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一西北有高楼 第1章 独骑出南山 终南山麓。 一个骑驴的少年,悠悠哒哒出了山口。 只见少年张开双臂,大大伸了一个懒腰,回望身后来处,只见山道逶迤,不知其深远;两侧绝壁千仞,任灵猿也难攀。古木森森、鸟语花香,不愧是仙家福地。 有诗云: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更远处,八百里秦川苍茫浩瀚,如巨龙俯卧大地,连绵不绝。 云蒸霞蔚,浩渺神秘。 少年十五六岁年纪,身形高挑,容貌俊秀。一双眸子,透射着于年龄不符的沉稳。着一身青色士子袍服,一条布带儿随意的束起头发,显得干净利落。 看看天色已是中午,少年找了处阴凉休息。 从此处往山外看过去,万顷良田阡陌纵横,平整如镜,竟似伸展到了天边。 村落点缀其间,一派祥和景象。 “六年啦。” 少年低声自语,眼里闪动着莫名的情绪。 自从六年前进入南山,今日还是第一次出山。六年的时间,他从一个垂髫幼童,已经长成翩翩少年。更有幸,得遇良师教导,学会一身本事。 而山外的世界,对他来说却是分外陌生。 越接近山口,心里越是忐忑。 没有人知道,六年来他一直困在一个噩梦里,每晚重复着同一个场景:雪夜,追杀,逃亡。漫天的雪,刺骨的冷。无休无止的追杀,无休无止的逃亡。 那一箭射来的时候,在他眼中巨大如椽,甚至箭头上冷厉的寒光,都看得清清楚楚。随着好似被撕裂一般的剧痛,他的神智陷入黑暗之中。 然后,他就会像溺水窒息一般,一身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少年的眼中,露出一丝痛苦神色。右手下意识地摸向左肩,那里留着一个伤疤,足有鸡蛋大小,血肉外翻,丑陋狰狞,那是狼牙箭造成的伤口。 所以他知道,噩梦不是梦,梦里的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 那一年,他已经九岁,记得不少事了。 “今日之后,你就是老夫的孙子,姓种名彦崧。” 这是他苏醒之后,种师道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个老人是谁,身体上剧痛和心里的惊惧,让他无法言语。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来到豹林谷那日,老人的孙子去世了。 巧合的是,他与老人的孙子同岁,体格样貌很是相似。 他顶着种彦崧的名字,在豹林谷住了下来。这里深山幽谷少有人来,他平日所见,除了种师道,就是教授学问的萧先生以及两个伤残老军。 六年时间,他对豹林谷从陌生到熟悉,从熟悉到喜欢。到如今,他已完全接受了种彦崧这个身份,而豹林谷,也已成为他倍感依恋的家。 如果没有那个噩梦,他会认为一切都非常美好。 正闷闷的想着心事,拴在一旁的驴,猛然间“昂昂”的叫起来,不由循声望过去,不远处的涧水边上,不知何时竟窜出一头野猪来。 野猪个头不算大,寻常家猪一般。獠牙呲突,鬃毛好似黑色的钢针。一头拱在水里,搅得水花四溅。对树下的少年和驴,根本就像不存在一样。 种彦崧倒不甚害怕,当然,也没有招惹它的意思。 突然,一声“嘣”的轻响传来,种彦崧下意识一缩脖子。他自幼学习弓马,弓箭激发的声音自然熟悉无比。而且他听得出,声音来自左侧树林。 不及他反应,正在饮水的野猪,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一霎时,种彦崧气得想骂娘。 