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认不认命 第一章 去留难两种心境,毕业季各奔东西 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大地上,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日新月异的变化让每一个人都充满了希望。从城市到乡村,从工厂到校园,国人都相信,这个新世纪是属于我们的世纪;这个新世纪的开始,就是我们梦想的起点。 省城大学文学院大四506男生宿舍的四名大学生,就像羽翼初丰的鸟儿一样,正在蠢蠢欲动。作为本省最高学府、作为本学府最有幻想力的一个群体,相比于大多数同龄人的优越感是应该的。他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象牙塔里的一方天地,在他们日益长大的内心里已经显得狭小和拥挤。外面,有无限的世界等着他们去探索,有无数的可能等着他们去实现,当然,也许还有隐隐的不安,有小小的焦虑,甚至,一点点的恐惧。不过,在激情和期望的驱动下,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然而,在整体乐观的背景下,并不是每个人的情况都完全一样,甚至大相径庭。 此刻,宿舍里只有艾天成和曹鑫两个人。艾天成正在收拾行李,他已经拿到省城某国有银行瑞华分行的入职通知书,准备明天回老家,先休息一个月,然后再去报到,从此开启金领人生。他还记得四年前刚入学校时,满校园都是迎新条幅,金融学院的迎新条幅最抓眼球,上面写的是:欢迎你们,未来的金融家!而号称浪漫的文学院的条幅,只有欢迎新同学之类平淡如水的口号。今年春招,有好多家银行到学校招收应届毕业生,艾天成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投递了简历。谁知竟出奇顺利,初试、复试、笔试、面试、体检,一套流程下来,几乎没有任何阻碍,顺利过关。除了由于自己专业不对口的一点心虚外,他自然更有理由相信自己的优秀是全方位的。没有别人告诫说的要找关系,没有传说中的送礼,对他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农家子弟,能够在这个大学生并不稀缺的年代找到满意的工作单位,也使得他对这个社会的公平性产生了深深认同。我们的主人公不知道的是,从2000年开始,各家银行开始进入高速扩张期,银行网点如雨后春笋,纷纷出现在大街小巷,银行对人才的需求好象没有了上限。作为受益者,很容易把时势带给他的运气当作自身的能力。 曹鑫就没有那么幸运。曹鑫来自偏远的农村,据说他是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里、十余年来考上的唯一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他是他们村的明星,是他父母的骄傲,但在省城、在这所精英荟萃的高等学府里,甚至在他们班级里,他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就像校园花坛边缘里的一棵不知名的小草,或者干脆说就像体育场沙坑里的一粒沙子,他是如此的普通,如此地默默无闻、可有可无。这不仅仅是因为贫困,更多的是贫困天然所附带的自卑、羞怯、保守、敏感、节俭和寡言少语等特征,如影随形般的潜伏在他身上的各个角落,使得他总是不自觉地进行掩饰和逃避,从而和现实割裂开来。当然在另一方面,贫穷的土地上却也常常盛产踏实、执着、勤奋、可靠等优良品质,只是这些品质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在大多数同学眼里,曹鑫留给大家最突出的印就是节俭。一年四季,他好像只有两套衣服,一套是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棉衣,一套是军绿色的单衣。大学四年,他从不吃早餐,午餐和晚餐也是吃学校食堂里最便宜的饭菜,甚至常常只吃两个馒头或者一碗米饭。有一次,天成甚至发现他在捡拾同学掉在地上的大半拉馒头吃,但他假装没发现。天成知道,维护别人的自尊心,最好的方法不是安慰和同情,而是若无其事般的视若不见。但在他心里更多的还是理解和同情,甚至有莫名的亲近感。