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1章 梦惊失眠人 身子躺在床上,脑子里却零零乱乱,无数种思绪乱七八糟地搅缠着,无数个画面快速闪动着变幻着……梦独仰躺在床上,在密密实实的黑暗里,既精神亢奋,又焦躁无奈。 冥想,数羊,憋气式呼吸法……他做出各种努力,却还是无法进入渴望的睡眠之中,一切皆是徒劳。 想不起他的失眠症状始于何时了,但确切地知道,自己已是个具有二十多年失眠史的资深失眠症患者了。想到此,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曾求助过许多西医、中医,甚至江湖游医,偶尔的,失眠的症状有所好转,让他很是欣喜,但用不了多久,死灰复燃,他再度被失眠俘获。 多年以后的一个午夜,他忽有所悟,他悟出他失眠的病根儿其实是多年前的往事,是对那些往事的记忆。不是他愿意沉入那些难以自辩的往事中,而是记忆让他念念不忘,并且随着时光的推移越来越清晰。在越来越清晰的记忆面前,所有的中西药全是治标不治本,全不过是给他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安慰。 虽如此,但他依然服下去各种中药、西药,以期在自欺欺人中滑入睡眠的襁褓之中。 尽管长期受着失眠症的折磨,好在,梦独没有像很多失眠症患者那样,在大白天里表现得精神萎顿,缺乏活力,也没有表现出生理上的颓丧,如面色枯黄、皱纹增生等,相反,他像是受到了某种神奇的滋润,竟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神迹,时光在他身上停滞了,无论身材还是面相,都保留着青春的瑰丽色彩——虽然早已过了不惑之年,但看上去仍像是二十郎当岁的青年人——梦独很清楚,他身上睢一隐瞒不了他的真实年龄的是他的眼神,放射出历经沧桑的成熟和深沉。比同龄人年轻很多、早经结成铁哥儿们的叶晓晨有时会当着他的面略带羡慕地发出喟叹的疑问:“你的年龄都到哪里去了呢?该不会是有什么神明帮你把流逝的岁月吸走了吧?” 梦独总是淡淡地笑笑,连他本人也解不开这个疑惑。叶晓晨的话倒是让他想到王尔德笔下的“道连.葛雷”,不过,他手里可没有哪位画家赠予他的神奇画像为他吸纳岁月的尘埃。 叶晓晨解惑似地说:“兴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逆生长吧?” 梦独说:“什么逆生长,你是神话剧玄幻剧看多了吧?” 其实叶晓晨看上去也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比同龄人年轻很多,言谈举止里仍有着少年人的活泼劲儿,且那份活泼劲儿在他的身上并不显得生硬和弄巧成拙,但与比他大出好几个月的梦独相比,他还是略略显出了一点儿年纪。无论何人,都想芳华永驻,叶晓晨打量了梦独一会儿,说:“谁说得清楚呢?你来路不明,万一,你就是从神话里从玄幻里走到我身边的人呢?” 身体上和脸容上竟不可思议地一直洋溢着青春的光彩,梦独从未自喜更从未自恋,他认为这是对他残酷青春的镌刻和提示,是貌似美丽的伤疤,与此相反的是,他觉得他的一颗创伤累累的心早已年过八十。 看来,此夜再难入寐了,于是,梦独便彻底向失眠妥协。他睁开双眼,终止了闭眼装睡,看着浓浓的黑暗,决定任思绪在黑夜里漫无边际地飞扬,可是思维却不是集中在一个点上,而是呈发散状,像有无数支箭矢朝四方乱飞却又到处碰壁而后折回重新开始…… 那么多思维的箭矢啊,射出去,又飞回来,碰撞着,却并不落下,它们飞啊,飞啊,不停地飞啊……可是终于,它们飞累了,叭嗒叭嗒地落下来,落成一堆乱柴,也把梦独带入梦魇之中。 啊,他睡着了吗?可为什么如此的清醒,像是在演出又像是在观看一出出情节纷杂的荒诞剧目? 梦里的他很清楚,梦醒后的他同样很清楚,在梦魇里的他如其中的一支箭矢一般,穿越在时空的隧道里,时而穿越到三十年前,时而又从三十年前折回三十年后。 其实他经常进入这样的梦境之中,他很奇怪有些梦竟然会重复,有时甚至会第二夜接续上第一夜的梦中情节,他的那些梦,总是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节骨眼儿上戛然而止。他不明白,他的梦,为什么总是从中间断裂,为什么他不能做出一个完完整整的梦呢? 令梦独难过和苦恼的是,他不只没有做过一个完整的梦,多年来,他还从未做过一个快乐的梦,一个甜蜜的梦。他不是从梦中哭醒,便是被梦惊醒吓醒,有时满眼含泪,有时一身冷汗。每当此时,他会恨恨地骂出一句脏话,像骂别人,也像骂自己。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梦独的人生好像也在旋转,像是在一个漩涡里旋转。这一夜,他又旋转起来,确乎就是在一个四围尽是波涌的漩涡里旋转着,转得头晕目眩,忽然,旋转的轨迹变形为一个巨大的问号,而他,被狠狠地甩了出去,成了问号底部的那个点,那个点从高高的云端坠落,坠落,他知道他即将粉身碎骨……他发魔怔似地大声叫喊起来,“啊——,啊——”梦中的他与做梦的他同时呼喊起来,他双手在黑暗的虚空中挥舞,双腿在被子里胡乱踢腾,紧接着,他惊醒过来,坐起身,怒骂一声,大口喘息。啊,这一回,是个恶梦! 他早已不再奢望做个好梦,近一个多月来,更是恶梦与悲梦频频交替缠身,进一步夺走他的安眠,生吞他的睡眠时间与空间。喘息一阵过后,他平静下来,如一个梦游症患者似地下了床,在黑漆漆的房间里如孤魂野鬼般走动着,同时抚摸着恶梦的残片,他久久地回味着恶梦的最后一个画面,那个大大的问号,特别是问号下的那个被甩脱的黑点。近些年来,他常会生出一些唯心和宿命的意识,他自问:那个问号,那个黑点,它们象征着什么?它们在向他昭示什么呢? 蓦然间,梦独的脑海里浮现出另外的一个问号,啊,那是一个血淋淋的问号,令人惊心,又令人疑惑。可惜,虽然观者无数,却视若无睹,更无人由此而生出此种联想,只有他,注意到了。那个缺点的问号,是老者薛芜德写就的,既是薛老留下的生命血符,也是留给他的一道哑谜。 梦独将现实与梦境糅合起来,刚好组成了一个完整的问号。难道,问号下的那个缺了的点,要由他来添上? ------------ 第2章 染血的人形问号 对于梦独来说,他的梦境大多与或远或近的往事有关,与思虑有关。在近五十年的漫漫人生里,有多少时光是在梦里度过的,有多少人和物从他的梦里历历走过呵!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相识的,不相识的……,他有时会产生困惑,那难以数计的不相识的人,他们,为什么会走入他的梦中?更让他困惑的是,有的梦中人,竟然是先走入他的梦中,然后在一个毫无预料的瞬间,突兀地来到了他的生活里。起初,梦独既迷惑又惊惧,但这样的人出现得多了,他也便不再为此感到不安了,他想,兴许,生活就是梦,梦就是生活吧。 薛芜德就是这样一个人。 梦独从不喜欢参加聚会,哪怕是本县针推界的年会,他也常常以各种借口拒绝参加,让叶晓晨一个人唱主角。八、九年前的一个秋天,当叶晓晨对他说出“离男沙龙”四个字时,他的双目顿然间闪出星星般的亮光,这亮光让叶晓晨看在眼里。但一会儿过后,梦独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叶晓晨看出梦独心有所动,力劝梦独去看看:“这是个很有特点的小沙龙,它没有任何的经济目的。并不是什么样的离婚男人都可以随便加入沙龙的。沙龙的牵头人将沙龙的人数限制在二十人以内。要是不限制人数,不定得有多少人加入进去呢,还不成了乌合之众了?” “我没有结过婚,更别提离婚了。我如果去那里,不是滥竽充数吗?” “你我相识相交这么多年了。我从不打探你的隐私,可我看得出来,你远离家乡多年,一人在外,从不回家看看。你这样做,不跟女人相关才怪呢。去那里看看吧,也许,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并非叶晓晨的劝说奏效,而是“离男沙龙”里的那个“离”字让梦独产生诸多联想:疏离,离开,逃离,远离,离婚,分离……。“我去。”梦独合上了手中的一本书,米兰.昆德拉的《笑忘录》…… 这么多年来,“离男沙龙”的活动场所并不固定,有时是在某个酒吧,有时是在某个茶园,有时是在某位成员的家中,有时,还会设在一片河滩上,或远离城市的某座无名山峰的山坡上,甚至是某处能够听到乌鸦歌哭的坟园…… 离男沙龙的气氛热烈而随意,或苍老或年轻的离男们喝着茶,吃着小点心,也有人抽着烟,很多人大声说话,似乎每个人都有一段伤心史。特别是到了聚餐之时,由于酒精的催化,个别的离男竟至伤心落泪。多年来的思想积垫,已使梦独能够从一个较高处看待一些人的爱恨情仇,他发现这些人大多是站在极个人的角度上诉说婚恋带给他们的痛苦和伤害,而他们自己,似乎并无过错,有错的只是女人。既然这些人站在这样的视角看待自己的伤痛,梦独觉得没有必要去对他们的故事作任何的回应和评判,他只是静静地听,静静地看,静静地思考。梦独还发现,一些人骂过了,哭过了,一颗心便明显轻松起来,吃与喝也有了饕餮的趋势,以免在买单AA制里吃亏。 梦独明白,所有能说出来的伤痛就不叫伤痛。 所以,随着时日的流逝,便有人退了出来,主要原因是他们又找到了别的女人,重结秦晋之好进入又一个婚姻的围城里了。 有人退出,也便有人递补了进来。 就是在一个个离男退出和一个个离男加入的更迭过程中,梦独注意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并不多语,更从不讲自己的故事,但由于他的婚恋剧情就发生在当地,所以离男沙龙里人尽皆知。说起来,离男沙龙里的离男们似乎是同道中人,但离男们却几乎个个排斥这位老离男,都认为沙龙不该把他吸收进来,都说他是一泡鸡屎染脏了沙龙的纯洁性,都骂他丧尽天良。奇怪的是,老离男从不回嘴为自己辩护;更奇怪的是,面对个别人的冷漠甚至嘲讽,他竟然从未生出离开离男沙龙的念头。 这个老离男,就是薛芜德。 虽然叶晓晨说这个离男沙龙不是由乌合之众组成的,但是梦独看来,作为个体的人,只要组合成了人群,就难逃乌合之众之嫌,离男沙龙当然也不例外,这里同样弥漫和飘浮着世俗、势利和恶意。他已经从离男们传说的关于老离男薛芜德的故事中捕捉到了若干漏洞,也揣测出薛芜德定有难言之隐,薛芜德无意去弥补那些漏洞,他似乎知道越描越黑越补漏洞反是越大。 梦独推测,那些漏洞就是薛芜德的难言之隐。虽然他想使薛芜德的故事变得顺理成章,但他还是忍住了好奇之心,没有去刻意挖掘有关那些漏洞的泥沙碎石。所以,当他与薛芜德接触时,眼里透出的是对这位老离男的理解和尊重。 让梦独没有想到的是,他不只引起了薛芜德的注意,兴许是他的眼神透出的友善,他还赢得了薛芜德的信赖。薛芜德竟约他到了一家小酒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梦独作了倾诉。 梦独没有说什么,他看得出薛芜德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可以信任的倾听。 “别人都不能理解,我凭直觉相信你能理解,虽然你还很年轻。”老离男薛芜德哽咽道,“这么多年啊,我不该被千夫所指啊!这么多年,我,我,我简直快憋死了。” 与以往遇到把他错当成“年轻人”时一样,梦独也没有对薛芜德解释他的“年轻”以及自己其实已经并不年轻。 薛芜德先走出了小酒吧。梦独有些怔怔地坐着,看着薛芜德离去的背影,看上去,老离男的脚步虽依然沉重,但是比以往还是略显轻松。 在栾糟县人眼里,不,在栾糟县所在省份的人的眼里,梦独是个外地人通常情况下,本地人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在外地人的面前表露出并不优越的优越感——梦独简直弄不清楚他们的优越感从何而来,他们当中有很多人过得并不如意,甚至十分穷困潦倒——他跟薛芜德无甚私交,也无法为他减轻任何痛苦,充其量不过是当一回薛芜德,他有些后悔赴约,觉得卸掉了心头重负的老离男薛芜德似乎是把包袱甩给了他。他自己的包袱本已够沉重了,却还要背上他人的包袱。 然而,在两个月后一个周六的晴朗中午,梦独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据说,人在临死之前的一瞬间,头脑中混沌全开,万事皆明。梦独不知道薛芜德是不是这样,薛芜德向着死亡飞翔之时,他正在一间斗室里孤身枯坐,面前放着一本书,不知何故,薛芜德的形象却跳到了他的面前,更不知何故,薛芜德看上去比原来枯槁了许多,关于薛芜德的思索便从万端思绪中很突出地钻了出来,他一遍遍地想薛芜德为什么要对他说出深藏于心的哀伤,为什么一遍遍地重复“我不该为千夫所指啊”。他,他的心理上真的变轻松了吗?想着想着,梦独忽想起好久没见过老离男薛鞠德参加沙龙的活动了,他立时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大叫一声“不好”,站起身来,一种不祥有预感攫住了他。 梦独拿起电话想拨通薛芜德的手机,但,他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电话竟然是薛芜德打来的,薛芜德说他现在正站在自家所在居民楼的楼顶平台最边缘上,他马上就会作出最致命的飞翔,扑入死神的怀抱。 “老薛,别做傻事儿,你要是死了,可就别想再活过来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梦独对着手机大声叫道。 “可是,我,我生不如死啊——”梦独听到薛芜德在电话里的绝望的喊声,紧接着,薛芜德的声气便再也听不到了,他听到的是薛芜德向着大地飞翔时响在手机听筒里的风声和最后薛芜德彻底与大地融为一体时并不清脆的“咵”的一声响。 梦独手拿手机,泥塑木雕一般呆住了。 他万没料到,他的不祥预感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梦独愣怔片刻后,猛一下站起身来,疾步走出住处,嘭的一声碰上了门。 栾糟县不过是一座县级城市,梦独的租住处离薛芜德家并不是太远。他三梯并两梯地下了楼,骑上电摩,向着薛芜德家所在的小区一路狂奔。他的头脑里像是出现了大片空白,嘴里喃喃出声:“他,他还活着吗?” 当梦独赶到薛芜德所在的小区时,薛芜德只剩下了生命中的最后几丝气息。小区里一些人聚集在作着残喘的薛芜德不远处,自动形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半圆形,像在保护他,又像是在看着他死去,没有人敢靠近,有人在拨打120,也有人在拨打110,有些嘈杂,也有些混乱。梦独拨开前面几个挡住他的人,到了薛芜德近前,大声叫道:“老薛,老薛——” 满头满脸鲜血的薛芜德似乎已经听不到了人间的任何声响,他的右手竭尽全力地前伸着半举着,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要追问什么,他的身体痉挛似地扭曲着。 有人大声提醒梦独,如果不是专业人士,不要上前施救,以免效果适得其反。 不要说是医务人员,连梦独都看得出来,薛芜德已到了死亡的门前,任何抢救都无济于事了。 很快,薛芜德前伸着半举着的右手落了下去,缓缓扭动抽搐的身体也不再动弹。他的右侧面颊紧贴地面,一双眼睛却出奇地睁大着,发出死不瞑目的疑问。 鲜血正在从薛芜德的头上、身上涌流而出,涸染着他身下坚硬的水泥地面。 梦独发怔地看着薛芜德血迹斑斑、一动不动的身体,他完全听不清身后的人们在嚷嚷着什么,好一会儿意识才清醒过来:薛芜德真真切切地死去了。 梦独的目光仍然紧盯在薛芜德的意识远去了的身上,盯着盯着,他忽然间发现,薛芜德的身体最后竟然是扭曲成了一个问号,一个黑色的大大的问号,只是那个问号缺少了下面的那个黑色的点儿。 这个缺点的问号究竟是薛芜德无意做成还是巨痛中的有意为之? ------------ 第3章 孤独的追问 120派来的医务人员现场便给出结论:跳楼者已无生命体征; 一天后,警方经过走访调查也给出了最具权威性的结论:薛芜德因抑郁症跳楼自杀身亡,与他人无关。 当今,焦虑症,抑郁症,成了多少悲剧的替罪羊。有多少自杀的人,还有多少杀人的人,只要将他们与焦虑症、抑郁症联系起来,就可以少却许多麻烦,可以让多少无头无尾的案子得以了结。 薛芜德死了,死的方式并不新颖并不独特,连最后的“POSS”也只有梦独一个人注意到。薛芜德死了,虽然一时围绕着他的传说和谣言还在持续,但梦独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或真或假的传说和谣言便会烟消云散,因为新的爆点新闻会出现,转移人们的视线,提供茶余饭后的谈资。 薛芜德系自杀殒命,路人及他的亲人都无错无责更无罪,人们心里都很坦然。可是梦独的心上却压上了沉重的铅块,越坠越沉。他一直以为自己太敏感,容易受伤,却在最该敏感的时候钝感起来,还埋怨薛芜德为了自己的轻松却将包袱甩给了他,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往深处想一想,吐出胸中长期积郁的薛芜德果真就能轻松得起来吗?他的那颗心会不会更加沉重,或者,他是为了追求彻底的轻松而将真言吐给一个可以信赖可以称为同类的人?那会不会是他自杀前的最后一步? 自己当然不是凶手,但梦独还是不能自我原谅。 尤其让他不解、让他的心备受折磨的是,薛芜德最后时刻有意或是无意用身体摆出来的那个缺点的大问号。 今夜的问号之梦,兴许就是薛芜德在另一个世界里向他发出的某种昭示,他在央他为他解开他的天问? 薛芜德已死,幸而他死了,如果他还活着,他的问号定会增添无数个。 薛芜德并不知道,在他死后,不只是没有亲人为他收尸,还没有亲人为他落泪,更不要说为他举办一场说得过去的葬礼了。最后,是叶晓晨提议,离男沙龙里的离男们,一起出钱,联系了殡仪馆,将他的尸体拉走,离男们还在殡仪馆里举行了向薛芜德遗体的告别仪式,而后火化,薛芜德变成了一盒骨灰,离男们商量了一阵子,还是决定将骨灰盒送给薛芜德的女儿。 薛芜德的女儿一家三口与薛芜德的前妻住在一起。 薛芜德前妻拒绝接收:“把他的一把老骨灰送给那个水性杨花的狐狸精好了,干么拿到这里?故意埋汰我是不是?”。这个面相苍老的女人嘴里对薛芜德仍是不依不饶,恶狠狠地骂薛芜德死得活该,骂薛芜德死有余辜:“这样丧尽天良的人死一千回也不嫌多!” 薛芜德与前妻生下的女儿从里屋走出来,她虽没有痛骂老父,却嫌脏似的摆摆手,便转身离去了。 一时,梦独、叶晓晨和另外两个前来送骨灰盒的离男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薛芜德的女婿适时化解了尴尬,他接过了岳父的骨灰盒。至于他们如何处理薛芜德的骨灰,就不得而知了。 无论如何,薛芜德总归是入土或入河为安了,生死算是有了交待。 然而,他却给“年轻人”梦独留下了一个血符般的大问号,那个缺点的问号如一个折不断的钢钩,钩住了梦独的心,钩住了梦独的魂,如今,竟然还钩住了梦独的梦。 梦独在黑暗里折过来折过去,有时,膝盖磕碰在床框上,他并觉得疼痛。他的脑海里出现的已经不止是一个问号,而是千万个问号,那一个个问号都缺一点,都如钩子一般要将他钩钓起来。 他明白,其实,老离男薛芜德不过是抛给了他一个缺点的问号,另外的那些问号,全是他自己的,为了寻找答案,他已经为此跋涉了三十多年。 他也曾想像薛芜德那样把问号留给别人,但是他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或者,干脆不留问号,像一篷烟一般地随风消逝不好吗? 薛芜德终是找到了一个赖以托付的人,可以敞开心扉把所有真正的苦痛说给他听,可以把巨大的疑问抛给他让他去解答,然后自己一死了之。薛芜德说自己生不如死,他哪里想到,他眼里的“年轻人”梦独生不如死的程度甚他十倍百倍。 桌上的手机闪了闪。 为了不受打扰,为了能睡个稍微踏实点儿的好觉,梦独是将手机调至“静音”上的。其实,静音与否,根本不是决定他能否入睡的主要原因,记忆不让他入睡,能奈何之,除非记忆死去,或者用一种神秘之法完全洗掉。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哦,是他于不久前加入的一个群里有动向,这个群名叫“相约赴死QQ群”,里面全是一些离异的男人。他马上明白手机为何闪亮了,是有三个离异的男人真的相约赴死,并且已经走在了赴死的路上,还对群友们搞起了直播。他赶紧打电话联系叶晓晨,要叶晓晨快快报警,他的来历不明的身份,他的尚未漂白的身份,令他何时何地都尽量避免与警察打交道。 头脑里的乱麻继续搅缠起来…… 二十六年过去了,在他的家乡梦家湾及梦家湾周围的十里八乡,他,梦独,已经是一个死人,已经变成了一座承受着耻辱、承受着诅咒的坟墓;二十六年了,梦独孤独地守着真相依然活在死亡之中,活在名不副实的身份当中,活在苟且偷生当中,活在故乡人的口水、浓痰和詈骂中,活在永远不见阳光的黑暗中…… ------------ 第4章 诡异的天象 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多次想过,自问过,寻找过答案,母亲怀上他的时候,家乡的计划生育工作开展得如何?他推想,村头儿及镇头儿大约都是睁眼闭眼吧?否则,他为什么就能成为一对已经有了七个儿女、且已经人到中年的村夫村妇的收尾之子呢?他还推想,一颗打了蔫的种子怎么就能在一方盐碱地上一点点地扎下根来,并且最终成为一个生命呢?倘若其中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他就不必来到人世间走一遭。如果灵魂也有眼睛的话,那么他想,他的灵魂在那一刻一定是睡着了或发了昏甚至瞎了眼,否则他一定会拒绝来到人间更拒绝成为那个家庭的最末成员。 可见,他在诞生之前便注定是一个异类。 人生中的不少节点,梦独不可能全然知悉,有些是他逐渐琢磨出来的,有些是别人告知于他的,当然了,告知的,并不一定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不过梦独早经有了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的能力,他断定他人生的轨迹,他是可以较为准确地刻画出来的。 比如,小时候,梦家湾有人笑嘻嘻地对他说,他是从村外的一个桥洞里捡来的。他曾傻乎乎地信以为真过,但很快他就作出了果断的否定。 但另一些听来的事情,他却是坚信不疑的。如此,他的人生之路才不至于出现大段大段的空白。 他无法选择、也不加选择地出生在一个狂风与暴雨交加的黑暗的深夜里,从那一刻起,他开了头的人生便与黑暗、与风雨有了难解之缘。 那是农历五毒之月的酷烈炎夏,燠热粘裹在人和畜的身上,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蟾蜍等骇人的毒物在天地间肆虐,连老鼠、苍蝇、蚊子也乘势猖獗。一些村人热得受不住,纷纷来到村东头那眼水井沿上,将一桶冰凉的水打上来,咕嘟咕嘟灌下几瓢,凉意从肚皮开始在全身蔓延开去,一股又一股汗液从身上呼啦啦溢出来,顿觉周身舒泰;也有人吸了寒邪,自此生下病根儿,终生难除;甚至有极个别人喝过井水后,没有抵住寒气的侵袭,几天或十几天后一命呜呼了。 在这样的夜晚里,男人们通常带一领蓑衣,铺在大沟边的砂土路上,一丝不挂地或坐或躺,期待着从沟面掠来一丝儿带着腥甜气息的微风,风来了,男人们便叫唤着“啊呀,啊呀,真恣啊真恣,恣死咧——”男人们除了要在这里渴慕一点儿微风的吹拂,还为了在劳作后的无聊中寻求一些热闹,年纪轻的竖着一双双耳朵,求知般地倾听着年长者讲古。 “……后生们,你们可别忘了,咱梦家湾的先人们,兄弟几个拉家带口的,为了找一块适合过日子的风水宝地,可是整整走了七年零七七四十九天哩,才走到了咱这地界。咱祖先兄弟几个里,老三是懂得一些风水的,来到咱这地界时,一看,不得了啊,这地界算得上是丘陵地上的一块小平原,地势稍微带有坐北朝南之势,要是拉远了看,有点儿像是个小小的聚宝盆哩。老祖先们便不走了,在这里栽下树苗种下庄稼,扎下了根儿,一代又一代传下来,才有了咱们。别看咱庄子现在这么大,可全村的人说来说去是一条根儿上的人哩。” “庄东南坟园边上的那棵神树,就是老祖先们栽下的吧?”有后生问,他说的是那棵千岁灵柏,梦家湾的标志之一。 “是哩,当然是哩。”老者颔首道。 “听俺爷爷说,那棵神树有七、八百岁了呢。”一个十四、五岁的生瓜蛋子说。 马上有另一老者斥道:“什么七、八百岁,上千岁、几千岁了哩。那可不是一般的树,多少年前就有神灵附了体,保佑着咱梦家湾人哩,要不怎么叫千岁灵柏呢?咱梦家湾的来历可是长着哩。你们别以为咱的老祖先们是吃不起饭的叫花子,他们的老爹是在京城里做大官的,属皇亲国戚,只因想当皇帝犯了谋反之罪,才被处死,他的儿子们为了活命才出逃到咱这地界,把原来的姓氏,改成了咱现今的‘梦’字。想想,他们可不像是做了一场梦?” “说不定,咱老祖先的老父亲是王爷呢。” “兴许是国舅爷。” ……话题便越扯越远了。 扯着扯着,有时会扯到女人身上,许多的黄段子和着口水从男人们的嘴里喷出来,一些少年人的“性启蒙”,便在聆听着这样的话题的过程中静悄悄地完成了,由男孩蜕变成了男人。 女人们在夜晚大多是不出门的,待在家里,为男人恪守着浑身汗垢的身体,同时恪守着她们的贞节;也有胆子大的一些女人,敢于潜出家门,但至多是聚在待头巷尾,半敞胸怀,摇一把蒲扇,既扇风又打蚊子,嘈嘈切切地嚼着他人的舌根。 不时有狗咬狗的声音响起,也不时有儿童哭闹的声音响起。 但这一个夜晚,却并没有人讲古和听古。村上来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戏班子,说起来就是一家四口,老中小三代人,近六十岁的老男人操一把吱吱嘎嘎的坠子,三十多岁的儿子儿媳演唱各种角色,六、七岁的小小子像个道具似的任爹娘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大热的天,却出来吃开口饭,让梦家湾人很是不解。但梦家湾是讲究礼义的村庄,没有谁会追根问底,这年月,吃口饭不容易哩。好客的梦家湾人不仅在大白天当他们一家一户上门讨要时给他们提供吃物,眼看天黑了,还留下了他们,一家四人便在村东南离千岁灵柏不远处与村人们一起乘凉,还拉开场子唱起戏来,咿咿呀呀带着哭腔的柳琴唱腔便在夜空里荡漾,村上很多的男女老少聚在这里,竟至于忘记了炎热,感情随着一家四人的表演而喜怒哀乐起来。 对唱至酣处,起风了,远处还响起沉闷的雷声。若是以往在大沟边乘凉遇上这种情景,村人们便会收拾蓑衣各回各家。 然而这一回,好多村人们却陷在一出苦情戏的剧情里不愿脱身出来,他们簇拥着唱戏的一家老小四口人离开千岁灵柏,到了村上的小学堂那几间较为轩敞且封闭的屋子里,让唱了一半的苦情戏续演下去。 不知何时,微风变成了狂风,狂风挟裹着雨点砸落到地面上,雷声隆隆,闪电如无数把长长的变形的利剑一次次地将黑暗的夜空撕裂。 唱戏和听戏的人们虽略有分心,但仍竭力让自己沉浸在戏中。 风在继续,雨在继续,雷电在继续,戏,也在继续…… 以后,村人们才觉得,这一切都有些诡异。 就在一层又一层的诡异中,一个孩子将笼罩着梦家湾的诡异推向高潮。 梦守仁家一片忙碌同时也一片恐怖。梦守仁除了让大女儿梦向花在灶房里不停地烧开水,还把其余的儿女们全赶到了家中的西屋里。虽然大儿子梦向财及二女儿梦向苗已经成年,三女儿四女儿也已长成了半大姑娘,只有五女儿和二儿子还少不更事,特别是二儿子只有六岁,但既然会巫术的接生婆算出他家今夜有血光之灾,他还是不想让那血光之灾的阴影缠上儿女们。 接生婆在梦家湾是个不可或缺的老女人,据说她小时候不太听父母的话,裹脚时会偷偷把缠脚的裹布拉松,致使一双脚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扭曲成三寸金莲,人们便叫她“大脚 女”。大脚女只有小名没有大名,嫁到梦家湾后便随了夫姓,叫个“梦张氏”。似乎从一双大脚开始,她就开始了她与别的同代女人不同的一辈子。她不仅能用一双大脚像男人那样风快地走路,还不知是师从别人还是无师自通,她在一场伤寒后就神神叨叨起来,说自己是神婆下凡来到人世专门拯救一些人的性命的。所以在梦家湾,村人们便尊称她“梦张婆”,也有人将她简称“梦婆”,不明所以的人还误将她跟那个在阎王殿里的奈何桥上专给即将来到人世间的灵魂们喝迷魂汤的孟婆联系到一块儿。梦张婆跟她的男人一起过了十几年,男人撒手离去时,她也没有开怀生育为男人诞下一男半女,但是她却为梦家湾接生下了一茬茬活鲜鲜的生命。除此之外,梦张婆还懂得一些奇奇怪怪的法术,谁家丢了东西,她能占卜出方位;有时候,她还会头戴一圈花儿来到庄上那盘弃之不用的大碾盘边围着碾盘跳大神,谁也听不清她在唱什么念叨什么。虽然庄上人会响应上级的“破四旧”“砸烂牛鬼蛇神”的什么运动,但是庄人视梦张婆如同神明,明里暗里地护着她,她便一直一个人无病无灾地活得很是健康,没有受到什么冲击。 床上的中年农妇撕心裂肺地叫着,那叫声像极了被捆绑住四蹄待宰的老母猪。剧痛逼得她在床上不管不顾地打起滚儿来,可是剧痛还在加剧,她竟一跃而起站起身片刻,而后又扑下身子抱住鼓胀欲裂的肚皮嗷嗷大喊大骂:“你个孽种哟,你要把俺折腾死啊?!” 梦张婆神情仍是镇定自若。 ------------ 第5章 多余的胎儿 梦张婆神情仍是镇定自若。 梦守仁却手脚更加慌乱起来,他想到梦张婆的占卜结果,心想看来今夜的血光之灾是躲不过去了,他的女人兴许是要死了。“这可咋办哩?这可咋办哩?”他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徒劳地在小屋里转来转去。 梦张婆大手一挥,止住了梦守仁的慌乱,要他与她一起把他的女人翻身朝上,并且摁住手脚。 即将第八次临盆的产妇看上去更像极了一头被杀前的母畜,她绝望地躺着,虽然剧痛仍在折磨着她,可是她实在是无力挣扎了。 梦张婆记不实在了,可是梦守仁记得清楚,他的女人除了第一胎也就是生梦向花时有点儿费劲外,另外的六次生育总是不等她喊叫,孩子便瓜熟蒂落了,几乎像老母鸡下个蛋那么顺当。可是今儿个这一遭究竟是咋了哩?她,她可不能独自个儿先走了,把这么多的孩子留给他,也把那么多的辛苦劳作和重负留给他,让他一个人来承受。 梦守仁的女人跟梦家湾所有嫁过来的女人一样,自打嫁过来的那天在娘家的名字便消失了,庄上人叫她“守仁家里的”或“守仁的女人”,她生下孩子了,特别是为梦守仁生下了可以传宗接代的儿子梦向财之后,庄上人便大多叫她“向财他娘”。向财他娘除了烧锅做饭缝缝补补操持家务,更像一台生孩子的机器,一度度地给梦守仁生下希望又生下失望。 当躺在床上的女人还没有成为“向财他娘”而只是“守仁的女人”时,这对很是年轻的男人女人与梦家湾所有的成年人一样,想的是如何拥有梦家湾乡下人最通常的小幸福,能够儿女双全,特别是能多生下几个儿子,以便在庄上走动时腰杆能挺得更直更硬,以便儿多势大在庄上能不被他人欺负,当然了,振兴家业也要靠有出息的儿子呢。可是“守仁的女人”有些不太争气,她第一胎便为梦守仁生下了一个丫头片子,这真是个糟糕的开头。不过梦守仁并不想那么多,他想的是他和女人都年纪轻轻的,女人的田还肥着呢,他的种子还丰富着呢,何愁没有儿子生下来?果然,两年多过后,他的女人便为他生下了可以传根儿的儿子,他给他取名“梦向财”。他和女人当然都明白,在庄上想被人看重,一个儿子还远远不够,他和女人还要继续耕耘播种,收获更多的儿子。可是,已经荣升为“向财他娘”的女人再度不争气起来,肚皮虽然四度大起来,可是当肚皮再四度瘪下去时,诞下来的竟是清一色的丫头片子,每当诞下一个丫头片子时,梦守仁和向财他娘便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个身上,他们想,下一个,下一个一定会是个带棒儿的,所以,每一个丫头片子其实都曾被他们寄予过厚望,她们都是带着厚望来到人世的。 可是,一连串的被他们误寄厚望的丫头片子的出生,让年纪渐长的他们感觉到在庄上抬不起头来,他们心里很清楚,梦守仁的种子终会干瘪,向财他娘的肥沃之地终会变成盐碱荒滩,他们心里不免着急起来。他们背着人到处敬拜菩萨,还多次给故去的先人上坟烧纸,并求助于梦张婆,梦张婆虽未明确告诉他们下一胎生男还是生女,但还是给出了”命里不只一子”的答案。也就是说,他们还得再生下去,而他们当然要继续生下去。 下一回,他们严格按着梦张婆的神启,不错时辰地在床上小心行事,仿佛在履行一桩神圣的仪式。幸好,送子娘娘依然信赖他们,向财他娘的肚皮又成功鼓了起来,他们本已有些空了的心,又被希望涨满了。他们祈祷了何止千遍万遍啊,简直是无数遍,“菩萨保佑啊菩萨保佑,大慈大悲的菩萨这一回一定保佑俺(向财他娘)生下一个胖小子。” 也许是他们的诚心真的感动了菩萨或哪一方的神明,十月怀胎后,他们不孚己望,终于生下了第二个儿子,这个儿子胖胖的,壮壮的,不仅没有让他们的希望落空,还使他们把振兴家业的希望全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一家人欢天喜地。那些日子里,连女儿们也敢于大声说笑了,似乎是刚出生的二弟梦向权为她们弥补了过错;连家里的老母鸡也频频叫起“咯咯嗒”来,下出一颗颗蛋滋养梦向权。 二儿子梦向权的出生和顺利成长给一家人带来的幸福和快乐太多太多了,多得梦守仁和老伴儿忘记了做许多事情,包括床上的亲热。梦向权越长越壮,必成大气的样子,日日时时承受着数不清的父爱母爱和兄姊之爱。于是,“向财他娘”变成了“向权他娘”。“向权他娘”在叫她的男人时,也称梦守仁为“向权他爹”了。他们都有些为成为“向权他娘”和“向权他爹”而骄傲。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一家人终于习惯了梦向权给他们带来的快乐,特别是梦守仁和老伴儿已经在梦向权给他们带来的希望里平静下来了,他们在床上又开始旧梦重温了,只是已没有了过去的那些激情,甚至还有了一些疲惫和厌倦。 虽才是人到中年,但庄人谈起他们时,却都是称他们“老两口子”了。那时候的乡下人每日里苦熬苦做,加上缺乏营养,于是就有些早衰易老,在年轻的人们的眼里,他们不折不扣就是老人了,可不就是“老两口子”? 梦守仁自感得精力大不如前,梦向权他娘呢,原来的肥田沃土确乎变成了荒芜之地,连女人曾有的个别特征也难得再现了。 好在,他们已经完全知足了,更何况,有梦向权哩,他们相信梦向权一个儿子顶得上别人的两、三个儿子。由于年岁的增大,还由于体力精力的下降,还有抚养儿女需要付出的艰辛,他们不打算再继续生儿子了;再说了,如果怀上,谁能确保不是个丫头片子呢? 向权他娘的女人性征越来越不明显,老两口子偶尔在床上应付差事似地结合一番时,倒是放下心来,他们认为送子娘娘已经对他们看不上眼了。 可让他们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在他们不再“希望”的时候,向权他娘的肚子竟然又大起来了。起初,他们还以为向权他娘是完全失去了女人的那个性征,再不会见红了,可是时日不久,已经颇富经验的向权他娘就有了以往的那种妊娠反应,她和梦守仁确认,她又怀上了。 这一回的怀上,与前七次怀上绝然不同,给他们带来的不是希望和喜悦,而是颓丧和惊恐,还夹着些儿羞辱,似乎他们年纪大了,不该再有床笫之事。无论将会生下儿子还是诞下闺女,他们都不想再要了。想到大闺女梦向花前不久刚刚嫁为人妇,用不了太久,当然会为人母,他们的孩子将会与梦向花的孩子年岁上相差无几,他们不免互相埋怨起来,都把责任推给对方。 为了避人耳目,梦守仁特意跑到了离梦家湾二十多里地外的一个小镇子,找到了镇上颇有名气的老中医。老中医戴着一副只有镜框没有镜片的眼镜,盯着梦守仁看了好久,而后,给他开了两付黑褐色的中药。 梦守仁如获至宝带了中药回到家里,以为向权他娘服下中药后,就会解决掉他们的累赘。他暗下决心,等解决掉了累赘,就一个人到灶房里睡觉,再也不碰向权他娘那越来越松弛越来越难看的身体了。 向权他娘服下第一副中药,呕吐不止,直吐到连苦胆水儿也呕了出来;她服下第二副中药,倒是没有再吐,连惯常有的妊娠反应也中止了,肚子里甚至没了动静,可是十多天过后,她才又感觉到肚子里那个被他们称为“孽障”的东西依旧牢牢地粘着她,而她的肚皮明显又大出了一圈。 看来,“孽障”是跟定他们了。他们想。 看来,他们是必得认命生下孽障了。他们又气馁地想。 虽然认命了,但是向权他娘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有意无意地实行措施,她会故意做一些原来很少做的男人活儿,甚至还故意跌过几跤。可是“孽障”却是缠住了她,定要认她作娘。 当然,梦家湾人早经知道了向权他娘怀上了第八胎,除了打趣他们老两口子床上功夫了得之外,还说向权他娘会不会生下第六朵金花? 有一天,向权他娘和梦守仁坐在床头掰着指头算了一下,立时呆住了,“孽障”在向权他娘的肚子里已经待了十个多月了,怎么还不见任何要出来的迹象哩? “你个蠢婆娘,怕是算错了日子哩。” “你个少肝缺肺的臭男人,俺会像你?俺能算错日子?那么多孩子,是你生下来的?” “难不成是个妖怪?”梦守仁自说自话似地发出问声。 “还哪吒哩。你个傻男人,你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还能生出妖怪来?” “万一是妖怪附上身来,说不准哩。” 梦守仁说完这话,与向权他娘一同被这话吓住了。 “这可咋办哩?要不,你出去寻个老道?”向权他娘更要惊惧一些,她想到,毕竟那妖怪是在她的肚子里。 “现在不比从前了,和尚道士变少了,怕是不容易寻到哩。” 向权他娘气恨地拍打了几下肚皮,哪知“孽障”在里面作了剧烈的呼应,像是在里面翻跟斗,疼得向权他娘躺在床上嗷嗷叫唤起来,再不敢对肚皮动手了。 “再等等看吧。”梦守仁软软地作了决定。 ------------ 第6章 流星划过天际 向权他娘气恨地拍打了几下肚皮,哪知“孽障”在里面作了剧烈的呼应,像是在里面翻跟斗,疼得向权他娘躺在床上嗷嗷叫唤起来,再不敢对肚皮动手了。 “再等等看吧。”梦守仁软软地作了决定。 哪知这一等,竟然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梦守仁和向权他娘又坐在床头算过多次,他们一致认为,向权他娘怀上这个孩子一定超过十二个月了,却仍然没有临盆的迹象。可是他们如今却束手待毙起来,似乎把命运交给了“孽障”。 眼看着,春天来了,万物复苏,鸟语花香,连害虫们也蠢蠢欲动起来。 梦守仁做贼似地把梦张婆请到家中的堂屋里,烟酒吃喝好一番伺候,然后请梦张婆为他们占上一卦。 梦张婆从脏兮兮的布袋里摸出卦签,卦签是盛放在竹桶里的,她端着小竹桶上下颠了颠,先让向财他娘抽出一根卦签,交到梦张婆手中。梦张婆摸着光滑的卦签,不用看,她一摸就知道上面的卦语了。她将那根卦签放入竹桶里,又上下颠了颠,让梦守仁也抽出一支。真是奇了,梦守仁抽出的卦签竟跟向权他娘抽出的卦签是同一支。 “说啥哩?”老两口子异口同音地问道,四只眼睛专注地盯着梦张婆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似要从皱纹里寻到与他们命运相关的谶语。 “不好。”梦张婆说道,“下下签里的下下签。” “啊?”梦守仁与向权他娘惊恐失色,但还是等着梦张婆说出卦底。 梦张婆咳了两声,清了清像是被痰堵住的嗓子,而后,咕哝出了六句梦守仁和向权他娘听不懂的卦诗:“飞鸟失机落笼中,纵然会飞不能腾;鸟被笼牢难出头,占者逢之不自由;雷鸣电闪狂风骤,星落长河必见红。” 老两口对望了一眼,又一同看向梦张婆的脏脸,向权他娘问:“啥意思哩?” 梦张婆闭了闭眼,又手拿卦签捻了一会儿,道:“向权他娘,我跟你们明说了吧,你们的卦再清楚不过了,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你们会有血光之灾!” “啊,血光之灾?”梦守仁和向权他娘脸由黄变白,又由白变青,好一会儿才又由青变黄。 从辈份上来说,梦守仁与梦张婆那死去的男人同一个辈份,当称梦张婆为“大嫂子”。梦守仁的近乎于老年人的脸比哭还难看,他央道:“大嫂子,你是神婆,哦不,是仙婆,是咱梦家湾的福星。俺们家面临血光之灾,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你,你可得想个法儿给化解化解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回的血光之灾,是天意啊。既是天意,谁敢化解哩?我明知道是向权他娘肚子里的孽障在造孽,你们上一辈子欠债,要这一辈子还哩。慢慢儿等着吧,到了时辰,这个孽障总会出来的。” 自此,梦守仁和向权他娘在听天由命之余,会偷偷地诅咒向权他娘肚子里的孽障,他们不再出声地诅咒,唯恐孽障听到后进一步地惩罚他们特别是已经身受其害的向权他娘。 尽管度日如年,但两个多月还是痛苦地熬过去了。 这一日,倘按向权他娘的计算,孽障在她的肚腹里待了差不多快十五个月了。天咧,难不成肚子里的孽障真的变成了哪吒,也要在母腹里待上三年之久? 梦守仁有点儿起疑,对老伴儿道:“你该不会是算错了日子吧?” “放你娘的屁!是你怀胎还是俺怀胎?这种事儿,俺也能算错?” “俺估摸着,俺两年多没沾过你的身子了。” “难不成是精怪上了俺的身?你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臭男人!”向权他娘摸起笤帚,打向梦守仁,梦守仁赶紧讨饶。 向权他娘和梦守仁越想越害怕,他们已经认定,向权他娘怀上的不是一个正常的胎儿,而是一个妖孽。可是他们不敢对任何人说,只能把这个耻辱的秘密压在心底。 他们心里是很有些感谢梦张婆的,梦张婆没有把她家的耻辱的秘密说出去,梦家湾除了梦张婆以外再没有人知道向权他娘的孕期竟然长达十五个月了。现在处在五毒月的中毒的日子里,可谓五毒月里最辛辣的几天。向权他娘只觉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重重的身体却有些轻飘飘的,身上又湿又热,那热紧紧裹着她,甩不脱吐不出,像是要让她窒闷过去。很有些诡异的,她摸了摸肚皮,发觉肚皮竟像是比原来小了一圈儿。 近些日子,她肚子里的孽障很是安生,没有踢她,也没有蹬她。想到此,她忽然惊了一下,想:“他(她),他(她),他(她)该不会是死了吧?” 她没有将这个可怕的想法对任何人说,包括让他怀上孽障的梦守仁。 可是到了晚上,一家人在黑暗中蚊子的嗡嗡声里吃过晚饭后,她的阵痛却开始了。当然了,她当时还并不知道,那不是阵痛,而是长如百年的剧痛…… 梦张婆烧了几张符纸,念叨了几句咒语,在梦守仁的帮忙下,她在向权他娘的肚腹上又压又揉又理,继续折腾,她脏脏的汗水冒出来,有些重又沁入身体中有些散发掉了,但后来又是一身汗水狂冒而出……她累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功失败,那孽障仍然粘在向权他娘的肚腹里坚执不出。她曾让多少鲜活的生命降生在梦家湾啊,难不成她的好名声要毁在今夜? 庄上小学堂那几间空旷却闭得很严实的教室里,无法回家的人继续听着那一家四口人的苦情戏,唱戏的男人女人唱破了喉咙。 向权他娘却已发不出声儿,只发出一丝哀鸣声,被风雨雷声吞没下去。 忽然,一个巨雷炸响,火光铺展在天地之间。梦守仁和梦张婆感觉那巨雷的炸点就像是近在梦守仁家的院落里。巨雷炸过后,梦张婆和梦守仁大着胆子走入仍在风雨大作的屋外,向远处的闪着电光的天空遥看,这一看不打紧,他们居然看到,在遥远的黑暗的天际,一颗越来越亮的明星向着他们飞来,那颗明星拖着长长的尾巴,骤然间,拖着长尾的明星直向他们落下来,忽然,不见了。他们不敢说话,他们知道那是一颗预示着不吉的扫帚星,他们不知道扫帚星会给人们带来何种灾殃。 几乎与此同时,梦张婆与梦守仁听得屋子里传出一阵婴儿的怪怪的笑声,他们急走入屋内,却见向权他娘如死人般地躺在床上,双腿间的血泊里躺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在蠕动着。 梦张婆赶紧剪断连结着母婴的脐带,又照着婴儿的屁股拍了两下,婴儿哭了起来,虽然瘦弱却哭得极为嘹亮,像是与外面的风雨雷声争鸣。 又是半宿过去了,天放亮了,被折腾得近乎死过去的向权他娘早就活了过来,她恨恨地看着身边的男婴,她的第三个儿子,将她折腾得差点儿死去的儿子。 梦守仁问梦张婆:“大嫂子,你看,这孽子,叫个什么名儿好哩?” 梦张婆吸了一口烟,道:“毒月毒日,到处是毒气,这孩子又是这么毒,害得向权他娘差点儿没命。俺算过了,这孩子呀,命里克爹克娘克妻克亲人,再往下算,俺就不敢算了,俺怕算下去把俺自己算死。你们要防着他点儿。依俺看,就叫他‘毒’吧。” 梦张婆所想与梦守仁和老伴儿不谋而合,婴儿有了名字:毒,梦毒。 他们一起恨恨地看着婴儿,忽然,婴儿怪怪地笑了几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第7章 迁坟因果报乎 “梦独”这名字,是他参军前报名应征时才开始跟定了他的。在那之前,梦家湾人要么叫他“毒”,要么叫他“毒儿”,要么叫他“梦毒”。“毒”与“独”同音,其实后来,在梦家湾人的心里和嘴上,哪怕嘴里叫他“梦独”,心里想的照旧是“梦毒”。在梦家湾,“梦独”永远是“梦毒”。 在他成为“梦独”许多年之后,他学得的一些科技知识让他明白,伴他出生来到人间的那颗扫帚星,其实不过是一块脱离某个星球的陨石,他无数次地想象过那颗巨型陨石逃逸星球时的状况,那颗陨石原本是无可奈何地依附着某颗星辰,像所有依附着星辰之上的巨石一样,旋转着万古不变的轨道,走着最寻常不过的主流的道路,可是,它却厌倦了那样的千篇一律的旋转,它要逃离那颗星球,它要走出属于自己的与众星不同的路,于是,它想逆向而行了,于是,它被那颗星辰甩了出去,在无边无际的时空里摩擦,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最后,它虽然行出了一条与众星不同的光芒灿烂的道路,却粉身碎骨消失于无形当中。 虽然命里克爹克娘克亲人,但是,他的父亲母亲还是没有把他扔掉或者把他送人,但对他心存芥蒂,爱不起来,恨呢,又狠不下心。 也许,他真的是扫帚星降临于世?在梦家湾,虽然父亲母亲还有已经懂得世事的哥哥姐姐们及梦张婆一同守护着这桩秘事,但是那个夜里,看见扫帚星落到梦家湾的还有不少村人,梦毒降生的时辰更是想瞒也瞒不住,更何况,梦毒哈哈落地之时,在小学堂里唱着苦情戏的男人怎么就一命呜呼了呢?这些凑在一起的蹊跷事儿,让梦家湾的一些人不得不脑洞大开,有人认为梦毒就是扫帚星降世,还有人认为唱苦情戏的男人的邪灵定是附上了梦毒的肉身之上。总之,在梦家湾一些人眼里,梦毒成了梦家湾的不祥的象征,成了会给梦家湾人带来恶运的邪祟,好像梦家湾的大祸事果真就是梦毒犯下的。可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梦毒却被蒙在鼓里,他是长成半大小子之后从家人及村人对他的咒骂里听出了一些端倪,继而了解到了出生时的一些真相异象。当他向母亲求证时,母亲跟他说起他降生时的情景,时光早已淡化了往日的色彩,她的口气竟还有些平淡,倒是给他留下不少想象的空间。 还有几件事也在佐证梦毒是个邪灵的事实。在他出生及风雨雷电大作后的白天,梦家湾有人在经过村东南头时,发现那棵千岁灵柏深夜里竟被雷公电母劈掉了一根臂膀。好在当时,庄人们很唯物地没有把梦毒的出生跟千年神树的受伤放在一块儿想,也没有跟扫帚星联在一起想,都说神树是被雷劈了。 梦毒出生两年后,这地界掀起一股迁坟运动,梦家湾的头人按着上级的指令行事,决定将庄上四散在田野里的坟墓集中到祖坟所在地,以祖坟为中心向四围辐射,形成一个坟园,以免占用太多的耕地。但有人提出异议,说是有些死人生前做下了辱没梦家湾辱没祖先的事体,没有资格葬在祖坟所在地,应当给他们单划一个地方,让他们统一葬在那里。活着的村人们都觉得此话有理,利于梦家湾以后风清气正人人争做好人。村支书带着村人们开了几次会,经过几番商议,遂决定将与祖坟地相隔一条较宽马路、位处最南端的一块低洼地块划为耻辱坟地,让那些生前劣迹斑斑的死人在那荒芜、潮湿之处不仅受到活人的冷落、唾骂,更受到阴司的惩处。 当然了,受到惩处的不只是那类死人,还有与死人相关的、仍活在世上的亲人们。 于是,以祖坟为核心的坟园有了——这里被称为“梦氏陵园”;而埋葬着生前品行不端的死人的较小的坟场也有了,那里被庄上的人们称为“耻辱坟场”。每到年关,庄上家家户户的男人们来到寓意光荣、物华天择、人杰地灵的梦氏陵园里,燃香烧纸,磕头行礼,为祖先和故去的亲人们送去祭祀;而“耻辱坟场”里,一片荒凉,肃杀,鬼气森森,无人问津。 迁坟过后,梦家湾的田野便连成一片又一片,毫无阻碍,看上去又辽远又美丽。为了增加收成,庄上人在村西南头离住户不远处的一块田头打了一眼开口很大的机井,既利于灌溉农田,还利于离此井近些的村人们饮用,可却很少有人饮用机井水,说没有庄东头的井水甜。 可是,迁坟之举,不知是惊动了哪一方神明呢还是让哪一路的恶鬼动了怒,自那之后,庄上开始出现怪事儿了,最大的怪事儿是死人。 倘死的是老态龙钟之人倒也罢了,让人纳罕的是,死去的人里,常有年轻力壮之人甚至乳臭未干小儿,第一个死去的,竟然是奉上级之命牵头迁坟的梦家湾头人,也就是靠打、砸、抢走上梦家湾政治舞台的村支书,他不过三十六岁,说起来火焰并不低,当过兵扛过枪,鬼神都怕,可是却好端端走在路上就倒地不起一命归阴了。对这事儿,那时候庄上人依然唯物,并没唯心。 村支书死后,梦家湾明里及暗中开始了新一轮的权力争夺,但是“打、砸、抢”那套把戏早就行不通了,那是犯罪。经过一番明争暗斗,最后,鲁山镇任命四十多岁、有三个儿子的梦常在为新的村支书,他家弟兄众多,梦常在兄弟四人,且兄弟个个育有两至三个儿子,可说家大业大,在村上有号召力,还具有威慑力,贯彻执行上级的指示和意图,能够在整个村上畅行无阻。 老村支书死了未满仨月,庄上又有一人横死,这是个尚未成年的闺女家,与她的四姐发生了矛盾,全家人却皆骂处于弱势的她,她的父亲还不问谁对谁错将她痛打一顿。她跑出家门,父亲却对着她的背影叫骂一声“死到外面去吧”。她一口气跑至庄外,跑到了村西南田头的大机井沿上,眼睛一闭,向张着大嘴的机井一头倒栽了进去。家人与庄人遍寻不见,两天过后,才有人在机井里看见那闺女漂浮在机井水面上的尸体。从此后,庄上就更没有人饮用这眼机井里的水了,人们心里都有着忌讳呢。 这闺女简直像是某些痛不欲生者的开蒙人,后来的若干年里,每一年都会有寻死者步其后尘,向着机井的大口慷慨赴死。梦家湾人已不再将那眼井称作“机井”,而是叫作“魔井”。 庄上人在冬日里闲来无事之时,偶尔会聊起这些让他们伤脑筋也让他们感到害怕的“死”,他们心颤地发现,自从前任村支书带了个坏头,梦家湾病死的、自杀的,让老爹老娘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竟已多达十几人。他们已经由唯物变得唯心起来,思索出很多种可能引发这种悲剧的因素,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梦家湾人会遭此报应。 有些人不免想到梦毒,不免偷偷谈到梦毒,可是看看这个小男孩儿,长得干干净净,看上去跟邪恶难沾边儿;还有,这些人不敢太嚼口舌,怕话传到梦毒家,更怕梦毒的家人教唆梦毒诅咒他们。 也就是在这些日子里,上级对封建迷信不再上纲上线了,梦家湾人自发重叙了家谱,重开了祠堂,并且推出了年高德劭身体硬朗辈份也高的梦克金也就是村支书梦常在的老父亲为老族长,老族长是不同于村支书和村主任的,前者的威望来自于梦家湾人与生俱来的宗族观念,后者的威望却更多是依赖于政治。 老族长梦克金带了庄上的爷们儿去祖坟陵园里,在老祖先的坟头下烧香磕头,在大祠堂里老祖先们的牌位前长久跪拜,还围着千岁灵柏恭恭敬敬转了三圈,同样是焚香燃烛鞭炮齐鸣,极尽大礼。在行礼的过程中,女人们最多只能远远地看着,不得到近前去,唯一例外的女人便是梦张婆,她是参加了所有仪式的女人,并且担负着几乎不亚于老族长梦克金的角色,在梦家湾人的眼里,她已经不是一个女人了。 虽如此,但梦家湾每年里依然会有未到老年不该死去的人偏偏死去。不过,梦家湾人依然会在老族长梦克金和仙婆梦张婆的带领下向祖先及千岁灵柏敬献上无尽的虔诚。 原先住得离魔井较近的几户人家,害怕被恶灵缠身,纷纷找到村头儿梦常在,村头儿梦常在便为他们重划了宅基地,他们便搬离了那让他们身心受扰的地方,重置家业,以便安居。 魔井四围便更加荒凉了,井边的草棵子长到一人多深,一阵阵风刮来,听上去阴风惨惨,令人不寒而栗。 ------------ 第8章 异孩战毒蛇 出乎梦守仁和老伴儿意料的是,这个怀了十五个月的梦毒,这个不识时务硬挤进这个人多食少的大家庭里的孩子,这个几乎把向权他娘折腾死的“毒”,却并没有长成一副人见人怕的妖魔鬼怪相,甚至并没有长得五大三粗敦壮厚实,他,他居然白皙俊秀,似乎缺少茁壮雄健的长势。 总归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团团,虽然内心里仍然有些拒斥,但向权他娘——哦,母亲——从现在开始,为了讲叙的方便,我们开始称她为“母亲”或“梦毒的母亲”或“梦母”——母亲还是接受了他,还有这个家,也不得不接纳了他,“毒”,还是成了这个大家庭里的一员。 在梦家湾,在吕蒙县这地界的不少村庄,在庄上赢得他人尊重的不只是名誉、地位、金钱、德行,还有拳头。谁家里倘男人多,庄上就没有人敢欺负;倘男儿里有个把长得威猛颇能撑门立户的,就更没有人敢于小看了,爷老子在村街上走起路来也透出骄傲和威风。 梦毒长着长着,看上去不只是无“毒”,更像是清晨花生叶儿上的一颗晶莹透明的露珠。这样的孩子,自然是扛不起振兴家业的重任的。 幸好,一家人从来就没有过将重任寄托于他身上的想法; 幸好,梦毒的二哥梦向权已经足够优秀了,与同龄人一起玩乐时从不吃亏,他长大后定能给家人创造荣耀。所以,梦父梦母及梦毒的哥哥姐姐们就从不指望梦毒变得优秀,他不必优秀,免得跟他二哥梦向权分庭抗礼。 因此,这个家里的阳光雨露绝大部分洒到优秀的梦向权身上,另有一部分洒到梦向财、梦向花、梦向苗、梦向叶、梦向米、梦向桂的身上,最后一点可怜的残余才落到梦毒的身上。 好在梦毒生来如此,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梦毒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公、不妥。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有极个别的事情让梦毒觉得不解,也让他记在了心里,那一记,竟至一生。 梦毒六岁那年夏天,他拖着小小的身子,居然割了七斤猪草,可是并未得到父亲母亲的奖励;而比他大出五岁的二哥梦向权只割了五斤猪草,父亲母亲却奖励他吃了两颗煮鸡蛋;梦毒也想得到同样的奖励,他便割了更多的猪草,但依然没有得到让他馋涎欲滴的煮鸡蛋…… 梦独九岁那年夏天——啊,总是夏天,他的夏天总是生长出悲剧——,那个夏天,他跟庄上的许多个小伙伴在大沟里玩水嬉戏,时日久了,有一天,他感觉到左耳听不到人声鸟语和蝉鸣了,便不再去大沟里玩水了,还将这个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许是嫌他玩心太重吧,训斥了他,没有管他,于是他一连几天就在左耳的失聪里度过,他只觉得是自己的错,理当受到惩罚,他不知该求助于何人。 幸好——在梦向权和父母那里是不幸,而在梦毒这里成了幸好——,幸好,二哥梦向权由于学习游泳导致双耳一时听不见了,梦向权对母亲说了,父亲便赶紧去了庄上的医疗站,买了一小瓶什么水儿,母亲亲自小心地将那水儿滴注到梦向权的双耳里,梦向权立时便听得到声响了;梦毒眼巴巴地看着母亲,脸微微红着再次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却再度招致母亲的斥责,好在母亲斥责完了,将剩余的一点水儿倒入了梦毒的左耳,梦毒意味不明地看了看母亲,母亲说声“没有了”,就把小塑料瓶儿扔掉了。 神水儿真是神奇极了,很快,梦毒的左耳恢复了听力,可他只感得一点点心安,而不是高兴,自此,他便很少再与小伙伴一同玩水或玩别的乡下游戏了,他觉得是自己犯下了大错致使他差点儿成了聋子,他越来越陷于孤独之中,同时心里生出恨意,对母亲,对父亲,对梦向权,还有梦向财及姐姐们。他感觉到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不受喜欢。 可是,他的恨意却无处发泄。 他孤单单地来到庄后的一个小树林里,坐在地上,眼神茫然,闷闷地想着心事。可是忽然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小腿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生出,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生出,他看到一条并不短小的花蛇正咬在他的右小腿上,他哇哇大声叫唤起来——那也许是他一生中最撕裂人心的叫唤声,那叫唤声很快引起不远处正在做农活的几位农人的注意,他们丢下农具朝梦毒跑来。 那一刻,梦毒又气又恨,连毒蛇也来欺负他啊,于是,他将所有的气恨向毒蛇发去,他大声叫唤着,两手不管不顾地抓起毒蛇,大张开嘴,恶狠狠地朝着毒蛇反咬开去,一口,两口,三口……他满口鲜血,鲜血继而又喷在他白嫩的脸上。 三个农人循着梦毒惨痛的叫声来到了小树林里梦毒的身前,他们便看到了令他们频做恶梦的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见满嘴满脸鲜血的梦毒双手紧握一条身量不小、花纹漂亮的毒蛇,双眼像在愤怒地喷火但却含着两包泪,那条毒蛇在他双手的攥握里一动不动,分明是死了。 “梦毒,你,你,你这是干什么哩?” 梦毒已经平静下来,他说:“我把蛇咬死了。”他又补充一句,“是蛇先咬我的。” 三个农人这才发现梦毒的小腿上也是血迹斑斑。 “你快把死蛇扔掉呀?” 梦毒扔掉手中的死蛇,像是扔下一截烂掉的绳子。 三个农人细细看了看死蛇,辨出那是一条身有剧毒的毒蛇,他们料定梦毒这孩子必死无疑,便将梦毒带回家,交给梦毒的家人。 母亲以为梦毒在外闯了祸事,骂道:“你死到哪里去了?”继而听到三个农人说了大致情况,还是被吓住了。 正在村外做农活的梦守仁听得消息后立马赶回了家,看到梦毒,一张沧桑的脸也变了颜色。 家里的人全都表现出了慌乱;母亲和父亲更是明白,那些蛇毒会随着梦毒的血液慢慢在他全身蔓延,然后蚕食掉梦毒的生命。村医虽然赶了来,可是束手无策,而梦家湾别说离县医院太远,就是离镇医院,也足有十多里地且那十多里地还坑坑洼洼十分难走,看来梦毒是凶多吉少了。哪怕急赶慢赶到了那里,蛇毒肯定是遍及梦毒的全身了,哪里还能有个救啊? 母亲用肥皂水为梦毒冲洗伤口,冲洗了一遍又一遍仍是继续冲洗,她问梦毒:“疼吗?” 梦毒心情矛盾地看看母亲,摇了摇头,但其实是仍有一些疼痛的,不过不再像之前那种钻心的疼痛了。 母亲又问梦毒:“你有什么感觉吗?” 梦毒又摇了摇头,他还看了看父亲,看了看正在看向他的哥哥姐姐。这一刻,他竟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从心里生出。他看得出来,家里人,特别是母亲和父亲,还是并不愿意他死去的,可是却又没有把他急急地送往大医院,像是听天由命似的。 正当梦家湾人等着梦毒的死讯传出时,梦毒不只活得好好的,还走出家门,手拿母亲给他的五角钱,到梦家湾唯一的代销店买食盐。 父亲和母亲看着梦毒走出家门的小小身影,不由想起了九年前的那个五毒之月,那一连串不祥的征兆。他们既惊又惑:难不成,这孩子真是什么毒物托生的吗?是不是他浑身是毒所以百毒不侵了呢?可是,他对他们,对这个家,并没有施放出任何的毒啊? 毒蛇咬了梦毒,梦毒反咬毒蛇,梦毒没死,毒蛇反倒是死了,这则轶事让四乡八里的人们闻之色变;这则轶事,本该进入村史进入镇史甚至进入县史——这事儿倘发生在几十年后,必会长期高居网络热搜榜的榜首——,但是那么令人战栗的事儿在与梦毒成为梦独之后的一系列耻辱事件的相比之下,它有些黯然失色,还使它几乎被埋没,哪怕记得的人,也把它当作梦独的“毒”。 梦毒感到了家庭的一点点温暖,但是这温暖却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他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日常,家人吃准了他:无论他有多毒,其实他并不毒。 ------------ 第9章 少年初长成 梦毒真想再被毒蛇咬一回,不,咬两回、三回、更多回,当然,他也要反咬毒蛇并将毒蛇反咬致死,那样的话,母亲大约还会一遍遍地用肥皂水为他冲洗伤口,他大约还会引起家人对他惊恐的注视。 虽如此,他还是想在家人面前挣一份好的表现的,当家里人拉着家常呱儿时,他便会插嘴,想显出自己的会说和见地,可是,他每每受到家里所有人的责骂。 责骂的同时,总会加上一句:“你怎么不是个哑巴?”或者这样的一句:“你不说话没有人把你当成哑巴!” 责骂完毕时,他们一定会加上这样一句表示他们好心的话,并且一定是用强调的口气:“俺都是为你好——”他们把对梦毒的所有说教和训斥都打着“爱”的幌子和旗号,给他们的语言暴力罩上理所应当的华丽外衣。 母亲和父亲最爱使用这句话,像是要在他的脑子里凿上最为深刻的记忆,提醒他将来对他们感恩。 于是,在家里,他的话也便越来越少了,因为他一说话就犯错,一说话就是错。他不只走入了孤独,还走入了沉默。只有到了家外,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才说话,自己跟自己说,叽叽哝哝的,什么都说;哪怕跟小伙伴一起玩耍时,他也尽量少说话少闹腾,他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事,更怕说错话做错事之后小伙伴跑到他家里告状,那等着他的当然就是家里人对他的怒骂甚至怒打了。 他越来越成了一个怪异的孩子。 伴着怪异,他的思想在蔓生蔓长,他的脑子在一刻不停地旋转,多少念头从中生出;他还没有意识到,其中有许多思想,异于常人,也注定了他的人生将异于常人,无比艰难无比坎坷,就像伴着他出生的那颗执意脱离常轨的陨石。 就是在这样的变种变形的生存状态之下,梦毒一天天十分矛盾、不够茁壮却也并不病弱地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所幸的是,他虽然不壮硕,不威猛,但是却很英俊,挺拔,帅气里还透出一重淡淡的忧郁。 说起来,他是应当感念父亲母亲的,虽然他不是父亲母亲带着希望生下的孩子,他们虽然记恨于他差点儿将母亲“毒”死,他们虽然由于带着矛盾的心理所以给予他的疼爱不及别的儿女特别是他们寄予厚望的梦向权,但他们还是让他念了小学,念了初中,甚至念过一段高中,使得他不仅没有成为睁眼瞎子,还使得他利用习得的很多知识在异于常人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就在梦毒成长为一个少年的日子里,家庭却在由大变小,倒并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而是,他的大哥婚娶成家,随后是他的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一个接着一个地出嫁成为他人之妇,就连最被父亲母亲寄予重托和期望的二哥梦向权也步大哥和姐姐们的后尘成门立户有了自己的日月。梦向权是很令父亲母亲失望的,父亲母亲供他上了小学初中高中甚至还复读高中,想的是他能考上大学端上国家的铁饭碗为他们光耀门楣,但是梦向权已经在父亲母亲的偏爱里麻木了,从没有意识到父亲母亲对他的热望,所以很不当回事儿地把父亲母亲的希望落空;但父亲母亲并不气馁,他们给小学校里的校长送去礼物,使得梦向权在村小当了一名代课老师,但他实在有辱老师的斯文和神圣光环,有一天,居然扔下全班的学生娃崽们,带着梦家湾新任副支书的闺女私奔了,把副支书的闺女生米煮成熟饭搞大了肚子,浪了一圈后回到梦家湾,原本对他看不上眼、掌握着梦家湾部分政治权力的村副支书看见闺女膨胀的肚皮,只好把这门亲事当成一颗落下的牙齿忍辱咽下,认下了这个女婿。在这地界的乡下,男女私奔总是不光彩的,更何况还搞大肚皮差点生下私生子呢?父亲母亲虽然脸上无光,但还是给梦向权建了新房,并为梦向权举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免得梦向权埋怨他们。虽然梦向权让父亲母亲的许多个希望化成泡影,但并不影响他在他们心目里的位置,他们照旧对他疼爱有加,他们对他的疼爱已经形成了惯性。 如今,这个曾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已经缩减成了三口之家。 父亲母亲为了七个子女的成家立业,血气精神委实消耗了不少,虽然身体还挺是硬朗,但毕竟都已年过六旬,见到过很多的生老病死还有许多凶恶的意外,他们的心里时不时地会生出一种危机感,是一种大病或濒死的危机感。当这种危机感缠住他们的时候,他们会立时觉得衰弱无比。这时,他们会想,倘若没有梦毒,他们就不必继续这么辛苦劳作,不必为最后的一桩“义务”而伤神费力。毕竟,按着当地的习俗,他们必得为小儿子梦毒盖上一处新屋然后寻上个闺女家过上自己的生活。然而,若是按法律规定的年龄,梦毒还是未成年人哩,他们简直有些盼望梦毒也能像梦向权那样带上谁家的闺女私奔到外地而后结婚了事,那样,他们该省下多少心多少事哩? 可是,梦毒还是个在高中学校里待了没有几天的中学生。 于是,有一天,父亲对梦毒说:“别再去学校念书了,爹娘供不动你了。” 梦毒早有预料,没有吱声,很平静地点点头,很平静地放下了肩上的书包,而后,与父亲一起走入了农田。 是的,他的表现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父亲和母亲感觉到了一点点愧意,但那愧意只是一瞬间,一闪念。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出来,平静只是他的伪装,一如他干干净净、白皙帅气的外貌;其实,平静底下的内心,是狂放的暴风和野火。他的外表和内心分处南北两极。 以往,家里人多嘴杂,鸡飞狗跳,蝇营狗苟,从未有过安宁的片时,如今,只剩下了三个人,却依然充满聒噪。父亲母亲从起床便发出声声抱怨,二人的脾气与年岁一样在增加,动不动就发生冲突;而当梦毒与父亲一起在农田里干农活时,父亲的嘴巴就数叨起来,把烦人的噪声灌进梦毒的耳朵。 晚上,梦毒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那段时间,他在读《少年维特的烦恼》。父亲母亲看到了,就一起说他:“你现在不是个学生娃子了,又不考大学,当然了,你也考不上大学,你还看个什么书哟——” 梦毒感觉到一股窒息般的憋闷,可他并不开腔,他只要一说话,就会受到父亲母亲同心一致的数落。 庄上有个与梦毒很要好、曾经的初中同学被他当官的舅舅安排到县商业局工作去了,这同学曾卖过冰棍,梦毒去了他家找同学的娘把冰棍箱子借回家,绑到了自家的自行车后座上,他对父亲母亲说,与其三个人都在土里刨食,不如出去挣点儿活钱,能挣几个是几个。 不论梦毒的意见和做法是对是错,父亲母亲都是要反对的,但梦毒并不反驳,只是到了第二天,他骑上自行车,去县城卖冰棍了。每日里,早去,晚归。 骑上自行车在县城里走街串巷叫卖冰棍,虽是一项看上去较为简单的商业活动,却令梦毒受益匪浅。这项商业活动尽管不能让他挣大钱,却竟比做庄稼活儿收获更可观,特别是让梦毒更开眼界,他发现在这样人生地疏的天地里,他竟是自由的,快乐的,他还有了自己的人际交往;他还发现,在外面,他有说话的灵感,可是在家里,在家人面前,他无话可说。 可是,县城离梦家湾不过二十多里路呢。 梦毒晚归进家后,总是将卖冰棍挣得的钱大部分交给一直是内当家的母亲,他只留下卖冰棍需要的本钱及少许零钱。父亲母亲有些诧异,多年来安于土地的他们,想不到梦毒卖冰棍竟能交给他们在他们眼里为数不少的钱。手里有了自己挣得的钱,多年来穿着二哥梦向权旧衣长大的梦毒会给自己添置几件衣物,这些日子里,从不注重外貌着装的他,已经从陌生顾客及新结交的同伴对他的夸赞里,进一步意识到了自己面相的帅气,他穿着合体的新衣,经过商场里的长方形大立镜前时,孤芳自赏一下,他看见脸上洋溢出来的阳光与青春。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一半,冰棍无人问津了。 正当父亲母亲等着梦毒与他们一起秋收时,梦毒却留下一张字条,不见了。父亲母亲不识字,梦向权看过字条后说,梦毒说他跟朋友出外打工去了。 八个月后,也就是在梦毒出生的毒五月里,梦毒回来了,但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准确地说,他还只是回到了梦家湾所属的县,吕蒙县,他是被一些公安人员带回来的,正被关进公安局里,与他一同被带回来的是三个曾跟他一起卖过冰棍的少年伙伴。梦家湾的人都听说了,梦毒被牵涉进一桩刑事案件中;梦家湾的人还听说,那案子是一起,不,是好几起关于偷盗和抢劫的。 梦家湾的人议论纷纷,最后总会加上一句:“这个梦毒,果真跟他的名字一样,毒啊,真毒!” “他要是不毒,怎么他出生的那天夜里会有扫帚星落下来呢?” “可不,是挺邪门,那个夜里,连唱戏的男人也没由头地说死就死了。” ------------ 第10章 闯入江湖圈 梦家湾的人议论纷纷,最后总会加上一句:“这个梦毒,果真跟他的名字一样,毒啊,真毒!” “他要是不毒,怎么他出生的那天夜里会有扫帚星落下来呢?” “可不,是挺邪门,那个夜里,连唱戏的男人也没由头地说死就死了。” 梦毒被关进了吕蒙县公安局看守所,父亲母亲虽然对他的感情总有些难以出口的复杂,但天地良心,他们还是对他有爱的,只是那“爱”有些狭隘、自私、短视。他们着了急,特别是母亲,想到梦毒是她怀了十五个多月才生下的孽障,就更有些心疼和气恨,恨梦毒的不成器和不争气,她还为此而流下了眼泪。 梦毒的姐姐们哥哥们都来到了父亲母亲这里,可他们并不全是来想办法“营救”梦毒“出狱”的。只有四姐梦向米和五姐梦向桂语气里透出对小弟梦毒的关切,而大姐二姐三姐大哥二哥是来当着父亲母亲的面痛骂梦毒的,他们痛骂梦毒让他们丢尽脸面,痛骂中,还显示出他们未卜先知的才能,他们表达出同样的一种意思: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俺早就看出来了,他天生就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依然打着关爱梦毒的招牌。 二姐梦向苗说:“梦毒被关进监狱也有好处,他不学好,由人民政府帮咱们对他管教,兴许他就能走上正道哩。”在很多乡下人的观念里,一个人被关进公安局和在监狱劳改没有什么区别,似乎梦毒就是在坐牢。 梦向花梦向叶梦向财梦向权随声附和:“可不是嘛。” 这样的想法倒是让父亲母亲略有释怀:“是啊,既然梦毒不学好,那就让他在牢里受点儿苦吧。”只是,他们受不了庄上人对他们冷淡和蔑视的眼光。他们实在后悔当初生下了梦毒。而梦守仁还想到,年关的时候,族人们会不会不让他进大祠堂呢?他没有说出这个担忧。 依梦家湾人有限的认知,在他们的想象里,现在,梦毒必是在公安局的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黑屋子里,戴着手铐脚镣,接受着公安人员的严厉审讯和严刑拷打。 梦毒再怎么作孽,母亲还是想去看看梦毒的,可她一双裹过的小脚,是无法走到县公安局的,儿女们却无一人愿意送她;父亲呢,年轻时就怕见官,想到公安局是抓人关人的地方,他自己的气先就怯了七分。所以,接连多日,家中并无一人去看望梦毒。好在,他们听说,案子没结,他们是不可以去看望梦毒的,想见也见不到,至多能通过看守所的警察之手给梦毒转交一点儿生活物品。于是,他们叹了口气,感觉释怀了一些。 正当梦家湾人等着梦毒被判刑入狱的消息时,梦毒再一次让他们大跌眼镜,毫无征兆,他回到了梦家湾,并无警察押送,而是一个人平平静静地走回了梦家湾。 梦毒头发老长,乱糟糟的,倒有些像多年以后流行于街市的微分碎盖式新潮发型。他的脸比原来更白皙了,大约是长久不见阳光之故;他瘦了点儿。他并不与看到他的庄上人说话,只是看一眼又躲开他人的眼光,一个人朝家里走去。看到他的梦家湾人觉得他有所改变,像是比原先多了点什么,又像是比原先少了点什么,可是却说不出是多了点什么和少了点什么。他们的见识让他们无法概括梦毒的改变。其实,梦毒改变的,是气质。 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将会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他此番回到梦家湾时的感受。当他走入梦家湾的时候,他首先看到的是那棵具有象征意义的千岁灵柏,他觉得它并不是那么高大繁茂,与他在别处看到的被保护起来的银杏树或柏树差不多;接着,他走在村街上,觉得街道那么狭仄,似乎几步就可以从头走到尾。啊,梦家湾是那么小,小得像一只巴掌,小得像一张邮票。 梦毒回到家中,父亲母亲都在家里,他叫了声“爹”,叫了声“娘”,说:“我回来了。” 父亲母亲从梦毒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觉得他有些冷冷的。大约是觉得这一回梦毒惹的事体太大,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就算得上是幸事。所以,老两口出奇地没有说什么,问什么。 可是到了晚上,以往的惯常的说教和训斥就复发了。梦毒不作辩解,只是简而又简地对父亲母亲说:“我没做错什么。要是有错,就回不来了。”可是却对究竟遭遇了什么,只字不提,他心里很清楚,一些事儿跟父亲母亲只会越说越糊涂。梦毒到了他独居的小如鸽笼的西屋——随着哥哥们姐姐们娶的娶嫁的嫁,这间鸽笼已经由梦毒独自居住,并在里面做梦,畅想。 他手拿一本书,是小说《悲惨世界》的缩写本——多年后,他一直记得这本小说,那是一位外国作家对雨果原著的成功缩写,可是却再也找不到了,并且,也无法查知是哪位作家的手笔,曾让他看得泪如雨下——可他头脑乱纷纷一个字看不进去,索性放下小说,躺到了窄窄的小床上,头枕手臂,他想,老大怎么样了呢?还有老二吕锋和三哥王超。他排老四,他们都叫他弟弟,或称他小弟。其实,他觉得鬼精鬼精的三哥王超的年岁还不一定比他大呢。当然了,老大虽被他们尊称为“老大”,其实不过大他三、四岁的样子罢了。虽只比他大出三、四岁,可是看上去却是那么沉稳,老练,有主意,经见过多年风浪的样子。 老二吕锋和三哥王超都是他骑着自行车在县城大街上卖冰棍时结识的,他们也卖冰棍,但是却不像他梦毒那样除了天降大雨便天天点卯认真叫卖冰棍。梦毒发现,早就亲如兄弟的吕锋和王超偶尔会在大热天时也没在街上卖冰棍,他们像是还有别的营生。梦毒只是观察,却并不打问。梦毒有一个简直是与生俱来的优点,就是,他从不打问他人的隐私,他特别尊重别人的隐私,他只是观察和聆听。少年时他还有点儿懵,但是后来随着年岁渐长,天性敏感的他具有的那双眼睛却能够洞幽察微,常常比别人费尽心机打问出来的隐私更多面也更准确。于是紧随而来的便是他的另一大优点,这就是,他虽然洞察出了他人的隐秘,但是他从不多嘴多舌,更不搬弄是非。这些,也许是他在后来的人生里受到很多人喜欢的重要因素吧。 他与吕锋和王超的结识和交往并没有什么契机,就是在叫卖冰棍的过程里自然而然地认识了,相互觉得有眼缘看着顺眼,有事儿时就互相帮着看一下绑了冰棍箱的自行车,再后来中午吃饭时会一同走进又小又便宜的饭馆坐在一张脏兮兮的小饭桌边吃饭,出于客气,吕锋和王超先后为他付过饭钱,而他是不愿沾别人便宜的,也会主动把吕锋和王超的饭钱付了,再后来,他们就跟他不分你我,一起点几样便宜的饭菜同吃了。他们很谈得来,三个人中,梦毒读书最多,吕锋和王超都只是念过几年小学便辍学了,比文盲多识几个字而已。吕锋和王超还有一个共同点,而这个共同点却与梦毒大为不同,他们都没有人口众多的庞大家庭,可是家庭关系却仍是剪不断理还乱。 吕锋的母亲是在他六岁那年死去的,听吕锋说,他的母亲不知何故与父亲吵架,父亲一怒之下毒打了母亲一顿,母亲气不过,喝下一瓶敌敌畏死了,抛下了他和弟弟,那时他的弟弟只有三岁。他自此恨上了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脾气特臭,对他和弟弟动不动非打即骂。当他长到十二、三岁时,便开始了与父亲的对骂和对打,他就是这样和着气恨与眼泪长大的,早早就出来一个人谋生了。 王超是家中的独子,跟吕锋一样也是没有母亲,他的母亲倒没有死去,而是在生下他后跟别的男人跑了,据说是跑到黑龙江去了。他说,他对母亲全无印象。他跟他的父亲之间也是关系紧张,父亲虽然没有再婚为他找一个后妈,但那不是因为他不愿找,而是找不到,而父亲却将找不下女人的罪责归咎于王超,说是因为有了王超这个拖油瓶自己才找不到女人的,所以就整天对王超横眉冷眼的,父子二人常常暴发冲突。 梦毒发现,真是人人有本难念的苦经啊!他与他们不同,父母双全,兄姐众多,听上去应当是幸福无比,可是他的内心却比家庭支离破碎的吕锋和王超更加痛苦和烦恼。 梦毒却并不知晓老大的来历,后来得知他也曾卖过冰棍。他初见到老大的时候是在大街上,电影院附近,他跟吕锋、王超正支着自行车向进出电影院的人们兜售冰棍哩,有个年轻人迳直走到吕锋的面前,跟吕锋耳语了几句什么;当王超凑过去时,梦毒的眼光看向老大,老大像是受到第六感官的提醒,也看向梦毒,他们四目相对了。兴许有些类似于青春男女的一见钟情吧,梦毒直觉出这个人举止里天生带着一股子沉稳劲儿,直觉出这个人的可以信赖,甚至可以托付终身似的,是一个可以跟着走南闯北的人;而老大呢,看向梦毒的眼光直直落到梦毒的脸上,好久没有移开。 “现在走吗?”王超悄声问老大。 老大点点头,但眼光却又看向梦毒。 吕锋和王超向梦毒挥了挥手,再见的意思;梦毒的眼光里却含着一些羡慕,看着三个人,恋恋不舍似的,这时,他看到日后被他称为“老大”的人向他点了点头,招了招手,大声对他说:“来呀,走啊?” 事后,梦毒觉得自己当时有点儿懵里懵懂的,但又是无比清醒的,推上自行车,跟上老大、吕锋及王超,朝前走了,一直到了县城郊外的一处农房,他方才明白,原来吕锋和王超并不回家,他们是在郊外租了房子住的,一个较为整洁的小院落,两间看上去还不错的砖瓦房。 “昨天才交过下个月的房租呢。”吕锋说。 “我有办法找房东退出来。”王超说。 老大摆摆手,说:“不要了。这样最好。” “是下午走吗?”吕锋问。 老大答:“明天一早的班车。” ------------ 第11章 无罪之囚 事后,梦毒觉得自己当时有点儿懵里懵懂的,但又是无比清醒的,推上自行车,跟上老大、吕锋及王超,朝前走了,一直到了县城郊外的一处农房,他方才明白,原来吕锋和王超并不回家,他们是在郊外租了房子住的,一个较为整洁的小院落,两间看上去还不错的砖瓦房。 “昨天才交过下个月的房租呢。”吕锋说。 “我有办法找房东退出来。”王超说。 老大摆摆手,说:“不要了。这样最好。” “是下午走吗?”吕锋问。 老大答:“明天一早的班车。” 梦毒不明白他们是要去哪里,不明白为什么也让他跟着来到了这里;而吕锋和王超看看梦毒,又看看老大,不明白老大为什么叫梦毒来到了这里。 老大看着梦毒,微笑了一下;梦毒也看着老大,用绽放的笑容回应老大。老大说:“跟我一起走!好吗?”梦毒问:“去哪里?”老大说:“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去很远的地方啊?” 他像是被这个人施了某种蛊,又向老大笑了笑,点点头,说:“行。可是,我得回家一下,我得跟我爹我娘说一声。你放心,我不会跟他们说真话的。” 老大朗声笑了,走上前,拍了拍梦毒的肩膀。 梦毒骑上自行车飞速回家,他知道父亲母亲不会同意他去外面的世界的,但他又不太忍心完全不辞而别。父亲母亲没在家,他便写了一张字条压在破饭桌的一个黑瓷碗下,走了。 晚上,王超轻声问梦毒:“你是真的愿意跟着我们一起走吗?”梦毒说:“我当然愿意啊。”也就是那个晚上,他成了他们的弟弟,他愿意做他们的小弟哩,他觉得置身于他们之间,身心生出一股融融的暖意。可是,当王超把三支燃着的香正要递到他的手里时,老大忽然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要拜,”他看了看梦毒,继续道,“记着,你不是我们的小弟,你不是我们的人。” 梦毒感觉出来了,他们与他隔着一层雾障,他们从心里是没有接纳他的,可是他还看出来,老大却很是看重他,他们三人之间在如何对待他的问题上有分歧。可是他想到他给父亲母亲留下的字条,字条里坚绝的口气,他要是这么灰溜溜地回了家,实在太失颜面,于是,他问老大——他居然有些自然地称那个人为老大了——他问老大:“老大,你是要食言了吗?你是不想带我出去了吗?” 老大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我绝不食言。” 梦毒看得出老大是个言必信行必果之人,这一夜,他在他们中间睡得很安稳、香甜。 第二天早上,天还蒙蒙亮,他们上了开往地区城的第一班客车;到了地区城,又转车,到了另一地区的城市,后来老大说是开往省城了。梦毒问老大:“我们是去做什么哩?”老大说:“打工啊?”王超碰了碰梦毒,悄声说:“有人的地方,叫大哥就行了。记着,我们是出去打工。” 敏感的梦毒觉得自己是在参与一桩阴谋,又好像他在撞破一个什么阴谋。 梦毒不知是装糊涂还是当时真的糊涂,对老大说:“等我以后打工挣了钱,就把车票钱还给你。” 老大似真似假地笑了笑,说:“行啊。” 梦毒感到,他们似乎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老是转车转车的,当然了,在路过的小城或大城住了三夜。梦毒至今还记得,那个时候,居民身份证还没有大面积实施,他还没有听说过身份证。那时候,人们出门还是带一张盖了大红色公章的介绍信住招待所或办事情,好像打工也是?他们这四个人,当然是没有介绍信的,出了家门,其实无异于盲流。所以,他们居住的,都是路旁或城边缘不要介绍信的黑店。梦毒从车窗外的店铺招牌就知道,他们曾离开过家乡所在的省份,还在河南、河北作了极短暂的停留,但很快又坐着车到了家乡所在省的省城边缘半是农村半是城市的地方。他们仍是住在不要介绍信的私人小旅馆里,肮脏,便宜。 “老大,咱像是离家越来越近了哩,是要回吗?还走吗?”梦毒问老大。 老大说:“不走了。别看是咱们省的省会所在地,离咱那旮旯可是六百多里地呢。” 每在一处作短暂的停留时,老大是会出去的,说是转转看看,有时是带了吕锋,有时是带了王超,有一回,还把吕锋和王超都带了出去,唯独还没有带梦毒出去过。于是,梦毒又觉得老大对他还是不太信任的。他们做的事情让梦毒感觉有些神秘,但他并不打问,越是神秘,他越是不打问。好,如今,既然老大说不走了,那就是不走了。老大说,他有很多的朋友;老大还说,到处都是像他那样的人,这世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只需一个眼神,他就能分辨出来。老大说,这里,他也是有朋友的,他已经跟朋友取得了联系。 有几回,梦毒去厕所或者到小旅馆附近转悠一会儿,当他回来,走到小屋门口时,听到老大与吕锋和王超有过小小的争执,当然了,他只是听到个别的片段,不完整的对话: “如果他得到高人指点,他会超过我们所有的人。他聪敏,心思细腻,有才华,还有那双手……”老大这么说过。 “关键是,他干净,他是一张白纸,白纸,从零起步,才能画上最美的图画,写最美的文字。”老大也这么说过。 “不行,他,他太干净了;我们谁都不能把他弄脏了。”老大还这么说过。 梦毒琢磨得出来,老大话中的“他”,是指他,梦毒。梦毒觉得老大误看了他,他想,“我是毒哩。” “我们教他呀,带他呀?”吕锋这么说过。 “既然你那么看得起他,再好的刀不用,也是废铁。”王超这么说过。 梦毒明白,吕锋和王超也是在说他。 梦毒总是适时收住脚步,不去撞破,离开一会儿,然后故意把脚步放重,朝房间走去。 翌日,老大又要出去了,但这一回,他把梦毒也带上了,四个人来到了城乡接合部的一家中型酒店。虽是中型酒店,但在梦毒的眼里已算得上气派了。梦毒觉得老大与接待他们的那个人近中年的人是相识的。梦毒和吕锋、王超三人坐在椅子上,老大却在几步远的地方与那人对了火抽烟,还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朝他们走了过来。那人看了看梦毒和吕锋、王超三人,然后说,他这里庙太小,只能留下一人,他对着三人又看了看,然后就把目光盯在了梦毒的脸上,点点头,意思是只留用梦毒。 梦毒便知道他必得与老大、吕锋、王超分开了,他其实已经产生了对他们的依恋,说:“我想跟你们一起走。你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你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老大缓缓来到梦毒面前,看着梦毒,把双手分放在梦毒的两只肩膀上,郑重地说:“梦毒啊,我们说过的,我们是出来打工的。这里只能留下一个人哩,那我就跟吕锋、王超到别处再寻寻看,总会找到工作挣下钱的。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一定会来接你的,一定。” 梦毒答应了下来。 在梦毒变身为梦独之后他一直还会记得他那时对他们说的想跟着他们一起走一起做的话,他觉得那是他当时的真心话。可是他却没有十分抗拒,而是留在那个酒家当了一名侍应生,他觉得他像是他们的一块赘肉,还揣测他们并不是打工的,而是去做别的营生,他却不愿往深处想他们到底去做什么营生。他想,其实他当时的潜意识里是隐藏着矛盾的,而让他欣慰的是,他从没有说出过他的没有根据的准确的揣测,所以才使得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对老大、对吕锋、对王超不必产生愧意。 老大果真没有食言,半年多过后,他与吕锋、王超来接他了。老大说,他们出去打工挣了不少钱,还说这其中也有梦毒的一份儿。梦毒说自己没跟他们做什么,不能要。老大说那就先帮他存着。他们一行四人坐上大客车,朝着离他们家乡不太远的费城县驶去。梦毒隐隐觉得,这一回,老大是要带他上路了,与他们走上同一条路,他面朝着老大、吕锋和王超灿烂地笑了,潜意识并没有明确告诉他,他想融入他们。 这一回,他们入住的还是城边缘一家不要介绍信的小旅馆,吕锋和王超同住一间房,梦毒和老大同住一间房。 梦毒作好了心理上的准备,他等着老大的吩咐。 夜里,老大本来说好是要带他跟王超一同出去的,梦毒没有问带他出去做什么,他摸了摸胸口,觉得心跳十分平稳。他们走出了酒店,可是,刚一出酒店,老大却叫他回去,回酒店去,梦毒看见在灯光下,老大向他射来的目光很严厉,于是,他只好后退了,他还看出了王超对老大的略有不满。 老大回来后,他问老大为什么还是没让他跟他们踏上同一条船。老大问:“什么船?”他不答,老大也便不再问了,而是说:“你太干净了,而我们,都很脏。”他当然记得老大曾说过类似的话,不是当着他的面说的。 老大说:“梦毒,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一种专走夜路的人,我和我的那些朋友们啊,就是在黑夜里奔跑的少年。而你,是活在阳光里的。” 老大仍是不对他把话说破,他也不问破。 第二天夜里,老大轻声对梦毒说:“等我回来。”神情与以往对梦毒说这话时并无不同。 可是梦毒没有等来老大,也没有等来吕锋和王超,他等来的是两个警察的破门而入,警察给他戴上了手铐,带走了。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在被审讯的过程中,他得知,警察们早就盯上他们了,特别是吕蒙县的警察更是,他们的被抓获,就是吕蒙县公安局与费城县公安局联手进行的。听上去,好像他们动用了不少的警力和财力,原因是作案者是流窜作案,行踪不定,所以抓获难度很大。 那一天,他们四人被押坐在一辆开往吕蒙县的警用吉普车车厢里,他的眼光偷偷瞄向老大、吕锋和王超,可是他们三人却不看他,还躲着他的眼光。一个持枪的警察对他大声喝斥:“低下头去,小兔崽子!” 梦毒低下了头,王超却抬起头,对那个警察说:“警察叔叔,我们偷的是贪官的钱。偷贪官的钱,不叫偷。我们没罪。” 另一个警察扬了扬手里的皮带,王超识时务地住了嘴也重又低下头去。 在被审讯的过程中,梦毒通过倾听和判断,老大他们最末一次的确是偷盗了一个官僚之家,而且数目很是可观。可是,谁又能证明官僚的钱就是贪来的呢?警察还说,哪怕是贪来的钱,偷,抢,也是犯罪。 在被审讯的过程中,梦毒才从警察的嘴里知道了老大的真名实姓;与老大相处的日子里,他从未问过。他还知道了,吕锋和王超也不是真名,他们对他省去了中间的一个字——他早有感觉,但也没有问过。 在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里一间黑暗的没有窗户的小屋里,在看守所二十多个人的大通铺上,梦毒一次又一次迷惘地想过:“我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梦毒的交待如实客观,他是聪敏的,他知道他不能说出他的任何揣测,他认为他的所有揣测都是妄加揣测,他还知道他的揣测其实十分准确。可是到了最后,他的如实客观却像是什么都没说,对案情毫无帮助。 随着对案情的进一步审理,梦毒分明感觉到了,老大从一开始就将他摘了出来,吕锋和王超也没有说出对他不利的供词。就这样,一个多月后,公安机关给梦毒的结论是:无罪释放。 当他走出那间监舍后,走在两排监舍之间曾经放风的空地上,他的目光在搜寻着,搜寻着,啊,他看到了,看到了三间监舍的铁门上的巴掌大的钢筋缝隙间三张青春的面容,分别是老大,是吕锋,是王超,他看见了他们的笑脸,他向他们苦苦地笑了几下,挥了挥手,他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们,能在哪里见到他们…… ------------ 第12章 寻女拴人 多年以后,梦独有过许多次追悔莫及没有跟老大他们同走一条路的痛苦时刻,他想,他有过好多次机会,他却没有撞破没有说破,要是说破了,老大一定会让他与他们一起在黑夜里的一丝微光下奔跑。兴许,有了他,他们不会身陷囹圄;当然了,也兴许,他会与他们一起进入那些个看得见摸得着的监狱。 但,最起码,他不用进入另一座看似自由实则被紧紧绑缚的人间地狱。 梦毒还有些想不明白,他走出看守所的大门后,为什么没有马上再度离开吕蒙县踏上独自远行的路?并没有人来接他回梦家湾,他为什么矫情地走上了回梦家湾的小路?他是要回家寻找什么吗?温暖,安慰,还是亲情?或者,他是害怕了?害怕在异乡的漂泊无助还是害怕重被逮捕后面对警察的横眉怒目和同监舍极个别在押人员的暴戾恣睢? 其实,家里人并不知道梦毒被公安机关无罪释放,他们还以为他定将被送入少管所进行劳动教养了哩。 父亲母亲没敢说什么,没敢问什么,心想既然全身而回,那就是没什么罪错了。他的哥哥们姐姐们得知消息后也赶来了,倒不是一窝蜂地一齐涌来,而是有时某个单独或某两个、三个几乎同时来到这个曾经的大家里,而另一个或另两个、三个刚刚离去不久呢,也表明这个曾经的大家的人因为有了各自的生活如今是很难同时聚齐了——除非发生特别的大事,比如父亲或母亲的离去——不知父亲和母亲是否感到一种别样的悲凉。 这一遭,哥哥们姐姐们像是不约而同,也可能是得了父亲母亲的授意?反正,他们没有任何一人对梦毒说出太过强横的话,当然,口气里还是少不了埋怨的,只是埋怨里加了点小心。大约,这一时段,他们都怕把梦毒惹怒,万一梦毒不告而别再度离家出走,那惹怒他的人就脱不了干系了。 自打出生以来,其实梦毒一直承受着某些亲人打着“俺都是为你好”的说教、训斥、詈骂甚至偶尔的皮肉之苦,所以,他跟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隔膜极深,亲不起来,他不想见到他们。哥哥们姐姐们一番一番地来到,名义上仍是打着“俺都是为你好”,而梦毒总是适时地躲开去,要么待在自己的小西屋里,要么到庄外转悠一些时间,思谋下一步该做什么、该走什么样的路。 而来到这个家里的哥哥或者姐姐——主要是姐姐,就是梦毒不躲开他们,有很多话,他们也不想当着梦毒的面说,他们也在避着,与父亲母亲嘈嘈切切地说着他们对梦毒的设想。梦毒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更没有偷听的兴趣。 “俺快被他给气死了。”父亲叹息一声,说,话里的他,指的当然是梦毒。 “末了,末了,怎么生下这么个孽障哩?”母亲泪眼汪汪。 “这一回,再也不能让他走出去了,免得惹是生非。”梦向花这么说过。 “不该让他念书,把心念野了。”梦向苗这么说过。 “还是老老实实种地最安生。”梦向叶这么说过。 “得想个法子,不能再让他这么晃来晃去地糊涂下去了。”梦向花还这么说过。 “哪怕他真的蹲了监狱,不关俺的事。”梦向财如是说道。 “你们要是不信,就等着瞧好了,梦毒进了局子不过是开了个头儿,接下来,他这辈子都会跟警察打交道。”梦向权冷冷地说。 哥哥们姐姐们对父母如是说,如是说…… 他们既像无心又像有意,“好心好意”而又同心协力的,开始为梦毒设计、规划前途,在他们的眼里,在他们的心中,最好的前途就是像梦家湾的一辈辈农人一样,安安心心地种地,安安心心地打一份工,围着老婆孩子转,对父母孝顺,就是最好的日月。 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都提出了一个在自己看来很有见地的主张,这想法与父母的想法不谋而合:“该给梦毒说亲了哩。什么能拴住男人的腿男人的心,还不得是女人?只要有了女人的热被窝,再生下个孩子,保准呀,他哪里都不会去,更不会惹是生非了。” 父亲母亲生出如此想法,其实还另有用意。第一重用意是,他们年岁大了,虽然梦毒不讨他们的喜欢,虽然梦毒的确有“毒”在身,害他们不浅,可终竟是他们的儿子,他们还是要尽完做父母的义务,给他寻下个女人,成家立业,过自己的日子,也就是对得起他了;第二重用意,则是他们不愿意明说出来的,这重用意里包含着一种自私的成份:他们毕竟是老了,他们得想想自己的养老问题了,但梦毒一天没有成家,他们就得为他操心费力,甭想享福。 多子女的家庭,人际关系如同一个小社会,各有各的小九九,却皆不显出真实用心。 有一回,梦向苗来看父亲母亲,拎来了几包糕点。当她把糕点放到桌上时,对父母说:“俺拿来了东西来看你们,这东西可不只是你们两个人吃了,梦毒也吃不少吧?” 恰这句话被从外面回来的梦毒无意中听到了,他瞪了梦向苗一眼,回道:“我还嫌你拎来的东西脏了我的牙齿呢。” 如今,这家人除了梦毒之外,想法出奇地一致,就是赶紧为梦毒寻下个女人,这想法理直气壮,因为他们都认为,他们是为梦毒好;当然,好归好,但不能比他们好。如此,他们才能够继续居高临下地教训梦毒。 梦毒比梦向权小近六岁,比梦向桂小九岁,从年龄上而言,与很多的哥哥姐姐完全就是两代人。无论他多么敏感,在这个家里的人际关系中,他从出生至现在,当然都处于弱势的位置,他还远没有他们复杂和胸有城府。 于是,这个家里的好几个人在背着梦毒寻思着如何为梦毒寻下一个能拴住梦毒的女人了。 此时的梦毒还被蒙在鼓里呢。 可是,令父亲母亲及哥哥姐姐们大失所望的是,被提亲的人家一听媒人是来为梦毒提亲的,立马摆摆手坚决拒绝,个别人家还像是嫌媒人低看了他们,将媒人赶了出去。拒绝的理由,一是嫌他们家穷,父母年老;再就是梦毒犯过事儿,进过局子,吃过牢饭,不是什么好鸟,哪个女人要是跟了他,那就等着朝监狱里送饭给他吃吧。 “谁叫他不听话哩?那就让他打光棍好了。”有的哥哥姐姐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说道。 青春来了。青春是躁动的,青春的心灵是飞翔的,可是却有那么多的人有理有据地操心梦毒的青春,要合力锁住梦毒的青春,要他与众多农人一样走上他们的“幸福”老路。 ------------ 第13章 哑巴说话 青春来了。青春是躁动的,青春的心灵是飞翔的,可是却有那么多的人有理有据地操心梦毒的青春,要合力锁住梦毒的青春,要他与众多农人一样走上他们的“幸福”老路。 青春,大多是要有爱情来相伴的,没有爱情的青春,总是少了一种靓丽的色彩,让人不免遗憾。其实,梦毒早就开始畅想爱情渴望异性了,同时他也感觉得到,当他走在大街上时,会有年轻异性的目光向他投来,那目光是隐含爱意的。甚至当他在省城边缘那家酒店作侍应生时,曾有女子向他表白过,但是,他拒绝了,因为她不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 他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呢?似乎,目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然了,他未能免俗,他也是喜欢漂亮女孩子的,他并不是没有遇见过与他年龄相仿的漂亮女孩子,可是她们,还是让他无法去作出喜欢的表示,他觉得,她们缺了些什么。这世上,漂亮女孩有很多,可是漂亮与漂亮不同,有的漂亮很轻浮,有的漂亮很逼人,有的漂亮带着风尘味儿,有的漂亮很俗气,有的漂亮很妖气;而有的漂亮含着可爱,有的漂亮含着温柔,有的漂亮含着妩媚,有的漂亮很静谧,有的漂亮很晴朗,还有一种漂亮很是清纯,一如他梦毒的帅气,干干净净。其实他尚未明确意识到,他所期待和寻觅的漂亮里,是既与他有相似之处,那就是清纯,如白雪,如露珠,再就是,还有着晴朗的气蕴。 曾有几度,在甜美的睡梦里,有他喜欢的女孩子向他走来,如雾如幻,可她分明是向他走来了,啊,他迎了上去,那女孩粉红色的裙裾在如雾如幻的仙境里舞动着,终于,他与女孩聚拢到一起,他沉醉在她含蓄的香气里,他微闭双目,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摸向她的秀发,可是,却摸了一个空……啊,他在最不该醒来、最不愿醒来的时候醒来了,并且感觉到了身上的潮湿,他的双唇开闭了几下,将甜蜜咽入腹中,睁着略显发懵的眼睛,像个纯洁的、刚刚睁眼看世界的婴儿。 后来,后来的后来,无论他尚是梦毒之时还是已经成为梦独之后,他还能清晰如昨地回忆起这类梦,但却再未做过这类梦。不过,这还是提醒他,他也是曾做过好梦的,做过甜蜜美好的梦的;同时让他倍感难过,怎么如今一做梦全是悲梦恶梦伤心梦呢? 开年后,对于父母来说,终于有了好消息,是大姐梦向花托的媒人,本庄上的梦胡香,一个缺少半截舌头的半哑的女人。 这世上有些人做什么事情简直就是命定。倘从生理上来说,梦胡香是最不适合当媒婆的人,她天生比正常人的舌头短一半儿,说起话来像咬着又像含着半截舌头,让听者发急,恨不得快去帮她把舌头拉出来,而她说出来的话便囫囵吞枣——因为这个生理特性,好多人背地里叫她“梦半哑”。不知是要补偿舌头短的遗憾还是要证明她的舌头功能不比他人差,她每到一处特别是到了人多的地方,总是说个不停;在她出嫁到苟宅子村后,她说话的功能有了一个很实惠的用场,这便是,为人作媒,一如梦家湾一些人对她的名字的解释:胡香,胡拉乱系红媒令男女相(香)亲之意。每成就一桩姻缘,她一家人不仅赚吃赚喝混个肚儿圆,更会得到较为丰厚的谢礼,哪怕男女间的彩桥断掉了,她仍能得到一些好处。在一次次撮合的过程里,她是真心实意想把那些相识或不相识的男女结成连理的,每结成一桩姻缘,人们都会给她的口碑添加上赞誉。因为此,她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早早迈入了小康之列。妇唱夫随,梦胡香的男人苟得古也从事此道,由于说媒的成功率高,夫妻二人在周围一带村庄上口碑极佳,成了颇负盛名的媒汉媒婆。但也有人背地里说,这两口子,除了作明媒外,还会暗中给有些奸夫渣妇拉皮条,从中谋利。 在梦家湾,梦胡香辈份很低,虽然年龄比梦毒大出近二十岁,但若按辈份而论,她得称梦毒为“三叔”哩。只是她实在口齿不清,叫出来的“三叔”听上去是“仙狐”。 梦向花是在吕蒙县城赶集时遇上梦胡香的,当她看见梦胡香时,忽想起欲为梦毒寻找对象之事,便想,当初为什么没有想到梦胡香这个说媒高手呢?脸上绽开了花的梦向花便拉着梦胡香拉家常,慢慢说到了她想说的正题上。 梦胡香对梦毒印象很深,干这行干上了瘾,对四乡八里的青年男女也要掌握一些信息哩,以便给他们结偶配对。梦胡香说:“三叔还小吧?”她的舌头再无拉伸出来的可能,所以“三叔”就仍是“仙狐”。梦向花说:“不小了。”接着就把梦毒的大致情况说了。梦胡香巴望不得,说:“哟,三叔也长大了?看俺怎么把他的事儿忘了哩?大姑,你放心,给三叔找对象的事儿,包在俺身上。” 梦胡香天生“为人作嫁”,她的“寸半不烂之舌”远超别人的“三寸不烂之舌”,仅三天后,她就到了梦向花家,说她已经为梦毒务色到了一个好女子,如果双方有意,就先见面看看。所谓的见面,就是相传已久的“相亲”风俗。 梦向花赶紧屁颠屁颠地回了梦家湾娘家,背着梦毒,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父亲母亲。父亲母亲听后,愁苦的老脸笑成了两朵皱纹密布的蔫萎的老花,“好,好,太好啦。”老两口子一迭声地说。 可是,很快,愁容再度漫上了两张老脸:梦毒要是不答应见面可咋办哩? 梦向花出主意说:“你们就跟梦毒说,那个女子俊得像个天仙女。俺敢说,梦毒要是听了这话,巴不得马上就跟那个女子见面哩。” 老两口频频点头,对梦向花说:“你跟梦胡香说,只要女方家愿意,那就三天后见面。” 时光在阴晴雨雪中流逝,在冷热交替中流逝,看似无痕实则有痕,那痕,刻在人们的心上。梦毒走出看守所八个月了,岁月早已翻过了又一个年头,他又长了一岁哩。他觉得这八个多月简直是在浑浑噩噩中混过去的,不是跟父亲一起去田间做农活,就是跟着村上的成人们一起去附近的工厂打工,在疲累过后,总是能很快入睡,偶尔的闲暇,他还会看书,当然仍会听到父亲母亲的唠叨,还听到他们时不时地吵架及对生活的抱怨,于是,书也看得越来越少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逐渐走向麻木。 早春时节,他在破旧的小屋里不仅能做出绚烂多姿的春梦,还在思谋着如何把新的一年过得更有意义一些。他几次想起了老大,想起吕锋,想起王超,他们在监狱、在少管所过得好吗? 离家远行的念头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跟不跟父亲母亲说一声呢?他想。可是到了晚上,父亲母亲却叫他了,说是有重要的事儿跟他说。 父亲母亲皆用同样的一句话作了引言:“俺都是为你好。”接着,他们有些理不直气不壮地说出了许久以来的想法,但是说得有些不明不白,说着说着却把话题扯到了苟宅子村的一个女子身上,把那女子夸得千般好万般好。梦毒开始时没太认真听,但听到父母对那个莫须有的女子的交口夸赞时,便明白了父母用心所在了,他的眉头不满地皱了起来;父亲母亲以为梦毒没有听明白他们对他的良苦用心,最后干脆将用意向梦毒挑明了。 梦毒睁大双眼,没想到父亲母亲竟会荒唐到如此地步,他坚决地回绝道:“我不同意!” ------------ 第14章 荒唐的相亲 梦毒的一句硬梆梆的“我不同意”眼看着让父亲母亲多日来的打算落空,也让他们的担忧变成了现实。既已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们也便不管不顾不再对梦毒陪小心了,他们瞬间被激怒了,他们认为梦毒实在是不争气,实在是把他们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他们夹七杂八地训骂起梦毒来。虽然他们老了,但是在梦毒的面前,依然保持着惯性的强势位置。 “给我找对象?这么大的事儿,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反正,我不同意。我自己会找。” “你自己找到了?”老两口一齐问,母亲加了一句,“你要是找到了,那咱就找个媒人来过过媒,怎么着也得明媒正娶,可不能像你二哥那样,让庄上人背后指咱的脊梁骨说怪话。” “还没找,我还不满十八岁呢。”梦毒说道。 见梦毒不听顺他们的意见,老两口继续斥骂他,母亲除了斥骂,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可是,她的泪水,依然没有能够打动梦毒。 “你,你就是个铁石心肠!”母亲止了哭泣,手指着梦毒怒骂道。 “哪怕你们给我找了媳妇,我也不要,更不会娶!”梦毒气冲冲地顶撞父亲母亲。 “你个孽障!”父亲骂道。 “当初真不该把你生下来!”母亲气恨地叫。 梦毒道:“对,这话太对了,你们真不该把我生下来。” “讨债的东西!”父母亲骂出了同样的一句话,兴许,他们平时就是这么想的,也是经常这么议论的,所以同时骂出了这句话。 眼看打算落空,眼看梦毒如此忤逆,眼看一直在梦毒面前处于强势的他们却要处到下风,老两口不只是乱了方寸,简直是失去理智了,两个人夹枪带棒地对着梦毒一通乱骂,骂得毫无章法。最后,母亲放大悲声哭起来,这嚎哭却让她的情绪平静下来了,于无意中拿出了杀手锏,其实此时她的泪早已干了,不过是作出哭状与发出哭声罢了,她用伴着的哭声说出她生下梦毒时有多么艰难,说她折腾了一个白天大半个黑夜,说她差点丧命,说为梦毒操碎了心,没想到梦毒却将他们的好心放在脚底下又踏又踩。 父亲梦守仁也没有忘记帮腔,对梦毒说:“你听到了吗?生你的时候,你娘差点就死了。你为什么不孝哩?你是要折腾死你娘吗?” 其实母亲生他的那个夜晚的情景,梦毒已经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听到过,他把那些只言片语连贯起来,加上丰富的想象,便几乎还原了那时的状况,只是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些矫情。被“俺都是为你好”洗脑多年的他,哪怕是到了叛逆的青春期,哪怕他读了很多让他认知提高的哲学书籍和小说书籍,也不可能在如此少小的年纪就将家人、村人写在他头脑中的谬误观念祛除。他虽然仍不同意,但一颗心却软了下来。 虽然母亲仍哭丧着苍老的脸,但说话时哭音已经消失:“俺已经答应了梦胡香,人家也是费了心的,你去见个面少不了胳膊少不了腿的,委屈不了你。再说了,你也别高看自己,别忘了,在人家眼里,你可是个名声不好的人。” 梦毒心里很清楚别人如何看他,都把他这个误入一回局子的人当成十恶不赦的坏蛋,他还亲自看到亲耳听到有的家长不让他原来的同学或伙伴与他交往,怕近墨者黑。他心里的这份委屈只能独自承受。 梦毒终于答应父亲母亲,三天后与女方见面,但是他硬硬地补了一句:“人家要是看不上我,你们就别怪我了啊。”他想,相亲那天他要表现得拙劣一些,把事儿搞黄。 父母当然看出了梦毒的心思,提醒他说:“相亲那天,你得听话啊,可不能让人家笑话咱。” 梦毒冷冷地笑着点了点头。 近水楼台,此地深受孔孟之风的浸淫,重男轻女的观念深入人心数千年,特别是在乡下。但在男女相婚配前,女方家是要拿出架子的,以显示己方的高贵,为将来嫁为人妇之后的地位打下基础。这种怪诞从相亲的时候就开始了,一般情况下,媒人会将相亲地点安排得离女方家较近一些,显得像是男方一家路远迢迢主动求亲。缺了半截舌头的梦胡香也是如此安排的,她将相亲地点安排在了离苟宅子村二里地但距梦家湾约十五里地的一所小学。那是个周末,小学没有开课,静悄悄的。 那时的村、镇小学校大多是平房,也没有铁将军把门,管理上十分松懈却让人觉得很接地气;不像多年后,学校软硬件皆升级,还有面孔黎黑一脸怒气的保安守门,平添了一些衙门的气派。 那天,小学校里只有几只麻雀在地上蹦跶,没有喧哗声,似是专为梦毒与那个尚未出场的女子的相亲而营造出的气氛。 相亲出发前,梦毒没有惹出任何事端,甚至还有些听话地配合家人,他穿上新衣服,把父亲递给他的一包好烟装入衣兜里以便给女方家的人敬烟,家里人叮嘱他什么,他就点头说好。他的表现,让家人放下心来。 陪梦毒前去相亲的人,母亲当然是必不可少的,然后就是姐姐们嫂嫂们,她们中只要不是有太重大的事情脱不了身,是一定要前去帮梦毒去探看女方的,不过父亲梦守仁及两个哥哥却是去不得的,因为他们是男人,要避开;但是女方一家却可以男人女人齐上阵来盯看梦毒。这,就是此地乡下约定俗成的规矩。 在乡下,约定俗成的许多东西,大过法律。 在梦毒绯色的梦幻里,爱情是两个人的事;现在具体到相亲,他天真地以为也是两个人的事情,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那么多人,后来才明白,是为了向女方家显示他是被全家人看重的,看重他,也就是看重女方,要是成了亲,女方就成了这个家里的宝贝,会被众星拱月捧着的。 梦毒骑上自行车,车后座上坐着母亲,后面是各骑一辆自行车的姐姐们嫂嫂们,走上了相亲之路,看上去颇有点儿浩浩荡荡的气势。 他们早早来到约好的相亲地点,小学校里。 一会儿过后,梦胡香来了,她说女方家再过一阵子就会来的,至于那一阵子是多久,她没有说。她说完了这话,就离去了,说她与她男人苟得古去陪女方家来,叫梦毒一家耐心等。 梦毒很有些不耐烦了,好在他还是压制住了焦躁的情绪。他还不懂,但他的母亲及有的姐姐和嫂嫂却很懂,这是女方家故意把架子拿足呢。 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后,女方家及陪伴着的近亲人们才不紧不慢而来,可见都深谙此道,他们迟到了,但是没迟得太久,既显出架子但又不致太出格。 女方家来了很多人,男男女女的,有家人,也有来捧场子显声势的近邻人。 那个来相亲的女子并没有与那些来为她把关的人同时现身。 梦胡香和她的男人苟得古向双方前来陪伴相亲的人作了简单介绍,而后向女方家的人说这就是梦毒,一个好小伙儿。这个时候,梦毒感觉到好多陌生的男人女人齐刷刷把目光朝他射来,像是要在他的身上脸上挖寻出什么来,他把在家里时父母姐姐们嫂嫂们的指导抛到头脑之外,故意不把衣兜里的烟掏出来敬给那些让他反感的人。亲人们向他挤眼,向他努嘴,提醒他向客人们敬烟,可他装糊涂;不止如此,他还并不按着梦胡香的提示跟别人打招呼,显得极不礼貌。他心里巴不得那些来“相”他的人说他不好然后转身离去。 相亲的时候,无论多么蛮泼的女子,也是要作出娇羞之态的。前来跟梦毒相亲的女子也不离外,当她快要出现时,梦胡香的男人悄声对梦毒说,她来了,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那个。 果然,那女子坐在一个中年女人的自行车后座上,自行车骑得越来越近了。当自行车骑到这群人面前时,速度放慢,停了下来,车上二人下了车,缓缓而行,她们跟他们认识的人说几句废话,实则呢,那个女子将目光瞟向了梦毒。梦毒并不知道,那女子的目光一下子拉直了。但她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目光不够淑女,便在片刻之后收回了拉直的目光,而后重又上了自行车的后座,接着自行车便骑走了。 梦毒原来就是怀着恶作剧的心情前来相亲的,他不想跟那些前来“相”他的人说话,也不想向那个相亲对象看上一眼;但在最后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向那个女子瞟去了漫不经心的一眼。这一眼,虽然漫不经心,但梦毒还是看清了那女人长了一张黑黑的面孔和一双眼球突出从而显得凶暴的眼睛,他更看到了她那武高武大的身影,那面孔,那眼睛,那身影,跟他心里、跟他想象里、跟他梦寐中的纯情少女的形象大相径庭。虽然他不愿相亲,但既来之,则内心里还是希望能够遇上一个能够让他钟情的少女。 那女人走了——从梦毒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不知为何,他就从未将她与“女子”更未将她与“少女”联系起来,他就把她看作“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走了,梦毒却还要按着家人及媒人的铺排将过程做完,以免给家人丢脸。毕竟,他是个男人,而男人当然不能早早离场,以显出有着撑持门户的担当。 多年以后,梦独多次回忆起,就是在那时那刻,那个女人瞬间打碎了他关于爱情的梦幻,生硬地闯进了他的生活中,并且开始在他的人生中扮演起极为重要的角色。 梦胡香的男人向女方家的人夸梦毒,说梦毒懂得礼数,还买了好烟要请你们抽哪。可是梦毒却故作听不懂,仍是没有把烟拿出来。母亲只好明确提示了,对梦毒说,快给长辈们敬烟呀。梦毒这才不情愿地从衣兜里掏出烟来,把烟散发给女方的家人及邻人们。敬了烟,他却并不给人家点火。那些人只好自己掏出打火机或火柴点燃烟卷。 一个看上去比梦毒的母亲还要年长的老嬷嬷竖着耳朵,迈动一双缠裹过的小脚,小心地直直地走到梦毒面前,对着梦毒细细打量一番,而后问道:“你是几月几生下来的?” 梦毒几乎受不了这个老嬷嬷的盯视,注意力分散,没听到这个老嬷嬷问他什么,没作回答。 “快叫大娘。”梦胡香和她的男人苟得古同时告诉梦毒道。 梦毒没吱声,他发现,这个老嬷嬷的一只眼睛十分混浊,像是蒙了一层带雾的玻璃。 是梦毒的母亲赶紧把问题接过来,向老嬷嬷作了答复。 老嬷嬷说梦胡香不知道梦毒的出生月份和日期,只跟她一家人说了年龄。 梦毒便明白这个眼神儿不太好的老嬷嬷定是那个女人的老母亲了。 老嬷嬷对梦毒道:“给俺点支烟。” 听上去,这老嬷嬷声音平稳,像是见过一些世面的样子。 梦毒居然没有任何抗拒,乖乖掏出烟和打火机来,为这个老嬷嬷把烟点燃。可就在他抽回手时,老嬷嬷忽然抓住了他的左手,将他的手掌打开,看了一瞬,就放下了。梦毒看向她那满是皱纹的老脸,发现她的另一只眼睛却如一盏明灯,但转眼间就熄灭了。 双方的人又寒暄了几句,皆抬头看看天,就朝两个反方向走去,离开了小学校,一方的人从前门走出,一方的人从后门走出。相亲的仪式就结束了。 梦毒觉得相亲前,他就有些懵懵懂懂的;相亲的过程中,他更有些懵懵懂懂;相亲过后,他的脑子更加懵懂了。他是来做什么的呢?怎么有点儿像是走进了一个让他颓丧的梦中呢?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梦,才刚刚拉开帷幕…… ------------ 第15章 迷魂汤 梦毒觉得相亲前,他就有些懵懵懂懂的;相亲的过程中,他更有些懵懵懂懂;相亲过后,他的脑子更加懵懂了。他是来做什么的呢?怎么有点儿像是走进了一个让他颓丧的梦中呢?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梦,才刚刚拉开帷幕…… 梦胡香和苟得古为了显示他们对男女双方不偏不倚的公正,他们没有马上去男方或女方家,意思是给双方考虑的时间,他们径直回自己家去了。 梦毒已经在心里对那个女人作了否决。 可是母亲及姐姐们嫂嫂们却个个喜上眉梢。特别是梦向花,在回梦家湾的途中,就对那个女人赞不绝口,夸她要模样有模样,有个子有个子,是个好劳力。 回到梦家湾家中后,家人开始合议这桩还没有缔结的亲事,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母亲说:“俺看那女子不孬,有把子力气,能干活;腚大,以后能生养。反正,俺觉得那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不虚套。” 众人附议,皆把那女人的优点说了一大堆,好像她们曾跟那个女人合作共事过很长时间似的。 梦向叶说:“咱家里光景一烂包,梦毒又犯过事儿,咱家还有什么好挑剔的。要说挑剔,也只有人家挑剔咱的份儿。” 梦向花说:“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这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子。要是错过了,以后有的是后悔药吃。”由于她嫁得好,家里日子过得很是红火,所以一来到娘家就颐指气使的,很是强势,像是成了这个家里的大拿。 连没有陪梦毒前去相亲的父亲及两个哥哥也在听了女人们的情况介绍后,“好心”地帮着梦毒作起参谋来。 这些男人们女人们已经在心里为梦毒作了决策,兴许他们是真的在为梦毒“好”,兴许是他们在梦毒面前强势惯了,刹不住惯性要继续强势下去。后来,他们一齐将眼光射向梦毒,想听听他是如何想的。 梦毒说道:“不行,我不答应。” “为什么?”“凭什么?”众人反问出大致相当的问语。 “太黑了,太丑了,还有,也太大了。”梦毒说出心里的感受。其实,梦毒并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年龄,他只是看到她显出老相才如此说的。 反倒是家人们很清楚那个女人到底多少年岁。 梦向苗说:“多大?人家不过才比你大三岁嘛。” 梦向花说:“女大三,抱金砖。你要是跟她成了亲,还愁没有好日子过?” 梦毒说:“我不喜欢她。” 梦向叶说:“你不喜欢人家?人家能不能看上你,还不一定哩。” 大哥梦向财说:“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爹娘这么老了,家里这么穷,人家要是能看上你,才是猪油蒙了心哩。” 母亲故伎重施,又是擤鼻涕又是擦眼泪,哭道:“你是想让俺养你一辈子吗?你这个没良心的,是想把俺气死啊?”她边哭边数落起梦毒,众人皆帮腔,一齐数落起梦毒。他们合力要让梦毒认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让他意识到他是多么的不孝,并帮助他改正自己的错误。 母亲哭着哭着,竟至喘不过气来,口吐白沫,像是马上要憋死过去,吓得除梦毒之外的儿女们都围扰上来,仿佛个个都成了孝子贤女。 “你是要把咱娘气死啊?”众人一致谴责梦毒。 看见母亲的惨状,梦毒也有些慌了神儿。 众人看见了梦毒一闪而过的动摇,赶紧一齐给他灌起了迷魂汤,要让迷魂汤蒙住他的心窍。 梦向权对梦毒说:“你先答应下来少不了你身上的一块肉,又不是现在就要你跟那个女子结婚成家。你先跟她处一处嘛,要是你们实在处不到一块儿去,你跟她分手不就行了?” 这话很具有迷惑性,让梦毒听了也觉得言之有理。于是,他不再嘴犟地坚决不同意了,而是一时不作声儿,也令众人误以为他同意了他们的宝贵建议。 母亲的气息平顺下来。 经见了当地乡下世俗的梦向花当然更精于此道,她说:“订亲这事儿吧,哪怕女方中意男方,也不会主动先开口说同意的,所以呀,得咱家先开口说同意,但不能现在说,以免掉架子,好像梦毒找不到对象似的,过两天说最好。” 梦向叶说:“两天后才找媒人传话太迟了,还是明天就跟媒人明说,就说咱一家人都同意这门亲事。” 众人皆认为此提议可行。 梦毒说:“反正,我是不会娶那个女人的。你们谁看上的,谁娶。” 没人看重梦毒的意见,在他们的眼里,这个一直被他们管束着的梦毒似乎远远没有长大,似乎永远不会长大。他们觉得,他们插手他的事情是一种恩惠,虽然他们与他像是隔代人,总是亲不起来。 本来商定由梦向叶去梦胡香家将家人的意见传给梦胡香和苟得古的,没成想,第二天上午,媒婆梦胡香来到了梦毒家里。很显然,媒人比相亲的双方更着急,她巴不得经她提亲的男女皆能早日喜结连理,她便不止有了功德,还得到了男方的不菲谢礼。 有些人白长了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梦胡香的寸半不烂之舌比他们还要灵巧会说,像是一个农村心理学家,能揣磨出男方女方的心理变化,然后投其所好,抛出他人想听的话,让别人跟着她的思路走。但是,她却无法让梦毒高兴起来,梦毒高兴不起来,就说明这桩亲事还悬着哩。 好在,梦父和梦母对梦胡香极为热情,把她当成稀少上门的贵客。她看得出来,老两口子巴不得与女方家快快结亲,以了结一桩大事。 媒婆媒汉只管为男女牵线搭桥,至于婚后幸还是不幸,与他们再无瓜葛。 “大爷爷,大奶奶,你们觉得,咋样哩?”梦胡香问。 “只要人家对俺家没意见,俺就答应。”梦父梦母亮明了他们的想法。 梦胡香看着梦毒,猛夸了苟宅子村的那个女人,还夸梦毒真是个有福之人,说:“三叔,我敢打赌,你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梦毒说:“我还小哩,现在就订亲,太早了吧?”当着梦胡香的面,他没敢明着违拗父亲母亲的意愿,但从另一个侧面说出了不同的意见。 梦胡香说:“嗨,亏你找得早,要是找得晚了,只怕没有那个福了哩。这就叫命。”她转而对着梦父梦母继续道,“其实呀,女方家里是不好先开口应下这门亲事,他们家正等着你们家这句话哩。我跟你们说,大爷爷,大奶奶,梦毒三叔跟那个小女子呀,还真的是天生的一对哩。” 老两口被这话说得有些云山雾罩的,看着梦胡香的脸,等着她答疑解惑。 梦胡香说:“我跟你们明说了吧,那小女子的娘呀,懂些风水命理,她把她闺女的生辰八字跟梦毒三叔的生辰八字合在一起细算了算,最后,她说呀,她的这个闺女呀,跟梦毒三叔八字相合,若是结成一家,闺女的旺夫运就显出来了。” “什么?她娘是个算命的?我最讨厌搞封建迷信的人了。”梦毒道。 梦母梦父及梦胡香却都笑了,说出了同样的意见:“她娘是她娘,她是她,以后呀,你娶的是她,不是她娘。” 梦毒气鼓鼓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得知女方的母亲竟然懂得风水命理,梦母很好奇,她跟老头子梦守仁一直信奉神明,心里充满着天命论,认为一个人在世上若是能有高人指点,定可少走好多弯路呢。“真的吗?”梦母说,她忽然多了个心眼,问梦胡香那闺女生于何月何日,又道,“你就跟她家里当家人说,俺家没意见,同意。她家要是也没啥意见,就定个好日子,把亲事定下来。” 梦胡香走后,梦母拿了包点心,登门到了梦张婆家,把来意说了,央神婆子梦张婆帮忙掐算一下。梦张婆自是记得梦毒出生的那个风狂雨骤陨石落地的不祥夜晚,在梦毒的母亲把苟宅子村那个女人的生辰八字提供给她后,微闭双目,运用她习得的命理知识为梦毒与那个女人的婚姻作起了占卜。梦张婆心里有忌讳,嫌梦毒的生辰八字太毒太恶,不愿意掐算也不太敢于掐算,但碍不过梦母的面子,不能不说几句话来敷衍。乡下人特别信奉一句话“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否则就是败德。不知梦张婆是在为自己悄悄积德还是故意投梦毒的母亲之所好,她说梦毒与那闺女八字十分般配,这门亲事倘是成了,那闺女就会给梦毒带去旺夫运,梦毒做啥事儿都会畅通无阻。 ------------ 第16章 陋俗 经过梦胡香和苟得古这对媒婆媒汉的只说好不说差的斡旋,经过那个女人的娘的推算,经过梦母向梦张婆的讨教,订立婚约的吉日良辰定了下来。那吉日在梦母和梦张婆看来,简直是天意啊,是以喜冲毒,梦毒命中之毒会减弱,克父克母克妻克亲人的程度也会降低一些。 婚约正式订立之前的几天里,按照当地习俗,男女双方要在媒人的引领下,到这地界的繁华之处,由男方为女方买一些订立婚约的物品,如衣服、电视机、自行车、收录机之类,等等。当然了,仍然少不了相陪伴的人,但相陪的人很少,通常一、两个或两、三个。其实,这是一次较为正式的男女接触,常在这个过程中,许多将成的亲事反是黄了。 由于担心梦毒故意说出不照调的话做出不得体的事,相陪梦毒的不只是母亲,还有嘴巴利索的梦向花。 梦毒的脸上毫无以往的阳光,他像是来应付一桩不得不完成的差事——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其实是他的人生大事。他闷闷不乐地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对方的几个来人,看见陪伴那个女人而来的是一男一女,都是那种很壮硕的身材,脸上有一种天生凶蛮的气质,男人看上去三十几岁,女人看上去四十多岁。后来他才知道,其实那男人只比他大六岁,是那个女人的二哥,中年女人不满四十,但看上去皆很老相。梦毒注意到那个女人叫那个中年女人“三姐”,叫那个男人“哥”。他便知道了这三个人之间的手足关系。 这时,梦胡香来到梦毒面前,悄声对梦毒说,相亲那天,那个男人没能参加,他要单独跟梦毒说几句话,还对梦毒说要表现得好一点儿。 梦胡香刚一走开,那个男人就来到了梦毒身边,看着梦毒,对梦毒似笑非笑了一下。他问梦毒是什么文化程度,还问梦毒今年多大了?梦毒虽心里极不情愿,但还是如实作答。但当那个男人问梦毒对将来有什么想法时,梦毒说:“我还没想好。” 很快,那个男人也就是那个女人的二哥就走开了,走到了那个女人和她的三姐身边,他们的身边还站着梦胡香和苟得古。 梦毒看见那个男人对他面前的几个人连连摇头,并不掩饰他对梦毒的不中意。梦毒心里顿然高兴起来,居然将希望寄托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身上,他真的在希望那个男人能挥手让他梦毒走开把这桩即将缔结的婚约扼杀于萌芽之时——几年后,梦毒知道了那个男人当时说了些什么,话里的意思是,嫌梦毒长了个文化人的身坯,不是个干农活出大力的人,还有,那张脸帅气了点儿,与他的妹妹十分不配。 可是,那个女人却有着自己的主见,她并没有顺从她的二哥的意见。紧接着,那个男人说要赶紧去跟别人一起去哪里卸货,离去了。 梦母、梦向花还有梦胡香、苟得古皆悄悄吁出一口气,显见得是虚惊一场。 梦毒却再度被失望充斥了胸间。 于是,七个人走入了吕蒙县县城一家大型商场里;后来又走入另一家商场;再后来,又走进了几家服装店。 梦毒磨磨蹭蹭落在后面,但更后面还有母亲和媒汉苟得古,他们提防梦毒少年性起扬场离去。在前边陪着那个女人挑选物品的是梦向花、梦胡香及那个女人的三姐,这倒是让梦毒省却了不少心思,反正,他也不懂那些。 每买成一件物品,梦向花和梦胡香会叫梦毒去付款处付款,家人之所以让梦毒揣着钱,是想向女方表示,在这个家里,全家人是很“器重”梦毒的。但有一次,梦毒表现出不乐意,他总觉得那个女人与他毫不相干,还觉得他掏出来的钱花出去就纯属浪费。但是,媒婆梦胡香却很眼尖地看出梦毒的心思,不失时机地挽起那个女人的手,朝摆满商品的另一处走去。 连商场收银台的女营业员也看出梦毒的勉为其难和对那个女人的反感,她提醒梦母:“这种事儿强迫不得啊,得由年轻人自己来作主啊。” 可是母亲主意已定,哪会听进那女营业员的建议呢?她小声对梦毒说:“俺看行,俺看不错;俺现在看觉得更好了哩。” 媒汉苟得古当然不能眼看着这门将成的亲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变成肥皂泡儿,说:“先别说什么,有话下来再说。”他当然明白,“下来”对于梦毒而言就是事已至此无话可说。 梦毒把钱包交给母亲,说:“买了东西,你们自己付钱好了。