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子 小石头变成大石头 要说永宁门外的城堡大酒店,那可真是占据了西安城绝佳的风水宝地。站立在简约、精致的景观阳台旁凭窗北望,敦厚方正的古城尽收眼底。红日三竿,飞檐嵯峨,雄浑的城门楼、箭楼与月城闸楼层层拱卫,被那初秋的朝霞映红了半边。 “他”直直地跪立在客房正当中猩红提花的羊毛地毯上,双手反握刀柄,手腕一颤,抵在腰带上的刀尖嗤地向上划过半寸,一丝冰凉刺进了腹腔。面对着电视机,“他”挺挺腰身。“他”心里非常清楚,跪不了很久啦。 一声声阴郁、尖利而沉闷的咒语,拖着长长的尾音,雌雄莫辩。别以为是什么超度亡灵的法事,此刻,在这家日资酒店客房的电视中,NHK正在直播的是天皇德仁“即位礼正殿之仪”的实况。伴着令人窒息的和乐,羸弱的新天皇身着“黄栌染御袍”,登上高御座发表即位宣言。雅子皇后一袭米色“十二单”唐衣,高耸发髻,虽是一派雍容华贵之相,却难掩满面的疲态,像一具形单影只的人偶,孤零零地挂在御帐台的正当中。 “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荧屏,笔挺的双排扣西服套装,在水晶花枝吊灯下发出宝蓝色的光泽。屏幕中,宫廷伺从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双手捧着装盛着三件神器的宝函与玺印,从高御座的前下方缓缓通过。突然,“他”双眼紧闭,体如筛糠般战栗不止。刀尖刺向肚皮,没有疼痛,冰凉中一股透心的灼烧。 首相先生双手举过头顶三呼万岁。黑色燕尾服挺刮的下摆,随着他的一拜、二拜、再拜,不停地在其身后撅起老高。 多少年啦?好像一场梦。社长鼓着一对儿通红的眼珠子,径直来到他面前。“挽救大和民族,在此一举,拜托了。”社长脚跟儿咔吧一磕,一个深鞠躬,而“他”却没有任何反应,呆呆的,无动于衷。 荧屏上的画面打断了他的思绪。“混蛋,怎么搞的?”“他”脱口骂道,双手不由加了力。“他”眉头一紧,这次是真的疼了。 只见天皇的三件神器被“轻率地”分别放置在三张简陋不堪的木头儿小板凳上。“要知道,八阪琼勾玉在任何时候:‘必须永远保持水平放置,无论何种情况下都绝不允许有丝毫的倾斜’。”他口中默颂着关乎神物的千年仪轨。 郑重其事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总算没出什么差错。”“他”轻吁一口气,额上沁满了汗珠。岚之奉祝曲把耳根子震的嗡嗡作响。窗外的永宁门霞光四射,横亘东西的南城墙上微风吹拂,旌旗猎猎。 “在回御所的花车上,消息一定会灌进陛下的耳朵。”“他”跪在地毯上默默念想着。不知电视中这位岛国万世一系的新参者,在获知真相后,那一副从没有丝毫血色的干枯小脸,会扭曲成何等的模样。 “他”深叹一口长气。安如磐石的永宁门,游人如织。可有人知道?西邻的朱雀门,那才是盛唐时期的皇城正门,更是皇家举行重大盛典之所在。而朱雀门外的朱雀大街,正是唐长安城的中轴线。宽阔的“天街”笔直向南,直达秦岭北麓的子午峪。 子午峪啊子午峪,向西隔着白石峪,就是那令“他”不堪回首、心如刀绞的皇峪。也就在昨天,“他”逃出了皇峪寺村。使命被终结,一切都完了。 “真相一旦大白于天下,岛国将面临一场怎样的山呼海啸?灭顶之灾下,除了亘古不变的日出与日落,这个漂浮在太平洋上的列岛,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他”面东盘腿而踞,最后再看一眼那幅著名的浮世绘版画吧,那是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神奈川啊,那是海洋的方向,是“他”的灵魂归宿。 雪白的毛巾绑缚在额头上。“他”伸出右手,从床旗上的白色托盘中再次掂起那把短刀。好一把名刀!只见乌黑油亮的短木柄上,阴刻着一排小小的汉字:二条城之怀刀。那是它从德川幕府时代一直传下来的名字。寒光闪过,“他”兴奋极了,期待中的快感一涌而上。 隔着白衬衫,冰冷的刀尖抵在了肚皮正中。“这样,血就不会飞溅,打扫起来才不会太过麻烦。”一阵突如其来的愉悦令“他”眩晕。这时,千本通如一条通天的彩虹飞入他的脑海。 日本平安时代的京都城,名为平安京。千本通大道当年名为朱雀大街,连通着位于南端的朱雀门。在日本关西的民间传说中,这座城门乃是人世与地狱之界门。 “他”双手紧紧反握着刀柄,屏住一口气,用力摁了下去。再没有啥可牵挂的了,痛快啊。团团的白雾顺坡荡下,一抹淡红色在暗花的墙纸上氤氲弥漫,幽浮的身躯是洪流中一段无根的枯枝,向着无尽的虚空急速逃去。“他”伸手奋力去捞,却永远也捉不住眼前那一条条的白翳。灵符在雾中旋转、飞舞。一头松鸦立在薛家的新坟上鼓噪不停:“令和儿令和儿……”。 村小学校的废墟边,小姑娘还在跳皮筋。“小石头变成大石头,小石头变成大石头……”夜幕下来了,她还在跳,没完没了。“小石头变成大石头……” 其实,日本京都的朱雀门,还另有一个更为世人所熟知的名字,叫做:罗生门 ------------ 第一章 秦岭的 “八月炸”熟了 秦岭山脉由东而西绵延上千公里,千沟万壑纵横其间,有名头的大小峪道何止几百?但关中人顺口就爱说:秦岭七十二峪。即便是西安本地人,也就信以为然了。 这皇峪算不上啥大峪,知道的人不多,却居然也算在关中七十二峪之列。名气更小的密严寺正坐落于峪口的西侧,东临金沙河,北边的上王村与其隔墙而居。每当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扫过青华山峰之时,那映衬在碧海苍茫之中的金色宝顶,顿时熠熠生辉,如临佛光。山民或者驴友沿着金沙河逆水而上,约莫化上半天的时间,经过约5公里的崎岖的山路,可直达皇峪寺村。 “哎……咱村藏着事儿哩!”,村里面剩下不多几个老汉,一入秋都喜圪蹴在墙脚向阳处扎堆儿晒暖暖,吧嗒旱烟。有时候,不知谁就会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嗓子,到把正巧路过的游客吓个激灵儿。 村人很少知道老卫的大名,就连碎娃也老卫、老卫地胡叫,恐怕卫建坤这个大名就是他老婆刘爱多也听着生分。卫家在村子最北头,地势最低,优点是下山方便。老卫爱抬杠,动不动跟人说他家北墙外的沟底,才是金沙河的源头。 西安来的驴友一般从关中环线边的上王村出发,经密严寺入峪口,用不了多一会儿,就可到皇峪水库。水库浆砌石大坝的背面长满了杂草和苔藓,有个搞水利的工程师说大坝可能有渗水现象,但他的话好像也没有引起啥重视,反正水库也盛不下多少水。坝下一小块儿平地,被当成了停车场,再往上车就上不去了。水库左岸的羊肠小道居然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做十八盘,山路弯弯,迂回向上,一直可达王锁崖。再努把力,手脚并用地登上这陡峭的崖壁,眼前立刻呈现一片开阔的鹅卵石浅滩。清冽的细流在卵石间跳跃,凉风习习。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偶遇三俩只朱鹮远远地涉水觅食。可等到一干人马赤脚淌过浅滩后,接下来的旅程可就大为不妙了,刚才还张牙舞爪的一颗颗古树好像突然被什么神秘的力量给统一收回了,一颗不剩。当头的烈日又大又圆,烧的发白。脱缰的热浪滚滚而下,令人无处藏身。更要命的是,满世界的荆棘密布,哪里寻得见道路?这就是秦琼寨给外来客的下马威。过了秦琼寨,驴友们连吁带喘,人人被晒的脑袋发懵。“酸梅汤,酸梅汤,冰镇的酸梅汤。”老卫家院门前的大槐树下,是刘爱多摇着蒲扇在吆喝。徒步上皇峪寺村,卫家是必经之路。 可城里人有几个乐意费那劲儿,累一身臭汗?火炉似的三伏时节,每逢周末、节假日,好像所有西安人都必须出动。他们开着形形色色的大车小车,好像黑非洲的角马群,分成多路纵队,密密麻麻逶迤前行迁徙,直奔环山路之南的各个峪道,然后就一头扎进山里冰凉的世界里。 可皇峪寺村位于秦岭的大山深处,平日里一般没啥过夜的游客,村民们单指着节假日,那些在沣峪、子午峪的浅山峪道没抢上位子的西安城里人。那些气急败坏的男人们一个比一个懆气,这时,女人们必须要不停地埋怨,否则,拿事儿的丈夫说不定会打退堂鼓,也就没有了满载着一家老小的大呼小叫,沿着210国道继续驰入山中的劲头儿。其实路并不遥远,沿途山景怡人自不待言,一过了巍峨入云的三面佛,很快就到律宗祖亭——净业寺的山门前。再继续向南没几里地,就可选择左拐向东进入大蒿沟。运气好的话,坑坑洼洼的村道,可勉强驾车直接开进皇峪寺村。 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好容易拖家带口,居功至伟的男人们,纷纷迫不及待地甩掉自己脚上的鞋,光起膀子舒坦地躺在凉床上面,一面张开大脚丫,一面吆喝老板赶紧炖上农家散养土鸡——这时,即使那些平素最多疑、最挑刺儿、最杠精的主儿,此时也没那闲工夫去质疑眼前这些快到嘴边的所谓的跑路鸡会不会是从滦镇一笼笼批发上来的。冰镇“9度”被迫不及待地“砰!砰!”开启,小孩子们则早就撒开了欢,你追我打,惹得满村子到处鸡飞狗跳。谁还会再受累顺着村道,奔村子的最北头呢?卫家的农家乐生意就不免越来越清淡了。 卫建坤一儿一女,都在西安城里成家立业。其实,他对打理农家乐的营生也不是多么上心。城里有个户外装备商店,在他家门口挂了块“三哥营地”的木头牌子,他还嫌木乱。老婆说他“瓜怂”,他哼哼道,“这能长得了?” 眼看过了中伏,这都到了阳历8月下旬了,老卫操心着这阴阳怪气的天,盘算着赶紧上青华山的沟下摘些“八月炸”。青华山高高耸立在皇峪寺村西北方向,有5华里的山路要走哩。 “咱马教授就稀罕这“八月炸”,老卫瓮声瓮气对刘爱多咕哝道。 “就是,眼看快出伏咧,”爱多细声应着,“你给咱顺道在土地梁上看看,有没有早熟的野猕猴桃采摘些,熟过的不要,不好放,人家马教授最喜欢这,嫑看不值钱,上海人可稀罕哩。”刘爱多撩了撩额前的刘海,“山核桃、五味子啥的,捎带也弄些。” “嗯。” 马建设教授,是他们家十几年的老租住户。每年的清明一过,马教授赶着盛开的桃花准时从上海来到皇峪寺村,别家不去,端直就住老卫家,这一呆就一直要到8月底才回,就像山里面的杜鹃鸟,春来秋走。老卫家在村子里面算是小门小户,没啥势力。这卫家两口子对马教授怀有一种无以言表的尊重,甚至自豪。 “这都7点多咧,咋还莫见马教授起来。苞茬稀饭在大铁锅里闷了一夜,我才把柴火熄咧。”刘爱多朝西屋瞟了眼。碎花窗帘齐齐挂着,就掀了脚。 山民对做学问的人自来崇拜,并且每年一笔的固定收入,多也不多,但村子里谁看着不眼热那是假的。 可是,自打那一天后,刘爱多巴不得马教授别再来他们家了。 那是去年秋,马教授再过几天就回上海。那天早上他喝完粥后,他说是要上一趟白石峪,拜访阎福寺的宽渡法师。老卫建议说,阎福寺在山下边,真不如过几天下山赶火车时顺道一看,省去多少劳累。马教授没听,说是隔天回山上。可是,他当天傍晚天刚擦黑就急火火地赶了回来,进了院子,瞥了一眼刘爱多,莫吱声,刘爱多问吃饭不,他好像没听见似的,一头冲进西屋,咣当一声把门关上。那天老卫给村里人过事帮忙,刘爱多虽然心里觉得怪怪的,也不方便敲门去问东问西。马教授一直闷到第二天晌午,他人还在屋内,嗓子就冲院子喊起来,说是暂时不回上海了。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刘爱多寻思着。那金丝边眼镜的后面,躲躲藏藏地猫着啥哩?虽然后面人家马教授还是爱说爱笑的,但刘爱多心头的惴惴不安与日俱增,这种不安渐渐成了她的心病,甚至发展成了恐慌。 今年过了“龙抬头”,爱多心里头期盼马教授最好有别的啥事给耽搁了,没空来西安,也就来不成皇峪寺村。可是,满山的杏花还没落,马教授依然如期而至。 这种感觉,她没有对老卫说过。可是总藏在心里也不是事儿,那种无名的恐慌越来越强烈,快憋的爆炸了。 “马老师可能还睡着呢,昨天他又去了一趟阎福寺。” “这马教授真能行,六十多岁岁的人了,走山路小伙子到撵不上”,刘爱多手里掂着把老豆角,心不在焉地应道。想到马教授就要走了,刘爱多心里多少轻松了一些。 这皇峪寺村,沿着金沙河溪流,零零落落散居着十七户人家。由于村子从南到北,存在着三个天然高差颇大的台地,村子就被自然分为下营、中营和上营。 卫建坤家在下营的最北。他家的南面,下营与中营之间,隔着一大片老栗子树林。老卫站在院子里,放眼看去,眼见南边翠微山的山梁上,飘飘荡荡的薄雾忽聚忽散,时升时降。西墙外的青华山,这时到还显得格外的葱郁。土地梁的山坡两面,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脊油松,绿的发黑。老卫自打去年过了60周岁,就很少满山满沟地出去胡转了。采摘野山果子的营生,尤其是撅挖名贵药材,政府现在管得严着很。老卫个头中等,满头短短的蜷发,紧紧贴着头皮,太阳光下微微泛着栆红色。细瞧下,扁长的眼窝里竟也是红褐色的。老卫这种略带胡风的相貌,在关中道上的乡下,并不罕见。 “这天气恐怕吃不准哩,早些回。”爱多递给老卫一个不大的粗布兜兜,里面装着锅盔饼子。他一声不言地接过布兜,塞进肩上的蛇皮袋,扛着根竹竿子就走出了院外。矮墙外,惊起几只灰椋鸟。爱多斜了眼西屋,碎花窗帘还是原模原样搭着呢。 恐慌再次袭来,刘爱多一惊。她急急忙忙带上门,一路紧走上了田埂,她拢拢头发,一头钻进了那片栗树林子。 ------------ 第二章 上海老阁楼上的一桩跨国凶杀 “咦?刘金铭怎么还不下来?肚皮饿死了。”年轻人姓马,身材精瘦,浑身上下干干净净,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子上海人的精干。这时,外滩海关大楼上的自鸣钟,正好敲了11下。钟声就好像闷热空气的一部分,不存心的细听,上海本地人大都对此充耳不闻了。 古旧书店位于福州东路。今天礼拜一,这会儿一楼营业大厅内,一个顾客都没有,收银台里一男一女两位,哈欠连连。中饭时间快到了。 “他这个白相人,恐怕在上面睡得直流哈拉水呢。”杨姐40多岁,体型丰满,她笑眯眯的对小马说道。“不是说好今天中饭他请我们吃小绍兴的呀,三黄鸡外卖一歇歇就买光了呀。”杨姐对小马撇撇嘴,“我看他是存心。小马,你上去看看。” “急啥啦,阿姐。那个日本人还在上边呢。” “哦,就是就是,那再等一歇。” “高桥先生9点就上去了呀,”小马一只手支撑着懒洋洋的脑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进书店的时候看我正吃早饭,还笑我油条蘸酱油呢。” “奇怪,油条不蘸酱油哪能吃啦?” 肚子咕咕叫,满脑精的馋痨虫,带着鲜红血丝的白斩鸡在砧板上招手。这时候,自鸣钟有气无力地又敲了一记。 “阿姐,你说这个高桥先生是做啥的呀?” “搞不清楚,总归是个中国通,该不是大学教授吧?反正每次来总归要抱走一大摞书。” “还是老刘拎得清,把高桥捉得牢牢的。高桥一来,老刘业绩稳稳当当就翻好多。” “恐怕老刘这趟子又是盆满钵满,油水淌淌滴。”杨姐舔舔嘴唇。 “刘金铭的日本话也不知道跟啥人学的?” “高桥先生的中国话也不要太好哦。” “有趟子我陪外地亲戚逛外滩,”小马说,“看见老刘从和平饭店里面急急忙忙出来的,不晓得忙啥事体?” “我们这种老百姓去和平饭店做啥?”马姐撇撇嘴,“他可能也就是进去用用卫生间而已。” “我看老刘有的时候神经兮兮的。”小马打个喷嚏,他赶紧用手捂住嘴巴,扭头瞄了眼楼梯。 杨姐满脑子的白斩鸡,啥八卦也提不起她半点儿兴趣。 “再来一份小绍兴鸡粥就更嗲了。”她满怀憧憬说道。 “阿姐,你说得我肚皮饿死了。我上去看看!”小马一面说一面将收据簿子归拢起来。“我今天必须喝点老酒冲一冲。”小马回身对杨姐挤眼道,“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自己变成了一只苍蝇被一把拍死了,你讲龊气吧?” “讲啥呢?呸呸呸。”杨姐伸手打过去,没够着。 贴墙而立的木楼梯与收银台打对面,杨姐懒洋洋看着小马咚咚咚咚跑上去,楼梯木板踏步厚的出奇,红色漆面早已斑驳不堪。海关自鸣钟在那首普天下妇孺皆知的乐曲声中,敲了12下。 “噔噔噔!”小马一定上了三楼,想到那只被拍死的苍蝇,杨姐的心脏莫名地咚咚直跳。整栋楼沉寂了不到三秒钟,就听得楼上一声尖叫声,接着一阵乱响。小马出事了!杨姐被吓得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紧攥两只手向楼梯口冲去,还没待她迈上踏步,就听得有东西骨碌碌地从三楼上面滚下来。女人定了定神,她鼓足勇气,拉着扶手好容易挪到二楼,人还没站稳,她一眼就发现了小马。只见这年轻人侧卧于地,浑身打着哆嗦,手指着三楼,满脸惊悚地对着杨姐撕喊道,“快,快报警呀!老刘被杀死掉了”。 ------------ 第三章 密室蒸发 杨姐疯了似连跌带撞的冲下一楼,扑向收银台上的电话机。哆哆嗦嗦拨通110,她双手捧着电话筒嘶喊了一通。还别说,也就不过几分钟,就听得打着转的警笛声一路滴乌儿叭乌儿由远而近呼啸而至,湿漉漉的空气一下子被撕成了碎片。伴随一声尖利的急刹车,警车车尾颠了几颠,急停在马路牙边,一股轮胎焦糊味直冲鼻腔。几乎同时,马路对面反方向又一辆110警车疾驰而至,卷起一阵热风。两辆警车上迅速跳下3名刑警,1名年纪稍长的警官。围观的市民一阵嘁嘁喳喳,因为他们一眼就认出这位满头华发的警官不是别人,正是早为居民所熟知的,大名鼎鼎的区刑侦大队副大队长,顾阿小警官。副大队长参加日间巡逻,“魔都”有口皆碑的社会治安,看来不是盖的。四名警察二话不说,风一般冲进书店。 小马惊吓过度,早被杨姐搀扶到收银柜台后的藤椅上,趴在玻璃台面上喘着粗气。对于警察的讯问,只能回以短促的抽泣,两只瘦削的肩膀急促地起起落落。 杨姐哆哆嗦嗦指了指楼梯口:“楼上杀人啦,魂灵都吓没啦。” 一名警察反身出去在书店门外边挑起了警戒线。两名年轻刑警同时拔枪几步跳到楼梯口,顾警官迈步跟上,并回头要求倚靠在墙板上的杨姐原地不动。三名刑警鱼贯而上,三步两板步登上二楼,三双锐眼迅速将整个二楼楼层扫视一遍,除了发现在通向三楼的楼梯口处歪着一只黑皮鞋,其它无任何异常。楼下那个年轻人的一只脚是光的。 朝着福州东路的两面玻璃窗户紧紧闭着,窗扇内上着木插销,木插销是老物件,又笨又长的,包浆很重。 杨姐歪歪斜斜也爬了上来,“小马是从三楼滚下来的。”她气喘吁吁地指指上面。 “你到上面去了吗?” “没有,我赶快下楼打电话,又上来把小马扶下去的。” “好,你就一个人在二楼等,叫你上去再上去。” “啊?好吧。”大中午的,杨姐想想也没啥好怕的。 华队副拔出配枪,一名警察持枪在前,另外一名协警手握警棍压后。三人顺楼梯上到三楼。黑色大檐帽刚一冒出三楼的楼梯洞,他们立刻发现前方的地板上,躺着一个男子。三警官箭一般冲了过去。这是个男人,半侧卧,面朝下,后脑勺上很大一块凹陷,血渍却不多,显然是脑后招到重击。这男子两只手臂都被身体压在了下面。华队副戴上白手套,迅速在那人的脖子下部一搭,他摇摇头,短促地哼了一声。一名刑警端枪警戒,扫视着屋内,协警也立刻戴上手套,与顾警官二人配合把那人的身体翻转了过来。 受害男子约50多岁,上身穿浅灰砂砾色T恤衫,深蓝色的“Superdry”的logo编织在左胸口,T恤衫拽在黑色皮带里面,下身穿深黑色灯芯绒长裤,一副看上去有些高档的钛合金眼镜儿压在他的前胸下,脖上系一条亚光金属挂链,一枚弯勾样挂件坠于其下。 “上海男人这种穿戴,现在到还不常见!”顾警官暗想。他翻开此人上眼皮,确定被害人已死亡。他下令立刻通知法医和技术科。 在尸体脑袋上方不远的台柜边地板上,横倒着一方巨大的寿山印章,三龙蟠卧印纽,素印面,印石的一角上,殷红的血迹黏哒哒的尚未干透。印石足有两公斤之重,凶手这是下了死手。 三楼朝着福州东路方向也有两扇临街窗户,与二楼那两扇老木窗不同,眼前的旧木窗框中,镶着真空钢化玻璃,插销是粗壮的不锈钢拉丝制品。楼梯口的墙角处,一台立式三菱空调呼呼地冒着冷气。 书店三楼的东、西两面墙,贴墙矗立着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巨大陈列柜,陈列柜分三层叠落,老红木的包浆使得各层框架的原木花纹已浑然一体,不留意的话,会错以为是6、7米高的通天大柜呢。每面窗扇上都镶着夔文印花的黄铜合页,以及龙凤呈祥横式锁,虽然老旧,但看起来保养擦拭得非常仔细,铜件儿上泛着温和、沉着的光泽。 离开三楼楼梯口约2米,由南向北摆放三条玻璃台柜,台柜顺长有6米左右,由4个1.5米的台柜拼接。台柜的北端与窗台间隔1.5米的过道。 而三楼营业厅整体轻钢龙骨铝塑板的吊顶,就显得与此处高古的书香之气格格不入。顶棚上的LED射灯全都大亮着,银灰色铝合金缠枝莲暗纹扣板,一块儿接着一块儿,严丝合缝。 被害人倒卧在中间台柜与东边台柜之间的过道上,离开窗台有3米。一上三楼楼梯,扭头即可轻易发现尸体。 法医一干人马很快到达,马上投入现场工作。 杨姐被从二楼叫上来,小马毕竟年轻,虽然惊吓的不轻,很快就缓了过来,搀着马姐上到三楼。 法医和助理几个人围着尸体忙碌。另几位看起来搞技术的警官,各个瞪着双眼,分散在三楼的犄角旮旯里四处查看。 小马和杨姐也慌慌张张四处搜寻着。 “哎呀!高桥呢?”由于惊慌,他们这才刚刚想起报告警察,还有个叫高桥的日本人,一早上都是刘金铭在楼上接待呢。 顾警官没有表现出丝毫诧异。对老百姓的这种惊慌失措,他们早就见多不怪了。两个营业员把警察赶到之前,店里的情况,原原本本向警察叙述了一遍。小马说他一上三楼就看到老刘的身体趴在地板上,他慌忙跑过去,距离老刘身体几步远,就看见他后脑勺吓死人的大凹坑,吓得他大叫一声扭身就跑,以致自己脚底拌蒜,从三楼滚落到二楼。 顾警官把他们两个领到尸体边,问道: “这个刘金铭,是书店的经理吗?” “我们经理是吴阿泰。吴经理上礼拜去北京开会去了。” 小马和杨姐战战兢兢的,身体挤在一处。他们的眼睛几乎同时向下瞄了一眼已被法医翻转过来的尸体,俩人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马姐再也绷不住了,双腿一软,立刻就晕死了过去。 小马到冷静,他指着地上的尸体说道: “这人不是老刘。他就是那个日本人,那个高桥呀!” ------------ 第四章 马教授去了阎福寺 “骑着车子来到长安县,来上一个大碗的油泼面。长安县,那么些年,还莫变。” 这是一个刚刚出了伏天的晌午,皇峪寺村简直像是被一盆水泼了明火的灶膛,闷热难耐。满天聒噪的知了也都闭了嘴,翠微山梁上的的薄雾已消失的无影无踪,看这样子,预报的及时雨又要泡汤了。 位于上营的皇峪寺村小学,大门紧闭。破败的门洞四周扯满蛛网,也不知是谁家生娃不管娃,春里撒下的丝瓜籽,到这秋里已是满世界的藤藤蔓蔓,硕大的叶子蔫嗒嗒挂满了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黄色的小碎花却依然精神抖擞,朵朵向阳开。棒槌大的老丝瓜像口袋似的根根下垂,随风微微摇摆,却无人拾捡。越过学校旧砖墙和满地荒草的操场,可望见两间连排的教室,青砖黛瓦。教室雨廊的六根原木通天柱,斑驳的朱漆依稀可见。柱顶石六面开光,精雕细刻的云纹花卉、刀马生旦,虽大都破损不全,可残存的身段依然在演绎着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学校大门斜对面的陈老六家,临街铺子里一张大园桌、三张小方桌,都平平展展铺着塑料台布,净的连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一台嗡嗡响的音箱,也不知被撇在哪个墙角旮旯里,在空无一人屋子里,没完没了地嗡嗡乱吼。 “长安县的妹子,都不怎么好看……” 皇峪寺村一共才17户人家。最南边的上营集中居住了8户;中营5户和最北边的下营4户,一家不挨一家,每户人家隔着几十米甚至上百米。顺着溪流,一条能过大车的泥结石村路,弯弯曲曲连接着村里的每户人家。唐王朝鼎盛时期,太宗李世明在皇峪寺村这个地方修建了翠微宫,为唐王朝四大别宫之一,盛极一时。上营的牛自发家南面顶头,翠微山半截梁的坡下有一汪泉水,名曰金沙泉;泉水汩汩四季不断。河水在上营和中营的石拱桥处走了一个“)”字,像竖起来的一轮弯月。过一座小石桥,河水穿过栗子树林后,在卫家和下营其它三家房前屋后,恰恰又有走了一个反向的“(”字。卫建坤家就在这个“(”字的末端。河水从卫建坤家东院墙外边,顺峪道流淌而下,经十八盘,注入皇峪寺水库,再通过一座不起眼的溢洪道下泄1公里出峪口,经上王村穿过关中环线过滦镇后向西汇入橘河,最终注入昆明湖。 曾有一云游和尚开口言:这个小村子,“上弦对下弦,不合不灵验。”村民们都听得云里雾里,谁去当回事儿事,却只有薛志明家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听得大声喊好,老汉把足有二尺来长的玉杆儿铜头的烟袋锅照着自己的千衲鞋底板儿奋力磕了磕几下,仰脸吩咐一声,“真正地高士呀,志明,赶紧看茶。” 陈老六为什么小名陈老六,是不是行六,村子里没人能说的上来。陈老六听口音就知他并非此地人。83年安康水灾后,村子里陆续下来一些灾民,陈老六来时才20多岁。据说大水后,他们老家全村都没了,只有他捡了条命,一路讨饭,最后落脚在皇峪寺村。 不过也有传言说,当年有人看见,和陈老六一起的,还有一个40多岁的男人,有人说是个瘸子,也有人说是个哑巴。总之,那男人后来不知所踪。 说来也奇怪,为什么皇峪寺村这么个小山村,却有十好几个姓氏。像下营,算上卫家一共四户人家,却有四个姓:卫、刘、辛、冉。上营、中营的十三户人家,竟分别另有牛姓三家、吕二家、薛、陈、何、乔姓二家、武、王、安共八个姓氏,这事儿即使村子里的老人,也说道不清。 “有人救我李世民,十万里江山对半分。盖苏文啊,我把你个贼呀……” 老汉们当面锣对面鼓地吼几声秦腔,一扫胸中闷气。对眼前发生的大事小事可以充耳不闻,可要是说起一千五百年前,唐太宗李世民年间的宫廷秘闻轶事,他们立马神龙活现、连比带划地好像穿越回到了唐“贞观”年间,打开的话匣子就像哗哗流淌的金沙河水,咋拧也拧不住。 也难怪,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己巳日,太宗驾崩于翠微宫含风殿,后葬于昭陵。皇峪寺村村民自古就是在这唐翠微宫遗址之上繁衍生息,代代相传的。 “爱多,大晌午这么热,也不歇呀?”陈老六站在门檐下看山,一瞥眼见刘爱多急匆匆顺着街对面背阴处走过,他顺手把讨人嫌的喇叭关了。 “哦,他陈叔呀,”刘爱多有些不好意思地摘下新崭崭的粉色渔夫斗笠帽,“我表姨家昨儿黑接的客人多,早起我去帮忙打包谷面搅团,还弄了些漏鱼儿。” “哦,”陈老六点点头,“今年散客忒少了,就靠租户咧。” “租户的利润忒薄么。” “你还说呢,”陈老六咂砸厚嘴唇,“马教授赁你家一间房,比咱们长租给西安人一个桩子房院,酬金还给的美哩。” “那你们多省事,咋不说,”刘爱多撇嘴说,“钥匙一交啥都不管,吃喝啥的单另算。” 陈老六回头看了下屋内,再望了望左右。火辣辣的太阳下,一只黑猫从他家院子北边的核桃林中走出。那猫朝他俩望望,然后一步三晃地走到路对面,嗖地蹦上围墙,一纵身跳进了学校里面的杂草丛中。 他下个台阶,想跟爱多凑得近些。 “你家的马教授,常去阎福寺呀?”陈老六剃的光头,刚刚长出的短茬子,由脑门到中央的秃顶部分,像个压扁的葫芦,更像小脚老太婆的鞋垫子。头皮和脸一样黑,渗出些许汗珠子碎光闪动。 “早上听老卫说,昨天马老师又去阎福寺咧。”刘爱多向后退了半步,用眼角扫了一眼陈老六,一边拿着渔夫帽扇凉。 刘爱多从宁陕的广货街嫁到卫家有二十多年了。这么些年的农活家务,仿佛丝毫没有褪去她陕南女人的白皙和水灵,山下面滦镇集市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衣裤,绉绸的白短袖,藏青的长裤,带襻襻儿的黑布鞋,只要往她身上一穿,就入眼的很。不时有城里的女游客,住她家没几回,就处成了姐妹,看她人生的心疼,总送她些时髦穿戴,她也都会给客人的背包里塞满山货,长安人自古的死理儿就是“咱不欠人”,要不说此地人出了关中道就吃不开呢。 “山南边的娘们儿都鬼着哩。”陈老六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子,一抬手顺甩出去。 “马老师昨夜儿回来的晚,”刘爱多两颊升起两朵淡淡的红晕,“回来也没有吵醒我们,知不道他白天去哪儿咧。”刘爱多把渔夫帽别到了身后。几只红嘴蓝鹊叽叽喳喳个不停歇,在校园内的大杨树上上下扑棱,许是被那只黑猫给惊着儿了。 ------------ 第五章 皇峪的索隐探微 卫建坤扛着根土黄色的老竹竿,向西面走了约莫不到五百多米,他停下了脚步,歪着脑袋想了想,决定还是抄个近道,于是他扭身也拐进了栗子树林。穿过这片老林子,出去是中营,再朝西右拐不多远,就到了吕新华家的院墙外。新华的母亲是老卫的表姐,所以他得把老卫喊舅舅。吕家过去在村子里面也算个中等门户,三个桩基地连在一块,三个门户自然也是由东向西紧挨着。新华家把在最西头儿,中间是吕家老宅,东户过去是新华的大哥家。 “新华!新华!”老卫把西头的铁门环拍的咔咔山响,莫人应门。村道在这里顺着溪流拐向偏东,也就是云游和尚说的那个上弦月半弧的中间。吕家门前是一座三跨的石拱桥,桥对岸向北沿缓缓的土地梁而上,一直通往青华山。 老卫与新华相差六岁不到,这两人自幼狗皮袜子没反正,虽然隔代,关系到像亲是兄弟,他自己是出了名的闷葫芦,村子里面也就新华这么一个能说道一块儿的。新华大哥有一双巧手,啥都会弄,为人到十分憨厚。十年前,吕大哥在江苏苏州的一个外资企业做维修电工,谁成想,却偏偏遭遇了粉尘爆炸,丢了性命,撇下了媳妇儿实在莫办法儿过,孤儿寡母只得拿着补偿款,回了四川巴中的老家。新华的老父更有一手镶牙的绝活儿,老夫妻两个在山下的内苑村租了一间厦房,内苑村紧邻白石峪口的秦岭野生动物园,热闹非凡。逢天气适宜,老头儿在村口出个路边摊,木头工具箱上支起一展滚着大黄边儿的红色小旗幡,上书两行正楷大字:上午拔牙,晚上吃肉。还别说,在这滦镇的环山路沿线,还算小有名气。自从殁了大儿,老夫妻就很少回山里了,村里的老宅,全由老二新华打理。 老卫扯起嗓子又喊了几声,还是没人应,扭头刚要走,东户的院门吱吱扭扭开了,先是探出俩儿头,随后一前一后走出俩儿年轻人。 “叔,吕哥和嫂子今早去滦镇了,”前面的小伙儿胖胖的,戴着一付瓷白框子的眼镜儿,文绉绉的。他笑眯眯地对老卫说,“再过几天就开学了,吕哥说是下去给娃拾掇儿拾掇儿。”胖小伙儿满脸乐呵,塌塌的蒜头鼻上,一付缠了白胶布的塑料眼镜架子,需要不时地用手向上推,否则就要滑下来。 这皇峪寺村小学,几年前被撤并到位于滦镇的长安三小,初、高中也被划到了滦镇中学片区。开学后,新华老婆主要精力放在山下,照看两个娃上学,顺便也能照应下吕家二老。 “他两口没开车呀?”老卫瞥见新华的昌河面包车顺墙根儿停放着,车顶上晾着三大笸箩的五味子。 “没开车,吕大哥昨晚讲,”站在后面小伙开口道,“说是走皇峪下去,顺便路过上王村走个亲戚。”这小伙子瘦高个儿,一口的南方口音,听上去软软的。 “咋路过咱家门口没莫吭气,这两口子。” “天没亮就走啦。”高个子小伙儿抬手将额前的头发轻轻朝左边捋了捋,可那缕头发却根本不听从他的指挥,手一松,立刻又迫不及待地耷拉下来,几乎要遮住右眼。“嫂子吩咐咱俩儿每天帮忙把‘五粒儿’端出来给晾晒晾晒。“五粒儿”是此地话,就是五味子。南方人拗口的儿化音,在老陕们听来,到也婉转有趣儿。 老卫憋住笑,心下却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两个年轻人 前一向新华给老卫说过,他家的两院子空房,居中的老房子,赁给了上海来的一对中年夫妻,东屋大哥撂下的空房子,上个月刚刚租给了两个年轻人。 “新华给我念叨过,说你俩是北京来的高材生呀!毕业咧?”像新华和老卫这样年纪的山里人,小时候读不了几年书,要说知道点啥,也大都是从戏里面听来的,可此地自古有尚文的传统,最稀罕读书人。不是亲眼得见,谁能想到像老卫这样一介的山民,他能写出一手漂亮的黑体方头字,多大的板书,都是一笔而过,横平竖直,堪比印刷。 “新华说你俩学问大咧去了,久仰啊。”老卫拱手笑道。 “叔,不敢不敢,折煞晚辈啦!”两张年轻的面孔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下面。“啥高材生嘛,”小胖子满脸惶恐,推了推眼镜儿,“叔,我名叫冯思远,学中文的,前几年也来过几趟咱皇峪寺村,一直没机会认识叔。”冯思远扭头指了指同伴,“他名叫…。”“我姓周,周瑜的周,单名一个密字,名叫周密,考古系毕业。”周密打断了小胖子的越俎代庖。 “真撩,”老卫竖起大拇哥,“分配工作了吧?”他问道。 “伯,现在工作都是自己找,”小胖子微笑着说,“我俩儿还不想急着工作。”面对老卫的疑惑,年轻人有必要解释几句。 冯思远和周密是发小,两人在浙江兰溪一中同年毕业,各自考取大学。冯思远在北大虽读的是中文系,却更醉心于历史,酷爱考古。正应了所谓文史不分家嘛。 冯思远有个姓邵的师哥,北大肄业云游四方,常在沣峪里的净业寺挂单修行。去年暑假,冯思远约上周密来净业寺探望师哥,顺道游历西安城,没成想,短短不到一个月,俩人一下子都陷入了秦岭中所蕴藏的那纷繁缭乱、无穷无尽的历史文化的迷踪之中,不能自拔。薛家老爷子得知这俩小伙子都属龙,连咳带喘地大惊道,“怪不得,怪不得,‘潜龙勿用、跃龙在渊’么。”到了今年,二人毕了业,不谋而合,俩人决定先将工作之事抛诸脑后,计划用上个一年半年载,深度亲近亲近这大秦岭的龙脉。不免有同学拿终南捷径和他们打镲,他们心里嘀咕,这事儿可没这么简单。可是,这俩人的脑袋里到底掖着啥惊天的鬼点子呢? “到我们这大山沟里,做学问?”卫建坤听新华谈起过这俩娃的志向,完全不理解。 这多年来,给多少人当过向导,卫建坤自己数都数不过来。这方圆百里的沟沟渠渠、道道梁梁的一草一木,东面庙、西边观里的比丘、道长的高矮胖瘦,老卫都能如数家珍,哪个村哪个寨有啥历史残留,文物古迹,就属他门清儿。可他的犟脾气也出了名,遇见咋咋呼呼的势大之人,钱出得再多也请不动他,村长介绍也没怂用。 他这人尤其喜欢给大学老师或者文物部门的同志当向导,喜欢听他们一路谝。最近几年,老卫发现日本人来的蛮多。西北大学两个日本老师,每次来山里逛,不一定住在老卫家,但无论如何都必须请老卫当向导。 “叔,书上记载,唐太宗就是死…死在这里呀。”冯思远用手点了点脚下的地面,突兀地问到。话一出口就反悔自己的大不敬,当然应该说“驾崩”。 小周张开五指捋捋头发,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皮儿。“李世名驾崩于此地没错。然后呢?”他问 “然后葬于昭陵呀。” “然后呢?” “还然后?”阳光打在眼镜片上一闪一闪。“还然后就是他的武才人自说自话,嫁给了太宗的亲儿子李治了呗。” 七彩光线穿透将要散去的晨雾,令人眼晕。卫建坤忽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此情此景好像完完全全经历过。难不成这小山村里真的藏着啥事儿?他想 “卫叔,听刘哥说,咱这山里面没有您老不熟的地方。” “那是自然,”老卫挺挺腰板儿,“小时候家里吃不饱,每天早起,村里一群娃就钻进沟里胡浪,肚子混个半饱再回来,”老卫心头一酸,“真还没有哪里没去过。” 石拱桥上过来一群游客,叽叽喳喳。五颜六色的伞下面是城里的女人。小娃们急不可耐地窜到水边捞水,女人们在上面大呼小叫地喊小心。 站着说了这么些话,小伙子们这才想起请老卫进屋喝茶,说是江南老家的白茶,这里喝不到。老卫把肩上的竹竿晃的哗哗响,说老婆安排的任务,要去青华山采“八月炸”。小伙子们有些遗憾,要不是约好了今天去探看石佛,又怎能抵挡住摘山果的诱惑。 “不知道能不能碰上个金丝猴啥的。”冯思远抬眼望着四周葱翠的山峦,心里面悄悄滴憧憬着“秦岭四宝”。 太阳已爬上半截梁。老卫一摇一晃扛着竹杆子跨过了石拱桥,一群游客三三两两坐在何兴家门前的大凉棚下,大呼小叫的,草帽、水壶摊了一长桌。 过了石桥,向右一拐,老卫头也不抬地下了大道,他沿着土地梁上的缓坡小道,加快脚步向青华山的方向走去。芦苇已枯萎发黄,黄色波浪没住了他的身子,只看见半截竹竿子挑着一条蛋鸡配合饲料的瘪蛇皮袋子,一摇一晃地向前移动着。 ------------ 第六章 兰亭序公案 “初登翠微岭,复憩金沙泉。践苔朝霜滑,弄波夕月圆。饮彼石下流,结萝宿溪烟。鼎湖梦渌水,龙驾空茫然……”冯思远昂首站立在石拱桥上,凭杆抒怀。 “不愧是‘背大的’。”周密坐在小石桥的石条台阶上,仰脸笑道,“喂!,能一字不落背出这首诗的题目,才算你绝。” “《答长安崔少府叔封游终南山翠微寺太宗皇帝金沙泉见寄》,”冯思远板板正正道,“作者,唐,李白。” “点赞!”周密啪啪鼓掌,惊起一只大白鹭腾地从水边跃起。这大鸟一对儿超过自身体长数倍的白色翅膀,在天空中充分的自由展开,平稳、舒缓的一张一合间,从容而恬然。 “这首五言律诗,也算李白的名篇之一,”一粒小石子被冯思远一脚踢下河去,“小时候,我总是喜欢一个人躲进老家的祠堂里面背书,那时候怎么会领悟到,这首诗处处有出处呢?” “处处有出处,”周密一脸肃穆地点点头,连续五个平舌音难为了两个江南才子。“可不是吗?诗文里的唐太宗、龙驾、长安、终南山、翠微宫、翠微寺、金沙泉等等,等等,现都在你我目力所及之内啊。” 冯思远抬手摘下眼镜儿,撩起衣角用劲全力将那两片厚厚的玻璃块儿擦了又擦,然后再双手端起镜架儿,端端正正地放回自己不起眼的鼻梁之上,末了,还不忘记用两根指头往上一顶镜架子的中央,这样,一套程序才算走完。他站起身,踌躇满志,环顾四周。 “想象一下吧,当年在这里,”冯思远双手腆肚叉腰,又觉不像,遂收回双臂侃侃言道,“阎立本、阎立德两弟兄,奉旨在这若小一山沟里,‘笼山为苑,据峰为宫,从山环列,白云缭绕’,螺蛳壳里做道场,终于修建成了‘殿宇台阁延绵数里’的翠微宫及翠微寺。” “是啊,难以想象啊。”周密双手撑地,仰面感叹。“好一个‘翠微寺本翠微宫,楼阁亭台数十重’啊。” “可是,”周密话锋突然就转了,“既然有了翠微寺,何必再修阎福寺呢?”阳光透过密匝匝的枝叶打下来,二人满脸的麻麻点点。“那时候,一定发生了什么?”周密眉头紧蹙,凝重的目光由西向东,扫过翠微山梁,直至白石峪。周密一贯的你说东他说西,对这种跳跃性或者说以自我为中心的探讨方式,冯思远是见怪不怪。 冯思远低头凝视着桥下的潺潺流水,思考了片刻,“阎福寺本就是作为翠微寺下院而建的,”他跟着周密的话题顺了下去,“阎福寺原址位于山脚下,皇峪口以东,白石峪口以西,也就是现在的秦岭山居小区到御苑派出所的范围。严福寺原名阎福寺,的确因阎氏兄弟而得名。‘天下修道,终南为冠’,有这座终南珈蓝宝地护佑,使阎福寺得以历经法难而不灭,千年灯火相传。但是,”说道这里,冯思远感到喉咙有些发堵,他深吸了一口气,“到了近代,准确地说,就是在民国35年,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七分校,也就是黄埔军校长安王曲分校的修建,最终还是毁了这座千年名刹。说来没人信,当时居然就是为了区区几根木头建材,而将五座大殿彻底毁掉。”冯思远喟然长叹,“而寺院坡的古名一直沿用到如今,那寺前坡就位于现在的秦岭山居小区的南墙外,现在是内苑村和乔村的坟地。 两位年轻人沉默良久。 “现代重修的阎福寺,搬移到了白石峪口,我师兄和那里的宽渡住持有些佛缘。到了八十年代,终南山佛教协会将翠微文化研究中心移至阎福寺,而八年前,一对唐代石狮子及三座石刻的出土,证明鸠摩罗什…...” “打住,打住!离题万里喽!”周密赶紧提高嗓门打断了面前这位仁兄。北大人与佛教的亲近,举世闻名。不久前,有北京龙泉寺的一位法师郑重宣布,“北大后来居上,其出家人数的总量一举超过了清华”。 几只黄嘴的乌鸫蹦蹦跳跳的,在溪流边的枯枝落叶中不停倒腾,这么早,它们就开始储藏过冬的坚果了吗? “李世民在这里驾崩时,享年仅51岁,可惜了呀。”周密的屁股很沉,一直坐着。 “过把瘾就死,有啥可惜。”冯思远没心没肺地回道。紧接着,他把头凑近周密问道,“你知道唐太宗的临终遗言吗?对太子李治悄悄说的。” “是安排《兰亭集序》的后事吗?”周密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句。 “对呀!”冯思远一拍大腿兴奋起来,“史书上说,太宗对高宗耳语:‘吾所欲得《兰亭》,可与我将去。’意思就是说,朕死后啥都不想要,我儿要是真孝顺,就把《兰亭》为我随葬吧。” 冯思远哽咽起来。这些高智者大都敏感,特别容易被自己感动,当然也更容易被伤害。先祖们对精神世界那种矢志不渝的追求,那种空前的开明和豁达,那个包容环宇的盛世,还会回来吗? “是真名士自风流。”周密也被感染,他喜欢引经据典,发小圈里素有“名人名言”的雅号。 这时,何兴家门前一阵哄闹,二人抬眼望过去,见乔正海肩上挑着个灰突突的蜂帽子,正晃晃悠悠从土地梁方向走下来,嗡嗡的蜜蜂拥在他的身前身后。藤编的蜂帽子表面糊着黄泥巴,是养蜂人用来给中华土蜂分箱或吸引野蜂的一种工具,但本地人通常一般在春天分蜂,乔正海现在挑着这么个吓人的玩意儿晃荡,也不知搞什么鬼。几个勇于探索的男孩儿刚要跟上去,立刻遭来大人们的一通呵斥。 “未来的考古学家,你说《兰亭集序》的真迹真的和唐太宗一起葬于昭陵了吗?”冯思远望着翠微山问道。 “要不要我今夜趁月黑风高,扛一把洛阳铲去昭陵走一趟?您老在家静候佳音。”周密喜欢打趣儿,这在他们浙江老家那个地方,不是人人都能以此为乐的。 冯思远拢紧双肩,做出一种寒气逼人的样子。 “史书上都是只言片语。像什么,帝崩,中书令褚遂良奏:‘《兰亭》先帝所重,不可留。’遂密于昭陵。等等。”冯思远说道。 周密暗笑,都说历史是一面镜子,这镜子可真够破的! “记得郭沫若,曾大为质疑太宗遗嘱,‘父子之间的耳语又是谁偷听而来的呢?’”周密学考古,与郭老也算是有师生之承。 “是啊,”冯思远道,“自《兰亭》出世,历朝历代为《兰亭》去向、真伪的争吵从来就没有丝毫停歇过,留下的研究资料如汗牛充栋。”冯思远接着说,“这桩‘兰亭序公案’,真可算是中华文明的奇观吧!” “更是咱们中国人的文化精髓之所在呢。这风雅,它溶于每个华夏子孙的血液中,求不来,去不掉,这样的民族岂是什么动辄坚船利炮的唯利粗鄙之帮可以比拟的呢!”周密眼里隐约泪光一闪,他赶紧吞咽了一口,把话题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 “阎立本,隋炀帝的将作少监,唐太宗的刑部侍郎,我们这位大唐一等一的大画家,就是在这里,在这秦岭深处的翠微宫,创作出了那副流芳百世的大作:《萧翼智赚兰亭》。” 冯思远一听周密此话,立刻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抢白道:“监察御史萧翼这种不光彩的行为,就是偷!说抢都是抬举,他就是个贼!” 那只大白鹭返回了。它从珙桐树上忽地飞落而下,而那优美的滑翔弧线定格在空气当中,久久不散。白鸟落在石桥上游不远得溪流边悠闲涉水,岸上面,安景鹏家篱笆墙已破败不堪。安家隔着村道,与吕新华家的三间老宅门对门。大白鹭和白鹭及苍鹭不同,不仅体量大得多,而且在秦岭,它属过境鸟。可是现在离迁徙季节还早着呢呀,可真是一只心急的鸟。 “我昨天又梦见了。”冯思远盯着那只大白鹭喃喃道。 “怎么,您老兄又在‘为伊消得人憔悴’?”周密笑道,“当年是谁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过,海丽同学嫁与董家,那不就像咱们几位前赴后继的跳水皇后一样,是为了给香港中华血脉的基因库建设,添砖加瓦吗?” “我又梦见了《兰亭序》!”冯思远环顾四周的绿水青山,“我坚信,《兰亭序》的秘密就在这里!”冯思远挥挥拳头。 “在这里?皇峪寺村吗?”周密收起了嬉笑。 “对!我坚信,《兰亭序》从来没有离开过翠微宫一步。” “有证据吗?不会在你的梦里吧?” “证据的缺席,不代表真相的不存在呀。”小冯强词夺理道。 “可是,‘对存在的想象影响着存在本身’。”周密揶揄道,他这“名人名言”的雅号还真不是白给的。“可就是别不小心暴露了天机,把《兰亭》小宝贝儿给吓跑了。”他笑眯眯地又问了一句,“您是考据派,还是索引派呢?” “我有信心把它找出来,”冯思远不容置疑道。他满脸涨得通红,“我们,我们一起,让《兰亭序》真迹重见天日。” “我们?切!”小周撇撇嘴,两眼却炯炯放光,又一颗探赜钩沉的小心脏被熊熊点燃。自古多少名士隐翳终南山林,难道都是因为梦想幻灭而自觉遁出尘世以冷却热情吗? 未必。 ------------ 第七章 高桥君爽约 绍兴城内到处飘着老酒的味道,而离城西南方向十多公里的兰亭公园,却是另一处世外桃源。满目的茂林修竹,脚下清流急湍,惠风扑面。好一个畅叙幽情、放浪形骸之所在。 黑田忠之,一身藏蓝色西装,坚实的方下巴壳刮得干干净净,麻麻点点地泛着油光。胸前一条枣红色菱形花纹的织锦领带,扎得实在是紧,以致勒出了双下巴。一双黑色皮鞋油光锃亮,鞋尖处却泥渍斑斑,看着碍眼。也难怪,现在可是江南的梅雨时节。 黑田把藤黄色的巴拿马草帽摘下来,倒扣在六角亭台上的朱漆木条凳上,然后,将手里的一大桶清水,轻放于石碑之前。 即使在绍兴,眼前的这座“信可乐也”石碑,也几乎无人知晓,它是由日本天溪会会长南鹤溪女士捐资所建,矗立于 1992年。在我们这个勒石碑刻的王国,它太嫩了。 黑田双手握着一条雪白的大毛巾,轻柔地将“信可乐也”碑的正、反两面,仔细地擦拭了一遍。他动作徐缓,唯恐惊扰了碑的主人。 天溪会作为日本民间书法组织,每年春天来此拜谒书圣已成传统。可是现在,江南刚刚入秋,阴雨绵绵的,公园里,游客稀稀拉拉没几个,工作人员绝不会留意到这位孤零零的日本人,否则的话,如果是天溪会的客人,自然免不了一番热情洋溢的招呼。 黑田忠之并不是天溪会会员。 江南烟雨,总是没完没了,黑田从兰亭回到绍兴城中时,已过了晌午,出租车把黑田径直送到“寻宝记”酒楼。即使作为一名日本人,黑田对这间位于绍兴老城核心位置,并主打地道绍兴菜的酒楼,却以“寻宝记”做店名,颇感不解,可他每到绍兴必来“寻宝记”,并且每次必点“绍三鲜”,那味道是真好。 淅淅沥沥的雨越下越来劲儿。黑田忠之选了一个临街靠窗的桌子。风吹雨点滴淌在玻璃上,令街对面的咸亨大酒店变成了歪歪扭扭的轮廓。 “先生,奈几位用餐呀?”服务员都是中年男子,貌似本乡本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黝黑的皮肤、黑毡帽、黑色土布褂子。 “两位。先来一瓶冰镇‘千岛湖’。”黑田的普通话比这些当地的“闰土们”好出一大截。 黑田今天约了人。 他的位子直接面对着“寻宝楼”酒店向外敞开的大门口。雨点噼噼啪啪不住地砸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溅起满街的水花。一群花花绿绿的游客,人人披一件一次性塑料雨衣,水淋淋的头发成了毛线卷顶在肩上,却个个兴致不减,到处东拍拍西瞄瞄,导游小姑娘想把他们拉进酒店消费,却没一个凑趣儿的,这些不识相的家伙!小姑奶奶立刻翻了脸,啰啰啰地把他们全都赶上了大巴车。窗外朦朦胧胧的,黑田断定没有任何异常。 但上午在兰亭公园里,黑田忠之察觉到有一双眼睛盯着他。 他无需回头看,那两道阴郁的目光如芒在背,与他如影相随。在鹅池,在兰亭古道,在王羲之显彰碑前,这双眼睛穿过蒙蒙雨雾,如根根毒刺,死死扎在黑田的脊梁背上。 “最好不要打我的《兰亭序》的主意。”田冈暗想。他舒服地抿了一口啤酒,慢悠悠地点着一根铁盒装的和平牌香烟。“否则,不管是谁,你那双乌黑漂亮的双眸立刻就会从你的眉下消失。” 他想笑。 这么巧,传说当年的老大,那时才十七岁,就在神户新开地凭借着心狠手毒混得了江湖绰号:“挖眼田冈”。 “点菜阀?老板。” 思绪被打断,黑田不耐烦挥一挥手,但他立刻意识到,这可不是在新开地的福原,也不是在滦镇的面馆子,他赶忙喊住黑毡帽朋友。 “客人还没到呢,请再等一等好吗?”黑田顺手塞过去一张红颜色的人民币。他的左手又大又厚,本来应该是小拇指的位置上却是光秃秃的,很扎眼。 黑毡帽朋友笑眯眯的点点头:“有数,有数!呒没关系的。” “这要是放在长安县,塞小费这一国际通用的绝招准碰一鼻子灰,自讨没趣儿。”黑田心里暗想。这么些年,他真可算是半个老陕了,在关中那个地界儿,如果你莫名其妙塞人家小费,多半儿会挨上一句,“瓜皮!”特别是长安女娃,出了名的楞怂。 “最雄伟的山是富士山,比这山峰上的积雪还要清洁的,是耿直男儿的真心……。”黑田记不清了自己多久没听广泽虎造了,这才是真正地道的浪曲,寂寥、苍凉,如独狼在孤独的荒漠中寻觅、在绝望中前行,永远如此。 每当察觉到大敌当前,他反而会感到一身轻松。 黑田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射灯照射下的蓝色烟雾从酒馆木头窗棂的缝隙中嗖地被吸了出去。 客人依然没有出现。 黑田将胸前24K的白金饰链的下坠,慢慢从衬衣口袋里拎了出来。这是一枚菱形的金色挂件,透着赤足金特有的光泽。黑田抬手瞄了眼腕表,下午三点。 “高桥君出事了!”黑田把烟揿灭。 他端起啤酒杯子,美美地喝了一大口。然后,他朝着昏昏欲睡的旧毡帽朋友一招手:“点菜! ------------ 第八章 天使与神龙的刺青 傍晚六点钟,黑田舒舒服服地坐在了绍兴北站开往上海虹桥的高铁列车上。商务车厢的天鹅绒沙发座位宽大而舒适,他眯着眼似睡非睡。 黑田今天没有用手机主动联系高桥。今天的会面是三天前高桥和他在上海外滩的和平饭店当面约定的。按极道的规矩,未改变约定的一方,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主动联系对方。虽然,黑田断定高桥君不是极道上的。 天色渐暗,雨还在下。车窗外的黄昏中,水乡美景影影绰绰,如梦如幻,叫人心醉。 “寻宝记的绍三鲜真美味,”黑田咂咂嘴,“多像妈妈用土锅炖的海鲜‘丰乐烧’呀。”他看着车窗外,思绪却飞回到了神户,回到了神户港的川畸町。脑海里的妈妈,夜樱圆子,在哭,田冈文子的身影也浮现了出来,也在哭。 黑田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周岁,那也是一个阴雨绵绵中的傍晚,黑田坐在饭桌前一脸的兴奋,妈妈圆子炖了满满一铁锅海鲜相扑闷饭,很久没吃这么好的食物了,黑田不停搓着双手,使劲儿吞咽口水等开饭。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把妈妈喊了出去。过了一会,发黑的樟子门被有气无力地拉开,满眼泪水的妈妈靠在门框上,她盯着黑田: “海鲜哪里来的?”圆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黑田立刻手足无措了。这小子,别看岁数不大,在这神户港,在这码头工聚集的川畸町到弁天滨界隗一带,也是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可是,只要圆子妈妈流下一滴泪珠,对黑田来说,那就是天塌了。 黑田默默站起身,低头走到锅台边,双手端起铁锅一言不发地走到墙角边,一抬胳膊,将一锅热腾腾的海鲜饭全都倒进了垃圾桶。然后,这个半大小子回过身走到妈妈身边,扑通跪倒在妈妈脚下。妈妈抱着黑田的脑袋失声痛哭。 当天夜里,妈妈自尽了,她跳下了神户大桥。黑田没淌下一滴的眼泪,他的恨全部投向了夜樱银次,他的生父。 即使在山口组中,夜樱银次也可算是响当当的,死了这么多年,在日本,众多动漫和畅销书依然不遗余力地把他描绘成魅力十足的独行侠。的确,他相貌英俊,身手不凡,稍违己意,拔枪变杀,是个“颇具男子气概”的冷面杀手。在荒诞与幻想交织的日本社会,夜樱银次被认为是“最后的侠客”。而真实的夜樱银次,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黑社会流氓。他作恶一生,血债无数,最终却被债主杀死在博多大厦内一名雏妓的床上,那一年是1962年1月6日,死时年仅33岁。 黑田从来就没有见过他的父亲,他是遗腹子。 夜樱银次的被杀,引发了当时日本两大黑社会组织,神户山口组与九州大岛组之间的一场大规模的武装厮杀。山口组三代目田冈一雄亲自指挥了这场血腥的恶战。据说,田冈一雄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身临其境地参加黑帮的战斗了。 可怜的圆子,她把杀夫之仇记在了“雅库扎”的头上,她让儿子随了她娘家姓,并坚决回绝了田冈一雄的关照。可是,他们孤儿寡母的,完全没有能力离开关西,只能混迹于横滨港的贫民区。 列车开上了钱塘江大桥。 黑田揉了揉双眼。整个车厢内难得的安静了下来,无人走动,也无人扯着嗓子谈生意,钢制的列车犹如一条丝丝滑行的长蛇,液晶屏上显示的时速是330公里。 “真快呀。”黑田歪着头,仔细端详着车窗外嗖嗖而过的斜拉钢索。 这时,那双眼睛出现在车窗外。 是的,错不了,还是那对儿凶狠的双眸,今早,在绍兴,在兰亭,死死地盯住了他。此刻,列车转向,驶出一条长长的弧线,离心力使得黑田的身体稍稍倾向车箱内。窗外忽明忽暗,那东西看不分明,好像青铜面具的,两只纵目盯着黑田,嘴角也一定挂着微笑。 黑田没有扭头。相反,他浑身上下纹丝没动,他饶有兴致得观赏着车窗外的夜景。极道的信条把他训练成了机器:“纵使被人身后偷袭,也绝对要从正面反击。” 黑田的座位面朝列车前进的方向,列车沙沙地均速向前行驶。背身的商务车厢的自动玻璃门,悄悄地开启又闭合,一切都在平稳、安静之中。 在那么一瞬间,黑田感到田冈文子就在背后,他无所畏惧。 黑色西装的下面,被白色衬衣所覆盖,那一袭通体的刺青,天女与神龙,当年拜雕佑西所刺。那时的雕佑西,可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名气大啊。“文子妈妈,”黑田暗自念叨。 “这小子越来越像夜樱那家伙啦。” 田冈一雄很赏识夜樱银次。狂妄不羁、风流成性但敢作敢当,这不就是山口组田岗一雄他自己吗?圆子死后,黑田被收养在田冈一雄门下,田冈文子成了黑田第二个妈妈。 在山口组,田冈文子是“教母”。而对于黑田,田冈文子是圣母,是女神。 黑田的通体刺青是在1986年田冈文子病逝后不久入墨的。忍受了几个月漫长的煎熬和痛苦,完成作品的那一天下午,雕佑西几乎立刻虚脱了。而当黑田忠之从两面对立的镜子里看到背脊上的图案时,眼泪立刻哗哗的流了下来。雕佑西太懂他了。 从此,这份丰腴含蓄的成熟之美,归他黑田忠之所独占。 ------------ 第九章 炸开昭陵? 列车缓缓驶入上海虹桥火车站,人头攒动如过江之鲫,黑田在连推带搡中被快速裹挟到了地铁二号线的站台。 “高桥一直未主动联系,必出事无疑。”黑田思忖着挤进车厢。“可是,若头为什么也没有下一步的指令呢?”他疑惑,“按说高桥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也早该探明情况了嘛?” 黑田是十天前接到若头的指令,命令他立刻离开西安,去上海和平饭店与高桥接头。电话指令是若头亲自给他打的,来电显示是大陆手机号码。 “黑田君,老大来了。”若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怎么?”黑田大吃一惊,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近来,山里的移动信号越来越差劲了。“亲分怎么会亲自到大陆来?”看到若头的大陆手机号码,黑田本已非常诧异了。他知道,三口组成立一百多年至今,共历经六任头目,从来没有哪一任头目离开过日本本土。特别是前三任头目_山口春吉、山口登、天冈一雄,如果没有天大的事情必须老大亲自出马,他们甚至连续几年都不会跨出日本关西地区一步的。三代目天冈一雄1978年去世前的那几年,那时,作为田岗一雄和田冈文子义子的黑田忠之,还是个十几岁的半大男孩,他几乎没怎么看见过义父离开过神户。 地铁二号线列车过了上海静安寺站。 “难道我的使命快要完成了?”黑田心中一沉,感觉恍如隔世。车厢中挤满了一脸倦容的年轻人,人人低头玩手机,魔都把所有的碎片时间用到了极致。 他想到十六年前,也就是2002年初春的一天,那时候黑田已快要步入40岁了。有一天的傍晚,山口组五代目渡边芳则突然召见黑田忠之,见面地点在凑川神社的对面,神户火车站旁的“四季之味”割烹料理店的秘室里。这间密室,专供山口组头目所用,以前,黑田仅来过一次。 那是在1984年,田冈文子被查出不治之症。就是在这‘四季之味’,21岁的黑田参加了山口组四代目竹中正久的就职仪式,并第一次接受了竹中的亲子杯。这一天他永远忘不了。他喝得实在太多了,踉踉跄跄晃进了熟悉的大谷医院。他醉眼朦胧,悠悠地一伸手,就想去摘那乌云上的一朵樱花,但身体之外有声音警告他,那是发髻上的花簪,可他喝得太多了,有些癫狂了,年轻的手,放肆地一把捏住了那樱花,刹那间,乌云立刻像瀑布一样倾泻到医院的床头之下。 病榻上,虚弱的文子没有呵斥黑田,连一声责怪也没有。在文子眼里,黑田永远是个孩子。 第二天,黑田忠之自己以山口组的方式谢罪,他自己切去了自己的一根小拇指。 此后两年,山口组内部风云变幻如闪电。1985年1月,竹下四代目在大阪招刺杀身亡,“山一抗争”开始。1986年1月“教母”田冈文子因肝硬化去世,日本史上最惨烈的黑道武装火并终于结束。 黑田双手拉开障子门,低着头抬腿进去,回身闭上白色的纸门。“四季之味”割烹料理店的秘密和室中,所有家具摆设丝毫未变。和室内,只有老大渡边芳则一人,他身着灰色和服,端坐在榻榻米上。黑田被惊的目瞪口呆,山口组的四件继承头目的物证,一个挨着一个赫然摆放在榻榻米上的红木矮桌之上:山口组组旗、白绢、《任侠奥传》一卷、护身银刀一把。 这四件证物可是山口组最神圣之物啊。 黑田夹着双臂走过去,渡边连眼皮都没抬。 “黑田君,该你行动了。”老大从没一句多余的话,在黑田眼里,他也是兄长。当年初入黑道必经的“三级修业”,义父田冈一雄就是把十六岁的黑田放在了渡边的门下。 “是。”黑田感到身体中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他攥紧双拳,用力控制住浑身的颤动。 渡边神情凝重,默默地打开了被称为《任侠奥传》的第三件证物。 黑田眼睛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了。 那是一张白纸。 1989年,五代目渡边芳则的就职仪式当时是在山口组本家举行的,在继承头目之位的四件证物旁,黑田忠之第二次接受了亲子杯。那也是他第二次目睹证物。 说是白纸,因为的确那上面空无一字,一丝墨迹不沾。但黑田立刻发现,其实,它更像是一幅卷轴的中国字画,古铜金平纹乳黄锦绫的装裱,但,画芯却是空白的。 “黑田君,”老大一贯的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似乎隐隐地有些动容,“你今后的使命就是要取得那件绝世的宝贝,来替换这第三件证物这空白的画芯。”渡边停顿片刻后,缓缓抬起头,第一次瞧了眼黑田。 “你可明白,为了这桩使命,也许要用尽你的余生。” “是。”黑田身体立的更加笔直了。有疑问,但不能主动问。 “去中国大陆,找到《兰亭序》,王右军的墨宝,真迹。”大耳阔鼻的渡边芳则咽了一下口水,突然间他伸长了脖子,嗓音变成了细声细腔的娘娘腔,“把它请到神户来。”此时的五代目如魂灵附体般翻起了白眼。 黑田一下子明白了一些事情。这么多年,山口组不间断地出巨资,使得黑田几乎快要成为日本一流的汉学家和书法家了。 为的就是这一刻。 “老大,要我炸开昭陵吗?” “混蛋!”渡边朝着天花板翻起白眼,太用劲了,真怕他那两颗黑眼珠子冲进额头再也掉不下来。黑田知道,老大的这个习惯动作,是那些年“山一争斗”中留下的创伤,意味着他要抽刀了。 不过今天似乎例外。 “你明天就出发,到彦根去见高桥笠间。” 高桥笠间是黑田忠之十几岁时的同学。所谓同学,就是在1976年的前后三年时间,两个人一起在东京都多摩地区的福生市,学习汉语言文化和中华书法。而他们共同的老师是一位中国老人,老人的名子叫胡兰成。 ------------ 第十章 黑田溜了 黑田忠之收住思绪。刚才在高铁上,他决心已定。就像中国人说的,以不变应万变,今晚他还是按照原计划入住和平饭店。 其实,黑田按若头的电话指令,已于昨晚在和平饭店与高桥笠间顺利接上了头。可哪里曾想,两人刚在茉莉酒廊见面,高桥那边突然起了变故。 开始还一切正常,鞠躬、握手,一番客套。“高桥君,十六年前我去彦根找过你呀。”黑田握着高桥的手,摇了又摇。他自己也弄不懂,为什么每次与高桥相见,他脱口而出的总是这句生分的开场白。 高桥神情显得十分紧张,“黑田君,那件事以后再说。”他左右回头望望,慌慌张张地回答道。 黑田感到对方手在颤抖。 “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高桥将一小纸团塞进黑田的手心中。 黑田站在那里一动未动,他眼睁睁地看着高桥滋溜一声别出了饭店大门,那瘦削的身体一跌一撞地溜下路沿儿,瞬间,就被南京东路熙熙攘攘的人流所淹没。黑田不免心里一沉,他预感到一丝的不祥。这次本来郑重其事的会面,前后却没超过2秒钟。黑田打开手掌中的纸条,那上面约定了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二人在绍兴“寻宝记”酒楼的会面。 黑田选择从南京东路地铁站的7号闸口出站。出了地面,横在面前的小马路就是滇池路。从滇池路一直步行向东,可走到和平饭店的北门,这条路可以避开南京东路上涌向外滩的如潮人流。 霓虹灯映照的天空上,乌云时聚时散,上海似乎滴雨未下。苏州河上飘来阵阵咸咸的气味儿,黑田使劲儿嗅了嗅,神户港也是这个味儿。这时,外滩的自鸣钟敲了九下。 过了四川中路,滇池路昏暗的灯光下,仅剩黑田这一个身影在向前晃动。。 “好喜欢在这种背街小巷上独自夜行,”黑田沿着滇池路一步一步向前走。向东一百米,浸淫于灯红酒绿中的是老上海的图腾,南京路。那条路真的存在吗? 黑田接近了和平饭店的北门。他断定,那两只瞳孔已被彻底甩掉了。饭店的旋转门内,耀眼的灯光如水晶四溢。可没等黑田回过神儿来,就见大堂那边两个男人急速冲了出来,一群女客正出门,避让不及,一下子被撞倒一片,尖叫声被挡在玻璃门内,就像一出无声无息的动作片。 黑田哪会有片刻的犹豫,刹那间,他像闪电一样跳上一辆橘黄色出租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那车带着一阵风,沿着中山路向北,飞也似地驶向了外白渡桥的对岸。 半个钟头前,作为黄浦区刑侦大队副大队长,顾阿小一身白色暗纹的软绸便装,踱步进了和平饭店的茉莉酒廊。他要了一杯冰水,然后眯缝着眼,端起肖特圣维莎水晶高脚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那一心一意享受时光的神态,俨然一位常年混迹于上海滩的“老格理”。在这无处不闪耀着成功人士光辉的顶级酒吧,即使是一杯最便宜的勃艮第白葡萄酒,顾警官也还真舍不得消费呢。 ------------ 第十一章 华警官阁楼擒鬼 上午古旧书店的凶杀案,被害人是一名日本人,名叫高桥坚笠。接到报警时,顾阿小警官正好就坐在离福州路最近的警车上。顾警官今年刚过了55周岁,年初,他已主动向局里提出了内退申请,他太累啦。 “怎么啦,想卸挑子啦?”市局李书记很快打电话过问此事,“有啥不顺心的吗?又没让你在一线冲锋陷阵。” 李书记没啥架子。多年前就是因为李书记——当年还是李局长的力挺,顾阿小这个千年副科级,终于挂上了三级警监的警衔。 “我们刑侦大队,是个业务部门,”这是李书记大会小会上口头禅,“业务部门就是要重点提拔业务骨干嘛。”李书记懂得顾阿小。这个江南造船厂电焊工出生的警长,真可算是个刑警队的奇才,不说参与侦破过多少大案要案,仅公安部的特等功,就被他就扛回来有两次之多。 “上海的瘪三都是戆度,搞得现在的案子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了。”这就是顾警官身上致命的缺点:大炮嘴,爱牢骚。 “别瞎讲!”李书记呵斥住顾阿小。他也理解,像顾阿小这种高手,以他现在这阅历,一般的小案例对他来说,就像是每天好喝一口的男人,本身有一斤老酒的量,却刚抿了一小杯啤的,就被贤惠的老婆一把将碗筷夺了走,就说这儿,哪个男人不扫兴? 瞧,一壶够劲儿的陈年花雕,今天终被顾警官给撞上了。 经法医现场勘定,死者为55岁左右的男性,死亡时间约在当天上午11点,死亡原因为后脑勺的重击,力量很大为一击致命,作案工具遗留在现场,就是那一方巨大的寿山印章石。 现场的两名书店职工,被带回局里做笔录。书店经理吴阿泰正在从北京赶回的路上。 刑警们午饭就在办公室凑活了。漂亮的女警官用小马的手机打开书店的录像带,让顾警官能够边吃边看。指纹、血型比对等详细的书面技术报告要到下午才能搞出来。 马文友和杨洁从询问室里出来。顾警官见到二人,伸手让座,两人只好在对面坐下。有人端上盒饭和热茶。 “吃不下,吃不下。”马、杨二人连连推辞。 “书店的监控录像由谁负责管理?”顾阿小抿了口茶,笑眯眯地抬眼问道。 “是毛前,”杨洁立刻回答,“也是我们书店职工,男的,不过最近去韩国旅行结婚了。” “我们店装的是‘萤石云视频’,”小马插言道,“小毛在他自己的手机上进行操作管理,每天他负责在我们工作群里分享即时摄像,供我们随时观看。” “可是二楼、三楼的录像存储完全没有内容啊,”女警官杏眼圆睁,显得异常认真。“你们的摄像头里装着16G的内存卡,虽然没有购买云存储,也至少应该可以回放24小时的,你们书店无线路由器有几个呀?装在哪里的?” “只有一个电信的路由器,装在一楼。”马文友回答道说。 “难怪,”女警官瞥了瞥嘴,“隔那么老远,wafi信号哪能传上去?纯粹聋子的耳朵,摆设嘛。” “小毛说,5G就快覆盖了,到那时就灵了。”马文友堆着一脸的笑解释道。 “5G啊5G,你比4G多1G。”顾警官嘴里哼着,一根手指头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即使是一楼的摄像,存储回放也是断断续续的。“知足吧,关键的摄像头在关键时刻没坏,运气不要太好哟。”他暗想。 视频回放里看到,上午9点钟,书店开门,小马、杨姐和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士——被指认是刘金铭,前后进了书店大门。三人在一楼大堂内说说笑笑了几句,刘金铭上楼。小马吃早餐,杨姐拿了一块抹布东擦西擦。过了没几分钟,进来一位也是五十多的男人——被指认这就是受害人,日本人高桥涧笠。这个日本人和小马、杨洁打了下招呼,也上楼了。从录像上看,刘金铭和高桥的背影的确有些相似,小马惊慌中误认,也在情理之中。到了11点左右,几名嘁嘁喳喳的外地人,探头进来询问什么,小马不耐烦地大声说要吃午饭休息了,打发走了顾客。再后面就是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然后,就是杨洁让小马上楼喊老刘,只听得小马一声尖叫,杨洁慌慌张张奔上楼去。录像显示,整个上午,也就只有高桥这一个外人进了店门。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高桥?”顾警官问。 “有4、5年了。”马文友翻眼回忆道。 “书店最近一次装修是什么时候?”顾警官又问。 “有三年了。” “装修以后,三楼的吊顶有没有人打开上去过?” “从来没有。严丝合缝的怎么上去呀?”杨洁非常认真地眨眼道。 上午在现场,顾警官第一时间仔细查看了三楼的吊顶,每一块铝合金扣板上面都附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完全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 “两位可以先回去了,”顾警官说,“让你们经理明天一早在现场等着我们。” “顾警官,高桥被老刘杀的吗?”杨洁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是老刘干的,他杀了高桥后是怎么跑出书店的呢?”说到这里,她连打了一串激灵,浑身直颤。 “我们会搞清楚的。”女警官微笑地安慰道。 “你们书店中午吃饭时间关门吗?”顾警官端着一动未动的盒饭和他们一道走出办公室,边走边拿着一次性的筷子敲着饭盒边。 “不关门的,我们在店里吃午饭。”想到杀人犯老刘的白斩鸡,杨姐胃里顿时翻腾起阵阵恶心。 茉莉酒廊的冰水到底不一样,顾警官又要了一杯。他今晚便装暗访和平饭店,当然是打了招呼的。 今天下午,黄埔分局成立了“上海古籍书店凶杀案专案组”,被害人的身份业已基本查清。 高桥笠间,日本大阪市人,56岁,职业不详。被害人住上海和平饭店北楼的603室,今早6点退掉了房间。 警察下午搜查了高桥笠间居住了7天的603房间,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到是把一位新入住的高个子美国壮汉唬得手足无措。据酒店门迎口述,他依稀记得早上一辆黑色皇冠小轿车,在饭店的东门口,也就是饭店面向的南京东路正门,接走了高桥涧笠。 顾警官端着高脚酒杯出茉莉酒廊,慢悠悠来到大厅,随即乘直梯上到了七楼。七楼上面藏着一个小巧露台花园,经营着一家京渔日本料理。他选了一张两人座的小桌坐下。从这里放眼望去,浦江两岸的夜景一览无余,即便不喝酒,也会醉的。 下午的专案组的会议,没人通知他到场,说心里没有一点别扭那是自欺欺人。他是老了,但心里识相的很,局里的年轻人哪个不是高学历,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头总会有些不服气的,毕竟,年终业绩考核,要用数字说话,一切都要量化的呀。他下午本来想再去凶案现场看看,忍了忍没提。 “专业教科书上有没有‘直觉’一说?教员教不教呢?”顾警官心想,“知觉,难道不是智商的一部分吗?” “上午跟着110到达现场的第一时间,也许真错过了抓捕凶手的最佳时机。”顾警官努力想要跟上自己的思路。“也难说,毕竟离案发最少也有一个钟头时间了,凶手也许早已逃之夭夭。”这时,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子久违的萌动。“这案子,一定来劲儿。”他仰脖灌下一大口冰水。 高挑白皙的领班领着一名更加白皙的服务生急匆匆走到顾警官身边。 “华Sir,”领班长得酷似张学友,一双眯缝眼,他弯腰附在顾警官的耳边小声说道,“小沈阳,哦,就是这位小孙,刚才他看见以前经常和高桥先生一起吃饭的那位先生了。” “什么?现在哪里?”顾警官忽地起身问那服务生。 “刚才在北门滇池路那嘎达。我寻思这会儿客人不多,就下去抽颗烟,完了就瞅见上月和高桥一起的那个人,这俩人老敞亮了,小费啥的….” “走!”顾警官一把推开座椅,旋风般冲下步行楼梯下到大堂,几步就冲到北门。滇池路上,小方块石路面在昏暗的路灯下面熠熠地闪着光亮,街道上却空无一人。 在下午的酒店调查工作中,刑警们调看了近期一个月的录像资料。录像显示,有不止一人曾经与高桥有交往。而让“小沈阳”念念不忘的那个“敞亮人”,在录像中一共现身两次,但在酒店登记档案中,却查不到疑似此人的相关资料。 顾阿小抬手看看表,晚上8点半。他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去往云南路的“小绍兴”酒楼。 “小绍兴”酒楼内此刻正是觥筹交错、老饕云集的用餐高峰。顾警官几句话一交待,无需多言,精明当班经理连声“有数、有数”。很快就查明,古籍书店的刘金铭,在今天上午十点半钟,的确电话定了中午的外卖客饭,一共定了三份,外加一份白斩鸡,自提。 “果然是这样啊。十一点钟行凶杀人,十点钟还笃定点外卖请客?”顾警官心中问道。此时的一楼大厅内,人声鼎沸,满面红光的食客们,一个个眉飞色舞,谈笑甚欢。 出“小绍兴”店门向南走上十几步路,左拐,就来到了福州东路上,上海古籍书店就在前方不远处。街对过,一个蜡黄的瘦长女人,碎花裙,乜斜着眼双腿交叉倚靠在“鲜得来”的店门旁。 “所谓的密室杀人,都是骗人的把戏。”顾阿小疾步拐上福州东路。“西方的、日本的,那些自得其乐的侦探小说家们,总是费尽心机地为凶犯设计出各种千奇百怪的密室,外国警察们,也好像个个都是睁眼瞎,总是稀里糊涂地往圈套里钻,把人能急死。其实也能理解,编书嘛,只要那些侦探小粉们喜欢,只要体内的多巴胺啥的,不停地大量分泌,他们自然就会慷慨地为毫无逻辑的快感和刺激买单,说不定也顺便为自己的智商买个单。”顾警官走在梧桐树的树影下,边走边暗笑。 这里,要说句公道话,当年,要不是柯南道尔笔下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要不是莎婆的大侦探波洛,顾阿小,一个焊接工,怎么能阴差阳错地进了黄浦区刑警队的大门?他怎么还不领情呢? 黄浦区寸土寸金,可福州东路却是个另类。在这利欲熏心的海洋中,这条老街,它宛若一叶扁舟,坚持着理想中的文化苦旅。老旧街道两旁,书店、画廊、文房博物馆等与文化相关的店面,林林总总不下几十家。这里的房屋都是上百年的砖木石库门结构,两面坡的屋顶铺着深红色的硕大陶瓦,透着一种海派气息。精明的上海人,通常会充分利用顶层天花板与斜坡屋顶之间的狭小空间,可以当做阁楼呀,能派大用场呢。而且阁楼可以通过老虎窗采光通风,低成本高效益,美观实用,也可算是讲究实惠的上海人所最擅长的洋为中用经典范例吧。 有个念头在脑中倏忽而过,顾警官屏息静气,他抓住了那念头,那个他所笃信的所谓知觉。 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呀,感觉不太可能,完全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呀? 他很快就来到了书店的警戒线旁。他所一贯不屑的密室凶杀案,此刻就摆在面前,且看他如何破解。 “华队,”持枪站岗的警察立正、敬礼。“荡马路啊,阿嫂没陪你呀?”这小子居然开起玩笑。顾阿小当上这个副大队长没多少辰光,屁股还没坐热,他就主动申请内退了。“不识相要吃辣糊酱”,小时候外婆讲的话,顾阿小一直记着。 “把门打开。”顾警官命令道。 书店的门楣正中,悬挂着一块漆黑木匾,上书六个金色大字:上海古旧书店。店门右侧墙上镶一块铜牌,上面刻营业时间:每周二至周天,早9点至晚7点。 顾阿小抬脚走进书店的一楼大厅,执勤刑警伸手要开灯,被他阻止了。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微型手电筒,转身闭上书店大门,刑警小伙子被留在了门外的岗位上。 书店一楼大厅,一排排全部是敞开式书架和书桌,所有书籍均可随意翻看。进门左手是收银台。顾警官扭身抬头看,只见一台摄像头静悄悄地立在门框当中,圆溜溜的镜头上,一粒兰色工作灯闪闪发光。顾警官皱了皱眉头。 整个书店布局顾警官已谙熟于心。他揿亮手电筒,一步步顺着吱吱作响的楼梯登上了二楼。这二楼,专营古籍善本等高仿品,别看是仿品,价格也高得出奇,所以被锁在靠墙的玻璃立柜内。而陈设在几个条形平面玻璃展柜中的,是各个朝代的书法名帖。石刻拓本、木刻印本或影印本等分门别类摆放。 二十多年前,顾阿小曾带着女儿来过这里,记得当时是按学校兴趣班老师的要求,购买了一贴智勇和尚的《正草千字文》拓本。这个智勇和尚,乃是王羲之七世孙。 未做过多停留,顾阿小跨步上到三楼。他咔啪一声关闭了手电筒。福州路上三三两两移动的车灯,透过临街的玻璃窗散射进来,再被高大的陈列柜和玻璃台柜所互相映射,整个营业厅影影绰绰的,似有众多人影在移动。顾阿小走到尸体旁,那里用白粉笔勾出了被害人尸体的轮廓线。 三楼为金石篆刻区,尸体轮廓线旁的玻璃台柜内,陈列的均为古印章的高仿品。 “胆子再大,也不会来的这么早吧。”顾警官暗想,他努力把心里的念头压了压。 随着灯光的忽明忽暗,隔着台柜玻璃,顾阿小仔细地识别着一条条的商品标签:美索不达米亚石质古印、古耶路撒冷圣经印、古印泥模、子母印、先秦古印、秦官印、汉印、隋唐印、元朝私印……。”但在最上排,却只有一个标签,上书“玉玺、秦代虎符、封泥”。并且,从上下排商品摆放的规律看,这里显然缺了几件。 “可能还没有来得及补货。”顾警官在金石印章方面颇有所长。虽是业余爱好,但他早就成为了杭州西泠印社为数甚少的民间社员之一了。他所以沉迷其中的机缘,是来自于20年前破解西泠印社的那桩惊天大案。感念其对国家文化宝藏的贡献,启功先生破例收他为关门弟子,但他的书刻技法和知识的积攒,还是更多来自于饶宗颐老先生言传身教。 “凶器是那方素印面三龙蟠卧印纽的寿山印章石。”顾警官扫视着柜台,“可是印章似乎并没有缺少,难道是凶手自己带来的,慌忙中丢在现场?” 顾警官又看看手表,10点半钟刚刚过,外滩的自鸣钟他居然没有听到。他快步来到最西边台柜,一低头,把鼻子紧贴在柜台玻璃上。这座柜台里面,随意堆放的全都是些大大小小的印章石料。顾警官松了口气,钢化玻璃表面上,两个明显的四方印记还在那里。这两个印记大小完全一样,有3公分见方,距离约一尺半左右。顾阿小白天就有一个推测,现在需要印证。 顾警官搬过来一张供顾客挑选商品时就坐的高脚凳,这种低靠背的高脚凳,每层都有好几张。他使劲全力,好容易把椅子举上柜台,放稳。接着,顾警官弯曲上身,努力使前胸贴紧台柜的玻璃,抬起一只脚勾住柜台的木边框,双臂向上一撑,终于爬上了台柜。真正老啦。喘了几口气后,他登上高脚椅,挺直腰杆儿一伸手,手指尖刚刚可以碰到吊顶的铝合金扣板。车灯晃过,让他有些眩晕。定定神,他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伸手就粘在了扣板上,他带来的是一只塑料吸盘,是他家卫生间备用品。顾警官用食指扣住吸盘的拉环,猛地一拉,只听咔啪一下,铝合金扣板被拉开了一个边角,一股潮气夹着霉味直冲鼻孔。扣板被取了下来,吊顶瞬间露出一个黑洞洞的方洞,如同一张大口。 顾警官踮起脚尖,左手四指并拢正好抠住吊顶的轻钢龙骨的边沿,右手再努力伸进洞口四边摸索,好似变戏法一样,瞬间从黑洞洞的吊顶上边,抽下来一把轻便的铝合金直梯。 昏暗中的顾警官,得意的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 他把靠背椅放下来,然后再把梯子对准天花板的洞口放稳当。柜台钢化玻璃上两个四方印记和梯子的腿脚印严丝合缝。不出所料,就是这把梯子留下的印记。 顾警官顺着梯子小心翼翼爬上阁楼。他这才打开手电筒,阁楼里面的光是透不到外面去的。一群带着点点绿光的小影子迅速窸窸窣窣地四散而逃。 阁楼的空间比想象的要大许多,到处积满厚厚的尘土,阵阵发霉的潮气扑鼻而来。从吊顶的开口处,铺着不到一人宽的胶合板,上面乱糟糟的脚印一直伸向前方的暗处。 “这里真是够忙啊!”顾警官心想。 吊顶开口的侧旁,竖立码放着一排同吊顶完全一样的铝合金扣板,其中第一块扣板的塑料保护薄膜已被撕掉,旁边横七竖八散落的其它十几块扣板,其灰尘积累的痕迹有肉眼可见的些许差别。 “掩盖痕迹的小把戏。”顾警官嘟哝一句。他本想把梯子收上来,并从阁楼上面用吸盘把拆下来的扣板再装上,可他感觉全身散了架,只好改了主意,“算了,白费力气,没必要了。” “力不从心”这座大山,好似一夜间突然就压在了这把子年纪的男人们的身体上,何止是猝不及防,简直尴尬透顶。 顾警官将腰直起,脑袋却碰到了什么。是一颗电灯泡。电灯泡用花线从龙骨上坠下来,摇摇摆摆的。他向前抬起手电光,看到散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前方的老虎窗下面。压低手电筒定睛细看,忽见老虎窗的缝隙有细微的夜色渗入。他一惊,急忙关掉手电筒,周围顿时漆黑一片。 沿着窄窄胶合板通道,他向老虎窗的方向摸去。 老虎窗上是老旧厚重的木门,向内开,锈迹斑斑的铁插销没有插合。顾警官轻轻把门向内拉了一拉,拉不开,小木门被从外面锁牢了。 老虎窗再向前是封火墙,观音兜的封火墙压顶要站在屋顶外面才能看见。一般来说,石库门房子的大斜坡顶由红色土瓦铺就,非常的滑。顾阿小时常想,小时候一天到晚在上面捉强盗,好像也没听说谁家孩子摔坏。 这时,木门外面有了动静。不一会,老虎窗的木门被嘎吱嘎吱地推开了。 门开处,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闪进来。那人一步跨进老虎窗,立即打开一个小手电。光线沿着木板,照亮了前方吊顶的开口处。那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不妙,一声低沉的惊呼,撤身想跳出老虎窗。说时迟,那时快,顾警官如同一头埋伏多时的非洲猎豹,忽地一声猛扑了上去。 利爪下的猎物毫无挣脱的可能,只能束手就擒。 此时已是午夜时分。从老虎窗远远望出去,浦江两岸流光溢彩,宛若仙境,福州路上却早已沉寂下来,书店门外的武装战士荷枪实弹,纹丝不动地站立在自己的哨位上。 ------------ 第十二章 夜审 “说!”年轻气盛的男警官大声断喝道。他抬双手正了正大檐帽,庄严的警徽闪烁着熠熠的光辉。 马文友像一只脱骨鸡般,耷拉着双肩瘫坐在木凳上,强烈的灯光下,他尖尖的脑袋几乎垂到裆部,两只细弱的手腕被一付锃亮的手铐紧紧拷在了一起。顾警官坐在一旁,眯缝着双眼似睡非睡。 谁想到,顾警官拿下的“猎物”,正是面前这位古籍书店的店员,马文友。不错,案发现场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正是此人。 区刑警队审讯室,连夜突审。 “说,说什么呀?”马文友低侧起脸,细长的颈部青筋暴突,虽一脸的惊魂未定,却犟头犟脑的,一付上海滩上老油条的腔调儿。 “啪!”年轻的警官一拍桌子。“说!你是怎么杀害高桥的?” 马文友哦儿的一声尖叫,瘦猴儿脸上的五官全都挪了位。在一旁做审讯记录的女警官抿抿嘴,忙低下头,抬起握笔的手背挡住嘴角。 “不…不…不是我,”马文友上下牙捉对儿打架,“跟我绝对没关系呀,警官。” “还抵赖吗?深更半夜的,像个耗子钻进阁楼上,干啥?看风景吗?” “是……看……看风景。” “说啥?”审讯桌被狠狠砸了一锤,灯光满屋子乱晃。 “不!不!不是看风景。”马文友体如筛糠,完全陷入了稀里糊涂、语无伦次状态。 “老实点。抓了现行,还敢狡辩,嗯?半夜溜进书店,准备干什么勾当?” “就是……就是想……想取个私人的物品。” “什么物品?” “就是我……我办公室抽屉里的,啊……私房钱,你们不知道,我家老婆管得严,严得来臭要死。”女警官低头唰唰记笔记。 “你!…”年轻警官脸涨的通红,忽地站起身,一个大步冲到嫌疑人的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戳着马文友的鼻尖。 “告诉你,你涉嫌涉外刑事案,死了外国人了,事情闹大了,还油腔滑调,有你好果子吃伐?懂伐?” “我又没杀人,”马文友似乎缓过劲儿,他嘟哝道,“再说,高桥这家伙的尸体还是我,是我最早发现,最早报告的呀。不说有功劳,还……” “那你当时为什么喊叫,说刘金铭被杀了?你不认识高桥,还是不认识刘金铭吗?” “我吓得要命,隔那么老远,我实在是没看清。再说昨天早上,这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店里,我当时就奇怪,哦对了,当时杨姐还对我嘟囔说,这两个老男人怎么撞衫了?这桩事她绝对可以作证。” “你呀,你和刘金铭是串通一气的。”一直未吱声的顾阿小警官,慢腾腾哼出一句。他困得不行,眼皮上像压了一座山。女警官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双手给他端到面前。 马文友眼睛珠子飞快地转动,抬头刚要争辩,被顾警官摆摆手打断。 “昨天中午12点,你独自一人上三楼,几分钟后假装惊慌失措地从楼梯上滚下来,浑身上下居然毫发无损,哪里学的这身好功夫?”顾阿小抿了一口滚烫的浓咖啡,浑身上下顿感松快多了“这几分钟,就足够你伙同刘金铭杀死高桥,然后帮助刘金铭从阁楼逃跑。是不是这样?” “我没有杀人呀,真的,谁杀人谁是姨娘养的”马文友的瘦脸涨成了猪肝色,嘴角耷拉着,欲哭无泪地。 “谁杀的?”桌子又挨上一锤。 “我猜,我猜自然是……呜……自然是刘金铭这个王八蛋。”马文友终于哇地哭出了声。 “你猜?那刘金铭他人呢?” “不知道呀。我当时还没有靠近尸体,就吓得滚落二楼了。”马文友双手举起,架着铐子用手臂来回擦眼泪。 “刘金铭呢?” “我连他的影子也没看见,恐怕早就溜掉了呀。害死人了,我绝 饶不了这老东西。”马文友肿着一对儿核桃般的眼眶气哼哼道。 顾警官站起身,端着咖啡杯缓缓走近疑犯,他眯缝着双眼,自上而下打量了几番。马文友扭动着身子,不敢抬眼。 “11点钟的时候,几个外地人在书店门口外面打听些书名,当时,你是怎么回答他们的?” “我,我没说什么呀?”马文友抬起头咧咧大嘴,露出一口硕大的白牙,也看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我实在是记不起来了。” “你对着他们喊,‘要吃午饭休息了!’是不是?” “嗯…记不…清了。”这时候,马文友那对儿小狗般无辜的眼神,已完全被自己的心慌意乱所出卖。“嗯……好像是说了。” “可是,按书店的规定,你们中午是连续营业,没有休息时间的,对不对?你是害怕顾客进店后上三楼,那时想拦就拦不住了。你在为楼上的同伙刘金铭杀人拖延时间!对不对?” 小狗般的瞳孔里满是惊恐。 顾阿小退回到靠背椅上坐好,钢针般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嫌疑人。 “我就料到,”顾警官仰头把杯底的咖啡一饮而尽,“今天半夜里,有人必须潜入书店。” 莎婆笔下的马普尔小姐,与大侦探波洛相比丝毫也不逊色,恐怕还技高一筹呢。波洛靠的是所谓推理,卖弄的是灰质脑细胞,尽是些清一色老掉牙的俗套子。而人家马普尔小姐,仅凭一样东西,那就是直觉。 顾警官今晚凭的也是直觉。 马文友已近乎崩溃,他将那颗长茄子般脑袋瓜倒挂在胸前,呜噜呜噜地一股脑全都交代了。 “我和老刘是一伙的,噢不……不是!他杀人和我完全不搭界的,骗你们是小狗。我是说,我和老刘一起就是搞点外快,都是小来来的。上海人嘛,哪个不搞点儿外快?小菜要吃不起呀。可是,我到死也想不通,他怎么会杀高桥呢?他和高桥关系不要太好哦,我们都羡慕的要命呢。” 他停顿了停顿,斗起胆来,抬头瞄了一眼顾警官,见他仍然眯缝着眼睛,似乎睡着了。男警官扬扬下巴,示意继续。女警官十分起劲儿地唰唰唰地做笔录。 “生意场上,老刘嘀嘀呱呱一只鼎。以前,他私下里做紫砂壶好多年,发了大财。后来嘛,他又搞起了字画买卖,这个我们店里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呀。近一两年,他不知怎么靠上了几个日本人,搞上了金石印章的买卖。我呢,因为有个小兄弟在西安的书院门做篆刻金石的生意,这位兄弟在行内也算有些名声。我呢,闲着闲着,正好就在他们两边捣捣糨糊,弄点儿零花钱。” “金石印章,玉玺,虎符。”顾警官自言自语道。他头仰在椅背上, 闭着双眼,手指头敲着膝盖, “继续。”年轻的警官到底精力旺盛,毫无睡意。 第一时间突审的效果就是如此,不能让疑犯有喘息的机会,精神上一崩溃,供词就会像竹筒倒豆子般倾泻而出。 “最近老刘和高桥的生意越做越多,却老是神经兮兮的避着人,不给我们插进去的机会。” 顾警官忽地睁眼,打断道:“不让你插手,那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生意越做越多?” “高桥最近来书店次数越来越多。” “什么生意?都是金石印章吗?” “我问过老刘,可他嘴巴像上了胶水,一点风也肯不透。他还说事成后,少不了我的好处。” 顾警官立起身。 “既然他们的生意和你没关系,那刘金铭在三楼行凶,杀死高桥,你为什么给他打掩护?” 马文友这下真急了。 “我没有打掩护呀,我没有呀。打死我,打死我也料不到呀,刘金铭这个戆笃,他怎么会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把高桥给杀了呀?啧啧,啧啧,看不出来,看不出来。”马文友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晃来晃去。“这趟生意油水肯定足,不然……”年轻警官恨不得立刻冲过去,飞起一脚把面前这个嫌犯浑身上下的猥琐劲儿给踹飞。 “前天晚上你去了和平饭店?”顾警官在椅子后面踱了几步。 马文友又是一惊,慌忙抬头道:“嗯……是。”他终于领教了,什么也瞒不住。 “干什么去了?” “和老刘,嗯……还有高桥一起吃饭。” “日本料理?” “嗯。在和平饭店的露台花园。那天下班后,老刘说请我去吃饭,后来高桥也参加了,我才知道高桥就住在和平饭店。我蛮开心的,本来就一直巴望有机会和他们套近乎,做点儿顺便的小买卖,弄点儿零钞花花。那天的饭嘛,饭还吃的不错,高桥付的账,但他们闭口不谈生意上的事儿,也就是让我第二天把牢书店的门槛,尽量不要闲人打扰,他们要谈重要的事体。” “什么事要在书店谈?” “不晓得呀,我也觉得怪的很,想必是这两天经理不在吧。我心想,总归是生意上的事,再说书店这块儿地盘上,怎么也算有我一份吧?” “高桥用什么付的账?” 马文友被问懵了。“啊?”他嘴巴张得像个蛤蟆垃圾桶。 “高桥用信用卡付的账?” “不是,他用的日元钞票。” “多大面值的钞票?新钞票旧钞票?” 马文友是一头雾水。女警官抬起眼,那一头漂亮的鬈发酷似无数个问号。年轻警官喉咙里发出吭吭两声,屁股在椅子上左挪右挪,一根签字笔不停地在手指间打转。 “簇新的一万元日钞。” “你到是挺留心?” “平常,我们书店的日本顾客比中国人还多,坊间称我们为八嘎店。我熟悉日本钞票。当时高桥从西装衬兜里掏出一沓还没有拆封的一万日元钞票,随便抽出一小沓,数也没数,手一扬递给服务生,说‘不用找了。’没想到,服务生回答道,‘先生,还不够,你们一共消费……。’高桥当时羞愧的满脸通红,赶忙立起身,冲着服务生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我吐吐舌头看了看老刘。老刘当时面孔扳的像块黑铁板。” “他中文怎么样?” “高桥呀?高桥中文那真是呱呱叫一只鼎,好得一塌糊涂!” 年轻警官再也不耐烦了,插言道:“说说高桥吧,知道什么都说出来,别问一句答一句。” 马文友磕头虫般地连连点头称是。 “我们呢,不过就是在书店碰到时相互点点头,泛泛之交而已。我是个拎得老清的人,生意嘛,不能操之过急,要慢慢较来,我懂。否则,惹到了老刘,恐怕我连汤也喝不上了。不过呢,我能猜到,这次肯定是一桩大买卖。”马文友将双臂高高举过头顶,弯起手指尖使劲地挠头皮。“可是,为什么老刘要下如此狠手呢?干掉高桥对他有什么好处?并且是在大白天,营业场所?我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难道,他想上下通吃?至于吗?” 顾阿小在心里称是。要不说生意人,脑瓜子就是灵。的确,找到刘金铭的行踪,确定他杀死高桥的动机,确实是此案的关键。 “说说,你三更半夜爬阁楼,到底想干什么勾当?”年轻警官有些疲惫了,开始不耐烦。 每逢这种时刻,顾警官就不言语了。从学历和警衔上升的速度上,他真没法儿和这些年轻人比。说到他屡破奇案,谁不伸大拇指啧啧夸赞?要知道,那可都是挂了号的大案、要案。可是,风凉话也不少呀。“有啥啦?额角头高而已。”说破天,他总归是个电焊工转行的嘛。 “我从阁楼上钻进书店,虽然不对,但也没有犯法吧?”马文友好像回过了神儿。 “嚣张!”年轻警官一拍桌子,“光一条,私闯警戒区就够拘你十五天。” “好好说吧。”顾警官心平气和道。轻描淡写中,却透出不可抗拒的威严。 “我,我是想,进去看看货在不在?” “什么货?”三位警官的精神为之一振。 “那天晚上在吃日本料理当中,我一直竖着耳朵仔细听。我发现,老刘这老家伙关键地方故意夹杂日语和高桥交流。他哪里知道,我老早就过了日语N3级,我们家老房子的亭子间前些年租给过一个日本小姐姐,所以他俩人的谈话我能听个八九不离十。” “一定要说详细,不要漏掉任何细节。”年轻警官神气十足地命令道。 “噢……咦?我讲到哪里啦?让我想想,噢,是这样,这两个人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尽是些酒后瞎讲。多亏我耳朵尖,零零碎碎抓住几句最要紧的。比如说,第二天早上书店交货。还有,高桥嘱咐老刘给我点甜头儿,让我盯牢楼下面。” “是高桥给老刘交货,还是老刘给高桥交货?”顾警官问道。 “我不敢确定,看意思呢,应该是老刘交货。” “老刘知道你懂日语吗?”顾警官又问。 “他怎么能知道?生意场上嘛,傻子才谁不留一手呢。”马文友抖了抖腿,颇有些洋洋自得。 “什么货?” “这个没说。总归还是一些古籍善本,金石书画什么的。不过我估计,这次交易,文玩、玉石把件的可能性比较大,比如印章、笔洗什么的,这笔生意看起来不会小。”马文友使劲吞咽了一口,喉结在嗓子眼里滚上滚下。“我敢打赌,他们在倒卖文物。”马文友深呼一口气,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方才一吐为快。 “怎么说?”顾警官停住脚步。 “因为他们有些交流必须用日语的音读。比如像长安、西安、秦始皇、李斯小篆啦,嗯……还有,传国玉玺、先秦古印、秦印什么的。” 顾警官睁大了双眼。 “好好想一想还有什么?” “还有……哦,对了!还说到虎符兵符什么的。” “虎符?”顾阿小眼睛珠子快要瞪出来了。两位年轻警官一脸的茫茫然。女警官撇撇嘴,继续认真做笔录。 “是的。其实,自从猜到老刘、高桥的这趟大买卖,我就下决心抓住机会,哪怕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分一杯羹,否则,大家都别玩。横竖横,拆牛棚。虎符这个东西,他们提到的次数最多了。” “嗯……还听到什么?” “他们说到虎符,就会说道秦始皇,还说道,什么徐福。” “徐福?哪个徐福?” “开始我也不知道,乍一听,还以为是无锡的大阿福呢。后来查资料才知道,他们说的是秦始皇时期的人,山东的一个方士,徐福。” “琅琊台的徐福?”顾阿小问道。 马文友张大了嘴,“嗯。”他诧异道。 顾阿小陷入了沉思。两位年轻警官听的是一头雾水,谁也不知顾警官葫芦里卖得是啥药,只能深深埋下头把笔录做好。 “你接着说,只言片语也不要漏掉。” “刚才说了,他们几次三番说到长安的时候,经常还说到终南山、翠微宫什么的。”马文友的记忆似乎越来越清晰了。其实,长期的耳濡目染,古籍书店的工作人员成为某方面的半拉子专家,也并不罕见。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不知搭界不搭界?半年前,老刘说要去趟西安散心,我就给西安书院门开店的那个小兄弟打了招呼。过了几天,小兄弟告诉我说,老刘是和高桥一起来的,还请他开车进了一趟秦岭山。他说,老刘和这个日本人根本没有一丝玩性,他们就逛个小山村,记得是叫什么皇峪寺村,对,就是皇峪寺村。西安的小兄弟告诉我,皇峪寺村乃是唐翠微寺遗址。他还说,李世民就是死在那条沟里的。” “他们没有提到大明宫、兴庆宫、玉华宫吗?” “没有。您知道,干我们这一行,古文化方面多少要懂得一点。唐长安几大宫殿我也略知一二,反到是翠微宫,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您说,他们不是明显在捣鼓唐朝文物吗?我可没那么大胆子,西安的货也敢碰?搞不好是要杀头的呀。”马文友缩紧脖子,嘴巴里一阵叽叽啧啧。“而且,”沉默片刻,他接着说道,“老刘有一套自己的歪理儿,特奇葩,他居然认定西安秦始皇兵马俑的主人不可能是秦始皇。” “哦,啥意思?”年轻的男警官与女警官对视了一眼,一下子就来了神气儿。 “你们知道,那兵马俑刚挖出来的时候是啥颜色?”马文友自问自答道,“是彩色的,没想到吧?” 女警官马上不屑道:“谁不知道?官宣中有明确说明的:因那个时代技术手段上的局限,重见天日的彩俑,其五颜六色的彩色披挂很快就不可挽回地褪成了灰土的本色。” 马文友使劲点头。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老刘说,五行之中,水为坎,其色主黑。周为火德,而秦以水德灭之,秦尚黑天下皆知。故举国皆强制为黑衣、黑旗,乃至五爪黑龙,以显示其大一统的正当性和与天意的一致性。所以说,彩色的兵马俑,与秦始皇风马牛不相及。”马文友两手搓来搓去,讨好地看看顾警官。 顾警官微微睁开眼,“坊间流言,姑妄听之。”他直起身子。“不过,汉承秦制,以至于到了汉文帝时期,写出《过秦论》的贾谊,上《论定制度兴礼乐疏》,建议取消全国统一的黑色服饰,以‘改正朔、易服色、制法度、兴礼乐。’”顾警官有板有眼地接着说道。 女警官好像听明白了,“怪不得呢,要不说《大秦赋》好没看头,黑黢黢的一片,东砍西杀、你抢我夺。” 男警官还是一脸懵逼,他咬着笔杆自语道:“兵马俑不是秦始皇的,那还能是谁的?” 女警官对他笑道:“考古工作者曾在兵俑体上发现过‘芈’字,莫非是芈月—芈八子的殉葬坑?那就精彩了。” 顾警官一摆手,“不扯远了。”他问马文友,“这么说,你认为刘金铭没有把货带走?” “顾警官,我说一句你不会恼我吧?” “说!” “我总感觉高桥不是老刘杀的。” 两个年轻的警官同时抬起头,一脸的惊讶。顾警官眼眸中划过一道亮光。 “老刘这人我太了解了,老单身一个。可在上海的金石行当里,也可算是一顶一的大拿了。与其说他是做买卖,不如说是白相相,反正,我说他做学问估计也没人相信的。他对钱看得一点都不重呀,二两老酒灌下去,就给你谈古论今一晚上,你说他怎么会为了钱财杀人呢?打死我也不信的。 马文友吞吞口水。 “所以昨天我吃好夜饭,就躺在沙发上一直想:凶案发生时当时具体什么情况我不清楚,反正肯定是一片混乱,那匆匆忙忙中,会不会有什么东西遗留下来,让我捡个漏,反正也不是公家的呀。” “胆子也太大了。”女警官瞪起杏眼。这女孩儿子生起气来还是满好看的。 “警官,我的确是财迷心窍。不过所有事体的经过,我都如实交代了。” “在看守所里再好好清醒清醒,把能想到的都记录下了来。”顾警官说道。 “啊?”马文友听到“清醒”一词儿,吓得浑身直哆嗦。 “在把你那个西安人的联系方式留下来。”顾警官又上了一句。 外滩的自鸣钟敲了三下。顾阿小感到真的是困极了,再浓的咖啡也顶不住。他头一歪,靠在椅子背上睡了过去。明天,不,是今天,是他光荣内退的日子。从现在起,他也成了一名老百姓喽。 ------------ 第十三章 天皇的老底 “高桥手里的货,比《兰亭序》价值高十万倍。” 黑田感到两边的太阳穴阵阵刺疼,他摊坐在大巴的后排座上陷入了昏睡,这趟大巴车直达西安。好险啊,要不是跑得快,这会儿恐怕早落入警察之手了。到底是上海,出租车司机真正是职业,一路上只管开车,一句闲话没有。黑田心知肚明,今晚上,所有车站必然已严密防控,碰上去就等于自投罗网。他让出租车径直开到普陀区富水路的中国石油加油站。这会儿,整个加油站空空荡荡,墙后的公厕内气味难闻,灯光昏暗。黑田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容貌快速改装了一番,多余之物都塞进了垃圾箱。去往西安汽车东站的大巴车,一般都会弯到隔壁的停车场上私货,旅客在这里买票上车,不但方便,也避开了那些繁琐重复的安全检查。门槛精的人,他们的那些宠物不经过任何所谓的正规手续就可直接上车,什么免疫呀、隔离呀统统不要。当然,那些猫猫狗狗什么的,只能放进宠物笼子关在下面的行李舱内,好在也就一天一夜的路程。 “这可不是在日本,决不许有丝毫差池,每根汗毛都要随时保持警惕,”这些年,黑田忠之无时无刻不在忠告自己,“否则,所有努力的都将打了水漂儿。” “高桥手里的货,是无法用价值衡量的,它关系到大日本帝国的根基,大和民族的兴亡。”三个月前,山口组六代目冰冷冷言语犹在耳畔嗡嗡作响。“黑田君,此事一旦失败,纵使我们日本人一个不剩,全都切腹自杀,也洗去不了万分之一的耻辱!” 这是黑田唯一一次接受六代目司忍的亲口指令。 黑田忠之自十八年前,受山口组五代目渡边芳则的指派,潜入中国大陆以来,就再未回去过。司忍继承六代目的消息,黑田很久以后才得知。自然,他与六代目更无从谋面。 “高桥这家伙,典型的关东乡巴佬习气,总是自命不凡。”在逃离和平饭店的出租车上,黑田终于得到了高桥消息,果然,他被杀了。想不到啊,前天的匆匆一别,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已是阴阳相隔。 “那个刘金铭,一个生意人,他为什么会下手干掉高桥呢?”黑田直了直身体,左右食指弯曲,从两侧死死顶住太阳穴。“高桥一死,他手里的货就不知落入了何处啊?若被警方缴获,那整个日本可真就万事皆休啦。” “多摩川,多摩川,我们来了。”瘦弱的身影在多摩川的河岸边奔跑呼唤,是高桥。“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东京都多摩地区福生市,同门师兄弟,黑田与高桥,无忧无虑梦一般的美好岁月。 黑田抹了抹眼角。这是怎么啦?这样可不行,几十年极道生涯练就的铁石心肠,那里没有柔软的一席之地。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念高桥。 “黑田君,你知道吗?先生在中国有七、八个老婆呢。”高桥眯缝着眼,劲头十足地对黑田说道。午后的多摩川,两个小伙伴侧身躺在碧绿的岸坡上,阳光高照,高桥满脸的青春痘要被晒爆了。那时候,黑田还没长身体,个头比高桥矮一头还多。黑田没有搭理高桥,懒洋洋看着粼粼的河水在前方缓缓流淌。 “你说,中国男人是不是都有好几个老婆?”高桥啧啧嘴自言自语道。打小儿,高桥就不缺少大阪男人的好色本性。 “白送你,你能养的起几个?”黑田白了高桥一样。“喂,咱们不是说要学晋魏风度,到多摩川边雅集的吗?你怎么没完没了老婆老婆的?古人云:‘大丈夫何患无妻!’” 两个半大小子谈女人,全都不得要领。 胡兰成是他们的先生。没错,就是那个胡兰成,当年汪伪南京政府的宣传次长,张爱玲女士的第一任丈夫。 那时的黑田、高桥,对胡兰成几乎崇拜的五体投地。 “高桥你说,先生写的字儿像什么?”黑田问高桥 “啊……,我觉得像,像舞伎的花柳腰。” “你这个乡巴佬,就知道你猪嘴里就吐不出个象牙!”话虽如此,其实黑田似也有同感。先生的法帖,字里行间透出的婉媚之气,像女妖,像……。 “像文子妈妈。”黑田透明的鼻翼一阵翕动。这句话他是在肚子里说给自己听的。 高桥君望着远方,“前几天,几位大人物又来造访先生了,听说是给川端康成先生家新落成的书斋请字,福田赳夫和岸信介先生也一同来访。”高桥嘴里嚼着根草茎。“我听川端先生说过,说咱家先生的书法:‘舒朗如名士高卧’。我到不服气,咱家先生的字难道不比他伊豆舞女的‘薰子’还美啊?” 这俩小子哪里懂,胡兰成的字,貌似女人女气的窈窕婉约,实则魏碑之风、金石之气力透纸背。 恍如隔世的多摩川啊。 在胡兰成倾力教授下,二人如饥似渴地吸汲中华文化的精髓。根据各自其所擅长,胡先生令高桥专攻金石篆刻,而让黑田专攻书法。黑田永远忘不了,那些日子里,可真是不分夏署冬寒,日复一日地临帖龙门二十品及王羲之等书法大神们的繁如烟海的法帖。 “先生曾说,《兰亭序》真迹还在。”黑田脱口说道。多摩川的天空蔚蓝如洗,满坡的野花星星点点,草香如熏。 “在哪儿呢?”高桥把草茎嚼进嘴里。“你说,那宝贝会不会就在先生手里呢?”高桥兴奋地一骨碌身爬起,他双眼放光,俯视着黑田。“听说先生过去可是个大人物哩。” “怎么?你还想‘萧翼赚兰亭’呀?”黑田冷笑道,“那是人家中国的国宝,怎么会到日本。做梦吧!” 那时的黑田的确做梦也想不到,山口组自成立百年以来,居然一直深藏了如此惊天的野心。他更加不会想到,自己后半生的使命,也将全部交代在这幅遗存近两千年,而且注定已发黄、发霉甚至早已灰飞烟灭的一条蚕绢纸之上。 可是如今,他完全可以确定,山口组百年的梦想,就要实现。 胡兰成这个人自称“荡子”,一身浪迹天涯,却始终丢不下绍兴人的天性,动辄喜欢咪两口老酒。绝的是,往往在不胜酒力之后的随意挥毫,倒反而常常成就佳作,被那个时代的日本名流趋之若鹜,奉为上品。 “找到老佛爷,就找到了《兰亭序》。”胡兰成在某次“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后,对黑田“失言”道。 “老佛爷?是那位慈禧老佛爷吗?” “不,不……她算什么?”胡兰成修长的手指剥着盐水毛豆,小脑袋拨浪鼓似地直摇。胡兰成对日本人最为不屑的就是,那些日本老爷们儿,他们聚在一起喝酒,居然没几样像样子的下酒菜,到不如绍兴乡下。 “周弗海,老佛爷。晓得伐?”胡兰成捏着皂木筷子,把酒杯敲的当当响。 “周弗海?他在日本吗?还是在中国大陆?”黑田急切询问。 “早就翘辫子啦。”胡兰成瞪着一对儿通红的眼珠子。黑田没敢再多嘴问。 没过多久,高桥因私自翻弄先生家内室的物件,被师娘佘爱珍碰个正着儿。没办法,高桥被逐出师门。 “到黑龙会去!”高桥鼓着血红的眼对唯一给他送行的黑田嘶吼到。 “混蛋!”黑田抡起手臂,给了高桥重重一巴掌。 从此,两人天各一方。 “高桥君。”黑田喉咙堵得慌。大巴车内堆满了私货包裹,乘客却没有几个。几个月前,神差鬼使般,黑田与高桥被安排在上海接头。虽然这么些年,二人各为其主,完全不在一个道儿上,但黑田的内心对这次重逢还是颇为期待,毕竟,他孤独一人,蹲守中国大陆将近二十年啊。 高桥与黑田终于相见,高桥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话音还未落,黑田的肩膀上就挨了他重重的一拳,几十年前的“一掌之仇”,就这样了结了。 首次见面,黑田这边是接到了山口组若头的密令,而见面的具体事由两人居然全都一无所知。其实,他们都清楚,这种情况下,一是相互试探,二是等待。 夜色中的大巴车开得真不慢,超车道上却不停地有小车嗖嗖地超了过去。黑田醒了。 “凭高桥那点儿出息,他能有什么宝贝呢?”黑田挖空了心思也想不明白。“老大不和自己挑明,难不成他自己也蒙在鼓里?那又何来‘大和民族命系于此’这种耸人听闻的奇葩论调呢?”。 “对文化的占有才是真正的占领”,这样无耻的论调竟被那些家伙奉为圭臬。去翻一翻黑龙社的头山满,以及“万元先生”福泽谕吉的陈词滥调吧。 《兰亭集序》就是他们头号目标,被赫然列为“东方史馆1号工程”。 百年来,山口组是这个“工程”唯一的执行者,可支撑这项岛国国家计划的秘密团队,权势之大,令人咂舌。甚至坊间有传言,“东方史馆”的一切事宜永田町都要过问。而汉奸胡兰成极其在日本的拥趸,就曾经是这个秘密团队的骨干。 “比《兰亭序》真迹的价值高十万倍?”黑田暗自苦笑。不肖说日本,就是在中国,在全亚洲乃至全世界,哪件文化遗存的价值能抵得上《兰亭》的九牛之一毛呢? “全体切腹。”黑田被自己给吓着了。 20年的潜伏,他就像一头离群索居的孤狼,寻觅着北方寒空中的星光。黑幕中,依稀的光点远远的靠过来,眼看就要触手可及,却又嘲弄似的倏忽闪过,就好像狂风暴雨中的神户港,黑色的铁船每次的靠岸都不能够成功,水淋淋的甲板如困兽般起伏,水手们一次次将缆绳甩出去,却永远也套不住岸上的铁墩。 “黑田君,你知道吗?日本快完了!”和平饭店的茉莉酒廊,醉醺醺地高桥对黑田嚷道。“西内!什么高贵的血统,什么神圣的皇室,库所嗒勒!全他妈是哄傻瓜的。” “八格牙路!说什么呢,高桥君!”两个人都是酒气熏天,只有黑田还留着三份清醒。 “告诉你,黑田君,”高桥瞪着红通通的小眼珠子,前后左右瞄了瞄,“什么天降皇孙,什么神武天皇,都是骗人的把戏。”高桥喷出威士忌的酒味,把嘴凑到黑田的耳朵旁。“我就要得到那件宝物啦。” “别拽啦,干杯!”黑田假装只对杯中物感兴趣。 高桥对着天花板狠狠吐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把脑袋磕在吧台上。 “什么呀?”黑田使劲摇了摇高桥的肩膀。关键时刻,他是不会真的喝高的。高桥嘴里乌噜乌噜的,黑田把耳朵凑上去。 “你们都给我……听着,我知道天皇的祖……祖宗是谁。神武天皇就是他……他妈的两千多年前山东乡下一道士,骗……吃骗喝的道士。” “八嘎!像什么话!高桥君,你喝多啦,知道在说什么吗?回房间去!”黑田架起高桥。 “就要搞到那件宝……宝贝啦,”黑田真恨不得拧开高桥的嘴巴,把他一肚子闹心的秘密哗哗地全都给倒腾出来。“告诉你们,咱们大……大和民族都是这个中国江湖骗子的子……子孙……子孙后代。” “再胡说八道,高桥君!” “等我得到那件宝物,你们都会傻……傻眼的!” “说什么?” “西拉那依!还……还差那么一步,还差一步……没……”高桥打出几串儿臭气熏天的酒嗝儿,头一歪,睡死了过去。 “酷扫!”黑田明白,高桥的潜意识是灌不醉的。 大巴车突然慢了下来,黑田一惊,忙向车窗外望去。车子缓缓减速向右靠边进入了匝道,很快下了京沪高速。原来,大巴车要在此地的一个临时停车场接受检查,顺便可加油、打尖。向北远远的,南京长江大桥上的灯火宛如一条巨龙,蜿蜒伸向黑魆魆的长江北岸。车下,几名带着红袖章、操一口苏北口音的男人大声地吆喝乘客都下车。一到车下,黑田也像中国男人一样,急吼吼地摸出一根香烟,背风点着,一群男人缩头缩脑地使劲儿地抽将起来。 他脑子里全被高桥占满了。 “黑田君,我碰见了一个阴魂。”有一次,两个人参观上海博物馆时,高桥冷不丁对黑田说道。中国历代玺印馆在博物馆的三层,这里的每一件珍品,大概都认得高桥这张面孔。 “你老婆不是死好多年了吗?”黑田到是没见过高桥夫人,只是听他常说自己的老婆如何漂亮,还百依百顺的如何听话。“怎么,她到今天还是离不开你呀?”黑田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种玩笑不但过分,还把他自己吓了个冷颤。 “别胡说,是真的。”高桥眼睛盯着展柜里的一件西汉河间玉玺。玉玺的下方陈列着一枚深褐色的封泥,这枚封泥的包浆含蓄温润,通体幽幽地透出穿越时空的光泽。 “我碰见田冈满了。”高桥抬头盯着黑田。 “你胡说什么呢?”黑田的眼光快速转向展柜。展柜玻璃中,黑田比高桥反高出一个肩膀。“他早死了!再说你又不认识他,过去也从来没见过,对吧?” 高桥诡异的小眼睛盯着黑田,“到底是田冈一雄的亲生儿子,他那张脸在日本谁人不识、谁人不晓呀?”他绕过黑田的身后,两步走到右边的展柜前,他饶有兴趣地弓下腰,低头仔细观看另一枚西汉扬州刺史印。 “当年高仓健大哥主演《山口组三代目》,以及《日本的首领》,作为制作人的田冈满也是风头出尽呵。”过了足有五分钟,高桥这才微微抬起头来,沉默中的黑田是不会先开口的。 黑田还是一言未发。 “对了,他应该算是你哥哥吧?”高桥撇了撇嘴,“长得可真够丑的,哪像田冈文子亲生的呀?” “闭嘴!高桥君,你说的太多了吧?”黑田冷冷瞪了高桥一眼,一转身,径直走出展厅。一会儿,高桥撵上黑田,两人默默地走在人民公园的碎石小路上。 “在哪碰见他的?”黑田努力按捺着激动。 “青岛!” “青岛?” “对,青岛。上月,我又去参观了琅琊台,谁想到在刻石前,冷不丁碰见了。” “秦始皇的那块儿《琅琊台刻石》吗?” “是啊,李斯的神品。” “确定吗?” “不敢说百分百,也八九不离十吧。”高桥快走几步,跟上黑田。“他不像老早啦,人很邋遢,裤脚管卷到膝盖,半旧皮鞋,脚上没穿袜子。要不是他正好摘下那副乡下老汉戴的茶色石头镜,我怎么能想到是他呀!” “他几个人?” “没见什么跟从。” 出了人民公园,两人沿着西藏中路继续朝北走。 “我在后面跟踪了田冈满一段路。在‘徐福殿’,他好像察觉了。他取下眼镜,默默地直视我有几秒钟,然后又慢慢把石头镜戴回去,满不在乎地沿着游览线路继续参观。” 黑田没接茬儿。 “我赶紧溜了。”高桥低下头避开了黑田的目光。 ------------ 第十四章 低调俱乐部 “黑田老师……” 在这种地方,黑田忽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正愣神间,只见一男人一溜小跑,气喘吁吁冲到他面前。 “哎呀,真的是您呀,黑田老师!”这男人不由分说,一把抓住黑田的双手不住地上下晃动,“您怎么会在这里呀?” “您是……”黑田一时间手足无措,烟屁股带着余烬打着滚儿跌到地上。 “我是朱顺呀,您把我忘啦?” 黑田皱着眉盯着对方看了半响。 “啊,你是小朱呀。”黑田终于想起来了,马上就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怎么,你的头发呢?啊呀,对不起,失礼了。”黑田连连鞠躬。 “哈哈!它们早就和我拜拜啦。” “哦呵呵,可惜了可惜了。”黑田啧啧道。 “黑田老师,我可差点没认出您!”这位小朱,几绺硕果仅存的长发因奔跑而滑溜到脑门中间,他挥手一撸,迅速令其各归其位。“您这是往哪里去呀?怎么做大巴车?这打扮,乍看还以为出门打工呢。哈哈。” 黑田心里一丝苦笑,看来加油站公厕里的改头换面不够不彻底。 “我上洛呀。”黑田挤出笑脸回答道。 “真的吗?”这朱顺圆溜溜的双眼中,白眼仁儿比黑眼仁儿大的太多,完全不是正常的比例。“我也刚从西安过来,自驾游玩了几天,这不,进南京城前先顺便加油。没想到就碰见了您。真是有缘呢。”他一扬手,仰脸又道,“早知道,我就在西安等了,本来也不急。” “哦,可不是吗,我想起来了,南京是你的家乡呀。好家伙,开上宝马啦,不简单呀。”几句寒暄,黑田放松了下来。“车边站着的那位,是你夫人吧?真漂亮呀。” “助理,是助理。”朱顺稍一低头,那几绺长头发又不安分了。“一般化啦。”他冲黑田眨眨眼。 大巴车那边响起一阵吵杂。 原来,黑田乘坐的大巴车因违规装载货物被暂扣了,司机老婆扯着沙哑的嗓门与路政吵,乘客们更是吵吵嚷嚷要求退票,人人都骂骂咧咧的,但有啥办法呢? 小朱乐了。 “黑田君,这叫人不留客天留客,反正你也走不了了,跟我进南京城吧?还住我家,我搬新家了,上次你住过的西流湾小区早就拆掉啦。” 黑田冲着宝马努了努嘴,坏笑道:“还是算了吧,你把我送到夫子庙大酒店,我正好要逛逛呢。” “也好,我给咱们弄点儿好滴吃吃。” “好想吃肚皮面呀。”黑田伸长脖子咽了咽口水。 “哈哈哈!我滴乖乖,那叫皮肚面。” 那是好多年前了,在一次长安终南印社的文化交流会上,黑田与 这个小朱,朱顺,在会下交流中彼此谈得来,成为了知己。 印石界有云,“印宗秦汉”。作为秦、汉国都的古长安,现今的西安城,其历年所出土的秦汉古印从无有望其项背者。加之关中自来民风尚古崇文,即就乡村野里,吟诗作对、金石伶印也是蔚然成风。 会议上的招待餐实在不咋滴,俩人随便敷衍了几口,便起身走出了上林宫宾馆,内苑村村口那边有一家小马烤肉,味道还不错。终南山傍晚的小凉风习习吹过,几杯啤酒下肚,自然一通神谝。 “您是胡兰成的关门弟子呀?失敬!失敬!”朱顺双手作揖道。 黑田忙回,“岂敢,岂敢!”他一本正经道,“黑某愚钝不化,有辱师门。” “胡先生的书法开宗立派,可堪大家。不过……”朱顺欲言又止,“不过,毋庸讳言,他可是个大汉奸呀。”朱顺乘着酒兴,也是直言快语。 “其人可废,其文不可废也。”黑田扬起啤酒瓶,嘴对嘴来了一口。 “确实,当年这个胡兰成,充其量也就是个替汪精卫耍笔杆子的,”朱顺一边撸着肉筋儿,一边支吾道,“就因为文章写得漂亮,才被汪夫人陈碧君看中,成为了‘公馆派’的小跟班儿。” “什么派?”黑田饶有兴趣地问道。 “‘公馆派’,也就是‘夫人派’,专门和周弗海的实权派相掣肘。” “哦,‘夫人派’?真是与生俱来的女人缘哈,难怪他老人家一辈子步步莲花呢。” 朱顺乐了。还步步莲花呢?胡老先生放现在就是标准的“渣男”一枚。 “咦,小朱,你刚提到周弗海,此人是不是绰号‘老佛爷’的那位?” “对呀,你们日寇扶持的汪伪政府的第三号人物,实权派。”除了孜然味儿太重点儿,小马家的烤肉筋儿还真不赖,朱顺吃的是满嘴流油,脑门子放光。 “他死在南京?”黑田嗅嗅鼻子,紧问一句。朱顺顺嘴扣过来的的连坐之罪,被他当成了耳旁风。 “No,他死在蒋阶石的大牢里,在重庆。” “那他在南京的房产呢?他的后人还住在里面吗?” 朱顺差点儿被啤酒呛着,他似乎这才才意识到,对面的黑田是个日本人。 “早被日寇一把火烧了。”朱顺双手一摊,“你们日本人强取豪夺不成,恼羞成怒,一把火烧了周家公馆,连同那座当年闻名南京的地下室,也变成了一堆灰烬” “日寇和周弗海不是一伙的吗?”这时,黑田也顾不得九泉之下的日本祖宗了。“他们抢夺周弗海家的什么呢,地下金库吗?” “啥金库银库的,都不是。”朱顺摇着一把串儿,“日寇觊觎的是古董文玩,书画。” “什么,书画?”黑田差点儿要一把薅住朱顺。不过,他毕竟比自己地下的祖宗们进化了一大截。“老佛爷的地下室藏着书画?”黑田抿了口酒,压住了呯呯的心跳 “对呀,那有什么可奇怪的?要知道,抗战时期,故宫的宝贝决不能落到日寇手里,需向内地转移。