天成也来自农村,家里并不富裕,但也谈不上有多贫困,吃穿用度和城里的同学比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曹鑫的贫困却是遮挡不住的,也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他比一般的同学要矮半头,肤色也比较黑,加上有点抬头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上三五岁。但他却极聪明而且有见解,这也是天成发现的。 有一次艾天成读冯梦龙的《智囊》,看到孔子诛少正卯一节。子贡有疑虑,问孔子说,少正卯有贤名,老师你杀了他不会有错吗。孔子说,少正卯有五恶:心达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总之,该杀! 艾天成由衷感慨说:“孔子毕竟是圣人呀!他能透过现象看清本质,对这些大奸似忠的家伙,就应该用霹雳手段!” 曹鑫却说:“孔子列举少正卯的五条罪状,都是他自己的主观判断,并没有列举出具体的事实。再说了,心达而险什么的,孔子是怎么看到的?如果当官的看一个人不顺眼了,就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按照自己设定的是非标准,随便往人身上一套就可以杀人了吗?鲁国的法律是这样规定的吗?我看,八成是少正卯威胁到了孔子的什么利益,孔子才痛下杀手的吧?” 天成想了想,还真是那么回事。没想到,平时看似木讷的曹鑫竟有这样别出心裁的看法,不由得重新审视起他来。在日常相处中,艾天成发现他和曹鑫的三观在很多地方是比较一致的,相比其他两个室友,他们的关系要更近一些。 “老四,你有什么打算?”见曹鑫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艾天成不由问了一句。曹鑫是宿舍里年龄最小的。 “随遇而安吧,还能怎么样?无论如何,我不要回去,我要留在省城,就算打工也要留下来。”曹鑫在企业校招时,投了无数份简历,结果是颗粒无收。他几乎要绝望了,好在他面对各种困苦的承受能力很强,并没有放弃。 “要不要到人才市场再看看?我陪你去。”艾天成热心地说。 曹鑫不置可否,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易觉察地点了一下头。他也是一只将要离巢的鸟儿,却还没有能力起飞,也不知道要飞向何方。 “为什么一定要就业呢?难道人的一生就是为了领着仅能维持生存的薪水,过着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把大好年华局限在社会的一个小小角落吗?”不知什么时间,白家琛走进宿舍。 白家琛也是这个宿舍的成员之一,只是很少在宿舍住宿。他家就在省城,据说他爸爸是政府高官,母亲姓黄,是省属某医院的副院长。白家琛中等身材,带一幅无边眼镜,白净,斯文,总是淡淡的样子。优渥的生活条件并没有使他沾染一丝那些纨绔子弟通常带有的浅薄的傲慢和庸俗的奢靡,相反,他穿着很普通,举止也很得体,说他低调谦逊也不过分。如果不是有同学认出他手腕上戴的是一块卡地亚的腕表,见他偶尔会掏出那个年代还很稀有的手机接打电话,谁也不会看到他的特别之处。但这并不影响同学们把他看成一个相当平和的人,或者也可以说是个情绪相当稳定的人。在和同学们的交往中,他并不活跃,即不拒绝同学们的热情,也能对大家有意无意的疏远泰然处之。他从不去刻意去讨好任何人,但却总是能让人感觉到他那无时不在的温和的微笑。对学校的一切,他有一点置身事外的样子。只有艾天成感觉到白家琛过于冷静,身上有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气质,让人很难走进他的内心。但此刻,朝夕相处四年的同学即将分别,依依不舍的情绪很容易让他们敞开心扉。 “老大,不要‘朱门酒肉臭’了,你看不上的人生,正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终极追求。”艾天成揶揄道。 “说真的,象天成这样就业,自然也不错,但我想说的是,真正有所建树、能够取得大发展的人,一定不是按部就班的上班簇。”白家琛慨然道,“中原地区为什么落后?中原人为什么贫穷?因为自古以来这里气候温暖,土地肥沃,适宜耕种,人们只要勤劳,就不会饿死。所以中原人普遍具有农耕文明的思维定式,安土重迁,中原地区的文化特征就是稳定、保守、忍辱负重、吃苦耐劳。中原人天生喜欢一成不变,稳定压倒一切。但世界已经变了,这些所谓的优良传统并不适合工业文明,更不适合海洋文明。