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云州的夏天本来就爱下雨,牢房深处更是潮湿,叶燃觉得肺里像是长出了雨林,一呼一吸卷起沸腾的灼热让他咳嗽个不停。他发烧三天,就快出现幻觉了,竟然在这时候听到了李伯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夹杂着钥匙碰撞的清脆。 门开了,粗糙而温暖的手摸着他的额头,对着一旁的狱警厉声呵斥,随后在他耳边放低了声音:“叶燃!你个臭小子!你要这么死了,我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叶燃掀起眼皮看了看,确是李伯无疑,他总算能放心睡一觉了。 可是一闭上眼睛,那个害他坐牢的女人就出现在叶燃面前—— 她站在牢房外,隔着栅栏门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愤懑,又像是愉悦。月光下那张脸漂亮得慑人,纤细雪白的脖子上落着几缕头发,是个弱不禁风的蛇蝎美人。 叶燃满嘴血腥,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睛看着她,她冷漠地转过了身,高跟鞋在走廊里留下一串回声…… 叶燃咬紧了后槽牙,恨不得咬破她的脖子。 晚秋的雨密密匝匝,细而不绝,落在程澈手中的鲜花上,显得格外娇艳。心事重重的程澈一手捧花,一手撑伞,高跟鞋踩碎了水中的倒影,留下一小圈淡淡的血色。 她把伞放在棠城医院门口,深吸一口气挤出一脸大家闺秀的温婉笑容,这才朝护士站走去。 程澈轻轻叩了叩台面,见护士抬起头便开口:“请问103病房的病人情况怎么样?” “请稍等……”护士正翻查记录,突然间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 “103!103有紧急情况!” 一群医生护士神色紧张,几乎是跑着进了103。带着雨水的鲜花跌得七零八落,程澈来不及多想,立刻跟着跑向病房。 她被拦在门口,只能看见医生护士们紧紧围着向懿如床位的背影。 向懿如已经老迈,长期卧床让她更加孱弱,护士给她戴上呼吸面罩,她还在无声地喃念着一个名字:廷东……廷东…… 程澈在病房外心乱如麻,不由往后退去,猛地撞到了墙上。她吃痛低头,却看见自己高跟鞋上一点鲜红的血迹。 程澈有些恍惚,顺着那点血迹她又看到了一片狼藉的房间,满地凌乱的书册,破碎的花瓶。血迹缓缓蔓延,浸染着散落的文件,向廷东的手还压在文件上,他满头淋漓鲜血,平日从不离身的金丝框眼镜掉在角落里。她蹲在血泊中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慌乱地喊着向廷东的名字。楼下传来电话铃声,程澈如从梦中惊醒般匆忙跑出了书房…… “程小姐?程小姐?” 程澈总算回过神来:“我奶奶她,怎么样了?” “程小姐,病人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还得留院观察,能坚持多久还说不好……” “好……谢谢您了。” 医生点点头,叹了口气离开了。 程澈艰难地抬起脚走进了病房,她看不懂向懿如身上那些管子都接着什么机器,只知道它们千篇一律的“滴滴滴”,每一声都让她的心往下沉。 向懿如微微睁眼,隐约看出程澈的轮廓,欣慰地笑了,随后颤颤巍巍伸出苍老的手,程澈一见赶紧上前握住。 “奶奶……”程澈说不下去了。 “程程……程程来了啊……廷东呢?” 向懿如眼里满是慈爱,程澈不敢看她:“廷东他,他去了南洋出差,还没回来……” 向懿如点点头,拿出一个玉镯子塞给程澈。镯子不知被她握在手里多久,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程澈下意识想要缩手,却被向懿如轻轻握住了。 “你父母走得早,我的日子怕是也不多了……” 程澈鼻子发酸,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 向懿如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知道奶奶的,这最后的心愿就是能看着你和廷东顺利成婚……这是奶奶给你的嫁妆,不许不要。” “奶奶,对不起,廷东他……” 向懿如猛地咳嗽起来,程澈忙起身给她倒水喂她喝下。见到向懿如长长舒了一口气重新躺下,已然虚弱得没了力气,程澈想要说的话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程程,手这么凉……要多穿衣服……不要生病……” 程澈闷着头,眼泪还是滚了下来,她哽咽着抹掉眼泪,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好好养病,我和廷东等您出院参加我们的婚礼!” 程澈走出病房,沿着走廊一路走到小阳台边,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飘着土腥味。她从包里取出一个精巧的锡酒壶,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奇怪,她竟然一点没觉得呛,接连几口就喝光了。 “小姐,你还好吗?”辛夷给程澈披上了外套,程澈看向辛夷,她还是和往常一样衣着整洁干练,任谁也看不出是刚帮自己收拾完残局赶来。 “我没事,辛夷,廷东怎么样?”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把孙少爷送去沈医生的诊所了。虽说是保住了一条命,但以目前的状况,醒来的希望怕是渺茫……” 程澈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这个结果已经不错了。 “办好奶奶的手续,带我去看看他吧。” 辛夷应下,却还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程澈冲她笑笑:“放心吧,你还不知道我吗?” 辛夷这才离开,程澈叹了口气,将空酒壶重新装回包里。 程澈一步步踏上楼梯,这间诊所处处都是暖黄色的灯光,平白添了几分温馨,乍看之下全然不像黑市医生的地方。 辛夷已经守在向廷东病房门口了。 程澈一进去就闻到刺鼻的消毒水味,下意识掩了掩鼻子。 “送孙少爷来的时候状况不太好,弄脏了病房,刚刚才打扫干净。” 向廷东头上包扎着纱布,整个人毫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程澈坐在病床边看了他许久,直到向廷东的脸和另一张脸渐渐重合。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将玉镯戴上,转身离开了病房。 辛夷见她出来立即上前:“小姐。” “备车,我们去云州。” 云州火车站挤得水泄不通,伴着长长一声呜鸣,人群也沸腾起来。乘客陆续下车,程澈和辛夷这才走过空荡的车厢下了车。 辛夷拎着皮箱,一脸担忧地再次询问:“小姐,你真的要去找那个人吗?实在不行,将婚礼延期吧。” 程澈摇摇头:“这是奶奶最后的心愿,婚礼一定要如期举行。” “可他是被小姐亲手送进监狱的啊……” 程澈没有说话,只是出神地望着往来不息的人群,像隔着茫茫的时间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也是在云州。不过那时她要狼狈得多,被反剪双手捆在椅子上,房间里烟雾缭绕熏得她睁不开眼。 在程澈对面,黑暗里坐着个男人,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弄着一张名片,卡片旋转之间,从窗隙漏下的阳光反射在卡片上,就那么一瞬,从男人脸上闪过,微微可见他线条分明的面容。 见到程澈睁开了眼,男人捻灭了手里的烟,一番吞云吐雾。旁边杵着满脸殷勤谄媚的小混混,正忙着邀功:“燃哥,这女的不长眼,非要跟咱们争那块地,兄弟们就给绑过来了!” 叶燃按住旋转的卡片,夹在双指之间,手腕轻轻一甩卡片便飞了出去。 卡片以一个近乎刁钻的角度从程澈脸旁飞过,“铮”一声插进了木板。先前垂在程澈眼前的几根发丝随之掉落。 叶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又见面了,程澈小姐——” 他玩味般补上后半句:“棠城向家的孙媳妇。” 叶燃说着话身子往前倾,他的脸在阳光中逐渐变得清晰。程澈狐疑地看向他,看清的一刹那惊愕不已,人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这是一张和向廷东一模一样的脸,棱角分明之余透着股子一脉相承的冷硬。他的肤色比向廷东略深一些,身上不过随意套着棉布衣裳,可他抬眼看向程澈时,凌厉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程澈定了定神,强作镇静:“还以为上次是我看错了,没想到这世上真有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叶燃笑笑,并不否认,他靠在椅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澈:“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大老远跑来,就为了跟我聊那块地?” 在他的提醒下程澈才从这番讶异中回过神来,总算想起自己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看着叶燃和他身边两个手下,明晃晃一副地痞流氓的架势,程澈心里没底,但还得撑着一脸从容的样子。 程澈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有理有据且不失风度:“那些地是我们向家早就签了合同的,定金也已经付了,但你的人全不讲道理,就硬抢了霸占着……” 叶燃忽然站起了身,程澈控制不住颤了一颤,连嘴里的话都打了个结巴:“……你们……不能不讲道理……” 叶燃似是不耐烦了,往旁边一伸手,阿全立刻把合同递了上去。 “好,那就来看看你们的合同。” 叶燃快速扫了一遍,颇为敷衍,随后极具压迫感地凑到程澈面前,压低了嗓子故作姿态地开口:“请问程小姐,这些合同是你亲自签的吗?我好像没有看到你的名字。” “合同虽然不是我签的,但那是我们向……” 叶燃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那再请问,当初卖地的生意是程小姐你亲自去谈的吗?” 程澈有些心虚,仍绷着一脸理直气壮地答他:“我虽然没有亲自同季老板商议卖地的细节,但……” “不如这样,合同谁签的,你叫谁来跟我谈。现在这块地是季老板亲口答应给我的,你这合同也不知真假,不能作数。” 叶燃说着便就手把合同撕了个稀碎。 “你干什么!” 程澈挣扎着要从椅子上起来,叶燃却抽出一把匕首走向了她。 程澈吓得脸色唰地发白,正要厉声质问,叶燃就已经绕到她身后,割开了她手腕上的绳子。 “要说的我已经说完了,你该走了。” 程澈将身上的绳子一把扯下扔在地上,转身正面向叶燃:“今天不拿回这块地,我不会走。” 叶燃的另一个手下抢先呛声:“燃哥,别跟她废话了,给这娘们儿点颜色瞧瞧。” 叶燃倒是全不在意程澈的表态,他戏谑地上下打量着程澈,那眼神让程澈颇有些被冒犯的不悦。 “这么想要这块地?我再给你个机会,跟我赌一局。” 叶燃拿出一枚硬币:“反面朝上,这块地归你。可要是正面朝上……那你今天可就得去海里喂鱼了。” 程澈虽然紧张,但还是立刻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 “我为什么要跟你赌?这块地本来就是向家的合法资产,现在是你强占理亏,我要是找律师去警察局……” 不等程澈说完,叶燃直接将硬币往空中一抛,反手接住另一手盖了上去。 “程小姐,准备好喂鱼了吗。” 他口气如此笃定,程澈来不及反应。 叶燃打开手掌,果然是正面朝上。他的一堆小弟都哄闹着朝程澈围了过来,程澈连连后退,慌乱地抓起旁边的棍子朝他们乱打,可惜对这群混混丝毫不起作用。 “你们要干什么!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哈哈哈哈!现在到处是军阀,听谁的王法?当然是谁本事大谁就是王法!” 几个小弟哄闹着把程澈逼到了角落。 程澈一时失去平衡便向后栽去,叶燃伸手抓住了她的小臂。程澈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眼前的状况,叶燃恶作剧般朝她眨眨眼,猛地松开了手,在混混们的欢呼声中看着程澈掉进了水池。 “程小姐,看在你是向廷东妻子的份上,这次只是给你个小教训。” 程澈从水池里挣扎着站起身,一个劲儿地咳嗽,还没喘匀这口气,就听到了更惊人的内容。 “我不希望向家从你这里知道我的存在,也不想再见到你,不然,下次你可真得去海里喂鱼了。大嫂。” 程澈心念电转,看来叶燃和向廷东是因为一些原因分开长大的亲兄弟。有了这层身份,叶燃今天对她所做的事情显得更加不可饶恕,她狠狠对上叶燃的眼神。 既然叶燃希望向家当他不存在,那么她就如他所愿,让他付出该有的代价。 当年解决了和叶燃的恩怨以后,程澈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到云州来了,可如今再踏上云州的街道,心中竟然升起一丝难言的柔软情绪,久违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行人寥寥的街道,只有一辆行驶的汽车缓缓穿过夜色。 辛夷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到程澈不安的模样,她虽然视线望着窗外,眉头却始终紧皱着。随后她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他现在应该出狱了吧?” 辛夷立刻反应过来:“半年前就出来了,听说出来以后进了青龙帮,这半年里抢地、私帮生意都搞得红火,已经是青龙帮二把手了。” “青龙帮?他倒是有些本事。” “是啊,青龙帮是云州最大的帮派,这些年势头正劲,连军阀梁度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姐,要是他想报仇,你会没命的……” 程澈的手指在皮箱上摩挲着,她半是回答辛夷,半是说服自己般喃喃道:“梁度?是占了南边四州那个?我听过他,据说他向来只管打仗,不管治理,青龙帮在他的地盘做大倒也合理,不管怎么样都得试试。” “小姐……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就为了完成这桩你根本不愿意的婚礼,真的是因为老夫人的心愿吗?” 程澈轻轻叹了口气。 “是,也不是。人手都准备好了吗?” “小姐放心,那些人都是外地调来的,很守规矩,钱给够了,什么都不会过问。” “待会儿我先一个人进去,你在外面等我。” 辛夷却摇了摇头:“太危险了,还是我陪您进去吧。” “别担心,辛夷,我可是你一手教出来的。我知道怎么应付,没我的指令不要轻举妄动。” 程澈站在理发店外不远的地方,这间理发店简朴得过分,房檐下挂着一个铃铛,如果不是门外种满了鲜花,她丝毫不会怀疑这只是个废弃的档口。 店里灯光昏暗,所有物件都泛着一股陈旧的味道,发黄的家具纤尘不染,镜子里照出屋里的三个男人。 叶燃正蹲在洗头椅旁,袖子高高撩起,戴着手套用老虎钳卸下来一颗锈迹斑斑的螺丝钉。汗水细密地布满胳膊上裸露的皮肤,小臂上两处愈合的刀疤显得格外狰狞。 阿全给他递上了扳手:“燃哥,象爷原本是老狗的客户,老大今晚却指了咱去对接,老狗那边会不会……” 阿强不屑地撇了阿全一眼:“阿全,你什么时候胆子这么小了。当年就因为那块地,燃哥背锅坐牢,老狗却巴结上了象爷,做起了大生意。燃哥再不动作,搞不好哪天他老狗就攀上棠城那个寒山先生了。” 叶燃把最后一颗生锈的螺丝钉拧了下来,抬眼看了看阿强。 “急什么,是螺丝,总归会生锈的。” 他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云已经堆起来了。 “今晚会有风雪,帮我把外面的花都搬进来吧。” 阿全应声,起身朝外走去。 程澈让身后的打手们先藏进巷子里,看阿全搬完了花,她才不紧不慢地走过对街,推开了理发店的门。 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店里三人都转过头看了过来。 程澈在三人的注视中跨过门槛,玻璃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了。 叶燃已经站了起来,他眼里分明闪过了杀意,随后像被无声的潮水悄然席卷过一般平静无波。 “好久不见,大嫂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程澈往里走了几步,阿全堵住了她的去路,程澈也不恼:“一年前的事,我向你道歉。” 她把皮箱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打开是满当当的钞票。 “这里是我的一点心意。” 叶燃突然觉得自己如果找这么个愚蠢的女人报仇简直可笑。 “大嫂是觉得,这点钱就能打发我?” 程澈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叶燃手里把玩的剃刀上,他还是一样,喜欢在谈话时装作不经意地释放威胁。她已经能看明白叶燃一些小动作了,可是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颤,不得不用上十分的精力去维持自己镇静的模样。 “那你说说,要怎样你才满意。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什么都可以。” 阿强刚因为老狗的事说错了话,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找回场子,于是抢在叶燃前面拿起了腔调。 “我们燃哥因为你坐了牢,没少受苦。我看——你这头发不错,不愧是棠城向家的少奶奶,不如让我来给你好好修整修整。” 阿强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把剪刀就朝程澈走了过来,程澈看准了桌上的扳手,还没等她动作,一把剃刀唰地插在了阿强和程澈之间的地上。 叶燃冷冷地看着他们:“我有没有说过,我店里的东西,一样都不准碰。” 眼力见儿十足的阿全立刻上前拉开了阿强。 “燃哥,是我们忘了,这就出去。” 两人拉扯着出了理发店的门,铃铛一阵乱响,理发店重新安静下来。 叶燃整理完桌上的工具又走到程澈面前捡起剃刀。见他靠近,程澈没忍住,往后退了半步。叶燃直起身子逼视着她,颇有意趣地观察着她攥紧了拳头,耳根微微发红,就在程澈将要开口的时候,叶燃退开,拍了拍旁边的洗头椅,问她: “刚修好的,要不要试试?” 程澈不知道他耍什么把戏,干脆配合地坐下了。 叶燃倒是没想到程澈这么听话,他把刀背贴上程澈的下颚,若有似无地轻轻一滑,捕捉到程澈眸中一丝畏惧,他得意地笑起来。 “这么怕我,为什么还来找我?” 程澈强装镇定:“这件事……只能你来做。” “原来是有求于我?” 他越发得意起来,将剃刀收回工具箱后,大剌剌往旁边的皮沙发里一靠:“说说看。” “我想请你……假扮一个人,条件任你开。” 叶燃轻笑着抬头看向镜子。 “我能假扮谁?” “向廷东。” 镜子里,叶燃的笑容消失了。 “荒谬。” 程澈看到叶燃终于不再一副无懈可击的得意笑容心里说不出的愉快,她的勇气也回来了几分。 “我知道荒谬,也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但我真的需要你,不如这样,按你的方式我们赌一局。” 程澈从身上摸出一枚硬币。 “一年前你不敢赌,现在我又凭什么要答应你。” “正面朝上,你跟我走,反面朝上,我任你处置。” 程澈说罢,立即将硬币抛出。 然而叶燃在她之前一把接住硬币,转身拍在桌上。他并没有去看结果,只是自顾自收拾起东西。 “我今天没兴趣处置你,滚吧。” 程澈语气一软,摆出央求的姿态:“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我真的很有诚意……” “没工夫跟你废话,赶紧滚。” 叶燃却把她的皮箱一把扣上,将程澈连人带皮箱一起推到了门口,打开门要把她赶出去。 门打开后,叶燃却闭嘴了。 门外黑压压站满了打手,程澈从叶燃手里抽出胳膊,退回到打手中间。 “叶燃,那你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叶燃没说话,转身关上了店门,趁这个时间想了想周围的路线。 他转过来正面程澈和她的打手,毫不迟疑地向他们走去。 程澈有些困惑,一众打手见他这么不要命,程澈也没有下令,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叶燃突然朝拐角的巷子里跑去,程澈:“愣着干嘛!追啊!” 打手追着叶燃到了巷子的死角,旁边的摊贩识相地丢下家伙什跑了。 叶燃脱下外套缠在手上,抄起旁边的玻璃瓶往打手堆里砸了过去,那边打手们在飞溅的玻璃碎片里左躲右闪,这边叶燃从摊贩的火炉里抽出根烧了一半的棍子打起来,火星四射,巷子里一片混战。 叶燃觑准了时机摆脱了打手从巷子里跑出来,正对上程澈的枪口。 “叶燃,我们再聊聊。” “跟你?” 叶燃毫无惧意,直接迎上前去,程澈闭上眼扣下扳机,子弹擦着叶燃耳边飞过打在墙上。还不等程澈反应,枪就被叶燃夺下,反手用枪抵住程澈。 “大嫂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不止,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你带回去。” 叶燃枪指地面,连开三枪,烟尘迸起几乎呛人,程澈吓得闭上了眼睛。 叶燃重新用枪抵住了程澈的太阳穴。 “大嫂,你还记得自己的枪里有几发子弹吗?” 叶燃的声音冷如寒冰,程澈抬眼看向他,终于掩饰不住眼底的恐惧,手指紧紧攥住了手包。 “我……不记得……” 叶燃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这一次程澈却没有闭眼,一声“咔哒”,程澈整个人不可抑制地微颤,枪里没有子弹。 阿全一脸匆忙地找了过来,见到这个场面还是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状况,赶紧说明来意:“燃哥!老狗带人去抢我们的货了!” 叶燃听完,终于放开了程澈,卸下手枪的弹夹丢在地上。 “今天我就当你没有来过。阿全,我们走。” 程澈心有余悸地捡起枪,看着叶燃离开的身影,她不能就这么放他走。 叶燃和阿全躲在一旁紧紧盯着仓库,只见两个家伙鬼鬼祟祟从仓库出来,和早就等在外面的老狗接头。 “老大,火已经放了!不出半个小时,一定烧得精光!” 老狗一脸陶醉地吸了口水烟,把烟吐在那家伙脸上。 “我看他叶燃今晚拿什么跟象爷交易。” 老狗带着手下正要离开,叶燃和阿全迎面走了出来。 老狗丝毫不慌:“你的消息真是及时啊。” 叶燃低声吩咐阿全先去仓库看货,自己和老狗三人对峙。 “老狗,谁跟象爷交易都是给老大做事,大家都是青龙帮的人,何必自家人打自家人。” 老狗啐了一声:“少说屁话,你小子打什么主意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是象爷,明天就是寒山先生了。” 见叶燃落了单,老狗向两个手下使眼色:“还等什么。” 两人拔刀就向叶燃砍去,这俩废物都是花架子,三五下就被叶燃放倒,老狗却拔出枪指着叶燃。 叶燃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无奈,今晚第二次了。 老狗却误会叶燃是怕了他,越发嚣张。 “叶燃,我会找人给你收尸的。” 老狗正要开枪,一束强光照亮了老狗,晃得他睁不开眼。 是车灯,老狗猝不及防被撞翻在地。 叶燃惊诧回头,车头的浓烟里车门被推开了,程澈穿着高跟鞋稳稳踩在了地上。 她脸上是开车撞人后的惊魂未定,但眼里却烧着狂热,叶燃竟挪不开目光。 ------------ 第二章 程澈从车上下来就赶去看老狗的情况,确认老狗还有鼻息后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没死。” 叶燃见她撞人时果断狠辣,这时候又恢复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不禁失笑。 “你都敢开车撞人了,还担心他的死活。” 程澈冷着脸看他:“我刚刚是为了救你。” 刚才她和辛夷远远看到这边胶着的形势,辛夷劝她不要引火上身,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程澈却不这么认为。 “辛夷,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需要向廷东,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 说罢,程澈重新握住了方向盘,一脚踩下油门。 叶燃看了看周围的情况,老狗的两个手下只是昏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醒。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离开。” 他转身就走,程澈也跟了上去。 “我需要你,希望你能跟我走一趟。” 两人走到一条巷子里,程澈堵在叶燃面前,叶燃自顾自取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像是在等待什么。 低头看到程澈坚定的目光,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可真够执着的。” “我知道要你假扮向廷东是很为难,但我……” “噤声!” 巷子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车灯就从巷口扫过。叶燃眼疾手快拉着程澈躲进巷子深处。 “不想死的话就别轻举妄动。” 程澈看着叶燃紧张的样子,转过头看向外面晃动的车灯,揣测着叶燃此时的心思:“如果——我这个时候走出去,你是不是会很难办?” 此时外面的车停下了,一阵下车的脚步声。 象爷:“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人还没来?” 一个手下眼珠碌碌一转,看到了躺在不远处的老狗,跑到象爷身边挤眉弄眼地说:“象爷,之前跟您交易的老狗出了点事,今晚他们换了个对接人……” 拐角处巷口,叶燃的身影倒映在地上,象爷眼光敏锐示意手下朝那边看过去。 手下滑头醒尾,麻溜掏出了枪,轻手轻脚地逼近巷口。 巷子里叶燃和程澈都听到了脚步声,两人目光仍对峙着,叶燃后槽牙咬紧,看着程澈一脸狡黠与试探,突然又一次升起了那个念头,想要咬她的脖子,想看她吃痛,想让她无法再这般自得。 程澈观摩着叶燃此刻的表情,像抓住了谈判的要诀般,再次试探。 “带不走你,我的余生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程澈身体微微一侧,做出想要踏出步子的样子,叶燃迅速揽住她的腰,把她锁在自己怀里,眼见程澈还要折腾,干脆一记手刀砍在她后颈。 叶燃恼怒未退,程澈身子一软倒在他怀里,他忙伸手小心接住。程澈纤细的脖颈就贴在他脸侧,他莫名地脸红了一瞬。 叶燃腹诽:“真是个大麻烦。” 叶燃将程澈放在地上,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盖上,还没等他站起身,一把枪就抵在了脑后。 “什么人!转过来!” 叶燃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手心里已经准备好了刀片。 他故作镇静地站起来,慢慢转过身,心里还在迅速思考酝酿着如何化解。 转过头看见了拿枪的打手,他刚开口:“我是……” 象爷立在一旁,十分不屑地往这边一瞥,然而这一瞥之下,象爷慌了。 “寒山先生!大老远的,您怎么来了?” 叶燃瞳孔蓦地收缩了一下,随后他便反应过来,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眼前象爷还一脸殷切地望着他,他顺水推舟:“我来处理些私事,切勿声张。” 象爷看向了地上的女人,立马心领神会地陪笑。 “是我和手下唐突了,您先忙。” 叶燃点点头,俯身抱起程澈离开。 看着叶燃走远,象爷收起了谄媚,狐疑地转身朝车子走去。手底下的人见象爷脸色不对,颇为谨慎地开了口:“象爷,青龙帮那批货的仓库着了火,您看今晚的交易怎么处理?” 象爷有些烦躁地捻着手串,油润发亮的猫眼琥珀被他捻过都留下一层薄汗。 “今晚太诡异,寒山先生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有问题,交易取消,先撤。” 一行人这才塞了满脑子莫名其妙地离开。 叶燃抱着程澈往回走,夜深了,路上只有他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规律地踏在石板上。 路灯昏黄,微弱的光亮里细雪随风飞扬,卷起一片枯叶又混着雪粒落下。 叶燃看着怀里昏迷不醒的程澈,想起一年前初见她时,也是个夜晚,也是下着雪的夜晚。 那一条街满缀霓虹,人力车和汽车在中央大街上交织不息,棠城的雪纷纷扬扬,鹅毛一般片片飘落,很快就铺满了整个棠城。 李伯约了叶燃在咖啡馆见面,但是外面雪越来越大,李伯却迟迟没来。他其实心里隐约知道李伯要和他说什么,就像过去一样,他也隐约知道母亲在做一些事。母亲和他在云城的生活其实并不平静,因为母亲所做的事,他们经常搬家,有一天夜里他还听到了枪响。 叶燃一直记得那天,他打开门缝,看见母亲举着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还冒着烟,她面前躺着两个男人。随后母亲上前,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一份文件,她做完这些之后便一直坐在椅子上,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他不记得母亲那样坐了多久,只记得他躲在门口,蹲得两腿发麻,到后来已经感觉不到麻了。 直到李伯进了屋,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叫身后的人把地上清理干净。他走到母亲面前蹲下,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母亲突然哭了起来,非常小声地啜泣,她把文件交给李伯,说自己完成了任务。 母亲过身后,一直是李伯照顾着叶燃,他盘下了母亲之前长租的理发店面交给叶燃打理,希望叶燃有个生计。 但这次不一样,他知道李伯应该是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和他说。 叶燃有些心烦意乱,干脆走出咖啡馆去等李伯。 一走出门口他就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大衣,头发精心打理过,以一种极刻意的松弛形态垂落在肩上。她站在路边,一脸专注地伸出手去接雪花。 行色匆匆的路人从她身边经过,撞到她的胳膊,她怒气冲冲地瞪了那人的背影一眼,看得叶燃失笑。 他的笑声吸引了程澈的目光,程澈轻轻“咦”了一声,又回头看了看,转过来试探般朝他喊了一声:“廷东?” 街道两侧,各个铺面的霓虹灯牌忽闪了几下,随后渐次亮起。风雪渐密,灯光映照得一条街都流光溢彩,两人的面目在灯光下更加明晰。 叶燃和程澈隔着熙攘人潮长久地对视。 他看着对面衣衫不菲,面容精致的程澈,眼神似是要将她望穿。 程澈一脸诧异,正要上前时,一辆巴士叮叮当当地驶来,横亘在两人之间。程澈正要绕过巴士去看他,突然听见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向廷东:“程澈!” 程澈回头,看见装束完全不同的向廷东,与方才的叶燃是一模一样的脸。 程澈错愕不已。巴士驶过,她再看向对面,叶燃已经消失不见了。她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向廷东走到了她面前。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是认错人了。” 程澈紧了紧外衣,对着向廷东微笑:“我们走吧。” 街对面咖啡馆中,叶燃和李伯面对面坐着,李伯正在跟叶燃说话,他却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外面程澈和向廷东的背影。 程澈突然回头望了望,叶燃往后轻轻一躲,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叶燃看着程澈昏迷时也紧皱的眉,忍不住轻轻伸手抚平。 程澈的话犹在耳边,“我想请你假扮一个人”“向廷东”,象爷将他错认成“寒山先生”,一切再清楚不过。 原来他千方百计想接触到的寒山先生就是向廷东,是时候向前迈进一步了。 理发店外的小院里一片漆黑,门口的花都不见了。 只有窗户上星星点点透出几分光亮,时不时跳跃着。 店里没有开灯,只一个炭火炉燃烧着,火舌发出噼啪的轻响,店里暖烘烘的。 程澈躺在洗头椅上,还没醒来。 叶燃把一张向廷东的照片插在镜子边沿,他赤裸上身,对着镜子细致地刮掉了脸上的胡茬。 火光昏黄,刮刀裹着泡沫刮过他小麦色的皮肤,渐渐露出清秀的轮廓。他俯身掬水冲洗,结束后又顺手洗了个头发。 叶燃撸起滴水的头发,水珠从发梢滴落,沿着肩膀一直滑到胸膛,晕开一片潮湿。身上分明的肌肉线条在湿润水光的映衬下更加清晰,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野性。 在叶燃擦头发的时候,程澈终于悠悠醒转,叶燃听见响动回过头来:“你终于醒了。” 霎时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面目狰狞地卡着她脖子的向廷东,猛地坐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 叶燃却好像全不在意她反常的惊慌,只是平静地向她摊开手掌,手心里躺着她扔出的那枚硬币——正面朝上。 “应你的要求,跟你走。” 程澈理智回笼,她看着镜子边的照片,干脆拿下来和眼前的叶燃比对。 “所以,我现在跟他像吗?” “像,太像了。” 叶燃从程澈手里抽走照片,对着镜子看了看,轻轻摇头。 “还不够。” 程澈疑惑地看着照片,没发现到底哪里不同,只见叶燃径自从抽屉里取出一盒火柴,点燃后又迅速甩灭。 他拿着烧焦的炭棒回到镜子前,比对着照片上的位置,细心补齐右边缺了一截的眉毛。程澈这时才注意到叶燃眉毛的缺口,是什么时候留下的?是小时候调皮还是进了帮会刀尖舔血时留下的? “你和向廷东一模一样,是双胞胎兄弟吧?可我自小在向家长大,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提起过你?” 叶燃从炭火炉上方拽下晾干的白衬衫穿上,一边扣扣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整个向家没人知道我的存在,当然不会有人提起。找到了我,是你的运气。” “那你为什么会……” 叶燃朝程澈摆了摆手,当即打断:“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要不要,你决定。” 程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要!” 叶燃扣好最后一颗扣子,带着笑意问道:“那么大嫂,我多嘴问一句,我哥他是死了吗?” “你胡说什么!” 叶燃意味深长地打量起程澈,见她听到这句话后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眼里满是戒备,他便知道向廷东发生的事情势必与程澈有关。 “别慌,我又没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程澈整理了情绪,但还是回避着叶燃的视线,向廷东倒在血泊里的画面不合时宜地在她脑海中一遍遍重复着。 “廷东他去南洋出差,出了点事,最近没法回来。” “懂了,明晚七点,车站见。” 程澈点点头,拿起手包推门离开。 “好,明天见。” 她出门前又看了叶燃一眼,但到了此刻,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看到的是叶燃还是向廷东。 那天夜里向廷东像疯了一样卡住她的脖子,他问她为什么要逼他,可程澈只想知道一个答案,她难以释怀的、求之不得的答案…… 辛夷走过来轻轻扶住了程澈,她有些失神,看清来人是辛夷后欣慰地笑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还好最终叶燃答应了她。 “小姐,事情都解决了吗?” 程澈点点头:“至少眼前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辛夷无能,没能帮上小姐什么忙,也没有保护好小姐。刚才我追过去的时候,看见他打晕小姐,本想上前,象爷他们又出现了……” “辛夷,不用自责,幸好你没有出面,要是我今天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你也被牵连进来的话,我们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程澈看着辛夷,心里终归觉得温暖,这是绝不会背叛她的人。 “放心吧,只要有你在我怎么会有危险呢?” 辛夷的眼睛红了,她打开车门,里面早已准备了厚实的绒毯。 “小姐先休息一下吧,等你睡醒的时候我们就到了。” “还有一件事,辛夷,你可能需要暂时留在这里。我想你去打探一下叶燃的生母是不是向若云。” 辛夷应下,程澈想了想又补充道:“如果真是她,那叶燃从小到大的经历,他们母子的生活情况,事无巨细全都要调查清楚。我得在他进入向家之前准备妥当。” 辛夷点点头,随后发动了车子。 程澈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心里百感交集。她觉得这趟比她预想的顺利一些,叶燃虽然表面强硬,但是似乎一直在暗暗让步。 有好多次她都感觉得到,叶燃对她不忍,她心里清楚自己正是藉由这种不忍一步步向他逼近,最终达成了目的。或许叶燃也想回向家看看呢,她隐隐这般觉得。 程澈离开后,叶燃穿过理发店走进后屋的灵堂。 供桌上是一排排烧尽的蜡烛,香炉里是经年累月攒积的香灰,牌位上写着:“慈母向若云之灵位”。 叶燃难得地流露出温暖柔和的神情,他拿出向廷东的照片,和纸钱一起烧进了火盆。 “母亲,向廷东他现在长这个样子。你叮嘱过我,但是……我有必须要去完成的事。” 他顿了顿,仿佛真的透过那块小小的木牌,看到了最后时刻躺在床上的母亲。她脸色苍白,连头发里都多了花灰的颜色。她将叶燃叫到面前,只要他保证此生绝不回向家。 叶燃喃喃道:“无比重要的事,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向廷东的照片渐渐燃烧殆尽。 李伯踏进了灵堂。 “你母亲看到你如今的样子,一定会很欣慰。” “可是我马上就要违背她的心愿,回到向家了。” “她会明白的,你要做的事,该做的事,和她的心愿她的理想是一致的。” 叶燃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三炷香插进香炉。 “你母亲当年离开向家,心里也不是没有不甘,如果你回去能完成她当年没有完成的事,帮她解开这么多年的心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叶燃抬头冲李伯笑笑。 “李伯既然来了,是不是什么提点我的?”叶燃说着叹了口气,“我离开棠城太久了,什么都不熟悉。” “没错,现在到处军阀割据,各州政府实际上都受军阀控制。除了大家知道的南州王梁度和新州、尹州三个军阀结成的军阀集团,北边靖州陈同礼最近又遇到麻烦了。” “陈同礼的麻烦一直都是南边这三个利益相连滴水不漏的,新麻烦是什么?” “赵天河,人称赵司令,他从中原起事,三个月就打下中原二州,直插北边陈同礼腹地。” 叶燃在烟火中微微眯了眯眼。 “这么快?倒真是少有,应该有些来头?” 李伯点点头。 “他是前朝王爷养的私兵,前几年王爷死了,放出府后就参了军,上了战场就是血里的杀神。原本是在陈同礼部下的,在他手底下干了好些年,深得陈同礼重用。” “等等,陈同礼手下?我倒是听说过陈同礼手下有个赵司令,待百姓不错,连带着陈同礼在民间都有些人望。” “就是他。不仅如此,我们还查到他有个了不得的姐夫——棠城首富周启南。他姐姐赵玉斯十七岁嫁给周启南当九姨太,生了个浑不吝的小子,一直不受周启南待见。” “这么说来,这个赵司令还真有意思,他突然起事,必有原因。” 理发店门口的铃铛响了,叶燃抬起头又看了看母亲的灵位。 “李伯,这些就交给你了,阿全和阿强到了,我去看看他们。” 李伯点点头,叶燃推门出去了。 阿全和阿强已经自觉地围在炭火炉边煮起了火锅,见叶燃过来,阿全笑嘻嘻地迎了上去:“燃哥,我看你汤底都烧上了,就赶紧把菜烫进去,一会儿就能吃了!” 叶燃把两个信封分别交给二人,他们打开信封发现里面全是钱。 阿强:“燃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全一脸委屈,听见阿强先开了口,他也疑惑地看着叶燃。 “你们两兄弟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拿着这些钱做点小生意,好好过日子,别再打打杀杀了。” 阿全明白了过来:“燃哥,你真的决定了要离开吗?” 叶燃点头。 “我要让叶燃彻底在这里消失。” 临出发的时间,程澈来接叶燃同行。 一到理发店门口就看见店里堆满了麻袋,叶燃拎着桶汽油往麻袋上浇淋。汽油耗尽,叶燃不舍地环视着这个充满他的回忆的店面。 他在心里对母亲道歉,为他不得不做的事。 而后叶燃掏出打火机,决绝地扔向麻袋,火舌立时窜起,浓烟滚滚。叶燃转身出了店面,撞上程澈震惊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 浓烟开始往店门口涌来,叶燃不由分说一把拽住程澈将她拉到外面空地。 “别多问了,走。” “为什么要放火?” 程澈不解地盯着叶燃,叶燃脸庞的轮廓在火光照映中显得格外清峻。 “做事就得做彻底。” 程澈还要说什么,店里的火势迅速扩大,燃烧声已轰然,叶燃拎起程澈的行李,护着她离开了火场。 他们走后不久,打着绷带拄着拐杖的老狗便带着两个手下气势汹汹地赶来了,不料眼前只剩下燃烧的理发店。 “这是怎么了!叶燃那个狗崽子呢!” 阿全和阿强接二连三地提着水桶往火场里泼,卖力地救着火。两个人急得已经带了哭腔,阿强看了眼老狗,立马撕心裂肺地喊:“燃哥!燃哥还在里面!” 阿全抬起胳膊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一脸决绝:“我去救燃哥出来!” 说罢就要往火场里冲,冲天火光中,李伯一把薅住了冲刺状态的阿全把他拉了回来。 “阿燃招惹了外乡帮会,被人一枪打中心脏……为了毁尸灭迹,那些人丧心病狂到把整个店都给烧了……” 阿强立刻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难道!就是前些天来找燃哥麻烦的那帮人?怪不得我听到了一阵枪响!都是我蠢!我傻!我要是当时知道不对劲……” 阿强说着就呜呜大哭起来,阿全也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老狗看着大火,气得咬牙切齿。 “好你个叶燃,就这么死了,算是便宜你了!” ------------ 第三章 火车站台上,程澈拎着行李箱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追上叶燃。 她从往来的乘客之间挤到叶燃身边,递给他一个牛皮纸包。 “你应该还没吃饭吧,我买了些吃的。” 叶燃并不理睬,继续自顾自往前走着。 “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程澈又跑上前,直接站在了叶燃面前,再次把吃的递过去。 “因为帮我,你抛弃了云州的所有,抹除了自己存在过的一切痕迹……这些很不容易,你就当我表示感谢。” 叶燃看了眼程澈递出的牛皮纸包,阴鸷地俯身贴近,逼视着程澈。 “你确定,我是为了帮你?” 程澈被他看得心里发怵,可面上还是挤出讨好的笑容,她眼中的无辜更甚。 “就算不是帮我,也吃点东西吧。” 叶燃直起身子,又恢复生硬冷淡的口吻:“大嫂可不像无事献殷勤的人,不如直接说吧,又有什么要求。” 程澈收回手里的东西,脸上还是端着一派大家闺秀的从容。 “你帮我这么大的忙,酬金方面不会让你失望的。但你我之间,还需要一个契约。” 叶燃只觉得可笑:“你不会觉得签个合同会对我有用吧?” 程澈却摇摇头,向他伸出半勾的小指。 “不,我们拉钩。” 叶燃不禁嘲笑:“合同都约束不了我,拉钩就有用?” 程澈尴尬地笑笑,但并没有收回手。 “拉钩也是契约,不管有用没用。” 她此时神情诚恳,一双眼睛里满是希冀与轻松,和此前踏入理发店找他时的沉重对比鲜明。像一棵睽违春日许久的树,一瞬间繁花开遍,明媚直抵人心。 叶燃鬼使神差般伸出了手,和她拉了钩。 程澈微笑道:“合作愉快。” 叶燃率先抽开手,继续往前走着,似乎连耻笑她都不屑。 但程澈心知肚明,她已经越来越知道怎么让叶燃按她的想法走了。 叶燃自顾自说起来:“那天晚上,那最后一枪里要真有子弹,向家就该准备丧事了。” “我去云州找你已经是破釜沉舟了,任何有可能带走你的办法,我都得试试。” 程澈小跑,累得喘了口气。 “毕竟我带人打了你,最后你也是真的对我开了枪,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叶燃瞥了眼显得过分坦诚的程澈:“你的账倒是算得挺精。” “但我最终也没伤着你什么。反倒是老狗要偷袭你的时候,如果我不来,你怎么办?” 叶燃不屑地笑笑,看着程澈略带骄傲的神情,心里又不觉一软。不过他马上就将那点柔软摁死,继续油盐不进。 “我敢去自然就留了后手,倒是你突然来了那么一车,给我惹了一堆麻烦。” 程澈尴尬地笑笑,继续追问:“所以,你最后为什么决定跟我走?” “那我也好奇,大嫂你到底为什么要让我扮演我哥?” 程澈一时语塞,只要支吾着搪塞他。 “这个……有机会你会知道的,反正到了棠城以后,我会教你如何成为向廷东……一切顺利的话,就可以准备我们的婚礼了……” 程澈一边说着,一边检票入闸,留下一脸错愕如遭雷击的叶燃停在闸口。 程澈进了闸不见人,一脸疑惑地回过头:“怎么了?你不会又反悔了吧?” 叶燃满脸诧异:“你和向廷东到现在还没结婚?” 程澈不好意思地抬眼看叶燃,继而尴尬地点点头。 汽车驶过热闹的街道,叶燃虽然坐着没动,眼神却不断在窗外流连。 他来棠城的次数不多,每次来都觉得棠城变化不小。然而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这样让他紧张。越靠近向家,他的心跳越快。 叶燃反复告诉自己,他来是为了更重要的事,向家的一切不用过多理会。可是随着汽车穿过交错的田野,驶向市区,从繁华抢眼的商铺中穿过,他越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靠近母亲一直想要逃离的囚笼。 汽车没有直接回到向家,而是停在了一条林荫道上。 程澈的声音将叶燃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名下有一间屋子,除了辛夷不会有人来。在回向家之前,你先住在这里吧。” 两人下了车,不知哪里飘来几片花瓣,打了几个转落在程澈摊开的手掌里。 “这是木芙蓉,照理应该过了花开的季节,现在还开着,也算是奇迹吧。” 程澈听着叶燃的话却蹙起了眉,转过身看着叶燃,上下打量着他。 “虽然你们兄弟俩长得一样,但行为举止总是有区别的。在你进向家之前,我得给你进行一个全面的培训。” “哦?”叶燃兴致不错,程澈此时认真的神情也格外顺眼。 “比如,你哥花粉过敏,而你对花太过了解,这些得藏住。” 叶燃配合地点点头:“知道了。” 程澈带着叶燃来到一幢精致的小洋楼前,门口的信箱里插着一枝枯萎的花,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叶燃看向程澈,她丝毫没注意到叶燃的眼神,只顾着在包里翻找钥匙。 