那时候,汪精卫身居国民政府行政院长之职,几乎与蒋委员长平起平坐。周弗海彼时任蒋阶石的侍从室主任,宣传部长。” “你是说,周家地下室藏着故宫的宝贝吗?” “不,不,这只是些当年坊间传闻而已,没有任何事实依据。”朱顺天马行空的胡谝道。“不过,当年日寇穷凶极恶、绞尽脑汁想要攫取那幅字画的事实,却被两国的历史文献完完整整记录了下来。” “字画?”啤酒瓶差点从黑田的手中滑落。“是……” “《金山胜迹图》。” 朱顺一口酒、一口肉地徐徐道来。 原来,唐伯虎的这幅《金山胜迹图》,是这位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流传下来的山水画中公认的精品。此画被乾隆帝获得后,一直深藏于清宫内。1910年4月,年轻的汪精卫刺杀摄政王载沣未遂,东窗事发后,被捕入狱被判终生监禁。狱中赋诗“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也算是有种。武昌起义后,朝廷为了拉拢革命党人,裕隆太后将《金山胜迹图》赠予了汪精卫,后一直由汪精卫那位精通古字画的南洋夫人陈碧君所密藏。 日寇侵华,这幅唐寅的名作,不幸被山本四太郎给盯上了。山本四太郎是日本“东方史馆”工程的负责人。他发誓,要不惜任何代价,将此画纳入囊中。此画在他的“东方史馆”的待收集文物目录里列为“真迹008”。这个山本,于1940年1月的某日根据情报,策动日本在天津塘沽的占领军,乘快艇登船抢劫了从天津驶往上海的“海鸥号”客轮,未果。原来,陈碧君也有内线,她于早两日改乘了“富士号”回到了南京。 躲过一劫,回到了南京的陈碧君如热锅上的蚂蚁,寝食难安。“把画藏到哪里呢?”这时后,她想到了周弗海。陈碧君立刻就将画转存于周弗海家的地下密室之中,周弗海自然是顺水推舟、成人之美。 原来,周弗海在南京“西流湾8号”修建自家的洋房时,预测中日两国必有大战,于是在花坛下修建了一座坚固无比的钢筋混凝土地下室。抗战时期,周弗海那臭名昭著的“低调俱乐部”就设于此处。 山本四太郎的鼻子比狗还灵,但坏也坏在这鼻子上,不久,他就因这个鼻子而命丧黄泉。 山本获知了《金山胜迹图》的藏匿之所,可他也知道不能明抢。那周弗海可是汪精卫集团叛国投敌的主要策划者,他当时同时担任着汪伪政府的伪财政部长、伪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等数要职。 可也正巧,当时,日本文部省和大藏省的官员访问南京。山本料定机会来了。这家伙运用调虎离山之计,先是安排汪精卫夫妇和周弗海等人陪同考察,然后暗中调动日本特务,利用特制切割器打开地下室,撬开保险柜,偷走了《金山胜迹图》。为了消声灭迹,山本四太郎让特务们一把大火,把周弗海的地下宫殿烧了个一干二净。 可天算不如人算,没想到,山本四太郎费尽心机攫取回日本的《金山胜迹图》,经日本国内古玩文物专家鉴定,证明是出于高手的伪作。日本文物界深感一种被愚弄的耻辱,而山本四太郎更被指责为“日本文化届最愚蠢的妄动者”,成为了一个供人取笑的小丑。 于是山本四太郎跳海自尽。 “是吗?全烧光啦?”黑田显然意犹未尽。 “这正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啊。”朱顺晃晃油亮的脑门。 “可是,山本四太郎那个蠢货难道什么也没有得到吗?”黑田心有不甘,“难道‘老佛爷’的地下室仅仅只放了一幅画,而且是一幅一文不名的赝品吗?” “你说的有道理。”朱顺又撸了串儿肉筋,腮帮子嚼的津津有味。黑田一直不明白,西安人为什么要把好端端的羊肉串儿烤成黑黢黢的,除了木炭和调料味儿,想要咂出点肉香味儿,就得全凭鼻子的想象力。 “我也想不明白,”朱顺咕咚连灌了几口“9度”,“其实,告诉你,我最近的研究一直扎在这一段特殊的历史里面了。” 黑田看朱顺连吃带喝的很过瘾。他舔舔嘴唇,想起了神户雪花牛肉。 一句话突然蹦进黑田的脑海: “找到老佛爷,就找到了《兰亭序》!”黑田心头一惊。朱顺伸过酒瓶碰杯,黑田一仰脖,喝干了瓶中酒。 “可是,真迹哪去了呢?”黑田若无其事地问道。 “是啊,这是一个谜。” “会不会裕隆太后送给汪精卫的本就是一幅赝品呢?” “绝无可能!经皇家大内之手,绝无打眼的可能。”朱顺有些不满地白了一眼。“要知道,当年乾隆下江南,在苏州为了得到这幅画作所花的万两黄金,在当时照式照样儿,完全可再铸一口金山寺的‘金钟’呢。” “要不就是山本四太郎费尽心机搞回日本的,就是唐伯虎的真迹,国内为了掩人耳目、混淆视听,煽动一帮人故意说成是赝品?” “更不可能!”朱顺一挥手斩钉截铁道。“其一,山本羞愧自戕。其二,当年的日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毫无廉耻之心,何需掩人耳目、混淆视听呢?” 也不管黑田如何尴尬,朱顺反问道: “知道你们的‘一万元先生’怎么说的吗?” “一万元先生?” “福泽谕吉。” “哦,这个人呀,当然知道,天天见面的。”黑田咧咧嘴。 “黑田君,我们吃文化饭的,也不能不严守尊重历史的底线,只有客观地剖析历史,才能实事求是地分析历史。我今天所言可丝毫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哟。” “哪里,哪里。”黑田才不想打断朱顺的话匣子呢。 “福泽谕吉,这可是被你们称为‘日本近代教育之父’的所谓思想家,你听听这家伙对即将开赴大陆战场的日本鬼子怎么说: “所见之物,皆为战利品。务必将北京城之金银财宝全部收刮,……不遗不漏,甚至衣物,亦要剥下,满载而归。有名之古画、古董、珠玉、珍宝等,亦可赚一笔……” “这他妈的是人说的话吗?”朱顺噗地一口,嘴里嚼不烂的肉筋儿被他用力吐在地上。 黑田连连点头称是。 “山本四太郎自取其辱,活该。”朱顺吃的口滑,说的麻溜,解了一肚子的闷气。 黑田低着头。他才不会真的感到羞愧呢,他就是为此而来的。常年的苦修、历练,黑田的汉学水平,几乎达到了京都大学汉学教授们都难以企及的高度,可是正应了那句“有知识不等于有文化”的调侃,他骨子里的本性,直接说就是贼性,却未有丝毫的改变。“偷”,或者再冠冕堂皇一点,如五代目渡边芳则所言,“把它请到日本来”,这不就是岛国千百年来,一言以贯之的初心吗? 此时的黑田忠之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山口组那神圣的第三件物证,‘任侠奥传’,百年的等待,不就是为有朝一日请来《兰亭序》真迹为它补白吗?看来,福泽谕吉的思想衣钵必须靠我们山口组去发扬光大。” “那照你这么分析,那幅《金山盛迹图》真迹还在喽?”黑田嘿嘿一笑,抓紧套话。 “也许吧。”朱顺被深仇大恨的情绪所淹没,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那我来帮你把可能的持宝者排列一下,”黑田把啤酒瓶子重重墩在地上,一五一十地扳起了手指头。“汪精卫病死日本。汪夫人陈壁君被判无期,解放后病死于上海提篮桥监狱。周弗海死刑改判无期,亦病死于重庆大牢。”黑田抬头看看朱顺,“都死了。该不会和《兰亭序》真迹随葬唐太宗一个下场,唐伯虎这幅名作难道也早已灰飞烟灭了呢。” “有一个人没死!”朱顺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 “谁?” “胡兰成。”朱顺盯着黑田说道。“只有你的老师,他才具备知晓此画‘今生今世’下落的所有条件。”眨眼间,朱顺怒气已消,对着肉串儿好一通大嚼特嚼。“另外我猜,日寇为一副《金山盛迹图》而如此大费周章,一定有更大的阴谋。山本四太郎只是个被利用的卒子而已。” 黑田不动声色。 “朱顺说的没错。”他暗自思量,“恐怕先生的酒后之言,另有深意啊。” 酒精上头了,黑田浮想联翩。 “汪精卫,载沣摄政王,唐伯虎《金山盛迹图》……老佛爷,西流湾低调俱乐部,公馆派、夫人派,陈壁君,山本四太郎,胡兰成……《兰亭序》” ------------ 第十五章 一探石佛 “大爷,咱们皇峪寺村分上营、中营和下营,那这个‘营’字有啥讲究吧?” “哎,当年李世民,闲球莫事儿来咱们这儿耍,皇上么,能不扎个势?卫戍部队啥的前呼后拥一大帮,总要有个安营扎寨之处么。” “再嫑胡扯咧,还卫戍部队?你咋不说8341呢?那明明是皇上弹嫌咱们这个地方小,宫里面女人忒多,一下子都带来嫌吵,所以呢,只好让三宫六院里面的主要部分,三宫娘娘们相跟上,三个宫在咱们这里称做三个营,另外那六个院嘛,也就先暂时顾不得啦。” “嘁!还主要部分,你还知道哪个宫对皇上主要,哪个宫次要?你进去踅摸咧?那你家的三间厦房,在哪个宫?” “哪个舒坦哪个主要嘛,跟咱村长一样样的。”正在胡谝时,路过一尖嘴鼠须的小老头,蔫不唧唧撂下一句,扛着撅头直接走人了。 冯思远一句顺嘴的提问,立刻引发了这老几位一通脸红脖子粗的抬杠。 乔正海家一砖到顶的厦房西面,紧连着三间土坯老房。粗笨的木梁房檐下,上下叠落着两排黑黢黢的土蜂桶。这种蜂桶是用一截粗大的树干,顺长一破为二,然后掏空树芯,放入巢础,再原样上下合拢,钻出两个小孔供蜜蜂进出,这就是土蜂窝。 乔正海闷声不响地捣鼓着他的宝贝。冯思远和周密蹲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 “叔,这眼看入冬了,咋这会儿收拾蜂箱呀?”冯思远最容不得冷场,总会及时地挑出话题,说点什么。 “唉,为谁辛苦为谁忙呀?”乔正海一声长叹,五味杂陈。 “他说蜜蜂哩,”背后一个女人说道,“一天到晚嗡嗡嗡的,知不道忙个啥劲儿。”乔正海的媳妇儿马优丽,背着个竹背篓回来了。 乔正海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上前帮老婆卸下背篓。“咋挖咧这么多?咱家也莫啥客人么。” 两个小伙子也凑上去看。 “娃嫑看,”老汉堆里嘿嘿冒出一句,“乔家妹子又去挖淫荡草咧?海娃子,你得加把劲儿呢。” “放你的驴屁!娃儿们在这儿,你这当叔的还胡说,小心烂了你的舌根子。”马优丽脸颊绯红,抬袖口去擦额头上的汗。 “舌头烂了莫事儿,上火嘛,吃你家凉调的石灰菜,刚好哩。” 周密慌忙站起来,差点把靠在土坯墙脚的一个蜂帽子撞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乔正海早一个疾步冲过来,一把扶住蜂帽的长竹竿。 “小心点儿!”乔正海低声吼道,“倒下来就摔势塌咧。” “哎呀,当啥宝贝呢,摔咧就摔咧么,”马优丽白了一眼乔正海,笑盈盈地对着周密摆摆手。 这土蜂帽子,用山里细藤手工编就,它就像一顶去掉顶戴花翎的旧官帽,表面糊着杂七杂八的烂泥巴,逛里逛荡悬挂于竹竿头上,古里古怪的样子。 “你也不招呼,客人能送上门吗?”马优丽嘟哝道。眼看一群客人,光见在何家空场院里叽叽喳喳地闲谝,就是没一个过来消费的,烦心的很。她个女人,主动上去招呼,也不美气。她家这邻居何兴,一个老光棍儿,常年在外晃荡,家里呆不住。 “哎,瓷成马咧,”她胳膊肘狠狠拐了下她男人,“你一大早去哪逛咧?客人来咧谁招呼?” “你戳我做啥?”乔正海闷头道,“到弓幺儿家蜂场,取蜂帽。” “怪不得恁麻利,这一会儿功夫,二道沟打个来回。他借的东西不能自己来还,还要你取?” 鼠须老汉不知啥时候又转了回来,“哎呀,这是谁家窝的柿子醋,酸的掉牙?”惹得几个老汉呵呵直乐。 “我看看他的蜂嘛,”乔正海到是不吃挖苦,“咱光知道养中蜂、土蜂,你看看人家四川人养的意大利蜂?那蜜多的,割都割不赢。” “那还不是喂白糖喂的,你当啥呢?”马优丽白了一眼乔正海,“你那脑子想想,咱这么屁大的地方,能养的下他那成百十箱蜂子?莫非洋蜜蜂就光沾水不沾花?” “优丽,小心你家海娃子被四川娘们儿沾跑喽,”老汉们怪话多得很,“都是看蜂的,蜜里来蜜里去,甜的很甜的很。” “跑了才好,稀罕。” 周密眼见村民们插科打诨没完了,赶紧找了个空儿插言道,“嫂子,我俩儿等你回来呢,问个事情。” “哦?大学生问我哩,”马优丽摘下大草帽忽啦忽啦地扇凉,“我个乡下女人能知道个啥呀?” “嫂子,听说你在观音洞碰见了碧桐尼师?” 马优丽一愣,一时不知怎么作答。这时候,几个老汉嘟嘟囔囔说肚子饥了,慢慢吞吞抬屁股要走。马优丽两口子这才直劝,都嫑回咧,一快儿吃浆水鱼鱼儿。老汉们都说,回呀不吃喽,嫌酸。 马优丽一扬草帽,“不吃滚,老怂。”她一扭脸对周密说,“你俩儿在这吃饭,安家两口子这几天不得回来,把你们交代给我家了。” “好,好!谢谢大哥和嫂子,”想到酸辣冰爽的包谷面鱼鱼儿,小伙们口水直淌。 “你俩儿认识碧桐尼师?”马优丽眼圈里一闪。“可怜哩。女人嘛,出个啥家么?出家就出家,恁多姑子庵,哪个容不下,非得一个人住岩洞茅棚?唉。”马优丽抬袖口擦擦眼角。 “你看你,咋还哭上咧?”乔正海赶紧给递上一块儿白毛巾,“个人志向不同嘛。我看她不是挺好嘛。” “你懂个啥么?女人家一个人独过,哪有那么易?”马优丽转过身去。在等她抬起脸时,女人的双眸瞬间通透无比,好像拨开乌云的万里晴空。 “说归说,碧桐尼师选咱们东沟隐修,那是我们的造化,”马优丽拢了拢头发,“村民谁不敬佩?” 片刻的沉默被冯思远打破。他乐呵呵道,“听安大哥说,嫂子跟咱哥常去窅然茅棚求子哩。”冯思远也懂,按关中风俗,小叔子和嫂子开玩笑就是没轻重。 “谁让咱们不懂么,人家修的是德行,不管生娃。”乔正海句句大实话,气得马优丽眼直瞪。 一摊子看蜂家伙什儿,整天被乔正海搬过来挪过去。这时候,他又掂起一把割蜜刀,对着光线绕了又绕。 “人家碧桐师傅都说咧,‘这又不丢人,现在政策放开,响应国家号召好呀。再说你们家本来就是双女户,再添个儿美滴很。’”乔正海翘起拇指试试刀刃。“她总开玩笑说,等哪天开悟了,她一定争取为咱们当地老百姓当个送子娘娘,‘有求必应’。” 马优丽没理他,忙着摆碗筷。 “人家碧桐尼师修的是律宗,深奥的很。”乔正海进屋没多大功夫,腾腾地端出一口大铝锅。铝锅的清水里,养着一窝黄橙橙的鱼鱼儿。伏天里打玉米面搅团、漏鱼儿,是关中女人锅台上的基本功。 “嫂子,先给我来上一大碗骨朵儿。”冯思远在前,周密在后,两人排队双手捧碗递到锅前。 “哟,也知道把鱼鱼儿叫个骨朵儿了咧。”马优丽脸上乐开了花。“油泼辣子,腌韭菜,蒜泥儿跟醋,自己看着调。”四人围坐,吸溜吸溜吃起,那还有工夫说话。 晌午饭吃毕,小伙子们帮着拾碗拾筷。乔正海点上一支纸烟,滋滋吸了起来。 “嫂子,我们能去东沟不?”周密对马优丽说道。 马优丽双手拢在围裙上擦擦。“观音洞那路难上的很。”她看了看丈夫,“再说,人家这阵子闭关,说要避免打扰哩。” 乔正海美美的深吸了一口,浓浓的烟雾全都冲进了他的嗓子眼,两只鼻孔扑了空。 “碧桐师傅讲过,只有心安才能静,静了才能止,止了才能观,观了才能……我看,”乔正海再吸一口,继续道,“不过依我看,观音洞也着实静不下来。” “咋?”马优丽打了一锅清水洗碗筷,冯、周二人要帮忙,被她止住,“挒开,我们这不兴男人沾厨房的事儿,不然没出息。” “我真后悔。清明那天,我带上去的那几个男女你猜咋?人家在观音洞旁边弄了啥‘秀秀书苑’,一天到晚弹琴作诗,呼朋唤友,听说还成网红,还说啥打卡哩。”乔正海转头问周密,“打卡是啥?他们难道还卖票?” “好了,好了。”马优丽打断了丈夫的话,“上次要不是安景鹏介绍来的,我绝不会同意你去领那个道儿。那几个我看着就不顺,什么你叫我相公,我叫你员外,假不假呀,跟唱戏一样,跟人家碧桐尼师咋能比嘛?” 一说到碧桐尼师,马优丽仿佛就停不下来。 “这说起来,碧桐还是安景鹏她老婆的救命恩人呢。前年腊月里大雪封山,要不是碧桐刚巧来我家,他老婆就没命了。” “安家嫂子咋啦?” “女人的病,说了你们也不懂。” 马优丽冲丈夫怒努嘴,“老乔,要不你带俩娃上去一趟吧?” “能行么。咱们明天赶早儿就上,撵天黑回来。优丽你给多备些吃喝。” “还用你说。明个儿一大早,你们就过来,嫂子给你们把包谷糝子焖上一夜。 “大铁锅,柴火添美。”乔正海加上一句。 “多放些豇豆,能成不,嫂子?”冯思远也知道,在关中这个地方,多余的客套话不如不说。 “能成么,咋能不成?这俩儿碎仔儿,学此地话到快地很。”马优丽笑道。“哦,对了,你们下午去看石佛,回来不敢太晚,”马优丽又添了一句,“一定要撵天黑前回。” “会碰见鬼吗?”冯思远扮了个鬼脸,“我们还没见过鬼呢?” “呸!呸!呸!娃们家家的,不知深浅胡说。山里面,还是少走夜路为好。撵天黑前,一定要远离凉风垭。” “你嫂子吓唬你们呢。”乔正海呵呵乐道,“不过,凉风垭里面还真的有‘山鬼木客’哩。” “‘山鬼木客’?” “对呀,秦岭里面,山鬼多得是,黑天碰见人,它们立马就会腰身一扭,隐身形于离它最近的那颗树中。”马优丽认认真真地说道。 “按嫂子的说法,估计是女鬼吧。” “背回家给你俩儿当媳妇儿,敢不敢?”马优丽笑着往外撵人,“赶紧走人!”没一会儿,她又在后面大声叮嘱道,“到了上营,可以让你牛叔带路。”乔正海则跟了句:“牛自发这一向不在家。” 出乔正海家下到水边,沿溪水逆流而上两里地,可直达上营,陈老六家正把在河西岸的崖顶上。一排蜿蜒的白石,卧于水面,胆子大点儿的,可在此蹦跳过河到东岸,当然,须是在入秋后水流较浅才行,如果碰到夏季涨水,去往东岸的村民,就只能绕路到中营乔家门前的这座石拱桥。 翠微山坐落于皇峪寺村以南,因蓊郁的原始林木而得名。它与半截梁之间的一条狭窄的坡沟,就是凉风垭。凉风垭是去石佛的必经之路,同时也是电信局职工维护线路的工作小道。翠微山峰顶之上,坐落着方圆几十里地内唯一的一座电信信号塔。 过了河就进入了凉风垭。那石佛,冯思远几年前曾经去看过。那年,他来长安探访当时在沣峪净业寺挂单的邵学长,邵学长高他三级,此仁兄是在临近毕业时,突然选择了放弃,毅然决然遁入北京西山的龙泉寺,剃度出家。 两个年轻人步履轻盈地走进了凉风垭。一过垭口,景物立刻截然不同。这里虽地处中国大陆南北方分水岭的北坡,眼前却完全是一派亚热带的风貌。两边的缓坡之上,满眼都是高大的紫荆树,笔直的树茎上布满了无规则的细纹,用手触摸,树皮纷纷剥落,灰绿色的树干立刻变得光滑无比。 “这树也叫‘猴不爬’,”冯思远故地重游,足可充当周密的向导,“如此规模的紫荆树生长于秦岭北坡,是不多见的。” 午后的太阳正当头,阳光透过枝叶,落在茂密的灌木上,满世界都是斑驳陆离的光点。小道两旁,不时可见如黄牛大小,长满苔藓的孤石。树木稀疏处,几道光柱倾泄而下,强光下的巨大白石,温润如美玉一般,远远望见,似有神兽坐卧林间。 “上面好像有个凉亭。”周密左手指向东边山坡。 冯思远顺方向抬头看去,只见山腰处一台地之上,影影绰绰的真有些人工的痕迹。“咦,上次来一点儿没也注意到。”再细瞧,感觉是一座凉亭,总体虽破败不堪,但那斗拱挑檐的轮廓依稀可辨。破败的亭子早已融入了丛林山色之中,的确不易被发现。 “上去看看吗?”周密问冯思远。 冯思远仰头观察,却没找到通往上面的道路痕迹。 “下次吧,否则天黑真的赶不回了。” “你真信山鬼呀?” “信不信,她一直在那里。” 周密浙大毕业,信奉“求实”校训,鬼呀神的啥也不怕,但有一点,他怕黑。听闻冯思远所言,加之正好一股山风嗖嗖掠过脚边,让他全身一哆嗦。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幕予兮善窈窕。”冯思远摇头晃脑哼起来,见周密被吓得缩头缩脑的样子,实在憋不住了,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别以为周密真的被吓到了?如此凄美应景的诗句,他自然忍不住跟着吟诵起来。“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他一抹脸,转身对着冯思远断喝道,“果然是个女鬼呀。” 冯思远飞起一脚踢向周密。 出了凉风垭,天地豁然开阔。眼前一块儿足球场大小的草甸,芳草萋萋间,各色小花随风摇曳,蝴蝶上下翻飞。两行大雁在蔚蓝色天空的映衬下,一路高歌,它们冲上翠微山,越过秦岭山脉,飞往南方。 踏上草甸,两旁数不清的蛇莓,前方几只锦鸡咯咯叫唤,十分警觉,一只只煞有介事地东啄西啄,稍有风吹草动,便扑扑棱棱地一路飞跳地逃进林子。 过了凉风垭,快步登上一面小山坡,两人不约而同停下。 “奇怪不,垭口里没听见一声鸟鸣?” “嗯,垭口里也不见一滴溪水流过。” “草甸上的花也开的奇怪,东半边太阳花,西半边格桑花。马兰菊、车前草啥的,却在这里完全绝迹了。” “谁种的呢?女鬼?”这回轮到冯思远自己吓唬自己了。 周密脑子里有其它想法。在有些大型遗址或墓葬附近,因为夯土层的原因,野生的草木不盛也并不罕见。 翻过小山坡继续前行,路边的杂草下终于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一条石板路逶迤而上,直通翠微山顶峰的电信铁塔。拾阶而上,很快被一岔路拦住。冯思远对周密说,右手的石板路通向山顶的铁塔,也是去东沟观音洞的必经之路。左边灌木丛生的小道,通向石佛。 他两人各自捡了根枯树枝,以备打草惊蛇之用。突然,几声巨大的吠叫震得两人一哆嗦,寻声定睛一瞧,原来是一条大金毛犬赫然挡住去路。只见那金毛,脖戴皮项圈,正歪着个大脑袋冷眼相看,湿漉漉的黑鼻子呼哧呼哧喷个不停,嘴角两边挂着口水哒哒直淌。 一阵呵斥及时赶到,大金毛立刻回头张望,两人顺着大狗目光越过荆棘灌木丛探头望去,原来,这路边坡的下面,隐藏着一块儿平展展的台地。只见三辆越野车将台地中央围合起来,一群男女欢欢喜喜地正在做露宿野营的准备工作。看来,有一条便道可驾车通此绝好之处。 他们向东拐上小道,一路抡着木棍,拨开过膝的杂草。隐约的羊肠山路,被落叶腐质覆盖,虽行路艰难,脚下却也松软舒适。 突然间,那石佛来到眼前。 ------------ 第十六章 武媚娘的不伦之恋 冯思远又一次站立在石佛面前,禁不住泪流满面。不知何故,就是单纯地控制不住。周密站立在后,双手合十,默默地仰面凝视着佛像。 眼前这尊石质佛像,高约3米,呈善跏趺跣足于覆莲宝座之上。但见佛顶之上,螺发密实,面颊丰腴饱满,眉若新月,眼帘微垂,双目俯视,嘴角微翘含而不露,现慈悲祥和之女相,庄重雄伟中不失睿智之明朗。 佛像左手臂于胸前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为与愿印手势。以右手覆于右膝,为施无畏印手势。圆润的背肩,被层层的锦绣缎子被面所包裹,最外几层显然是善男信女们的最新奉献,鲜艳簇新,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一处山崖,位于石佛之右,山崖崖角斜生出一颗七叶树,巨大的树冠展现在佛顶之上,犹如华盖。崖不甚高,却怪石嶙峋,只可远观。 冯思远没什么宗教信仰,他只是特别容易被纯粹的东西所打动。 “是北魏的吧?”冯思远问周密。 “应该到不了北魏。”周密走到近前,仔细端详着石佛。“北魏的石佛像一般带着背屛,像这种圆雕的佛像比较少见,开脸也不径相同。”他左手托着右胳膊肘,右手指尖捻着颌下想象中胡须。他反问冯思远道: “此尊佛像丰腴秀目,妙相庄严。”他看了看冯思远,“你不觉得很面熟吗?” “就是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冯思远双手合十仰视着。 “这完全是卢舍那大佛的缩小版嘛,还看不出来吗?” “对呀,绝对是。”冯思远一拍脑袋。 “从我这半吊子的专业眼光来看,两尊佛五官开脸完全一致,”周密将被面掀起一角,“你瞧,这石佛通肩式披着,褒衣博带,自右肩回绕左肩,覆盖全身舒缓的衣褶,飘逸而浩荡。”周密退后两步凝视,显得越发的专业。“透过佛身厚重、韵律般的道道曲线,以及额面上大而弯曲的眉线、耳际轮廓线和微微浮起的唇线,”他抬高了嗓门,激动地接着说道,“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的是那旺盛的生命力,和那鲜活的艺术气息啊。” “好一派盛唐气象。”冯思远热烈地呼应道。这时,他脑子里突然一闪。“说了半天,这不就是武则天吗?”他惊呼道。 周密笑而不答。 谁不知呢?据史书记载,那洛阳龙门石窟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不就是按照武则天的形象塑造的吗? 周密沉默良久,呆呆地仰望着佛像,愣住了神。刹那间,他的脑海里也蹦出一个更大的疑惑,却不料被冯思远抢先一步点破。 “到底先有卢舍那大佛,还是先有眼前这尊石佛呢?”冯思远大声地自言自语道。“既然它们这般如出一辙、同符合契,莫非是出自一人之手?” “出自一人之手?”周密使劲儿眨眨眼,“那此人是谁呢?他为什么大费周章,相隔如此遥远,造办两尊体量如此悬殊的石佛?尊何人之命呢?” “你提醒了我,”冯思远十指交叉相扣,顶在自己的胸前。“据龛记碑文所载,卢舍那大佛是唐高宗发愿为其父亲太宗李世民所建造,武后则天施以两万贯脂粉赞助费。” “对呀,”周密插言道,“武则天在洛阳龙门建造奉先寺的时候,太宗已经死了二十多年啦。” 冯思远急不可耐抢回话语权,“李世民就是在我们现在站立的地方——翠微宫含风殿驾崩的。并且,请注意,太宗于此地驾崩后,这里就从此不复往日繁华盛景,翠微宫、翠微寺日渐式微。” “何止是这里的一宫一寺啊,长安城又何尝不是从此走向盛极而衰的漫漫长路的呢。风水东渐,才有了东都洛阳嘛。” “所以说,眼前这尊石佛,不可能与卢舍那大佛同时代—也就是说,不可能是在唐太宗驾崩后,过了几十年,这里的唐宫废址已变得残破不堪、人迹罕至时才建造的,它只能是在李世民的生前,翠微宫作为唐朝四大别宫之一,翠微寺作为阎立本兄弟亲自督造的皇家寺院而香火鼎盛之时,才具备条件。” “了解。”周密频频点头。 “那么问题又来了。”冯思远额头上闪闪发亮,问题就是兴奋剂。“既然是在太宗时代建造的这尊石佛像,那又怎么能够依照武则天的面容形象造像呢?” “武则天是他老婆呀—当然,后来武则天又成了他亲儿子李治的老婆。”周密吐吐舌头。 “你所言不谬。”冯思远一本正经道。“可是,武则天那时充其量也就是个不受皇上待见的‘六级才人’而已。要知道,她十三岁就入宫,熬了十几年还是末等‘才人’,可见其根本不入太宗的法眼。” “继续。”周密懂得,动辄打断别人的思路就是没教养。不过,他脑子里却冒出一个不相干怪念头。 “即使是阎立本勾勒的草图,量他也不敢私自把后宫妃子的形象公示与众。那么,大内中就仅有此一人有这个能力了。并且,他也有这个动机。” “谁?”周密听得两眼发直。 “李治。” “唐高宗李治?” “对!只能是他。” “他那时候还是个小屁孩儿吧?”周密抬起袖口狠狠揩了揩鼻子,好像他就是那个小屁孩儿。 “李世民死于公元649年。其时,李治二十二岁。武则天二十五岁。” “好一个女大三抱金砖呀。” “佛像必定是在这之前所造,那时候李治也许只有十七、十八岁,怎么可能?” 冯思远笑道: “小屁孩?李治二十二岁登基之前,膝下已有四子。” “我滴妈。”周密一吐舌头,“现在谁敢养这么多娃,别的不说,光一个高考就得扒掉他们父母多少层皮啊。” “太宗死后,武才人削发为尼,被送进了感业寺。”思绪飞回了唐长安。“按照史书考证,武则天的长子李弘,是在高宗李治将武则天从尼姑庵接回皇宫的那一年所生。有推断称,武媚娘是在尼庵中受孕的。” “是林语堂先生在他的《武则天正传》中的考证吧?”周密听得过瘾,他想再添把火。“也难怪,林先生在北大任过职,也算是你的老师啊。” “呵,放眼国内外,他老先生没任过职的名校还比较少呢。”冯思远笑道。“不过林语堂先生对武则天的切齿之恨,真的令人不知所谓何来?他老人家的字里行间,无不赤裸裸地充斥着对这位中华唯一的女皇的蔑视和仇恨,似乎即使隔着一千五百年的时光,老先生都恨不得想冲上去,狠狠地将女皇陛下咬上几口。他老人家那无与伦比的诙谐、幽默,以及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普遍拥有的豁达与倜傥,在此书中荡然无存。” “老派知识分子与女人们的爱恨情仇,”周密笑道,“我们永远不懂。” “言归正传。”冯思远正言道。 “所以说,武则天与李治的私情——或者说李治的恋母情结,绝非是唐太宗死后才产生的。这一点,在李治登基后越发懦弱,对武则天百依百顺、一切言听计从,而武则天登上皇后宝座后更加的独断专权、颐指气使等事实中,都得以暴露无遗。” “你是不是想说有这种可能,”周密道,“当时作为皇太子的李治,就对其父皇李世民的妃子——武才人,暗生不伦情结。遂在建造翠微寺之时,令工匠依其指定的模版塑造此佛。” “这是显而易见的。”冯思远言之凿凿道。“不过,我们现代人眼中的所谓不伦甚至变态,在那个年代却是习俗啊,毕竟,李氏家族流淌着关陇集团独孤氏家族的游牧血统呢。” 林子里起了微风,树叶哗哗作响。断崖下窜出一只松鼠,腮帮子鼓鼓的,两只眼珠子骨碌碌转动,原地闪了几闪一个蹦跳窜入落叶堆中。阳光渐渐偏西,秦岭山沐浴在金色的余晖之中。 “说完啦?”周密故意问。 “是啊,李世民在此地驾崩之时,一对儿即将登基的皇帝、皇后就伴其左右啊。前有贞观之治,后有开元盛世,他们可真是盛世大唐承前启后的一对伟大夫妻啊。”冯思远遥望着山巅喃喃道。 周密突然把嘴贴近冯思远脸颊,耳语道: “吾所欲得《兰亭》,可与我将去。” 冯思远极怕痒,赶忙缩着脖子连退几步,躲到了石佛身后。就在这时,冯思远感觉到自己的小腿碰到一坨软乎乎的东西,惊的他大叫一声,纵身向后一跳。 他低头一看,只见一堆肉乎乎的灰色东西,从石佛像的后面慢慢地抬升起来,越抬越高,可把两人吓傻了。 “嘿嘿,嘿嘿。”那东西咕噜噜发出古怪的声响。“红头绳,女人的红头绳,给我。”那堆物体慢慢立了起来,他转过了身子。 陡崖的阴面,林中的天色渐暗。 牛自发双肩一阵猛烈抖动,浑身的枯枝、落叶纷纷落地。“女人的红头绳,有没有?”他伸出两张簸箕般大的脏手。 眼前这人正是牛自发,皇峪寺村民,家在上营。 “你俩带红头绳没?借我一用。”昏暗的林子里,牛自发眨着眼,呲着一嘴的黄牙冲两人问道。 “牛叔,你蹲在石佛后面干啥呢?吓死我们了。”俩人着实被吓得不轻,声音都变调了。“我们哪来红头绳呀?咦,牛叔,你要女人红头绳弄啥?” “石佛在上,你们俩碎子儿,一个劲儿皇上、皇后地胡谝,看差点把我的宝贝吓跑咧,”牛自发翻着眼埋怨道,“我能不用身体护着吗?”一头钢针般的短茬硬发,被他挠的刷刷直响。 这牛自发,两只鼓囔囔的圆眼总是一东一西的,盯着相反的方向。一对儿黑眼仁儿本就特别大,可剩下白眼仁儿也不老小,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再看那鼻子、嘴巴,尤其是那两只迎风而立的大耳,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抄袭了谁家的斗牛犬。 “啥宝贝呀?”周密想凑过去,被牛自发硬邦邦木头般的胳膊拦住。 “何首乌,一男一女一对儿,整个快成精咧。”牛自发眼里持续闪着微光,神兮兮的嗫嚅道。“这东西不能受惊吓,知道不?被人一吓唬就跑了。必须用红头绳给镇住,它就跑不脱。” “那咱们帮你一快儿赶紧挖出来吧。” “对咧对咧,天黑了,挖不成咧。挖断了就日塌咧。”牛自发摆摆手,“你们头里走,我把首乌俩口子苫好,就去撵你们。” 牛自发探过脸来,压低嗓门,“回去嫑跟别人说!让叔发个小财。”他叮咛道。 “放心吧,叔。”冯思远笑道。“要是这会儿,牵一头毛驴来,让牛叔给倒骑上,那他会不会因误食首乌而一举成仙呢?”他暗想。 俩人撇下牛自发,转身沿着来时的小道向坡下走去。 ------------ 第十七章 薛老爷子殁了 “牛叔骗咱们呢。” “我知道。” “哪来的什么人形首乌,都是骗人的。网上早就有揭露,摊子上的那些雌雄一对儿的何首乌,尤其是生理特征惟妙惟肖的那种,都是有人用各种特制的模子,给那些快速生长的苕类从苗子开始定型,全是骗人的把戏。” “那我们咋办?”周密放慢脚步问。 “啥咋办?”冯思远也停了下来。 “这个牛自发为啥编谎?一定有猫腻。要不我们悄悄回去,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 “算了,好奇害死猫。再说……”冯思远回头望望,见天色渐暗,通往石佛的小道上,不见丝毫风吹草动。“刚才,牛自发,他不是一个人。”冯思远舔舔嘴唇说道。 “啥?”周密眼睛瞪得溜圆。 “在此地,这是妇孺皆知的村规民俗呀,”冯思远一本正经道,“一人不进庙,二人……” “知道,知道,”周密一把扭住冯思远挥拳要打,“二人不看井,三人,三人是啥呀?”他乐道,“三人不抬棺吗?” 冯思远边躲边笑。“不过,刚才你没听见吗?有猫叫声,就在石佛附近。” “猫?那有啥奇怪?” “听村人说,有一只灵猫,常年与石佛相伴。” “你咋神兮兮的?尽吓唬人。”周密脊背一阵发凉。再这样下去,他的神经非崩溃不可,那就麻烦大了,一键启动都不管用,非得重做系统不可。 天完全暗了。透过树梢,见一轮残月爬上山头。一群群的雀儿纷纷归巢,栖息于高枝之上,顿时间,满树的叽叽喳喳像炸了锅似的,临睡前,它们得抓紧交换一下各自一天的所见所闻。 周密紧紧跟在冯思远身后,一步不落。紧赶慢赶,他们总算又回到了三叉路口,这时若有几声狗叫也能壮壮胆,可始终没见那条大黄狗窜出来。一边是通往坡下的凉风垭,这是回村的路,另一边可上翠微山顶峰。周密探头向崖下打量,台地上,刚才野营的那几辆车已不见踪迹。 月光下,坡上有人影在移动。 冯、周二人双手攥着细棍儿。不一会儿,只见一男一女蹒跚走到近前。他们从翠微山方向下来的,看不出是哪里人打扮,俩人都是一身疲惫,满脸的倦容。 这两人似乎也被吓着了。 “请问,上皇峪寺村,直着往下走,对不?”那女人问道。她嗓音略带些鼻音,说是四川口音也不完全像。 “好像哪里见过?”冯思远一时想不起来。村里就那么十几户人家,对不上。 “没错,一直走,再没有岔路了,坡下过了凉风垭,河对岸就进村了。 那男人频频点头示意,脚步不减。女人低语“多谢”,颔首侧身而过。 “哎,你们……”冯思远冲他们背影喊道。两人立刻停下脚步,一前一后转过身体。 “天这么黑了,不会迷路吧?”冯思远问道。 女人偏头看了眼身后的男人。那男人卸下头上的斗笠,月光下,一头刚冒出头皮的短茬黑发,泛着青光。他愣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天空,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他急急地欠欠身,就转身朝着山下径直走去。女人紧赶几步,却又停了下来,“我们快到家了,”她回过头微笑道,“你们也要小心呢。” 这女人扭身去追赶那男人。宽檐草帽下,几绺鬈发在双肩上跃动。 “走!”冯思远拽了一把周密,“犯啥迷糊呢。”周密久久没回过神来。 一路无话。不一会就回到了村子。一路上居然没追上那一男一女,他们一定走了哪条岔路。周密建议绕道走上营,正与冯思远不谋而合。这样就可顺便去牛自发家摸摸情况。 踏上河左岸,紧接着顺陡崖上的条石路拾阶而上,没费多大劲儿就登上了老六家的打谷场。场地的表层夯土,由于常年和谷物肌肤相亲,看上去油汪汪的,似乎随便掰下一块儿都是香喷喷的。 穿过打谷场就是上营的正街,皇峪寺村小学校的铁栅栏门上扯满了藤蔓。近年来,当地政府大力推行合村并镇,皇峪寺村小学被合并到了山下滦镇的中心小学,眼前这所校园自然就被废弃了。 街道上灯光耀眼异常,人语声吵杂,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 二人正要凑上去看热闹,却见陈老六和他女人王冬月,两口子一前一后急火火的,正要进自家院门。 “陈叔,前面咋怎么热闹呀?”周密问道,“是不是滦镇街道的放映队提前来了呀?” “哦,你俩呀。”老六扭转身走下台阶。“薛志明他大下午刚刚殁了。” “哎呀,咋会呀?老爷子中午不是还在乔家院子里聊天吗?”冯思远惊讶道,“马姨当时还留他老几位吃鱼鱼儿哩。” 王冬月撩起衣角擦拭眼角,“要不说啥呢,这人一老就说不来,说走就走咧。”她哽咽道。 “赶紧忙你的去。”陈老六冲他老婆努了努嘴。王冬月赶忙进屋。这陈老六有个绰号叫眨巴眼,他见人说话前,总得要使劲儿眨吧一阵右眼,接着紧耸左肩,嘴巴还得不停地歪叽,这一整套动作下来,看得人费劲。 “薛志明的俩儿,都在西安发……啊发财,”果不其然,陈老六眨巴眼的组合动作开始了。“刚让人下山打电话,通知这俩孙子赶紧往回赶。咱们皇峪寺村留在家里务农的青壮年,可以说一个啊……啊一个都莫剩下,那谁家一有个红白事儿,就大家伙一块儿帮忙。”陈老六擦去脑门上的汗,深深地吁口气。“薛志明还有个女子去年嫁到敬德寨,这不,准备让你婶儿去通知哩。” 王冬月两只胳膊抻的老高,她一边套着花布罩衫,一边嚷嚷说手电筒没电了,要去隔壁借。 “武家莫人。”陈老六几步跃上门前的台阶,踮起脚尖,向隔壁的武家的院子里面绕了绕,回头吼道,“月亮这么大,用得着手电筒么?” “啊,陈叔,你是准备让婶子一个连夜去敬德寨呀?” “那有啥么,山里人么,赶个夜路,那还不是稀疏平常的事儿。” 王冬月双手扣着纽襻子争着说,“莫事,我娘家就是敬德寨的,我从那边嫁过来这么些年,这条土地梁我闭着眼走。” “这都大半年了,手机信号一点儿都没有,要不然哪有这么费事?”陈老六嘟哝道,“我一会也得赶紧上趟喂子坪,把那俩儿拉胡笳的先弄来凑活儿一晚上,后半夜‘打怕怕’可不敢耽搁咧。” 他换了口气,解释道: “‘打怕怕’你们怕是不懂吧?是我们这儿的风俗。谁家老人殁了,出殡前的几个晚上,要请“响班”连续不停点儿地吹吹打打,这叫做‘以闹冲喜’。今天事情来的突然,这一时半会儿来不及了,只能赶明儿一早,下滦镇请‘执事’,定‘响班’。”陈老六越说越兴奋,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啥高兴事儿。其实,在关中农村,尤其是山里面,白事往往也当喜事过,正所谓红白喜事儿。山民们日子过得熬煎,但祖祖辈辈就这么过来的,苦中带着豁达,悲中带着乐观,面对死神,关键是不能离开了热闹。所以,不管谁家过事,全村人都不免要兴奋好几天。大山里,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几件事儿。 陈老六接着说,“还有搭灵棚,待客流水席,事情多得跟马一样。咱农村过事就是个这儿。” “我们上次去卧佛寺的路上,好像有个向西的岔路是去敬德寨的,那也不近呀。”周密一拍胸脯,“我陪婶子走一趟。” “那我陪陈叔去喂子坪。”冯思远热烈响应。 “我还用人陪,怕把人笑死。” 陈老六眨巴眨巴眼,眼看老毛病要犯,被王冬月狠狠一个膊拐给顶了回去。“娃这么好心,你咋到还不领情!”王冬月白了眼她男人。 陈老六想想说道,“要不是这,小周你就陪你婶子去敬德寨,到了村口岔路,你直接去趟卧佛寺,看能不能把李少波喊上一道来。李师那才是把式,一把唢呐,吹得满山响,人送外号‘滚地雷’。” “卧佛寺就李师这么一个庙祝,门票也归他管,他能脱得开身吗?”王冬月问。 “这你就嫑管咧,只要是把我的话给带到,他李少波就得给咱这个面子。再说了,卧佛寺里一个怂和尚也没有,山门一锁,能有啥事?” 看得出来,自打有了镇上的皇峪寺新村,村里面的活泛人能走的都走光了,可是谁曾想,像老六这样赖着不挪窝,也莫啥根底的外来户,日子反倒过得越发的风生水起。 “那我呢?”冯思远问。 “那咱爷儿俩儿就夜走一回喂子坪吧。到时候,我从喂子坪直接上210国道去滦镇,你领上俩拉胡笳的先回来。明早我赶天明前在滦镇雇上个车,拉上‘响班’和“执事”一道回村。” “你这俩娃,晚饭吃了没?”王冬月关切地问道。 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肚皮早已咕咕直叫。 “走,进屋,婶子给你们下裤带面,快得很。”王冬月风也似的冲回屋内。 眨眼间,两大老碗油汪汪的三合一菠菜面,冒着腾腾热气给端了上来。要不说关中婆娘,她们在娘肚子里就学会了蒸馍、擀面。 狼吞虎咽吃完了面,周密和王冬月前头走,冯思远也跟他俩一道回中营取外套。 路过乔家,冯思远进去给乔正海说了下情况,正好,乔正海也说碧桐尼师那里得改天再去,薛家过事,咋也得搭把手。他这会儿就得马上出发赶往二道梁的养蜂场,去搬那个养蜂人弓幺儿。老弓打四川过来赶蜂,却有一手盘灶的绝活儿,咋势的很。农村过事待客,缺了七星灶,那可使不得。 马优丽抓了把瓜子儿递给王冬月,俩女人立院门边抓紧谝起闲传儿。 过了石拱桥不远,两个小伙字一路小跑,冲进他们租住的西户,个人进屋抓起外套,掂上手电筒,反身出门。俩人刚要跑,一抬头却发现东户里亮着灯,就走过去轻扣铁门环。 不一会儿,黑漆斑驳的门板儿吱呀一声打开,秦湘、兰若夫妻两人,微笑着并肩而出。 “秦老师,兰若老师,你们回来啦?” “是你们呀,小冯、小周。”这秦湘,看起来有五十出头,或者不止这个岁数。身材细长清癯,面色微黄如蜡,一付学者的派头。马建设教授曾提起过说,秦老师在海派书画界那是颇有点名气的,而秦老师本人却低调的很。兰若老师,总是小鸟依人般依偎在秦湘的身旁,看起来弱不禁风,其实,也是不得了的学问家。兰若看上去就比秦湘小很多了。 “差十岁?肯定挡不住。”天塌了也挡不住村里的女人爱嚼舌根子的毛病。 “秦老师、兰若老师辛苦了,”冯思远、周密近前几步,满面的崇敬之色。“这趟秦岭深度采风,快一个月了吧?好想听二位老师给我俩讲讲呢。” “来去正好三十天呢。”兰若细语道。 “其实也没有走的很远,”秦湘接道,“也就到分水岭、广货街和江口镇这一小圈,连宁陕县城还没到就折回来了。” “老秦,下次一定带我去佛坪啊。”兰若双手搀着秦湘的臂膀轻言道。秦湘轻抚着她的手背,哈哈笑道,“怎么,还不心死?非得要和大熊猫来个偶遇才善罢甘休?” 小伙子们赶紧低头看自己的脚,双手却不知放在哪里是好。 “你们知道,本来,我们这次短时间的采风计划的关键词是:佛教宗派的传播时间和路径,以及佛教的经典理解和修习方式。结果呢,秦岭沿线的六大祖亭,我们只拜谒了净业寺。”秦湘双手一摊道。 “兰若老师,道宣和牛头寺祖师在沣峪斗法,难道真有其事吗?”冯思远问道。 “遍照禅师完全凭直觉行事,超越了道理。”刹那间,兰若老师面若莲花盛开,好似换了个人。她松开秦湘的臂膀,抬头挺胸,郎朗开言如梵音婉转:“因循守旧、循规蹈矩者,怎能开悟呀?” “巧了,我这就连夜要去卧佛寺,去请庙祝呢。”周密乐呵呵道,并解释了连夜赶路的缘由。 “那到离道宣的净业寺不远了。”兰若的两只眉尖微微一挑。“本来,我和老秦明天也准备一起去拜访碧桐尼师呢,下午和乔家俩口子都说好了。” “下次再约。”秦湘道。 周密和冯思远道别了两位老师。踏上石拱桥,一眼望见王冬月站在乔家屋檐下昏暗的灯光中正等的心焦。 “兰若老师真不愧佛教史专家啊。”周密对冯思远说。 “听说她在研究遣唐使、遣宋使、遣元使方面,更是中日两国学界公认的权威呢。”冯思远答道。 两人在桥头握手别过,依计划分头行动。 一轮残月被薄云半遮半拦。溪流边的白杨树哗哗作响,笔直粗壮的树干泛着青亮。微风吹过,传来几声呜咽。接着,一阵悠长而尖利的哭嚎声,响彻皇峪寺村的夜空。 ------------ 第十八章 村里剩下的都是神人 过了石拱桥右拐,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缓缓向北而上,不多一会儿就上了土地梁。周密说在前面开道,王冬月说这条回娘家的道,她闭着眼也走不偏,说完就蹬蹬蹬走在头里,周密只好紧紧跟随在后。他一路高举着手电筒,尽量把光线打到王冬月的头前。 明月高挂南山,梁两侧的崖下却是黑黢黢,深不见底。密林中,禽鸟的鸣叫声时远时近,凄凉而无助。脚边的草窠中,短促的呼吸声、吱吱的尖叫声更是让人不寒而栗。这广袤的大秦岭,到底孕育了多少大自然的精灵啊?一阵山风掠过,沉沉夜色有了片刻的消停。 “婶子,你说月光会发声吗?”周密一步不拉地跟在后面,没头没脑问了句。 “当然喽,会呀,月亮还会说话哩。”王冬月停下脚步,回过头。“不光月亮,满天的星星都会说话呢。”她眨着眼认真地回道,两只眼中两颗月亮 “七夕”将至,月光如泻,浩瀚天河当空,好似有一杆巨型神笔,在那无垠的天幕上恣意挥毫泼洒。 “小周,你跟小冯有对象没有呀?不行婶子给你俩介绍个?”王冬月边走边玩笑道。 “好么。”周密对着无尽的夜空拱拱手。莫名的伤感突然涌上来。牛郎、织女遥相对,却无奈银河难渡。老天在告诫着芸芸众生:青春莫负。 山梁被蒿草淹没。小周撇了根枯树枝,不由分说冲到前面,左一下右一下挥舞着树枝开路。关中这一段的秦岭,尤其在这七十二峪,但凡可行之路,每隔不远,一定会看到红丝带缠绕在树枝上的标记,遇到岔路口,还有明显的红漆箭头和文字提示。这些宝贵的路标,大多是驴友团队或当地救援队所为,有些是山中隐者的随手之劳。 前方岔路口向西,有一山岬台地,王冬月娘家敬德寨就在这台地之上。岔路口往北顺山梁蜿蜒而上,即可直达位于青华山顶峰的卧佛寺。 “婶子,你娘家村子和门神同名同姓呀,难道尉迟敬德真是你们的先人吗?” “那倒不是。咱这边堡子里传说,当年唐太宗李世民在翠微宫闭门养病,敬德、秦琼二将军在含风殿外分两厢站立,日夜守护。”王冬月望着娘家方向接着说道,“自那以后,咱们中国人才有了将敬德、秦琼奉为的门神的风俗。” “哦,怪不得皇峪十八盘的上面,还有一个秦琼寨呢。” “对呀。不过秦琼寨一户人家也没有了,房子和土地全部白白荒了好些年,屋子长时没人住,就毁啦。” “嫂子,何首乌真的能成精吗?”周密明知那个牛自发在哄人,忍不住还是想问。他突觉身后没有了声响,赶忙停下转头一看,只见王冬月呆呆地站在月下,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他。 “你怎么问这个?”王冬月幽幽地问道。 周密就把下午探访石佛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哦,”王冬月深呼一口气。突然,她一把拽住周密的胳膊,“小周,你们是大学生,文化人,”她松开了双手,“要是有人说我王冬月是首乌精变的,你们会相信不?”王冬月盯着周密紧问道,满脸的恐惧之色。 “这不是胡扯么,”周密当然对此嗤之以鼻,他笑道,“谁这么胡说嫂子呢?” “其实也莫啥,反正我和你叔谁也没当回事。山里面有些哈哈人,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你们外边人千万要小心。”王冬月叮嘱道,“别看我们这小村子,神人多着呢。” 两人继续边走边聊。 “婶子,神人应该少见了吧?”周密继续嬉笑道,“近些年,按照咱们政府城镇化、片区化管理的要求,村子里能人基本都应该搬到滦镇了吧?” “能人都走咧,留下的都是神人。” “有多神?” “反正村里人不像老早那么亲密了,各家盘算各家的事儿,沟里面也是怪事连连。有些游客看上去也都神神叨叨地,一天到晚沟里沟外胡踅摸。” “婶子,有啥怪事连连的,说来听听,行不?” “按理轮不着给你们外人说。”王冬月不知不觉放慢脚步,“就你刚说的什么何首乌成精,我敢担保那是牛自发胡说哩。” “那他为啥要哄我们呢?” “那还不是又日鬼啥呢。”王冬月咬咬牙,似乎下了狠心。“你们没有听说吗?” “什么?” “牛自发家的婆娘严小鱼,她给人下蛊哩。” “啊,啥?下蛊?”周密吓了一跳。 “对呀,下蛊!不懂吗?就是把蛊毒下到别人身体里面呀。”王冬月这会儿反而轻描淡写了。 “我知道下蛊,那这不都是民间传说么?再说,要真的有人被毒死,就是投毒呀。婶子你们有证据吗?” “你还不要小瞧民间,这事情多得很。再说,还要啥证据?这沟里谁不知道?”王冬月一撇嘴,“蛊女、蛊婆子,咱这儿哪个村子没有呢?” “那到底谁被下蛊了,婶子,你倒是快说呀。”周密急了。 “我。” “谁?” “我呀,她严小鱼給我家下蛊。” “她給你家下蛊?你跟咱叔人不是都好好的吗?”周密被这女人搅糊涂了。 “严小鱼把蛊下到我家包谷地了了。我掌柜有天夜里上茅房,看见她严小鱼在我家包谷地里披头散发,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来回串,算走嘴里还算念叨着啥,俩胳膊还在空气中胡抡,好像要给地里面洒上啥东西。”王冬月一边说一边双手向着夜空里比划。夜风把她的头发梢撩起,煞白的脸上没一丝血丝。“那天月亮好得很,我家掌柜看得真真的。” “后来呢?” “后来我家后面三亩坡地的五彩甜糯玉米,到收获之时,全变成一般的本地黄玉米咧。”王冬月心疼地叹息到。“而且,结的棒棒儿都碎得很。” “就这?”周密又好气又好笑,“本地老玉米还好吃,有嚼劲儿。” 说话间就到了岔路口。 “婶子没和你开玩笑!”月色下,王冬月目光炯炯。“后来就死人咧!” “啊?死人?死了谁?”周密后脊梁一凉,赶紧下意识扭头向后看。黑黢黢的山形慢慢地压了过来,林海汹涌中,几声猫头鹰的啸叫。 “刚说的莫名其妙包谷变种那事,是前年发生的。”王冬月双手拢拢头发。就要到娘家门了,刚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换件新衣裳。“去年,就在咱们村子死了一个日本人。” “哦,游客吗?” “对,是个常客。说是山下面长安区韩国三星厂的日本专家,经常来我们村子游玩。” “那怎么就死了?” “唉,可惜咧!多么面善的一个人呀。”王冬月摇头叹息着。“有礼貌的很,爱开玩笑。他还说,他们的日本话其实就是咱这陕西方言,唐朝的时候传过去的。说咱们‘么马达’,跟日语一模一样。还有那个‘得儿事滴?’也跟……”她含泪笑道。 “婶子,那后来咋回事么?”周密催促起来。 “出事那一天,他一个人要去看石佛。从我家门前过的时候,我家老陈劝他不要一个人去,或者找个小伙子陪他去。他跟蚂蚱一样鞠了一个躬,笑笑就拒绝了。”王冬月抬着袖口抹眼角,“结果,天刚黑,人就背下来了。” “天哪,死啦?”周密惊叫一声 “当时还没有。从我家门前过的时候,这人还咧着嘴笑着对我说:‘没事,被竹子戳了一下。’还让我等下给下一碗裤带面哩。”王冬月再也忍不住了,嘤嘤抽泣起来。 “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中了蛊,他中的是篾片蛊!”她哽咽道。 “篾片蛊?” “篾片蛊是蛊婆子把竹片施以蛊药,放于路边。蔑片一旦挑上行人腿脚,那么中蛊之人很快脚小如鹤膝,过不几天必中毒而亡。” “那,凭啥说严小鱼干的?” “你知道谁把那日本人从石佛那里背下来的?” “谁?” “就是她男人,牛自发那货!” “那牛叔自己咋说?” “他说他在石佛后面的崖上采药,听到下面有呼救,慌忙下来救人。他和那个日本专家也熟络,经常给人家当向导带路呢。” “到底出了啥事呢?” “当时在我家场院等120,大家伙还查看了伤口,就是在小腿侧面有一道拉伤的口子,不是很深,血也早就止住了。但是人看着疼的要命,痛苦的很。” “不会是蛇咬吧。” “那不可能!我们山里人还能认不得个蛇咬吗?” “那也是怪,磕磕碰碰的拉伤还能要命呀。” “谁说不是呢。那日本人拉走后不到半个月,警察就来村子调查情况,说是人殁了。” “警察调查结果呢?” “好像也没有啥结果。而且,警察还表扬了牛自发。”王冬月无奈的摇摇头。“村民心里头都很清楚那是中了篾片蛊。是不是她严小鱼下的蛊不敢说,咱们没有证据嘛。” “婶子,你还真是迷信呀?”周密揪紧的小心脏放松了不少。 “你们年轻人不懂,这可不是迷信。”王冬月白了一眼周密。 “可是,放蛊这种巫术,不像是咱们关中这里的恶习吧?”周密小心翼翼问道。 “关中道上当然没有这种人。可是秦岭山民的先人,能有几个是从关中道上来的呀?” 王冬月此言不差。关于这方面的背景知识,周密和冯思远早做足了功课。 秦岭山民的先辈,极少本地土著,他们大多是逃难、避祸、躲避追捕的外来流民。历代历朝那些杀人如麻的盗匪,在山外走投无路,则多隐匿于秦岭深山。如此经年累月,使得秦岭山内民风剽悍且性冷多疑,动辄便纠集为侠,长铳短枪,打家劫舍,危害极大。清朝历代政府深受山内民流过频之害,为便于管理,在康熙年间,川陕总督鄂海,招来川北百姓,沿子午、傥洛、褒斜及陈仓古道开荒种田,以改山民身份。道光二十三年,朝廷将贵州遵义的苗民李、吴、熊、马、王、陈从西南迁入,建立了许多苗寨。这一股“南蛮”的进入,对秦岭山地,甚至于山外关中地区的民风,都造成了极大冲击和影响,使得秦岭北麓“自古帝王都”的长安人,如今竟然以“生、冷、蹭、倔”的秉性自诩,令当今多少大唐追梦人唏嘘不已。 “自古以来,这几条闻名遐迩的古道穿越茫茫秦岭,担负着把皇统的触须延伸到西戎与南蛮的重任,”周密思忖,“反过来,西南夷列的风俗,也侵蚀到了关中的正统文化。” “李世民死在此地,当年也是中了蛊。”王冬月回望着南边的翠微山,“我们当地民间世代相传,这事假不了。” “哦,该不是严小鱼下的蛊?”周密嘻嘻笑道。 “碎子儿,没大没小,跟婶子开玩笑?”王冬月照着周密的后脑勺,毫不客气地给了毛栗子。 周密似乎回过点神儿了。 他知道,史书上几乎众口一词地认为,唐太宗是中国历史上被“长生不老药”毒死的第一个皇帝。当年他御驾亲征,讨伐高句丽,患了痢疾,久治不愈。以至其晚年迷信占卜,痴恋丹药,并长期大量服用天竺金丹,以致暴疾而亡于翠微寺含风殿,终年仅五十二岁。 “肯定是武则天——那个武媚娘,下的蛊。不是她还能是谁?”王冬月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也是李世民他命中该着儿此道,”她一脸不屑,“你看他给武才人起的那个名儿,啥不好,偏偏一个‘媚’字。” 周密无语。这些戏词儿中故事,其实和书本里的历史知识一样,真假莫辨。不过,这到让他突然联想到,那武媚娘绣花针下蛊于布偶,以栽赃王皇后和肖淑妃…… 周密感到后背一身的汗。可秋老虎还远没有发威呢。 要说也是巧,史书记载,武则天的出身地在古利州,即今天的四川广元,至今仍然是羌、臧、苗、彝聚居地,风俗与百越无异,这似乎也给下蛊做了一个旁证。 “武则天给李世民先下的是牛皮蛊!” “婶儿,你咋知道?” “我就是知道。” ------------ 第十九章 夜探卧佛寺 上卧佛寺礼佛的游客,一般有两条登山路线供其选择,一条是自驾车由沣峪口进山,再沿210国道行驶约5公里,过了三面佛,就来到了静业寺山门外。站在沣峪河边,仰望净业寺拙朴的山门,路人怎能联想到,眼前这座门可罗雀的寺庙竟然始建于隋朝,初唐时为高僧道宣的弘法道场,故为律宗祖亭,列佛教八宗之冠,至今,伽蓝中多少清规、戒律皆出于此,奈良唐招提寺便是与此一脉的日本律宗的大本山。踏入山门,一挂直入云巅的石板路扑面而来。众信徒俯身低头,沿着苔藓横生的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在大汗淋漓中登上静业寺。静业寺七佛殿的东侧为五观堂,这五观堂的廊柱上有联曰:“试问天下人,有几人知道饭是米煮?请看坐上佛,也不过认得田自心来”,显然,这是寺僧的斋堂。绕过廊柱,可见斋堂的侧面有一条荒沟,一座窄得不能再窄的小石桥连接沟的两边。沟对面的山崖上隐约一条覆满荆棘刺架的山路,跟着这羊肠小道,可达青华山顶的卧佛寺。 另外还有一条线路,是沿关中环线驾车,一直开到青华山半山腰的头天门,再经二天门、三天门、四天门直达安平寺停车场。然后弃车徒步而上,须臾可达卧佛寺。此线路因其毫无险阻,而最为精力旺盛的信男信女们所不屑,而且不三不四的人半道设卡收门票,20元贵到是不贵,气人得很。 另外还有一条路非常规的线路,也可到达卧佛寺。这就是周密和王冬月走的这条土地梁,这是条人迹罕至的线路,一般来说,仅为当地山民们行走往来所用,少有山外人涉足。 离开了三岔路口,剩周密独自一人孑孓而行,一条瘦长的身影领着他缓缓向卧佛寺移动,月亮悄悄地高挂在身后,倒伏一片艾草丛中传出一阵残喘声,远远的林子里,几声哀鸣,瘆人得很。 没一会儿功夫,卧佛寺黑黢黢的庙宇楼台,迎头向他压了下来。在当地,卧佛寺又名五层楼。 周密浑身一紧,悔不该逞一时之强,没听王冬月的劝,跟她一起先回敬德寨娘家,待给薛家姑娘报信诸事了结后,几人再一同搭伴奔卧佛寺请‘滚地雷’唢呐李,那有多好。 现在,周密只得鼓足勇气,揿亮手电筒,上下左右一通乱晃,给自己壮胆,缩头缩脑来到了山门之外。 关中秦岭一带,名山古刹数不胜数。这卧佛寺虽小,那也是大有来头。它位于青华山正顶,始建于唐武德初年。寺院凌空盘旋在悬崖峭壁之上,上下五层,气势那是不同凡响。寺内楼梯回旋,石洞层层勾连。那位于底层的卧佛尤为令人惊叹不已:四拱的摩崖浅雕石窟,工未到而意足。如来卧佛侧卧于四拱石窟之内,法相端庄妙不可言。卧佛通体长十多米,为国内穴窟四大石卧佛之一。 周密站在卧佛寺三重檐歇山顶的门楼下面,有些不知所措。头顶上悬挂于飞椽上的风铃,东敲一下,西响一下,听着有些不大对劲儿。 周密深吸口气,鼓足勇气抬手捏着门环轻轻扣了几下。指头粗的大门环生满铁锈,打在木门上闷声闷气的。 “有人没有?”周密哆嗦着嗓音喊了一声。回音袅袅,寺内外寂静的出奇。他只得豁出去了,后退几步,抬头冲着墙头扯着嗓门大喊起来。 “李师傅在不在?” 余音在山谷中回荡,却连一只麻雀也未曾惊起,死一般的静寂罩着卧佛寺。大喊几嗓子后,周密感到自己仿佛一下子打通了小周天,顿时胆壮如牛。如此看来,那些嗓门大,周游列国不分场合,总要不停弄出五花八门地动静讨人嫌的人,也许是潜意识里缺乏安全感所致的吧。 “李先生,李少波先生。”在这荒郊野外,周密居然喊出了快感。一只林鸮再也无法忍受,从寺内的槐树枝上一跃而起,倏地扎进了漆黑一片的山谷。寺内依然没任何回响。唢呐李不知是睡的太沉,还是压根儿人就不在。 这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真想扭身逃往敬德寨与王冬月汇合,可那还不被人给笑死呀? 他试着,轻轻推了推山门。 门居然开了。 老掉牙的门轴发出饱经沧桑的呻吟声。周密二话不说抬腿就要迈入,脑海中却突然飘来五个字,让他将伸出去的一只脚慌忙又拎了回来,悬停于门槛上的半空中。 “一人不入庙。” 心脏在砰砰乱跳,周密深吸一口气,胸膛急速地起起伏伏。他双手扶住包铁的老门扇,将脑袋探了进去。山门内,一间不大的厅堂,影影绰绰的,光线十分昏暗,周密侧身走了进去。正对面一堵粉墙,正中供奉着一尊道教神仙。供案之上,一支红烛已熄灭,另一支摇摇曳曳的也快要油干灯尽。那神仙身披猩红的斗篷,眯着细缝长眼,似笑非笑。供案上的瓜果桃李点心等各色供品,虽摆放还算齐整,却全都干瘪了。 “吕洞宾啊。”周密心中猜测。村民谝起卧佛寺,每人口中的故事情节相差十万八千里,但众口一词的是,卧佛寺的卧佛,居然源自于吕洞宾和如来佛开的一个天大的玩笑。因这段仙缘,小小的卧佛寺内竞供奉着儒释道各路神仙大德几十尊,香火千年不灭。 但令人费解的是,这卧佛寺内,自古以来从无僧、道住锡。 周密一边想着玩皮的吕洞宾,和那一脸无辜、老实巴交的如来佛,一边抬脚迈了进去。“唢呐李呢?”这“滚地雷”唢呐李这座寺庙唯一的庙祝。 一侧的山墙上,贴着青华山景区的游览线路图以及卧佛寺的寺内简图。另一边,一架洋铁皮的电茶炉上,豆大的红色指示灯明亮着,茶炉嗡嗡作响。 左手边的老式木制柜台,L型,漆面斑驳不堪,不禁使人联想到曾经的小招待所,以及寂寞旅途中的小故事。一沓卧佛寺的单页说明书整齐地码放着,几片票根随意散落。柜台后一小屋,单扇木门上的黑漆也已全都剥落,仅依稀可见“工作重地闲人免进”的朱漆字样,一把黑色铁锁挂在正当中。 大仙供案的左侧,有一孔一人见高的小门洞,门边的黄墙上标着红色箭头及“参观由此进入”几个红字,字体工整,很见工力。门洞内黑黢黢的。供案上的火苗扭动挣扎,眼看要灭,周密赶紧再次打开手电筒,不过他告诫自己,手电筒千万要节省着用。 “李师傅,在里面吗?”周密突然又来了一嗓子,火苗扑棱了几下,彻底灭了。 周密一拧脖子,闯了进去。 过了这小门洞,居然有些清亮,原来是到了室外。一小片四四方方的天空挂在头顶,星星点点的。原来这青华山,居然和那座名闻天下的华山类似,也是五天门岱顶,由簇拥在一起的五座山峰,组成了一朵清秀华美的五瓣莲花,故得其名—青华山。此刻的周密,正处在莲花中心,仿佛立于天井之中。一轮弯月悬挂,月光澄澈,积水空明。周密举起手电筒查看,见三面崖坡上,满是长长短短木桩子,这些木桩一头插入山体的岩石之中,一头斜撑着型制各异的楼阁与栈道。卧佛寺的五层楼结构凌空悬挂,盘旋于峭壁之上,木梯廊台回转上下,石洞层层勾连,令人称奇。 “这要是冒然闯入,还能出得来吗?”周密心里直打鼓。 一条影子从墙头跳下,是只黑猫。这小东西看也没看这夜半三更的不速之客,贴着墙根走了。 再往前,一座石砌的拱门上方嵌一石匾,上书:“五层楼”。旁边贴有标识:“参观卧佛由此下楼梯,楼梯陡峭,小心摔倒。”一笔一划,老辣的行楷。 周密全身的毛孔绷得紧紧的,怎会留意到身后的山门,不知何时已被悄悄关上了。 一路不停地摇晃着手电筒,周密摸摸索索走进了“五层楼”。进了拱门,里面的空间虽然窄小,却似乎可四通八达。奇形怪状的洞穴,张着黑洞洞的大口,青面獠牙的,令人发毛。这也就是周密,田野考古学这门课可不是白给的,一般的小灵异还真惊悚不到他。他主要是怕黑。 石壁上的标识简单明了,周密很快搞清楚了,由此处,大致可通向三个方向。左手边贴着崖壁,是一座破败不堪且毫无尺寸规则的转角木楼梯,由此可摇摇晃晃下到二楼的“三皇殿”及一楼的卧佛殿。如若没这个胆儿,则可径直朝向前,走几步左拐,可通往“药王殿”,若右拐,则进入下一个石窟。 周密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站立的地方已是卧佛寺的三楼。向下、向上同样都还有两层呢。 周密伸手试了试,木扶手晃晃悠悠感觉随时都要折断。他向着“三皇殿”下照了照,只见洞内肃杀幽暗,寒气逼人,七零八落的木结构上,扯东扯西挂满了蛛网。 “长老请坐,到此何干呀?”几个女子突然从洞中款款而出,对着周密吟吟笑道。周密浑身一哆嗦,险些瘫倒。他使劲揉揉眼睛,却原来只是个恍惚,仿佛唐三藏误闯“盘丝洞”,被蜘蛛精所缠。 “俺可没有那孙大圣的神通,”周密按了按通通直跳的胸口,“咱也没那个猴胆,洒家还是撤吧。”这种时候他还能跟自己幽上一默,也算有点种。 就在他转过身,一只脚刚刚撤出“五层楼”的石砌拱门,忽然传来了呼救声。 “来人那……” 那呼声非常微弱,断断续续。但毕竟夜半三更的,还是被听得真真切切。这次,绝非什么幻觉。 周密吓得不知所措。他下意识关掉了手电筒,摸黑退回三皇殿的门洞内,然后屏住呼吸、稳住身形,竖起耳朵侧耳细听。 好一阵儿,啥动静也没有。有人过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似有似无。 渐渐适应了黑暗。斜斜的月光,将他长长的身影歪歪扭扭地映在嶙峋的石壁上。 “有人遇险?就在附近。”周密快速进行了判断。必须强迫自己克服恐惧。他突然记起山门外不远处的陡崖下,有一排貌似农家乐的砖房。他当机立断,搬救兵,才是此刻的万全之策。 就在这时,呼救声呼又起。 “来人那……,救人呀……” 这次着实听得分明,呼救声从右侧石窟方向传过来的。周密毫不犹豫地打开手电筒,一个健步冲了进去。 这石窟也太小了,周密一个没刹住脚,险些一头撞上另一尊大神。此尊大神披红挂绿,神祇有个黑字牌位:“冰莲老母”。那“冰莲老母”笑吟吟看着周密,并无责怪之意。 一股英雄气直冲霄汉!此刻的周密就一个念头:“救人!” 他快速用手电筒打探,发现“冰莲老母”左侧有个出口,出口边也有个红色箭头和标注:“去往灰心石”。他疾步冲了出去。 出去就到了五层楼的后山。所谓后山,乃是一座房子大小的孤石,兀自立于山巅,就像黄山的飞来石。这里是青华山的至高点。 “喂……人在哪里?回答。”周密双手合拢成喇叭状,向孤石上呼叫。左右都是悬崖峭壁,爬上孤石是唯一向前的通道。 明月西沉,片片薄云快速东移,满天的星斗触手可及。这灰心石的当中间被凿出一条窄窄的石梯,石梯两侧各挂一条粗壮的铁链,各式各样的同心锁在上面挤做一堆,五颜六色的藏传经幡猎猎作响。 周密手攀铁链,脚蹬石阶,三步两步登上了青华山的顶峰。 巴掌大的山顶空无一人。周密一眼瞅见前方的防护铁链旁立着一副三脚架,他紧走几步上前一看,好家伙,一架长长的望远镜默默地立在那里。周密快速扫视一遍:白色烤漆的镜筒、全阻尼云台经纬仪、90mm的增倍镜,以及泛着黑色金属光泽的全天向天顶目镜,真是一台专业的天文望远镜。再一低头,他发现钢制伸缩脚架的正下方,有一件卡其色的双肩包。显而易见,这是有天文爱好者遇到了险情。周密赶紧冲到崖边,双手扶着固定铁链的石柱,探着头向崖壁下张望。 他的判断非常正确。 孤石顶的另一侧,也就是南侧,完全呈九十度峭壁。在这斧砍刀切般的峭壁上,裂开了一条天然石缝。石缝中,岩石凸凹销蚀,藤蔓密布,正可供攀援借力之用。 冯思远不止一次讲到过这个地方,他说,这下面啊,是一处断崖平台,三面都是深渊,平台不大但石质坚硬平整,中间有一巨大凹陷,酷似巨人的脚印,相传,这脚印是当年吕洞宾捉弄如来佛祖留下的神迹。有一次,这老兄躲藏此处学鸡叫,诓得如来佛主以为约定的时辰已错过,便放下挑着东海龙王丹炉的担子,倒头便呼呼大睡。他老人家这一大觉,睡的是日夜不分,乾坤挪移,却成就了此方宝刹的千年不灭之烟火。 周密赶忙举起手电筒向崖下照。夜色中,白刷刷的断崖平台上,一枚巨大的脚印轮廓依稀可辩。巨大脚指头冲北,朝向卧佛寺。可想而知,吕大仙的另外一只大脚,早已跨出了三界之外。 周密瞪大了双眼。 巨大的脚印里面,赫然躺着一人。那人显然也发看到了上面的人,他挣扎着,几次努力想要支起上半身,却体力不支。 周密无半分迟疑。他顺着石缝,手拽脚蹬,山羊一样迅速蹦到那人的身边。他蹲下身,定睛一看,不由的大吃一惊,脱口喊道: “啊,马老师。” 被困者正是马建设,上营卫建坤家的老房客。 周密懂一点急救要领,他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忌讳的就是一惊一乍,而冒冒失失地搬动伤者,更是要命。 周密低声呼唤了几声。 马建设眼睫毛动了动,他听到了呼唤。没过一会儿,他慢慢睁开双眼,疲惫的眼神中露出惊喜。 “马老师,我是小周,周密呀。”周密伏身说道。 马建设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周密看到马教授意识还算清楚,这才略微松了口气。 “马老师,刚才是您发出的呼救吗?” “嗯……小……小周。”马建设有些接不上气来。 见马教授挣扎着要起身,周密赶忙伸出胳膊垫在马建设的脖下。他迅速把马建设的全身上下打量一遍,并没发现明显的外伤,头右侧的岩面上,有一小摊污物,像是呕吐物。 “水……水。”马建设吃力地说。 周密扭头打量四周。一块巨型白石,光秃秃的岩面寸草不生,笔直的三面崖壁,哪有水呀? “我上去取水。”周密脱下外衣盖在马建设身上。他三两步走到了那通天的石缝下,双手攀住枯藤,低头想了想,然后扭头问道:“马老师,三角架下面的那个双肩包里有水壶吧?”马建设仰脸看着周密,吃力地摆摆头。 周密爬上灰心石,一路小跑,左拐右拐来到卧佛寺山门内的前厅,他这才发现,山门已被紧闭。他没工夫多想。可到了电茶炉跟前,他发了愁,拿啥盛水呢? “咦?怪了!”周密看着电茶炉有些纳闷儿,明明记得刚才茶炉的电源指示灯是亮的呀?他四周围照照,发现墙上有开关,刚来的时候被打开的山门挡住了。他跑过去揿下开关,挂在柜台上方的白炽灯刷地一下亮了。 周密四下寻找容器,用香炉太麻烦,并有大不敬之嫌。看到小木门上的挂锁被什么人去掉了,他绕过柜台,边走边喊起来。 “李师傅,李少波师傅在屋不?” 依旧没啥回应,周密都开始怀疑有没有什么“唢呐李”这个人了。他伸手推开小木门抬腿走进屋内,柜台上的灯光把屋内照的足够亮亮。房间很小,也有十来平方,一盘土炕占去多半。周密一眼就瞧见墙上挂着一把唢呐。那唢呐通体三段材质,古铜的唢呐碗,薄意浅雕的红木杆儿,白铜软木的芯子,一望便知,是件考究的好东西。 周密练过一段单簧管,也叫黑管儿,也是用嘴吹的。他急急忙忙四下里踅摸,也没发现碗柜什么的,好在炕头窗台上有个大缸子,周密双膝跪在炕上,爬了过去。这是一个旧搪瓷大缸子,上面的白瓷脱落了不少,露出斑斑锈迹,缸体上两排鲜艳的大红漆字却仿佛刚刚写上去的:厂级先进工作者,西北国棉四厂,一九七六年赠。 周密掂起缸子要走,眼角瞥见一摞书。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唢呐名曲100首》,而下面的书,更让他眼前一亮,没想到是一本《中国考古学通论》。当他再翻看下面书后,就只有惊诧的份了。《旧石器时期考古》、《夏商周考古》、《田野考古学》、《科技考古学概论》。眼前这些考古专业本科生的基础教材,让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浑浑噩噩混学分的那几年。 “看起来,这里还真有文章呢。”周密在心里感叹道。想到自己大学期间,仅《夏商周考古》这一门课就亮了两次红灯,他苦苦一笑,对着书本摇了摇头。 刚要带上门,又有了新发现,门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幅兰亭序横幅卷轴。但凡小学毕业,一眼便知此乃兰亭序著名的唐冯承素双钩填摩本,原件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也称神龙半印本。淘宝上也能卖到,10元一幅,包邮到家。 茶炉里的水还是温温的,自己先咕咚咕咚灌上几大口,然后端着缸子跑向了回心石。 爬上灰心石,冲到崖边向下一探,见马建设已自己坐起了身,周密一下子放松了许多。他反身冲到望远镜边,伸手拎起地上的那个背包向后一轮,包到是利索地上了肩,却听得“当啷!”一声,一个黑色的保温杯滑落出来,咕噜噜地向崖边滚去,周密侧身冲过去一把抢在手中。杯子里面咣里咣当的,有小半杯水呢。 周密拽着藤蔓下到吕洞宾的大脚印里,将教授拢在自己的臂弯里,缓缓喂了几口水。温水下肚,马建设的双眼立刻有了些许的神气,呼吸渐渐平复,月光下的额头也闪出了微弱的光亮。 周密在快速动脑。他在考虑如何带马教授赶紧脱离险境。要命的是,这里也完全没有手机信号。 方圆周边,青华山是最高峰。抬眼四顾,高高矮矮的群山峻岭,如同一干刚落草的好汉,他们拜过老大后渐次退下,一个个隐身于苍茫的夜色之中。 “小周,这半夜三更的,你怎么会在这里呀?”马建设两手向后撑,努力坐直了起来。他转了转脑袋,揉了揉脖子,长吁口气。“多亏你相救,不然今天就交代喽。”马建设自己接过缸子,美美地灌下去一大口。 “我来请李少波,人称唢呐李的。”周密三言两语,说了经过。 “哦,李师傅我认识,这儿的庙祝。”马建设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他从腿边摸起金丝边的眼镜儿,顺手用衣角轻微擦拭后,再端端正正架在鼻梁上,顺手拢拢一边倒的发型。真不愧是海派教授,马老师身材颀长,双手白皙如玉,面容清癯,头发稀疏而一丝不苟,英气勃勃的双眸,却如春风化雨,无一丁一点儿的逼迫之气。冯思远说,马教授才是大专家呢。 周密的眉头拧成了一对儿疙瘩,“马老师,出了什么事啦?您怎么一个人被困在这里呢?” “唉,怪我自己大意了,刚下到这儿,一下子就晕倒了。”马建设接过背包,打开侧面的小拉链,两根手指探入暗袋内,夹出一只印满外文的小药瓶,拧开盖子,往手心里并排倒出三粒褐色小胶囊,一扬脖子,送入口中干吞了下去。又摸出一板白色药片掰下两片放入口中,这才不慌不忙抿了几口水送服下去。 周密不由暗挑大拇指。临危不乱,不愧名教授也。但他佩服之余,心里的疑惑却不减反增。 “您不是摔下来的呀?”周密抬眼看看头顶上的岩缝。这到是解开了周密的第一个疑惑,要是顺岩石缝摔下来,身体不会离峭壁有这么远的距离。 “要是摔下来,我早报销了。”马建设嘴角一丝苦笑。“我就是底血糖犯了,唉,太大意了。” “是低血糖啊?”周密的眉头立刻舒展开了,成了两条虽近在咫尺却永远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是啊,老毛病啦。”马建设试着要站起来,周密双手用力支撑着他的胳膊肘。马建设还未及站稳,就要弯腰去掸自己裤子上的灰,周密赶紧蹲下帮忙。 “这两天可能太累,加上忽视了身体补充。”马建设接着解释道。 “那您喝过水,吃了那些药片就没事儿了吧?”周密本来还以为糖尿病只会血糖高呢。 “这毛病来得快去得快,没事了,”马建设乐呵呵道,“加上你这及时雨,还有啥担心的。” 周密没乐起来,他的第二个疑惑脱口而出: “您背包里水壶里有水呀?” “那水喝不成!”马建设回答道。 “喝不成?” “是,喝不成了。”马建设不由分说道。 前辈面前周密不敢造次,他没敢追问下去。 “马老师,您不是昨天去阎福寺了吗?”周密第三个疑问接踵而来,“听您房东卫建坤说的,”他补上一句。 “是呀,昨天没回村子,今早儿从滦镇雇车直接上来的。”马建设停顿了一下,抬手指了指悬崖上面的卧佛寺,接着说,“庙祝李师傅听说出远门好些天了,庙门托给对面农家乐的老板娘代管着呢。” 看上去教授的身体已完全无恙。月色中,那一袭瘦削而挺拔的身板儿,小巧的脑袋,紧致的臀部,与其说是教授,不如说是舞者,是那种越老越有味道的舞者。 “这里是观测星空的绝佳之地啊!”马建设仰望星空道,“小周,知道为什么吗?” “是不是因为这里地势高?”这回答乍一出口,周密就知道草率了。“天文知识我一窍不通,马老师。我学的是考古专业,专搞地底下看不见的东西。”他挠挠头找补道。 “天地大同呀,老师没教导过吗?”马建设偏着脑袋问,腰身带着四肢,如天鹅般端着伦巴的舞姿。 “是的是的,天人合一。”周密赶紧应和道。 天幕如盖,梦境般的银河向着西南方倾泻而下。此时的教授双目如炬,眼神久久聚焦在天空中。 突然,他喃喃唱念了起来:“总有七星觜相侵,两肩双足三为心,伐有三星足黑深,玉井四星右足阴,……” “马老师,马老师!”周密被吓到了。天书般的词儿,是周杰伦出了新歌吗?他抓起教授的胳膊摇起来,“没事吧?马老师,您唱的是啥歌呀?怎么没听过呢?” “什么话?”马建设倏地收回目光,表情肃穆,“这是步天歌,是中国古代描述天宫三垣二十八星宿的诗歌。”马建设环视四周,扬手说道,“方才你说‘天人合一’也算是抓住了要点,咱们祖先就是在‘天人合一’的思想下,将星空世界塑造成了‘大一统’的中国社会的翻版,封建社会的帝王百官、市井百姓、皇家宫殿、军事城寨等等,统统都被一股脑地搬到了天上。” 周密想要打断马老师,太兴奋了,十分不利于身体恢复的。 “通过这些年的考证,我认为这青华山之巅,自先秦到两汉,再到唐贞观年间,一直都是皇家最重要的观象台。从这里夜观天象,各路星座与古天文图和步天歌才能达到完全的契合。”马建设越说越急促。 “歇一歇,马老师。”周密把茶缸递过去。周密暗想,马教授的这一番宏论,说不定就是学术界的一项重大发现呢。那公开发表前应该保密呀,说漏了嘴? 马老师喝了一口水,牙缝里发出嘶嘶的声响。水凉了,刺激到了牙龈。 “厕下一物天屎沉,”他冲周密笑了笑,“你把这句像是谶语的‘步天歌’,带给你们那位北大生小冯,把功课做足,对你们在这里挖掘‘兰亭序’一定大有裨益。” 马建设拎起了背包,周密伸手接过,麻利地背上双肩。 “说不定会起到决定作用!”马建设停顿片刻,“当然,真相包含两个方面:惊喜,亦或更大的失望。”马建设继续教诲道,“你们不能全凭感觉行事,要学会在历史长河中探寻历史真像。” “您说的对!我笑冯思远‘完全凭直觉行事,超越了道理。’他似乎还沾沾自喜呢,”周密摇摇头,“这家伙虽然学的是历史,却喜欢独辟蹊径,不走寻常路。‘哗众取宠?我可是李开元老师的徒子徒孙啊。’小冯是这样为自己辩驳的。” “要知道,‘兰亭序’的超粉可远不止中国人啊,要说,那小日本才是骨灰级呢。”马教授的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 “真相很少纯粹,也从不简单。”周密恨自己管不住这张“名人名言”的嘴,他一把捂住嘴。他想起小冯常说的,“兰亭真相,一定是纯粹的,想必也一定会简单到令人瞠目结舌。” 周密心中还有最后一个疑惑如鲠在喉。“马老师,您一个人下到这里多危险呀?”周密使劲地把冒到嗓子眼的“做什么?”几个字压进了肚子里。 马建设笑了。 “厕下一物天屎沉,这里就是天屎坑呀。”马教授语气里不带丝毫戏谑。 周密搀着马教授走到岩缝下,他抬起头,准备想个什么法儿能协助他把马教授送上去。这时,他分明看见明晃晃的月色下,崖顶处探出三颗人头在向下张望。 王冬月、薛家姑娘及“滚地雷”李少波三人,他们终于找到了被困在崖下吕洞宾大脚印里居然还在谈天说地一通神聊的两个宝贝儿。 ------------ 第二十章 奉召回了东京 作为一个地道的京都人,他这一辈子逛涩谷的次数屈指可数。相较于银座和涩谷,他更加喜爱新宿,就除了涩谷车站外这座忠犬八公的塑像,这是他一生的痴迷。 时隔七年后,他回到了日本。眨眼功夫又要离开了。此生还能回来吗,他的心中不存一丝的希望。 初秋的东京,阳光出奇的充足,一架银灰色飞机拖着细长的航迹云,缓缓滑过蓝色天空。他仰脸端详着八公。下午的阳光透过大枝叶,斑斑点点地洒落在铜像光润的表面,一只三花猫卧在八公的胸下打盹儿,大理石的底座,一行歪歪扭扭的涂鸦:我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我的狗。又到下班时间了,多了一行傻呆呆沿路沿站成一条直线的男人,一个个铁着面孔憧憬着未来。 “东京的年轻人一代一代还是老样子呀,还是在这里约会。”他的心不由地一颤,“何必非得相见呢?就这样永远等下去,也是不错的吧。”端详着八公,脑际中闪过的是高桥的身影。“毕竟,如果忠诚是可靠的,那会省去多少的算计?就像面前这条秋田犬。” 一个月前,西安永宁门外的城堡大酒店,本来安排的是当天晚些时候坐高铁赶到上海与高桥见面的,却突然接到上海的线人通报说,高桥被杀。 其实高桥的遇害,他早有预感。他去上海,也就是要和高桥做个了断。可没想到,对方下手太快了。 对于这次失手,他羞愤难当。总社成立以来,上百年几代人的心血,也许因他的这次疏漏而付诸东流。悔恨交加之际,他当即向总社请罪,请求东京派一名介错人,他要在秦岭山中找一僻静之地切腹谢罪。他这种愚蠢的言行,当即遭到总社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并命他即可返回东京复命。 回到东京,总社安排他住在新宿的柏悦酒店。今天一大早,他如往常一样,独自一人在位于52层的游泳池里闷头游了几十个来回。太爽了,运动后他感到神清气爽,一身的轻快。男侍捧上一块雪白的大浴巾,他接过来擦拭干身体。就在他刚刚靠在沙滩椅上,舒舒服服地呷上了第一口冰镇豪帅快活龙舌兰之时,却突然接到总社通知:一位要人今晚召见他。 通知叮嘱他,会面时无需多嘴更不要多问。并告知他,具体的见面地点及时间,半小时后再行通知。 他心中一凛。大戏的最后一幕,终于开演了。 整半小时后,“他”接到告知,召见地点定在思出横丁的一间居酒屋。时间说早也不早了,“他”决定不回酒店,直接步行到思出横丁。自己的双脚以后还有踏上这块土地上的机会吗?希望微乎其微了。从涩谷站步行穿过明治神宫,即可达新宿南部。再最后享受一次这熟悉的空气吧。 挤过涩谷十字的人流,沿着神宫通向北,不一会儿就可越过表参道,进入了明治神宫的南参道。喧嚣声突然无影无踪。在遮天蔽日的橡树、樟树和柏树下,是宽阔的鹅卵石参道,几声鸟鸣,三两行人,多么难得的寂静啊。 ------------ 第二十一章找到了老佛爷就找到了《兰亭序》 黑田一下懵住了,他不知如何解释。朱顺他哪里知道,此时这位黑田的兜里也揣着一张中国人的身份证。这十几年来,为了漂白身份,黑田真是费尽心机,他的山口组后援队更是绞尽了脑汁,好在有互联网平台经济的加持,有多路渠道提供贴心的一条龙跨国服务。“漂白”的步骤其实不复杂:有人安排黑田以打工者的身份,到西部边陲某个小地方挨过半年,然后,再设法儿将其动迁到大西南某少数民族村寨,再耐心干上一年半载的苦力,黑田就混上了合法的居民身份。细节不必问,越问越糊涂。如此一番神操作,这家注册于南印度洋某群岛的高科技信息公司,竟完全不必与当事人客户见面,就这么神。 在身份“漂白”之前,黑田没有结交过任何中国人,朱顺是个例外。 “必须要除掉这个姓朱的,太危险了。”黑田想。他斜倚在床头上,黑着灯的房间里,香烟头一闪一闪的。 刚才,黑田非常听话地上了朱顺的宝马车,一路径直来到了夫子庙大酒店。他记下朱顺的手机号,并约定明天由他主动联系姓朱的。 朱顺带着女助理兴冲冲离开了酒店。稍等了一会儿,黑田拎起提包转身走出了这座五星级酒店富丽堂皇的大厅。一路之隔,有一家如家酒店,他用中国身份证登记了一间普通房间。 “没想到呀,在中国还有人能认出黑田,”黑田摇头苦笑,“大意啦。”他狠狠地嘬了口烟,“这盘棋下了十八年,沥血之局啊。从此以后,就是一本道。”想到大事将成未成,心脏在砰砰直跳。冷静,冷静。他默默提醒自己。 “这要是在神户,做掉这么个的娘娘腔,还不就是捏死个臭虫。”烟头亮处,露出一张门板似的黄脸。 这家连锁酒店实惠是够实惠,可隔音实在太差,隔壁新入住了两个宝贝儿,那女的一进屋,就启动了没完没了地抱怨,尖历刺耳的地域性大嗓门儿,就像大卡车踩不死的刹车片。 恍惚间,黑田回到了福原的新开地,回到了熊野町的菊水馆。兄弟们乘坐在“舞子丸号”上,从神户港一路杀向小松岛。转过头,又在米子开往鸟取的车厢中拼红了眼。 燃尽的烟头屁股依然紧紧夹在手指间。“这姓朱的,改不了的一肚子的花花肠,记忆力却依然惊人。”想到宝马车上的“助理”,黑田居然有了久违的冲动。 他狠狠再撮几口,满嘴的焦苦味儿。收不拢的思绪在脑海中不能连贯。 “我们山口组几乎就要被逼成合法的政治组织了。”田冈一雄苦苦一笑,这是他躺在涩谷中央医院的ICU病床上的的最后一句遗言,义子黑田,一直伺候在三代目的病床边。 “以后,真的只能靠耍嘴皮子吃饭吗?”葬礼后,刚满十六岁的黑田问田冈满。作为兄弟,二人也难得碰面。“耍嘴皮子,”是上方落语艺人的自谑。别看田冈一雄与不止一位在任首相私交甚密,可他平生最为不屑的就是那些个夸夸其谈的日本政客,当着面,就敢戏称他们为“耍嘴皮子的”。 “这些一本正经的家伙,连一点关西口音都没有,居然还混的人五人六的。切!”田冈一雄趿拉着木屐,撅断根一次性筷子一边剔牙一边不屑道。“我的凑座剧场可没有这帮关东佬的位置。”他一把揪住旁边一个新参者的脖领子,“别怕,小子,咱们凭真本事吃饭,即使奉公守法,咱们照样也能活命。” “极道上的饭,总不能永远吃下去吧?”那时的田冈满,刚刚大学毕业,个头儿不高,身板儿却生的比他老子还要粗壮。“怎么也得活出个日本人的样儿吧?一天到晚为一些蝇头小利打打杀杀争地盘,有啥出息。” “闭嘴,你懂个屁。”三代目呵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什么左翼、右翼,那些个鸟党,只不过比我们多了面破旗儿,再加上一通饶舌根子的破宣言罢了。除此之外,白道、黑道有啥区别?嗯?” 田冈一雄死后,田冈满曾作为制作人,拍摄、发行了由高仓健主演《山口组三代目》,从此以后,他再没在公共场合露过面。田冈满失踪了。传言很多,有说他出家当了和尚,有说他加入了日本极右翼秘密组织,还有说他去了中国大陆。 “这不肖的东西,这辈子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吗?”在人前,田冈文子总这么念叨,可黑田察觉的到,文子妈妈的眼睛后面隐藏着什么秘密,可他从不多问。 “就怕田冈满站在面前,恐怕彼此也都认不出来吧。”黑田的脑袋昏昏沉沉的,难以入睡,他索性摸黑又点着一根烟。隔壁的两口儿刚刚和好,就开始了不停的折腾,这隔音差的也太离谱了。 “阿满这家伙瞧不起极道,他要是知道咱们做的这件惊天大事,不知会作何感想?”想到这里,黑田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了,赶紧一咕噜支起身来,“田冈满不知道《任侠奥传》吗?”黑田眉头紧蹙,“山口组代代相传的神圣证物,作为三代目的独生子,田冈满能一无所知吗?” 黑田奇怪自己怎么像个傻瓜,竟然从未想到过这个的问题。十八年前,五代目渡边芳则把黑田派到中国大陆潜伏起来,去完成山口组百年来的终极使命。可怎么就轮到他黑田去独挑大梁,干这桩惊天动地的大买卖呢?显而易见,这活儿必是几代山口组的共同谋划,否则,也不会将他送去多摩的福生市,与高桥涧笠一起,共同师从胡兰成,一学十多年呢。 “也许,田冈满压根儿就不信,他是不愿为那压根儿就不可能存在的《兰亭序》真迹穷其一生?”黑田起身下床,趿拉着别扭的一次性拖鞋走到电视桌前。桌上并排放着两瓶免费的矿泉水和几样收费的小吃,他拧开一瓶,咕咚咚一口气干光。 隔壁房间还在忙活儿,刹车声也变了调儿。终于,像是有其它忍无可忍的房客敲门干涉了。 黑暗里的黑田,在兀自得意。 他佩服山口组的老前辈。全日本,即使是山口组内部的那些愣头愣脑的若头们,恐怕他们打破头也想不到,一代目山口春吉,百多年前愤然脱离大岛组,另立山头成立山口组,打打杀杀之中却另有玄机,攘权夺利的背后居然暗藏了一个如此经天纬地的大阴谋呢? “隔着大海,前辈们居然能嗅出两千年前埋下的草蛇灰线,什么鼻子呀?”黑田又拧开一瓶水,咕咚灌下一大口。 “他们是高天原的神啊。”黑田想。也真是命中注定,他的生父,已故的夜樱银次,在日本现代动漫中有独行侠之称,被奉为在世的须佐之男。而他黑田,难道不是现实版的独行侠吗? 想到从未谋面的生父,他使劲儿揉了揉鼻子。 他的父亲夜樱银次,一生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而黑田忠之浑身上下却无丁点儿他父亲的恶性,就唯独一样,黑田打小也像只夜莺,迷恋独来独往。 “孤独多好呀,”黑暗中的黑田美滋滋地咂了一口烟,“只有孤独的人才能品味出烧焦的美。”他看着滋滋的烟头,脑海里蹦出高桥那张红润润的小圆脸。高桥正相反,这家伙就爱热闹,喜欢扎堆儿。黑田用手捏住发酸的鼻头,鼻腔里突如其来一阵发痒难忍,眼看一个大喷嚏就要喷出来,黑田赶忙用双手紧紧捂住,他可不想让隔壁那俩活宝生疑,误以为有个猥琐男,正蹲在隔壁墙角听床呢。 黑田决定赶明早高铁回西安。他打消了除掉朱顺的念头。这毕竟是在中国大陆,使不得性子。更何况山口组这盘大棋,那制胜的天王山一着,多少也有他姓朱的一份功劳呢。若不是六年前,终南山下的那顿啤酒烤肉,使黑田如醍醐灌顶,他如何能挖掘出南京鼓楼西流湾的秘密,而胡先生的“偈语”,也由此迎刃而解呢? “找到老佛爷,就找到了《兰亭》。” 周弗海,汪伪政府的三号人物,于战后的1948年命归西天,病死于南京的狱中了。“到阴曹地府去找‘老佛爷’?俺又不是地藏菩萨。”当年,黑田也是带着一脑门的不解来到大陆的。先生的那句酒后“真言”,自始至终萦绕在他的耳边。 惊喜来的太突然了。谁成想,那姓朱的一通酒后高谈阔论,把黑田的脑筋从“老佛爷”,一下子引到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低调俱乐部”——南京西流湾的那座臭名昭著的地下室。后来,就顺了,《金山盛迹图》传奇经历中的种种谜团,终于被他一一破解。 何止一个“老佛爷”?牵丝攀藤,汪精卫的老婆、“梅机关”、“特高课”,全在里面搅和。居然还牵连到了“三羽乌”,筐里的烂桃可真是一个比一个大啊。 这一切,真的就只为了《兰亭序》吗?越接近成功,黑田的疑心越重。 抗战胜利后,周弗海被判无期徒刑,关押在南京老虎桥监狱。他为自己狡辩,说他周某人是奉领袖之命打入汪伪政府的,而当年这些绝密的最高指令全都是通过戴笠单线下达。只可惜呀,人算不如天算,他的这位雨浓兄寿短命促,就在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戴局长神鬼莫测地折戟于南京西郊的岱山。不肖说,如此一来,多少抗战大员总算能睡上好觉了。倒霉的却是周佛然,这个自称史上最大的卧底,这下好了,把牢底坐穿也死无对证。没多久,“老佛爷”抑郁暴病而终。 地下室故纸堆中刨出来的只言片语,唐宫废址上残碑断碣上的蛛丝马迹,五花八门的学术交流中的真知灼见,甚至三教九流们的侃侃高论、口耳相传,黑田全都不遗余力加以收集、归拢,视若珍宝。他焚膏继晷,抽丝剥茧,索引探微,钩沉考证,终于,几条明晰的,游离于正统历史教科书之外的证据链条,被渐次剥离出来。看着这些不可思议的历史伏脉,黑田惊奇地发现,所有线索,无不诡异地指向了秦岭北麓的那个小山村。 这场大戏该收场了。可他黑田是主角吗? 主角?嘿嘿,黑田心中敞亮得很。别说他小小的黑田,就算整个山口组充其量也就是跑龙套的。真正的主角是永田町,是二重桥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山口组从百年前的一代目到而今的六代目,所有的殚心竭虑、日思夜想,这一切真的都是为了那幅两千年前的东晋手卷吗? 这么些年来,黑田已有所悟,为圣物《任侠奥传》补白,只是山口组代代薪火相传的精神由头。毕竟,若没有崇高的理想作为口号,就难以笼络死心塌地的信徒。况且,山口组可不是草台班子。 作为极道上的带头大哥,开公司捞钱一直是山口组的拿手好戏。“甲阳运输”,多年来执日本港口货运之牛耳。“神户艺能”、“东宝影业”,其旗下的艺人长期垄断了日本娱乐行业,属下的影星、歌星层出不穷,个个如雷贯耳;山口组独家操纵的红白歌会、浪花节更是盛极一时。都是顶呱呱的摇钱树呀:高仓健、江利智慧美、宫城千鹤子、美空云雀、广泽虎造…… 前些时候,黑田听若头说过,他们这个六代目司忍眼光更加超前,自他接任以来,驾驶着山口组这辆老爷车,那是嗖嗖地弯道超车。他们布局区块链,操盘信托,去年在比特币交易上狠狠地收割了全世界的韭菜一把。黑田不懂什么互联网,可他知道,对山口组来说,赚钱就是硬道理,“这才真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呢。”有说,是日本无名氏发明了比特币。他笑了,隐姓埋名是山口组的铁律;闷声不响发大财是山口组百年不倒的秘诀。只可惜了,美丽的秦巴山区,多少小水电站开山毁林、河水断流,多少台机器夜以继日地拼命“挖矿”,所耗电力之大,令人咂舌,所得产出却看不见、摸不着,全都白白地交了智商税。还有那个二维码,连内苑村卖菜的老婆子都在使。黑田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就笑了,这玩意儿也太日本了,这不就是雕佑西的刺青落款吗?弟兄们的屁股蛋上谁没有这么一小块儿? 一直到后半夜,夫子庙才终于安静了下来,隔壁房间也消停了。 “《兰亭序》是奇葩中的奇葩。”这是胡兰成的口头语。仰赖这位先生孜孜不倦的栽培,才造就了黑田、高桥的汉文化功底。 “就觉得高桥这家伙对《兰亭序》的兴趣锐减,难不成,《兰亭序》只是开胃菜,还真是‘老鼠拖油瓶大头在后头’?”黑田心里嘟哝,“这小子死的真不是时候。”黑田知道,今夜的睡眠算是泡汤了,他索性爬起来给自己冲了一杯免费的速溶咖啡,却咕咚一口喝的太急,烫得他直跳。“否则的话,也实在是说不通。《兰亭序》真迹,于中国、于全人类,的确是毋庸置疑的顶尖瑰宝。即便如此,那也不至让咱们用一个世纪的时间,持续不断地动用各种势力,甚至国家力量去攫取吧?何况,那一张薄薄的东晋蚕茧纸,真的能流传至今吗?” “是谁杀了高桥呢?”黑田不信刘金铭会是杀人犯。 黑田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双眼睛,在信可乐也亭,在列车细雨蒙蒙的玻璃窗外。 小时候,黑田是见过鬼的,对这对儿眼睛更不陌生。 那是每年的七月十五,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天。每当这一天,太阳落山后,妈妈是不允许黑田出门的。可管得越严,小黑田偏偏越是要想尽各种花招溜出去。街上虽见不到一个人影,可满街的鱼腥味儿在引诱着他。他独自一人顺着神户港的弁天滨界隈,一直溜达到川崎町。他每次逃学就喜欢顺着这条湿漉漉的码头工人小道无所事事地瞎溜达。有个秘密,没告任何人。每年的这个夜里,溜出家门后,贴着街边走着走着,不知那条侧巷里,就会冷不丁冒出一个戴着大斗笠的小和尚,小和尚悄无声息只管低头前行。忽明忽暗的路灯下,小黑田被牵着鼻子跟在小和尚的身后,完全不由自主。是白灯笼,那盏挂在小和尚脑后的白灯笼,让他如着了魔般地一直跟着走下去。小黑田想喊,却出不了声。小和尚不回头,黑田就只得这样一直跟下去。白灯笼浮游在小街的中央。小黑田怕了,可却没法停下脚步。只有等到远处有了行人,那小和尚立马上就会溜走。 黑田从未正面见到过那张脸。 黑田打了个尿战,他赶紧冲进卫生间。 “那是提灯小僧啊,”有一次小黑田说漏了嘴,圆子妈妈听闻顿时大惊失色,“那是妖怪。” 妈妈告诉黑田,那“提灯小僧”是个怨灵,生来没有脸。这小小的鬼魂专们祸害儿童,总是会在盂兰盆节的夜里出现在神户的偏僻小巷,去引诱那些心野的小男孩,如果一旦被它拖入黑暗中,谁也别想再找到回家的路了。 没有脸?可小黑田分明瞧见,一对儿黑眼珠子,悬挂在“提灯小僧”的月代头之前。记忆模糊了,“提灯小僧”那对算盘珠子般的瞳孔,已被他从孩提时代的脑海里渐渐抹去了。后来,黑田惊奇地发现,近代蔓延日本列岛的极右翼势力,不就是“提灯小僧”吗?“提灯小僧”长大了。 “你参加了右翼?”黑田有次问高桥。 “我不是鸟,没有翼。”高桥这样回答。这小子被赶出师门时,喊出了那句“到黑龙会去”,黑田料想高桥这只鸟将来会生出什么样的翅膀。他们这一类人,所狂热追求的无非是什么“国家主义”、“皇国史观”、“尊皇、攘夷”,那些骗人的把戏。这帮家伙自诩为“士”,好像对荣华富贵什么的嗤之以鼻。可口袋里要是没俩钱,高桥这小子能撑几天? “如此看来,《兰亭序》的迷踪,要和高桥的那些‘主义’缠一块儿了。”一碰到政治问题,黑田就头疼,他索性不想了。 南方天早。这才5点刚过,巴掌大的玻璃窗上已发白透亮,街上也早已是人欢马叫。 可不敢让姓朱的再缠上,马上离开南京。 黑田胡乱洗漱一番,穿戴齐整。他拎包来到一楼柜台结账。“结过了。”值班小伙头儿闷头咕哝一句。黑田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扭头一看,楞住了。 只见朱顺乐呵呵地推门进来,人还没到近前,一口的南京大嗓门就迎面扑了上来。“走,黑田兄,一起弄点儿好滴切切。先来一大碗皮肚面,阿好?” 黑田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句中国俗语差点儿脱口而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 第二十二 一点就炸的 “神兵队“ 可“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日本的传媒,要把他们这种人描绘成一点就炸的炸药桶。 “‘神兵队事件’后,我们成了暴力的代名词。”“他”走上北参道。前方不远,坐落于参天古木中的明治神宫,掩映在夕阳的余晖之下。 过了神宫桥,“他”在大鸟居前收住脚步微微鞠躬行礼。眼前的一幕令他诧异。那些从鸟居下匆匆而过的日本人,几乎就像在逛涩谷的中央街,一个个东张西望,无人驻足,更不用说行礼了。 “我们哪里是火药桶啊,我们只不过是向这些无礼的家伙伸出了饱含怨恨的一拳。”“他”在心里说道。 手水舍旁空荡荡的没一个人。“他”拿起竹勺子完成了一遍洗手、漱口的流程,然后向着正殿方向默默注视了片刻,一转身,加快脚步离开了此地。 一刻钟后,“他”在新宿西口站跳下巴士。顿时间,放眼的暖意,令他不禁动心。此刻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天际处落日熔金。晚霞的余晖恰到好处地洒满石板铺就的老街,饱经岁月打磨的路面熠熠放光。参差不齐的电杆之间,如麻的电线摇摇下坠,成百上千的麻雀挤在上面排成一排,叽叽喳喳叫个不歇。各家老板神气活现的,身着雪白的围裙,双手扎在腰间,踌躇满志四顾片刻后再点上一支香烟,然后,不慌不忙地端详着刚刚挂出的木制招牌。这自家招牌也许挂了成百年,天天同样的程序,店老板新老更替,不变的是那种笃定的神情和滋味儿。华灯初上,三三两两的客人们,大呼小叫地推开居酒屋的障子门,屋内无拘无束的喧哗声像开了闸的洪水般一涌而出。店门重又闭拢,热闹虽被关在了屋内,小巷中却酒意渐浓。 “我是一个女人,我要活的像模像样……”不远处仿佛飘来带着南洋口音的歌声。“他”隔着车水马龙的靖国通,默默地望着歌舞伎町的方向。 “他”是她多年前的一个“猎物”。那一天,同样的时辰,在皇宫酒吧的水晶玻璃转门外瞥见她的一瞬间,“他”浑身过电般地呆住了。高高的颧骨,棕色的大眼,她就像是从落霞中走出的异域天使。很长时间,“他”都不敢正视这段邂逅。那双颤栗的双肩,柔若无骨,一定会摧毁“他”的意志,“意气”之美也便荡然无存。 没多久,“他”被派往大陆。 “他”听说,她后来去了天堂酒吧,做了陪酒女郎的领班,成了一名妈妈桑。而“他”,单枪匹马奔赴大陆,去挽救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大和民族。 东京新宿的思出横丁又窄又短,全长不足五十米,小街的最窄处二人相遇需侧身才能相互通过,趿拉着木屐的艺伎们,得儿得儿地扭过去也用不了几分钟。你要想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并排走,就得时刻小心别像个乡巴佬一样,非得踢翻店门外那些横七竖八的纸灯箱。你还得留神自己的脖子,别总是伸的像个好奇的长颈鹿似的,每次都碰得那些个别出心裁的门店招牌晃来晃去的。 当然,最要紧的是不要缩头缩脑地东张西望,让东京人一看就知你打关西而来。要知道,这里虽是东京最简陋最便宜最不起眼的背街小巷,却也是这座国际大都市最自以为是的地方。 “他”低下头,深呼一口气,伸手拉开了酒屋的障子门。 ------------ 第二十三章 思出横丁的居酒屋 别家店的临街门窗早就换成玻璃,独这家依旧保留了江户风格的纸糊障子门,每天凌晨打烊时,伙计儿都要费劲巴力地搬一摞老门板,一块块地将临街的门窗上起来。 “您来啦。”没想到出来招呼的掌柜是个女人。这条街上有九十多家的烧烤店和居酒屋,女掌柜还真是凤毛麟角呢。“他”依稀记得,有一家店名叫若月的拉面馆,由于男主人死的早,才不得不一直靠女主人支撑着。 “他”微微点头示意,双眼盯着脚下。进门后,“他”转身带上沉甸甸的障子门。说起来,思出横丁的居酒屋有很多老饕们津津乐道的别样风格,但说到底,它们共同的特点就是小,而这家,更是小的出奇。两叠多的店堂面积,三边合围的条木桌边,只容得下三把木凳,也就是说,只能同时招待三位客人。 木条桌里面,一条月白的布帘将厨房内外半遮半拦,一名中年男子在里面低头操作着。 此刻,三张木凳都空着,还没有一位客人上座。 “您请跟我上楼。”女人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两排晶莹的牙齿。他跟在后面,顺右侧小过道向里走。女人身着深色和服,上绣紫藤花,嵌银丝的锦缎腰带束于胸前,小巧玲珑的高齿木屐踏着小碎步,嗒嗒地在前面领路。而“他”的视线,却怎么也躲不开眼前那一丛黑亮的裂桃式发髻,以及丝滑的后领上那一抹雪白的月牙弧线。 木楼梯虽窄,脚下却很结实。二楼的楼梯口前,横着一条长长的门廊,门廊的一端供奉着狐仙大人,小小简陋的供案上点着香烛。 女人拉开障子门,光脚跪身进去。 “一对儿好小脚。”楞神儿的一当儿,“他”想到了长安皮影戏中的“荤词儿”。 “请进吧,先生在等你。”女人柔声向门外说道。 “他”弯腰脱去皮鞋,抬腿走了屋内。出乎他意料,这间和屋到是十分的宽敞,足有六叠之大,纯和式的风格极尽简约,一切都是白色。 蔺草面的榻榻米,一张朱漆小炕桌旁,赫然一位老者,盘腿端坐着。这老者面容清癯,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派头。一头灰白浓密的鬈发,两道眉尾一直抹到下颚。 “首相先生!”“他”脱口惊叫一声。没错,眼前的这位老者非是别人,正是曾经的内阁总理大臣,也就是前首相。想当年,这副尊容,那可是妇孺皆知。要知道,他创造了本国首相在位时间的最长记录,87—89届连续三任,共5年半之长,这在屁股都甭想坐热的永田町,也算是个奇迹了。 比起电视里的形象,眼前这位显得和蔼有加。 “辛苦啦,请坐吧。”老人笑容可掬,侧身对他微微点了点头,腰板挺得笔直,中气十足。 女子将“他”领到小桌子对面就坐。 “盘腿坐还行吗?”老人眼睛里洋溢着笑意,那一头标志性的灰白浓密的中分长发下一张冷峻的瘦脸,依然令人有不怒自威之感。 “腿有些打不过弯了。”“他”不好意思地微微咧了咧嘴,颇为费劲地勉强盘腿坐下。坐定后,“他”再次向老者弯腰行礼。 老者也微微欠身致意。 “先来杯啤酒吧,”老者对女人示意道,“给年轻人来冰的,我这老头子就喝杯温的吧。” “啤酒要什么牌的呢?” “修道院。” 女人迈着碎步走过去。短短的几步,走起来如小细浪漫过沙堤,他又出了神。刚才没留意到,这间屋子一进障子门的左手边靠墙,设有一玲珑精致的小吧台。 老者端详着“他”,眯缝着一双儿细眼,嘴角、眼角以及眉角一对对儿的全都挂了下来。 “听说,现在的中国女人不伺候男人了,是这样吗?” “他”赶忙弓了弓上身,双眼盯着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哦,确实有这种情况,不过主要看在什么地方,”“他”抬起头,“像上海那种大都市,都是男人下厨房做菜的。” “中国,可真大呀!”老者眯起双眼,从牙缝中吸了口气。 “那么,在那边,夫妻两个谁给谁斟酒呢?”女人手里捧着个拉丝的不锈钢托盘走过来,款款问道。她先在桌子上摆上两张雪白暗花的杯垫,再各放上一只无脚、细长的玻璃杯。 “夫妻交杯酒,总该是相互斟酒吧?哈哈!”老者大笑,一头长发跟随抖动。女人瞄了他一眼,脸上泛起红晕。 “中国人一般是自斟自饮,”他认真地对女人说道,“只有在应酬的场合,下属是一定给上司倒酒,晚辈一定要给年长者倒酒的。” “还是中国人懂义理啊。”老者频频点头称是。 女人两只细白的双手捧着一瓶比利时修道院啤酒,缓缓倒入酒杯。她先从距离杯子10厘米的高度慢慢注酒,先制造出浓厚的泡沫,再略微加快倒酒的速度,用酒水将杯中的啤酒泡沫截住。粉白的无名指上,嵌着一枚细细的金戒指。 “这种啤酒要分两次到,才能磨去苦味的棱角,”老者端起酒杯先尝了一口,“这样喝才柔和啊。来,干杯!” “他”下意识端起杯子起立,又立刻反应此刻已身在日本,马上又盘腿坐下,双手端杯伸过去轻轻碰杯。 “干杯!”“他”一干而尽,顿时一股蛇麻草和橘子皮的混合味沁入心脾。“他”终于领教了,别看此地小小蜗居不甚起眼,这里可是东京唯一的米其林三星居酒屋呢。 老者此刻的身心全在酒里了,慢慢把玩着酒杯。女人在专心倒酒,并不时地用一块雪白的餐巾将杯上的冰雾擦拭掉,丰腴的溜肩在微微悸动。 “高桥死了?”老者突然抬起眼说道。 “他“一惊,慌忙站起,“是!”头顶几乎要碰到天花板。 “坐下,坐下,”老者摆了摆手,突然脸一沉,“高桥该死!” “他”低头沉默着。和屋里没有丝毫的声响,凝结的空气在颤抖。 好一会儿,“他”才敢慢慢抬起头瞄了眼对面,顿时惊了一跳,“他”赶紧用一只手紧紧捂住嘴巴。只见刚刚还慈眉善目的老者,这会儿突然换成了另一付面容:灰白的长发散乱地挂在两颊前,半睁半闭的一对儿白眼珠子向上不停翻动,死死盯着天花板,就像一只蟾蜍大仙坐在昏暗的洞窟中,吞吐着氤氲妖气。 “不愧是神奈川的癞蛤蟆呀,”“他”记起来这位前首相妇孺皆知的绰号。“要是再吃胖些才更像呢。”“他”暗自寻思道。 从开始就知道不是请“他”来喝酒的。 “知道高桥那小子被何人所杀吗?”蟾蜍大仙一个激灵跳回尘世,一切恢复如常。 “嗯,这个,”“他”局促地使劲挠头。“这个实在不好说,发生的太突然了。”“他”双手握着酒杯,两肘支撑在小桌上。“根据情报来看,不像是小毛贼做的活儿。”“他”瞥了眼闷声不响在一旁伺候他们的女人。 意识到脑子跑毛了,“他”赶紧咽下口水定定神。 “该不会是山口组干的吧?”“他”谦卑的眼神在悄悄地试探,“那手法,像是关西的路数。”他的第一感也告诉他,高桥的被害,绝非生意场上的谋财害命,这家伙一定是被日本人干掉的。 “不是山口组。” “哦?”“他”又吃一惊。看来,一切尽在这位大人物掌控之中。 “高桥被山口组收买了,”大人物轻描淡写道,那两道山峦般的眉峰向上挑了挑,“神户那帮狡猾的家伙,到底把高桥这个混蛋拉下水了。” “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怪不得总觉得高桥不大对劲儿。”“他”的脑子在过电影,回想着那个总是闪闪烁烁的高桥笠间,“没的说,一定是黑田搞得把戏。”他懊恼至极。“早知道,在皇峪寺村就把黑田给干掉,神不知鬼不觉的,要省去多少麻烦。” 一阵长长的沉默。 “这两个人,那个黑田和高桥,他们都是胡兰成的学生吧?”大人物接过女人捧上来的一块热毛巾,擦擦手。 “他”以为接见就此结束了,赶忙说,“可是,据我判断,那件东西高桥绝对还没弄到手呢。” 大人物把毛巾放下,一双细眼盯着他,“是爱国社,派人去上海除掉了高桥。” “他”居然没有惊讶,那手法,“他”太熟悉了。毕竟,家中的几代男人都是爱国社的死党啊。 “高桥,那是一个圈套,是灌给其他觊觎者的一付迷魂汤。”大人物的嘴唇极薄,说话完全不用张口,但带着浓重的神奈川口音的发音却很清晰异常,无愧是日本的老牌政客。 “山口组这么多年不顾一切追逐《兰亭序》,总有一天,要坏了我们的大事儿,日本终将会毁在他们的手里。”老先生双手并拢,手心向内,慢慢举过额头。“他”懂得,这是爱国社的明咒手印。 “他”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大人物把话挑的再明白不过了,那件圣物才是大和民族的终极目标,是爱国社,接过了先辈的接力棒,孜孜以求百年。现在,真像露出了冰山一角。圣物虽未现身,可它与《兰亭》,可能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那件东西是有灵性的,必不能落入鼠辈之手。”老者脸上那两道从鼻子两旁一直下切到嘴角的褶皱,宛如荒原上的沟壑,任由风吹雨蚀,依然刀刻斧砍般峻险陡峭。“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老人死死盯着他,“圣物一但现身,爱国社的历史使命即宣告终结,爱国社将被我们自己从地球上彻底抹去。” 当然,爱国社的秘密章程他烂熟于心,第一条就是:翻遍地球也要找到那件圣物,并立即就地销毁。爱国社随即就地解散。” “我明白,”“他”说,“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嗯?”老者拧过头来,把耳朵侧向他。 “我已探明大致的藏匿范围,但需要进一步精确定位,毕竟下手的机会可能只有一次。”“他”小心翼翼但口气坚定的说道。 “两千多年啦,真想一睹真面容啊。”老者仰面叹了起来。 “非要销毁吗?带回日本再销毁不行吗?” “绝对不可以。”老人把酒杯一顿,眉头紧蹙,如同北海道冷漠的峭壁。“天命不可违,否则,引发了天怒后果不堪设想。”神奈川的蟾蜍再次附体。 “他”明白,所谓“天命”、“天怒”,那是日出之国的天尊。 “《兰亭序》真迹可带回。”老者眼中闪着狡黠,“这事儿,我们甚至于连外交风险都没有。反正中国学界众口一词,否定真迹依然存于世间,并铁定认为它早已随葬唐太宗于昭陵。中国人把司马迁背的太熟了。”老人摇晃着脑袋,啧啧有声地继续说,“那位令人尊敬的郭沫若先生甚至曾发文考证说,王羲之根本就没有写过什么《兰亭序》,所谓天下第一行书完全是后人的托伪之作。” 老人呷了一口酒,侧过脸对着女人接着说,“中国人真是匪夷所思啊。” “大陆那边的重要文化财比京都还要多吧?”女人低语问道, 脸颊上涌起两朵红晕。 “哈哈哈!”前首相老先生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女人低头抿嘴笑笑。 “但愿兰亭无恙。”老人两眼放光,一脸的沟壑全都绽开了。“《兰亭序》,乃是人类能够极限驾驭的美啊。” 看着眼前心花怒放的老领导,“他”却在心里暗自盘算。若今后能将《兰亭》带回日本,那不是明显隐含着一个前提吗?这个前提就是:爱国社的使命完成后,他还能活着!想到此,他浑身顿感一阵彻骨的舒畅,仰脖一口干尽了杯中物,并像长安人那样,杯口朝下亮了亮杯。杯壁上,依然还挂着小半杯的泡沫。 “《兰亭序》嘛,只可顺手牵羊,不可太过贪恋,贻误了大事,高桥就是前车之鉴啊。”老人一脸肃然。“庆幸的是,神户那帮蠢货们,费尽了心机,把高桥拉下水,却连毛都没有沾一根,咔嚓,高桥被灭口了。哈哈!”他嘿嘿干笑了两声。“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啊,王右军的墨宝还填不饱这些饿鬼。” 不是亲眼所见怎会相信,这样的前首相大人物,居然也会爆如此粗口。 “是,先生,我明白!”“他”双手端着酒杯,迎向老人伸过来的啤酒杯。 “神户的黑田,那家伙是个人物。”“他”一饮而尽。“好在,六代目司忍自以为是,这家伙居然亲自去大陆插手,只会碍手碍脚帮倒忙,料黑田那小子天大的本事也难以施展。” “说的对。你一定要利用这一点,让他们相互掣肘。”老先生也一口干尽,学着将杯口朝下高高举起摇了又摇,还眯上一只眼,朝着杯子里面张望。 “你那个山沟,真是令人神往呀。我这把老骨头要是再年轻几十岁,也想去一趟长安。” “您也不老呀?”女人说着又给满上一杯。 “是吗?哈哈哈!”老者酒劲上来了,女人被他盯得满脸通红。 “您作为首相不会没去过西安吧?”她讪讪道。 “哈哈哈!你戳中了我一辈子的痛啊。”干笑声里,听不出有什么的疼。“那时候,中国人抗议我参拜靖国神社,他们把我封为极右翼的军国主义复活者,我在中国人眼中,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是个反面教材。”老者歇歇嗓子,看着空空如也的玻璃杯。 “其实,他们说的没错!”老者哈哈大笑道。 ------------ 第二十四章 岛国最伟大的一次偷窥 “理子,照以前的老样子给我来一份。”老先生兴致愈浓,“年轻人也来点什么主食?可不能让你饿着肚子走哟。” “嗯,随便来点什么吧。”“他”欠了欠身体,回答道。 女人莞尔一笑,“哈,思出横丁的菜单上可没有随便这道中国菜呢。”她瞟了眼他,“咱们家的干烤鳗鱼可以尝一尝的。” “对呀,吃鳗鱼不一定非得去成田。哈哈哈!”老者鬓角下一绺灰白的鬈发随着笑声抖动。 “好,好。就来一份鳗鱼很好。”“他”这个人从小不好吃,这一点到不像个京都人。再说这些年,日本的滋味儿也快忘光了,到是几天不吃凉皮、肉夹馍,嘴里就寡淡的不行,尤其是那个冰峰牌汽水,真不知道有啥魔力。 和室的木窗外洒满清辉,小街上飘来阵阵人语,就像飞落了一群夜宿的鸟雀。 “来,喝下这最后一杯吧。”女人给自己也到了小半杯,双手捧起酒杯敬酒。 “赤坂美人,”“他”暗想,“这女人,八成就是坊间传说的那位赤坂美人吧?”关于前首相的八卦,他多少有所耳闻。“当年,那赤坂美人如何令这位前首相大人恣意使性、欲罢不能,大小媒体如蝇逐臭、争相披露。在花柳界,那可是一段风流佳话呢。” “真行啊。”一丝苦涩刚刚冒出,立刻就被心头的另一缕温馨包住。遥远的秦岭,遥远的山村,遥远的梦。 女人哒哒哒地下了楼。 “爱国社解散了。”老者突然冒出一句。 “啊?”“他”一惊,赶紧把魂拉了回来。 “爱国社昨晚正式解散。” “可是……” “你现在只对一人负责。”老人对着窗口,一字一句的说道。对面人家的临街墙上,空调管线与架空电线盘根错节的,千头万绪。 老人双眼炯炯,放着光。“有关的秘密章程,早在爱国社成立之初的昭和十一年,就定好了。” “他”愣了。 他的确听说过爱国社存在一个秘密章程,但非一般成员可知。“他”心想,难怪这次奉命回日本,可总社却一直没有召见“他”,“他”心里还多少有些不爽呢。 “只对一人负责,省去多少扯皮事儿,好是好,可眼前这位毕竟有八十多岁了吧?虽说精神矍铄非常人可比,但万一呢……”“他”心里打起鼓来。 对方一眼看破“他”心中的疑虑。 “神圣使命,最后一番,‘爱国社’一切善后全部划归‘樱社’,由阴阳师亲自领导。”老者看似漫不经心道。 “阴阳师?” “是啊,阴阳师这个代号很贴切,他与平安时代的‘白狐公子’同宗,也都是阿倍仲麻吕的子孙呢。” 听闻此言,“他”目瞪口呆。“他”早有耳闻,这“樱社”是“爱国社”内部的一个精英组织,是岛国金字塔的顶尖。 “阴…阴阳师,他……他要亲自过……问吗?”舌头不听使唤了,没想到如此伟大的人物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他”感到浑身燥热。 “不是过问,是参与!”老者枯瘦的手臂轻轻一挥。“圣物即将现身于世,石破天惊之时,爱国社之神圣使命归于终结。”沙哑的嗓门堵住了,老人家扭过脸望向窗外。侧面看去,那巨大的鹰钩鼻好像用刀子削出来的一般,占据了其面部的一多半。滦镇后街有个马仙儿曾言,鹰钩鼻乃无情无义而天随人愿之相也。 “他”愣愣地端详着面前这座大鼻子,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安土桃山时代,那位被誉为侠盗的石川五右卫门。大盗站立在南禅寺山门外眺望春天景色的侧影,那可是关西歌舞伎表演中,大侠出场的标准动作啊。 老先生将目光收回,心情已平复,面如止水。 “让那把悬挂在我们脑袋上,达两千二百三十一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灰飞烟灭去吧,从此,大和民族将再无精神束缚。”老先生得意洋洋起来,嘴角上的两道褶皱直插云霄,深不见底。 “先生,那圣物是长是扁、是方是圆,到底是何等摸样呀?” “见到它,你自然就明白了。” “我还是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眉头紧皱,五指并拢使劲儿搔着后脑勺。“我担心,万一过手的宝贝,与我面对面失之交臂,那可如何是好呢?” “绝无此可能。”老者抬起头“见到它,你就知道它就是你要找的。但凡大和的忠实子孙,谁不渴望拥有?那是娘胎里的记忆。” “拥有?”“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不是说就地毁掉吗?” “对,毁掉了就拥有了。” “他”无言以对。但在“他”脑海深处的隧洞中,好像有了一星半点儿的亮光。“可是,您能不能直接告知我,那是件什么东西呢?”“他”借着酒劲儿,愣愣地追问。这些年深受长安民风的浸淫,肠子里装不下二两荤腥。 轻盈欢快的木屐声哒哒哒的上来了。 老者扬起脸,打量着头顶上的那盏樟子松格子吊灯,舌头在口中不停地翻动。过了不一会儿,那漫不经心的舌头突然卷出一句,“关于那件东西到底是何物嘛,”老者顿了顿,捋直舌头,一字一句说道: “我也不知道。” “您也不知道?”“他”顿时哭笑不得。 “因为,没人知道。”老人奇异的长眉梢,如尾须般挑动着。 “那阴阳师呢?他这么伟大的人物,理应无所不知吧?” “他如何会知道?”老人家一摆手,点点炕桌,“来,咱们开动吧。” 朱漆桧木的食品托盘上了桌,一整条油光厚实的烤鳗鱼,就像被褥一样平展地铺在长条形的“美浓烧”陶瓷盘上,浓油赤酱,锅气十足。 “我开动啦!”“他”垂涎欲滴,也没顾得撒上些花椒末子,就迫不及待地挥动起筷子。 老先生看着“他”狼吞虎咽,与女人相视一笑。女人慢声细语道,“您也请用餐吧。” 摆在老者面前是一份儿平平常常蒲公英蛋包饭,一小碗味增清汤的表面上,飘浮着几粒葱花。 “非要说有人知道那件东西的样貌和底细,”老先生端起黑田辰秋的黑漆碗,顺着上沿儿把葱花吹开,喝了一小口,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恐怕只有陛下了。” 鳗鱼刺卡住了嗓子眼儿,“他”强忍住不许自己咳出来。 “您是说将要登……登基的……?”“他”喘着粗气,满脸憋的通红。 “冷泉天皇陛下。”老先生断然打断了他。蛋包饭上的鸡蛋饼被用筷子打了个对折,枯瘦细长的手背上,几条青筋如同像蚯蚓般游走。 老人家用筷子尖撮起一小团饭粒,抬眼接着说,“不过,你的理解也不能说是全错。” “冷泉天皇?”“他”快速掐着手指头计算着朝代,“平安时代的冷泉天皇,好像是康保年即位的呀,康保几年呢?”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康保四年,也就是西元967年。”老者继续撮着蛋包饭。 “哇,”理子突然惊呼起来,吓了“他”一哆嗦,“好厉害,一千多年前的事了。”理子抚掌道。 “他”把日本天皇纪年好容易算清楚了,这是爱国社的必修课。 “冷泉天皇是日本第63代天皇,是村上天皇与藤原安子的第二位皇子,”“他”抬头向老者说道,“不知,我说的准不准确?” 老先生用筷子拨着饭米粒。 “就是那位疯疯癫癫的天皇吗?”理子歪着脑袋问道。 “他”沉思了片刻,附和理子道:“据说皇子小时候就不正常,喜欢到处放火。” “在我老家的‘落语’中,这位天皇陛下永远被扮成了缺心眼儿的角色。”理子眨着双眼认真地说道。 “他老人家还偷看……”理子沉浸在绘声绘色的大阪相声之中。突然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头,她急忙捂住自己的嘴。 ------------ 第二十五章 还能活着回东京吗? “偷看什么?”老者咕哝道,脸拉的老长。神奈川的那只蛤蟆又来了。 “偷看……”她没敢说下去。 “没什么不能说的,这是大和民族最伟大的一次偷看。”老者把碗筷推到一边。