在不确定的系统里,只有冒险、探索、创新才是为常态,奇迹也只有在不断的冒险、探索和创新中才能被创造出来。” “我现在还不想创造奇迹,我只想生存下去。”曹鑫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理解。如果暂时没有好的就业机会,你就自主创业吧。相信我,有无限的机会在等着你呢!”白家琛盯着曹鑫说,“你知道前些年的万元户吗?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工作稳定的上班族,相反,很多是最早一批的下岗工人,另一批是没有固定收入的下海人。” 曹鑫苦笑一下,算是默认。 艾天成承认,白家琛说得有道理,但又觉得他过于理想化了。对于一个除了梦想、一无所有的大学生,拿什么去自主创业啊!现实的利益远胜理想中的画饼,不管白家琛说的未来有多么辉煌,他还是想稳定。 白家琛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建议,对曹鑫来说过于脱离实际了,补充道:“当然创业是需要一些条件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等条件都成熟了,那就不叫创业了嘛。” 曹鑫赌气道:“实在不行,我就去工地搬砖去。” 白家琛投去赞许的目光,道:“你有这样的破釜沉舟的勇气,何愁找不到工作。等亦舒回来了,我提议506宿舍全体人员相聚一下,纪念一下我们四年的大学时光。” 老二杜亦舒几乎不在学校,这半年他去实习了。 杜亦舒总是很忙,是学校的活跃分子和知名人物。他来自离省城不远的一个小县城,父母早年下海经商,家庭殷实。不知是遗传还是家风的缘故,杜亦舒情商极高,口材极佳,见人自来熟,而且敢想敢试,学校里抛头露面的事,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他的口头禅就是“人生能得几回博”,还常常说:“不拼一把,怎么知道自己有多么优秀呢?”关键是这家伙还长得贼帅,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橡极了某个当红的电影明星,很受女生们的欢迎。到了大一后半学期,连白家琛都还没有女朋友的时候,杜亦舒已经换了两任,现在正和第三任女友打得火热,常常夜不归宿。别看他不务正业的样子,可是每次考试成绩都不错,有一学期还拿到了奖学金。有同学说,杜亦舒每次考试前,都能从老师那里得到额外的“辅导”,但也只是传闻,并没有人去深究。还没有毕业,他就拿到就业单位录取通知,早早去了人人羡慕的省广播电视台实习。 艾天成很羡慕杜亦舒,在他面前有点自惭形秽,又有点嫉妒,不过仅限于内心深处。曹鑫则更多地沉溺于自己的世界,感觉和杜亦舒他们的生活状态相差过于遥远,谈不上羡慕和嫉妒,只因室友的关系,和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他的行为不置可否。只有白家琛对杜亦舒好像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样子,学校里了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总体上说,艾天成、曹鑫、白家琛、杜亦舒四个人相处得还不错,他们虽然出身不同,性格迥异,但他都明白一个道理,互相忍让和迁就,是友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他们都很珍惜这四年的缘分。 在将要毕业离校的前一天,四个人,在校门外的一家湘菜馆吃了散伙饭。大家没有像平时那样AA制,白家琛掏的腰包,点了很多菜,还要了两瓶白酒。吃着喝着,不知不觉大家慢慢兴奋起来,说了平时不好意思或者不愿意说的知心话,还有什么“苟富贵,无相忘”之类的,彼此都很动情,依依不舍的样子。杜亦舒喝大了,痛哭流涕的不肯回去,其他人又拉又劝,闹到很晚才结束。 第二天,他们就各奔前程了。 ------------ 认不认命 第二章 艾天成职场初遇机会,杜亦舒任性指点迷津 周一一上班,艾天成所在的办公室照例开会。 九点整,主任陈其祥就开始点名。这是陈主任的工作习惯,开会时先拿花名册点名。拿陈主任的话说,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程序。 “董晓慧。”陈主任喊到。 “来了。”