我头有些晕乎乎的,不舒服。”好在,他没有抽身离去,没有把局面搞砸。他觉得累,累极了,只盼望眼前的一切早点结束。 时候已然不早了,中午的饭点到了,该买的东西差不多买齐了,很多人的手里都是大包小包地拎着,当然了,电视机还有自行车和大件物品,商场卖主说好会送货上门的,就是送到梦毒家里,订立婚约那天,那个女人家里的人自会拉到自己家中。 梦胡香和她的男人多年来为很多个男女牵线搭桥成就姻缘,他们把此当成了事业,以此为业发家致富,这一对媒婆媒汉早练出了姻缘场上的洞幽察微,自是看出了梦毒对这桩即将成立的亲事的不中意;但他们是媒人啊,媒人的重任就是让一对对男人女人走入洞房结成一家,至于他们过得幸福与否,他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两人心照不宣互看一眼,立马心有灵犀生出一计,梦胡香的男人苟得古热情地提醒送货的司机师傅,给他们递烟点火,要他们把车上的电视机和自行车送到苟宅子村去。他又对梦母说,订亲那天用平车拉到梦家湾,然后再拉到苟宅子村,显得排场哩。 苟得古小声提醒梦毒去邀那个女子进饭店吃中饭,他还向别的人使眼色,让大家给这一对将会成为夫妻的人暂时的单独空间。于是人们自觉撤到了一边,但却就在近旁,以免梦毒弄出火灾来他们方便前去立即救火。 梦毒与那个女人相隔三、五步远,但却再不朝前走近半步。反倒是那个女人向梦毒靠近了一些,梦毒朝旁移开半步。 梦毒不说话,那个女人却开了口,问梦毒家里会不会给他盖新房子。 梦毒说不知道。 那个女人说:“你得学会算帐,俺现在得多要些彩礼才对,要得越多赚得越多,要来的彩礼归咱两个人哩,不要白不要。” 梦毒说:“我家没钱,我家很穷。” 那个女人说:“俺看上的不是你家的钱,是你家的人。只要人好,钱,还不是人挣的?” 那个女人看向梦毒的脸,梦毒回看了一眼那个女人,但旋即就躲开目光,躲躲闪闪地看向别处。 梦毒的胸口起伏着,他看了一眼母亲和梦向花,大着胆子说:“我进过局子。”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被母亲和梦向花听得了,她们像是听到了一声炸雷。但她们紧接着却听到那个女人说: “俺听说了。俺不嫌。” 苟得古隐隐听到这里,便赶紧像个主人似地招呼众人进入一家饭馆,梦毒是最后一个走进去的,他简直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 ------------ 第17章 荒诞成人礼 订亲的“吉”日无法逃避地来到了。 那个女人的家人及血缘上亲近的人老老小小看起来还不少,他们在媒婆媒汉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来到了梦毒家里。梦毒虽然还不懂得那些人情世故,但那天的情景还是昏昏沉沉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对那个女人不感兴趣,对她的家人更不感兴趣,所以就毫无了解的兴致,这种情绪里其实含着点儿自我麻痹的致命成份。反是父亲母亲姐姐们嫂嫂们对那个女人的情况比他更加了解,似乎是他们在与那个女人相亲订亲,而不是梦毒。 梦毒的家里热闹起来了,他家的破旧简陋的小茅屋快被挤塌了,可是梦毒却觉得像是在做梦,一场让他昏头胀脑的梦。 那个女人看起来是没有父亲的,所以她的二哥颇带些兄大如父的作派,他与梦守仁攀谈,还与梦向财、梦向权攀谈,挺稳成的样子;那个女人的娘呢,与梦母相见后,像是两个多年未见的老亲家;还有那个女人的姐姐们,与梦毒的姐姐们也像是有着一见如故的自来熟。梦毒发现自己与那个女人倒有一点相似之处,就是都有很多的姐姐。梦毒的姐姐们对那个女人更是热情有加,为她送去笑脸和春天的温暖。 在这场巨大的热闹里,梦毒却落单了,他不愿走入那场热闹,同时他也像是被那场热闹排除在外。他不由恍恍惚惚地想:这些热闹与我有什么相干呢? 可是,别人却不愿放过他,要把他生拉硬拽到眼前的热闹里,他们的真真假假的笑声和谈话声告诉他,他和那个女人才是这场热闹的中心。 媒婆梦胡香叫他了,她在按着辈份叫他“三叔”哩:“三叔,快过来,你得叫这个大娘为妈,你叫妈可以,叫娘也可以。快过来啊。” 梦毒站在了屋子当央,几十个老老小小全笑吟吟地看着他,他觉得尴尬无比。他看着对面那个端坐在屋子上位、与母亲并排坐在一起如同两个老姐妹的、一只眼睛浑浊如雾的老嬷嬷,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她“妈”或叫她“娘”。 梦胡香催促:“三叔,你叫呀?成亲了,你得叫娘或者叫妈哩。” 梦毒的嘴唇裂了裂,苦苦地笑了一下,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的嘴唇又动了动,终没有叫出口。 众人皆哈哈哈地笑了,特别是那些女人们笑得更欢。 多年以后,梦独仍会想起那个场景,他想,那些人,特别是那些女人们,都是生活里的聪明人,可是他们和她们的聪明却只局限于他们和她们的认知里,是在他们和她们的认知里发挥着聪明,让他们和她们的聪明酿出各种悲喜剧;那个时候,他们和她们不可能未知未觉木知木觉看不出梦毒对那桩婚约的反感,他们和她们只认为是在成就一桩功德;当然了,凭他们和她们的认知,断不会预料到这桩婚约将会惹出滔天风波。 梦毒觉得脸在发烧,几丝红晕漫上了他白皙柔嫩的脸颊。 老嬷嬷,也就是那个女人的娘却很大度地笑了,说:“不着急,不着急。你让他当着他娘的面叫我为‘娘’,他的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哩。” 众人又笑了。女人人数多,笑声也更响。 “慢慢来,慢慢来嘛。”有人说。 “现在就叫他改口,实在是为难他了哩。”又有人说。 “一点点来嘛。成了一家人,还愁改不过口来吗?”…… 梦毒赶紧逃离开去,到了自己的小西屋里。众人却只当他是由于害羞,无人懂得他心里的苦涩。 在乡下,订亲是大事,女方家的人第一次登男方家门,男方家里是要好吃好喝好招待的。梦父梦母自然也是作了周密计划的,免得亲家的家人说出毛病,更免得亲事告吹。所以,午餐称得上丰盛,众人挤挤地坐在几张桌旁,喝酒吃菜拉家常。 梦毒的姐姐们显出她们对梦毒的“俺都是为你好”,与那个女人同坐一桌,为她夹菜,亲热地称她“三妹妹”——那是因为梦毒在家里的男丁中排行第三。 媒汉叫梦毒上桌陪那个女人的二哥,但是梦毒推说不饿,没有上桌,人们却误以为梦毒是出于“新人”的害羞而不愿前去就坐。 梦毒一个人在西屋里枯坐着,那些嘈杂声却传入他的耳中,常常听到“姐姐”“妹妹”“大爷”“大娘”“二哥”“嫂子”等等的称谓,这地方的人就是那么讲究礼数,很少直呼其名,所以梦毒并不知道那个女人姓啥名谁,他压根儿就不想知道。 堂屋里的热闹还在持续…… 好在,太阳偏西了。 果然,那个女人的家人要告辞了。梦毒家里的男人女人们当然是热情相送,特别是梦毒的母亲与姐姐们热情过火,有的拉着女方家某个人的手,十八相送依依难舍的样子。当然了,梦向花梦向苗等姐姐们更多是簇拥着那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的目光却像是在搜寻什么。人们恍然大悟似地想起了梦毒,这个老是撤离舞台的主角。梦向花和梦胡香三步并两步到了西屋里,叫梦毒到院子里送客,梦胡香特别提醒梦毒要跟“三婶子”打招呼,她是怕梦毒冷落了那个女人。梦胡香果真是媒婆里的高手,她称梦毒“三叔”,竟开始称那个女人为“三婶子”了,颇有些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之意。 梦毒无奈地走出小小的西屋,像是被梦向花和梦胡香押解着,到了院门口,向即将离去的客人们打招呼,声音如蝇,说“慢走啊”,当然了,人们盼着等着他跟那个女人打招呼,而那个女人也看向梦毒,无论如何,她是个女人,还是在保持着女人的矜持,还要保持当地未过门的媳妇的最基本的傲娇,没有主动去跟梦毒说什么。梦向花悄悄捅了捅梦毒的后肘。梦毒装不知道,但还是向那个女人看了一眼,却见那个女人也正向他看来,那个女人还对他笑了一下。梦毒发现,那个女人的笑容跟她的面相一样,有些凌厉。如果说过去梦毒没有正眼看过那个女人,但这一回,他看清了。梦毒低下眼睛,转过身子,朝小屋走去。 对梦毒如此表现,大部分人以为这是因为梦毒年纪尚幼,不太懂礼数所致。 那个女人家的来人将彩礼悉数拉走了,与媒婆媒汉一起走了,回他们的苟宅子村了。 现在,家里或站或坐着的人都是梦毒的亲人,都是“俺都是为你好”的亲人。梦毒婚约之事告成,他们终于舒了一口气。为了这门亲事,家里花光了梦毒打工的积蓄,幸好大姐三姐等人解囊相助出了些钱,才使婚约顺利缔结。 梦向花对梦毒说道:“梦毒,俺跟你说啊,你以后要是过上了好日子,可不能忘了俺,别忘了俺是给你出了钱的。你看看他三妗子,要人物有人物要个子有个子,哪里都比你强。要不是俺,这门亲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 梦向花本意是想显出她给予梦毒的恩惠,以便她的恩惠像个纪念碑一样压在梦毒的心上,她不如此说还好,一说,梦毒立马想起了他今天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个女人的脸,便进一步表达出了心中的感受:“她太黑了,也太丑了。我不喜欢她。是你们看上她了,以后你们娶她得了。” 岂料梦毒说过这话后,再度碰到了马蜂窝,众人枪炮齐鸣向他发起语言攻势,说他不识好歹,说他心比天高,说他根本配不上女方,说他要是黄了这门亲事往后注定打光棍。他们还举出若干实例,村上的谁谁长得一表人才,可是因为家里穷,还不是打了光棍;还有谁谁,长得也不赖,可是因为没有娘,到头来还不是得一个人过。那些谁谁,梦家湾确有其人,连梦毒也不明白他们都长相挺好为什么成了光棍汉子。 最后,他们想起了此地至关重要的乡俗,如果按着这个乡俗,一旦梦毒把这门亲事搞砸了,那他家花在那个女人身上的钱就全部打了水漂。 “万万不可啊,万万不可。”父亲梦守仁一迭声地说道,“你可不能让全家人操的心费的力白瞎了。” “事儿到了这地步,那俺可不能由着你哟,咱家花了那么多钱噢,那不就全给了人家啦?”母亲更是直点主题,意图让梦毒明白其中利害。 哥哥们嫂嫂们姐姐们又一再说起了那个女人的好处,为的是转过梦毒心里的弯儿,千万不要反悔。 梦毒不作声了,他再是单纯如露不更世故,还是知道此地的某些乡俗的,明白一旦他提出解除亲事,不止花出去的钱有来无回,还要给予对方一些补偿——家里的所谓亲人们怎么会任由这样的局面发生呢?此时的他,认知上还太幼稚,他心里忽生出一种暂时不会对家人说出的想法,那就是,他要想办法逃婚,花在那个女人身上的钱就全当是送给她好了。 哥哥们姐姐们散去各回各家,家里只剩下梦毒和父亲母亲了。梦毒不想与父亲母亲待在一个空间里,一个人到了西屋,他的叛逆在一点点地随着青春之花的绽开而滋长着。 梦毒陷入痛苦的矛盾之中,那个女人的脸再次闪现在他的眼前,啊,他更分明地意识到他不喜欢那个女人,他还意识到他永远不会与那个女人牵手,可是他却不能立马提出与那个女人分手。他天真地想,他不会主动登那个女人的家门的,他要冷却那个女人的心,让她感觉到他不喜欢她,逼她主动提出退亲,那样她家就得退还彩礼,父亲母亲及哥哥们姐姐们对他的埋怨就会少一些。他尚无体会当然更不知道,在此地乡下人的眼里心里,经了媒妁之言的婚约的重量并不比婚姻低呢。 他刚刚开始畅想爱情,他还没有品尝到爱情的甜蜜滋味儿呢,可是,他却从今天起有了婚约,有了未婚妻。 好在,那个女人及她的家人已经离去了。那个女人并不在他的近旁,这使他略感轻松,像是自己与她毫无瓜葛。这种轻松让他自欺欺人地不把他与那个女人的婚约朝深远处想,尽量让自己产生一种自欺欺人的未背婚约重负之感。 在虚无的轻松里,他想哭,却一时欲哭无泪。 虽然沮丧,但梦毒的目光依然清澈。虽已辍学很久,但他仍会有隔三岔五记日记的习惯。拿出笔记本,他记下了这个令他痛苦的日子。看着笔下这个农历五毒之月里的重毒之日,他忽然想到,啊,今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他的成人礼竟然是一桩婚约,是一个除他之外人人赞美的女人。 ------------ 第18章 东施怀春 梦毒不喜欢那个女人,但他分明感觉到,那个他不愿询知名姓的女人却喜欢他。 在当时的梦毒看来,长得黑而且丑的那个女人——那类型的女人是不会做出浪漫多彩的梦的,她们的梦肯定总是黑色和灰色相交替,更不会有着对鲜花和白云的憧憬。多年以后,他才发现,他的观点大错特错;他才明白,长相并不影响那类女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并不影响她们的想象与梦幻里出现容貌俊美、风流倜傥的白马王子。 那个女人也是那类女人中的一员。 所以,当那个女人看到梦毒的第一眼时,眼光顿然间拉直了,好在她没有忘记保持女儿家的娇羞之态。她的心如撞到了一头小鹿,她委实没有想到,多少女人渴望中的白马王子,她竟然有幸遇上了。贫乏的文化知识没能让她懂得什么叫作一见钟情,但她却体会到了一见钟情的滋味儿。 女人本就比男人要早熟,加之她比梦毒大出三岁多,心智上便比梦毒要成熟得多;更何况,由于只读过不足三年小学,她的成熟是吸吮着所有的世俗而形成的,她与当地的世俗民风可以和谐相处,她能在世俗民风里如鱼得水,她为世俗民风而生,世俗民风为她而存。哪像梦毒,与世俗民风格格不入。 远比梦毒要通晓世相的那个女人,以她那双眼球突出的单眼睑眼睛,看出梦毒虽然十八岁了,但却尚未脱掉小男孩儿之气,目光纯净,脸上虽有一点点儿忧郁,却掩不住阳光灿烂。现在她还没有意识到,几年以后她才惊心地发现,梦毒是那类可以长久保持少年气韵的男人,而她,却跟他走向两极。 相亲过后,帮她去“相”的人聚到了她家,这当中包括她的老娘,她的四个姐姐及她的二嫂,还有近邻的没出五服的大爷大娘们。很多人不过是去捧场的,自然不会发表实质性的意见,就连她的二嫂也不会多说,她很了解这个小姑子个性极强,不敢为她拿主意,以免日后落埋怨。哪怕是她的大姐二姐和四姐,虽然内心里着实希望这个小妹幸福,但跟她说起话来仍是陪着小心,只有与她关系甚笃的三姐苟怀韭敢于照直说出心中所想,她的三姐苟怀韭与她性格相似,却能处到一块儿去,常常能够同仇敌忾。苟怀韭说:“俺看行,俺觉得那小伙子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这样的男人,听话,好管。” 这话正中那个女人的下怀。 大姐轻声说出了她的看法:“俺怎么觉得,这个小伙子年龄上太小,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哩。” 那个女人马上回大姐道:“他现在小,总会长大的。” 那个女人的四姐说:“不是找人打问过了吗?那个孩子犯过事儿,坐过牢,到底是真还是假呢?” 那个女人的二姐回答道:“是俺找人打听的,听说,那个孩子是被冤枉的哩。看起来,好端端的孩子不像个坏人。” “那就放心了。”那个女人的四姐说。 的确,梦毒一脸清纯的孩子相,难怪那个女人一家人谈论起他来称他为“那个孩子”或“那小伙子”。 那个女人的二姐又说:“要说毛病,也有一点,就是打问到了,那个孩子的爹娘都老了,像咱的娘一样老了,家里挺穷的。” 那个女人说:“俺又不是嫁给他爹他娘,俺是嫁给他哩。”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别人就不好劝说出什么不同意的话来了,妹妹似乎非那个孩子不嫁的样子哩。 听着众口之言,那个女人的老娘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到底成还是不成,晚上就知道了。” 闻者们知道,她们的老娘是要求助于她口袋里的卦签与罗盘等占卜工具了。 兴许是怕自己的老娘算出她不想要的结果,那个女人硬硬地说道:“不管你怎么算,俺都是嫁给他的命。” 这世上最被苟娘讥笑的一句话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她像个民间哲学家似的,听到这句话就笑出声来。因为她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是有足够理由的,世人只看到她一只眼睛明亮一只眼睛混浊,无不以为她看世界用的是明亮之眼、瞎掉的是混浊之眼,却不知恰恰相反,她看人看事用的是混浊之眼,盲眼才是那只明亮之眼。当她用厚厚的黑布遮住明亮之眼为他人算命卜卦之时,却还能准确算出被卜之人的长相,令人无不啧啧称奇。 她出生于算命世家,吃的是开口饭,为人看不起。不知是命里如此还是别种原因,她家与算命有着解不开的恶缘,不知从哪一辈起,总是要出现一个身体残缺之人,要么是个瞎子,要么是个聋子,要么腿脚不灵便,就是由这种人接下了算命的营生。到了她,父母却只生她一个女娃,她从小跟着父亲出外摆摊算命,自然也略通了些命理之类的玩艺儿,但父母还是想着能让她不再以此为生了。而形势也确似让她摆脱跟算命的孽缘,她长大后嫁到了苟宅子村,不再从事此业;而时代也很火热,把寺庙还有算命市场通通烧光,谁若不从,那就批倒批臭。她为男人生下二子五女,并且做了奶奶。看上去,她是定不会再与算命重续前缘了。 可是后来形势有了松动,佛寺有了,道观有了,算命卜卦者又形成了市场,多少人对此笃信不疑推动了这个市场的繁荣。她的那颗心有些蠢蠢欲动了,在家里先试着给自己卜了一卦,卜完后大惊失色,她的命里竟然只有一子。可是她的两个儿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何况大儿子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已经为她生下孙子了哩。接下来的几日,她提心吊胆,对谁也不敢说出占卜结果。对那次的占卜,她后悔得要死,明明知道算命人不给自己算命,她却犯此大忌。也许真的是命该如此。几天后,她的占卜竟然应验了,且是应验在了大儿子身上。大儿子在一家砖厂打工,做的是苦力活,在一个中午出窑时,砖垛轰然塌了,还有些滚热的砖块忽啦啦将她的大儿子埋住了,被别人救出时,大儿子已经一命归阴了。三个多月后,成了寡妇的大儿媳妇带着孩子另嫁他人了。没了儿子,又没了孙子,老伴儿一急一悲一怒一气之下七窍流血昏倒在地,家人及众邻将他送到县医院时,却早已断了气。 承受着家败人亡的沉重打击,苟娘戴着几层重孝足不出屋整整五七三十五天。第三十六天上,也就是家人为她的老伴儿上过五七坟后的第二天,她走出屋子,手里拎着一个褡裢,缓缓地坐在了磨盘前的一把木墩上。已嫁和未嫁的女儿们及二儿子苟怀砣皆围拢到她身边,看向他们的老娘。他们发现了,他们的老娘不止苍老憔悴,泪水在脸上刻出痕迹,更让他们惊心的是,他们的老娘左眼混浊无比像是罩了厚厚一层塑料,不知是因了左眼的对照还是怎么的,右眼愈显得明亮了,眨动时闪亮如电。儿女们都是去过早经去世的姥爷姥姥家的,就连还尚未成年、将成为梦毒眼里的那个女人、她的最小的闺女也模模糊糊知道姥爷会为人算命,但儿女们却都还不知道他们的老娘也略通皮毛,只要这皮毛有了个突破口子深入下去,更能精于此道。 已经深笃命运的苟娘从褡裢里掏出卦签及罗盘等算命占卜物件,哑着喉咙说:“这是命。” 随后,她叫上她最小的闺女,她最小的闺女拿起墙边一支一米半长的竹竿,一头自己握着,一头交给她的老娘,出了门,走上集镇,走入算命市场。众人皆以为她双目失明,她却实话实说,说自己一只眼睛瞎掉了,另一只眼睛还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点儿;却没有明说是哪只眼睛瞎掉。于是,她家,她家族与算命的恶缘重新接续上了。她坚定地认为,她这是在为家消灾哩,免得全面败落。 果然,自此后,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了好转,人烟也似乎在旺起来,女儿们嫁人的嫁人,二儿子苟怀砣也早早娶了媳妇,生下了孙子,她又重做奶奶了。她最小的闺女也在那样氛围的耳濡目染下长大成年,最小的闺女虽不愿接受这门长技,但实际上已经薄技在身,哪怕是偶尔为之,也算是接过了她的衣钵。更让她欣慰的是,因了每日里浸润些三教九流,最小的闺女还会哼唱小曲儿呢。可她心里又是有着担忧的,担忧小女儿在接过衣钵的同时也接过身体残缺的命运。但看看小女儿那么健壮旺盛如一头小母牛,她的心里又存起侥幸,心想万一小女儿命硬可以压住身体残缺之命呢?于是自我安慰地想,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由它去了。只不过,她叮嘱过最小的闺女,给别人算命可以,给家人算命也可以,但千万不要给自己算命,这是她的血与命的教训。 那个夜晚,苟娘一宿未睡,面前摆放着罗盘卦签算命占卜所用的一应物件。她难住了,她竟然从未遇上过这样的毒中之毒的八字,这八字还有些紊乱,犹如一座七拐八绕的迷宫,让她无从探出准确的走向;她的一只混浊一只明亮但亦如同遮了浓浓阴翳的眼睛前,又现出梦毒的手相,当她抓住梦毒的左手时,混浊之眼挤动了几下,其中的一下忽如闪电,那闪电让她看清了梦毒的左手上所有的纹路,那些纹路错综复杂纷乱无比,一如他的命理,也是一座无法走通的迷宫,特别是手心的那条横纹,也就是很多人常说的感情线,梦毒左手心的那条布满荆棘的纹路,哪里是什么感情之线,分明是一条由女人的发丝盘绕交错而成的辫子。她兀自点了点头,恍悟过来这个生在五毒之日的孩子为什么叫个“梦毒”了,定是有高人指点,想以毒克毒吗?还是要毒上加毒? 她把梦毒的命理推算了多遍,又将梦毒与她的小闺女的命理结合起来占算,可后来把自己也算糊涂了,她不敢算下去了,她怕再算下去会算出什么厄运来,索性推开了罗盘卦签等物件。她眼前忽亮了一下,心里也亮了一下,她明白了,不管算与不算,不管算得准还是算不准,她看得出听得出她的小闺女的心思,她更加了解她的小闺女的脾性,认准了的事儿,九头牛也拉不回转的。既如此,何不投她所好,满足她的心愿呢? 所以,早晨,当她的小闺女问老娘算得如何时,老娘笑说,她跟那小伙子是天作之合,如果嫁给了他,她的旺夫之运便会显露无遗。 苟娘的小闺女双手合在一起,说:“俺就说嘛,嫁给他,就是俺的命。俺认命。” 可是,她的二哥苟怀砣却不同意这门亲事。虽然购买彩礼那天,苟怀砣在见过梦毒之后就对他的妹妹大摇其头,但却阻不住。哪怕是当天下午,电视机、自行车等彩礼已经压在他们家,但到了晚上,他帮人卸货归家后,仍然明确说出了他对这门亲事的看法:“你跟那个小伙子纯粹就是骡子和牛一起拉车,会把车拉翻的。” 他的妹妹问:“为什么这么说?俺偏要试试。” 苟怀砣说:“你也不看看他那张小白脸,也不看看他那双手,俺是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根本就不是个能干庄户活出大力的人。你要是跟他成了亲,以后家里什么粗活儿都得你干,你非累个半死不可。” “俺还不让他干活哩。” 苟怀砣真是旁观者清,他看出那小伙子压根儿不喜欢他的妹妹,还觉得他们二人根本不般配,只是怕伤了妹妹的自尊心不好明说,但还是委婉道:“俺提醒你,免得你以后受罪。那个小伙子的心还没长大,等他的心长大了,不定会出什么幺蛾子哩。” “如果俺天生是个受罪的命,那俺就去受好了。” ------------ 第19章 白莲花般的少年 当半哑的媒婆梦胡香和她的媒汉男人苟得古频频来到那个女人家里报告好消息时,她的家人还是保持着一点清醒的,他们知道媒人的嘴就像茶壶嘴一样,但那个女人却如得胜者般看向家人,用眼光告诉家里的人:“怎么样?是他和他家里的人想结这门亲、先答应下这门亲事的,说明他是看上了俺的。” 缔结婚约那天,梦毒的姐姐们嫂嫂们对那个女人亲密有加,口口声声地叫着她“三妹妹”,都把她当成一家人哩。这也更让那个女人产生了错觉:梦毒要是不喜欢俺,他的家人能对俺那么好吗?他家里怎么会舍得为俺花那么多钱付出订亲彩礼?至于他,不凑热闹,不过是由于还没结成一家人而害羞罢了。 对梦毒冷冷淡淡的表现,那个女人不愿朝她不希望的方面去想,她更愿意听媒婆媒汉半真半假的撮合话,更愿回想梦毒的家里人对她的热情——而那些,无不说明梦毒对她含着羞涩的爱。 可是,梦毒却从未登过那个女人的家门。这让那个女人不免会有点儿心慌,担心会不会有哪个漂亮小姑娘把梦毒的魂儿勾去——可见,她不自信,却不愿去深挖这份不自信。为此,她简直想去梦毒家看看到底为啥,但她还是保住了最后的矜持,以免暂时坏了乡俗,更免得招致梦毒和他父母的讨厌。此地有个特奇怪的不成文的乡俗,就是:男女双方订亲后结婚前,女方去男方家里,是要男方亲自去女方家请或者男方请人向女方家捎去口信儿,才可登门的,否则会克死公爹或公婆。于是,她只好去媒婆梦胡香家,梦胡香看出她的用心,就谎说自己刚刚才从梦家湾回来,还听梦毒的母亲说梦毒哪天说起你来说要来看你哩。她听了这话很高兴,她仍是不愿把事情朝她不希望的方面去想的。她还想,梦毒家穷,他若是来她家,不能空着两手,所以才不登她的家门;还有,此地乡俗,哪怕是男女双方订了亲,但在没有特别事体的情况下,也是几乎不登门的,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给老丈人老丈母娘家送年礼节礼。 好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一天天近了。按着乡俗,在节前,梦毒是要去苟宅子村那个女人家里送节礼的。 那几天,那个女人把她的老娘送到算命市场上,然后就回了家,也并不与二嫂一起做农活,而是打扫庭院,想的是让她家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梦毒的首次登门。后来,连苟娘也不出摊了,三个女人都闲在家,等梦毒来到。 可是,眼看着别人家订立了婚约的未婚夫一个个拎了中秋节厚礼去看望岳父岳母,梦毒却还是不见踪影。那个女人越来越失望了,她正想去媒人梦胡香家看能不能问出个究竟来时,梦胡香和苟得古却不请自来了,与梦胡香和苟得古一起来到的,是梦毒的二哥梦向权。 梦向权从自行车后座上解下提篮,里面是月饼、酒等礼品,他是按当地风俗代替不在家的梦毒前来看望梦毒的老丈母娘的。 “二哥,梦毒呢?”那个女人问梦向权,她亲切地称梦向权为“二哥”。 梦向权叫了声“三妹妹”,说:“梦毒跟大哥一起出外打工去了,没能回来,工地上太忙,回不来。”他还一遍遍地向那个女人及家人说出致歉的话。 虽然梦毒没有登门送节礼,但那个女人一家还是好吃好喝款待梦向权,陪梦向权喝酒的是苟得古;那个女人的二哥苟怀砣没回家陪吃陪喝,他既对梦毒不中意,也不看好这门亲事。 梦向权及媒婆梦胡香媒汉苟得古离去后,家里三个女人一时无言。那个女人的二嫂不便多言,苟娘则认为是梦毒的父母礼数不周,梦毒毕竟还是个孩子,不懂得那么多礼仪,他的父母应当早作准备,把梦毒从打工的地方叫回家,以便来苟宅子村看望她给她送节礼。 那个女人不想把事儿朝坏处想,说:“他打工的地方离家一百多地路,兴许是真的不方便回来吧。” 另外两个女人翻了那个女人一眼,一起想,既然你现在就这么护着他,那别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可是没过几天,她们得知了另一个消息,消息来源于一个破媒者之口。何谓“破媒者”,在这地界,破媒者就是意欲使某桩婚约化成泡影的人。对破媒者,几乎人人痛之骂之恨之咒之。其实这对有些破媒者是极不公平的。有些破媒者,是真的出于好心,把男方或女方的真实情况透露给了另一方;有的破媒者,是早早看出了男女双方的不配和错配;当然,还有破媒者,是跟男方或女方家有仇怨,便暗中说坏话;还有破媒者,纯属有口无心。 那个女人得到的消息是,梦毒中秋节前不能来苟宅子村给未婚妻家送节礼,不是因为打工在外,而是被关进了派出所。 其实,那个女人一家是很晚得知这个消息的几人,这个消息在梦家湾,早就是公开的秘密。正可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然梦毒打工之处离梦家湾一百多里地,但谁又能封住与梦毒一起打工的那些比梦毒大得多的同伴们的悠悠之口呢? 无可避免的,在梦家湾,关于梦毒的谣言再度四起;虽是谣言,但却是立于真相的某个点上。由于见识和认知的被困囿,梦家湾人运用他们贫乏的想象力及不合逻辑的推理,得出结论,他们一致地认为,梦毒已经进过局子进过看守所,现今又进了派出所,事不过三,这一回,他铁定是要吃牢饭了。他们进一步一致地认为,与梦毒结下婚约的那个女人,肯定是要毁约了,而她毁约是有充分而正当的理由的,这样的毁约,是不必退还梦毒家彩礼的,更不会倒赔他家任何钱物。有人说,本来嘛,梦毒就配不上那个女人,看看那个女人,又高大,又壮实,干起农活来抵得上两个梦毒,他梦毒能干什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小子。 坐在派出所的一间小屋里正在反省的梦毒倘能听到事后梦家湾的很多人如此说他,他定会回敬他们:要是你们能够一语成谶,就好了。 这时,一个干警推门而入,问梦毒:“你想好了吗?” 梦毒抬起头,看向干警,说:“我早想好了,我没做错什么,有错的是他,错的全是他。” 那干警又“砰”的一声关上铁门,走了。 梦毒想:我有什么要反省的呢?他想起,近几天,天是阴灰的,他的心也是阴灰的,心情不佳,莫非是那冲动为灰蒙蒙的心情找了个突破口? 也许,他是该梳理一下心绪了。 虽然与那个女人的婚约缔结而成了,但那个女人像个影子一样消失了,并没有老是在他的眼前晃动,他却没有想过也不愿去想他与那个女人的将来。但他还是感到那个女人常常会搅扰他的心情,于是,他想离得远一些。他有一种隐隐的预感,等他再强大一点点,他要远走异乡,逃离眼前的一切。 父亲母亲自是看出了梦毒的这一心理波动,他们唯恐梦毒不告而别再也找不到了,却把难题留给他们去做。姐姐们也时常来走娘家,给梦毒洗脑,对梦毒说出那个女人的诸多优点,竭力让梦毒能感觉到是他配不上那个女人。当梦毒不在他们面前时,他们会“好心好意”地商量关于梦毒的将来,他们共同地认为梦毒是这个大家里的不安定因素,他们共同地认为平定这个不安定因素的最好方式就是让梦毒早些与那个女人走进婚姻的泥淖之中,让他深陷进去,拔不出来,只要他躺到了那个女人的怀抱里,只要他品尝到了男欢女爱的甜蜜滋味儿,只要那个女人为他生下儿育下女,哪怕是别人手执大棒赶他离开他与那个女人的家,他也是断断舍不得离开半步的。排行兄弟姐妹中的老大,梦向花再一次发挥排头兵的表率作用,她说她愿意出一部分钱给父母亲分担忧难,虽然并不是所有的姐姐和哥哥都响应,但三姐、四姐、五姐还是同意梦向花的提议,说愿意为梦毒的婚事给予一些经济上的援助。但婚约刚刚缔结,现在若就向那个女人家提出婚娶之事,过于唐突,他们认为那个女人家里是不会答应的,反是弄巧成拙。 “现在可如何是好哩?梦毒说他不想待在家里跟他爹一起干农活,他想出去找事干。可要是再像原先卖冰棍那样跑到外面去还犯下事儿可咋办哩?”母亲愁苦地说道。 四姐夫带了十几个人在外包工,是大工头下的小工头,四姐梦向米出了个好主意,说她的丈夫刚刚在地区城包了个小工程,是在一处在建工地上,梦毒虽不会垒砖砌墙,但拿拿砖块提提水泥搬搬木料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闲下来,他还可以到城里逛逛,散散心,再说,还可以挣些钱,一举两得。 家人怕梦毒不乐意,不料,梦毒竟一口答应下来,他现在多少有点儿驼鸟的心态。 于是,梦毒便跟上四姐夫到了地区所在城市,一处城乡接合部的在建楼房工地上。正如梦向叶所言,梦毒做不了那些带技术性的活儿,虽然由于年龄与体力的原因,他打下手的粗活儿也干不利落,但他是尽力的。当下雨无法施工的时候,他会到城里转转看看,他最常去的地方是新华书店。四姐夫心里忽生担心,怕这个小舅子跑掉了,但他到新华书店里一找就找到了。四姐夫便知道,梦毒是爱读书的,主动掏钱将梦毒正在看的书和面前的几本书买了下来送给梦毒。梦毒感动地看一眼四姐夫,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跑掉的。就是跑,我也不能在这里跑,不能给你添麻烦,免得家里的人埋怨你哩。”四姐夫听得出来,梦毒说的是真话,他完全放下心来。 工地上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工人们吃住干全是在工地上,真正是以工地为家。夜晚,工人们躺在工棚的地铺上,地铺是一个挨一个。这让梦毒想起曾经待过的看守所,他想,连看守所也比这里的条件好得多,那里,虽然也是打地铺,但那地铺最起码比地面高出许多,没有潮气的侵袭;而工棚里的地铺呢,白天黑夜都是湿乎乎的。这些离家在外的工人们,识字不多,有的是纯粹的文盲,可是离开女人被窝的他们依然是需要精神生活的,他们便在入睡前就着花生米喝上二两老烧酒,以防潮寒之气上身,然后躺在铺上,津津有味地谈起了女人,黄段子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深入,伴着这些黄段子的是那些成年男人幸福的打嗝声和放屁声。 谁会想到,就在如此污浊的环境里,一个十八岁、长相清秀帅真、心地纯洁的年轻人在这里生活着,工作着,谋生着。 在工棚的最里侧,在昏暗的灯光下,梦毒捧着一本小说书读着,他尽量不去听那些打嗝声、放屁声和从喷着酒气满嘴唾沫与食物残渣的嘴巴里呕吐出来的情爱粗话。可是,那些肮脏的嘈杂声还是难以避免地进入他的干干净净的耳廓中。 多年以后,梦独仍能够栩栩如生地回忆起那一段生活情景,他不明白那些辛苦的打工人消解苦累的能力怎么那么强,他们在喝过酒聊过女人后,便入睡了,劳累将很多人带入睡眠中,但也有人在为着方才的黄段子而激动着,梦毒会听到奇怪的声音,他是在后来,不,是后来的后来才明白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儿,那是个别男人在自寻其乐。 在弥漫着汗臭、脚臭、屁臭及狐臭的工棚里,听着那些污七八糟的声响,从法律上来说刚刚成年的梦毒,有时候,却失眠了。但失眠的他还是闭着眼睛,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似的。可是有一回,在清醒的失眠状态下,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爬上了他的脸,他猛地睁开眼,在只亮着一盏弱灯的昏暗光晕里,他看见一个长相萎劣的中年人蹲在他的身边,正一只手揉摸他的脸——这个人大约一定以为他睡着了。梦毒激灵了一下,伸出手来用手背打开了那只脏手。那个人赶紧转了身,溜回了自己的被窝。从这一夜起,梦毒不论天有多热,也将薄被子裹得紧紧的,也不再仰睡,而是侧身脸朝墙面。 ------------ 第20章 暴揍垃圾人 中秋节近了,由于一连多日细雨绵绵,工程便暂停下来,有的打工者回家与老婆团聚去了,还放话说要把黄段子里的方法好好体验体验。余下的几个人,有的年过三十还光棍一条,有的正与妻子闹离婚,还有的是被工头指派看守工地……当然了,还有梦毒。 四姐夫催梦毒回家一趟,还明确提醒他,按照习俗,他应当去苟宅子村一趟,去未婚妻家送节礼,还说中秋节是个大节,得认真对待,不能被未婚妻家及邻人挑出短处。 梦毒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他没有更多的话回答四姐夫,只有两个字:“不回!” 四姐夫没了法,只好托人捎话,说梦毒不愿回去给未婚妻家送中秋节的节礼。 漏风潲雨的工棚里,余下的几个人闲极无聊,不知如何挥霍那些阴雨霏霏的时光,夜晚,谈女人,白天呢,只好喝劣质酒,打扑克,似乎他们生来就是出苦力的。 在这里,梦毒却越来越成了异类,他从不、也无意去融入那些人的穷乐之中,书籍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他与她们对话,他与她们交流情感,有时候,他还会拿出小笔记本,记下身边新近发生的有趣的事儿。那些人偶尔免不了是会打趣他的,甚至还邀他同玩一把,他虽然能够看穿和领悟那些人的热闹,但却拒绝了,他不去凑他们的热闹。 那些人中也是有敏感之人的,悄声对别人说:“他是看不起咱们哩。”便有别人接言:“猪鼻子插上葱装大象,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进过局子进过看守所,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咱们呢?”可见,在这些人的眼里和心里,进过局子进过看守所的人一定是作过恶的坏人。 四年多后,当梦独发现他其实是可以与这类人打成一片并仍然可以不失自我时,他想,当初,自己表现得委实是孤傲了一些。可是他又有些庆幸地想,那个时候,如果他一朝融入其间,可能很快就从内到外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再无蜕变的可能。 嘈杂,潮湿,臭气,蚊蝇,秽语,浓痰,烟雾……充斥着不大的工棚,在工棚的空间里撑和着,漫漶着,越来越浓烈,浓烈得溢出工棚之外。就在这间工棚里,梦毒如一朵荷花一般,含苞待放,轻吐着他自己独有的芳馨。 那些打扑克的人每个人又点燃了嘴里的烟卷,劣质烟的烟气更浓地在工棚里回旋,呛得梦毒咳了几声,他将手中的《中国青年》杂志放到铺上,起身端起茶杯,去不远处的灶棚续添茶水。 可是,当他回来重又坐在铺上拿起《中国青年》杂志时,却发现杂志不仅被他人动过,更可气的是,他刚才看的那一页及未看的下两页已经不见了踪影,分明是被人扯掉了。他只觉得一股热血腾地一下窜到了他的脸上、头上。他手拿杂志如疾风一般几大步到了牌圈边。 “谁动过我的杂志?”梦毒怒声问道。 一时无人作声。 “我再问一遍,谁动过我的杂志?” 打扑克的人不想当出卖他人的人,还是没有作声。 梦毒一把抓过桌上那些扑克牌,狠狠朝工棚外掷去,并将手里剩下的几张牌撕碎。一连几天,他心里就窝着无名之火,这些无名火既是被工棚里的气氛所致,还是被四姐夫催他去苟宅子村那个女人家送节礼所致,他早就想发出来了。 大伙儿料不到梦毒的火气如此之烈,想到这小子曾进过局子关过看守所,心里便都有些忌惮,没有人愿意出头去回怼他。好在,有两三个人作出帮梦毒的样子,他们互相看着,互相问着,说刚才谁去过梦毒的铺位那边来着,说好像是老朱去过。 梦毒当然没忘,老朱正是那天夜里偷摸他脸蛋儿的猥琐之人。 梦毒问:“老朱呢?” 有人恍悟地对梦毒说:“哦,好像老朱上厕所去了。” 答案一下子便明晰了。人们知道,老朱爱占小便宜,他从不买手纸,上厕所前常常偷用别人的手纸,或者用他从哪里捡到的废纸,有时别人盯得紧,而他又实在憋不住时,他是抄着什么是什么的。 正说着,老朱从渐渐沥沥的雨幕里弓腰缩脖一溜小跑地来了。刚进工棚,不明白众人为何皆看他,特别是梦毒,满脸怒气。 老朱只听得梦毒对他厉声喝问道:“老朱,你为什么撕毁我的杂志?” 老朱搓搓手,咧开满是黑牙的半歪的嘴,不好意思地说:“哎哟,实在是憋不住了,没办法,我,我上茅房擦…擦……”他话还没说完,那张像是永远洗不干净的脸上却已挨了重重的一拳。 立即恼羞成怒的老朱破口大骂,咒梦毒以后接着吃牢饭。 本来梦毒不想再打老朱第二下了,但却见完全失了态的老朱竟转了身抄起工棚门口的一根木棍,意欲对梦毒还手。梦毒飞起一脚踹向老朱的后腰,手拿木棍的老朱被踹出工棚,趴倒在泥地上;因本能地担心老朱会手持木棍爬起来下狠手的梦毒一个箭步窜出去,骑坐在老朱的身上,用手扳住老朱的脑袋提起按下提起按下如是几番让老朱几度嘴啃泥巴之后,才夺下了老朱压在胸下双手紧握着的木棍,并将木棍扔得远远的。 众人看呆了,他们万没想到长得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梦毒如此暴如烈火,虽然干不了重活累活,却很会打架。当他们反应过来后,才急忙围拢过去,七手八脚地拉开梦毒,也将爬起来的老朱拉到稍远处,以免他们再度撕打在一起。 有人劝说梦毒消消火气,口气里陪着小心;也有人数说老朱的不是,说他不该拿梦毒的书来揩脏物,谁不知道书就像是梦毒的命哩? 老朱完全失态了,他仍不依不饶污七八糟地骂着。在他的眼里,梦毒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哩,可是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他,让他一张中年老脸往哪里搁? 老朱哭丧着一张脸,置旁人对他的劝慰充耳不闻。他一身泥水,脸上沾满污泥,或许还有眼泪。他骂骂咧咧着离开了劝慰他的人,朝工地外走去,任小雨淋在他的头上身上。当他觉得走到了安全的位置时,高声叫道:“梦毒,今天俺非把你送到监狱里去不可——” 众人一时不知老朱要去往哪里,但想了一下,就明白了,但却已不见了老朱的身影;当然了,也有人在心里幸灾乐祸,巴不得老朱能真的叫梦毒吃上牢饭。 更令众人惊讶的是,发泄过后的梦毒居然神情平静下来了,脸上虽布着一层茫然,却对未卜的前景毫不着急。 果不其然,约摸一个多小时过后,一辆绿色的警用吉普车驶到工地边上,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了两个身材高大的片警,朝工棚走来。工人们皆走出工棚,独有梦毒不为所动地双手插入裤兜里,站在铺位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工棚入口处。直到有工人叫他,他才缓步出了工棚。 看见面前的两位警察,梦毒没有惊慌,像是早有预料。其中一位警察叫他跟他们走一趟,说是有些事情要搞清楚。 梦毒点点头,便朝停在工地边上的绿色吉普车走去,紧随他身后的是两位警察。 观者着实有些诧异,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急转直下到这个地步;也有人有些失望,在他们的想象里,梦毒应当像电影上那样被公安人员卡嚓一声戴上手铐才更符合他们心里的逻辑。 如同旧梦重温,梦毒早经没有了最初被关入公安局刑警队黑屋时的惶恐,他好汉做事好汉当般地坦承,他打了老朱,但老朱该打,老朱欠打。派出所的片警们大多偏听偏信告状者,还往往对犯了事或未犯事的即将成年和刚刚成年不久的被告状者特别严苛,加之老朱说梦毒曾作过案,所以他们便对梦毒不问青红皂白地怒吼与喝骂,根本不听梦毒的自我申辩,他们对梦毒说 :“你打伤了人就是犯罪,马上就可以把你送看守所去!” 但,他们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马上将梦毒送到看守所,而是关入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让他好好想想到底犯了什么罪。却不料当他们问梦毒反省出什么来时,梦毒仍是那句话:“我早想好了,我没做错什么,有错的是他,错的全是他。” 后来,当警察再问梦毒时,梦毒除了说出那句话,还加了一句:“你们去问问工地上的那些人,他该不该挨打?” 梦毒的四姐夫在城里买施工工具及施工材料回到了工地上,因了连日阴雨,他正愁着如何按期完工呢。到了工地上,自是听到梦毒被派出所的警察带走之事。他吃了一惊,心想这事儿如何向岳父岳母等人交待呢?但几乎所有的工人都跟他说,祸事不怨梦毒,都是老朱做事不动脑子,把梦毒惹火了,梦毒才揍他的。 老朱回来了,很多人埋怨他不该把事态弄得复杂化,一点儿小事竟然跑到派出所去告状。梦毒的四姐夫问老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低下头,不知如何说是好。 其实,老朱已经后悔了。他意识到自己被秽物憋得太难受时竟撕下梦毒的书的纸页来擦拭脏物,实在是太过分了;他还进一步意识到一怒之下去派出所报案更是过分中的过分,弄不好,真的有可能把梦毒那小子送入监狱。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能不能挽回对梦毒的不利影响,就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梦毒的四姐夫请老朱跟他再去一趟派出所,将他报案时对警察们说过的话收回。 老朱却面有难色,说:“那,公安会不会追究俺哩?” 正在大家莫可奈何之时,绿色的警用吉普车又来了。还是那两个警察,他们是来向事件的目击者们了解情况的。 于是,众人将事件起因说给警察听了,还说,梦毒才刚刚十八岁哩。 老朱也悔不当初,承认都是自己惹下的祸事。他心里还想过,倘若把梦毒推入大牢里,保不住他出狱后会受到他的狠狠报复。 两位警察将无关人员逐出工棚,为老朱重新录了口供。老朱说之前的口供是在气头上说的谎话,还说脸上的伤身上的伤是在与梦毒纠纷过程中碰伤所致。两位警察听后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他们严肃地批评了老朱,还告诫他以后决不能犯类似的错误。老朱头点得像鸡啄米。 人们皆以为万事大吉了。 可是当天,梦毒却并没有被放回来。众人在担心之余,并不知道,派出所里的警察对待那些血气方刚的青少年,常常会故意磨一磨他们的野性。谁也没有料到,梦毒的这个中秋节竟然会在派出所里度过。 翌日清早,雨早已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梦毒的四姐夫急火火去往工程所在地的辖区派出所,当他来至派出所门前时,却见梦毒刚刚迈出派出所的大门。 四姐夫迎上去,很是激动,他是真的怕把梦毒带出来打工却带到了监狱里。他问:“三兄弟,你没事儿吧?” 梦毒摇摇头,神情淡定,说:“没什么。关了一夜。” 四姐夫却还是不放心,他担心这事儿影响梦毒的前途,还担心梦毒的未婚妻因此事而对梦毒生出不满甚至提出退亲,于是,他兀自走进派出所,给昨天见到的一位警察恭敬上一支好烟,问:“梦毒的事儿,没留下案底吧?”警察说:“他没犯案,留什么案底?” 梦毒与四姐夫回到工地,四姐夫答应给老朱付医药费,梦毒说从自己的工资里扣除。他虽平安无恙,但连他自己也清楚,他跟那些人格格不入,他跟这个环境格格不入,他是不适合继续待在工地上劳作了,他不愿再给四姐夫带来麻烦,而四姐夫又何尝不是心怀更多担忧,若是梦毒出了什么岔子,他这个做姐夫的在别人看来定是难辞其咎啊。 于是,几天后,四姐夫送梦毒回到吕蒙县,回到了已经谣言四起的梦家湾庄。 ------------ 第21章 绝望中的誓言 于是,几天后,四姐夫送梦毒回到吕蒙县,回到了已经谣言四起的梦家湾庄。 梦家湾早经对梦毒的议论嘈嘈切切。说起来也怪,自从梦毒出生以来,他在梦家湾不招谁不惹谁,可他却常常成为梦家湾人翻舌头的主要话题,他常常处在舆论的中心。人们偷偷互换看法,结果发现看法惊人的一致,这就是,梦守仁和他的老伴儿是不是前世作孽,生下梦向权六年后才生下梦毒,那梦毒就是专门来报应他们的,他们非死在他的手里不可。这一番出事儿,梦毒的亲事怕是要告吹了,不论哪户人家的女子,也不可能跟一个动不动犯事儿的准劳改犯搭伙过日子吧?他们还认为,哪怕苟宅子村的那个女人不退还彩礼,梦守仁一家人也无话可说,他们没有脸去向人家要回彩礼。 倘有顺风之耳,梦毒倒巴不得他们的话能够变成真呢。 那个破媒者,兴许就是认为三天两头与警察打交道的梦毒配不上那个女人,所以才向那个女人的家人送去了这一消息。 然而,破媒者失望了,梦家湾的人也失望了且有些不解,梦毒有什么好的,那个女人居然对梦毒不离不弃。 那个女人到了媒婆梦胡香媒汉苟得古家,梦胡香立刻猜出那个女人为何而来,她陪着笑脸,说梦毒是被冤枉的,说梦毒是个好小伙儿。她本来担心那个女人对亲事生出不满,还担心那个女人是来怪罪她的,但,她很快发现她的担心完全多余。她放下心来,看着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说:“俺想去梦家湾梦毒家看看。” 媒婆梦胡香马上去了梦家湾,将那个女人的话传给了梦毒的父亲母亲,梦毒的父亲和母亲正为亲事担着心呢,他们真怕那个女人断绝与梦毒的婚约往来,若真如此,凭梦毒如今糟糕的名声,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他,他是非打光棍不可了。他们实在是太不了解梦毒的内心世界了,他们实在是太小看了梦毒,他们实在是从门缝里看梦毒把他们的伴着种种不祥之兆出生的小儿子看扁了。梦毒的母亲忙不迭地说道:“行行行,你就说,是俺叫她来的。”一个“叫”字,否定了那个女人主动登门之嫌,也便避开了对那个女人会克死公公婆婆的心理搅扰。 于是,第二天,那个女人便随梦胡香来到了梦毒家。 梦毒的父亲母亲两颗心落到实处,脸上还写着一丝丝愧意,像是他们做下了对不起这个准儿媳妇的事体。 那个女人是想看到梦毒的,数月不见,梦毒的英俊容颜居然变得有些模糊了,她想看到他以便让他的清晰的面容能再度进入她的脑海里。 梦毒并不在家,当他从外面回来时,明显地惊了一下。他一时什么话没有说,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想说。 梦胡香说:“三婶子听到消息就要来,她是担心你哩。”她嘴里的“三婶子”,自然是指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看向梦毒,看了看,又移开目光,还没过门,她不能表现得太外露,至少目前需要拿捏好分寸。在她与梦毒面前,一直是有一层看不见的窗户纸的。 听梦胡香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梦毒不能不开腔了,他勉为其难地对那个女人说:“你,来了?” “听别人说你遇上事儿了,俺来看看你。”那个女人的声音粗粗的。 听得那个女人近似男声的说话声,梦毒心里生出嫌恶,他忽然冒失地说:“我差点儿进监狱,你知道吗?” “知道。”那个女人说。 梦毒又说:“总有一天,我会进监狱的。” “你进监狱,俺给你送牢饭。” 梦毒几乎马上就要让“你知道吗?我不喜欢你”这句话脱口而出了,可是这时候,媒婆梦胡香适时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还有梦毒的父亲母亲也加入进来,他们都说“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听上去像是免得揭开梦毒的旧伤疤似的,然后就将话题岔到别的地方去,很显然,作为中老年人的他们更能驾驭谈话的话题和方向。 梦毒不明就里就在这场谈话中落败了,他怀着颓丧的心情进了他的小西屋里。顿然间,他心里塞满一股无名之火,却无法发作,他握紧右拳,狠狠捶向床面。 近几天梦向花等几个姐姐及梦向财、梦向权偶尔会来,名义上来安抚父母,实则对梦毒的所谓“案情”也有些好奇。他们一直嘴上说着、心里认为着“俺都是为你好”,所以对梦毒的生活干涉得理所当然和居高临下。 这不,梦向花和梦向叶来了,她们见到那个女人,亲热地叫着“三妹妹”,像是多年未见望眼欲穿似的。 午饭,梦毒推说不饿,没进到堂屋里与大家同桌共餐。没想到的是,那个女人竟然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进来,粗声粗气地叫他趁热吃下,别冷了。他“嗯”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装作看书。那个女人在门口立了片时,就回转身去堂屋里了。 梦毒没有动箸,他毫无心情。 其实,那个女人是想给梦毒更多安抚的,但是梦毒没有理她,尽管她对他的钟情并不因他的冷淡而减弱,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还是要保持着未过门的媳妇的稳当,不可表现出轻浮而自行与梦毒单独待在一起。所以饭毕,她与梦向花等人一起刷洗了锅碗后,便坐在堂屋里听别人一起聊天,很少插言。还有,她以为梦毒的冷淡是被关入派出所引得心情不佳所致,断不会想到是因她而起。 天色向晚时,那个女人跟梦胡香说得回苟宅子了。梦毒的母亲及梦向花、梦向叶送出虚言,说天晚了就在这里住下吧。那个女人谢绝了,在世俗里浸润长大的她十分明白,她与梦毒的婚约订立不久,如果她在这里过夜,不仅自掉身价,还会被婆家人及街坊四邻看轻看贱。 那个女人和为这桩婚约立下大功的媒婆梦胡香走了,家里人便涌至西屋门口,一个劲儿地数落梦毒,说他不开窍,说以后那个女人嫁给他这样的人真的是亏大了。 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可不止梦毒的这些亲人们,还有梦家湾的爷儿们娘们儿们。特别是梦胡香在将梦毒家的人夸赞那个女人的话传给她的哥哥梦胡瓜一家后,梦胡瓜及他的老婆便将这些话儿有意无意传给梦家湾的村人们,于是更坐实了他们想象中的事实:梦毒不过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不是那个女人配不上他,而是他配不上那个女人;瞧,那个女人是多么的深明道理啊,不仅没有嫌弃屡屡犯事儿的梦毒,还来安抚梦毒,兴许,她真是有着旺夫运呢;这个梦毒,是哪辈子修来的福份? 尽管周围的一切合成一股奇怪的氤氲熏染他,所幸梦毒的心仍然没有被同化。近段时间,他没有外出,而是在家里多做些农活,以使得父亲母亲少唠叨几句。 全家人只当他向现实和命运妥协认输了,心里皆觉得安慰。在他们看来,这就对了,可不吗?既然你梦毒没有公主的命,何必要生出一身公主的病来? 父亲母亲对梦毒的唠叨少了一点,但他们之间的吵闹却有增无减。特别是父亲腿上生了个挺大的疖子,下不得地,只好窝在家里,老两口互相看不顺眼,从未有过爱情的他们,便只能吵架。 梦毒便一个人下田做农活。这倒也好,没了父亲在耳边磨牙,他的耳根子清静了不少。只有极少数的梦家湾人看到了梦毒干农活,他们很惊异梦毒那样白皙细嫩的手,居然也能耪地,也能推动胶皮独轮车送粪施肥。这极少数人发现了他们以貌取人的错误,并不是梦毒做不了一些体力活,而是他们以为他做不了那些体力活;但他们并不愿推翻他们的错误,而是说梦毒活儿干得不好,说他天生不是个打庄户的料。 但不论如何,几乎所有见过和没有见过梦毒的人都说,梦毒变得安分守己了,一颗心不再浪了,看起来是要改邪归正走上正途,走上与他们相差无几的过日子的路子上来了。 下午的日头下,有农人在各自的承包地里劳作着,但都相隔着较远的距离。在一块长势良好的红薯地中,梦毒弓着腰身翻理红薯秧藤,以免薯秧在垄上扎出更多的根系。好一阵子后,他直起腰来,脸上身上汗水淋漓,看着没有边际的红薯沟垄,朗朗天日下,梦毒看见的却像是无边的茫茫黑夜,他不知道他的人生将走向何方,他不甘心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却早已一眼看到了头,他不甘心他的抗争就此落败,就此被囚禁在这块土地上,被囚禁在与那个女人一起筑成的巢里,被囚禁在家人、邻人、庄人的目光里,博得他们的认同,以便百年之后能够安卧于梦氏陵园的某个小土坡中…… 一股巨大的悲酸蓦然间笼罩住梦毒,他觉得他眼前的整个尘世都在跟他作对,而他也在跟他眼前的整个尘世作对。尽管他不肯后退半步,可是在眼前的世界面前他是多么弱小啊!难道,我就只能向眼前的世界投降,然后烂在这个尘世里吗? “不——,不——,我决不——”梦毒绝望地喊出声来,他猛地扑倒在红薯垄沟里,双手掩面,痛哭嚎啕,像是无际的旷野上一匹受伤的狼。 哭着哭着,梦毒觉得他的理智、他的理想在一点点觉醒着,觉醒着,他缓缓抬起头来,用手背擦干泪水,决绝地自言自语:“我要逃出去,逃离这个囚禁我的家,逃离这片囚禁我的土地;我要跟那个女人说,我不喜欢她,我要毁掉家人囚禁我的武器——我与那个女人的婚约!” ------------ 第22章 梦想的出口 那个下午,在梦独的人生履历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位置,它扭转了他的人生走向。后来,后来的后来,包括多年以后,梦独常常会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下午,那个让他的梦想起死回生的下午。 就是那个下午,梦毒如同受伤的独狼般号哭过后,下定决心要挣脱囚住他身心的枷锁;就是在那个下午,夕阳西下之时,梦毒还发现,他眼前的、他生活过的世界虽小,但并不是所有的人和物全都与他作对,否则那个下午在他的人生里便砝码大减。 夕阳西下之时,梦毒的情绪已平静下来,他收拾劳作用的农具,准备回家。而就在夕阳的余晖里,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肩上掮着一把锄头,在田头那条较宽的土路上从西向东走,那人当然也是劳作后回梦家湾家中的。梦毒站在田头,看那人走近,认出是梦家湾民兵连长梦向田,一个出了五服的、他应当称作“四哥”的人。 梦毒心里一直是尊重梦向田的,只因梦向田曾有过一段远行的人生史。他依着乡礼跟这位中年汉子打招呼:“四哥,你回家哪?” 梦向田道:“是呀。农活嘛,天天有的做,永远做不完。” 梦毒说:“我也收拾了,明天再接着做吧。” 梦向田忽想起什么似的,收住脚步,站在路边上,看着梦毒,问道:“小弟,你就打算这么着了吗?” 梦毒一时没听懂梦向田的话。 梦向田进一步说道:“难道你不打算出去闯一闯,就这么打一辈子庄户?就这么打一辈子庄户也没什么不好,但总是太没劲儿了吧?” 梦毒听梦向田话中有话,期待地看着梦向田:“四哥……” “今年的征兵工作开始了,你就不打算报名应征试一试?因为我在分管这项工作呢,刚好看到了你,跟你说一声。一个男人,一辈子窝在家里,是不是太亏了?” 梦毒听到这话,已经心花绽放了,他颇有些激动地说:“行啊,我报名,我要当兵去。可是,可是……”他的神情略显灰暗起来。 “怎么了?可是什么?”梦向田问。 梦毒说出了他的担忧:“像我这样儿的人,一个犯过事儿的人,部队能要我吗?” 梦向田说:“你犯过什么事儿?你要是犯过事儿,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吗?” “可,咱庄上的人都这么说我哩。” “庄上的人给你贴上个标签,你就收下了?你就认为他们是对的?你看看,连你也认为自己犯下了事儿。我跟你说,犯没犯事儿,谁说了也不算,如果你体检合格了,咱镇上的武装部部长和派出所所长会带人对你进行政审的,还有部队上的接兵干部也会了解情况的。” “那,你是说,我现在就可以报名了?” “你今天晚上或明天上午去大队部填写一份报名表。当然了,我会在咱庄上的大喇叭里通知适龄青年们愿意去报名的都去报名。” “四哥,我还有个事儿,”梦毒说,“我想报名的时候把名字改了,改成梦独,是独立的独,孤独的独,单独的独;因为我现在的名字梦毒,让很多人看了害怕。” “行,这没问题,就是改名嘛。”梦向田说,“至于镇上的户口登记,都是人用手写的,如果你体检合格,政审的时候,派出所所长会见到你的,我跟他说一下,他改一下就成,最多作个备注。再说了,梦独和梦毒,音同字不同,都是你,武装干部、派出所警察还有接兵干部到庄里走访时,村民们不至于弄错人。” 梦毒回到家,将秘密装在心里。直觉告诉他,如果他将心中所想告知家人,说不定母亲会寻死觅活,家人必定会横加阻拦,让他的梦想早早胎死腹中。 晚上,梦家湾挂在大树上的大喇叭果然响起了梦向田的吆喝声,通知适龄青年踊跃报名应征入伍。但在庄上没有起任何波澜。 夜里,他躺在床上,兴奋得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了多时,方才进入梦中。在梦里,他戴着大红花,穿着黄军装,村民们簇拥着他,将他送到村口那棵千岁灵柏大树下,他向村民们挥手告别……他的手挥着挥着,可是那个女人却向他跑来,强拉他,叫他回去,不让他当兵。他一着急,从梦里醒了过来,二目含泪,却紧紧握起了双拳。 翌日上午,梦毒并没有去过大队部——其实大队部已改成两委办公室了,但是村民们老是改不了口——他打算下午到大队部填写应征报名表,以免得他报名应征的消息过早被看到的人泄露出去,过早添乱。但是他在大队部附近观察过,他发现,前去报名应征的人少而又少。那个时候,南方前线的战事已经不再吃紧,但是前几年广播里电视上有关南线的战事报道,还是给想过风平浪静的日子的梦家湾人心理上留下了阴影,在他们的想象里,南方前线还会再起炮火,谁家若把儿子送去当兵,无异于去当炮灰。 下午,当梦毒走进大队部时,大队部里只有梦向田一个人,他似乎是专门等着梦毒的到来,还似乎隐隐知道梦毒心中所想心中所忧,还似乎是隐隐地想成全梦毒的梦幻。他将应征报名表摆放在梦毒的面前。 梦毒坐下来,用钢笔一笔一画地认真填写,当他在姓名一栏里填写上“梦独”这个名字时,像是去完成一次人生的华丽转身,只是这个转身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完成,颇有些庄严的感觉。他知道,一旦他梦想实现,他就将变成“梦独”,但现在,他还得是“梦毒”。 梦毒填完了表,交给梦向田。他瞥见梦向田面前登记簿上,记录着前来报名应征的人员姓名,偌大个梦家湾,前来参加报名的不过七个人,这其中还不排除个别混水摸鱼想进行免费体检的。 梦向田对梦毒说,过几天镇上会对应征青年们进行预检,只有预检过关的人才能参加县里的规模更大也更正式的体检,正式体检过后还要复检,因为吕蒙县是建国后全国范围内从未遭遇退兵的县份之一,所以体检政审都是极为严格的;他还对梦毒说近期要注意爱护身体,不要感冒,以免影响身体状况。 梦毒虽不是那种五大三粗、力大如牛之人,但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比较充满信心的。唯一让他有点儿担心的是,近几年由于看书太多,视力略受影响。他已经决定暂停看书,并且常做眼保健操和极目远眺的护眼动作。 六天后,镇上的体检开始了。这个环节被称作“初检”,项目不多,但很重要。主要是看五官是否端正,身姿是否有弓腰驼背的,是否走路内八字外八字的,再就是身高、体重,还有就是嗅觉,听觉,最后一项是让体检者站在距视力表五米处查视力。很多应征者刚出现在体检现场就被否掉了,失去了进入下一个环节的资格,他们大多是因为相貌或身型而早早被剔除的人。梦毒发现,那些过早被淘汰的人,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的态度不够认真,有一种闹着玩的味儿。 虽是初检,梦毒却是作了认真准备的,他明白,初检若是不过关,就没有资格参加县里的正式体检及后来的复检。他新理了发,身着蓝色运动套装,当他与本村及另一个村的十几个年轻人站成一列横队开始体检的前两个科目时,立即引起了镇装部部长及两个接兵干部的注意,他们一齐将目光投向他。镇武装部部长姓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夸赞他,说:“嗬,这小伙子真不错。”他紧接着跟立在他身旁的一位接兵干部开玩笑说:“怎么样?让这小伙子跟着你当通信员可以吧?”接兵干部当然明知是玩笑话,却担心万一祝部长把玩笑当真,不敢立马作出应答,只好微微地笑了笑。 前几个体检科目,梦毒顺利过关。现在,横在梦毒面前的是他略微担心的视力检查关,他告诉自己,必须通关。 他站在划好的站立圈里,看向视力表,说出体检医生手中黑杆所指字母的开口方向。当同时检查双眼和单检左眼时,视力表上的所有字母十分清晰;但当单独检测右眼视力时,最后一排略显模糊,好在,他还是准确说出了那些字母的开口方向,只是速度较慢。他悄悄舒了一口气,却忽然想到,去县里正式体检时,体检的尺度一定会更加严格,他还能不能这么“幸运”呢?他是个有心人,体检过后并没马上离开这间屋子,而是站在门口,默默记下了最后一排字母的开口方向。 梦家湾参加初检的七个人,竟被刷下四人,只有三人获得了去县上正式体检的资格。三天后县上的正式体检就细致得多了,光是裸检室里,检查的花样就繁琐得很,有没有狐臭,有没有长鸡胸,肛部,前胯部,裸身行走……偏这里还要查验被检者是否是那种生长很怪的一种脚底,据说这种脚底跳得不高,于是检查者让站成一排的被检查们蹦跳,简直让人忍俊不禁…… 所有的体检科目,梦毒悉数通关,他惊喜地发现他的右眼很争气,根本不必仰赖对视力表的最后一行字母的开口朝向的记忆。兴许跟连日的爱眼护眼有关吧,他想。后来梦毒才知道,其实哪怕他的右眼视力没有达到一点五,一点二、一点零都是符合体检标准的;但他很庆幸他达到了一点五,因为吕蒙县为了保住从未遭遇退兵的荣誉,对兵源的把关从来是优中选优。 正式体检结束时,梦家湾参与应征的七个青年,竟然只剩下梦毒一棵独苗。两天后,梦毒又顺利闯过了身体肝功能化验等等关口。 从初检开始,到正式体检结束,前后七天,梦毒在家里,在庄上,守口如瓶且十分低调,没有人想到已经有了未婚妻、父母年事已高的梦毒会报名应征,只有几个村干部知道这桩事儿。而那六个被淘汰的应征者,并不愿梦毒的体检成功衬托出他们的失败,他们并未将梦毒的光彩向村上的人们宣扬,至多就是跟家人叨咕几句。 至此时,梦毒的父亲母亲及哥哥们姐姐们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 征兵工作的第一阶段即体检阶段甫一结束,第二阶段也就是政治审查阶段便开始了。只有身体和政治双重合格的应征青年,才有资格迈入大兵营,成为其中的一员。 “梦毒要当兵”的消息终于在梦家湾零零星星地传开来,但有些人对此类事并不热衷,加之事不关己,也并未像对待谣言那样大肆渲染,所以这则消息像是失掉了双足,传播得很慢,绝非人人皆知。 ------------ 第23章 阻碍 “梦毒要当兵”的消息终于在梦家湾零零星星地传开来,但有些人对此类事并不热衷,加之事不关己,也并未像对待谣言那样大肆渲染,所以这则消息像是失掉了双足,传播得很慢,绝非人人皆知。 父亲母亲是从他们最器重的二儿子梦向权的口中得知此事的,梦向权是去大队部问问他第二个孩子的承包田何时能分得,路上遇到有人向他打问梦毒要当兵的事儿,他到了大队部时,在向村委会主任问过他要办的事儿后,也问了梦毒的事儿,村委会主任说是有这么回事儿,但是他知道得并不详细,因为这事儿是民兵连长梦向田负责的。 梦向权旋即找到了大哥梦向财,兄弟二人难得“同心协力”一回,他们一起到了父亲母亲家里,问父亲母亲,口气里有些气急败坏。梦向财问:“是你们同意梦毒去当兵的吗?” 父亲母亲这才如梦初醒:天啦,怪不得近段日子梦毒那么老实,那么温顺,原来是有事儿瞒着他们哪!“俺不知道哪!”老两口异口同音道。 梦向权进一步煽风点火道:“好啊,这个梦毒,还真是人小鬼大。他是想推卸他的那份义务!” “什么义务?”老两口虽然不是异口同声,但却一先一后问出同样的话。 “这还不明摆着吗?”梦向权解释说,“这个梦毒,他可是真的毒,真的够毒辣够狠毒啊,他是想推卸对你们的养老义务。他是看你们老了,不能给他什么好处了,就把你们扔下,自己跑到外面找福享。” 梦守仁和老伴儿都是年过六旬的人了,虽然视野狭窄,但一把年纪摆在那里,他们早就看透了,虽然儿女众多,但他们休想指望哪个儿女给他们的老年带来多少福气。他们听出了爱子梦向权的话外之音,也感觉到了他们一辈子最疼爱的二儿子梦向权对他们的嫌弃。好在他们身体都还硬朗,只要没病没灾,喂两头猪喂几只鸡加上土里刨食,自己给自己养老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这个梦毒,现如今可是给他们出了难题,在他们的老观念里,如果梦毒没有成家立业,那他们的“义务”就没有完成。 梦向财说:“这个梦毒,都是快娶媳妇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儿?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头脑一热,想去当兵?” 梦向权在他说过的话的基础上,接下来的话加大了力度:“反正咱这个地方,都是儿养爷,闺女们都是拿东西看望爹娘。以后你们要是做不动了,就轮流到三个儿子家吃住,从老大到老小挨着来,一家一个月。梦毒要是当了兵,那轮到他供养的那个月,你们就到部队上去跟着他吃住。” 梦向权口溅唾沫把话落地有声地砸下后,就与梦向财一起离开了,出了院门,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 梦向财和梦向权走了,兄弟二人的话虽然难听却句句在理,同时也明摆着是逼迫他们老两口拖住梦毒,不让他当兵去,他们又何尝愿意梦毒离开梦家湾呢?梦守仁和老伴儿长吁短叹起来:“这可咋办哩?这可如何是好哩?” 叹着叹着,老两口互相埋怨起来,他们的埋怨不觉间挖掘到根源上,梦守仁怪老伴儿那么大的年纪了竟然还怀上梦毒,老伴儿骂梦守仁:“你个没出息的老东西,你要是不撒种儿,俺一个人也能怀上梦毒?还害得俺怀了他十五个月。”她一直深信不疑梦毒出生前在她的肚子里待了一整年零仨月。 “要不他怎么会是梦毒哩?”梦守仁说。 “他天生就是来克父克母的。”老伴儿说。 “当初,真该把他送给别的人家。” “梦张婆的测算真是准哩。” 老两口埋怨来埋怨去,一时却无计可施。忽然,梦守仁拍了一下大腿,这一拍,也把老伴儿的思路拍得与他一致了,他们共同想起一个人:苟宅子村的那个女人。是啊,只要梦毒与那个女人成了婚配,他梦毒的根子就休想从这里拔走了,也就不存在梦向权所担忧的问题了。 梦守仁说:“梦毒才十八岁,上级怕是通不过哩,肯定不给他们办证。” 老伴儿说:“要是梦毒能当上兵,就是上级通得过,也没时间办婚礼呀?再说了,梦毒那个雄羔子会同意吗?还有,他要是结婚,上级要是知道了,肯定就不叫他去当兵了。” “那是肯定的。”梦守仁说。 “苟宅子那边,要是知道他去当兵,会不会反悔跟他的亲事哩?” “哎哟,愁死了,愁死了,俺快叫愁死了。”梦守仁忧苦地皱起两道老眉。 正当老两口愁眉苦脸之时,梦毒从外面回来了。父亲母亲问他去哪里了,他说心里闷得慌,到村外的庄稼地里转了转。其实,他是去梦向田家了,请教梦向田他近期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梦向田跟他说了一个很重要的情况:由于几年前的南疆炮火,这地界虽然现如今青年们的参军热情不比以往,但因为人多,最后报名应征并且体检过关、政审过关的人总是超出征兵数量,好多体检过关的青年纷纷倒在了政审关上。梦向田叮嘱梦毒在政审阶段和定兵阶段一定要沉稳行事,千万不要惹出什么波折。 梦毒仍没有主动对父亲母亲提及他当兵报名应征之事,但他很明白,他还是要瞅准时机跟父母谈及此事,毕竟有关部门对他进行政审时及接兵干部家访时,他们会与父亲母亲面对面谈话的。 见梦毒依然瞒着他们,便知梦毒是铁了心想离开这个家了。母亲说道:“你什么事儿都瞒着俺啊?俺把你养大了,你的翅膀硬了,就想偷偷飞走了,不想要俺不想管俺了是不是?”她抹了一下眼角。 梦毒一下子听出来了,父亲母亲已经从他人之口得知了他想当兵的事儿。事已至此,他索性将事情向父亲母亲挑明了:“对,对,爹,娘,我想当兵,我要当兵,我一定要当兵去。我不想在家里窝一辈子,我不想就这样窝窝囊囊过一辈子!” 父亲听后反驳:“打庄户有什么不好?打庄户就是窝囊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你会后悔的!”他虽无文化,却无意中偷换了梦毒的概念。 “我不会后悔的!我要是失去了这次机会,才会后悔一辈子!”梦毒的话很硬,颇有些斩钉截铁的意味。 “俺知道,你就是不想养俺了。”父亲重将话题扯回母亲的话题上去。 梦毒听明白了,父亲母亲是在对他进行道德绑架呢,但又不能说没有道理。他默了一下,说:“我不会逃避义务的。”这话说得虚弱无力。 父亲说:“你要是当兵去了,那俺和你娘就跟着你到部队上去吃饭睡觉,你那才是养俺。” 梦毒一时无语。 母亲说:“你要是真的当兵去了,你想没想过,苟宅子村的那谁,那谁,她,她怎么办?” “我要跟她一刀两断。”梦毒气冲冲地说。 “尽说傻话。你要是跟她分了,那咱花出去的那些钱,还有送给她的彩礼怎么办?”母亲气得用小脚跺了一下地。 “不要了。”梦毒说道。 “你休想!”父亲母亲同声喝斥。 “是你们看上她了。我呢?我就不喜欢她。” “你不要她,俺要她!”母亲道。 父亲说:“你要是毁了这门亲事,当兵的事儿,你连想都别想。” “对,对,看你敢毁掉婚约?”母亲道。 梦毒听得出,父亲母亲是把他与那个女人的婚约当成了手中的筹码;但他还听得出,父亲母亲对他当兵的态度有了松动。他没有继续激怒父亲母亲,而是暂时闭口不言。 见梦毒不说话,父亲母亲也未太多絮聒,可是一忽儿过后,他们发现其实他们是被梦毒绕进去了,便赶紧声明:“俺可没同意你去当兵啊。” 梦毒说:“我非当不可。你们要是拦我,把我逼急了,我就出家当和尚,再也不回来了。” 父亲母亲一时哑口无言,他们不由想起梦毒小时候咬死毒蛇的逸事,明白梦毒虽然看上去温顺听话,实际上在某些时候,心很硬很毒,能说到做到,兴许是命里带来的。 梦毒又说:“马上要政审了,你们不要为了让我当不成兵,就说我坏话啊?你们要是说了坏话,我不光当不成兵,镇上还有县里还要开我的批斗会!”他这时其实是感觉来了灵感,说出重话来以便让父亲母亲就范。他只是从电影电视剧中看到过文化革命期间声势浩大的批斗会情景,但父亲母亲却是经见过的,那样的情景让他们两腿发抖,他们再是对梦毒不满和失望,终不至于去主动“揭发”梦毒的短处。 父亲母亲及两个哥哥一听到风声,就以为梦毒要当兵去了,是他们对尚未到来的事情的夸大性担忧,其实梦毒的一颗心还一直悬吊着呢。近些日子,他听别人谈到过,其实每年体检与政审双重合格的青年都远超征兵数额,今年也不例外,竞争相当激烈。而他,是个在别人眼里有过“劣迹”的人,他能冲过最后的关口如愿以偿穿上军装吗? ------------ 第24章 婚约之锁 父亲母亲及两个哥哥一听到风声,就以为梦毒要当兵去了,是他们对尚未到来的事情的夸大性担忧,其实梦毒的一颗心还一直悬吊着呢。近些日子,他听别人谈到过,其实每年体检与政审双重合格的青年都远超征兵数额,今年也不例外,竞争相当激烈。而他,是个在别人眼里有过“劣迹”的人,他能冲过最后的关口如愿以偿穿上军装吗? 梦毒忽然想起镇武装部祝部长跟接兵干部说过的玩笑话:“嗬,这小伙子真不错。怎么样?让这小伙子跟着你当通信员可以吧?”虽是玩笑话,但足以说明祝部长对他的第一印象十分良好。已经体检过后那么久了,一个在征兵工作的千头万绪里忙乎的武装部长不可能还把那“良好印象”保存着或者拿出来欣赏,说不定早就把他忘了,他觉得有必要去专门面见那位祝部长,让他加深对他的“良好印象”。 心动后便是行动,虽然天上落着零星小雨,但梦毒还是骑上自行车往十里路外的镇上赶去。梦毒也算得上在社会上“混”了几年的人,一颗心虽然纯净如朝露,但决不迂腐。他在一家店里买了一包好烟和一只打火机,用手理了理有些汗湿亦有些淋湿的头发,走进了镇政府办公大院。 梦毒走入武装部办公室,见祝部长正与两位工作人员埋头伏案写着什么。或许是下雨之故,梦毒并未看见他人来办事,却并不知道人家不会像他这样青天白日来做这种事儿,但往往这股天真劲儿倒是更能让人心有所动。他很有礼节地向他们挨个儿打了招呼。 “噢,小伙子,是你啊。”祝部长笑着说道。 梦毒很高兴祝部长还记得他。他掏出烟来,向他们敬发,并打燃打火机为他们点着烟卷。 祝部长忽然抓住梦毒的右手,看了看,问:“小伙子,你抽烟吗?” 梦毒待祝部长松开手后,说:“祝部长,我一直不抽烟,我不会抽。”他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他的姓名,“我是梦家湾的梦独。” “知道。今天来这里,有事儿吧?”祝部长仍是笑笑的,另两位工作人员也是笑笑的,看着他。 听到祝部长的发问,梦毒直截了当回答:“我想当兵,我做梦都想当兵去!”而后,他将准备好的决心很流利地背了出来,什么“献身国防”,什么“报效祖国”,什么“好男儿志在军营”等等的,其中不无煽情的意味,但那个时候的他,有时的确那么想过,那么热血沸腾过。 祝部长和两个工作人员都是曾经行伍继而转业到地方工作的,说起来都是过来人,他们看着梦毒,一齐笑了,笑得梦毒脸上略现羞赧。 祝部长道:“好,年轻人就应当有这样的思想境界。”又问梦毒,“你就是专为这事儿来的吧?我们这几天正在搞政审工作,忙得很哪。你回你们梦家湾等着吧。外面雨下大了,不要感冒啊,别忘了最后还要复查身体呢。” 他一时并未从祝部长的话里得到明确的答案,便有些渴盼地看着祝部长。 后来,梦毒才意识到他当时的表现是很为他加分的,无论是征兵工作人员还是接兵干部并不喜欢那些小小年纪便过于世故过于老练的年轻人。祝部长对他摇了摇手,说:“先回吧,我们都记得你呢,咹?” 梦毒告辞出来,虽然一颗心并未落到实处,但还是觉得不虚此行。 果然,三天后,祝部长、派出所邹所长等人到了梦家湾,在包括梦向田在内的几个村干部的陪同下,在村上调查了解梦独的为人情况。当着村干部的面,没有人敢说梦毒的坏话,怕传到他耳朵里遭他报复哩。事后梦向田告诉梦毒,说村上的人都对他评价挺好的。梦向田还说,祝部长和派出所邹所长他们还去了他曾就读过的中学,调查他在学校上学期间的表现。 近些日子,梦向花等几个姐姐也经常来到父母家,劝说梦毒不要去当兵。但梦毒只要一见她们来到,就躲开去,不给她们劝说的机会。于是她们便追在梦毒的屁股后面喋喋不休,说他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将来会后悔的。 转眼到了十月底,按着往年的惯例,用不了多少时日,新兵们就该离开家乡,踏上去军营的征途了。 梦毒越来越有些心神不定,而梦向田也无法向他提供更多的信息。与此同时,家里人看出了梦毒的心理波动,他们的脸上露出喜色,他们以为梦毒的参军梦看来是在哪个节骨眼儿上被卡住了。 就在梦毒沮丧家人欢喜之时,梦向田来了,他通知了梦毒一个好消息,就是,初步的定兵计划里有他,要他后天跟他一起去县上复查身体。只要复查身体没什么大碍,那当兵的事儿,差不多就板上钉钉了。 不得不说,吕蒙县的征兵把关甚严,梦毒亲眼见到复查身体那天,有三个本来已被列入定兵计划之中的应征青年含憾离去,流下失望的泪水。至于他们被淘汰后留下来的空缺,自会由其他体检与政审合格者递补上来。 当天复查身体之后,祝部长让全体过关者列队,强调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注意事项,他特别要求应征者不得出远门,别以为自己当兵的事儿十拿九稳了,哪怕有的人已经接到了入伍通知书,在最后关头被剔出去的大有人在。 其实,梦毒此时尚听不出来,祝部长说那些还有另一层用意,他是担心有极个别人事已至此却后悔了便临阵脱逃,弄得征兵部门措手不及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让没在定兵名单里的合格者顶替上来,甚至有可能导致不能按时完成征兵任务,那是要被上级打板子的。 梦毒回到了梦家湾,虽然他已在定兵之列,并且顺利通过了最后的复查,只等着领取入伍通知书,但他依旧不张扬——尽管心花一朵朵地次第开放。遇上村人问他:“要当兵走了吗?”他淡淡地答:“还不知道哩。” 家里也越来越热闹起来,除了父亲母亲的聒噪,哥哥们姐姐们也隔三岔五地来到,虽然明知无效,但还是作着最后的努力,想说服梦毒放弃当兵的梦想。 梦向花问:“你跟三妹妹说过了吗?” 梦毒一时没听明白,问:“你哪个三妹妹。” “你对象!”梦向花重重地噎了一句。 母亲叹道:“到现在人家苟宅子那边还不知道,看你怎么跟人家说。” 梦毒说:“我干嘛要跟她说?我的事儿跟她无关。”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跟那个女人说,同时心里有一种预感,倘跟她说了,只会给他的当兵之路增加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无关?你把话说得恁轻巧啊?凭什么无关?”院子里传来一串口齿不清的反问声。是梦胡香来了,手推一辆自行车,正走进梦毒家的院落里,跟在她身后的是苟宅子村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黑着一张脸,脸上写满怒气,一时间并未说话。 梦毒的父亲母亲还有回到娘家的梦向花、梦向叶赶紧迎了出来,把她们让进屋里,坐下,还冲了两碗白糖水。梦向花、梦向叶更是笑脸相迎,一人拉着那个女人的一只胳膊,“三妹妹,三妹妹”,甜甜地叫着。梦毒看了,只觉得好笑,好像是她们二人在代他向那个女人赔不是。 梦胡香囫囵吞枣地说道:“三叔啊三叔,不是俺埋怨你,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跟俺三婶子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想去当兵。你们是订了亲的,有婚约在身哩。” “太不把俺放在眼里了。”那个女人粗声粗气地说道。 父亲母亲忙撇清自己,怕落得埋怨,他们老两口一唱一和说着同一句话:“连俺都不知道这事儿哪。” 梦向花、梦向叶说道:“俺就更不知道了。” 梦毒说:“跟你们没什么关系的,我就没想让任何人知道。” 梦胡香说:“别人知道不知道没什么,你总得让俺三婶子知道吧?” 那个女人看向梦毒,眼神里带着不满。 梦毒躲开那眼光,又听梦胡香那般说,他不得不跟那个女人说几句话了,不料抛出的话却硬梆梆的:“你怎么来了?” 听梦毒如此发问,众人皆愣了一下。 梦胡香说:“三叔你这话说得好没水平,她怎么来了?她怎么不能来了?她是谁啊?” 那个女人回答梦毒的话并且反问:“俺来看看你。不是说你当兵要走了吗?” 梦毒一时无言。他还没有收到“入伍通知书”,还没有穿上绿军装,他在考虑如何作答。 梦胡香问:“三叔,你当兵的事儿定下来了吗?” 梦毒决定作出肯定的回答,以便让面前的所有人断了扯他后腿的念想:“对,已经定下来了,当兵的人员名单里有我。” 父亲母亲说:“俺一直反对他当兵来着。” 梦向花说:“自古好男不当兵。” 梦向叶说:“听说,南边的仗还没打完哩。” 那个女人翻了梦毒一眼,问:“你不能不去吗?” 梦毒回答道:“不能。” 那个女人又说:“你跟别人不一样。你要是把你的情况跟上级说说,人家就会同意你不去当兵,总不会抓壮丁嘛。” 梦毒几乎从未与那个女人有过接触,包括语言上的接触,他根本不知她是哪一路思维,心想:是我要去当兵,凭什么是要人家同意我不去当兵?他当即决定把话说得更重一些:“是我要去当兵的,我不能说话不算话打自己的耳光。要是我现在耍赖不去当兵,那我就成了逃兵。”说着说着,他的说话灵感十分机智起来,他认为有必要强调不去当兵的恶果,“我要是做了逃兵,那上级部门就会把我抓起来,当成反面典型来处理,让我站在大会台上,当着那么多应征入伍的青年们的面儿,批斗我,然后把我发配到新疆劳改!”他故意夸大后果,乱说一气,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一番信口真假之言却取得了意料不到的好效果。 所有人皆被梦毒之话怔住了,在他们有限的认知里,当逃兵,不要说发配到新疆劳改,连枪毙处死的都有,特别是梦毒的父亲母亲,他们是从旧社会里过来的人,更是各有一根敏感的神经。看得出来,他们还是不愿意梦毒落得那样的下场的。 屋子里居然陷入无言的沉默。 好一会儿过后,居然是那个女人打破了沉默:“你铁了心去当兵,谁又能忍心叫你当逃兵哩?只盼着你能离家近一点儿。” 梦毒说:“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要是我说了能算,我倒是希望离家越远越好。” 梦向花想起梦向叶说过的话,又提醒到:“还越远越好,你要是到了最南边还有什么好的,叫爹娘为你提心吊胆吗?南边的仗还没打完哩,听说现在是小打小闹,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开火了。” 梦毒的语气里带着赌气的成份,却不全是赌气:“打仗更好。” 那个女人似乎真的担心起梦毒来了:“要是打仗,你不要报名。” “不,我要第一个报名参战!”梦毒狠狠地说道。 这时,院落外响起一阵自行车铃声,站在屋门口的梦毒看见梦向田站在院门口向他招手。 梦毒赶紧迎了过去,从兜里掏出烟来敬一支给梦向田。父亲母亲及梦向花、梦向叶也来到了院门口,邀梦向田进屋里坐。 梦向田看见屋里还坐着两个女人,知梦毒家有客,便推辞了,对梦毒说:“最近几天要尽量少外出,最起码不要出远门,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大后天,反正,五天之内,祝部长和镇派出所的邹所长会带接兵干部来家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理上有点儿准备。” “他们一般会问什么问题啊?” “就是你为什么想当兵?想当个什么样儿的兵?就是这一类比较空比较大的问题。不过有时不好说,可能会问出你不好回答的问题。反正,你捡好听的说就成了。” “我明白了。” 其实,梦毒嘴上说“明白”,心里未必明白,这个年龄段的男儿,总是热情似火热血满腔的。 梦胡香和那个女人也来到了院门口,想听听梦毒在跟梦向田谈论什么。但这时,梦向田骑上自行车走了。 梦毒没有理会梦胡香和那个女人,回到家中,有人问他话,他只答一句“嗯”。 梦胡香和那个女人都看出来了,梦毒是认准了走定了当兵这条路,是十匹马也拉不回转的。如果强行阻止他,这门婚约百分之百就保不住了。她们只好退一步行事,寻找更能说服梦毒的理由来阻挠梦毒的参军梦想。于是,她们没有留下吃饭,而是骑上车子回苟宅子村去了。临离开时,梦父梦母还有梦向花梦向叶都一再对那个女人说,不用等到公爹公婆叫来,没那么多讲究,你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你现在就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三天后,那个女人一个人来到梦毒家里。因担心接兵干部来家访,梦毒没有外出,正在家里看一本小说,他看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听到那个女人来到,他皱了皱眉头,关上了小屋的门,不说一句话,耳朵却警醒地竖着,既注意着外面的动静,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到父亲母亲与那个女人的对话。 可是,母亲叫他,父亲也叫他,他只好手拿书本,来到了三个人面前,眼睛却看向外面。 梦毒听到那个女人粗粗的问话声:“你非去当兵不可吗?” “对,非去不可!” “那,你跟俺的婚事怎么办?” “什么婚事?我跟你有什么婚事?” “就是婚约。” 梦毒保持着最基本的清醒,他不敢提出解除婚约,一提出来,局面大乱,他当兵的事儿十之八九就泡汤了。他想了想,对那个女人说:“反正,我是一定要当兵的。你要是觉得我当兵影响了你,那我们就解除婚约,你看着办。”他巴不得那个女人主动提出解除婚约。 可是,那个女人的假话却令他更加颓唐:“俺没说你当兵影响俺。” “是你自己提问我婚约的事儿怎么办的。” 他们之间从未说过这么多话,对于梦毒而言,从跟那个女人的第一句对话起,就像是吵架。 那个女人接下来的一句话令梦毒起火:“俺要是真的不想让你当兵,你就当不成。” 起了火但还是控制住火势的梦毒说道:“如果我当不成兵,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跟你的婚约也就自动解除了。” 年轻的梦毒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他的这句气话几乎像是在把他自己牢牢套死在婚约的圈套里。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是之于梦毒的,那就是,即使我当成兵,我跟你的婚约也并非铁板钉钉;第二种解释则是之于那个女人的,那就是,我同意你梦毒去当兵,也就说明我跟你梦毒的婚约不会解除。但是,在绝大多数人那里,只会听成一种解释,即第二种解释,对那个女人极为有利的解释。 这时,院门外响起了阵阵摩托车的“突突突”声,响了好一阵子才停在了院门外。 梦毒敏感到,是祝部长、邹所长带领接兵干部家访来了。他赶紧迎了出去。 ------------ 第25章 血书明志 这时,院门外响起了阵阵摩托车的“突突突”声,响了好一阵子才停在了院门外。 梦毒敏感到,是祝部长、邹所长带领接兵干部家访来了。他赶紧迎了出去。 果然,祝部长和邹所长带着两位接兵干部走进了梦毒家的院落,他们的后面还有梦向田等三位梦家湾的村干部。 自从跟上了老大、老二及三哥他们闯荡外面的世界以来,梦毒还是学会了一些入流或不入流的礼数。为了表示自己的礼貌和敬意,梦毒在把七个人让进屋里之后,从用于写字看书的台子底下拿出一包当地生产的较好的烟来,挨个儿散发给来人。那些人不管会抽烟不会抽烟,倒是都接过了梦毒递来的烟。 这个时候,梦毒家的困境就显出来了,家里简直没有可以让来宾入座的地方,除了三位村干部之外,另外四人都是一身笔挺的制服,既让梦毒家蓬荜生辉,可也让梦毒家显出寒伧和窘迫来。尽管梦毒请他们坐,但那些灰拓拓的又小又矮的凳子,与他们的身材和衣着是那么的不协调,他们便没有坐下,而是站着进行了他们的家访。 梦守仁和老伴儿一生老实为人,难得与这类官面上的人打交道,此时几乎生出怯意来,加之想到梦毒的狠话,就更加不知说什么了。 那个女人呢,虽然没有怯场,但也没有说话,只是打量着来人们。她当然明白,她不能多话,说错了话,她跟梦毒的婚约肯定就完蛋了,如果梦毒失去了当兵的机会,也就再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于是,那些人就那么站在屋子里,屋子里一下子显得特别拥挤而又逼仄。 倒是接兵干部里那位身材高大者——几天后,梦毒知道他就是接兵连连长兰连长——有点儿反客为主,使得尴尬的气氛略缓和了些。他打趣似地问梦毒:“哟,小伙子,你会抽烟啊?” 梦毒赶紧摆手否认:“我不抽烟,我不会抽烟。” 另一位接兵干部——几天后梦毒知道了,此人是接兵连的指导员——问梦毒的父亲和母亲:“大爷大娘,如果我们把你们的儿子带走去当兵,去保家卫国,你们舍不舍得啊?” 梦毒的父亲退后了,把说话的机会“让”给了老伴儿。梦毒的母亲说:“舍不得,也得舍得。这是小孩自己想走的路,俺不能拦。”她的浓浓的家乡土味儿的话,不知接兵干部有没有听懂。当然了,接兵干部都作出听懂的样子,点了点头。 兰连长对梦毒说道:“当兵很艰苦啊。” 梦毒当即回应道:“当兵不怕苦,怕苦不当兵。”他回答得很认真。 七个人中,除了梦家湾的党支部书记外,其余六人要么是当过兵的人,要么还在当兵,听到梦毒的回答,都会心地笑了,他们全看出了梦毒的单纯。 另一位接兵干部问梦毒:“当兵以后,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回家的。你会不会想家啊?” 梦毒赶紧摇头,想了想,他想起了广播里有时播放的一首歌《战士第二个故乡》,有了答案:“不想家不想家,我要是当上兵,就把部队当成家,战士的第二个故乡。” 祝部长、邹所长和两位接兵干部四人一齐朗声笑起来,笑得很自信,也笑得比较优越;梦家湾的三个村干部也笑了,但他们明显是陪笑,所以笑得很轻声。 一行七人没有过多停留,告辞时没有把话说死,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拍板说梦毒一定能当兵。梦毒的父亲母亲欲送那些人离去,但被止住了,是梦毒一个人送他们出了院门。梦毒发现,接兵干部及祝部长、邹所长好奇地看了看那个女人,但两个接兵干部的眼光没有多打量那个女人,倒是祝部长和邹所长略微皱了皱眉头。 那个女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一张黑脸上木无表情,像个多余的存在,但那存在又好似带了一股不愿说出来的恶意,一种搅局的恶意。但因为没有发声,那恶意倒是显得隐晦了。 村干部们当然明白那个女人就是梦毒的婚约对象。但两名接兵干部却压根儿不会想到那个女人会是梦毒的婚约对象,他们不知道那个女人跟梦毒之间的关系,先是误以为那个女人是梦毒的姐姐,但又觉得不太可能,梦毒那么帅气精干,而那个女人却又黑又丑,除非二人不是一母同胞。但他们没有多想。 祝部长和邹所长却皆略微皱了皱眉头,他们已经从部队回到地方好几年,对地方生活更了解和熟悉一些,他们明白,在荒蛮的乡下,什么怪事儿都会发生——他们在一瞬间里想到过,那个女人兴许是梦毒的婚约对象,但又觉得不太可能,二人的形象差距实在太大了。好在,他们没有深究,因为他们的心里对梦毒是满意的,觉得这样的心地单纯而且热血沸腾的好小伙子只要到了绿色军营中,铁定能当成一个好兵。 七个人离去了。 梦毒对自己刚才的表现是满意的,他看见了那些人脸上轻松而满意的笑容,还看见了他们对他的嘉许的点头。在将七人送走后,他没有转身回家,而是走到了村外,他想透一口气。他不想回到家中,不想跟那个女人见面,更不想跟她说话。再说了,近几天,他差不多没有出过门,为的就是等待接兵干部们来家访,他担心人家扑了空致使他的梦做到一半却如肥皂泡般破灭掉。 他在外面待到很晚很晚才回家,回到家时,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回苟宅子村了。 梦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是七天过后,那个女人跟梦胡香又一起来了,同时来到的还有梦向花和梦向叶,从她们进门后的对话里,梦毒听出梦胡香和那个女人是专门到了梦向花家和梦向叶家叫上她们一起来到了这里,她们觉得梦向花和梦向叶在这个家里的话语权要稍稍重一些,还认为兴许能够劝说梦毒“悬崖勒马”。 四个女人此行的主题竟然是做最后的努力,劝说梦毒放弃当兵的想法。她们狭隘地认为梦毒之所以想当兵,其目的不过是不想种田当农民。几个女人明显商量好了,对说话的分工作了安排。那个女人说:“当兵有什么好的?当几年兵,还不是得回来种田扛苦力?” 梦向花和梦向叶则说,如今不是旧社会当兵还要抓壮丁,现在不时兴了,不去当兵又怎么了?她们还说她们会托人找关系不让上面的人为难梦毒,肯定不会开他的批斗会。 梦胡香说:“三叔啊三叔,你不就是不想种地吗?你把户口迁到苟宅子村就行了,她家有关系,能把你的户口迁过去,苟家宅子离县城近,村上快没有农田了,用不了多久,俺村上的人就全部吃国库粮了;你把户口迁过去了,上级得给你安排工作哩。” 几个女人真是错看了梦毒,也小看了梦毒,心里还是把梦毒看成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儿。 十八岁的梦毒不仅干净、单纯、透明,有时还略显简单,见那么多人长时间对他的阻挠,此刻他有些沉不住气了,心烦气躁地大声说道:“当兵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是我想去当兵,不是你们哪个人去当兵,关你们什么事儿?!” 不料,梦毒话音刚落,院门口有两个声音一先一后接上了茬: “你那话说的不对,当兵还真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梦向财说道。 “关我们什么事儿?当然关着我们的事儿。你双脚一迈,溜了,俺看你是不想养老,想把养老的担子全推给俺们!”是梦向权的声音。 两个人一边反驳梦毒一边走进了屋里。 那个女人翁声翁气说道:“当兵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你把俺放哪里了?你眼里没有俺。” 梦胡香的半截舌头灵巧地说:“三叔啊三叔,你说的话没有道理,婚约是两个人的,当兵当然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 院门口外面响起一阵自行车铃声,响过了,又响,分明是用自行车铃声来代替说话声。梦毒立即反应过来,可能是梦向田在院门外,听见了屋里的吵嚷声不好打招呼进来。他赶紧走了出去。 果然,是梦向田,手扶车把,脚点在地上。 “四哥,屋里坐。” “不了。”梦向田说,“刚刚镇武装部的孟干事把你的入伍通知书送来了,我一接到,就赶紧给你送过来。这几天走走亲戚,会会朋友,一定要注意安全啊,也不要生病,十五号报到,通知书上写着你们新兵的集合日期呢。” 连日来,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此刻才真正落到了属于它的确切位置并且绽出花朵,梦毒激动得脸都微微发红起来,他知道,现在,他终于可以对自己说也可以对他人说,他美梦成真了! “谢谢四哥!”梦毒向梦向田道谢,他忽然加了一句,“来我家喝酒吧?” 梦向田笑了,他理解梦毒,他也是从那个年龄段过来的,也曾有过同样的感受,他向梦毒摆摆手,说:“不了。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了。你离开咱梦家湾时,我还要送你到镇上集合哪。按咱村的规矩,村上还要给你戴上大红花,敲锣打鼓欢送你哪!” 梦向田走了,但是包括梦胡香和那个女人在内的好几个人橐橐地走到院门口,他们还是听到了梦向田的后半段话,也明白了梦向田是来做什么的了。他们重又回进屋内。此刻,所有人都明白了,现在,梦毒当兵的事儿才真正称得上是板上钉钉了。 梦毒手拿装有入伍通知书的大红色信封,他不愿向眼前的这些人展示,而那些人也无一人向他要过来看看。对于他们来说,梦毒的喜讯正是他们的噩耗。 屋子里再度陷入沉默。 居然是那个女人打破沉默,她看着梦毒问:“哪天走啊?” 梦毒说:“十五号。”他并未看入伍通知书,只记得梦向田跟他说过本月十五号报到,至于是到哪个地方报到,他也不清楚。 “哦。”那个女人就不再说什么了。 梦胡香说:“说起来俺还是个说媒人哩,两只耳朵像是塞了棉花,这么长时间了都不知道三叔要去当兵,俺那个爹,耳朵聋,不知道人家说什么;俺哥梦胡瓜在外面打工,回家一趟,才听说,要不是他跟俺说,俺还不知道哩。”说完,她站起身来,显出要离去的样子。 那个女人也站起身来,走到了院子里,与梦胡香推上自己的自行车,朝院外走。 梦父梦母及梦向花、梦向叶送她们到院门口,却不知说些什么话来调整尴尬的气氛,只好“三妹妹”“三妹妹”地叫着,说叫梦毒哪天去看你,似是她们在为梦毒作出许诺。 梦向财和梦向权有些情绪受挫,他们难得出奇地团结一致。他们见梦毒当兵的事儿木已成舟,两个人生气地走了。 梦毒一言不发,进了他的小西屋。 母亲在堂屋里喊他,说有事儿问他。梦毒只好重回堂屋,站着。 父亲、母亲及梦向花、梦向叶四人当着梦毒的面第多少次地夸赞起那个女人来,夸着夸着,话题却忽然转了方向,他们相继对梦毒说:“你以后可不能忘了她啊?” 似乎他们一直对梦毒有着这样的隐忧。 他们继续对梦毒灌输他们的道德观念,灌着灌着,相继说出同样的话:“你以后要是混阔了,可不能攀高枝啊,可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啊,可不能做个无情无义的人啊。” 似乎他们的目光很有前瞻性,预感到梦毒将来会混阔,还明知梦毒与那个女人的不般配,所以提前打预防针,以免梦毒混阔之后无情无义。那他们,不仅仅是他们,还有家里的其他人如梦向财、梦向苗、梦向权等,为什么要阻止梦毒当兵,又为什么要早早为梦毒安下一桩婚约,难不成就是为了防止他将来混阔?他们是在导演梦毒的人生?他们真的是“俺都是为你好”? 人心隔肚皮,各有小九九。 母亲说:“过两天,你买些东西,去看看你老丈母娘吧。” 梦向花说:“什么过两天?就明天去。过两天?过两天他怕是就走了哩。” 梦向叶说:“十五号报到,还有五天时间。” “我不去苟宅子村。”梦毒说道。 “什么?”众人惊问。 “反正我不去!”梦毒强调。他多想立即跟那个女人一刀两断啊,可是他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对那个女人说出来,按此地乡下的俗规,那个女人及她家里的人还有媒人是要来他家大吵大闹的,还要算经济帐,如果出现那种丑恶的局面,铁定他是当不成兵的,那么他就成了最后关头被剔除出定兵名单里的那个人。但他坚持不去她家,也便表明了一种态度,那就是,他不喜欢她。如此,兴许她会主动离开他? 父亲骂起了梦毒,母亲也骂起了梦毒,姐姐们也数落起他来。为了安抚他们的情绪,他说道:“好,我过两天去苟宅子村,行了吧?总得买点东西作个准备才能去吧?”他用的是缓兵之计,心想两天后再继续推拖吧。 父母及姐姐们才住了口。 梦毒重又回到小小的西屋里,现在,他决定不去想任何让他烦恼的事情,他应当好好品味一下来之不易的喜悦啊! 梦毒在湿毛巾上揩了揩手,郑重地打开面前未封口的红色信封,抽出对折的大红色入伍通知书,展开来,几行含笑的黑色字迹跃入眼帘: “梦独同志:你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兵役法》规定,积极应征,光荣地被批准服现役。望入伍后积极履行兵役义务,为保卫社会主义祖国做出贡献……” 梦毒一连小声地、声情并茂地读了三遍,才停下来,他沉醉在对未来军营生活的憧憬之中。 多年以后,当梦独回首这段往事时,会生出愧疚的心情,他有些理解了父亲母亲对他的阻挠,有些理解了哥哥们姐姐们对他的扯后腿,有些理解了以往的那些世俗常情。把他拉扯大、给了他伤害之爱的父母有权要求他留在身边侍奉他们,与他有着诸多罅隙的哥哥们姐姐们有权要求他与他们一道窝在家里对父母尽孝。而他,为了梦想,执意远走高飞,飞蛾扑火般奔向吉凶未卜的前途。但如果时光飞回从前,他坚信自己依然会那么做,决不回头! 虽然五天后就将离家踏上新路,但头两天特别漫长,因为家人时时在他的耳边絮叨,催促他去苟宅子村看望他的老丈母娘及未婚妻。他嘴犟地回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过两天就去。” 两天还是度日如年地过去了,一大早,父母又在催他,还把准备好的礼物放在他的面前,他不知如何推脱了。 可是,梦向田来了。梦毒一眼看出,梦向田见到他时的神色与以往有异。梦向田告诉他,他当兵的事儿可能泡汤了。 “为什么?四哥,你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梦毒如同挨了当头一棒,但他居然没有情绪崩溃,颓唐里还能有一点点冷静,而就是这一点点冷静推动他没有马上向命运低头屈服,并且作出挣扎。 父亲母亲也傻了眼,他们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只是表现得一脸惶惑。 梦向田说:“具体原因我不清楚。我听祝部长说,是从部队上来的那两个接兵干部不想要你,他们收到了两封举报信,举报信上肯定说了不少对你很不利的话,特别点出你犯过罪进过局子。接兵干部认为,不管举报属实还是不属实,但他们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吧,就决定还是带一个没有被人举报的合格应征青年到部队更妥当些。” “哦,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梦毒说道,他的眼前浮现出梦胡香和苟得古的面孔,还浮现出那个女人的面孔,也浮现出梦向权、梦向财等人的面孔……许多的面孔闪过又浮现,浮现又闪过。他谢过梦向田,返身回屋,坐在当成凳子用的小床边,他对自己说:“我已经十八岁了,不能遇到棘手的事儿就束手待毙。我要破釜沉舟,我要争取我要的目标。他们越是要阻止我,我越是要一意孤行!”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看着面前红红的《入伍通知书》,那份人家还没有回收的《入伍通知书》,只觉得一腔热血忽然急急涌动起来,像是要涌上波峰浪谷。他在确定自己不是冲动不是煽情过后,将右手的食指伸入嘴中,尖锐的牙齿深深地咬入手指肚里,他将手指拿出,只见鲜血开始涌流出来,他醮着鲜血,在一张洁白的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我要当兵!待血迹干涸后,他将血书装进装有《入伍通知书》的红色大信封里,出了小屋,骑上自行车朝镇上疾行而去,置父亲母亲的追问充耳不闻,父亲母亲以为他快要疯了。 ------------ 第26章 峰回路转 梦毒一路狂骑到了镇政府所在地,找到了两位接兵干部的临时住处,他的额头汗涔涔的,脸颊红彤彤的,像一朵正在开放的红色牡丹。 两位接兵干部吃惊地看向他,其中一位,即兰连长,说道:“哦,梦独,你怎么来了?”问话者就是祝部长曾开玩笑让梦毒跟他当通信员的那位。 梦毒缓缓打开红色信封,从中取出他的血书,展开,恭敬地放在两位接兵干部面前。 两位接兵干部看出眼前的四个大字是用鲜血书写而成,并且看出了梦毒的来意。 刚才发问的那位接兵干部说道:“不瞒你说,我们接到了举报信,信上说你曾经几次犯罪。就举报信的内容,我们已经敦促镇派出所和县公安局尽快把更详细更明晰的调查结论给我们。” 梦毒说道:“我能大致不差知道是什么人给你们写了举报信,我也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接着,梦毒较为有条理地说出了他两次与犯罪擦肩而过的经历。 听了梦毒具有很强的故事性的叙述,那位接兵干部又看了看梦毒写的血书,他与另一位接兵干部对了对眼神,而后说道:“虽然镇派出所和县公安局还没有把调查结论给我们,但我们选择相信你。如果你所说的话是编的,那对我们部队也是好事儿,说不定我们为部队带去了一个未来的小说家呢。”说完,两位接兵干部一起朗声笑起来。 梦毒也笑了,他感觉自己的目光有点模糊起来…… 此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那位接兵干部拿起电话,与电话另一端的人嗯嗯啊啊地通了不到一分钟话后,挂断电话,再度看向梦毒,笑了笑。 梦毒直觉到这个电话与他有关。 那位接兵干部对梦毒道:“祝部长打来的电话,他已经拿到了公安局出具的关于对你的调查情况的书面结论,你没有问题,是别人对你的举报无中生有。怎么样?你现在该放心了吧?哦,对了,你原来不叫现在的梦独,而是叫梦毒,狠毒的毒,对吧?” 梦毒笑了笑,解释道:“乡下人取名,随便取。我嫌意思太恶劣了,所以,当兵报名的时候,就改了,不过,我们村的民兵连长说,镇派出所所长作了备注的。” “好,十八岁,是应当不再依赖父母、应当独立的年龄了。那就到军营去,好好摔打摔打,练成一只雄鹰。” 梦毒听了这话后,立即双脚跟并拢分开约六十度,作了个标准的立正动作,响亮地答道:“是!” 两位接兵干部对他的表现显然是满意的,又一次同时朗声笑起来。 梦毒带上他带来的《入伍通知书》,准备告辞。那位一直与他进行语言交流的接兵干部即兰连长将梦毒的四字血书重新折好,递给梦毒,脸上的神情很是认真,他对梦毒说道:“小伙子,把你的血书收好。我希望你一辈子把它收好。在以后的人生征途中,当你感觉到快熬不住的时候,就把它打开看看。” 梦毒点点头,但他当时对兰连长说那番话的用意尚未完全领悟。是啊,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次为了梦想而表现出孤注一掷的至尊至贵的冲动时刻呢? 走出镇政府大院,梦毒骑行在回梦家湾的窄窄的土路上,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拐了个弯,来到了一片初冬的田野上。坐在几篷枯黄的干草上,四顾秋收过后经了冬的寒意侵袭过后的田野,是无尽的荒凉。梦毒的胸间却燃烧着冬天里的一把火,短短的半天多时间,他经历了从“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崩溃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他知道,这一回,他是的确要与这一片家乡的田野告别了,他曾经踏出过远行的脚步,但是又收回来了;几天后,他又将远行而去,去追逐新的梦幻——虽然这新的梦幻并不具体。他预感到,这将是一次漫长的远征;他还预感到,前行的路上有着无尽的坎坷和荆棘,但他义务反顾,别无选择…… 梦毒觉得自己没有几个想见面辞行的人,小学时的玩伴都是梦家湾的,初中时的同学大多在打工或种田,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过一种冒险和充满各种不确定因素的人生,而他不能容忍他们质疑他的理想,至于亲戚们,见了还不如不见,他们全会跟父亲母亲等人那样为他洗脑。他想起了曾带他走出过家乡的老大,还有老二吕锋,三哥王超,他想向他们辞行,可是却无法与他们相见,他们有的在监狱,有的在少管所。他现在不想回家。到哪儿去呢?他想,眼前忽然一亮,而后骑上自行车,朝吕蒙县县城驶去,他要去新华书店看看,买几本好书,带到军营中阅读…… 回到家时,天已擦黑。父亲母亲知道他心情不好,不知如何安慰他,其实也不太想安慰他,便没有过问他什么。而他也只字未提当兵的事儿。父亲母亲以为他当兵之事兴许是真的打了水漂儿,当然便不再提及让他去看望丈母娘和那个女人的事儿。 接下来的两天,有的哥哥姐姐来过,因未得知实情,皆以为梦毒当兵之梦破灭了,虽心里为此高兴,却并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来过后不久,便离去了。 然而第三天上,梦毒早早出了家门,天过晌回到家时,却几乎让梦守仁和老伴儿惊掉眼球,他们看见,梦毒竟穿着一身崭新的黄军装,只是那黄军装上没有缀戴帽徽领章而已。他们立时明白了,梦毒当兵的事儿不仅峰回路转,且很快就要离开他们了。但恍悟之余,还是生出一丝丝怀疑。 母亲问:“你当兵的事儿,又成啦?” 梦毒点点头,并不作任何解释。 “哪天走?”老两口同声问。 “明天。”梦毒回答得很平静。 “啊,真的?”母亲说。 “那么快?”父亲道。 母亲说:“你哥哥姐姐他们都还不知道哩,还有苟宅子村你的对象也不知道。你就这么说走就走了?” 梦毒想起了那两封举报他的匿名信,想起了其中一封信的信封上他一眼就认出的笔迹,已经悟出那些虽然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所谓亲人,并不一定个个从内心盼着他好,并不一定个个都真心为他的前程铺路搭桥。十八岁的他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尚稚嫩的他也不愿去作推敲、也暂时推敲不出他们中有的人为什么会具有这种复杂的心理。他淡淡地说:“当兵是我自己的事儿,与他们无关,我没必要让他们跟着费心思。” 听梦毒如此说,老两口断定梦毒穿上新军装即将当兵去,决无一丝玩笑的成分。事已至此,他们也不忍心在即将离别的时候埋怨梦毒并对梦毒发脾气了。他们不知说什么好,一时沉默下来。 已到午饭时分,梦毒盛了三碗大米地瓜稀饭,拿出蒸热的煎饼,铲出一盘炒白菜,叫父母亲坐下吃饭,但父母亲却不吭声儿,更不坐到破旧的饭桌旁,像是故意做给他看,梦毒也便打消了吃午饭的想法。这时,梦向田和村委会主任梦向军来了,两人手里拎着两大袋慰问品,有笔记本,钢笔,烟,茶,炒花生,糖块,等等。梦毒将他们迎进屋里,让坐,倒茶,敬烟点火。 梦向田和梦向军的到来,将梦守仁和老伴儿残存的一点点儿侥幸的怀疑也消除了。对他们而言,事情几乎有些突如其来,明天,梦毒就将离开他们,去往不知何处当兵了。他们问梦向田知不知道梦毒去哪里当兵。梦向田说他并不知道具体去哪里,听小道消息说这批兵大部分去往大西南。 “是去前线吗?”老两口一先一后问出这句话。 “不知道哩。”不知是保密还是真不知道。 想起一波三折的应征入伍之路,梦毒心里对梦向田充满感激,他悄声对梦向田道:“谢谢你,四哥。”他不方便对梦向田说出更多的感谢话,以免父亲母亲心里对梦向田生出埋怨。 梦向田与梦毒心照不宣,便只对梦毒轻轻点了点头,道:“去部队好好干。” 这个下午,梦毒待在他的狭小的屋子里,与过去作了一番断舍离。在清理物品时,他发现,这个家里,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其实少之又少。最后,他只将日记本、几本小说书及几件内衣裤装入了行囊中。 ------------ 第27章 远方有多远 这一夜,梦毒醒中有梦,梦中有醒,梦醒交织。起初,他在清醒的时候以为这是一种矫情,但后来发现其实不是。既然选择了远方,又何必故土难离?他意识到了,他的远方是有条件的,不是一无累赘的远方,不是彻底放飞自我的远方。在最后一个夹带着醒的梦里,他莫名地变成了一只无人放飞、独自飞上高空的风筝,却被好多条结结实实、韧性十足的绳线牢牢地牵拉着,绳线的最末端是一双双有力而武断的大手,他挣啊,挣啊……忽然,他挣断了那些拉扯着他的绳线,只是,他不知道,是继续向着更加邈远的天空飞翔呢,还是一头栽入无底的深渊? 梦毒惊骇地大叫了一声,完全地清醒过来,他放弃了继续入睡的努力,穿上崭新的黄军装,早早起床了。他站在当院里,心中泛起一些忧伤的矫情。他是嫌恶这个家的,但他却是在这个他嫌恶的家里出生长大的,嫌恶里也会生出感恩。这一离去,他不知道是否还会回来,但他的必里,却是生出一去不返的执念的。可他心里又是没底的,他能融入全新的生活吗?全新的、终将变旧的生活能够与他肌肤相亲吗? 天色已现曚昽,一夜没睡踏实的父亲母亲也起床了,二人商定要为小儿子梦毒做一餐凝聚着他们心意的送行的早饭。母亲颠动着小脚,和面,擀面,父亲则在烟熏火燎的小灶屋里生火烧水,他们要为梦毒做一碗送行的面条。 梦毒理解并接受了父亲母亲的心意,虽然并无饿意,但还是端起装满面条的饭碗,装作香甜地吸溜起面条来。 哥哥们姐姐们本来就不赞成梦毒当兵,加之他们大多并不知道梦毒当兵柳暗花明的最新消息——即便知道,有的哥哥姐姐也是断断不会为梦毒送行的,他们刚好以此表明他们坚决的反对态度。好在,梦毒的三姐梦向叶、四姐梦向米、五姐梦向桂在这个清晨,还是在得知消息后出现在了这个破旧的院落里;大哥梦向财、二哥梦向权近在咫尺,不便把他们对梦毒的反对表现得过于极端,他们也来了。梦毒想起匿名信,不由看向梦向权,眼光并不移动,梦向权感觉到了梦毒的盯视,到底还是城府不深心里发虚,脸上现出不自然的表情。 梦向叶、梦向米、梦向桂对父母说着多余的安慰话,似乎父亲母亲会为梦毒的离去而伤身伤心大病一场,而那些安慰话,多少又含着对梦毒不孝的谴责。她们都表达了同一个意思,那就是:“当几年兵,他还不是就复员回来了?” 梦毒却想道:“我不会回来了,哪怕偶尔回来,也不过是休探亲假罢了,我再也不回到这块土地上生活了。” 一旦有了别人真真假假的安慰,哪怕母亲本来无泪,此时却不得不让自己有些眼泪汪汪了,这些眼泪是有意无意给梦毒看的,以此让梦毒觉得愧疚和良心上的自责。母亲眼泪汪汪地说:“唉,庄上很多人像你这个年龄,哪个想的不是早点儿结婚,早点儿抱孩子呢?你倒是好,偏偏要去当什么兵。” 梦向财说:“当几年兵就当几年兵吧,不是有好多人在当兵回来探家的时候与对象结婚了吗?咱庄上这样的人还少吗?” 梦毒不想听这类让他烦心和丧气的话,便离了正屋,到了小小的西屋里,最后看一看是否还有要带走的重要物件,便未能听到梦向权在这个问题上的发挥。 梦向权说:“放心吧,有苟宅子村的他未婚妻,只要他们结了婚,他的根儿就还得在咱梦家湾,该尽的本分他一点儿都少不了。”这话既露骨又刻薄,还一针见血。 外面又有两个人进到这个院落里,急匆匆一路风尘似的。梦向叶、梦向米、梦向桂三人赶紧迎了出去,“三妹妹,三妹妹”亲亲热热地叫了起来,当然了,亦不忘跟人称梦半哑的梦胡香这个红媒打招呼。三人热情过度地将梦胡香和苟宅子村的那个女人让进了东屋。 众人心里皆知,那个女人是为梦毒而来;众人还知道,对梦毒来说时间紧迫,用不了多久,梦家湾村干部会带领早已组织好的一些锣鼓好手,敲锣打鼓地来到这里,为梦毒送行。于是,好几个人呼梦毒快到东屋里来。他们看得出来,作为梦毒未过门的媳妇的那个女人,与梦毒还不够热络,他们还以为也许是那个女人仍在保持着过门前的矜持,所以他们没有催她到梦毒的小屋里去。可见,在他们的眼里,他们只不过是两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缔结成的婚约里的男女,而不是一对热恋中的有情人。 梦毒只好走进了东屋,他们家的正屋。他看了一眼那个女人,又把眼光移开了,轻声道:“你,来了?” 那个女人说:“俺听苟得古说,你铁定当不成兵了,说是你的名额被别人顶了;你怎么还是当上兵了哩?这么急慌慌的,俺是今天早晨才听梦胡香说的,差点就赶不上过来送你了。” 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梦毒的心别地跳了一下,他忽然明白另一封匿名举报信是谁写的了,他断定,就是苟得古所为。他心里冷笑了一下,这个媒汉,原来就是如此为他和那个女人作嫁的啊。“哦,是有些急,消息变来变去的。还好,最后是个好消息。” 那个女人又说:“你走得太急,俺没能给你准备什么礼物。等你走后,俺会给你织毛衣,纳几双鞋垫,给你寄过去。” 梦毒说:“我不要。” 不知听没听清梦毒的话,那个女人只顾说自己想说的话:“说实话,俺是不想让你去当兵的。既是你铁了心去当兵,那你就去好了,去了部队好好干,也不要担心家里的事儿。至于俺,你放心,俺不是那种不稳当的人,俺会守约的。” 自打婚约订立以来,梦毒与那个女人几乎没有过语言上的交流,此时,他发现,那个女人竟然有着较好的语言表达能力。他听出了那个女人话里的意思,那个女人分明是强调自己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哩。 梦胡香接过话来,说:“噢,俺想起了一句话,是她妈妈说的,说她有旺夫运,可不是真的吗?你看看,现在,三叔,你都当上兵了,兴许是她旺夫旺得你哩。兴许,往后,你还能当上官哩。只不过,以后,你要是真当了官,可不能忘了她啊。” 由于梦胡香的后几句话关乎梦毒的品质,而梦毒的品质关乎门风,所以梦父梦母及哥哥姐姐们都有口无心地为梦毒作辩护,他们说:“梦毒才不是那种人哩。” 那个女人说:“俺看得出来,梦毒不是那种人。” 梦毒又瞟了那个女人一眼,旋即又移开眼光,他觉得跟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他至今对她一无所知,他也压根儿没有兴趣去了解她。 那个女人又说了一遍她曾对梦毒说过的一句话,看得出,她还是担心梦毒的:“你们部队要是真的开到边界去,你还是不要报名上前线打仗。” 梦毒也仍是那句话来回她,是故意,同时也含着小小的恶意:“不,我一定会第一个报名,我要上前线打仗。” “打仗会死人的。” “我不怕死。在战场上牺牲了,光荣!” “你不怕死,俺怕,咱们可是订了婚约的。你要是死了,俺就得守寡。” 梦毒重又看向那个女人,看着她黑黑的脸。他多么想跟她说:“我不喜欢你,我要跟你解除婚约。”可他却分明知道,他现在不能说出这句话,他还太弱小。如果他现在说了这句话,定会立即石破天惊,那个女人及她全家人还有媒婆媒汉会按着当地的风俗闹得翻江倒海,他呢,他的表达决心的血书,他的红色的入伍通知书,都会变成废纸片,他会立马成为吕蒙县最大的负面新闻人物…… “你到了部队上以后,要常给俺寄信来。”那个女人说道。 梦母插话道:“你给俺们寄一封信,就要给她寄一封信。” 三姐梦向叶生怕梦毒没听清,提高声音强调:“听清啊,你给咱爹咱娘写一封信寄一封信,就要给三妹妹写一封信寄一封信啊。” 母亲的话、梦向叶的话,意在表示她们很看重那个女人,很看重那个女人与梦毒的婚约。她们有意无意在给足那个女人面子,代梦毒作着违背内心的承诺。 梦毒不置可否,而是说:“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哩。” “俺叫苟怀蕉。”那个女人说,在手上划给梦毒看。 “苟怀蕉?”梦毒重复了一遍,从此,在梦毒的眼里,“那个女人”成了苟怀蕉。 苟怀蕉还想跟梦毒说些叮嘱的话,可说什么好呢?她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梦毒的,她喜欢他,可是却并不了解他;加之梦毒的脸上无怒无喜无悲,但她分明感觉到,他的脸上有一种不与她作任何交流的冷,就是这种冷,将她拒之千里之外。但是这种冷,却并不能消除她对他的喜欢。毕竟,虽然她面相显老,但是从年龄上来说,她还是个少女,她的心是一颗少女心。她不知说什么好,便没话找话问看上去闷闷不乐的梦毒:“你怎么了?” “没怎么。”梦毒说。 “你要记得给俺写信啊。”她追加这句话,意在强调。 “好吧。”梦毒的回答却心不在焉,也像是无可无不可,还像是敷衍,还像无可奈何。反正,不是出自真心。 苟怀蕉并不知梦毒的心事,虽然她跟很多其貌不扬的女人一样,并不觉得自己其貌不扬,但在梦毒面前,还是能够意识到自己与梦毒之间面相上的差距;然而,与梦毒不同的是,她很是自然而然吸收了这块土地上的大众的思想上的精华与糟粕,所以便可与这里的世风世俗融为一体并且生长得十分健壮。她固执地以为,既然梦毒一家特别是梦毒应下了这桩婚约,那就必有他们的所图之处,譬如,她家所在的苟宅子村离县城较近,村民们挣钱的路子多一些,还有可能在不远的将来的某一天全部转为城市户口,那也就意味着苟宅子村的农民们忽然会在某一天全部成为城市人,而梦毒家所在的梦家湾呢,全村的人注定一辈子土里刨食吃。梦毒呢?他有没有想过随了她成为苟宅子村的一员?有时想到这些,她的心里多少是有些傲娇的,觉得梦毒未必没有高攀她家之意,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至于梦毒平日里不与她联系,她并未由此想到他对她爱或不爱,只以为梦毒与她一样,是在遵从着此地乡下的风俗传统,大凡经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约,婚约里的男女在婚前是极少腻在一起的。 想到农村户口与城市户口的巨大差异,苟怀蕉觉得可以作为话题来显示她对梦毒的关心,便说道:“苟宅子村就在城边上,说不定今年或者明年俺们村的人就全转成城市户口了,有城市户口的人当兵,复员回来是要安排工作的。要不,俺托人找找关系,把你的户口转到苟宅子吧。” “我才不到你们苟宅子呢。”梦毒生硬地回绝道。 二人又无话可说了。 梦毒的心情真是糟透了。 梦毒不想说话;苟怀蕉想说话却不知说什么。二人如同陌生人一般地沉默着。 梦毒的家人是希望他们能多说说话的,虽然他们与梦毒心有隔阂,但毕竟梦毒要离家远行了,所以并没有为梦毒和苟怀蕉创造独处的空间;而梦毒呢,压根儿就不愿意跟苟怀蕉单独相处。 上午,天空晴朗,初冬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梦家湾的街巷里,洒在梦毒家的院落里。梦家湾的当街上,先是零零落落地响起一阵锣鼓点子,片刻之后,便锣鼓喧天起来。梦家湾庄有这个传统,凡庄上有后生参军,就会有村干部组织一帮锣鼓好手敲打一番,送后生上路,嘱后生出门在外给梦家湾争光,还嘱后生走得再远也别忘了梦家湾,别忘了梦氏大祠堂,别忘了千岁灵柏,走得再远,你也是梦家湾的一片叶儿…… 整齐有韵律的锣鼓铿锵声在一步步地向着梦毒家接近着…… 老族长梦克金来到了梦毒家,梦向田和村委会主任梦向军等村官儿们也来到了梦毒家,连高寿的神婆子梦张婆也摸摸索索着来了,平日里在梦家湾有头有脸的一些人也来了,当然了,还有更多前来看热闹的村人们,他们全来为梦毒送上一程。梦克金撅着一撮白胡子对梦毒许诺说,他以后要是在军队上立了大功或当了大官,梦氏祠堂里就一定给他设立一个牌位。梦张婆则牵住梦毒的手,说昨夜她给他占了一卦,好命,是上上签哩,“你可别忘了,你是俺接生下来的。俺记得真真儿的,那一夜又是风又是雨又是雷又是闪的,还有颗挺亮的流星……”梦张婆止了话头,见梦毒出神地盯着她看。 梦毒想听梦张婆继续说下去,可是梦张婆嘴巴瘪瘪地闭着不再开口,而时间也不容许梦毒向梦张婆作出打问,有人叫他哩。 梦向田和梦向军一起把一朵大红花戴在了梦毒的胸前,大红花红彤彤地开放着,恰如梦毒年轻帅真、阳光灿烂的容颜。梦向田和梦向军要把梦毒送到鲁山镇政府所在地,本镇的新兵们将在那里集结,然后去往吕蒙县人民武装部;再然后,全县的新兵都将奔赴距县城五十多里、位于吕山脚下的吕蒙县人武部民兵训练基地,在那里进行为期一天的集结培训休整之后,于第二天正式开启或长或短的军旅生涯。 梦向田和梦向军都曾是行伍之人,他们特意为梦毒留下一点儿与家人和村人们告别的时间,对梦毒说,他们先走几步,到村外等他。梦向田拿起了梦毒的一件装了简单物品的行囊。 庄上一些人涌进了梦毒家小小的院落里,也有一些人聚在梦毒的家门前说说笑笑等着梦毒的出场,甚至有调皮的男伢儿攀上梦毒家的院墙向梦毒观瞧,他们有出了五服的,也有没出五服的,有小时候的玩伴,也有初中时甚至高一年级时的同学,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许多人本是来看梦毒的,却不料有了意外的收获,他们竟然看见了梦毒的未婚妻,一个面色黎黑、武高武大的闺女,他们中的不少人不免窃窃私议起来,但那窃窃私议却是公开化的,他们居然一致地称赞梦毒的未婚妻,说梦毒福气不浅,寻了个能干活、看上去能生养的女子,等成了婚配,梦毒哪里用得着干活,这女子一个人能把家里活地里活全包了哩。 其实当兵并非梦毒儿时就有的人生理想,他更像是梦毒逃离家乡世俗生活的必走之路,但因为这条必走之路可以让他放飞自我、可以让他远行异乡,还可以让他去求索许多未可知的顺境和逆境,在尚未实现之时便成了他梦寐以求的热望。如今终于得偿所愿。虽然他无从预料将来的当兵之路究竟是顺境多于逆境,是鲜花多于荆棘,但他终竟跨出了这一步。梦毒将黄挎包斜背在肩上,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他出生长大的草屋和院落,而后向前跨去,他打开一包包香烟,有礼节地向村人们递上烟卷,以示对他们的谢意。 铿锵而有韵律的锣鼓点子又响了起来,身穿黄军装、胸佩大红花的梦毒在一些人自然而然的簇拥下,走出院落,走出小巷,走上村道,走上通往镇政府的乡间的小路。 此时此地,梦家湾的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上路了;无人知道他将走向何方,只有他自己有一种预感,他将走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没有人理解、没有人知道梦毒此时生出的真情实感,如果他们当中有人知道,他们就会有一万个理由来痛骂梦毒——虽然他们其实跟梦毒一样。梦毒发现自己竟然毫无留恋之情,他不知道当他远离家乡之后会不会生出对家乡的思念,但他还是略带矫情地伫足回首,以便骗得乡亲乡仇们对他“恋乡恋土”的夸赞,他向目送他的人们挥手道别,挥着挥着,他的手却软了下来,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女人,啊,就是苟怀蕉,苟怀蕉也向他挥起了手。 梦毒的手软软地落了下来,沮丧的情绪立时塞满心胸;梦毒不想让他本该有的好心情被沮丧全部赶跑,便在冬日的田野上大口深呼吸了几下,而后坚定地转过身,再未回头,大踏步地向着吉凶未卜的前方走去…… ------------ 第28章 啊!