“没错,冷泉天皇即位后,在皇宫内偷偷地撬开了盛放着八坂琼勾玉的木箱子。”老者左右瞧瞧两人,接着说道。 “皇宫里就陛下一个人吗?”此话刚一出口,理子就意识到自己的又多嘴了。她喜欢追剧,尤其是后宫戏。虽然她每次总是能从戏的开头直接正确地猜出结尾。 “深更半夜的,都还不睡吗?”老者瞪了她一眼,她也不急不恼地回视着他。 “《紫式部日记》上好像说,冷泉陛下并没有偷看到八坂琼勾玉的真面目,”“他”对老者说道,“在陛下解开丝带时候,包裹勾玉的木箱突然冒出一股白烟,吓得陛下惊慌失措地逃跑了。” “紫式部的源氏物语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日记,那都是写给后宫的娘们儿看的,”老者不屑地扬了扬长眉。“陛下看到了那件神物。” “啊,看到了?”两人不约而同张着大嘴惊叹道。 “看到了。” 老者停顿片刻接着说道: “所以陛下就疯了。” 女人抚掌笑道,“原来冷泉天皇老人家,是在目睹了八坂琼勾玉之后才疯的呀?” “可是书上说……”“他”嗫嚅道。 “女人的书何足为凭。书都是人编的,尤其史书,更加是投当权者之所好。所谓修史,不就是根据某人的喜好,像打扮小姑娘一样任意篡改前史以粉饰当下吗?不然,谁会唱赞歌?历来如此,哈哈哈。” “也确实,”“他”想,“紫式部的确乃扫眉才子,可再怎么说,她也是藤原家的女人啊。” “那八坂琼勾玉虽然从未‘御开账’,”“他”不解地询问道,“可那神物的模样妇孺皆知呀,就一块光溜溜的勾玉,也没什么特别唬人之处嘛?怎么冷泉陛下看到后就疯了呢?” 老者撇撇嘴,“不论是‘御前立’,还是网络媒体的照片,有谁真正看到过勾玉的正面吗?咱们难道不是永远只能看到它的背面吗?” “哦?”“他”脑海里劈过一道闪电。“难不成,冷泉陛下看到了八坂琼勾玉的另一面?那不为人知、从未露出庐山真面目的正面?” “他”在脑海里回放电影。 几个月前,德仁天皇“剑玺等继承之仪”在媒体上直播。所谓“继承之仪”是正式登记前最重要的仪式。当看到三件神器被“轻率地”分别放置在高低不一的三张简陋的木头儿小板凳之上时,“他”内心充满着一股莫名的惶恐不安。有关神物的仪轨,爱国社的所有社员无不耳熟能详。 八阪琼勾玉在任何时候,必须永远保持水平放置,无论何种情况下都绝不允许有丝毫的倾斜。 脑海里的电影胶片花了,“他”却突然如醍醐灌顶般顿悟。也就是说,勾玉的另一面,绝对绝对不可示人。 “冷泉陛下难道在勾玉的另一面看到了什么狐仙鬼怪,以至于被吓疯了?”他自言自语道。 “恐怕是碰到了搓注连绳的女鬼,听说陛下小时候喜欢到处放火玩。”理子又开始追剧了。 “冷泉陛下也根本没疯。”老者的手指头用力地敲着桌面,断然说道,“陛下是装疯的。” “装疯?” “装疯。” “为什么呢?” “冷泉天皇陛下偷看了勾玉的背面,一定发现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以至于心灰意冷,陛下决定装疯,然后退位。”老者叹道。“既然冷泉陛下以魏晋风度自诩,那装疯退位也是他的必然选择和归宿。” “为什么呢?” “神话破灭了。” “神话?” “天皇的神话瞬间坍塌了。” “可既然是神话,原本不就是后人编的吗?” “对日本而言,天皇的神话是载入《日本书纪》的正史,从古至今不容置疑,这就是皇国史观,即日本自古就是以天照大神为皇祖的万世一系的天皇所统治的国家,此乃大和民族屹立于世的根本之所在。而这个维系大日本帝国全体国民灵魂的精神楼阁在冷泉陛下眼前灰飞烟灭了,陛下的能不崩溃吗?” “灰飞烟灭?难怪他老人家喜欢放火呢?”理子没心没肺地叹道。 “就等着那把炉火啦。”老者漠然说道,“人生在世,谁不是在等着把自己肉身烧为灰烬的那最后一把火呢?” 一时间,和屋内的气氛异常沉重,像是浸透了冰水的棉絮压在胸口,憋屈而沮丧。“可是,”“他”的脑子一时间卡在这突然出现的历史弯道上出不来,“您是……?”“他”想问,这一切您是怎么知道呢?空穴来风的猜测吗?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吧。 老者对“他”的疑惑心知肚明。 “知道今天为什么要和你们说这些吗?”老者脱口问道。 “他”欠欠身,不知做何言语。 “因为,大和民族毕其功于一役的最崇高的神圣使命,命中注定,将由你完成。”前首相清癯的脸庞上泛起了荣光。“要知道,千百多年来,我们有多少勤王志士为此终其一生;历朝历代,又有多少大和勇士,因羞愧、绝望而愤然自裁;多少皇室血脉,以及……”前首相停顿了片刻,然后眯着眼接着说道,“以及多少遣隋使、遣唐使和遣宋、遣元使。” 女人也歪着小脸庞瞧着“他”。高岛田型的发髻上,一只颤微微的花簪,俏皮的发起了阵阵的摇曳,一阵浮世绘般的不真实感一掠而过。 赤坂理子挺挺身子板儿,紧束的宽大腰带由不得人不去猜想其中的凹凸,磁白的脖颈上,宛若游丝的血脉,在汩汩跳动。 老人家将最后一颗米粒放入嘴中,“最主要的是,要明白冷泉陛下在勾玉的正面到底看见了什么呢?”凹陷的瘪嘴仔细地咀嚼着那最后一粒米的滋味,说。 “对呀,什么呢?”“他”与理子异口同声道。 老者喝了一口猛酒,久久未语。 “天皇单传神敕。”老人双手支在腿上,眼珠子夹在眼睑中间不住地滚动。“灵骨影骨日出日没。”老者梦呓般念道。 “嗯?”俩人一头雾水。 “虽说天机不可泄露,”老人突然睁开了双眼,“但,”他加重了语气,“有一点,天皇与我等后辈志士心有灵犀。那圣物,那必须就地摧毁的圣物,乃是八坂琼勾玉的影骨。” “影骨?” “或者说是勾玉的灵骨。” “是一块骨头吗?”理子问道。 老者没有理睬她。 但“他”却豁然间明白了,遂口吐莲花道:“不一不异,了如一月印三江。” 老者露出赞许之色。 “你可以先走了,我再喝上几杯。” “‘他’还能活着回日本吗?”理子低着眉眼轻声问道。 “你说呢?”老者端着一脸的肃然。 “真可怜啊。”女人唏嘘道。“可是,”女人细眉紧蹙,“可如果‘他’在秦岭大山中殉国,那咱们又怎么确定那件圣物真的被他找到,并就地销毁了呢?” 老者没有回答。 此时,新宿已是夜色阑珊,一阵高过一阵的寻欢作乐,醉意更浓。微风中拌和着凄凄切切的三味线,把歌舞伎町的暧昧送过了靖国通,飘荡在思出横丁的上空,伴百鬼夜行。 ------------ 第二十六章 秦岭山庄 秦岭山庄当然在秦岭的边上,占地一千多亩的小区端端地坐落在皇峪与白石峪的正当中,东面与西安秦岭野生动物园一步之遥,北临关中环线。出东门不远,向南拐个半弯,连接一段不长的土坡路,可直通白石峪。山庄西南院墙外,隔着皇峪潺潺而下的金沙河,密严寺大雄宝殿的金色宝顶,映衬苍茫的碧海之中,熠熠生辉。正所谓造景不如借景,占居着如此一方宝地,这儿的人如何不快活似神仙呢? 其实呢,小区美其名曰山庄,却是地地道道的民居楼大杂烩。多半的户型在百十平方以下,像柳林苑、枫林苑,几十平米的单元房也不在少数。要说呢,小区也有大宅,南墙内的松林苑,一字排开,几十余户联排别墅并肩而立,每时每刻奢享着与大秦岭的零距离相生相伴。可是美中不足的是,一墙之外的寺前坡,就是内苑村的坟地。这联排别墅一般为四层建造,由于每层的房间异常狭窄、局促,故被戏称为“炮楼”。当然,这样的刻薄话,枫林苑的王伊是断然说不出口的,这到不是因为他上个月刚刚购进了一套二手的联排,扎扎实实捡了个大漏。 既名为山庄,独栋别墅又怎能或缺?顺着白峪河的北侧,十几座安达卢西亚风格的豪宅,掩映于一片原生态板栗林的蓊郁之中,白峪中吹出来的原生态的新鲜空气,理所当然地被成功人士所独享。 而小区最北,也是最低洼处的柳林苑,今天的空气尤其不太友好,闷热异常不说吧,还有股子不知哪来的腐臭味儿。 一大早,仔仔发现崔家的土蜂全都跑光了。 对城里人来说,这真是件稀罕事儿。一窝土蜂不请自来,不知何时把蜂窝搭在了崔家小院的土瓮里。这些土瓮是崔先从邻近的内苑村收的,几十块钱一个,一直堆在他家院子旮旯里。别看这些土瓮灰头土脸的,却是地道老物件,拿到西安古玩市场的地摊上,起码得好几百吧? 土蜂精得很,它们选的地儿,正好是两个瓮东倒西歪上下叠摞着,下瓮的口沿儿隙出一条缝,正好供蜜蜂进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乌鸦也只能干瞪眼儿,拿它们没办法。起先,小崔没当回事儿,他还想着指不定哪天蜜蜂们腻味了就会自己飞走,可没想到这些小家伙们一呆就是快两个年头了,这不,眼瞅着又快入秋了。邻居家有个老神仙,九十多岁的杨老汉,年轻时养过蜂,“为谁辛苦为谁忙”的蜜蜂精神便是老汉逢人便说的传世家风。老人家总惦记着这窝蜂,隔三差五要来看看,用枣木疙瘩拐杖敲敲土瓮帮子,再侧耳细听。“有蜜,有蜜,”他舔舔嘴唇,“奉献精神啊。” “仔仔,别找了,跑了就跑了吧。”崔先喊道。仔仔仰着小脑袋,一上午就挨个在院子里的栾树下、屋檐下兜来兜去。 “叔叔,那些蜜蜂肯定就在五十米范围之内,不会跑远的。”仔仔一脸认真十足的模样儿。 “你咋知道?”崔先拿着把大剪子在修枝。他东一剪西一剪,完全不得要领,面前一颗被他粗暴打理的龙沙宝石要是会哭早就哭了,这可是他老婆麦娥心爱的藤本月季呀。 “我查了,其实蜜蜂不是逃跑,是它们分家呢。”仔仔一对儿透亮的招风耳上,根根绒毛毕现。“小蜂王们长大了,其有一只胆大的,率先飞出分窝,并带走一小群工蜂。通常情况下,它们第一次飞不了很远的,五十米之内吧,”仔仔认真地说道,“以后会越飞越远。” “哦?那你啥时候和你爸分窝呢?”崔先笑道。 “仔仔还小。”王伊笑眯眯地走进崔家的小院。这王伊好像是独自一人带着仔仔。没人乱打听别人家的闲事儿,这里的邻居彼此间保持着恰当的社交分寸。 “仔仔还小。”王伊有好几句挂在嘴边的口头语,这是其一。 “好久没见喽,”崔先直了直腰笑道,“别墅还是美吧?忘了咱柳林苑的穷弟兄喽。” “得了得了,别逗了。”王伊满脸笑盈盈的,一双小眼眯成了两条短缝,女孩们说他与张学友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我们现在不住别墅,”仔仔插嘴道,“回枫林苑的老房子了。”枫林苑与柳林苑挨着,都属于老破小。 “为啥?”崔先问,“放着豪宅发霉呀?” “害怕!”仔仔蹲在土瓮边没抬头,两眼跟着爬进爬出的蜜蜂转动。 “胡说啥呢?”王伊搡了把仔仔的细肩膀,“仔仔,该回去上网课了。” “今天没课。”仔仔扭扭捏捏站起来。男娃的成熟永远没他们的身高窜的快。“老爸,崔叔叔待会儿要割蜜呢,还说请了个专家马上到。老师都说,这种观察大自然的好机会是不可错过的喲。”这娃鬼机灵,他老爸的七寸被他拿捏的死死的。。 “你就耍你老爸一人吧。”王伊立马没脾气了。“那你可别给崔叔叔添乱哈,小心蜂蛰。”王伊拎着俩垃圾袋笑眯眯的走了。 “奇怪了,你爸今天居然没提胡兰成?”崔先对着王伊的背影笑道。 “张爱玲?胡兰成拉她几条街。”这是王伊另一句几乎无人苟同的口头禅,一本《今生今世》,几乎被他翻看成了一叠抹布。 “仔仔,别墅那边有啥怕的?”崔先一抬眼,却见这小子早不知跑哪去了。正好,养蜂人李木囊驾着摩托乐呵呵地来了。 “老李,今年回来的早啊,”崔先招呼道,“想媳妇啦?” “莫你福气大呀,”李木囊一口的安康话,“咱是下苦人哩。哈哈。” “收成咋样?” “罢咧,”李木囊从车后座上解下一鼓囊囊的蛇皮袋,“今年陕北的洋槐花、苜蓿花还可以,可到了内蒙却遇到大旱,荞麦花莫赶上多少,急忙就转回来了。” 李木囊是内苑村倒插门的女婿,就近在白石峪口的东侧看了百十箱的意大利蜂。每年的谷雨后到霜降前,都要约上另几家陕南的养蜂户搭伴儿追花赶蜜。他家的蜜,是真的不掺假,颇受秦岭山庄居民的欢迎。他媳妇也在峪口的娘娘庙前,支了凉皮摊子。 “这才好嘛,”崔先从手腕上拔下一根刺,“这下子还能帮贤惠媳妇儿照顾摊子了。” “哎,咱那老婆,贤惠是真贤惠,”李木囊从蛇皮袋里一件一件往外掏工具,“就是脾气不好。哎,就这么回事儿吧。” “那到是,”崔先嘻嘻道,“长安县,出了名的生、冷、蹭、倔,想碰见个温柔点儿的女人,简直是石头上别镢头,想都别想。男人到还罢了,关中女人尤其为甚。”崔先瞄了眼自家窗户,还好,窗门紧闭。要说这西安道北的男人,那可真是一个个义薄云天,没的话说。可就一点,这些好汉一旦进了自家屋门,就都变成了四川人常说的“耙耳朵儿”。崔先就是在道北长大的“耙耳朵”。 蜜蜂好像察觉到了情况不妙,纷纷在豁了边的瓮沿上爬进爬出,没头没脑的上下飞舞,乱嗡嗡。 “戴防护不?”崔先问道。仔仔这小子溜哪去了? 李木囊没搭茬,他按部就班地给自己慢慢套上一顶迷彩防蜂帽,给崔先也丢过去一顶。 一切准备就绪,就见李木囊双臂围拢,马步蹲裆,双手拢住上瓮的两侧,腰身一晃轻轻给了一点力。上下两个土瓮均纹丝未动。 “蜜不少,”李木囊对崔先说,“去弄几个脸盆洗干净,再打一盆清水来。” “一盆清水?生娃呀?”崔先美滋滋地一路小跑进了屋。 李木囊半立半蹲于土瓮边,右手抄半拉砖头,左手用力慢慢掀起上面的土瓮。缝隙越张越大,他快速将那半砖楔了进去。好家伙,挂在瓮底的巢础,拉出一丝丝晶莹剔透的蜜糖。 “哦呦,妈呀!这么长的刀,杀牛吗?”一个女人咋咋呼呼走进院子。 “嘘。”李木囊做出工作重地不得喧哗的手势。 “割蜜啦?”江小白一缩脖子,压低了嗓音。 “小白同志,莫要靠近,小心蜂子咬了脸蛋儿。”李木囊玩笑道。 “哎呦,这么丁点儿的蜜,还劳驾你这大专家呀?”江小白吐了下舌头。她也是陕南人,江小白是她的微信名,王伊的微信名是皮特。 崔先捧着一摞盆盆罐罐,丁零当啷地从屋里出来,一不留神,一脚将一颗花枝乱颤的紫色绣球踏倒,江小白笑他等麦娥回来肯定得跪搓板儿。 “不巧,来晚一步,皮特刚走。”崔先对江小白说道。 江小白独居一人,邻居们总拿她和王伊开玩笑,都是美意,她也不反感,隐约的还有些期待。在枫林苑,她和王伊家是多年的邻居。 李木囊早就点燃了根指头粗的芦花香绳。这会儿,他把香绳凑近土瓮的缝隙,鼓起嘴对着香使劲儿吹了几口,沿口边儿的一堆不要命蜜蜂乱纷纷掉进了瓮内,剩下的一群识相的嗡嗡地飞跑了。李木囊和崔先合力缓缓抬起上瓮,巢础离离拉拉脱离了瓮底。两人再努了把劲儿,土瓮被强行拉抬开,平放在一边。 江小白迫不及待把头探过去。“哇!”她惊呼一声,浑身上下因兴奋而不住地荡漾。 老寿星杨老汉所言不谬。土瓮内一茬一茬亮晶晶的土蜂蜜,看上去足有几十斤重呢。 “哪个是蜂王呀?”江小白侧脸问道。 “莫慌噻。”李木囊从崔先手中接过一盆清水放在瓮旁,再将割蜜刀和猪鬃蜂扫递给立在一旁的崔先。李木囊蹲下身,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猛吹几口,大股的浓烟再次被灌进土瓮。他这才撸起袖口,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探进蜂巢。 “土蜂脾子一般挂在蜂窝顶上。”李木囊边操作边讲解。“刚才挪瓮底,估计连蜂带脾大都掉了下去。要的就是这效果,否则盖子打不开,咋割蜜吗?” “要不咋说咱是把式嘛?”崔先连连附和不已。 说话间,李木囊已从土瓮里拎出一块儿粘搭搭的蜂脾子。脾子上蜜蜂虽然挤成了团,但它们并无惊慌失措之态,依然按照各自的和平共处路线图在蜂球上爬来挤去。 “你看看,美地很。”李木囊嘴中啧啧有声。他把蜂脾子交待到自己的左手,右手接过猪鬃蜂扫,放在清水中浸了浸,然后抄起蜂扫照着脾子的两面快速向下扫去,只见蜜蜂团像塌方一般纷纷落进了土瓮。 几个脑袋全都探过去,“嘭”地一声,崔先的脑袋被碰的眼冒金星,皮特也疼的直咧嘴。都在忙活儿,不知王伊啥时候又来的。江小白这会儿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热闹。 原来,这土蜂脾子,也就是蜂巢,是一片一片等间距沾挂在蜂巢的顶部的。土蜂巢自然没有人工木制的巢框,所以一旦失去顶部的沾合,所有蜂脾就会垮塌在一起,所有蜜蜂也被压在了里面。 “那蜜蜂不都压死吗?”崔先焦急的问道。 “问题不大。”李木囊用割蜜刀指点着手中的蜂脾,为大家继续说明哪里是蜂蜜、哪里是仔脾以及哪里是蜜蜂储藏的花粉。 “蜂王在不在?”崔先又问,“杨老汉想给他也分一窝。” “你舍得呀?”李木囊卷出舌头,舔舔上唇。“现在这土蜂可值老钱哩。”说着,他抬手用那把Z型割蜜刀,从蜂脾上割下一块挂满蜂蜜的蜜蜡,稠糊糊琥珀色的蜜汁眼看要从巢础上流淌下来。 崔先推了一把王伊,“皮特,这头茬蜜最甜,你和小白分了吃吧。” 王伊的脸本来就黑,这下子胀的更黑了。“大家一块吃嘛。”王伊一说话就脸红,也不知他那些年是怎么干到麦肯锡合伙人的。对于现在的赋闲在家、专职带娃,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突然厌恶了对财富无止境的脑残追逐。 江小白大大方方走过来,她从刀尖上小心翼翼地将蜂蜜团捋在手心中,然后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里尝尝滋味。“真甜。”她顺手将蜜块儿塞给王伊,“给仔仔去。”王伊双手接过蜂蜜,“仔仔呢?这小子溜哪去了,还上网课呢。” 像变戏法一样,蜂脾子一片接着一片被李木囊从土瓮里取出。等割下大大小小的蜜块儿后,脾子再被他小心翼翼地竖立放回瓮内,片与片之间,放置了几根枯树枝以隔开通风的间隙。 “看,这不是王台吗?”李木囊指点着一块小拇指头大小,像塑料壳一样的东西说道。 “是处女蜂王吗?”崔先急切地问。 “还没看到蜂王,估计是出台了。” “出台?”几人异口同声道。崔先在挤眉弄眼的坏笑。 由于割去了大量的蜂蜜,数不胜数的蜜蜂立刻填满了刚刚被腾出的空间,硕大的蜜蜂球在不停地蠕动,却不见几只蜜蜂乘机逃跑。 王伊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悲凉。“难不成这地球真是外星人的动物园吗?”他心口像堵了块石头。“果真如此,那在他们眼中,谁才是地球人的蜂王呢?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先知,还是那些一本正经的领袖们?” “这不是蜂王出来咧吗?”李木囊大声道。 “哪里?”几个脑袋又伸过去。 李木囊立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零碎。“咦,怪了?”他皱皱眉头。 崔先一眼瞧见了那只蜂王。好家伙,这头蜂比普通的工蜂足足大上一倍,颜色也深的多,几乎呈黑色,通体晶亮。它在蠕动中的蜂球的表面不停地左摆右摆。 “咦?翅膀呢?”崔先转头问李木囊。眼前这头蜂王的确有点怪,它居然没有翅膀,仅在蜂头后一点点的地方,左右留下两道翅膀的齐茬。 “翅膀被人剪了。”李木囊蹲在土瓮边,自顾自点上了一根烟。 ------------ 第二十七章 谁剪了处女王的翅膀? “翅膀被剪了?谁剪的呀?”几个人大眼瞪小眼问道。王伊侧身将江小白挡在身后。 “可是,这俩儿瓮搁这儿几年了,从没人动过。”崔先乐呵呵地端着满满一大盆子的蜜蜂。刚割下的土蜂蜜,一条条巢础茬子裸露着,几只腿脚慢的小蜜蜂在琥珀色的蜜浆中挣扎。 “看,总泡在蜜罐子里真不是啥好事。”江小白才不关心啥翅膀不翅膀的呢。 “特别是,”崔先弯腰放下蜂蜜盆子,“自打前年生出了蜂巢,谁敢到近前?” 李木囊默默抽着烟,一声不吭。这时,西头儿突然传来呼喊声,“快来呀,快来呀。”是仔仔,细尖的嗓音正处在变声期,像只刚学打鸣的小公鸡在叫。王伊哪有片刻的迟疑?瘦小的身板儿嗖地一声弹射了出去,刚冲出院门,正与仔仔迎头撞了个满怀。 “找到了,找到了!”仔仔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江小白一把拽过仔仔的胳膊,“啥找到了,好好说。” “逃跑的蜜蜂找到了。”仔仔眨眼道,小脸涨得通红。“你吓死你老爸了。”王伊长吁了一口气。 “仔仔,是你最早发现蜜蜂逃跑的吗?”李木囊掐灭烟头问道。 “对呀。”仔仔这才瞧见盼望已久的养蜂专家。“大前天中午,我趁老爸睡午觉,我就一个人蹲在瓮边上观察蜜蜂的习性。正看的时候,就见有一只我以前从不认识的大个儿蜜蜂钻了出来,我一猜就是蜂王。”仔仔颇有些得意洋洋的说道。 “你是咋知道的。”江小白摩挲着仔仔的脑袋问。 “那家伙,天生的大BOSS范儿,大摇大摆的,就像一艘941型‘台风级’战略核潜艇,”仔仔绘声绘色道,“我不由的对它肃然起敬,可那蜂王却不吃这一套,但见它突然腾空而起,身后跟着一群小喽啰,一股烟似的嗡嗡地全都逃走了。” “那是蜜蜂分窝。”李木囊蹲在土瓮边打着手电向里查看。 “叔叔,您说的太对了,就是分窝,我在度娘上查了。”仔仔凑到李木囊近前,满脸的敬佩。 “可是,哪听说过蜜蜂在秋天自然分蜂的呢?”李木囊用一根树枝扒拉着瓮里的蜂脾子。 “哎,对呀?我咋没想到呢?”仔仔使劲搔搔头皮,“百度上确实是说,蜜蜂自然分窝一般在每年的三月到六月底,现在都快秋分了呀?” “你们看,这里又出来了两只处女王,都被剪了翅膀。”李木囊招呼道。几个人围拢过去,崔先挤在最里面,脖子伸的最长,头又大,把其他几位挡得啥也看不见。“这是遇见鬼了,谁剪的呢?”崔先有点发毛。 “仔仔,你在哪儿发现那群蜂呀?”江小白问。 “就在楼后面。” “那去看看吧,先想办法笼住那窝蜂再说。”李木囊立起身说。 “不会够不到吧?挂在三楼阳台外面呢。”仔仔兴冲冲走在头前,大伙儿跟着走出院子。 柳林苑二号楼的西端头,小区的主干道在这里拐了个直角弯后,笔直向南冲上一个大坡道。坡顶处的西南角的院墙外,正是皇峪峪口之所在。金沙河自翠微山上潺潺而下,在这里经上王村流向环山路北面的滦镇。而贴着山庄西墙外围的土路,乃是村民及驴友们徒步上下皇峪寺村的一条捷径。 由于楼间距过小,加之破烂不堪的过道两侧,又被十几棵枝叶繁茂的野生泡桐树塞的满满当当的,搞的即使在正当午时分,阳光也很少能光顾下来。底层的业主们几次三番申请砍伐或移栽大树,物业女经理央求大家可别砸她的饭碗。去年的秦岭拆违运动刚过去,这里的房屋还处在被禁止交易当中,伐树这种可能招祸的事,最好别惹。 仔仔甩着手,神气活现地走到一颗笔直的泡桐树下,“那不是吗?”他仰起头,一只细胳膊撑得笔直,指着高处喊道。大家伙早就听见了嗡嗡的蜂鸣了。大伙抬头一看,好家伙,只见那群越狱的逃犯,密麻麻团成了一个黑乎乎的球,挂在三楼阳台的外墙。仰头看了半天,也没人想明白蜜蜂们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落脚。 “那里是阳台地漏的出水口吧?”李木囊问道。“是哦。”大家应声道。 “蜜蜂钻到人家家里了。”仔仔反应很快。 “不会,”崔先摇摇头,“封阳台时,原先的地漏从屋里面都给封死了。” “它们把这里当成中转站了。”不知啥时候,老神仙杨老汉在女儿的搀扶下,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凑了上来。他指着那团蜂问李木囊,“他们还要跑的,对吧?李师傅。” “对对对,你老是行家。”李木囊连忙点头称道。 “能收回来不?”崔先问李木囊。 “真是怪了,谁闲得没事儿,居然敢从王台里面,把处女王的翅膀给绞掉,真缺德。”杨老汉嘟嘟囔囔,满脸的不高兴。他女儿不停地用纸巾擦掉挂在花白胡子茬上的口水。 “小菜,”李木囊一点不含糊,“就是不知道那家有人没?” “应该没人。”麦娥挤了进来。“房客是个小老头,说是被老婆诓骗离婚,弄成了孤家寡人没人管。”她叹口气,“可怜是可怜,可不管谁,只要跟他搭上两句话,那货就开始跟你不着四六地乱侃,所以,虽然楼上楼下的,也没咋接触过。” “最近一直没见这人,”崔先冲她媳妇点点头,“好像是报了个低价购物团,游山玩水去了。” “那就搭把长梯,”李木囊说,“反正也不用进屋。”四周看热闹的邻居越聚越多,仔仔兴奋的不知如何是好。 不一会儿,崔先领着几个人吆吆喝喝地抬过来了一架足有六、七米之长的毛竹直梯。在李木囊的指挥下,梯子被靠在蜂群下。李木囊双手搭在梯子上摇晃几下,他再次把脑袋钻进了迷彩防蜂帽中,腰里还另外别了条蛇皮袋子。只见他一抬脚,蹭蹭蹭地几下就窜了上去。 “小心,李师傅!”江小白双手拢成喇叭大声关照着,王伊也仰面随声附和。爬上梯子顶,李木囊的肩膀刚好越过了窗台。数不清的蜂子上下飞舞,蜂团就挂在右肩膀上,黑亮黑亮的,触手可得。 “可是,”仔仔仰面捂着嘴,吞吞吐吐想要说啥。王伊一巴掌拍在仔仔的后脑勺上,“咋啦?” “可是,那阳台里面是有人的呀。” “有人?傻小子,咋不早说,还免了爬这么高的楼梯。”江小白双手搭在仔仔的小肩膀上,仔仔在哆嗦。“你看见啥啦?仔仔。”小白弯腰蹲下,攥住仔仔的双手,“仔仔你咋啦?冷吗?” 仔仔刚还绯红的脸蛋上,一片煞白。 “仔仔,你又胡说呢吧,啊?”王伊太了解他娃。这小子一会风儿一会儿雨的,要总跟着他的小脑袋瓜子转,非累死不可。 “刚才,”仔仔低着头,一只脚来回地垐地,“我好像看见有个人。” “好像?”王伊哭笑不得,“你到底有谱没谱?” “我又没看清,只看到一张脸,贴在阳台的玻璃窗内上向外看。” “他没招呼你?” “人家又没朝下看。”仔仔惊魂未定地抬眼朝上瞥了眼,“那人面朝南山,一动也没动。” “那你刚才咋不说?”王伊吼道。只要一紧张,他那张由于小时候患痤疮治愈后而显得凹凸不平的黑脸,就会泛出似于动物肝脏的那种猩红色。所以他不喝酒,实在推不过去最多抿上一小口。“儿子,你爹这叫自律,懂不?” 不过以他当前的慌张级别来看,自律和自控还真不能划等号。 “好了好了,别吼孩子。”江小白护道。显然,仔仔被什么吓着了。头顶上,李木囊正抄着那条蛇皮袋收蜂,下面的人索性也懒得通知他下来。 “你认识那人吗?”江小白轻声问仔仔。 “嗯……”仔仔神色茫然地点点头。 麦娥一直小心翼翼地把扶着长梯。这会儿,她也扭头来问,“仔仔,是不是那个租客爷爷,个子矮矮,瘦瘦黑黑的?”仔仔摇摇头,“不黑,白得很,比纸还白。” “哪家的叔叔嘛?”王伊言语有些不耐烦,“啰嗦的。” “是个女的。”仔仔埋着头回答道。 这时候,上面的李木囊已把蛇皮袋挽了个松垮的结。如同小雷音寺的黄眉大王,一窝护法迦蓝的天兵天将,即将被一股脑的连锅带汤全部装进他的蛇皮袋中。 李木囊冲下大吼一声,“接住,我扔下来喽。”话音未落,蛇皮袋忽地落下,砸在稀稀拉拉的冬青树篱上。随后,他双手拉着竹架,身子朝右一偏,眯缝一只眼朝伸出一截的地漏管道里面窥探。 “他在找蜂王,”杨老汉说,“不过,蜂王应该被逮到口袋里了。”崔先迫不及待地解开袋子,用两手张开小一口子。杨老汉用柺棍将袋口扒拉大,他佝偻腰、眯缝着眼向袋内瞧看,活脱脱一尊老龙王。 “李师下来吧,蜂王在里面呢。”崔先仰脖子要喊。 “慢!”老先生一声大吼,中气十足,硬生生将崔先毛手毛脚的喊话给顶回了嗓子眼儿。“咋啦?伯。” “怎么搞的?奇怪,”杨老汉颤颤巍巍把袋口卷起几层,“这蜂王和你家缸里的不是一窝呀。虽然都是中华土蜂,袋子里的这只一看就……就是正宗秦……秦岭蜂王。”杨老汉有些接不上气,女儿赶紧给他用保温杯送了一口水,“可是,你家的百分百是阿坝王,剪了翅膀我也认得。而且,其中一头还是双色王。” 杨老汉的话音还未落,就听得上面一声惊叫。随着扑通一声巨响,李木囊连头带脚地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不是一个品种,”杨老汉还嘟哝呢。 突发的状况令众人始料未及,尤其是在场的男人们,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不约而同地哗啦啦向后连退几步,反观麦娥和江小白,两个女人未有片刻的迟疑,一起冲向了李木囊。 李木囊一身脏兮兮的迷彩服,仰面落在一丛木槿树篱之上,稠密的新老枝条久未修剪,盘根错节,相互缠绕、交织。 女人们率先冲了过去,却都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仔仔两步跳到李木囊身边,只见他迅速趴在李木囊胸口又是听呼吸,又是翻开眼皮看瞳孔,正当他要抓住这难得的理论联系实际的时机,依照烂熟于心的急救手册中的应急步骤,迅速实施嘴对嘴人工呼吸之时,李木囊自己睁开了双眼——蓬松的木槿树篱救了他。 “上面有人,”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是个女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刚刚围拢上来的男人们,又吓得哗啦啦连退几步。仔仔也惊呆了,两片薄嘴唇瞬间变成了紫色。 “莫要吓人哟,大白天还出鬼喽?”江小白双手捂着的胸口不住的起起伏伏。 “快打110,”李木囊挣扎着喊道,“那女人,八成是死了。” ------------ 第二十八章 女尸 110警车呼啸而至,一个专业的甩尾急刹,蓝白相间的小面包车停在了一群茫然不知所措的男男女女的面前。 御苑派出所距离小区北门也就有个百十来米的样子,紧邻着秦岭野生动物园正大门。郭伟警官肩上扛的是啥警衔,业主们大都不太懂,只把他认作是老片警、老朋友。这郭警官四十来岁,典型的关中大汉,方脸堂,四肢粗壮,皮肤黑黝黝的透着油亮,一开口,瓮声瓮气,就像山坳中的闷雷,听着怪吓人,却能送来及时雨。他是那种实在不善于小题大做的性格,但深受片区居民的喜欢。 郭警官从警车前门跳下。跟随其后,两名身着黑色制服的年轻警察从后排下了车,都是白白净净的,个头很高,但身体显得很单薄。警笛声停息。 “谁打的110?”郭警官厉声问道。今儿的嗓门如同劈柴,不像他平常的态度。 “是我。”崔先答道。不知为啥,只要是面对公务人员,这小崔的眼神儿就立马闪闪烁烁的飘忽不定。 “咋回事儿?” 崔先哆哆嗦嗦地抬手一指,“蜜……蜜蜂。” “啥?”三名警官同时抬头看去,如同三只胖瘦高矮各异的警犬。只见一架毛竹梯斜靠在外墙上,泡桐树的宽大的枝叶,把天空捂的严严实实。几声婉转鸟鸣,似乎要将空气中紧绷的神经扯断。 王伊见崔先实在怯场,忙走上前。“是这样,警官,我们在抓野蜜蜂。” “不是一个品种。”杨老汉嘀咕道。 “你们一群大人大白天抓蜜蜂?”一年轻警官不耐烦地打断了王伊,白皙的鼻梁上挂着一层薄薄的汗珠。另一名警官则刷刷刷地埋头记笔记,似乎人类的终极目标莫过于争分夺秒地记笔记。 “继续说。”郭警官对王伊道。 “李木囊发现三楼阳台里面有个人,好像死了。”王伊言简意赅。 “你们进去了?” “没没没。”现场所有的脑袋就像挂在藤架上的葫芦,不约而同地晃了起来。 物业王经理气喘吁吁地跑来,几个小年轻慌里慌张地跟在身后。“郭警官您好,”她一脸焦急地问道,“咋啦?出啥事吗?”女经理的双眸中写满了诚惶诚恐的态度,丰腴的身体止不住的颤动着。 “那家住人了吗?”郭伟抬手指了指头顶上的阳台。 “嗯……好像,”物业经理瞥了眼部下。年轻人反应真快,立马在手中变出一本本小小的记事本儿,凑近眼前哗哗啦啦地翻看。 玳瑁眼镜跑过来报告。“郭警官,进户门敲不开,”年轻的警官满额头的汗,“咋办?踹不?”他向上推了推眼镜架。 郭伟不耐烦地低头看了看小警官脚上那双显得大几号的警靴,“踹啥?”他冲着还站在一边记笔记警官命令道,“你上。”话音未落间,只见这名年轻警官蹭地就窜上了毛竹梯,引起女人们的低声惊呼。 “查到了,查到了,”王经理挥舞着助手的小本儿激动地冲郭警官喊道,“柳林苑2号楼3单元303室,业主郝利民,户口在灞桥区的半坡街道,电话138……咦,”王经理眉头一皱,“怎么这户人家已经6年未交物业费了?”两道柳叶眉顿时拧成了两个疙瘩,“小李,这是咋回事儿,6年没交物业费怎么家里还能住人?” “早租给别人了。”崔先插言道。 “郭警官,里面有个女人,一动不动,”白净的警官扯着嗓子冲下喊道,“我进去啦。”他双手扣紧窗框使劲向一边推开,一骗腿跳进屋内。 “这咱得赶紧好好自纠自查,看看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王经理撸了撸额前被汗水浸透的卷发。 年轻的白脸探出窗外,冲下面的郭警官摇摇头,嘴唇摆出“over”的口型。“把进户门打开,注意保护现场!”郭警官大声命令道。一群人自觉保持着距离,不声不响跟在郭警官身后向楼的正面转过去。 “必须立即整改。”女经理边一走边一继续交代工作,可怜的下属们赶紧认真记录。 “哎呦,哎呦。”要不是李木囊夸张的呻吟,大家伙儿差点就把他给忘了。徐家夫妻俩赶忙跑过去把他从木槿丛中扶起来,三人这才一颠儿一颠儿的追赶了上去。 120救护车呜呜咽咽地赶到了。“不是一个品种嘛。”杨老汉心事重重地嘟哝着。在女儿的搀扶下,两人步履蹒跚,拉在了最后。 ------------ 第二十九章 《丧乱帖》 夕阳是个贪玩的娃,总不肯落山。而一轮洁白的月牙却迫不及地早早挂起。密严寺的金色宝顶沐浴在晚霞中,佛光灿然。 阳历八月底,按说已过了出门纳凉的时节,可柳林苑那桩命案,加之这要命的秋老虎,搞得人浑身上下越发燥热。晚饭后,开始渐渐有人聚拢,小区居民颇引以为自豪的景观水系从这里向东延伸数百米,直至棕榈苑所谓独栋别墅区。西安城的黑河饮用水工程深埋于水系之下。海棠苑一字排开占据着水系之北,香樟苑隔一条水泥马路,位于水系之南。而王伊捡漏的那幢四层大宅,还在更靠东的松涛苑。香樟苑与松涛苑那是一水儿的联排别墅,一幢连一幢,西临皇峪,东接白石峪,真正的与秦岭北坡零距离相拥而居。但是在这里居住,你不但要胸怀一颗大心脏,还必须是那种不信神不信鬼的好汉,否则,一墙之隔的荒坡上,那些新坟旧冢不闹鬼才怪。这天气也的确怪,末伏已过半,皇峪中刮出的风,还像过了炉膛似的干热。 “一院子的闲人,半院子的神仙,”道一吸了一口好猫牌的细支香烟,悠悠然品味着落霞中秦岭山脉,“说的就是咱们秦岭山庄吧。”言毕,他把收回的目光定格在老哈的身上。 老哈刚喝好,正飘着。“都说那女人美着呢。” “都说?谁说?你见啦?死人你也惦记?灌了二两猫尿就骚情的不行。”老哈一句酒话,惹恼了身后的媳妇儿。 “胡扯啥呢。” “嫂子,把咱哈哥看得忒紧。”道一笑道。 “不看紧,还不让夜猫子叼走呀。” “咋不说让狐狸精叼走呢?”老哈借着酒劲儿回头怼了一句。 “美死你!”。 围拢过来的人渐渐增多。 “到底啥情况嘛?” “知不道么。” “小区出了这事,物业咋也不给通报一下,安抚一下人心嘛。” “听说警察把柳林苑那帮子抓蜂的都弄到派出所里训话去了。”海棠苑的刘宝珍憋着一肚子的兴奋劲儿。“我早就看不惯柳林苑那些小户型的,房子不大,圈那么大的院子,种这个养那个的,看把咱们山庄弄得鸡飞狗跳的,糟蹋成啥咧,早晚有人收拾。哼!” “啥训话?刘姐,别胡说,警官就是了解一下情况而已。”崔先趿拉着凉拖凑将过来。“小崔,那女的咋样?”刘姐满脸神密兮兮地问。 “啥咋样?” “在你家楼上,你没见过?” “没见过。那天大家去辨认尸体,”崔先打了个激灵“都说没见过那女人,反正,我没见过。”他缩紧脖子继续道,“警察八成是要找那个租客小老头,也不知最后笼住没有。” “有人就见过。”接话的是香樟苑的秦雪风,和王伊是紧邻,文玩字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西安城里的书院门也是数得着的人物。“弄就弄大滴。”这是秦老板的口头禅。 “秦哥,遛梵高呀?”王伊也加入了群聊。“谁见过那个女人呀?”王伊天生一对坏叔叔的眼睛,紧紧盯着秦雪风问道。他们两家与那些杂草丛中的往生者是一衣带水的共同邻居。 梵高贴在秦雪风的身前身后,小鹿般地蹦来蹦去。这条小狗左耳缺了半块,故被取名为梵高。可怜的梵老先生一辈子也没捞着像它这么的快活儿好时光。 “不止一个,好几个人认得她呢,”黝黑精瘦的秦雪风抗热的很,这火炉般的天气,他先生的身上到披了件抓绒衫,“包括我。”秦雪风双眸一闪。 “你见过那女人?”好像碎铁屑里投下了一块吸铁石,刚还三三两两的人,立刻聚拢过来。 “皮特,难道你没见吗?”秦雪风盯着王伊问道。碎铁屑瞬间全都指向王伊。 “我没……是仔仔可能……大概……”王伊欲言又止。 “我的确见过她,不止一次。警察拿着死者照片挨家询问时,我如实汇报了。”秦雪风那一对儿时刻聚精会神的黑眼球,就像是安了两颗玻璃珠子,虽然光亮有加而灵动不足,但依然不妨碍它们不停地转来转去。 “我在她楼下,咋没见过?”眼见王伊一脸的局促,崔先必须该说点啥了。 “南围墙外的小路上,我在三楼看见过几次这女人独自一人匆匆走过。”秦雪风双臂交叉,紧了紧肩上的始祖鸟牌抓绒衫。 王伊使劲搓着手。“要这么说,我也好像在阳台上看见过。但是,不敢确定呀。”王伊长吁了一口气。“不过,我是在半夜里看到的。”王伊抬手摩挲着脸颊上的凹凸。 “吓死人了!我说别碰南面的房子吧,”刘宝珍嚷嚷道,“前年,我掌柜的图便宜想拾一套,被我骂的一声不吭。你说,咱一个大活人跟死人……” “怪不得你没看清,”崔先帮腔道,“天太黑嘛。” 王伊赶紧说,“是啊。那天现场辨认,也是因为不敢确定才没对警察乱说,害怕妨碍人家警察的公务。”王伊认真地看着秦雪风。“不过,你是对的,咱还是应该把知道的、看到的,一切蛛丝马迹都向警察汇报,毕竟,他们才是吃这碗饭的,挖地三尺也能弄出子丑寅卯来。” “挖地三吃?”新加坡人阿曾喜欢鹦鹉学舌。他跟着在新加坡娶到的周至县籍的媳妇儿回到了大陆定居。这都几年了,普通话还是费劲。他家也在山边的松涛苑。 “皮特,夜里那女人啥打扮?从哪儿来?往哪里去?”秦雪风问道。 “都是往东,往白石峪,感觉像是从皇峪密严寺方向过来的。”王伊对答如流。“仔仔上网课,”他补充道,“作业一大堆,每天不过半夜别想睡觉。” 秦雪风偏着脑袋沉思半响。“我却都是在中午看见的,和你见的正相反,那女人每次都往皇峪方向,应该是从白峪娘娘庙抄的近道。” “王伊说奔东,秦老板说往西,”老哈媳妇儿声若蚊蝇般说道,她跟外人总是慢声细语的,“莫非是有分灵术?”老哈瞥了眼媳妇儿,酒却醒了一多半。 “啥灵呀鬼的,要我说,准是那帮子老不正经的驴友,”刘宝珍满嘴吐沫星子地嚷嚷道,“都是些爷爷奶奶辈儿的人了,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偏偏爱往犄角旮旯里钻,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我家掌柜活着的时候也……算了,不说了,说了就一肚子气。” “一身白色汉服?”秦雪风问道。 “不敢说,终归应该中国风之类的吧。”王伊舔了舔嘴唇,“女人的衣服,多年没碰了,咱现在也不在行。” “戴个竹斗笠?” “嗯,没错。” “斗笠上插着一圈黄白相间的月季花,对不对?” “那就看不清了,”王伊回道,“斗笠的檐檐儿挡着眼睛以上,但露出来的部分,很白,是那种……总之,非常非常地白。”他非常不自然地伸了个懒腰。 “我说的吧。”老哈乐了。 “要我分析,”久未言语的道一开腔道,“这女人的窝,我是说她住的地方,就在你们两家之间。”道一是大家唯一有幸结识的独栋别墅业主,小区的景观水系在他家的西墙外戛然而止。他家的大别墅离山根也就百米不到。前年轰轰烈烈地拆违运动时,工作组不知哪位大领导曾发出指示,棕榈苑的几座独栋别墅均属于违建,必需整体拆除,道一听后,吓得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后来所有独栋全部得以幸存保留,道一这才从地里又冒出来了,到处得意洋洋对大伙说:我们五证齐全呀。 空气霎时间凝固。一群人也像被咒语施了定身数,长时间未有反应。两颗冲天杨并排而立,满树的枝叶哗哗作响。难怪当地村民把这崇高伟岸的白杨树,称做鬼拍手。 “他两家之间,围墙外,除了坟……还是坟…..”刘宝珍已吓了个半死,她双手捂住着嘴,身体几乎要瘫下去。。 秦雪风眯眼看山。王伊抿着双唇一声不响。老哈的手垂在大腿边与他媳妇儿十指相扣。道一那挺阔的身板儿显然得益于自律和撸铁,加之那一身订制的烟灰色休闲服,真正是简约而不简单。崔先吹了个脆亮的唿哨,却无人理会,不免有些尴尬,他一把将衣领扯开,像是要为闷热的空气打开一扇通往心灵之窗的小门。 看起来,崔家楼上的那具无名女尸,应该就住在秦联排别墅附近。可她,怎么会死在了柳林苑呢?这个女人和那个孤老头子租客是什么关系? 阿曾逗弄着梵高。也亏他国语太烂,因为,他家也在松涛苑。更要命的是,秦雪风、王伊两家之间就隔着三户人家,阿曾家正巧居中。 “其实,”道一慢条斯理道,“我们中有谁敢拍胸脯说绝对没见过这个女人?” 一匹二哈如巨兽般蹬蹬蹬地奔过来,一头扎入阿曾怀中。阿曾媳妇小芹手里拎着狗绳,一摆一摆地走了过来。梵高见局势有变,知趣地溜一边去了。 “也没啥可藏着掖着的了。其实,我碰见的那次才叫一个瘆人。”纸烟在道一的指间被夹扁了,他使劲嘬了两口,通红的烟头重新被拢入手心。“去年的夏天,一个夜里,我打着手电筒收拾篱笆上的铁线莲。大家都知道吧,铁线莲极易染上枯死病,这病,不抓紧可真的会要命。”两股细细的青烟从道一的鼻孔中呼出。“必须先要把铁线莲连根刨出来,再将枯死的茎杆儿连同发黑的毛细根全都剪掉。”道一弹掉烟头,顺手又摸出一根。“我太专心了,等我意识到不对劲儿的时候,那巨大的影子已慢慢把我给死死罩住了。” 道一点烟时,所有人鸦雀无声。 “我猛一回头,只见身后有几个蓝色大脑袋,在风里面晃悠来晃悠去。” “哎呀!”不知是谁一声惊呼。 “别怕,这些是我老婆种的几颗无尽夏,才被她调了酸。”芝宝牌火机打出的火焰几次三番地被风吹灭,好猫牌的细支烟在道一那线条分明的嘴唇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等我的眼光越过无尽夏,这才看见了那女人。”火还是点不着,道一索性把烟扔了。“去过我家的都知道,我在北院墙外的陡坡上修了个钢梯,以方便去水系晨练。刚才我就是顺钢梯下来的。” 所有的头颅一起扭向东方。朦胧中,隐约一座欧式别墅好似峭壁上的城堡,矗立在景观水系的东端。 “那女人就站在那里,显然是顺着钢梯上来的。一袭白裙被风扯向一边,月光下,她的影子翻过了院墙,拖的老长。”所有人都听出了神儿。“那女人一头披散的长发,”道一继续道,“绝不是那种蓬头乱发,而是像瀑布般带着丝滑的流线,沿两边脸颊倾泻而下。发梢翻着波浪越过她瘦削的肩膀,在腰巧间打起个小弯弯儿,月光下闪烁发亮。脸部看不全,只看得见露出的下巴和鼻梁很有骨感,确实很白。” 道一魔怔了。 王蕊使劲拧了一把老哈的大腿。老哈正入神,一时竟然没反应,理所当然再挨上一掐。 “这时候,这女人,”道一挺挺胸,抻了抻脖子,“是,这女人,我是从不信鬼的——缓缓向我靠了过来。”他将双臂交叉拢在双肩上继续道: “我扬起手中的花枝剪,‘谁?你是谁?’ ‘我是红红。要跟皮特哥哥去够槐花。’ ‘秋天哪来的槐花,你梦游呢?我不是皮特。’我大声喝道。我承认,我是虚张声势。 ‘我知道,你是道一哥。’ ‘你是谁家的?’ ‘你猜呀,呵呵呵……’” 道一捏着嗓子一问一答,入戏已深。他抬起双手撸了把脸,跳将到戏外。大家都看王伊。“道一哥,别吓唬我,老弟我胆儿小。”王伊毫无底气地争辩道。夜色已渐浓。 “后来呢?”崔先嘻嘻笑道,“道一哥,你没让午夜魅影进门喝壶夜茶?” “喝个屁!”道一苦笑道。好不容易,这次烟总算点着了。他迫不及待地深吸几口,又立即吐出。“只听得一声冷笑,那女人调转身形,一眨眼飘下陡坡。待我回过神儿,再冲到钢梯边往下一瞅,哪里还有啥人影啊?水系边树影婆娑,月光如水。满耳秋虫的聒噪声中,隐约夹杂着一句:‘还得拆’。” “去他妈的。”众人异口同声道。附近的几盏感应灯刷地亮了。 道一用香烟屁股点了点崔先,“这女人,就是你家楼上的被害人,我敢确定,别看我只瞧见一个下巴尖和半边鼻梁。” “还是背光吧?”秦雪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哼了一句。他双目警觉如蛇吐信子,一对儿白眼仁也闪电般露了个头,旋即又藏进黑眼珠的背面。 道一没搭理。“真白啊,太白了,像……”道一双手下垂贴在大腿边,声音发颤,“总觉得像什么人,在哪里见过?像……对,艺伎,像日本艺伎。”他垂着头喃喃道。“平安京的风韵,绝无江户之俗气。” “到底是大老板,阅女无数啊。”老哈忍着腿上的小疼痛,咽了咽口水,那细长的脖子中间,一颗大喉结咕噜噜翻动不止。 “好,”一单元的郭老师正了正眼镜架,高声总结道,“现在秦雪风、皮特,还有道一哥,三人都自称见过那女人,”他看了眼道一,“虽说道一哥的故事有些离奇,但也绝非空穴来风,就列为一家之言吧。”他目光一转,箭指崔先。“咱们接着在捋一捋。小崔,严格意义上说,你是百分百见过那女人的吧?” 大家都看着崔先。 “我……我没……”崔先目光散乱,吞吞吐吐。平日里胡谝乱侃时游刃有余,一说正经事,就直犯哆嗦。这会儿,他更像是许大马棒的人,活脱脱一个在八大金刚威逼下瑟瑟哆嗦的栾平栾副官。 “小炉匠,三爷要的先遣图呢?”老哈喝道。 这一吓唬,反而把崔先的迷糊劲儿给赶跑了。 “可是,我看到的是死人呀,”崔先嘴角咧到了天上,“咱们那天在现场的,警察就让我一个人进屋去辨认了尸体,说因为我是唯一的邻居。可那是具女尸呀,和你们不一样,你们看到的可是大活人!”崔先鼓着腮帮子,委屈地摇着脑袋。“那天进到屋里,警官交代这也不能摸那也不能碰,连走到阳台上的路线都是规定好的,一条线。”崔先不由自主地把左脚别到右脚的前面,身体失去平衡差点儿歪倒。“那女人坐在一把藤椅上,脸朝着阳台外,从背后看,根本一点儿也不像是死人,的确是个溜肩。”崔先扫视着听众,听众们无不聚精会神的盯着他,一对对竖起的耳朵更是机灵鬼似地跟着他声音。 崔先一下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甚至有些飘了。 “我才发现,这三楼的阳台视野太好了,”崔先用手指头重重地挨个点了点,“把你们松涛苑、香樟苑和水系看得一清二楚。”被他点到的重点人物如秦雪风、刘宝珍等,不住地频频颔首附和。“当然喽,秦岭风光也是尽收眼底。清华山顶上的卧佛寺,还有……” “那女的呢?”郭老师知道崔先又刹不住地胡喷了,连忙打断了他。 “哪个女的?哦,那女人,当然死了。” “废话。” “是死了嘛。面朝南,坐化了。阿弥陀佛,成就了一缕识相的幽魂。”崔先两眼紧闭,双手合十,嘴里的舌头还在不停地咕噜着。 “那你到底见过此人没有呢?活的。”郭老师继续刨根问底。“你给警察是咋说的?” “没见过。” 大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了下去。 “不过,”崔先突然把眼睁开。“我看见一样东西。” “啥东西?”泄了气的皮球,一个个都神奇般的鼓了起来。 “一本书。” “书?” “是。在那女人并拢的双腿上,放着一本书。”崔先见大家又来了劲,自己的额头也自然更加油亮。“那本书半合半开,她的一只手是插在书里面的。” “了得,你会留意书?”王蕊笑道。 “还真别小瞧了俺老崔,关键时刻咱还是真不含糊。”崔先得意道。他东瞅西瞧,也没寻见麦娥的人影儿。他就纳闷儿,咋每逢该露脸的关键时刻,他家麦娥准没了人影儿。 “那是一本《武则天传》。”他老大不情愿地吐出来。 “哪个本的?”秦雪风也来了精神。“谁写的?作者姓甚名谁?” “嗯……这个当时没太留意,半个书角被裙褶遮住了,不过还是露出了一星半点儿,被俺崔某看个正着。那字好像是……一个林字,对,林冲的林。其它……” “林语堂。”秦雪风断言到。“应该是《武则天正传》” “对,没错。是《武则天正传》,”崔先对秦雪风投去敬佩的眼神,“因为当时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了《阿Q正传》,所以记得住。我还一直以为只有阿Q才叫正传呢。” “林语堂老先生,对咱这位则天武后评价可实在不咋的。”秦雪风抬头瞄了眼皇峪的上空。暮色下的幽谷,武媚娘款款而出。“他笔下的武周女皇,简直就是个恶魔。” “再没啥别的了?”郭老师继续他不撞南墙死不回头的理工男的思维定式,继续拷问着崔先。 “没了。” 皓月当空,伴着几缕云彩,那冰轮更显温润如玉。黑魆魆的山脉如墨笔勾勒的巨龙,盘卧在夜色之中。 “你说,那女人到底是自然死亡,还是为人所害呢?”郭老师继续折磨着崔先。“地上,有没有看到点点血迹?”由于盯得太近,他瞳孔中两颗褐色的眼球越并越拢。“现场难道没有啥打斗的痕迹吗?”他突然咧嘴笑了,似乎一切昭然若揭。“噢,我明白了。桌上,肯定剩有半杯清水,对不对?细看,应该还能发现白色粉末啥的。” 崔先哭笑不得。 “啥血迹?啥打斗?屋子里面整洁的要命,哪像个单身老头的屋子。没啥家具,但看着着实很舒坦。”崔先说道。“要不是那女人的一双眼睛睁着,我真以为她在午后打盹呢。” “睡美人儿。”老哈的口中啧啧有声。 “嗯,谁说不是呢。”王蕊的指甲可不吃素,她面无表情地狠命一掐,老哈顿时疼嘴角扯到耳根儿。 “自杀还是他杀,郭警官也没给咱说,”崔先嘟哝道。 “还有谁能说说?”郭老师鼻梁上的所谓的超薄眼镜片儿,却比茶杯底儿还厚。 “仔仔说,”王伊神色冷峻地说道,“他也看见过那女人,扒在我家窗口向屋内张望。”路灯的荧光,抚平了他脸上的小坑洼。 “那这么说,这女人就不是在栅栏墙外喽。”郭老师的目光翻过镜框上沿而瞧着王伊。不知何时,他也开始在一张小纸片上做着笔录。 “她不知怎么进的我家院子,等我从楼上冲下来,人已走了。” “白天吗?” “不,也是半夜。当时仔仔刚收拾好书包。仔仔还问‘阿姨您找谁?’那女人冲窗户里笑了笑。这小子被吓得够呛,咋也不愿住别墅了,死活把我拖回下边这小蜗居。” “李师傅给我偷偷说过,他在白石峪可不止一次见那女人进了娘娘庙,”崔先眨眨眼说道,“他没敢告诉警官,怕惹麻烦。” “他到是观察的仔细,峪口那么些人进出呢。”小芹镫着二哈笑道。阿曾不苟言笑,可他媳妇儿小芹正相反,说话声音宛若银铃一般,惹人喜爱。 崔先没头没脑接过一句:“你们是没见过,那女人确实和一般女人不一样。” “要我说,这女人八成是个上海鸭子。”刘宝珍高声道。也难怪,她的嗓门也的确比较符合某类家禽的特性。“肯定是上海人,”嗓音越发的高亢。“那伙儿南方人,每年到咱这秦岭北坡一带粘鸟,这些哈怂一来就满坡分散开,吹起各种五花八门的哨子声,沿山乱串。我接泉水时经常碰见。” “哪有女人粘鸟的?”刚刚加入聊天的刘学江白了眼刘宝珍,这位刘学江,因其无所不知而闻名小区,背地人称刘学问。“不过,迁徙贝加尔的候鸟的确快到了,”刘学江环顾一周,虽然现场空气压抑,但他好为人师的情绪却丝毫不减。他眉头紧蹙,接着说:“就是不知道今年的斑嘴鹈鹕,是走咱们秦岭北麓,还是选东线,走日本的小笠原群岛。” 在小区,只要刘学江一开腔,其它人就只有听得份儿了。 “反正熊猫再冷也不走。”只有刘宝珍忿忿不平。 “刘哥真是满肚子学问哈。”附和声一片。 “听说没?”刘学江谦逊地一摆手,冲崔先说道,“你家楼上那货是日本人。” 崔先脑子一时没转不过来,“谁?那个货?无名女尸吗?” “No,你楼上的租客呀。” “哦?这还真没想到。”崔先有些懵。“怪到长得像横路进二似的。刘哥哪来的消息?” “内部消息。” “原来是个小日本呀,难怪一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崔和这货住楼上楼下的,没见过几回吧?”提到了小日本,刘宝珍牙根咬的嘎嘣直响。“这还得了了,咱得报告政府吧?” 王伊问刘学江:“那这日本小老头和那女人啥关系?” “鬼知道。那屋子里面家徒四壁,啥都没有,只是……”刘学江欲言又止。 “啥?” “我也是听说的。”刘学江总显得深邃莫测。“一幅《兰亭序》突兀地挂在客厅的白墙上,和……”他有意顿了一顿,看到几张期待的面孔围成了一圈。“和一幅《丧乱贴》。”他眨了眨睿智的双眸,“当然,也是王羲之的……摹本。”他补充道。 “皮特,咋啦?”崔先用胳膊肘捅捅王伊。王伊此时突然喘起了粗气,蹲下身呻吟起来。“肚子突然不对劲儿,你们谝,我先回了。”他婉拒了崔先的护送,起身捂着肚子走了。 “大家等等再散。”郭老师喊道。他挥着小纸条继续道,“今天邻居们反映的情况,我认为应该向派出所报告,大家以为如何呢?” “有必要吗?”刘学江朝郭老师递过来的纸条上瞥了眼,“都是些道听途说。”他不以为然道。“我还听说呢,这女人在皇峪寺村赁了一间破民宅,整天价餐风饮露,孤芳自赏哩。呵呵。” “这还神了,到底哪句真,哪句假呀?”小芹笑道。阿曾则在一旁低头不语,梵高卧在他脚边打盹。 “她在山上租谁的房?轰轰烈烈的城镇化建设,皇峪寺村老早就整体搬到滦镇西街了呀。”刘宝珍说。 郭老师嘴角一撇,把那张纸条四四方方折叠好放进口袋。“好多村民又返回沟里啦。”他对刘宝珍。“说故土难离也好,说没有闯劲儿也好,反正老百姓自有其活人的逻辑。”他正视着刘学江,“屁股决定脑袋,不出笑话才怪。”刘学江目光迟钝,脑子开了小差。 秦雪风想起件事,“那咱小区秋季黄白两峪穿越还搞不搞?”他问道。 “当然搞,都等一年了。”众人纷纷应道。 “那就按原计划,今年舍弃皇峪,徒步先上青华山,取道卧佛寺,然后夜宿皇峪寺村。第二天,再从白峪一路下山,经阎福寺后各回各家,各见各妈。” “哪天?” “后天,星期六,赶早七点出发,得行?”秦雪风露出一句陕普。 众人的话题迅速转向,比天气预报变的还要快。大伙儿七嘴八舌议论了一阵儿两天后的小穿越,便陆续散去。 秦雪风落在最后。他抬头远望,但见星空璀璨,山形若隐若现。这是一座陌生而又熟悉山,它能给悟者以心灵的抚慰,也能给发热的头脑以当头棒喝。秦岭是雄性的,它没有捷径。 “但愿老天爷给力,别下雨。”秦雪风心里打起鼓。青华山顶浮着几片乌云,遮住了午夜时分的月亮。 “秋天下点雨也没四啦。”阿曾突然冒出来一句。原来他还没走,一直就站在秦雪风身后。“但愿不要是多事之秋就好啦。”阿曾的南洋舌头这辈子看来是别想捋顺了。 秦雪风没回头,自顾自道:“下雨不怕,要弄就弄大滴。” 阿曾一头雾水:“ pardon sir?” 秦雪风一回身逼近阿曾,睛珠子几乎要迸出。“那女人去过你家地下室,对吧?”说完就扬长而去。 “她几系去看我地下室养的娃娃鱼而已啦。”阿曾一边嘟哝着一边追赶小芹和二哈,梵高早不知溜哪去了。 ------------ 第三十章 ”他“被一脚踹入鸭川 出京都御所北门,沿今出川通向东不远,就到了贺茂大桥。这贺茂大桥是鸭川上的第一座桥,在此,高野川与贺茂川两河并流而成鸭川,并形成了鸭川三角洲。鸭川河自此一路汩汩向南,从京都的核心城区泱泱而过,流经伏见稻荷神社之北,然后贴着城南宫拐向偏西,最终与桂川合流,注入淀川。可是,穿城而过的鸭川也只有在贺茂附近叫做出町柳的河段,才是京都人心中的鸭川。一直到了明治年间,这里始终是京都人与即将远行的亲人依依惜别、折柳相送的所在。正如西安城东的灞桥岸柳之于大唐的长安。 昨夜,从思出横丁步行回新宿的柏悦酒店,“他”一路上非常的兴奋。可算是见到了那位神一般存在的教父级人物——樱社的精神导师,“他”内心的波澜难以平复。对教父提及的那位大人物,那位“阴阳师”先生,“他”一贯反感,但规矩就是规矩,必须服从啊。 “他”准备先去游个痛快。可刚一进酒店的大厅,一名身着黑色西装的矮胖男人迎面拦住“他”,请“他”借一步说话。矮胖子自称酒店经理,告知有个警视厅的电话将在凌晨两点三十三分接到房间,吩咐“他”务必在房间候着。 “不用问我什么,我肯定什么也不知道。”矮胖子紧了紧他的爱马仕斜纹领带,这才正式地睁开一大一小两只死鱼眼瞧了他一下。这胖子油光光的额头,两只招风的耳朵,两嘟噜腮帮子,以及重重叠叠的松软下巴,简而言之,其脑袋的所有组成要素,全都是肉嘟嘟、油腻腻的,令人有迎面给上一拳打成稀巴烂的冲动。 果然,茶几上电话铃声于两点三十三分,催命般响起。“他”一把抓起电话。 “我是MPD,专线接入,请接听。”未及“他”有片刻反应,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穿出来,敲击他的耳膜。这略带一丝女声的男声,绝对听不出什么人格障碍,任何日本人,即便是如“他”般长期离开日本岛,也不会陌生。 “他”猜着了,听筒的那一边,正是那位日本有名的“纯种政治家”,那位“阴阳师”大人。 对方没有自报家门。 “明天,请到惠比寿神社。” “啊?”“他”以为听错了。 “京都花间小路通的惠比寿神社。”又是那种与生俱来的不由分说的口吻。 此时,“他”不可能看见对方,但那张一本正经的面孔就像挂在“他”的眼前,摇来晃去的。“他”厌恶一本正经,认为世上所有的一本正经都是装的,都应该弄上一截子破竹竿子去捅破。不知怎么,耳朵里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了皇峪寺村的儿歌来:“不怕猪队友,就怕猪带头;不怕猪带头,就怕跟猪走。” “他”回过神来,嘴巴贴近话筒怯怯道:“可是到中国机票……” “已经退了。后天一早从大阪机场离境,直飞西安。” “是。”为什么总是那些似是而非的脸,更能抓住选民的心,尤其是女人的心呢?“他”脑子又跑毛了。 “神社里,有人会联系你去见一个人。” “谁呢?我要和他说什么呢?”的确,这个问题“他”不得不问。 “听清楚了,是那个人引导你。”时时刻刻一副勤勉而严谨的尊容,是这张脸的另一副面具。 “哦。”“他”不敢多嘴了。 两小时前,端坐于居酒屋的老者——神奈川的癞蛤蟆,也就是现在电话里的这位大人物的政界导师,告知“他”,“阴阳师”要亲自插手收官之作,当时,“他”心底里立即涌起一种消极的情绪。 “这种阴损之辈,永远板着一付煞有介事的面孔,再不就是撅起燕尾服的后翘讨得西方金主爸爸们的欢心,以此震慑、哄骗老百姓也还罢了,可国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也靠这些人,那不完了?”“他”想起了大川周明对东条英机“日本的木屐”的嘲讽,不免有些灰心。 听筒里的声音压了压,“此人事关重大,你,带他一起去长安。” “啊?”听到这话,“他”没法再淡定了。“这行吗?”“他”惊讶不已,嘴巴张得像头河马。 听筒那边呼吸声渐粗。“此人至关重要。”难道阴大人物也不淡定了?在电话线的另一端大声道,“为这一时刻,此人已等了六百多年啦。” “扯淡!”“他”在心里骂道。不知为什么,政客们这种不着四六的梦话,一般人可能犯晕,可“他”却是天生的刀枪不入。“说不定我也是块儿阴阳师的材料。”“他”居然暗自发笑。 “此人去过你的秦岭皇峪的那个小山村。”另一头还在喋喋不休。 这次,他笑不出来了。 “此人法号:宝觉真空禅师。”阴阳师接着说道。 “嗯。明白。”貌似个大名头,“他”心想。“莫非,要我背着一尊六百年前的阴阳师去长安?” “你应该知道,宝觉真空禅师,就是雪村友梅。” “他”一惊,电话听筒差点从手中脱落。 “明天,你要见的就是雪村友梅的第三十三代传人。” 那边把电话挂了。丢下“他”独自一人,陷入催命般的嘟嘟声中愣神儿。 “他”赶紧退房。“阴阳师”的指令明确无疑,哪容片刻的迟疑。“他”在飞机舱门关闭前的一瞬间,挤进了飞往大阪伊丹国际机场的最后一趟航班。一个钟头后,飞机降落。等“他”好容易坐上了京阪线,一下子就睡死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他”统领着无数的鸭川小鬼在“葵祭”的“路头之仪”的队伍中打打杀杀;从下鸭神社,一路杀奔到上贺茂;不知怎的,又稀里糊涂地杀到了岩仓。对手不停的在变。在下鸭是山鉾车上的“尸童”;到了上贺茂,变成了身披道衣,跣足散发,挥舞七星宝剑的安倍晴明;到了岩仓的精神病医院,偌大的白色建筑物内空无一人,一白衣女人从侧门无声无息、目无斜视地缓步挪出。定睛一看,这不是理子吗?颈下月牙样的一抹雪白,是“他”昨晚在新宿思出横丁居酒屋的全部记忆。“都烧了,都烧了吧。”眼见她身子一摇,变成了骨瘦如柴的冷泉天皇,枯枝般的手臂,颤巍巍举着块儿斗大的勾玉,对着天空乱晃,喃喃自语。突然,勾玉被抛向了比睿山深涧,鸭川小鬼们吱吱吱地一窝蜂般跳下山崖冲着勾玉呼啸过去。勾玉在空中翻滚,落到山脚下一座寺院的山门之外,却被一女人弯腰拾起。那山寺好眼熟,门匾上三个草书金字:阎福寺。那女人冲着“他”抿嘴一笑。认出来了,这不是刘爱多吗?卫建坤家的婆娘。 四肢一阵剧烈的抽搐,几乎要了“他”的命。“他”醒了。 浑身湿透,梦靥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用手揉揉惺忪的双眼。对面的座位上,一位蜡白的小老太太正死死地盯着他看。 车厢里再无它人,终点站贺茂大桥到了。“他”错过了惠比寿神社附近的清水五条站,不用说,祇园四条站也被甩了过去。 好在时间还早,也就刚过早7点钟。“阴阳师”没约定时间,“他”当然不会多嘴问一个字。这会儿,“他”走进车站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这才算彻底清醒。“他”记得有洛巴可达大和大路通四条的东山安井站,离建仁寺不远,可到惠比寿神社还算是有点儿距离呢。 “建仁寺?”“他”冒出个念头。“怪了,为什么约在惠比寿神社,而不是在建仁寺?” “俺可是关西本地人呢。”“他”想。的确,“他”出生于在上京区西阵大宫通的一户殷实的町户人家。可谁成想,家里祖传的几台传统织机,却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父母二老也一同化为灰烬。“他”这独子,当时在京都同志社大学读书,离家不远却躲过了灾难。毕业后,年轻的“他”逃离了京都。 “为什么京都总是着火呢?”这团郁结,世世代代堵在京都人的心口上。难道是因为京都与金阁寺同命,美得遭人妒忌?反正,京都易燃就这样被“不将就,穷讲究”的京都人列为了“七大不可思议”之首。当年冷泉陛下做皇子的时候,为了撬开八坂琼勾玉的箱子,居然差点把平安京的大内烧得精光。狗血剧的追逐点永远叮在陛下的颠狂上,以反衬皇后仓子的端庄与贤淑。 而“他”在同志社大学的博士论文,几乎就要揭开了冷泉天皇的装疯之谜。但“他”不可救药的“冷泉考据癖”被校方突然勒令停止。导师劝“他”调整研究方向,去研究平安朝的摄关之所以权倾天下的秘钥。导师婉转地告知,日本历史的谜团将永远是谜团,是不能浮出水面的。多年的探赜索隐、钩沉稽古,“他”又怎能无感?日本另有一部历史,而这部历史连大名鼎鼎的讲谈社都讳莫如深。这本无字的日本史,虽不为世人所知,却忠实地被一代代神秘社团所薪尽火传。简而言之,这部不可言说的日本历史,对于大和民族而言,既是原因,也是结果。而如今,“他”所肩负的圣神使命,就是为了大和民族未来的某个结果,去毁掉两千年前的某个原因。 出町柳,远离尘嚣,与二条通是完全不同的世界。远处的一抹金色吸引住“他”的目光,他知道,那是京都大学的银杏之道。“他”突然记起在中国偶然结识的一个日本人,自称京都大学农学部讲师,名片上的头衔是西北农业大学访问学者。此君经常来皇峪、子午峪一带,领着农大的学生们漫山遍野地捕蝴蝶做标本。“他”还曾给这些师生们带过路呢。 走出车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他”一眼望见加茂大桥边有一自行车租赁场。“他”跨上一亮橘红色山地车,紧蹬几下,一溜烟地冲下了桥头。鸭川左岸,细柳拂面。“他”跟着水流一路向南骑行。 比起东京的江户川以及大阪的道顿崛川,鸭川才是日本人心中永远的河。 “江户川?那不就是一个水利工程吗?”京都人撇嘴道。凡事若与东京沾边儿,就别指望京都人给好脸子。在这个古都,所谓的外地人特指东京人。无鸭川不京都,当地人与这条河一样,表面上总是客客气气的,波澜不兴。 京都的寺庙一般在九点后才开门客。“他”沿着岸坡上的步行道晃悠悠地往前骑行。八月的鸭川,河水没有盛夏时节那般丰盈,河床中心经常出现裸露的沙洲。薄薄的青雾笼罩着清晨,水鸟自由自在地飞起又落下;几只圆滚滚的小䴙䴘如水葫芦般随着荡漾的水面一沉一浮。医科大学旁的滚水堰下游的水急处,那只苍鹭还站在浪花里捕鱼呢。水岸线弯弯曲曲的,三两的游人站立在水湾处,享受着沁人心脾的水景。总有孤独者长时间地对着河水愣神儿。他熟知这里的一草一木,这是他的故乡。 “他”停住单车,凝视对岸良久。御所建礼门巨大的桧木坡顶,昏暗而凝重,它似乎永远与朝霞无缘。而他的出生地,以及他的母校同志社大学都在这二条城的附近。年轻时所急于逃离的一切,此时此刻与“他”隔水相望。 晨炼大叔和“他”擦身而过。河岸路从鸭川神宫丸大桥下一穿而过,低洼处有片片积水。一小伙子背起女友淌水,女孩子夸张的尖叫声,惊起沙洲上的一片斑嘴鸭,嘎嘎地游向河心。 “结了个沙果等不到黑。”是长安人的自嘲。其实长安人的性急只是表象。从性格上比较,京都人和长安人正相反。陕西关中人,尤其是长安人,表面上看快人快语以至于失之粗鄙,而内心却极其敏感细致,他们极端重视外地人的感受,凡客皆待如上宾。而京都人则不然,虽然他们人人都能熟练地操纵一口地道的关西“客套话”,可他们从骨髓里是不待见外人的,他们甚至会异常认真地对你眨眼道,“出生在伏见的人,是不能被称为京都人的哇。” 过了神宫丸太町通,两岸的房屋愈见稠密,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几声尖利的长鸣声冲向天空,令“他”停下脚蹬双脚撑地仰头观看。原来是几个年轻人打赤脚淌水到了河心的沙洲之上,几只烟花被他们点燃,呼啸着冲天而去。岸边上,另有三名嬉皮男孩儿,他们列成一排背对着河,弯腰把脑袋卡在各自的裆下,一个个活像刚从开水里捞出的大虾。 “天桥立。”“他”心头一乐。这几个小子是在找神女还是找通天桥呢? “他”双手扶稳车把,身体前倾,左脚站在踏板上,右脚紧蹬地,要加速启动自行车,可屁股尚未坐稳,只见迎面一辆自行车飞驰而来,速度之快,车子被震得铛铛乱响。就在两车相会,插肩而过之时,突然,对方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向“他”的左胯。“他”哪有丝毫提防,连人带车被甩下了河岸。而肇事者却连头也没回,蹬车冲上了神宫丸大桥,一溜烟的跑了。 虽然河堤不陡,“他”却被摔懵了。“他”面朝上躺在水滩上好一阵缓神儿。那几个嬉皮士嘻嘻哈哈走过来将他搀起。 “追吗?”嬉皮士非常兴奋,个个摩拳擦掌。 “算了。”“他”摆摆手,“额贼。”他脱口而出的是一句陕骂。 “什么?”红毛小个儿歪头问,“是神户话吗?”他们似乎对普天下的所有脏话都有特殊的敏感。 “他”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 “神户佬骂人,就像砍木头。”红毛儿把松松垮垮的破牛仔裤朝胸前拎了拎。“对了,那家伙一定是神户佬。” “噢,怎见得?”“他”一愣。 “你看他骑车的姿势,哪有个京都人的样子?双腿外撇怕要把屁股蛋撕成两瓣,活像翻了肚皮的青蛙,死难看,两个膀子还那么一摇一晃的,活像饥肠辘辘的非洲大猩猩。” “俺可是西阵人哟。”“他”笑道。 几个小子立马一本正经道:“皇亲国戚呀。那您今晚在家就能送盆,不像我们,一大早赶来占位子。” “啊,送盆?今天几号啊?” “八月十六呀。” 他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今天的确是京都盂兰盆节的送盆日,俗称送鬼日,难怪他一大清早就不明不白地撞见了鬼。此时的他哪里会知道,命中注定,他今天还要再落入鸭川第二次。而这第二次落水,就没这么便宜了。 ------------ 第三十一章 惠比寿神社外的一双绣花鞋 京都城有谁不知,每月的七号,那是巡拜七福神的“缘日”。七福神崇拜是日本独特的信仰。七位“福神”中,大黑天、毘沙门天、辩才天来自印度佛教,寿星老、福禄寿、布袋尊来自中国道教,那唯一来自日本本土的神,就是惠比寿。日本人深信,此神明神通广大,保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故被尊为市场之神。在渔民、农民等生计依靠体力的劳动者中,又把惠比寿奉为山神、地神、灶神以及镇宅之神。 “他”从祇园四条大桥离开了河岸道,在南座里退还了自行车。等背上双肩背的旅行包,沿着大和大路通迈开腿走了几步后,才感到胯部隐隐作痛。好在并无大碍。 “就凭那两下子花拳绣腿,就想要我的命吗?”“他”紧握的双拳嘎巴直响。这个钟点,大和大路通的街两旁,还没几家町屋开门迎客。“他”沿着建仁寺西墙的阴影下静静地向南行走,很快就到了。惠比寿神社那唐破风式门坊悄悄地沐浴在一抹朝晖之下。 “他”站在街对面,用两眼快速扫了一遍。 神社入口处,几座小巧的鸟居由里而外列队而立。显然,第一座临街的鸟居乃是神社的门坊,其神额下悬挂的注连绳巨大粗壮,在一干小尺寸建筑物的对照下,显得异常的不搭。门坊右侧斜立的一颗黑松下,停着一辆灰色铃木面包车,两侧后视镜折叠,左边的推拉车门半敞着,一滩滩灰灰白白的鸟粪落满车身。松枝上,一只大嘴乌鸦扯着的嗓子拼命叫,惊起一排刚刚落脚在电线上的牛头伯劳,惊叫着飞入了马路对面建仁寺苍郁的深深庭院。 从门坊外望进去,惠比寿神社内光线黯淡,殿堂内,几根垂挂下来的铃纽隐约晃动,分不清风吹,还是有了朝拜的香客。这会儿,既无振魂的拍掌声,也听不见本坪铃招唤神明的叮铛。 神社都是免费的。“他”弯腰将脱下的皮鞋,端端正正搁置在一边的实木鞋柜之上,正要直起身,却被什么晃了眼。“他”扭头一瞧,原来在一旁,还有一稍小些的鞋柜,一双耀眼的女式半月木屐,赫然摆放在顶挡之上。这对儿木屐前后二齿,恰似两只小巧的粉拳,桐木的屐身泛出沉着的本色花纹,人字型屐带上缀几朵月白色梅花。 “好屐!”“他”暗挑大拇哥,转身沿着参道走进神社。 比起总本社—兵库西宫神社,京都的这座惠比寿神社实在是太小了,若是那种低价旅行团在此走马观花逛一圈,绝对舍不得用上十分钟时间。 与谁碰头?“他”完全茫然不知。 “你听清楚,是他和你说。”阴阳师那令人生厌的干嗓音,在这空荡荡的神社里回荡。进了大殿,“他”眯起眼驻足细观。这里供奉着主尊惠比寿的神位—一幅惠比寿的画像。画质虽已陈旧,画面却完好无缺。惠比寿大人八字眉、八字胡、大耳,颌下一绺长髯。大神赤着双脚、头戴乌帽,身着狩衣,右手持一长长的钓竿,左手抱着一条肥大的鲷鱼。 “他”呆呆地望着老相识,泪水不由地噙满眼眶。西阵织的每间作坊,谁家不供奉此柱神?其实,“他”本人既无礼佛拜神的信念,更无丝毫发财的欲望。维护万世一系的天皇,是“他”的原教旨,早已被根植于“他”的骨髓中。他这种人坚信,《日本纪记》就是日本人的圣经,绝无瑕疵,更不容质疑。这是日本存在的逻辑,是不证自明的公理。日本所有的精神依托,乃至物理架构,均由此两本典籍推演而来。樱社的成员从不求神拜佛,他们用其更日本的方式捍卫这个陷入怪圈的逻辑自恰。他们隐藏在彬彬有礼的光环之下,无所不用其极。就像很多本地人,心中明明是“不待生客”,却与你说什么“一期一会”,并且绝不脸红。 而此时此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对着神像鞠躬两次,再啪啪啪地拍了几下巴掌,然后伸手就去拉从房顶垂下的拉绳。 “巴掌拍三下就不灵啦。”突然的人语吓“他”一跳。而傍边那 人却若无其事地向前迈了一步,与“他”并排而立。 “二礼,二拍手,一礼。”那人自说自话,一本正经地按照仪轨敬神,本坪铃悦耳的叮铃声,打破了神社的宁静。 “中国人吗?”那人抬起头端详着神像,用中文问道。 “他”没吱声,侧眼将这位不速之客上下打量一番。 这人五十岁上下,中等身材,一头刚刚长出新茬的乌头皮泛着青光,脸庞清癯白净,双眸含笑。此人一身的浅灰色棉麻直裰居士服之外,佩戴着半袈裟的绶带,织锦绶带上文曰:“真言宗三弘法巡拜”。 “日本人。”“他”用日语回答道。 那人投掷了一枚五元的硬币,硬币在神像下的网筛上蹦跳了几下,落入了印着“奉纳”两汉字的木箱之中,发出一串清脆悦耳的声响。 “运气不错。”此人继续执拗地用汉语对他说道,并顺手塞给“他”一枚硬币。说来也怪,为什么只有日本人才能把汉语说成如此不堪的腔调呢? “是不错。”“他”还是日语。“他”也将硬币投了出去,可那硬币却卡死在网眼中,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两个男人都笑了。 “跟上我。”那人向神社外走去,眼里依然含着笑意,口气却不容置疑。可“他”的脚却像扎了钉一般,纹丝未动。 那人双手支着手杖,转回身来。藤制的手杖上“二人同行”四个汉字清晰可辩。 “灵骨影骨日出日没。”那人说。背光中,那人依然是笑盈盈的。而神社外的鞋柜上,那双印着三朵樱花图案的半月双齿的女式木屐,却已不见了踪迹。 ------------ 第三十二章 建仁寺的“O△口乃亭” “他”跟着那人,逆着刚才的来路朝回走。浓密的树荫如无边佛法,漫过建仁寺高高的粉墙,以此给芸芸众生以庇护。龙蟠虬结的光影中,一种熟稔的气息,拽着“他”一路跟过去。 虽然惠比寿神社门坊的街对面,正对着建仁寺的西墙,可要想进入寺中,还须绕到祇园花见小路的南端。原来,这座日本京都最古老的禅寺,日本临济宗建仁寺派的大本山,居然却被包裹在京都那一条条名满天下的花街柳巷的正当中,秦岭山中的高僧大德们要是看到此情此景,怕是鼻子都能气歪。 早晨的阳光透过建仁寺内的大树,斑斑点点地打在石板路的西侧,反衬出墙边愈加的阴暗。“他”亦步亦趋,与前边的那人始终保持一小段间距。走着、走着,前面那人突然侧身形,倏忽间不见了人影。“他”连忙紧走几步赶上去。原来,建仁寺在这里开了一个隐蔽的偏门,那人在小门洞中向他招了招手,接着神色沉着地向着街两边略加张望,这才扬起手臂,轻轻地扣了几下黑漆木门上的铜门环。 小门在瞬间打开,无声无息。两人一前一后侧身别进寺院。开门的是一位身着夏日袈裟,额头上扎着白色头巾的年轻僧人。僧人不声不响点点头,扫了眼紧随于后的他,然后就转身扛着一杆沙耙在前面带路。 早年间,四条、五条附近的六道珍皇寺、摩利支尊堂等,那时均为建仁寺的塔头,而惠比寿神社更是作为建仁寺的护法神社与主寺同时建造。“他”继续跟着走,感觉一股莫名熟悉的气息越来越浓了。 三人通过一个走廊进入到一个庭院。 “这是‘○△□乃庭’。”那人对他比划说道,前面的僧人也停下了脚步。 “哦,我上大学的时候多次来过这里。”“他”对那人点头说道,“我生平的第一次坐禅就是在西南角的那间禅房。” “是同志社大学吧?” “是。”“他”点点头。这两人终于有了第一次的对话交流。 建仁寺的‘○△□乃庭’,是一座枯山水庭院,在日本非常的著名。这座庭院,四周被砖瓦结构的和屋所围合,四面游廊全都由木地板铺就,均面朝庭院,廊内侧是无一例外的白色纸拉门。一方庭院由白色细砂石铺就,不着一花一草,更不闻一丝流水声响,透着一骨子与中国园林的叠山理水反着来、对着干的楞劲儿。仅在砂石的中央,有一小圈土地露出,一棵未经修剪的樱树孤零零地立在当中。 这会儿,那僧人早已干了起来。只见他深弯腰,双手持着沙耙,异常仔细地梳理着他的“水”。 “您对这三块石头怎么看?”那人问“他”。 如果导游小姐没有用她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对你耳提面命,也没有用她的高音小喇叭不停地给你灌耳音,普通游客谁会注意庭院中那三块毫不起眼的石头呢? “完全不懂。”“他”答道。“听过一些解释,什么表达宇宙空间啦,天方地圆啦,都是些牵强附会的肤浅轮调。”“他”老老实实回答道。“您以为呢?”“他”反问。 “和您一样,”那人搔了搔泛着青光的头皮,“我也是完全参不透啊。” 这时,一声洪亮的嗓音从一间和室内传出。 “为什么不去问问这三块石头呢?”纸门被震得瑟瑟作响。 和式的纸门缓缓拉开,一位精神矍铄的长老迈步走了出来。这位长老出奇的瘦小,头顶上绾着一枚大拇指般大小的灰白发髻,稀疏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显得头越发的小。引路僧人放下沙耙,紧走几步迎上前去。 长老冲那僧人摆了摆黑色袈裟的长袖,说:“不去茶室了,就这里吧。”方丈仰面看着两人说道。老方丈面如璞玉般润泽,眼虽小却目光如炬。 冷不防,老方丈突然近前半步,对二人低声说道,“你们必须马上离开京都。马上,越快越好。” 二人猝不及防,一时间愣住了。 那僧人扶着沙耙插言道:“本来,秦长老要安排你们在东阳坊吃茶的,可是……”原来这带路僧,并非传说中的建仁寺护法哑巴僧。 再说这建仁寺“东阳坊”茶室,那在日本的名气可是大的出奇。它是1587年北野大茶会之副茶席,乃是茶道中二贴目茶室的规范。 “那么,还是说这三块石头吧,”长老一摆手,展开了脸上道道的褶皱,微微笑道,“这对你们的使命会有帮助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他”明白了。引路僧已退到游廊的角落里端立着,那里是这座庭院的唯一进出口。 那人一拱手,率先开腔: “秦长老,关于‘○△□乃庭’,这些年我实在是难以参透。”那人从侧面看鼻梁挺拔,眼窝也很深。“恐怕是因为我们家族离开珈蓝实在太久了,慧根尽丧了吧。”那人面露一丝苦笑。 “阿弥陀佛。虽然你们雪村家的后代与佛祖无缘,但你们世世代代一直没有违背祖宗的遗训。”长老一字一句道。 “他”猜对了,眼前的这位雪村,这位从惠比寿神社一路带他至此的引路人,正是“阴阳师”命他到京都来的目的。“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位引路人,居然是雪村友梅的后人。 难道秦长老,莫非就是那京都城内神秘的“弓月氏”的后裔?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直跳。天哪,要知道,两千多年前,那秦氏从天而降,将日本文明即刻从“绳文时代”强力推入了“弥生时代”。而直到千年后,才有了推古天皇赐秦氏为“弓月”的后话。可以说,日本民族一步步从大王到王权,再到律令国家的创立,神秘的秦氏家族,居功至伟。 “他”的耳根后腾起两股火苗。他知道,日本正统势力一直以来极力否认“弓月氏”的存在。威权者通过无中生有制造神秘和敌人,以滋生谣言,然后再用强力去辟谣、辟谣、再辟谣,此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齐民要术。 “可见,无论叫做同志社,抑或匿名樱社,都的确道法无边呀,同志社解散?”“他”暗想,“‘形散而神不散’。永远是‘阴阳师’们操纵了日本的一切,这才是真正的‘万世一系’。” “他”端详着雪村居士和秦长老,一时间感到自己似乎拥有了无所不能的力量。 “你呢?你怎么认为?”秦长老笑容可掬地问“他”。对“他”而言,秦长老何止是似曾相识?你看那倔强的褐色凤眼、峭壁般挺拔的鹰钩鼻,以及突兀的高颧骨后两只饱满的元宝耳,尤其是那股子与生俱来的气定神闲——那种日本人身上完全见不到的,对世间一切洞若观火、满不在乎的劲儿,这一切,“他”这些年在陕西关中一带早已是见怪不怪了。 秦长老接着对“他”说道: “你不用自报家门,就叫你‘樱先生吧’。” “是。”他心想,这化名起得真叫绝妙。他现在归“阴阳师”的一元化领导,“樱”与“阴”正巧同音。 “这‘○△□乃庭’,乃是雪村友梅留下的偈语呀。”长老扫视着庭院。“700年前,雪村长老住锡长安秦岭山中的翠微寺,“他”的内心一定是矛盾的。” “他”与雪村两人垂手恭听着。 “长话短说,”秦长老像是被什么催促着,加快了语速。“这建仁寺,就是秦始皇的宗庙。” “啊?”两人都一愣。阳光穿过高大的雪松斜射而下。秦长老抬头远望,迷离的目光越过了廊檐。 “应该让你们知道,京都城里遍布了无数的隐喻,它们全都若明若暗地指向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秦始皇。” 两个人像傻瓜一样张着大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拿眼前的这三块石头而言吧,这圆形——‘○’,在禅宗里代表水,这三角形——‘△’代表火,而这方形——‘□’代表……”长老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两人。 “代表方正吗?”他犹豫不决道。 “对!”长老面露赞许之色,“方形代表方正、完整和稳固,”他仰视上空,“以及天。” “那这和秦始皇……?”雪村欲言又止。 “按着中国人古人的‘五德始终说’,周朝为‘火德’,秦朝为‘水德’,故秦能以水克火替带了周,进而秦灭六国,使华夏大地第一次得以四海一统,这些全都仰仗于‘水德’啊。” “那,何以见得秦为‘水德’?”“樱”和雪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写满纳闷。 长老朝游廊的尽头瞥了一眼。“引路僧”也不停地四处张望着什么。 “问得好。”秦长老接着说道。“据《汉书·律历志》记载,‘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文公出猎,获黑龙。此其水德之瑞。’这是说,秦文公打猎,曾经捕获了一条黑龙。” “黑龙?”雪村惊道,“这建仁寺天井的双龙图就是……” 长老一摆手打断了雪村。“而这正是五行中水德的象征。因此,秦王朝坚信自己是‘水德’,故崇尚水,而水对应的颜色标志是黑色。这‘○△□乃庭’的寓意呼之欲出了吧?” “我似乎摸着点边了。”雪村清了清喉咙说道,“是不是说,这园子里摆了一个隐喻,暗合秦朝‘替天行道’,以水克火,以秦代周,祈求江山永固?” “或者说‘受命于天’。”“他”也附和道。 “受命于天……所谓奉天承运,这‘承运’就指‘五行五德’所代表的命运呀。”长老眯眼道。“可谁能料到,关陇集团六百年的苦心经营,由秦始皇开创的中国第一个之大一统王朝,却仅传二世十四年短命而亡。”秦长老喟然道。“大秦帝国万世不拔的梦想,难道真要被‘万世一系’所僭越?” 长老突然睁开双眼。 “始皇帝何姓?” “嬴姓呀。”雪村毫不含糊地答道。 “对。始皇帝嬴政,嬴姓,赵氏或秦氏,名政,故又称赵政。”他替雪村补充道。中国大陆有位李姓的教授最会掰扯什么秦崩、楚亡了,而他本人也是这位北大历史系教授的铁杆儿拥趸。 “字号呢?”长老接着问道。 “祖龙?”雪村双手正了正胸前的半袈裟。 “对。秦始皇自封‘祖龙’,也就是龙的始祖。” “始祖龙?”两人没敢笑出声。 “要知道,中国历朝历代,皇族的图腾均为五爪金龙,而唯独秦帝国是黑龙袍、黑龙旗,独一无二的五爪黑龙。” 长老顿了顿了,继续道: “雪村君刚才说中了,建仁寺天井里的双龙图,正是五爪黑龙。莫说在日本,就是在中国,也是绝无仅有。” “记忆里天龙寺、云龙寺御影好像也是黑龙吧?”雪村巡拜的功课看起来做得很足。 “那只是三爪龙而已。”长老断然道。而后,他梦呓般喃喃道:“毕竟,嵯峨岚山只是紫式部沉溺于源氏物语的儿女情长之中恣意抛洒她幽怨哀婉情怀的寂寥之地,即使是临济宗大本山的天龙寺,也不敢僭越天矩啊。” “这么说来,建仁寺藏着秦始皇的秘密?”雪村试探道。 “何止建仁寺,方才说了,整个京都到处是隐喻,每座寺、社都藏匿着秘密,我相信要是你们能一一解开这些隐喻,那么,秦岭翠微寺的谜底就昭然若揭。但是,真像之灵骨供奉于秦岭大山中,而京都城仅仅是个影射。” 长老未有片刻停歇,继续说道:“所以,与其说建仁寺藏着秦始皇的秘密,不妨说是藏着日本天皇的秘密更加确切。” 长老抬起了头,眼光越过的房脊,遥望着那环绕京都的群山。 “比如今晚的‘五山大文字烧’……” 游廊尽头偏门的方向传来些微声响,打断了长老。三人掉转头看过去,却不见了“引路僧”。微风吹过树梢头沙沙作响,似乎“○△□乃庭”的白砂涟漪也随风而动。整个建仁寺此时显得出奇的静。要知道在平日里,刚刚逛完花街的游客们根据攻略,必要求美女人力车夫拉上到建仁寺品尝一份“精进料理”的快餐,然后再马不停蹄地赶往两足院,消费一个比快餐更快的坐禅冥想的体验班。当然,这些不差钱儿的主能不能品味到禅心及淡味儿,谁也无所谓,反正都是玩意儿。但钱是不会白掏的,至少,坐禅时脊背上挨的板子,会让你感到真真切切的肉体之疼。挨完了板子,当你抬起头来看到眼前柱子上挂着的警策时,你骨子里那日趋膨胀的小欲望必然挨上了重重的一记闷棍。警策上书:本来无一物。 这下子,你总静了吧?还躁吗? 两人迈腿要去打探究竟,却被长老摆手制止。 “记住,从今以后,在面临任何不测时,你们本能的反应必须只有一个,那就是逃离,不顾一切的逃离。”秦长老颌下花白稀疏的山羊胡不停在颤。“在大陆,更得如此。” “放心长老,我们一定活着回到日本。”雪村暗暗攥紧双拳。 “眼下,”长老漫不经心道,“眼下先想着怎么活着离开日本。” 偏门那边再没动静,那引路僧还没见露头。风静处,树上的铃虫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你二人这就跟我去拜一拜宝觉真空禅师的塔头。”秦长老说道。“毕竟,要不是雪村长老住持翠微寺,发现了那个秘密,那我们日本人岂不是要被永远蒙在鼓里?”秦长老领着二人沿游廊向着偏门相反的方向走去。“并且,我要把宝觉禅师封存千年的密钥当面交给他的后代。”长老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雪村。“这密钥将与你们一道,去开启秦岭山中的那个秘密。” 直到这时,“他”才恍然大悟。这位于花间小路尽头的建仁寺,空气中弥漫的熟悉气息,它当然来自秦岭中的皇峪寺村,来自那业已凋敝千年的唐翠微寺。 八百年前,元泰定四年,皇帝敕封雪村友梅“宝觉真空禅师”法号,行使翠微寺主持之职。两年后,雪村住持突然返回了日本。回到日本后,雪村友梅曾在各大寺院担任过主持。著名的“五山文学”流派由他于晚年开创。雪村禅师1346年圆寂于建仁寺,他的塔头被设立在禅居庵的后院。翠微寺、建仁寺,气息相通;长安、京都,一脉相承。 两人跟在长老身后,走到游廊尽头的拐角。此处是一偏僻厅廊,因为背光,厅廊中显得非常昏暗。 长老熟门熟路地走进阴影处,一伸手,一扇隐蔽的小木门被他轻轻打开,早晨的阳光顿时倾泻而入,长老宛如头顶着七彩佛光,走出小门。 雪村看“他”愣神儿,催促道:“走,跟上。” 突然,门廊左侧的纸拉门里,传出一声大喝:“你们,走不了啦。”纸拉门啪地一声被打开,震得门纸噗噗乱颤。门开处,只见两个身着黑西装,白衬衫领口上扎着深色领带的家伙冲了出来。 雪村反应极快,一把拽住他的袖口向门外奔去。但还是晚了,刺眼的阳光下,秦长老被一同样衣着打扮的壮汉给压了回来。 “快走!”长老扭动着身躯。但他如何挣得脱? 两人回身要跑。右边的纸门也慢悠悠地被拉开,只见一矮胖男人背着双手,不慌不忙地压住了去路。一左一右两个凶神恶煞的保镖,双手抱在胸前,四道寒光力透墨镜。不过,这簇新的宽边墨镜一看就不是什么高档货色。 “走吧。”矮胖男人说道。同样也是西服,此人却是白色麻丝的面料。与四个喽啰的金质三菱型襟章不同,这满脸横肉的矮胖子胸前挂一条明晃晃地白金饰链,与其说显得不同凡响,不如说更加土的掉渣。 “滕兵卫,你要带我们去哪里?”长老梗着脖子问道。 “当然是回神户啦,”名叫滕兵卫的矮胖子白了一眼长老,然后他伸长脖子把嘴凑近雪村的耳边嘀咕道,“京都满大街都是女人味儿,真让人受不了。”他抽抽鼻子,回头对着秦长老说,“车在惠比寿门坊外等了好几天啦,走吧!” 这时,“他”想起了那辆落满鸟屎的小面包车。 长老喝道:“滕兵卫,按你们极道上的规矩,你们是不掺和政治的吧?” “可我们山口组,几乎就要被政府逼成合法的政治组织了。”滕兵卫在喉咙深处嘿嘿一笑,翻了翻白眼哼哼道。 眼前这位矮胖子,让“他”一下子想到昨晚居酒屋坐在他对面的那大人物,那“神奈川的蛤蟆”,也总是灵魂附体般地翻白眼,就像一头蹲在潮湿洞穴中的蟾蜍,头顶氤氲瘴气,口吐泡沫,耐心等待着机会。 长老突然大笑了起来。 “怎么还拿着弯刀,一个个像傻瓜一样,司忍也是没什么长进啊。” “秃驴,老实点!”一把小弯刀抵住长老的喉咙。 长老收起笑容,摇晃着被架空的双臂厉声道:“让我站稳些,快动手吧,别让我等的不耐烦了。” “青鬼,把刀收起来。”滕兵卫喝退绰号“青鬼”的大汉。他笑眯眯地走近长老,“我们六代目就喜欢刀,尤其是关西小弯刀,他说,‘枪在打响之前没有任何威力;而刀却不同,即使它躺在刀架上,也会发出令人胆寒的威力啊’。” 滕兵卫身体突然紧紧贴住长老。长老猛地皱皱眉,双眼直视屏住了呼吸。滕兵卫满脸堆笑地退后几步。 一把小刀攮入长老的腹腔,木制的刀柄仅仅露出了末端的铜饰。 秦长老双手紧捂下腹,踉跄几步。“他”和雪村不顾一切地抢步上去,架住长老。可怜的老人,气息在快速的衰弱。 老人家硬抻着脖子,气若游丝般挣扎着说道:“三十六……计。”居然是中国话,虽然很生疏,但他俩都懂了。“注连……绳。”长老与他相握的手猛的紧了紧,然后就彻底放下了。 “船……船……”秦长老拼力吐出最后的一字,口中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老人家双目圆睁,气绝而亡。 “他”单手搂着长老的脖后,轻轻把尸体平放在地上。雪村用手轻轻合上了死者的双眼。两人的胸口像压了块儿生铁,但此时,他们脑子很清醒。长老临终前的“三十六计”,就是命令他们赶紧逃走。 两人后背相贴,双拳紧握。 “不要自讨苦吃,跟我们走!”滕兵卫收起了假笑,横肉在脸上一抽一抽。 “这是为什么?”雪村问道,面无丝毫惧色。 “你还是问问这位吧,”滕兵卫朝他努努嘴,“上海的活儿,做得漂亮呀!” “我没去过上海。”“他”板着脸怼了回去。“他”的确没去上海。高桥被樱社灭口,“他”也是昨晚才得知。 两人被押出建仁寺。那小木门立刻被寺内什么人给悄悄地插上了。一干人簇拥着,很快来到了惠比寿神社门坊外,小面包车一直等在那里。“他”与雪村,一前一后被推上了车。 “他”隔着脏兮兮的玻璃窗向外瞥了一眼。此时,已过了正午,惠比寿神社的神额下,一挂注连绳,斜斜长长的影子正好映在鞋柜上。 那双女人的木屐再次跃入“他”的眼帘。 二齿半月的桐木木屐,端端正正两小只,三朵血一般鲜红的樱花,在正午的树影中摇曳生姿。 ------------ 第三十三章 再落鸭川 “他”被一把推到后排座上。 “拿出来吧。”副驾上的滕兵卫费劲地转过身体,向”他“摊开一只缺了小拇指的肥手,就好像长安楞娃猜酒行枚。 “什么?”“他”把脸头扭向车窗外。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手里攥的是什么?”滕兵卫狠狠道,“‘江户子’,还等什么?把这家伙的右爪子掰开!” 坐在右侧的‘江户子’像条恶犬般反应迅猛,主子的指令尚未落音,其左手已闪电般夹住“他”的下巴壳,只听得被捏成“O”型的口腔中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是满口的牙都被挤碎了。同时,‘江户子’的另一只手如同老虎钳一般,嘎巴一声掰开“他”的右手。 面包车猛然启动,方向盘被一把打死,面包车跐着青烟一下子蹿了出去,大和大路通上几名盛装的舞伎被吓得吱哇乱叫。司机叫做“青鬼”,这家伙佝偻着背,双肘爬在方向盘上,瞪着俩儿牛蛋似的大眼,一边开车,一边像个傻瓜似张着大嘴呵呵之乐,肩膀上下乱晃。 “你他妈的缺心儿,急着投胎呀?”滕兵卫骂了一句,两只短腿高高翘起,蹬在挡风玻璃上。 “头儿,给你。”“江户子”递给滕兵卫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 滕兵卫回过头,眯缝着一对鱼泡眼凝视着他,一丝狞笑夹在横肉间。滕兵卫打开纸条,嘴里立刻发出一阵咕噜声。 是一张白纸。 滕兵卫把小纸条凑在眼前细看,又照着挡风玻璃,正面、反面的反复查验。 “这破纸怎么回事儿?”滕兵卫把纸条揉成一团,啪地砸在他的脸上。纸团回弹下来,顺着裤腿滚落到“他”的脚下。 “闹肚子,擦屁股用的。”“他”哈腰捡起。 这纸条是秦长老临终前塞进他手心的,“他”始终未得机会打开一看。 “一张空白纸条?长老是何用意呢?”“他”的手心攥的更紧了。 “把我们弄到神户去干什么?”雪村高声嚷道。 “吃牛肉。”一车人哄笑起来。 “你们趁早死了去中国大陆这条心吧。”滕兵卫的后脑勺顶在车座的枕垫上。“知道那可爱的小宝贝儿,被我们山口组盯了多少年吗?” “多少年?头儿!”“青鬼”傻呵呵地扭头问了一句。 “开你的车,笨蛋!”滕兵卫没好气的呵斥道。 “到底是什么宝贝呀?头儿。”“江户子”啧啧咂吧着嘴,“俺就知道老早以前,美空云雀小姐是咱们最大的摇钱树,可惜我们没赶上那些好时光。” 坐在面包车最后排的一个家伙似乎不甘心于长期地被边缘化,把他那张马脸从靠背头枕间探了过去,挤眉弄眼插嘴道: “头儿,嗯……是不是那个,嗯……岚山……序呀。” “什么岚山序?‘土堤佬’,你几天不去福原,心里痒痒啦?岚子姑娘怕是另有相好了吧。哈哈!” 面包车一路疾驰,来到了大和大路通与四条通的十字路口。“江户子”抡起膀子一个急左转,把车拐上了四条通。 “错啦,错啦!方向错啦!名神高速往右拐。”“土堤佬”急得在后排直蹦高,长脸上面的脑袋瓜子碰在车棚顶上砰砰乱响。 “你他妈的就知道左拐,左拐!”滕兵卫一脚踹向“青鬼”的右肋骨。这一脚实在没轻重,“青鬼”啊呀一声疼的岔过气去,面包车立刻失去了方向,更糟的是“青鬼”痛苦不堪地双手捂着肋下,脚下却不可救药地把油门踩到了底,面包车就像刚被切断尾巴的蝎虎子,不顾一切地扭曲着一路向前狂奔。失控的面包车发了疯地钻进四条京阪前的下沉通道,穿过川端通,满载着一车的鬼哭狼嚎,向着鸭川的四条通大桥冲了过去。 此时已过了晌午时分。四条通大桥上,身着节日盛装的人群摩肩擦踵,热闹非凡。 面包车眼瞅就要冲上四条通大桥,车内的人一个个东倒西歪、四仰八叉,就好像大地震过后,大丸百货里满地的人形娃娃。 说时迟那时快,“他”和雪村像同一机关上的两根弹簧,嗖地向前窜了出去。副驾上的滕兵卫似乎已被碰晕,死猪般瘫在车门上。雪村一扭车门拉手,滕兵卫就像一个装满猪下水的麻袋,大头朝下咕咚一声掉了下去。“青鬼”那家伙更菜,人虽然毫发未损,却早被吓傻了,驾驶座被“他”轻而易举地占领。“他”的左胳膊肘稍一用力,这傻呵呵的司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地面,木头桩子似地站在马路当中发愣。街边路过几名小女孩,她们好奇地跑上来拽拽“青鬼”的衣角,眼前这目瞪口呆的人形可太逼真了?今天是8月16日,是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天,也是送鬼的日子,孩子们能快活一整天呢。但最大的刺激莫过于碰见活鬼。 这会儿,车后面的三个家伙似乎缓过了劲儿,他们一跌一撞地全都要往前冲。“他”把方向盘抡得比“青鬼”还夸张,面包车忽左忽右,后面那几个家伙被晃的只好趴下。车前的人流像一大群被追赶的鸭子,惊呼着向两边躲避,闪出了一条“V”型通道。 “江户子”和“马脸”拽住了“他”的脖领子使劲向后勒。雪村身体仰面倒躺,用双脚向后使劲踹。“土堤佬”一手握住车窗上方的把手,另一只手忽地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弯刀。 就在“土堤佬”顺着汽车摇摆的冲力,将匕首狠狠刺向“他”后脖子的一瞬间,“他”猛然一点刹车,接着向右一个急转,车子横着越过马路牙子,向着四条通大桥右侧的人行踏步冲了下去。在“他”点刹车的一瞬间,“土堤佬”已来不及收住动作,整个人嗖地腾空而起,一头将挡风玻璃撞的粉碎,身体顺着飞出了车外,笨拙地砸在引擎盖上,扭了几扭,顺边滚落了下去,跌进了排水沟。 “江户子”、“马脸”这两个山口组的家伙也真不白给,都什么时候了,两个人依然死死揪着“他”的衣领子不松手。面包车乒乒乓乓顺着石砌的台阶一路撞了下去。前面是一个右转,“他”死死把住方向盘,一咬牙,面包车嘭地冲断了台阶的青石栏杆,一头扎进了下面的鸭川。 ------------ 第三十四章 开大船来日本太妙不可言了 “你亲吻了我的头发,说我是可爱的人。然而,你却要去京都。京都真的有那么好吗?喔……京都真的有那么好吗?” 四条通大桥上沙哑的歌喉,唱了一遍又一遍。与其说她在歌唱,不如说是在倾述,在与自己的心交流。夕阳眼瞅着要被晚霞拥入嵯峨岚山的怀抱,一轮满月静静挂在鸭川的正当空,丰沛的河水似少妇们的好年华,涌动着无穷的激情和魅惑,她一路撩拨着河水两岸心绪难平的男男女女,也给每个伤感的心头上撒了些节日的惆怅。而她自己却向着南方,向着大海的方向扬长而去。河的对面,先斗町沿河茶屋的纳凉栈桥上已是一座难求,各色灯牌、晃动的人影与瑟瑟残阳相互夹杂,倒映在河水之中。那不绝于耳的觥筹交错,却被鸭川尽数吸纳,悄悄卷入河底,带给了水底的河童。 雪村拈一枚硬币,弯腰放入琴盒之中。正在这时,一双木屐滴答答飘然而过,那月白色鞋襻上的三朵红色樱花,似有暗香袭来。 雪村急忙直起腰,那女人却已斜穿过四条通大桥,沿着马路对面的大桥栏杆,向南座方向走去。雪村拔腿欲追,却不想正被一支阿波舞的游行队伍拦住了去路。 京都的阿波舞,今天就是最后的高潮。各“连”将与今晚的五山送火一起,将每年一度的盂兰盆节送入尾声。 “好久不见,您好吗?” “没关系我很好。” “加油!加油!加油!” 两只阿波舞连队在雪村面前的四条通大桥上迎面相遇,口号声、呼喊声震耳欲聋。马路对面以年轻女子为主,人人都是拖地的粉裙,宽袖白褂子,腰间扎着宽大的黑色腰带,头戴形状奇特的斗笠。而这边的队伍则一水的全是壮汉,他们个个光脚白袜、白短裤、短袖青衣敞着胸膛。这些男人们异常亢奋,个个扯着嗓音叫破了天,动作十分地夸张,与迎面而来的女子们的纤细柔美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呼叫声与囃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阿波舞无论舞蹈动作还是号子,都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而舞者们不论男女老幼却都好像要把毕生的热情全部倾注于此。他们如此忘情、如此投入,打动了舞者自己,更感染了所有的观者。想必,那些人群身后匆匆踏上归程的亡灵,更加依依难舍吧。 雪村知道除非插上翅膀,否则他就没法子过到马路对面去,干着急也没办法,等着吧。小时候,每年的盂兰盆节最后一天,在“大文字烧”结束后,他心里面总一种急速坠落之感。直到长大后才懂得,那是因为盂兰盆节一结束,秋天就来了。 此时此刻的雪村,哪还有伤秋悲月的功夫。上午才刚刚联络上了“樱”,可他随着那辆山口组的破车,一起沉入了鸭川,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半怕是凶多吉少。 当时,“樱”驾驶着面包车冲断石栏的一瞬间,雪村双脚拼命蹬向椅背,整个身体一个后仰翻,从副驾座上一咕噜滚落到了车外。落地后的他,没有片刻迟疑,三步两步就越上了河岸边的台阶,上面就是四条通大桥。桥上围观者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落入水中的车与人。雪村纵然是心急如焚,却也暂时只能当个观众,他要随时应付各种可能的状况。 站在四条通大桥上向下望,面包车已全部没入鸭川的河水中,平静的水面打着一串串不详的漩涡。他四处打量,幻想着能奇迹般地看见“樱”的突然出现。“樱”死了,他怎么办? 一个小时后,警局的救援车把那辆面包车吊出了水面。从桥上往下,不可能看清车里的状况。现场已被警戒,闲杂人无法靠近。几个警察将车帮子撬开,陆续从车中抬出些物体,放在岸边清理。有个头目模样的便衣接了一通电话后,指手画脚地吩咐一番,现场人员很快将所有的打捞物全都放在平板车上拖走了。没隔多久,又来了辆警车,两个蛙人鱼贯跳下车,他们未有片刻的迟疑,或立刻潜入水中,或像野鸭一般在河面凫水巡查。但是也就一会儿功夫,就见这几人纷纷离水上岸,跳上车一溜烟儿的走了。 雪村在桥上看得真切,蛙人啥也没捞上来,岸边空留下一摊摊凌乱的水渍。几只绿头鸭欢快地沿着岸边逆水而上,一对儿恋人骑着单车飞快而过,撒下一路清脆的车铃。 四条通恢复如初。鸭川的大鲵鱼,也都潜在水底不为所动。水面上五彩斑斓,波光粼粼,一切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雪村站在四条通桥的人行道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瞭望着南座的方向。天色渐暗,街面上华灯初上,“樱花”木屐早已不见了身影。新开场那边,阵阵云鼓伴着如咽的长歌三味线,越过歌舞伎剧院的破风屋顶飘了过来。沿着四条通向东,通往祇园和八坂神社的大道上,人流渐渐的稀疏。此刻的京都人,无不期待着每年八月十六日晚八点钟开始的“五山大文字烧”。 “他们还是跟来了。”雪村陷入了困局。虽然‘阴阳师’命他一切听从“樱”的指挥,但秦长老却告知他,雪藏在建仁寺雪村友梅塔头中近千年的秘钥,却只有雪村家一族能够顿悟,说这秘钥并非是一把带齿的铜钥匙,而是一段觉悟:觉悟到了,神秘之门自然会以其特有的方式打开。建仁寺的历代长老世代相守等待着时机,等待着雪村家的觉悟者。长老们确信,那大和民族最崇高的圣物,终将被这秘钥所开启,那圣物在遥远的秦岭大山之中,千年守望,等待着觉悟者。 “我是那个觉悟者吗?”雪村双拳紧握。“如果我真的是那个命中注定要为大和民族挽狂澜于既倒的人物,那‘樱’呢?高桥呢?他们长年蛰伏于中国内陆,难道不也是为了保全那份‘皇国史观’、‘万世一系’的脸面吗?” 秦长老交代雪村,他必须形影不离地保护“樱”。雪村明白,与其说保护不如说是监护。他们两人必须绑在一起离开日本。 “东京的大人物,”昨夜,在建仁寺的推云轩,秦长老给雪村传授东京来的指令。“‘阴阳师’不相信山口组有胆量在日本本土为高桥复仇。”秦长老放下茶筅,双手捧起建盏,吃了一口茶。“但他们关东人如何懂得,复仇乃是山口组生存的哲学。” 没想到,秦长老一语成谶,神户的那帮亡命之徒居然跟着“樱”,从中国大陆追杀到了京都。 “可‘樱’回日本的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呢?”这起注定将要震惊世界的阴谋,雪村也是昨晚才得知。他知道,秦长老也仅仅透露了些与他的任务有关联的只鳞片爪。 “谁想到一夜之隔,秦长老被害,‘樱’也葬身鸭川。”雪村郁闷极了。“直接到东京找‘阴阳师吧’?”雪村摇摇头,暗自苦笑。“如果我不顾一切,搭乘明早的飞机直飞西安,可高桥君已身亡,我单枪匹马能干什么呢?我如何与他们在上海、在西安、在滦镇和皇峪寺村发展的内线建立起新的联系呢?”雪村望着鸭川两岸的堤防上越聚越多的人群,一筹莫展。 此刻已是傍晚,年轻人借助于鸭川上连成一排的白色龟石,跳到河中央的沙洲之上。对他们来说,这里更是五山观火的绝好所在。离放火还有两个钟头呢,三三两两的沙洲上已急不可耐地开始燃放烟火,惊起飞鸟阵阵。 他孤零零地站在四条通大桥上,两条腿不知迈向哪里。大桥另一头的新京极方向,外国游客们震耳欲聋的大嗓门,几乎要掀翻了河源町的天空。木屋町、先斗町一带,天妇罗的噴香,伴着滋滋啦啦的油花,顺着河水扑鼻而来。 路灯下,他将一直紧攥的左手伸展开来,他的手心里也有一张纸条,折叠方式与“樱”的一模一样。这白纸条上也是洁白如雪,空无一字。 “注连……绳。”雪村脑海里浮现出建仁寺游廊中的画面。 “贵……贵船……”这是秦长老咽气前吐出的最后一句。 “贵船?”雪村的脑筋在急速飞转。 “莫非秦长老在暗示贵船神社?”雪村蓦地抬起眼,向着鸭川上游的方向,一直向北望去。鸭川像一条游龙,蜿蜒在京都城节日的灯火之中。过了御所,京都大学再向北,灯火渐弱,到了下鸭神社,就完全陷入了漆黑一片的世界。京都城四面环山,北面横亘着比睿山、武奈岳、鞍马山和船冈山,以及海拔最高的蓬莱山。鞍马山下坐落着名声显赫的上贺茂神社,比睿山就更不用说了,那是京都人的精神家园,否则的话,仓子皇后怎么会偏偏选在大云寺内立观音院,以祈祷冷泉天皇的脑病痊愈呢? 而贵船神社就隐翳于蓬莱山中的松林之中。 几个醉汉从雪村面前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跟在最后的那个家伙冲雪村骂骂咧咧的,明显要想找事儿。这世界怎么啦?到处都是小跟班儿的货色,永远一股子气不愤的样子,就像一头头因落败而失去交配权的公熊。可落败的公熊也是有尊严的,它们宁愿孤独地终老一生。 “贵船神社,长老在暗示什么呢?”雪村没功夫理会这帮瘪三的挑衅。那几个家伙一路嚷嚷着走远了。 “贵船神社,注连绳?”雪村头有些晕。打斗带来的疼痛感现在才在浑身各处冒将出来。虽然乡下武士历来有把秘令用纸捻卷进注连绳芯的的土办法,“可是,神社里的注连绳比神还多呢,如何判断哪一根是与众不同的呢?”雪村两根拇指使劲地顶在太阳穴上,脑子里闪现着一帧帧贵船神社的画面。 贵船神社,相传是神武天皇的母亲玉衣姬,乘坐黄船来到此地,因“黄船”与“贵船”发音近似而得名,是全日本四百五十多处贵船神社的总社。作为京都最古老的神社,这里供奉着京都的水神,此神名为闇龙神。 “闇龙神?”因为秦长老,雪村对所谓隐喻很敏感。“闇,通假暗,古汉语中,是昏庸、糊涂、愚昧的意思。”作为五山学派创始人雪村友梅的后代,雪村的汉语修养,丝毫不逊色于京都大学的那些个大牌汉学家。“作为日本水稻的发源地,京都水神的地位可想而知。”想到这里,雪村心中一惊,头皮感到一阵发麻。“京都的水神,怎么会是这么个晦气的名字呢? “如此看来,这闇龙神也许不是水神吧?”雪村心想,“可是,以讹传讹上千年,是何方神圣在故意编排日本人呢?”他的思绪像一架小小的无人机,嗡嗡嗡地飞到了贵船神社的上空兜圈子,却怎么也理不出丝毫头绪。“秦长老到底在暗示什么呢?” 这时,人群又重新陆陆续续涌上四条通大桥。其实站在桥上观火,视野更加广阔,而且也不用准守什么“鸭川等距离原则”。只是大桥高高在上,一家人少了许多亲水的氛围。另外还有一点原因,京都人心照不宣。那就是,三条、四条大桥上,此时是外地佬的天下。 “现在赶往贵船神社探个究竟?”雪村在心里盘算着,“太盲目了。如果长老暗示的是,有什么人在那里等着,那也太匪夷所思了。‘阴阳师’和长老从未提及任何第三人,况且今天的突发状况谁都始料未及啊。” 观火的人群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踵了。 “更何况,现在堵得水泄不通,没翅膀怎能飞过去呀?”雪村越想越绝望了。 他怎么能想得到,其实,“贵船神社”此刻就在他的眼皮底下。 五山送火开始了。 这京都的五山送火,又称“五山大文字烧”,是将盂兰盆节期间接回家的亡灵,再送回阴间的一项传统活动。每年八月十六日晚八时整,京都人在周边的五座山头上,用燃烧的木材摆出大大的汉字及图案,每个字足有百米,巨大的篝火要持续燃烧一晚上。 “请神容易送神难啊。”今晚的女人,最有权力发发牢骚。盂兰盆节可不仅仅是敲两下神龛前的铜铃就算把祖先的魂灵接回家这么简单,这节日拖拖拉拉将近半个月,谁家的女人不累个半死。 倏然间,整个京都城变得鸦雀无声。鸭川里的白鱼逆流而上,哗啦啦地冲击着水面。 “哇!”伴随着一阵惊呼,京都城所有的人头,如同无数颗鸭头,在一瞬间都整齐划一地扭向了东方。年年如此,东山如意岳的大火率先烧了起来,那是一个巨大汉字——“大”。 “大!”雪村的身边,是一家祖孙三代,孙女骑在爸爸脖子上尖声叫喊,妈妈帮忙托着孩子,爷爷奶奶则站在一旁专心看火。 没过半分钟,阵阵惊呼再此掀起,那是松崎西山和东山同时燃起了两个汉字:“妙法”。 “爸爸,妙法是什么意思呢?”小姑娘问道。她一双小手高兴的在爸爸的头上拍拍打打。 “你爸爸又不懂汉字,”文静的妈妈抬手理了理爸爸的被弄乱的头发,“可以问爷爷呀。” 爷爷似乎就等着表现一下呢,立刻脱口而出:“‘妙法’这两个汉字呀,说的是妙法莲华经,指的是一乘法、不二法。” “哪有你说的这么深奥,孩子能听懂吗?”奶奶嗔怪道。 “让爷爷说嘛。孩子长知识,我们也受益匪浅呢。”年轻的妈妈莞尔笑道。 “通俗来说,就是妙不可言、不可思议也。”爷爷正了正金丝边的眼镜架,颇有些得意地冲着奶奶一乐。 这普通的一家人,看得雪村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大!又是一个大”小姑娘舞着两只小手,随着鼎沸的人声大声尖叫道。大北山之巅,今晚的第二个“大”字熊熊燃烧起来。 “咦?”雪村有些诧异。所有在场的京都人都立刻意识到,今年的点火顺序好像不对头儿。 “开。”新烧起来的文字总是被小女孩儿第一个发现。曼陀罗山烧起来了。“这个字我也认识,是开门的开字。”小姑娘洋洋自得道。 “呵呵呵,梅子,这个不是汉字呀,这是鸟居,是卡通图画。”爷爷纠正道。大家都乐了起来。 “明明就是开,就是开。”小姑娘嘴巴撅得老长,能挂个酱油瓶。 “开?”爷爷自言自语道。“开…….”老人家似乎想到了什么。 “为什么烧两个‘大’字呢?”雪村也在思忖。 今年不知是何故,西贺茂船山上的船形被放在最后一个出场,打乱了往年点火的顺序。也许哪里出了纰漏?不过也无伤大雅。 随着船形的最后出现,五座山峰的篝火被全部点燃,一年一度的盂兰盆节就要落幕了。大火越烧越旺,而人们的情绪却迅速低落了下来。性急的人已开始离场,大多数人则默默站立着,隔岸观火。 “大”—“妙法”—“船形”—“大”—“鸟居” 这是五山送火传统的点火程序,也是京都人习惯的念法。这个习俗,就像蓑衣鹤年年准时回到小笠原群岛,没有哪种解释能令人信服。京都人每年在同一时间,全城总动员,大费周章地搞这么个繁缛的仪式,其缘起却无人知晓,也没人去刨根问底,真可算是民俗史上的一朵奇葩了吧?这仪式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与大和民族的宗教仪轨完全不符,与所谓侘寂、物哀更不沾边儿。玄到是有点玄,要是烧起山火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开大船妙法大。”小女孩把小手举得高高的,从左向右一字一句大声地念到。 妈妈拍拍女孩的屁股,细声言道:“爷爷不是说了那不念开吗?” “他爸,想什么呢?咱们赶紧走吧,要赶不上洛巴了。”奶奶捅了捅背对着大家、一直盯着河水发愣的爷爷说。 雪村走近两步,对爷爷说道:“会不会咱们京都人真的一直搞错了,曼陀罗山顶上烧的不是鸟居?” 爷爷转过身来。只见他满面红光,像喝了烧酒。老人异常兴奋地对雪村说:“太奇怪了,好像一下子全解开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头的雾水。 “我一直就有个疑问解不开,”老爷子继续说道,“为什么日本神道教的鸟居图案会出现在佛教的曼陀罗山上,而且嵯峨岚山方圆一带是人所共知的佛教圣地?这完全不合情理,也完全不符合神道教仪轨吧?” 老爷子抚拍着女孩的后背,对雪村说道:“樱子是对的,那就是个‘开’字。咱们后人以讹传讹、画蛇添足地在开字里面加了个点代表神额,反而显得不伦不类了。”老爷子越说越激动。“其实,大多数鸟居是没有神额的。” “好了好了,他爸,开就开吧,咱们也开始回家吧。”奶奶说道。 “你懂什么?”爷爷脸一沉,一家人再不敢多言。 “开大船妙法大,”爷爷的好情绪说回来就回来了,“咱们樱子解开了五山送火的千古之谜。” “什么意思呢?”儿子、儿媳不解地问道,而解开千古之谜的功臣,此时早已在爸爸的肩膀上呼呼大睡了。 “开大船妙法大。”雪村低头思忖。窗户纸就要捅破了,屋里面藏着什么呢? “日本人行文自古就是从左向右,这一点,我们从来没有照搬照抄中国人。”老爷子有点讨好地专门对奶奶说,但似乎是对牛弹琴。奶奶的注意力全给了耷拉着小脑袋的孙女。 爷爷把目光转回来。“刚才说了,妙法二字来自妙法莲华经,说的是一乘法、不二法之妙,妙不可言,不可思议。莲花花果同时,此妙其一;深藏不露,此妙其二;出淤泥而不染,此妙其三也。”老人家气息十足。 “开大船妙不可言、不可思议大?”儿媳一脸的疑惑,念念叨叨。 “最后一个‘大’字与‘太’字通假,这里读太。” “还是不知何意。”儿子的声音有些抖。 “再把太与妙法倒装呀!”老爷子有些不耐烦了。 “开大船太不可思议了?”挡在雪村眼前那层薄薄的阴翳似乎马上就要被撕开了,就欠医生手中的那把小小的激光手术刀再给来一下子。 “开大船太妙不可言了?”儿子兴奋地大声道。 “大船?太好了,咱家又去夏威夷喽!”小女孩眼都没睁开,拍着小巴掌嚷嚷起来。 “差不多了!”老爷子难得鼓励儿子。 “开大船太妙不可言了?”奶奶也掺和进来。 “开大船太不可思议了?”儿媳还是一脸蒙圈,“什么意思呢?” 雪村眼睛一亮。老人对雪村点点头。 雪村兴奋的眼神逐个扫视了一遍这幸福的京都一家人。“那我就冒昧地代大家把爷爷的答案说出来吧。”雪村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句说道: “开大船来日本太妙不可言了!”雪村感到嗓子有点堵,他未做片刻的停顿,一口气接着说道: “开大船来日本太不可思议了!” 一对情侣从旁路过,男子对女子低语道:“知道吗?我们关西人都笃信,是‘佩里黑船的一声炮响,给日本送来了牛肉。’。”女子嘻嘻一笑,狠狠地给了那男子的肩膀一粉拳,“尽胡说!”。 老爷子眼镜片上闪出一道光芒。他把小孙女搂进了自己的怀里。“是啊,”爷爷肃然道,“的确,开大船来日本这件事儿太不可思议了。” 樱子拍起了小手:“太妙不可言了。”大人们都笑了。 爷爷没笑。“这玩笑开大了!”爷爷嘟哝道。 儿媳问奶奶:“开大船来日本?说的是黑船来航吗?” “说什么呢?”爷爷白了一眼那对情侣的背影。“佩里來航有什么可值得日本人骄傲的?咱们开始五山送火的时候,佩里的老祖宗还在东非大裂谷的合欢树上撒欢呢。” 小姑娘醒了。“爷爷,大轮船是谁开的呀?” “是一个叫徐福的中国人。”爷爷和蔼地对小姑娘说道。 小姑娘的嘴巴扒在爷爷的耳朵边大声问道:“后来呢?” 爷爷耳朵被震的皱了皱眉,妈妈赶紧从爷爷怀里接过小姑娘,顺嘴说道: “徐福是个谜啊。” “只要是日本人敢于面对,徐福之谜不难解开。”爷爷对雪村说道。“开始,开始,‘开’即是‘始’啊”老爷子自言自语道。 雪村想起起秦长老说:“整个京都到处是秦始皇的隐喻。” 堤防上的人群渐渐散去,鸭川两岸立即就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莺歌燕舞之中。其它山上的篝火都渐次熄灭了,唯有船形还在熊熊燃烧。 哪里传来了美空云雀的浪花曲:“不觉抬望眼,大文字火送无常,映在君眼帘。” 雪村与京都一家人依依惜别。 “受教,受教。”雪村向一家人鞠躬行礼。“见笑,见笑。”老爷子拍了拍雪村的肩膀,“年轻人,前程不可限量啊,但愿后会有期啊。” 因为要去乘坐丸乌线,这一家几口就沿着四条通桥向对岸人声鼎沸的河源町逛过去。 “哎,”儿媳对丈夫说,“明天咱们去贵船神社给樱子求一卦,眼看要开学了。” 奶奶拍手道:“都去,都去。贵船神社的水占卜灵得很呢” 雪村正目送着一家人的背影,听到奶奶的话,他突然一个激灵炸过,浑身像过了电。他三步两步冲下大桥的人行阶梯,拐弯处被车撞毁的石栏杆依然像摔断的胳膊般挂在那里。雪村跑到河边蹲下来,这里的河岸向内凹陷,水面非常平静。他拿出那张空白的纸条,展平后缓缓平放入水中,水印从纸的四边洇向中央,整张白纸在水中一飘一荡,慢慢地沉入水中。雪村的身体完全趴在河岸的砂石地上,屁股撅上了天,脑袋朝下紧贴着水面,他的这幅怪叔叔的模样,把几个一路说说笑笑走在河岸路上的女孩子吓得够呛,以为撞见了变态,连忙远远躲开,绕道而行。 借着灯火,只见那空白的纸面上,慢慢地显出了两行字迹。细细的水波下,这些字迹越来越清晰可辩了。 “目不瞪口不呆之金比罗船船。” 雪村站起身。船形也完全熄灭,西贺茂船山重归漆黑一片。 ------------ 第三十五章 跳下了清水寺舞台 有谁要是以为京都的艺伎一定和日本航空的空姐一样,待客如杨柳春风,让每位骨头发轻的游客都能得到精神、肉体双放松,那他一定会像期待在日本吃上一顿像样的饱饭一样,让自己咕咕叫的肚皮失望的。 京都花间小路的确是一条小路。在祇园的花柳街上,偶遇几名盛装的艺伎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奉劝诸位,即使您不缺贼心,也千万不要有非分之想,否则的话,后果会很不堪的。 通常情况下,在盂兰盆节期间,特别是在送火当晚,花间小路上的茶屋很早就会打烊的,更不用说小路两旁那些“不待生客”的料理店,这些店的门帘和窗帘,永远傲慢地挂着,像是祇园甲部井上派的京都舞——据说源自傩戏。傩戏就是不看脸蛋儿,只看身段。 但这家名字叫做“橙”的割烹料理,是今晚为数不多的例外。年近八十的山村文男一直低着头在准备食材。他一向沉默寡言,他把所有的精气全都倾注于控制住微颤的双手,必须要把一盘生鱼片码放的活色生香。 “爸爸,芥末少放,吃多了芥末人会变傻的。”芸子坐在吧台的灯下,喊了一声。 这家店的吧台上,只摆放了六只餐盘,每天仅提供晚餐,且需要提早一个月预定,吃完一轮就不翻桌了。 “芸子,快劝劝你爸爸,我看他这些年芥末真是吃多了。”妈妈站在吧台里面对芸子说道。她在吧台上摆放了三只白瓷餐盘和三幅筷子。 “爸爸才不傻呢,”芸子摆弄着和服的饰带。 “今天怎么把客人带到料理店啦?以前可从来没有过哟。”年逾七十的妈妈,嗓音似乎比芸子更加娇柔。 “现在可不是你们那个年代了,除了茶屋,客人也会把艺伎招到其它地方的。” “我们那时候也不是仅仅只去茶屋的,”夫人仰望着屋顶上的老木梁,那表情似乎透过屋顶看见了星空在眨眼。“我和你爸爸当年就是在文部大臣家的箱根别墅,第一次相见的呢。” 夫人摇了摇头。 “不说那些了,今天你把最好的和服穿出来了,是要招待恩主吗?两个恩主放在一起,不打架吗?” 芸子的和服由杂色绿宝石的花锦缎制成,面料上绣着菊花和樱花的花瓣,以及松针和枫叶,黑缎的腰带上点缀几只凤蝶,腰带的下垂却被绾了起来。 “什么恩主呀,还老爷呢。”芸子嚷道。发髻上的头饰随声音颤动,要是脸上没有涂上那层厚厚的脂粉,芸子似乎要脸红了。 “今天不是一般的客人。”她对妈妈说道。 这时,几个高头大马的西洋人掀起门帘问,“Raman(拉面)?”老太太眼皮子都没抬,“No Raman”,那群红发碧眼的老外放下帘子悻悻离开。 “不一般的客人?”