董晓慧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陈主任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认真地在董晓慧的名字下划了一个对勾。 “艾天成。” “有。”艾天成总是规规矩矩的。 “马如顺。” “到!”马如顺答应得又干脆又响亮。然后就起身,挨个为与会人员倒上一杯茶叶水。这也是马如顺的工作习惯。马如顺眼里有活,深受陈主任喜爱。 “吴峥。” “在。”吴峥似笑非笑冲陈主任点了点头。 “庄奕纯。” “到。”庄奕纯是个入行不久的漂亮姑娘,外表清新可人,声音细细柔柔的,很好听。她负责内勤,说是内勤,其实是负责打理行领导、主要是秦行长办公室,比如来客人时端茶倒水呀、每天送水果点心呀、更换绿植鲜花呀、秦行长外出时引导保洁人员打扫卫生等等,大家都很喜欢她。 …… 办公室原来十个人,另有一个打字员,两个档案管理员,上个月牛副主任刚退休,现在一共九个人。 “人员都到齐了,那么我们现在就开会。今天会议的内容呢,大家可能都猜到了。自从上个月我们部门的牛主任退休以后,行领导一直在考虑为我们部门增配一个副主任科员。昨天,秦行长找我谈了话,组织决定副主任科员原则上从我们部门内部产生。产生办法呢,采取民主评议和组织考核相结合的方式。组织决定,先在我们部门搞一次意调查。秦行长高度肯定了我们部门近一个时期的工作——当然了,这都是与秦行长的正确领导分不开的——认为办公室的几位同志都能胜任副主任科员的工作。譬如董晓慧同志,是和我本人一块到我们部门的一个老同志了,一直兢兢业业,默默奉献;艾天成呢,到我们部门也有五、六年了吧,是我们部门的业务骨干,主要文字材料的起草人;马如顺大家也都看到了,工作积极主动,组织协调能力很强;还有吴峥,啊,吴峥来我们部门时间不长,工作也不错。其他同志呢,我个人认为都各有所长,但是名额只有一个,希望大家能够正确对待,啊,正确对待。”陈主任呷了一口水,“下面呢,大家就以无记名投票的方式,民主评议,或者说叫民主推荐,我们部门的副主任科员人选。” 艾天成迅速扫了大家一眼,发现一个个神情严肃,只有吴峥还在若无其事地用脚在地上打着拍子。艾天成就想,人到无求品自高呀。他知道,办公室有可能提拔的只有自己和董晓慧、马如顺三个人,其他的人都还不具备条件。从现在开始,除了吴峥,一个因没有希望而置身事外的人之外,一场“抢骨头”的游戏就要开始了。当然,这个游戏是地下的、无形的,表面上,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和睦相处,甚至还会相互谦让呢。 等大家神色凝重地交上选票,陈主任宣布投票结果:“会议应到九人,实到九人,发出选票九张,收回九张。其中董晓慧二票,艾天成二票,马如顺二票,吴峥一票。我会把民主评议的结果及时上报行领导。” 最后,陈主任照例还是问一句:“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那就散会。” 晚上从单位回到时,妻子李晴正在忙着准备晚饭。 参加工作第二年,艾天成结婚了。妻子李晴长得很漂亮,大专学历,父母都是老国企的普通工人,属于城市贫民阶层,身上多少沾染了些小市民阶层特有的市侩气和小家子气。不过,在恋爱中的男人男人眼里,漂亮是可以掩盖一切缺点的,况且,李晴身上并非都是缺点,她很会持家,没有一般漂亮女孩子那样的虚荣和奢侈。特别是生了孩子后,她用的是最廉价的化妆品,穿的是几十块钱的地摊货,日常总是一幅素面朝天、清汤寡水的样子,这点让艾天成很满意,心里便对妻子有了几分愧意。 艾天成把办公室准备选一名副主任科员的事对李晴说了一遍,说:“现在人真是鬼迷心窍了,不就是一个副主任科员么?一个个各怀心思,办公室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咦,你还满不在乎呢?”李晴没好气地说,“艾天成,你都快30的人了,总不能作一辈子狗吧。这男人呐,不怕没本事,就怕没抱负。有的人没机会还要蹦三蹦呢!你倒好,机会来了,还不知道伸手抓一把。你好赖混个一官半职的,不说我跟着你沾点光,你在人面前不也可以站直腰了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那也得由领导决定,不是我想上就能上的。” “领导蹶腚,领导蹶腚,那是让你去啃腚!”李晴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说。 “怎么说话的嘛!我才不去做那种丧失人格的事呢。” 李晴摇着头、撇着嘴说:“真是读书读多了,读书读傻了。