野猪平时并不可怕,它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但是,一旦惹怒了它,那就太可怕了。即便是狮虎一些大型猛兽,也不愿直撄其锋,尽数躲着它。 猎户狩猎野猪,大多都是设陷阱抓捕,少有用弓箭的。除非箭法高超,能一箭射中野猪眼睛。而且还要力道足够大,可以从眼睛穿入颅脑中。 这种神射手不是没有,可惜太少了,不是随意就能遇到。 暗中这位猎人,想必也是想射眼,奈何却射中了野猪耳朵。箭矢力道不小,竟将野猪耳朵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淋漓。这一下,野猪被彻底激怒。 说时迟那时快,野猪带起巨大声势,轰轰直冲种彦崧狂奔过来。 “我!!” 种彦崧气急无奈,眼见野猪直直撞过来,脚下一用力纵身而起,一脚踏在树上借力,就势一个飞旋,整个身子轻如飞羽,从野猪的头上翻飞了出去。 “砰”的一声,方才立身处,碗口粗的大树应声而折。 种彦崧刚刚站定,野猪又掉头冲撞了过来,竟是十分的灵活。 不过,有了这片刻喘息,种彦崧也定下心神。 身形一转,快速往树林里窜去。对付野猪光靠蛮力是不行的,它皮糙肉厚,打一拳踢一脚根本没用。只能利用树林做障碍,慢慢消磨它的力气。 野猪这畜生记仇,认准是种彦崧伤了它,竟咆哮着紧追了过去。 进入树林的一瞬间,种彦崧敏锐发现,一处土岗的后面藏着人。 土岗距离涧水估摸有三十多步,与种彦崧方才休息的地方成斜角,正好被茂密的树林遮挡住。射箭那人或许没看见他,倒也算有情可原。 种彦崧气虽消了些,可还是有点冤大头的不忿。 眨眼间,野猪也追着窜进了林子,气势汹汹横冲直撞。好好的一处树林,登时可就遭了殃。就好像拉着犁地车,来来回回深翻了好几遍。 借着树林的掩护,种彦崧左躲右闪轻松很多,时不时还故意挑逗一下,激得野猪更加凶性大发。但是,这么折腾了一阵,野猪明显气息渐弱。 “砰”的一声,野猪又是一头撞在了树上。 不过,这次的大树有点粗,它一下没有撞断。竟舍下了种彦崧,冲着大树凶猛地撞击起来。一下又一下,“砰砰”震响,树叶乱飞。 机不可失,种彦崧快速纵身,从一侧靠向了野猪。不知何时,他的手里多了把刀,刀长尺半,冷气森森。正当要上步刺出,却猛听得一声弓弦嘣响。 “砰。” 种彦崧登时一个激灵,根本不及转念,翻身扑倒在地。 随着他倒地,野猪发出凄厉的惨叫,发了疯似地冲了出去。只是奔跑了十数步,砰的一声栽倒,顺着地面滑出去老远。野猪踉踉跄跄,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最后,无力的倒在地上,只剩下四蹄不停地抽搐。 野猪脖颈上插着一支羽箭,没入近半。鲜血缓缓渗出来,显见是不行了。 种彦崧站起身,手掌一翻,刀已藏了起来。定睛往土岗方向看去,脸色很是难看。这一会功夫连着两箭,箭箭都将他置于生死关口,泥人也要发火。 他若是不懂武艺的寻常人,只怕已经死在了这里。 “哈哈哈。”一阵肆意的大笑声,从土岗传了过来。 随着笑声,一人当先站起身,往野猪这边过来。他的身后,陆续站起四人,年纪都在二十来岁,人人一身劲装,背着弓箭。油头粉面,脚步虚浮。 当先这人年纪稍长,约莫二十四五。一双三角眼,显得很是阴狠。 这人没有理会种彦崧,径直走到野猪跟前,很谨慎地围着转了两圈,又踢了两脚。待他确定野猪死了,顿时一阵畅快的大笑。一弯腰,用力将箭拔了出来。 鲜血登时喷溅出来,那人来不及躲闪,溅得一头一脸都是血。 “他娘的。” 那人抹一把脸上鲜血,骂骂咧咧感觉大是晦气。