后宫又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朱靖知道文茵派吴江出宫做的事,不过他不会去管,连放人出宫的事他都应允下来,又岂会在意这等微末小事? 不过经过放人出宫这事后,怕他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面对文茵时内心轻松了稍许。大抵是有种,与她两相消抵之类的感觉。 这之后,他本以为她达成了目的,不会再频频出殿去六宫了,怎料她却依旧如故。却不再是去御花园,而是去皇家御苑。 据她所说,后宫太过沉闷,总要热闹一些才成。所以她打算来年春举办场马球赛,无论是后宫妃嫔还是宫人们,只要愿意的都可以参与进来。 刚开始他还半信半疑,大抵是有那前车之鉴,他总有些怀疑她是否还存着继续对宫妃动手的心思。可此事他又没法对她明问,遂只能暗里派人去一一警告那些后宫妃嫔们,让她们敬慎皇贵妃,万要注意不得冒犯其分毫。 后来他也抽空去了御苑几回,可站在御苑外遥遥看了几次后,他心中的疑虑却被慢慢打消了。他发现,她似是真的在认真筹备马球赛事。 场中,她教导的很认真,在马上手握球仗亲自示范着角度,似在讲解着如何发力如何击那彩漆球快速滚动旋转。有那宫妃始终拿捏不准要领的,她也会趋马过去,不厌其烦的手把手教导。 他常常会失神的长久凝视。 看场中的她神采飞扬的驾马疾驰,熟稔的挥动球仗击中彩漆球。胡服紧束,足踏短靴,动作干净利落,眉眼坚毅有神,便是不去看她那动人心魄的绝美面容,光那般神采就足矣耀眼的夺人眼目。 这日,文茵在示范过一周后就下了马,到黄罗伞下坐歇着。 念夏赶紧拿来温汤端给她,文茵接过抿了一口,闭眸轻靠着椅座,缓着身上的疲弱与倦怠。 这时,有宫人趋步过来,悄声禀道:“娘娘,刚禁卫军齐统领让奴才转问您,让他们人入内场是否不合规矩?” 文茵端过温汤,又垂眸抿过一口。 “他们的人更熟悉马球赛的规则,让他们过去远远指点两句,没什么不合规矩。” 晚间,文茵坐在梳妆镜前梳理着乌发。 朱靖擦着脖间水渍,散着衣领从屏风后转出来。 “宫妃与外男有别,日后你带宫妃入御苑时,莫让禁军入内场。” 文茵梳发的手稍顿,而后转眸望向铜镜里正朝她方向望来的男人,“你放心便是,我也只不过让他们远远站那,隔空指点两句而已。毕竟他们更熟稔规则,而我也看顾不过来那么多的宫妃。” 似乎这会他也察觉到刚他语气有问责之嫌,遂缓了眸色,稍加解释道:“朕刚才意思是说,那不合规矩。” 文茵从铜镜上落下眸光。放下乌木梳,她自顾自稍倾身将身后披落的青丝挽到一侧身前,手指熟稔的编了两道发辫,而后又拉开小屉取过发带,松松束上。 朱靖坐在榻沿看她,眸光一直随她而动。 文茵收拾妥当后,起身轻步朝榻间走来,在要与榻沿上的他擦肩入榻里时,不轻不重的声音从唇间溢出,“圣上,我是你钦定的皇贵妃。” 朱靖稍怔,看向她的眸光似有几分询问。 文茵侧眸看过去,红唇轻启:“皇贵妃的规矩,难道就不是规矩?” 她的话很慢,吐出的字柔而婉,乌黑挟带琉璃色的双眸直视着他,眸光逼人又惑人。 朱靖只觉这一刻心律刹那失衡。 直待她移了眸光,他方从刚才那种受蛊惑的状态解脱出来。 他坐在榻沿上静了静,好似要缓下刚那种让他失常的异常感,可心口却鼓噪的如何也平复不下,听着榻间人掀动寝被的声响,他的心尖上好似被细细钩子勾了般,蚀骨的痒。 帷幔层峦叠嶂,榻间男人一把掀开寝被,掷向榻外。 “皇贵妃是什么规矩?”他扼住她乱动的手腕强势擎在上方,伏她耳畔性感喘息,“今夜教教朕如何?” ------------ 64 第 64 章 入秋时候,皇贵妃的新启宫殿长乐宫就在建了。 取长乐二字,是文茵提的,意喻一生无忧。 朱靖曾问过文茵对新宫殿的建议。文茵没有其他要求,唯有一点,那就希望能在长乐宫内涵洞引渠,造一水殿。 皇宫内是有临水殿的,主殿与左右朵殿并列三殿,规模不小,是平日里帝妃们赏景或荡舟游湖时候用的。 朱靖遂有些不解,既有临水殿何必再另造。 再说在长乐宫内建造水殿,其规模必定要比那临水殿小上许多,观感上差不提且会压缩其他建筑的规模。所以,他并不认为长乐宫建水殿是个好提议。 “临水殿是好,可我不喜欢。”她对他说,“旁人踏足过的地方,我不去。我要的水殿,只能属于我一人。”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他的眸说的。 即便她的情绪没有过多的流露,可那一刻朱靖却觉得受到诸多的暗示。他感到她这话好像有另外一层言外之意,不单指水殿。 从来没有哪一刻,他清楚感受到自己思绪乱了。 乱到,他竟想回避她投过来的眼神。 朱靖终是允了她的提议,甚至还在原来的基础上,将长乐宫的规模又朝外扩了几分,以保证里面水殿幅面不至太过偏狭。 秋去冬来,天渐冷了起来。 文茵病了一场后,朱靖就严令她禁止外出了。 养心殿炭火烧的格外旺,朱靖在外殿伏案办公时,饶是仅着了件单衣,但颈间仍不间断冒了热汗。手指解了襟扣拉开些许,他稍缓下那体火盛的热燥感,刚要出声吩咐冯保端来些稍凉些的茶水来,不期抬眼却见内殿房门处,她正背靠着门扇静眸看着他。 文茵在殿门处站了好一会,一直在看那伏案工作的背影。 他是个少私欲的帝王,一日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勤勉政务。作为帝王他很合格,夙兴夜寐,朝乾夕惕,内政修明,明罚敕法,大梁在他治下愈发彰显盛世之相。 她微微落下眸光。可惜他是少私欲,而不是没私欲。 于天下来说,他是好明主,若不是他那点私欲是作用在她身上的话,她也会敬仰这样的盛世明君。 “不好好卧床养病,出来做什么。” 朱靖皱眉,捞过椅背搭的外衣,起身朝她跨步过来。 抖开外衣披她单薄的背后,宽绰帝服完全笼罩住她细瘦的身体,袍摆垂落下来几乎及地。 文茵由他揽着往御案的方向去,解释了声:“躺着闷,心情烦的很。” 听她嗓音犹带病中的沙哑,朱靖想到太医说的,她心脉有些弱大抵是月子里落下的病根这之类的话,不由心中微微下沉。 不过他习惯性不外露情绪,只沉缓了声劝慰道:“庭院里梅花开得盛,不过这会又起了风雪,实不宜开窗赏景。待外头刹了风雪罢,那会朕就与你临窗赏景,梅花怒放白雪中的美景,你断是喜欢的。” 文茵闷咳了两声,哑声道了句好。 朱靖扶她到御座旁坐下,让冯保去端热汤过来。 “近来闷的话,就让口齿伶俐的宫人来跟你说话解闷。” 文茵应声,捧着汤药碗,垂眸慢慢喝着。 朱靖看了她一会后,就拿过案上的折子,重新提了朱笔。 提笔濡墨刚落下一字,他持笔微顿,不由转眸望向旁侧那,此刻正微微凝眸看向他的女人。 “这般看朕是为何?” “圣上这般发问是为何?我不看你,难道要看冯保?” 文茵细语说着,还真移开眸,作势去看侧后方躬身站着的冯保。 冯保赶紧把脸低下,朱靖朝他看去一眼,笑了声:“冯保你抬脸,让你家娘娘看个仔细。” 冯保将脸垂的更低,恨不得能贴到宫砖地面上。 这种话,谁要信谁是真傻。 “圣上让我看,那我还偏不看了。”文茵却又转过眸光,再次看向御座上的人,纤密的眼睫落在眼下如蝶翼,“我非要看圣上。” 朱靖对上她专注的眸光,有片刻的失声。 他掩住情绪的笑了下,提了笔想继续批阅折子,可旁边那如影随形的盈润眸光,却扰乱了他的心湖让他始终无法定下心来。 索性搁了笔。 “你就要一直在这看朕?不觉得闷?” 他捉过她搭在双膝上的手拢在掌心里,缓缓摩挲抚摸,眸看向她几分无奈的问。 “也是有些闷的。” 听她柔缓的如是说,他神色滞住,不过转瞬又失笑道:“既闷,何不寻宫人来跟你说些趣话解闷?” “我这会想听些奇闻异事。” “那朕让宫人过来讲给你……” “圣上博闻强识,通晓古今,应该知道不少奇闻异事罢。”文茵微微偏眸看着他,“我想听圣上讲与我听。” 她很认真的看着他,好似她提的是很稀疏平常的要求,与他的对话轻松熟稔的好似平常人家的夫妻。朱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冥冥之中隐隐觉得,与她相处越久,就越发现她就仿佛那噬人心的精魅一般,在他毫无防备时就会冷不丁在他心尖上噬咬一下。 她入宫这些年,他从来不知她这般会说话,常常每句话每个字都能击在他心坎上,缭乱他的心绪让他时常会平复很久。 “朕……”这一刻他突然有种冲动,想从她那要个明确的答案,过往他们之间那些事,在她这里是不是当真翻篇了。自她因徐世衡那事而好似一夜顿悟之后,他们之间一直是默认的将往事翻篇,重新来过,却未曾将这个问题真正拿到明面上提。 从前他不觉得如何,可如今他却越来越有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他也说不清这种感觉来自何处,明明之前他已自认为双脚已经落了实地。 不过,他到底压下了冲动,没有将这个问题在此刻问出口。 “这点你倒猜错了,朕对那些还真知的不多。”掌腹缓慢摩挲着她柔嫩细滑的手,他沉冽的嗓音带了几分回忆,“朕身负江山社稷,自幼便与旁人不同,但凡与治国纲要沾不得分毫的东西,一律不准呈入朕眼,传入朕耳。辅臣们唯恐自己教导出昏君,恨不能将朕的言行举止每一分都无限放大了来纠错,但凡朕行事偏离分毫,他们就会痛心疾首,痛斥朕是要败亡大梁江山。” 他沉缓着声:“别说奇闻异事,就连朕看多会了诗词赋,都会被痛批这是要往南唐后主李煜靠齐。他们告诉朕,精诗词、工绘画、通音律治不好国,稍稍陶冶情操足矣,要朕将精力都得放在治国纲要上。朕并非不知个中道理,只是也有累的时候,也并非是沉迷,不过想稍许歇会……” 文茵的眸光静静流连在他沉金冷玉般的眉眼间。 这个薄情冷性、内心强大的几乎无懈可击的男人,现在却跟她开口提过往。 而当一个男人愿意跟你提及过往…… “不过,朕在年幼那会,倒是曾听个老太监讲了个有趣的故事。”他收了面上回忆之色,看向她笑了下,“你可要听?” 文茵的眼睫轻缓扇动了下,“要听。” 他斟酌了会,遂将曾经那老太监哄给平王听的美人蛇的故事,徐徐将给她听。他讲故事如讲国事,嗓音沉冽语气无甚起伏,听起来并不生动,可她听得很认真。 语毕,他见她凝眸不语,不由问:“可是朕讲的枯燥?” 文茵挣开他的手撑座起身,背后披着的宽绰帝服从她肩上滑落。 “圣上讲的不好听,不如我讲的。” 朱靖屏息几分的看她身子朝他方向倾来,那暖暖宜人的馨香自她青丝间、薄薄衣料上沁来时,他猛地感到脖间划过温凉的触感。 “日后,我将给你听。”文茵轻声细语,细软温凉的指尖指划过他喉结,点过他躯膛,“我会讲很多故事,美女蛇算什么。我的故事里,不仅有吸人精魄的女妖,还有掏男人心脏的女鬼。” 朱靖闭眸,喉结缓缓滑动。 这一刻,被她指尖点过的躯膛深处,似有心防破裂的碎响。 入冬后,下了几场大雪。 雪停后,天反而渐暖了起来。明明是寒冬腊月,可近来几日的天暖的却如初春了。 下了朝后,朱靖没有如往日般直接回养心殿,却是去了临水殿看了会冬日湖面冰景。主要是,他想让自己醒醒神。 今日朝会上,他走神了,忘记是哪个朝臣提了句什么话,他却联想到了她身上。神思恍惚着,直待朝臣惊异的连唤他几声,他方猛地回神。 这是从来未有过的事。 也正是如此,他方惊觉,不知不觉间,他竟对她迷恋如斯。 回忆着这些月来与她相处的点滴,他猛然发现,他似正被她润物细无声般侵入心房。她一步步由浅至深的影响着他,而他也在无知无觉中一步步降低自己的底线与原则。 突然起了股风,吹了檐下积雪拂了些落了他面。 他没有拂去,却是想借这冰凉触感试图让自己清醒冷静些。 从登上帝位时,适可而止,过犹不及的道理,就深刻印刻在他脑海深处。身为帝王,可以多情但不可以专情,自古以来不乏情深不寿的帝王的教训,辅臣们当年时常灌输给他如此道理,而他通晓史书自然对此道理最为明悟清晰。 所以御极这些年来,他不会让自己在某物人太过沉迷。 可如今,他突然发现自己好似正在失去自以为的冷静克制。 他好似正在缓慢陷进了某张丝网里,那种不受控的直觉让他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 “近来六宫可有什么事?” 圣上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冯保先懵了瞬,而后马上就回道:“倒并无何事……倒是景仁宫里有些事,大皇子前个夜里受了凉,不过太医诊过后道是并无大碍。大皇子吃过两剂药后,这会已然好了大半。” 朱靖看了会冰景,借清冽寒风冷了冷纷乱的思绪,稍站了会后,就转身步下了临水殿台阶,“去景仁宫。” 冯保暗抽口气,忍着惊疑忙匆匆跟上去。 与此同时,养心殿里临窗看梅景的文茵就得知了圣驾的去向。 她看向那来报信的吴江:“你怕是脱不了一顿杖打。” 吴江道:“奴才不怕。为皇贵妃娘娘肝脑涂地,奴才在所不辞。” “你如此为本宫,本宫断不会亏待你。” 文茵说着,就让人去取了她的红梅缠枝的斗篷拿来。 “去让奶嬷嬷将四皇子抱来。” 待那奶嬷嬷忐忑不安的抱着四皇子过来时,文茵就带着一行人出殿,上了象征皇贵妃身份的朱红漆面舆撵,吩咐人起驾,往景仁宫方向而去。 ------------ 65 第 65 章 冯保正在景仁宫殿外候着,突然见一小太监急赤白脸的狂冲了过来。 “作死的,天塌了不成,你急哄哄的跑什么?” 冯保让人拦了他,扇他一巴掌低骂了句。宫里头最忌这般慌作一团疾跑疾冲的样子,一不小心可是要冲撞贵主的。更何况此刻圣驾在内,惊扰了圣驾哪个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皇……皇贵妃……”那小太监指着过来的方向,跑的喘不上气来,可仍坚持的哆嗦说完,“皇贵妃娘娘过来了!” 冯保刹那眼珠子都瞪大了。 “你说什么?谁,谁来了?” “皇……皇贵……” 不等小太监将话说完,庭院外的月拱门处传来些嘈杂声。 冯保仿佛有不祥预感般猛抬了眼一瞅,便见朱红漆面的皇贵妃舆撵在月拱门前停了下来。而后他就惊见下了舆撵的皇贵妃径直从奶嬷嬷那里抱过四皇子,喝斥开景仁宫拦路的宫人们,颇具气势的朝正殿的方向而来。 皇贵妃那瞧似来势汹汹的模样,让冯保脑袋翁的下就大了。 什么都来不及想,他第一时间火急火燎的迎上前去,一边诚惶诚恐的问好,一边如那旁边灼急的奶嬷嬷般心惊胆颤的看着被皇贵妃抱在怀里的四皇子,唯恐出了分毫意外。 “圣上呢?” “娘娘,圣上正在殿内看望大皇子,大皇子前个夜里着了凉……” 文茵哪有耐心听他啰嗦这些,知道朱靖去向,就伸出手来一把挥开他。冯保眼见着那不胜羸弱皇贵妃刚松了一只手后,而瞬息不稳的颤巍巍的模样,差点吓得他魂都快没了。 “娘娘,四皇子壮实,可别累着您,还是让奴才给抱着吧?” 文茵充耳不闻,抱着四皇子就往前走。 冯保急得在后头直追:“娘娘您慢些,当心路滑……” 此时,外殿的动静也早已传到了殿内。 朱靖端茶碗的动作停在半空,心猛地一突竟下意识的想要起身。 纷杂的脚步声越近,殿门处厚厚的毡帘被人从外头揭开。 娴妃做慌忙状起身:“要不臣妾跟皇贵妃娘娘解释,圣上只是来看望大皇子……” “解释什么?”文茵抱着四皇子迈进殿内,“我还需要你来解释?” 