她也喜欢花,叶燃看得出来。 两人进了屋,屋子里的装修都颇为雅致,深色的皮质沙发,木质的家具,窗边挂着淡绿的纱幔,风一吹掀起纱幔的一角,露出窗外一树盛开的广玉兰。一股淡淡的香味从窗缝渗了进来,满屋旖旎生色。 程澈走到一个颇有情调的小吧台边,从一旁的玻璃酒柜中拿出两个酒杯。她动作娴熟地擦拭杯身,随后挑起一瓶威士忌倒入杯中。 叶燃站在程澈对面,程澈将酒杯推到他面前。 “我们得约法三章。第一,你不能利用向廷东的身份做不好的事;第二,进入向家后要怎么做,你都得听我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你不能伤害向家任何一个人。” 叶燃端起酒杯,向程澈微微致意:“行,听你的。” 程澈欣喜地伸出手指,做出要拉钩的手势,叶燃无奈地配合。 “我有个问题。” 叶燃抽回手,重新端起酒杯。 程澈心情正好着,便随口问:“什么问题?” “我娶了大嫂你,那我哥算什么?” “你想多了,我跟你又不是真的结婚,逢场作戏而已。” 程澈一口喝光杯里的酒,从一旁拿出张向家宅院的平面图铺开在吧台上。 “这里是前院,向家的人只走左边这条游廊,尽头有一个楼梯,二楼上楼左拐第二间是你哥的房间……” “那你住哪里?” 程澈抬眼看了看叶燃,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拿出几张照片,摊开放在叶燃面前,指着照片挨个介绍。 “向若兰,向廷东……你们的小姨,奶奶老来得女,对她颇为骄纵。小姨一直未婚,公司和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是她在管,这几年打仗多,公司的生意受了不少影响。” “济民药业是棠城最大的医药公司,但是近年康海药业也强势起来,他们和南边的军阀合作更多,有不少固定的订单。” 叶燃没说话,向若兰眉眼之间和母亲十分相似,只是向若兰看起来更年轻,更明艳。她眼神里满是自信和敏锐,和母亲温和忧虑的样子很不同。 “余叔,在向家坐了三十年管家,性子随和,向廷东是他一手带大的。” 他听母亲提起过这个人,在和李伯商量什么的时候,母亲当时说:“没那么容易,有余叔在,我们很难得手。” 叶燃喝一口酒,默默记下余叔的样子。 “这个是小翠,她是整个向家心思最单纯的人,除了小姨的工作,她什么都不关心。换句话说,她压根儿不会关注到你。” 叶燃点点头,程澈又补充道:“对了,面对他们你必须要注意一点。” “注意什么?” “向廷东对外是个谦谦君子,他对家中每一个人不论长辈还是下人都很有礼貌……” 叶燃抓住程澈提起向廷东时一瞬的不自然,追问道:“对外?怎么,他对你很无礼吗?” 程澈不接他的话茬,径自往下说。 “照你过往对我所展现出的态度,我担心这可能会成为你难以跨越的障碍。” 叶燃听出程澈故意拿话噎他,莫名觉得很是有趣,他轻笑着靠近程澈,略微压低了声音。 “程小姐多虑了。” 程澈转身进里屋推出来一架子衣服,三套西装。 叶燃捻了捻西装的袖子,是上等的手工定制,面料纹理细腻,被他带茧子的手指摩挲了一下就勾出一条细丝。 程澈见了一把拍开叶燃的手。 “要成为向廷东,这些是必备的。” 叶燃看着衣架若有所思:“似乎还缺一样东西。” 程澈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副金丝眼镜,踮起脚给叶燃戴上。叶燃下意识往后仰,程澈轻轻拉了一下他的领口:“别动。” 此时的程澈一脸专注认真,看起来就是个毫无心事的千金小姐。但转念一想,她的未婚夫大概就是被她藏了起来,还威逼利诱找来了未婚夫的双胞胎弟弟掩人耳目。叶燃透过镜片看着她,那天晚上牢房门外,也是她,一脸冷漠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她。 这样的程澈才是最可怕的,她可以毫无顾忌当作往事并不存在,可以继续在他面前摆出真诚坦白的样子,然而叶燃隐约感觉得到——程澈在算计他。就算是相互利用,这个女人也实在是危险,不得不提防。 叶燃捏住镜框一边往上轻抬,程澈退后几步打量着他,叶燃已经俨然一副向廷东的模样了。 “不对,中指放在鼻梁架上,轻轻往上扶。向廷东一向是这样扶的。” 两人专注得没有发现夜色四合,只有吧台上一盏玻璃台灯还亮着。程澈起身去开灯,顺便拿来一沓文件。 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心试探着问叶燃:“你……会写字吗?” 叶燃没说话,只是拿起旁边的钢笔,翻了张白纸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大气遒劲,比向廷东一贯的字更多几分写意洒脱。 “你字写得还挺不错。” 她这才放下一份文件,文件底部是向廷东的签名。 叶燃的手指轻轻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一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向家的济民药业,我只负责药物研究……” “看不出来,你也挺厉害的。” “所以你好好听着,小心我毒哑你。” “嗯,这个我信。” 程澈懒得和他掰扯,继续介绍向家的情况:“药业的主要业务都是小姨向若兰在打理,不过药物原材料之类的还是你哥经手,你得模仿他的签名。” 叶燃看了眼向廷东的签名,几笔便模仿出来。 程澈忍不住惊叹:“你连字迹都能模仿得一模一样……” 她说着又发现了什么问题,退后几步看着叶燃。 “但仔细看的话,你比你哥瘦一些,黑一些。” 叶燃倒是不以为意:“这个问题我想过了,就说在南洋出差时生了一场大病,鬼门关走一遭,很多变化都说得过去了。” 程澈拉起叶燃的手腕,纤纤细指便搭了上去。 “向家的人多少都懂点医理,你这脉象太健康了,哪里像个病人。” “那你想怎么样?” 屋外响起了雷电声,程澈瞄向窗外,心中顿时生出个主意,不怀好意地看着叶燃。 雨淅淅沥沥下着,橘色的灯光里雨丝风片都染着淡淡的晕影。 叶燃只穿着一件衬衫站在雨中,浑身已经湿透。程澈撑着伞站在一旁,她恍惚觉得这样旁观的场面有些熟悉。 叶燃抬起被雨水打湿的脸,他已经看穿了程澈促狭的心思:“程澈,你不会是在故意整我,报之前帮你的仇吧?” 程澈一脸无辜,连连摇头。 “说什么呢。你自己说的,要做向廷东就要做彻底,病人不仅得有病人的样子,还得有病人的脉象。” 叶燃还想发作,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程澈低头看看手表,嘴角是掩不住的偷笑,叶燃心情却好了一点。 “再淋五分钟,你再坚持坚持,病脉就快有了。” 说完,程澈赶紧撑着伞转身离开,留下叶燃淋在雨中,他又开始不高兴了。 程澈回到屋内,身上还是带着薄薄一层水汽,她轻轻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抬眼看见辛夷已经等着了。 “小姐。” “辛夷,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姐,关于叶燃的情况,能查到的资料都在里面了。” “好,辛苦了,你早点休息吧。” 辛夷却没挪步:“还有一件事,老妇人今天出院了,一直在找您。” “奶奶已经回家了?” 见程澈一脸欣喜,辛夷也跟着笑起来,点头称是。 正说着,叶燃打着喷嚏进来了。 “程澈,有没有热水可以洗澡?” 程澈放下文件,转身拿起架子上的浴巾递给他:“热水都有,你直接去洗就可以了。今晚我得回一趟向家,在我回来之前,你千万别乱跑。” 叶燃眼神瞄向桌上的文件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程澈拿起文件和辛夷一起出了门,叶燃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看向楼上程澈的房间。 一上车程澈便开始翻看叶燃的资料。 里面有一张向若云和小时候叶燃的合照,小叶燃一头短发剪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简单,但衣服都很干净,毛衣是当年时兴的花样,一看就是向若云精心准备的。 他那时应该没怎么拍过照,笑得很是局促,眼神紧张地咧着一排小白牙,想起他刚才在雨里的样子,和照片上还有几分神似,程澈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辛夷从后视镜里看向程澈。 “小姐怎么了?资料有什么问题吗?” 程澈举起那张照片:“你觉不觉得,明明是双胞胎,小时候的叶燃好像比向廷东可爱一些呢?” 辛夷愣了一下,随后笑道:“看起来是小姐觉得叶燃比少爷可爱。” 程澈没往心里去,继续翻看资料,前面部分都是关于叶燃的。自向若云病逝后,一直是一个姓李的人照顾他,但这个李伯的身份很是神秘。 “辛夷,这个李伯查不到更多的信息了吗?” “当时小姐设计让叶燃入狱,李伯正好不在云州。半年之后他才重新出现,一回来就把叶燃从牢里捞了出来。但中间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完全没有头绪。” “看来这个人不简单。叶燃有这么厉害的角色撑腰,难怪在青龙帮上位得那么快。” “小姐,叶燃和少爷始终不同,就算他现在答应了帮小姐的忙,但是也不能不防。” 程澈点点头,车已经穿过了向家大门,程澈将文件放回袋子里,小心收起。 向懿如一见程澈便欢喜得很。 “程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婚纱送到了,快去换上试试,让奶奶看看。” 程澈穿上洁白的婚纱站在镜子前,她的头发盘起,垂下几缕碎发落在锁骨边,衬得人越发清秀可人。 向懿如满意得直点头,笑着问她:“程程,婚纱合不合身,要不要再改一下?” 程澈摇摇头看,转身在向懿如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 “奶奶,您身体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应该好好休息的。” 向懿如苍老的手轻轻抚开程澈额角的头发。 “别担心,奶奶身体好多了。对了,廷东呢?怎么还没回来?” 程澈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答道:“廷东去南洋出差了,就快回来了。要是他回来看到奶奶还没好,一定会怪我没有照顾好您了。” 向懿如被她这样子哄得笑起来,可随即又叹了口气,眼中带着些忧虑:“这孩子,过两天你们都要结婚了,也不知道着急,委屈你了。” 程澈摇摇头,有些歉疚地看着向懿如。 “奶奶您别这么说。” 这时一个丫鬟敲门进来:“老夫人,小姐,孙少爷回来了。” 向懿如一听喜出望外:“刚刚还说呢,这就回来了。” 程澈心头一紧,立即站起身。 “你刚刚说……孙少爷回来了?” 丫鬟点点头。 程澈快步走出房间,大厅里已经挂满了红绸,到处贴着喜字。 程澈刚走到楼梯边,就看见叶燃西装革履站在大门口,他扶了扶眼镜,看向身着婚纱的程澈微微一笑。 ------------ 第四章 程澈站在楼梯上轻喘着气,看着正厅里站着的人,一时间她竟然不敢确认,他到底是叶燃还是向廷东。 直到叶燃对她扬起微笑,熟悉的带着点狡黠的笑。 程澈这才松了一口气,缓步走下楼梯,站定在叶燃面前。 “廷东,你回来了。” 叶燃此时已经收敛了笑,眼神中竟满是不舍与挂念,似乎是真的久别重逢般将程澈抱进怀中。那眼神真挚得程澈几乎愣住,然而叶燃却在她耳边低语。 “看来,我可以以假乱真了。” 叶燃松开程澈,程澈微蹙着眉头,有些紧张地小声问他:“你不是答应过我不随便乱跑的吗?怎么突然来了?” 叶燃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响起向若兰没好气的声音。 “廷东,你总算是回来了。” 程澈看向叶燃身后:“小姨。” 叶燃顺着程澈的视线淡然回头,扫眼面前的三人。 向若兰自然好认,不过她现在妆容精致,披一身贵气水滑的狐裘,看起来像盛开的红山茶,艳丽得不可方物。这样看着,倒是一点不像母亲了。 她身边下人模样的小翠和余叔拎着东西,看到他时眼里都是欣喜。 叶燃朝着向若兰微微点头,十分谦和地打起招呼:“小姨。” 向若兰有些惊讶地上下打量着叶燃。 “这才离家去南洋多久,怎么人都变了个样,又黑又瘦的。” 向若兰说着便伸手摸摸叶燃的脸,左右看起来。 叶燃倒是从容不迫:“那边天气太热,晒得人胃口也不好。咳,水土不服又生了场怪病,嗓子都坏了。” 向若兰拉起叶燃的手腕把脉,程澈有些紧张,偷眼看向叶燃,他却一脸温和地看着向若兰。 向若兰松开手:“是有些气虚,不过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向若兰继续围着叶燃打量,程澈喉咙发干,不敢多说。 随后向若兰突然站定,紧绷的脸色舒展开来:“小翠,晚上给孙少爷炖个鸡汤。” 程澈终于松了口气。 小翠在一旁应声:“好的,大小姐。公司拿回来的合同我已经送到您房间了,您别忘了看。” 向若兰一脸烦躁地揉着太阳穴。 “我都回家了,你怎么还要提醒我工作。” 余叔走上前来,一脸关切地看着叶燃:“孙少爷的病可好些了?” “余叔别担心,这两日又染了些风寒而已。” “那晚些时候我给孙少爷熬点药送过去。” 叶燃点头:“多谢余叔。” 余叔看着叶燃的脸,眼神中闪过隐约的疑惑,但他还是维持着一贯的笑容:“老夫人一直惦记着孙少爷。” “我随你一同去看看奶奶。” 叶燃刚要迈出步子,程澈赶忙亲昵地拽住他的手臂,对着他假笑。 “廷东,奶奶刚出院,身体还不是很好。你还生着病,不如先去洗洗尘,我再陪你过去,免得过了病气给奶奶。” 叶燃小臂上一阵痛感传来,他看着程澈偷偷捏他手臂的样子,只好配合着点点头。 “也好,余叔,我待会儿再去看奶奶。” 程澈往前站了站,挡住向若兰不断打量叶燃的视线:“小姨,我先送廷东回屋了。” 向若兰却开了口:“还是不对劲,你们等一下。” 向若兰凑到叶燃面前,叶燃不慌不忙地迎视她的目光:“小姨觉得我哪里不对劲?” 向若兰靠近他皱眉闻了闻,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 “可能是你去了趟南洋沉稳了不少,我有些不习惯。你身体还没恢复,早点休息吧。小翠,我们走。” 眼看着向若兰带着小翠离开了,程澈和叶燃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两人一同上楼去了。 然而余叔却满眼狐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程澈回房去换衣服,叶燃回到向廷东房间。 他脱下西装外套,扯下领带随手扔在一边,观察起屋里的陈设。 这个房间的颜色比程澈的小洋楼沉重压抑,一水红木家具。书架上满当当的,没有灰尘和破损,看起来主人平时很是爱惜。一幅没画完的油画立在墙边,颜料没有收好,已经风干裂开。 叶燃正要伸手去碰颜料,程澈开门进来了。 “别担心,油画你不需要学,你哥也是前几个月莫名来的兴趣,他的画也不怎么样。” 程澈已经换掉了婚纱,穿了件家常的素色旗袍,盘起的头发还没解开,比平时多了几分成熟的美。 “你不会是来追问我,为什么没听你的话,擅自先回来向家吧?” “所以为什么?” “哪有要结婚的新人,新郎在婚礼前一天才回来的,这不合理。” 程澈冷着脸:“在我跟你哥身上,没什么不合理的。算了,你早晚得见向家人的,今晚也算过关了。” 程澈将一个戒指盒递给叶燃。 “婚戒,试试吧。” 叶燃接过盒子,取出那枚素圈白金戒指套在无名指上,严丝合缝。程澈有些惊讶。 叶燃:“怎么了?” 程澈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这婚戒你哥戴着大了一圈,还没来得及拿去改。你戴着竟然刚好。” 叶燃把戒指转了一圈,看到上面精致的镶钻。程澈却走上前来从他手上摘下戒指,放回盒中。 叶燃看她一脸不自在,心里明白了几分。 “你从小被领回向家,和我哥一起长大。按理说,青梅竹马,又要结婚了,应该十分恩爱吧?” “这些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需要关心。” “我关心的是,你们举行的是西式婚礼,有交换戒指,就有接吻。所以我总得知道,到时候该以什么样子的状态面对你。” 程澈眼神犹疑,不知如何作答。见她被问住的样子,轮到叶燃诧异了。 “怎么,你不会要告诉我,你们不熟吧?都要结婚了,没有过亲密接触吗?” 程澈一瞬间尴尬后,立即正色掩饰。 “到时候我来解决,你不用操心,站着就好。” 叶燃倒是爽快:“行,你来。” 见程澈还不打算离开,叶燃又问:“还有事?” 程澈从一旁的抽屉里翻出一卷软尺。 “虽然现在你看起来和他一样,但今天那身衣服的尺码还是不够合身。婚礼的西服得抓紧改掉。” 说罢便要给叶燃量身。 “你这是要做什么?” “量尺寸,家里的裁缝知道向廷东的尺寸,让他们给你量会穿帮的。” 叶燃配合地抬起手,程澈凑近给他量肩,接着是腰围。 程澈有些尴尬,耳根微微发烫,叶燃眼神却如狼般紧锁着程澈,看着她脖子上戴的珍珠项链,显得她肤如凝脂。 程澈被他盯得不自在:“你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豁出性命也要带我回来,目的一定没这么简单。” 程澈心中一紧,抬头对上叶燃的视线。 叶燃俯身靠近她,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你去云州找我的时候,身边带了一个秘书。到了返程,她却不见了。怎么,派她暗中查我?” 两人靠得极近,近到她能感觉到叶燃的呼吸拂过她的额角。空气仿佛凝滞,忽然程澈神情微变,她靠近叶燃的胸膛细细嗅了嗅,抬头再次迎上叶燃的目光。 “我明白了。” 叶燃被她说得云里雾里:“明白什么?” “我知道小姨说的是哪里不对了。” 屋子里弥漫着药草的苦辛味,带着水汽甚至有些熏人。程澈站在屏风后,有些尴尬地用手摸着微微发烫的脸,微微侧头看向屏风另一边。 “诶,你好了吗?” 叶燃一脸无奈:“好了。” 程澈来到屏风另一边,此时叶燃整个身子泡在装满了漆黑药水的浴缸里。他无语地看着程澈:“一定要这样吗?” 程澈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当然。小姨从小摸着药材长大,她鼻子很灵,各种药材闻一闻就知道。你哥是个病秧子,常年喝药,身上总是一股药味。” 叶燃掬起药水放到鼻子底下一闻,苦味冲得他头疼。 “这能有用?” “当然有用。不仅要泡,还要喝。” 程澈又端来三碗熬得近乎黏稠的汤药,放在浴缸旁的小桌上。叶燃皱眉看着一字排开的三碗药,心里怎么想都不对劲。 程澈倒是轻快:“这样你就可以从里到外,彻底泡入味。” 叶燃瞪她一眼:“是腌入味吧。你最好别又整我。” “怎么会呢?腌了你对我没什么好处……” 叶燃听着话不对劲,抬头看向程澈,程澈脸一红,也发觉了自己的话有问题。 “……口误,你腌吧……不是,你泡吧……泡完澡喝完药我陪你去见奶奶……” 她说着便把一碗药怼到叶燃嘴边。 叶燃双手撑在浴缸边沿,像是要起身的样子。 程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干嘛?” 叶燃坏笑:“我出来喝药了,要看吗?” 程澈几乎手忙脚乱地放下药碗逃出了房间,叶燃回到浴缸里躺下,闭上眼叹着气。 夜晚的风格外冷,在向家庭院里穿堂而过,带起一阵阵呜咽声,仿佛有一只困兽刚从长久的沉睡中醒来,要在这个夜晚吞下所有曾经的不甘。 向懿如今已老迈,孱弱多病。她坐在轮椅上,神色怅然地注视着院子里的银杏树。 那一树的叶子都已经黄了,在风中簌簌着,看起来凄清极了。 向懿如自言自语道:“若云,你离开家已经二十五个年头了。你的孩子廷东,他就要成家了。” 在一旁服侍的余叔上前,弯腰询问:“老夫人,看样子快下雨了,要不要送您回屋?” 向懿如摇了摇头:“老余,若云是个好孩子。当年是我沾染了那些东西,她才跟我决裂。我竟然还把她赶出了家门。” 余叔宽慰道:“老夫人,当年您也有苦衷啊,那位可是直接……” 向懿如原本困乏忧伤微眯着眼睛,此时却犀利地看向余叔止住了他的话头。 “老余,我想再待一会儿。” “那我回屋给您拿条毯子过来。” 余叔离开,向懿如望着秋风中飘落的银杏树叶,心里万万不是滋味。 在她身后不远处,叶燃站在廊柱的阴影里,正定定地看着向懿如,原来这就是他的外祖母,原来这里就是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家。 叶燃小时候常常被别的小孩欺负嘲笑,因为他没有父亲。这一点,叶燃并不跟那些小孩一般见识,因为母亲说过他的父亲是个天下最好的人,他为了保护这个家才离开了他们。 但是那一天他动了手,因为太瘦小很快挂了彩,可是叶燃没认输。那群小混混以为叶燃爬不起来了,便嘻嘻哈哈互相拉扯着要走。叶燃从地上爬起来,拿起墙边的铁锹追上去一顿挥砍,吓得那群小混混屁滚尿流,连扑腾带爬地跑了。 叶燃回到家时,向若云正在打扫屋子,她穿一身棉布衣服,但还精心在领口袖口绣了花。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抹了玉兰花油,香鬓如云。叶燃虽然年纪小,但是看着母亲也知道她与其他妇人不同,他的母亲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大家闺秀的气度。 向若云回头看见挂彩的叶燃,赶紧放下手中的扫帚,关切地查看他一身的伤势。 “小燃,怎么跟人打架了?” 小叶燃愤愤不平,攥紧了小拳头。他开口,却觉得委屈,不为自己,是为母亲。 “他们说你坏话。” 向若云看他这副人小鬼大的样子,忍俊不禁。 “什么坏话?” “他们说你做了坏事,才被你娘亲赶出家门,她不认你这个女儿,你才会来到这里!” 向若云展开手帕,托起小叶燃的拳头,轻轻舒展开他的手指。一边柔声问他:“别人说什么你就信呀?” 小叶燃摇摇头,气鼓鼓地说:“我才不信,所以我就打他们。” 向若云怜惜地摸摸他的头。 “对啊,娘亲才不是被赶出家门的。娘亲是因为太喜欢这个地方了,想跟小燃一起生活,所以才到这里来的。” 小叶燃好奇地看着她:“母亲,你原来的家是什么样的?你娘亲呢?她是什么人?” 向若云微微笑着,把他搂在怀里,却没有回答。 楼上房间里,程澈倒了一杯茶,准备细细看完叶燃的资料。 “二十五年前,向若云的丈夫意外身亡,当时身怀六甲的向若云亲自操持了亡夫的丧事……没过多久就被奶奶赶出了家门……” 程澈看到这里突然不安起来:“难怪这么多年,向家从来没人敢在奶奶面前提起他母亲……不对,难道他答应我来向家是想……” 程澈心烦意乱,无意间往院中一瞥,却看见游廊下站着的叶燃,他紧紧盯着前面独自坐在轮椅上的向懿如,一步步向她靠近。 程澈立刻放下文件,转身跑出房间。 向懿如正在闭目养神,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叶燃的靠近。 程澈匆匆赶到,正好看见叶燃在向懿如背后,双手扶上了轮椅的把手,似乎要把向懿如从廊亭台阶上推下去。 程澈神色大变,快步上前按住了叶燃的手。 “廷东,你怎么不等我,一个人来见奶奶了?” 向懿如回头,看见叶燃,面露惊喜之色。 “廷东回来啦?” 叶燃没有立即回答,程澈按在叶燃手背上的力气加重了几分,满眼的担忧与怀疑。叶燃没有推开她的手,而是默默将轮椅往后拉了拉,看着程澈的眼睛说: “嗯,奶奶,我回来了。我在窗口看见您一个人坐在这里,担心您困了不察觉,轮椅要是滑下去了就危险了。” 程澈这才缓缓松开手,但眼里仍然警惕着。 叶燃绕过程澈,在向懿如面前蹲下,关心起向懿如来:“奶奶,您身体怎么样了?” 向懿如慈祥地笑着,脸色还是病弱的苍白。 “老毛病而已,没事,就是年纪大了,现在看你啊,都看不太清楚啦。” 余叔拿着毯子走了过来,叶燃接过毯子给向懿如盖在腿上。 向懿如拉起程澈和叶燃的手按在一起,眼里亮亮的,像是含着泪。 “程程,廷东,别担心我。你们还要准备婚礼,回去早些休息吧。” 程澈挤出一点笑容:“好,奶奶你也别坐太久。廷东,我们先回去吧。” 程澈拉着叶燃进门,咔哒一声把门锁上,转过身面对着叶燃质问他。 “你刚刚到底想对奶奶做什么?!” 叶燃倒是一脸不在乎:“你觉得我能做什么?” 程澈咬咬牙,一字一顿地说:“你答应我来向家,是不是因为你的母亲向若云?是不是因为记恨奶奶当年赶她出家门,你要回来报复?” 叶燃故作惊讶地看着程澈:“对啊,一不小心,要娶大嫂了。” “……你答应过我!不能伤害向家任何一个人!” 他轻蔑地看着程澈愤怒的样子,准备拆穿她拙劣的表演:“说得好像你很在乎这个家一样。为什么需要我来向家顶包?你瞒着所有人撒下弥天大谎,甚至甘愿牺牲自己的婚姻,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程澈回答不出来。 叶燃举起一块带着血迹的玻璃碎片,更准确地说是眼镜碎片。 程澈一时震悚,几乎整个人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这是向廷东的眼镜碎片吧?” 程澈沉默着,一个字也回答不了。 “程澈,你和我有什么区别?没有谁比谁的目的更纯粹,我不在乎你背后的秘密,你也别问我想干什么。” 程澈幽幽地抬起头,视线一刻不错地盯着叶燃手中的碎片。 “这块碎片,你从哪里捡到的。” 叶燃拉起程澈手,将碎片放进她手中。 “藏好,可别被其他人发现了。至于奶奶,这里虽然不是我的家,但她毕竟也是我的亲奶奶,我能对她做什么。” 程澈心绪起伏,攥紧了手中的碎片,带着些许怒意看了眼叶燃。 “希望是我多虑了,你休息吧。” 程澈转身离开,将门关上。 叶燃靠在床头,双手撑在脑后,此时他已经摘下了眼镜,满心都是疑虑,听着楼下座钟“嘀嗒嘀嗒”的声音,他更加心烦。 台灯还亮着,叶燃干脆坐起身,拿了记事本和钢笔写下向家人的名字,“向廷东,向若兰,向懿如”。 写到向懿如时,他忍不住想:既然能对带回家的孩子这么好,为什么要狠心把自己的孩子赶出去…… 他叹了口气接着写下“程”字,不由得顿了顿,想起她的模样,想起她刚刚拿着碎片的样子,那眼神,他丝毫不怀疑如果他今天本意是要威胁她,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给推下楼。良久,叶燃才在末尾补齐一个“澈”字。 向懿如手中握着一张自己与向若云的合照,眼里满是泪水。 余叔关切地提醒:“老夫人,要下雨了,我们回屋吧。” 向懿如点点头,余叔推着她回到大厅。 小翠捧着一堆文件正往楼上走,看见余叔推着似乎已经睡着的向懿如,便只轻轻点头示意。余叔冲她轻轻摆手,小翠这才离开。 向若兰一袭真丝睡裙,坐在桌边批复文件,桌上摆着一盆兰花,虬枝繁花,与向若兰这个美人交相辉映。向若兰好久才疲惫地抬起头,敲打着肩膀舒展筋骨。 她端起手边的汤药喝了一口:“今天的安神汤倒是不苦嘛。” 小翠把整理好的又一沓文件拿过来:“我在汤里加了蜜饯。大小姐,这些文件也是要确认的。” 窗外一道闪电,随后雷声隆隆而至。 向若兰看了眼窗外,又看了看小翠手里的文件,赶忙找了个借口。 “小翠啊,好像快下雨了,你快去检查检查窗户都关了没。” “好的,大小姐。这些文件明天是要带去公司的,我都给您记着呢。” 向若兰站起身想离开,看小翠依旧捧着文件一动不动,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她手里接过文件又坐了回去,重新拿起笔逐份批复。 “小翠,你说你一个月也没多少工钱,老盯着我忙工作干什么?” 小翠一脸天真地回答:“因为向家全靠大小姐撑着啊,向家好,小翠才能好呀。” 向若兰露出一抹浅笑,虽然无奈,却也欣慰。 “行了,知道了,快去检查窗户吧。” 小翠出门,路过程澈的屋子时,听见酒杯骨碌碌从桌上掉在地毯上的闷响。听起来杯子没碎,见下面门缝还透出光来,想必程澈还醒着,她也不便打扰,自顾自下了楼。 程澈房里,地上倒着酒瓶,婚纱已经整理好放在木箱中,头纱随意地铺在桌上,一角已经染上了酒渍。 程澈倚在窗边坐在地毯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碎片,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坠入梦魇,看见向廷东神智不清,几乎已经面目扭曲。然后他疯狂地掐住了程澈的脖子,手上的力量不断收紧,程澈挣扎着,向廷东绝望地朝她嘶吼:“程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为什么要逼我……” 程澈被他推到桌子上,慌乱中伸手摸到了一个烟灰缸。 她举起烟灰缸,朝着向廷东的头砸下去…… 风吹得屋子里的纱帘缱绻飘荡,窗户轻轻拍打的窗沿。 忽而一阵疾风,窗户猛地拍在窗檐上,几乎同时一道雷声响彻夜空。 程澈猛然惊醒,窗户上的玻璃已经碎裂,她慢慢抬起眼,面上满是惊恐与歉疚。 ------------ 第五章 教堂里布满鲜花,阳光透过玻璃花窗投下水波一般潋滟的光影,照在程澈与叶燃的身上。 周围宾客满座,神父站在正前方一脸和蔼的微笑看着他们缓缓步入。 程澈有些紧张地看着周围的人,深深吸了口气。 叶燃发觉她的不安,微微向她侧过头,轻声安抚。 “别紧张,我们排练过的。” 程澈看他一眼,轻轻点头。是的,就和他们在小洋楼时练习的一样,只要跟着叶燃的步伐,不要犹豫地往前走去。 他们从宾客身边经过,向懿如一脸欣慰的笑容。 余叔望着教堂里的布置,皱眉凑到小翠身边低声询问:“小翠,孙少爷花粉过敏,怎么还布置这么多花?” 小翠悄声回答:“大小姐说孙少奶奶喜欢花,交代我们这么喜庆的日子用假花布置布置,让她开心些。” 余叔感慨地点点头:“还是大小姐周到。大小姐人呢?怎么还没到?” 小翠欢喜地看着程澈和叶燃,随口回复:“大小姐说,婚礼就是个形式,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家里的柴米油盐,公司的真金白银。” 余叔满脸困惑,还要追问时,程澈和叶燃已经到了神父面前,仪式正式开始了。 “向廷东先生,你是否愿意接受程澈小姐成为你的妻子?” 程澈低着头,眼神不安地闪躲着,叶燃却坦然答应。 “愿意。” “程澈小姐,你是否愿意接受向廷东先生成为你的丈夫?” 程澈耳中只有一片轰鸣,她只听见自己问向廷东的声音:“廷东,我们之间没有爱情,真的要结婚吗?” 向廷东身边一地散落的颜料,他背对着程澈,始终没有回头。 “程程,你跟我不过都是向家的笼中鸟,结不结婚都是在这个家里,有什么区别?” 神父再次提问: “程澈小姐,你是否愿意接受向廷东先生成为你的丈夫?” 程澈回过神来,努力摆出甜美的笑容。 “我愿意。” 神父满意地看着二人,继续流程:“请新人宣读誓词,交换戒指。” 程澈给叶燃戴上戒指,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们之间自相识起经历了种种,现在终于来到了这一刻,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了。夫妻之间,不论何时我们都要站在同一战线,虽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可我希望与你共度难关。” 叶燃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自己的,他牵起程澈的手为她戴上戒指。 “好,共度难关,彼此信任。” 神父笑盈盈地说出仪式最后一个流程:“恭喜你们正式结为夫妇,现在,新郎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 程澈有些不知所措,向懿如坐在台下看出她的躲闪,微微蹙眉。 叶燃上前一步,双手捧起程澈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双唇相贴,叶燃轻轻闭上了眼睛,放肆地掠夺着程澈唇齿间的甜味。他的吻深而绵长,温柔已极,和云州那时简直判若两人。 宾客纷纷鼓掌道贺,叶燃松开程澈,下意识地用手捏住眼镜边框,向上抬了抬。 原本欣慰鼓掌的向懿如面色却一下子凝重起来。 程澈满脸通红,强撑着笑容,抬头轻轻瞪了叶燃一眼。 一旁的辛夷留意到了向懿如脸色变化,担忧地看着二人。 余叔小声对向懿如说:“老夫人,他们看上去感情很好。”似乎话里有话。 向懿如意味深长地看着台上:“老余,我这桩心事看上去算是了了。” 婚礼结束后,叶燃和程澈前后脚进了婚房。 红纱软帐,轻罗帷幔,床上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是讨个早生贵子的吉利。 程澈看到这些更气不打一出来,转身就打了叶燃一巴掌。 叶燃被打得莫名其妙,茫然地摸了下脸。 跟在后面拿衣服的辛夷也抬起了头,好奇地看过去。 叶燃不悦:“你打我干什么?” “流氓!谁让你真亲了!” 叶燃放下摸脸的手,一脸懵地跟程澈讲起了道理。 “程小姐,原先是你说你来解决,可刚刚那个情况,你没解决,骑虎难下,我才会出来解围。” 程澈听了更生气了,却不知道怎么说。 “那……那谁让你这样亲了?你不觉得这样很冒犯人吗?” 叶燃被她说得有些尴尬:“我没有别的意思……” 平时不声不响的辛夷在旁边开了口:“孙少爷,对你来说这是解围,可对我们小姐来说,却是她第一次……” 程澈一听更尴尬了,赶紧去揪住辛夷的衣角,拽着她以免她继续打抱不平。 “辛夷,算了,别说了……” 程澈从衣架上拿下另一件中式喜服给叶燃。 “我不跟你计较了!你赶紧去换衣服吧,还要准备敬茶。” 叶燃无奈,拿着衣服出去了。 程澈摸着自己发烫的脸,在化妆镜前坐下,努力逼迫自己忘记那个吻。 另一边风行会馆的包厢里,向若兰正跟十三少热火朝天地打着麻将。同桌还有十三少的两个手下,二条,八万。一旁还站着个发财,手里捧着一盆兰花。 据说十三少四十岁了,不过看模样倒是看不大出。他长得本来还算不错,可惜其人花里胡哨,品味奇差,加之行为处事乖张跋扈,常年仗着有点军阀背景闹不完的幺蛾子。 此时向若兰脚下大衣、旗袍、珠玉首饰已经丢了一地,身上只剩了一件白色吊带衬裙。饶是如此,她仍然优雅地跷脚坐着,妩媚却不俗艳,从容地打出一张牌。 十三少满脸喜色地伸出手,略过向若兰的指尖,滑过那张牌。 “这张牌,我要胡。” “十三少,我这牌还没见真章,你就知道是什么?” 十三少笑嘻嘻地往前凑了凑:“你的牌我都要。” 他自信地翻开那张牌,得意地把自己面前的牌一溜推开。 “这不就胡了。” 向若兰面不改色,从容地洗着牌。 “十三少的牌技自然是好,不过咱们还有最后一把,输赢可未定。” “我最喜欢的就是向大小姐你这样自信大方洒脱的大美人,我对美人一向有求必应。这最后一把,得赌个大的。” 十三少看着手里的牌,胸有成竹。 “如果你输了,这回真就得答应嫁给我了。” 向若兰落落大方,毫不在意十三少在她身上流连的眼神。 “好啊,可如果你输了,就得告诉我康海药业最近在研制什么新药。” 向若兰眼波流转,眼神里带了钩子一般把十三少迷得神魂颠倒。 “没问题!” 一圈很快打完,向若兰轻轻推开面前的牌:“我胡了。” 向若兰托着腮,妩媚地朝十三少伸出手。 十三少一脸刻意的心痛。 “也罢,我这会馆本来就是卖消息的,输给你不亏。下回我再努力娶你。” 随后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发财。” 发财麻溜地递上一份文件给向若兰。 向若兰冲十三少勾魂一笑:“谢了。” 十三少殷勤地递上手包,顺势掏出一张照片送到向若兰眼前。 向若兰看到照片上的画面很是震惊:“这是……廷东?” 十三少挑挑眉:“小兰啊,你最好去了解一下孙少爷都在干什么,这东西落我手里没关系,毕竟我们将来是要做一家人的,要是落别人那里,可得出乱子了。来,今天这兰花……” 十三少刚要将发财手里的兰花拿给向若兰,向若兰已经攥紧了拳头气冲冲地出去了。 “我就说这个孽障身上哪里不对劲!” 十三少在后面喊:“诶,小兰,小兰……” 几个手下疑惑地围到十三少身边。 “十三少,您为什么每次都故意输给向大小姐?还总欠着她。” 十三少望着向若兰的背影,带着几分痴迷的笑容:“懂什么,欠着,就能再见了。” 周家十三少,是棠城巨贾周启南第十三子,他母亲是周启南的五姨太,在他上面还有四个哥哥,八个姐姐,他本是一群孩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周启南也就由着他随便乱长,好斗鸡走狗,爱看西洋影画戏,养得满腔的风花雪月,绮词思忆。 没奈何他有个厉害的娘舅,从伙头兵一路打成了个司令,现在又做了割据一方的军阀。因为自己膝下没有子女,一直希望能把十三少培养成材。 十四岁那年,十三少第一次上了战场,舅舅塞给他一杆枪,一脚给他踹进了步兵营。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也没人在意他的死活。他在枪炮声里吓得尿裤子,险些被马踩死,是个老兵从人群里捞起了他。 老兵是个十足的兵油子,他深知如何在军队里苟全性命,又教十三少许多小聪明,偶尔也能在长官面前露个脸。十三少跟着老兵学打牌,学做饭,学望风侦察,学打猎,除了最后一样,十三少都颇有天赋。 舅舅悄悄跑到军营里看他,发现他在炊事班大挥锅铲,气得一脚踹翻了锅。全营的士兵都跟着饿了两顿肚子,到了晚上才有消息传出,是十三少得罪了司令才让大家吃了瓜落。于是炊事班他呆不下去了,不管他往哪里躲,只要猫着不上战场,让舅舅知道了,哪里都遭殃。 十三少连滚带爬又上了前线。这次他拼尽一切,连命都不要了,就想让舅舅满意一次,能放他回棠城当个逍遥少爷。他英勇无匹,一连砍翻三个。深觉这场翻身仗自己打得漂亮,过了这关,他就是他舅舅名正言顺的好外甥。 直到他被人一枪撂翻,趴在地上看见老兵躺在血泊里,没了一只胳膊一条腿。 他吓得膝盖一软,挪不动半步。老兵那时还没死透,怕他被敌人看见,爬过来趴在他身上挡住了他。十三少那年十六岁,他吓晕了过去,营里人来搜救时便没发现他。 等到他醒过来时,天早已黑透,下着大雨,老兵的尸体已经凉透了。十三少费了老大力气才从老兵的尸体下爬出来,他给老兵刨了个坑埋了。跑回营地发现舅舅的军队一早拔营走了。 灰头土脸的十三少跌跌撞撞走了不知多少日才走到有人烟的地方。看见街上停着一辆干净漂亮的汽车,十三少仿佛看到了回家的希望,他想扑上去拦住那辆车,却根本没力气挪动步子,身子一晃便晕倒在路边。 闭上眼前最后一个画面,是一个身穿天青色旗袍披了件白色羊毛大衣的漂亮女人,踩着高跟鞋在石板路上崴了一下脚,她一身兰花香气,不顾自己脚伤还是先过来看他,她说:“人可不是我撞的!” 那便是十三少与向若兰的初见。那一眼罢,他就心足地昏迷了。 向若兰没有把十三少带回棠城,她只是把他送去了医馆,留下了一笔钱。十三少就靠那笔钱才回到棠城,知道了外甥的经历,他那向来凶悍的舅舅被他娘好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再也不敢说要他上战场了。 是他主动找上舅舅,他想开个会馆,让人进去打麻将喝茶那种,让舅舅打本。舅舅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掏了钱。 风行会馆就这样开了起来,短短两年就成了棠城响当当的情报馆。十三少不收舅舅的钱,只折腾舅舅陪他打麻将,每次必要舅舅输急了眼才给消息。 他心里深埋着与向若兰的初见。 如果她想不起来,他便永远不说,不与她相认。他只愿安静地在她生命里占据一个独一无二的角落,不去打扰当年那场相识。要是她就此忘了,那也是发生在他们生命中共同的秘密。 十六岁的惊鸿一瞥,是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亮,腐烂在他心里的寂然兰香。 向家的喜事还热闹着,此时向家大厅里向懿如已经落座,就等着向若兰回来,叶燃和程澈就可以敬茶了。 余叔小声提醒:“老夫人,要么……不等大小姐了吧?” “若兰真是不像话,这么重要的日子又跑哪里去了。” 小翠端来两盏茶,语气中颇有些打抱不平:“老夫人,您错怪大小姐了,大小姐她这一年来一天都没闲过,每天都在辛苦工作。” 向懿如一时语塞,余叔赶紧解围。 “小翠,快让孙少爷和孙少奶奶奉茶。” 叶燃和程澈接过茶杯走到向懿如面前敬茶,向懿如接了茶心里多少感慨。 “程程,其实这过门茶不管喝不喝,你都是我们向家的人。” 程澈心里发酸,突然一阵高跟鞋踩上楼梯的声音传来,向若兰气势汹汹地过来,一把打翻了叶燃正要递给向懿如的茶。 “还敬什么茶!向廷东,你有什么脸站在这里!” 茶盏摔了个粉碎,程澈紧张地抓住了叶燃的手,下意识要把他往自己身后拽。叶燃看着程澈动作,心里倒是一软。 向懿如不可置信地看着向若兰:“若兰?” 余叔赶紧上前打圆场:“大小姐,今天是孙少爷大喜的日子,有什么事咱们之后再说。” 向若兰半点不肯退让:“这事太大了,不能缓!向廷东,这到底怎么回事!” 向若兰将一张照片重重甩在叶燃脸上,众人一脸愕然地看着照片。 照片上,向廷东衣衫不整,露着半截肩膀,正在吞云吐雾。 向懿如倒吸一口凉气,直觉头晕目眩,气得脑袋发蒙。 叶燃惊诧地看向程澈,眼神满是询问之意。程澈倒是并不意外的样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向若兰一把拉过程澈。 “程程,所有仪式都结束了吗?没结束的话别耽误自己,这婚就别结了。要是已经结了也不打紧,我带你去离婚。” 向懿如抓紧了椅子的扶手,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廷东,你自己说,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 叶燃盯着那张照片。决定将错就错,干脆就用这个机会让他们认定自己就是向廷东。打定主意后,他坚决否认。 “不是,照片上的人不是我。” 向若兰气极反笑:“还说不是?!” 叶燃继续说:“只是个和我长得八九分相似的人罢了。” 向懿如眼神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看向余叔,余叔立马捡起照片递上来。 向懿如细细看那张照片,目光锁定在向廷东裸露的肩膀上,随后她平静地看向叶燃: “你说照片上的人不是你。好,那让我看看你的肩膀。” 听得这话,程澈一瞬间变了脸色。 叶燃知道这次机会他抓住了,从来没有侥幸的运气,之前听到程澈提起向廷东身上有烫伤时,他就叫程澈用艾灸条给自己烫了个一样的。原本程澈觉得没有这样的必要,可叶燃坚持,程澈下不去手干脆离开,最后还是叶燃自己烫出了伤口。 向懿如举着照片,扫视过在场所有人。 “半个月前,我不小心用艾灸条烫伤了廷东的肩膀。” 照片上向廷东的肩膀处,隐约可见一处烫伤的痕迹。 向懿如接着说:“你说这照片上的不是你,那你把上衣脱了。” 程澈还不知道叶燃肩上有烫伤,她紧张得额上已经密密一层汗:“奶奶,这,这不太好吧,当着这么多人面,廷东他……” 向懿如沉声:“老余。” 余叔立刻上前遣散了在场其余人。 向若兰见叶燃还一动不动:“向廷东,奶奶让你把衣服脱了,你没听见吗?!” 向懿如眼神越发严厉:“余叔,你帮他脱。” “孙少爷,得罪了。” 余叔解开长衫的扣子,叶燃右肩上赫然包着一大片纱布。 向懿如冷冷道:“纱布拆了。” 余叔一把将纱布揭下来,果然露出一片几近愈合的烫伤。 程澈震惊不已,但更多是松了口气,她内心复杂地看着叶燃,也不知道他怎么对自己下得去手的。 向若兰怒极:“向廷东!你还有什么话可说!照片上就是你!” 叶燃低着头不说话,默默将纱布盖回去,整理好衣服。 向懿如气得把照片扔回他面前:“廷东,到底为什么?” 叶燃低着头:“没有为什么,错了就是错了。” 向若兰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恨不能上前给他一脚:“你这是什么认错态度?!” 向懿如挥挥手打断向若兰,程澈突然意识到向懿如想做什么,赶紧帮叶燃求情。 “奶奶,他在南洋本来就生了一场大病,肩上的伤势又反反复复,到现在都没好……” 向懿如充耳不闻,只有不容抗拒的威严。 “老余,家法伺候。” 叶燃跪在向懿如面前,余叔拿来一条手腕粗的皮鞭。 程澈见了焦急不已,她还想阻止向懿如,叶燃觉得她对自己是越来越好了。 “奶奶,这家法太重,打下去一定会伤筋动骨的……” 向若兰看着这样也于心不忍了:“妈,我们换个惩戒的方式,廷东这身体可能熬不住……” 向懿如却目光坚定:“老余,打。” 余叔递给叶燃一块毛巾用来咬在嘴里,叶燃却没接。 “孙少爷,对不住了。” 叶燃咬紧了牙,余叔用力一挥,鞭子呼啸着落在叶燃背上,那一声脆响听得程澈心都在颤抖,她吓得闭上了眼睛,生怕睁眼就看到叶燃皮开肉绽。 又一记鞭子下去,叶燃后背的衣服已经开始透出殷红。向若兰偏过头去不愿再看,向懿如却一眼不错地盯着叶燃。 又一鞭子下去,叶燃重重一声咳嗽,身子佝偻下去,鲜血在后背晕开。程澈再也忍不住了,她冲到叶燃面前朝向懿如跪下。 哭着向她求情:“奶奶,不能再打了,他不愿意说,我来告诉您到底怎么回事。” 向懿如脸色略微松动:“好,程程你说。” 程澈一边抽泣,一边飞速思考着怎么编这个故事。 “一年前我们曾去了一次云州,他想收一块地做药园,当是给奶奶的寿礼。但是那块地被云州的帮派霸占了,我不懂事,想去找人谈判,他为了保护我被那些人给绑了。” 叶燃嘴巴里泛起血腥味,但听着程澈如此流畅地胡编乱造,移花接木,竟然有些想笑,可是刚一动这念头,就牵得肺部一阵疼痛。 程澈呜咽,向若兰担忧着追问:“接着呢?发生什么了?” “他在那群人手里受尽了虐待恐吓,被泡在池子里三天三夜,还险些被扔进海里。那次他伤得太重了,整夜疼得睡不着,所以他才想着只要能止痛,就一次……没想到就上了瘾……” 叶燃忍着痛抬起头来:“别废话!继续打,任何理由都是借口,我向廷东只要碰了大烟就是错!” 向若兰恍然大悟:“我就说哪里不对劲,怪不得总觉得廷东哪里变了……” 向懿如释然地点点头:“好,廷东既然肯认错,最后几鞭子我来打。” 向懿如直接拿走鞭子,颤颤巍巍举起来便要打。 向若兰赶紧出声制止:“妈!你身体不好,别折腾了!” 程澈见向懿如动作没有要停的意思,立刻扑过去护住叶燃。 叶燃被她这举动震惊,下意识抬手想把程澈拉进怀里,却痛得没抬起来。 向懿如厉声道:“程程,你这是做什么?” “奶奶,这件事里多少都有我的错,不能只罚他。” 叶燃情急:“程澈!” 向懿如点点头:“好,你要护着他,我就一起罚!” 说着便毫不留情地挥鞭要打,叶燃抬起头忍痛抓住向懿如手里的鞭子。 “奶奶,打我就行……别打她……” 向懿如气得说不出话,眼看就要往后栽倒,向若兰赶紧把轮椅推过去扶她坐下,连忙又吩咐一旁的余叔:“快!快送老夫人去医院。” 向若兰推着轮椅离开,一边朝程澈使眼色,示意她快带走叶燃。 程澈赶紧回身要扶叶燃起来,叶燃却再也支持不住,倒在程澈怀中。 ------------ 第六章 向若兰把向懿如安顿在病房后便匆匆返回向家善后。 病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余叔拿起一束新鲜的芍药,剪去多余的枝叶,高低错落地插进玻璃瓶中,温润的花香总算给这间病房增添了几分活气。 向懿如悠悠醒转,刚想开口说话便喉咙发痒一阵呛咳,余叔连忙一杯水送到她面前,一边扶她起身,还不忘在她后腰多垫一个软枕。 向懿如孱弱地靠在病床上,她疲惫地掀起眼皮看了看手背上的输液针,惆怅地叹了口气。 余叔把药分出一次的分量,连同添满的热水又递上前。向懿如看了一眼,心下只觉得这样的日子过得已经足够厌烦,看见这些药忍不住摇了摇头。 余叔:“老夫人,药还是得吃,您这身体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向懿如想开口说些什么,一张嘴却觉得整个人都被无限的疲倦灌满,以至开口的瞬间声音都被疲倦吞没。她整理呼吸,重新开口: “廷东,那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还是觉得今天的他有些不一样。老余,你是看着他长大的,你觉得呢?” “孙少爷去了一趟南洋是变了不少,他在南洋发生了什么,经历了哪些,我都会好好调查,您别担心。” 向懿如点点头,这才接过药吃下。 “老余,我这身体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了院了,家里,你也帮我多盯着些。” 余叔点点头:“老夫人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此时的向家也不消停,程澈带着叶燃去处理伤口,向若兰已经赶了回来,正忙着弄清楚向廷东那张照片是被谁给拍下来的——毕竟有一张,就还会有第二张第三张。谁知道还有多少,会流到哪里去。 台阶上还残留着前夜露水的湿润,余家豪的皮鞋踩上去踏出一点不算清脆的响声,缀在小翠的身后,一路踏进向家大门。 小翠心里带着几分奇异的欣喜,余家豪离开向家时还是个呆头呆脑的木头,现在回来的却是个高大挺拔面容俊朗的青年了,他一身中山装,拎一只精致的皮质行李箱,怎么都和小翠印象里那个人对不上。 “阿豪,前阵子余叔还念叨你呢,你就突然回来了。” 余家豪点点头,心里还在着急别的事。 “嗯,是有些突然。小翠,我听说家里办喜事了……难道是大小姐结婚了?” 余家豪有些紧张地盯着小翠,生怕她口中吐出肯定的回答。 小翠撇撇嘴:“大小姐工作都忙不完,怎么会有时间结婚。” 余家豪立刻松了口气,嘴角扬起止不住的笑意。 “那就好。” 小翠没听清他几乎呓语的这句话,便回过头问:“什么?” “没什么,走吧。” 