一转头,瞧见一旁的种彦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双眼一瞪,喝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种彦崧这会也算看明白了,这些人穿衣打扮、举止仪态,都不似普通百姓。想来是附近州县的公子哥儿,闲来无事跑山里打猎,恰好让他撞上了。 应该是家里有些财势,平日张狂惯了,没把他这个山里娃放眼里。 “方才是你放的箭?” 种彦崧嘴角一勾,露出一丝邪邪的笑意,不紧不慢地靠近过去。 “嗬?” 那人似有些意外,没想到一个乡野小子,还敢出声质问他。随即,露出一脸不屑,大步向种彦崧走过来,眼里凶光闪动,一双拳头攥得“咔咔”直响。 两人很快靠近,那人手里还抓着箭矢,抬手向种彦崧头上抽来。 种彦崧却比他更快,倏地一脚,正蹬在那人肚子上。霎时,一声惨叫响起,只见那人好似腾云驾雾一般,直飞出去两丈多远,“砰”的一声撞在树上。 扑通跌落在地,疼得已经叫不出声,整个身子弓得像个虾米。 种彦崧却还不解气,一步一步走到跟前,又是一脚踢了过去。这一次,那人身上像是装了陀螺,打着旋儿飞了出去。再追上去,再一脚踢飞。 不远处还站着四人,此刻一个个好像呆头鹅,早惊的忘记了喊叫。种彦崧每踢一脚,几人都会下意识的一哆嗦,好像踢在了他们身上似的。 “王兄,你不是说何兄武艺高强,讲武堂里数第一,可是真的?” “是,是真的吧?”被问话之人,有些迟疑着说道。 “那何兄为甚不还手?” “那是不还手么?那是毫无还手之力啊。”旁边有人摇头说道。 “不会教人打死了吧?我等要不要跑啊?” “嘘,莫要被他听到。” 种彦崧自是不理会几人议论,笑眯眯的蹲下身,看着蜷缩成一团的男子。男子此刻已毫无方才气焰,鼻子嘴里都流着血,眼里更是充满惊恐。 “饶了我,饶了我。” “现下能好好说话了么?” “能,能,能。”男子慌忙点头,一连声的说道。 “方才是你放的箭?” “啊?是,是我,是我放的。” “那你说,挨这顿揍冤不冤?” “不冤,不冤,都是在下的错,都是在下的错。” 看着眼前男子低声下气的模样,种彦崧顿时没了兴趣。此人的箭法,虽还不至上乘,却也有了些模样。他还以为对方武艺不错呢,谁知却是个怂包。 自己堂堂好男儿,欺负一个怂包有甚意思? 种彦崧不再搭理他,径自往树林外走去。他还要赶去长安,不过看看天色,今日怕是赶不到了。他倒也不在乎,走哪算哪。 见种彦崧离去,倒在地上的男子终于长出一口气。此时他才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眼神充满怨毒。 “小子,给本大爷等着。” ------------ 卷一西北有高楼 第2章 夜宿华严寺 这时,一直旁观的四人围拢过来,扶起男子连连安慰。 “山野小子不可理喻,真是岂有此理。” “何兄,还是先回城,找个医馆看一下。” “这头野猪可怎么处置?” 何姓男子听着众人说话,却始终不搭一言。望向种彦崧离去方向,眼神明暗不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是骄纵惯了的人,又怎会吞下这口恶气? “去山口雇俩人,抬上这头野猪,咱们去樊川。” “去樊川?去樊川作甚?” “不愿去自可回家。” 何姓男子冷冷说罢,转身往林子外走去。他伤的不轻,走路一瘸一拐。牵动伤处更是疼的龇牙咧嘴。这让他对种彦崧的恨,愈发的不可遏止。 樊川风景秀美,古迹遍地。潏河盘旋而过,蜿蜒如白练。 长安城和终南山之间,独得天地运化一平川。钟灵毓秀,鸾翔凤集。自汉代起,这里就是长安达官贵人营构别墅之处,至唐代则更盛。 华宅幢幢,无不秀美;车马粼粼,尽是豪门。 此际虽不复盛唐景象,樊川也并未失色。厚重的文化气息,雄浑的黄土高原,令其依然秀立于长安城南。