她进殿后就旋即停住不再往前半步,就立在殿门处抬了眼帘,眸光缓缓滑过围坐桌前的一家三口,清润的唇淡淡扬起,“我长着眼睛,自己会看,用不着旁人给我来歪曲事实。” 娴妃闭了嘴,几分为难的看向对面的圣上。 刚还在背功课的大皇子这会也明显感到气氛的微妙,低着头不敢说话。 朱靖压着情绪这一刻的紊乱,尽量神色平静的看向她。 她就立在景仁宫的殿门口看他,披着大红缠梅枝斗篷,兜帽都未来得及摘。大概刚那一段路走得很急,此刻她鼻尖微红,气息轻喘,面颊覆了薄汗。 这会他想起来,娴妃殿前的那月拱门修的窄,应是走不开她的舆撵。想到她冒着寒走了这一段路,想她病刚好就出来着风,不由心中微愠。 “你过来干什么?病才刚好,你是生怕自己好利索了?”再看她还抱着四皇子一道出来胡闹,不由更重了语气,“竟还带着四皇子出来,简直胡闹。 文茵似嘲似讽的一笑,“胡闹?是,我胡闹。圣上来看望生病的大皇子,是父子情深,我作为母妃来看望大皇子、四皇子作为幼弟来看望兄长,就全都是胡闹。” 说着,她掠了掠鬓发,眸光再次掠过桌前围坐的三人时,脸上的情绪都收敛,“也是,可能我的到来搅了你们的温馨,说来到底是我不对是我不识趣了。圣上这般骂我也是应该。” 朱靖深吸口气,搁了茶碗起身,“莫要胡言乱语。时候不早,朕与你回去……” “别。”文茵柔声阻止,唇瓣溢出笑来,“我一来您就走,倒显得我气量偏狭,是特意过来截人一般。好教圣上知道,此行我当真只是来探望大皇子而已,并非是来无理取闹的。还请圣上千万在这景仁宫里待住,否则可当真要做实臣妾的胡闹了。善妒这么大的罪名,臣妾担待不起。” 在朱靖难看的脸色中,她眸光湛清的倒映他的影子:“望圣上以后还是雨露均沾的好,可别再做出副非臣妾不可非四皇子不可的模样,省得我当真了,来日四皇子也当真了。要那般,我们母子可真是要万劫不复了。所以,日后还是恳请您多疼疼您的爱妃爱子们,也好免教我们母子横生误会。” 最后看他的那一眼落了些心灰意冷。 语罢,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 朱靖是如何反应且不说,娴妃是被惊震住了。 句句带针,字字带刺,圣上这也能忍? 别说,朱靖这一瞬确是被噎个够呛。一张脸黑了又青。 大概是平生头一回,他被人当众狠下了面子,还是当着其他妃嫔,当着皇子的面。这无疑更是颜面扫地,威严丧失。 可是,在继续待在景仁宫以挽回些帝尊,与追上那满腹失望负气离去的女人之间,他到底还是切齿的选择了后者。 娴妃看着疾步离去的圣上,脸色瞬息变得灰败。 虽说殿外已经被扫净了雪,可地面到底有些湿漉,朱靖看着前面抱着孩子疾步而行的羸弱身影,顿时心惊肉跳。 他三步并作两步疾上前,就要去拉住她:“文茵……” “你走开!”文茵当即挥开他,脸苍白,唇哆嗦,“快去陪你的爱妃爱子去,快去啊!” 趔趄着步子,她急喘着气就往外疾步去。 他的眸光定在她微红的眼圈上,有好一会的失声。 他也疾步跟上,见她反应激烈,也不敢再拉她,只沉眸伸臂在旁护着,怕她摔着,也怕孩子摔着。 “朕……” “给我走开!” 朱靖眼见她连舆撵都不坐了,抱着孩子竟要徒步离开,再也忍无可忍的上前,托过她背俯身将她与孩子一道擎抱起。 “有事回寝宫再说!” 养心殿,瓷器碎地声接连响起。 “不用跟我说,我不想听!你给我离开!” 过了一会,冯保就见圣上扯了扯领口从内寝出来。他眼尖的发现,圣上的额角竟青了一处。 朱靖在案前坐了会,可心里的郁燥让他压根看不进奏折里的一个字。他沉着脸起身,负手在殿内踱步,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依旧无济于事。 “冯保,你进去解释下。” 虽说他并不认为此事里他有何过错,毕竟帝王有三宫六院是理所应当的事,可想到她寒了眉眼,一副此事过不去的架势,他到底还是忍不住令了声。 冯保欸了声,硬着头皮进去。不多时,捂着额头出来。 朱靖顿感头痛不已,捏着眉心又在殿里踱步,兀自深平着气息。 这大抵是这些年来,他头一回因女人使小性子而头疼。偏这头疼中又有牵扯心尖的几缕疼意,概因她刚才那会眼圈里强忍着不肯落的泪珠。 “将朕的公务都搬到勤政殿去。” 他强压烦躁低语令了声,就举步朝殿外走去。 他觉得她或许需要冷静些许,而他也需要冷静几分。 朱靖离开后,念夏端过水盆进内寝,拧了湿帕子过去给文茵细细擦面。 “圣上刚去勤政殿了,离开的时候瞧着面色不大好。” 文茵嗯了声示意知道了,此刻她面上一片枯静,哪里还有刚才那些或忿或怒等等波动的情绪。 殿内鸦雀无声,沙漏在窸窣的走着时间。 念夏小心擦拭着那白到透明的脸颊,总觉得面前的人淡的似要消失一般。让她有种蜡烛将要燃烧到了尽头的错觉,每每见娘娘时,都让她心慌不已。 那日之后,娘娘人前性情大变,人后枯寂的像即将燃灭的蜡。 嬷嬷好似猜到了娘娘的意图,悲痛过度的病了,而娘娘也不欲再让嬷嬷伺候跟前,远远的将其打发去旁处偏殿养病了。 她生来愚钝,猜不着娘娘的意图,只是有些模糊的猜想。 她忍不住朝殿门口的方向望去。 娘娘,大概是想要报复圣上。她不知娘娘最终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结果,但是她希望娘娘能够得偿所愿。 翌日,勤政殿的朱靖知道了她出养心殿的事。 得知她再次带着四皇子去了景仁宫,得知她在景仁宫里毫无避讳的吃点心、用汤水,朱靖的一张脸已经不是能黑沉来形容。 他摔了奏折,抑怒喝了声备驾。 景仁宫里,娴妃绷紧了神经死盯着皇贵妃手里的汤匙,指甲狠狠抠进了肉里。她心里已经认定,对方此行过来定是用心险恶,意欲栽赃陷害于她。 也怪她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待对方慢条斯理的坐桌前用点心,用汤水,她方后知后觉到不妙,可为时已晚,对方已经将她景仁宫里的东西入口了。 此时此刻她也别无他法,只能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以防对方出其不意的洒毒药来栽赃她。想起从前听说过的宫廷里的手段,她忍不住盯紧了对方的指甲,与袖口。 文茵也任她盯,索性也不用汤匙了,端过汤碗慢条斯理的喝。 正在娴妃摒了呼吸心惊肉跳之际,只听哗的声毡帘揭开声,她忙扭过脸一瞧,就见殿外的高大身影背着光进来。 娴妃怔过一瞬后赶忙起身,却不等她行礼,来人已经大步走了过来。但见他径自走到皇贵妃面前,一把将她手里的汤碗夺下,重重搁在了案上。 “皇贵妃体弱,除太医开的药膳,其他的不宜入口。你且记牢了。” 娴妃听着圣上落下这句,尚不等她从这句话里回神,就见圣上俯身抱起四皇子,而后拽着那皇贵妃,生拉硬拽的强势拉出门去。 直待人离开了好一会,娴妃才后知后觉的反应到,圣上看似说皇贵妃体弱,实则却是在疑她、不放心她景仁宫。 刚出了景仁宫,朱靖就将四皇子递给奶嬷嬷,他则拽过文茵到宫墙边,一手压过她后颈,一手抠她喉咙,满目阴沉。 “谁让你在外头乱吃东西的?!” 天才本站地址:。:,, ------------ 66 第 66 章 文茵是被朱靖给沉着脸扛回了养心殿。 出殿的时候她尚还精神焕发,回来时却是被他折腾的恹恹弱息,腹部还隐隐翻绞着难受。 朱靖将她置在榻上,吩咐人端了温汤过来。 “拿开,我不喝!”文茵直接挥手打落他递来的汤药碗。 啪嗒!汤药碗落地四分五裂,溅了一地药汁。 她在榻间拥着衾被半倚着,想起他之前那番近乎没人性的催吐手段,腹内翻腾之余,不由气不过道,“实话说,我至此刻都不知圣上在恼什么。怎么,是景仁宫的东西矜贵,我用不得,还是我矜贵,用不得景仁宫的东西?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圣上都不觉得可笑?毕竟,六宫上下不就应该亲如一家吗。圣上平日说我不可理喻,今个这四字我回给圣上!” 朱靖对这番大不敬的话不以为忤。他没应这话,只接了宫人递来的绢帕随意擦拭过手背上溅洒到的药汁,声音无甚起伏的吩咐人再端碗药来。 宫人收拾了屋里狼藉退下,不多时,就又端了碗汤药进来。 接过汤药碗,他手背朝外冷淡挥下,内寝宫人全都鱼贯而出。 屋内再次寂了下来。 文茵动着眼帘,目光从他劲瘦指骨中的药碗上,上移落上了他不辨情绪的寒峻面上。 “需要朕灌还是你自个喝。” 他问,面上不显,可这语气已然是发怒的先兆。 文茵岂会理他威吓之意,抖了下被面就要躺下歇息。 朱靖端着药碗直接屈膝上榻,文茵摸过手边的玉枕就要摔过去。 他单手扼住她腕,药碗凑唇边仰喉含过药汁,搁了碗于榻沿就掐了她脸冲她压覆过来。她用力拍打他,吞咽不及很快就呛出了泪。 唇齿分开时,她边抚胸咳,边红着眸怒视着他,气息犹带气怒的喘,“有病你快去治,折腾我做什么!” 朱靖抬袖擦过她唇边呛出的药汁,片刻后,方慢抬了眸。 “当真是朕折腾你?难道不是你故意在折腾朕?” 他看着她,话说得很缓,目光锋锐好似能直视人心,好似旁人的所有心思在他面前都会无所遁形。 文茵不躲不闪迎上他视线,姣丽眉目流露出几分清淡讽意,“原来我去其他宫里做客,在圣上看来就是折腾圣上。让我猜猜是为什么,可是因为圣上也并不觉得,六宫是可以和睦相处的,对不对?” 面对他的沉默,她笑了起来,既嘲且讽,“看来还是圣上没本事。有本事的男人,都可以让后院不着火,妻贤惠妾安分,和睦相处如亲姐妹的。所以真论就起来,这是圣上的过错,不是臣妾的过错。” 朱靖自以为这一路上已经消化了因她而起的怒火,可此刻她这夹枪带棒的话宛如扔进油桶里的火苗,刹那将他胸口已然憋熄的火再次轰的下复燃起来。 他强压了几次皆没压下,眸染愠意脸色也很难看。 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他都不知她究竟哪来那般大能耐,能频繁搅的他情绪天翻地覆。 他沉怒喘了几口气,几次欲拂袖而去,可身体如柱子般钉在榻上动弹不得。几次欲驳斥回去,可她≈30记340;话已然逼他至角落,没给他留分毫余地。 大抵此生他从未如此憋火过。火气发不得,离去又不甘。 “文茵,告诉朕,你究竟想要什么?” 最终他落了句,头痛的捏了眉心。 这话他问得硬,可他们双方都心知肚明,此问一出,便意味着此回他算暂时性的败下阵来了。 文茵眼眉轻轻扬起,视线在面前男人面上打量。 缓慢的,仔细的。 这个薄情冷性几乎不可撼动的男人,在她面前头一回低了头。 大抵是她沉默的时间太久,朱靖倏地抬眸看她,却不期对上她眼笑眉舒的模样。他眸光怔住,尚未从那抹璨然笑容里反应过来,突然怀里就多了团醉人馨香。 “我要你啊圣上。” 她柔心弱骨的说,绵软的双臂揽着他的颈,脸庞轻柔枕在他的颈窝里。她的声音很轻,呼吸很浅,好似怕被吹散什么,好似含在喉间被妥善珍重了什么。 朱靖无法形容此刻的感觉。 只觉从头到脚好似无端过了遍战栗。 他后背衣料绷紧,手臂用力箍了她腰身。 “再说一遍,你要谁?” 他面容绷僵的厉害,黑眸灼灼盯视她,夹杂了几分威势的他此刻就带出几分凶狠来。 文茵未急着应答,却是张口狠咬了下他胸口,在他的闷哼声中,方轻而缓的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啊,阿靖。” 朱靖这一刻本能的想闭眼欲要拒绝这种失控的状态。 可他压根就拒绝不了,因为他无法抗拒那种自心底隐秘处腾起的那丝丝缕缕的颤栗和愉悦。即便他本能的感到这种失控的危险,即便脑中有声音告诉他此刻应该离开她且去冷静清醒几分。 裂帛声响起之际,她被他滚烫的身躯压覆在床榻间。 金钩处拢着的层层帷幔被晃荡下来,疏落灯影里,她看见他漆黑如墨的眸里浮光浓艳,那是极致的欲被燃烧起来的颜色,蔓延至眼尾已烧上了胭脂红色。 “阿靖……阿靖……” 她细碎唤着,濡湿温凉细指抚上了他眼尾,柔软轻触。 朱靖,朱靖。曾经她那些如沉在墨里的心情,如陷在浓稠夜里的绝望,也总该有人来感同身受才是。 朱靖却被这细碎的声儿唤得心尖似疼似痒。 他抓过她的细手,搁在唇边,放在口中,吮吻过,噬咬过。 可明明他已真切的感受到她,却不知为何,此刻他反而有种患得患失的空虚,反而愈发迫切的想对她索取,逼迫。 “文茵……茵茵,看着朕!”他对上她那迷离涣散的眸光,哑声逼问,“你说要朕的话,是有几分真心?” 文茵眨了眨眸清醒几分看过去,便是他此刻欲念交织,可那双浮光浓艳的黑眸里仍夹杂几分擅攻人心的锋锐审视。 “真心……难道不应以真心来换?”她掩眸,细微低语,“你待我又有几分真心?” 说完,不再理会他,闭眸朝枕边偏过脸去。 记 顷刻未至,有沉重呼吸缠了过来,滚烫,粗重。 她感受着其中情绪,而后缓缓揽臂,缠住他湿热的颈项。 榻间相拥纠缠,宛如交颈鸳鸯。 翌日,文茵起床时就得知了娴妃被禁足的事。 她知道,这就是他给她递的梯子了。既然梯子已递,那她也不会再拿乔,自然顺着梯子就势下这台阶。 所以这日后,她也就暂且不去那景仁宫或其他宫里,给他寻不痛快了。而他也好似无形中遵守了某种约定般,没有再去其他宫殿,哪怕是路过都不曾。 元平十八年冬,发生了举国皆哀的大事。 缠绵病榻数月的慈圣皇太后重病不治,薨逝了。 处理慈圣皇太后身后事的这段时日里,文茵看朱靖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有时候夜里,她都能感到他自睡梦中猝然醒来,而后沉沉叹息似有诸多疲惫与心事。 她稍试探一二,在感到他心防很重,始终不肯跟她流露分毫情绪后,便不再对此试探。只在某天夜里,当他再一次从梦中猝然醒来时,悄然伸手抱了他手臂。 “阿靖,你还有我。” 她脸庞贴着他臂膀低语道。 不多说,也不过多流露情绪,只轻微的,低声的。 这一夜他并没有过多反应,甚至连被她揽住的那只臂膀连动都未曾动过一下。但她并不气馁,也并不觉得这句话是做了无用功。 因为这个男人城府极深,是个不轻易外泄情绪之人。 可无论有没有用,可这一夜却是她改变的契机。 这夜过后,她开始介入到他的饮食起居等生活的方方面面中。 她会关注他一日三餐的膳食是否按时按量的用,若是哪日得知他旰食宵衣延误了用膳,她就会直接起驾杀去勤政殿,直待亲眼盯他用完膳方会起驾回宫。 他的衣物她会亲自给安排,不上朝时她给他安排的常服定是她喜欢的样式、颜色,偶尔兴致所起,也会在他袍摆、衣摆上绣上几针她喜欢的纹路。 还有夜间,她不允他批阅公务至亥时之后。 从前他通宵达旦来处理政务是常有的事,后来她插手管时,他还几多不悦与不满,言辞间,带了些威势的要她不许她插手政务。 但她可不觉得这是插手政务。在劝了两次无果后,于是在下一日的亥正时刻时,她直接一言不发的走到他御案前,抄起他案上的折子用力掼在地上。 她犹记那刻他震惊无比的眸光。 “政务不是一日两日能处理完的,通宵达旦的伏案熬个几年至油尽灯枯,与细水长流再掌控江山几十年相比,哪点更划算?”她指着殿内的沙漏,“亥时了,你该入寝安置了。” 他默不作声的看她,她不惧他目光,拿出前所未有的娇横,眉目冷淡的指着那一摞摞的折子,“信不信我撕了它们?” 