一如正厅便见向若兰一身玲珑旗袍,勾勒得人如清晨初开的百合,一身浑然天成的散漫,又带着难以忽视的优雅。她正往身上披大衣,一边快步从大楼梯上走下来。 向若兰:“小翠,我出门一趟,晚上不用给我熬汤了。” 余家豪的视线一路追随着向若兰的身影移动,向若兰从他身旁擦肩走过,似乎终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眼神微微从他身上划过。 余家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收回目光,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睛。他心里此时如同一片苍茫的原野,在广袤天空下深蓄着寂静的爱意。 向若兰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叫住他。 “阿豪?” 就如一只骏马踏上这片原野,马蹄溅起无边绿浪,风声也开始呼啸,席卷着所有隐秘的、热烈的情绪,一并滚烫地涌至心口,那句不合时宜却压抑多年的告白在喉咙里滚了几滚,终究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他紧张地站定,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目光灼灼地看着向若兰。 向若兰笑着向他走过去,:“你真的是余叔的儿子?余家豪?” 余家豪点点头,耳根发烫。 “大小姐。” 向若兰一脸长辈看到晚辈长成的欣慰,上下打量着余家豪。 “阿豪,你什么时候长成这样了?我记得五年前,余叔送你去北海的时候,你才这么高……” 说着她便凭着完全不靠谱的记忆随手比划了一个完全不靠谱的高度。 余家豪沉浸在向若兰对自己的关心里,丝毫不在意她那一比划有多离谱,只是满眼温柔地朝她点头微笑。 “大小姐,好久不见。” 余叔正好从外面进来,一见他们说话便赶忙上前。 “不好意思啊大小姐,阿豪回来得突然,我明早去跟老夫人报备,能不能让他留在向家找个差事……” 向若兰无所谓地摆摆手:“这种小事有什么好报备的,阿豪,会开车吗?” 余家豪连连点头。 向若兰把车钥匙丢给他:“正好,先帮我开车,送我去个地方。” 向若兰说罢便自顾自走出门去,行动间一枚珍珠耳环跌落在地毯上,余家豪赶忙捡起,又看了看手中的钥匙,怔愣片刻立马跟上。 此时向家书阁内,叶燃正赤裸着上半身,背上道道鞭痕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他侧身对着镜子,试图扭过身子给自己肩膀上的伤口上药,可每次拉扯,背上的伤口就撕裂些许,痛入心扉。 程澈端着外伤药和纱布进来,见他满头细汗还咬着牙给自己上药的样子忙上前阻止。 “你别动了,去坐下,我来吧。” 叶燃还在犹豫,程澈已经接过他手中的药走到了沙发旁,他也只好顺从地坐在她面前。 程澈看着叶燃后背上触目惊心的伤口,眉头微蹙,心中有些不忍。叶燃静静望着镜中的程澈,想起她到云州那间小小的理发店让他假扮向廷东那天,他们也是如此站在镜子前对话。仿佛有了一面镜子在前面,他们就不用直面对方的眼睛,也不知道是害怕对方,还是害怕对方眼中的自己。 不等叶燃细细咂摸这难得的幽微心绪,程澈已经熟练地给自己的双手消完了毒,用镊子夹起一团棉球蘸了碘酒开始给伤口消毒。冰凉的药剂带来一丝提神的痛感,叶燃的视线重新聚焦在镜中程澈的脸上,毫无防备地与程澈眼神相接,两人都瞬间移开了目光。 程澈缓解尴尬般开口:“你今天做得还真是绝。” “你故事讲得也很绝。” “我只不过是把你对我做过的事情复述一遍。” 叶燃也有样学样:“那我也不过是为了做实自己的身份,今天是他们自己说的,我就是向廷东。” 程澈听到这句话时心跳蓦地空了一拍,手上的动作一时不察,痛得叶燃忍不住“嘶”了一声。 她这才忙着收起手:“我再轻一点。” “没事。” 程澈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伤口面积太大,已经糊成一片黑痂了,混着些布屑和鞭子的纤维,变得极难清理。 她小声问:“把自己搞成这样,你到底图什么?” 问完又觉得自己可笑,如果不是自己,叶燃根本不会来向家,他为了信守承诺做到这个地步,她还问出这种话,像个真的局外人一般。 叶燃微微转过头看着程澈,阳光照亮了她的脸,他甚至能看清她长睫下的细碎阴影,脸庞上蜜桃般细腻的绒毛。和镜子里真不一样,看起来柔软多了。 他表情严肃,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答她:“放心,反正不是图你。倒是你,竟然会想要替我挨鞭子。” 程澈却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你总归是因为我,替你哥受罚的。” 叶燃听出她话里的愧疚,一时语塞。 程澈上完药,拿起纱布给他包扎,叶燃一声不吭地配合着。当程澈拿着纱布绕到他面前时,叶燃低头看着她,很想说些什么宽慰一下,却组织了几遍都没能说出一句整话。 程澈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扑在额头,仿佛是被他吻在额头。这个想法吓了她自己一跳,随即心猿意马都顺着这个不存在的额头吻回溯到了婚礼那个吻上,直到叶燃的声音响起,她才回过神来。 “今晚你睡房间里吧,我就在这睡。” 程澈摇摇头:“我们刚完成婚礼就分房睡多少有点奇怪。还是住一起吧,我不介意。” 叶燃见她一脸坦然真诚,便点头答应:“那晚上我打个地铺吧。” 程澈去桌边倒了杯水,郑重其事地端到叶燃面前,讨好似的向他递出水杯。 “你喝口水,我有事跟你说。” 叶燃:“你不会还有事要我做吧?” 程澈不置可否:“叶燃,我需要你帮我找一把钥匙。” 叶燃立即把送到嘴边的水放下:“我们的协议里只有结婚,可没什么找钥匙。” 程澈赧然地笑笑,随后昂首挺胸学着叶燃平时说话的样子大言不惭起来:“协议?我们什么时候签过协议?” 叶燃一本正经地伸出拉钩的小指。 “哦。这个啊。燃哥也会信这个?” 叶燃见她今天打定了主意要耍无赖,也懒得和她纠缠下去。 “什么钥匙,你先说说看。” 程澈略微压低了声音:“向廷东在丰隆银行有一个保险柜……” “你知道有保险柜,不知道钥匙在哪里?” 程澈迟疑片刻,还是如实告诉了叶燃: “之前我在廷东房里找东西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丰隆银行打来问他租用的保险柜就快到期,要不要续租的。” 叶燃却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你在找什么?” 程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任何可能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没有发现保险柜的钥匙。但也许,你能用这张脸帮我找到钥匙的线索。” 叶燃郑重地打量着程澈,满眼怀疑,他少有地不带戏谑轻佻,也没有任何威胁意味地发问:“你需要他保险柜的钥匙,你和我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叶燃怀疑的眼神让程澈心中微怔,但更让她惊奇的是叶燃这样诚恳且认真的神情,仿佛他就只是一个关心自己处境的朋友,有一瞬间,程澈甚至想要告诉他全部实情。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我向你保证他没有生命危险。他的保险柜里,可能藏有我这十五年来一直在找的真相。” 叶燃看着程澈闪躲的眼神,继续追问。 “好,那你可以告诉我,你想找的真相是什么吗?” 程澈轻轻清了下嗓子,似乎镇静了些:“这个你也不需要知道。” 叶燃不禁嗤笑,又恢复了那副无赖的模样:“既然你觉得我什么都不需要知道,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找这把钥匙?” 程澈被问住了,叶燃放下水杯便要离开,程澈却突然上前抱住了他。 “廷东,从今天开始,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叶燃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但察觉到程澈落在窗户上的目光便也顺势望去,在窗户玻璃的倒影中看到了余叔的身影。 他轻轻揽住程澈,程澈头发上的香味不断钻进他的鼻腔。 余叔:“孙少爷,我送药过来,放门口了。” 叶燃从容地开口:“好,有劳余叔。” 门外有东西放下的声音,随后余叔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玻璃上还能看见他一步一回头看着书阁的方向。 听着余叔脚步声远了,程澈才放开了叶燃,本想解释什么:“刚刚……我……” 还没等她酝酿好,就被叶燃一句话堵了回去。 叶燃:“没关系,你不用解释,我不需要知道。” 说完他绕过程澈去开门,留下程澈茫然地愣在原地。 风行会馆今天意外的清净。平日里喧嚣不断的打牌声没了,牌桌空空,一个人影也不见。向若兰独自进去,让余家豪就候在门口。 十三少知道她要来早就叫人清了场,特意摆上他从各处搜罗来的名品兰花,指望着向若兰看上哪盆愿意带回去。又拿进口的洋人香水一通喷,要一点闻不出烟味才行。 向若兰施施然入内时只觉得一股浓香呛人,连打数个喷嚏。十三少忙迎上来递上手帕,又吩咐八万倒茶。他也知道这香水喷得多了,但是向若兰前几次来闻到烟味时总是皱着眉捂着鼻子。他这风行会馆也不能不让客人抽烟,唯有弄个花香满室了。 向若兰连连摆手,只问:“我要的人呢?” 十三少刚要开口,向若兰便从包里掏出一张支票:“十三少,你这会馆不就是卖消息的嘛,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指使拍了我们家廷东的照片,从前你欠我的一笔勾销,我再给你这个价。” 十三少看都没看,直接把支票推了回去。 “小兰,该欠你的继续欠着,但我这会馆有会馆的规矩。有的消息一点小钱就能买,也有金山银山也不能卖的。” 向若兰继续柔声细语道:“这事关乎我们向家声誉,那照片绝不能流传出去……” 十三少点点头:“这一层我也明白,所以小兰你提了要求,我不就把那陈记者给你找来了。” 说罢朝着旁边的茶桌看去,一个打扮斯文的男人正品着茶,十三少的三个手下就站在对面凶神恶煞地盯着他。他转头见向若兰与十三少还在私语,不耐烦地放下茶杯。 “向大小姐要是还没想好怎么跟我谈,我就先走了。”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向若兰这才出声,一边朝他走去。 “陈记者,您开个价,那些照片全卖给我,一张都不能流出去。” 陈记者露出一脸油腻的笑,登时撕破了他的斯文面具。 “向大小姐爽快,好,那我就要你们济民药业三成股份,保证这些照片永不见天日。” 说着他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孙少爷所有照片都在这了,向大小姐意下如何?” 见陈记者狮子大开口,向若兰心中忍不住厌恶,但还是笑着取出了支票簿。 “陈记者真会开玩笑,我呢是诚心开价,您看这个数,如何?” 陈记者接过支票扫了一眼,颇为不屑地挑了挑眉。 “向大小姐拿这些敷衍我,有些瞧不起人了。也是,谈钱多没意思。我听说大小姐尚未婚配,要是大小姐肯下嫁给我,那就不一样了。咱们成了一家人,我的,自然就是你的了……” 陈记者说着把支票塞回向若兰手里,顺势用指尖划过她的手心。 向若兰恶心得差点打个冷噤,但还是强撑着体面,正待发作,十三少在一旁抢先开了口。 “陈记者,咱们聊归聊……” 还没等十三少好好发挥,余家豪突然冲了出来,一把拉过贴在向若兰面前的陈记者踹倒在地,回身护住向若兰。 向若兰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一番,就听见地上的陈记者骂骂咧咧: “臭小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余家豪并不理会,直接上前反拧陈记者的手腕,趁他吃痛脱手便拿走了装照片的纸袋。 陈记者还要挣扎抢夺,余家豪手上用力,他便嗷嗷惨叫。 “你的脏手,碰到我们家大小姐了。” 向若兰幸灾乐祸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戏,心里总算消气了,这才出声阻止:“阿豪,住手。” 余家豪甩开陈记者的手,十三少一脸复杂地看着他。旁边陈记者连滚带爬地起了身,十三少又摆出招牌笑容捡起支票上前打圆场。 “陈记者,这个世道有时候看钱,有时候看面儿。向大小姐今天出了钱,在我十三少的地方得要这个面儿……” 一边说着手一边在腰间按了按。 陈记者揉着手腕,对上十三少的笑脸,他眼神淬了毒一样恶狠狠地钉在陈记者脸上,看得陈记者直发怵。 “好,我就给十三少您这个面子。” 说着赶紧抽走了十三少手里的支票,不甘心地瞪了余家豪一眼转身离开了。 向若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十三少的肩膀:“十三少,今天就当我欠你的,我们之间的债一笔勾销了。” 十三少嬉皮笑脸地转过身来:“诶!一笔勾销什么,欠着欠着,我还欠你的。对了!” 他说着转身去看手下:“二条,兰花给我。” 二条忙把十三少精心挑选的虎山绿云端来,十三少双手捧过,转身却已经不见了向若兰的身影。 十三少颇有些失落,发财凑上前来:“少爷,要不要我去教训一下那个陈记者?” 他看着虎山绿云舒展的袅娜姿态,和回忆中初见时的向若兰何其相似,忍不住笑了笑。随后仍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话音却逐渐加重:“你就算了吧,你能干个什么。叫清一色,我要陈记者一只手。” 向若兰带着余家豪离开了风行会馆,她在前面大步走得飞快,脑子里不停盘算着陈记者背后主使会是谁。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一个小记者哪来那么大胃口张嘴就敢要济民三成股份。向廷东这事就算宣扬开去,虽然会影响声誉,但终归只是一时之事,麻烦是麻烦些,但一段日子过去总会淡化。这个陈记者却抓着这点借题发挥,倒像是试探。 那么真正想要试探向家的人是谁呢? 余家豪跟在向若兰身后,几次想要张口关心都在她急切的脚步声里打住了。他摸不准,不知道向若兰是因为被陈记者冒犯而生气还是她正难堪不想被人打扰。 在酝酿到第四遍时,余家豪终于说出来了:“大小姐!” 向若兰停下脚步,一脸严肃地转身看着他。 “大小姐,你没事吧?” 向若兰却答非所问:“我刚刚让你动手了吗?” 余家豪一愣,看她脸色不善,有些怯怯地开口:“大小姐,对不起……” 向若兰看他这样叹了口气,转身继续朝前走,余家豪忙跟上来。 “阿豪,我的意思是,像陈记者那种无赖,你对他动手,他一定会怀恨在心,想尽办法报复,这么做得不偿失。” 余家豪听出她是在关心自己,心里冒出几分欢喜:“可是他刚刚对大小姐您……那般轻薄……” 向若兰听着余家豪说话,一边分神想着向廷东的事,在台阶上一脚踩空险些摔下去,余家豪连忙伸手扶住她。 “大小姐你怎么样?” 向若兰弯腰揉着脚踝,嘴里小声地念叨:“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余家豪凑得近,听到后忍俊不禁:“以前大小姐刚学会骑自行车就要带我,还没骑出向家大门就摔了,那时候大小姐也是这么安慰我的。” 向若兰也笑起来:“你怎么还记着,怎么,是要记仇找我讨回来?” 看着向若兰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余家豪突然觉得他们之间也没有那么远的距离,她还是童年那个玩伴,和他一起坐在台阶上给对方的伤口涂药。小时候的余家豪腼腆爱哭,向若兰最喜欢逗他哭,但是他们摔车那天,向若兰哭得比他还大声。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和向若兰很是亲近,胆子也大了不少,于是顺着她的话接道:“是啊,大小姐要怎么补偿我?” 向若兰蓦地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余家豪瞬间满脸通红,后悔起自己的口不择言。 “大小姐……我……” 向若兰爽朗笑道:“好呀阿豪,我还当你是以前那个闷葫芦呢,都学会挤兑人了!” 余家豪听了这话更着急了:“大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正要解释,向若兰却向他伸出一只手,余家豪一时愣住。 “愣着干嘛?扶我起来啊。” 余家豪刚碰到向若兰的手又局促地缩了回去,想了片刻脱了外套披在向若兰身上,一边说:“大小姐,失礼了。” 向若兰还没反应过来,余家豪一把将她抱起。她惊讶地看向余家豪,此时余家豪连耳根都是红的,鬓角还有细密的汗珠。他一眼都不敢看向若兰,向若兰细细打量着他,心中暗自好笑。 走到路口他才放下向若兰,还不忘拿走自己的外套。 “大小姐,前面不方便停车,我去取车,您在这里等我。” 说完也不等向若兰回答就急匆匆离开了。 向若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望着街边的霓虹灯,倒是没察觉,天色已经暗了。她朝手心哈了口气暖手,几丝细雨飘到她脸上,她抬起头看雨,一把伞却遮住了她的视线。 向若兰回过头,是余家豪。 “大小姐,下雨了,我先去买了把伞给您……” 看着余家豪脸上赧红尚未褪尽,满眼真挚,向若兰禁不住心头一软。 她放轻了声音问他:“这几年在国外,都做些什么?” 余家豪有些不好意思:“打拳。” 向若兰点点头:“以后你就跟着我工作,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手,知不知道?” 余家豪还没反应过来:“啊?” 向若兰抬脚便要走:“还愣着干什么,我跟你一起去取车。” 余家豪一听,立刻把伞塞到向若兰手里,自己冲进了雨幕。 “我去取,大小姐您等着我就好。” 向若兰看着他的背影,心情莫名的好,她低下头看着地上聚起的水洼,里面隐约倒映出她的白色大衣和黑色雨伞。刚才余家豪在的时候,他们一同站在伞下,倒映在水中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让她的脸微微发烫,她有些慌乱地轻轻用脚尖点破了水中倒影,不自觉笑了笑。 雨后的夜晚格外凉爽,叶燃便打开窗户想灌一屋子凉风。 他开完窗户一转身不小心碰倒了梳妆台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从中掉出一枚领夹。 叶燃把它捡起来,发现这枚领夹应该有些年头了,款式不是近年时兴的,颜色也旧了。 程澈抱着一床被子走进来:“白天的事,还是谢谢你……” 说到一半看见叶燃拿着领夹,惊得放下被子直奔过去抢回领夹。 “你别乱碰我的东西。” 叶燃看她紧张,却没有多问。 “掉地上了,我捡起来而已。” 程澈自觉失态,但还是紧紧攥着领夹。 “谢谢,我给你拿了被子,早点睡吧。” 叶燃点点头,拿起被子去另一边打地铺,瞥了眼床上的程澈。 “我可以帮你找钥匙。不过现在我被奶奶禁足,家里这些人都看着,得想个办法出去才行。” 程澈惊讶地转过身来看着他:“你怎么突然答应了?” 叶燃无奈地耸了耸肩:“就你那磨人的性子,我不答应有用吗?” 程澈想说些什么以表感谢,叶燃却又补了一句:“下不为例。” 说完便趴下睡了。 程澈见他这副样子也不再说多余的话,小声道一句“谢谢”便合眼睡了。 叶燃背上有伤,怎么睡都会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冒冷汗,睡不踏实。 叶燃估摸着程澈应该已经睡着了,便起身到窗边吹风。借着窗边的月光,他看见程澈睡觉还攥着那枚领夹,辗转反侧如坠梦魇。 程澈睁开眼面前一片黑暗,她挣扎一番把衣柜门推开了一条缝,看见一个满身横肉的人正举着棍子砸在母亲背上。母亲吐出一大口血,瘫倒在地。 “研究手稿在哪?再不说,我就不客气了。” 父亲双眼通红扑向拿着棍子的人,他在喊着什么,程澈听不清。然而父亲全力反抗,也只不过是拽下了那人胸前的万字纹领夹,打手们立刻围上去,棍棒接连不断砸下。 领夹被摔在地上,滑到了衣柜门边。 程澈看着那个领夹,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 “废物。不肯说,就永远别说了。” 两声枪响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程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 从柜门的缝隙里,她看见一只手捡起了领夹,左手,手腕处露出一个圆形的烫伤疤痕。 ------------ 第七章 一个女人,这是程澈能想到的关于向廷东那把钥匙唯一的线索。 程澈曾经见过一张她与向廷东的合照,其实也算不上合照,是向廷东在抽大烟的照片,一旁框进了女人窈窕绰约的倩影。 叶燃看着照片一眼就认了出来,在他和程澈举行婚礼之前,这个女人找到过他。 那时她一脸妩媚动人的神情,十指纤纤勾上他的领带,蛊人的声音混着她暧昧的呼吸纠缠在他耳边: “眼看你要成为别人的丈夫了,但有件事我还是得来提醒你。” 随后她压低了声音,以一种旁人看来几乎是与叶燃接吻的姿势对他说: “你最近小心点,他们在盯着你。” 说完她便对叶燃眨眨眼,头也不回地走了,叶燃还在思索她话中含义,身后就响起了辛夷叫他进去行礼的声音。 重新谈及这一段,程澈很快明白了过来,这女人是向廷东的情妇。 可惜无论是她还是叶燃,都不清楚这个女人的底细,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正在两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叶燃突然发现一个生面孔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小声提醒程澈,程澈回头正好看见余家豪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 “孙少爷,孙少奶奶,我回来晚了,没赶上你们的婚礼,祝你们新婚快乐!” 程澈忙接上:“家豪!五年不见了吧,可算从北海回来了。余叔这个当爹的总算能放心了,他老说还记着我们小时候,你,我,廷东,整天招猫逗狗,到处闯祸。” 余家豪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挠挠头。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孙少奶奶竟还记着。” 程澈打从心底里感慨,一时间心绪万千:“那当然,毕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程澈说着一边拿眼睛去瞟叶燃,生怕他没听明白自己的暗示。叶燃看她这神情,回复了一个嫌弃的眼神,从容开口。 “阿豪,好久不见。” 余家豪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脸热心地看向叶燃: “孙少爷,大小姐说您最近身体不好,让我来教您打拳,强身健体。要不,我们现在就去练练?” 程澈一听赶忙上前一步,侧着半个身子挡住叶燃。 “阿豪,廷东才受了伤还没复原,今天还没吃药呢。廷东,你先回房把药吃了吧。” 叶燃点点头,对阿豪说:“好,我先回屋吃药。阿豪,等我好了再跟你讨教。” 叶燃总算在余家豪关切的目光中脱了身。 程澈忙扯开话题,把余家豪的眼神从叶燃身上扒拉下来: “阿豪,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见过余叔了吗?” 余家豪果然收回目光,脸上还泛起一丝赧红。 “早上就到了,见过父亲了。还没来得及去和孙少爷、孙少奶奶打招呼就帮大小姐开车送她去风行会馆,这个时候才回来。” “风行会馆?那是什么地方?” 余家豪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失言,但已经来不及了。 棠城夜色一度是报刊文人们最喜欢描绘的景致。 他们说棠城像是沉睡的女子,一呼一吸是棠城缭绕不去的微风。 叶燃和程澈走在雨夜的棠城街上,深觉这种说法实在扯淡,哪有什么微风,只有淅沥不止的雨,如果这座城是个女子,她必是睡梦中都在流泪。 很快走到了风行会馆门口,坐在桌边穿一身华贵长衫,腰间镶金佩玉,正全神贯注打理着一盆兰花的,想必就是十三少了。 余家豪已经把向廷东和那个女人的照片送到了风行会馆,眼下十三少面前正是那张照片。 他一见怒气冲冲的程澈和满脸不耐烦的叶燃便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孙少奶奶,既然孙少爷都在这了,照片上是谁你何不问他呢?” 程澈满脸委屈:“十三少,他要是肯说,我也不用来找您帮忙。” 叶燃立刻接上:“程程,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程澈突然一巴掌打在叶燃脸上,登时十三少和叶燃都懵了。 程澈却自顾自委屈抽噎。 “我要是早知道你在外面拈花惹草,才不会跟你结婚!” 叶燃摸着脸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 十三少赶紧放下兰花,怜香惜玉地给程澈递上一张帕子。 “哎哟孙少奶奶,可别哭了,看得我都要心疼了……” 说着瞥了眼叶燃,示意程澈跟他到一旁说话。 “孙少奶奶,你啊,去新仙林看看,兴许就知道了。” 程澈心里欢喜,但面上还是装着委屈,一边啜泣着点头一边从手袋里拿出一卷钞票递给十三少。 不料十三少并不接:“这就见外了,我欠大小姐的太多了,就当还一件了。” 程澈道谢,十三少着手下拿伞来送他们出门。 看见八万拿了两把伞过来,叶燃刚要伸手,程澈抢先取了一把伞顺手挽上叶燃的胳膊,向十三少道别。 “谢谢十三少,我和廷东就先回去了。” 十三少已经重新侍弄上了那盆兰花,笑着点点头。 叶燃却在走过十三少身边时停下了脚步,一反先前的神色,面容严肃地小声问道。 “十三少知道寒山吗?” 十三少手中的动作一停,沉着脸对上叶燃的视线。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顿了顿,又轻轻拈起一片尖端发黄的兰叶,娴熟地剪下,嘴里念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所谓,山有崖,海有际,人外有人。” 叶燃脸色松动,露出看不穿的笑意。 “我随口一问。” 十三少也跟着笑起来:“看在你是小兰亲侄子的份上,我随口一说。” 见叶燃和程澈走远了,十三少才对手下二条吩咐道:“二条,记下,向家孙少爷和孙少奶奶感情好着呢,外面那些都是谣言。” 雨还没停,程澈和叶燃撑着伞并肩走着,叶燃冷不丁嘟囔了一句:“说是在十三少面前演戏,你也不用真打我吧?” 程澈仰头看叶燃。 “不是你说的嘛,要做就做彻底。” 叶燃见程澈撑伞都费力,索性伸出手:“我来吧。” 程澈却将伞柄握紧。 “没事,我来撑就行,辛夷在前面等着我们了。” 叶燃却像是有心事,抬头望了望路边的电车站。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晚些时候我坐电车回去。” 叶燃说着便要从伞下离开,程澈却一把拽住叶燃。 “你要去哪里?去干什么?” 她似乎到这一刻才想起,叶燃并不仅仅是帮助她假扮向廷东的傀儡。他的身份从来就不简单,当初他就说过自己另有目的,只是近来叶燃表现得太顺从太温和,以致于她几乎忘了眼前的人究竟是个多么危险的角色。 叶燃看程澈拽着自己的手倒也不恼怒,还在耐心解释。 “你放心,我不是去干什么坏事。” 叶燃想要挣脱,程澈却依然紧拽着。 “我不是怀疑你去做坏事,只是担心你的身份会穿帮,这里毕竟是棠城,你人生地不熟的,要是有个万一怎么办?我得寸步不离跟着你……” 叶燃忍不住打断,仍然心平气和地劝解程澈。 “程澈,其实你担心的是,我的任何行动都可能会影响到你找钥匙的计划,这其中包括,我的身份是不是穿帮,我是不是突然反悔离开棠城,我是不是别有目的……” 程澈沉默着,她开始飞速回想这段日子与叶燃相处的种种细节,以印证他此刻所说的话的可信度。仔细回忆之下,叶燃的表现的确无可指摘,甚至叶燃此刻对她的态度也远胜从前。这样想来,倒显得她小人之心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不等程澈说完,叶燃便举起手指,做出拉钩的样子。 “程澈,我既然愿意用你的方式跟你约法三章,就一定会信守承诺,答应你做的事,也一定会做到。” 叶燃叹了口气,接着说:“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防着我?” 此时行人寥寥,他们之间的气氛沉默且尴尬。 程澈不知如何作答,她心里隐约有些不忍,但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为什么。叶燃见程澈出神,连伞偏了都不知道,雨水已经洇湿了她的肩膀。 电车驶来,程澈终于在叮当声中回过神来,叶燃帮她把伞扶正,随后转身跳上了电车,程澈抬起头来,正对上叶燃的笑脸,他冲她挥挥手:“回去吧!” 人烟稀少的街道尽头,一家不显眼的茶餐厅,牌子上写着“李记茶餐厅”四个字。 叶燃走进店中,在背对着门的位置左下。餐厅里有些冷清,客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各桌边。李伯将一杯咖啡放下。 “先生,你的咖啡。” “这个落脚点不错,东西还像模像样的,李伯越来越厉害了。” “油嘴滑舌。” 陆续有客人用餐结束,起身离开。叶燃拿起咖啡杯,一本正经地开始点单。 菜点得差不多了,叶燃低声问:“阿全和阿强都还好吗?老狗有没有为难他们?” “他们听你的话做了些小生意,大家都以为你死了,老狗自然也没找他们麻烦。倒是你,在向家还适应吗?” “还行,一些小状况,都不是什么大事。李伯,上次拜托你调查的那个女人,在教堂门口和我搭话那个,有消息了吗?“ 李伯点点头,外人看来似乎是在给叶燃介绍菜品。 “有消息了,新仙林的,不是一般歌女。” 叶燃狐疑地放下咖啡杯。 “另有来历?” 李伯没有说话,而是直起身子看了看店里,最后一桌客人也离开了。他关上了店门,重新回到叶燃面前。 “她叫萧宵,是新仙林的老板娘,平常也会上台唱唱歌,跳跳舞。不过她还有另一个身份——前朝王爷的私生女。前朝没了以后,他就化名杜老板,在棠城搞船运,也是龙头了。” “杜老板?我记得他去年意外过身了。但是坊间也有传闻,说他的死别有内情。” 李伯点点头:“她一个女人,能镇住新仙林这个场子,靠的就是过去王府的亲兵。” 叶燃若有所思。 “她和向廷东关系亲密,从她身上应该能得到更多线索。” 李伯却一脸担忧:“亲密也意味着了解,阿燃,这个女人不简单,在她面前,随时会露出破绽。” 李伯不是没有后悔过,叶燃的母亲已经在这条路上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答应过要照顾好叶燃。他一直欣慰于叶燃义无反顾走上了和他母亲相同的道路,他也希望看到叶燃能完成他母亲的理想。可是看到叶燃不断踏足种种危险,他也会怀疑自己到底算不算辜负了向若云的嘱托。 可是这时叶燃抬起了头,他眼神坚定,里面似乎燃烧着一团火。 “李伯,在云州那些年,我们再怎么努力,得到的依旧有限。如今我靠着这张脸成为了寒山,就一定要好好利用,揪出那群祸国殃民的狗贼。” 已过午夜,雨小了不少,但还没停下。叶燃本打算就这么走回去,李伯像小时候一样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胡闹!” 随后从店里拿了把伞塞给叶燃,叶燃嘴上喊痛,心里却熨帖得很。他撑着伞走出茶餐厅,地面的积水倒映出街边零星的路灯。 叶燃走出店门还特意在周围转了一圈,惊讶程澈竟然没偷偷跟来。 他叹了口气,呼出的气息在秋冬的深夜冷凝成一股寒雾。 然而当叶燃撑着伞跑到与程澈分别的电车站时,一抬头却发现程澈还撑着伞静静地站在电车站旁。 她似乎还没看到叶燃,专心致志地仰头望着落雨。 叶燃停下脚步,费解地看着等待的程澈,迟疑几秒后,快步向她走去。 “怎么没回去?” 程澈听到声音赶紧转身,那一瞬间竟是惊喜的神色,只有一瞬,但叶燃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心突然悬在了嗓子眼儿,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测,但他不敢细想。 “你不会一直等在这里吧?” 程澈垂下的眼眸闪烁,好一会儿才正视叶燃。 “一直在下雨,我以为你没有伞……” 程澈的回答让他始料未及,看她拿伞的手和鼻尖已经冻得通红,叶燃心里仿佛有无数冰雪顷刻消融,汇成一川奔流呼啸而来,铺天盖地将他淹没。待他回过神来,只剩下满腔柔软酸涩的情绪,旖旎不散。 他憋了半天,只说出:“没事,我有伞……” 程澈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沉了口气,再次抬头看着叶燃。 “你不是问我想找的真相是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 天边一道闪电划过,像是最后确认程澈的决心。 伞下,程澈微微颤抖着手向叶燃递出那枚万字纹领夹。 “我的父母遭逢不幸,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躲在柜子里侥幸逃过一劫。” 她顿了顿,低下头调整了呼吸。 “我看到了凶手的背影,看到他手腕上有一个疤,还有和这个一模一样的领夹。我想查清父母遇害的真相,找到凶手,这个领夹是唯一的线索。” 叶燃拿起领夹,看着此时尚在颤抖的程澈,心里蓦地一紧,但他还是抓回了理智。 “可这个领夹跟向廷东又有什么关系?” 程澈抬起头,看着叶燃的眼神,变得歉疚。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哥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天的事情程澈一直记得,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回顾了无数遍。不是因为失手打伤了向廷东而愧疚,而是因为她希望能从那天的细节里找到多一点点线索。 那天她一走进书房,便被满屋子大烟味呛得咳嗽,向廷东正松松垮垮地靠在椅背上,一脸迷醉地吞云吐雾。 程澈冲到他面前,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烟枪。 “向廷东,你什么时候染上这个了?奶奶最讨厌大烟……” 提到奶奶,向廷东跟被踩了尾巴似的突然暴起,一把推开程澈,程澈脚下不稳撞在了角柜上,胳膊立刻肿了一片。 向廷东丝毫不在意,还在大吼大叫:“你别跟我提奶奶!就是奶奶非要逼我娶你!滚开,你管得着吗!” 向廷东神志混乱,手忙脚乱地要去捡他的烟枪,程澈忍着痛上前阻止,两人纠缠之际,向廷东胸前的衣袋里掉出了一枚万字纹领夹。 程澈震惊地看着掉在地上的领夹,那段血腥残暴的童年阴影重新涌上心头,她捡起领夹,仔细打量确认。 “这领夹……哪来的?” 向廷东不答话,只是伸手要抢,程澈躲开后退一步,厉声再问: “向廷东,你为什么会有这个领夹?!” 向廷东本就色厉内荏,没有想到程澈会问起领夹,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都知道些什么?” “告诉我,谁给你的这个领夹!” 向廷东惧极反怒,在大烟的刺激下,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脑子里像有无数的声音在欢呼呐喊,那些声音围绕着他,雀跃着,雀跃着,突然程澈的尖叫响起撕碎了所有声音……向廷东竟然一把掐住了程澈的脖子。 “你们为什么都不肯放过我?说,你还发现了什么?!” 程澈剧烈挣扎,双手抠上向廷东的手,指甲嵌进向廷东的手背,他却全然不受影响。 程澈拼命发出一点求救的呜鸣:“廷东……你别这样……” 向廷东手下发狠,神情却是绝望。 “程澈,你为什么要逼我……” 程澈挣扎得越发用力,纠缠间胡乱撕扯,向廷东手腕上那串从小戴着的佛珠散落一地。 在即将窒息之前,程澈摸到了书桌上的烟灰缸,朝着向廷东的头砸了下去。 向廷东头有些昏,踉跄着后退几步,一脚踩在了佛珠上,整个人向后倾倒,脑袋磕在了身后的黄铜烛台上。 以前奶奶常说这佛珠是她专门去寺院里求来的,请大师开过光,会保佑廷东平平安安的。 言犹在耳,眼前却是满地鲜血,秽染佛珠。 程澈断断续续讲完,最后还是补充了一句。 “我当时太想知道领夹的来历,如果我不那么急着逼问他……” 叶燃脱下身上的大衣,披在程澈身上。 “没事了。我们先回去吧。” 程澈仰头望了望叶燃的脸,不再说话,随着叶燃的脚步一起往前走。 深夜雨中的街道,只剩下两人伞下的身影。 一大早辛夷便来向程澈汇报调查向廷东情妇的进展。 “照片上的女人叫萧宵,是新仙林的老板娘,为人一直低调,从前孙少爷每个星期都会去新仙林找她。” 叶燃一边打着领带一边瞄着程澈的表情,可程澈只管认真描摹自己的眉毛,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问了句: “他们在新仙林都做什么?” 辛夷将文件袋递给程澈:“都在这上面了。” 程澈抽出文件,迅速翻阅起来,可看着看着却愣住了。 叶燃打好领带,好奇地凑过来:“怎么了?” 程澈尴尬抬手,将手里文件递给叶燃。 叶燃接过翻阅后,露出跟程澈一样难以言喻的表情。 “他们之间着实有点……精彩……” 程澈带着叶燃回到那栋小楼作准备。她换了条修身的连衣裙,款式比她平时穿的更有女人味。大方领露出清晰白净的锁骨,中间缀着一枚红宝石项链,更衬托得程澈整个人粉雕玉琢。她戴着一对真丝手套,看起来颇有西洋女子的精致可人,引得叶燃悄悄瞄了一眼又一眼。 程澈走到留声机旁,拨动唱针,唱片旋转,一首华尔兹音乐悠悠响起。 程澈有些俏皮地迈着舞步来到叶燃面前,像影画戏里的外国绅士般,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作出邀请的姿势。 叶燃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 “一定要跳吗?” “一定。向廷东每次去新仙林都会跟萧宵共舞这首曲子,跳舞是有点难学,但我可以教你。” 程澈的手轻轻搭上叶燃的肩膀,另一手握起他的手,眼神示意叶燃另一只手搭到自己腰上。 叶燃还是有些尴尬,他的眼神飘向窗外,开始口不择言地找借口。 “大白天的,有点尴尬,要不晚上再说吧。” 程澈松开叶燃,把墨绿的丝绒窗帘放了下来,屋内顿时昏暗,阳光透过绿丝绒漏下星星点点的淡绿光斑。外面隐约有鸟鸣,但很快被华尔兹乐声淹没了。 程澈缓步走向叶燃,此时的她与平时的素雅端庄不同,多了一丝朦胧的妩媚。 程澈重新将手搭上叶燃的肩膀:“现在可以学了吗?” 叶燃紧张,身体不由僵硬,几次踩到了程澈的脚,他脸烧得通红,更加慌乱。 程澈柔声安慰道:“华尔兹是一种温馨又浪漫的舞步,却也最考验两人之间的默契,你可以信任你的舞伴,看着我,靠近我,跟着我。” 叶燃略微松了口气。 “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乐声在周围香气般弥漫,对上程澈明亮的目光,叶燃确实想跟她说些什么,尤其是在她那样坦白以后。 “几十年前,有个穷学生认识了一个富家小姐。他们两情相悦,琴瑟和鸣,虽然有些阻力,但还是靠努力赢得了小姐家人的认可。” 叶燃像是在思考应该怎么继续说下去,也或许是在斟酌应该说到哪里为止。 “后来他们结婚了,男人在小姐家的药厂工作。一次意外,男人发现小姐家的药厂在做鸦片生意,背后还牵扯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男人把这件事告诉了小姐,希望小姐去劝劝当家的人,但怎么会有用呢?” 程澈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叶燃,他说的是向家无疑,但是奶奶那么憎恨鸦片,向家怎么会做过鸦片生意!但她不想贸然发问打断叶燃,只是继续着舞步,可是叶燃已经察觉到了她指尖升高的温度。 “因为知道了鸦片的事,男人也被迫加入其中。毕竟越危险的事越要让靠得住的人去做。后来一次交易的时候出了岔子,男人被逼染上了鸦片。这个时候小姐已经有了身孕,男人怕自己瘾头上来伤到小姐,便自己住到其他房里去戒烟。” 程澈想起奶奶对向廷东吸鸦片的态度,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他为了戒烟受尽了苦头,小姐哭得险些流产,最后好不容易戒掉了。但是男人却在帮药厂出一批鸦片烟时,因为对方临时变卦压价起了争执,被打死了。” 程澈猛地抬起头,叶燃的眼神却十分平静。 “小姐当时就快临盆,听到这个消息直接晕了过去,以致难产险些也丧了命。她去求自己的母亲把丈夫的尸首带回来,可是母亲嫌她软弱,告诉她那个男人的尸骨都喂了鱼了。她又求母亲不要再碰害人的鸦片生意,母亲又骂她不识时务。” “最后她与母亲决裂,谈判后带着一个儿子去了云州,另一个儿子留在了棠城。这就是我的故事,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不用再让辛夷调查我了。” 程澈被他突然的坦诚弄得乱了舞步,有些无措地试图解释。 “不是……辛夷已经没有调查你了……当时我还不知道……” 但很快程澈回到了她更关心的问题上:“你的意思是说向家曾经参与过鸦片生意?不是我不相信你,可是奶奶她怎么会……” 叶燃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就是因为鸦片让她失去了女儿女婿,现在她才会对向廷东吸鸦片那么大反应呢?” 程澈知道叶燃说的没错。 “那么你回到向家是想做什么呢?你要向奶奶复仇吗?” 叶燃摇摇头。 “我想知道是谁在背后操控棠城的鸦片生意。向懿如,我相信她不是主使,而且济民药业后来也的确和鸦片生意断绝干净了。但是棠城的鸦片丝毫没有减少,所以我真正的仇人不是她,而是那些藏在暗处操控着一切的人。” 叶燃想起向廷东寒山先生的身份,不由觉得可笑,如果向廷东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因何而死,他还会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做他们为祸棠城的傀儡吗? 叶燃背上的伤几乎已经痊愈了。 按照他和程澈的剧本,他是从南洋赶回来结婚的,原本打算完成婚礼就能顺理成章“回”济民药业工作,可是一张抽大烟的照片打乱了叶燃的安排。 眼下终于有时间去济民药业好好看看了。 叶燃踏进公司大门,前台看他的眼神满是惊讶,看来向廷东很少来公司。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很有眼力见儿地迎了上来。 “哎哟孙少爷!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今天怎么想到要来视察小的工作?” 叶燃看他头发梳得溜光,但点头哈腰的动作十分娴熟,估摸是个小领导,平时应该和向廷东关系不错。 来之前程澈已经详细地跟叶燃介绍过向廷东的职务和办公室位置,叶燃很快便来到办公室坐下。 那个殷勤的男人——梁经理,刚才叶燃听见前台这么称呼他,也一路跟着进来,还神神秘秘地关了门。 “孙少爷,您亲自来是不是因为上次那批货?” 叶燃故作不悦,并不回答。 “孙少爷消消气,那一批麻黄被康海压了价,都是底下人不机灵!第二批是我亲自去谈的,价格翻了番。” 叶燃仍是一脸高深莫测,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梁经理紧张得汗都下来了,今天这二世祖怎么都哄不好,他担心是自己过河湿脚被发现了,于是隐晦地试探叶燃。 “难道……是大小姐那边有什么风声?” 叶燃抬起头来看着梁经理。 “你觉得呢,能有什么风声?” 梁经理更慌了。 “按理说这康海暗中高价收购麻黄的事没多少人知道,咱们也是私底下扮成散户去找自家药农收了,再假借外面人身份转给康海,事情做得严密,不应该啊……” 叶燃听明白了,原来向廷东还坑自家药业。他表情终于缓和了些,准备入正题了。 “这两批货的账本拿来我过目。还有济民药业这些年的账目,我要全部过一遍。” “啊?孙少爷,这……这没有必要吧?何况账目一向有大小姐看着,有问题的话咱们早就倒霉了。” 叶燃冲梁经理招招手,梁经理识趣地附耳过去。 “如果不是有问题,我看账本做什么?” 叶燃的声音冷得瘆人,梁经理赶忙去把账本全搬了来。 接下来一个星期叶燃都在济民药业看账,这事传到了向若兰耳朵里。 起初向若兰以为他是躲到办公室来抽大烟,还偷偷到他的总经理办公室外面看了看,见叶燃竟真的全神贯注在看账本,一时间五味杂陈。 向若兰以为他们向家的祖坟上总算冒了点青烟,这不成器的侄子算是开窍了。她顿时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轻了不少,乐呵呵让余家豪开车带她出去散心了。 叶燃来公司的头两天,公司上下还觉得稀奇,等他在公司老老实实待到第二个星期时,职员们终于见怪不怪了。 叶燃推开了茶餐厅的门,店里没什么人,李伯对他使个眼色,他便借口要借用卫生间,自然而然地进了里屋。 “你就这么去济民上班,没引起怀疑吗?” 叶燃没心没肺地笑笑。 “大家是会觉得反常,但到底是向家的生意,向廷东要认真几天也没什么不对。” “有什么发现?” “我看完了向家近三十年全部的账本,虽然账面都抹平了,但是仔细看还是能发现端倪。在我母亲离开向家的四年前,济民的利润已经开始异常提高,基本上都是来自一家名叫橘井的药坊。” “这倒是没听你母亲提起过。” “当然,这家药坊在父亲进济民之前就不再向济民拿货了。可是短短三年时间里,橘井药坊每个月从济民拿药材的数量比另外八家药局药店加起来都多。这得是多大的规模,可是我仔细查过,棠城从来没有一家橘井药坊。” 李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果这家药坊不在棠城,那更不必向当年才刚起步不久的济民药业拿货。所以这家药坊应该只是个空壳子,只是用来做账的名目。” 叶燃说完叹了口气,虽然找到了向家早年经营有问题的证据,可是这个橘井药坊背后究竟是谁,向家怎么和那些人搭上的关系还是没个头绪。 李伯宽慰地拍拍叶燃的胳膊。 “已经很不错了,你说的这个橘井药坊的确不在棠城。” 叶燃神经紧绷起来。 “橘井药坊,在云州。几十多年前一个老御医从宫里出来开的,刚开张时生意好得不得了,那老御医医术也着实厉害,我小时候还跟着老爹去找他看过呢。” 叶燃没心思听李伯回忆往昔,只想知道这和向家的假账有什么关系。 “后来呢?为什么我在云州那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 李伯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没了,一把火烧了。老御医不愿意相信满清没了,非要穿着官服和趁乱打劫的流民理论,被人乱棍打死了,药坊也被一把火烧光了……他好像还有个女儿,当时应该十五六岁了,从那以后就没见过,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如果她当时没死,那么这个橘井药坊的主人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叶燃刚推门进去就看见程澈手法娴熟地在小吧台上依次放置五个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酒杯,而后倒入品种、颜色不同的酒。 叶燃略惊叹地看着程澈一气呵成的动作。 程澈倒完酒,抬起头,颇为自信地看看叶燃。 “会喝酒吗?” 叶燃不以为意地随手拿起最中间的一杯无颜色的酒喝下。 “喝酒,我还是不需要你教的。” “喝酒你当然不需要我教,但我要教你的是,品酒。” 见叶燃一脸不情愿,程澈又补充道: “这段时间你要做你的事情,我可没打扰。现在轮到你帮我了,要去新仙林品酒总得会吧。” 叶燃只好认输,开始接受程澈的品酒课程。 “香槟,是一种会冒气泡的白葡萄酒……” 乌木吧台上的酒杯渐次空了,两人逐渐有了醉意。 叶燃手里还拿着酒杯,因着酒精的催化,整个人有些迷醉地看着程澈,说话也含含糊糊。 “香槟……我不喜欢……不想喝……” 程澈虽清醒许多,但酒劲儿也上来了,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叶燃满脸通红,恍恍惚惚的样子。 “我一直在想你说的那些事,如果真的像你说的……有个很厉害的势力在背后,你一个人能做什么呢?” 