山村文男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给娘儿俩各倒上一杯啤酒,“楼上那位是不是……?” “爸爸,您就别多问了。” “你自己可要小心呀。” 芸子冲着山村文男佝偻的背影说道:“知道了,爸爸。” “你爸爸年轻时候就胆小怕事,就是在追我的时候也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把人急死。哎,芸子,另一位咋还不到呢?山上的大火都灭了。” “妈妈,不急。” “芸子,这么多年你一直没回来,真的在东京吗?”夫人上下打量着芸子,“和服也不会穿了?饰带的结怎么能打在前面呢?还有,下摆怎么这么短?” “妈妈,和服结打在前面多方便呀,新宿现在谁还打在后面,要被人笑话死了。” 芸子双手伸过吧台,握住夫人的双手,撒娇道:“妈妈,我们来猜拳。” “老虎,老虎,老虎。” “金比罗船船。” 妈妈抚摸着芸子的手,继续着妈妈们习惯性地责怪:“总也长不大。说话也不用假声了,东京人就是没规矩。” 山村文男撩起厨房的帘子问道:“饭好了,还等吗?”未等芸子回答,他已端上托盘。 “哇!”芸子盯着托盘里的菜肴,双眼闪出泪花。几盘料理都是她从小的最爱:鱼籽——三小块新鲜的笋尖边,鲷鱼籽像一粒粒琥珀晶莹剔透;刺身拼盘——白玉质的鲷鱼、红霞色的金枪鱼以及黄昏色的赤贝;烤鳗鱼——两段微微焦黄的烤鳗鱼配白里透红的酸萝卜酱菜;炖锅里,六线鱼炖汤上飘着翠绿的山椒叶;当然,最少不了的是楤木和蕗菜天妇罗。 “孩子他爸,怎么都是鱼呀?芸子爱吃的白菜肉卷和山药呢?” “那个呀,那些东西出了日本也吃得到。再说,就盘里这些芸子也吃不完呀。”山村文男回答道,眼睛却片刻没有离开过芸子。 “我开动啦。”芸子迫不及待地端起汤钵喝了一大口,“啊,好吃!”芸子直咂咂嘴。 “芸子,”山村文男指了指楼上,“该请志士下来用餐了吧。” 芸子放下汤钵,看了眼老父老母,一声不响地上了楼。 “什么志士,老头子?” “勤王志士呗,当我看不出来?”山村文男撩起围裙不停地擦着双手。“在日本,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是祇园的艺伎,此话一点不假。”他从上而下看着夫人,花白的头发被梳理的光溜服帖、一丝不苟。“不能不说艺伎才是日本最后的国粹啊。”他双手扶着她瘦削的双肩,“孩子她妈,芸子怕是要步你太祖母中西君尾的后尘呢。” 夫人沉默了好一会。 “哎,他爸,我都明白着呢,谁让中西家血液中的基因这么强大呢,要是都像你们山村家,世世代代老实本分在祇园做花魁的更衣,反倒好了。芸子这么大年纪,又是个女人家,在外面瞎折腾啥呢?过太太平平的日子不好吗?”她抹了抹眼角的泪花,长叹一声。“哎,我们老了,认命吧。” “芸子可不是瞎折腾。不过,你当娘的也要开导开导她,”山村文男眼睛凝视着芸子喝过的汤钵,继续说道,“日本女人的刚毅是通过温柔的举止表现出来的,而不是牺牲肉体。” “嗯。”夫人的双手抚摸着山村文男的手背。 芸子和“志士”一前一后走下低矮窄小的楼梯。 “给你们填麻烦了。”雪村深深地鞠躬。 山村文男温了一壶清酒端了上来。 “爸爸今天我们不能喝酒。”芸子说道。 “必须喝!”山村文男将头探出隔帘,不由分说地命令道。 芸子抬眼瞧了瞧母亲,又看了看雪村,母亲默默地摇了摇头,芸子双手捧起酒壶,给雪村斟满一杯。 雪村扬起脖子,一干而尽。 “没有了‘樱’,下一步怎么办?”芸子问雪村。夫人起身走出町屋的房门。门旁的鞋柜上,一双樱花鞋襻的半月木屐,头朝外,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鞋柜顶层。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雪村端详着土烧的酒杯。“何况,没有秘钥也走不成啊。” “‘樱’要是殉国了,还有我呢。”芸子抿了一口啤酒。 屋内两人陷入了沉默,操作间内传来滋滋啦啦的油锅声。 “No Raman。”屋外传来夫人异常高的嗓音。 “什么No Raman,老子要吃牛肉!”门帘一掀,闯进来三个家伙,矮个子那位不是别人,正是滕兵卫。跟在后面的那家伙,下巴壳总是一撅一撅的,不是“青鬼”是谁?这俩山口组的家伙还真不是白给的,看起来白天的打斗中他们没有受什么重伤。滕兵卫的脑门上贴了一块大膏药,而“青鬼”似乎毫发未损,只是本来发青的鞋拔子脸上,反而有了丝丝的血色。第三个家伙是个新面孔。 “呵呵,和尚真会享受啊,这么漂亮的艺伎伺候着。”滕兵卫大不咧咧跨进屋内,一屁股坐在吧台前。“还发什么楞”他冲芸子点着手指头,“给老爷也到个酒。”他盯了芸子半响,皱了皱眉头,“你是哪个馆的,我怎么没见过?” 站在门里的“青鬼”说道:“老大,我出去盯着。”说完,他撩起帘子,一哈腰出了料理店。滕兵卫冲门外喊道:“‘青鬼’,打电话通知‘不二拳’的冈本,派几个兄弟过来帮忙。”“青鬼”在门外应了一声。那新面孔到像根死木头,一直面无表情地戳在滕兵卫的身后。 雪村肘撑于吧台,一手端着“聚乐烧”,一手握着酒壶,纹丝不动地坐在高脚凳上。他心中的一丝侥幸被彻底熄灭了。“樱”死定了。 芸子瞄了眼滕兵卫。 “多年前,我拒绝了你们神户艺能的签约,更拒绝了你们的五代目渡边芳则,怎么你不记得了?”芸子摆弄着浅桃色的扎染手提包,上面绣着一大一小两只甘蓝蝴蝶。 她微微一抬眼皮,继续说道:“那时候,一力亭茶屋的密室隔间里没有你的位置吧?怎么现在你混进去啦?”芸子冷笑道。 “新面孔”一瞪眼要发火,滕兵卫摆了摆手。 滕兵卫拔出一把关西弯月刀,而“新面孔”打一进门,手里便握着一把乌黑的小手枪。 滕兵卫没看芸子,他在雪村的脖颈后面比划着刀尖。 “和尚,你到是命大福大造化大啊,走吧,今天是第二次请你们去神户吃牛肉,还不给面子?”滕兵卫的匕首突然转向了芸子,刀刃紧贴着芸子的鼻尖,“你也一起走吧,这次看你还签不签约?” 芸子的眼帘中,一道异样的影子突然一闪,就听嘭地一声闷响,倒霉蛋滕兵卫再次像一条装满牛肚牛肺的麻袋一般,咕咚一声到在了地上。夫人惊恐地把手中的石头兔仙扔到地上,目瞪口呆地举着双手站在“麻袋”边。“新面孔”举着手枪却不知如何是好,开口就要冲门外喊,一锅滚烫的“寿喜烧”从天而降,瞬间把“新面孔”烫成了“老面孔”。山村文男一手切骨刀,一手京剖刀,颤颤巍巍地喘着粗气。 “芸子,你们快走!”老头老太异口同声喊道。 芸子没有片刻踟蹰,她伏倒地上,冲着两位老人磕了三个响头,立刻起身拉着雪村,顺着走廊向后院奔去。 老头老太相互一望,两人已杀的性起,他们手拉手一道走出“店之间”,来到了玄关外准备迎战“青鬼”。 花间小路上,纸糊的灯笼招牌在夜风中摇曳,哪里还有“青鬼”的影子? “跑了,哈哈。”两位老人孩子般开心地笑了。 “呯”地一声枪响从室内传出,接着就听见滕兵卫的公鸭嗓子: “快追!那边是袋小路,没有出口,他们跑不了。” 京都町家的房屋也被称为鳗鱼床,门面窄小,内部幽深,与陕西关中农村地区“一个桩子”的宅基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芸子和雪村两人顺着走廊,三步两步跑到了町屋尽头的坪庭,也就是花园。这花园面积不到1坪,故称坪庭,方寸之间却别有洞天。 枪声余音未消,那俩黑帮的死党分子就连喊带叫地堵了上来。滕兵卫一把夺过“新面孔”手中的枪,抬手又搂一枪,墙头的雪村一个鹞子翻身跌落到墙外,好在芸子已被他先放落到墙外。墙头上,一座小小的瓦制钟馗的座像被击得粉碎。 “头儿,是不是不吉利呀?”“新面孔”一手捂着脸嘟囔道,头上、肩膀上沾满了寿喜烧的瓜瓜菜菜。 “少他妈废话,上墙!” 墙外是半兵卫麸料理店家的路地。芸子用双手拽着雪村,想帮他站立起来,可雪村疼的直咧嘴,他的脚腕摔坏了。 滕兵卫的一只手从墙头冒了出来: “他妈的,站稳,把腰直起来!”滕兵卫大喊大叫,眼看着他的胳膊肘就快要撑上坪庭的墙瓦。下面的人肉马扎,“新面孔”的双膝在不停地哆嗦。 芸子急得直跺脚。别说她根本背不动雪村,就是能背动,结果也一定是落在这两个穷凶极恶的家伙手里。 滕兵卫的肉脑袋冒出了墙头,嘿嘿地一边狞笑,一边憋足劲要把拿枪的那只胳膊肘撑上来。 芸子和雪村已入绝境。 正在这时,大地震了起来,两边町屋的格子窗乎乎地乱颤。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辆黑色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冲进路地口,一个急刹车,车屁股眨眼间甩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漂移。 就听得轰鸣声中的一声大喝:“快上车!” 等到滕兵卫双肘撑在墙头抬枪瞄准的时候,摩托车已在石板路上一路火花四溅地拐上了花间小路。半兵卫麸家的袋小路上,留下一股上头的汽油味,一缕青烟飘飘渺渺,很快淡去。 “怎么办?”摩托车手大喊着问道。 “什么?”芸子回喊道。她的和服已零零散散,雪村在后紧紧搂着她的腰。 摩托车猛地刹住,轰鸣声把花间小路上的青石板震得咚咚发颤,一只三花猫瞄地一声窜上了二楼的虫笼窗。 “大阪直飞西安的航班早6点起飞,肯定来不及啦,”车手摘下头盔扭头大声说道,“剩不到两个小时啦!” 雪村惊呼起来。 “樱!” “樱”却一脸的淡定,又说,“事不宜迟,必须赶上这次航班,否则山口组的家伙会像鬣狗般涌上来,到那时再想脱身势比登天。” “摩托车就是再快,也飞不过大阪湾呀?”雪村喊道。 芸子的蜷发撩在雪村的面庞上,让他的鼻孔奇氧无比。艺伎的假头套也不知飞哪去了。 她使劲拍着“樱”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大喊道: “清水寺,去清水寺!” “抱紧!”“他”不假思索地把油门加到最大,一个左转弯上了安井北门通,再沿着东大路通向南飞驰,须臾间,没有丝毫的减速,一把方向向东拐上了松原通。 “干什么呀?”雪村喊道。 “从清水的舞台跳下去。”芸子在夜风中大笑起来。 眨眼间到了清水坂的石阶下,“他”大吼一声“搂紧”,话音未落,只见车前轮朝上高高翘起,摩托车向着星空下白花花的石板台阶轰地冲了上去。难得一家卖汤豆腐的小店还开着门,摩托车怪兽般呼啸而过,吓得几个探头探脑打野食的游客,啊呀一声缩回了宁宁小路。 清水寺的北山门赫然立在眼前。 三人从车上跳下,摩托车是无法进到寺院内的。芸子不知何时变戏法般地甩掉了和服,浑身上精干利落,脸上的脂粉也无影无踪。 “咋回事?是你?”“她”浑身一个激灵,山科地区的夜风渗人的很。 “是我,没想到吧。”芸子双臂紧拢着自己的肩膀,“东山这地方比皇峪到底还是冷。” “你们认识啊?”雪村一头的雾水。 “结了个沙果等不到黑。”芸子淡然一笑。 “啥?”雪村更加纳闷。 “快走,上舞台!”芸子兀自带头冲进了清水寺不甚高大的仁光门。“他”一哈腰,背起雪村箭一般地跟随而入。 在京都城,乃至日本全岛,清水寺都属于“定番”般的存在。这里是日本北法相宗的总本山,难以尽数的国宝级珈蓝遗存,守护着千年的敬畏。京都“洛阳三十三观音灵场巡拜”是虔诚的佛教徒每年必修的功课,而这三十三座观音像中,其中共有五座,供养于清水寺的数间庙社和佛堂之中。清水寺是一座抚慰京都人心灵的寺院, 但清水寺最大的看点无疑是悬挂在本堂前峭壁之上的“清水舞台”。“从清水的舞台跳下去。”是一句日本谚语,说的是人若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之时的孤注一掷。坊间的传说更加神乎其神,比如说,有被仇家追杀到此的男子,走投无路,从本堂的舞台上纵身跃入悬崖,居然毫发无损;又说,一女子赎罪还愿,将自己的婴儿抛下去后跪泣晕倒于地,却被啼哭声唤醒。以上不一而足,当然全都归功于菩萨的保佑。 “喂,你们快看,”雪村的脚还是不很利索,他冲前面的两人喊道,“‘首振地藏’的头真的在转动呢。”三条人影从善光寺堂的山门前飞奔而过。寺堂外的墙根下,立着一座地藏菩萨的小石像,很不起眼。 芸子边跑边回头道: “和尚,别墨迹了,跟上。” “哦,”雪村挠了挠头,咧咧嘴跟紧。“上次观音巡拜的时候,它还不会动呢。”他一边跑嘴里还不闲着,“这可是京都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呢,咋就被我碰上了呢?” 月光透过茂密的桧树,夜深人静的清水寺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三只快速移动的精灵,从三重塔的巨大阴影下一窜而过。一股湿气扑面而来,音羽瀑布的流水声近在咫尺。 站在清水舞台之上,凭栏远望,京都的景色一栏无余——当然那是在云开日朗之时,夜晚是体会不到“悬造结构”那令人目眩的高度的。 “下一步呢?”雪村开口问道。三人扶着清水舞台的冰凉的栏杆探头往下看,瀑布下,红红、白白的神社隐约可辩。 “当然是跳下去呀。”芸子道。她抬起胳膊,越过两人的头顶,朝着本堂方向挥手。未等二人回身,就听后面传来低沉的吱吱呀呀的响动。 待两人回转过身来,只见在大殿的阴影之下,本堂的正面门洞大开,仿佛一头史前巨兽的大嘴,奋力地张到了最大。未待定睛细看,一件反射着幽光的物体已贴着地面滑出了巨兽的大嘴。这神秘物体的尾端刚一滑出主堂的门坎线,立刻就停了下来,匍匐在原地纹丝不动。阴影中,能隐约分辨出这家伙的轮廓线,像一只展翅的信天翁,可它的翼展足有10米,高却不到1米,头部不成比例的隆起,就像罗汉鱼脑袋上的大红球。这家伙的通体泛着金属的光晕,奢华的宝石蓝色在星光下熠熠生辉。 “滑翔机?”“他”问道。 “滑翔机!”雪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这就是‘风之谷’,宫崎骏的杰作。”芸子向着滑翔机招手,“这是改进型的宫崎骏空气动力滑翔机M-102。” “这能有什么用呀?”雪村问“樱”。“樱”打量着M-102,没言语。 “直飞关西国际机场呀,这样就赶得上。”芸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她的蜷发被风吹得高高飞起,犹如一只逆风中的海鸥。 “我和雪村君行吗?”“他”问芸子。 “当然不行,”她一指趴在机器头部的人影,“有专业飞行员。” “一共三人,这能飞得起来吗?”雪村哆哆嗦嗦问。 “是四个人。”芸子说道。飞行员从上面扔下来一个大帆布兜,芸子将二人领过去,帆布兜里是飞行必要的装备。 “四人?你也要去大陆吗?”雪村诧异道。 “当然,我当然得回去。”芸子瞥了眼“他”。“他”正笨拙地往身上套装备。 芸子边拾掇自己边讲解:“这架滑翔机是2018的加强型,设计总载重是300公斤,除去其自身重量的60公斤,我们四个人的总体重可能超了一些,运气好的话,恰好遇到上升气流,应该问题不大。也只好一搏了。”她把吹到嘴角的一缕头发用牙咬住。 “可怎么拖曳升空呢?”雪村的情绪被空气中弥漫的勇气所提振,可他也知道,菩萨不管技术问题。 “是啊。”“他”与雪村有同样的疑问。要知道,女人和菩萨一样,才不操心飞行原理这些劳什子呢。 “看这个大斜坡,”飞行员戴着头盔跳下滑翔机,他指着面前足有一百叠的清水寺舞台高声对他们说,“不用拖曳,就靠这桧木板铺就的大斜坡和下面的悬崖峭壁,加上瀑布下的温泉带来的向上的热空气。”飞行员摘掉头盔,帅气地甩了甩凌乱的长发。“而且,这家伙自身还带着300马力的锂电助力,不过,仅能维持10分钟的电力供应。” “青鬼!”“他”和雪村异口同声喊道。 “青鬼”冲二人咧嘴一乐,重新扣头盔爬上了飞行器。 “没什么奇怪的,山口组里怎么可能会没有‘阴阳师’的卧底。”芸子第二个登了上去。 悬崖边的几组栏杆不知何时被拆除,清水寺舞台打开了一个长长的豁口。 一个搂着一个的腰,后者的脑袋趴在前者撅起的臀部上方,四个人像一根鸡肉串烧被穿在了一起,后三人被告知要领,要随着飞行员的屁股扭动身体,因为这架漂亮的家伙是依靠人体重心来控制方向的。 雪村的脑子懵了。眼前这出,该是他一天之内撞到的京都七大不可思议中的第八个了吧? “青鬼”手起刀落,挥刀砍断了绑缚在大圆柱上的缆绳,四个人倏忽间就好像骑在扫帚杆上一般,忽忽悠悠地跳下了清水寺的舞台。 ------------ 第三十六章 翠微寺也有地宫 薛家老爷子的葬礼办的真叫体面。那几天,从山外开来的大车、小车、摩托车、蹦蹦车,把个小小的皇峪寺村挤的水泄不通。三十多桌的流水席,上桌客人刚刚抬起屁股,立马大呼小叫又上来一批。帮厨的女人们从早到晚围着呼呼冒火的七星灶台,四脚不得闲,而她们却一个个红光满面的,乐在其中,闲传也谝的带劲儿。 今儿个一大早,薛老爷子终于入土为安。整个村子就好像一夜间抽干了水的鱼塘,突然地干瘪了下去。 “唉,”马优丽的婆子妈摩摩挲挲擦拭着她自己的寿棺,叹道,“有钱埋钱,莫钱埋人哩。”这是口柏木寿棺,四面八寸的独板,每年一遍的松香桐油清漆,腻成了油光锃亮的厚厚一层。 这是老婆子的骄傲。 “马苗苗哭的还真是恓惶,作为一个儿媳妇还真是稀罕。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薛志民给他大的事儿,办得有点过了,”马优丽把这几天参加葬礼的所有衣裤都塞进了单桶洗衣机里,“村长家也没见扎这么大的势呀。” “那有啥?人家薛志民的俩儿子都出息大嘛。你没听说,‘长安稼娃搅团’在西安城都火成啥啦?”乔正海永远都在捣鼓他的蜂箱。 “那俩孙子在城里弄成了大事儿。听爷殁了,科利马擦就都赶回来咧。”马优丽自言自语道。“你还别说,这大蛋、二蛋俩碎子儿,瞅着小时候二不愣登的,还真看不出来能生这么大出息。而且,俩娃对他爷还这么有孝心。” “啥孝心嘛?”陈老六不知啥时蹭了过来,递给乔正海一颗金丝猴细烟,“昨儿入土,今早儿就走人咧,连个头七都等不及。” “哎,不错咧,将来我……”老婆子听前院热闹,赶紧凑了过来。 “你将来福气大的太太,”马优丽打断了婆子妈,“妈,晌午都快过了,你还不赶紧迷瞪一下,晚上还看戏呢。” “迷瞪啥?”老太太白了媳妇儿一眼,拍拍腰板儿,“我精神着哩。” 大家都笑了。 “妈,咱咋还哈好不识咧?”乔正海站起身冲老太太的耳朵大声叫道。陈老六也凑到近前冲老太太喊,“姨呀,今儿个晚上好戏连台呢。” “他叔,今晚还真是好戏连台呢。”马优丽撩起围裙擦手。 “是嘛,滦镇的响班本来我给定了三天,大蛋一回来又给续了四天,说是唱过头七。”陈老六挠着头皮,咧嘴道。抽抽儿病有时候也能被他拿住。“这不,二蛋临走又给今天晚上定下了赵瞎子的皮影,你说今晚能不热闹?” “额滴神呀,连唱七天?稀罕稀罕。”乔正海啧啧叹道。“赵德娃的影戏,那可是不好请呀。” 马优丽突然想起什么,“他陈叔,县上放映队是不是这几天也上山?” “按原计划也在今天,不知道李师能赶上来不?”陈老六使劲儿挤挤眼,“热闹喽。” “热闹不成。”老婆子冷不丁从屋内冒出来一句来。 “啥?”马优丽见婆子妈战战巍巍又晃了出来,“唉,你老人家就一时都不得闲。” “要额说,啥戏也看不成。”老婆子干瘪着嘴,咕噜道。 “妈,你老人家又扑棱啥幺蛾子哩?”乔正海把一个刚刚摞上去的蜂桶又搬了下来。 “你们想看大戏,也不问问老天爷?”老婆子扶着门框,手搭凉棚往远处瞅。 “妈,一丝云彩不见,老天爷很长眼哩。”马优丽道。 “好?等着吧。”老婆子一歪一歪地挪回屋内,“马嘴朝天,大雨在前。”天下所有的老太婆都有通天的本领,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马优丽可不敢和老婆子顶嘴。她留意到那俩儿大学生,站在石拱桥上指手画脚大半天了,不知在嘀咕啥。干砌石的拱桥影子歪歪扭扭倒映在溪水上,一只苍鹭缩着脑袋,立在溪水边。灰白的羽毛完全融入瑟瑟的水色之中,不易察觉。 陈老六瞅了眼隔壁,见何家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锁。“何举人还没回?”他问乔正海。 “也该回咧,”乔正海近前半步压低嗓门道,“那货一个人过活儿,美的很。”马优丽只当没听见,走到院子门旁的篱笆墙上掐了两把苜蓿叶子。 “他叔,吃面再走。”女主人当然要客气下。“不咧,不咧。”陈老六连连摆摆手,说是要去蒿沟迎一迎皮影班子。 “何举人今年的书不知道卖的咋样?”马优丽自语道。何家房檐、屋顶扯满了葫芦蔓,却只见藤不见花。 “兴庆公园摆摊,自编的关中民俗五块钱一册,”乔正海一边拿着嗓子吆喝,一边又开始折腾另一个旧蜂箱,“全本的秦腔戏词儿,十元一本儿。”末了,他煞有介事地总结道,“哎,一人一个好儿。” “开心就好。”马优丽应声附和。“掌柜的,你说,把我娘家妹子说给小周咋样?”马优丽对乔正海说。乔正海闻听惊得一个失手,好容易摞起来的蜂箱全都垮了下来。 “开国际玩笑呢?”乔正海用胯顶着蜂箱,歪着脑袋对他老婆咧嘴道,“虽然说你家秀丽人长得奴,工作嘛也算罢咧,可毕竟人家小伙儿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呀,恐怕这高枝咱们攀不上吧?再说,人家是外地娃,落脚在哪儿谁说的来?” “也是,”马优丽长叹一口气,“我就是觉得越是有学问的人,越不会看低人哩。你看人家碧桐尼师。” “对咧对咧,嫑白日做梦咧。哦,我说,过几天要给尼师送冬衣跟粮油,提醒我别忘了把俩娃也带上,前儿个不是没去成嘛。” “要去就麻利,不然又耽搁了,遇上一场大雨,独孤原那边就过不去了。”说话间,马优丽瞄见一辆灰色小轿车从蒿沟开进村子。“还有,秦湘老师两口儿说好也要相跟上去呢。” “那俩人真的是俩口子?”陈老六一边将小拇指捅进腮帮子里掏牙,一边咕咕噜噜地问道。马优丽两口儿没招式他。 灰色小车在桥头向北一拐,停在了安景鹏家的场院。车上下来俩男人,那位身着警服,壮硕如铁塔般的警官,村民们都认得。 “郭警官咋上来咧?”陈老六急忙把手指头从嘴里掏出来,“我接赵瞎子去呀。”说着他一哈腰,将趿拉着的布鞋提好。远远的,只见郭警官掏钥匙打开安家大门,与身边那位精瘦的同伴儿一同走进屋去。 冯思远站在石拱桥上,张着大嘴,仰头看着空中巨大的一团灰椋鸟。黛绿色的翠微峰,映衬在湛蓝的天空中,一根无形的指挥棒,引导着这群小精灵们,忽聚忽散、上下翻飞。 “陈叔,唢呐李今天不回吧?”周密一眼看见陈老六走过来,忙问道。 “我没发话,他咋回?”陈老六嘚瑟道,“还得吹上三天,全靠他滚地雷支场子呢。”他慢下脚步,“那天晚上还多亏了你跟唢呐李相帮,马教授才得以脱险。”他见冯思远在一旁笑,便问,“小冯,叔对不住你,去趟喂子坪,还让把脚崴了,咋样?没事了吧?” 冯思远拎起一只脚向空中踹去,不想另一条腿却一软,身体一阵乱摆,险些跌落了眼镜。“老六叔,你看我的临门一脚咋样?”冯思远与陈老六夜走喂子坪,关系美得很了。 溪边的苍鹭呼啦一声腾空而起,大鸟的身影在空中充分地被展开,通体变成了白色。真是一只好鸟。 “你们晌午饭都吃过了?”陈老六心不在焉,扭身沿水边向上营走去。 “老六,皮影班子来了吗?今晚的本戏唱毕,捎戏不?”乔正海隔着场院大声问,老六却顶着满脑门的汗珠子,闷声不响地只管低头走路。 “姐儿呀好小脚儿……”乔正海手上捣鼓蜂箱,嘴里更不闲。这皇峪、沣峪一带的山民,好的多半还是陕南的道情皮影,插科打诨很过瘾。不像关中的“阿宫腔”、“老腔”那么委婉、苍凉,一本正经。 “十爱啊……姐的好儿,啷个哩个啷呀,啷个哩个啷……”乔正海正唱的口滑,“你莫完咧!”马优丽一甩手,把一条花裤衩撇到乔正海脸上,正堵住他的嘴。 还没过晌午,这天已热的让人受不了了。那团灰椋鸟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化了。 “没想到,大西北也有秋老虎,还这么凶。”周密抬胳膊擦脸上的汗,三七开的偏分发型依然完美。 “西安自古就是火炉,否则李世民怎么会把他的离宫修在这么偏僻的荒山野岭,上来下去也不嫌费劲儿。”冯思远摘下眼镜,撩衣角擦了擦镜片。“你真的要回吗?”冯思远问周密,眼光闪烁,看着远处的美术学院写生基地。那基地方圆不大,隐翳于金沙河东岸的一片蓊郁之中。岸坡两边,三两颗栾树粗壮而不鲁莽,弯弯的枝条上,一串串淡黄色聚伞圆锥花序随风摇摆。直愣愣的冲天杨根本就没长啥脑子,一片片树叶蔫不拉塌的,早早就露出了枯败的迹象。而满世界震耳欲聋的蝉鸣才是此刻的麦霸。 “这是越州考古博物馆第二次给offer了,白院长要求我直接去武义县溪里窑址报到。” “你们白老师晓得你的软肋,你是龙窑痴嘛。”冯思远怅然道。 “是啊,谁让白老师是秘色瓷专家呢,”周密点头道,“近些年,哥窑的研究大有超越汝窑之势,紫口铁足已不足以限制拍卖行的鉴定标准了。” “浙江人的腰包越鼓越大,专家和古代窑口都不够用了呗。”冯思远嬉笑道。“杭州二百大的鸡的屁怕要甩汝州几百条街还不止呢。”冯思远朝周密拱拱手,“开个玩笑。” 两个年轻人陷入了沉默。“说到秘色瓷,送你走之前,不如我们一起再去趟法门寺,怎么样?”冯思远说。 “那尊八棱秘色瓷净瓶我也是看在眼里拔不出来。没有法门寺地宫的瓷器实物,以及同时出土的物账碑与史书文献的相互印证,秘色瓷的秘密恐怕将永远是个秘密呢。”周密眼光中的憧憬,明显含着生不逢时的懊恼。 “我要再探地宫。”冯思远说。 “你是忘不了武媚娘的绣裙,我知道。”周密一本正经道。“不过,法门寺地宫对我们考古学家来说,就像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好是好,可人人倒背如流,再搞不出啥花头了。”这吴越之人,不管干啥事儿,都能自信心爆棚,这一点不服不行。 “我有个念头,挥之不去。”冯思远茶杯底的镜片后,射出两道不容置疑的坚定目光。周密一走,以后《兰亭》真迹的寻梦之路,他只得孤身奋战了。 “是什么?”周密问。他走下拱桥,将两只赤脚泡入河水中。“难不成,《兰亭序》真迹藏在法门寺地宫?呵呵,那里面现在可是二十四小时照如白昼,哪怕一只蚂蚁也别想溜过去。” “翠微寺也有地宫。”冯思远低声吼道。这时,从下营沿着河边上来几个人。 “地宫?”周密打了个冷颤。他走上拱桥,坐在石栏杆上把鞋穿好。冯思远的脑袋里经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也从来不瞒周密。冯思远想,吃《兰亭序》这碗饭的专家,自古以来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传下来的研究资料更是如汗牛充栋、浩如烟海。可十分遗憾,这些历史资料和文献,无一不是对前人文字的搜罗和堆砌,由假设演绎假设,由原因推导原因。权威们似乎对实物例证完全不感冒,以至于避之由恐不急。他们一头扎进故纸堆中扒拉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如果正巧能捡出一句半句合自己胃口的——特别是合那些形形色色的评审会专家们的胃口的,最好是两宋名家词赋,如果是中晚唐的诗句那就更加求之不得,则足以令这些考据癖们弹冠相庆、奉为圭臬了。 那几个驴友显然是从皇峪徒步上来的。他们在卫建坤家的门前指指点点,刘爱多走出来招呼。一会儿,几人离开了卫家,沿着河岸和板栗园之间的小道,有说有笑上了石拱桥。一只黑白雪橇犬跑在头里嗅来嗅去。一行五人,四男一女,其中的小男孩拽着长长狗绳。 “小伙子们,”这女人三十不止,四十不到,身材丰腴,面色红润。“咱这村子里那家还有空床位呀?”她仰着脸向周密打问道。 周密的思绪还完全陷在地宫里呢。冯思远就郁闷了,明明自己的目光一直跟着这些人,可就连这中年大姐也选择了忽视,他这尴尬的女人缘也是没谁了。但,自己的尴尬总要靠自己来打破吧。 “中营、下营各家都住满了,”冯思远抬起手指头胡乱朝上营戳了几下,“上营牛自发家说不定还有床位,不过也不一定,你们不妨去问问。”末了,他又补充一句:“那个薛志明家今天肯定没有客人。” “确定吗?那太好了。”中年女人像小姑娘般兴奋地拍手道,“是哪一家呀?能指给我看吗?” “你们顺着河弯向西一拐,就能到上营陈家,过了小学校一直走,西头倒数第二家是薛家,西把头是牛自发家。”说道牛自发,冯思远心中一沉,致使他稀里糊涂顺嘴神补了一句:“你们不会错过的,薛家今早刚办丧事,摆席的场子还没冷呢,就不知接不接客。”这狗尾续貂地一句,充分阐释了智商与情商负相关的铁律。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是冯思远这个北大高材生此时理应得到的回报。 周密总是冯思远的及时雨,他终于摆脱了想象中的地宫,捋了捋一丝不苟的偏分,抬手一指乔家的屋后说道:“顺着屋后,有一条通向西山的小道,走不远即可见支云悟空山居,是一家专业的驴友营地,你们不妨去碰碰运气,条件要好得多呢。” 那男男女女几人听言,随即下了石拱桥,转到了屋后。 “仔仔,跟上,别跑丢了。”乔家屋后,传来皮特的唠叨。 “仔仔,想吃啥?”江小白关爱有加地问。 “我要吃土鸡,饿的不行了。”仔仔一手支着肋下哼哼道。精瘦的小身板儿,按捺不住的兴奋。一对儿招风耳,两只小兔,细细的茸毛薄如蝉翼,两只小眯缝眼四处张望。是他爹的亲生娃。 “要弄就弄大的。”秦雪风说。“窑记猪蹄最香,铁锅乱炖。”崔先朝着老婆咂咂嘴。“饼干,快回来。”阿曾呼唤一声他的爱犬,南洋的重口音,在这山里头听起来怪怪的。 ------------ 第三十七章 单走独孤原 “头方老师,这是什么的东东呀?” 年轻人清脆的尖叫从独孤原那一大片半枯黄的的苇子地里不时传出,青春的活力与生机,立刻充盈了这寂静的白石峪,也惊起几只斑鸫咕咕飞起。秦岭山霞光万丈,这座父亲之山,永远沐浴在无限的荣光之中。 头方目先长老师,高个头,约莫四十多岁,一头黑漆般的乌发扎着花哨的小辫子。此时,他提溜着捕虫的抄网,大步流星地从一座废弃的土屋中跑出来。破败不堪的老屋,烧焦的门洞,七零八落的窗框,张着黑洞洞的大口。 老师回到了学生们中间。他单膝跪地,一只手攥住学生的尼龙抄网,将抄网底拎到眼前细看。殊不知,他这不经意间的潇洒身姿,迷倒了身边一颗颗青春萌动的心。女生们挤成一堆你推一把我推一把,却谁也不把最好的位置让出来,她们才不关心网子里面的生物。男生们却都淡定地站在后面,脸上挂满求知的渴望。 “哎呀,什么味呀,好臭!” “恶心死了,要吐!” 两名拥在最前的女生,突然蹲下,似乎真的要呕吐了。 “这是一只宽吻黑脉蝴蝶。”头方目先长老师站起身,把抄网举起,对着阳光的方向。网子里,那只漂亮昆虫,虽然拥有一个不明觉厉的名称,此时却只能无助地扑棱了几下,束手无策地展开它透明的羽翼,挂在网上一动不动的装死。 “很臭吗?那当然。”老师弯腰询问。他温柔的眼神令小女生们的心全都化了。 他站起身,环视身边的同学们。 “这是一只雄性宽吻黒脉蝴蝶,它散发的是腐尸般的气味,这气味来自于它们喜食的菊科和紫草科的花蜜中所含有的吡咯联啶生物碱。”听着男老师富含磁性的嗓音,谁还顾什么昆虫分类学那劳什子。 男老师继续一板一眼地向同学们灌输着科学养分。 “其实,这只雄性昆虫在用它引以为豪的独特气味向其天敌们宣告:‘我很难吃’。”头方老师捧着抄网,白皙的鼻翼沁出薄薄的一层油滴,一翕一合的。挺拔秀气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只臭烘烘的小家伙。 “可这种令人作呕的性信息素,却令雌性飞蝶难以抗拒,浓浓的爱意就在这腐臭中蔓延。”老师做出了科学的论断。 “哦!”女生们一阵低呼。 一个男生怪腔怪调地说道:“这岂不是和我的臭袜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切!”群起的不屑声立刻响彻云霄,带起草丛中的一阵窸窣乱窜。 头方目先长老师纹丝未动,依然低头仔细查看这只蝶子。 “我可以确定,这就是一只雄性宽吻黒脉蝴蝶,”他抬起头,迷惘的眼神越过芦苇地,却被翠微山挡住视线。同学们立刻鸦雀无声,啄木鸟大师的敲击声咚咚地在空谷中回响。“可问题是,秦岭山里怎么会有这种飞蝶呢?这种黒脉绡蝶族的飞蝶,无任何亚种。至今为止,它们的野外活体生存,仅仅在菲律宾的巴拉望岛被发现过。” “会不会是迁徙来的呢?”一个红脸的男生鼓足勇气问道。 “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是优红蛱蝶也不可能飞这么远,”老师仍然对提问的男生报以赞许的目光,“并且,秋冬之际,所有迁徙的蝴蝶总是飞向更加温暖的地方。” 同学们有的激动,有的一脸茫然,有的依然不可救药地沉迷在老师脑后的那束堪称艺术品的辫子上。让人难以想象,挂着这件非主流艺术品的脑袋,满脑子却是昆虫纲、鳞翅目、绡蝶族什么的。 头方老师站起身,把那只可怜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扣入一个透明的亚克力盒子。那蛾子脱开了丝网的束缚,立刻在透明的盒子里忽闪了几下漂亮的蝶翼,随即一头粘在顶盖上,听天由命去了。 “带回咱们西北农大的蝴蝶馆,一定会轰动的。”头方对一名长相敦实的男生交代道。“张熙,你带同学们从皇峪下山,坐游9换地铁到西安北客站,再乘高铁回杨凌学校。能完成任务吗?” “可是,老师您不和我们一起下山吗?”张熙问道。 “老师还有些事情。” “什么事情呀?这荒郊野外的。”捧着蝴蝶盒的女生低着头,细弱蚊蝇地问道。 “有朋友约我在皇峪寺村玩两天,正好是周末,老师这两天也不用到校,需要放松放松,迎接新学期的到来。” “可是,按学校的规定,外籍老师要登记……”张熙吞吞吐吐道。 “老师已在学校涉外科登记过了,”男老师和蔼有加地拍拍张熙肉乎乎的肩膀,对这位班长的认真负责的精神给与了鼓励。“再说,老师也不是第一次到皇峪寺村住宿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我熟悉的很,同学们放心吧,我后天晚饭前返回学校。” “那要不要留下个男生陪您一起呢?” “不用。” “那老师千万注意安全啊,这里手机信号一点都没有。” 郁闷的气氛似乎立刻弥漫开来。同学们闷声不响地低头穿过苇子地,三三两两顺坡向独孤原北面走下去。站在此处北望,视线越过动物园和秦岭山庄小区的独栋别墅群,西安城南呆板单一的混凝土建筑物,宛如灰色的潮水线,呆头呆脑地向着秦岭山的脚下压了过来。而白石峪与皇峪之间,寺前坡上漫山遍野的新旧坟头上,却正是夏花烂漫的时节。近年来,内苑村的孝子贤孙们各显神通,不厌其烦地在自家祖宗们的头顶上翻陈出新,更使得这块坟地显得格外的生意盎然。 苇子地西边,溪水散漫沟底,涓涓细流隐于草丛之下汩汩流淌。粗糙的板栗树干上,生出一个个形状怪异的大洞,这些树洞已自成一体,似乎不靠大树就能凭空而成。洗心茅棚的姑子们在枯树干上安防了些自动发声的小音箱,这些小音箱能定时播放《心经》。近来音箱匮电了,总是冷不丁发出几声类似鸭子被拎起脖子的哀鸣。 头方目先长目送着同学们。一串年轻的背影迤逦绕过一块巨大的白石,接着就转入了白石峪的峡谷之中消失了,独孤原顿时失去了生机。小音箱却又一次发出怪腔怪调的声响。 这独孤原是秦岭白石峪中的一块不大的盆地,位于翠微山北坡二道沟与大土地梁之间。据《旧唐书》记载,唐高祖武德年间,高祖欲避暑太和宫(李世民登基后改为翠微宫),太子当从。英王李建成、齐王李元吉欲于太和宫中加害秦王李世民,李世民得风声后不敢从皇峪原路逃跑,而是在秦琼和尉迟恭两位大将的护卫下,翻过东岭,取道独孤原,顺白石峪一路潜逃下山,这才得以平安回到长安城中的秦王府。至今,山下的内苑村及山上皇峪寺村一带的村民中,依然广泛流传着“逃君坡,枣刺无钩朕嗔言”的故事。 逃下山的李世民随即发动了“玄武门之变”,他亲手射杀了其亲哥,太子李建成。两月后,高祖李渊禅让皇位,李世民登基,是为唐太宗,年号贞观。 头方目先长感到胸中闷得慌,顺手撇了根酸枣枝。这种酸枣,归于灌木,长不高,一丛一丛的遍布于山野荒沟,它们几乎没有任何用处,却是阻塞道路的好材料。头方老师注意到,手中这根棘条上的确没有倒钩,几片枯叶在干脆的支条上晃动。 学生们已走远。此刻已是中午时分,出伏有几天了,一般来说,太阳应该早丢掉了它耍了一整夏的火爆脾气。可是在这秦岭的山沟里,空气却愈发潮湿、闷热。从南边出了苇子地,他来到一颗橡树下,遮天蔽日的树冠,笼罩着那座废弃的老屋。 这是一座陕西关中风格的厦房,屋顶一面流的小瓦屋面几乎还完整无缺,可黄土垒起的三面土墙已千疮百孔,斑驳不堪。房前一座场院依稀可辩,条石码就的矮院墙上挂满藤蔓。一扇缺掉了小半边的石磨下盘,歪倒在场院南面的崖下。显然,这里已被人遗弃很久了,只有石磨上的铁锈以及墙根的青苔,在静静地等待着过去的主人。 他抬腿走进靠里那间房,一只小动物顺着他脚边刺溜窜了出去。他用手扒拉缠在头顶上的蜘蛛网。刚才,他尚未没来得及进屋,就被学生们大惊小怪喊走了,要不是发现屋内的那件东西,他怎么也不会擅自命学生们自行下山。其实,作为学校的访问学者,他似乎也没有这个权利。 没有别的办法,那物件太奇怪了,他必须搞清楚。他走到土炕边蹲了下来。这土炕大半拉子已完全塌掉了,四零八落的粘土“胡基”掩埋在炕灰中,而顶在南墙上的炕头却基本完好。 关中土炕哪有什么床头架?可眼前这土炕的炕头却突兀地架着横、竖各两根溜光发黑的核桃原木。四根笔直的木头,榫卯搭接,立在炕头呈一个明显“开”字。头方目先长站起身来,拍去手中的灰土。 这是一座简易的鸟居。 他仰头向上看去,果然,房梁上垂下一串缠满了蛛网的绳索。山民的火绳,由艾草和栗花手工捻搓而成,盛夏里熏蚊驱虫有奇效。而房梁上的这根绳子,却明显被加粗加长了好几倍。 “注连绳!”这个日本人惊呼道。 顺时针搓捻是注连绳的制作原则。头方目先长脑袋后面的那根小辫子其实和亚平宁半岛的足球先生没有半毛钱关系,那就是一根随身摇曳的注连绳。头方先生的脑袋很小,且一点也不方正,与他家族姓氏的汉字意义南辕北辙。 头方先生看着绳子下面悬挂的几张黄表纸,心脏在嘣蹦的直跳。 “纸垂还是新的呢。”黄表纸都被折成了“之”字型,一条条悬挂在注连绳下。“太有才了,”他几乎要笑出声来。注连绳上的纸垂也叫御币,它与中国人的冥币一样,只在那个平行世界中流通。 “还有比用黄表纸折成的御币更符合神谕的吗?”他暗想。“鸟居是通向神域的入口,这老屋通向哪儿呢?” 抬眼看,黑乎乎的圆木房梁上可见隐约的笔画记号。他弯下腰,搬来几块“胡基”垫脚。这时候,屋外头传来了人语声,他赶紧猫下。 “何师傅,不会下雨吧?腰有些不对劲儿,乏得来不得了。”一个男人,沙沙糯糯的南方口音。 “不好说。下雨美呀,一场秋雨一场凉。朱老师,不是我说,你们南方男人的腰子还是不行。”姓何的男人的嗓音更加细柔,近乎女声,却是地道的本地口音。 “咋可能?我一年上你们皇峪寺村不知多少趟呢,”朱老师气喘吁吁道,“你几年没回山啦?” “回去弄啥呀,一个人外面混混美得很。”那何师傅柔声道,“朱老师,要不咱们到这破屋下歇口气吧?”话音未落,踩着树叶的脚步声沙沙地靠了过来。 “别别别,算了,抓紧赶路吧。”朱老师急着赶路。 “啊呀!”屋外一声尖叫,头方老师神经紧绷,蹭着土墙慢慢直起身。透过门框缝,正见那位朱老师一手捂着腰跑了过来。 “咋啦?老何?” “莫咋,莫咋。”老何嘻嘻笑道:“看把你吓的。” “我当你被菜花烙铁头咬了。”朱老师气喘吁吁道。 “啥铁头、铜头的,那兔子不见了。”老何细声细语道。 “兔子?你山里人还稀罕兔子?” “原来这房子的门外有个石兔子,白砂岩雕的,虽然销的厉害,模样还是蛮逗人哩。我刚跟交大一个老师掐好了码子,五百大元,唉,谁恁缺德?” “大惊小怪,我当啥呢,抓紧赶路吧,说不定还能赶上你邻居嫂子家的旗花面呢。”朱老师咂嘴催促道。 “吃乔正海家的饭?不伤那眼儿,走。” 二人渐行渐远。“窦娥我泪涟涟弯身下拜……”。半山上,何兴的碗碗腔,一句半句地在林中飘开,阴柔中的凄美和忍耐。关中多苦戏,因为这座父亲山,是忍辱负重的脊梁。 头方目先长还没缓过神儿呢。“白色石兔?”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鸟居,注连绳,白兔?”头方兀自在房前屋后的残垣断壁下一通乱翻,却一无所获。 “恐怕早被弄到西安城的小东门鬼市了吧?”他暗自苦笑,脑海里跃出那蝗虫般的捡漏大军。 “祭具、神具到是一样不缺呢。”他寻思。“这白兔,当然是那只‘因幡的白兔’了”。 虽在晌午,可日头已被翠微山峰端端地遮挡住,湿热的微风徐徐吹来,苇子哗哗地倒向一边,暴露出光溜溜的白石。一股股细流金光闪烁,穿行在大大小小的白石之间。喜阴的野百合和萱草刚刚探出白色和橙红色的花蕾,阵风一过,立刻就被抹去了。 “苇原中国!”头方的脑海中倏地冒出来四个字。土屋里的一切,鸟居、注连绳、因幡的白兔,以及这独孤原的苇子地。“太离奇了。神谕?还是暗合?”他暗想。“那鸟居的圆木上厚厚的包浆,少说也有上百年了啊。” “是大国主神把苇原中国禅让于天照大神,才造就了神武天皇,才有了万世一系的日本啊。”日本纪记就是这么郑重其事地记载的。 头方目先长先生迅速离开了独孤原,向着皇峪寺村进发。 ------------ 第三十八章 皇峪的文化层堆积 晌午一过,秦湘、兰若约上周密、冯思远,四人一同去美院写生基地转转。 西安美院得天时地利,在秦岭山中的写生基地何止一处、二处?相对来说,皇峪寺村虽路途艰辛却离西安城最近。简陋的基地院落位于半截梁下的二道沟内,抬头即见翠微岭。说是院落,除了那扇老旧的榆木栅栏门之外,围墙更是极尽因陋就简之能事。山石干砌的矮垣,间或旧砖烂瓦的随意堆码,用心的竹篱编扎,以及毫不在意的花椒树篱。这些活儿,看似漫不经心,可有人就能品出其中的高冷。那也是因为院门当中,高悬一块儿不甚方正的老门匾,上书“得风庵”三字,原来,这是石鲁老院长的墨宝,为这不动声色的荒野院落做了低调的注脚。 “我恐怕得了开锁恐惧症呢。”秦湘笑道。果然,他用钥匙捣鼓了好一阵,也没能征服那把锅盔般大小的铁锁。“怪了,王教授一搭就开,这铁家伙还真的欺生吗?” “王保安教授,美院老师,”兰若说,“上月底带学生们离开基地时,把这里大门的钥匙暂交给了我们保管。” 周密主动请缨,接过那把大钥匙,挑起了开锁的重任。兰若老师退在一旁打下手。冯思远屏息静气仰面观摩门额。那狂风乱石般的三个大字,好似石鲁先生孤傲的头颅上那一堆桀骜不驯的花发。 “这里以前是秦琼寨。”秦湘说道。 “秦琼寨?”冯思远有些惊讶。他立刻从那个善恶不分的时空里退将回来,却把天才的石鲁先生,孤零零地丢在了那个遭人嫉恨的阴沟里。 “是啊,秦琼寨和敬德寨成犄角之势。”秦湘放眼越过皇峪寺村,越过青华山土地梁,直达卧佛寺。秦老师传统的大背头,乌黑浓密。浑身透着儒雅,却无丝毫的书呆气。 “我真是笨得可以!”冯思远啪地一记拍向自己的后脖子。他顺着秦湘的目光远远望过去,只见那敬德寨稳稳地守在卧佛寺下一片松岗之上。 大铁锁啪嗒一声开了,榆木栅栏门被吱吱呀呀推开。兰若紧跟着周密走进院内,一群比麻雀稍大的灰鸟扑棱棱惊飞。 冯思远驻足未动,他迷惑的眼神看着秦湘。 “秦老师,我听说,咱们中国人家一左一右俩门神就缘起于此地,您说可信吗?” 秦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传说,就无所谓可信不可信。但是,”秦湘近视程度不会低,只是他那付深褐色玳瑁宽边的高档眼镜儿,根本看不清镜片的薄厚。“但是,李世民御驾亲征高句丽,罹患痈疾和痢疾,久治不愈,其晚年长期养病于翠微宫的寒风殿,秦琼、尉迟恭把守殿门两侧,对觐见之辈一律挡驾,这在正史中是有文在案的。” 冯思远不住地点头。 “所以说,有些民间传说甚或童谣,其实绝非空穴来风,就看你怎么看待了。”秦湘继续说道。 周密回到院门外。“秦老师所言极是。我读本科时,田野考古学老师在讲解四川江口沉银的发掘案例时指出,否定民谣的导向性作用,一直是考古学界的主流,参与其中的专家们更是对此口诛笔伐。这其实不是做学问的态度。” “是啊,我们的所谓专家,总能在一件事的正反两方面猜对两次,久而久之,民族的文化精髓和创新动力是要被他们啃噬殆尽的。”秦湘肃然道。周密用戏谑的嗓音吟道:“石牛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下成都府。” “凭着这首流传于四川眉山近三百多年的童谣,”秦湘说,“以及现代考古技术和理念,张献忠的万贯宝藏终于显露出岷江的水面。而钩沉考证、索引探微的学术态度,绝不应当成为学阀们沽名钓誉、故弄玄虚的假面具。” “当然,”秦湘摇了摇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也许,最不可或缺的是挖掘财宝的全民冲动。” 冯思远还沉浸在他的世界中。周密猜他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我有个推测,有些异想天开。”果然,冯思远沉思了良久,说,“秦琼寨和敬德寨盘踞于皇峪寺村外的东西两厢,绝非随意为之,其中必有深意。” “怎讲?”周密阳光眯着眼歪头问道。 “我申明,只是假设而已,”冯思远说,“是否可以依据两寨子的原始遗迹,推导出唐贞观年间翠微宫的中轴线?” 秦湘听后忍不住笑了。“中轴线?不愧你这北大历史系的,数学功底也蛮扎实。” “他是理科考进北大,后跨学科转系的。”周密解释道。 冯思远看看周密,“首要的是,秦琼寨和敬德寨的原始遗迹勾勒图。”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周密,“这是你的专业。” 周密也被带入了专业氛围,他脱口道,“那就要剥离出各自的文化层堆积。秦琼寨可能还容易些,因为这座寨子从相对地貌来看,不大适宜人类居住,所以上层的叠压有可能很浅,甚至于在唐文化层以上,只有薄薄的覆盖。”他用手指头撂起额前的一缕带卷的头发,“而敬德寨就完全不一样了。那里我才去过,虽然是人家不多的古村落,但听王冬月嫂子说,村子的人脉维系自古不断,所以,这些年政府的城镇化改造,敬德寨的搬迁工作也是最难。” 他换了口气,接着说,“所以,从层位学的角度看,敬德寨文化堆积的叠压和打破必然相对比较复杂,要想探明一千五百年前贞观年代的原始遗迹勾勒图,远非你我个人可为。并且国家政策法规也不允许呀。” 冯思远似乎听得入迷。 “结论不要下的太早嘛,小鬼。”冯思远舔着肚子,双手叉腰,拍了拍周密的肩膀。对周密貌似专业的论断,他当然不会无条件投降。“那我们是否可以先从这里——秦琼寨下手呢?嗯?”周密的小肩膀被再下狠手。 秦湘一直在笑。“你们讲的都有道理,这里,”他指了指脚下,“是一方文化内涵极其丰富的土地。从某种角度而言,并不亚于唐长安城。”秦湘左看右看,兰若呢? “秦岭的主峰在太白,但历史的焦点从没远离过皇峪这小小的山沟,盛唐更是如此。”他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把眼前这一方山水,缩地成寸,尽揽于怀。 咦?兰若怎么一点动静没有,三人心头一惊,疾步走进大院。场院上空无一物,却只见兰若侧卧于花椒树篱之下,纤小的身躯柔若无骨。 “兰若!”秦湘一声惊呼冲了过去,两个年轻人也吓傻了,三人同时冲到兰若身边。秦湘双膝跪地,右臂弯托起她的脖颈。 “兰若,兰若,怎么啦?”秦湘冲着怀里的女人低吼着,嗓音完全撕裂。 “兰若老师!”周、冯二人几乎要哭出声了。“咋回事嘛?刚才还好好的嘛?”周密站起身来,用袖子抹了抹双眼,眼光在四下迅速打量。 冯思远见兰若倚靠在秦湘的胸前,胸部起伏均匀,呼气顺畅。头顶上面的榆树叶哗哗作响,阳光的斑斑点点懒懒地撒在那张曾经秀美的脸庞上,即使双目紧闭,也不掩其明眸善睐。一只小小飞蛾掠过,惹动惊鸿。兰若睫毛一颤。 “兰若。”秦湘轻声唤道,他已然镇定了下来。 兰若鼻翼翕合,睁开了双眼。她一脸茫然地看着秦湘。“老秦,我怎么啦?”兰若皱皱眉头问道。灵巧的鼻尖上,渗出薄薄一层汗珠。 “兰若,你晕过去了。这鬼天气太热了,稍微休息一下,就背你回。” “我们俩去陈老六家取担架。”周密道。 “我没事了。”兰若挣扎着要起身,却被秦湘搂得更紧。 兰若将额前的发稍挑到耳后。“我太没出息了。”她苦笑道,气若游丝。 秦湘低头问,“怎么?”女人秋瞳翦水,温柔可掬。 “看花椒树上是什么吧,太恶心了。”兰若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去。 花椒树篱没人打理,由着它疯涨。那一簇簇乱蓬蓬的枝杈似猛张飞的颌下钢髯,朝着四周胡乱抻胳膊踹腿。定睛再瞧,只见在稍高一些的硬茬短枝上,赫然插着好多小动物的尸体。坚锐的花椒刺扎穿了它们的小脑袋,许多尾巴在随风摆动。耷拉着翅膀的小麻雀双眼紧闭;大小不一的几只老鼠拖着长长的尾巴,小眼如玻璃珠般,滴溜溜的地睁着;其间一只不幸的癞蛤蟆,奋力张着大口,眼泡鼓胀,似乎要迸裂出去。 周密要吐。冯思远却推了推眼镜架,瞪大双眼,越凑越近。 “嗨,这有啥怕的呀?”冯思远和秦湘几乎异口同声道。秦湘长吁了一口气。 “兰若老师,这是伯劳干的好事。”冯思远嘿嘿笑道。 “伯劳?”在秦湘的搀扶下,兰若满眼疑惑地站起身。 “伯劳是一种鸟类。”秦湘边说边为她上下掸土。“伯劳虽然属于雀鸟,却生性凶猛,嗜肉,喜捕食小型兽类、鸟类和蜥蜴等。”秦湘的双手自然地搭住兰若瘦削的双肩上,双眼凝视着她的前额,仿佛要把大无畏借助眼神传递给对方。“伯劳鸟有把猎物插在荆棘上撕食的习性,它们也用此方式储存食物过冬。所以,伯劳鸟也叫屠夫鸟” “变态!”兰若双手搂住秦湘的腰。两人如若无人地对视良久。两个年轻人赶紧识趣地顺着树篱向着基地后面溜去。 花椒树篱后面,冒出一个男人。这人左看看、右看看,确定那些人都走远了,这才低头一摆手。接着,一锹一锹的土被扬了上来。 ------------ 第三十九章 俩警官 “顾队,听说你会炒股,发了吧?”郭伟警官从积满黒垢的炕头柜中摸出两只玻璃杯。这杯子,沿口上的豁口、玻璃上的囍字以及朵朵红梅,打眼一看就有年头,面对这样的老物件,不免令人暗掐手指头,算一算此生还剩下多少个日子供挥霍。 “哎,”顾阿小一声长叹,“捣捣糨糊而已。我老婆说我,前些年凭运气赚的钞票,这几年让我凭本事全都输光了,哈哈!” 老旧敦实的小木桌上,电开水壶嗡嗡作响。顾阿小接过玻璃杯,用开水仔细地荡了两遍,再从放在地上的双肩包里取出一个竹制的小长筒茶叶盒子。他拧开盖子,用指尖捏了一小撮茶叶,分别投放到杯子中,然后拎起水壶,以凤凰三点头之势哗哗地倒入杯中,顷刻间,满屋的茶香扑鼻。 “狮峰龙井,明前的,”顾阿小手点茶杯道,“请郭警官评鉴,” 郭伟端起茶杯就喝,“啊,烫。”他宽阔的额头下,两道卧蚕眉立刻蹙成了一高一矮两座小山峰。郭警官撂下烫杯子,腾出小蒲扇般的大手,使劲地向嘴里面呼呼地扇凉风。要不说喝茶养性呢,过了没一会儿,郭警官再一次慢慢端起杯子,这次知道先左右吹吹,再浅浅地抿一口。“不错,香,真是好茶啊。”他黝黑的脸堂上绽放出孩子般淳朴的笑容。作为一个中年的基层警官,这样敞开心扉的笑容有多难得,恐怕也只有他媳妇儿能有深切的感受。 “到底是上海人啊,脑筋好使,公私兼顾。要是在我们这里,公务员炒股票?早就被开啦。”郭伟对顾阿小笑言道。“等退休了,瞒着老婆,你带我也搞上一把,能行?” “咦?不搭界的呀,老婆的户头,有啥话好讲的啦?哎,说句老实话,纪律严明,真是组织上对大家的保护。入市需谨慎,韭菜同志。”顾阿小美滋滋地嘬上一口茶。放下茶杯,双手撑在腿上。两个大男人面对面放松闲聊天,却只因多年前的一面之交,成了莫逆。 “老郭,你说美国人聪明还是戆?封杀华为,切断芯片供应,那不是拿枪顶着咱们放弃幻想吗?哪一次的绝地反击不是我们民族的历史性机遇?半导体产业能例外吗?”上山路上,顾警官聊了一路的AI呀、芯片呀,还有什么ETF呀,把个郭警官听得一头雾水,却在心中暗笑:“这老兄是真的退休了呀。” “是啊,老美可别把咱逼急了。”郭伟坐下的小竹椅吱吱乱响,令他翘起二郎腿品茗的雅意只得被迫放弃。“中国人可不好惹。”郭伟挥挥铁拳。郭警官天生学不来巧舌如簧,他如一只正当年的老熊,稳踞于自己的辖区,凭一身浩然气场,令居者安心,令非分者不敢妄动。 “本来嘛,一家独大、一手遮天,何来核心竞争力?这下好了,借外力,咱们的巨无霸褪去了光环,从此国内的独角兽们就能各显神通啦。我们这些老韭菜,也能乘科技东风,心甘情愿地再绿上一把。呵呵。”上海人把炒股叫做股票,一个做字,听得人心好累。 郭伟似懂非懂,点头道:“韭菜还是嫩着吃起香。” 顾阿小只好换话题。 “老郭,你块头这么大,不热吗?”顾警官脱下长袖衫搭在椅背上,“西安这天气,怎么比上海还要闷热。” “习惯了,”郭伟松松领口,“今年入秋,雨水一直下不来,否则的话,一场秋雨一场凉,山里的气温会断崖式下降的。” “要是突然下大雨,会不会把我困在山里呀?”顾阿小问。口吻中,分不清到底是担忧还是期待多一点。 “没雨,”郭伟一挥大手,仿佛老天爷也得服从他这把肉打的铁锹。“预报说,半个月之内都没雨。”话音还未落,他端着茶杯站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顾阿小的身后,端直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了土墙边,郭警官伸出手从墙上捏下来一条软乎乎的东西。 “水蜒蚰,”郭伟捏着那条虫子说道。黏糊糊的小东西,在指尖中扭动。“我这外甥家长期不住人,泛潮长虫子咧。” “在我们南方,这叫鼻涕虫。”顾阿小也走过来,“有没有盐?捏上一点点撒上去它就化了。” 郭伟泛起恶心,连忙一摆手,“对咧,对咧。”他忙不迭地甩掉手中的虫子,冲着墙角一指,“咦?看,这咋回事?” 顾阿小定睛一看,吃了一大惊:“我的妈。”只见墙角处,上百条鼻涕虫挤作一团。 “要有大雨啊。”顾阿小盯着那令人作呕的肉团,若有所思道。 “天要下雨,谁管它。”郭伟大手一挥,屋内刮起一阵风。“老顾,先请你吃个农家便饭,把你安排妥当,我就得赶紧下山。”郭伟放下茶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交给顾阿小,“你就安心住这里,不管啥,都会有人照应的。” “手机没信号?”顾警官的诺基亚破屏了,但还能用。“那山顶上明明不是竖着移动信号塔吗?”他一脸纳闷地问道。 “唉,嫑提咧,就没正常过,断了有小半年了,有说是移动公司把这塔交给个人承包的原因,有说是因为4G改5G,总之,不归咱管么。” “啊……,5G,你比4G多1G。”顾阿小嘴里哼哼着,关掉手机一把塞进包里,和大盘行情道声拜拜,心中无比的敞快。郭警官像一座移动的小山,走前引路。 两人径直来到乔家的院门前,场院上的阳光棚亮晃晃的,几张样式各异的桌子擦的一尘不染,却没一个客人。 “吃面不?”有个微弱的声音冷不丁问了一句,把两人吓一跳。原来是乔家老太太耷着头坐在台阶边晒暖暖。 “老太太,身体还美?”郭警官弯腰问道。 “有钱埋钱,莫钱埋人么。”老婆子耷拉着眼皮,瘪着嘴嘟哝道。 “呀,是郭警官,上来咧。”马优丽闻声出了房门,“还莫吃晌午饭吧?”乔正海也从蜂箱的西边转了过来。 “给下两碗苜蓿面。”乔正海吩咐道。 “不咧,”郭伟一摆手,夫妻俩也就再没让。 “郭警官这是上来办案呀?”乔正海问。马优丽撩着碎花围裙,不停地擦拭。两口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阵发瓷。老百姓对制服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和恐惧,这恐怕也是统一着装大行其道的原因吧。 郭警官摆摆手,介绍道:“这位是上海来的顾先生,我的朋友。” 乔家夫妇忙不迭地诺诺点头。“吃面不?”老太太悄无声息地凑上来,冲着顾阿小劈脸就问。 顾阿小慌忙伸手搀住老人。“吃,吃,老太太,过两天一定来吃你家的油泼面。” “哦,亚丽,辣子给娃搁美。”老太太终于完成了一桩大事,这才摸摸索索地把身子挪进了屋内。 “老乔,顾警官在咱们皇峪寺村要住上一阵子,”郭警官吩咐道,“我已安排到安景鹏家住下了。” “啊呀,咋住到安家干啥么?”俩口子顿时急了眼,“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再说,那屋子荒了这么长时间,咋还能住人吗?咱们这还能缺一间房?不怕笑话,一铲子都是标准间哩。” 郭伟嘴角微微一扬,解释道,“你们知道的,安景鹏是我侄儿,屋子嘛好着呢。就是时不时需要你们给帮忙拾掇一下,今天先租赁一套被褥,得行?” “亚丽,赶紧过去给拾掇屋子,铺床。”乔正海只管支使媳妇儿。他涨起粗红的脖子又说,“郭警官,一床被子还租赁么?打咱脸哩。” 郭伟只好说,“好吧。”突然间不知哪里被一抹柔软刺到了,“其实,你们在山里过活也不易。”他说。 “美着呢,日子美着呢。”马优丽应声道,胳膊肘捅了一下她男人。乔正海急忙连连附和,“对,美着呢,跟电视上说的一样美。只要这富民政策不变,放开让咱们农户经营,咱们自己养活自己绰绰有余,绝不会给政府添麻烦。”马优丽赶紧进屋忙活儿去了。 “打扰你们啦,乔师傅。”顾阿小一拱手。 “啥打扰嘛,顾警官太客气了。上海来的客,又是郭警官的朋友,八抬大轿也请不来呢。从今个起,一日三餐都让俺婆娘给烧好端过去,想吃啥就说,高级的不敢说,尝个野味啥的……”乔正海差点儿说漏嘴,忙改口道,“这个……野菜,土鸡蛋,你们城里人最稀罕。” “听我安排把。”郭伟打断乔正海。“顾警官这回大老远从上海来到咱们这里,一嘛是散心,二来嘛是寻幽探古、采风啥的,如果时间允许,看村子里谁能引路,造仿几位茅棚隐士。”郭伟边说边摸出一盒好猫。乔正海暗骂自己“莫长眼儿”,慌忙奔到屋内,片刻间又举着打火机冲出来,正好把烟给点上。 郭伟皱皱眉,“老乔,你咋恁紧张的?” “没有,没有。不是,不是。”乔正海双手不停地搓“咱们这村子好久莫见警察咧,上回来警车,还是两年前,把个日本人死在咱沟里头的时候,把人吓美咧。”他从手掌上搓下来几条脏兮兮的蜂胶,团成一个小球,随手甩到篱笆外。 “嗯。”郭伟深吸口烟,那张大嘴如鲶鱼般倏地一个开合,两股青烟并排冒过他厚敦敦的上唇,迅速涌进他油烟机般的鼻腔。“顾先生好清静,吃饭的事不必刻意安排,他随意到谁家就好,他会自己照单付款。” “对对,这样最好,我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顾阿小回头应声道。这半天,他一直蹲在蜂箱边东瞅西瞅。 “散漫好啊,山里头尽是散漫之人。”乔正海奉承道。 天已过了晌午,耀眼的太阳挂在半空,几朵闲云聚散难定。光线散过场院,北窗下码放在蜂箱顶上的新柴,也难得被照的油光白亮。震耳的蝉鸣也等来了片刻的消停,只有牛蝇不畏秋老虎的闷热,依然不知死活地在光线里乱飞乱撞。 “老乔,听我说。如果顾先生临时需要下山,还是没有手机信号联系到我,你就用你家的昌河面包送他送到御苑派出所,费用单另算。知道地方吧?就在动物园大门西隔壁。”一根纸烟被郭警官三口两口就嘬到了头,哪有啥什么二手烟供他慷慨? “没麻达,包我身上。只要不下暴雨把蒿沟的路冲塌。”乔正海把胸脯拍得山响。 马优丽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一大玻璃瓶,上面的荔浦糖水罐头的标签还是簇新的。“郭警官,山里边莫啥好东西,带上点儿自家蜂蜜吧,夜儿个老乔刚刚摇下的。”马优丽怯声道。 “你们这是想让我犯错误哩。”郭伟用脚把烟头跐灭。随即,他转而微笑道:“心意我领了。不过我家才买了两大罐,白峪口李木囊家的桐花蜜今年也收成也不错。” 马优丽脸憋得通红,不敢再坚持,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李木囊是咱柞水乡党,他家看的是意大利蜂。”乔正海说。 郭警官的背影,犹如山峦般龙行虎步。沿着金沙河的水边,两个老男人并肩向着上营的方向走去。 “吃面不?”里屋传出一通执著的咳嗽声。 ------------ 第四十章 山口组来了 “老百姓怕你。” “哎,实在没办法,山里人就这样。这些年要好多了,大量外面的游客涌进山,村民们见识多了,在自家门口就能大把挣钱,也就慢慢不怯唬了。” “那搬迁到山下的村民后悔吗?” 郭伟停下脚步,回身对顾阿小笑道:“要不说你们上海人鬼精呢?尽把话往点子上说。”郭伟在前领路,边走边聊。“硬硬留下的,反倒日子过得越来越滋润,可就一点,这农家乐生意做得越是红火,他们心里面反到越不踏实。” “那就给吃上定心丸嘛。” “没那么简单呀。此地山民,人员构成自古就极其复杂,他们平常看上去确实温顺谦卑、习险耐劳,可是要是被逼急了立马就显出其民风彪悍,好斗轻生的本性,实在不易管理。有些人家,夫妻多年,还相互不摸底细呢。” 顾阿小一步不拉地紧紧跟在后面。 “尽量别一个人乱串。”郭伟嘱咐道。两人离开土路,顺着开满小花的草坡缓缓下到河边,沿岸边溯流而上,一路无需多言。 “对面,是凉风垭。”河水哗哗流淌,郭伟手指河对岸大声说道。顾阿小顺方向望过去,见远远一座半截梁下,一片宽阔的林地已染上了点点的秋意。“过了凉风垭,绕过半截梁进干沟不远,那石佛就把你挡住了。” 顾阿小站在水边双手叉腰四顾。 “这水咋这么浑浊?总这样吗?”顾阿小蹲下身,掬一捧泉水洗脸。 “嗯……”郭警官观察着水情。河中一溜白石几乎完全被淹,水面上只露出一串巴掌大的椭圆型歪歪斜斜连到对岸。“都这季节咧,咋还涨水?”他自言自语道。 顾阿小放声叹道:“哎,这水,让青莲居士咋痛饮呢?” “青莲居士?” “诗仙李白呀。‘饮彼石下流,结萝宿溪烟’”顾阿小将手中的水扬向河中,“这可是李太白当年在此留下的诗句啊。” “老顾,诗兴大发啦,可我正要问你,你到这里办案子,我这边怎么配合你呢?你都办了退休了呀。”郭伟见顾阿小来了兴致,索性停下脚步。 顾阿小朗声答道,“我不是老早关照了吗?这次来西安不夹带公事。一来,就是冲你这老朋友,访友不遇,可不算尽兴而返呀。二来嘛,探幽问道,寻林下之风,散散心而已嘛。” “你少跟我打马虎眼。不过,我们市局领导也发话了,让我们所全力支援你,尤其对你的人生安全,我们要做到万无一失。”郭警官笑起来憨态可掬。“毕竟,十年前,世博会上,陕西展馆那件大案多亏了你呢。” “时间真快呀,我们认识快十年喽。”顾阿小感慨道。 “哈,我是到现在也没有弄清,你当时是怎么想到那条娃娃鱼的?” “凭感觉呀!跟你们科班出身的不能比,我不会算,小时候碰到算术头就大。”顾阿小嘻笑道。“其实呢,是一个小孩子的哭闹声警醒了我。”他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我还是那个观点,所谓的密室作案都是那些三流文人故弄玄虚,纯粹为了哗众取宠而人为设计的,吸引流量的把戏而已。越是貌似不可思议的案情,越不可能像一枚茶叶蛋那样,供咱们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砸开密室的外壳,优雅地剥去层层迷雾般的蛋白,然后,真相的蛋黄被轻而易举地摆在嘴边,供你慢慢受用。”顾阿小的喉结在不停滚动。“哪有那么无脑呀?不要说案犯不会傻到提前替警方抽丝剥茧,就说在这丝毫没有秘密可言的时代,哪里去找与世隔绝的桃花源?更不要说什么绝对的孤岛或密室了?” “的确,当年上海世博会期间,每天闭馆后,展馆内可以说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而那件虎符却不翼而飞了。”郭伟脱掉制服,撸掉脸上的汗水。“当时这案要是破不了,我们怎么交代呀?简直不堪设想啊。”郭警官卧牛般的额头上很快又挂满了汗珠。他蹲下身捧起河水就喝。“你的确神,不服不行啊。”他甩甩手赞道。“这水看着浑,其实干净很,甜着呢。” “也多亏了你的一句:‘那么精贵的娃娃鱼,每天死一条,那老板翻腾死鱼的架势,像是个养鱼的吗?’”不知不觉相互恭维,两个男人成功步入了油腻大军的行列。 “算了吧,还是你神透了。”郭伟由衷赞道。“哎,顾队,你总说凭感觉,到底真的假的?感觉这东西,让人学不来、摸不着,没有斤两,也没处买。透露点诀窍嘛,反正你也退咧,独门绝技还想带到下辈子呀?”郭伟像个小学生般局促地搓着手。 “郭警官,看NBA吗?” “迷得不成,跟儿子一块熬夜,总挨老婆骂。” “知道勒布朗.詹姆斯?” “当然喽,湖人的三分王嘛。” “那我问你詹姆斯的标志动作是什么?” “什么?跳投?” “No。你看他,但凡球一出手,他总是看也不看,扭身就连呼带叫地边庆祝边跑回自己的后场,要过上好一会儿,刚才前场的那只篮球这才呼啸着灌进篮筐。投球的距离越远越是如此。” “对对对,就是这!还真是哩。”郭伟忍不住要原地蹦高。 “为什么?” “嗯?” “为什么詹姆斯一出手就知道此球必进无疑呢?” “为什么?这货水平高嘛。” “感觉!这就是感觉。当然了,正确无误的感觉来自良好的基础,围棋大师‘一瞥千步’的算力也是如此。” “要具备什么样的基础呢?天份吗?像你一样。” “千锤百炼自不必言说,热爱和专研才是关键呢。最关键还是热爱,有了热爱,吃啥苦都是甜的。” “还真是啊。那几年,你们黄埔分局办的的西泠印社三老碑案,台北故宫无用师卷案,轰动一时啊,这在咱们内部都成教案咧。其实我心里最清楚,是你老顾居功至伟啊。” “过誉、过誉,集体智慧的结晶,我个人只不过是碰巧懂一些金石书画而已。特别是在三老碑案中,有缘结识了启老先生,蒙他老人家不弃,收为关门弟子,从此不误正业,陷入挥毫、临池的大坑而不能自拔呀。”顾阿小使劲压抑住心中的小得意。 “你的字还真的值些钱呢。有个户县的朋友看见我家的中堂,蛮打听来路。”郭伟一摆手豪气地说道,“我没说。” “我送你的那些,可别胡乱送人哦,好好留着。过几天下山到你家,再给你将就几幅,”顾阿小笑道,“让弟妹拿搅团来换。” “哦,对了,当年代表陕西参展的那个娃娃鱼养殖基地离咱这皇峪寺村不远。”郭伟手指南山道,“翻过翠微山,过了信号塔下南坡,沟底的喂子坪村。现在,政府保护水源地,这一类有排放的养殖场都被禁止了。” “噢,那老板也该放出来吧?记得我当时在你们陕西厅,用的就是你钥匙链上的一把小刀,刚一剖开那条死娃娃鱼白花花的肚肠,那家伙当场就瘫软在地,体如筛糠。”顾阿小仰望着蓊郁的翠微山峰回忆道。 “还得亏这小子识时务,刻立马嚓地竹筒倒豆子,交代的那叫一个快,不然还真说不定让那日本人跑了。因为是从犯,坦白的还算彻底,所以法院给从宽判处了九年,算起来也该放咧。”正说话间,顾警官的两耳尖微微一动。 这金沙河的源头就在不远,皇峪寺村上营的西把头,那里的一处断崖下有一汪深潭,终年汩汩出水,即使天下大旱,水量也无丝毫减弱。老人说,此潭与东海瀛洲相通,时有神龙出没,故名神龙潭。据唐诗及历代文献记载,此水名为金沙泉,源于翠微山。现代,官方名称为金沙河,当地村民才不管,顺嘴称之为皇峪河。 皇峪河从神龙潭切着上营的台地,转了一个大弯流到这里,河面就开阔了起来,岸边的台地则被冲成了绝壁。上面陈老六家的一颗粗大的泡桐,突兀地从断崖的斜刺里探出,摇摇欲坠。断崖不高,却笔直陡峭。杂草荆棘中,随处露出销蚀的岩石层面,好像一根根枯骨的断茬。 “毕咧!毕咧!”突然传来几声好奇怪的叫声,就在崖下附近,乍听辩不出男、女。两位警官疾退两步,护住身形。 突然,草窠中蹦出一只鸟。“来咧,来咧。”它歪起小脑袋打量着,喉咙里咕咕噜噜个不停。这小家伙比斑鸠稍大,从枕部到胸、腹呈粉褐色,两翅排列着黑、白、蓝三色相间的横斑,是一只秦岭松鸦。 “毕咧。毕咧?”这松鸦自问自答,像是个话痨。 顾阿小笑眯眯地蹲下身,伸手想要捧住这鸟。这鸟扑棱棱地向后跳跳,却没有逃走的意思。 “毕咧,啥意思呀?”顾阿小问道。 “关中方言,意思是结束了,完了,没救了。”郭伟也弯下腰,“谁家看的,跑出来咧,也或许在草窠里藏吃食呢,冬天快到啦。” “小东西,让我看看你藏了啥宝贝?”顾阿小玩性大增,他把头伸到草窠上方,一探究竟。“好家伙,还真有宝贝呢。” 乱蓬蓬的灌木下,一件小玩意儿静静地守在在草窠中,金光闪闪的。 “啥呀?这是从哪儿叼来的?”郭伟弯腰捡起那件东西,展放在手掌心中。松鸦焦躁起来,扑棱棱窜上泡桐树,用喳喳的嘶叫,以表达强烈的抗议。 “像是个校徽嘛,看后面,还有个别针。”郭伟用手指捏起那件东西,翻过去正过来地仔细瞧看。 “哪家的校徽用纯金打的呀?”顾阿小笑道,“湖边大学吗?”他打趣道。郭伟把那小玩意儿递给了他。 这是一枚菱形的襟章,通常别在男人正装的胸襟前。“纯金的,”顾阿小用手掂了掂,十分有把握地说道,“足有十分之一盎司。”的确,要说论起金子的分量和成色,这个星球上恐怕再没有比上海人更在行的人种了。 “纯金?那该是纪念章吧?” “也不像,”顾阿小两根手指捏住那件宝贝,“你看这枚襟章的正面和反面,没有任何字样或图案,应该不会是勋章或纪念章之类的。” “哎,你看,这正面的楞楞儿像不像一个‘山字’?”郭警官胡萝卜粗般细的手指,戳着顾阿小手中的小玩意儿问道。 “就是山字。”顾阿小已看明白了,他斩钉截铁道。 襟章中的异形“山”字笔画,平行地顺着菱形边缘的走向,中间一竖加粗,异常醒目。 “这件东西能不能我先保留几天,可能会用上。”顾阿小一脸肃然地对郭警官说道,“若没有找到失主,下山后我一定交到你们派出所,好不好?” “能行,”郭伟点头同意。“这到底是啥?”他接着问道,不问才怪呢。 “毕咧,毕咧。”那松鸦忽地从树枝上弹起,向着上营的方向飞走了。几片阔叶落到水面,荡悠悠顺水而下。 “山口组。”顾阿小回答道,眉头紧蹙。 “山口组?”郭伟完全没听明白。 “对,山口组,日本最大的黑社会,也是最有钱的黑道组织。这玩意儿,”顾警官转动着指尖中的金色徽章,“就是山口组的襟章。” “就是,高仓健演得那个……” “没错,高仓健主演的田冈一雄,山口组三代目。其实,高仓健本人也是山口组成员。” “啊?”郭伟目瞪口呆。 “看来,他们比我早到一步。不过,咱们运气也算不错,这才上山,就摸到了他们的马脚。”顾阿小眼中放着光,“老郭,恐怕你今晚下山,过几天我就会请求你上来支援我。等我消息,好不好?” “开玩笑,我连夜汇报,明天一早就带几个弟兄上来。”郭伟毫不含糊地说道。“日本黑社会,我听着咋这么搞笑呢?他们跑到我的皇峪来干啥?”郭警官一声冷笑,“怕是活腻味了,我到是想看看这些东西敢不敢来试活试活。”。 顾阿小捏着山口组襟章的手在微微发颤,久违的兴奋弥漫周身。 “可是,这些货想弄啥?难不成想逮只大熊猫弄回他日本?还是琢磨什么奇花异草?异想天开呢吧?”郭伟越想越纳闷儿。 “司马光早就说过,这些人,‘知小礼而无大义,拘小节而无大德,重末节而无廉耻’,他们啥干不出来?”顾阿小眉心紧蹙,一字一句说道。就在这时,脑海中一道灵光倏地闪过。 “司马老先生说的对极了。咱弱了,他就是强贼;咱强了,他就是个贱妾。扎牢自己家的篱笆,咱还怕他们不成?”郭警官补充道,表情庄重。 顾警官在烧脑,试图要将那道乍现的灵光拽回来。 “唉,长久不用,要锈了。”郭警官点着自己的太阳穴叹道。“一年也办不成几个像样的案子,影响绩效,数据难看啊。小年轻们对我这老甲鱼,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你说,我再不主动退下来,不是讨人嫌吗?”顾警官自言自语说着,头颅中的一群脑灰质细胞,却在奋力追赶着那稍纵即逝的灵感。 “别瞎谦虚好不好?你顾队的案子,一般的能比吗?”郭警官由衷赞道,“就说日本金阁寺究竟顶上的那只鸟,不是你的话,恐怕要想再飞回去,没那么容易吧?” “对……金阁寺,那只鸟…….大火,三岛由纪夫……”顾警官眼前一亮,“郭警官,你刚才说日本京都那个案子吗?” “是啊,轰动一时,谁人不知呀?” “坦白说,那件案子起先连一点感觉也没有。要不是豫园的线人递话,还不知拖到猴年马月呢。当时呀,就是受阻于一个思维障碍,怎么也跳不过去:日本人会把自己的国宝偷运出来吗?而且,这座金凤凰居然还能在方浜路的文物黑市露头?” “事实是?” “真的!”顾阿小把手掌心再次展开。那枚金质的胸章已被他攥出了水。“山口组干的,换情报。” “换情报?” “那金凤凰奉还原主后,上面就命令我们收手了,一致的口径是,把这件事归于日本帮派的内讧争斗。中国人绝不会乘人之危沾便宜。不过,最近我到是捕获到一些蛛丝马迹,有个日本人,居然与当年的金阁寺案有牵扯。他就是当年那只金凤凰的下家,护照上的名称叫做黑田忠之。” “让他溜了吗?” 顾阿小没接问话,他依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语。 “那家伙到过上海,我敢断定。泥鳅一样狡猾,没留下一丝痕迹。我只在和平饭店的入住单上发现了这小子的亲笔签名。” “黑田忠之。”郭警官也思忖着。 “那天夜里,我在和平饭店探访高桥被害案,隔着饭店的旋转玻璃门,见那家伙在滇池路上的灯影中一晃,待我冲出时,却已不见踪迹。这个黑田与福州路古籍书店的杀人案……” 顾阿小突然闭嘴,郭伟给他使了个眼色,顾警官不动声色,慢慢转过身。 清白发亮的河水冲过巨石哗哗流淌,一个女人不知何时静悄悄伫立于河边,怔怔地凝视着河水。这女人四十岁上下,身材丰腴,齐耳短发,盘扣对襟的旧蓝褂,洗的发白。 “牛自发家的女人,”郭伟用手点了点脑门低声说,“这儿不对。”他走近那女人。 “严小鱼,一个人在这儿发啥瓷呢?回家吧。” “我呀,每当有烦恼之时,只要抬头看一眼蓝天下端庄的翠微寺,便觉心安。” “翠微寺?你能看到翠微寺?在哪里,指给我看看。”郭警官笑道。 “这儿。”她扭过头,双手捂着一起一伏的胸口,一板一眼地看看两人,认真地回答道。 “牛自发在家不?”郭伟问道。 “挖药去咧,”严小鱼抬手拢了拢头发回答道。“我走咧。”言毕,这女人冲着二个警官微微点头,然后转过身,顺着陡坡上块石铺就的“之”字小路,一步步地攀了上去,不一会儿,女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泡桐那浓密的树荫里,看不见了。 “毕咧,毕咧。”松鸦又叫了。 ------------ 第四十一章 封堂口的好把式 “啊呀,郭警官,稀客呀稀客。”俩警官刚刚踏上台地,就见陈老六笑呵呵地老远就伸着双手一路小跑地穿过打谷场迎了上来。老热的天,他却穿着件色长袖衬衫,花了边的袖口齐齐地系在手腕上,潲色的风纪扣也勒得紧紧的,脖子被憋得涨红。陡崖边的打谷场,本归上营四户人家合用,可农民单靠种粮咋能吃饱肚子?打谷场也就渐渐的废了。 顾阿小双手扶膝,慢慢在一具碌碡上坐定。别看郭伟警官身大体沉,这一路窜上窜下,却不显疲态。 “老六,正寻你呢。”郭警官伸出一只手让老六握住。 “哦,”陈老六的手一软,“那个……寻我是……” “你们皇峪寺村山上的事归你管吧?” “嗯,是滴,是滴。嗯……山下面新村的事务太过繁忙,两委会实在顾不过来,那个沟里的……嗯……沟里的事有时候就吩咐我……承办。”只要到了要紧处,老六的抽抽病就犯。“纯粹是那个……胡乱帮忙哩。”陈老六树桩子般的脖子费劲气力地从衣领中挤出来,满头的汗珠子。 “是这样,你们农家乐留客住宿的现象很普遍,有关入住登记事宜有必要给你交代一下。” 老六长吁一口,“好好好,一定照办。” “特别是外籍游客,登记手续一定要按规定办。”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陈老六鸡啄米般频频点头。“那,咱们先进屋随便吃个农家饭吧。张村长也在呢。” 这时,街的西头一声亢奋悠长的唢呐声划破天空,好似在热油锅里撩了一瓢凉水,响班也哄了起来,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三、两只红嘴蓝鹊,托着长长的黑尾,仓皇逃进对面的小学校中,校园里的大槐树上,顿时嘁嘁喳喳地闹个不停。 近年来,农村的人家过事儿,不管红事儿、白事儿,两种活物必不可少,否则必遭人弹嫌。一是得请歌手,录影带放出来的那种不算,必须是活人。二是每桌酒席上必需得有一盘大虾,也得是活虾现杀。 “让我再看你一眼,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这不,薛家请的这位女歌手就不一般,民、美、摇兼顾,小、主、模通吃,插科打诨更是不在话下,那真是名震太乙、红遍滦镇,环山线一带无出其右。 也是,这红、白道上,倘若没有高腔和大虾,谁还能感悟到“生死亦大矣”的人生真谛呢? “一把好唢呐。”顾阿小赞道。 “当然了么,滚地雷-唢呐李,不是盖的。”陈老六偷空打量着顾警官。 “我朋友顾先生,上海来的。”郭警官向陈老六介绍道。“准备在你们村待上几天。我呢,一会儿还得下山,明儿一大早再上来。” “那我让媳妇儿赶紧把厦房给拾掇出来。” “不用,住安景鹏家了。” “哦。” “顾先生也是上海人呀?”陈老六头前领路。过了打谷场,陈家的小门楼子与小学校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正打对面儿。 “噢,陈师傅,咱们村有上海人?”顾阿小笑眯眯地紧赶几步。 “有几个哩。”说话间,已来到门前的台阶下。“到家咧,请进屋。哦,张书记起来咧?”陈老六忙不迭地紧倒几步跨上台阶。 一个五十来岁男人,端端地立于台阶之上。 “恁多的事儿,忙的跟啥一样,哪有闲功夫睡觉?”张书记一眼瞧见郭警官,扬手打个招呼。 “郭警官,啥风把你吹来咧?哈哈。”张书记半披一件藏青色干部装,嘴里叼一根儿烟圈儿剩多半长,这带火的小牛仔,牢牢地骑在主人肥厚的嘴唇上,上蹿下跳,虽险象环生,就是摔不下来。 “哦,张村长,你也在呀?这太好了。”见到张书记,郭警官挺高兴,连忙介绍给顾警官。 “哎呀,上海来客,欢迎,欢迎啊。”张村长挥手向顾警官打招呼。“上海那可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啊,”他滋滋地深吸一口烟,吩咐道,“老六,好好招待。”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陈老六连忙应承道。王冬月走出院门问,“晚饭开几个人的?”陈老六挤眉弄眼数着手指头,这么多大人物在场,他得克制住抽抽儿病别犯了。 郭警官说,“张书记,刚和老六说起,关于各家经营户留宿登记,县上刚下了个文,特别是针对外国人……” “哦,那个啊,我在区上开会,早就知道咧。”张书记将烟屁股夹在手指间指点道,“区上这次会议开得非常及时,很有必要。那个三个铁一般、七个要牢记,切中要害啊。” 顾阿小也在仰头聆听。空气中,不知哪里飘来一股似曾相识的恶心。 “我们村要赶紧开个联席会议,制定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预案。”村长把烟头撇在地上用脚尖跐灭。“你们派出所最好也能派人参加。” “几个人?我要和面呢。”王冬月用胳膊肘使劲捅向陈老六,“还想不想吃咧?”老六咧着嘴,急忙附耳吩咐。 “那刚好,张村长,咱们这儿所有外籍游客登记表都交给我,等会儿下山我带回所里。” “嗯,这个……哪来的什么外籍人士,咱们这深山沟里,有么?”张村长抬眼质问陈老六。 “嗯,有是有,不过……” “不过啥么,到底有没有?” 王冬月不耐烦了,昂脸抢言道:“有啥吞吞吐吐的,头方先生是咱老客人,农业大学的日本老师,晌午刚到,就在你张村长睡大觉的时候才上来的。”王冬月白了眼她男人,“又不犯法,看把你吓的。” “是我们……我们村的老朋友。”陈老六吞吞吐吐道。 “熟人咋咧?”张村长一耸肩将出溜下来的干部服抖了上去,“也得登记。”张村长抿着嘴呜呜道。村民们熟知书记的脾气,只要是训人,他的嘴唇立马抿得极薄,薄的好像刀片在那个本来是嘴巴位置飞快地拉了一刀。听不清他说啥也没人敢问。 “登就登,唬哩谁?”王冬月扭身进门,脚跟把门挡板带得连摇带晃。“她就是怕多缴费。”陈老六搔着搔头皮挤眼道。 “头方目先长先生来咧?”郭警官问老六,“巧得很,正好有事请教哩。”他转脸对顾阿小说,“这人是日本教授,西北农大请来的,教授昆虫学,人还行。” 他继续说:“前一向,皇峪口的秦岭山庄发生一起凶案,楼下邻居家的一窝野蜂很奇怪,蜂巢搭在墙角的土瓮里,主家花钱请蜂农割蜜,却发现窝里的三个处女蜂王,不知被谁都给铰了翅膀,而且,这几个处女王和那窝野蜂不是一个品种。” “哦?”顾阿小一下子来了兴致,两眼瞪得溜圆。 “平时里,就没人敢接近那瓮哩。”郭警官补充道。 “这有啥稀罕?”张书记不屑道,“那秦岭山庄小区的条件跟咱农村有啥区别?农村嘛,啥怪事莫有?”张村长忽又想起什么,“哦,对了,郭警官,死者的照片发下去了,经过我们核实,这女人不是皇峪寺村的村民,新村、老村都查无此人,也没人见过这女人。” “哦,张村长,知道咧。” “嫌疑人据说是个日本鬼子?哈怂嘛。”张村长恨恨道。“必须绳之以法。” “死者及嫌疑人的身份都还没有完全确定。”郭伟道。 “你们要不信谣不传谣。”张村长给当前唯一的村民陈老六,下达了重要的指示。然后,他对郭警官招呼声,“我去薛家转转啊。”又冲顾警官点点头,“你们在哈。” 陈老六赶紧凑过去。“书记,晚饭在俺屋吃,说好的呀,冬月杀个鸡,拌几个凉菜,一块喝点儿。” “不咧,那边还有事儿。”张村长走下台阶,冲郭警官努了努嘴,“晚上一块过去喝点儿,带上这位上海朋友。” “不咧,我呆会儿就下山,还有任务。” “哦,把这上海朋友一个人撂山上?嘿嘿。”书记算走算念叨,干部服差点没出溜到地上。 王冬月正端一个和面盆出来,也不知门槛挡板又碍她啥事儿了,被她狠狠踢了一脚。 顾阿小摇了摇头。如今这世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稀罕物叫轻松,它本与幸福是孪生一对儿,可却成了济世良方的药引子。那些口口声声能给我们带来幸福生活的能行人,总是板着脸,先搅黄我们从娘胎里带来的轻松感,因为他们懂得,我们一紧张,智商立马断崖式崩塌,无脑之人自然言听计从。 “头方教授呢?”郭警官问。 “这会儿休息了,刚瞧着他人乏得不行。”王冬月答道。“走吧,别立门外啦,都进屋先喝茶,我做饭。”她招呼道 就见陈老六一扬手,“老牛,大热天,两口子做啥去?” 顾阿小一转脸,瞥见一前一后男女两人,顺着学校墙根儿的阴凉向东走。前面的那女人,不就是河边那个严小鱼吗? “郭警官难得上来,莫事来陪个酒嘛。”陈老六高声吆喝道。 严小鱼不声不响地向前走,依然是刚才那身盘扣对襟的旧蓝褂。牛自发略犹豫,停了停,这才磨磨唧唧走过来。“都上来咧。”他打过招呼。 “你这半拉月连个人影儿都莫见,跑哪去耍咧?”陈老六劈头问道。 “回趟老家。” “湖南?” “嗯,湘西。” “昨天回来的?刚好赶上今上午封堂口。” “回来几天了。” 问一句,牛自发抬头答一句,也顺便打量了一圈。 郭警官、顾警官二人并肩走进院内。 “咱们十里八乡,下葬封堂口这事非你不可啊。”老六说。 “也不是。”牛自发答。 “咋?今早下葬,薛家大孙子还不是把他爷的棺材死活蹬不进拐洞嘛,看着人高马大的。要不是你出手……” “大蛋这娃还行,搁别的小伙儿,谁敢跳墓穴,即就是埋他爷,也没几个有那胆的。” “那你咋轻易就把棺材蹬进去咧?” “不能用蛮劲。” “那封堂口的火舌吐的漂亮。”陈老六啧啧称道。 “在我们湘西,这算啥子嘛?” “听人说火苗子往外窜的多高,还真是怪事,没撩到眉眼?” “咋会?” ------------ 第四十二章 “滚地雷”唢呐李 “书记来咧。”薛家俩口子并排立在孝棚的气囊门下,见张书记终于走过来,夫妻二人赶紧哭丧着脸迎上去。这流水席大棚十米长、六米阔,顺长立在薛家门前的台阶下。孝门左右挂联:梅吐玉容含孝意,柳托金色寄哀思。薛志明接住张书记,石苗苗忙不迭地伸手用套袖擦拭靠背椅。 “嗯。”张书记缓缓坐下,薛志明忙把烟点上。“影戏还没来?”张书记环视着孝棚。这会儿不在饭点,吃席的客人很稀少。 “莫来么。”石苗苗撩撩蓬乱的头发,嘟囔道。两只眼泡揉得比核桃还大。 几个老汉围在一桌掀牛劲儿。 “村长,掀不?”一老汉头也没抬问了句,布满沟壑的瘦脸上,架着一副大的出奇的石头镜。 “你们掀。”张书记接过薛志明递过的第二根香烟别在耳后。“瞎子娃扎恁大的势?得了咧?” “要不说啥呢?听老六说赵德娃评上啥个文化遗产了么。” “评得上,评不上,还不是咱们说了算。你说对不对,啊?”张书记用烟头点了点薛家俩口子。“上个月,给瞎子娃弄了个德艺双馨老艺人的称号。这是好事呀。” “当然么,好事么。”薛家两口不停点头称是。 “去,让老六催催,说我说的。” “哦。”石苗苗一路小跑过去。天色渐暗。大树下,隔着学校的铁栅栏门,郭警官和他的上海朋友还在那儿指指点点。 “晚上的皮影台子放小学校吗?”书记问。 “嗯,学校不是有个老舞台么,下雨咱也不怕。”薛志明道。“都说赵家班子家伙什多,祖上传下几大箱子宝贝,这回咱得连演三天呢,不是看你书记的面子能行?谁不知道,这皮影戏的台口就属农忙后最吃香了,不好请,非常不好请。”薛志明卟噜卟噜直摇头。 “志明,你排场呀,三个班子齐上阵。” “哪里哪里呀,比不上书记腿上的一根汗毛。” “有啥谦虚地么,你富咧,说明国家的政策好嘛。” “就是,就是。”薛志明使劲搓手。 “掀!”老汉们的牌桌上一阵大呼小叫,能把人吓死。 张书记才发觉就一把唢呐在干吹,“咋就剩唢呐李一个咧?响班其它人呢?”他问。 这时,李少波已完全沉在了他的唢呐里。只见他双眼紧闭,偏着头,屏足了气息,将手中紧握的一把唢呐吹得是撕心裂肺的。那七星灶中不死不活的火苗子完全由唢呐撑着,才不至于完全熄火。两摞子几米高的蒸馍笼屉上,气若游丝。看火的女人坐在老远的阴凉地打起了瞌睡。 “刚吃毕中午的臊子面就都下山咧,说是有个急场子要赶。”薛志明也是一脸地沮丧。“也不怪别人,关键是咱自己一开始就定了三天么,谁知俩碎娃非要再续到头七,也多亏李师救场啊。”薛志明挑起大拇哥,“滚地雷,震破天,名不虚传。” 不知谁家的小姐姐带着个碎弟弟,蹲在七星灶的锅台边,双手支着下巴壳听楞了神。而李少波吹得愈发疯颠。 “搭戏台卖豆腐好大的架子,”张书记怒斥道,“别给他们开钱。” 说话间,薛志明摆上几个蒸碗,新开一瓶绿瓶西凤缓缓斟上,张书记呷了一口,放下小酒盅。 “志明,今早儿下葬是牛自发推的暗堂?” “二蛋不敢下去,光大蛋一个蹬不动么。” “有怂用。” “咋咧,书记?”薛志明使劲搔着板刷般的寸头,脸上的沟渠横七竖八,没一条像样的。“咱们这皇峪、白峪沟里,方圆十好几个堡子,谁家的老人下葬入土,一般都是请老牛给推的呀?”他弯下腰,附在书记的耳边嘀咕道,“蹬拐洞到罢咧,关键再莫人会喷酒雾、封堂口么。” “算咧,算咧,弄咧就弄咧,碎碎个儿事。”张书记一仰脖子,干掉杯中酒,薛志明立马把酒续满。张书记借酒力突然提高了嗓门,“问题的关键在于不要讲迷信嘛,政府大力提倡移风易俗,新事新办。”他夹了一筷子菜胡乱塞进嘴里,“下次不允许,听见莫?” “明白,明白。”薛志明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轮谁咧?”一老汉刚问,就见石头镜老汉“啪”地一声将手中的一把牌全都甩到桌子面上。 “掀!” 这时,《上路曲》余音未了,李少波又起一个“豹子头”,引起老汉们的一阵叫好。石头镜老汉,放下手中长牌站起身,扯起嗓子仰头就喊: “翠华山下七眼泉,四眼有水三眼干,有人揭开青石板,不成佛来便成仙。”这老二杆子双手叉腰,胸膛袒露,粗布短褂掖在腰间,肋下的两排精骨根根不含糊。 “好把式,剔一剔能切下三斤肉。”张书记用筷子点着白瓷盘中一整只油光焦黄的葫芦鸡,称赞道。 “书记,这酒这菜咋个像,还合口?” “还是换上你自家酿的五粒儿吧,菜嘛,不要这鸡呀肉的,腻得慌。灰灰菜、神仙粉啥的,得行?” “能行,能行。”薛志明急忙应承着退下。 张书记站起身,抖了抖干部服,背着手从牌桌边踱过去。 “村长,热不?” “热个屁,好好打你的牌。” 他荡荡悠悠从大棚中间穿堂而过,几个帮厨的女人挤在角落一堆里叽叽咕咕瞎聊,专门从滦镇合盛楼请来摆桌的大师傅则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喝茶抽烟、摆弄手机。一点信号没有,抖音刷不成,急的慌。 大棚的西口,一群吃食的灰麻斑鸠轰地飞起,几只胆大的旋即又飞落回原地,咕咕地啄个不停。 张书记晃荡到牛自发家门前,一只黑猫在台阶边呼噜呼噜地念经。牛家的木门年久潲色,却还结实,铁门闩上未挂锁,门框左右一幅对联,字迹依稀可辩。 “风推柴门月是客,云飘山寨我是仙。” 村长打一个长嗝,循着凉意,走到牛家对面的山崖下。 说来也是称奇,这金沙河的源头就在这崖下的一方黒潭之中,一潭之内,四股泉水终年汩汩涌出,故称四郎泉,也称神龙潭。这金沙河水,从无干涸之说,它穿皇峪寺村上、中、下营而过,经十八盘、王锁崖注入皇峪水库,终由密严寺与秦岭山庄的夹道口出山,再流经滦镇东街后,这才算没入了八百里的关中平原。 “咋有些浑?”看花眼了,四郎泉在汩汩低语。“好笑,四郎泉咋成七郎泉咧?”村长使劲地揉揉眼,“闻所未闻嘛?”他嘟哝一声,扭身便走。 唢呐李的“豹子头”一遍接着一遍,让人烦躁。 “翠华山下七眼泉,四眼有水三眼干……” 唢呐声终于戛然而止,聒噪了一天的知了全被卡住了歌喉,空气也凝固了。 虚掩的门缝中挤出几句底底的私语。张书记收起脚步。 “好吃不?” “好吃。” “知道为啥好吃?” “因为这是你用爱做的,所以好吃。” “还有恨。” “恨?” “嗯,所以吃多了会发胖。” “滚!” 牛家俩口的私房话?张书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牛自发这怂货平日里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当根柴烧都没焰,没看出来还这么骚情?”张书记提回了刚刚放上台阶的那只左脚,干咽了几口。 去年他成了村长、书记一肩挑,山上、山下一切事物都得他一人担沉,可他的精力却愈发旺盛。只要是为村民服务,浑身上下就有使不完的劲儿。“权利这玩意儿,还真是个补品,”他冲着自己点点头,“要不咋都争着在里面打滚儿?”他迈开方步刚要离开,听身后开门声吱呀呀响起。门开处,马建设闪身走出来。 “马教授,走好。明儿一早给你送到建坤屋里。”昏暗的门洞中,是牛自发送客。严小鱼双手掩门,一抬眼,撇见了村长的后背影。 “蛊婆娘,总有一天剥你的画皮。”张书记站在那里,抬脚踢飞一粒石子儿。薛呆子家的假西凤开始上头了。 “马教授,串门呀?” “哦,是村长。”马建设只好紧走两步迎过来。 “还莫回上海,快开学了吧?” “后天的机票,明天下山。” “你在卧佛寺的飞来石上遇险的事,我听说了,要说你们科学家,真有一股子献身的精神,值得俺们好好学习啊。” “哪里哪里,身体出了点状况。”马建设微微一笑,两边嘴角上的褶皱正好形成了一对儿书引号。“若不是小周及时相助,以及李师傅还有老六媳妇儿正好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啊。虚惊一场,呵呵!” “吉人自有天相嘛。”张村长说,“正赶唢呐李回来的及时。前一向我朋友家要办个三周年,派人去卧佛寺搬他下山,却死活没寻见他人影儿,问谁谁也不知道。”他抬眼看看马教授,“不过,我们当地乡镇干部也要从中吸取教训,对外地游客要加强管理教育,使他们牢固树立起安全意识。还有这个……” “是的,是的。”马建设频频点头。 张村长指了指牛自发家,“你跟这两口子熟?”他问道。 “噢,还可以。每回来都向牛师傅买些山货。秦岭山的铁棍山药,控制血糖有奇效啊。” “卫建坤这货挖不到山药蛋子,还让你这么舍近求远?”未等答话,村子又问,“马老师,你咋一个人二半夜爬那么老高?” “噢,”马教授仰望天空道,“那天夜里,格林威治十三点,是观察土卫六上碳水化合物‘冰山’的最佳时间窗口,我判断卡西尼号还能正常工作,并可能依然有微弱的信号发回地球呢。” 张村长一听乐了。 “太高深咧。不怪说科学家圣神而神秘嘛,国之瑰宝呀。”张村长醉眼朦胧,嘻嘻笑道。“不过,新闻联播老早就报道过,咱们在贵州大山里面造了一口世界上最大的锅,那应该比你黑更半夜爬到山顶上看得更加清楚吧?” 落日的最后一点余晖全部收在了马教授的眼镜片上,他隔着厚玻璃片扫视着眼前这位村官。 “你想知道什么?”他问村长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呵。”张村长兴致索然,转身要走,突又想起什么,凑过来,压低嗓门说:“今晌午,村里来个警官,跟你一样,上海人。现在跟御苑派出所的郭警官都在老六家呢。说是来散心,我看是有来头的,什么探古寻幽?哄鬼哩。” 马建设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了。 “哦,对了,今晚学校操场有皮影戏哩,马老师这样的文化人指定有兴趣。咱们赵德娃师傅,虽是个瞎子可了不得,那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哩。”村长一边嘟哝,一边美美地打了个酒嗝儿。“德艺双馨。”他冲着那个墙拐角又喊了一句。 拐过墙角,顺村边一条小路,可去中营。 “书记,德娃师傅到咧。”石苗苗远远地大呼小叫。。 “喊啥呢?怕阎王爷不知道?”张书记心中暗骂。果然,牛自发家的门再次被拉开,还是个女人,却不是严小鱼。这女人低着头,踏着碎步下了台阶,很快也转过了墙角。 张村长侧眼瞧的真切,“这是要干啥哩?神仙开会?还真要成精呀?” 大山里的黄昏总在不经意间拉上帷幕,翠微山失去最后一抹晚霞,黑黢黢的愈发有压顶之势。薛家的白事席棚中,夜灯还没打开,就几个影子在里面晃荡。 “走,啊……”苍凉的老腔,伴着空灵的清水板越过断垣,飘进了夜色。接着一声细婉的闺旦拖腔,敲响了夜空中那如玉般的一轮弯月。 “噫~咽~” ------------ 第四十三章 虫洞穿越之旅 “陛下,这大海之上风浪忒大,冲举升仙亦非一日之功也,东瀛五山虚无缥缈,您还是赶快下令掉转船头回去吧。”冯思远一身黑色披挂,东倒西歪地站一叶扁舟之上,朝着风暴中的龙船上大喊大叫。一个忽闪,那不争气的破眼镜儿差点儿跌落到海浪中。 “为了开拓我大秦疆土,朕要带领将士们一直向东,绝不回头。”周密站在龙船之上,身披黑冕袍,头戴黑冕冠,手持一把百宝嵌柄的辘轳长剑。他眯着细长眼,俯视船下的舢板哈哈大笑。冕冠两边充耳的带子被风吹得根根竖起,好似战神下凡。 “绝不回头!”巍峨的龙船之上,五千童男童女兜鍪戎服、冠裳绂冕。他们挺胸昂首,迎着风雨齐声高赞。 “可是,大秦怎可一日无君啊。陛下咱还是回吧。”冯思远苦苦哀求。 “李斯,再休要多言。尔等回去按沙丘之谋行事,待朕到了东海瀛洲得道升天,我大秦自可保万世一统。”周密立在船首上一摆手,众偏将、牙将们一拥而上,拎起一人朝着舢板甩了下来。冯思远急慌慌伸双臂屏住气力接过那人,哪曾想,那重重跌下的身躯却轻得好像一团棉花。 “丞相!”巨婴般的陈老六仰面倒在冯思远的怀中,咧着大嘴嘤嘤抽泣,没上油的粉脸,惨不忍睹。 “赵大人!”冯思远扶起陈老六。两人相对,跪在摇摇晃晃的舢板上欲哭无泪。 “想我赵高,在皇上身边伺奉多年,如今也被大王抛下了天界。能咋?”陈老六尖声细语哽咽道。他这抽抽病说犯就犯,挤鼻子弄眼,再翻弄几套兰花指。 此刻,滔天巨浪之上,只见牛自发身披云鹤八卦法衣,立在云端瞧的仔细,他按住脚下八卦祥云,手舞一把双龙护主桃木剑,朝着下界汹涌的海面朗声喝道: “真人已随仙家去往东海瀛洲伺灶炼金、招神骇鬼,一避九紫离火、赤马红羊之劫,二求羽化稻荷、长生不老也。汝等别瞎耽误工夫了,再渡两番谶纬辛酉之难,祖龙自回。” 陈老六手指戳着头顶上的牛自发跺脚骂道:“我把你个徐福,你个烂怂方士,整天装神弄鬼祸害皇上,想咋?” 冯思远忽觉胳膊死沉,不由一松劲儿,陈老六差点跌落大海。 “哇!呀,呀,呀……”牛自发灰眉紧锁,长发披散,翘起锥子般的下巴壳,手中桃木剑轻飘飘一撩,刹那间,只见远处一条巨大的鲛鱼划破水面,狞笑着冲向舢板。 冯思远与陈老六划着舢板慌忙逃窜,急急如丧家之犬。眨眼间,他们从琅琊逃到了芝罘岛的海面。大鲛鱼滋滋地追了上来,张口就要吞下这两头翘的小舢板。 “休要伤我爱卿!”周密站在高高的龙船上,亲张连弩,向下便射。没羽箭如雨点般刺破巨浪,仓郎朗地射向大鲛鱼。只见那大鲛鱼哀嚎一声,两颗天牛蛋般的眼珠顿时翻了白,肥囊囊的肚皮翻了底朝天,一摇一晃地漂在水面上,像一口巨大的棺材。 “大蛋、二蛋,长本事咧,敢射杀爷爷,难道说就等不到今黑儿,瞎子娃的影子戏演毕再下手?”这大鱼咽下最后一口气,就露了原形,原来是薛家老爷子的幻化亡灵。 “你不死,哪有戏唱?”芝罘岛发出嗡嗡嘟哝道,岛边冒出一串串磨盘大的水泡。 冯思远吓的着实不轻,待定睛一看,却发现哪有什么别人?分明是岛上一只红嘴爬虫在吐绿水。这爬虫可真大,菜青色的身躯把小岛足足箍了三圈,肥嘟嘟肚皮撑得透明发亮,下面伸出无数的小爪儿乱抓乱踹,在猛的鸟兽也休想逃脱。 “丞相,这下子毕咧。”陈老六绝望了。 “赵大人,咱们难不成还怕一条斜绿天蛾吗?况且它还没长翅膀呢,一条碎碎的幼虫而已。”冯思远强打精神讪笑道。 “哪来的这大幼虫?能把皇峪的御道塞满。” 话音未落,仿佛一只无形大手将冯思远从舢板上拎起,使他的身体像一根铅笔般悬立于空气当中,未过片刻功夫,这根铅笔一个九十度的反转,只见冯思远双脚在前,脑袋在后,直直地被吸进了那条菜青虫黏糊糊的的喉咙管中。 “赶紧回来吃菠菜面,晚上别耽误了瞧瞎子娃的皮影戏。喜鹊姑娘也……”在跌入菜青虫的胃囊之前,冯思远竟瞧见陈老六把头探进大虫的粘糊糊的嘴里,对着吊满血管的咽喉朝他喊。 微醺般的快感罩着冯思远。菜青虫的胃囊里除了酸味稍重,也并没那么恶心。冯思远立足未稳,就急忙定睛研究起胃壁四周褶皱里的残留物。他嗅了嗅,分明一股醇香味扑鼻而来。 “喜鹊来了。”冯思远心中一颤。一种朦胧的期盼,如同小学生对新同桌的懵懂想往,让他对眼前困境完全无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聊戏,闺门旦名角儿喜鹊姑娘的故事,早把冯思远的耳朵听出了老茧。 “瞎子娃的竹棍,喜鹊的貌儿,赵家的影戏赛蜜糖。”几年听不了一回戏。大家伙儿只好端着大老碗过干瘾。“耕者忘其耕,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单做观罗敷……”为啥一提喜鹊姑娘,脑海里就蹦出《陌上桑》? 菜青虫的空荡荡胃囊突然飞快地转动起来,好在冯思远运气不错,正好和一堆腔肠类的东西混在一堆中,被嵌在胃壁的褶皱中,想动也动弹不得。否则的话,强烈的胃酸饶不了他的。 他感觉醉了。 “噫~咽~”喜鹊姑娘挑着影子娃娃,迈着碎步款款而至。如泣如诉的碗碗腔,天籁般的哨音。 “黑洞?你们真的相信?”一个声音响起,嗡嗡的。冯思远感觉像是身处在一面皮鼓之内。这声音耳熟。是马建设——马老师?没错,带着一股子上海五角场一带的南腔北调。 “马老师!”冯思远拼命张嘴,却喊不出声。卧佛寺的星空,串串经幡沙沙吹动。 “他又何必装呢。地底下的世界他自然懂得多些,而对‘事件视界’望远镜一知半解,本也情有可原啊。可是你呢?” “谁,谁装?” “小周呀。”马建设教授一声轻咳,差点没把冯思远从胃囊壁上的给震落下来。冯思远被浸泡黏糊糊的胃酸中,这会儿才感到浑身烧得刺痛。 “马老师。”他大叫。 “嗯?”随着上面遥远的吞咽,大股的混合液劈头灌下。 “马老师,你在哪里说话?”胃囊的下方,终于顶上来一股新鲜凉风,好爽。好一阵,没有任何回应。菜青虫一拱一拱地向前蠕动。意识渐渐模糊起来,“喜鹊呢?今晚谁撑亮子?” “连接黑洞、白洞的是什么?”还是马老师,他没走。东一记、西一记的,让人不懂。 “真有白洞?什么连接?鹊桥?”喜鹊从亮子后探出脑袋来。“自幼儿奴的夫细学孔孟。”是严小鱼。“不怕,娃。”严小鱼说。 “虫洞。” “虫……洞!”村里的几个女人嘻嘻笑,瓜子皮吐了一地。严小鱼和她们不一样,有区别。 “时空穿越?”冯思远感觉身体被压住了,动弹不得。“在做梦吗?”他努力一推,石佛被掀开了。那石佛杏眼嗔怒,他却感到忽如一派春光惹人眼。 “对呀,想去哪里呢?小冯同志。”马建设和蔼地问道。 “周密呢?”冯思远问。咸阳宫在波涛中时隐时现,龙船随巨浪而上下颠簸,几百宫殿座以天桥勾连,盘盘焉,囷囷焉,高低冥迷,不知西东。 “陛下求仙问道心切,留在了过去。” “灭秦者胡也。马老师,我去哪儿?”冯思远不能失去周密。 菜青虫停止了蠕动。贲门和幽门连成了一条笔直光滑的隧洞,通向无底深处。 “我出不去。”冯思远绝望道。 “你以为虫洞是什么?” “啊!”冯思远惊的跳了起来,一脚踩入胃囊黏膜组织,脚下顿时泚出两汪血水。 “喂,轻一点,卧佛寺一场大戏,周密没讲给你听?”马教授打了个响嗝,顿时酸水汹涌。“我胃不好。”冯思远用十指死死抠住胃壁,以防被汹涌的胃酸冲倒。 “马教授,莫非您就是虫洞?”冯思远恍然大悟道。很久得不到回应。“喂,干什么呢?带上我,别把我扔这儿。”冯思远急出一身冷汗。 “奇怪,她怎么会在这里?”马建设那来自冰河纪的嗓音又冒了出来。“遇到个熟人。”他说。“逻辑不能自恰呀?按说,这条路上只有暗物质的存在。难道,我证实了量子纠缠?” 虫洞打了个寒颤,全身的囔囔肉一阵发紧,令冯思远寒意顿生。眼前飘过一串唢呐声,却是点绛唇的调儿,有那么股子披头士地下酒吧的潮味儿。黑暗中,一对儿褐色瞳孔跟在后面,与前面的唢呐声如影相随。 “想去寒武纪,行得通吗?” “这是通向未来世界的单行道。” “未来?” “嬴政扫六合,顿生厌世之心,于琅琊刻石后,遂率徐福及童男女遁形而去。你在舢板上和赵高一同亲眼所见的呀。” 冯思远似乎明白了什么。 “莫非,当下我在秦朝?”他不敢相信,用手摸了摸颌下,果然有几缕长髯。他终于茅塞顿开。秦朝,他是嬴政及二世胡亥的丞相,他是那个李斯。 “去哪里?相信你会有正确的选择,毕竟这虫洞偏门出口的数量也是有限制的,而终点的出口就一个,就在瞎子娃的影箱下。当然,你也可来个简单穿越,直接跨入皇峪,跳入小学校的操场,去瞧赵德娃大师的皮影戏,过过瘾。” “难怪方才滚地雷飘然而过,”冯思远思忖,“只是那一对儿眸子,也绝非陌路之人。” 他有了自己的判断。 “去东晋,会会那琅琊王氏,看看《兰亭序》后面的底细。”冯思远决然道。喜鹊姑娘一身兰白碎花的连衣裙,俏皮地坐在影箱上,两腿下垂,两只黑皮鞋小鸟般斗来斗去。 “不愧北大高才啊,”马建设赞道。“出幽门,过胆总管,下到十二指肠的末端,有一暗门隐翳于一片桃花源中,门外边即是东晋。”马建设鬼话连篇,引出几声窃窃的偷笑。 菜青虫停止了蠕动,一身的囊肉就地化成了一滩冰淇淋。热辐射剧烈爆发,满世界发出绝望的丝丝声响,马建设却谈锋更健。 “你酒量咋样?”他问冯思远。 冯思远早已一溜烟地跑出幽门,拐入总胆管,不见了踪影。 “留心,东晋门那边烟云水气,不易发觉,如是错过了是回不了头的,而下个出口就到了结肠,那是个宏伟的大门楼,乃是唐大明宫之含元殿,没有金吾卫手中的鱼形门契是万万开不得宫门的。”马建设扯着嗓子喊道。 “蹦擦擦!蹦擦擦!”兴庆宫公园的沉香亭下,马建设舞兴正酣。哪里有什么菜青虫啊?只见一对对男女蝴蝶舞姿翩翩,兰若柔若无骨般倚在支于她腰际间的臂弯中,荡漾的弧线在转,天、地才是一对绝配的舞伴。马建设像一只高傲的鹅,耿着长脖,旁若无人。他细腰扎背,舞步优雅不逾矩,被道上女伴儿誉为梵婀玲。一堆胡子拉碴的老男人几十年如一日,拥在兴庆湖畔高谈阔论,交换着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世界大事。 “五元一本,《陕西庙会大全》,自己写下的。”何兴的吆喝有气无力,书摊前几只麻雀蹦来蹦去。安倍晴明隔着阿倍仲麻吕纪念碑的长影低声私语。 “托病辞职吧。”白狐之子掐指算道。“若再抛头露面,必有血光之灾。”他撕下一张纸垂甩给首相,阴阳师接过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只见那纸垂上的盖着鲜红大印:“山上” 纪念碑轻咳一声,开口道:“子孙不肖,为天地会站台,有辱阿倍家门风啊。”一阵哀怨滚滚压将过来,相隔千年的两个阴阳师迅速躲进纪念碑的阴影下。 “扶乩禳灾,占卜算卦。”何兴摇着一本发霉的《谶纬论略》,吆喝起来没完。 周芸在长庆轩的回廊里暗自神伤,弓幺儿讨好道,“不算啥子,就依你喽。”周芸抿嘴白了她男人一眼,“你除了伺候那劳什子蜂,还会啥子嘛?”女人言毕闪入廊柱后面,风摆杨柳的腰身紧随而去。一长身白面居士,着一袭青衣,倚靠着朱漆立柱,嘴角叼一根枯黄的狼尾草发出一声冷笑。 绍兴城外的纷纷细雨中,冯思远踉踉跄跄冲入兰亭。趁着酒兴,他拎起一根如椽大笔,对着地上的蚕茧纸一挥而就,只见数尺见方的“鹅”字跃然纸上。 “庐陵公,朕的字比王右军如何?”太宗兴致盎然地端详着自己作品,鼠须笔上的墨汁滴滴答答撒了一地。刘爱多吃力地蹲在地上,手中攥一块抹布左擦右擦,卫建坤献上一盘“八月炸”,却遭一通白眼,“皇上明天不回上海咧,你端这野果上来弄啥?”刘爱多噘嘴道。 牛自发微微欠身道: “陛下文韬武略、笔走龙蛇。尤其是这飞白,酣畅醇厚、秀逸险劲,犹如悬崖瀑布飞纵,好似流星划过苍穹,实非王右军可比也。” 马优丽笑吟吟打幕后款款转出。 “妾闻谢老将军云林中道,高卧东山,恣意兰亭,潇洒冠魏晋,论雄韬伟略,不输张仪、苏秦,淝水之战牛刀小试,大败前秦十万兵,”马优丽压手行齐眉礼,“咋也好给人戴个二尺半?”她偏着头,眨眨眼发问牛自发。 “臣实话实说,实话实说。”牛自发的脸蛋涨成了两块阴阳合体的何首乌。 “媚娘,快别拿朕的老实人开涮了,看把谢安将军给臊的,魏晋风度全无啊,哈哈哈!”冯思远大笑不止,眼镜儿摔下了山崖。 “他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武媚娘突然翻脸道,“陛下你看窗外。” 几个戴着斗笠的影子从窗外掠过。 “麟德殿外那些僵尸可是你家的?”马优丽怒目圆睁,对牛自发切齿道。 “是啊,是啊,这些是住在渡月桥下的河童,本司助他们速速还乡,参加盂兰盆节最后的万灯漂流。”牛自发手执七步断魂草的符节,口念咒语,如一股烟尘般“噗嗤”一声原地隐遁而去。“尔魂尔魂勿需彷徨。急急如律令。起!”神龙潭中,登时升腾起七缕黑烟,在皇峪寺村的上空中缠绵几圈后,如闪电般朝东遁去。 武则天朝着天空喊道: “牛自发,管好你老婆,再给我下蛊小心着点儿。” “你瞧你,怎么把他给吓走了,朕好不容易穿越到东晋,众爱卿多方打寻,方才把谢安从临安山的石洞中搬来,朕正要与他畅谈右军,谝谝兰亭呢?” “和他有啥谝的?兰亭雅集他连半句诗都憋不出来,马尿到是灌了一肚子。不过,他老婆严小鱼那女人到是越来越神了。” “你呀,就见不得别的女人好。不要把自己跟萧妃,尤其是王太后的关系搞的太僵嘛,治儿是皇上,你多少要给他留些面子呀。”冯思远说着说着,脑袋突然一阵巨疼,啪地裂开了,像八月炸。 “废那劲儿干啥?直接和羲之聊不就完咧。”武媚娘搀起太宗的胳膊摇着。“我跟治儿的关系撩着哩,用你操心,黄花菜都凉咧。”媚娘心底嗤笑道。 冯思远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是我家儿媳,注意影响。”他摆脱掉武则天如葱玉臂。“去哪里寻得这东床快婿呢?”太宗的心思都花在了《兰亭序》上。 “你啥都嫑管,跟臣妾走。” “去哪?嫑想让我再回菜青虫的肠子,洗都没洗,今后咋吃葫芦头儿?” 他俩还是跨过了石拱桥。几个老汉还在石磨盘上掀牛,何兴在太阳下晒他那些发霉的书,周密抬头看了他两人一眼,一脸的迷茫,埋头继续啃那本《借山而居》。 马优丽把太宗推到书摊前。 “看,要多少?” 何兴仰头咕咚咚灌下一坛子柿子酒,酒气熏天 “把牙能涩倒!”他长啸道,“此地怎可空有清流急湍,茂林修竹?来来来,羲之再胡乱写几幅。”瞬时间,满地的书卷乱飞。 太宗弯腰捡起一副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但见书卷之上字字欹侧遒媚,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却暗藏篆隶之遗韵。 “右军真迹也!”太宗狂吼,翠微山为之震颤。翠微宫含风殿内恶风嗖嗖,满地的兰亭序真迹被席卷而去。 “兰亭!朕的兰亭!”冯思远舞动双手绝望地大喊。太子别宫的金华门内,秦湘被几个宫娥搀扶着缓缓走到太宗的病榻前。 冯思远拼尽最后一口气,一把抓住秦湘的手腕。 “治儿,以兰亭殉吾,孝也。”言罢,太宗腿蹬,气绝身亡。 李治哽咽流涕不已。他眼见其父皇太宗已驾鹤西归,武媚娘又在不停地暗施眼色,也就识相地把话到口边的“唯命”两字又给咽回到肚子里去。 雪村手里领着那座石佛走上前,他分明就是那青衣白面居士。 “贫僧不才,工时有所拖延,请娘娘赎罪。” 未等武媚娘开言,秦湘拉着她的手上前一步,端详起石像。 “旃檀细末香,众宝莲花藏。不早不晚,恰逢其时啊。”李治捻髯道。“娘娘看,和你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以后要一个更大的,比这座要大很多倍。” “好,朕什么都依你,等阎立本把昭陵六骏刻好,就着手此事可好?” “你这倭国来的小和尚也着实能成,六百年后令你再回此地任翠微寺主持吧,你意下如何?”武则天问道。雪村叩首跪谢。 众人正不解,二梁上突然掉下菜青虫。严小鱼不知从哪里溜了出来,只见她手疾眼快,捡起那肥嘟嘟的虫子,血红的大嘴一张,一口吞了下去。 胃里面一阵翻江倒海,冯思远在梦靥中被憋醒。 ------------ 第四十四章 皮影戏开演了 虽然政府在滦镇给建了新村,可老六家却死活也不愿意搬到山下去。与他家门对门的皇峪寺村小学,当年,那可是这方圆十里八村的唯一的一座完全小学,就连分水岭南面的广货街、江口镇的孩子,也有被送来上学的。因为常有山中的隐者、高士在此帮教助教,也真是仙人指路,一点就透。孩子们的小身板儿里蕴含的潜质如火山般喷涌而出,长了见识,自然就开窍,每年小升初,都有孩子被城里的三大名校直接掐了尖子,这种事在滦镇一带那可是了不得、不得了的大事。后来,村办小学被自然合并到镇上的全日制学校,原先生机勃勃的校园子也就日益荒芜,陈家小卖铺的营生越来越没啥指望。学校废弃了,校园内的板栗树就愈发得势,如盖的树冠遮天蔽日,简直要把操场的上空占满。 皇峪沟被秋老虎上笼蒸了一天,这会儿到了傍晚,酷热依然死缠烂打,贴在人的前胸后背,丝毫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的美德。在树枝间上蹿下跳、聒噪不休红嘴蓝鹊,终于消停下来。往日里,村中总有几辆在山上过夜的车,不知因为啥,今天却都急火火地下了山,仿佛西安城里有啥大事要发生,非他们回去处理不可。也就张村长的黑别克,依然大模大样地停在薛家席棚南边的崖下。 暗云顺坡涌动,贴着树梢压了下来,静不露机。不一会,只见满世界的萤火虫纷纷上下飞舞起来,各自画着不拘一格的弧线。知了们也像是刚刚接到村两委会的紧急通知,一起扯开嗓子,放声高歌。 张村长迈方步走进校园。山里的天说黑就黑,山顶上若隐若现的电信铁塔,说话间就不见了踪影,大山退到了幕后。 村长抬脚踢飞了碍事的枯树枝。“老六,你这执事还想当不想当?把人想拌死呀?”一个扎实的饱嗝顶上来,夹杂着各色硬菜的混合味儿,酒气熏天。草丛中,秋后的蚂蚱四处乱蹦,操场上的茅草到比人还高一头。破旧的主席台下一盏白炽灯辣晃晃的刺人眼,却照不出啥名堂,周遭越发的黑暗。 “瞎子娃,我就说,谅你也不敢不来吧?”村长踉跄着摸黑向着亮光撞过去。 泛黄的亮子已撑起来了。两只歪歪扭扭的拌桶内,各插着一根破竹竿,亮子后面人影晃动,忙活儿的正欢。 “村长今天得闲,也上山来看戏?”赵德娃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灵得很,“喜鹊,端个板凳给你叔坐。” “俺叔爱戏,哈好不挑。”喜鹊脑袋扎在影箱里,清脆的嗓音如百灵鸟般悦耳、欢快。她直起腰,左手掂着个老旦的桩桩儿,右手顺手把影箱盖住。“叔,今黑儿你下海不呀?”姑娘歪着俏皮的脑袋笑道。老木箱早看不出本色了,一道道粗鄙的纹理好像倔老汉脖下的青筋,一根根迸露突出,与包浆灿然的边角包铁,和那带着工儿的铜件儿,浑然一体。 世上这事儿,说道不清。这年月,作为一村之长,虽不敢说八面威风,那也可算是一跺脚全村上下乱颤的主儿。可谁也想不通为啥,在喜鹊这丫头面前,张村长立马没了那股子拽劲儿,就好像是拦门把式手中的皮影身子,尽管在幕后被耍得人五人六的,放进箱子就成了一堆囊囊踹,皮影戏向来有邪性。 张村长弓下身,鼻子尖贴住了桩桩子。“都是上等的好皮子呀,论年龄,比你个鬼丫头还大得多哩。”村长眯缝着眼啧啧赞道。“这一套‘老王出海’,除了瞎子娃你这儿,满世界再别想见到第二套哩。” “叔是行家。”喜鹊挑指夸道。 “这羞布娃娃,我简直觉得,这不就是你这鬼丫头么。”村长冲着喜鹊挤挤眉眼,朝亮子后一仰脖子,“瞎子,你承认不?” 赵德娃扬起头骨碌着一对儿瞎眼,他背对着亮子端坐在木条凳上。一付石头镜,镜腿上缠满油滋滋的电工胶布。 “再嫑胡说哩。”赵德娃肩膀一颤,“这羞布娃娃通神哩,亏你想得出。” 喜鹊冲到赵德娃身边,双手晃着瞎子爹的臂膀撒起娇来。“我就要当这羞布娃娃,保佑咱爹,保佑父老乡亲。” “胡说啥咧,瓜女子,快别把我晃散货了。赶紧装台,天都黑下咧。” “哦。”喜鹊应道,手中的一盏高脚灯碗被她擦得锃亮。 “这影戏台子有啥可装的?简单地跟啥一样。”张村长摇头晃脑,冲着一旁闷声不响的唢呐李只管念叨,“两张方桌,三块木板儿,用椽七长八短,五页芦席一卷,十二根线窜,放一撅头,你就嫑管。哈哈,你说对不,滚地雷?” 李少波一贯的少言寡语,就像那榆木箱子。这会儿,他摆弄着皮影班子祭神的物件,闷声道:“村长真内行,怪都说你入皮咧。” “啥入皮?也不见人家赵班主等咱来了再撑亮子么。” “心眼儿咋忒小?还大村长哩。”喜鹊嬉笑道,“今黑儿这戏有你过瘾的时候。” 张村长没理她,拿起供桌上的香炉仔细端详起来。“唢呐,听说你最近没在卧龙寺,下山咧?” “哦,”唢呐李埋头蹲着,“老家有事。”他双手抡起石锤,一锤接着一锤地将围场子的撑杆基础砸瓷实。围子搭毕,将周围分隔成戏里戏外两个世界。 “听说你回来的正赶趟儿,刚好救了马教授?”张村长酒劲还没散尽,呼哧呼哧有些喘。 李少波没吱声。屁股下的四方矮凳缺一条腿,不过坐上去也还算稳当。李少波掂起斜靠在皮影箱旁的唢呐盒,将绷着枣红天鹅绒面的长条盒子横放在双腿之上,双手使劲搓搓,然后,从上而下美美地撸了一把脸,这才仔仔细细地,打开了唢呐盒盖。 真是把好唢呐! 盒子内,雕花加厚的镀金纯铜唢呐碗在夜色里发出幽幽光泽,紫檀木的唢呐杆,镜面的内堂,七个音孔仿佛七姊妹般窃窃私语,木制的气盘、纯铜的芯子,老玉的唢呐箍子上刻着不知所云的线条。 张村长愣愣地端详着琴盒,耳边仙音四起。恍惚间,仿佛一道异光闪出,越过藏青色围子,直冲云天之外。他慌忙抬头仰望上苍,但见天宫黄云笼室,紫气盈庭,似并无甚大碍,他方才松了口气。一阵山风掀起围子四角,酒劲儿被吹的无影无踪。 “这美的唢呐,可哨片咋像是竹子做下的?”张村长讪讪问道。见瞎子娃和喜鹊各忙各的,实在腾不出工夫应酬他,他便拢了拢肩上的干部装,又凑到李少波跟前。 “叔,人家这是日本芦苇哨片,高档的很。”喜鹊坐在皮影箱子上,手里举着个小圆镜,打理着那两根长可及腰的乌黑长辫。这年头,就是乡下,这长的辫子也少见。 “看不出来。”张村长百无聊赖地踱到亮子下。 亮子下面冒出个脑袋,脏兮兮的,把张村长吓了一跳。 “我咋觉得,今黑紫薇垣有些暗淡,真的。”牛自发拍着身上的灰尘慢慢直起身,扬起一股子陈年的霉味儿。 “真的?还煮的呢。暗个屁!”张村长吼道。“这一派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你少逑胡说。” “我是怕天气有变。”牛自发耷拉个脑袋嘟哝道。 “啊…嚏!哎哟妈呀,”喜鹊打了个大喷嚏,“牛叔,你不是把土地爷给轰上来咧吧?看这满世界的土。” “娃呀,怕有人想你哩。”赵德娃得了闲,也走过来上下摩挲着亮子,看展不展。 喜鹊一甩辫子,瞪了他爹一眼。“爸呀,你老咋光想着把我打发给人家?”她从皮影箱子上站起来,“难道是存心让咱这百年的班子散摊子呀?” “散不得,散不得呀。”张村长一听,急忙挥着双手嚷嚷起来。“你们可知,评上这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多难吗?还有你这,”他一指赵德娃,“德艺双馨的文化传承人,光宗耀祖哩。” “光宗耀祖,也不能耽搁娃的大事呀,老大不小了么。”赵德娃顺手正了正羞布娃娃。 “不过呢,话要说回来。你爸嫑看瞎,心里面亮堂着哩。”村长脸上的渠渠道道,全都弯成了朵朵桃花开。“依我看,招个女婿能成,哎,滦镇街办有个小伙儿我看就不错,绵得很,他爸是……” “我爸不瞎。”喜鹊紧紧挽起她爹的胳膊。 “主家来了吗?”赵德娃拍拍喜鹊的手背问道,“主家一到,咱们上香开戏。” “说是就来。”喜鹊答道。 “这呆呆子,这是给他大唱戏,咋这么不积极?”张村长一指牛自发,说,“你去催催薛呆子。顺便街道上吆喝几声,让都赶紧来看戏。” “我不去。”牛自发就地圪蹴下。 “咦?我把你个,哎…”这山上剩下的村民,不是蔫怂就是犟怂,再不就是仙儿,难管理的很。“对咧,我问你,”张村长翘起三接头的皮鞋尖儿,戳了戳牛自发皮包骨的臀部,“有人反应,你最近总是在石佛周围转悠,弄啥呢?” “你见咧?”牛自发蹲在原地蹭了个半圆圈,始终给村长一个后脊梁。 “告诉你,不要以为你们在山上我就管不了,野生药材受国家保护,何首乌更加不能动。” “谁挖咧?”牛自发白眼仁儿一翻,“各峪口都是检查站,挖了能干啥?” “检查站?”张村长一声冷笑,“一个个比猴还精,检查站能挡得住你们?”张村长的脸越拉越长。“照理,这些轮不到我管,我只不过提醒你们,谁违法自有秦岭办收拾。”他一摆大手,“但是,我还是要警告你们,贵贱不要打石佛的主意,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牛自发没回嘴,张村长则穷寇必追。“这一向你没在山上吧?”他盯着牛自发的一头乱发追问道。 “哦。”牛自发抬眼哼了声。 “去哪咧?” “江口镇,媳妇娘家舅娶媳妇儿,吃席么。” “嫑懵我,吃个席要半个月?再说,也没听严小鱼说她有个弟呀?” “爱信不信,我下山浪去咧,得行?”