他一直沉默着,直待她上前一步正要去撕折子时,他方抓过她手用力将她带进怀里。擎抱着她入内寝,他覆在她后背的掌腹,热的惊人,喷在她脖颈上的呼吸,也烫的惊人。 那一夜记的他,温柔且粗暴。 彼时的她正视图润物细无声的逐步侵入到他的人生中,具体有多少成效她或许只有模糊的意识,或许对此并不清晰。所以,她还并不知道,她的侵入于他而言,宛如在混沌中劈开了一道天光。 天才本站地址:。:,, ------------ 67 第 67 章 元平十九年春。 勤政殿里,冯保从滴漏方向收回目光,小心提醒:“圣上,该用午膳了。” 埋首在奏章中的朱靖摆手:“待会。” 冯保轻咳了声:“圣上,皇贵妃娘娘不让您误时用膳。” 朱靖就下意识的往殿门方向望去,想到什么的他失笑了声,随即从善如流的搁了笔,抬手示意上膳的同时,转头笑骂一句:“真是个好奴才,将你家娘娘的话奉为圭臬了,都敢管束到朕头上来。” 冯保心道,您这也不是被管束的甘之如饴嘛。心下吐槽着,脸上却苦哈哈的神色,“主要奴才不敢不听娘娘的话,要是娘娘知道奴才敢阳奉阴违,耽搁了您用膳的时辰,还不得杀到养心殿宰了奴才祭天?圣上您发发慈悲,就权当可怜奴才,万别叫奴才承担娘娘的滔天怒火。” 朱靖笑过一阵,净过手用膳。 “瞧今个天不错,你家娘娘可是又去了御苑游玩?” “这倒没。”冯保边布膳边回道,“这不入春了,在建的长乐宫马上就要修建水殿,娘娘大概也想瞧个热闹,所以今个大半日都待在长乐宫那了。” 朱靖想了想,皱眉:“长乐宫尚未竣工,砖瓦杂乱,她也不怕磕碰着。” “圣上放心,底下奴才们都当心看着呢,长乐宫也早早拾掇出供娘娘出行的妥当路面,断不敢让娘娘涉险。” 朱靖面色稍霁。 用完膳后,他左思右想下仍觉不妥当,到底还是起了身,带人浩浩荡荡的往长乐宫的方向而去。 文茵环顾长乐宫的布局。 这是仿制的长信宫建的,占地面积却更大,建筑更恢弘、更华丽精致。 她在殿里的其他地方没有多停留,让人直接带她往水殿的方向去。 水殿尚在建,渠挖了一半,但隐约已经能瞧见修成后的雏形。届时会是三面环水,水波潋滟,倒映碧天白云,自成一方天地。 “娘娘。”念夏拿着帕子小心给她擦着面上细汗,大抵是见她长时间望着水面不言不语,不由轻唤了声。 文茵收回视线,转而环眸眺望这片在建的宫殿。 “念夏,你看这新建的宫殿好看吗?” “好看,这里有更大更漂亮的梅园,还有水殿呢。”念夏让自己的声音欢快起来,“等建成了,咱们可以放养些各色好看的鱼儿在水里养着,等夏天来了,娘娘可带着奴婢们在中央的那亭子里喂鱼嬉戏,断是有趣极了。” 文茵闻言就回头望了眼那渠水,半会方说道:“不,什么都不用养,就让它干干净净的。” 念夏怔怔,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似的,不由低了头。 “别怔着,准备接驾。” 清淡的声音入耳,念夏下意识抬头,却见她家娘娘似瞬间眉目就明艳起来,唇角挂着抹明丽的笑容,提着裙摆往来路的方向笑着过去。 她顺着娘娘奔去的方向望去,就见到远处前簇后拥着一人而来,明黄帝服在走动间不住翻动。 念夏伏地叩首。内心却突然生出股难言的悲哀与怨怼来。 那个人真的爱重娘娘吗?若是爱重,那他爱的是娘娘整个人,还是只爱娘娘的明艳生动?攥着刚给娘娘擦过虚汗的帕子,她忍不住想,娘娘身子日渐衰弱,他可知?娘娘人后枯萎他可知?娘娘悲痛欲绝的内心他又可知? 文茵走近时,能明显看到他面上愉悦的笑意。 “圣上如何来了?” “朕来不得?” “不是来不得,是圣上成日埋首公案里,我还以为你舍不得移步分毫。” 朱靖下意识就想说,有你在这朕又如何能舍不得移步。可话刚到嘴边就止住,毕竟这种话不稳重不合适,更何况是当着众人的面。 见她气息不匀,他招手示意人抬舆撵过来。 文茵却摇头:“想跟圣上一道走走。” 朱靖如何能不应允,待她匀息过后,两人就缓步闲走在这未建成的宫殿里。 “长乐宫建造的可还合你心意?” “连长信宫的一草一木就搬照过来,瞧着就让我觉得亲切自在,又如何能不满意?” “若殿里还想添置什么,就跟冯保说,他会安排下去。”说着,他环顾了下长乐宫整体的建筑格局,心下一动就问道:“要不要另外建个观景台,好用来俯瞰皇都的夜景。” 文茵顿了瞬,抬眸笑觑他:“这不合规矩罢圣上?观景台耗资不小,少不得劳民伤财,你为我专门建个观景台,就不怕史官弹劾圣上色令智昏?” 他淡淡道:“朕从内帑里拨银,谁敢说半句嘴。” 她咬咬唇,突然停下步子,仰眸一笑:“圣上我累了,不想走了。” 朱靖也随之停了步,刚要招呼人抬舆撵过来,却听她含着声说了句什么。声音低微他没听清,遂微微弯了腰朝她靠近些许,她顺势朝他附耳低语,气息如兰,吹拂着他的耳廓。 “我想让圣上背我。” 声音入耳,他脊背一下子僵硬起来。 他喉咙翻动了下,就想说她胡闹,却不期被她扯住袖口。 他低眸看了看攥在他纹龙袖口的素手,转而抬眸望进她促狭的含笑双眸中。她看他笑,颊边酒窝若隐若现。 “只此一次。” “嗯。” 他终是低沉声道,她则面上笑容更明艳。 朱靖先往冯保那瞥过眼,而后方挽了袖口,两步走到她面前双手抚膝弯下腰来。 冯保刚开始还未领会主子的意思,待见这一幕,这方在惊诧中恍然,忙一个劲挥手示意周围宫人们背过身去。 文茵倾身伏他背上,两臂软软穿过他后颈搭上。 伏他背上好一会未见他起身,她不由疑惑唤了声:“圣上?” 他这方似如梦初醒,两臂朝后托过她的腿,起身往前稳步走去。 “圣上别箍的那般紧,我掉不下去。” 文茵手心拍了拍他的手臂说,却冷不丁被他上朝颠了下,不免惊着的啊了声,两手下意识的就搂紧他的脖子。 朱靖淡声:“别乱动,再乱动就扔你下去。” 她可不信他这套,脸轻贴上他后颈,掀眸看着他的侧脸要笑不笑的问:“看圣上背的如此不熟稔,可是第一次背女人?” 朱靖没有应答,不过亦算是默认。 文茵半垂落眸光,他抱过女人,大抵却是从未有过女人的体验。而第一次的体验总是有些新奇,有些难忘的。 想到这,她唇边若有似无的勾了弧度。 “原来我是圣上背过的第一个女人啊,何其有幸。只是不知,我会不会是圣上背过的最后一个女人。” 朱靖却突然停了步。他偏头,看着她骤然发问:“朕可是背你走的第一个男人?” 文茵眉眼皆是笑:“不是啊。” 在他脸色沉下去前,她张口咬了下他侧颈,含糊道:“从前我爹背过,我大哥也背过我。” 他嘶了声,不轻不重的斥道:“在外头呢,莫要放肆。” 文茵遂松了口,再次安静的伏他后背上。 朱靖神色轻松,继续抬步往殿外的方向走。刚那瞬即要色变时,他脑中闪过徐世衡三个字。不过很快,这个名字就让他抛之脑后。 都过去了,那遥远的徐世衡三个字,也该彻底消失在他们二人的世界里。 春风和煦,吹拂着她的软缎宫裙与他的帝服不断交叠。 文茵手心轻抚着他宽阔有力的后背,咬着唇不知滋味的笑。 她知刚那一瞬他内心想什么,左右不过些龌龊的想法。他却不懂,徐世衡是个正人君子,珍她重她,从来是止乎礼,不愿唐突她分毫。他更不知,她的老古董父亲与同样古董的大哥,可是从来遵循男女有别的规矩,从不跟她嬉笑玩闹,可不曾背过她抱过她。唯有她那混世魔王的二哥,自小带着她四处游玩,每每她玩累了时,就趴上二哥的背,将他当做千里驹。 想到被斩首的二哥,再想到惨死的徐世衡,她只觉得心里有裂帛声阵阵嘶鸣。 朱靖竟然还妄想着与她琴瑟和鸣,妄想着种种往事能一笔勾销,何其可笑啊。他们之间,压根就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也许是没错,可谁又站在她的立场上想过呢。难道她就没有思想没有情绪,难道她就合该为他的大业让步,到头来还要大度的说句她体谅? 世间,哪有这样霸道的道理。 “阿茵?” 大概是听见了她短促的笑声,他眉梢微动,偏眸犹疑看她。 她将半边脸颊埋进他厚实的肩背上,不让他看清她面上的神情。 “无事,就是刚想到开心的事情。” “哦?”他环顾尚未建成的长乐宫的宫殿,了然道,“是欢喜长乐宫的即将落成?” 文茵应了声,朱靖不虞的冷笑:“就这般着急搬出养心殿?” “圣上这话说的没道理,我好歹也是皇贵妃之尊,没个自己宫殿总是住在圣上的寝殿是何道理。倒显得我见不得人似的。” 朱靖拍拍她的脊背,“少胡说八道。” 将要跨出长乐宫时,他问了句:“还不上辇?” 文茵直接拒绝,他虽冷目睨她一眼,却也没将她放下,手臂托好她,稳健的跨出殿门步入长长的宫道,也不在意守门宫人那惊掉下巴的隐晦异样目光。 文茵伏他背上,垂落目光。 她感觉到了,他真的是为她逐步让路。 或许,她真的做到了,在他寒如铁石的心防上破开了缝隙。 这是个好现象,说明这样看似不近人情的男人,内心也不是坚不可摧的。 她恨不能放声大笑,恨不能此刻撕破脸指着他嗤笑他的愚蠢。可她知道不能,这还不够,还不是时候。 他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呢? 在回养心殿的这一路,她不住在想。 当然,她做不到祸国殃民的地步,也做不来。 她不祸害江山百姓,也不扰乱朝政朝纲,她就是想以牙还牙,在这个男人心里豁个口,让他体验下鲜血淋漓的滋味。不为过吧?她想,不为过。 午后的春光将他们二人的影子交叠交织,依偎前行的两人在静谧的宫道上缓慢而行,在后面的宫人们看来,竟是那般温馨静好。 ------------ 68 第 68 章 尚未到六月份的时候,宫里头已经是一派喜庆的气氛,因为皇四子的满岁宴就要到了。 娴妃庄妃等人请完安从养心殿出来不多时,就听到身后传来年轻妃嫔们的莺声燕语,偶尔夹杂着皇贵妃轻柔舒缓的声音。不用特意回头去看,便知是那些妃嫔们簇拥着皇贵妃出了殿门。 娴庄等人赶紧下辇朝两侧恭谨避让,直待皇贵妃带着那些妃嫔们说笑着往御苑的方向走远了,这方再次上了辇,令人起辇匆匆离去。 出了养心殿的一段宫廊上,娴庄二妃的撵轿前后而行。 若放在从前,庄妃定是不肯屈居之后,少不得争个先来,而娴妃也定是唯恐自己经营多年的形象有损,自是退让隐忍,换得个不争不抢的好口碑。可反观如今,庄妃似是兴致缺缺不再有心思争这一时长短,而娴妃似也不再那么在意对自己宽容大度形象的维护。 宫廊外,不时有端着托盘来往的宫人。 那些宫人们脸上都挂着笑,见面时都会躬身相互道安。便是她们高坐撵轿听不见远处的那些宫人们说的什么,可也清楚的知道,那些宫人们道的第一句话,定然是‘四皇子大安。’ 娴妃麻木的转过眸光,眼神呆怔怔的望着挂满彩绸的长长宫廊。 尚未到皇四子的满月宴,宫里头已经热闹的堪比年节。 宫里如何大肆布置且不提,就连宫外无论朝臣贵戚还是贫民百姓家中,都被下令要求门前系了红绸。更别提各类珍稀贡品、各类奇珍异宝从各地加急运来,甚至连各藩国使臣还要来京道贺。 单单一个皇子的满岁宴,就几乎堪比了圣上的千秋宴。 这般大肆操办的情形,可算是史无前例。 而圣上这般大张旗鼓的行事所为什么,朝堂民间,能猜出来的大有其人。 娴妃的精神一下子萎靡下来。 待到皇四子三岁,正式起了名字,上了皇家玉蝶,待到那时……圣上也是在告诉她们,谁也争不过,谁也别想争。 她看着向旁边的大皇子,不知心里是悲凉还是麻木。 妄她争了这么多年,妄她机关算计连亲父都能舍了为大皇子铺路,可最后兜兜转转却得了一场空。 庄妃此刻也在看自己的皇儿。 她早早就断了争储的心思,所以对于圣上显而易见的为皇四子铺路的心思,她心里并不多难受。比起难受,她心里更多的则是忐忑惶悸。 不由得,她又想起了如今宫里的局势。 如今后宫说是二分天下,可其名也不过是给皇后几分薄面罢了。明眼人都瞧的见圣上对皇贵妃日复一日的宠爱,就连皇贵妃霸占着圣上,不肯让后宫雨露均沾,圣上也皆听之任之,后宫诸人更是无人敢置喙半字。 这便导致每月初一十五给皇后请安时,众妃也几多敷衍,可初二十六给皇贵妃请安时,却是那般格外的郑重其事。 正后副后,前者却已然形同虚设。 如此便就成了如今后宫一家独大的局面。 当然,她并不是因此而敢心生不满,毕竟连皇后都装聋作哑,更何况她一小小妃子,又哪里敢自不量力的挑衅皇贵妃的权威?她只是感到些许惴恐。 因为在她看来,如今看似平静乐和的后宫,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哪朝哪代,她都未曾听说过有妃嫔如此和乐相处的。每每见皇贵妃其乐融融说笑游玩的场景,她都只隐约感到心惊肉跳。 宫里是什么腌臜地,谁人不清楚? 说皇贵妃此番没目的,谁信? 虽她不确定皇贵妃这般究竟是什么目的,可在其诞下皇四子后方来的如此转变,焉能不让她多思多虑? 想至此,她不由抱紧了二皇子。 现在的她安分守己,什么事都不敢乱掺和半点,求的就是对方看她不争不抢的份上,看她没有威胁知情知趣的份上,来日能对她,对二皇子高抬贵手。 她不求旁的,只求个平平安安。 御苑里,文茵靠坐在藤椅上,慢缓着浑身的乏力。 直待那小半碗参汤喝下去好一会,淡白的唇方多了几许颜色。 “娘娘瞧来颜色不大好,可是刚骑马累着了?” 岚才人带着那些妃嫔们下了马朝黄罗伞的方向过来,阳光下的她,脸颊上是运动后健康的红晕。 其她妃嫔也随之拥簇过来,嘘寒问暖的询问。 这些嘘寒问暖里不乏有真心的,但也更不乏有迫于她淫威而虚情假意的。文茵并不多在意,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在僧多肉少的后宫里,出了个独霸后宫的人,又怎会一点不招人恨。 “对了,昨个圣上与我说,下月趁皇四子满月宴热闹之际,一并在后宫举办个马球赛的赛事。”文茵偏眸示意念夏再端杯参茶来,“这段时日你们可要好好的练,圣上可是金口玉言,赢的那队有大奖拿。” 岚才人先惊喜的开口:“真的?那嫔妾斗胆先说了,嫔妾要跟皇贵妃娘娘一队!” 其他妃嫔们不甘示弱,纷纷表示要跟皇贵妃一队。 文茵接过茶碗,睨她们眼笑说:“这愿望你们怕是要落空了,皇四子的满岁宴在即,本宫可是分身乏术,哪里能下得了场?此番自是看诸位了。” 这话说完,她笑敛眸喝着参茶,不去看那些各异的神色。但是她能感觉得到,不少妃嫔那极力藏匿压力的喜悦气息。 的确,都是年轻美丽的女子,哪个又能真正甘愿在寂寞深宫里孤独的了却残生? 有机会的话,还是有人想争一争的。 滔天富贵,帝王盛宠,谁不想要? 宫里都知道,帝王对她的宠爱与日俱增,有她在场的话,帝王的目光难以落到其他人身上。可若她不在场呢? 说不准,哪个也能成为第二她? 文茵唇角轻微勾了瞬,一闪即逝。 回去的路上,文茵让念夏陪她走了小段路。 “念夏,我真怕……时间拖得太久。” 低低的话语让念夏悚然一惊。她后背刷的起了冷汗,脑中不断的回忆起今日御马时,娘娘不过骑了半会,下马时就手心全是淋漓虚汗的模样。 “我真怕啊念夏,真怕到那时都未能达成所愿。” 文茵攥紧了手。她怕,她不甘。 纵是他在逐步向她设置的陷阱里迈入,可与她想要的结果相差甚远。而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真怕到了最后,也奏效甚微没有达到她想要的成果。 念夏一路沉默的听着,不发一言。 若是刚进宫那会的她,或许此刻会劝娘娘看开些,想想小主子,想想嬷嬷,想想如今宠冠后宫的日子,也许也不是不可以走下去的……可如今,在亲眼见了娘娘历经了这些事后,她多余的半个劝字都说不出口。 