碑石镌刻,古刹名观,随处可见。 种彦崧要去长安,樊川是必经之路。 天色擦黑时候,种彦崧来到了华严寺。站在门前望过去,高高耸立的双塔,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寺中正在晚课,阵阵梵唱令人神智一清。 佛家广开方便之门,并不拒绝借宿,种彦崧被引进一间客舍。 行了一天的路,虽说身体强健,但精神还是略感疲惫。尤其是第一次出山,或者说,他是第一次真正踏入这个世界,既有不安,也有兴奋。 二更敲过,寺院熄灯陷入枯寂。 种彦崧睡不着,索性起身推开窗。清凉的夜风,带着浓郁的檀香味道。窗外月华明亮,树影婆娑。一座三层高楼矗立在正对面,挑角飞檐,气势恢宏。 小沙弥说过,这是经楼。登临最高处,可俯瞰樊川美景。 一代名相寇准,曾在此留下墨宝,诗道: 寺对南山积翠浓,水村鸥鹭下遥空。 层楼望尽樊川景,恨不凭栏烟雨中。 想到这首诗,种彦崧不由意动。一撩衣袍,纵身跃出窗户,疾步如飞直奔经楼。也不见他如何作势,竟拔地而起,凌空一个飞旋,已翩翩站在二楼围栏之上。 再一纵身,双手攀上三层飞檐,一个倒挂金钩翻身而起,稳稳落在三层。 这一连串动作轻盈利落,点尘不惊。 凭栏远眺,仿如置身仙境。深邃的夜空明月高悬,洒下淡淡清辉。远山隐隐苍茫无尽,亭台楼阁暗影参差。点点人间灯火,恰似天上星河。 美不胜收。 种彦崧仰头望天,想要找寻北斗七星。奈何一轮圆月分外光明,遮掩了星辉。 突然,一道流光划空而过。 或许在某些人眼里,流星是美好的象征,甚至合十祈愿。但此刻,种彦崧却分明感受到了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奈。命运的轨迹,早已注定。 不由得想起临行前,种师道和他的一场对话。 “于你而言,在山里娶妻生子平凡过一生,未必不是好事。”种师道说道。 “祖父,碌碌一生,与虫蟊何异?这种生活实非孙儿所愿。” 六年时间朝夕相处,两人不是祖孙胜似祖孙。白天读书,晚上习武,少年甚至都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不知不觉,已融入种彦崧的角色之中。 “不愿碌碌一生?” 种师道对这样的回答,一点儿也不意外。平日里,萧先生传授的课业,可不局限于四书五经,而是天文地理、权谋韬略、行军布阵无所不有。 如此培养出来的的精英,又岂会甘于老死山林? 用萧先生的话说,此子天纵聪明,非池中之物也。况且,六年时间,萧先生一生所学倾囊而授,已教无可教。若说还差什么,也唯缺历练。 出山经历世事,璞玉才能雕琢成器。 “然则世事诡谲,一旦出山去,只怕前途难料啊。” “祖父,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彩虹?” “哦?你可是已有打算?” “是,孙儿要做官。” “做官?” “对,做官。只有掌握权力,才能对抗权力。” 这句话,倒让种师道吃惊不小。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热血激进,心怀抱负。若是说济世安民报效朝廷之类的话,种师道反而更容易接受一些。 毕竟这个时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是天下读书人孜孜以求。但是说到权力,而且以权力制衡权力,这就不是十几岁孩子的境界了。 “以老夫的本意,是不愿意你沾惹朝堂的。” 种师道微微叹口气,看着少年英姿勃发的身影,目光愈发深邃。