牛自发蹭地站起身来,瞪起一对儿浑浊的眼珠子,张村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牛自发又原地蹲了回去。 难得有人敢跟村长抬杠。李少波一声不响地绕过亮子,穿过杂草丛生的操场,出学校大门,一转弯就不见了人影。 “都是犟驴。”赵德娃自言自语。他仰头喊了声:“唢呐,就开戏咧,哪去?” 喜鹊拽拽她爸的衣襟,“大,喊啥嘛?李大哥啥时候误过戏?” 看戏的村民,手里拎着小凳,摇着扇子,三三两两晃进校园。 到这时了,才见薛家两口子一前一后抬着个蛇皮袋子,三步两步冲到亮子后面,死死拉住赵德娃的手就松不开了。 “老赵大哥呀,真给兄弟面子呀,一喊就来。” 赵德娃连连摆手,“戏本写下,能不来?天塌下也得来哩。” 喜鹊笑道,“我大说咧,入中伏到了农闲,影戏的台口多得排不赢,但是,凡皇峪的戏不得有丝毫地耽搁,有请必来。” “那为啥?”周密凑上来问。他满村子找冯思远找不到。明天要回南方去了,他猜冯思远在故意躲他。 “祖师爷在此么。”张村长咧咧嘴,顺手撇根干树枝剔牙。 “啥祖师爷?村长”周密笑眯眯问,“指的是吕洞宾吗?” “啥吕洞宾,还铁拐李呢,”没等村长回答,何兴挤过来插言道。他的一条瘦长身影把亮子硬硬给一分为二。“先有唐太宗李世民,为了怀念他最得意的女人长孙皇后,在翠微宫开创了皮影戏,而后,才有武则天,再往后才有了唐玄宗,于大明宫的梨园创建了戏曲班子。”何兴三言两语亮明了典故。“说皮影乃梨园鼻祖,不为过吧?他赵德娃敢耽误这儿的戏?”何兴柔声尖腔中带着身段儿。 戏还没有开呢,亮子上面的人影进进出出的,好不热闹。 赵班主动了真情,一把握住薛志明的双手,“老爷子走,我瞎子娃莫赶上送,惭愧、惭愧呀。他老人家才是真正懂戏之人,更是有福之人呀,百岁无疾而终、寿终正寝,喜事呀,志明。” “是的,是的。”惹得薛家两口儿赶紧抹起眼泪来。 “那是这儿,志明你也知道,这刚刚过了麦收,咱这唱戏的每年的第二料子到了收尾,但也是高峰期,虽然你家这是急活儿,可要想急忙搭个全乎班子也是不可能,咱现在连上唢呐李,总共也就三个全乎人。” “三个咋?都是…角儿…啊角儿么。”陈老六刚冒个泡,就一眼瞅见了张村长,“书记也在呀?山里冷的很,我让冬月给你添件袄子?” “对咧对咧,”张村长嘴一咧,“我还莫到七老八十呢。” 赵班主继续对薛志明说道:“今儿这戏,你给咱负责敲呆呆儿跟碗碗儿,咋相?” “能成。” 陈老六嘻笑道:“他本来就是呆呆子么。” “大,”喜鹊推了推赵德娃,“薛家爷爷过世,志明叔帮戏怕不妥吧?” “喜鹊,这你碎女子就有所不明了。今儿这是啥?这是喜丧,一般红、白事儿跟这能比?”张村长胸前抱着俩胳膊肘说道,“今黑儿这皇峪寺村,必须锣鼓喧天,通宵煽起,一直闹腾到天明,才符合咱这儿的乡规俚俗。” “对着哩。”大伙儿都表示村长说得对。 “村长,今黑不下山吧?”赵德娃仰头问,瘦削的脸堂上经络分明,花白的短须麦茬般根根直立,一对大眼珠子不停歇地上下滚动。瞎老人永远以他自己的方式打量着明眼人的世界。 “虽是盲人,却心明眼亮啊。”顾警官也来了。老艺人身上散发出的气质,让他顿生肃然起敬之感。 泛黄的亮子张在撑杆上,纷纷的影子忽长忽矮。隐约的异样是顾警官预期中的目标吗?不,需要再等等,再看看。老六一颠一颠地跑到亮子后跟书记搭茬儿,王冬月守着一排小板凳占位子。顾警官四处溜达看稀奇。 “娃,你吃面不?”乔老娘一把扯住闷声走过的村长尖声问。马优丽赶紧拦下婆婆,“妈,你咋一天到晚就惦记这一件儿事呀?” “你妈莫糊涂,这多人,专挑村长问饥饱。”何兴乐道。 “咱可学不了你,文化人儿。咱只会土坷垃刨吃食么。”马优丽笑道。“再说哩,老百姓自己的干部,咱不关心,谁关心?” 何兴说声“再嫑禳咧”,也悻悻地转到亮子后面去了。马优丽冲他后脊梁喊,“他叔,给你说个正经事儿,你这常年不挨家,这么大个何府一天到晚铁将军把门儿,我家掌柜的想在你家院子里添几张桌子,你看能行不?” 亮子前,男男女女越来越多。自带板凳的多是本村村民,站在后面说说笑笑的自然是今晚留宿的客人,几个孩子大呼小叫地跑前跑后,废弃的小学校热闹了。 ------------ 第四十五章 看戏 “啊,我还一直以为,月亮是从西边升起的呢?”江小白眨巴着一双大眼,望着天空中的一轮弯月说道。“我盯着看了好久,发现月亮也是从东向西移动,搞笑得很。”她长长的睫毛闪闪发亮,像是挂满了露珠。“瞧,月亮多圆啊。”她瞄了眼王伊。黑暗中,不知谁嘿嘿地憋着笑,不出声。 “地球由西向东自转,太阳、月亮当然都是从东方升起的呀。”仔仔仰望着星空出了神。浩瀚无垠的夜空,斗转星移,孩子的想象力被自然激发。可江小白这会儿哪有啥心思去琢磨什么公转、自转这些烧脑的劳什子? “爸,你听见没?”仔仔拽了拽王伊的衣角,胳膊却碰到了江阿姨闪躲不及的手。仔仔仰脸左看看、右看看。江小白的脸颊飞起了红晕,王伊还在呆愣愣地盯着那亮子看,再看,那幕布上也开不了花。绑在拌桶上的竹竿卡拉卡拉的不停晃动,会不会散架呀?山风中的亮子微微鼓动,幕布上人形变幻,听说,今晚的戏大有可观。 “皮特,你儿子问你话呢?”江小白捅捅王伊。 王伊回过了神儿,低头查看手机。“唉,一点信号都没有,仔仔的网课要泡汤了。”皮特眯缝着眼,一双小眼也显不出其小了。“仔仔,待会好好看皮影,你没听人说吗?这赵德娃爷爷那可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呢,机会难得的跟啥似的。呆会儿看完回屋,睡觉前,认认真真写一篇记叙文,省得明天全忘了。听见没,仔仔?” “嗯,”仔仔的兴头儿顿时一落千丈,“啥记叙文,老师让写论述文。” 河水敲击着河床中的白石,传来阵阵清脆的金属撞击般的声响。 “刚就是有一声闷响,”江小白说,“震得人胸口都难受。”她双手捂在胸口上,一起一伏的。他们几人站在最后面,这时,人越来越多,占位的空板凳所剩无几,亮子后面也越来越忙活。 “把大门关上,好好看戏。”村长朝着陈老六吆喝道。 学校的破铁门缺横少竖的,可没那么容易关上。陈老六两手一上一下把住大门,两脚向后蹬着地,嗨地一声,咧大嘴向前鼓劲儿。那大铁门忽闪忽闪的就是不挪半寸地儿。 王冬月看在眼里,憋了一肚子气。“你瞧俺家那瓜怂,村长是他爹?”她坐在亮子下的最前排,不时的扭头操心后面。 马优丽笑道,“你家老六就是有眼色儿,要不咋就属你家生意火?你再瞧俺屋那木疙瘩,要是有你家掌柜的一半眼窝,我就烧高香了。”娘儿们正谝着,就见周密从亮子后面窜出,三步两步地跑过去给陈老六搭把手。王冬月把头一偏,撅起嘴谁也不搭理。 闭门工程晃晃悠悠眼看大功告成之时,闪腰别进门来一女人,被气鼓鼓的王冬月瞅见,立马努努嘴,给马优丽直递眼儿。 和周芸一起,共四人鱼贯而入。背着手,闷声不响的卫建坤,和东瞅西望的刘爱多俩口子,最后面跟着马建设。这马教授手里也拎着个小板凳,另一手绷在身后紧护着腰板儿。那腰板儿,像是衬着钢筋,要多直有多直。 马优丽见不得周芸,烦得很。这些日子,自家的男人有事没事总往蜂场跑,这陕南娘们儿,弓幺儿要是能看住才怪。 “顾警官,等开演坐过来,位子给你占着哩。”王冬月向顾警官大声招呼,顾警官点点头。他看啥都稀奇,这会儿,他手扶着拌桶,把头探过去,见亮子后面几个人各忙各的。薛志明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板子,瞎子班主张着嘴巴轻抚月琴,张村长正跟个姑娘一板一眼说啥,一把孤零零的唢呐靠在木凳边。这边看,亮子后正当中,有一汉子身着粗布白褂,胸膛袒露,衣襟掖于黑绸免裆的灯笼裤中,只见他左擎黑虎、右托灵官,两挂皮影在他的双手中走台串戏,甩的正溜儿。顾警官抽回身,却没急着回座位。不长的围子,隔离出班子的后台,彩条布分出内外。贴着围子向后十来步远,就见那曾经的学校主席台,一派断垣残壁的景象,看着令人心惊。薄壁混凝土的穹拱棚顶早已是千疮百孔,爬满了藤蔓,桁架也是七零八落的,摇摇欲坠。只有舞台两面的山墙依然屹立不倒,斑驳的粉墙上斗大的红字一坨一坨的,依稀可辨,都是那个火红年代不灭的烙印。 “你家客人是郭警官带上来的?”马优丽心不在马地问。 王冬月讪讪道,“哪呀,人家没住俺屋。郭警官把他外甥的空房子收拾出来,给他这上海朋友暂住。警车从蒿沟上来,在你屋院子应该能看见呀?” “哦,看见咧,看见咧。上海朋友?咱这儿怕不是要成小上海哩?”马优丽笑道,“你给人家上海人弄的啥吃食?” “上海人到底细发,一根扯面都吃不完,好笑不?”王冬月连说带比划着。 “你那扯面比你腰上栓的裤带还猛,南方人看了不吓死?”马优丽捅了捅王冬月的腰。 “上海,嘻嘻,吃面不?”马婆又把老脸凑过掺和儿。王冬月伸手将屁股下的小板凳向前抽抽。 “妹子,听说没?” “啥?” “那女人也去上海咧。” “谁么?”明知故问,是女人们拱火的拿手好戏。 “能谁?”王冬月朝后撇撇嘴,“咱这堡子谁家女人能有那本事的?” 女人们各操各的心,却总能谝到一块儿。“俺家那死鬼整天往半截梁窜,说是跟那四川矬子学养蜂,谁知搞啥名堂?那陕南媳妇儿妖着哩。”马优丽撇嘴道。 “你还别冤枉了你掌柜。”从王冬月的嘴里飘出一股菠菜面加生蒜的浓香,不肖说,晚饭上款待上海人的面,调活儿给的美。“那女人这一向儿就没在山里。”她拍拍马优丽并拢的双膝,“这下子,解了你的心头病,还得谢谢你姐我吧?” “哦?回娘家咧?”马优丽必须要进一步落实。 “他男人也说她回了江口老家,”王冬月说起了劲儿,两眼放光。“别看那四川男人,小个子,鬼精着咧。”她扭头左右瞧瞧,继续咬着耳朵道,“有人在西安汽车东站看见那女人从班车上下来,上海来的班车。” “上海班车?” “千真万确。” “我当啥大不了的,那有啥么?人家养蜂的,也算是生意人,许是南方推销蜂蜜去咧。” “切,往南方推销蜂蜜?笑话,往山里背石头吗?”王冬月鼻头一拧。 “串亲戚?” “那到是也有可能。不过要是我有上海亲戚,我巴不得拿个大喇叭到处宣传呢,有啥可瞒人的嘛?”王冬月撇撇嘴,“听说那俩口子是半路夫妻。” 乔老娘一阵咳嗽,马优丽连忙给不停地给捶背,心一急,手下没轻没重,锤的老太太差点没背过去。 “姨,喝口茶。”张村长端了个大搪瓷缸子走过来。乔老娘立马平静了。“村长,吃面不?” 张村长晃着缸子,转回了幕后。亮子上立刻映出一个硕大的人影,晃了几晃,立刻矬了下去,缩成了一个点。 “嫂子,刚蒿沟那边啥动静,怪吓人的。”马优丽问王冬月 “咦,啥动静?我咋知不道?”俩女人回头张望,却同时发现了目标,赶紧闭住嘴。周芸、刘爱多像一对儿姊妹,紧挨着,坐在后排的边边上。马建设站着,滋滋地吸着一根细烟。卫建坤捧着些“八月炸”忙着给这个给那个,他瞧见这边,忙拿上几颗送过来。 “不吃,不吃,然手得很。”俩女人直摆手。“不吃,额吃。”乔家老婆子二话不说,捏起个瓜瓤就吸溜,“嗯,甜得很,甜得很。” “哎,”王冬月小声说,“那班车上还有一位咱堡子里的大神哩。” “哦。”马优丽眼睛瞪得如同两粒山核桃。 ------------ 第四十六章 宇野兰寿 顾阿小警官蹲下去,借着戏场子那边传过来的一丝光亮,打量着眼前这些小东西。这些小东西,看上去像是被沾在虱子草的草尖上,它们有些是单只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多数却是三五头尾相连,顺着草杆结成一个个小串儿,听天由命地在夜风中摇曳。 “请别动它们!”顾阿小正想用手捏下一条小虫看个究竟,却突然被打断。校园的西墙也早已成断壁残垣。夜色下,顾警官见一人影骗腿跨过矮墙。来人瘦高的个子,年龄在五十上下,一付马尾辫绾在脑后很惹眼。这男人疾步走过来,蹲下身来,与顾阿小面对面。“这是秦岭胡峰,有毒呢。”来人的手掌心里托着一缕沾沾草说道。 “还活着吗?”顾阿小不解地问道。 “算是活着吧。”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与这山野之地格格不入的干净劲儿,整个人,像是被扔进滚筒洗衣机里洗过、烘干似的。见顾阿小更加不解,这人拂去手中的虫子,甩甩手。那只手,白皙而细长,每片指甲都被仔细修剪过,闪着微光。“这种山地胡峰,属于地蜂的一种,其工蜂夜晚是回不了巢穴的,它们都在采蜜地就地过夜。” “哦,原来它们在草尖上睡觉,是吗?”顾阿小心中一颤。 “与其说它们挂在那里睡觉,不如说它们在等待第二天的太阳,只有阳光才能使这些小家伙恢复体温,一旦苏醒过来,它们便嗡嗡叫地继续投入工作,没有什么能阻挡的了。”这马尾辫男子细长的脸如蜡般的白,还算标准的普通话里,有股子流行神剧中岛国反派的腔调。 “那岂不是到天寒地冻之时,它们就醒不过来了吗?头方目先长先生,你说对不对呀?”顾阿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向对方伸出右手。 “是啊,顾警官,它们会在深秋的某个早晨,醒来后,却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一颗冰雕微粒。”头方目先长点头示意道,迅速伸出左手。顾警官也换成左手与对方紧紧相握。 “日本教授,头方目先长先生?”顾阿小问。 “是的,”头方先生站的笔直,“非常荣幸认识您,顾警官。”他两脚一并,双手下垂,来了个卡尺等寸的鞠躬礼。脑后的马尾辫子好像一捆倒栽的小葱。 “认识我?”顾阿小脸上没有惊讶。盘问身份的琐碎事儿,还是明天一早劳郭警官大驾吧。 “我也住陈师傅家。”头方先生解释道。“冬月大姐的菠菜面好吃是好吃,就是油太旺,需要好好消化。这不,刚沿着村边兜了一大圈。”一个饱嗝要顶上来,头方赶紧捂住嘴。 “您这个姓氏不多见呀?”顾警官笑问。两人并肩,借着后台的一丝光亮向回走。 “是很少。”头方先生低头探路。 “我也是打小爱养金鱼,”顾警官收住脚,两眼盯着这位日本教授,“头方先生同好?”问的漫不经心。 头方先生一愣,停下来默不作声。两颗桂圆似的黑眼仁,坚硬而温润。他没有回答顾警官。顾阿小继续往前走,头方紧紧跟随。亮子外的嘈杂声像是一锅刚刚烧开的水,突然间就沉寂了下去。 顾阿小边走边解释。“养国寿,我入坑很深。也玩日寿,协会的、宇野的也都有那么几条。”头方的眉尖一挑。“不过日寿太贵,实在下不去手,所以还是菜鸟,可我知道,所有系列的日寿有个基本审美,那就是:头方目先长。特别对宇野系的玩家来说,头方目先长更是他们的终极追求。”顾警官原地驻足,等待身后的人跟上来。“所以,应该称呼您为宇野先生,对吗?” 对方顿时语塞。此刻的皇峪寺村,暮野四合,草木不再呼吸,只有个小姑娘在废墟的后面跳皮筋儿:“刺梅花,顺墙爬,搭个梯子看婆家,公公年十九,婆婆年十八。” ------------ 第四十七章 那女的不是死了吗? “请神已毕,观见当方诸神临坛赴会,各就本位。”赵瞎子耿长起脖子。扯开嗓门儿唱了个诺,打破了开戏前的寂静。娃儿们从四处奔回自家大人身边。薛家两口子在亮子前的小供桌上恭恭敬敬地摆上四品水果、八样煎炸。一通焚香挂红后,众家人跪倒一地,顿时,哀嚎声再一次响彻山谷。 “爷呀,感谢照顾,保佑我们薛家平平安安呀。” 台下再不闻嬉笑,女人们抬起袖口抹眼泪儿,孩子也傻了,小手紧扯住大人的衣角,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在咱们长安农村,‘爷’这个称呼,通常是感叹词,表吃惊、感慨等等,而在红、白喜事中,则是表达对神和先人的呼唤。”皮特低声讲解着,阿曾频频点头。 “那家里的真爷爷会不会误会呀?”仔仔仰脸问。江小白按着仔仔的肩膀:“别吱声,小心人家烦咱们。” 这时,就见唢呐李手里掂着另一把唢呐急匆匆跑回,陈老六的闭门工程也终于大功告成。这是把旧唢呐,比那把小巧的“三吱子”大太多了,俗称“大杆子”。 “好大一把唢呐!”阿曾脱口赞道。“南洋人也知道这土玩意儿?”江小白问。“我心依然系中国心啦,”久未吱声的秦雪风打趣儿道。 江小白朝皮特身边又偎了偎,“皮特,刚才那闷响,震得我心脏现在还碰碰乱跳呢,会不会招啥祸呀?” 一般而言,男人对送上门唾手可得的东西都不知好歹。“我奇怪,这么大的动静,当地人为啥都充耳不闻呢?”皮特双手抄于胸前,无动于衷地自言自语道。 “外地人也蛮多的。”江小白从左到右,挨个打量着五花八门的后脑勺。 “莫非哪里山崩了?”秦雪风耳朵根子抽了抽,“搞不好再崩出个翠华山地质景观。要弄就弄大的。” 影戏终于开演了。“拉波号子冲破天,醒木一拍鬼神惊啊……”后台一通齐唱捅破了天。“哎嗨,呀呀……呀……”一声声的帮腔更是炸雷般的撕心裂肺。 “爸,”仔仔惊呼一声,一把扯住他爸的衣角,一双小手在抖。“爸,你看那是谁?” “发啥神经?”皮特不耐烦。 亮子照得通亮。这第一出折子戏演的是“刘备祭灵”,赵班主是当然的拦门把式,而今晚的前台签手居然由张村长下海客串。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 风摆动白旗雪花飘” 村长吼戏,也不分啥“欢音”、“苦音”,“板路”、“彩腔”,这刘皇叔被他唱的惊天动地、四方乱颤,倒像是猛张飞当阳桥上独退曹军百万兵。可秦腔就得这么吼,才过瘾。 关中地区,老腔影戏又称“五人忙”,唱、念、做、打,全靠签手一人,签手是否“入皮”,左右了戏班子的瞎好和声望。今晚这出白戏,赵班主却着实凑不够这五人,瞎子心里明白,村长今黑儿留在山上,这是为了救他这个场哩。 这天简直要热死人,村长吼出了一头的大汗。赵德娃高仰着头,眉目紧锁,沉浸在莫大的悲悯之中。一把嶙峋的月琴倒在他胸前,枯指拨动着三根琴弦,千年的苦难上下翻飞。鼻梁上的石头镜大极了。 “白人白马白旗号,文武白官三尺孝 啊……咿呀……”帮腔的号子一波三折,九曲回肠。 “仔仔,咋啦?”江小白低头问仔仔,仔仔的小肩膀还在抖。 “看,”仔仔仰起脸,惊恐不安如一只小兔。“看,那不是红衣服阿姨吗?半夜里扒咱家窗户的。” “红红?”江小白、王伊脱口喊道。 秦雪风凑过来,“啥情况?”他大喇喇地笑问道。崔先、麦娥两口子也乐呵呵地冒了出来。 亮子幕布前,聚集了几十口子看戏的人,黑压压成了一片。台上卖力地唱,台下鼓劲儿地谝。戏台子近在咫尺,却也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光影恍如隔世,给人以前世今生、场景重现的错觉。 “崔先,这唱刘备的还真是天赋钢音,字正腔圆,要是能把咱爸、妈带来,保他们过瘾。哎,咋啦?”麦娥正说着,却发现他老公两眼发直,死死盯着前面,她没好气了,狠狠给了他一膊拐,“干啥呢?魔怔啦?” 崔先使劲儿揉搓着眼,“红红?”秦岭山庄来的几人,仿佛一同遭了定身术,一下子直傻楞在那里。 各种类型的后脑勺一个挨一个,游客们把身上所有的口子都扎得密不透风,城里人怕叮咬,也耐热,反正戏词儿是一句不懂,就图个新鲜,瞧个热闹。村民们摇着大蒲扇,嘴里哼哼唧唧地看得那叫一个过瘾。王冬月四处张望,身边的小板凳还空着,老六这死东西又不知张罗啥去了。 兰若依偎在秦湘的身边,双手一高一低挽进他的臂弯。几丝蜷发无风而动,撩拨着夜色,让她没法入戏。 “真是活见鬼了。”崔先浑身一颤。 “哪个红红?是那个二半夜里喊道一兄去钩槐花的女人吗?”麦娥撇撇嘴,“那女人不是死了吗?”麦娥掂着脚尖四处踅摸。 “是啊,那女人就死你家楼上呀。”秦雪风似乎也不淡定了,“案子还没破呢。”秦老板一对儿滚圆的黑眼珠也在四处打探。小白和王伊把仔仔紧紧偎在当中,崔先、麦娥也越贴越紧。 “别唬人咧,小崔,看迷眼了吧?”秦雪风没啥可贴的,只能自己给自己壮胆。“红红?还绿绿呢。” 崔先舔舔厚嘴唇,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那天辨认尸体,郭警官让走到跟前去,我看得很清。” “也就是,要是道一在就好了,毕竟那女人活的时候去过他家。”秦雪风左看看、右看看,“咦?阿曾人呢?红红去他家地下室看过娃娃鱼的呀?” 麦娥大咧咧道:“下午咱还碰见郭警官了,叫他一看不就啥都明白了?我估计你们都看岔了。”她掰开八月炸咬了一口,剩下大半拉一股脑全都塞进了崔先的嘴里,给他岔岔心慌。 “那女人是日本人,”王伊突然说道,“我也是听说的。”他紧了紧短袖布褂的和尚领。 “哎呀,这就对了。”崔先喊道,“这就对了,娥,咱下午摘八月炸的时候,在蒿沟碰见的那个矮个子男人,我就觉得有些面熟,现在想起来了,那不就是咱们家楼上的那货吗?” 崔先把气氛搞得越来越紧张了。 “啊,那货呀,那货可是警方最大的嫌疑人呀,”秦雪风耳朵根子一阵紧抽,“听派所儿的伙计说,那货家里挂的那幅《丧乱贴》还是在书院门我伙计那里进的呢,上海古籍书店木板水印的高仿,都带着编号哩。”秦雪风几乎要把眼睛珠子瞪出来了。“你确定吗,小崔,这可不敢开玩笑。” “我咋敢确定?”崔先一努嘴,“人都不见了。”前面的观众起来、坐下,坐下、起来,乱糟糟的。台后的大戏则有板有眼唱的正欢。 滦镇沿山一带的影戏风格,既有东府华县老腔的粗犷风格,也有西府岐山碗碗腔的凄美哀婉,而亮子幕布却与安康道情相类似,一般由薄而细的丝绢布制成,因此上,不但影偶娃娃映在亮子上,就连戏班子的艺人们也全部都活灵活现地被打在幕布上供人观赏,他们的一招一式成了戏的一部分,烘托出了人鬼莫辩的魔幻效果。 亮子后,张村长摇头晃脑地挑着线线儿,宽大的裤腿在亮子下的空挡间左突右闪,两只黑皮鞋蹦蹦跳跳忙的不得闲。“昏沉沉正走阴司路,忽听得耳边人叫唤。”激扬处,一通眼花缭乱的甩发和水袖,才是张村长的看家绝活儿。 “咱村长,戏里戏外完全成两个人啦。”马优丽两眼放光,看的入神。她刚把婆子妈送回家安顿好,急忙赶回来,单怕错过了啥。 “戏中人,没必要说鬼话嘛。”乔正海附和道。他没见弓幺儿来看戏,就猜想明天要摇蜜了,那四川矬子一定趁着黑,给蜜蜂偷偷灌糖水儿,明天当成土蜂,现场摇蜜卖给游客。四川人,猴精猴精的。 “这里老乡都不种地呀?”江小白没话找话皮特。 “种地?一家老小吃啥?”也不知是天生就那样儿,还是故意装的,这王伊完全不解风情,哪像个陕师大毕业的文科生。 ------------ 第四十八章 石佛断代 大梦将醒未醒时分,冯思远的耳膜也捕获到了从地下传来的颤动。迷迷糊糊中,他搞不清是在胃液里翻腾的那阵恶心把他从虫洞中涌了出来,还是这记异响搅醒了他。他揩去嘴角的口水,茫然四顾,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小时候,有次被大人摁在床上睡午觉,窗外突然也是一声闷响,动静不大,像是个麻包从楼顶被抛下,摔在了地面上,但几乎所有听到动静的人都感到了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事情发生了,各家窗户立刻齐刷刷地探出来好多个惶恐不安的脑袋,一个个抻长脖子上下张望。结果不出所料,那天一个女人跳了楼。有些事情是无法言喻的,一辈子就碰到一次,却会立刻让人感到大祸即将临头。 “打雷了?”冯思远揉着惺忪的睡眼下床出门。外面夜色已浓,当空不见半点星光,微风不兴,湿哒哒的空气中混杂着泥土和青草味儿,若即若离的丝弦声从上营那边呜呜地飘来。隔壁屋黑黢黢的,想必兰若老师已从美院基地的那场虚惊中缓过劲来了。他二人闲云出岫,形同夫妻,这种生活方式到也不失为一种有腔调的选择。 “都去看戏了,”冯思远站在门外,伸了个大懒腰,“这一觉睡的昏天黑地,周密这小子居然不来喊我。”他一转念,想要抓紧做梦的解析,然而,脑海里却意外的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在梦中的颠三倒四中,他的头脑却异常灵醒,他不住地叮咛自己,这不是个寻常的梦,千万要牢牢记住眼前发一切细节,很重要,很重要。菜青虫掉下二梁时,他仰面挺在木板床上,紧闭双眼、攥拳抻腿,努力地想使自己在那梦境中多盘桓几分钟。荒诞不经的梦,暗示了啥呢?冯思远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会儿,记忆的底片开始显影了。 “原来,梦中的马教授竟是菜青虫的变身,其漫长的消化道,暗藏着一条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的虫洞?”想到这儿,冯思远要乐喷了。“刚才那异响,说不定只是马教授肠道里正常的生理现象而已。”想到这儿,冯思远拍了拍咕咕直叫的肚皮,“去冬月嫂子家吃面,看戏,得抓紧了。”冯思远寻思着闭上院门。石拱桥没入了夜色,水面也不见粼粼波光,万籁俱寂中唯闻流水哗哗。对面的乔家也是黑的,场院里的风灯咋忘了开?隔壁何家的老屋内忽明忽暗的似有些光亮。“何叔回来了。”冯思远心想。 在这大山里,能碰上原汁原味的皮影戏演出,实属运气不错。这年月,各行各业都被推上了电光石火的快车道,眼前的一切都转瞬即逝,容不得片刻的迟疑,哪里还有四平八稳的老把式们的空间。平台经济风卷残云,消灭了一切多样性,带货,带货,一切都是带货。再没人灌你鸡汤了,相反,你一切的喜怒哀乐,无论巨细,他们都能知道,戏法儿掌握在他们的手里。阉割版的算力进化成了流量包打天下的帮凶,巨无霸的通吃演变成了权利寻租的温床,一切都被事先安排好了,无缝对接、井然有序,所有的天敌统统被扼杀在摇篮里。 “喜鹊姑娘。”冯思远有一丝莫名的期待,是什么呢? 大山里的黑可不是一般的黑,冯思远不敢轻易单独行动。他走上石桥,看见何家的确有光亮透出来。他正犹豫要不要去敲门时,轰隆一声奇怪的闷响再次传来,脚下的小石桥微微一颤,水边的草窠中,几头小东西扑扑楞楞四处乱窜。 冯思远定了定神儿。这次他能确定了,声响是从土地梁方向传过来的。他把手电筒举过头顶,一道灯柱划破夜空朝着蒿沟射了过去。 一条小山涧,源于喂子坪,流经净业寺南山墙外,突然甩开210国道,向东急转冲入蒿沟。在皇峪寺村下营拐个弯,顺十八盘汇入金沙河。枯水季节,这条蒿沟是驾车进出皇峪寺村必经的隘口,最窄处仅数米宽。山坡两侧危岩耸立,怪石嶙峋,乃是与翠华山一脉的山崩地质奇观。 灯柱所及之处的景象,吓住了冯思远。只见光束中,无数的小精灵贴着地皮上下飞舞,叽叽的尖叫声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黑压压的一群群蝙蝠,你推我拥的,即使没有密集恐惧症也会犯膈应,冯思远浑身的皮肤阵阵发紧,那蒿沟张着黑洞洞得大口,静待其变。 “啥塌了?”冯思远掉转手电筒,向着北边的土地梁上照过去。这会儿,土地梁上啥声响也没有,一片死寂。卧佛寺方向更是乌漆嘛黑的啥也看不见。身后,一声声的拉波号子隔着夜空传了过来,苍凉而厚重。声嘶力竭的帮腔回荡在山谷间,闺女旦的欢音脱颖飞出,灵脆、温婉如玉石相击,能让人暂时放下执念和无奈。 冯思远久久望着黑黢黢的土地梁,突然,他一巴掌击向自己的额头:“啊呀,莫非是薛家的新坟塌了?” 今早,薛家老爷子出殡,他和周密一起去凑热闹,纯粹就是好奇。优丽嫂子还笑话他俩,啥热闹都敢往前凑。薛家的坟茔在后沟的一片包谷地的正当中,一大早,二人赶到乔家匆匆扒拉了碗豇豆蒸饭,匆忙收拾下碗筷,便顺着土地梁上一路小跑过去。周密看上去兴趣一般,冯思远打趣儿问,“因为这挖掘、分拣各类坟茔、墓穴,和你以后得饭碗最对口,所有你有抵触情绪,对不对呀?” 谁料到,薛老爷子的入土仪式还真的有看头。 挖坟请的是牛自发。自家耕地上一座孤坟,既无老祖坟也无新邻居。周密路熟,他远远望见沟下的玉米地里一堆新土,就领着冯思远跑了过去。到了坟坑边,两人不由一脸肃然,探脑袋向下张望,不成想,正碰见牛自发一迈腿爬上坑边,一架行将散伙儿的竹梯子靠在坑壁上。 “这种地方,你俩娃也来扎堆儿?”牛自发的一脸铁青。“你们来时,薛家还没起灵吗?”他问,“误了丙辰吉时,冲煞了龙王,可不得了。” “就说要卡着9点哩,应该快来了。”周密答道。“我们学习学习。”冯思远也笑眯眯地逢迎道。 “学习?”牛自发手上粘着黄土,又湿又黏。他拍了几巴掌,再将手掌、手背合一起使劲搓,搓出几根细泥巴条,一扬手撇了出去。 起灵了。吹吹打打的送葬队伍由远而近,一路的雷子炮在森林上空炸出一团团青色的烟雾,脆亮的爆破声回响山谷。 看着一身灰土的牛自发,二人憋不住笑出声来。这两天,几次三番碰见这牛自发,怎么此人总是在跟土地爷搅和在一块儿?不过,眼下的牛师傅,却与石佛下偷挖何首乌时大为不同,同样是下苦人的装束,那个勾腰耷背,猥琐、木讷的牛叔不见了。你再看面前这位,浑身上下憋着一股子精神气儿,眼神儿清亮再无闪躲,犹有神助。 “牛叔,把那雌雄同体的宝贝儿供在哪儿咧?啥时候让晚辈也端详端详,开开眼呀?”冯思远笑嘻嘻道。 “嫑提这事,提起来就来气。” “咋?跑了?” “不跑能咋?跟你们要红头绳没有,还能不跑?要是有个女娃在,保管莫事。” “可惜可惜。”周、冯二人连连摇头。 送葬的喧闹声突然消停了下来,山谷中顿时没着没落。这时,坟坑下传来一阵咳嗽声,越咳还越止不住,撕心裂肺,震得墓穴四壁唰唰地灰土直落。 “咦?”周密走到墓坑边,把脖子抻的老长朝下张望,冯思远也凑上来。只见这坟坑三米见方,四面土壁光滑直溜,略呈倒坡,直插穴底,深度足有四、五米之深。阳光照射在墓坑北侧,几只蝇虫不知死活地上下飞舞,一道道笔直的锨痕井然排列。可坑下没活人呀? 两人扭过头,满脸的不解投向牛自发。牛自发板着脸,走到坑边儿,胡乱朝下撩了一嗓子,然后兀自就地圪蹴下,顺手摸到一块石头子儿,滋啦滋啦地打磨起手中那把闪着白辣辣光芒的钢掀。他这把掀,从头到尾钢把、钢柄、钢掀头,是关中一带挖坑的专用工具。这种掀,专用于埋人,而非偷坟掘墓,这是它与洛阳铲的本质区别。当然,偶尔也替人移栽大树,那才是把好刷子哩。 一颗小脑袋探出坑沿儿,眯缝着一对儿小眼左看右看。此人都认识,弓幺儿,四川养蜂人。 “薛家开钱请弓师帮忙挖坟。”牛自发只顾摆弄着那把钢锹。 “好家伙,这形制,完美!快撵上南越王墓了,”周密突然大呼小叫起来,激动的嗓音被吸入了墓穴,没丝毫的回响。“居然还有耳室呢。”他捂住嘴,压低嗓门,朝着坑下指指戳戳,悄声对冯思远说。 弓幺儿跃身跳出墓穴,冲俩年轻人点点头,脸颊抽了抽,欲言又止。跟所有四川男人一样,这弓幺儿浑身上下全是骨头,小身板儿却显得硬朗挺拔,精神头儿十足。一身旧西装,皱巴巴的,但敞开的衣襟里,加厚的棉毛衫却是簇新的。 “不挖了?”弓幺儿扭动他灵活的小脑袋问牛自发。 “算了。”牛自发瓮声瓮气答道。他把钢掀横扣在地上,一甩手,发给弓幺儿一根纸烟,两人坐在掀把上等待灵柩。 “你们有学问的把那称做耳室,我们此地人叫做暗堂。”牛自发眼望着青华山的方向说道。也许是刚刚干了体力活儿,牛自发一头绵羊毛般细软浓密的乌发亮晶晶的,像是要滴出油来。 “也叫拐洞,”弓幺儿插言道。他虽然小鼻子小眼,嗓音却不失蜀中汉子那别具一格的洪亮。“在我们四川莫得这个名堂。”他深深吐出一股烟雾,立刻在面前形成一连串的烟圈,跑的快的烟圈在前面越张越大,最终破灭在墓穴上空,而后面的小圈依然一个套着一个,前赴后继地奔向死亡。 “总共有几个拐洞?”周密的脖子抻得像块儿牛皮糖。冯思远见有危险,伸手一把拽住他的T恤后摆。“这家伙有了啥新发现?”冯思远心想。 “啥?”牛自发把烟头使劲地揿入土堆儿,手指上沾满了青色的泥土。这堆土刚从墓穴中起出不大会儿功夫,表层就已布满了风干的小白点。 “当然是一个死人一个拐洞喽,”弓幺儿笑起来。“除非埋的是王侯将相,”他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白牙,“一般就不止一个耳室。” 开关失灵了,周密的脖子不住地往前拉扯。意识的焦距突然间对不上了,弓幺儿?周芸?两个人影阴阳互换,虚实模辩。 冯思远的脑袋里冒出个八卦来。“优丽嫂子说,这养蜂人两口子绝对不是原配一对儿。”作为北大高才,他当然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八卦本能。周密取笑他,说他掌握了一种通过熟女去揣摩周遭人际关系的特殊本领。 冯思远一咬牙,一把将周密拽出墓穴之上的凌空绝境,周密也就顺势一头倒在了墓穴边的土堆上。他累了,四肢大张、仰面朝天。阳光被打成了亮晶晶的粉末,撒在他双眼紧闭的脸庞上,笑意融融的。“香啊,怎么这么香啊?”周密醉了,空气中弥漫着土的潮湿。他四仰八叉对着天空反复深呼吸,胸脯在剧烈地起伏。 “啥香?又饿啦?”冯思远鼻翼翕张,一屁股坐在周密与牛自发的当中间。牛自发的屁股顺着掀把儿向偏岸挪了挪。 周密头枕双手,阳光晃的眼晕。“你们不觉得这土堆过于庞大吗?”他眯着眼,似问似答。冯思远左瞅右瞧,满脸的问号一箩筐。 “狗看星星一片明。”周密不屑道。 “您啥时候也能给咱吐根象牙?”对这种伤了别人自己还显得浑然不知的吴越派幽默,冯思远予以迎头痛击。 “实四虚五夯成三,有啥子稀奇的嘛?”弓幺儿立起身,手搭凉棚,顺山梁瞭望。“来喽,来喽!”他眼前就像通了电,忽的一亮,拔脚就迎着送葬的队伍奔将过去。 “牛叔,挖坟挖到啥宝贝啦?”周密低声问道,“这回用啥绑? 红头绳还用得上?” 三个人同时忽地站起身来。 “这烂怂坑,能有啥?”牛自发嘟哝道。他弯腰将掉下来的裤脚管重新卷到膝盖以上。周密摊开双手冲冯思远耸耸肩,他的两肩,一高一低的,那是小时候在家帮寡母挑粪担挑出来。但根根手指白皙、修长,不失江南才子本色。此刻,他的这双手却沾满了紧致油亮、具有那种类似松花蛋溏心质感的青色泥巴。 “你闻。”一双脏手冲向冯思远的鼻子。 冯思远没躲,他用两根手指顶起眼镜腿,如同警犬般将鼻子嗅了过去。 “怎么样?”周密那卡尺等寸的三七开头式被山风所虐,一绺黑发耷拉到额头中央,他用了些腰力甩甩头,效果却不尽如人意,谢顶的迹象却欲盖弥彰。偏分的头式,也远没有达到地方支援中央之目的。 “潮味儿?”冯思远茫然道。 “使劲闻!” “霉味儿?”冯思远抬起头,一双无辜的大眼透出些许的兴奋。他用双手把眼镜戴端正。 送葬的队伍乌哩哇啦地涌了下来。引魂幡迎风招展,白煞煞的纸钱满坡乱滚。大蛋抱着他爷的遗像走在最前,二蛋哭的稀里哗啦,薛志明、石苗苗这几天哭过了头,夫妻二人手握白色拉纤,一左一右列于棺柩的最头里。石苗苗身披五彩被单,却不哭不喊,有些发瓷。 陈老六连夜搬来的樊执事,那真是名震长安滦镇十里八乡。其人性急,见不得木囊人,其“人这一辈子只有两件急事儿,一是生娃,二是埋人”的人生理念,远比他作为第一付会长的终南山国学研究会的名气大得多。此刻,老樊一挥手,刻立马嚓叫停了“八挂五”,害得李少波的唢呐刚要爬上一个“祭灵”的高坡,这下子,却被凉在了二半道。 “放炮,落棺!”樊执事火急火燎地喊道。此时,朱漆的棺椁刚刚落下八个壮汉的双肩,送葬大军的队尾还未停妥当。 “急着死呀?”一抬棺的男人揉着肩膀骂道。一个矮个子胖婆娘抬起一脚把她举的“金斗儿”踢到了棺材边。 “脚后跟儿磕屁股蛋,人家樊大师急着下山,听说后面还有俩儿场子哩。” “哦,谁家的?” “晌午,内苑村瘸子魏家娶新媳妇儿。撵黑儿,上王村乔记炖锅鱼的老板他大接寡妇哩。”说话间,胖婆娘见没人注意,一个眼疾手快,弯腰拾起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模样的小东西,也顾不得在袖口上把泥蹭掉,急死忙活地一把踹进了自己肉敦敦的怀里。 “北豆角村长家那傻冒儿不是看上你咧嘛?啥时候办事?”麻脸男人在后面舔脸问道。 “看上你妈咧。”真个是关中女人的刀子嘴下,吹灯拔蜡。 弓幺儿双肘支住掀把,滋滋地嘬着烟屁股。牛自发蹲在一边,手中捏着一块土瓦残片继续清理掀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站起身,把手中沾满泥巴的瓦片撇到坑下。全钢的掀头被他拾掇的锃光瓦亮,单等樊执事一声令下,就地埋人。 薛家众亲属环穴而跪,灵柩缓缓落入。顿时间,攒足了劲儿的鞭炮声、唢呐声震耳欲聋,与第三通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混成了一片。 “赶紧!”樊执事一把将薛家长孙推下硝烟未散的墓穴中。胖墩墩的大蛋爬在墓坑中央的棺材板上,一面恸哭一面用孝布擦拭棺材板儿。 “哥,我也下呀。”二蛋扒在坑沿儿向下喊,只听得墓穴下“啊呀”的一声尖叫,只见大蛋鬼撵似地窜了上来,踉踉跄跄向前没两步,便一头栽在土堆上。二蛋见他哥满头大汗,一脸的惨白,浑身瑟瑟发抖,呼哧哧直喘粗气,顿时就吓傻了。薛志民两口正在干嚎,见此情形赶紧放下十二杆纸的“引魂幡”奔了上来。 “儿呀,咋咧?”石苗苗摇着大儿子的肩膀。“哥,哥,哪个鬼怂吓唬你?”二蛋一边喊一边撸起袖子要去打锤。大蛋闭着眼不吭气,一只圆滚滚的黑头苍蝇落在他睫毛上。“啪”地一声,大蛋扬手拍死了苍蝇,把他娘吓得双手紧捂胸口。而这小子却冷不防一个骨碌爬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自顾自向着梁下跌跌撞撞跑了下去。 “我去村口什子跪着,等你们送完咱爷回来。”大蛋一扭头,对跟在身后的二蛋吼道,“撵我做啥?回去!”见没旁人,他嘟哝道,“丢先咧,日他妈,大白天见鬼咧。” “咋?”二蛋完全没摸着头脑。 “墓穴底下咋有人咳嗽?” 二蛋一愣神,随后便咧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他止不住的流眼泪,赶紧蹲下捂住肚子。大蛋踹了二蛋的屁股一脚,嘿嘿干笑两声,扭身向坡上走去。 薛志明只好央求牛自发,“他叔,还得有劳你大驾哩。”。樊执事走过来用力一拍牛自发肩膀,“老牛……哎呀……”话音未出,樊大师的手腕差点被硌脱臼。“好家伙,你这哪是肉肩膀,简直一个打铁砧子。”他提溜着手,疼得嗷嗷直咧嘴。 樊大师缓了口气,上前替牛自发掸了掸衣领上的灰尘,“哎,老牛,前响儿去哪儿浪咧?挖到啥宝贝儿咧,也不让兄弟开开眼?”他笑眯眯地上了一颗芙蓉王,“这事你得弄,邻居嘛,救场如救火哩。” 石苗苗也靠了过来。“他叔,封堂口非你不可,可不能把俺爹撇半道儿上呀。”眼看这女人咧开嘴马上要嚎,却被负责搀她的两个女人一把拽到了一边去,东一句西一句地胡谝起来。 牛自发没说二话,把烟往耳朵后面一别,掂起那把明晃晃的钢锨,一纵身,跳下了墓穴。 “樊先生,钱咋开?”弓幺儿站在木梯子上,搓着三根手指头瞪眼问道。“好说,好说。”薛志明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一阵清风扫过石拱桥下的水面,冯思远回过了神。“要下雨?”他双手拢了拢肩膀,“周密这小子到底哪去了?太不够意思。”他嘟哝一声,正想转身回屋取顶草帽,却瞥见何家的灯突然被拉灭了,随后,几个人影从门缝中别了出来。正在此时,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紧接着,轰隆隆满世界响起阵阵的炸雷。冯思远看得分明,只见那几人哈着腰,一溜烟地穿过蒿沟上的土路,向着土地梁的方向窜了过去。 “哎呀,”冯思远心中暗叫不好,“他们要动手了。”冯思远急得直跺脚,脑壳中大量闲置的灰质神经元,噼里啪啦地开始放电。他用两只手掌撑住后脑勺,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事不宜迟,决不能让他们得先机。无论什么珍宝,要是落入贼手,就算毁了。” 冯思远拔腿下了石拱桥,顺着河岸边向上营跑去。他要去小学校搬兵。 “先和周密汇合再说,这小子一定在戏班子那里瞎掺和。”冯思远边跑边思考着应对之策。山前山后雷电声再起,击人魂魄。 “秦岭山脉不会被雷炸成碎片吧?真如此,那将会有多少秘密被抛出来大白于天下呀?”冯思远沿岸边向前奔跑着,金沙河水在迅猛的上涨。夜幕中,无边无际的力量在涌动。 “张村长不知还在不在?”冯思远边跑边想,“虽说此君乃是官场上千篇一律的乏味之人,但在要紧时,小干部才最靠得住,他们最拿事儿。”不知怎的,冯思远突然想到了初唐的萧翼,那位阎立本画笔下唐太宗的监察御史,表面上看,多么敦良温厚一老者,却骗人不眨眼,设百般损招,赚得辩才老和尚世代家传的兰亭序真迹。 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空气中立刻充满了土腥味儿。 “要是郭警官也在就更好了,有他在,天塌下来也不怕。”冯思远在心中排兵布阵,他知道大敌当前,容不得闪失。 天不会塌,可陈老六家的打谷场顺着陡崖塌到了河里,冯思远登时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往日温驯如小姑娘般的金沙河,此刻被一下子吹了起来,好像小寨十字赛格门前的充气巨人,张牙舞爪的,怪物一般。河水涌着大浪从小学校后面的弯道奔出,把刚刚溜下去的一面土坡卷的无影无踪,一堆打谷场的老物件浮在水面上转着圈,从眼前急速而过,冲向下游。 “不好,涨大水了。”冯思远是江南人,河水暴涨司空见惯,可他知道这是在山里,不是开玩笑的。他定定神,抬起头仔细察看岸坡,那陈老六颇为自豪的,皇峪寺村的制高点。 河水在迅猛上涨,一堆一堆的泡沫在破裂,一棵粗大的板栗树树根在前被压在水下,树冠拖在后面,一路扯扯挂挂,终于被连根带枝冲向下游,黑黢黢的一团影子,所到之处,瞬间形成巨大的凹陷,立即就被几个大浪填满,恐怖的旋涡裹挟着一切。 “按理说,皇峪寺村离河水源头如此之近,根据周边地理地貌分析,方圆的汇水面积并不大,怎么能支持如此迅猛的大水呀?”冯思远正愣神时,突然感到脚下有东西在拽他裤脚,他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猫。这猫头好大,是一只宠物蓝猫。它仰着胖腮呼噜呼噜地蹭冯思远的腿脖子,“喵,喵,”小家伙抬起头,两只瞳孔圆溜溜放光。 见到这只胖猫,从不迷信的冯思远,越发焦虑了。原来,这皇峪寺村有个传说,说每年呀总有那么一次、两次,有人会突然发现凉风垭的石佛不见了。这事儿到也没人上心,因为呢过不了几天那石佛会自己归位,稳坐于莲花台之上,路过的山民随口一句“回来咧”,也算是跟佛打个招呼。有说石佛赴西王母的蟠桃盛会,也有说回感业寺添灯油,速证磐捏。还有更邪乎的,说石佛出差的那几天,平日里踪迹难觅的这只兰猫,还会来村里报信儿呢。 “这猫灵得很。”当地人笃信不疑。这种怪力乱神的故事,冯思远最喜欢,感觉好刺激。现在,这只猫的确提醒了他。 “石佛出事了?”冯思远一百个心脏在嘭嘭乱跳。为了这尊石佛的断代,冯思远可不是下了一星半点儿的功夫。北大考古系的那几位老先生被他这历史系的本科生搅和的烦不胜烦,但最终,他们的权威结论却与冯思远的推断不谋而合: 这是一尊唐佛,大约雕琢于贞观年间,绝不会晚于开元。这个结论,那可是冯思远一系列推想中最至关重要的一环,他脑海里的拼图由此才开始变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清晰。 “就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可你这也太没边了吧,”周密半真半假地嘲讽冯思远,“不过,这也的确是你们这类民科考古研究的乐趣所在。” 冯思远不反驳。邵师兄上个月突然不知所踪,到师兄挂单多年的净业寺去打听,却真个碰上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个不怕多嘴的小和尚说邵居士脑子好像有些不对劲儿,这让冯思远心里感到十分不美。邵师兄隐逸山林深处,化作了一缕空谷幽兰?还是寂寞难耐,走了秦岭捷径?也许,二者本就是一码事吧。 “谁疯老邵也不会疯。”冯思远心如明镜,“此位仁兄才是那些被周密所笑话的大胆假设的始作俑者呢。” “你们去看看吧,那宛若石佛背光的陡崖上,一定有个洞窟。”邵师兄把握十足地对他俩说。这次一到皇峪寺村,冯思远就领着周密去沣峪净业寺探望邵师兄。 “洞窟?”周密敏感地问道,“藏经洞吗?” “石佛背后一定有洞窟的,挒远看,状如一头牛。”在净业寺大雄宝殿后的斋堂门外,老邵摇着手中的搪瓷碗说,“一定要挒远看。” “一头牛?” “洞窟外形轮廓必然是一头金牛。”三人抬头看山,净业寺斋堂后面,杂草丛生中,有一条蜿蜒小路通往卧佛寺,从卧佛寺过土地梁可达皇峪寺村。 “奉先寺?”冯思远明白了什么,赶紧问道。 “我也是假设。”邵师兄哼了声 “假设?您没去实地考察吗?”周密大惑不解中显然带着点不服气。 老邵白了他一眼:“我哪有那功夫?” 几天前,二人再探石佛时,却被牛自发的雌雄同体的何首乌一通瞎搅和,什么石窟、什么金牛?啥也没发现。 “您这老邵不靠谱。”周密下了结论。可他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冯思远就看见了那头牛。老邵讲的没错:“挒远看”。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冯思远那会儿独自一人坐在拱桥的青石栏杆上,享受着他的苦思冥想。 “唐太宗于翠微宫内令皇子们临摹兰亭,是照着王羲之的真迹还是照着冯承素的神龙半印本呢?那些故纸堆里的记载可靠吗?武媚娘呢,她在干嘛?偷偷临帖习字?太宗在世时,依她彼时五品才人的身份,能有临帖真迹机会吗?可是这位未来一步登顶的女皇,偏偏写得一手令人称绝的飞白体,得羲之笔意之深,后人无出其右啊。” 冯思远双手撑于石栏,身体微微后仰。山棱线层层叠叠,三、两白云若出其岫。他耳边响起了兰若老师那好听的嗓音。 “听说,那石佛的坐姿很特别,你们注意了吗?”兰若问。前一天探访石佛回村,正遇到薛家老爷子新丧,两人请缨协理老六夫妻。急急火火刚回屋,准备取些电筒、衣物什么的,兰若夫妻听动静就过来了。 “坐姿,很特别吗?”周密胡乱揭开床上的被褥找他的手电筒,“不是结跏趺坐吗?”他问。 “那石像身上一厚摞子的披红挂绿,实在无法观其全貌。但佛像右手已失,是确定无疑的。”冯思远也停止了无效的翻箱倒柜,走到门口。“仅从左手手印来看,乃是释迦摩尼说法相无疑。”他微微向着兰若一欠身,笑道,“过几天一定约上两位老师再走一趟。” “是要去一趟。”秦湘挽着兰若要离开。 “听人说是正襟危坐,”兰若边走边说,“这个就非得去看看了。” “什么正襟危坐?”冯思远对邵师兄言及此事时,他立刻一挥青衫长袖,回道,“彼时的国教乃是道教,老子李耳被李家王朝奉为先祖,阎立本也或许他的兄长闫立德,太宗的御用将作大匠,手笔起势何其之庄重、威严,跏趺坐岂有乱套乱用之理?” “那至少也应是半跏趺吧?”冯思远满眼都是天真的求知欲,适时的卖萌才是高智商。“怎么也是佛像呀?”他又问。 “不是佛像!” “不是佛像?”冯思远吃惊了,“那是啥?” “一个被太宗冷落的小才人,不要说度化成佛,彼时的她,离后来的成精都还远着呢。” “才人?谁呀?” “呵呵。”邵师兄闭关的时辰已到。山门紧闭处,但听得飘飘然几句低吟: “无上甚深微妙法, 白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 愿接如来真实意” 老邵隔着门缝再透一句:“也并非什么正襟危坐,是箕踞,簸箕的箕。”净业寺斑驳的朱漆山门外,冯思远一根手指头抠在嘴角上,站在那里久久发愣。 冯思远手撑在石栏上坐直身子,只见黛绿色的翠微山,山色明暗相间,犹如一副水墨丹青的画作。当年的阎立本兄弟到底在何种力量的驱使下,竟敢在此地——太宗的眼皮子底下,为那武才人刻制如此桀骜不驯,甚至大逆不道的石像。 “看起来,李治也并非是羸弱不堪之辈呀。皇峪的这座石像,除去其坐姿似有玩世不恭之态外,其面相开脸却与那洛阳卢舍那大佛如同一个模子刻出,几乎互为翻版。线条、神采如出一辙,圆润而飞扬,威严而祥和,令人敬而不惧。”冯思远脑海里,两座相隔数百公里的石像如蒙太奇般不停切换。“卢舍那大佛开凿于唐高宗咸亨三年(公元672年),是唐高宗李治为其父皇唐太宗李世民作功德而建。吊诡的是,建这座大佛,李治居然肯用武则天的两万贯胭脂钱,心可真大。也就是说,儿子娶了皇上亲爹的女人,自己登位后又让这个女人做了皇后,还用她的私房钱修了卢舍那大佛以纪念她的前夫也是她离世的公公的功德。并且,居然还雕造成了这个女人的‘报身像’,这恐怕不是林语堂先生一句‘宫闱蛇蝎’能盖棺定论的了的吧?”他想。 他记得邵师兄说过,“唐太宗死后,武则天在翠微宫为她后来惊世骇俗的一生做了所有的铺垫,翠微山下的这个皇峪寺村,藏着武媚娘和高宗所有瓜葛的源头。毫不夸张的说,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在这里得到了承前启后,以至于……” “还有兰亭序。”冯思远小心翼翼插言道。 “是啊,兰亭序,武才人才是真是的才女啊。世上无出其右者。”老邵一袭青衫,刷洗的兰中透白。 如今老邵已遁迹销声,也不知在哪里躺平呢。人说老邵绮言妄语,非傻即憨,可谁知道呢? “他,皇太子李治;她,皇上的武媚娘。当年,居然敢在李世民的眼皮子底下合谋作下此等有违人伦的勾当,到底是那根筋搭的不对呢?”冯思远反问自己,“年少轻狂的顽皮之举?”他摇摇头。“李世民不是吃了武才人的‘牛皮蛊’才怪,要不就是被这两个宝贝儿给活活气死在这翠微宫寒风殿内的。”他捏住鼻子,使劲地把自己笑喷的冲动给压了回去, 就是在这浮想联翩之际,他突然被惊呆了:一头金牛出现在这小版的‘报身像’的身后。 站在石拱桥上放眼所及,凉风垭草甸向着翠微山倚坡而上。那石佛虽不得所见,可它所背倚的翠微山,其山棱线所勾勒出的不就是一头活灵活现的老牛吗?初秋的阳光下,这巨大的卧牛,通体金光。头摆东南,尾摇西北,吃草饮水,悠闲自得。 “将翠微山缩小百倍,绝对与奉先寺石窟卡尺等寸,如同翻版。冯思远激动的要醉了。“如此看来,师兄他们真的是无限接近真相了。”他惊讶自己居然没有喊出声。 冯思远留了个心眼儿,把这惊人的发现一直压在心里,竟然连周密都没给透露。孤证不立,一切还都在推演、论证的初期。 眼看着兰亭序真迹要呼之欲出了,冯思远焦躁起来。不能贻误时机啊,是不是要尽快报告给相关部门呢?就算真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贻笑大方,遭到鄙视,那就鄙视吧。那种莫高窟珍宝被连锅端搬到女王陛下的博物馆,那种昭陵六骏惨遭分割盗毁偷运海外的民族悲剧,绝不能再重演了。王道士之流,袁公子之辈,滋生他们的土壤还在,这类毒瘤依然生生不息,绝难肃清。冯思远甚至有了幻觉:斯坦因的驼队已摸进了皇峪寺村。 怪不得近来,村里边各种的阿猫、阿狗频频现身,他们都是游客吗?皇峪中的氛围更邪,以至于连周密都说他做了个怪梦,说一股煞气从卧佛寺冒出,顺着土地梁摸过来将他团团堵住,幸得秦琼、敬德二将拍马赶到,竹节钢鞭、瓦面金锏的一通互杀乱砍,算是救了场子,否则他周某人的小命难保亦。看来周密那天夜探卧佛寺,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把冯思远浇成了落汤鸡。他压住了冒险渡河的念头。石佛那里,只好等明天天明视情况而定。可眼前,通往上营的小道已随断崖塌落,剩余的崖壁还在稀里哗啦不断往下溜。上面街灯忽明忽暗,几堵矮墙坚守在风雨中,破旧不堪的铁栅栏校门摔来摔去,发出刺耳的哐啷声,哪有什么皮影戏在上演啊? “恐怕早散摊了。”冯思远想,他决定顺原路返回中营,周密应该早回屋了,他一定急死了。 “那拐洞一定有鬼。”冯思远顺着河岸向回跑。“从何家出来的那几人绝非善茬,”他深一脚浅一脚,顶着滂沱大雨中往前冲。“青膏泥,香味......咳嗽,”想到这儿,他突然就刹住了脚步,怔怔地立在大雨中,双颊绯烫丝丝冒热气。 “封堂口时,坟坑下的那一通剧烈的咳嗽声不是弓幺儿发出来的,当然更不是牛自发,”冯思远抹掉满脸的雨水,“拐洞里另有其人,”冯思远浑身一个激灵,“这个不肯露面的大活人人,会不会被薛家的孝子们挥掀给埋了?” 冯思远脑海里重现着今早的下葬场景,耳畔也响起《柳生芽》的唢呐苦音。 “快呀,去救国宝!”冯思远像是突然通了电,撒腿就朝着土地梁方向奔去。在他的身后,一股黄泥水由西向东漫出蒿沟。这股210国道分流过来的洪流,流裹挟着泥沙、大树等一切能连根拔起的东西,瞬时冲没了石拱桥,与金沙河迎面相撞,并流合为一股,向北拐头,如一头发疯的巨兽般咆哮着冲下皇峪。 这时,凉风垭的水岸边,有个人影下到了河水里。黑暗中,但见一颗脑袋如葫芦般随波起伏,眨眼间凫到了石拱桥下。只见这条黑影迅速上岸,几步溜到安景鹏家的门前。郭警官他们下午出门时没挂锁,这人一抬腿蹑手蹑脚推门进屋,没过一会儿,又反身重新退到屋外。只见这人疾跑几步冲上场院边一米多高的土坎,向着土地梁方向一路奔去。 这时,上营的小学校早成了洪水中的孤岛。 ------------ 第四十九章 勾玉的秘密就在皇峪 “黑田君!”背后的这一声呼唤声太突然了,李少波心头一紧,但演奏的架势依然雷打不动,薄如纸片的双唇紧紧屏住哨头,顶天的气息不带丝毫凌乱。 “黑田君,黑田君!”太遥远了,来自星星?还是园子妈妈夜晚的唤归。多少次,弁天滨界隈雨天昏暗的路灯下,他赤手空拳与一群恶少对峙。 李少波耳尖耸动,像一只天亮前蹲守墙头的猫。 这皇峪寺村方圆十里八乡,不论谁家过事儿,讲究的是,来吃席瞧戏的人越多,主家就越有面子。此番薛家过喜丧,办得那叫一个喧嚣、热闹,也是近年少见,即使山下的内苑村、上王村,也难得有这么大的排场。今儿个是头七的最后一天,丧事大劲儿已过,能坚持瞧戏的都是本村人,怠慢不得。当然,留宿的城里游客更喜欢凑热闹。 “哎,有钱埋钱,莫钱埋人哩。”马优丽的婆子妈困得不行了,叫回屋去还不肯。 这天气也不知出了啥毛病,出奇的闷热,蚊子还死多。要不是晚上有戏看,真巴不得老天爷赶紧给下一场大雨,浇个透心凉那才美。反正农忙也过去了嘛。 喜鹊身边的杆头上,羞布娃娃随风扭动,笑意盈盈的有些诡异。十来面牛皮桩桩、二十多顶头茬,一应俱全。生旦净末、黑虎、灵官,栩栩如生、五彩斑斓。这些穿越古今、呼风唤雨的角儿,被串成了一根长串串儿。碗碗灯焰影绰绰,山鬼木客个个现了身形,羞布娃娃暗中加持,精灵们认真地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字长蛇的游戏队形摆向哪边,风就吹向哪边。 喜鹊缓敲灯盏,如珍珠一粒粒落在了玉盘。赵班主一双瞎眼仰问苍天,稀疏花白的山羊胡瑟瑟发颤,枯槁的双臂搂着月琴,像是怀中抱着个十代单传的娃娃。 “噫呀呀……噫呀呀……闷悠悠双眉难放展。噫呀呀……噫呀呀……” 李少波抿住双唇,下巴的正中凹进一个深坑。只见他双眼瞪得溜圆,那黑亮的笛头被他紧紧遏住,喇叭口随未发出丝毫声响,却已把喜鹊姑娘划破山谷的苦音,送入了无以名状的巨大悲哀之中,不由得令人寸断肝肠。这就是他滚地雷唢呐李的绝活儿,所谓“三放不及一遏。” “黑田君,真的认不出我了吗?”耳后一丝刺痛,像是被秋后的麦芒划过。神户港防波堤外,那层肮脏却无比熟悉水沫,荡漾在李少波的心头。 瞎子娃当空一段清水板: “一条路幽幽通黄泉 一条河,名忘川 流不尽凄凉哀怨 一座桥奈何孤影寒 孟婆汤难再换 来世再与你缱绻……” 一段无板无眼的散板,说的是《孟婆汤》,唱得却是人间事儿。灯盏儿和呆呆子点点相跟,敲击伴奏。挑线把式刘文化、唢呐李还有村长,时而帮腔时而拉波。少顷,拖腔“假声”再起,苦音哀婉缠绵。这时,唢呐突然放出高音,将苦韵如滚雷般骤然推至巅峰,略作停顿后,方才从云端缓缓放下。“哎……咦……”声声咽,敲碎人心。亮子前,女人们早已泣成了一片。 一场苦戏演毕,唢呐李放下唢呐,抿了抿嘴,手掌心里握着那錾刻暗花的铜笛头来回擦拭了几圈,这才侧身向后瞄了一眼。 眼前这戏班子,算上蹭戏下海过瘾的村长,一共正好五个人,正应了碗碗腔“五人忙”的俗称。张村长这会儿闲着,站在喜鹊的身后,等着下面他的拿手好戏——取西川。主席台的废墟上,几个娃娃不知黑不知白的玩耍。一婆娘提溜着个半大男娃的耳朵从学校围墙的缺口往家拖,这碎子儿身板儿一別,像兔子一样脱身溜走了,那婆娘浑身的肉气得上下直晃,扬着扫帚把追了出去。此时的后台上,只有一个人和唱戏不相干,这人就是那个乔家的邻居,何兴。他先生这会儿正气定神闲地盘腿席地而坐,低头翻看着泛着霉黄的线装话本儿。要说这大木箱子内的宝贝儿可了不得,那是一本本明清时代的皮影戏手抄戏本,它们跟着老辈艺人在关中大地上闯荡了不知道多少个春秋,那可真比赵德娃的性命还重。喜鹊爱跟爹斗嘴耍娇,要跟戏本子争宠,可丫头心里有数得很,木箱子里的东西谁都动不得,替她瞎子爹看得紧着哩。可唯独这何兴是个例外,喜鹊见着这何叔就憋不住要笑死,总觉得他像是亮子里走出来的桩桩子。这何叔,爱穿个黄兮兮的白褂子,皱巴巴的衣角半掖半藏,过耳的一头披发稍有凌乱,赶紧就在自己手心中吐上几口吐沫星,再用双手把头式仔细抹成齐刷刷的中分,真比女人还讲究呢。他那嗓音、那身段儿,也女里女气的,到是的确还能来上几嗓子不错的闺女旦。听刘爱多谝闲说,此人原先家在秦岭分水岭南边的广货街,离爱多嫂子娘家好像不很远,游手好闲是个老光棍,也不知为了个啥,几年前盘下了乔家隔壁的空房。他自己说,他是冲着小学校的民办教师的岗位,没成想,人来了学校却搬下了山,扑了个空,搓气的很。这样看,这何兴也算半个文化人。 “哎,背得很,吃屎都轮不上热的。”何兴很少粗话,也就喜欢自己禳自己,山里他少有居住,到处浪,喜欢扎个文化人的势,他也的确具备那个酸劲儿,整天走街串巷倒腾自写自编的几十本介绍陕西关中的风俗小册子,要说相对固定的摊位就算兴庆公园的沉香亭台阶下,逢周日上午,5个元一本便宜的很。他也算纯是靠卖字养活自己,比城里的好多文化人还像个文化人。 瞎子娃稀罕识字断文之人,喜鹊更不弹嫌他。何兴津津有味读本子,就由他翻看。不过,瞎子娃特意交代喜鹊,谁愿意看给看,但注意不许让人手指头蘸口水翻书页,糟践了本子不说,玷污了祖师爷可了不得。 还愿娱亡戏唱罢,要休息片刻,后面接着的才是本戏。因为是喜丧,本戏就不一定非得演苦戏了。薛志明两口子急火火奔到后台,恭恭敬敬给摆上四色点心、瓜子干果犒劳,不在话下。 “老薛,大孝子啊。”村长抹了把脸说。看得出,村长这回儿算是过足了戏瘾。 “罢咧,罢咧。大孝子实不敢当,咱就是不敢忘记祖先的恩德呀。”薛志民忙不迭地给村长上了一颗芙蓉王。薛家婆娘早就把一身的披红挂绿卸下了。这女人实在胖,满脸的汗,稍一动就地动山摇的。反观薛志民的身板儿却连他婆娘的一半也撵不上,骨瘦如柴像只南山的猴儿。仔仔探头探脑溜到亮子后面一探究竟。 “不祉难安啊。”何兴不知啥时站在了李少波身后。 “是的,是的。”薛家两口不停散烟。 喜鹊怕蚊咬,戏台上,被她点上了一圈的栗花火绳。皇峪里盛产板栗,艾草更是漫山遍野不稀罕。这栗花火绳,二尺多长,多由各家的老婆子们手工搓成,粗细、长短像极大姑娘的麻花辫子。点燃后,幽幽青霭中,自带一股板栗的焦香味儿,天然环保,远近一绝。过去这栗花火绳主要出自秦琼寨,而皇峪寺村人则擅长种蔬菜,挑着担到山下的上王村贩卖。过去,两村的娃就喜欢隔河对骂: 皇峪寺卖菜,出来一伙妖怪。 秦琼寨卖绳子,出来一伙野骡子。 现在秦琼寨废了,皇峪寺村就把这制作栗花火绳的手艺接了过来,生意出奇的好。种蔬菜太劳人,行情好一时、哈一时,现在谁还愿意废那个神了? 李少波将唢呐端端地放进琴匣子,站起身直了直腰,不紧不慢地向主席台的废墟后面走过去。 栗花火绳升起股股青烟,映射在亮子上,摇摇曳曳。挑线把式闷声不响低头立在挂绳边,为后面的本戏装配人偶。头茬、桩桩挂成一串,齐上齐下地蹦蹦跳跳。这些上等牛皮制成的人偶,经年累月,越发柔和、油亮,那质感就好像鞋匠老师傅的皮围兜。突然,羞布娃娃突然脸一沉,收起了她诡异的笑脸。定睛一瞧,却是仔仔捣鬼,这小子嫌热,把脱下的背心给罩在了通神的上面。瞎子娃怀抱月琴调弦,硕大的喉结在喉咙里上下滚动。天外的雷声不知是该操心还是该期待,就怕老天爷没啥准头,劈头盖脸的一通乱来。 李少波站在阴影里,脸冲着一堆碎石烂砖,瓦砾中的一大片虫鸣声立刻停止。他长吁一口气,抖抖身子,跟着把皂色免裆裤的裤腰挽紧,整了整对襟的粗布衫。这时,一个长长的黑影慢慢地在他的身后压了上来。 “该摊牌了,黑田君。”一口地道的关西口音,字字句句好像砍木头,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娘娘腔。 李少波双臂交叉在前,身体纹丝未动。长时间的沉默,一头胆正的公蟋蟀率先试探了几声,随后便是一片夏虫的大合唱。 “黑田君,若非情势紧急,我岂能现身?”何兴迈腿跨入了阴影,与李少波并排而立。那边,张村长又戏瘾难耐,半掐着嗓门过戏词儿: “先生,我大哥有书,应急速起兵,还有何事不美?”是《走西川》中,张飞,张翼德的念白。 李少波神情漠然,过了片刻,他才侧过脸来看了眼,身旁并行而立的正是何兴。 “现身?”李少波闷着头冒出一句来,“公子以何身所现?又所为何来呢?”李少波蓦然抬起头,像电杆头上的猫头鹰发现了田鼠,两只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他双眼直视何兴。“六代目?七代目?”他嘴角一提,“还是田冈满?”李少波一撇嘴,“神户的大码头看来还是忒小,我听说山口组到底也没有盛得下大公子啊。” 何兴的脑袋微微的后仰,下巴壳上翘,用上眼皮把自己的两道目光压住。“妈的,看来你这家伙早就认出我啦?不吭不哈的,快二十年没见了,还是那怂势子,蔫怪蔫怪的。”他没来由地想笑,可笑不出来。 “即使在这皇峪沟里,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吧?”李少波不紧不慢道。 “别废话了,黑田君。事不宜迟!”何兴一双细眼里闪出两道寒光,像一头饿极的狼。“再不联手干,就会丧失良机。” “田冈满,你这是什么话?高桥不是被你们所害吗?”李少波抻抻脖子,“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那双黑眼再次闪现,在信可乐也亭,在寻宝记酒店,在车窗外细雨霏霏的的浮光掠影中。要不是在和平饭店的侧门,遭遇警方的突袭而意外逃脱,他黑田也许早就被报销了。 今天这戏,是李少波和刘文化搭手撑的亮子。就在他顺手把喜鹊递给的羞布娃娃挂在亮子横杆的端头之时,他蓦然一惊。不会错,他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那双眼!那人别进了校门,同时,那两道令人胆寒的瞳孔也一同闯了进来。陈老六、周密,哼哧哼哧地在关大铁门。现在那一对眸子,同样挂在在幕布的另一面,和大家伙一块儿等着看后面的连台好戏。这老六也是,费那老劲关大门干啥呢?又不收门票,何必多此一举? “高桥是败类,不足挂齿。”何兴不屑道。“这家伙见利忘义,差点儿让‘樱’社玉石俱焚。” “‘樱’社?”唢呐李犯了迷糊。吉野河的樱花,还是凉风垭紫荆花?为什么连草香和泥土味儿都一模一样?文子妈妈牵在手里的孩子,一边是田冈满,一边是黑田。啊呀,文子妈妈摔倒了,快扶起她。那一头的乌发,是吉野河的瀑布啊。 “黑田,借一步说话。”田冈满说道,几近命令的口吻。 吉野河乱花迷人。黑田揉揉双眼,抬腿迈过残垣的豁口。斜对面,也就有个二百来米左右,牛自发家破败失修的门楼子下,一盏昏暗的绿搪瓷罩吊灯挂在那里晃来晃去。几乎所有长了翅膀的虫子都被招引了来,它们如同疯了般上下飞舞,挥霍着短暂生命旅程中的终极狂欢。老天爷正打此地路过,惺忪睡眼一眨,半空中顿时电光骤闪,一阵闷雷隆隆滚过天空。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崖脚下走不多远,就到了牛自发家门楼对面的神龙潭。此时的潭水,如同开了锅似的黄汤,不停地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儿,闷热无比的一个大蒸笼。 “‘樱社’就是咱们日本现代版的‘黑龙会’。”何兴的嗓音将将盖过汹涌的潭水声。这里,除非有鬼,没人来偷听。他接着说,“长话短说。战后,‘黑龙会’遭占领当局取缔,‘樱社’几乎在当天就秘密成立了,其幕后的势力之大一般人无法想象,远超当年的‘黑龙会’。这么说吧,几十年来,‘樱’社的掌门人全都是些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何兴左右张望了一下,把嘴凑向李少波的耳边。李少波下意识向一旁撤了半步。他并非厌恶对方嘴里龇出的两颗长牙,也不是受不了扑面而来的一股葱蒜味儿,他只是不习惯有些人干啥都煞有其事的那一套做派。他跟他的义父,田冈一雄一样,讨厌一切男人间的近距离接触,有事儿就说事儿,又不是娘们儿,叽叽咕咕地咬啥耳朵?说到这儿,就不能不提一句,也是奇怪,一辈子对政客嗤之以鼻的田冈一雄,到头来却给亲儿子取名田冈满,说是为纪念头山满。这也就怪不得田冈满这小子对继承山口组的衣钵不屑一顾了。 “你晓得阴阳师吗?”田冈满问。这热的天,何兴不知啥时套了件中山装,布料已洗的发白看不出本色,肘部各打一块儿从牛仔裤上裁下的厚补丁,东扯西拉的线脚想必是滦镇鞋匠的手艺,胸前的贴袋插两只钢笔,笔帽顶起了袋帘,像两个小把戏在探头张望。在关中地区,可不要瞧不上这套行头:让人又敬又怕的物理老师,永远扶不了正的副科长等。而那些应时代潮流而生,如过江之鲫的终南山文人,为了靠山吃山更得扮上一付好派头,否则国学如何兴盛呢?看来,田冈满这家伙混迹关中民间,玩弄小隐于野的把戏也算是颇具心得,与永田町的主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走马灯般的轮流坐庄才是大隐于朝,把时代最强音吹奏出不着四六的低调儿,也算高人。 “阴阳师?”李少波脑海里一闪而过是严小鱼。这女人,老是算走算念叨,邪气的很。 “土御门的白狐之子?”李少波当然知道阴阳师。他瞄了眼牛自发家那边,门楼里有影子一晃,老榆木门吱呀声,就像来自上一辈子濒死的干咳,在睡眼惺忪中宣告不得安宁的一天的开始,啥秘密也兜不住。 “没错,安倍晴明的嫡传子孙。” “莫非是那位?” “当然。永田町官邸的长住客,暗地里操纵‘樱社’的一切,日本所有机器的运转无不玩忽其股掌之上。”田冈满抬手用中山装的袖口揩揩额头上的汗珠子。“假如我们这次搞砸,那阴阳师一定会托词辞职下台的。” “说他有严重的胃病呢。可是……”黑田欲言又止. “高桥是我们除掉的。”田冈满像只兔子似地立起耳朵。神龙潭已难以遏制,滚动的黄汤如史前怪物般迅速膨胀,一荡一荡地涌出了半人高的浆砌石挡墙。石崖壁上,黑魆魆的啥也不见,原始森林在低吼中摆动。 田冈满接着说: “你真正有运气。我们在上海的线人,第一时间得知了高桥手里的秘密并未泄露给你,上海‘樱’组织当即就停止了对你的追杀。要知道,‘樱’社与山口组是在高桥被除掉的第三天才达成秘密联手协定,所以你算是捡了一条命。以后,我们两家已联成了命运共同体,信息自然共享,各自的秘密当然也就不成其为什么秘密了。” “可是,”黑田抬手搔搔脸颊,小拇指处的断茬在倔强地晃动,像是被扎紧的一小段香肠。“田冈君,你是知道的,守规矩,是被我们山口组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不二生存法则。自我二十多年前喝下了渡边芳则的亲子杯,我个人的身家性命就全部交付给了这项山口组的圣神使命,矢志不渝,即使是组长,无论他是几代目,也再不能阻止去我完成这项终极目标,除非我死在这秦岭山中。”黑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田冈满没有打断他,黑田就接着往下说,“你当然知道,我在大陆隐姓埋名这些年,渡边芳则早已隐退,六代目司忍也当家十多年了,我虽与六代目还从未谋面,但他的所有指令都能通过若头传递给我,我只听从他,这绝不含糊,是规矩。”黑暗中,黑田嗓音干哑,脖子拧得像根短木撅,颈部青筋如几条生铁棍,不停地迸动。 “可真不愧是夜樱银次的儿子啊。可是要我说,如果六代目又被抓进去了呢?”田冈满嗤的发出一声冷笑,“你怎么办?听谁的?像宅见胜那样的不守规矩、不把老大放在眼里的若头,山口组是容不得的,按你们的规矩都得由头目亲自射杀,到头来,每次都给虎视眈眈的警察当局授之以柄,一举来个擒贼擒王。山口组总是改不了这种置气斗狠的小家气,怎么成大事?” 黑田差点没脱口而出。“斗狠,怪谁?你老爸田冈一雄‘剜眼田冈’的江湖绰号你难道忘了?”眼前这个田冈满,原本是最有望继承其父衣钵,成为山口组四代目的。 “头目失缺,还有紧急直系组长会。”黑田回道。咧嘴一丝苦笑,他接着说,“其实,我对高桥嘴里所谓的秘密没啥兴趣,他喝多了,谵妄之语而已。” “田冈君,”黑田偏起脑袋瞧了一眼田冈满,用试探的口吻问,“高桥这家伙把贵黑龙会或者现在叫做什么‘樱’社的奉若神明,他言必‘济世安邦’、‘尊皇攘夷’,等等。酒后更是口出狂言,他对我肩负的山口组《任侠奥传》的使命不屑一顾。” “《任侠奥传》?那张白纸吗?” “您是曾经的大公子,山口组的四样证物当然瞒不过您。” “四样证物?我岂能不知。所谓的四样证物,其实只有那幅手卷才是所有奥意之所在,其它三样,只不过是是影射、虚幻之物。”他照着黑田的胸膛轻轻给了一拳,“我更加知道,那手卷画心虚位以待,望眼欲穿啊。” “鹅池墨宝……”黑田的声音有些发颤。 “是啊,‘此书虽向昭陵朽,刻石尤能易万金。’”田冈满亲切地拍了拍黑田的肩膀。 “可是,你们不也冲着兰亭序真迹而来的吗?”黑田紧握双拳质问道。“可是,高桥君……”平饭店的茉莉酒廊,醉醺醺的高桥:“‘什么天降皇孙,什么神武天皇,都是骗人的把戏,’高桥瞪着红通通的眼珠,‘我就要得到那件宝物啦,’手一摆,‘比你那兰亭序的价值高百万倍!’” “呵呵,”田冈满乐了,“障人耳目的骗人把戏而已。” “噢?”黑田直愣愣直盯着面前这位不走黑道走政道的人。 “从佃良一手中接受四件物证,乃是你们山口组历届头目继承仪式中不可或缺的环节。四件物证,”田冈满又是一乐,“居然比天皇的神器还多一件!” 黑田脑子里嗡地一声。“啊?难道天皇的神器不止三件?你们到大陆来,是为了找寻那丢失的第四件圣物?”黑田惊呼道。 “你别天马行空了,黑田君。”田冈满蓦地收住了笑脸,肃然道:“樱社的天命是捍卫日本国格之本源。” 黑田像泥鳅般左扭右扭,浑身都是不自在。他实在学不会与自称干正经大事儿的人打交道。 “八坂琼勾玉的正面,藏着秘密,那秘密就在这山沟里啊。”田冈满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兰亭序真迹现身之日,也许就是大和民族颜面扫地之时。”他连吁带喘道。 黑田默然,胃囊中再次泛起似曾相似的恶心。 “黑田君……”就在田冈满鼻翼翕动、嘴角微微一咧正要开口时,突然听得一声异响,仿佛是那种被湿棉被捂着的闷响,说不出是远是近。俩人同时下意识缩起脖子,抬头望向头顶上的断崖。 光溜的白石断崖上闪着微光,岩缝中,一颗黑松魑盘虬结,如苍龙入海般悬于崖壁之外,一簇簇小脑袋般的塔状针叶在剧烈摇晃。 “土地梁那边啥塌了?”黑田的目光越过牛家门楼。若是在明月皎洁之夜,站在此处北望,就可见土地梁龙脊时隐时现,蜿蜒直上青华山顶,千年古刹卧佛寺,与律宗祖亭净业寺,成东西拱卫之势。 “卧佛寺空下几天没人管了,明儿个得赶紧回,否则,被管理局扣工资划不着。”黑田喃喃自语,低头看着金灿灿的栾树花序在地面飞卷。校园内,一排冲天白杨发出阵阵干脆的哗哗声响。 “多半是薛家的新坟塌了。”田冈满对黑田说。突然,他像是被针尖刺到一下,两条细眉如同被切断身躯的蚯蚓般不停地扭动起来。 ------------ 第五十章 六代目登场 田冈满要求黑田忠之立刻跟他一起回中营。 “到了你就知道了。”田冈满闷下头,顺着牛家西墙根下的土路向中营走去,丢下黑田兀自愣神儿。此刻的皇峪寺村,像是掉进了枯井中,死一般的寂静,一切都断了生机。戏班怎么哑了?群山退于幕后,夏虫都闭了嘴,风婆娘也不闹了,树梢更是被捆住了手脚。可就是空气愈发的沉重,压得人心头沉甸甸的甚为不美。 “可是,”黑田到底还是跟了上去。丝弦声欲起又灭,满世界的萤火虫画着毫无逻辑的线条。“可是,救场如救火,戏还没唱完呢。”黑田跟在田冈满的身后,边走边嘀咕。 “煽起,煽起!”陈老六撕扯着嗓子煽火。“鼓劲儿,鼓劲儿!”有人带着酒劲儿帮腔。关中人家过白事儿,看重的是“打怕怕”,要不停的闹腾,尤其夜里戏班子更不能有分秒的停歇。当然,主家与看客都得大气,十元、五元的票子,必须时时给戏家续上。 田冈满放缓脚步,边走边说。“黑田君,坟既塌,则天机必露,你难道没嗅出最近村里的空气有多么的不对劲吗?” “天机?风雷七十二钉阵吗?” 田冈满一摆手,“扯淡的厌胜术,都是别有用心、转移视线的愚民鬼话。”他凑近黑田道,“到了再说,他们都在屋里等你呢。”田冈满扭头迈大步而去。 黑田一愣。 “他们?等我?谁等我?”黑田不敢迟疑,紧跑几步。牛家那盏白炽灯晃来晃去却发不出多少光亮,门洞内愈发昏暗。窸窣声响处,有人影闪出,一丝淡香拦住去路。黑田刹住脚定睛一瞧,见对面站着严小鱼,手摇麦秸团扇,一声不响地上下打量着李少波。一小枝金桂挂在扇柄上跳来跳去。 “哦,是牛嫂呀,”李少波笑言笑语道,“咋不看戏?” 这女人怔怔地看着黑田,未吱声。女人的裤脚边现出一只兰猫,那猫好大,两颗溜圆的眼珠子炯炯放光,歪着头瞧着黑田。 “天下灵人哄闷人,有啥看的?”严小鱼轻轻扬了扬潲色的扇子,过肩的发梢被捋到月牙般的耳后。背后那盏白炽灯突然发神经似的爆亮,却哪里真有灯花姑娘跳下来?山里的电压高低无常,考验所有电器的皮实度。严小鱼打了个哆嗦,门洞重归昏暗,猫也不声不响走了。草窠中,一头虫子像傻子似的在嘶鸣,脾气暴躁的很,看来,哪一行也不缺易怒的二把刀。 “嫑开小差哦。”这女人迷迷糊糊的半句话,也不知说的是啥。而后,她神经质般蓦地一转身,冲李少波点着扇尖一字一句念道: “红伞伞,白杆杆,全村躺板板儿。” 几句女儿国的歪经念毕,她眼皮子始终未抬,扭身朝着薛家白煞煞、空无一人的席棚走去。女人的腰身被碎花的短袖衬衣绷得紧紧的,浑身上下的小扣子也像是要挣断细线,飞出去了事。 按说,今儿一大早已然出殡,过事的席棚立马就该拆的拆,该搬的搬。就因为薛家的孙子加钱续了几场皮影戏,孝棚子就只能再立些日子,以备不时之需。可说实在的,现在谁还不都是忙忙儿的,哪儿有那么多闲功夫。这不,来吃席的外村人,一通酒足饭饱后,立马就大呼小叫开着蹦蹦车撤了。到了夜黑,就剩下几条有人家、没人养的土狗围着七星灶台开例会。炉膛中的余烬偶尔噼啪爆响,能把它们惊得跳起来,这例会的严肃性也就根本谈不上了。 黑田赶到村口,在大板栗树下追上了田冈满。蒿沟里传出来低沉的呼啸声,听起来不像是风声。 石拱桥上有个人站在那里,是冯思远。小伙子睡眼朦胧地站在石拱桥上,不知在干啥。一头失群的麂子立在桥下东张西望,发出嘤嘤的鸣叫声。冯思远抻起双臂、张大嘴来了个大哈赤,可就在这节骨眼上,一个闪电如刀劈般划过夜空,紧接着一个炸雷,差点惊掉小伙子的下巴。小麂子吓得弹簧般跳起,一窜一窜地顺着河边逃去。 黑田哈腰跟在后面,躲开大道,顺着乔家的竹篱笆墙外,绕到最西头。柔软无刺的南瓜藤蔓上,朵朵肥厚的黄花盛开。两人一前一后骗腿跳入院子。乔正海家乌漆嘛黑没一丝亮光,山墙根下,一堆半拉子棒棒桶歪了一地,剩不多的几只蜜蜂,粘在脏乎乎的筒帮子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乔正海这一向跟弓幺儿学习古法养土蜂,也不知道今晚出了啥事故,光顾着看戏,这一河滩的土蜂看来全部翻车了。 几滴雨点试探着落在遮阳棚上。乔家的朱漆铁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两家的场院紧挨着,无任何分隔。俩人正悄悄要过去,黑暗中,有个声音突然发问,把两个男人吓了个哆嗦。 “吃面不呀?”干瘪的声音从地下冒出来,一口浓痰在井底翻滚。“优丽,客来咧,赶紧下面。吭…吭”撕心裂肺的咳嗽将半截子窗帘布掀起,老牛般的喘息,细弱游丝的哼哼。这马优丽的婆子妈,身子从来就没个舒坦的时候,夜里尤甚,秋后更加不堪。 田冈满领着黑田来到自家的门前。这老天憋了太久,豆大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毫不客气地砸了下来,雨脚落在地面上,登时腾起灰蒙蒙一片,尘土的腥气味儿立刻充满鼻腔。紧接着,地面上瞬间就泛起大片的水沫,水沫迅速聚拢在低洼处,跟着汇集的水流匆匆忙忙打上几个旋涡,找对方向后,立刻毫不迟疑地纷纷向着金沙河冲去。挂在外墙上的几根落水管,像是一泡尿憋了大半夜的老汉,紧要时也就不三七二十一了,哗哗地只管向外喷水。 何家与乔家,两墙之间有个窄道,仅可容一人勉强侧身通过,这小小的空间被乔正海见缝插针,各种不常见的家伙什把这里塞的满满当当的,像个杂货铺。 田冈满也早就洗白了身份。不谋而合,他也是通过平台上东南某系无所不能的神操作,花了一笔不菲的代价,得到了宁陕县江口镇油榨沟村一个老光棍何兴的身份。那油榨沟到底能榨出多少油,田冈满不清楚,反正,除了户口所在地去不得,其它地方都无妨碍。多年前,他赁下乔家东隔壁的空房,基本上也都闲着,门前的场院则任由乔家两口子做农家乐的营生。 一道闪光照亮木门。田冈满摸出一把钥匙,将脸凑了上去,闪电过去了,一道黄色的光从门缝中射出,蜡黄的宽脸被分成阴阳两半,湿漉漉的黑发搭在脑门前,一条斜疤劈过鼻梁。田冈满咔啪一声打开了铁锁,悄悄推开木门,没发出一丝声响,老门轴当然被膏了蜂蜡,难怪一股泡桐花的甜味扑鼻。屋内亮着灯,黑田跟在田冈满身后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半边盖的厦房,仅一间桩子宽窄,没门楼更没厢房,与隔壁乔家联排的三间桩子比较起来,寒碜的不是一点两点。看起来前面的主家日子过得也恓惶,搬到山下的滦镇重新来过,也许是个好机会呢。 一盏白炽灯泡发出若明若暗的黄光,直溜溜挂在厦房的正当中,房间内无遮无拦没有顶棚,黑黢黢的木梁裸露,成了蛛网的天下。一面坡的灰瓦顶铺的还算规整,遮风挡雨不在话下。屋内空荡荡的,一张变形严重的八仙桌靠在南墙的正当中,桌沿儿四角磨得溜圆,左右两把木凳更是不堪,虽是官帽四出头的款式,不过谁有勇气去尝试落座呢?抬眼看,一副中堂两边挂,却是颜公正楷,墨迹虽已发白模糊,但丰腴雄浑之神韵犹存,凛然不可侵也。 上联:行到水穷处 下联:扑通一声响 横批:你来了吗 一道雷电闪过,灰瓦的顶棚四处漏光。黑田大吃了一惊,见一男人面朝内,腰板儿笔挺地站立在那里。门外的雨声大作,屋内却无丝毫凉意,又潮又热。田冈满只管低头弹弄身上的雨水,黑田打量着那个背影,不知如何是好。 “早立秋冷飕飕,晚立秋热死牛。”那个背影说道。“这天要热死人哩。”背影转了过来,冲黑田咧嘴一乐。 黑田惊得目瞪口呆。 “马教授!”他几乎要惊呼起来。 “嘿嘿,唢呐李,好把式呀。”见马建设逼了过来,黑田下意识地连退几步。“一曲‘黄土情’吹得感天动地,让人心潮澎湃不能自己,真不愧是滚地雷呀。” “这……他……”惊慌失措的黑田,扭头去找田冈满。 田冈满双手将头发向后一撸,浓密的黑发间水光闪闪。他咧嘴笑了起来。这是那种有理有据的笑,是可以被挂在脸上计量的,要多少都有,只是不要离开那个特定的圈子,否则就一文不值。 田冈满把马建设教授介绍给黑田,郑重其事,好像递交国书。 “马建设,马教授,”田冈满耸耸肩膀,朝二人两手一摊,冲黑田道,“他,就是你们山口组的头目,六代目,司忍先生。本名,筱田建市” “啊?”黑田傻了,脑袋里登时涌进来一窝蜂,嗡嗡地乱响个不停,他感到自己完全失去了分辨能力。田冈满则丝毫不理会呆若木鸡的黑田,像是枝头上的一只鸟雀,不停地聒噪:“司忍接替了五代目渡边芳则,现在是山口组的六代目,……” 马建设一摆手。 “不才司忍,山口组六代目正是鄙人,大陆化名马建设,震旦大学天文学客座教授是也。”这司忍双腿并拢,一脸肃然地对着黑田侃侃道来。不用说了,这搜肠刮肚地卖弄生僻词汇,可不就是山口组的金字招牌吗?这一招儿,对付小毛贼特别灵。“组祚即位礼正殿之仪在新开地的凑座举行,那是在乙酉年的仲夏,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夜,永田町来了三位大人,他们是……” ------------ 第五十一章 太阳下的两个孩子 “凑座?”黑田一个闪神,“没在须磨的割烹料理店啊?”他使劲挠头,头皮发出一阵风吹落叶般的刷刷声。司忍的眉尖微微一挑,田冈满则焦躁地一摆手,转身走进右侧的一个小门。那是一间带窗户的卧室,类似黑田在卧佛寺的门房小屋。 “那时,‘山一抗争’刚刚结束,延命轩太惹眼了。”司忍从西服内袋中夹出一只白色信封,伸手递给黑田,“你看看这个。”难怪这马教授总喜欢派头十足地一手插在裤兜里侃侃而谈,原来,作为六代目的他,其左手也老老实实地缺了一根小拇指。所谓极道,说的再漂亮还是黑社会,其立命的根本就是效忠,与勤王志士那些老前辈们相比,没啥新花样。 “按规矩,我必须以此向你验明正身。”司忍努努嘴,敦促黑田打开信封。“那时的你,刚被渡边五代目派到这边,接替首席卧底之要任。” 黑田不慌不忙地将信封的正、背面仔细查看一遍。他注意到,信封正面的右上角有一枚钤印,那是被黑田刻在骨子里的标记:山口组黑色三菱纹组徽,中间一笔加粗并烫金。信封背面不起眼处,印着一枚菊花纹章,那是一枚“阴十四菊”水印的徽章。 信封未封口。黑田用食指和中指将信瓤夹出来。两张彩色照片,一大一小,小的那张四寸有些发黄,用的是柯达相纸。另一张大很多,应该是六寸规格的,用的是富士相纸。两张没过塑的老照片,其表面颗粒感十足,不见丝毫褶皱,边角完整,且锋利拉手。 对黑田来说,山口组的极道仪轨并无丝毫违和之感。 那张六寸照片是继承式的最后一个环节:新头目接受物证。四件物证被盛放在一个桧木盆子之中,原木色的浅帮上,扎三道紫铜箍圈。六代目司忍身着白色丝麻质西服,暗花白缎衬衣,黑底灰斜纹的领带,头发梳的纹丝不乱。照片中的六代目,不是眼前这位马建设—马教授,还能是谁? “继承式选在凑座,不会是为了观看大文字烧吧?”黑田仔细端详着照片,自言自语地说道。 司忍一愣。 “黑田君你没搞错吧?凑座可是在神户啊。不过那天也的确正赶上京都盂兰盆节的五山送火之日。”不愧为山口组六代目,司忍即使眨巴眼,也显得异常认真。“那天晚上,咱们神户满街都是牛肉铁板烧,烟雾缭绕喷喷香,否则我也不会选这么个鬼日子。”司忍扭头瞅了眼身后,那小门隙着条缝,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田冈满那家伙捣鼓啥呢?“京都城的鬼魂们都赶着过完节回阴间呢,烧堆大火给照个明也理所应当啊。”司忍接着说。 “嗯,”黑田继续端详着那两张照片,他突然眉头一蹙,“来了好多人啊。”他嘟哝道。 “虽然不想声张,可也不能得罪人呀,毕竟在江湖上一个体制内混的嘛。可你知道,”司忍收起嘴角上的得意,“照片是关于秘密的秘密,那上面露脸的人越多,别人知道的东西就越少啊。” “这……”黑田冲着司忍指点着照片,脸憋得通红,舌头也不利落了“这不是……阿倍先生吗?” “是啊,怎么啦?”司忍的两眼放光,兴奋异常,脑门也越发光芒四射,却不想冷落了头顶上稀稀拉拉的几根发先生。 “啊?他一个世袭的政客,体制外的大阴阳师,给您授予咱们体制内的秘密证物?那可是咱们山口组世代相传之信物呀?据我所知,即就在咱们圈内,知者也寥寥无几呀。我也是在接受使命的那天当晚,在须磨那间割烹料理店,才第一次得以亲眼所见的。五代目向我交代那项绝密的任务,那空白的任侠奥传,为了兰……。”黑田突然打住了嘴。这些年来,除了可怜的高桥君,黑田没和任何人讨论过那件绝世墨宝。他默默守候在秦岭深处,在他心目中,那墨宝风惊苑花、雪惹山柏,早已化成一挂飞瀑,那飞瀑倾泻而下,是文子妈妈的一头乌发?是脊背上雕佑西那“神女与龙”的入墨?而任侠奥传手卷画心处的空白,才是山口组之所以百年屹立不倒的春秋大法。什么《暴力团对策法》?什么《铳刀法》?政客大人们不能总闲着吧?不得隔三差五地跑跑龙套、敲敲边鼓?谁不知道,失去了山口组这条鲶鱼,岛国将了无生机。 “惯例呀。”司忍说道。黑田这才注意到,马教授今天没戴那副金丝镜儿,挺括的鼻梁被推到了前台。“这是日本各码头党派财阀之间的惯例呀。不过也难怪,当年作为义子参加了田冈一雄三代目的继承式,你那时还碎太太,根本不记事。”一个不小心,司忍露出了长安口音。“你知道,你的义父,田冈一雄的继位仪式都有什么大人物参加了吗?” 黑田懵懵懂懂地摇摇头。 “说出来没人信。”司忍晃着伦巴狐步般的精致小脑袋,这小脑瓜一定是茫茫宇宙中的一个奇点,体积无限小质量无限大,当个天文学教授那还不绰绰有余?“看这张。”司忍从黑田手里扯过压在下面的那张四寸照片,更加使劲地摇晃他的奇点,嘴里啧啧有声地咂摸个不停。 “除了山口登的原班人马,以及一帮子与田冈一雄“交杯盟誓”过的兄弟,看到吗?另外同时来了三个大人物。这三人,你说咋?说出来能把人吓死,其中有两人后来成为了自民党的党魁,也就是日本国的首相。” “首相?”吹唢呐的职业习惯,越是吹得情绪激昂,越是吹到了高潮,黑田的双唇就屏得越紧,下巴壳绷得像个小铁铲,中间必须得窝下去一个明显的小坑,小坑越深,表明吹的功夫越高。 “真的吗,谁呀?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任凭黑田多使劲,脑核里咋也抠不出一星半点的相关记忆。田冈一雄到了暮年时,黑田还是乳臭未干呢,可这位三代目总带上他这义子去见见道上的世面。而田冈满,田冈夫妇的独生子,自打去了东京上大学后,再也没回到神户一步。听人说,阿满这家伙迷上了演戏,经常翘课跑到东京的池袋以及下北泽,跟着那些乌七八糟的小剧团跑龙套,乐此不疲。田冈一雄夫妇也是实在没辙儿,恨铁不成钢。 “哦。”黑田哼了一声。马建设必须自己证明自己的身份,否则,下面还怎么玩? “那三位大人物,”马教授仰视着屋顶,就好像大人物们就蹲在房梁上。“一个是佃良一,另外两人分别是岸介信和佐藤荣作。”司忍干咽一口,好让呼吸跟上来。“佃良一也是自民党议员,实力派。此人咱们可按下不表,你知道这位佐藤荣作是哪位?” “后来的首相呀,你刚说过。” “没错,第61任、第62任及第63任,从1964年到1972年连续三任,一共当了8年的日本国首相。但是,”司忍的话锋掉转之快,好像西班牙探戈滑稽的甩头般敏捷,让人猝不及防,“你知道他哥是谁吗?” “他哥?” “他哥哥就是最右侧这位岸信介,”司忍的手指头在照片滑动着。“拍案惊奇吧。哈哈!” “岸介信?”黑田思忖着,脑子里完全一团乱麻。 “对,甲级战犯之一,当年与东条英机等并称‘满洲三只乌’,后来的日本国第56任、57任首相。” “我的妈呀!”黑田一缩脖子。 “这两个人本就是同胞亲兄弟,只是弟弟佐藤荣作在小时候过继给了佐藤家,而改了姓氏。” “如此说来还真的是‘惯例’呢。但是,”黑田伸长脖子凑近照片,似乎想起什么来。他指着照片上站在佐藤荣作左边的那位,扭头对司忍说,“这位岸信介先生我好像见过呢。” “可不是吗?你参加了三代目的继位仪式呀,不过呢,你那时还太小,一定是在田冈夫人的怀里参加的吧。”司忍干咳几声,多少掩饰了自己有违身份的猥琐。“哎,不对呀,当年田冈一雄出头,与扰乱战后日本黑市的高丽人拼死奋争而一举成名,二代目过世,田冈一雄随即被山口组兄弟会推举,成为了三代目。那是1946年6月的发生事,你还远远未出生呢。”司忍的嘴角堆起一丛丛的褶皱,看起来像是沙漠中的某种蜥蜴。“ 照片上的那位安信介,黑黑的卧蚕眉一高一低,几乎占据了额头的半壁江山 “不在那仪式上,”黑田完全记起来了,“是在多摩的福生市。” “哦。是吗?”司忍对着照片若有所思。小门里发出稀疏的响动,有个身影忽长忽短地映在门缝内的土墙上。 “我与高桥君同为胡兰成先生的关门弟子。那时,高桥修金石,而我则专攻中国书法。” “对,这事山口组里的弟兄都知道,羡慕死了。”司忍啧啧道。“从那以后你再没回神户,对吧?” “嗯,”黑田的目光重新回到照片,“这位安信介当年是胡先生的常客呢,绝对没错,就是他。当年,在先生的客人中,我和高桥对这位黑脸的安信介最没啥兴趣,我们喜欢和川端康成先生拉近乎,不仅因为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大名鼎鼎,更是因为川端先生没一点架子,总是喜眉喜眼的。他不止一次对我们说‘你们胡先生的书法,在日本,谁也比不上’” “那倒霉的大奖啊,佐藤荣作也得过,一九七四年的和平奖,获奖不久他就死在了一舞伎的怀里,也算是还了一辈子的风流债,呵呵。”司忍笑了笑,继续说,“某种意义上说,川端康成先生也是死于对美的执念之中,他说过,‘美就是悲伤和死亡’。所以,他和他的弟子三岛由纪夫都选择了自杀,挑战唯美。” 黑田不知说什么好了。 “说道三岛,有个事情得告诉你。”六代目向前凑了凑,“三岛留下了个女儿,当然是遗腹子。” 黑田一脸茫然。不是说,‘他与川端先生过分地彼此欣赏’吗?怎么会和女人生下孩子?再说,”他更加不解道,“三岛先生有没有女儿,和咱们何干?” “三岛的这个女儿,跟我们是一路。并且,”司忍用手指戳戳脚下,“她也到了这个小村子。” 今晚一系列的出乎意料,让黑田失去了惊讶的能力。他脑里显出一人,“莫非是她?可我还以为她是……” “再给你爆个料,”司忍手指头在那张继位仪式的照片上继续滑动着,“咱们这个阿倍先生,是岸介信的外孙,亲外孙。”他的口气不容置疑,开始有点六代目的派头了。“这就叫传承有序。”六代目露出一脸的得意。 这时,身后的一声大喝把两人吓得不轻: “阴阳师!” 黑田、司忍同时扭头看去,只见偏屋内闪出一人,却不是田冈满。 屋外电闪雷鸣,一场暴风雨不期而至。 ------------ 第五十二章 南山的猴,一个摇头都摇头 “不看啦?后面有好戏哩。”刘爱多摇一条绣花滚边的白手绢扇凉,她见周芸起身要走就问道。 “看这天怕是要下,得赶紧回去收被单,蜂箱也得苫呀。”周芸站起身子,扽扽衣角。“夜里头就不能指望我家那位,哪天不把自个儿灌倒?呼呼大睡到天亮,雷劈了房子也晓不得。”说话间,她人已出了校门,向右一拐,消失在夜幕里。 “夜里头指望不上,啥时候能指望嘛?嘿嘿!”亮子后转出了张书记,双袖撸的老高,端着大洋瓷缸子,一仰脖,咕咚咚灌下几大口。一场取西川唱下来,嗓子眼里冒火。“噗!”他吐出茶叶末子,“啥烂怂茶叶嘛,”他拧脸对王冬月嘟囔道,“也不给老六弄些好茶,挣恁多钱留着下子儿呀?噗!” “村长想喝好茶,上西安去呀?咱莫钱。”王冬月抄着胳膊撇撇嘴。“四川女人,到底还是勤快。”马优丽吁口气,端起身子,专心观戏。“就是,就是。”乔正海不住点头。马优丽白了她男人一眼,“你不去帮人家苫蜂呀?怕闪了腰?” 乔正海扭了扭。“咱可插不上手,弓幺儿真是一把好刷子,做啥活儿都撩。要不是弓师,咱们家那些窝土蜂能引得来?咋都比白峪的李木囊强多了,那货光能谝。”在他婆娘面前,乔正海随时能挤出一河滩的功劳。 “天上掉下来个表哥哥?”王冬月朝校门外努努嘴,笑道,“听说没?这回带来个白面书生。” “啥白面、黑面的,人家就是她舅家的一个兄弟,好像叫个朱嵩啥的。眼下蜜蜂秋繁,叫来帮忙。伺喂、调巢、加脾,事情多得很,多得很。那朱师傅也是个撩人。” “是个撩人。”兰若在后排跟学此地话。秦湘在一旁给兰若解释道,“撩人就是好人,能行人,此地方言。” 刘爱多立起身,弯腰掸掸衣裤。“我也回呀,莫带伞,不比你们路近,淋成个落汤鸡划不着。”她顺嘴问秦湘、兰若,“你二位老师一块儿回呀不?” “我们不急,还早,再看一会儿,反正回去也睡不着。”兰若细声细语回道。幕布上的光晕映衬着兰若,好一派光明妙相,刘爱多不敢直视。村里的女人们都不太敢和兰若套近乎,男人就更没这个胆量。她是那么的精致,就像城里女人的“LV的包包”。她身上有一种天然的距离感,却与拒人千里之外正相反,不是冷漠与生硬,而是那种可望不可及,好像秋风里最高的枝头上那最后一朵紫色的木槿花。凝脂般的脸颊,发丝掠过处,鼻翼熠熠翕动。 “卫家嫂子,马老师是明天的飞机回上海?”秦湘问刘爱多。 “嗯,马教授跟周密一趟飞机。”刘爱多左右张望,“咦,那两人呢?” “谁看见李少波咧?”张村长又晃了过来,嘴角燃着烟,磨盘般的铁下巴,如同刚刚收割的玉米地,胡茬子乱戳乱扎。“没有他滚地雷,等会儿我的‘张良归山’咋抽得上去。”他使劲嘬了几口,烟屁股咬在牙中一撅一撅,滋滋冒火,让人产生一把扯下来的冲动。 “老六也不知死哪去咧?”王冬月受了传染似的打眼四处踅摸。 “南山的猴,一个摇头都摇头。”兰若仰头看秦湘,“说的咋相?” “还行,有些醋溜儿。” 秦岭上空暗云涌动,阵阵雷声从山后传过来。夜空中,一只落单的秋沙鸭嘎嘎飞过。刘爱多来到台前,伸头向亮子后面张望。喜鹊正和挑线师傅装人偶;薛志明长一下短一下敲着“渔鼓”和“呆呆子”;赵德娃怀抱着月琴,两只瞎眼骨碌碌翻滚,双颊凹陷,嘴里念念有词。这赵瞎子,头顶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的荣誉,那可真不是盖的。据说,他能把李十三的十套连台本戏全都“吃本”,看本百出,更不在话下。 “这‘五人忙’咋成‘一窝鳖’咧?唢呐李呢?”刘爱多嘟哝一声把头缩回来。她顺着墙边那些大白杨树下,绕了圈儿走出校门。 戏台下,谁家的婆娘大喊道:“挑线儿的他叔,给来一段骚戏嘛?眼瞅着下雨就听不上咧。”这是关中农村看戏的习俗。婆娘们平日里苦熬,难得也放纵一下。大唐遗风给长安女人留下的包容,域外之人无法想象。 “就是嘛。”几个老娘儿们随声附和。 “就是嘛。”兰若也跟着咯咯起哄。 “不准。”张村长一声呵斥,迅速压制住不良的苗头。面对村民,他有一脑袋的预案。“好好听戏。”张村长背双手转到亮子后面。灯影下,丝弦又起,就仿佛从来就没有停下过。 “王为你进山不得见, 你为何奉琴乐危安? 气哑咽喉叫不喘, 倒不如一死丧黄泉。” 张村长堪称天赋钢音。他双手脸一抹,马上就入戏。女人们刚被他劈头吼过,一个个气得鼓鼓的,不听! 刘爱多出校门立马左拐,天太黑,她可不敢抄河边的近路,还是老老实实走村道安生。开始起风了,满世界的黑影子在剧烈摇摆,树叶哗哗作响。薛家的露天席棚紧绷的帆布围挡被风撑的溜圆,像是也灌了一肚子的黄汤。说是喜丧,席棚还得是白色的。走着走着,刘爱多突然收住脚,身后有人。她紧捂住胸口,壮胆扭过身。 破烂的铁栅栏校门被风吹得铛铛直响。影戏的那点光漏到这里也就比萤火虫的屁股亮不了多少了。陈老六家门户紧闭,眼瞧着打谷场那边,歪歪扭扭竖着俩影子,一个不用猜,是弓幺儿的婆娘,那股子邪气劲儿,陕南女人没得跑。另一人细高个子,比周芸高出一大截,当然不是弓幺儿,是谁呢?刘爱多赖得招是非,一撇嘴扭身而去,山风跟着她跑。 “走吧。”那男人低声说。 “‘他’来了?” “嗯。说在石佛下等我们。” “符呢?” “人到符到。” 周芸心中一喜。 自打回到皇峪寺村,三人就没一起碰过。半月前,三人一同跳下了京都清水寺的舞台,有惊无险地赶上了大阪飞往西安的班机。到了西安咸阳国际机场后,为了遮人耳目,‘他’先行一步回村。周芸则带着雪村取道子午峪。直到今早,弓幺儿对她说薛家请他帮忙挖墓穴,周芸知道,‘他’要行动了。哦,对了,雪村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朱松。这京都建仁寺的和尚真是鬼机灵:竹、松谐音,岁寒三友,正与他先人,雪村友梅暗合。 ------------ 第五十三章 斜坡墓道上的小圆夯 冯思远脚下忽然蹬空,一个大头朝下,稀里糊涂地就掉入了黑洞洞的墓坑中。一道强烈的闪电在土地梁的上空撕开了一道口子,瞬时间把薛家的墓坑上下照的通亮,墓坑直立的四壁像是刚切下的神仙粉儿,在水光油亮中微微打颤。 冯思远四仰八叉地躺在墓坑底一动不动。他在奔跑中和着雨水跌落下来,老天爷厚待年轻人,也亏得他腿脚利落,加上坑底垫着一层落棺时顺下的虚土,冯思远虽不免有些晕头转向,但稍缓了一会儿,就自感无甚大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脸上,生疼生疼的,眼镜腿儿却依然坚守着那形同虚设的塌鼻梁上,鼻托上的创可贴关键时候发挥了作用。透过水雾,冯思远呆呆地望着上面的四方口,一时间有些迷糊,有一种趴在墓穴上面往下看的错觉。干嘛?今儿早上不是看过了吗?和周密一起。牛师傅封堂口的绝招还真是名不虚传呢。 “周密这家伙,到现在也没见个人影儿,挨家挨户道别呢?”想到周密明天就要离开皇峪寺村,冯思远心头一坠。他反手向后撑住身体,努力往上欠欠身。薄薄的一层虚土下面,他毫不费劲就摸到了那些圆溜溜的突起。 今早,牛自发坐在土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他和周密,正巧那时的光线好极了,把坑底的北半边照得通亮。这下面也太不寻常了,想不被人关注到也难。只见坟坑底上排列齐整的圆圆突起,就像刚出笼屉的馒头似的一个挨着一个。牛自发和弓幺儿两人哼哼唧唧唱双簧,其实就是打马虎眼。 “标准的小圆夯,你看,那就是斜坡墓道。”周密对冯思远耳语道,“我猜是典型的砖券前后双墓室规制。” “神龙模式?”冯思远差点惊叫起来,赶忙双手捂住口鼻。眼前显然一座古墓啊。换言之,薛家新坟可能在无意间打开了一座古墓的入口。 “没错,和唐薛绍墓室一样,下帝陵一等。”周密插着腰指指点点,那派头绝不比CCTV上的三星堆的网红队长差半分。 “下面难道有个地宫吗?”冯思远探头向下张望。 “一切皆有可能。”周密沉默了半响,回答道。 头顶上的一方天空刷了黑漆,一个响雷炸过,土地梁如空转的打谷机般战栗不已。没一会儿,天闭地合,一切重归死寂。顺坑壁溜下的泥水汇成一道小小的沟渠,汩汩地不知流到哪里去了。 突陷如此险境却依然镇定自若,冯思远差点要被自己打动了,看来,北大正能量的鸡汤该喝还得喝。冯思远咂咂嘴,此时的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是心中那个猜想,或者说假设、梦想,在支撑着他的一颗大心脏,因为他嗅到了真相的气味儿。 今早站在墓坑边,一个念头如醍醐灌顶般从天而降。他没向周密透露,主要是盘算着找机会约上秦湘、兰若二位老师一起,仔仔细细做一次深度复盘和推演。对了,能请上那位马教授参加,触类旁通,才最好。捅破窗户纸的好奇心都在窗外。 冯思远索性继续躺下去,任由滴滴答答的雨水打在脸上,正好清醒头脑。 “怎么没早点看出来,薛家的这个新坟,不正好就在秦琼寨与敬德寨两点连线的中垂线上吗?”冯思远仰面朝天,翘起了二郎腿。“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年轻人的阳气真旺盛,居然置目前的尴尬处境于不顾,还在东想西想。“我不信周密这家伙,能抗拒这个新发现的诱惑,说不定,说服周密一举放弃那个铁饭碗也未可知啊。”想到这里,冯思远的心结有了松动。 他曾萌发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根据秦琼寨、敬德寨这两个古村落遗迹,反推出唐贞观年间翠微宫的宫殿群的中轴线,然后再按图索骥,找到翠微寺地宫。 他得双手在两胯边一通划拉,还算好,那个此刻最不可或缺的宝贝,立刻就被他攥在手心中。没了这把手电筒,那可真要抓瞎了。 他摩挲着用大拇指向前一推按钮,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一道强烈光柱立刻弹出,嘭地打在坑壁上,好像光钉被打入岩石中。但有了亮,恐惧感却立马暴增。赶紧找到那把竹梯,这都啥事嘛?半夜三更孤零零一个人掉进尸骨未寒的墓坑下,这要是说出去,不把人吓死也得笑死。什么神龙模式、下帝陵一等,什么王羲之真迹,歇一边吧,赶紧想法儿摆脱这毛骨悚然的困境方为上策也。 可梯子呢? 雨越下越大,纷纷雨滴如密密麻麻的小脑袋,不顾一切地砸了下来。哪里还找得见那架破梯子。乱糟糟的脚印中,一只满身疙瘩的癞蛤蟆贴着土壁一蹦一蹦向上窜,它是想抓个机会出去看看。老蛤蟆一阵白费劲儿,抿着大嘴回头扫了一眼,求助的目光中本就没抱半点儿的希望。 冯思远觉得纳闷儿,在心里嘀咕,“梯子都被抽走了,可墓坑咋没填呢?”今儿早上,薛家老爷子出殡,按风俗由长孙大蛋跳下墓穴擦拭棺盖撩黄土,可那小子不知撞见了啥鬼,仪轨尚未完成,埋人尚未成功,就听见他在下面嗷地一声尖叫,猴儿一般三步两步顺梯子窜上来,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回村。牛自发到像是早就算到了这一步,非他救场不可,这埋人的事可不能等。他二话没说,踏着竹梯三步两跨蹦下墓穴,未等人回过神儿来,就见他单人背抗穴壁,如千斤顶般单脚将那口黝黑发亮的柏木棺材一脚蹬入拐洞,动作之娴熟、麻利,着实令人称奇。可接下来的封堂口环节,牛自发却被自己吐出的火舌撩了眉毛。为这事,薛家孝子们让弓幺儿当场好一阵的叽歪,估计工钱加倍不在话下。在场的人都纳闷,按说安放棺柩的暗堂,俗称拐洞,那是一个死窟窿呀,怎么会向外鼓邪风呢?拐洞里面有人在捣鬼,跟活人对着干?鬼话!火撩眉毛破相事小,但牛师傅这湘西赶尸把式的脸面,往哪搁?听说,他们也有组织,入会必须起三十六誓。 封了暗堂,接下来就是填墓埋人,送葬人群先撤回上营吃席。 “可中午的“全墓饭”都去吃了呀?”冯思远越想越不对头儿。眼前这墓穴四平八稳好好的,棺材板里的薛老爷子正心满意足地哼着眉户小调儿。这坟压根就没有填呀,就不信薛志明敢在这事上糊弄先人?图啥呢? 冯思远手电筒向上一抬,一道光束刺破夜空,密密麻麻的雨箭斜飞而下。“那两声闷响难道是……”后背发凉,抽了起来。脚下踩的真是古墓道,一颗颗小圆夯如精灵般探出脑袋。左边是拐洞,薛老爷子的尸首消消停停躺在那儿呢。右边,周密判断过,必另有一孔耳室。今早,送葬队伍吹吹打打、逶迤而来时,墓洞的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咳,若非地藏显灵,则必有人藏身于此。谁呢?他躲在这里干嘛? 冯思远咬紧牙关,可不管用,巨大的恐惧袭来,上下牙捉对儿打架。他只好绷紧四肢,抻住脖子,保持全身纹丝不动。坑内,死一般寂静,冯思远这时到巴不得那具僵尸出点动静,也好壮壮胆。他屏住了呼吸。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拍了他一下,冯思远哎呀一声原地蹦起,落地时腿一软,一个趔趄险些摔个大马趴,他不顾一切的把手电光甩向右侧。这时,电筒却突然灭了,恐怖的喘息声从四面压过来。 手电筒能再次被揿亮也是个奇迹。霏霏淫雨,要下一万年。冯思远稳住神,待惊恐的幻觉散去后,果然,发现一座耳室静静卧在墓道右侧。他鼓足勇气,蹑手蹑脚走过去,电光下,砖室劵顶历历可辩。再上前一步,这才看清了在一小堆砖土垮塌物的后面,果然藏着一孔拐洞。 冯思远有一张草图从未示人,是邵师兄赠送给他的:一座地下迷宫,曲折蜿蜒,宛若俄罗斯盘肠,令人如坠五里云雾。邵师兄说此图因机缘而得,还需遇有缘人方可解之。而他自己,已没了这心劲儿。卷单临别之际,形销骨立的邵师兄久久站立于净业寺山门外的石阶下。清冽的河水潺潺流动,空山梵呗,祥云缭绕,三面佛手持宝瓶,慈目下视,法相庄严。 “谁想的到,这菩萨有一天也会自身难保。”冯思远叹道。“听说这大佛是违建,就要拆了。”这汉白玉三面大佛,坐落于沣峪观音禅寺之内,居山水朝堂,听风起云落。那佛身足有百米之高,南望震龙之脉,北瞰盛世长安。 “佛说,刹那生灭知无常。”邵师兄仰望山外喃喃道。 中巴车徐徐进站,要分别了,师兄说:“放下执念,按图索骥。”正这时,那三面佛晃了三晃。佛自身难保,却定将来。 雨下疯了,墓穴四壁挂起了水帘。冯思远定定神,摘下眼镜架,双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有了基本的判断,这拐洞莫非是那迷宫的入口? 中垂线、翠微寺、地宫、藏宝洞……七彩的玻璃碎片,决定了万花筒的真像。冯思远鼓足勇气将光柱打进了拐洞。还没待细打量,一串黑影贴着他耳边飞出,一路发出吱吱的尖叫。又是蝙蝠,挖这墓坑,满算也就不到两天的功夫,怎么就长成了这么些偷盐吃的小家伙? 光柱如箭一般笔直射进拐洞,湮灭在黑暗的更深处。冯思远调了下照射角度,果然发现拐洞进口的后面,接着一廊道。这廊道全无衬砌,上下一圈皆是裸岩,深浅未知。 尽头出现两个移动亮点,绝非幻觉。冯思远急忙关掉电筒,闪至一旁,将身体贴紧岩壁。顺岩壁溜下的雨水灌进了他后脖内,冰凉冰凉的。他探出头,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猛地再次揿亮了手电筒。只见两颗圆溜溜、亮晶晶的宝石,晃晃悠悠蹒跚而来,越走越近,出来了。原来是老相识,“喵!” 那蓝猫纵身跃到冯思远脚边,偏着大头,不住向上打量。冯思远长吁一口。这蓝猫两腮发得真大,呼噜呼噜地蹭来蹭去,它在埋怨什么呢?刚在河边,一个没留神儿,被这小家伙从眼皮子底下了给溜走了,这一会儿它咋到了这儿?难不成真有一条终南捷径? “你跟谁来的?”冯思远蹲下身,捏捏它的胖腮,兰猫俯仰摇摆,十分惬意。读大学期间,冯思远比女友更爱猫,那个叫做“图鉴”的网红狸猫曾是他的“独宠”。眼前这只英短,一定是主人突发了什么状况,才导致这小家伙被遗弃在这山沟里。都说这种猫智商很高,那它心中一定有数,过去那种对主人的依靠已然彻底失去。它害怕吗?恐惧吗?对谁说呢? 冯思远手中感到点儿异样,低头一看,顿时头皮一阵发麻,膈应得要呕吐。只见这小家伙的大脑袋上趴满了蜱虫,密密麻麻足有上百只。豆粒大的硬壳寄生虫一颗挤着一颗,都在默默吸猫。 他憋住气,张嘴将电筒叼在口中。他一把摁住毛茸茸的猫脖颈,这小家伙立刻四爪抓地,眯起双眼,呼呼噜噜讲起了它的悲惨往事。冯思远使劲用手揪,想把那该死的蜱虫弄掉,却无济于事,蚂蟥般的吸血鬼紧紧的叮着,死也不松口。一不留神儿,这猫喵地一声窜了出去,溜进了左边的墓室中。 “怎么回事?墓门怎么会大开着呢?今早,牛自发明明在大伙的眼皮子底下封了堂口呀?封堂火还撩了眉毛呢。”冯思远紧缩身子,瞄了眼对面的墓室。只见颤巍巍的手电光中,露出的半截子棺材横在那里,黑漆漆、油亮亮的,还真不枉薛家宣称的每年两遍共三十六道嘉宝莉镜面珍珠黑漆。那猫,正卧在棺材板儿上舔爪子。 墓坑没填,拐洞没封,哪来的“全墓”土冢?没有坟冢,那咋全墓饭倒还吃得美?欢天喜地的。大蛋、二蛋还给加演三天的皮影戏,这不是缺心眼儿吗?脑子进水了? 那猫嗖地跃下棺材,一下子扑住了那只蛤蟆。跑是跑不了了,老蛤蟆只好紧抿着大嘴闭起眼坐以待毙。猫才不会伤害它呢,而是半伸半缩地抬起一只前爪跟它打招呼哩。 报警!到哪儿搞个梯子,带上这两个难兄难弟。冯思远一边想着一边蹲下身去,他一把按住猫,伸手死死掐住它脖后的皮囊,使劲一揪,哈,几粒蜱虫在他指间瞬间爆裂。蓝猫仰起脖子长叫两声,痛并快乐啊。 几条人影在脑海中一晃而逝。“啊呀,”冯思远突然警醒,“那些家伙一定早就钻进了拐洞。”冯思远举手电筒晃过去,果然,廊道内几串湿痕依稀可见。 莫慌,冷静下来,冯思远想。孤军奋战乃匹夫之勇且毫无胜算,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出去。他站起身,扬头向上看,墓坑四壁直立,如刀削斧砍。雨珠啪啪打下,眼镜片上顿时花成一片。 正此时,又一道闪电划过,坑外燃起一团火球。电光渐逝中,墓穴边探出一颗人头,真真切切的。接着,一挂破竹梯被歪歪斜斜地放了下来。 ------------ 第五十四章 喜鹊姑娘遭蛇咬 陕西关中这个地方,秋老虎的雨向来没有好脾气,就像婆子妈的脸,说拉下来就拉下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一开始,这暴雨的排头兵还只是在人们的背脊梁、头顶上激起几点惬意的冰凉。亮子前的观众照样或张着大嘴沉在戏中,或摇着蒲扇东长西短谝得比台上还热闹。江小白和皮特肩挨肩站在仔仔身后,她双手拢着仔仔,别让他胡跑。皮特感到一阵阵燥热,不停地扭动身体。江小白白了他一眼:“还想着跟红红去钩槐花呢?活在当下吧。”她半真半假嘲笑道。薛家两口子早困得不行了,可作为主家,最是提前走不得。 赵德娃把他一付瘦骨嶙峋的骨架,完全埋进了那把月琴之中,那月琴也在对他倾诉。挑签子的把式刘文化跟着人偶手舞足蹈,俯仰蹦跳。他时而扯着嗓子拉波子帮腔,脖颈两侧指头粗的青筋根根暴突。时而又云步款款,掩袖嗔羞。黑黢黢的莽汉,却挂着一件五毒刺绣的小肚兜儿,那些个蝎子、蜈蚣等一干小虫,此时也乘机借光显影,在他的肚皮上兴风作浪、各显神通。潲色不堪的亮子布随风鼓动,羞布娃娃有时也悄悄收起笑容。隐隐绰绰中,各路神仙你方唱罢我登场。如泣如诉的丝弦,拉着昨是今非、亦真亦幻的老套子。人鬼转世,图的不就是一时的麻醉和幻觉吗?放下执念成就虚妄,真能将所有烦恼斩断,那又如何呢? 只是,这亮子幕布万万捅破不得。 稀疏的雨点打在张书记浓厚的大背头上,哪里会有感觉。他正痴魔呢:“王为你进山不得见,你为何奉琴乐危安?气哑咽喉叫不喘,倒不如一死丧黄泉。”穿云裂石的嗓子,扯得那叫一个美,大背头被震的呼呼直颤。 “喜鹊,唢呐哩?”赵德娃问,花白的胡茬上挂满了水珠子。 “懒驴上磨,这怂咋老是在要紧的时候上茅房。”张村长收住架势,黑着脸大声道,“没有唢呐喷火,我这铁嗓子怎么满台吼。” 王冬月胳膊肘捅捅陈老六,嘀咕道,“回吧,莫啥看的。”老六摊开两只手,抬头看看墨染一般的天。就在此时,一道白光将翠微山峰照的通亮,只见黛色的林海随风涌动,山梁上的电信铁塔好似一架在浪尖上颠簸的桅杆,一阵炸雷顺坡滚下,震耳欲聋,雨点如炒豆般砸在身上,生疼生疼的。亮子幕布瞬间被噼里啪啦打得透湿,眨眼就洇成了黄啦啦的一整片。羞布娃娃甩着横杆急转几圈,喜鹊一把没护住,带子抻断了,笑眯眯的羞布娃娃立刻如鹞子般窜了出去,它一路打着飞转跳进了金沙河。 “辞别夫人登阳关,饥食渴饮过终南……” “村长,撤摊子吧?这雨稳咧,一时停不下来。”陈老六一边朝着刹不住喉咙的村长喊,一边顺手拾谁家拉下的两个花布垫,却被王冬月一抬手全都打落在地。布垫子连飘带滚地撞在铁栅栏门上,贴挂在上面东扯西荡。 “顾警官,你们几个先到老六家避避雨,这雨有些猛。”顾警官刚在亮子后一露头,就被张村长瞅见。村长的大背头在摇曳灯光下更显水亮。 顾警官从身后拉过头方目先长,“一起帮助收场吧。”顾警官说道。头方先生不住地哈腰点头,马尾辫在后甩来甩去。 “好啊,”张村长指着戏摊子哈哈乐道,“这些家具有钱难买,可都是咱们瞎子娃的命根子呢。” 隔着狂躁的亮子幕布,张村长向下面的群众及时发出指令:“乡亲们,雨情就是敌情,雷声就是命令。中营、下营的村民,包括住宿的游客,都暂时不要下去,留在老六家避一避。不要怕,咱们皇峪寺村就属上营地势最高,老六家的打谷场,又要比其它地方高出一截子,如果涨水,那里是最安全不过的哩。” “人早跑光咧。”喜鹊没追到羞布,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头方目先长探头一望,刚才还满满一片观戏的人群,这会儿如蝗虫扫过一般,倏忽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低洼处开始漫起明晃晃的积水,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子满地乱滚。主席台、灯影、人影倒映在水中,被催命般的雨点砸得稀碎。 “喜鹊,来不及啦,先搬到台上去躲一躲吧。”赵德娃紧抱月琴侧耳倾听,一绺山羊胡倔如短剑。 挑签的刘师傅到底利索,他早已把挂在绳上的牛皮影偶和头茬捋成一摞抱在怀里,三步两步冲到主席台上。喜鹊打着手电紧跟过去,一声“刘叔,小心绊倒”话音未落,刘文化一个踉跄险些没摔倒。“没事,没事。”他搂着影偶坐在地上嘿嘿笑道。 榆木箱子别看空的也沉的要死,看着是三人抬,其实只有前面靠背的张村长和后面的顾警官能吃上力,把个头方先生急得手足无措,顾前不顾后。箱子一挨地,就见他急忙掏出一条洒花滚边的白手绢,递给这个、递给那个。 “哈,好香水呀。”张村长使劲嗅了嗅手帕,顺手甩给顾警官。顾警官已上气不接下气,“到底不行了。”他自嘲道。 “唢呐,嫑淋了唢呐。”赵德娃看不见,上手却比划个不停。 “我去拿。”话音未落,头方先生已跳下舞台,一头攮进瓢泼大雨之中。没过一会儿,只见他一手提溜着唢呐、一手拎着琴盒跑了回来,浑身上下成了落汤鸡,身下顿时汪出一大滩水。 “怪咧,”张村长接过唢呐掂在手上,“这滚地雷把吃饭的家伙撂下,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不对劲儿呀?”边说,边用袖口抹去唢呐上的雨水。 “人家唢呐李可不靠着唢呐吃饭。”挑签的刘文化师傅一面说,一面和喜鹊相帮着,把影偶一件件码进榆木箱子内。“刚他说去方便下,然后就再莫回来。我去后面看看。”说完,刘文化拍了拍手跳下台子,噼里啪啦踩着水向后面绕过去。 虽说这皇峪寺村完全小学被废弃有些年头了,校园内的建筑物也基本垮塌殆尽,可这主席台的大框架却依然保持着。舞台面由一条条整板实木顺南北铺就,高出地面有一米之多。瓦砾、水泥块儿啥的随处散落。舞台顶棚现浇的薄壳混凝土穹顶已千疮百孔,像一条大号的破老头衫,钢筋网片咔咔作响,连线的雨珠子从支离破碎的窟窿中砸下来,台面上的尘土被雨水稍一冲洗,立刻就显露出细密的棕红色柞木纹理。 柞木大板条条严丝合缝,经长年的污垢的弥合,更是密不透风。飘进来的雨水,顺台面漫流下去。舞台正面没有月池,三面粉墙上,最高指示的大红字痕迹依稀可辩。榆木戏箱被飘来过来雨水打得噼里啪啦响,赵德娃赶紧脱下汗衫摸索着盖在上面,老人的两排肋条骨头,根根毕露。 张村长急得打转。他突然站住,一拍后脑勺,“唉,我咋瓜了,下面是空的呀。”他原地跺跺脚,脚下台板发出空空声响。他冲大伙一挥手,“走,咱们把箱子抬下去。” 郭警官眉头微蹙,头方目先长一直在关注水势。大水在迅猛上涨,学校操场已成泽国,黑黢黢的水流夹带着杂物涌向校门,扯在校门上的花布垫子挣扎了一番,终于一下子被冲的无影无踪。片刻前,那一派灯影绰约、丝弦缠绵的场景,仿佛从来没发生过。风雨夹杂中,远处传来一阵轰响,接着,尖叫声越来越弱。所有的人心头一紧。 “大家放心,不会有啥事儿的,”张村长满不在乎地说,“山里人啥莫经过?各家都有各家的绝招呢。”见大家依然面露紧张之色,他安抚道,“山里的水,来得快走得快。” 顾警官点点头。头方目先长也异常认真地说,“就是,就是。我在小笠原群岛研究琉璃灰蝶的时候,就遇到过几次大水围困。就近台地上先避一避,的确是一种应急良策。这种高地大水,雨一停水就退了,就是不知道这台子够结实吗?”他顿顿脚,泚起一片水花。马尾辫子彻底散开了,头方先生摇身一变,活脱脱一个扶乩斋醮的道士。 “老早的活儿,结实的跟啥一样。”张村长回道。他用手比划着厚度,“5公分的柞木大板,台前是50兰砖清水墙,这种手工兰砖现在根本寻不见,西安城墙上用的砖跟这一式一样的。其它三面,都是用的咱们当地开下来的青条石浆砌,这还是当年青华山的三六九化学所支援给盖的,三线企业,到底不一样啊。可惜,人家早都搬到西安去咧。”他一边说,一边走快步到东墙边。 大伙儿这才发现,原来这东墙上斜挂着一部七零八落的钢梯,贴墙而上,是当年供人爬上舞台顶棚的桁架,装台用的。张村长左一脚、右一脚清理脚下的垃圾,三接头的皮鞋早已是污渍麻花。桁架上的麻雀受到惊吓喳喳直叫,三只老雀急急飞出,在桁架间翻飞几圈后,最终还是又落回雀巢。 “看,这不是进口吗?”张村长一哈腰,嘿地一声双手翻起一快盖板。头方先生捡了条木棍,紧走两步上去,帮张村长将盖板支牢。只见黑洞洞的一个入口,一来米见方。阵阵霉味往上冲,真够呛人的。 墙上有个面板电开关,张村长伸手就摁,当然不会有啥反应。他随即从屁股口袋里掏出荣耀手机,在屏幕上划拉两下,手机电筒立刻亮了。张村长端手机向下绕了绕。“这下面的架空当时就是为了起台子,也没啥用,学生娃、演出人员有时候换个妆啥的,平时,学校也堆一些杂物。”说着他抬脚就下。 这时,刘文化回来了,浑身湿透。“唢呐李不见了,怕是从后墙上的豁口走的。”刘文化缩着脖子,鼻子里直吸溜。“这人也是的,闷声不响。溜号就溜号嘛,招呼也不打,还比较少见。” “文化,把箱子里手电筒掂出来。”赵德娃有点燥气了。 刘文化把手向前一摊,“这是啥?”只听卡巴一声,手中一把细长的虎头牌老式手电筒被打开。 张村长在下面闷声喊道:“把箱子顺下来。”刘文化先跳了下去,剩余人七手八脚将箱子顺下入口。连着喜鹊和她爹,所有人都躲到了舞台的下面。 “暖和多了。”头方目先长双手哈热气。刘文化脱下湿透的肚兜儿拧干,换上一件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红背心儿,背心滚着黄边,前胸后背都有字。前胸:“计生标兵”四个黑字;后背:“养猪能手”,也是四个大字却是鲜红色的。喜鹊扶她爹在影箱上坐稳,赵德娃吩咐喜鹊把箱子里另外几把手电筒拿出来分派给大家。 “老人家,这可是好东西呀。”顾警官摩挲着白铁皮筒壁上的防滑錾刻麻点,啧啧赞道。用了心的老物件,总能渗出一种特有的蜡质感,好像老家外婆滋润的面颊,积攒着几辈人的爱惜在上面。 “乡下停电无常,有时候就能救急充当皮影光源哩。唉,凑活儿。”赵德娃直了直腰板儿。喜鹊这会儿得了闲,她将自己乌黑的长辫子甩到胸前,串串水滴顺发梢捋出,打在地面上,飞腾起点点的灰尘。 又一阵炸雷滚过,震得木板直颤。在这台下,密集的雨声反倒更加直击耳鼓,令人有些发蒙。头方目先长尽量哈着腰,头皮还是撩着顶板,黏乎乎的蜘蛛网沾了一头。台下面空间低矮,面积却比想象里大好多,张村长打着荣耀大屏手机到处踅摸,其它几根光柱也到处乱晃。 “怎么这里好像来过似的?”顾警官收着腰,抬起头东瞅西望。人到了年纪,就喜欢冒些怪念头。 “张村长,歇会吧。”喜鹊喊道,“这下面除了耗子能有个啥?” “谁说?你们看,这是啥?”张村长大声嚷嚷起来。顿时,几道手电光一通乱晃后,聚焦一处。大家伙哈腰围拢了过去。 “风琴?”喜鹊两眼放光,惊喜道。她赶紧拽着她爹紧走两步凑上去,一脸兴奋地看来看去。赵德娃搀着喜鹊,伸手抚摸琴面。“哎呦,擦得还净净的。”他赞叹道。 的确是一架风琴,是那种老式61键双脚踏式的,上海丹凤牌。过去,这可是小学校音乐教室的标配,而如今却早被电子琴所淘汰。城里面的顶尖中小学,就是装备几台德国名牌的三角钢琴也不在话下。