叶燃哼唧了一声,程澈没听清,往他面前凑近了些。 “你父母……的死,也不是一个人做的,不会是一个人做的。” 程澈一激灵,酒醒了大半。 这么多年她始终记着那枚领夹,记得那个手腕上有疤的人,但是她好像从来没去想过他背后有其他人。她早该想到的,父母是为济民药业工作的,但他们死后财雄势大的向家为什么没有追究? 甚至,如果像叶燃说的那样,向家还曾经参与鸦片生意,背后应该有另一个势力,那么杀害自己父母的势力难道比向家的靠山更大,以致于向家无法追究? 她越想越觉得头疼,直到此时程澈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仇人并非一个人。她想要完成的事,远比自己以为的艰难,也更加可怕。 “程澈……我会帮你的……你也要,帮我。” 叶燃说完便哼唧着睡去,程澈伸手勾起他的手指,小声说:“一言为定。” 叶燃站在镜子前穿着衬衫,程澈手上挽着一条裙子进来,打量着叶燃精神奕奕的样子。 “看来是酒醒了。” 叶燃从镜子里看着程澈,少见地露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酒量这方面,我甘拜下风。” “我给萧宵挑了一件舞裙做礼物,她应该会喜欢,你给她带过去。” “你跟我一起去新仙林吧。” 程澈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这种你跟情妇相会的场合,我作为你的妻子,出现在那里不合适吧?” “虽然我们准备了不少,但你跟我都不了解萧宵,也没有把握在她面前不穿帮。” 程澈放下裙子,帮忙把一旁的领带拿给叶燃:“你的意思是,万一快露出马脚了,我好及时出现,把你捞走?” 叶燃默认,接过领带后,拿起身边的袋子递给程澈。 “去换上吧。” 程澈接过袋子,惊讶地看着里面的礼服。 “你什么时候买的?” “前几天你给我挑衣服的时候,我顺手买了一件。” 程澈站在珠帘后,一身简约的红色挂脖小礼服,长至手臂处的丝绒手套,蓬松黑色长发微微卷起。与平日素雅装扮的她不同,整个人显得明艳妩媚。 二人隔着珠帘面对面站着,互相打量着对方的衣着。程澈因身上的衣着有些局促,叶燃整理着身上颇有分量的长款真皮风衣,一边拨开珠帘,让程澈从里面走出来。 程澈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肩膀。 “是不是很奇怪?要不我还是去换掉吧。” 程澈刚要转身进去,叶燃拽住程澈的手腕。 “好看,很好看。” 程澈羞涩的点点头,从手包里拿出两张贵宾卡。 “听说新仙林得有贵宾卡才能进,幸亏辛夷考虑周到,准备了两张。” 程澈向叶燃递出贵宾卡。 “我不需要,还有一张给辛夷吧,让她陪着你安全些。” “那你怎么办?” 叶燃自信满满。 “向廷东进新仙林还需要贵宾卡吗?” 程澈虽觉着有道理,还是有些担心。 “那万一还没进去,你就被拦下来怎么办?” 叶燃看着程澈,笑而不语。 新仙林大厅里挂满了金丝帷幔,桌上都是一样规格的彩色玻璃台灯,连窗户都精心做了雕花玻璃,夜晚的灯光一开,整个厅里流光溢彩,绰绰人影浸泡在暧昧绚丽的灯光中。 大提琴低沉,小提琴缱绻,灯影乐声融合得恰好,人置身其中,还没等到推杯换盏就先有了几分迷醉之意。 众人纸醉金迷中,新仙林大门被从外打开,月光洒落一地,地面上散落的五彩碎纸屑被风卷起雪片般飞舞起来。 叶燃从容踏入,一个侍应上前。 “先生,请您出具一下贵宾卡。” 叶燃斜了眼侍应,没有理睬,继续往里进,不会看脸色的年轻侍应再次阻拦。 “先生,请您配合出具一下……” 叶燃依旧不搭理,角落里,程澈与辛夷正担忧看着侍应追着阻挠叶燃的样子。 此时,叶燃前方响起一句娇柔的声音。 “向先生。” 叶燃循声望去,萧宵一身华丽的抹胸长裙,半披着真丝披肩,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 叶燃露出微笑,停下脚步,静静等待萧宵到自己身边。 侍应赶忙解释。 “老板,这位客人没有……” 不等侍应解释完,萧宵笑盈盈地挽住叶燃的手臂。 “你还知道来。” 叶燃笑而不答,面上微微得意地偷眼看向角落里的程澈。 程澈与辛夷站在一起,看着叶燃进场的样子,隔着人群,回他一个眼神后,“佩服”地轻鼓掌。 萧宵带着些嗔怪地从侍应手里拿了杯酒喝了起来。 “还以为你结了婚,就忘了我这新仙林了呢。” 叶燃笑笑,游刃有余地应对。 “怎么能忘,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找西洋师傅给你定制了舞裙,待会儿送去你房间。” 萧宵放下酒杯,娇媚地伸出手,叶燃笑着接过萧宵的手。 侍应颇有眼力见地高举拍手,客人们立即散开到两边。 萧宵带领着叶燃来到舞池中央。 一瞬间,整个新仙林大厅内灯光暗下,音乐也随之换成了高雅的圆舞曲。 舞池中央,叶燃牵着萧宵迈开脚步跳起华尔兹。 一曲舞跳完,全场上下一片掌声,而程澈站在角落中看着叶燃搂着萧宵,面上竟有些落寞,忍不住小声嘀咕。 “教他跳的时候老走神,现在倒是跳得这么投入。” 舞池中央的叶燃偷偷去看程澈,程澈却刻意回避了叶燃的视线,侧头喝了口酒。 萧宵欣赏地打量着眼前的叶燃。 “廷东,你今天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连声音都变了,变得更加性感了。” 叶燃自然地收回看程澈的视线,从经过的服务生手里拿起一杯威士忌递给萧宵,萧宵却没有接,只是转身离开。叶燃放下酒杯,跟着萧宵离去。 角落里,程澈看着叶燃跟着离开的背影更加不悦。 辛夷小声问道:“大小姐,我们要不要跟过去?” 程澈气鼓鼓地喝了口酒。 “跟过去只会打扰他,我看他游刃有余,让他自己发挥吧,我们走。” 辛夷心领神会地笑笑,跟着程澈离开了。 叶燃跟着萧宵,来到她房门外,萧宵开门进去,叶燃刚要跟进,萧宵却转身,双手抱臂,挡在房间门口。 “廷东,以你现在的身份,我的房间,你恐怕不适合进来。” 萧宵说完,便直接将门关上。 叶燃完全没预料到萧宵态度的转变,思索着抬起手准备敲门,门又突然打开,萧宵从门后探出头佯作生气的样子。 “我不让你进来,你就真不进来了?” 叶燃立即抬起眼,摆出一脸无辜。 “你知道的,我跟她没有感情。” 萧宵总算笑起来:“逗你的。” 说完她便转身进门,叶燃识趣地跟上去,还不忘带上门。 萧宵走到桌边施施然坐下,果然开始调酒。叶燃在心中暗暗感叹辛夷真是调查得分毫不差,要是能为他所用,那他的任务一定能顺利不少。 这边萧宵已经在托盘里倒了满满五杯酒。 萧宵手指轻点桌面,示意他选一杯,叶燃思索一瞬,挑了中间那杯。 萧宵看着叶燃挑选的酒杯,目光一敛,但仍带着笑意。 “廷东,你之前都是从右边开始拿的,怎么今天挑中间了?” 叶燃暗道不妙,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喝着酒。 “人的习惯总是会变的。” “平常一杯酒你品半天也喝不了多少?怎么今天喝这么多?” 叶燃握紧了酒杯,思索片刻后一口喝下,并“嘭”地把酒杯放在桌上。 萧宵看叶燃的气势,也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在向家受气了?” 叶燃松弛下来,带着点惆怅。 “我在你这儿抽大烟的照片被送到了向家。” 萧宵观察着叶燃此刻的样子,没再多说,不紧不慢地去到化妆台边,摘下耳环。 叶燃趁机打量着萧宵房间的布置琢磨起如果钥匙真的在她这里,会藏在何处。 叶燃毫无预料地回头,此时一把枪却抵在他头上。他抬眼看去,萧宵正手握着枪,绷着脸,眼神紧锁着自己。 时间静止般安静,这一瞬似乎能听到叶燃紧张呼吸和心跳声。 不等叶燃作出反应,萧宵又突然笑了起来,撒娇似的说着话。 “这是罚你,娶了美娇娘,就忘了我这个红颜知己。” 叶燃暗松一口气,露出释然的笑容,抬手拨开额头上的枪。 “别闹了。” 萧宵一本正经地吹吹枪口。 “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吗?我拿枪的姿势是不是很迷人?” 叶燃点点头。 萧宵把枪放下,脱下高跟鞋。 叶燃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可一抬头,萧宵正将手伸到背后,拉下身上裙子的拉链,毫不避讳地要当着他的面脱下。 叶燃赶紧拿起另外一杯酒,回避视线。 裙子从萧宵身上掉落,她雪白的背上纹着一枝黑枝红玫瑰,玫瑰花上依稀可见几道凸起的伤疤。 萧宵光着腿,走向屏风后,踏进已经装满了玫瑰花瓣的浴缸。 叶燃站在屏风外,将萧宵随意脱在地上的裙子捡了起来,顺手摸了摸,确认里面没钥匙后才放在了一边。 这时萧宵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知道照片是谁送过去的吗?” “不清楚,只知道是个记者拍的。” 叶燃放下酒杯,见屏风后的萧宵背对着自己,便在房间各处小心搜索。 萧宵侧趴在浴缸边上,闭上眼睛,她的声音里仿佛都带着水汽,湿润而暧昧。 “这事估计只有黄海做得出来……” 叶燃听到“黄海”时愣了一下。 “黄海?” “我上次去找你,也是想提醒你小心被算计,没想到他搞这么一出。” “是他也不奇怪。” 叶燃故意说着似是而非的话,一边在化妆台前翻找。 “廷东……” 萧宵说着转过身来,看到了叶燃的动作。 “你在找什么?” 叶燃心头一紧,手上的动作停住,瞥眼见化妆台边一盆盛开的百合花,立即捂住鼻子,故意打了个喷嚏,做出不舒服的模样。 “没找什么,想帮你拿把梳子。” 萧宵不再怀疑,又转回身,从浴缸里站起来,披上了睡袍。 “当初你为我一句喜欢,费劲吧啦把这百合从国外运来,结果回回都过敏……” 叶燃看着眼前开得正好的百合花,想到程澈明明也爱花,却因为向廷东那家伙从来不能在向家养花,心里一时憋闷,只觉得可笑。 萧宵穿好衣服,转身从屏风后走出,房间內却没了叶燃的身影。化妆台边,梳子就摆在桌面上,萧宵狐疑地把手伸进了百合的花盆,钥匙还在原位。 程澈靠在窗边喝闷酒,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千头万绪都交织在一处。 辛夷给她熬了醒酒汤端进来,程澈听到脚步声满是期待地回头,看见来人并非叶燃,眼底难掩失望的神色。 辛夷早就看出了程澈的心思,于是打趣道:“小姐这么担心的话,刚才为什么要提前回来呢?” 程澈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我不过是担心他万一露出破绽,耽误了我的事情。” 辛夷点点头。 “是,小姐没有担心孙少爷。” 程澈有些不好意思,嗔道:“辛夷!” “小姐,有情不是坏事。但是我们现在面对的局面很复杂,我按小姐的吩咐查过了,当年向家的确不算干净。这件事埋得很深,当初夫人和老爷也不知情,他们的死说不定就和向家有关。现在形势还不明朗,我只担心小姐的一片真心错付。” 程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看着辛夷。 “你的担心我明白,谢谢你辛夷。父亲和母亲出事的时候我还太小,如果不是你收到消息来向家找到我照顾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辛夷蹲下身轻轻抚摸着程澈的头发,满眼都是爱怜。 “小姐,辛夷的命是夫人给的,辛夷的一切都是夫人教的。夫人一生只要求过我一件事,那就是照顾小姐,辛夷一定要做到。” 程澈轻轻埋首在辛夷颈窝,小声道:“辛夷,怎么办,我真的吃醋了。” 辛夷笑着开解她。 “小姐要是真的喜欢叶燃少爷了,辛夷就去帮小姐留下他。” 程澈被这句话逗笑,重新抬起头来,辛夷却看见她眼下微微湿润。 辛夷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安慰的话,门口传来了拧转把手的声音,她忙起身去开门,见是叶燃,便同他招呼一声出去了。 叶燃抱着一捧鲜花进了门,径直走向程澈,程澈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花香盈怀。 程澈抬起头看向叶燃,刚要说话,叶燃便轻轻拂去了她眼角的泪。 “怎么哭了?就这么想我?” 程澈回避了他的问题,紧张地关上了门。 “你就抱着花这样大摇大摆地回来?有没有被人看见?” 叶燃无所谓地摇摇头。 “你这就回来了,是找到钥匙了?” “还没有。这个萧宵着实不简单,今天差点露馅,不过我直觉钥匙就在她那里,得找机会再去一趟。” 程澈这才松了口气,深深闻了闻花香,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色。 叶燃看她如此欢喜,心里也跟着泛起些甜。 “可惜了这些花,明天一早就得拿出去扔掉了。不过,留一夜也好。” “你喜欢就好。” 叶燃从新仙林离开时太匆忙,完全没留意到卡座里刚刚落座,正脱下大衣递给余家豪的向若兰。 “向廷东?” 向若兰起身刚要追过去,一身西装的何秘书来到向若兰面前。 “向大小姐,久等了。” 向若兰连忙赔笑:“我也是刚到。” 向若兰只好按下满肚子的困惑,重新落座。何秘书摇晃着酒杯,不屑地看一眼向若兰,调侃起来。 “向大小姐这么忙的人,怎么会想到约我一个秘书呢?” “何秘书哪里的话,我们济民药业和你们康海药业本就应该多多往来,多多交流。” 向若兰拿起酒杯,示意何秘书干杯,何秘书却摆起谱来,纹丝不动。 “向大小姐,济民和康海打了这么多年对台,是什么关系你我心知肚明,有话不妨直说。” 向若兰笑了笑。 “那我便直说了。我们济民最近遇上了点困难,紧缺麻黄,可听说这市面上所有的麻黄都被康海收购了,这么做是不是有点扰乱市场啊?” “向大小姐你这话说得,咱们打开门做生意,求的是利益,不过是各凭本事,怎么谈得上扰乱市场。” 余家豪站在向若兰身旁,看着何秘书这副嘴脸,拳头已经握紧。 向若兰虽不悦,依然面带笑容。 “何秘书说得有道理。我们济民想从康海这里购买一些麻黄救急,您看什么价格合适?” 何秘书喝了口酒,摆出一脸讳莫如深的神色。 “大小姐都知道市面上的麻黄千金难求了,那这就不是价格的问题了。” “何秘书的意思是?” 何秘书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 “我给大小姐支个招,您啊,把那些药材剂量变一变……” 何秘书暗示着,颇为自得地喝了口酒。 向若兰冷了脸,已经知道这事没得谈了。 “这种狼心狗肺的事,我们做药企的可做不得。” “向大小姐,你们向家这几十年都是靠女人当家做生意,女人家怎么把生意做出来的谁还能不清楚……” 向若兰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何秘书,这做生意也要分男女了?” 何秘书轻佻地上下打量着向若兰,眼中满是垂涎。 “男人做生意靠实力,女人做生意还能靠什么?总归都不是些什么正经门道了……” 不等何秘书发表完他的高见,余家豪直接从旁边服务生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香槟兜头浇下。 何秘书立马暴怒,起身一把推开余家豪。 “你干什么!” 余家豪不慌不忙放下酒杯,拿起一瓶酒,往桌边一敲,瓶底碎裂酒沫四溅。他把剩下的半截酒瓶戳在何秘书鼻子前,低头看了看手表。 “何秘书,你还有十秒钟可以跑。” 何秘书红着脸还在嘴硬。 “你算个什么东西……” 余家豪动了动手腕,玻璃碴轻松划破了何秘书的鼻尖。 “还有五秒,五、四……” 何秘书看余家豪真要动手的样子,赶紧孙子似的双手捂住头。 “臭小子,你小心别犯在我手里!” 说着抓起外套和公文包就跑出了新仙林。 余家豪放下酒瓶,一看向若兰正打量着自己,立马收起刚刚的士气,乖乖闷头认错。 “大小姐,对不起,我刚刚……实在没忍住……” 向若兰却笑着放下酒杯。 “我怪你了吗?你刚刚不那么做,我也是要动手的。” 余家豪一愣。 “阿豪,叫服务生重新开一瓶好酒,我们好好喝喝。” 夜深,街头已经行人寥寥。 向若兰微醺着从新仙林出来,余家豪跟在后面虚扶着她。见向若兰在路边站定,他忙小心地给她披上大衣。 “大小姐,您等我一下,我去把车开过来。” 向若兰点点头。 夜晚的寒风吹起向若兰的头发,她紧了紧身上的衣服,人还迷糊着。 她甩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却看见余家豪拉着黄包车跑过来。 “阿豪,你在干什么?” “大小姐,车好像坏了,我拉您回去吧。” 向若兰点点头,坐上了黄包车。 她像是得出了什么趣味,醉醺醺地举起手。 “阿豪,出发!” 余家豪也乐呵呵地应声:“大小姐坐稳了。” 余家豪边拉着车,边回头望着坐着车上似乎睡着的向若兰,他只要这样呆在她身边就可以了,能看到她,听到她,为她做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事都好,已经足够让他快乐。 ------------ 第八章 程澈从睡梦中醒来,睁眼看到窗台边放着昨夜的花,花朵还新鲜着,在阳光下泛着薄薄的金光,又想起叶燃捧着花进屋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笑。 走廊里,叶燃又捧着盆栽要往房间里去,几个帮忙的丫鬟也端着大盆小盆的跟在他后面。 “孙少爷,您搬来的这些……是花吗?” “对,这些花我都要搬进屋里去。” 程澈还没来得及舒展筋骨,便听到房间外的声音。程澈一脸困惑地起身下床,刚来到走廊,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她立马冲到叶燃面前。 “你在干什么?” 叶燃还没来得及解释,余叔正好从另一边走了过来,一见花盆,大惊失色。 “孙少爷,您花粉过敏,怎么能种花呢,您给我,我这就拿出去……” 说着他便要上前去接,却被叶燃抬手挡下。 “余叔,我的花粉过敏症好了。” 程澈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好悄悄拽了拽叶燃的袖子。 “廷东……你在说什么?” 叶燃看了看程澈,又回望了下眼前的众人。 “可能是我在南洋生了那场怪病的缘故,花粉过敏症莫名其妙就好了,往后这个家里,谁想种花都可以。” 程澈难以置信地看向叶燃,眼中满是不解。叶燃倒是心情极好,他一手抱着花盆,腾出另一只手牵住程澈,笑嘻嘻地说: “程程,我们回房。” 余叔狐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而后转身离开。 叶燃进门放下花盆,又指挥着几个丫鬟把手里的花盆一一安置下。 终于等到人都走光了,程澈忙关上门,压低声音,焦急质问。 “你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吗?花粉过敏症怎么可能说好就好?” 叶燃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花粉过敏又不是什么绝症,很有可能治好。” “这不是治不治得好的问题,是……是你不可能永远是向廷东,如果他回来了,该怎么收场?” 程澈的语气逐渐低落。 叶燃愣了一下,打理着花的手停住,回头看程澈,程澈下意识地回避叶燃的视线。 良久后,叶燃才开口。 “向廷东什么时候回来我不知道,至少我在的日子,花会开,我们可以一起看。” 程澈抬起头,迎上叶燃的眼睛。 叶燃微笑着。 “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花架,马上就做好了。” 程澈顺着叶燃的目光看过去,房里果然有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做好的花架。 叶燃蹲在地上,熟练地拿起铲子翻土,挨个施肥,把花苗栽进去,还不忘每一盆都浇透。 程澈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小时候母亲也是这样种花的,那时候程澈还傻乎乎地拿着个小风车围着母亲跑。母亲教程澈要和小花一样,见风便要生长,淋雨就蓄积力量。母亲的花园一年四季都开着不同的花,程澈会在花园里放上各色的小风车。 那样的日子她已经忘记很久了,直到这一刻,一切好像又重新活了过来,连母亲的样子都变得清晰了几分。 窗外的阳光照在叶燃身上,温暖又安宁,程澈心头一热,不知不觉中已经有眼泪滑落。 叶燃将花一盆盆摆上花架,回头看到愣神的程澈。 “还愣着干嘛,帮我搬花啊。” 程澈赶紧擦掉眼泪,转过身冲叶燃笑着眨眨眼。 “好,我们一起种花。” 余家豪捧着向若兰落下的大衣外套,在小楼梯上纠结着要不要上去。 正好撞见小翠端着汤过来,余家豪忙问:“小翠,大小姐在书阁吗?” “在,我正要给大小姐送醒酒汤呢。” 小翠打开书阁门,余家豪也跟着进去。 “大小姐,您的醒酒汤好了。” 余家豪也开口: “大小姐,您的外套落在……” 他说着话一边把外套从布包里取出来,猝不及防看到站在窗边的向若兰。 向若兰只穿着一件睡袍,湿润的头发垂在一边,她歪着头在擦头发,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她便被笼在那片光芒中,美得惊心动魄。 余家豪看得愣住。 向若兰抬头见着他,倒是没有半分不自在,只是懒洋洋地问: “阿豪,怎么了?” 余家豪回过神,木讷地垂下眼眸,努力不让自己去看向若兰。 “大小姐……昨天回来时……您的外套掉在厅里了……我拿过来。” 余家豪说着便将她的大衣挂在一旁的衣架上。 “好,谢谢。小翠,你去帮我准备一下今天要穿的衣服。” 小翠应声离开,余家豪也要跟着出去。 “阿豪,你等一下。” 向若兰擦好头发,到桌边坐下,优雅地跷起一条腿,喝了口醒酒汤。 “阿豪,一大早的,外面怎么那么吵?” 余家豪仍低头不敢看她,但嘴里倒是回答得干脆利落了。 “孙少爷早上突然说他的花粉过敏症好了,给孙少奶奶搬了好些花进屋。” 向若兰面露疑惑。 “过去治了那么久都没好,现在突然好了?” 叶燃一边调整花架的位置以便最大限度地接受光照,一边和程澈说着下一步的安排。 “这两天我会再找个机会去见萧宵,想办法确认一下钥匙的下落。” 程澈点点头,犹豫片刻还是问道: “那你来棠城想做的事有进展了吗?” 叶燃看向程澈,程澈赶紧解释。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什么帮助,告诉我。” 叶燃笑笑。 “暂时没有太大进展。” 程澈本想追问,然而敲门声响起,两人忙收住话头。 向若兰走进来,目光落在花架上。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二人面面相觑,叶燃先作了反应。 “小姨找我们有事?” 向若兰意味深长地看向叶燃。 “听说你花粉过敏症好了,把手给我。” 叶燃伸出手,向若兰把着脉,程澈一下子紧张起来,叶燃朝她眼神示意不用担心。 “身体确实好了不少,还健壮多了。” 向若兰又往叶燃身前闻了闻。 “小姨,你放心,上次过后,廷东再没抽过大烟了。” 辛夷适时走了进来,说有孙少爷的电话,叶燃连忙脱身。 向若兰环视一圈,看到窗边还有一束鲜花,一看就是精心挑选之后专门让人包的。 “你和廷东结婚后,感情似乎变了不少。他对你有了笑脸,你对他似乎也敞开心扉了。看来小说里的先婚后爱不是瞎写的嘛。” 程澈耳根有些发烫,她下意识点点头。 “他对我挺好的。” 向若兰没有错过程澈的脸红,她这才欣慰地笑笑:“那就好。” 向若兰离开叶燃和程澈的房间,余家豪已经拎着包等在走廊上了。 “大小姐,现在去公司吗?” 向若兰思索着。 “阿豪,昨晚在新仙林,你是不是也看到孙少爷了?” “确实看到一个像孙少爷的人。” “像什么像,那肯定就是他。程程现在看起来跟他感情不错,万一廷东在新仙林拈花惹草……” 余家豪立刻明白了向若兰的担忧。 “大小姐,这件事交给我来确认吧。” 向若兰点点头。 “事情确定之前,先别让程程知道。” 叶燃接完电话从屋里出来,走向程澈。 “是萧宵。她约我今晚新仙林见面。” 程澈一脸忧心地蹙着眉头。 “以你哥和萧宵的亲密程度,他们相识时间一定不短,可她从来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你昨天见了她,她今天就主动打电话找过来,我直觉有问题。” 叶燃听了也明白过来其中的不对劲,但他还是安慰着程澈。 “也许从前她也打过,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别担心。再说了,就算她不找我,我也会再去找她的,这不刚好嘛。” 程澈还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叶燃。 “今晚不管有没有钥匙的线索,十点前,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叶燃看程澈眉眼中闪烁的忧虑,伸出小指和她拉钩。 很快到了约定的时间,叶燃刚走到新仙林门口就看见了来迎接他的侍应。 “向少爷,我们萧老板已经在里面等您了。” 叶燃点头,跟着侍应进去。不远处,余家豪借着夜色躲在暗处,将他的行动尽收眼底。 叶燃在萧宵房门口酝酿了一下,微笑着推门而入。 “萧宵。” 然而此时的萧宵与昨日大不一样,她穿一身真丝锦缎的旗袍,端坐在画架前画着油画。听到叶燃的声音,不仅没有起身相迎,连看也不看一眼。 “准时到的,看来你也没有很想念我。” “来的路上先去给你买了礼物。” 萧宵这才抬了一下眼。 “来看看我的画。向大画家,我画得怎么样?” 画上是装满鲜花的花瓶,和叶燃曾经在向廷东书房里看到的那幅半成品很像,应该是画的同一瓶花。 “你别取笑我了,你知道我的,前几个月才学起来,哪里懂什么画。” 萧宵唇角弯起浅笑。 “怎么昨天突然就走了?” “家里有点事。” 萧宵听着,眼神微动,放下画笔,起身直面叶燃,双手妩媚地勾搭上叶燃的脖子。 “我最近新学了一支舞,陪我练练?” 萧宵说着便不容拒绝地将一只手从叶燃脖子上移开,顺着叶燃的右手臂滑到他的手掌上。 叶燃只能配合做出准备跳舞的姿势。 萧宵撩拨似的用指尖抚摸着叶燃的手掌。叶燃没有正视萧宵,视线反而在搜寻着房间內,妆台边已经不见了百合花。 “那盆花呢?” “廷东,你现在怎么对我房间的兴趣,比对我的还大,真是变了。” 叶燃收回眼神看着萧宵,一脸深情地附耳呢喃。 “说什么呢,那可是我送你的礼物。” “我看你是担心那盆花里的东西不见了。” 叶燃眼神微动,立刻开始打算怎么套话。 然而下一刻,萧宵却突然拉出叶燃的领带,勾在手中,拉着他往床上去。她娇笑往后一仰倒在床上,一边伸手去脱叶燃的外套。 叶燃挡开萧宵脱自己衣服的手,摆出有些烦闷的样子。 “我今天没有兴致。” 不等叶燃起身,萧宵手上猛地加大了力气,叶燃猝不及防被她拽倒在床上。萧宵翻身跨坐在叶燃身上,一把拉开了他的衬衫领子,露出他一片光洁的肩膀。 萧宵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却依旧不动声色,双手顺着叶燃的双臂抚上他的肩,俯身贴到叶燃耳边。 “廷东,你最近真的很不一样……” 她悄然伸手摸向枕头下,突然抽出一把匕首,朝着叶燃狠狠扎下去。 匕首落下的瞬间,叶燃左手抓住匕首,血滴落在被子上。 “你不是向廷东,我在他的肩膀上留下过牙印,而你没有,你的手掌也比他粗糙太多。” 叶燃用力甩开萧宵握住匕首的手,然而下一刀瞬息即至,叶燃快速别过头,匕首擦着他的耳朵扎在枕头上。 叶燃用力推开萧宵翻身下床想要离开房间,然而萧宵抓起枕头砸向叶燃,两人一顿纠缠,因为钥匙的下落还不清楚,叶燃不敢对萧宵下重手,只能不断躲闪。 这里毕竟是萧宵的地盘,她从抽屉里摸出***枪抵在了叶燃的额头上,虽然累得喘着粗气,但手里的力道却一点都不含糊。 “你到底是谁!” 叶燃怔住,被萧宵一步步逼退到墙角,子弹上膛,萧宵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这次我可没跟你开玩笑。” 程澈心神不宁地在花架边来回踱步,不停地看手表上的时间,十点到了。 “都十点了,怎么还没回来?辛夷,怎么样,新仙林那边有情况吗?” “暂时风平浪静,不过我看到有一班打手候在新仙林外面。” 程澈心头一紧。 “怪不得萧宵今天突然打电话过来约他见面,她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怀疑叶燃的身份,说不定那些打手……” 辛夷见程澈慌乱的模样,赶紧安慰。 “小姐,您别多想,新仙林那种地方,外面有打手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不对,一定是出事了。他答应过我无论如何,十点前一定回到家的,他不会无缘无故食言的。我要去看看。” 程澈说着便要出去,辛夷赶紧上前拦住。 “小姐,您现在不能去。如果叶燃他没出事,您一出现很可能破坏他的计划。” 程澈略一迟疑,辛夷接着说。 “小姐,您找杀害老爷和夫人的凶手找了这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有线索了,我们不能放弃……” 程澈脑海中闪过父母遇害的画面,可是下一刻她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紧紧握住了辛夷的手。 “辛夷,不能这样,我不能用他的安危赌一个可能。” 辛夷望着程澈坚定的样子,知道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只好答应。 “好的小姐,我这就去备车。” 萧宵正要扣下板机,叶燃迅速动手,夺枪反制。此时二人位置调转,叶燃用枪戳着萧宵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 “我相信萧老板没开玩笑,这把枪里有子弹。而我跟向廷东确实不一样,可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 “你到底想干什么?” “向廷东是不是有一把钥匙放在你这儿?给我。” 萧宵镇定抬眼,无所畏惧地迎上叶燃的视线。 “什么钥匙?我可不知道,你想杀我就动手吧。” 叶燃见她毫无惧色,干脆捡起那把匕首,将刀刃贴再萧宵白皙的脸上,刀尖由着她的脸滑下到纤细的脖子上。 一丝血沁出,萧宵因疼痛而皱眉。叶燃的眼神狠戾得瘆人,像准备将猎物敲骨吸髓的野兽一般。 “萧老板,你可能不怕死,但我想,你一定会怕丑。” 萧宵的眼神动摇了。 她瞪着叶燃,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凝为实质,思量片刻后,抬手开始解颈后的旗袍扣子。 叶燃错愕:“你干什么?” “你不是想要钥匙吗?” 她手伸进衣服中,拽下一根吊着钥匙的项链给叶燃。 叶燃接过钥匙,这才松开萧宵。 “得罪了。” 叶燃放下枪,捡起地上的衣服,准备离开。 萧宵却从容地坐下,拿起香粉,饶有趣味地对镜补妆,轻柔地用粉扑盖住自己沁出血的脖颈。 “没事,反正你也走不出新仙林。” 门从外面打开了,一群打手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 萧宵放下香粉,悠悠转身,眼神狠绝。 “给我上。” ------------ 第九章 余家豪守在在新仙林门外,不时向里张望。突然一阵尖叫响起,接下来是接连不断的破碎之声。余家豪心知不妙,赶紧跑到新仙林门口。 还没到门口就见一个打手被踹在地上,满头是血的叶燃捂着肋骨从新仙林跑了出来。 接着一群打手带着家伙朝着叶燃的方向追去。余家豪知道事情大了,半点不敢耽搁立马跟上去。 叶燃一路跑进巷道,十几名打手拎着棍棒砍刀的都围了过来。 眼见一场恶斗在所难免,叶燃沉一口气,脱掉西装外套,把钥匙放进贴身的衬衫口袋,而后卷起袖子。 毕竟对面人多势众,叶燃又已经受了伤。他招架吃力,此时又一个打手背后偷袭,实在躲避不及,手臂上顿时多了一道血口。 其余打手见叶燃垂着一只手,连忙趁机攻击,一棍子从背后打来,又是一棍子打在他腿上。 叶燃终于支撑不住,一条腿跪在地上。 打手恶狠狠地朝着叶燃过去,想要再补一棍。 余家豪终于赶到,冲上前一个飞踢,那不知死活的打手重重地扑倒在地。 余家豪赶紧拉叶燃起身。 二人背对背站着,警惕着四周的打手。 “孙少爷,你还好吗?” 叶燃来不及回答,侧身挡住朝余家豪砸下来的一棍,反手夺过将打手揍倒。 叶燃抹了一把眼睛上的血:“怕么?” 余家豪目光如炬。 “不怕。” 打手们再次涌上,两人虽然有技巧有配合,但也不过多支撑一会儿罢了。 叶燃身上又添了伤口,瞥眼见余家豪脸上、手上也受了伤,知道坚持下去两个人都会死。 “分开跑。” “不行,我要保护好孙少爷。” “分散火力才能保护我。” 余家豪这才信服地点了点头,但他却捡起叶燃丢在地上的西装外套穿上。 叶燃惊讶,可他连多问一句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这样,才能分散火力。” 余家豪说完便跑向一边,叶燃赶紧向其他方向跑去。 打手们刚要去追,一声尖锐的警哨响起,两个警员拿着长枪过来,警长朝天放了一枪。 “都干什么呢!” 打手们立即停下不敢动弹。 叶燃浑身是伤,衣着单薄,额头的血已经黏住了鬓角的头发,右手捂着左手臂不断流着血的伤口,血顺着手臂流过手掌,从指尖滴下。 老天似乎有意磋磨他,竟然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冻得叶燃脸上已经没了血色。还不知道余家豪怎么样了,有没有被那群打手追上。这个傻小子憨直得很,真的会拿命保护他。 还有程澈,应该早就过了十点了,程澈一定等着急了。他已经拿到了钥匙,程澈父母的案子有线索了,告诉她的话,她会开心的吧。 雪夜里,这个念头成了吊着的叶燃最后一口气,强撑着他堪称破烂的躯壳,摇摇晃晃走在深夜的街头。 偶有从叶燃身边经过的行人,一见他如此瘆人的凄惨模样,都吓得绕着走。 叶燃渐渐走不动了,只能抓着路边的栏杆,一步步几乎是挪着向前。 直到他实在没了气力,这才靠在电线杆上,喘息片刻。 程澈紧张地开着车,眼神仓皇地向外面寻找着,余家豪说叶燃和他朝着相反方向跑的,可是程澈沿途追来还没有找到叶燃。 她只能一遍遍在心里祈祷:“叶燃,叶燃,你再等等我……” 终于她看见了路灯下那个浑身是血的人。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拽回了叶燃的神智,他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程澈朝自己飞奔而来。 真好啊。叶燃这么想着,有些放心地又闭上了眼。 “叶燃!你不要睡!不能睡!” 程澈满脸是泪的样子就这样落在叶燃眼里,他想替她擦擦眼泪,手却抬不起来。 “我拿到了……钥匙……” 叶燃满是血的脸露出了微笑。 程澈眼泪唰地流下,她抱紧了叶燃。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带你去医院!” 叶燃躺在病床上,满面血污,身上但凡是裸露处,都挂着凝固的血渍,衣服也是血迹斑斑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程澈身上也沾了不少血,她坐在一旁小心地用纱布擦拭叶燃身上的血污。 辛夷匆匆进来,程澈抬起头,急切询问。 “辛夷,医生呢?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现在深夜,医院值班的医生不多,有几个重症病人,可能需要等一下……” “等不了了,他失血过多,再等下去会死的。” 程澈权衡片刻,对辛夷说:“辛夷,我来处理,你帮我打下手。” “小姐,您毕业后就没碰过这些了……” “相信我,去准备东西!” 辛夷不再多言,立刻去准备器材和药品。 程澈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挽起袖子给双手消毒,随后拿起剪刀将叶燃的衣服剪开。 叶燃身上,满目疮痍的旧伤之外又添触目惊心的新伤口。 程澈心里撕扯般疼痛,可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她忍回眼泪,再次平复心绪,柔声安抚意识有些昏沉的叶燃。 “叶燃,你忍着些,我先给你打麻药。” 程澈刚要从托盘上取针,叶燃却抓住了程澈的手。 “我……不能打麻药……” “不打麻药,你会痛死的。” “我……麻药过敏……直接来……” 程澈有些慌乱,叶燃抓着程澈的手又用力了些。 “别怕……你可以的……我的命,交给你了……” 程澈只能放下针筒。 “那你忍着。” 程澈拿起镊子取了酒精纱布,给伤口止血。 血淋淋的纱布和酒精棉便堆满了铝制的托盘。 程澈手上动作未停,额头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辛夷在一旁帮忙擦汗。 程澈揪心地看着那皮开肉绽的刀伤,镊子取针,剪刀取线,稍作停顿后,调整呼吸,压住满心的情绪,稳住手去缝合伤口。 叶燃唇色苍白,脸上的汗浸湿了残留的血迹,狠咬着牙,眉头紧蹙,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程澈满眼心疼,尽力安抚。 “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程澈缝上最后一针,剪断线头。 程澈放下剪刀,拿出手包里的锡酒壶,拧开壶盖递给叶燃。 “喝一口吧。” 叶燃接过锡酒壶,喝了一口,还给程澈。 程澈接过锡酒壶,也跟着喝了一口,但她却没有将壶盖拧上,而是皱着眉将壶中酒都倒在叶燃伤口上。 突然其来的刺痛终于让叶燃痛叫出声。 叶燃疼痛难忍,仰起头,伸手紧抓住程澈的手臂,程澈的手臂被抓得泛白。 好一会儿后,刺痛终于过去,叶燃慢慢松开手,却看到了程澈右臂内侧一道寸许的疤痕。 十五年前云州。 日落黄昏,因着寒冷和飘雪,街道行人寥寥,沉寂的暮色突然被一阵喧嚣打破。 鼻青脸肿、衣服单薄破损的小男孩抱着一台木质的小钢琴模型,发了疯地奔跑,身后两三个男子紧追不舍。 “站住!臭小子别跑!把东西放下!” 一辆气派的汽车停在这并不算宽阔的街道上,尤为显眼。 男孩从街道拐角处跑来,一脚踩在碎石堆上,脚下一滑摔倒了,钢琴模型掉在地上,手掌也在地上蹭破了皮。 男孩不顾手心火辣辣的疼痛,抱起钢琴模型,踉跄爬起,注意到前面停着辆汽车,便直接跑过去,拉开后车门上了车。 正在后排看连环画的小女孩被这个闯入者吓了一跳。 “你是谁?为什么跑进我的车里……” 他来不及解释,那几个男人已经追来了。 “臭小子跑哪里去了!” 女孩看向车窗外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再打量眼前的男孩,伸出手想去够他身旁的车门。 男孩警觉,以为女孩要呼喊求救,连忙阻止她开门。 “不要!” 然而男孩阻止时,摔豁了口的钢琴模型划破了女孩的右手臂,血立即沁出。 女孩痛得皱眉,有些生气地瞪了男孩一眼。 “车门没关,会被他们发现。” 男孩一脸愧疚地猫在座位下面,看她重新关好了车门。他想道歉,可是女孩看也不看他,自顾自用身侧的医药箱处理着伤口。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女孩轻轻掀起窗帘的一角看了看。 “他们走了。” 男孩眼神闪烁,想拉开车门下车,女孩却叫住了他。 “你的手受伤了,我爹爹教过我怎么处理伤口。” 她从医药箱里取出碘酒,拉过男孩的手,有模有样地用棉棒擦拭着他掌心的伤口。 男孩静静看着女孩专注给自己包扎的模样,再看她手臂上因为自己造成的伤,愧疚得哭了起来。 女孩却笑起来。 “你这么怕疼呀?好了,这个药给你,要记得换。” 女孩将药放进男孩手中。 “对……对不起。” 男孩努力憋着眼泪,再不敢抬头看女孩,转头打开车门下了车,头也不回地跑走。 他躲在角落里,一直偷偷看着女孩家的车。直到一对穿着精致的夫妻上了车,车子终于开走了。开始飘雪了,男孩再也抑制不住地放声哭了出来。 叶燃还想再仔细看看程澈手上的疤痕,眼皮却越发沉重。 “叶燃,叶燃你醒醒……” 叶燃听见了程澈的呼喊,可却再也没有力气回应,彻底晕了过去。 等到程澈带着叶燃回到向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叶燃躺在床上,虽是沉睡中,眉头却紧皱着,不甚安稳的样子。 程澈伸出手,既愧疚又心疼地轻抚叶燃的眉头。叶燃似是感受到她的安抚,眉头渐渐舒展开。 程澈收回手,疲惫地长叹一口气。 辛夷开门进来,程澈为免打扰叶燃,示意她到窗边说话。 “新仙林那边怎么样了?” “暂时没有动静。” “向廷东不简单,萧宵更不简单,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程澈满眼歉疚地看着床上的叶燃。 “辛夷,一直以来,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小姐别这么说,您也是迫不得已。” “对了,阿豪回来了吗?” “回来了……但是大小姐在找您。” 程澈似乎早猜到了会是这样,平静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你照看着这里,他有任何异常立即告诉我。” 向若兰站在书架前背对着门口,程澈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清楚,这才是向若兰心情不妙的表现。 “小姨,您有事找我?” “程程,廷东没事吧?” “已经没事了。” 向若兰转身,看见程澈正下意识地抠着手指,她走近程澈,态势逼人。 “我问的不是躺在家里的那个人,我问的是我的侄子,向廷东。” 程澈的脸色瞬间苍白。 “你从小一紧张,一撒谎,就会抠手指。告诉我廷东到底在哪里?这一切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澈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今晚新仙林那一出快闹得全棠城的人都知道了。阿豪那么能打都带着满身伤回来,就廷东那个身板儿,他打得过谁?能有命回来?” 程澈猛地跪下。 “对不起,小姨,他确实不是廷东,而是廷东的双胞胎弟弟叶燃。” “双胞胎弟弟?姐姐当年不是……那廷东呢?他在哪里?他是不是出事了?” 程澈咬了咬唇,犹豫片刻,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向若兰。 “小姨,廷东是出了点事,我把他安置在一间很安全的诊所里。但我向你保证,他没有生命危险。至于叶燃为什么会出现,是因为有一件比我性命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帮我去完成。” 向若兰望着程澈通红的眼眶,她已经哭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向若兰终于还是心软。 “你和廷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得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现在就得见到他。” “好,我带您去见他。” 两人下楼正撞见余叔端着汤匆匆离开的样子。 程澈立刻明白过来,余叔恐怕全听见了。 可此时余叔还在强装镇定。 “大小姐,你的汤凉了,我再去热一下。” 向若兰到底是商场上打滚的人,一眼就清楚了情况。 “余叔,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余叔不置可否。 “今天这件事,只有这间屋子里的人知道。不要声张,更不能惊动我妈,她身体不好,受不住的。” “大小姐,我明白。” “原来那时候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他躺在这里。” 向若兰看着病床上仍在昏迷的向廷东,这个侄子不争气她是知道的,却也没想到他竟疯到要杀了程澈。 “这件事你是有错。但你错的不是在那种情况下打了他,你错的是,这么大的事瞒着我们,还私自做主找人回来替代他,如果没有叶燃你该怎么办?” 程澈沉默着。 “程程,你打他那一下是为了自卫,我明白。可是你和叶燃这场闹剧不能继续下去了。” 向若兰沉吟着,像是回忆起了往事。 “姐姐离开向家的时候我还在外面上学,回来就听说她犯了大错被妈赶了出去,只留下廷东这么个刚满月的孩子。原来她还带走了一个叶燃,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吧?” “他们母子在云州过得很清贫,受了不少欺负。” 向若兰叹了口气。 “他要是愿意,等奶奶出院了,我们让他认祖归宗。他要是不愿意,我也可以让他去过想过的生活,不用非得束缚在这个家里。” 程澈认真思考良久。 “小姨,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我,能不能交给我来解决?” 向若兰看着程澈一脸诚恳坚定,点点头。 ------------ 第十章 夜深人静,风行会馆门外停了一辆并不显眼的汽车。 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还不忘压低帽子,谨慎地确认了无人跟踪才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下进了会馆,那辆车又静静地开走了。 十三少早已经泡好了茶,擦拭着他收藏的那副沉香木打造的麻将等在屋里,一见来人却有几分失望。 “秦副官,怎么是你?我还以为舅舅要亲自来看我呢。” “十三少别开玩笑了,我这次来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十三少右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他放下手里的麻将牌坐直了些,正色道。 “舅舅出事了?” 秦副官一把抓住十三少的手腕,眼里竟有泪光。 “司令驻守中原,平时就跟靖州的陈同礼打得有来有回,这次陈同礼竟然伙同南边的军阀偷袭我们。司令受了重伤,伤口感染已经有半个多月了……” 十三少“唰”地起身,声音急得带出了几分狠。 “半个多月,你怎么现在才来告诉我!” “司令不让!他说最近司令部被多少眼睛盯着,**的人,陈同礼手底下人,还有南边他的帮手。一旦司令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只怕我们立刻就被人宰了吃了!” “舅舅现在在哪儿?有没有和你一起来?” 秦副官摇摇头,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开口。 “司令叫我,把他的印鉴送来给你。他说万一他熬不过去,我们所有人往后都听十三少的。” “谁要他的狗屁印鉴!发财!去把棠城最好的医生都给我找来!还有药!若兰!去找向大小姐,有多少药就买多少!” 发财连声应下,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了敲门声。 一时间风行会馆内满室寂然,十三少握紧了拳头,决定今天谁都不能挡着他去救人,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情讲。 “发财,开门!” 秦副官起身拦住发财。 “十三少!万一是跟着我来的,恐怕会对司令不利!” 十三少咬咬牙,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说开门!” 发财觑着十三少的脸色,只能去把门打开。 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男人,戴一副面漆有些斑驳的眼镜,手里还拎着个箱子。见门开了,他摘下帽子,一脸和煦的微笑,彬彬有礼地向十三少招呼了一声。 “周公子。” 十三少脸色松动,但仍带着几分警惕。 “发财,还不请李先生进来说话。” 来人正是李伯,他大大方方进了门,把箱子放在桌上当着他们的面打开。 十三少意味深长地看向李伯。 “麻黄?据我所知,如今棠城内外所有的麻黄都在康海药业。” “赵司令是英雄豪杰,他伤口感染需要麻黄消炎抗菌,十三少应该不想闹出找康海求药那么大的动静吧?” 十三少冷哼一声。 “难道你这些药,就肯白送给我?” “是捐献。我们敬仰赵司令的人品,虽为军阀,但赵司令保住了中原的一方安宁,老百姓谁不夸赵司令是个好官。这些药是我们自愿捐给司令的。” “李先生这人情我可不敢收,我舅舅说过他不会加入你们,我自然不能帮他欠这个人情。” 李伯仍是一脸从容,他只是笑笑,把药往十三少面前再推了推。 “周公子,秦副官来棠城的事我能知道,陈司令也能知道。你要是再犹豫不决,只怕赵司令等不到你去救命了。” 十三少听到这句晦气话怒气更盛,但他太清楚康海背后是什么人,相比之下,李伯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这些药是我周泓欠你们的,和赵司令没有关系。将来你要谈条件也好,算账也罢,只管找我一个。” 说罢,十三少拎起药箱,便带秦副官和发财离开了会馆,八条恭恭敬敬送走了李伯。 在外面等着接李伯的车夫有些不解,小声问他。 “李叔,我们为什么要拿好不容易买来的这点麻黄送给赵司令啊?那个康海囤货居奇,这些本来是我们备下给自己人的……” “你怎么知道赵司令不会是自己人呢?” “他?