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命运,无论你如何不愿,都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闯过关口则活,闯不过去则死。 “你可知如今朝堂,人心鬼蜮、奸佞横行,一心为国之人却无立足之地?” “祖父,如今天下之祸,何止朝堂?” 少年抬手往门外一指,接着说道,“西北饿狼,百年来虎视关中,未尝有一刻消停;而河北河东之地,为抵御辽国穷竭民力,百姓早已困苦不堪。” 种师道浓眉深深皱起,他戍边多年,这些事岂能不知? “而今江南,花石纲荼毒百姓,贪官恶吏横行,贫苦百姓已是不得不反。” 种师道长叹一声,神色愈发阴郁。如今天下,早已是贼匪遍地,少则数十人,多则上千上万,穿州过县杀官抢粮。声威日盛,又岂止江南一处? 大宋这艘船,早已千疮百孔,纵然涂抹的富丽堂皇,也是摇摇欲坠。 “更有致命危险,不是西北,不是辽国,而是来自女真。” “女真?” 种师道眼中精芒一闪,目灼灼盯着眼前的少年。 东北女真族崛起,以少胜多,打得辽国节节败退。几场大战下来,辽国兵力损失超过四十万,国土丢失大半。更兼内乱不止,已是风雨飘摇。 这种局势,让朝廷看到了收复燕云的希望。 朝堂上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辽国国运已衰,迟早灭亡。如今金国崛起,兵势旺盛,正可实施联金攻辽之策,趁机收复燕云十六州。 另一派则极力反对,理由是宋辽自澶渊之盟至今,已修百年之好。若贸然毁约,恐招致天怒人怨。认为应该扶弱抑强,联合辽国共同抗金。 这一两年,朝堂争论不休,未有定论。奈何当今皇帝陛下,被收复燕云的巨大武功迷晕了头,不顾朝臣反对,数次派遣使者从海路出使金国。 “女真虎狼之性,残暴嗜杀而无信义,岂可与之为盟?” 少年言之凿凿,一双眼睛充满奕奕神采。 种师道没有说话,而是站起身来走到了门口,望着远方苍茫大山沉思起来。良久,才缓缓的回过身来,望着眼前的少年,认真的审视了一番。 “若依你之见,如今情势又当如何呢?” 种师道出身将门,大半生都在军伍之中。他对战争的预判,对敌我力量的评估,对潜在危险的预警,乃至对朝堂局势的把握,自然比之弱冠少年老辣太多。 女真与辽国的战争,一直都是种师道关注的重点。他多次上书朝廷,立场非常明确,坚决反对联金伐辽。更甚至,已派出得力斥候,深入辽金战场收集情报。 据他最近的情报,大辽皇帝亲帅七十万大军,企图一举击溃金军。但是,在护步岗答这个地方,气势汹汹的辽军,被两万金军杀得大败。 辽国皇帝仓皇而逃,林牙萧扎拉战死,兵力损失惨重。 如此可怕的战力,如果辽国一旦被灭,大宋将直接与金国面对面。到那时,大宋拿什么抵御更加彪悍的金国?难道依靠盟约吗? 盟约?国与国之间,盟约是随时可以被撕毁的废纸。 “不诛六贼,国朝难安。”少年说的铿锵有力。 “六贼为何?”种师道大为惊奇,问道。 “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李彦是也。” 此六人,皆是当朝重臣,庙堂之上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私下荒淫无度、滥使职权贪赃枉法,大肆敛财鱼肉百姓,朝野上下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种师道神情一滞,他万万想不到,孙儿竟将此六人斥为六贼。 “你六年未出南山,如何知晓朝堂之事?” “嘿嘿,是大哥,每月将邸报用信鸽送来。” “胡闹。” 种师道因为得罪宰相蔡京,被夺去兵权闲赋在家。