熔炉,我来啦 后来,当梦独走在人生的上坡路上时,他会想起那一年的那个日子,庆幸,还有些沾沾自喜;后来的后来,当灾难的无底深渊将要吞没他时,当他可平静地回忆昔日的欢乐和苦难时,他同样会想起那一年的那个日子,依然会庆幸,永无追悔。 那一年的那个日子,是十一月十六日。 那一天,他正式由“梦毒”变成了“梦独”;那一天,是他人生的分水岭之一。 人生是由一个个日子组成的,日子里有辉煌有暗淡,有平顺有波澜,有成功有失败,有欢笑有泪水,但随着时光流逝,真正能在愈加深长久远的记忆中一直鲜活、灵动、栩栩如生并且屡屡翻腾的日子委实少之又少。对梦独来说,那一年的十一月十六日就是这样一个日子,虽然他差一点儿从那个日子走向万劫不复,但他依然无比怀念它,珍视它,凭吊它。 当天空中第一抹曚昽的晨曦广布在吕蒙县的大地上时,梦独和他的一百多个新兵老乡们依序踏上四辆大巴车。大巴车的车头正中央是一朵超级大红花,车身两侧则是标语:“一人当兵,全家光荣。”“青春,在绿色军营闪光。”等等。四辆大巴车在渐渐明亮的天光中驶离吕蒙县,向着未知的远方疾驰而去。 现在,从疾驶的车窗前掠过的,是家乡的有些灰暗、像是覆了一层尘土的景色。偶尔的,会有站在路边的人向这几辆披红挂彩的大巴车挥手,给一些新兵增添了某种离别的心情。 此时的梦独,有些漠然地看着窗外熟悉的家乡景色,既不像有些新兵怀着离家的不舍,也没有像另一些新兵聒噪地表现出远行的兴奋。他分明地意识到,他的追求,他的远行,他的飞翔,都是有条件的,他的还很稚嫩的翅膀被捆上了一坨坨重负,多少无形的绳子拴在他的腿脚上,一副副无形的手铐紧紧地箍在他的手腕上。 但,无论有多少束缚,梦独终还是要竭力飞翔起来,并且挣扎着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乘汽车……乘火车……下火车到一个军供站休整……又乘火车……朝阳变成夕阳,啊,夕阳竟然也是那么灿烂!只是,天色越来越暗沉下来了。 也许是在家乡时的一些重大的人生事件暂时没有影响到他的生活、他对未来的向往和追求,也许是曾经困扰他的沉郁心情暂未压到他的痛点,随着离家乡越来越远,他的心境也一点点地晴朗起来,那些糟心的往事,那些郁闷、哀愁也似乎在一点点地离他而去,最起码,在淡化。他是对的,为了全身心地投入新的生活,他必须遗忘、抛弃那些缠着他、压着他的包袱,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否则,他便永远走不出过去的阴影。 ……在黑暗中,列车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近一半新兵跟着接兵连赖指导员和两个排长下了火车,不知去往哪里;梦独与余下来的一多半新兵随着列车继续前行,负责和带领他们的是兰连长和两个排长……列车在黑暗中继续前进…… 列车走走停停,又是近两个小时过去了。兰连长嗓音宏亮地下达指令,要求新兵们全体起立,背好背包拿好物品,排成两路纵队站在过道里。兰连长和两位排长再一次清点新兵人数,在确定一个不少没有逃兵之后,他们放下心来,兰连长站在队伍前面,两位排长站在队伍后面,在“哐当哐当”的列车前行声中,多数新兵都有些懵头懵脑,梦独想,看来,他们要下火车了;梦独还想,这是什么地方呢? 列车的运行速度再度减缓下来,随后发出几声沉重的叹息,在叹息声过后,梦独与列车上的夜行者们不由自已地晃荡了几下身体,然后,列车停了下来。 兰连长呼令队伍下车,“动作快点!”后面的两位排长也疾声催促。 梦独凭他不多的旅行经验判断出,这个站不是终点站,所以三位接兵干部才如此慌促地大呼小叫。 新兵们大多是初次离家出远门,紧张、兴奋,还有些懵里懵懂,但他们年轻,有活力,腿脚利索,简直是从火车梯级上跳到火车站台上,紧跟着队伍,生怕落下掉队。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火车站,车站上灯光昏黄,像是在呼唤人们的睡意。但是新兵们却不敢生出睡意,他们像早晨刚刚睁开眼睛的小鸟,眼睛萌萌的,心里也萌萌的。转眼间,队伍在兰连长的带领下已经从特别通道来到了火车站外的广场上。 在两位排长的协助下,兰连长再次点名,清点人数。 新兵们几乎个个集中精神,规规矩矩,不敢乱问乱动。只有极个别好奇心重、胆子稍大一点儿的新兵向四围巡视一下便急忙收回不安分的目光,梦独就是其中的一个,他想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隶属于哪个省份。当兰连长点到“梦独”时,他大声地答了一声“到!”,之后机敏地转过头,看向火车站正门入口的上方,他看清了那几个大字:昌州火车站。他知道了,这里是昌州,但他人生有限的经验并不能让他推断出昌州隶属于哪个省份。 这时,广场外走来两名军人,与兰连长打招呼。随后,兰连长又发出口令,队伍便跟着他朝向广场外一处越来越昏暗的地方前行。 新兵们更加懵头懵脑了,不明白他们是要去往哪里,这支未经过正规训练的小队伍,便显得零乱,稀稀拉拉,加之新兵们自从在某个他们不知道名字的军供站用过很晚的午餐后就再未进食,所以都有些无精打采,饥饿赶走了他们本该来到的睡意,一些新兵的肠胃已经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抗议声。 队伍停住了。梦独看到,队列前,夜色里,两辆军绿色的大解放卡车黑幢幢地沉睡着,等待着他们的唤醒。 七十名新兵分别登上两辆大解放庞大的车箱里,此时,他们早已没了兴奋,心中生出一团团茫然。 大解放醒来后,载着新兵们朝向他们的梦想继续进发。 车身并不剧烈地摇摇晃晃着,少数新兵终于忘了饥饿,抗不住睡意,进入他乡的睡梦当中。哪怕没有堕入睡梦里的新兵们也开始迷迷瞪瞪起来。 梦独依然清醒,毫无睡意。看着夜色里一闪而过又一闪而过的点点灯火,那点点灯火如同夜的眼睛,使得沉沉暗夜里的景色呈现出模模糊糊的面目。梦独看到了,也感觉到了,他们是行驶在没有边际的平原上。 大解放拐了个弯,又拐了个弯……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后来弯上了一条平坦光洁而又宽阔的水泥大道上,只是片刻后,大解放顺着这条大道,经过了一个宽敞无比的大门,大门敞开着,大门的一侧岗位上笔直地站了个哨兵,向大解放作出通行的手势,之后是长长的敬礼。梦独便明白了,现在,他们来到了无比渴望的军营之中。 军营里灯火阑珊,但梦独无暇、也来不及观看军营里的景致,大解放又拐了几个弯,很快,进入了一个黑魆魆的大院落里,停了下来。 新兵们从疲惫和困顿中重又打起精神,在互相的帮忙下,一个个跳下了大解放。 兰连长再次整队点名。 四列横队面向着一栋黑洞洞的四层楼房,略显散漫地站着。 楼里走出多名身着戎装、身材或高或矮的军人,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两人打着手电筒,与接兵的兰连长说着什么。梦独看见在手电筒的光里,兰连长手拿活页夹。梦独后来才想明白,他们是在进行新兵交接的一个环节。 果然,接下来点名的就不是接兵的兰连长了,而是另一个长得高大壮实的军官。因是在半夜时分,他没有作自我介绍,而是把工作环节简而化之,在点名清点新兵人员完毕后,手拿一支笔在花名册上圈圈点点,打乱花名册上的原有排列顺序,火速将新兵们分到了各个班排里。 梦独被分到了一排三班。 他和另外四名新兵跟着班长上了二楼,进入了他们的寝室。 寝室里有五个摆好了棕垫的铺位,铺位与铺位紧密相连,铺设在与入户门相对的、靠窗贴墙的一排土炕上,但土炕的底部却是掏空了一小半的,且寝室里分明是有暖气片的,可见这土炕的取暖功能已经弃之不用了。 班长按他所记录的五个新兵名单的顺序安排了铺位,面朝与门相对的窗户从右至左,他是第三个,是五个铺位里最中间的一个,刚好正对屋门,睡在窗下。 五个新兵按着班长指定的位置放下背包等物品,均有些乏力地坐在铺位上。梦独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表:二十三点十六分。一颗心不禁狂跳几下,二十三点十六分,在手表上显示的当然就是十一点十六分,竟然与他当兵的日期奇妙而怪诞地吻合起来。 班长向他们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我们这里是新兵连一排三班,我是你们的班长,我姓苏。从现在开始,我将和你们一起度过三个月左右的新兵连时光。”他简单询问和记录了五个新兵的一点情况。就在这个很简短的过程中,梦独发现其中三个新兵早就互相认识,且有两个是高中时期的同学,看上去关系甚笃,他们全部来自县直机关,就是通常所说的城市兵。 几分钟后,苏班长便带他们去饭堂吃“晚”饭——这是一餐晚到午夜的晚饭。 梦独将会永远记得,那一餐晚饭,是他进入兵营后吃到的第一餐饭,与早饭一样,也是面条。初入兵营,一切都是陌生的,也是神秘的,他们的手脚一时还无法放开,一举一动里难免带着小心,他们坐在很大的圆形饭桌前,没有动弹。班长似乎知道他们一路风尘有些劳顿,也不多话,也没有支派他们当中的任何人,他亲自端来一大盆面条,并为他们拿来餐具,还帮他们五人各捞了一大碗面条。 他们确乎饿了,很香地吃着炸过油锅的汤水面条,但五人均能保持矜持。 重回寝室后,苏班长嘱他们快点休息,所有的事体明天再说。苏班长看着他们铺好被褥,躺入被窝,才离开这间寝室,并顺手关灭电灯,轻轻回到他和先期到来的另五名延庆籍新兵同住的隔壁寝室去了。 梦独躺在大兵营的黑暗里,疲乏和困顿在渐渐消退,激动和兴奋却仍在持续。他谛听着新兵连里的寂静和楼道里偶尔响起的某种噪音,一时难以入梦。一天的经历从他闭着的双目前历历走过,虽没有任何的跌宕起伏,但却足以牢牢刻在他的记忆深处,供他将来在某个或晴或雨的日子里掏出来回味,这一天,成了他人生的重要分水岭。想着想着,不知何时,他滑入异乡的梦境之中…… ------------ 第29章 第一次班务会 有人群的地方就有联系,也就有矛盾,就有属于人的各种情感的表达,于是也便进一步形成人与人之间的亲近和疏远,和谐与冲突,团结互助与离心离德。新兵连同样如此。 新兵连并无标准的建制。从官兵数量来说,梦独所进入的这个新兵连是个较大的连队,共四个排十六个班,每班十名新兵。 随着吕蒙县六十多个新兵的来到,新兵连终于集结完毕。在第一次集合时,连长——梦独一直记得,新兵连连长姓樊——樊连长在对他们表示欢迎并提出希望和要求后,声色俱厉地告诉他们:“穿上军装,并不代表你就成了一个兵;你们需要完成三个月左右的新兵连集训,只有最终各项考核全部合格者才能佩戴上帽徽和领章,才成为一个兵;新兵连的生活就是要使你们完成从一个普通老百姓到一名合格军人的转变!”最后,他声高气壮地向新兵们提出了四个问题,并且让所有新兵认真思考之后,在新兵连正式开训之前作出书面回答: “第一,你为什么来当兵?第二,你为谁当兵?第三,你将怎样当兵?第四,你将当一个什么样的兵?” 解散后,各班召开班务会。苏班长为三班的十名新兵召开了他们入伍后的第一个正式的、阵容齐整的班务会。 从苏班长的自我介绍里,梦独得知他是江苏人,籍贯与姓氏十分相配,二十三岁,他说他更愿意以一个大哥哥的身份让三班的新兵们真正融入军营,爱上军营。他是三年前从地方考入军校的大学生,于今年六月底毕业来到这个部队,目前是一名正排职军官;与他经历相似的还有好几位班长,他们之所以来到新兵连屈尊担任班长,听上去有些大材小用,实则是为了补上新兵连那一课。其实,像他这样的军校毕业生,在军校就已经完成了相应的军事科目训练及考核,加之皆具备较高的文化知识,心智较为成熟,其总体素质是高于大部分士兵班长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起新兵连的生活,梦独总会觉得庆幸能够遇上这样一个班长。苏班长从未体会过义务兵的滋味,兴许正因如此,他反是对手下的新兵们比较尊重——至少,表面上是比较尊重的——但时日长了,梦独发现和体味到其实苏班长对新兵们的尊重里略含着无可奈何的放任的成份——苏班长从不打骂新兵,也从不对新兵进行高压,但又能比较出色地完成训练任务。苏班长是个善于思考的人,对许多事物有着很好的概括能力和表达能力,能说出连排长未必能说出的不少道理。可是,他又是矛盾的,似乎,他对军营里的一些现象是反感的,但却又不敢表现得过于露骨。 在这次班务会上,苏班长说:“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们来到了军队,也标志着从此以后你们不能再具有个人意志,因为所有的个人意志都必须服从于整体意志,说白了,就是个性要完全服从于共性。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就要开始适应直线加方块的旋律。比如,叠被子,”他一下子把话题引到具体的事情上,“每天早晨很用心地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就是直线加方块的旋律中的一个音符,所以把被子叠好并不是多余的事情,也不是无意义的事情。” 几句话足可看出,苏班长预判出新兵们对每日里整理内务可能会出现的厌烦情绪。 “叠被子是如此,将来的队列训练更是如此,”苏班长继续说道,“在队列训练中,只有错误的动作,没有错误的口令!” 梦独略显茫然地看了一眼苏班长,旋又移开视线。 苏班长注意到了梦独的目光,没作理会,接着刚才的话朝下说:“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是为什么,你可以想一想是为什么,但是不能问出来,时间长了,你就会想明白了。因为我们得牢记,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太多的道理暂时不好多讲,讲多了,你们也未必明白,你们需要自己去领悟。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就让我们先从一点一滴做起,边做边悟吧。” 苏班长还说了很多接下来要注意的事项,正如他所言,新兵们对军营生活还是一头雾水,需要的是边做边悟。 后来,梦独多次想过,军营生活,的确需要边看边做边悟,有的人开悟早,没多久就看明白了许多现象下的本质;有的人开悟晚甚至永不开悟,甚至已经脱掉军装离开军营但仍被表面现象所困所囿直至终生,却误以为自己是多么的深入通透、多么的赤胆忠心。他还想过,开悟太早与开悟太晚、永不开悟都不是好事儿。 苏班长虽然嘴上强调共性,但实际上他还是很尊重手下新兵们的个性的,并且对有些个性的存在和蔓生蔓长,他只能接受。有些个性虽说是个性,却又有着共性的特质,比如有些新兵对上司们的讨好巴结,比如有些新兵既似先天又似后天的老乡观念……这类个性多了,混淆成一种颇显混沌的共性,却被“一二三四”和“整齐划一”给掩住了,军营外的人永远看不明白,哪怕很多经过兵营生活的人由于领悟力太差也是稀里糊涂的。 ------------ 第30章 与众不同的新兵 这支新兵连的兵源有三处,一处是吕蒙县,一处是延庆县,还有一处是光寿县。来自于吕蒙县和延庆县的新兵各有七十人,而来自于光寿县的新兵较少,只有二十多个人。 不知新兵连樊连长和郝指导员是出于何种考虑,他们在为新兵们安排寝室时,来自同一地域的五个新兵同住一个寝室——是为了便于管理?还是为了同一寝室新兵之间少生龌龊?抑或是为了其他——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如此安排,同一寝室的新兵们貌似团结了,可也为老乡观念的野蛮生长提供了沃土。 退几步讲,不如此安排,谁又能阻住老乡观念的茂生茂长呢?还有,老乡与老乡之间的龌龊,未必就比非老乡之间的龌龊更少、更高级、更文明。 其实,与梦独同一寝室的共五个新兵从进入寝室的第一刻起,就有了微妙的分化,接下来的日子里,那种分化越加明朗且加入别的因素。三个早已相识曾经同学的城镇兵故意表现出团结一心,还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他们作为城镇兵的优越感。 梦独当然记得,很多人都还没有忘记,那个年代,城乡差别明显,由此生出城里人与乡下人的生活上的巨大差距,在军营里,则生出城镇兵与农村兵的巨大差距。按照吕蒙县的相关政策,城镇兵在服役期满退伍还乡之后,均要安排在县行政机关、事业单位或国有企业工作,那意味着他们端的是铁饭碗,而农村兵则不然,如果他们不能提干或转志愿兵,退伍返乡后只能继续土里刨食和四处打工为生。那个年月,农民的尊严常常受到侵犯。 而在军营里,农村兵的尊严也会受到一些思想浅薄的城镇兵的冒犯。遗憾的是,少数农村兵自惭形秽于农村兵的身份,居然接受了那些冒犯,更有甚者去向城镇兵自取其辱。 苏班长召开过第二次班务会后,梦独就发现同寝室的谢宝合就是这样一个人。 与第一次班务会情形差不多,梦独所在寝室的五名吕蒙籍新兵带了小马扎到了苏班长和五名延庆籍新兵所住的寝室里。五名延庆籍新兵已经端端正正、肩并肩地坐在各自的铺位前,吕蒙籍的五名新兵呢,仍是坐在进门左手边较大的空当位置,由于另四个新兵都显出不愿与延庆籍新兵结盟的姿态,最里边可以跟延庆籍新兵王星亮摩肩接踵的位子,梦独便坐了过去,并对王星亮微笑了一下,王星亮也回以微笑,二人算是有了交流。就在这次班务会上,苏班长在讲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后,还与班上的新兵们共唱一首歌,是每个当过兵的人都会唱的《战友之歌》,他以这样的方式明确表达了希望全班来自不同地方的新兵们能够团结互助的美好意愿。 班务会即将结束时,苏班长提醒所有人尽快按照全连第一次军人大会上樊连长的要求,写出并上交“决心书”,并且要求大家继续熟读“三大条令”和“保密条例”,对某些章节必须达到能背诵的程度。 解散后,吕蒙籍的五个新兵回到了他们所居的寝室。 谢宝合跟梦独一样,也是初中毕业,也是来自农村,却羞于承认来自农村的事实,谎称自己的户口转到了城里的舅舅家。但当三个真正的城镇兵追问他舅舅居于哪条街在哪个单位工作时,他却遮遮掩掩闪闪烁烁起来,回答中露出破绽。梦独看见,谢宝合的脸红了,可以看出是个想撒谎却不太会撒谎的人,即便撒谎,也撒得很拙劣。 很明显,在这间寝室里,李聪、段蒙及王雷雷从来到三班便很是抱团,且形成一股势。这三个人里,以李聪为中心,他的社会关系最为显赫,老爸是吕蒙县县长,官场上赫赫有名,他家的经济条件最为优裕,且他本人当兵前已经在县团委工作——这些情况,是他有意无意点点滴滴透露出来的,而不是口若悬河一口气吹出来的——这种方式让他更显得神秘。 在三个城镇兵面前,长相土气的谢宝合总觉得比他们矮了一头,总是失掉自尊。他内心的城府实在过于浅露,刚刚入伍,他竟然想的不是如何奋斗改变命运,而是想到了几年后退伍兴许能仰仗三个城镇兵的后门来为自己谋得更体面的生活。于是,他想着法儿向三个城镇兵套近乎,以期融入他们的圈子。李聪、段蒙及王雷雷三人呢,感觉到了谢宝合对他们的巴结,他们当然乐于享受这种巴结,欣然接纳了他,但那种接纳含着施舍的成份。那种接纳对李聪、段蒙及王雷雷一举两得,三个人在谢宝合的面前更可以高高在上,且可以向延庆兵显示出吕蒙籍新兵是铁板一块,是不可挑战的。 谢宝合在极力融入李聪他们的圈子之时,又要疏远梦独,以掩盖他的农村兵的真实身份;与此同时,他还对梦独怀着戒备的心理,生怕梦独效仿他。在开班务会时,他便刻意更贴紧李聪他们三人,而使梦独所坐的位置更靠近五个延庆籍新兵。 梦独看出了谢宝合的意图,心里觉得好笑,但并不戳穿他。 兴许是自小在淡漠的亲情中成长和长大,梦独真是与众不同,他竟然毫无老乡观念,反是对外乡新兵们抱着好奇,还怀着了解他们原生生活的欲望。当然了,由于与四名老乡同居一个寝室,抬头可见低头亦可见,与老乡们的交道自是少不了的;再说了,他感觉得出来,在互不了解的情况下,五名延庆籍新兵对包括他在内的吕蒙籍新兵同样怀着拒斥的心理。 梦独当然看得出也感觉得到,李聪他们三人对他和谢宝合两个农村兵的渺视,但他的自尊心和人格意识都不允许他去向他们三人中的任何一人示好,他决不会硬削尖了脑袋朝他们三人的小圈子里钻。但他也决不刻意排斥他们,而是与他们保持正常的交往,淡淡的,互相之间心照不宣并不进行过多和过深的交流。 一当梦独与李聪他们有了交流时,谢宝合就会心生不快,他生怕李聪他们接纳了梦独,更怕他们在接纳了梦独之后而将他排除在他们的圈子之外,他会不合时宜地插嘴,或殷勤地给李聪他们递上烟卷,显出他才是他们的圈内人,还显出他才更具有利用价值。 看着谢宝合的表现,梦独心里不免觉得好笑。 再度开班务会时,苏班长要求两两合作背诵三大条令中的部分内容,梦独与王星亮互相协作。协作之余,二人还拉了些家常话。与梦独他们一样,这批延庆籍新兵也是来自于一个革命老区,且那个革命老区的色彩更加红彤彤。除此之外,那里有一种独特的民族声乐,人人会唱,近些年风行全国,甚至有歌手通过演唱那里的民歌因而名声大噪红透一片天。总之,在那片土地上,质朴野性的文化与红色文化交织在一起,让很多没去过那里的人心向往之。 于是,梦独便问王星亮老家的一些乡风乡俗,王星亮也对梦独抱着好感,细致地解答。王星亮解释不清的地方,另四名延庆籍新兵便会适时地作答,或加以补充。其实,五个延庆籍新兵多少已经看出了梦独与另四名吕蒙籍新兵的不同之处,他们感受得到,梦独是极少老乡观念的。 由此开始,梦独不仅与四个老乡有着若即若离的交往,与五个延庆籍新兵也有了看上去较为和谐的来往,有时候甚至谈笑风生,加之梦独已经改说普通话,不知内情者还以为梦独是延庆人呢。但梦独还是保持着分寸的,他看得出延庆籍新兵也是有着极强的老乡观念的,既然不刻意融入自己的老乡圈里,就更不会挖空心思去融入异乡人的老乡圈里。 李聪、段蒙、王雷雷以及谢宝合四人,他们与五名延庆籍新兵之间从无大仇大恨,但就是难以互相沟通,简直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像这类状况,另有一些班排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着。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曾无数次地想过,不说太远太高深的,哪怕就是这种狭隘的老乡观念,也使得“世界大同”永远只能是一句空话,一句蛊惑人心的口号。 说起来,不同地域间的老乡观念从一开始便初露端倪,并且越来越演化成一种很微妙的对抗状态。对抗暂时是无声的,却有着剑拔弩张的成份,只需一个导火之索,对抗便会升级为有声,甚至硝烟弥漫火光猛烈。 在这种对抗中,梦独所处的位置十分独特而敏感。 ------------ 第31章 未入档案的荣耀 在这种对抗中,梦独所处的位置十分独特而敏感。 梦独淡然的老乡观念,引起了四个老乡的不满。 由于梦独的“中立”立场,一排三班吕蒙籍新兵与延庆籍新兵的无声和有声的对峙中,人员数量上处于下风,四比五;更何况,在李聪等人的眼里,梦独的屁股一半坐到了延庆籍新兵的一边。 李聪等人先是话里话外对梦独旁敲侧击,但梦独并不为所动,依然按着自己的方式我行我素。 后来,李聪就明说了:“梦独,咱们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将来还要回到同一个地方去。” 梦独听出李聪话里的意思,想了想,说:“对,我们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但未必还会回到同一个地方去。” 另外几人分明没有李聪的城府,就把话说得更明了。 段蒙说:“梦独,你怎么疏远着咱们老乡,跟延庆兵那么和睦呢?要是有什么事儿,还得靠老乡帮衬呢。” 梦独心里明白,他与五名延庆籍新兵之间的关系,目前还是谈不上和睦的,毕竟他们五人之间同样有着极强的提防他乡人的老乡观念,当然,他希望将来能跟他们“和睦”。他只是弄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的头脑里根深蒂固着狭隘的老乡观念。他对四个老乡说道:“我觉得我们既然离开家乡来到军营,就不该心存太强的老乡观念;要是心心念念里全是老乡,那何必还出来当兵呢?待在家乡,不是时时处处见到的都是老乡吗?” 梦独的话,让四人一时无以回复。显然,梦独的话不无道理,他们心有所动,但倘让他们抛却老乡观念,却是不可能的;除非一个班里的新兵来源于多个地域。 他们原本以为,让梦独入他们的圈,梦独会表现出一些受宠若惊呢,没想到,他们反是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于是,五人的关系仍是延续以前的状态。 在队列训练、整理内务之余,新兵们开始写“决心书”。连长说了,很快要召开新兵连开训典礼,所有新兵无论文化程度高低都必须写一份“决心书”。 其时,最基础的队列训练已经开始,这正是为了迎接新兵连的开训典礼,以免在开训典礼上队伍像是一盘散沙。 许多新兵绞尽脑汁,想在“决心书”里鲜明表达出献身国防甘洒鲜血的精神,为的是打动新兵连的连干部们,给自己的成长起点增加砝码。这是一种十分可贵的不无幼稚的小小虚荣。 梦独就是这许多新兵中的一个。写决心书?写什么呢?面对稿纸,他有些发愣。他如何回答樊连长要求回答的四个问题?为什么来当兵,为谁当兵,怎样当兵,将当一个什么样的兵?几乎一个个问题都直击他的隐私,让他难以如实作答,可他必须回答。最后,他只好绕过隐私,将当兵以来在大会小会上记下的豪言壮语作了改进并且进行拼接,又将那些饱含矫情和煽情的句子分段分行,忽然,他灵机一动,何不让这些句子保持差不多同一种韵律呢?于是,他的决心书便成了一首合辙押韵的诗篇。 李聪和王雷雷看了梦独写的决心书后,说:“写决心书哪能用这种格式呢?梦独,你是在写诗吗?” 梦独说:“决心书本来也是没有固定格式的。不管那么多了,就这么着交差吧。” 李聪、段蒙、王雷雷还有谢宝合心想,梦独写的决心书,兴许会被退回来重写,弄不好还会在全连大会上受到点名批评。然而让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开训典礼前夕,在班务会上,苏班长传达了郝指导员和樊连长的决定,明天,由梦独来代表新兵连的所有新兵向前来参加大会的基地和场站领导发言表决心。 连梦独本人也愣住了:代表新兵发言表决心,在很多人眼里,这不仅是出一次风头,还是一种莫大的荣誉!他问苏班长:“我说什么?” 苏班长说:“你就念你写的决心书啊?!” 梦独想起自己写的决心书,心里真觉得不好意思。 苏班长又说:“班务会结束后,你跟我去指导员那里,他会告诉你一些明天开训典礼上需要注意的事项。” “是!” 梦独跟苏班长到了三楼郝指导员的办公室,平易近人的郝指导员细致耐心地告诉他,明天在开训典礼上,站在大会台上代表新兵发言表决心时应当注意的事项,还帮他把决心书上的不太妥贴之处作了改动。郝指导员特别叮嘱梦独,上了台一定不要给首长敬军礼。 “为什么?”梦独不解地问,若不是郝指导员的提醒,他肯定会给台上的首长敬军礼的。 “因为你现在还没有佩戴帽徽领章,还不是一名正式的解放军战士啊!”郝指导员说完这话,与苏班长交流了一下眼光后,二人很庆幸对梦独作了这个提醒,避免了一个小纰漏。 “哦。”梦独明白了一个很多人并不懂得的常识,后来,他曾在电视上看到,有的人不分场合随意乱敬军礼,恰是对这一严肃庄重的礼节的大不敬。当然了,那些老红军、老八路、老解放军似应另当别论。至于如何作论,梦独说不清楚。 “你能不能把你写的决心书背下来呢?”郝指导员问。 “能。”梦独自信地回答,那些字、词、句虽然并非发自肺腑,但却是他凝眉思索一字一字写出来的,而非抄录。他看见郝指导员示意的眼光,便用普通话朗朗背诵起来。 苏班长的脸上露出笑容,梦独是他所带的兵,梦独能代表新兵连的所有新兵上台表决心,也让他觉得很有面子。 很快,梦独就流利地背诵完毕。 郝指导员双手击了一下,满意地大声说道:“好!”他起身轻轻拍了一下梦独的肩膀,又说,“别紧张,明天下午,好好表现。” “是!”梦独双脚脚跟并拢,身体呈立正姿势,宏亮地答道。而后,他转身与苏班长一起出了郝指导员的房间。 能代表所有新兵在开训典礼上发言表决心,对于刚刚入伍的新兵们来说,既是一个不会塞入档案袋里的荣誉,又何尝不是一个出风头的机会呢?一些家境显赫、条件优越、文凭很高的新兵都没有能争得这样一个机会,它偏偏落在了来自于农村的梦独头上。 梦独是兴奋的,但他在心里极力压着这种兴奋,不让它表现出来,在寝室里尤其如此。他感觉到了同寝室新兵们对他的与往日不太一样的目光的注视。 熄灯就寝的哨声响过了,梦独却没能像往夜一样立即入睡。在人生的许多思维上,他还是未能完全免俗,在这种不会被塞入档案袋里的荣誉面前,他同样会激动,何况这份荣誉有些如梦似幻,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这样的荣誉会落到他的头上,因为他没有争取过没有奢望过。虽然他性格里不乏桀骜的成分,身上不乏棱角,但兴许是由于家中排行最末之故,还兴许是由于他奔生却差点让娘奔死之故,家庭中大部分成员以关爱之名对他的否定,以关爱之名对他的训斥,以关爱这名对他施以的语言的软硬暴力,之于他而言简直是与生俱来,不知不觉中,无形无影中,他的桀骜,他的棱角是被磨平了一些的。而今,这份荣誉,这个风头,突如其来,几乎让他不能适应。但他知道,他必须把这个风头出好,出成功。 他又将“决心书”在心里默背了几遍,想起郝指导员“别紧张”的嘱咐后,便闭上眼,沉入睡眠之中…… 新兵连开训典礼是在陆航训练基地的一个小型礼堂里举行的,基地、场站都来了一些职级很高身份显贵的领导,可见这个典礼的受重视程度。新兵连的负责人们自是作了很周密的准备的,但仍担心有疏漏之处,怕挨打板子,拉低他们在首长们心目里的印象分。 快到梦独代表新兵们表决心这个环节了。 梦独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 “下面,由新兵代表梦独代表所有新兵上台表决心!”典礼主持人宣布道。 小型礼堂里响起一阵掌声。 梦独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悄悄深呼了一口气,似乎曾短暂生出的紧张随着那口气息飘出了体外。他镇定地走上典礼的会台,在一个摆了话筒的高高的小桌前站好,立正,向首长们行注目礼,而后转过身来,面对会台之下的所有人,立正,依然行注目礼,然后,他代表所有新兵们开始了他声情并茂、颇富诗意的“决心”。 他的对于新兵们来说难以实现的“决心”通过好几个音箱在礼堂里回荡着,那份感染力,确乎让很多新兵的热血一时间沸腾了起来,甚至让一些来军营没有明确目标的新兵萌生出冲上前线流血献身的壮烈愿望——那个年代,西南边陲依然会有零零星星的防御性战事——个别新兵对听说过的“猫耳洞”产生浪漫的情感,心向往之。 表完英勇壮丽的决心,梦独再度呈立正姿势向会台上的首长们行注目礼,他看到有的首长继续严肃地看向台下,但有几个首长看了看他,有一位面色因过多风霜侵袭而异样红润、面孔微胖的首长明显多看了他几眼。 连梦独都没有料到,他的决心书在新兵连生出奇效。当天晚上,在一些来到军营没有明确目标的新兵里,竟有好几个人向樊连长和郝指导员递交申请,要求上大西南的最前线去拿枪扛炮打敌人——这其中就包括梦独在内。 两位新兵连主官意识到这是一种纯真而又珍贵的情感,他们需要对这种情感进行呵护。晚点名时,郝指导员表扬了这几个新兵,但又语重心长地向新兵们强调:“你们现在的任务不是去打仗,而是高标准完成新兵连的各项训练任务。不把杀敌本领练好,如果真的需要你上战场,你拿什么去打击敌人,不是等于去送死吗?所以,新战友们,小伙子们,继续在训练场上好好训练吧!” 熄灯就寝;起床;早操;整理内务;开饭;训练;拉歌……宿营地,饭堂,训练场……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三点一线,直线加方块——表面上,新兵连的新兵们越来越显出共性,这些共性,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掩住了新兵们各有的个性和各自的心事,也掩盖了带有地域特点的老乡观念之间的冲突。 好在新兵连的生活节奏十分紧张,简直没有一点余暇,还有,新兵们初来军营,还放不开手脚,连情绪的渲泻也是收敛着的,但偶尔的小冲突还是不可避免。 李聪、段蒙、王雷雷以及谢宝合四人与五个延庆籍新兵之间也是如此,九个人间的冲突倒是远未上升到打架斗殴的严重程度,但口角上的龌龊还是发生过两次。第一次是苏班长进行了平息;而第二次,梦独与延庆籍新兵熟络了,是他攀住王星亮的左肩走到了一边,使得双方都有了走下去的台阶。但这加剧了四名吕蒙籍新兵对梦独的不满。在这两次冲突中,李聪看似都未涉入,但其实明眼人都知道,都与他相关。 开训典礼两周过后的晚上,在一次班务会后,苏班长把梦独叫出去,二人到了器械训练场上。苏班长征求梦独的意见,问他谁更适合担任三班的副班长。 梦独当然不会推荐自己,再说,既然苏班长向他征询意见,说明已经将他排除在人选之外。 梦独只把题目解了一半,而把另一半留给苏班长:“我觉得李聪和王星亮这两个人都不错,他们都可以担任我们班的副班长。” 但苏班长没有给他明晰的答案。 在下一次班务会上,苏班长宣布了新兵连的一项任命,任命梦独为一排三班的副班长。 与作为新兵代表上台发言表决心一样,对梦独而言,这又是一个出乎意外。 与作为新兵代表上台发言表决心不同的是,梦独对担任副班长并无兴趣。他明白,自己不过是与几个延庆籍新兵的关系和谐一些罢了,但是在他所居住的寝室,另四个新兵与他之间的鸿沟似乎天然形成,不可弥合。 好在,副班长并无具体的事务,纯属一个虚职。梦独看得出,苏班长之所以让他担任这个虚职,既是对他训练、内务、纪律等方面的肯定,也是为了消除两地新兵之间有可能出现的冲突。他需要做的,不过是不要让自己落到很多人的后面,以免别人说他不称职。 ------------ 第32章 写信难比写天书 一转眼,梦独参军两个多月了。 他认真地投入新的生活,却并不问前程,似乎有些为了麻痹自己,让自己忘记过去。但是,一个人的过去,不是你想忘就能忘得了的,尤其是幼年、童年、少年时期,他们会如影随形地跟随你一辈子。 常常,同寝的新兵老乡会去连部取信,但总是不见梦独的来信,起初不以为意,但时间长了,就觉得好奇,有时还问他一声;梦独并不解释,只是淡然一笑。 两个多月来,梦独没有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他的思乡情的确没有别的新兵那么浓烈,几可说十分淡漠;其实,他还是想给父亲母亲写封信问候平安的,但是一想到家里人曾一再叮咛他给父亲母亲写一封信就一定要同时给那个女人苟怀蕉写一封信时,他便将展开的信笺纸重又收好。因此,他便极力自欺欺人地让自己忘了这回事,连带着,也不去想念家乡。他认为很多的思乡情都很是矫情,既然离家,何必想家?既然想家,何不回去,为何要离家? 可是这一天,梦独却收到了两封信。一封信是父母寄给他的,看信封,就知是由大哥执笔的;另一封信,竟然是苟怀蕉写来的。去连部拿信的段蒙说:“梦独,你终于破天荒啦,我这是第一回看到你收到家信唉。” “谢谢。”梦独不冷不热,并不多言。 大哥执笔的信是以父母的口气写给梦独的,但有些话语明显是来自于大哥执笔时灵感所至时的发挥。父母亲埋怨梦独不给他们写信,他们不知道他到哪里当兵去了,骂他心狠,难不成不知道儿行千里母担忧儿行千里父担忧吗?又说,幸好当兵的不止他一人,那么多老乡跟他一起当兵呢,想找到他的地址并不难,到邻村一打问,就找到了通信地址,他们还把通信地址告诉了苟怀蕉。他们还问他,有没有给苟怀蕉写信;还说梦胡香敢打保票,那苟怀蕉对他一心一意从无二心,真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子。“你虽然当兵走了,可是苟怀蕉还来看过俺们哪,是个好孝顺媳妇。”信的最后一段,父母亲如此夸赞道,并且再三叮嘱他一定要给苟怀蕉写封信。 苟怀蕉的信让梦独很吃了一惊,连小学都没毕业的那个女人,居然写满了两页十六开的信纸。当然了,她信上的字很大,字迹歪扭,像是火柴梗搭起来的,却透出一股子坚忍不拔的犟劲儿,错白字不少,语句不通之处也颇多,但却表达出了她的意思。 苟怀蕉在信里说:“知道你刚到部队,事多,忙,可再多再忙也该给俺来封信,省得俺以为你怎么了?”苟怀蕉又说,“家里不用你牵挂,都好着呢。”苟怀蕉还说,“你好好当你的兵,俺对你没有二心,就在家里等着你。为了给你写信,俺要好好学习文化知识。”苟怀蕉在信的结尾,竟然引用了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说,“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俺的一半。” 最后的一句话,让梦独觉得好笑,便淡淡地笑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相貌黑丑、身材高壮的苟怀蕉竟然会生出那种浪漫的情怀,却不知道,那里面含着苟怀蕉的计谋。但他只觉得好笑了一下,心里就立即觉得像是在咀嚼一枚苦果,难以下咽,却无法吐出。 他却并未意识到,最后的一句话,究竟隐含着一种怎样的心机。如果他读出了这话的机锋,他还如何笑得出来? 如何回信,确切地说,如何给苟怀蕉回信,成了梦独面临的难题。 怎么办?梦独陷入愁苦之中。 他发现,尽管他凭着自己的努力和运气,可以成为新兵代表,骄傲地登上典礼的会台发言表决心,可以成为一排三班的副班长,可以在训练场上不落人后,可他依然是那么弱小,面临人生的难题时依然无能为力却无法求助于人,再说了,这种一团乱麻似的人生课题,谁又能给他一个圆满而标准的答案? 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多次设想过,如果在这个阶段,他通过一封信向苟怀蕉摊牌,将会引发何种局面?是更好还是更糟?一些人定会回答:更好。但那是他们置身事外吧?在完全领教到苟怀蕉跟别的女人的不同凡响之处后,梦独觉得答案应当是:更糟!不因别的,只因为那个女人是苟怀蕉! 梦独没有马上回信,他是在四天过后才写了回信的。他的两封回信都写得很简短。给父母亲回信,他本可以写得长一些,但父母对他当兵的理想都千阻万挠,又岂会现在给他更多支持?他知道父母亲想些什么,他们切盼着他当几年兵后快快复员回家。所以,最后,他的两封回信内容竟然大致不差,都是报了几句平安,不用牵挂;信末,梦独说,因为太忙,无法经常写信,也央他们不必老是写信给他。他信中的字句里,毫无感情色彩。对那个女人苟怀蕉,他没有感情,当然不会表达感情;而对父母亲及哥姐们呢,他早已学会了掩饰感情。 既然写出了第一封信,不管是有着万般为难,不管信的内容是多么索然无味,他终是写信了,有了第一封信,也就难免会有第二封信;无论通信几多荒疏,在有些人看来,总是可以称作“鸿雁传书”的;虽然在他看来信的内容索然无味,但也许在他人的感觉里津津有味并且反复回味,再说,他总有失误之时,把某些语句写出了令人产生误解的感情色彩。 苟怀蕉就是这样,她收到了梦独的回信,一遍遍地读着,偏偏从梦独的没有感情中读出了感情,她还从回信中多多少少地读出了她心爱的人儿的生活。想到过去梦独在吕蒙县时,他们从无交流形同路人,而今梦独当兵去了,他们反是有了交流,她不禁有些庆幸让梦独当兵去了。她将梦独写给她的信很宝贝地收藏起来,没事儿的时候拿出来读上一遍,总是能误读出新的感觉,误读出梦独对她的遥远的爱情。她的心里不由生出一股股甜蜜的暖意,原本黑红的脸孔竟布上了一层看不出来的红晕。 ------------ 第33章 誓言有声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依照法律服兵役是我应尽的光荣义务,为了负起革命军人的神圣职责,我宣誓: 热爱中国共产党,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热爱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遵守国家的法律、法规,执行军队的条令、条例和规章制度,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努力学习军事、政治、科学文化,苦练杀敌本领,爱护武器装备,保守军事机密,发扬优良传统,参加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 英勇战斗,不怕牺牲,保卫祖国,保卫社会主义建设。 以上誓词,我坚决履行,决不违背。 宣誓人……” 经过两个多月的严格集训,有两名新兵被淘汰出局。这一日,一百六十多个新兵终于佩戴上他们渴望多日的帽徽、领章,在樊连长的带领下,庄严宣誓,这意味着他们正式进入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行列之中。 新兵连已进入阅兵式训练阶段,来到军营两个多月的新兵们明白,新兵连到了尾声,等基地和场站领导阅兵过后不久,新兵连就会解散。虽然他们同是服役,却将奔赴不同的岗位。 虽说新兵连主官及排长、班长一再对新兵们灌输“革命有分工,行行都光荣”的理念,新兵们在班务会上也言之凿凿地表示“一切行动听指挥,坚决服从分配”,但来到军营快三个月了,很多新兵不仅了解了皮毛,连内里也通达了一些,明白了“分工不同,前途不同”的现实情况,有的新兵甚至了解到,个别敏感岗位简直是“一分定终身”。 直至此时,梦独才发现,他落伍了; 直至此时,梦独才发现——当然后来,他更清楚地发现——不少新兵在入伍之前就有着较为明确的个人目标,有的想学开车,有的想考军校,有的想转志愿兵,有的想学汽车修理,有的想学厨师……,这些目标非常实际,且非常具体,在入伍之后,也成了他们上进的动力因素之一。 当然,还是有很多新兵在入伍前及入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明确的个人目标。梦独就是这类新兵当中的一个。 具有明确个人目标的新兵比没有明确个人目标的新兵总体上来说头脑要成熟一点儿,也更加务实。 如果说梦独也有个人目标的话,那就是他厌倦了家乡的世俗生活,他想脱离和逃避那些压着他缠着他的世俗生活,但到了军营他具体想干什么,他确乎没有想过;而那些同样没有明确个人目标的新兵们大约跟他有着类似的想法吧,那就是,去追寻某一种诗和远方。 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发现了一个令他心惊的状况,那就是,跟他一样没有明确个人目标者,不知是由于心中的诗和远方成为泡影还是由于别的原因,好多人在军旅生涯中栽了跟头摔得鼻青脸肿,有的被劳教,有的被除名遣送回原籍,还有的像他那样…… 阅兵式越来越近,新兵连解散的日子越来越近,新兵的分配也越来越近。 看见或听见有的新兵在想办法争取能让自己如愿以偿站上如意的岗位,梦独却觉得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也不太关心别人想干什么。但王雷雷还是告诉他说,李聪和段蒙都有门路,特别是李聪,他不找人,也会有人找他的,毕竟前辈老乡在这里,而前辈老乡总是要转业回地方的,巴不得通过李聪结交上李聪的爸爸呢。王雷雷还跟梦独说,李聪将会去基地指挥所工作,而段蒙会去汽车一连。 “你想去哪里?”梦独问王雷雷。 王雷雷说:“我想跟咱班长说说,他毕竟是排级干部,大约能帮一点忙吧。你呢?” “我一头雾水。反正,只要不让我做饭,干什么都无所谓。” “你不想学技术,不想考军校?”王雷雷问。 梦独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想到王雷雷是出于好意,便实话实说:“我没想过。” 王雷雷睁大了眼睛,觉得简直看不明白梦独,便说:“你是新兵代表,还是副班长,郝指导员对你那么好,你肯定会去机关的。是不是人家已经把你内定了,只是你不告诉我罢了。” 梦独说:“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就不发急?” “我为什么要发急?” “你要是去找找郝指导员,他肯定能把你分到一个好的单位。” “我不会去找任何人,分到哪里是哪里。”梦独说,他的确没想那么多。人生中虽已经受过几次波折,但他的心依然纯净。 梦独确实抱着“服从分配”的心态,但一些字眼儿还是传入他的耳鼓,使他知道了他所在的这个陆航训练基地具有哪些器官;他还知道了,他们这批新兵,除了极少数将会进入基地的机关工作外,其余人员将全部分到昌州场站,场站有多个连队,导航连,四站连,雷达连,无线电连,有线电连,汽车连,场务连等等,当然了,还有警卫连。很多了解到内情的新兵最害怕被分配到警卫连,据说在警卫连服役,每天不是在训练场上摸爬滚打,就是在飞机场上或军械库、油料库、航材库等库房门口没日没夜地站岗放哨,既辛苦,又危险,还学不到任何技术。 生活中,一些事物,一些环境,总是被很多人有意无意弄得复杂,并且挖出许多坑来。 梦独不去找别人,却有人来找他了。 那天晚上,三班正开班务会,苏班长说虽然新兵连快结束了,但是大家的军旅生涯才刚刚开始,所以现在更不能有任何放松情绪,要以优良的作风和饱满的精神面貌迈上新的岗位;苏班长还说,后天的阅兵式上,大家一定要做到绝对的步调一致,不能出什么纰漏,不要被队列里个别犯了错误的战士带乱了节奏,要踏好《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乐点,给自己的新兵连留下一个满意的值得回味的结尾。 这时,郝指导员出现在了门口。 “起立!”苏班长对全班下令。 全班十一人齐刷刷地站立起来,当苏班长正要按照军队的礼节向郝指导员作报告时,郝指导员摆了摆手,示意免了。然后,郝指导员走了进来,看着梦独,对梦独说:“梦独,有人来看看你。你不要紧张,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 梦独懵了一下,但旋即镇定下来。 接着,屋子里走入两个身材高大的人,从装束上和佩戴的标志上可以看出,前面的是个军官,后面的是个义务兵。 郝指导员没有向大家介绍来人,而是直接对那个军官说:“这就是梦独。” 那军官胖胖的圆脸比较白皙,笑容满面地看着梦独,问了梦独一些他早就了解到的废话,今年多大了,家是哪里的,什么文化程度啊,来部队还习惯吗,等等,口气里有着居高临下的温柔。后来,他才问到了实质性的问题:“你在开训典礼上的决心书,是你写的吗?” “是我写的。”梦独如实答道。 “你喜欢书法吗?” 梦独对书法和绘画简直是一窍不通,也没有这方面的钻研兴趣,但他并没有实话实说,而是回应道:“喜欢。”他已经敏感到,面前的这个人是来新兵连挑选新兵的,无论这个人是来自机关还是基层,他都本能地想在他的面前有好的表现。 这个人对梦独说:“我看过你写的字了,你的字写得不错,好好练练,还可以写得更好。” 梦独对他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看起来,这个人对梦独是很满意的,否则不会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梦独的一只肩膀。 这个人没有继续废话,在这样的场合,在新兵们的面前,他当然是要保持好自己的风度的,以免废话多了失去神秘感,也让新兵们对他失敬。 这个人在郝指导员的陪同下离开时,他身后的那个义务兵看向梦独,梦独也看向他,虽只对视片刻,却互相笑了笑。 三个人走后,班上有人问苏班长:“他们是哪里的?” 苏班长说:“不知道。” 苏班长虽然嘴上说“不知道”,但是第二天午饭过后,他还是对梦独说了他从郝指导员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毕竟,他跟郝指导员都是从导航连临时抽调过来的,二人私交甚笃。苏班长说:“昌州场站司令部需要一名保密员,新兵连向他们推荐了你;当然了,主要还是在开训典礼上,参谋长就对你产生了比较好的印象。昨天晚上说是来看你其实是来面试你的是场站司令部的一位参谋,虽然你的初中毕业文化程度是个软肋,但他在向新兵连作了全面了解后,还是挑中了你。在司令部,进步的机会更多一些,你要好好干啊。” 梦独却并无兴奋,他并不知道保密员具体是做什么的,但还是说道:“谢谢班长。” 第二天,新兵们原以为的大型的庄严的阅兵式很出乎他们的意料,规模特别小,不到两百个人的两个方队,自然与他们在电视上所看到的可以让他们热血沸腾的景象大相径庭。这天,基地和场站的主要领导并没有来,只是基地的军务科长、场站司令部的副参谋长及一些参谋等人来到,算是对新兵连作个评定,评定的结果当然是“合格”。除了阅兵式,还由一排一班进行了班的分列式表演;另外,樊连长还挑选出十名新兵,表演了打起架来并不太实用的军体拳,梦独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他看见了那天晚上曾见过的那个参谋,当他展示军体拳的一个个动作时,格外认真格外用力,一招一式虎虎生风,他注意到那个参谋向他射来的含着赞许的目光…… 这个世界,到处都会有聚散离合,新兵连也不离外,聚合不见得就会快乐,离散也不见得就会依依不舍。 大团体的解散,总有些乱哄哄的,哪怕是新兵连这种管理极为严格的团体,表面看来虽然秩序井然,而内里实则还是透着一股“乱”,那“乱”是从心里发出来的,毕竟,要解散了,多少人的心飘忽不定,心是散的,能不乱吗? 虽然樊连长和郝指导员要求各班排长一定在最后的关头不能让所管理的班排出乱子,但班长们各有想法,到了晚上,一些班长便在各自的班上举行小型的茶话会,这些班长大多是义务兵,有的班长在茶话会上向班里的新兵们表示歉意,梦独听说,十六班的班长真是个性情中人,在茶话会上痛哭流涕,说自己对班上的新兵们管得太严,后悔自己无数次地打新兵,骂新兵,又说自己无论是打还是骂,哪一样不是为了新兵们好,宣传栏上十六班的小红旗不是最多吗?十六班的新兵们的军事素质不是最高吗?十六班的班长说你们现在骂我将来是会感谢我的。 其实,新兵连对所有新兵的分配方向大致已定,有些新兵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自己的去向,尚不知晓自己去向的新兵将会有很多进入各方面条件都很艰苦的警卫连。 一些尚不知晓自己去向的新兵忐忑不安,当然,也有些新兵报着无所谓的态度。 虽然尚未明确宣布,但一排三班的新兵们都已经知道了自己去往哪个分队,有的去了基地司令部或政治部当通信员,有的去了汽车连,有的去了汽车修理所,有的去了无线电连,有的去了导航连……还有梦独,将会去往场站司令部当保密员,由于梦独是凭着自己的表现而得到那个岗位的,所以班上的战友们更对他很是佩服,这个班十人中无一人被分配到冒酷暑顶严寒站岗放哨的警卫连,班上的人明白,这个分配结果与苏班长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新兵连时光的最后一天来到了。 ------------ 第34章 风波 新兵连时光的最后一天来到了。 整个上午,各班新兵们打好背包,原地待命。虽然樊连长和郝指导员反复要求新兵们不准串班串排串老乡,但还是有不少胆大的新兵顶风而行,去别的班排与关系要好的老乡作仓促的交流。 就在这个上午,最后一大拨寄至新兵连的信件来到了,以后倘再有寄到新兵连的信件,有的会转至收信人新的分队,也有的将会石沉大海杳无踪迹。 “家书抵万金”,新兵盼信,但有些新兵对所谓家书的那种望眼欲穿让梦独觉得不可理解,也许是他们的家太过温暖?也许是他们的女朋友太过迷人让他们牵肠挂肚放心不下?既如此,又何必选择离开他们而陷入矫情的相思? 他不理解别人,很多别人同样不理解他,不理解他何以对写信和来信那么的淡漠,像个孤儿。 整个新兵连阶段,梦独竟从未去连部取过信件,他为数稀少的几封信件都是别人拿给他的。 一听说来了信件,谢宝合又兴冲冲地出了寝室,跑往三楼新兵连连部。他喜欢去取信,但他只取本班鲁蒙籍新兵的信件。梦独发现谢宝合喜欢去取信件的原因除了为己,更是为了讨好几个城镇兵,而一旦有梦独的来信,他同样会对梦独献上笑脸。 一会儿过后,谢宝合就兴冲冲地回来了,李聪、段蒙和王雷雷便迎上去,他们总是有信来的。 梦独坐在小马扎上,看一本书,似乎别人的那份热闹与他无关。 别的新兵渴盼来信,梦独却不仅不盼,还有点儿怕来信。 谢宝合把李聪、段蒙和王雷雷的信件依信主交给他们后,又高举着一封信,脸上洋溢着笑容,从他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此时并无恶意,他对梦独叫道:“梦独,新兵连最后一天了,有你一封信哎,你运气不错啊——” 可是不知何故,这封信磨损过重,信封的边缘部分竟开裂了大半。由于梦独不像别人那样很兴奋地去接过信件,那信便在谢宝合的手上多停留了几秒钟。谢宝合明显感觉到这封信给他手的触感与一般信不同,厚鼓鼓的,硬展展的,他忽然心生探究之意,便放低手,看向信封的封面,上面是如火柴梗搭起来的字体,很快,他发现信封被磨得开裂了,他更加好奇起来,手抖了几下,一张照片从信封里落了下来,是一个女人的照片。 谢宝合捡起照片,哪怕他再是迟钝,也猜得出照片上的女人与梦独之间是何种关系。接下来,他的表现有了玩笑的成份,兴许他觉得这种玩笑在战友之间无伤大雅,他手拿照片对李聪、段蒙、王雷雷叫道:“快来看哪,梦独的女朋友,看不出来哪,梦独竟然有未婚妻啦——” 李聪、段蒙和王雷雷一下子凑到谢宝合身边,都想看看梦独的未婚妻是什么模样儿,段蒙说:“快,看美女喽——” 此类玩笑和热闹在男儿国里是常有的事。 霎时间,那张照片在四个人的手里传来传去。 梦独扔下手里的书,“豁”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怒气冲冲,对谢宝合喝道:“谢宝合,把我的信和照片拿给我!” 照片正在王雷雷的手上,他没有把照片递给梦独,而是交还到始作俑者谢宝合的手中。 此时,倘谢宝合闷不作声把信件和照片交给梦独,梦独自会接过,哪怕心里有千种不快也无从发作,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态急转直下了。可是谢宝合岂能理解梦独,又岂能理解他的所言所为触到了梦独隐藏在心底的秘密和伤痛,他只是觉得梦独开不起玩笑,在递还信件和照片时,虽苦着一张脸,好在说出的话仍带着玩笑的成份:“不就是开个玩笑吗?再说了,你的美女未婚妻,看几眼又怎么啦?未必还能看跑了不成?”话说到此,兴许仍不会激怒梦独,但谢宝合也实在嘴欠,他又加了一句,“实话跟你说,我也有未婚妻,还比你未婚妻漂亮呢。” “嘭”的一声,谢宝合来不及反应,鼻子上已经挨了一记重拳。等他反应过来后,长时间形成了的被梦独管理的惯性使他并没有还手,而是“嗷嗷”叫唤起来,叫唤中夹杂着谩骂:“梦独,你他妈的当个副班长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竟然敢打我……” 梦独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纪律条令,什么战友战友亲如兄弟,他完全置之脑后,他飞起一脚,踹向谢宝合的腹部,好在就在踹向谢宝合的同时,李聪在他的身侧拉住了他的左臂,使得他这一脚的力度大减,否则这一脚不定会酿出什么恶果。但谢宝合还是摔倒在地,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顺手抄起门后的扫把,欲向梦独作出还击,好在段蒙和王雷雷及时拉住了他。 梦独脑中的空白顿然间消失了,他回到了色彩斑斓有情无情的现实当中,就在这一刻,他已经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他的脸微微涨红起来,伏下身子,默默捡起落在地上的信件和照片。 谢宝合的鼻孔中竟然流出鲜血,这更让他有充分的理由哭和骂。 与梦独所居寝室斜对面的两个房间是四班新兵的寝室,有的新兵看到了这一幕,便围到门口,正在隔壁的苏班长听得动静也赶了过来,已有新兵将这一情况紧急报告了同在二楼的一排长。倘只是限于这个层级知晓此事,班排还可以内部消化,否则班排长也有失颜面。可事儿就是那么寸,当那个想挣表现的新兵向一排长报告时,樊连长正在一排长房间里跟一排长谈什么事儿,于是,“梦独打人”事件就一下了升级成新兵连的大事。 樊连长和一排长几步便跨入了梦独所在的寝室。 樊连长瞪着一双大眼,虎着一张脸,不怒自威,厉声喝问道:“怎么回事儿?” 见谢宝合已经停止了哭骂,苏班长还有梦独同寝室的新兵们皆生出包庇梦独之意,都回答道:“没什么,开玩笑的。” 樊连长一眼便看出不对劲儿之处,他看向正在擦鼻血的谢宝合,问:“你说,怎么回事儿?” 谢宝合委屈地答道:“梦独打我。” 曾经作为新兵代表上台表决心、小有名气的梦独,在整个新兵连还是深受器重的,樊连长的眼光转向梦独,瞪视着他,很显然,此时的梦独让他失望,但他在没有了解清楚事端的来龙去脉时并没有一下子否定梦独,而是问梦独:“你为什么打他?” 为什么打他?这个问题对梦独来说委实难于回答,千言万语都难以解释,又岂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回答清楚的?顿了一下,梦独没有正面回答原因,而是只回答了三个不讲情理的字:“他欠打!” 如此回答,简直是对新兵连一连之长的顶撞。果然,樊连长怒视着梦独,厉声吼道:“放肆!你有什么权力打他?”但樊连长还是捺下了已经升起的怒气,对苏班长说道:“你先把梦独带到隔壁寝室。” 梦独到了隔壁,王东亮等五名延庆籍新兵一起安慰梦独。可是除了安慰,他们无法向梦独提供实际的帮助。 樊连长和一排长很快查清了梦独与谢宝合冲突的来龙去脉,可他们也不明白这么一点小事竟会令梦独失去理智动粗动武。他们认为,谢宝合虽有错在先,但主要责任在于梦独,在新兵连造成恶劣影响的也是梦独;由于此事在整个新兵连特别是与梦独同住一层楼的一排和二排的新兵当中影响极坏,新兵连必须对梦独作出处理。 梦独被关入了新兵连的禁闭室里,禁闭反省。 说起来,这间禁闭室还从未派上过用场,没想到在新兵连即将解散之时,曾经作为新兵代表上台表决心的梦独却被关了进去,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还是唯一的一个。 两个新兵看管着梦独。 午饭时分,樊连长派一名新兵给梦独端来了饭菜。 两个看管他的新兵去饭堂吃饭去了,另两名新兵坐在了禁闭室的门口。 梦独没有动箸,任饭菜由热变温再变凉。 梦独心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他将会面临何种处理,是背上处分,还是被遣返回家?想到后一种处理结果,他的心猛地震了一下,不由自言自语:“啊,不,不,哪怕是被劳教,哪怕是坐监狱,我也不能回家。” 禁闭室的门打开了,是郝指导员走了进来。 梦独站起身来,说:“指导员——” 郝指导员问道:“怎么,你没有吃饭?” “不想吃。” “你这是绝食抗议吗?是以绝食的方式来抗议我们关你的禁闭?你这就不对了。你要是继续绝食,那我们只好让你哪里来回哪里去了;如果你不想哪里来回哪里去,那就快点吃饭,吃了饭才好有力量,才好扛枪站岗,就像你决心书里所说的那样啊?” 郝指导员虽然声音严厉,但梦独一下子听出了话里对他的关心;他赶紧端起饭碗,但还是有些疑惑,看向郝指导员,问:“指导员,我是不是会受到警告或者记过的处分啊?” “要是处分能让人进步,那何不让所有新兵身上都背着一个处分呢?” 郝指导员没有正面回答梦独,但是梦独已经听出了郝指导员的话外之音,他听出了他想要的答案。他明白,樊连长和郝指导员是对他手下留情了。 郝指导员又说道:“新兵连马上解散了,你们要奔赴新的岗位,难不成让你背着处分背着心理包袱去新的岗位?不过,你的脾气该改的一定要改,不要做事不计后果,要不是有人拉着,你那一脚踢到那个姓谢的新兵肚子上,要是踢坏了内脏,就不是处分能帮你解决问题的了。幸好没事儿。你要明白,樊连长关你禁闭,其实是在保护你。你还小,路还长着呢。” “谢谢指导员。” 郝指导员正要朝外走,但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脚步,对梦独说道:“哦,对了,那天晚上来看过你的杨参谋现在就在新兵连,他也要参加下午的新兵分配仪式,你的事儿他当然已经知道了,我们也不能对他隐瞒,估计他已经向陈参谋长作了汇报。实话告诉你,你打架违纪,陆航场站司令部肯定是去不成了,否则,新兵们会怎么想怎么看哪?不过,你的军旅生涯才刚刚开始,人生的路很漫长,依你的性格,你还会有很多次跌跤。记住,只要你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 “指导员,我明白了。”梦独真诚地说道。 郝指导员拍了拍梦独的肩膀,说:“我希望你能成为金子。”然后,离开了这里。 “我希望你能成为金子。”在梦独后来的人生岁月里,他常常会想起这句话。很遗憾,他让郝指导员失望了,他一直没有成为金子,在多少人的眼里,他就是一粒砂石,一颗渣滓。 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虽然没有成为他人眼里的金子,但他依然感念新兵连的郝指导员,他总觉得郝指导员有恩于他,他很想再次见到他。可惜的是,新兵连解散以后,郝指导员奉命调往另一个陆航场站了,他再没有见过他,也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尝过无数酸甜苦辣,经过多少坎坷与泥泞,中年时的梦独常会生出对人生的感悟,他曾在笔记中这样写道:“在我从小到大的岁月里,有些人有恩于我,我记住了他们,虽然我无以回报,但我还是多么想再次见到他们啊;遗憾的是,他们竟然成了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我与他们无缘再见。” 写到这里,他分明是顺着感悟的思路生出了新的感悟,他另起一行,写道:“有些伤害过我的仇人,我很想去找他们寻仇,可是他们也成了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我不知他们躲到了哪个旮旯里,我找不到他们了。” 再接着,他又另起一行,写道:“兴许,还是没有用心地、破釜沉舟地去寻找吧。” 下午两点左右,梦独被解除了禁闭。 他一回到寝室,李聪等人就都向他表示了关心的问候,连谢宝合也向他投来歉意的眼光,谢宝合还说:“没想到你会被关禁闭,更没想到会影响你的前途。”梦独淡淡道:“没什么。”这时,紧急集合的哨声响了起来,脚有些麻木的梦独与别人一样赶紧背起背包带上行囊,火速来到楼下。 新兵连以排为单位,跑步来到了训练场。但这次他们不是来训练的,而是从这里走上新的岗位。 在樊连长向陈参谋长报告后,陈参谋长只强调了一句话:“……革命有分工,行行都光荣,岗位无贵贱,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而后,他没有闲言赘语,而是直接进入新兵分配环节,一个个点名宣布新兵的分配去向。而各分队已经派班排长作好了迎接新兵的准备。 虽然梦独已经从郝指导员的话里知道场站司令部舍弃了他,虽然他并不十分渴望进入场站司令部,但当他听到“场站司令部”五个字时,还是竖着耳朵仔细聆听,他听清楚了,进入场站司令部的有两人,都是在整个新兵连集训期间表现优异的战士。 参谋长高声说道:“现在宣布,进入警卫连的战士名单!” “张三宏!” “到!” “束维占!” “到!” …… “梦独!” 梦独是最后一个被点到的,他响亮地答道:“到!” 由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梦独并不失望,更不难过,他背着背包手拎行囊,迅速来到被宣布进入警卫连的新兵行列。他无意中看到被分入无线电线的谢宝合正在看他,谢宝合发现了梦独射来的目光,赶紧躲了开去。 ------------ 第35章 连长训话 这个陆航飞行训练基地,分为一个内场和两个外场,另一个外场距此地三百多里地——在以后的日子里,梦独一直想去那个外场看看,但始终未能如愿。内场像个小城市,边缘有着很高的围墙,基地各大机关、各个飞行大队及昌州场站为数不多的几个连队驻扎于此;但归属于场站的大部分连队,如导航连、四站连、雷达连及警卫连等均分散驻扎于外场。让人感觉天宽地阔的飞机场当然就在外场,飞机场上停了近百架飞机。说白了,所有在场站服役的官兵,都是为飞行大队作各种保障的。 驻扎在外场的连队,距离内场距离远近不等,近的七、八里地,最远的二十多里地,是警卫连二排的执勤点。 由于新兵连的集训是在内场进行的,而大部分新兵都被分配到驻扎在外场的分队,有条件的分队会派一辆车来,将新兵们连人带物拉到目的地,使新兵们免受步行之苦。 不要说油料股、航材股、军械股等此类半机关半基层的分队可以派来小车了,就是纯基层的连队如导航连、雷达连、四站连等分队都派来了一辆大解放前来迎接新战友,就连让很多人瞧不起的场务连也派来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大解放。 唯有警卫连无车迎接。 警卫连不仅没来车辆,也没有派专人来迎接新战友们,而是由在新兵连训练新兵的二排排长和两位班长,带领近四十名新兵长途跋涉,向十几里地外的警卫连驻扎地走去。二排排长姓乔,据他自己介绍说,在警卫连,他也是二排排长,他跟新兵们开玩笑说:“我和两位班长已经等待你们快三个月了,就盼着你们快点儿跟我们一起到警卫连哪。”有的新兵因被分配到警卫连而垂头丧气,情绪低落,乔排长便要求新兵们打起精神,还唱起了队列行进歌曲。 路上虽有积雪,好在,他们走的路都是较为宽敞的水泥大路,所以行进并不艰难,平原上被白雪覆盖的田野一望无际,这多少分散了一些新兵的沮丧;加之,他们都在奔赴同一个目标,谁也改变不了去往警卫连的现实,他们的心里便有了“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 终竟是二十岁左右的健康男性小伙儿们,虽然身背背包手提行囊,但十几里的雪路根本不在话下。经过近三个月的新兵连集训,他们有的已很熟识,有的不熟但也互有印象,一路上时而唱歌,时而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座落于飞机跑道附近的警卫连营地,在警卫连的营门口,他们抬眼望去,数十架飞机就在不远处的机场上无声地渴望着飞过蓝天。 警卫连营地的大院落里冷冷清清,乔排长将三十多个新兵安排在两个很大的寝室里,靠墙的地方是炕,没靠墙的地方则是床。乔排长告诉他们,连长已经在电话里对他下达了新的命令,由他和另外两位在新兵连训练新兵的班长来对他们进行为期两天的紧张集训,在这两天里,他们要学习哨兵礼仪,交接岗注意事项,还要跟他徒步去各个哨位看看,以便熟悉各个岗哨的位置,与此同时,还要在老兵的带领下站岗值勤;据乔排长说,由于服役期满的老兵退伍多人而新兵尚未充实进来,还由于服役期未满、符合探亲条件的部分老兵轮流回家看望亲人,所以现在警卫连在位的战士们的任务特别繁重,很多战士一天一夜几乎要站三班岗、四班岗,而且白天还要进行军事训练。 有的新兵听了乔排长的话,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乔排长看出了某些新兵的心理波动,又道:“你们来了,就不用一天轮那么多岗了。” 倒抽冷气的新兵们又松了一口气。 乔排长问:“你们累吗?” “不累。”新兵们出于惯性似地答道。 “我带你们转转,看看咱们警卫连的环境,去看看老兵们在训练场上的训练情况。” 乔排长看出了新兵们的疲累,只是带新兵们在各班排及炊事班转了转看了看,就让新兵们休息了。 梦独有些纳闷,怎么没有看见警卫连的连长和指导员呢? 这时,连队的文书兼通信员来了,挺巧的,他似乎是来为梦独解惑的,他对乔排长说:“排长,刚才连长来过电话了,他正在四排那边巡岗,他说再过一个小时就能回来。” 乔排长回道:“好,我知道了。”他对新兵们说,“连长太忙了,好在,指导员和副连长休假快回来了。” 冬天昼短夜长,不觉间已天色向晚,暮色降临。 新兵们神疲力乏,少数胆儿大些的新兵半坐半躺在炕上或床上。看得出来,警卫连让他们失望,哪怕与新兵连相比,这里的环境、条件也是恶劣的,新兵连毕竟是在人烟气较为旺盛的内场,且他们住的是楼房,而警卫连呢,说起来是位于飞机场边上,实际上就是在一片荒野上,且他们居住的是平房,湿寒之气时时侵入,好在,他们发现房间里是安装了暖气的,他们却暂时不知道,由于远居外场,条件受限,这里的暖气时有时无,有近于无。现在,他们就可以听到外面北风的呼啸声。 乔排长理解新兵们的心情,没有以手中之权强行要求他们精神振作保持内务的规整。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一阵男性的雄壮的合唱声传来,梦独猜想,是在外面训练的老兵战友们回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归营的老兵们解散后进了所在班的寝室,拿了毛巾挤挤地到了院落里的两排水管下匆匆地简单地洗漱。 乔排长提醒新兵们:“准备开饭啊。为了欢迎你们的来到,今天晚饭,加餐。我和老兵们是沾你们的光啊。” 梦独看了一下腕上的表,离开饭还有一段时间呢,不过由于中午在禁闭室里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半热半冷的菜饭,加之下午的急行军来到警卫连所驻营地,他的肚腹里早已空空如也,确实期盼着五谷肉菜的填充了。 梦独暂不明白何以不到晚上六点就开晚饭,但几天后他就明白了,警卫连与新兵连不同,也与其他分队不同,警卫连的开饭时间是随着季节的变换而调整的。警卫连肩负着多个哨位的警戒任务,有些哨位位置偏远,这样起码可以让那些前去接岗的哨兵们走在暮色朦朦里前去换岗。不久后,梦独还明白并且感受到了,尽管几个炊事兵尽职尽责想方设法把饭菜闷放在生着小火的笼里,但还是难以确保让很多哨兵总是吃到热腾腾的饭菜,而只能吃到温乎乎的饭菜。 片刻后,集合的哨声响起。这时,文书跑来,叫乔排长到连部去,说是连长回来了,有急事找他。乔排长命一名班长集结新兵参加连队的饭前集合。 饭前一支歌是警卫连的常态,但这一回,已经唱过三支歌了,值班的一排长仍然没有让战士们进入饭堂,老兵们看得出,他在等待连长的指令。 连长与乔排长一起从连部里走了出来,来到队列前。 梦独惊了一下,但随后心里涌出一股喜悦,啊,原来警卫连的连长竟然就是把他和吕蒙籍新兵从家乡接到军营来的兰连长。 虽是在大院落里,但兰连长依然声若洪钟。他说,考虑到新战友们这一天太辛苦,晚上就不专门集合开会了,利用饭前的时间强调几件事情。他代表警卫连原来的官兵们对新战友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老兵们纷纷鼓起掌来,他们太盼望新兵们的到来了。 兰连长在简明扼要地讲了老兵要爱护新兵要对新兵做好传帮带等事宜后,便手拿一张写了新兵名字的纸,将新兵们分到了班排。他在不了解所有新兵们孰优孰劣的情况下,“乱点鸳鸯谱”似地将新兵们分到班排,是为了让班排长们感觉公平;但他随后又特别强调,所有战士都要有纪律观念和服从意识,连队会根据任务需要随时作出调整。 兰连长开始点新兵们的名字了。 “进入一排一班的是,张三宏!” “到!” “胡小宇!” “到!”…… “进入二排五班的是,束维占!” “到!” “梦独!” “到!” 兰连长没有连贯地点出下一个新兵的名字,而是停了一下,他看向队列,眼光落到梦独的脸上。梦独回视了一眼兰连长,但旋即下意识地挺了挺胸,目光直视前方。他感觉到,兰连长对他记忆犹深。 兰连长点名分兵完毕后,对新兵们说道:“新战友们,我感觉到你们的精神头儿不是很足啊,是不是来到警卫连心里有些不甘啊。但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能来到警卫连,是你们的幸运,是你们的好运!” 新兵们不明白兰连长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目光里间着疑惑,专注地看向兰连长,等着他释疑解惑。 兰连长高声说道:“我祝贺你们来到警卫连,你们要为来到警卫连而荣幸。为什么?谁都知道,在我们场站,警卫连最辛苦;但是并不是人人都知道,在我们场站,在警卫连当兵,才是真正的当兵,因为我们警卫连是最能够让你们脱胎换骨的地方,是最能够让你们拥有一身钢筋铁骨的地方,是最能锻炼你们的意志品质的地方。我保证只要你们认真训练操课值勤,半年过后,你们的身上将会焕发出与现在不一样的风采,当你们与其他分队的战士站在一起走在一起的时候,明眼人会一眼看出你们是警卫连的兵!” 新兵们被兰连长的即兴演说吸引住了,他们原有的失落和自惭此时正在一点点被一种新的光荣感所取代。只听兰连长继续讲道: “有很多人说,分到我们警卫连的新兵,都是被其他机关和其他分队挑剩下的兵,都是没有门路也不懂得自己找门路的兵,这话不能说全无道理。但是我在这里要为你们竖大拇指,这说明来到我们警卫连的兵都很单纯,头脑没有定型,最具有可塑性,最具有培养价值。还有很多人说,分到我们警卫连的新兵,都是在新兵连里表现很差的兵。对这话,我就坚决不认同了。我想新兵们都知道,在你们新兵连里,梦独,啊,梦独同志不仅作为新兵代表在开训典礼上讲话表决心,而且在整个新兵连阶段表现十分优秀,还被任命为三班的副班长,他,不是也来到我们警卫连了吗?谁敢说分到我们警卫连的兵都是差兵?在我看来,你们个个都是好样儿的。哪怕真的有几粒砂石,只要你自己不自暴自弃,你在警卫连这座熔炉里同样能磨炼成为真正的金子!”说到这里,兰连长高高举起了右拳。 新兵们已经由被兰连长慷慨激昂的演说所吸引不知不觉升级为被感染,他们都正处在血气方刚易表冲动的年纪,一腔热血真有一种沸腾起来的感觉。他们率先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老兵们的掌声也加入进来。 ……晚饭过后,有的班长和老兵到这两间大寝室里看分到他们所在班的新兵。可是有些新兵却并无人来看望,梦独不由觉得好生奇怪。 很快,梦独便弄明白了,原来,驻扎在警卫连连部这边的只有两个排,另有两个排的营地并不在此,一个在内场,一个在被称为“阴风口”、距此地十余里地的地方,内场的生活、工作条件较好,阴风口则由于地处偏远,连暖气都没通,各方面的条件之恶劣在本就艰苦的警卫连里首屈一指。梦独还了解到,几个排的据守哨所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定期轮换,巧合的是,大约五、六天过后亦即春节前几天,也就是乔排长对新兵们进行短期集训结束后,梦独所在的二排就将与三排轮换,去往阴风口驻扎,除了日常训练之外,更需要在飞机场的停机坪处坚守好几个哨位呢。 ------------ 第36章 阴风口哨所(上) 阴风口,多年以前是个血腥之地。传说明清时期,这地界倘有人犯了罪,朝廷就会命刽子手将犯人在此处正法行刑。被行刑的犯人,有的罪有应得,但也有的冤哉枉也。所以,此地百姓说别说是夜里,就是大白天经过这片旷野时也会听到哀嚎喊冤声,而且阴风飒飒。就有人给这地方取了个地名,叫“阴风口”。多年后在这片旷野上,建了飞机场,还来了官兵驻守,那哀嚎喊冤声却再未有人听到过。就有百姓说,那是因为官兵们阳气重,杀气也重,火焰高,镇住了鬼魂,再也不敢作祟了。 由于这个怪怪的地名,警卫连的一代代官兵知道这个传说也就并不为奇了。再说,正是由于这个怪怪的地名,所以,在这里驻扎的营地多年来一直被称作“阴风口哨所”,而由这里的官兵们守卫的几个哨位呢,也一直被称作“阴风口哨位”。好在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青春男儿,满身的鲜血热得滚沸,连破坏机场飞机或欲抢夺枪支的坏人都不怕,连偶尔出没的狼都不怕,岂会怕那子虚乌有的鬼魂?但在每一年的新兵里,总会出现几个胆小者,想起那传说会心生寒颤,好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也就在勇气的支配下毫不在意了。否则,其他官兵就会嘲笑他“不像警卫连的兵”了。 虽然来到阴风口哨所驻扎的营地仅几天,但梦独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值勤、训练节奏,也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哪怕是在深黑的夜里,他一个人也可以准确找到各个哨位的位置。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经常风雪交加,停机坪和飞机跑道银装素裹。在这样的季节里,基地虽然也会进行飞行训练,但较之春夏秋,频次明显少得多。一旦下雪,为了保障飞行训练,场务连的官兵们在这样的季节里反是更加忙碌起来,他们要经常在飞机场上清除积雪。一旦下雪,警卫连的任务也是更加繁重,因为没有了飞行训练的热火潮天的气象,飞机都在停机坪上,更容易成为不法之徒的作案目标,哨兵们不仅要在哨位上忍受严酷冷肃的气候和长时间的寂寞,还需要注意力更加专注,所以大的停机坪上的哨位全部是双人双岗,好在,小的停机坪和个别路口的哨位还是实行单人单岗。 这天晚上,乔排长在晚点名过后叮嘱战士们特别是当夜值岗的战士早点休息。战士们有个习惯,就是晚上总会在排长室里看看排岗表上的次序,看看自己是站哪班岗,是哪个哨位上的岗,若是双人双岗的话,是跟谁同岗。近几天的双岗都是新老结合,为的是以老带新;但梦独和束维占看到,深夜一点至三点的一个哨位上,是由他们二人来值岗放哨。 乔排长看出了两个新兵的不解,便对他们说道:“老兵们已经带过你们了,你们终还是要学会自己走路。就从你们俩开始。再说了,以后你们还要在单人单岗上执行任务哪。我相信你们。你们自己也要有信心。有没有信心?” “有!”梦独和束维占双脚并拢呈立正姿势,响亮地答道。 “好好休息,时间快到时会有负责叫岗的人员叫你们起床的。注意,一定要穿厚实一些啊。” 熄灯哨响过后,梦独躺在炕上,先是有些睡不着,但想到半夜一点至三点的哨位执勤,他告诉自己要尽快入睡。每当被某些不明所以的情绪控制而一时难以入睡之时,梦独便在心里数阿拉伯数字,他总是从一数到六,然后再从一到六,如此反复,常常,这么数着数着,就进入了或甜美或惊恐的梦乡之中。 现在,他又数起了阿拉伯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一,二,三,四,五,六。”…… 大约是想到第一次不是由老兵来带岗,他心里生出兴奋也生出压力,这一回,他数了较长时间的“一,二,三,四,五,六”。好在,他还是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太踏实,不太深沉,做过梦,醒过来,然后又睡去,其实一直处在半醒半梦当中。 零点四十分左右时,负责叫岗的值班员轻推梦独和束维占,悄声叫醒他们。梦独一下子就坐起身来,开始穿衣;而睡在他身边的束维占虽然也坐起身来,却有些发懵似的,连打了几个哈欠。梦独用气声催促道:“快起来吧,我们决不能推迟接岗,免得人家说我们两个新兵的责任心不强。” 梦独已经下炕,穿棉鞋,戴棉帽,扎武装带等,穿着完毕,他将束维占放在衣物柜上的帽子手套等拿给束维占,束维占也完全醒来,加快了穿衣速度。 梦独和束维占出发了,走出了小小阴风口哨所,朝向较远处他们去执勤守卫的一个大停机坪哨位走去,哪怕是行进在深黑的夜里,哪怕是行进在布满积雪的道路上,二人依然尽量保持军人的雄姿,二人成列,步伐齐整,摆臂有力、一致。 但,他们终归不是木头人,不是机器人,而是内心充满各种感情、有着各种甜苦的警卫连战士。行进在飞机跑道边上的时候,束维占问:“梦独,你适应警卫连的生活吗?” “我适应啊?我挺喜欢警卫连的。”梦独答道,他不明白束维占为什么问他这样的问题,便很自然地反问:“你呢?” “说真的,我还不适应。警卫连确实太辛苦了。我,我简直快受不了了。” 梦独扭头看了看雪光反映中束维占的脸,说:“你只要把这段时间熬过来,也就适应了。现在是冬天,春天夏天秋天就好得多。” “梦独,你想家吗?”束维占又问出一个很单纯的问题。 “啊?”梦独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想了想,说:“刚刚离开家才多久就想家?再说了,我们是新兵,现在没有探亲假,想也没用,那就还不如不想。告诉我,你是不是哭过鼻子啊?” “现在没有。说真的,在新兵连的时候,腊八那个夜晚,我在被子里偷偷流过眼泪。” 从与束维占的交往中,梦独了解到,束维占的经历非常简单,从未经过什么风雨,一直承受着家人呵护。梦独安慰道:“束维占,既然我们选择了当兵,那就注定要离开家;再说了,哪怕是不当兵,也不能老是待在家里,我们总得学着自己长大啊?” 束维占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闭口不言了,过了一会儿,他对梦独说道:“梦独,我今天跟你说的话,是我的心里话,我是信任你才跟你说的。你不会跟连长指导员还有乔排长反映吧?” 梦独觉得好气又好笑,但他既不气也没笑,而是对束维占说:“什么话?我梦独是那种人吗?实话跟你说,我梦独压根儿就不是翻舌头嚼舌根打小报告的人,更不是那种为了自己进步就踩别人肩膀拼命朝上爬的人!” “我相信你。”束维占说。 “相信我,没错。不过你的从不相信到相信转折得有点儿快啊。” 束维占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快到哨位了。 二人继续踏雪前行。好在这个夜里风力较小,他们不必承受寒风割裂脸庞之痛。 二十多米外,两个相对的岗亭如两个沉默的巨人,在夜色里巍然而立。 这时,其中一个岗亭里的哨兵高声喊道:“口令——” 束维占一下子慌了神儿,他把看口令记口令的事儿完全忘了。 由于路上与束维占对话,梦独略有分心,也把要回答上一岗哨兵口令的事儿忘了,好在他还没有把口令彻底忘到脑后。他定了定神,脑子飞速地转动着,那两个他渴望的字眼儿好似跳到了他的眼前,高声回答道:“雄鹰!”继而又高声喊道:“回令——” 岗亭里的哨兵答道:“飞翔!” 交接岗哨兵之间的对答完全正确无误。 按照严格的交接岗礼仪,梦独站在了哨位上,与束维占不远不近地面面相对着。当然了,由于警戒任务的性质,他们不能老是站在哨位上不动,他们需要轮流肩背钢枪在停机坪周围进行巡逻,查看有无可疑的动静。 站在哨位上的梦独,虽然注意力高度集中,但时间长了,还是无以自控地分神,此刻,他不由想起了束维占在来哨位路上提到的“想家”的话题。 不要说新兵想家,就是很多老兵,不是也经常想家吗?特别是到了重大节日的关口。虽然已经离家三个多月了,虽然现在是临近春节的日子,可是他梦独,却依然没有生出思家的情怀。 梦独每日里将自己投入到摸爬滚打的训练中,投入到连轴转的站岗放哨中,如果不是束维占提出“想家”,他几乎快将“家”抛到脑后了,也几乎快将那个女人苟怀蕉抛到脑后了。 梦家湾没有人知道他的这种异乎寻常的与家乡、与所谓的亲人之间的感情状态,如果知道,他们只会众口一词而不问青红皂白地谴责他,詈骂他,而决不会试着去理解他。 ------------ 第37章 阴风口哨所(下) 梦家湾没有人知道他的这种异乎寻常的与家乡、与所谓的亲人之间的感情状态,如果知道,他们只会众口一词而不问青红皂白地谴责他,詈骂他,而决不会试着去理解他。 刚来到警卫连,他速速写了一封家信,也给那个女人苟怀蕉寄去划了片言只语的一封信。之所以那么快就给他们写信,他是担心他们仍然给他写信并寄往新兵连,他可能会收不到他们的来信,他们的来信转来转去反倒是可能会落入新兵老乡手里,倘他们出于好奇而拆看,他的让他倍感羞耻的隐私就会被他人探知许多并且传扬开去。 他往日写给苟怀蕉的几封信,也仅限于片言只语,且没有倾注一点儿感情。 他想,很快就到春节了,等过了年,还是再给家里去一封信,也给苟怀蕉去一封信,诌几条似真似假无法经常写信的理由。他甚至想,如果现在对苟怀蕉提出解除婚约,会引发出何种乱七八糟的局面呢? 梦独的思绪在家乡的死胡同里碰过来撞过去,他寻找不到出口,出无法碰撞出一个出口…… “口令——” 梦独蓦地惊了一下,立即收回了很不情愿奔回家乡的思绪的野马,回到黑夜中的阴风口哨位上。他明白过来,是束维占在要求下一班哨兵回答口令呢。 下一班哨兵来了,梦独和束维占踏上了回归阴风口营地的归程。路上,他问束维占:“想家,是什么滋味儿?” 束维占以为梦独在打趣他,有些羞赧地笑了。 梦独没有笑,他接着对束维占说:“只要不影响训练,只要不影响执勤放哨,你想家就想家呗?” 两天后,大年三十,梦独虽然仍没有体味到想家的滋味儿,但他却看到了想家的各种表情。于是便有些明白了,想家的人听上去是痛苦的,但也是幸福的,温暖的,这说明他们的家灯火可亲充满温情。 为了缓解战士们特别是新兵们过年时对家的念想,乔排长和几位班长想出各种招数。根据以往的经验,乔排长知道,春节期间,战士们在大年三十这天的思乡情达到顶点,大年初一只剩下淡淡的忧伤。 上午,排里就忙乎开了,而这样的忙碌可以让打下手的新兵们暂时没有时间去想念家乡想念亲人。在面积并不大的活动室里,挂了几个红灯笼、彩色气球和一些彩带,便有了节日里张灯结彩的氛围。四张拼起来的大写字桌上,摆了些水果、糖块、瓜子、花生、水果之类的吃物。下午,根据乔排长的安排,所有岗位的哨兵由老兵来担任,以便让新兵们与没有担负执勤任务的老兵们一起乐呵乐呵过个快乐的年。 二排的官兵们欢聚一堂围坐在一起。 乔排长问大家:“说实话,你们想不想家?” 新兵老兵们异口同声:“想。” 梦独却看出来,有些人嘴里的“想”字有些勉强,并非每个人都是想家的,只有真正充满温暖充满爱的家庭,战士们才是真正想她的。他还看得出,也已经听说了,有些兵巴不得永远离开让他们不满和伤心的家。 乔排长说:“这里就是我们共同的家,是我们的第二故乡啊。”接着,他讲了一些听上去冠冕堂皇的扎根军营报效祖国的话,还说了在警卫连服役大有前途的话。他还让所有在座的战士说出新年的愿望。 在这样的场合,不要说老兵,就是入伍不久的新兵们,说出的愿望也极具革命性,有着鲜明的爱党爱国爱民爱军色彩。 很显然,战士们都没有真正放开,情绪没有真正流露出来。连乔排长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僵硬和古板。于是,他提议,接下来进行击鼓传花的游戏,鼓声一停,花落在谁的手上,就要表演一个节目,不限类别,唱歌,相声,小品,诗朗诵,武术,跆拳道等等均可。 但绝大多数战士缺乏艺术细胞,当花停在他们手上时,他们极力推辞,大家便一致起哄,倒也不失一乐;好在,总有为数极少的几个战士在艺术上有点儿“三脚猫”的功夫,有的会弹吉他,有的会唱歌,也有的会来段单口相声……于是,当继续击鼓传花时,击鼓人故意违规,见花儿到了他们手上时,停止击鼓。 梦独不懂任何乐器,在家乡生活的日子里,他也从未向他人作过相声、小品之类的表演,但他的不安分的心却跃跃欲试,他暗暗盼着花儿能够停留在他的手中。不知为什么,战友们也似乎毫无来由地共同认为他是能够表演节目的。于是,花儿就好几度落到他的手上,他为大家朗诵了一首诗,还讲了一个短故事,博得了大家的喝彩和掌声。 梦独明确地感觉到,自从来到军营以后,他的身心都在发生变化,可说是一种化学变化。他发现自己是有很多潜力可以挖掘的,他发现他的手脚可以自由伸展,他发现他的思维变得更加开阔,他还发现他的语言表达能力的大幅度进步……而在家里,在梦家湾,他几乎什么都是屈抑着的,多少眼光拧成一股股绳子在捆绑着他,多少具有冷暴力意味的语言以关爱的名义在给他洗脑,在束缚着他,因了那些与生俱来的管控,他不仅做事伸展不开手脚,连说话时本该有的灵感也被堵塞住了。 正在梦独愣神的当儿,小小的红纸花儿再度落到他的手上,鼓声又停了下来,战友们全都笑笑地看着他,夹杂着一点儿寻找乐趣的起哄:“梦独,再来一个;梦独,再来一个……” 梦独第三次站起身来,脸儿泛出一丝兴奋的红润。 “梦独,唱个歌吧。” “对,过年了,梦独你为我们唱一首关于家乡的歌吧。” 战友们鼓起掌来。 唱什么歌呢,梦独并无准备,他想了一下,说:“好,那我就给大家唱一首《故乡情》吧。” 说完这话,梦独略感后悔,他心里的家乡情结是极为淡漠的,而在军营,他的老乡观念近似于无,但战友们已经为他鼓起掌,期待着他的演唱,于是,接着,他便只好清唱起来: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有我幼年的足印。几度山花开,几度潮水平,以往的欢笑依然在梦中。他乡山也绿,他乡水也清,难锁我童年一寸心……” 回映在梦独眼前的家乡画面并不让他觉得愉快,有些画面是他想忘却也忘却不了的,但他还是尽量唱得满怀深情,虚假的深情就是矫情,而矫情也是可以打动人的,这不,整个警卫连年龄最小的毛小童竟然被梦独给唱得哭出声来,另有几个新兵也脸显忧戚。 这是乔排长没有料到的,他可不愿意战士们在这个时候被勾起了浓浓的思乡情。 梦独见状,赶紧停住了,他走到毛小童身后,双手放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毛小童,你可别忘了,歌里可是这么唱的,他乡山也绿,他乡水也清啊,我们的他乡,就是警卫连啊。其实我想说,在我的眼里,他乡山更绿,他乡水更清。我喜欢警卫连!我喜欢我们的阴风口哨所。” 乔排长带头鼓起掌来,战友们也纷纷鼓掌,刚才屋子里淡淡的忧伤已然减弱了大半,连毛小童也略感难为情地破啼为笑了。 这时,三位炊事兵端着热腾腾的水饺和汤圆走了进来,其乐融融的温馨弥满了整个屋子。可是战友们很快发现,其中一个头戴炊事帽的人竟然是兰连长。 兰连长说,过年了,他来看看大家,同时也到各哨位查看执勤情况;他还说,还顺便把近几天的信件给战士们带来了(警卫连的官兵都知道,由于条件所限,驻守在阴风口哨所的官兵们是无法每天收到信件和报纸的),因为担心有些战士看到家信而思家心切,他本想把这些信件压几天的,但他相信警卫连战士们的觉悟,战士们在春节期间看了家信不仅不会开小差,还会更加牢记职责执好勤站好岗的。“我说的对不对啊?”他的眼光巡视着所有官兵,官兵们也回看兰连长。 战士们都小声地说着“对”。 兰连长的目光定在梦独的脸上,那目光似乎在问:“梦独,你说呢?” 并不十分善于幽默的梦独忽然幽了一默,脱口而出道:“还是连长的节目最精彩啊。”这话颇有点拍马嫌疑,但在这样的情境下,却一点不显得露骨和下作。 “对,对。”许多战友立即附和。 警卫连的通讯员背了一个大绿包走进来,里面装满了报纸和信件。 兰连长止住了通讯员,说:“大家先趁热吃水饺汤圆。吃汤圆,吃汤圆,大家一起共团圆啊。大家说好不好?” “好!”声震屋顶,正值青春、铮铮男儿们的血气简直能够融化冰天雪地。 梦独真的越来越喜欢上了警卫连的生活,这里紧张而火热的氛围能让他忘掉过去的种种不快,忘掉所有牵绊他的绳线锁链,他却没有意识到,这种忘记,更类似于一种自我麻痹、自欺欺人。 ------------ 第38章 风雪官兵图 兰连长和通讯员来驻扎在阴风口哨所的二排时顺便带来的信件里,有梦独的两封信,一封是父母亲寄来的,另有一封是苟怀蕉写给他的。父母亲不识字,给梦独回信,自然仍是要由梦独的大哥梦向财或二哥梦向权代笔的。梦独可以想见,倘要给他来信,父母亲必得对梦向财和梦向权露出央求的苦苦的笑脸。父母亲这一回的来信,竟然是梦向权代笔的。父母亲在信里说,苟怀蕉来看过他们,还给他们买了糕点,他们对这个儿媳妇真是越来越满意了;他们还说,他们的身体不太好,如今就盼着梦独回来探亲时把婚事办了,他们也就了却了一桩大心事。 假话连篇,梦独想。 苟怀蕉在信里说,她正在给梦独织一件毛衣,等织完了毛衣,她就会给梦独纳几双鞋垫,纳完了鞋垫,就打包一起给梦独寄过去。 新兵们无不盼信,而独有梦独,却惧怕收到信件,特别惧怕收到父母亲的来信,更惧怕收到苟怀蕉的来信。 给父母亲写信,梦独仍是抱着敷衍的态度,而每给苟怀蕉写信,他更是愁肠百结,绞尽脑汁,像在做一道艰深的奥数题。他本想马上就给苟怀蕉写一封回信,告诉她不要给他织毛衣纳鞋垫,但想到她已经开始了她所谓的女红,更想到自己写信的为难,便决定作罢,等过一大段时间给父母写信的时候顺便给她写几个字吧。 现在,梦独要做的是,将来信束之储物柜的最底层,然后忘记这两封来信,最起码,假装忘记这两封来信,而后,去站岗,去放哨,去巡逻…… 由于大年三十这天,为了让更多的新兵们能够欢聚,还为了让新兵们能够欣赏央视春晚,老兵们担负了更多的战备值班站岗放哨任务;相应的,为了让老兵们能在大年初一这天得到补休,新兵们接过老兵们手中的枪,警惕地坚守在各个哨位上。 梦独自告奋勇,要求乔排长多给他安排执勤任务。他看过哨位执勤安排表,在这个白天里,他需要在好几个哨位上执勤,在一个哨位上下了岗后,回营休息不到一班岗的时间,就又要去另一个哨位上执行任务。既有双人双岗,也有单人单岗。 众人皆知夜岗辛苦,还知午夜岗是辛苦里的辛苦,却不知有些日间岗也并不轻松,且多有不便之处。这天梦独站的第一班岗就是如此,他与刘银柏共同去一个大的停机坪上的哨位值守,时间是七点至九点。在他们出发前,伙房里的馒头尚未出笼,再说那时候也毫无食欲。后来在哨位上,食欲倒是来了,却只能在脑海里画饼充饥,再说,军纪也决不允许他们把任何零食带到哨位上裹腹。他和刘银柏忍着风寒忍着饥饿,但需要忘记饥饿,否则饥饿会加倍折磨他们。好在二人可以用目光互相打气,继续着他们的守卫任务。他们只能在九点离开岗哨回到营地后才能吃上炊事兵们给他们留好的饭菜,填充辘辘饥肠。 二人一起吃过很晚的早饭后,就来到哨所空间并不大的活动室里与战友们一起强打精神进行趣味游戏,这是集体活动,凡没有执勤任务的战士都要参加。不止驻守阴风口哨所的警卫连二排如此,整个警卫连都是如此。 元旦、春节、八一、十一……所有的人们期待中的可以狂欢或休息的大假,皆与警卫连无关,与“休假”相反的是,他们的战备值班任务更加繁重了,脑子里的弦时刻紧绷着,不定什么时候紧急集合哨声就会响起;在这类节日里,警卫连除给养员和通讯员外不准任何战士外出,一律待在营地活动。而他们活动类别也很受限,一般情况下,在节日之初,场站上会有首长来看望大家,为了迎接首长的到来,战士们的内务标准比往日要求更高并且还要保持着,平时的“打扑克”就被临时禁止,等首长来到又离开后才解禁。 天灰蒙蒙的,起风了,有小小的雪粒斜斜地洒落下来。 不知今天来看望警卫连二排官兵的是哪位首长。 乔排长和有的战士不免有些着急,首长来过后,他们的“自由度”便会变大一点儿。 好在,乔排长精心设计准备的猜灯谜游戏的确充满趣味,令一些战士沉醉其中。 梦独抢答并猜中了好几个灯谜,使得好几个战友叫唤着要“取消”他的竞猜资格。因为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要去一个小的停机坪上放哨,他并没有换下大衣棉帽,只是把棉帽的帽耳卷上去,将大衣的胸前扣和拉链打开,以免忽然迎风遇寒导致感冒。 值班员轻轻捅了捅梦独,提醒他准备去小停机坪接岗。 其实在白天,梦独常常并不需要值班员的提醒,但由于刚才对游戏的“投入”,而一时忘记了去接岗一事。他谢了值班员,走出活动室,放下帽耳,扣好大衣钮扣,急匆匆出了营地,一个人朝向约二里地外的一处小停机坪走去。 之前灰蒙蒙的天色变亮了,风也比原先更大了,打着忽哨,虽还不是飓风,但在这严冬时节辽阔的北方平原上,刮在面颊上,依然有着刀割般的锐利;至于雪,则由粉状的雪粒变成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在天空中形成巨大无边的雪幕。路上,飞机场外的田野上,旧雪未融,新雪又覆,令整个天地变得洁白无瑕。 寒气透过棉衣棉裤,直砭入梦独的肌骨。走在半道上,梦独已经发现他竟然因为走得太过匆忙而忘记戴上军用绒手套,他在跟刘银柏一起在食堂吃饭时,发现手套有些潮湿,便交给一位炊事老兵把手套放在伙房灶台的一角烘烤。虽如此,但他依然要顾及军姿,不能像他家乡的老头老嬷嬷们那样将左右手互相笼入袖筒里(这是警卫连的钢性规定),但为了抵御寒冷,他还是尽量将手缩入袖筒之内,不过摆臂时十个手指还是大半露到袖筒外了。他心想,等到了哨位后,放哨时可以暂借用上一岗哨兵的手套,但他很快记起来,他要接的岗,哨兵是毛小童。他在心里否决了自己的想法,毛小童是整个警卫连年龄最小的新兵,昨天还被他的《故乡情》给唱哭了,他可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让毛小童这个城市娃承受更多的苦寒。 到达哨位,梦独和毛小童按着礼仪交接岗哨,毛小童没有注意到梦独的手未戴手套。 毛小童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虽然毛小童交岗时已经向梦独说明了哨位安全无异常,但梦独还是身背钢枪在这个仅停了几架飞机的停机坪周围巡察了一番,而后,重又进入冷飕飕的岗亭里。 岗亭上有几面打不开的小窗,小窗上镶嵌了玻璃,站在岗亭里,梦独转动身体,便可以环视这个小停机坪四围的风吹草动。 在这冰天雪地的一角,在这小小的岗亭里,只有梦独一个人,他完全可以在岗亭里蹲下身子,把枪抱在怀里,那样总可以让身体稍微暖和一点儿啊!但是,他没有,而是身背钢枪笔直地站着,警惕地守卫着停机坪上的飞机,一双脚,至多是在大棉鞋里不停地搓动鞋底;而他的一双手,已经冻红了,他感觉到——好在,他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有些冻得麻木了。 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曾多次想过,那个时候,他为什么心甘情愿那么做呢?是害怕连排长的查哨吗?是被警卫连的规章洗脑了吗?是个人英雄主义在支配着他吗?是虚荣心在作怪吗?是浪漫吗?不,不,似乎都有点儿,又似乎都不是。过往的情景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地出现,多年以后的他揣测起多年以前的他…… 他记得,那个时候,在警卫连里,虽然艰苦,虽然被管束更多,但却极少烦恼;他还记得,那天在风雪弥漫的停机坪上站岗时曾有过的心理活动——他忽然特别害怕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不想再回到梦家湾像梦家湾那里的男人那样过他们以为幸福的日子,可是,三年过后,倘没有特别的机遇,他还是要回去,回到他不想回去的梦家湾,他不敢设想如何与那个叫苟怀蕉的女人一起打发日月…… 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在飞机跑道上缓缓行驶着……虽然大雪纷飞,但飞机跑道上原有的积雪早已被场务连的官兵们及时清理干净,而新雪的厚度还不至于让车辆无法前行。当然了,雪霁以后,场务连的官兵们马上就又会忙碌起来,以保证随时受命的飞行任务。 虽然尚是一名新兵且下连不久,但看到吉普车后,梦独还是反应过来,可能是场站的哪位首长查哨来了。他在小小的岗亭里走了走,跺了跺又冷又麻的双脚,环视了一下停机坪的四围情况,出于本能似的理了理着装,重又立在岗亭门下,身背钢枪,呈现着标准的军姿。一阵风吹来,虽有岗亭的遮蔽,但强劲的寒风还是裹挟着大朵大朵的雪花割在他的脸上、身上…… 吉普车在距哨位二十米开外处停了下来,随即,从车上下来了两个军官,他们略微弓着腰身,在飞舞的雪花里,朝向梦独守卫的哨位而来。 虽然雪花弥满空中,但梦独还是一眼看出,这两个向他走来的军官,其中一个是兰连长;而另一个身躯与兰连长同样高大但稍胖一点儿的军官,虽然不够稔熟,但梦独还是辨认出来,是他曾见过几回的场站司令部陈参谋长,就是起先挑中了他后来又拒绝他进入司令部的陈参谋长。 陈参谋长和兰连长离梦独越来越近了。 梦独稍息,而后再度立正,背后的钢枪发出一点响动,他抬起右臂,向陈参谋长敬军礼;在陈参谋长还礼后,梦独大声地报告道:“首长同志,警卫连二排哨兵梦独正在执勤,请指示!” “继续履行职责!”陈参谋长指示道。 “是!” 陈参谋长和兰连长来到了哨位前,他们一起看向梦独,梦独不由更加抬头挺胸起来。 陈参谋长问道:“怎么样,这里情况还好吧?” “报告首长,一切正常!” 听到梦独的回答,陈参谋长像是想起什么,手指着梦独转头问兰连长:“哦,我想起来了,这小伙子,不是那谁…谁来着?” “梦独。” “就是我在新兵连开训典礼上注意到的那个兵吧?我还叮嘱过新兵连的连长和指导员好好考察一下。本来,我是想让他到司令部做保密员工作的。没想到,最后,没去成司令部,来了警卫连。” 说完这话,陈参谋长笑了起来,兰连长也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但他们皆未揭梦独的过去之“短”。 陈参谋长对梦独说道:“这可不是对你的惩罚,而是对你的锻炼,知道吗?” “知道。” “青春男儿,有脾气有血气有火气是好事儿,但是那些脾气血气火气一定要用对地方用到正道上,比如,如果有坏人胆敢来损坏飞机破坏机场,那你的脾气血气火气就要爆发出来。” “是!” “怎么样?在警卫连还可以吧?” “报告参谋长,我在警卫连挺好的,我喜欢警卫连!” 陈参谋长又笑了。 兰连长对陈参谋长说道:“梦独确实是个挺不错的兵。说起来,他还是我接来的兵呢。” “那好啊!既然这样,那你这个当连长的就好好对他培养培养啊?!可不能再让他把拳头打向自己的战友啊?” “没问题!”兰连长也只好既高兴又略带尴尬地笑了。 陈参谋长又看向梦独,说了几句军官关心士兵的话,虽较通俗,却也温暖人心,特别是他的扬州口音,更是透出熨帖。他的目光从梦独的脸上移到了梦独的手上,向前移了两步,把自己的双手从手套里抽出,心疼地握住了梦独的手,问梦独为什么没戴手套。他没有细听梦独的回答,而是把挂在自己颈上的黄色棉手套摘下,转而挂在梦独的脖子上,要梦独快快把手套戴好。 梦独小声推辞:“参谋长,我不冷。” 陈参谋长道:“瞎说,这么样的风雪天,能不冷吗?你冷,我也冷,我们大家都冷。可你只要想一想万家灯火下的人们很温暖,就会觉得挨冻受冷都是值得的了。听话,快把手套戴好。” “谢谢参谋长!”梦独速速把手套戴好,然后立正,敬了一个军礼! 陈参谋长和兰连长向梦独挥了挥手,而后转身向停在不远处的吉普车走去。 梦独表达内心情感的军礼依然静止不动,直到陈参谋长和兰连长上了吉普车,直到吉普车发动并离开后,他的手才放了下来,他是真的从心里对陈参谋长生出谢意和敬意。多年以后,梦独还记得陈参谋长的手很大很厚实很温暖,还记得陈参谋长留在手套里的余温好似传遍他的全身,令他心里暖洋洋的。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他,一个警卫连的普通哨兵,会受到场站司令部参谋长颇有仪式感的器重和尊重;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一定会主观而武断地认为那真是一种很可笑很可悲的矫情。 ------------ 第39章 写错的信 春天来啦! 虽然冬日的余威倔强地混迹于日渐和煦的春风里,但那余威已经越来越衰竭,眼见得,春潮开始澎湃起来了。警卫连与内场相通的必由之路两侧的河渠里,水面上的冰层已经消融,流水淙淙欢唱起来;飞机跑道外的宽阔草场上,覆盖在荒草上的积雪早已融化,当然了,走在草场里,还是会遇上残存的陈雪躲藏在荒草的根部,对大地作着最后的滋养。 在这个春天里,梦独有了新的体味,他发现,农历二月好风光,不仅属于农人,还属于陆航飞行训练基地的官兵们,而驻守在机场上的警卫连的官兵们,更是得春光之先。特别是当他清晨走在赴停机坪哨位的路上时,在辽阔的、一望无际的北方平原上,一轮红彤彤的圆盘一般的朝阳微笑着从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很快,圆盘般的朝阳绽放开来,阳光激射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觉得身心里一股股春的激情在回旋、激荡…… 虽说冬天也有飞行任务,但飞训基地大规模的飞行训练任务还是主要安排在春夏秋三个季节。整个白天,特别是上午,飞机场上真可谓是热火潮天,那么多的飞机,一架架地起飞,升空,飞翔,又一架架地降落…… 在这样的季节里,警卫连各班排的官兵们,除了站岗放哨巡逻执勤外,白天里的日常训练也格外如火如荼,长跑,器械,四百米障碍,擒拿格斗……他们是整个场站唯一进行这类军事科目训练的连队。怪不得兰连长曾对新兵们说“能来到警卫连,是你们的幸运,是你们的好运”呢。 在这种忙碌而火热的节奏里,不仅梦独忘了曾纠缠着他的诸多烦恼,看上去,似乎所有士兵都忘记了烦恼,连束维占、毛小童等人也不再提起想家的话题了,他们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身心融入了警卫连这个颇有战斗色彩的集体之中。 可是,对于梦独来说,忘记烦恼,不过是他的错觉,岂是他想忘就能忘得了的? 苟怀蕉有些不合时宜地寄来了她的女工成果,一件紫红色的毛衣和两双鞋垫。在这个包裹里,还夹了一封信,信里说,她为了给梦独织毛衣、纳鞋垫,一双手被冻裂了好几个口子;信上还说,鞋垫现在就可垫入鞋中,毛衣到下个冬天就可以穿了。他发现,苟怀蕉写信的水平有了进步。苟怀蕉的信没有写到一个“爱”字。 梦独不喜欢苟怀蕉,顺带着不喜欢她寄给他的物品,他将两双鞋垫分别送给了束维占和毛小童,他料定他们不会因此开他的玩笑或过问他什么。至于那件毛衣,既不好送人,他也断断不会穿上身,扔掉又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他便用一块布包好,压入柜子的最底层。 他只知道自己打心眼儿里不喜欢、不爱苟怀蕉,却不知道也从未想到过苟怀蕉却喜欢他、爱他。兴许是受到文学书籍的谬导,他误以为只有类似于“才子佳人”的青年男女才懂得钟情和怀春,而长相粗糙既黑且丑的苟怀蕉,她的心里怎么会产生美妙的、如花似玉的爱情呢? 他知道他必得给苟怀蕉回信,否则她必会继续给他来信,追问他是否收到她寄给他的毛衣和鞋垫。他的信写得干巴巴的,只说东西收到了,现在是大练兵的时节,时间太紧,没时间写太多的信,并让她若没什么特殊事宜不要给他写信。 果然,接下来的一大段时间,梦独与苟怀蕉之间没有书信往来。 梦独也深知父亲母亲每每给他写信时要央求他的两个哥哥,再说,他也不知具体跟父母亲说些什么,也就没有给父亲母亲去信。 别人盼信他怕信,又有谁能理解他的这种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心理状态呢? 没有了书来信往的烦扰,梦独似乎心无旁骛全身心地投入警卫连的生活、训练之中,时间长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感觉也让他有些麻木和迷糊了,他误以为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然而,盛夏时节,苟怀蕉的一封来信又把他拉回与他相距遥远的老家的现实当中。那些他以为忘却实则没有忘却的烦恼越过千里更加清晰地来到他的面前。 苟怀蕉在信里略带责备地埋怨梦独这么长时间不给她写一封信,她还说她认识了两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女子,她们的对象跟梦独一起入伍并且在同一支部队上当兵,她们还把对象写的信给她看,信上的话可好听呢,像蜜糖那么甜;苟怀蕉还说,那两个女子商量好了,说是要抽空去部队上看望他们各自的未婚夫,还问她去不去,她说她想去来着,可是怕梦独不同意还生气,所以写信问问梦独的想法。 苟怀蕉信里的最后一个内容把梦独给吓坏了,半张着嘴巴,半晌后气息才平顺下来。 梦独赶紧提笔复信,告诉苟怀蕉不能到部队来,“如果贸然来到部队,不光影响我的工作,还会影响我的前途。”梦独还告诉苟怀蕉说,她信里提到的那两个女子各自的未婚夫与他不同,他们所在的分队都带有半机关性质,纪律很是松驰,而他所在的警卫连座落在荒郊野外,纪律严明。他在信里特别强调说,警卫连有规定,义务兵服役未满两年一律不准探亲;警卫连还有规定,义务兵的亲属未经部队同意的,一律不准来到部队看望自己的孩子;警卫连更有规定,义务兵的对象也罢女友也罢,都不是亲属,一律不能来到部队。“如果你执意来到部队,警卫连肯定会处分我,我得背着那个处分过一辈子,就是在老家在梦家湾也抬不起头来!”为了彻底打消苟怀蕉来部队的念头,梦独刻意把后果说得极为严重,梦独又加了一句,“你要是真为我好,就不要来部队。” 梦独给苟怀蕉的信还从没有写得这么长过,写完了好几个段落后,他又另起了一个段落,在这个段落里,他的焦躁减少了一些,他引用了一句古语来劝说苟怀蕉:“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又在这句古话的基础上随意发挥了几句。此时,他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决不能让苟怀蕉来到部队。 信写完后,他读了两遍,感觉基本满意。而后,他装入信封,信封上特意注明“苟怀蕉亲启”字样,封上封口。他多想第一时间把这封信寄出去啊,可是通讯员两、三天才来一次阴风口哨所送信送报,然后把官兵们写的信带回连部再而后送到场站收发室走上信途。 然而,他却听到乔排长的喊声:“同志们,我要去连部开个会。谁有信件要寄走的,快拿给我,我顺便带到连部去交给通讯员。” 梦独应了一声:“我有。”赶紧起身,出了寝室,把信交给乔排长:“劳驾排长,谢谢排长。” 另有几名战士也出了寝室,把自己写好的信交给乔排长。 乔排长骑上自行车,走了。 梦独像是了却了一桩很大的心事,一阵疲乏袭上他的全身。他不由地从小马扎上立起身来,一下子躺倒在床上,头枕在迭成豆腐块般的被子上。 “梦独,你怎么啦?”束维占问道。 “没什么。”梦独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声。 “你躺在被子上睡觉把内务搞坏了,待会儿班长放哨回来又该不高兴了。” “头有点痛。” “你没怎么吧?是不是夜岗站得太多了?” “没事儿,躺一下就好了。” 梦独头枕被子躺在床上,脑子里不停地想着托乔排长捎走的他写给苟怀蕉的那封信的内容。那封信虽说长了点儿,但他依然可以倒背如流。他从头至尾默不作声地念叨了一遍信上的字句。 他忽然后悔无比,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啊,什么“又岂在朝朝暮暮”啊,他发现那封信里的一半内容不仅满溢着他最为讨厌的矫情色彩,而且有些肉麻。他猛地坐起身来,由于内心的焦虑,身上竟渗出汗来。“不行,不行。”他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梦独,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束维占又问,幸好这时分的寝室里只有梦独和束维占两人,否则定会引起有些人的猜疑了。 梦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苦笑了一下,说:“哦,谢谢你,束维占。我没事儿。你放心吧。” 梦独决定立即想办法收回那封信,他猜想那封信还没有发出去。他出了寝室,急急走进值班室,拿起了排里唯一的一部电话,拨通了警卫连的电话。值班的士兵是个老兵,面对他的无礼,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接电话的是通讯员,通讯员说乔排长还没到达连部。梦独便托通讯员不要把他的信寄走,并请通讯员让乔排长开完会回阴风口哨所时把他的那封信带回来。 梦独的心里略感轻松,像是放下了半块石头。 为了等待乔排长归来以便第一时间取回他写给苟怀蕉的信,梦独跟哨兵调了岗,他宁愿吃亏去站夜岗。那个士兵担心私自调岗会受到乔排长的批评,梦独说:“你放心吧,我跟他解释。” 乔排长回来后,梦独先主动解释了调岗的原因同时也把关于请乔排长带回信件的事儿说明白了,他最后还加了一句谎话:“之所以着急收回那封信,是因为我粗心把写给别人的信装错了信封。” 可是乔排长却告诉他说,自己在去警卫连的路上,拐了个弯,把信交给了场站司令部收发室的收发员,刚好通信二连的一位专做邮递工作的战士到了,就把那些盖了三角形邮戳的信件带走了,并且,他还把警卫连的报纸及官兵信件取走带到了连部,免了通讯员的一趟劳顿之苦呢。 梦独听明白了,不由暗自叫苦,甚至咕哝出声:“啊,这么快,信已经寄走了。” “你有心事?”乔排长问。 “没有没有。”梦独摇了摇头,苦笑一下,道:“算了,没什么,我再写封信解释一下就成了。” “私自调岗,下不为例啊。”乔排长提醒道,他是很看重梦独的,响鼓不必用重捶。这事儿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他可能会唬着脸严肃批评了。 “对不起,乔排长,请放心,我不会有下次的。” 乔排长又道:“没有心事当然好;要是有心事,那也得放下,放下了,心事就不会缠着你。再说了,现在整个基地训练那么忙,咱们这个哨所的执勤任务、训练任务这么重,根本容不得你去想心事。要说心事,我也有啊,可这个哨所只有我一个干部,我没时间也没精力去想啊?把精力全部投进放哨和训练中,心事自然就没了。好不好?” “好的。谢谢排长!” ------------ 第40章 治病扶伤 后来,后来的后来,不管是在偏安一隅的偷生之地,还是在浪迹天涯的歧路之上,他仍会想起他在陆航飞行训练基地当兵的时光;当他听说地域有磁场,每个人也自带磁场之时,他不无迷信地想,兴许他身上的磁场与他初初当兵之地的磁场十分吻合,融身于那片绿色的军营里,他会觉得视野开阔,呼吸顺畅,充满激情,灵感源源不断,脸上虽偶有忧郁之色,但大多数时候布满阳光;兴许是在基地场站他过于顺风顺水,兴许是他的心地还未被污染总是纯洁如雪,在那里,他觉得他总是遇上好人,那些与他无亲无故的人乐于把施展才华的舞台提供给他,兰连长,郝指导员,苏班长,乔排长,陈参谋长……如果他没有暂离那里,如果他没有暂离那些人,他不知道他的从军之路会走多远,会延伸向何方……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梦独发现他是真的爱基地,爱场站,爱警卫连,爱阴风口哨所,他不敢想象离开这里再回梦家湾重续旧日生活的情景,那样,他想他必会窒息而死。 果真,响鼓无须重捶,乔排长不轻不重的点拨足以让梦独把心思转向哨位转向训练场。其实,他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学着忘却,一直在学着忘却,只是忘却的方式在改进罢了。 家人的来信,苟怀蕉的来信,虽然提醒他不能忘却,但他忘却的水平也在提高,是忘之不忘,不忘之忘。 苟怀蕉在信里答应不去部队给梦独添麻烦了,但她希望梦独能多给她写些信,免得她挂念他;苟怀蕉还说,她现在除了送她妈去集市上摆摊,还到一家制鞋厂做工,那两年去部队看过未婚夫的女子回家后也在这家鞋厂打工,互相之间有话唠,如果她收到他的信太少,她会觉得在那两个女子面前失面子;苟怀蕉还说,她还是盼望梦独能学开汽车,学会了开车,复员回家后能挣大钱哩;苟怀蕉还说…… 梦独发现,苟怀蕉对他的希望,就是对他的牵绊,可是他暂时无能为力斩断那些牵绊。为了稳住苟怀蕉,免得她来到部队,他只好增加了给苟怀蕉去信的频率,也把信写得长了点儿,并且也加了一点点真真假假的感情色彩;常常,他写信时会一写多封,然后半个月左右寄出一封信,像是完成例行公事。这实在是个鸵鸟式的好办法,不仅不影响执勤和训练,还能让头脑里更加清静。 他似乎一无羁绊了。 擒拿格斗常实行二人对练或三人对练甚至四人之间对练,目的是强化实战效果。在这个科目的训练方面,梦独和许光忠不只在新兵里脱颖而出,甚至可以跟老兵跟班长对打。有时候,进行完这个科目的训练,躺在草地上休息之时,梦独会想起曾带他第一次远走他乡的老大、老二还有三哥,他们,特别是老大,把他当成小弟弟对待,倘若那个时候他就有了现在这副硬朗的筋骨,他的心里自然就有了底气,老大还会因为他“看上去特纯”而不让他涉入他们的圈子吗?他会不会毛遂自荐地一显身手,最后与他们一样身陷囹圄呢? 他想,自己是不是真的“看上去特纯”呢?看上去特干净的他为什么不想念故乡那些被世人说成是好人的人,却偶尔会想起被说成是坏人的老大、老二和三哥呢?自己真的特纯特干净吗? 看到梦独和许光忠在最能显示军人素质的常规军事科目训练中进步几乎神速,有些新兵心里既佩服又不甘落后。束维占便邀梦独一起切磋功夫,束维占问梦独:“你也不是长得五大三粗的人,看上去跟我差不多,为什么能把有的老兵打倒在地呢?你该不会当兵前在家里练过拳脚吧?” 梦独说:“正因为我们不是五大三粗膂力过人的人,所以我们才得想办法以巧制胜啊?我们得用巧劲儿。你回忆一下咱们曾经看过的电影《少林寺》,要说力气,觉远和尚肯定比很多人差远了,可他眼尖手快脚快用劲儿巧,我想,这才是他能最后取胜的主要原因吧。其实,我不过是比你早悟出了一点门道罢了。” “我怎么能更巧一些呢?” “除了练,你还得悟。”梦独认真地看着束维占的脸,说道。 梦独说过这话后,便跟束维占一起比划起来,说出自己对某个动作“悟”的感受,想法儿让束维占去“悟”。 如是几次,束维占还真是悟出了一点门道,可以尝试着跟梦独私下里对练过招。 但束维占以为他在跟梦独过招时梦独一定是在让着他,于是便在一次训练中,由于梦独到一个停机坪放哨去了,他便跟许光忠对练起来。身材敦实的许光忠感觉到了束维占的进步,好胜之心让他不愿意落入下风,在其中一个回合的对打时,许光忠冲出一记重拳,束维占躲闪不及但幸好后撤了一下,使得那记重拳落到他左脸颊的力度得以减轻。但束维占还是受伤了,嘴角流出鲜血,左脸颊也肿了起来。 这一幕,不仅有的战士看到了,恰好完成了上一班放哨任务前来参加训练的梦独也看到了,他急急地跑了过去。 乔排长及两位班长及几个老兵赶忙围了过去。 乔排长以责备的口气问许光忠:“没轻没重,你明明知道束维占不是你的对手,你真打呀?” 许光忠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手”给束维占造成的痛苦,脸略微发红,道:“我不是有意的。” 类似的情况过去也曾有过,训练特别是实战演练无人能保证不发生受伤情况,乔排长也不好多说什么。 因为疼痛,束维占的眼泪都控制不住地出来了,可他还是对乔排长说:“没什么,没什么。” 毕竟只有一个排的兵力在阴风口哨所驻守,除却放哨和值班人员,在训练场上训练的人员又能有多少呢?所以,像此类受伤情况可说少之又少,乔排长床脚下的小医药箱很少动用。由于警卫连只有一个卫生员,而卫生员一直跟驻扎在连部那边的两个排在一起,内场的那个排若受伤或有病可直接到卫生队就医,驻扎在阴风口哨所的这个排,“卫生员”一职,基本是由排长兼任的。虽如此,在这里的排长却很少扮演这个角色,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青春男儿,什么流感,什么伤寒,什么掉点儿皮流点儿血的小伤啊,遇到他们这些人只会绕着走,也难怪老百姓会说他们阳气盛,火焰高。 众人看得出束维占的伤势还是较重的,可是乔排长还要带领士兵们完成计划中的科目训练,这里只有他一个干部,他不能让训练质量打了折扣。他为难地看着束维占,问他受得了吗? 梦独似乎看出了乔排长心里的波动,便对乔排长说:“排长,我带束维占回排里吧。我来帮他上药,帮他包扎。” 乔排长定定地看着梦独。 梦独说:“排长,相信我。” 乔排长心中有数,他知道束维占和梦独关系甚笃,束维占在心里甚至对梦独有一种依赖,由梦独来为束维占“治疗”,可能比他这个当排长的亲力亲为效果更好。他对梦独点了点头:“好吧。” 于是,梦独便带束维占朝阴风口哨所缓步走去,虽然束维占四肢未伤,但为了让他的心里感觉到熨帖一些,梦独还是有些多余地搀住他的一只胳膊,从背影看去,真如一对相亲相近的好兄弟。 梦独将束维占带回阴风口哨所后,打开排长床脚边的医药箱,找出几样止血消炎镇痛之类的药。好在,束维占的伤是被击打所致,伤口较为干净,上药并不难。梦独仔细看了各个药品的说明书,最后选定了其中的两种药为束维占治伤。 梦独很小心地为束维占嘴上脸上的伤口上药,轻声问:“痛吗?” “不痛。”束维占应道,很感激地看着梦独。 梦独让束维占张开嘴巴,他看了看束维占的口腔,由于外伤所致,有些红肿,他大着胆子在药箱里选了几样口服药,交给束维占,并倒了半杯温开水,对束维占说:“吃下去吧,免得发炎。” 束维占很信赖地看了看梦独,接过药和水,听话地把药服了下去。 梦独又道:“放心,你只是嘴唇破了,脸上并没有伤,不会破了相的。用不着作包扎。” “谢谢你啊,梦独。” “好兄弟,好战友,不说谢字,啊?” 二人互相看着,笑了。 下午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二人回到了他们的寝室里。梦独叫束维占到床上躺下休息,束维占担心班长会批评他不注意维持内务卫生,仍是坐在小马扎上。梦独说:“你受伤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班长会理解你的。” 束维占打开迭成豆腐块的被子,躺到了床上。 梦独忽然想跟束维占开个不咸不淡的玩笑,他问:“束维占,你还想家吗?最近没有因为想家流眼泪吧?” 束维占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一笑,他的面颊却有点儿疼痛,只好忍住笑。 梦独本想问问束维占老家的风土人情,但想到束维占受伤的嘴不便说话,便止住了好奇。他却不料到束维占忍着嘴疼,主动跟他说话:“梦独,以后,有机会,你去我老家玩吧。我爸妈还有我哥和我姐我妹肯定会很欢迎你的。” “你家里几口人?” “六口。我家住在延庆县郊区,我当兵回家,县上会给我安排一份工作的。” “你刚才说,你们全家会很欢迎我,真的吗?我倒真想去你们那里看看哪。” “当然是真的。我们家的人对我可好了,他们对我的朋友,当然也会很好。” “去你老家,要是到大山里,还能听到信天游吗?”好奇与求索是梦独骨血里永不改变的因子。 “当然能。” “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看。” 两人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儿,不觉中,天色转暗,他们听到一股雄壮而嘹亮的歌声在渐渐由远而近: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瞄得准来打得狠哪,一枪消灭一个侵略者,嗨,消灭侵略者……” 队伍从训练场上归来了,队列的步伐却并不整齐有力,迎出去的梦独和束维占看见了,队列的尾部,七班一个名叫方强的新兵走得一瘸一拐,他的左右各有一名战友轻轻搀扶着他。看来,方强也受伤了。梦独想,真是祸不单行啊,连续两名士兵在训练中受伤,这样的状况在二排还从未有过,他看见乔排长的脸色里溢出一层倒霉的晦气。 队伍归营,解散前,乔排长仍是要讲几句话的,这一回,他主动检讨了自己在训练中考虑不够仔细,保护措施做得不好,他还说他会把自己的错误向连队作汇报。 梦独心想,乔排长也太“自虐”了些吧,训练,特别是实战演练中的受伤事故在所难免,是不可控的,万无一失是不可能的。他真希望乔排长只是说说而已。 队伍解散后,依乔排长所言,那两个兵将方强搀进乔排长房门口的屋檐下坐好。乔排长从屋子里拿出医药箱。 梦独轻悄悄地走了过去。 虽然天光在渐渐暗淡,但暂时总比屋子里的昏黄灯光要明亮一些。 时令虽尚未入夏,但血气旺盛的士兵们早就甩掉了衬衣衬裤,只是穿一套的确良军装罢了。梦独看见方强受伤部位的布料磨破了,好在并未与伤口沾在一起——大约先是粘在一起后来又裂开的吧?方强解下军裤,小心地将裤子褪至膝下,露出右腿膝盖上部约十公分的伤口。伤口已经停止流血,流出的血液有的已经凝固有的还呈液体状,令人看上去很瘆得慌的是,伤口里嵌进了许多的泥沙。嵌进泥沙的外伤自是让人觉得很“惨”,那两个士兵移开了眼光。虽然乔排长“兼职”卫生员,但警卫连都是满身一团火的青年人,对于小痛小伤,官兵们从不言一声儿以免被他人笑话,而对于头痛脑热感冒什么的,哪个士兵会当回事儿呢,喝些热水,吃几碗病号饭,在训练场上跑一跑跳一跳就彻底痊愈了,所以那个医药箱就难得打开过,乔排长的“医术”自然也就是止步不前十分低下了。现在,看见如此血肉模糊泥沙混杂的“惨状”,连他也有些手足无措心中发瘆了。如果用炊事班的三轮车将方强送往内场卫生队,摸黑走一个来回约六十多里的夜路倒在其次,主要是好多个士兵的执勤任务势必受到影响;如果打电话让警卫连的卫生员来,卫生员需要步行十多里路,关键是,哪怕卫生员黑灯瞎火赶来了,他能够手到伤除吗? 乔排长犯了难,但他作为一排之长,作为阴风口哨所的最高“长官”,他必须作出决断。 “只要没伤到骨头,就不会有什么大事儿;外伤只不过是看起来吓人罢了。”是梦独的说话声。 乔排长看了看梦独,竟没说什么,还似乎期待着梦独下一步的言行。 “你虽然是一瘸一拐走回来的,但你毕竟能走路啊,我猜你的腿骨不会有多大伤。”梦独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抬起方强的右腿,掌握着力度,朝上抬了抬,又摇了摇,问方强:“很疼吗?” “有一点儿。不过,比我回来的路上好多了。”方强回答道。 “我估摸着,你的腿骨没什么事儿。只要你夜里睡觉时注意点儿,半夜不再疼了,说明没大问题。你现在痛的是伤口,可是伤口里有一些泥沙,得清理出来,否则等血液完全结了痂就更麻烦了,弄不好还会伤口感染别的病菌。”说完这话,梦独的眼光转向乔排长,说,“排长,我来试试吧。” 乔排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心里对梦独生出了新的看法。 梦独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让方强在一个士兵的帮助下把伤腿放到他的双腿之上,他对方强说:“你忍一下啊。”他用一只小钳子夹起较大一团药棉,将药棉在酒精瓶里湿透,而后轻轻为方强擦拭伤口处,一会儿过后,粉状的泥土便清除掉了,只是有些砂粒还顽固地嵌在伤口里,梦独便小心翼翼地用手中的消过毒的钳子一点点一粒粒地夹出来,“有点儿痛,不过用不多久就好了。” 由于酒精的刺激,还由于小钳子的触碰,方强确实感觉到疼痛,但并未叫出声来,只是龇牙咧嘴的,脸上的表情展示着痛苦。 天色暗下来了,乔排长打开了屋檐上的电灯,梦独的脸几乎伏到方强的腿上。 终于,梦独长出了一口气,说:“好了。” 别人也都松了一口气,看上去,方强的腿伤由于不再脏兮兮,还由于原来血液的被清洗,伤口干净了,看上去也让人不再觉得瘆得慌了。 梦独又在伤口上撒了消炎镇痛的药,用纱布和胶布把伤口包扎好。 