他可是军阀……” “好了,回去吧。” 车夫这才闭了嘴,调整了步伐拉着李伯快速朝茶餐厅跑去。过了一会儿李伯听见他小声嘟囔了句。 “下次能不能给我安排个轻省的活儿……” 书阁顶上摇摇晃晃地挂着一盏昏黄吊灯,几排书架不太整齐地放满了书。 余家豪穿着件工装背心,正在小心翼翼地往木质菱形红酒架上打着钉子,每敲打一下,周遭的粉尘便飞舞起来,在灯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余家豪脸颊、嘴角、背脊上的伤痕清晰可见,手臂上的几处刀伤也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但他好像完全不受伤势影响,时不时嘴角还噙着点笑意。 书阁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了,余家豪循声望去,向若兰一身素色长裙,头发有些凌乱地披在肩上,素面朝天地站在门口。 见向若兰赤着脚,余家豪赶在她一脚踩进来之前拿自己的外套铺在地上。 向若兰手里端着个空酒杯,杯底还有洋酒的颜色。她已经带了几分醉,十分坦然地踩上了余家豪的外套。 “大小姐小心,这里面全是灰,万一还有掉的钉子……” 向若兰伸手把酒杯贴在余家豪嘴上,终于安静了。她开始喃喃自语。 “原来程程一直没忘记她父母的死……这孩子平日里看着那么开朗……心里藏了这么多事,我居然一点都没发现……” 向若兰无奈叹了口气,举起杯子要喝,才发现杯中酒已经喝完,立刻就要去里面拿酒。 余家豪一把扶住她,从旁边扯了把椅子过来让她坐下。 “大小姐你坐,我去帮你拿。” 余家豪观察着向若兰手里的酒杯,从酒架上拿起一瓶威士忌递过去。 “是这个吗?” 向若兰好奇看余家豪手里的酒,再看向余家豪身后的墙。 墙上挂着一个不算太大的菱格酒架,一瓶瓶洋酒整齐地摆在上面。 向若兰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叹。 “厉害啊!你弄的?” 余家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我看有些书架坏了,扔了挺浪费的,就随便弄了下……” 向若兰看着余家豪,目光落在他的伤痕上。 “伤成这样也不好好处理,这些事有什么急的……去过医院了吗?除了外表这些伤,别的地方有没有事?” 余家豪以为她是责怪,连忙回答。 “都检查过的,没事的,我不会给大小姐添乱的。” “瞎说什么?” 向若兰被他这话弄得莫名其妙。她一瞥眼看到了旁边的药箱,纱布还没收拾好,再看了眼余家豪,就知道他一定只是自己草草处理了伤口。 也是啊,他火急火燎跑回来通知她向廷东出事,哪有时间去医院。 向若兰拍拍身边,示意余家豪过来坐下。 余家豪不好意思地过来,向若兰轻轻拉他一把。 “坐啊。” 余家豪这才小心坐到向若兰身边。 向若兰拿过一旁的医药箱,余家豪关切地问:“大小姐,您哪里受伤了吗?” “我很好,是你的伤口又流血了。” 向若兰拉过余家豪的手臂就要上药,余家豪想要挣脱。 “大小姐,没关系,我待会儿自己来吧。” 向若兰却摆出一脸不容拒绝,强硬地把余家豪按下了。她轻轻揭掉纱布,重新处理伤口。 “你就管这书阁叫医院?” 余家豪歉疚地闷下头,脸都跟着红了起来。 “对不起大小姐,我没有保护好孙少爷……” 向若兰正在往伤口涂碘酒,余家豪吃痛轻微动了动。 向若兰见了便轻轻朝着他的伤口吹了口气,余家豪的手不禁握起,看见向若兰给自己涂药的样子,又紧张得赶紧侧向一边不敢看她。 向若兰重新包扎好,抬起头一脸认真地看着余家豪。 “阿豪,你是为向家工作的,不是给向家卖命的,你的命一样很重要。保护我们之前,得先保护好自己,知道了吗?” 余家豪迎上向若兰的眼睛,点了点头。 小洋楼外风声瑟瑟,房间内没有开灯,月光撑起房间一角的亮度。 程澈趴在吧台边,眼眶和脸颊因酒精泛着红晕,一手拿着酒杯往口中送着酒,一手在台面上烦闷地转动着一枚硬币。 程澈看着硬币转动的样子,口中呓语。 “让他走……不让他走……让他走……不让他……” 程澈伸手按下硬币,紧紧握在手心,迷迷糊糊闭上眼,趴在吧台上睡着了。 叶燃慢慢睁开眼,想要动弹,却浑身都痛,费了些力气才让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唤了几声程澈,屋里却没有人回应。 叶燃按着身上包扎着纱布的伤口,从床上下来,喘了口气,去衣柜拿出一件衬衫费劲地穿上。 正穿着,叶燃低头间,看见衣柜角落里放着一双粉色珍珠镶边的芭蕾舞鞋。 许多年前的记忆再次苏醒,原来在医院发生的一切并非他的错觉。 那时候他抱着母亲亲手做的钢琴模型逃上了路边一辆汽车,车上那个穿着白色公主裙的小女孩脚上也是一双珍珠边的粉色芭蕾鞋,只是尺码比面前这双小很多。 然而重逢故人的喜悦还没维持多久,叶燃就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就算是现在,这种成色的珍珠一颗都不便宜,更何况十五年前。程澈的父母竟然能给她做两双满镶珍珠的舞鞋,便是向家也未必有这么大方。 叶燃思索着,弯腰拿出舞鞋,舞鞋上蒙了一层灰,他细致地轻轻拂去。 他这才意识到,程澈的身份有诸多疑点。向懿如为什么要收养程澈,她是不是知道程澈父母去世的真相? 十五年前,程澈父母带着她出现在云州,或许并不是一次简单的出游。 叶燃拿起电话,拨通了李记茶餐厅的号码。 “喂,济民向家,我要订餐。” 叶燃忍着一身伤口不断撕扯的痛,叫了个车来到了小洋楼。 日光照进屋内,吧台桌脚边滴滴答答的,桌面上翻洒的酒瓶,酒水沿着桌檐往下滴落。 程澈还趴在吧台上睡着,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手上的酒杯里还剩一点酒。 叶燃将一张毯子披在程澈身上,看看吧台上凌乱的状况,轻轻拿走她手里的酒杯。 叶燃看着此刻的程澈,轻柔拉开她右手臂的衣袖,再次确认程澈的身份。如他所料,程澈手腕上两寸处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程澈似乎感受到什么,迷迷糊糊睁开眼,直起身子。 “叶燃?” 程澈还在迷糊确认时,叶燃已经拿着一杯水过来,放在她面前。 “喝点水吧。” 程澈看清眼前的人真的是叶燃,彻底醒了,赶紧起身去叶燃面前检查他的身体。 “你怎么过来了?有没有弄坏伤口?痛不痛?” 叶燃轻轻摇头。 “放心,我没事了,你伤口缝得很好。” 程澈这才放心。 “我来给你这个。” 叶燃伸出手,手中是那把好不容易得来的保险柜钥匙。 程澈看着叶燃掌心的钥匙,迟迟没有伸出手,眼眶又再次红了起来,她赶紧别过头。 叶燃歪头看着程澈。 “怎么了?不要了?” 程澈克制住要流下的眼泪,回头正视叶燃,从他手中拿走钥匙。 “谢谢。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吗?” 叶燃想了想。 “可以为我跳支舞吗?” “为什么想看我跳舞?之前不是一起跳过吗?” 叶燃回头,指向一边地上放的粉色舞鞋。 “我想看那样的,你真正喜欢的舞。” 叶燃拉起白色的纱帘,窗外的广玉兰枯枝上覆满了白雪,落了几个麻雀,隔着纱帘不时能听见几声嘁喳。 叶燃按下琴键,窗外的鸟叫便静了下去。起初他还带着点生疏的迟疑,接着琴声泻玉般流淌而出。 程澈一身白裙,和少时初见的样子别无二致。她在琴声中翩然起舞,如同静谧湖边一只独照的天鹅,纯净而令人动容。 一曲终了,程澈走到琴边。 “你什么时候学的钢琴?” 叶燃手指拂过琴键,幽幽开口。 “小时候我母亲教的,她还给我做过一架钢琴模型。” 程澈丝毫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复杂情绪,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纠结,她平复了自己起伏的心绪,终于开口。 “小姨,她知道你的身份了。” 叶燃愣了愣,随后点点头。 程澈再次沉下一口气。 “我去医院看了廷东,医生说……他目前的状况挺好的,估计再过不久就要醒了……” “那就好。” “叶燃,廷东要醒了,我想要的东西也拿到了……我们之间的闹剧该收场了……” 叶燃惊讶,愣着看程澈。 程澈回避叶燃的眼神,转身去到一边拿出一张车票送去叶燃面前,放在琴键上。 “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叶燃看着那张车票,忍不住苦笑一声,随后平静地将车票推了回去。 “正好我也有事需要去处理,看来是时候告别了。” 程澈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也只是道了声保重。 丰隆银行门口,程澈一身旗袍,笼着件羊绒披肩,手里拿着刚从向廷东保险柜里取出的文件,银行职员一路点头哈腰地跟着送到门口。 “有劳张经理了。” “少奶奶客气了,这本就是向少爷存放在我们银行的东西,您亲自来取我们自然要好好招待。” 程澈点头。 “您慢走,我就不送了。” 在程澈的车开走后,张经理立刻叫来了一个下属。 “去告诉邓先生,刚刚向家孙少奶奶拿走了向廷东保险柜里的东西。” 叶燃走之前,细致地给每一盆花加土施肥,给水壶做上标记,以免程澈不知道浇水的量。最后又把花架的位置挪了挪,再有个把月要开春了,日照位置和之前不同,要确保这些花有足够的光照。 他把自己的衣服收进行李箱,竟然没有装满,他这才想起自己原本就不打算久留,可是现在却不舍得了。 叶燃坐在书桌边,拿起纸笔,埋头写起信来。写好后小心折叠起放进信封中,将信封压在钢笔下。 等到程澈回来的时候,辛夷告诉她叶燃已经走了。 程澈赶紧放下一直紧抱在手里的文件袋,打开衣柜,里面只剩下她的衣服。 程澈回望整间屋子,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但她心里却空荡荡的。 她有些疲惫地在桌边坐下,这才看见叶燃留下的信,信封上的“程澈”二字隽秀飘逸。 信上几排字,依次写着各种花的注意事项,结尾没有落款名字,唯有简明扼要八个字:祈愿安好,后会有期。 程澈看着花架,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情,转头跑出了房间。 程澈急匆匆跑在冬夜寒冷的街头,冬夜的风让她鼻头通红,喘出的每一口气都泛着白气。 她跑到洋泾浜桥上,放眼四周,在往来行人中焦急地搜寻着叶燃的身影,心里不断请求叶燃慢一点,等等她。 她来不及去想见到叶燃要说什么,她只知道如果见不到他,她无论如何不能安心。 然而夜色笼罩的街道上,却没有叶燃的身影。程澈实在跑不动了,靠在路边垂着头疲惫地喘着气。 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是在找我吗?” 程澈回头看去,叶燃正拎着行李箱歪头看她,他开心地笑起来,呼出一片茫茫的雾。 程澈站定在原处,竟不敢上前,他们就这样相顾无言。 叶燃放下行李,走到程澈身边,俯身捡起地上掉落的披肩,掸掉了上面的雪,温柔地披在程澈肩上。 “怎么又追上来了?” 程澈抬眼望着眼前的叶燃,理智快速回归,只能编了个体面的理由。 “还没来得及跟你道别。” 叶燃眼神闪烁,试图从程澈眼里望穿她心里藏着的秘密。 “还有呢?” 程澈望着叶燃脸上的伤,沉默好一会儿后才开了口。 “……没有了。”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程澈感觉自己的脚似是被钉住了,定在原地挪动不开。 良久,叶燃率先打破沉默。 “程澈,我走了,你怎么办?” 叶燃声音温柔,眼神里有一股淡淡的忧伤。 叶燃突如其来的问话,程澈再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回避着别过头,选了个她觉得安全的话题。 “你这次要去做的事,会有危险吗?” 叶燃笑笑。 “你担心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程澈想了想,问道。 “你离开是不是为了中原那场仗?” 叶燃有些错愕,没有说话,程澈继续说。 “我也是自己瞎猜的。辛夷告诉我中原那边最近打了场仗,伤亡不轻。他们到处求购麻黄,小姨为这事还去见了康海的何秘书。你突然要走,我想……应该也和这件事有关吧?” “叶燃,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选一条这么危险又这么难走的路。” 叶燃沉默了片刻,望着程澈的眼睛认真起来。 “因为我的确相信,这才是对的路。你这么聪明,一定明白。” 程澈轻轻摇头,吸了吸鼻子忍住了眼泪。 “我不明白,我一直只想查清父母的事,然后就安心过自己的生活,别的事情太大太复杂,我管不了那么多。” 叶燃的心狠狠揪紧,有一瞬窒息的痛感,他竭尽全力才克制住拥抱程澈的冲动。 程澈自顾自说了下去。 “但是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希望你平安回来。” 程澈说完,决绝地转身,朝向家的方向走回去,偷偷抹掉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 叶燃怔怔地看着程澈的背影,直到那个瘦弱的小点彻底在雪地里消失,他才重新拎起箱子走向角落里等待的汽车。 叶燃离开了,程澈很不习惯他不在向家,她撑着伞情绪低落走在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雨点浸湿她的鞋尖。 前方一个撑着黑伞的男人迎面走来,整张脸都隐在伞下。 程澈毫无察觉地向前走着,两人相逢之际,伞尖一不小心撞上对方的伞,她赶紧道歉。 “不好意思。” 撑伞男子已经走过,听见道歉才停下来,回头看着程澈。 “没关系。” 黑伞抬起一角,伞下的男人正一脸阴笑,直盯着程澈。 程澈被吓了一跳,赶紧转头离开,走出几步后,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再回头时街道上已经没有了男人的身影。 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在程澈心头。 ------------ 第十一章 程澈匆匆回到房间,赶忙拿起之前从银行取回来的文件,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 终于,程澈从中找到一张照片,就是她在街上撞到的那个男人。 照片上男人的领带上清晰可见一枚万字纹领夹,和向廷东的一模一样。 文件上有他的详细资料,邓大海,经手了大量鸦片的交易和运输,每一份合同的落款签名都是邓大海、向廷东。 程澈快速整理思绪。 “向廷东这两年一直都在跟这个叫邓大海的人走大烟,向廷东手里的这个领夹,邓大海也有,那他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杀害我父母的凶手……” 叶燃走进李记,避开客人的视线进入内间,跟着李伯上了楼梯,走进一条走廊。 李伯打开暗门,里面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直到李伯拉开手边的灯,暗室内才亮了起来。 面前是一张堆满文件的桌子,对面墙上挂着一张白布。 两人在桌子前面对面坐下,李伯先开了口。 “这次保护赵司令有惊无险,虽然他还是不肯加入我们,但是愿意给我们往后的物资运输提供保护,也算是个好消息。” 叶燃点点头,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李伯,程澈父母的事有眉目了吗?” 李伯的脸色沉了下来。 “有眉目了……” 沈晚音自幼丧母,在爹爹的教导下长大。 她的爹爹是大清最后一个平安告老还乡的御医,沈清源。 沈清源一身医术举世无双,原本他还想继续效忠皇上,可是他的皇上对他说:“沈太医,朕得的是心病,任爱卿有起死回生之术也难救。” 于是他便带着女儿离开了紫禁城,来到了云州,沈清源的故乡。 他开了家药坊,取名橘井,亲自坐诊,只收药钱,诊金全免。沈清源的本意是为了造福乡里,可他这样廉价地行医让周围一带的医馆药坊通通没了生意,全都叫苦不迭。 沈晚音的童年里父亲总是在药坊坐诊,一坐就是一天,每天夜里他都要用药酒揉上许久才能入睡。 沈晚音独自去学堂听课,夫子受过沈清源的救命之恩,所以才破例让她上学。可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几个年纪大点的男孩天天欺负她,沈晚音回去跟沈清源说不愿意再上学了,沈清源药酒揉到一半都佝偻个身子要拿藤条教训她。 沈晚音喜欢医术,她完全继承了沈清源的天赋,尤其是后来进了学校,更是在化学上得天独厚。 就在这时,清廷覆亡的消息传来了。 她那一生效忠大清的爹接受不了这件事,在群情激愤的时候穿上了他尘封多年的朝服,走上街头,悼念他的君王。 等到沈晚音再见到他的时候,那个小老头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浑身青紫,大腿骨断了,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扭曲着。 见沈晚音哭着趴在床边,沈清源问:“晚音啊……大清……真的亡了?” 沈晚音摇头,告诉他没有的事,他的皇帝还好端端坐在龙椅上,要是他能好起来,她就带他回京城,再去给皇帝号个平安脉。 沈清源听罢哈哈大笑,笑到后面只能发出喉咙里灌了风一般的“喝”声。 沈清源就这样笑死了。 没有一个人来给他送葬,他救过那么多人,最后却是孤零零地走。 那一刻,沈晚音恨极了。 中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等到沈晚音再出现时,她成了第一任“寒山”。 李伯说完喝了口茶,又长叹一口气。 “沈晚音父女的确可怜,受尽了委屈。但她做寒山的时候,可比向廷东狠辣多了。她亲自提纯鸦片,又管着橘井药坊的账目,那时候还没有黄海什么事呢。” 叶燃有些不解。 “那沈晚音夫妇为什么会遇害呢?” 李伯摇摇头。 “这一层还没查到。沈晚音夫妇死后,他们背后的人沉寂了很长时间,隐藏得很好。” “程澈当年躲过了一劫,如果被他们知道她的身份,那程澈就会有危险。” “所以我们更要快点把他们挖出来,只有斩草除根,程澈才会安全。” 叶燃走到白布墙前,“唰”地一手揭掉墙面上的白布,墙面上是密密麻麻的报纸资料、金字塔状的人物关系图,底层有青龙帮老狗、往上是“四象”,也就是第一个把叶燃认成寒山的象爷。再向上自然是“寒山-向廷东”,“寒山”左右两边是“萧宵”,“黄海”再之上还有一个“人”。 叶燃蹙眉望着整个墙面。 “山有崖,海有边。山是寒山,寒山是向廷东,接下来我们该好好找出这个‘黄海’了。” 李伯指向“萧宵”的名字。 “这个萧宵会是他们一伙的吗?” 叶燃思索着摇摇头。 “我不确定,像又不像。我假冒寒山这么大的事,目前为止她的行动不过是把我教训了一顿,若真是一伙的,其他人应该早知道,并且有行动了。” “这么看来,她似乎并没有急于把你身份的问题捅出去。” “要揪出他们的身份,必须得真正进入到这个关系网的内部才行。” 李伯看着叶燃思索的表情。 “阿燃,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了?” 叶燃把萧宵的名字用笔圈了起来。 “她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 “她可是差点要了你命的人。” 叶燃自信满满看向李伯。 “这不是没要成吗?她那天的状态,显然意图不在于要我性命,我总感觉寒山这个身份,亦或者我这个人,对她有用。” 萧宵穿着一身精致婉约的旗袍,外面披着件大衣,风姿绰约地走在石库门巷道中,刚至拐角,一个男人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萧宵停下脚步,唇角浮起轻蔑的笑意,抬眼上下打量着叶燃,确认眼前的人确实不是向廷东。 “该怎么称呼你呀?” “萧老板的眼睛可真毒啊。” 萧宵轻“啧”一声,眼露不屑。 “过奖了,要不是这双眼睛,那可不得被你偷天换日,狸猫变太子了。” 萧宵还要往前,叶燃却伸出手拦住了她。 “萧老板,我有事与你商议,可否借一步……” 叶燃话音未落,萧宵直接出手攻击,下手狠辣,叶燃被迫应对,连连躲避。 见萧宵不肯善罢甘休,叶燃只能出手,擒住萧宵把她推在墙边,用手肘压制着她。 “我对你并没有敌意,贸然在这里等你,是想与你化干戈为玉帛,好好聊一聊。” “化干戈为玉帛?你假冒向廷东的身份接近我,凭什么觉得在我这儿能化解得了?我没替向廷东杀了你,已经算你命大了,还敢来找我?” “我是不是冒牌货不重要,但对你有用这件事我觉得更重要。” 萧宵的眼神中露出好奇。 “哦?怎么个有用?” “你自发现我是假的那一刻至现在,根本没关心过向廷东的死活,所以你的怒火并不是我假冒了他的身份,而是你被欺骗了。显然你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但却与他交往甚密,我猜你在他身上一定也是另有所图吧?” 萧宵似乎被戳穿心思,反倒有几分欣赏叶燃了。 “他能给你的以及能为你做到的,我都可以,甚至他不能的,我也可以。不论是向廷东,还是寒山这个身份。就看萧老板你到底想要什么。” 见萧宵脸色转变,叶燃自然而然放开了手。 萧宵一边揉弄着手腕,一边问:“你还没回答我呢,该怎么称呼你?” “叶燃。” 萧宵无所顾忌地将手贴到叶燃胸前,一直滑到叶燃口袋里,从中摸出一枚硬币。 “这就当你给我的定金了。” 萧宵直接从叶燃身边走过,走出几步,快到巷道口又停了下来,身姿妖娆地转身。 “明天晚上八点来新仙林找我,叶燃。” 萧宵说完,饶有兴趣地又看了眼叶燃,再次转身离开。 叶燃终于松了口气。 萧宵一手托腮,一手里把玩着从叶燃身上拿的硬币,还在回味着叶燃的举动。 一个侍应突然急匆匆地跑来。 “老板,有位女士非要见您,怎么赶都赶不走。” 侍应为难地看过去。 萧宵好奇走上前,看向前方的女子。 “萧小姐,你好。” 萧宵一看来人是程澈,微微惊讶。 “我以为谁呢?居然是向家的孙少奶奶,稀客啊。” “冒昧前来,有事叨扰。” 萧宵打量了程澈一番,随后摆出一脸和气的笑容。 “跟我进来吧。” 萧宵把程澈带到了化妆间,随后自己便悠然地在化妆镜前补着妆,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 程澈有些局促地站在她身后,悄悄打量着。 “孙少奶奶这样的名门小姐,怎么找到我这儿来了,说吧,有何贵干?” 程澈赶紧收回偷瞄的眼神。 “萧小姐,我是因为廷东的事过来的。” 萧宵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他这些事啊可真不赖我,他老往我这儿跑,我也挺苦恼的,我让他别来,他又不听。” 程澈倒是不在意的样子,她一鼓作气,直面萧宵。 “你其实已经知道这两回跟你见面的向廷东是假的了吧?” 萧宵的动作停下来了。 “他们是双胞胎兄弟,是我把他找来假扮向廷东的,对你造成的所有麻烦,我一力承担。只请你高抬贵手,放过他。” 萧宵看程澈一脸认真的模样,打趣道: “哟,原来你喜欢那个假的呀。” 程澈被萧宵的话惊得一下子抬起头,慌张得连连摆手。 “萧小姐误会了,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追杀他,你要什么补偿,你告诉我,我来赔。” 萧宵被程澈的样子逗笑出来。 “放心,我对杀人没兴趣。” 萧宵说着,去到一边坐下,跷起二郎腿,拿起桌上的镜子,补起口红。 然而程澈还站着,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萧宵放下镜子,再看程澈。 “怎么,还有事?” “请问萧小姐与康海药业的邓大海邓先生相熟吗?能否托你引荐。我能给到你的,我尽量满足。” 萧宵补口红的手停住,神情微变。 “向廷东的正房妻子居然在跟他的情人谈交易,真是太好笑了。孙少奶奶好好享福过日子吧,道上的事儿就别好奇了,知道多了,没好处,不送。” 程澈看着萧宵再不愿搭理自己的模样,也不便再问,有礼地微微点头。 “今日叨扰了。” 夜色还未降临,不少衣着靓丽的达官显贵进入新仙林。叶燃守在对面街口,暗中观察着他们,试图从中找到黄海的蛛丝马迹。 叶燃正盯着,忽然看到程澈从新仙林走了出来,辛夷也跟在后面。叶燃疑惑,不知道程澈为什么会到新仙林来。 新仙林门口,辛夷与程澈说着话。 “小姐,车又坏了,您先回去吧。” 叶燃再探出头时,程澈已经上了一辆黄包车。 他看向拉车的车夫,眉头不由得蹙起。 黄包车夫光着手,并没有戴手套,拉车的姿势看起来有些生疏。 “拉车既不戴手套,穿的还是硬底鞋,不对……” 叶燃心中一紧,看那黄包车夫已经拉着程澈离开,赶紧跟上。 黄包车夫将车拉进巷道中,坐在车上的程澈见四周无人,也察觉到了异常。她警惕地打开手包,去摸包里的枪,一边试探着开了口。 “师傅,您是不是走错路了?” “没有错,不就是你的黄泉路。” 车夫说着便将车一放,抽出棍子就朝程澈打过来。程澈翻身滚下黄包车,连忙往外跑。 眼见跑不过,她举起枪指着那个假车夫。 “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下一刻一个麻袋套在了程澈头上,她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二人正要扛起头上套着麻袋的程澈时,叶燃遮住了脸及时出现,三两下将他们放倒。见两人要逃,叶燃也追了上去。 等程澈挣扎出来时,她面前站着的已经是辛夷了。程澈四处张望,巷道里除了她们俩再无旁人。 可是程澈分明听到了叶燃的声音,和她心里反复回顾的全无二致。 绑架程澈的假黄包车夫摸着嘴角的血,骂骂咧咧地走在另一条破落的巷道里。 “下手真重,到底什么人敢打老子!” 话音刚落,一只手猛地从侧方伸出,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拖到墙边。 叶燃一手按着假车夫的肩膀,一手手掌张开按住他的脸,假车夫睁眼不得。 “说!谁派你绑架向家孙少奶奶的!” 假车夫挣扎着想伸手扒开叶燃的手。 “你知道老子是谁吗?!” 叶燃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再不说,我拧断你的脖子!” 假车夫还想大骂,可一睁眼看到叶燃的脸,立即收住了脏话,话锋调转。 “寒山先生,对不起,这是个误会,是我们搞错人了……” 叶燃一听“寒山”,再看此人态度如此转变,便顺水推舟试探起来。 “是黄海让你们干的吧。” “寒山先生,真是个误会,就是我们搞错了,海哥绑您夫人做什么。” 叶燃得到答案,松开手,不动声色。 “告诉黄海,有事直接来找我,别动我家人的主意,滚。” 假车夫立即点头哈腰连声应承,一边脚底抹油溜了。 叶燃思索着。 黄海要绑程澈干什么?难道是因为那把钥匙? 叶燃依约准时来到新仙林。 萧宵正在桌边调着酒,依次倒入五个一字排开的酒杯里。 “萧老板。” 萧宵放下酒瓶,抬眼看向叶燃,嬉笑着调侃起来。 “上回我主动约你来,你准时到。今天我们刚分开没多久,你就迫不及待地来见我,比约定地时间早到了一天呢。” 叶燃却不接招,只管表明来意。 “萧老板,我想要清楚了解‘黄海’这个人,需要你给我所有关于他的资料。” 萧宵看叶燃着急的样子,轻笑一声。 “说呢,原来是有事求我。真是势利眼儿。老规矩,先挑一杯吧。” 叶燃只能配合着,依旧选了中间那一杯。 萧宵轻笑,自己拿起最左边的一杯喝了起来。 “你虽然够直接,但我也要看看你的说辞能不能打动我,我才能决定要不要跟你合作。” “不如萧老板先告诉我,你到底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萧宵看向叶燃,语气前所未有的狠绝。 “爽快,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啊,我要你不惜任何代价抢走黄海手上所有的东西。” 叶燃看着萧宵的神情,举起酒杯,与她干杯,而后一口喝下杯中所有酒。 “我就说呢,这酒喝下去就有一股志同道合的味道,成交。告诉我,该如何以最快最直接的方式见到他?” 萧宵转动手中的酒杯。 “黄海可不像真正的寒山,他危险得很,你要了解他?图什么?图名、图利?再难不成是有仇?” “是,但也不是。” 萧宵重新给叶燃杯中倒上酒。 “他们这帮人每个月都会开一场不对外公布的‘福济会’,时间不定,自有发起人,你要是幸运的话,他们给向廷东邀请函了,你就能见到黄海了。” 叶燃握着酒杯凝眉思索着。 “萧老板,我听你话里的意思,这福济会每个月没有固定的发起人吧?” 萧宵点点头。 “是这个意思,你想干什么?” “那这个月福济会的发起人就是寒山了,就定明天。萧老板肯定有办法知道福济会地点在何处,如何发起吧?” 萧宵唇角勾笑。 “巧了,我就是福济会的主理人。” 叶燃微微惊讶。 “真是够巧的。萧老板永远有惊喜,黄海手上的东西,我一毫不落地拿给你。” 萧宵与叶燃干杯,随后萧宵拿出一件男士西服给叶燃。 “这是向廷东原先放在我这儿的衣服,明天你穿这件跟我一同去。” 叶燃接过西服道了声多谢,然而萧宵又郑重其事地面对着他。 “但我可得先提醒你一句,跟那群人打交道可不像出入新仙林这么简单,你即便穿上了这身衣服,再怎么模仿,也始终不是向廷东。况且,他从前可没这个胆子做发起人,明天能不能全身而退,看你运气了。” “放心吧,明天我就是寒山,我,就是向廷东。” ------------ 第十二章 十三少在周府门口偷眼望了望,见发财在一旁嘻嘻傻乐,把他拽过来又问了一遍:“你确定老头子不在家吧?” 发财使劲点头:“放心吧十三少!老爷逢礼拜五就要去视察商行的!” 十三少这才整理了衣服,抱着一盆牡丹进了门。迎面撞见母亲的丫环,乐呵呵地冲她招呼:“云姐!我娘在屋里吗?我给她带了上好的牡丹!这可是我托人专门去江南买的,棠城只此一盆!” 云姐一见他便乐开了花:“夫人在房里呢!知道少爷今天多半要回来,早就叫我准备好了你喜欢的点心,这不,我正要去厨房看火呢!” 十三少听了朝云姐挥挥手当告别,几乎是小跑着朝后院去了。 云姐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脚步一顿,回头再要喊住十三少已经来不及了。 十三少进了母亲的院子,高低错落的假山之间摆着各色牡丹,都是他给母亲搜罗来的。母亲眼光好,最知道花该怎么修,怎么摆,这院子里的盆景比得上他见过的最好的园林。 十三少还没进门就开始喊娘,九夫人赵玉斯出门来迎他。 “泓儿!” 十三少刚要献宝,就见母亲朝他使了个眼色,走到近前立刻压低了声音。 “今天你爹在家,快走,别和那老头遇着了。” 十三少把花塞给九夫人。 “今儿个不是礼拜五吗?他不去商行巡视了?这是潜溪绯,洛阳牡丹记里那个,你不是念叨了好久,我给你找来了。娘亲你自个儿注意身体,别和他吵架。对了,舅舅没事了,我亲自照料的,你放心,就我舅舅那皮实得……” “周泓。” 母子二人一听这声音,都面色尴尬起来。 九夫人挤了点笑容出来,转过身挡在十三少面前。 “老爷怎么今天想起到我这院子里来了?” “云姐一大早就在厨房忙上忙下的,不是这祖宗回来了还能是什么。” 十三少原本抬腿就要溜号,听到周启南这么说,他一时无名火起,真不知道这老头怎么好意思管他叫祖宗。 “周大善人,这么多年除了管我一天三顿饭,您老人家管过我什么?别说其他人了,这周家的下人您不也管他们三顿饭吗?感情合家都是您祖宗了。” 九夫人听了连忙去捂十三少的嘴,可惜奈何不得他左闪右躲,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完了。 周启南一听火冒三丈,从旁边抄起一张凳子就要来打。 “说老子不管你!老子管你了,你听过吗!我说了多少遍,少跟你舅舅鬼混!你还敢跑到那打仗的地方去找他!不要命了!你死了,我不伤心,我周启南一滴眼泪都不会掉!可怜你娘!怕是这辈子都要以泪洗面了!” 十三少听到周启南说着还扯上了自己亲娘,嘴上虽然不驳了,但是心里却是一阵冷笑。 赵玉斯,说是九夫人,到底不过是周启南路过江南时随手摘下的一朵花,将她带回了寒冷的棠城,从来不曾关心过她的畏惧与孤独。现在教训他的时候知道用他娘来说了,可见周启南何等虚伪。 赵玉斯听了周启南这样说也冷了脸。 “呸!他舅舅怎么了?他舅舅哪里待他不好?不是他舅舅,二十多年前咱娘俩儿就死在这院子里了!你还数落上他舅舅了!” 周启南见赵玉斯动了真火,虽然气没消,却收敛了喊打喊杀的架势。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知道天河那边最近跟陈同礼打得厉害……” “打就打!我们赵家没有软骨头,别说泓儿好端端回来了,就算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舅舅也会拿命护着他,我放心得很!” 周启南叹了口气,看着赵玉斯对他横眉竖眼的样子,心里也是无奈。当年娶赵玉斯入门,原本是看中她青春貌美,温柔可人。不料进门短短两月,就和六夫人七夫人起了冲突,还被诬陷害死了七夫人。周启南知道她冤枉,但是他那时候正被各方军阀架在火上烤,个个有事没事到周家的商行里转转,闹点事情出来,左右都是要钱。 不过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人家,哪有这么多钱整天上供给他们当军费? 所以原本叫人心软如棉的美人泪,也让他烦不胜烦。他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这些女人就是不能体谅,个个都只顾着自己高兴不高兴的。周启南越是这么想着,越发觉得天涯海内,无一知心人,干脆不管后院的事了,一个人跑到南四州去谈生意。 等他回来的时候,只是听说七夫人的娘家找上门,六夫人又拼了命拱火,险些就要把赵玉斯母子打死,是赵天河听到了消息,带着一队兵就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把他周家祖传的檀木屏风给打烂了。从那以后赵玉斯才算在周家站稳了脚跟,等周启南回来了,如此局面他也不好找赵天河算账。 周启南收回心绪,把一肚子气又给往下咽了咽。他牵起赵玉斯的手,双手握紧捂了捂。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当然知道他舅舅爱护他。” 十三少已经趁他娘收拾他爹的当口儿躲进屋里喝起茶了,周启南瞪他一眼,又满脸温和地对赵玉斯笑着说。 “我只是怕他舅舅太纵着他,你看他在外面搞那什么会馆,整天拢着些不三不四的人。我一早就说过,把那会馆交给家里打理,老冯他们都是多少年的行家了,由他们照管着也放心些。” 十三少听着话茬转到了他的风行会馆上,就知道周启南还没息了控制风行会馆的心思。虽然不乐意,但是他心里也有些隐晦的高兴,被周启南盯上,说明周启南也认可会馆的价值,毕竟凤凰无宝不落。 “你这话跟我娘说没用,风行会馆的老板是我。我不点头,你别想安插人手进来。” 十三少说着便整理衣服起身,重新戴上帽子走到院子里。 “娘,云姐的点心我下次回来再吃。会馆还有事,我先走了。” 赵玉斯怜爱地捏了捏他的脸。 “好,别的事情你放心,有娘在呢,谁能打你主意!” 说着便眦了周启南一眼,甩开他的手送儿子出门。 周启南站在院子里,看着周围牡丹环绕,浓绿萦怀,突然只觉没趣,往自己院里去了。 康海药业的总裁办公室墙上挂着“悬壶济世”的牌匾,桌上摆着各色的蝴蝶结,一个吃着波板糖的小女孩正晃着腿勉强坐在椅子上,认真地挑选着蝴蝶结。 随后她举起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戴这个!” “好,都听小如的。” 邓大海笑眯眯地接过蝴蝶结,一双修长的手熟练地将蝴蝶结别在了头发之间。 “来,转过来给爸爸看看。” 话还没说完,何秘书就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 “海哥,向廷东那个狗东西……” 邓大海脸色丝毫不动,仍微笑着将小如从椅子上抱下来,叫李妈进来带小如去隔壁办公室吃蛋糕。 总裁办公室的门重新关上,邓大海一把揪住何秘书的领子,不由分说摁着他的头砸在办公桌上。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在小如面前说脏话!没教养的东西!” 何秘书痛得连连讨饶道歉,邓大海一边整理袖子,一边往椅子里一坐。 “说吧,出什么事了?” “向廷**然回来了,他老婆那儿我们失了手。他还发起了这个月的福济会,邀请函都送来了……” 邓大海诧异地看着邀请函,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向廷东长胆子了,福济会什么时候轮到他做发起人了?” 何秘书连连附和。 “就是!也不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 邓大海捻起邀请函又看了看。 “去,给向夫人送一份邀请函。” “什么!叶燃突然就走了?” 向若兰惊讶地放下咖啡杯。 余叔点头。 “是啊,大小姐您前些天都在公司忙,我还以为大小姐您都知道来着。听说那件事后,我悄悄查过了,家里出现的这个孙少爷确实是若云小姐的另一个儿子。” “我知道。程程这孩子,让她处理,怎么一声不吭就让人直接走了……” 向若兰担忧抬起头看余叔。 “妈知道吗?” “大小姐放心,老夫人虽然早有怀疑,但以她的身体状况,该瞒着的我还是先瞒了。” “那就好。余叔,公司短缺麻黄,现在都还没着落。康海突然大量收购麻黄恐怕是有内情,我得把这事儿解决了,家里就交给你,有什么事情就及时通知我。” “明白,听说小姐要带家豪一道去,这样我也放心些,这小子要是有什么做错的,您只管管教他。” “家豪很好,余叔放心吧。” 出了门向若兰再三思索,总觉得还有疏漏,终究放心不下,还是让余家豪先把车开去风行会馆,嘱咐十三少看顾着向家,不要让一些不该传出去的事情出现在外面。这边交代好了,她才放心和余家豪一同离开了棠城,也不顾十三少在她身后何等眼神温柔。 程澈收到了福济会的邀请函,虽然她还不知道内里详细,但是既然是何秘书送来的,就一定是邓大海授意。 她决定再去找萧宵探探消息。 萧宵一见程澈,便一脸无可奈何。 “我真是被你们夫妻俩缠上了,一个走了又来一个。说吧,你又有什么事找我?” 程澈站在萧宵背后三步远的地方,与镜中正梳妆的萧宵目光相接。 “前不久我听说了一个故事,一个地方一直以来只有一座山,一片海,如果有新的山峰峦起,就会取代前一座山——同样,要是有别的人想做黄海,就要杀掉前一个。” 萧宵画眉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顿。 “向少奶奶,你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棠城当年突然冒出来一个杜老板,生意轻易就做到了周边多个州省,达官贵人日日盈门,还养着一屋子忠心耿耿的兵。虽然少人提起,但是大家都心中有数,杜老板其实是前朝的王爷,他还有个娇养的私生女。” 萧宵终于正色转过身来看着程澈,然而她仍挂着一副妩媚的笑容。 “这些事情虽然过得久了,但也不是什么秘密,我也无心掩藏。向少奶奶跟我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程澈上前一步,十分诚恳地看着萧宵。 “萧小姐,我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既然如今的黄海换了人,那么他一定是杀害杜老板的凶手。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他也是我的仇人。” 其实关于杜老板的事,程澈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辛夷说是之前从母亲那里听到过,邓大海似乎不是第一任黄海,她便顺着这条线索往下追查,竟然翻出这样一段往事。程澈虽然觉得有些巧合,但是辛夷向来有自己调查的方式和消息来源,她也就没有多问。 知道萧宵与邓大海有仇之后,程澈才放下心来,萧宵不会是对自己危险的人。至少眼下不会。 萧宵面色终于有些动容了,她垂眼许久,再看向程澈时,眼里终于有了几分不作伪饰的悲伤。 “当年我爹想要金盆洗手,本以为只要足够自觉退出就能平安无事……然而他被邓大海盯上了,康海当时十分不济,他想抢过我爹手里的所有生意,得到上面的首肯后便对我爹动了手。” 程澈十分心疼地看着萧宵,她一个人是怎么走过来的,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又重新站到仇人面前。 萧宵自嘲似的笑笑,接着说。 “还好,我还有我爹的女儿这个身份,那些客人都是显贵,以邓大海的出身,就算他成了黄海,也别想进他们的门。所以我才有机会成为他们的一员,我不要当什么山海,我只要一家新仙林。” 程澈轻轻按住萧宵的手,示意她不必说下去。 “萧小姐,谢谢你愿意告诉我,所以你是愿意帮我的吧。” “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邓大海。” 福济会开在烟雨阁。 程澈被黑布蒙了眼,由一窈窕女子领着上了楼,穿过一条昏暗的走廊,女子解开黑布离开了,程澈站在一扇门前。 她推门而入,里面是个没有窗户的大包厢,圆桌中央沸腾的铜锅冒出白色的热气,桌边早已围坐了一圈人。 邓大海俨然在列,还是和她那日在路上撞见时一样阴毒奸险的目光。 程澈心里瞬间冒出隐秘的期盼,如果叶燃在就好了。她按下这点不争气的软弱,维持着落落大方的姿态。 邓大海率先站了起来。 “诸位,这位是我们寒山先生的夫人,济民药业的孙少奶奶程澈小姐,欢迎她参加我们今天的福济会!” 说罢他便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程澈微笑着看向邓大海,视线自然地落在他地黑色皮手套上。萧宵先前告诉她的信息,此时与眼前的画面联系了起来。她坦然一笑。 “承蒙邀请,首次参会,还不知这位老板是?” 站在邓大海身后的何秘书立刻乖觉。 “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康海药业的老板,邓大海先生。” “邓先生,幸会。” 程澈从容地从空位上端起一杯酒。 “原本平日里这些场合都是廷东自己来,但既然邓先生单独给我下了帖,我便来凑个热闹,先敬诸位老板一杯,要是有什么错处请大家多多包涵。” 说罢程澈一饮而尽,在座的各位老板们都正色了几分。 一个身穿长衫的老板起身,他一脸赞许邀众人与程澈同饮,场面顿时热络起来。萧宵提前给了程澈与会众人的名单,程澈知道这便是古董行的秦老板。 酒过三巡,秦老板说起了正事。 “所谓达则兼济天下,咱们福济会上个月捐了不少钱财以资军费。这个月虽然是寒山先生做了发起人,但咱还是按旧例,由黄海拍板本月的慈善目标。” 邓大海满意地笑笑,自然而然接过话头。 “既然秦老板都说了,我也却之不恭。这个月,咱们的目标就捐一座福利院吧。” 秦老板立马接茬儿:“那我便抛砖引玉,捐个古董花瓶。” 席间掌声雷动,诸位老板纷纷跟随捐赠。 等到众人的目光投向程澈时,邓大海似笑非笑地开了口。 “程澈小姐今日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今日匆忙,没来得及准备。要是诸位不嫌弃,明日我会让人送一块上等的羊脂白玉插屏来。” “诶,程澈小姐,白玉插屏有什么稀奇。我听说寒山在丰隆银行有个保险柜,里面一定是上等的宝贝。不如程澈小姐拿出来给大家开开眼界。” 程澈这才明白邓大海单独给她下帖的目的,他盯上了保险柜里的东西,但程澈摸不准邓大海到底知道多少,便也不好开口。 正在程澈盘算如何敷衍过去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海哥,怎么不等我就开席了?” 叶燃西装革履,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他十分自然地走到程澈身旁坐下,牵起她的手,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起来,一边笑眯眯地扫视着桌上的人。 “程程,海哥知道我出了差许久没见你,还专门把你请来给我个惊喜呢。” 程澈故作嗔怪。 “你平时也不跟我讲讲福济会的规矩,害我今天两手空空就来了,让大家见笑。” 秦老板连忙跳出来打圆场。 “哪里的话!向少奶奶豪爽大气,让我们钦佩不已啊。” 叶燃领着程澈起身:“接下来咱们要谈正事,我家程程一个小女人也听不懂,我先安排人送她回去。” 说罢叶燃便要带程澈出去,然而萧宵此时却站在门口。她面露难色,随后拦住了叶燃和程澈。 ------------ 第十三章 “两位留步,巴公要见你们。” 萧宵一脸无奈地看着他们。 巴公,棠城大烟的制销关系网里,寒山与黄海之上那个“人”,便是指他。 李伯查到关于巴公的消息并不多,因为他极少露面,真正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 “他的脾性我们可不了解,你贸然当发起人要是引起了他的注意,被他发现你的身份怎么办?” 叶燃大咧咧一笑:“我不需要他相信我是向廷东,我只要他相信我对他有用。” 巴公要见叶燃和程澈,邓大海正担心他们在巴公面前说自己坏话,何秘书鬼鬼祟祟凑过来告诉他有个从云州来的“四象”,原本是寒山的下线,他声称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要当面跟邓大海说。 邓大海当即撂下一桌子人,赶回办公室去见他。 “你的意思是,在云州突然出现了一个和寒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现在正在棠城假扮寒山招摇撞骗?” 四象满脸堆笑,连连点头。 “是啊海哥!那一回见着他,我就觉出奇怪了。之后我亲自去查,云州青龙帮有个小子叫叶燃,和寒山先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巧的是,我见过他之后他就死了,却没人见过他的尸体。” “你说的这些,也可能只是巧合。” “要是没证据,我也不敢来找海哥您啊!” 四象把厚厚一沓文件递给邓大海,邓大海翻看许久,越看神色越轻松自得。 “你大老远跑过来,不会只是给我送这份大礼吧?” 四象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海哥敞亮!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这几年跟着寒山憋屈得很,什么都不能放开手脚去做!我就想着,能跟着海哥发财,这就当我的投名状了。” 邓大海笑着点点头,轻轻抬眼给何秘书使了个眼色。 “你这样的能人,自然欢迎。” 四象欣喜若狂,正要上前向邓大海表忠心,身后一声枪响,四象膝盖中枪立刻在地上滚作一团,嗷嗷惨叫。 “海哥!海哥!这是!这是……做什么!” “一个叛徒,也敢来跟我谈条件?不过你是个不错的人证,关起来。备车,咱们也该去见巴公了。” 萧宵领着叶燃和程澈回到新仙林,带他们七拐八拐进了一栋小阁楼,里面装潢陈设一应是雅致的古董,就是那两扇雕花门,都像是从前朝哪个宫殿里拆下来的。 当中坐着一个仍留着长辫的人,头发已经有了灰白,星星点点的。戴一顶蜀锦做的棉帽,一身长袍马褂,背对着他们正吸着鸦片。 萧宵轻轻敲了敲门:“巴公,寒山先生和他的夫人带到了。” 巴公并不转身,只把烟枪往桌上一磕。 萧宵眼神示意叶燃和程澈进去,随后她便关门离开了。 叶燃感觉到程澈与他交握的手心有些湿润,便安慰似的握紧了她的手。 “巴公,不知道特意叫我们来是有什么事?” 巴公悠悠吐出一团烟雾,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程澈立刻注意到他光滑异常的下巴,心中了然,又似乎有许多线索串联了起来。程澈此前并不知道巴公这个人,虽然萧宵答应帮她,但始终有所保留。程澈只问了邓大海,她便只答邓大海,但看到眼前的人,程澈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毒烟集团能发展到如此地步。 从前朝宫里出来的公公,与前朝皇帝反目在棠城做了富商的王爷,只要这么两个人就能网罗起曾经这个国家最富贵最有权势的一群人。 但是这其中似乎还有什么问题,可惜程澈来不及细想,因为巴公的眼睛已经毒蛇般咬住了程澈。 “这就是你的新婚夫人?” 叶燃与程澈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神,随后叶燃故作轻松地答道: “我来给巴公介绍,这就是我的夫人程澈。原本婚礼办完就该带来见见巴公,是我疏忽了。” 巴公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像个漏风的破口袋。 “今日见到也不迟。只不过……” 巴公说着掏出一把枪上了膛,随意地指着程澈。 程澈心脏倏的一紧,叶燃上前一步挡在程澈面前。 “巴公,这是什么意思?” “寒山,你有多久没来见过我了?云州青龙帮那笔生意没成,这么长时间了你也没主动来跟我交代。怎么,还要等我请你?” 叶燃这才想起在云州时他和四象的交易,因为老狗的搅合不了了之。