否则,没这些响当当的硬件儿,凭啥到各个学校去掐人尖尖儿,没有这些高分的人尖尖儿,学校凭啥坐上头几把交椅?而这种老掉牙的风琴,也只在一些乡村小学还会有些遗存了。 “那时候,哪个男孩子的初恋,没有音乐老师的影子呢?”顾阿小在琴凳上坐端,掀起风琴盖板,儿时记忆中的那只五彩凤凰立刻映入眼帘。 “欢迎顾警官表演一段。”喜鹊鼓起巴掌。 白色全音键和黑色半音键一个不缺。顾阿小扬起手腕轻轻敲了几下,正好全都不在调儿上。“我是个乐盲。”他笑道。 “这音儿还可以。”赵德娃向后仰仰脖子评价道。 这时候,张村长又喜不自禁地嚷嚷起来:“这可救了我的命了。”他手里摇晃着一只香烟盒子走到风琴边。“还有货呢。”他把闪闪发亮的烟盒凑近鼻子下使劲嗅了嗅,“软延安,还不太霉,好着哩。”他抽出一根叼住,又眯缝一只眼往烟盒里张望,“里面还有半根呢,”他乐呵道,两只手急急火火浑身一通乱摸,“唉,把他家的,没火儿。”失望至极的求救目光四处打量。 “有哩,有哩。”刘文化啪地打着手中的火机,“咱们影戏班里还能缺了灯火吗?” 瞎子娃不住点头:“对着哩,对着哩。” 张村长美美地深吸了一口,烟头滋滋冒火,一团浓烟从嘴中涌出,立刻被兵分两路卷回鼻孔,一丝不留,所谓二手烟的的忧患在这里纯属杞人忧天。张村长这才眯起眼睛,左右四顾。他一眼瞅见头方目先长躲在风琴之后,就问:“哎,头方先生,你踅摸了个啥?” 赵德娃耳尖一耸,他眼睛瞎,耳朵却灵。“这是什么呀?”头方目先长慢慢立起身,指尖拎着一件什么东西。几把手电立刻照过去。这下看清了,凉鞋,一只粉色的塑料高跟儿凉鞋。头方扭捏起来,乜斜着眼,把胳膊伸得远远的。 “这高的鞋跟儿,怕得有半尺多高吧?”刘文化不由嬉笑起来。“太阳出来暖洋洋,唱个十爱姐听端详。一爱姐好白脸,水粉擦来胭脂点……” “唱个逑呀?这分明是女教师的鞋嘛。”张村长骂道,一口烟却喷在头方的手中。头方手一松,那只小小的凉鞋啪地落在地上弹起,鞋跟向上,如一根刺破天的锥子。 “民办老师要转正也是不易啊。”张村长从烟盒里抠出那半截子烟,“像这烟,过去在咱们这儿,不是谁都能抽得的?”烟头对火,呲出火星四溅,张村长的半边脸红彤彤的。 顾警官建议节约使用手电筒,张村长同意,并说先用他的那把。 “还丢四寸水就漫上台面了。”刘文化气喘吁吁地冲下来,他一直不停点地跑上跑下察看水势。“刚才还不如顺墙梯上到桁架上面去,看它水能涨到哪去?”当地人,还就属刘文化这样的把式人不怯唬村干部。亮子后面,捉签子拦门,离不了他这“滦镇一杆旗”。张村长虽说“铁嗓子”,可要下海过戏瘾,还得靠他刘文化拉波帮腔。所以说,这两人戏里戏外没大小,平时谝闲基本也都是胡谝。 “又胡扯!”张村长瞪一眼喝道。他撇掉烟头,跑到入口蹭蹭几步跨了上去,顾警官紧跟在后。台下顿时变得漆黑一片。 赵德娃耳尖微微一动。 “喜鹊,有啥东西在游呢?”赵德娃双手摸索着问道。喜鹊咔吧把电筒推到最亮,四下察看一通,啥也没发现。她伸了个懒腰,眼皮子打架困得不行了。赵德娃把她朝跟前拉了拉。 张村长、顾警官两人站在台子边沿。湍急的浑水从各处涌向校门门外,看水势,虽没刘文化说的那么夸张,但的确还在急速上涨。雨帘从顶棚上沿挂下来,一阵风吹过,两人立刻被浇的透湿。 “张村长,得赶紧想法子撤离此处。不然,被困在台子下面会不会更加危险?”顾警官双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大声说道。 张村长拉住顾警官,向后退了两步。“顾警官你看,这水这么急,说明啥?”他冲着台下指画道。 “说明落差大,对吧?” “对呀。而且你看,两股水流,一东一西绕过这主席台,在咱们正前汇成一股,朝北流出大门。西面水势猛,说明四郎泉(神龙泉)泛滥咧,东面这水明显弱的多,说明啥?说明金沙河水离涨满还差得远哩。我们当地有人说:“大水洗了娘娘脚,赶紧抱娃山上跑。” “娘娘脚?” “武媚娘,武则天她老人家呀,真的一双好脚。”张村长嘿嘿笑道,一口烟熏火燎的黄牙。他见顾警官依然不解,又解释道:“河对岸的一尊石佛,村民们娘娘呀、石婆呀,胡叫哩。” “哦,”顾警官释然道,“到是听郭警官介绍过那尊石佛。” “是这,等雨过了,让牛自发那怂领你去看看,外地人绝对稀罕。得行?” “多谢,多谢,那就一言为定啦。” “其实,”张村长颇有些得意地说道,“即就大水真的漫上来,咱们在舞台下面也还是有退路可走的。”他挺挺胸膛接着说,“所以说,顾警官可以放一百个心。”话音未落,头顶上又一通电闪雷鸣炸开,对面一排白杨迎风屹立,满树金光。墙头外,一堆人影在雨中晃动,陈老六跑来跑去的咋呼着。 “好样的,老六领村民扒口子放水哩。只要打谷场打开豁口,上营就淹不了。”张村长长吁一口道。的确,基层的乡村干部永远是乐观派,在他们的眼中,一切事儿都不是事儿,地球塌不下来,天下无事儿才是怪事儿。 “水好像上的更快了。”顾警官提醒道。张村长蹲下身用手匝了匝水位,抬眼了望了一圈,一股浓烟从嘴中喷出,疯狂的火星子迎风飞溅。“走,撤!”张村长忽地站起身,一把将烟屁股撇到水里,“顾警官,下面有个战备洞出入口,可直达凉风垭。” 两人疾步来到入口处,抬脚刚要下,却差点踩上刘文化的头顶。 “村长不好了,”刘文化仰着脸嘶喊道,“喜鹊遭蛇咬了,快不行了咧。”他跨大步上了台子,一个趔趄倒张村长身上。张村长一把扯住刘文化双肩,“咋?”他大吼一声,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村长呀,”赵德娃张着双手要摸上来,“喜鹊娃可怜呀,村长呀,你的娃活该你得救哩。” ------------ 第五十五章 小人血七 顾警官冲下地下室,见张村长早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紧紧将喜鹊拢在了怀中。头方目先长人高臂长,单手拎着电筒探出胳膊居中向下照亮。所有的手电筒都被摁亮,地下室空荡荡的,那台风琴突兀地立在当中,慌慌张张的人影忽长忽短。 喜鹊双唇紧闭,脸颊苍白不见丝毫血色。“喜鹊!”张村长瞪着通红的眼珠子,大声呼喊。睫毛动了动,几缕黑发沾在姑娘洁白的额头上。 “爹。”喜鹊嘴角掠过一抹浅笑。想睁开眼,可千斤重的眼皮怎抬得起来?她眉头一紧,“爹,我没事。” “我日他先人,”张村长嗓子被堵住了,几乎发不出声来。“非把它头拧下来不可。”他发狠喊道。 头方把手里的电筒交给顾警官,提着裤腿蹲下,双手轻轻捧起喜鹊的胳膊。灯柱立刻补上来,顾警官也弯腰凑上去。只见喜鹊左手腕下约一寸处,有两个针尖大的小黑点儿,不细看看不出,但手臂肿胀已非常明显,像根冻透的白萝卜。 头方先生晃了晃喜鹊的胳膊,姑娘呻吟一声,眉头略蹙。头方两指并拢,试探着在蛇的牙印周边摁了一圈,然后,他把喜鹊的整条胳膊从手指端一直到腋下都仔细地查看了一遍。 “咋样?”所有人同时问道。 “毒蛇的可能性很大。”头方答道。 “日……”张村长张嘴又要骂。 “不过也难说,”头方目先长依然埋头瞧看伤口,“牙痕还看不太分明,要是呈多行的锯齿状浅小牙痕,一般多为无毒蛇,可这里仅有两个明显的牙印,好在都不深,也许蛇当时受了惊吓,未及下死口就松口溜走了,也未可知。谁瞧见那条蛇了?” 没人支应,都在默默摇头。 “那咋办?这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呀。”张村长烦躁起来,“即就出去了,也下不了山呀?” 头方皱着眉头说道:“我知道几种草药,治蛇伤有奇效,可现在救不了急呀?”他一面将喜鹊的手腕抻平。咬痕周围越肿越肿大,鼓起的皮肤已开始变得乌黑。头方猛地埋下头,一嘴吸住蛇伤使劲儿地吸吮起来。他一连吸了有十来口,五官全变了形。他一甩头,朝地上吐出一大口,接着再连吐几口,这才赶紧直起脖子呼呼喘气。顾警官操手电照过去,只见夹杂着血丝的痰中,混着些黑色的斑迹。 张村长一把抓过喜鹊的手腕,双腿跪地,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拼命吮吸,双肩剧烈的起伏起伏,喉咙咕噜直响。 “吐出来,别咽。”头方冲张村长大喊。他滋啦一声扯开自己脖上的领带,三下五下将其缠在喜鹊的肘下方约三寸处,然后,打了个活接死死勒紧。“每隔半小时需松绑一、二分钟。”他嘱咐道。 “怎么样?”顾警官问头方目先长。刘文化已将地下室的所有犄角旮旯齐齐搜寻了一遍。 “不敢肯定,但我判断暂无生命之忧。毕竟喜鹊姑娘年轻,气血正旺。但最好赶紧想办法注射抗蛇毒血清,越快越好。除非……”头方目先长欲言又止。 “什么?”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个抖擞。赵德娃的双手紧紧抓着张村长,不住地哆嗦。 “除非抓到那条蛇,取其蛇胆,给喜鹊姑娘灌下或可解毒,当然是权宜之计,没办法的办法。” “哦。”顾警官将灯光打向头顶。脏兮兮的木顶板上,除了些七扯八连的蜘蛛网外,连截绳子也没发现。 “看运气了,有些蛇,其胆汁可自解其毒。再者说,也必须确定那条肇事的蛇的品种,以便出去后注射相应的抗蛇毒血清。” “找到了。”刘文化手里拎着什么东西走过来。 头方目先长跨大步上前一看,“哦,是蛇蜕。”待他双手捧过来时,干巴巴的蛇蜕撒了一溜,手中仅剩一具空泛透明的头颅,和一双苍白的蛇眼。 头方目先长神色顿时严峻起来。“菜花烙铁头。”他低语道。当地人谁不知道,菜花洛铁头是蝮蛇的一种,秦岭中常见的毒蛇。 “蛇在琴底下,”赵德娃嘶哑着喉咙喊道。老人家双手向前探索着要摸过去,“我听见了,那货绝对就在琴底下,没跑。” 顾警官伸手拦住老人,“咱们都听头方先生的指挥,他是专家。” 其他人照亮。头方目先长轻手轻脚来到风琴的一端。他缓缓弯下腰,双手扣住琴键侧板的下沿,朝前努努嘴,顾警官会意,蹑步走到另一端弯腰搭住手。刘文化更没二话,一个健步上去立在贴风琴中间。头方目先长一声“走”,三人一起用力,风琴忽地被抬起,刘文化朝前一拥,三人脚赶脚几个碎步,风琴被趔趔趄趄抬到了一边。 “蛇!”刘文化大叫一声,顾警官要阻拦已来不及。所有的光都一下子聚拢过去。地面上,风琴的长方形印记历历在目,可哪里有什么蛇的踪迹呀? “喊怂哩,”张村长冲过来,“看见啥咧,就胡喊?”他瞪了眼刘文化。刘文化后脖一梗,“绝对是蛇,刚才看得真真儿的。”他气的一把将琴凳拎起来,没见蛇影,到是又发现一只高跟儿凉鞋,塑料粉色的,和前面那只正好配一对儿。 “我也瞧见有条影子游动,一眨眼就不见了。”头方目先长楞在那儿喃喃道。 “这有个洞。”顾警官蹲在地上指指点点道。几个人围拢上来,果然,在风琴底部印记的正中间,发现一孔乒乓球大小的圆窟窿。顾警官将手心试探过去,“底下是空的。” 刘文化也把手掌拢过去,“嗯,风大很,凉凉儿的带着劲儿哩。咋弄?挖不?也没铁锨呀?” 张村长一声不响地走过来,只见他双脚大幅岔开,一哈腰,三根手指扣进窟窿,胳膊肘向内拼死一带,只听得嘎吱一声,一块四方的混凝土预制盖板被他生生拽起。 “这就是我刚说的那个战备洞。”张村长抬头对顾警官说,盖板被倒在一边。说话间,他已将喜鹊背上肩。喜鹊哼哼了几声,“爹,我没事儿,我自己能走。” “我娃听话,有爹在就没事。”村长挺直了腰杆儿,喜鹊的身体只好乖乖的担在他壮实如牛的肩膀上。 “但愿能通过。”他扭头对顾警官等说道,“出去就是凉风垭,可取道独孤原,出白石峪口。阎福寺的主持宽度师傅,本就是内苑村人士,熟得很,让他开车送喜鹊去滦镇,绝对没问题。快的话,咱们两个小时就可以到医院。” “对对对,事不宜迟,越快越好。”头方目先长搓着双手催促道。刘文化双手撑住入口沿儿,要抢先下去开道,却被顾警官伸胳膊拦住。 “小心蛇。”顾警官双膝跪地,打开手电将头探进洞口。头方先生也瞅个间隙探头向下看。 “看来,这个险必须得冒,别无他法了。”顾警官站起身说道。说话间,刘文化已下到洞内,下面一阵光柱乱晃。“蛇没见。”刘文化朝上喊道。 “看,回声还蛮大。文化,注意接人。”张村长朝下喊了一嗓子,就要把喜鹊放下去,又被郭警官挡在前面。郭警官屁股坐在洞口边,双脚荡在下面。他抬头问,“村长,你进过这洞吗?” “没,我进这洞干啥?”张村长不以为意地迅速回道。“不过,顾警官你放心,这洞子是原来的三线厂挖的,当时保密,谁能进去?我娃他舅原来是这儿的副校长,就是他给说的,绝对错不了。俺村养鸡的冉师也进去过,按他说得更加邪乎,说这洞子还能通土地梁,一直到卧佛寺哩。” 赵班主在大家七手八脚的帮助下,也溜到了洞底。下面几人继续张双手等着接头方。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上面那个日本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头方先生。”顾警官心中一惊,正想脚登洞壁上的土窝爬上去,却见一根凌乱的马尾辫晃悠悠倒挂下来,像一柄佛尘。 “嘘!”头方探下脑袋,食指竖于嘴前小声说,“脚步声,有人来了。”说毕,他撑住洞沿儿一鼓劲儿,跳了下来。 “爷呀,外面恁大的动静,就你都能听见是脚步?难不成土地爷来了?”张村长摆摆头,大不以为然。头方一耸肩,一声不响地摁亮手电筒,将所有的犄角旮旯细查一遍。那该死“菜花烙铁头”,一定盘缩在哪里,从它吻鳞的缺口处,向外呼呼吐信子。 “这是哪里呀,我以前来过吗?”喜鹊哼了声,精神头儿好像有了些好转,眼睛也愿意睁开了。大家伙儿见她小臂上的肿胀在消退,都长长出了口气。 “瓜女子,你咋能来过这儿?你又不是土地娘娘?”张村长见状大喜。喜鹊推开他的粗胳膊,试着自己走了两步,除了还是晕晕的左右摇摆,其它还行。喜鹊用手抚着额头嬉笑道:我是土地娘娘呀。 一干人马这才腾出功夫,打量起当下的处境。 一条狭长的石洞,无柱、无梁,无半片儿砖瓦衬砌,满眼尽是裸露的混合岩节理层面,及断层出露,夹杂在岩体中的黑云母,一片片的,犹如繁星般闪闪发亮。 “嗯……”张村长张开手臂感知方向,顾警官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在方向感这方面,西安人绝对天赋异禀、世界一流。就说那钟楼地下盘道数不清的进出口,令人眼花缭乱,竟然都以东南、东北、西南、西北等方位用词标识,令所有外地游客无不蒙圈,一个个只剩下原地打转儿的份儿。而头顶上东西南北四条古老的大街,也就不可救药的日益凋敝了下去。 “西北往这边,是土地梁的方向。”张村长顺着自己侧平举的右臂看去,所有灯光也一起跟了过去。洞内一条上坡路,长长的约三十米开外,灯光尽头处隐约有一红漆箭头标识。 张村长再将目光倏地转向左臂侧平举,“这边朝东南,应该是通往凉风垭方向。”他这一招一式,比西华门的女协警也差不了多少。所有目光立刻转了过去。通往凉风垭的廊道,是条急下坡。 “听老冉说,这边有个出口紧贴石佛背后,出去后,可顺沟穿越独孤原出白峪。”张村长放下两臂。 “独孤原。”头方目先长默默点头。 “水漫下来了,还不赶紧拿主意?”赵德娃嘟哝。可不,洞口边沿儿上,水珠滴答已成了串儿。“大水上来了,”张村长果断说道,“撤吧。”说着,转身就走。顾警官一把扯住,“村长,咱们往低处走会不会更危险?毕竟,”他抬头指指上面,“如果洪水大量涌进来,会先往低处灌的吧。” “顾警官,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哩。”张村长扭头道。“你看,这边下坡这么陡,一瞅就明白,那是为了穿过金沙河河底,所以嘛,过了河,到了凉风垭,地势就自然会翘上去。而这边,看着是上坡,”他朝右面努努嘴,“拐了那个弯就是缓缓的下坡,一直通到土地梁下,也是我们村最低洼处,万一遭水淹,比下营还危险哩。” “哦,”顾警官认真地点点头。刘文化一拍脑袋,“哎呀,薛家的坟该不会遭殃吧?” “皇峪这块儿受李世民护佑,风水宝地啊。”赵德娃摸摸索索搀住喜鹊,“祖师爷对咱好着咧。” “走吧!”张村长冲大伙一摆手。“喜鹊,咱出去赶紧上医院,可大意不得。”村长走在最前探路,一行六人扶着湿哒哒的岩壁顺坡而下。 还真如村长所言,这段廊洞虽陡,却很快到了最底部,在往前就是大约五十来米长的水平段。围岩的表面被一层水膜覆盖,断层茬口处哗哗淌水,像是有人躲在里面拧毛巾。洞底平展,脚下的水却漫过了脚脖子,水气逼人。显然,金沙河河床,就横亘于头顶之上。 淌过水平段,接着是百米多长的缓坡。顾警官、刘文化搀着赵德娃,头方与村长一左一右架着喜鹊,上了坡,终于可以喘口气了,空气也没那么湿重了,围岩表面坚硬完整,泛着清光。侵入的岩脉龙走蛇游,变幻莫测。 赵德娃拉住刘文化,“啥声音?” 大家立刻原地站住。水滴一声、两声,滴滴答答,远远近近的。再就是村长的呼吸声,比拉风箱还沉。“老爷子,刚唱一出鬼谷子出洞,不成想就应验了。”张村长大剌剌咧嘴一笑,洞内顿时回音四起,不绝于耳。 突然,手电筒同时全都灭了。“咋回事?”张村长在大喊,焦躁地敲打手中的电棒。 “谁有打火机?”黑暗中,顾警官冷静地问。 “我的火机给了村长。”刘文化的声音很远。 张村长好容易摸出打火机,摸黑捣鼓半天,噼里啪啦单冒火星子,却怎么也打不着。“日……”他张口要骂时,芽尖儿般的一颗火苗突地燃起,不死不火的只有半条命。 “墙上是啥?”摇摇晃晃的微光中,只见赵班主翻着眼皮,白眼仁在眼眶中骨碌碌滚动,双臂并拢前伸。大伙儿顺双臂看过去,全都吓得呆若木鸡。就在这紧要关头,村长手里的火苗却噗嗤一声灭了。黑暗中,那几个东西慢慢显了出来,越来越清楚。刘文化妈呀一声扭头就跑,腿却一软,咕咚一声跌倒在地。 廊壁上显出四具人形。 这些人形状若僵尸,映在岩壁中列队而上,越过拱顶后的影子越拉越长,最后,人形逐具没入另一侧墙角。不一会,四人形再次冒出,周而往复。 顾警官怔住了,双目圆睁。头方张着大嘴发不出声响。赵德娃紧紧搂着喜鹊。 “谁他妈的在这捣鬼?”张村长大吼一声震得山体乱颤。到底是当过兵的,神鬼不入。 余音过后,一串细细的铜铃声传了过来。 待定神再细看时,只见那四人形中,打头的那人头戴青布帽,身着长衫,脚趿草鞋,手提铜锣,腰挂符灵,边敲边打。其后则是两男一女,头顶上的宽沿儿竹斗笠,遮去了他们大半的鼻眼。三人亦步亦趋紧随于后。 “牛自发,”张村长撕开嗓子冲那几个影子喊道,“你这怂装神弄鬼,吓得了别人,还能吓得了我吗?”可那要命打火机,此刻在村长的大手掌中怎么也立不住,更不用说冒火苗了。 一个人形突然咳了起来:“封不住堂口,咳!享不下全墓,咳!咳!死不瞑目呀,咳咳咳……”这动静,村里的狗都能听来,分明是薛老汉每天早起撕心裂肺地干咳嘛。 一边的人形性急,它搡了一把老爷子,“别踏了黑田君的兰亭墨迹。”张着大嘴的头方大吃一惊。高桥坚笠?可不是吗,东京多摩口音。 “钩槐花……走,和跟我一起钩槐花……”还是那妖劲儿,魔怔了吧?袅袅娜娜的幻影,却也别想走。 “首乌爷爷你莫怪,红头绳……铛铛……”难道还真是姓牛的耍怪? 这又是谁?“朕字两半边,舟在火边过神仙。臣在左,君在右,合符则令和,合符则令和……令和,令和,令和……” 张村长一股怒火冲天而起。他一个健步冲过去,照着那人形的裆部飞起就是一脚,“我让你日鬼!”话音未落,只听他哎呦一声蹲下身去,双手捂住脚踝。喜鹊急忙跑上前去,张村长摆手直说没事儿,嘴却疼得咧到了耳根后。 “都嫑燥气,”赵德娃摇着一只手对大家道,“这是赶尸哩,不敢惊动,贵贱不敢惊动。” “赶尸!”头方先生的兴趣一下子起来了。 这时,打火机自燃起了,一拃长的火苗夹杂着青烟噼啪猛窜,未及一秒,嘭一声爆了,好在也就熏了张村长一手的黑,其它无甚大碍。与此同时,所有手电筒也全部恢复正常,几条光柱同时打过去,前方的洞体立刻通亮一片。洞壁岩体光洁如洗,泛着微微水色,五花八门的岩脉显出各种奇异之态,哪来的什么人形? “正常的自然现象。”顾警官这才松了口气,宽慰道。 “和北京故宫宫女灵异事件一样,对吗?”头方的口吻中颇有些不甘。 “可能是吧。这种现象,据说多半是在雷雨天深更半夜发生。”顾警官说。“哪里有股子烟味儿?”顾警官抽了抽鼻子,对村长笑道,“村长还有私货?” 张村长哈哈大笑。“巴不得哩。没事了,咱们赶路吧。”张村长吆吆喝喝又走在了最前头。路过那灵异显影之处时,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缩缩脖子。 又出状况了。大家没走上多远,刚拐过一个弯,就见张村长像一截木桩子似的,直挺挺站立在洞廊的正当中,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前方。几人慌忙上前打量,只见前方一道石门拦住了去路。 石门前有一堆火。 不死不活的一堆火,丝丝青烟缭绕。余烬的红光映在女人的脸庞上,忽明忽暗。严小鱼,牛自发的那个老婆。只见这女人立在火堆旁,双手合十,嘴里面叽叽咕咕的。 顾警官迅速四下打量一番,没有岔洞。“毕咧,毕咧。”那只松鸦飞进脑海。 “严小鱼,你咋在这儿,从哪儿进来的,点火做啥?”张村长大步走到火堆前,抬脚要踏。 “加拿大一枝黄花。”严小鱼慢言细语道。 “啥?”张村长收住高高抬起的脚,脚上的三接头已被这一晚上千奇百怪的经历折腾的没个样子了。 “加拿大一枝黄花。”严小鱼盯着渐渐熄灭的火堆愣神。透过来一股子邪风,余烬立刻噼啪复活,女人的额头被照得红彤彤的,鼻翼一翕一合。侧影照在石门上,好像影戏中的闺门旦。张村长犯瓷了,想迈腿却怎么也不停使唤。 头方目先长走上去,弯腰捡起一根烧成半截的细木枝,凑在眼跟前仔细瞅瞅。 “还真是加拿大一枝黄花。”他抬头对张村长说道,“这种植物被称为生态杀手、霸王花,原产于北美,在贵国被政府列为外来入侵物种,要求凡遇之者应立刻报告,或予以拔除并就地焚烧。” “这个我知道,有文件。”张村长点点头。他得那张大脸,每次在这个女人面前,必须拉下来。“哎,这黑更半夜的,啥地方不能烧,非到这儿。还有,你一个是咋来的?牛自发那货呢?”张村长喝问道。 “我经常来呀。”严小鱼眼皮儿微抬,朝一旁瞄了眼,低下头去,再不言语。 “咋办村长?过不去,撤吧?”刘文化有些发慌,他问。 张村长命令道:“你转回去看看水势,克立马嚓回来报告。”刘文化听完转身沿来路跑去,倏的一拐,不见了身影,啪啪的踏水声很快远去。张村长、顾警官一左一右绕过火堆走到石门前,头方也跟了上去。 严小鱼见到了喜鹊,马上走到近前一把拉住她,两眼喜成了弯月。 “喜鹊,胳膊咋啦?”她问道。 “没事,姨,刚在在那边遭蛇咬了一口,现在好多咧,就是头还有些木。”赵德娃撅着山羊胡说道,“应该问题不大,但就这也必须赶紧去正规医院,以防万一。” “是不是这。”严小鱼低头一指自己的脚下。喜鹊低头一看,妈呀一声跳了起来,所有人闻声又都立刻聚了过来。 只见严小鱼的脚边盘着一条蛇,足有女人的手腕粗,正张着粉红的口腔,丝丝向外喷气。两颗晶莹剔透的尖牙,细长分叉的紫黑舌,圆圆的小眼睛上蒙一层白翳,令人不寒而栗。 张村长四顾左右,也没找到趁手的家伙儿。他上前一步,抬起脚向那蛇狠狠踩下,却冷不防一脚踏空,那蛇却闪着黑色及淡棕色相间的斑纹,顺着洞壁嘶嘶游动。拐弯处,那蛇努力昂起头几乎要站立起来。回眸一视间,那层朦朦的白翳消失了,空留两颗墨珠般的亮眼,一抹孤寂一闪而过。 张村长要去追那蛇,被顾警官拦住。“算了,还是赶紧想法儿出去最为重要。” “严小鱼,这石门能开吗?”张村长厉声问道。 严小鱼正与喜鹊私语,“这蛇看着粗大,其实还未足龄,毒性还比较弱,姨身上带着‘小人血七’,灵得很,现在咱们就敷上,保管没事。” 头方连连说,“对对,没错,这‘小人血七’,属秦岭北麓特有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当地也叫白屈菜,解蛇毒有奇效呢。”他边说边解开喜鹊手腕上的领带,“还有一种叫‘扭扭兰’的兰科植物,也非常管用。”严小鱼摸出一小塑料瓶儿,打开瓶盖,将盛在里面的深绿色汁液倒上一些在伤口上,再用手指来回涂抹了几遍,最后又补上了些药汁。头方两手翻飞,眨眼间将绑带重新扎好。 “姨,村长问话哩,”喜鹊提着手腕提醒严小鱼,“石门能开不呀?” “狼是山神的账房,蛇是山神的门锁。得罪了蛇仙儿,就不怕山神爷找人算账?”严小鱼朝石门努努嘴,“能不能开,那上面不是写着吗?” “猫儿是山神爷的啥?小老婆?”张村长嘟哝一声。“哎?我滴神呀,这块儿石门我认得。”张村长此言一出,惹出身后的赵德娃脱口道:“你认得?它姓啥?” 郭警官凑前蹲下一看,果见石门上刻着“石门不开”四个娟秀挺拔的行书小字。“你认得?怎么讲?”顾警官问。 “这块石头我真得见过,”张村长眯眼道,“一模一样的,也是这四个字。” “啥时候?在哪里?” “那是十多年前了,当时长安区还没有撤县设区,我在县里参加一个计划生育强化班,就在文化馆后面的院子里见过这式的石门,一模一样,真的。当时这石门和其它一些舍利塔构件、琉璃脊兽、莲花座、残碑啥的堆放在一起。有知道的人说,这些都是老早的乡村文物普查从咱们皇峪寺村搜集来的,因为说够不上等级,就全都给撇到那了。” 顾警官的蹲功实在没法和关中人比。他双手撑住膝盖,咧着嘴站起身来。石门的两边,各码放着一摞条石,每摞三块,每块尺寸相当,却比石门略宽一些。这挡门石被人挪开了? 石门上面横担一条石门额,门额下沿口如刀切一般平直,而其它三条边则弯弯折折的,工很粗。条石两端出头,嵌入岩体。门两旁分别立有方石柱支撑。门额的表面虽污渍斑斑,却隐约也有些字迹。顾警官上前一步,抬手一抹,石额的右下角立刻显出三个并排的符号: “○△口” ------------ 第五十六章 迦陵频伽鸟 “数学有三种对称图形:轴对称、中心对称和旋转对称,”头方教授撅着屁股趴在石门上研究了一番后,站起来说,“在大自然中,蝴蝶是最厉害的对称专家。” 一只明晃晃的塑料袋子撇在石门前,顾警官弯腰捡起,打着手电,把那破袋子反过来、正过去地瞧了又瞧。张村长凑上一看:康师傅油泼辣子牛肉面。 几个人一通忙活儿,将门扇、门额及门框抹的干干净净。张村长左一脚、右一脚将门前散落的碎石块儿踢开。几个人定睛再看,只见石额上显露出一幅精细的线雕图案,还是满雕。而那“○、△、口”三枚符号,则立刻显得格外的突兀。要不是有人挪开了封门石,石雕图案及“石门不开”四字,原本是不被人瞧见的。 “这种没有门环,不加锁的暗道门,一般在后面都设了机关把门给顶住,很难打开的。”张村长试着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 顾警官端详着石额,说道:“那种一般是地宫甬道的封门。这要是真如张村长所言,咱们麻烦就大了。不能继续向前走,就只能原路返回。”他弯下腰双眼凑近石门的缝隙瞅了半天,“不会塌方吧?”他问村长。张村长直摇头:“咋能哩,咋能哩。” 喜鹊姑娘歪着脑袋,注意力全在那门额上,眼都不眨,嘴里不住地啧啧称赞。 “刘文化这货死到哪儿去咧,水势到底咋个样嘛?”村长一急就骂人。 头方目先长也仰望着门额,不停地搓着双手。门额上,两只对首飞翔的凤鸟,周边衬满缠枝纹的线雕,图案布局对称,结构简洁而明朗。 “这该是佛典里的迦陵频伽鸟吧?”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顾警官,嗓音微颤。顾警官后退两步,仰头端详了半响。“我看未必,”他沉吟道,“你看它们的喙里,衔的可不是什么朱丹。”顾警官眼一亮,“可……那是什么呀?” 头方与张村长同时凑上去,两颗脑袋嘭地一声碰在一起。可不是吗?只见石额上的两只凌空对称的凤鸟,呈曲颈展翅状,而它们鹦鹉般的喙中,却各衔一枚小小的玉璧。定睛细看时,那玉璧上分明刻有字体。 喜鹊忽闪着一对大眼问,“咦,这啥字吗?咋怪怪的。”两弯睫毛灵动如黄雀,令人怜爱。 “日月当空照,风不催,树不摇,老鼠不拉空空瓢。”严小鱼搀扶着赵德娃,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低头整理衣角。 “哎,这不是那个字吗?”头方手指着石额惊呼道,“武则天创造的那个字!这字念‘照’,对吗?”他扭头没找见严小鱼,只看到赵德娃盘腿独坐着。 “曌,好像有这字。”张村长抄着胳膊不住点头。“难不成那民间传说还是真的吗?” 凭顾警官金石篆刻的底子,他一眼就看出这个“曌”字了。 “这‘曌’字,的确是武则天发明的。但是,”顾警官一手托腮,满脸的疑惑。“这字该是武则天当上了女皇之后,将李唐王朝改为武周王朝之后颁布的呀?当时,一共颁布了武则天发明的十六个字,这个“曌”字是其中之一。但是,这字怎么会在这里现身呢?早了几十年呢?要说李世民在这里驾崩后,就再没有过皇帝临幸翠微宫,高宗李治早将此宫辟为翠微寺,此地鼎盛不复。到了玄宗一朝,李白甚至有诗云:‘初登翠微岭,复憩金沙泉;人烟无明异,鸟道绝往返。’可见其荒凉。” 张村长一挥手:“管它啥字,咱们赶紧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吧。” 话音未落,刘文化噼里啪啦一路踩着水跑了回来。“不好了,水倒灌进来咧。” “咋去了恁长时间?”张村长训斥道。 “过去的时候,洞廊里的水刚没脚面,可到了舞台入口一看,我的妈,入口被水帘子给死死的堵住了。为了弄清雨势,我硬硬地头顶大水爬了上去,淌水走到台边拿眼一看,只见四面一片汪洋,铁栅栏门、围墙啥的全都冲跑咧。” “哎呀。”喜鹊失声惊叫,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这会儿,雨下的到不是很大了,但水看着还在涨,天也有些麻麻亮了。”刘文化抬腿将脚上仅剩的一只黑凉鞋踢飞,赤腿下积下了一大滩水。顾警官抬手腕看表,可不是吗?凌晨四点了。 “村子咋样?”张村长焦急地问道。 刘文化把褊到大腿根的湿军裤解下,“弄不清,老六家那边还有人叫叫嚷嚷地,不知道在弄啥呢?” “他们在想法儿救咱们呢。”喜鹊合掌道。 刘文化走到张村长跟前,神情有些不对。“村长,咱这洞廊子里面恐怕还有其他人呢。”他伸手摊开手掌。张村长伸头一看,只见刘文化手掌心里窝着一件小玩意儿。这东西看着还精致,一头扁、一头圆,圆的这边中空,密扎扎缠着数十道的细铜丝。 喜鹊伸手捏起来,边看边走到赵德娃身边,“咦,这不是咱李师的哨片吗?”她说。 赵德娃接到手中摩挲几下,说:“绝对没错,是唢呐李的哨片。这种哨片是安徽芦苇手工制作,咱这环山方圆几个乡,凭他哪个把式也没有这么讲究的东西。他那个滚地雷的吹法,废哨片的很。”老人家的喉结大如滚石,跟着嗓门上上下下把守在咽喉要道。 “在哪儿捡的?”顾警官问道。 “就在战备洞的入口下面,在水里飘着哩。”刘文化答道。“我一眼就认出是唢呐李的哨片儿。” “李少波在洞子里?”张村长连忙回头张望。两边洞壁无遮无拦一直延伸到转弯,连只耗子也无藏不住。村长伸手搡开头方先生,要看看身后有没有藏人。头方笑笑,主动侧身挒到一边去。“在哪儿,在哪儿?这可是死胡同,一个大活人,能藏哪儿?胡说呢么,嗯?”张村长边说边背着手绕到严小鱼身后。严小鱼撇撇嘴没吱声。 “许是和咱们相反方向,他们往土地梁那边去咧?啊切!”刘文化一个大喷嚏震得洞壁嗡嗡直响。 “他们?”几人同声诧异道。 “我感觉唢呐李不是一个人。那是在村长开唱‘出西川’之前,我去影箱取张飞的头茬,何兴在那儿翻戏本儿,等我盖上箱子盖,却不见了何兴,我一抬眼,看见他跟在唢呐李身后,两人都去了舞台后面。因为老何嘛总是娘里娘气的,他跟着个男人去后边尿尿,我心里就犯膈应。后面就再没见那俩儿货儿出来。” “这算啥依据?”张村长不以为然道。 顾警官眉头紧缩,走到石门前,搭手试了试,石门自然纹丝不动。头方和刘文化也要上前助力,无奈实在找不到其它着力点,那石门实在太小,仅可容一人勉强通过。 “顾警官,站一旁,我再试试。”张村长拉架势阔步走到石门跟前。只见他张开两只手掌,抬嘴就呸呸地向上吐了几口,两只楼板厚的手掌被他搓得滋滋要冒火。不等人细看,就见村长侧身一个哈腰,左肩抗住石门,双腿一前一后交叉撑住地面,腰部一用力,大吼一声“开”,其它人也一同跺脚使劲儿,可那石门如同被焊死了一般,依然丝毫未动。一对儿凤鸟婀娜依然,两枚“曌”字玉璧更加惹眼。窸窸窣窣的石屑如落英般飘到村长的头顶上。 头方教授爬在门框边,用他小拇指上鸟喙般弯曲的指甲,向门框的缝子里仔细扣弄,“这门怕是刻在岩石上的假门吧?”他绝望地摇摇头。 “不可能,起开。”张村长的黑脸堂涨得发紫。他深呼一口气,憋足全身的牛力,身体一股脑拥在石门上,双腿绷紧正要向后猛蹬时,万万没想到,还没等他使上全力,石门却骨骨碌碌地打开了,搞得张村长猝不及防,险些一个扑空。石门缓缓开启,一阵霉湿的空气从门内涌出。 张村长一个趔趄顺势跌入石门内,脚下一个拌蒜,差点一头向前栽倒。他跌跌撞撞向前冲了几步后,方才站稳脚步。后面的几人也鱼贯冲了进去。可石门内等待他们的景象,谁也想象不到。 地下躺着三个人。 张村长毕竟是当过兵的,据他自己说还是侦察兵。他一个弹跳,蹬蹬蹬地回撤几步,四肢张开,拉开了格斗的架势。 那三人四仰八叉并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脑袋瓜子全都冲着石门的方向。倒着看,左边的那位身材最短,体型却最宽,一付塑料眼镜儿耷拉在鼻梁上,镜腿上缠着几圈脏兮兮的白胶布。 “大学生!”喜鹊惊叫一声就要扑过去,被严小鱼一把给拦住。胖乎乎那人不是冯思远还能是谁? 刘文化一眼认出中间那人,“爷呀,这不是何兴吗?刚我咋说的?”他扭头问张村长。 只见何兴微微侧倾,两腿并拢,双目紧闭。下巴上的几根软绵绵的胡须对其雄性身份的彰显反倒帮了倒忙,男、女身体之间的所有解剖学冲突,全都在这位老兄的卧姿中显露无遗。 右边那位更是是熟人。挺括的身板儿,紧凑的脑袋,一层稀稀的褐发全都一丝不苟倒向右边。蜡染般的面孔上,一付金丝镜儿尽心尽责地架在鼻梁之上,还能是谁,当然是马大教授,马建设喽。 所有人轰地围了上去,张村长扒拉开刘文化挤到最前。顾警官跪在三人的头顶上方,伸手挨个试探鼻息。张村长逐个附于胸口听动静。 “呼吸正常。”顾警官说。 “心跳正常。”张村长也点点头。紧张的空气立刻松了下来。 地下躺着三个大活人,心跳有力,呼吸正常,好像睡过去了一般。但顾警官很快发现,三人身体上都有伤,他们是被人刺晕的。 冯思远右胳膊上一条血痕,从肩膀一直延伸到肘部。何兴的一只耳尖被削去一片。而马教授的伤势轻,仅在左肋下发现一小团血渍,将皮肤与衬衣下襟粘连在了一起。 喜鹊跪在冯思远身边,搂起他的一只胳膊。“大学生,大学生。”几声呼唤后,女娃已是泪水涟涟。 梦呓中冯思远听见了什么,可他无力挣脱这泥潭,那影子在追他,他精疲力竭。大雨滂沱,他拼命跑,他被逼到坟坑边,探头向下看,几团核桃般大小的小脑袋冲他呲牙。有人在唤他,他想都不想纵身跳入,大头朝下,倒挂金钟般悬在空中。紧要时刻,他腰一别,使了个珍珠倒卷帘。扭头再望,嘿,果然,是那石佛。 神牛悠悠地反刍着喷喷香的青草,山峦般的牛脊背上,那石佛结跏趺而坐。她轻拂杨柳微微颔首道: “大学生呀,亏你还是北大高才,怎么总像没头的苍蝇,东翻西找。王羲之老前辈的《兰亭序》墨宝真迹,在你们的眼皮底下一千五百年了,却无一人慧眼识珠,真正是辜负了朕与先帝的良苦用心啊。” 冯思远心生欢喜,眯眼一瞧,呀,佛?还是武媚娘? “大学生,大学生。”一串欢音透过云层琅琅而来?是喜鹊,阿宫腔,又灵又脆,一板三眼。冯思远努力要睁眼,眼皮子沉得有千斤重量。他该抓住时机露一嗓子的: “不用三媒和六证, 何须月老系红绳。” 可是,嗓子眼被打了死疙瘩。旱地里忽地跳下黑虎、灵官。你看这灵官,一手持银鞭,一手托元宝,胯下正是那血盆大口的黑虎。从头到脚银盔金甲,全付戎装不在话下。只见这灵官手舞银鞭向冯思远额头一点,伴着哇哇叫板,醒堂木啪啪山响。吼的是: “天皇、天后为兰亭, 煞费的苦心谁分明? 若不是翠微宫里吐真情, 旷世的珍宝葬昭陵。” 灵官腰膀扎得浑圆,双目圆瞪,气得胡须乱颤。他将手中的两枚元宝扔下天庭,正砸在冯思远的后背上,叮当滚落在寒风殿丹墀之上,却被那石佛轻描淡写地两指拈起。那元宝在她的指尖瞬间变幻,一枚定在了青铜虎符,一枚化为羊脂小印。虎符压在手心,字符不得所见。而小印上的阳刻二字,则历历在目,乃是“神龙”之印。 天香缥缈、梵音曼妙。 “真像都在这儿,去吧。”石佛手拈着虎符与小印递过。冯思远诚惶诚恐,伸双手去迎,却被马建设一把半路截获,收入他的西装袖口。冯思远急了,拦住这厮抢夺二宝,而马建设随喜眉笑眼地张起二十八星宿之阵与他斗起天际大法,冯思远只得于翠微山地下迷宫之中撒开八卦燕行阵与之对抗。冯思远有邵师兄时不时将一柄桃木剑搅入阵中助力,而马教授也有何兴扛着阴十六菊的小黄旗在一旁摇旗呐喊。 两人杀的是昏天黑地。冯思远一脚踏空,再次落入坟坑。拐洞里,伸出一只枯骨拽住他,冯思远吓得四脚乱蹬,一身大汗淋漓。 “大学生,大学生。”喜鹊从她随身斜挎小包里摸出一瓶冰峰,拉开盖子,凑到冯思远嘴唇下。冯思远润了一口,眼皮跳了跳,终于睁开眼睛。 “大学生,你醒啦?”喜鹊高兴地拍起了巴掌。 冯思远迷迷糊糊的左瞧右看,分不清东西,更分不清梦里还是梦外。 “怎么回事?你们咋在这里?谁把你们弄成这逑样了?”张村长连珠炮般的一通发问。毕竟,他是这儿的父母官,他不急谁急?他不担沉谁担沉? 喜鹊将头一偏头,手上给了点劲儿,帮助冯思远半坐起身。几根头发丝掠过他面颊,冯思远的耳根子腾地一下就红了。 “瞧你这大学生,还封建的不成。”喜鹊白了他一眼,一排晶莹剔透的牙,紧紧咬着下嘴唇。 顾警官弯腰将冯思远的眼镜儿扶正,然后说道:“小冯,不急,慢慢说。” 冯思远接过喜鹊的饮料,咕咚咚一气灌下几大口。他舔舔嘴唇,抬头瞄了眼喜鹊。“谢谢啊。”姑娘头一低,“谢啥哩。”转身去照应马教授。 “是弓幺儿。”冯思远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头方目先长上前一把搀住他。 “弓幺儿?那个养蜂的,四川人?”张村长脱口就问。冯思远的呼吸倒不上来,只有使劲点头,“他手中有利器,把我们全都刺伤了。” 那边,严小鱼捧来了一掬清水。清亮的水滴顺着指缝淋在马教授肋下的伤口处,血渍被慢慢洇湿,她拈着衣角缓缓揭开衣襟,马建设哼了几声。这位大教授,浑身上下就更长时间撂荒的盐碱滩一样,没丁点儿荤腥。肋骨上一道明显的伤口,皮肉外翻,看上去伤得不浅。身体稍一动,黏糊糊的渗出液还在往外流淌。 “竹片子,算啥利器?”严小鱼淡淡一抿嘴,扭身去查看看何兴 的情况。喜鹊说:“何叔看去没啥大要紧,可就是醒不来,睡的沉很。”严小鱼瞄了一眼何兴的耳根后,“没事儿,也是篾片蛊,不新鲜。” “篾片蛊?”张村长浑身一哆嗦。一旁的顾警官、头方先生听得一头雾水。赵德娃却摇头叹息,“这人咋这么缺德?” “啥是篾片蛊?”喜鹊眨眼问。 “你碎女子咋能知道这儿?”严小鱼转过身去,对头方先生说,“我们山里女人命苦,碰到哈怂男人没别的办法,于是,姐妹们世代相传,就留下了这篾片蛊。” “哎,都是可怜人啊!”赵德娃又一声长叹。 严小鱼接着说,“这蛊毒来自马蜂窝。把处女马蜂王夹出来,养在土蜂窝里六年以上,然后再喂给养在土瓮里的蝎子,蝎子还必须是全蝎,我们叫天蝎。把这天蝎捣碎沤三年,就成了篾片蛊的蛊毒。” “啊!”喜鹊吓得一把抓住了冯思远的胳膊,冯思远挺起胸膛,一脸的不屑,“没事。”两颗年轻的心脏挨在了一起,砰砰直跳。 “小冯没事儿,我一看就知道。他挨的是篾尾巴,毒性很弱,一般迷瞪个把小时它自己就解了。下蛊人也是有道行的,对小伙子绝不下死手。” “那这两人呢?有生命危险吗?”张村长急得直打转,停下来瞪眼问。 严小鱼没抬眼皮儿。她说,“这俩不好说,全看蛊毒浓淡,不过我敢肯定,出不了人命,就是醒过来的时间有长有短。严重的话,最多就是影响男人的那个事儿。”严小鱼抬手把头发向耳后拢拢。 “日!我就知道‘窝’矬子不是个好怂,贼迷日眼的,早就让陈老六把这货撵走,总给我呲呲歪歪的不办,说人家老婆咋不容易,咋可怜。我看八成……”张村长瞄了严小鱼,打住了嘴。 “熬煎啊。”赵德娃一声长叹。 头方不解地问,“张村长方才叫弓师傅‘倭人’,他也是我们日本人吗?” 顾警官一笑。“陕西方言源自先秦古语,说不定是你们日本语的本源呢。”他接着解释道,“据学者研究,在你们日语中,与陕西方言几乎完全一致的读音有上千之多。比方说,”顾警官扭头问喜鹊,“喜鹊,陕西话,‘是不是?’怎么讲?” 喜鹊头一偏,随口道:“得是?(dei shi?)” 顾警官回头问头方,“日本话呢?‘是不是?’这个疑问句怎么讲?” 头方目先长眼睛瞪得溜圆,回答道:“dei shi ga?” 冯思远也来了神气,笑眯眯的问喜鹊“没问题”咋讲?喜鹊一扬手脆生生答道:“么麻达”。还没等问,头方自言自语答道:“mengdai” “倭怂、倭货、倭人、倭寇……”张村长低声嘀咕着,只有喜鹊听得分明,扑哧地的笑出了声。 人暂时没事了,但凶手在逃,怎敢松懈。 顾警官问冯思远:“小冯,把情况说一下,你们怎么到了这里?弓幺儿他又是为什么行凶?他人往哪跑了?” 于是,冯思远边回忆边叙述,从昨天下午的梦靥说起,当说到他在大雨中落入薛家坟坑时,顾警官打了断他。 “这天气,怎么想到去那里?”顾警官问。张村长也是大惑不解,问:“就是呀,黑灯瞎火的,你小伙儿胆咋恁大的?” 冯思远舔舔嘴唇,想着如何组织起简单、明了的语言,来解释自己这不可理喻的行为。 “为了兰亭序,”小伙子紧握双拳,一字一句说道,“为了避免重蹈敦煌藏经洞的历史覆辙。”说到这儿,他眼圈红了。 “是吗?”顾警官笑了,他拍拍冯思远的肩膀,“先把这段跳过去,眼下最紧要的是抓住凶犯。” 冯思远使劲儿点点头,说道:“好。” ------------ 第五十七章 霸王花 “那我长话短说,”冯思远扶正眼镜儿,说,“我们几个人,是在薛家坟坑中碰到一起的。” “简直胡弄嘛,闲的没事跑那种地方耍儿,把自己当摸金校尉咧?”张村长真的生气了。“就是呀,二半夜的,危险不?”喜鹊待要细问,被顾警官摆手阻止。 冯思远挠着头对村长和喜鹊说,“当时一个念头冒出来,就没多想。天太黑雨太大了,我一个没留神就滑了下来。”喜鹊白了他一眼。冯思远换了口气接着说:“没多大功夫,他们也来咧了。” 张村长朝着地下躺着的两个人努努嘴,“他们?这俩货加那个四川矬子?” 冯思远摇摇头,“没有弓幺儿,是李少波。”他接着说,“唢呐李、马教授还有何师傅,他们三人弄了一架竹梯子放下来。我们四人就这样汇在了一块儿。” 大家都没吱声,都等着往下听。 “我们双方解释了半天,越说越糊涂。反正也不管我信不信,他们仨众口一词说,是因为听到一声轰响后,三人搭伴儿往过赶的,说是怕有坏人搞破坏。” 赵德娃埋怨道:“张村长唱上‘出西川’时,怪到不见了唢呐李,原来是日鬼到这儿来咧。” 冯思远一口将冰峰喝干,接着说,“我们在下面七嘴八舌,那竹梯子却不知被上面的啥人给抽走了,急得我直跳脚,好容易有救了,也不知谁这么缺心眼儿,恶作剧也不看啥时候。大雨哗哗的,四壁直立,又湿又滑,徒手攀爬绝无可能了,我们就这样被困在了坟坑下面。” 张村长摸出个黑烟嘴儿,夹在手指中指指点点道:“这说明我们的村民,警惕性都非常高嘛,毕竟咱这儿是老三线嘛,要不咋能有这战备洞哩?” 没留神儿,严小鱼游了过来。只见她不声不响走到张村长近前,突然抬手,一把抓过村长嘴中衔着的黑烟嘴儿,然后,没事人般转身又回到马教授那边。张村长气得眼珠一瞪要发火,转眼间,却一下子泄了。 “唢呐李对大家说,耳室后面有个廊道能去上营,在往前可直达凉风垭。”冯思远摆着他的历险记。 “唢呐李到底是卧佛寺的庙祝,到底对当地情况摸得熟。”喜鹊听得入神,喃喃道。冯思远点点头,“嗯,就是。当时我问唢呐李咋知道的,他回答说当地山民谁人不知呀?咦,你们这是……”冯思远正要反问,又被顾警官打断。 “弓幺儿呢?”顾警官问。 “他呀,那时他还没出现呢。”冯思远答道。片刻的沉默后,冯思远接着说,“没办法,只好冒险了。李少波打头阵,我们穿过暗堂对面的耳室,顺后面的洞廊一直向上走,我完全没了方向,只管跟着。约莫走了有半小时吧,隐隐听得头顶上有丝弦之声,李师傅停下脚步侧耳听听,手朝上面一指说,‘到了,到学校了,我上去看看。’他踏着土壁上的脚窝,蹬了上去,没一会儿,他探下头来说,‘出口封住了,顶不开。咱们只得奔凉风垭去,石佛下面那个出口封不住,保险能出去。’这时候,咱们的张村长在上面吼的正欢呢,虽然我一句没听懂,但是唱的是真带劲儿,让我当时一下子就啥也不怕了,真的。”冯思远抬起头挺起胸。喜鹊这会儿俯身与严小鱼一起,照应着马教授、何兴二人。一抬头,正与冯思远四目相撞。 “胡唱哩,胡唱哩。”张村长嘿嘿道。冯思远给戴的“二尺半”,把张村长一堵墙般的好身板儿弄得扭来扭去的。 冯思远继续说:“李师傅跳下来,继续顺洞子朝前走,何兴紧随其后。马教授问我,‘小冯,周密咋没跟你一路?’我回说,‘我也纳闷儿呢,自下午就没见着这家伙啦。’就这样,马教授断后,我们继续向前走。” “你们是怎么打开的石门?”张村长迫不及待问道。 “爬上大山坡,一过那个拐弯,就见到了这石门。”冯思远弯曲手臂比划着。“石门本来就是开的呀。”说到这里,就感觉冯思远浑身打了个激灵,上下牙一阵地磕碰。“李少波晃着电筒领我们刚一钻过石门,好家伙,就见一头巨大如盆的蝙蝠,劈头向我们扑了下来。” 喜鹊哎呀一声。严小鱼却仿佛充耳未闻。只见她正用一根细枯枝,将张村长烟嘴儿中的烟油捅出来,再搅和到冰峰汽水的玻璃瓶内,拧上瓶盖拼命摇几下,顷刻间,污浊的棕色泡沫在瓶子里面挤作一团。 “是弓幺儿?”顾警官、张村长大喊道。 “嗯。”冯思远咬着下唇使劲点头。“本来李师傅站最前面,但他的反应简直太快了,身子一闪,就晃了过去。那家伙扑了一空,面目更加狰狞了,通红的眼珠子,呲着厉牙,吓人得很。就是那个四川养蜂人,弓幺儿。” “我日。”张村长牙关咯咯直响。 “黑……黑田……”这时,躺在地上的马教授哼唧起来。头方目先长赶紧凑了过去。 冯思远平复了气息,接着说,“这弓幺儿我见过他两回,一次是和秦湘、兰若老师一起,在二道梁的美院基地。一次就是昨天上午,他帮牛师傅挖坟。” 严小鱼将瓶子举在额头上方,抬眼仔细查看。 “事发突然,未等我们组织有效反击,这弓幺儿跟疯了似的挥舞着手中利器,一通乱冲乱撞,当时就伤了马教授与何兴。我被吓楞住了,蹬蹬后退了几步。杀红了眼的弓幺儿扭身向我扑了过来,我眼一闭……” “踹呀,踹呀,横踢侧踹。”张村长急得原地直蹦,两只榔头般的空拳被他耍的左冲右突。 “还没等我抬脚,只见唢呐李一个旋风侧身,一脚踢飞了那家伙的手中利器。那家伙见势不妙,一转身,像兔子一般向洞内逃去。” 喜鹊大大松了口气,“你没有被篾片蛊伤到嘛,那这胳膊上是?”她问。 冯思远腾地红了脸,“我一看危险消除,双腿一软,身体不自主靠着洞壁滑了下去,胳膊上被岩石面上的石英茬子狠狠地划了一道。接着,我就晕倒在地,啥都不知道了。”冯思远挠着通红的后脖颈,低头说道。 “唢呐李呢?”顾警官问。 “李师傅一声没吭,他拔腿就向洞内追去。” 何兴也哼哼起来。 “顾警官,我见弓幺儿胳膊弯里夹着个东西。”冯思远连说带比划道。“哦,什么东西?”顾警官收回目光。“黑乎乎的,四四方方好像个盒子,不知道里面装的啥?”冯思远连说带比划。 “怕是骨灰盒吧?”张村长问。 “鬼话,”赵德娃吭吭哧哧要站起身,喜鹊忙过去搀住。“薛家埋的是全尸。积德了,积德了呀。”赵德娃突然间止不住地抽泣起来。喜鹊一把将她爹搂入怀中,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马建设停止了胡话,迷瞪瞪地睁开眼。何兴紧咬牙关,压住疼痛,后背贴着洞壁慢慢立起身。 严小鱼皱着眉头嗅了嗅瓶口,自语道,“这东西还行。”言毕,她毫不拖泥带水,抬起丰腴的胳膊肘,把那半瓶子黏糊糊的烟油混合液,一股脑地灌进了马教授的口中。 ------------ 第五十八章 五具等身夹纻像 “你还真是个蛊婆子呀?”可着皇峪寺村上、中、下三营的人,也只有何兴敢和严小鱼打镲。不过话说回来,村里面也没谁家的娘们儿拿他当个男人来提防。“哎,马教授,小鱼妹子的神仙水甜不?” “活该你挨篾片。”严小鱼怒道。 “啊呀,篾片蛊可不敢呀。”何兴赶紧用双手护住下身,丧着脸说,“马教授呀,你跟弟妹有娃了吧?” 马建设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的情况可能远不如何兴,明显还神志不清。“黑田,哦,是那个唢呐李……”他吞吞吐吐的,不知要说啥。何兴使劲儿摆动贴于胯间的一只手,提醒马建设。贴着洞壁,何兴慢慢往前蹭,水珠子滴进脖领,后脊背上一道道的刺凉。 “石门是谁关的呢?”顾警官问马建设。马建设摇摇头,捂着肋条骨做出很痛苦的样子。顾警官又抬头问何兴,何兴一惊,先瞧瞧冯思远,再低头看看马建设,也使劲儿地摇头。 张村长上下打量石门,“这家伙足有半尺厚,没有一把子牛力,真弄不动。” “谁?”听得头方在大叫,众人急忙寻声看过去,却不见他身影。石门后,接着的是一段宽阔的洞室,直立的洞壁如刀切斧砍,粗砺的裸岩洞顶足有4、5米之高。只见洞影深处,头方先生缩着脖子且战且退。“你们是谁?”他尖叫道,声音全变了调。 所有光柱一起打过去,头方抬胳膊挡住晃眼的光线。这下,所有人都立刻看清了,在头方的身后,洞壁的阴影中,立着六个人。 头方如一头受惊的麂子,一蹦老高跳出阴影,鼓点般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地在洞室里震动,大家也都被唬在原地,一动不动。刘文化手里的手电筒啪一声摔在地上,骨碌碌地顺着斜坡滚向了那六人的脚边。 还得是村长,反应神速,其它人还在犯楞,他早已扎下马步蹲裆的迎击架势。刘文化不知死活,刚要抬脚去捡他的手电筒,被赵德娃伸手一把拽回。马建设心中咯噔一下,“黑暗给了盲人明亮的眼睛?” “谁?说话!”张村长大喝一声,扑簌簌洞顶上飘下一阵碎石屑。张村长甩去一头的灰,下盘的架势依然稳如磐石。“壮士,报上名来。”他吼道。喜鹊差点没噗嗤笑出声来,“咋把戏词用这儿哩?” 而那六个人依然纹丝未动。 顾警官打着手电靠过去,冯思远也亦步亦趋斗胆跟上。 “不过是些塑像。”顾警官嘟哝一句。张村长闻言,长长吁了口气,“我就说嘛,难不成还见鬼咧。”他这才非常内行地缓缓收了架势。 这些家伙的确是六具塑像而已。 洞廊前进方向左手的石壁上,被开凿出一道长长的壁龛,六具与真人等高的塑像一字排开,并列于壁龛之中。众人围拢了上去。但见这六具塑像面容肃然、壮冠虬髯,有的河目海口,有的日角龙准,全都是奇骨灌顶,一派龙凤之态。 “小鱼嫂子,你细看,人家这塑像还带着彩哩。”喜鹊仰面观瞧,小心翼翼的,不敢用手触碰。严小鱼冷冷的,未吱声。 头方站在后面直犯嘀咕,“地藏菩萨?也不像呀?”马教授紧眨几眼,未置一词。何兴贴墙根抻长脖子往前探看。 张村长叉腰站在最前面,“要是本村的土地爷,那跟我还是同行,都是人民公仆哩。就是这编制过于臃肿,莫非他们那儿也设了妇女主任的岗位?”他嬉笑道。“开个玩笑,我这个人,那还是很幽默的哩。呵呵!” 紧要关头临危不惧,敢于担当,勇于冲锋在前,顾警官不由暗挑大拇指。是的,社会上对基层干部的种种偏见以至于网暴,难免以偏带全。人无完人,谁还没缺点呢? 冯思远绕着每一个塑像,仔仔细细看了一圈。他又一次啪地一声猛拍一记后脑勺,瞪大两只眼珠子,惊奇地大叫道:“邵师兄真神,没想到真有这六具塑像在此现身啊。” 众人都疑惑不解。顾警官蹲在第一座塑像的侧后方,借着微弱的光线,眯着眼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抬头说,“哦,说说看,小冯。” 冯思远打量着眼前比他高出半头的塑像,沉吟片刻,说道:“这就是唐高祖李渊的‘等身夹纻像’。” 众人听的是一个个云山雾罩,冯思远清清嗓子,加快语速解释。 “我有一同门师兄,算是个居士,多年在沣峪的净业寺挂单。去年暑假,我们一干学弟学妹来秦岭修学,师兄曾领着我们去拜访了白峪阎福寺的宽渡主持。用过斋饭,宽渡法师请大家在灯盏泉对面的高台山一边吃茶,一边吹着山风讲了一些关于翠微宫、翠微寺、阎福寺的前世今生,末了,还送我们一本《翠微史略》。这本书是他的弟子,宏涛释子所著。书中,就有一段关于唐高祖李源等身夹纻像的详细记载。” “你师兄姓邵?蒿芦居士?”张村长问,冯思远点点头。“那是个撩人,有年七月初五的青华山娘娘庙会上,我跟他有一面之交,唢呐李跟他也熟,卧佛寺跟净业寺近近的嘛。还有,栖霞草庵的碧桐尼师,也跟你们邵师兄蛮有缘。哦,对了,还有那个美国老外,听说后来出了大名儿,叫个啥比尔.波特的,那会子就是跟蒿芦师傅一道儿去了栖霞草庵,拜见了碧桐尼师。”张村长瞅了眼严小鱼,“还是我派你家老牛给美国佬引的路哩。” “可不是吗?这个波特先生凭借着一本《空谷幽兰》而享誉世界,名利双收。横亘在中华大地脏腑之地的秦岭,生生不息几千年的隐士文化,一直默默地平衡着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主流价值观。出世,不是简单的躺平与自我解脱;入世,更非恶俗的跪舔和驭民要术。这是两个决然不同的生活态度和哲学观。这个外国人直切要害,也算是领会到了阴阳平衡、中庸之道里的文化密码。”顾警官一边侃侃道来,一边从第一座塑像边站起身,拍去手中的灰屑,点头示意冯思远继续。 “嗯。”冯思远使劲点点头,却一时忘了从哪里接下去。“嗯……《翠微史略》这本书里记载,说是在玄武门之变之后,太宗李世民登基伊始,即以‘为高祖祈福’的名义,将自己在皇峪太和宫的旧宅舍为龙田寺,并敕封在唐初佛道之争中具有突出贡献的法琳法师为第一任寺主,继而‘诏断屠杀,每岁以三月六日为蔬素,凡昔日征讨行阵之处,必置佛寺’。这些举动的用意是在向世人宣称自己异于高祖的宗教政策,这在当时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也不失为一个巩固政权、拉拢人心之良策。然而,李世民毕竟是弑兄篡位,其一系列的佛教政策又与高祖的行为大相径庭,对此,他亦有妙计用来掩饰自己目无尊长、弃毁忠孝的嫌疑。据长安西明寺僧道世法师所撰《法苑珠林》所载: “太宗为太武皇帝,于终南山造龙田寺,并送武帝等身像六躯,永充供养,又为穆太后造弘富寺。寺成后,帝亲幸焉。另外,法琳法师在其《辩证论》中也提到了‘送太武及主上等身夹纻像六躯,永镇供养。’” “是啊,是啊,法琳乃护法菩萨,功德无量呀。”赵德娃喃喃道。 “那这么说来,这龙田寺不成了李家祠堂了吗?”顾警官微微笑道。说话间,顾警官已挨个将六躯等身夹纻像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 “可不是吗?这样一来,李世民既可安抚宗教、巩固政权,同时也向世人昭示了自己的忠孝之心,为自己洗脱‘杵逆’之罪名。”冯思远答道。 喜鹊眼睛一眨不眨,虽未得全然听懂,却完全入了迷。冯思远更来了劲儿。“太和宫就是后来的翠微宫,乃是唐贞观年间四大行宫之一。太宗后,翠微宫日渐凋敝,高宗遂舍翠微宫、龙田寺合为翠微寺。” 冯思远手指洞顶,对张村长笑道:“这些皇家宫殿和寺庙的原址就在咱们头上边,张村长的皇峪寺村啊。” “谁说不是的呢?”张村长只要一激动就使劲搓手。此刻,他脑子里顿时涌出无数的点子,两耳边已呼呼地吹响起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哞哞号角。 “书中说,白石峪的阎福寺乃是当时的翠微寺之下寺,也是由闫立德、阎立本二兄弟负责监造。由于紧邻秦岭山脚下的皇家苑囿,交通便利,其烟火更是盛极一时。”冯思远走近喜鹊,专门给她解释道:“闫立德、阎立本是唐朝的将作大匠和大画家,将作大匠就是现在的建筑师,专门负责盖宫殿,一般的居民瓦舍他们可不管。” “你当我啥都不知道呢?多少懂一点。”喜鹊脸一红,低头摆弄衣角。 “可不是嘛,山下的村子现在还叫个内苑村,郭警官的那个派出所也还叫个御苑派出所,最可惜的就是派出所对面的上林苑酒店,最近把名字给改了,改成了连俺农村人都觉得俗不可耐的什么美轮美奂酒店,你说瓜不?哈哈!”张村长扬起头,朗声笑道。作为一村之长,在刚才这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就筹划出了关于加快振兴皇峪寺村文化旅游产业的初步方案,他甚至想到能不能重修唐翠微宫。他盘算,咱不能学北郊大明宫,花那么多钱,建个什么不伦不类的微缩景观,不够丢先儿的。那资金咋弄?他也想好了,首先动员山下周边的大棚草莓养殖户入股,那些个浙江老板,见了好项目,就像红眼狼:“我再加一磅!”张村长由衷佩服他们那种火中取栗,把投资风险当油泼辣子夹馍吃的劲头儿,皇峪寺村就缺少一个这样的致富带头人。资金的缺口部分,再分家分户想办法找农村合作社办贷款。唉,一想到要找银行办事儿,张村长不免立马有些泄气,看来,这事还不能太心急,再想想,再想想。 “那这些个塑像为啥摆放在这黑咕隆咚的洞子里?听你说这先人可不是一般的先人,是李世民,皇帝他亲爹哩,对吧?”喜鹊眨着双眼问冯思远。赵德娃又要站起,喜鹊忙过去搀牢。 “都怪李世民的儿子,唐高宗李治最没出息,是个怕老婆的主儿。武则天一手遮天,动不动就煽惑往洛阳跑,咱这儿可不就撩荒了嘛。”赵德娃摩挲到塑像前,伸双手去触摸,皱巴巴的手背上,根根爆筋纵横。 “这里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冯思远搀住老人的另一条胳膊。 “有啥不一般?不就是个废弃的防空洞嘛。”张村长问道。眼前这小伙子挺对路的,以至于在他村长的振兴蓝图中,已将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安排给了这个高材生。这得看喜鹊,这丫头鬼的很,我是她亲大,对不起她妈,再不能对不起娃。她的心事瞒不了我,就是单怕咱们这丫头心气盛、攀高枝儿,到时不免自寻烦恼。 偷看了眼喜鹊,张村长心头起了酸。他揉着鼻子,侧眼打量冯思远一番。他脑筋一转,暗自寻思到,根据当前的形势,通过滦镇区政府,向上级申请,为皇峪寺村争取个挂职文化副村长的名额,应该不是多难的事儿。北大高才生,用到咱这儿才是正道,省得他们不是出国就是出家的,白白浪费了咱国的栋梁之才。对,这事立马就去办。 像张村长这样的干部,一般还真都是那种把困难不当事儿,勇挑重担、敢想敢干的汉子,他们的毛病是不少,但办法更多。乐观、豁达是家风,勤恳、守拙是本份。就说眼下这如此凶险的困境,一时间居然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顾警官,根据这六躯夹纻立像,”冯思远认真异常地说道,“能不能判断,咱们现在身处地宫之内?” “地宫?”张村长睁大双眼,“谁的地宫?难不成咱这儿埋了唐高祖李渊,再不就是李世民?我的妈呀,这么说献陵、昭陵都是空陵?是疑冢?”他兴奋地要蹦起来了。作为一心为民的村干部,哪一个不是挖空心思带领村民一起奔小康? “可不是嘛村长,”刘文化附和道,“要是李世民埋在这儿,咱们这儿碎碎的皇峪寺村,想不世界闻名都难哩。”马教授也对严小鱼玩笑道,“可惜呀,那个兰亭序被唐太宗从这里带进了昭陵,不然的话,真够你们村世世代代吃喝不尽。”严小鱼谁也不搭理,抬头看洞顶。 “大学生,咋瓷咧?”喜鹊把手在冯思远眼前挥挥。冯思远沉思着,目光越过喜鹊姑娘满头浓密的乌发。六具干漆夹纻立像,面容各异,神态万端。 “那可不一定呢。”冯思远喃喃自语道。马教授又疼了,忍不住呻吟了两声。严小鱼走过去看了看,伤口情况还那样,也没啥别的好办法了。 “张村长,顾警官,这里可能就是翠微寺地宫。”冯思远一字一句,脱口说道。 “跟扶风的法门寺一样?”张村长一缩脖子,“倒是希望如此,但这怎么可能呢?”张村长将五根粗手指头抠进刷子般的厚发下使劲挠,“七十年代的战备工程,那可是战天斗地、轰轰烈烈呀,能挖不到东西,挖到了东西敢不吭气?”他把指头放嘴边使劲吹吹。 “唉,也说不来。那时破四旧,这些东西任凭他谁都避之犹恐不及哩。”赵德娃说道,“就比方说,我从师傅李十三手里存下的皮影老戏本,那可是从雍正一朝传下来的十大孤本呀,三百多年的遗存哩,能咋?还不是跟贼似的,谁敢声张。” “嗯,”顾警官点点头深表称许,“再说,眼前这洞子也不一定就是战备洞,张村长也是听说的,猜测而已,是吧?张村长。”张村长正嚼着光杆儿烟嘴儿,翻着眼睛盘算啥好事儿呢。 “小冯,你说这六躯等身夹纻像都是唐高祖李渊的吗?”顾警官问冯思远,“既然同为高宗的夹纻立像,那六具塑像的形制应大体一致吧?比如高度。” “文献上是这么记载的。一千四百多年来,自李世民驾崩以降,咱们也许是第一批瞻仰者呢。”其实,冯思远也注意到了,阴影之中,有一躯塑像明显异于其它。他慢慢走到那座塑像旁,与顾警官并排细看。 明显得很,眼前是一座女子等身立像。 此座像身着通肩大氅,自右肩回绕左肩,覆盖全身的衣褶舒缓飘逸而浩荡,显示出健美、厚重的质感,以及如音律般的道道曲线。衣褶处残留敷彩,肌肤裸露处平滑光洁,充满弹性,有明显的贴金痕迹。虽然它的体量高度要比其它五座像矮很多,却丝毫无损其母仪天下的威严与风度。大而弯的眉线和微微浮起的唇线,一种旺盛的生命力及鲜活的艺术气息扑面而来。马蹄形的神光和宝珠样的头光,一派器宇轩昂之势。跃动的火焰以及飘然的飞天给人以舒适悠然之动感。长长的耳垂内削而下坠,使其更加清丽幽静、厚重庄严。那永恒、恬淡、慈祥、智慧的目光,顿时令心境空灵升华、大彻大悟。 “卢舍那。”冯思远禁不住双手合十。 “咋跟凉风垭的石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张村长叉着指点道。 “这里有文字呢。”顾警官蹲在石像侧后方,手电筒举在脸颊旁。冯思远闻言立刻将脖子伸得老长,马教授忍着伤痛也想侧身蹭上去,喜鹊搀着她爹往一边挪挪。刘文化凑不上去,不免讪讪道,“吃屎都轮不上热的,哎,人背不能怪社会。”一抬头,见严小鱼冷冷倚在洞壁边愣神儿。蛇,菜花洛铁头,这个女人。 顾警官用手掌蹭去石像胯部的泥土。“看,又是这个字。”他说道。众人定神一看,可不是吗?正是那个“曌”字。 张村长乐了,“这字好,‘日月当空照,神仙没处跑。’一目了然,这字很好。”他扭头问严小鱼,“啥意思?”严小鱼头一扭,根本不招式他。 “奇怪了,这‘曌’字咋又跳出来了。”冯思远的脸几乎要贴在塑像上,眼镜架儿被鼻子给挤歪了。“按说,武则天创造发明此字,最早也要到载初元年了。载初虽是她儿子唐睿宗的年号,但实际当权者是她这个皇太后。”冯思远站起身,扶了扶镜腿儿继续说道,“就是在这一年,太后改周历,并制定若干新字以取代旧字,由其表兄凤阁侍郎宗秦客奉命起草,发昭敕命令天下使用。其中,这个‘曌’是最著名的一个字,从颁布之日起,武太后也将自己改名为‘武曌’。可以说这个‘曌’自诞生之日起,就成了武则天专用,其他任何人只可仰视的禁字。” “是啊,按理说,这个曌字确实不该在这里出现。”顾警官眉头紧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武则天贬皇子贤、哲,废睿宗,自封‘圣神皇帝’之后,又悄悄从洛阳溜回了皇峪寺?”顾警官摇摇头,哈哈一笑以示自嘲。“她老人家那时都已经七十多岁喽,虽说是风流不输韶华,但她故地重游所谓何来呢?就为了在此刻下这‘曌’字吗?” 他们聊得眉飞色舞,喜鹊听得似懂非懂。她好奇地弯下腰去见识一下那个似乎不同凡响的字。不看不要紧,她这一看,又有了出乎预料的新发现。 ------------ 第五十九章 潜隐先帝之私 “快看,这下面还有这多字哩。”喜鹊张开嘴对着“曌”字的下方哈了几口气,在用手轻轻一抹。大家伙儿凑上去一看,果见两行小字浮现出来。顾警官书法、金石造诣真不是白给的,他一眼辨别出这些柔美清丽、秀雅飘逸的刻文,其字体乃是被古人被誉为“女神字体”的簪花小楷。两行阴刻文,字体纤小,若非喜鹊姑娘眼尖,一定就错过了。冯思远鼻尖贴在这座立像丰腴的腰间,逐字念道: 乞三官九府,除善并媚娘罪名 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四庚申日 每个字都认得,可整句是啥意思呢?洞室内陷入沉寂,水滴不耐烦了,好像急躁的秒表,滴滴答答地催促赶紧脱离当前困境。前路莫测,而若掉头顺原路返回,万一小学校舞台下的出口遭水淹没,就更加进退两难了。张村长小声叮嘱刘文化,命他再跑一趟看看情况。何兴朝马建设点点下巴尖,扭过身也跟着跑去。 “说的啥?”张村长问冯思远。“这里面好像有女人的事?”一说到女人,他满脸都是不在乎。 “三官九府?这到有些日本神道教多神崇拜的意味呢?”头方目先长晃着脑袋对马建设说道。马建设从牙缝里吸溜一声,一根小手指爱惜有加地搔了三下头皮,仿佛在宣布烧脑才是脱发的罪魁。 张村长不屑一顾地哼道:“你日本啥不是照抄我们中国的。” “也是,也是,呵呵。”头方目先长自知不是对手,顿时憋得的满脸通红。经过一夜的折腾,脑勺后那根颇有腔调的马尾辫,油腻腻的耷拉在后背上,活脱脱一根夹不住着的尾巴。 严小鱼终于说话了。 “太上老君以金刚镯子暗算了孙大圣,助了二郎神一臂之力,即使是三清、四御、五老,天下谁人无罪过,有罪就得赎罪哩。” 赵德娃捻着胡须长叹一声道:“谁说不是这个理呢?” “言之有理。”顾警官赞许道。“三官九府?”顾警官手托下巴沉吟了一会儿,“这个容易理解,它是指道教神仙的上元、中元和下元,也就是天、地、水‘三官’,‘九府’泛指各方神仙洞府,合九宫二十七府。可这‘除善并媚娘罪名’是何意呢?媚娘,乃女皇武则天无疑,这是李世民给她的赐号。难道……” “啊呀?”冯思远一声惊叫,几乎与顾警官异口同声、脱口而出道:“除罪金简!” 两人相视而笑。 冯思远兴奋地抢着说:“乍一读到这两行刻文,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种似是而非的东西,探头探脑的,怎么也抓不住。还是小鱼姐蕙心兰质,一席话点机破锋。赵老伯更是心明眼亮,一声长叹似当头棒喝,令晚辈茅塞顿开呀。”冯思远禁不住捧起赵老爷子一双枯瘦如柴的手。 “我个老瞎子,还心明眼亮?小伙子拿老汉打镲哩。哈哈。”老艺人开心的像个孩子。严小鱼低头不语,没回应。喜鹊则满面容光,高兴的不得了。 顾警官颔首微笑。 马建设双手扶住膝盖,弯腰研究了一番。然后他立起身,两根指头向上顶了顶眼镜托儿,啧啧道:“没错,没错,简直跟《武曌除罪金简》如出一辙。即使是那金简的复制品,咱也只能隔着博物馆的厚玻璃观赏。没想到,如今和这真家伙有了零距离接触的机会。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是啊,”顾警官说道,“1982年,河南省博物馆如愿以偿,终于挖到了武则天于1300多年前抛下嵩山的那通除罪金简,轰动一时。虽然发现过程实在魔幻、离奇,但毕竟也是天随人愿,业内、外无不乐见其成。”他话锋一转,“但是,眼前这两行字,比那块儿采药人在嵩山石缝里捡到的大周皇帝武则天除罪金简,还要离奇。” “我咋听不太懂?啥除罪?啥金简?咱们这里发现了金脉?”张村长心中振兴经济的小算盘简直要打不过来了。他还得操心派出去打探消息,迟迟不见归来的刘文化与何兴俩人。“比金子珍贵。”顾警官笑道。 冯思远双颊涨的通红,言辞凿凿道:“通过字面大意,应该可判断这是除罪勒石。此二十来字,几乎是河南发现的武则天除罪金简的核心内容。只是……”他突然想到周密,这家伙要是在这里,非乐疯了不可。还有秦湘、兰若,特别是兰若,更是大方之家呢。 顾警官插言道:“只是那通除罪金简的内容更加的通俗易懂,几乎全是大白话,完全没有一点通天文书的架子呢。” 冯思远使劲儿点头表示认可,他一字一句背道: “大周国主武曌,好乐真道,神仙长生,谨诣中岳嵩高山门,投金简一通,乞三官九府,除武曌罪名。…….”北大高材生的基本功,真不是盖的。 顾警官眉头紧皱,他盯着“曌”字下的那行两簪花小楷。张村长、马教授二人一左一右,越过顾警官的肩膀探看。 “‘除善并媚娘罪名’,与‘除武曌罪名’,貌似仅一字之差啊。”顾警官身子向后仰了仰,他眯缝着眼自言自语道。 “就是啊,”冯思远接过话。“武则天十四岁被选入宫,被唐太宗封为五品才人,获赐号‘媚娘’。一直到唐太宗于649年7月驾崩于这翠微宫寒风殿时,这武媚娘足足当了13年的下等嫔妃。” “可是为什么要‘除善’呢?”马建设大为不解的摇摇头。 张村长大手一摆,说道:“这有啥难理解嘛?武则天这娘们儿是个啥货?她是女皇不错,但她一辈子干了多少哈哈事儿,没干一点好事,所以说是‘除善’嘛,这一点,她还是比较有自知之明的。”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赵德娃不以为然道。他的耳根儿闪了闪。 “动不动砸挂女人,算啥能行?”严小鱼对喜鹊说道。喜鹊瞪了眼张村长。张村长讪讪一笑。 冯思远更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No,No,No,我们对武则天的偏见实在太大了,所谓离经叛道、蛇蝎心肠、生性淫荡,哪一个不是男权社会的猥琐文人编造的宫闱秘闻?别的不说,科举制、唯才是举、打击门阀、整顿吏治等,无一不是在武周一朝得以定下规制。尤其是她对直言敢谏的臣民敬重有加,即使老百姓的言论有犯上之嫌,她都能予以宽容,中华历史古往今来,司空见惯的因言获罪、文字狱什么的,在武则天时期不说完全绝迹,也是十分罕见的。” “是啊,轻徭薄赋、帝国一统,”顾警官对冯思远点头赞许,“武则天是‘贞观之治’与‘开元盛世’承上启下的关键。大唐境界之胜,中国人从此再难企及。” “不过,听说她老人家一辈子好色哩。”张村长刚出此言,就瞄见喜鹊紧咬下唇、杏眼圆睁瞪着他,他赶忙一缩脖子,“巾帼不让须眉,一代明君,一代明君。嘿嘿。” “‘善’……啊,善!”冯思远单手托腮沉思半响,喃喃道,“难不成,是李治?”一句话把顾警官的思绪从大唐盛世中拉了回来。 “可不是吗?”顾警官说道,“唐高宗李治,字‘善’,是继唐高祖李渊、唐太宗李世民之后,大唐的第三位皇帝。” “啊呀,这事儿还越弄越大咧。”张村长乐归乐,可浑身上下无数个口袋里,这会儿却连一根烟丝也摸不到,急得他抓耳挠腮。“给,少抽些吧。”喜鹊板着脸,塞给张村长一整盒窄版金丝猴,簇新的玻璃纸闪闪发亮。这下可救了张村长的命。 “是不是这个意思,”马教授哈下腰,边看边自言自语道,“这里是由高宗李治与武则天共同立下的除罪勒石。” 顾警官眉头紧皱,他说,“匪夷所思的是,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四庚申日,也就是眼前这通除罪勒石的落款日期,你们知道是什么日子吗?”在场的人都感到了顾警官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啥日子呀?这天干地支我总是不能完全弄透,还得恶补啊。”冯思远翻着眼用手指头算了半天。 “也有他不懂的时候,真难得。”喜鹊对严小鱼小声嘀咕道。严小鱼笑而不答。 “不过,李世民既然于公元627年登基,那贞观二十三年当然就是公元649年喽。”冯思远说到这里全身僵住了,他双眼死死盯住这第六躯等身夹纻像。眼前的塑像的慈眉善目、方额广颐,与其它五躯的龙威燕颔、不怒自威的开脸大相径庭。 “李世民驾崩于贞观二十三年!”马教授与冯思远异口同声道。 “对,”顾警官很快平复了内心的波澜,一字一板说道,“贞观二十三年六月四庚申日,也就是公元649年7月10日,李世民因病驾崩于秦岭终南山皇峪翠微宫寒风殿,享年五十二岁,在位二十三年,庙号太宗,葬于昭陵。” “啊!”众人全都大吃一惊。 张村长猛吸了一口烟,嘀咕道:“岂有此理嘛?老公刚刚断气儿,这刚守寡的小妈跟儿子偷偷跑到这黑咕隆咚的洞子里搞啥名堂嘛?” 马建设拨浪着小脑袋,啧啧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冯思远压住内心的激动,问顾警官:“那李治与武则天,他们俩人到底有什么罪过,需要在唐太宗驾崩翠微宫的当日,就迫不及待地在这翠微寺地宫之下,共同勒石除罪,甚至等不得其夫、其父的灵梓运返长安城之后呢?” “篡改父皇遗诏,亏了心了。这种事儿,戏里面多得不像啥。”赵德娃不以为然道。 “篡改遗诏?”顾警官沉思低吟。“可高宗继位,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芝麻馅饼,正好砸在了虽仁厚忠诚但性格软弱无能,且动不动爱哭鼻涕的晋王李治的头上。这个李世民的第九子完全没有经过他老子李世民发动的玄武门之变那样的腥风血雨。史书上有明确的记载,太宗同时废了‘粗鄙荒唐’的长子常山王李承乾,及‘英俊端肃”但举兵谋反的四子魏王李泰,并听从了长孙无忌的谏言,立第九子晋王李治为太子,为大唐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嗣承大统的问题。太宗驾崩前,在翠微宫寒风殿的寝塌上,将李治托孤于褚遂良和长孙无忌。”顾警官抬眼看看众人,走到赵德娃身边拉起这位老艺人的手说道,“篡改遗诏?改啥呢?哪一条是值得这位大唐新主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我也就这么一说,”赵德娃哈哈大笑,“戏词念顺嘴咧,你们大城市来的文化人贵贱不敢当了真。”大家伙儿也都呵呵乐了起来。 头方目先长一直在听。这时,他插言道:“为了不伦之恋吗?” 张村长牙缝里挤出一声:“切,你这是看咧多少苍井老师的教学片呀?也难怪,你们日本人在这事上的确能行。也不知道整天吃啥喝啥咧,身体恁抗造的?” 顾警官抬眼看看头方目先长。 “头方先生说的是事实。可是呢,李世民的血统中掺和着拓跋部以及孤独伽罗的鲜卑血统,这种子承父妾以及公公霸占儿媳的现象,原本就是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的风俗。就比如李世民之玄孙,武则天的孙子,那位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唐明皇李隆基,他与杨贵妃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惊天地泣鬼神,传唱千年不衰。而这杨玉环,本是李隆基的儿媳、唐玄宗第十八子唐王李瑁的结发妻。一对儿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夫妻被其父生生给拆散伙了。”顾警官自己都感到好笑。这种历史八卦,最好还是交给林语堂老前辈这样的大家去编派,如果林老先生非要用洋文写原稿就更妙了。其实,林先生真是深谙国人秉性,那个洋字码,当然是在国人当中树立绝对权威的金字招牌,尤其是在他那个年代。并且,多少学贯中西的翻译家们闲着也是闲着,附带给他们多碗饭吃,也算是积下了阴德,善莫大焉。 “好家伙,够唱多少出连本大戏咧。”赵德娃仰着脸对喜鹊说,“唐明皇最后还不是把好好的一个大唐也给拆散伙哩。” “没啥好东西。”严小鱼独自游向了深水。 冯思远搀起赵德娃的另一只手,对顾警官和喜鹊说道: “顾警官,我个人以为,赵老伯说得对,凭武则天后来的杀伐武断、坚如磐石的性格,恐怕也只能是篡改遗诏这一件事,能使她的内心感到无比愧疚、惶恐到如此地步,以至于片刻不敢耽搁,连夜勒铭文于家庙地宫,以敬告天地神灵及列祖亡灵,除其二人罪孽。很明显,这件事武则天是主谋,李治是从犯。之所以要郑重其事的火速办成此事,绝大部分也是做给李治看的,这也算是武则天的入门投制吧。” “真的?”喜鹊忽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嗯。”冯思远使劲地点点头。 “难不成,李世民托孤于褚遂良和长孙无忌的,并非他的第九子李治?”赵德娃仰头问。 “不,这和皇位没关系。”冯思远解释道。顾警官眼神一亮。喜鹊性急,“大学生,嫑卖关子咧,一口气说完行不?” “好好好,”冯思远使劲推推鼻梁上上那副倒霉的眼镜儿,“其实,唐太宗的遗诏就一句话,”他顿了一顿,“太宗驾崩于翠微宫寒风殿,他的唯一的临终遗言就是:‘以兰亭殉吾,孝也。’” 顾警官脱口道:“对呀,唐太宗疯狂热爱《兰亭序》,以至于临咽气的最后嘱托,竟是要求继位者将此书稿墨宝与他合葬一处。” 冯思远点点头,“李治当然毫不犹豫,他的回答就两个字:‘唯命’。” “这个李治,他又不傻,要是换了我,还不赶紧地磕头如捣蒜,我的爷呀,一张破纸能换个皇上当当,天下还有比这更美的事吗?”张村长双手叉腰大喇喇笑道。“这事儿,地球人都知道,王羲之的那张宝贝儿,不是随李世民埋在咸阳的昭陵嘛。” 顾警官点点头,“的确,都是这么说的。” “未必。”冯思远脱口反驳道。“顾警官,关于此事,以后我再跟大家详细汇报。邵居士,就是我的那位同门师兄,以及更早的几位学长前辈,他们隐翳终南,于风淡云轻间探寻遗佚,钩沉稽古,以聊茶余谈资。关于《兰亭序》真迹的下落,永远是他们排列第一的话题。他们在古籍善本中探微烛隐,在野史传言中抽丝剥茧。但是,就在一层层历史面纱马上就要揭开的时候,邵师兄他们却不知何故,一夜间突然集体性心灰意冷,把一篇不成文的笔记甩给了我。现在,这篇惊世骇俗小短文就在我手机上存着呢。有时间时,可以给大家看看。简而言之,李世民驾崩后,武媚娘与李治合谋,私自留下了兰亭序真迹,这是他们二人的共守的秘密,也是眼前这通除罪勒石的缘由,或者说,眼前这通除罪铭文,反证了邵师兄他们的论断。” “真敢整呀?就为咧那么一页纸?”张村长感叹道。他瞥见严小鱼又转了回来,站在后面。 “别惹女人。”严小鱼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贞观年间,盛世长安,武媚娘却与李治在这皇峪寺村的地界上互通款曲。翠微宫丹墀之下、殿廊一隅、花园假山僻静无人之处,频繁的偶遇,无意的触碰,会心的一笑,偷偷的一吻。当这个成熟丰盈的女人,开始向那个怯懦腼腆、青春年少的太子布下盘丝蛛网的时候,太子的劫数算是注定了。 张村长伸出舌头卷住发干的厚嘴唇,恍惚间心驰神荡。“李治‘恩泽’他老子的女人时,是如何用他尚不熟练的双手,抚平武媚娘眼角的鱼尾纹的呢?”村长入戏了。 冯思远对严小鱼点点头,“小鱼姨说得对极了,武则天生性善忍,平日里,抑郁不达之情,绝不行诸声色。现在太宗已死,她终于可以开始放浪形骸,以解十余年的被太宗充为下陈也就是低等侍女之怨恨了。忤逆太宗遗愿,偷下兰亭真迹,只是她此后脱胎换骨的新人生的历程中,惊世骇俗的第一步而已。” “期待拜读大作。”马教授对冯思远说。头方目先长也露出期许的目光,“是的是的,真想先睹为快呢。” “潜隐先帝之私。”顾警官微笑道,“骆宾王在他的《代徐敬业讨武曌檄文》中说的再明白没有了。这位‘初唐四杰’的大诗人,早以把玄机点在了明处。无奈后人们总喜欢往宫闱污秽上面靠,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牵强附会地非要把真像给绕过去。”顾警官无奈地摇摇头,“其实,兰亭殉葬的传言能有几分可信?” 冯思远不停地点头,表情却异常严肃,“就是啊,这千古第一檄文,学生时代人人必背。‘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庭之嬖’,这句说的还不明白吗?但历朝历代几乎所有的释义均为‘隐瞒先帝的宠幸……’云云。先帝的宠幸怎么隐瞒呢?为什么要隐瞒呢?隐瞒的了吗?完全说不通。不过这一点,居然连邵师兄他们也没留意到呢。” 马教授也来了精神,额头上青筋在皮下游动。“隐藏了先帝李世民的个人物品。再明白不过了,对吧?”他的眼中闪过一道什么东西。 “李世民的私货?那还了得?”张村长吵吵道。 马建设抢着说道,“这么说来,高宗李治在武媚娘的怂恿下,并没有‘唯命’,而是把‘先帝之私’,也就是兰亭序真迹给‘潜隐’下来了。我的妈呀。”马建设感到自己脊背上全是汗。 “有啥稀罕。”严小鱼对喜鹊一撇嘴。 正在此时,刘文化左摇右晃地从洞廊的拐弯处跑了出来,何兴跌跌撞撞落在了后面。 “村长,大….大事不好啦!”刘文化一头跌撞在张村长身上,一脸惊慌地说道。 “咋咧,天塌下来咧?”张村长一脸不屑,“好好说。”他呵斥道。 “石门又被关死咧,”何兴喘气声已平复如常,“我和刘文化掀了半天,石门像是生了根似的,纹丝未动。” “他妈的,谁使的鬼?小心我抓住这怂,屎不给他打出来。”张村长狠狠道。 “村长,是不是谁在暗地里想给咱们来个瓮中捉鳖呀?”刘文化浑身哆哆嗦嗦,满口的牙在捉对儿打架。他是真的吓着了。 “屁话!”张村长扭脸对顾警官说道,“咱走吧,赶紧脱离这个鬼地方才是上策,武则天和那个什么兰亭序先放在一边吧,你们要是真有这个雅意,过些时日,我把户县终南山非常道研究院的党先生给咱们请来,你们好好谝。那才是个隐中高士,神人里的神人哩。” 顾警官点头:“好,我们走。”张村长晃着膀子冲在最前面。“今儿晌午饭,我请顾警官到滦镇吃葫芦头,大家伙都不许不去啊,啧啧,肉烂汤鲜,滦镇一绝,忒色很。”刘文化在后紧撵两步,“要不咋说是安乡长小舅子家开的馆子哩,那味道……啧啧,我得来个拖挂。” 顾警官押在最后。刚迈出没两步,突然,脚下踩着的泥土使他心头一震。“怎么这么虚松?”顾警官赶紧弯腰下手一刨,有货。 几尊唐高祖大吃一惊,“等身夹纻像”的肩上、头上窸窸窣窣飘下灰渣。冯思远闻声赶紧转身回来。 “这里是个密龛,”顾警官低语道,“有人刚刚动过手脚。”话音未落,顾警官已站立起身,双手托着一个方块物体。其它人听到动静也纷纷回头。“走是不走咧?”张村长躁气了。 顾阿小手中的物品,尺寸可不算小。在场的人当中,有人是内行,但他却没声张。 这是一件夹金织锦的铁函宝匣,尺寸比普通的鞋盒子还大些,表面那凌乱的丝织品痕迹表明它刚刚遭受了极端粗鲁的对待,锁鼻也已被暴力扭断。 铁函的盖子很轻易的被顾警官慢慢掀起,冯思远急不可耐探头向内一看,见除了一团半湿半干沾着泥土的绸缎,匣内再无其它亮眼的物件。可以猜想得到,这块儿绸缎可能是先被弃之于地,有人拿走了下面的物件,再将它捡起扔进匣内并匆忙淹埋。几颗脑袋挤在一堆儿向匣内张望了半天,匣内空空如也。 “这又是啥嘛?”张村长扒拉开刘文化自己挤到前面,瞧着那团软绵绵的东西问。顾警官没吱声,双手抖搂开那块黏糊糊的布。 “霓裳羽衣锦绣裙,都付与那断壁残垣。”严小鱼在后面唱出一句,却连眼皮都没抬。 喜鹊协助顾警官将那团东西展开后铺在地上。 可不是一件裙子吗? 冯思远惊呆了:“‘绛红罗地蹙金半臂石榴绣裙’,”他几乎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与法门寺地宫出土的那件武则天绣裙一模一样的吗?”他激动的嗓音音完全变了调儿。 顾警官托着袖裙,喜鹊试图用袖口拭去上面的灰土。“如果说法门寺的是武后绣裙,那这件无疑是媚娘绣裙了。”顾警官双眼放光,啧啧叹道。他轻柔地摩挲着绣裙上金丝盘结成的花朵纹式。冯思远将电筒的光跟过来。 喜鹊感叹道,“真美啊。”这姑娘满头的青丝秀成堆,一对似水柔波,迸发着无限活力。 顾警官把手探入绣裙内衬。他心头一怔,却面不改色。冥冥中,他一直在等。他冲冯思远使个眼色儿。根本用不着打眼看,仅凭手感他已辨识出,落入他手心的正是那枚玉印。他以喜鹊的侧身作掩护,胳膊一摆,将手里的东西塞进冯思远的手掌。冯思远用手捂住嘴干咳几声,然后一翻手,将那枚小物件顺入衣领之内。一道坚硬的冰凉立刻顺脖颈出溜下去,直达肚皮。圆领衫捅在七分裤内,为了不显肚,皮带还勒得死紧。那东西就这样被他藏得妥妥的。顾警官平素不喜搓麻,冯思远更加不谙此道,但那枚小小的玉印在他二人手中一过,上面的篆字铃文即刻显影在脑海中。麻坛老手,谁没有闭眼搓章子的本领?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不动声色。 “小鱼嫂子你看,这裙子上还绣着金线哩,描龙绣凤的,着实漂亮。”喜鹊看得爱不释手。 “可惜呀露的太多,你穿的出去?”严小鱼难得逗笑。 顾警官解释道: “这种规格的绛红罗地蹙金半臂石榴袖裙,武则天作为唐太宗的六级才人,按理是不可能拥有的,按大唐礼制这属于僭越。显然,武媚娘出家感应寺偷偷写给李治的情诗,‘不信比来泪长流,开箱验取石榴裙’两句,说的就是这件绣裙啊。” “您是说,这条石榴裙是太子李治送给武媚娘的吗?”冯思远明知故问道。 “是的,而且当时就给她了皇后的许诺,石榴裙就是信物。”顾警官神情严肃异常。“所以说,‘开箱验取石榴裙’,既是青灯古卷下怨妇的倾诉,更是敲醒彼此守候诺言的警钟啊。” “李治把情欲之下对武媚娘的海誓山盟当做一辈子信守的诺言,这样的男人,古往今来,寥若晨星。在这一点上,他的孙子唐玄宗堪称渣男。”马教授一字一板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个人情况有所不同嘛,是不?”张村长嘴中的飞沫迸向何兴。何兴脸一抹,说道:“谁说不是嘛?” 严小鱼突然抽泣起来,一头伏在喜鹊的肩膀上。“他二人把唯一的爱情信物永远埋藏在这翠微寺的地宫了。”严小鱼哽咽道,一整夜,这个女人总算说了句能叫人听明白的囫囵话。 “是信物没错,但肯定不是唯一的信物。”冯思远言辞凿凿道。 赵德娃眼珠子咕噜,怀里抱着并不存在的琴,枯手指飞舞弹拨。老人突然引颈而歌:“不爱胭脂爱乾坤,君王我是个女儿身。” “有人取走了錾金宝函,必须追回。”顾警官自言自语道。冯思远使劲地点点头。 “宝函?”何兴、马教授异口同声惊呼道。 “按大唐初期的仪轨,大铁函只是保护宝函的外包装,真正的宝物还在那錾金宝函内呢。”冯思远道。 “张村长,咱们走吧。”顾警官说道。绣裙已被重新安放于铁函内。为了防止水淹,顾警官将铁函放在武则天等身夹纻像与洞壁之间的高台上。 一行八人匆匆沿着洞廊继续向前赶。未走上多远,没想到很快走到了洞廊的尽头,居然是个死胡同!前面被一堵岩石风化带,拦住了去路。众人都慌了,怎么办?过了好一会儿,大伙儿总算定下神来,再一看,只见冯思远心心念念的东西,一架毛竹直梯,赫然矗立在正前方。 还是那只猫。冯思远轻唤一声,它却一纵身,喵地一声从梯子横档上窜到了严小鱼的裤腿边,呼噜呼噜地来回蹭,喉咙里装了个小风箱。 “啊呀,这不是小板凳儿吗?城里人撇下的瞎子猫,啥也看不见,还活着哩?”严小鱼轻轻掂起小板凳的两条腿,鼻子凑着鼻子嘤嘤道,“你还剩几条命呀,啊?”她一边和猫说话,一边就地蹲下,伸出尖尖长长的指甲,将那些蜱虫一粒粒掐掉。 ------------ 第六十章 石佛跑了 大雨渐止,黎明将至,皇峪寺村愈加是漆黑一团。河水的涨势到是渐渐平息,可秦湘、兰若和周密三人,已被困在凉风垭整整一夜。令此三人更加想不到的是,在这深更半夜的风雨肆虐之中,从半截梁上又下来两人,这两人,自然也加入了他们这支蹊跷的夜探石佛的队伍当中。 昨夜里的急死忙活中,周密的肋下被学校的栅栏门上的铁制五角星小刺划了一道,他没吱声,隔着T恤衫用手紧按住伤口,感觉到是问题不大。陈老五撂下他,转身跑向亮子后面找张村长领功,只见老六跑起来轻飘飘的四蹄外翻,如小马驹盛装舞步,颇给人一种成功人士的错觉,把个坐在前排与刘爱多谝得正美的王冬月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周密没往戏台前凑,他总喜欢独处,擅长冷眼旁观,他信奉所谓的“狂欢是一群人的寂寞,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这一社恐歪理。关中方言他听不大懂,三弦月琴在瞎子娃的怀抱中如泣如诉,唢呐声从李少波唇间滚地雷般向天呐喊,无不透着穿越洪荒的彻骨悲凉。关中老腔愤懑的怒吼,与他老家丝竹洞箫的昵侬,在这里有了神交。无助的悲悯,是终极感悟;酣畅淋漓与含蓄婉约,是不死的灵魂;唯多样性,方成生命之永恒。一切追求整齐划一,摧残的何止是艺术本身呢? 周密脑子跑毛了。冯思远闷在屋里睡午觉,整个下午没露面。空气中的湿潮,能拧出几把水来。蝉鸣声乍起,响彻云天;它们放歌一曲,拥抱死亡;它们在绝唱中迎接涅槃;它们才是先知,是智者,是真正的赢家。听不见一声狗吠,有什么事要发生吗?皇峪寺村上空不见一丝星光。翠微山南坡上,眼看着黑沉沉的乌云爬上来,在山顶上探头探脑,似乎要随时顺北坡蜂拥压下。胡窜的夜风停止了撒野,所有的树梢此刻都悄悄的,“静不露机,云雷屯也”。皮影戏等了几千年,专候时辰一到,即使没有赵德娃的的戏班,那些隐匿在废墟中的生旦净末,到时自然会纷纷立起桩桩、戳上头茬,在白晃晃的亮子上借光显影、粉墨登场,唱不尽的是那阴阳两界的寻常事儿,演不完的是那人鬼末辩的不了情。以后啊,无论在何处,要是遇见愣神儿的人,就再别说人家犯傻了,其实,他在看戏也在演戏。戏里戏外,分不清的。 让周密更加操心的是,下午碰到卫建坤跟他说,这天怕是要变脸。周密担心暴雨,如果山洪爆发,他明天还走得了吗? 张村长一出撕心裂肺的“张良下山”唱毕,秦湘和兰若起身离座。周密向旁闪了半步,视线不能被遮挡,他察觉到了亮子后面那俩人有点儿不对劲儿。幕布后,何兴保持两步距离跟着李少波。两人绕过多半边垮塌的主席台,身影一闪到了废墟后面,躲开了周密的视线。马教授刚还端坐在刘爱多为他占的位子上看戏,认真的像个小姑娘,可这会儿再看,他也踪影不见。女人们忽啦忽啦摇着蒲扇,几颗脑袋凑一起嘀嘀咕咕地讨论邻里大事儿。周芸手摇一条白手帕扇凉,啥时候也没见过她与人搭过腔。村里人少不了一些碎言碎语,都是些关于山那边女人的陈词滥调。吐沫星子是婆娘的贞节牌坊,你不参与嚼舌根子,你就会被淹死。 江小白半启朱唇,贴在皮特耳根后私语。半拢云鬓拂过面颊,撩起一阵木乱的涟漪,这时也就顾不得仔仔了。仔仔将手指头含在嘴里,一对乌黑的眼睛不时东张西望,如同一只避在玻璃窗外的斑鸠。 “小周,兰若老师说想去瞧瞧石佛,怎么样,有无雅兴一起去?”兰若放慢脚步,回过头问周密。端庄的发髻、简约的花簪,波澜不兴。“咦,小冯同学呢?”初见端倪的鱼尾纹没有抱怨,是微醺的熟稔之美。 周密一扬手,将自己额上的三七偏分捋规矩,说一声,“好,那走,不等冯思远了。” 戏中人被他们甩在了后面。三人鱼贯穿过老六家的打谷场,再顺着陡崖上的石阶摸索而下,一会功夫就来到了金沙河边。仙乐悠扬隔空飘来,宛若隔世。 “水好混?”周密嘀咕一声,使劲吸吸鼻子,河中翻涌上来一股泥腥味直穿脑腔。河中一行白石,激起的水花扬起一股闪亮的条带,一直通向河对岸。周密搭上一只脚试一试湿滑,兰若却一垫脚尖跳上了白石,灵巧的身体左一晃、右一晃,很快消失在浪花声中。 “小心。”秦湘和周密相互鼓劲儿,赶紧迈腿跟上。 也亏得他们没磨叽,三人刚刚在对岸立稳脚跟儿,山内、山外突然一阵焦雷炸过,顷刻间暴雨倾盆而下。眼见着河水似发面团般迅速膨胀,三人全看傻了眼。平日里汩汩泉水,瞬间变成了六亲不认、呼啸而过的猛兽。 兰若咋咋舌,“咋办?回不去了。”她抬头望着秦湘,两眼放出掩饰不住的小兴奋。两位老师身着弹力速干防风连帽的外套,冰丝衣料虽薄,这时却很管用,尤其是长檐帽,此时派了大用场。周密就惨了,头顶上所有的头发都一根根顺着脑门贴下来,所有的雨水都顺着发梢灌入领口,直捣黄龙。在大雨中瑟缩的周密,昂首挺胸,像一只发誓不走终南捷径的落汤鸡。 “北方山里的天气真的比变脸还快,这次领教了。”周密一个响亮的喷嚏能吓死雷公。“两位老师,我建议咱们按计划不变,继续穿过凉风垭,等到了石佛所在的陡崖下,那里地势较高,水涨上天也淹不到,最安全不过了。而且,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可以从那里直接取道独孤原,从白石峪出山。”三人中,周密相对更熟悉周遭的环境地貌。 河对岸轰隆一声巨响。倾盆大雨中,隐约见老六家的那棵泡桐树被流土顺下了陡崖,婆娑的巨型树冠被拖曳到了河床中央,可怜的老树在泥水的裹挟下,与自己扎根百年的土地就此永别了。 “对面好像有人呢。”周密手指对岸大声喊道。兰若眼更尖,“是小冯,胖墩墩的,错不了。”她双手将连衣帽的窄帽檐向前扯着,大雨将漆黑冲淡了许多。 “是他。冯思远……冯思远……”周密将双手拢成喇叭大声呼唤。对岸哪里听得见,只见冯思远模糊、迟钝的身影在河边踯躅了片刻,一扭身,向着中营奔跑而去。大雨落入咆哮的河水中,掀不起一丝涟漪。 三人迅速达成一致,他们顶风冒雨迈大步向着电信塔下的石佛方向大踏步前进。周密凭着前几天的记忆跑在前面领路。脑海里的映像依稀还在,过凉风垭后有不到一里地的坡路,一个三叉路口,直走向南,通翠微山顶峰的电信塔,右手下面一片开阔的泥结石平地,上次还见到几辆私家车围成的营地。东面一条埋在杂草中的小路,可通往石佛。 周密停了下来,抹了把脸,打眼四下张望。汽车营地已成浑水泽国,那小路更难辨识出来。不过,瓢泼般的大雨似乎也过了疯劲儿,秦湘和兰若接脚赶到。 “秦老师,你们看这小路荆棘密布,更加难走了,黑灯瞎火地还容易踏空出危险,咋办?”周密皱着眉头对秦湘与兰若说道。 秦湘将手电顺着周密手指的方向照过去。“这就是那条历史上有名的刺东坡吗?”兰若兴奋地问道,“李世民从这里逃脱了他兄长和三弟的追杀,溜回长安城后立刻发动了玄武门之变?” “也许吧,这里酸枣刺到的确根根朝上翘着,仿佛故意要避开人的衣角,不给唐太宗添乱。”周密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白亮的灯柱中,细雨霏霏。杂草、灌木密布中,隐约一条山路的印记半尺来宽,蜿蜒向东而上。就在三人主意未定之际,顶着他们手电筒的光柱,由远及近下来了两人。冥冥中似早有安排,双方都没人大惊小怪。 只见那二人头戴硕大的斗笠,一面低头看路,一面用手臂遮挡手电光。他们趟着齐膝的杂草灌木,窸窸窣窣地很快走了下来,与周密三人聚拢一处。 正是周芸和朱松二人。 “啊呀,是周姐,咋怎么巧,又在这儿碰见了。”兰若难得如此热情。听弓幺儿说,最近割蜜、整过冬蜂桶啥的,活计多,人手不够,这朱松就是周芸从石泉娘家刚喊来的帮手,据说是个哑巴。这人细高的个子,一身淡灰色衣裤打着绑腿,斗笠沿沿儿把他的眉眼全部遮拦。他搓着双手,不停打着响鼻,一团团白气从口鼻中喷出。 周芸高兴地拍起巴掌。“太好了,你们简直是救命菩萨哦。”周芸拉起兰若的手说道,“刚才的雷雨好吓人哦。”斗笠被她翻到脑后,双颊绯红,冒着热气。雨似乎小了点,远近几处虫鸣,令人心安。可河对面的村里,一通不安的犬吠被低沉的隆隆声所淹没。金沙河水泛滥了。 “好吓人哦,”兰若的陕南腔学得有声有色,“你们这是做啥子去了?不是刚才还坐在前面看戏呢吗?” “还不是我家傻冒老汉儿,非说他有别的事要忙,让去翠微山上帮朱师傅笘野蜂子,”周芸回道,“哪个想到会有那么大的雨。”朱松双手扶着斗笠,频频点头。 都说弓幺儿是诱野蜂的高手,他搭的蜂窝子,在旁人看起来稀松平常也没啥门道儿,可方圆附近的野蜂就招了魔喽,纷纷拖儿带女投奔而来,占住窝子就扎下根来。一窝子中华野蜂,连带处女王,在网上的卖价可不是一般的高。主播小姐带着身段现身说法,热烈推介野蜂蜜壮阳的奇效,说比茅台酒还管用,能不火吗? “你们这是做啥子去?”周芸眨眨眼反问。风吹杨柳般的陕南女人,是关中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们去看石佛。”秦湘答道。 “深更半夜看石佛,好奇怪哟。”周芸眼睛睁得更大了,两颗对称的虎牙像两枚好奇的小问号。“其实你们不用去了,石佛不见了。”她紧摆手,“赶紧回吧,哦?” “石佛不见了?”周密大为诧异道,“前天下午我和冯思远还去了那里呢,石佛好好的呀?我们还碰见了牛自发大叔,当时他在石佛后面发现了一颗何首乌,宝贝的跟啥似的,正准备起出来呢。”周密一五一十地详细道来。 “牛师傅还问你们要红头绳了吧?”周芸讪笑道,“他就是那一套老名堂。” “就是,红头绳?我们哪有那玩意儿。哦,对了,”周密指指脚下的地面,“就是那天,也是在这里碰见了你和朱师傅呢,你们正从山上下来。你们忘了?”周密抬手指向通往翠微山顶的石子路。 “是啊,那天我从石泉娘家刚回,朱师傅和我一道来。我们走白石峪上来还快些呢,李木囊替我们把背筐送到白石潭,就叫他自个儿回了。”周芸冲周密一笑,“那天我们还不认识哩,现在都熟了。”她扭过头对兰若说:“石佛真的不见了,我们也纳闷儿呢,傍晚从半截梁上来的时候,一路上就寻它不着。”朱松不住点头,鼻孔下的两道白气终于关上了。 兰若对秦湘说:“听马优丽讲过当地的一个传说,说那石佛经常自说自话就出走,村民们对此也见怪不怪。有时几天,有时十天半月,也说不准啥时候,它自己就会回到原位。” “石佛难道还长腿了不成?”秦湘摇头笑笑。“河水这么大,咱们一时半会儿谁也回不了村子了呀。”他对着周芸说道。 “就是,”周密一听来了劲儿,他对周芸二人说,“反正也不可能渡河回村子了,不如我们一起翻半截梁,走刺东沟、独孤原出白峪,这样最稳妥,等水退了,咱们在一起回皇峪寺村。弓师傅人机灵,肯定没问题。” “我才不操心他呢。”周芸应道,“可是,我们家蜂场在二道沟呢,紧挨美院东墙外面,不用过河。” 兰若挽起周芸的胳膊说:“美院基地那边情况也不明,别冒险了,咱们搭个伴儿走大家都安心,明天滦镇雇个车一起上来,多美呀?”提到美院基地,就想起木栅栏上的伯劳鸟凶杀案,兰若不由得一阵恶心。 秦湘与周密两人连连称是。 “好吧。你说咧,朱师傅?”周芸扭头征询朱松,朱松呜呜点头。 周密继续打头阵,一行五人沿山路迤逦而上。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那座断崖下。雨已完全停歇,东方既白,几颗晨星于天际处静静闪烁,晨风裹着土腥味儿掠过湿漉漉的草丛。秦岭也折腾累了,万籁俱寂。 几人立在断崖下。两颗并立的古银杏树,冠如华盖,树叶在沙沙私语。树影婆娑下,那石佛身披锦缎,恬然安详地端详着这五位不速之客。 兰若用胳膊肘捅了下秦湘:“我说吧,别小瞧传说,有时候神的很。” “奇了怪了,莫非碰见鬼喽?”周芸登时两颊绯红。朱松一脸的茫然,喉咙里发出里咕噜噜的声响。 “真美呀,”兰若微闭双目,双手合十赞道,“总算没有白来。” “怪了,”秦湘端详了半响,扭头对周密道,“还真是你和冯立 孝说的呢,箕踞而坐,按理说不应该呀,佛像哪有这样的坐姿呢?太不雅观了吧,简直闻所未闻。” 兰若对秦湘莞尔一笑,“相无常相,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她又转而对周密道,“自由、舒适和开放,才是成就菩萨心肠。”她挽起秦湘胳膊,“京都清水寺的如意轮观世音菩萨也是箕坐呢。” 听闻清水寺三字,周芸、朱松两人心头一惊。 “太傲慢了吧,所谓箕踞而坐,旁若无人嘛。”秦湘坚持自己的观点,“这座石像,在表达某种不满和抗议。” “哎呀,好臭!”兰若双手捂鼻拽住秦湘一连后退几步。周芸将脸扭到一边。 的确,一股恶臭冲了上来。 石佛身后的右侧,一团白色的火焰在剧烈地晃动。大伙斗胆细看时,哪里是什么火焰,那分明是由一大簇小花聚合而成的花序。花序前,牛自发提着裤子站立起来。 “嘿嘿,嘿,闹肚子,”牛自发系好腰带走出来,“憋不住了,嘿嘿。”他指着白色花序若无其事地解释道,“这是一种秦岭特有的植物,叫做鬼灯擎,虎耳草科,又名秤杆七、猪食桶,这些个学名都是那个叫做头方的日本教授给说的。我们当地把它叫做老汉球,可以冒充何首乌卖钱。头方老师央咱搞一颗,说要带回西北农大搞科研。”牛自发这个闷葫芦,这会儿突然开了瓢,完全不顾两位女士的满脸厌恶。 周密在秦湘耳边低语:“好奇怪,他怎么又在此方便,一定又挖到了什么何首乌,一定还挡住不让看,不然那宝贝自己能生腿跑呢。” “首乌当然能跑,你们不信?不但能跑,还分公母哩。”牛自发瓮声道。 “百姓自有道理,”秦湘对周密道,“民间传说,不可不信,也不能全信。”言毕,他上前几步,围着圈仔细打量起石佛。 那鬼擎灯足有两米多高,根部一圈明显的挖沟。看来牛自发还真在动这鬼擎灯的脑筋。挖沟与石佛贴着的很近,以至于石佛埋入地下的部分被显露出一小段。 “算咧,我先埋起,过一向再来挖。”牛自发一边咳嗽,一边抬脚将脚边的土坷垃踢进挖沟。朱松也不声不响帮着捡些小石头块儿扔进去。 秦湘、周密同时发现了情况。周密一脚迈入坑内,止住了牛自发和朱松。石佛地面以下的部分,由于刚刚从泥土中被暴露出来,还没被雨水泡透,石质表面呈淡淡的灰麻色。秦湘用手拂去石佛后腰上零零碎碎的泥土,一串奇异符号立刻映入眼帘。 “○△口” 周密双手撑住石佛的后腰,鼓嘴凑过去使劲吹了一通。那三枚片麻岩中的符号直拿眼瞪他。 周芸捂住突突跳的胸脯,深吸一口气,瞄了眼朱松。朱松脸色煞白,双拳紧握。京都建仁寺、“○△口乃庭”、雪村友梅的秘钥,全都近在咫尺。 兰若见二人如此紧张,不由莞尔一笑,她上前拉住周芸冰凉的双手说道: “没啥可怕的。这三个符号乃是曼陀罗的标识,是密宗研习秘密法式的一种工具,它们分别代表了水、火、地。”说着说着,兰若的眼神弥散了。周芸心中一慌,忙将双手缩回。秦湘则任由她恣意发挥。 “秘法、密乘筑起土坛,或方或圆,于事项中观修诸天诸尊,为防‘诸天魔众’侵入阴时空,曼陀罗即为强大的护卫法界是也。” “兰若老师。”周密呼唤道。秦湘冲他一摆手,微微一笑。兰若继续旁若无人地喃喃自语。 “天方地圆?可有什么比三角形更加安如磐石,它是火的图腾,有了火,一切生物,包括肮脏不堪的人类,都不能进入金刚住锡之地,曼陀罗将世间污秽全部拒之于火焰之外。哼。”兰若发出一声冷笑。秦湘这才搂住她的双肩,顿时,一股暖流将她拉回凡世间。 “你说你爱我,可你却要离开我去京都,京都真的有那么好吗?京都真的有那么好吗?……”恍惚间,周芸拖曳着朱松飞回到了清水寺的舞台。盂兰盆节高潮已逝,五山送火余烬未泯,火烧的船形噼啪作响、坍做一团。 “开大船来京都太妙不可言了”。 周密神志有些飘忽,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三枚神秘的符号上。“鬼擎灯”,腐尸般的气味。他一惊:“厕下一物天屎坑”? 周密、冯思远二人恶补了《古代星宿》,得知这眼前延绵千里的秦岭,正与“天步图”中三垣二十八宿一一对应。皇峪之参宿,参宿之天厕,乃至步天歌之“天屎沉”的分野,正对应于翠微宫太子殿之金华门。 “金华门一定在中轴线上。”冯思远心心念念的是他那个翠微宫中轴线。的确,逻辑能够自恰:武后和兰亭序真迹的秘密只能藏于翠微宫,而翠微寺作为李家祠堂必坐落于在翠微宫的中轴线上,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人是不会僭越礼法的。金华门,金华门,这是李治与武媚娘暗通款曲的必由之路。 “莫非那天夜里,马教授独自一人摸上回心石,并非是搞什么夜观天象,其实他也许早就发现了藏在‘步天歌’中的奥秘,他在卧佛寺找寻‘天屎坑’的秘密?” 鬼擎灯的臭味直冲脑腔,周密捏住了鼻子。 “至少,这里不会是什么‘天屎坑’,更不能是‘金华门’。绝壁下哪能有什么中轴线?”周密突然眼前一亮“嘿,这是什么?”他以为自己看花眼,揉着眼睛凑了上去。 只见这尊石佛,身着通肩大衣,自右肩回绕至左肩,舒缓的衣褶,飘逸而浩荡,如云似水。薄薄的衣襟遮挡不住健美的体质,旺盛的青春活力蓬勃涌动,自由驱逐着狭隘,开放荡涤了愚蠢,那是一个崇尚光明并充满光明的朝代。“○△口”字符一连串儿循环不到头,勒刻于石佛衣襟下摆的绲边之上,万年尊享的锦绣被缎层层加身,这是山民们持之以恒的虔诚心。此时,层层锦缎被山风掀起,猎猎飞扬。石佛尊体上赫然露出两个通背大字,颈肩至腰部,上下各勒一字。细纹线勒石,丝丝游游的朱线填满了石像的整面背部。 “神龙,”秦湘眯着眼频频点头,“颇得兰亭神韵啊。” “行草吧?太漂亮了。”周密一面称赞,一面上下端详石佛。那石佛背肩部圆浑壮硕,内削的长长耳垂清丽幽静,双螺髻波装发纹跃然飞动。 兰若歪着头端详良久,“才不是呢,”她一手半掩着鼻息对周密说道,“这两字猛一看,确实让人以为是从兰亭序上直接摘下来的,但你们再细看,”兰若踮起脚尖单手勉强能够到“神龙”两字之间。“这两字虽得王右军神韵,并无因过于精致的牵丝映带而滑入流俗。但显而易见,笔画细微处其飞白的取向还是有所不同的,对吧?”她转头问秦湘。 秦湘单手托颌陷入沉思。周密则想到冯思远若在此的话,非乐疯了不可,他才是王羲之的铁杆拥趸呢。牛自发则在默默用手捧土,盖住其不雅之物。朱松好像听到了什么别的动静,他给周芸使了一个眼色,可周芸的双眼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那神秘符号,并且她还发现了旁人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在石佛衣襟窄窄的绲边上,在每段“○△口”与“○△口”字符之间,是有间隔符的,那间隔符是两朵小花,其中一朵是梅花,阴刻;另一朵是菊花,十六单瓣,也是阴刻。 “是啊,王右军的飞白犹如月下推门,平沙落雁。而此二字黑白虚实之间,大气荡然如凤鸟来仪,霸气十足。”秦湘说道。 “看到那几笔鸟头燕尾的装饰笔画了吗?”兰若一边端详一边退后半步说道,“能写出这样的飞白体,历史上只有一人,”兰若抬头仰视着石佛,“这个人就是女皇武则天。” 秦湘频频点头。 周密不解,他问道:“武则天为什么要加那几笔鸟形笔画呢?不但显得画蛇添足,还很俗气。” “她是故意的。”秦湘回答道。 “故意的?”周密更加纳闷。论起书法,他和冯思远不在一个维度上。 “是啊,武媚娘是为了给你们男人留个面子,”兰若笑道,“否则你看,若是去掉了这些多余的装饰,这两个字不就是王右军法帖真迹勒石吗?” “是啊,武则天才是王羲之书法衣钵第一继承人呢。她所具备的非凡的书法和临帖才能,冯承素之辈怎可与之并肩。她一生酷爱右军书法,如痴如魔,她的临帖更是足可乱真。还有呢,历史记载唐太宗李世民批改的奏章中,有不少是武则天的代笔,可见这个才人真的是个人才。”秦湘娓娓道来。 “神龙?”周密又开始跑毛了。“那,武则天与唐中宗共用的年号怎么会在这里提前出现呢?”周密历史功底可算扎实,但偏偏学问越扎实,疑惑就越多。一个不鼓励甚至于嘲笑并封杀一切质疑言论的社会,非蠢即坏。说得再好,也绝无未来可言。 正此时,几只乌鸦突然腾地从绝壁跃起,如道道黑色的闪电窜入空中,飞旋着呱呱乱叫,好像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崖上雄鹰却冷眼相待,耸立岩端一动不动。在它的眼里,乌鸦们所谓的大事,还不都些是鸟事儿。 可是,的确要出大事了。 就在几个人仰望天空之时,石佛身后的“鬼灯擎”突然剧烈摆动起来。愣神儿间,却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天崩地陷。在场所有六人,如同被自卸车卸货,稀里糊涂的全都落入了深渊之中。 ------------ 第六十一章 金阁寺 顾警官附耳对张村长说道,“张村长,恐怕一场恶斗免不了。”顾警官下颏乌青,青色的胡茬仿佛在一瞬间布满了络腮。“为了尽量避免伤及百姓,恐怕有些事情还是挑明了比较好,让大家心里都有个准备,以便提前做好自我防范。”顾阿小警官表情异常严肃。张村长微微点头,眉间锁成了一个川字。 几分钟之前,在张村长的带领下,顾警官断后,一行人攀上了那架从天而降的竹梯。顾警官双手扶着梯子的端头,一只脚正要跨上,心里却突然咯噔一下:少了一人。 “头方先生呢?”他问张村长。 张村长一脸的诧异,“是不是还在后面没上来?”张村长隔着顾警官的肩膀探头向下喊了两嗓子:“头方,头方。”湿漉漉的回声,渐渐消失在洞廊深处。 “不用喊了,他是跟在严小鱼后头上去的,我断的后,下面再无他人了。” “那岂不是活见了鬼咧。”张村长解开衬衣的扣子,用衣襟扇凉给自己败火。“莫非他趁我弯腰搀赵瞎子的当间儿,溜过去的?” 张村长将袖口一层层顺胳膊撸上肩,平添了许多威武。“放心,顾警官,咱当过兵,斗狠的事交给我。昨下午,我一上山就觉得村子里各方面都怪怪的,一个个都神经兮兮地不对火儿。”严小鱼嘴角微微一扬,面如止水。 顾警官拍了拍巴掌,大声说道,“大家听我说,咱们现在被困在这里了,但是张村长说了,只要雨一停,水就会很快退下去,大家不用慌。”顾警官见马教授与何兴在咬耳朵,冲两人一摆手,继续说,“所以,在郭警官他们赶到之前,所有人听从张村长的指令。”他坚毅的目光一一扫过每一张脸,既给人以安全感,也压的人大气不敢出。 张村长挺胸膛大声道:“我将全力协助顾警官破案。” “破案?”随着一阵惊呼,洞内响起嗡嗡的回声。登上竹梯子后,又来到下一个洞室,空间却比下面的洞廊宽阔了许多倍,近乎圆形的穹窿洞顶,好像一座大砖窑。 张村长大手一挥,“根据当前的形势,必须让大家明白,咱们皇峪寺村里面混入了坏人。”张村长扫视一圈。“而且,很有可能,坏人就在我们当中。”他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我说的是可能。” 大家都傻了,一个个张着大嘴,半响说不出话来。严小鱼低声嘟哝道,“莫一个好东西。” 顾警官接着张村长说道:“有些情况,我们必须预先给大家通报,咱们里面可能藏有心怀叵测之人,我姑且不用案犯或者坏人这个词。我希望你,你们,现在就主动站出来为好。” 听得此话,有人不由地后退了几步,有人止不住地干咳,有人呼呼喘着粗气,恐怖的气氛在一瞬间充满了洞室。人们相互打量,满脸的狐疑。猜忌是人类自保本能的第一步,有了这第一步,那第二步则什么都可能发生。否则,怎么会人人都杀红了眼呢? 顾警官一字一句接着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奉劝有些人,最好赶紧放弃侥幸心里。特别是,若胆敢再行凶伤人,那就是顶风作案、罪加一等,必将咎由自取。你们心心念念梦想着强取豪夺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痴心妄想。” 张村长阔步走到顾警官身边,说道:“我逐一点个名?” “这样最好,烦劳村长把所有人归拢一下,包括你跟我。” “赵德娃,刘文化、喜鹊,张平光,”张村长顿了顿,咧嘴一笑,“哎……张平光就是本人。顾警官。” “顾阿小。”顾警官应道。 “何兴、严小鱼,还有马教授。哎?马教授,听说你研究黑洞,你看,咱们眼前都掉进了这么大个黑洞,咋整?嘿嘿,开个玩笑,我继续。” “冯思远。” “到。”冯思远心里想着事儿,脱口应到。 “嗯,还有以下三人也在洞里,就是不知现藏身何处,十分危险,啊,十分危险。这三人是:李少波、弓幺儿,还有那个头方目先长。” 后面的严小鱼嘴一撇,“山鬼木客。”喜鹊吓得打个激灵,哆嗦道,“啥山鬼,木客的?头方教授是个男人形呀?”。 “不见得。”严小鱼嘟着嘴,吐了个泡。 山鬼木客?冯思远、周密那天一探石佛过了凉风垭,歇歇脚,仰面观赏山景,就见一座半边古亭残留于半截梁上。正此时,忽见那高崖绝壁之上,一袭人形倏地飘曳而过,未及细看,只见那白色衣带早已攀藤揽葛,瞬间隐没于悬崖古木之中。迷离中见那飘忽若仙、凌波微步的身形,周密喟然叹道:“可不是个女鬼吗?”。 张村长大嘴一咧,“男人咋?男人也能出鬼哩。头方目先长这狗日的就鬼的很,居然在我眼皮子底下溜了。”张村长的大宽脸突然向下一挂,“哎,严小鱼,我问你,你到底是咋钻进洞里来的?”他问。 等了半响,严小鱼细若蚊吟道:“这里,我常来呀。” 顾警官打断了他们,对张村长说:“是我大意了,让那个日本人跑了,事情变得有些棘手。现在,赶紧找到这个日本人,非常要紧。” 冯思远不解地问道:“他不是西北农大的外籍教授吗?” “长话短说,”顾警官的表情异常严肃,他说,“我判断,这个头方目先长就是日本‘天溪会’的掌门人——宇野治。”马教授紧眨着眼听着。顾警官继续说:“六年前,他在上海倒卖日本古董,一只金鸟,被我们黄埔警方抓获,后被外交豁免,他持有外交签证。” 马建设大吃一惊,喃喃道:“金……金鸟?”他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张村长:“啥鸟,这么金贵?怪道秦岭北坡各峪口每年都是你们南方人张网捕鸟,满山坡忽哨子逗鸟,我们此地人搞毬不懂,也不想发这个短命财。这些年,在我手上抓了多少这些鸟贩子哈怂” 顾警官看看马建设,对张村长说:“不是宠物鸟,那是日本京都金阁寺的金鸟。” 何兴凑了上来,“哦。那可是重要文化财呢。”他脱口道。 顾警官眼镜片儿里一闪:“老何对日本还懂的蛮多嘛?” “偶尔涉猎,略知一二,略知一二,呵呵。”何兴退到了一边。 “不管头方头扁,到咱们的地盘,他就逃不脱咧。我就专治各种偏偏撒。”张村长啥时候都不含糊。“走。”他大手一挥,下令道。 这次,马教授自告奋勇冲在最前头。敏捷而弹性十足的步伐,把后面的人甩下一大截子。他哪里知道,此刻,在这各自心怀叵测的一杆人马中,又岂止他一人,惦记着那只京都金阁寺佛堂究竟顶之上的涅槃之鸟? ------------ 第六十二章 陛下的鸟 弓幺儿双手紧紧护住胸前的錾金宝函。李少波面挂一丝冷笑步步紧逼上来。黑咕隆咚中,总有些许光线照亮前路。其实,这世上有没有光明,大多数的生命本不用在乎,黑暗中也能苟且,适应了就好。 “你杀了高桥。你把那鸟藏哪里了?”眼前的这双瞳孔,黑田太熟悉了。在绍兴的雨中兰亭,在高铁列车的减速玻璃窗外。 弓幺儿双臂箍住宝函,“啥子鸟?”他直愣愣怼问一句。 黑田跨前半步,胸口几乎要撞上弓幺儿的鼻梁。“装糊涂吗?金阁寺究竟顶的那只金凤凰,说好的,你们的阴阳师派人送到方浜路与我们山口组做交换。” 弓幺儿撇撇嘴。 “派什么人?宇野治还是高桥?我没见什么人,更别提什么鸟了。不过,到是听说那蠢货被黄埔警察捉进去了。” “胡扯。高桥得了我们的虎符,可金鸟却不翼而飞。”黑田眼中射出两道光柱,几乎要把对面的小个子钉入他身后的岩壁中。 弓幺儿却毫无惧色。 “嘿嘿,实话告诉你,那是陛下的鸟。”他摇头晃脑道。“那勾魂摄魄的大和之美,只能在烈火中找到它的归属。” 黑田一愣。他沉思片刻,脸色稍缓,问:“既如此,虎符呢?我们山口组从不做亏本买卖,你们必须原物退还,否则……”他的口吻已不似先前那么硬棒棒了。 “否则怎样?告诉你,那虎符也是假的,高桥是白白送死了。” “胡说!”李少波冲动了,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掐住弓幺儿的细脖子。危险与冲动是一对孪生的魔鬼。弓幺儿被黑田锁喉,几乎要气断声绝。谁成想,如此绝境中,他却能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没有片刻的犹豫,这把户撒匕首小腰刀照着黑田的肚皮狠狠攮了进去。 就听得杀猪般的一声尖叫,围岩被震得嗡嗡直响。弓幺儿手中的小刀嗖地从腰间飞了出去,嘡啷一声砸在洞壁上,一阵噼啪火星四溅。黑田臂弯一松劲儿,弓幺儿面条般软了下去,双手捂着肚子啊啊直叫,怀中的宝匣啪的一声失手落地。 黑田扭头一看,救他的马建设。到底是山口组六代目,五十多岁的司忍,这身手真不是盖的。 “你太冲动了,要坏大事。”马教授踢踢腿,活了活脚腕子。刚才那一记飞脚如果再加一份力,弓幺儿必当场吐血毙命。马教授挑起一根小拇指,把脑门上的几丝细发送归原位,这才上前两步,双手扶膝蹲在弓幺儿的面前。 “红红也是你杀的!”司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后面一群蹬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弓幺儿憋得两眼通红,咬牙关拼命想要站立起来。 黑田上前一步护住六代目,“头儿,这小子心狠手辣,得防着点儿。” “呵呵,狗改不了吃屎,又是‘一人一杀’,你们这帮爱国社的家伙就不能与时俱进,整点新花样?”司忍不屑地哼道。 看清了对手,弓幺儿却嘿嘿笑了起来。“原来是司忍六代目驾到呀,失敬失敬!”弓幺儿冲马教授马马虎虎一拱手。“不过呢,”他眉头一抽,忍痛捂住胁下,“那秦岭山庄的女人是天溪会的,与你们山口组何干呢?” “都知道你们爱国社有阴阳师撑腰,还有那神奈川的癞蛤蟆坐镇幕后,实话告诉你们,我们山口组也豁出来了,誓死抱得美人归。《任侠奥传》的命纸一天不与兰亭序画心珠联璧合,山口组立命的奥义就没有根基。山口组的使命尚在风雨飘摇中,那你们想得到八坂琼勾玉的灵骨,岂不是痴心妄想吗?灵骨不灭,天皇陛下能睡个好觉吗?”马建设直了直喉咙,做了个吞咽,咕噜一声响,一口浓痰落入了无底深渊。他扭头瞧了瞧身后,接着说:“在日本,皇道、政道、极道,‘开权实,三归一’的道理还有质疑吗?只有山口组四件证物各归本位,八坂琼勾玉方能确保不露真容,天皇的三件神器则可永世不灭,代代相传。唯如此,大和民族才能免遭灭顶之灾,日本列岛永不沉没。”六代目伸出一根手头将弓幺儿的尖下巴壳高高掂起。弓幺儿听傻了,竟没做出任何反应。身后咚咚迫近的脚步声突然间没了声响。马教授给李少波递了个眼神儿。 “没有什么爱国社了,解散了。”弓幺儿垂头丧气道。 “阴阳师给你们派来了‘樱’,对吧?”司忍不为所动。 弓幺儿眼中一亮。“不愧是六代目,什么也瞒不住您。”弓幺儿抬眼看看二人,“算了吧,别做梦了,哪里有什么兰亭序,早被李世民带进昭陵了。天溪会多少年费尽心机,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们还异想天开。”这小个子男人不失地轻佻地哼道,“不如我们拧成一股绳,为天皇效忠。” 马教授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他给黑田丢了个眼色,黑田立刻会意,他忽地伸出左臂一把搂住弓幺儿的后腰,右臂一圈,弓幺儿的脖颈第二次被锁死。 “为什么杀红红?”马教授突然间凶相毕现。这股子杀气,几乎要令黑田陶醉了。在神户港的弁天滨界隈,在米子开往鸟取的列车上,在博多大厦,到处上演着‘一人一杀’。 “搞……搞错了,那女人并不是我们的目标。”弓幺儿扯着黑田的手腕嚷道。 “阴阳师为什么要和天溪会过不去,不过是个民间的学术团体。为什么?嗯!”马建设一边讯问弓幺儿,双耳却向后支棱。怎么后面没丁点儿动静? 弓幺儿讪讪道:“都说你们山口组头脑简单,真是没错啊。”他嘴一咧,继续叽叽道,“天溪会阴盛阳衰,东插一手、西插一腿,难道不碍事吗?” 李少波二话没说,使肘部狠狠给了弓幺儿肋下一拐子,弓幺儿当即翻了白眼,五脏六腑差点没全部倒出来。 “不想活了就弄死你。”李少波咬牙道。铁血、斗狠才是山口组的真性情。真爽啊,再不用装深沉、弄斯文了。李少波心中涌起莫名的舒畅。 “黑田君的虎符的确不真,连高仿都算不上,毫无价值。”弓幺儿上气不接下气道。 