乔排长看向梦独,问道:“梦独,你当兵前学过医吗?” “没有。”梦独有一说一。 “那你怎么……” “看过电影,还有,凭感觉,还有,加一点儿想象吧。” “感觉,想象?你还真敢想?”乔排长说完后笑了。 梦独也笑了。 “行啊,以后,在咱们排里,我肩上的担子又轻了一些呢。”乔排长说道。 方强以感谢的目光看着梦独,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只说出一句简单却真诚的话:“谢谢你啊,梦独。” 连不远处的值班班长也并未准时吹响开饭集合的哨声,此时才问乔排长是不是可以开饭了。 乔排长大手一挥,道:“开饭。” 乔排长并未在饭前集合时对梦独进行表扬,他知道,这就是梦独,梦独就是这样的人,他不知道如何表扬他才更合适,有些表扬之于梦独确实不过是片浮云而已。 半个月后的一天,警卫连召开连军人大会,梦独所在的二排官兵们,凡未有执勤任务的,排成两路纵队步行去连部开会。兰连长和指导员讲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会议最后,兰连长详细讲了梦独视战友如兄弟救病扶伤的事迹,并且宣读了连队的一项嘉奖决定,“鉴于梦独的行为对全连战士的积极影响,连党支部经研究决定,给予梦独连嘉奖一次,希望梦独再接再厉,为警卫连做出更多贡献!” ------------ 第41章 我骄傲,我是个上等兵 乔排长是个好排长,全排绝大多数的士兵都这么说;他是军队中最低级的官儿,但最小的官儿终归是官儿,官与兵之间若想完全打成一片毫无隔阂,那种感情只有理想国里才会有。但这并不影响乔排长继续做一个好排长,也不影响他与士兵们继续兄弟般的战友情。 但有个现象,士兵们虽然从不说破,心里却是有感触的,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他们虽然与乔排长没有隔阂,但却是有点儿距离的。自从那个小医药箱转移至梦独的床下之后,打开并且派上用场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战士们似乎变得“娇惯”起来,不时会有人找到梦独,哪个部位的皮擦破了,哪个部位的肉受伤了……梦独不仅毫不厌烦,还有些乐此不疲,他一次次地帮他们疗伤,心中充溢着一种别样的幸福感。 站岗,放哨,执勤,巡逻,值班,为他人疗伤……梦独的生活时间和空间被塞得满满当当,他无暇分心去怀想在梦家湾的生活情景,更无暇也毫无心情去为他与那个名叫苟怀蕉的女人之间的婚约而烦恼,他甚至无暇阅读他心爱的文学作品了,托人在内场小书店购买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只看了几页,便压在褥子下再未动过。哪怕是偶有空闲,他手里拿着的是警卫连卫生员借给他的《军队卫生员急救实用知识》,他学以致用,看到有人因他而减轻痛苦,脸上便绽放出笑意。 在匆忙而火热的日常中,梦独在变化着,这样的变化,他一时没有意识到。 不只如此,他服装上的标志也在变化,变得更多彩,更灿烂。 他和战友们参加了授衔仪式,他和所有新兵一起,被授予上等兵军衔。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压根儿就不知道,就没想到过,有多少军官在为肩上多一个星星或少一个星星而心中不快,有多少老兵在为肩上多一条杠或少一条杠而闹情绪。 正是由于有“不快”和“情绪”,所以,陆航飞训基地举行了一场演讲比赛,目的是让官兵们正确对待评定军衔之事。梦独作为警卫连的唯一参赛者参加了昌州场站的选拔赛,令多少人意外的是,由于他在选拔赛中的出色表现,最后场站决定由他和一名少尉排长参加整个飞训基地的演讲决赛。后来,后来的后来,他一直记得,多年以前,面对台下那么多官兵,他大声报出他要演讲的题目——《我骄傲,我是个上等兵》,可是,当时台下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些笑声,他的心慌了一下,好在,紧接着,力压笑声的掌声响了起来。最终,在二十多名参赛者的激烈拼争中,初生牛犊般的梦独夺得季军,是昌州场站唯一的获奖者,为昌州场站争了光。 其实,他对“评定军衔”的体会并不深刻,压根儿不懂得把军衔评高一级评低一级有多重要,关乎仕途,关乎待遇呢。有的军官由于参军时间晚了几个月甚至几天但军衔却要低评一级,而志愿兵们则从原来的与军官的穿着完全相同变成了完全不同,肩膀上只能扛着标志身份没有星星的粗杠杠,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没有经过思想上的搏斗呢?看上去,他们的确是做出了“牺牲”的,但梦独根本不理解他们的心境。在演讲比赛中,他讲的是他自己成为上等兵的高兴心情,毫不涉及那些复杂的东西,他之所以能脱颖而出获得第三名,主要还是在于他的演讲里透出一个“纯”字,单纯,透明,干净,阳光,无私无欲。演讲完毕后,他理解了他刚刚登上演讲舞台报出演讲题目时的那些笑声,是啊,在此次受衔中,由于新兵推迟入伍,他和同一年度战友们的“上等兵”军衔是最低阶的——除非有立功者或当班长副班长者才可高评一级——连上等兵都可以骄傲,那下士、中士、上士、军士长、少尉、中尉、上尉等等,还有什么不可骄傲的呢? 虽是第三名,但兰连长和指导员却非常满意,毕竟,梦独代表的是整个昌州场站,他们都肯定了梦独的表现,说他为警卫连争得了荣誉。 看上去,梦独越来越成为主旋律里的一个重要音符。 有很多不落俗套的人总是讨厌主旋律的,那一个个具体的、在主旋律里跳来跳去的音符尤其令他们讨厌。 可是在警卫连里,梦独这个主旋律里的音符却很受欢迎,哪怕极个别思想消极、甚至后来被部队遣送回家的人也对梦独抱有好感。 就在这一时期,梦独所在的二排已经撤出阴风口哨所,回到了警卫连连部所在营地。 由于新兵们推迟入伍,老兵们也便推迟退伍,但是在新兵入伍之前,未留队的老兵们还是退伍了。老兵退伍,新兵集训尚未下连,符合探家条件的老兵轮流探亲,这个阶段对于警卫连来说非同寻常。 特别是这一年,这种状况发生在春天,整个基地大规模训练却已拉开帷幕,警卫连官兵们肩上的担子陡然重了起来。 五班也有两人休探亲假了,其中就有五班长,五班长是超期服役的老兵,他的休假时间比一般老兵略长一些。 晚上,兰连长和乔排长走进了五班寝室,大家自觉站了起来。兰连长环视了大家片刻,然后严肃地说道:“鉴于五班目前的情况,经过连党支部研究决定,在五班长休假期间,由梦独同志代理五班长一职!”他的目光转向梦独,问道,“梦独,有没有什么困难?” 虽然兰连长已经就此决定提前跟梦独谈过话,但此时梦独还是觉得挺突然的,不过,他还是立即让自己镇定下来,立正,响亮地答道:“没有!” 因五班的副班长已经退伍,所以全连战士都认为,等五班长回来后,梦独当五班的副班长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梦独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好在梦独这么想,好在梦独所在的五班的多数战士也这么想,否则他代理班长的工作难度就会更大,毕竟班上还有几个老兵呢;在新兵下连之前,在众人的眼里,在他们自己的意识里,他们仍然是连队的新兵。 至于更多的意味,梦独就没想那么多了;否则,他这个代理班长的手脚何以伸展?虽是代理,但他不能因为代理而缩手缩脚,否则只能代理失败而成为笑柄。 梦独不过多地在心里纠缠于“代理”二字,也不想老兵与新兵之分,否则心理上的内耗着实让他吃不消,他必须尽快展现出自己的一种明确的态度,当第一次开班务会的时候,他就明说了,他要尽量一碗水端平,也只能一碗水端平。所以,在排岗时,班上的老兵也要站午夜岗。 ------------ 第42章 智斗老兵油子 在这之前,总有个别老兵以这样那样的理由要求班长为自己少排午夜岗,班长抹不开情面,只好想办法满足了他们,但对新兵们却是极不合理的。新兵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十分的不乐意。梦独曾委婉地跟班长反映过新兵们的这种情绪,但班长说自己很为难,请梦独能替他多想想,还是不要提出来的好,以免惹出矛盾。梦独理解班长心里的难处,便默下声来,没说什么。 如今,梦独想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状况,还想进一步作出改良,并且想,就是以后他们这拨兵成了老兵,也要自觉自愿地与新兵们平等互助,建立和睦的兄弟关系。 有个姓谈的老兵嫌自己的午夜岗多了,公然向梦独表达不满。梦独说:“轮到你了,你不值岗谁值岗?” “你这个新兵,够拽的啊?”谈老兵说。 “不是我要拽,我要是从你这里开了口子,那以后还不乱了套?”梦独说道。 “今天夜里我的午夜岗,由你来值,你值定了。”谈老兵斜了梦独一眼。 梦独没继续与谈老兵多说什么,他知道自己不能退步,如果退后一步,以后在谈老兵面前必将事事退步,岂不让人看笑话?又岂不让对他委以重任的兰连长和乔排长对他失望?别的老兵纷纷效仿谈老兵,他该如何面对那样的局面?他还认为这样的事儿不能跟乔排长甚至兰连长等人汇报,如果事事汇报事事都求助于连长和排长,那还当什么代理班长?再说了,他的人品中从没有“打小报告”的成份,而一旦打了小报告,谈老兵才会真的在心里记恨于他…… 这个夜里,由于心里记挂着谈老兵的午夜岗,梦独睡得并不踏实,如果谈老兵误岗,他这个刚刚上任的代理班长责任难逃,还很失面子。当连值班员轻手蹑脚来到五班寝室轻声叫醒谈老兵时,谈老兵却轻轻地呻唤道:“唉哟,不行了,生病了,受不了了,起不来啊。” 谈老兵起不来,梦独却一骨碌起了身,到了谈老兵床前,轻轻用气声问道:“谈老兵,你怎么了?” “我发烧了。” 梦独用手背拭了拭谈老兵的额头,果然有些滚烫,他问:“要不要服几粒退烧药?药箱里刚好有药。” “不要紧,睡个觉可能就好了。你把我脸盆里的毛巾拿给我。” 梦独放轻手脚的动作,从药箱里取出两粒药放在谈老兵枕边,又把湿毛巾放在谈老兵的额头上。 这时,谈老兵却说:“扶我起来,我要去放哨。” 梦独按住了谈老兵半欠起来的身子,说道:“你睡吧,这个午夜哨,我来。”说完,他三两下穿戴规整,出了寝室,向一处停机坪急急走去。 走在去哨位的路上,梦独想起谈老兵曾胸有成竹对他说过的话——“今天夜里我的午夜岗,由你来值,你值定了”,他感觉到,他是被谈老兵耍了一盘,他还感觉到谈老兵会故伎重施的。他既值了属于自己的份内的岗,还代谈老兵值了岗,辛苦倒在其次,主要是心里生出不得不咽下一只苍蝇的恶感。倘长此下去,他这个代理班长也着实窝囊了点儿,也会使得谈老兵误以为他好戏弄心里偷着乐呢。 “不行,我决不能让谈老兵一而再再而三地得逞。”梦独边朝哨位行进,边自言自语道,两道眉毛拧连在了一起。 两天后,其中一个哨位有梦独的午夜岗,他把这个岗排到了谈老兵的头上,其实只是与谈老兵的岗互换了一下,而并没有让谈老兵多值一个岗。 谈老兵居然很反常地没有吭声。 梦独的心里更加亮堂起来,等着谈老兵故技重施。 是夜,寝室里既有梦语,又有香甜的鼾声,青春男儿大多无思无虑,即便有所思虑,五彩斑斓的梦幻也会令他们沉入其中而后重新焕发蓬勃的朝气。 梦独却在保持着清醒。 还有一个人也在极力保持着清醒,这个人就是谈老兵。 谈老兵在清醒地等待着梦独重新陷入他挖掘的坑里,却不知他正在给自己挖坑,梦独在看着他、由着他挖呢。 梦独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 谈老兵也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他悄悄从床脚下拿起水杯,静悄悄地喝起来;可是当他喝到一小半时,杯子却无法继续倾倒了,另有一只手与他一起握住了水杯,他愣住了。 “待会儿,你又该发烧了,对吧?”是梦独压低了的气声。 “你,你要干什么?”谈老兵惊慌地问道。 “不干什么。你松手,把杯子给我。”梦独说道。 谈老兵只好松开握着杯子的手。 “这杯水,别说是你,谁喝了都会发烧。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谈老兵一声不吭。 梦独并不想把事态扩大化,他要给谈老兵留点面子,便对谈老兵说:“睡觉吧,睡不多一会儿,很快就该你放哨了。”但他为防止谈老兵翻脸更防止他倒打一耙,便把杯子拿走,不发出声响地放入自己的柜子里。“明天还给你。” 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里,两人都没能再睡着。 还没等值班员来叫岗,谈老兵就起来了。 谈老兵轻轻捅了捅梦独,叫他起来一下。 片刻后,二人出了寝室,谈老兵还朝坐在连部门口的值班员扬了扬手,意思是自己起来了,不必来叫他起床了。 梦独提醒道:“记住口令,别误了事儿。” 谈老兵还真是忘了口令,忙去值班员那里看了看,而后又回到梦独身边,悄声道:“跟我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而后,两人朝营门外走去。 在营门口旁,二人停住了脚步。 谈老兵问:“梦独,你是要把我的杯子交给连长吗?” 看得出来,谈老兵很多虑,也很担忧。梦独并不想把他们间的关系弄僵,便说:“我没想过要交给连长他们。不过,你以后要配合我的工作。” “成。”谈老兵道,“算我怕了你了。” 梦独回身正欲朝寝室走,却听谈老兵又叫他:“梦独,” “还有事儿?” “有几句话我想跟你说。” “说吧,我在听呢。” “我不知道你是真装还是假装。你,一个小小的上等兵,把自己装得像个中学里的三好学生似的,别人看不出来,我可是早就看出来了,我敢肯定,你,当兵前根本不是什么好鸟。你敢不敢跟我说,你当兵前都干过些什么?是不是进过局子?” “你是不是进过?”梦独立马机警地反问。 “我是没进去过的,但不能保证咱连队的兵个个在入伍前都没进过局子。我看,有的人,装纯。哼哼……”谈老兵冷笑了几声。 “关你屁事。站你的岗去!”梦独没有跟谈老兵继续废话,他的话已经说得有些难听了;适可而止吧,他想,转身回了寝室。 谈老兵的话让梦独倒抽一口冷气,心里颇为震惊。他明白,他之所以能戳穿谈老兵的低劣伎俩,是曾经被关进看守所的一个多月里学得的经验帮了他的忙,当时,他听到、也看到号子里的在押人员们为了多放一会儿风,为了多蹭一顿病号饭,为了多跑两趟医务室,是如何的弄虚作假骗取新管教们的信任。所以,谈老兵的雕虫小技自是经不起他的咂摸的。可是,他不由地想,谈老兵看上去不像个经过风浪的人,也不像个胸有城府的人,最多就是有点儿蔫坏,此人又是从哪里学得的这类下三烂的招数呢? 第二天,梦独说到做到,把杯子还给了谈老兵,还指了指杯子里的“水”,提醒道:“洗衣粉那玩艺儿虽然一下子喝不死人,但喝多了还是会喝出毛病来的。” 谈老兵终于把担着的心彻底放下来,心里却对梦独生出了芥蒂,且无法说出来。不过,他却从此暗暗盯上了梦独。 自从有了这么一出无法公之于众的戏份,最起码在表面上,谈老兵再不敢对梦独关于工作、训练上的安排不遵不听了。 束维占颇为理解梦独作为代理班长的难处,他对梦独说:“梦独,有时候不管是巡逻还是站岗,你感觉到安排不过来的时候,就安排我得了。” 梦独乐呵呵地笑了笑,说:“行,遇到困难,我忘了谁也肯定不会忘了你啊?” 束维占也笑了。 也真是巧,当天傍晚,谈老兵再度发起烧来,不仅发烧而且还严重腹泻,而这个夜晚的后半夜,他是有一班岗的。梦独把手摸向谈老兵的额头,有些不解又有些怀疑地看着谈老兵,因为这个时刻如果谈老兵故伎重施对他后半夜远远未到的值岗是不会起作用的。谈老兵见身边没有他人,对梦独说道:“这回是真的。” 梦独火速将谈老兵的病况向连队作了报告。 兰连长听说以后,认为事不宜迟,便派乔排长和一名士兵用连队买菜用的脚踏三轮车急将谈老兵送往内场卫生队,以免发生不测。 梦独找到束维占,笑了笑,说道:“我说过,遇到困难,我不会忘了你的。” 束维占面带微笑点了点头。他看过值岗表,梦独的岗在谈老兵之后,如果梦独代谈老兵站岗,不仅要连续站两班岗,另外,由于作为代理班长的梦独本周在二排要值班,早晨出操时要带着二排的士兵们出操,而作为值班班长,如果精神打蔫,会令整个排的士气受损。 束维占略有后悔,自己该主动向梦独提及代谈老兵值岗,反要梦独亲自作出安排。 梦独便找到连值班员,在值岗表上将谈老兵的名字改成了“束维占”,并向值班排长作了汇报。 束维占后半夜将要放哨的哨位,是个较小的停机坪,单人单岗。 站过岗的人都知道,单人单岗对哨兵的要求其实更高,哨兵时时刻刻需要保持高度戒备状态,连半个马虎眼儿也打不得。 ------------ 第43章 歹徒来了 站过岗的人都知道,单人单岗对哨兵的要求其实更高,哨兵时时刻刻需要保持高度戒备状态,连半个马虎眼儿也打不得。 昌州场站所在地,历史上曾是兵家必争之地;即便是在并不久远的抗战年代,这里也是炮火连天,让日寇闻风丧胆的地道战就发生在这里。所以,此地民风既淳朴又耿直还剽悍。由于历史的原因,时代虽已发展到梦独束维占们当兵保家卫国的年月,但此地有些百姓家却私藏有各式土枪,甚至有人会造地雷和土炮。虽然这里的军民共建成果十分卓著,还多次上过报纸杂志和电视,但总有极个别地痞无赖之徒把自己当成地头蛇,屡屡侵犯军人权益,寻衅滋事想一惩蛇威。 此类事件的发生率极低,加之漫长而平和的日常将其淹没,这就更容易让人在心理上不可避免地有所松懈。但发生率极低却并不等同于零。 偏偏这个极低的概率,就被束维占遇上了。 那一夜的后半夜,一切都跟往常并没什么不同。束维占跟上一班岗的哨兵对了口令与回令,皆正确无误,他接过了钢枪,并在停机坪周围巡视了一圈。 万籁俱寂,一阵风从草地上掠过,反是更加重了夜的寂静。 束维占站到了岗亭里。 他却并不知道,四只眼睛正在停机坪外的草地上窥视着岗亭窥视着他。 见束维占进入岗亭后,两个黑影借助静夜的黑暗,悄没声儿地朝向停机坪移动。 两个黑影分开了,欲声东击西。 然而,好一会儿过去了,两个黑影却并未做出破坏飞机之举。 两个黑影离岗亭近在咫尺了,一个在停机坪前飞机的阴影里,另一个在岗亭之后。 虽然飞机场跑道上有无数盏地面灯,但却像是夜的眼睛,并不足以照亮黑夜,更不足以让所有的罪恶曝光于光天化日之下。 停机坪前的黑影故意弄出一点儿声响,并且在一架飞机的翅翼边将脑袋一探一探的。 束维占听得了停机坪里异样的声响,身背钢枪,警觉地步下岗亭。 异样的声响再度响起又再度止息。 束维占判断出,这当然不是来接岗的卫兵,还远远不到接岗时间呢;再说,来接岗的卫兵永远不会鬼鬼祟祟。所以,束维占没有发问“口令”,而是怒声问道:“什么人?出来!” 那个黑影果然现身,出现在束维占面前几步远处。 怎么?这个人是要破坏飞机吗?但他为什么没有动作? 束维占来不及多想,正欲对眼前的黑影采取措施,耳边却听得身后有更加诡异的响动声,他半侧身便靠眼睛的余光看见了身后另一个黑影向他袭来,凭着本能及平时的训练素养,束维占脑袋一偏,同时左肘向后猛击,肘部正击在后方另一个黑影的面颊部位,另一个黑影“啊”地叫了一声,但其手中的砖块还是击中了他的头部,倘不是他那机敏的一偏,砖块重重击中的就会是他的后脑勺,而不是较重地擦伤他头部的左侧部位了。束维占也已反应过来,两个黑影的目标不是飞机而是他身上背着的钢枪,他们是来抢他的钢枪的。后面的黑影也就是另一个黑影虽受肘击,但并未倒地不起,而这时,前面那个黑影手执利器冲了过来,匕首在夜色里闪着明晃晃的寒光。束维占根本没有时间摘下手中的钢枪进行犀利的还击,而是飞起一脚,踢中了那个黑影握住匕首之手的手腕,那个黑影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落到地上。被肘击后的另一个黑影已经缓过气儿来,他朝向束维占的身上猛扑过去,想的是抢夺束维占身背的钢枪。但此时束维占已摘下钢枪并且双手紧紧握住,他却并没有时间去拉动枪栓以便在必要时刻向歹徒开枪。另一个黑影没有扑到钢枪却抱住了束维占的后背,束维占猛一转身便将其颈部用左腋狠狠夹住,与此同时他还要护住钢枪。就在这时,前面的那个黑影从脚踝部位再度取出一把匕首然后向束维占冲来,他的匕首刺中了束维占的左臂,另一个黑影便极力挣扎着从束维占的腋下脱身出来,但束维占伸出左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领,与此同时,束维占再度飞起一脚踢向前面那个黑影的腹部,使得这个歹徒未能马上抢夺他右手中的钢枪。 就在此时,束维占急中生智,他想起了梦独,忽然大声呼喊起梦独的名字:“梦独,梦独快过来,抓歹徒——” 两名歹徒误以为是接岗的卫兵来到了,放弃了抢夺钢枪的图谋,那个黑影转身就逃,而另一个黑影也终于挣脱了束维占,为了逃跑,他还“急中生智”地不得不将敞开怀的上衣“脱”了下来。 束维占根本不觉得疼痛,也忘记了疼痛,他拉动枪栓,大叫道:“站住,不然我要开枪啦——”他真的差点儿开枪,但最后的一瞬间,他止住了将要继续下去的开枪动作,因为两名歹徒跑到了停机坪的另一侧,在借助着飞机的“掩护”而逃窜,他贸然开枪,不仅不会击毙歹徒,反倒会使飞机受“伤”。他手握钢枪追了过去,看见两个黑影已经跑到了远处的草地里,如野兔一般没命地狼狈落荒而逃。 直到此时,束维占才感觉到了剧烈的伤痛。他摸了一把左脸颊,手上立即沾满鲜血;而他左臂的疼痛更是钻心。他放下钢枪,用右手抚了一下伤口,在夜的微光下,可见左臂的伤口处仍在流血,便在心里祈祷血流快快止住。他又拿起钢枪,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到岗亭,坐了下来,他看着怀抱的钢枪,脸上却现出笑意,忍不住把脸贴在枪膛上,他为自己守护好了飞机而欣慰,他为自己保住了手中的钢枪而高兴,钢枪在他们警卫连战士们的眼里心里,确乎比他们的生命还要更加贵重。 束维占脸上、臂上的血仍在流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坐在岗亭出入口下的束维占忽然又听得不远处有了响动,他警觉地站了起来,看到的是一个大大方方很镇定的身影在渐渐向他接近着,他便明白了,是来接他岗哨的战友,他还想起来了,前来接他岗哨的人,是梦独。他出于养成的惯性大声问道:“什么人?口令!” “燃烧——,回令!”是梦独的声音。 束维占忘了回令的内容,便大声叫道:“梦独,我忘了回令是什么了。” 梦独听出了束维占声音里间着颤抖,高声问道:“束维占,你怎么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束维占面前。 束维占没有站起身来,而是痛苦地对梦独说:“梦独,我,我受伤了。” “束维占。” “我遇上歹徒了。”束维占说。 梦独赶紧拉束维占来到机场跑道边上,那里离地面上的灯要近一些。梦独看清了束维占脸上的伤和左臂上的伤,他看见束维占脸上的伤已经止血,但左臂上的伤依然鲜血直流。他三两下脱掉了自己穿在外衣里面的白背心,将伤口周围的血管勒紧,采取了简易的包扎。 梦独并不清楚束维占的具体伤情,更不清楚有没有伤及动脉,让束维占一个人走回警卫连营地,他放心不下;但他却不能亲自护送束维占回到营地,如此,岗哨上便没了卫兵,当然与脱岗无异,是重大事故,这是他这个代理班长的严重失职。他想了一下,对束维占道:“束维占,你忍一下,在这里坚守岗位。我马上回连里,向连长指导员报告这个事情。记着,你必须坚持住啊,等我回来!还有,如果歹徒敢返回来抢枪,你要果断把他们击毙!” “行,你去吧。”束维占痛得直吸气。 梦独站起身来,拔步飞奔,直向警卫连而去…… 兰连长和指导员等连队干部在得到梦独的情况报告后,兰连长当即打电话向场站司令部战勤值班室作了报告,而后与乔排长等人在梦独的带领下火速来到了束维占值守的哨位上。 只是过了片时,一辆吉普车开来,车上坐着陈参谋长。原来,这个夜里场站的值班首长是他,他在得到场站司令部战勤值班参谋的报告后,即命驾驶员立即起床而后一起驱车飞速来到事发地。 在查看了束维占的伤势后,陈参谋长当即决定用吉普车将束维占送往内场卫生队进行急救,他与兰连长将束维占扶上车,并且与兰连长一起亲赴卫生队…… 五天后,束维占出院了,是陈参谋长专门派车将他送回了警卫连。束维占说,幸亏他被及时送往卫生队,还幸亏梦独第一时间对他采取了急救措施,否则后果很难预料,因为他的动脉受伤了。 而在这几天里,场站和基地的保卫干部与当地公安人员一起很快破获了此案,束维占在与两个歹徒的搏斗中扯下的那件衣服竟加快了破案的进程,那件衣服的内兜上写了一个“姚”字,很明显是歹徒的姓氏……通过公安人员的摸查走访及笔迹核对等步骤,两个妄图抢枪的歹徒落入法网。 束维占荣立三等功,梦独也被场站通令嘉奖。 当梦独向束维占表示祝贺时,束维占则是由衷对梦独表示感谢:“要不是在平时的擒拿格斗中你教我,还与我对练,我恐怕就出大事儿了,我的小命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呢。” “所以,你还得加油练。” “对。” “还想家吗?”梦独打趣地说道。 束维占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 梦独说:“我听兰连长说,你们家乡的武装部工作人员,会敲锣打鼓把你立功的喜报送到你家去哪。”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说完这话,梦独看见不远处谈老兵的身影,还看见谈老兵略带不满意味的眼光向他射过来。梦独猜想,兴许谈老兵是觉得遗憾吧,遗憾这个三等功本该属于他却落到了他人的头上,否则,他就可以为将来的留队转志愿兵提供很重的砝码。是啊,和平年代,想立功,想立大功,机会确实少之又少,可遇而不可求;梦独还想过,束维占的这个“机会”,若是让富有经验、武艺高强的老兵遇上,可能会更出彩,也许既会抓住歹徒,还不会让自己受伤。 虽然束维占立功了,虽然梦独受奖了,但是警卫连战士们的任务却变得更重了。从那以后,所有的哨位在夜间全部采取双人双岗制。 好在,新兵下连了。 束维占由于立功,军衔高评一级,比梦独肩上的军衔标志还高出一个档次。 在梦独面前,束维占反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其实,要不是你经常帮我,那晚上说不定我会出什么事儿呢;还有,是你对我采取了急救措施,否则说不定我的伤情会危及生命呢。其实,咱俩的军衔应当互换才对。” 梦独就是梦独,他毫无嫉妒之心,而是真心为束维占高兴,他说:“你说什么傻话?有谁规定你的军衔就必须比我的军衔低呢?” 束维占用安慰的口气对梦独说:“不过,用不了多久,连里就会任命你当咱们班的副班长,咱俩的军衔就一样了。” 梦独问束维占:“束维占,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在你当兵之前,有没有想过来到部队上想得到什么?我说的是具体的目的,比如说开车,比如说修车,比如说转志愿兵,比如说考军校……” “说真的,当初,我真的没想过这些呢。” “我也没想过这些具体的目标。咱俩这一点倒是一样。所以,现在,当副班长当班长并不是我的具体目标。” 束维占几乎脱口而出问梦独的具体目标是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与梦独相处偌长时间以来,他还真的没听说过也看不出来梦独的具体可感、近在眼前的目标是什么,他似乎不是想得到什么,不是要索取什么,却总是那么阳光灿烂;也许他的目标更加远大,但是暂时并不愿意示人。 这是一个较为敏感的时期,连队一些岗位、一些职务等等都会有些小小的变动或调整,让许多人生出新的、近在眼前的、具体可感的目标。 在这个方面,梦独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努力和争取。当然了,更多的人已经对他形成共识,就是他将会担任五班的副班长进而成为班长;也有人猜想,梦独在新兵连时就引起场站领导的注意,特别是陈参谋长对他颇为欣赏,他会不会被调入机关呢? 在确定各班班长副班长人选时,连排长开了两次会,作了认真研究和商讨,终于定了下来,并且在连晚点名时作了宣布。让全连士兵大跌眼镜也出乎意外的是,被任命为五班副班长的并非梦独,而是束维占。在整个晚点名过程中,兰连长没有提及梦独。 晚点名过后,各班召开班务会,梦独神情自然地向束维占表示了祝贺,束维占却提不起精神来,像是犯了个错误,又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梦独的事体。战友们看得出来,梦独对束维占的祝贺是发自真心,脸上毫无失落的表情。他们不明白梦独究竟是心理强大呢还是太能装,眼看到手的副班长落到了他人的头上竟然看上去毫不在意。 其实在晚点名宣布束维占为五班的副班长时,梦独心里生出过一点儿小小的失落感,但他想:我来当兵,并不是为了当副班长而来的,再说了,既然连队任命束维占为副班长,就说明束维占有着我所没有的长处,或者是束维占比我更有培养价值,凭什么副班长的位子就非得是我而不能是束维占或别的战士呢?这么一想,他心里立即豁达了许多,并且在心里由衷地为束维占而感到高兴。 第二天,通讯员叫梦独去连部一趟,说兰连长有事找他。 梦独去了连部后,兰连长开门见山问:“没有让你当副班长,你有没有什么情绪啊?如果有,现在就对着我来,是我提出不让你当副班长的。” 梦独笑了笑,说:“我是你接来的兵,兰连长你还不了解我吗?为了当兵,我可是做出过很极端的事来的。连血书都写出来的人,来当兵肯定不是为了当个副班长而来的。” 兰连长说:“之所以提出不让你当副班长,我是对你有其他的想法。因为我发现,你当一名卫生员更合适。老卫生员退伍了,若按惯例,是要在今年的新兵里挑选一个新兵去卫生队参加卫生员速成班的培训的。但是我和指导员、副连长还有乔排长等人都认为,你才是一个最好的人选。这既是连队的安排,当然了,我们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其实,还没等兰连长把话说完,梦独就知道兰连长找他谈话的中心目的了,他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只是不好表达出来罢了。听了兰连长的问话,他立正,答道:“坚决服从命令!” 兰连长哈哈笑了,拍了拍梦独的肩膀,说道:“梦独还是梦独啊,梦独变了,可是梦独又没变。” 梦独说:“兰连长你放心,我也会像老卫生员那样,既当好卫生员,同时也参加连队的军事训练。” “卫生员当然要参加军事训练啊。不过,不用站岗了。” “如果需要我站岗,把我排进去就行了,我保证不会说一个不字。” “你家里好吧?”兰连长转了话题,但一听就是不打算深入的话题。 “好着哩。” “你女朋友没再扯你后腿?” “挺好的,挺好的。”梦独不想在这种话题上作哪怕是最短时间的停留。 “那就这样,作好准备,明天出发到卫生队集训。去吧。” “是!”梦独向兰连长敬了军礼,而后迈出连部,一颗心激动得几乎跳将出来:把连队卫生员的十八般武艺学好了,我就更有了用武之地啦! 不过,兰连长的话还是让他心中生出一丝忧戚。他本来几乎快淡忘了那个名叫苟怀蕉的女人,可是兰连长的话却将那个令他有些反胃的形象拉到了他的眼前。那个形象在他的眼前闪了几闪,他用力挥了挥手,自欺欺人地以为赶走了那个形象。不过,他想起来了,该给家里以及那个女人苟怀蕉各寄一封信了,告诉他们暂时不要给他写信,因为他要临时离开连队一段时间去参加一个集训,具体集训什么内容还是留待以后再说吧。 ------------ 第44章 “偷”师学艺 三十多年以后,梦独发现并真正悟出,原来环境真的可以改变人,可以造就人;他还发现并悟出,原来一个人的性格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从内向到外向,从外向到内向,看似不可思议,但只要弄清了这个人曾经过些什么,曾在什么样的环境里熏染过,也就不难理解并且深以为然了。他想起他阅读过的一些文学作品,从一开始就对人物的性格定了调子,也给作品定了基调,而这种调子,虽然符合小说的逻辑,却不符合生活的逻辑,因为生活常常不讲逻辑。 离开亲人们眼光的盯视,离开亲人们好意或恶意的唠叨,离开亲人们无微不至面面俱到的各类“关心”和“操心”,特别是自欺欺人地逃离开束缚着他的婚约……梦独在远方的快乐中生活着,他说话的灵感源源而来,他行事的灵感也时常恰到好处地涌出,那个时候,他真的如一只自由自在的鸟儿,在寻觅,在飞翔,在长大,在向着一只雄鹰长大。 究竟阳光是他的底色还是沉郁是他的底色,他不知道,他只感觉到,他原来的沉郁越来越多地被阳光消融。 梦独确乎在由一个小说人物脱胎换骨成一个报告文学人物。 是的,他,已经引起了场站政治处一位宣传干事的关注,但是,在卫生队集训期间,面对宣传干事,他却拒绝了采访。那位宣传干事倒是没有坚持,敏锐地看出了梦独阳光下隐藏着的不为一般人觉察到的阴影,他不想去翻动那团阴影,毕竟,梦独还那么年轻并且朝气蓬勃,以免使他朝气里混杂了让人难辨的暮气。 梦独的生活果真越来越具有了明朗的报告文学色彩,他将小说色彩尽力地牢牢盖住,那小说色彩便是“遗忘与装忘”,免得它们沉渣泛起,让他重新堕入小说氛围。 因是连队卫生员的速成培训,所以时间并不长,两个多月,培训内容并不复杂,也没多大难度。在最后的考核中,梦独的所有科目均为“优秀”。而在优秀之外,他还有个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缘于一个契机,那是梦独进入卫生员集训队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吴军医为卫生员们上完他的最后一课后先行离开,却把教具落到了讲桌上。卫生员们散课时,梦独便与一位战友帮培训他们的那位吴军医把教具送回去。他们到了吴军医的诊室,却见吴军医正为一个半裸身体的中年人按摩腰部,而那个中年人的脚踝部位上扎了几根长长的针。其实卫生员速成课程里是简单提及推拿针灸知识的,但既然是速成,连队里又都是年轻力壮的后生,在大家的认知里,这种技能学了白学,在连队里根本用不上,所以参训者没有几个人对此真正重视。 与梦独一起来到诊室的是场务连的卫生员,他放下教具后就急着离开了,梦独却留了下来。 梦独的眼前浮现出兰连长后仰身体手捶后背的肢体动作和脸上的痛苦表情,他还想起老家也有人叫唤着腰痛背痛腿痛,但他马上止住了对老家人的回忆,以免自己的回忆进入让他不愿意进入的烦恼画面里。他问吴军医:“吴医生,你这么按来按去的,真的有用吗?” “如果没用,那我肯定就不按了,还让别人受苦挨痛的。”吴医生笑着看了梦独一眼,道。 梦独看着看着,忽然提出要求说:“吴医生,我来试试吧?” “你有兴趣?”吴医生问。 梦独点了点头,双手已放在了那个胖胖的患者的后背上。 吴军医摇了摇头,说:“这个呀,看起来容易,但是操作起来可是很难的,你首先要学会找准穴位。你知道人身上有多少穴位吗?你能准确地一个一个找出来吗?说出来呀,你的脑袋怕是要变大一圈呢。” “有多少个穴位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我有兴趣啊?你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不是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吗?”梦独说。 “你能确定自己不是三分钟热度?”年近五十的吴军医对人和蔼,他对梦独笑了笑,这么问道。他早就看出,梦独是个挺有自己想法的兵,是个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心和探索心的战士。 “当然不是。”梦独摇了摇头,在患者的后背上轻轻乱按了几下。 吴军医略微后撤身子,将梦独的双手放到两处穴位上,并告诉梦独这两个穴位的名称,还对他说了力度与技巧。“这可不是朝夕之功啊。” “既然不是朝夕之功,那我以后只要不上课的时候就来帮你。”梦独不失时机“行寸进尺”。 见梦独如此的求知若渴和阳光向上,吴军医便爽快地答应下来。“我记得,你好像是警卫连来的,对吧?” “对,我来自整个场站最辛苦的警卫连。”梦独笑道。 “既然你是警卫连来的,那说起来,你还真该好好学学这个技术,虽然这不是你们的考核科目。你们警卫连的兵,天天搞军事训练,容易受伤哪。”吴军医说。 梦独乐呵呵地说道:“吴军医,我不瞒你说,我们警卫连的兵,跟其他连队的兵就是不一样,抗得住跌打,抗得住损伤,不管是谁受了伤,没有一个叫痛的。” 听了梦独的这番话,吴军医却不笑了,他沉吟片刻后,说道:“那是因为你们现在还年轻。可是,十年过后,二十年过后,那些老伤,那些老痛,一旦发作起来,不疼得嗷嗷叫才怪呢。” “啊,真的?”梦独手上的动作缓了下来,脸上略带震惊的神情,看着吴军医。 “当然是真的。”吴军医说道。 “吴医生,是不是在他们刚刚受伤的时候,就对他们采取一些措施,将来就会好一些呢?”梦独思索地问道。 “你说的对。” “等我学会了这个技术,以后,如果再有人受了伤,那我就可以及时给他们医治,总会起到一些作用的。对吗?” “当然。你可以先掌握一些基本知识,以后自己多加领悟,技艺会一天天长进的。” 从那以后,在剩下的卫生员集训时间里,梦独白天的课余时间几乎全泡在了吴军医的诊室内,看起来是帮吴军医做这做那,实际上是在学习中医推拿针灸等技术。 近一个月过去了,卫生员培训快要结束了,这些卫生员们将返回各自的连队,用所学的医疗知识为最基层的官兵们服务。其实,卫生员们只是学了皮毛而已;想要羽翼丰满尚需时日,还需要自己的兴趣和刻苦钻劲儿。 梦独也只是学了皮毛,但他却觉得收获满满,也自信满满,特别是他在吴军医那里“偷师”习得的中医理疗技艺,他相信在他回到警卫连之后一定会派上用场,一定能给很多战友减轻痛苦。 因卫生队是在内场,而警卫连却是在外场,离卫生队二十里地多,培训结束回警卫连后,梦独便很少有机会来吴军医的诊疗室了。在回警卫连的前一天,梦独在座落于内场的小书店里买了一本中医方面的书籍,他还专门去了军人服务社,用积攒的津贴费,给吴军医买了一盒咖啡一盒茶叶,礼物虽轻,但对于一个没有薪金的义务兵来说已委实不易,并且也足以表示出心中的谢意。 梦独再度来到吴军医的诊疗室。 吴军医却坚决不收梦独的礼物,还要他把东西退回军人服务社。 梦独说:“吴医生,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再来向你学艺了?其实,以后,我怕是想来也难来了,因为外场的连队,药品是卫生队设在外场的医务室为我们配送的。我们连队管得那么紧,我哪有机会外出啊?” 吴军医只好不再推辞,并将已经打好包的两本有关中医理疗方面的书送给了梦独,还送给梦独一套针灸用的银针。最后,他对梦独说话时的语气的确有着语重心长的味道:“修行靠个人。这一行,主要还是靠摸索,靠悟,悟性最重要。悟,说起来容易其实难得很,这个过程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有的人用不了几年就悟出来了,有的人一辈子也未必悟得出来。” 此时,吴军医的话对于梦独而言有些像禅语,但多年以后,梦独发现,其实何止中医理疗需要“悟”,各行各业都是如此,人生中多少道理都不是学出来的,都是“悟”出来的,学到的,永远是皮毛,而“悟”出的,才是真谛,才入骨入心…… 回到警卫连后,梦独便知道连部有了小小的变动,原来的文书仍是文书,但他曾兼负的通讯员工作,已经交给了一个机灵的四川新兵的身上,他们合住在连部那间狭小的寝室里,寝室里还不得不摆了许多杂物。所以,梦独回来后,连队干部没有让他搬至原来的卫生员与文书合住的寝室中,而是让他继续住在五班。这个不作安排的安排与梦独的盼望不谋而合,他在五班已经住出了感情,要他搬离,他反是舍不得呢。再说了,按照警卫连的规定,他作为卫生员,除了不再担负放哨巡逻的任务外,日常的军事训练是必须参加的。他并不知道兰连长还有一层用意,那就是他住在五班,可以避免军事素质的下滑,而一旦连队的班长需要作出调整时,可以让梦独顶上去。其实,根据编制,梦独所担任的卫生员,也是连队的骨干,他享有班长津贴,军衔上也比同年兵高,他的肩上如今扛着的是一道粗杠加两道细杠的中士军衔。 虽然梦独回到连队时将培训结业时的鉴定结论交到连里,但兰连长和指导员还有乔排长还是问过梦独,在卫生员培训期间可有收获,以及有没有一些想法。梦独也如实说了他曾拜师吴军医学习中医理疗之事,但也明确说明他是新手并且还是生手,还需要多加历练,他还把他的那盒针灸用针拿给他们看过。 很多人看到梦独的那套长长的针灸用针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打趣梦独:“你还是把这技术留给自己用吧,我可不愿意有求于你让你手下留情。” 哪知兰连长对此却大感兴趣,虽然他也对梦独的技术水平心中生疑,但他还是把梦独叫到了他的房间,脱下上衣趴在床上,成为梦独手下第一个敢于“被吃螃蟹的人”,他对梦独说:“来吧,你想怎么按就怎么按,想怎么扎就怎么扎。” 梦独在兰连长的腰背上探找着穴位,他先是给兰连长作了腰背按摩。由于穴位找得准确,兰连长不时产生痛感。梦独说:“痛则不通,通则不痛,这说明连长你的筋脉有很多处是不通畅的。”好在梦独没有太过用力,兰连长才未感受到太多的疼痛。 按摩完毕后,梦独果真大胆地在兰连长的身上进行针灸了。他一边扎针一边说道:“连长,你以后进行军事训练的时候,不必亲自作动作示范。那样会加重你的老伤。我听吴医生说,其实像你这个年纪的人,大多是一些陈旧伤,多年不治,就越来越难治了。有些伤痛,会跟你们一辈子呢。” 兰连长尽量偏转了头,歪着脑袋看向梦独,对梦独说道:“梦独,你还记不记得我到你们家乡接兵那时候的情景啊?” “当然记得。” “你肯定不知道,我差点儿犯下一个大错误。” “什么错误?” “我差点儿相信别人举报信上的谎言,差点儿将一个好兵拒之门外。在你找到我们之前,我们已经把你从定兵名册上划掉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是想当兵;你要是再问我当了兵以后干什么,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家里好吧?” “好。” “女朋友也好?” “好。” 兰连长没有注意到,梦独的脸上布上了一层沉郁之色。 一些人在得知梦独在为兰连长作针灸治疗时,便好奇地前来观看。不知不觉中,竟有十多个人先后来到了兰连长的房间里,就连平时遇上连干部犹如惊弓之鸟的士兵在听说这一消息后也大着胆子走进了兰连长的屋子。他们曾听说过针灸治病,有人在生活中或在电影电视上看到过类似的情景,但是看到与他们日夜相处的梦独在施展这样的技艺,还是令他们觉得惊奇。 时间差不多后,梦独小心地一根根拔下了银针。 不知是针灸的神效,还是心理作用,兰连长果真觉得身心舒泰,他下了床,舒展了几下筋骨,向围观的官兵们说道:“我听说你们害怕这些长长的针?这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可能是怕梦独的手艺不过关,对吧?今天我算是体会到了,梦独的手艺,很棒。我都不怕,你们还有什么好怕的?当然了,你们想做的,可以找梦独;不想做,连队不会强迫你们做。”他似乎是在为梦独做广告。 兰连长开了头,而且隔三岔五让梦独为他作推拿针灸,自然让很多人对梦独放下心来。后来,乔排长也让梦独为他做过两次针灸。再后来,前来找梦独作理疗的人便多了起来。 时日长了,梦独心里有了数,连里确实有几个人关节上存有这样那样的伤痛,他会主动为他们作理疗;而当有人想在训练后享受梦独的按摩时,梦独则先是答应他们,而后会在某个穴位上来一下狠的,弄得对方一下子跳将起来又笑又叫,再也不敢“滥竽充数”了。 梦独也哈哈大笑起来。 就是在这样紧张和谐的氛围里,梦独的技艺在不知不觉中增进着,手法和技巧掌握得越来越老到了。就连曾经对他存有偏见的几个老乡也对他改变了看法,他们在心里不得不承认,梦独的心与他的眼光一样,清澈无比,不含杂质;他们还在心里默认,梦独的所作所为,是出于自然,天性使然,他为连队官兵们治病医伤给人的是一种助人为乐的感觉,而不是为了讨好他人谄媚他人,也不是为了入党为了立功为了学技术,他的确不是那种拉帮结派勾心斗角之人,怪不得他的老乡观念那么淡然;他们还有些不理解,梦独究竟是图什么?莫不是在下一盘人生大棋? 这一时期的梦独,既像是一束阳光,又像是一缕春风,跟他在一起的战友,总能受到感染,跟他在一起,不必提防什么,不必戒备什么,更不必担心他会跟你争夺某种利益,他永远会让你有一种不争不斗的安全感。 他越来越适合成为一个报告文学人物。 政治处的那位宣传干事又找过梦独,但梦独依然拒绝了采访,他的拒绝一点儿不生硬,而是彬彬有礼地绕开话题,让宣传干事只好再度打道回府。但宣传干事更加感觉出来,梦独的阳光背后存有某种阴影,好在宣传干事依然退了出来,决定不去搅动那团阴影,一搅动,可能梦独就不是报告文学或新闻报道里的人物了。但他依然关注着梦独。 然而,梦家湾还是会在梦独不经意之时,会在梦独快要忘却或者装忘装得将要弄假成真之时,生硬地侵入梦独的正常生活,让他不得不做一个小说人物,并且为他罩上乡土色彩和魔幻色彩。 消息来得十分突然,且有一些人比梦独更先得知消息。 ------------ 第45章 拒绝休假的战士 消息来得十分突然,且有一些人比梦独更先得知消息。 消息的具体内容是由一封电报抖露出来的,电报由通讯员从场站收发室取回来的时候,梦独正在训练场,如今,他到训练场参加训练时,总是带着药箱,如果有人受伤,他可以快速处置,既可减少伤者的痛苦,更可以或多或少地避免以后出现“后遗症”状况。 通讯员取回电报时,连值班员刚好就在连部门口填写值班纪录,他翻看信报时也看到了梦独家里拍来的电报;还有两名准备去哨位站岗的士兵也看到了这份电报。 电报与信件不同,是不带封的,当然内容就是公开的,有些人给收者拍电报,就是为了把内容让有关和无关的人都看到,以达到目的。 一名下了岗的士兵从哨位上回来了,他稍作休整后按连队规定仍要去训练场上参加训练。通讯员便让他把电报捎给梦独。 梦独从开着口的纸封里抽出电报,区区几个字一目了然。那位为梦独捎带电报的士兵却注意到,梦独的脸上毫无震惊,反倒是镇定,只是皱了皱眉头,似乎怀着不满。看过后,梦独便将电报塞入了衣兜里,像是欲让它不见天日。 只要是在群体中,就总会有人喜欢打听他人的事儿,果然,有人悄声问那位给梦独捎电报的士兵怎么回事儿,那士兵没有多想,悄声说:“梦独的母亲病了,叫他回家。” 梦独当然明白连队里有“包打听”式的人物,他本想给那位捎电报的战友使眼色,但那位战友已经走进休息的人群中,并没看向他,他又想,反正通讯员和文书或者更多的人已经知道了电报内容,想堵住幽幽之口是办不到的,也便作罢了。但他却并未向任何人提及电报的事儿,像是从未收到过电报。 “母病重速归”或“父病危速归”之类的电报,每年在警卫连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特别是在年终岁尾时出现的频率更高。梦独早已不是新兵,他的服役进入第三个年头,在通常的观念里是一名老兵了,他当然明白这时家里发来的是一封不折不扣的假电报;再说了,前段时间个别老乡回家探亲时,还见过他的母亲,身体还硬朗得很,哪会说病危就病危呢? 接照规定,作为第三年度兵,是享有探亲假的,连队会分期分批地安排老兵们回家看看。当然了,极个别老兵回家心切或者其父母盼儿心切,于是便会有真真假假的电报发到连队。 其实,梦独已经收到父母的信和苟怀蕉的信,他们都在信里催他回家看看,尤其是他们听说甚至遇见与梦独同年入伍的士兵一个个在休探亲假时,催促的口气就更是饱含着迫不及待的意味。他们都在信里表达了对梦独的不满,嫌梦独曾在信里骗他们说义务兵在服役期间不能结婚,为什么别人能回家风风光光地结婚办喜事?他们还嫌梦独明明有探亲假却不提出休假还推说忙忙忙好像当了多大的官要操多少心似的。 梦独看出来,也猜度得出来,父母亲最大的愿望是能利用探亲家回家期间跟苟怀蕉完婚,他们便想当然地以为把命里欠下子女的债务全还讫了。既如此,梦独认为自己更不能休探亲假回家了,以躲避被逼婚的困窘。 更让他烦恼和不知如何应对的是那个名叫苟怀蕉的女人竟然对他专心一意毫无二心决不移情别恋,她就在吕蒙县坚守着她与他的婚约,坚守着乡俗,等着他,认准了梦独就是她命定的男人。 家人和苟怀蕉系在梦独脖子上的绳套,不仅没有随着他的远行而变松,反倒是更加勒紧了他。 梦独还从苟怀蕉的信里得知,虽然梦独在军中服役不能跟她结婚,但是她却一直在作着出嫁的准备,她在打工闲暇时绣了两个枕头,上面都是一对戏水的鸳鸯;在集市上看到喜欢的陪嫁品,她也会买上一二,以便婚后好用。想象力丰富的梦独甚至想象出了苟怀蕉的想象,那苟怀蕉定是将嫁给他进入新婚洞房时的画面想象和憧憬了许多遍。可是他,却不敢想象更不能忍受那样的画面成为真实的生活内容。 苟怀蕉在信里还说,虽然她很想像有的女伴那样到部队上看梦独,但是一来花钱,二来梦独说过义务兵服役期间家人不能到部队上探视,所以就算了,她还引用了梦独曾引用过的古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看到这样的信中之言,梦独直觉得像是不得不咽下一颗断掉的牙齿,更让他觉得有些害怕的是,苟怀蕉竟把自己当成他的“家人”。单纯的梦独没有深入想到的是,苟怀蕉的信里其实充满了一个成熟女人的谋略。 苟怀蕉还说,每当她逢机会进入寺庙时,她都会在菩萨面前为他烧一炷香,祈祷他平安、好运;她说,既然八字里注定她有旺夫运,那她的祈祷就一定管用。 梦独无从猜度苟怀蕉给他的信中所言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但无论真假,都可看出她对他一意孤行一厢情愿的倾心相许,而她的背后,有强大的世俗在支撑着她。他不敢想象,一旦他向她提出分手,会惹出何种糟糕的局面。 再拖拖看吧。他对自己说。 一定要找个机会把心中所想告诉她,但又要尽量不伤害她。他又对自己说。 晚上,通讯员叫梦独去连部一趟,说兰连长找他有事谈。 梦独猜出兰连长找他要谈什么,虽有些为难,但命不可违,他还是准时来到连部门口。 “报告!”梦独的声音仍十分响亮。 “进来。”兰连长在里面应了一声。 梦独走了进去,打招呼:“连长。” “梦独,你有没有想过休假的事儿?连队打算让你们这些符合休假条件的战士尽快把探亲假休了,要是等到开春过后,整个基地大开训了,可能就休不成了。” “连长,不是还没轮到我吗?” “我听通讯员说,你家里给你来了电报?” “来电报是真的,不过电报内容是假的。我有老乡休假在家里遇见过我母亲,她好着哩。” “安排你下一批也就是最后一批休假,怎么样?” “老兵们退伍了,新兵们下连队还早着呢,岗哨那么多,连我还有文书都在放哨,可还是忙不过来。我想过,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别人都巴不得飞回家里天天待在家里,你却有假不休不回家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能跟我说说吗?” “没有,”梦独笑了,笑容虽很自然,却也是装出来的,“我就是觉得,我这年度的兵现在进入了最后一年服役期,当兵的日子没剩下多少了,我想,何必急着休探亲假呢?我应当好好珍惜在部队的日子才是啊。” 兰连长看出梦独并不想将他的难言之隐说给他听,他也不便去强行刺探,便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梦独说:“我给家里写封信,解释一下暂时不能回家去的原因。”他也不想多谈此话题,便向兰连长敬了军礼,想抽身离开。 但,兰连长却又开口了:“梦独,你刚才说到你们那批兵进入第三年服役期了,你对个人前途有没有什么想法?” 梦独想过,但他却没有想明白,他依然不像很多士兵的想法那样具体,然而他知道,时不待他,若按一般情况,三年的义务兵服役期满,他们就要退出现役回归家乡。因为还没想明白,但兰连长忽然问起,他不知如何回答,便道:“连长,你不是说过,个人前途要服从和服务于军队的事业吗?那我还能想个人前途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军营是一座大熔炉,如果你的个人前途与军队事业结合起来,军营就成了你的舞台,不是更好吗?” “我的文凭太低。”梦独说。 “文凭低,并不等于水平低啊,何况你很聪明,又一直很上进……”兰连长话没说完,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 电话是场站司令部战勤值班室打来的,要求各分队连以上主官立即到场站司令部召开紧急会议。 梦独听清了电话内容,便没再说什么,悄悄退出去了。 兰连长的话让梦独再次思考起了“个人前途”。 梦独看得出,当兵第三年,听上去是老兵了,部队上也是常常这么定义他们的,其实呢,那个“老”字与他们压根儿就不沾边,再“老”,难不成也能“老”得过连长指导员?“老”得过那些真正的老兵也就是志愿兵们?但不得不说,他们虽然没“老”,但他们经过两年多的磨炼,委实长大了,不仅筋骨长开了,连认知也有了飞跃。 当兵第三年,对很多人特别是农村兵来说,其实是一个关口,会有一些机会,会有一些转折,也会有一些挫折在他们面前横亘着。有的人会为留队而努力,有的人会为考入军校而努力,有的人会为直接提干而努力,还有人会为转志愿兵而努力。梦独从不与人聊及于此,更不与老乡们聊及于此,老乡们之间的竞争往往是全方位的,比非老乡间的竞争更要激烈,梦独清楚自己已经“木秀于林”,他不愿惹得老乡们对他作更多的猜想,以免“风必摧之”。他的脸上是一种对此超然世外的表情,似乎是顺其自然,随去随从;但在某些同年度兵的眼里,特别在少数老乡眼里,认为他已经对个人前途作好了铺垫,再说了,他当了几年兵又红又专,怎么会“打道回府”呢,他不过是佯装不在乎罢了。 当生出当兵的梦想及刚当兵那阵子,他只是想当兵,想远离看上去必将束缚他终生的世俗,不想踏着梦家湾的男人们世世代代走过的老路浑浑噩噩了此一生,却一无具体的目标;而今,他的个人目标依然不够明确更不够实际不够物质化,依然有些空缈。但他知道,在这一年里,他必得有个抉择,否则大致的结果就是退伍回家。警卫连的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新老交接如四季更替一般年复一年,留队的人少而又少,更何况,如果他没有留队的主观愿望,连留队的“奉献”意识和思想都没有表达出来,最后他只能被别人取而代之。 梦独并不想留队捱满五年转志愿兵,他觉得志愿兵的生活是蜷屈甚至有些压抑的;至于直接提干,那样的机会,有虽有,却是千里挑一,谁也不敢指望天上会掉下馅饼砸到自己脑袋上;而报考被称为军官摇篮的军校呢,他只是个初中生,据他的了解,文凭把他挡在了资格的门槛之外。 如此看来,他无路可走,只能无望地等着服现役期满而后打起背包重回梦家湾,继续跟与他不相容的世俗作抗争。 但,他并不甘心束手待毙;他想过,如果三年服役期满退伍回家,他大约会踏上另一条远行的道路,哪怕像老大,像吕锋像王超那样走上人生的不归路,他也决不再回到过去那条死气沉沉的老路上。 难能可贵的是,他仍然能把心事掩藏得好好的,依然阳光满面,训练,放哨,执勤,为战友们医病疗伤。 ------------ 第46章 人生开挂 后来,后来的后来,他鞭辟入里地剖析过自己,千百次地自问,他还知道,略知了真相的陈参谋长、兰连长以及他在天府之都的同伴叶晓南也产生过类似的疑问,只是,他们没有问出来:逃离梦家湾世俗尤其是逃离他不情愿的婚约的道路有几十条上百条,条条大路通远方,他为什么独独选择了当兵?是少不更事还是缺乏胆魄?他想啊想,想啊想,想得头昏脑胀,想得半夜失眠,却无法搜索到一个清晰而标准的答案。时日久了,一星火光在他的头脑里跃动了一下,他忽然害怕地想到,在逃离世俗逃离婚约逃离那个女人的同时,自己的潜意识里是否也在追求着一种体面而成功的别样人生? 梦独展开信纸,给父母亲和苟怀蕉各复了一封信。 在给父母亲的信里,梦独恳请他们不要装病烦扰他,连队事儿太多,领导不批假,他回不去;他还说,在退伍之前,他是不会结婚的——后一句话令他以后极为后悔,那句话给了家人期待的余地,像是他退伍之后就会与苟怀蕉结婚,所以从那以后他们切盼着他复员回家。 在给苟怀蕉的信里,梦独的口气第一次有些生硬,似是在试探苟怀蕉会作何反应:“你一定不能来部队,那样不止会打扰我,也会影响我的进步;还有,我现在是不会想结婚这码子事儿的,军人就是这样,不能想干啥就干啥,你若是不理解或者等不及,可以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婚约关系,如果你有了新的选择,我一定不会怨你,只会祝福你!” 父母亲生气地没有给梦独回信,苟怀蕉却很快给梦独寄来信件,信上说:“你现在不想结婚这码子事儿,那就以后再想;只要你不变心,我一定不会去部队上影响你进步。”苟怀蕉又说:“听人说你学会了推拿针灸,要是学好了,回到家来能到小诊所做事,能挣钱哩。”苟怀蕉还说:“我会在家里一心一意等着你,等着你回来结婚生子过咱们的好日子。” 梦独看了苟怀蕉的信,心中极为颓丧,他想:“我的心倒是从未变过,只不过,我的心从来就不属于你,不知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装没看出来。”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逃过了一“劫”——探亲之劫。他在梦家湾的生活画面从他的眼前历历走过,他痛苦地闭上双眼。啊,不,不,不能回家,决不能!他决不愿再去重新体味那种被囚禁的感觉,决不愿再去重新体味那种连呼吸都要窒息的感觉。 父母亲和苟怀蕉都对梦独回家休探亲假一事死了心,不再催他,只好心心念念等着他复员回乡了。 一年一度的军校招生考试工作开始了,特别让一些人兴奋的是,今年竟有三年制中专班,是专为一些表现卓越却只具有初中毕业文凭的优秀士兵量身打造的。梦独心有所动,却又有些为难。若能考上军校,他就真能像兰连长所言“个人前途与军队事业结合起来”,在军营这座大熔炉里,他的个人价值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彰显,人生也会灿烂耀眼;若能考上军校,他大抵就可以不再回到梦家湾的生活中,而只不过是回来以其他身份当一个看客。可是,他又想到,即便如此,他的牵绊并未斩断,他依然是很多人手里的风筝,看似飞舞遨翔,实在是个玩偶;倘不如此,他连貌似飞舞遨翔的机会可能都没有了。 军校招生,名额稀少,这个三年制中专班名额更是少而又少,像警卫连这样的基层连队的士兵们,想得偿所愿,难乎其难。 得乎?失乎?得失兼备?如果进退维谷,那进总比退强。梦独不能再考虑下去了,再想下去,他的脑子非炸了不可,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哪怕前面是悬崖,大不了跳下去粉身碎骨! 梦独步伐坚定地走进了连部,站在兰连长房间门前,见兰连长房间开了个缝儿,断定兰连长在屋内,便声音洪亮地大声道:“报告!” “进来——”兰连长的声音。 梦独推门而入,向兰连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梦独,有事儿?” “连长,我想报考军校。”梦独已在心里构思过措词,他将自己的想法简明扼要而又理由充分地说了出来。 “行啊,梦独,”兰连长笑了,高兴地说道,“如果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提出个人化的目标和追求,对吗?” “好像是吧。”梦独笑了笑,笑容依旧灿烂纯真,但越来越多了刚毅和成熟的韵味。 兰连长不由想起了他接兵时见到的梦独,还是那么阳光,阳光里仍略带阴影,但的确在向着成熟接近着。他对梦独说:“你有这个想法,太好了。咱们连队一定支持你,也会尽全力为你争取这样的机会。但你还是要做好两种准备,特别是要做好不能参加军校招生考试的心理准备。你所说的那个三年制中专班,我听说整个场站只有两个报考名额,并且只录取一人,但是想考的人,可不止你一个人哦?” “连长你放心。不管考上考不上,我都会好好当兵的。”梦独未假思索,说道。 梦独的报考军校申请被报到了场站政治处,政治处的干部干事将报考名额作了统一汇总及大致的筛选后将情况向场站政治处主任作了汇报,而后交由场站站长、政委、副站长、司令部参谋长、政治处主任等领导研究定夺。 虽然梦独身处最基层且是多少人看不上眼的警卫连,但其实他早就是场站的名人且有着不错的口碑,梦独并不知道的是,在研究会上,场站的几位领导虽然全知道他,但起初意见并不统一,是陈参谋长的观点才使得所有人一致给他投了赞成票。 陈参谋长说:“我认为让梦独参加军队院校的招生考试很有必要,他来自最辛苦的警卫连。如果让他参考并且他能考上,那对警卫连的全体官兵都是一个鼓舞,也免得新兵们每年在面临分配时都不想去警卫连,还免得警卫连里的一些士兵对待在警卫连里老是不太安心。” 最终,梦独从众多怀有报考意愿的人中脱颖而出,获得了一个宝贵的参考资格。当然了,场站常委会责成政治处对参考士兵作进一步考察,以便给军校输送最为合格的人才。 近三年前,当兵成了梦独的梦想,而今,上军校成了他的梦中梦,虽然这个梦中梦尚未实现,但毕竟初现曙光。 兰连长提醒梦独:“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要做好两种准备,才不致于在面临失利时太痛苦,太失落。你一定要有平常心。” 梦独回答说:“行,那我就以平常心来对待这个事儿。” 其实,兰连长和一些人并不知道,梦独并没有给自己非考上不可的压力。 兰连长又道:“虽然我说要以平常心来对待,但你还是要努力啊。在参加军队院校招生考试之前,连队会尽量为你少安排工作。毕竟新兵已经充实到连队了,你坚持训练和做好本职工作就行了。” “谢谢连长。” 根据通知,考试将在七月初进行,说起来,时日无多。 梦独将他托人在昌州新华书店购来的两本小说书“束之高阁”,一本是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一本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但他却将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仍放在枕下,他觉得偶尔读上几行对锻炼文采很有益处,再说了,参加军校招生考试是要写作文的。他暂时放下了小说,认真复习文化课程,全力向着军校冲刺。 其时,梦独还向连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但在连队召开的第一次全体正式党员参加、预备党员列席的讨论会上,他就被淘汰出局。有的党员发表意见时提出,梦独从未提出过这方面的申请,说明他在思想认识上一定还有很多不到位之处,不可能首次提出申请就被列为考察对象;指导员作为党支部书记,认为这位党员的看法有一定道理,而兰连长作为党支部副书记也持有同样的观点,并且兰连长还认为,梦独此时入党大为不妥,倘若他真的考上军校,军校定会有人认为梦独有突击入党之嫌。所以,此次讨论的结果是淘汰梦独,而将已经两次递交入党申请书的束维占列为考察对象。 为此,兰连长还专门找梦独谈了话,安慰他:“这是好事儿,不要为此背上思想包袱。再说了,你可是第一次递交入党申请书啊,哪能想入就入呢?如果你能考上军校,在军校,也可以入党嘛。” 梦独说:“其实,我不该这个时候递交入党申请书,这总给人一种投机的感觉。” “递交申请,不分时候;分时候,才是投机。” “我接着努力就是了。” “这么想就对了。” 好在,梦独早有思想准备,他的心情并未受到影响,全力备考。而在考试中,他发挥正常,特别是语文和英语均考出了高分,总分超出录取分数线;在随后进行的体检中,他顺利过关。八月上旬,他收到了一所军队院校的录取通知书,之前只知道这所军校的校名,直到此时才明白这所军校的具体地址,它座落在历史上的一处兵家必争之地,离梦独的家乡约摸四百里的路程。 一纸录取通知书,标志着梦独将开始从士兵到军官的转变。这既是他无奈中不得已做出的选择,也很符合世人眼里的辉煌前程。 手拿录取通知书,梦独却不仅没有兴奋,反倒有些心事重重。他知道,他得把这个令他喜忧参半的消息告诉父亲母亲,告诉那个女人苟怀蕉,但这对他无疑是一道难题,但他只能告诉他们,否则,他们的信就会来到警卫连,再说了,他们也会从老乡处得知这一消息。 ------------ 第47章 墙上吊着个人 手拿录取通知书,梦独却不仅没有兴奋,反倒有些心事重重。他知道,他得把这个令他喜忧参半的消息告诉父亲母亲,告诉那个女人苟怀蕉,但这对他无疑是一道难题,但他只能告诉他们,否则,他们的信就会来到警卫连,再说了,他们也会从老乡处得知这一消息。 令梦独诧异的是,苟怀蕉居然未卜先知,梦独有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的第二天,就收到了苟怀蕉写来的一封信,信里问他是不是考上了一所军校,还说她的妈妈为他算了一卦,卦底是“金榜题名”,还撒谎说自己曾去一个很灵的小寺庙里许过愿,现在可以去还愿了,说自己没去部队打扰梦独是做对了,有这样的好结果,自己为梦独吃的苦受的累都值了,还说看来自己是真的有旺夫运哩。 梦独只好给苟怀蕉复了一封信,也给父母亲去了一封信,坦承自己考入了军校,所以在到达军校前不会就不写信了。 有一些刚刚考入军校的士兵,会在进入军校前请假回家,一来是与家人团聚,二来也是在街坊邻里们面前露露脸,颇有一种衣锦还乡之意,给父母的老脸争光哩。 梦独依然未提回家之事,这不止让兰连长,也让警卫连许多官兵觉得不解。 兰连长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他早看出梦独有心事,但既然他不愿说出,必定有难言之隐,何必硬要打问他的隐私呢? 在出发去军校前,梦独真正做到了站好最后一班岗。 奔赴军校的日期已经定好,梦独将先到场站政治处,政治处会派一辆小吉普车把他和另外两名到别的军校的士兵送到昌州火车站,而后,他们自行买火车票去往不同的地方。 梦独不想打扰他人,他想静悄悄地离去,甚至没跟束维占和毛小童等好友说过他何时离开警卫连;当然了,他是必须跟兰连长、乔排长等连队干部明确说出来的,这是纪律。 那天下午,战友们有的放哨去了,有的训练去了,寝室里只有梦独一个人,他打好背包,装好行囊,行囊包里不过就是他特别喜欢的文学书和哲学书,还有些换洗衣物。当兵快三年了,他并没攒下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上军校时需要大包小包地到专门到火车站办理托运。 梦独留恋地环视了一遍寝室里的景象,特别亲热地拍了拍他睡过的铺了棕垫的土炕,而后背上背包拎上行囊决然地出发了。 梦独出了寝室,左拐是通连部的路,再左拐就是通向警卫连营门口的路,他刚大踏步走了十多步,便走过了遮挡左边视线的他所在寝室的那面东墙,他的视野顿然间开阔起来,便一下子看到大门口站着十多个战友,在欢送他,也在祝贺他,这其中就有束维占和毛小童。 束维占和毛小童从梦独的身上摘下行囊和背包,他们说他们专门请了假送他去政治处。 梦独说:“何必呢?两年过后我还要回来的,我还回警卫连,行了吧?” “等你回来,我们肯定就退伍了。”束维占和毛小童都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走出警卫连大门口,梦独蓦地转过身来,向着目送他的战友,向着警卫连驻地,抬起右臂,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经过在火车上一个夜晚的时而顺畅时而颠簸,翌日清晨,梦独来到了他将要入读的军校所座落的城市。 坐在市内公交车上,梦独从车窗外看这座城市的人流、车流、建筑、树木,虽然他知道这座城市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并且在解放战争时期,他家乡的包括他的父亲梦守旧在内的很多老百姓,都曾推着独轮胶车去支前,为当年的解放事业做出过贡献,但是现在,人们处处沐浴在和平的氛围里了。 梦独下了公交车,沿一条脏乎乎的小街走了约摸五、六百米后,便来到了军校大门口。大门口的卫兵看得出来他是新来的学员,没有要他出示士兵证,就让他进去了。 虽然在火车上一夜难眠,但走在军校两侧长满了高大的法国梧桐树的主干道上,身背背包手拎行囊的梦独并无困意,而是精神焕发。毕竟,他进入了一个新的、陌生的环境之中。 依军校内的指路牌,梦独朝前走着,路上,当然会遇到一些人,甚至有个士兵想学雷锋主动帮他拎行囊,他谢绝了。他没有向他们打问他要去报到的学员十三队的方位,而是根据指路牌边看边走,他喜欢探求一切新鲜的未知的事物。 走了约三百米,梦独右拐走上了一条略窄的、两旁无树的水泥路,他看向两侧楼栋的编号。当快行至路的尽头时,他看到了盘踞于路左侧的学员十三队所在的楼栋。 梦独左拐,便面对这座巨大的建筑物。楼房青灰色,陈旧,楼体很长,却并不巍峨,反给人一种沉闷、古板和拘束之感。这座楼房有多少学员住进来又走出去啊,貌似千篇一律的生活,细节却各各不同。梦独还不知道自己进去以后会演绎出什么样的剧情。 梦独走进入口,拾级而上。楼房里比较安静,听不到歌声也听不到喧哗声,难不成大部分人还没有来此报到?但梦独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今天是报到的最后一天,他大约是较晚来到的一个。楼道里暗憧憧的,有一种阴森,好在,他还是相继遇上了几张青春的面庞,但他们的脸上却并无笑意。 楼层与楼层之间,有二十六级梯步,梦独需上至四楼,也是这栋楼最高的一层,学员十三队的集中地。 虽然年轻气盛,但梦独还是一身快汗透了,攀至三楼至四楼的中间平台时,他停住脚步,略作休息,看了看窗外,而后转身继续拾级而上,还有最后的十三个梯步,他感觉到情绪快有些涣散了,但当他走到第七级时,被眼前的一个人给惊住了,那个人只有三分之一个身子,且没有胳膊没有手,哪怕是那三分之一个身子,也被仿若庞然大物的脸给占去了一大半位置,那个人紧紧贴在墙上。 梦独被骇了一下,好在没有被骇住,精神反倒是振作起来,剩余的六个梯级也在不觉中走完了,他已经发现贴在墙上的那个人并不是人,可是栩栩如生太像人了——啊,原来是一张放大得有些不像话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脸盘大如面盆,兴许由于偏胖所致,还由于这个人的年龄看上去正值中年,四十岁上下,所以脸上的皮肤只是因了肌肉的重度而略微下坠但却还不是松弛——因而这张庞大的脸便确乎如一盆发过后醒着的白里透黄而又黄里透白的面团。梦独注意到,面团脸上的几乎没有唇的嘴紧绷着,更使得法令纹十分深刻,显出一种做作的威严;那双不大的眼睛正如两把刀,发射出闪闪的寒光,梦独偏向左,那寒光也偏向左,梦独偏向右,那寒光也偏向右,那真是一双奇特的眼睛,既有焦点,却又是朝向四下里发散的。 梦独的注意力终于从照片上分出一点儿,方明白原来面对着楼梯的是这个楼层最简要的说明,上书五个大字:学员十三队。紧接着是三个稍小的字:负责人。下面便是那张放大的照片,照片下用正楷字写着:队长 瞿冒圣。 梦独看得出,与瞿冒圣的照片相邻处本该还应张贴有一张放大照片的,但那里却是一片空白,只是在空白的下面标注有五个字:教导员 于涛。为什么教导员是空白呢?大约一个星期后,梦独从老学员口中得知,教导员已经有了转业回地方的打算,故而没有把照片张贴于此处;而更长的时间过后,特别是当梦独与李涛有了接触之后,梦独认为老学员们说的不对,老学员们众口一词的观点其实是共同被一种观念扭曲了认知,是对教导员的误解误看,他不把自己的照片放大并且吊挂于此,与他转业与否毫无关联。 梦独反感瞿冒圣居高临下的威胁的目光,他反瞪了他两眼,就不再看他,他想,他应当到学员十三队的队部报到呢。但他看到了斜对面寝室的门上都贴了一张三十二开的纸,上面写了人员姓名,便知其实他们新学员已经分了班,于是便决定先找到自己所在的寝室放下物件再去报到。他再往左拐,竟就在斜对楼梯口的房间门上看到了他的名字,是一区队三班,门是关着的。他的余光看到走廊里有身影闪现一下,很快就不见了。他无意中回了一下头,竟又惊了一下,他发现瞿冒圣竟然仍在看他,还是纸做的瞿冒圣,仍是吊挂在墙上,正对了他们班寝室的门,不过这个瞿冒圣比正对楼梯的瞿冒圣要小一些,但正因其小,眼睛里的仁便更具杀伤力,法令纹也更加老气横秋。照片的右侧标注了瞿冒圣的简单分工。 梦独断定,学员十三队的其他场合,一定还有瞿冒圣的照片,有的在墙上,有的在板报上,有的在宣传栏里。他想,其他的寝室还好些,他所在寝室的学员们,一出门就要面对瞿冒圣的瞪视,而从外面上楼尚未回到学员十三队,在楼梯上就要与瞿冒圣面面相对,那瞿冒圣连眼皮都不眨动一下,他和同学们岂会是他的对手? 梦独实在没有料到,与瞿冒圣的“相见”,竟会如此奇诡,未见其人,未闻其声,却已经感觉到了他那粗浊的气息,他那令人胆寒的气场。 梦独转过身来,推门而入,与门正相对的那面窗户的右侧一张上下铺床的下铺旁,那位正在迭被子的学员本能地扭头看向门口,而梦独前视的目光也正看向他,于是,两个人便四目相对了。很显然,二人互相是看着顺眼的,两个人同时点了点头,笑了。梦独发现这个同学的笑容还是挺灿烂的。 “三班。”那位同学道。 “我就是三班的。”梦独道。 那位同学起身迎了过来,接过梦独手里的行囊。 梦独看向门右侧的双人床,上铺床边上写了他的名字。 “梦独——”那位同学说。 “我是梦独。”梦独道。 “我叫林峰。” 梦独和林峰一见如故,像是已经战友了几年似的。世上的友情和爱情都是那么奇特,多年厮守的两人却常常是互相纠缠,而两个刚刚见面的人却往往情投意合,注定了人生中要增添一份美好的感情。 梦独是来校较晚的,偌大一个寝室里,好像床位上都有了各自主人的被褥,只有梦独的床还是空着的呢。但学员们并非全在屋内,除了林峰,还有两三个人在埋头床上,有的整理内务,有的在写信。他们看了一眼梦独,看不出他们脸上的表情,梦独向他们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 “我还没报到呢。”梦独对林峰说。 林峰说:“走,我陪你去队部吧。” “寝室里那些同学呢?” “去操场上劳动了,拔杂草呢。” “你们都来得早啊,我是咱们班的最后一个。扫尾的。” “谁让你是梦独呢?既然独,肯定跟别人有不同之处啊?” 两人一起笑了,说说笑笑地向队部走去。 “我是四川人,梁平县的。”林峰说。 梦独也对林峰说了家乡所在地,“考军校前,我都不知道这所军校离家挺近的,只不过与你家所在的方向相反。以后有机会,到我们那里走走看看吧,我当向导。” “行啊。” 在队部,一位写得一手漂亮钢笔字的老学员在新学员报到花名册上登记了梦独的个人信息。而在队部的墙壁上,张贴有队列条令、内务条令、纪律条令,还有军校的校规及学员十三队的队规,还张贴有学员十三队的简介,以及行政、党务等方面的负责人分工,自然,又少不了瞿冒圣的放大照片,且不是一张,而是两张,显见得,瞿冒圣所有吊挂于墙上的照片,出自同一个底版,依然在对梦独怒目而视。他的眼睛躲开瞿冒圣,不去看他,但是浑身却感觉到瞿冒圣的眼光,如一支支利箭,从四面八方向他射来,兴许是汗液在作怪,也兴许是情绪和心理的敏感,他竟忽觉得背上真的起了一瞬针扎般的疼痛,“啊——”他小声地叫了一声。 “怎么啦?”林峰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疼痛消失了。 二人走出队部,皆一时无意回到寝室之中,感觉言犹未尽。 “出去走走吧?”林峰道。 “走走就走走。”这话正合梦独之意。 二人相视一笑,穿过走廊,下楼梯,背对着瞿冒圣满含怒意的眼光。 “现在在校园里转转也好,现在不转,可能接下来难得有机会也难得有时间转转了。”梦独说。 “我听说,开学后,咱们新学员要进行作风纪律大整顿,要进行队列训练,跟新兵连差不多。”林峰道。 “这个我倒不在乎,只要氛围好,严点儿紧点儿无所谓,我只是怕氛围不好。” 这话正说到林峰的心坎上,他深有同感。 想了想,忍了忍,又想了想,梦独还是忍不住了,悄声问林峰:“我看到咱们队的墙壁上,挂了队长的好多照片啊。你见过他吗?他看上去真够严肃啊!” “我也还没有看到他真人,但愿他跟照片上的他不一样。前段时间是暑假,他可能也在休假,还没归队吧?” “怪不得是一位老学员在负责咱们的报到工作呢。咦,那位老学员怎么这么早就到校了呢?” “我听说,这位老学员家在本市,他就是奉队领导之命提前来校的,算是帮队长和教导员的帮吧。” “照这么看,咱们学员队是正营职级别啊。” 虽是在校园里兜兜转转,但他们出于遵纪的惯性,并不是像地方青年轧马路似地公然转悠,而是尽量选择了校园的边缘小路,这倒更好,既僻静,又躲开众人的眼光。想尽早熟悉校园的环境已不是他们的目的,谈话才成了目的,而他们都没有想到,他们的谈话竟会越来越投机,无话不谈。他们还互相感觉到,对方都不是城府太深之人,即便有点儿城府,也不会把这城府向如此投契的人紧紧关闭。 从交谈中,梦独得知,林峰早他一年入伍,已经超期服役,但他们二人在一起,没有任何新兵老兵的感觉。“说起来,在我面前,你是老兵呢。”梦独开玩笑道。 “彼此彼此,我们是好兄弟。” “对,是好兄弟。” 二人不约而同伸出右手,击掌以示兄弟之情。 他们毕竟皆已报到,脑子里珠弦还是绷着的,所以没有走得太远转得太久,便回到了学员队,再说,午饭时间快到了,倘集合查人,一来就朝枪口上撞总归不妥。 不过,既已相识,他们有的是时间互动交流呢——梦独和林峰一致如此想。 这一天是新学员入校报到的截止之日,按照规定,新学员比老学员的报到起始日和终结日要早七天。这也算是该校一个不成文的惯例,新学员早入校,可以打扫卫生,另外就是要进行入校相关科目的训练。 虽然报到的截止时间是当天夜间的十二点,但没有哪个新学员会那样踩点入校。大约下午两点多钟,学员十三队的所有新学员全部报到来队了。 走廊里响起哨声,接着是那位家在本市的老学员的叫声:“所有学员原地待命,所有学员原地待命!”然后,哨声和叫声重复了几遍。 初来乍到的新学员们脸上挂着陌生感,却没有新鲜和好奇感,其实,他们基本上一直原地待命呢。他们百分之九十以上来自农村,虽然当兵有的一年多有的两年多有的三年多,听上去走南闯北见了世面,其实大部分都固定于一个营地,甚少外出的机会,很多人眼界不止是没有开阔,反是变得狭窄了,举止上便有些畏首畏尾,差不多个个听话无比、容易管理,极少有人具有特立独行的思维和行为。 约摸半小时过后,哨声又响了起来,但后面并没有立即跟上含有内容的叫声。正因了这个,待在寝室里的新学员们便大多竖起耳朵凝神倾听。 过了片时,学员们听到的却并不是下达某种命令,而是比说话声略高的对话声。那位老学员在问什么人:“叫哪两个人?” 回答老学员的是一个从胸腔里发出的有点像钟但却含着暮气的声音:“叫前面两个人来开会。” “名单上的前面两人?” “对,各班名单上最靠前的两人。” 梦独判断,发出这声音的无疑就是吊挂在墙壁上的瞿冒圣,学员十三队的队长。 接着,哨声重新响起,老学员喊道:“各班寝室门上名单最靠前的两位学员来队部开会,最上边的两人啊,自己记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啊。”他让哨声响了几遍,再度重复那句很显罗索的带有命令性质的话语。 梦独听了简直有些着急,恨不得出去帮他把罗索凝成精炼。 梦独和林峰所在的三班,有两个人走到门口看贴在门上的名单名字,还念出了排序第一和第二的学员姓名。于是,那两个学员便去往队部了。 大约二十分钟后,这两个学员回到了三班,名字排序第一的学员小声地对大家说了队长的话,很明显,他自己也觉得有些意外,还有理名不正言不顺理不直气不壮,他说出的话语的内容居然是,队长说,他是班长,另一位则是副班长。 窗下拼放着两张很旧的书桌,睡在上铺的梦独坐在一张桌前,那个位置离林峰的床位极近,此时二人面对面无声如有声。其实了是在静待消息。 当他们得知这一消息时,正在对视的目光都流露出惊疑。梦独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竟然会有如此奇葩的任命班长副班长的方式。他想,最起码进行几天队列训练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一溜看一看挑一挑啊,这样的班长和副班长,究竟素质如何,又怎能服众? 梦独不由想起了《红楼梦》里的一句话:葫芦官乱判葫芦案。他想,瞿冒圣总会向所有学员交底,说出他为什么以他令人难解的方式任命班长副班长吧? 可是,梦独失望了,林峰也失望了,很多学员都失望了,他们没有从瞿冒圣的嘴里得知答案。 在以后长长的日子里,梦独曾经多次以善良之心推测过,他认为瞿冒圣再是葫芦,总不至于葫芦到乱点兵的地步;他想,兴许瞿冒圣已经翻看过所有人的档案,把档案里入了组织的及立了功的学员专门排在了各个班前面,在这些学员尚未报到入校时,他们便被瞿冒圣任命为班长和副班长了。 ------------ 第48章 吊墙人的紧箍咒 晚上,几声尖利的哨声响过后,那位代行值班区队长职务的老学员的哮声响起来,要求所有新学员以班为单位到会议室集合。 新学员们带着陌生感和懵懂感,仓促地来到了会议室兼活动室的场所,有些学员尚不知会议室的具体方位,但一个看一个,竟也准确无误地来到了会议室。 学员们的军人形象良莠不齐,如梦独和林峰那样来自基层连队者并不多,大多来自机关或半机关性质的单位,弓腰驼背者大有人在;在部队从事的职业也是各各不同,像梦独那样天天训练站岗放哨的人难找到第二个。好在,所有人都曾经受过新兵连生活,底子犹在,经过一阵骚动之后,七个班八十四名学员还是排出了一个较为整齐的长方形纵队,每班一路,班长在前,副班长压后,其他人则按高矮个排序。 会议室约有六十平米面积,最前端的一小部分故意垫高了,说是会台,其实有些类似于教室的讲台。会台正中间放了一张暗红色的讲桌。会台左侧前方稍远处立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身材较为高大,但各部位的搭配却十分的别扭和生硬,甚至说古板也毫不为过。 这虽是梦独第一次看到瞿冒圣,却一眼就认了出来,跟吊挂在墙上的那个人毫无二致。瞿冒圣身材还是比较高大的,只是有些虚浮,该胖的地方不胖,该瘦的地方不瘦,脸盘圆大且布满横肉,脖子却细细的,并且青筋暴露,看上去是几根青筋硬生生支起了他的头颅;胸部本该锻炼出一些肌肉来的,反略奇怪地凹陷下去,所以他的上身尽管挺得较直,却总是无可奈何地打着弯儿,此处不长肌肉倒也罢了,哪怕长些脂肪来作假取代也好啊;脂肪倒是有,并且有一大堆,可是却长在了小腹上,腹部便圆鼓鼓地前凸着,如半个充足了气的皮球,与那半个皮球紧密相伴的是他肥大的如同磨盘一般的臀部。尽管梦独是站在队列里,而且是面对着瞿冒圣,但他像是长了透视眼,或者是想象过于准确,就好似是看到了瞿冒圣的背影。 瞿冒圣紧紧抿着嘴巴,恰如吊在墙上的他,生动地写照出深刻的法令纹,这使得他腮上的横肉愈加地横,双目如刀般地看向队列,眼光睥睨而威风凛凛,焦点四散,仿佛发向了每个新来的学员。 接下来的日子里,梦独才知道,这幅神情,就是瞿冒圣在十四队学员们面前的标配,如化石般那么固定,哪怕是稍有松动,那也只会变得更加凶蛮狰狞。 多少学员从未见过瞿冒圣的脸上现出笑容,梦独有幸见到一次,但那笑容却不是作给他的,他是运气好碰巧看到了,何况那个场合过后,瞿冒圣感觉到在梦独面前无意中的失威,所以用加倍严厉的瞪视来挽回那被梦独发现的决非发自内心而造成的皮笑肉不笑。那一次,瞿冒圣的笑容是做给系政委的,面团般的胖脸上挤满笑容,丰腴的脂肪几乎无处安放,居然神奇地把深深的、象征权威的法令纹也给填满了,于是谄媚不仅洋溢在脸上,还溢出脸外,于是他辅以肢体动作,弯下腰来,替系政委摘下落在身上的一小片树叶,并且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尘灰。当时,梦独恰好从此处经过,心中还有些略微自作多情地为瞿冒圣感到悲哀,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依规向他们立正敬礼,待他们走过后方起步行走。 瞿冒圣居高临下地站在并不太高的会台上,等着那位老学员向他整队报告。 那位老学员报告后请示命令,瞿冒圣如洪钟般的带着胸腔共鸣的声音响起,由于他刻意让胸腔发挥功用,于是,他的声音里便含着浓浓的肠胃臭气,那一股股臭气不讲道理地喷出来,随着他的声音在整个会议室里弥漫。但包括梦独在内的所有人,却无人敢于掩鼻,不得不感受着瞿冒圣的气息,不得不将瞿冒圣的肠胃臭气吸入鼻中,而后进入体内。 这,就是瞿冒圣的强大气场,他多少年为这气场而自我满足自我欣赏自我陶醉,在这气场里不能自拔也不愿自拔。 瞿冒圣故作出声若洪钟,道:“稍息——” 那位老学员传达瞿冒圣之令后,小步跑向队伍右侧前方。 脚套黑色的沉重的大皮鞋的瞿冒圣,迈开大步朝会台正中央也即讲桌后走去。他极力迈出他自认为标准的步伐,但是由于他的外八字腿脚,还由于高低胖瘦不成比例的身体,所以他的大踏步看上去很是糟糕而滑稽,但他脸上的威怒,他的强大气场,镇住了会议室,也镇住了所有人,这些人初来乍到,个个噤若寒蝉,谁敢发笑呢? 瞿冒圣面对队列,怒声吼道:“点名!” 按照条令规定,队列中的所有人员在听到“点名”的指令后,应当齐刷刷地自动立正。但学员们有些人来自于炊事班,天天烟熏火燎的,把新兵连曾习得的队列养成忘光了。于是乎,有些人没有呈立正姿势。而呈出立正姿势的学员们动作也稀稀拉拉,听上去很是散漫。 瞿冒圣很是生气,他强调了学员们听到“点名”二字后如何作出响应。就是这一简单而且机械的动作,他一气之下让学员们做了二十遍,直到他觉得满意了,才真正地点起名来。看起来,他是想对所有学员有一个他期望的初步的威严印象。 被点到名字的学员答过“到”后主动立正,听到下一个人的名字后才主动稍息。 名字点完了,这不过是“点名”内容的一个极小环节,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点名”内容。 瞿冒圣忽然大吼:“立正——”声震屋宇。 瞿冒圣大吼过这一声后,半天没说话,他要让无声胜有声。他不作声,眼睛怒视着队列。果真,这一招很显奇效,队列里鸦雀无声。好在,他终于开腔了,他掌握的队列理论知识当然远超学员们,他开始叙述“立正”的动作要领:“两脚分开六十度角,两腿绷直……” “虽然你们来到了学校,但你们还不是一名正式的学员,你们只有通过了体检还有入校的军训关、思想关才能真正成为校内一员。从今天晚上开始,你们必须向着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的目标迈进,现在我就要让你们站如松!”瞿冒圣缓缓说道,口气却斩钉截铁。 紧接着,瞿冒圣的训话开始了。 大部分人到了一个新的环境,都要有个适应的过程,适应时间有长有短,因人而异。但初入陌生之地时,人的注意力总是非常集中的,特别是面对上司的训话时,哪怕脑瓜不太灵醒之人也会认真聆听,同时牢记在心。 瞿冒圣的训话并无多少新意,无非是严格强调了校规、系规和队规,但每个字从他的嘴里崩出来,都带了极强的压力。从他的训话里可以看出他的教条,还可看出他死板地遵守着、亦步亦趋着那些规定和条条框框,而同时他也要求他手下的这些学员们跟他一样只能在这些条条框框里说话行事,丝毫不得逾矩。一旦逾矩,严惩不贷。至于严惩的方式,称得上是他的训话中极少的新意了,不知其他学员已往有没有听到过这种新意,反正梦独还从未听到过。 瞿冒圣咬着牙根强调,听得出来,他义愤的情绪全部凝聚到他的牙根上,所以他强调的话便很有着仇恨的感情色彩:“我不管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也不管你有没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们,我也有尚方宝剑,我的尚方宝剑就是纪律,就是校规,就是队规,只要你敢于违纪违规,那我就要用我的尚方宝剑坚决斩除,该处分的处分,该退学的退学,该劳教的,我一定会毫不客气地送你劳教!” 瞿冒圣的严训,激烈地碰撞在会议室里的四面墙壁上,在屋内久久回响,更久久撞击在队列中所有人的心坎上。 瞿冒圣以这样的一个下马威,当成送给新学员们的一份厚重的见面礼。 队列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农家子弟,能来到这样一所学校委实不易。他们当然明白,只要迈过学员阶段,他们就能完成蜕变,就能破茧成蝶,他们就能成为多少人眼馋的官儿,有些人就能成为像瞿冒圣那样的人。所以,他们只能收下瞿冒圣送给他们的见面礼,却连声“谢谢”都不敢说,只能老老实实按他所说的去做,去做好。 瞿冒圣的训话向新学员们传递了这样的信息,那便是,这所学校不是他开办的,但却相当于是他开办的,他有着绝对的威权让违反他的金口玉言的学员滚出这所学校! 梦独真是不明白,他,还有林峰,还有新学员们,与瞿冒圣素未谋面,今天晚上是第一次见面,瞿冒圣何以极为吝啬地不对他们露出一点点笑脸,瞿冒圣何以像是跟他们有着千百年来的宿怨旧仇? 毋庸讳言,在学员十四队,瞿冒圣的确有着无上、无边的权威,但何至于、又是为什么能够畅行无阻地将权威高压、滥用到如此想当然的程度? 学员们被瞿冒圣的话惊得呆若木鸡,一动不动,果真“站如松”了。 “既来之,则安之”,虽然“安”得有些憋屈,虽然“安”得有些心惊胆寒,但是所有的人怎敢不“安”,又怎愿来了后却灰溜溜地走出这所学校的校门?他们虽则在瞿冒圣的手下屈抑着,但在数百里、或数千里之外的家中村上,他们却光荣着哪,他们的父亲母亲正在为他们而骄傲着哪,父亲母亲眼含激动的泪花对村人们炫耀:“娃总算有出息啦!”所以,他们必须留在这里接受所谓的焠炼并且成龙变凤,如此,才能光宗耀祖。 瞿冒圣训话完毕,但是“点名”并未结束,瞿冒圣高声宣布出“点名”的最后一个内容:“军姿训练十五分钟!” 这就是说,尽管学员们已经以这样的姿势站立了不只一个十五分钟,但还要继续下去,最起码要继续十五分钟。也许瞿冒圣是想告诉他们,严苛的校园生活才刚刚开始,立地成佛没那么容易。 就在学员们进行着军姿训练的时候,瞿冒圣向那位家住本市的老学员招了招手,示意过去,他有话对他说,那位老学员便赶紧虽走却作出跑姿过去,听瞿冒圣的吩咐,瞿冒圣小声地对那位老学员说着什么,一众学员暂时无法得知。 好在,不知延长还是缩短了的十五分钟过去了,反正在这里,连时间也要对瞿冒圣惟命是从。 只见得瞿冒圣对那位老学员扬了一下手,并让开位置,走到队伍左侧前面。 老学员下令道:“稍息——”而后重新整队向瞿冒圣作报告并作请示。 在得到瞿冒圣的指示后,老学员在传达指示时,将请示来的指示更加具体化:“解散后,各班立即召开班务会,每个学员都要说出在聆听了队长的讲话后有什么心得体会;班务会后,每人写一份决心书。点名到此结束。解散!” 学员们从会议室里鱼贯而出。 林峰站在梦独的前面,他回过身来,与梦独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没有再笑,互相看得出,瞿冒圣的话让他们的心理产生了波动,毕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春后生,能有多少经见呢,他们怎能超然世外? 梦独和林峰没有急于朝前走,几乎拖到队尾,二人想交流什么,但场合不适合,便默不作声。梦独居然还能偏转脑袋向会议室的四围用眼光逡巡一圈,他又看到瞿冒圣吊在两面墙上,其中一面墙上的瞿冒圣与梦独先前看到的吊在墙上的瞿冒圣一模一样,而另有一面墙上瞿冒圣却是全身照,在跟一个学员打乒乓球,拍照者明显是在突出瞿冒圣,只见瞿冒圣手握球拍,在向着那个小小的白球作着凶狠的搏杀,连面部都呈出凶狠的搏杀表情,那名陪打学员成了可怜而又可悲的衬托性背景。 回寝室后不久,各班的班务会便开始了,四班也不例外。人人发言,谈听了瞿冒圣的训话的深入领会。有人不知是过去被洗脑过度,还是存有私心,竟说瞿冒圣对他们严是为学员们好,说瞿冒圣这个人很正直无私。这话无形中带了节奏,学员们竟普遍如此认为,说瞿冒圣“直”,并引申成“正直”,继而进一步引申成“刚直不阿”。 梦独和林峰都不这么看,但话怎敢说出口呢?再说了,别人一致盛赞瞿冒圣,他们若是公然唱出反调来,还不正好给他人提供了告状讨好的口实而让自己陷于不义之中? 梦独和林峰私下里作过探讨。林峰说:“瞿队长这么说话做人,根本不是正直,而是教条,是古板。” “真没想到,有的学员不好好想想,就轻易把‘正直’和‘刚直不阿’这么伟大的词冠在瞿队长的头上。”梦独道。 “大概老学员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被他教育过的人可能都这么认为吧?有谁正儿八经思考过呢?” “这顶帽子倒是让他金光闪闪了。” “他就是戴着这顶金光闪闪的帽子一路升迁成正营职队长的。” “不知他以后会不会升职为系主任呢?”林峰说。 “但愿他还是到此为止吧。”梦独道。 两人说到这里,相视一笑。 林峰说:“好像是咱俩说了算似的。” “哈哈哈哈哈……”两人一同笑出声来。 多年以后,当梦独读过《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后,想,当年他与林峰说瞿冒圣不是正直而是教条,实在是抬举了瞿冒圣,瞿冒圣既不是正直也不是教条,而是怀揣并且屡屡犯着艾希曼的“平庸之恶”;可是他随后又推翻了这个定义,他认为瞿冒圣虽然怀揣并且屡屡犯下“平庸之恶“,但却比“平庸之恶”更进一步,瞿冒圣是有主动性的,他的某些恶有着故意而为之的成份,在主动追求一种恶果的发生,并逼迫他人生生吞下他酿出的恶果。 无论是“平庸之恶”也罢,还是“非平庸之恶”也罢,在瞿冒圣那里,不仅能将阻碍他的手下置于死地,还让他自身显得名正言顺顺理成章,他似乎成了正义的化身。 每个学员要向瞿冒圣上交一份宣誓般的决心书,按理说,写文章是梦独的强项,但现在,他可决不想把这个强项显露出来,由于对此心存逆反,当然便没有在新兵连写决心书时的灵感和独出心裁,但他也不能表现得太落后,于是便尽量做得“中庸”一些,他写几句自己的决心,然后去抄写别人的,大家你抄我我抄你,最后的内容大致不差,皆可平安上岸。 尽管这些决心都是陈词滥调,但还是充满了虚假的豪情壮志;正唯其虚假,更无人能真正做到,对有的人来说,反会授人以柄,还给自己戴上了紧箍咒。 八天过后,瞿冒圣让新学员们领教了他的行事作风,他是雷厉风行的,却也是神秘的、让人难以参透的。 那天,他忽然集合全队的新学员们,出发,齐刷刷地齐步走,一路喊着“一二三四”,到了校卫生队。 学员们懵着呢,到了校卫生队才知道,原来是对他们新入校的学员进行体检,如不过关,将会被退回原部队。 这让有的学员措手不及。 当然,绝大多数学员在弄清这个突袭的具体内容后并不害怕,他们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着足够的自信,可是极极少数学员还是立即惶恐了,因为,他们对有的体检项目,心存畏惧,主要体面在视力方面。 若从他们所学专业来说,毕业过后,他们将会走上后勤保障和服务部门,并不会对工作造成什么影响;但倘若从校规系规和队规而言,一旦视力不达标,就得打道回府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极极少数对自己身体状况不太自信的学员们,一下子慌了神儿,倘若他们早知道入校还要进行体检这回事儿,在这八天里,肯定会对生活作出某种调整,譬如远眺户外,多看绿色少看书本少看电视,兴许能起到一点点作用;还譬如多加运动——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而心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生理,那天检查视力时,不是离视力表五米处看上面的字母开口方向,而是坐在离一面镜子二米五处通过镜子的折射看镜子里的视力表中的字母开口方向,结果,有七个人“发挥”欠佳,倒在了视力检查这个项目上。三天后,对这七人进行复查,由于他们有着不合格的嫌疑,所以复查就时就更加严格了,最终的结果是,五个人彻底倒下,瞿冒圣按照规定,让他们离开了学员十四队,离开了学校,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瞿冒圣紧绷着脸,如果说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也无非是他瘪了瘪嘴角,朝深深的法令纹里注了些得意。是的,他是对的,他将不合格的学员退了回去,不仅无过,而且有功;而他却丝毫没有想到也没有想过,那五个被退走的学员,有的人可能就此一蹶不振,人生跌入谷底。 他瞿冒圣为什么就不能提前告诉大家,让大家有个心理上的准备呢? 留下来的学员们,皆没有对瞿冒圣心生埋怨。在这个问题上,瞿冒圣何错之有? 其间,老学员均已归队,新学员照常进行队列训练和作风纪律整顿,晚上读、背校规系规队规以及瞿冒圣之规。有时候,全队点名或召开全员大会,瞿冒圣会抽查新学员掌握规定的情况,新学员们发现,牢记瞿冒圣之规比牢记别的规定更重要,倘未掌握瞿冒圣之规,被罚站的时间会更长。 ------------ 第49章 指马为骡 学员十四队学员众多,是个大队,老学员两个区队,新学员两个区队,一百六十人左右。可是配备的队干部只有两人,就是队长和教导员。看来林峰听到的消息是对的,教导员于涛兴许是真的想转业并且快转业了,他只露过两次面,笑嘻嘻的,看起来很是和善,但只是限于露过面而已,大部分时间,学员们难得见到他的身影。所以,偌大一个学员队,管理的重任几乎全落到瞿冒圣一个人的肩上。 但是瞿冒圣却并不嫌重任在肩,相反,他很享受很陶醉这重任,唯有重任在肩,方可大权独揽。所以,教导员的经常缺位恰好成全了瞿冒圣的内心所愿。 好在老学员里有两个区队长,好在全队有若干班长,瞿冒圣不必事无巨细事事关心,于是乎,他既能重任在肩又确保自己不会被压伤肩膀。 况且,学员们还每天有一人在队部轮流值班,既要负责为瞿冒圣的房间打扫卫生,还要为他打开水,做其他杂务。所以瞿冒圣不仅不会被压伤肩膀,还能休养身心,想办法如何让学员们听命于他,想办法如何巩固和扩大他的尊威。 对学员的管理,瞿冒圣实行的是加分减分制,每个学员的起始分都是一百分,而后,瞿冒圣会根据各项规定,全面检查或抽检时,对学员进行加分或减分,若减分太多,学员会受到相应处理,如警告处分、严重警告处分,甚至会被退学。时日长了,新学员们发现,在瞿冒圣那里,有些加分或减分,是有着随意性的,他心情好的时候,某个学员会被加上三分或五分;他心情恶劣的时候,某个学员会很倒霉地减掉几分。 面对一支庞大的队伍,更何况要面对那么多的陌生面孔,四十多岁的瞿冒圣,脑力就明显不够用了,他不可能认得并熟悉每个人,哪怕是对一些老学员,他也不过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更何况是初来乍到的新学员们呢?当然了,对一些有特点的学员,而那些学员的特点对他的头脑形成某种冲击,他就会留有印象甚至印象深刻,或者是某个学员不经意之时冒犯了他,他也会把他记在心里。 梦独就是那种既有特点又在无意中冒犯过瞿冒圣的新学员。 当兵近三年,特别是在警卫连,经了风霜雨雪的洗礼,他帅真的面庞变得更加立体了,增添了刚毅,灵动的目光里多了坚定,但同时也会给人一种桀骜不驯之感。站在人群里,他很容易被人一眼认出并且记住。兴许正是因了立体,因了刚毅,因了坚定,还有,他近几年顽强地保守着自己的隐私,把自己的不为人知的苦情紧锁着,无形中使他的依然阳光灿烂的形象多了几分冷傲,这几分冷傲会让有的人感觉到与他之间的小小的距离。 虽然梦独没有被“葫芦官乱判葫芦案”般地任命为班长或副班长,但站在绿茵茵的队列中,他的形象和气质仍然会引人瞩目。 瞿冒圣也早已注意到了梦独。 梦独也已经发现瞿冒圣注意到了他。 其实梦独并不想引起瞿冒圣的注意,他觉得瞿冒圣跟陈参谋长,跟兰连长,跟郝指导员,跟乔排长等很多人不是一类人,如果能不引起他的注意,平平安安在学校受训完毕顺利毕业最好。 再说了,有许多新学员有意或无意地接近瞿冒圣,向瞿冒圣套近乎想得到瞿冒圣的恩宠,他何必争着去凑那个热闹? 可是他万没想到的是,他竟在无意中跌入了那个热闹,使得瞿冒圣加深了对他的印象,这印象将在以后的日子里演变为成见。不管梦独对瞿冒圣有没有成见、有多少成见,都不会伤及瞿冒圣一根汗毛,但瞿冒圣若是对梦独有了一丝成见,梦独的日子兴许就不太好过,那要看瞿冒圣的心情是阴郁还是阴间多云。 热闹来得着实有些荒唐,那天午饭过后,后勤部有人牵着一匹马出来,正走过梦独所在系的大楼附过,这吸引了学员十四队一些学员的目光和脚步,他们停下来,看,评论,说这匹马如何如何,牵马的人脸上则是憨厚的笑,并不多话;瞿冒圣也打此处经过,虽然学员们立即立正并且停止了嘴巴的开合,但瞿冒圣还是听清了学员们的某些议论,他右手的食指指着那匹马,说道:“你们乱说!这哪里是马,这分明是一头骡子。”于是好多学员马上随声附和,恍悟道:“哦,原来是骡子,原来是骡子啊!”他们中的部分人真心为自己马骡不分而羞愧,幸好得到了瞿冒圣的及时点拨,才明白这个马状动物并不是一匹马而是一头骡子;但另有一部分人心里认定这是一匹马,嘴上却违心地改口说这是一头骡子,既不失时机投瞿冒圣之所好,同时也不敢违拗瞿冒圣的旨意。 偏偏这个时候,在饭堂值日打扫完卫生后回寝室的梦独和林峰也来了,他们接近热闹处时,粗心地没有注意到瞿冒圣就在热闹里,而是只注意到了热闹的中心——马。梦独不由发出声声赞叹:“嗬,好大一匹马,好漂亮的一匹马啊!” 立即有人反驳梦独,道:“什么马,这是骡子。” “这不是骡子,这是马。”梦独坚持己见。 “这就是骡子!未必连队长都没有你有见识?”更多人反驳梦独。 在梦独的家乡吕蒙县,有多少人靠拉马车拉驴车为生呢,梦独还是坚信自己的眼光:“这真的是马。” 有人从嗓子眼里吭了吭,明显多余地清了清嗓子,一股沉闷的胸音从宽大的、生了炎症的鼻孔里溢出,已受到拘抑的热闹更加地静默下来。 林峰赶紧悄悄拉了拉梦独,其实梦独已经听出来清嗓子的人是瞿冒圣。 梦独不由地看向瞿冒圣,正看见瞿冒圣的眼光向他斜过来,如两支利箭。梦独赶紧躲开了这目光,与林峰一起立正站好。 瞿冒圣的胸音和鼻音混合着响起来:“你们两人刚才走路时为什么攀肩搂背?每人扣五分!” 梦独和林峰当然明白,这五分扣的不是他们“攀肩搂背”,而是梦独坚执地把马说成马,跟瞿冒圣唱了反调。 瞿冒圣说完那句话,就背着手,昂着首,迈着外八字步阔步向前,朝学员十四队所在楼栋走去。 瞿冒圣走了,学员们也立马散了,梦独和林峰落在最后。 梦独对林峰说:“我连累你了,我们都被扣了五分。” 在梁平市区出生长大的林峰悄声问梦独:“到底是马还是骡子?” “真的是马。我老家有一些人拉马车呢。” “哦。”林峰应道,又说,“你知道赵高吗?” 梦独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一眼,会心地笑了:真是古有赵高“指鹿为马”,今有瞿冒圣“指马为骡”,而结果相同,他们都是正确无比的。 由此,瞿冒圣加深了对梦独的印象,这个新学员心里没数竟敢大庭广众之下推翻他的高见,令他有失颜面。 与此同时,梦独也对瞿冒圣有了新的、更深的认识…… 入校养成一个月的训练已经结束,新学员们也像老学员们那样很规律地每天排队到教室上课,所学科目极多,《数学》、《统计学》、《现代管理学》、《心理学》、《法学》、《军事地形学》……每个学期,如果有学员挂科两门以上,就得补考,倘再不及格,就会遭到退学处理。 自从新学员们开始了文化课学习,瞿冒圣便轻松了许多。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总是不轻松,永远紧绷着,让学员们觉得他不怒而威。 因了教导员临近转业不时缺位,而学校没有指派新教导员来顶上缺位,所以瞿冒圣在重任在肩的同时,便只好、同时也很乐于以队为家,在学员们面前树立工作狂的形象。还因了他以队为家,所以他的妻子偶尔来队,学员们也就不足为怪了。可老学员们知道新学员们尚不知,瞿冒圣的妻子甚少来队,兴许由于这里是一方男儿国,生活上多有不便之处吧。 轮到梦独值班了。 同学们都去教室上课去了,不要说他所在的四楼,就是整栋大楼,都是静悄悄的。 在队部值班室里,梦独带了《会计学》和《现代管理学》两本教材书,这两个科目不久后都要进行考试呢。 梦独坐了下来,无意中一抬头,即看见吊在墙上的瞿冒圣,瞿冒圣在威风凛凛地逼视着他。他赶紧低下头,守着一部电话,看书,作笔记,却无法专心致志。 早饭后他接班时,上一班的值班员已经给瞿冒圣把开水打来了,但是由于瞿冒圣的门是关闭着的,那位值班员没能送进去,还有,他也未能为瞿冒圣拖地,所以,他特意告诉梦独,等瞿冒圣的门打开后,别忘了把开水送进去,还别忘了打扫卫生。可梦独分明记得早饭时瞿冒圣是与学员们共进早餐的,为什么现在房门紧闭,瞿冒圣又去了哪里? 所以,守着电话的梦独并不能专心一意地学习,他得警醒着队部值班室斜对面瞿冒圣的房间是否有动静,房门是否打开,因为为瞿冒圣的生活服务是他作为学员十四队值班员重要的值班内容之一,这倒不是瞿冒圣的规定,而是老学员们告诉新学员们一届届传下来的。 瞿冒圣的房间里有了轻微的响动。 梦独将眼光从书本上移开,扭头看向瞿冒圣的房间门。 一会儿过后,瞿冒圣的房间门打开了,开门的声音软绵绵的,听上去一点儿不像瞿冒圣的作派。 梦独拎起那两瓶开水,朝瞿冒圣的房间走去,他站在瞿冒圣的房间门口,刚要大声喊“报告”,却看见房间里并没有瞿冒圣的身影,而是一个中年女人坐在床沿上,偏转着头看向门外,恰与梦独的目光对接。 梦独心想,这个女人肯定就是瞿冒圣的妻子了。他放下一个暖水瓶,轻轻敲了敲开着的门。 梦独看见瞿妻的脑袋几乎难以看见地点了点,于是重新拎起那个暖水瓶,进了房间,放好暖水瓶。他发现床前小圆桌上的保温桶开着盖,盘子里有一个半馒头,便根据老家的称谓问道:“打扰嫂子,你吃过饭了吗?” 瞿妻又难以看见地点了点头。 梦独注意到了瞿妻的点头,同时还看清了她的面貌和身材。瞿妻坐在床沿上,身子由于瘦弱而朝前佝偻着,头发刚刚长及颈部,有些篷乱,似乎尚未梳洗,而她的面色是萎黄的,令梦独不由想到在中医书上看到的一个词:气血亏损。她的眼睛较大,眼球外突,下眼皮却与年龄极不相符地早早蜕化成了眼袋,像是装满了泪水,随时会掉落下来,这眼袋让她呈现出一种时时哭过还要接着大哭一场的表情,并且与软塌塌的鼻子、蜕皮的嘴唇及萎黄的面色一起,向人们显出恹恹的病容。 凭直觉和他掌握的微乎其微的中医知识,梦独判断出,瞿妻有病。不知他是不是一时间脑回路出现了短路还是别的原因,他竟然出口对瞿妻说道:“今天天气不错,你可以出去或者到楼顶平台上晒晒太阳,走一走转一转;我好帮你打扫卫生。” “唉——”瞿妻叹了一声,道,“昨天才来,不想走,不想转,你做你的。” “你昨天来到,路上辛苦了。” 瞿妻幽幽说道:“我是临时起意来的,来这里前两天还写过一封信,想不到人比信先到。” 梦独敏感到瞿妻是寂寞的,否则她不可能跟他说这些话,她似乎想跟别人说话。他大着胆子问道:“嫂子从哪里来?” 瞿妻竟然作了回答,只不过答案比较笼统。 梦独小时候就听说过,那是一个产煤的地方,他没想到瞿冒圣和瞿妻竟然跟他是老乡。当然了,老乡观念淡漠的他不会以此向瞿冒圣套近乎,再说,在学员十四队,瞿冒圣的老乡多了去了。 梦独去拿拖把,朝门外走时,却看到房门右侧墙壁上贴着一张包公的戏剧脸谱像。他没多想什么,到洗漱间里拿了洗净的拖把,当他重又进入瞿冒圣的房间后,看到了正对床的墙壁上一张镶了框的照片,是瞿冒圣与他的妻子的彩色合照,很恩爱的样子,看起来是多年前的照片,瞿冒圣身着戎装,脸盘不像现在那般胖大,瞿妻脸庞端庄,面部较为丰满,面庞还布着一层红晕。梦独一边拖地一边想,是什么原因导致瞿冒圣和瞿妻的面部和身材走向两个极端呢?他又看了看瞿妻,发现她的脸上现出孤寂的神情。 瞿妻竟主动开口了,对梦独说道:“今天让你辛苦了。我明天就回去。” 梦独想起明天是周末,便道:“你家孩子应当能照顾自己吧?你这么远来一趟多不容易的。” “我没有孩子。再说,我家离这里不远。”她说了家乡所在地,声音仍然是软如面条。 梦独不明白瞿妻为什么跟他说这些,后来他想过,兴许瞿妻的确太孤寂了,所以才一时不设防地跟他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说起这些? “哦,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没有孩子。说这个是不是……” 一团黑影出现在门口,同时伴之以一声清嗓子的声气,声气里明显充斥了怒气与不满。 梦独赶忙直起腰来,站好,说道:“队长好。” 瞿冒圣斜睨了梦独一眼,虽然梦独在他的斜睨里赶紧低下了眼皮,但他还是捉住了梦独目光里的灵动,就是这灵动,让他大为光火,似乎这灵动侵犯了他的私人生活及心理活动。 瞿冒圣走了进来。 梦独弯下身子继续拖地。 “梦独——” “到!”梦独再度站起身来,停止拖地。 “你刚才在说什么?” “没什么。” “难道你没有学过保密条例吗?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不能知道!” “好,以后注意。” “什么以后,是现在。” “知道了。” “好,地,你不用拖了,去值班去吧。” “是!” “你给我复述一遍,我刚才说的保密条例内容。” “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知道的不能知道。”梦独明白了,瞿冒圣是担心他将今天的对话内容传扬出去。 “好,你去吧。”瞿冒圣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 梦独手拿拖把朝门外走,他又看见房门的右侧墙壁上张贴着的包公脸谱像。他忽然想,瞿冒圣虽然脸如面团与包公相反,但是他却东施效颦地作出包公的表情,他是真的把包公视作偶像吗? 梦独回到队部值班室,坐在椅子上,在瞿冒圣威严的目光下眼盯书本却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乱纷纷的。一个新学员,居然跟瞿妻说出那些话,着实不该,由此他也便判断出,过去,从未有过哪个学员跟瞿妻说过什么,所以瞿妻才跟他说了那些不该跟他说的话。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们的对话却被瞿冒圣听到了。他分明地感觉到,瞿冒圣并不喜欢他,甚至有些厌恶他。 他意识到,他给瞿冒圣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却不是好印象。以后的日子里,他必须谨慎说话,谨慎行事,哪怕不能投其所好,但还是尽量做到不要投其所恶。 接下来的值班时间,梦独很是安分,坐在值班室里,守着电话,随时接听来电,好在并无来电,于是他专心看书,最起码作出专心看书的样子想些别的事情,吊在墙上的瞿冒圣在时时刻刻盯视着他呢。 下午,学校的邮递员送来了报纸和信件。梦独发现其中有一封信是瞿冒圣的,他想起了瞿妻说过的话,准确判断出这封信就是瞿妻写给瞿冒圣的,但瞿冒圣跟他交待过:“如果有人打电话找我,你就说我去系里开会去了。”他明知瞿妻一个人待在关着门的房间里,但并未敲门把信交给她,而是等着瞿冒圣的出现。 梦独手拿瞿妻写给瞿冒圣的信,发现瞿妻的钢笔字写得还是较为娟秀的。他默念了一遍信封上的地址,连他自己日后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将那地址牢记于心了,更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和叶晓晨一起按着信封上的地址,顺藤摸瓜找到了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瞿冒圣。 在学员们下课前,瞿冒圣回来了。 梦独听到了瞿冒圣沉闷的皮鞋声,他没有等瞿冒圣走近与瞿妻所在房间近在咫尺的队部值班室,手拿瞿冒圣的信走出来,迎向瞿冒圣,停住,敬礼,低声说道:“队长,你的信。” 瞿冒圣接过信,看了看信封,然后看向梦独,威严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柔和,他对梦独点了点头,说:“好,嗯,好。” 梦独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便又敬了礼,转身,重又走进队部值班室里,继续承受吊在墙上的瞿冒圣所发出的威吓。 桌子上堆了许多别人的信件,梦独目光惘惘地看着,忽然想起,自从来到学校,他还从未给父亲母亲写过一封信呢,也从未给那个女人苟怀蕉写过一封信。他并没有把这事儿完全抛到脑后,只是在两难中一日一日延宕下来。 他极其不愿意给苟怀蕉写信,顺带着就不乐意给父母写信,可是现在,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再不给他们写信,兴许会发生什么令他难堪的事儿。 这一次给苟怀蕉写信,由于生活有了新的内容,他再次体会到像是做一道难度极大的奥数题的滋味。他给苟怀蕉的信写得极简,只说换了个地方服役,现在在一所学校学习。至于在院校里的生活如何,以及学成后将会有个什么样的前途,他只字未提。信中语言干巴巴的,毫无感情色彩。他把信寄出去以后,心上的石头却越压越重。他进一步意识到了,如果不把这块几年来一直压在心口上的巨石搬掉,他不仅永远不会得到他所渴望的飞翔,还会没有终结地戴着沉重的锁链一步一个跟头地在人生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直至陷入深渊遭受无妄的灭顶之灾。 梦独深知搬掉压在他心上的这块巨石难度之大,多少人的手在巨石上摁着呢,多少人的脚在巨石上踩着呢,父亲母亲,哥哥们嫂嫂们,姐姐们姐夫们,还有媒婆梦胡香媒汉苟得古,还有苟怀蕉的家人,当然了,更有与他一样的婚约中人苟怀蕉,还有梦家湾的村人们,苟宅子村的村人们……他们的眼光,他们的言语,他们的观念,形成一根根铁绳,将巨石与他的身体紧紧捆绑在一起。 在院校学习,学员们是有寒假和暑假的。院校所在地涂州,离梦独的家乡所在地较为近便。为避免家人,更为避免苟怀蕉的不期而至,梦独无论是给父母亲的信还是给苟怀蕉的信里都提到了,再过两个多月,他将回家过寒假。 梦独很快收到了苟怀蕉的回信。苟怀蕉在信里怪怨他没有及时把好消息跟她说,她先是听别人说他考入了军校,后又听说军校就在并不远的涂州,可是不知道是哪个军校,也不知道具体地址,否则她就到军校看他了——看到此,梦独的心重重跳了几下,好在苟怀蕉继续说——现在既然听说他放了寒假就回家来,也就不去涂州跑一趟了,免得影响他的学习——梦独松了一口气,但松过这口气之后,嗓子眼里及心口上却像是被塞入了一大团棉絮,令他呼吸困难,胸口憋闷。 梦独几乎有些怀疑他在警卫连时作出报考军校的选择了,他当时的选择似乎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成分,居然不知道他所报考的三年制中专班学校竟然座落于涂州市。对于他这样一个渴望远方立志远行的人来说,离家不是更远,反倒是更近了。 好在,这里还有几个合得来的同学,特别是有林峰,而在教室里,他刚好与林峰是同桌,两人闲暇时说说笑笑,他故意沉入这些说说笑笑中,还有,就是日益紧张的文化学习和考试,让他不得不装作忘记来自家人来自苟怀蕉给予他的负面情绪…… ------------ 第50章 梦独与梦毒的分野 在别处,他是梦独;但是在梦家湾,在鲁山镇,在吕蒙县,在这地界人们的心里,他却只能是梦毒,必须是梦毒,永远是梦毒。 梦独的家人跟苟怀蕉一样,只是从他人嘴里得知毒儿考入一所院校,但却一直没有收到他的来信,所以他们对这个消息难辨真假不敢相信;好在,父亲母亲终于收到了署名“梦独”的来信,虽然信中有关他进入军校学习的话说得极为淡然,但那个别人传过来的消息还是得到了确证,并且很快在梦家湾引起轰动,引起一些人的羡慕。在梦家湾人谬误百出的观念里,进了军校就是当了干部,干部是什么,就是他们眼里至尊无上的“官”啊! 凡见过苟怀蕉的梦家湾人心里都透着亮儿:那苟怀蕉跟梦独从模样上来说根本就不配,现如今就更不般配了,梦独是什么人,野心大着哩,将来定是要飞黄腾达的。他们想,并且静等着,梦守旧家兴许是要演出一场剧目给庄上人看了。 信寄到了梦家湾,梦独的信让梦守旧老两口又喜又惊,喜的是毒儿竟然给他们家的门楣上添了光彩,惊的是,他们从未看好只上过初中的梦独,原以为他只是当三年清兵便回转家乡与苟怀蕉完婚,可是,梦独的表现却着实出乎他们的预料。 梦守旧对老伴说:“怎么不是权儿哩?” 老伴说:“最啊,要是权儿就更好了。” 这可真是应了一句古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当然了,他们栽花和插荫的方式极为不当,不过,虽然荣光并非他们更看好也更偏疼的梦向权所创,但落在梦独身上,他们也是足够有脸有光的。 原先,对梦独与苟怀蕉的婚约之事,老伴操心更多,但如今,梦守旧却说道:“得把毒儿跟他未婚妻的婚事办了哩。” “你没看出来吗?毒儿一直不乐意哩。” “这事儿可由不得他。” “还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可不是得牛不喝水强按头?” 老伴问:“看上去,你现在比我还心急了哩。” 梦守旧说:“他们的婚事,越早办越好,免得毒儿变心。你想啊,要是毒儿变了心,咱梦家湾人可不止骂他,还指着咱的脊梁骨骂哩。咱不是那号坏良心的人,可保不住毒儿不是那号人哩。咱可不能叫他做出那种缺德事儿。” “你咋知道毒儿就一定是坏良心的人哩?”老伴说。 “他不是毒吗?”梦守旧说。 “这倒是。”老伴说,她不由想起了梦独诞生时的艰难以及对她痛不欲生的折腾。 老两口想,梦独当了“官”儿,以后还会有军饷,倘能把苟怀蕉早早娶进门,他们二老不仅完成了他们作为父母的使命,还可以享享梦独的福气。 寒气来袭,梦守旧穿上梦独寄来的军大衣,戴上棉军帽,走出破落的家院,走到了村道上,在梦家湾一辈子低声敛息的他,终于可以把头抬了起来,把驼着的背直了起来,自我感觉良好地走到人堆里,享受他人目光里的钦羡了。 只是,梦守旧并不知道,在他走出人群后,还是有人刻薄他的: “哟,看看,连梦守旧也抖起来了。” “可不是抖起来了?” “人啊,一抖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不是说乐极生悲吗?” “有什么好抖的?梦毒进过好几回局子,早把他家人的老脸丢尽了。现今兴许是运气好,瞎猫撞上了死老鼠。倒不怕他家里的人抖,就怕梦毒抖,他要是抖啊,恐怕还得把自己抖进局子里去。不信就走着瞧。” “这话怕是在理呢,那梦毒从来就不是盏省油的灯。” “算了,别说了,要是有人传话,咱招骂哩。” 不过,这些话只能在背后嚼一嚼,谁也不会当着梦独家里人说出来,面儿上,梦守旧和老伴等人还是收获了尊重和面子的。 夸赞梦独的何止是梦家湾人,四乡五里的人,有几个人不知道那个曾经进过局子的梦独呢?怪不得人们说一个人要是好运来了,哪怕是土鸡命也能变凤凰哩。梦独甚至成了某些人的榜样,他上初中时的化学老师张老师,在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屡屡提起梦独,教育学生们向梦独学习,长大了成为有用之材。因此,梦独的名声便在小学弟小学妹们那一辈人里也传扬开来。 放假的时候,由于语文老师不在,张老师在给两个班的学生们布置了化学作业后,还受语文老师之托布置了寒假语文作业,他又向学生们讲起了梦独,后来,他加了一项作业,是写一篇作文,标题是“梦毒给我的启示”。 学生们带着寒假作业回家了。 看来,军校与老家的学校在放假时间上相差无几,也就是在这期间,梦家湾有人看见,梦独回来了,回到了梦家湾。 见过梦独的人无不感觉到,三年多归来的梦独变了,虽然一眼即可认出是他,可是变化着实不小。梦独明显窜了个儿,双肩宽了,骨骼硬朗了,雄姿挺拔,那张脸儿依然有着圆润的轮廓,但线条分明刚劲了许多,也使得他的面部更加立体,肤色仍是白里透红,却分明有了风霜的意味,嘴唇红润,牙齿皓白,眉如墨画,双目深邃、灿若晨星,目光清澈、冷峻而又坚定——像是从画里走下来的,但却比画里的人更加生动更加英气逼人。见过他的人感觉他还有一种变化,少了些什么,也多了些什么,不止是气质上的,还有别的,什么呢?他们想了想,又想了想,有人想出来了,梦独少了的是原有的梦家湾的味儿,但多了什么,实在不能准确地说出来。他们有的人知道,梦毒变成了梦独,有的人却并不知道,但无论知与不知,在他们的眼里心里,在梦家湾这块土地上,在吕蒙县这块土地上,他就是梦毒,只能是梦毒。 兴许,连曾经是梦毒的梦独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气质里发生变化的是内涵,是不知不觉中的认知……梦独知道自己有变,但他不过是在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上作对比才看出来,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三年多未见过他的人的眼中,他的变化几可称为巨变。 三年多了,这个成了梦独的青春男儿不知不觉中脱掉的不止是梦家湾的乡土世情气息,连身体里涌动的气血成份也差不多全被来自军营和异域的刚劲、阳光和时尚等等取而代之,连眼界、观念和盘踞于头脑里的认知也发生了质变——虽然他历来排斥和反感家人及某些村人的浓郁的世俗说教,但他毕竟生于斯长于斯,毕竟喝着梦家湾的水吃着梦家湾的五谷杂粮长大成人,还是习惯了很多很多具有梦家湾特色的好坏兼而有之的为人之道处世之道,会说乡村俚语,懂得迷信唯心——三年多的时光和风霜洗礼了他,眼界开阔了,观念更新了,头脑里的认知提升了,将原来的一些粗鄙覆盖住了,只是还覆盖得不够全面不够彻底,难免沉渣泛起,令他陷于新与旧的冲突之中。 可是,甫一回家,扑面而来的正是他一直极力抵御的旧的观念,父亲母亲一口一声“毒儿,毒儿”,有的哥姐似是为了提醒他虽然混出了发达的迹象但他们依然是他的哥哥姐姐,所以也刻意响亮地叫出“毒儿”,梦向权倒是改了口称他“他三叔”……他们一起有意或无意地提醒他,他不是梦独,他依然是,永远是,只能是,梦毒,梦家湾的梦毒,梦守旧的儿子梦毒。 他还分明地感觉到,虽然“独”与“毒”读音相同,但梦家湾人叫他,无论嘴里还是心里,叫出与想着的都是“梦毒”而非“梦独”。大约,只有送他走上当兵路、帮他改名字的梦向田不那么认为吧,他想。 他的归来,还是让父亲母亲喜出望外的,家里只有两位老人,苦寂自是难免,好在他们精力还都较为充沛,两人说话不到五句就会爆发口角上的冲撞,算是给生活增添了一些热闹和苦涩的趣味,否则如何打发长长的光阴呢?他回来时,正遇上父亲和母亲拌嘴吵架,他一进门,他们倒是不吵了。 但父亲母亲的喜出望外维持的时间并不太长。何况,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也带着梦家湾浓浓的乡土味儿,就是,表达不出来,也不作表达;而他呢,也不可能像电影电视剧上那样给他们一个又一个拥抱,他怕吓着他们,还怕他们说他变“酸”了。 父亲还是很快把消息告诉了大儿子梦向财二儿子梦向权,他们很快来了,家里能来的人也来了。 家中惯例是,凡来了客人,都会把他的两个哥哥叫来陪客。他当然不是客,他明白父亲母亲此举有阖家团聚之意。 不管梦向财和梦向权心里作何感想,但明面上都是很为他而高兴和骄傲的,都说他为家里在村上争了光。 父亲还开了一瓶瓜干白酒,就着简单的菜肴,一起吃喝。 有的姐姐往日里就问过父亲母亲梦独什么时候回来,也正是无巧不成书,梦向花和梦向叶结伴而来,想的是看看他是不是回来了,如今正撞见,只是,他其他的姐姐们住家有的近有的远,一时无法聚齐,好在寒假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二十多天,何愁一家人不能来个大团圆呢? 只不过,随着家庭成员身影的渐次现出,父亲母亲原先的喜出望外早已不见了踪影,谈话的主题、内容和观点全被他的亲人们掌握了,情景越来越回到了三年多以前。 而他,并没有,也决不愿进行和完成从“梦独”到“梦毒”的角色转换。 梦向花说:“他三舅,你怎么不想家呢?咱县上跟你一起当兵的,现在大多复员回家了,他们都休过探亲假;你也没休探亲家,要不是军校里有假期,你是不是还不回来啊?” “太忙了。”他不便深说理由,用一个“忙“字来作敷衍,幸好有他人接过了梦向花的问题。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能回来就挺好。”梦向叶说。 “还能找到家就好。”梦向权不荤不素地来了一句,说完,他还怪怪地笑了笑。 梦向财说:“你在外边,爹娘生病你当然不知道,他们没喝过你端过去的一碗水,是俺们在尽孝心。如今你发达了当然好,如果你不是一年土两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就更好。” “这不是回来了吗?还认得爹和娘呢。”母亲说。 梦向花说:“俺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咱一家人可是早盼着你回来,跟你一块儿当兵的那些人都结了婚了。咱爹娘都老了,还老是被你的事儿给吊着。” 母亲说:“只要你结了婚,俺就了了心事了。” 父亲说:“寒假二十好几天哩,你就把婚结了吧。只是,家里没多少钱,婚礼办不风光。” 梦向花说:“我带头出钱,谁让我是老大哩?” “行。”梦向叶说。 “俺看也行。”梦向财说。 大家的目光都一致地向他袭来。 他说:“不行,万万不行。我还在上学阶段,学校有规定,上学期间不能结婚。” 母亲说:“原先,你在昌州的时候,说不能结婚。可是俺看人家好多人不是回来探家的时候就把婚结了吗?” “现在还是不行?”父亲发问。 “怎么到了你那里就不行了哩?”梦向花说。 “要都跟你一样,那不都成了和尚兵?”梦向权阴阳怪气。 一回到家,三年多前的氛围就回来了,三年多前的难题更是近在眼前,直接将他束缚起来。 可家人还在一唱一和喋喋不休。 他被逼无奈,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苟怀蕉,痛苦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对双方来说都是痛苦的。你们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也是把苟怀蕉往火炕里推。” 家人快听不懂他所说的话了,有点酸里酸气,还有点洋里洋气,他们还感到了委屈,他们可是一直希望他过得好的,怎么是把他朝火坑里推,又怎么是把苟怀蕉朝火炕里推呢?一时间,家人集体沉默了。 他进一步说道:“我不能娶她,娶她就是害她。” 家人虽不明白不理解“娶她就是害她”,但却听得懂“不能娶她”。 母亲说:“当初真应当死拉硬扯不叫你去当兵,看看吧,当出幺蛾子来了。” 梦向财说:“当兵当兵,当得不认家乡了。” 