但是,应道军承宣使、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的官身仍在。自然,朝廷邸报每月也会送至家中。 信鸽却是军用,非重大紧急军情不可用。 种师道治军甚严,但对两个孙子却很是宠爱。擅自使用军中信鸽,虽不合军规,却也无伤大雅。倒是小孙子关注大局、洞察时事,颇令种师道欣慰。 “小小年纪,难得有此见识,也不枉萧先生数年教导。” 种师道手捋胡须老怀甚慰,却未发现,他刚一提到萧先生,少年立马苦了脸,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堪忍受的惨状。方才的神气活现,顿时蔫了下来。 “先生博学多智,经天纬地之才。孙儿愚钝,所学还只是皮毛。” “呵呵,也不必妄自菲薄。” 种师道望着少年不由乐了起来,他这个孙子不论是心胸气度,还是眼界见识,早已让萧先生满意得不得了。奈何萧先生是个冷性子,行事严厉从来不假颜色。 “秋闱将近,萧先生已提前去了长安,你收拾收拾也动身吧。” “啊?” 一想到萧先生在京兆府等着他,种彦崧顿觉头疼无比。 却在此时,一声女子凄厉的呼救,打破了华严寺的宁静。 佛门圣地,夜半传来女子呼救,怎么想都透着怪异。种彦崧略略分辨了一下声音来处,当即一敛身形快步助跑,飞身跨出护栏,落向不远一处屋脊。 只见他身似灵猿,在连片的屋宇之上,纵跃如飞,如履平地。 寺内,一处修竹掩映的小院。 室内,一名二十来岁的男子满脸暴戾,赤裸着上身,单手抓住一名女子的头发,使劲儿地往门外拖。而女子衣衫凌乱,惊恐无助的双手乱挥。 房门外,还有两名男子,此时面带慌急,正不停地催促行凶男子。 “快走,快走。” 显然,女子的呼救让事情败露,他们不得不放弃女子赶紧离开。此时两人心急如焚,再耽搁片刻,等寺内僧人赶来,恐怕是不容易走脱。 “他娘的。” 行凶男子骂骂咧咧,很是不甘心,悻悻地踢了女子一脚。转过身,抓起地上的衣服就要离开。走到门口,又回身淫笑说道,“等着爷,下回再找你。” 女子紧缩在墙角,浑身瑟瑟发抖,眼里充满绝望惊恐。 “呵,还想走?” 突然,房门外传来一声冷笑。 ------------ 卷一西北有高楼 第3章 佛堂惩恶贼 院中两人听见有人说话,惊跳回身。然而不等他们看清来人,腿上已传来剧痛,脑海里此时才响起骨骼断裂的“咔嚓”之声,紧跟着便飞了出去。 对于这种腌臜之人,种彦崧自然不会手软。 房门猛然被拉开,露出一个上身赤裸的汉子,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种彦崧眼神一寒,飞身跨步,一把拿住男子咽喉。强势的冲劲,令其双脚离了地,又被种彦崧猛力掼在地上,一道杀猪似的惨嚎陡然响起。 种彦崧犹不解气,照准对方胯下就是一脚。 “啊。” 行凶男子双手捂裆,身子痛苦地弯成了虾米,在地上滚来滚去。 微一转睛,种彦崧看见了一张梨花带雨的俏脸。只是此刻,这张俏脸煞白,嘴角还挂着血迹。她颤抖着一直往墙角里缩,一双弯月般的眼睛,充满了惊恐。 “瑶儿。” 一侧的套间里,这时传出一个虚弱的声音。女子猛地一个激灵,随即痛哭出声,像是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向套间里扑去。 奈何身体虚软无力,短短三四步的距离,却一次次跌倒。 “娘。” 女子的哭声痛彻心肺。 种彦崧暗暗一叹,一把提起地上的男子,出了房门又反手关上。 三个男人被扔在了一堆,此刻都昏迷不醒。种彦崧看看紧闭的房门,忽的心念一动,随即快步出了小院。不过十数息的功夫,抱着一堆佛器回来了。 