当时他根本不知道寒山的上线是巴公,怎么会想到要来跟他交代。 叶燃心念电转,这不失为一个取得巴公信任的好机会。 “巴公消消气,我就是搞砸了那笔生意没脸来见您,所以一直在找新的客路,想把那笔损失填上。这不,最近刚好找到了,发起这次福济会就是想借机向您汇报呢。” 巴公吸烟的动作微微一顿,微眯着眼睛抬起头来。 “哦?什么客路?” “中原,赵天河。” 程澈清楚地看到,那个瞬间巴公的眼睛在放光。她大概知道巴公不满的那笔生意就是她去找叶燃假扮向廷东时目睹的那场乱局。但是眼下叶燃说的事情,就让程澈如坠云雾了。叶燃离开的这些日子就是在准备这些事情吧,程澈突然感到一丝诡异的落寞。离开向家这些日子叶燃似乎大有进展,而他假扮向廷东也只是为了他要做的事,原本以为里面有一点点是为了自己,现在看来都只是程澈的一厢情愿。 叶燃只是在做他该做的事,有没有程澈他都会这么做。 程澈从这点落寞里咂摸出几分不甘心,她也有自己的事,她还有父母的血海深仇,何必在一个叶燃身上耗尽心思。 巴公听到叶燃提到赵天河,立刻站起了身,几步凑到了叶燃近前,有些难以置信地确认道: “赵天河?现在管领着整个中原的赵天河?” 叶燃颇为得意地点点头,巴公有些激动地追问着。 “怎么可能呢?为了做他的生意,我们费了不少功夫,那家伙出了名的油盐不进。你一个人,怎么谈下来的?” 叶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一瞬间又露出属于向廷东的软弱。 “这……严格地说并不是直接和赵天河谈好的,是跟他手底下的秦副官谈的。” 巴公的眼神凉了半截,有些疑惑地看着叶燃,叶燃忙接着说。 “前段时间赵司令和南州的梁司令打了一仗,这个巴公应该清楚。赵司令受了重伤,缺药,赵司令伤势一直没有好转,我得了消息便送了药去。” 巴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有些不满地皱紧了眉头。 “当然,也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成事的。我到了那里发现,赵司令军队早就军费短缺得厉害了,赵司令受伤后军中群龙无首,周围的军阀都虎视眈眈。我就找人假装北边陈同礼陈司令的人,把中原几个运输关卡给烧了。老百姓怕日子过不下去,都闹起来,秦副官就慌了神了。” 巴公听到这里终于了然地笑起来,颇为欣赏地拍了拍叶燃的肩膀,对着程澈促狭地说了句:“看来夫人眼光不错。” 巴公又拿烟枪往桌上一磕,旁边的屏风后这才走出一个长发的女人,巴公把枪递给她收好,烟灰直接倒在她手心,她不声不响就接过了烟枪一并拿走。 巴公这才重新整理了长衫坐下,女人又端上一壶茶,斟了三杯。 巴公终于示意叶燃和程澈坐下了。 “寒山坐吧,向夫人也请坐。仔细说说,你和秦副官谈的什么条件。” 叶燃和程澈终于坐下,程澈方勉强松了口气。但她的目光还停留在一旁无声无息的长发女人身上。她和叶燃进来这么久,之前竟然完全没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个女人虽然穿着一身宫中样式的旗装,但程澈却发现她袖口露出一截紧束的箭袖,她手指比寻常女子粗一些,指间还有茧。 她是巴公的保镖,程澈如此推断。 “来,尝尝这茶,明前龙井,味道不错,向夫人看看合不合口味。边喝边说,不着急。” 程澈立刻顺从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确实满口留香,她正打算恭维几句,门被人敲响了。 巴公使了个眼色,长发女人出声询问。 “巴公正在会客,有什么事?” 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依柔,是我邓大海,我有急事要见巴公!现在里面那个寒山是假的!” 此话一出,巴公和依柔都警觉地看向了叶燃。 依柔开了门,邓大海一进门就阴恻恻地冲着叶燃和程澈笑起来。 “黄海,你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巴公直勾勾地盯着叶燃,话却问的是邓大海。 邓大海忙殷切上前。 “巴公你看,照片上这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 邓大海说着,蓦地转向叶燃,抹掉了他为了假扮向廷东而补上的那一小截眉毛。叶燃怒斥:“你要干什么!” 邓大海却不以为意:“怎么,你心虚?巴公你看,他们脸上唯一的区别就是眉毛!那个冒牌货在青龙帮冒尖的时候跟人打架受过伤,少了一截眉毛!” 叶燃立刻镇定下来,几乎是轻松的语气反驳他。 “海哥,我的照片不管是两张,还是一千张当然都长一个样子。这眉毛更不能说明什么,我不过是修脸时错手刮掉了一点眉毛,这也能当证据?” “这说明你是个假货!当然,这两张照片说服力自然不够,我还有人证。四象,你的下属,你总不会不认识吧?他亲口告诉我在云州见到过一个缺一截眉毛的寒山,当时那个寒山却一脸尴尬,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叶燃听到邓大海提起四象,顿时紧张了起来。如果四象对他的身份起疑,还告状到了邓大海面前,想必是已经对他调查得很清楚了,他带来的证据也许不止这两张照片。想到这里,叶燃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料程澈开口了。 “海哥,四象只说当时廷东见到他尴尬,难道没跟你说当时我和廷东正在一起吗?” ------------ 第十四章 邓大海没想到这一出,有些措手不及。 “那又怎样?” “当时我和廷东争执了几句,廷东正在哄我,四象这个时候出现,廷东觉得尴尬不是自然的事吗?” 邓大海没想到这里面还有程澈的事,一时噎住,程澈便接着说。 “海哥,都是自家兄弟,为巴公办事的。你现在戴的手套还是廷东送的,廷东体恤海哥没了一只手,千挑万选最舒服的手套送你,他把你当兄弟。现在海哥这样咄咄相逼,非要说他不是他,未免太可笑了。” 叶燃听到这里下意识看向邓大海戴手套的左手,下一秒目光与玩味地打量着自己的巴公相接。 邓大海被提起断手,脸上又难看了几分。一时拿不出更多的证据,他恼羞成怒拿起枪就指着程澈。 叶燃猛冲上去将邓大海撞开,扭打间手套脱落,邓大海手腕那道醒目的疤痕撞入程澈眼帘。一时间所有的愤恨都燃烧起来,程澈从地上捡起那把枪,颤抖着指向邓大海。 邓大海和叶燃几乎同时对着她大喊起来。 “你要干嘛!” “程澈!” 叶燃站起身,缓缓靠近程澈。 “程程,冷静一点,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程澈的眼神微微动容,叶燃趁机一记手刀打晕程澈,轻轻把她抱在怀中。 一旁喝了许久茶的巴公终于发话了。 “大海,你也闹够了。依柔。” 依柔走过来拿走程澈手里的枪,踹了邓大海一脚,把枪放在了巴公面前。邓大海满脸不忿地瞪着叶燃,却不好再说什么。 叶燃赶紧向巴公告辞。 “巴公,对不起,我夫人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实在吓坏了,我这就带她回去。” “寒山,你知道我对你一直寄予厚望,若是家务事影响了你,只能我来帮你处理了。” “我明白。我会解决好,不会让您失望的。” 叶燃抱起程澈转身快步离开。 车停在路边,叶燃看着程澈慢慢转醒,这才松了口气。 程澈看见叶燃,坐正身子,转身就要开车门。叶燃握住她的手,程澈动作一滞。 “我先送你回去。” “我要下车。” “程澈,你太激动了,刚才如果你开枪的话……” “开枪又怎么样?他杀害我父母,我不该开吗!” 程澈激动得声音抖动。 “该。可你要是在那样的场合开枪杀了他,你也没办法活着走出去。” “十五年前,我躲在柜子里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杀害,要是连父母之仇都报不了,我 活着有什么意义?” 程澈气得双肩都在颤抖。 叶燃看着程澈红了的眼睛,心疼地把她的手握紧了些。 “程澈,我保证,我会让你亲手报仇。但是现在你得听我的,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程澈苦笑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 “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自己也可以报仇,如果不是你拦着我,今天我就可以报仇。” “程澈,你看着我。” 叶燃强行扳正程澈的肩膀,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我查到了一些东西,和你母亲有关。我推测,你父母的死,邓大海仅仅只是一个执行者。如果你真的想报仇,就绝不能轻易放弃自己的命,否则你能扳倒的只有邓大海,而真正害死你父母的人会继续逍遥法外。” 程澈紧张起来。 “你查到了什么?” “你的母亲,沈晚音,是第一代寒山。” 程澈被这话震住,她一时哑然,心里乱成一团。母亲怎么会是寒山?那么温柔美好的女人,她怎么会是毒烟集团的成员,还是身居高位的寒山! “不可能,你一定是弄错了。如果我母亲是寒山,那邓大海怎么敢!如果我母亲是寒山,奶奶,她为什么要收养我?如果我母亲是寒山,那么我……我……” 叶燃从车上的暗格里拿出一份文件交给程澈。 “本来是想见完巴公再去找你的,没想到今天邓大海把你也叫来了。” 程澈立刻打开文件袋,一张张翻看着资料。 这些资料并不算很完整,沈晚音的生平有许多时间都找不到记录,她从云州离开后的那些年都是空白。可是在她回来之后,她以寒山的身份活动的证据如此清晰确凿。 橘井药坊和济民药业的密切合作,也隐晦地道出了奶奶收养程澈的原因。 程澈顿时觉得目眩,她放下资料。 “送我回家,我要找辛夷。” 巴公背对着办公桌,面无表情地擦着一把锃光的长刀。 邓大海在巴公身后,依旧愤愤不平,语气中又带着委屈。 “巴公,我不是非要针对寒山,是他身份着实可疑,还有他那个夫人,今日放了他们, 搞不好日后会成为我们的隐患,您糊涂啊……” 邓大海话音未落,巴公突然转身长刀一抡,雪亮的寒光闪得邓大海眯了眯眼睛,吓得后退一步。 “大海,你不会忘了当初你这只手怎么没的吧?” 邓大海咬紧了后槽牙,他当然没忘。 当时巴公威逼利诱向廷东坐上了空置多年的寒山的位置,而邓大海刚除掉想要退出的杜老板成为了新一代黄海。 巴公就用这把刀,当着向廷东的面,砍下了邓大海的左手。 “大海,我是说过黄海的位置,谁有本事谁就坐得。可你是什么货色,杜老板的人脉就凭你,撬得过来吗!” “巴公!那些……那些前朝的……贵人们,毒烟都上了瘾……没有杜老板,他们也……也得找咱们拿货!” “蠢东西!你做事不干不净,还留了个野种!她现在到处笼络杜老板留下的人,有她在,你猜那些贵人是跟你做生意还是跟她做生意!” 邓大海疼得脸色煞白,细密的冷汗浸透了衣服,竭力控制也还是忍不住颤抖。 “不……不可能,我把杜家上上下下都……都杀干净了。” 巴公轻蔑一笑,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 “真是没长进,十几年前林家就跑了一个小丫头,这次又是这样。你别告诉我,是你邓大海突然心慈手软要做菩萨了。” 邓大海哐哐磕头,求巴公原谅。 “好在,杜老板家这个有点本事,倒是个可用的。向少爷,不对,寒山,你可别像他一样让我失望啊。” …… 邓大海深吸一口气,终于从回忆里抽离出来。 “巴公,我明白了。” 巴公的眼神比刀锋更冷硬。 “不,你还没明白。寒山今天带来了一个消息,他和赵天河手底下的秦副官谈成了合作。你知道赵天河是什么人吗?” “这……我还真不清楚……” “整个中原的铁路运输线都在这个赵天河手里,中原又是沟通南北必经之地,以往为了避开赵天河不知道多耗了多少人力物力。现在明白了吗?” 邓大海点头。 巴公将长刀入鞘,放在刀架上。 邓大海还是不死心:“可这个寒山真的有问题。” “蠢货!你这叫明白了?我不知道向廷东有几分本事吗?我说了,只要有用,不管是杜老板外面的野种,还是冒牌向廷东,都不重要。” 邓大海愕然,想要再说什么却无话可说了。 辛夷从自己的行李箱夹层里拿出一封信交给程澈。 “这封信是夫人出事前给我的,除了这封信,她还让我送了一份文件给老夫人。她说那是给老夫人保命用的,我看不太懂,但应该是什么药物技术的东西。” 程澈看到泛黄的信封上母亲娟秀的字迹,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 叶燃坐在吧台边倒了一杯酒,静静坐着并不过去打扰程澈和辛夷。 “为什么没有给我?如果我今天不问呢?” 辛夷红着眼低下了头。 “小姐,我一直跟在夫人身边帮夫人做了很多事,我答应过夫人要照顾好你。她只希望你无忧无虑地生活,那我就要照做。所以我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给你,不知道信里会不会……我怕小姐觉得夫人变了。” 程澈轻轻摇头。 “不会,不管母亲从前做了什么,她只是我的母亲。” 程澈拆开信封,展开了来自十五年前的信。 程程,今日满园微风,我们一起种的花开了。 少年时我随父亲离开皇城,在云州靠一家小小的医馆为生。云州极美,天高地阔,繁花似锦,棠城种不出那样的花,将来你一定要去云州看看。 那些日子父亲教我采药,辨识百草,他把一身医术倾囊相授。你的外公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治病救人,他只看病况,从不在乎金银。云州出现疫症时,他彻夜不眠研究药方,掏空了家底配药施赠。唯恐有人得不到救治,他还亲自去其他医馆,分文不取赠予药方。 人们敬爱他,称诵他,我以为那些人看着父亲的心情会同我一样,可事实不然。 父亲一直珍藏着从前的官服,他挂念小皇帝,像挂念着自己的孩子。春天北方多飞絮,他总惦记着小皇帝的咳嗽。我没有见过那个皇帝,只在父亲口中常常提起,经年累月,似乎我也与他有些熟稔了。也因此,听说皇城破了,从此以后泱泱华夏再无帝王君主,我竟有些恍惚,下意识地担忧起了那个小皇帝。 我赶回家,想告诉父亲这个消息。却只见到他穿着官服倒在地上,周围的人朝他砸烂鸡蛋和菜叶,程程,那一刻我不敢上前。此后我无数次梦见那一刻,即使在梦里我上前千百次,父亲也不会回来,他恐怕从没原谅过我的懦弱。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我躲在远处,看着他们欺辱我的父亲,待人群散去,我才敢扶他回家,可是那天夜里他就走了。我变成了飘摇在天地间无根无依的浮萍。 我没有钱安葬父亲,医馆门可罗雀,药农上门来收赊欠的药材账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逃走,也真的这么做了。 所幸曾经被父亲救治过的邹先生知道了父亲离世的消息,愿意资助我往南洋求学,我在那里遇到了你的父亲允生。程程,你的眼睛和你父亲一样,每当我看到你,就好像也看到了他。他本可以在南洋度过无忧的一生,却为了我抛下家人,来到了棠城。 我不知道这一次我能不能亲手推翻自己建立的寒山与黄海,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亲眼看到我的程程长大。 我的一生犯过许多错,父亲面临千夫所指时,不敢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是我的错。求学归来,因为满腔怨恨愤怒答应制毒是我的错。让允生一起还邹先生助学的恩情,也是我的错。 将自己所有的错,归咎于这个世界,恨不能将其彻底摧毁,明知道毒烟害人,还是凭着这些恨意,冷血地做了下去。这是我最大的错。 直到拥有了你,程程,我的孩子,你就是我的希望。 我终于醒过来,我不能留给你一个破败的没有希望的世界。如果我曾经亲手点燃烧毁这个世界的那把火,那么我一定要做点什么,至少尽我的能力去挽回。 真抱歉啊程程,母亲醒悟得太晚了。 也许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但是母亲总要试试,不是吗?当初是我胁迫向家夫人合作,可最后只有她愿意帮我,她是个好人,一定会照顾好你。 程程,母亲只要你永远心怀希望。 程澈看完信,沉默着来到吧台边,端起叶燃倒好的酒一口喝尽。 “程程……” 叶燃担心地看着她,阻止了她倒第二杯酒。 “叶燃,我要加入你们。” 叶燃有些尴尬地看向辛夷,辛夷点点头,退出房间并带上了门。 “程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只喝了一杯,我现在比你都清醒。我一直知道你在做什么,那个李记茶餐厅,你们就在那里接头不是吗?带我去。” 叶燃正色起来。 “程澈,这不是给你开玩笑的事。我们不会为你的一时冲动买单,请你尊重我们,也尊重自己。” 程澈抬起眼看着叶燃,她的眼睛无比清亮,曾经的懵懂仿佛被刚才一把火烧干净了。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也很清楚我要做什么。叶燃,我对毒烟的痛恨不比你少,至于你们的信仰,也许现在我还不够理解其中深意,但我想要公平和自由,这应该和你们是一样的。” 见叶燃还在犹豫,程澈拿出辛夷查到的叶燃的资料,十分坦然地推到叶燃面前。 “我知道你的身份,知道你一直在做一些事情。一开始我不明白,别人的命运和生死为什么值得你生死相搏。但是现在我有一些明白了,那不仅仅是别人的命运,也是你我的命运。” 叶燃终于动容了,他站起来走到电话旁。 “喂,济民向家,我要订餐。” 是的,他们为之努力的从来不是眼前一人的未来,而是一个留给往后来者的,有希望的未来。 车上两人有些尴尬,一时间无法从情绪里抽离。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和茶餐厅的事的?” 叶燃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空气。 “你本来也没太想瞒着我不是吗?毒烟的事和向家脱不了干系,你成为向廷东何尝不是一个好机会呢?其实你早就想让我加入了吧?我能感觉到。” 叶燃终于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 “我想和你一起走下去,任何意义上。” 程澈脸蓦地红了,她看向叶燃,叶燃的耳根也一片绯色。 “叶燃,谢谢你,我也是。” 还是李记茶餐厅楼上那间暗室,信息墙上已经补上了巴公的照片。 程澈一一看过去,和她所知的信息没有太大出入。但角落里关于风行会馆的信息让她驻足了片刻。 李伯进来了。 “这位就是程澈小姐吧?第一次正式见面,叫我李伯就行了。” 程澈拿出母亲的信,开门见山道: “李伯,这是我母亲遇害前写给我的信,她应该是知道邓大海要对她下手了。这封信我看了好几遍,母亲提到了一个资助她读书的邹先生,还有她和父亲是在南洋结识的。” 程澈在一张纸上写下:邹先生,南洋,林允生,棠城,毒烟。 “根据你们的信息,我母亲和父亲加入毒烟集团的时间和他们从南洋回来的时间差不多。她说她让父亲一起报答邹先生助学的恩情是错,我想应该是指让父亲一起制毒烟。那么这个邹先生,他和毒烟集团一定有所瓜葛。” 李伯赞许地点点头。 “这倒是一条全新的线索,能资助你母亲去南洋留学,这个邹先生出手大方,财力可见一斑。” “但是我们目前查到的线索,到巴公为止,没有一个姓邹的人。藏得如此之深,恐怕来头不小。” 程澈思索片刻。 “说不定是假名,也可能是后来改了名字。与其揪着一个姓氏不放,不如从其他信息入手。他资助我母亲去南洋读书,应该对南洋比较了解,可能他就去过南洋。被外公救过命,母亲提起外公只有云州,那这个人在云州恐怕出过意外。父母回来后一直在棠城定居,母亲那么怀念云州却留在了这里,只能是为了制毒。邹先生要参与这盘毒烟生意的话,应该也常在棠城活动。” 程澈在邹先生三个字上又画了一个圈。 “钱财充裕,去过南洋,在云州发生过意外,常在棠城活动,与毒烟集团有关。这个人绝不会是个普通人,那些达官贵人出门,即便不是人尽皆知,也多少会漏出点风声。” 叶燃看着程澈此刻满脸热切与真诚,也被她感染想要立刻揪出这个人。 “交给我吧,云州可是我的地方。” 程澈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在纸上写下了云州。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是父母带我去云州。当时他们没有告诉我要去做什么,但是我记得他们一直在说一个名字。我不太明白,但是听起来很像练功馆。” 李伯立刻记下这个线索。 “太好了,程澈小姐提供的都是新线索,正好可以作为眼前的突破方向!” “那么我现在,算是加入了吗?” 程澈有些紧张地望着叶燃,又看向李伯。 “当然,欢迎程澈小姐与我们同行此路。” ------------ 第十五章 叶燃和程澈回到向家,打算从程澈收存的父母遗物中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不料一进门就撞上了出差回来的向若兰。 叶燃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在向若兰面前曝了光,还十分自然地唤了声“小姨”。 向若兰脚步一顿,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怎么一大早从外面回来?吃过饭了吗?过来一起吃。” 这是个命令,叶燃和程澈都听出来了,老老实实来到餐桌前坐下。 “不声不响地回来,又不声不响地走了。现在回来又是什么身份?向廷东,还是叶燃?” 叶燃愣住,有些无措地看向程澈。 “小姨,你放心,叶燃他留在棠城不是要做什么坏事。” 向若兰无奈一笑。 “你怎么会这么想?廷东是我侄子,他也一样是我侄子。我担心的是,你们现在的关系,等廷东回来了要怎么办。” 程澈赧然低头,叶燃终于从她们的对话中明白过来,程澈恐怕早就对向若兰坦白了自己的身份。 “他平安回来我会替他高兴,但程程,我会和他公平竞争。” 向若兰看着他,有些怜爱地往他碗里夹菜。 “姐姐离家的时候我不在棠城,如果我在,我一定会阻止她。你们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不算好……” 程澈和向若兰愣怔。叶燃拿起筷子,眼神难得温柔下来,一副怀念的神情。 “但母亲她一直在尽力让我过得好过得开心……她会在院子里种花,会用彩纸折出各种我没见过的小玩意,教我弹琴……” 程澈这才明白原来叶燃珍视的东西,让人意想不到的那一面,都来自他的母亲…… 向若兰小心试探问起。 “那,姐姐她……后来怎么样了?” “在我七岁那年就去世了。” 向若兰不忍心再问下去,转身拿出一个丝绒盒子递给叶燃。 “不说这个了。过两天是廷东的生日,也是你的生日,本来准备到那一天再给你的,我怕过两天又忙忘了,一点小心意。” 叶燃微笑点头。 “谢谢……谢谢小姨。” 向若兰看着叶燃,不自觉眼眶湿润,她连忙若无其事地抹去,拿起筷子,又给两人夹了夹菜。 “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病房里,向懿如戴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 病房门口,向若兰一脸担忧地医生打听着。 “医生,都一个月了,我妈的身体怎么还不见好转?” “唉,前些日子,孙少奶奶也来问过,还给介绍了几个西洋的医生,但老太太这病好些年了,怕是……回天乏术了……” 医生没再说下,无奈离开。 向若兰走进病房,坐在病床边给向懿如整理好被子。过了半晌,她轻轻趴在向懿如手边,像小时候撒娇一样小声对向懿如说悄悄话。 “妈,告诉你一件好事,姐姐当年还有一个孩子,跟廷东是双胞胎,叫叶燃,已经回来了。您赶紧好起来,回家看看他……” 辛夷敲门进了书房,叶燃和程澈正在满地文件里一一确认。 程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你跟巴公说和什么秦副官谈成了生意,是真的吗?” 叶燃点点头,又摇摇头。 “赵司令受伤缺药是事实,我们帮了他也是事实。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借用他们的名头,这是赵司令默许的。所以我向巴公说的,不算假话。” 程澈却更加担忧。 “那巴公要你签合同怎么办?他真的安排了毒烟从中原运输时又该怎么办?赵司令如不放行,你的谎话立刻就被戳穿了。” 叶燃自信地笑笑。 “走一步算一步,总要先把面前的难关过去。再说了,我和秦副官签合同这事儿,往返中原确认细节,再有邓大海不服气定会从中作梗,还能拖延一段日子。” 程澈找到了一张橘井药坊的订单,上面还有向懿如的签名。她把订单给叶燃看,两人相视良久。 “我去问。” 他们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程澈握住叶燃的手:“是我母亲威胁奶奶加入,是我母亲拜托奶奶照顾我,我去问最合适。” 叶燃摇摇头:“你和奶奶相处这么多年,感情那么好,如果问了以后都回不了头了。我不一样,我本来就不是向廷东,我不怕和她撕破脸。” “你真的不怕吗?你明明就很在乎奶奶……” “不好意思啊,我正巧路过。” 向若兰站在门口,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动作。 她一如往常优雅地理了理鬓角的头发。 “我去问吧,你们还知道什么,还想知道什么,都告诉我。” 叶燃不想向若兰卷进来,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她说。 “小姨,这件事很危险,你交给我。” 向若兰却伸出手拍了拍叶燃的肩膀,转身关上了门,进屋坐下了。 “康海大量收购麻黄,这个你们都知道了。我这次本来是往周围各省去看看有没有麻黄,可是除了南州和靖州的军阀,几乎所有麻黄都没了。” 叶燃和程澈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向若兰看到他们的反应,满意地往下说。 “这么严重的事,如果不是我亲自去查,竟然一点风声都收不到,这不反常吗?而麻黄正是提取毒烟的原料,康海收购的用心已经很明显了。南州和靖州的军阀,就算和毒烟生产没有直接关系,但就凭他们还能有麻黄用,他们和毒烟集团的关系也不简单。” “南州军阀梁度,一直庇护毒烟集团在南州的生意,我们怀疑这是他们的重要军费来源。” 向若兰点点头。 “这就说得过去了。所以这件事,由我去问。向家从来没有摆脱毒烟集团,不仅你们恨,我也恨。不论以前向家做过什么,到我手里,我只要一个光明正大的济民药业。” 程澈还是不放心:“可是小姨,奶奶的病情,万一受了刺激……” “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向若兰离开不久,书房的电话就响了,叶燃接完电话便拿起外套要出门。 “萧宵约我见面,等我回来。” 程澈点点头,待叶燃走后,她拿出了刚才被她藏起的另一份文件,换上衣服叫上辛夷一同离开了。 “小姐,为什么不告诉叶燃呢?” 程澈摩挲着那份文件,想了许久,久到她突然出声时,辛夷竟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回答自己。 “我总觉得在报仇这件事上依赖他太多了,我想凭自己去做些什么。” 一听说是程澈来了,十三少立马乐呵呵地出门来迎。 “程程来啦!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对了,你小姨是不是回来了?她最近忙不忙?你说我要是约她能约到吗?” 程澈被他一连串问题问得不知从何答起,只好拣关键的回答。 “已经回来了,事情是挺多的。我今天来是想请十三少帮我看看这张纸上的半截印鉴是谁的。” 程澈把文件就这么摆在十三少的檀木八仙桌上,一点不避忌文件上还有橘井药坊的字样。 十三少眼神微敛,摆摆手示意手下人退出去,这才拿出一副眼镜戴上,细看起来。 “这份文件,这个印鉴可都有年头了。不仅有年头,来头也不小。程程,你就这样拿给我看?不怕我把你卖了?” 程澈坦然一笑。 “那不正好?十三少要是能把我卖了,说明你知道谁是买家,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哈哈哈哈好狡猾的程程!不过要让你失望了,我也不知道这买家是谁。这份文件很重要,不要再轻易拿出来了。” 程澈以为十三少打算就这么敷衍了她,有些急切地想要说服他。 “十三少,我可以帮你约小姨,你再看看。” 十三少促狭地笑起来。 “你在想什么呢?这刚说完,转头就打算把你小姨给卖了?我是说你把文件拿回去,但没说不帮你查。” 说着十三少就从里屋拿了台相机出来,把那印鉴给拍了下来。 “这印鉴只有半个,除了个‘印’字其他都不清楚,但是你看这里,有个小裂口,裂出了半寸纹路。如果这人之后还用过这方印鉴的话,也会有这条纹路。但要是他嫌这纹路难看,换了印鉴的话……可就无从找起了。” 程澈见十三少这般仔细,终于放心了些。 “总之我尽力而为,现在来谈谈报酬吧。” “十三少开价就是。” 程澈已经做好了这单生意不便宜的准备,谁料十三少只是捧来了一盆兰花。 “就劳烦你,帮我把这盆花带给小兰。” 眼前一盆白色兰花还带着晨露,片片花瓣如蝴蝶般舒展开来,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 “十三少,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小姨呢?你们有什么故事?” 十三少被程澈这么一问倒恍惚了起来,他脑海里不断闪过与向若兰的初见,她淡青色的旗袍上面绣满了蝴蝶,仿佛就要带着她整个人飞去了。她一靠近他,就仿佛无数兰花盛放在他周围,就那么一个瞬间,十三少便觉得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但他说不出口,只好羞赧笑笑。 这时发财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高兴极了。 “少爷!舅老爷来了!到家里了!夫人差人叫你回去呢!” 十三少一听,立刻眼睛都亮了,忙把那盆兰花往程澈怀里一塞。 “我舅舅来了,我得回去了,答应你的事我会办的,这盆花就交给你了!” 眼看着十三少兴冲冲地跑了,程澈有些摸不着头脑。 “十三少的舅舅?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被留下看守会馆的八条正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收拾牌桌,听见程澈小声疑问,他顿时来了精神。 “孙少奶奶!你怎么连我们家舅老爷都没听过!所以说女人家世面见得少,我们舅老爷可是镇守一方的大司令!赵天河!听过没!整个中原,都是我们舅老爷说了算!” 程澈点点头,这倒是听过了。 餐厅靠窗的位置上,叶燃与萧宵对面而坐,萧宵搅拌着手里的咖啡。 “邓大海几次三番刁难,你都能有惊无险,够本事也够运气。” “这也多亏了你的帮忙。” “我能帮你的不多。巴公你已经见过了,在他那里,除非你对他有价值,不然可不会存在任何侥幸。” “是啊。何况眼前还有个邓大海,我在巴公那里简直如履薄冰。” 萧宵送往嘴边的咖啡杯停住。 “那就干掉他?” 叶燃挑眉,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咖啡。 “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好奇,邓大海把康海药业的麻黄都藏去了哪里。” “这个不难,明天早上七点望月街的报刊亭等消息。不过,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放心,邓大海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萧宵笑而不语,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礼盒,打开推到叶燃面前,里面是一条缎面领带。 “明天是廷东的生日,我想应该也是你的。” 叶燃将领带推了回去。 “我没有收这根领带的理由。而且……我哥他应该很喜欢你。” 萧宵直勾勾盯着叶燃。 “他喜欢我,我就应该喜欢他吗?这世上多的是一厢情愿,哪来那么多的两情相悦。我 也劝你,别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萧宵一边说着,一边故意站起身,将身子往前探,附在叶燃耳边,亲密低语。 “寒山这个身份,做的是刀头舐血的生意,爱人通通会变成软肋。” 叶燃眼神变得锐利,却并不答话,只是低头啜了一口咖啡。 另一边,向若兰收到了邓大海的邀请,虽然觉得奇怪,但她还是赴约打算看看邓大海打的什么主意。 康海的总裁办公室里,邓大海满面笑容地将酒杯推给面前的向若兰。 “向大小姐,请。” 向若兰看看却并不接招,仍是一脸从容的笑意,有些揶揄地看向邓大海。 “前段日子我约了好几回,邓先生都不愿意见我,怎么今天突然邀请我来办公室了?” 邓大海倒是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向大小姐要见我吗?我怎么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办事的。” 向若兰将邓大海的装模作样看在眼里。 “不知道邓先生今天约我来,到底是想谈什么?” 邓大海摇着手里的酒杯。 “谈生意,自然是拿各自最有价值的来谈,比如我手里的麻黄,比如你们济民……独家药物的提纯技术……” “邓先生,您要是奔着这个找我来的,那看来是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 向若兰拿起手包便要起身离开,邓大海赶紧放下酒杯,嬉皮笑脸地上前拦住她。 “别别别, 我这就去跟其他股东商量一下。你在这坐一会,你看你,这么贵的酒一口都不喝,这可不是来交朋友的态度啊。” 邓大海说着便将桌上未动的红酒杯推到向若兰面前,自己转身出去还不忘关上办公室的门。向若兰心下暗叫不妙,她立刻在邓大海的办公室看了一圈,从旁边书柜上拿了一个趁手的小铜像藏在手包里。 转身时觑见邓大海忘记上锁的书桌抽屉,向若兰快速从最底下抽了几张文件出来藏进包里,把红酒倒了大半在盆栽里。 余家豪守在邓大海办公室楼下从拐角往上想看向若兰有没有出来,见门打开竟是邓大海,他赶紧侧身藏起。 邓大海一出来何秘书就迎了上去。 “海哥,陈记者来了,还喊来了刘记者、吴记者。棠城最有名的几家报社都齐了。” 邓大海满意点头,笑容阴险。 “好。还是得拿点硬筹码跟她向若兰好好聊聊,让全棠城的人都知道他们向家是怎么做生意的。” 两人说完便向走廊另一边去了。 余家豪听着二人的话,愤怒地握起拳头,见他们走了忙上楼去。 向若兰听见门口响动,立刻装作头晕不适的样子按住额角,然而却听见了余家豪的声音。 “大小姐,快跟我走。” 还不等向若兰反应,余家豪便拉起她的手腕,要带她出去。 可刚走出两步,邓大海却回来了。 邓大海一见余家豪拉着向若兰要匆忙离开的样子,不怀好意地上前阻拦。 “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是我招待不周吗?你的人怎么随意闯进了我的办公室?” 余家豪赶紧将向若兰往身后挡了挡。 “邓先生,我们济民药厂那边出了点意外,需要大小姐处理,贸然闯入,请您见谅。” 邓大海看都没看余家豪一眼,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满脸猥琐的笑容,凑近向若兰。 “你的人也太不懂事了,我让你们走了吗?” 邓大海拿起酒杯送入向若兰手中,示意她喝下。 “得罚。” 余家豪冲过来,一把抢走向若兰手中的酒杯。 “既然是我惹邓先生不愉快的,赔礼道歉自然应当是我来做。” 说着一口喝完杯中酒,又把桌上酒瓶拿起,对着瓶口就喝起来。 向若兰从余家豪手中夺下酒瓶。 酒瓶喝空,余家豪稳了稳冲上脑门的酒劲。 “邓先生,我的人已经赔了不是,现在可以走了吧。” 邓大海没有说话,看着他们离开,向何秘书使了个眼色,何秘书立马跟了上去。 刚到街口,何秘书便带着十来个手下抄着家伙,乌泱泱一片把向若兰和余家豪围了起来。 余家豪虽然头脑发晕,但迷糊中看着眼前的状况,还是把向若兰揽在自己身后。 何秘书敲着手里的棍子,威吓似的打量着余家豪。 “上回泼我酒?今天你算是落我手里了。” 向若兰脸色一变,正紧张时,余家豪的手顺着她的手腕,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大小姐别怕……有我在……” 余家豪一手牵着向若兰,见打手冲过来,立刻挥拳。随后又一脚直踢,将其踹飞,始终没有松开过向若兰的手。 向若兰仰头看着身前余家豪的侧脸,心酸与感动融成一片,她用力回握住余家豪的手。 两人一同向前,打手们一时间没有动作,何秘书一脚踹上一个打手。 “怂蛋!给我上啊。” 余家豪攥紧了拳头,额上已经覆了一层细密汗珠,酒劲和药劲已经开始让他神思恍惚。一个打手从后面冲上来一棍子朝着余家豪后背砸去,向若兰一把将余家豪拉到自己身前躲过那一击。 “邓大海,今天这事,你确定要闹大吗?” 邓大海终于出现,众打手纷纷让路。 “我本不想闹大,是向大小姐你先辜负了我的好意,我给那小子一点教训,有何不妥?” 向若兰一声冷笑。 “我掌管向家这么久,什么场面没见过?你休想拿这套唬我。” “你觉得我只是吓唬你?” 向若兰依旧镇定自若。 “南州梁度,靖州陈同礼,你收这么多麻黄是想做什么,大家心照了。今天我如果在这里出了事,你就永远别想拿到提纯技术,那些麻黄压在你手里还有什么用?巴公用你的康海,不如用我的济民。” 邓大海眯起眼睛,挥手让何秘书和打手后退。 “但你如果现在撤走,我就当是自己喝多了,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至于这桩生意,要是我心情好,尚且有一谈的余地。” 向若兰扶着余家豪稳步上前,此刻无人敢阻拦。 何秘书凑到邓大海旁边,不甘心地催促他:“海哥!他们要走了。” 邓大海怨憎地盯着向若兰,摆手阻止何秘书。 “让他们走。” 余家豪满脸通红,向若兰把车开远了便找了个地方停下,买了水给余家豪喝。 “阿豪,阿豪,你感觉怎么样?” 余家豪摇着头,只觉得头晕目眩,费尽力气才半睁开眼睛,伸手想去扯开脖子上充满束缚的领带。 向若兰帮他松开领带,脱掉西装外套,凑近他唇边闻了闻。 余家豪恍惚中见向若兰靠近,浑身似被灼烫般,强撑自己要坐起,与向若兰保持距离。 “大小姐……” “别动,深呼吸。” 余家豪不再敢动,向若兰轻嗅他身上的味道。 “我就说那酒的味道不对劲,居然是迷药……” 向若兰的声音萦绕在余家豪耳边,余家豪似溺水般不能呼吸,又酥痒又紧张,向若 兰还要靠近,他转身打开车门,逃也似的下了车。 向若兰见状,赶紧拿起余家豪的外套跟着下车,一道闪电照得天地骤明。 余家豪从街道,跌跌撞撞地跑进石库门拱形桥洞下。因着身体的难受,他一手撑着墙,想吐又吐不出来,只能一阵阵干呕。 向若兰赶忙上前轻拍他的背。 “现在有没有好受一点?” 余家豪转过身背靠在墙上,仰着头闭眼休息,呼吸异常沉重。 “没事……大小姐……别担心……” 又是一道雷电,向若兰叹了口气,无奈上前。 “快下雨了,把衣服穿上吧。” 向若兰想帮余家豪穿衣服,刚要拉他的手,余家豪便挥手拒绝。 “我……我自己来就好……” 余家豪尽力撑起身子,从向若兰手中接过外套,外套抽拉的瞬间,似乎有条项链般的东西从口袋里掉在地上。 余家豪见东西落地,瞬间紧张起来,还没来得及去捡,向若兰已经拿起来仔细观摩了。 这是一根极细的银项链,链子上串着一颗珍珠。 向若兰有些惊讶地打趣道:“阿豪,你有喜欢的姑娘啦?” 余家豪想要从向若兰手里拿走,向若兰却迅速避开余家豪的手,将项链勾在手指中,细细研究起来。 “这颗珍珠好眼熟,这……好像是我那副耳环上的……丢了好一阵了,怎么在你这儿?” 向若兰道视线从项链转移道余家豪慌乱的脸上,眼见余家豪不断回避,向若兰举起项链,一步步向着余家豪走去,揣测着他的心思。 “这是你做的?” 余家豪后退,没有回答。 “是给我做的吗?” 余家豪退到墙边,依然不敢看向若兰。 向若兰站定在他面前,用温柔的语气讲着命令的话。 “余家豪,看着我。” 向若兰的声音又轻又柔,却不容拒绝,余家豪无法抗拒地转头,正视着向若兰。 “为什么用我的东西做好了,又不送给我?” 余家豪看着向若兰的脸却不敢说话,向若兰直勾勾地看着余家豪。 “怎么不说话?” 余家豪满脸通红眼神躲闪着。 “我还不敢……” 向若兰似是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唇角扬起笑意,踮起脚,轻轻吻上余家豪。 突如其来的吻让余家豪整个人愣住,瞬间绷直了身体,一动不动地僵硬在原地。 向若兰松开余家豪,再次举起手里的项链。 “帮我戴上。” 余家豪轻手轻脚地帮她戴上项链,向若兰有些害羞,转身要走。余家豪却突然扔下手里的外套,抓住向若兰的手臂,将她往桥洞里拉了拉,靠在了墙上。 “阿豪,你……” 余家豪猝不及防搂过向若兰的腰,将她贴近自己,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随后吻了上去。 大雨倾落,他们却只能感受到彼此滚烫的呼吸。 ------------ 第十六章 这段日子棠城的天气总算冷得好些了,雪下得少了,只是雨一来就没个消停。 湿漉漉的雨常常一下就是一整天,赵天河走进周家大宅的时候,雨正下得密匝,他的军靴踩在大理石板上,踏出清脆的“哒哒”声,因为和了雨水,又不至于太咄咄逼人。 他把秦副官留在前厅等周启南回来,自己径直往后院去找他姐姐了。 其实他还存了点小心思,这次回来他没提前跟周启南打招呼,就是想看看平日里他待姐姐如何的。 原本多年没来过,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可是走到那个院门口,看见里面山石花木高低错落,眼下节气,只有一色白花疏密有致地开着,他便知道这是姐姐的院子了。 姐姐收到信知道他要来,一大早就在门口等他,见了面说了没几句话又忙着去厨房给他准备吃食,眼下院子里空无一人。 赵天河便像在老家时那样,大剌剌往檐下的台阶上一坐,靠在门框上打盹儿,听雨丝不断从树叶上成串落下,风卷着潮湿的花香扑得他的军装都带了几分香气。 这情形倒是和小时候一样。 姐姐一直告诉他,吃饭是顶顶要紧的事。父亲身体不好,家里收入惨淡,母亲常年卧病在床,纵然有心帮衬也无能为力。所以眼下拥有的每一顿饭都珍贵无比,可是那时候只会在田里捉蛤蟆的赵天河哪里听得懂。 每当赵天河吃饭不老实的时候,姐姐便把筷子往桌上一扣,那一声脆响虽然不至于惊天动地,但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姐姐拿起帕子极优雅地擦擦嘴,然后笑盈盈地拿起竹帚。之后必是满院子的鸡飞狗跳哭嚎不断,事毕姐姐定然再回到桌前端端正正地坐下,就着他抽抽噎噎被罚站的景致,她看起来食欲大好,吃得津津有味。 赵天河一想起这事儿就不乐意,周泓那臭小子,于吃一道比他能折腾多了。米无三拣不食,水无三澄不饮,席无三蒸三煮三炒三焖不吃。每次看到十三少拧着两撇没长齐的眉毛,一脸要死不活地挑剔饭食菜品,他娘亲连哄带劝并七八个仆妇围着伺候方才能消停,他就想一脚给这外甥踹出二里地去。 怎么他小时候,姐姐不曾这般好言好语地照料过! 他想到这,心里正好气呢,周泓这不长眼就蹭过来了。 “舅舅!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我好去接你啊!” 赵天河一把捏住十三少的后脖颈,像拎只小猫儿一样把他拎起来。 “臭小子,这么几天不见,胆子越来越大了!” “赵天河!你抓着我泓儿干什么呢!” 姐姐端着一盘糕点,后面跟着几个仆妇,都端着新鲜现炒的菜,赵天河只动动鼻子都知道这是姐姐亲自下厨了。 “我哪敢啊!姐,我这是……是看看泓儿长结实没!比来中原看我那会儿结实多了!” 三人进屋坐下开饭,外面脚步响动,十三少支个脑袋往外一瞅,原来是秦副官赶着来吃饭了。 “司令!吃饭也不叫我!我在外面等了老半天了,也没见周老爷啊!” 赵玉斯筷子一顿,有些奇怪:“怎么会呢?往常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他都在家的。兰姨,你去书房看看老爷。” 兰姨应声便去了。 十三少一边往赵天河碗里夹菜,一边说起话来。 “舅舅,你快给我娘讲讲,上次你怎么没打过那个陈同礼的。” 赵天河扒拉了几口饭,听到这话就来气。 “还说呢!那陈同礼不知道勾搭上了什么人,早几个月还差人来我这儿借粮。那次一声不吭就把老子的水路断了,我想着好言好语跟他谈谈看他又扯什么疯。结果一到那就给老子扣住了!” 赵玉斯轻轻一瞪赵天河,他立马把后面的爹娘老子都打住了。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陈同礼靖州就那么多兵力财力,我是知道的。这次他的军马和枪全都换了新的,其中指定有猫腻。” 十三少一听来了兴致。 “我知道南州梁度梁司令一直都富贵得很,他们刚从洋鬼子手里买了一批军火,但是没用在南州军里。难不成是送给陈同礼了?” 赵天河听到这儿正了神色:“虽然我和陈同礼打了这么两年了,但是我也欣赏这老小子耿直。他要是和梁度那杂碎搅在一起,那老子今后见他一次往死里揍他一次!” “赵天河!” 赵玉斯忍无可忍放下了碗筷。赵天河和十三少立刻噤声,开始吭哧吭哧扒饭。 兰姨从书房回来,看见秦副官闷头吃饭都要缩成一只鹌鹑了,舅老爷和十三少还在眉来眼去,就知道他们又惹九夫人不高兴了。 “夫人,老爷在见客,不知道舅老爷来。下面人怕打扰他们谈话,所以没通传到老爷那。现在客人走了,老爷说不打扰你们姐弟见面,等吃过饭他再过来。” 十三少却好奇起来。 “见什么客?商行也不是这个时间来报账啊。” “是什么慈善会的客人,也常来的。” 十三少点点头,老头子亏心事做得多,成日里到处撒钱求心安,这个他是知道的。 吃完饭,赵玉斯张罗着下人收拾打点。赵天河和十三少坐在台阶上聊天,赵玉斯从他们身后走过念叨了一句“没规矩”,随后也坐在了旁边。 十三少忙让兰姨拿了个软垫来给赵玉斯垫着。 “天河,你这次来不只是来探我的病的,我都知道。你有什么事要外甥帮忙的,直接说就是了,不用遮遮掩掩。” 赵天河脸上挂不住,但还是点点头。十三少倒是乐呵呵的,且等着他不可一世的舅舅向他开口。 “泓儿,我得要你帮个忙,给我查查,陈同礼的军费怎么来的。之前我见过**的人,他们跟我说梁度那边的军费不干净,棠城有一整个毒烟集团,恐怕都和他们有勾连。” 十三少点点头。 “这我有所耳闻,但是一直没有他们顶头的消息。” “他们跟我说,毒烟集团给梁度提供军费,梁度就保着他们,连带其他黑道生意都一并护着。这可是个毒瘤,陈同礼要是勾搭上他们……总之你要有什么消息就告诉我一声,告诉秦副官也行。” 赵天河说完就起身要走,十三少不舍地抓住他的胳膊。赵天河却立刻现了原形似的一巴掌拍在他手上。 “干啥呢!我得去打发你老子呢!” 赵天河在赵玉斯的斥骂声中往后院周启南书房去了。 棠城郊外一处偏僻的仓库门口,三四个人扛着麻袋,井然有序地往仓库里搬。领头那个拿着名册对着干活的人依次检验过后才肯放行。 仓库外不远处,叶燃倚靠在暗处不起眼角落,悄悄注视着这一切。 叶燃心道不错,都是邓大海的手下,他的麻黄果然都藏在这里。 他正要离开,一辆车在他身边停下。 萧宵从车窗里探出头。 “上车。” 车在小雨里行驶了许久,叶燃坐在副驾上一直没吭声,他正在盘算要怎么把邓大海的仓库一举拿下。 萧宵将车停在路边,街边的霓虹灯在雨中折射成诡异的流光,有些黯淡地覆在车窗上。 萧宵转过头看着叶燃。 “怎么样?我提供的线索没错吧。” “谢谢。不过,你怎么会来仓库找我?” “一是担心你遇上麻烦,二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向廷东在哪里?” 叶燃短暂意外后心领神会,在纸上快速写下地址。 “他虽然还没醒,但你放心,没有生命危险。” 萧宵沉默着点头。 “答案给你了,那我先走了。” 叶燃开门下车,淋着细雨向前方跑去。 萧宵看着手中的纸条,又抬眼看看前方离开的叶燃,怅惘地微微一笑。 “生日快乐。” 何秘书开着车,偷偷从后视镜里瞄眼见后座的邓大海一脸铁青地翻着文件。 “老子做了这么多,巴公就拿这些鸡毛蒜皮的敷衍我,向家不就是有个破提纯技术嘛,有多了不起!” 何秘书见邓大海还在气头上,赶紧笑脸附和。 “海哥,要不要我再去帮你把向若兰给绑回来,咱严刑拷打,不信她……” 邓大海的脸色更沉了,一把卷起手上的文件,够着身,朝着何秘书的头猛敲下去。 “老子听了你多少趟馊主意,没一回派上用处!你还敢再提!” 何秘书连连讨饶。 “海哥,我错了,是我考虑不周!是我人头猪脑!” 邓大海烦躁地往后靠了靠,打开车窗放了一片风进来。 突然路边一个人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昏黄的病房内,向廷东依旧昏迷着。 程澈在床头柜上放下一块小蛋糕,刚放下就见旁边还放着一只丝绒盒子,和小姨给叶燃那个一样,想必是她已经来过了。 