统共是,如今娘娘能走多久,她作为奴婢就陪多久。 两人无声又走了一段。 在停住步的时候,文茵低若无音的语了句:“我如今便是那空心树,里面早就生了蛀,烂透了,空透了。念夏,你跟嬷嬷可以的话,都要好好的。” 念夏的唇颤了又颤,最终却没说什么,只深深低了头。 大抵是朝事顺遂,傍晚朱靖回养心殿时,面上带着惬意的笑容。 “圣上今日是有什么好事发生吗?如何这般开心?” 文茵主动上前拉他手进来,同时示意宫人摆桌上菜,“今日你又在勤政殿劳碌了一整日,我亦知你近来政务繁忙,遂也没过去打搅你。只是不知,这膳食可有按时吃?” 朱靖喜欢她语气中透出的熟稔,眉梢间的笑意不由又多了三分。 “可不敢不按时用膳。你若不信,问那奴才去。” 不等文茵的眼神往他身后瞥,后面候着的冯保已机警的上前半步,快言快语道:“回皇贵妃娘娘,今个午膳圣上是午时正刻用的。用了鲜蘑菜心、清炖金钩翅、水晶肘子、吉祥如玉卷……圣上胃口极佳,还比往日多用了半碗红稻米粥。” 朱靖遂笑问:“这回可是放心了?” 文茵睨他一眼没应话,只拉着他到桌前落座,接过宫人递来的湿帕子轻垂眼睫给他擦着手。 朱靖低眸看着她温柔细致给他擦拭手的模样,湛黑眸里不由泛起连他都不曾察觉的柔色。 “今日在御苑可是游玩的不大开怀?如何才不过半日就回宫了?” “宫里人都捧着让着,我又如何会有不开怀?也不过是因着那马球赛事也没我的份,在那待久了也无趣,倒还不如回宫来做些旁的事情。” “阿茵,朕并非要拘束你,只是太医叮嘱了,你身子尚不容太过操劳。待日后你身子养得好了,届时你要如何都依你。” “我自然是知圣上是为我好的。”文茵将擦完的巾帕搁置托盘,由宫人端下去,拿过白玉箸时还语气颇为无奈笑叹道:“圣上真当我是三岁孩童,分不清好赖吗?放心且是,我哪里会为这等小事与你怄气。再说,此番我本也没打算下场,毕竟四皇子满岁宴的日子,我作为生母又怎能分不清轻重。” 朱靖拿箸的手一顿。 文茵只当未查,兀自持箸给他碗中夹了几道菜肴。 她一直都知道,在四皇子这块,他对她始终存有戒心,这种戒心分毫不会懈怠。就譬如近一年来,他不会主动提及让她与四皇子亲近之类的话语,更别提让她单独与四皇子相处,那简直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连那寥寥的几次她抱过四皇子,也多是他在场的情况下,便是那种情况下,那私下不知受了何等严厉叮嘱的奶嬷嬷及宫人们都目光不错落分毫的盯着她,还有他,也是眸光若有似无的看着她的手,似乎是唯恐她做出譬如将孩子突然狠掼地的疯狂举动。 他对她到底是存有警惕的,纵是信任也是有限。 内心里,他到底还是怕她心中存恨,怕她将这种恨转移到四皇子身上。 纵使如今他多少肯相信她肯去爱他,但涉及到利益相关时,他就能瞬息变回那个理智清醒到可怕的帝王。 面对这般理智强大到近乎坚不可摧的男人,她有时候也会自我怀疑的去想,她真的可以攻略的下他吗? 夜里,初歇后,朱靖手掌拂开她濡湿的发,托过她的脸颊靠在他躯膛上。 “阿茵,日后你……”他嗓音带着韵味未尽的低哑,似迟缓犹疑了些许,方又掌腹抚着她后背的发接着道,“叫四皇子生分了。你是他生母,叫他阿眘。” 文茵气息未平,眯眸疲惫贴靠在他湿润滚烫的躯膛上。 闻言她唇边露了个寡淡的笑。她从来对四皇子漠不关心,而朱靖也听之任之对此予以默认,这是他们这近一年来都心照不宣的事。 如今,难得开口与她提四皇子的事,倒是少见了。 “阿靖。” 朱靖抚她的手劲忍不住重了半分。无论听多少遍,他都为她口中唤他的称呼,而难以自抑的心率失衡。 文茵蹙眉闷哼了声,稍缓气息,方缓声道:“阿靖可知郑武公的妻子武姜?如今,我便似她。” 对方的动作停了,她也止了音,两人在昏暗的空间里有小段时间的沉默。 他再次覆上来的时候,文茵伸手抚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壁灯皆熄的床帐内,黑暗笼罩了他们两人,让他们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不过她能从他的动作里感受到他的不平静。 文茵闭了眸。人嘛,总得要个理由。 至于他信不信……她相信,人都宁愿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那个缘由。 在恨屋及乌,与似武姜之由中,她相信,他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最后关头,他拥着她伏她耳畔低缓喘息。 “阿茵,答应我,与我好好的过。”顷刻,声音陡然变厉:“文茵,答应朕!” 文茵受力,指甲嵌入他臂膀中,人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许久,方传来她轻微的回应:“好。”:,, ------------ 69 第 69 章 转眼到了六月初二这日,皇四子满岁宴的喜日子。 交泰殿里,朝臣官眷们按品阶上殿恭贺,藩国使臣携重礼虔诚呈上,唱喏的宫人自殿里遥次传声,殿内外跪拜一片,齐声恭祝皇四子的声音响彻紫禁城的天空。 御座上,衮冕加身的帝王携后妃同坐。皇后居左,皇贵妃居右,帝王此举是在无形中坐实了,朝堂民间私下暗传的一朝两后制。 不少官眷们免不了心中唏嘘,即便圣上真明确了态度表示本朝设两后,可大梁后宫实则早已是皇贵妃天下。如今民间只知皇贵妃,而不知皇后久已。 想那皇后娘娘到底是个能隐忍的,硬是装聋作哑不与那风头正盛的皇贵妃争锋半寸。这一年来,皇后避其锋芒,非重大场合不会出现,与那受尽万千宠爱的皇贵妃硬是来个王不见王。不过大抵也正因如此,那两正主方能这么长时间皆相安无事。 有大胆的官眷忍不住好奇的趁机偷偷朝上方瞄了眼。 御座右方的女子光华夺目,饶是过了这么多年,可再看去一眼还是让人惊艳不已。往些年见她的时候,对方还总是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淡模样,如今却一改从前,眉眼间蕴藉着明媚华丽的神采,愈发光彩照人。 不免就联想到所听闻的,后宫里那皇贵妃与后妃所谓相处融洽亲如姊妹的传闻。 官眷命妇中能坐稳正妻位置的,谁也不是那无知的小妇人,对此自然会心里绕过几多弯绕。皇贵妃这番怕是重在收拢人心了,毕竟说是副后,可到底还是个妃字,只怕其内心是别有思量的。况其如今要宠有宠,要子有子,换作是谁又不能想着往上更近一步? 文茵的目光似有若无的朝殿两侧妃嫔的方向扫过。 有好些人的心思已然不在殿上,眼神飘忽神色在期盼中又流露些许紧张,忍不住小幅度调整仪态、服饰、钗环,想来这会多半心思已经飘到三日后的马球赛事上,力求届时能以最美的姿态呈现帝前。 也有妃嫔忘乎所以的朝御座正位娇怯瞄去。 文茵察觉到了,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直待对方终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 有妃嫔仓皇避开目光,文茵却对她一如既往的柔和笑笑,在对方看来,颇有些不予计较的安抚之意。 那些妃嫔心下一松,也回之笑容。 突然,文茵感到手背上一重。她神色微顿后,就移开眸光朝旁侧看去,便见旁侧之人冠冕下的九旒未曾晃动分毫,高坐御座,目视前方不怒而威,尽显他帝王威严。 “别散神。” 低沉醇厚的嗓音刚传入耳中,文茵就听到冯保高高的唱声—— “皇四子眘,上前见礼——” 文茵下意识转向殿外方向,金碧辉煌的殿门大开,伴随着隆重喜庆的奏乐声,两宫人躬着背小心翼翼牵着穿着皇子服的小小皇子,踩着一直铺就殿外的长长红毯进了大殿。 殿内顿时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不过刚满周岁的孩童,纵使是由着左右宫人牵着走,纵使是走的摇摇晃晃,可能坚持一路走上殿来,能不哭不闹完成这礼仪,比之其他满岁宴里尚要抱在襁褓中完成率相关礼仪的皇子来说,其已然是超出远矣。 一个受尽万千宠爱又健康早慧的皇子,足矣令朝臣们心思千回百转,看向皇四子的神色里也几多是异彩连连。 “父……父皇!” 发音尚不清晰,刚近御座前,四皇子就奶声奶气的唤了声。边唤着,边眼睛亮亮的就想要扑腾着双腿往御座方向扑,两侧宫人赶忙将人牵紧,将其制止住。 到底是孩童,被人阻止当即不耐挣扎起来,皱着小眉头双手用力扑腾想要挣脱桎梏。 “阿眘乖。”朱靖伸手抚了抚四皇子的小脑袋,面对着对方那憋着嘴委屈的神色,并没像往日般抱起他,只是低着眸看着,慈爱中夹杂淡淡威严,“忘记父皇是如何教导你的?” 饶是年纪小尚不知事,可面对这样的父皇,小小的孩子也本能的不敢放肆。没再闹腾,四皇子在他父皇的示意下,由着两侧宫人牵着,先蹒跚步的走到御座左侧的位置。 “嫡……母、母后。” “乖,四皇儿真乖。”皇后挂着周全的笑,给了见礼,“文定吉祥,福寿安康。” 冯保随之唱明礼单,吴江赶忙跪下双手托起代为接过,又磕头代为谢过。 恭谨起身后,方又与那奶嬷嬷一道,再次小心牵着四皇子,往御座右方位而去。 文茵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近。 这是她生的,她给朱靖生的。她脑中突兀的就冒出这样的想法,不可自抑的反复重复这样的念头,冰刺一般凉心刺骨,让人脊椎骨忍不住发冷发凉。 旁边探究的目光似有若无的投来,而此时她的情绪也已再次平复,面露淡笑的看着走到她跟前的小小孩童。 毕竟母子平日见面亲近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四皇子面对生母时并不显多亲近,反而孩子心性难掩的频频往御座中央男人的方向濡慕看去,显然是对他父皇更为依赖些。 “阿眘,见礼。”朱靖对四皇子鼓励的低声笑说道。 四皇子这方将目光重新转过,奶声奶气唤了声。 “文、文……文母……后。” 母后,而非母妃。纵然孩子的声音尚稚嫩的带些口齿不清,可母后与母妃的音色差别,众人分的清。 殿中响起短促惊疑的哗声。四皇子上殿见礼,之前肯定是教过千百回的,所以定不能是四皇子叫错,显然是帝王授意。 不少命妇官眷已经忍不住的想要去看御座上那皇后的脸色了。 即便众人心照不宣的都知道,自古皇贵妃的地位堪比副后,可也只是堪比罢了,还从未有哪朝会光明正大的为其正名过。如今帝王行这一出,显然是在昭告天下,本朝施行两后制。 文茵瞳孔微缩,蓦的侧过眸朝他看去。朱靖没有看她,只是重重握了下她搭在膝上的手,很用力。 她突然笑弯了眉眼,眸光微垂敛瞥过自己华贵朝服上金绣的腾飞金凤。凤翔九天,尊贵无匹,从前的她怕是从未想过会走到今天这步。 旁边的人不吝啬的捧她到高高宝座,去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可是这是他想要的,却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他早早的给她毁了,她不想要的,他却强硬的要塞给她。他对她,看似盛宠滔天,其实也不过是己所欲,施于人。 “长命百岁,吉祥康乐。”文茵接过红布绸子盖着的托盘,朝前递过去。依旧还是那吴江代为接过谢过。 冯保唱明礼单后,殿内的气氛稍微有些微妙。 礼单上所列之物规矩上不差,可均是库里能寻到之物,于生母对亲儿的满岁礼而言,到底少了用心与温情。这点竟还不如那嫡母后,好歹还送了双亲手所绣的虎头鞋。 众人再观那对母子相对面感情寡淡的模样,很难不心生遐想,会不会是帝王有意为之。不过君威难测,帝王心术又哪是他们能轻易猜得到的? 满岁宴共要在宫里行三日。 前两日主要是各类繁文缛节,第三日则主要是宫宴。 主宴是在夜里进行,而白日则是文茵定好的后宫举办马球赛的日子。 御苑早就腾出了场地,彩旗招展,黄罗伞遮天。 此回之所以破例让朝堂上下的人参与到这后宫赛事中,也不过是给皇四子的满岁宴锦上添花,添个热闹。可毕竟是后宫妃嫔,所以皇亲国戚们可以安排靠在内场坐,但外臣们却必得被安排在远远的外场,遥遥远离校场,充其量也就能抬头看个人影。 “娘娘,嫔妾有些紧张。” “娘娘,得筹是如何算得?” “娘娘,嫔妾可不可以换一匹马?” “娘娘,先筹是不是有大奖励?” “娘娘,您看嫔妾的衣裳是不是过紧了?” “还有娘娘……” 御苑黄罗伞下,不知是哪个先大着胆子挨过来朝皇贵妃询问的,而后那些妃嫔们见那皇贵妃耐心含笑的讲解,与往日与她们相处时一样的亲切随和,大抵是在御苑里她们也少了几分往日的拘谨顾忌,遂纷纷围了上来你言我语的说了起来。 文茵始终面带笑容的不厌其烦的回应着。 仿佛没听见有些妃嫔特意含水般娇柔的声线,也仿佛没看见有妃嫔‘不慎’被挤的后退,不经意挨上了旁边御座那人的衣角。 朱靖微蹙了眉,不过在那妃嫔告罪之前就不在意的挥挥手。 命妇官眷们瞧着那被众妃嫔围坐一团,颇为受拥戴的女人,纷纷暗道传言不假啊,后宫的人心确是都让那皇贵妃笼络了去,如此瞧来,从前那看似清高孤傲的人,实则也是个八面玲珑的。 再去看那闷声不响的皇后,与那规规矩矩坐着的庄娴二妃,心里皆有了成算。那皇贵妃果真是手段高超,整个后宫皆让她制服的服服帖帖。 没过多时,入场的时辰到了。 教坊作乐奏鼓,那些妃嫔们各自牵着马,或英姿飒爽,或娇媚动人的进了校场。 “总教头的体验如何?” 朱靖偏头冲她附耳低语一句。 文茵噗嗤下笑了,回他句:“还不赖,颇具成就感。” 朱靖看她笑靥,冷硬的眉目舒展:“要是此番赛事办得好,朕额外给你份大赏。” 文茵眸光宛转:“那臣妾就拭目以待了。” 校场鼓声愈响,首球发起后,赛事开始了。 在场外众人的齐声喝彩声中,文茵的目光也随之转向场内。 充满活力的女子是别具一格的美丽,那样鲜活的魅力总是引人注目的。校场内娇喝声连连,莺啼燕语,入耳也是享受。娇俏美丽的美人与紧张刺激的赛事,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令人血液沸腾的。 她的眸光从那马上奔驰的年轻美丽女子脸上一一划过。 娇丽的,灵俏的,妩媚的,秀媚的……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似她的赝品,有的笑起来像她,有的眸子像,有的黛眉像,有的脸部轮廓像……所以且不提那些千娇百媚能给他解忧的美人,光这多少似她的在他看来的替代品,即便有来日,她又能让他痛心多久。 她上了她的仅有,又怎能轻易让他从她的网里挣脱?:,, ------------ 70 第 70 章 马球赛尚未及中场的时候,文茵就强撑着身子起来告退。 朱靖见她面带虚弱,面色一变:“可是哪里不适?” 说着便要喝声传唤御医过来,文茵见此忙制止。 “大抵是这两日累着了,回去躺躺歇着缓缓便好。”