你赶快去把人格卖了养活老婆孩子要紧!” “就是当了副主任科员又能怎样?” “你说怎样?至少多挣点钱早点买一套商品房吧。现在都买了商品房,你看你那叫什么杜亦舒的同学,人家都住三室一厅呢。”天成想起上个月杜亦舒乔迁新居时,他带李晴去祝贺的情况。杜亦舒刚把前女友甩了,正在追求什么局长的女儿,局长女儿要求杜亦舒必须买一套三居室才答应嫁给他。杜亦舒很痛快地买了本市新区的一套商品房,每平米快三千块了,不过房子确实很好。这让李晴有点受刺激。 “人家还把旧老婆换成新老婆呢。” “我倒真希望你有那本事!只有没出息的男人才会围着老婆转。” 艾天成说:“咦,现在的女人都是怎么了?怕到那时你哭都来不及。” “哭也比现在憋在这出租屋里好。”李晴说,“男人就要活出些价值,你活一辈子为什么?” “为人民服务。”艾天成不忘幽默地说的一句。 “嘁!不当官可以,你如果能像杜亦舒那样大把挣钱也行呀。我怎么当初会嫁给你!” 艾天成最讨厌的就是李晴动辄把问题搞到根子上——你这是在全盘否定我嘛。便没好气地说:“我承认我配不上你,你可以选择离婚嘛。” “你离呀,谁离开谁还能不过了!”李晴边说边切菜,艾天成听到那刀声在砧板上“哐哐”的响,显然是在发泄心里的不满。 他想起了和李晴相识时的情景,不由想起一句话:爱情是一种临时性的精神病,可用婚姻来治愈。唉——,女人,再漂亮的女人,为什么一结婚就会变得俗不可耐、一点也不再可爱了呢?初识时的李晴是多么让他难忘啊。 李晴在一家作贸易的私企做出纳,经常与银行打交到。李晴长得柔弱纤细,天生丽质,像一朵娇艳欲滴、含苞待放的山茶花,惹得银行里的年轻小伙子们蠢蠢欲动。艾天成认识李晴,只是那时心都在前女友陈思身上,一叶障目,见了李晴无动于衷的样子,反而引起了李晴的好奇心。那年中秋节,艾天成在被陈思折磨得心灰意冷、对爱感到绝望时,独自一人踏上了西去的火车。他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想散散心而已。在车厢里,竟遇到了到西安探亲的李晴。虽谈不上他乡故知,但在周围陌生的面孔中彼此还是分外亲切。漫漫旅途中两人聊兴渐浓,不知不觉到了西安,竟都有些难舍难分了。在古城的车站广场上,艾天成望着李晴,疑惑自己真是色盲了,周围有这样的出色的女孩竟没有发现。就大着胆子说,我真希望火车就这样开下去,永远不要停下来该有多好啊!李晴抿着好看的嘴唇笑了笑,两朵红云飞上脸庞,说你若不嫌我累赘,我们一块返回好了,我一个人挺害怕的。艾天成就感觉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多日的阴郁似乎在这一刻一扫而光。 李晴匆匆到亲属家探视过,便与一直在车站等候的艾天成会合了。在艾天成的提议下,两人游览了大雁塔、华清池、兵马俑,然后一路东去。抵达华山脚下时,他们已经象所有相恋的年轻人一样,不仅在心里已毫无陌生之感,而且执手相望,含情脉脉了。远远地,他们望见灰白的山峰在落日的余辉中,显得神秘而壮丽。艾天成说我们先找一家旅店休息一下吧,半夜开始爬山,天亮登顶看日出。李晴就很温顺地点了点头。在登记处开房间时,艾天成说要两间吧,李晴就幽幽地说我一个人害怕,艾天成就要了一间房,里面是一张大床,简单却干净。艾天成说你睡床上吧,我睡地上。李晴无言,很乖巧地躺了上去。过了一会,李晴对艾天成说,你也上来吧,地上休息不好呢。艾天成就爬了上去。熄了灯,屋内并不黑,有月光泻进来,艾天成侧过来对着李晴,望见李晴的瞳孔很亮,就拉住她那温热的小手,轻轻抚弄着。他们谁也不说话,只有提醒他们夜半起床的闹钟的嘀达声,象心跳的声音。艾天成就觉得热血沸腾,就摩摩蹭蹭地试图靠近她,都被李晴温柔地推开了。也许是太累了,他们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夜半时分,闹钟响了。他们开始爬山。山间小路好静啊!不知名的虫儿低吟浅唱,一轮圆月分外矫洁。李晴紧紧拉住艾天成的手,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沿着曲典弯弯的山路向上爬。还不到半途,李晴就爬不动了。艾天成俯下身子,把李晴松了的鞋带系紧,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不行,一定要爬上去,我在心里许了愿,若能在天亮前爬上山顶,我就能娶到你!李晴果然就来了精神,说你知道吗,我早就注意你了,我们单位好几位女孩都喜欢你呢。艾天成说那好呀,让她们来吧,我可是大度能容,兼容并包啊。李晴就举起小拳头,说男人为什么都是吃着碗里、记着锅里呢? 