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怀里的佛像、钵盂、木鱼之类,统统塞进昏迷三人的怀里。随后拍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单等和尚来了。 说和尚,和尚马上就到。 “敢问施主,不知发生了何事?” “哦,这三名贼子偷盗佛宝,被我撞见顺手擒下了。” 闻听有人偷盗佛宝,一众和尚勃然变色,立即有沙弥过去搜寻。自然,一堆佛像木鱼被搜了出来。几个胖大和尚,二话不说,将地上三人控制住。 “多谢施主。” “好说,好说。” “不过,方才听到女子呼救,不知是出了何事?” “是这样,小丫头倒洗脚水,瞧见几个黑影鬼祟,因此被吓到了。” “原来如此。” 和尚不愿多事,不管对种彦崧的说辞信与不信,都没有追根究底。呼一声阿弥陀佛,转身睡觉去了。当然,三个恶贼也被带走看管,明日送官。 小院又安静下来,种彦崧也准备离开。他的善意,希望屋里的人明白。 这时代女子犹重名节,此事若是传开,怕这女子没有活路。他如此做,看似放过了行凶的恶人,实则是对出事女子的保护。 是性命重要还是报仇重要,见仁见智,不同的人或许选择不同。 见房中已无动静,种彦崧转身离开小院,寻路回到住处。 刚躺在床上,却听外面又乱哄起来。人声嘈杂,脚步纷乱。种彦崧好奇,这个华严寺今晚怎么这么多事?推开窗户,却见一队队官兵,正冲他的住处而来。 灯笼火把也不知多少,映照的寺庙一片红光。 “巡检司捉拿乱匪,还不速速就擒?” 有军官长刀一指,一队军兵立时长枪平举,顶到了敞开的窗户前。 “乱匪?谁是乱匪?” 种彦崧莫名其妙,好端端的竟成了乱匪?他倒也不怕,转身去开了房门,一步步走了出去。巡检司官兵如临大敌,一杆杆长枪将他团团围住。 乱匪可不是瞎叫的,犯上作乱、杀官造反者,才会被称为乱匪。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即便被乱枪刺死,那也是活该。朝廷对乱匪只一个字:杀。 “本官接到举告,说有西河乱匪潜藏华严寺。” 官兵之后,一名军官大腹便便,此时上前两步,手中举着一卷文书,说道。 “样貌装束,皆与你一般无二,还不束手就擒?” “哦?不知是何人举告?” “是本公子。” 随着话音,一名士子装束的青年,从官兵的后面走了出来。火光映照之下,一张脸狠毒扭曲,恶狠狠地盯着种彦崧。因为亢奋,身子竟微微颤抖。 “原来是你。” 一见此人,种彦崧瞬间明白了今晚的把戏。 此人姓何名仲甫,正是因射猎野猪之事,被种彦崧揍了一顿那人。看来是记恨,这才请动巡检司,上演了这么一出捉拿乱匪的戏码。 “想报仇?明着来嘛,搞这么一出戏,丢不丢人?” “死到临头,看你还能嘴硬。” 何仲甫一副看白痴的神色,盛气凌人地往前又走了几步。在他的眼里,此刻的种彦崧已经是个死人。不过,他要抓活的,他已经想好了一百零八道酷刑。 “王叔,此人就是西河匪寇。” “擒下此人。”军官右手高抬直接下令,“如若拒捕,格杀勿论。” 眼见军兵就要冲上来,种彦崧知道,这一场冲突无法避免了。心中暗叹,这就是一个操蛋的世道,有权有势之人,一言可定他人生死。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一杆长枪刺来,种彦崧不闪不避,一把攥住枪头,抬起一脚踢在枪杆之上。巨大的反弹之力,哪里是寻常军兵可以承受,登时被弹飞了出去。 种彦崧长枪在手,一股凛冽气势好似猛兽一般,让人遍体生寒。 刹那间,种彦崧身形闪动,手中长枪横扫千军,枪锋锐啸,夺人心神。银光闪过,“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围攻军兵来不及招架,已被打倒一片。 