黑田愣住了。“高桥说他要的就是铭文,所以他肯以兰亭的秘密和我交换那玉符,我们约在绍兴的‘信可乐也亭’。”他抬头对司忍解释道。这么多年来,他终于有了可倾诉的同伙儿。 马建设没接黑田的话,他一把扳弓幺儿的双肩。“而你却杀了高桥,夺走了玉符。对不对?”他质问道。 弓幺儿弱弱地看着黑田,有气无力道:“那上面有什么刻字,你也不是不知道,有啥价值?无非是无聊文人卖弄学问而已。” 黑田向司忍点点头,“授命于始皇帝”,他一字一字说道,“六字阳刻小篆。” 马建设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授命于始皇帝’?”他倒吸一口凉气,“和兰亭序八竿子打不着呀?差了五百年那。” 黑田却回道:“可是,您要是目睹高桥看到此物,那一付穷凶极恶的嘴脸,您就知道这玉符对于他们极右翼是多么重要了。我太了解高桥坚笠了。” 弓幺儿的身体直往下坠。他倒了几口气,拼尽全力问:“黑田君,你说实话,那虎符是你在西安八仙庵地摊儿上淘来的,对不对?” 黑田沉默许久,未置可否。 “可你却骗高桥说在皇峪寺村挖的,对不对?” 黑田还是没吱声。 “高桥知道后,许诺用那只鸟交换对不对?你把那虎符先给了他,并约定到和平饭店取那只鸟,对不对?”弓幺儿努力硬撑着。 司忍瞅瞅弓幺儿,又扭头瞅瞅黑田。 黑田把臂弯里的弓幺儿往上抽抽,面无表情地对司忍道:“高桥说,只要得到那金鸟,就能顺藤摸瓜得到《金山胜迹图》,然后就能按图索骥找到秘钥。高桥说,这把秘钥是唯一能打开兰亭序真迹秘密的宝贝儿,所以我才……” 弓幺儿一声冷笑,“高桥说,高桥说,还顺藤摸瓜呢?黑田君你也太急于求成了吧,这种小儿科的把戏也骗得了人?虎符上的那几个字算什么?‘授命于始皇帝’?上海福州路古籍书店三楼的高仿玉玺还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呢。” 听着听着,六代目的眉头越皱越紧,“黑田君,你的确上了高桥的当。” 弓幺儿摇头说,“不是高桥。”黑田紧接道,“我知道,高桥和我一样,都被那个刘金铭所蒙骗。这个瘪三,总有一天要和这个捣糨糊的老瘪三算总账。” 弓幺儿有气无力地直摇头。“那天上海福州路古籍书店的三楼现场,除了高桥坚笠、刘金铭,还有第三人在场。” 马建设睁大眼睛,“第三人?当然有第三人,不就是你弓幺儿吗?” 弓幺儿呼吸急促起来。“再说一次,我没有杀高桥。高桥被杀时,我还在兰亭公园的‘信可乐也亭’,死死盯着你黑田君的后脊梁呢。” 黑田脖后一紧。 “刘金铭,一个上海爷叔,小来来,讨点便宜还能将就下。要他杀人?杀只鸡都费劲儿。”弓幺儿突然气息变弱,嗓音越来越低。“杀高桥……杀高桥的人是,天溪会的……天溪会的宇野治。”说完,弓幺儿拼力要抬起胳膊,脏兮兮的衣襟被带了上去,麻杆般的细腰蜡黄蜡黄的,无一丝血色。黑田感到手臂一沉,慌忙伸手探弓幺儿的鼻息,他发现弓幺儿在他得怀中断了气。 “他断气了。”黑田抬头道。 六代目扯长脖子向下俯视着。“这是啥?”他低吼道。黑田急忙低头看过去,只见几只蜜蜂死死叮在弓幺儿的瘦骨嶙峋的腰间。黑田在这秦岭山中混熟了,一眼便知,这是小金环胡蜂,也称中国大虎头蜂,有剧毒,要人命。弓幺儿腰带上,栓着一个白塑料的蜂王笼,几只蜜蜂嗡嗡振翅,飞进飞出。 弓幺儿突然睁开了半只眼。 “兰亭序真迹……依然存世的故事,都是阴阳师编的,”他奄奄一息道,“为的是把山口组永远当枪使,都是花……花招。”他的嘴唇慢慢停止了蠕动。 “这家伙回光返照?”黑田暗想。他太清楚小金环胡蜂的致命性了。 弓幺儿又倒上来一口气,“红红……没死,她……还活……活着,就在村里。”这小个子家伙不知在用什么续命。 “告诉我,谁是‘樱’?”司忍一把揪起弓幺儿大声问道。 弓幺儿睁着半只眼一动不动。 这时,张村长、顾警官一行,老老少少,全部悉数赶到了。 ------------ 第六十三章 法华开经偈 “吸出毒液,最要紧。”严小鱼不急不慢轻言道。冯思远闻言只好收回了掐在弓幺儿人中的大拇指。几只呆头呆脑的胡蜂被张村长轰得四散而逃。 却只见赵德娃张双臂摸索过来,“列开列开,我来。”喜鹊扶他大蹲下,赵德娃沉下头,照着弓幺儿的伤口使劲嘬。眼瞅着这小个子四川男人两片嘴唇越来越紫,呼吸也越来越弱。 冯思远趴在弓幺儿的耳边大喊,“弓师,你是蜂把式,自己没有解药吗?” 弓幺儿口中泛出白沫。“解药?……芸子……死女人……”他一把揪住冯思远的衣角,“谁……谁也跑不了……了。” 话音未落,头顶上一阵石屑碎末噼里啪啦落下。没等反映,就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伴随着地动山摇,山体崩裂啦,洞室围岩在瞬间垮塌,大大小小的石块一股脑儿从洞顶塌落下来。 幸而,所有人躲避及时,加之两侧岩壁均为倒坡而形成庇护。张村长更是早用双臂将瞎子娃和喜鹊拢在胸前护住。 “爹,地震咧?”喜鹊探出头来嘤嘤道。她眼见冯思远手足无措地在用目光寻她,心头一热。“没事儿。”她挣扎着要出来。 “灵骨、影骨,一轮明月撼三江。”严小鱼紧贴石壁而立,嘴里唧唧咕咕的,不知又要成啥精。何兴与她并排而立。洞廊对过,顾警官和马教授抬肩,唢呐李抬脚,三人合力将弓幺儿转移到崖壁下。张村长用眼光快速扫了一圈,除那日本人头方,其余10人都安然在场。那弓幺儿的命大命小,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所有人惊魂未定,怔怔地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再没啥状况发生,一场天崩地陷,竟然就这样沉寂了下来。这位于秦岭北麓太乙段的翠华山,被称为世界上最大的山崩地貌博物馆。皇峪毗邻翠华山之西,残峰断崖、崩塌石海以及堰塞湖等山崩地貌随处可见。可谁能想得到?动辄以亿年为时间单位的地质现象,此时此地,竟然被这群倒霉蛋儿给撞上了。前后不过几秒钟,一座天坑赫然立在了眼前。 过了一会儿,尘埃慢慢落定,天坑之上一方蓝天高挂,原来洞天外已是雨过天晴,万丈霞光从天而降,坑下顿时一片光明。短短一夜,如渡三生三世。阳光迷得人眼晕,过了好一会儿,再抬眼望去,只见天坑四壁陡峭,如刀削斧砍一般,最矮处也足有两丈之高。 啊呀,难道受山崩的惊吓产生了幻觉吗?冯思远使劲揉着眼。但张村长、马建设几人也几乎同时异口同声大叫道:“石佛”。 可不是吗?但见那石佛,奇迹般屹立于天坑西侧的崖壁之颠,沐浴在朝霞的薄薄晨雾中,一派宝光四射、祥云缭绕的景象。原来,这天坑之上即是翠微山北坡、凉风垭之南,正是祥瑞宝地之所在。而这从天而降的天坑约有五米之方圆,七彩光倾泻而下,颗颗微粒袅袅浮动,如一个个生机勃勃的小精灵。 天坑中央的光柱中,赫然立着六个大活人,此六人正是周密、秦湘和兰若,以及牛自发、周芸和朱松。 又是一阵诧异和骚动,双方好容易稳住了情绪,这才互相通报了各自历险经历。 原来发生山崩时,周密他们正对着石佛背体上的“神龙”二字东猜西猜,也是未及任何的防备,所有六人全都下饺子般一同顺着垮塌的土石块儿落入天坑。真是佛祖保佑,他们看起来也全都安然无恙。 “黑更半夜,疯咧?领他们到凉风垭做啥?”张村长对着牛自发斥责道。 牛自发就地圪蹴下,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响。严小鱼顺着洞壁游过来,夫妻俩的中间糊了一层窗户纸,相对无言。诸事一切照旧,无不随人所愿。冯思远见到了周密,心中的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有门了?”周密俯身过来耳语道,仿佛一切没啥大要紧。“嗯。”冯思远使劲点点头,心里却堵得很。多么紧要关头,周密却要走了。没法子,人各有志。 这下,天坑内一下子困住了十六个人,足足一个加强排的队伍。那个叫头方的日本人虽然研究昆虫,但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长不出翅膀来,飞不出去的。这样算来,一共十七人。 “咋办?徒手休想上去。不过看这情势,危险已过,大不了多呆一会儿。”张村长对顾警官说。一方天空湛蓝如洗,天坑外疏影婆娑,鸟鸣啁啾。 “是啊,这弓幺儿情况不好,需要急救。而喜鹊姑娘呢,最好也能够尽快加一针抗蛇毒血清,才能彻底放心啊。”顾警官虽然心里惦记着宝匣,但此时此刻,他与张村长都必须把百姓的安危放在了第一位。心里始终装着人民,对大多数基层干部来说,绝非一句空头口号。 “喜鹊没事了,我敢肯定。连这点儿哈数都没有,算啥山里人?”张村长一脸轻松地说道。马教授眨巴眨巴眼提了个建议:“把大家裤腰带拴在一起不知行不行?”张村长不知是鼻子里还是喉咙里哼了声,未置可否。 “没必要冒那险,郭警官今早带人上山,肯定能寻过来的。”顾警官安慰道。“村民听见山崩,说不定正立马往过赶哩。”张村长越说越乐观,抬脚踢了下牛自发,“有烟没有?”牛自发哼哼唧唧从裤兜里摸出一团红延安。张村长两眼放光,一把夺走。 宝函被冯思远打开了,周密帮着冯思远端着宝匣的盖子。一直旁观的何兴也把头探过去,大家都围拢过来。 “果然是錾金宝函,”顾警官扭头对张村长说道,“你们看,这只宝函其尺寸正好嵌入刚才那只铁匣内。”张村长瞪着眼不住点头,他连吸几口烟,烟头滋滋烧得通红,映在宝函上熠熠生辉。 “刚才,顾警官发现一个大铁函,里面居然有一领石榴裙。”冯思远掩不住一腔的兴奋,激动地对周密介绍道,“蹙金绣半臂石榴裙。” “石榴裙?莫非是那一件石榴绣裙?”周密的兴致一下子被调动了起来。冯思远使劲儿点点头。 “完美。”周密扭头冲秦湘和兰若乐道。“这下子就全对上了。”秦湘感到兰若浑身一颤,忙用臂弯将她拢住。一低头,却发现兰若盯着宝函,眼神中迷迷离离的,让人顿生心疼。 只见那錾金宝函内,零零碎碎摊着几片发黄的茧纸。在西安城数不清的古玩市场上,这种东西根本提不上串儿,每逢小东门鬼街开市,日出前,这类东西沿道路随地乱铺,小风一刮,吹得满街飞舞,老板们都懒得去追。但冯思远却看呆了,他忽地蹲下身,一头扎进了宝匣。 “这笃定是手卷的天头呀,”他拈起最上面的一张纸片,自言自语道。黄兮兮的的纸片在他的手指尖上瑟瑟抖动。“你们看呀,这二字朱文分明是“贞观”小印,紧跟其后的,这不是褚河南的鉴定铃印,还能是啥啊?”冯思远想自己一定真是陷入了幻觉,魔怔了。 顾警官对一旁的张村长解释道,“‘贞观’小印乃是当年唐太宗书画鉴赏之印。而褚河南即褚遂良,被称作‘唐楷教主’,可以这么说,颜真卿等唐早期的书法大家,无不从褚遂良那里学得书法精髓。当时,就是他负责替唐太宗鉴别王羲之的真迹,可以说,褚遂良是见到过王羲之书法真迹最多的人。”解除了老百姓的人身安危之忧,顾警官绷紧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些放松。 周密也踮着脚尖往匣内觑看。“如果说冯思远手里的是手卷的‘天头’,那毫无疑问,下面这张就是‘引首’无疑了。”周密的眼睛越瞪越圆,“秦湘老师,兰若老师,你们快看,这字又来了,满纸都是它。” 大家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过去。这张“引首”与“天头”同宽,长度却比后者足足多出一倍有余,满篇都是一个字。 在场所有人对这个字都不陌生。石门额上,两只朱丹的喙中各衔一枚方块的“曌”字。石佛背面,神秘的“○△口”字符串两侧,也是同样这个“曌”字。不过这“引首”上更夸张,居然齐齐整整排列了12个“曌”字。 “这是谁家娃的大字本吧?”张村长皱着眉头道。 “字字皆是恨。”严小鱼冷笑一声。 兰若回过了神来,对严小鱼道,“姐姐,你说的极是,每个字都浸透了泪和恨。”她仰起头看着秦湘,“武媚娘637年进宫,到649年太宗驾崩,共12年。进宫12年,失宠12年,一个女人有多苦,你们男人怎么懂?” 秦湘点点头:“如此看来,这个在以后君临天下的‘曌’字,早在太宗一代,就被其不得宠的五等才人武媚娘所创造出来了。这位后宫少妇真是处心积虑啊,难怪她终成一代女皇。” “算她的闺中密符?”兰若喃喃道。“或说是一种寄托吧。”冯思远插言道。秦湘与兰若都点头赞许。 周密必须要开口了。“两位老师所言极是。”周密留意到顾警官一直保持着沉默,不知在琢磨啥?他接着说,“史料记载,武曌自入宫后,无时无刻不在挖空心思地积累自己的‘圣母临世’的吉象,用心不可谓不深啊。” “可不是吗?像什么‘日角龙颜,伏羲之相,龙凤之姿’。”冯思远插了一言,他的嘴唇在微微发颤,因为他在打马虎眼儿呢。 就在大家伙儿七嘴八舌之时,冯思远却在引首上终于找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东西。眼前这张薄如蝉翼的茧纸,软塌塌的几乎吹弹即化。满篇的“曌”字遮饰了一个秘密:左上角潮迹斑斑的纸边,有一小片淡淡的朱文笔画,非常模糊,不留心专门细看一定会被忽略掉。几乎在同时,顾警官也注意到了。两个人的心跳顿时咚咚咚地加快起来,整个秦岭仿佛也在跟着一起跳动。这不正是那枚印文吗?上下二字的布局,仅右半边铃印的残留,心里没数,绝难辨识。 它正是“神龙”二字朱文铃印的右半边。 冯思远双拳紧握,努力压制住浑身的战栗。“眼前这‘神龙’二字朱文的右半印,与北京故宫藏《冯承素双钩添墨神龙半印版兰亭序》‘神龙’二字朱文的骑缝左半印,简直榫卯相契,严丝合缝啊。”冯思远的心脏要蹦出来了。 “‘天授神图,永昌洛水’”周密真的被岔到了一边,还在不停絮叨女皇那非凡的心路历程。 “太白之妖。”没人理会严小鱼说的啥幺蛾子,牛自发兀自圪蹴在岩壁下,俩口子的身影在旮旯里有了重合。 冯思远的小心脏好容易才慢慢平复下来。衣襟内,贴着肚皮的那方小印一抖,前心顿感一丝冰凉,冯思远一把隔衣捂住。 宝函内还有一页黄纸,与方才引首的大小完全一样。这次,冯思远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难道真是应了那句‘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将那枚印章死死攥住。马教授与黑田靠了过来。何兴站的笔直,一动未动。 顾警官看了半响,“这是题跋和拖尾。你们看,依然是“贞观”小印,依然是褚遂良鉴定钤印排署其后。” “好家伙,长篇大论啊。”张书记瞧见发黄的书稿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文字,马上就来了神儿。“大学生,你们说这是唐三藏翻译的佛经还是李世民的发言稿?”他笑眯眯地抬眼瞧瞧冯思远,再瞧瞧周密。马建设茫茫然缩回脖子,摇摇头。李少波与何兴再没向前挤,到是秦湘和兰若拉着手走上来。 喜鹊撇了冯思远一眼。他浑身在抖。 “哦,这是何方居士抄写的经文?”周密大喇喇地笑道,“早听说本地人有抄写经文做功德、精进修行的民风呢。” “是的,是的,说的没错,”张村长点点头,“我那败家娘们儿每年要抄几百页,用的还全都是金粉。” 秦湘埋下脸,仔仔细细看半响,这才抬起头对周密说:“这可不是一般人抄写的经书。”兰若几乎将头伸进了宝匣,两绺发梢从她两弯白净的耳际边垂下。 周密对冯思远笑道:“这要是冯承素的双钩填墨,冯思远同学不会乐疯吧?是你本家的杰作啊。” 顾警官收起笑容,异常严肃地对着张村长说道:“张村长,发现宝贝了。”他转脸看看冯思远,冯思远默默点点头。张村长一脸的茫然。 兰若慢慢抬起头,她已是泪流满面:“这是武则天的手迹啊。”天坑内顿时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片刻,顾警官低沉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我们现在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几页黄表茧纸,原物应为某手卷法帖,因某种不可抗力,画芯被揭表后,留下了这些引首、天头、题跋和拖尾。”顾警官歇了口气,静静扫视一圈。“兰若老师说的对极了。你们看,”顾警官盯着宝匣内接着说道,“这题跋的开篇便是《华严经》开经偈,乃是武则天为当年八十卷《华严经》翻译圆满所亲题。” 这时,周密也看明白了。只见题跋上写: “《华严经》开经偈 无上甚深微妙法 百千万劫难遭遇 我今见闻得受持 愿解如来真实义” “这首偈语,表达了众生在轮回迷途中,有幸得见佛法时的欢喜。”兰若顿时春风拂面,如饮甘泉。 “可是。”冯思远欲言又止。开经偈之后,题跋与拖尾之间,有一骑缝铃印。四字朱文款识,历历可辩,正是“武曌之印”。 “拖尾处必是《心经》无疑吧?”周密双手把住冯思远的双肩,目光从他的头顶上越过去。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顾警官一字一语说道。 “啊呀,美的很嘛,村民们最爱的就是心经了。”张村长嚷了起来。 “武则天亲手所抄啊。”顾警官双眼放光。 “我的妈呀。”所有人都呆呆地立在原地。头顶上一方晴空,碧蓝如洗,雀鸣婉转,令人有微醺之感。 兰若却不忍触碰那些纸片,她喃喃道:“御用的蓝底瓷青笺,金粉墨汁,抄经体小楷书。” “抄经体?”周密问。冯思远感觉到搭在肩上的那双手在哆嗦。 “抄经体小楷的体势乃是脱胎于智永和尚的楷书,上接晋人笔法道统,乃是一种气质高贵,变化丰富的极致书体。再看这些字,个个精雕细琢,风姿俊逸,神采飞扬,使观者如春风拂面。”兰若慢声细语道。 “您是说,这心经真是……”不知是谁欲言又止。 兰若点点头:“确定无疑。你们看这字体,阴柔婉约中不事雕凿,不装巧思,从而表现出一种朴素自然,平淡率真,浑然天成的审美境界,颇具王者之霸气,乃则天武后手书无疑。” 秦湘一只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确与流失法国,考证为武则天手抄之《妙法莲花经》毫无二致啊。” 蹲在一边的牛自发突然大笑起来:“哈哈,确实妙,确实妙呀。”所有人被他这神经兮兮的一嗓子吓了一跳。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的弓幺儿突然一阵呼吸急促。严小鱼始终半蹲着,由着弓幺儿靠在她的腿旁。她抬手招过来兰若耳语几句。兰若站起身来说:“男人们都转过身去,喜鹊过来搭把手,小鱼妹子要治一治弓师傅。” 所有身外的一切仿佛都与冯思远无关了,他已走火入魔。他将两根食指一左一右扣入眼镜片儿的后面,使劲儿揉眼。这一次他真的不能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又一枚“神龙”半印。这次是二字朱文钤印的左半边,列于“武曌之印”的左侧,骑缝于题跋与画心之间。冯思远下意识地将衣襟内的小印在肚皮上狠狠摁下,凭触感他就可以下十分的肯定,眼前这枚笔画模糊的“神龙”半印,与刚才引首骑缝上的半印一左一右,本为一体。毋庸置疑,这两枚半印,都是由此刻与他肚皮肌肤相亲的那枚玉质小印所钤盖。 一只没有温度的手顺着他的脖颈滑了下去,一直探到了胸口下方。冯思远吓得手脚僵硬。“神龙”小印被这只没有体温的手捏住了,只听那细若无骨的手腕咔吧一转,小印被狠狠地戳在他肉滚滚的肚皮上。刹那间,“神龙”半印历历在目。手印渐逝,那是卢舍那的与愿印?石佛的降魔印?还是感应寺武媚娘的施无畏印呢? 一切几乎昭然若揭。1400多年前,在这秦岭皇峪的翠微宫寒风殿,临终前的李世民怎么也想不到,他一身的至爱珍宝,王羲之兰亭序真迹的画芯被狸猫换太子,调包了。 冯思远知道,此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比啥都重要。他暗自寻思:“历史教科书上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华严经》开经偈,乃是武曌女皇在登上皇帝宝座之后所题写的。而当年在这翠微宫,玄奘法师专为唐太宗翻译、讲解心经时,《华严经》尚未在玉华宫开译,何来开经偈呢?莫非……” ------------ 第六十四章 神龙见首不见尾 空山新雨后,芬芳的阳光倾泻而下,缕缕紫烟袅袅升腾。两只老鹰引领着一大群雏鹰,星星点点,翱翔于碧蓝的天空中,它们是山之精灵,享受着无可剥夺的天赋自由。看那天坑四壁似有万丈之高,谁敢做逾矩之想?而那奇迹般屹立于崖壁上的唐石佛,在这禅林赏静、法雨温馨中,竟与山岩融为了一体。秦岭是真的懂佛啊。 喜鹊换过了严小鱼,蹲下身将弓幺儿揽在自己的臂弯中。弓幺儿呻吟声不断。两只牛虻落在他鼻翼上,那张瘦猴脸顿时烦躁起来,残戾本性毕现。喜鹊紧紧抿着嘴唇,几绺湿淋淋的乌发贴在她绯红的双颊边。 严小鱼解开胸前纽扣,与喜鹊并排蹲下身。周芸和兰若立在一起形成遮挡。周密不明就里地凑上来,被秦湘一把拉到天坑的对面崖壁下,这里是男人们的临时回避所。严小鱼解开胸罩,双手托住一只乳房,白色的光芒闪过,几滴乳汁滴在弓幺儿肥厚的嘴唇上,长长的舌头拖着厚厚的舌苔飞进飞出,贪婪吸吮着。严小鱼挪挪身位,将最后的乳汁直接滴在弓幺儿肋下的伤口上。接着,她腾出双手,使劲搓揉伤口部位。人头蜂的毒刺很容易被拔掉,三粒针眼儿已连成一片黑紫色。兰若弯下腰伸手帮忙,喜鹊叫着弓幺儿的名字。兰若招手唤过满脸通红的周密,替换微微带喘的严小鱼。 “这蜂蛰的难道跟被电焊打了眼睛一样吗?这也管用啊?”顾警官好奇地问道。 “管用,管用。你不知道,顾警官,在咱们这山里边,就属这乳娘奶最管用,啥都能治。上一回我老丈人被漆树咬了,脸肿的像个母猪屁股,用了邻居家小媳妇的奶,立马好咧。”不知谁噗嗤一声差点笑出来,张村长虎着脸过去,抬腿照着牛自发的屁股踢了一脚。“牛自发,你老婆啥时候生的?谁批准了?扯证了没有?”他凶凶地问。 “扯怂证哩,你老婆才害娃。”牛自发抬抬屁股朝一边挒挒,头都没抬。 “莫生娃?这咋回事儿?”张村长努努嘴,“难怪我春节赔乡长上山送温暖,就觉得不对火儿。计划生育是咱们国家的基本国策,这个……” “有啥不对火儿,俺屋的事我不知道,你知道?” 顾警官走过来把张村长拉到一边,低声耳语几句。张村长满脸的无名火瞬间烟消云散。他双手一抹脸,瞬间换上一付聆听重要指示的下家姿态。 牛自发还在地上不停地画道道,这时,一双黑色圆口布鞋迈入他的视线。他抬起头,却被直射的阳光花了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是朱松。 “我们老家也有这样式的女人哩。”也不知从谁的嘴里传出来的,说朱松是个哑巴,这不是胡说八道吗?不过他这口齿的确听不大清,乌里乌噜的,弄不清是哪里的方言。 “哦。”牛自发一愣,哼了声,埋头继续画道道儿 牛自发蹲在天坑北崖下,光线出奇的强烈。冯思远双手捧着宝函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当心脚下。”马建设伸手扶了把冯思远,自己却差点儿绊一跤,金丝眼镜儿从鼻梁上跌落,被李少波一把捏住,交还给他。 阳光下的錾金宝函,包浆灿然。螺钿镶嵌所形成的衍射面,星星点点的闪耀出奇异的光芒,美不胜收。 长时间困于这方寸之地,张村长心有不甘。他仰脸打量着天坑四壁,“怕是活猴也嫑想上去,”他丧气道。 “那可怎么办呢?”兰若问秦湘,一脸的兴奋劲儿。秦湘却在兀自愣神儿。 “怪了,这么浑实的山体,咋说塌就塌了?”周密一边捋着偏分的发式自言自语,一边脱下T恤衫铺在地上,然后双手协助冯思远托住那宝匣稳稳地放上去。小麦色的肌肤,隐约的斜方肌,不愧为南派精英教育的成果。大概也表明,考古这门学科的确是个体力活儿。 “有啥怪?翠华山因山崩而成,与秦岭本是一脉,正常得很嘛。”张村长站在秦湘身后说道。 兰若一扭头,“是吗?”她似问似答道。闲着也是闲着,大家围着宝匣研究起来。顾警官蹲着,马教授站后面伸长脖子向下觑视。李少波与何兴站的远远的,也只偶尔向这边瞄上几眼。 “这是标准的盝顶宝函,”顾警官双手扶住宝函说道。他食指、中指交叉,对着宝匣侧面轻轻的几个弹击,回声叭哒叭哒的,有声无韵也无弹力。“纯金的。”他笃定地说。 李少波要侧身凑上去,何兴一把将他拽回。 冯思远啧声赞道:“与法门寺地宫八重宝函中的第三重多么的相似。” “何止是相似,完全是两件出自一人之手的同样的作品。”顾警官手抚匣顶道。“你们看,这宝函的顶部与四周,均以金框宝钿珠装饰,顶端四面有八簇宝花,中心为一大簇宝花,四周每面有七片瓣花,围积成一朵大花。”顾警官抬眼找到张村长,“唐早期制式无疑。”他冲张村长大声道。张村长自然心领神会,保护国家重大文物是这个村官当前的首要职责。 “三重叠罗,清净无染,浩然目性,道众向往,”兰若不紧不慢道,“真是神品啊。”她双手略微合十,身体在微微颤抖。 那边,弓幺儿嚷着要水喝。 “没问题了,”牛自发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朱松说,“你师傅马上就能满山坡胡逑窜了,碎碎个儿事儿。”朱松直点头。 “哎,你师傅身上带马蜂弄啥?”一身浓烈的旱烟味儿,跟着赵德娃摸了过来。“谁知道,我才来,师傅一天光顾忙。”朱松连忙上前几步,伸手扶住老艺人。“忙着给你师娘刷尿盆子吧?”不知哪个怪腔怪调喊道。 顾警官双眼端详着宝匣,两耳始终保持着警戒状态,脑筋更是在飞转。“这么些人的陷入天坑,虽看起来暂无什么大的危险,可也得想办法尽快脱离这困境。事态发展难以预料,赶紧将现场几名可靠的人员组成起来,以应付狗急跳墙之徒。当然,最佳方案是稳住局势,以待郭警官的援军。杀害高桥的人必定就在其中,须尽快控制住。还有那个日本人头方目先长,还不知猫在哪里呢,就是个定时炸弹,太危险了。” 冯思远依然成迷于他源源不断的新发现中。“这匣子锁襻两旁一边有个骑缝的凹槽,”他抬头看看顾警官和冯思远,“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他抬头询问道。 顾警官立刻答道:“我看到了。我判断这凹槽是固定封泥的机关。封泥应有两枚,不知被何人掰走了?”。 周密赶紧接言:“嗯,需要等下问一问弓师傅,封泥呢?” 外人怎知,李少波此时与马建设并肩而立,凭借手指肚上的触感,两人摩挲着各自手心中的封泥。熏陆香封泥温润如玉,两枚阴刻的“瞾”字,如女王那凛然双眸当空俯视。李少波撇了眼对方,马建设挺挺腰板儿。何兴凑了过来。 “现在开始,你两个负责看护好这宝匣,待我们安全撤离这里后,把它送到山下的御苑派出所,当面交给郭伟警官。”顾警官对两位小伙子说道。 “看来,俺村有了重大考古发现。”张村长兴奋喊道。他始终没挪身子,一直跟在秦湘两口子身后。 “你还走吗?”冯思远抚摸着宝匣问周密。 “你呢?你的兰亭之梦恐怕要画个句号了吧?”周密反问道。 顾警官的双眸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庞。 “在我们这十六个人当中,恐怕做兰亭梦的人不仅仅是小冯一人吧?”他缓缓说道,“当然,还要算上那位失踪的头方目先长先生。我作为警官,现在,我郑重告知在场的各位,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出于怎么的目的,不管你受谁指派,不管你代表哪个组织,甚至……”说道这里,顾警官略略停顿片刻,他将每个人的浑身上下重新打量了一遍,最后,他目光定格于站在最远处的张村长的脸堂上,所有人纷纷扭头跟着看过去。 顾警官接着说,“甚至,不管你代表哪个国家,”顾警官摆摆手压住天坑内的一片低呼声,“我现在郑重要求你们,立刻收手,直到咱们一起脱离此处天险。或者,等外面的人把我们从这里救援出去。或者,等洞廊内的水退去,我们顺原路返回皇峪寺村小学。”顾警官语气坚定,不怒自威,谁还敢出口大气。 “那石门不是关闭了吗?怎么过的去?”过了好一会儿,马建设小声问道。 “自有办法。”顾警官不容置疑道。“出去后,所有人必须全部到御苑派出所,听从警察质询。我奉劝某些人,不要心存侥幸。” 天坑内一片死寂。洞廊的深处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有铭文。”每个人都听到一声惊呼。只见周密把那宝函的箓顶顶在胸前,宝函底部倾斜向上。冯思远手里攥着周密脱下的T恤,轻轻擦拭去底面的泥土。 顾警官几步走过去,其它人亦步亦趋,却都和顾警官保持着距离。 原来,冯思远因为双手长时间扣在宝匣底部,手指头上感觉出了异样,这当然更得益于他那探幽寻奇的天性,在此刻助力他开了天门。 顾警官从周密手中接过宝函。冯思远、周密协力用双手托住四角,以使宝函底呈斜面迎光。顾警官屏住气息,鼻尖儿几乎蹭上那些褐红色的斑点。在这节骨眼儿上,张村长把脸凑了上来。 “狗看星星一片明。”牛自发蔫不溜秋地哼出一声,然后双手一抄,原地圪蹴下。 光线照射在顾警官的侧面,面颊上的坑凹纤毫毕现,钢针般的胡茬子成片冒出,怎么看,都不像在上海滩上混的人。他眯缝着双眼,歪着脑袋,抻直双臂拉开视线距离。老花眼好容易调准了焦距,眼前百字之多的阴刻铭文立刻映入眼帘。这铭文显而易见地共分了三段,前两段无题,但见到第三段分明题有“物帐”二字时,顾警官心中一惊,连忙贴上去定睛细看。 这第一段乃是七言四句,书体大体不出是晋唐小楷。但见粒粒字体灵动精密、姿韵秀逸,如飞鸿戏海。顾警官低音炮般的嗓音在天坑内微微振动。 他念道: “沙丘遁迹蜕皮囊 参星礼斗守辒辌 芝罘射鲛唤真人 玉符两半有阴阳” 天坑内,有人低首聆听,有人做若有所思之状。牛自发漠然地东张西望。张村长回到秦湘、兰若的身后,兰若向秦湘的身边偎了偎。 “这一定不会是李白的诗?诗仙儿的句子,大致还都比较通俗易懂的,我孙子学会的第一句囫囵话就是‘床前明月光’,不像这几句云里雾里的,不知所云。”张村长讪笑道。 周密习惯性地把头发轻轻一甩,冯思远就知道他一定有了什么见解。“我想是……”话还没说上半句,周密把头摇得卜浪鼓般一般,“啊呀,不对,不对。”刚刚才服贴的油腻腻的三七开头式纷纷向着头顶边沿的最外圈倒戈,中央局部地区则暴露出了早谢的苗头。 “来小周,读第二段。没带花镜,看起太费劲。”顾警官揉着眼吩咐道。周密双手端着宝匣,头颅努力向前抻出去。只见那第二段也是四句七言,字体已成了蝇头小楷,温润秀劲,端整古雅,如游龙惊凤一般。 “神龙见首不见尾 龙瞳凤颈女主昌 下陈更衣成后嬖 遇梅则止会流觞” “偈!”冯思远眼前一亮,大喝一声道。天坑内立刻回传出阵阵清亮的回声。 “弓叔,躺你的,莫事儿。”喜鹊低声安慰弓幺儿。听到“遇梅则止会流觞”一句,朱松大吃一惊。他瞄了眼周芸,周芸则面如止水一般。 “遇梅则止?”朱松心下飞速寻思着。“自己的汉字化名本是由建仁寺的秦长老取意自“松、竹、梅”,岁寒三友独缺梅,以嵌“友梅”之意。” “遇梅则止?”周芸的身体轻渺渺腾空而起,倏忽间飞回到了七百年前皇峪寺村,村里都还是那些熟人,只是翠微寺的香火日渐式微,她匍匐在石佛的脚下。那时翠微寺的住持正是这位朱松的先辈,京都五山学派的鼻祖,日本大和尚雪村友梅。这位日本高僧初入大陆时,曾被元朝官军以倭国间谍的罪名抓获,并下狱入牢。谁成想没过多久,这个雪村和尚就奇迹般的被释放,又奇迹般的被忽必烈敕封为“宝觉真空禅师”的法号,继而更加奇迹般的被派以长安翠微寺住持之职。要知道外籍住持,这在中华佛教历史上,仅此一例。 “‘会流觞’,”周芸、朱松不约而同想在了一起,“当然是偈。当年,作为李唐宗祠、皇家寺院的住持,雪村友梅又怎能放过翠微寺地宫?” “对,确实是偈语,偈颂。”周密立刻附和冯思远。“可是,我搜肠刮肚也搜寻不到出处呀?”周密使劲儿挠着耳后根。冯思远也笑道:“可不是,我满肚子的公案,没一个能对上的,难不成,这偈并非出自禅宗?” 顾警官火烧眉毛地指派冯思远赶紧朗诵第三段。冯思远歪着脑袋打眼一看,疑惑道:“这第三段的字体虽仍为小楷,可却与上两段风格迥异,还不多见呢?” 站在后面的秦湘提高嗓门道:“小冯,先不管字体,朗读一遍大家先听听。”兰若则朝前几步,弯腰看了看铭文,随即直起身体退回到秦湘身边。她莞尔一笑说, “你们看,那些小字遒媚多姿,骨骼清奇,如梅花惹雪,显然是簪花小楷无疑。” “簪花小楷?”冯思远、周密脸上挂满了问号。 顾警官点头赞许道:“簪花小楷乃是东晋卫夫人所创。而这位卫夫人,师承钟繇,妙传其法,乃是王羲之的入门老师。” 冯思远一拍前额大叫一声:“怪不得有似曾相识之感呢。”周密白了他一眼:“小声点儿。”冯思远吐吐舌头,压低嗓门对周密耳语道:“看来,这卫夫人乃是武媚娘的师太无疑。”接着他正正嗓音,一板一眼地读出声来: “物帐 金筐宝钿珍珠装盝顶纯金宝函一只 ‘贞观’长圆小印一枚 绛红罗地蹙金半臂石榴袖裙一腰 ‘神龙’小印一枚 除罪金简一封 兰亭序天头、引首、题跋、拖尾及前、后隔水 传倭国勾玉虎符一件” 冯思远将铭文读毕,僵硬的脖子立刻迫不及待地归其本位。他和周密默默地把宝匣缓缓放置在铺就于地的T恤衫上。顾警官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退后几步,长时间凝神打量着宝匣。一时间,天坑中只闻水滴的敲击声伴着张村长沉重的喘息。 “不得了啊!”秦湘一声叹道。 李少波攥紧拳头。他手心里,两块封泥叠在一起。何兴也向前凑。马教授则仰着脖子对着天坑外的那一小片天空愣神儿,他好像终于看到了宇宙大爆炸的奇点。 “嗨,忙活一通,单子上所列之物,莫剩下啥呀?”张村长垂头丧气道。 “跑不了。”顾警官斩钉截铁道。 严小鱼嘟哝道:“禅宗公案呢?” “啥公案母案的,不就是翠微禅师的口头禅嘛?”牛自发嗡声嗡气嘟哝一句。 冯思源若有所思,喃喃道:“所谓千疑万问,终不及一颗平常心。可是,眼前这天书般的偈语......”他使劲地挠头,掀起的头皮屑在斜射于天坑内的缕缕光线中飞舞。 “没有棒喝如何解得开。”周密无关痛痒哼道。 顾警官在沉思。他死盯着铭文,喃喃道:“平常心,以平常心解读。沙丘遁迹……” “铭文第一段四句分明直指秦始皇吧?”冯思远突然开言道。顾警官慢慢抬起头,瞳孔中一抹光亮闪过。周密嘴角一抽。牛自发突然咳嗽不止,被严小鱼乱拳捶背。秦湘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扭头朝洞廊那边看看。马建设、李少波、何兴三人直愣愣并排而立。 “怎么说?”高涨的兴致,冲去了顾警官一夜的疲惫。 冯思远说:“大家看这四句的几个关键词:沙丘,秦始皇在第五次出巡中驾崩于河北沙丘。辒辌,当年运送皇帝尸体的辒辌车。此所谓沙丘之谋,秘不发丧,篡改遗诏。而始皇帝芝罘射鲛的奇闻,在史记中也是有明确记载的。” “嗯……抓住了要点,”顾警官点头称许,“不错!小冯请继续。” 冯思远与周密头顶着头盯着宝匣上铭文。“但凡禅宗偈语,其机锋一般落在第四句上,可这‘玉符两半有阴阳’,作何解呢?”冯思远仰起头说道,眼光中充满了疑惑。 顾警官沉吟半响道:“我个人认为,铭文第三段物账上的‘传倭国勾玉虎符’这条,与这第一段‘玉符两半有阴阳’这句似有某种关联。” 此时,只有天知道,一直站立在周围的马建设、李少波和何兴等人,同时打了个寒颤。牛自发剧烈的咳嗽声也终于平息。弓幺儿歪歪斜斜站起身,走到天坑东南角落的黑暗处去方便。这一夜,也就他还算补充了点儿蛋白质。而此时,有人想偷偷开溜了。 张村长嚷嚷道:“这都啥时候了,还有功夫打哑谜呀?顾警官,我看咱们应该把大家的裤腰带都收集起来,拧成一股绳,然后想办法顺绳爬上去,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吧。”顾警官还陷在沉思中,没顾得回应张村长。 兰若下意识要躲开村长,却察觉到自己的臂弯里已是空空如也。她一扭头,正瞧见秦湘不声不响地贴着崖壁,向廊洞内挪动。“老秦,你干啥去呀?”兰若极力地压抑住惶恐的嗓音。 “我去观察观察,看看洞内的水位退下去了没有。”秦湘看也没看兰若,反到是越走越快,眼看就要拐进廊洞内。 正在此时,一个身影箭步跳到秦湘身后,大吼一声道:“老实点儿,别动!”话音未落,张村长早已一把反拧住秦湘的手腕,将其制服。不待众人反应,只见张村长侧身抽下一根鞋带,迅速将秦湘牢牢绑住。连推带桑中,秦湘一个趔趄,被押至到顾警官面前。 兰若疯了般冲上前一把抱住秦湘。她满脸涨得绯红,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搞什么名堂嘛?”秦湘镇定自若。一夜的折腾,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那一头前菊花后螺蛳的发式。“搞错人了吧?”他像头大白鹅,拼命地抻长脖子,曲颈抗议。 “老秦,你怎么啦?”兰若终于喊出声来。“你们要干嘛?凭什么抓人?”她撕声质问道。顾警官没搭理她。他走上前一步,仔细打量一番面前这位一身清爽的上海男人。 顾警官微微冷笑道:“溜得好快呀,脚底板抹了油吗?刘师傅。” “刘师傅?谁是刘师傅?”秦湘扭头看身后,却只看见张村长贴在近处,搓着一双咔咔作响的大手。 “别演戏了。”顾警官突然伸手,一把扯掉秦湘头顶上的假头套。秦湘嗷地一声抬双手去捂,无奈两根食指被张村长的鞋带猪蹄扣,并排捆扎得死死的。 兰若捂住脸呜呜地抽噎起来,几绺挑染的蜷发盖住了双手。其他人都惊呆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失去假发的秦湘,顶着满头的青皮。被揭掉的岂止是发型?翩翩儒雅的风度,博学的谈吐,上海男人的各种精致和精明,顷刻间全都灰飞烟灭。鼻梁也没那么尖挺了,下巴也失去了骨感,简直就如同一只公鸡在瞬间被去了势。 冯思远、周密顿时傻了,两只嘴巴一大一小呆呆地张着,如两颗横担在鼻子下面的“八月炸”。 顾警官厉声质问道: “刘金铭,你杀了高桥,并在阁楼上埋下嫁祸于店员马文友的陷阱,还故意预定了小绍兴白斩鸡的外卖,以制造自己间接无动机的假象,对不对?你把生意上捣糨糊的门槛精,既传承给了你书店的徒弟马文友,也顺便用在了杀人越货上,对不对?”连珠炮般的发问,是顾警官审问疑犯的诀窍,并总是能屡试不爽地收获奇效,其秘诀在于趁疑犯立足未稳即在第一时间予以迎头一击。 兰若一声惊呼,浑身立刻软了下去。眼看她身子就要向后倒下去,却早有张村长伸手接住,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 ------------ 第六十五章 村上春树的羊 “失算了。”黑田心头一惊。“在上海那多半个月,枉费了多少心机啊?化妆盯梢、针孔偷窥、美色,为了探明高桥和那个古籍书店的刘金铭到底在作何勾当,黑田动用了一切可动用的下三滥手段,甚至有次在和平饭店的茉莉酒廊,居然还零距离凑他们跟前同坐一个吧台。老底儿都漏光了,傻乎乎的高桥却一直被蒙在鼓里。黑田终于靠实了,高桥涧笠背叛了“樱”社。他深知高桥那东京人的秉性:贪财好色。黑田笃定只要油水足,高桥才不会在乎脚踏两只船呢。近半年黑田几次来沪,就是为了将高桥控制在山口组的手里。眼瞅利欲熏心的高桥马上就要顶不住利诱,肯将其手中的关于兰亭序真迹的秘密全盘抖搂出来,以换取黑田手中所谓的“勾玉”,可谁成想,在绍兴兰亭的信可乐也亭黑田扑了空,连高桥的影子都没见着。那晚,黑田急火火赶到上海,他没有其它选择,只能冒险一搏。侥幸的是,就在他马上要接近和平饭店武夷路上的偏门时,他接到了六代目司忍的电话。电话告知他,高桥遇害,命令他立刻撤离。黑田逃脱了,一路奔波回到了青华山上的卧佛寺,继续扮演他的庙祝以及唢呐李的身份,以静待时机。 做梦也想不到,刘金铭这家伙居然也尾随摸进了皇峪寺村,乔装打扮的水平真是高啊。 “是他杀了高桥吗?为什么?”黑田暗想,“为价格谈不拢吗?搞笑,绝无可能。”黑田脑子上了飞轮。刚才弓幺儿提到过头方目先长,说是这个本名宇野治的日本人杀了高桥。可如果这个头方真的是宇野治,那他应该和高桥是一路的呀。 “那个上午,上海古籍书店三楼凶杀案的真像到底怎样?这个头方跑到皇峪寺村所为何来呢?他这么个极右翼的大人物,也在跟踪我吗?我有这么大的面子吗?”想到这里,黑田冲马建设露出一丝苦笑。马建设依然站的笔直,脸上挂着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黑田的脊背上闪过一道刺骨的寒意。他瞧得真切:马建设右手贴于胯部,手背朝外,小拇指弯曲于手掌内,看起来仿佛断掉了一根指头。这不惹人眼的手势他太熟悉了,那是他的义父,三代目田冈一雄当年传下来的顶级暗号。在山口组内,这个神秘的顶级暗号只被舍弟以上的干部所知晓。而现在,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六代目终于发出了指令。黑田周身的血在往上涌,浑身迸发的肾上腺素几乎要令他爆炸。他瞥见何兴握紧双拳,冲他点点下巴壳。田冈满这家伙虽然早已脱离了山口组,可他是田冈一雄的亲生独子啊,太明白这个手势的含义了。 兰若缓过神来,一拧腰身,摆脱开了张村长,蹬蹬几步抢到刘金铭面前,抡手就是一记耳光,刘金铭登时被打蒙了。而接踵而至的第二记巴掌被顾警官及时拦截在半空中。月白色纱袖顺势滑下,露出一段莲藕般的臂膀。 “我没杀高桥。”为什么每逢紧要关头,男人们总是需要额外的一记耳光才能被抽醒?刘金铭梗着脖子,翻着两只死鱼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瘪三像。 顾警官:“凶杀现场就你和高桥两人,高桥被害,你畏罪潜逃,怎么抵赖?” 张村长雄厚的身躯如推土机般压了过来,好容易抓到个活的,一切反抗的苗头都将被他在瞬间掐灭。 刘金铭深呼一口气,他左瞄瞄,右瞄瞄。兰若已被喜鹊搀到人群后,她背过身双手住捂脸,两只羸弱的肩胛在不停地抽搐。“唉,”刘金铭一付无奈的表情,使劲摇摇头,“我全说了吧,”他长叹一口气,“为了弄几个小钱花花,摊上这么个龊气事,跳进黄浦江也洗不净,东躲西藏的我也是烦透了。” “简明扼要,刻立马嚓,赶紧交代!”张村长一声大喝。现场所有耳朵竖得又尖又高,可他们谁都没有料到,从这个上海男人嘴里吐出来的凶杀案却是这样的。 “前一向,高桥说他手里有两件高货要出手。”刘金铭伸出舌头舔舔嘴角。“一件他说是唐翠微寺地宫物帐碑文拓片。从高桥给我传过来的手机照片看,我初步认定,那是一通元朝葛麻拓,其文献、文物价值无法估量的大。而另一件,他说是一块玉虎符,高桥自己说是秦朝的物件儿。他开价……” “这种东西高桥为什么要转给你,高桥菅笠恐怕不是单纯的买卖人吧?” “是啊,我的生意经一贯是小来来。高桥的这桩大买卖把我着实唬得不轻,这种玩法儿搞不好是要杀头的。而且,那件元朝葛麻拓,其研究价值或者说博物馆价值远远大于市场价值,根本不容易出手的。我问他怎么不带回日本,可他告诉我说有两个日本人在追杀他。” “两个日本人?”顾警官一愣,问。 “是,他说那两人,一个是‘樱’社的头号杀手,另一个是山口组派来的。这个山口组嘛是日本的黑社会组织,名头大的不得了,大家都有所耳闻吧?那位风靡一时的美男子高仓健,就曾主演过山口组的三代目,田冈一雄。”刘金铭边说边用余光四处找兰若。 “其实呢,这个山口组说是黑社会?其实,捞钱才是他们唯一的目的,和那些商业公司也没啥区别。艺术品的投资以及演艺业的开拓是他们两个支柱型产业。旗下的神户艺能株式会社不但有高仓健这样的超级巨星为台柱子,他们更捧红了歌坛皇后美空云雀,还有……”刘金铭越说越远,他瞄了眼张村长,立刻识相地将话题拉了回来。“所以呢,在上海方浜路上捣糨糊的朋友,谁不想搭上这些东洋人呢?他们的出价那真是呱呱叫啊。 “‘樱’社的头号杀手?”顾警官眉尖一挑,“你继续说。”他命令道。 “听高桥说,‘樱’社由‘爱国社’变身而来,其实与明治维新时期的‘玄洋社’、‘黑龙社’乃是一脉相承。有个叫头山满的老头子是其一个多世纪以来一以贯之的精神教主。这个组织最崇高、最神圣的奥义就是毁尸灭迹。” “毁尸灭迹?”众人越听越糊涂了。 “对,毁尸灭迹。就是彻底毁掉高桥手中的那两件宝贝,不留一点痕迹。” 张村长听了半响儿,实在忍不住了,嗡声嗡气道:“简直胡说八道哩,谁不知道小鬼子贪得无厌,见啥要啥。他们能平白无故毁了宝贝?” “高桥就是这么说的。据他他说,‘樱’社是日本最狂热的极右翼的组织,他们的最高宗旨就一条:不惜任何代价和手段保住天皇的神之荣誉。”刘金铭眨着点漆般乌黑的两只眼说。 “去他妈的。”张村长气的咬牙切齿。 顾警官却陷入了沉思。“皇国史观”、“尊皇、攘夷”、“神武正统论”、“法西斯主义”、“国家恐怖主义”等等,这些一脉相承、牵三挂四的词汇,如风中的符篆,在他脑海里凌乱飞舞。“可这与毁尸灭迹有何关系呢?”顾警官问道。 “说实在的,这些小日本,我也是实在搞不清。有次和高桥吃饭,他居然说自己是村上的羊,所以要被宰掉,简直莫名其妙嘛。这个日本人总是酒后犯神经,胡说八道。”刘金铭终于望见了兰若,见她已渐归平复,正用双手拢头发,嘴里噙着一根紫色发带。 “村上的羊?哪个村的?”张村长舔舔嘴唇。 兰若冷言道:“哪个村的?怕是村上春树的羊吧?” 周密扭头看了看兰若,回头便问冯思远:“有没有看过村上春树的《寻羊冒险记》?兰若老师是对的,高桥说的一定是那只羊。” 冯思远点头道:“一只背部带有星状斑纹的褐色绵羊钻进了日本‘先生’的脑袋,使他成为了无所不能的人物,千百年来这位‘先生’控制了日本社会的所有财富,更控制了所有日本人的精神和灵魂。而明治维新以来,极右翼势力更是把他做为膜拜的图腾,不顾一切地推进带有强烈军国主义性质的所谓现代化。” “说的精彩!”顾警官对着听得目瞪口呆的张村长说道,“这只羊,控制着日本这艘大船的船底。它一拔塞子,日本就沉没了。” 张村长听得此言,立马像孩子般拍起巴掌来,“好好,沉了好,早就该沉了。”他乐了好一阵,瞪着大眼又去质问刘金铭,“是你把那只可憎的羊给干掉了?高桥那货的头发真是褐色的?”刘金铭一脸的哭笑不得,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众人身后一阵骚动,大家伙扭头循声看去,见牛自发与弓幺儿两人分头趴在崖壁的角落里,四脚朝下爬来爬去,活像的两只巨型的雄性锹甲虫,怪异的举止把天坑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干什么?你这俩儿货儿耍啥怪哩?”张村长照着弓幺儿的屁股就是一脚。“胡闹嘛。”村长到底长期接受着顾全大局的养成教育,才不会轻易受到干扰呢。他扭头问刘金铭,“刚说道哪啦?羊,还是啥的?接着交代,顾警官审你哩,不许儿戏。” “反正,高桥就是想把手中的宝贝尽快出手,然后就去东南亚隐姓埋名起来。”刘金铭回答道,一头明晃晃的青皮,闪了人眼。 “为什么在你的书店交易?不怕太惹眼吗?”顾警官问。 “我一贯如此,在我的三楼柜台上看货。一来嘛,我们三楼柜台展示的全部是金石书画、高仿印章和一些像封泥拓片的小众玩艺儿,正好可与我们的货鱼目混珠,这样可以避开方浜路那些瘪三的耳目。二来嘛,我们一楼的店员小杨、小马两人老拎得清,总是给我打打马虎眼,当然啦,免不了要给他们分些米的。” “高桥那天带货了吗?” “带了,这家伙不知咋想的,居然穿了件和我一式一样的T恤衫,我看到心里觉着老不适宜。这会让人家误解我们的关系的呀,两个老男人一天到晚轧在一起。你知道顾警官,他也是老单身,现在上海滩上这种人不要太多哦。” 顾警官一摆手,打断了刘金铭的随兴发挥。 “可是我一上手,立刻就搭出那件玉虎符不真。”刘金铭面露得以之色。 “假的吧?”张村长嘿嘿笑道,“小鬼子有啥是真的?” “不够代,差得远,民国初年琉璃厂高仿。值不了几个铜钿。”刘金铭一边颠着脚,一边说道。 “我就说嘛。”张村长摸出打火机打着,又吹灭。 “玉符有刻字吗?”冯思远抑制不住好奇,抬头问道。他和周密一直蹲在地上护着宝匣。 “有刻字。是‘受命于始皇帝’六字隶篆。”刘金铭一脸的惊讶,他显然没料到冯思远如此能掐会算。 周密却笑出了声:“要是我就刻八个斗大方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有啊,也有啊,这种传国玉玺我们书店的三楼柜台不要太多哦。米黄玉九龙、纯铜盘龙,还有那个和田玉貔貅的印玺有18斤的重量,在巴拿马获得过……” “说凶杀案吧。”顾警官一直紧绷的脸庞露出一丝轻松。 “高桥这次很奇怪,他只要现金。我只好到二楼打电话给银行,预约人民币现金和日元外汇。你知道,银行死板的很,只能按5万美元的额度提取日元,而且都是一千元面额,没有一万元大钞,我只好再打电话托朋友解决。” “他没有卡吗?” “好像没有。我跟高桥向来搞的都是易货交易,从来和现金不搭界的,唯独这次是个例外。以前高桥请客,付账都是用万元大钞,所以我总是开玩笑称他为一万元先生。” “这路货色总会贴身放一张一万元日钞,因为那上面有他们极右翼文化领袖的牌位呢?”顾警官说。 “天皇吗?”冯思远小声问道。 “福泽谕吉,一个落魄浪人。”顾警官扭头接着询问刘金铭,“啥价成交的?” “嗯……这个嘛,”刘金铭一边挠头一边支吾道,头顶上的青皮显出道道划痕。“一百多万吧,捡了个大漏。嗯……那天先付一半。” 张村长附脸过来,贴在顾警官耳边,“顾警官,我刚进洞里看了一下,水退的不很明显。怕是老六家的打谷场把上营街道堵死了,水下不到河川去,憋高了洞内水位。不过我估计乡亲们正在想办法挖渠引流,我肯定。” 弓幺儿半倚在岩壁上,嘴中咀嚼着一根牛马草。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响舌,一节节干枯的短草杆被他用卷舌弹射出去老远。这也太不像话了,张村长抬脚照着弓幺儿的胯部就是一脚。 “耍啥怪呢?闲的蛋疼是吧?起来起来,去洞子里盯住水,水退咧赶紧来报告。” “慌啥子么?”周芸过来搀起弓幺儿,上下拍拍土,“老弓,感觉咋样?” “可以,莫得事了。”弓幺儿朝地下啐了一口。朱松紧跑两步跟上他师傅两口子,说也去盯水位。张村长刚要阻拦,顾警官一摆手。眼下这境地,谅他谁也插翅难逃。 “受命于始皇帝……”顾警官沉吟道。“接着说。”他冲着刘金铭扬扬下巴。 “我给银行打完电话,刚一上三楼,一眼就看见高桥脸朝下趴在地上,我立刻意识到高桥被人杀害了。我吓得魂灵都没了。” “你怎么立刻就判定他被人杀害?你检查尸首了?你判断他已断气了?胆子不小啊。”顾警官连珠炮般发问道。 刘金铭似乎还比较镇定,他望着顾警官继续道:“我根本用不着去探尸体的鼻息,高桥这家伙百分百一命呜呼了,我太了解东洋人的秉性了。我本想立刻喊人,但一想不对,这事情不清不楚的我怎么脱得了干系?于是我还是走了过去,只见高桥脸朝下,四肢大张趴在地板上,后脑勺被开了瓢,糊着一滩血淋淋的头发。” 所有人都神情紧张地听着。绑在刘金铭两根食指上的鞋带猪蹄扣越勒越死,疼得他嘴直咧。张村长见顾警官有示意,便伸出一根小指往鞋带下一搭,猪蹄扣被轻易化解开。 手指头终于得以解脱,可刘金铭的语气却愈加紧张。“凶手还在现场,就蹲守在柜台后面,”他夹着肩胛骨接着说道。“凶手在瞄着我呢,随时会冲出来把我也给干掉,他们这种人是不会留下活口的。我完全吓蒙掉了,身后有人靠了过来,可我的脖子僵得像根木头,完全不听使唤,喉咙里根本也发不出声了。” 天坑内死一般寂静,光影渐移,遥远的上空依稀传来几声鸟鸣。大家或蹲或立,呆呆地听着,大气不敢出一口。温文可敬的秦湘老师,咋就一下子成了杀人嫌犯了呢?喜鹊扶她爹挪到冯思远、周密的跟前,赵德娃矮下身来伸双手摩挲着向前探,冯思远立刻明白,他赶紧伸双手接住老艺人,引导他抚摸宝匣。虽然周密满脑子的文物保护条例,此时也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了。 “国宝呀。”赵德娃嘴唇在打颤。喜鹊嘴角里噙着半绺发梢,默默看了看冯思远。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和惊吓,人人都疲惫不堪,唯有这喜鹊姑娘反倒显得更加生机勃发。只见她面颊红润,两股乌黑黝亮的麻花辫子一左一右搭在胸前,头上的水汽在阳光中蒸腾上升,把个冯思远几乎看呆了。 “我眼一闭,觉得自己死定了。”刘金铭再次开言。“就在这时,书店下面的大厅里一阵闹哄哄的,我知道那是小马和杨慧芬在替我挡客进店,我早上进店门时关照过的。” “还有小绍兴白斩鸡对吧?”顾警官将手一挥,打断了刘金铭,“省去这些鸡零狗碎,捡要点先讲。货呢?” “我下楼打电话时,那卷元朝葛麻拓被我一直攥在手心中。我一发现高桥被杀,就判定那虎符凶多吉少,八成被凶手夺走了。” “你还笃定哦,”顾警官快速扫视了一遍众人,“继续。”他命道。 “我吓得魂灵都没了,哪里还笃定呢?谁料想高桥‘一语成谶’,这么快就被那个什么‘樱社’干掉了,吓死人了。” “这么说高桥不是你杀的?” “不不不,绝对不是我。”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死无对证,我哪里敢呀。我当时心想,我要是报警,好家伙,人赃俱获,我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再说……” “再说,你读了那页元朝葛麻拓,知道是翠微寺地宫秘藏宝物的物账碑铭文,你动了更大的贪念。是不是?”顾警官一探手,疾如电闪般从刘金铭上衣的贴袋中夹出一页纸。 刘金铭没躲闪。兰若神定自若地走过来,挽住他的胳膊。“你又没做什么,别怕。”她仰脸道。 “阁楼上溜走的吗?”顾警官头也没抬地问。他已轻轻抖开了手中的拓纸。冯、周二人坚连忙凑前蹲下细看。只见此页葛麻拓纸半尺来宽,一尺多长。拓文字口清晰白如冰霜,好似黑夜里的点点繁星。用墨浓而不凝,润泽均匀,不皲不裂。浅浅的麻布纹理好似秋风下的一池秋水,古风古韵扑面而来。 “嗯,古籍书店阁楼上的这个通道,也算不上什么秘密通道,老早就有了。那个……抗日战争时期,大汉奸胡兰成办了个叫‘苦竹’的杂志社,他们的蜡纸、油印机什么的就放在这间阁楼上。其实,那杂志不过是胡兰成替日本人做的障眼法,他们以这里为据点,纠集了一伙梅组织的日伪汉奸,以抗衡汪伪政府公馆派的周弗海的低调俱乐部。” 刘金铭好像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我呢,也的确是对这页拓文的唐朝原石碑有了妄想,太诱人啦,毕竟我是生意人嘛,而且和我古籍书店的本职工作的性质也是对口的呀。就这样,也为了避风头,我乔装打扮轻车熟路来到了此地。西安这个地方我不要太熟哟。可没想到……”刘金铭紧紧攥住臂弯里的两只冰凉的小手。 “凶手的线索方面,你没什么要交代的吗?”顾警官把手中的拓纸交与周密手中。周密像是手中捧了个婴儿,不知怎样才好。 “没有,没有。这些小日本才鬼呢,生意场上,很难从他们嘴里套出什么不相干的事体。什么‘樱社’、极右翼,什么神武正统论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高桥的酒后胡言,我一直当做耳旁风听听而已。” “不是说酒后吐真言吗?”兰若使劲摇扯刘金铭的胳膊。“凶手可能…….”这个上海人吞吞吐吐起来。 “什么?”顾警官两眼如炬,张村长更是提起了铁拳。 “那个……”刘金铭还是欲言又止。兰若一把甩开了刘金铭的胳膊,“知道什么就全说出来嘛,都什么时候了呀?”她生气了。 “那个……那个高桥近来总是要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我听他说,如果他被杀,那凶手一定什么黑的,或者是什么方的、圆的,一听就是酒后胡话。” “头方目先长?”张村长舌头打着弯儿大声喊叫起来。刘金铭抬起眼,茫茫然看着张村长。 李少波扭了扭脖子,马教授像一根木头电杆,腰杆绷得笔直,何兴则不时向洞廊里瞄上一眼。阳光从扁圆的坑口边倾泻而下,溅落在坑底四处衍射开去。滴水声清脆入耳,却总不见弓幺儿和他老婆的影子。那个叫朱松的,说是弓幺儿的徒弟,但看着又不太像。也不知顾警官葫芦里卖的啥药,难道他不担心人都跑光了? 牛自发蹲在南侧的阴影里,手里捏个石头子儿在地上瞎划拉。阳光沐浴中,严小鱼一头蓬松的乌丝星星闪闪的,她在仰面看佛。 “菩萨显灵了。”严小鱼紧闭双眼,喃喃念道。并无人理会她。 周密双手拈着拓片,小心翼翼的。冯思远半蹲着,眼睛、鼻子、眉毛全都一股脑凑了上去。喜鹊也搀着他爹走过来。那宝匣见一时无人关照,就收起了自己由里而外的精贵宝气。 张村长看看顾警官。“我去搜一搜?放着头方这个小日本乱跑,太危险了,咱不能放任自流。”张村长脸上写满了郑重其事。 “还是静等郭警官他们吧,估计他带着人很快就能搜过来。”顾警官仰起脸看了看天坑口。碧蓝的天空中,几丝白云如缕,只见那尊石佛如摩崖雕像般沐浴在万丈霞光之中。 “现在,最危险的是那个黑田。”顾警官话音未落,一群山雀乱哄哄从天坑口喳喳飞过。 “怎么?这个黑家伙也在咱们皇峪寺村?”张村长瞪着一双牛眼扭头质问刘金铭,刘金铭摇摇头。 顾警官也将目光聚焦在刘金铭的脸上。“其实,你也在盯黑田,对不对?”顾警官不紧不慢说道。刘金铭脸颊抽了抽。 “嗯……”他停顿了片刻,然后深吁了口气。“不找到黑田,我就脱不了干系。高桥遇害那天,本来是和黑田约好的,结果被我截了胡。” “你见过黑田?” “嗯……那个,见过一次,在和平饭店的露台上,我请高桥吃日料,高桥带来了黑田君。” 圪蹴在阴影中的牛自发,又是一通翻江倒海的咳嗽。 刘金铭继续哼哼道,“那晚上,黑田君头上扣一顶巴拿马草帽,一付宽边古驰墨镜自始至终都没摘下来,操一口地道的日本关西坂神方言。其实,即使黑田现在就站在面前,我也不可能认出他。” “废话!你刚还说要找黑田?人你都认不得,找怂哩。”张村长冷笑道。 “我料他自己会找上我的。”刘金铭将两根受了委屈的食指轮换放到嘴边哈气。“你们想呀,这个黑田一定会认定高桥的货都在我手中,他能不送上门?”他转脸对兰若说,兰若的心思却根本不在这儿。 马建设嘴角边的道道褶皱,好像盘山道上连续的急转标志,他油门一松,褶皱立刻平复如初。 冯思远则完全置身度外。这时他站起身,拍了拍手。“这的确是葛麻拓吗?”他要征询周密的专业意见。 “如此大开门的“瓜拓”,千真万确,确定无疑。”兰若插言道。遭突然之变故,她已久未言语了。 周密使劲儿地朝她点头道:“没错。你们看,这明显的葛麻纹理衬托出倾斜擦拓的痕迹。拓本上有字处墨浅,无字处墨深,像不像花瓜皮?故葛麻拓又名瓜拓,可断代于宋元。” “是啊,你们看这张拓片,”冯思远激动地说,“与宝函物账铭文完美契合,就连宝函底部的百宝嵌以及箓顶花纹都完全摹拓下来了,好像照相底片一般。” 兰若将头歪在刘金铭的胸前,“所以说古时候把拓印术也称作为‘蝉蜕术’。”她低语道。 冯思远颇有些吃力的蹲身弯腰下去,单手扶着眼镜腿儿,将自己的脑袋凑到拓片的最低部。“你们看,这儿的铃印应该是拓印人的题款吧。”费劲儿的姿势让冯思远说出话来瓮声瓮气的。 “谁的?”几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冯思远站起身。 “雪村友梅。”他一字一句回答道。 “元朝那位?一千多年前?翠微寺主持?那个日本人?”张村长连珠炮般地发出疑问。 “嗯。”冯思远使劲点头。 “一日不做,一日不食。对吗?”兰若轻声问道。刘金铭对如此灵魂拷问,只能以频频点头去应对。 “虽不应将佛理佛,可宝函也往生了吗?”说完,严小鱼双手潦草合十,幽幽地游入牛自发的影中。 大家定睛一看,可不是吗,那宝函早不见了踪迹。 ------------ 第六十六章 大隐于朝 “在这儿,在这儿,宝贝儿在这儿呢。”这雌雄难辨的嗓音,一般都拥有极高的、令人眼馋的女人缘,找谁说理?冯思远寻声蹭地一下窜过去,睁大眼睛一瞧,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何兴这家伙,蔫不出地蹲在石壁下,将那宝函搂于怀中。李少波半蹲半立探头往宝函里张望,马教授则一副冷眼旁观的腔调,如一只耷拉着翅膀的水鸡,兀自立在一旁。 咚咚咚!弓幺儿从洞廊深处喘吁吁地一路跑了回来,闪神儿间,周芸、朱松俩人也从他身后冒出。 “张村长、顾警官,水快退了。”弓幺儿一脸的殷勤劲儿,两道白气从鼻下呼呼喷出。 “快退咧?到底退是莫退?”张村长吼道,“人能过得去不?” “水在缓缓降。”周芸慢言道,朱松在旁也直点头。 “就是河床下面的水还有些深,但是过人莫得问题。”弓幺儿从头到脚连抖带晃,就差摇尾巴了。 “再胡逑跑小心,伤了人还张狂?等会儿上去再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张村长挂下了脸。 “我又不是成心的。”弓幺儿嘴里咕咕噜噜的,“那篾片就是糊弄鬼的,城里人胆小也就罢咧,何兴这货儿咋也怂不顶?”弓幺儿耷拉下小脑袋刚退到一边,就感到脖子后面一道寒意掠过,“妈呀,”他吓得脖子一缩,双腿打晃,就差没瘫成一堆泥。近旁的李少波、马教授却连眼皮儿都没抬。 “哼,什么篾片蛊、豌豆蛊的,谁信?在我看都是瓜皮蛊,糊弄鬼还差不多。”超乎常人的大鼻头给张村长平添了几份阳刚,但有时也挺烦人的。他好一会没看见严小鱼了,这婆娘滑的很。他转而对顾警官说道:“顾警官,你是对的。头方这小子他想要溜出去,暂时估计还没门儿。用不了多一会,非给他来个瓮中捉鳖不可。”张村长挥了挥老拳。 “画心呢?”周密脱口而出。他憋了很久,已迫不及待。 马教授脚尖一颠,轻快地撤后几步。李少波闪到何兴侧旁,给宝函前被腾出了一片空地。何兴背靠洞壁坐在地上,宝函平放在他两条向前抻直的大腿上。箓顶箱盖朝着他打开,盖沿儿顶在他的下巴壳下。 “揭掉画心,却留下这些零碎,也不算装裱的好把式吧?”何兴压底眼帘看着匣内说道。“咋说?”张村长大惑不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天坑内愈加潮热起来,这秋老虎看来只是打了个盹儿。临近晌午,刚才还如水洗一般湛蓝的天空,这一会儿就成了雾朦朦的一片,好像给天坑上扣了个蒸笼盖子,单等再来一把大火,把这一笼凉馍给熘透。 冯思远紧紧咬住下嘴唇,怔怔地盯着宝函内。“画心?”他喃喃自语道。 顾警官站在身后,轻轻拍了拍冯思远的肩膀,说:“也许,‘大隐于朝’的坊间传闻,有一定的可信度呢。” 冯思远回头怔怔地望着顾警官,愣了好一会,才如梦方醒般使劲一拍脑袋说:“对呀,我那邵师兄到是多次点醒,我也是冥顽不化的可以,始终不得开悟。‘大隐于朝’,早就该想到的呀。” 严小鱼不知在哪儿冒了个泡,张村长急忙飞出炯炯的目光去抓,还是扑了个空。 “无心无相,不辩东西。”兰若仰视着秦湘。在她的眼中,即使失去了头式,刘金铭还是她的那个秦老师。 顾警官含笑对冯思远说道:“不经这一夜凡此种种的折腾,所谓‘大隐’,还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真像既打动不了吃瓜群众,也就更别想叫醒那些装睡的专家了。所谓真像,不就是既得利益群体的各方共识。他们吃着旱涝保收的供奉,见了棺材也不会落泪。他们天生恐惧一切的风吹草动,谁敢触动象牙塔内的一根毫毛,非跟你拼上老命不可。” “唢呐李,李师傅。”周密突然对着李少波喊了一嗓子。李少波一怔,马教授轻轻搡了他一把。 “哦,小周。怎么?”李少波有些不解。 “李师傅,你怎么看?”周密对着宝函努努嘴,笑嘻嘻地问李少波。黑田心里一惊,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楞住了。 “嘻,小周真会开玩笑,我一个破看庙的,咋懂这些。高深的跟啥一样。”李少波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你那卧佛寺的门房内,可挂着一幅兰亭手卷哩。”周密冲马教授眨眨眼,“可惜那天夜里没来得及细品。” “就是,就是。”马建设应和道。他细长的脖子里一定有根棍儿撑着,否则怎么那么坚挺呢? “香客送的,胡乱挂着玩的。”李少波松一口长气。 冯思远满脸涨得通红,他双拳紧握,压抑住内心的激动。 “‘大隐于朝’,这传闻毕竟……猜想……”他仰脸看看顾警官,又扭头看看周密以及在场的其它人,欲言又止。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顾警官大声鼓励道。 “大学生,怕啥哩。”喜鹊虽然不明就里,也轻轻地拍巴掌鼓励道。冯思远看了看喜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说出了那个惊天的猜想。只是这番猜想,实在过于大胆,说是胆大包天也不为过。但正应了顾警官方才“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句箴言。接下来的叙述,冯思远钩沉稽古,发微抉隐。其求证过程正可谓思路清晰,推理缜密,证据确凿,令人拍案叫绝。 不出周密所料,冯思远郑重其事的猜想当然是关于兰亭序真迹的下落。还能是啥别的吗?日思夜想,冯思远都害了魔怔了。可是,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猜想居然如此大胆。一千六百多年来,这人类文化史上无与伦比的瑰宝,令中华儿女魂牵梦绕的兰亭序真迹,它居然一直明晃晃地陈列于大庭广众之下,无时无刻不在供世人所瞻仰。郎朗惠风、游目驰怀,它俯察品类、仰观宇宙。原来,魏晋风骨从来就没有远离我们。苟且,不是我们的基因。 是的,兰亭序真迹的真像就是: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神龙半印兰亭序,绝非是什么冯承素双钩填墨本,它原来是、现在是、将来永远是,王羲之的真迹。 不久后,冯思远根据这次在翠微寺地宫中首次发掘出的大唐遗存,并参考借用了像顾警官等圈外民科的研究成果,历时数月,对他若干年来形成文稿再次进行删减、增补和润色,终成一篇题目为“王羲之兰亭序墨宝真迹再探”的论文,发表在《魏晋熏风》杂志上。此文一经发表,立即轰动了全国,尤其是日、韩及东南亚等国文化界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一股《兰亭》文化旋风席卷全球。 这是后话。 ------------ 第六十七章 武媚娘瞒天过海赚兰亭 “天哪,你是说……”周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兰亭序》真迹就在……”他被唬得捂住自己嘴巴。 “没错,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谓冯承素神龙半印硬黄响拓双勾填墨版摹本,其实就是王羲之—王右军《兰亭集序》的真迹。”冯思远一口气说出了埋藏许久的心里话,自然感到无比畅快。他用手背给自己绯烫的脸颊降降温。 “胡咧咧啥呢?”张村长充满不屑地哼道,“连俺农民都知道,那宝贝儿随李世民葬于昭陵咧。” 赵德娃频频点头,“可不是咋?”说到了李世民这皮影戏的祖师爷,老爷子一下来了情绪。他一把搀住喜鹊立起身,翻着枯眼珠开口吼道:“头戴九龙冲天冠,身披过肩白莽绫,看闹攘攘蝇争血,密匝匝蚁排兵。寡人愁的是怎把那社稷定,这才来龙田寺中祭亡灵。你驾鹤西去……”是一折《唐王祭灵》。 “不可能吧?”何兴掐着嗓子道,“从没听过还有这说法。” 顾警官则会心一笑,对冯思远道:“莫非是,武媚娘瞒天过海,智赚兰亭?” 众人正发楞时,只听“窟嗵”一声,有谁跌倒在地。大伙寻声看去,只见马教授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双眼紧闭,看上已不省人事。斜射而下的阳光,把天坑分成了阴阳各半。 “马教授,马教授!醒醒!”脸色煞白的李少波单膝跪地,不住地晃动着马教授的双肩。所有人聚拢了过去。 顾警官也蹲下身探手抚脉。周密正要开口,严小鱼走过来一伸手,“这个有用吗?” 她的手心亮出是一小块儿蜂胶,亮晶晶闪着琥珀色泽,周密当然认得。 “这可救了命了。”周密一把抢入手中,“马教授的低血糖又犯了。”周密健步冲过去,托着蜂胶喂在马建设口边。马教授的双唇微微动了动,却偏过头去。 喜鹊端过他爹的荔浦罐头水杯,将水倒在罐头盖一些,先给马教授润润嘴唇,这才又慢慢喂入几口。马教授的喉咙一阵蠕动,没过一会儿,就醒了。他眨了眨眼,一欠身,居然坐了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马建设嘿嘿笑道,“低血糖犯了,老毛病,老毛病,嘿嘿。”他伸手掸去裤上的灰。 “这么说,只有画心是真迹。”一直在愣神儿的刘金铭脱口对兰若说道。兰若双手捂着胸口,刘金铭看她在晃,赶紧伸手支住她的后腰。兰若仰面看着他,眼眶中的泪水闪闪发亮。 “真迹除了画心,怎么还会有别的东西。”她哽咽道。“公元353年,即东晋永和九年,阳春三月,王右军邀朝中名流谢安、孙绰等于绍兴会稽山下兰亭集会,饮酒赋诗,赏春作乐。王羲之于曲水流觞之间,酒酣兴浓之际,带着浓浓醉意一挥而就,写下这传世神作《兰亭集序》。”她饱含着深情,越说越快。“而这古今第一的雅集之序本就是一页草稿呀,通篇涂涂抹抹的,酒后醉态跃然其间,末尾甚至连落款也没有。”她紧紧捂着剧烈起伏的胸部。“而今人所见的各版本上的题跋、天头、拖尾什么的,纯属后世附庸者的狗尾续貂。”说到这儿,两行泪珠终于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也不能一概而论,”何兴自言自语道,“好的装裱也是书画佳作的一个组成部分,就像装门面一样,不可或缺。”赵德娃一边侧耳听着,一边频频点头。 “谁能想得到?”刘金铭双手扶着兰若说道,“一千四百年前,贞观年间,在这秦岭大山深处的翠微宫,一场绝世的不伦之恋,到是保护了《兰亭序》啊。”刘金铭凝神屏气,端详着眼前的女人,柔声道:“这不正是你梦中所思吗?” “可是,证据充分吗?”周密岔开手指一边捋着头发,一边皱着眉头问道。“即使有了这宝函内的手卷残留,再加上‘贞观’二字连珠鉴赏小印,以及‘神龙’小玺,但如果没有文献支持,是很难下定论的。”他歇了口气,接着说道,“要知道,没有经过考古学的‘二重证据法’,也就是地上资料与地下实物的证据相互印证……” 冯思远情绪已稍稍得以平复,他呵呵一笑挥手打断了周密。“怎么,还真的小瞧我们考古民科的实力?”冯思远的面容越发灿烂起来。“你信不信?算上这些年收集的相关民风民俗之遗留,我们民科探轶俱乐部为故宫的专家陪审团准备好了‘三重证据法’呢。”冯思远嘿嘿笑道。 周密冲唢呐李一撇撇嘴,“民科也疯狂。”李少波未搭腔,到是马教授与何兴俩人频频点头称是:“就是的,就是的。”并排的两颗脑袋一大一小、一上一下,步调十分不一致。 “小冯,那就摆一摆你的‘三重证据法吧’,简明扼要。”顾警官郑重其事地说道。他扫视一圈,判定除了头方目先长,其它所有十六个人或站或倚,一个不缺。不同寻常的是,此时天坑内,居然嗅不出一丝紧张的情绪。 “好的好的。”冯思远点点头。他看到喜鹊正站在亮处,一头乌亮的秀发沐浴在阳光下,青春洋溢。冯思远将手机碎屏凑到鼻尖下,点到记事本,上下划拉了几下。塌鼻梁上方的印堂中央,熠熠闪烁着的蓝光。“哎呦,还剩两格电了。”他使劲儿挠挠头,双眼放光。 ------------ 第六十八章 晋唐心印 公元649年7月10日,即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唐太宗李世民驾崩于秦岭皇峪翠微宫寒风殿。太宗临终遗言:“以兰亭殉吾,孝也。”龙榻侧,爱哭鼻子的高宗哽咽流涕曰:“唯命。” 可李世民哪里想得到,就在他病入膏肓处于弥留之际的这些日子里,在他的龙榻之侧,居然有一对儿年轻人搭起了鹊桥。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太宗李世民的妃子武媚娘,以及他的太子,晋王李治。这两人本一同服侍太宗,天长日久,一对儿佳人由不得情愫缱绻,终于暗通款曲。武媚娘、太子两人与其说效忠可鉴,不如说十分有心,特别是具备了常人莫及的耐心。虽然他们看似沉溺于“促欢今夕促,共叙一夜欢”,实则在柔情蜜意中耐心等候着太宗的驾崩。侧室隐秘处,血气正旺的年轻人少不得执子之手,信誓旦旦。“憔悴支离为忆君,开箱验取石榴裙”,寒风殿的丹墀下演绎着旷世的不伦之恋。可李治、武则天岂是凡俗之辈?柔情蜜意、海誓山盟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聊复尔尔。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二人自幼痴迷书法。太子李治自不待言,他血液里流淌着李世民的基因。贞观年间,李世民“设明书课,以书法取士”、“声言书判,以书判试人”,禁中网罗天下法帖无数,善书者云集。晋王李治自幼得天独厚,临帖不辍。而武则天更是刻意习练二王书法多年,以至于后世“无出其右者”。 翠微宫太子别殿内,二人得便,少不得黏在一起赏析、临帖《兰亭序》法帖真迹,如饥似渴,晨昏不分。武媚娘心无旁骛的女儿之态,更添盈盈国色,李治自然是五迷六道。可美人总不免要使小性儿,想象一下那个改变历史进程的重要瞬间吧:是酒后微醺之间?还是巫山共度之后?耳鬓厮磨间,太子把握着媚娘的的芊芊细指,在《兰亭序》手卷的天头与画心之隔水处,铃盖上了一枚“神龙”二字朱文小印。这枚篆文鉴赏小印,字体飘逸娟秀,逸兴湍飞、笔走游龙,它看似乃武才人闺中把玩之宝,实则是她父亲武士彟临终所赠的密符。这密符暗藏着当年袁天罡对襁褓中的武则天的惊天预言。对武则天而言,这就是“受命于天”的神谕。 孱弱的晋王李治何成料想,武媚娘的蜘网已开始悄悄搭在李唐王朝的后肩膀上了。这才是第一步,锋芒小试而已,这个女人长袖善舞、天翻地覆、宏图大展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中,可以说无出其右者。 56年后的公元705年,武则天在神都洛阳登基15年之后,女王武帝也累了。她要将她的武周王朝交还给李家。而这枚“神龙”小印在这改朝换代之际终于也登峰造极。是年,武则天改年号为“神龙”,“神龙”小印一步登上皇帝玉玺之宝座。半年后,武则天驾崩,其三子李哲继位,是为唐中宗,“神龙”年号不变。 袁天罡一语成谶。 那么“神龙”之前的年号是什么?知道的人很少。“神龙”之前是“长安”。武则天就是这么神奇,她用女人的方式为中华历史去编织重重迷雾。长安是她得以君临天下的滥觞,而神龙是她的归宿,伏脉千里的却是《兰亭序》。 从唐太宗李世民的五等才人,到唐高宗的“昭仪”、“皇后”、“天后”、“二圣”、“皇太后”,直至最后称帝,武则天成为了中华民族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皇。而这一切,却早就在这个女人盘算之中。如此说来,武媚娘觊觎《兰亭》,哪有个不成的道理呢? 可为什么是“神龙”呢? 原来,在武则天年方八岁之际,她的父亲武士彠去世了。弥留之际,父亲告诉她一件惊天秘密。数年前,武则天还是个垂髫女童,有一天,正逢大星象家、国师袁天罡赴长安途中路过广元的武家。酒过三巡之际,袁天罡少不得应武士彟之邀为其家人称骨看相,其它人的卦象稀松平常也就罢了,无非是些耳熟能详的吉凶祸福、荣辱盛衰等应景之词。可是,当袁天罡一眼看到武则天后,当场大惊失色,窟嗵一下匍匐在地。 袁天罡战战兢兢地说出了他的惊天预言: “此童龙瞳凤颈,日角龙颜,此乃神龙之相。” 武家人闻听此言惊恐不已,此预言若透露半点儿出去,必惹满门抄斩之祸。故武士彟一直到临终前,才将这枚“神龙”隐喻小印留给女儿,叮嘱其悄悄铭记在心,万不可泄露半点与他人。60多年后,武则天果然称帝,成为了中华民族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她作为女皇,是最喜欢更换年号的皇帝,在位15年,用了14个年号。而“神龙”二字却被她一直藏匿到最后才启用,成了武周王朝的最后一个年号。 武则天与李世民、李治一样,酷爱王右军笔墨到了痴魔的程度。她自入宫以来,利用为李世民管理衣帽库的优势,下死功临摹王羲之真迹。功夫不负有心人,武则天后来无论楷书、行书、草书都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尤其是她的行草,雍容霸气、神采飞扬,可谓超唐入晋,堪于太宗比肩。以至于,唐太宗时常会让这个五品才女替他批奏折写圣旨。 可人算不如天算,这个女人如何能料想到,李世民临死之时,居然要把《兰亭序》带进坟墓。 虽然晋王李治的懦弱是出了名的,但武媚娘可不是省油的灯。人死如灯枯,李家天下成了高宗李治和武媚娘的二人世界,谁敢在他们面前说个不字说。连李唐王朝的天下都将被这个女人算计掉,那太宗的挚爱—《兰亭序》,还能再姓李吗? 最大的麻烦是,太宗驾崩之际的龙榻之侧,云集了一帮帮功高盖世的顾命大臣。虽然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干旷世名臣,少不得在神情庄重、一本正经的面具掩盖下,各自打自己的小算盘,但毕竟托孤事大呀。更何况还有秦琼、尉迟敬德两位门神陪王伴驾呢。如今,太宗遗诏右军墨宝陪葬,谁敢抗旨不尊扣下《兰亭》? 有人敢。只不过要略施小计,来个瞒天过海。太宗尸骨未寒啊,而他当年御驾亲征伐辽,薛仁贵为其献出的瞒天过海之计,却不成想被武媚娘活学活用,并加以发扬光大,终成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好戏。 其实,武才人早已未雨绸缪。说来也简单,那就是撺掇李治偷梁换柱,给《兰亭序》来个改头换面。 首先,揭掉《兰亭序》真迹的天头、隔水、题跋及拖尾,这个过程是否有其它人如阎立本等书画大家参与,已无从考证。确定无疑的是,在这些换下的绢本上,必定留下了多处李世民的“贞观”二字连珠鉴赏铃印,以及褚遂良、虞世南等初唐名臣大家的鉴赏墨痕。而“神龙”上下二字朱文小玺,因其印文骑缝压在画心及隔水之间,所以可以推断,那右半边的“神龙”印文一定留在了《兰亭序》真迹的隔水及引首上。换言之,如果有幸能看到那些被武媚娘、李治二人揭表下来的蚕绢纸,那失去的“神龙”二字的右半边残留必定赫然其上。只要将其与左半边放在一起拼对,毫无疑问将会卡尺等寸、榫卯相扣。因为,左右两半的“神龙”残迹,本是原配一对儿。 关键问题来了,“神龙”印文的左半边呢?进了昭陵了吗?不可能!武则天、李治小两口费尽心机,怎么会白忙活一场呢。其实,真相早就尽人皆知。只是人们都习惯于在疑惑的泥塘边推推搡搡,谁也也不肯带头向前迈上一小步。人们沉迷在蝇营狗苟的酱缸中相互倾轧,却总是对从天而降的一股清流嗤之以鼻。大家对圈子越来越情有独钟,判断是非曲直的唯一标准就是规矩和个人喜好。最要命的是,这个社会已无人去挑战哪怕是臆想中的权威,那形形色色的权贵还不愈发肆无忌惮?谎言成了媚上欺下的最顺手、最行之有效的工具,真相反倒成了众人避之由恐不及的瘟神。好好的窗户纸干嘛非得捅破? 好吧,那就接着猜吧。 重新装裱过的《兰亭序》真迹画心被谎称为冯承素双勾填摹本,不是都说冯承素钩摹本几可乱真嘛?那除了这位太子典书坊的录事,谁又能辨得了真假《兰亭》?所以,冯承素的下场必须是英年早亡,留下墓志上一句:“敢铭恨于泉扃,式图徽于石户”,以供后人嗟叹。 换下的天头、隔水、题跋及拖尾等,则无论如何不可带回长安内宫。而李家祠堂——翠微寺地宫,则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它们理想而稳妥的藏身之所。至于“贞观”、“神龙”小玺,更是不得露其真容。根据唐内寺地宫的开启仪轨,乃是所谓“30年一开,开则岁谷稔而兵戈息”,没有敕令,翠微寺地宫谁得能入? 这就是《兰亭序》神龙半印本的由来。而那真正的冯承素双勾摹本自然就被李治顺手敬了孝,随葬于李世民的昭陵之中啦。那种摹本放进坟墓多少也没人心疼,要知道,当年李世民得到《兰亭序》真迹后爱不释手,“常置于龙榻之侧,朝夕赏鉴,以至彻夜把烛临摹”,遂下旨命韩正道、冯承素、诸葛贞用“双钩法”摹拓多本,赐予皇太子、诸王、近臣。摹本的数量多得很。 就这样,改头换面的《兰亭序》真迹,传承有序,一代一代到了今天,现妥妥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再来摆几个不着调的证据,就当民科的抛砖引玉吧。 一、郭沫若先生的质疑所引发的一场大论战——《神龙本》就是真迹。 1965年6月10日、11日,光明日报发表了郭沫若所著《由王谢墓志的出土到兰亭序的真伪》。文中,郭老断定,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冯承素双勾填墨神龙半印本兰亭序,北京故宫所藏神龙半印本就是真迹! 只不过郭老认为,此真迹并非东晋王羲之的墨宝,而是其七世孙智永和尚托伪之作。智勇和尚呀,不就是那位创作了不朽的《真草千字文》的隋朝佛家大师吗? 郭沫若的主要论据是:王、谢墓志碑与王羲之同时代,其书体为隶书,这与兰亭序为行楷不同。他认为同为东晋时期,不因出现两种以上书体。而且郭沫若进一步判断,非但《兰亭序》书法不是王羲之所书,其文也是“在原《临河序》的基础上加以删改、移易、扩大而成的”、“兰亭序的文章和墨迹都是王羲之七世孙、陈隋间释智永所依托”。 郭沫若大作洋洋洒洒,足有三万言之多。此文一出,当时立刻引发了轩然大波,但敢于公开反驳者却噤若寒蝉。 正在此时,南京人士高二适,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江苏文史馆馆员以一篇《〈兰亭序〉的真伪驳议》之文,对郭文的观点予以逐一驳斥。但高二适之文却被光明日报退稿。后经章士钊老先生将高一适文直接转呈给老人家,称“此学论也,百花齐放,知者皆应有言……鄙意此人民政府下文治昌明之效,钊乃敢冒严威,遂行推荐。” 在老人家的的指示下,高二适文得以在1965年7月23日的《光明日报》上发表,接着,七月份的《文物》杂志也全文影印,照登手迹。 一场由笔墨官司引发的兰亭序公案爆发了。其影响力之大,参与的巨擘之众,跨越的时空之长,堪称文化史上的奇观。这里先按下不表。 我们关心的问题是,当年发文赞同郭沫若真迹观点的一干学者(可以列出一大串如雷贯耳的名字),他们难道都看不出双钩填墨的痕迹吗?而且,反方高二适先生,居然也没有用双勾填墨的论据去抨击对方所谓的真迹之说。 这里要提到北宋大书法家米芾,他就认为,神龙本为褚遂良所临。“放浪形骸”的“浪”字无异于褚遂良在写自己的名字。难道米芾居然也分辨不出所谓硬黄响拓、双勾填墨,与所谓对临、背临的区别吗?高手如褚河南者,意临的墨宝更是与勾摩有着云泥之别,难道是米芾老先生喝多了犯迷糊了吗? 看来,对神龙本《兰亭序》而言,本就没有什么双勾廓添之实,以讹传讹,有人故意设了个迷魂阵,掩人耳目而已。有研究者称,虽经现代仪器千倍放大,亦未见任何所谓双勾填墨的蛛丝马迹。当然,有专家非把个别笔画中的飞白当成勾勒线条,也只好姑妄听之吧。 说一点题外话吧,孰是孰非姑且不论,在那么一个众所周知的困难时代,从万民领袖到一介书生,所有人均赤胆相照,各秉己见,为了一个多年前的文化疑点不分尊卑、具理以争。这种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的民族风雅,岂是那些蕞尔唯利之辈所能品味到的呢? 结论好像有了。 神龙本所谓的双勾填墨根本就是以讹传讹,是被人故意臆造出来的假象而已。 二、冯思远与邵师兄的神聊——命纸的年代鉴定 邵师兄: “其实,想判别是贞观年间摹本,还是东晋真迹,将手卷命纸一验便知,毕竟中间差了三百来年呢。” 冯思远: “既然狸猫换太子,原装命纸岂存?” 邵师兄: “真正书呆子了。狸猫换太子,留下的自然是太子啦。” 冯思远: “确实啊,茅塞顿开。若神龙版为真迹,则其画心为晋蚕茧纸无疑。若画心是竹纸或宣纸则必为唐摹本。若要是高丽纸就更加没什么彩了。” 邵师兄: “是啊。在《源氏物语》中,光源氏与藤壶院以和歌暗度情愫,所使用的就是唐纸。即使在平安朝时期的日本,也是下一等才用高丽纸呢。” 冯思远: “故宫博物院那么些德高望重的专家们,洞隐烛微,难不成对纸张没有鉴定和断代吗?” 邵师兄: “先入为主或者灯下黑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我们没有见到他们公开的相关研究文献嘛。再说,这种课题冷僻艰涩,且费力不讨巧,更与大型断代工程沾不上边,谁不想投身于推动历史车轮的滚滚向前的洪流中,傻子才坐冷板凳呢。不过,听说到是有皮纸之说,不足为凭。” 冯思远: “就是就是。多年前,我在旧书摊上见过一篇1975年《文物》杂志上刊登的一篇《故宫博物院藏若干古代法书用纸之研究》的文章,可惜的是,下手不果断,失之交臂。那篇文章当时蹲在马路牙子上略微翻看了一下,感觉内容浮于皮表,以假设推导假设,以原因论证原因,颇有些不知所云,确是那个时代的文风。” 结论: 若神龙本画心纸为晋蚕茧纸,则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神龙半印本《兰亭序》,为东晋王羲之真迹无疑。 草率了。那就期待故宫博物院的科学鉴定吧。 三、证据链上的重要一环——不应消失的“贞观”鉴定铃印 唐徐浩《古迹记》载: “太宗皇帝肇开帝业,大购图书,宝于内府,锺繇、张芝、芝弟昶、王羲之父子书四百卷,装志部帙,以‘贞观’小玺铃印,命起居郎禇遂良排署如后。” 唐韦述《叙书录》载: “亦各随多少勒为卷帙,以‘贞观’字为印,印缝及卷之首尾。” 以上史料说明,大唐贞观年间,凡经皇家鉴定的书迹,均需钤上“贞观”年号印以作为识别。唐太宗开创此法,自然上行下效,由此引发了在鉴藏书画上钤印鉴定小印之风气,绵延至今,对于书画的递藏、流传及考辨可谓功莫大焉。 唐太宗“宝惜者独《兰亭序》为最,以金缕杂宝装轴套封,每听政之瑕,则临看之,夜半把烛临兰亭。” 但是问题又来了。所谓的冯承素神龙半印兰亭序却为何没有太宗的“贞观”鉴定钤印呢?太宗‘宝惜者独《兰亭序》为最’,却反倒无鉴藏小玺,这怎么可能?冯承素奉太宗谕旨双钩填墨摹兰亭,怎敢冒欺君之罪遗漏真迹上的“贞观”小印呢?退一步而言,即使冯承素本乃后代托伪作假,那托假者岂不是更巴不得要将李世民自书之“贞观”二字连珠鉴藏小玺,狠狠地按在其伪作的显眼之处,以障人眼目? 这是有实例为证的: 故宫博物院今另藏有王羲之的《雨后帖》,被专家定称唐摹晋人帖。此贴之上,“贞观”长圆黑色小印历历在目,另有“世南”小印排署其后。” 相似的情况出现在《丧乱帖》上(现藏于日本宫内厅三之丸尚藏馆)。此贴被列为王羲之下真迹一等,亦所谓双勾填墨之摹本。具言,此贴勾摹之精确,可谓毫发毕肖,甚至连虫蛀的痕迹也勾摹出来。其上,唐玄宗“开元”鉴藏小玺赫然在列。 注意到了吗?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承前启后谁者?乃武则天也。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这个女人在中华历史上挥洒了一段浓墨重彩的篇章。武则天于“神龙”元年盛极而退,将天下拱手奉还李唐。而唐中宗继位后,居然延续“神龙”年号不变,更令人匪夷所思、疑云窦生。所谓“神龙之变”莫非乃女皇本意?否则怎么说得通。 冯思远的猜想: 在《兰亭序》生死存亡的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火中取栗,丢卒保车,暗地将“贞观”二字钤印从法帖上全都裁去,以混淆视听,保留真迹画心。何其辛哉!最能体现中华文化精髓的瑰宝,终得遗存至今。善莫大焉。 四、考古民科的空穴来风——“神龙之变” 1984年,西安市西大街梁家牌楼拆除旧房时,偶尔在屋檐下发现元代《兰亭序》碑刻拓片四幅,其中有一篇宋代蔡挺的跋文,其大意为:公主用伪本换掉真迹,真迹得以留存人世间。另有李治暗中掉包等言。 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四曰:“……神龙之际,奏借出外拓写,因此遂失所在。”唐韦续在《墨籔》卷二中,亦有相似记载。 太平公主(665~713),武则天之女;安乐公主(684~710),武则天之孙女。李世民驾崩于649年之时,两位公主尚未出生呢。 以上记载诡异之处就在于所谓“神龙之际”,只能是太平公主发动的神龙政变,起兵冲入玄武门逼宫八十多岁的武则天,李哲(原名李显)遂复位,两公主乘机将兰亭序‘奏借出外拓写’。 可是不对呀?既然有“帝命供奉榻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拓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之记载,那权高势巍如两公主者,何必又要乘乱取之呢?她们原本就是人手一册的呀? 历史在暗示,《兰亭序》真迹没有殉葬昭陵。 殉葬了才怪。 五、“神龙”小玺——密符 1、不是中宗李显的收藏印 翻开唐中宗李显的履历表,此人命运多舛,不是被废,就是在被废的路上。武则天神龙元年(705)年李显复位称帝,与其说是“神龙政变”,不如说是武则天的审时度势,将江山拱手奉还李家。懦弱无能、战战兢兢的李显继位后继续延续武则天的年号至第二年,至景龙4年(710)驾崩。这个窝囊的当朝皇帝再缺心眼儿,也不至于用前朝年号作为私下把玩藏鉴之小印吧?更何况,这位唐中宗哪来的这份闲暇和雅致呢?别说没这份才情,他哪有这闲工夫呀。他忙着呢。 2、也不是“神龙”元年所铃印 众所周知,“神龙”是武则天在位的最后一个年号,启用于公元705年元月,同年二月就发生了神龙政变。彼时,武则天已82岁,这个“神龙”年号在她手里只存续了也就不到一个月。在这云谲波诡的短短二十天多,她老人家还可能有那青灯黄卷的雅兴吗?再说,有这个雅兴,恐怕也没这个体力吧? 3、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唐“贞观”、“开元”书印,及晋宋至唐公卿贵戚之家私印一一详载,独不载此印。 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他压根儿就没见到过神龙本兰亭序。张彦远虽出生三代相门,他自己也官拜大理卿,但在编写《历代名画记》时,其所处时代毕竟已是晚唐,前朝禁中的秘密他如何得知? 对“神龙”的确切解释呼之欲出了。 那就是:《兰亭序》上的“神龙”小印,既非武则天更非唐中宗李显之年号,而是武士彠弥留之际传与其女武媚娘的遗物,它是隐喻着袁天罡惊天预言的密符,遂为伴随武则天终身的闺中小印。这枚小印,也是他与李治在翠微宫太子殿耳鬓厮磨、暗度款曲的爱情物证,那是这个伟大女人的小秘密。到了晚年,她最终启用她堪称传奇一生中的最后一个符号。以袁天罡的预言,彰显其“受命于天”。 六、冯思远的那些胡思乱想 不伦之恋的火热激情,促成了武媚娘与高宗李治俩人,合伙儿裁下《兰亭序》的引首、隔水及拖尾。可这些剪裁下来的残片,其价值也丝毫不亚于画心,都是无价之宝呀。它们被藏到哪里去了呢? “太宗崩,武则天随嫔御之例出家,为尼感业寺。”但是,那些七零八碎的宝贝是绝不能带进寺院的。毕竟珈蓝之地,青灯黄卷、断塔浮屠,何来藏匿之所?谁能有秘密可言? 让新登基的高宗李治把这些故纸片夹带进皇宫?那不是等于飞蛾扑灯吗?弄不好别说皇位不保,就是脑袋说不定也得搬家。武媚娘一辈子从不干前功尽弃的傻事儿。她心如明镜:她没有失败的本钱的,只要出手,必招招致胜。 只有一个选择:翠微寺地宫。 就这样,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移花接木,《兰亭序》真迹终于被高宗李治堂而皇之带回了长安皇宫。从此,书圣墨宝摇身一变被官宣为冯承素双钩填摩的摹本,即所谓神龙本。以后,再由神龙本不停地演变出诸如火烧本、落水本等若干更加魔幻、更加离奇的版本,以搅乱真像、混淆视听,割了一茬又一茬文化韭菜,那就是神仙也无法预测的事了。说道神仙,就不能不提那一代明君李世民魂游地府之际,巧遇书圣王羲之。九泉之下,它乡遇故知,这哥俩儿免不得在一番推杯换盏、酒过三旬后,相互拍起了马屁。世民赞其“凤翥龙蟠,心摩手追”;书圣也喝得到位,提笔挥就“晋唐心印”四字斗方。 “兰若,兰若!”秦湘怀抱着兰若连声喊道。她挣扎着微微睁开启双眼,迷离的目光终于找到了冯思远。 “‘潜隐先帝之私’,”兰若气若游丝地喃喃道,“骆宾王诚不我欺啊。”讲完这句,她头一歪,晕了过去。 ------------ 第六十九章 岛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只有到了傍晚时分,属于新宿的一天才算真正开始。思出横丁的数十家居酒屋更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各家门前那些圆溜溜印有梅纹的纸灯笼以及呆头呆脑的四方灯箱一同被点亮,温暖的光晖旋即溢满这窄窄的小巷,很治愈。不一会儿,烤鳗鱼的焦香味四处弥漫开,主厨手下的洋铁方头平底锅中更是迫不及待地发出刺刺啦啦的炸油声,可不是吗?天妇罗才是这里真正的主角儿。光影陆离中,三教九流粉墨登场,各色人等纷纷冒将出来,探头探脑沿街瞎逛,一脸的无常。一整天的苦逼,就为挣得这份灯红酒绿中的摆烂。 理子双手一上一下,拉开里间的障子门,一抬头,正瞧见阴阳师掀帘子从街上跨入玄关的门槛,一双黑色丽格小牛皮鞋,闪烁着低调的高光。 “您来啦?”理子碎步迎上,蹲下身,为高贵的客人换上一双烧桐木黑色木屐。 乌黑发亮的高岛田发髻上,一只松竹梅花簪摇摇曳曳如凌波微步,两弯削肩微微前倾,后颈如一袭白色川流漫过。“鬓动悬蝉翼,钗垂小风行。”阴阳师的心头暗自起了诗兴,“到底还是大唐最懂女人心呀。”一转念,想到家中那位骨骼清奇的结发妻,他心头一沉。 “先生呢?”他问。像所有把玩权利的男人一样,脸上永远挂着一幅不苟言笑的标配面具。但此时,他的瞳孔中却是一抹柳绿桃红,分外的妖娆。 “等着您那,先生。”理子用手指了指楼上,然后就扭过身形低头在前引路。半月木屐嗒嗒地敲击在敦实的老旧楼梯上。首相抬头望去,只见小小的天井中,一轮月牙正挂在屋檐之上。二楼木廊里侧,障子门的槅扇纸上,映出一张瘦削长脸的剪影。标志性的高鼻梁,浓密长发,打着大大的自来卷。 “这神奈川癞蛤蟆,他们家族真的是百分百大和民族血统吗?”阴阳师心中嘀咕。“姓氏中嵌入一个“纯”字,反倒欲盖弥彰。” 其实,在大和文化中,一个大杂烩的家族血统,从来就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一想到勤王志士们世代为之奋斗、甚至献身的事业,其精神领袖居然是这样一位血统存疑的家伙,阴阳师顿时感到自己的腹部发出一阵剧烈地抽搐。 “可恶的结肠炎。”阴阳师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攀着楼梯扶手,登上了二楼。 前些年第一次请辞首相宝座,永田町对外宣称的缘由就是这恼人的溃疡性结肠炎。此时,耳边又回响起这位精神领袖的呵斥声。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也是在二楼的这间和屋中。 “‘天皇正统论’的事业,因为你的畏缩和懦弱而几近崩溃。还有点日本男人的样子吗?”精神领袖的两道长眉已花白不堪,却依然如一头蟋蟀般四处寻衅。“阿倍,你必须再度出山,挽狂澜于既倒。”对这种蛮横的信任,极右翼的志士们自然见怪不怪,毕竟,这才是玄阳社鼻祖头山满的遗风。极少为外人所知的是,在他们极端右翼组织的内部,越是在情势紧急的关头,越喜欢互称小名。有说这源于十九世纪京都的茶屋文化。那时候,明治维新的志士们,以狎妓为掩护,每每在茶屋中制定勤王攘夷之大计。也难怪,欢场内鱼龙混杂,更加之事关重大,真名如何使得?老实说,那个年代乡下落魄武士的姓名大都土的掉渣,就像被遗弃在土屋中糟糠之妻,谁还好意思带到场面上用。 很快,第二次组阁成功,阴阳师再次入主永田町。 “我说,听说惠子开了个小酒馆?”长眉老者问道。他晃了晃腰身,将自己摆弄舒服。榻榻米之上隔着矮桌,两人盘腿相向而坐。 “让您见笑了。”阴阳师咧咧嘴,弯腰低头。一头浓密的黑发,是岛内反右翼势力的眼中钉,更是邻居们的肉中刺。 “也没什么不好嘛,你们年轻人就是要有自己的活法儿。呵呵。”领袖满脸沟壑,却透着一股子老而弥坚的神气劲儿。“老一代的奋斗,不就是为了后辈们过上随心所欲、自由自在的日子吗?没有自由,谈何尊严?” “一郎先生,”理子一边缓缓将啤酒倒进酒杯,一边歪着脑袋对长眉老者说道,“惠子小酒馆的神户牛肉很不错呢。”纤细的双手上衬一方雪白的隔凉棉巾,深棕色的啤酒瓶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离咱们居酒屋也不远呢。”她说。比利时粉红大象牌窖藏啤酒那绵长的苦香味已开始在屋中弥散,一股子雨中森林的气息。 “哦,老夫一定去喝一杯。”一郎乐呵呵说道,“趁你还活着,哦,呸!瞧我这话说的,是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哈哈哈。” 阴阳师唯频频点头,前额几乎要磕在矮桌上。 “如此一说,”阴阳师抬起眼,顿了顿。“您早知道那就是《兰亭序》真迹?”他重新低下头,把目光集中在啤酒杯上。浓厚的酒花残留在杯底,自成一种变幻莫测的奇妙世界。“是啊。八百年前,日本高僧雪村友梅被元朝皇帝亲自敕封为‘宝觉真空禅师’,行使长安翠微寺住持职务。元大都的蒙古人怎能料到,满目残垣断壁的翠微寺,居然埋藏着如此惊天秘密呢。”老者的长眉在抖动。“要是元世祖忽必烈早知翠微寺的这个底细,那他还会两次兴师动众地渡海征讨日本,而两次都几乎全军覆没吗?” “听说镰仓幕府有神风保佑呢。”理子低声插进一句,却没有得到两个男人的理会。她实在听糊涂了:《兰亭序》真迹、忽必烈、雪村友梅、翠微寺、渡海征讨,这些是怎么被扯到一堆儿的? 老者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他接着说道:“雪村友梅禅师在翠微寺担任住持两年。他发现了翠微寺隐藏的秘密后,立刻就反回了日本。回国后,他继承了元朝一山一宁大师的衣钵,在京都担任建仁寺住持。在人生的最后十几年,雪村先生心无旁骛、潜心学问,终成一代宗师。是先生开创的‘五山流派’,使日本文化得以在这个星球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啊。”他一仰脖,将杯中酒全部倒入口中。毕竟是比利时啤酒,酒花依然挂满杯壁。他用一只手举起玻璃杯,眯缝着眼向杯内探个究竟。 理子伸手从老者手中讨过空杯。“孩子似的,再来一杯吗?”她白了老者一眼,眼中含着嗔怪。 这个世界上的任何职业,总会给从业者留下或多或少的职业印记。阴阳师总是将自己眉头拧成两个鼓鼓的小疙瘩。他们这些政客,远大的理想和抱负与生俱来,天生惯用设计好的扮相来赢得一路的满堂彩。这种一本正经的面具跨越了国别,全都大同小异。就好像全世界的黑道之间,有一种颠覆语言学的通用的黑话。他们的真实嘴脸恐怕连自己也记不起来了。 阴阳师捧起双手抹了把脸。卸去了伪装,反到感到浑身不大自在。 “是啊,雪村法师回到日本后,将那从长安带回的秘密永远埋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他并没有向朝廷报告,否则……”阿倍将西装前襟向上提了提。 “公元1329年,雪村法师回归日本,当时正赶上日本大乱。”一郎先生印堂发亮。他双手暖着啤酒杯,歪头看了看一脸憨相的现任首相大人,继续说道: “那几十年中,天下真是乱啊。天皇密谋推翻镰仓幕府,虽终灭北条氏,但很快就面临足利氏倒戈,另立天皇。日本列岛遂分南北朝。后醍醐天皇的南北朝如此短命,各地大名更是纷纷独立,日本进入了战国时代。” “法师也真是生不逢时啊。”理子的眼角泪光一闪。 阴阳师弯弯腰,“天皇陛下当时自顾不暇。”他低声道。 老者翻了他一眼。“法师心知肚明,那秘密关系到日本国的生死存亡。尊严和荣誉是大和民族立身之本。菊与刀,都不容被玷污。”老者挺直了腰身。“法师把秘密锁进了建仁寺的高墙深院之中。”他一字一句说道。 理子轻声插言道:“一郎先生,您不是早就说过,《兰亭序》真迹从未离开过中国大陆吗?” “当然。”老者立刻换上一付笑脸。“北京故宫博物院神龙半印本,那才是王羲之的真迹。可惜呀……” “那雪村法师的秘密……”理子一脸疑惑,明亮的双眸却愈发灵动。阴阳师抬了欠了欠屁股,未吱声儿。 理子忙将话题一转。“中国人难道不知道,《兰亭序》真迹一直呆在北京故宫好好的?”她眨巴眨巴一双大眼。眼前这位阿倍先生皮肤黝黑,满脸的倦容,远不如NHK电视新闻中那般神气活现。 “以本人对中国人的了解,他们当然会坦然面对的。”阿倍抬脸望望一郎,“不像我们日本人,只认死理儿。” 一郎双臂拢在胸前,“是啊。日本人的这一根筋,拧了两千多年啊。”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像西方人说的那个什么‘达摩克里斯之剑’。这把利剑日夜悬在我们大和民族的头颈之上。每天等待末日的审判,这种日子,也太煎熬了吧。” 街上喧哗声像鸟雀般突然消停了片刻。这间和屋,占据整个二层楼,足有十几叠的大小,在这寸土寸金的思出横丁小巷中算得上十分宽敞了。 “啊呀,”理子一声惊讶刺破了屋内压抑的空气。她看看坐在她左手的一郎,再偏过头瞧瞧右手的阿倍。“那你们两位首相先生,都有到访过北京的经历吧?想必都曾亲临北京故宫,目睹过《兰亭序》真迹吧?”她轻轻拍起巴掌,头顶上的高岛田发髻在欢快地扑动。 “咱们是右翼,连猪野健治都说我们既是忧国志士,也是黑恶之徒。自然不受待见啊。哈哈!”一郎先生大笑起来,挂在两鬓下的卷发大幅摇摆。阴阳师陪着嘿嘿一笑。 “就是说,雪村大法师为日本守住了更大秘密吧?好伟大哟。”理子闭起了双眼。噗噗起伏的胸前,两手铰在了一起。 老者扭头吩咐道:“理子,去准备烤鳗鱼饭团吧,还真饿了,呵呵。”他伸脖子做了个夸张地吞咽动作,脖中却不见喉结的踪迹。老者对阴阳师眯眯笑道,“你一定要尝一尝这道味噌款冬梗,刚刚冒头的款冬梗,是理子用铸铁锅文火煨的。吃点苦味儿,对你的肠胃有好处。” 理子起身退了出去,回身将障子门缓缓合上。 “遇梅则止会流觞。”老者将目光从障子门上转过,口中念念有词道。 “嗯?”阴阳师一时没听明白,“遇梅则止?” 老者点点头。 “遇梅则止?六祖慧能吗?”阴阳师更疑惑了。 老者摇摇头。 “在建仁寺的塔头上,在《金山盛迹图》的题跋处,甚至在梅组织的秘密口号中,雪村法师的密符如云中游龙,若隐若现。那些密符是法师对大和民族后人的开示,更是天皇的救赎。”老者晃动着身子,仰面说道。瘦长脸的正当中筋骨毕现,一柄在日本人当中罕见的鹰钩鼻子直刺天空。 “梅组织?您说的是满洲国的梅花党?”阴阳师吸了口冷气,诧异道。“说起梅组织,我们阿倍家可不陌生。当年与汪精卫合作的那个犬养健,他的父亲犬养毅和我们阿倍家祖上颇有渊源。犬养毅任首相时…….”阴阳师的脑袋映在障子门的白纸上,愈发显得不同凡响。 老者一摆手。“犬养健那个傻小子,还有那个白面书生影佐祯昭,他们都被周弗海算计了。跟汪精卫老婆斗心眼儿,这帮小子的确太嫩了。”老头子越说越快。“低调俱乐部?梅组织丧失了多好的历史机遇啊。”阿倍听得有些愣神儿。玻璃杯中空空如也,残余的泡泡儿也都早已破灭。 阴阳师寻思了半响,他方才开腔。 “这么说,被山本四太郎带到日本,放进东方史馆之‘真迹008’,所谓唐寅的《金山盛迹图》真迹,的确是托伪的赝品了。”阴阳师的面颊抽了一下,“难怪山本四太郎那家伙在沙麂角跳海自杀。”他挂下嘴角嘟哝道。 “红楼梦不是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吗?唐伯虎的真迹早被当成了投名状,山本那家伙一直被蒙在鼓里当猴耍呢。”老者轻描淡写道。 “呵呵,”阴阳师会意一笑,“胡兰成在日本如此受捧,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从牙缝间滋滋有声地吸了口气,“可是,‘遇梅则止’是一道偈语吗?”。 “若仅仅‘遇梅则止’一句,也只能算是故弄玄虚,用不着棒喝。可……” “哦。”阴阳师不敢多嘴了,抬头眼巴巴望着老者。 “芝罘射鲛唤真人,玉符两半有阴阳。”老者说完此两句,枯瘦的脑袋突然栽了下去,耷拉在胸前,全身不停地抽搐抖动起来,口角顺两边不停冒出团团白沫。 阴阳师却丝毫不为所动。一郎先生现在的这付尊容,正是日本极右翼的图腾,也是这位精神领袖的绰号由来:神奈川癞蛤蟆。 “‘芝罘射鲛……玉符两半……’。”阴阳师心中默念着天书般的语句。“可不敢一语成谶啊。”他脱口喊了出来出。顿时,一股刮骨的寒气逼住他小腹,恼人的溃疡性结肠炎又来了。 作为极右翼势力公开的领袖级人物,他当然恰如其分地知道一些天皇的天机。 那还是在六百多年前了,“遇梅则止”这四字偈语,在建仁寺雪村友梅的塔头底部的砖雕上被发现后,无数高僧大德冥思苦想多少代,却终不得要领。直到十几年前,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里,神奈川边的一眼枯井中,一只人形蛤蟆慢慢从井底站立起来,是的,它不是别人,正是闭关修炼三年的一郎先生——极右翼真正的精神领袖。只见水气氤氲中,一郎口吐五彩莲花肥皂泡,项上天灵恰如醍醐灌顶,一股子茅塞顿开的冲动已难以抑制。他只见眼前数座浮屠飘荡,那七层宝顶者却正是雪村法师的塔头。塔下宝池虽为枯山石,却只见祥云朵朵,曲水环绕,盏盏琼觞飘摇而至。一郎一场大梦乍醒,他一咕噜爬起身来,连夜奔至建仁寺,哐哐哐地砸开了山门。 可不是吗?雪村法师塔头下的枯山水,其形制果然与古籍善本中晋唐的曲水流觞别无二致啊。 好一个“遇梅则止会流觞”。 接着,这一郎先生神差鬼使般,又在建仁寺双龙图匾额的后面神奇地抠出一行蝇头小楷:“芝罘射鲛唤真人”。 阿倍收住思绪。窗外的思出横丁已是满街的醉意浓浓了。 “先生,‘玉符两半有阴阳’,”他满脸堆着笑容问道。“就是这句,是在《金山盛迹图》上找到的吧?” 一郎先生使劲一拍大腿:“可不是吗?可不是上下工整、精妙绝伦的一付佳联吗?‘芝罘射鲛唤真人,玉符两半有阴阳。’”一郎晃着脑袋,得意洋洋道。“当年军部的那些蠢货,手握着胡先生的投名状,却把‘玉符两半有阴阳’这一行偈语,当成了唐伯虎的淫词艳曲呢。哈哈,愚蠢,愚蠢,蠢到家了。” 一郎双手向胁下摊开,“为了唐伯虎的这幅《金山盛迹图》,特高课对汪精卫老婆陈碧君从天津港到“海鸥号”上的围追堵截、梅组织一把火烧了周弗海在南京的低调俱乐部,以及玄阳社、黑龙社操纵的军部在满洲里的飞扬跋扈、独断专行,都实在是不可言诉啊。” 两个男人陷入一阵沉默。 “那么,《天皇正统论》……”阿倍嗫嚅道。他满脸涨的通红,像个刚刚交上考卷的中学生。 一郎先生双眼紧闭。 “是啊,大和民族屹立不倒的根基,以及皇国史观的逻辑自恰就在于《天皇正统论》啊。与其说,晚年的北畠亲房撰写此书的直接目的在于维护南朝后醍醐天皇的权威,不如说他呕心沥血地在捍卫日本帝国的神国体系啊。”领袖的鹰钩鼻下,软绵绵的嘴唇在不停地蠕动,两根极长的花白须毛从左右眉心处各自探出,挑逗着空气。 阿倍欠了欠上身,狠狠地干咳了几声。“说来也的确如此。若非皇国史观、神国一脉理念的维系,远的不说,就日本近代而言,哪里会有黑舰来航?哪里会有明治维新?谈何日俄战争的荣耀?当然,也就没有了战败的耻辱?而靖国神社这劳什子更无从谈起,给我惹了多少麻烦?” 和室内电光一闪,一郎睁开了双眼。“所以说,”他双眼上翻,杂毛丛生的眉下,两孔白窟窿甚是唬人。“天机不可泄露。皇峪寺村,那个秦岭的小山村,就是玉碎之地。” 一郎欠身拿起啤酒瓶,手伸到矮桌对面为对方斟酒。泡沫溢了出来,顺杯壁下流。“哈哈,看来这斟酒还真是个技术活。”他笑道。 阿倍忙不迭地接过酒瓶,手心中感到一丝温热渡了过来,那是理子的体温? 阿倍认认真真地给对方斟酒。一头异常浓密的黑发,在他这个年纪的日本男人中真不多见。虽然发际很低,额头也不甚雄阔,但在日本的政坛上,他的智商不容质疑。 “只是兄弟还是有一事不明,请大哥明示。”阿倍用指尖搔了搔后脖颈。以兄弟相称是“樱社”班子的内部惯例,表示要开始掏心窝子了。几天前,这个日本最神秘、最有权势的极端右翼组织,在离它的终极使命尚有一步之遥时,悄悄地主动解体了。但毕竟形散而神不散。墙上高悬一幅《神奈川冲浪里》,巨浪张开了大口。 “我纳闷,”阿倍说,“既然早就推定了王右军《兰亭序》真迹的画心,自康熙一朝以降,一直珍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达数百年,那么按我的理解,还有何必要再把山口组的骨干接二连三地投到那个小山村去呢?并且,司忍这老家伙居然亲自出马,他难道不怕山口组内部篡位,老巢被乘机改旗易帜吗?神户的那帮若头们早就对七代目的宝座垂涎欲滴了。毕竟,山口组哪次生死存亡的血拼不是内部权力之争呢?” 街上一阵高过的声嘶力竭涌进了和屋。哼曲的哭,骂娘的笑。谁都知道,就是把思出横丁整条街都扔进酒坛子中,也还不是该愁的愁、该乐的乐。阿倍起身过去,将和室临背街的旧木窗合上。截断了喧闹,与尘缘了断。“没有比我们阿倍家族对山口组更知根知底的了,”阿倍走回到一郎对面,缓缓将自己多肉的臀部放在脚踝上。好一阵没见一郎先生吱声,还以为老人家眯过去了,定睛打量,却见这老头儿长眉后的一双细眼闪着微光。阿倍直了直腰板儿,将双手置于膝上。“那些粗鲁的家伙,他们对什么天皇正统,什么万世一系,既不会有丝毫敬畏之心,也不会有任何好感。” 一郎连连摆手,一阵摇头。 “作为首相,你见识怎能如此之肤浅?咱们大和民族,虽万世一系,但神居高天原、民居苇原中国,虽乾坤已奠,却混沌难开。神话成了笃信不疑的正史,南柯一梦更被鼓吹为精神支柱。怪力乱神大当其道,跳梁小丑蔚然成风。无论秉正气或邪气而生者,均沦为大恶,所有的猥琐都成了横抢武夺的底气。怨不得每每在挽救大和民族、振兴大日本帝国的紧要关头,总是要靠黑社会挽狂澜于既倒。军国主义时代的‘三只乌’是不是黑社会?战后义勇当先帮助老百姓抵抗占领军欺辱的是不是黑社会?福岛核泄露发生后,冒死闯入核心区进行核尘清扫的是不是黑社会?说到根上吧,斩八岐大蛇得天皇神器的须佐之男,难道不是日本黑社会之滥觞吗?” 阿倍默默不语,他又何尝不知日本人心底里的黑道情结。这个队伍实在不好带啊。 “所以说,这次‘玉碎’行动,山口组打头阵,才算加上了双保险。若想大和民族的脸面得以保全,成败在此一战。必须找到藏在皇峪寺村的那个遗存,并予以就地销毁。如此,天皇正统论、万世一系论的根基才能稳固。否则的话,我们日本人将永世不得安生,而尚武的劣根究其本源,就在于我们惶惶不可终日的内心。” 阿倍暗暗挑起大拇哥。他想,对面这个精神领袖还真不是盖的呢。 “你看这个思出横丁,”一郎先生指指室外,越说越带劲儿,“满街的醉生梦死,哪个不是靠买醉来麻痹自己的灵魂。我们这个岛国,就是个赌场,恶棍们轮流坐庄,混蛋们换班执政,炮灰们更是踊跃争当祭品。 “而这一切,就将要被彻底改变。大和民族的壮士们将在秦岭的那个皇峪寺村发起决定性一战,悬在天皇头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就将折戟沉沙。我皇御统传千代,小石头变成大石头,一直传到八千代……”干嚎声中,老头儿歪歪扭扭站立起来。嗓子眼儿好像千年的枯井,还没渗出半瓢水,就想要咕咕噜噜翻腾作怪了。 阿倍双手捂嘴尬咳几声,心里真是哭笑不得。这老头儿说的口滑,他大概忘掉了吧?这里在坐的连他自己在内,两条恶棍加起来,轮换坐班,一共担任了三任首相呢。 一郎先生站在矮桌对面,居高临下低头俯视阿倍,忽长忽短的影子拖在身后,像一头倒挂的蝙蝠。 “借刀杀人。”这四字从老头儿牙缝里挤出,瘦骨嶙峋的影子扑棱了几下。 “借刀杀人?”阿倍抬起头,吓了一跳。对面一只癞蛤蟆在盯着他看,挒到腮后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狞笑。 “还不明白?山口组对兰亭序真迹觊觎已久,不是吗?所谓四件密不示人之证物,核心就是一幅手卷,对吗? “您是说《任侠奥传》?” “是啊,那不是一张白纸吗?”一郎盘腿坐下。 “嗯,这个您都知道啊?” “比不上你们阿倍家族,与山口组那可是几代世交哟。” “也不过是拉些选票而已,毕竟最能笼络底层民众的就是他们。不过……就像传言说的,那《任侠奥传》的确没有心,嗯,我是说缺了画芯。历代山口组头目郑重其事秘传下来的,仅仅是一挂装裱外缘,既无跋,也无序,更无任何款识。如您所言,就是一张白纸而已。” “不是缺了画心,”一郎眉尖一挑,呵呵一乐,“而是在等待画心吧?”老头骤然板下脸,“等待着用《兰亭序》真迹补上去。” “算是一种愿景吧,就像我的国情咨文,总要有一些振奋人心、勉励群众团结向上的……”阿倍见老头儿的脑子明显跑毛了,只好闭嘴。 一郎用食指点点桌子。他这根手指弯弯折折,又细又长,用来掏白蚁吃最方便。 “利用这一点,”一郎毫不掩饰内心的得意,“让他们先淌淌路,把那个皇峪的水搅得越浑越好,水太清,大鱼怎肯露头?” “司忍要是知道底细,非气得吐血不可。”阿倍这才恍然大悟。与这位老奸巨猾的蛤蟆相比,他还是太光溜、太稚嫩了。 “这要看怎么说了。那些被换下来的天头、隔水、拖尾,也是墨宝的一部分,对我们而言,也许更是无价。司忍那几个人,要是有本事活着回来,也是居功至伟。就是……” 阿倍竖着耳朵,伸出舌头舔嘴唇。 “就是,据可靠消息,中国警方早已察觉,他们要收网了。” “啊!”阿倍双手撑住矮桌,想要站立起来。一郎双手手心向下压了压,示意稍安勿躁。 “那个叫黑田的家伙,在皇峪寺村潜伏了十几年,他挖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吗?据说,这小子还喜欢到处乱逛,上海那地方,也是他能去的吗?”老头儿撇撇嘴。 “这么说,黑田是在和高桥接头时,被上海警方抓了马脚的吗?”阿倍的黑眼珠飞快地滴溜了三圈。 一郎有力地挥挥手。“万幸的是,高桥这小子被我们及时除掉。这个见钱眼开的家伙,差点把‘樱社’也给装了进去。” “可惜了,这两个年轻人可都是胡兰成的高徒呢。”阿倍抿了抿嘴唇。“给司忍君报信了吗?让他撤回日本吧。他要是出了事儿,不单单神户、大阪,就是东京的黑、白两道,以及演艺界甚至政界都得乱套儿。” 一郎先生嘴角一扬,“撤?哪有那么便宜?用山口组给大陆警方实施障眼法,岂不妙哉。正好借刀杀人,一鸟二石,也为日本除掉这个社会顽疾。”一郎轻描淡写道。 一席宏论说得阿倍真是无语了。当年,这位一郎先生任首相时,政府为了遏制的黑社会势力的日益膨大,制定了《暴力团对策法》。没想到为此,当时的政府居然被黑社会势力告上了法庭。以神户的山口组为首,日本其它主要黑社会组织,如稻川会、住吉会、会津小铁会等于1991年9月27日在东京举行最高级会谈,史称“黑道首脑会谈。”这些黑道大枭们公然宣称,政府的“《暴力团对策法》”违反了日本宪法,他们堂而皇之地向最高法院提请了行政诉讼。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帮黑社会家伙居然最终赢得了诉讼。当局颜面扫地,一郎先生更是引咎辞职,从此隐入幕后,成为了村上春树笔下的“日本先生”的原型,这也是后话。 一郎先生还说:在日本,不认识自己老家黑道组长的议员是不存在的。 ------------ 第七十章 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 “‘樱’有消息了吗?”一郎先生用筷子尖夹住一大团鳗鱼饭团吊入张开的大嘴中,咀嚼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的,囫囵吞才是日本饭团的正宗吃法。喷香的热气从缺失的门牙中间呼呼地冒出。“哇,好烫。”他忙不迭地向嘴里煽风,面颊瘪塌如同两洼糟糕的泥潭,随着使劲地吞咽,满口的老牙床就乘机在口腔中横冲直闯。 理子抿嘴笑道,“味道怎么样?”一郎只顾频频点头。理子转过脸来,接着对阿倍介绍道,“这野生鳗鱼可都是每天凌晨从成田的印幡沼购进的,这酱汁也是成田‘川丰’家的祖传秘方,一般人家可是吃不着的呢。” “好香,好香。”一郎扭动着身体,陶醉在美味中。 阿倍的面前端上来一尊铸铁锅,锅内里的味噌款冬梗咕嘟嘟翻滚。阿倍手握调羹舀了勺汤,放到嘴边吹了吹,浅浅地嘬上一口。淡淡的苦,浓烈的涩,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两天了,还是没讯息。”阿倍双眉紧蹙,两眼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调羹里的汤中。 “上次‘樱’说,那个小山村的手机信号很不稳定。”理子一面又摆出几样菜蔬,一面说道。蕨菜、粉叶玉簪、蟹甲草和油菜花被盛放在白瓷盘中,油亮葱翠。 “这都是春天的味道啊?怎么保存的这么好?”阿倍偏过头看着理子问道。眼前一片绿油油的野菜等待被享用,任凭多郁闷的心情也会被点亮。 “每周两次从弁天岛送来的,春天的尾巴还滞留在那里没走呢。”理子微笑道。 阿倍仰头沉思,浓密的黑发向后梳理的一丝不苟,黝黑、多肉的脸颊,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在长期遭受溃疡性结肠炎的困扰。热气袅袅升腾,带着北海道的春潮中咸涩的讯息。 “没消息就是快了。”一郎先生突然一嗓子,嗓眼里的鳗鱼饭团被他咕噜一声咽了下去,还好没噎着。 “那个……先生,”阿倍小心翼翼问道,“《朝日新闻》上那篇文章您看了吧?” “你是说《朝日新闻》吗?你不知道吗?我从来不看小报。” “是啊。