程澈给小蛋糕上插上蜡烛,点上火,坐在病床边小声对向廷东道了句生日快乐。 她定定地看着苍白的向廷东,语气愈发愧疚。 “廷东,我刚刚去看过奶奶,她身体不太好,我还不能告诉她你的事情。为了追查杀我 父母的凶手,我找来了你的双胞胎弟弟叶燃,让他来假扮你。委屈你了,还得继续让你待在 这个地方……” 程澈抽噎着,红了眼眶,取出一只怀表,怀表打开,里面是一张向若云的照片。 “对了,这是叶燃让我带来给你的,有你母亲的照片,他说你母亲给你们兄弟俩一人准备了一只……” 她将怀表放在向廷东枕边,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对你有太多愧疚,希望你能早点醒来,让我好好向你赎罪。” 程澈看着蛋糕上那朵静静燃烧的火苗,轻轻吹灭。 “我自作主张帮你许一个愿望,你早点醒来好不好?” 她没有发现向廷东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程澈正收拾东西要离开,却突然听见病房外走廊里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 随后病房的门响了,程澈困惑地开了门,然而只一瞬间,她脸色骤变,整个人几乎僵硬。 门外,邓大海正站在程澈面前,露出阴邪的笑容。 “又见面了,孙少奶奶。” 病房内,原本在床头柜上放着的蛋糕掉在地上已经摔烂。 邓大海手持着电话,得意地看着病床上真正的向廷东,一脸了然。 程澈嘴里塞着帕子,双臂被何秘书控制着反压在身后,恶狠狠地看着邓大海。 邓大海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得意地看着挣扎的程澈。 “生日快乐啊,向廷东……哦不,应该是……叶燃。” 程澈听不见电话那头叶燃的反应,但从邓大海得意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的目的达到了。 “叶燃,现在,你的夫人和你双胞胎兄弟向廷东都在我手里……” 程澈奋力挣脱,想扑过去抢邓大海手里电话筒,刚迈出步子就被邓大海的两名手下粗暴地拽了回来,程澈摔倒在地,胳膊蹭破了一大块。 邓大海毫不留情地一胳膊抡在程澈脸上,程澈头发瞬间散乱开来,狼狈至极。 邓大海不耐烦地甩甩手,重新拎起电话。 “叶燃,你要是还想见到活着的他们,就赶紧来见我……” 何秘书刚要上前再次擒押程澈,程澈摸起掉在地上的点滴瓶,猛地砸在何秘书头上。 何秘书抱头痛叫,程澈赶紧爬起来就往外跑,邓大海一个眼神,几个手下便追了上去。 邓大海眼看着程澈跑出去的模样,不慌不忙地挂断了电话。 何秘书见邓大海看着自己,也顾不上头痛,赶紧凑过去汇报情况。 “海哥放心,巴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邓大海满意地哼哼了一段小调,好戏终于要开始了。 叶燃眉头紧锁,强压内心焦躁,驾车一路疾驰,他想起了一条近路,能比大路节约一半的时间。于是猛地打了一把方向盘,掉头往小路开去。 小路破烂没经过修整,路面乱石泥泞混成一滩,一颗石子被车轮溅起不知道打中了什么地方,车子居然抛锚了。 叶燃立刻下车查看,却也全无头绪。他正焦躁得要抓狂,目光突然被路边一匹高大俊美的白马吸引了。 那是一辆欧式的豪华马拉车,一个马童正提个小桶在刷洗白马。 叶燃火急火燎地跑到马童面前,掏出一把钞票全塞进马童手里。 “马卖给我。” 而后解开拉车轻松上马,马镫一踏,缰绳一拉,调转方向。 “驾!” 叶燃策马在夜色里飞驰,马蹄溅起满地银花。 程澈跑出去没多远就被打手们捉住了。现在她发丝凌乱,双手被反绑着跪坐在地上,衣服上有被抽打过的道道破损痕迹,脸颊红肿,连嘴角都带了血。 邓大海居高临下地站在程澈面前俯视她。 “孙少奶奶这是何必呢?吃这么多苦头都不肯松口。” 程澈仰起头,不屈地看着邓大海。 “我跟你这种人无话可说。” 邓大海一个眼色,手下又一棍子打在程澈身上。 程澈控制不住地蜷缩了一下,却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邓大海蹲下靠近程澈。 “这样吧,如果你愿意帮我一起指证叶燃是个冒牌货,我不仅饶了你,我还帮你想办法治好里面真正的向廷东。” 程澈强撑着,让身体直立起来。 “什么冒牌货……我听不懂。” 邓大海举起戴黑色皮手套的手。 “我这只手是巴公当着向廷东的面砍掉的,他那种怂包凭什么来跟我平起平坐,还要分一杯羹?就凭他是向家少爷吗?好不容易他躺里边儿了,你还给我找个更麻烦的来……” 邓大海抓着程澈的头发狠狠把她甩到墙上,站起身拍拍了自己的衣服。 “巴公很快就到。你说他亲眼看见这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是会留下真的向廷东,还是假的,或者两兄弟一起见阎王呢?” 邓大海招招手,何秘书立即递上枪。 “放心。你不会孤单上路的,很快,他们都会去陪你。” 程澈怒视邓大海,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邓大海将枪眼对准了程澈。 程澈绝望地闭上眼睛。 此时,一阵马蹄声踏碎了寂静夜色。 邓大海立刻警觉起来。 “什么声音?!” 程澈睁开眼睛,只见叶燃策马,向着她疾驰而来。 骑在马上的叶燃见着满身残破的程澈,瞬间气血上涌,满腔愤怒,丝毫没有勒马的意思,直奔邓大海而去。 邓大海见策马而来的叶燃疾冲自己,目瞪口呆,却已经闪躲不及。马蹄高高扬起,自邓大海头顶上方跨过。邓大海惊得跌坐在地,挥手指使身旁手下。 “愣着干什么!” 两手下要冲上前,叶燃策马回身甩出马鞭,狠狠抽在两人身上,两个手下登时滚成一团,何秘书赶紧躲到一边,再不敢上前了。 叶燃跳下马,去扶程澈起身。此时邓大海觑准了机会,连滚带爬就要去捡枪,叶燃眼疾手快,一脚把邓大海踹翻在地。 叶燃抢先捡起了枪,一边走一边冲着邓大海连开五枪。 邓大海吓得抱头鼠窜,然而叶燃有意恫吓无意杀人,所有子弹都崩溅在他四周,却没有一发命中。 待枪声停,邓大海才敢松开手,心有余悸地看向震怒的叶燃。 “邓大海,我刚刚可以杀你五次,但我没有,你知道的,我们都是给巴公做事的,他不希望我们内斗。但你要是再搞事,这最后一发子弹你吃定了。” 程澈缩在叶燃怀里,虚弱地趴在他耳畔低声提醒。 “邓大海跟来了诊所,知道廷东在里面,还叫来了巴公,你小心……” 夜色里突然亮起灯光,光芒刺眼。 两人回头,一辆汽车驶停在门口,依柔姿态优雅地下了车,随后打开后座车门,是巴公到了。 邓大海见巴公来了,立刻踉跄起身,得意地朝着巴公跑去。 巴公居高临下地看着正低头帮程澈解开绳索的叶燃,不阴不阳地说了句:“怎么回事,你们就不能让我消停消停。” 邓大海斜眼蔑视叶燃,张狂地围绕在巴公身边。 “巴公,我重新给您介绍一下咱们这位眼前人。他啊,叫叶燃,和向廷东是双胞胎,亲兄弟,真正的向廷东现在就躺在楼上诊所里面呐!上次两张照片确实不足以说明什么,让他蒙混过关,可这次是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在,铁证如山!” 叶燃的眼神始终紧锁着邓大海。 巴公看着叶燃的眼神,看不出变化,面容依旧平静。 “寒山,你怎么说?” 叶燃依旧冷静。 “这是向家的家事,我本不想对外提起。我母亲向若云二十几年前就离开向家,音讯全 无,没人知道她当年生的是一对双胞胎,也不过是今年,我这个弟弟才被向家人找到,谁知又出了场意外,这才躺在里面。” 邓大海一听,激动起来。 “叶燃,你可真会编。” 邓大海正要发作,然而此时,众人身后的病房内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这摔了一跤,怎么来了医院……” 叶燃和程澈震惊看过去,真正的向廷东正从病房内走出,站在了病房门口。 向廷东苍白孱弱地靠在墙上,有气无力地顺着墙柱坐下,他有些恍惚地摸着头,缓缓抬眼望向众人。 向廷东将目光落在叶燃和程澈身上。 “廷东,程小姐,我昏迷了多久?” 叶燃与向廷东目光相对,立刻明白了向廷东此刻的暗示。 “没多久,你醒了就好。” 邓大海不可置信地左右看看二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们一定是串通好的。” 向廷东看上去却很疑惑。 “串通……串通什么?倒是你,还有你们,都是谁?” 巴公瞥一眼向廷东。 “我们是谁不重要,你是谁,也不重要,但他是谁,很重要。” 巴公将枪举起,指向叶燃的脑门上。 叶燃与巴公眼神相对,眼底里尽是想将巴公吞噬的火光。 诊所外再次电闪雷鸣,巴公对着叶燃扣下板机,然而下一瞬,枪口却指着向廷东。 “砰”一声枪响,向廷东胸口中枪,倒在了地上。 程澈惊得捂住嘴把喊出他名字的冲动咽了回去,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巴公收起枪,眼睛却始终看着叶燃。 “依柔,把他们都带走。” 诊所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雨水打在窗户玻璃上,落雨声嘀嗒嘀嗒。 余家豪躺在地榻上,悠悠转醒。朦胧中,他看见向若兰一身睡裙,正倒着水。 余家豪瞬间清醒,连忙坐起身,发现自己只穿着一件工装背心。 想起自己都做了什么,余家豪懊恼不已,又悔又愧。 向若兰回头,见余家豪醒来, 笑着走到他身边。 “你醒啦?” 余家豪却当即翻身下榻,在向若兰面前跪下。 “大小姐,我愿意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所有后果。” 向若兰一个愣怔,措手不及。 “怎么承担?” 余家豪羞愧,鼓起勇气抬头直视向若兰。 “我想娶你!” 向若兰转身,取了新的衬衫,丢给余家豪。 “衬衫脏了,给你准备了新的。” 余家豪接了衬衫,赶紧穿上。 向若兰自顾自在梳妆台前坐下,开始梳理头发。 “你在这里不过是因为你吐了一身,我又实在没力气把你扛回你的房间,索性让你在这里睡下了。” 向若兰从镜子里看余家豪,神情似是逗趣,实则试探。 “所以……你还要娶我么?” 余家豪扣扣子的手一抖,一颗扣子飞了出去。 “我……我不敢高攀……” 向若兰有些失落,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缓解一下眼前尴尬的局面,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小翠不等她应允就推门进来了。 “大小姐!孙少爷出事了……” 向若兰赶到的时候,幽暗寒凉的病房里,只有一张盖了白布的病床,她狠了狠心,上前猛地掀开白布,里面是向廷东苍白到发青的脸。 叶燃满面血污,睫毛颤动,眼皮上干结凝固的血块让他连睁开眼睛都费力。 审讯室内阴冷晦暗,只有一盏吊灯颤颤巍巍地晃动着,映得满墙血迹如同就要挣脱出来的恶鬼罗煞,更显阴森可怖。 叶燃两只手腕锁着铁链,被吊在刑架上。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衣衫褴褛,但凡是裸露之处,不是凝固的血渍就是皮开肉绽的伤口,实在触目惊心。 一旁的角落里,程澈被反手绑在椅子上,嘴巴贴着胶布,头发散乱,眼神惊惧。她无力挣脱,只能痛苦目睹一切。 巴公坐在叶燃正对面,面前桌上的茶壶壶嘴喷吐出热气。他神色稀松平常,悠然斟茶,仿佛根本不是在进行残酷的审讯。 “让他清醒清醒。” 依柔会意, 取了一边的水桶。 巴公磕了磕茶盏底。 “放点盐。” 依柔点头,往水桶里倒进一整包盐,而后尽数泼洒在遍体鳞伤的叶燃身上。 盐水浸透全身。叶燃浑身被杀得生疼,牙都要咬碎,喉头发出低哑的闷声。水滴浸润凝固的血块,红色的血水淌下,叶燃缓缓睁开淤青红肿的眼皮。 巴公起身,故意用手狠狠按进叶燃的伤口,叶燃硬是没有发出一声惨叫。 “你根本不是向廷东,真正的向廷东,可没这个能耐。” 巴公松开手,接过依柔递过来的帕子擦拭手上的血污,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眉眼。 “我很欣赏你。不过今天你要是不吐出实话,我不会让你活着走出这里。” 巴公头也不回,手指轻轻朝角落里一点。 “她也一样。” 巴公又递给依柔一个眼神,依柔会意,从皮箱里取出一只试剂瓶,瓶内是红色粉末状的药物。 依柔戴上口罩,将红色粉末悉数倒入一只烟管,划了火柴,将粉末烘烤点燃,放在叶燃面前。 “红松蕈碱。一种生物碱中提取出的有机化合物,能阻断副交感神经,强效麻痹和抑制 人的中枢神经系统。” 烟管中涌出浓郁烟雾,依柔膝盖猛击叶燃小腹,叶燃倒在了地上。 叶燃吃痛吐血,大口呼吸来缓解的同时也将药物的浓烟尽数吸入体内,他的眼神一片空茫,面前一切开始扭曲变慢。 巴公看着迷离恍惚的叶燃,露出微笑。 “但凡吸入这碱,人就很难再清醒思考,更不可能撒谎。” 叶燃大脑被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席卷,他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意识模糊,眼神逐渐涣散。程澈不断挣扎想要唤醒叶燃,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呜声。 巴公走到叶燃面前蹲下身。 “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我……叶燃……” 程澈陡然睁开眼睛看向叶燃,难以置信。 “看嘛,我就说。现在说说吧,为什么冒充寒山?什么目的?” “为了……” 叶燃用力摇了摇头,可麻痹感裹挟脑海,越发刺激神经,叶燃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试图努力遏制身体的震颤和错乱,无数杂乱的记忆碎片在他眼前闪过。 不久前,就在他们真正查到巴公之后。李伯给叶燃吸过一次红松蕈碱,因为那是巴公惯用的逼供手段。 那时叶燃在药烟的凶猛攻势下很快便被冲昏了头,他摔倒在地不断蜷缩颤抖。只有李伯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重复着。 “阿燃,只要你能咬死自己是向廷东,你为巴公做事、你效忠他……” 巴公咄咄逼人。 “冒充寒山接近我,底为了什么?” “为了……” “为了什么?” 叶燃大口呼吸,遏制药劲,让自己冷静清醒。 “为了……为了出人头地……” 巴公微微惊讶,程澈更是一脸震惊地看着叶燃。 “为了让抛弃我的向家人后悔……向家的一切……是我的……” “可我刚才杀了你的亲哥哥,你难道不想替他报仇吗?” “就是他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巴公笑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一旁的程澈。 “你确实比向廷东更适合成为寒山。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巴公起身走到叶燃面前,一手捏起他的下巴,让他看向程澈。 “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程澈困惑又恐惧,睁眼扭头看向叶燃。 叶燃咬紧后槽牙。 “爱人……娶她的人是我……她是我的妻子。” 程澈心中无数情绪崩溃瓦解,变成一片废墟,化成不尽的心酸,让她在这一刻痛苦无比。她爱叶燃,但绝不愿意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以这种形式听到他的告白。 巴公终于满意,放下心来。 “很好。那么以后,她就是你的软肋。” 叶燃脸颊不知流淌下血水还是泪水,他抬头与程澈对视,眼里满是痛苦的爱意。 巴公挥手示意依柔解开叶燃的铁链。 叶燃无力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已是昏厥。 巴公朝程澈走过来,揭下封口的胶布。然而程澈却已经在刚才的时间里下定了决心,她不要再被动地等待巴公出手了,她要亲手送这个恶魔下地狱。 就在巴公解开程澈准备转身去看叶燃时,程澈在他背后幽幽开口。 “巴公,你还记得第一任寒山吗?” 巴公身形一滞,几乎僵硬着回过头看着程澈。 “你说什么?” “沈晚音,林允生。我是他们的女儿。” 程澈没有看错的话,巴公的眼神下意识躲闪了一下,随即染上一层狂热的血红。 “当年大名鼎鼎的化学家夫妇。你就是邓大海没收拾干净的尾巴。” 程澈嘴角有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们曾经,研究提取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有机化合物,我想正是您的生意所需要的。” 程澈站了起来,毫不颤抖地看着巴公。 “巴公,很荣幸结识您。我真正的名字,林程澈,林允生的林,方程式的程,清澈的澈。” 巴公赞许地看着她,程澈却看向地上的叶燃。 “现在,我可以带他回家了吗?” “当然可以,但是程小姐,别耍花样,你承诺给我的配方,一个月之内我必须看到。” “那是自然。” 程澈吃力地搀扶着叶燃走出审讯室,经过邓大海身边时眼神灼灼,似是有火。 见他们离开,邓大海困惑不解地来到巴公面前。 “巴公,您这就放他们走了?!” 巴公没有理会,径自往审讯室后的内院走去。 邓大海不依不饶。 “他们合伙骗您,您应该把他们都杀了啊!” 巴公站住,笑眯眯地回过头看着邓大海。 “你在教我做事?” 巴公逼近邓大海,拉起他的假手掂了掂。 “大海,你最近手伸得太长了。小如最近还好么?我也买了些蝴蝶结,棠城没有的样式,记得带她来拿。” 邓大海瞬间变了脸色,杵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一步。 巴公笑笑,转身离开。 ------------ 第十七章 程澈带着叶燃在路上走着,又下雪了,像她找到叶燃那天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能拖着昏迷不醒的叶燃走出这么远,她只知道要快点带他离开,越远越好,才能安全。 直到看见辛夷从车上下来跑向他们,程澈才终于松了口气,顿时就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撕扯得疼痛无比,她膝盖一软就跪倒在雪地里。被叶燃的重量往地上一带,两人便躺倒在雪中。她依稀听见了辛夷的脚步声,心里觉得无比安全,释然地闭上了眼睛。 向廷东下葬了,墓碑上只写了向家长孙。 叶燃重伤昏迷多日都没醒过来,整个向家全靠向若兰和程澈支撑着。 雨接连下了好多天,程澈想过,是不是雨声太密,叫人昏沉欲睡,所以叶燃才一直醒不过来。 她把叶燃的床头柜上的桂花蛋糕拿走,换上一只今天新做的。 “叶燃,那天明明是打算等你回家一起吃生日蛋糕的,可你却一口都没吃上。” 叶燃没有回应,安稳沉睡着,程澈淡淡苦笑。 “不过没关系,我每天都会带一个新的过来看你,这样等你一醒来,就可以吃到新鲜的蛋糕。” 程澈帮叶燃掖了掖被角,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 又过了几天,向懿如终于病情好转出院,然而回到向家迎接她的就是两个孙子一死一伤的消息。 向懿如坐在轮椅上,心痛如绞地抚摸着照片上向廷东的脸。 “报应……是我的报应……” 向若兰给向懿如身上披了条披肩。 “妈,你别这么说,廷东的事我也有责任……” 程澈像双腿灌了铅一样挪到向懿如身旁。 “程程……” 程澈扑通一声跪在向懿如面前,泪水夺眶而出。 “奶奶,对不起……您领我回向家抚养……可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都是因为我……” 向懿如怜惜地看着程澈,忙要扶她起来。 “傻孩子,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带你回家,是受了你母亲的恩惠和托付,没有她,也就没有今天的济民。” 程澈和向若兰都错愕地看着向懿如,程澈惊讶于母亲信中所说是她逼迫向家参与贩毒,现在向懿如竟然说母亲对向家甚至对济民有恩。 “程程,我的孙女,过来吧,奶奶把什么都告诉你。” 向懿如年轻时,家里就是高门大户,招了个女婿上门,两人也是琴瑟和鸣,两厢情好。谁料人近中年,丈夫因病去世,向懿如那时才发现这些年来,父母留下的财产已经被他们挥霍得差不多了。 向懿如不得不亲自上阵经营起了家里的药局,虽然济民是棠城的老字号,但父母过身后,她从未沾手过生意,丈夫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济民早就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 那时向懿如每天早出晚归,生意要看顾着,还有两个女儿要养。若云当时正在女学读书,若兰还是个整日只知道追花扑蝶的小丫头。向懿如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算她已经几乎住在药局了,但是生意没有丝毫好转,前期她备下的药材又在接连的阴雨天里坏成了一仓库发酵的臭渣子。 钱没了,药没了,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连客人也没有。 工人一个个等着她开工钱,她愧对大家,只好把自己以往的珠宝首饰全搜罗出来卖了,给大家结了工钱发了赔偿,告诉他们药局开不下去了。 只有余叔不肯走,他是跟着向懿如父亲学徒过来的,对济民感情深厚,总想着不能让济民就这么没了。就算向懿如说了要关掉药局,余叔也不答应,还跟向懿如当着工人们的面吵了起来。向懿如那时候脸皮还薄,被他气得只敢晚上回家偷偷掉眼泪,但也正因为余叔的坚持,药局被留了下来,又苦苦挨了三个月。 三个月里,余叔到处找生意,免费上门看诊,只收最低的药钱。他走烂了两双鞋,终于勉强有了点生意,虽然还是入不敷出,但总算不是净亏了。 向懿如那时候心灰意冷,根本不管药局的生意,她只想照顾好两个女儿。自己的首饰,家里的古董都变卖干净了,手里剩下的钱也就够花一年半载,那之后呢? 就是这个时候,向懿如遇见了沈晚音。或者说,是沈晚音找上了她。 沈晚音一直在棠城寻找能帮他们买卖运输药材的药房或者医馆,最好有一定的规模和场地,因为他们毒烟的量可不小;再则,得是能答应跟他们干这事的人,生意太好的自然看不上这前景不明还危险的活计;最后,必须是可靠的人。 沈晚音暗中观察了向懿如和济民药局很久,还有那个余叔,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人了。他们身处绝境,而沈晚音刚好有能力拉他们一把。 毒烟集团最初的生产线就这样建立起来,沈晚音带着林允生进了济民,平日里也会出诊,林允生最擅长中西医结合治疗,一开始虽然遇到些阻碍,但效果毕竟是好的,渐渐也在棠城有了口碑。更多的时间,他们夫妇就在药局里尝试各种提纯和配方,制作毒烟。 向懿如一直没能沾到沈晚音以外的集团中人,这是沈晚音要求的。她说向懿如还有两个女儿,这是为了保护她们。所有的任务都是沈晚音给向懿如的,她们就这样合作了很多年。 直到向若兰因为丈夫的死离开棠城,沈晚音感受到危险提前托孤。 其实向懿如一直觉得在沈晚音之上的那个人,一定是知道济民的存在的,毕竟沈晚音夫妇在济民出入也不是什么避人的事。但他们夫妇死后,却没有任何人找上济民的麻烦,只在一个夜里,那时已经是棠城最大药企的济民失窃了。 除了和沈晚音合作的文件账目被盗,其余没有任何损失。 向懿如知道,一定是沈晚音保护了向家,保护了整个济民。 “程程,毒烟集团的头目,或者说至少是巴公之上那个人,一定与你母亲关系亲近。你父母的死,是他们一手造成,但他们却没有追究济民,也没有继续迫害你。这些事情瞒是瞒不住的,唯一的可能,是那个人自觉愧对你的母亲,才会放过我们。” 程澈心中震动,邹先生,她几乎可以肯定。 程澈抹掉眼泪,渐渐平静下来,眼下除了这些事还有一件更紧要的。 “奶奶,我有一件事得求您,您肯定知道我父母当年有一份药物提纯技术研究手稿,是不是? ” “程程,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一定要用那份研究手稿才能做到的事情,请您……把它交给我……” 向懿如的眼眶红了,怜惜地抚了抚程澈的脸。 “程程,那些人会有报应的,答应奶奶,别再以身涉险了,好吗?” “奶奶,报不报应,是老天来决定的事情,而我能做的,是送那些真正该死的人下地狱。” 李记茶餐厅内,李伯正擦拭着桌面,程澈进门,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李伯抬起头见是程澈,朝柜台里的伙计使了个眼色,自己悄悄引程澈进了先前那间暗室。 “阿燃的伤我去看过几次,没什么好转。你要是独自行动的话并不安全,再加上你缺乏行动经验,我不能放心你去。” “李伯!我不能让叶燃就这么白白躺在医院里。更何况也不只是为了他,你知道的,我的父母都和毒烟集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件事,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李伯还在犹豫,他眉头紧锁,烟斗在手里翻转不停。 程澈拿出从向懿如那里得到的技术文件,将向懿如说的话告诉了李伯。 “正如奶奶所说,毒烟集团会放过济民和我就是看在我母亲的面上,谁去做这件事都会很危险,但只有我能有一线生机。李伯,我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为了叶燃,更是为了我自己,他没做完的事,我来替他完成。” 向懿如身上一件披肩,手上捧着一张几个人的全家福,在庭院中的轮椅上静静坐着。 余叔从后面走上来,正准备将她推回房里,向懿如却轻轻开口了。 “手稿交给程程,到底是帮她还是害她了……我这一身的罪孽,怕是没机会赎了……” “老夫人,从前您跟他们合作都是为了向家,被逼无奈,您多年来行善积德,若云大小 姐她,不会再怪您的……” 向懿如耻笑着自己。 “被逼无奈?老余,这一切的起因是我,若云被我赶出家,廷东因我被毒烟集团盯上,向家因我落得如此地步,这是报应……” 向懿如说着,似再难喘上一口气的样子。 “老夫人,我送您回屋休息吧。” “我还想……再坐坐,再看看。” 余叔看着孱弱的向懿如,只能点点头。 “那我给您拿盆炭火过来。” 余叔转身离开。 向懿如回望着整个向家宅院,眼神逐渐涣散,而后慢慢闭上,全家福相框从手中掉落。 余叔还未走出几步,听见相框落地的声音赶紧回头看去,只见轮椅上,向懿如的头已经无力垂下。 “老夫人……小姐……” 几日后,程澈和向若兰一身黑衣,胸口戴着白花走在街边。 “妈的后事办完了,叶燃还没醒,现在向家只剩下我们了,你有什么打算?” “小姨别担心我,经过了这些,我自然不会再莽撞行事。” 向若兰轻轻点头。 “那接下来要做的事,算我一个。” “小姨你的意思是?” 向若兰微微一笑。 “你的计划里应该需要帮手吧?” “是啊,要对付邓大海不容易。” “邓大海?巧了,我跟他的新仇旧恨倒是可以一起算一算了。” “那看来我们还需要一个帮手。” “一个怎么够?” 风行会馆内,萧宵娇媚坐在桌边,余家豪板正站在一旁,十三少打理着兰花,发财三人组抱臂守着。 萧宵抬眼,微笑看程澈。 “程小姐,好久不见了。” 余家豪上前替两人拉开椅子,程澈和向若兰坐下后,程澈在桌面上铺开一张图纸。 向若兰颇为义愤:“原来邓大海把麻黄都囤积在这里,这些日子缺药不知道牵连了多少病人,是时候把它们用到真正该用的地方了。” 程澈点点头,抬起头对众人说: “我们想把所有的麻黄转移到向家仓库的话,还需要一定的人手。” 发财几个都积极地举起了手,还挥舞几下,就怕程澈看不见他们。 “程小姐,放心,有我们呢!” 萧宵抬眸笑眼看三人。 “你们仨怎么够。人手这方面,交给我吧,会打的,会偷的,会跑的,一应俱全。” “好,那我跟我萧小姐你一起把麻黄运出去。” 余家豪往前一步:“我留下善后。” 程澈蹙着眉。 “我们这么多人总归会有动静,万一仓库周遭有谁留意到了我们的行动,就麻烦了。” “得有人去搞定附近的安保和巡逻队。” 几人若有所思,始终在一旁打理着兰花的十三少突感不妙,想要趁几人沉默时偷摸着离开,然而下一秒几道目光齐齐射向十三少。 “十三少?” 十三少坚决拒绝。 “我这儿有规矩的,不该插手的绝不插手,这事我可不参与!” ------------ 第十八章 两手下在仓库门口巡逻着,余家豪悄然在一个手下身后出现,一个捂嘴将其扭脖放倒,另一个手下刚发现,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余家豪又以同样的方式制服了他。 发财拉起锁仓库门的锁,从身上掏出一根铁丝,利索将锁打开。 十三少拉掉电闸,仓库内一片漆黑。 向若兰进入仓库中,用匕首划开一个麻袋,取出一根麻黄闻了闻。 程澈来到向若兰身边。 “小姨,人手都到了。” 向若兰点点头:“是麻黄,换吧。” 萧宵领着一群手下进来,麻利地将麻黄搬运出去。仓库门口,程澈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大家带麻黄撤离。 萧宵拍了拍程澈的肩膀:“真的都搬空了,假的也换进去了。以防万一,我陪你一起运去目的地吧。” 程澈知道萧宵是不放心自己的安危,见她嘴硬程澈也不戳穿,爽快应下。 程澈和萧宵走后,十三少带人把躺倒一地的守卫给处理了。 余家豪护送向若兰回向家,刚走到半路远远就听见何秘书吵嚷的声音,余家豪赶忙护着向若兰躲进暗巷。 “大晚上,这么冷的天,让我带人去偷秦老板的货,挨打的是我,干缺德事的又是我……妈的人呢!不是说好这边等,老子都到了也没瞧见。” 向若兰顿时心生一计,对余家豪打了个手势,他立马会意。 待何秘书走到拐角,余家豪一个麻袋兜头套了上去,何秘书立刻大叫起来。 “什么人敢套我!知道我是谁吗?” 向若兰立即用高跟鞋的尖头狠狠踢上去,麻袋里发出何秘书的惨叫,余家豪一棍子敲在何秘书头上作为收尾。 “大小姐,人拿下了,接下来怎么办?” “他到这儿来和手底下人碰头,说明秦老板的货仓也在这附近,这周围还能安置得下货仓的只有一个地方。” 向若兰带路,余家豪扛着套麻袋的何秘书,把他挂在了仓库门上,随后余家豪一脚踹在铁门上发出轰隆巨响,仓库内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余家豪牵起向若兰的手就跑,两人跑过一座座的错落牌楼,跑过沿街的闪烁灯火,市井万千在身侧仓皇掠过,都被飞奔的两人抛在脑后。 一排排的化妆镜前,程澈倒着两杯酒,举起一杯递给萧宵。 “敬你的慷慨仗义,也谢你数次不计前嫌出手相助。” 程澈主动与萧宵碰了下酒杯,喝下杯中酒。 萧宵轻笑着摇头,喝了口酒。 “等这件事落下帷幕,你再谢我,跟我好好喝一杯吧。” 萧宵放下酒杯,取出一张邀请函给程澈。 “这个月福济会的邀请函,你能不能趁机扳倒邓大海就在明天了……” 程澈刚要接过邀请函,萧宵又迟疑地没有松手。 “萧小姐怎么了?” 萧宵面露担忧。 “明天巴公也会参会,虽然你向他递出投名状,但他太过多疑,我还是担心……程澈,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程澈却毫不犹豫地抽走邀请函。 “萧小姐,你知道我看着邓大海、巴公那些人出入这里时,在想什么吗?” 萧宵摇头,程澈盯紧了杯中的红色液体,像是看到翻覆的血海。 “这里似乎是一个歌舞升平、风花雪月的世界,权贵富贾纵情享乐,这里是他们的盛世, 可这盛世是建立在无数普通民众的噩梦之上。这所谓的盛世,能拆一面墙,我绝不只毁一块。” 萧宵欣赏地看着程澈坚定的神情,主动拿起酒杯,与她相碰。 李记茶餐厅里灯光昏暗,餐厅大门早已关上,赵天河坐在一张空桌子前,秦副官站在他身后,正一脸警惕地四面打量。 “赵司令!招呼不周,来晚了。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好菜,不过都是我亲自下厨做的,看看能不能入口。” 李伯一边说一边布菜,他倒是真不客气,说是没什么好菜,就果真只炒了一荤两素。 赵天河也不矫情,从筷筒里取了筷子就吃,边吃边夸赞李伯的手艺。两人客气寒暄得差不多了,终于开始说正事了。 “李先生,上次有劳你亲自来送药,感激不尽。不过,你的人也借了我的名头,向巴公献媚。这次我回来,巴公几次三番派人来邀秦副官,如果不是我也在棠城,说不定他真得被按着签什么合同。” 李伯大剌剌地笑笑,似乎并不当回事。 “赵司令说笑了,怎么会呢。就算巴公真要拉着秦副官去做什么生意,我们的人也会从中接应的,绝不让赵司令做任何违心之事。” 赵天河探究地望着李伯,似乎在掂量着自己要说的话。 “我怀疑南州和靖州勾结一气了,如果按你说的,南州是靠毒烟提供军费,控制南边那些权贵,那么靖州很快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我在中原,迟早独木难支。” 李伯的神情终于严肃起来。 “赵司令说的消息确切吗?如果是这样,我们再想拔除这个毒瘤,就麻烦了。” “所以,我来找你们合作,不过前提是,你得把你们查到的消息全给我。” 李伯谨慎地往椅子背靠了靠,似乎这样能给他多一点安全感。 “赵司令不如先说说,打算怎么合作?” 赵天河端起酒杯,下定决心般喝了一口。 “这话不该你来问我。但是我可以回答你,我能断他们的运输,能截住他们的货,要是到了非打不可的时候,陈同礼过不来棠城,你们胜算能稍微多些。” 李伯顿时心情激动起来,如果赵天河能帮他们到这份上,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如果赵天河明面上和棠城过不去,以他一人的兵力,在南州王梁度面前还不够看。 为免打草惊蛇,有赵天河帮忙先阻止靖州与南州连成一片,小范围制造混乱,能帮他们争取时间就已经足够了。 李伯端起酒庄重地敬了赵天河一杯。 随后起身带他前往暗室分享调查进度。 秦副官就在餐厅里坐着边吃边等,柜台里假装算账的年轻人也不装了,跑出来和秦副官一处坐着,学着李伯和赵天河的样子推杯换盏起来。 次日烟雨阁中,桌上筵席已备,菜色丰盛至极。 留声机正转动播放着优雅的爵士乐,邓大海正随着音乐,惬意地摇晃着红酒杯。 一只手轻轻拨动唱针,唱片停转,音乐停止。 邓大海回头,见萧宵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萧老板?” “巴公人还没到,海哥怎么自己先庆祝起来了?” 邓大海品了口酒。 “告诉你也没事。据说巴公有笔大生意要做,你说他现在手边能依靠的人还有谁,不就只有我了吗?” 萧宵为自己倒了杯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邓大海。 “我只是个提供场子攒局的人。你们的生意,我可不关心。” “也是萧老板毕竟一介女流,和杜……风花雪月就是,不用操心男人家的买卖。” 萧宵淡然一笑,与邓大海碰杯。 “那就祝海哥心想事成。” 邓大海看了眼萧宵的打扮,一本正经指点起来。 “不是我说你,身为新仙林老板娘,日日要演出交际,这一身黑不适合你。” 萧宵倚靠在窗户边。 “最近天气不好,没什么打扮的兴致。” 她悠悠抿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今晚,怕是要下雨了。” 程澈走进烟雨阁,一身与以往都不同的肃穆装扮,脚上的高跟鞋发出有节奏的“咔哒”声,步伐沉稳有力。 然而就在程澈要推开包厢门时,另一只手却突然从身后出现,阻止她开门,将她拉住。 “程程!” 程澈惊喜而错愕。 “叶燃……你醒了!” 叶燃面色还有些苍白,他刚从程澈被巴公杀死的噩梦中醒来,跑回家找不到程澈,好不容易找到了辛夷才来到这里。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把程澈带走。 然而程澈却不肯离开,叶燃只好附在她耳畔,轻声却急切地劝阻。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也不是来阻止你做你想做的事,你先跟我走,我们回去好好商量,怎么才能万无一失……” 叶燃诚挚地看着程澈。 程澈看着叶燃清透的眼睛,胸口一阵酸涩,可是她仍不肯动摇。 两人尚在对峙,门却打开了。 巴公一脸舒展的笑意,眼神如同毒蛇缠绕住他们。 “欢迎两位。” 程澈和叶燃对视一眼,骑虎难下。 邓大海见巴公带了叶燃和程澈入座,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靠近巴公小心试探着问:“巴公,他俩信不过,怎么还让他们来……” 巴公拿起酒杯,斜眼邓大海。 “这个场子,什么时候轮到你先说话了?” 程澈冷笑,从手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包放在桌上,依柔取走递给了巴公。 “巴公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我做出来了。海哥,现在你还信不过我们吗?” 巴公拿起牛皮纸包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一旁的邓大海却坐不住了。 “随便拿出点破东西,谁知道是不是你做的?巴公,我看她就是外面买来糊弄咱们的,说不定这里面就是我们自己的货!” 巴公把纸包打开,推到桌子中间。 “是不是我们的货,你自己看。” 随后笑眯眯地看向程澈。 “不愧是沈晚音的女儿,这货的品质是不一样。” 邓大海不可思议看程澈。 “你是...林允生和沈晚音的女儿?” 程澈默认,叶燃看着程澈一脸从容不迫,心里竟然也随着安稳了几分,她好像一直都很有主意。 巴公朝依柔招招手,依柔把程澈拿来的毒烟点好,双手将烟斗递给巴公,巴公深吸了一口,近乎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屋里谁也没说话,静静等着巴公的反应。良久,巴公将烟斗放回依柔手中。 “大海,南洋的客户对咱们的量要求很高,你那批麻黄就都交给程小姐,以后由程小姐 全权制作出货,你跟寒山好好配合她。” 程澈微笑颔首。 “多谢巴公信任。” 邓大海正气急无措,此时何秘书几乎是扑爬着进来,头脸满是淤青红肿,脑袋上包着纱布。 “海哥,大事不好。” 邓大海瞪他一眼,何秘书瑟缩着跟着邓大海来到外面走廊上,还不等何秘书开口一巴掌已经甩到了脸上。 “没看见我跟巴公在吃饭吗?你冲进去触我什么霉头。” 何秘书捂着脸。 “我们的麻黄丢了,不知道谁干的……还有秦老板……以为我要偷他的货,让我回来跟海哥你说,黄海你做得,他也做得……” 邓大海一听,暴躁揪住何秘书的衣领把他怼在墙上。 “怎么回事,怎么现在才说!” “秦老板打了我……我刚醒就从医院赶来了……” 邓大海将何秘书摔在地上,转身无比愤怒地踢开门,冲进包厢内。 此刻的包厢内,巴公正与程澈叶燃干杯,几人谈笑风生。 邓大海拔出枪凶狠地看向叶燃。 “寒山,我的麻黄丢了,是不是你干的?!” 叶燃镇定自若,不屑冷笑。 “我在医院躺了几天刚醒,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邓大海被气冲昏了头,又调转枪头对准了程澈。 “那就是你!” 叶燃闪身挡在了程澈面前。 一阵凉风伴着挥刀的破空声吓得邓大海微微一抖,头上的帽子已经被巴公用刀挑走了。邓大海忙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巴公,茫然地抓了抓脑袋。 叶燃看着巴公打量那顶帽子,瞬间抓住了问题。 “海哥,你这顶帽子用的织缎,是南洋独有的海岛丝绒,谁送你的?” 邓大海错愕,紧张地胡乱找起借口。 “百货商店买的。” 巴公冷笑一声,把帽子往桌上一扔。 程澈拿起来看,立刻会意,和叶燃配合。 “这帽子内里,有手工制作的绣线标记,显然是特制。而且据我所知,南洋的海岛丝绒 还并没有贩售到棠城。” “那又怎么样?一顶帽子而已,我可能忘了,不记得谁送的。” 叶燃似笑非笑。 “海哥,跟南洋那边的关系恐怕非比寻常吧?” 巴公平静地看着邓大海,却朝依柔伸出手。 依柔奉上一把长刀。 邓大海瞬间畏惧,已经有些慌不择言。 “巴公,南洋那边确实很早就找上了我,但我什么都没答应他们!我一直晾着他们!” 巴公抽出刀,用帕子细心擦拭。 “我知道。何韧西,进来。” 何秘书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扑通就跪在巴公面前,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巴公。邓大海震惊地看着何秘书,何秘书却只回他一个阴冷的眼神,随后毕恭毕敬地望着巴公。 “巴公!南洋马上就会成为我海哥第二个家!” 邓大海目瞪口呆。 “何韧西,你胡说什么!” 何秘书看也不看邓大海一眼,继续说: “巴公,我亲耳听见,海哥要私下对接您的大客户,这封信里就是证据!” 巴公微笑看着邓大海。 “大海,这信,是依柔写给你的,你让我失望了。” 邓大海万念俱灰,不可置信地看着何秘书,已经语无伦次。 “你一直跟着我,原来是在监视我?你出卖我?” “海哥,狗当惯了,我也想尝尝做人的滋味。” 程澈和叶燃看着多疑又心狠的巴公,内心也是一阵寒凉。 叶燃察觉到程澈指尖冰凉,轻轻揽她在身后。 巴公一刀贯穿了邓大海的胸口,邓大海还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带血的刀尖。 他的血随着巴公抽刀溅射出来,样品被血浸透,一串血点子甩在程澈和叶燃脸上。 巴公将刀递给依柔,走到桌前抽了手帕,淡然擦干净手里的血。 “程小姐,样品被大海毁了,你再给我一份新的。” 程澈看着邓大海,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好,我会重新准备。” 巴公皱了皱眉。 “你现在只做了一份吗?” “时间有限,我也是初次使用这种方法,要保证品质才有价值。” 巴公扔下沾了血的帕子,扫眼程澈和叶燃。 “我的耐心有限,不喜欢毫无准备地等待。” “巴公放心,不会耽误的。” 一道雷电劈下,已经熄了灯的无人包厢内闪电照亮。 桌上筵席丰盛丝毫未动,但包厢里血迹斑斑,一片狼藉。 奄奄一息的邓大海手里攥着一只黑色的蝴蝶结,费力在地上挪动着,身下全是拖行的血迹。 一双黑色高跟鞋在邓大海面前停住。 邓大海仰起头去看,萧宵正冷漠地看着他。 萧宵在邓大海身前蹲下,邓大海向萧宵伸出拿蝴蝶结的手。 “小如……” 邓大海想张嘴说话,可嘴巴张开,只能吐出大口的血。 “邓大海,你真是个好父亲啊,可你有没有想过,别的父亲也有女儿呢……” 邓大海吃惊地瞪眼看着萧宵,似乎想起什么。 “这些年你这个黄海当得舒服吧?你不会以为,我一个没用的女人家就理所当然放下了我爹的仇了吧?你当然是那么想的,可是你想错了。” 萧宵抽出一把枪,对准邓大海。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今天穿黑色吗?为了送你上路。” 枪声响起,萧宵漠然地从邓大海手里取走了蝴蝶结。 程澈在新设的父母灵位前上了三炷香。 虽然杀害他们的邓大海除掉了,但是毒烟集团还在,沈晚音拔除毒瘤的愿望还没实现。更重要的是,对程澈来说这已经是她自己的愿望了。 叶燃也点了三炷香,作揖后插进香炉。 “程程,邓大海已经死了,现在你不要再轻举妄动,我会去找李伯商量,怎么让你脱身。” “我还没打算脱身。” 叶燃担忧地握住她的手。 “上次审讯室里,在巴公面前,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当你是我的妻子,真心地爱你,你的安危对我来说比我自己的命都重要。所以我不想冒任何可能失去你的风险,你明白吗?” 程澈眼眶湿润,迎上叶燃的目光。 “我明白,我都明白。你对我来说也一样重要,可是叶燃,除掉这个毒烟集团对我来说比你我的命更加重要。” 叶燃眼神有些失落,但很快他又释怀地笑了。 “是啊,当然。好,那我们就一起除掉它。” 程澈靠在叶燃怀中,疯狂汲取着他身上的暖意,依偎每多一刻,程澈的勇气便又增长一分。 她闭上眼,似乎已经看到了澄明的天空。 ------------ 第十九章 叶燃和李伯商量完后续的计划,知道了赵天河会暗中帮忙,心情轻松了不少。 刚出茶餐厅门口,就看见余家豪冲他挥手招呼。 “阿豪,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有什么事吗?” 余家豪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是孙少奶奶告诉我的,少爷,我有话想跟你说!” 叶燃更加困惑,余家豪上前一步,一脸郑重。 “从小我爹就跟我说,我的职责是保护向家所有人,我以为靠自己的手就可以做到。但自从孙少爷您回来后,我才明白如果我想保护更多人,光是靠着一拳一拳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我想像您一样,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 叶燃望着赤诚的余家豪,没有说话,而是转身推开茶餐厅的门。 余家豪着急跟上。 “孙少爷,如果需要考验,我愿意的……” 叶燃笑着看着他。 “欢迎你来尝尝这里的菜。” 余家豪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跟了进去。 向家正厅里整整齐齐地摆了一堆包装精致的礼盒。 十三少穿了一身西式正装,精神抖擞,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发财和八万,两人手里各自抱着一大盆兰花。 十三少站在正厅中央,四下打量着向家。他越看越觉得熟悉,但怎么都想不起来原因。就在十三少似乎有了一点头绪的时候,发财大喊: “向大小姐下来了!” 向若兰困惑从大楼梯上下来。 “十三少,你在干嘛?!” 这一瞬间,十三少感觉时间突然变得很慢,向若兰的身影和另一个女人的身影重合了起来。那个女人也是站在这个楼梯上,对他说“十三少,你在干嘛?” 很温柔的声音,在满是阳光的向家大楼梯上。 可是十三少想不起那个人是谁,但这种情绪狠狠攫住了他的心,他直觉那个女人很重要,他必须弄清楚。 于是在向若兰的莫名其妙中,十三少狂奔离去,发财和八万想要叫住十三少却失败了,只好赶紧追了上去。看着满地预备提亲的礼物,余家豪立刻紧张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向若兰穿着拖鞋,在书阁酒柜边挑选着酒。 余家豪拎着个药箱进来,走到她面前蹲下,无比自然地托起她的脚,给她扭伤的红肿脚踝上药。 “大小姐在家就不要穿高跟鞋了,脚得快点好起来才行,这个药对扭伤很有用。” 向若兰低头看着给自己涂药的余家豪。 “扭伤而已,为什么得快点好起来?” 余家豪揉着向若兰的脚,发出闷闷的声音。 “好了才能行礼……” 向若兰措手不及,以为自己听错。 “你说什么?” 余家豪抬起头,坚定看向若兰,眼神炽烈。 “大小姐,我想娶你。” 向若兰静静看着此时的余家豪。 “从前我觉得你是大小姐,我们有云泥之别,不能也不敢妄想跨过我们之间的鸿沟,只能竭尽我所能去保护你,但保护你从来都不是我的职责,是我心之所向,可往后,我想,能不能换一个身份继续守在你身边……” 余家豪放下向若兰的脚,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戒指盒,向着向若兰打开。 “大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向若兰猝不及防凑上前亲吻他的唇角,随后伸出手。 “好啊。” 新仙林的化妆间内,萧宵坐在化妆台前描着眉,程澈替她戴着帽子。 叶燃在两人身后翻阅文件,萧宵从镜子里对着叶燃说话。 “这些就是原先邓大海负责的交易线,不过他一死,巴公都收回自己手里了。” 叶燃有些惆怅。 “他这个人太多疑太谨慎,至今都未让我真正接手这些。” 萧宵从镜子里抬眼他。 “你们的人不也断掉了他不少下线,他目前资金链已经断了,新的货没有,之前的款项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我猜你们不直接杀了他,是已经下好了诱饵,还有我不知道的更大的计划吧?” 叶燃讶异萧宵的洞察,程澈赶紧帮着解释。 “叶燃是担心继续把你牵扯进来,对你不利,所以才……” 萧宵转过头,一脸无所谓的看着程澈。 “你们到底有什么计划,我没那么大的兴趣知道,我也明白,你们俩是为我考虑。你们 放心,对巴公而言,我也算故人之女,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就当是为了我过世的父亲赎罪, 我能帮上的,你们尽管开口就是了。” “巴公手上作孽太多,他的命早就已经不重要了,得尽快将他背后的毒烟工厂挖出来。而且在他上面恐怕还有别的人物。” 萧宵起身,面对二人。 “毒烟工厂在哪我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能去那个地方的除了巴公他们自己,剩下的都是一些生产人员。至于你说比巴公更高一级的人,还别说,我真有一点线索。