梦向花说:“再怎么不认,你也是吃家乡饭喝家乡水吃我们这些当姐当哥的挣的口粮,才长大的。” 梦向叶说:“你可不能做出昧良心的事。” 父亲忽然拍了一下小腿,脸上的皱纹聚到一起,道:“毒儿啊毒儿,你可万万不能做那坏良心的事。你要是那么做了,俺的这张老脸在咱们梦家湾可就没处搁了。” “我不那么做,才是真正的坏良心!”他蓦地站起身来,身材高挑挺拔,加上一身军装,更使他英气勃勃很有气势。原来他们就无法对他“牛不喝水强按头”,更别说现在了。 “俺都是为你好!”大家先后说道,并且重弹着这句二十多年来的老调。 “你是想要俺的老命啊。”母亲说,眼里汪起了泪水。 “你是要气死俺。”父亲说。 “俺早晚得死在你手里。”母亲说。 “俺也得死在他手里。”父亲说。 “你是真毒。”母亲说。 “可不是毒吗?”父亲说。 “越来越毒了。”梦向花说。 “他要是不毒,就不是你们的毒儿了。”梦向权皮笑肉不笑地火上添柴。 母亲将一把眼泪抹到了一头白发上。 他的一颗心酸楚起来了。三年多未见,此番相见,他看得出来,父亲母亲苍老了许多,究竟是像父亲母亲哥哥姐姐们所说的因他而变得苍老还是生理上的自然规律,他并不愿在心里给予自己明确的答案。他的气软了下来,重又缓缓坐下,半垂着头,不说话。 家人却误以为他认了错,服了软,他们说话的口气也明显有了和缓。哥哥们姐姐们劝说父亲,安慰母亲。 梦向花说:“这事儿,今天先不说了,他三舅还是知好歹的。” “她三舅是懂得道理的,不可能白出去当兵,更不可能把兵当瞎了。”梦向叶说。 梦向权说:“相信他,不会把咱爹咱娘气死的。” “让他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再说吧。”梦向财说。 梦向花说:“哪有多少时间好考虑哩?眨眼就到年了。他现在回来了,还没去老丈母娘家去看看呢,这个理儿可不能忘了,他忘了,咱们可不能忘,咱们这地界的礼数,女婿得给丈母娘家送年礼哩。再说了,他三妗子还不知道他三舅回来,哪怕是媒人梦胡香也还不知道,梦胡香的哥梦胡瓜总归知道了吧?得快快去行这个礼数。” 这话提醒了家人,皆言梦向花言之有理,此事万万疏忽不得,否则是犯了大忌,授人以把柄,被人说不懂规矩。 出乎家人的预料,家人眼里的梦独看上去平静下来,说:“我知道,我会去的。” “这就对了。”家人都表达了这个意思。 他又说道:“我跟苟怀蕉的婚约,是我跟她两个人的事儿。我会处理好的,我相信她会理解我的,她应当会明白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 梦向叶说:“你还是别乱折腾,你可能是忘了咱家里是个什么烂光景了,咱爹娘老了,这么个破家,她三妗子能看上你就是你的福份。” 梦向权说:“你别忘了,你当初的名声多么坏,咱们是瞒着人家的,媒人是帮了咱的忙。” 梦向花说:“你刚才说那婚约是你跟她两个人的事儿,说真的,还真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儿。” 他反驳道:“不管我跟苟怀蕉有没有爱情,婚约都是我跟她两个人的事儿,将来会不会在一块儿过日子,是她和我。”后来,他才知道他的这番话是错的,大姐梦向花的话才是对的,后来的后来,他更知道他的话是错上加错,无论是爱情,还是婚约,还是婚姻,还真的不只是男女两个人的事儿,而是关乎到很多人,很多家,甚至关乎到村庄的荣誉,关乎到世俗、势力、乡风以及民情…… ------------ 第51章 醉翁恶意不在酒 无论梦独如何抵御,在有些事理上,他不得不入乡随俗。他自我安慰:后退一步,是为了向前进取。 虽然他的观念、认知均有了质的提升,但也不尽然就与这个时代的发展合拍,有些甚至远远落后于时代的潮流。闯荡异乡三年多,他并不知道,所谓理想已经为无数人所不齿,钱,早已成了衡量人生价值的主要标准。除非一个人的理想能够变现成巨额财富,否则不过是臭大粪。 他不折不扣属于无钱者和无产者。他每个月只有区区二十多块钱的津贴费,虽然他省了又省地花,但除去牙膏香皂毛巾等等的日常花销外,确乎所余无几,再说,他还要买哲学书和文学书看。这一番寒假回来,他用积攒下的为数羞涩的几个津贴费,给父亲母亲买了些礼物,余下的钱就只够回学校的路费了,当然了,差旅费总是要报销的,但那却不是眼前的事儿。 可是,年关去苟怀蕉家,多少还是要买些礼品的,倘若空手而去,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他想过,倘他坚执不去苟怀蕉家,年尾年头,不定得闹出多少乱子,他孤身一人,而别人却是那么抱团对付他,他会输得很惨。 他找到了三姐梦向叶,向她借了点钱。好在梦向叶知道他现在并没当官,没有月薪,不只把钱借给了他,还到了梦家湾,埋怨父亲母亲不为小弟弟准备去苟怀蕉家的年礼,她说她们姐妹几个送来的酒也是可以当作年礼的。至此,老父老母才知道他在经济上是很窘困的,居然还需要他们的供给。 “不是说你当官了吗?”母亲问。 “当什么官?我当兵又不是为了当官。”他答。 “那你咋穿了四个兜的军装哩?”父亲问。 “学员的衣服跟干部们的衣服基本上是一样的,但是在校学习期间,并不拿月薪,还是拿的津贴费。”他解释道。 渐渐地,父亲母亲总算明白了,梦家湾一些原以为梦毒已经当了官的人也明白了,他还不是官,他现在站在一块从兵到官的跳板上,跳得好,就过去了,跳不好,就可能得承受灭顶之灾。 父亲母亲还明白了,他们还在受着他的拖累,看起来,他一日不与苟家宅子上的那个女子完婚,他对他们的拖累就没有完结。好在,他站在那块跳板上,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有头有脸的人,正因了此,梦家湾人不是都高看他们一眼吗? 送苟怀蕉家的年礼准备好了,不太丰盛,倒也不太寒酸。他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失策,对他来说,别人心心念念盼望的寒假对他来说,不仅多余而且累赘。可是,如果他在寒假期间不回家,何止不孝,还有违人伦。再说,不回这个令他头痛的家,他能到哪里去?虽然家让他感受到的不是温暖如春,虽然他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家,可是,他还是想念父亲母亲的,不管怎么说,他们给了他一具肉身,还把他带到纷纭复杂、热闹非凡、苦乐相伴、气象万千的人间。当然,他知道,他还会继续离他们而去…… 他多虑了,他没想到和不知道的是,苟怀蕉一家看重的不是他的年礼,而是他本人。 苟怀蕉和家人已得知他回到梦家湾来了,一家人按兵不动,苟怀蕉更不会主动去梦家湾,他不回来的时候,她可以去他家看公爹公婆,他回来了,她反是故不登门,要按着这里的乡俗维持自己作为一个未过门的媳妇的矜持。 苟怀蕉和家人经过曾经行伍之人的指点,都知道梦毒现在是站在那块从兵到官的跳板上,前途既不可限量,但同时也十分叵测。但正因了此,苟怀蕉更不主动去梦家湾,他们要看看他是不是会轻慢她和她的家人。 他来了。 苟怀蕉一家人以为,显见得,梦毒是信守婚约的,心里是有苟怀蕉这个人的。 苟怀蕉在家里,苟怀蕉的半瞎老母也在家里,苟怀蕉的二哥二嫂也在家里。 在婚约尚未解除之时,梦独依然、也只能按着乡俗称苟怀蕉那半瞎母亲为“妈”,还称苟怀蕉的二哥二嫂为“二哥”“二嫂”。 刚刚重新看到梦独的那一瞬间,苟怀蕉惊了一下,看出了他的变中不变和不变中之变。其实,这并不出她所料,只是不解,为什么岁月会把精华滋润到他的脸上和身上?反观自己,愈加显出了年纪,一张脸不仅更加黑黄,还更加粗糙毫无光泽。可是苟怀蕉心里净清明白,眼前英气勃发如一株白杨树般的男儿是她的男人,她的未婚夫。 苟怀蕉招应他,一颗心却别别地跳着,说:“俺不知道你回来了,要是知道了,俺早就去看你了哩。” “不用。”他说。 “俺本来想去部队上看你的,你不叫俺去,俺就没去。” “部队上那么多人,要是每个人家里都去人,还不乱了套?” 听到他说“每个人家里都去人”,苟怀蕉觉得他还是把她当成家里人的,就又说道:“俺可是什么都依着你的。” 苟怀蕉的二哥苟怀砣和二嫂跟苟怀蕉有着差不多的感受。但他们毕竟不是婚约中人,他们一直不看好这桩婚约,而今更感到了二人的不配。可是他们知道,他们的妹妹苟怀蕉喜欢这个男儿。苟怀砣“妹夫”“妹夫”地叫着,给他递上一支烟。 他谢绝了,说自己不抽烟。 苟娘虽然看不见眼前的景象,但她的两只耳朵既有着非同寻常的听力,还有着他人不理解的、不可思议的视觉功能,多年来浸润在奇门遁甲里,早已把世事看得比常人更透彻,但她怎么拗得过小闺女苟怀蕉的痴情呢? 像是约好了似的,半个时辰过后,苟怀蕉的大姐、二姐、三姐、四姐都来到了,连媒婆梦胡香和媒汉苟得古也来了。 说话声、笑声,听上去欢聚一堂。 苟怀蕉一家人以这样的方式表示了对他的欢迎和器重,何况,还有媒婆媒汉的见证哩。 媒人的嘴,无底洞,深不可测,说起话来真真假假,至于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就更不好猜度了。苟得古说:“三叔,听说你当官了,当多大官啊?可别把俺老百姓给忘了啊。” 他说:“当什么官?我现在还在学习阶段。” “哦,还没当啊。那以后要是当了,可不能忘了俺啊。你更不能忘了,俺可是你俩的红媒。” 梦胡香接言道:“要不说大奶奶的卦算得准哩?看看吧,俺三婶子真的有旺夫命哩。三叔也不能不承认吧,你的兵当得有多顺溜啊,还不是三婶子的命把你托的?” 苟怀蕉的姐姐们也加添热闹:“看起来,他们两人真的是天生的一对哩。” “是地造一双。” “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们还不得托梦胡香和苟得古的福?” 众人夹七杂八,听得他有些晕头转向,但他保持着最起码的清醒,所以,极少开口,更不应承什么。 梦胡香说:“三叔,今天是大年二十八,后天就是大年三十,眼瞅着就又过一年,你们就又添一岁。等年过了,是不是把婚事办了?大年初五、初六都行。你们的年龄也都不小了哩。” 他感觉到今天似乎掉入了一个局,一个众人设计好并且继续营造着的局,可是他却无法脱开这个局。他并不知道,他还是自视甚高了,在乡人们的俗礼面前,他还真的远远不是对手,他当兵在外感悟到学习到的那套认知,在这地方狗屁不通。他实话实说:“部队上有规定,像我这样的情况,不能结婚?” “部队上不能结婚,学校里总允许吧?” “学校里更不行。” 苟得古追问:“部队上不行,学校里也不行,那哪里行呢?” “得等到毕业以后才能说这事儿。” “才能说?光是说怎么行哩?”苟怀砣说。 这么多人,那么多双耳朵,那么多张嘴巴,听得了他口中一个稍有不慎的字眼儿,就发出这样那样的听上去柔和实则咄咄逼人的问话,令他难以招架,一招架,就更会错从口出。 “我跟苟怀蕉之间的事儿,我会跟她好好说的,她一定会理解的。”他推敲着言词,说道。 “那可不是你跟她两个人的事儿。”众人皆说出与此语大致不差的话。 他一下子想起来,那天大姐梦向花也是这么说的。 此番来到苟怀蕉家,他既是完成一个无法抗拒的礼节,同时还想相机行事,他要给苟怀蕉一个明示或暗示,让苟怀蕉知道他不爱她,让苟怀蕉意识到这桩婚约的荒谬和不道德。他以为他是有备而来,只是“备”得很不完善,没有想到的是,苟怀蕉和苟娘、苟怀砣夫妻却早有准备,苟怀蕉的姐姐们,及梦胡香、苟得古更是有备而来,并且他们的有备还互相提醒互相弥补,共同对付他这个与当地的强大世俗越来越疏远了的年轻人。 他们为什么“有备而来”得那么充分呢?他心里起了疑惑。但旋即心里亮了一下,他想起了那天与父亲母亲还有哥哥们姐姐们的对话言谈,家中定是有人将他的所思所想和所言及时告知了梦胡香的哥哥,梦胡香和苟得古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他们当然不会把他的心思和盘跟苟怀蕉一家说,而只挑对他们有用的说,若是苟怀蕉知道了他的心思倒是好了。 他感觉自己依然被罩在一张网里,一个囚笼里,而且,为了不使他逃脱,相比过去,现在将他罩得更严实了。 氛围是紧张和尴尬的,但听上去却又是谈笑风生的。 苟怀蕉一家人除了嘴忙,动作上更是忙忙碌碌,他们又是煮肉,又是煎蛋,又是炒菜,苟怀砣还打开了一瓶老烧酒,斟满了好几个杯子。苟娘自是坐在上座,她摸摸索索地拉着他,叫他坐下,缺了牙的老嘴说道:“好儿,乖儿,挨着俺坐,挨着俺坐。” 苟怀蕉一家人与梦胡香和苟得古联手,为他营造一种虚假的宾至如归的感觉,不,是回家的感觉,不,是要让他感觉上比回到他那个出生长大的家还要其乐融融,让他感觉到他是这个家的贵婿。而他们口口声声也是这么说的: “梦家湾是你的家,这里也是你的家。” “不要客气啊。” “别把自己当外人。”…… 他提醒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 他早就学会了喝酒,但从不迷酒。他知道酒会搅乱人的心性,会说出不想说的话,做出不想做的事。所以,无论苟怀砣和苟得古多么做作地殷勤地向他敬酒,他只说“不会喝酒”四个字,从而推辞掉“醉翁之意不在酒”。 苟怀砣再度端起酒杯,敬道:“妹夫,喝一个吧?” 他还是摆了摆手。 苟得古说:“都说当兵的喝酒个个都凶,你咋倒是退步了哩?” “是退步了。”他承认。 苟娘在为他解喝酒之困:“俺儿是个好儿,不抽烟不喝酒,哪像你们,一个个都是醉糊头。”她的眼皮对着梦毒翻了一下,露出明亮的眼白,似乎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令他骇了一下。 苟得古说:“大奶奶你可真是偏心,最疼你的小女婿。倒也是啊,一个女婿半个儿嘛。” 苟娘亲热地摸了摸他的肩膀,说:“什么半个儿,他是俺的一整个儿。” 苟得古赶紧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笑道:“哦,俺说错话了,自罚一杯。”他为自己找了个贪杯的理由,端起一满杯酒,一饮而尽,还向梦毒亮了亮杯底,表明对他的“诚心”。 借着酒劲儿,媒汉苟得古故意装醉,似是说出醉语,实则句句直达目的:“梦毒三叔啊梦毒三叔,你在外边不知道,这三年多来,三婶子的心全操到了你身上。你不在家,她还去梦家湾你家里,做这做那,为你尽孝哩。” “俺小妹妹从没起过外心。”苟怀蕉的三姐苟怀韭说道。 “这是她的命,尽孝是应当,更是她的本分。”苟娘的话幽幽出口,一字一句都显出长辈的老到。 梦胡香和一众人等都称苟娘说的在理,都说苟怀蕉那么做就对了,她是做儿媳妇的,丈夫不在家,理当如此行事。 偶尔,梦独会将目光投向苟怀蕉。三年多以前,他是坚决杜绝与苟怀蕉单独相处的机会的;而今,他很希望能有这样的机会,他想跟她说点什么,哪怕在今天不贸然对她提出毁约,可总能向她传递一点这方面的讯息。 今儿个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显然不适合对她说出心中的本意,可他还是希望能寻觅到这样的机会。 他们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三年多前,他们总是想法儿让他能跟苟怀蕉单独相处,现在却不了。 苟怀蕉回看梦独,但渐渐地,躲开了他的眼光。 苟得古其实心里透亮,却装作醉意蒙眬,他坐在小板凳上,像是不留神歪了身子半倒在了地上。有人要扶,苟得古赶紧摇了摇手,说:“俺没喝醉,俺是心里高兴,高兴俺梦毒三叔要当官了,高兴梦毒三叔没忘了咱们这些人,还回到家里来了。” 梦胡香说:“俺的梦毒三叔,小时候就有出息,现在更有出息。” 苟得古半歪着身子站起来,故意咬着舌头,说:“俺,俺,俺上个茅房。”说完眼看向梦独,继续道,“三叔,劳你大驾,你扶俺一下,成不?” 梦独起了身,扶几分真醉几分装醉的苟得古朝向院子里的厕所走去。 苟得古却并未排泄污物,而是将喷着酒臭烟臭的满是黑黄牙齿的嘴巴贴在梦独的耳朵上,悄声说道:“三叔,俺知道你想跟三婶子说什么。那些话呀,你不能说,今天呀,更不能说。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你要是把话出来了,你就是把天捅了个大窟窿,苟家宅子和梦家湾就全都乱套了,你会让多少户人家过不好年的。大过年的,要是出了人命就更不好收场啦。” 他当然预判得出,他与苟怀蕉之间三年多的婚约不是说断就一下子能够断掉的,也没期望能在年关之际把乱麻般的婚约处理妥当,他只是把此事开个头看看会有何种反聩。他说:“我说什么了吗?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苟得古说:“三叔你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就对了。”说完后朝他伸了伸大拇指。 两人重回屋内。 苟得古刚坐下,又喝了一杯酒,说:“啊哟,今天高兴。”多年来专为别人撮合姻缘赚吃赚喝,人近中年,当然看得出他心里的小九九。 梦胡香说:“高兴的事还在后头。三叔啊三叔,俺现在就盼着吃你和三婶子的喜糖喝你们的喜酒啦。你得快点儿啊。”不具备完整舌头的梦胡香说媒的水平完全不在苟得古之下。 苟得古又说:“三叔,三婶子今天不能跟你走。” 他想:我没要苟怀蕉跟我去梦家湾我家啊? 苟得古解释道:“咱这里的乡俗,三婶子还没过门,不能到你家过大年初一,她还是得在自己家过大年初一,过了大年初一,她才能去你家过年。” 他也没想过叫苟怀蕉去他家过年;可是转而又想,他必须争取到跟苟怀蕉单独相处的时间和机会,才能用他的认知和想好的语言去感化她,才能与他和平解除婚约。于是,他没有反驳苟得古,当然,现在也断断不是反驳那些话的时候和场合。 虽然时辰尚早,但他却越来越感到煎熬,决定撤出这种令他尴尬和窒闷的处境。 他心里希望苟怀蕉能送把他送到村外,于是再度把目光投向苟怀蕉,却与苟怀蕉的目光相遇在一起,他看到了苟怀蕉在悄悄打量他,可是苟怀蕉的神情却与以往不同,皱着眉头,眉毛拧着,像是在跟谁生气。 苟怀蕉把目光闪开了。 梦独没有参透苟怀蕉何以用那样的目光盯视他,他怎能明白,苟怀蕉为他而生出的骄傲心情更多地被不安所取代,他又怎么明白苟怀蕉心里的困惑:岁月也是不公的,给他添上的是意气风发、青春灿烂的神韵,却把年轮的轨迹全刻在了她的身上和脸上。 他并没有吃几口饭菜,净头昏脑胀地听别的的聒噪了,但具体听了些什么,也早已变成一锅糨糊。 他站起身来,说要回梦家湾了。 众人问:怎么才来就走哩? 他说:“还有事哩。” 众人又说出一样的话:“知道你事儿多,是大忙人哩,哪像俺庄户人家?” 他起身朝外走,甚至忘了许多应尽的礼节。 众人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是不好生怪,也不好强留了。 他说:“苟怀蕉,你送我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苟怀蕉却推说有事儿,拒绝了,说有什么话儿,有的是时间说。 他怎能知道,苟怀蕉不只是不给他说出心里话的机会,还不想与他走在一起,尤其不想让苟宅子村的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 他知道无法勉强,便骑上自行车驶上了回梦家湾的田间小路。 他心里着实沮丧得很,这一趟苟宅子村之行,一无所获,落败而归。 ------------ 第52章 军徽神圣不可侮 大年三十的上午,梦家湾的爷们聚到了梦氏祠堂里,祭拜梦家先人,祈愿祖先保佑在世上的后人们子孙绵延,生活美满,永远团结一家亲。 有资格参加祭祖的女人,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多少梦家后人迎到世上来的亦人亦神亦仙亦巫的梦大脚梦张婆。虽拥有一双没有缠裹过的大脚,但是年岁不饶人,她的大脚再不能带她行走四方去为别人镶除灾祸,而今颤巍巍的,拄着一根拐棍,在他人的搀扶下来到祠堂里,她无法下跪,便坐在一把椅子上,看别人跪,听祭祖文。她看着祠堂里跪倒在祖宗前的汉子们,心里着实乐着呢,有多少人是她用双手抱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如今,她早已被村上五保起来了,虽然仍会为村人们化解这样那样的灾难,但是由于腿脚不灵便,还由于嘴巴的不再利索,她已鲜少出马为梦家湾人通灵解难了。 老族长梦克金身体依然硬朗着呢,白胡子垂得老长,鹤发童颜,似要成仙的样子。 “起——”梦克金喊道。 众汉子们起立。 “再跪——”梦克金喊。 众汉子们又跪下,又手扶地,脑袋低垂,臀部撅起,心内虔诚。 梦家湾人祭祖,女人不得参加,当然了,梦大脚除外,她已经不是一个女人;还有,只要是成了门立了户的人家,男户主必得参加,倘有要事参加不成,则由其子代祭;其他的大小男儿们,亦可参加,只是要保持庄严肃穆,以免怠慢祖宗先人而受到惩罚。 案台上,红烛燃烧,香烟袅袅而后缭绕再而后弥漫在祠堂里,梦家后人们吸入肺腑,便可更加地开启心智。 梦向田读起了祭祖文…… 读到最后,跪在梦氏祠堂里的男儿们跟着族长梦克金齐声念诵:“祖宗在上,不孝子孙在下,唯求祖宗佑护,以使梦家后人千秋万代,繁荣兴旺!” 虽然双膝磨损六十几年、难堪久跪,但梦守旧还是顽强地跪着,他的身后,是梦向财、梦向权,还有梦胡香的哥哥等人。在梦家湾,梦氏后人们早已分成几支,在这一支里,梦守旧并非最为年长,但他的辈份却是最高的,所以他理当跪在最前端。他对祖宗的诚心非一般人可比,一辈子从不敢说出一句出格的话,不敢做出一件逾矩之事,为的就是祖宗们能荫护他的儿孙。现在,他花白的头颅几乎磕入土地爷的怀抱里,一张皱纹密布的老脸,几乎紧贴着冰冷的、布满尘灰的地面。 在今年年关这个祭祖之日里,梦守旧的心里甘之如饴,虽然他的头身虔诚地近乎与土地融为一体,但是他感觉得到了,过去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哩,梦家湾的爷们都高看他一眼哩。 按照辈份,在梦家湾,多少人都要称梦守旧“叔”或“爷”,但是以往,多少人却似乎忘了这样的称呼,无视他;然而今天呢,当他穿着小儿子穿过的旧军装来到祠堂时,多少人叫他“叔”或“爷”呢,还有人给他递上烟卷。更让他受宠若惊的时,当万事俱备待行礼规之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老族长梦克金竟然叫他来点燃案上的红烛,而后,梦克金才亲举线香在红烛的火焰上燃香举起,而他梦守旧呢,也才赶紧回到自己那支人的前面,神态庄重地跪好。 梦守旧是虔诚的,可是偶尔还是会走神,因为他记得,当他刚刚走进祠堂时,多少人问他他的小儿子梦独为什么没来祭祖时,他的脸上顷刻间布上多少荣光呢。 连老族长梦克金也问过梦守旧他的小儿子为何没来?“梦毒呢?”梦克金问。显见得,大家都希望他的小儿子能来祭祖。小儿子本来是要参加祭祖仪式的,可是却要穿便装,而一家人却要他穿军装,结果呢,争执不下,没来。 否则,梦守旧的脸上会更加有光彩。 祭祖结束后回到家中,梦守旧仍沉浸在方才的被他有些扩大了的良好的自我感觉里回不过神来。 梦向财和梦向权已各回各家,他们都是自家的户主哩。 梦守旧将在祠堂里的经过简单对老伴说了,老伴说:“美得你!” 梦守旧说:“毒儿要是去祠堂祭祖就更好了。” “说起来,他该去祭祖哩。”老伴说。 梦守旧说:“谁说不是呢?兴许,他能混到现在这个人样儿,就是祖先在保佑他哩。” “下午上坟,还有明天给他那几个老哥磕头拜年,一定得叫他参加。”老伴说。她指的是在祭过祖后,各家还要在与自家近亲的故去之人的坟上烧纸祭祷;还有就是大年初一,同支脉的梦氏人家,晚辈要给长辈、同辈间年纪小者要向年纪大者磕头行礼等规矩。 老两口说话间,去舅舅家走亲戚的梦独,回来了。 父亲母亲跟他说下午去坟园给他家这一支故去的先人们上坟,他未说半个不字,应得很是爽快。 半下午时分,父亲母亲已经准备好了上坟用的物品,有香、烛、火纸,有水饺、汤圆、苹果、柿饼、烟、酒、糖块等等。他摘下头上的大檐帽,脱下军装,换穿上一套便服,拎起了上坟用的东西。这一回,父亲母亲皆未说什么,反正他是去上坟的,是去给死人上贡的,死人终不会因此而多给他们颜面。可见,做什么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 他与父亲一起去为血脉亲近的死人上坟,在坟园里,炸响一挂鞭炮,燃香烧纸,磕头作揖,告慰故人。 在老父老母的眼里,去坟园上坟,他不穿军装,倒也罢了,可是大年初一,去给本支脉的几位老哥磕头拜年,他却仍坚持不穿军装,他们就有些不乐意了。 “穿上你四个兜的军装,跟你大哥二哥一起去别人家磕头拜年,是给俺面子哩。”父亲说。父亲是不去他支脉的任何一户人家磕头拜年的,他的辈份最大,每年都是别人上门给他和老伴磕头,这是孔圣人传下来的礼数,不管谁愿不愿意,都得遵守哩。 “你现在混得人模狗样了,谁不朝自己脸上贴金?你反倒好,不穿黄军装,穿上灰不灰蓝不蓝的衣裳,多丑哩?”母亲说。 他说:“我穿着军装磕头下跪,不合适呢。” 梦向财和梦向权等得有些着急了,梦向财说:“有什么了不起的?” 梦向权说:“别太把自己看得老粗老长。” 他不为所动,仍是没有换穿上已经脱下来的四个兜的军装,当然更不会戴那顶镶了一圈鲜红帽墙的大盖帽。 不过,哪怕是一身便装,虽少了几分孔武气,但他依然是那么的清爽、干练,对他而言,不是人靠衣妆,而是衣靠人妆。 他有他的底线:他决不能穿着一身军装向死人和活人磕头下跪。 父亲母亲在这件事儿上自是拗不过他,梦向财梦向权也懒得说什么,他们皆以为,他的眼界变高了,不再入乡随俗了,甚至是看不上梦家湾了。 无奈,父亲母亲便想:他连一点儿光都不愿意给他们,这个毒儿,他们还能沾他什么、指望他什么呢? 大年初一,相安无事。 此地大年初一是本支脉的人家互相拜年,而到了大年初二、初三等过年的日子,往往是同学、朋友或街坊邻里间互相合得来或欲图互利共赢的人家互相拜年,推杯换盏,好不热乎。 年初二一大早,一户邻人就登门,请他一定去他们家赏光喝酒,一再强调不成敬意,是一腔情意。他本想拒绝,可毕竟邻里相处多年,倘若推辞,实在是拂了人家的面子,觉得还是去应个卯为好,以免人家多心,说他是混阔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于是晌午时分,他便去了这户邻人家。 邻人为了显示对他的重视,特意找了几个陪客。虽然他早已学会喝酒但是从不迷酒,但是却不过邻人的盛情,加之陪客们笑意盈盈,如果不把别人的敬酒喝下去,人家必会在他的背后说他变了,变得不认乡亲变得目中无人了,顺带着也会说他的父亲母亲养了个由土变洋的毒儿。 在他当兵之前,哪怕他一时发横骂了哪个村人甚至打了哪个村人,哪怕他多么的看不惯村上一些人的作派,哪怕他与村上的一些世俗多么的格格不入,但决不会有人说他“眼界变高目无乡邻”,但现在却不了,因为在村人们的眼里,他要当军官了,或者是已经当上军官了,所以衡量他的眼光便有了新的苛刻的标准。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虚荣,他竟被别人错误的眼光标准束缚了手脚。 虽难胜酒力,虽极力推拒,但他还是多喝了几杯老烧酒。 他回到家时,却听到堂屋里有男人女人在说着客套话,还听到有人在假笑。他停下脚步,立时便明白了,是苟得古和梦胡香这一对媒汉媒婆把苟怀蕉带到他家过年来了。 他本想悄声进入西屋,可是堂屋里的人们已经听得了动静,苟得古、梦胡香及苟怀蕉三人更是起身站到了堂屋门口,看向他。 他也看向他们。 ------------ 第53章 这算未婚同居吗 虽然梦独早已知道苟怀蕉会来他家过年,但当他看到她真的出现在他家时,心里还是立时生出嫌恶。他发现,他对她的嫌恶一直没变,且嫌恶的性质也没变。 可是,如果她不来,他实难找到机会跟她把心中所想对她说出来。 他没打算大年初二就对苟怀蕉暗示或明示与她解除婚约,毕竟只是新年的第二天,但他决计寻找时机对她说出心中之意。 即便他想把要说的话提前到大年初二说出来,但现在喝了些酒,虽心醉而不糊涂,但定不能说得恰如其分。所以在略含醉意的清醒里,他跟他们打了招呼。 他进了堂屋,略坐片刻后,推说头有些晕,便进了他的小西屋里。在他当兵离开家后,为了出入的方便,父母将小西屋原来的门封死,而在堂屋与小西屋的隔墙上开了个没安门的门洞。小西屋内放了两张小床,而在堂屋的帐子后则摆放了一张稍大的床。他当兵在外期间,父亲母亲睡在小西屋里一人一床,而在他当兵回来后,他们便移到堂屋的帐子后的那张稍大的床上共睡一床了。 从门洞进入小西屋,他仍是睡到窗下的那张小床上,那张小床的位置一直没变,当兵之前就那么摆放着,他一躺在上面,就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虽然他不想回到过去的时光,可是却还是好奇地有些恋旧。 他和衣躺下,拉被子盖在身上,闭眼装睡,却将堂屋里一众人等的说话尽收耳鼓。说话的主要是父亲母亲和梦胡香苟得古,那个女人苟怀蕉甚少开口。他听得出来,说话人都在回避对他而言较为敏感的话题,以免让他警醒,他们谈的大多是家常事,丝毫没有提及他们向他提说过的结婚事宜。 他闭着眼,却还是能够感觉到堂屋里或坐或站着的人偶尔有意无意向他投射来的目光,他还能感觉到窗外的天光在渐渐地由亮变暗,光感在告诉他天色向晚,他明白苟得古和梦胡香这对媒汉媒婆用不了多久就会离开这里,他竟有些不希望他们离开这里,他们一旦离开,这几间阴湿狭小的屋子里的气氛就会更加窒闷也会立时变得更加尴尬。 他往哪里逃,往何处躲? 果然,一会儿过后,媒婆媒汉起身告辞。 母亲叫他:“毒儿——,毒儿——” 他明白母亲的意思是让他起来送送媒婆媒汉,因为在父亲母亲的眼里心里,他们是把苟得古和梦胡香当成恩人来看待的,在梦家湾,在此地十里八乡,皆把成就一桩姻缘,当成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 他没有应声,装作睡着了。 他听到父亲母亲和苟怀蕉一起边说边送梦胡香苟得古朝院门口走去,他还隐隐听得他们在院门口站立着依依不舍的语言表达;再后来,他听到的就是父亲母亲与苟怀蕉一起回到了堂屋里,一起和面,一起做晚饭,苟怀蕉叫父亲“爹”,叫母亲“娘”,父亲去烟熏火燎的锅屋里烧火去了,母亲则与苟怀蕉擀面叶儿。 很快,锅屋里带着葱花味儿的油烟气漫出来。 黑暗罩住了他闭着的双眼。 不知是谁拉亮了堂屋里的电灯,那电灯是十五瓦的,昏黄而黯淡。 他听到,是苟怀蕉到锅屋里把面叶儿盛到瓦盆里,端到堂屋里那张破旧的、几近散架的饭桌上,并把面叶儿盛到碗中。 父亲母亲与苟怀蕉三人虚让着坐下先吃,但谁也没有动筷子,都知道小西屋里躺着他哩。 很显然,父亲母亲把这个叫他起来吃饭的良机给了苟怀蕉。 他预感到苟怀蕉将会进来叫他起来吃晚饭,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睡相,便赶紧侧身朝里。 虽然他和苟怀蕉之间按照乡俗而订立的婚约已经三年半多,但他们的交流说起来全是通过书信,他们几乎从未面对面地交谈过。 苟怀蕉从低矮的门洞走了进来。 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苟怀蕉知道他并未睡着。 苟怀蕉叫他了:“梦毒,起来吃饭喽——” 他没应声。 苟怀蕉重复道:“梦毒,起来吃饭吧,天冷,看面叶子凉了。” 他听出来了,苟怀蕉叫他是叫“梦毒”,而非“梦独”,在苟怀蕉那里,其实是一直把他当成“梦毒”的,“梦毒”是他给苟怀蕉的第一印象,先入为主,她便把他永远当成“梦毒”而难以更改了;虽然,苟怀蕉在给他的信里叫他“梦独”,但好几次他发现,那“梦独”明显是修改过的,有的是“毒”字被橡皮擦过而后盖上了“独”字,有的干脆用黑墨涂掉而后加写“独”字。 连梦家湾人,连父母兄姊都不愿意承认他是“梦独”,更何况苟怀蕉呢? “梦毒……”苟怀蕉嘴里的“毒”字只说出一半,顿住了。 他开腔了,说:“我不吃了。” “咋不吃哩?”苟怀蕉近乎男声的女中音问道。 “我不饿,不想吃,你们吃吧。”他说。 苟怀蕉回了堂屋。 父亲母亲叫苟怀蕉坐下吃饭。 苟怀蕉也不吃。 母亲进了小西屋,叫他起来吃饭。 大过年的,何况这一天才是大年初二,他不想太让别人觉得他扫兴,给别人添堵。于是,他只好起来了。 但他发现,苟怀蕉的脸色变得更黑了。也许在苟怀蕉看来,他是不给她面子而给母亲面子;也许苟怀蕉会认为,他是为了让她吃饭,是在关心她哩。 他吃饭,苟怀蕉也便坐到了饭桌边,吃起来。 四个人围坐在一张饭桌上,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情形,乍一看去,像是亲密的一家人。 他吃了半碗面叶,重又上床,拿起一本小说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他听到锅屋里的忙碌声,是母亲与苟怀蕉互帮着洗锅洗碗。在这地界,未过门的媳妇哪怕再疏懒,也会在亲娘的教导下,到了婆家主动做家务,以显示将来是个孝顺儿媳。 父亲坐在堂屋里“叭哒叭哒”地抽旱烟,未经烤制加工的烟叶在父亲的烟锅里一点点燃起,蔓出的烟雾不仅刺鼻,而且有一种原始的生硬感。虽然堂屋是开着门的,但还是有一小撮又一小撮的烟雾飘进小西屋里。 他几欲呛咳,但还是忍住了,用手堵住嘴鼻。 母亲和苟怀蕉忙毕,二人回到堂屋,母亲竟然是苟怀蕉搀着走进来的。其实母亲身体还是较为硬朗的,虽是小脚,但远不到需要别人搀扶的程度。他只是朝堂屋里瞟了一眼就看得出来,苟怀蕉装出的孝媳姿态让母亲很受用。 不知是为了躲开父亲喷出的烟雾还是别的原因,准婆媳俩居然相濡以沫地走进了小西屋里,坐在另一张床上,慢条斯理拉起呱儿来,简直像是一对亲热的母女。 他身披黄大衣半躺半坐在小床上,手拿小说,其实连一个字也没有入眼入心,耳鼓倒是灌进母亲和苟怀蕉谈话的只言片语,却烦躁地不想听,他压根儿就不想听她们的谈话。 他放下小说书,把大衣压到被子上,身子和头全出溜进了被窝,并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虽然心烦意乱,多少生活乱象叠加着在他的脑海里回闪盘旋,兴许正是这些消耗了他的脑力、精力,终于,不知何时,他跌入了睡魔的股掌之中。 当他醒来时,已是后半夜了,他是被一泡尿憋醒的,他必得去一趟院墙根下的茅房解决内急,否则难以熬至天明。 一丝昏暗的天光穿过没有窗帘的窗户漫进屋内。 他坐起身来,竟听得对面那张稍大点儿的床上有挺响的打鼾声,他以为是患有鼻炎导致鼻孔经常不通畅的母亲,便轻声叫道:“娘,开灯——”电灯开关绳早经移至那张床的床头箱子锁环上。 鼾声持续。 他只好下床,想摸索着开灯。 但此时,鼾声却停止了。 他又轻声说:“娘,开灯——” 那张床上响起窸窣声。 他站在自己的小床边,看向另一张床,等着昏黄的灯光亮起。 一团黑影在那张床上坐了起来。 深更半夜,人的心思是恍惚的,他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儿,母亲的身影像是被黑夜给放大了。 “嗒”一声轻响,灯亮了。 他骇了一跳,一颗心几乎从胸膛里跳出来。无论深夜令得人的心思多么幽冥,他的头脑还是灵醒过来,一双眼睛更是看得清楚,在那张床上坐起身来、为他拉亮电灯的,不是母亲,竟然是,苟怀蕉。 苟怀蕉也在看向他,木无表情,灯光将黄晕布上她的脸,更使她的那张脸黑里透黄黄里透黑,黑黄间有着磕磕绊绊的粗糙,把昏暗的灯光吸了进去。 “啊,你怎么睡在这里?”这句话差点儿从他的嘴中愚蠢地冲出去,好在,他的嘴唇只是动了动,并没有发出声来。尽管身穿毛衣毛裤,但他还是急慌慌地重又上床钻入被窝里,将身子裹紧,刚才憋不住的尿意顷刻间不知跑到了哪里,或者是,被五脏六腑和肌肉皮肤给吸收了。 闷在被窝里,他狠狠掐了一把大腿,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犯下如此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他居然与苟怀蕉同居一室了?这,这算不算是同居啊? 他后悔昨天白天没有对苟怀蕉的住宿作出妥当的安置——虽然家里的住宿条件实在简陋。他不作安排,父亲母亲就会按照他们的意愿作出让他们满意可心的安排。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都追悔莫及了。 他恨不得自己所睡的这张床下的地面突现一个大洞,他宁愿钻入其中,也不想在这个房间里多待一分钟。 他越来越怀疑,去年的报考军校是不是人生路上的一步昏招。 他憋在黑暗里,憋在被窝里,苦熬天明。 ------------ 第54章 躲,躲,躲 他越来越怀疑,去年的报考军校是不是人生路上的一步昏招。 他憋在黑暗里,憋在被窝里,苦熬天明。 不,不,何苦非要熬至天明呢?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穿上大衣,趿拉上鞋子,摸黑出了小西屋,开了堂屋门,到了锅屋里。他背靠烟熏火燎得变了色的锅屋墙,坐在一堆麦穰里,紧裹着大衣,抵御着严冬的寒冷。 他早经毫无睡意了。 此地,不止此地,很多地方都有“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的说法,那“婚”,哪怕还不是婚姻,而只是婚约,哪怕男女双方极不般配毫无感情,人们也会交口称赞的。所以,他从别人的嘴巴里听到的都是对苟怀蕉的称颂,是对他与苟怀蕉的婚约的褒扬,都说梦胡香和苟得古做了一件大好事……这些话听得他的耳朵结了一层老茧,好在他的心没有生锈,他的脑袋还灵醒,他愈加地明白了,几乎所有与他有着所谓亲缘关联的人,都巴不得他与苟怀蕉生米煮成熟饭——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能愈矩,越是得加紧向苟怀蕉亮明态度,了断与苟怀蕉间的孽缘。 拖得太久了,他想。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又想。 大年初三这天,当苟怀蕉去茅房时,梦毒悄声问母亲:“为什么叫她睡在小西屋里?你明明知道我正在小西屋里睡觉。” 母亲说:“家里就这个条件,不叫她睡在小西屋里睡在哪里?再说,你们以后总是要一起过日子的。俺还巴不得赶紧把她娶过来呢,巴不得她赶紧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呢。俺这是疼你。” “你们这是在害我!”他的话有点儿冲。 “你老是不娶亲,俺就得为你累一辈子累到死吗?你要是早点把她娶过来,你们三兄弟就能轮流养老,俺也不用受如今这个累了。” 母亲差点发作,他见状便不言声儿了,而此时,苟怀蕉从茅房里出来,正朝堂屋走来。 一会儿过后,他说要出去办件事儿,却没明说是什么事儿。 没想到苟怀蕉却问了:“什么事儿?” “去看过去的一个老师。”他说。 苟怀蕉看出他不想待在家里,也看出他在躲她,但却说:“早点儿回来。” 他应了一声,就骑车出门,走出院门时,却正遇上梦向花、梦向叶两个姐姐来到,他打过招呼,便匆匆走了。 梦独当然不是去看过去的哪个老师,正如苟怀蕉一针见血的目光:他在躲她。虽然他明白,躲,终归不是办法,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但他看得出来,待在家里,家人决不会给他机会让他与苟怀蕉单独说说话儿,而到了夜里,他们却会想法设计地把他与苟怀蕉撮合到一起。 父亲母亲急于让他跟苟怀蕉生米煮成熟饭的想法和做法很合梦向财和梦向权的心思,这两个哥哥一直极力反对他当兵,说他只顾奔自己的前程,却把给父母养老的担子一扔了之给了他们,二人间虽罅隙颇多,但在这一点上却不谋而合。其实,他们又何尝尽过他们嘴上所说的养老义务呢?父亲母亲身体还较为健朗,特别是父亲,家里活地里活都在做,虽不能像年轻力壮的男劳力那样农忙外还出去打工挣钱,但好在有村和镇上给义务兵的一点儿补贴,也够节约的他们零花或生病所用了。 苟怀蕉昨天才来他家,他没有理由就提出让她今天回苟宅子村,而看她的作派,似乎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当成了主人;但她在男女相处上却仍是故意保持着女人的矜持,她虽说不出孔孟之道的理论,却在骨血中完满地作了继承。 他来到了县城略显冷清的街上,瞎转,真正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或者是一个有家不能归的人。他想,军校,为什么要放寒暑假呢? 他看得出来,倘若他蜻蜓点水地给苟怀蕉一点点虚假的爱,苟怀蕉一定会很感激,比如今天,他若是邀苟怀蕉一同出来到县城看一场电影,苟怀蕉定会马上跟从——然后乘机对她提出分手。但倘如此,苟怀蕉也定会一时误把他的假爱当成真爱,反会更加纠缠不清了。何况,他对她的嫌恶有增无减,不爱就是不爱,又何必要作出假爱的样子来,假爱也是要有感情和表情作底子的。 想到这些,他的推想便有了递进,他不带她出来逛街,更不带她出来看电影,但总可以一同到她家里转转看看吧,她可以去他家给老人拜年,他为什么不可以过年期间去给苟娘拜年呢——虽然此地无此风俗,但他凭直觉,当他提出这想法后,不仅苟怀蕉会十分同意,他的家人也定会十分支持。 天傍黑时,他回到家中,却并未看见苟怀蕉的身影。他问母亲,母亲说苟怀蕉到梦胡瓜家里去了,并让他去梦胡瓜家叫苟怀蕉回来吃晚饭。 母亲说:“她不是第一回来咱梦家湾,你不在家,她要是一回不来,不就跟断了亲似的吗?她懂得礼数,比你做的好,她跟庄上有的人早就挺熟的了。你不在家陪她,总不能俺两个老古板时时陪她吧?是俺叫她出去转转的。” 什么,苟怀蕉居然跟梦家湾的一些人挺稔熟了? 他按照母亲的吩咐,出了院门,朝并不太远的梦胡瓜家走去。梦胡瓜是媒婆梦胡香的哥哥,常为妹妹给他和苟怀蕉牵线搭桥成就一桩姻缘而脸上有光,似乎自己也有一份功劳。 还没到梦胡瓜家,他就听到了苟怀蕉的说话声,虽非刻意高声大嗓,却粗声粗气,高亢有力。 虽然他从不喜欢偷听他人说话,更反感有些人听壁角的下三烂作派,但此时,他还是不由地停住了脚步,他不明白同时好奇苟怀蕉何以在梦家湾如此从容。 苟怀蕉,梦胡瓜,梦胡瓜的老婆,梦胡瓜东邻西舍两对夫妻,还有家住不远的两个中年女人,共九人,他们男男女女,或坐或站,一起聊天,话家常,说听来的一些流言蜚语,像是在举行一场过年的娱乐。 更令他吃惊不已的是,苟怀蕉竟然疑似处在核心的位置,其他人都好像在众星捧月。 “梦毒现在当多大官哩?”有人问。 “梦毒是俺梦家湾出现的第二个军官哩。”有人说。 苟怀蕉说:“他现在是在军校进修,说起来在涨修为哩。等到一走出军校的门,就能当上排长,以后再当连长,当营长。” 梦胡瓜说:“俺听人说,只要当上了营级干部,就能带家属哩,三婶子你就能去军营里享福了哩。” 苟怀蕉说:“俺才不享他的福,是他享俺的福。” 有人说:“梦守旧那个老头,平时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他家先人的坟上是不是长出什么大蒿子哩?要不,梦毒怎么就会在军中当上官了哩?” 立即有人接言:“要说先人,他家和咱们各家都是一样的先人;只能说是梦守旧的父亲或爷爷、祖爷爷再或曾祖爷爷哪个故人的坟上长出什么大蒿子了,才保佑梦毒有了今天。” 苟怀蕉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摆了摆手,说道:“不是不是,什么坟上长大蒿子?哪有那种事儿?就是猛不丁长出一棵大树来,也不是保佑谁的?梦毒能当上兵还能当上官儿,都是因为他跟俺八字相合,是因为俺有旺夫运,俺的八字刚好能旺他哩。” 众人听后,皆啧啧称是,都说苟怀蕉的话很是在理,命里该有的,谁也夺不走,命里不该有的,别人给也得不到。“是梦毒的命,更是你苟怀蕉的命哩。”有人说。 梦胡瓜的老婆说:“俺小姑子真是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不光叫梦家湾多了桩婚缘,还让三叔梦毒奔了个好前程。” “是哩,是哩。命啊,什么都是命哩。像咱,就是打庄户的命啊。”一些人叹道。 有人问苟怀蕉:“你们啥时成亲哩?” 这话抛给苟怀蕉,略显失敬,果然,苟怀蕉的口气里有了一点点不悦,她说:“你这话问的?俺还是个姑娘家,你怎么能问俺这话?要问,你也该去问梦毒哩。” 果然,问出此话的人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几声。 立在不远处的梦独,愈加地愕然了,他的确想不明白,苟怀蕉竟然能跟梦家湾的一些人水乳相融打成一片,她来到梦家湾,竟然就像是鱼儿潜入了水中,自由自在;而在梦家湾出生长大的他呢,自从到大,不知是先天使然,还是后天使然,在许多方面,他却与梦家湾格格不入,是梦家湾的一个异类。 他简直有些站立不稳,右移两步,扶住了谁家墙边的一棵不大不小的榆树。 “那是梦毒吗?” “好像是梦毒哩。” 梦胡瓜叫:“三叔啊,三叔吗?” 他应了一声:“哎——” 梦胡瓜的老婆说:“三叔过来坐呗?” “不了,我叫她回去吃饭。” 有人跟苟怀蕉说:“看,梦毒惦记你哩。” 又有人说:“时候不早了,俺也该回家吃饭了哩。” 那伙人散了。 苟怀蕉朝他走来,走到他面前,说:“俺跟咱爹咱娘在家时一直在等你,一直不见你回来。” “哦。”他说。 两人一起朝家走,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并肩而行。好在距离很短,片刻就走回了家中,避免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坐在饭桌边,他毫无胃口,更不想说话,很潦草地扒下几口饭,就坐到了一边去了,开小差似地听父亲母亲和苟怀蕉偶尔说出几句什么话来。 晚饭过后,他在锅屋里忙乎起来,把一堆麦穰弄散,然后铺上一张席子,打成一个地铺,而后,把他床上的被褥抱到了锅屋里的地铺上。 苟怀蕉更加感觉到了他对她的不爱,黑着一张脸,不发一语。 母亲踮着小脚进了锅屋,小声对他说:“你这么做不好,这不是寒了苟怀蕉的心吗?她会咋想哩?” 他说:“我跟她没有在民政部门登记结婚,住在一个屋里,对她对我都不好。” 母亲说:“她会不会以为你在嫌弃她呢?” 他说:“我从来就不喜欢她,原先我就不同意订立婚约,是你们逼着我骗着我订立的。” 母亲说:“都三、四年了,原先没提出过退婚,现在更不能提啊,你现在要是提出退婚,人家会说你是你混好了就变脸了哩。” 院子里传来父亲的假咳声。 果然,苟怀蕉走来了,怀里抱着一个枕头,进了锅屋,把枕头递给了他,然后,就走出了锅屋。 如果说昨天夜里两人共处于一个狭小的屋子里,他没有对苟怀蕉表示温存,尚不足以表明他对她的嫌恶,而今天夜里,他的主动撤离使得两个人都处于“独居”状态,则是向苟怀蕉明示,他是真的不爱她。 他本想尊重苟怀蕉的自尊,告诉她,在没有成婚之前,他们不能同居一室,可是,这样的“尊重”实难用语言表达出来,还显得假惺惺,越描越黑。 小锅屋里终于只剩他一人,他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卸却了千斤重负,但他明白,那重负不仅没有卸掉,反是又被加上了新的重负。 他蓦然觉得,他当兵之前在家时的感受重新原原本本地回来了,那感受让他呼吸不畅,气短,说话的灵感、思考的灵感也被无可名状的东西给阻滞了。 他不由地想念起昌州场站,想念起警卫连,那些如火如歌的日月…… ------------ 第55章 捅破马蜂窝 当他主动提出要去苟宅子村给苟娘拜年时,不仅父亲母亲极为支持,苟怀蕉更是喜出望外。苟怀蕉当然感觉得到他对她的冷淡的态度,但这并不妨碍她仍然喜欢他;苟怀蕉还明白,不管他爱不爱她,婚约都会把他们紧紧地拴在一起,他就是她的男人,而她就是他的妻子。 他已经在年前给苟娘拜过年了,而此地的风俗是,女婿年前给丈母娘拜年,极少在大年初一至初六期间给丈母娘拜年的。不过既然他愿意去苟宅子村走动,利总是大于弊,苟娘可是经多见广之人,又通命理阴阳,兴许他到了那里,说不定哪根筋一转,同意在所余无多的寒假里结婚,岂不是极好的美事? 早饭过后,他和苟怀蕉便各骑一辆自行车上路了。本来,苟怀蕉还以为他会跟她合骑一辆车哩。 骑车驶出梦家湾时,他加快速度,把苟怀蕉拉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他不想让梦家湾的人看到他跟苟怀蕉出双入对的身影。出了梦家湾,他才缓下来,那苟怀蕉骑车来到了他的右侧。 苟怀蕉感觉到了他的故意。 两人并肩骑行,他不说话,苟怀蕉也不说话,二人不像是一对婚约中人,更像是一对哑巴。 从梦家湾到苟宅子村,有两条路,一条算得上全是大路,远一些,上面跑着汽车、拖拉机,另一条一半大路一半小路,近一些,那一半小路,是在田野间,比田塍宽一些。被冬天肃杀过的田野颇为荒凉,有些田地里是有绿色的麦苗的,但仍被积雪覆盖着,艰难地这儿那儿绽出一点点绿意。 这条田间小路上,由于众人的行走、踩踏,积雪已所余无多,只是在路边上的荒草上一坨一坨的,如一块块补丁。 走完了大路,他朝田间小路拐去。 苟怀蕉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在田间小路上,骑行得有些难而累。把这条小路走了约三分之一时,他们不约而同下了自行车,推车步行,却还是一路无话。 他决意把他想说的话对苟怀蕉说出来,可是真到了要说出来的时候,他竟觉得脑子里有些乱乱的,原来打好的腹稿全成了空白。而不管怎么说,他都必须直击话题的中心部位。 苟怀蕉看出来他要对她说什么,还似乎知道他要对她说什么。 他的嘴唇动了动,正欲开口,不料,却听到了苟怀蕉的说话声。 苟怀蕉说道:“梦毒,你想没想过咱们什么时候结婚的事儿?” 他说:“我说过的,我现在不能结婚。” 苟怀蕉又说:“村上有好多人问俺哩,问为什么不结婚。” 他说:“根据规定,我还得过好几年才能结婚,我结婚不是想结就能结的,我是军中人,有纪律管着呢。” 苟怀蕉说:“这叫什么事儿?你一点儿都不着急,倒是女方家上赶着催男方家结婚。你是男的,你耽搁得起,俺可耽搁不起。” 他接着苟怀蕉的话,道:“我哪里想耽搁你呢?如果说过去是我耽搁了你,那现在我是真的不能继续耽搁你了。苟怀蕉,我们的事儿,结束了吧。这样,你就可以跟咱这地方的很多女人一样,过安生的日子。” 苟怀蕉偏转过头,定定地盯着他,问:“什么?你是说分手?” 他没想到苟怀蕉竟会说出“分手”二字,他想,他们从未牵手,何来分手?他提出的是终止婚约,难道她听不出来吗?但他在嘴上还是认可了苟怀蕉的说法:“对,是分手。跟着我,你会吃很多苦的。” “吃苦?那是俺的命。俺认命。” “这段日子,我想过了,我现在不会结婚,我可能再过十年、八年也不会结婚的。我想干出一番事业来,我想闯出一片天地来,然后再考虑个人的终身大事。” “有谁说过结了婚就不能干事业了?俺不会扯你的后腿。”苟怀蕉字字铿锵。 他顾不得太多了,道:“咱们两个人性格不合,也没有共同的爱好和追求。关键是,我不喜欢你,我不爱你。我从来没喜欢过你,更没爱过你。” “俺早就知道你会说出这些话,俺早就等着你说出这些话!” “你早就知道?” 苟怀蕉一时没有作声,眼里竟然涌出泪花,半晌过后,她横了他一眼,硬硬地说:“俺不同意!” “你不同意我说的话,可是我不同意我们的婚约!”他的声气也有点儿提高。 苟怀蕉又横了他一眼,然后气咻咻地推起自行车,朝前走了几步,手脚麻利地上了车子,用力蹬着脚踏板,向前驶去,把他一个人丢在原地。 他预料到接下来自己将会陷入泥潭,但话已说出口,开弓没有回头箭,再说他就不想回头,更不会收回所说的话,他觉得迈出了第一步,把压在心里的话对苟怀蕉说了出来,心头还是略感得轻松了一些。 他立在原地半天没动,看着苟怀蕉武高武大的背影在自行车上一抬一趴地动着,那背影在朝着苟宅子村的方向而去。他没有叫住她,也没有追上她对她解释什么,但他看得出来,苟怀蕉是个意志顽强的人,断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就会自我伤害。不过,他还是看着苟怀蕉的背影越来越向着苟宅子村接近着,直到看不见为止。 他回了家。 父亲到外面听琴书去了,只有母亲一人在家。母亲诧异地问:“苟怀蕉呢?” “她回家了。” “你不是跟她一起去她家的吗?”母亲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脸,似要在脸上找出答案。 他没有绕弯儿,爽快地对母亲说出了答案:“我明跟她说了,我要跟她解除婚约。” 母亲竟并未吃惊,似乎早有预料,道:“你还是把这话跟她说了?” “说了,早就想说了,早该说了。”他答。 “你连爹娘的话也不听了?” “我就是因为听了你们的话,才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知道母亲接下来还会唠叨些什么,便站起身,到了锅屋里,他发现,他打的地铺已经被父亲母亲拆掉了。 他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近晌午了。他看见锅里的一只盆中发好的面,于是,他便在锅屋里生起火来,开始揉面,蒸馍馍。 母亲没有追着他继续聒噪,而是躺到了床上。 虽然他做好了午饭,但是母亲不吃,父亲呢,在外听琴书听上了瘾,废寝忘食还没回来呢,他想去叫父亲回来吃饭,但一想还是做罢了,他知道父亲的听书瘾很大,要是打断了听琴书的连贯性,再想续上,就难了,反会落父亲的埋怨,再说,去书场,他必得给村上的人散烟说话,如果礼数做得不周全,必会落他人的背后嚼舌,说他在外混出头了,不认乡里乡亲的人了。 父亲未回,母亲不吃,他更是毫无食欲,心里被一团团乱麻塞着呢。 他已经把马蜂窝捅了,不知会有多少蜂子飞出来蛰他。 下午,苟怀蕉又来了,黑着一张脸,不过,她并非一人登门来到,与她同来的还有梦胡香和苟得古这对媒婆媒汉,竟然还有梦向花和梦向叶。从他们的话语中不难明白,是苟怀蕉回家后跟苟娘和苟怀砣说了在田间小路上的事儿,苟怀砣当即找来了媒汉媒婆,媒汉媒婆便带上苟怀蕉朝梦家湾而来,苟怀砣之所以没有一同来到,是为了避免把矛盾激化,走在来梦家湾的路上,梦胡香想起了在这桩婚约中起了很大作用的梦向花和梦向叶,便叫上她们一路同行,他们刚进入梦家湾时,梦向叶又去了梦向财和梦向权家,把一兄一弟也叫来了。 他明白,那个巨大的马蜂窝里的蜂子并没有全部飞来蛰他。 父亲也听得了消息,从琴书场上回了家,他本来是忘了饥饿的,回到家里,饥饿的感觉反是回来了,便坐在饭桌边,泡了两根油条边吃边听边插话。 梦家湾人人都说,人人都从心里认为,他的父亲梦守旧,是个老好人,瘟鸡或瘟猪似的,一个不折不扣的八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主儿。可是在家里,有时候,他却为了表明自己不是八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主儿,于是便会行使家长的威权。父亲尚未听清苟怀蕉的告状,只是明白了个大概,就断然道:“他放屁了!” “谁放屁了?”母亲问。 “毒儿放屁了!”父亲答道。 众人皆看向父亲,连他也看向父亲,为什么说出如此不堪入耳的脏话。 父亲说:“俺不同意!” 梦向花怒声道:“你不同意什么?说话无头无尾的!”由于财大气粗,她对父母的不尊已有多年,但父亲母亲却不敢给她冷脸,像是欠了她太多情份。 父亲说:“俺不同意毒儿说他要跟俺儿媳妇分开!俺今天听的琴书,是包公怒铡陈世美。俺可不能叫毒儿变成陈世美,攀上了高枝,就不要乡下老婆孩子,也不要爹娘了。” 不知父亲为何说出如此昏话,梦毒反驳说:“我可没攀什么高枝,我也没有老婆孩子!” 苟得古说:“三叔,话不能那么说,苟怀蕉虽还没有被你娶进门,怎么着也是经过媒妁之言的,你们有婚约,虽然还没结婚,可也不能你说成就成你说散就散了,你把苟怀蕉当成什么了?” 梦胡香悄悄拉了拉苟得古的衣袖,示意他少说,小点儿声。 他把上午对苟怀蕉说过的话又大致不差地重说了一遍。 梦胡香说:“三叔啊三叔,你可别这么说,也别这么想,你这么说话,苟怀蕉心里得有多难受,她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从来没跟你说过吧?你这么想,她得伤心死。”她故意而又恶意地夸大着苟怀蕉的无私奉献,似乎苟怀蕉真的是一个相夫教子的贤淑媳妇。 梦胡香这么说着话,苟怀蕉的泪已经十分配合地流了下来。 苟怀蕉生有一张坚强的面孔,她流下泪来,着实让梦毒觉得意外。 一直半坐半躺在床上的母亲,也哭了起来。 梦向花说:“梦毒是一时发了昏说出来的话,咋能当真哩?” 梦向叶说:“大过年的,什么事儿不能把年过完再说呢?” 苟得古说:“三叔还小,他的话是没有好好过过脑子的。过两天兴许就是另一种想法了。” 梦胡香对苟怀蕉说:“你也别把三叔的话太当真。” 这时,父亲竟然拍板说:“你们放心吧,俺不会同意的,俺不能叫他给俺丢人,俺是不会叫他当负心汉的。” 既然有了父亲这样大包大揽的保证,梦胡香、苟得古便见机行事适可而止,以免局面变乱,他们站起身来,梦胡香拉起了苟怀蕉的手,说:“咱先回家去。你放心吧。三叔是个好人,是个要良心的人,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情的。咱先走,也让他好好静静心。”她说着很假的话,心里当然明白,他们三人走后,全家人定会给梦独再度洗脑,直至他屈服为止。 梦胡香却忘了,梦毒早已成为梦独,三年多的军旅经历早已令他有了新的认知。 梦胡香和苟得古之所以在听到梦守旧的作了保的话后马上离开,在场的人大都晓得他们心中所想,而大约只有梦毒,尚把人性想得很好,社会经验较少的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愿意把他对苟怀蕉所说的话让外面更多的人知晓。 果然,三人走在梦家湾的村道上,脸上极力保持平静的神色。 家里的人也心照不宣,在对梦独进行劝说时并没有高声大嗓,当然了,现在不同往日,他毕竟成熟了许多,还有,他的事业正在上升期,前途无可限量,不管他是对是错,家人对他说话时的口气里还是多了以往不曾有的尊重与客气。 梦向花说:“俺看他三妗子不孬,要个子有个子,要力气有力气。他三舅啊,咱可不能站这座山上看到那座山更高,就想去攀啊。” 父亲说:“说下大天来,咱也不能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儿,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他问父亲:“我怎么伤天害理了?我又怎么对不起她了?” “把人家扔在半道上,就是伤天害理。”梦向权说。 梦向财说:“你跟她刚成亲的时候,是门当户对的。你现在快当官了,不管你千对万对,满天下的人都会认为是你不对,以为是你混阔了,想把人家甩了。” 梦向叶说:“你不能让家里人跟着你丢脸,人家会戳咱的脊梁骨,背后骂咱一家人。” 母亲说:“你是不是现在翅膀硬了,俺管不了你了,你也不听俺的话了。俺白生你,白养你了,你可是在俺肚子里折腾了俺十五个月呢。” 他听出来了,将近二十二年了,母亲依然坚执而荒唐地认为,她怀了他十五个月,他是她的毒儿。他说:“对,我是哪吒。” 爱听琴书的父亲道:“你连哪吒都不如,哪吒还有孝心哩。” 他终还是没有像哪吒那样说出把皮囊还给父亲母亲的话,而是说:“当初是你们硬逼着我答应这门亲事的。” 梦向花说:“咱家里这个穷样,人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份,你倒是好,有福不知道享,还想跟人家散伙。” 他说:“我可从没跟她合过伙。” 梦向权说:“你惹出那么大的祸事,进了好几回派出所,咱一家人还有媒人都对苟怀蕉一家封着口哩,人家要是知道这些事儿,当初铁定不会答应跟你订立婚约。” 他反问梦向权:“我进过派出所怎么了?进过派出所就一定是坏人吗?” 父亲说:“反正,说一千道一万,咱不能毁了这门亲事,不能让梦家湾的人说俺养了个白眼狼。” 梦向花说:“梦毒啊梦毒,你可别忘了,你能有今天,全是苟怀蕉使的力呢,是她有旺夫运,才把你旺进了军校。你要是硬跟她解开婚约,怕是会有祸事缠上你哩。” 他说:“我不解约,才天天像是被很多祸事缠着勒着,叫我难受。我怎么就跟你们说不明白呢?因为我不喜欢她,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她,你们把我跟她硬是绑在一起,我痛苦,她也不会幸福。要是我明明知道自己不喜欢她,反而还要跟她在一起,才是对不起她。” 梦向财说:“你说你跟俺说不明白,你的话俺倒是听不明白。明明你的对象苟怀蕉不同意跟你解除掉婚约,她愿意跟着你过一辈子,是你要跟她分开才叫她痛苦,你不跟她分开她就不会痛苦。” 梦向叶说:“当兵当傻了。” 梦向花说:“真是怪哩,人家好多当兵的都结婚了还生下了小孩,你倒是好,想一个人过。你原先就跟正常人不一样,怎么现在更不一样了哩?” 梦向权说:“你就是不想给爹娘养老,想一个人在外利利索索当神仙。”他半阴半阳地笑了一声,好像他为父母养过老似的。 母亲说:“俺老了,六十七、八岁朝七十上数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咽下一口气就接不上另一口气了,说死就死,俺是别想享你一天的福了。俺要是知道你这么不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要是不生你,俺早就不用种地不用干活,早就享福了。”母亲虽是眼泪婆娑软软地说出这句话来,但每句话却都是道德的大棒,狠狠击打在梦独的身上心上。 听了老伴的话,听了二儿子梦向权的话,父亲一下子受到启发,说:“再过几天,你就快开学了,你就得去军校接着念书了,到时候,俺跟你娘一起跟着你走,也吃你几天饭,享你几天福,也让你尽尽养老的本分。” 他虽然听出这是父亲的要挟话,但还是不作声了,有点儿担心激起父亲母亲的犟劲儿,万一真死缠烂打跟了他去军校,岂不乱了套?那他必将成为整个学员十四队的话柄和笑柄。 家里人皆看出,他是有许多软勒的,父亲的主意不过是软勒之一。 梦向权当即表示赞成,直言父亲的话在理,兄弟三人轮流养老,一人一个月或一人一年,他和梦向财隔三岔五就来看望老人,如今养老,就从老小开始。 其他人没有附和梦向权的话。 他只好继续不言声儿。 梦向花既像在为梦独解围,又像是做好人,道:“行了,事儿就先这样吧,等抽空儿你给他三妗子苟怀蕉赔个礼,她就不会计较什么了。寒假快过完了,办婚事是办不成了,等到了暑假,你回来,就把你跟他三妗子苟怀蕉的婚事办了,咱爹娘也就再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事儿了。” 其他人皆言梦向花言之有理。 梦独坚决地说道:“我说过了,不能结婚,军校有规定,学员在学习期间是不能结婚的。否则就是违反了校规,我会被注销学籍开除出校的。” 家人听了他的话,都误以为他仍然愿意维持与苟怀蕉的婚约,只是不同意结婚。 家人发现他退了一步,他们便“将计就计”,也退一步,没有就他与苟怀蕉的结婚事宜这个话题深入下去。 他心里明白,一时的沉默,并不等于认可对婚约的继续维持,更不等于就此认输。 其他人也明白,梦独暂时的沉默不过是无奈之举,他们若不将婚约之笼编织得更加紧密,他就会破笼而出,飞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 第56章 户口簿包藏祸心 很久以后的后来,当已经成为梦独的他读到某些讴歌母爱讴歌父爱讴歌亲情讴歌师恩的文章时,便心生反感。他总觉得,那类文章之“情”里有着太多的矫情,甚至掺杂了一些虚构的成份;他还觉得,之所以那类文章很多很多地出现在小学中学课本里,是由于话语权被强大的父亲母亲们及老师们等人以父母之恩的名义或以师恩的名义掌控了。 反正,他所体会到的“爱”和“恩”,绝无那些文章里的温馨和浪漫,他所看到的梦家湾人的此类“爱”与“恩”里,几乎个个杂糅了无情的柴烟气,杂糅了斥骂、冷落甚至仇恨,他想,那些至高至上的“爱”与“恩”的创造者们,要么生活在象牙塔里,要么生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空中。 也许,对有些人来说,家,的确是温暖的港湾,是受伤后可以疗治的地方;但是对于身在梦家湾的梦毒来说,却不是——虽然他知道,家人所给予他的,有着各种出于自身利益的“爱”的成份,对,他们也是“爱”他的,是“俺都是为你好”,可是他们的有意和无意的“爱”,却成了含着爱的伤害。 他捅了婚约的马蜂窝,无论他所在的家中,还是苟怀蕉家中,都貌似平静,实则,平静不过是潭水的表面,深处,暗潮涌动。 梦独无处可去,既不能奔赴军校一走了之,也不能走出家门寻访旧友自欺欺人装作没事,毕竟,婚约的红绳在紧紧地捆束着他呢。 他只好度日如年地待在家里,再过几天便可名正言顺离家而去。 这两天里,他尽量早起晚睡,烧火,做饭,把饭碗端到父亲母亲的手上,为父亲母亲洗衣服,尽一点儿力所能及的孝道,他还没有月薪,无钱为父亲母亲买这买那,不过,他对父亲母亲说,等他顺利毕业提了干,就有月薪了,到那时候,他可以把他们接到部队上住一些日子。 母亲的心绪却总是极其负面,说:“就是不知道,俺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当然了,对这种远期的口头承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兑现。 母亲又说:“俺要是能活到那天,能给你和你妻子苟怀蕉看管孙子就好了。”她也已经知道了苟怀蕉的大名,很不讲道理地把苟怀蕉说成“你妻子”;不止是她,家里其他人也这么称呼,村上人也这么称呼,此地风俗如此,只要成立了婚约,就会把男方说成是谁谁的男人,把女方说成是谁谁的妻子。 在此地人的嘴里,苟怀蕉就是他的妻子,他,就是苟怀蕉的男人。 听到母亲这么说,他赶紧闭了嘴巴,不言声儿,所有与苟怀蕉相关的话题都令他头痛难忍;更令他头痛难忍的是,所有与苟怀蕉相关的话题,皆与他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关联。 他刷过锅洗过碗后,想起早就想翻找的入伍前上学时候的几张照片,寻到后,他要夹入书中带到军校,那些照片毕竟是他以往的生活影像纪录,少之又少,所以才更显珍贵。于是,他凭着记忆,翻寻起来。 父亲问:“你找什么?” 他答:“原来的照片。” “会不会在相框里被旁人遮住了?”母亲说。 “没有,我打开看过。” 他继续到处搜寻。 他从墙上摘下一个覆了几层尘灰的提包,提包没有拉链,里面塞满杂物,居然也有书或本子,咦,他还看到在里面沉睡着的户口簿,便好奇地打开察看。 户口簿上,户主一栏自然写的是父亲“梦守旧”之名,接下来是母亲和他,但,他的眼光立刻拉直了,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错觉或幻觉,赶紧揉了揉眼,定睛再看,是的,不错,户口簿上赫然写有“苟怀蕉”三个字。 “娘——,娘——,咱家的户口簿上怎么有苟怀蕉的名字?”他手拿户口簿从西屋里出来,脸急得发红,看向母亲。 母亲却一时没听明白他说的话,也回看他。 他又道:“娘,我是问,苟怀蕉什么时候把户口迁到咱家来了?” 母亲说:“噢,是这事儿呀?就是去年,村上分承包田的时候,她说她把户口迁过来,能多分一个人的地哩,她还说她在苟家宅子已经有了承包田,这样,就能得双份。再说了,如今,咱庄上,不光咱庄上,还有别的庄子,好多没娶进门的小媳妇都这么干呢。” 他急赤白脸了,道:“真是胡闹!乱来!” 母亲说:“她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为了多分一些承包田?” 父亲也开腔了,说:“也不能说是乱来,她迟早还不是得来到咱梦家湾嘛。” 他语塞了,也无话可说了。他有他的想法,而父母有父母的想法,苟怀蕉有苟怀蕉的想法,令他惊讶的是,父母的许多想法与苟怀蕉的许多想法往往不谋而合,并且被家乡的人视作“正道”。 他手拿户口簿,还在怔怔地看着上面“苟怀蕉”三个字。若从这个户口簿而言,苟怀蕉已经成了这个家庭的成员之一,他和苟怀蕉已经成了一家人,不管怎么说,他和她同在一个户口簿上。他,他还能怎么办呢?难道他有能力把苟怀蕉的户口从梦家湾村迁回苟宅子村? 梦独不由地看起了户口簿上有关他的信息,他看见,在这本户口簿上,他变成了梦独,不过在备注一栏里,标注了他的曾用名:梦毒。看着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地搓了搓眼,再度定晴于他的信息一栏,是的,他没有看错,他吃惊地发现,在这本户口簿上,他的年龄竟然凭空大出两岁。他问父亲母亲:“我怎么平白无故大出两岁来?我的年龄怎么变大了?” 母亲回答说:“原先,俺们这些人想的是你还在昌州的时候要是能回来探家,就跟苟怀蕉把婚事办了,可俺给你拍了假电报,你不是没回家来吗?俺听你妻子苟怀蕉说,她担心你把你不到结婚年龄当成理由,就不跟她到县上登记;她迁户口的时候,就顺带着把你的年龄改大了两岁,说是结婚登记就能过关。不过,就是当初不改年龄,你现在年龄上也差不多合格了吧?” 梦独倒抽一口冷气:啊,这个苟怀蕉,心眼太多了点吧,心机太深了些吧?为了让我达到法定结婚年龄以便与她到民政机关顺利蒙混过关进行结婚登记,居然找关系托人硬生生把我的年龄改大了两岁。他明晰地意识到,他其实早经且越来越深地陷入婚约的泥沼之中,想脱身解放,委实将会难乎其难,委实将会越来越难。 这一刻,他气忿得心跳加剧。 他生气地把户口簿重重地摔入那个提包里,将他寻找照片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他一时毫无应对之策,犹如无可奈何地咽下了一泡狗屎。 他越来越有些后悔报考军校了。如果不考入军校,就不会有漫长的寒假,当然也不会有更加漫长的暑假;如果不报考军校,他就可以继续警卫连里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虽然偶尔会被家人及苟怀蕉的来信所搅扰;如果不报考军校,他大不了服役期满退伍,但紧接着他可以旋即离家,去往更加遥远的地方…… 可是,他已经考进了军校,他的所言所行代表的就不是他一个人了…… 离寒假结束还有十多天,他却早已归心似箭,而他的归心似箭,并非是他热爱学员十四队,而是他可以暂时远离婚约,逃离家乡。并非他是由于无处可去而回到梦家湾,他可以去警卫连,还可以去他所认识的战友之处……然而,婚约不解,他就永远难得自由,永远只能戴着锁链舞蹈人生。 他忽然想起,放假前夕,在一次晚点名时,瞿冒圣要求所有出现挂科情况的学员提前十天到校补课,以便能在补考中过关;并且不止学员十四队如此,十二队,十三队,十五队也是如此,全系都如此。在此期间,该系的食堂只开一个,用以解决须提前到校补课的挂科学员们的膳食问题。 他决定提前返校。 他对母亲说:“娘,再过两天我就得回学校了。” 母亲问:“你不是说要过了元宵节以后才走吗?怎么一下子急起来了?” 这也是父亲想问的话,父亲没重复问,而是竖起耳朵想听端详。 他撒谎道:“有个事儿我没好跟你们说,怕你们担心。我有两门功课不及格,要提前回校准备补考。要是补考再不及格的科目多了,别说提干当军官,我还得被勒令退学呢。” 母亲说:“俺不懂这些。” 父亲说:“俺也不懂这些。” 虽然父亲母亲“不懂这些”,但他看得出来,他们知道“勒令退学”总不是光彩事儿,被他的话吓住了。 他从父亲母亲脸上惊吓的神色看出,他们又是爱他的,是希望他好的。 他甚至为自己的谎言而感到一丝丝愧疚。 母亲说:“总还是得把这事儿跟你妻子苟怀蕉说明白吧?” 父亲说:“你放心,只要你跟你妻子苟怀蕉好好的,不出什么岔子,俺不会跟着你到军校叫你养老的。” 听到从父亲母亲嘴里动辄把苟怀蕉叫成“你妻子”或“你妻子苟怀蕉”,梦毒觉得刺耳难忍,他再一次地提醒他们说:“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我跟苟怀蕉没有成婚,她不是我妻子,你们不要这么称呼,行吗?” 父亲说:“咱这地界,不都是这么称呼吗?外人更是这么称她哩。” 母亲说:“俺这么叫惯了,改不了口。” 他不能再跟父亲母亲说他如何不喜欢苟怀蕉的话,多说无益反而会让自己跌入更急更深的漩涡,他不会得到他们的支持和理解,他们更像是与苟怀蕉不谋而合异曲同工地勠力同心对付他,以期早日把他与苟怀蕉更合理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他便如此说道:“我会想办法把我提前回校的原因告诉她的。”自己都知道这是又一句谎言,可不如此说又能怎么说? “你去她家看看她吧。”母亲说。 父亲说:“给她赔个礼,别再想三想四了,以后就跟她好好一起过。” 这时,院门“吱呀”响了一声,不用他去苟怀蕉家,苟怀蕉推门而入,自己来了。 苟怀蕉黑黑的脸上堆起笑容,跟她的公爹公婆亲热地打招呼,倒是没有主动跟梦毒说话。 他看得出来,苟怀蕉脸上的笑有些僵硬;他还有些吃惊,他对苟怀蕉说的话无异于一场暴风雨,可是她居然还能装得像是没事人儿似的。 想起父亲真真假假的要挟话,他还是不咸不淡地跟苟怀蕉说:“你来了?” 苟怀蕉回说:“俺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梦独知道,苟怀蕉的这句话有些夸张了,虽然她把自己的户口迁了过来,成了这个家的成员之一,但她还是天天在苟宅子生活的,在那个村附近与她的那帮姐妹们一起打工,还要牵她的妈妈到街上摆摊设点卜算阴阳。他却并不知道,苟怀蕉此一番来,就是要加固梦家湾人对她的印象,要让这个村的人更加地认定,她苟怀蕉天经地义就是这个家的人,就是他的女人。 苟怀蕉心明眼亮,看得出来在她和他两个人婚约的天平中,他势单力薄,不过是孤家寡人。但再是孤单无助,他都是婚约的一方,没有人能代替他,她要嫁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 苟怀蕉拿出她带来的一包白糖,冲了两碗白糖水,端到她的公爹和公婆面前,让他们喝。 梦守旧和老伴儿乐呵呵地喝着白糖水,喝在嘴里,甜在心头,心想这么好的儿媳妇真是打着灯笼难找,要是早点儿娶进门,他们得享多少福呢。 老两口儿一先一后埋怨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傻,能对公爹公婆这么好的女子,对自己的男人还能有一个“不好”?看来,他真是福大了烧的,一烧,把头脑也给烧昏了。 苟怀蕉搬一个小板凳,坐在公婆的对面,与公婆两脚相抵着,中间一个箢子,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一起剥扣玉米棒子上的玉米粒儿,拉着呱儿,几多亲热,相濡以沫的样子。 不止他没有想到,就是苟怀蕉也没有想到,苟怀蕉此时的言行,正称了梦守旧与老伴儿那两颗老心,苟怀蕉这么做,正好是向梦家湾人说明了,他们生下的毒儿没有好高骛远没有攀附高枝忘却糟糠,他们的老脸没有受到他们的毒儿的糟蹋,梦家湾人就不会看不起他们更不会在他们的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他们打心眼儿里感谢苟怀蕉呢。 苟怀蕉竟然分明地、又出乎意外地体味到一种与两老的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之感。当她初一听到他说出“我们的事儿,结束了吧”之时,她是又生气又伤心又难过又愤恨的,但很快,她心里生出的是担心,她担心的是,他的家人会与他同心一意,毕竟,他如今上了军校,即将彻底跳跃农门,成为一个身份高贵的人,他的家人怎么着也是与他血脉相通相连的,总不至于胳膊肘朝外拐向着她吧?没成想,他们的胳膊肘就全部拐向了她,并且似乎还有着或大或小的恶意,那恶意的共性便是,不希望他——毒儿毒弟飞向更高的高枝。 当她与梦胡香和苟得古一起来到这个家里看到了发生的情景时,她的担心便即刻烟消云散了,在婚约的天平上,所有的砝码全在她这头呢。 苟怀蕉问:“爹,今天,村上没有说琴书吗?” 梦守旧说:“下午有琴书,说是高大眼来,别的村子出高价请都请不到,他答应来咱村上,他讲仁义,咱村也讲仁义哩。听说定好了,下午说书就说《罗成算卦》。” “你不是说《包公铡美》还没说完吗?”苟怀蕉意有所指地问道。 “是高大眼的徒弟唱的这出琴书,没唱完,跟李家沟定好了日子,就去了李家沟,说不定今天下午,高大眼会接着先把这部书唱完哩。” 苟怀蕉几乎跟公婆头抵着头,说:“娘,下午,你也去听琴书吧,俺扶着你,咱一块儿去。” “那行,好——” 午饭后,梦守旧一个人先搬上个板凳去小学校大院子里占地方听书去了。 过了一会儿后,苟怀蕉果真搀上她的公婆——梦独的母亲,其实他的母亲远没有老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但苟怀蕉乐意搀着,而他的母亲也乐意被苟怀蕉搀着,苟怀蕉的另一只大手呢,竟然拿了两个小板凳。来到书场,苟怀蕉特意挑了个挺显眼的位置,于是梦家湾便有许多人的目光投向她,投向梦独的母亲,继而投向梦守旧,众口一词夸赞苟怀蕉是个孝顺儿媳——虽然尚未举办婚礼正式过门,但此地的人都这么称呼哩。 “梦守旧老两口真是有福份哩,找了这么好的儿媳妇。”有人说。 又有人说:“说起来,还是梦毒有福,是梦毒找了个好妻子,才使得他爹娘跟着享福。” “可不?等到梦毒当了官,这一家人竟然也会发达了哩。” “真是想不到啊,进过局子的人,还会有今天?” “命啊,全是命,命哩……” 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看出,梦独与苟怀蕉两个人的婚约出现的裂隙。 高大眼果真续说续唱起了“包公怒铡陈世美”。 当陈世美在铡刀下鲜血飞溅一命呜呼、秦香莲笑逐颜开扬眉吐气、梦家湾人掌声喝彩声不断之时,梦独一个人待在家里,默默地开始收拾行李,他带回来的一本小说书,《茫茫黑夜漫游》,虽看过,却形同未读一字,重又塞入行李包中。 虽然他将行李包放在屋内一个并不起眼的角落,但当父亲母亲还有苟怀蕉听完琴书回到家时,还是注意到了。他很奇怪苟怀蕉竟然并没有问他,他并不知道,在回家来的路上,母亲已经跟苟怀蕉说了他要提前返校的事儿,还说了他考试不及格的情况。其实这对他来说是有益的,他不必就此向苟怀蕉作任何解释了。 母亲问:“不是说还要过两天才走吗?” 苟怀蕉说:“你在家里也一样可以用功读书,没有人会打扰你。” 他说:“还是早去早好,免得补考不及格,麻烦就大了。” 在父母的眼里,军中事总是要事,既然他没再继续提及毁掉婚约之事,又何非要对他进行阻拦呢?反正,四个多月一过,暑假还不是就到了? 晚饭时,父亲母亲与苟怀蕉三人有说有笑,像极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他,反倒是不折不扣成了外人,他融不进、也不愿融入他们的圈子。 他依然去锅屋里打地铺,把那间小西屋让给苟怀蕉,让她在那间小西屋里独守空房。 苟怀蕉恨恨地剜了梦毒一眼。 梦独看见苟怀蕉恨恨地剜他一眼时的神态,一颗心震悚了一下。 母亲对他说道:“你的哥哥姐姐他们都不知道你提前离家哩,真该叫他们全来一趟,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呢。” “算了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呢。”他说,心里极其不愿意他们的到来,一旦他们集体来到这个家里,对他而言无异于是一场灾难,一场批斗会,他们永远会“俺都是为你好”地、蛮不讲理地把他们的道德说教强行塞到他的怀中。 他当兵三年零三个月过去了,他以为他的认知水平有了极大的飞跃,他误以为他变得强大了,却不料,他提升了的认知和观念面对家人面对苟怀蕉面对梦家湾时,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再度在锅屋的地铺上蜷了一夜。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把地铺拆了。 父亲母亲还有苟怀蕉也已经起来了,三个人还一起为他烧火做饭,苟怀蕉亲手为他擀了面条。 虽然他依旧“厌乌及屋”,但时日久了,毕竟三年多过去了,他已经从根本不吃苟怀蕉做的饭菜发展到勉强食用了。但这个早晨,他的确毫无食欲,安慰他们似地只吃了小半碗面条就放下了筷子。 他拎起行囊,要出发了,他要出梦家湾村,走到北古镇附近那条通往县城的较宽的路上搭车到县城,然后买票上车去往座落着他所就读的军校的涂州市。 父亲母亲及苟怀蕉要送他到马路边上,他拒绝了,可是他们执意要送他,并且,苟怀蕉还把他的行囊放到了自行车后座上,她推车走在他身旁,父亲母亲走在他的身后。 他揣测出来了,父亲母亲及苟怀蕉故意执意送他出村,无非是做给梦家湾人看的,他们就是要给梦家湾人一种错觉,一种令他说不清道不明越解越乱的错觉。 约摸二十多分钟后,四人来到了马路边上,马路上驶着各型汽车,拖拉机,还偶尔会有几辆驴车或马车经过,也走着行人,尘土腾起,在空中翻滚、飞扬。 一辆专用于载客的短途黄色面包车开来了,他向黄色面包车招手,父亲母亲及苟怀蕉也高高举起手来向黄色面包车示意停车。 黄色面包车虽在渐渐减速,但由于惯性作用,停在了距他们四人前边约十米处。 他拎起行李包,大步朝车子走去。 母亲的小脚总是极不灵便的,便站着没动,父亲也便站着没动,但苟怀蕉却将车子支好,迈着矫健的步伐跟在他后面走到了车边。 梦独将行李放到车上,虽手扶车门,但双脚踏地并未上车,他看着苟怀蕉,忽然又来了说话的灵感,道:“苟怀蕉,你没事在家的时候,就好好想想我对你说过的话吧。我不爱你,如果你跟了我,会很痛苦的。再说,我是一定不会娶你为妻的!咱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说完,梦独上了车,车门“砰”地关上了。黄色面包车驶行起来,腾起一股尘土,将怔怔呆在原地的苟怀蕉罩住了…… ------------ 第57章 追婚追到军校里 离开了梦家湾,离开了吕蒙县,从踏上返回涂州市长途客运班车的那一刻起,梦独顿然觉得他眼前的天地开阔了无数倍,他的心情如同鸟儿出笼飞上了无遮无拦的晴朗天空。 提前返校这一步,他觉得自己真是走对了! 学员十四队有好几名因学科不及格而无奈早早返校的学员不解地问梦独:“你这个学霸,怎么也跟我们一样回来了啊?” 梦独乐呵呵地回应:“我想你们,就早点回来了啊?” 重归军校,虽然学员十四队里充斥着瞿冒圣的专制气息,虽然梦毒对瞿冒圣的专制极为反感且一直不适应,但与梦家湾的窒闷相比,他还是更喜欢这里,何况,这里并非久留之地,他不过是在这里熬满两年,第三年就可以回到陆航飞行训练基地,进入实习阶段,他就重又可以像一架架飞机那样在太空中遨翔。所以,他觉得,重归军营,他的性格又发生了反转。 假期尚未结束,瞿冒圣尚未回来,他暂时不必回来,他只需要吊在墙上便可提醒为数不多的几个学员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前途尽毁。 由于军校尚未到正式开课的日子,管理上相对松弛了许多,甚至外出经过军校大门口的时候,值勤的卫兵既不索要假条,也不查看证件,学员们自由通行;只不过到了晚上,大门紧闭,学员们就无法外出了,还有,各个系的临时负责人会进行点名查一查人员的在位情况。 除了各科考试成绩均已通关的梦独,在学业上,其他学员心里都是有一种紧迫感的,他们饭后会主动到教室里发奋用功,以期补考能顺利过关。 梦独不必像其他学员们那样带上书本到教室里狂啃,在上午和下午的大块时间段里,他会来到校图书室的一角,捧着一部世界名著如痴如醉。有一回,他还走出校门,乘坐市内公交车,游览了当地的风景名胜越龙山和越龙湖,并参观了博物馆,在博物馆里,他看到了他家乡的农民推着胶车支前抗战的图片,似乎感觉到了四十多年前脚下这块土地上的硝烟、炮声和呐喊声……当然,顺道儿他拐入新华书店,挑买了四本文学书,有王安忆的《69届初中生》,有李昂的《杀夫》和王朔的《玩的就是心跳》,还有他特别推崇的法国性情诗人兰波的一部作品集子。他看着兰波的图片,想,哪怕是像兰波那样生命短促,却也如流星一样留下了光芒灿烂的一瞬,那样的人生,没什么不好,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短,而在于质量。 这样的日子倏忽而过。 快开学了,学员们陆陆续续回来了。 连瞿冒圣也回来了,与吊在墙上的瞿冒圣一起散发着气场,学员十四队的气氛骤然又变得紧张和压抑起来。 虽然瞿冒圣气息粗浊,每天凝眉怒目做出虎虎生威的样子,但时日久了,吊在墙上的瞿冒圣就成了纸老虎,学员们习惯了,从纸老虎面前经过时,便无视它的存在了,一任它徒劳地瞪视他们。毕竟瞿冒圣只有一双真实的眼睛,他一双眼睛焉能看得过来近一百六十人? 包括梦独在内的许多学员都有一套与瞿冒圣周旋的方式,那便是三十六计躲为上策——躲开他鼻孔朝天的面团脸,躲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只要作风纪律上不捅篓子,只要学业考试顺利过关,就能毕业提干;倘学业考试不及格,就是瞿冒圣也帮不了你,当然他的为人行事风格也注定不会帮你。 对梦独来说,在学员十四队,他有几个能谈得来的好朋友就够了,何况还有林峰那样的无话不说、可以信赖的挚友呢。 梦独的确是从心里把林峰当成挚友的,他看得出、感受得到林峰也把他当成挚友,他们会一起畅叙当兵时的经历,林峰还常常讲家里的事情给他听,甚至,他们还会一起评价瞿冒圣的品质——两人的关系如果不是很铁,怎么会一起数说顶头上司的诸多毛病呢? 但梦独总觉得自己有愧于林峰,他觉得之于林峰而言,他的“挚”还欠纯度。林峰能将家人家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而他呢,却每逢谈到这个话题时便巧妙避开,尤其避谈自己与苟怀蕉的婚约之事。他可以向林峰和盘托出他几进派出所的事儿,却绝不谈及与苟怀蕉的婚约。不是他不信赖林峰,而是他怕林峰不能理解;他更怕一旦林峰真的不能理解且以为他的人品有瑕疵,他可能就会失去这个志趣相投的好同学好兄弟好战友。 生活貌似重上常轨:起床,早操,整理内务,开饭,到教室上课,课外活动,听瞿冒圣训话……特别是,文化科目的学习极为紧张,说考试就考试,虽然说六十分万岁,但稍一不慎成了五十九分呢?何况,有些科目学员们从未接触过,比如计算机编程,对一些当兵前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学员们来说,委实难了点儿。 较之以往,瞿冒圣的训话更加严厉了,他对学员们更是难得施舍一点儿哪怕是装出来的笑容,他将学员十四队箍成了一只下有底上有盖的铁桶。虽然梦独和林峰尽量躲着瞿冒圣,也漠不关心瞿冒圣的升迁或下降,但他们还是听说了,瞿冒圣正处在一个对自己来说很是重要的节骨眼儿上:系主任调走了,腾出了一个官职上的空缺,瞿冒圣正跟学员十六队的队长竞争系主任一职哪。 “但愿他好运吧,他早点儿去当系主任,兴许咱们的日子能好过点儿。”梦独说道。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我们同时又不希望他好运,他这样的人如果当了系主任,咱们队的学员依然不会有好日子过。”林峰说。 “倒也是啊,他若竞争成功,可是当了咱们系的系主任啊,咱们还是他手下的棋子儿。” “好在,系主任上边有系政委。”林峰说。 梦独说:“我不明白,一个系里,怎么又有系主任,又有系政委啊?谁官大啊?” “当然是系政委官大,只是,咱们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分工管理的。”林峰道。 这些日子里,梦独除了偶尔读点小说外,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到了对文化科目的学习上,他决不能因此被退学而打脸陆航飞行训练基地场站警卫连,他不能对不起陈参谋长、兰连长、乔排长等人对他的期望。 但他还是模模糊糊感觉到,他的潜意识在选择性地遗忘什么令他棘手的事情;哪怕是模模糊糊有了点感觉,他也立即将这感觉驱逐到头脑之外。 他还模模糊糊地想过,只要苟怀蕉对他冷了心,对他彻底失望,就一定会转身离他而去。他已经把话对她说得那么决绝,她又何必来强扭他这根瓜儿? 两个多月,如白驹过隙又度日如年般地过去了。 下午的最后一堂课结束了,学员十四队第三区队和第四区队排着整齐的队列直接走到饭堂大门口。 这时,队值班员匆匆跑来,对站在队列里的梦独说队长有急事找他。 梦独与林峰互看了一眼,林峰朝他点点头,他也朝林峰点点头,就出列了,朝学员十四队所在的楼栋急急走去。 他一口气上到四楼,右拐,立在队部值班室斜对面的瞿冒圣房间门口,先轻轻敲了敲门,继而大声喊道:“报告!” “进来!”瞿冒圣威严的声音透过厚厚的木门传出门外,震响在梦独的耳膜上。 梦独推门而入,瞬间石化,竟至忘了向队长瞿冒圣敬礼,他嘴巴半张着,呆住了:苟怀蕉和她的哥哥苟怀砣正面对他坐着,两人面部绷紧,愤恨的目光直射到他的脸上。 瞿冒圣坐在他们的侧面,三人的面前是一张打开的折叠式饭桌,平时立在墙边,难得打开一用,因为瞿冒圣是与学员们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的,在饭堂里,他跟司务长还有老学员里的两个区队长等人坐在一起,每当他吃完饭后,自会有人接过他的饭碗为他清洗得干干净净。 饭桌上摆着几个空啤酒瓶和两个空玻璃杯子,六、七个菜盘子还有三只饭碗,里面是残羹剩饭。很显然,他们三人已经吃过晚饭了。 瞿冒圣居然陪着苟怀蕉和苟怀砣吃过了晚饭,这确令梦独觉得不可思议。 瞿冒圣的面团脸被酒意驱使得有些泛红,他接过苟怀砣递过来的一支香烟,苟怀砣还为瞿冒圣点着火,二人一同喷云吐雾起来。 梦独对苟怀砣了解不多,但还是曾从梦胡香和苟得古嘴中得知,这个人虽无文化,但跟着他的堂哥在外贩买贩卖做点小生意,挣不了大钱却也能挣几个小钱,特别是,贩买贩卖还是让他经见了世面,并且用他那套学来的世故来面见瞿冒圣。 房间里并无多余的椅子,即便有,梦独也是不敢落座的,在瞿冒圣的面前,哪个学员敢于目中无他不经过他的准许就坐下来呢? 似乎只是过了一瞬间,又似乎已经过了半晌,梦独竟然一直手足无措地、尴尬地背对房门站着,他像是做了一个梦,好在,终于梦醒,他几乎有些结巴起来,道:“你…你……你们,来啦?” 这时,门外有人喊“报告”,是队值班员。 在得到瞿冒圣的准允后,队值班员悄没声息地走了进来,梦独便朝左边让了让。 队值班员走到饭桌前,轻手轻脚地收拾桌上那些脏兮兮的、沾满油垢的盘子和碗。 梦独注意到苟怀蕉和苟怀砣在用探究的眼光观察着队值班员,他看出了他们眼光里的复杂内容:哪怕梦毒变成了梦独,也不过是小卒一个,得看上司的脸色行事,得为上司服各种务哩。 梦独还注意到,苟怀蕉和苟怀砣的神态还略有点儿拘谨,毕竟,隔行如隔山,他们对军营的制度与生活还很不了解,他们的说话行事当然含着试探的成份;但他还注意到,他们二人的拘谨其实早经有了消退的迹象,在向着放松而转化,其中大约与瞿冒圣有着不为他知的某种关联? 苟怀蕉没有回话,是苟怀砣用半真半假的话作了回答:“俺跟俺五妹妹也不想来这里找你,可是你给俺五妹妹撂下一句话就走了,一走就是两个多月,连个音信儿都没有,她能不着急吗?俺一家人能不着急吗?还有你家俺大爷大娘能不着急吗?你走了没个信儿,俺们怎么知道你去了哪里?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两大家人能不着急吗?”一串串好听的谎话从他的嘴里源源而出,他压根儿不会说出他们着急上火的原因不是担心梦独的安全,而是为苟怀蕉提着一颗颗心。 苟怀砣的话听上去,全是他们的焦急情绪和他们对梦独的担心、关心。 梦独并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也不愿去想,他在黄色面包车边对苟怀蕉撂下的话,在苟怀蕉的心里起了滔天的波澜。 当围绕着苟怀蕉的那团尘土消散后,她回到了公爹公婆面前,克制着没有把听到的、想到的一切对两位老人说出来。她提醒自己,不能什么话都对公爹公婆说,他们与他们的毒儿毕竟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她得留着底牌。 回到苟宅子自己家里后,她将心中的委屈对半瞎的老母和哥哥苟怀砣及嫂嫂说了。 苟怀砣说:“订亲的时候,俺就不同意,俺早就看出来,他根本就不是个安安生生过日子的人,你嫁给他,只会吃苦受罪。” 嫂嫂说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五妹妹已经被他耽搁了三、四年了,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 苟娘摸着手上的卦签,道:“那是她的命,一个人的心再强,也强不过命。” 苟怀蕉矫情地说说:“这是俺的命,也是他的命,俺嫁他,他娶俺,可是什么样的命也得靠挣,总得想出法子来。” 苟怀砣对苟怀蕉说:“既然你认准了要嫁给他,俺不帮你能帮谁?” “从订下婚约那天起,俺就铁了心要嫁给他了。莫说他误了俺三、四年,就是不误,俺也不会毁约别嫁旁人。俺看得出来,他是个好心肠的人。”苟怀蕉说。 苟怀砣说:“你跟了他三、四年,为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哪能被他说抛下就抛下,咱家的门槛哪能被他给糟践了,咱一家要是受了他的辱,以后还怎么在苟宅子做人,怎么在苟宅子抬得起头来?他休想。” 苟娘重又拿起放下的卦签,一边搓摸一边道:“现如今,你们打算怎么办?” 苟怀蕉的二嫂嫂说:“找他闹去,一直闹得他的领导把他身上的黄皮给扒掉,闹得他回来种地,他还能不娶五妹妹?” 苟娘说:“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他的黄皮要是被扒了,怕是真的不娶你五妹妹了哩。”看来,连算命人也不全信命。 苟怀蕉说:“不能那么做,俺不要他混太好,也不要混太差,混得好了,他总有一天会扔下俺,混得太差,俺脸上也没有光。” 二嫂说:“原来你就是这么旺夫的啊。” 苟怀砣说:“他那身黄皮,也不是咱想扒就能扒得掉的,咱也不了解部队上对他这号的人会如何处理,是护着他还是惩治他?再说了,现在还不到扒掉他黄皮的那一步。” 苟娘说:“现如今呀,咱们还真得先咽下半口气,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万一他回心转意了哩?” 苟怀蕉说:“俺看得出来,他不像是会回心转意的样子。” 苟怀砣道:“俺看,咱妈说的对,咱得先咽下半口气,不能让人家觉得咱是有错的。” 于是,四人商定,暂不打草惊动已经成为梦独的梦毒,两个多月过后,再走出下一步棋。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苟怀蕉的四个姐姐也屡屡登门,为苟怀蕉献出各种主意,渐渐的,他们所认为的万全之策便成形了。 两个多月里,梦独像是犯了拖延症,又像是患了回避症,他既没给父亲母亲写信,更没有给苟怀蕉寄去一个字。 这个状况,并未出苟怀蕉所料。 连梦独也隐隐感觉到,三年半过后,他的认知与观念虽有很大长进,但是在与故乡世故的碰撞中依然甘拜下风,而且身心上的枷锁更重了。他不愿意多想他的音信杳无给家人、给苟怀蕉一家带来了何样的骚动。他像是陷入了一场拉锯战,又像是在试探他们的底线。 虽然梦独担心父亲母亲不期而至以养老之名逼他就范,而且,两位一根筋的老人也的确会做出这种荒唐之事,但他还是模糊觉得,父亲母亲终是给了他身体与灵魂的人,大约不会置他的前途与名声于不顾,而让他身败名裂吧?他们只能在四百里地外痛骂他罢了。 但苟怀蕉家的骚动就不同了,这也是梦独无法想象和揣测的。 既然苟怀蕉飞蛾扑火般地认准了梦独这个人,家人便合力帮助她,出谋划策支持她。 长时间收不到片言只语的苟怀蕉着了急。有一点她心里一直很清醒,这便是,她喜欢的、爱的是成了梦独的梦毒这个活生生的人,若说他那个穷家、破家、烂家,她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她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如今,既然他绝情到毫无音信的地步,她和家人只好使出他们拟定的第二个招数了。 陪苟怀蕉走出这一步的自然是至亲中的唯一男人,能说会道、见过世面的哥哥苟怀砣。 苟怀砣与苟怀蕉兄妹情深,他最见不得自己唯一的妹妹受到别人的欺负,何况是妹妹喜欢的男人,更何况是他看不上眼的、不能正经过日子的男人——自己的亲妹妹,若能由着这样的男人在头上拉屎撒尿,岂不是丢了自家的门风?脸面往何处搁? 为了把这一步走得顺顺当当减少失误,一家人做过许多假设,他们不由想到电影电视剧上的情景,部队大院戒备森严、连个蚊蝇都飞不进去,他们能进得去吗?还有那里的官儿们,会不会对他们横眉立目拒不接见呢?还有,那些官儿们倘支持已经变身为梦独的梦毒,那他们如何是好,是不是就得灰溜溜地回转来,然后,苟怀蕉就认了被抛弃的命运,生生吞下恶果苦果? 为此,苟怀砣带着妹妹苟怀蕉专门拜访了一些曾经当过兵的人,特别是那些转业到地方并且有个一官半职的人,得到了他们很到位的指点和计谋,这些人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这小子是上了军校才起意解除婚约的,至高无上的道义理所当然站在苟怀蕉一边”——其中有的人说着说着,就已经痛骂起那个叫“梦毒”的混小子。他们的心里渐渐豁亮起来,犹如吃下十颗定心丸,知己知彼,成竹在胸。 苟宅子村位于吕蒙县县城近郊,吕蒙县离涂州市,曲曲拐拐加起来,不过四百多里路程,让人丝毫不费力气的交通工具,更是拉近了人与人之间身与身的距离。 从吕蒙开往涂州的客车有早晨、上午、下午三个班次,他们是提前一天买好去往涂州市的早班车票的。那天,苟娘,苟怀蕉及四个姐姐,苟怀砣和妻子——一大家人聚于一堂,似是要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 苟怀蕉忽然很坚决地说道:“俺一个人去,不用二哥陪俺。” 虽然家人皆知苟怀蕉自小就人大心也大,但还是一致不同意她一个人去涂州。最后,是她的三姐苟怀韮的话才真正说服了苟怀蕉:“你一个人去,要是头脑发懵走出了臭棋咋办?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的主意,你跟你二哥两个人能互相提醒,不会说出错话也不会做出错事。” 第二天一大早,苟怀蕉和苟怀砣坐上了开往涂州市的长途客运班车,中午刚过,他们便到达了涂州市,然后在车站工作人员的指点下乘二路公交车直达军校大门口附近。路途如此顺利,给了他们吉兆,也给了他们信心。 苟怀蕉手持写有她和“梦独”之名及院校名称的信封,与苟怀砣一起走到了大门口的岗亭前。 卫兵脸上无喜无怒,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卫兵没有对他们放行,但也没有驱赶他们,而是示意他们到了大门口一侧的一个小屋里,那小屋是个极小的值勤室,里面坐了两个兵,问了他们一些问题,登记了他们的信息,然后拨通学员十四队的电话。 ------------ 第58章 假圣人的小九九 姜雨瑶和楚含韵睁大双眼,看着视频传输的骇人场景,若泥塑雕像般惊呆在原地。 这还不是最让他生气的,最让他生气的是他一下来,屁股下的位置还没有坐稳,他就不得不负责他所不熟悉的抗洪工作,而且上级给了这项工作的一票否决制,也就是只要抗洪出了事,他就会被一撸到底。 李如海一只手轻按住绪方杏的额头,另一只手仔细刮掉伤口周围的药膏。 李如海带着一背包钱回来时,时间已经有点晚了,主要是找赌场花了点时间,毕竟他对这个世界还算不上熟悉。 当阎十一走到灯笼底下时,她四肢一蹬,俯冲下来,舌头直接卷了过去,阎十一反应也不慢,感到头顶有异动,看也不看,打出去三枚五帝钱,将章秋婵打落下来。 最开心的莫过于在陆面执勤的放哨人员了,每到晚上他们就担惊受怕,根据技术人员的通知,太阳能装置的储能设备如果没有特别猛烈消耗的话足够应付大半个月,这意味着他们的安全程度大幅度提升了。 只有为期三个月的训练期满之后,他们才会正式上岗,成为岛屿上第一批的护卫队,维护岛内治安。 五虫族有先天优势在,身怀造化元气,不死不灭。但是,即便是不死,顿悟境界这种事,也不是吃饭睡觉那么简单。 “说起来,本宫倒是很久不曾和福充媛一起说过话了。”梨伩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让人觉得她似乎只是随意的拉拉家常。 那李信森然冷笑,那些骷髅白骨,都是从八个方向,朝着凌天围来过去,进行绝杀,让凌天根本无处逃,只能被那些骷髅白骨撕成粉碎。 魂牵梦绕的匀称腹肌,修长却极其有力的手掌,是她朝思暮想的郎君。 玄门亲传,这个位置不亚于王朝皇子,为保住它,凌冷的家族愿意放弃一切。 最次品质价格都在一千功绩,光靠每个月发放的功绩,远远不够。 平衡各方势力,自己却大权在握,掌握绝对的话语权,才能生杀予夺。 赶忙用铁锹把四周泥土清理掉,这才露出全貌,却是一个酱色的酒坛。 顾泽琛脑海中浮现出陆诗涵和宋泽川在一起的画面,眉心微压,命令道。 阮红妆也注意到走过来的沈思远,于是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迎上对方的目光。 见状,孟青山将莫先生引到一旁,掏出那张‘金元丹’的丹方,向莫先生请教。 感情有很多种,像她和玄祈的先婚后爱,她和寒川的日久生情,但不管怎么样,他们爱她,她亦爱他们。 梅英早年还算能看,可生完两个娃之后,身材丑得厉害,让人看了毫无性致。 此刻懵懵懂懂的“士兵”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开创历史,完完全全沉浸到这次“副本”征程中。 “母亲,我看还是送二妹妹回去罢,凌儿昨儿还说要请二妹妹教她一个花样儿呢。”迎春已经在给孙惠莹台阶下。 孙绍祖看向迎春,迎春也看向孙绍祖。电光火石间,迎春看到了孙绍祖眼中的怀疑。迎春心下一沉,难道连他也不信自己么? 中午,江楠来到了学校的餐厅,准备按照往常的习惯,找个最偏僻的角落打发掉自己的午餐。可是她一踏进餐厅,就发现了餐厅的异样。 “没有。他的嗅觉很灵,在我们找到他之前就丢下吊坠不见了。我们从他的义子身上找到了吊坠,不过执行任务的艾圭麦人叛变了,我们正在追杀他。”黑君王一五一十的回答道,对于叛变的失误似乎丝毫没有隐藏的意思。 孙绍祖侧过头对跟着的人说:“你们都给我出去候着。”丫头及婆子一听忙退了下去。 “哗啦”,橡皮艇冒出海面,清爽的海风扑面而来,黑黑的天空中依然有着几朵乌云,但间隙中已露出了月亮的半张脸,雨水也已停歇。 这名尼姑法号道妙,是韶州丹霞山仙霞观观主,此时正带着座下弟子云游化缘。 随风而起的白幔,漫天飞扬的尘埃。扑鼻而来的腐朽之味,百年不曾有人居住,阴气让屋内的温度瞬间骤降,仿佛走进了千年冰窟一般。魔祁王点亮了屋内的烛火,看着颛顼将依谣放在一旁的榻上。 贾母用手点着迎春:“真真是个没脸儿的,难道你婆婆的东西就非要弄到你手里么?”话虽然是责备迎春,但是谁都听得出来,贾母心里是欢喜的。 不光光是修复灵魂的力量了,林云在接下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他的肉体力量就好像是在排毒一样的不断的向着外面排除了一团团的血液,还有就是星星点点的黑色物质。 莫月领着我再次来到程乾博士的实验室,听完莫月的话,程乾博士不禁皱起了眉头。 也许是天妒英才,就在他及竿那年,整个南宫氏一族在一夜之间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便是无极大将军杜龙恒的继位。 雨伞摔在另一边了,宁倩却像止不住一样、就像个皮球一样,不停地往下滚。 雷厉邪笑一声:“他们想留在风城,就留在风城吧,等我前去,必将他们杀的片甲不留,灰飞湮灭。 “赵家,算你倒霉,谁叫老子看你不顺眼呢!”萧让这货嘿嘿一笑,牛逼大遁术使出,眨眼之间已经来到了赵家府邸。抬头看了看头上牌匾上赵家府邸那几个烫金大字,萧让冷笑一声走了进去。 “我们可以先达成一个协议……”被李宁反驳的无言以对的列维,此时一起站了起来,一脸焦急的解释道。 他的手边。不停的瞬移的邪无道也是显的疲惫不堪。他身后花仙。狼狈的咳嗽着。吐出了一口又有一口的海水。此时的花仙似乎也是沒有力量再举起他的弓箭。 凌语柔心里一暖,圈过他腰的手转而一抱,真气一提,眨眼间将他带离原地,在一棵大树下停下身来。 ------------ 第59章 婚约谈判 梦独说:“院校里这么忙,你们有什么事儿不能写信跟我说呢?” 苟怀砣回应道:“哎——,我说妹夫,你说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是你离开家,没个音信儿,是你得先写信给你未婚妻吧?” 听苟怀砣嘴里迸出“妹夫”“未婚妻”之类的词儿,梦独既不适应还十分尴尬,他明白了,他们是想把他与苟怀蕉的婚约之事公诸于学员十四队呢。他们的突如其来让他的头脑又昏又乱,失去方寸,说话也难免不够周全,授人以把柄:“你们是到这里逼我吗?” 苟怀蕉说:“俺不是来逼你,俺是来看你的,来找你的。”她只将话说出一半,而将另一半深藏在内心深处,一点点地用行动说出来,那没说出来的另一半话便是:“俺既是来逼你的,还是来找你的,更是来找你的领导的。” 梦独道:“来看我?来找我?”他气得无话可说,也不知说什么好,但,他看见瞿冒圣的眼光如两根刺一般地盯住了他。 “梦独!”瞿冒圣吼道。 梦独仍未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轻声应道:“啊?” 瞿冒圣的吼声更加严厉了:“什么‘啊’?你的军人素质哪里去了?梦独!” 梦独这才领悟了瞿冒圣的意思,无可奈何地当着苟怀蕉和苟怀砣的面,双脚并扰,立正站好,声音并不响,道:“到!” 梦独还领悟到了瞿冒圣的另一重用意,就是故意让他在苟怀蕉和苟怀砣的面前出丑,而不是让他展示挺拔的军姿。 瞿冒圣嫌梦独的声音小了,第三次叫:“梦独!” 梦独只好像平时点到他的名字时一样,发出洪亮的应声:“到——!” 瞿冒圣半晌没有说话,他在故意制造一种沉默,用这种沉默给梦独以压力,来拿捏梦独。 半晌过后,瞿冒圣的声调低了一些,问道:“苟怀蕉是不是你的未婚妻?” 婚约尚未解除,梦独也不愿说谎,更不想做缩头乌龟,便实话实说:“我们有婚约,她是我未婚妻。” 瞿冒圣又说:“莫说她是你的未婚妻,哪怕就是家乡来了人,你也该尽地主之谊吧?你也不能那么个态度啊?你也该好好接待啊?对不对?” 作为多年来行使管理权的管理者,一当面对了自己的下属,瞿冒圣就控制不住地、还有些自然而然地在说话行事上放射出居高临下的气场;即便尚未失去独立思考能力如梦独者,也常常被这气场震住,毕竟,在某种程度上,瞿冒圣掌控着他们的前途。 瞿冒圣的话似乎在偷换概念,但从语法上来说又不是偷换概念,梦独不能不回答他的问话,说:“对。” “家乡来了人你能好好接待,那你的未婚妻和她的哥哥来了,你是不是更应当好好接待?何况,她们不止是你的家乡人呢。” “对。” 这时,门外响起“报告”声,在得到瞿冒圣的允许后,外面的人进来了,向瞿冒圣请示事情。 瞿冒圣对梦独说:“你带你的客人到值班室里坐谈吧,那里有茶杯。你叫值班员回寝室,如果有电话,你接一下。” “好。”梦独声音极低地应道。 三人到了队值班室。 梦独让苟怀蕉和苟怀砣坐,他则到了他们的对面,与他们隔桌而坐,他不想看到吊在墙上的瞿冒圣,所以背对着瞿冒圣。他为他们倒了两杯水。 小小的虚荣在梦独的心里生出,他不想让在走廊里走动经过值班室门口的学员们看见值班室里的情景,他尤其不想让同学们知道他与面他而坐的女人竟然是一对未婚夫妇。所以,无论他心里多么憋火,他也得忍着,不敢大声说话,更不能与他们争吵起来。他起了身,走到门旁,把门轻轻关上了。 苟怀蕉和苟怀砣注意到了梦独的这个举动,也揣测出了梦独此时的心理波动。虽然这里是梦独的生活环境,但是他因为有梦想追求便处处受着拘抑,而他们,没有人生目标,反倒是一无压力,反客为主。 门可以掩上,但是两个大活人,一对身高力壮的男女岂是能掩得住的?学员队里早就有饭后回来的学员们注意到了苟怀蕉和苟怀砣二人,也知道他们是来找梦独的,只不过看上去,别说那个男人,就是那个女人,也比梦独大得多,他们一时猜不透他们是一种什么关系。 苟怀砣小声地提意见了:“你不说话,俺就这么干坐着吗?俺们来看你,来找你,不是来看别人找别人的。俺来这里,你肯定也知道找你想做什么,你临走撂下一句话,可俺妹妹不是物件,哪能说抛就抛哩?你说你不爱她,快四年了,你才说出这句话,那哪行哩,总得说出个子丑寅卯吧?” 有人敲门。 梦独打开门,站在门口。 是一个学员,对梦独说:“队长叫你。” 梦独按着礼仪进了瞿冒圣的房间,在瞿冒圣的瞪视下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动也不能动。 瞿冒圣说:“你的未婚妻为什么来这里找你,我清楚,你比我更清楚。我明告诉你梦独,你别小看这个事儿,你要是处理不好就可能会被退学,退回原部队,丢你原来所在部队官兵的脸,当然,你自己不光丢了前途,还更丢脸!” 梦独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瞿冒圣的脸,他说:“队长,我想跟你说的是……” 瞿冒圣打断梦独,道:“我没时间听你说什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用不着给自己辩解,我不听,不想听。你去吧。我现在给你的任务就是,你好好接待他们,哪怕是与你不相识的老百姓,到这里来找你,你也要笑脸相迎,要军民团结,要搞好军民共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好了,你回去吧。” “是!”梦独向瞿冒圣敬了礼。 梦独重回值班室,拎起暖水瓶朝茶杯里续了点水,脸上尴尬地挤出一点儿笑容,道:“哥,你喝水;苟怀蕉,你也喝水。”这是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完完整整,“苟怀蕉”,而不是“怀蕉”。 “你也坐吧。”苟怀蕉说。 “学会抽烟了吗?”苟怀砣问。 兄妹二人的声音皆平缓了下来。 “不抽。”梦独说。 “该学学抽烟哩,在社会上闯,需要呢。”苟怀砣说。 “是的。” “俺不想来这里,是你逼俺来的。”苟怀蕉说。 苟怀砣接着苟怀蕉的话说道:“你不知道啊,你给俺五妹妹扔下那句话就走了,她回到家里,不吃饭不喝水,天天哭,人,瘦了一大圈。要是再不来找你,怕是要出人命了哩。”话里明显含着夸张的成份。 梦独不由看了苟怀蕉一眼,发现她依然那么强壮,一张脸,除了更加显老以外,倒不太显出消瘦来。也许她真的因为他的话而寝食难安,却由于健硕而不能在身体上显示出来。 苟怀蕉当真无声地抽泣起来,准确地说,是用气声来抽泣。 梦独确有些害怕苟怀蕉的无声升级为有声来向他人表达她受的委屈,便撕了几张卫生纸,递给了苟怀蕉。 苟怀蕉接过卫生纸,擦鼻抹泪,好在,渐渐停止了抽泣。 梦独不愿改口说自己对婚约的妥协,但现在在他所生活的学员十四队这个大庭广众之下,他避谈婚约,而是问:“家里好吗?” “哪个家?”苟怀蕉问。 “两边老人都好吧?”梦独问。 “两边老人是谁?”苟怀蕉追问,她意在逼梦独对苟娘叫出“妈”或“娘”来。 但梦独并没有回答苟怀蕉的追问。 苟怀砣把问题揽了过去,说:“两边的家都是你们的家,两边的老人不是爹就是娘。”听上去,他像是在为梦独解围。 此时,苟怀砣的话并没有让梦独意识到,他们暂时没想把他逼上悬崖,他们来这里是维护婚约的,是给婚约加上一重更加牢靠的保险的。 梦独避谈婚约,但是苟怀砣和苟怀蕉还是要谈。 苟怀砣说:“队长也说了,说你这种情况,在学校读书,不能结婚。俺理解。可你要是念完了书,提了干,就还是不跟俺妹妹结婚呢?俺们怎么办?” 梦独说:“我早跟她说了,我不想耽搁她。” 苟怀蕉说:“你已经耽搁俺三年多了,俺不怕你耽搁,这是俺的命,俺生是人的人,死是你的鬼!” 苟怀砣说:“你已经耽搁她快四年了,她可是一门心思全扑在你身上,要不,她跟着你,你看着她天天以泪洗脸?” 梦独有多少话想说,可是,跟他们说不清,只好闭住口,暂时不响。 虽然谈不拢,但还是谈着,苟怀砣说的多,其次苟怀蕉,梦独基本上是做个听众。由于梦独不应承,但也并不反驳,所以,苟怀蕉和苟怀砣的说话口气倒也平静,但最主要的还是,他们还不想跟梦独撕破脸皮,毕竟苟怀蕉想的是将来要跟他一起过日子哩。 时间不知不觉地在溜走。 屋门忽一下开了,瞿冒圣高大臃肿的身躯闪了进来,他看向梦独,却并不说话,似乎三个人的谈话效果尽在他的预料当中,他的目光里透出鄙夷,分明武断地认定梦独就是陈世美之类的忘恩负义之徒。 片刻后,瞿冒圣示意苟怀砣和苟怀蕉跟他到他的房间去。 在瞿冒圣的房间里,苟怀砣对瞿冒圣说了三人的谈话情景,但却是站在他和苟怀蕉的角度上作叙述的。 苟怀蕉说:“俺要是连他一个保证都拿不到,俺不是白来一趟了吗?” 苟怀砣说:“他只要能给俺妹妹写一份保证书,俺们立马就走。” 瞿冒圣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就叫梦独写一份保证书吧。你们放心,我是容不下我的学员做出伤天害理之事的。” “有你这话俺就放心了。”苟怀砣说。 “领导你可得给俺做主。”苟怀蕉说。 瞿冒圣让苟怀蕉和苟怀砣先坐着,他一人回到了梦独所待的值班室,没有跟梦独绕任何弯子,道:“你是不是想让他们就永远在这里吃在这里住?” “当然不是。”梦独说。 “你这样的态度,他们能走吗?”瞿冒圣怒声道。 “队长,你听我说……” 瞿冒圣挥了一下手,说:“我不听!你这样下去,你想一想,他们会不会离开这里?” “可能不会吧。” “什么可能,是一定。” “那怎么办?”梦独问。 “那就只能你走了。” 梦独没有问“为什么”,在瞿冒圣的面前,哪个学员敢问“为什么”呢?他一时无言。 瞿冒圣道:“所以,你需要给他们写下一份保证书。” “保证什么?”梦独问。 “保证跟你未婚妻维持婚约,等毕业后就结婚啊?” 面对瞿冒圣,梦独压抑着激怒的情绪,但声音还是略略提高,说:“我不能保证。我不爱她,可是我从来没有欺骗过她,我要是对她做出了这种荒唐的保证,才是真的欺骗她。” “可是你已经欺骗她了。现在让你作保证,不是叫你欺骗她,就是要叫你对她守信用!叫你不再欺骗她!”瞿冒圣怒视着梦独。 梦独不明白瞿冒圣为什么很肯定地说他骗了苟怀蕉,一定是苟怀蕉和苟怀砣对瞿冒圣编造了一些谎言,他苦着脸看向瞿冒圣,说:“队长……” 瞿冒圣挥了一下大手,道:“我要操心学员十四队的各种事务,哪有时间管你这些破事儿?要是接近一百六十个学员都像你这样,十四队还不成了菜市场?我明确告诉你,我已经对你仁至义尽了,如果他们不离开这里,那你就跟他们一起离开这里。我说到做到!” ------------ 第60章 逼出来的保证书 梦独双手抱头,闭上眼睛,一会儿过后,终于,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说:“队长,就按你说的办吧,我来给他们份写保证书。但,在保证书里,我只能向他们保证我在军校上学期间继续维持婚约,但不能保证毕业后就马上跟苟怀蕉结婚,因为我不知道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要是我上了战场呢?要是我执行什么特殊任务呢?” 瞿冒圣听得出来梦独在寻找各种借口想违背婚约拒不结婚,虽然他很同情苟怀蕉,矫情地觉得苟怀蕉那么个朴实得带着浓浓的泥土味儿的姑娘把一腔爱全给了梦独这么个花花肠子的人真是不值,但想到现在正是与十五队队长竞争系主任的节骨眼儿上,他必须赶紧救火。一当自己的系主任帽子戴到头上,再整治梦独也不迟。于是,他采取了折衷的方案,认为梦独所言不无道理。于是,对梦独说道:“也好,就这么写吧,写成——毕业后,在符合结婚的条件下就跟未婚妻结婚。” “好吧。”梦独无可奈何,一边轻轻点头,一边低声回答。 瞿冒圣把苟怀蕉和苟怀砣叫到队值班室里,这时已是晚上九点半多了。这个晚上,瞿冒圣没有进行晚点名,他说:“因为你梦独,我连晚点名都没有搞。” 苟怀砣说:“本来,俺妹妹说过找到你就要跟你结婚的,可是首长也说了,说是在院校学习期间学员不能结婚。俺当然信首长的话。可你总得给俺个保证。” 瞿冒圣说:“就让他写一份保证书吧。你们放心,我在这里看着呢。” “你得保证毕了业就娶俺,得风风光光地办婚礼。”苟怀蕉说。 瞿冒圣语调平缓地说:“让他保证一毕业就跟你结婚,这不太现实;万一刚刚毕了业,他原来的部队就为了锻炼他给他分派什么特殊任务呢?还是让他保证,在符合结婚的条件下就马上结婚才对。” “他要是耍赖呢?”苟怀蕉问。 “他不会耍赖吧?”苟怀砣问。 虽然瞿冒圣看不惯梦独,特别厌恶梦独身上那股子淡淡的痞气和流气,但他还是看得出,梦独倒不是个耍赖的人。不过,在婚约这事儿上,就说不准了,否则他怎么会想出那么多的借口? 为了安抚苟怀蕉和苟怀砣,瞿冒圣说道:“耍赖?我量他不敢。在这里,有我;到了他原来的部队,也有管着他的那么多领导。如果他敢耍赖,没有人会轻饶了他的!” 瞿冒圣跟作为老百姓的苟怀蕉和苟怀砣说起话来和蔼可亲,而当着他们的面,他跟梦独说起话来总是以命令和训斥的口气,这不仅让梦独颜面尽失,而且也给了苟怀蕉和苟怀砣一种错觉,他们认为首长们可以随时随地捏弄梦独而拿他们老百姓的闹腾束手无策只能将怒气撒到梦独的头上。 梦独颜面尽失,心里生出一篷篷怨气。如果说过去他对苟怀蕉怀着嫌恶,而现在,则加上了痛恨。 瞿冒圣将一沓信笺纸和一支笔扔到梦独面前,冷冷地说:“开始写吧。你要不要写,你要怎么写,是你自己的事儿,我可没有逼你。你写出来,念给他们听。”明明他在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却适时地将自己摘了出去。 在三个人逼视的目光下,梦独在信笺纸的顶端中央处,写下了“保证书”三个大字。 梦独开始斟词酌句起来,他明白不能在词句上有所失误而导致以后做出有违承诺的事体。即便在如此尴尬的情形之下,他依然天真地提醒自己要说到做到。可他分明的知道,他不会娶苟怀蕉为妻,永远不会。这样的保证不但荒诞而且缺德,但是他们却逼着他保证,他也只能被逼无奈地作出保证。 写作是梦独的强项,有多少文章他可以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可是给苟怀蕉写信,却如同登山,而给她写保证书,更是难比登天。 梦独开了个头,撕掉;又开了个头,又撕掉。如是三番,一个多小时过后,他总算写出了第一份《保证书》,寥寥十多句话。他读给苟怀蕉、苟怀砣及瞿冒圣听,瞿冒圣没说什么,苟怀蕉和苟怀砣却提出了各自的意见,还提出了建议。 梦独又写一份,依然没有通过。 第三份,还是没有通过,仍然变成了纸屑,比作家在纸质文学刊物上发表一篇小说还难。 继续写,继续撕,经过讨价还价,经过拉锯战,梦独的《保证书》终于被逼了出来,也终于获得了苟怀蕉和苟怀砣的认可,就连瞿冒圣也点了点头。 其实,就内容与措词而言,梦独认为,哪怕是站在苟怀蕉和苟怀砣的角度,最后这份所谓的《保证书》甚至还不如被撕掉的某两份,但,他们也的确是疲劳了,疲劳得生出倦意,终于点头通过了。 事隔多年,梦独依然记得那份经过瞿冒圣见证、被苟怀蕉揣入怀里的《保证书》里的字字句句,连每个标点都会穿过时空向他呻唤和哭泣,那时候,他的自尊被苟怀蕉、苟怀砣及瞿冒圣踩在脚底下狠狠践蹋: 保证书 我是梦独,是xxxx学院的学生。 xxxx年农历五月十六那天,我与苟怀蕉按照乡下风俗正式订婚。 大约四个月后,我响应祖国召唤,应征入伍,并于去年秋天考上军校;苟怀蕉则在家里服侍双方老人,才使我能安心服役。 苟怀蕉虽然曾提出过结婚,但在知道无论我作为义务兵还是军校学员都不能结婚的现实情况下,通情达理,愿意守着婚约等我。所以,在此,我向苟怀蕉保证,我在军校深造期间,一心一意维持与她的婚约,并且像过去那样经常给她写信,像过去那样对待她;等在军校顺利毕业提干后,***********,就跟她去民政部门进行结婚登记,并举办婚礼。 保证人 梦独 xxxx年x月xx日 事隔多年,梦独依然清晰记得“保证书”里被涂掉的十一个字,那十一个字是:在双方均符合结婚条件时。 苟怀蕉和苟怀砣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却很会扣字眼,一字一字地推敲如同机场安检人员对待乘客,他们坚持认为梦独的那十一个字是在耍阴谋。苟怀砣说:“你要是说还不符合结婚条件,那俺妹妹就还得等着你,难不成他得老在俺家里?” 听了苟怀砣的“担忧”,梦独倒是没再说什么,他提起笔,干脆利落地把那十一个字划掉了。 此时,梦独有些颓唐,他茫然地想,每天与如此糟糕的心境为伴,能顺利毕业吗?至于提干,更是遥遥无期,他几乎快失去这个念想。此时,他尚未明晰地意识到,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已经生出不提干当军官的自暴自弃的想法了。 苟怀砣又说:“你得写上,此保证受法律保护。” 梦独心想:这样的保证能受法律保护吗?但他的确累了,唉,心累,还是没说什么,提笔在“保证书”的一角加了八个字:此保证受法律保护。 瞿冒圣问苟怀蕉和苟怀砣:“这样可以了吧?我看梦独的态度还是很诚恳的。” 苟怀砣想了想,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再为难梦独的了,再说了,如果继续为难,弄巧成拙反而不好。 苟怀蕉说:“俺还是不太相信他。” 瞿冒圣说:“你们不相信他,总不至于不相信我吧?我可是见证人呢。” 苟怀蕉和苟怀砣一起点了点头,他们感觉到瞿冒圣是真的在帮他们,是真的在主持公道,他们是真的遇到了为民作主的青天大老爷。 苟怀蕉将梦独的“保证书”小心地折叠起来,装入信封里,拉开拉链包,与几张钱放在一起,然后放入包的最里层。她相信,有了这份保证书,特别是有着瞿冒圣这位官人的见证,她与这个想甩掉她的男人梦独的婚约就加上了一道锁链,他想解也休想解开。 梦独注意到,瞿冒圣和苟怀蕉、苟怀砣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先后叹息了一声,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们不是叹息,而是长舒一口气。苟怀蕉和苟怀砣大功告成舒一口气,梦独能够理解,但他这个时候还不明白,瞿冒圣为什么也长舒一口气,像是如释重负呢? 瞿冒圣和苟怀蕉、苟怀砣长舒一口气,梦独的心里却加压上一块沉重的铅块,这铅块用麻绳拴着,吊坠在他的心口上,生疼,生疼。 既然如愿拿到了梦独的“保证书”,既然梦独没有撕约,既然得到了瞿冒圣这位官人这位圣人的见证和监督,既然将来还要跟她心里的梦毒一起过日月,她苟怀蕉和哥哥苟怀砣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呢,何必在她爱的这个男人心里添上更多的仇恨呢?他们决定按原计划撤离了,只是,他们看见梦独的神情里含着委屈和敷衍。 苟怀蕉看着梦独的脸——这张她一眼就看上并且为之走火入魔的脸,这张她一直得不到的脸,语气里带着恨意,说:“俺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假心,反正,俺是把命交给你了。” 苟怀砣对瞿冒圣说:“领导,俺太感谢你了,有你作主,俺妹妹的事可算是有了着落了,俺也就放下心了。那,俺就不耽搁领导了,让领导为俺妹妹的事儿受累了。俺跟俺妹妹现在就走。” 学员十四队并无留宿条件,当然瞿冒圣巴不得苟怀蕉和苟怀砣赶紧离开,所以并不挽留,说:“到外面找个安全一些的旅馆。” 这时,已是二十三点十四分。 梦独本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解况,不料瞿冒圣对他说道:“这么晚了,院校门口的卫兵不会放他们出去的,还要盘问这盘问那的。梦独,我给你开个通行证,你陪他们一起去吧,明天上午归队。” 苟怀蕉和苟怀砣先行一步到了楼梯口,梦独则随瞿冒圣进了瞿冒圣的房间拿通行证。瞿冒圣边开通行证边小声地厉声吼道:“你的保证书里刚刚保证了什么?看你不情不愿的样子,根本看不出诚意来,万一他们又回来了呢?所以,你得说到做到,好好找个旅馆让他们住下,显出自己的诚意,明天送他们离开涂州市。” 梦独没有应声,更没说个“谢”字,接过通行证,走了出去。 略受冒犯的瞿冒圣心中顿时窝了一团火,他不由地想道:“好你个梦独,不识好歹,是我在保你的前途,否则,就凭你这种陈世美式的思想道德,我完全可以想办法开除你的学籍,甚至开除你的军籍!” 在四十多岁的瞿冒圣面前,梦独的确还是太稚嫩了。 即便梦独带上通行证与苟怀蕉和苟怀砣一起出院校大门,卫兵仍是不予放行,是瞿冒圣适时打来的电话才为他们打开了方便之门。看到和感受到这一幕,苟怀蕉更加坚定地认为,她中意的男人是甩不脱她的,同时与哥哥苟怀砣一起固化了对梦独的认知,认为他在这里不过就是个毫无权力、处处受制的最底层的学员。 院校附近虽有旅馆,但梦独还是带苟怀蕉和苟怀砣上了二路公交车,二路车是这座城市里少有的昼夜不停运行的公交车,坐了五、六站后,下了车,进了一家招待所。他不愿他们离院校太近,这一点倒与瞿冒圣不谋而合。 在招待所里,苟怀砣有意让他的妹妹跟梦独同住一个房间,但梦独却来到了苟怀砣的房间,与苟怀砣各躺一张床,而让苟怀蕉单独住一间房。 梦独合衣而眠,连外衣都没脱。 梦独的这一很正人君子的举动,令苟怀蕉和苟怀砣进一步觉得这个一身戎装的男人对苟怀蕉既无诚意更无爱意,二人虽有婚约,但尚未婚配,他们说不出毛病,倘更进一步,则太显轻浮与下作了。 时辰已不早了,同住一间房的梦独和苟怀砣虽聊了几句,但都是无关痛痒的话,都在有意回避着会让他们产生矛盾的话题。 这一夜,三个人都没睡好,各怀心事,只不过苟怀蕉与苟怀砣心事相同。 第二天早晨,三人起了床。因条件所限,自是无法好好梳洗。 梦独虽未刷牙洗脸,但依然白白净净,那双清澈的眼睛因了睡眠的不足而略显蒙眬,反是显出一种少年的单纯。 可是苟怀蕉和苟怀砣就不同了,苟怀砣终是男性,状态显得还要好些,苟怀蕉呢,那与她的脸型和身材很不相宜的披肩发有些凌乱,黑黄的脸暗淡无光,双眼如同豆荚,看向梦独时像是含着天生的仇恨。梦独乍一看见,竟被唬了一下,好似看到的是一个厉鬼。可是,包括瞿冒圣在内的那么多人却在他的面前无不夸她,还或劝或逼地要他同她婚配。 因苟怀蕉和苟怀砣要去赶开往吕蒙县的早班车,所以根本来不及吃早饭,梦独也便没有勉强,就送他们上了公交车。公交车离去了,梦独的心里忽生出一片茫然。 