她对他示意了下那些满座的皇亲国戚们,对他附耳劝道:“圣上切莫兴师动众,毕竟今个大喜日子里皇亲国戚们都在,那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圣上可别让我失了庄重。” 朱靖闻言方止,只皱眉再三叮嘱身边伺候的奴才们,这才暂且按捺下与她同回的冲动放她退场离去。 此时正值场内赛事正酣之时,尤其在皇贵妃离场后,赛场内的气氛似乎更加活跃了起来,不时有娇喝声传入观赛席位。还有妃嫔们似乎更放开了些,挥舞马球杆指挥若定,战意正浓的指挥着队友传球,一旦击中就欢欣鼓舞,笑的英姿飒爽。 这些情形没下场的妃嫔们看在眼里,皇亲国戚们也看在眼里。不同于前者的暗下撇嘴,后者则都捧场的喝彩叫好,气氛也算空前热闹。 作为有名望的皇室宗亲,昌王夫妇所在席位是离那黄罗伞盖的方向较近的。大抵作为女人,就格外注意后院女人的明争暗斗,在眼见着皇贵妃离场后不久,皇后竟也借故离场,稍微琢磨一番后不免心里几番暗叹。那中宫皇后当真是深暗明哲保身之法,不与那皇贵妃争锋半毫,连这种场合都要考虑避让,似乎是唯恐在对方眼里落了刺。 昌王妃心道,这般避其锋芒确是不错,不过一国之后做到这般憋屈,当真是没意思,若换作是她,只怕是万万做不来的。 正想得出神时,就见那皇贵妃身边的太监总管吴江低着头匆匆往那黄罗伞的正位方向去了。躬着身一阵低声回禀过后,圣上那紧皱的眉就舒展了几分,昌王妃不远不近的看的真切,心中忖着,应是走时那弱不禁风的皇贵妃娘娘这会大抵是无大碍了。 圣上先前是有些心不在焉的,这会大概是放下了心中石头,听着奔腾的马蹄声及不时的喝彩声,渐渐地倒也起了几分意趣的将注意力投向场内赛事之中。 感到圣上的视线投来,场内的气氛就更加热烈了。 不时有气急败坏的娇喝声,或清脆悦耳的笑骂声传来。她们好似浑然忘记了场外还有观者在,好似全神贯注沉浸在了精彩的赛事里,有妃嫔挥动球杆在马背上弯身击球时,体态优美,不经意朝场外侧过的脸颊被风扫的发丝拂过,低眸抿唇浅浅一笑宛如幅仕女图;也有妃嫔击中球后开怀的微扬下巴嫣然而笑,灿阳洒过面颊如梦似幻。 千娇万态,美不胜收。 昌王妃心头一滞。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在一些妃嫔身上,竟看到了些许……皇贵妃的影子。并非单指容貌,而是一些微末的形态举止。 她下意识的就想往黄罗伞的方向去看。余光就恰见到那帝王目视前方,端茶似有恍惚的一幕。 昌王妃回了眸,再次看向场内。 看来这后宫里看起来是风平浪静,其实争斗却是一时一刻都未曾停止。 宴会结束后,昌王夫妇同坐马车回府。 车上,昌王妃事无巨细的将她观察到的后宫事宜与她夫君小声道来,昌王静静听着。 帝王家不比旁人家,后宫同样映射着前朝。 虽为宗亲可他到底是男人,席上自是不便盯着后宫的妃嫔们观察,所以这就需要他的夫人出马了。而他则根据后宫里这些微末的变化中,来预判些事情,以便在未来变幻的朝局中及早的做出些应对策略。 听完后,昌王思量了会,不等他问昌王妃就又补充:“毕竟我也不能一个劲盯着上位的方向看,也只敢余光匆匆扫了眼,所以具体是哪个能让圣上注意的,我这也不大敢较真。” 想了想,昌王妃道:“昔年皇贵妃刚从陇西来京那会,我有幸见过她举办的马球赛,见过她骑马击球的英姿。今个我仔细观着,陆嫔骑马的姿态以及举止笑容,与皇贵妃有几分相象。” 昌王琢磨一番,脑中飞速略过陆嫔的家世。 昌王妃又忍不住道:“说不准这回皇贵妃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本是想要与后宫妃嫔们打好关系,欲要更近一步,却不想人人皆有私心,相处时日久了,反倒让旁人窥得她几分相似。这不,她这稍有疏漏,旁人可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取而代之。” 昌王摆手:“圣意难测。不过区区一侧目,也说不得什么。” 昌王妃却冷哼声,却未再吱声。不过内心清楚,她家王爷是认定了皇贵妃的位置谁也动摇不了,毕竟皇四子的位置在那摆着呢。圣上如今声势浩大的给皇四子造势,侧面也说明了皇贵妃的位置不可动摇。 可她却知道,自古以来,铁板钉钉的事还变数也大着呢。何况男人的心更是飘忽不定,无论平民百姓家还是达官显贵家,男人,大都是心在哪一房,爱孩子的心就落在哪一房。 今日他能爱皇四子入骨,捧在掌心恨不得立即将其高高捧到至高之位,焉知明日他不会又将心偏向其他女子,转而将爱给予旁的女子所生的皇五子、皇六子? 养心殿里,吴江迅速低语后,就悄声退了出去。 文茵将空药碗搁置托盘,躺下后就让念夏也退了出去。 念夏端着红木托盘轻手轻脚的走出寝屋,见到门外躬身候着的吴江,面上难掩焦灼之色,几次动了动嘴唇。 吴江微不可查的摇头示意她噤声莫问。 两人虽为对食,但平日里鲜少交流,虽同住一屋檐下但吴江待她犹如客人。 刚在屋里念夏隐隐约约听了一耳朵,听到有妃嫔欲要挑战娘娘权威,不由心里担忧又愤怒。想要从吴江这里问个真切,可两人关系也不亲密,又不知该如何张口。 眼见着吴江闭口不说的态度,她也只好止住满腔焦灼。 马球赛事过后是夜宴,在交泰殿举行。 圣上在席宴上没待上多久,就迫不及待的起驾回寝宫。 见圣上早早的回来,念夏高高提着的心这方稍稍放下。 “你们娘娘可安好?” 踏进寝宫时,朱靖就发声问询。 念夏忙低声道:“回圣上,娘娘回来吃过药后就稍稍好了些。这会刚吃过了第二副药,睡下了。” 朱靖不由脚步放轻,颔首的同时,就错身走向了寝屋方向,手指挑开帛帘低头进去。 文茵是浅睡着的,感到有手臂揽她时就醒了过来,顺势朝他依偎了些后,就带鼻音的呢哝问了声,“是谁赢了……” 而后就听得头顶传来声低沉笑声:“睡觉还惦记着这事呢?不好好睡,该打。”说着,假意在她肩背上拍了下。 她又呢哝了句,他附耳去倾听,隐约是谁赢了的话。 他啼笑皆非,打趣道:“真想知道?那你求求朕,朕就告知你。” 说完好一会没听得动静,他低眸一瞧,对方脑袋靠在他躯膛上鼻息平稳,显然是又睡着了。 他摇头失笑,拉过被子盖过两人,平躺着也闭眸睡下了。 宫里人本以为皇贵妃此番是小恙,谁也没想到她此番一连缠绵病榻有半个来月。 后宫妃嫔自那日大出风头后,隔三差五就有人相约一同去御苑骑马击球。不过没皇贵妃的御苑,也没了圣上的身影,这就难免让人感到有些百无聊赖了。 这日,一则自养心殿来的懿旨通传后宫。 这则懿旨让有的人惊疑不定,也让有的人……跃跃欲试。 皇贵妃下旨,让后宫妃嫔轮流去养心殿,侍疾。 “娘娘,陆嫔来了。” 文茵颔首,帕子抵唇闷声咳过几声后,就示意宫人将其请进来。 陆嫔低眉顺眼的进来,近寝床前福身:“嫔妾请娘娘安。” “不必如此客套,快起来。”文茵说的亲昵,让人给她看座,“都说了,并非让你们来侍疾,不过打着侍疾的名号让你们过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罢了。” “娘娘,礼不可废。” “无外人时不讲究这些,不然可就生分了。” 文茵睨眸嗔怪她,陆嫔便也抿唇一笑。 宫人不时添着茶水点心,寝宫里两人一言一语的说着话,气氛倒也活络。 文茵捧着温茶慢慢喝着,听着对方笑说着宫里最新的新鲜事,眸光偶尔不着痕迹的掠过面前的女子。 陆嫔一如既往的穿着并不打眼,但颜色与款式却能恰到好处的衬托身形与气质。一些细节上又颇为讲究,譬如那靠近袖口的半寸处用了几色线绣的花枝纹路,初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可但凡她不经意抬腕,那细微花色就与她白皙皓脘相映生辉,宛如缠在雪腕上的花枝,令人视觉上颇为惊艳。 今日,对方还高高挽了发髻,露出修长的颈子,白如细瓷的脸蛋尽显青春的朝气。 将近午时的时候,外头传来宫人们请安的声音。 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帘子哗啦被人从外揭起的同时,陆嫔似下意识的朝门外的方向侧了眸,唇边还残余着刚刚交谈时未尽的笑意。 下一刻她仓皇起身,而后复又镇定自若,再次低眉顺眼的退至一旁。规矩,懂事,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文茵指腹慢慢摩挲着杯身。 低眉顺眼时是温婉,可抬眸就颇为灵慧。塞场上却又能尽显其张扬明媚,该进就进,分毫不让,出彩的令人难以移目。 陆嫔,懂得该进就进,该退就退,很懂得抓机会。 “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朱靖边摘了冕冠边大步走来,目光在文茵面上扫视一番,又看向旁边宫人:“御医看过了怎么说?” “回圣上,御医……” “左右都是那一套要静养的话,能有什么新意。”文茵嗔怪,拧眉,“成日的喝药,吃什么都没味。” 朱靖放低了声音:“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再吃段时日,切莫任性停药。”语罢,眸光锐利看向两侧宫人,警告他们务必看着娘娘按时用药。 文茵暗暗拧他手背一下,示意他莫要吓唬她宫里人。 朱靖挑了下眉,捉了她的手拢在掌心里就要用力将她往怀里拉,却见她挣扎了下,轻咳了声迅速出声:“圣上,陆妹妹还在呢。” 朱靖动作一顿,眸光环顾一周,这方发现那安静待在一侧的妃嫔。 陆嫔忙上前见礼。 “陆妹妹今个陪我说话解闷,让我着实开怀不少。”文茵笑道,“圣上,陆妹妹周到又细致,我想这段时日都让她来养心殿里侍疾。” 朱靖不以为意,道了句让她决定便是。 说着,又道:“陆嫔侍疾有功,赏。” ------------ 71 第 71 章 如此又过了两月有余。 转眼中秋宴过,来到了金桂飘香的九月。 文茵依旧是缠绵病榻,虽偶尔也有身体见好的时候,可不过两三日光景又病情反复的虚弱卧榻。 这些月来,不间断有妃嫔来侍疾,冷清的养心殿也多了些热闹,每日里都有女子的说娇声笑语自寝殿内传出。 入秋的晚夜,养心殿内寝的屏风后传来窸窣的异样声响。许久后方歇,水声过后,朱靖披着明黄寝衣转出屏风,躯膛上犹带了些水渍,往龙榻方向走来时,刚微促的气息已经趋于平缓。 “委屈圣上了。” 文茵卧在病榻间,隔着绣龙凤呈祥纹的帷幔,对着来人歉意道。 朱靖撂开帷幔坐下,边持帕擦身边不甚在意道:“莫说那些,你养好身子要紧。” 文茵便不再提,病中精神不济的她带着些困倦道:“近来朝堂政事繁忙,圣上千万要注意龙体……三餐要记得按时,莫要延误。” 朱靖应了声,又低低劝她快快睡下。 寝宫里逐渐安静下来,在屏风后面收拾浴桶的宫人们,动作脚步都愈发的放轻。 朱靖擦净身体后就有宫人轻手轻脚上前接过,躬身退下。又有宫人上前仔细拢好层层垂地的帷幔,剪灭了宫纱灯,而后悉数无声退下。 长夜寂静,帷幔间似传来迷蒙的呓语声。 “阿靖……” “朕身上凉,你且松开,听话。” 睡梦中的人似无意识的朝他怀里拥靠过去,柔软清凉的手臂贴着他腰腹缠过,朱靖浑身肌理倏地紧绷,很快就蒙上了细密的热汗。 闭眸强捺缓过数息后,他将那缠他的柔软手臂给轻扯下来,掖入被中。重新坐起身,他撂开帷幔,低低唤了声:“来人。” 念夏重新拿了套被褥靠墙边铺好后,就安静退了出殿。 至于圣上为何夜半另外要被褥,她心知肚明。面上却是平静的招来小宫人询问两位主子的早膳事宜。 “都齐整备着呢,姑姑请放心。” 念夏点点头,眼神里已有了于嬷嬷当年不近人情的漠然,“别忘了娘娘的药膳,还有圣上的补汤。” 小宫人不敢去看念夏带着疤痕的可怖面庞,低着头敬畏小声回道:“圣上的汤在煲着,娘娘的药膳也在熬着,主子们起身用时会刚刚好。” 念夏不再说什么,眼神却不自觉投向殿外方向。 待到天蒙蒙亮时,那里就会有妃嫔候着。多是联袂而来,可也有例外,就是那陆嫔。娘娘对外笑称,满宫上下唯有陆嫔最合她心意,每每陆嫔来侍疾时,只会让她单独过来。 为此,岚才人还特意辗转到她面前说了不少酸话,望她能得空转告娘娘,莫要轻信小人,有些人平日里最会装样,内里指不定存着怎样的腌臜。 念夏没什么意味的扯扯嘴角,嘴唇那条可怖的疤痕如同在蠕动一般,旁边小宫人不经意瞥见,不由惊得心头一怵,赶紧低下头去。 清早内寝里摇铃声响起时,宫人们就端着盥洗用物鱼贯而入。 今日恰逢轮到陆嫔侍疾,陆嫔早早的就来了,亲力亲为的伺候文茵梳洗打扮。这些月来两人相处愈发熟稔,陆嫔在这独宠后宫的皇贵妃面前也不似开始那般拘谨,说起话来也都是眉欢眼笑,语气中带着些天然的亲昵。 穿戴齐整从屏风后出来的朱靖,见两人情形不由心情舒朗,笑问:“刚就听你俩嘀咕着笑个不停,可有何趣事,不妨也说与朕听听。” 梳妆台前正给文茵挽发的陆嫔,噗嗤一笑,等人下意识朝她望来时,眉目婉转的轻睨过去:“女儿家的话,岂能轻易说给圣上听?”不等对方反应,又颇有些俏皮的灿然笑道,“圣上要真想知道,那可得讨的咱家娘娘欢心才是,娘娘开心了,指不定能悄悄告诉圣上一耳朵呢。” 说完又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 芳华正好的女子,明媚健康,笑起来就如春日里那灿然香甜的栀子花。 文茵从铜镜中看见身后两人视线有交汇。只瞬间,视线错开,陆嫔颊染淡粉飞快转了脸来,故作平静的继续给她挽发。朱靖却反射性的迅疾朝铜镜里视去,而这瞬的文茵已是毫无破绽的在镜中打量自己的侧颜。 “圣上这般看我作甚?” 她似不解的回了眸去,对方面上微不可查的放松下来,他几步上前俯身拾过梳妆案上的凤钗。陆嫔忙低眉顺眼退至一旁。 “无事,好好将养,切莫劳神费心。”他将凤钗插了她的乌发里。 等圣上用完早膳去上朝后,陆嫔就在内寝陪着文茵说话。不过却不似前几日的放松自在,而多了几分谨慎拘谨,说话的时候不时小心观察着文茵的细微表情。 文茵的态度一如往常,让人丝毫看不出端倪。 半个时辰后,念夏端了熬好的汤药上来,陆嫔赶紧起身让路,却也不敢自讨没趣的要去端碗喂药,因为她知道伺候皇贵妃用药这差事,这大宫女可是从来不假人手。 “娘娘好生安歇,嫔妾先行告退。” 知道皇贵妃用完药是要小憩的,陆嫔也识眼色的赶紧告退。 寝屋里就安静了下来。 “先用药吧娘娘。”念夏率先打破沉寂,端着药碗上前,浓郁的药汁散发的苦味顿时强势侵入人的感官。 文茵的视线从窗棂处那光线里漂浮的细小尘埃中收回。摆手示意念夏将汤匙拿开,兀自端过药碗后,就小口慢喝着。 &nbs p; 堪堪半碗她便实在用不下了,念夏见了赶忙端回药碗,捻了粒蜜饯送入她口中。 眯眸半靠着绣枕,文茵慢咬着蜜饯,由那冲人的甜味冲淡那冲天的药味。 “嬷嬷最近可好?” “好着。”念夏闷声回着,边上前熟练给文茵拆着那挽好的发,欲言又止,“就是总是央求奴婢,想让奴婢来您这求个情……望能再见您一面。” 文茵咬蜜饯的动作一顿,随即阖下眼睫,没有正面回应这个话题,反而说了句看似不相干的话,“清早的时候,圣上走得急大抵是忘了喝汤,过会记得差遣人给他送去。” “奴婢知晓了。” 念夏持着桃木梳将她家娘娘的乌发仔细从发根梳到发尾。 “前些月她过来的时候,绣椅坐半边,人也安安分分,连圣上来时也是赶紧低眉顺眼做隐形人。