艾天成说此情此景多难得啊,莫辜负了。你想象一下,在盛产爱情的中秋之夜,在月华如练的华山古道中,在幽情暗生的静谧山林里,一对青年男女正在演绎文君相如爱情故事的现代版,一段千古佳话就要诞生了。没准多少年以后,我们的子孙会把我们的故事拍成电影、搬上舞台、或者写进教科书,让后人为这段经典爱情欷嘘不止。你难倒忍心半道而废吗? 李晴说别臭美了,谁和你私奔呀! 艾天成一路逗弄着李晴,不知不觉间竟然接近了一个峰顶,东方天空中浮出的鱼肚白。李晴赖在地上,望着艾天成说我实在爬不动了,有心跟你私奔,也没有力气了。艾天成擦了一把满头的汗珠说,待会我背你好了。 起风了,有点冷。艾天成把李晴拉在怀里,两人坐在树下,眼望东方,那轮红日透过溥云,露出血红的半边。白云霎那间变得金黄,大半个天空云蒸霞慰,慰为壮观。艾天成说,金圣叹曾有多少个“不亦快哉”,如果他看到现在我抱美人而观日出,没准也会发出“不亦快哉“的感慨呢!又想人生就象爬山,多数人都以为幸福就在山顶上,一辈子都在埋着头,一心一意地向上爬呀爬,爬呀爬……大多数人爬不到山顶就完了,少数人即使爬到山顶时,也已经老了,而那山顶上的风景,还往往会让人失望。爬山的过程何偿不是目的呢?大多数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一生都在焦虑不安中度过了,这不是很愚蠢吗? “艾天成——抱孩子去!”妻子李晴一声吆喝,把艾天成拉回到现实中。 “你不能轻声点,吓我一跳。” “喊你三声了,发什么愣?孩子哭你也听不见,又在想老情人了吧?” “想你呢。“艾天成老老实实地说,“唉,还记得爬华山吗?以前我们多好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怎么就没了激情了呢?现在想起来,让人牵肠挂肚、魂不守舍的时间太短了,还没有品出滋味,青春期说过去就过去了,好象没留下多少痕迹。“ 李晴也怅怅的,好半天才幽幽地说:“是呀,作家务,带孩子,没有精力了,老了。感觉和你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艾天成现在才发现,妻子的眼角竟然有了细细的鱼尾纹,那曾经光洁的额头似乎也失去了许多光泽,曾经秋水般纯净明亮的双眸暗淡的许多,曾经悦耳的声音也不再那么圆润了。岁月在消无声无息中,夺去了那么多美好的东西,逝者不再,求者未得,而所拥有者却没有好好珍惜。艾天成发现妻子的脸上挂满汗珠,心里有些愧疚,这愧疚又变成了感动:自己真的很久没有体谅过妻子的辛苦了。书上说,女人要求的其实很少,几句甜言蜜语,几件小小的礼物,都会让她加倍感动。可是自从结婚以后,自己就把她忽略了。 这么一想,艾天成就觉得李晴对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那只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基本要求,她的话也不是没道理,所谓话丑理不丑,只是这样咄咄逼人让人受不了。一转眼,在银行上班也有六年了,正是干事创业的最佳时期,他也想当副主任科员,只是没有李晴想的那样迫切。现在,是应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艾天成分析,除了吴峥,自己和董晓慧、马如顺各有各的优势,谁都有理由当副副主任。董晓慧是和陈其祥一块来的老同志,有资历优势;马如顺是和自己同一批入行的,虽说没什么工作能力,但他却是秦行长和陈主任的心腹爱将,秦行长家里要换个煤气罐了、捅个下水道了什么的杂活,首先喊的人就是马如顺;陈主任平常想报销些餐票呀什么的,也都让马如顺写个经手人,属心腹的那种;自己呢,全行公认的一枝笔,业务水平在哪摆着呢,占据的是能力。这么一想,艾天成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副主任之争其实就是资历、能力和关系之争呀。谁能笑到最后,其实还是看领导的爱好了。看来,还真得去啃腚,一想到要低声下气地求人,艾天成就有些气馁了。 艾天成正在胡思乱想,手机响了,一看是杜亦舒打来的,就不耐烦地说:“什么事,正烦呢。” “真是难兄难弟,我也正烦呢。”电话那头,杜亦舒说,“我在唐宫茶城呢,你没事来一趟吧,我有事找你商量。” 杜亦舒大四时在电视台实习,实习期一结束就顺理成章留了下来。在电视台,他发现所学的专业基本用不上,日常工作无非是打杂、看报纸、侃大山,清闲而无聊,就主动要求到大数人都不愿意进的广告发行部,因为广告发部的冯部长很欣赏他。