茫茫然站在大街上的梦独忽然非常后悔写下那份令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保证书”,但已经追悔莫及…… ------------ 第61章 双面人的真面目(上) 一份对荒诞的婚约的保证书,令天生“言必信,行必果”的热血男儿梦独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明白,他完全可以按照《保证书》里的内容,守诺做到,大不了一辈子陪着苟怀蕉共同陷入无底的痛苦深渊中;可是良知却在提醒他,不能那么做,不能那么做,他不能在伤害自己的同时还伤害一个与他无关的女人,如果坚持那么做,受到严重伤害的更是苟怀蕉,一个没有争议的事实是,苟怀蕉面部黑黄粗糙,既显老又不经老,虽说岁月流逝,但是岁月的年轮却会无情地刻在她的脸上,他与她非亲非故,他没有理由耽搁她的年华——毕竟,她也是有年华的。 然而,如果他不履行《保证书》里的保证,不仅他的家人,还有苟怀蕉和她的全家人,还有媒婆媒汉,还有……,哦,还有瞿冒圣,都会合力围剿他,给他扣上背心弃义、喜新厌旧、嫌贫爱富等无数顶狗屎帽,让他身背骂名,更重要的是,不如此做,他便成了一个违背诺言的男人。这么想一想,他都有些受不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几乎可以形成一个群体的那么多人,竟然不谋而合地逼迫他说假话,还逼迫他做假事,而他们明明看得出他与苟怀蕉貌不合神亦离,却还要硬性将他们撮合在一起,而这里面,竟然有瞿冒圣,一个很有“威望”的、一个深受多少人“崇拜”的、多少人也想化身为他的人。 虽然梦独早已感觉到瞿冒圣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但是多年以后,他才真正了解到瞿冒圣那个矛盾集合体的组成内容,他想,兴许,那些内容还有瞿冒圣对事物和世界的认知是瞿冒圣扭曲地对待他和苟怀蕉的婚约的重要原因之组成要素。 梦独在多年以后见到瞿冒圣时,瞿冒圣坐在一张轮椅上,眼歪嘴斜,涎液从嘴角长长地滴落到身上,引来苍蝇的叮食并与其为伴;失智失能的瞿冒圣口不能语,但令人惊讶的是,失智失能的、口不能语的瞿冒圣竟然鬼使神差地认出了梦独,还咿哩哇啦地呻唤出五个字:“陈——世——美——,梦——独——” 瞿冒圣的这个形象让梦独很难将之与多年前的瞿冒圣联系起来。 遥想当年,整治梦独时的瞿冒圣是何等的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啊! 然而多年以前的梦独何尝知道,瞿冒圣威风凛凛和不可一世的后面有着多少苟且、卑琐、失意和虚弱! 息事宁人地处理完了梦独与苟怀蕉的婚约纠纷,瞿冒圣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不,是两件大好事:第一是他为苟怀蕉主持了正道,那梦独没有把她甩脱:第二是梦独保住了学籍——梦独是沾了苟怀蕉的光,也沾了他的光,否则,他定会想法把这个当代陈世美赶出这座学院。当然,这两件事都在服务于他的大事,那就是,他得与学员十五队队长竞争系主任之职。 他几年来的搭档于涛教导员的转业申请已经得到院系领导的批准,一年多来瞿冒圣独享尊荣却也十分忙碌而劳累,加之他脾气不好,尽管屋子里张贴着两幅字,一幅是“心宽体胖”,另一幅是“制怒”,但他除了体胖,既未心宽更未能制怒,所以看起来强壮的他其他内强中干,疾病缠身,只是从不跟上级领导说明罢了,名义上是鞠躬尽瘁,实际上是怕影响自己的仕途晋升。 好在,学员十四队的新任教导员来了,名叫武平安,安徽人,身姿与他的姓氏很相配,武高武大的,但脾气温和,笑容可掬,恰与瞿冒圣形成鲜明对比。虽二人职务平级,但瞿冒圣先到为主,学员十四队的事务安排还是瞿冒圣说了算。武平安倒也不跟瞿冒圣争权,甚至瞿冒圣请他把自己的放大照片跟吊在墙上的他平起平站,武平安回说没有合适的照片,客气地谢绝了。于是多面墙上依然只有瞿冒圣一人吊在上面,虎视眈眈地盯着学员们。 不管瞿冒圣如何继续巩固他大权独揽的局面,但他与武平安名义上还是有着明确分工的,瞿冒圣主管行政,武平安主管政工;还有,就是每到周末,两人轮流值班,休息的那个人便可以回到家中,与家人团聚。 瞿冒圣自甘自愿地“牺牲”了多少周末休息时间啊,他觉得院、系领导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也必会为他晋升系主任增添沉重砝码。而现在,他终于可以每两星期回家休一次周末了。 在家里等着瞿冒圣回来的,只有一个人,他的结夫妻子,有的学员曾见过但另有学员未曾见过,比瞿冒圣小五岁的谭美丽。 瞿冒圣和谭美丽自小便相识,但又并非通常意义上的青梅竹马,他们的婚姻虽然缘于家长之命媒妁之言,但媒妁之言不过是走个程式,主要还是家长之命促成,当然了,他们那个年代的农村,也鲜少自由恋爱的。按他们双方家长的说法,他们的婚姻是亲上加亲,因为瞿冒圣的母亲跟谭美丽的母亲是亲姐妹,瞿母为姐,谭母为妹,瞿母成了谭美丽的婆婆,谭母则成了瞿冒圣的老丈母娘。 瞿冒圣的父亲曾做过私塾先生,但瞿冒圣到了上学的年龄时,他的父亲却并不让他入学接受新式教育,而是在家里偷偷地教他“四书五经”,教他孔子孟子,还说作为孔孟的后人,不学孔孟学谁?怎么也不能忘了老祖宗吧?除了学孔孟,还讲些戏文给他听,如“四郎探母”,如“白蛇和许仙”,如“姐妹易嫁”,如“包公铡美”,等等,年纪尚幼时的瞿冒圣,脑子里便塞满了老古董,他的心上落满尘灰,他的骨血里充斥了孔孟的咸腥味儿并将伴他一生。父亲给他取名“瞿冒圣”也是寄托厚望的,“冒”字是辈份,“圣”呢,自然就是意指孔子孟子了。 但瞿父的希望还是落空了,他没有能把瞿冒圣培养成圣人,只是在瞿冒圣的头脑里塞入了只鳞片爪并非精髓的孔孟思想,就在瞿冒圣十四岁时,他却染疴,咳咳咳,咳个不停,撒手人寰了。虽然吃的是“大锅饭”,但瞿冒圣和母亲的日子还是一下子难过起来,幸好,瞿母的妹妹,也就是瞿冒圣的二姨,念及姐妹之情,常给母子俩以接济,不仅使得他们的日子过了下去,还使得瞿冒圣能进入学校念书。 瞿冒圣进入学校之后,受到的是与父亲对他的教育相左的新式教育,直来直去,貌似正统,有着革命的味道。缺乏想象力的他,居然也能生吞活剥地接受,并且让两种教育在他的脑子里共存。因此,他既能跟随别人叫喊出各种革命口号,又对稍有出格的不合世俗的事物深恶痛绝,特别是对男女私情,对自由恋爱之类的略带桃色的事儿,更是打心眼儿里厌恶,几乎成了与生俱来的态度。 那个时候,在乡下,尤其是经济落后的乡下,像瞿冒圣那样识文解字的人并多,他和母亲的日子看上去是有奔头的,但不曾想,在他的父亲去世两年多后,他的母亲患上了跟他的父亲一样的病症,追随他的父亲而去了。躺在病床上临死之际,他的母亲一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妹妹的手,眼睛里的意思不言自明。妹妹答应她为她照顾瞿冒圣,还答应把她的大女儿谭美丽嫁给瞿冒圣为妻。瞿冒圣的母亲闻言后流下眼泪,闭了闭眼,放下了心,当再闭上眼后,就再没睁开来,两手一摊,归阴了。 从那一刻起,瞿冒圣的二姨成了他的丈母娘,丈母娘犹如他的亲娘,而他也把丈母娘视作亲娘。 瞿冒圣和谭美丽之间没有爱情,互相之间却也并不讨厌,他们甚至没有婚约的概念,只是坚定地认为,她将是他将来要娶的女子,他将是她将来要嫁的男人,特别是瞿冒圣,更是深知他的所有生活都是二姨一家给他的,他从不会去想别的女子,哪怕是偶尔的一闪念,也会觉得是天大的罪过。 虽处同一屋檐下,但这时期的他们又是守着成规的,从未有过肌肤之亲,需等谭美丽长大一些,才可定下圆房的喜日。 十九岁那年,瞿冒圣要去当兵了。临走前,二姨和二姨夫及聘来的帮助他们走走过场的媒人为他们定了圆房的日子,圆房归圆房,但那一夜,他们只是抱着,什么也没有做,圆房后的第二天,瞿冒圣就离开恩人亲人爱人,走了。 之后,瞿冒圣受到的教育就更加正统正加革命了,但行动上却决不乱来,亦步亦趋地守着各种规矩,看似挺是火热,其实他的思想几乎有些僵化了,但在僵化的深层,还是有着极小的蠢蠢欲动,这连他自己也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发觉。 在他身为青兵的五年里,也就是提干当军官以前,家里发生了大变故,简直是重蹈他原来家庭的覆辙,他的姨夫在他当兵第二年去世,他的姨在他当兵第五年去世。他姨夫也就是他的岳父走时,他没能回家;他姨快走时,他回家来了,其实就是奔丧。他拉着姨的手,姨拉着他的手,姨还拉着谭美丽的手,并且把谭美丽的手交到了他的手里,泪中之意不言自明,当然,姨也没了说话的力气。姨把谭美丽的手交到他的手里之后,就吐出了最后的一丝气息,阖上双眼,灵魂飞向了另一个世界。 瞿冒圣身心上皆有了重负,那重负既是谭美丽,他的妻子,他的表妹,还是道义,他要让谭美丽过上好日子,他总是觉得,地下有四双眼睛在看着他呢。 瞿冒圣是个绝对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的人,虽有些刻板,但是领导们当时很需要他这样的人,又念及他无父无母无岳父无岳母,就让他提了干,穿上了四个兜的制服,月月都有薪金。他把钱寄给在家务农的谭美丽,只留下很少的一点儿零花。日子虽苦,却在朝上走呢。回去探家的时候,夜里,他搂着谭美丽,两个人都在想,等谭美丽生下了孩子,这个家就完整了,可以向四个爹妈作交待了,他看着谭美丽,谭美丽看着他,四只眼睛里都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有一个时期,西南边陲炮火纷飞,战事激烈,瞿冒圣虽然害怕上前线,更怕一命归阴,他担心自己有去无还把谭美丽一个人丢在世上岂不罪过?他虽然没有像很多战友那样写出请战的血书,却也没敢说出不想上前线的丧气话,随大流地等候着开拔的命令。可是他所在的部队却一直没有接到赴边作战的命令。后来,战事趋缓;再后来,战事基本停下来了,转入漫长的防御阶段。他幸运而成功地躲过了这场战事。再次休假探家时,他抱着谭美丽,心想:还是活着好啊。只要活着,他和妻子谭美丽就可以延续四老对他们寄予的厚望。 瞿冒圣的职务在缓慢却平顺地晋升着,他的薪金也在缓慢而平顺地增长着。既然上了这条船,他当然就不可避免地随波逐流,想把官儿当得大一点儿,薪金多一点儿。 ------------ 第62章 双面人的真面目(下) 瞿冒圣的职务在缓慢却平顺地晋升着,他的薪金也在缓慢而平顺地增长着。既然上了这条船,他当然就不可避免地随波逐流,想把官儿当得大一点儿,薪金多一点儿。 瞿冒圣对谭美丽说:“等我升到了正营职,你就可以当随军家属了,能安排一份工作呢。” 谭美丽说:“怪我没用,这么多年,到了现在,别说给你生下个儿子了,连个丫头片子也没生下来。” “也不能全怪你。”瞿冒圣说。 瞿冒圣的话不无道理,谭美丽尽心尽力了,但是很多事情就是神秘而奇怪,努力了并不一定得到相应的收获。 谭美丽与她的名字并不相符,虽不丑陋,但与美丽实在相距甚远。少女时的她,挺壮实的,不高不矮的身体圆滚滚的,如一个碌碡,那张脸如同满月,只不过,是黑里透红的满月;她能吃又能干,浑身散发着火一般的激情。 没有人注意到谭美丽与瞿冒圣圆房过后是否出现端倪,连他们、连谭美丽的母亲也就是瞿冒圣的姨也没有留意,反正是,自从她正式嫁给瞿冒圣把自己的身体交给瞿冒圣之后,她的身体状况在一丝丝、一丝丝地发生变化,这变化是那么细微,那么在日常里不为人所察觉,那么容易被人忽视,这就是日积月累的量变,长期的量变过后,终于累积成了质变,五年多后,街坊四邻忽然意识到,瞿冒圣也忽然意识到,连她自己也忽然意识到了,她瘦了,肤色也从黑红变成萎黄;与忧相伴的是喜讯到来,她的肚皮终于大了起来,所有的人皆以为,她是把营养给了肚腹里的孩子。 她高兴,瞿冒圣更高兴,终于要把根儿传下去了,终于可以告慰地下的四个老人了。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肚皮大起来后,却没有再大下去。 瞿冒圣怀着快乐的心情回到部队,几个月后,他回家陪谭美丽生产,然而让他们大为惊异大为不解的是,那孩子早已胎死腹中,谭美丽产下的是一个死孩子。 接下来的十年里,谭美丽又生下过三个孩子,每个孩子在与母体分离前,都给瞿冒圣和谭美丽带去热望,然而每一回的热望最后都幻化成一团冰块,与第一个孩子一样,三个孩子都是死孩子。 瞿冒圣和谭美丽抱头痛哭过,不明白为何命运之神如此残酷地惩罚他们。瞿冒圣还带谭美丽到部队上的医院检查过,也带谭美丽到稍大点的城市医院检查过,但结论是,谭美丽除了体内有几处无关紧要的囊肿外,并无重疾,也没有不适合怀孕妊娠的不利因素。这更让他们大惑不解,同时也让他们心不甘死,仍残存最后的一点希望。 谭美丽更加地消瘦了,大有向骨瘦如柴的趋势进展,细脖子青筋暴露,一双眼睛眼球突出似乎时时处于惊恐之中;而瞿冒圣呢,却越来越胖起来壮起来了,只是胖壮得不成比例,似乎谭美丽的元气全被瞿冒圣给吸走了。 瞿冒圣的身体,很变形地成熟起来,与此同时,仕途官场十五、六年,也让他的头脑很变形地成熟起来,他学会了勾心斗角,也生出了想象力和创造力,在过去的平庸之恶上添加了属于他自己的特点,并且还生出了官欲和权欲;除此之外,虚荣也在他的心里茂盛地生长起来,虽然他在道德的重压下没有抛弃谭美丽,更没有寻花问柳,但却极少让谭美丽跟随他到部队,哪怕他已升成正营职务,谭美丽也没能成为随军家属。 谭美丽可并不像某些矫情的小说或电影电视剧中的贤淑妇女那么大度,她没有主动地含泪劝说瞿冒圣再找一个女人,而是每当瞿冒圣回家时,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瞿冒圣,惟恐瞿冒圣把她丢下不管。 瞿冒圣安慰谭美丽,尽量装出真诚的口气,道:“你一百个放心,我一定不会丢下你不管,我不是那种大逆不道的人,我就是死,也会跟你死在一起的,我的身体里流的是孔子孟子的血哩,我不能辱没他们,也不能辱没先人,还不能辱没我爹娘你爹娘。” 谭美丽没有随军,不幸中却又有个万幸,这万幸发生在谭美丽符合随军条件之前,那时瞿冒圣还是正连职,当地政府要创“全国双拥模范县”,就在那一次拥军优属拥政爱民的“双拥”活动中,有关部门给谭美丽安排了编制内工作,在县城一所小学校当校工,做的是收发工作,理所当然地转为城镇户口,还分了房,她和瞿冒圣在这座盛产煤的城市里有了属于他们的窝。 耳濡目染,天天生活在书香中,且天天听着朗朗的读书声,谭美丽也沾上了书香之气,加之时时可以看报纸看杂志,她只有小学水平的文化不仅复活而且持续长进,她也可以给瞿冒圣写去信件了,一手钢笔字还练得娟秀好看。 他们的生活,几乎称得上优渥了,正因为优渥,也便有了空虚,他们更需要有个孩子来填补这个空虚,特别是谭美丽。 既然医院检查不出什么疾患,谭美丽便求助于各种民间偏方,甚至还跑到寺庙里的观音菩萨塑像前虔诚地烧香磕头,求观音菩萨差送子娘娘给她送一个活孩子。对谭美丽的想法和做法,瞿冒圣并不反感,相反,很支持,还换穿便服陪谭美丽去面见大师面见女巫面见神医,去寺庙里许愿祈祷。为了得到孩子,他们真正是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 谭美丽曾想过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孩子,但瞿冒圣嫌福利院的孩子大了点儿,有的甚至能记事儿了,养了怕是白养;谭美丽还曾想过托人在外地买个孩子,瞿冒圣也作了否定,他说那相当于是贩买婴儿,他的官帽儿会落下来的,她的工作也会泡汤的。看来,万事不求人,还得靠自己,于是乎,他们继续努力,只是不得不承认,他们越来越灰心,越来越厌倦了。 生活的优渥,并没有滋养谭美丽,她一径衰弱下去。瞿冒圣偶尔会想,谭美丽会不会死去呢?她若是死去,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续弦,不必背负任何道义的债务。可是谭美丽让他很是失望,她没有死去,坚忍不拔、一身阴郁地活着,轻飘飘地走过去,又轻飘飘地走过来,如一个没有肉身毫无寄托的幽灵。 虽然没有子嗣,虽然查不出毛病的妻子谭美丽身体状况堪忧,虽然不想望着能够延续瞿家和谭家烟火,但是瞿冒圣却从未想过转业回到地方,他不仅适应而且喜欢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既让他少了许多的烦忧,还让他落了个好的政治名声,说他爱岗敬业,说他舍小家为大家,等等。他越来越舍不得这个大家,在这个大家里,他常常能够一呼百应,这样的感觉令他陶醉,虽然,他也有管他的上级,上级的上级还有上级。 改编,撤编,整合,分流……兴许是命运使然,每一次的变化,瞿冒圣都像躲避那场真枪实弹的战争似地躲了过去,从这里到那里再到别处,兜兜转转,他来到了这所军事院校,做学员队的行政管理工作,当过士官学员队的队长,后来又升成了准军官学员队的队长。这么多年来,他远没有平步青云,更谈不上飞黄腾达,却也脚踏实地,缓慢地、一步一个台阶地朝上爬着,终于爬到了学员十四队队长的位子上,膀子上扛着的是两杠两星的肩牌,在各种光照下反射出刺目的钢针般的银芒。 瞿冒圣很庆幸兜兜转转最后居然来到了这座院校继续他的军旅生涯,这座院校离他的家乡很近,既可坐汽车也可乘火车,都要不了多少时间便可到达,方便他对谭美丽尽一些男人的本分。与他原来所呆过的部队不同,军校里有寒暑假,周末呢,他则与教导员轮值轮休。一年里算下来,休息的日子还真不老少。 但这些都在其次,他最喜欢的还是院校里学员队的那种氛围,由于教导员的谦让,那氛围便可由他一手制造,他或坐或站在庞大的队列前,发号施令,底下鸦雀无声,学员们连呼吸都屏着呢,一双双眼睛仰慕地看向他,都渴望着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与他一样受人尊崇的人。为了最大限度发挥他的震慑力,他别出心裁地在墙上挂上他的大幅照片,让照片上的他与他一起时时监督着学员们的一举一动。当然,他还是知道了,就在那么多双眼睛里,也有着对他的不服甚至鄙薄,还有探究,梦独,林峰等人的眼睛里就含着此类成份,但他们“能奈我何”?再说了,包括梦独和林峰在内的那些人并不傻,明白在这里“我主沉浮”。 瞿冒圣发现,更深深体会到,虽然连队与学员队同为基层,但较之连队,管理起学员队真是容易多了,主要原因是学员们皆怀揣希望,更是把前途看得重如泰山,一旦被中途退学,看似回到原点,其实根本不是,而是前途尽毁,几乎成了一生的污点,难以洗刷。何况,学员们来自城镇的只占少数,大多数学员来自苦寒的农村,跟他瞿冒圣一样。来自于农村但已经鱼跃龙门上到彼岸的瞿冒圣当然不会忘记他的心路历程,所以从骨子里加倍看不起农村兵和农村学员们,他知道他们想些什么,他知道他们想要什么,管治起来,十个指头便准确探到穴位,并且深入下去,招招直达痛点。 可是,即便如此,在他“执教”的几年里,总还是有农村学员出岔子,出的岔子很少是在遵章守纪方面,而是思想道德方面。这思想道德方面的岔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同小异。 瞿冒圣已经处理过六起这种岔子,都是出身苦寒农村的学员上了院校,却变了心,追求荣华,要跟农村的未婚妻分道扬镳,有的甚至已经脚踏两只船、三只船,他认为这种行为,道德败坏到极点。若出了这种岔子,只要农村的未婚妻闹到院校里来,又刚好遇上了他瞿冒圣,他就会为远道而来的农村姑娘作主,要么对学员强逼维持婚约,要么勒令该学员退学。他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他的学员们也能做到,也必须做到,那些不愿意做到的学员,以没有爱情为借口,实则就是嫌弃身份还是农民的未婚妻罢了,不开掉他们的学籍开掉谁的学籍?他岂容这种贪慕虚荣的、腐朽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作祟? 如今,在新一届学员里,第一个惹出这种岔子的是梦独,在瞿冒圣看来,梦独的岔子较之以往他遇到的类似岔子,性质上更恶劣,道德上更败坏。但因为自己面临着与十五队队长的职务竞争,兴许能得到升迁的良机,他得暂时捺下对梦独的厌恶和愤怒;还有,他看得出,这个梦独,不同于很多学员,特别不同于那么多老老实实的从农村来的学员,要整治他,火候还没达到一定的高度和温度。 好在,瞿冒圣做到了息事宁人,也算是放了梦独一码,而他自己呢,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瞿冒圣略感得轻松了,而院里新任命了学员十四队的教导员,就更给他的轻松加了码,虽然他不能接着在学员十四队独美了,但他一眼看得出来,这个新来的武教导员,并不跟他争权,也不跟他在学员们面前争尊严,在学员十四队,他依然是大拿,再说了,武教导员不可能心里没数,万一他瞿冒圣真的升任系主任呢,还不是成了他的上级? 所以,周末轮休的瞿冒圣放放心心地回家来了,回到了他的妻子谭美丽的身边。 这位名叫瞿冒圣的学员队长在学员们面前做作出一副很正统很正义的包公脸,谁会想到,此人的另一面竟是那么的让人大跌眼镜不敢置信呢? ------------ 第63章 带钉的苦修带 陈三眼神有些古怪,本想就此搪塞一下唐十一,结果却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走,我陪你回去,我们去报名。”穆萌的意思很明显,一起回去报名,学费自然会替郑凯研出。 苏影既无背景,肯定是那些幻想一夜暴富的傻蛋!寻常人会拿自己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工资买一块石头吗?他不是针对苏影,只是合理推测而已。 无人回答她的话,偶有一滴水滴落下,砸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仿若那个男子冰冷的眼神。 在这金色的光芒笼罩之下,云婷释放出了自己身体之中的魂力。突然之间一道紫色的光芒与这金色的光芒融合在了一起,散发出了奇异色彩。 或许是平日里见多了愁眉苦脸的人,骤然瞧见喜气洋洋的,倒有些不习惯。 林志那个大嘴巴肯定是告诉外公自己今天心情不好了,早知道早晨的时候就应该好好的嘱咐他一遍,结果看得好就是少说了几句话的事情,现在外公都找上门来了。 “这股雄浑能量的涌入,如同催化剂,加速了酒葫芦的演变。”陈三目不转视,被神曦包裹的酒葫芦,有炽盛灿金色的光芒从瓶身上闪耀出来。 李岳的年轻让于秋琰有些不确定。在场的各位家长,以三十四五岁的人居多,甚至还有几位四十岁以上的男士,李岳这卖相,说他是在校大学生也有大把的人会相信吧。 即使不舍,丁果果也还是催着丁宁先走。直到看不清了,她似乎还能看到丁宁在冲她挥手。 这孩子,根本不用人督促学习,自己就不愿意浪费每分每秒,真的是太让人省心了,让人想不喜欢她都难。 秋嬷嬷一听纳兰刚之言,就知她大祸临头,但现在她已然没有退路。 面对顾莹灯的热情,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没有回答她话,而是朝她笑了笑。 江云瑶睨了眼墨循,才从腰间掏出一张青草色绣着海棠花的丝绢递给墨循。 王冬手里拿着破破烂烂的地图,像捡了个宝似的,一副猪哥像,看的老人暗暗摇头。 打猎所用的箭,都是统一配发的,只在箭头处刻着名字。从南宫璃身上挖出来的箭头上,刻得是太子的名字——烨。只是这一箭并非太子所射,而是三王爷射出去的。 她也帮容天夹了一筷子鱼‘肉’,又夹了一些其他菜,放到他的碗里。 我只是觉得,若是今生不能嫁给他,那我便算白活了一场,那我,宁愿去死。 “也不知道你是傻呀,还是一根儿筋,居然真就从楼顶跳下来了,你知不知道即便你是行尸,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也决没有活命的机会,你可要好好谢谢接住你的这位大哥呦。”丁宁吧嗒着嘴说道。 张霄发现,自己平时总与魔怪战斗,已经无法精确判断寻常人承受能力,所以这下又有点重。 可能是因为他掌控者自己的所有,而自己却始终不明白自己对于他来说到底算什么吧。 那名侍卫多看了舒晓峰与谢芷儿两人一眼,旋即方才对着殿里面走去。 沉喝一声,叶辉身先士卒,体内灵力爆发间,当即疾速冲了出去。 这种世家联姻,是她一个外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更加不可能随便评论。 只可惜好日子还没有过个几年,穆承德从国外回来的飞机就出了事,人和飞机都掉进了海里,再也找不到了。 也还好,这里是青虚山,非常的安全,若是其他地方,他木长寿必定要肩负起保护师兄的重任。 只见大屏幕上显示这是MK公司最新研发的心脑药物,虽然还在进行时,但是已经初见成效。 “很好!”神仙姐姐玉臂轻抬,一指落下,刚好点在玲珑枪的枪尖上,锋利无比的玲珑枪,竟然再难以前进分毫。 在他看来如果没有百花谷的庇护,那么楚青涯在w市将寸步难行,甚至时时刻刻都面临着危险。 吕星一来,不但打压了慕容沣,还铲除了慕容齐,也就说按照这样下去,他登上皇位就是指日可待。所以,吕星绝对不能放弃。只是若是让他现在把他们一起做的事给写下来,那么证据就落在了别人的手里。 说话间就见天上一亮,一束烟花在空中绽放开来,随着这一束烟花的绽放,天空上的烟花陆陆续续都绽放了起来,一时间天空变得五彩斑斓,便如盛开了光彩之花一般。 经过了圣火的考验成为了护法之后是不允许在成为圣子候选人的,可这花公子竟然又重新成为了圣子候选人,这让苏决十分疑惑。 ?随即就抬头一看,发现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正愣在原地,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 方木见自己已经给了眼前的青年男子指示,而眼前这位青年男子还没有什么动作,又愣在了原地。 破产组?谁是破产组成员?刘律师显然没有做足这方面工作,不由得一愣。 胭脂看着眨眼间已成尸体的黑衣人,想起诸葛青云那如罗刹恶鬼般灭绝一切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只见,梁英士扒开身前的柴禾,走到一面墙壁的前面,梁英士先是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下,接着,在一个墙壁的一个点上,用力一拍,霎时!那个点上出现一个方方的裂纹,看情形,应该是一块土砖的形状。 ------------ 第64章 喜遇昔日好伙伴 梦独和林峰走在离学员十四队不远的一条林荫小路上,边走边聊。 “那个女人,她是我的未婚妻,家里人定下的婚约。”梦独对林峰说道。 “我想不到,简直不能相信。”林峰说。 “有时想想,我也不能相信,这样的事儿竟然发生在我身上。” 林峰说:“不就是桩婚约吗?又不是已经成了婚配。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你跟他的婚约是不受法律保护的,你有权随时解除婚约。” 听了这话,梦独看了林峰一眼,心想林峰说出此话不足为奇,毕竟,林峰出生长大于城市,根本不了解乡下的规约。虽是好友,他却觉得难以把这事儿跟林峰和盘道出,即便说出来,林峰也未必能理解,如果连林峰也对他产生误解,那就真是得不偿失,反是会使他们的友情蒙上一层极淡的阴影。 林峰又说道:“梦独,反正我觉得,你决不能跟她成婚,也不能和她到婚姻机关作登记。我的话可能听起来不太好听,但句句是真。虽然我只看到一眼,但我发现那个女人比你大太多了,又黑又丑,她一点儿都配不上你,何况你不喜欢她。跟一个不喜欢的女人成家,是对自己的折磨,同时还是互相折磨。” “我不会跟她成婚的。”梦独道。 林峰感觉到了,梦独并没有将此事对他细谈,这毕竟是梦独的隐私。自己虽然作为好友,还是不好多加打问,他凭直觉感到,梦独心里是把这桩婚约当成耻辱的,他怎么能让好友把耻辱撕开给他看呢?于是,他还是欲言又止了,他怕问得多了,他不仅帮不上忙,反倒会影响到他们的友情。他看着梦独,说:“梦独,不管你怎么做,我都相信你的人品。你没错。” “谢谢。” 两个人右手的食指紧紧地勾了勾。 虽如此,但梦独还是体会到了,能将痛苦痛痛快快说出来的就不叫痛苦,哪怕在挚友面前,同样如此。他想:“林峰,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事儿一点一滴说给你听。” 一会儿过后,梦独说:“我不太明白,瞿冒圣为什么跟那个女人一起为难我,他为什么在帮助她呢?” 到底还是旁观者有时清,林峰说:“他可能是在帮她,但更多的是在帮他自己。他是怕现在出什么篓子,影响他竞争系主任吧?” “有道理,有道理。我都快昏了头了。”梦独点了点头。 梦独百思不解,苟怀蕉来了学院一趟,瞿冒圣作为他的上司,不仅没有为他的婚约松绑,反倒是加了一圈紧箍咒,把他绑得更紧了,似乎明告他,他没有远方,他的远方就在梦家湾,就在与苟怀蕉的夫妻日月里。 虽然婚约之痛让他难以自拔,但他还是不能完全沉入其中,他要训练,他要学习,他要考试……他的考试成绩在滑坡,但好在有惊无险,特别是历史科目,好多人不及格,他的考试成绩刚好是六十分。一些人羡慕他的六十分,他心里想,真不如少考一分呢,那样,他的暑假就会缩短,就得早回院校;他甚至还想,要是两门不及格就取消假期,是不是更好些?但他还是没有故意那么做,面对困境,逃,终归不是办法。 漫长的暑假到了。 大部分学员都踏上了回家的途程,而他,梦独,去往哪里呢? 虽然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回家,虽然他并非无处可去,但他明白,家里虽有婚约缠绕着他,但不回家,就更无摆脱婚约之锁的任何可能。 梦独发现,瞿冒圣在看他,瞿冒圣在用眼光逼他回家,去履行他的“保证”。 放假后的第二天,梦独还是坐上公交车,到了长途汽车站。他本可以乘早班车,但他在车站外转了转,进入了一家小书店,翻看起一本小说来。后来,他买了中午回家的车票,登上了开往吕蒙县的大巴车。 看见那么多人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地沉入睡眠,有人甚至打起沉闷却很响的鼾声,梦独着实有些羡慕。他却天生没有好的睡眠,现在,虽然他的心很累,也想像别人那样忘掉所有烦恼进入美滋滋的睡眠当中,可是他试着闭了会儿眼后,不成,反是精神更加亢奋了。于是他睁开眼,视若无睹地欣赏着车窗外疾驰的、一掠而过的风景。他的脑子里翻江倒海,而他的身心正陷在汹涌的漩涡之中奋力挣扎着。 经过五个多小时的颠簸,大巴车停在了吕蒙县汽车站。 梦独走出车站,向西而行,梦家湾在西边呢。近几年吕蒙县的经济也在飞速发展,与他乡的各种交流日益变多,人流量也在变多,于是派生出多种谋生路子,譬如在汽车站附近,就有不少人以拉三轮车为生,也有人向刚登上车但未及采买路上用品的乘客兜售香烟、啤酒及各种小食品。 因并无回家的渴望,梦独正为是叫一辆三轮还是搭乘黄面的还是步行而有些举棋不定呢,但此时,他的左右各有一位三轮车师傅朝他赶来并热情地叫着“解放军,坐三轮吧?”而在他的正对面,在夕阳的灿烂霞光里,有个腿脚不太利索的年轻人向他挥着手一颠一颠地走来,年轻人身披霞光,脸便是背光的,但梦独依然看见他脸上的笑容与霞光一样灿烂。梦独伫立着,看向对面的来人。 来人走近了,近在咫尺,与梦独面面相对。 来人脸上有几粒汗珠,晶莹如露,跟梦独打招呼:“解放军,坐我的三轮车吧,我不会乱收你钱,很便宜的。你到哪里去?” 这声音像是从有些遥远的过去传来,那么熟悉,却又间着一点点陌生。梦独没有答话,而是定定地看着他面前的年轻人。在他的面前,年轻人的身材就显得有些瘦弱了。 见梦独不答话而是打量他,年轻人也便看向梦独的脸。 虽然时光已经过去五、六年,但昔日那些相濡以沫的情景还是回来了,那是多么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时光呵,那些时光刻在梦独的心上,他以为一去不复返了呢。 “梦毒——” “王超——” 两人的叫声并不响亮,虽然兴奋,兴奋却不是高昂着的。 “真想不到,我们还能见面。”王超说。 “好像做梦一样。”梦独说。 王超说:“看来,我们还是有缘。我从少管所出来后,打问过你,知道你当兵去了,还听说你有了出息。我以为你肯定把我们忘了。还好,我遇到了你,你认出了我,没忘了我,看来你还是不像你的名字那么‘毒’啊。”王超一边说,一边像个主人似地摘下了梦独身上的背囊,尽管他的腿脚不太利索。 “我早就改名字了,同音不同字,我名字里的‘独’已经成了单独,孤独,独立,独行侠,是那些意思了。你再叫我的时候,心里要想着这类意思,否则,我不答应。”梦独说到后边,口气里含了玩笑之意。真像是鬼使神差,五、六年前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感觉似乎还有增无减。 “好,我叫你梦独的时候,心里就想着‘独立自强’,行吧?” “行。” “梦独——” “哎——” “梦独——” “哎——” 两人一同哈哈哈地笑了。 王超问:“梦独,是我送你回家,还是你到我住处坐坐看看?” “到你住处吧。”见到王超,梦独更不想回梦家湾了。 两人朝王超的三轮车走去。 在车上,虽一个在前骑一个坐在后说起话来不方便,但他们还是说个不停,大声地说。 王超说:“梦独,你比原来更开朗了。” 梦独说:“跟你们在一起,我就觉得开朗呢。” 一个“们”字,让两人同时想起了老大和老二吕锋。但因为有风,关于他们的话题还是不便大声嚷嚷,加之风向,王超一说出话,就被风给吹到前边去了,梦独听不清楚。 路上,王超下车在路边摊上买了些肉、菜、烧饼等熟食,还买了一瓶白酒,一包好烟。 王超的住处在县城郊的一个农家院落,里面的租户可不止王超一人,还有两个租住人,一个跟王超一样也是拉三轮车的,另一个是摆地摊修鞋为生的;与王超不同的是,另两个租住人年纪都比王超大得多,其中一个还带了老婆。每个租户各住一间房,倒也相安无事。 王超与梦独年龄相差无几,却自诩光棍。一个男人独居一屋,乱是常态,随便和不讲究也是常态。“你可别嫌我这里脏乱差啊?” “当然不会。我们可是滚过一个被窝的。” 虽然条件简陋,但王超还是拿出主人的盛情接待梦独,让座,倒水。 王超说:“那个时候,老大是对的,是我和吕锋不好,老是想让你上手。你要是上了手,可能就不会有今天了。你看看你现在多好啊。” “他们呢,还好吗?” “老大还没出来,没到期;吕锋本来该出来的,可是他在里面犯了事儿,加了一年半。不过说快也快,用不了多久,他就该出来了。” “你平时不回家?” “回什么家?我老爹原先见不得我,嫌我拖累他找不到女人,我也见不得他。好了,现在谁也不用见谁了,他天天喝酒,喝死了,去年的事儿。我觉得一个人挺好,没谁管也没谁烦。” “可你总不能拉一辈子三轮车吧?”梦独说。 “我在这里拉三轮车,是在等吕锋呢,然后,我们再一起等老大出来,只要他们出来,就一定会找我。别人会丢下我不管,但他们不会。” “你是说,你爹妈不管你?” 王超说:“不止他们,还有很多人呢,包括我曾认识的同伙。你看到我的腿了吧?” “我正想问你呢,怎么瘸啦?” “在里面,被打的。” “什么人?这么狠。” “有警察,也有同改。” “所以,就把你放出来了?”梦独问。 “哪里?是我的刑期满了。我出来后,也是回过家的,老爹跟我还是一点儿都不对付。后来,我老爹死了,我没能回去给他披麻戴孝。村上与我一个族的人就更嫌弃我了,原先,他们是怕我回村,如今呢,是不让我回村,因为我现在一条腿不好,他们不怕我了。” 一股悲酸在梦独的心里充溢开来,他的眼前有些雾蒙蒙的了。 “其实,除了老大和吕锋,我还认识别的曾经的同道人。可是我没想到的是,他们见了我,先是笑脸相迎,可很快,他们也嫌弃我了,嫌我腿不好,不太中用了,他们也放弃了我。” 梦独说:“王超,他们放弃你,是好事儿,你不需要他们那样的朋友。你能蹬三轮车,能养活自己,不是挺好吗?你再也不要走那条路了。就是吕锋和老大出来了,你也要劝他们,再也不能走那条路了,那终竟是一条不归路。” “其实,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我很庆幸,我们没有耽误你走正路。” “哪里的话?” “是老大止住了,我们没有拜,还不能算兄弟。” “可是,跟你们在一起,我就是觉得高兴,觉得心里敞亮。那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到外面闯荡。” “跟着我们,你没闯出什么来,还差点跟我一样进少管所。你自己闯,挺好的,闯出了你自己的一片天地,你可不能半途而废折回来啊。说起来,你真是不该来我这里呢。”王超说道。 “什么话?哪怕没有拜,我们也是兄弟,我不来你这里来哪里?” “回家啊?回你自己家啊?” “说真的,王超,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呢,一个人像一只没有笼子的小鸟,自由自在地、快乐地飞来飞去。我家里倒是有很多亲人,可是他们合着伙儿编织笼子,我一回家,就好像回到了鸟笼里,比监狱还难受。” 王超说:“我在少管所的时候,有些同改家里有亲人,可是他们还不是犯了事儿,他们对家人没有亲切感,还恨着家里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他们一样的情况。” “我比他们还糟,我有婚约。” “什么意思?” “我家里的人,给我找了个未婚妻。可是,我一点儿不喜欢那个女人,从来都不喜欢。” “不喜欢就不同意,不就得了?” “所以我说你比我还幸福嘛,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想不同意就不同意,可是我不行,那么多人对我又骗又哄,又是寻死又是上吊的,就给我安了婚约,把我套住了。” “天底下还有这种事儿?” “天底下就是有这种事儿,还发生在我的身上。” 像是回到了五、六年前的感觉,在王超的面前,梦独觉得一无压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虽然他明知道他并不能给他拿出个有用的主意。他还记得,他们被关押在刑警大队审讯室及看守所时的情景,那个时候,王超、吕锋还有老大都把他摘了出来,从而让他干干净净地开始了新的生活。所以,他相信王超会为他守住隐私。 王超把折叠桌打开,把菜放入几个盘子里,还倒了两杯酒。 “算了,不喝酒了。”梦独道。 “在这个社会上活一场,不管是走正道,还是走歪道,总要结交朋友,交朋友,哪能不喝酒。再说了,这么多年不见,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还有,不管你心里有多烦,你总归是发达了。怎么着也得喝酒表示出心里有多高兴吧。”王超道。 梦独会喝酒,但并不迷酒。虽略觉劳顿,并无饮酒之意,但他怕王超多想,还是端起了酒杯,与王超碰了一下。 王超说:“梦独,你和我正好相反呢。我,是个从大墙里出来的人,再也不会有哪个女人看上我,哪怕是拖着油瓶的寡妇见了我也会偷偷吐口水;你呢,是女人追着你,生怕你跑掉了,还生怕别的女人把你抢跑了。” “我巴不得能像你那样,没有任何女人的纠缠。利利索索的,自由舒畅。说真的,我有一种感觉,哪怕我摆脱了苟怀蕉这个女人,我也不会再跟别的女人有什么瓜葛了。说真的,现在,我有些害怕女人了。” “老大说过,一个人,一辈子都会有几个劫。这个名叫苟怀蕉的女人,兴许就是你命里的一个劫,她是来折腾你的,也是来渡你的。” 梦独早就发现,王超身上少了点少年时那种鬼精鬼精的灵气,但却添了些成熟稳重,看人看世多了些达观,只不过也有些宿命味儿的消沉。 但接下来,王超却话锋一转,说:“既然她是你的劫,你躲不过去,那就不躲她。既然你不喜欢她,那就想办法跟她作个了断,你不能让你的一辈子都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不是了断不了吗?她缠住我不放唉——” “两条路,要么就跟她维持婚约,但你就是找理由不结婚,拖,拖,把她拖成个老太婆,把她拖死,反正你是男人,反正你长得帅,还愁没有漂亮女人嫁给你?……” “不行不行,”梦独打断王超的话,说,“我已经把她耽搁那么久了,我不能再耽搁她了,要是耽搁她,才是真正的缺德,才是真正良心上会疼痛的。我不能那么做,也不会那么做的。” “什么你耽搁她?依我看,是她耽搁你。你们订亲的时候,你还那么小,懂什么?她比你大,又是女的,懂得的当然比你多。” “可是那天,我刚好十八岁,要是从法律上讲,就是成年人了哩。哪怕是一千个委屈,一千个说不清,我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她比你责任大,所以我说,是她耽搁了你。要不是她耽搁你,你可能比现在更有出息呢。”王超说。 “是互相耽搁吧。” “这还差不多。” “那第二条路呢?”梦独问,看着王超的脸。王超的脸盘没有发育开,依然像过去那样较小,这使他看上去像个少年,但却又布了些沧桑,这沧桑告诉他人,他早已不是少年。 “第二条路是,那个姓苟的女人不是缠住你不放吗?那你就遂了她的心,跟她结婚,这样,你就不会耽误自己朝上升,你跟她结了婚以后,把她撂在家里,不管她,也不回来探家,叫她一个人守活寡;你呢,反正是在外面,要是看上哪个漂亮女人,或者是哪个漂亮女人看上你,就一起过,神不知鬼不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儿,从古到今,不是多得很吗?”王超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自斟了一杯,并给梦独满上。 看见王超一脸认真的神情,梦独知道他并非在开玩笑,几乎哭笑不得,说:“第二条路比第一条路更损,我要是那么做了,不仅缺德,还犯罪哪。再说,我的人生已经够乱了,难不成得乱一辈子?你指出的这两条路,我都不能走。” 王超用力吸了几口烟,酒意令他的脸些微发红,他打量着梦独的脸,目光专注,说:“梦独,你果真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你跟很多人、简直跟所有人都不是一路人。老大说的没错,你太干净了,但我没想到,过了五、六年了,你还是那么干净。可是姓苟的女人跟你不一样,你想上进,她不想上进,想上进的人肯定会输给不想上进的人。你要是也在乡下打庄户,她就纠缠你,你也不会在乎的,可是你,你想进步啊,想进步,当然就有压力。” “难道就没有别的更好的路可走了吗?” “你觉得呢?” “我想找到一条给她的伤害小一些而又能够让我解脱的路。” “难啊,太难了。梦独,” “啊?” “你不止干净,你还太善良了。” “干净和善良有什么不好吗?”梦独像是问王超,又像是问自己。 “你用干净和善良对待那么多的不干净和不善良,你说呢?” “我不知道。” “也许老大错了。” “怎么讲?” “当初,我们要是让你走上跟我们一样的路子就好了,让你变脏,让你变坏,凭你的素质,你会成为脏和坏里的英雄。”王超说。 “当初你们没有让我变脏变坏,现在,我有了免疫力了,不会去做那样的英雄了。” “那你只能自讨苦吃了。” 梦独咽下一口酒,觉得呼吸不畅,只好深吸一口气,又叹出来。气可以叹出,憋住的苦恼疙瘩,却无法排解出来,还在心里继续长大着。 “再想想看,也许会有更好的法子。”王超劝道。 “但愿吧。” 这一夜,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五、六年前,他们也曾挤过一张床,虽然更多时候是梦独跟老大同挤一张床,但有时候,梦独也会跟王超或吕锋同挤一张床。他们像是回到了过往,却时过境迁,不再是过往了。 第二天,两人很晚才起床。梦独并没有提说回梦家湾之事,王超也没有问,他不想梦独离开,他想跟梦独长时间聚在一起。为了陪梦独,王超没有出去拉车,竭尽所能地尽地主之谊。因睡得晚,二人也没出去逛和玩。 第三天也这么过去了。 第四天,梦独对王超说:“你去拉车吧,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我做饭,等你回来。” 王超说:“我巴不得你天天都在这里,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卖冰棍那时候的事儿吗?有多少话好说啊。我知道,你是不想回家,更不想见到那个姓苟的女人。可是,躲,总不是个办法。” “我倒不是躲她,我只是想,该怎么做,要是做了,事情会坏到什么程度。我是在下决心,只是决心还没下。” “我明白了。可你还是出去逛一逛啊,别老闷着。” “晚上吧,我们一起逛夜市。” “也好。” 一连几天,梦独白天蜇伏,他担心遇到梦家湾的人,还担心遇到其他熟人,他只是在晚上穿上便服与王超一起出外逛逛转转看看。虽然囊中羞涩,但他还是用积攒的津贴费招待王超一两回,还给王超买了一件较为新潮的T恤衫。 一天中午,王超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相机,说是从熟人处借来的,他要梦独为他拍几张照片。 “说真的,梦独,我羡慕死你了。我要是也能像你一样当兵多好啊,可那是再也不能的喽。所以,我得穿上你的军装,照几张照片,作个纪念。” 梦独理解王超的心情,对好友的这点儿请求,他当然不能拒绝。于是,在王超穿上他的军装后,他还帮王超理理这里理理那里的,说:“只是,你的头发太长了,帽檐遮不住你的头发,怎么看也不像真正的兵。” “卡嚓卡嚓……”,梦独为王超拍了六、七张照片,王超把相机收好,说过几天叫照相馆的老板给冲洗出来。 不知不觉,十三天过去了,第十四天的上午,因夜里梦独和王超天南海北聊得太晚,王超便没去拉车,二人起得很迟,同租住在这个院落里的旁人皆出去务工或做小生意去了。他们穿着简单的衣着在院子里洗漱,梦独的穿着稍周正些,上身穿了白色的无袖衫,无袖衫的前面印着五个红色的大字“为人民服务”,后面则是印有带着“八.一”标志的红色五角星,他的下身着一条军裤;王超呢,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大裤衩儿。 梦独说:“你穿上背心呀,这院子里可不只咱们俩人住。” 王超笑着说道:“我不是花姑娘,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怕看的,反正谁也不能把我的光背给看没了。” “你又不是跳水运动员,万一有人闯进来,总归不太好吧?” “好,我听你的,解放军同志,我一洗完,就穿好衣裤,然后,我出去买豆浆油条,你等我一会儿就成。” 二人正一句来一句去地快快乐乐地说笑着,却听得大院落的门“哐啷”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他们不由地停止洗漱和说笑,转身看向来人。 梦独的眼光一下子拉直了,但还是立即镇定下来。 来者是三个女人,梦独的大姐梦向花,为梦独和苟怀蕉编织婚约牢笼的媒人梦胡香,还有梦独的未婚妻苟怀蕉。 ------------ 第65章 被逼回家 三位女性不速之客贸然闯入,她们一致瞪视着梦独,皆不说话,用无声来对梦独进行着她们自以为是的谴责。 王超立马明白了眼前的三个女人为谁而来,因听说过梦独的叙说也便明白了她们大致为何而来,还明白了其中必有一个女人与梦独虽无血缘却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虽只看了她们三眼,便大致判断出哪个女人是梦独嘴里的苟怀蕉。由于身上衣着太少,他还是赶紧避开她们并未向他直射而来的目光,回到屋子里,速速穿起长裤衩儿和梦独买给他的那件T恤衫,同时用心听外面的动静。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梦独心里有些生气,便问得有些不得要领。 “俺们要是不找到这里,你就不回家了是不是?”苟怀蕉粗粗的反问声响起来。 这个名叫苟怀蕉的女人,声音怎么恁么难听?王超心想。 梦胡香用她的半截舌囫囵吞枣地说起话来:“三叔啊三叔,你说你放假了不赶紧回家,怎么还在外面哪?多少人等着你盼着你哪。” 梦向花说:“我听梦胡香说你回来了,就在县城,我还根本不相信。我说你肯定是要么没放假,要么就是在学校里有事儿耽住了,不可能回来了还不回家,万万没想到竟是真的。” 换穿好衣服的王超走出屋子,手端脸盆装作洗一件衣服,实则在观察这几个女人,特别是观察那个姓苟的女人。 梦独跟这几个女人解释不清,更无法对她们说出心中所想,只好难得地说谎:“教员布置了一项暑假作业,要我们搞一项社会调查,所以我耽搁了一些时间,没办法嘛。我是前天才到咱们县的,刚好遇上了原来的老同学,好久不见,一起聚聚有什么大不了的?” 苟怀蕉说:“俺们都找了你好几天了。” 梦向花说:“梦胡香和他三妗子不是说,有人好几天以前就看到过你吗?” “那是他们看错了。”梦独没好气地说道。 梦胡香说:“三叔啊三叔,你现在调查搞完了吧?你是不是该回家看看了?你是回梦家湾二爷爷二奶奶那里还是到苟宅子村你妻子家里?” 梦独说:“我没结婚,哪来的妻子?” 苟怀蕉回说:“未婚妻子也是妻子。你别忘了,你写过保证书。” 梦向花说:“咱大咱娘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你呢。” 梦独道:“我当然回梦家湾自己家。” 苟怀蕉说:“你还记得自己有家?” 梦胡香说:“混阔了,还记得梦家湾?” 梦向花说:“你总算还没忘了爹娘。” 苟怀蕉问:“你怎么回?” “我自己回。”梦独道。 “是坐黄面包车吗?”苟怀蕉追问。 “我自己能回。”梦独说。 “几时到俺家?你别忘了保证书,你一笔一画写下来的。” “明天或者后天。”梦独低下头,不看三个女人,又抬起头,说,“你们先忙你们的。” 梦向花总还念及一点儿姐弟情,不愿太为难也愿让苟怀蕉和梦胡香继续为难梦独,便说:“那咱先走吧。” 苟怀蕉虽心里有气,但还捺住了,心想的是,将来还是要跟梦独一起过日子的,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皮的时候;梦胡香呢,当然更犯不上不给梦独留面子,毕竟将来梦独要跟苟怀蕉结秦晋之好,自己一个媒人,唉,要不说红娘苦呢,全是“为人作嫁”啊。 三个女人转身朝院外走,临出院门时,不约而同地扭身看梦独,似是怕他失信,顺带着也剜了王超一眼。 过了好久以后,王超说:“唉,真没想到,没有女人看上的男人,悲哀;被女人缠上的男人,更悲哀。好在,她们总算走了。” “她们还没走,”梦独说,“她们就在附近。” “看来,我这里是想留你也留不住了。” “我得收拾东西走了。” “我送你。” 梦独收拾东西时,王超在一边说道:“梦独,不要说你,就是我,也看不上那个姓苟的女人。我看见了,她的嘴上竟然还有胡子,只是没有男人的浓、黑、密罢了;还有,她的脖子上竟有个小疙瘩,比咱俩的还大,说话的时候一动一动的。她真是没有一点儿女人味。你必须想办法跟她一刀两断,决不能娶她。我听说,男人娶了这样的女人,会被女人克的。” “我不会娶她的,从没想过会娶她为妻。” “她怎么不知道想一想,她跟你差距这么大,怎么就一个劲儿地想嫁给你当妻子呢?” “我也不知道。她说那是她的命。她娘是算命的。” 梦独坐在三轮车后座上,王超用他的一条好腿和一条不太灵便的腿在前骑行,只是聊天不太方便。王超说:“梦独,我发现你过得不快乐。” “还是我们在一起快乐。” “你得想办法让自己快乐啊。” “对,我不能消沉。” “要不,路上,咱唱歌吧。” “行。” “你唱一首当兵的歌给我听,也教教我。” 于是,梦独唱起了《战友之歌》: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我们都是人民的子弟。战友战友,这亲切的称呼,这崇高的友谊,把我们结成一个钢铁集体,钢铁集体! “战友战友目标一致,革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同训练同学习,同劳动同休息,同吃一锅饭,同举一杆旗。战友战友,为祖国的荣誉,为人民的利益,我们要并肩战斗夺取胜利,夺取胜利!” 梦独唱着唱着,不禁想起了在陆航飞行训练基地昌州场站警卫连的日日夜夜,于是,他便更加后悔报考军校了;可是,再一想,哪怕是在警卫连,婚约之绳不是也长长地缠绕着他吗?他快乐的深层,不是也隐藏着极大的苦恼吗? 梦独独唱了两遍,又教王超唱了一遍后,王超就会唱了。梦独想,王超的脑子依然那么聪明。 快到梦家湾时,王超停止骑行,梦独手拎行囊下了三轮车。 王超也下了车,与梦独面面相对地站着,互相看着。 “还能再见吗?”王超问。 “得空儿,我去找你。”梦独说,他看见王超的眸子里竟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花儿。 “王超,” “嗯?” “再也不要走那条路了,那是一条不归路。等我以后毕了业,提了干,有了能力,我会想办法帮你的,还有吕锋,还有老大。” 王超点了点头,说:“我相信你,你跟我们不一样,你跟我们压根不是一路人。你的目标总是很远大的。” 梦独手里的行囊落了地,他不由伸开双臂,王超也伸开双臂,二人相拥在一起…… ------------ 第66章 美蝶落上梦独身 “如果说过去是我把她耽搁了,那现在我决不能继续耽搁她了,要仍是藕断丝连似地耽搁她,才是真正的缺德,才是真正良心上会疼痛的。我不能那么做,也不会那么做的。” 这是梦独对王超说过的实心话,也是梦独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里的思想片段。他认定他不会娶苟怀蕉为妻,所以就不能继续维持这种荒唐的婚约关系,否则就真是耽搁苟怀蕉,是真正对她不起。他没有意识到,或者根本不愿意识到,这种善良的还有些天真可笑的“有德与缺德观”正在将他推进万劫不复之境。 更可悲的是,有谁会明白、理解和接受他的“有德与缺德观”呢? 梦独手拎行囊回到了梦家湾,他又不得不变成了梦毒。走在村道上,当他遇到成年的熟人时,会主动打招呼,还为会抽烟的人递上一支烟——以免别人说他混阔了,看不起乡下人了——无奈,他也得争取老家人世俗的好口碑,否则世俗的口水就会将他吞没,这也算是他作出的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妥协。 刚进家门,扑面而来的就不是客套话了,而是嘈杂的数叨和埋怨。在这个家里,他本来就难得品尝到亲切的滋味儿,兴许是由于他寒假过后才过了四个多月后就又回来了,哪怕是生下他的父亲母亲也尚未生出对他的思念,更何况,还有哥哥们姐姐们呢。 大姐梦向花在这个家里总是上窜下跳,向他人显示着她的优越感和很有必要的存在,她已经从县城来到了这里,而且,另有两个姐姐梦向叶和梦向米也在这里,还有两个哥哥梦向财和梦向权。显然,他们均已得知梦毒早经回到了吕蒙县却不回到家里的事实,并且都准备好了一箩筐的话喷向他们的小弟弟梦毒,当然了,他们仍然高举着“关爱”的大旗。只不过,梦毒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识破了他们的“关爱”的复杂内涵,有爱,有情,有嫉,有恨,还有压在心底里连他们也不愿承认的莫名其妙的恶意。 母亲说:“毒啊毒,你是真回来了还是假回来了?俺听说你早就回来了,俺可是不想相信哩。”她的声气听上去倒还平静。虽然她与小儿子有着长达多年的近似于天然的生分,但自从梦毒当兵离家以后,隔得远了,她反是奇怪地生出一点儿想念和亲近,所以说起话来训斥的味儿稍微淡了一些,当然了,一旦生起气来,残存着的训斥便会按压不住地冒出三丈来。 梦向权阴阳怪气地说:“他这不是回到家里来了吗?看来他还能找到回家的路,还记得这个家的家门是朝哪边开的呢。” 梦向财说:“回到咱县里了,最先见谁,你不知道啊?当然是先回来见爹见娘唦?” 梦向花说:“见爹娘,俺们家里用不着你赶紧就去,俺会来咱爹咱娘这里,他们没死,这里就是俺的家,俺来这里就有奔头。见过了爹娘,你知不知道见谁啊?” 梦向米说:“他肯定不知道。” 梦向花说:“你不知道,俺告诉你。见过爹娘,你得去见你未婚妻,别看还没把他三妗子吹吹打打娶进门来,那也是你的未婚妻哩,这可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梦毒心中不快,说:“我没听说过这样的烂规矩。” 梦向财说:“你没听说过的规矩多得很呢。” 梦向叶说:“不懂就得多学。” 梦向米说:“他倒是也在学,可是像他那么学,学到的都是外面那一套,回到家里,那一套怎么用得上?” 父亲手拿烟杆抽了口烟,咳了一声,道:“走千里走万里也不能忘了老家的老礼。不管怎么说,你回来了,不回家里来,竟跟什么朋友在一块儿,就是不对。” 梦向权说:“他就是不想尽一点儿孝心。” 七个人用语言的棍棒,狠狠敲击着梦独的脑神经,梦独头昏脑胀,他很想爆发,很想回击他们。但他还是压抑下了胸中的怒火,他知道他还有更重要的麻烦要解决。他还知道,虽然父亲母亲反对他当兵,反对他出外闯荡,但在木已成舟的情形下,特别是在他似乎有了光明的前途之时,他们还是为他而高兴的;但是有的哥哥有的姐姐就不同了,他们并不想他走远,他们想要他像他们一样生活在吕蒙县,与他们一样为爹娘养老送终——虽然他们并未尽多少义务,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甚至可以说有人心怀鬼胎也毫不为过。 他们在对梦独说了许多怨言之后,梦向花收尾似地说:“咱都别说废话了,还得说眼前的事儿。他三舅啊,你今天回了家,明天得去苟宅子村去看看她三妗子,看看你老丈母娘,这个礼数可不能忘了,不能错了,俺不提醒你谁提醒你?” 想到有“保证书”缠身,梦毒的人品不会让他现在就食言,所以没有顶撞貌似好心的梦向花,说:“好,我知道啦,明天就去。” 梦向权说:“你明天去了苟宅子村,商量一下,看就在这个暑假里哪天把婚事办了吧。” 梦毒蔑视地看了梦向权一眼,说:“那是我的事儿,跟你无关,用不着你瞎操心。” 梦向权回说:“我瞎操心?上个月咱娘生病了,躺在床上,你连一碗水也没端给她喝过,你是成心叫我当孝子啊?” 这时,梦向财维持了公正,数说梦向权:“你也没端半碗水给咱娘喝,是我端的,还有咱姐,还有他三姑。” 梦向权自觉理亏,便不再言声儿了,恨恨地瞪了瞪梦向财,嫌他呛他,还嫌他揭穿他。 来苟宅子村苟怀蕉家,梦毒带的礼物不轻亦不重,太重的礼物会让苟怀蕉一家人以为他真的亏欠了他们并向他们致歉,当然,每月二十多块钱的津贴费也令他拿不出重礼;若是礼物太轻,苟怀蕉一家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他带的礼物是四瓶酒和四包点心——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说得过去了。 梦毒嫌穿军装太显眼,他是穿便装去的,一件白色T恤衫,一条蓝色九分裤,看上去清清爽爽,简直时光倒流,少年感十足。 苟怀蕉不稀罕烟酒也不稀罕点心,她当然注意到,梦毒并没有单独为她准备礼物,哪怕是一根纱巾也没有。订立婚约四年多来,梦毒从未给过她这类含有定情意味的礼物,她只好自己给自己买一条红纱巾围着,对在一起时的姐妹们说是梦毒买给她的。 梦毒一身便装到了苟怀蕉家,苟怀蕉和苟娘及苟怀砣还有苟怀蕉的二嫂嫂都在家里,他们心里对梦毒身穿便装虽略有不悦,但还是没表现出来,他们认为,梦毒应当一身戎装正正规规地登他们有的家门,才是不失礼数,才是对他们的看重,否则还是在心里低看他们特别是低看了苟怀蕉。 梦毒回到吕蒙县却不入家门,既不入梦家湾的家门更不入她这个未婚妻的家门,苟怀蕉当然看出来,梦毒来到这里是出于无奈被动而不是自愿主动,她没有表现得喜出望外,更没有凑近梦毒。看着梦毒少年感十足,她就更不愿意挨近他了,挨得近了,反更显出了她的老相。 苟怀砣感觉到了气氛里含着的尴尬,便极力化解,并且表现出热情来,又是递烟,又是倒酒。梦毒不愿意喝酒,于是苟怀砣一个人自斟自饮,把一张脸喝得黑红黑红。借着酒意,苟怀砣向梦毒一遍遍夸赞他的妹妹苟怀蕉是多么的能干,苟怀砣说:“地里的庄稼活,她一个人顶俩女人,她顶得上一个男劳力。” 梦毒敷衍地点点头,说:“是啊,是啊。” 苟怀砣又说:“她的针线活儿也不差,能编能织的,会补会缝的。当然了,你现在还不知道,等结了婚天天在一起,你才真正会知道。” 梦毒连敷衍的兴趣也没有了。 苟怀砣却还自说自话:“娶老婆是做什么的,不是当花看的,是过日子的,能吃能干能生娃比啥都重要。” 梦毒听得出来苟怀砣为何说出此话,他心里有认同之处,也有不认同之处,但一时没好说什么,还没到反驳这话的时候。因一言不合,把局面弄僵弄崩,反显得他是在食“保证书”之言,虽然他明知所有的保证都是被逼无奈,是面前的这些人以及瞿冒圣想要的假话,他们也明知那些话并非出自他的真心,可是却让他们稍微有些心安了。 苟娘也坐在桌边,睁着她的瞎眼,在她的眼睛忽然亮起来的一瞬间,她的筷子准确在夹起一筷菜,放入梦毒的碗里。她对梦毒说:“老话儿说,一个女婿半个儿,俺把你当成一个整儿。俺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孩儿哩。俺的小女儿,交给你,俺放心,那是她的福,也是你的福,两个福合在一起才是真福。好儿,你说是吧?” “是哩,是哩。”梦毒只好如此回应。 梦毒感觉得到,如今,苟怀蕉一家人,对他说起话来,是陪着小心与客气的,但跟他家的人“异曲同工”,他们的共同目的都是要把他和苟怀蕉的婚约之笼编织得更加牢固,把拴在他身上的红绳拧得紧些,再紧些,不管他这只风筝有多少野心,有多么好高骛远,有多么想展翅飞翔,但是,风筝线却被他们这些人抓牢在手,他这只风筝其实是可悲地被多少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呢。 与以往一样,在苟怀蕉家,梦毒毫无胃口,但还是强忍着不适将一顿饭味同嚼蜡地应付过去。 饭毕,梦毒稍坐片刻,就推说有事,要回梦家湾了。 梦毒看了看苟怀蕉,看见她愈加苍老愈加粗糙的面孔,他再一次地想到,她不能把她的将来把她的婚姻硬性地一股脑儿地捆绑在他的身上了,她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如果继续维持与她的婚约才是真正的不道德。 “还是得想办法让苟怀蕉明白我的真正用心,让她明白我是真的为我和她两个人都好。”梦毒悄悄地想道。 苟怀蕉捉住了梦毒看她的眼光,但梦毒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子。 苟怀蕉像是看穿了梦毒在想什么,她也在想道:“这个男人,为什么不见老,岁月为什么在他的身上不留痕迹,却狠心把年轮都刻在俺的脸上身上?” 虽然在梦毒不在家的日子里苟怀蕉曾多次去梦家湾梦毒家里,虽然为了多分得承包田和宅基地苟怀蕉的户口早已迁入梦家湾且她的大名也落在以梦守旧为户主的户口簿上,但苟怀蕉和她的家人还是希望能听到梦毒亲口说出要苟怀蕉到梦家湾家中小住几天的话,那样既是合乎此地的乡礼,也是对他们一家尤其是对苟怀蕉的重视。梦毒如今也明白了这类礼儿,而他也确实需要与苟怀蕉在一起的时间与空间以期能说动说转苟怀蕉那颗坚如磐石的心,于是说道:“你去梦家湾吧,家里,爹和娘都想你呢。” 苟怀蕉说:“你回去跟爹娘说,俺也想他们。俺今天不去,在家里收拾收拾,带一些平时穿的衣服还有用的东西,明天俺自己去。” 梦毒听苟怀蕉的话外之音,是有着长住梦家湾的意思。 “那也行。”梦毒道。 “俺送送你,俺有话跟你说。”苟怀蕉闷声闷气地说,口气里没显出任何的感情色彩。 “好吧。” 两人出了院门,梦毒手推自行车走着,脸上虽有不悦,但还是掩不住青春的朝气;苟怀蕉跟在一旁,微低着头,脸上现出恼羞成怒和老气横秋的神情,一半是作出来的,另有一半是天生的。 两人不得不并肩走过村道,梦毒不想跟苟怀蕉走在一起,苟怀蕉心里也并不乐意跟梦毒走在一起,梦毒是不得已而为之,苟怀蕉却必须要作出如此姿态,向苟家宅子人表明梦毒就是她的男人,毕竟,他们订立婚约四年多了,在村民们的眼里,订立婚约四年多却不结婚是颇有些另类的。 两人走上了田间路,田间路连着大路,大路连着通往梦家湾的路。 盛夏的田野一片生机,绿意盎然,野花盛开。好在这天是个阴天,没有当头的烈日,却也没有下暴雨的征象。要说,这样的天,这样的地,这样的环境,很适合青年男女畅谈爱情甚至浪漫一番。可是此刻,在这条田间路上,走着的两个从年龄上来说皆是青年的男女,却各怀心事,不是谈情说爱,而是心生愁怨。他们本该各走各路,却非要殊途同归到一条死路上。 两人都有话想说,却皆不开口,似乎知道他们的话题处在不可调和的南北两极。 一阵风吹来,田野上一片刷啦啦响。 几只花色漂亮的蝴蝶围着梦独在飞,其中一只还落到了梦毒的后背上。 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几年的读信写信及翻看母亲各类占卜书籍的苟怀蕉实际的识文解字能力却已不低,看着那几只不停向梦毒献媚的蝴蝶,她陡生恨意,她不由想起了连很多乡下人也会运用的一个成语:招蜂引蝶。她抬起巴掌,迅疾地拍向那只落在梦毒后背上的花蝴蝶,顿时,那只花蝴蝶命丧其掌。 遭到猛然一击的梦毒停下脚步看向苟怀蕉,不解地问:“你干什么?” “一只蚊子落到你背上咬你。”苟怀蕉说。 梦毒下意识地看看身下,当然不会看到渺小的蚊子,但是却看到了一只一动不动的碎裂的蝴蝶,他明白了苟怀蕉为何拍他一掌,不满地看了她一眼。 由“招蜂引蝶”四个字,苟怀蕉进一步地想道:“这个梦毒,他当了兵倒也好,他若是生活在梦家湾,不定得有多少女人恋上他呢。” 苟怀蕉的胡思乱想,令她忽然更加感到危机四伏了。她喘了几口粗气,对梦毒说:“暑假这么长,咱订立婚约四年多了,再不结婚,不是让人看俺的笑话吗?咱还是把婚结了吧。” “原先我跟你说院校里有规定学员在校学习期间一律不准结婚,你以为我是骗你的。你不是去过军校了吗?也亲耳听到队长瞿冒圣跟你说过这项规定,他大约跟你解释过为什么吧?” “在家里偷偷把婚结了,有谁会知道?” “万一有人告状呢?我的学籍不就保不住了?”梦毒道。 “谁会那么坏?只要自己不说,就没有人会说,学校里怎么会有人知道?” “那可不好说,什么人没有?兴许你上回去闹腾了一回,本来没人知道这个规定的,现在也有很多人知道了。” “总是你有理。”苟怀蕉睨了梦毒一眼。 梦毒说:“不是我有理,我是说的实在话,想的是为咱两个人好。你想没想过,哪怕咱真的结了婚,我也不能跟你一起住,你,根据咱这里的乡俗,当然是要住在梦家湾,跟我爹我娘住在一起,养老的事儿全落到你身上了,你可别嫌累。我的两个哥哥巴不得这样呢。” 苟怀蕉说:“俺嫁过去以后,就跟他们分家,各过各的。再说了,咱大哥二哥不是也那样吗?等他们老得不能动了,三家人轮流养老,这样才公平。” 梦毒说:“还有,我不在家,你一个人住,还不是跟现在差不多吗?我是个把军营当成家的人,不可能动不动回家来影响事业的。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只是个普通学员,被瞿冒圣呼来唤去的,哪怕我以后真能提了干当了军官,也得等到提成正营职务才能带家属,我要是没那个出息呢,你还不老是得在家里苦熬着?” 苟怀蕉听出梦毒所言非虚,同时也听出梦毒说这话的真正用意,说:“俺命苦。” “所以我说,如果我过去耽搁了你,那我真的不能再继续耽搁你了,我们现在就分开是最好的。哪怕是分开了,我也不会忘了你,我会把你当成亲人一样看待。” 苟怀蕉像是发现自己入了坑似的,赶紧跳身而出,双眼定定地瞪着梦独,一双豆荚眼向梦独射去凛冽的寒光,坚定地说道:“俺命苦归苦,可是俺认命,俺认俺的苦命,俺谁也不跟,俺就跟你,哪怕跟着你要饭当叫花子,也愿意。” 梦毒愁容满面地说:“可是我不能在耽搁你的路上越走越远,我从没做过缺德事,没有想过主动伤害你,我将来也不想对你做出缺德事。” “你现在就缺德。俺在家里等着你盼着你,就等来盼来你说这些缺德话,你用这些缺德话来伤俺的心。” “我是在跟你说实话。要是说假话,虽然好听,可那不是骗你吗?” “你骗俺还少吗?” “我可没骗你。” 苟怀蕉半晌不响,心里五味杂陈,她觉得她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奉献了多少宝贵的东西,可没想到他却是个负心汉,他想甩了她,去找别的女人鬼混——她想不出这个男人的头脑里在想些什么样儿的女人,她估计一定是那些骚眉狐眼的小妖精。她委屈极了,然而她的个性又是刚强的,她恨恨地对梦毒说道:“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跟定你了!”说完,还不等梦毒说出下一句话,就气哼哼地转过身去,迈着男人般的步伐大踏步走上了回苟宅子村的路,虽听得梦独在叫她,但她倔强地头也不回。 梦毒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苟怀蕉正在离去的高大的背影,心里苦辣酸麻咸五味杂陈,叹息着摇了摇头。他没有去追苟怀蕉,更不会向她陪理陪小心,他想看看事态会如何发展,能坏到何种地步。 苟怀蕉怒气冲冲回到了家,苟娘立即听出她的声气不对,苟怀砣和妻子则立时看出苟怀蕉神色不对,三个人都问:“怎么了?” 苟怀蕉没有答话,径直回了自己的闺房。 坐在床边,一只手搁在梳妆用的桌子上,苟怀蕉怒火中烧,胸脯急剧地起伏。如果说以往她对梦毒还心存侥幸,心存奢望,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梦毒会认了命运之神的安排而与她同床共枕,哪怕是去年闹到军校去,她也是克制而隐忍的,是照顾到他的面子的,是想到将来在一起的日月的,是以为他给她写了《保证书》就会一心一意或三心二意遵守的,可是她现在终于彻底看出来了,梦毒不仅打心眼儿里不喜欢她,而且还嫌恶她,她还终于明白了他说的有些话是发自肺腑,他是真的不会娶她为妻;她还终于看出了她与他之间全方位的差距,也明白了原来她不愿意承认这些差距是在自欺欺人。 苟怀蕉无意间移坐到桌前的凳子上,梳妆桌上的一面镜子照出了她的满面怒容,她瞪视着镜中人,不知是由于这天的光线太好,还是由于她的心情所致,她瞪着瞪着,忽然间清晰地看到镜中人那双暴突的豆荚眼角竟然布了几条明显而深刻的鱼尾纹,她不由心惊地小声地“啊”了一声,她不认识似地看向镜中人,一时有些恍惚:“镜子里的人是谁呢?这个人是俺吗?”她更凑近了镜面看,盯,凝视,不止看脸,还看脖子,看头颅,她又倒抽一口气地“啊”了一声,这一回,她竟然看见两鬓上各有三根白头发,这是她以前从未看见过从未注意到也从未去想过的,青春的年纪令她误以为她离“苍老”还很遥远很遥远呢。她很生气很果断地拔掉了那六根白发,由于恼恨,动作便有些过大,连带着拔掉了好几根黑发,她受着愤怒的情绪的支配,丝毫没有觉得疼痛。 继续瞪视着镜中人,看着自己本就易老的面容向着苍老迈去,这一刻,苟怀蕉怒火中烧妒火中烧,她觉得这一切都是梦毒害的,都是梦毒给耽搁出来的,她把自己的年华把自己的心全给了他,她为他祷告她为他祈福,她为他熬白了头发熬老了容颜,可是这个得了她的旺夫之运的、将要脱去一身土味儿的男人却要抛弃她要跟她一刀两断——她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如此自私地想。 瞪视着镜中的自己,她的眼珠左右移动,瞟见了与镜子相隔三十多公分的一面镜框,镜框里是梦独的一张彩色照片,只见梦独微笑着,朝气蓬勃,春风满面,阳光灿烂,似乎有着过不完的、无限长的青春。有多少次啊,她曾手捧这张照片,把数不清的吻给了他,可是真实的他在她的面前却像个木头人,像个冰雪人,没有一点儿亲热的表示,没有一点儿温存的表示,她从没有得到过他的半个吻,也从未得过他的半个拥抱。 苟怀蕉的眼珠左左右右地动着,看一眼镜中人,又看一眼相框中的人,再看一眼镜中人,再看一眼相框中的人……虽然她早经知道她与他的不配,可是却从未像今天这样体会得如此深刻。就在这一刻,她发现她是那么恨梦毒,恨他白里透红的皮肤,恨他春意盎然的笑脸,恨他清澈灵动的双眸,恨他青春飞扬的神采——何况那神采里还含着她看不到也看不明白的向往自由向往远方向往飞翔的意味。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旁的镜中人,但是她却无法恨这个镜中人,转而对照出镜中人的镜子生出恨意,她恨这面镜子,恨这面镜子的无形和客观,连带着也恨起了平静的水面及一些人的眼珠,她真想将所有能照出人像的物件统统砸烂。她恼恨地伸出黢黑而又粗壮有力的右臂,将桌面上的镜子、相框等一应物件狠狠抹了下去,地上响起一阵尖锐碎裂的声音,镜子和玻璃相框全成了碎片,只有梦毒,依然在一堆碎片里毫无知觉地灿烂地笑着…… 苟怀蕉凶凶地瞪着碎片里的梦毒,不由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梦毒说道:“你把俺拖成了这个样子,想甩脱俺去找小妖精,去睡驸马东床?没门儿,休想。俺要拖你,拖住你,像牛皮糖一样粘住你,你想如愿?做梦!”而后,她破釜沉舟地想:如果真的得不到他,那就把他毁掉! 苟娘、苟怀砣及妻子三个人听得了动静,轻手轻脚地走到苟怀蕉的门口,苟怀砣和妻子自是看到了狼籍的碎裂。三个人不知如何劝慰苟怀蕉,便没说什么,又一同回了正屋。 一会儿过后,苟怀蕉也来到了正屋,对母亲及二哥二嫂说:“梦毒,真是毒啊,看来他是铁了心想毁掉婚约哩。” 苟怀砣说:“拖了这么几年,他想得美?!” 苟怀砣的妻子说:“他把你拖成这么大年纪,在咱乡下,到哪里去找跟你差不多大的没结婚的男人?” 苟娘手拿几支卦签,捻了又捻,说:“他是你的劫,你也是他的劫,劫就是结,结连结,结套结,这些结,想连下去,难,可想解开,更难,那就接着结吧。” “该动用下一招了。”苟怀砣说。 “这都是他逼的。”苟怀蕉说。 ------------ 第67章 设个圈套骗梦独 果然,正如苟怀蕉一家人及梦胡香和苟得古这对媒婆媒汉所料,梦毒的家人没有一个愿意涉足他与苟怀蕉的退婚纠葛。 梦胡香来到梦毒家,刚好,家里除了父母在家外,梦向花和梦向叶也在。梦胡香对梦毒说:“三叔啊三叔,你知道不知道,你那天说出了那么多伤人心的话,三婶子苟怀蕉在家里不吃不喝,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差点闹出人命来。到最后,是她哥她姐都劝她,说实在不行,就遂了你的心思,退婚也行。” 此地人嘴里的“退婚”,就是意指解除婚约。一听到这个消息,梦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想了想,以为兴许苟怀蕉一家终于想通了,明白了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心想也许是真的?于是,梦毒说:“只要她不再缠我就行了。订立婚的时候,我们家给她买的衣物什么的,我们家全不要了。她家当时也没给我家买什么东西。还有,解除了婚约,我也会好好对她的。” 梦胡香说:“他们家人倒是没提东西没提钱,三婶子苟怀蕉只是说,她家里人也说,有些话得说明白了,免得以后还扯来扯去的。” 梦毒说:“什么时候?” “你想什么时候?”梦胡香反问。 “当然越快越好。”梦毒道。 “那现在就走呗?”梦胡香说。 “走就走。” 梦胡香问梦毒的父亲母亲:“二爷爷二奶奶,你们也去呗,去把话说清了,也就两边拉倒了。只是俺白白累了一场,为人作嫁,苦啊,落不到好,尽被别人噘了。” 父亲母亲一起摆手,像是挥赶苍蝇似地说:“俺不去,俺不去。” 梦胡香又问梦向花和梦向叶去不去,梦向花说:“毒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谁说的话他都听不进去了,俺还去说什么?他的事儿俺不管了。”停了停,她又接着对梦毒说,“毒啊毒,他三舅啊他三舅,俺跟你说哈,你退了婚,得把原先用了俺的钱还给俺。” 梦向叶说:“俺不要了。” 梦向花说:“你大度。” 梦胡香说:“不知道俺大叔二叔想不想去。” 梦向花快嘴快语,说:“他们说过了,毒的事儿他们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于是,梦毒便只身入虎穴了。 梦毒怎会知道,空白的社会经验也令他没有预料到,他进入的不止是一个虎穴,还是一个圈套。 此地乡下,退婚不同于离婚。在这里,离婚常常无声无息,两个同床共枕的人就分开了,一个家就散了;可是退婚,也就是未婚男女之间的婚约呢,若想解除,却总是闹出很大的动静,被动退婚的一方,也就是被动解除婚约关系的一方,是一定要闹一闹的,既是为了自己的脸面,还为了自家的门风,自己的脸面不可随意让人吐了口水,自家的门风不可随意受到他人的践踏。如果不闹一闹,一家人的尊严还往何处搁,这不是被人瞧不起吗?还有,以后再相亲再订立婚约时怎么办?闹腾的动静越大,一家人的脸上便越有光。 梦毒见到过退婚的闹剧,但却从未朝深里想过。 梦毒跟着梦胡香,到了苟宅子村梦胡香家,梦胡香的男人苟得古正在家里喝酒。 苟得古给梦毒倒了一大杯酒,梦独挥了挥手拒绝了。苟得古便把两杯酒接连喝光,抹了抹嘴巴,离开饭桌坐到梦毒身边。 在梦胡香家坐了一会儿,苟得古问梦毒:“三叔啊三叔,你是真的想退婚吗?俺看三婶子不错,你要是娶了她,是福气,你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干。” 梦毒说:“谈恋爱不是找保姆。” 苟得古说:“那也行,看来你是铁了心了。那,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俺和梦胡香给你俩牵的线订下了婚约,那还是由俺两人来作见证吧。” 梦毒说:“其实,有什么见证不见证的?好聚好散不就行了?” 苟得古说:“不不不,还是走个过场为好,也算是给想看热闹的人一个交待哩。” “好吧。” “换个地方说话吧。”苟得古说。 “为什么要换个地方,在你家里不才显得公平吗?”梦毒说。 “俺家里又穷,又小,又挤的,怕人多了坐不下哩。” 梦毒说:“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的。这样,我站着,把板凳给别人坐,总行吧?” 梦胡香在院门口说:“来了,来了。” 苟得古说:“行,那就在俺家吧。” 可是,苟怀蕉一家人并没有来到。 梦胡香说:“俺刚才眼花,看错了。俺再去叫一叫吧。”于是,她骑上自行车出去了。 约摸一个多钟头后,梦胡香才回来,这一回,她的身后跟着苟怀蕉、苟娘、苟怀砣还有苟怀蕉的三姐苟怀韭。苟怀韭跟苟怀蕉有着类似的声音,边说话边指手画脚。 梦毒天真地自以为要解除婚约了,所以就想表示矜持和礼貌一些,端了一把椅子放到上座,并且扶苟娘坐上去。 苟娘坐在上座,左手握着签桶,右手捏着两根卦签。 苟怀蕉、苟怀砣和苟怀韭三人横眉冷对、同仇敌忾地瞪视着梦毒。 苟得古说:“三叔,你也坐。” 梦毒坐在苟怀蕉、苟怀砣和苟怀韭的对面,对他们刀剑般的目光选择无视。 苟得古和梦胡香坐在了屋门口的位置上,背对门外,面朝苟娘。 梦胡香卷动半截舌头,却颇显巧舌如簧:“老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老话还说,劝合不劝分。俺是尽了力了,可现在是新社会,又不能强迫婚姻,三叔提出来想退婚……” 还没等梦胡香说完,苟得古接过了话头,他是怕梦胡香把话说得不圆满,他多虑了,不过倒是把话头儿接得挺自然:“是的,三叔提出退婚也有他的道理,俺想呢,要不今天就按他的意思说道说道。” 苟怀蕉的三姐苟怀韭说:“俺也用不着听他说什么退婚的理由,他想什么,世人用脚后跟都能想得出来。俺知道他是混阔了,想当驸马爷,兴许早就找好了公主吧,兴许早就有了相好的,只是也不领来让俺看看。” “小妖精,”苟怀蕉骂道,“要是哪天真的让俺给碰上,俺一定要撕烂他的逼嘴!” 倘从他们的话意里听上去,好像梦毒真的在外有了意中人似的,何况,众口一词呢。 梦毒听得出来这类人很有一套编派瞎话的本事,但是瞎话也是话,瞎话说得多了,就会有一些人相信,就会变成实打实的恶意中伤,连洗白都难乎其难。他想回击,但还是忍住了,只要能解除婚约,她们编瞎话就编瞎话吧。 苟得古说:“咱还是说正事吧。三叔,”他叫梦毒,按着梦家湾的辈份。 “你说,”梦毒应道。 苟得古说:“苟怀蕉,也就是俺三婶子,对你是一心一意,从来没有提出过要解除婚约,她就想着将来跟你过日子。解除婚约这事儿,是你提出来的吧?” “对,是我提的。我不想耽搁她。”梦独道。 “你如今虽然混阔了,可总还是梦家湾的人,总还是咱吕蒙县的人,咱这里乡下的规矩,你总是懂得一些听说一些的。对吧?” “是的。”梦毒没有多想。 “咱这地界乡下的规矩是,男女二人在媒人见证下订好婚约以后,要是哪一方先提出退婚,就是你说的解除婚约,那他(她)曾经花在另一方身上的钱就全一分不能要;另一方呢,花在他(她)身上的钱是要如数归还的。” 梦毒承认,这的确是这地方的乡下规矩。 “那就算帐吧。”苟得古说。 梦毒说:“没有什么好算的呀?订立婚约时,我们家花出去的钱一分也不要了。她家没给我们家花钱,虽然我不必赔付什么,但我想过了,等我以后真能顺利毕业,等我以后有了钱,我愿意把苟怀蕉当成亲姐姐,我会经常看她,她要是生活上有难处,我一定会帮她的。” 苟怀蕉问梦毒:“你敢说俺没在你身上花钱吗?” “什么?”梦毒问。 “俺给你织的毛衣呢?俺给你纳的好几双袜垫呢?”苟怀蕉盯着梦独的脸,像是要找出答案,问。 梦毒说:“那种互赠的礼物,也能算?不过你既然说了,那我可以还给你,那毛衣还是新的,我没穿过;不过,那几双袜垫,我送给战友了。” 听了梦毒的话,苟怀蕉失望,气恨,怒火中烧,她没想到她寄给梦毒的含了她情意的毛衣和袜垫,梦毒竟然一点儿也不看重,要么不穿,要么送给他人。她气得连嘴巴都歪到了一边,好久才恢复正常。半晌后,她愤怒地说道:“凭什么不算,当然要算。” 梦毒问:“怎么算?” 苟怀蕉说:“为了勾那件毛衣,俺的手皴裂了六、七个口子;为了纳那些袜垫,俺的手被针扎了二十多回,五个手指头磨出老茧。那件毛衣,俺织了三千针,一针十块钱,三千针就是三万块钱;那三双袜垫,俺上上下下纳了八千针,一针十块钱,八千针就是八万块钱。苟得古,你记到帐本上。” 苟得古说:“三叔又识文又断字的,还不如叫他自己来记。” 梦毒倒是想看看苟怀蕉到底要如何闹腾,如何现出她的本相。他问苟怀蕉:“你说吧,还有什么要算的?” 苟怀蕉说:“你不在家的时候,俺去过你家,带了点心,俺都忘记有多少包了,就按十包来算吧,一包一万块钱,总共十万块钱。” “还有吗?” “当然有,俺给你娘端过水喝,也给你爹端过水喝,每端一碗水就是两万块钱,哪怕是六碗水,也得十二万块钱。” 梦毒说:“你每呼吸一次都算成钱。” “当然喽,你把俺耽搁了四年多,一年十万,总共四十万块钱。”苟怀蕉张牙舞爪地说着,头发有些披散开来,像是要吃人似的。 苟得古一笔一画记了下来。 苟怀蕉说:“俺懒得再算了,苟得古,你算算,现在拢共是多少钱?” 苟得古回说:“拢共七十三万块钱。” 梦毒问:“你说多少就是多少?那要我说呢?” 梦胡香说:“三叔啊三叔,是你提出来要解除婚约退婚的,你家花的钱就是白花了,你得把俺三婶子家花给你家的钱全还上,咱这个乡俗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这个理儿不?” 梦毒说:“当然不是。她这是讹。” 梦毒看出来了,苟怀蕉根本不想解除婚约;梦毒还看出来了,苟怀蕉看出他是决意要解除婚约还看出他对她没有一点儿爱意,如果他真的执意飞走,那就狮子大开口狂捞一把也未为不可。但如此狮子大开口,不止她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不仅他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就是所有的人家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苟怀蕉、苟怀砣还有苟怀韭围住梦独,三个人向梦毒伸出三只手,大声聒噪:“拿钱来!拿钱来!拿钱来!七十三万,七十三万!少了一分休想走!” 苟怀蕉甚至将伸出的手演化成了动作,那只用力的手扯住梦毒身上的军装,继续怒声道:“拿钱来,拿钱来!” 这一刻,不管苟怀蕉凶神恶煞的面目是真相的暴露,还是故意做出来的,但都令梦毒倒吸一口冷气,也由此坚定了他跟苟怀蕉一刀两断的决心。哪怕自己是个没有理想的人,哪怕自己真的把梦家湾当成世界,哪怕自己跟梦家湾世世代代的男人们一样,他也不能娶她为妻,他也不会娶她为妻。 苟怀蕉的手居然在混乱中抓向梦毒红彤彤的学员肩章。 梦毒终于不再温和,而是厉声对苟怀蕉说道:“我身上的肩章可不属于我自己。你要是再乱来,我就可以把事儿告诉人民政府。” 苟怀蕉的手软了下来。 苟怀韭说:“你总不能一分钱不出就把婚约解除了吧?” 苟怀砣说:“要么出钱,要么结婚。” 苟怀韭说:“俺堂哥是县民政局的干部,你留下一张半身照的照片都行,或者是跟俺妹妹合个影,俺堂哥就能把结婚证给你们办了。” 苟怀砣说:“你不喜欢按咱乡俗办婚礼,那就不办,还省钱;那把结婚证办了总是可以吧?” 梦胡香说:“这样行,俺看这样最好。” 苟得古说:“不举行婚礼,只办结婚证,这样简单。俺看挺好的。” 梦毒忽然醒悟过来,面前的这些人,根本不是来商谈解除婚约的,苟得古和梦胡香这对媒汉媒婆更不是作婚约解除的见证人的,他们是合谋合力将他梦毒推入婚约更深一层的地狱里去的,他和苟怀蕉的婚约已经受到乡俗的保护,也已受到瞿冒圣的保护,他们还力争让它受到法律的保护,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有多少桩毫无爱情的婚姻不是正在受到法律的保护吗?所以他们便认定,法律再多保护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这时,手拿卦签的苟娘慢幽幽地开了腔,说道:“俺说过,俺不把你当半个儿,俺把你这个女婿当成一整个儿。俺啊,俺想跟你说句话,这世上哪,半点不由人,万般皆由命。要是俺看哪,你跟俺的小女苟怀蕉这事儿哪,也是命。你要是离了她,不定有多少苦头要吃呢。” 梦独一时无言,过了半晌后,他对苟娘说:“苟怀蕉勤劳,能干,是我配不上她,关键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确实不合适。要是非得绑在一起,将来,我们都会很痛苦的,会痛苦一辈子。” 苟娘说:“你以为一辈子能有多长啊?”她接着说道,“别看俺瞎了这么多年,可俺看得清亮哩,这世上哪,多少夫妻不是这么过来的吗?打打闹闹的夫妻才长久,只要别打出人命来。” 每个人的话都有着各自的道理,可是这些道理却无法沟通,更无法共存,甚至找不到半点儿求同存异之处。 梦毒算是明白了,在他与苟怀蕉的婚约之事上,他无法说服任何人,连他自己,都曾经在好几个立场上摇摆过,举棋不定过。当然,他心里清楚,所有的立场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就是他决不会与苟怀蕉走进婚姻的牢笼。 苟怀砣说:“妹夫,如果你现在拿不出钱来,那就先打个欠条也行。”他大约是真的把梦毒当成不更一点世事的少年人了。 梦毒说:“我不欠别人钱,为什么要打欠条?” 苟怀韭说:“又不还钱,又不结婚,还不登记,你想把俺妹妹蹬掉就蹬掉?你让俺妹妹的脸朝哪里搁?这世上没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儿!” 苟怀砣怒声说:“俺一家人不是吃素的!” 苟怀韭说:“俺一家人不好惹!” 苟怀蕉说:“你没理!你家里的人都不支持你。你要是有理,他们能不给你撑腰吗?” 苟怀蕉这话说对了一多半。梦独早就感觉到了,无论他有理还是无理,他家的人都只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梦毒对梦胡香和苟得古说:“你们叫我来这里,根本不是商量解除婚约的事儿的。那我走了。”他站起身来,转身朝院落走去。 苟怀蕉、苟怀砣和苟怀韭三个身强力壮的男女立即奔到院子里,横在梦毒的身前,指手画脚指天跺地道:“别想走,不把话说清楚就想走啊。休想!” 梦毒问:“你们想做什么?要逼婚吗?行,那我跟你们说清楚,我跟苟怀蕉的婚约到此为止了。” 几个人夹七杂八地嚷嚷着: “你做梦!” “休想!” “你说为止就为止?” 苟怀蕉高声道:“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三个人呈三角形拦住梦毒。 梦胡香终是在梦家湾出生长大嫁到苟宅子村的人,她怕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还怕万一血气方刚的梦毒被逼不过而做出冲动之举,倘若出现了不可控的局面,这门亲事这桩婚约就真的毁了。她赶紧制止道:“行了,有话好好说,哪怕不成亲也不能成仇吧?” 苟得古走到梦独身边,攀住梦毒的肩膀,对苟怀蕉等人摆了摆手,三个人把身体稍移了一下,苟得古和梦毒便走出了包围圈。 两个人朝村外走,苟得古放下了攀着梦毒肩膀的胳膊。 梦毒问苟得古:“你不是说让我来解除婚约吗?这是解除婚约吗?” 苟得古说:“依俺看呀,他们一家是不想解除婚约哩。要不,怎么会那么要钱哩?谁家能有那么多钱?” 梦毒说:“我说过多少遍了,订亲时我家花的钱一律不要,当初她家也没花任何钱。至于毛衣和袜垫,那是互赠的礼物。真是跟她扯不清。” 苟得古说:“婚约这事儿,本身就是个扯不清啊,可还是得慢慢扯啊,总会越扯越清的。” 梦毒说:“我怎么觉得越扯越糊涂呢。” 苟得古问:“三叔,你是真的铁了心地要解除这门婚约吗?俺是看在二爷爷二奶奶的面子上受到他们的委托才给你找对象的呀。” 梦毒说:“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对苟怀蕉不好。我现在跟她解除婚约,才是真正为她好,因为我一点儿不爱她,因为我是不会娶她的。如果我说假话,朝后拖,才是对不起她。你跟她家的人说,我跟她的婚约就到此为止了。” “要说你自己说。” “我跟他们说过了。” “真的不能继续下去啦?” “对,不能了。不为别的,为她好;不,是为我和她两个人都好。但主要是为她好。如果我跟她在一起,会互相拖累。” “俺不信,你说的这话是假话。俺觉得主要还是因为你混阔了。”苟得古说。 梦毒解释道:“很多人都那么想,都那么说,我也遮不住旁人的嘴。我有什么混阔的,每个月二十多块钱的津贴费,哪怕以后真能顺利提干,每个月还不就是百把块钱。如果那也叫阔,那你不是更阔?” 泛上来的酒意令苟得古的脸红了起来,还令他的心里生出莫名的委屈,他完全忘了在说合婚约时心里曾有过的自私和龌龊的想法,而只是坚执地认为自己是在做善事,他还想到由于梦独的一意孤行而导致苟怀蕉一家对他和梦胡香的埋怨和恨意,所以委屈便加了倍。乘着酒劲儿,苟得古竟边说边哭了起来,还因为失控,他竟然骂了起来:“妈了个逼的,俺图什么?俺是为的什么?妈了个逼哟,俺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前后左右都不是人。娘个逼……” 梦毒对家人的感情十分复杂,他的家人之间的感情同样十分复杂;梦毒对母亲的感情更是复杂得万言难尽,但复杂里还是存有一种很重要的成份,那就是:爱。毕竟,母亲给了他生命,让他来到人间游历人生,善恶黑白皆风景,他怎么能容忍他人在他的面前骂母亲呢?他没有多想,就抬起右手,对着苟得古的嘴巴搧了过去。苟得古未及反应,梦毒的又一记耳光响到了他的脸上。 苟得古止了哭泣,同时也被梦毒的耳光打醒过来,痛骂梦独:“梦毒,你真是毒啊,你真是个毒崽子,你满身都是毒……”他恼羞成怒地朝梦毒扑来,梦毒闪开,苟得古扑倒在地上,继续哭骂。 梦毒扶起自行车,上了车,骑行开来。可是,他往哪里去呢? ------------ 第68章 施盅作法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婚约拉锯战中,虽然梦毒已成为梦独,梦独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孤军奋战,深陷重围,何况在梦家湾,在苟宅子村,他只能是梦毒;而苟怀蕉呢,有家人的全力支援,还有本该主持公道的媒汉媒婆的协助,甚至还有梦毒的家人有意无意的放纵与帮衬,此地的陈规陋俗也站在苟怀蕉一边,助推着苟怀蕉,这些陈规陋俗使得世人皆以为苟怀蕉是受害者,是个比秦香莲还秦香莲的女人——虽然梦毒既未恋上有财有貌的公主,更未睡上驸马的东床,他还是那么干干净净,透明,仍不乏天真单纯,他只是担心在去往远方的路上把苟怀蕉耽搁得太久才执意要飞出婚约之笼。 这个暑假漫长无比,解除婚约并不是由他梦独一个人说了算的事,而是要双方主动或被动地认可,还有媒人的认可,还有梦家湾人及苟宅子村人内心里的认可——这些认可对他人来说不难办到,闹一闹,某一方吃一点经济上的亏,然后各走各的路,寻找别的男子或女子,缔结下另一桩合意或不合意的婚约。 然而对于梦毒而言,想得到这些认可就堪比蜀道之难了,因为他要追求自己的梦想,更因为看上去,似乎繁花似锦的前程正在向他招手;而婚约的另一方苟怀蕉呢,没有追求,没有理想,也没有想过事业,看不到也不懂得前途,但她和她的家人却很清楚她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所以,苟怀蕉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和她的家人都知道,如果梦毒真的彻底糟蹋了苟怀蕉一家的脸面,那他们就能想法设计令梦毒的美好前程灰飞烟灭。 在婚约的这架天平上,乍一看,梦毒是强者;细一品,无欲无求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苟怀蕉才是个真正的强势者。 为了给这桩恼人的婚约划上完结号,梦毒来到了吕蒙县有关部门,既有民政的,也有司法的,他想得到他们的理解、支持和帮助。他们在听了他的诉求后,表示了对他的理解和同情,可是却爱莫能助。他们说,这属于民事纠纷,可是梦毒的特殊身份,使他们无法插手此事,也不敢插手此事,若把握不好火候,可能会犯错误。其中有一位临近退休的老工作人员对梦毒说:“唉,小伙子,依我看哪,凑合过吧。这世上哪,真正情投意合一生一世的夫妻能有几对呢?你看看那些楼房那些平房里的男人女人,还不都是瞎凑合吗?不是也过了一辈子吗?” 梦毒真正是走投无路、进退维谷了,他怀着失望的灰暗心情从一个个无能为力的部门里走出来,乌云罩着他,他却浑身不觉,直到大雨倾盆般浇在他的身上,他才失魂落魄地走进一座商超避雨…… 令人奇怪的是,苟怀蕉家里却没了声响,没有去梦家湾找梦毒闹,苟怀蕉也没有踏进梦毒家的门。这种奇怪的平静里,颇有着一种稳坐钓鱼台的意味。 这样的平静,只会加重梦毒的不安和无奈。 梦毒呢,偶尔会到地里做一些农活,偶尔会跟来找他的、在其他院校就读的战友聚一聚,他怕听到父母的唠叨,聚一聚的地点都是在战友家中。 去县城的时候,梦毒曾去郊区农村王超的住处,但院门上却挂着铁将军,他便去车站,但仍是未见到王超的身影。试着问别人,得到的回答要么是摇头,要么是“不知道”。 梦毒怎会知道,在王超送他回梦家湾后的一天,苟怀蕉去找过王超,她怀着嫉妒的心情看着王超的床铺,对王超破口大骂。王超只好搬离了那里,另寻租处。 父亲梦守旧每天长吁短叹,老人家坚决不跟梦毒一起到田里做农活,他说他嫌丢人,嫌梦家湾人的眼光挖他。他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固执地认为梦毒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还很敏感,说自己大老远就听到别人议论他,说他家养了个喜新厌旧的毒儿子,说他家的小儿子投胎到他家就是来克他们老两口子的。虽然梦毒对老父亲解释过一百遍,自己没有新何来旧,可是他哪里听得进去半句呢?父亲仍然常常故意当着梦毒的面一遍遍地重复:“丢人哟,丢死人喽;丢人哟,丢死人喽……” 反倒是母亲的态度略有转变,她当然没有忘记四年多前为什么早早为梦毒找对象并跟苟怀蕉订立婚约,那都是为他好,可谁会料到他竟然会出息成个人呢?她看出来了,当初给梦毒订下婚约,其实是拴住了梦毒的手脚,让他想飞也飞不高。她更看出来,苟怀蕉跟梦毒的确很不般配,可是谁让当初他进过局子坏了名声哩?唉,这都是命,她想。继而,她又想:俺都是为他好。这么一想,她便又感得心安了,于是,她时不时地埋怨梦毒,说他不该毁掉这么好的一门婚约,那苟怀蕉要是娶过来,那么能干的女人,还不得让他梦毒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有的哥哥姐姐却冷眼旁观,看起了热闹,甚至极个别人巴不得梦毒被开除学籍,重回部队,而后退伍返乡,与苟怀蕉结婚,他凭什么飞黄腾达?他凭什么跳出农门?他凭什么不跟他们一个样儿?他们只差公然与苟怀蕉的家人及媒汉媒婆们站成一支队伍了。 梦向权在梦家湾到处散布他的观点,说梦毒就是不想为父母亲养老送终,想毁了婚约在城里另找一个然后在外面浪一辈子,当然了,梦毒会逢年过节寄给父母亲一点儿钱或东西来堵住众人的嘴从而赚得个孝子之名;他还说,梦毒真是不傻,如果娶了苟怀蕉,那苟怀蕉就得跟父母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天天端茶倒水的,难不成是心疼苟怀蕉吗? 梦向权却不知道,苟怀蕉和她的家人早就想到了前头,一旦苟怀蕉真的跟梦毒成婚,苟怀蕉就会要求与梦毒的父亲母亲分家,然后跟梦向财和梦向权两家人轮流养老——如果二老身体不再灵便真的需要养老的话。 苟怀砣对苟怀蕉说:“结了婚,梦毒回到部队,你就回咱苟家宅子住,你放心,哥嫂不会嫌弃你的。” 苟怀蕉说:“不,俺就住在梦家湾,俺是他妻子,他是俺男人,俺就是要叫世人都晓得这个。” 那天假意商谈退婚一事,苟怀蕉不过是故意狮子大开口,梦毒到哪里去找七十三万块钱呢,打劫呀还是抢银行?她就是想要吓退梦独,让他死了解除婚约的念头。 那天,从梦胡香和苟得古家回家后,苟怀蕉拿出一个小纸包交给母亲。 苟娘问:“什么?” 苟怀蕉说:“这是梦毒寒假回家的时候,俺悄悄收集到的他的头发和指甲。你作个法吧,灵不灵验,图个心安吧。” 苟娘对苟怀蕉说:“俺听得出来,那孩子是铁了心要跟你分了,咱家当然不能让他骑在身上屙泡屎就拉倒了。你在他身上,还到底存没存啥念想?” 苟怀蕉说:“啥念想?反正俺不想跟他分。” 苟怀砣问:“要是他哪怕不要前途也要跟你分呢?” 苟怀蕉回答说:“俺要是得不到他,那别人也休想得到他。这四年多,俺的心全在他身上了,既然他不是俺的人,那俺就不能饶过他!” 夜里,苟娘和苟怀蕉在屋子里点燃一堆火纸,将梦毒和苟怀蕉的照片摆放在案几上,苟娘摸摸索索着把梦独的头发指甲和苟怀蕉剪下来的一绺头发和指甲混在一起,放入一个布袋里,而后,苟娘把装了二人头发和指甲的布袋放进案几上的占乩坛里,专门点火焚烧起来,小布袋儿在通红的火焰里毕毕剥剥地发出一阵怪异的响声,更发出一股烧焦的皮肉的气味。 苟娘颠着小脚,围着燃烧着的火纸堆和案几走动,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苟怀蕉已能听懂大半的谶语。 苟怀蕉一边听着苟娘念出的谶语,一边双手合十,嘴巴无声地动着。 火焰将红通通的光喷洒在苟怀蕉的脸上,布上红色的黑脸现出一丝丝怪怪的笑意,在火光里燃烧着…… ------------ 第69章 罗刹宅诡计 梦独怀着忧虑和忐忑不安的心情离开梦家湾回到了院校。 他并不知道,他前脚刚刚离开,连日来盯梢般跟踪着他的人,也就是媒婆梦胡香的哥哥梦胡瓜便火速到了苟宅子村,将梦毒离家去往院校的讯息告诉了她的妹妹梦胡香和妹夫苟得古。 梦胡香和苟得古得悉后,二人立即脚不沾地一溜小跑到了苟怀蕉家。 苟得古终是个男劳力,比梦胡香先一步进了苟怀蕉家的院落。 苟得古话还未来得及说,却被眼前的情景吃了一惊,他看见苟怀韭的丈夫正跪在苟怀韭的脚下,还流着泪。 苟怀蕉看到苟得古的脸色,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梦独回院校了。“走了?”她问道。 苟得古回答道:“真真儿的,走啦。” 这时,梦胡香也气喘吁吁地来了,说:“毒走啦,毒走啦——” 隔壁的苟怀砣和堂哥苟怀念正一边喝酒一边商谈生意上的事儿,他们听得动静后立即赶了过来,苟怀砣的妻子也来了,怀抱超生的儿子。 苟娘裂开缺牙的瘪嘴笑了笑,说:“走什么走?老话儿说,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 苟怀蕉说:“他就是走到天边,俺也追得上他。” 苟怀韭对跪在脚下求情的男人说:“看着这么多人的面子上,俺今天饶了你,你起来吧。你滚回家吧。你放心。等俺把俺妹妹的事儿处理妥当了,就会回家的。你先在家里把猪喂好,把地种好,把孩子看管好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俺回到家可饶不了你。” 苟得古和梦胡香也大致明白了眼前情景发生的原因,苟怀韭跟他的男人在闹别扭呢,她一生气回了娘家把家甩给男人,用乡下女人常用的一招来制服自己的男人,男人必得跑到丈母娘家对妻子服软说上几箩筐的好话,弄不好还要挨妻子的几巴掌,方能平息事态,回归说笑加吵闹的日常生活。 苟怀韭的男人起了身,对着苟娘亲亲热热地叫了几声“妈”,苟娘脸上露出密布皱纹的笑来,男人便知道丈母娘原谅了他,又掏出一包烟来,递给苟娘一支,还点上火,又各递一支烟给苟怀砣和苟怀念、苟得古,而后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身去,朝院外走去。 苟怀韭对着男人的背影吼了一声:“你听好啊,你要是弄出什么岔子来,俺可饶不了你!” “是哩,是哩。”男人很卑微地点着头应话。 苟怀韭的男人走后,苟怀砣问堂哥苟怀念:“哥,你当过兵,还当过军官,比所有人都了解部队,你原先就出过不少好主意,现在,还得你多多想办法。” 当过兵特别是当过军官而后转业到地方工作的内行人苟怀念,对梦独所在军校的生活状况闭着眼睛也能说出其中的内涵,说:“这有什么难的?反正你们是小老百姓一个又一个,只要别出格,别过火,那些领导能拿你们怎么着?那个叫梦毒的毒小子就不一样了,他只要一发昏,就会出昏招,那他的领导自然会处理他,不处理他,未必还能处理你们?他们还能给你们一人背上一个处分?哈哈哈,哈哈哈……”他一边说一边自控不住地笑了起来,他笑种田的农民连个档案都没有,什么处分对他们都不过是笑话一桩。 苟娘,苟怀韭,苟怀砣,苟怀蕉,苟得古,梦胡香及曾经行伍的转业军人苟怀念七人围坐成一圈儿,脑袋抵着脑袋,压低声音,在原来的基础上作进一步的密谋,商议出他们自认为的万全之策。 苟怀韭说:“他果真是梦毒啊,可把俺妹妹给毒苦了;俺倒想看看他到底有多毒,俺要把他身上的毒给挤出来做成中药!” 苟怀韭、苟怀砣、苟怀蕉的堂哥苟怀念说:“他穿了几天黄皮,难不成就想忘本,就忘了自己姓梦?俺哪怕是当了官,也没有跟你嫂子离婚吧?俺永远记着俺是农民。” 苟得古说:“咱农民不好惹,他打了俺的耳光,俺不可能还说他有理!” 苟怀砣说:“叫他尝尝咱农民的厉害!” 苟怀蕉说:“他以为咱农民都像电影电视上演的那么傻?咱农民不好糊弄。” 梦胡香说:“得叫他知道知道,咱农民的脑子不比城里人的脑子转得慢,说不定还更好使!” 这七个成熟而且世俗和世故的大人,献计献策,珠联璧合地联起手来,捧出无数个主意,共同对付着一个与社会脱节四年、怀揣梦想还有着浪漫情怀的刚刚脱去少年外壳进入青春的原名梦毒而今名为梦独的年轻人,倘是在角斗场上,他们七个人兴许也不是梦独的对手,但是在这场婚约的马拉松拉锯战中,在一个个心里藏着无尽诡计的人面前,梦独岂会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连家里的所谓亲人们也没有人理解他,没有人支持他,甚至有人幸灾乐祸等着看他的热闹呢。 但是,无论多么完善的主意都必须演绎成功才能彰显出应有的价值,而这个最主要的演绎者当然就是苟怀蕉,她就像是一首歌的歌唱者,她就像是一部电影的主角扮演者,作词作曲者的心血,编剧导演的汗水,全寄托在她的身上,成功与否,全看她的临场发挥了。 六个人眼光直直地看着苟怀蕉,连苟娘的瞎眼也一眨不眨地对着苟怀蕉的脸。 苟怀蕉感觉到了这些目光沉甸甸的份量,她明白,她不能辜负家人更不能辜负自己,这出戏只能唱好,不能演砸…… ------------ 第70章 闹掉他的好前程 自打从梦独所就读深造的军校里收获到一份有队长瞿冒圣见证过的、为梦独和苟怀蕉的婚约加了一重非乡俗意味的保险套回归苟宅子村之后,无论是苟怀蕉,还是她的二哥苟怀砣,都常常回想起身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所经历的一幕幕情景。本来,他们心里是七上八下的,还有,他们对那个绿色的具有特别意义的环境一无所知毫不熟悉,甚至还有点点儿的畏惧,他们以为那里的“长官”会把他们轰出来,他们以为那里的“长官”会为梦独说话会无条件地支持梦独,孰料,却大出他们意外,那个名叫瞿冒圣的领导,也就是梦独的顶头上司,见了他们格外亲,很为他们着想,真是个秉持公理和正义的好官,清官,跟他房间墙壁上张贴的戏剧人物包青天一模一样——苟怀蕉和苟怀砣这么想,也这么对他人说。 通过多次的回想,他们悟出、悟明白了军营里的许多事儿许多理儿,他们认为,他们要是早知如此,会把事儿办得更加漂亮,那个套在梦独脖子上的紧箍咒必会更加紧绷,勒得他昏头转向,说不定梦独一昏头还跟苟怀蕉成了婚配,或者是到民政机关领下两份得到法律保护的、让梦独只能死心塌地与苟怀蕉在一起的大红结婚证书。 不过,他们还是得了丰富的宝贵经验,为他们再闯军校打下了雄厚的心理基础。 当他们翌日一大早与他们的三姐苟怀韭三人踏上开往涂州市的早班客车时,他们首度赴军校的那一点儿怯生生早就不复存在,三个人的目光十分坚定,甚至还带着必胜的信念。 出发前,苟怀蕉和苟怀砣二人劝过他们的三姐苟怀韭不必一同前往,但与苟怀蕉姐妹情深的苟怀韭却说:“俺要去,俺要把他身上的毒给挤出来。俺大不了去看看风景,当是旅游一趟也挺好的,是不?” 苟怀砣说:“三姐去也好,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心眼儿,万一情况有变呢?咱也得跟着变,叫随什么变。” 已经读了几本占卦书的苟怀蕉说:“那叫随机应变。” 苟怀韭提醒道:“不能把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表现出来。” 苟怀蕉和苟怀砣一起对苟怀韭点了点头。 十一时许,三人来到了军校。 大约是由于尚未正式开学,正是学员们前来报到的日期,紧张的气氛便比平时少了许多,院校大门口出出进进的人员颇多,卫兵形同虚设地站在岗台上,并未对进出人员进行登记盘问。 有首闯军校的成功经验打底,苟怀蕉和苟怀砣的内心十分镇定,至于苟怀韭,年岁比他们大出好几岁,早练出一股浑不吝的劲儿,加上苟怀蕉和苟怀砣曾对她关于梦独身在军校生活的描述,她一个能逼自己的男人磕头下跪的女人就更不会有个“怕”字。 正如苟怀蕉所说,他们果真“随机应变”,见大门口的卫兵有些“失职”,他们便高昂起头,镇定自若地、如主人般地朝院校里走去。阳光照在别人身上,当然也不分好坏地照在他们身上,绿灯果然也为他们亮起放行,他们进入了军校的大院里。 苟怀蕉和苟怀砣二人简直生出一种熟门熟路的感觉,胆气也便更壮了一些。 对很多很多人来说,军营总显得有些神秘,苟怀韭的兴奋还是略大于苟怀蕉和苟怀砣,她看见在大院里,有打扫卫生的学员,也有在路上走着的学员。在路上走着的学员,虽不是很长的队列,只是三、五个人,或七、八个人,但也是排成小小的队列目视前方规规矩矩地朝前齐步走,有时还呼出“一、二、三、四”来。这些,对他们而言都是风景,而风景们却不能随便转头看他们把他们当成风景。 苟怀蕉说:“这都是一些学员,纪律严得很,不能乱说乱动。” 苟怀韭问:“那个满身是毒的梦毒也是这样?” 苟怀蕉说:“他不这样,还能哪样?在这里,半点儿由不得他。” 苟怀砣说:“就是打死俺,俺也不会来当兵,俺以后也不会让俺的儿子来当兵!看看他们,都快被管成傻子啦!” 三人边说边走,没多一会儿,就来到了学员十四队所在楼栋,他们拾级而上,当攀至三楼至四楼的梯步时,正遇上梦独和林峰等人手拿扫把、铁簸箕等工具要下去打扫卫生呢。 梦独惊了一下,但这个情况却早在他的无可奈何的预料之中,他本能地问道:“你们怎么来啦?” 苟怀韭声音干干地但却是响响地回说:“俺们怎么不能来?你这里是皇宫宝殿吗?俺来找你,俺妹妹来找她的男人,她男人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抬腿走了,她能不来找他吗?” 苟怀砣说:“你这个妹夫做事可是不太讲道理啊,哪有跟自己妻子不说什么就离开的呢?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啊。” 苟怀蕉说:“你躲?你躲得了初一,也能躲得了十五?” 三个人,三张伶牙俐齿的嘴,又是当着梦独的一些战友的面,无论说出何种丢人的话做出何种丢人的事却皆是让梦独丢人现眼。 看到这一情景的林峰头脑还是清醒的,他怕梦独乱了方寸立马事情就乱成一锅粥,便小声提醒梦独:“把他们带到队部去吧。” 梦独点了点头,转身复又上楼,朝队部即值班室走。 苟怀蕉、苟怀砣、苟怀韭三人紧紧跟着梦独的身影而行。 苟怀蕉高声叫道:“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走到哪里俺跟你到哪里。” 梦独不由轻声说了一句:“脸皮真厚。” 这话却被身后的三个人听了个清清楚楚,苟怀韭说:“什么脸皮厚,你妻子找你要饭吃能叫脸皮厚吗?” 梦独进了队部,苟怀蕉等三人踩着梦独的脚后跟跟了进来。 值班员一眼就认出了苟怀蕉,也大致猜出来势汹汹的三人是为何而来,便手拿笔记本出了值班室,把这个空间让出来,他不想当面看着梦独身陷尴尬。 梦独说:“谁是我妻子?乱说。” 苟怀韭把苟怀蕉朝梦独身前一推,说:“你好好看看,这不是你妻子吗?未婚妻子也是妻子!” 梦独忖度出来了,苟怀蕉等人这一回的闹腾跟第一次的闹腾风格有变,他们是想以毁掉他的所谓前途当筹码来逼他就范,换句话说,如果他不就范,那他们就毁掉他的所谓前途,似乎梦独的前途掌控在他们三个人的手中。这一刻,梦独不由有些灰心地想,他与苟怀蕉从无缘分,哪怕有缘,也是孽缘,那这孽缘也该从此了断了,哪怕他前途尽毁。 但,他这几年习得的文明与修养却派不上用场,他永远不可能跟他们一样不要任何脸面地嘶吼,在战友们面前,在同学们面前,他还需要维护最基本的虚荣以及所谓尊严,他仍然需要克制自己的情绪。 梦独说:“我看出来了,你们是来闹事的,那你们就闹吧。” 苟怀砣说:“俺可不是来闹事的,俺是来找你说理的,俺相信领导会主持公道!” 苟怀蕉说:“你凭什么说俺是来闹事的?俺是来找你的,俺来找俺男人,能有什么错?俺男人丢了,俺不能来找他吗?” 梦独问:“谁是你男人?” 苟怀蕉、苟怀砣、苟怀韭三人异口同声地、同仇敌忾地用右手的食指直指着梦独怒吼:“你,就是你,就是你……” 苟怀蕉和苟怀砣不时地朝斜对面看去,他们看向瞿冒圣的房门,但瞿冒圣的房门却是关闭着的,连一丝缝儿都没有闪出来。 苟怀砣问梦独:“瞿领导呢?” 梦独说:“不知道。” 苟怀砣追问:“你不知道?” 梦独说:“他是我的领导,我怎么能知道领导的事儿?” 其实,瞿冒圣尚未回队,还在家里呢。梦独并没有跟苟怀砣说出这一情况,他看出苟怀砣和苟怀蕉脸上略微现出的失望神色。 苟怀蕉说:“俺不管瞿领导在哪里,反正俺是来找你的,俺跟着你不怕没饭吃。” 走廊里响起哨声,紧接着是值班区队长的喊声:“开饭喽——” 学员们橐橐橐橐的脚步声在走廊和梯梯上响起来,一些人经过队部时,不免好奇地看向梦独和前来找他的几个来者不善的不速之客。 林峰逆着人流,走到了队值班室门口,看了一眼梦独,他想帮忙,却帮不上这种忙。 梦独对苟怀蕉、苟怀砣和苟怀韭说:“我们开饭了。” 苟怀砣说:“刚好,俺也饿了。” 梦独忽然想看看这三个人的脸皮到底有多厚,便故意问:“一起到饭堂吃饭,跟我的战友们一起?” 苟怀韭立即答道:“走就走,你以为俺不敢?谁没长一张嘴?谁吃了饭不得变成屎?俺不相信你们跟俺们不一样!” 梦独赶紧说道:“那还是算了吧,我不饿。” 苟怀砣说:“你不饿,可俺们饿了。” 苟怀韭说:“你妻子大老远来看你,你忍心叫你妻子饿肚子?” 苟怀蕉说:“他良心被狗吃了。” 梦独说:“你们来扰乱了我们这里的秩序,我带你们到学校外边吃吧。” 苟怀韭说:“扰乱也是你扰乱的,是你逼着俺来扰乱的。” 苟怀蕉说:“俺不出去,俺累了,俺就在这里。” 苟怀砣说:“俺等瞿领导来。” 苟怀蕉说:“俺要找瞿领导给俺作主。” 苟怀韭说:“反正俺缠着你。” 既然无法跟他们说理,梦独只好闭上嘴,不言声儿。 因为周围并无观众,三个人也便一时停止了嘴巴的运作,只是横眉瞪眼地怒视着梦独,六团火苗儿在六只眼睛里熊熊燃烧着,似乎要把梦独烧成灰烬。 僵持了一阵子后,苟怀蕉、苟怀砣和苟怀韭当然是不满足于这种沉默的,他们不是来寻找这样的沉默的,这不在他们的预料当中,沉默对于他们没有好处而只会给了梦独面子,他们必须打破沉默并且不让沉默的氛围再次出现。 苟怀韭一手敲起桌子,一手指着梦独,叫道:“俺饿了,俺要吃饭。俺是你的三姐,是你的客人,你凭什么不招待俺?” 苟怀砣说:“俺是你大舅子。” 苟怀蕉说:“俺是你妻子,俺为你操碎了心,你竟然这样对待俺?你连一口饭都不给俺吃连一口水都不给俺喝?” 好在,林峰适时地来到了这里,他双手捧着一个很大的托盘,托盘里放着几盘菜、四碗米饭和几双筷子。 梦独接过托盘,并向林峰表示了谢意,林峰向梦独轻轻点了点头,用目光示意他要稳住,不要乱了方寸。他忽然想让梦独暂离一下这个刻薄的境地,以便让梦独的头脑冷静一下,便说:“哦,我打的饭菜不够多,我看这样,梦独,你还是到饭堂吃饭吧。” 梦独刚一答应,苟怀蕉等人便立刻缠到了梦独的身前身后,梦独只好重新坐下。 苟怀砣问林峰:“瞿领导是不是在饭堂吃饭?” 林峰说:“我没注意。”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各方面条件都非常优秀的梦独,怎么会如此荒诞地被这样一桩奇葩婚约缠住身心? 梦独毫无食欲,肚子气得鼓鼓的,他没有动箸。 苟怀蕉等人也没有拿起筷子。 梦独问:“你们怎么不吃?” 苟怀韭说:“你是主人,俺是客人,你不叫俺吃,俺怎么敢吃?” 梦独便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气饱了。” 苟怀蕉说:“是你自己找气生,放着好好的日子不想好好过。” 苟怀砣说:“俺妹妹朴实,俺知道你喜欢那些长得妖眉妖眼的女人。” 苟怀韭说:“你不吃,那俺先吃了。” 苟怀蕉、苟怀砣及苟怀韭三人没有忘记在家时苟怀砣曾说过的一句话:“不管什么情况,咱都要吃好饭,吃好了饭,身上才会有劲儿,心里才能想事儿。”他们三人端起了饭碗,开吃起来。 苟怀蕉故意把最后一碗饭端到梦独的面前,轻声说:“你也吃吧,这么晚了,你们又是劳动又是训练的。”听上去,语气里颇有着关心的意味。她的确是关心梦独的,她一直相信,从见到梦独的第一眼起,从他还没有变成梦独而尚是梦毒的时候起,她就是爱他的,她却不知道,她的“爱”不论是对梦毒还是对梦独来说,都是一种病,一种不可救药的病,如今更是病入膏肓。 苟怀韭见状,说:“你看看你看看,俺五妹妹对你死心塌地,你到哪里找对你这么好的女人?” 在梦独的面前,苟怀蕉还在极力保持着未婚女人的最后一点儿矜持,吃得稍慢一些,而苟怀砣和苟怀韭却像是故意恶心梦独,像是饿了几天似的,大口啖咽,牙齿和舌头配合出很响的咀嚼下咽声。不一会儿,两人吃完了。苟怀砣点上一支烟,抽起来;苟怀韭呢,则是擦了一把嘴,端起当天的队值班员放在桌上的茶杯,一通狂饮,然后满足地打了几个饱嗝。 苟怀蕉也放下了吃光舔净的饭碗。 梦独收拾碗盘,欲去洗漱间清洗,三个人立刻站起来,紧跟梦独。梦独说:“我去清洗碗盘,我还能跑了吗?” 三人异口同声说出他们说过多遍的话:“那倒是,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苟怀砣和苟怀韭复又坐了下去,苟怀蕉跟着梦独来到洗漱间,抱着双臂,看梦独清洗他们用过的碗盘筷子等物。 已经有一些学员吃过饭从饭堂回来,自是看到梦独被几个人纠缠着寸步难离,不免既同情又唏嘘。 梦独对苟怀蕉说:“吃过饭了,到外面找个招待所休息休息吧。” 苟怀蕉说:“你想的美。俺还要找瞿领导呢,找他给俺主持公道。” “他不在这里。” “俺等。” 洗过碗盘筷后,梦独本想端回食堂,但看到苟怀蕉步步紧跟,他只好作罢,现在,他依然没能抛弃所谓的含着虚荣成份的面子心理,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看见他的尴尬和狼狈。他只好端着碗盘筷子回到值班室里。 就在梦独在洗漱间清洗碗盘之时,苟怀砣和苟怀韭四目相对,他们想到了一个对苟怀蕉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是不是他们心里的青天大老爷瞿领导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们不能就这么僵持着跟梦独坐冷板凳,他们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们不把事情闹腾得尽人皆知,他们若是就这么不发出什么声响儿,对他们可是毫无好处,这么耗着,岂不便宜了梦独? 当梦独手端洗净的碗盘筷子并且身后紧缠着苟怀蕉的身影回至值班室时,苟怀蕉、苟怀砣的三姐苟怀韭率先发难,对着梦独嚷叫起来:“小梦毒,你个骗子,你就是个骗子,你把俺妹妹骗了四、五年。你今天要是不把俺带着去见到你们领导,俺就死给你看!” 苟怀砣马上帮腔:“妹夫,你不能这么玩俺们,俺来这里不是来吃你的饭的,俺是来解决问题的,你今天不给俺个准话儿,俺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苟怀蕉的三姐苟怀韭、苟怀蕉的二哥苟怀砣,这一女一男气宇轩昂声震屋宇。 苟怀蕉意会到了三姐和哥哥的好意,适时地放声哭了起来。 学员十四队的队部里一时间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三个人对梦独几乎是猝不及防的痛击令梦独一时间呆若木鸡,怔怔地立在原地,竟一时忘记将手中的盘碗等物放到桌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双手抖动着放下。 回到寝室的学员们哪里还有心情按照规定的作息制度进行午休呢?有的学员走出寝室,站在门口朝队部方向观望。 对于这一届学员来说,发生在梦独身上的戏剧将会深深刻印在他们的脑回沟里,在以后的岁月里,不知哪个难眠的夜晚还是兴奋的白天,那印记会翻腾而出萦绕不休栩栩如生地重演一回。因为这样的故事发生的机率实在微乎其微,但是他们却碰上了,何况是发生在看似低调却很是引人注目的梦独身上。 不知是苟怀蕉、苟怀砣及苟怀韭三人的喧嚷起了神妙的作用还是巧合,到学院教务处开会的教导员武平安回来了,尚未午饭的他走在十四队所在的四楼走廊里,急匆匆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他的房间跟瞿冒圣房间相邻同样与队值班室斜对着门。一些在各自寝室门口伸头探脑瞧热闹的学员赶紧缩回脑袋,驯顺如猫。 武平安分明听得嚷闹声是从队值班室里传出来的,他以为是有学员在闹架。他想,新学期尚未正式开学,是哪几个学员如此目无纪律公然在队值班室高声吵闹?他大步匆匆进了值班室,却立时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但他还是马上镇静下来,问梦独:“怎么回事儿?梦独?” ------------ 第71章 教导员进退两难 武平安的说话行事风格与瞿冒圣颇有些不同,他平时既有严厉之时严厉之处,但很多时候又是和蔼的,能与学员们打成一片,这也使得很多学员在与他相处时会觉得心理轻松,动作上也会随便自然一些。 决非是轻视或对武平安的不尊,而是梦独实在不想在苟怀蕉等三人面前那么拘抑,所以,他见到武平安时并没有立正答“到”,而武平安也并没有见怪,或者是以纪律之名马上结梦独进行合纪合规却不合情的指责。 梦独对武平安说道:“教导员你好,他们三位是从我老家来的人,是来找我的。至于他们跟我有什么瓜葛,根本不是我几句话能跟您清楚的……” 苟怀蕉、苟怀砣、苟怀韭三人更加怒气冲天了。没等梦独把话说完,三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十分混杂,意思就是他们都是跟梦独有着至亲关系的人,口口声声苟怀蕉是梦独的妻子,是梦独的未婚妻。 武平安根本无法听明白苟怀蕉等三人在说些什么,但他依据多年在部队特别是在军校工作的经验,却有点儿明白他们是来院校做什么来了。 这时,一位学员将炊事人员为武平安留的饭菜端来,并说:“教导员,您的饭菜。” 武平安掏出兜里的钥匙递给那位学员,而后朝嚷嚷不停的苟怀砣、苟怀韭、苟怀蕉三人作了个双臂下压的动作。 苟怀蕉、苟怀砣及苟怀韭三人停下聒噪,他们看出来了,武平安的肩牌是两杠一星,且脸相成熟,应是一个能管住梦独的官儿。苟怀蕉和苟怀砣还同时想,难不成原来的瞿领导真的换成了如今面前这个身材高大腰身笔挺的人?那他们之前所作的努力是不是白费了呢?特别是那份《保证书》?他们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真该要求瞿领导盖上大红色的公章才更加稳妥,公章代表的可就不是哪一个人的意志,而是梦独所在单位的集体意志了。他们看着武平安,想听听这位领导会问他们什么,他们准备了多日的对于各种问题的答案可是烂熟于心呢,哪像孤军苦战、没有闲暇、疲于应付的梦独,打的是无准备之仗,岂有不输之理? 凭以往经验估摸出三人来意的武平安尽量使自己的问话和声音不显出感情色彩,他问道:“你们是从梦独的老家来的?” 作为男人的苟怀砣回答道:“是的,俺们是从吕蒙县来的。俺妹妹……” 武平安却打断了苟怀砣的话:“你们是来找梦独的?” “是来找他的。他是俺妹妹的……” 武平安仍然没让苟怀砣把话说完:“这样啊,你们先坐,先休息。你们吃过饭了吧?怎么吃的?” “吃过了,是他的同学打来的饭菜。” 武平安说:“哦,那就好。这样啊,你们先休息,我还没吃饭,等我把饭吃完再听你们说。我是这里的教导员,是梦独的领导。” 既然眼见得、耳听得梦独的这位上司连饭还没有吃,三个人便一时不好闹腾,加之,武平安的不冷不热的态度也令他们不敢太放肆,只好坐下来,心里却在翻腾着各种主意,来应对可能会出现的事态的变化。 武平安转身朝外走,到了走廊上,没有转身,叫道:“梦独,你来一下!” 梦独走出了值班室。 武平安无心吃饭,他边吃边问梦独倒究是怎么一回事。“简单些,说些重点吧。” 梦独便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他跟苟怀蕉结成的婚约,及他追梦,他当兵,他一直想摆脱婚约之困等等情况大致说了说。 武平安说:“我还要听听他们如何说,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然后才能作出我的判断。” “好的。”梦独说完后,向武平安敬了个礼,以示谢意,更期望他能为他解除烦恼之根。 梦独回了值班室。 苟怀蕉、苟怀砣及苟怀韭一起看向梦独的脸,似乎能从梦独的脸上看出武平安问了梦独什么话和梦独回答了一些什么内容。 梦独目不斜视,却不看向他们任何一人。 苟怀韭问梦独:“你的这个领导是哪里人?” 梦独说:“安徽人。” 苟怀韭便有些多疑地说:“哎哟,安徽人可是有很多心计哟——” 梦独没有接她的话茬。 片刻后,武平安到了值班室门口,对苟怀蕉等三人说道:“你们来一下。” 三个人站起身来朝武平安的房间走去,在临走出值班室门口时,他们皆回过头来咬着牙瞪了梦独一眼。 武平安坐在房间里书桌前的一把椅子上,他并没有对苟怀蕉等三人让坐,当然,房间里也仅有一把空着的椅子。 武平安让他们三人分别作个自我介绍。 苟怀砣说:“俺是他大舅子。” “谁的大舅子?”武平安问。 “梦毒。”苟怀蕉恨恨地说道。 “俺是梦毒的大姨子,三大姨子。”苟怀韭说。 武平安点了点头。 “俺是梦毒的妻子。”苟怀蕉说。 “什么?你是梦独的妻子?可是据档案记载,梦独并没有结婚啊?”武平安反问。 “俺是他未婚妻。” “哦,就是对象,是吧?” “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苟怀蕉。” “苟怀蕉,你跟梦独是订立的婚约,就是那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约,对吧?”武平安问。 “是的。” “那你说说我听听,别人不要插言。” 苟怀蕉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向武平安叙述了相亲、订立婚约的过程,又说了自己四、五年来对梦独的痴心痴意,强调梦独能当上兵,梦独能考上军校,都有一半要归功于她,“军功章啊,有他的一半,也有俺的一半。”苟怀蕉强调说。 武平安沉吟半晌,忽然说道:“是你跟梦独订立了你们那个地方约定俗成的婚约,是吧?” “是的。”苟怀蕉说。 “我听了你的表述后,发现,你们都有错,当然了,你们错在什么地方,我还无法说清断明。不过有一点,你们的婚约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婚约不是婚姻啊。再说了,哪怕是婚姻,要是两个人实在没有感情,那也不如分开好,何况你们只是婚约呢。否则以后,你们两人人都会痛苦。”武平安说道。 苟怀蕉的声气提高了:“那俺把心给了他好几年,就真的瞎了?他说合就合说散就散啊?” 苟怀砣忍不住插言道:“他把俺妹妹的感情玩弄了好几年,拍拍屁股就回到这里了,他在俺一家人头上屙了屎,俺就不吭一声任他欺负?” 苟怀韭高声道:“他就是个小坏痞子,他把俺妹妹骗了,他是个痞子是个骗子!” 三个人高声大嗓一致声讨起梦独来。 见武平安不说话,三个人才有了一时的片歇。 武平安又开口说道:“你们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俺是来找领导解决问题的。”三个人背书似地一同回答。 苟怀韭说:“他是你们的人,他有了错,你们也得处理,总不能叫他在外边胡作非为吧?” 武平安不轻不重地说道:“可是,你们这可不像是来解决问题的态度,你们来了这么多人,可是只有一个人才跟梦独是婚约里的关系,看上去,你们更像是来闹事。我一回到队里,就听到是你们在闹,而不是梦独。你们这么闹,严重影响了我们这里的秩序。我是可以向你们吕蒙县公安部门反映情况的。”他在说这话时是在试探面前三个人能够承受的底线,他当然知道,作任何决断,他并不能一人作主,而是要向上级作汇报之后才可行事,何况,还有他的搭档瞿冒圣呢。 “俺不闹,俺不闹。”苟怀韭和苟怀砣说。 苟怀蕉说:“你们的人有错,你们总不能不管吧?” 苟怀韭说:“俺不闹,俺向你们反映他的问题总成吧?” 苟怀砣说:“梦毒还在吕蒙县闹呢。” 武平安说:“如果梦独有任何错误,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迁就。可是现在跟梦独发生婚约纠纷的,只有苟怀蕉一人,对吧,跟你们两人无关吧?” 