如今,都能在娘娘跟前抢话了。”念夏停顿了下,方又道:“还是当着圣上的面。” 文茵没有急着回应此话,依旧是倚着绣枕歪靠着,乌黑的发披落下来,愈发衬托着她的病容苍白清美。 男人的本性如何能百分百压住。 这些月来她病着,他碰不得她,偏日日又有汤进补着,只补不泻,怎会不难耐。况且,还是在这血气方刚的年纪。 一个是长久缠绵病榻病恹恹的女人,另外一个是明媚灿然笑起来香甜到人心底的美人,在手掌天下权的帝王这里,长夜漫漫,百般难耐的时候,如何能不滋生出旁的念头。 想到今日镜中他们二人视线交汇那一幕,她唇边寡淡的牵了个弧度。 “回头告诉嬷嬷,再过些时日,我会宣她来见。” 勤政殿里,朱靖挥退了冯保,眼眸沉沉的看着案上的补汤。稍顷,伸手端过,仰脖沉色饮尽。 如此过了几日,一切如常。 可就在这日约莫酉时,冯保自勤政殿匆匆赶到养心殿,向皇贵妃娘娘好声好气传达着,圣上政务繁忙,今夜或晚些或不归的口谕。 文茵披着衣服坐在椅榻上用汤药,晾了他片刻后方嘱咐他千万看顾好圣上饮食起居,不可一味顺着圣上而阳奉阴违这类的话。 冯保连声忙道不敢,文茵不冷不热睨了他半眸后,方淡淡挥挥手。 冯保赶紧退下,不多时吴江小步匆匆过来送他出殿。 吴江面上带着殷勤,一直将其送至殿外长廊处方止。 “行了,就送这罢,赶紧得回去伺候娘娘。” “那干爹慢走,改日小的去找干爹喝酒。” 冯保拍拍吴江的肩,如个语重心长的长辈:“好好干,跟在皇贵妃娘娘身边,自有你的前程无量。” 吴江低着头无不谦卑:“也都是多谢干爹的栽培,这些年若无干爹的照拂,小的怕早就成了不知哪处堆着的黄土。” 冯保挥手打断,“此言差了,一切都是你自个的造化。” 大抵今夜是个不大平凡的秋夜,一连数日都明亮如银盘的月亮今夜却隐入云中,厚厚的乌色云层掩盖了月色光滑,紫禁城里除了宫道两侧的宫灯,其他地方皆陷入了浓稠如墨的夜色中。 吴江在养心殿外指挥着人驱赶捕捉那些发出鸣叫声的虫子。他自个也持着细木棍漫无目的的四处逡巡着所谓鸣虫,直待一宫人躲躲藏藏的过来,飞速在他耳边嘀咕两句后,他方目露精光的匆遽回了养心殿。 不知何时,紫禁城平地刮起了风。 卷起了地面的落叶打旋飞向各处。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此时的景福宫里,却静的死寂,哪怕一根针落在地上都会显得异常刺耳。 陆嫔心惊肉跳的跪在地上,手脚冰凉。 “回圣上,没……没有。” “没有?”案前,朱靖扔了手里杯盏朝她冷冷扫过,来自帝王的威压直逼向她,“她就没跟你提过什么?” 提,提过什么?陆嫔此刻惊疑不定,内心又惊又恐,她完全不明白圣上究竟在暗指什么。 今夜圣上突入她宫门,她简直大喜过望,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哪料得她迎来的不是帝王的垂怜与宠幸,却是令人遍体生寒的寒邃目光与冰冷逼问。 朱靖突然屈肘,撑膝俯身看她:“朕,再问你最后一遍。” 这话不轻不淡,听在人耳中却宛如索命的最后通牒,吓得陆嫔当场脸白如纸。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 “嫔……嫔妾冤枉,圣上明察……皇贵妃娘娘与嫔妾说的,都是宫中近来发生的趣事,嫔妾这就、这就与您一一道来……” 朱靖直接打断,重新坐直了身。 声音极淡,“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话一落,冯保就端着一白绸盖着的托盘脚步无声进来。 尚不用等揭开那层白绸,陆嫔人就已经差点吓崩了。 “冤枉,嫔妾冤枉啊——”陆嫔哭喊着膝行着要上前,被冯保一把拉开,差人来按住。 朱靖冷冷看向地上哭的惊慌失措的女人,“那你自己来说,你有什么值当她另眼相待?是你允诺了她什么,还是她,与你交易了什么?” 大抵是人的求生欲在关键时候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此刻的陆嫔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这一瞬间她好似明悟什么般,连哭带喊的忙尖声道:“固宠,皇贵妃娘娘要用嫔妾来固宠!”:,, ------------ 72 第 72 章 深秋凛风吞噬着寒寂的夜。 通往养心殿的宫道上,晃动的羊角灯无声照着玉石砖铺就的路,抬着朱色漆面空舆撵的宫人们胁肩絫足,趋步匆匆跟着前方那高大沉暗的背影,无不噤若寒蝉。 风劲凛凛,刮着帝服一角猎猎作响。 双头舄仿含极怒踩在冰冷的宫道上,快速而沉怒的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羊角灯发出的昏暗灯光晃动着,在宫墙上影绰着男人阴翳的影子。 养心殿里,各宫人仍按部就班的守职。 若在往日这个时辰,应早该准备娘娘入寝事宜。可今个却是例外了,都到了戌时了,他们却迟迟没收到大宫女出来安排给娘娘盥洗的命令。 “娘娘,已经戌时二刻了。” 隔着垂落的层层帷幔,吴江躬身俛首,无不卑恭的掐柔着嗓音小声提醒道。 距离他得到圣上夜探景福宫的消息禀了娘娘至现在,已然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他本以为娘娘得了信后定会忿然作色,少不得当场带着他们杀入景福宫中。便是考虑到给圣上颜面,不当场过去给其难堪,也少不了寻个由头派遣他们这些心腹去那景福宫,将圣上给截回来。总归,不能让圣上与那旁人,玉成了好事。 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娘娘好似并没这般的打算。得知此事至今,娘娘迟迟不曾表态,隔着明黄色的床帐他看不见里面人的神情,也不敢看,所以并不能揣测出对方究竟存着何等打算。不过,他隐约感觉得到,娘娘对此事反应平淡,好似并未因此流露多余情绪,就像是……早已预料此番。 他心中纳罕,忍不住朝念夏的方向暗暗瞥了眼,意欲从其表情中窥探出一二来。 念夏垂头敛目的在梳妆镜前整理着首饰,其反应平平的模样让吴江颇为失望。 如此又过了小一刻钟时间。 吴江下意识看了眼沙漏,忍不住朝寝床处半抬了脸,几分迫切的提醒说:“娘娘,再耽搁下去,那边怕是真要……” “好了,我知晓了。吴江,本宫知你忠心,今儿个你也累了,且下去歇会罢。” 清润柔缓的嗓音不疾不徐,打帷帐里透出的声儿,仿佛三伏天里徐徐而至的清风,让人立即抖擞了精神。 “娘娘知道奴才忠心,奴才死也甘愿!”吴江的声音隐隐颤动,朝着帐内殷切道,“既是娘娘忠心耿耿的奴才,那奴才便少不得为娘娘真心实意的打算。满宫上下谁人不知您的圣宠优渥,谁人不知您的忌讳,试问哪个斗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唯那陆嫔,瞧着似是老实本分,却最是个内里藏奸的。借着来侍疾的名头,一来二去的却勾搭起圣上,如今终于使得圣上破对您的承诺,舍了养心殿而夜宿景福宫,当真是好手段!” 文茵正在阖眸捋顺明早行事的一些事宜,闻言揉了揉眉心,头一次觉得这太监的话密了些。念及其一片忠心,也没有苛责,只欲开口让其退下。 可尚未及出言,就又听对方不知脑补了什么,在掐柔了嗓音低低劝道:“娘娘,自古这宫里头都是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圣上此番伤了娘娘的心,您万万看开些,切莫太过伤怀。万事都不及娘娘的凤体来的重……” 念夏陡然听的吴江竟斗胆的敢非议圣上,悚然一惊,下意识的就匆促抬头往门帘垂挂的殿外的方向看去。 不知何时,殿外那厢静的出奇。 念夏的心突突跳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狂速涌了上来。 她两颊冒汗的转过头来,想要示意那吴江闭嘴,可此刻对方却好似正说到了动情处,正在情真意切的表忠心:“……奴才知娘娘菩萨心肠,不忍苛责那背主背德的陆嫔,更不忍让圣上为难。可奴才,却为娘娘心疼啊!娘娘您心善总以为这后宫之中皆是姊妹,都是好心肠的人,殊不知,她们皆是当面菩萨背面罗刹,各个都是副鬼心肠!她们背地里勾搭圣上的那劲,您是没瞧见啊!今日那陆嫔敢做初一,一旦您这边放任自流了,那奴才敢说,只怕不用明个就有旁的妃就敢做十五!” “奴才斗胆,恳请做娘娘的马前卒,手里刀,用不着您吩咐,奴才就会拼死为您铲除干净了那些腌臜东西。说句僭越的话,只要娘娘安康喜乐,便是奴才赴汤蹈火哪怕是化成一抔灰,奴才也甘之如……”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狗奴才!” 殿外猛地传来喝声,伴随的是缓沉的两声抚掌。 这一喝,惊得满殿震悚! 文茵本听得那太监聒噪,刚欲令其息声,乍听这熟悉的声色,猝的坐直起身神色顿时变幻不定。只须臾,又倚坐回了原处。 唰一声响,帛帘被从外殿猛地揭开,下一刻,殿内宫人们噗通跪伏扑地。 殿外宫人们早已伏地而跪,无不戒惧。 朱靖面无表情的踱步至寝帐前,高临下睥着他,凤目寒森。 “怎么不接着说!” 吴江伏地颤栗,噤若寒蝉。 朱靖冷笑一声,缓慢收敛表情,随即骤然抬脚狠踹向吴江。 重重声闷响,吴江顾不上后背重磕上桌腿的剧痛,连滚带爬的重新伏跪,颤栗不止。 朱靖此刻心头翻江倒海,垂在两侧的手松了又握。 想起刚这狗奴才是如何言语谄媚的在她跟前献殷勤,还暗戳的给他上眼药,他就控制不住腾起杀性。 要不是……他往旁侧安静如初的帐内不经意扫了眼。 要不是怕她会因此勾起些不好的回忆来,他少不得今个打开 杀戒,血洗这养心殿。 想到她如今好不容易肯跟着他安心过日子,不愿再生些波澜,他遂止了杀性,慢慢平复情绪。 “来人,将这乖张的奴才拖出去,给朕……拖远些打!” 冯保指挥宫人将地上的吴江捂着嘴拖了出去,一直拖至离正殿数百米远的阴暗假山下。 冯保熟稔的招呼人抬长凳拿板子,对着吴江道:“今个这遭是你该受的,你可莫记恨咱家。” 内寝,朱靖挥退了剩余宫人,整个房间鸦默雀静。 明黄的帷幔隔开了两人,他们一人矗立在帐前,一人垂眸倚在帐内,谁也没先言语。像是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还是寒冽的男声打破了死寂。 “知朕为何来。” “不知。” “你不知?”他简直要怒极反笑,犀利眸光直逼帐内:“那腌臜太监都敢窥探帝踪,你竟还敢若无其事的扬言不知?” 见帐内人重新静默下来,朱靖盯着帷幔里的朦胧身影,强忍捉她近前厉声逼问的冲动,按捺情绪一字一句道,“朕,在景福宫一直候了你近一个时辰。”顿住,深喘口气,看着她:“你,有何话说?” 帐内人却迟迟未答,只有几声掩唇的咳声。 朱靖眼里隐藏的那丝情绪落空,寒峻面上渐渐浮上的,不知是失望,还是郁积。 “你想何时来?明个,后个?” “或是想过段时日,望朕放松些警惕,最好能让你去抓个先行?” “抑或是你,压根没打算去?” 他猛迈前半步,逼迫:“亦如那陆嫔所言,你本就打着将人推给朕的念头,让她代替你伺候朕,替你……固宠?” 始终未收到回音的他,突然莫名呵声笑了下。 他眸光晦暗的盯着帐内朦胧的清瘦身影,情绪难辨:“可需要朕,成全你?” 话音刚落,面前帷幔就被人一把扯开。 “你要如何个成全法?”素手从帐内撩起轻纱幔帐,文茵仰眸定定看他。 就在被掩的层叠严实的帷幔,被她亲手打开的一瞬间,外间橘红烛光悉数铺进她的寝床内,笼罩了她满身光晕,同时也异样神奇的将他内心的重重阴霾驱散了半数。 他心头的沉怒与失望,顷刻间也散了大半。 “亦如你期许的那般,夜宿景福宫,宠幸陆嫔,让她替你固宠。”他说的不留情,可语气缓了不少,略低了眸对上她迎来的视线,声音低沉:“如此,可如你愿了?” 这次换文茵轻呵了声。 抬指冲着门方向,她轻描淡写道:“那圣上还等什么,去啊。” 朱靖这回倒不动怒了,反倒心情好了不少。 转身欲走,不出所料,衣角瞬间被人用力揪住。 “做什么,快快松手,莫耽误了朕的良时。” 他作势要抽回衣袖,可她稍一用力,他便顺着她的力道过去,由她拉着他入寝床坐下。 文茵偏头掩唇轻咳几声,之后抬眸,清润柔美的眸看着他:“你生气了?” 朱靖探手替她慢抚背,语气谈不上怒,却仍算不上好:“朕不气,朕是失望,是心凉。” 这大抵是头一回,他当着她的面毫无顾忌的明确表达出对她的情绪。文茵何等聪敏,当即明了生气愤怒与失望心凉,这截然不同的情绪代表着什么。 她内心激荡又引发了些咳,咳了后她顺势落了眸光,怕他看出些端倪。 “明明这话该换我来说,偏圣上恶人先告状,要来倒打一耙。” 朱靖简直要气笑了,不等他连讽带刺两句,在听她接下来的话后,就逐渐寒了神色。 “不是她,也会是旁人,早早晚晚的事罢了。与其让圣上看腻了我这张脸,渐渐对我这霸占滋生些不满,倒不如趁圣上对我还有几分情谊时,知情识趣些,也好……” 颊边一痛,她在他的掌中被迫抬了眸,对上他压迫性的逼视。 “真心话?” 他的话又沉又寒,她嘲道:“真不真心你看不出来吗?” 这番不客气的话倒是令他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可紧接着她毫不留情的怼声又至:“其实吴江那奴才有句话倒是讲的对,自古宫里,的确是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更何况,如我这般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三天两日的卧榻养病,伺候不了圣上偏又苦苦霸占着,未来能得什么好?后宫美人如云,成日里瞧着那些千姿百态如娇花般的美人,我真不信圣上没有旁的念头。” 朱靖声音不辨情绪:“再提半个字那狗奴才,朕就去剥了他皮。” 文茵闻言一滞。她与他说东,他的重点却在西。 朱靖撩了眼皮上下打量她几眼,不知是否看出她所想,冷笑了一声,缓慢收敛了面上表情。 “朕不欲与你绕弯,要什么,你直说。” 话落后室内沉寂半息,文茵朝他靠过去身子,柔软的手臂环上他结实的腰身。 微凉的脸庞埋进他滚烫的颈窝,她清浅的气息徐徐扑着他的肌肤,唇瓣轻启:“阿靖,既不碰她们,留她们作何?”:,, ------------ 73 第 73 章 午时已过二刻,送膳食的宫人们却一直被隔在殿外。 大殿内静的出奇,帝王快速翻折子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 侯立的宫人们噤若寒蝉,就连冯保也大气不敢出,屏气慑息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荒谬!”喝声乍响,前一刻还在批阅奏折的帝王,下一刻却毫无征兆的掼了手里折子,沉怒厉喝:“简直不可理喻!” 殿内宫人们跪了一地。 朱靖沉怒未消,用力推案起身,步伐极重的朝殿外走。 走至中途,却骤然停了步。 “冯保。”他偏头却朝放置滴漏的方向看去。 