冯部长说,亦舒,你的性格,如果不来广告部真是屈才了。当他真到了这个部门,发现这个部门有很大的活动空间,真的挺适合自己。电视台搞活动,经常需要拉赞助商,各家银行都是电视台的主要赞助商。杜亦舒到瑞华分行找领导拉赞助,对接的正是艾天成他们办公室。所以走出校门后,两个人的交往就更多些。几年下来,两个人的经济实力以肉眼可见速度拉开了差距。杜亦舒不仅早早买了房,买了车,而且还私下注册了一家由他实际控制的广告公司。他整天迎来送往,风光无限的样子让艾天成着实有点羡慕嫉妒恨。惟一一点让艾天成觉得自己比杜亦舒强的地方,就是他结婚生子,杜亦舒却还是单身一人。 艾天成对妻子说:“单位有事,我得去一趟。” 每次两人见面,都是杜亦舒请客。杜亦舒并非守财奴,相反,永远是一幅财大气粗的气势,出手阔绰。艾天成就没有这样的气魄,在花钱方面总是缩手缩脚的,显得小家子气。所以艾天成见了杜亦舒,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人就是那么怪,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再熟悉的两个人,一旦在经济实力上拉开了距离,心里上就有了隔阂,言谈举止上就会自然而然地有了明显的尊卑之分。其实,这层关系即便在家庭成员之间也存在着,更别说同窗了。杜亦舒倒是没有丝毫举高临下的架势,这也是艾天成能和杜亦舒交往下去的原因。 艾天成进门时,见杜亦舒一个人在喝啤酒,就问:“又失恋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岂能像你一样儿女情长?” “一个人喝酒,怎么看都不是你的风格。” “老三啊,有些事,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是泡妞秘笈吧?” “说正经的,我最近想做一笔大的,手头有点紧。” “我又没钱。” “你把你们信贷部的孙总引见给我就行了。” “你想贷款?要多少钱呢?” “不瞒你说,市城市管理局正在招标城市主干道两边的广告牌。我想拿下来,投标保证金要五百万呢。” “就算你能中标,你也得再把它卖出去呀,砸手里怎么办?” “你们银行不是要作广告吗,让你们银行买嘛。”杜亦舒半开玩笑地说,“我是基辛格作媒,稳赚不赔。” 艾天成听过基辛格作媒的故事,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道理却是明明白白的。不过,他对杜亦舒说的话仍是半信半疑:“你能确保能中标吗?” 杜亦舒神秘地一笑,说:“世路难行钱作马,和平年找打天下,全靠二件利器,一曰关系,二曰利益。” 艾天成听了,心里琢磨了一会,说:“那,祝你成功。” “和孙总约见的事,你还要上心。” “好吧,引见一下可以,不过我提醒你,我总觉得这个人阴阴的,还傲气十足,和他打道要小心,碰到钉子可不要赖我。”艾天成有点不情愿地说,“我也正好有事要请教你呢。”就把单位选拔副主任科员的事给杜亦舒说了。 杜亦舒说:“老同学,你若是真不想当官,我这里正缺人手呢,就来帮我一把,保准比你上班挣钱多。” “我哪里是作生意的料?你的本事我学不来呢。”实际上,艾天成真的认为,就为人处事、气魄气度上,自己和杜亦舒真的不能相提并论,这家伙天生誻经商的材料;另一方面呢,他认为友谊一旦和利益挂起钩,离反目成仇的日子就不远了。 “你要是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呢,我当然支持你,我可以倾囊相助。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生意比做人的生意更加有利可图了,没听过吕不韦的故事吗?”杜亦舒当然也知道,投资一个黑马,那不仅需要眼光,更需要运气,像吕不韦那样投资秦异人只能是个传说,不可复制。况且,这是个急功近利、只争朝夕的时代,人人都想挣快钱,谁也没有耐心十年磨一剑。所以,他也就那么顺口一说。 “想哪去了,今天是你想借钱来着,我可不是来借钱的。老实说,我还不想送礼呢,凭本事吃饭吧。” “我相信你老兄的才能,你是一匹千里马,是个谦谦君子,可是没有伯乐有什么用?”杜亦舒掏出一支“大中华”递给艾天成,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说,“体制内嘛,就那么回事。如果你不能成为领导的心腹、不能成为领导的利益相关者,你在单位里永远只是一个工具。