苟怀砣和苟怀韭听出来了,这个领导是在对他们二人下逐客令呢。如果他们继续在这里耍赖,兴许会对苟怀蕉不利,但他们又担心苟怀蕉一个人在这里会吃亏上当。 苟怀韭说:“俺是苟怀蕉的亲三姐。” 苟怀砣说:“俺是苟怀蕉的亲二哥。俺不是来闹事的。” 武平安说:“既然不是来闹事,那你们先到外边找个地方住下来,抽空儿,我到外面跟你们谈。” 二度来到军校的苟怀砣听出了武平安的话中之意,这当然不是他们三人想要的过程和结果;他感觉出来了,这个姓武的领导跟瞿冒圣大不相同。可是如今他们三人团体确乎有些显眼,容易被说成是闹事。这很出乎他们的预料,好在,他们在家里就做了好几手准备。于是,苟怀砣说:“好,俺走,这是一肚子坏水的梦毒跟俺妹妹苟怀蕉之间的正当纠纷。她总不是来闹事的吧?她被她的未婚夫给骗了,你们总不能不给她一个说法吧?” 苟怀砣和苟怀韭对了一下眼,二人心照不宣。 这时,苟怀蕉打开了她的手提包,拿出一个木夹子,打开,木夹子里是一个信封,打开信封,抽出一张纸,展开,放在了武平安的面前。 这是苟怀蕉抛出的第一枚炸弹——梦独写给她的《保证书》,上面既有梦独的手迹,还有他的签名;武平安还看到了,《保证书》的最末端,竟然写有“见证人:瞿冒圣”的字样。 武平安想了想,便明白了,原来,瞿冒圣已经插手处理过这起婚约纠纷。他问:“你们早就来过这里?” “春天来过。”苟怀蕉和苟怀砣说。 武平安一时无语,他有些即兴式地生出的处理方案不得不推倒重来,至于如何重来,他不知道。在他所处的这个环境里,不仅等级森严,而且论资排辈,他与瞿冒圣虽然职务平级,但瞿冒圣的肩膀上却比他多一颗银色的小星,更何况,无论是在院校还是在系、在学员十四队,瞿冒圣的资历都比他老。说白了,在学员十四队,瞿冒圣才是大拿,而他呢,为了维持人际关系,还为了遵守各类潜规则,他只能配合瞿冒圣,除非他的官级超过了瞿冒圣,瞿冒圣才会把他的意志当成自己的意志。 现在,为了与瞿冒圣“处好”,武平安只得暂停对梦独和苟怀蕉的婚约纠纷的处理;哪怕他作了处理的样子,也得弄懂瞿冒圣曾经的处理思路。但,他心里并不愿意,他认为让这个名叫梦独的学员给自己的未婚妻子写保证书这样的方式实属荒唐,这么做很可能会毁掉梦独的大好前途。 好在,苟怀蕉、苟怀砣、苟怀韭三人并没有看出武平安的心理活动。 苟怀蕉说:“他说话不算话,写了保证还要甩俺,俺不能依他,俺不找他找谁?” 武平安说:“你们这样做是在毁掉他。” 苟怀蕉说:“是俺把他送到部队上当兵,他不学好,你们没把他教育好,那你们就把人还给俺,俺自己来教育他,俺要带他回家。”他对武平安说出了在家里就准备好的很有分量的语言。 武平安说:“梦独不是哪个人的私有财产,他被开除学籍回到家里,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由纪律说了算。只要他没有违法乱纪,他当然就不能离开这里。” 苟怀砣和苟怀韭说:“他当然有过违法乱纪。” 武平安说:“说他违法乱纪,得有证据。” 苟怀蕉说:“他在昌州当兵的时候,对俺好好的,来这里就变心了,是你们没教育好他。你们把他还给俺,俺就能叫他学做好人,俺不能看着他在你们这里越变越坏。” 武平安看出来了,面前的三个人来到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迫使院校开除梦独,让梦独的所有理想化成泡影。于是,他问苟怀蕉:“你是真的爱梦独吗?” 苟怀蕉说:“俺当然爱他,俺等了他四、五年能不爱他吗?俺给他织毛衣纳袜垫给他爹娘端茶倒水,能不爱他吗?” 苟怀韭说:“俺妹妹在他家里就像个佣人。” 武平安问苟怀蕉:“既然你爱他,但是,为什么要毁掉他,让他回家跟你结婚呢?” 苟怀蕉说:“他是因为考进你们学校才想甩脱俺的,他要是考不进来,就得跟俺结婚。” “那可不一定。”武平安说。 苟怀砣说:“你们的学员犯了罪过,他丢你们的人,你们总不能不处理吧?” 苟怀韭说:“他白瞎了那身黄皮。” 武平安拿起了桌角的电话。这是一部老式电话,需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转着拨动。他拨打的是院校的总机号码。 苟怀砣和苟怀韭想起了武平安关于他们“闹事”的说法,更想起他还说过他可以联系吕蒙县公安局的话,心里有点儿发怯,但这两个成熟的一男一女却没有在面子上显示出来。二人再度会了一下眼神,便拿起手上的简单布包,苟怀韭叫道:“那个一身是毒的梦毒呢?你在哪里?你躲到哪里去了?”她一边叫着,一边跟苟怀砣出了武平安的房间,看见梦独正在队部门口一脸忧郁地看向武平安的房门。 苟怀蕉也跟了出来。 苟怀韭拉着苟怀蕉的手,把苟怀蕉推到梦独的面前,说:“俺走了,俺不在这里闹事,你妻子是来找你的,她不是来闹事的。俺把人交给你了,她是你的人,她不找你找谁?”说完,苟怀韭和苟怀砣便朝楼梯口疾走。 苟怀蕉朝前跟了几步,苟怀韭和苟怀砣叮嘱苟怀蕉说,说话行事按之前商量好的办,不管情况怎么变,一定要缠住梦独;他们还悄悄对苟怀蕉说,反正这里离家并不远,过个七、八天,他们再来。 苟怀蕉站着目送三姐和哥哥的离去。 武平安走出房间,看见正欲下楼梯的苟怀韭和苟怀砣,喊道:“等一下,等一下,你们怎么把苟怀蕉放在这里啊?” 苟怀韭和苟怀砣像是没听见武平安的喊声,逃跑似地朝楼下冲去。 武平安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梦独悄声说话:“走就走吧,他们走了也好,兴许会好办点儿。”他倒是跟梦独想到一块儿去了,但他同时又想到,得听听瞿冒圣的意见,对这事儿的处理方案还是等瞿冒圣回来以后再作定夺为妥。 ------------ 第72章 反抗上司(上) 接到武平安的电话,瞿冒圣听了个大概后,便火从心头起,心想,这个梦独,果真没出他所料,还是食言了,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而是一盏惹是生非的灯。他武断地认定是梦独不遵守《保证书》,却并不知道,苟怀蕉一家曾对梦独上演过的逼婚记。 本来,才从学院回家不过三天的瞿冒圣还打算在家里再呆两天,陪一陪又一次处在妊娠期的妻子谭美丽,等到院校举行正式开学典礼时他按时归队即可。虽然他几乎不再对妻子的生产抱有热切的希望,但是既然她怀上了,就还是使他的心里生出一点点希望的火星星——万一是个活胎呢?瞿冒圣想。 可是,梦独却剥夺了他最后两天与妻子谭美丽本该共度的时光。 说起来,家里这部电话是这个暑假期间安装的,为的是以后跟谭美丽通话方便,然而却没想到,第一次,却派上了如此的用场。他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难不成这个梦独要坏他的好事儿? 瞿冒圣已经在电话里跟武平安说过对于梦独与苟怀蕉的婚约纠纷务必低调处理,务必内部消化,以免传扬出去对学员十四队影响不好;他没有明说一旦传扬出去,可能会对他的升职造成不利影响。不过,电话另一头的武平安还是意会到了这一点。 其实,由于部分学员两个科目考试不及格而不得不按规定留在学校,哪怕是在暑假期间,瞿冒圣也有一大半时间呆在学员十四队,横眉瞪眼地陪着那些学员,他相信他的敬业精神,系领导和院领导是看得见的,也是心中有数的。据他估计,在新学期开学不久后,系主任的任命就会公之于众。他和他所统辖的学员十四队千万不能在这个最敏感的节骨眼儿上冒出污泥浊水的泡儿,到最后把他想荣升系主任的美梦鹊飞蛋打。 瞿冒圣细心而又耐心地嘱咐谭美丽,要她好好养胎,可是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里竟涌出这样一句没有说出来的很不吉祥的话:死胎当成活胎养。他很为心里冒出的如此晦气的想法而深感自责。他说:“我还是得回院校了,要开学了。” 谭美丽说:“你走吧。学校里早已准了我假,我暂时可以不去上班;还有,我托人在老家乡下找了个远亲家的闺女,她来照顾我。” 于是,瞿冒圣坐上火车,转乘涂州市内公交车,心急火燎回到了学员十四队。虽然心急火燎,但他来到学员十四队的楼栋时,依然故作气定神闲,迈着鸭步,一步一个阶梯,他爬着楼梯时,忽然想到,如果这是他的官梯就好了,他一定会一步两个台阶地朝上猛爬,那个高高在上的系主任的位置就唾手可得了。 瞿冒圣一回到学员十四队所在的四楼,感觉到自己的饱含着葱蒜味儿的污浊气息一下子充满了走廊灌满了学员们的寝室,与吊在墙上的他一起对学员们形成无声的镇压,他分明地听得,刚才清晰可闻的喧哗声顿然间消失了,似乎学员们个个都有第六感觉,知道他来了,于是就一个传一个传染病似地敛息屏声了。 这就叫气场啊!瞿冒圣不无陶醉地想。 有两个平时很为瞿冒圣器重和娇宠的学员恰到好处地迎了上来,很标准地给瞿冒圣敬了礼,唱歌一般地说道:“队长好,队长辛苦了!” 瞿冒圣并未还礼,而是很有风范地轻轻颔首,从嗓子眼儿里“嗯”了一声。在这个环境里,他必须时时保持他设计好的风度,维持他自认为可以称之为“光辉”的形象,如此,他“瞿青天”的人设便可固化在学员们的心坎上,将来,倘若有哪位学员有兴趣写书,这个人设还可跃然纸上,搬上戏台,在民间广为传颂。 两个学员接过瞿冒圣手里的物件,其中一人还接过瞿冒圣掏出来的钥匙,急急走在前边为瞿冒圣开门,他们还会合力为瞿冒圣洒扫房间打来开水泡好歇乏的茶水。 瞿冒圣刚走至他的房间门口,眼睛的余光却见一片黑影在他身体的右侧近旁冒了出来,还未等到他回头,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瞿领导啊,你可回来了,俺可等到你了。” 瞿冒圣收住脚步回转臃肿的身体,看向苟怀蕉,顿了片刻然后像是很惊喜地说道:“哦,是,是,是小苟啊。你,你是送梦独来院校报到吗?”他边问边走进了学员十四队值班室。他忘了苟怀蕉之名,却还记得她姓苟,便称她“小苟”。 苟怀蕉说:“瞿领导啊,俺不是来送他的,俺是来找你的,找你给俺伸冤。你手下的人在地方上犯了大错误,俺给你反映,你总不能不处理吧?梦毒这个人,说话不算话,他写了《保证书》,不按他保证的做。”她压根不提她对梦独的逼婚。 瞿冒圣不顾一路风尘,连自己的房间未入,就转而到了队值班室里,听苟怀蕉向他诉苦,向他检举梦独对她的不仁不义和忘恩负义。 一位学员将一杯泡好的热茶恭恭敬敬端到了瞿冒圣的面前。 瞿冒圣叹息一声,心想:果真不出所料啊,这个梦独自食其言,竟然连受到了他见证并且签字的保证书也抛诸脑后,喜新厌旧嫌贫爱富的本性难移啊,若不给他好好洗洗澡,他的思想之毒是会一辈子植根于头脑当中啊。 瞿冒圣简直要拍案而起了,面对一个在他看来轻若鸿毛的属下,他的拍案而起有着足够的震慑力和魄力,毫不夸张地说,他手里紧握着的是稍动心思就可以令梦独的前途走向两极的生杀大权。 然而,瞿冒圣还是按捺下了他突突升起的愤慨,他需要再忍耐一小段时间,等他上了岸,严谨地说,是等他上了系主任之岸后,再来收拾梦独、为苟怀蕉伸冤也并不为迟。 瞿冒圣压抑着怒火,做作的、粗浊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安慰苟怀蕉说:“你放心,你是农民出身,我也是农民出身,还有梦独,他也是农民出身,我理解你,我也知道梦独在想些什么,这样的事儿太多了,有多少农家子弟身份一变就忘了本了。你放心,在我们学员十四队,在我的手下,我的眼睛里是不会揉进砂子的,我决不允许我手下的人做出昧良心愧对公道的事情。” 苟怀蕉说:“俺来到这里,没看见你,俺还以为瞿领导不在这里了呢。” 瞿冒圣说:“不管我在不在这里,这种事儿只要让我给碰上了,我都要管,都要管到底!你放心,我跟梦独可不一样,我说话算话!” “俺现在可怎么办好呢?”天生面相刚强的苟怀蕉此时说起话来竟颇含了些虚弱的成份。 瞿冒圣误把苟怀蕉话音里的虚弱当成凄伤,不免又生出对苟怀蕉更多的同情。他想,一个女人能对一个男人如此死心塌地地爱,梦独怎能那般铁石心肠毫不为之而感动继而欣然接受这个女人的爱呢?他清了清嗓子,对苟怀蕉说:“既然你铁定了心要跟梦独在一起,那依我看,还是让他再写一份保证书吧。” 苟怀蕉说:“瞿领导啊,你跟俺就是再让他写十份保证书也不顶用呀!他前一分钟说过的话,后一分钟他就当成屁放了当成屎屙了,俺还怎么能再相信他的保证呢?” 瞿冒圣沉吟了一分钟后,说:“小苟啊,这一回的保证跟上一回的保证不一样,上一回是我一个人作的见证,这一回呢,梦独写保证书的时候,会让他当着武教导员和我两个人的面来写,武教导员是主抓学员政治思想工作的,他在这方面最有经验,梦独写好了保证书,会盖上大红色的公章,这个公章见证了的东西,到哪里都管用。” “真的?” “真的。” 苟怀蕉说:“那也行,俺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再饶他一回吧。” “你先休息,我等一会儿再来。”瞿冒圣说过这话后,就手端茶杯进到了武平安的房间。 武平安赶紧给瞿冒圣让坐,添水,然后,两人寒暄了几句,瞿冒圣就将交谈转入正题,说出了继续让梦独给苟怀蕉写保证书的想法。武平安虽觉荒唐,却也不便反驳,犯不上为了梦独跟瞿冒圣把关系弄僵,反得配合瞿冒圣的意志而行事。 武平安说:“如果梦独不再写保证书怎么办?” 瞿冒圣说:“除非他是个傻子,他一个农村出来的穷小子,不可能不明白,好不容易跳出农门,难道他还愿意再回去种地?如果他真的犯傻,那就想办法开除他的学籍,退他的学!打蛇打三寸,这肯定是梦独的软勒,他一听说让他退学回老家,你就是叫他写十份保证书,他也得乖乖地写。”说这话时,他却忘了自己最初的农村人身份,当然,他现在早已不愿承认这个身份了。 “那我先跟梦独谈谈,让他有个思想准备?” “不必了。还是我来跟他明说吧,给他两条路让他选,一条路,继续写保证书,跟小苟维持婚约;另一条,开除学籍,打背包回家!” “这样也好。”武平安虽如此说,但却并不乐意瞿冒圣当着他的面说梦独那些不近人情的话,便走出房间到了队值班室里。 瞿冒圣回了自己阔别几天的房间,在门口叫住一个学员:“叫梦独来我这里一下,就说这是我的命令!” 武平安进入队值班室后,轻声地问苟怀蕉:“小苟啊,你有没有想过,哪怕梦独再给你写了保证书,但他还是不爱你,怎么办?” “他不爱俺,俺爱他。”苟怀蕉说。 “两个人互相爱,才叫爱情啊。” “俺不管,他跟俺订下了婚约,他还给俺写了保证,他当兵的时候还给俺写了那么多情书,还给俺寄了照片,他原来是爱俺的,就是因为他考到军校才不爱俺了,所以俺就叫他回家,你们把他开除了,他就得跟俺结婚!”苟怀蕉斩钉截铁地说。 武平安说:“你的意思,就是毁掉他的前途?” 苟怀蕉不想露出本意,作了否定的回答:“不是。” 其间,梦独在“报告”并得到准许后进入了瞿冒圣的房间,向瞿冒圣敬礼,瞿冒圣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在梦独的面前,作为拥有绝对权威并且作为上级的瞿冒圣在心理上占尽优势,他既能让梦独的前途化为乌有,又能让梦独的前途变成现实,所以,瞿冒圣自然说话行事都具有居高临下的风格。面对梦独,瞿冒圣雷厉风行,不容置疑,他的话就是命令,梦独必须无条件地服从。 梦独不得不乖巧一些,说:“队长回来啦?队长你辛苦啦。” 背对梦独的瞿冒圣一点一点地、很有领导风范地转过身来,咬着牙,皱着眉,双眼逼视着梦独,两道目光如匕首一般狠狠刺在梦独的脸上。 本想乖巧一些的梦独,见瞿冒圣仍然、永远地咄咄逼人,在忽然之间抛弃了本想略有表现的乖巧,他没有躲开瞿冒圣的逼视,而是迎视着瞿冒圣带刺的目光。 四目相对。 ------------ 第73章 反抗上司(下) 瞿冒圣的眼睛复杂、混浊、老辣,梦独从他的眼睛里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瞿冒圣却看清了梦独的眼睛里有光,有火,是青春之光和青春之火,看到眼前的后生正朝气蓬勃,而他瞿冒圣呢,还从梦独清澈的双眸里看见了他自己的表情和面目,他的表情是狰狞的,面目是浮肿的。如此一对比,瞿冒圣不由有些气馁,但随即打起精神来,他主动躲开了梦独单纯、澄明还有些桀骜的目光,在躲开的同时,忽然右手的食指愤怒地指向梦独,吼道:“梦独,你信口胡言,出尔反尔,不守承诺,你道德败坏,喜新厌旧,你,你,你就是个陈世美!” 梦独声音不大不小地反驳,这是他第一次反驳瞿冒圣,这兴许是瞿冒圣第一次被手下的学员反驳:“队长,我没有新何来旧?我更没有道德败坏,我更没有去当什么驸马爷,我不是陈世美,苟怀蕉也不是你认为的秦香莲!” 瞿冒圣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声音低沉下来,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陈世美,但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个陈世美!我明跟你说,现在,两条路摆在你面前,要么答应小苟,继续上学,要么卷铺盖走人!” “答应她什么?怎么答应?”梦独问。 “装糊涂。你重新给她写一份保证书,这一回,写得长一些,感人一些。这是我跟小苟谈过后,她答应下来的条件。” 梦独没有马上回答。 “听明白了吗?”瞿冒圣忽然怒声问道,他还以为自己的行为是在保护梦独,是为梦独好,是在施舍梦独呢。 “不!我不会答应她的条件,我更不会重新给她写保证书!”梦独的双目闪烁着星星般的光芒,直视着瞿冒圣。 瞿冒圣呆住了:梦独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预料,难道还处在过渡期并未上岸提拔成为军官的梦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置大好前程于不顾?难道他还想回家面朝黄土背朝天去耕地种田?“那你就等着退学吧。”瞿冒圣故作沉稳地慢幽幽地说道。 “我没有错,我不会退学。”梦独镇定地说。 “你没有错?你不会被退学?你这么自信?告诉你,我要退你的学!”听瞿冒圣的口气,好像这所院校是他私人开办的,姓瞿。 “队长,你为什么动不动拿退学来吓唬我、来吓唬你手下的学员们呢?还有,上一次就是你硬让我写保证书的,现在你又叫我给苟怀蕉写保证书,让我保证跟她维持婚约,到底是为什么呢?你凭什么认定我就是陈世美她就是秦香莲你就是包青天呢?我打心眼儿里就没喜欢过她,如果我继续作出虚假的保证,才是真的对不起她,才是真的耽搁她,才是真的坏了良心。如果你因为这个原因来开除我的学籍,虽然你是队长,那我也随时可以维护我控诉你的权利。” “你控诉我?” “对。”梦独点了点头。 如果说梦独的反驳还能让瞿冒圣忍受,那如此明目张胆地以“控诉”之名的威胁则令瞿冒圣是可忍孰不可忍了,这冒犯的不仅是他的尊严和名誉,是他长久以来精心打造的极品人设,甚至还有他的地位和所余不长的人生前程,当然,眼下最受影响的就是他晋升系主任的砝码,他的努力有可能会因梦独而毁于一旦。 瞿冒圣一时没有说话,他盯着梦独的脸看了看,半晌过后,他点了点头,说:“好,好。”紧接着,他的中年大脑老谋深算地转动起来——虽然多年以后,他的大脑将会经受脑梗的反复折腾,但是此时,它尚处中年,它的成熟度岂是梦独的青春之脑可以比拟的?它倒要看看,梦独的青春风暴能掀起什么波澜。 沟回复杂、坎坷、布满荆棘而且设置了许多个陷阱的中年大脑费劲儿地转动了一阵子,瞿冒圣又说了几个“好”字,然后,对梦独说:“你有你的权利。这样吧,按你说的,我不会让你写保证书了。但是目前你哪怕是把小苟当成家乡人,当成是你的客人,你总得照顾一下她的情绪,不要激怒她,给她打饭,先保证好的一日三餐,我呢,想办法劝说她,可以吗?” “行。”身为下级、单纯如露的梦独想都没想,一口应承下来。 瞿冒圣朝梦独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脸上现出深恶痛绝的表情。 梦独刚刚转身打开门欲往外走,却听得瞿冒圣怒声吼道:“回来!” 梦独不明所以,复转身行至瞿冒圣的面前,站好。 瞿冒圣手指梦独吼道:“你这个学员,竟然连最基本的礼节礼貌都不懂,你是不是得回到你原来的部队重新学学?” 梦独尚未意识到他的“我没有错”之言说得太满,如果想从他身上找错,一天可以找出若干,每一条都可以上纲上线,都可以置他于死地。好在他现在明白了瞿冒圣嘴里的“礼节礼貌”指的是什么,他便按照规定,两脚跟并拢,呈立正姿势,向瞿冒圣敬了一个标准的礼,而后才走出了瞿冒圣的房间。 瞿冒圣冷冷地笑了,心里鄙视地想道:“收拾你?小菜一碟。” 冷笑过后的瞿冒圣也进入了队值班室,武平安仍在跟苟怀蕉说着什么,听口气是在劝说苟怀蕉。瞿冒圣对苟怀蕉说:“梦独并不愿意再写保证书哪。” 苟怀蕉从失望变成了绝望,她明白,如果梦独执意不写保证书,她将彻底失去梦独,她自以为、自觉得把全身心都献给了梦独,她从无二心,哪怕她有二心,也被梦独拖累成了一个虚岁二十七的老姑娘,在乡下,像她这样一个二十七岁的老姑娘,本身就是个笑话,还有哪个像模像样的未婚男人愿意娶她为妻呢?不,不,她谁都不嫁,要嫁就嫁梦独,她要把一辈子全赌在梦独身上。 苟怀蕉说:“那你们把梦毒这个人还给俺吧,哪怕他变成了梦独,他还是俺的。俺要带他回家。你们把他放回家,他就得跟俺结婚。” 武平安说:“梦独不是个物件,他是个人,是我们这个集体里的一员,哪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苟怀蕉说:“瞿领导不是说了吗?俺给你们反映梦毒做的坏事儿,你们就会处理,那你们把他处理回家吧,把他处理回家了,俺能把他教育成个好人。” 瞿冒圣说:“你放心,我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只要你反映的情况属实,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梦独,绝不姑息迁就!”但他现在并不便把他心里如何处理梦独的盘算跟苟怀蕉说出来,特别是当着武平安的面。 想了想,瞿冒圣补充说道:“小苟啊,凡事都需要时间。现在院校即将开学,可说是千头万绪,你跟梦独的这起婚约纠纷当然不可能马上就得到处理。” 武平安说:“我们处理梦独,需要事实,不能光听你一个人说,我们需要调查,需要研究,才能确定梦独是不是真正违法乱纪了。” 苟怀蕉说:“那俺就在这里呆着,在这里等着,看你们什么时候处理俺的梦毒,什么时候处理了,俺就把他带回家。” 武平安说:“那怎么行?我们这里是军校,不是地方招待所。” 苟怀蕉说:“要是不行,那俺就在这里把命交给梦毒,他不是毒吗,他那么毒,把俺毒死算了,反正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听苟怀蕉说到“死”字,瞿冒圣和武平安两个人的心里皆重重地震悚了一下。无论苟怀蕉真的会为梦独而慷慨赴死也罢,无论苟怀蕉是故意说出这话来逼他们严惩梦独也罢,无论苟怀蕉是用这话来吓唬他们也罢,他们都不敢确保那种血淋淋的现实真的不会发生在他们所统辖的学员十四队。倘果真如此,无论谁对谁错,他们头上的乌纱官帽儿都该摘下来了。 武平安劝慰道:“小苟啊,既然你说梦独是个缺德的人,不是个好人,那你更犯不上为他做傻事儿,你千万不能做傻事儿。” 瞿冒圣想:看来,是时候给梦独最严厉的惩处了,否则,学员十四队难有宁日,若想息事宁人,必须处理梦独,未必还能给苟怀蕉那么个女性农民一个处分?未必农民还会怕处分?谁又有权力处分农民?但,还是得拖几天啊。他估算了一下,依据惯例,在院校举行开学典礼后,院校领导就会开会研究到底谁晋升为系主任,兴许现在正在开会研究也未可知呢。只要他接到那一纸任命,哪怕没有接到那一纸任命,他都可以放手惩治给他带来无数麻烦的梦独了。“小苟啊,你一定要先稳住,给我一点时间,我们一定会秉公执纪,既不偏袒梦独,也不冤枉梦独,给他最合适的处理!” “行,俺信瞿领导的。”苟怀蕉说,豆荚形状的眼睛里竟然蒙上一层灰灰的泪水,不知是被瞿冒圣感动,还是为要彻底失去梦独而伤心。 瞿冒圣和武平安又安抚了苟怀蕉一会儿后,走出了队值班室,这个十四、五平米的房间竟成了苟怀蕉前来闹事的根据地。 在瞿冒圣的房间时,瞿冒圣和武平安小声地交谈着。 瞿冒圣征求武平安的意见,问:“你觉得怎么办好?” 武平安说:“苟怀蕉是个很坚强的人,她不会自杀的。依我看,我们先冷处理几天,不跟她多说什么,就让她住在值班室里,由梦独来给她打饭;条件这么简陋,兴许她熬过几天,看不到什么希望了,就会离开这里呢。” 瞿冒圣不同意武平安的建议,说:“我说同志哟,苟怀蕉是人民群众中的一员吧?她来反映我们的学员违纪情况,我们应当理解和感谢。军爱民,民拥军,军民团结如一人。梦独是我们的学员,他要是在外胡作非为,那就是损害我们这个集体的形象,我们决不能让一粒老鼠屎坏了一缸酱啊,更不能因为他而让人民群众对我们生出不好的看法。” “是的,是的。”武平安赶紧说道。 “我们决不能让军民鱼水情打了折扣!我说的对吗?同志——” “对,对,”武平安边说边点头,“队长说的太对啦!”说完这话,他心想,被婚约缠身、哪怕全身是嘴也难以说清的梦独遇上瞿冒圣这样的官僚主义派上司,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 第74章 夜闯男寝室 虽然瞿冒圣明面上否定了武平安的提议,并且说出些冠冕堂皇、听上去十分正义、正气和政治的理由令武平安无话可说,但他也一时无计可施,实际上却是接受了“冷处理几天”的建议。只要不知有多长的“几天”平安无事地度过,系主任的任命也就有了眉目,究竟是他还是十五队队长也就见分晓了,成或不成,都到了他跟梦独秋后算帐的时候。 梦独无形中成了苟怀蕉的男佣,被瞿冒圣勒令照应苟怀蕉的一日三餐等琐碎事务。 尽管梦独铁定不会娶苟怀蕉为妻,尽管梦独宁愿独身也不会跟苟怀蕉苟合在一起,但他还是退一万步地想过,哪怕自己真的走梦家湾男人们“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老路,面对苟怀蕉这样一个意志坚硬如钢的女人,他婚后的一生也必是被压迫的、悲剧连着悲剧的、惨不忍睹的一生;梦独还想过,苟怀蕉真是生错了年代,她真该生长在白色恐怖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去做一个被俘的、宁折不弯的地下工作者,并且以她坚韧不拔的性格,去换取一个可以媲美扈三娘的英名。 若说梦独还有面子心,还有虚荣心,那目前至少在学员十四队,他的所谓面子心、所谓虚荣心,都没有了任何立锥之地,同学们都知道了他的“丑事”,特别是瞿冒圣对此事的认知影响了学员们的认知,同学们大多也把梦独当成陈世美式的人物来看待了。 虽然苟怀蕉足不出户的程度很高,她的活动轨迹差不多就是两点一线,仅限于从队值班室到厕所之间,但十四队的学员们在路过队值班室时还是目睹到了她的尊容及她满含怒气、老气横秋的神态,她对梦独的不折不挠、死缠烂打令学员们无不胆寒,他们不由地想到自己的正在进行的或尚未开始的恋爱和将来的婚姻,有些人暗暗发誓,哪怕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遇上苟怀蕉这种类型的女人。 梦独遵瞿冒圣之命,把苟怀蕉当成来看望他的、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为她打来晚饭,自己却滴食未进;他又问过苟怀蕉,是不是到外面找个旅馆居住,苟怀蕉用瞪眼来回绝了他。他只好到库房里,找到了原来毕业的老学员们留下的铺盖被子,在队值班室里为苟怀蕉打了个地铺,以便让她夜里睡觉。 梦独洗刷过苟怀蕉用过的碗盘筷子后,下楼端到食堂。从早饭后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一口食物。他把餐具放好后,正欲朝外走,林峰来了。 “梦独——” “林峰——” “我给你留了饭菜,在餐具柜里。你必须要吃饭,决不能为这样的女人把身体弄垮了。”林峰边说边端出了放在餐具柜里最底格的米饭和菜。 “谢谢。”梦独确实饿了,便大口吃起来。 “你把饭菜吃下去,才是对我的感谢。”林峰说。 饭毕,林峰提议到僻静处的小路上散散步。 梦独说:“队里有什么安排?会不会忽然间集合呢?我怕耽搁你,我们俩走得近,我真担心瞿冒圣会对你也有看法。” 林峰说:“我不怕他。” 两人走出了饭堂,却没敢走远,就在食堂后面的一条脏兮兮的小路上边谈边走。 “我跟瞿冒圣顶起来了,他让我再给那个女人写保证书,我没有答应;我还说,我保持起诉他的权利。”梦独说道。 林峰说:“你顶撞了他,依瞿冒圣的人品,他肯定会想办法整你;不过也难说,既然你说你会起诉他,而你也没有什么错处,他也不会轻举妄动的。” 两颗年轻火热的心依然天真单纯,想法如此太过简单,他们岂能是老辣的瞿冒圣的对手,何况他们还受制于瞿冒圣呢? “可这么僵着,总不是个办法呀?”梦独忧心地说。 “我看出来了,这个苟女人,她这回来就是想把你的学籍闹掉的。真该将计就计,她不仁,也给她不义,答应她的条件,跟她维持婚约,但就是不跟她结婚,拖,拖,看她长得那么老相,把她拖成老太婆,把她拖死!”林峰道。 梦独说:“唉,还是算了吧。我倒是觉得,跟这样一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女人耗,没准儿最后不是她被拖死,是我被她给拖死。” “唉——,你们家里人怎么给你找了这么一个女人哪?” “所以,我觉得还是早点儿了断好;至于我,退学就退学吧。她不是对瞿冒圣说如果把我退学处理,我就得娶她吗?那倒让她看看我被退学后终竟会不会娶她,让她和瞿冒圣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他们这一女一男嘴里的陈世美。” “如果因为这种事儿,瞿冒圣真的开除了你的学籍,那你就决不能饶恕他,就一定要向上级有关部门起诉他!” “行。” 晚上七点多了,不远处有哨声陆续响起,他们估计他们所在的学员十四队可能也会集合或者正在集合当中,便赶紧拔步朝他们所居的楼栋跑去。 果然,刚才响起的集合哨声中就有学员十四队的,他们二人迟到了片刻,喊了报告,好在,瞿冒圣和武平安皆没有为难他们,值班的区队长让他们入列了,但是瞿冒圣却狠狠地分别剜了他们一眼,剜向梦独的那一眼,更像是要剜出梦独的心脏。 集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约摸半小时。武平安强调了新学期即将正式开学,学员们应重点注意的一些事项;接着是瞿冒圣讲话,他却给全队上了一堂较短的思想品德课,要求学员们艰苦奋斗不忘本色,要求学员们一定要警惕小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要做霓虹灯下的哨兵,决不为城市里的五光十色迷了眼……学员们大多明白,瞿冒圣意有所指,指的就是梦独。 瞿冒圣以他所掌控的、拥有的绝对的话语权在全队范围内,在意识形态上对梦独的所思所为来定性,他相信他所说的谎言用不着说一千遍,只说几遍就会在绝大多数学员们的头脑里升格为事实升格为真相。 集合快结束时,瞿冒圣下达指令,要求会后各班召开班务会,围绕他的讲话精神展开讨论,然后每个人写出一份不少于两千字的心得体会。 班务会,三班开得有些沉闷。大家心知肚明,这一晚,无论是队里的集会还是班务会,针对的都是梦独,他们讨论,能说些什么呢,当着梦独的面儿,说什么都是尴尬,何况,他们每天同一桌吃饭同一屋睡觉,互相之间结交下的感情怎能被心不由衷的话盖上灰尘呢?更何况,梦独的人品着实不错。 轮到梦独发言时,梦独没有回避,说道:“说实话,我不知道是不是连累了我们班。我想说的是,我出身农民,家里穷得丁当响,压根儿没见过小资产阶级,也不懂得什么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我的头脑里,挖不出来这些东西。” 这时,门却开了,苟怀蕉站在门口,问:“梦独呢?” 梦独只好赶紧起身,向大家摆了摆手,示意请假,跟苟怀蕉去了队值班室。 苟怀蕉故意说:“俺以为你扔下俺,跑了呢。” 梦独说:“我跑得了吗?你不是说,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吗?” “当然是,俺量你跑不了,你也不敢跑。” 梦独懒得跟苟怀蕉多说什么,干坐着,一言不发。 苟怀蕉也闭上了嘴,瞪视着梦独,她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仍然是一个阳光少年,而她,却已经满面沧桑。她再一次暗下决心:想丢下俺,俺就得让你付出代价,俺要叫你脱掉身上的黄皮!可是,瞿领导真的能把这个变成梦独的梦毒身上的黄皮扒掉吗?怎么现在看起来还难有定论呢? 想到这里,苟怀蕉暗暗有些着急。她想:看起来,俺不能让局面就这么一潭死水下去,俺得把死水搅活,才能称了俺的心。 熄灯就寝的哨声吹响了,各学员寝室里的灯光几乎在同一时间熄灭,原有的嘈杂声也顷刻间偃息。 梦独和苟怀蕉对峙着的队值班室里的灯光还固执地亮着。 梦独双肘伏在桌上,额头贴在手背上,他好困,好累,好想睡个好觉啊! 好长时间过去了,梦独抬起头来,对苟怀蕉说道:“你累了一天了,早点儿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有什么事儿明天再办。好吗?” “你也睡吧。”苟怀蕉看似平静地回答梦独。 梦独没有看出苟怀蕉平静下面的波澜,毕竟,苟怀蕉也的确累了,需要休息呢。于是,他便出了队值班室,轻手轻脚回到了三班寝室,攀上了他的上层床铺。 梦独身心俱疲,很想睡一觉,可是躺在床上,脑海里却波浪滔天,搅得他想对着夜空大声呼喊,想吐出心胸中的积郁。十二个人的房间里,有人打起鼾声,也有人跟梦独一样正在失眠。时处盛夏,清一色男儿的学员们睡在没有空调只有电扇的屋子里,难免光胸露背,近乎赤身裸体。 梦独脑海里翻涌的波涛终于趋向平静,开始退潮,他感觉自己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了。可是他却在半梦半醒中,隐隐听到房门门轴极轻极轻的转动声,门半开了,一个黑影缓缓移了进来——梦独还以为这是他的一个梦境呢——可是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梦,而是黑夜里的残酷现实,因为那个黑影的手摸向了他的床铺,分明是要爬上他的床——他激灵一下坐起身来,悄声道:“你要干什么?” “你困了,俺也困了,俺也要睡觉了。”苟怀蕉平静地轻声说道。 睡在紧挨电灯开关的床铺上的那位学员打开电灯,灯光令房间里的一切瞬间全裸。 燠热的天气让人难以安眠,好不容易进入并不深沉的睡眠中的学员一下子醒过来,赶紧用毛巾被盖好几近全裸的身体,但还是有几个睡眠极好的学员仍只穿一条内裤酣睡着,发出香甜的打呼声。 好在开灯的那位学员反应过来,“啪”的一声,又把电灯关上了。 梦独只好下了床,重又回到队值班室,他的身后是苟怀蕉。两人在队值班室里相对而坐,隔着一张桌子,梦独背对着吊在墙上威风凛凛的瞿冒圣,苟怀蕉则是面对着在她看来是给她壮胆助威的瞿冒圣…… 凌晨过后,苟怀蕉合衣躺到地铺上,盖上薄被子,一会儿过后,竟鼾声如雷般地响起来。 听着苟怀蕉如雷贯耳的鼾声,坐在椅子上的梦独不寒而栗。当然,这样的鼾声,他早就领教过了,但是在这样的时辰,在这样的环境里,梦独再次听到时,不仅让他惊心动魄,还令他觉得恶心难耐。他忽然间一阵反胃,一股酸水漾上来,他赶紧冲到隔壁卫生间里,压抑着声气哇哇呕吐起来。 呕吐过后,梦独的腹中空空如也,虽然饥饿,却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仍回到队值班室里,坐等天明。 林峰抱着自己的毛巾被站在队值班室门口边向梦独招手,梦独到了门口,林峰悄声说道:“后半夜天有寒气,小心着凉。记住,你一定要强迫自己睡着一些时间;还有,一定不能感冒。如果生病了,这些焦头烂额的事儿你就更没办法应对了。” 梦独点了点头,轻声对林峰说:“要是在地方,我早就逃离了,可是我现在却逃无可逃,如果我逃走,那我就是逃兵,瞿冒圣就名正言顺可以派兵抓我了。” “不要有这种念想,更不要做傻事,我们都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两人紧紧握了一下手,而后,林峰才朝寝室走去,在寝室门口,他回了一下身,与梦独互相挥了挥手。 梦独重又坐在桌前,身披林峰递给他的毛巾被,头伏在双肘上,昏昏沉沉地苦熬长夜,他不由想起一句诗:“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蹁跹。” 不知何时,梦独终于进入了纷纷扰扰的梦境之中,那梦境虽是纷纷扰扰,却也还是给了他休养生息之感。 整整一夜,队值班室的灯亮着,门开着…… 窗外,鸟儿欢唱起来,天,终于亮了。 梦独的心情却更加灰暗了。 苟怀蕉也坐了起来,虽然她曾经鼾声如雷过,但还是早早醒来,多重心事令她没有再度回到睡眠中去,好在她只是躺在铺上,没有叫醒伏桌而眠的梦独。 梦独与苟怀蕉互看了一眼,梦独发现苟怀蕉的目光里饱含仇恨,豆荚形的眼睛睡眼惺忪,眼角布满眼屎,她长长的、披在肩上的头发变得凌乱了,看上去像个厉鬼,这样的面目着实让梦独心生一丝恐惧。 因视物有些模糊,苟怀蕉意识到了什么,便抠掉了巴在眼角上的眼屎。她站起身来,拿着毛巾去了卫生间。 梦独心绪糟糕到没有洗漱。好在,因睡眠不足,他的脸色只是略显苍白了些,但却一点儿不脏。 苟怀蕉回来的时候,各个学员队的起床哨声尖厉地响了起来。 或许是尚未正式开学之故,学员十四队这个早晨没有出操,值班的区队长喊出了“整理内务,打扫环境卫生”的指令。 梦独没能参加这一活动,他的个人内务是林峰帮他代劳的。 梦独看了一下手表,快到开饭时间了,他起身下楼给苟怀蕉打早饭。苟怀蕉倒是没有紧跟他,她知道梦独是去为她端稀饭端馒头呢。 梦独在食堂为苟怀蕉打饭时,肚腹空瘪的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圆圆的大馒头,立即感觉到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一半。 当他把饭端到苟怀蕉的面前时,开饭的集合哨声响了。 早饭过后,同学们去学院分给十四队的公共区域打扫卫生去了,梦独自然无法前往参加。 人去楼空,一整栋大楼变得安静了许多。 “小苟,你来一下。”瞿冒圣站在门口,道。 苟怀蕉赶紧踏着瞿冒圣的足迹,进了瞿冒圣的房间。 瞿冒圣关上了房门,以免梦独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 已坐等苟怀蕉来到的武平安问苟怀蕉:“我们听说,你昨晚上去了梦独所在的三班宿舍,这里全是男性,影响很不好。” “俺是到梦毒床上的,跟旁人无关。”苟怀蕉说。 “你为什么要睡到梦独床上?” 苟怀蕉说:“在他老家梦家湾的时候,俺就是那么睡的,他跟俺住在一起,屋子里有两张床,不过,是他夜里爬到了俺的床上。” “什么什么?”瞿冒圣吃惊地问,“你是说,你们已经同居了?” “是的。”得不到就毁掉他 “那有没有……进一步的关系?”瞿冒圣又问,怕自己没说明白,也怕苟怀蕉没听明白,他问得更明白了一些,“就是,你们两人之间有没有发生关系?男女两性的关系?” 苟怀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他都爬到俺的床上了,能没那事儿吗?” ------------ 第75章 得不到就毁掉他 “那有没有……进一步的关系?”瞿冒圣又问,怕自己没说明白,也怕苟怀蕉没听明白,他问得更明白了一些,“就是,你们两人之间有没有发生关系?男女两性的关系?” 苟怀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他都爬到俺的床上了,能没那事儿吗?” 武平安说:“小苟,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可不能乱说啊。” “俺是乡下人,一辈子不会撒谎,俺要是说一句谎,叫俺喝凉水噎死!”苟怀蕉赌咒发誓起来。 “有几回?” “两回。” “真的?”瞿冒圣和武平安一齐问道。 “真的。”苟怀蕉面色平静如一池粪水。 从两性的关系上来说,瞿冒圣和武平安都是过来人。瞿冒圣认为苟怀蕉的话毫无疑问,一个身体成熟的男性一旦身上烧起火来,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何况是梦独那种面带丝丝痞相、青春的荷尔蒙不停涌动的青春男儿。可是武平安却觉得不太可能,梦独与苟怀蕉在面相上很不相配,既然他不喜欢苟怀蕉,嫌恶苟怀蕉,就绝不会把持不住自己而做出太出格的事体。 瞿冒圣安慰苟怀蕉道:“小苟啊,处理梦独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急不得,你也需要耐心。再到了晚上,可不能再那么做了,这里毕竟都是男人,影响不好。啊?” “行,俺信瞿领导的,俺听瞿领导的。”苟怀蕉一口答应下来。 武平安却想:难道梦独会跟一个毁掉他前途的女人结合在一起? 瞿冒圣进了队值班室。 梦独站了起来,这是他必遵的礼节。如果他稍有差池,瞿冒圣便会给他记上一笔,在他的行政管理分数里扣掉五分或十分甚至更多的分。哪怕他没有违法乱纪,看他不惯的瞿冒圣单从这项分数上就可以给他穿上几双小鞋痛得他满地打滚,瞿冒圣还可以把他在这个项目上的分数扣得低于五十分,接着就可以名正言顺按照规定对他作退学处罚。 每个学期开始时,所有学员的分数都是一百分;虽然尚未正式开学,但瞿冒圣已经因为梦独一次遇到他时没有立正敬礼、一次内务不合格扣了梦独十七分。 常常,扣分的多少,会因瞿冒圣的因人而异,也会因瞿冒圣某时某地的心情而异。 如此下去,即便没有苟怀蕉的穷追不舍,梦独也必被退学无疑。 瞿冒圣厉声问道:“梦独,我问你个事儿,你要如实招来!”他像在审讯一个身陷囹圄的罪犯。 梦独点了点头。 “我问你,你是不是跟小苟发生过性的关系了?” “我没有啊?”梦独急得几乎叫起来。 瞿冒圣的口气更加咄咄逼人:“那小苟为什么说你上了她的床?两回,是不是?我相信一个姑娘家,不可能拿着自己的清白当成把柄来故意中伤你!” “队长,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啊——” “你玩弄女性,道德败坏,良心何在?你,你,你,”瞿冒圣义愤填膺,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一张肥胖的脸扭曲出多道纹路,他右手食指指着梦独的脸,“你比陈世美还要无耻还要可恶!要是真的回到了宋朝,我立马可以把你铡成八截!” 梦独颓然地坐下去,双手抱头,声音里几乎透出绝望,说:“队长,为什么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 “你早就失去了我对你的信赖。你站起来,装什么蒜?” 梦独重又站起来,他提醒自己,面对瞿冒圣,他要站得好一些,他必须站得好一些。他说:“我不想折腾了。苟怀蕉不是说只要把我退学,我就得娶她吗?那就让她试试吧。我要让她亲眼看看,哪怕我到了社会的最底层,也不会跟她一起过日子!队长,我自愿退学,我申请退学,可以吧?这么长时间,难为你了。” “违了纪犯了错犯了罪,就想退学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你想得美!现在,退学不退学,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那我怎么办?” “你不是要起诉我吗?我还等着你起诉呢。”瞿冒圣“嘿嘿嘿”不阴不阳地冷笑了几声。 冷笑过后,瞿冒圣走了出去,脚上镶了驴蹄钢片的大皮鞋发出很权威的声响。 瞿冒圣走了,一忽儿过后,武平安来了。 梦独站了起来。 武平安摆了摆手,示意坐下,同时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武平安问梦独:“小苟说你跟她发生过性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梦独说:“教导员,没有,真的没有那回事儿,她是在胡说。” “你们同居过吗?”武平安问,他觉得梦独还是太年轻,对这类事儿要是不说明白可能领悟不出,“你们有没有住在一起?哪怕是同住一间屋,也算。” 梦独想了想,倒抽一口冷气,说:“有过,有过一夜,是我父亲母亲刻意安排的,可是那一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我怎么会上她的床呢?” 武平安点了点头,说:“哦,既然确实同睡过一间屋子,不管你跟她有没有发生过性的关系,你都难以说清啊,你可能说不清。要这么看起来,形势对你不利。要想保住学籍,你可能不光要给她重写保证书,并且,还真的得好好跟她过下去。” “教导员,发生没发生性的关系,可以带苟怀蕉到医院作检查不就能有答案了吗?”梦独说。 “那种事儿,查得清吗?梦独啊梦独,你还是太嫩了。” “我跟队长说了,我想退学。” “我听他说了。你好不容易考上这么一所学院,再过两年就可以提干当军官了,要是因为一桩婚约,就退了学,多可惜啊。”武平安叹道。 梦独本想跟武平安解释他当兵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考军校,也没有把提干当军官当作人生的目标,可是他觉得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甚至不是万语千言可以说清的,即便可以说清,又有谁会相信呢?所以,他还是不说为好,越描越黑。 “你现在要保持情绪稳定,不要做傻事。”武平安的话里有了隐忧。在某些利害关系上,他毕竟跟瞿冒圣是捆绑在一起的。 “谢谢教导员。” 武平安出去了。 此时的梦独尚未意识到,苟怀蕉对他的严酷打击,何止是他的人生,他的前途,他的理想,还有,他对异性怀有的美好的、浪漫的、纯真的渴望和想象。曾经,他有过喜欢的女孩,也曾经,有一些女孩喜欢他或仍在喜欢着他,甚至有的女孩与他两情相悦,可是他们却有缘无分,两颗本该相通的心却始终未能交融在一起。不期然的,婚约把一个他嫌恶的女人推到他的面前,无情而生硬地将他的渴望和想象碾为齑粉。 他成了一个害怕爱情害怕女人的精神小伙。 梦独已无力维护和争取什么了,他成了一只漂荡在大海上的小船,只能任凭风吹浪打,随波逐流。 他的心情不仅灰暗,而且懒怠了,毕竟,无论退学还是不退学,都不是他能说了算的。 他的青春的心灵还要承受来自瞿冒圣和苟怀蕉等多渠道的折磨。 瞿冒圣给梦独下了一道新的指令,要求他除了继续给苟怀蕉打饭以外,还必须参加学员队的所有集体活动,自然包括当天下午的大型集会,全学院数千人将在大操场举行开学典礼,院长和政委皆会到会。 瞿冒圣的这道指令既给了梦独一个悬而未决引而不发的模棱两可的答案,也让梦独摸不透自己究竟是要被开除学籍还是继续上学深造之路;单纯、阳光、透明的梦独并不知道,悬而不决引而不发是上司处理下属的最佳方式,能让下属在精神上彻底崩溃。 同时,这道指令却也无意中给了苟怀蕉一个误解,令她以为梦独不会被开除学籍而是继续在这里生活和训练。如果是这样的结果,她怎能忍受?难道,她全身心信赖无比的瞿领导也会欺骗她不成? 苟怀蕉气恨得牙根发痒、发痛,她的上下牙齿狠狠地紧紧地咬在嘴唇上,紫黑色的含着腥臭味儿的鲜血喷了出来。 苟怀蕉对这里越来越熟悉了,她的活动范围扩大了,不仅仅把自己囿于四楼了。她悄悄地叮嘱自己,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如此,才能以更好的状态骚扰梦独,把梦独从云层的高处拉下来并让他摔得五内俱焚身败名裂。 她走出四楼,还走出这座楼栋,到小卖部买了些必用的物品,并在一条马路上转了转,看见一个邮筒,还朝里面塞了封信,信是写给家里的,在信里,她说了她遇到的新情况新问题及她的处置结果。她看见过学员们写了信放在队部里并没有粘贴邮票,以为把信放入邮筒里,也可以跟学员们一样享受到盖上一枚三角形免费邮戳的待遇,却并不知道外面的邮筒是由邮递员来处理的。 走在这所学院里,苟怀蕉几乎没有任何的拘束感了。由于她的非学员身份,使得她在这里十分的自由,纠察队当然不会去检查她的“军容风纪”,她甚至还有了优越感,心想:那个一身是毒的梦毒在这里处处受制于人,而俺呢,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谁奈何得了俺?哼! 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她在许多方面与这所学院的格格不入,后来,她就回到了学员十四队所在楼栋的四楼。 一个上午过去了。 苟怀蕉听到了开饭的哨声,她猜想大约学员们劳动过后直接去了饭堂了。 一会儿过后,梦独和林峰为她端来了米饭,菜和汤。梦独和林峰都没有说什么,放下饭菜,走了,去食堂吃饭了。 苟怀蕉怀着气恨吃起饭来,由于气恨,她吃饭时便打了好多个泛着、喷着酸臭味儿的嗝。她很快吃完了饭菜,将门关上了。她知道,用不了多久,梦独就会来收拾她用过的碗盘筷子。她忽然觉得眼前亮了一下,含着计谋的阴暗灵感涌上她的心头,她竟激动得周身颤抖了一下…… 果不其然,梦独草草吃过饭后,上了四楼,他想的是快点儿把苟怀蕉用过的碗盘筷子洗刷干净,毕竟,集合的哨声随时都会吹响,瞿冒圣命令他参加学员们的各种集体活动,如果他缺席,必会给自己招致祸端。当然了,下午的开学典礼,他本来就很想参加,无论有多少糟心事缠着他,他还是想看看开学典礼上有哪些新气象。 由此也可看出,他依然保持着一颗好奇心,也说明他没有一蹶不振。 梦独走进了队值班室,收拾起桌上苟怀蕉用过的碗盘筷子。 然而奇怪的是,苟怀蕉竟然大步走到门边,关上了门,并从里面插上了插销。 正当梦独倍觉莫名其妙之时,苟怀蕉一下子把长长的头发弄得更加散乱,然后,冲向梦独,手握拳头打向梦独的胳膊;梦独躲开,但苟怀蕉又冲了上来,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拧梦独的胳膊。 梦独问:“你干什么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孰料苟怀蕉大声哭喊起来:“打人喽——,打人喽——,快来人啊,打死人喽——,快来人救救俺呀——,梦独要打死俺喽……”一迭声哭喊的苟怀蕉扑倒在地上,继续“嗷嗷嗷”地边哭边喊。 梦独先是大惊失色,继而呆若木鸡。哪怕有人借给他十个脑袋,他也万万不会料到苟怀蕉竟会做出此等表演,何况,她的表演那么逼真,也定会让他人信以为真。 学员们已经饭毕且陆续回到寝室,饭前集合时瞿冒圣强调过,当天午休取消,下午需提前集合检查着装以便以最好的精神状态参加开学典礼。学员们皆听得了从队值班室里发出的不寻常的动静,很多人站在所在的寝室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正半躺半坐在床上小寐的瞿冒圣听得声响后猛地下了床,立即出屋走向队值班室,可是他推不开门,于是着急地用力“咚咚咚”敲起来。可是,值班室里依然只传出苟怀蕉的哭喊声,她的哭喊里加入了新的内容:“救命——,梦独要俺的命喽——” 有那么一刹那,梦独的眼前一片空白,大脑也是一片空白,在一片空白过后,令他惊恐而又难以置信的情景才又再度映入他的眼帘,各种记忆才又重新写入他头脑里的沟回。他有一种气短的感觉,大口呼吸了几下,心神方稳下来,走到门口,拉开拉销,打开房门。 瞿冒圣进来了,他立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苟怀蕉趴在地上,“嗷嗷嗷”哭着喊着,长长的头发纷披而散乱;而梦独呢,则是一脸的惘然茫然。 瞿冒圣怒声质问梦独:“怎么回事?你干什么了?” 梦独说:“我没做什么。我进来收拾碗筷,她就开始打我。” 苟怀蕉的哭声放大了:“哎哟,痛呀,痛死俺喽——” 瞿冒圣发急了,光天化日之下,他所带的学员竟然打人。他声音低低地问苟怀蕉:“他怎么打你了?他真的在打你?”似乎,他也不太愿意相信梦独会糊涂到如此地步,会在门外人来人往的队值班室里打人。 可是接下来,苟怀蕉手上的举动,让瞿冒圣不得不相信了,也令梦独几乎当场石化。 ------------ 第76章 女人怎样毁男人 可是接下来,苟怀蕉手上的举动,让瞿冒圣不得不相信了,也令梦独几乎当场石化。 苟怀蕉依然趴在水泥地上,在听到瞿冒圣的问话后,她一边继续哭着,一边将头极力半抬起来,虽然很多凌乱的长发遮着她黑灰的面部,但还是可以看到她的脸上布满泪痕,并且泪水还在如水注般地流着,一些泪水流入嘴里,她哭着咽了下去。她的右手伸到后背上,缓缓掀开已染上很多污渍的白色上衣的下摆,于是,她棕黑色的后背便露了出来。 苟怀蕉掀着衣服下摆,哭道:“瞿领导,俺疼呀,俺不知道这个一身是毒的梦毒把俺打成什么样了呀——” 瞿冒圣朝苟怀蕉的后背看去。 梦独也朝着苟怀蕉的后背看去,他张大嘴巴,不由地连连倒抽冷气,同时,身上也感觉到一阵阵发冷,在暑热蒸腾的处暑天里,这冷意竟然透入他的骨髓,令他禁不住全身抖了几下。 可以清晰地看到,苟怀蕉的后背上,有好几处伤痕,有的伤痕上渗出血迹,那血迹正凝结为痂;还可以隐隐看到,另有好几处淤青,淤青下凝结着紫色的血斑。 瞿冒圣立时火冒三丈,义愤填膺。他怒指着梦独,食指几乎戳到梦独的额头上,如雷般地咆哮道:“梦独,你这个混帐!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动手打人!” 梦独的头脑简直停止了转动,但他还是本能地反驳和自辩道:“队长,我没打她,我没打她。” “那她身上这么多伤是怎么回事儿?” “肯定,肯定是她自己打的。”梦独的头脑还是迟钝地转动起来。 作为局中人,梦独自知他的推断准确无误;可是在所有的旁观者看来和听来,他的说辞不合逻辑,荒谬之极,完全就是瞎扯淡。 瞿冒圣恨恨地、深恶痛绝地看着梦独,吼道:“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你可真会胡说八道啊。小苟她…她…她是神经病吗?她会这么打自己,她能自己打到自己的这个部位吗?” 梦独说:“她肯定是在桌子角上,或者是在窗框上自己碰的。” 苟怀蕉嚎啕起来,嚎啕声里的悲伤催人泪下。 瞿冒圣的咆哮声简直要冲破楼顶:“事到如今,你还在无理狡辩,你这个陈世美!” “我不是陈世美——”梦独的声音也不由地提高了许多。 瞿冒圣的声气略低沉了一点儿,道:“不铡你这个陈世美,我誓不姓瞿!” 趴在地上的苟怀蕉忽然爬起身来,冲出值班室,左拐,半跑半走地到了楼梯口,拾级而上,朝楼顶平台上迈去。她披头散发,失声嚎啕着,当她朝楼顶上爬去时,嘴里叫着:“俺不活了,俺要把命交给梦毒!” 有站在寝室门口的学员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苟怀蕉意欲何为,所以,没有任何人阻拦她,而她所露出的可怕面具也让人不敢对她进行拦阻。他们眼睁睁看着苟怀蕉朝楼顶上登去。 瞿冒圣反应了过来,他听到苟怀蕉哭叫的内容,脸上顿时失去血色,一迭声地叫道:“小苟,小苟,你不能做傻事,为了一个兵痞犯不上把命搭进去——”他朝苟怀蕉追去。 梦独也反应了过来,他还反应过来苟怀蕉是在继续演戏,但即便明知她在演戏,他还是担心她投入剧情太深而假戏真演,于是飞身冲了出去,同时也立即显出了过硬的军事素质,他几步便超过了蹼鸭般的瞿冒圣,而后一步三个台阶地向楼顶上跃去。 身强力壮的苟怀蕉速度确乎不慢,她已经到了楼顶平台上,迈着大步跑到了平台边缘的矮墙边,对梦独大叫:“你再朝前一步,俺就跳下去!” 梦独只好收住脚步。 十四队的许多学员冲上了楼顶平台。 瞿冒圣也上到了楼顶平台。 正回十四队、刚刚得知消息的武平安也来到了楼顶平台。 连其他学员队的一些学员在听得动静后也来到了楼顶平台上,这其中就有十五队的学员,他们的队长正是瞿冒圣竞争系主任的对手。 楼底下,也有人看到了这一幕,他们竟连大气都不敢喘,似乎生怕惊动了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而使她失控继而坠楼身亡。甚至有人赶紧寻找被褥,想在楼底下为那个可能会跳楼的女人添加一层保护。 气氛紧张,惊心动魄。 苟怀蕉声嘶力竭地哭嚎:“谁也不要靠近俺,谁也不要靠近俺!” 所有的人都伫立原地,不敢挪动一丝半毫。 瞿冒圣和武平安苦口婆心地劝说,用好话百般安抚苟怀蕉。 瞿冒圣说:“小苟,你可千万不能做出傻事来,你的命比梦独的命金贵得多。” 武平安道:“小苟,你放心,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公正满意的答复。” 瞿冒圣说:“小苟,你的命可不只是你自己的,你还有家里人哪。” 武平安说:“小苟,你家里的人可都在等着你哪。” 瞿冒圣说:“小苟,你要是真的跳楼自杀了,岂不是便宜了梦独吗?那你不是刚好趁了他的坏心吗?” 有的学员也在劝慰苟怀蕉。 苟怀蕉居然转了身,双手扶住小矮墙,作出要爬上去的动作。 就在这个当口,曾在陆航飞行训练基地昌州场站警卫连练就的功夫在梦独的身上再现了,他在苟怀蕉只注意听瞿冒圣等人的劝说却并未十分注意到他的情况下,一个飞身腾跃,如雄鹰般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苟怀蕉的胳臂,将正在向上爬墙的苟怀蕉拉了下来,因用力过大,苟怀蕉重重地倒下,后脑勺磕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 苟怀蕉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她真正地哭起来,泪水滂沱,哭声粗浊,如一头受伤的母熊,她的哭声,她的惨状,她的不着痕迹、让人无可置疑的表演,令在场的人为之动容。同学们在心里几乎要谴责梦独了,但是看看梦独的脸,依然是那么干净,纯情,帅气,双目清澈见底,他们还是不愿意相信梦独是苟怀蕉和瞿冒圣嘴里那种满肚子坏水的人。 瞿冒圣、武平安及几个学员赶紧围了过去,他们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苟怀蕉,瞿冒圣和武平安送上各种问候。 瞿冒圣的眼睛瞪向一些学员,那些学员立即回身走了。 几乎是在一霎时,苟怀蕉跳楼自杀未遂大闹学员十四队的消息就如一阵风一般传到了学院里的许多个角落。 纸,终没有包住火。 瞿冒圣对学员十四队下午的工作作出了新的安排:一、由教导员武平安带队去参加学院的开学典礼;二、立即对梦独的情况作简要总结,并向系政委报告;三、鉴于梦独的表现,立即对其采取禁闭措施,关入地下禁闭室,指派四名学员轮流看守;四、由瞿冒圣本人亲自带苟怀蕉去学院卫生队检查身体,治疗伤病。 严格说来,囚禁梦独的地下禁闭室,是一间半地下禁闭室,镶了粗粗的钢筋的扁形小窗户,有接近一半高出地面,所以禁闭室里可以透进一丝儿天光,但大部分天光只照射着屋顶,屋顶之下就沉暗下来。 禁闭室设置在学员十四队所在楼栋的地下一层,当然了,地下也只有这一层,每个学员队都分有几间禁闭室,但是难得一用,因为考到学院里来的学员们不仅遵章守纪,而且为前途所计,都表现得老实听话。所以,这些禁闭室就几乎没有打扫过,里面充满了潮湿的霉臭气,一些小飞虫及蚂蚁等也趁虚而入,成了这里的让人忽视的主人们。 禁闭室里十分闷热,梦独还好些,他本就是怕冷不怕热的体质,可苦了在门口看守他的两位同学了,特别是其中的一位身体虚胖,只见温热的汗珠接连不断地从他的身上溢出流下,他一刻不停地在擦汗,似乎他全身胖胖的肌肉全是用汗水做成的。梦独想跟他说,叫他走几步到风口处凉快一下,反正还有一个同伴立在门口呢。但瞿冒圣有规定,不准看守他的学员跟他有语言上的交流。他怕连累胖同学,只好作罢,闭口不言。而胖同学及另一同伴也不敢多话,虽然他们与梦独的关系尚可,但他们都知道瞿冒圣的脾气,万一被遇上了,把自己也折进去,太不划算。 好在,晚饭时,就会另有两位同学跟他们换班。 虽身处禁闭室里,但外面的动静却尽收耳鼓,梦独听到了各个学员队集合的哨声,听到学员们急促的下楼声,听到学员们喊着“一、二、三、四”并踏着这个步点儿的前进声——他们是去参加学院举行的开学典礼呢。那些声音远去了,整个楼栋寂静下来。 梦独坐在地铺上,几乎不明白他的人生怎么就走到了这样一个地步。都说人生如梦,但他发现,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很平顺,都带着浓浓的人间烟火味儿,似乎只有他及另外的极少数人的人生才如梦如幻。可不是吗?他的人生不仅如梦,那梦还很荒诞,很魔幻,很另类,很别具一格,很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兴许正因为匪夷所思,所以很多人在看见或听说发生在梦独身上的故事时,便选择了不假思索,认为梦独就是罪有应得,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陈世美,就理应被瞿冒圣这个假面包公开除学籍开铡处死! 就说目下被关入禁闭室吧,作为一个学员,被一队之长关了禁闭,而队长代表的不是个人的意志,而是代表着集体的意志,一定程度上还代表着正义和公理……既然你梦独被关了禁闭,看到的人听到的人都不会钻到你的心里去探知你的委屈,都会再正常不过地认为你这个名叫梦独的学员必是犯了大错必是违章犯纪必是咎由自取还应当罪加一等最好是投入监狱劳动改造才能赎罪赎身。 地下一层并无厕所和洗漱间,梦独和看守他的学员需要方便时,白天就到一楼十七学员队的厕所解决,夜里则会将门口的胶皮马桶放进禁闭室里三人共用。 梦独内急,他已经忍了很长时间,实在憋不住了,只好跟看守他的学员说了情况。于是,其中那个胖学员便一步不离地跟在梦独的身后,来到一楼厕所。 内急解除后,梦独和胖同学走出厕所,走出走廊时,正碰上从楼梯上下来的瞿冒圣和苟怀蕉。 梦独和胖同学便立正站好,敬礼,并打招呼:“队长好——” 瞿冒圣冷冷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礼。 重又回到禁闭室后,梦独想,瞿冒圣要把苟怀蕉带到哪里去呢?他是后来才从别人嘴里得知瞿冒圣是带苟怀蕉去卫生队验伤冶病呢。 禁闭室里无书可看,无报可翻,好在梦独有那么多的心事要想,有那么多记忆里的往事需要梳理,一帧帧,一幕幕,在头脑里翻腾不已,可是怎么越是梳理越是混乱呢?最后,乱成了一团剪不断理更乱的乱麻。 晚饭时,看守梦独的学员换成另外两人,当然永远不会是林峰,甚至不会是他所在的三班的学员。但林峰还是冒着被瞿冒圣碰到及被个别学员打小报告的危险来了。不过,看守梦独的学员只让林峰在门口站了片刻,并不让他们交谈。林峰便朝梦独做了个“保重”的手势才离开。 这一夜,梦独是在蚊子和臭虫的夹击噬咬下度过来的,早晨从铺上起来时,身上有许多的红肿之处,连脸上也被咬出了好几个小包。他抱歉地对门口的两位同学笑了笑,小声说了句:“我连累你们受苦了。” 令梦独颇觉意外的是,早饭过后,他竟然被从禁闭室里放了出来。他后来才知道下达指令放他出来的不是瞿冒圣,而是系里的最高领导朱政委。 梦独回到了学员十四队三班。刚一回来,林峰就悄声跟他说了一个消息,是关于瞿冒圣的。 林峰说,系主任的任命有了结果,但不是瞿冒圣,而是学员十五队原来的队长,他已经在新岗位上履职了,昨天晚上到队里来看过,瞿冒圣对他陪着笑脸呢,当然了,他不只是到十四队来作过督察。 林峰和梦独可以想象出瞿冒圣竹篮打水一场空后的失意和恼恨,还能想到瞿冒圣必会将这后果迁怒于梦独。 林峰说:“我觉得瞿冒圣恼羞成怒后,可能会想办法收拾你。” 梦独说:“我连退学都不怕了,他还能拿我怎么着?” “就像他说的,他不会让你顺顺当当地退学啊?” “这倒是,可是,他会用什么高招呢?” 这两个年轻人,与瞿冒圣相比,的确还稚嫩了太多太多。 他们估计得不错,如意算盘报废的瞿冒圣确实不近情理地将升迁失败的罪责全推到了梦独的头上,虽然他明知与梦独无关,可是他不愿意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而是把他可以捏在手心里的梦独当成了疏泄口。 ------------ 第77章 满含恶意的揭发 他们估计得不错,如意算盘报废的瞿冒圣确实不近情理地将升迁失败的罪责全推到了梦独的头上,虽然他明知与梦独无关,可是他不愿意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而是把他可以捏在手心里的梦独当成了疏泄口。 可是现在,这个疏泄口却并不能让他随心所欲地疏泄了,梦独与苟怀蕉的婚约纠纷已经按规定报到了系里,并且已经在整个学院传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了,院长和政委当然也必是知道了,只是暂不插手,由系里来作出协调解决。 梦独与苟怀蕉的婚约纠纷在整个学院倍受关注,并且已经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纠纷上升到了军民纠纷的高度。 所以,系里的朱政委亲自出马,来处理这起纠纷。既然引起众人的关注,那就必得有个结果并把这个结果在学院显要处公示于众。 朱政委已经召集有关人员开了个紧急会议,对如何处理梦独与苟怀蕉的纠纷问题作出了初步决策:既保证苟怀蕉的合理利益不受侵犯,但如果苟怀蕉确属无理取闹,那么就要保护学员梦独的利益不致受损;换句话说,就是既要维护梦独作为军人的合法权益,但更要维护军人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和威望,如果梦独做出了玷辱军人形象的事体,则更要严惩不贷。 下午,朱政委带了几个随从,来到了学员十四队。在瞿冒圣和武平安的带路下,朱政委见到了瞿冒圣嘴里那个十恶不赦的当代陈世美,但梦独的干净单纯的气质立即扭转了瞿冒圣的话在他心里的铺垫,他从直觉上感觉到那类罪恶似乎不应当发生在这个小伙子的身上。 朱政委问梦独:“你把那个名叫苟怀蕉的地方女人打了,还打得不轻,差点闹出人命来?” 梦独说:“政委,我没有打她,我连一指头都没动她。” “真的?” “真的。” 朱政委看着梦独的脸,他觉得梦独的眼睛在告诉他,自己没有说谎。可是,谁又能保证梦独帅真阳光的外表之下的那颗心没有沾染上许多俗世的尘埃呢? 朱政委又问梦独:“我听你们队长说,你主动要求过退学?” 梦独点点头,说:“是的,因为苟怀蕉一口咬定是我考入军校以后才看不上她才要跟她解除婚约的,她还坚持说如果我要是被退了学,就一定会跟她结婚,还说是因为有了她的支持,我才考上了军校。所以,我才想,全当用学籍偿还她,还让她看看,哪怕我不上军校不提干不当军官,无论什么情况,我都不会娶她。我是怕继续耽搁她。” 朱政委转头问瞿冒圣:“苟怀蕉的情况怎么样?” 瞿冒圣低眉下眼地回答道:“卫生队的医生看过了,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些皮外伤,现在情绪很稳定。” “还住在卫生队里?” “是的。”在朱政委的面前,瞿冒圣唯唯喏喏的,同时又要表现出他的忠诚,竟然不自觉地、习惯性地,将肥大的、形状怪异的屁股摇了摇,连他自己都觉得遗憾的是,屁股上没有长出一根可以用于讨好的尾巴,无法摇动,不能让朱政委更好地看见他的尽孝尽忠。 朱政委说:“你派人把她叫回来。这件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学院领导也在看着我们如何处理呢。一个地方上的女人,来大闹军校,不像话。为什么弄成了这么个局面?我们不能任由这种局面继续下去甚至越变越糟糕。我要问她一些问题。” 瞿冒圣得令后赶紧派了一名区队长和一名班长,去把他亲自安排住在卫生队里的苟怀蕉接回学员十四队。如今,他也领悟到他在处理这件棘手之事上的失误了,他的息事宁人、他对苟怀蕉苟怀砣等人的宽厚相待、他对梦独的厌恶使得苟怀蕉等人的胆子越来越大且对他生出狗仗人势的依赖感,还把军校里的某些枝节摸探了个清清楚楚,于是步步为营,将那个活该如此的当代陈世美梦独逼到死角。但是,悟出归悟出,他瞿冒圣在这件事情上是不会认错的,他无错可认,即便有错,他也会将错就错错上加错,不把耽误了他晋职的梦独整得流泪流血,决不善罢甘休! 没有人看到更没有人看透瞿冒圣曲曲拐拐、涂满污垢的心理活动,因此,他又是暗暗地自鸣得意的。 但是,在朱政委的面前,他要尽量模糊他的可以代表集体意志的个人意志;哪怕他心里藏着对朱政委的些许不满,也不能表现出来。 一行五人进了瞿冒圣的房间,坐在套间的外屋里,自然是朱政委坐在中间,另外四人分坐两侧。 队值班员和另一名学员一起泡好了茶,端了进来,放在茶几上。 朱政委不抽烟,哪怕有人会抽烟,也会忍住烟瘾。房间里倒是溢满茶香而不是烟臭。 在满室茶香里,朱政委问瞿冒圣和武平安关于梦独和苟怀蕉的一些事儿,主要由更了解事端的的瞿冒圣作答,武平安则不时地哼哈附和几句。瞿冒圣的介绍和回答里,当然搀杂着他个人的喜恶,但他尽量显得自然客观,使他的个人情感不着痕迹。在他的描述里,梦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当代陈世美。 “什么什么?”朱政委惊讶地问,“瞿冒圣,你刚才说,梦独和苟怀蕉同居过?” “同居过。”瞿冒圣答。 “发生过关系吗?” “据苟怀蕉反映,他们的确发生过关系。” 武平安补充说:“梦独却是一直不承认呢。” 朱政委半晌无言,后来说:“这就难办了。这个梦独,真是糊涂。好,你们继续说吧,我听着呢。” 朱政委的随从之一在笔记本上不停地记录着。 有人敲门,同时响起两声“报告”声,是去卫生队接苟怀蕉的区队长和班长。 “来。”朱政委说。 门开了,区队长和班长并没有进屋,而是只把门轻轻推开,就离开了。 在这所军校里,苟怀蕉已经被瞿冒圣娇惯出了蹬鼻子上脸的胆量,她以为在这里,没有人能拿她一个地方女人怎么样,而梦独却时时处处受制于人,她有着梦独所不具备的无与伦比的优势,所以,她一脸倔强地走了进来,站在了五个男人的面前。 可是,却并没有人让她落座,连瞿冒圣也没有叫她坐下,当然了,屋子里并无多余的座位,于是,苟怀蕉只好面对五个男人立着,她的一颗心在飞速地转动着,回想着一些准备日久的问题的答案,还要提防她没有准备好的问题,她在努力地调动灵感,来应对随时可能会发生变化的局面。 武高武大的苟怀蕉的出现,让朱政委吃了一惊,梦独的脸容立即闪现在他的眼前,他无论如何难以置信,这两个人竟然缔结婚约,而且还得到很多人的见证。就在这一刻,朱政委不愿相信梦独是陈世美式的人物,倘从人的本性出发来推测,梦独必在感情上承受了数不尽的委屈;但如果梦独真的拈花惹草始乱终弃,他是不是陈世美式的人物,则另当别论了。 无论何人,哪怕是再公正的法官,虽手上有着冷冰冰的法律条款,但在断案时,还是难免渗入个人情感上的喜恶——尽管最终的判决结果与法律条款相符,但不得不说,有些判决结果是不得已而为之。朱政委也难例外,他也是有情有感的活人,他也难以摆脱他人给他的第一印象的影响——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恍悟出,朱政委开初之时,在处理这件连清官也难断的婚约纠纷时,是稍稍偏向于他的,因为,站在队值班室里的梦独听到了朱政委对苟怀蕉的不耐烦的喝问。 朱政委说:“你已经严重影响了我们的教学秩序和训练秩序。你说,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闹事?” 苟怀蕉回答:“俺不是来闹事的,俺是来找俺男人的?” “你结婚了吗?” “没有。” “你没结婚,谁是你的男人?” “梦毒。” “胡闹!你跟他没结婚,法律上没有承认,你凭什么就说他是你的男人?” “他睡了俺,他就是俺的男人。” “你说有,他说没有,没人给你们扯这种事儿。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因为爱他才来找他的,因为爱他才来找他的,那你为什么来闹事,你是不是闹掉他的学籍叫他重新回家当农民才肯罢休?你就是这么爱他的?我看你目的不纯!”听到一个女人连那样不害臊的话都说得出来,朱政委边说边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他睡了俺,他就得娶俺!” “学员在校学习期间,不能结婚!” “俺同意现在不结婚,他睡了俺,他必须得保证以后跟俺结婚!” “你威胁谁?他就是不跟你维持婚约,我量你也不敢再无理取闹!你敢无理取闹,地方公安局会来人把你带走。你以为没人管得了你?”朱政委生气地吼道。 苟怀蕉感到了害怕,还感到了绝望,但她怎能让她心里满身是刺的梦独把她白白甩了?她要奋力一搏,她要作最后的殊死一战! “叫梦独过来。”朱政委说道。 武平安出了门,到了斜对面的队值班室,对梦独说:“朱政委要问你几个问题。”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便给梦独支招,他担心他的支招不一定就会对梦独有好处。 梦独说:“我没做过缺德事。” 武平安在前,梦独在后,武平安重又进了瞿冒圣的房间,但梦独却不可如此。 梦独站在门口,大声喊道:“报告!” “进来——”朱政委说。 梦独进了屋子,立正,向朱政委敬礼,并敬着礼左转小半圈,又右转小半圈,即是对在座的五个人全敬了礼了。 朱政委问梦独:“梦独,我不要你写什么保证书。我问你,你还愿不愿意跟苟怀蕉维持婚约关系?” “不愿意。” “为什么?你简单说说原因。” 梦独便简要叙述了他与苟怀蕉订立婚约的大致过程,说自己当兵既是为了理想还为的逃避这桩婚约,还说自己从来没有爱过苟怀蕉,说如果过去真像苟怀蕉所说的是耽搁了她的岁月,那现在决不能再耽搁了,如果明明不爱她却还维持婚约,才是真正对不起她才是真正失德。 朱政委问苟怀蕉:“我问你,梦独不爱你怎么办?他说他一直不爱你!” 苟怀蕉道:“他爱过俺,他没考上军校的时候是爱俺的。他在骗人,他是个骗子。他要是不爱俺,怎么会深更半夜爬到俺床上?”说完,苟怀蕉打开了她身上的皮包,将梦独在警卫连当兵时写给她的信件拿了出来,还有梦独寄给她的照片,说,“他要是不爱俺,怎么会在信里写那些好话,怎么会给俺寄来照片?” 瞿冒圣接过苟怀蕉手里的证据,放到茶几上,朱政委等人打开那些信件阅读。 梦独回忆起他写给苟怀蕉那些信件的内容,他记得他的信字里行间干巴巴的,写得毫无感情,更没有说出一个“爱”字。可是他却忘了,他还写了许多关心保重之类的话语,那些话在苟怀蕉看来却让她生出对他的多少渴念啊,在苟怀蕉看来,那就是他对她的爱啊! 朱政委问梦独:“我问你,你跟她发生过性的关系吗?” “没有。”梦独回答。 “有。”苟怀蕉反驳。 “我在问梦独,你别插嘴。你们有没有住在一起?实话实说。” “有一夜,在同一间屋里,但是没有同床。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我父母安排的。”梦独没有否认——事后证明,他没有否认是对的,最起码一些人知道了他敢作敢当的人品。 苟怀蕉赶紧说:“就是那夜,他爬上了俺的床,还两回趴到俺身上。” 什么是“同居”?任何词典上都没有明确详细的解释,更没有把“发生性的关系”作为是否“同居”的标准。 梦独道:“她是胡说的。” 可是,朱政委等人却没有开腔。 半晌过后,朱政委问苟怀蕉:“我问你,他说他是不会爱你的,你还愿意跟他维持婚约吗?” “俺愿意!”苟怀蕉坚定不移地答道,“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俺这辈子跟定他了!” 朱政委问梦独:“你呢?你还愿不愿意?”——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多次悟出,事到那时,朱政委依然还在想为他保住学籍。 所有的人都以为梦独必会回答“愿意”。 然而梦独却说:“就是单凭她污蔑我上了她的床跟她发生关系这一点,说明她的人品低劣到何种程度。我哪怕就是退学,也不会娶她,也不会再跟她继续保持婚约关系!”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苟怀蕉一厢情愿地以为,梦独为了继续上军校为了将来提干,必会答应下来;她还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她把梦独的前途捏在手心里,想圆就圆想扁就扁。原来,她有过多次绝望,可是绝望里总保留着一点点儿的希望,她希望梦独会与她重续前缘重归于好,现在,她才是真正的彻彻底底的绝望了,她明白了,梦独没有爱过她,梦独以后更不会爱她,她将完完全全永永远远失去梦独了,既然失去,那就把他毁掉!谁也别想得到他! 苟怀蕉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忽然大声叫道:“俺要揭发,俺要揭发——” 朱政委和两个随从以及瞿冒圣和武平安怔住了。 梦独也怔住了:她要揭发什么? 朱政委道:“你要揭发什么,说!” 血液冲上了苟怀蕉的脸,使得她的一张脸气急得黑紫黑紫,她半转身手指梦独,叫道:“他为了当兵能奔个好前程,把年龄改小了两岁……” 梦独想不到苟怀蕉如此信口雌黄,说:“你乱说。” 苟怀蕉继续叫道:“还有,他是个罪犯,他当兵以前犯过法,被警察抓了,进过好几回局子。就是前一段时间,放暑假的时候,他还跟小流氓鬼混在一起……” ------------ 第78章 以外调之名整人 虽然对苟怀蕉揭发出来的有关梦独的黑历史难辨真伪,但朱政委、瞿冒圣、武平安等人还是高度重视。如果苟怀蕉的揭发属实,那梦独面临的就不仅仅被开除学籍的处理,他还将面临法律的制裁。 苟怀蕉已被重又送回卫生队的病室里,名义上是养伤,实际上是在那里居住着,休养生息,以利再战。 朱政委问梦独:“你真的曾被抓进公安局吗?” 梦独说:“是的,但是我没犯罪。如果您要是不信,可以问我们县公安局。” “暑假的时候,你真的跟小流氓混在一起?” “他原来是小流氓,但现在不是了,他是个给过我帮助的人。” 朱政委说,那口气让梦独有一种语重心长之感:“她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只有事实说了才算。弄到这一步,没人帮得了你,也没有敢帮你了。” 梦独点了点头。 朱政委又说:“你现在不能住在这个学员队里了,你需要换个地方住。这不是关你禁闭,是要保证你的安全。过段时间,等实际情况出来后,你的事情会有一个公平的处理结果。” 于是,梦独再度被关进了禁闭室里。 坐在禁闭室里,梦独倒是平静下来了,他想,自己这一生,似乎就是与“牢狱”为伴,短短的二十二年多,他自己也忘了蹲过多少次这样的“牢狱”了。 他何罪之有?可是却身背骂名,多少人在他的身上涂满耻辱,他还难以自辩,也少有人相信。难道这就是宿命? 被关在禁闭室里的梦独根据朱政委的话作出猜测,系里甚至是学院,大约会派人去他的家乡吕蒙县作调查,他天真地以为,只要经过调查,就会还他清白。 梦独的猜测有对有错。至于错的,尚需多个时日方可明了;而对的,就在当下,学院责成系里派人赴梦独的家乡,对梦独与苟怀蕉的婚约纠纷进行调查,并着重调查梦独是否曾有过违法犯罪行为。 考虑到瞿冒圣对梦独与苟怀蕉的纠纷了解得更多一些,还因为他是梦独的队长,所以系里派瞿冒圣去吕蒙县作调查,协助瞿冒圣作调查的是政治部一位姓靳的保卫干事。不必说靳干事是个“协助”的角色,就单看他与瞿冒圣肩膀上的官衔标志,他也是处于配角和服从的位置,瞿冒圣肩膀上是两杠两星,而靳干事肩膀上只有一杠一星。 除了调查梦独之外,瞿冒圣和靳干事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把苟怀蕉送回家去。这一回,苟怀蕉没有再闹腾到要把自己缠到禁闭室里与梦独共挨蚊叮虫咬,而是很心满意足,但脸上仍故作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知道她与梦独的婚约难以为继,但是她的第二个目的即将成为现实,那就是,梦独不仅不能再上一个台阶,还得从现在的台阶上重重地摔下去,摔得伤胳膊断腿。 再说了,瞿冒圣他们既是去梦独的家乡作调查,也是去她的家乡作调查啊,她回到家才能速速对可能会被打问到的人公关,使得事件的发展朝着有利于她的方向发展,有利于她,就是不利于梦独,就是把梦独推进水深火热当中。 因朱政委说过,梦独此番暂住禁闭室里,与普通意义上的被关禁闭并不相同,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朱政委还要求梦独每天可以在户外活动一个小时,但两名保证他安全的学员须臾不离他的身边,还有,他可以在禁闭室里看书,也可以把想说的话用文字的形式表达出来,交给上级领导。 梦独想说的话太多太多,可是无论他如何据理力争,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们,谁能理解他的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呢? 好久没有记过日记了,虽然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必会牢牢镌刻在他的记忆深处,但梦独还是想理一理,把情节和细节记到笔记本上。他向看管他的两名学员提出要去寝室取些物品,学员们每人分有储物柜的一格柜子,都是上了锁的,他的也不例外。两名学员互相看了看,他们当然乐意送这种人情给梦独,于是便同意与他一起回寝室去,他们也顺便透透气。 三人刚从禁闭室里上来,却正遇见瞿冒圣,瞿冒圣的左边走着靳干事,他的右边呢,走着的是苟怀蕉。三名学员皆未戴帽子,大热的天,敞胸露怀。他们慌促中便没有给瞿冒圣敬礼,当然,他们也自觉如此着装不便于给瞿冒圣敬礼。 瞿冒圣狠狠睨了他们一眼,对另外两个学员说:“我看你们怕是看不好梦独,反倒是被梦独给带坏了,看看你们一个个的熊样儿,成了什么形象?” 三人站着不动,他们须等瞿冒圣他们走过后,方可以举步而行。 这时,新任十五队的队长正好从外面走来,他跟瞿冒圣和靳干事打招呼,问瞿冒圣:“瞿队长要出差啊?” 瞿冒圣说:“去一个学员家乡搞外调。” 梦独不知“外调”始于何时,但他听说过这一词汇,他还从一些电影电视剧上得知,“外调”一词在“*****”期间使用频率极高。如今,“外调”两个字从瞿冒圣的嘴里吐出来,是那么自然,似乎他就是一个搞“外调”的行家里手,所以“外调”的余毒仍然在他的皮肉血骨里回旋着,蔓延着,瞿冒圣却并不将这类余毒当成病毒的一种,而是当成滋养他身心的养料,使自己长得更加肥硕。要命的是,这些余毒他用不了,却硬生生地灌输给他手下的一些人,让余毒代代相传地戕害他人。 梦独的眼光从瞿冒圣和苟怀蕉的脸上扫描而过,他看见苟怀蕉高昂着头颅,脸上多了许多从容,像个得胜的女英雄。 苟怀蕉眼角的余光触到了梦独探察的眼光,她的眉头略皱起来,没有瞪向梦独,但却已经将含着复仇的意味传递给了梦独。 梦独想对苟怀蕉说点儿什么,然而他能说什么呢?他敢说什么呢?只好闭上嘴巴,半垂下头来。 瞿冒圣、苟怀蕉还有靳干事走过去了。 梦独在两名同学的伴送下到了寝室,打开他的那一格储物柜,拿走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 重新回到闷热的禁闭室里,梦独便在暗淡的光线下凭记忆写起日记来。 多年以后,当梦独打开那个笔记本时,依然可以闻到笔记本上面潮湿的霉味,还有闷热的气息,还有腥臭的蚊虫血液……更有那一幕幕他不忍回想的、痛彻脏腑的画面。 与梦独极为不同的是,军校之行虽然并不令苟怀蕉心情舒畅,但在跟梦独的较量中可说是大胜而归。她简直凭一己之力把一座几千人的军校搅得鸡飞狗跳,而且自己毫毛未伤。她一辈子都会感恩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瞿冒圣。她心里偷偷认为,瞿冒圣就是她的青天大老爷,就是她的守护神;她心里还偷偷地想,学院里派瞿冒圣去吕蒙县调查梦独的所作所为和人品,真是老天开眼,不管你是梦毒还是梦独,实在是霉运透顶! 瞿冒圣对苟怀蕉充满同情,所以呵护备至,他觉得理该给苟怀蕉送上温暖。就像人们看等哈姆雷特,一千个人眼里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他看苟怀蕉也是这样,也是跟很多人的眼光和看法皆不相同,苟怀蕉多么不容易啊,像王宝钏守寒窑似地守了三、四年,却被负心的汉子一脚踢开,她被逼无奈,不远几百里来到学院,无亲无故,梦独却对她不理不睬还想法甩掉人家,他不帮她谁帮她? 坐在客运班车上,瞿冒圣看了看苟怀蕉的脸,心想她怎么就遇上了梦独这样一个人?他不由想起自己,农民出身,与身为农家女的表妹谭美丽结为夫妻,谭美丽越来越人老珠黄了,但是他却对她不离不弃,他的心里竟升华出一种高尚的情感,把他自己也感动了。 瞿冒圣跟苟怀蕉坐在双人座上,瞿冒圣让苟怀蕉坐在靠窗的位置,当他看向窗外时,便同时看到了苟怀蕉的一半儿面颊。他再度看向窗外,苟怀蕉的一半面颊也再度进入他的视界。他忽然想到他屡屡看向窗外也许会给苟怀蕉徒增压力,便撤回目光,看向走道,看向前面的乘客的后脑勺。 可是苟怀蕉的一半儿面颊却还停留在瞿冒圣的眼前挥之不去,通过与苟怀蕉的接触,他看得出来,他也不止一次地想,这个苟怀蕉是个适合过日子的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梦独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以为找对象是找花儿呢,还是太年轻毛嫩,却并懂得,花儿再是鲜艳,但总有蔫去的一天,而过日子需要的是实打实,需要的是长长久久。 不可避免和毋庸讳言的是,瞿冒圣的情感倾向和他的认知水平,都会对他的“外调”产生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当然,最终受到影响的只会是梦独而不是他人。 何况,他早经把梦独视同当代陈世美;更何况,他还把他的晋升系主任的失败归罪到梦独的头上。 在梦独与苟怀蕉的婚约纠纷中,瞿冒圣俨然变成了半个当事人,可是,他却肩负着他所言的“外调”之重任。 除了梦独、林峰及少数人,没有人看出瞿冒圣的情感倾向和他对爱情婚姻的认知理念,他长年来为自己打造的“包公”人设还是很起作用的,似乎,他就是公正的化身;似乎,他就是去“外调”梦独的不二人选最佳人选。 可是,无论瞿冒圣如何“包公”,他还是做不到完全不顾及“私情”,更做不到大禹的“三过家门而不入”。这不,客车停了下来,瞿冒圣、苟怀蕉和靳干事三人下了车。由于涂州到吕蒙县途经瞿冒圣的家乡所在地,他绕个不大的弯儿,就可回家看看他的谭美丽,他放心不下谭美丽呢,若不是梦独惹出这么多是非来,他早就该回家看看正怀着孩子的谭美丽了。 此番回家,既是顺道儿,也是公私兼顾。当然了,瞿冒圣是个守纪的、办事有板有眼循规蹈矩的人,在临出发前,他是跟系朱政委说过他的想法的;朱政委得知他的老婆怀着身孕,还知道他盼子心切,出于人之常情答应下来,反正,误不了对梦独的“外调”就成。 瞿冒圣本想安排靳干事和苟怀蕉在附近某个地方小憩一会儿,反正他回家看看就重新上路,但靳干事和苟怀蕉都不同意。瞿冒圣猜透了他们的心思,他一走,哪怕时间不长,但毕竟靳干事和苟怀蕉一男一女在一起多有不便,只好答应他们,带他们一同到他家去小坐片刻。 靳干事事先已经得知瞿冒圣会回家一会儿,所以早就准备了点礼物,略表心意;苟怀蕉是刚刚知道,她要去商店里买礼品时,瞿冒圣却严肃地拒绝了。瞿冒圣说:“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再说了,我是去外调的,我的立场是必须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所以,你不能买东西,就是买了,我也是不会收下的。” 苟怀蕉只好深感遗憾地作罢了,当听瞿冒圣说要“公平公正”时,她的心里又有些不踏实起来,想,看来梦独并没有前途尽毁,他依然有继续在军校深造的可能;看来她还任重而道远,与梦独的较量并没有结束呢。 瞿冒圣的家乡所在地盛产煤炭,他和谭美丽居住的这座地区级城市以煤炭著称于方圆数百里的范围。他们转乘公交车,而后下了车,来到了瞿冒圣和谭美丽居住的教职员工宿舍大院。 苟怀蕉是个有心的人,她在脑子里划下了进入瞿冒圣家的路线图。 谭美丽在家,面庞苍黄,气色萎顿,一副大病一场正在恢复中的神态。 瞿冒圣盯向谭美丽的肚皮,见本来已经鼓起的肚皮却瘪了下去,惯常的、不祥的预感不知多少次地攫住了他。 瞿冒圣为苟怀蕉和靳干事泡了茶,招呼他们在客厅小坐,他跟谭美丽进入到寝室里。 “孩子,又没啦?”瞿冒圣有些不甘心却又有些认命是问。 谭美丽叹息一声,有气无力地说道:“习惯性流产,当时有感觉,就到了医院,可还是没保住;唉,就是保住也没用,医生判断说孩子早就没了胎动,还是个死孩子。” “你受苦了。保姆呢?” “出去买菜去了。” “要加强营养,把身体好好养一养。” “怪我没用。” “实在想要孩子,以后可以想办法领养一个。” “我也这么想过。” “可领养的跟亲生的总归不一样,隔着肚皮呢。” “再说吧。” “我一会儿就走。” “去哪里?” “去吕蒙县搞外调。” “调查谁呀?” “一个名叫梦独的学员。” “他怎么回事啊?” “一个当代陈世美。” “噢,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去年刚开学不久,进你屋里打扫卫生的那个学员,还问我家是哪里的?他是咱们的老乡。一个挺精干的学员。”谭美丽回忆道。 “就是他。” “唉,能放一码就放一码吧。” “他性质太恶劣了,在学院里把未婚妻都打伤了。” “他要是被你开除了,怕是一辈子就毁了。” 瞿冒圣走到外间,谭美丽也跟了出来,朝靳干事点点头,也朝苟怀蕉点点头,可她朝苟怀蕉点头时,脸上现出惊诧的神情,分明用那神情发出疑问,面前这个女人竟然是那个名叫梦独的小伙子的未婚妻? 瞿冒圣是个坚强的人,将后代胎死腹中的悲伤摁在心底,连半个字也没有对靳干事和苟怀蕉提及。 重任在肩,瞿冒圣没有继续耽搁,带苟怀蕉和靳干事坐上市内公交车,朝汽车客运站奔去。 竞争系主任之职的惨败、断子绝孙的巨痛在瞿冒圣的胸怀间不停地翻腾着,而这一切,在他看来,梦独虽不是直接的凶手,也简接地成了他路上的一块又一块绊脚石。他怀着糟糕而又劣质的心情继续赶赴梦独的家乡,去“外调”梦独。 当天下午四点多时,三人到达吕蒙县。在一家食品店,瞿冒圣让靳干事买了三瓶饮料,一瓶给了苟怀蕉。 瞿冒圣马不停蹄,与靳干事一起将苟怀蕉安安全全地送回了家,同时也正式开始了他心里嘴里的“外调”任务。 瞿冒圣的“外调”是有着个人主观意志的方向性和目的性的,这就是,他要调查的是梦独,是梦独是否违纪违法犯罪行为,而不是另一个婚约当事人苟怀蕉,因为苟怀蕉与他及系、学院的管辖权限无关。明确说来,就是,他和系、院领导们只能管得了梦独,而管不了苟怀蕉;他们只能惩戒梦独,而无权惩戒苟怀蕉。追求人生进步的梦独与对人生毫无追求的苟怀蕉所受的“待遇”就是如此不同。 ------------ 第79章 恶意满满的外调 在苟怀蕉的家里,瞿冒圣第三次见到了苟怀蕉的哥哥苟怀砣,也第二次见到了苟怀蕉的三姐苟怀韭,还见到了苟怀蕉的母亲,算命的苟娘。 苟怀砣“见了你们格外亲”地为瞿冒圣和靳干事泡茶递烟,但是瞿冒圣和靳干事拒绝了,瞿冒圣以做作的腔调强调说他们公事公办,连一滴水都不能喝;改天到了梦独家,同样如此。他的故作正经的说话、行事和为人风格,征服了苟怀蕉一家,他们把他当成铁面无私的包青天,却不知他的心里其实酝酿的是公报私仇、牺牲他人、为自己树碑立传的勾当。 虽然瞿冒圣早就听过苟怀砣所反映的关于梦独的问题,但他还是例行公事地重新发问,苟怀砣和苟怀韭则一起向瞿冒圣和靳干事投诉梦独的缺德坏良心行为。 靳干事在笔记本上作着记录。 瞿冒圣也向苟娘询问一些问题。 苟娘已经听了苟怀砣和苟怀韭所言,手拿几支卦签,一边捻着一边老鹦鹉学舌地说了一遍,并且还加了一句:“俺闺女有旺夫运,梦毒那个后生,离了俺闺女,他混不好。” 瞿冒圣和靳干事便知苟娘是个算命人,虽听上去有些旁门左道,但存在即合理,何况,还让瞿冒圣想起了他和谭美丽,倘不是公干在身,倘不是靳干事在场,他倒真想向苟娘讨教一番呢。 在苟怀蕉家,并没有获取到更多新鲜的内容,这完全在瞿冒圣的意料当中,但这个过场还是要走的,再说了,他们把苟怀蕉平安送回家,也是给她的家人一个完满的交待,意思就是:我们把苟怀蕉给你们全须全尾、没病没灾地送回来了。 瞿冒圣问苟怀蕉:“你跟梦独是通过媒人介绍相识并结下婚约的,媒人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的?” 苟怀蕉说:“就是俺苟宅子村的,他们是两口子,男的叫苟得古,女的叫梦胡香。” 天开始向晚了,瞿冒圣和靳干事决定告辞,到县城找个宾馆住下,第二天继续“外调”。 苟怀蕉问:“瞿领导,你们什么时候去媒人家呢?” “这个暂时不能告诉你们。”瞿冒圣故作“公正”地说。只不过,如此故作出来的“公正”,比虚假还要虚假。 瞿冒圣和靳干事前脚离开,苟怀蕉、苟怀砣及苟怀韭搀上苟娘后脚就去了媒汉苟得古媒婆梦胡香家。其实,他们既多此一举也多虑了,即便他们不立即给媒婆媒汉通风报信,对梦独积了一肚子怨气的苟得古和梦胡香在得到向梦独施加报复的良机时,又怎会轻易放过?他们这么做,只不过是使他们的四颗心更加踏实罢了。 翌日,瞿冒圣和靳干事租了两辆自行车,他们经过向路人打问,便骑车来到了梦家湾。两个一身戎装的人来到梦家湾,自然引人关注,何况他们一进入梦家湾,就向人打听去梦独家怎么走。 便有村人热情带路,将瞿冒圣和靳干事带到了梦独家。 梦独的父亲母亲都在家里,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没有一人在这里。 瞿冒圣和靳干事要找的人是梦独的父亲和母亲,而不是他的哥哥们姐姐们,尽管他们在梦独与苟怀蕉的婚约关系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梦守旧和老伴儿,也就是梦独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这辈人难有例外地信官和怕官,在官们面前,本就不会说谎的他们就更说不出半句假话了。 瞿冒圣开门见山,说他们是为梦独和苟怀蕉的婚约纠纷之事而来的,他还拿出了介绍信展给梦独的父亲和母亲看,虽然两位老人大字不识一个。 一听说两位装束规整的贵客是从梦独就读的学院来的官人,梦独的父亲和母亲慌不迭地要烧水泡茶,要为他们包水饺……可是瞿冒圣和靳干事谢绝了,说他们时间很紧,有些问题要问他们。瞿冒圣特特地说道:“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当然也不能喝你们一口水,我们有水呢。”他扬了扬手中的瓶装水。 好在,瞿冒圣和靳干事还是落坐在了板凳上。 瞿冒圣问梦独和苟怀蕉是怎么相识的。 梦独的父亲说自己没有参加相亲那事儿,把自己摘了出去。 于是,问题基本上由梦独的母亲来作答。 梦独的母亲叙述了梦独与苟怀蕉“相亲”残留在她记忆里的片段。 “你们为什么要给梦独找对象,而不是由他自由恋爱呢?”瞿冒圣问。 梦独的母亲说:“俺年纪大了,家里又穷,他是末生子,俺想的就是赶紧给他找个女人完婚了事。俺怕把他拖大了,就难找下媳妇哩。” “梦独同意吗?” “要买衣服的时候,他不同意;是俺跟梦胡香两个人劝着劝着,他没办法才同意了的。” “就是说,不管怎么着,最后,梦独还是同意了的。”瞿冒圣说。 “他心里不想答应,被一些人劝答应了的。”梦独的母亲说。 瞿冒圣抬头看看屋顶,又环顾灰暗的房子,还站起来在两个屋子里走了走,看见两间屋不仅相连而且相通,便问:“苟怀蕉在你们家住过吗?” “住过,她来过好多回。” “你们家就这一个住处吗?” “是的。” “哦,这是两间屋,相通着,梦独和苟怀蕉有没有同时住在一间屋里过?” “只有一夜,是俺家没住的地方,里间屋有两张床,俺怕苟怀蕉那女子嫌俺老嫌俺脏,俺就想,总不能叫她跟俺睡在一张床上吧。俺就叫她进里间屋睡,梦独也在那间屋子里,俺跟梦独他爹在外间屋里住。” “就是说,他们是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住过的。”瞿冒圣半问半说。 “是的,”梦独的母亲不会说谎,她又实话实说,“再往后,梦独就搬到锅屋里睡了。” “嗯。”瞿冒圣沉吟着点了点头。 瞿冒圣又问了些别的问题,他只问他需要的,而不问他不需要的。只要他获取了他所需要的事实,就可以掩盖所有他不需要的事实。 瞿冒圣和靳干事又在梦家湾村走了走,想从村人的口里打听梦独在村上的行事为人。大部分村民都赶紧回避,怕得罪梦独,也怕得罪他的家人,虽然他的家人与他关系并不和睦,但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啊。但还是有个别村民悄悄对瞿冒圣说了些对梦独极为不利的话,说他进过好几回局子,一回是因为抢劫或盗窃,一回是因为打人,还说,梦独要不是当上了兵,像他这样的人根本就进不了族谱。 靳干事的记录本上密密麻麻。 瞿冒圣和靳干事离开了梦家湾。 在踮动着小脚走到院门口,与老伴儿梦守旧一同送走了瞿冒圣和靳干事后,梦独的母亲一下子恍悟过来,她忽然明白从梦独所在学院来她家的那两个官儿是做什么来了。老两口一辈子没有做过坑蒙拐骗别人的事,若是蒙骗,他们也只是出于“好心”蒙骗自己的孩子。“啊呀,坏啦,坏啦!” “什么坏了?”梦独的父亲问。 “俺刚刚说过的那些话,怕是要害了咱的毒哩。” 梦独的父亲搀着梦独的母亲一同回了屋,两人颓然地坐下。他们早就知道苟怀蕉去学院里找梦独的事儿,可他们却没有想到,梦独的前途兴许就此断送。虽然他们是在一无准备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不得不接受了梦独来到世上来到他们家这个现实,虽然他们对梦独的关爱不及他的哥哥们姐姐们,但他终竟是他们的孩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是为他“好”的。可是,面对着来整梦独材料的人,他们仍然保持着不说谎的好人品,这样的好人品,可不是在害梦独吗? 梦独的母亲哭了,她心里早就有些后悔给梦独安下的这门亲事,只是嘴里不愿意承认罢了。 不知是凑巧还是其他原因,这一天,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没有一人来到父亲母亲这里,但后来有人告诉梦独的母亲,梦向权本来拉了一平车杂物要放到父亲母亲所居的房屋的,但半路上却折了回去。 离开梦独家后,瞿冒圣和靳干事继续风尘仆仆地在乡村小路或大路上骑行,进行他们需要的“外调”成果。 靳干事还年轻,而他此行本就是个配角,所以几乎并不开口问什么,瞿冒圣呢,经见的世面就多了,所以,他对梦独的境况只字不提,哪怕偶尔有人问及,也很巧妙地回避过去。对了,梦独的父亲母亲,怎么一句话没有问到梦独呢?瞿冒圣只提问,却对回答不作评论,以免言多必失弄出麻烦。 瞿冒圣和靳干事再度来到苟宅子村,但并不是到苟怀蕉家的,而是专为寻找苟得古和梦胡香的。 在苟宅子村的两个墙角后,伸头探脑的苟怀蕉和苟怀砣看见了瞿冒圣和靳干事的身影,还看见他们在小孩子的引领下进入了苟得古的家门。 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苟得古和梦胡香对瞿冒圣和靳干事的到来简直是翘首以盼,虽然他们与他们素不相识,无恩无怨,但因为梦独,所以他们便与两位贵宾间有了紧密的关联,为此,他们准备了十板车的话想向贵宾倾诉,他们生怕他们不来他们家向他们问询,那他们该是多么大失所望啊。 苟得古和梦胡香都有着盼星星盼月亮的心情,梦胡香认为自己还得收敛点儿,以免看热闹的人把她说过的对梦独不利的话传到梦家湾,招致梦独一家人对她的怨恨,毕竟,她逢年过节总是要回梦家湾看看的;苟得古却大为不同了,他恨死梦独了,一想起被梦独打,他就咬着牙咒遍了梦独的祖宗八代。 但梦胡香还是提醒他,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看在梦独家人的面子上,不能把话说得太过极端,要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绵里藏针,就用那些针,扎也把梦独扎个半死! 梦胡香还提醒苟得古,梦独和苟怀蕉的婚约并未彻底解除,万一梦独为了锦绣前程而“回心转意”,况且苟怀蕉对梦独爱得五迷三道,他们要是结合在一起了,两口子说枕边话儿,苟怀蕉还不是把他们给出卖了?唉,红娘苦,红娘苦啊! 所以,最后决定,他们实话实说。 瞿冒圣向苟得古和梦胡香说明了他们的来意。 瞿冒圣问:“听说,是你们给梦独和苟怀蕉牵线结成了婚约?” 梦胡香说:“是的,是他家里人托俺的。” “梦独很乐意吗?” 梦胡香装作思考的样子,想了想,说:“他倒是没有不乐意,他当兵后还一直给苟怀蕉写信来着。要说不乐意,是从他考上军校开始有了苗头的。”这就是她的“实话”。 瞿冒圣又问苟得古:“梦独是不是打过你?” 瞿冒圣的问话大多直奔主题而去,他只“外调”他需要的答案,而剔除掉他不需要的。 苟得古说:“打过。” 靳干事认真地作着记录。 “打得重吗?” “俺伤得很重,他打俺耳光,还把俺打翻在地上了,俺的鼻子还有脸全破了。” “打你的那天,他穿了什么衣服?”瞿冒圣问。 苟得古说:“他穿着军装,没戴帽子。” 瞿冒圣对靳干事说:“这一点很重要,一定要记下来。” 靳干事的钢笔在龙飞凤舞着呢。 瞿冒圣忽然想将梦独的暑期的着装问题探究得更深入一些,接着问道:“在暑假期间,梦独一直是穿军装吗?” 苟得古说:“这倒不是,俺记得他很多时候是穿个短袖衫,穿条花里胡哨的像长裤又像短裤的裤子。” 瞿冒圣脸带沉思状,而后一脸忧戚地点了点头,他想起他每到集合时就会对学员们三令五申在院校以外时要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务必注意军容风纪,要时时处处维护军人的形象。可是这个梦独,竟然顶风违纪,要么穿便衣,要么军容不整,还不戴军帽,简直像个兵痞。单凭这一点,就完全可以让他背上一个严重警告处分。 这天下午,瞿冒圣和靳干事来到了梦家湾所属的小镇派出所,查梦独的出生年月。 户籍警取出了梦独的户籍资料。 瞿冒圣翻看着,明白为什么有时候苟怀蕉会骂梦独一身是毒了;他看到了梦独的年龄,的确比梦独档案里的年龄大了两岁。瞿冒圣心想,这个梦独,为了所谓的前途,真是不择手段啊,竟敢当兵时改动年龄。 户籍警的心里却有些打鼓,他当然不能对来客说出真相。由于梦独的名字很特别,所以他记忆犹深,他没有忘记自己受人之托把那个名叫苟怀蕉的女人的户口迁到了梦家湾,并且私自改动了梦独的年龄,以便这个名叫梦独的小伙子达到法定婚龄,那个名叫苟怀蕉的女人就能跟他顺理成章地结婚。 瞿冒圣请户籍警将户籍资料上所记载的梦独的情况写了一份说明,并盖上了派出所的大红印章。瞿冒圣很珍惜地接过来,递给靳干事,靳干事很小心地装入公文包里。 瞿冒圣问邹所长,梦独入伍前是一个什么样的青年。 邹所长说,梦独当然是个不错的青年,否则政审这一关,派出所是不会通过的;所长还说,派出所里没有一点儿关于梦独的不良记录呢。 靳干事的记录本上,多了些关于梦独的新的记录,这些记录很清楚地记载了瞿冒圣与靳干事二人某年某月某日到了哪里,见了哪些人,与哪些人谈话,获得了哪些关于梦独的资料,云云。 记录本上翻过四页后,新的记录又来了,这是新的一天,地点是在吕蒙县公安局。 政工科在二楼,瞿冒圣依然递上了他的介绍信,他手执的介绍信及他的身份使他畅行无阻,而且所有事先得知瞿冒圣此行大致目的的人还对他怀着某种忧惧,他们猜测,这个名叫梦独的小伙子必是犯了事儿,所以他们必须公事公办,以免受他牵连引火烧身。 瞿冒圣说,有人向他们反映梦独在入伍前曾有过违法犯罪的记录,是否真有其事? 政工科郑科长已经得到局长指示,要配合好瞿冒圣的“处调”,所以虽然并无梦独的犯罪卷宗,但还是想办法找到了与他相关的资料,最后说:“梦独虽然跟那几个曾犯过罪的人有交往,但他本人并没有犯罪。” 瞿冒圣问:“梦独竟然跟小流氓混在一起?” 郑科长说:“唉,小男孩嘛,难免会在一起玩,他能把握住自己做到同流而不合污就很不容易了。” 这时,公安局大院里传来一阵吵嚷声,夹杂着谩骂。 政工科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也为这怪异的喧嚷声所吸引,纷纷到窗边朝下看去。只见一个女人押着一个腿脚不灵便的男人朝公安局大楼里走,还有一个女人手拿皮鞭走在那个男人身边,当那个男人表现出想挣扎的意图时,那皮鞭便抽打在那个男人的后背上。 瞿冒圣那双难得睁大的眼睛不由地睁大了,他分明地看清楚了,走在那个男人身后、并且将男人的两只手别在背后的女人就是苟怀蕉,而手拿皮鞭抽打男人的女人则是苟怀蕉的三姐苟怀韭。这,这是怎么回事儿?他的脑子里有一千个疑问在转动。 瞿冒圣对政工科长说:“押着男人的那个女人就是梦独的婚约对象。” 郑科长说:“走,看看去。” 四、五个人出了政工科,急朝楼下跑去。 瞿冒圣、靳干事及公安局政工科郑科长等人下楼到了门厅时,几乎跟三个人撞个满怀。而此时,刑侦科的两名干警也到了门厅。 刑侦科的一名干警问:“怎么回事?” 苟怀蕉看见了瞿冒圣,她没有回答干警的提问,而是跟瞿冒圣打招呼道:“哦,瞿领导在这里啊?俺和俺三姐抓了个小偷小流氓,他偷过俺三姐的钱包,那是在赶集的时候,人太多,俺三姐没把他抓住,可俺三姐记住他长啥样儿了。俺本来是去找他问问梦独的事儿的,没想到就是他偷了俺三姐的钱包,俺两人就把他抓来了,他的屋子里还有好多偷的东西呢,还有个照相机。” 十多个人全进了刑侦科。 苟怀蕉的三姐苟怀韭一边把手中的一个布口袋里的东西倒在地上,一边说:“他偷的那些衣服什么的,俺拿不过来,俺妹妹眼尖,看见了他那里有梦独的照片,就全拿来了。” 苟怀蕉说:“你们看看吧,他这肯定是穿着梦毒的军装照相呢,看看,还有几张他跟梦毒的合影。” 人们都看清了,眼前这个腿脚不灵便的男人跟梦独的合影,只不过,梦独穿的是便装,而这个男人却穿着军装。 瞿冒圣简直怒火中烧了,他万万想不到,梦独作为一名军校学员,竟然如此玷污军人形象,把自己的军装借给一个地方小流氓穿,并且还跟他合影,这,这不是同流合污还能是什么? 瞿冒圣跟办案的刑警请求道:“如果我的要求不影响你们的工作的话,我想带走几张照片,只带走这个人跟我们学院学员梦独的合影照片就行了。” 郑科长向办案刑警介绍了瞿冒圣和靳干事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办案刑警点点头,同意了瞿冒圣的要求,瞿冒圣便将在梦独与王超的合影照片里挑选了两张,夹入了公文包里。 重又回到政工科,瞿冒圣说:“一切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这些照片完全说明了一切。”当然,他和靳干事还要等政工科出具一份盖有公章的官方材料。 刑侦科突击审讯王超,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王超涉嫌偷盗和窝藏赃物,被送入看守所,等待进一步的审讯及法院的审判。 参与审讯的一名警员对郑科长说:“那小子开始什么都不承认,他特别不承认身上的军装是梦独的。我最有办法治这种嘴硬的家伙,我脚上的皮鞋专门照着他的瘸腿踢,才踢了五下,他哇哇叫,只好什么都招了。”一边说,他一边忍不住大笑起来。 瞿冒圣深有感触、痛心疾首、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我们对学员的校外管理上还存在许多漏洞。真是想不到啊,一个学员,在暑假里竟然跟一个小混混小流氓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混在一起,如果不是由于婚约缠身,他是不是会跟这个小流氓一起走上犯罪的道路也未可知啊!这个教训太沉重,太深刻了。我作为他的队长,也是有责任的。我回去以后,一定要建议学院领导,狠狠惩处梦独,并且在对学员的校外管理上制定出新的方式方法来。” 政工科长把盖了大红印章的一份材料递给了瞿冒圣,材料里客观地说明了梦独曾与几起案件的瓜葛。 瞿冒圣和靳干事站起身来,在表示过谢意后,准备离开。 政工科长说,至于有人说梦独曾打过一个民工的事儿,并无相关记录,实在要查找,可以去当时梦独打工所在地的派出所问问,看能否知悉一二。 瞿冒圣说,不必了,还说他跟靳干事本来还想去梦独曾就读的初中学校和高中学校“外调”一番的,但如今也没这个必要了。 当天下午,瞿冒圣和靳干事再度来到了梦独所在镇的人民武装部。在部长办公室里,瞿冒圣在详细介绍了他们来到吕蒙县之后的收获后,毫不客气地批评了镇武装部在征兵工作上的严重失职,居然把梦独这种具有篡改年龄、殴打他人、与不良青年沆瀣一气等等诸多劣行败迹的人送到部队上去。说到这里,瞿冒圣话锋一转,道:“我们的外调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了,如果没什么意外,就到这里了。要是再深入下去,可能会牵连很多人,包括你这个人武部的部长。”他的话外之意是给包括部长在内的许多人留了面子的,以免影响了他们的仕途。 在部长的记忆里,梦独是个很不错的青年,可是面对瞿冒圣“外调”出来的那些盖了大红印章的官方材料,他无话可说,只能喏喏点头,心想,也许四年多前真的出现了失误,让那个变成梦独的梦毒蒙混过关了?他心里不由生出对梦独的怨恨,还担心着自己必会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批评。 回招待所以后,瞿冒圣和靳干事连夜整理材料,并写出了一份内容充实、语句铿锵的外调报告,罗列了梦独的违纪纪录及涉嫌违法的纪录,详尽阐述了梦独是如何投机钻营一步步堕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特别指出,梦独头脑里滋生并蔓长着的小资产阶级思想,随着见过的世面越来越大,他追求享受,腐化堕落,道德败坏,罪不可恕,云云。 ------------ 第80章 恶意的批斗会 回招待所以后,瞿冒圣和靳干事连夜整理材料,并写出了一份内容充实、语句铿锵的外调报告,罗列了梦独的违纪纪录及涉嫌违法的纪录,详尽阐述了梦独是如何投机钻营一步步堕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特别指出,梦独头脑里滋生并蔓长着的小资产阶级思想,随着见过的世面越来越大,他追求享受,腐化堕落,道德败坏,罪不可恕,云云。 除此之外,瞿冒圣还单独写了一份关于如何严肃处理梦独的建议。在这份建议中,瞿冒圣言辞激烈,义愤填膺,说梦独是通过弄虚作假、坑蒙拐骗的无耻手段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寄生虫,其贪慕虚荣,嫌贫爱富,喜新厌旧,是陈世美在借尸还魂……最后,瞿冒圣建议上级领导对一身流氓习气的梦独绝不姑息迁就,不仅要开除梦独的学籍和军籍,而且要在整个学院召开大会,狠批严斗梦独,然后按相关程序将梦独送交军事法庭进行审判,继而在监狱劳动改造,如此方可以儆效尤。写到这里,瞿冒圣不由地嘿嘿地笑出声来,他似乎看到梦独被押进监狱里进行劳动改造的凄惨画面。 瞿冒圣忘记了他自己的一次次胎死腹中的悲伤,他完全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中,完全沉浸在对梦独的“外调”里,他为“外调”收获颇丰而感到欣慰,为又一次地可以清除掉一个不合格的军校学员而感到欣慰,为再一度地不辱工作岗位和职责、使命而感到欣慰……这是一个通宵达旦的长夜,可是他却觉得这个夜晚实在太短,太短。他感觉到些许疲乏,看了看正躺在床上酣睡的靳干事,而后点上一支烟,很享受地吸了一口,接着很满足地徐徐将烟雾吐出,在袅袅的烟雾里,他看见了梦独的阳光朝气的脸,于是他睥睨地笑了一下,心中充满胜利的喜悦豪情,梦独的虚幻的脸从他眼前消失了,窗外的晨曦透进来,他的真实生动的脸在烟雾里隐现着,不停地变异着扭曲着…… 这一个夜晚,对于瞿冒圣来说,的确可说是激情澎湃,豪情万丈,他提前感受到了将梦独踏在脚下的得胜快感。 然而,瞿冒圣和靳干事回到学院之后,虽然瞿冒圣和靳干事呈上的“外调”报告受到学院和系领导的高度重视,虽然他们带回去的那些盖上大红官印的材料受到学院领导和系领导的高度重视——特别是后者,已经凑够了将梦独开除学籍退回原部队甚至劳教的充分条件——但瞿冒圣的那份对梦独的处理建议,系里的朱政委看过后就给予了否决,他口气里略带埋怨地对瞿冒圣说:“你怎么像是在搞‘*****’的那一套?光是开除学籍,梦独就够惨了,何必非得把他整死?” 学院的行事作风果然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对梦独的处理意见很快出炉,只是尚未公之于众罢了,已经从禁闭室里放出来的梦独当然更被蒙在鼓里,他按着队规,特别是按着瞿冒圣的规定,与其他学员们一样出操,上课,训练……只是,他直觉上有一种诡异之感,觉得瞿冒圣回来之后为什么会显得如此平静,平静的表面之下必有暗涌,平静的氛围里,似有一种暂不打草惊蛇的、麻痹的意味。 这样的平静反是让梦独的心里颇感不安,他找到瞿冒圣,问:“队长,我什么时候被退学?” “这个,那我就不知道了。怎么,你在盼着被退学?你对被退学后的生活很有信心?” “对,我有信心。哪怕我被退学,现在的我也早不是过去的我了,毕竟我的认知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我比过去强大多了!” “放肆,竟敢跟我这么说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再把你禁闭起来!” “我信,我当然信,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出来。”梦独不卑不亢地说道。 “你出去!”瞿冒圣气急败坏地吼道。 梦独转身就走,没有给瞿冒圣敬礼,而瞿冒圣也没有因此叫住他。 看着梦独挺拔的背影在门口闪了一下拐了个弯不见了,瞿冒圣紧皱眉头,他岂容梦独在他的面前如此嚣张,他忽地想道:“假如哪天梦独真的东山再起,他来找我瞿冒圣的麻烦如何是好?不行,从现在起,我不仅要废掉你梦独的前途,我还要在精神上彻底摧垮你!”他的眉头越皱越紧了,一种隐秘的计谋从他中年人的头脑里如蛇信子一般长长地伸出…… 学院教务处与梦独原部队也就是陆航飞行训练基地昌州场站取得了联系,要求部队火速派人来学院,把屡屡违纪的梦独带回去。接电话的政治处干事不由地问,梦独怎么屡屡违纪了?对方不客气地说,你们部队接兵的时候把关不严接了不合格的兵,还把这个不合格的梦独送进院校里深造,你们来人就会什么都明白了。然后,电话“叭”地一声挂断了。 果然,三天之后,平静的表面被打破了。 瞿冒圣当然知道梦独在学院的日子所余不多,虽然他的建议被朱政委否决了,但是,晋升系主任的失败也使得他放下了原有的一些心理压力,他可以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以正义的名义任意处置梦独,来惩罚这个给他带来了诸多祸患的梦独。 恰逢周末,本该是学员们稍作放松的时日,但学员十四队的这个周末却更加箍得如铁桶一般,任何人不得请假外出。值班区队长得瞿冒圣之令后,吹响了集合的哨声,橐橐的脚步声响起,学员们来到队会议室兼活动室里,手提小马扎,整齐划一排好了方队。 虽然方队已排得整整齐齐,但值班区队长依然需要画蛇添足地喊起口令重新整队,然后向瞿冒圣报告。 瞿冒圣从胸腔里挤出两个字:“坐下!” “是!”值班区队长得令后,向队伍传达瞿冒圣的指令,队伍坐了下来,每个人都在心里默念瞿冒圣的要求“坐如钟”,头颈上挺,腰板笔直,崇拜和敬畏的眼光齐刷刷地向瞿冒圣投去。 瞿冒圣觉得很受用,在那么多人的眼光里,他的尊严更加膨胀开来,站着看向队伍,威严的目光似乎扫视到了每一个人,终于,他巨大的、膨松的、变形的屁股落坐到会场前那张书桌后的木椅子上,木椅子抗议地“吱扭”轻响了一声。 瞿冒圣的思想政治课,总是别出心裁,别开生面,为此,他曾几次被学院评为优秀思想政治工作者。果然,这一次的思想政治课,他又有了新的花样。他未说一句话,而是打开了手边的收录机,于是,哭哭啼啼、凄凄惨惨的唱段开始了,但却只有为数极少的学员听出来了,瞿冒圣播放的是小白玉霜演唱的评剧《秦香莲》里的唱段: “夫哇——,三年前,你为赶考奔京路,临行时,我千言万语把你嘱咐。我言说,咱的爹娘比不上别人的父和母,好比那瓦上之霜风前烛。倘若得中龙虎榜,清晨得中你夜晚修书。中与不中,你早回故土,也免得爹娘想你终日啼哭。咱夫妻洒泪分别,说不尽的苦,不料想啊,你进京三年音信皆无……” 小白玉霜单独的唱段结束了,接着响起来的是包公怒怼陈世美的唱段: “附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附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 瞿冒圣按了停止键后,卖关子似地问学员们:“你们听明白这是哪出戏了吗?” 哪怕是已经听明白甚至进一步明白瞿冒圣用心的学员也一声不坑。 瞿冒圣说:“这是《铡美案》,美是什么美?指的是陈世美。陈世美是何许人也?陈世美是个不孝双亲、抛妻弃子、喜新厌旧、贪图荣华,丧尽天良、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但是最后,他的一条贱命还是丧在了大清官包大人包公包拯的铡刀之下……”他开始详详细细讲述起了剧情。 哪怕最迟钝的学员也听明白了瞿冒圣的意有所指,他的指向就是他们的同学兼战友梦独,一个人缘很好、阳光向上、很受大家喜欢的学员。 瞿冒圣当然不是让学员们欣赏小白玉霜的,他话锋一转,由戏剧到现实生活:“你们当中,有没有陈世美式的人物?我敢肯定地说,有,大大的有!你们当中,有没有人也怀有陈世美式的思想?我敢肯定地说,更有,更大大的有!你们所有的人都需要扪心自问,自己的心里是不是也藏着陈世美的思想?这是什么思想?在当今,就叫作小资产阶级思想。在我们学员十四队,决不允许有这样的思想存在,一旦有这样的苗头,我们就要把它烧掉,露头就打,毫不留情,绝不手软……” 林峰在下面极小声地对梦独说:“这个瞿冒圣,真是个怪人,水平不咋的,整人倒是有一套……” 瞿冒圣自是没有听清林峰所说的话,但是却听到了林峰极微小的声音在跟他唱对台戏,便停下来,紧紧抿着瘪瘪的嘴巴,不说话,以无声胜有声,会场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半晌过后,瞿冒圣道:“林峰,站起来!” 林峰只好站起来。 瞿冒圣倒是没有继续加倍为难林峰,而是就让他那么笔挺地站立着,而他自己呢,则继续向学员们布道他的高尚思想。 好在,瞿冒圣的思想政治课没有占满整个上午,他给学员们留了点时间,却布置新任务,就是由学员们以班为单位,来对照自己,讨论他所讲述的内容。 然而,以班为单位的讨论人员并非全部在位,因为接下来瞿冒圣召集区队长和各班班长开了个特殊会议,以班为单位的讨论便由各班副班长主持进行。 在瞿冒圣召开的特殊会议上,瞿冒圣向各区队长和各班班长了解了学员们近期的思想动态,而后,他简单介绍了他前段时间的“外调”情况。听上去,他的介绍十分平实,语调也很沉缓,他说出了“外调”到的某些真相,但他并没有说出真相的全部,而是有选择性地说出了对他极为有利的真相,并且对这些真相进行再加工和夸大其词,于是,那些对他极为有用的真相便掩盖了真相的全部。 这个特殊会议没用多久便结束了。 但是,关于梦独的一些真真假假的个人信息却像长了腿似地在学员十四队甚至更大的范围内流传开来。 要命的是,绝大多数学员对梦独的这些真假掺半的个人信息深信不疑,他们一致感叹道:“哦,原来梦独是这个的一个人啊!”他们更是对梦独充满了一探究竟的好奇,只是苦于没有更多的信息来源渠道,于是有的人便有意无意地进行了再加工。 多年以后,梦独想,幸亏那个时候尚没有互联网世界,否则,他就是被人肉搜索的那一个,他就是被众人网暴的那一个——虽然他没有被人肉搜索,虽然他没有被众人网暴,但他所遭受的实际情形与人肉搜索与众人网暴毫无二致。 他成了众矢之的。众人之矢,无论对错,都会成为正义的化身。 众人大多是盲目的,紧盯着权威的指挥棒,盲目跟从,指哪打哪。好在,总有几个头脑保持清醒的人,虽然他们无法阻挡大势,但还是让梦独的心感到些许宽慰。林峰对梦独说:“这个瞿冒圣,太坏了。真没想到他作为一队之长,竟然使出如此下三烂的伎俩。” 梦独道:“就让谣言再多飞一会儿吧。反正,我做好了被退学的思想准备了。说实话,林峰,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瞿冒圣故意造出这样的舆论,就是要让我在这里抬不起头,在这里待不下去。” “看起来,瞿冒圣是铁了心要让你退学了。” “恐怕,不止如此,他想整死我!他的心思那么复杂,谁知道他是如何想的呢?” 对于瞿冒圣来说,梦独、林峰等人如何想并不重要,他们都是他的手下,人微言轻;但是对于梦独、林峰们而言,瞿冒圣如何想,却就很重要了,瞿冒圣的所思所想偏左或偏右一点儿,都能关乎到他们的学业、前程。何况,他们并不知道瞿冒圣是如何想的,更不会知道瞿冒圣随时随地可能发生变化的思想。 明明对梦独的处理意见已经出炉,明明瞿冒圣正在填写一些将会塞入梦独档案的纸质材料,明明梦独已经几次主动要求退学,但是瞿冒圣就是不对梦独吐露一个字,他根本不相信梦独的主动要求退学是发自真心——恐怕只有傻瓜才会放弃大好前途重新面朝黄土背对青天吧?他就是想让梦独感觉到将会被退学但却又有着一点儿不被退学的希望,如此欲摛故纵、引而不发、悬而不决,是折磨梦独的心灵的最好方式,何况这样,梦独就不会做出极端之举,就会在昏昏然中不知所以然地等着他原来所在的部队来人带走他。 让梦独原来所在的部队来人带走他,是院校和系里的处理意见,瞿冒圣当然不能违拗,若是依着他,他真想把梦独送入牢狱。不过,现在还有着较少的时间来摧残梦独那颗孤傲的心。 然而,瞿冒圣却不知道他错了。他怎会知道,梦独已经破釜沉舟,他宁愿搭上所谓前途,也要立志解除与苟怀蕉之间的婚约关系,若不是担心背上“逃兵”的恶名,他早就展翅飞走了。 再一次在会议室里集合时,学员们发现会议室里居然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气象,其实不过是四面墙壁的高处悬挂了标语,其中特别让人过目难忘的是: “给身体洗洗澡,给灵魂搓搓灰。” “向小资产阶级思想开炮!” “警惕陈世美的封建流毒死灰复燃!” “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四年抛弃乡姑娘。”…… 句句皆有所指,学员们当然看得明白,这些标语指向的对象只有一人,梦独。 梦独当然更看明白了瞿冒圣用此种方式对他的不点名的批判和声讨。很显然,居心叵测的瞿冒圣就是要想法设计把梦独在学员十四队在整个学院弄倒搞臭,就是要想法设计给梦独配戴上一枚“红字”,就是要把这枚“红字”深深刻在梦独的心上,可惜的是,梦独不是赫思黛。 梦独并不知道,这就是瞿冒圣要从精神层面上彻底催垮他的招数之一,也是他在瞿冒圣面前表现狂妄需要付出的代价。 在此次集会中,瞿冒圣点了几个学员的名字,让他们依次到会台上念他们所写的心得体会,这些学员们在心得体会中有一个共同的开头,都是“通过学习瞿队长的讲话”,然后无一例外地深深认识到小资产阶级思想对年轻人的毒害,至于他们受到了何种毒害,则是各各不同,有的人表示要挖出自己灵魂里的“小”字,防微杜渐,决不做陈世美式的人物;有的人则感谢瞿冒圣的对全队学员们的点拨,否则定会有人与陈世美之流殊途同归。 听到这里,瞿冒圣摆了摆手,叫停了其中一个学员的继续煽情,说道:“说的好啊,否则定会有人与陈世美之流殊途同归。我看有人已经成了陈世美之流里的一员。是谁?用不了多久,答案就会呈现在大家面前。” 瞿冒圣停顿了半晌,故意空出一点时间让学员们进行思考。停顿过后,他的从胸腔里憋出而后经由嗓子里挤出来的做作的声音再度响起:“梦独,现在,你把你的心得体会给大家念一念。” 学员们的目光刷地一下全向梦独射来,有的是斜视,有的是侧目而视,有的是扭转过头……瞿冒圣居然没有制止。好在,一些学员意识到了自己的目光对梦独的无礼,便收了回去,将眼神恢复到原初的状态。 梦独无视般地迎接着那些目光,站了起来,虽内心波涌,但尽量保持面色平静,双眸里清澈的、毫无杂质的目光直直地向瞿冒圣射去,说:“我还没写。” “那么多人都写了,并且交上来了,你为什么没写?”瞿冒圣威严地吼道。 “你说过明天中午十二点前交上心得体会的,现在为时尚早呢。”梦独道。 “你在跟谁说话?”瞿冒圣不满地问道。 “队长,明天十二点前,我会交上我的心得体会的。”梦独在答语里加上了“队长”二字,同时暗想:我的心得体会会让你大吃一惊恼羞成怒的。 但瞿冒圣更加不满了,一个在他眼里微不足道的学员,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无礼,何况这无礼不是针对别人,而是针对他,学员十四队的一队之长。但是,梦独的此番无礼却让瞿冒圣挑不出毛病,他只好恨恨地咽下了不满,心里却又暗暗地给梦独记下了一笔帐。 但是这一次,梦独却“食言”了,他没有按时交上他的心得体会,一是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写,再就是,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前,他居然见到了他原来所在部队陆航昌州场站警卫连连长兰健勇,梦独尚不知道,兰健勇已经晋升为场站司令部的副营职参谋了。 “连长——”梦独既觉得亲切,又觉得意外。 ------------ 第81章 恶与谎的通告 在梦独的眼里心里,兰健勇永远是他的连长,无论兰健勇是飞黄腾达还是被贬降级。但为了讲述的方便,在这部小说里,从现在开始,需要对颇受梦独尊重的兰连长直呼其名了。 尽管是面对自己带出来的兵,但兰健勇还是需要克制自己的心情,不能把什么话都对梦独说出来,以免引发梦独情绪上的强烈波动而难于收场。但有些疑问他还是想弄清楚倒究是怎么回事。于是,他问梦独:“你真的为了当兵修改年龄吗?” “我没有啊。连长,我是你接的兵,你当初肯定是知道的呀?” “那为什么你的档案年龄跟派出所登记册上的还有户口本上所登记的不一样呢?” 梦独说:“哦,我想起来了,是苟怀蕉还有我家里的人一起捣的鬼,他们想让我尽快结婚,但是我还没有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就想办法作了手脚。” “哦,我明白了。” 说完,兰健勇对梦独微微地笑了笑,没再多跟他说什么,只是让他注意休息,注意爱护好身体。 梦独却一时并未参透兰健勇微笑里的意思,那微笑含着安抚,还含着一点鼓励,但这些的背后,其实恰好说明了学院对梦独的处理意见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既然木已成舟,兰健勇当然一时不愿意也不敢激化梦独的情绪,毕竟,他还要将梦独安安全全地带回部队呢。 