冯保正要爬起来亦步亦趋的跟上去,闻言一个激灵,忙应声:“奴才在。” “几时了。” “回圣上,午时二刻了。” 一问一答过后,殿内又恢复了之前的阒寂。 冯保头皮乍然发麻,因为帝王的目光缓慢落到他的身上。 “二刻了。”沉而缓的声音,带着不善与压迫的意味。 这一刻的冯保突然福至心灵,瞬息明白了圣上问时辰的真实用意。 “圣上,今个……是这几日,大抵是娘娘那里有事耽搁了,没遣人过来询问起居用膳事宜。要不,奴才这就去养心殿问问,看看娘娘那里是否有何紧要事,可是有能用上奴才的地方?” 一语毕,冯保敏锐感到落在身上的压迫性目光消失了。 “不必去问。”朱靖转身重新步入龙座,压着情绪,“直接将人带回来问。” 冯保出了勤政殿,喘口气抬手擦擦额上的冷汗。 自那夜圣上从养心殿拂袖而去后,帝妃已经冷战了足足三日。这三日里,圣上夜夜宿在勤政殿,而皇贵妃那里似也在较着劲,不派人过来请也不遣人来递个只言片语,真是活活不给这边半个台阶下。 他们这些当差的奴才们,是眼见着勤政殿的气压是一日比一日低,低的让人心惊肉跳。 冯保边想着边点了数个魁梧些的奴才,约莫人足够了,方马不停蹄的往养心殿的方向赶。 毕竟是要遵圣命带人回来,人少怕不顶事。 至于带谁回来……呵,他又不是白目,又不是嫌命长,当然不是去带皇贵妃回来。 自然是‘请’皇贵妃身边的人。 养心殿,文茵冷眼看着冯保带人过来‘请’念夏去勤政殿。 “娘娘您莫要误会,是圣上有些要事需要问下念夏姑娘,奴才带她去去便回。”冯保赔着笑,保证:“娘娘放心便是,肯定将人给您全须全尾的送回来。” 文茵抬眸看了眼念夏被两个魁梧的奴才强制压着走的场景,转过了目光,继续持着花剪修剪着面前的月桂花枝,“松开念夏,让她自个走着去。” 冯保见她配合,忙不迭哎了声,打了个眼色就让手下松开了钳制。 “天气渐凉,娘娘万要注意保重凤体,奴才先行告退。” 文茵没有理会,专心致志的打量着月桂花的形状。 冯保回了勤政殿,就禀了去养心殿‘请’人时候的情形。 “就没阻拦?” “回圣上,娘娘体谅圣上,听闻圣上有要事唤人过去询问,便并未多加拦阻。” 朱靖持笔蘸墨,在奏折上落下朱笔。 “皇贵妃她近况如何?” “娘娘……”冯保咽了咽喉咙,两眼盯着自己脚面,“娘娘多有缄默,不似往常。” 冯保只能隐晦的向圣上表达,皇贵妃她心情似也不虞。 不然他能怎么说,说他瞧着娘娘气色较之前些日好了些,甚至还有闲情雅致坐在窗前剪着月桂花枝?这让圣上怎么想,这离开了圣上反而心情舒畅了? 朱靖冷冷盯他半瞬,移开了目光。 “滚出去。” “喏。” 外头金阳璀璨,日头在午时过后渐渐西移。 约莫未时,候在殿外望眼欲穿的冯保,终于远远的见到了远处空旷宫道上似有人影攒动。当即萎靡的精神一扫而空,急急踮脚定神仔细望去。 远处逶迤而来的一行人簇拥着銮轿,正缓缓朝勤政殿的方向而来。瞅了仔细的冯保先是一呆,而后一惊,狠狠吸了口气。 那是皇贵妃的銮轿! 本以为对方至多会派个小宫人过来,顺势下坡给圣上个台阶下,哪成想那位正主竟亲自过来了! “快,快进殿禀了圣上,娘娘凤驾来了!”冯保火烧眉毛的嘱咐旁边宫人,边脚底生风的往銮轿的方向跑,边又补充:“是皇贵妃娘娘!” 华贵的銮轿在殿门前平稳停下。 冯保躬身在轿外小心翼翼揭开轿帘,“娘娘您凤体初愈,如何亲自过来了?有事吩咐底下奴才去办便是。您慢些,外头风大,当心让风闪着。”见对方不由分说的下轿,他又急令宫人们将步幛围拢过来些。 文茵拂开欲来搀扶的宫女,没急着进那金碧辉煌的勤政殿,而是转眸环顾了四周。 “娘娘,天凉风大,您当心凤体,还是快些进殿……” 冯保劝说的话尚未尽,就见对方冲着殿前右侧步幛方向抬了手,示意退去步幛。 宫人们不敢有异议,当即撤下那方位步幛,露出了在殿门外垂首而跪的小宫人。她跪在殿门前那廊柱投下的影子里,默不作声的,宛如一道微不足道的影子。 文茵清润的眸光静静的落在那道影子上,时光仿佛瞬息交错,隔着深秋午后的长风她看到了另外一道微不足道的身影,不知无声无息的在这里跪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这一幕让冯保脸色当即一变。 刚急着去迎皇贵妃娘娘,竟将这茬忘了。 他正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不寻常的气氛,却见对方已经收了眸光,抬手轻轻拂开被风扫过面颊的发丝,面色如常的朝勤政殿的方向走去。 勤政殿里依旧安静,却不似之前的肃寂压抑,这寂静中隐隐带着些让人难以察觉的躁动。 宫人们鱼贯而出,还仔细带上了勤政殿厚重的殿门。 殿内暖意融融,尚未至冬貌似就烧起了地龙。 文茵抬了微凉的手指解了身上斗篷,搭上桁架时,朝殿上方的位置看了眼。金漆雕龙宝座上,那人似没察觉到她的到来,正提笔面无表情的批阅着奏折。积威日久的帝王高高在上,投进殿内的错落光线打在他骨相冷硬的面上,不怒自威。 文茵移开目光不再看,转而到殿一侧的博古架前,眸光流连在上面的各色古玩上,随手拿过其中一个细细观赏。 不消半刻钟时间,殿内就传来压抑的深呼吸声。 “阿茵。”朱靖重重搁了笔,捏捏眉心,叹口气似沉怒似无奈,“你到底要跟朕怄气到什么时候?” 文茵头也未抬:“非我跟圣上怄气,而是圣上与我怄这口气。” 听她语气中没有丝毫软化迹象,朱靖的心沉了又沉。 “你就非得提这无理要求,要朕为难?”他倏地抬眸看她,这一看他心突了下,因为今日的她穿了件无任何绣纹花色的深蓝色宫装。这是她从未穿过的颜色,也是他从不喜她穿的暗色,因为这样的颜色会彰显的她愈发清冷,冰冷冷的好似没了烟火气。 “原来是我让圣上为难了。那也罢,那就……” “阿茵!”朱靖下意识唤了句,打断她的后半段话,直觉告诉那绝不是他想听的。 文茵微微偏眸朝他看去,未再开口,只静静等他的答案。朱靖深沉的目光也看着她,脸色几多晦暗不明。 时间在沉寂中一点一滴过去,文茵迟迟未等来他的答案。她眸色渐渐冷了下来,姣美的面上浮现了淡淡的嘲讽。 将手里物件重新放回博古架上,她转身直接抬步欲走,却听身后传来帝王沉 冷的声音:“你竟不肯为朕妥协半分,莫不是你就吃定了朕?小事上朕可以容你忍你,允你放肆行事,可后宫事牵扯前朝,关乎国体的大事,朕怎可一味纵容于你?” 文茵背对着他半晌未言,许久,方似唇边溢出笑般轻声道了句:“可能圣上容我、忍我已至极限,从今往后,圣上可以一身轻了。” 语罢,她抬步就走。 “放肆!你站住!”朱靖猛地起身,剧烈的动作使得桌角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大步朝她的方向走去,两步后又停下,紧紧盯着她那清瘦孤傲的背。 文茵也停了步,未转身。 “好,好。”他望着她那倔拗的只要个答案的模样,内心情绪翻江倒海,脑中有两种声音在鼎峙对垒,一种声音告诫他任她离开便是,莫要再二再三纵容她骄纵之气,否则一国之君受女子辖制岂不可笑,亦不明智。可另外一种声音却在低低而语,只问他一句,可就当真由她失望离去? “你若不喜她们,朕就让她们迁宫,打发她们去怡畅园,总归不让她们碍你的眼。”话一出口,他胸口陡然升起几分挫败的沉怒,却又诡异的腾起些许卸了包袱般的轻松。他郁燥的用力捏了下眉心,问,“如此总成了罢?” 罢了,这般吧,他想。 总归也不失了大体,不碍着什么。 前朝大抵会有些风波,不过也在他掌控范围之内,闹不起大浪来。 “不,圣上还是不明白。” 朱靖还在想着后续事宜,冷不丁听得前方微凉柔润的嗓音,猛地抬头。 “如此,你竟还不满意?” 他的声音不复之前的平静,她听得出来他的耐心即将告罄。随手将颊边碎发别到耳后,她微微偏了脸,含笑看向他那难看至极的脸色。 “在我开口向圣上提要求的那刻,就注定了我只会要唯一的那个答案。要么圣上选我,那此后我万千情感尽数倾注圣上一人之身,绝无保留,当然也需圣上对我也有同等的赠予;要么圣上就选她们,随便如何安置她们,我绝无半分异议,只是……”她慢声,“圣上此后便莫再踏入我宫门半步。” 这番话入耳,朱靖本能的觉得,他理应感到冒犯,感到帝王威严被挑衅的震怒。可偏他感受不到这种情绪,或者说在他心里腾起的这种情绪少之又少。 此刻,他内心几乎要被她那句万千情感尽数倾注他身,以及毫无保留,这等词句给占满了。 他心底深处泛起激荡,难以自控。 帝王的本能让他直觉到这种情绪的危险,他遂逼迫自己冷静清醒下来,不让情绪影响他的判断。 不,确切的说,已经影响到他的判断了。 他的脸色一下子寒沉下来。 为了她,他竟荒唐的欲将整个后宫迁到怡畅园,不计后果,不考虑前朝后宫的影响,只为了不让她此刻失望。 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情绪开始了受她掌控?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遣散后宫,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后宫妃嫔连想都不敢想,他都不知,她如何敢堂而皇之的向他来要求。大抵是看出了他对她情感上的放纵,仗着他过度的恩宠,进而变本加厉,得寸进尺罢。 “你当真容不下她们?可是之前,你们不是还姊妹相称,相处的还算融洽?” 闻言,文茵就笑了:“不与她们相处融洽,我又怎知有些事情是不可妥协的。就譬如,哪怕待她们再好,她们还是心心念念惦记着我的夫君,这要我如何能忍得了?” 柔柔婉婉的夫君二字入耳,他就难以再硬起心肠。 “那就索性允了朕之前所提,你与她们眼不见为净。” “此话我之前解释过了。在我这里没有两全其美,望圣上周知。”在他皱眉开口前,她又柔缓声道,“我并非不知圣上为难,祖制、前朝阻力、民间流言等等阻力,将会给圣上造成不小的困扰。但是圣上并非任人辖制的皇帝,却是乾纲独断的帝王,这些阻力对圣上而言,并非是不可抗拒的。关键只看圣上愿不愿罢了。” 朱靖没有再言语,高大的身影立在御案旁,一言不发的静看着她。 文茵却不再看他,也不着急再开口,只是转而环顾着这金碧辉煌的勤政殿,细细的观察着。 白玉阶,金龙柱,飞檐斗拱,庄严巍峨。 这座华丽宫阙,不知经历了几朝几代,也不知有多少朝臣年年岁岁的过来朝拜。她的父亲曾站在过这里,她的大哥曾也站在过这里,还有诸多的人。为天下百姓呕心沥血,也为自家权势勾心斗角。 当然,也曾有人站在这里,却是只为了她。 “若我不在意圣上,那便随圣上三宫六院,今宿永和宫,明幸延禧宫,随你宠幸哪个我都可以做到视若无睹。可我若在意了,那哪怕圣上多看旁的女子半眼,我都心中郁郁,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朕……”大抵是头回听她如此这般直白浓烈的告白,朱靖很难不动容,忍不住朝她走过去两步,“朕也允诺过,不会再碰她们。” 文茵朝后退半步,“我的意思圣上已经很明确了。圣上做好了决定,便遣人告知我一声便可。对了,长乐宫已经修缮完毕,过些时日,我便着人收拾东西,准备搬迁过去。” 听着她不冷不热的话,看着她如此生疏的模样,朱靖只觉得胸口忽冷又忽热,好似有什么在其中狠狠拧过。 他不明白,她这回是怎么了,为何一夕之间变化如此之大。从前他们也不是没有过争执的时候,可每每她脾气过了便会从身后环住他,说些入耳的软话。便是偶尔几次两人冷战时,也都会相互递梯子,很快就和好如初。 那次像如今这般,她不依不饶,不妥协半丝半毫。 甚至都不会与他争吵,反倒是平静的诉说原委,下最后通牒般,让他做最后的决定。就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与他决裂。 “阿茵,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字字句句皆出真心。” 朱靖猛地咬牙,快步跨前过去,直接转至她面前,居高临下的逼视她。 “看着朕,再说一遍。”他强势的目光直逼她眸底,“可就不为朕妥协半分?朕,已退了半步。” 文茵仰眸看过去,一字一句不带迟疑:“圣上已为我退了半步,何不再退半步?” 朱靖骤然眯眸,盯她半瞬,突然怒极而笑。 “朕应是错了,错的厉害。”他黑沉的眸光沉沉灭灭,“文茵啊文茵,是该朕夸你,不愧是文家人吗?惯会得陇望蜀。” 文茵的心狠狠一跳。 这一刻她清楚的知道,他的情绪失控了。 这个心思深沉难辨,从来将情绪掌控到极致的帝王,终于在此刻破防了。因为他竟主动提及了文家人。 确切的说,他提及的是她父亲。 元首辅三个字是一道疤,她的伤疤,又何尝不是他的。 她想笑,而她也由着自己在这一刻笑出声来。 朱靖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逼自己强硬起来。 “阿茵,朕不可能应了你那荒唐请求。后宫,朕不会遣散,你,朕也要。” 文茵笑应了声好啊,就笑着越过他朝殿外的方向走。 朱靖忍不住伸手就要去握她手腕,却被她用力甩开。 他又下意识朝她方向追过两步,反应过来后又猝然停住,只强捺各种情绪看着她孤瘦的背影离他越来越远。 身为帝王,最忌讳让人轻易掌控了情绪。 他已然犯了忌讳,万不能一错再错。 况且,今日允了她如此荒唐请求,明个是不是还有更加荒唐的在等着他。 便是再在意她,可他也不愿做那遗臭万年的周幽王。 立在明暗交错的阴影里,他阖了眸子,冷硬的面上晦暗不明。 突然,殿外传来些嘈杂上。 他猛地睁眸,正要喝叱,猛地惊见冯保慌慌张张的进殿,边哭边喊:“圣上不好了,皇贵妃娘娘吐血晕倒了!”:,, ------------ 74 第 74 章 文茵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养心殿了。≈lt;/p≈gt; 稍微朝床侧偏眸,就见到被撩起的帷幔一角背对着坐着一人,此刻阖着眸指骨微屈抵着眉心,大抵是有郁郁难解之事,眉宇深锁。≈lt;/p≈gt; 似是感受到眸光的注视,床边坐着的人下意识抬头看来,便见那蜷缩在衾被中的她正睁着眸看他,茭白面上依旧是副病容没甚血色。≈lt;/p≈gt; “醒了?”精神一震,朱靖当即撩起身侧帷幔,俯身朝她探出手,覆上她额头,声音嘶哑,“可好些了?哪里可还有不适?”≈lt;/p≈gt; 文茵的眸光在他下巴处的胡茬,以及眼底那不容忽视的青黑上一掠而过。在他掌心覆过来时,她脸朝旁侧做了个躲闪的动作,因在病中她没甚力气,躲闪的动作并不明显,可抗拒的意味却很显然。≈lt;/p≈gt; 朱靖探出的手僵住了。≈lt;/p≈gt; 他的视线下压在她清冷眉眼间反复流连,指骨几度微屈似要收回,片刻之后到底还是再次朝她探去。≈lt;/p≈gt; “便要与朕置气,也待你病好了再说。”他叹息着,干燥温热的掌心覆上她沁凉的面颊,轻微摩挲着,“今个这遭是朕不好,是朕……不择言了。莫记心上,可成?”≈lt;/p≈gt; 文茵衾被下的手指一下子蜷缩住。≈lt;/p≈gt; 他道歉了,他竟在为白日的事向她隐晦的表达歉意。