你们这种大行,和一个官僚机构差不多,接受的是最正统的教育,传播的都是所谓的正能量,所以,我敢打赌,你们大部分人都没这个觉悟,也没这个认识,你们一直相信领导提倡的‘提拔靠干,工资靠赚’的鬼话。当然,不能说干得好不会提拔,而是干的再好,也决不是领导考虑提拔你的第一原因。试想一下,你很有能力,却和领导不一心,或者你自以为你的提拔是自己应该得到的,是靠自己的努力干出来的,而不是出于领导的恩惠,如果你是领导,你愿意用这样的人吗?领导之所以是领导,是因为他手里有用人权和用财权,这都是他的核心资源,如果他不能用这些资源换来他想要的,怎么会轻易就把官帽交出去呢?” 艾天成听了,虽然觉得有些道理,但还是忍不住反驳道:“照你这么说,领导只会重用拍马溜须的小人,我们这么大一个行,那么多工作靠谁干呢?” “靠广大群众啊。你要知道,大部分人每天兢兢业业,按部就班,按照少部分人的指令,维持着系统的正常运转。这大部分人,就是我们常说的芸芸众生、劳苦大众啊。当官提拔的永远是少数人,你想进步,就不能做这大部分人,不能有大部分人的工作方式和思维习惯。” “你是说,要把心思都用在投领导所好上,这不就是小人行径吗?领导为什么要用小人?” “因为小人好用啊,小人会感恩啊,你们领导是不是经常提倡要学会‘感恩’?小人不仅会‘感恩’,还听话,而且能为领导分忧解难;如果大家都是君子,大家公事公办,照章办事,那么,领导的权威何在,怎么体现?当然,一般情况下,领导一定不是只会用小人,他优先考虑的一定是有背景的人——可以资源交换嘛;其次嘛,应该是心腹,就是自己人,肥水不流外人田;第三才是小人,脏活、狠活、背锅的活,只有小人才肯干嘛;最后,也有可能用个别有能力、有业绩的,在单位掌握独门秘笈、不可或缺的,这是装点门面、做为典型宣传用的。如果一个单位的用人导向是论资排辈式的,那么这个一定是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熬日子等退休的领导,你想是不是?” 艾天成不置可否,他从来没有想这多么,听了杜亦舒的话,他还在对号入坐呢。 “要低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杜亦舒很知心地说,“有千里马的本事,也要有大叫驴的嗓门儿。默默无闻已经跟不上形势了,要学会自我定位,自我推销。除非你老兄在单位是不可或缺的。” 艾天成回过神来,忍不住感慨道:“看不出来呀,你小子怕是要成精了。” “还不是被逼的。你看我现在人五人六的,背地里求爷爷告奶奶的事,我干得多了。只差没给那些当官的下跪了。先作孙子才能后当爷。”杜亦舒把烟头狠狠往烟缸里一擦说,“你看过魏明伦的《四川好人》没有?” “请赐教。” “要想行善先作恶!”杜亦舒说,“等我有了钱,妈的,我就修路、建校、捐助希望工程,作慈善事业。” “捞取政治资本吗?” “也许是真心的。要钱干什么?古人把战争年代的成功归结为八个字,叫‘挥金如土,杀人如麻’,如今是太平盛世,衡量成功的标准就剩下赚钱了。成功的男人既是挣钱机器,也是花钱机器。大把大把地挣黑心钱、缺德钱、昧心钱,再大把大把地花良心钱、正义钱、道德钱,达到人生的平衡,享受过程的乐趣了,这难道不是人生的意义吗?” 艾天成象不认识似的望着杜亦舒。 “官场也是这个道理。拍马溜须、弄虚作假、排斥异己、栽脏陷害、阴奉阳违、两面三刀,总之,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只要你爬了上去,你的足迹都是光辉的——历史是胜利者写的么——然后,你再去造福一方,这就足以称得上是好官了。”杜亦舒说,“所以,老同学,与其马屁让别人拍了,还不如你去拍了;与其这假让别人造了,还不如你去造。我知道,你多多少少,还算是个有良知的人。” “我们的领导可不象你说的那样不堪。就是我想送礼给他,他也不一定会收呢?”艾天成竭力想为自己找点借口。 “他可以不要,你不能不送!”杜亦舒斩钉截铁地说,“很多时候,领导可能真不在乎你送了什么,领导是看你的态度,看你有没有那份心,看你是不是自己人呢。” 艾天成被杜亦舒鼓动得脑袋发热:“听你的,今晚上我就买一箱‘五粮液’送去。” “嘁。”杜亦舒不屑一顾地说:“老外,现在谁还大包小包送礼去,讨人嫌呀!上个红包,别那么小气。” “不知道多少合适?” “这是投资。在你心中副主任科员值多少钱,就送多少嘛!” 临出门时,杜亦舒握住艾天成的手说:“老同学,好好混吧,副主任科员官不大,却是你事业的第一步。” 胜读十年书呀。艾天成在心里感慨着,杜亦舒这几年没白混,见长的不只是钱袋,还有脑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