巴公每个月初五都要去见一个人,这也是我之前有事找他意外发现的规律。” 程澈看了一眼墙上挂的美人日历。 “还有十天又是初五了。” 叶燃收起手上的文件。 “这两条线索已经足够了,谢谢你。” 萧宵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倒是有件事需要你们帮忙。邓大海有个女儿才六岁,你们有没有办法妥善安置?” 叶燃爽快答应。 “没问题,这件事交给我吧。” “好了,我该登台了。新仙林,永远欢迎二位。” 萧宵欣慰笑笑,笑得娇媚又纯粹,风姿绰约地走出化妆间。 十三少失魂落魄地回到周家,周启南正好在前厅会客,见他那副样子也不便被客人看见,就让仆妇赶紧把他领去九夫人院里。 十三少沉浸在碎片似的回忆里,不断想要抓住眼前闪过的隐约片段,以窥多年前的往事。 赵玉斯听见动静出门来看,见儿子脸色苍白担心得不行,忙让仆妇准备汤药糕点。十三少终于回神,急切地抓住了母亲的胳膊。 “母亲,我是不是有一个姐姐?” 赵玉斯被他闹得莫名其妙。 “你当然有姐姐,还不止一个,还有哥哥,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行十三吗?” “不……我说的不是他们,是另一个姐姐。很美,很温柔……” 赵玉斯叹了口气。 “你要是说外面的女人,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谁知道你爹在外面干了什么,带了什么人回家。兴许是哪天我出门的时候,你看见了谁吧。” 十三少摇摇头,脑海中的声音越发清晰,那个女人的样子却更模糊了。 叶燃和程澈回到向家后便立刻召集大家一起确定新的部署。 程澈在墙上列明了当前的线索。 巴公还有上线,疑似每月初五会面;资助程澈母亲读书的邹先生很大可能就是这个上线。关于邹先生的身份,程澈坦白她曾经发现过一个不完整的印鉴,已经拜托十三少调查了,暂时还没有结果。 此外,南州与靖州军阀勾结,按照赵司令提供的情况,靖州军明显得到了一大笔军费。加上萧宵提供的情报,已经可以比较清晰地勾勒出他们的上下游联系——毒烟集团通过制毒牟利,向军阀捐献军费,军阀反过来庇护他们的生意,还会帮他们牵线。而那些毒烟的大买家,往往都是当地权贵,染上毒烟瘾后,更容易被军阀控制。 叶燃赞许地看着程澈,接着开始梳理眼下的情况。 “现在邓大海死了,康海已经落到另一个大股东手里,不会任由巴公摆布,加上之前我们已经暗中砍掉了他们许多下线,巴公眼下正缺资金。而且康海的麻黄也在我们手里,他没了原料,根本出不了货,南洋这笔生意金额巨大非常重要,如果巴公这边出了岔子,上面那个人一定坐不住的。” 程澈促狭一笑:“我还可以让他的资金缺口再大些。” 向若兰不明白:“怎么说?” “批量生产,他这批货要的量大,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如果不买设备量产根本来不及出货。但是要能做到这么高纯度的药物提取,设备就要花一大笔钱,退一步说,万一他还有资金呢?让他买设备,也好让我们看清楚他的深浅。” 余家豪却越听越担心。 “那如果他去找上线要钱呢?” “不会的,如果他能直接找上线要钱,就不会一直催我去找秦副官把生意落实,他急着让我做中原的生意,还明说要先向客人收预付款,就是想凑一笔资金。” 向若兰立刻警觉。 “如果你谈不下来怎么办?他会不会直接把手伸到济民?” “放心吧小姨,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 接下来余家豪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那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首先阿燃要去中原谈定生意,并且中原还有一批麻黄,阿燃运送麻黄的时候会被赵司令的人假装匪徒扣住,秦副官就能借机要求巴公去中原解决这件事。为了钱和麻黄,他一定会去的。 “接着我会帮巴公制作一批有问题的样品,只要时间把握好,巴公又不在,他们只能带我去制毒工厂解决问题。到时候你们跟着我就能找到工厂的位置……” 余家豪听着都已经感觉到血脉贲张。 “然后我们就可以把工厂连根拔起了!” “还不止,阿燃会把巴公拖在中原,等过初五,有赵司令的帮忙应该不难。大家还记得初五是什么日子吧,巴公的上线没有等到巴公汇报情况,这时候工厂又发生了爆炸……他不可能坐得住,只要他出现,我们就能真正一网打尽。” 三天后,叶燃已经出发去中原了,程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算算时间应该到了。 何秘书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在程澈身边踱来踱去。 “何秘书,你突然把我叫来做什么?” “程小姐,如今我可再不是从前的何秘书了,我是巴公的心腹,你应该叫我何经理或者何少,你随意。” 程澈鄙夷地瞥了眼何秘书。 “何经理,请问有何贵干?” “巴公让我盯着你制作新的样品,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最近进度如何?” “正常。如果何经理不是没事把我叫来的话,还可以更快一些。” 何秘书趾高气昂。 “可别给我耍花招,你这儿要是出了岔子,叶燃回到棠城也是个死!” 程澈已经对何秘书失去耐心。 “好,我知道了,告辞。” 程澈留下微笑,直接离开。 何秘书追上去,不依不饶地对着程澈的背影大吼。 “程澈!我话还说完,你走什么!你知道我现在什么身份吗!” 见程澈头也不回,何秘书恨恨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小声嘀咕。 “你最好别落我手里。” 十三少在自己的房间里画画,地上已经扔满了揉皱的纸团,全是容貌不清的女人画像。 发财和八万在门口你推我让,谁也不敢进去。 二条没心没肺地走过来,端着九夫人准备的点心正要送进去,发财干脆拦下二条,把一个信封放在托盘里,让他一起送进去。 二条乐呵呵的。 “哟,财哥,今儿发什么疯呢,还有你不在少爷跟前溜达的时候?” 说完他便潇洒地推门进去了。 发财和八万面面相觑,决定留在门口听听动静。 二条绕过满地的纸团,把东西放在桌上。 “少爷,九夫人亲手做了您最爱吃的荷花酥,不对,改良过了,夫人用的兰花!” 十三少抬起头,看见外面天色昏黄,这才疲惫地揉了把脸,起身到餐桌旁坐下,一眼就看见了信封。 “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呢,刚才……” 不等二条说完,十三少已经捻起信封轻轻一弹,里面飘出一张鲜红的喜帖。 二条伸个老长的脖子偷偷去看,“向若兰与余家豪”几个大字赫然在目。二条这才明白着了发财的道。 十三少把喜帖仔仔细细看了三遍,二条在旁边已经想完了自己的余生。 “帮我准备一份贺礼,越丰厚越好,给小兰送去吧。” 二条错愕,一时间没憋住。 “少爷你……你还给他们送礼?要不是那天少爷突然跑了,哪轮得到……” “这几天我虽然没想明白我想要明白的事,但是却明白了另一件事。” 二条被十三少一句话绕得找不着北。 “少爷……你在说什么呢?” “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温柔美人,我就会疯了一样没日没夜想要弄清楚她是谁,她长什么样。其实我对小兰也一样,就好像现在我看着他们的喜帖,都看了三遍了,怎么一点伤心的感觉都没有。” 二条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 十三少把请帖往旁边一放,拿起点心就吃起来。 “母亲做的兰花酥味道是真不错,下次试试桂花梨花和木芙蓉,应该也很好吃。” 他几口塞完一块,吭哧吭哧就把一盘点心吃干净了。把盘子往二条面前一推,刚要张嘴又被点心噎了一下。 “吃……吃完了,收拾了吧。出去记得带上门。哦对了,礼物别忘了送去。” 二条连声应下,退了出去。门口发财和八万还没走,三个人拉拉扯扯跑到一边商量准备什么礼物去了。 十三少被噎得慌,刚坐下画了两笔,心烦意乱又去灌了半壶茶。 他暗自腹诽: “眼泪都给我噎出来了,得叫老娘以后多做点湿润的糕饼。” 叶燃看见街边的电话亭,确认了四下无人,便进去拨通了烂熟于心的号码。 向家,程澈正一手拿笔计算着样品的比例分量,一手端着茶杯,忽而电话铃声毫无预警地响起。 “叶燃!” 程澈迫不及待地接起电话。 “喂,叶燃,你怎么样?有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没有受伤吧?” 电话那头传来叶燃温柔的笑声。 “我没事,事情很顺利。有秦副官陪着我呢,不会有事的。我们今天已经见过一些有意要买毒烟的客人了,订金都收到了,明天我会去清点麻黄。” “叶燃,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程澈拿着听筒去沙发边坐下,还是满脸的担心。 电话亭内,叶燃克制不住地偷笑着。 “什么,我没听清。” 程澈脸红,不肯再说一遍,连忙转移话题。 “小姨和家豪的喜帖今天都发出去了,小姨说下个月就办婚礼,你走得太急,她没来得及告诉你。” 叶燃听着她东拉西扯,心情意外的好。 “程程,我也很想很想很想你。” 程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回复之前那句,他明明就听见了,程澈恼羞成怒,故意不说话。叶燃等半天没有回音,又自顾自说起话来。 “你进展还顺利吗?何秘书有没有为难你?” 程澈下意识摇头,又反应过来他们是在打电话。 “没有,你放心。明天我就会把样品送过去,提纯的方法我改了一个数值,他们照着提炼的话,我有八成把握能在我们预计的时间出问题。” “你要保护好自己,何韧西这个人是真卑鄙,小心些。” …… 两人絮絮叨叨聊了许久,直到天色彻底黑透。 巴公看到新的样品很是满意,程澈拿来的提取操作手册也详尽至极。巴公找了两个生产人员一起研究了半天,确认没有问题了才拿去正式开始生产。 巴公备好了茶,示意程澈坐下。 何秘书也凑过来想坐,依柔伸手一拦,把他带出去了。 巴公看着样品,又和上次一样装进自己的烟斗里先试起来。 “程小姐,你和你母亲相比还真是毫不逊色。” 程澈从巴公的话里,听出了几分他对母亲的熟稔,没忍住追问了下去。 “巴公,恕我莽撞,但是我父母走得早,我对他们都不熟悉,听你讲起他们我心里也觉得温暖。能多给我讲点他们的事吗?” 巴公隔着缭绕的烟雾看着程澈,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当年的沈晚音。 一样倔强不服输的脸,沈晚音比程澈更多几分冷漠与艳丽。 “你母亲啊,那是个极聪明的人,说起来她还是我的伯乐,要不是她向……” 巴公的话音戛然而止,程澈有些失落。 巴公险些失言,哈哈笑了两声,随后他的目光褪去了本就不多的温情,又冷峻地订在程澈身上。 “这样看,你和你母亲真像。当年你母亲就摆了我一道,说不定你也会呢。” 程澈赶紧表忠心。 “巴公,我们不一样。就算我不爱惜自己的命,我也舍不得让叶燃跟我去死。” 巴公冷笑,没再说话。 依柔送走了何秘书,回到烟雨阁包厢,巴公一个眼色,依柔便送客了。 等程澈也离开了,依柔终于开口说话了。 “巴公,您真的相信他们吗?” “依柔,我怎么教你的,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依柔不解。 “那您还让他们插手这么多要紧的事……” 巴公深吸一口烟,在嘴里细细品味,最后心满意足地吐出烟雾。 “你去云州,给我找几个人。” ------------ 第二十章 两天后,中原。 秦副官推开门,店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不大的店面里,挨挨挤挤摆了十来张桌子,每个桌子上都放着一口大铜锅,里面滚着雪白的羊汤,香味直往人肺腑里钻。 “老叶快来,他们都在里面包厢等着呢!” 叶燃把帽子往下压了压,跟着秦副官穿过密集的人群终于进了包厢。 “快喝!输了就是输了,怎么还赖酒!像话吗你!” “臭小子!教训起你舅舅来了!” 叶燃一愣。 “十三少?你怎么来了?” 秦副官乐呵呵地一拍叶燃的背。 “惊喜吧老叶!我们十三少来了!” 叶燃忙算了算日子,今日初一,还没到他们计划的时间。 “难道向家出了什么事?” 十三少醉醺醺地站起来,抬手指着叶燃。 “你们向家!你们向家!” 他一边说着一边冲着叶燃走过来,叶燃见他来者不善,正考虑用什么姿势才能拦住他又不伤着他。 还没等叶燃考虑清楚,十三少已经一头扑进叶燃怀里大哭起来。 “你们向家也太欺负人了!小兰说嫁人就嫁人,也不等等我……” 赵天河看了十三少一眼,示意秦副官赶紧关门别丢人丢出去了。 接下来一整顿饭,十三少都抱着叶燃哭哭啼啼,叶燃一口肉没吃上,就看见赵司令和秦副官吃得乐开了花。叶燃叹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把十三少从自己身上撕下去,喝了碗热乎的羊肉汤。 晚上回到军营,吃饱喝足的赵司令和秦副官都各自回去睡了。 叶燃刚要睡下,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一回头,十三少站在床边跟他打手势。 两人来到河边,周围只有低低的麦田,一眼望去全无藏身之地。 “十三少,今天这出戏唱了这么久,终于要到重头戏了吧。” “阿燃你小子不错啊,我演技这么好都被你看出来了?我舅舅都没看出来!” 叶燃笑笑。 “赵司令早就看出来了,他只是不想揭穿你。” 十三少尴尬地摸了摸鼻尖,随后马上正色,从衣服最里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和一张照片。 照片是程澈给他的半截印鉴,纸上是一枚私章。二者都有一道醒目的梅树状裂纹,只不过纸上的这枚看起来新近不少,纹路更深更广。 “这是……程程请你帮忙找的印鉴?!你真找到了?十三少,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 原来自从知道了向若兰要结婚的消息,十三少就对寻找记忆里的温柔美人兴致缺缺了。 他整天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为此挨了他爹不少骂。九夫人最了解自己的儿子,见他这样生气他没出息,揪着耳朵把他从床上拖起来,让他把被他霍霍成垃圾堆的书房给收拾了。 十三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孝顺。九夫人就是让他去死,他都能直挺挺冲进阎王殿。于是他便有气无力地捡起地上的纸团子,把桌子上的东西一一恢复原样。 结果在收拾书柜时,他发现了里面一个暗格。 那是他母亲院里的书房,平日里都是母亲在用,他本想着是母亲放私己东西的地方,便没打开。 午饭时,十三少想起这事,深感欣慰,出声赞扬母亲。 “娘,我还以为你真打算一辈子对老头子死心塌地呢,还好你还知道为自己打算。记得不仅要存私房钱,老头的地契田契,还有铺面的契约,你都多少弄点儿,这些比银票还靠谱呢。” 九夫人被他说得莫名其妙。 “你这孩子,又在胡说什么?得亏这是在咱们自己院里,让别人听了以为我要干嘛呢。” “行行行,我不说,咱俩的秘密。” 九夫人把筷子一扣,这是动真火了。十三少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十三少当着九夫人的面,打开了书柜里的暗格。里面是一些发黄的文件,都是周家生意往来的东西,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其中一页上一枚带有裂纹的印鉴立刻吸引了十三少的眼球。 这一枚很完整,能清晰地看到“不知歧印”。 “不知歧?” 叶燃仔细辨认着上面的字。 “没错,这是我家老头年轻时候的私章,不知歧是他的自号,别提多狂了。我想我应该没认错,这就是程程给我看的那枚。” “十三少,你应该知道,这是在毒烟交易合同上发现的印鉴……” “我知道,不过你们向家不也掺合了毒烟生意吗?整个棠城,有几个做生意的干干净净,和这档子事一点关系没有呢?不是买的,就是卖的,棠城早就是个毒窝了。” 叶燃沉默了片刻。 “那你为什么不给程程,不给小姨,专门跑到中原来给我?” 十三少转过身,望着河水里自己的影子,背对着叶燃。 “我怕,老头子和这事有关,我舅舅会不会也掺合过?老头如果买过大烟,那舅舅呢,他有没有买过……我越想越怕,这两个人要是都让母亲失望了怎么办……所以我来看看。” “赵司令,是我见过最正直的人。” 十三少转过身来坦然一笑。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这不是还为了帮他将功赎罪嘛。” 叶燃沉思了一会儿,拍拍十三少的肩膀。 “周老爷只是参与买卖的话,应该是经济处罚为主,能保住性命。” 十三少点点头,两人无言地回到军营。 第二天一早,叶燃给自己胳膊上打了个枪伤,通知巴公立刻赶来中原,他在押运麻黄的路上被打劫了。 “巴公,那伙人……看着……不简单,他们的枪……像洋人的……” 巴公挂断电话,神情凝重地抽了一杆烟。 依柔推门进来。 “巴公,你要的人找来了。” 巴公顿时神色轻松了不少。 “带上,跟我去一趟中原。” 巴公抵达的时候,叶燃正在处理伤口的小诊所休息,旁边还有几个赵司令手底下的伤兵,直接被叶燃借来当运输受伤的人手了。 叶燃一见巴公就不顾伤口地冲上去,看周围没有其他人才小声说。 “巴公,那伙人来路可疑,我担心是靖州的军队。听赵司令说,他们最近添了批洋枪。” 巴公安慰般拍了拍叶燃的肩膀,一边用力挖着叶燃的伤口,一边和声细语的笑着。 “寒山,你这次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就一个人来了?” 叶燃忍着疼,眼看着伤口又冒出血来染红了纱布,仍然不躲不闪。 “巴公教训的是,是我轻率了,光想着雇几个人把东西运回去,在赵司令的地方应该不会出事……” 巴公终于停了手,拿起手帕擦掉自己手上的血迹。 “这次吃了教训,以后可就要小心了。还好我都替你考虑到了,给你带了点帮手。” 叶燃额头已经疼出了一层汗,他仍然保持着谄媚的样子。 “多谢巴……” 浑身是伤的阿全和阿强被依柔推了进来。 他们看着叶燃,泫然欲泣,却谁也不敢喊他一声。 叶燃咬紧了后槽牙。 “巴公,这是我云州的兄弟,他们这是怎么了?” “唉,你说这事儿闹得。我本来让依柔去请他们来给你帮忙,但他们死活说不认识你。没办法,依柔只能好好劝劝他们了。” “多谢巴公,那现在把他们交给我,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 叶燃刚要走近,依柔直接挡在他们面前。 “寒山,急什么?我在中原这些日子,都会帮你好好照看着他们。直到我们带着麻黄回到棠城。” 何秘书把一包工厂生产的货摔在程澈面前。 “程小姐,我劝你不要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现在巴公不在这里,整个烟雨阁是我说了算!说!为什么这包货成色不对?!” 程澈一脸疑惑地打开纸包,把里面的成品拿出来对着阳光看了又看,随后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何秘书一脸凶狠地瞪着她,程澈看着他来气,又把成品碾成粉末,捏在手里搓来搓去,半天不说一句话。 何秘书终于等得不耐烦了,转身从刀架上抽出巴公的长刀,直指程澈。 “程小姐,我的耐心有限,你再这么玩下去,我可不客气了。” 程澈毫无惧色地看着何秘书。 “何经理,我给的制作手册里有详细的提纯方法、化学公式,甚至连每一步操作规范都写得清清楚楚,不可能会有差别,出现了这种不可能的问题,我仔细检查有什么不对吗?” “那你检查出什么了,说说看。” “我没检查出原因。” 何秘书一听更生气了。 “你耍我?你也不看看现在你是个什么身份,耍我?” 程澈迎着何秘书的刀尖站起身。 “何经理,你误会了。我说了,我给的制作手册不可能有问题。现在要弄清楚原因,我需要更多的时间,尤其需要排查制作手册以外的相关环节。” 何秘书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勉强收回了刀。 “那你需要多久?” “一个星期。” 何秘书立刻思索起来,一个星期巴公肯定就回来了,如果让巴公知道这一个星期工厂连个屁都没生产出来,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 “不行,一个星期太长了,两天。” “何秘书,排查原因是需要时间的,两天我做不到,你另请高明吧。” 程澈说完就坐回椅子上,好整以暇地喝起茶来。 何秘书越看她这样子越来气,恨得牙根儿痒痒。 “三天,不能再多了。” 程澈摆出一副认真考虑的样子,何秘书不耐烦了,又催她。 “三天,行不行!给个准话!” “本来三天是不可能的,但是有一个方法也许可以。” “别卖关子了,快说。” “我得去工厂,亲自看他们生产一遍,检查每个环节。但是何经理,你我都知道,你做不了这个主,所以还是得一周。” 何秘书被她这句话一激,立刻一拍桌子。 “现在就跟我去工厂!” 程澈被蒙了眼睛绑住双手塞进了车里。 不得不说何秘书还是心细,程澈一进车里就感觉周围光线彻底暗了下来,应该是连车窗窗帘都给拉上了。 一路上何秘书都在喋喋不休,内容基本都是恐吓程澈不要耍花样,他什么都懂什么都能看出来。 程澈全然不把他的吵闹当回事,她只不停地留心听着,在心里计算着时间。 从烟雨阁上车,先是听到了剧院门口的演出排表,说明是向东走的。接着是各种吵嚷的商贩声,车子拐了两次弯,间隔180秒的样子。 又过了800秒,路变得颠簸起来,这就是出了城了。 可是出城后车子左拐右拐,周围又安静,她没办法再靠环境来记录自己的位置。此时又一个颠簸,程澈灵机一动,假装干呕。 何经理吓了一跳。 “你干嘛!这可是巴公的车!弄脏了你赔得起吗!” “何经理……我晕车得厉害……能不能停车让我下去透透气。” “当然不能!你再忍忍吧,很快就到了。” 程澈赶紧又呕了两声,还真呕出了点酸水。 何秘书立马大喊大叫起来。 “快快快!开点窗户,臭死了!” 程澈顿时觉得周围一亮,清风扑面,带着玉兰的香味。 何秘书还在一旁咋咋唬唬。 “待会儿你们几个把车子弄干净了,一点味道都不能有,不然巴公回来饶不了你们。” 那几个生产人员一声也不吭,似乎已经逆来顺受惯了。 车又行驶了30秒,玉兰香消失了,有一股动物的腥臊味混着山茶花的味道飘来。 程澈竭力记下每一段路的特点,终于车停在了一片只有草木味道的空地上。下车时,程澈听到了他们踩在地上的声音,不像常规的泥土路面,多走了几步她才感觉出来,那是铺了沙子的路面。 再一想制毒工厂常常要在这里上货卸货,自然需要把路面找平。 随后工作人员带着程澈走进了一片黑暗,许久他们才停下来,摘下程澈的眼罩。 这是一个地牢,只有一扇小窗能透进些光亮。 各个牢房里就是制毒工厂的不同生产环节,几台崭新的设备正在轰鸣,吵得人耳膜疼。 何秘书挥挥手,让他们把设备关掉。 “成色怎么都不对,还一直开着干嘛!” 接着转过来面向程澈。 “这几天你哪都不用去,就呆在这里把问题弄清楚。我会在这儿看着你,别想搞什么小动作。” 程澈笑笑,并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拿起台子上的纸笔,开始向生产人员核对操作流程。 她假装记录生产流程,实则悄悄把刚才路上记住的特征混在化学式里写了下来。写得快又潦草,除了她自己谁也看不出来写的什么。 问完以后程澈又让他们打开机器开始生产,她从原料到设备再到最后的成品挨个看了一遍。 何秘书见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好奇起来。 “程小姐,你找到原因了吗?” 程澈点点头。 “大概有了头绪。工厂这个地方在地下,温度湿度都和地面不一样。这个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这就导致一些化学反应的条件发生了变化,整个制作手册都必须重写。” 何秘书后背沁出一层冷汗,他立刻在心里庆幸自己如此果断有魄力把程澈带来的。否则等到巴公回来,死活找不到原因,还要等巴公带程澈来的话,他何韧西就是个该死的废人了。 “那么程小姐你重写需要多少时间?” “两天。” 何秘书心头大石落地。 “没问题,你赶紧重写,需要什么跟我说,我都给你带来。你们快给程小姐安排个舒服的地方让她工作,不然巴公回来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巴公笑眯眯地端起酒杯,向秦副官敬不知道第多少杯酒。 秦副官笑得憨态可掬,脸红涨得几乎要发紫了。 叶燃担心地看着秦副官,干脆端起自己的杯子。 “巴公,秦副官已经醉了,我陪您喝吧。” 巴公看了眼趴在桌上眼睛都睁不开的秦副官,直接放下了酒杯。 “秦副官,你说我那批麻黄到底被什么人抢了呢?咱们这么大的生意,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您倒是不着急呢?” 秦副官哼唧了几声,闷声闷气的。 “谁……谁说我不着急……还得在……司令面前装……装没事……” 他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要不是……司令受伤……欠了老叶人情……才不干这砍头的事……那……那么多贵人……的钱丢了……我难受……死定了……” 叶燃在心里暗暗感叹,秦副官这酒量,这演技,通通深不可测。 巴公笑笑没有说话,直到把秦副官送回住处,还让依柔在他门口守了大半夜。 “巴公,应该是真醉了。回去以后只是哭,哭了半宿才睡着。” 巴公看着依柔。 “他们说的要是真的,那就是靖州陈司令的人做手脚了。你觉得,这可能吗?” 依柔沉默了一会儿。 “不大可能。陈司令刚加入我们,才尝到了甜头,没必要做这种事。” “除非……他们想趁我困难,取而代之。” 依柔眼露疑惑。 “巴公,我们资金短缺的事,没有外泄,不该有人知道。” “总之不能放过任何可能,你去查查,靖州有没有收购药材,有没有我们之外的货在市面上流通。” 依柔领了任务离开了。 巴公疲惫地躺在床上,不断思索着每一种可能。他猛然想起今天已经是初三了,这趟出来他没有提前向邹先生报备,必须得按时赶回去。因为寒山黄海接连出岔子,手底下的线还被**偷偷切断了不少,这段时间账面难看得很,邹先生对他已经很不满了。 南洋这笔生意,邹先生部署了很久,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这条路子打通。如果到他这里交不出货来……巴公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初四一早,巴公就来找叶燃。 “这批麻黄你留下继续追查,我要先回棠城处理一些事情。” 叶燃心中警铃大作,十三少昨夜和余家豪通过电话,暗中传信给他,程澈已经进入制毒工厂了。如果巴公现在回去,程澈就危险了。 “巴公,这要是牵扯到靖州……恐怕不是我能解决的。” 巴公犹豫了片刻。 “是不是靖州还不好说,秦副官不是也派出了不少人手在查吗?你先在这儿等等消息。” 巴公说完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叶燃站在走廊里看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了问题。 依柔不见了。 按往常,应该是依柔来叫他到巴公屋里说话,但是现在巴公竟然纡尊降贵亲自来了。他急着回棠城,但是自己一个人又不放心就这么出门。等依柔等得心焦,所以才会贸贸然来找他说这些话。 那么依柔去了哪里?听巴公刚才的语气,显然还不相信是靖州陈司令抢了麻黄,恐怕依柔就是去调查这件事了。 叶燃静静地退回屋内,换了身衣服从窗户翻了出去。 秦副官已经在等着叶燃了。 “老叶!怎么样!我昨天晚上表现不错吧!” 叶燃配合地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问秦副官。 “靖州那边的东西安排好了吗?” 他们一同走进赵天河的办公室,秦副官锁好了门,这才回答他。 “放心吧,我们十三少安排的,天衣无缝。那文件,那设备,那信件,都照着你们棠城那个一样弄的!” 叶燃疑惑。 “你见过棠城那个制毒工厂?我都没见过。” 秦副官挠挠头。 “我也没见过,但是十三少说了,程小姐要的设备都是十三少给的清单,那肯定是一样的。” 赵天河从办公室的里间出来。 “放心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陈同礼那老小子,有我指点泓儿,保证做得跟真的一样。” “但是现在巴公急着要回棠城,他看上去连那批麻黄都不打算管了。” 秦副官犯起了难。 “那这怎么办?要不我们把火车站封了?不让他回去?” 叶燃眉头紧锁。 “不行,这样太明显了,巴公立马会察觉的,再说,他还可以坐汽车,虽然慢点,开一晚上也到了。” 赵天河沉默了半晌,终于发话了。 “好办,老子把路给他断了。小秦,找几个平时最能折腾的,把衣服换了。福家隘口,记得吧,就把那地方给我堵了。” 依柔敲门,巴公在里面喊了一声“进”,她才推门进去。 “查得怎么样了?” “靖州确实有少量散货流通,不是咱们的,成色差很多。他们还有个小型工厂,藏得不深,设备都是新买的,和咱们的一样。” 巴公吸烟的动作一顿。 “哦?怎么会和咱们的一样?” “我趁他们放饭进去看了看,找到一张设备清单,是咱们设备单的拓本。” 巴公接过单子仔细看了又看。 “这单子里的东西都是是程澈要的,如果她要告诉别人,大可不必拓一份。” “是,这份清单只有能进您办公室的人可以接触到。” 巴公将单子揉成一团,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何韧西。” 依柔捡起单子收起来,又问巴公。 “要现在回棠城吗?” 巴公烦躁地闭上眼睛。 “靖州要另起炉灶,这事儿再看不过眼也轮不到我管。但是抢了我的麻黄,可没那么容易了事。你找到他们的仓库了吗?” “还没有,他们工厂里只有很小分量的原料,在尝试提纯,目前进展不好。” “好,找不到正好。把这事儿闹大,闹到邹先生面前去,正好现在南洋这批货我也出不了,靖州上赶着要背这个黑锅,没理由不成全他们。” 依柔似有所悟般点点头。 “走吧,带上寒山,我们现在就回棠城。” ------------ 第二十一章 初四,夜。 程澈写完了新的制作手册,何秘书立刻看着生产人员按手册操作了一遍,出来的毒烟成色明显比上一批好,虽然他也不知道过几天会不会又出问题,但是起码眼下有个交代了。 程澈又被蒙上眼睛反绑双手塞上了车。 但是这次途中何秘书对她客气多了,主动给她开了一扇窗户,并且时不时就嘘寒问暖一番。 程澈照样装聋作哑,只顾着在心里重复描摹着路上的特点。 回到向家后,余家豪立马铺开一张棠城地图,一群人围在一起研究起来。 向若兰按照程澈的描述,先在地图一旁标注上了大致的方向和每段路花费的时间。 “虽然程程已经尽量记下了所有方向,但是毕竟被蒙眼绑手,感受可能有误差,所以我们只能抓大放小,只要有几个特点能吻合上的路线都要去踩一遍。” 萧宵盯着地图看了半天,指出其中一个位置。 “你听到演出剧目,不一定是东边的戏院。西南方向还有个暗娼馆,那里也有演出剧目的宣传,他们用不同的剧目,暗指不同的玩法。” 除了萧宵,在座众人皆是愕然。 “所以不止要看烟雨阁往东的路线,西南边也有可能。” 余家豪担心起来。 “一晚上要查完东边可能的路线已经很勉强了,现在还有西南……” 萧宵拿起桌上的笔磕了磕。 “这不还有我呢吗?不然找我来是做什么的。别说这么几条路,就是再多几条,我的人也能给你一晚上蹚平了。” 小翠坐在旁边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可能的方向和路线,困得直打瞌睡。 余叔走过来拍拍小翠的肩膀,让她先回去睡觉。小翠半闭着眼睛摇摇头,非要陪着向若兰。 余叔无奈地笑笑,也坐在旁边听他们讨论。 向若兰双手托腮。 “动物的腥臊味和山茶花的味道?程程,这么偏门的组合你是怎么分辨出来的……” 萧宵也跟着打趣道。 “就是臭味混着点香味吧,谁知道到底是什么香呢?何韧西喷了香水也不一定。” 程澈坚定地摇摇头。 “我很确定那是外面飘进来的味道,是天然的山茶花香,很淡,但是和我小时候闻过的一样。” 余叔在旁边若有所思。 “孙少奶奶,我好像知道你说的地方。” 余家豪开着车,向若兰和程澈坐在后排,余叔坐在副驾上给他指路。 萧宵带着手下去了另外几条路线,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四野寂寂,余家豪不敢开得太快,怕汽车的动静太大,反而惹人注意。 余叔一边往外看一边点头。 “就是这边,前面就是以前沈小姐和林先生住的地方。他们出事以后,这周围就荒废了,我每年都陪老夫人来给他们上香,今年看着旁边多了几户人家,应该是不知道这里的事。他们有养猪,那东西就臊臭得厉害。” 程澈手心发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很快那股熟悉的味道出现了,和她这两天在路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程澈终于忍不住了,推开门冲下车吐了起来。 等她终于恢复平静,余叔默默地在前面带路,穿过一大片比人还高的杂乱树丛,程澈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家。 这些年她从没回来过,也从不知道原来母亲种下的花还在,满园的山茶。 程澈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是啊,多么合理。 林允生和沈晚音夫妇,毒烟集团最初的两名核心成员,负责制造毒烟。他们当然不会住在离工厂太远的地方。 她只是没有想到,就在他们丧命的地方不远处,那个制毒工厂还不眠不休地运转了这么多年…… 向若兰扶她起身,程澈对着向若兰惨然一笑。 “我想,我们找到对的路了。” 初五。 巴公拿着龙头拐杖狠狠敲打着方向盘,吓得司机一动不敢动。 “什么叫走不了了?你一晚上带着我们换了多少条路了!” 司机颤抖着回答道。 “老先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福家隘口是咱这儿最重要的一条路,出入都得从这儿过,火车也不例外。但是昨天山石滚落,把这隘口堵了,那火车站人都挤满了,往来的运输全过不了,本来说等到今天早上就能清理开的,谁知道……这不也没办法嘛……” 依柔掏出一把刀抵在司机脖子上。 “这番话,你已经说了三次了。” 叶燃忙出声阻止。 “依柔别冲动,他要是死了,我受了伤,也开不回去。” 阿全和阿强瑟缩在最后一排,大气都不敢出。 依柔这才收了刀,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早上七点了。 巴公把拐杖杵在方向盘上。 “那就不走福家隘口,我不管你从哪里走,今天非出去不可。” 司机为难极了。 “倒是……还有一条路……那可要下午才能到了……” 巴公收回拐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开吧。” 中午十二点。 棠城郊外一声巨响,制毒工厂发生大爆炸。 程澈一行人躲在远处用望远镜观察着工厂附近的情况。许久,终于有一辆车进入了视野,余家豪赶忙让程澈和向若兰来看。 车门打开了,几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叶燃从车上下来了。随后巴公也被叶燃和依柔搀扶着下了车。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程澈拿出信号弹,向若兰按住她的手。 “现在放了的话,就抓不住邹先生了!” “小姨,现在不放的话,连巴公都会放走的!” 说罢程澈果断发射了信号弹,李伯立刻带着荷枪实弹的手下将巴公和依柔团团围住。 依柔挟持了阿全当人质。 “你们再往前一步,他就脑袋开花。” 此时另一柄枪抵在了依柔头上,巴公回头,叶燃举着枪冲他笑笑。 “你果然信不过。” 叶燃不理会巴公,只对着依柔说: “放开他,否则你的脑袋现在就会开花。” 依柔不甘心地望着巴公,巴公绝望地笑了笑。 “放了他吧,依柔。” 阿全立刻和阿强抱成一团,巴公和依柔被李伯众人押走了。 暗室内,李伯翻阅着手上的资料。 “阿燃,你努力了这么多年,终于将巴公这个毒瘤连同他的毒烟生产基地一并清除,你母亲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李伯这些年也辛苦你了,等我回云州,咱们再好好聚聚。” 李伯笑笑,打量着叶燃和程澈。 “你现在已经恢复自己的身份了,跟程小姐是不是得重新补办一场婚礼啊,也让我喝上 一次你们喜酒?” 叶燃和程澈互看一眼,两人都有些羞赧。 “李伯如果不着急走,可以先留下喝阿豪和小姨的喜酒,他们俩倒是要办婚礼了。” 叶燃赶忙接道。 “是啊,阿豪还让我把喜帖给您呢。” “真可惜,我怕是赶不上了,前方还有很多事要做呢,回头一定找阿豪补上。” 李伯向叶燃伸出手。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程澈将手搭在叶燃的手之上,看了看二人。 “珍重。” 叶燃牵着程澈的手走在路上,二人一边走一边看着对方笑了起来。 程澈被叶燃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问他。 “你笑什么?” 叶燃摇摇头。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补办一场婚礼,不让我以叶燃的身份娶你?” 程澈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叶燃,仰头看着他。 “因为我们在婚礼上就是以叶燃和程澈的身份宣誓的,如今我们的誓言都兑现了,共度难关、彼此信任,我就是叶燃的妻子,不需要再用一场婚礼证明。” 叶燃看着程澈的眼睛。 “那往后的人生,还希望夫人继续与我共度难关、彼此信任、白首不离。” “白首不离,苍天为证。” 程澈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叶燃伸出小指做出拉钩状。 叶燃笑着伸出手和她拉钩。 教堂内布满鲜花,纯洁明亮,一片喜庆。 长椅上没有过多的宾客,余叔和小翠坐一排,萧宵离十三少不远不近地坐着,两人对方似乎都有些忌惮。发财、八万和二条挤来挤去,争抢着谁挨着十三少坐。 向若兰和余家豪站在神父面前。 “很荣幸,接连两次见证了向家两对新人的婚礼……” 向若兰和余家豪看着对方忍俊不禁。 余叔笑着笑着却流下了眼泪。 “可惜老夫人没看大小姐成婚。” 小翠却只顾着欢喜地鼓掌。 “余叔!小姐的好日子呢!得高兴!” 余叔连连点头。 “对,得高兴!” 讲完了誓词,两人正准备交换戒指。 向若兰突然发现程澈不在现场,叶燃独自一人坐在第一排。 “叶燃,程程呢?她怎么还没到,我的婚礼可是要一家人见证的。” “小姨,别担心,程程去拿花了,应该快了,我去接她。” 叶燃说着便起身走出教堂。 余家豪将戒指握在手中,给向若兰整理头纱。 “那我们先等一会儿。” 叶燃刚走到教堂门外就看见程澈捧着花匆匆赶来。 “没耽误时间吧。” “没有,我们进去吧。” 没等叶燃迎上程澈,身后却突然传出巨大的爆炸声。 程澈被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吓到,手中捧花掉落在地,叶燃下意识把程澈护在怀里。 原本纯净的教堂内,此刻一片狼藉,烟雾弥漫。 余叔和小翠头上带着伤靠在座椅上还在咳嗽,神父倒在一旁,似乎已经昏迷。 余家豪用身体护着向若兰趴在地上,他满脸黑灰,血从额头流下,向若兰纯白的婚纱已经脏乱不堪。 萧宵手上受了点伤,跌跌撞撞从地上站起来。 十三少灰头土脸,但看起来安然无恙,发财几人将倒地的十三少拉起身。 叶燃和程澈赶紧冲进教堂内,分头查看大家的伤势。 余家豪脱力晕倒,向若兰满脸焦急。 “叶燃,你照顾余叔,我带阿豪去医院。” 程澈搀扶起小翠,看向手上带伤的萧宵。 “你没事吧?” 萧宵吃痛地摇头。 “我没事,你快带他们先出去。” 十三少指挥着发财和二条把神父捎上,自己在八万的搀扶下出了教堂。 把伤势较重的安排上车送去医院后,萧宵看着不打算上车的叶燃一脸疑惑。 “你不一起走吗?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程澈看着叶燃,立刻了然于心。 “他是想留下找出做这件事的人。” 叶燃点点头,从身上掏出一把枪给程澈。 “小心一点。” 程澈扶着萧宵往街边停着的另一辆车去,叶燃转身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程澈侧身拉开后座车门,萧宵一抬头,正看见依柔举着枪走来,枪口瞄准了程澈。 萧宵来不及多说,赶紧将程澈拉到自己身后,程澈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一声枪响,回过头只见萧宵胸口中枪,淡蓝的裙装染上一片刺眼的猩红。 程澈大惊失色,赶紧接住快要倒下的萧宵。 与二人相背方向的叶燃听到枪声,赶紧转身回来,此时依柔正要继续向着程澈开第二枪,还没等叶燃拔枪,程澈已经率先开枪,子弹直中依柔心口,依柔倒地。 叶燃松了口气,赶紧跑过去查看情况。 程澈撕下自己的裙边用力绑在萧宵身上先替她止血,眼见巴公带着一群手下气势汹汹杀到,叶燃立刻让程澈带着萧宵离开。 程澈帮萧宵暂时处理好伤口,嘱咐叶燃多加小心,便果断带着萧宵离开。 她知道病人比什么都重要,她与叶燃多不舍一秒,萧宵就多一分危险。 巴公带着手下直冲叶燃而来,叶燃回望四周,立即往反方向跑去。 “谁今天有本事要了他的命,我大大有赏。” 众手下朝着叶燃的方向追去。 叶燃跑进巷道中,躲在拐角处,紧握着手中的枪。 巴公带着一群手下追来,气定神闲观望四周。 “叶燃,我是真的欣赏你,你竟然把我给骗过去了。但有什么用?我进了监狱也能出来,倒是你,一定活不过今天了。” 叶燃屏住呼吸,探听着拐角外众多的脚步声。 巴公步步向前,拐角处发出一声玻璃瓶滚动的声音,巴公示意一个手下上前。 手下蹑手蹑脚过去,一枪开出,然而拐角里却没有人。 此时,叶燃悄悄出现在众人身后拐角,瞄准巴公开枪。 巴公下意识转身,叶燃的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巴公捂住耳朵,满手鲜血。 “他在那边!给我上!” 众手下向着叶燃的藏身之处疯狂开枪。 叶燃躲进暗巷靠在墙边,腿上已经中弹正流着血。 叶燃探出头想对巴公再开一枪,却发现枪里已经没有了子弹。 叶燃正叹息,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他立刻转身举起了枪,眼前却是十三少。 十三少小声说:“你小姨让我来帮忙,你快走。” “不行,我不能……” 十三少一改往日的嬉笑,尤为严肃地把手按在叶燃肩膀上。 “你不能辜负自己肩膀上的责任。何况,我可是上过战场的。” 叶燃还来不及反应,十三少已经将其推出巷道,自己转身走出拐角,向着巴公等人走去。 巷道中,巴公等人听到脚步声,转身看过去,十三少端着一架机关枪,一边走一边疯狂扫射。 枪林弹雨中,巴公手下的人虽然倒了一大片,但到底人多,还是齐齐举枪向着十三少而来。 十三少掏出一个手雷,毫不犹豫地拉环,向着众人扔出。 拐角里,叶燃刚拖着受伤的腿赶来,却听见巷道中传出爆炸声。 叶燃紧张地扎进弥漫的烟雾中,尸横遍地,巴公已经被炸死,十三少遍体鳞伤倒在地上。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内,输液瓶里滴滴答答,连接在病床边的叶燃手上。 叶燃靠坐在病床上,程澈坐在一旁喂叶燃喝着粥。 “程程,我的手又没事,我自己来吧,你别喂我了。” 叶燃想从程澈手里拿过碗,程澈拒绝。 “你的手没事,可是你的腿中了枪,你又不能打麻药,这些天多痛啊。” “再痛也过了这么长时间了。而且,虽然是中了一枪,但我这腿……弄成这样,会不会太夸张?” 叶燃无奈看向自己的右腿,右腿上打着厚重的石膏,叶燃费力抬起腿。 一旁响起萧宵无奈的声音。 “叶燃,你那不算什么,你看你夫人把我包成什么样了。” 叶燃旁边的病床上,萧宵右手吊着绷带,脖子里架着颈托,靠坐在床边,程澈坐在二人病床的中间。 程澈一脸严肃认真地转向萧宵。 “你不仅手上有伤,你还替我挡了一枪,你不能乱动。” “那一枪又没伤到要害,我真没什么事,我可以出院了。” “你伤还没好,你不能出院。你要干什么,你告诉我,我替你去做。” 三个人吵吵嚷嚷闹到护士来敲门提醒他们不要打扰其他病人休息。程澈惆怅地看着被迫闭嘴的两人,不由感叹道。 “你们俩至少还能坐着,但十三少他就……” 程澈叹了口气,看向病房另一边,叶燃和萧宵也一脸忧伤地看过去,对面病床周围挂满了一串串的千纸鹤。 向若兰站在病床边,看着全身包着纱布,嘴巴上戴着呼吸机的十三少。 “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十三少一直没醒。” 在制毒工厂爆炸废墟的不远处,一个身穿长衫马褂的男人从沈晚音的花圃中摘下一朵山茶。 下属走过来提醒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烟雨阁的包厢中,男人将山茶插进花瓶。 何韧西毕恭毕敬地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男人坐下,熟练地用刀叉切开带血的牛排,径直把血淋淋的肉放进嘴里。 “说说吧,老八这次是怎么回事。” 初五那天,因为听说中原往棠城的通路断了,他放心不下家里的臭小子,急急忙忙赶去了中原,却阴差阳错逃过一劫。 何韧西赶忙点头哈腰地讲述起来,他还不忘狠狠地骂了叶燃和程澈。 然而一个巴掌猝不及防地落在他脸上,男人还在优雅地吃着牛排,他的下属正在擦拭抽了何韧西的手。 何韧西一脸懵然地看向男人。 “不……不知道……小的……哪句话说错了?” 还是那个下属开口。 “别骂女人。” 何韧西心下莫名,却不敢再胡乱说话了。 男人吃完东西起身离开。 “烟雨阁就封了吧,这个就埋这儿。” 还不等何韧西反应过来,一颗子弹就贯穿了他的颅骨。他倒在烟雨阁的包厢里,和烟雨阁一起被尘封。 回到车上男人看了看手表。 “时间差不多了,去医院吧。” 车子启动,男人闭目养神。 很多年前,他外出做生意得罪了当地的帮派,被人一路追杀险些丧命,一个告老还乡的前朝御医救了他。 后来他听说御医因为思念前朝被当地的百姓打死了,便派人去找御医的女儿,想还他的恩情。 他把沈晚音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让自己的儿子叫她姐姐,送她去上学,给她准备最好的婚礼,在云州给她建了一座南公馆。她的女儿出生时,他还亲手抱过,外孙女的名字也是他取的——林程澈。 可笑的是,这个女儿背叛了他,要毁了他的生意他的命脉,他只能忍痛杀了她。 然而多年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他的外孙女身上,这一次也要杀了她吗? 不知歧这三个字,还是沈晚音给他的。 当年他被南州梁度逼上绝路,倾家荡产也填不满军阀的欲壑深渊。 沈晚音却说: “义父,何必拘泥于对错呢,只要是你决定的路,就是对的路。” 从那以后,沈晚音帮他建立起这个毒烟帝国,她却想亲手毁掉这一切。 他还记得沈晚音死前的怒斥: “周启南,别再说漂亮话了,你从没把我当成女儿,谁会让自己的女儿满手血腥罪恶!我只是你捡来的便宜好用的工具!” 周启南忍不住想真是如此吗? 或许是的,毕竟他从来都不愿意让周泓知道他做的事。 他在儿子面前小心翼翼地伪装,藏起自己的一切肮脏,宁可被他当成讨厌的老古板,也不要暴露出任何真实的丑恶。 周启南轻轻拂过十三少床前的千纸鹤,幽幽叹息。 余家豪走过来安慰周启南。 “伯父,你放心吧,我们会轮流照顾十三少的,他一定会醒过来的。” 周启南拍拍余家豪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几乎垂泪,却只是欣慰地点点头。 “时候不早了,我还有生意上的事,泓儿就拜托给大家了,多谢。” 众人看着周启南离开时有些佝偻的背影,都忍不住替他伤怀。 此时发财一脸严肃地走进病房,向着叶燃走来。 “你的信。” 叶燃打开信封,看完后面色一沉。程澈担忧地握住叶燃的手。 “发生什么事了?” 叶燃抬起头看向大家。 “李伯送来消息,说巴公背后还有个更大更可怕的利益链,这次的损失对他们而言只是九牛一毛。李伯问我们愿不愿意继续铲除这些毒瘤?” 一个月后。 “若兰,对不起,我们的婚礼又要延迟了。” “婚礼算什么,干正事重要。” 十三少拄着拐棍,手上还输着液,发财举着输液瓶紧慢赶地追着十三少。 “你们几个!倒是等等我!” 萧宵促狭一笑:“是你自己说你好了的!” 程澈和叶燃十指紧扣,相视而笑,乐得看他们吵架斗嘴。 几人满腔热血,怀着希望向未知的远方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