≈lt;/p≈gt; 见她抿了抿干燥失血的唇瓣,朱靖低低问了句可是渴了,虽她并不答复,他却还是低声道了句:“且先等会。”≈lt;/p≈gt; 替她仔细掖了被角,朱靖站直身,拢好帷幔。≈lt;/p≈gt; 转过了身,他沉目朝对面方向招了手。≈lt;/p≈gt; 原来太医署的若干御医一直在这养心殿里候着,见圣上招他们过去,一干御医赶忙趋步上前。≈lt;/p≈gt; “人醒了,可精神依旧不济,一会你们给朕好好的诊。”≈lt;/p≈gt; 朱靖的目光从这些御医身上逐一扫过,平声说着森寒的话:“每日皆给请平安脉,你们下的方子也在用着,可人却病得更重。是庸医害人还是有人包藏祸心,且日后再论。但朕今日且将话撂这,太医署若再取中庸之道,于朕这便是取死之道。”≈lt;/p≈gt; 御医们无不面色惨变,齐齐跪下请圣上息怒。≈lt;/p≈gt; 朱靖的目光直接压向太医署院判,沉金冷玉的声音直冲其打来。≈lt;/p≈gt; “今日,朕要你们诊出个确切病症,出个对症的药方子。医不好她,一个也别想走出养心殿。你听明白了?”≈lt;/p≈gt; 院判头皮发紧,硬着头皮道是,心里边却是十分没底。≈lt;/p≈gt; 自打娘娘生产至今就时常缠绵病榻,身子骨时好时坏的,他们这些御医们来来回回的给诊脉看病,却始终也不敢给娘娘病情下个确切定论来。≈lt;/p≈gt; 归根究底,他们是难在‘问’这一环节上。≈lt;/p≈gt; 所谓望闻切问,少一个环节都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lt;/p≈gt; 思及至此,院判都不由暗暗叫苦,每每询问时,这位娘娘总说好得很,哪哪也不病痛,这要他们如何来诊?≈lt;/p≈gt; 宫里的情形众所周知,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不能百分百确诊病情的情况下,谁都不敢轻易下药方子,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照例用些温和的药,吃不死人,也终医不好病。≈lt;/p≈gt; 收了目光,朱靖拿过冯保双手捧来的玉碗,问了句她此刻用水事宜。≈lt;/p≈gt; 院判低声回道:“娘娘刚醒,脾胃虚弱,可少饮下些温水。”又补充,“小半口即可。”≈lt;/p≈gt; 朱靖持汤匙搅了搅,随即单手撩开帷幔,朝床内侧俯了身。≈lt;/p≈gt; 殿内伺候的宫人以及一干御医们都垂了头。≈lt;/p≈gt; 约莫三两息过后,隐约听着帐中传来喁喁细语声,随后又有些安哄人的低语声。≈lt;/p≈gt; 众人将脑袋垂的更低。≈lt;/p≈gt; 又过了会,帐前人重新站直了身,转身将玉碗递给冯保。≈lt;/p≈gt; “你们过来,再给皇贵妃诊断一番。”≈lt;/p≈gt; 冯保赶紧搬来了绣凳在帐前半步处放下,又双手捧起一旁早就备好的覆腕锦帕。≈lt;/p≈gt; “去掉,直接切脉,务必将她的病给朕诊确切了。”≈lt;/p≈gt; 冯保反应过来后忙收了锦帕,院判暗自深吸口坐在帐前,只觉压力罩顶。≈lt;/p≈gt;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又有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御医过来把了脉。朱靖之后索性撩开了帷幔,让他们望她面色。≈lt;/p≈gt; 甚至他还不惜破了规矩,让观其舌像、按压腰腹穴位。≈lt;/p≈gt; “如何?”≈lt;/p≈gt; 放下帷幔,朱靖低声发问,目光攫住他们面部神情。≈lt;/p≈gt; 御医们面面相觑迟疑不语,最终院判只能硬着头皮开口:“不知圣上可代下官们询问娘娘,可有呼吸不畅或胸口绞痛之症?”≈lt;/p≈gt; 朱靖心头重重一沉,对她的病情有了不好的预感。≈lt;/p≈gt; “你是说……心疾?”≈lt;/p≈gt; 院判道:“娘娘病情复杂,下官等需要问过娘娘病症后再行商议,方能下结论。”≈lt;/p≈gt; 朱靖当即转身撩了帐,俯身问向那背对着他蜷缩的人。≈lt;/p≈gt; “可听清御医的话了,呼吸通不通顺?胸口处可有绞痛之感?”≈lt;/p≈gt; 文茵只做未闻。≈lt;/p≈gt; 朱靖看她一会,突然侧过脸对外沉声道:“把念夏拎过来。”≈lt;/p≈gt; 一语毕,他便见那陷在寝被里的人动了动。≈lt;/p≈gt; 她掀开被子转了身,美眸含怒,俏脸含煞。≈lt;/p≈gt; 他就问:“要不要再将那文云庭拎来,打瘸他另外一条腿?”≈lt;/p≈gt; 话刚落,就见她又怨又怒,眸中水光涟涟。≈lt;/p≈gt; “你何必呢……咳咳……”她颤声咳着,雪润的手指颤巍指他,眸里的泪水就滚落下来。病中虚弱,她说了一句就不成声,倒在衾被中边哭边咳。≈lt;/p≈gt; 朱靖一下子就没了章程。≈lt;/p≈gt; 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委屈哭泣的她,本来病中的她就苍白虚弱楚楚可怜,如今梨花带雨的颤声哭泣,愈发柔弱无依。≈lt;/p≈gt; “朕……我……”≈lt;/p≈gt; 他头回有种手忙脚乱的感觉。想去抹她的泪,又想去抚她的背,想去拂开缠在她颈边的发丝,又想握住她不住颤栗的雪润双腕。一时间竟手足无措起来。≈lt;/p≈gt; “莫哭了,朕唬你罢了,说说而已。”≈lt;/p≈gt; 刚将人拎到内寝门口的冯保,赶忙又将人给放了回去。≈lt;/p≈gt; 接下里的小半刻钟的时间里,冯保及殿内的那些御医们皆深低着头,极力当自己不存在。帐内的那位圣上大抵了忘了还有人在这里,又哄又抱的,亲怜密爱的说着小话,完全不复平常的威严冷峻,简直颠覆他们了认知。≈lt;/p≈gt; 直待里头声音渐消,娘娘似乎是睡了过去,圣上方揭开帷帐下了地。≈lt;/p≈gt; 拢好帷帐转身的瞬间,他脸上的柔情悉数退却,脸色阴沉的可怕。≈lt;/p≈gt; “去外间说。”≈lt;/p≈gt; 他直接抬步就走,御医们心头无不咯噔一声,低头紧步跟上。≈lt;/p≈gt; 时值深夜,外间烛火如昼。≈lt;/p≈gt; 朱靖示意人将内寝门阖上,随即目光一转,森寒的盯上在旁候着的念夏。≈lt;/p≈gt; 念夏还焦急的忍不住朝内寝方向频频偷看,猛地察觉有道择人欲噬的目光似将她盯住。她身体猛地一僵,只觉好似被杀机笼罩般。≈lt;/p≈gt; “将她拖过来。”≈lt;/p≈gt; 话一落,念夏就被几个宫人给拖至帝前。≈lt;/p≈gt; 朱靖死死盯着她 ,将手里物掷过去。≈lt;/p≈gt; “朕问你,你家娘娘什么时候开始的咳血?”≈lt;/p≈gt; 念夏悚然一惊。盯着面前那块染血的锦帕,猛地也咬住了带着疤痕的嘴唇。≈lt;/p≈gt; 见她嘴硬,朱靖暗恨丛生。≈lt;/p≈gt; 尤其是她嘴唇的那道疤,更似在提醒他一些不堪的过往。≈lt;/p≈gt; “拖出去,给朕,狠狠的打。”≈lt;/p≈gt; 很快,念夏就被人捂着嘴拖了出去,拖出去时,他似犹见那贱婢恨毒的眼神。≈lt;/p≈gt; 朱靖仰靠在座上闭了眼,想着她遮掩血帕子的熟练动作,指骨用力抵着眉心。≈lt;/p≈gt; “她不是第一次吐血了,给朕商议个明确的诊断方案来。治好她,朕给你们加官进爵。”≈lt;/p≈gt; 御医们不喜反忧,甚至心惊肉跳。≈lt;/p≈gt; 那治不好呢?治不好,那他们……≈lt;/p≈gt; 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lt;/p≈gt; 隔日午后,文茵方从无际的黑暗中醒来。≈lt;/p≈gt; 醒来时只觉口中苦意蔓延,隐约有些药味弥漫期间。≈lt;/p≈gt; 她忍不住皱了脸,这是给她灌了什么药,这般苦。≈lt;/p≈gt; “娘娘,您醒了?”≈lt;/p≈gt; 大概是听着她帐里头有动静,冯保的声音在帐外低低响起。≈lt;/p≈gt; 文茵就下意识寻声偏过脸去,就瞧着帐外冯保的身影躬身候着。眸光微微一转,就瞧见,自己这内寝里多了些摆设。≈lt;/p≈gt; 就譬如那寝床对面本来是放置着些茶案与屏风,此刻一概不见了,替代的是张偌大的长方御案。≈lt;/p≈gt; 隔着帷幔她瞧见御案前坐着个模糊的人影,此刻背对着她的方向秉笔书写,听见她醒来也并不回头来看。≈lt;/p≈gt; 冯保听见里头人应了声,就朝后退了几步,而后招呼奴婢们近前伺候。≈lt;/p≈gt; 文茵的精神较之昨夜好了些,可还是浑身无力。≈lt;/p≈gt; 简单梳洗过后,她就由人扶着歪靠在绣枕上,慢慢吃着宫人喂来的温汤,眸光流连在挽着帷幔的奴婢们身上。≈lt;/p≈gt; “念夏呢?”≈lt;/p≈gt; 那些宫人们皆干着自己的活,低垂着脸不吭声。≈lt;/p≈gt; 冯保两眼盯着自己脚面也不吭声。≈lt;/p≈gt; 文茵喝汤的动作停住,推开宫人递来的汤碗。≈lt;/p≈gt; 慢慢转了眸光,她定定看着对面背对着的人。≈lt;/p≈gt; “圣上,念夏呢?”≈lt;/p≈gt; “伺候不周,赏了板子。”落下最后一笔,朱靖搁笔起身,“放心,已让御医给看过上了药,过些时日就能下地。”≈lt;/p≈gt; 文茵闭眸抚抚胸口,蠕动着苍白的唇瓣:“我的奴婢自有我来教训,圣上越过我动我奴婢,可是要给我下马威?”≈lt;/p≈gt; 朱靖见她恹恹无力的靠着,萎靡而厌世的模样,脑中又响起那院判的话——≈lt;/p≈gt; “所谓……怒伤肝,喜伤心,悲伤肺,忧思伤脾,惊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娘娘这病怕大抵由情绪所生,因而切忌大悲大怒……辅之汤药温养调理,再加之心情常开怀轻松,倒也不会没有康健的可能……”≈lt;/p≈gt; “朕有段时日忙于朝政,忽略了阿茵,如今看你竟消瘦了许多。”回了神,朱靖到床边坐下,伸手握住她搭在衾被上的手腕,细微的摩挲,“若朕有何处做的不妥,你可直白对朕提,莫再拿自个身子来惩罚朕。”≈lt;/p≈gt; 文茵僵了瞬,随即掀眸看向他,嗤声一笑:“是我没提吗,是你……”≈lt;/p≈gt; “朕依你。”≈lt;/p≈gt; 他的话很平静,落入她耳中却让她足足呆了几息。≈lt;/p≈gt; 她反应了好一会,意识到他所指什么时,当即忍不住直起了腰身。≈lt;/p≈gt; “可是指……我先前所提之事?”她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犹有些不确定道。≈lt;/p≈gt; 朱靖探过手臂扶住她腰身,深吸口气,方缓缓吐息,“圣旨已在案上,只待盖上宝印,就立即颁发昭告天下。”≈lt;/p≈gt; 文茵的手指猛地蜷紧!≈lt;/p≈gt; 她下意识往御案的方向看去,唇瓣张了又合。≈lt;/p≈gt; “你可知,你可知……这很难?”≈lt;/p≈gt; “如何不知。”≈lt;/p≈gt; “御史台联名上书,弹劾圣上。”≈lt;/p≈gt; “朕知。”≈lt;/p≈gt; “内阁召集百官跪于大梁门前,逼圣上收回成命。”≈lt;/p≈gt; “朕知。”≈lt;/p≈gt; “天下非议,道当今色令智昏。”≈lt;/p≈gt; “朕知。”≈lt;/p≈gt; “史书会存留一笔,一旦日后国有灾祸,圣上必会被冠以昏君之名!”≈lt;/p≈gt; “朕,都知。”≈lt;/p≈gt; 文茵张了张口,面对他沉稳坚毅的目光,竟有片刻的失声。突然喉间一阵痒意传来,她忍不住转过脸闷咳了起来。≈lt;/p≈gt; 朱靖给她慢慢抚背,低声道:“朕都知。不过你不必担心自己会沦落到褒姒之流,因为朕不是那无能的周幽王。有朕在,便能保大梁江山百年兴盛。”≈lt;/p≈gt; 殿内静了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lt;/p≈gt; 朱靖慢慢握住她的手,合拢在他掌心里。≈lt;/p≈gt; 文茵缓过那咳劲后就静默的落了眸光,看着两人交拢的手。≈lt;/p≈gt; “朕都依了你,那你可会开怀些?”≈lt;/p≈gt; “……会的。”≈lt;/p≈gt; 朱靖抬眸看着她失神的姣美面容,脑中不可避免浮现他们二人这些年来的恩怨纠缠。这未眠的一夜里,他想了很多,最终认清的事实是,这么些年的纠缠下来她早已化作了他身体的血肉,割她就如剜肉一般。≈lt;/p≈gt; 纵他恼过,妒过,怨过,恨过,心凉过,失望过……可最终,还是不舍她。≈lt;/p≈gt; “阿茵,朕知道这些年来你心里,并非完全没芥蒂的。有你当年入宫的事,有二哥还有那之后的事。”他平铺直叙般道来,指腹摩挲她的手,“朕年少御极,坐稳这江山不易,所以行事多以江山为重,没有顾及你的感受。那些年里你确是受了不少的委屈,对我有怨也实数应当。那……徐世衡,并非朕噬杀,而是他碍了江山稳固。”≈lt;/p≈gt; 文茵的唇不可避免的哆嗦了下。≈lt;/p≈gt; 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从他口中提到这三个字。如此平和又正大光明,又是如此的让她猝不及防。≈lt;/p≈gt; 朱靖很想抬眼去看她此刻的神色,但他忍住了。≈lt;/p≈gt; “朕从前强横惯了,鲜少考虑你的感受,实属朕的不是。日后,朕会极力补偿你,尽朕所能。”≈lt;/p≈gt; 他叹息着,伸臂将她揽入怀里,“阿茵,日后我只守着你。你我皆好好的,陪着阿眘,看着他一岁岁的长大。往后岁月里我唯有三件事,治理好大梁江山,培养好太子,与你白首偕老。”≈lt;/p≈gt; “朕甚是惜与你的这段缘分。”≈lt;/p≈gt; “如果可以,朕希望你能彻底忘了从前那些不开怀之事。”≈lt;/p≈gt; “虽然你说过你忘了,可朕从未相信。”≈lt;/p≈gt; “便是忘不掉,也望你能尝试着去化解。”≈lt;/p≈gt; “阿茵,你要看开些,开怀些。希望你能过得美满和乐的人,并不单单是朕。”≈lt;/p≈gt; 朱靖轻轻抚着她的发丝,低头吻了下她额头。≈lt;/p≈gt; “日后,阿眘就养在你跟前罢。”≈lt;/p≈gt;:,, ------------ 75 第 75 章 ------------ 76 第 76 章 ------------ 77 第 77 章 ------------ 78 第 78 章 ------------ 79 第 79 章 ------------ 80 第 80 章 ------------ 81 第 81 章 ------------ 82 第 8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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