可是那篇文章会在《朝日新闻》的文化周刊连载,昨天刚发第一期,立刻就掀起了轩然大波。不仅在日本国内,整个东亚都轰动了。” “听说议会朝野吵成了一锅粥,这我到是有所耳闻。我并不想细究,不在其位啦。再说我一把老骨头,春天一过,感觉体力严重滑坡,精力更是大不如啦。”一郎朗声乐道。他斜了眼理子,理子抿嘴莞尔一笑,端坐不语。 一郎轻轻咳了两声 “那种报纸能出什么彩?无外乎还不是那些老掉牙的陈词滥调。什么废除《安保条约》,什么《雅尔塔协议》、《波茨坦公告》无效,什么新一代反省,什么要和日本旧历史决断,都是一派左倾机会主义口号,没什么新鲜货,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一郎干瘪的腮帮子不停地鼓动着。他抬起头笑眯眯地接着说道,“那些天真的家伙总不会重提‘买下美国’的口号吧?”一郎先生挺挺腰身坐端,“《朝日新闻》发那种文章有啥奇怪?到是咱们的《产经新闻》养那么些书呆子是吃干饭的吗?” “那篇文章的标题是《阙史八代与八坂琼勾玉》。”阿倍夹了一根蕨菜放入汤锅中。这种产于北方的猴腿蕨菜,茎杆上布满黄褐色的绒毛。 “哦?”一郎停下送到嘴边的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倍。 “大石教授是第二作者。”阿倍说道。 “呵呵,大石?又是那个老东西?”一郎的脸颊一阵抽动,那种想乐偏又乐不出来的样子,古怪又滑稽。 阿倍用劲点点头,“正是你那老同学,庆应义塾大学政治系的大石鸟谷教授。” “这个老家伙,退休这么些年了,还不消停。”一郎拿起瓷碟中的白手巾擦擦嘴角。“他能有新花样?不外乎让那些女同学嗤笑的‘四坏上垒’。”老头嘟哝道。理子白了一眼,撇撇嘴递上一块儿湿巾。 阿倍的脑子已完全沉浸在那篇文章里。 “具《朝日新闻》编者按大意,文章揭开了日本天皇缘起的面纱,既引经据典又兼稗官野史、旁征博引,文风辩而不华、质而不俚。作者的目的在于抛砖引玉,探明历史真相。”阿倍说道。 “真是个书呆子。历史真相?笑话!”老头儿两根长眉须一上一下地挑动起来。“阿倍君,你好像说大石鸟谷是第二作者?”一郎盯着阿倍问道,“敢问第一作者是何方神仙?” “第一作者据说来自中国大陆,是一名退休警官,名字好像叫顾阿小,对,中华的华,顾警官。”阿倍叽叽咕咕哼道,“据说富士电视台还要把这位顾警官请来做节目呢。” “业余学者呀?” “嗯。” “哈哈,堂堂庆应义塾政治系的头牌儿教授,居然伙同大陆的闲散退休老警官一起研究起日本天皇的秘史,滑稽啊滑稽。唉,我大日本看起来真的是气数将尽啦。”一郎长叹一声,却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据说这二人神交已久。这些年,两人通过网络互相切磋,终成此文。这篇文章被《产经新闻》压了好久,直到昨日才得以发表。”阿倍耳语般低声说。 一郎垂头不吱声。 “更加蹊跷的是,据警视厅密报,这位曾供职上海黄浦区的顾警官,退休前恰巧负责高桥坚笠谋杀案的侦破。”说到这里阿倍沉默了片刻。“案子未了结,此人就退休了。”阿倍接着说道。“警视厅还说,三年前就是这位顾警官,负责了金阁寺金鸟的移交工作,实在是令人敬佩啊。” “是这样啊。”一郎闷声不响了好一阵,这才抬起了头。他慢慢掀起眼皮打量着阿倍。“亏得你阿倍君的主意,安排了高桥这个搅局者,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兰亭序》上啊。” 阿倍摇摇头,“看来也不是百分百有效,白白搭上一个高桥。” 一郎先生一摆手,“别提什么高桥、低桥了。就说说大石鸟谷的研究出啥稗官野史。历史真相?这老东西,还是这么搞笑。” “嗯。”阿倍点点头,放下筷子。“其实,那篇文章的着眼点也确实离谱搞笑,居然拿天皇的寿命长短说事儿。那开篇即言,说咱们大和民族将文化与精神支柱完全建立在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正统论上,纯属扯淡。说日本人拒绝面对以下史实,是裤裆里装韭菜,硬充绿毛鸟。” 理子瞪了一眼阴阳师。一郎则双目紧闭,听的非常认真。理子有所不知,那些下九流的黄段子,大都出自于大人物们天才的即兴发挥,也亏他们想得出来。 阴阳师摇摇头,继续说:“我还是将捡重点说吧。文章开宗明义道,所谓的日本历史都是古人有意或无意的瞎编乱造。文章特别指出,无论是在《古事记》还是在《日本书纪》中,从第二代绥靖天皇到第九代开化天皇之间的八代天皇,无一例外,仅列历代天皇含糊其辞的年表,却无任何治国理政事迹之记载,故日本史学因此称其为‘阙史八代’。匪夷所思的是,此八代天皇居然全都是超级高寿者,其中只有三位仁兄的寿龄略低于100岁,另外五位老寿星均享寿110岁以上。这还没算上第一代的神武天皇,其阳寿更高达126岁。” “哦。”理子合掌低叹。 “要知道,”阿倍清清嗓子,“一直到了十七世纪的德川幕府时代,日本人的平均预期寿命也刚刚提高到30岁,也才将将与同时期的欧洲中世纪的人口平均寿命相当。” 理子双眼睁得溜圆。 “是的,不必惊讶,根据哈利.米斯基明的研究,即使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人口的平均寿命也仅仅调高到了30—35岁之间。阙史八代天皇荒唐的超高龄,显然是修史人为了填补神武天皇至崇神天皇之间的大约500年没有信史的巨大历史空洞而精心设计的。事实上,以史料而论,直到第二十代天皇,日本都缺少证实他们曾真实存在过的足够的决定性依据、证据,而这些‘学术硬伤’却从来没有妨碍过岛国民众的精神麻痹和文化自嗨。” 一郎的嘴角上挂起一丝冷笑,嗓子眼里叽咕了几下。理子听呆了,双手握着空酒瓶子,张大着嘴,两片薄薄的鸡血朱唇好似雪中的梅花瓣。 “文章非常无聊,好像只会抓着天皇的年龄不松口。”阿倍从西服内兜袋中夹出几页烫有五七桐花暗纹的内山纸便签,他一页页快速浏览了一遍笔记,埋头接着念道,“文章说,通过简单的算数,就能揭开日本国创立的历史迷雾。”作为党魁的阴阳师居然手捧稿件,逐字逐句指稿念读,也是罕见。不用面对选民,谁还废那脑筋? “让我们算一算,从第20代天皇到第30代天皇的平均寿命吧。安康天皇到敏达天皇,9位天皇的平均寿命为51.6岁,平均在位12.5年(有兴趣者可自行查阅相关史料自行验算。因25代仁贤天皇生卒不详,故不参与计算)。 “文章非常不严谨做了个假设,说就当玩个算数游戏吧。他们将从第21代安康天皇向前一直追溯到神武天皇的各代天皇的平均寿命也假设为51.6岁,如果去掉阙史八代,共计有12代天皇(不含安康天皇),则他们这12位天皇的总计年龄为:51.6×12=620年。安康天皇的生卒年月为公元401年-456年8月9日,有确凿史料可考。那么,从公元401年向后倒推620年,则为公元前219年。” 一郎一惊,睁开了双眼。 “所以说,公元前219年,才是神武天皇开创日本国的真实年代。”阿倍念道。 阿倍尝到了念稿子的甜头:不用动脑,更不会出错。他要继续摇头摆尾地念下去。这里没有嘘声,更不用操心反对党议员冲上来掀翻桌子。 “据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载: 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齐人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福发童男女数千,入海求仙人。 “以上,太史公说的很明白,徐巿奉旨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入东海为秦始皇求仙。”阿倍的眼光越过稿子上方,瞥了眼一郎先生。停顿了片刻,他盯着这位精神领袖继续说道,“而秦始皇二十八年正是公元前219年。” 地震了吗?没有。可一郎先生的身体一阵剧烈摇晃。老头儿赶忙用双手按住桌子,双颊一瘪一鼓,最终化为一阵奇怪的咕哝声。老桦木的矮桌上,出自仁左卫门家的那口黑沉沉的铸铁锅,外形丰盈饱满、古朴敦厚。锅中,淡绿色的粉叶玉簪在味噌汤中荡来荡去,而款冬梗则早已沉底。 阿倍将食指尖放在唇上,嘴唇早已干透了,他只得伸舌头舔了舔。他神态庄重将便签翻去一页,仿佛手中所持是沉甸甸的国情咨文。 “公元前219年,秦始皇第二次巡游,这也是其短暂莅祚的10年中,不可思议的四次东游中的第一次。‘登兹泰山,周揽东极’。”始皇帝泰山封禅。登泰山、立石刻碑,行封禅之举。而后向南,至琅琊郡,造琅琊台,观海市蜃楼。在琅琊台盘桓、踯躅了三个月之久,终命徐巿入海寻不死之药。 “文章调侃道,意外吧?难以置信吧?不管你接不接受历史的‘惊人巧合’?可是,历史它总是会自己摆出简单的事实,明明白白的给你看,不服来辩。 “诚然,文中平均寿龄的计算方式及据此的朝代推演,实在算不上科学严谨的钩沉考证,经不得方家质询。可是,您挡不住伟大的圣德太子就这么硬来吧?对他的其它那些更加不靠谱的历史演绎,本文的后面还会提及。在日本历史上,为了把日本文明的关键节点避开公元前2世纪初叶这一小段无比辉煌但也神秘异常的年月,挖空心思者从来不乏其人。为什么圣德太子要凭空捏造一个‘阙史八代’?明摆着将神武天皇创立大和王权的年代硬生生向后推过四百多年,是彰显日本民族混沌初开之源远流长吗?还是为了人为地斩断日本传说中的开国之祖—神武天皇的横空出世,与秦始皇的四次东巡、凭海东望的史实在时空上的勾连?” 阿倍翻到下一页。一郎再次眯起眼似睡非睡。理子托着腮,听入了迷。 “但是,这种对本国历史的恣意涂改,能断绝秦始皇携雷霆之势征服东方之海洋,再顺便搞点儿‘不死之药’的梦想吗?显然,历史长河有它自身的发展逻辑。而至此开始,大和民族的‘圣德’太子们,不得不为了掩盖一个谎言,去继续编织无数个谎言。相关的精神管制和舆论导向更是代代相传。之后的1200年中,日本岛内关于徐福东渡的事迹,人人噤若寒蝉。尤其是从圣德太子到藤原氏时期,此话题更加列为朝中禁忌,就连卿卿如过江之鲫的遣隋使、遣唐使们,竟全都对此事缄口不言,王顾左右。日本国内,能够自由谈论徐福、扶桑,那是在反抗藤原氏专制的烈火成燎原之势后,僧侣们纷纷要求自立化以及武士博兴的八世纪后,以至于一直到了公元955年,才由日本来宋(五代后期)的佛僧弘顺,第一次透露了一些关于‘东海倭国,徐福至此立国。人物一如长安,子孙皆曰秦氏。富士山亦名蓬莱,顶有火烧’的碎片信息。” 一郎突然一阵剧烈咳嗽,理子赶忙给到了一杯冰水。一郎端起水杯又放下。 “学术硬伤,大石这老家伙说得好啊。” 阿倍没听清,赶忙抬头紧问:“您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一石二鸟啊,呵呵!”一郎咕咚喝下一大口冰水,“你继续。”他扬了扬下巴。 “弘顺高僧渡航行道之记载,可见于《义楚六贴》也称《释氏六贴》。”阿倍紧锣密鼓地继续念下去。“而在日本国内公开承认徐福传说,则更是到了公元1339年的《神皇正统记》中才见诸文字:‘……此始皇好神仙,求长生不老药于日本……’” “真是好笑。雄才伟略如秦始皇者,却穷极其后半生,痴迷于到我们日本来寻找长生不老之药?”一郎张开眼瞧瞧理子,又瞥了眼阿倍,说道。“他老人家哪里知道,日本人从来视生命之短长如同儿戏。我们所以如此痴迷于樱花,全因其为生命极其短促的‘死亡之花’啊。” 理子双拳紧握于胸。“难道不是吗?”她眼角闪出泪光,“在灿烂中凋谢,才是最美。”她的胸口澎湃不已。 “这就叫不沾不滞,要的就是那种洒脱。哈哈。”一郎伸手拿过啤酒瓶,要为理子斟酒。理子一手拭去泪水,一手扶住酒杯。 “就像你父亲三岛君那样。”一郎肃然望着理子,“一把‘関孙六’,才是日本男人的归宿。” 理子使劲点点头,泪珠滚滚而下。 “但日本主流文化对徐福东渡之说依然半遮半掩、欲说还休。”阿倍单手紧了紧紫色的领带结,继续念道。“这与日本民间栩栩如生的徐福传说、徐福神社以至于像佐贺金立神社每50年一次的徐福大祭,形成了耐人寻味的对比。 “其实,就连圣德太子其人的存在的真实性,即使在日本学术界也是存疑的。掰谎者用一系列的神人不分的烧脑故事环环相绕,历史真相自然如其所愿地被坠入五里云雾之中。 “再者,既然是阙史八代,那不是应该从第一代神武天皇到第八代孝元天皇吗?但是,历史的捉刀者们懂得,神武天皇这个根基是动弹不得的,故只得让‘第九位’的开化天皇受委屈了。也就是说,阙史八代最后一位天皇的宝座,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这位在《古事记》中称为‘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的幸运儿一举勇夺。即使阙史,《古事记》的史家们也为其按派了一个大致的生卒:前213年—前98年。注意这位幸运儿的关键词:公元前213年、“开化”、“若倭根子”。这显然是当年的史家们,心存愧对丹青之心而伏脉千里,为后人埋下的草蛇灰线啊。那些抱着皇国史观的人看到这里不会发笑吗?所谓的万世一系就是如此儿戏般摆弄出来的。” “开化,”理子使劲儿咬了咬下嘴唇,“开化,开化……” 敦实的铸铁锅早已失去了火力,热气也快散尽。 “完了?”一郎松了口气。“大石鸟谷这老家伙看来没什么长进啊,一堆枯燥无味的劳什子,永远不讨女人喜欢。呵呵。”他点了点锅子,“理子,再给阿倍君添把火。” “这才是文章的第一章节,”阿倍晃晃手中的一小叠挺呱呱的便笺嘟哝道,“还多着呢。” “哦,如此看来,大石这家伙是豁出来了。”一郎的眼角闪出寒光。 “既然是故事集,本就不能当真吧?”理子忽闪着双眼问道。显然,她把《古事记》听岔了。一左一右的两个男人相视无语。 阿倍侧身对理子笑道: “理子说的也不无道理。《古事记》的确可算作是文学作品。可是,《日本书纪》乃日本六国史之首,那可是日本最早的正史,在日本,等同于司马迁的《史记》。大和民族所有的历史推演全都根基于此啊。” “说得对。”一郎挺挺腰身,正襟危坐。“日本纪记,才是史家之绝唱,两篇都是旷世无匹、震古烁今之宏伟巨作。它们是大和民族文明的基石,是日本的精神支柱,任何丝毫对它怀疑和玷污,都是决不能被允许的。”他盯着阿倍接着正言道,“笔墨官司本不足为虑,但不能总白养着《产经新闻》、富士电视台那帮子混混儿吃闲饭,时不时也得敲打敲打。” 阿倍不住点头。“还是《读卖新闻》的老家伙们使起来顺手啊。”他叹道。 “大石鸟谷这种老派文人,仗着年纪大,被捧为权威,其实也就是抠字眼儿这么点本事了。”一郎咕咚灌下一大口冰水,溜入口中的冰茬子好像冰河开裂般被嚼得嘎嘣直响。“像‘开化’、‘公元前213年’、‘若倭根子’这些名词,也亏他琢磨的出来。” “不过,这也的确是蹊跷。”阿倍把手中那沓便签插入内兜。“公元前213年前后,恰逢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开始了他四度东巡‘寻不死之药’的漫漫不归之路。而同时在日本,则刚好进入了‘开化’时代,似乎在寓意我大和民族从此由原始懵懂状态,进入了文明开化的新时代。” 一郎长长吁口气,“俗话说,看破不说破。为了民族大义与国家之生死存亡,有些事情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个土办法,自古被尊为处世良方之翘楚,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沉吟半响,喟然长叹道:“咱们的这位第九位天皇,不早不晚,偏偏就被编排在这公元前2世纪。而就在这关键的历史时刻,偏偏却用了‘开化’这么一个敏感的年号。”一郎的脑袋耷拉到胸前,带卷儿的花白长发就要探入嘟嘟作响的铁锅内。“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他摇了摇头。 理子嘴中念叨着。“‘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哇,好酷的名字,就是太饶舌了。” “倭,依据汉字说文解字,倭通假‘委’字。委,随也。随,从也。”因为埋着头,一郎的嗓音更加沉闷。“倭,其本意就是委派和随从。” “是啊,‘若倭根子’的汉字大意不言自明。就是……”阿倍的表情远不像一郎那么沮丧,“就是宛若最早被委派来的那位。这么说吧,确切的字面意思就是:第一个被委派来的那个人。” “可他是毕竟是天皇呀,谁能委派他呢?”理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解地问道。 “这正是日本民族永远剜却不去的心病呀。公元前2世纪,除了秦始皇有这个雄心和国力,还能有谁?”一郎朝着裸露的房梁上努努嘴,一脸的无奈。这间和室坐北朝南,阿倍面东、一郎面西而坐。日本列岛之西,隔着东海,与中国大陆的山东半岛一衣带水,遥遥相望。 “东野圭吾要说,‘你这个中国始皇帝,能拿得出‘绝对不在场证明’’吗。”阿倍尬笑道。“就是说,这位‘开化’天皇,不但有可能是被秦始皇派来的,而且必须要绝对顺从,‘毘’通假毗,乃毗邻、顺从之意。” 一郎从鼻孔中哼出一句: “不但要顺从,而且必须永远顺从,‘大毘毘’。” “先生说的极是。”阿倍点点头。 “多亏我们早已甩掉了‘倭’字的帽子,”理子双手合十,闭着眼兴奋地说道,“我们现在是引以为傲的‘大和’民族。” “可是,理子你别扫兴,”阿倍苦笑道,“从词根上追本溯源,‘和’与‘倭’不但同音,而且同意,二字的训读都是‘yamato’。” 阿倍没再留心理子的反映,他继续说道: “综上所述,阙史八代完全是子虚乌有,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第九代天皇,其实就是日本的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也好,‘开化’天皇也好,根本就是合二为一的一个人。在公元前2世纪初,天降斯人于日本岛,遇‘平原光泽,止王不来’。从此,大和民族开始逐渐摆脱冥顽不化,人心归于正道。” 一郎眯缝着眼,思绪却早已飞到了相模湾那蔚蓝的海面之上。“神奈川冲浪里,沙丘之谋,平原光泽、止王不来。”他嘴里咕咕哝哝着。 “那,”理子用一根食指划着手掌心认真的说道,“‘若倭根子日子大毘毘’的意思就是:我是最早被委派来的,我将永远顺从。” 深夜中的思出横丁,好像一个大蜂箱,人人都在为那口蜜糖一刻不停地飞进飞出,闹嗡嗡是这个小巷子的主旋律。 “万幸啊,”一郎终于把游魂收入窍中,枯枝般的双手将一头长发向脑后拢了拢,“万幸的是,以上这些个痴人说梦般的说文解字,都永远被定格在文字游戏的小黑板上。即就是这个大石教授,外加中国的那个什么顾警官,依旧不过是在故纸堆的沙丘上玩弄拼字游戏,他们的这篇文章,无非是在小玩闹儿上再添上一坨数字泥巴而已。日本天皇万世一系的根基,能被这儿戏之作所动摇吗?丝毫不可能。”说道这里,一郎脸上乐成了一朵花。“呵呵,”他挒开嘴继续掰扯道,“事实、理论和讹传交织在一起,这就是历史大部分。哦,对了,”他点点手指头加重了语气,“其中,最不可或缺的是谎言。”他冲阿倍咧嘴笑道,“当然,政治家的外交辞令和冷血,更是必不可少。” 理子双手合十,嘴中念念有词。 “理子,知道八坂琼勾玉的仪轨吗?”一郎歪着头问道。 “当然,三件神器之一嘛。去年,天皇德仁‘即位礼正殿之仪’的电视实况,我从头看到尾,脖子都看酸了。”理子抬手活动了活动细白的脖子。“哦,对了,当电视中的宫廷侍从们手捧装盛着三件神器的宝函和玺印从高御座下缓缓通过时,我记得电视解说道:‘神圣的八阪琼勾玉在任何时候,必须永远保持水平放置,无论何种情况下都绝不允许有丝毫的倾斜’。”理子眨眨眼,接着问道:“为什么呀?八坂琼勾玉是一碗水吗?不端平就会撒出来。”理子吐了吐舌头,脸颊飞起红晕。 一郎笑道: “阿倍君那天离的最近,你听见箱子里的水声了吗?” 阿倍一脸严肃道:“何止是不能倾斜,连包裹木箱的青绢和丝带旧了,都不能更换,必须用新的丝绢重新裹盖在旧绢之上。” “懂了。”理子一拍手。“那装盛着八坂琼勾玉的木箱子,是绝不能被打开的,对吧?”理子扭头问两个男人。 “当然,八坂琼勾玉是日本人的终极秘密啊。”阿倍眉头紧锁道。 “绝不能打开。”一郎咬牙道,面颊上青筋在皮下拱动。 理子两瓣朱唇半启半合。 “小时候,我父亲写《金阁寺》的闲暇时,喜欢给我们讲日本历史故事。我记得他说过,平安时代中期的冷泉陛下,也就是第六十三代天皇,他偷看八坂琼勾玉的背面。是吗?”她问道。 “所以,偷看勾玉的当晚,冷泉天皇就疯了。”一郎冷冷答道。 “既如此,那就更没啥可担心的了。”理子像幼稚园的小姐姐般左右照顾着两个老头。 “幼稚。”一郎沉下了脸,面色如冷却的灰色熔岩般吓人。“总是藏着掖着,让人如何安寝?谣言滋生泛滥,大和民族颜面何在?何况,八百多年前,雪村友梅禅师从秦岭翠微寺夹带回来的信息表明……” 阿倍一阵猛烈咳嗽,震得他那闻名于世的胃肠道险些失控。 一郎摆摆手,表明理子乃是心腹,有话但说无妨,无需掩饰。 理子瞥了眼阿倍。 “是不是说,雪村友梅禅师在皇峪寺做住持其间,发现了八坂琼勾玉的秘密?对吗?”她翘翘下巴,似问似答道。 一郎仰面长叹。“阿倍君,皇峪寺村这次大行动,对日本来说性命攸关。”他忽地坐端身体,双眼紧盯阿倍。“东宝映画拍过一个惊悚灾难片,名为‘日本沉没’。影片照搬照抄好莱坞,情节完全虚构,但日本人的危机意识或者说是受虐偏好,在片中充分得以表现。而这次皇峪寺村的行动,若铩羽而归,那日本就真要沉没了,这绝非耸人听闻。” 阿倍点点头,“这次行动万无一失。”他郑重其事说道,“我对由‘樱’、芸子、雪村组成的‘三只乌’战斗队有充分的信心。” “是啊,这是大和民族又一次孤注一掷的时刻。”一郎将一只拳头举过头顶一通摇晃。“一亿玉碎,没有丝毫退缩的余地。这句话,我上次在‘樱’临行前对他讲过,也是在这间屋里。” 一郎站起身,阿倍也随之站了起来。 “必要时,要毫不犹豫地把山口组那几个蠢货推出去,大陆警方对这些恶棍是不会手软的。”一郎目光犀利,一字一句下令道。“至于那个田冈满,能留则留,毕竟,剜掉高桥这个毒瘤,他起了关键作用。” 阿倍点点头。 “灵骨找到后,就地毁掉。再强调一次,必须拍下全程无死角长镜头视频,第一时间发回日本。” “嗨!”阿倍应道。 “你的‘三只乌’当中,谁负责最后的销毁?‘樱’吗?还是芸子、雪村?”一郎问道。 “我对‘三只乌’还是不能完全放心,”阿倍回答道,“所以,我早在皇峪寺村埋下了双保险。” “怎么,你把宝全压在那个养蜂人身上了吗?” 阿倍摇摇头。 “不,”阿倍眼睛盯着沸腾的汤锅,“另有其人。”他言之凿凿道。“此人,才是最后的终结者。”阿倍说完,用筷子从锅里捞出几根已煮成赭红色的款冬梗,一股脑塞进嘴里。既没感到烫嘴,也没有品出任何的苦涩滋味儿。 “我说,要是不成功,阿倍君又得再次辞去首相之职,是吗?”理子轻轻推开那双枯柴般的手。刚送走阿倍,老先生一转身,像个蚂蚱般跳起长腿蹦过来,一把拥住他的赤坂美人。 “没有不成功,必须成功。”一郎呜呜道。情急之下,假牙又松动了。 “那,”理子半推半就,“那万一呢?嗯?”她吁吁喘道。一头云鬓轻摇慢摆,青色的衣领向后倾斜,两弯雪白的溜肩顺颈隐入,双颊早已跃起两朵红晕。 “天皇荣耀不容玷污,嗯。”猴急当中,乱脚踢翻了空酒瓶。“此番皇峪寺村的伟大行动若再有闪失,嗯,对天皇就是灭顶之灾啊,嗯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和民族的子民都同归于尽,嗯嗯嗯,到那时,谁能饶过阿倍?啊!……” 欲望号老爷车,在柔软的榻榻米上呼哧呼哧地向前奔驰。 ------------ 第七十一章 又一道石门 除非是把登山穿越当饭吃的资深老驴,否则的话,即使你是老西安,大概也误以为三伏天才是徒步秦岭七十二峪的黄金时段。这也难怪,西安城火炉般的酷热,让人都成了开水锅里的泥鳅,遇到了凉豆腐那还不一头攮进去,谁还计啥后果?其实关中的伏天,也最是森林中毒气滋生、蚊虫肆虐之时,这时的秦岭更是像个大蒸笼。城里的干热尚可忍耐,而山里边,随便捡块儿破石头都能拧出一把水来,湿热外加瘴气,简直把人热成马咧。 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将季节切换。秋天真的到了,秦岭山迎来它的高光时刻。秋高气爽,天坑下面也就愈发明晃晃的。 周密要过冯思远的手机,刚划了没几下,噗地一下,这台二手的苹果四代终于还是断电黑屏了,而关于《兰亭序》的猜想也就此被锁进了针尖大的芯片之中。 “又一道石门。”严小鱼轻声说道。兰若挨着严小鱼,她扭身一看,见这女人正面壁而立。 “什么?”兰若问道。 “仙姑的符。”严小鱼手指着岩石壁,声音很怪。 “啥么?”张村长乘机贴上来。两个女人如踩了蛇一般闪到一边。众人纷纷围拢上来。 阳光斜插下来,把天坑分成阴阳分明的二个三角形。借着散射光,南侧阴面石壁上的岩石节理历历可辩。 “咋又是这?”张村长皱着眉头大声道,“这咋还整了这么些?简直大白天日了鬼咧。” 顾警官等人凑前一看,又是那三个挤成一排的符号:“○△口”。 “好家伙,一共有八组呢。”冯思远快速点了个数。周密则早已蹲下身,扒在岩壁上研究起来。 “八块封门石,”周密用手掌擦拭着石壁说道,“看这轮廓线。” 只见岩石的破碎带出露与天然风化锈蚀之间,隐约可见人工的垒石的痕迹。封门石前,散落着稀稀落落的石屑碎片。 张村长一声令下,八块条石被大家挪到一边。果然严小鱼所言不差,又是一道石门,上刻四字小篆:“石门不开” “‘石门不开’,‘石门不开’”马教授使劲地挤了挤眼,“既然是门,何尝不开?” “严小鱼,咋恁神的,你就知道这有石门?”张村长扭头去找严小鱼,却没寻见。“山神爷的门锁,真他妈的是条蛇?”他嘟嘟囔囔地对着石门扇端详了半响,突然睁大了眼睛,“这才是跟文物所那一块石额是一对儿哩。”他指着新发现大声道。 “哦?”顾警官笑了。 “真的,”张村长一本正经道,“当年我当皇峪寺村上营的小队长,是我亲自跟几个人帮助县文物考察队把那快石额搬下山的。四个字一摸一样。不过也有一点点区别,就是原来那块儿上面的四个字是阴刻。”他抚摸这面前的石门解释道,“而这些字都是阳刻。” “两面光吗?”顾警官冷不丁问道。 “两面光?”张村长满脸不解,两只大手浑身上下不停摸索,却连半个烟头也没寻着。 “对,张村长,是不是两面光。”周密单膝跪地,双手抠摸着石门四周,“换句话说,您老当时有没有注意到,抬到文物所的那扇石门的背面,有没有凹槽或是出头?” “出头?” “对,就是门轴。门若想能推动开启,就得有门轴,对石门而言就是上下出头。” 张村长把头皮挠的唰唰直响,“哎呀,这个么,当时还真没留意。” 冯思远也学着周密,屁股撅得比福尔摩斯还高,就差一手托烟斗儿,一手攥着放大镜了。只见他用手指尖从石门边缝里剔出些许杂土。“有门轴,”埋着脑袋的冯思远发出一声闷声闷气的惊呼。 “有没有搞错呀,石门紧闭,你就能看见门轴?”周密笑道。 “你们看,这是不是门臼的痕迹?门臼配门轴有啥可说的?”冯思远头都没抬。“咦?”他站起身满脸疑惑地四下张望着。 “对着哩,碌碡配碾台,门臼配门轴,世上万物都讲究个配对儿嘛。”张村长来了精神头儿。“小伙子还嫩着哩,慢慢就懂咧。”他拍拍周密的肩膀,眼珠子却溜向了别处。 “这印子还是新的,门才开过。”顾警官下了断言。周密、冯思远一听连连后退几步。 一对滚边带襻的绣花鞋移到了石门前。严小鱼将手轻轻搭在门上,细弱的手腕上栓着一圈红线线。她闭着眼,嘴中念念有词:“红伞伞,白伞伞,全家躺板板儿。” 顾警官想拦已是来不及了。 只见她轻轻一推,石门开了。一股子潮气破门而出。 石门内空间极小,更像一个密龛,里面黑黢黢的啥也瞧不见。 “手电打开。”张村长一个健步冲上前大声喊道。话音未落之际,只见两道黑弹嗖地一声窜出,直奔张村长的面门而来,张村长一缩脖子闪了过去,叽叽的尖叫从众人的头皮上一划而过,带着两道向上的弧线窜出天坑之外。 “我日,夜鳖虎儿。”张村长仰脸大骂。 严小鱼从石龛中走出,算走算念叨:“夜鳖虎儿,莫眼子,钻进老娘的鞋窠子。”突然间,她背后闪出一大活人,踉踉跄跄冲出了石龛。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严小鱼啊呀一声缩到张村长的身后。只见那家伙乘着冲劲儿,双手顺势推向张村长胸口,张村长哪有提防,霎时间被拥了个四仰八叉。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顾警官一个侧身转腰,迅雷般探出右手扯住这人的西服后摆,就听“刺啦”一声,一块黑色衣襟被扯了下来。那人直起身就跑,却被久候在旁的马建设一伸脚,下了个黑拌儿,那人一头栽倒在地,李少波、何兴等一干众人一拥而上,将其摁倒在地。 “头方目先长,你跑的了吗?”顾警官厉声说道。 ------------ 第七十二章 传倭国勾玉虎符一件 张村长趔趄着爬起身,抢几步上前去,二话没说,照着头方目先长的屁股抬腿就是一脚,“油头粉面小白脸,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 顾警官伸胳膊拦住张村长。“交出来吧?宇野治先生。”他弯下腰,在头方眼前张开一只巴掌说道。 “什么?”侧卧于地的头方目先长气喘吁吁的扬了扬头,马尾辫在脑后甩来甩去。静默了几分钟,他抬起头来说道,“是的,我是宇野治。”语气坚定,眼神却飘忽游离。“交出来什么?我研究加拿大一枝黄花对秦岭的侵害,有问题吗?告诉你们,我是堂堂正正日本京都大学的生物学教授,接受的是古根海姆基金的支助,并且,得到了贵国农林部的鼎力支持。” “加拿大一枝黄花,”严小鱼附耳对兰若道,“是个霸王花,歪滴很哩。” “歪滴很?”兰若眨眨眼,睫毛上下忽闪如一对儿蝴蝶。与兰若满脸的烂漫相反,折腾了一宿的秦湘憔悴不堪。他要凑上去,却被她使了个眼色儿拦下。 头方双手撑地,腰上一别劲儿,要站起身来,却被张村长单手当胸摁住,差点没把胸骨给压折。头方疼得直咧嘴。“我是西北农大的客座教授,你们可以到植保学院了解我的情况。”他嚷道。 “我们当然会去了解的。”顾警官说道。“可是,宇野治先生,你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什么一枝黄花这么简单吧?” “当然,昨晚咱二人就闲聊过,我们宇野家的后人,生下来就和日寿金鱼血脉相连。经我的手培育出的兜巾型头瘤宇野兰寿,十六红、双葡萄眼、梳子背、娃娃脸,在去年的常陆会日寿大赛中……” “可是,你难道不是入赘后才改姓宇野的吗?”顾警官打断了这个人日本人的东拉西扯。“而且,你夫人的娘家姓氏,与京都的养鱼世家宇野家,二者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对不对?否则,你的岳父宇野宗佑能当上首相?谁不知宇野宗佑?日本最短命的首相,短短的69天就被轰下了台,不是吗?” 头方目先长一时间懵了,双眼睁得溜圆,脑后的马尾辫也蔫了。 “好家伙,这回咥了个实货儿,逮个大的。”张村长一双铁锹大手搓得哗哗直响。 “宇野先生,你写过一本《中山道收山宿》的书,对吧?这本书,难道也是兰寿养殖指南?”顾警官冷笑道,“或者是什么一枝花?” 宇野一声未响。 “你以写书为招牌,打着业余研究秦直道与日本中山道的联系的幌子,在我们咸阳的五陵原上探得了多少大秦国散轶的秘密?” 张村长早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一声大吼道:“还不从实招来。” 宇野治眼一翻,“我做学问研究秦律,犯了贵国那一条王法?” “你杀高桥也是做学问?”顾警官大声喝道。 张村长闻听此言,二话没说,只见他双肩一抖,照着宇野治探左手一个抓腕反缠,接着右手曲肘上抬,滚折住对方的小臂。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简便实用。“捆了这家伙吧,顾警官?”张村长抬头问道。顾警官点点头,牛自发不知从哪里踅摸到一段脏兮兮的打包带塞了过来。 秦湘憋得双颊绯红,他一个大步跨过来,弯下腰将宇野治凝视了半响儿。“你杀了高桥?”他一把扭住对方的衬衣领,“就是你,你的声音我至死也忘不了,你难道不是下兵文段吗?”秦湘情绪激动,声调都变了。 头方目先长仰着脸,一脸的茫然。 “别装腔了,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上海古籍书店,刘桑。我的名字你总在高桥嘴里听过吧?就你这个日本赤佬,害得我东躲西藏,成了杀人的嫌犯。”秦湘一把松开手,站起身来对顾警官说道,“杀高桥的凶手就是他,他叫下兵文段,是高桥坚笠的上司。” “下兵文段?”顾警官看了眼被死死绑牢的头方冷笑道,“下鬓、吻端吧?入坑够深的呀,宇野治先生,起个化名也绕不出宇野家兰寿的话术圈子。” 顾阿小转脸问秦湘道,“你认识他?” 秦湘却摇摇头。“知道此人,但未曾谋面,只是常听高桥说起他这个上家。其实,我也早就轧出苗头,高桥有来头,绝非普通生意人。我方才说过,高桥察觉到有人在追杀他。他没对我明说,但他这个人,坏事就坏在嗜酒如命,天天喝得酩酊大醉,酒话不把门儿。最近他常念叨什么如果被害,凶手不是山口组,就是什么‘樱’社。其实,高桥出事的前几天,我心里就发毛。我真是懊恼,要是我提前警告高桥就好了,说不定他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呢。高桥这个人,开口闭口就喜欢聊什么物哀啦、侘寂啦,什么死亡的审美享受啦,时时标榜自己视死如归的超脱品质,其实呢满不是那么回事儿,他的胆子非常小非常小,真正是个典型的小日本。他给自己早已找了条后路。泰国南部有个叫什么丽贝的小岛,他经常提起,他想在那里隐居起来,终此一生。我本以为生意场上嘛,真真假假,东扯葫芦西扯瓢布撒迷魂阵,还不都是谈判桌上的小儿科,可真是没想到……” 天坑下,远近滴答的水声被静了音。几绺金黄的花序落下,像燕子在阳光中飞旋。可不是吗?秦岭栾树的盛花时节到了。喜鹊姑娘伸手捧住一条花序,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秦湘双手紧抱着双肩接着说道:“我有个隐隐的感觉始终如鲠在喉:如果真有人追杀高桥坚笠,那杀手一定就是这个下兵文段。可高桥对此却浑然不觉,始终对他那个上家惟命是从。”秦湘干咳几声倒倒嗓子。“旁的不说,就说高桥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吧,他把我约到和平饭店的烹割料理喝酒,顺便商量第二天的交割事宜。几杯啤酒下肚,先敲定交易地点。按老规矩还是在新华路文苑村,高桥的租住屋,多好。那小区虽然是老破小,但毗邻徐家汇广场,也算是闹中取静之处,住户要么是上海交大的老师,要么是些高鼻子外国人,从来没人会轧七轧八、管东管西的,是个做大买卖的场子。可是,就在我们酒酣耳热之际,高桥突然接到下兵文段,喏,就是这个宇野治的电话,他下指令让高桥把交易地点改到我们古籍书店的三楼,还扯了一通什么大隐、小隐的淡话。我当时心里就打鼓,但为了做成这一单,也就没反对,毕竟这些年的一些小生意,为了图方便,在书店里交割也是常事儿。” 兰若把手伸进秦湘的臂弯里,与他另一只冰凉的手牢牢地握在一起。在张村长铁拳的威慑下,宇野治驯服如一只小狗。秦湘眼角的余光一溜,一个没堤防,正与另两道凶光隔空相撞。兰若仰脸巴望着他,他顿觉有了底气,挺起胸膛,开大嗓门儿。 “那天一早,看到高桥的穿着与我撞衫,我立刻觉得苗头不对。高桥大喇喇解释说是上家的要求,说这一招叫什么障眼法儿,简直是哈三话四,骗人的小把戏嘛。” 秦湘说的越快,呼吸就越急促。 “在书店三楼我的柜台外边,高桥又接到上家的电话,临时要求他改成现金交易。我虽然心里有气,为了生意,也只好去楼下让小马替我给银行柜台打个电话,预约一百张一万日元现钞。可是,谁料的到呀,等到再我回到三楼,也就一眨眼的功夫,高桥后脑勺已被开了瓢,真是惨不忍睹啊。糊里糊涂的,高桥就被人害了。” 秦湘定定神,接着说道:“我要说,从高桥手机话筒里传出的嗓音太特别了,怎么说呢?过耳不忘。那嗓音有一种奇怪的磁性,像女人的嗓音?却沉甸甸的。又好像外滩自鸣钟敲响时,硬生生被轧进了驳船的汽笛声,听筒都被振的嗡嗡作响。这么说吧,无论谁只要听过一遍,就好像一把刀子将那嗓音刻在了耳膜上,无论何时,耳朵一定会分辩出来的。”秦湘松开兰若的手指,指指宇野治,“他就是那个人,高桥的上家,绝不会错的。” 顾警官朝着张村长使了个眼色。作为基层干部,配合警方工作,张村长熟门熟路。他一哈腰,刻立马嚓将宇野治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掉儿。他将一双簸箕般的大手向前一摊,只见沟壑纵横的掌心上,卧着一根乌亮的自来水钢笔,和一块叠成两个交叉小三角的白手绢,其它别无它物。 周密抬眼见李少波、马建设一前一后哈腰从洞龛内走出来。周密毕竟不是神仙,他做梦也料不到眼前两人其中一位居然是山口组六代目司忍,而一位是神户港令人闻风丧胆的头号杀手黑田忠之。那些愚蠢而平庸的编导只能用狗血神剧赚流量,但毕竟胡思乱想,可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专业素养,尤其是对考古专业来说。 周密跟李少波要过手电筒,独自进到洞龛内绕了绕。洞龛内一阵电光乱晃,没一会儿,周密钻了出来,他冲着冯思远双手一摊,摇摇头。 “你这家伙,站起身来!把宝贝藏哪儿啦?老实交代,说不定还能争取个宽大处理。”张村长猛地提了提手中的帮扎带。 宇野治眉头一紧,“啥宝贝?”他翻了眼张村长,抻了抻腿,活动一下脚腕子。 “别装了,刚顾警官说的还不明白?金阁寺的鸟呀?”周密边说边走上来与张村长并排而立。刚才,他听马教授给他讲述了关于那桩金鸟案子的叙述。 冯思远推了一把周密,“什么金鸟?顾警官说了,金阁寺案已结案了呀,那只鸟也通过官方渠道移交给了日方。”顾警官点点头。 人群后面的赵德娃频频点头,“就是嘛,咱可不像小日本,时刻惦记人家的东西,啥出息嘛?” 马教授搔着头皮,连声称是。“哦,对对对,弄混了,弄混了。破了,破了。” 刘金铭迫切要将身上的嫌疑尽快抖利索,“是这样啊。因为生意,我对此案的旁枝末节也略略知道一些,说出来供警方参考。”他说道。“有个叫黑田的小日本,有人说他是山口组神户艺能的古董贩子,也有人说此人纯粹就是个杀手。他通过高桥涧笠中间搭线,欲将手中的金鸟,其实就是京都金阁寺究竟顶上被窃的那只金凤凰,来和宇野治做交换。据高桥吐露,宇野治那边有《兰亭序》真迹。”秦湘抿了抿嘴。“我听高桥这么说,当时差点没笑喷了,而高桥却只顾灌酒,嘴里叽叽咕咕说山口组想兰亭想疯了。”他停顿了一会儿,才面向着顾警官接着说道,“后来也不知怎么,那只金鸟被你们黄浦区警方在方浜路给截获了。” 顾警官轻蔑地笑了。他低头看着张村长铁拳下的头方目先长说道:“宇野治的入境申报表上,为了掩人耳目,填写了另外一个身份:天溪会执行会长。这位宇野治先生,既然是作为鸣鹤流的男性继承人,手中掌握的《兰亭序》真迹应该不止一幅吧?对吗,宇野治先生?” 宇野治双肩带着胳膊一阵乱扭,越是挣扎,扎在他手腕上的猪蹄扣勒得越紧。他冲着顾警官吼了起来:“我们天溪会是纯正的文化社团,一贯秉承王羲之的精神衣钵。”宇野治喘着粗气,“我们的社长南鹤溪女士,也就是鄙人的胞姐说过,‘作为日本人,我们永远不应忘记向中国借字的恩情。’我们定下每隔五年拜谒绍兴兰亭的社规,并由鄙人出资,在兰亭的‘鹅’池边建立了‘信可乐也亭’。”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天坑下郎朗响起。 “是的,中国有学恩于日本。南鹤溪还说过:‘多少年以后,我们的衣服,我们的模样都会变,但能永远代表我们的就是我们的字。’”兰若撩了撩额上的发丝,一字一句,昂首说道。阳光照耀着她的脸庞,秀气的鼻翼上泛着玉质般的光泽。 秦湘一脸茫诧异,呆若木鸡地看着兰若。 “可是,天溪会有你这号执行会长吗?”兰若向前几步,指着宇野治鼻子质问道:“我也没你这样的舅舅。”说完她退后几步,回到刘金铭的身边。 “你是……”宇野治一脸茫然地抬头望着兰若。 “我是南鹤溪的女儿,日下部鸣鹤是我的外公。”兰若有些激动,鼻翼一翕一阖的。“我外公早说过,他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啊,你是若子?”宇野治两眼瞪的溜圆,嘴巴张成一个圆圆的“O”字,半响合不拢。“这么大了。”他的喉咙堵住了,嗓子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咕噜声。 “顾警官,张村长,”兰若的胸口在剧烈起伏,刘金铭揽着她的双肩。“我就长话短说了。”她用手一指宇野治,“此人本名日下部治二,是我母亲南鹤溪的二弟。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我这个舅舅投靠了日本‘樱社’,为了表忠心,他入赘了宇野家,给宇野宗佑这个日本前首相当上了女婿,为此,我外公被活活气死。”兰若哽咽起来。“在日本谁不知道,‘樱社’这个极端右翼组织,其背景就是近代日本统治者制造的以天皇为中心的‘极端国家主义’文化走向穷途末路的翻版,而其势力和影响力则远远超出了国家政权力量。无端仇视中国人以及中国文化,是这个组织的创立根本和精神滥觞。它们是日中友好的最大绊脚石,更是我们日本人与全人类和平共处的最大障碍。”兰若接过秦湘递上的手帕揩揩眼角,“这个‘樱社’,与‘天溪会’从根本上即水火不容,二者的精神与宗旨更是南辕北辙。我们日下部家族早就与这个宇野治断绝了一切关系,自我记事起,就没见过这个人。” 兰若紧紧咬着牙,越说越气。 “可是,我能想象的出来,”兰若道,“这些所谓的尊皇主义者,他们为了捍卫什么‘天皇绝对论’,什么‘天皇正统论’,以及什么‘皇国史观’,完全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我母亲说,有人在中国大陆利用天溪会在《兰亭序》方面的研究成果,贩卖所谓的兰亭序寻宝讯息。她老人家猜测她的这个二弟,也就是宇野治,一定于此脱不了干系。我这些年侨居上海,就是在帮妈妈搜寻这个舅舅,为了死去的外公,更为了神圣的《兰亭序》,日下部家族的名誉不能毁于这个龌龊小人。”兰若已是泪流满面。“可谁成想,竟在此地不期相遇,都是劫数啊。”秦湘忘情地伸出双臂将掩面而泣的兰若拥入怀中。 “看来,‘樱社’就是村上春树先生《寻羊冒险记》中的那只羊,那位‘日本先生’。”他在她耳边说道。 “《兰亭序》研究成果?”冯思远眼一亮。破裂的眼镜片儿中,高高矮矮的人影晃成一片。 “寻宝讯息?”周密更显兴趣盎然。 “其实,我的外公日下部鸣鹤一辈子殚精竭虑,他多少个日夜只沉湎于一件事,那就是《兰亭序》。”兰若看着冯思远说道。“我听妈妈南鹤溪说,外公穷毕生经历,苦学日中两国经典理论及历代探轶学成果。老人家钩沉稽古、发微抉隐,而且也不排斥运用最新的科学技术,对兰亭序流传下来的各种版本的笔法、墨法、结构、设色以及用纸等荦荦大端,进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老人家对他的研究成果始终秘而不宣,直到临终前,方才将我妈妈南鹤溪唤至榻前告知。简单说来,结论就是:北京故宫藏神龙半印本《兰亭序》即为真迹无疑。他对妈妈说,他的这个研究成果,尚缺少绝对充分的实物证据,所以,他的推断还只是一个猜测。而且,从学术上角度来看,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内,恐怕既不能证伪,也不能证实,故为了不至贻笑大方,叮嘱我们家人万不可外传。他还说,总有一天,中国人会找到铁证的。方才,听到小冯同学的一番论说,我知道,贵国的这一代年轻人已经拿到了破解《兰亭序》谜团的金钥匙,两千多年来,笼罩在这颗文化明珠之上的层层迷雾即将被揭开。”兰若眼眸闪动着光芒,“试问,灿若星河的东方文化,《兰亭序》不是最亮的那一颗吗?”兰若双手合十相握,迎着光芒仰望着上空喃喃道“对《兰亭序》陪葬于昭陵的故事,我们日下部家族嗤之以鼻。这种狗苟蝇营的小家子气,绝非大唐的格局。” “是啊,”冯思远慨然道,“以盛唐之气象,那绝美的诗意、旷世的包容、恣意洒脱的审美境界,毋庸置疑,那是我们中华民族最不可能毁掉兰亭序的朝代。”冯思远的嗓音在发颤。“大唐竖立的精神标杆,不知何时才能超越啊?”他情不自禁道。 隔着汗津津的T恤衫,冯思远悄悄捏住那枚“神龙”小印,用力揿在肚皮上。二字朱文历历在目,他感觉到了。用不着去故宫照着防爆玻璃后的那张法帖去比照,他百分百认定,嵌入他皮肤上的这二字篆体印文,与故宫法帖上的神龙半印一定完全严丝合缝、榫卯相契。 “这枚‘神龙’小印可算是实物铁证了吧?”冯思远陷入了迷思。此时,有两个人靠了过来,一左一右把冯思远夹在当中间。左手滚地雷唢呐李,右手那位不是别人,正是永远腰板儿直挺、眨着一对儿小眼儿的马建设。这位马大教授的手心中,死死握着那枚泥封,与唢呐李的那枚正是一对儿。 “原来是天溪会的日本朋友啊,难怪对中国书法有如此造诣呢。”顾警官对兰若赞叹道。兰若微笑着点点头。 张村长在心里嘀咕道,“这咋又冒出来个日本女人,住在谁家的?在派出所报备了没有?” 顾警官对兰若接着说道,“刚才您的一番解释,解开了我在翻阅金鸟案案宗时的一些疑惑。”顾警官将目光转向宇野治。“宇野治,你想用天溪会日下部鸣鹤先生的学术成果,去和山口组交换金阁寺的金鸟,对吗?”顾警官目光炯炯,毫无倦意。“只可惜,这中间出了叉子。山口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金鸟偷运出日本国,哪成想却被狡诈、贪财的高桥诳了去,而后又神差鬼使地落到了方浜路文物贩子的手中。对吧?”顾警官质问道。 兰若眼眸z一中亮,恍然道:“哦,怪不得我在上海城隍庙以及方浜路、露香园路一带,嗅到了宇野治踪迹。”她的脸红了,“也是在豫园的九曲桥上,与刘金铭先生相识的。” “可是,据我所知,这个人对那只金鸟是不会太感冒的,引蛇出洞的幌子而已。”刘金铭对顾警官说道。顾警官点头鼓励道:“说下去。” “他的目标是高桥声称的虎符。”刘金铭说道。“可这件玉虎符的底细,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它本就是我介绍高桥在西安书院门我那个朋友处买的,北京琉璃厂的民国高仿。谁知这个贪得无厌的高桥,耍小聪明,一女许两家,一件赝品,要了他自己的小命。” 黑田的耳畔突然嗡嗡作响:有高桥酒气熏天的胡言乱语,“我知道天皇的祖……祖宗是谁”、“我就要得到那件宝物啦”、“比《兰亭序》真迹的价值高十万倍”;有六代目司忍对他的第一次电话训诫:“高桥手里的货,无法用价值衡量的。它关系到大日本帝国的根基,大和民族的兴亡。”、“黑田君,此事一旦失败,纵使我们日本人一个不剩,全都切腹自裁,那也洗去不了万分之一的耻辱!” 黑田迷茫了。隔着冯思远的塌鼻梁,他瞧见司忍身体依然板的笔挺,目视着前方, 宇野治说话了。“那件玉虎符一眼假,我能看走眼吗?为了一件劣质赝品我会要了高桥的命?笑话。”他撇着嘴,一付听天由命、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 顾警官将那块儿扯下来的西服下摆,拎在宇野治眼前晃了几晃。“还狡辩。你得到了玉虎符真品的线索,立刻就杀了既不牢靠嘴又不严的高桥。杀人灭口后,你立刻从来路——也就是书店阁楼的老虎窗溜走了,自以为密室做得天衣无缝,以嫁祸于刘金铭,也就是咱们这位秦湘老师。是不是?”顾警官板着铁青的脸质问道。 秦湘对兰若叹道,“哎,本来留着阁楼这个秘密通道,一来也算个文化遗存,毕竟这里既是胡兰成当年私印《苦竹》杂志的旧址,也是汪精卫伪政府公馆派系的秘密联络点。二来嘛,原本也是为了方便生意上打打擦边球,留一条脱身之路。谁想到竟然是引火烧身呢?” “虎符线索?什么线索,我咋不知道?”宇野治的脖子梗得老长,像只遭狗撵的鹅。 顾警官冷笑道:“还装糊涂?那线索就藏于唐翠微寺物账碑拓本之中,即碑文所列最后一件物品:‘传倭国勾玉虎符一件’。”顾警官紧紧攥住手中的破布头,“这就是你们‘樱社’既梦想得到,又必须毁掉的圣物吧?” 刘金铭脖子一缩,“真的有勾玉呀?结棍!”他左手伸进自己的裤兜,夹紧那页从高桥手中购得的元朝葛麻拓。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葛麻拓就是翠微寺地宫箓顶宝函物账铭文的元朝拓印版,所列每一件物品,都真实地存在于地宫千年之久,凭那一件都是一级国宝啊。但可怜的高桥涧笠,却为了区区一百万日元就一命呜呼了。 “元朝拓印?是谁在元朝做了这件事?”刘金铭手心攥出了汗。“这页葛麻拓有怎样的前世今生?又怎么到了高桥的手里的呢?”真是一个疑点接着一个疑点。 ------------ 第七十三章 受命于始皇帝,立倭国 “传倭国勾玉虎符?”周密小声嘀咕。这时,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靠了上来,将周密夹在了当中。空气凝固了,有人愈发紧张。亏得有张村长在,顾警官才有了踏实感。村干部毕竟是一人一票推举出来的,个个都是解决实际问题一把好手。尽管有时不免过于接地气,可在他们的身上,绝少逢迎谄媚的奴才嘴脸。尤其在陕西关中道上,自古养成了憨厚澄澈、骠劲耿直的性格,在这里,奸佞、懦弱之徒最是遭人唾弃,奴才相更是不受待见。一个人无论在外混成了多大出息,可你要是敢把场面上的那些个唯利是图的下作嘴脸带回家,连家里的女人们都会对你嗤之以鼻。民风家教向来如此。 按说郭警官他们也该赶到了呀,出了啥岔子?上山的道路全都冲毁了吗?再看这天坑如刀削斧砍的四壁,任谁也攀不上去啊。随遇而安吧,好在已不会再有啥大的危险。 迷雾被层层揭开,真像就要登场了。顾警官感到喉咙一阵发干,案情的最后一块拼图就在天坑内,近在眼前。 “什么玉符、虎符?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宇野治低头一甩,一绺黑发打着卷挂在他的脑门前。 张村长把提溜着的绳头向周密手里一送,“小伙子,把这个日本人抓牢,嫑让跑了。”张村长扭头对顾警官说,“我再进洞龛里面搜一搜,我还就不信了,啥都寻不见?那这家伙一个人猫在恁碎的洞子里做啥?”他用手指一戳宇野治,“吃饱咧,撑的?”说完,他回身朝后一摆手,“你几个,咋还瓷麻二楞的,还不赶紧跟我进去照个亮。”弓幺儿忙不迭赶紧打着手电。朱松刚一迟疑,见周芸一个眼色,立刻收住脚。牛自发嘴里咬着根枯草梗,老大不情愿地蹭上来。喜鹊伸手接过被刘文化一直抱在胸前的琵琶,就手递给一把手电筒。影戏班子里,啥事交给刘师傅就只管放心了。何兴心无旁骛,始终紧贴在周密的身后。 “分别相,断不了。”严小鱼喃喃道。兰若忽见严小鱼两眼迷乱、涣散,吓了一跳。 张村长猫腰刚要进洞龛,却被顾警官喊住。“顾警官,啥事?”他扭头问,壮实的身板几乎把石门洞给塞满。 “张村长,过来一下。”顾警官的声音低沉,却震得天坑四壁嗡嗡作响。再看那何兴,已被顾警官单手制服,跪在地上嗷嗷地干嚎不出声。 原来,何兴趁乱猫到了顾警官身后,他嘴里一面嘟囔着“我帮您拿着”的同时,却猛一伸手,想要一把扯过那片儿西服下摆儿。顾警官是何等人物?眼皮子都没抬,右手向内一带,将那布片儿迅速交入左手,何兴抓了个空,回身要溜。那还走得了?顾警官的大手早已撅住这家伙的食指。轻描淡写间,何兴就只剩下弯膝、趔腰,咧嘴嗷嗷叫的份儿了。 从头方身上扯下来的那片衣襟下摆,有文章? “咋?”张村长一个健步抢上来,大吼一声道。明晃晃一条关中大汉,声震如雷,无异于天上降下的“雷公”,地下冒出的“黑撒”,唬得那几副心怀鬼胎的皮囊,还没等抢步上来,见阵势不对,又全都缩了回去。 顾警官慢慢摊开了左手。张村长探头一瞧,只见顾警官的手掌上,卧着一枚弯勾状的小玩意儿。打眼一看,就知是非同寻常之物。这件东西形制上温润淡雅,通体的灰白质,内蕴精光,光照下隐隐沁出絮状的黄翠。 “这是啥么?猪牙么狗牙?”张村长脱口问道。此话刚出,他立刻就意识到没那么简单。“咦?上面这个眼眼子,穿挂绳的吧?看来是一块吊坠儿,形状还特别,蓝田玉的吧?”他眯着眼刨根问底道。 秦湘就远远地瞥了一眼,马上下了断言,“兰若你看,这件东西虽无血沁,更达不到五色沁,但通体包浆灿然,玉质温润,看形制乃是战国晚期玉猪龙的手把件儿,大开门呀。” 周密皱着眉头插言道,“不像是传世古,似乎更接近于出土古。” 兰若对周密说:“从沁色上看,你说的有道理。但这件东西应该是个摆件儿。怎么说呢?它的包浆缺少人气的沁润。”兰若对刘金铭抱歉地一笑,说出了不同的看法。 “猪?我咋看像八卦阴阳鱼。看,上面那眼儿是个阴眼儿,阳鱼阴眼对应乾卦。”刘文化把握十足地对周芸说。一旁的朱松频频点头。 “乾三连,坤六断;离中虚,坎中满。”严小鱼一边撸猫一边念经。可怜的瞎眼蓝猫,没人留意它啥时溜回来的,到是它那满脑袋的蜱虫一粒不剩地全都被掐掉了,真实治愈。瞧,这会儿它只管舒舒服服抻着四条短腿,眯着眼,潮湿的塌塌鼻呼噜呼噜的。都说是只灵猫,也许它的霉运要结束了? 周密歪着脑袋端详了半响,“从这勾玉盈盈一握的玲珑曲线来看,与其说它接近玉猪龙形制,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枚胚胎。”他加重语气道,“一枚人形胚胎。” “小周此言极是。”刘金铭对兰若道,“其实玉猪龙的本源乃是人体胚胎,它是咱们汉民族从胚胎崇拜到龙图腾崇拜的过渡。” “胚胎崇拜?难不成是个美人胚子?”张村长一撇嘴,颇不以为然。 “对。”兰若使劲点点头,加重了语气。“所谓龙图腾崇拜,其实就是生殖崇拜,在这一点上,世上所有文明的原始崇拜盖莫如此。特别是在充分解析了龙山玉猪龙文化,并初步探明中华龙图腾的变迁过程后,谁还能否定这一推断呢?” “龙图腾源自生殖崇拜?有点意思。”冯思远眨眨眼,若有所悟。“莫非秦始皇自称‘祖龙’,为的是另开一脉?” “是啊,”秦湘越说越来劲儿。“有的民族崇拜生殖器,像玛雅民族;有的民族崇拜交媾,像印度教的湿婆;有的民族崇拜雄伟的高山、柔美的湖泊,像藏民族;而我们汉人崇拜直接的生命。象征生命的胚胎,演变成了龙图腾。归根结底,我们崇拜的是自己。还有……” “放开我,放开我。”秦湘的滔滔不绝被何兴突然的叫喊声给打断了。张村长的牛眼一瞪,何兴立刻就不吱声了。“为掩护这个头方头扁的,是你把洞龛的挡门石给垒回去,是不是?”张村长提溜着何兴一把搡到宇野治跟前,“和小日本儿日鬼到一块儿,你能是个啥好东西?顾警官,依我看,这也不是什么龙,也不是什么猪,这明摆着就是块儿七窍塞儿,在我们这里,被野狗刨开的老坟里面一般都有这腌臜玩意儿,晦气得很。” 几人七嘴八舌一番,顾警官却一直如冰雕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掌心,额头上的青筋憋得快要跳出来了。 冯思远的鼻梁跟着那付破眼镜架也凑了上来。他隔着玻璃片看到,那勾玉被顾警官颠倒了个面,背面朝天静静卧于掌心之中。啊呀,难怪顾警官看呆了,原来这勾玉的背面有字呢:十多枚汉字顺长呈两行并列,字字珠玑,每笔每划都如榫头般显著凸出于玉面。打眼一看,像是篆字,但一时间其字意却难以辨识。冯思远使劲儿将头偏向一侧,努力欲将倒其过来。顾警官朝喜鹊姑娘眨眨眼,似乎对她说,真是个机灵小伙儿子,眨眼就找到了正解。 “日本人眼中的勾玉,其实就是虎符。所谓八坂琼勾玉,就是这件东西。”顾警官掂了掂掌心中的勾玉,对着自顾埋头苦读的冯思远说道。一丝骚动扫过天坑。 “这虎符上的错金篆文一共十四字。”顾警官缓缓抬起头,其庄重的表情难以言表。 “受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 顾警官一字一句念道。他的嗓音在颤,掩不住的欣喜若狂。“这就是所谓的‘八坂琼勾玉’的真像。呵呵,哈哈哈。”顾警官实在憋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是的,他像孩子般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其它人满脸的莫名其妙,都蒙了。 冯思远直勾勾的眼睛珠子几乎要贴在那块勾玉上。他楞了半响,一巴掌拍在自己胖脸颊上,“啊呀,明白了,”他大叫道,“怪不得两千年来,所谓日本天皇三件神器之一的八坂琼勾玉,被他们捂的死死的,见不得人呢。” 有人要出手了。 ------------ 第七十四章 警官遇害,周密疯了 周密哦一声,冯思远一抬头,见他的脑袋探过了顾警官的肩膀,两眼直勾勾盯着勾玉。冯思远暗想,难道这样的宝物还怕留不住你吗? “哎,周密,别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了,说两句吧。怎么样?这东西比浙江龙泉亭后窑址的那点儿不出所料的新发现更来劲儿吧?”冯思远半真半假问道。周密低头不语。“那offer的吸引力对你就那么大呀?”冯思远依然对周密离他而去的决定耿耿于怀。周密依然笑而不答。“有钱能使磨推鬼呢,能够理解、能够理解。”激将法也许管用。“也难怪,江南考古研究所这些年可算是扬眉吐了气,占尽了考古界的风头,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周密就是不吱声。“但不客气地讲,靠吸粉和流量操弄短、平、快的遗址发掘,真的有价值吗?考古被玩成了指令性工程项目,炒成了打卡热点,不悲剧吗?”冯思远说得口滑,别管有没有根据,张嘴就来。 “完美。”周密终于冒了个泡儿。 冯思远呆呆地望着周密,脑海突然断片。一丝冷颤从脚底板渗上来,直钻天灵,梦之虫洞一一重现。乾坤大挪移,时空倒转。惊涛骇浪,蓬莱不遇,始皇帝仰面长啸。芝罘云水倒挂,周密弯弓射鲛。阵外更有那牛自发,身披云鹤八卦皂法衣,头挽牛鼻五行镇鬼髻,手舞一柄催命桃木剑,嗷嗷叫板:“真人已随仙家往东瀛伺灶炼丹,‘有朝一日,勾玉合符,则祖龙自回’。哈哈哈!”。 冯思远心头一惊,大事不妙!但已然来不及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阎王罗来了也能吓死。 周密,好端端的一个小伙子,像是遭了雷劈,突然浑身颤栗起来,也就不出半秒钟,伴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只见他高高地扬起右手,照着顾警官的后脑勺,死命地砍了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顾警官那不甚伟岸的身躯慢慢地软了下去,瘫倒在地。时间凝固在空气中,万事皆休。地面上,拳头大的石块儿上,沾满了黏糊糊的鲜血。顾警官手一松,那勾玉当啷一声落地,顺坡溜了下去。无数的腿脚窸窸窣窣撵了上去。那勾玉嗖地拐了弯,冲进洞廊深处。众人一拥而上,却都被卡死在弯道口。 天哪,是周密?怎么回事啊?对顾警官下黑手的凶手居然是周密?一张张错愕的大嘴,如泥塑般,楞在原地发瓷。兰若闷声哭了。 周密活脱脱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由于拼了命,此时的他依然双目暴怒,嘴角扯到了腮帮子后面,口水腥臭淋淋,满脸的杀气。这还是那个名人名言随口而出的周密吗? 冯思远恍惚了。穿越虫洞吧,那里有冲浪里的不死之药。可梦里梦外,哪个是周密的原形?严小鱼的水晶球,究竟哪个棱面能变出真像?到底还是陕西关中人敞亮,一语以概之:“天下灵人哄闷人”。领路人?算逑了吧,还不都是装神弄鬼、制造幻觉的老把戏? 冯思远警醒过来了,他拼尽力气一个旱地拔葱扑向周密,哪成想,自己胖墩墩的身躯却早被人拿住。周密扭头就跑。喜鹊张着嘴一时不知所措,其它人更别提,全懵了。更加邪乎的是,马大教授——马建设,滚地雷李少波居然都是恶人。二人同时下手,两边夹击箍死了冯思远。观其身手,也绝非一时胡来的小混混儿。 藏得真深啊。 “唢呐李,你做啥?”赵德娃一声大吼,震得山响。单凭一双利耳,瞎子娃也能洞晓一切。“张村长,张村长,”老人拽着喜鹊姑娘的胳膊大声地喊了起来。喜鹊这才反应过来,急得直跺脚。“你个哈怂,还不松手?”她三步两步冲过去,扳起马教授的肩胛骨,上去就是一口,马建设啊呀一声,回肘一个膊拐击中喜鹊腹部,喜鹊登时疼得捂住肚子就地蹲了下去,呻吟不止。冯思远见状,疯了似的浑身乱别想要挣脱,却无奈被唢呐李的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周密,你小子站住!”张村长的一声大吼,四壁岩屑噼里啪啦应声落下。原来,还是周密这小子先一步抢得勾玉,回身又冲了回来。张村长一把没搂住,眼瞅着这家伙冲到崖壁下,双手一搭钩住石壁,一耸腰,居然蹭蹭地贴着光滑的石壁向上窜了一大截。 “日他妈的,你小子难道还有轻功不成?”张村长满脸惊愕地仰面骂道。 “啥轻功?莫见戴着飞虎爪嘛?”严小鱼四下张望却寻不见牛自发。在这皇峪、白峪附近的沟里,除了她家男人,谁能玩得转这金刚飞虎爪,皇峪一带传说里的攀岩神器? 周密眨眼间窜上去有几米之高。感觉到有异响,他扭头朝下一看,大吃了一惊,原来是牛自发蹭蹭地顶了上来,头皮几乎就要蹭着他的脚底板儿了。 “牛自发,好楞怂。”张村长双手卷着喇叭跺脚大喊,“抓住这小子,往死里抽。”朱松刚要将脚蹬上崖壁,见周芸微微摇头,只得连退几步,静待事态发展。正愣神间,后面又蹦出个人,一把将朱松差点儿扒拉个趔趄。只见此人闷着头一言不发,抬脚窜上了崖壁。周芸低声骂道:“死鬼。”大伙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弓幺儿吗?这下子,光溜溜的崖壁上,上下一长串儿,如壁虎般贴了三人。 眼瞅着周密的一只手就要够着石佛的莲花底座,张村长急得吹胡子瞪眼。哎?这时却见周密四肢紧绷死扣住岩壁,不动窝了。眨眼间牛自发顶了上去,忽地一扬手,照着周密的脚脖子一把搂过去,可惜就差一点点。周密闷头不响,抬脚向下就踹,被牛自发偏头躲过。拳头大的石块儿被蹬落,不偏不斜,咚地一声正砸在弓幺儿的脑壳顶上,弓幺儿哎呦一声怪叫,带起坑下一片惊呼声,石块儿嗖地一声当啷落地。再看弓幺儿也无甚大碍。这小矬子紧缩脖颈,偻着短粗四肢紧紧地嵌在岩壁上。 “站住!我的章子。”冯思远突然间撕吼起来。张村长急忙回头一看,见是李少波已撇下了冯思远,风一般向着洞廊内奔去,马教授紧随其后。两人影拐弯处一闪,不见了踪影。 “莫事儿,莫事儿。看他俩往哪儿跑?”张村长的口气中多有无奈。“救顾警官要紧。”他下令道。这么多状况瞬时间发生,简直乱了套。张村长也只能顾一头是一头了。喜鹊看起来无大碍,冯思远扶着她走向顾警官。对呀,还是先顾人要紧。还好,头方目先长、何兴两人,早被张村长将四只手腕铰在一起,用双股的鞋带猪蹄扣扎了个结结实实,这会儿,两颗脑袋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老实的出奇。 顾警官半躺在秦湘怀里。 “顾警官醒一醒,说话呀?”兰若的嗓音完全哑了。喜鹊强忍着泪水,曲双膝伏下头对着顾警官的后脑勺轻轻吹气。只见花白的头发拂开处,一大块儿淤青肿得像面包,粘稠的渗出液似凝非凝,血流到是不严重,就不知内伤如何? “莫大碍,”严小鱼瞟了一眼,“脑震荡。” “我日。”张村长撸起袖子劈头朝上骂去。 “周密,你疯啦,你他妈的给我下来。解释解释,我靠。”冯思远爆了粗口。心头堵了块儿铁疙瘩,他憋屈死了。十几年的发小,做梦也想不到,竟是如此歹毒之人? 为什么呢? “都动手杀人哩,还解释个屁?真是日八歘。等着,逮住这小子,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张村长怒吼道。 听见兰若在喊,“顾警官,顾警官。”张村长赶紧伏下身,果然见顾警官的眼皮动了动。“顾警官,感觉咋样?”张村长细声问道。男人的患难之交老天也得罩着。果然,顾警官的双眼终于弱弱地张开了。“勾……勾玉。快……”顾警官呻吟道,气若游丝。 “好,兔子尾巴露出来了。”秦湘攥紧了拳头。朱松磨磨唧唧靠过来。兰若的脑筋实在转不过来,“小周这年轻人,到底怎么回事儿嘛?”她自言自语道,“疯了吗?” “出事咧,忙活儿咧……”严小鱼吐着泡泡儿向深处游去。 “‘神龙’小玺。”冯思远咬牙切齿道。要不是放不下顾警官,他早拼死去追那俩货。隔着T恤,冯思远的脑海里映出被他摁在皮肤上的那枚《兰亭序》骑缝神龙半印,二字朱文钤印熠熠闪亮。 刘文化一句西皮流水:“玄武门内,个个杀红了眼……”半句没哼出,却被瞎子娃摆手卡在嗓子眼里。老人嗅到了啥? 停止了呼吸的空气中,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许动!”一声炸雷从天而降,天坑被震得跳了几跳。 众人齐齐地抬头,只见天坑边早有十数人围死。阳光中,警徽、星章亮成一片。神兵天降啊,郭警官的援兵终于来了。再看那铁塔般的身躯,不是郭警官还能是谁?只见他轻舒猿臂,探身一把揪住周密的脖领子,如捉小鸡般给提溜了上去。周密四脚一通乱蹬,无奈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了。另两人自然被七手八脚抽了上去。 这下张村长来了神气,他双手卷起喇叭,冲上头就是一通大喊:“郭警官,抓住周密,嫑让跑了,这货差点要了顾警官的命。”嗡嗡声震得尘烟四起。 “他身上有宝贝哩。”喜鹊补上一句,响铃般的嗓音又灵又脆。 顾警官用力想要坐起来,可身软如一团棉花。他将手搭在冯思远的臂弯上:“夹纻像……宝函……勾玉,还有,神龙兰亭。”一语未了,顾警官又晕了过去。 “头方教授跑了。”乱哄哄中,有人嚷嚷道。张村长扭头一看,“我日。”只见他鞋带猪蹄扣散落于地,什么头方的、头扁的,哪还有个人影?何兴也不见了。就在这时,从洞廊那头儿,传出一通噼里啪啦的厮打声。喜鹊急的直跺脚,大喊一声,“大学生在里面,”拔脚就要冲过去。兰若搡了一把刘金铭,刘金铭心领神会,迅速将顾警官交到刘文化手中,起身紧跑两步跟在了喜鹊身后。 “喜鹊嫑胡来,躲一边。”张村长一个大步扎到前头,却差点就与陈老六迎头相撞。 “村长,我们到咧。”廊洞里拐出的是满头大汗的陈老六。他挠着头气喘吁吁道,“村长,大水退了,村民们都好着咧。亏了派出所的同志们及时赶到啊。”他身体朝旁一闪开,接着说,“瞧,抓了几个活的。” 张村长一看,乐了。可不是吗?头一个就是大教授马建设,后面紧跟着头方目先长与何兴,一共仨人,在两名全副武装的巡警押送下,一个个如泄了气的皮球般,耷拉着脑袋歪歪扭扭走了出来。巡警们照单抓人,而那名单,正是顾警官昨日下午悄悄塞给郭警官的。巡警身后居然还花花绿绿跟几个老百姓,原来,皮特、江小白他们也被暴雨困在了山上。 “唢呐李呢?”赵德娃咕哝着摸摸索索要站起来。喜鹊赶紧回身搀住。 “啊,让李少波那驴日的跑咧?”张村长对着陈老六吼道,一对儿铃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看到又加了一帮子闲人来添乱,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压……啊压根儿就……就就就,就没见这家伙么,不信……啊不信你问同……同志们嘛。”陈老六急得阵阵病立刻就犯了,挤鼻子弄眼,一通忙活儿。 脑袋要炸开了,可思维还在。顾警官的脖子枕在刘文化腿上,似醒非醒的。 “顾警官,顾警官,说什么呢?”兰若附耳细听。 昨下午老六家,顾警官喝着面汤随意翻看着游客登记册。看得出,张村长管得确实严,所有的游客信息,都被陈老六悉数登记在册,外籍人士专有另册,更是纤毫不漏。 仔仔甩开江小白,尖叫一声“红红阿姨”,便冲了过去。 “说啥哩,说啥哩。”严小鱼登时化成了一团雾,被黑黢黢的洞府吸走了。仔仔傻在了那儿,一脸的茫然。这小子八成网络小说看多了,荒岭古宅、诈尸还魂,被他古灵精怪的小脑袋瓜任意混搭,难怪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把个王伊快愁死了。 一阵喧哗声中,一挂绳梯放了下来。徒手攀爬显然不是郭警官的强项,也毫无必要。在一众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郭警官一步一摇晃地率先下到坑底,魁梧的身躯如一堵墙,将光线遮住了大半。始终紧绷的气氛立刻松快了下来。 头方目先长、马教授、何兴一共三人,并排站一溜儿,面无表情。“都蹲下,”一名巡警大声呵斥道。 郭警官从秦湘手中接过顾警官。顾警官慢慢张开了眼。 “你们可来啦……周密……”顾警官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放心吧,顾警官,刚张村长的一声吼,上面听得真真切切,那个叫周密的家伙已束手就擒,有弟兄们看着哩。但是,这小伙子可不在你的名单上啊,咋回事儿?”郭警官伸手接过递来的纯净水,给顾警官喂到嘴边。“是那小子下的手?他不是大学生吗?”郭警官抬头问冯思远。冯思远满脸涨得通红,牙关紧咬,一声也发不出来。 “狗牙,哦,勾玉,还在周密那怂手里,搜着没有?”张村长双手叉腰急切地问道。 “勾玉?”虽然不明就里,但郭警官反应多快呀。他旋即吩咐一名刑警上去搜查。小刑警得令,三下五下顺着绳梯爬了上去。 润了几口水,顾警官的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郭警官,这里的都得都带回去,所有人。”顾警官喘着粗气交待道。 “我是村民,抓我做啥?”何兴抢白道。 “闭嘴,你算个屁的村民。”张村长怒吼一声,再无人敢吭一声气了。 刑警们可真不含糊,现场搜查立马有了收获,两枚封泥悉数搜出。一枚从何兴的绣花鞋垫下被扣出,这是那枚“贞观”泥封。而另一枚有喜鹊姑娘的功劳,是她走到头方目先长的身后,朝着张村长眨眨眼,然后伸手指指头方的脑后勺。张村长一头雾水,张着嘴呀呀直比划。而头方这家伙更是令人意想不到,未等巡警上来搜,自己就把头一偏,扬手一扽,马尾辫立即散开了,第二枚封泥滑落在他手心中,他乖巧地双手捧着,交予刑警。刑警将泥封双手捧给郭警官,兰若远远瞥了眼,低呼一声,“真人”。 的确,这是一枚“真人”二字封泥。 但凡稍像样点儿的文史类大学生,脑海里都应留有印记:“于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此言出自《史记秦始皇本纪》” 天坑上传出一通训斥声,顾警官一惊,挣扎着要站起来。两名刑警顺绳梯而下,疾步走到郭警官的身边耳语道:“周密跑了。” “跑了?”郭警官的大宽脸刷地沉了下去,脸黑得吓死人。 “不怪小同志,不怪小同志。昨儿给你的名单里也没周密,实话说,我到现在也没想通。”顾警官打起了圆场。“那俩人呢?牛自发和那姓弓的养蜂人呢?”顾警官问道。 “哦,那俩村民吗?都嚷嚷要回家,”大个子二级警员一个立正回答道。“我看他们也乏的不行,就让其自行下山走了。”不合身的警服,红扑扑的脸颊,以及肩章上孤零零的一颗星,都提示着大个子还在长身体的年纪。郭警官眼珠一瞪,吓得大个子立刻闭了嘴。郭警官如炬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皇峪、白峪、沣峪,都上了警力,上王、内苑各村也安排了流动哨,凉他们插翅难逃。”郭警官对顾警官拍胸道。 “奶奶的。”张村长骂道。 顾警官沉吟半响儿,苦苦一笑道:“也怪我,注意力全都在那些小日本身上了。从上海,一路到这个皇峪寺村,先是冒出了山口组的马脚,再后来居然牵扯出‘樱社’这条大鱼,净考虑着怎样避免打草惊蛇,给它来个一锅端了。昨天给你的名单,却忽视了内部藏奸。周密这个家伙,完全在意料之外,完全没想到……” “我靠。”冯思远脱口骂道。 ------------ 第七十五章 玉符两半有阴阳 “令和,令和……”从一郎先生那里出来,一路上阴阳师垂头丧气的,脑袋里塞满了这两个字。特警队的安保特员三三两两远远的跟着,贴身的石田萌美也不敢多嘴。回到阿慧酒屋时,他感到身心俱疲。说来也是奇怪,自从党魁智囊团炮制出了结肠炎这个幌子,阴阳师的腹部还真就时常地隐隐作痛起来。 夫人的酒屋位于千代田区,一共也没几张桌,很是不起眼。阿慧正在送走今晚的最后一位客人。那老东西,头顶上寸草不生,脑袋光溜溜的像颗鸡蛋。这会儿,这老色鬼正乜斜着通红的三吊眼,死乞白赖央求老板娘明天一定要给留个位子。 从思出横丁居酒屋回来的途中,阴阳师收到短信:“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阴阳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半天神才确定自己没看错。他几乎要瘫倒,多亏萌美一把搀住。 “令和、令和。”阴阳师阿倍哭笑不得。他拎起桌上不知哪位客人存的半瓶子三得利粉响威士忌,嘴对嘴猛灌了几口。 千年的传闻居然是真的。 “令和”二字出自《万叶集·梅花歌卅二首并序》中的“于时初春令月,气淑风和”。是日本历史上第248个年号,据称也是日本皇宫首次使用日本古代典籍作为引用来源。 “宫内厅那帮笨蛋怎么就憋出这两个字?”阴阳师嘟哝一声,。“看来,一切皆是天意啊。”琥珀色的酒精穿肠破肚,直奔主题。 “什么天意?天意不可违哟。”阿慧不知何时挨在阴阳师的身边坐下。打年轻她就喜欢丈夫喝酒时的率性劲儿。可她丈夫是不习惯被人关心的性格,她向来也就随他。见丈夫许久不再做声,她才笑盈盈道,“说到天意,刚才在门外,那个叫萌美的女安保还让我劝说你,最近自民党的街头宣讲,您还是别亲自出面了。她说有情报显示有高丽人蠢蠢欲动。我开玩笑回她说,除非小石头变成大石头,否则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 “是啊,拉不回来了啦。我大和民族看来是气数已尽啦。”阴阳师一扬脖,咚咚咚喝了个底朝天。 阿慧伸手摸他前额,“没发烧呀?啊呀,你怎么把反对派党魁龟井先生的酒给喝掉啦?这下他更要和你闹了。”阿倍还是不说话。她接着笑道,“是不是福岛地方议会那帮子老顽固又让你上头啦?” “传千代,传万代。直到小石变巨岩,直到巨岩长青苔。”阴阳师手中摇晃着空酒瓶子,嬉皮笑脸地对着阿慧哼了起来。 “我就知道,只要是去一郎先生那儿,准没啥好事儿。”阿慧起身要搀阴阳师去休息。 “没事儿,没事儿”一通威士忌下肚,阴阳师元气上头。“阿慧,烧上一壶你的玄米茶,我给你讲讲日本天皇的来龙去脉。” “给我讲天皇的来龙去脉?也太小瞧我这个文学专科生了吧?”阿慧起身去沏茶。阴阳师朝她背影冷笑道,“文科生?历史书上都是骗人的鬼话。” “当心你的选民听见。”阿慧从厨房中探出头。然后,她顺手带上了障子门。 阴阳师阿倍这才从西服内兜里摸出一部夏普手机。他啪地一声打开手机的金色翻盖,伸出一根食指哒哒哒地在屏幕上点了一通,然后将手机放远,眯缝起双眼以确认输入无误后,这才滴地一声发了出去。 ------------ 第七十六章 右符君,左符臣 初秋的新雨后,秦岭山脉峰峦叠翠,白云出岫,恰似一幅青绿山水的卷轴,铺展于关中大地之南。 周密飞也似地跑下北坡,又一次来到了通往石佛小路的三叉口前。右下是凉风垭,左拐往上翻过翠微山峰走独孤原,直插白石峪,可取道阎福寺、内苑村一带下山逃跑。可眼下最急迫的事并非逃跑。 他要毁掉手中那块儿勾玉。 他四下张望,见身后阵阵鸟雀惊起。是谁?牛自发?还是那个小个子男人弓幺儿? 他顾不得许多了,一头冲进了凉风垭。大水已完全退去,蒿叶、芦苇倒伏成一片,哪里还有路啊?河对岸,皇峪寺村上营隔河相望,可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周密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心生一计。他故意噼里啪啦地先是径直冲着河岸方向跑去,脚下的草甸滋滋冒水,正好隐去了所有马脚。在凉风垭草甸上兜了个圈,眼看离着河岸不远,他突然向北一拐,蹩进了二道沟。进了沟,刚想停下松口气,却不料脚下突然一个鬼使绊,他一个马趴向前扑倒在地。他哪还敢出声啊,只得咬牙忍着剧痛扭头一看,却发现是半边土蜂桶倒扣在地上。周密心中一惊,弓幺儿家的养蜂场不就在这附近吗?此地还是不能久留。 周密一骨碌爬起来。横在二道沟上的半截梁,打眼看去像是翠微山脉一条发育不良的短腿儿,从斜刺里戳将出来。翻过半截梁是白石峪。周密无从判断,顾警官他们大队人马是否还是按原计划从独孤原出山。 再等不得了。周密看准方向,哈下腰手脚并用,扯藤揪蔓向上攀去。前几天,他和冯思远发现在这半截梁的崖壁上,有一处不起眼的所在。 这是一座悬在垭口下的纯木风雨亭。这古亭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风霜,早已破败不堪。满布灰色筒瓪瓦的单檐悬山顶,眼看着摇摇欲坠。额枋斗拱、翘檐翼角完全与山景融为了一体。如果说这是子午古道上打尖歇脚的风雨亭吧,可那唯一完整留存的转角莲花斗拱,那独特的古代营造法式却令人浮想联翩。斑驳的立柱上,一对楹联尚可辨别:三山石洞光玄箓,玉峤金銮镇紫薇。是一处唐早期古刹的遗存吗? 周密顾不得许多了,他急火火掏出勾玉。勾玉大小宽窄正好可稳稳放置在亭子柱顶石的边棱上。周密找来一块卵石掂在手中。他掏出手机,开启电源。也许是这里地势较高,手机居然有一格信号。虽然他的手有些抖,可依然快速地按下了一行字,手指头一点,发了出去:“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 一切就要结束了。他必须按那边的死命令将这勾玉砸得粉碎,并要在第一时间将毁尸灭迹的完整录像给阴阳师发过去。据说,宫内厅的大佬整日地惶惶不可终日,眼巴巴的守着呢。哈哈,余生将从此打开外挂模式,什么内卷、外卷的,全都一边儿玩儿。伊豆的温泉水滑、银座的一笑百媚,业已撩拨着这位年轻的内鬼。毁尸灭迹的录像就是他的投名状。 粱下的草甸里有个活物窜动,周密居高临下探头一看,那不是牛自发吗?周密暗自庆幸,多亏早一步躲上来,否则这家伙一身的蛮力,还真不好对付。半截梁下,牛自发像一只脱兔,连跳带窜地越过凉风垭,眨眼功夫就冲到了河岸边。没啥犹豫的,只见他三下两下甩掉上衣,一个猛子扎入河中。湍急的河水中,一颗灰黑的脑袋上左右划拉,漂漂沉沉游到了对岸。没一会儿,白喇喇的碎石滩上,一溜水渍很快就被午后的阳光烤干了。 没见弓幺儿呀?周密心里泛起嘀咕。这一向,这哼哈二将老是捆在一起蹦跶。不知为啥,周密心里更怯唬这矬子,摸不清他是哪一路的,但这家伙定是个心狠手辣之徒。 周密放下卵石,重新掂起那块勾玉。扎扎实实一块好玉啊。个头不大也就盈盈一握,却沉甸甸的十分压手。玉质温润细如凝脂,玉色介于羊脂玉与青玉之间。玉中粉絮状青雾,飘飘渺渺的,如有万千气象在其中。从外形上看,与其说其状如勾,不如说像一条蝌蚪更为逼真。再细看处,那勾玉头部有一颗筷子头般粗细的圆形凸起,这不就是一条八卦阳鱼吗? 周密直勾勾盯着这块玉,眼前突然一亮:胚胎崇拜。 周密再将手心中的勾玉翻了个个儿,手感更觉圆润贴合。这次看得更加真切了。阳刻秦篆十四字:“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并排两列小篆,疏密恰当,章法险峻,字形细而雄劲,端庄肃穆,刀法犀利而不失笔意,简直跟《峄山碑》脱胎于一个模子。是的,错不了,典型的李斯小篆。 周密又发现了新细节。既然阳刻,这勾玉背面的刻字当然均从背景下刀,以使笔画凸显。但这面篆刻,其背景用刀如此之深,令人十分不解。最有甚者,十四字,所有笔划都被刻意断开,绝无任何粘连,就更不用说什么连笔、叠笔的技巧了。“除非……”对这莫名其妙的雕刻手法,周密陷入沉思。 “除非是为了‘牝榫、牡榫,相套合’?”周密的脑子在飞转。“刻意地断开笔划只有一个目的:阴阳合符、子母相扣。” 他将勾玉换到左手,手感立刻不对,硌得慌很不合手。“果不其然呀。” 自秦朝以来,所谓虎符,右符为君,左符为臣。如阳陵虎符:“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阳陵”。再比如更著名的杜虎符:“兵甲之符。右才(在)君,左在杜。凡兴土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周密蓦地一惊:这是秦始皇的虎符啊。 握着勾玉的右手越攥越紧。是的,一定是的。手中的这枚勾玉,正是那半边右符,也就是保留在秦皇宫大内君王之侧的君符! 左符呢?那个能证明虎符持有者臣子身份资格的左符呢? “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周密反复念诵着。“立倭国,立倭国……”他不禁大喊道,“原来如此呀。” 全通了。 是的,日本天皇的圣物八坂琼勾玉,那神叨叨的继承仪轨,唬人的赶尸双臂平举,奇葩的咸鱼不翻身,更有那将冷泉天皇一举吓疯的史上第一的著名偷窥,全都源自于“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这段虎符铭文。 这就是秦始皇遣徐福率五千对童男女,并五谷、百工赴东海寻长生不老之药的全部秘密:徐福奉秦始皇之御旨立倭国。徐福,这个秦朝方士,他就是第一代日本天皇,即所谓神武天皇。 秦始皇给徐福发出的兵符,就是被日本天皇奉若至宝的八坂琼勾玉。换句话说,八坂琼勾玉就是证明日本天皇臣子身份的臣符,也就是左符。 假如宫内厅敢于将勾玉公开展示,其上阴刻两列十四字李斯小篆必将大白于天下。作为臣符,那每道阴刻笔画,无时无刻不在翘首以待,期盼着君符那凸兀傲隆的阳刻线条的临幸。万世一系的神话从此土崩瓦解。 他们有那个勇气吗?所谓的物哀、侘寂和幽玄,只不过是自泣自怜的幌子;所谓的意气,更是缺乏民族自信的遮羞布,意气用事而已。 所以,他们一定要毁掉勾玉,毁掉自古为臣的证据。所谓史物共参,这勾玉就是实物铁证啊。 时间紧迫,移动信号时断时续很不可靠。周密不能再多想了。他在古亭边的岩体凸起处,找了个恰当的位置立住手机,啪地一声赶紧点下了录像按钮。然后他退后半步,将手中的卵石高高举过头顶,照着砧在柱顶石楞边上的勾玉劈头盖脸地狠狠地砸了下去。 走到这一步,他只能豁出去了。太紧张,完全没听见手机的风铃提示音。即使听见也晚了。阴阳师从阿慧酒屋发出的短信是:“勾玉带回,不得毁。” 等到周密意识到哪里不对劲的时候,他的身体已被一脚踹下了半截梁。他像断了线的风筝般从崖顶翻滚下去。四肢在空中打转,头发一根根竖在头顶上,如同物理课上,女同学们的静电实验。死亡将至,他却体会到从未有的愉悦,就好像绝症患者,全都放下了。他瞥见弓幺儿在崖边探出小脑袋。小个子养蜂人狞笑着走回莲花斗拱的阴影中,拾起勾玉踹入怀中。 周密看见自己被摔成了齑粉,化作一股没头没脑的青雾。灵魂还年轻,哪里会甘心。要是没有那次东洋游学多好呀?现在懂了,可也晚了。年轻不是无底线的借口,也不是每次教训都真的是教训。云雾渐渐散开,一切成了永远的谜团。 不卷了,不卷了,到也不错。 ------------ 第七十七章 油断大敌 一大早就接到阴阳师电话,大石教授立刻火速赶到永田町。辅佐官亲自出来接大石教授,可见事情非同小可。可今天是星期天啊,整个官邸大厅空荡荡的不见个人影。“影子助手”,也就是辅佐官,将教授直接引入阴阳师的私人书房。 永田町的大人物就站在门内等着呢。见到大石教授,他挤出点笑容,张起夸张的双臂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大石教授,星期天一早请您来,很抱歉啊。”大石教授感到阴阳师极力压制着浑身的哆嗦。 沙发上并排还坐着三名男子,全都是西装笔挺,黑衣黑裤。阴阳师一一介绍给大石。其实多余介绍,这三位虽然行事低调但谁人不识呢?他们可是宫内厅、内阁官房、警视厅的灵魂人物。 “影子助手”附耳对阴阳师道,“一郎先生说他不过来了。” 阴阳师脸一沉:“这老狐狸。” 三位大人物虽然穿成了好像极道的统一样式,但他们的高矮胖瘦、五官鼻眼却各有千秋,没法步调一致。他们都没正眼瞧大石。墙上的一副字正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王羲之飞白的灵魂,都被阿倍兄吸进肚啦。”‘宫内厅’抬起一只手指指点点道。西服袖口顺着细胳膊杆儿滑落下来,入殓师般的脸蜡黄蜡黄的,不带一丝血色。“呵呵,可不是啊,呵呵。”‘内阁官房’嘟噜着腮帮子哼哼唧唧附和一番。他一个人就占据了长沙发的一多半儿。 ‘警视厅’则翘起大拇指肚顺着巧劲儿抹了抹那两道极酷的狼尾鬓角儿。“‘油断大敌’?”他皱着两道剑眉念道。越是碰到一窍不通的事情,他的目光就越是冷峻。 “油断一时,怪我一生。”阴阳师敷衍道。 ‘警视厅’好像听懂了些什么。“阿倍君的人身安全,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绝不会允许有丝毫疏忽大意,一定确保万无一失。”说到老本行了,‘警视厅’自然更不含糊。 阴阳师摆摆手,表达了对个人安危置之度外的姿态。他安排好大家围着那张一头窄一头宽的桐木茶几就坐。“今天请大石先生来,是要请他就天皇的来龙去脉给我们上一堂集体课。”他翻开手机盖子,递给大石。“您看,那边发来的,”他苦笑道,“您的观点看来有了物证。” 那三人乜斜着眼,冷冷地不吱一声。 “不敢不敢,一起探讨探讨,探讨探讨。”大石教授嗫嚅道。“这个,我的文章只是一家之言,”他抬眼瞧了瞧对面那三位。”并且,第一作者来自中国大陆,我作为学者,面对确凿的史料,确实也无法回避。” “史料?”‘宫内厅’的嗓子眼儿里顶出一串窃笑,滑溜的小身板儿如砧板上的鳗鱼般扭动起来。 “确凿史料?”‘警视厅’忽地站起身,“什么史料,不就是一堆破纸嘛;推理,也就是仅供参考的演绎。离开了人证、物证都是扯淡。”他扫了眼大石教授,“听说,你那个第一作者是名不务正业的退役警官?爷叔到底是爷叔呀。”‘警视厅’的口吻中既有小小的不服,也带着点儿的酸劲儿。也难怪,他因为金阁寺的金鸟案对上海那位顾警官有所耳闻。那个上海老警官抢了“警视厅”的风头。 阴阳师举起双手向下按了按。“大家稍安勿躁,请大石教授开讲吧。” 大石教授站起身,整整衣着。面对着这几位国家的幕后操盘手,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他懒得润色语句,懒得组织章回,更懒得用什么讲稿、课件。阴阳师在电话里关照他说,关于“阙史八代”,请他说个结论一笔带过即可。一来,关于“阙史八代”,日本主流学界早有定论,只是人人明哲保身,揣着明白装糊涂。二来嘛,不想太刺激‘宫内厅’,毕竟,他是为万世一系的始作俑者服务的,啥不知道? ------------ 第七十八章 完整版的《阙史八代》 大石教授感到嗓子眼里很难受,不得不使劲吞咽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压住了呕吐的欲望。一旦登上讲台,他必须要努力克服突然跌落下来的情绪。面前的听众,哪里是来学习知识的?教授没有听从阴阳师,他依然从头娓娓道来,这也是为了向本文的第一作者致敬。不过,考虑到听众的智商,文章第一段枯燥的数学计算还是被他省略了。 1、漏洞百出的阙史八代 日本人从来不隐晦,甚至引以为傲的是,大和民族的文化根基和精神支柱完全建立在所谓万世一系的天皇正统论之上。但他们举世闻名的较真劲儿,却永远对以下事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事实就是:无论《古事记》还是《日本书纪》,从第2代绥靖天皇到第9代开化天皇之间的八代天皇,仅有年表,却没有任何治国事迹的记载。这就是跨越五个多世纪,史学界称其为“阙史八代”的一段认为的历史空白。 “阙史八代”是圣德太子虚构的。为了自圆其说,他不得不将这八位天皇的寿命拼命拉长,人均一百多岁,神武天皇更是高达126岁。要知道,一直到了十七世纪的德川幕府时代,日本人的平均预期寿命才刚刚提高到30岁左右,将将与同时期的欧洲中世纪人口平均寿命相当。“阙史八代”天皇荒唐的超高龄显然是修史人为了填补从神武天皇至崇神天皇之间五百多年没有信史的巨大历史空洞而精心设计的。而这些学术硬伤从来就没有妨碍岛国民众的自我精神麻醉和文化自嗨。 圣德太子煞费苦心,他利用简单的数字游戏,就将第一代神武天皇的国祚从公元前的219年远远地推离开。这一年,也就是秦始皇二十八年,秦始皇二次巡游。“登兹泰山,周揽东极。”泰山封禅,造琅琊台,观海市蜃楼,终命徐福率五千童男女,入海寻不死之药。 2、方士徐福与开化天皇(阙史八代终结者)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徐福受秦始皇之令,率童男童女五千东渡瀛洲,为皇帝寻找长生不老药,不果。公元前210年,徐福第二次率众出海,终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巧合的是,日本国厥史八代的最后一位即第九位天皇—开化天皇,传说出生于公元前213年,时间正好是在徐福两次东渡之间。 请注意,《古事记》及《日本书纪》都将这位天皇的年号定为“开化”,实在无法不令人浮想联翩。可是,佐贺吉野川边的八咫乌不是早在400多年前就奉命引导神武天皇去化及冥顽了吗?煞费苦心编造的历史露出了马脚。 传说“开化”天皇在位60年,他之后的第十位天皇为崇神天皇(すじん),前98年7月13日—前30年12月5日在位68年。崇神天皇是首位在考古学上可考证的天皇。 说到佐贺的吉野川,1991年在吉野里遗址发现的弥生前期(公元前200左右)的遗物中,发现了中国战国时期的素环头铜刀、铜矛及铸型。佐贺这个地方乃是自称徐福后裔及东渡传说最为密集的地方。佐贺的“徐福王子”、祭祀神社……等等。佐贺这个地方成为了徐福的印记与神武天皇所谓东征传说最大的交汇点。 传说神武天皇东征时,全军在佐贺的大山中陷入困境,幸得吉野川边的八咫乌指引,终于抵达了苇原中国,建立了统一的大和民族。而佐贺这个地方,当地许多民俗风情迥异于日本其它地方,比如说这个地方的渔船,与日本全国的左橹相反,采用了与大陆齐鲁地区靠船首的右橹。 这些难道都是偶然的吗? 3、从天而降的文明跨越 公元前二世纪左右,从考古发掘的科学成果来看,日本几乎在一瞬间实现了从绳纹到弥生时代的异乎寻常的飞越,岛国文明直接从土、石器时代一步跨越到了青铜与铁器的并生时代,社会迅速繁荣富足,并似乎在一夜之间学会了种植水稻。通过对大量出土文物和遗址的深入研究,日本著名考古学家四则勋在他的讲谈社日本文化史之《王权的诞生》一书中阐述道,弥生时代的跨越根本,在于中国秦汉时期的移民入岛。这些从天而降、突如其来的渡来人迅速给这个岛国带来了先进的农耕文明,水稻及水利、金属器具及武器、玉器及崇拜,使日本列岛的文明发生了一系列跳跃性的突变。冥顽莽荒的日本,尤其是九州岛北部,突然间爆发多次战争。阶级在一夜间产生,日本第一次有了国家的雏形。王权诞生了。 日本考古人员在长崎县大村市富原常盘遗址发现了铁戈、铁剑,以及冶铁的木炭和铁渣,该遗址的年代属于弥生前叶(公元前200年)。要知道,日本考古在绳纹中、晚期的冶铁技术的器物、铸型及遗址发掘方面完全是空白,考古科学家甚至由此倾向于信任“铁是由于腐蚀而消灭了”的观点。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即是到了平安时代至镰仓时代,也从没有发现过冶铁的炉迹,直到江户时代末期,铁也是作为原料碎石输入岛内的。冶铁技术似乎于公元前三世纪末在日本从天而降,并被一些特定人群所神秘化,从而达到世世代代控制、垄断,密不外传目的。至今在日本的煅刀业,冷却水的温度师傅是不传给徒弟的,所以有断指试温之说。 有遗传学实验为铁证。公元前三世纪渡来人遗骨,其线粒体DNA,与山东半岛出土的同时期的遗骨有着几乎完全的亲缘性。 除了徐福还能是谁呢?五千童男女、百工五谷、大船百艘及农耕、工业、医药、天文、儒教、道教等文明技术的万人集团,冒着惊涛骇浪,义无反顾,真的仅仅为了寻“不死之药”? 鬼才信! 4、费尽心机的圣德太子 推古天皇(554年-628年,在位593年—628年) 神武天皇(传:前711年—前585年,在位前660年—前585年) 圣德太子(公元574年—公元622年) 说到圣德太子,传说他可是一位不得了的人物,作为日本飞鸟时期推古天皇的摄政,他组织了日本首次的遣隋使,从此以后,遣唐使、遣宋使,直至遣元使,如雨后春笋般,对日本后来的历史发展起到了居功至伟的作用。 据载,圣德太子于公元601年推行“推古改革”,建立以天皇为中心的中央集权体制等。他费尽心机地假借道教辛酉年之说,编排了皇纪。推古九年正好是辛酉年,也是圣德太子在斑鸠宫推行改革的年份。辛酉年每60年出现一次,亦称一轮。按道皇居二重桥教的说法,每一轮辛酉年是发生变革之年。而第21轮的辛酉年则是发生彻底的大变革之年。于是,圣德太子以推古九年(601年)为起点再往上推第21轮的辛酉年,于是便诞生日本建国之年——公元前660年。圣德太子采用了中国古代的谶纬轮回之说,给神话中的神武天皇人为地断了代,并千方百计地拾遗补缺,为天皇设计了一个神般的万世一系,他也按照这种逻辑编修了日本史,被日本人加以延用至今。 所谓日本“纪元节”,即缘由公元前660年2月11日第一代天皇建国即位。根据日本神话传说,神武天皇东征六年(注意,又是东征,似乎在接续秦始皇、徐福,没完没了向东、向东),于该日统一了诸岛,建立了倭国,并成为了日本第一代天皇。 注意日本的纪元节,2月11,剥离出数字就是211。公元前211年,始皇帝第五次巡狩,也是他最后一次的东巡,最终却诡异地驾崩于河北沙丘。他再没有活着回到咸阳。 未免太巧合了吧? 5、神秘的日本秦氏 日本最大的机场是东京羽田机场,而羽田二字源自古代日本弓月氏,也就是秦氏。大家都熟悉的日本前首相羽田孜就曾经在公开场合说:“我是中国秦姓的子孙。”他承认自己是中国古代秦姓后裔。 有说,秦始皇姓赢名政,日本秦氏与秦始皇、徐福何干? 且慢!秦姓本就源于赢姓。 根据历史学家考证,秦姓有多个来源。在这多种来源中,秦国王室的后裔由嬴姓改为秦姓,构成了中国秦氏大家庭的组成,有史料可以证明: 《广韵》记载:秦,又姓,秦自颛顼后,后子婴既灭,支庶以秦为氏。 《元和姓繤》记载:颛顼,嬴姓,秦后伯益裔孙非子,周孝王封之秦陇西秦亭也。至始皇帝灭六国,子婴降汉,子孙以国为氏。 《姓氏急就篇》也记载:秦氏,嬴姓,非子封秦,后以国为氏。 也就是说,秦朝到秦王子婴这里灭亡之后,秦国王室的后裔就把自己的姓氏改为秦氏。即为“以国为姓”,以体现秦国王室后裔对秦国的怀念和忠诚。 日本自称东瀛也是偶然的吗? 6、日本历史遗存中数不清的隐喻 为什么京都建仁寺供奉的是五爪黑龙?要知道,历朝历代唯秦始皇崇尚黑龙,并自称祖龙。其它各朝各代均尚五爪金龙。 推古天皇二年,京都大族秦河胜,承圣德太子所愿建造了广龙寺,别名却为秦公寺,为何?有史料表明,秦公寺实际上是秦氏建立的家庙,如同唐高祖李渊的太和宫之太和寺,唐太宗李世民的翠微宫之翠微寺,均为是李氏王朝之家庙。稻荷神更是秦氏中的秦伊吕所创,以至成了日本最普遍的神灵被供奉至今。日本列岛现有稻荷神社四万余座,其香火大有越烧越旺之势。 更有,西方寺的枯山水;大文字烧的“大”字、船形,以及鸟居;居住在水中的嬴族,这些无不在隐喻…… “好了,闭嘴,快闭嘴!”“宫内厅”的鼻子都气歪了,半边皮包骨头的蜡黄面颊突然中了风,嘴角直抽抽,好像有谁在扯他的耳朵。他玩命儿似挥舞着枯枝般的细胳膊,不顾一切地打断了大石教授宣讲。 ------------ 第七十九章 舍命不舍花 即就是照本宣科,大石教授的宣讲也令所有人都听傻了。永田町的官邸书房陷入死一般的静寂之中。山手线上的铁轮子从每个人的心口上隆隆地碾过去。 “啪,啪,啪”“宫内厅”的面颊暂时被他控制住,不抽抽了。他用尖锐刺耳的巴掌声,堵住了教授的口。同时,也将“警视厅”从昏昏欲睡中拖将出来。“警视厅”瞪着圆溜溜的黑眼珠子,还以为有了什么情况。大石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头茫然四顾。官邸主人的手上厚厚地掂着一摞便签,每一页便签右上角的阴十六菊观音仿佛也阴沉沉的打了蔫。 “宫内厅”向着阴阳师欠身附耳过去,眼睛却瞄着大石教授。大石吓得一哆嗦,未等他稍有反应,早立于身后“影子助手”一把架起他,连拖带拽将其推出书房。大石想要扭头哀求,却看到阴阳师自顾与“宫内厅”低语。 大石教授刚被带下,阴阳师立马换上一付不失尊严的讨好相,就好像嗅到了主子的鼻息。他对‘宫内厅’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说,要不下决心停用‘令和’吧?还来得及呢。毕竟全体国民适应新的年号也有个过程。” “这是干嘛?不怕麻烦吗?”“警视厅”大声道。他最讨厌制造麻烦的人。 “辞职吧?先生。对外依旧宣称结肠炎。这样对陛下、对国家、对你自已都是益处良多。”一直摊坐在那里的‘内阁官房’扭了扭他那如小山般的身躯,皮沙发立刻在下面发出了绝望的呻吟。 “宫内厅”铁着脸站起身,一声未吭。他犹豫了半响儿,慢慢操起手边那部赭黄色的专线听筒。听筒被握在两只鸡爪般小手上,像是捧着个庞然大物。所有人都肃然起立。 除了一连串再加一连串的“嗨“,“宫内厅”似乎忘记了所有其它的人类词汇。他终于放下了电话。 与大石教授一样,阴阳师也被请了出去。到底不一样啊,临了、临了,阴阳师依然保持着一身的凛然。“舍命不舍花。”阴阳师咕哝道。关键时刻,方显老牌政治家的英雄本色,都这时候了嘴还算硬,可身体却不由主地打起了哆嗦。 “宫内厅”对“警视厅“扬了扬锥子般的尖下巴,“去,去安排那个神奈川的癞蛤蟆处理后面的事吧,要干得利索。” “啊,让奥姆真理教出面,太过扎眼了吧?就算舆论界睁一只眼闭一只言,左翼那边也容易搞定,可蒙在鼓里的老百姓,一旦搞清真像明白了过来,就害怕不好办呀。” “老百姓懂个屁!”到底是“宫内厅”,别看个头小,偶尔来句宫廷敬语之外的俚语,也还是中气十足。 “内阁官房”的屁股又开始折磨起沙发。他呼哧着胸大肌对“警视厅”说,“你傻呀?你们警视厅的情报课都吃干饭吗?不知道一郎先生所领导的右翼与半岛那个‘统一党’的渊源吗?” “警视厅”有点不开心。“借刀杀人,未免不符合义理。”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漂亮的鬓角抖抖的,像两只蟋蟀对上了牙。 “内阁官房”与“宫内厅”相视嘿嘿一笑。 “依您之间,这年号改不改呢?”“内阁官房”不咸不淡自语道。 “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宫内厅”哈哈大笑起来。“内阁官房”正要陪笑,可对方突然一下收起了笑容,就好像收放自如的前列腺。想到前列腺,“内阁官房”突然就起了尿意,他赶紧夹紧了与之相关的括约肌。 “改年号?笑话。“宫内厅”奸笑道: “君符三天后就到。陛下亲自合符。八坂琼勾玉将迎来她离别了两千年的另一半。” ------------ 第八十章 神龙,神龙! 两只不长眼的土蜂误打误撞降落在了顾警官的眼睫毛上,一对儿死对头马上以他嶙峋的上下眼睑为滩头阵地,头对头、脸对脸相互打量一番。其中一只眼珠一转,预感到情况不妙,嗡地一声腾空而起,一路画着没头没脑的螺旋线飞也似地逃往二道沟的老巢。 顾警官的眼帘跳动了几下,随后忽地睁开了双眼。 “吓死个人咧。”张村长咧开大嘴笑了。除了那个唢呐李不见了踪迹,其它人都成功脱离了天坑险境。 天空一碧如洗,远近高高低低浮着几片薄云,秦岭山脉或浓或淡,或明或暗,延绵逶迤不绝。 “要不专门拉上一趟,先把顾警官弄下山送医院,咋个样?”张村长单脚踏在佛头后的一块儿突起的岩石上,抬眼问郭警官。喜鹊姑娘与兰若左右照看着顾警官。兰若半跪于地,透过朦朦泪水她久久凝视着佛顶那水波状的发髻,那如新月般的双眉,梵音愉悦,法雨温馨。她忍不住又流下了泪水。 脑袋一阵巨疼,顾警官眉头紧皱。顺崖边停着辆笼车。说来也是巧,昨晚,一辆秦岭野生动物园的笼车被大雨困在翠微山顶上,这会儿才刚要歪歪扭扭地要下山,正好被郭警官他们所征用。 郭警官附身问,“顾警官,你看咋样?要不等会儿,我派出所的车就上来,那车能稳当些。” “我没事了。”顾警官抬起眼皮瞅了眼笼车。这辆笼车头重脚轻,居然还有个野—01008的内部牌照,名义上是动物园专为救助落入陷阱或坠崖受伤的野生动物的,这会儿却关了一对儿活人。马建设、何兴,一左一右被铐在车上。 “那个,李少波抓住没有?”顾警官抬手遮住强烈的阳光问。 “没有啊,‘神龙’小玺还在他手上呢。冯思远抢着答道。他一把握起顾警官的双手,带着哭腔说,“顾警官,谁能想到,周密这小子这么坏啊,居然敢对你下手。”想到周密,冯思远心里一阵剧痛。 顾警官摸摸后脑勺,这才终于慢慢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喜鹊帮助他欠起身。 “那两个人呢?”他问。 “牛自发跟那个弓幺儿吗?他妈的,这俩货也溜了。”郭警官应道。“不过你放心,他俩跑不了”。郭警官安排布卡,张村长也寻思着撒下人民群众的天罗地网。 顾警官缓缓打量了一圈。“那个叫周芸的女人咧?还有跟着她的那人,那个叫朱松的男人。”一句话未了,累得他气息急促。 兰若问刘金铭,“哎,就是呀,周芸呢?刚还在呀。” “我刚让老六引那帮子闲散人员先步行下山,莫非他们也跟着一道走咧?反正我见那娘们儿跟那个叫江小白的一直在谝,也没当个事儿。”张村长说。“那两人也有事吗?”他问。顾警官闭着眼,眉头紧蹙。 马教授被反铐在手指头粗的铁栏杆上,何兴、头方被捆在车厢对面,三人相视无语。 刘金铭看看顾警官,又看看郭警官,说,“我知道一个地方,”他附耳过去道,“高桥他们在西安有个联络点,在……” 冯思远久久地凝视着远方,喃喃自语:“神龙,神龙,半条神龙。” 喜鹊姑娘伸手在他眼前直晃,“哎,大学生,大学生,咋又魔怔咧?” “嫑打搅,人家想事咧”她爹嗔道。 张村长抽着烟,默默地端详着喜鹊,心中泛起五味杂陈。 冯思远眼前突然一亮,他一把握住喜鹊的手,使劲地上下摇动。“喜鹊,喜鹊,唢呐李如果活着出去了,这家伙一定会去那儿的。”冯思远跑到顾警官跟前,“唢呐李,他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喜鹊姑娘手背被捏的生疼,她狠狠瞪了一眼那个傻小子。 ------------ 第八十一章 兰亭八柱 正所谓“九重天子”,北京紫禁城乾清宫前排列着九道大门。然而,正门只有一座,这就是午门。故宫博物院的年度大展—“兰亭特展”,按顶级陈列规格总是在午门展厅举行。所谓的“年度特展”,却并非名副其实。这不,距离上次“兰亭特展”的2011年,已过去了12个年头,整整一轮,可翘首以待的“下一次”,不知还要再等上多少个猴年马月。有些人,恐怕这辈子再没有亲眼目睹“冯承素(传)摹兰亭序帖”的荣幸了。 不过呢,北京城另有一处痴迷兰亭序的朝拜圣地,那就是中山公园的兰亭八柱。 中山公园这座古典坛庙式园林,位于北京城正中心。这座北京城的第一座公园,东临着神圣的天安门,与故宫仅一墙之隔。正南与天坛遥遥相对。中山公园的前生乃是明清两代祭祀社神与稷神的祭坛,正所谓江山社稷之社稷坛。 公园西南角,唐花坞的西边有座亭子,八角重檐,红柱细长,形体高大,有蓝色琉璃瓦攒尖顶。这就是唯一复原了的圆明园四十景之一,"坐石临流"的"兰亭"。 黑田在中山公园的“兰亭”兜兜转转了一整天。右手揣在裤兜里,手心里的“神龙”小玺早被握出了汗。他完全沉浸在了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与柳公权恣意挥洒的墨海之中。 “假如,乾隆皇帝知道真相,恐怕就没有什么兰亭八柱了。”黑田想。“乾隆居然将冯承素神龙半印版排在第三柱,可见其不识货啊。据说这个超级长寿的皇帝一身写了好几万首诗词,可居然就没一句能被后人所耳熟能详者,真可算是附庸风雅届的一股清流啊。” “三,第三,”黑田搬着手指头一根根数到三。“不过呢,这个三可不能小看,”他牵强附会地暗想,“‘三才之数’,表无量寿佛、尊胜佛母及白度母,是谓“长寿三尊”。‘三’之数,概括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三种修持,表信徒对佛、法、僧’三宝‘归顾趋奉的’三皈依。更有道教三清肉身转化为精、气、神之说。” 黑田仿佛看见天空飘来了四个字:晋唐心印。他悟出了点滋味儿。 乾隆皇帝其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他是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干嘛非说破呢?作为九五之尊,将天机藏在心中把玩儿,岂不更妙?要知道皇宫大内中,两晋法帖何止一、二?《平复帖》、《伯远帖》,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等等,可为啥乾隆皇帝偏偏唯独在这幅冯承素的“描红”残本上,题签了“晋唐心印”四个斗方大字,并且喧宾夺主地题于印首,他想宣示什么呢? 兰亭序在午门上飘扬,社稷坛上,“兰亭八柱”接受四海来朝。 黑田的喉咙里堵得慌。 “恐怕也只有中华这个国度、这个民族,才能将两千年前的一幅字,推崇到如此神圣、无以复加的高度。精神修炼是渗入骨髓的优雅,魏晋风骨是他们血液中永恒的诗意,永不磨灭。” 想到这儿,黑田顿觉所谓的山口组四件圣物,尤其那空白的“任奥侠”手卷,简直就是个笑话。 “兰亭序,我们配吗?”黑田在心中一丝苦笑。“不要说中国文人骨子里一贯的恣意洒脱、不滞于物的通透,就是他们那种纵情山水的倜傥,日本人的民族性格中又有那一点儿能沾上点边儿的呢?而所谓的日本意气,其实就是意气用事而已,牵强附会地大谈什么意气美学的纯粹意义,都属扯淡。” 想到这里,黑田长吁一口气。他紧了紧胸前珍藏了十多年的山口组特供的黑色斜纹领带,端正衣襟,手心里紧握着“神龙”小玺,大踏步地走出中山公园的南门。沿长安街他很快到天安门前。越过金水桥,过端门,在午门下他没有过多停留。再沿着昭德门与文华殿之间的窄道,过了皇极殿。披着晚霞的神武门在一侧凝视着他,而他,则被脊背上雕佑西的“圣女与神龙”的刺青一路推着,走进了故宫派出所。 黑田选择了向中国人自首。 ------------ 第八十二章 四具祭品 永宁门外的城堡大酒店,单从其笨拙的、不伦不类的外观上而言,与其说是座酒店到不如说是更像一座行政大楼。那中规中矩、方正老派的建筑风格一点也没有所谓外资企业的洋气劲儿。灰脊碧瓦的屋顶,既非歇山亦非四阿,无论远观近瞧,更像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巨大木斗,被头重脚轻地倒扣在人们的头顶上。如此巨斗重压,谁还敢想东想西?传统古建之美被阉割殆尽。 塔楼上四角飞檐的阴影渐渐偏东,越扯越长,如四把钝剑,从斜刺里杀入永宁门外绿草如茵的南广场。精致的行政客房内,牛自发依然雕塑般板板正正地跪立猩红提花地毯的正当中,“他”完全沉缅于对自己痛下杀手的这最后一刀,迟迟舍不得攮进去。既然跳下了清水寺的舞台,那就必须死的漂亮。正午已过,北窗外的永宁门城楼正沐浴在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之中。 “都结束了。八坂琼勾玉端进端出的仪轨结束了;郑重其事的“即位礼正殿之礼”结束了;岚团的“小石头变成大石头”之歌也结束了。 “令和”是开启还是结束呢? 牛自发与严小鱼的结束如同开始一样,不声不响,毫无声息。她是该游走了。她从来都不是一条被把玩的小金鱼,自由有自由的代价。 “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天坑里,一看见顾警官手心那玉虎符的背面铭文,牛自发心里就一切都全明白了。极右翼的所有铺陈与心机全在这十三字上。一郎先生与阴阳师、‘宫内厅’与‘永田町’、头山满与黑龙社,所有的一切,无不是为了斩断这悬在日本人头顶上的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一举抹去千百年来大和民族的心里阴影。 可小石头就是小石头,怎么也成不了大石头。 冰凉的二条城之怀刀顶在牛自发的丹田。牛自发双膝并拢,双手反握刀柄。他身体前倾,目视前方,为的是使切腹后的尸体保持住一点必要的严肃性。毕竟,鸟居的另一边也是讲规矩的,一本正经才是所有圈子的不二法则,当然,也是通行证。 “即使没有介措人,我自己也得切的漂亮。”牛自发深吸一口气,“可是,用战国刀法,还是用江户刀法呢?”牛自发并没再犹豫下去,他毅然决然选择了不那么花哨的战国切腹的刀法。所谓日本意气,简而言之无外乎:我不同意你,我就杀了你。我不同意我,我就杀了我。 他没有追上周密,可他知道周密绝逃不脱弓幺儿的手心。 一郎先生再见了,玉虎符再见了,“令和”,再见了。 一道寒光闪过,血腥味凝固了空气。永宁门外巨型环岛上的车水马龙沙沙而过。牛自发的腔体以非常严肃的姿态向前倒下。 亡魂散开处,房间里并排立着三人。 “没有大介措,即使是三岛由纪夫前辈也干不成这事儿吧?”弓幺儿凝视着手中的“关孙六”咧嘴道。滴血不沾,的确一把好妖刀。 “没成‘抱首’之姿,算不得什么好刀法。”雪村小声嘟哝道。别看周芸一个女人,她也懂。那年,她年轻的父亲三岛由纪夫,为了“拥立天皇“、”振奋武士精神“而切腹自戕,当时要是有这把“关孙六”,何至于死前吃尽介措人—森田必胜的苦头。 “干嘛非成全他呢?”周芸皱着眉头看着地上的那具皮囊问。 弓幺儿用两根并拢的手指来回拭着刀刃。“‘宫内厅’认为不能让一郎他们知道的太多。无论对阴阳师还是那些五花八门的左翼、右翼,以及打着各种‘志士’、‘勤王’、‘爱国’旗号的社团,都一样,他们归根到底都是不可靠的。”他低头嗡嗡道。 “怎么办?毁了它吗?”弓幺儿将那把“关孙六”轻轻放在紫红绣花的床笠上,掏出了玉虎符。牛自发的尸体像一节枯木桩子般杵在一边,再没人理会,如同一团手纸在等待清除。 周芸接过虎符,握于手心。 “授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她与雪村异口同声逐字念道。 “‘宫内厅’有信息吗?”她一脸迷茫地抬头问。弓幺儿摇摇头,反问她:“一郎先生呢?有消息吗?具说阴阳师是有意欲将勾玉带回日本的呢。” “带回日本?”周芸顿时怒眼圆睁。“带回日本干什么用?合符吗?然后呢?”她连珠炮般地发问道,“难道真的要遵照秦始皇之圣旨‘令和’,全体日本人重新归顺中华吗?”周芸一把将玉虎符塞还给弓幺儿。 “毁了吧。”雪村正言道。“‘宫内厅’下了死命。这也是没办法,他总不能向全日本宣布,大日本的历代天皇都是山东芝罘海边的一个江湖骗子,秦朝方士徐福的后裔吧?”雪村的一头青皮涨得通红。“再说,《兰亭序》真品之谜虽然水落石出,却可望不可及。以后,任谁恐怕也只能远观不能亵玩喽,一郎先生从此也不用再做梦啦。” 弓幺儿狞笑道,“那六代目司忍和他的山口组也该就地解散了吧。可笑的传世圣物《任侠奥传》。”。他用牙使劲咬了咬手中的玉虎符,坚硬无比,险些崩飞了他的两颗黄獠牙。 “用这个砸了虎符吧。”雪村从挎包里取出一件东西黑乎乎、沉甸甸的小物件放在地毯上。 一只小铁臼,关中人搉辣面儿的辣窝子,婆娘家必备的厨房神器。“真有你,把咱家的祖传家伙什儿都豁出来了。”弓幺儿冲着周芸呲牙一笑。周芸看着窗外,没搭理。弓幺儿将手中玉虎符投放进乌亮的铁臼,好似一只翠鸟落入了虎狼之口。 “永宁门外居然也有一座鸟居?真没想道呢。”周芸似乎对房间内将要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她双手扶着窗棂,闪着一双大眼看着窗外,满脸的惊讶。 雪村掂了掂铁杵,交给弓幺儿。周芸依然盯着窗外,“那应该是吊桥上的闸楼,不是鸟居。”她怅然地自语道。 这个女人当然懂得啥是鸟居。在日本,五花八门的神社门外都竖立着鸟居,总数量有上百万座之多。日本人愿意相信鸟居是神域之入口,人、灵之分界。他们绝对避讳贞节牌坊之说,可又有那个日本人不是心知肚明:鸟居就是牌坊。只是无人知晓,日本人世世代代在为谁守节? 幻觉又现。五山送火,烧起的鸟居和船型,“开大船来日本太妙不可言了”,稻荷神社时隐时现的秦氏家族,《神奈川冲浪里》的滔天巨浪。 “京都真的有那么好吗?京都真的有那么好吗?……” “日本人终将是守节的祭品。”三颗脑袋里如陈老六家的一锅搅团,混沌一团,分不出稀稠。 傍晚时分,客房门被轰然踹开,顾警官带着巡警冲了进来。房内的情景,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一女三男,四具尸体围成一圈,跪卧在一个小铁臼前。铁臼中的勾玉虎符,已化成一撮灰白的齑粉。 ------------ 尾声及后记 尾声 “大学生,你还回来吗?”喜鹊双手绞弄着发梢,偏着头、迎着太阳光问道。 冯思远脑门涨得通红,心急火燎地回答道,“咋不回?告诉你吧,我考取了西北大学张阿利教授的硕博连读,方向就是关中社戏与民俗。到时候,你还得当我的皮影戏老师哩。” “啊呀,我要是能当你的老师,那我爹岂不成了师爷?”喜鹊脸一红,扭身不见了身影。 “胡说啥哩鬼丫头,成何体统。”瞎子娃一仰脖,将小半瓶绿西凤一气喝干。最后一口酒还没落入嗓子眼儿,老汉便扯起嗓子干吼起来: “横行一世,佛祖钦气,箭既离弦,虚空落地。啊~虚空落地啊。” 喜鹊腾地又蹦了出来,一把拽住她爹的胳膊嚷道:“爹,你到是唱的啥哩?” 据官方消息:故宫兰亭年度特展因故取消。敬请期待。 后记 坊间闲谝一 “听说了吗?今年,故宫兰亭特展又取消了。” “可不,都传遍了,说兰亭序真迹找到了。还真是灯下黑啊,没想到这宝贝儿,一直就这么明晃晃地摆放在所有人的眼皮之下。” “是啊,谁能想到,武则天她老人家玩了一把狸猫换太子的把戏。那唐高宗也实在把这女人宠得没边了。” “就是不知故宫的专家做何感想?所谓的馆藏冯承素双钩填墨神龙半印本兰亭序,居然就是王羲之的真迹。” “他们不是应该乐疯了才对吗?” “还有,那个黑田在北京自首了?” “弃暗投明,山口组还真有明白人呢。这种黑社会组织能做成百年老店,绝非偶然啊。” “嗯,还有那个不声不响的朱松,干掉了养蜂人俩口,自己也抹了脖子。真是狠人话不多,蔫人咥大活儿呀。” “我早猜着了。什么朱松?松、竹、梅,岁寒三友独缺梅,雪村友梅是也。缺字哏玩得真溜。呵呵。” “还真是的哩。别光顾谝,喝喝喝。” 坊间闲谝二 “那么说来,徐福即是神武天皇,神武天皇即是徐福无疑了。呵呵,没想到秦朝的一个破方士,居然凭一己之力创立了日本这个岛国。怪不得他们总喜欢装神弄鬼呢。” “方士?怕是还没那么简单吧?” “物证确凿,板上钉钉呀。莫非徐福还有别的猫腻?” “想一想吧,一个方士小混混儿,能闹出恁大的动静吗?五千对儿童男童女,五谷、百工,几百条龙船…?” “也是,那小子要是真有那么大本事,也不会提着脑袋混吃喝了,难道……” “对了,龙船之上坐着本尊。” “啊,你是说他在船上?这怎么可能?” “‘奸赵高假传假遗昭,臭鲍鱼假掩假尸臭。’这才的‘沙丘之谋’的真面目。日行千里的秦始皇活的好好的,身体棒着呢。整套的障眼法儿,金蝉脱壳之计。” “那秦始皇陵埋的谁?这个难道这还敢质疑吗?” “埋的谁?如今那博物馆官方似乎对当初兵俑出土时,大部为彩俑的事实讳莫如深。还有那兵俑衣冠上神秘的芈字。以及……” “就是呀?秦以水德克周,衣服旄旌节旗皆尚黑,可据报道,当年那兵俑出土时那可是五彩缤纷、通体的彩绘呢。近来,博物馆方面又宣称,其科研人员在保护兵马俑的色彩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 “问题就在这里呀。还有呢,作为秦始皇銮驾的铜车马,其上图案多以枝蔓、卷云。可龙呢?要知道,始皇帝可是自称‘祖龙’的呀。” “您说的也是。但是,‘十九年丞相吕不韦’戟,难道不是毋庸置疑的铁证吗?” “丞相吕不韦?搞笑!自秦始皇称帝,被尊为‘仲父’的吕不韦即为相帮,丞相分左右,而相帮只有一个。” “啊?我的妈呀。那我得赶紧回去再翻一翻李老师的《秦谜》。” “急啥哩?来,再整一瓶。” 坊间闲谝三 “我说,日本天皇的八坂琼勾玉与那玉虎符真是一公一母的一对儿?” “当然喽。八坂琼勾玉见不得人的千年之秘,就在于其上面的刻字:‘受命于始皇帝立倭国见此符令和’。” “那也只是猜测呀,怎么证明呢?听说那刚刚重见天日的玉虎符已被化为齑粉了,死无对证了呀。” “要想堵住大众的嘴很简单呀,像冷泉天皇那样,揭去那一层层脏兮兮神秘的包裹,打开闭关了两千多年盛装勾玉的盒子,将他们视若珍宝的文化密码公之于众,不就得啦。” “是啊,将八坂琼勾玉翻过来看看不就真相大白了吗?轻而易举,何必故弄玄虚呢?” “这就要看看小日本有没有这个勇气了。” “算了吧,喝酒。干杯!” 据神户《山口组新报》报道:山口组六代目筱田建市(司忍)服刑期满从东京的府中监狱出狱。 松竹映画联合神户艺能续拍《六代目司忍》。 刺杀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的凶手山上彻也,无业、无组织、无幕后,属“一人一杀”。 2024年7月于长安秦岭山水柳林苑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