种彦崧不愿伤人,不然,这一帮饭桶哪有命在。 眼见军阵被打破,种彦崧一个箭步跃出,枪尖往前一送,已经顶住军官咽喉。 军官吓得亡魂皆冒,浑身抖如筛糠,腿软的根本难以站立。 “饶命,饶命,好汉饶命。” 种彦崧觉得很无趣,巡检司一个维护治安的,且疏于操练,哪有什么战力?打他们有点欺负人。想着,干脆丢了长枪,一把搂住军官的脖子。 军官吓了一跳,却见种彦崧从怀里掏出一块铜牌。 “认得这块牌子吗?” 军官惊魂稍定,这才看向铜牌。铜牌不大,握在手里刚刚好。火光之下,闪动着紫红色的光芒。除去复杂的纹路,中间镌刻着一个字:种。 看清楚了牌子上的字,军官顿时大惊失色。 “你?你是?” “不错,我姓种。” 看着军官的神色变化,种彦崧的心中,有一种傲然的情绪弥漫。 这就是种家军的威名。 种家军,从种世衡悬银选兵开始,历经种谔、种师道、种浩四代人,率领种家军保家卫国,在西北大地洒下无数鲜血,赢得赫赫威名。 在百姓之中,种家军拥有极高声望。 这一块铜牌,正是种家军的令牌。单凭此令牌,便可以通行西北。 “卑职糊涂,冒犯了种小公子,该死,该死。” 军官一下子放低了身段,连连鞠躬打拱,只恨不得跪下来。不怪他紧张,只因他要将种家人污蔑为乱匪,这可是杀头之罪。如今,却是越想越怕。 不说种家军之威望,单凭种师道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的官身,就不是他小小的巡检所能抗衡。何况种家种浩、种溪、种洌多人,皆在朝为官。 这一刻,他恨不得亲手宰了何仲甫。 “将军也是受人蒙骗,罪不在将军,不是吗?” “是,是,是,是卑职受人蒙骗,冒犯了种小公子。” 军官急得满头大汗,只求种家不会怪罪,竟没有听明白种彦崧说了什么。过了半晌,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种小公子这是给他机会啊,顿时大喜过望。 “来人啊,将何仲甫这恶贼拿下。” 这厮果然是个老油条,见风使舵变脸那叫一个快。此刻手按刀柄,一副正义凛然模样。旁边的军兵有些发懵,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啊?真拿啊?” “废什么话?拿人。” 军官双眼一瞪,一脚踢在多话的小兵屁股上。都什么时候了,这么没眼力见?众官兵一见老大真的怒了,呼啦一下扑向了何仲甫。 一脚踢在腿弯,何仲甫一个趔趄跪倒在地,数把长刀已架在了脖子上。 “喂,喂,干嘛抓我?王叔,王叔。” 何仲甫直接懵了,大声叫喊着王叔。明明即将大仇得报,怎么转眼之间,自己反而成了阶下囚?看着种彦崧和王叔勾肩搭背的样子,他害怕了。 “何公子啊,莫怪王叔不留情面,挟私报复,构陷忠良,罪名可不小。” “啊?” 军官背对着种彦崧,冲何仲甫眨了眨眼,意在提醒。没柰何,种家得罪不起,何家同样得罪不起。没查清楚就贸然出头,他此刻心里万分懊悔。 “何家即便万贯家财,怕是也救不了你。” “啊?” 何仲甫神色一怔,好似没有听明白。 他很清楚,这个所谓的王叔王大勇,一直依附何家。从九品的驿道巡检之职,也是何家出钱运作来的。他与何家绑的这么深,没理由帮着外人。 除非,是他对抗不了的人?或者说,是何家惹不起的人?下一瞬,何仲甫福至心田,哇哇大哭起来,鼻涕眼泪一把,手脚并用爬向种彦崧。 “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啊,小人是鬼迷心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