除了林峰,没有人知道,梦独心里已经厌倦了这所军校,他渴望回到原来的部队,所以有意无意地很配合兰健勇的微笑,哪怕是离开学院之前面对瞿冒圣对他最后的沉重一击,也没有表现出过激的行为。他尚未意识到,一旦他有了过激的行为,他的状况将会有两种很惨的可能,一种可能是学院会派人将他押回部队——押他的人极有可能是瞿冒圣——瞿冒圣必会自告奋勇——而在回到原部队后,无论他曾经多么优秀,无论多少人仍对他寄予希望,但他极有可能面临着提前退伍的命运,被部队派人遣回原籍;而另一种可能就是学院会直接通过合理合法的渠道,将他送入监狱劳教或劳改。 一切皆有可能。 好在,一切皆有可能到最后都没有变成活生生的现实。 两天过后,在涂州开往北京途经昌州的夜行列车上,梦独与兰健勇面对面地坐着,听了兰健勇并不全面的讲述,他方才明白,他用良知选择的苦果并不只是由他一个人来吞咽。为了能够让他继续留在学院里深造,场站专门开了常委会,特别是陈参谋长,不相信梦独会犯错误,所以经过全面斟酌,派了对梦独的成长过程十分了解的兰健勇来到学院协调梦独的事情,主要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力争让梦独继续留校而不是返回部队。 虽然兰健勇据理力争,列举了梦独在部队的种种优异表现,可是学院里就是不认可,特别是瞿冒圣。 瞿冒圣说:“梦独是个滥竽充数的兵,他为了当兵修改年龄,欺骗了你们。” “不可能!”兰健勇很肯定地说道,“梦独是我接的兵,我们的政审把关极严,不仅要走访他所在村的村民,还要去他曾就读的学校,更不要说派出所的各种记录了。这一点,我敢打包票,梦独没有为了当兵而修改年龄弄虚作假,一定是你弄错了。” 在双方略显僵持的时候,学院方面将瞿冒圣“外调”回来的一沓盖了大红公章的材料及梦独与王超的照片放在兰健勇面前,瞿冒圣反戈一击地说道:“你看看这些材料吧,都是盖了公章的。这就是你们送给学院的好学员?为了当兵修改年龄;为了追求虚荣的生活,不惜抛弃与他已经形成了事实婚姻的乡下姑娘;并且,就是你们眼前的这个优秀的梦独,殴打百姓,还跟地方小流氓鬼混在一起,等等。他不只骗了我们,更骗了你们!” 面对那么多盖章定论的材料,兰健勇惊住了,一时无话可说。 瞿冒圣又说道:“哪怕他没有修改年龄,可是他打人的事儿总是有吧?还有,他竟敢把军装借给地方上的小混混穿,就凭这一点,足够开除他的军籍!” 兰健勇弄了个灰头土脸,只好接受现实,答应将梦独带回部队,还答应配合学院方面稳住梦独,以便学院方面完成对梦独开除学籍的必要手续。学院个别领导还大言不惭地说这是为了保护梦独,以免梦独在过早得知下场后一时冲动做出过激之事。他看到瞿冒圣的脸上漾出得意与得胜的傲娇神情。 “你知道我最后跟瞿冒圣说过一句什么话吗?”在回昌州的火车上,兰健勇问梦独。 梦独摇了摇头。 “我说,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 “其实,我早就做好了被退学的心理准备;但是我确实没有预料到,瞿冒圣最后竟然导演出那么一出戏来,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为了在精神上彻底击垮梦独,再难有翻身之日,瞿冒圣在他的权限内合理利用规则,并且争得上级领导的支持,以使他的权限发挥到极致,而他的每一步既合纪又合规。 作为一队之长,瞿冒圣当然知道,梦独留在学院里的时日无多,但是他不能透露,好在教导员武平安也很识时务,对梦独即将被开除学籍之事守口如瓶。 所有的程序都是按计划一步一步地走着。 忽然有通告贴了出来,先是张贴在学员十四队的几面墙壁上,后来,就很快扩大到整个系里的多面墙壁上,甚至连学院大门的出入口处也张贴出了同样的通告。 多年以后,梦独都能沉痛地回忆起那些通告在学院里的一面面墙壁上披着真相的的外衣向人们传布谣言的情景,那些字句,他倒背如流,每一番倒背,他的心都被一簇簇箭矢射穿,血流如注。 ****学院 关于给予梦独行政记大过并开除学籍的通告 各系学员队: 军需系十四队学员梦独,男,现年二十二岁,汉族,某某省某某县人,一九**年十一月初入伍,一九**年九月入我院军需系十四队学习深造。 经调查查明,该学员入伍动机不纯,以欺骗手段混入革命队伍之中,继而混入我学院十四队;自进入本学院以来,不注重思想改造,作风松懈,目无组织,目无纪律,多次违反校规校纪,顶撞领导。在寒暑假期间,其视两性的关系为儿戏,玩弄女性;并且破坏军民鱼水深情,殴打人民群众;尤其是忽视自身修养,与地方不法之徒鬼混,严重毁损军人形象。等等。 鉴于梦独的思想和行为已经完全丧失了一名军校学员应有的品质及在学院内外造成的恶劣影响,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同时更为严肃校规校纪警戒他人,经学院党委研究决定,给予梦独记大过处分并且开除梦独的学籍。 特此通告 ****学院(盖章) ****年十月十四日 林峰看到《通告》后,感慨着叹息了一声:“唉,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自打《通告》张贴出来后,梦独的行为便不再自由了,他每走一步,都会有人在他的身边围绕。这是因为瞿冒圣对一些表现进步的学员作了吩咐,要他们严盯梦独,以免发生意外。瞿冒圣没有动用手中的权力将梦独关入禁闭室,也没有向上级申请将梦独关入禁闭室,其实既是给前来接梦独的兰健勇一个面子,也是他想进一步用别种方式惩治梦独,他要让梦独在自由的窒息里沉重地气喘吁吁的呼吸。 梦独在一些“进步”学员的盯视下在储藏室里收好了他的物品。 林峰在得知梦独收拾行囊时,赶紧将梦独床铺上的被褥收好抱过去,一同装入一条大麻袋里。这些物品,将会被人送到火车站提前办理托运手续。 虽然有的“进步”学员阻止林峰接近梦独,但林峰还是说道:“梦独,把被褥一同托运走吧,免得路上太累赘。” 可是梦独尚未接到离校的命令。 有人不解地看向林峰。 林峰道:“梦独跟我挤在一张床上就行了。再说了,天这么热,谁还盖棉被啊?” 有人提醒梦独寝室储物柜里的东西还没收拾,梦独说那些物品他想随身携带。 兰健勇预定的火车票是夜里九点钟登车出发,他住在学院的招待所里,将于晚上六点半钟前往学员十四队接走梦独。既然学院对梦独的处理结果已经公示并且不可更改,那就越早离开学院越好。 梦独将大件行李收好后,便有两名学员依武平安指令带上梦独的行李与兰健勇一起到火车站办理托运手续去了。于是这两名学员便知道了,梦独将于当晚离开学院。 梦独回到寝室,收拾储物柜里的东西,不过是几本书和几本笔记,当然了,洗漱用具也要随身携带,他将这类物品全放入一个双肩包里。当他无意中打开其中的一本笔记时,里面夹着的一张带有红色字迹的纸张引起他的注意,他展开来,啊,这本笔记是他入伍时村支部送给他的,里面夹着的正是他立誓当兵咬破手指写的血书。看着这张血迹早已干涸呈暗红色的血书,无数件往事历历地从眼前走过,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被开除学籍退回原部队是给这张血书抹上了一层黑色,同时也使让他如愿以偿的人立于不义之地,他还忽然意识到,前路上将会有更多的荆棘和坎坷等待着他……好多串纯稚的泪水从他的双目中汹涌而出,他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失声,他的身旁既有同班的战友,也有别班的学员。 深陷痛苦的漩涡里多日,这还是梦独第一次当着他人的面情难自抑地流泪。 梦独将几本书送给了几位同学留作记念,其中包括宗璞的《南渡记》,王朔的《玩的就是心跳》,李昂的《杀夫》,还有左拉的《娜娜》,他特意将王朔的《玩的就是心跳》送给了林峰,他们俩共同喜欢着王朔。 学员十四队的晚饭提前了一个小时,谁也不知道瞿冒圣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梦独毫无食欲,他想快快离开这里,可是在没有得到明确的指令前,他依然是学员十四队的其中一员,不可擅离半步,否则便会惹出新的事端,反倒陷兰健勇于两难之境。再说,本班的几个同学都要他一起去共进晚餐,还打趣说万一这顿晚餐是最后的晚餐呢?不一起围桌而坐,岂不留下遗憾? 晚饭过后,学员十四队却吹响了紧急集合的哨声,值班队长说带小凳,就在会议室内集合。 顷刻间,集合整队完毕,瞿冒圣立在队伍前他惯常站立的地方,武平安则站在侧右方。 瞿冒圣威逼的眼光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地缓缓看向队伍,忽然,眼光停在了中间位置,不动了。他的眉头紧紧地像是厌恶地皱着,嘴巴紧抿,两道刀砍斧凿的法令纹深深地嵌入阔大的口腔里。他半晌不说话,用无声来控制着会场。 半晌过后,瞿冒圣打开了口腔,道:“现在宣布一个处分决定!” 会场上更静了。 瞿冒圣开始了他的宣布:“关于给予梦独同志记过处分的决定……” 处分中所言及的内容与通告内容基本无异。 瞿冒圣咬着牙根,欲将每个字五马分尸,一字一顿,语调做作出古怪的抑扬顿挫,语速缓慢,似乎要将对梦独的记过处分无限拉长,延伸向时光的无尽长河。 “宣布完毕!”瞿冒圣将已经拔得很高的声气又尽力地拔高了许多,令一些人不由为之一震,本来就呈立正姿势的双脚很响地并拢一下,以示对瞿冒圣的回应。 瞿冒圣故意停息片刻,恰到好处地、老练地拿捏着会场的气氛。 学员们疑惑,接下来,瞿冒圣还要做什么呢? 接着,瞿冒圣便解开了学员们的疑惑,说道:“下面宣读,《****学院关于给予梦独行政记大过并开除学籍的通告》……” 瞿冒圣的语速比方才略快了一点儿,但胸音却更浓了,透着一种沉痛感。 宣读完《通告》后,瞿冒圣特别强调说:“处分不是目的,通告也不是目的,这是在挽救梦独,以免他滑向更深的深渊,同时也是让其他同志引以为戒。” 梦独简直快被气炸心肺,但他只能忍着,否则记过处分大约会被瞿冒圣合理合规地恶化为劳教、劳改。 瞿冒圣故意让会议的每个议题都呈出时间上的间隔。 这次间隔过后,胸怀极深恶劣城府的瞿冒圣的第三个议题便开始了,他将他的一队之长的权限发挥到极致,他务必要在精神上让梦独崩溃,再也不会有东山再起的一丝丝曙光。 “所有人听口令,放凳子!” 学员们弯腰,把凳子放在身后地面上。 “坐下!”瞿冒圣命令道。他之所以发出这样的命令,是为了让台下的所有人看清梦独的嘴脸。可是他又有些失望和生气,因为梦独的嘴脸哪怕是在他的万重打击下仍然洋溢着青春的朝气,仍然英气逼人而不是蔫头耷脸,仍然拒不配合他心里的企图。 “下面,请梦独到台上来。”瞿冒圣说道,他特意将“请”字拉得老长。 梦独预感到瞿冒圣接下来要对他做什么了,他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要流泪,要微笑,决不能让瞿冒圣的计谋得逞,要让瞿冒圣感到失落。 瞿冒圣提前安排好的三名身材魁梧的骨干学员来到了梦独的身左身右和身后。 梦独站起身来,面带微笑,目光平视,目不斜视,不卑不亢朝前走去,站在了会台上,转身,面对着与他朝夕相处的同学们。 瞿冒圣已移至梦独的侧对面,看着梦独的极不在乎的神情,他说了一句:“吊儿郎当,无可救药。” 很多人的思路只会跟着主导者转,何况他们中的许多人盲目崇拜着瞿冒圣,渴盼着将来成为与瞿冒圣一样的人,所以他们也以为梦独已经不思进取以耻为荣了,真如瞿冒圣所说无可救药了。 无论内心有多少痛苦,梦独提醒自己在这样的场合决不可流露半分。 瞿冒圣的胸音再度从口腔里挤了出来:“现在,按照程序,取消梦独的学员标志。开始!” 三名骨干学员得瞿冒圣之令后,其中一人摘下了梦独头上的镶有红色帽墙的大盖帽,另两人则一左一右摘下了梦独衣领上的领花,然后,三人一起摘除梦独肩膀上的红彤彤的学员肩章。 但是,由于钮扣儿太紧,红彤彤的学员肩章也套得太紧,摘除肩章的任务便完成得有些费劲,特别是抽拉肩章时,手上便只好加重了力度。这让梦独感觉到很不舒服,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脸上的微笑此时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生气和愤怒。他不由地皱了眉头,嘴巴也微微地张开来,略微撅着,他晃了几下身体,像是配合抽拉,又像是在作出抗拒。 ------------ 第82章 身败名裂的好兵 但是,由于钮扣儿太紧,红彤彤的学员肩章也套得太紧,摘除肩章的任务便完成得有些费劲,特别是抽拉肩章时,手上便只好加重了力度。这让梦独感觉到很不舒服,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脸上的微笑此时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生气和愤怒。他不由地皱了眉头,嘴巴也微微地张开来,略微撅着,他晃了几下身体,像是配合抽拉,又像是在作出抗拒。 红彤彤的学员肩章终于被抽拉下来了。 当所有的学员标志逐一被取消后,哪怕是形象气质良好的梦独,风采也顿时减半。 梦独的头颅依然没有垂下,但却并不像方才那样高昂着了,只是略微歪着,目光虽仍坚定,但是却是斜斜地看向一处墙角。哪怕是多年以后,梦独每每想起此情此境,他仍后悔他最后给同学们留下的是那样的形象,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内心还不够强大。 瞿冒圣的内心在如蛇信子一般一伸一缩地窃笑。 此时,兰健勇来到学员十四队,就站在会议室的门外,虽然他只是看到梦独没有配戴任何标志地站在会台上,但是他旋即就明白瞿冒圣对梦独做了些什么,可是他无可奈何,只能叹息着摇了摇头。 武平安走了出去,小声与兰健勇搭讪了几句,而后,他回到会议室,在瞿冒圣的脸边耳语了几句,告诉瞿冒圣,兰健勇还要带梦独赶火车呢。 瞿冒圣点了点头。 点过头后的瞿冒圣,当着学员十四队学员们的面,公开透明地举起了梦独的档案,以显示他的假面包公的绝不徇私舞弊,而后将那份记过处分塞入了梦独的档案之中,再然后,交给了军需系档案保管员,档案保管员当众密封了梦独的档案,他将依程序以最快的速度把档案转交给前来接梦独回部队的兰健勇。 梦独就要离开学员十四队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会在这样一种情境这样一种场合下离开,在众目睽睽下离开。 当梦独即将跨过会议室的门槛时,队伍里响起林峰的声音:“梦独——” 梦独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林峰穿过队伍到了门口,将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递给梦独,说:“这里面是几本书,还有我的一封信。你好好保重。” 梦独接过林峰的临别赠礼,与林峰四目相对,也许在有些人看来有些煽情,但一切却是那么自然,他们拥在了一起,当然,只是片刻,然后,分开。梦独向林峰挥了挥手,又向挺直腰板坐在小马扎上一动不敢动的同学们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大踏步地走了。 瞿冒圣和武平安一起送兰健勇离开。 梦独原来所在的三班的副班长,一位江西籍的老兵,则被武平安安排送梦独去火车站,他手拎着梦独的双肩包。 瞿冒圣为了维护自己身份的尊贵与特殊,为了显示他的身份比兰健勇要高出一些,便没有送兰健勇到楼下,而是在楼梯口,很矜持地与兰健勇握了握手。 就是在这个楼梯口,兰健勇对瞿冒圣说道:“我相信梦独是个好兵,他回到部队后依然会发光。瞿队长听没听说过一句话?” 瞿冒圣问:“什么话?” 兰健勇说道:“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从这个角度来看梦独,也是如此。”然后,兰健勇与武平安一起朝楼下走去。 楼下停放着一辆军绿色的213吉普车,梦独和奉命送他的副班长坐在后排座位上,两人无恩无怨,所以并无离别之情可叙,只是干坐着;副班长本想说几句安慰话,可是不知说什么好,还怕言多必失万一不慎激出梦独身上的邪火而不好收场,他送梦独去火车站,只是走过场地去完成一项任务而已。 兰健勇上了车,坐到了副驾座位上。 武平安把梦独叫下车,说有几句话跟梦独说。 武平安对梦独说:“其实我是不赞成开除你的学籍的,但是没办法,还有,你在地方上确实违了纪。” 梦独说:“那得看怎么看。” 武平安又说:“你在学员十四队待了一年多了,也该了解瞿冒圣是个什么性格的人。你想想,在你之前,上上一届学员队,有好几个被开除学籍的学员呢,其中有一个学员是跟本队的另一个学员打架,说起来那学员离毕业没多少日子了,还有,这种事儿完全可以内部处理不必上报,可是瞿冒圣一定要上报,后来,就退了学,开除回了原部队。瞿队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你要想开点儿。你被退学,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其他人被退学,都是在他手下无声无息窝窝囊囊就被退了呢。”——这几句话,后来梦独一直记着,心里对武平安生出一点感激之情,不为别的,只为他最后跟他说出了一些实话。 梦独说:“要说窝囊,我比他们更窝囊,因为我没有错。” “我来学员十四队时间不久,无能为力帮你,阻止不了瞿队长。”武平安又说。 梦独说:“他把自己当成眼里揉不进一粒砂子的包公,其实,他不过就是一个冒充圣人的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这些话,不要说是当着武平安的面,就是瞿冒圣现在在场,他也会无所顾忌地说出来。他忽然意识到他是那么傻,在这之前,竟然一直配合很多人,包括配合兰健勇,终不过是配合着完成对他的顺顺当当的处理;如果不配合,倒究又会怎样? 梦独重又上了吉普车。 吉普车启动,在学院内林荫匝地的主干道上行驶起来。 梦独没有朝窗外看一眼——虽然他极不情愿让这块伤心之地的任何一处场景进入他的脑际,但还是无可阻挡,哪怕是多年以后,那个学院里的大路小路,楼栋,草坪,树木,人……却强行占据着他头脑里的一角,并且会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窜腾而出,在他眼前回闪。 吉普车驶出学院,驶上涂州市宽阔的马路,梦独的眼光才转向窗外。 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梦独叹息了一声,他委实没有想到,他只在这座城市待了一年零一个多月,哦不,若除去寒暑假,其实不过只有十个月左右,他怀揣梦想而来,却手捧梦的残片而返,还要背负着处分、骂名和恶名及误解…… 他摇了摇头,想收回崩溃痛苦的思绪,便打开了林峰送他的礼物。 副班长的眼光也好奇地看向礼物。 林峰送给梦独的赠礼是一套书,三本,《平凡的世界》。梦独打开其中的一本,书页里夹着一封信,与那封信夹在一起的,还有两张钞票,二十块钱,相当于是林峰一个月的津贴费。 副班长看到了二十块钱,轻轻“啊”了一声,是没想到林峰此举,也为自己没有什么赠给梦独而觉得遗憾。 梦独展开信,信虽不长,但是字里行间透着对梦独的依依不舍,“你我性格相投,志趣也相投,你离去了,我实难想象以后我还会不会遇到像你这样的好友;”林峰鼓励梦独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一定不要沉沦,要鼓起勇气,东山再起,为自己正名!” 梦独看得出来,林峰是在极为匆忙、时间紧促的情况下写出这封信的,时间不允许他把信写得更长。 也许,林峰一直期待着梦独回到原部队后会给他回信,梦独虽然心里感恩于林峰,但却并没有给林峰寄去只言片语。虽然梦独自认为自己没有品质上的劣点,但他却是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无奈之下灰溜溜地离开学员十四队的,绝大多数的学员们认为他是不光彩的,是身背耻辱的,是个不折不扣的陈世美。而梦独离开学员十四队后,并无捷报可以传送给林峰,加之学员十四队的绝大多数学员深信瞿冒圣的谎言把梦独当成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梦独寄信给林峰,只能引发出更多的闲言碎语、流言蜚语,梦独虽曾几度拿起纸笔甚至写了几行字,但考虑再三后还是撕成碎片。 于是,他把林峰从他的人生道路上弄丢了,他只记得林峰是重庆市梁平县人。多年后,他试着找过林峰,但茫茫人海,想寻找一个旧友,谈何容易。 于是,林峰跟许多有情于他、有恩于他的人一样,成了他生命中的过客,却长留心间,永志不忘。 晚上九点,梦独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列车哐当哐当,在黑暗中向着黎明进发。 兰健勇与梦独相对而坐,几站过后,下去了一些乘客,他们所坐的位置上,只有他们两人。 兰健勇问梦独:“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委屈,因为我让你千万不要顶撞系政委、瞿冒圣等一些人。你可能不太明白,有些事情可大可小,能大能小,如果小不忍,真可能把自己彻底栽进去,别看是同样的错误,瞿冒圣等人如果上纲上线,真能把你送进监狱里去哪。” “开除我的学籍,我能忍,处分我,我也能忍;可就是那么多人朝我身上泼脏水,我不能忍。我没做任何缺德事,可是却身背骂名,瞿冒圣还当众取消我的红肩章,故意羞辱我。” “我相信你没做缺德事,但是你肯定是有失误有错误的。你家里人还有媒人为你订立婚约,虽然你只有十八岁,但从法律上来说,你毕竟是个成年人了,所以你不能把责任全推到他人的头上。” 梦独点了点头,也只能点点头,哪怕是他尊重的兰健勇,没有生在他那样的家庭里,没有处在他所处的位置上,没有经受他所经受的家庭教育与熏染,也断难理解他。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定会坚决拒绝婚约,而后跟上老大、吕锋和王超,去追寻他的梦,哪怕浪迹天涯,哪怕身陷牢狱,也无怨无悔。 梦独问兰健勇:“连长,你还记不记得你到我家家访那天的情景?” “当然记得。” “你还记得那天我家里有几个人吗?” “有四个人,你父亲,你母亲,还有一个女人,不知道是谁,是你家的亲戚吗?” “不,不是亲戚。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婚约对象。” “啊?什么什么,她是你对象?你们,你们太不相配了吧?”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兰健勇却并不想收回,而是继续说道,“你为什么要答应跟她处对象呢?” “其实,我一直都没答应过;其实,无论我当兵,还是考军校,主要还是想朝着我的理想飞奔,但是也不排除逃离婚约的成份。” “可是你却给她写了信,还寄过照片。” “唉——”梦独叹息了一声,他能说什么呢?他如何对他人自证清白和无辜?他对自己也生出了怀疑,自己真的是清白和无辜的吗? “你有什么打算?我指的是回到部队以后。”兰健勇问。 “在涂州勤务学院的时候,绝大多数学员都愿意相信瞿冒圣,愿意相信盖了公章的东西,都以为我是有罪在身罪有应得,我想,回到部队以后,战友们的眼光也是如此吧,他们肯定都会骂我,骂我给昌州场站给警卫连抹了黑。所以,我想申请提前退伍——其实,我已经超期服役快一年了。” 听了梦独的话,兰健勇想,梦独还是太年轻了,经历的人间世事太少太少,“提前退伍”岂是你能申请的?他又想,若是换了别的战士,用不着申请,甫一回去,就必会遣返回原籍。然而梦独毕竟是他接的兵,是他带的兵,是他喜欢和器重的兵,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兵,已经升任副营职军务参谋的他不能也不愿意眼看着他被提前退伍,梦独哪里知道,由于瞿冒圣“外调”时抓住当地征兵工作者的“失误”不放,甚至威胁到那些人的饭碗,那些人包括镇武装部部长正等着跟他梦独算帐哪。“你这样的提前退伍属于非正常退伍,你退伍的节点不对,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 “你会在家乡身败名裂。” “我在家乡已经身败名裂了。” “会比身败名裂更糟糕。” 梦独不明白地看着兰健勇。 兰健勇说:“你们家乡的武装部,会把你当作反面典型,新一年度的征兵工作开始了,万一他们做出过激之举,把你弄到台上作现身说法怎么办?” “哦。” “所以,还是正常退伍好。正常退伍,你有退伍证,复员后你要办理很多手续,办起来要顺当一些方便一些。再说,正常退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并没有给你的家乡抹黑。” 梦独想了想,现在离冬季老兵退伍还不到两个月了。他的想法的确太不成熟,哪怕是忍受别人的误解和白眼,也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还是连长考虑周到啊!“谢谢连长。对不起,其实,我回部队,也是给你的脸上抹黑。” “关键是你自己身上的黑如何抹去。所以,你不能自暴自弃,跌倒了,就再想办法站起来!” 梦独点了点头。 兰健勇觉得有必要给梦独在思想上再敲打敲打:“让你正常退伍,是我的想法,当然,你要自己争取,就是说,你回到部队以后不管让你做什么,你都要好好干。能不能正常退伍,说实话,还要看场站的几位主要领导是什么态度。所以,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陈参谋长好吗?” “陈参谋长一直对你抱有厚望,他现在仍然是司令部的参谋长。” “那太好了。” “退一万步讲,哪怕你真的非正常退伍,那也不能就被打趴下了。被一桩婚约击趴下,被一个女人击趴下,被瞿冒圣击趴下,你能甘心吗?” “我不会趴下,我也不能趴下!”梦独看着窗外的黑暗说道,既像是回答兰健勇的提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听梦独如此说,兰健勇略觉放下心来,他再一次觉得自己无论是接兵的时候,还是在警卫连带兵的时候,都没有看走眼,梦独是个好兵,可是好兵的头上却被罩上了一个不光彩的印记,却要身背耻辱。“就伏在小桌上休息一会儿吧,明天早晨回到部队的时候,希望你能有个好的精神面貌。” “连长,你先休息吧,我现在睡不着。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惹岔子的。”梦独笑了笑…… ------------ 第83章 何处容身 在黑暗中颠颠簸簸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梦独回到了昌州。虽然睡眠不足,但他觉得精神十分亢奋。出车站时,他不由想起了入伍那夜在昌州火车站站前广场上的懵懵懂懂的情景。 现代交通工具,将时空大大压缩。梦独像是做了一个梦,一个荒诞的梦,只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他就梦醒了;然而,他真的梦醒了吗? 后来,后来的后来,他曾无数遍自问,如果没有身陷那场婚约,如果没有遇上苟怀蕉,如果没有遇上瞿冒圣,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呢? 四年前的春天,就在他十八岁生日的那天,荒谬的婚约如魔鬼附身,自此缠上了他;四年后的秋天,婚约的孽种结出恶果,将他的军校之梦残酷粉碎,也使被人们视为仕途的东西化为泡影。 他回来了,然而,却不是原点。 在离开涂州**军事学院前,兰健勇已经通过军用电话将他协调梦独之事的大概情况向陈参谋长作了汇报,并且说了他和梦独将乘坐的火车车次及到达昌州火车站的时间。所以,陈参谋长已安排了他手下的小车司机开一辆212吉普车提前来到昌州。 在一家小饭馆吃过简单的早餐过后,取出梦独的行李,二人上了吉普车,半小时后便来到了场站外场。 兰健勇并没有把梦独直接送回警卫连,而是带他来到了场站司令部,他打算安顿梦独暂与小车班的一名司机住在一起,刚好那名司机正在家休假,梦独可以一个人静静地想一想过去和未来,等他基本上能够接受残酷的现实之后,再回警卫连或去其他分队。 却没料到,在司令部大楼门口,正遇上陈参谋长。 兰健勇将自己的想法跟陈参谋长说了。 陈参谋长未置可否。 梦独虽然明知自己没有犯道德上的错误,可是见了陈参谋长,却还是有些羞赧,还有些心虚气短。不管怎么说,在主流的观念里,他给昌州场站抹了黑,给警卫连抹了黑。他暂时不知道陈参谋长会如何看他,会不会责骂他。 梦独给陈参谋长敬了个礼,道:“参谋长你好。” 陈参谋长对梦独说道:“梦独,你被退学的事情,兰参谋在电话里已跟我说了,你有你的委屈,也有你的失误。事已至此,既然已经不可改变,那就学会接受,但接受并不等于认命。人生的道路很漫长,不要说跌一跤,就是跌几跤,都很正常。人生也不是只有提干当军官这一条路,我们不会因为你被退学就否定你过去的优秀,你还可以力争留队,服役满五年,可以转志愿兵嘛。部队是需要人才的。咹?” 着实出乎梦独意外,陈参谋长没有批评他,没有指责他,竟还很宽容地跟他说将来可以转志愿兵。他看了看陈参谋长,没有勇气与陈参谋长对视,微微低下头,小声道:“可是,在很多人看来,我给警卫连,给整个场站丢了人,也给您丢了人,当初我上军官培训学校,是您投出了决定性的一票。” “别人怎么看你,那是别人的事,关键是你怎么看自己。我只希望你不要有太大压力,不要背包袱,否则,你怎么直得起腰来,怎么继续朝前走?” 梦独直起了腰,抬起头来,看着陈参谋长,郑重地点了点头,并立正敬礼。 陈参谋长上了停在路边的的一辆213吉普车,到机场导航台去了,机场跑道上,又一架歼八战斗机展翅高飞起来。 陈参谋长的话,不要说梦独觉得意外,连兰健勇也觉得意外,意外的同时,还觉得些许宽慰,他想,既然陈参谋长能用那样豁达的眼光看待梦独,最起码,梦独是不会被非正常退伍了。 兰健勇又问梦独现在有何想法。 梦独说:“我还是回警卫连吧,到了那里,我可以发挥自己的专长。” 兰健勇想,这个梦独啊,虽说当兵快四年了,认知上肯定是有了进步,但却依然是那么单纯如一汪透明的水,怎么不想一想,此一时彼一时,你再回警卫连,所处的环境能跟过去一样吗? 梦独问:“束维战还在吗?” “束维战退伍了。” “毛小彤呢?” “毛小彤也退伍了。” “怎么都退了?他们为什么没有超期服役呢?” “你在变,警卫连也在变啊,连长不是也变了吗?我这个连长不是来当军务参谋了吗?” “我还是想回去。” “梦独,你现在的编制属于场站,待分配。不过,我会把你的想法报告参谋长,还要跟警卫连连长说一声。” “我知道警卫连的很多人会怎么看我,特别是我的个别超期服役的老乡们。参谋长不是说了吗,别人怎么看我,那是别人的事儿。我就是喜欢警卫连,喜欢那里的环境、气氛。” “好,你先等消息吧。”兰健勇说。 可是,三天过去了,兰健勇所说的“消息”却迟迟没有来到。 兰健勇能理解梦独想重回警卫连的心情,那里有他熟悉的人,也有他能胜任的工作,若能重回警卫连,他可以很快找到自己的位置,也许能摆脱他当下的抑郁心情;但也许恰恰相反,抑郁加倍。他人再多的安慰与鼓励都是外部因素,最终走出并且战胜灰暗和抑郁的心情还是要靠自己。 兰健勇发现,梦独的气质又有了一点点变化,原来的单纯、阳光、明朗上,布上了淡淡的沉郁。 倘按程序上来说,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梦独是应当重新回到警卫连的。陈参谋长跟兰健勇说过,为了保护梦独,还是要听听梦独的想法,并把梦独的工作安排交给兰健勇协调办理。兰健勇已经跟警卫连的新任连长电话里联系过,说了梦独的想法,也说了陈参谋长的意见,可是新连长一口回绝了,理由是梦独重回警卫连会对其他战士造成不好的影响,弄不好会造成全连战士的思想波动,还说如果兰健勇执意将梦独安排在警卫连,他就会将他的顾虑跟陈参谋长反映——新连长最后特别强调说,正因为梦独过去太优秀,但是却被军校开除并且受到记大过处分,如此两极表现,让连队干部为难,不知如何使用梦独,所以只能坚决拒绝他回来。 警卫连不愿接收,其他的连队及卫生队当然也会找出种种理由回绝——当然,司令部可以采取行政命令的方式,任何连队就无话可说了。然而,倘若如此,绝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排外”,即便梦独进入了那样的环境,其处境也必是既难堪又难过,毕竟,只要是不明真相的人,就会把他看作戴罪之身。即便哪个连队接纳了梦独,一个多月以后,已经超期服役的梦独也必会被连队安排退伍回家,这也就堵死了梦独留队转志愿兵的狭窄之路。 兰健勇将这一情况向陈参谋长作了汇报。 陈参谋长说:“让梦独到场站成立不久的生活服务中心去当售货员吧,那里的战士都是从一些连队抽调过去的。在那里工作,如果他愿意留队,也好办一些。告诉梦独,好好干。” 兰健勇便跟生活服务中心的主任取得了联系,电话里把梦独的情况简要说了说,并且说明这是司令部的安排。 兰健勇估计,当他把这一安排告诉梦独时,梦独必会问为什么不让他重回警卫连;而当梦独得知警卫连坚决拒绝接收他时,心理上想必又是一记重创。他该如何轻描淡写、拐弯抹角地把这个情况告知他,才可使他的自尊心受到打击的力度小一些呢? 不料,兰健勇刚把话题开了个头,梦独便说道:“我不去警卫连了,我愿意去生活服务中心工作。” 兰健勇心里惊了一下,没料到梦独答应得这么干脆,问:“怎么,想通了?不去警卫连了?” 梦独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早就想通了,去哪里都一样。连长,你放心,到了生活服务中心以后,我会好好干的。” 见梦独脸上的笑不像是刻意装出来的,说话时的语气又较为轻松,兰健勇感觉到压在心里的一个重块儿确乎卸掉了。 兰健勇何曾想到,就是在这短短的三天里,梦独的心里翻腾起狂涛巨澜。如今,狂涛巨澜翻腾过后,退潮了,梦独的心平静下来了,但平静里其实含了妥协与灰心的成份。 梦独从涂州**军事学院回到昌州场站之后,他发现天与过去一样蔚蓝,风也与过去一样轻柔地吹在他身上,早晨的阳光和煦地照着他而中午的阳光酷烈地晒着他,还有飞机场上一架架飞机腾跃而起,在天空中遨翔……一切似乎与过去并无异样,与他同在机关灶就餐的一些军官和士兵们看他的眼光也并没有流露出着意探究的意味,只是看他一眼,便又把眼光移开了,好像对他被开除学籍记大过处分有所知有所不知的样子。他自己呢,也有意无意地麻痹自己,不去寻思别人的表情有何意味。 梦独确乎不知道,他被涂州**军事学院开除学籍记大过处分之事已经在整个昌州场站,不,几乎在整个陆航飞行训练基地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各个角落,传得沸沸扬扬,真可谓“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个别连队在晚点名时甚至拿他的经历来警示他人。好在,与他同一年度的兵大多退伍了,但由于兵种特色主要是作飞行保障,所以留队超期服役的人员数量众多,特别是他的老乡们,为了不再继续种地,都削尖了脑袋想转志愿兵,留队者颇多。曾经在整个场站大红大紫的梦独,便成了许多人嘴上重要的话题之一。 从大红大紫,到大黑,他当然得经受别人的口诛笔伐。 何况,他的被开除学籍,他的被记大过处分,都是官方结论,都是经过盖章定论的,他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与非老乡们不同的是,梦独的老乡们对梦独的红与黑格外关注,梦独的大起大落从天上到地狱,他们尽人皆知。 不排除有的老乡是真正为梦独感到惋惜,真正在关心他,但更多的老乡则是在看他的笑话。老乡们虽然知道梦独的起伏,却并不知道具体的底细,于是,便总有人以“看望”之名,想探出一些细节,以便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向他人传播,伤口撒盐。 来“看望”梦独的人里,就有曾在新兵连与梦独同班的段蒙。 若依大多数老乡们的思维来看,段蒙去年必会服役期满退伍的。他是城镇户口,按吕蒙县退役士兵安置政策,他是可以被安排在行政或事业单位工作的。但因他后来转学汽车驾驶和汽车修理,为巩固技术,便留队超期服役了。他来“看望”梦独时,对梦独说,再过一个多月,他是要复员回家的,还说家里已经为他找好了工作岗位,将会成为吕蒙县县委的哪个领导的专职司机。 “好啊,祝贺你。”梦独这话是顺嘴而说,说得心不在焉。 “你呢,也不要灰心,尽管目前的下场比较凄惨比较令人同情,但前途还是光明的;毕竟你曾经是我们那年度的新兵代表,毕竟你曾红得发紫,虽然后来被军校开除学籍了,还受到了记大过处分。”段蒙用了一个又一个转折词,还对比出梦独的红与黑的巨大差别。 梦独听出了段蒙的话外之音,他不是来看望他的,更不是来安慰他的,而是来看看他是否倒下的,于是故意笑了笑,说:“我现在的状况很不错,人生的道路,不只是上军校一条。虽然我不像你,有爷老子在家乡给铺好路子。” 段蒙没想到梦独还能笑得出来,便又加问道:“我回家探家的时候,听别人说,你要抛弃乡下的媳妇,是真的吗?” “假亦真来真亦假,我跟你说了你也未必懂,你还是自己慢慢琢磨吧。”梦独不冷不热地说。 两人的交谈越来越难以进行下去。 梦独站起身来,不好明说,却作出送客的架式。 段蒙也只好站起身来,告辞。 梦独还是不失礼地送段蒙到门口,正欲转身,段蒙却叫住了他。 梦独看着段蒙,想看看他还要如何埋汰他。 段蒙说:“有个事儿,差点儿忘了跟你说。听警卫连的老乡说,你还想回警卫连。我劝你还是不要回去了。虽然乔排长还在那里,虽然他及一些别的人也希望你能回去。但是那里的连长还有指导员坚决拒绝接收你,他们不要你。还有,你在警卫连的名声一落千丈。” 虽然这不是个好消息,但梦独看得出听得出,段蒙对他说这番话时,是出自真心,还有一点点恶意。他点了点头,并没计较段蒙的那点儿恶意,而是感谢他的真心,说:“刚才对不起啊,我的话有些过头。谢谢你给我提供这个消息,真的谢谢你啊。其实,我想象得出来。” 除了段蒙,还有几个老乡来看过梦独。确有两、三个老乡说出温暖的安慰话,他们跟梦独说,由于他们所属的兵种,不是步兵,而是进行陆航飞行保障的,所以转志愿兵的名额比较多,只要稍微找找关系,就大有希望转为志愿兵;虽然志愿兵不是军官,还是兵,但总比回家种地或者在工地上打苦工强得多。他们的话很接地气,很实在,分明不是来取笑梦独或看梦独的笑话的。 梦独愈加看得出,这些人的理想从一开始就很有生活气息,与衣食住行息息相关,时光过了四年多,他们的理想更加接地气,也更加实惠了。他想告诉他们但却无法告诉他们,他的理想从来就不是考军校当军官,不是学开车,不是学汽修,不是转志愿兵,他跟他们说不清;如果说出来,人们只会觉得他的所谓理想贻笑大方怪诞稀奇,还会认定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异人。 ------------ 第84章 惊心警示大会 梦独愈加看得出,这些人的理想从一开始就很有生活气息,与衣食住行息息相关,时光过了四年多,他们的理想更加接地气,也更加实惠了。他想告诉他们但却无法告诉他们,他的理想从来就不是考军校当军官,不是学开车,不是学汽修,不是转志愿兵,他跟他们说不清;如果说出来,人们只会觉得他的所谓理想贻笑大方怪诞稀奇,还会认定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异人。 虽如此,梦独的心里还是对这几个人生出一点儿感谢之情,最起码,他们没有像段蒙那样来伤口上撒盐。 无论是幸灾乐祸的人也罢,还是想送上关心的人也罢,他们无一例外地认为梦独犯了大错甚至大罪。对此,梦独并不难过,他早就不再希图这类人的理解,他们多年来被洗脑而形成的认知水平决定了他们对梦独的“大起大落”所持有的观点,当梦独“起”时,他们便认定梦独优上加优,当梦独“落”时,他们便认定梦独劣上加劣。 当梦独很干脆地答应兰健勇,他愿意去生活服务中心工作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他不会申请继续留队转志愿兵了,当然,他也不会船到码头车到站地混完所余不多的一个多月时光。转志愿兵?将与那类人长期为伍,他想想都觉得心里有些硌应。 当天下午,兰健勇开了一张派车单,外场的汽车二连派了一辆大解放,把梦独连人带行李拉到了内场的生活服务中心。生活服务中心的负责人是军需股的一位军需助理,将梦独安排与陕西籍士兵袁之诚同居一室,并让袁之诚来带他。 袁之诚跟梦独同一年度兵,是从气象台抽调过来的。对梦独的来到,他心里极为排斥,他担心梦独来到这里以后会与他形成竞争态势,从而影响他继续留队转志愿兵的希望。 于是,梦独刚来到生活服务中心,袁之诚便设法使绊子。好在生活服务中心的工作毫无技术含量,只是把菜肉等卖给各个分队,然后由会计来直接划帐;而一旦有接触现金的机会,袁之诚必会亲力亲为,梦独却是避之唯恐不及,将“贪小”的机会让给袁之诚。 即便这样,袁之诚还是要去军需助理处告状,说梦独的各种坏话,说梦独如何懒,如何没有纪律性,如何不会为生活服务中心创收,如何不适应生活服务中心生活节奏,等等。 袁之诚说梦独不适应生活服务中心的生活节奏,这点倒是歪打正着告状告到了点上。梦独确实不太适应生活服务中心的环境,这里太松散,士兵们作风散漫,这与他在警卫连形成的作风纪律背道而驰,也跟在军校的养成大为相异。 生活服务中心里的官兵们是不出早操也没有军事训练还没有晚点名制度的。但早晨,梦独起床后,还是惯于把被子迭得较为方正,并且把武装带横放在离武装带十公分处,这让他的心情也整洁了许多;他知道,他必须从被开除学籍、从被记大过处分的阴霾里脱身出来,所以迭好被子后,他会到操场的跑道上跑上几圈。 早饭后,梦独会严严谨谨地穿上军装,戴上军帽——虽然他现在的军衔已经被降为下士,但他还是军容严整,而不像袁之诚等人那样不戴军帽也不佩任何士兵标志,因为他心里知道,他穿军装的日子所余无多了——然后来到生活服务中心的工作区里卸米卸面卸菜等等。 可是有一天,梦独下班回寝室后,却发现他的床铺有人躺过,迭好的被子明显留下一个后脑勺的形状,他再一看便发现,他每天横放在被子前的武装带没了踪影。 袁之诚卖完豆腐回来后,梦独便问他,这倒究是怎么回事儿,特别问道:“我的武装带呢?我上班的时候,我看到你带了老乡从工作区回寝室的。” 袁之诚矢口否认,说:“我的老乡们的手脚都是很干净的。” “那我的武装带为什么不见了?这个屋里只住了你和我。” “我不知道,我从没看见过你的武装带。”袁之诚说。 “难不成我的武装带还长了翅膀会飞?” “你的武装带跟你一样有能耐,你不是从昌州飞到涂州,在涂州被开除了又飞回昌州来了吗?一个被记大过处分的兵,还装模作样天天迭被子跑操,真是能装!”说完这话,袁之诚怕激怒梦独,便快步走出了寝室。 说起来,袁之诚是个很下等的兵,新兵连时期,他的齐步和正步从未走合格过,常常走成一顺拐。可是现在,他的军衔竟是比梦独高一级的中士,并且还说出如此尖酸刻薄的话侮辱梦独。 梦独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发作,似将掉落的牙齿咽入腹中。他轻声地骂了一句:“小人。”眼里却汪上一层泪花儿,他赶紧别转过脸,以免袁之诚返回时看到。他悄悄地将泪花儿抹去了。 生活服务中心的官兵们虽没有正规连队的作息规律,但基地与场站的大型集会还是要参加的,那时,大家伙儿也会按着装规定来穿戴,只不过,个别人的头发外露得多了些,领花佩戴得歪七扭八,特别搞笑的是袁之诚,竟然匆忙中左肩上戴了一只中士军衔,右肩上却戴了一只下士军衔——若不是梦独提醒,此君必会扬名整个昌州场站。“谢谢你,梦独。”好在他还懂得向梦独表示谢意。 梦独淡淡地笑了笑,说:“没什么。” 此一番,生活服务中心的十几个官兵整队,是去参加在大礼堂里举行的场站军人大会。 梦独知道,在军人大会上,他会看见陈参谋长,也会看见兰健勇连长,也许还会看见仍在警卫连的乔排长以及许多曾经熟悉的战友们,战友们如何看他并不重要,哪怕看扁他也并不重要,他只是有些想念他们,想看到他们。 军需助理员带着生活服务中心的十几个官兵进入礼堂后,在最后边最左边的角落坐了下来。当然,礼堂显眼处已经坐满了一些连队官兵。 军务参谋兰健勇走了过来,要求生活服务中心的十几个官兵坐到会场的最前排。 当他们在走道里向前走动时,梦独的两眼不由地看向两边,果真,他看见了警卫连的官兵——当然,新老交替,他认识的熟悉面孔已经不多了。他向他们笑了笑。他还看见了乔排长,叫了一声:“乔排长。” 已经升任副连长的乔排长看到梦独,明显是高兴的,也叫:“梦独——” 但,时间与场合都不允许他们交谈,梦独便大声道:“乔排长,有机会我去看你。” 这是一座占地面积很大的礼堂,只有当整个飞行训练基地的官兵们大集会时方可坐得满满当当,昌州场站的官兵们集会时,当然就只是坐了一多半的位置。 经过清点,各分队均已来到会场。 这时,场站的几位主要领导走上了会台,正襟危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面孔严肃。 军务参谋兰健勇立在台下,面对着一大片绿茵茵的官兵们,大声喊道:“全体起立!” 台下的所有官兵笔直地站了起来。 兰健勇整队后,向台上几位领导里坐在最中间的站长报告:“站长同志,部队集合完毕!应到****人,实到****人。请指示!军务参谋兰健勇。” “坐下!”站长下令道。 兰健勇转身,重又面对绿茵茵的官兵们,传达站长的命令:“坐下!” 会议开始了。 这是一次老兵退伍动员大会,主持会议的正是陈参谋长。在站长讲话后,陈参谋长也作了讲话,他要求所有面临退伍的老兵们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走留听从党指挥,走留服从部队建设的需要,所有老兵都要识大体顾大局,为自己的军旅生涯增光添彩! 陈参谋长讲话后,政委的讲话则是从政治高度和角度来对老兵们进行思想动员。 对这一类讲话、动员,台下有些人难免提不起精神,有些昏昏然不知所以然。 梦独知道,面临走与留的老兵里,有他一个。 梦独也有些走神。四年的时光历历地从他的眼前飘过——他穿上军装……他代表新兵们表决心……他向军旗宣誓……他被禁闭……他在训练场上擒拿格斗……他在飞机场上巡逻放哨……他考入军校……他被开除学籍被记大过处分被退回部队……而今,他很清楚,如不出意外,他,也要走了,脱下军装,人生的下一站,不知何方。 大会的下一个议程将梦独走神的思绪拉回现场,也令那些昏昏然不知所以然的人精神陡然振作起来。 陈参谋长宣布道:“现在,将酗酒滋事、殴打战友的刘小海、杨之腾、郝明真押上来!” 纠察队的六名身高马大的战士将三个即将被开除军籍的战士带进了会场,站在台下,面对台下的官兵们。三人均低着头,一副犯了大罪即将被问斩的垂死神态。 副站长宣读了对这三名战士严重违纪事件的通告。原来,这三名战士一个是雷达连的,一个是导航连的,一个是场务连的,他们来自同一地区。三人不假外出聚会饮酒后,因其中一人与场务连的一名湖北籍战士有过节,酒意上头,为泄私愤,对湖北籍战士进行挑衅继而进行殴打致重伤。事发后,三人并未认识到他们的严重错误,不思悔改。为严肃军纪,警示他人,昌州场站经研究决定开除他们的军籍。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三名违纪战士中,有两人就是即将退伍的老兵。 副站长宣读通告后,更加引人关注的程序便开始了,只见六个纠察队员摘掉了违纪者的大盖帽,又摘掉了他们衣领上的领花和肩上的军衔。而后,他们被反剪双手,押出了会场。 会场上有人议论纷纷,气氛有些嘈杂。 陈参谋长双手作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大家安静。他明白这一幕给一些战士心理上形成的冲击,便因势利导地作了一番即兴讲话,他的口气的确是语重心长的:“孩子们啊,你们应当都听说过一句话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吧?当然了,可能有些人哪怕一时失足了,也还是不能理解千古之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想他们终有一天会明白的。你们当中有的人犯了大错,甚至违了法犯了罪,他们的行为给部队抹了黑,还有一连串人的会受到影响,比如你们的分队负责干部,当然了,我们几位场站领导也要向上级写检查。可是孩子们啊,你们理解不理解,我们终不过是写一份检查,终不过是受到上级的批评;可是你们呢?你们那么年轻,你们的污点会跟随你们一辈子啊,这个污点会影响你们的前途你们的将来,你们回到家里,如何面对家人?如何面对家乡的父老乡亲?还有,家乡的人们会如何看你们如何评说你们?也许,这个污点会让你们一生在心理上饱受折磨啊!……”说着说着,陈参谋长竟然有些哽咽了。听得出来,陈参谋长的话主要是说给士兵们听的,他的话里满是惋惜和痛心。 坐在前排的梦独,看清楚了陈参谋长的眼圈有些发红,明白陈参谋长是发自肺腑地感到难过。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在即将离开涂州**军事学院的最后时刻发生的惊人相似的一幕,唯一不同的一点是他没有被人反剪双手——无论之前还是之后,他都认定如果有人反剪他的双手,他必会奋起反抗,也许会引发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端。那个时候,在一般人看来,他也是前途尽毁,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无颜见昔日的首长和战友们。可是那个在年龄上与陈参谋长不相上下的瞿冒圣呢?瞿冒圣不仅毫不难过,毫不痛心,毫不惋惜,更无歉疚,他的心里升起的却是胜利的得意和恶意,是不把梦独整趴下整得再也不能东山再起的豪情壮志,也足以说明足以向他人昭示他这个学员十四队的队长,不仅蠢,而且坏,终不过是一个冒充圣人、与蛆同类的人。 人与人是多么的不同,官与官是多么的不同。面对自己的手下,面对相似或不相似的悲剧,陈参谋长痛心疾首几乎潸然泪下;而瞿冒圣呢,不仅恶意导出悲剧,任悲剧愈演愈烈,还要在悲剧的男主人公身上踏上一只脚,欲让其永世不得翻身,并且眼看着悲剧的上演而兴高采烈,满足变态的精神饥渴——遗憾的是,瞿冒圣的真实面目却极少有人能够看穿,他精心刻意为自己树立的圣人形象迷惑了多少双年轻的眼睛,他的部下们几乎全都信以为真,误以为他是个正直无私的铁面包公,是个可以为他们指点迷津、可以做他们榜样的所谓圣人。 陈参谋长讲话时,整个会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很明显,官兵们特别是面临退伍的老兵们的情感的神经被陈参谋长巧妙的拨动了,并且静静地形成合奏。 这正是场站几位领导希望看到的局面,也说明这是一次很成功的退伍动员大会,这样的动员方式,必会使得全场站的老兵退伍工作少出许多纰漏。 梦独的心绪却在翻云覆雨,他不知道会议是如何结束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跟随着队伍走出会场的,也不知道他们十几个人的小队列是如何解散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回到了寝室中…… 他拿出笔记本,正欲记下当天的感受,门外却响起一个声音:“梦独——” 有人叫他,将他飞扬的思绪拉回到日常,也将他如幻的梦境拉回现实。“啊——”他应道。 “你的电话,司令部打来的。” “哦,谢谢。” 梦独出了寝室,急步来到生活服务中心办公室,拿起电话。 电话是兰健勇打来的。 兰健勇告诉梦独,苟怀蕉苟怀砣苟怀韭闹到部队来了…… ------------ 第85章 歹毒的回马枪 瞿冒圣“外调”梦独结束后离开吕蒙县的那天早晨,避在车站厕所外墙旮旯、闻着屎臭尿臭屁臭的苟怀蕉和苟怀砣二人亲眼看见瞿冒圣和靳干事走上了开往涂州市的长途客运班车。 瞿冒圣走了,却好像连带着带走了苟怀蕉的魂魄。 正值中年的瞿冒圣,办事还是稳妥而老辣的,虽然他跟苟怀蕉的努力方向基本一致,但他还是没有对苟怀蕉作出“踩扁梦独”的承诺,毕竟,万一苟怀蕉的嘴巴一时漏风,对他的乌纱帽形成不利影响就难办了,他在任何情况下首先需要做好的是明哲保身。 苟怀蕉掀起的轩然大波将军校里的许多人卷了进去,特别是她的栽赃梦独对她进行殴打,更特别的是她的跳楼秀,不仅将梦独的面子、虚荣、前途全部毁掉,还令梦独的上司们惊心动魄心有余悸,她早看出来了,如果她真的死在军校里,一大串人的帽子会因她而掉落。 为此,她心里无数次地窃笑起来,同时忍不住为自己的无敌能耐而自得其乐。 笑着笑着,她的笑容消失了,神情凝固成了几把尖刀。 是啊,梦独还在军校里呢,瞿冒圣并未对她作出彻底整垮梦独的承诺呢。 苟怀蕉开始盘算起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与她一起盘算的还有她的二哥及姐姐们,当然,还有她的瞎眼老母手拿卦签占卜着每一步的凶吉。一家人群策群力,何况,还有媒婆媒汉的倾力相助。 苟怀蕉一家人,还有媒婆梦胡香媒汉苟得古,甚至包括梦胡香的哥哥梦胡瓜,他们在梦家湾,在苟家宅子,在围绕着梦家湾的十里八乡,散布着关于梦独的真真假假的谣言。他们说,梦独在军校里被关进黑屋子里,被关了三天三夜,后来放出来,却被戴上高帽子,在一整个学院里游街示众;他们还说,用不了多少时日,梦独就会被送到监狱里劳动改造;他们还说,遭受批斗的梦独死过去三回…… 谣言越传越盛,也越传越走形,又经过许多人的加工,添枝加叶,最后还是曲曲拐拐传进了梦守仁和他的老伴的耳中。 几个月来,梦守仁嫌梦独丢了他的人,几乎足不出户,哪怕是干农活,他也是夜里偷偷跑到庄稼地里像是做贼。白天呢,他坐在屋子里,一迭声地叹气,重复着几句话:“丢人哟,丢人哟,俺叫梦毒给丢死了,这个毒哟,真是满身的毒哪……”他早经将梦独送给他的旧军服绑成一个个包裹,放在床底下,生怕别人看到,梦独曾经的光荣在他的眼里已经变成了奇耻大辱。 老伴儿同样为梦独而感到羞耻,当她在村上无意中走到人前时,会觉得抬不起头来。但与梦守仁不同的一点时,到了此时,她有了一点点觉醒。虽然她曾对梦独有着深深的嫌恶,虽然她对梦独不及对其他子女的关爱,虽然她出于自私的目的极力促成梦独与苟怀蕉的婚约甚至巴不得他们立即成婚,但也许是来自于母亲的天性——何况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小儿子在她的身体里足足等了十五个月呢——她还是希望梦独能够幸福的,只是最好不要比梦向权等人幸福就成了——当她发现梦独的前途可能将要毁于一旦并且是毁在苟怀蕉的手上时,她心里还是后悔的,可是她却不能说出这后悔,尤其不能对梦独说出来,以免落得他的埋怨和恨。 两位老人将院门关得紧紧的,生怕外面的风吹进来,更生怕从院门口经过的村人的眼光瞄进来。 偶尔的,老两口也会交谈几句。 梦守仁说:“苟宅子村的那个闺女苟怀蕉,有点个脾气啊?” 老伴儿说:“什么有一点个脾气哟,脾气真是大得不得了哟。唉,都怪俺当初瞎了眼哟,就看她身高马大能干活,还听说她跟咱家的毒儿八字相合,就要叫他们订婚。哪成想?唉,这可能是毒的命吧。” “也是毒瞎作!”梦守仁说。 “他们哪怕是真的结婚成家,以后保不住会拌嘴闹架,就这个闺女的脾气,还不得把毒儿给杀了。” 至于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所受的环境的熏染令得他们永远自以为是,在对待梦独的所言所行上永远不会犯错。他们得知梦独要“完”了,不仅不会反思他们在梦独与苟怀蕉的婚约上所犯下的过错,有人甚至幸灾乐祸,嘴里一遍遍地念叨着“活该,活该”。他们与一般人庸俗的看法很一致,认为梦独正在走向“深渊”,所以避之唯恐不及,当然了,梦独不在家,他们便更远地避开了那个家,那个父亲母亲的栖身之地。 不过,偶尔的,他们中的个别人还是会来到父亲母亲的住处。 在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兄弟姐妹之间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划分等次的标准是各家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说白了,就是看谁家有钱,谁家有权。等次较高的人家,互相间走动频繁一些,来往也更密切一些,等次较低的人家也会去上门巴结,家里便显得车水马龙;而等次较低的人家,门前冷落,互相间也难得走动,并且彼此看不起。 梦独的二姐梦向米去看大姐梦向花,梦向花提议去梦家湾老父老母处看看,两人便骑车到了她们曾经出生长大而后十分嫌恶的家中。 听说大姐梦向花来了,梦独的大哥梦向财和二哥梦向权分别屁颠屁颠地到了父母处。 自然而然,六个人谈论起了梦独。 声声议论里,表明他们的意识主流是:梦独活该再遭此一劫,经过这一从天上到地狱的大劫,兴许能让他醒过来。 虽然老母亲并不十分认可这一主流,但她为了讨好儿女们,为了保住儿女们对她尚有的孝敬,她也只好随波逐流,跟随着他们一起骂梦独,说二十二年前真的不该生下梦独,若早知今日,若早知他如此之毒,当初真该一生下他就把他溺死在大尿罐里。 梦向花说:“那颗流星就不是个好兆。” 梦向米说:“狂风暴雨也不是好兆。” 梦向财说:“还有那个怪怪的戏班子。” 梦向权说:“俺那时候还小哩,不记得什么,反正,毒儿来咱家是寻仇的。” 梦守仁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生下这个怪胎哩。” 老母亲说:“俺可是怀了他整整十五个月哩。” 梦向花说:“不用咱教育,有他的领导帮咱教育,不是挺好吗?” 梦向米说:“梦毒这一作,可把咱家的门风弄坏了,名声也坏了,不只坏了他一个人,恐怕是,大姐大哥家的孩子现在也快长大了,找对象考大学也会受影响哩。” 梦向米在故意让梦向花和梦向财记恨梦独,她这么一提醒,大家更进一步认识到梦独给他们一家人给他们的后辈造成的恶劣影响,于是,他们更加夹七杂八地骂起梦独来。 梦守仁和老伴儿呢,也只好继续骂梦独,以显示他们对生下梦独这一不可更改的现实状况的羞耻与追悔莫及。 从他们的话听上去,似乎,在梦独出生之前,特别是在梦独遭此大劫之前,他们的门风有多高贵,让他人高不可攀,而今,全被梦独给糟蹋了,他们将来可能会经受的不幸也全是梦独带给他们的。 说着议着,梦向花等人将他们各自听到的谣言在此作了汇总,这些谣言也让他们更加预感到了梦独面临的危厄处境,他们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 可是,梦向米却终于绷不住情绪,忽然间,令所有人不明所以的,她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终于抑制不住地将幸灾乐祸四个字溢于脸上。 老母亲说:“近些日子,俺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是听谁说的呀?” 梦向财说:“梦胡香她哥在村上跟别人说的。” 梦胡香她哥当然是听梦胡香说的,梦胡香呢,就是听苟怀蕉一家人说的了,当然,还要添上自己的加工和渲染。 但,苟怀蕉的所有谣言,却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的。 可是,连她自己也明知是谣言,她多么希望谣言变成血淋淋、活生生的现实。她曾是“爱”梦独的,爱极生恨,所以她的仇恨就成平方成立方地翻倍。既然得不到梦独,那就只能毁掉梦独。 苟怀蕉越来越担心她的谣言不能变成现实,她开始抓耳挠腮、坐立不安起来。万一那个一身充满毒汁的梦独还在军校里待得好好的呢?万一梦独没有被开除学籍呢?虽然明镜高悬的瞿领导跟她亲如一家,虽然瞿领导对梦独极为恨恶,但那所学校并不是瞿领导开办的——既然如此,梦独就还存有一线生机。倘若梦独死里逃生继续上学,而她呢,却把梦独弄丢了,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苟怀蕉对瞎眼老母和哥哥苟怀砣说:“俺想去学校看看,梦毒还在不在那个学校里上学。” 苟怀砣说:“俺陪你去!” 虽然苟怀蕉已经看见梦独被瞿冒圣等人打翻在地,虽然她还没有亲眼看见被打翻在地的梦独彻底输掉彻底垮掉并且被踏上几只脚永世不得翻身,但她还是预感到,在场婚约之战中,她和她的家人必将得胜。所以,连日来,她和她的家人心情大好,黑色的花朵在胸中绽放开来,他们提前啃吞起胜利的果实。当她提议去学院看看梦独是否还在那里时,与她的哥哥苟怀砣一拍即合。提前啃吞的胜利果实让他们肚腹发胀,也使他们心里有了很厚的底,二人说干就干,怀着必胜的信念,第三度到涂州**军事学院——梦独曾经就读的那所军校。 昂首阔步走在军事学院里,苟怀蕉和苟怀砣早经毫无拘束之感,就好像走在苟家宅子的村道上一样,生出主人的感觉和豪情。他们兴奋地想,不一会儿,就可以见到明镜高悬的瞿冒圣瞿领导了。特别是苟怀蕉,心里无比感恩瞿冒圣,不见冒圣想冒圣,见了冒圣格外亲,不是一家亲,胜似一家亲。她心里太清楚不过了,如果不是瞿冒圣的鼎力襄助,在她与梦独的这场婚约之战中,她很难取胜;只不过,再一想,心里有些酸酸的疼痛,她虽然得胜了,却失去了梦独,还让梦独获得了自由。 他们来到军事学院时,正是中午时分,学员们吃过了午饭,有的人躺在床上午休呢,也有人在写信或温习功课或洗衣服。 苟怀蕉和苟怀砣熟门熟路地进了学员十四队所在的楼栋,拾级而上,到了四楼,便可见瞿冒圣亲切的面孔正在墙上看着他们,梦独、林峰等人感觉到的冷若冰霜在他们身上却是如沐春风。 四楼楼梯口左边斜对面就是梦独曾居住的三班寝室,苟怀蕉和苟怀砣并未急着去面见瞿冒圣,而是到了三班寝室门口,门虚掩着,苟怀蕉推开了门,与苟怀砣一起走了进去,惊得个别午休却并未进入梦乡的学员赶紧用被子盖好身体。他们二人,尤其是苟怀蕉,已经不知何为羞耻,在她看来,反正,丢脸也是在丢梦独的脸。 ------------ 第86章 蛇鼠一窝酿毒计 苟怀蕉对苟怀砣说:“这个就是梦独的床铺。” 梦独的床铺上空空如也,连床板也被揭去了。 苟怀蕉与苟怀砣互相看着,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他们断定梦独不在这里了。但他们还是不放心,苟怀蕉便问其中一个学员:“梦独呢?” 这位学员翻了苟怀蕉一眼,没有搭理她。 苟怀蕉和苟怀砣走出了三班寝室,走在走廊里,朝向他们信赖无比的瞿冒圣的房间走去。 苟怀蕉和苟怀砣出去后,三班的学员们便悄声议论开来,他们无论如何想不明白,长相帅气、思维敏捷、见识丰富的梦独怎么会跟这样一个女人结成婚约,他本该阳光锦绣的人生怎么会跟这样一个女人死缠烂打在一起。他们中,有的人不免想到自己的恋爱对象会不会跟苟怀蕉一样的脾性?没有恋爱的人则考虑自己还要不要恋爱结婚? 苟怀蕉不仅仅是梦独的恶梦,是林峰的恶梦,还是学员十四队许多学员的恶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学员十四队里有好几个学员有的患上了恐婚症,有的患上了厌女症,在后来的人生岁月里,他们终身未婚…… 瞿冒圣房间的门紧紧地闭着。 苟怀砣很有礼节地轻轻敲门,苟怀蕉站在后边,又要见到她心中的好人圣人恩人瞿冒圣了,她的心里不免有些激动,血涌上脸,猪肝般的酱紫色在她的黑黄脸上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地洇出来,像是一块块紫黑色的血瘀。 斜对面值班室里的值班员出来了。 苟怀蕉问值班员:“瞿领导呢?” 值班员一下子就认出了苟怀蕉,冷冷地说:“不在。” 听得动静的教导员武平安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了,看到苟怀蕉,问:“哟,是小苟啊,你们怎么又来啦?” 苟怀蕉直言道:“俺来看看梦独还在不在这里,是不是还在继续上学深造。” 武平安厌恶地说道:“你们来找梦独啊?梦独已经被开除学籍了。你们还来干什么?”他大声对值班员说,“喊两个学员,把这两个人送走,军校岂能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他横眉瞪眼地看着苟怀蕉和苟怀砣。 正掏出烟来想向武平安套近乎的苟怀砣赶紧把烟装回烟盒,可他还没有忘记问一句:“瞿领导呢?” “他不在!”武平安干脆地说,目光里充满鄙夷,厌恶地将手向苟怀蕉和苟怀砣挥了挥,像是驱赶两只爪子上沾满了狗屎的苍蝇。 武平安厉声问:“学院的营门口,是谁放你们进来的?我现在就打电话问问。”他是故意这么说,而后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一刻,苟怀蕉和苟怀砣分明地感觉到也分明地意识到,他们不是这里的主人,于是赶紧回身离去,像两条挨了打的丧家犬,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朝楼下一溜小跑而去。 他们生怕武平安真的把电话打给了学院大门口的卫兵室里,怕被那里的卫兵截住。好在,他们只是虚惊一场,卫兵没有拦问他们——他们不是一身戎装的学员,出门是需要亮出请假条来的——他们很顺利地走出了学院大门。 没有如愿见到瞿冒圣,实在是一桩遗憾,他们只愿意相信瞿冒圣,所以,他们还是有些怀疑他们看到的和听到的情况究竟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梦独究竟还在不在这所院校里? 苟怀砣说:“刚才进大门时,咱对卫兵说是找瞿冒圣的,人家没有拦咱。别忘了,瞿冒圣是官,兴许人家以为咱是他的家人也说不定哩。” 苟怀蕉忽然开了窍,说:“那咱再进一回试试,就说是找梦独的,看看人家还让不让进。” 于是,二人在院校大门口附近转悠了一会儿,重又来到大门口,对卫兵说找学员十四队的梦独。 卫兵果真拦住了他们,叫他们站在门外等候。 值班室里的卫兵打电话给了学员十四队。 值班室里的卫兵对他们公事公办地说道:“学员十四队没有叫梦独的学员。” 这个答案,让苟怀蕉和苟怀砣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二人微闭双眼,额手称庆,一会儿过后,心满意足地离开院校的大门口,朝他们熟悉的二路公交车站牌处走去。 在长途客运站,他们却没能买到当天下午回吕蒙县的车票,只好提前买第二天的车票。买票时,苟怀蕉灵机一动,对苟怀砣说:“咱拐个弯儿,去瞿领导家看看吧。” 苟怀砣问:“怎么去?” 苟怀蕉说:“俺去过他家,记得路呢。” 于是,二人便购买了去瞿冒圣家的客运车票。 他们只能在涂州市呆到第二天了。 苟怀蕉和苟怀砣只好在车站附近的便宜小旅馆里住了下来,为了省钱,他们住在了同一间狭小阴暗的客房里。 这一夜,苟怀蕉和苟怀砣二人久久无眠,二人拉着呱儿,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没有见到为他们作主为他们伸张正义的瞿大人瞿冒圣? “多半在家里。”苟怀砣说。 苟怀蕉说:“所以,俺觉着就该去看看他,也让他知道咱不是忘恩的人。” “咱跟梦毒那个小兔崽子不一样。” 苟怀蕉和苟怀砣的判断十分准确,瞿冒圣果然在家里,他的老婆谭美丽也在家里。 因为一次次妊娠,又一次次生下死孩子,谭美丽的气血几乎耗尽,她面色苍白,呼吸较快却气息轻微,连走起路来也轻飘飘的,那具躯体似乎已经无法负载她的灵魂。但见家里有瞿冒圣的客人来到,她还是很明白事理地出去了,说到外边转转,吸点儿新鲜空气,养养肺。 苟怀砣放下路上买的几样礼物,说:“俺妹妹的事儿,让瞿领导费心了。过去,俺给你敬一支烟,你也会推辞,可现在事儿过去了,瞿领导总得给俺个面子吧?” 这一回,对苟怀砣和苟怀蕉送的薄礼,瞿冒圣既未推辞,也未拒收,就像是官人收到了底层人的大红枣,但他还是要表现他的**亮节,从箱子里拿出了一盒快要过期的大雁屎糕点递给了苟怀砣。 苟怀蕉被瞿冒圣深深地感动了,她对他五体投地的敬佩感情却无法表达,只能略显结巴地说道:“瞿…瞿…瞿领导,你…你真是个好人。你家嫂子嫁给你,真是她的福气。要是换了梦毒,他一准得把俺几脚踹到粪坑里去。” 瞿冒圣说:“我跟梦独不是一种人,他是一个小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的人,一些封建残余思想也在他的头脑里作恶,所以,他就想当陈世美。那好啊,那我就成全他,叫他落得跟陈世美一样的下场!只可惜,我没能把他铡掉,还给了他一线生机。正像他自己所说的,他很可能还会东山再起。” “他还能东山再起?”苟怀砣和苟怀蕉异口同声地问道,二人嘴巴张着,半晌没有合拢。 瞿冒圣又用他憋出来的胸腔说道:“我是一个刚直不阿、眼里揉不得砂子的人,我坚决不惯梦独这类穿着黄皮的小狼崽子。严格说来,梦独的行为不只是违纪,而是违法犯罪,他完全应当受到军法处置,就是说,他应当进入监狱劳动改造。可是谁会想到,院校里、系里的意思竟然就是给他一个轻轻的记大过处分,然后开除学籍退回原部队了事。这是什么?这分明就是官僚主义嘛。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只好照办啊。” 苟怀蕉问:“他被退回原部队,就是一个小清兵,还能有什么出息?他还不得乖乖退伍回家?” 苟怀砣说:“那可不好说。听瞿领导的说法吧。” 瞿冒圣继续说:“小苟此言差矣。你们可别小看梦独,他凭着他的长相,凭着他的善于表现善于逞能,在原部队很受一些领导的赏识。他虽然受到了记大过处分,再考军校是不可能了,可是,他会不会转成志愿兵呢?要是转成志愿兵,还不是一样可以不回农村种地?” 苟怀砣和苟怀蕉兄妹俩都是一点就通的人,瞬间便领悟了瞿冒圣话中的精髓,皆鸡啄米般地频频点头。 瞿冒圣进一步点醒道:“我记得小苟说过,在涂州闹过后要到昌州接着闹的,怎么停下了?你还说过,生是梦独的人,死是梦独的鬼,我想告诉你的是,虽然梦独被开除学籍了,但那跟你们的婚约无关哪?你跟他的婚约仍然没有解除啊?” 苟怀蕉说:“俺没去昌州闹,是因为俺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涂州,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到了昌州。那里的好多老乡都退伍了,俺的消息没有原来快也没有原来灵通了。” 苟怀砣虚心向瞿冒圣请教:“瞿领导,依你看,俺和俺妹子下一步去了昌州外,还有哪一步棋可走?” 瞿冒圣没有明确地告诉他们梦独现在正面临退伍,他还没有明确告知他们,新一年度的征兵工作已经拉开序幕。他说:“你们去了昌州以后,只会有好处,表明了小苟跟梦独不一样,是说话算话的人,是非梦独不嫁的人。” 苟怀蕉道:“说实话,瞿领导,俺被梦毒伤透了心,俺的心全叫梦毒给吃掉了,俺哪怕是真的嫁给他,以后的日子也没法儿过;俺哪怕真的嫁给他,他是个花心的男人,还不得把俺扔在家里,他自己在外边跟他喜欢的女人乱搞?俺现在不爱他了,也不敢爱他,俺现在只想他死,哪怕他活着,俺也要让他生不如死!” 瞿冒圣说:“那是以后的事儿,现在说的是眼前。” 苟怀砣说:“他敢?他要是敢跟别的女人瞎搞,俺非找人骟了他不可!” 苟怀蕉说:“俺哥说的倒也在理。骟他倒是不用,大不了把他那张脸毁掉,看除了俺还有哪个女人会喜欢他?” 苟怀砣说:“对,这话在理儿,把他的脸毁掉,看哪个女人还会喜欢他。” 苟怀蕉说:“咱买一小瓶硫酸,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俺把硫酸洒到他脸上!” 听到苟怀砣和苟怀蕉的话,瞿冒圣在心里偷偷地笑了。可是,他却还有着自己的独到观点,只是这观点他不能跟苟怀蕉苟怀砣明说出来罢了。他想:对梦独最好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让苟怀蕉这个女人嫁给他,让苟怀蕉与他厮守终生。 苟怀砣说:“瞿领导,你接着说,俺跟俺妹子还该怎么做才好?” “你们去昌州闹过以后,回到家里,再到你们吕蒙县人民武装部小闹一下,就问他们,为什么把不合格的梦独招收入伍,这就成了。接下来,自会有好戏上演。” “小闹一下?”苟怀砣问。 “对,小闹。问过后,你们就走。你们放心,接下来的事儿你们就不用操心了。”行伍多年的瞿冒圣当然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儿,而苟怀砣和苟怀蕉还不能猜测得出。 听了瞿冒圣的高见,苟怀蕉苟怀砣打定主意即刻去往昌州。他们想,梦独大约不会想到他们去昌州找他,如此给他出其不意的一击,也许,梦独就会被五花大绑地押送监狱。当然,苟怀蕉知道,她的“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是跟梦独闹腾的鬼话,他若是进了大狱,她才不会给他送牢饭呢。她的确“爱”过他,但是,“爱”极便恨极,否则,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她的一切言行了。 然而,夜深人静时,苟怀蕉还是在无眠的夜里想过,倘若梦独“回心转意”要娶她为妻,她还会嫁给他吗?她辗转反侧一整夜,结论是:嫁!她恨他那张脸,但,她却仍然喜欢着他那张脸。哪怕嫁给他之后互相折腾,互相痛恨,她还是愿意嫁,她不会输给他,她也不能输给他! 其实,从一开始,苟怀蕉对梦独的感情就是异化的,是变形的,如今更是失去常理,令人百思难解。 从涂州方向开往昌州的火车,有许多列次经过瞿冒圣家所在的这座煤烟滚滚的城市。苟怀蕉和苟怀砣从煤城火车站上了火车,由于在涂州市后勤军事学院大获全胜,所以,二人在向昌州进发的路上,不免有着一种乘胜追击的必胜豪情。他们以为部队皆与涂州市后勤军事学院差不多,加之有了瞿冒圣这个高级内行的指导,还加之他们对梦独的软勒拿捏得十分到位,心里的底儿便愈加雄厚,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尚在去往昌州的路上,他们就提前感觉到成竹在胸稳操胜券了。 ------------ 第87章 男俘虏和女俘虏 苟怀蕉和苟怀砣是第二天上午到达昌州市的。在昌州市火车站附近的地摊上,苟怀蕉果真买到了一小瓶硫酸,她再度痛下决心:倘梦独愿意与她复合,她就会不计前嫌地继续对他好;倘梦独与她彻底决裂,她就要用暗藏在包里的硫酸,毁掉他那张阳光帅真的脸,要令他的脸永远乌云密布! 他们以为,梦独所在的部队跟涂州市后勤军事学院类似,乘上哪一路公交车就会顺利到达。哪知出了昌州火车站,一打问,才知道梦独所在的部队离昌州市还有几十里路程,昌州市区到梦独部队所在地不仅不通公交车,连客运班车也不通。有人指点他们,可以重新进火车站,买票爬上开往天津的慢车,在一个叫作“上官屯”的小地方下车就成了。 二人在一个蚊蝇横飞的小饭馆里呼呼噜噜地吃面条,里面客满了赤胸露膊的低收入打工者。一只绿头苍蝇围着苟怀蕉的饭碗飞来飞去,好几次落到面条上,还有两回竟落到她的鼻尖上,苟怀砣很关心地为妹妹苟怀蕉解围,居然眼疾手快很准确地用筷子将苍蝇打落,却落到了苟怀蕉碗里的汤水中。苟怀蕉舍不得倒掉吃了一半的面条,面条里很浓烈的葱蒜韭藠辣椒花椒味儿令她十分开胃十分享受,她用筷子的另一头将死苍蝇挑了出来,继续吃面条。二人风卷残云般各自吃了三大碗面条,消耗了一夜的力气立马回来了,身上也觉出燠热来,他们各自打了一连串的饱嗝,之后,站起身来,继续向着他们的既定目标坚定地进发。 苟怀蕉和苟怀砣重又进站购票,爬上火车。 不一会儿,火车就到达上官屯火车站,停车时间只有三分钟,下车和上车的乘客寥寥无几,但动作匆忙。 上官屯火车站是一个很空旷的小站。苟怀砣问了小站上的工作人员,去往昌州场站警卫连怎么走。那工作人员惜字如金,一个字没吐出,看了看他们,指了指轨道东面的一条小路。 苟怀砣和苟怀蕉顺着窄窄的水泥路慢慢东行,路上行人稀少,路两边是乡下的田野,跟他们的苟宅子村大致不差。他们不由有些悲哀地想,原来梦独就是在这么个荒凉的地方当兵啊。 虽行人稀少,却还是可以遇到行人的,每当遇到一个身穿军装的人时,他们就像是遇到了黑夜里的灯塔,灯塔虽然觉得他们有些怪异,但还是告诉他们如何继续前行,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灯塔都知道警卫连的营房所在地,不免会有人给他们指岔了路,这也使得他们走了许多冤枉路。他们以为为他们指路的人必是故意为之,就满嘴喷粪地诅咒起灯塔来。 他们实在没有想到梦独当兵的地方会是如此偏僻如此难找,不免小心眼地想,怪不得梦独考军校呢,军校的条件多么优越啊,座落在城市里,要什么有什么;继而想到,看来,把梦独的学籍给闹下来,实在是高明的一招。苟怀砣毕竟是哥哥,他的心里忽然亮了一下,想起了看过的戏文,说:“昌州,昌州,俺想起来了,昌州就是过去发配人的地方哩,那个林冲,绿林好汉,不就是被发配到这里的吗?” 苟怀蕉刻薄地说:“咱要是不来,还真不知道梦毒是在这么个鸟不屙屎的地方当兵哩,还是过去发配人的地方,说起来,他就是在一个大劳改场里劳改。” 苟怀砣说:“在这么个大染缸里,他也能学好?” 苟怀砣和苟怀蕉相濡以沫,一路风尘,浑身汗湿,特别是苟怀蕉的长发凌乱,在秋风吹拂下时而纷披在肩上时而遮在额头上,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其实已经越来越接近昌州场站警卫连的营区所在地了。 由于他们一直在迷路、寻路及问路的状况里踽踽前行,神思便有些恍惚。想到他们的疲劳困顿,想起他们的奔波颠簸,而这一切都是梦独害的,他们便再度开始咒骂起梦独来。一当骂起梦独,他们的精神便又立即振作起来,他们的眼前豁亮了,豁亮中有一个身影闪过,那是梦独的身影,于是他们更加明白也更加明确了,他们的目标就是梦独,仍然是梦独。 苟怀砣和苟怀蕉的思路亢奋地围绕着梦独曲折迂迴。 忽然,较远处——他们感觉近在咫尺——响起雷鸣般的轰隆声,一架飞机展翅向空中飞去——他们先是吓了一跳,继而镇静下来,苟怀蕉还回忆起了梦独信中的简单描述,她想起来了,警卫连就在飞机场旁边。 苟怀蕉对苟怀砣说:“可能快到了。” 苟怀砣问:“你怎么知道?” 苟怀蕉说:“梦毒说过他在飞机场上站岗。” 苟怀砣说:“那就好。这个梦毒,他真的以为自己能像飞机一样飞到天上哪?就是飞到天上,最后还不是得落到地上来?” 苟怀蕉说:“俺早就说过,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似乎是呼应他们的话,又似乎是在反驳他们的话,又一架飞机呼啸着升上太空。 苟怀砣和苟怀蕉的很接地气的想象力告诉他们,飞机升空的地方就有飞机跑道,飞机跑道边上就会座落着警卫连的营区。虽然脚步沉重,但身强体壮的兄妹俩克服困阻,意气昂奋地大步迈进。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飞机场上多么宽阔,也不知道飞机跑道长又长,但因为有了许多个灯塔的指路,加之他们在上官屯火车站下火车后走上的那条路其实直通机场几乎直通警卫连营区所在地,所以他们还是越来越接近目标了。 当苟怀砣和苟怀蕉行至一个“丅”字路口时,他们不知该选择直行还是选择左拐了。于是他们决定误打误撞地直行,他们的运气不坏,直行正是通向警卫连营区的必由之路。 然而,他们行了不足五十米,却被两个持枪的卫兵拦住了去路。 经过几度在涂州后勤军事学院的出出进进,他们最初对军营的神秘感和一点点儿的恐惧感不仅早已荡然无存,而且还凭着他们贫乏的了解敢于作出各种揣测。虽然铁塔一般立在他们面前的两个卫兵目光冷峻,但他们还是大着胆子朝他们的肩膀上看去,他们分明地看见了,他们的肩膀上只有一条细细的淡黄色杠儿,于是就很准确地推测出,这是两个很好糊弄的新兵。 其中一个卫兵厉声对苟怀砣和苟怀蕉说道:“军事重地,不得进入!回去!” 苟怀砣和苟怀蕉很拿来主义地汲取了进出涂州后勤军事学院营门口的经验教训,苟怀蕉说:“俺找警卫连的连长。”苟怀砣还掏出烟卷腆着笑脸向两个卫兵套近乎,说:“小领导,抽烟吧?好烟哦?是红塔山哩。” 另一个卫兵重复了前一个卫兵的话:“军事重地,不得进入!回去!” 苟怀砣和苟怀蕉大惑不解了,他们明明打出了警卫连连长的旗号,这两个卫兵不知是吃了熊心还是食了豹子胆,居然不买连长的面子。他们只好讪讪地往回走,走到了“丅”字路口处,在两块大红石头上坐了下来。 苟怀砣说:“怪不得人家说新兵蛋子愣头青呢。” 苟怀蕉说:“咋办哩?” 苟怀砣说:“等等看吧,总会有办法的。” 苟怀蕉说:“咱就坐在这里干等,谁知道那边是不是警卫连呢?” 苟怀砣说:“俺看差不离儿。等再有人从这里经过时,咱接着打问。” 虽然守株待兔不会出现梦独,但他们还是望眼欲穿地等到了一位身穿戎装、骑自行车从旁经过的人,虽然那人是朝北拐的,但还是停下了车子,为他们当了一回指路明灯。 苟怀砣说:“要是遇上有戴硬肩牌的人朝警卫连去,咱就跟着他一起朝里面走,兴许能让咱混过去。” “行。”苟怀蕉点点头。 可是,左等右等却并无结果,他们几乎要失望了,眼看着,他们的愿望要落空了。 他们舌敝唇焦,连情绪也不免急躁起来,于是又咒骂起梦独来。 苟怀砣忽然计上心头,说:“咱不走这条路,咱走路边的田野,绕过去,不就成了?” 苟怀蕉说:“可不是吗?咱早先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于是二人走进了田野,踩踏着刚刚萌芽的庄稼苗儿,朝飞机场走去。他们并不知道,田野的边缘,是有铁丝网的。而铁丝网的另一边,更有卫兵的把守。他们误以为这一片片种了庄稼蔬菜的田野是当地百姓的,其实是昌州场站农场的。 然而,那两个卫兵早经注意到了他们的行踪,其中一个卫兵在路上疾步行至与他们平行处,高声喝道:“站住!”他端起了手中的步枪,并且指向苟怀砣和苟怀蕉。 苟怀砣和苟怀蕉惊惧地停住了沾满泥巴的双脚。 那卫兵又喊道:“过来!” 二人真正害怕起来,战战兢兢朝卫兵走去。 已经升任副连长的乔云光正在带领部分战士在附近的训练场上进行军事训练,因连长外出学习,上级指令由他代行连长职责。有人听得动静,跟他作了报告,乔云光便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看见乔云光副连长正在走近,尚是新兵的卫兵当然想好好表现一番,他进了田野,几大步走到苟怀砣和苟怀蕉面前,怒声道:“你们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没告诉你们这里是军事重地不得进入吗?举起手来!” 苟怀砣和苟怀蕉万万没想到初来此地竟然得到如此的礼遇,这不仅跟他们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也跟他们在涂州军事学院的畅通无阻大相径庭。 卫兵吼道:“听到没有?低下头,举起手来,朝路上走!” 苟怀砣和苟怀蕉斜背着黑色的包裹,弯下腰,半垂下头,将两手不情不愿地举了起来,缓缓地朝那条不宽的水泥路上走去。 他们走上了水泥路,停下脚步,仍保持着低头弯腰举手的姿势。 “怎么回事儿?”乔云光问那名卫兵。 “报告副连长,我们早就把他们拦下来一回了,可他们不听劝阻,非要朝飞机场上闯。” 再过几天,军事大演习将拉开帷幕。一听竟有这种情况,乔云光没有废话,对卫兵道:“把他们押到连部去!” “是!” 这时,苟怀砣和苟怀蕉居然不管不顾地直起腰抬起头放下手,挣扎着叫唤起来: “领导,俺不是坏人,俺是来找人的。”苟怀砣叫道。 苟怀蕉叫道:“领导,俺是来找梦毒的,俺是来找梦毒的,梦毒,梦毒,俺是他妻子——” 卫兵对他们怒声吼道:“弯腰低头,举起手来!” 乔云光向卫兵摆了摆手,冷冷地问苟怀蕉:“你是梦独的妻子?梦独什么年月结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俺是他未婚妻!俺是来找他结婚的,俺是来找他算帐的!”苟怀蕉故伎重施,她以为她在涂州闹腾出的那一套必将放之四海而皆准。 乔云光盯着苟怀蕉看了又看,还转了一圈,他的眼光里明显带着研究的成份,原来眼前的这个牛高马大黝黑壮硕的女人就是一脸阳光、青春灿烂的梦独的未婚妻?这世上居然还会有如此奇葩如此怪诞的婚约?然而,由不得他不信,梦独的被军校开除学籍、被记大过处分就证明了他与这个女人的婚约确有其事,世上所有的不可能总是悲哀地有着可能的一面。 见乔云光盯着她看,苟怀蕉不满地将头扭到一边去。 乔云光道:“你真的是梦独的未婚妻?可是我们不认识梦独的未婚妻哪?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梦独的未婚妻?” 苟怀砣说:“当然有。” 苟怀蕉说:“俺有,俺有他的照片,俺还有他写给俺的信件。”她很庆幸把这类证据随身带上了,她打开包裹,欲拿出来给乔云光看。 乔云光道:“不必了,我不看。到连部说话吧。”他当然不会把梦独并不在警卫连的实际情况跟他们说,他想看看这个女人还会如何闹腾。 乔云光走在路边上引路,苟怀砣和苟怀蕉走在路的中间,后面是身背钢枪的卫兵。 苟怀砣和苟怀蕉二人心里翻开了小九九,他们想,兴许到了连部,这位领导会像瞿冒圣领导一样,对他们的话信以为真,再度给梦独致命一击! 一会儿过后,四个人便进入了警卫连营区内。 指导员走了出来,看见两个风尘仆仆的人来到,身后却跟着身背钢枪的卫兵,以为是抓到了破坏飞机的歹徒,便问乔云光他们是谁,是干什么来了。 ------------ 第88章 毁容之惊险时刻 一会儿过后,四个人便进入了警卫连营区内。 指导员走了出来,看见两个风尘仆仆的人来到,身后却跟着身背钢枪的卫兵,以为是抓到了破坏飞机的歹徒,便问乔云光他们是谁,是干什么来了。 乔云光说:“这个女人说她是梦独的未婚妻,找梦独来了。” 指导员说:“梦独……”却看见乔云光向他直摇头,便会意地改口说,“哦,找梦独啊……梦独有未婚妻吗?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没有将梦独的情况透露出去。 乔云光和指导员都知道梦独本该拥有的大好前途是被一个女人毁掉的,他们都曾想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毁掉在他们眼里很优秀的梦独?今天,他们算是一睹那个女人的尊容了。 乔云光问苟怀蕉:“你不是把梦独的学籍闹下来了吗?你不是把梦独闹了个记大过处分吗?你还来这里找他干什么?” 苟怀蕉嘴巴干得几乎喷火冒烟,两腿也因走了漫漫长路而发软,可是她不明白,这里的人却跟瞿冒圣不一样,对她很冷淡。但是,既已来此,就决不能善罢甘休,否则岂不是白累一趟?她说:“可俺跟梦毒的婚约并没有解除哩,俺还是他的未婚妻子哩;还有,瞿领导也说过了,俺跟梦毒是事实婚姻,他把俺睡了,俺就是他的人。你们是他的领导,你们没有把他教育好,俺把他带回家去,俺来亲自教育他做好人。”她轻车熟路地说起曾在涂州后勤军事学院里说过的当时很起作用很感动人的话,她期待着这些话也能感动眼前这两位看上去很年轻的领导。 作为男人作为哥哥的苟怀砣已经不必像初进涂州后勤军事学院时那样了,连他也有些惊异妹妹苟怀蕉进步神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现在,他倒是成了帮腔的角色了。他说:“梦毒跟俺妹妹形成事实婚姻了,总不能说要说要说甩就甩吧?” 苟怀蕉说:“梦毒是俺的人,你们快把他交给俺!” 从年龄上来说,乔云光和指导员都比人到中年身体外强中干的瞿冒圣小了十几岁,无论是观念和处事方式更与他很不相同。苟怀蕉和苟怀砣的话能够打动瞿冒圣并让瞿冒圣生出为民作主的正义感,却让乔云光和指导员憋不住笑了起来。 指导员对乔云光说:“哟,领教了,领教了,果真不一般啊,怪不得梦独会受到那么严重的处理。”说完,他转身进了连部,拿起了电话。 乔云光对苟怀蕉和苟怀砣说道:“你们说错了,梦独不是你们的人,当然不是你们想见就能见到的,他现在正在执行重要任务!” 苟怀砣说:“俺看哪,你这位领导还年轻,你们还不知道吧?梦毒是个受过大处分的人,他还跟地方上的小地痞流氓混在一起,他还蹲过局子,你们怎敢把重要任务交给他执行?” “这是我们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乔云光冷冷地说道。 苟怀蕉说:“小领导,俺要见梦毒,俺有话跟他说。” 乔云光道:“我早就说过了,梦独不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你们回吧。” 苟怀蕉决定退一步,来点儿软的,实在不行,再拿出点硬的来给他们看看她的厉害,便道:“领导,俺真不是来闹事的,俺是来见梦毒的。” 乔云光态度坚决地回道:“不成。你们回吧。” 苟怀蕉说:“俺跟梦毒有婚约,他是俺的人,俺也是他的人,俺们还是事实婚姻。” 乔云光鄙夷地看着苟怀蕉,他见过脸皮厚的,却没见过脸皮如此厚如墙基的,说:“你把你跟他的婚约拿出来,我看看!” 苟怀蕉拿不出“契约”,一时间哑了口。她实在累极了,可是却无人给她端个椅子或小马扎让她歇歇脚,于是,她便一屁股坐在了花台上,她的眼圈开始变得黑紫,血涌到眼圈上,浑浊的泪在眼睛里打转,然后,她便调动感情,让泪水流下来,眼泪很听她的话,一串串朝外涌,她便用手背一把把地抹去。她感到受挫的委屈和屈辱,由于泪水的下泄,连带着鼻腔也酸涩起来,鼻涕从生满鼻毛的鼻孔里滴落下来,一当眼睛与鼻子的闸门打开,四股液体便顺流而下,涕泪交加,她没忘了想,如此,年轻毛嫩的领导总不会不被她感动吧? 然而,乔云光没有被感动,而是觉得恶心。他跟许多人一样,想不明白干干净净、单纯透明、力争上进的梦独怎么会被这样的一桩怪异无比的婚约缠上身心并跌得头破血流?他继续略带欣赏的眼光看着苟怀蕉的表演。 看见苟怀蕉涕泪滂沱,作为亲哥的苟怀砣心疼起来,他迟至今日才算明白了,人与人是多么的不同,官与官也是多么的不同,他想起了瞿冒圣对他们的礼遇,想起了瞿冒圣与他们的一见如故,想起了瞿冒圣与他们亲如一家的温暖情景,可是,眼前愣头青似的毛嫩小领导,却跟瞿冒圣截然不同。于是,他说道:“你们是当领导的,不能胳膊肘朝里拐向着梦毒那个陈世美。”他加了一句,“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乔云光反驳道:“我们当然愿意为民作主,但是我们决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稀里糊涂为蛮民作主!” 苟怀砣说:“你们拿枪是保护人民的,总不能把枪口对准俺吧?” 乔云光道:“你看看你是什么样儿,你也能代表人民?” 苟怀蕉和苟怀砣无论如何想不到,竟然还会有领导这样来维护梦独的权益。他们不由有些乱了方寸,其实,从碰壁开始,他们就乱了方寸了。 苟怀蕉无声的涕泪交加,终于有了伴奏,她哭出声来,哭声越来越大,粗粗的哭声却并不能引发别人的同情。哭着哭着,她忽然一跃而起,团团打着转儿,道:“俺不活了,俺不活了,你们要是不把梦毒这个小白眼狼交出来,俺就死在这里……”她一下子有了目标,猛地扑向站在一边的持枪卫兵,拉住了卫兵的枪,硬生生地让枪口对准了她的胸膛。 卫兵顷刻间被苟怀蕉的疯狂举止吓傻了,竟一下子没有反应,半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披头散发、面孔黑黄、喉结突起、满脸鼻涕泪水的苟怀蕉。 见到如此情状,乔云光一个箭步冲过去,但他依然保持着清醒,没有痛击苟怀蕉,动作上甚至还掌握着力度,他分别用一只手扳住了苟怀蕉有力的手腕,将苟怀蕉的手扳到了她的身后,别了起来,厉声吼道:“你要干什么?来这里闹事,你找错了地方!” 苟怀砣看到他的亲爱的妹妹被乔云光“武力”制服,竟想冲上来还以武力,连值班员和已经醒过神来的卫兵合力将苟怀砣别了个结结实实。 指导员已经站到了门口,说道:“这里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苟怀蕉声嘶力竭地哭喊:“俺不活啦——,俺不活啦——,你们把俺打死吧,你们把俺枪毙了吧——” 乔云光说:“你想死到外边死,不要死在我们营区内!” 正在这时,一辆草绿色的213吉普车驶入警卫连院内,从车上下来的是陈参谋长和军务参谋兰健勇。 看见眼前的这一幕,陈参谋长并没有表现出惊异,想必是在他的军旅生涯中,与此类似的戏剧他早经看过好几出了,所以见惯不惊,淡淡地问:“怎么回事儿?” 指导员将刚才发生的情况简要向陈参谋长作了汇报。 苟怀蕉和苟怀砣判断,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大约是一位大官,心想会不会遇上像瞿冒圣那样的“为民作主”的“好”官儿,就大叫起来: “大领导,你可得为俺作主啊,俺是受了冤枉的呀?”苟怀蕉哭道。 “大领导,你手下的这些人不讲道理,他们好赖不分,把俺们这样的好人也想抓起来。”苟怀砣说。 陈参谋长问苟怀蕉:“你有什么冤枉,说吧。” 苟怀蕉挣扎起来。 乔云光没有放手,他看准了这个女人一旦有机可乘什么危险事情都会做得出来。 陈参谋长一眼便看出,苟怀蕉是那种给不得脸的女人,是个给一点好脸色便会得寸进尺的女人,否则梦独便不会从军校里归去来兮。但他还是示意乔云光松开苟怀蕉,并且让警卫连的文书给苟怀蕉搬了个小马扎坐下。连他也百思难解为什么梦独如此优秀的一个士兵却被一桩堪称诡异的婚约纠缠住了身心而难以展翅飞翔,虽然他已经从梦独的简要叙述、兰健勇的汇报以及军校方面对梦独开除学籍的鉴定记录和记大过处分等渠道大致了解到来龙去脉,但他还是想听听苟怀蕉会说些什么,他想也许他能从这个看上去几乎足可以做梦独大嫂甚至大婶的女人的一面之词里听出些什么。他问苟怀蕉:“你是说,梦独让你受到了冤枉,是吗?” 听了“大领导”的话,苟怀蕉眼前一亮,似是被关入风箱的老鼠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她还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便说:“是的,梦毒是个骗子,他骗了俺四年多……” “他骗了你什么?是骗了你钱啊,还是骗了你财物?” 苟怀蕉说:“俺给他织毛衣,纳鞋垫,要是算成钱,还不得多少万哪?他骗了俺的感情,他,他还骗了俺的青春。” “哦?他骗了你的青春?”陈参谋长看着苟怀蕉。 乔云光、指导员等人皆看向苟怀蕉,他们无论如何难以把“青春”这样的字眼儿跟苟怀蕉联系起来,可是,这个面相苍老的女人的嘴里却大言不惭地吐出“青春”二字。这令他们既觉得滑稽,又觉得不可思议。 陈参谋长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每个人都有青春,哪怕没有认识梦独,青春也会逝去,对吧?再说,他承诺过一定要娶你吗?” 虽然梦独从未作过这种承诺,但是苟怀蕉却忽然有了邪恶的灵感,回答说:“他当然说过,他说以后一定会娶俺为妻,夜里,他还偷偷扑到俺床上把俺睡了,俺早就是他的人了,俺跟他是有事实婚姻的。” 听到如此出格、如此没有事实依据、如此没有廉耻的话语竟然如此自然而然地从一个女人的嘴里顺溜出来,连陈参谋长都惊了一下,于是,他不难想象,在军校里时,梦独所面临的困境是多么艰难多么难以应对了。他知道,他是不会从苟怀蕉的嘴里听到一句实话的,所以只好放弃了想听听苟怀蕉如何叙述她与梦独婚约来由的想法,他忽然问苟怀蕉道:“事实婚姻在哪里?你的证据呢?” 苟怀蕉被突将一军,一下子被噎住了。她实在没想到,她在军校里畅行无阻的那一套到了这里竟然寸步难行,她窃窃地想,看来这个“大官”跟瞿冒圣不是一路人,是个护犊子的。 陈参谋长又问苟怀蕉:“你是真的爱梦独吗?” “俺是爱他的!”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毁掉他呢?得不到他,就一定要毁掉他?你把梦独当成你的私人财产,想带走就带走?今天,我想明确告诉你们,如果梦独违纪犯法,我会严肃处理他,如果梦独没有犯错但是他的正当权益受到侵犯,那我就要保护他,如果我手中的权力只是用来处理属下的,那算什么本事?你们以为你们的身份很特殊,我们管不了你们,你们就可以肆意妄为,就可以来闹事,那你们就想错了!只要你们违法犯罪,我也绝不姑息!我们保卫人民,但不等于就保卫蛮民!”陈参谋长说话的口气越来越严厉。 苟怀砣后悔来到这里,也终于明白梦独所在的昌州场站跟涂州后勤军事学院很是不同,但他还是在绝望中说道:“要说蛮民,梦毒才是。他犯过罪,进过派出所进过局子,还跟小流氓鬼混在一起。” 苟怀蕉和苟怀砣却没有想到,对梦独那么大的“罪行”,这位“官人”竟然充耳不闻,还怒声驳斥他们道:“不要说了。梦独哪怕蹲过十次监狱,我相信他也是个干干净净的好人!” 苟怀蕉和苟怀砣终于紧紧闭上了嘴巴不再希冀什么,横眉瞪眼,一副坚强不屈的神态。 陈参谋长朝兰健勇扬了扬手。 兰健勇会意,便到了军需股长的212军绿色吉普车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车门打开了,从车上走下来的是梦独。 梦独镇静地一步步走了过来,目视前方,无视地用余光看着苟怀蕉和苟怀砣。 想到刚才的表演全被梦独看在了眼里,苟怀蕉顿然间恼羞成怒,她乘人不备,弓着腰身一头朝梦独撞去。 梦独依然反应敏捷,他一下子躲了开去。 苟怀蕉扑倒在地,嚎哭着骂起来:“梦毒你个该千死的,你个该杀千刀的!”她爬了起来,忽想起什么似地停止了嚎哭,继而一只手伸入裤兜里摸摸索索…… 忽然,苟怀蕉摸出那一小瓶硫酸,欲打开瓶盖掷向梦独…… 包括梦独在内的所有人已经意识到苟怀蕉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当苟怀蕉刚要做出恶举之时,只见梦独猛地飞起一脚,正踢在了苟怀蕉的手腕上,苟怀蕉惨叫一声,手中装满硫酸的小瓶子划了一道黑色的弧线落到了远处。 警卫连的文书跑过去捡起了小瓶,交给了陈参谋长,众人一看瓶子上的标签,皆不寒而栗,继而长出一口气。 恰在此时,又有两辆车开进了警卫连大院内。前头的一辆仍是绿色吉普,车上下来的是政治处的一名保卫干事;后头的一辆却是警车,从车上下来的是两个警察。 乔云光将苟怀蕉和苟怀砣二人强闯军事重地并且在进入军营后无理取闹甚至冲向卫兵等等情况跟两名执勤刑警作了详细说明;兰健勇将苟怀蕉与梦独间的纠纷也向两名警察作了叙说;陈参谋长则希望军地双方密切合作,对此种行为绝不姑息迁就,保护战士的合法权益不受侵犯,他还将苟怀蕉用于作恶的那一小瓶硫酸交给了两位警察。。 苟怀蕉和苟怀砣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涂州市后勤军事学院大获全胜的他们,来到昌州,不过是在以往经验教训的基础上故伎重施,居然遭遇滑铁卢。坐在警车上的他们,心里恨死了梦独,默默地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梦独。苟怀蕉忽然想起,其实从他们踏上昌州的土地上就一路不顺步步不顺,莫非……?她想起了那个日子,掐算了一番,惊了一跳,原来那天对她来说本就是个凶日啊! ------------ 第89章 重返老连队 梦独重又回到了警卫连。 让梦独重回警卫连是陈参谋长的提议——他没有动用权力对代理连长乔云光和指导员发号施令必须接收梦独,而只是提出了建议,而这也一直是梦独并未放下的心愿,反正,离老兵退伍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如果梦独留下,那他可以继续发挥他的专长;如果梦独退伍,从警卫连退出现役,也算是在警卫连有始有终,一个不错的行伍结局。 指导员和乔云光都很乐意梦独回归,特别是乔云光,更是为梦独的重新归来而极为兴奋,他相信梦独虽然在军校严重受挫,但他毕竟还是经受了军校生活的历练,重新回到警卫连,一定能够以身作则作出表率的,也让曾经对梦独抱有看法的人真正消除成见。 梦独重新回到警卫连那天,晚饭过后,乔云光还专门跟他作了一次长谈,他们在长长的飞机跑道上,在夕阳的余晖里,走着,走着,乔云光说出了他的想法,并且告诉他,当初连长坚决不同意他的重新回归是有着他自己的担忧和考虑,再说丁连长是从无线电线升过来的,对梦独的过去并不了解,要他不要记恨丁连长。 “我理解丁连长。” “你现在面临退伍,究竟是走还是留,你好好想一想。我们会把个人意愿与连队建设的需要结合起来。所以,你也要做好两种准备啊。” “如果是在过去,我一定会马上回答副连长说,我没意见,我服从指挥就是了。可是现在,我想,我的确需要好好考虑一下,到底是走还是留。”说完这话,梦独接着便很少说话了,主要是听乔云光说,他不时地点头,或说声“对”、“是的”。 乔云光发现,与过去相比,梦独虽仍然阳光满面,一双眼睛依然清澈,但他的话却变得少了,即便回答某个问题,似乎也谨慎了许多;他虽仍不时地露出礼貌的笑容,但笑容之下却有着一层淡淡的忧伤。看来,军校里受到的大劫,本该光明的前途毁于一旦,名誉上的蒙冤受损,不仅使他深受创伤,也令他的性格略有改变。不过,这倒使他显出了过去没有过的一丝沉稳。 快返回警卫连时,乔云光说:“我个人还是很希望你能留下来的。” “谢谢副连长这么想。”梦独回应道。 乔云光看得出也听得出,梦独的反应仍然机敏,但如果是在他上军校之前,他回答完这句话后脸上一定是绽放出花朵的,但是现在没有。他希望这是他的成熟与成长,而非其他。 这个夜里,梦独失眠了。他虽然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警卫连,并且仍然被分入五班,看上去像是绕了一个圈,回到了原点,但实际上,这原点与过去大相径庭。在警卫连里,跟他同一年度的兵所余无几——虽有些人成功留队,但其中的大部分人为了转志愿兵想办法调到了技术分队或到机关当炊事员——在这里,他已经被人称为老兵,但他不是班长,也不是副班长,也不是其他的骨干角色;他虽想发挥一技之长去为战友们缓解一些身体上的伤痛,但是连队是有卫生员的,并且卫生员很尽职尽责,他若横插一杠子,弄不好会引起卫生员的侧目和反感。而他被军校开除学籍及记大过处分的事儿,全连的战友们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于是他们看他的眼光总是多了些连他们自己也难以说清道明的意味。 梦独还看出来也敏感到了——自从被开除学籍和受到记大过处分后,他的一颗心比以往更加敏感了——兴许因为他成了老兵,兴许是战友们心中的人性之善,兴许是由于战友们看出副连长即如今的代理连长乔云光对他的亲近和关照,反正,战友们与他打交道时是怀有一点儿小心的,又是带着一点儿同情的,比如值岗时,分给他的放哨时段大多是白天或者是夜间的前半夜,但其他面临退伍的老兵却并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梦独翻了一个身,想道:“我不需要这样的同情,这样的同情只会让我感到痛苦。” 尤为让梦独难过的是,极少数战友还有些躲避着他,似乎经过猩红色公章认证的被开除学籍、被记大过处分就是对他的人品的明确鉴定,“近墨者黑”,以免受到他的黑色污染。 梦独分明地感到,那些“小心”,那些“同情”,那些“躲避”,都不是故意为之,但它们却合力结成一个较为密实的圆圈,将他排斥在外,让他再难融入进去。他当然记得,进入军校之前,在警卫连里,他也曾风生水起,他也曾深受欢迎,他也曾风头无两,可是如今,时过境迁,他竟然沦落到需要他人“特殊对待”的份儿上了,他没了自己的位置,他无形中被边缘化了。他不由觉得自己的心一阵揪痛。 梦独越来越悟出也越来越明白了,他的被猩红色公章盖章定论的惩罚结论在所有不明真相的人眼里,的确给警卫连抹了“黑”,给兰健勇和乔云光等连队干部们抹了“黑”,也给在场站常务委员会上极力举荐他的陈参谋长抹了“黑”,更给他们的眼光抹了“黑”。而把这些“黑”变成“红”的最好方式,就是先把他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污迹”擦拭净尽,以“东山再起”的方式为自己平反昭雪,如此,才可以佐证他们当初并没有看错人现在依然没有看错人。 就在这个夜里,梦独作出两个决定:不管将来转不转志愿兵,他现在都要争取留下来,只要留下来,最起码能有一年的表现时间;没有位置,那就重新寻找合适的位置,把自己定位为新兵,一切从零开始! 凌晨十二点四十分左右,连值班员来到五班所在寝室,他要叫醒正在睡觉的下一岗将要去机场值勤的卫兵。梦独提前看过值岗名册,其中一个哨位一点至三点的放哨任务是由一个名叫陈勇的第二年度兵担负的,但陈勇两天来一直在发烧。 连值班员走至陈勇的铺位前,刚要小声叫陈勇起床,却被梦独止住了。梦独轻声说道:“让他继续睡吧,他的病还没好妥当,由我来代他放哨吧。” 就是从这个深夜开始,梦独迈出了他重新出发的第一步。 白天,梦独主动找到值班排长和班长,要求给他排岗时与他人一样,甚至还说,由于前几天他没有站过午夜岗,接下来的几天他应当补回来。 不止如此,队列训练,擒拿格斗训练,器械训练等各个科目,虽然连队为面临退伍的老兵们网开一面睁只眼闭只眼,但梦独却走进了队列中,保质保量地完成训练任务。 梦独的变化,乔云光看在眼里,喜上心头,他特别注意到,梦独的脸上会露出新兵似的笑容,看上去,过去的梦独在回来;但他还是细腻地发现,梦独虽有了笑容,但并不常有,有些不太自然,像是在做给他人看,还有,他的一招一式里带着一股狠劲儿,像是在跟谁较劲。 但乔云光再想了想,觉得梦独能有此种变化已经很难能可贵了。一个曾经双肩上佩戴过上士和红色学员肩章的战士,如今佩戴着一副软软的下士肩章,能从思想上意识上回到原来却又非原来的队伍里跟新兵一样的摸爬滚打,谁还能再对他生出别的苛求吗? 更令乔云光欣喜的是,虽经暴风冰雹的打击,但梦独那似乎与生俱来的单纯特质依然还在,所以他相信,只要甩掉包袱,开始变化的梦独定会给人们带来越来越多的惊喜。 然而,离老兵退伍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连队已经开始逐一与面临退伍的老兵谈话,这其中当然包括梦独。 乔云光在跟梦独谈话时故作轻松,说:“我想,我的意见你已经很清楚了。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梦独果断地说道:“副连长,我愿意留下。当然,如果连队需要我离开,我也会绝对服从。” “这么想就对了。留下来,明年就有希望转为志愿兵。” 梦独想,看来,乔云光还是并不真正地理解他。 乔云光说:“心里还是想转志愿兵,对吧?” 梦独说:“我不知道。” 乔云光惊异地看着梦独。 梦独又说:“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想我有必要继续服役一年。一年过后,才能再作决定。” “也好。”乔云光以为他理解了梦独的所想,但其实还是没跟梦独的思路落在同一频道上。 但是,连队里有些人,甚至包括指导员在内,对梦独的转变另有看法。他们认为梦独的转变有投机之嫌,是做给别人看的;还有人认为就不应当让梦独从生活服务中心调回警卫连,他回到警卫连是想吃老本从而占据一个留队名额;有一位从心里压根儿不服乔云光、与乔云光同时提干的排长,说梦独在个别连队领导面前会来事儿,但是对另一些连队干部却不够尊重——老兵们听得出来,这话里的“个别领导”,指的就是兰健勇和乔云光。 连梦独也始料不及,他的走与留竟引发了警卫连极大的争议。 似乎,“树欲静而风不止”,梦独这棵想静下来的小树,却总是于无意中引起轩然大波,围绕着他,总会平地刮起一阵又一阵夹砂裹尘的旋风。 虽然尚未公开宣布,但警卫连面临退伍的老兵们究竟谁去谁留,已大致明朗,当然,大部分老兵心里都明白,特别是渴望留队的老兵们更明白,他们的命运随时会发生转折,会从“留”变为“走”。最后,只剩下一个“留”和“走”尚无定论,这“留”与“走”看上去只与两个老兵相关,其实却牵扯到许多人。 这两个老兵,一个是梦独,一个是谈老兵。 谈老兵比梦独兵龄长一年,如今服役满五年,虽人品欠佳但是炊事技艺却倍受称赞,还去地方上的短期培训班参加过培训。正因为他烧得一手好饭炒得一手好菜,所以哪怕连队干部有了变化,但他一直在警卫连营区炊事班而没有被轮转到内场警卫排和风门口哨所的炊事班去。既然服役满五年,所以他的留队愿望很明确,就是转志愿兵,只要留下来,就十之八九能够如愿,否则就得回家重新扛起锨锄流汗种田土里刨食。 谈老兵是留在队里为数不多的对梦独“知根知底”的老兵,由于他一直身在警卫连,在梦独读军校的日子里,他已经荣升炊事班班长,还掌握着战士们的吃喝大权,所以他现在的群众基础其实已经远超梦独了。他利用手中的掌勺之权,对值岗的战士分出亲疏,有的值岗战士可以吃到热乎乎的满含动物脂肪的饭菜,而有的值岗战士却只能吃到只有几片肥肉的冷饭菜。所以,他的群众基础其实是褒贬不一的。 然而近两个月来,谈老兵改变了工作方法与思路,他对所有值岗的战士能“一视同仁”了,特别是对曾穿过他小鞋的战士更是嘘寒问暖生怕他们吃不饱吃不好。他的这种做法的确让许多涉世不深的战士深受感动,也笼络了一些人心。 谈老兵对梦独“知根知底”,梦独对谈老兵又何不是知根知底呢?本来,梦独去军校深造了,从谈老兵的生活中消失了,他是死是活是飞黄腾达还是跌下深渊似乎与谈老兵毫无瓜葛了,可是,谁成想,梦独跌下深渊却跌回了警卫连,也跌回了谈老兵的生活当中。 真乃不是冤家不碰头,他们不仅重续前缘,而且成了竞争对手。 当梦独重新回归警卫连、尚没有成为对手之时,谈老兵便在战士们中进行“公关”,在他们中散布关于梦独的流言,而这些流言听上去又是有事实基础的,更何况,全连战士谁不知道,梦独是背着记大过处分重回警卫连的,而他过去的那些荣誉由于“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连里大多是第一年度兵、第二年度兵,他们只是从别人的口里听说过连里曾有个优秀的战士名叫梦独,但却并不相熟,而这个曾经优秀的战士却被就读的军校开除学籍并且受到处分,是灰溜溜重归警卫连的。经过谈老兵绘声绘色的渲染,很多不明真相的人方明白,原来这个梦独曾经也并不优秀,不过是投机取巧或者赶上好时候罢了。 当梦独适值连队开饭时间放哨执勤的时候,要么无法提前吃饭,要么放哨回来吃到的是冷饭冷菜。他心里当然明白这是谈老兵故意为之,但他忍住了,不仅没有发作,也没有把此情况跟连队干部们反映。 可是有一天傍晚,梦独下岗回营区后来到炊事班,见谈老兵正在揉面发面以便第二天早晨蒸馒头。他原以为他吃到的仍是放在灶台上的半冷不热的饭菜,但没想到的是,谈老兵竟赶紧把沾在手上的面抹到大面盆里,从锅里端出为他留下的饭菜,锅里是有水的,而锅下是闷着没有烧起来的炭火的。 谈老兵对梦独说:“我专门把留给你的饭菜炖在锅里呢。” “谢谢谈班长。”梦独接过饭菜。 谈老兵束着围裙,坐到了桌旁。 梦独从回归警卫连就注意到了,谈老兵身上的围裙除了睡觉就从没有解下过,似乎他一直在工作,在做饭炒菜,向全连官兵展示他的忠于职守、热爱炊事岗位、扎根军营的铁心壮志。 兴许知道梦独不会跟他长谈,谈老兵倒是没绕弯子,说:“梦独,我听说你想继续留队,是吗?” 梦独也没有迂回,直接道:“是。” 谈老兵又说:“我还听说,现在是我和你在竞争一个留队名额。” 梦独道:“我不知道。留队名额不止一个,想留队的人不止你我,怎么能说成是你跟我之间的竞争呢?”他已经听出了谈老兵的说话用意。 谈老兵说:“梦独,陈参谋长和兰参谋都挺喜欢你的,你能不能找找他们,让他们多给咱们连队一个留队名额?” “我可没那个能耐。” 谈老兵转而向梦独诉起苦来:“我家里是山沟沟里的,家里穷得要命,我没文化,考军校的事儿当然落不到我的头上,我只指望着能转为志愿兵。我是马上满五年的兵了,只要能留队,就大有希望转上志愿兵。你呢,才是四年兵,哪怕是转志愿兵,也得再干一年多。还有,你考上过军校,但是被军校给开除了,还背上了处分,这样的条件恐怕就是留队,也难以转上志愿兵。今儿个,我就直话直说,你能不能不要留队,把这个名额让给我?” 倘谈老兵话只说一半儿,兴许能让梦独生出一些感动;但他后面的一半话分明是想对梦独釜底抽薪,给梦独来个痛击,以便梦独知难而退知难而让,这,分明就是对梦独的侮辱和冒犯,梦独反倒是不吃这一套了。“我不让。”梦独明确地告诉谈老兵。 谈老兵几乎急赤白脸了,但还能控制着自己,说:“梦独,你不去找上级领导帮忙,在连里又不肯让我,你是专门跟我过不去啊?” “我没跟你过不去。究竟是走还是留,我服从连队的决定。”梦独说。 “梦独,我本来是铁定留队的,都是因为你回来了。行,你说服从连队的决定,这可是你说过的话,别忘了。”谈老兵起身进了食堂操作间,砰砰地动作很大地干起活来。 第二天,梦独站岗回来时,留给梦独的饭又变得冷冰冰起来。 ------------ 第90章 一波三折 “我没跟你过不去。究竟是走还是留,我服从连队的决定。”梦独说。 “梦独,我本来是铁定留队的,都是因为你回来了。行,你说服从连队的决定,这可是你说过的话,别忘了。”谈老兵起身进了食堂操作间,砰砰地动作很大地干起活来。 第二天,梦独站岗回来时,留给梦独的饭又变得冷冰冰起来。 在偶尔不让梦独吃饱吃好的同时,谈老兵还加紧了地下活动,找指导员,找个别排长,还常常走进正规班排,征求他们对伙食的意见和建议,并且听似无意地编造有关梦独的谣言。他了解梦独的为人特性,知道梦独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他相信他的努力不会白费,定能将梦独挤出警卫连。 梦独感觉到一些战友对他的成见更深了,他也猜测得出此种状况与谈老兵有关。他本来就是个从军校里被迫打道回府的人,是个身背记大过处分的人,在不明真相的人眼里,经过猩红公章的认证,他岂不就是个罪人?如今又有了一些人的添枝加叶,他更加声名远播,臭名远扬了。虽然没有回梦家湾,但他闭着眼睛也想得出,梦家湾的人是如何看他如何评说他的。 他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了。 在梦独与谈老兵之中二选一,究竟谁去谁留,几乎成了警卫连公开的秘密,第一年度兵和第二年度兵对此看得很淡,但第三年度兵甚至服役年限更长的战士们对此就比较重视了。 为此,指导员和乔云光还一起找过包括参谋长在内的场站领导,希望能多给警卫连一个留队名额,但却遭到拒绝,原因是各个分队的留队数额已定,无法更改; 为此,指导员和乔云光还再次分别跟梦独和谈老兵谈话,名义上是希望其中一人能发扬**格把留队名额让给战友,但实际上,谈话的内容与性质却变成了规劝其中一人退伍而为另一人出谋画策。 指导员是从无线电连副指导员的位子上晋升为警卫连指导员的,梦独曾在整个场站甚至飞行训练基地红极一时,他虽听说过梦独之名,还亲眼看到、聆听梦独《我骄傲,我是个上等兵》的演讲,但他来到警卫连任指导员一职时,梦独已经去军校上学了,他并没有真正见识到梦独的为人品质和真才实学,甚至跟梦独也并未结下官兵之情,更别提什么私交了;但他却天天体味得到谈老兵的厨艺,“民以食为天”,战士们虽不以食为天,但是“吃”同样是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吃得饱吃得好,他们身上就有劲儿,就能安心服役,就能站岗放哨训练时更加专心警惕,就能不想家。他当然知道谈老兵之所以最后落得要跟梦独这个身背处分的人来竞争一个留队名额,吃亏就吃亏在他的人品上,谈老兵总是会利用手中的权利将战士分成新老亲疏并且厚此薄彼。 指导员个人的意见是倾向于让谈老兵留队转志愿兵的,可是他知道,代理连长乔云光却一直反对让谈老兵留队转志愿兵,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个人恩怨,他不得而知,也不便去找他了解,以免引起他与乔云光之间的误会。 当指导员再次,不,是第三次找到梦独谈话时,梦独一下子就听出了指导员的话中之意,就是想让他主动提出复员回家。此时的梦独留队心切,他想咸鱼翻身,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在警卫连重显身手东山再起后就可以此洗刷身上的泥垢和骂名。“不,指导员,我想留下来。”他心下明白,即便他真的想“通”了愿意放弃与谈老兵的竞争,他也不能第一时间把这想法跟指导员说,而应当跟乔云光说。 好在,在这样的个别谈话里,指导员还是颇给了梦独面子的,小心地绕过了梦独入读军校被开除学籍并且受到记大过处分之事,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但指导员在结束谈话前还是问道:“如果警卫连确实需要你离队,你能接受吗?” 梦独回答道:“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哪怕不能接受,我也会接受。” 指导员点了点头,意思是明白和理解了梦独所想。 指导员不提并绕过梦独的“污点”,但并不等于别人也会避开。为了确定梦独与谈老兵谁走谁留,连队又专门召开了一次并不纯粹的连干部会议,参会的有指导员、代理连长乔云光、副指导员,还有四位排长;之所以说并不纯粹,是因为以战代干的志愿兵司务长也参加了会议。 指导员本想在这次八人会议上能把梦独与谈老兵的走与留问题定下来,但最后却是无果而终。无论是从职务还是级别还是军衔来说,指导员都是最高的,其他人也明白指导员的个人意见上的倾向,一般情况下,其他人会顺着指导员的意思说出自己的见解;但是指导员却偏偏遇上了代理连长乔云光,乔云光虽是代理,却决不敷衍,自己的意志决不以指导员的意志为转移,何况,他是土生土长的警卫连人,资格比指导员老得多。 指导员主持会议并点明了会议的主题,在点明会议主题时巧妙但并不明确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想以此把他人的思路带到他的轨道上,而后请大家发表意见。 指导员话音刚落,乔云光就开始阐述自己的看法,认为从警卫连的长期需要和发展来看,具有过硬军事素质的梦独更适合继续留队,他详述了梦独过去曾经取得过的辉煌——其实是专门说给指导员听的——但碍于颜面,他并没有对谈老兵评头论足特别是没说述谈老兵在人品上的令人反感,否则就等于是当面驳斥指导员了。 指导员说:“大家都发表一下观点。” 那位与乔云光同年提干的老排长说:“梦独被军校开除学籍,还受到记大过处分,如果这样的战士如愿留队,是对其他人的打击,影响也很不好。” 乔云光说:“我们总不能因为梦独受到过处分就将他一棍子打死吧?如果他不能留队,兴许就真的完了。” 司务长说道:“我不同意梦独留队。” 马上阴风口哨所的排长说:“我希望梦独能够留下来。” 另外两位排长没有开腔。 意见无法统一。 有人提议,召开警卫连军人大会,由所有干部战士无记名投票,得票高者留队,得票低者自然被淘汰出局。 但这一提议立马被乔云光和指导员否决了,他们认为,目前正面临老兵退伍的关键时期,难免人心思动,何况内场警卫排和阴风口哨所警卫排的官兵们走很长的路来到警卫连营区,更何况哨位众多,还有各个炊事班值班人员,最终还是会有很多人无法参会。在这种关口,这样的会,开,不如不开,以免生出事端。 虽无定论,八人会议只能结束。 会议结束后,场站司令部打来电话,催警卫连尽快上报老兵退伍名单,是乔云光接的电话,而指导员就站在旁边。二人相视一眼后,乔云光回复说:“我们一定尽快把名单报上去。” 指导员的职务、军衔毕竟均高出乔云光一级,年龄上也大出几岁,他决定“忍痛割爱”了,对乔云光说道:“按你的意见办,给梦独一个翻身的机会吧。你是连队的军事主官,明天,由你去场站司令部把退伍老兵名单报上吧。” “谢谢。我想,梦独也会从心底里感谢你的。只是,委屈了谈老兵。谈老兵的思想工作该如何做,又成了个难题。”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把具体名单宣布出去。” “当然。” “我们一起想想,宣布退伍老兵名单后,该怎么做好谈老兵的思想工作。” 乔云光点了点头。 虽然都是为了工作,虽然都是为了警卫连的建设和发展,但人总是感情动物,不得不说,乔云光和指导员的观点和意见都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个人的感情因素;还有,因为意见的不相统一,最后究竟谁的意见变为现实,也对他们二人在全连官兵前的面子问题是有影响的。因此,实际上,他们之间已然产生了不能点破的罅隙。 但是,这个罅隙却在当天下午以一种他们都没有料到的方式解除了。 下午,场站政治处李副主任和干部干事谌干事来到警卫连,对场站以副代正干部进行考察,考察他们的“代理”能力。这样的考察年年都有,对像乔云光这样的重点培养对象们来说至关重要。毕竟,一旦哪个分队有了正职空缺,场站就会择优作出任命。虽然“考察”和前来考察的人并不能作出决定,但却给场站的决策者们提供了赖以参考的提拔依据。 李副主任和谌干事在跟指导员和乔云光见过面后,要求乔云光到连部回避一下。他们到了训练场上,与一些战士谈话。这种半公开的谈话其实颇带有走过场的嫌疑,因为哪个战士也不会傻到当着政治处干部的面说代理连长的坏话。 但是,紧接着的是让连队干部们填写表格,表格上有许多考察项目,连队干部们都在优秀、良好、合格与不合格之间进行选择。这就不是半公开化了。填表者各有所想,当然不会随意填上“优秀”二字。 指导员不仅自己要填写一张考察表,还要代表连队支部填写另一张考察表,他代表连队支部填写的考察表比任何一张表都更加重要,那代表的可不是哪一个人的意志,而是集体的意志。 李副主任和谌干事要求指导员在开会支部会后再填写另一张表,并于三天后交到政治处;他们还说,他们当天稍晚些时候会到内场警卫排和阴风口哨所警卫排中对乔云光进行考察。 指导员端起茶瓶朝李副主任和谌干事面前的杯子里续了点开水。 三个人谈着一些不痛不痒、无伤大雅的闲话,谈着谈着,谈到了老兵退伍的话题上来。李副主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哦,我听说,梦独又回到警卫连了?他是不是也要退伍了?” 谌干事说:“梦独回警卫连了?他在哪里?我正想找他问问呢,他可把我的脸给打痛了。” 李副主任和指导员一齐看向谌干事,没听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谌干事解释道:“李副主任是知道的,梦独能够进入军校深造,可不是由我说了算的,我只不过是个做具体事情的人,他能上军校,当然是由场站领导拍板决定的。可是几天前我去基地政治部开会,干部科科长却把我骂了一顿,说基地政治部领导把他骂了一顿,原因是他们选送的梦独在军校里表现极差,不仅被开除学籍,还被记大过处分,就差被劳教了。他挨了骂,就把火发在我头上了。我倒是要问问梦独,他为什么非要在军校上学期间毁掉他与那个乡下女人的婚约?他为什么就不能再挨几年等提了干当了军官再掰扯那些烂事儿?他现在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他呢?” 指导员问连值班员,梦独在做什么? 连值班员回答说,梦独正在机场上的一个哨位放哨。 指导员叹了口气,说道:“唉,别提梦独了。说起梦独,我真是想不明白,说起来,他是个挺优秀的士兵,可他为什么到处惹起风波?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梦独在哪里,哪里就会起风浪。现在,我也正为他的事儿挠头呢。” 李副主任问:“梦独又惹什么乱子了?打架了?我听说前段时间他的婚约对象闹到咱们这里来了,但是被陈参谋长依纪依规想办法轰走了。” 指导员说:“梦独倒是没有打架。他若是打架,我倒是好处理,大不了关他禁闭。可现在的事儿是比打架更棘手,更难办。他不想退伍,想留下来。” 谌干事惊异地问:“他想留下来?你们竟还觉得难办?他是谁呀?他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难办的是,我们连队干部们的意见是分歧的。” “是谁在支持梦独留下来?”谌干事问。 指导员意识到了自己说话的疏漏,下意识地朝乔云光的房间瞅了一眼,收回目光,说:“哦,其实,虽然梦独受过处分,但他确实是有些优点的,比如,他军事素质过硬,再比如,他懂得中医推拿技术……” 李副主任打断指导员的话,说:“可是你们想过没有?梦独受到的不是警告处分而是记大过处分啊!受到这么大的处分,要是还能留队,其他战士会怎么想?你们以后的工作怎么开展?说真的,他的那些事儿是发生在军校,还算他运气不太背,要是发生在部队,那他就只好被遣送回家了。” “这倒是。”指导员和谌干事一起点头,皆认为李副主任的话言之有理。 指导员将他填写好的代表他个人意见的那份表格交给李副主任,李副主任看了一眼,将表格递给谌干事,谌干事看了看,放入公文包中。 “现在老兵们的思想情况怎么样?还稳定吗?”李副主任问道。 “总体来说比较稳定。”指导员将大致情况作了汇报。 李副主任和谌干事站起身来,要告辞了,门外的吉普车发动起来了。 乔云光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与指导员一起送李副主任和谌干事朝警卫连营门外走去,自然,连乔云光也无法免俗,跟指导员一起说着官场上随口就来的溜须话,向李副主任和谌干事道谢,感谢他们对警卫连的关心,并且盼望他们随时再次光临指导工作。 李副主任上车时,又郑重地跟指导员说,那份以支部名义填写的考察表,一定要在连队开过党支部会议后方可填写。 吉普车开远了,指导员和乔云光放下了挥别的右手,一起朝警卫连大院里走,指导员的手里拿着那份未填写的考察表格。乔云光明白,那份表格虽不能决定他将来的升迁命运,但谁又能预料到它会给他带来什么呢? ------------ 第91章 拒绝同情 吉普车开远了,指导员和乔云光放下了挥别的右手,一起朝警卫连大院里走,指导员的手里拿着那份未填写的考察表格。乔云光明白,那份表格虽不能决定他将来的升迁命运,但谁又能预料到它会给他带来什么呢? 指导员提议道:“走,一起散会儿步吧。” 乔云光正有此意,他明白指导员有话想对他说,他也想对指导员说些什么,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说出心中所思。 两人边走边聊。 指导员说:“刚才,在对你的考察项目里,我个人填的表上,我打的全是优秀分。当然了,你本来就是优秀的,我不过是如实填报罢了。” “谢谢指导员。”乔云光说道,“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 指导员又说:“接下来,还有一份代表支部意见的表,要等开支部会以后才能填写,当然了,我是支部书记,最后还是需要我来动笔。”他朝乔云光扬了扬手中的表格,“唉,其实,这还用废话吗?我们之间没有个人恩怨,还有,其他支部委员也不会傻到在支部会上对你说‘不’吧?” “这可难说。”乔云光道。 指导员忽然转了话题,说到了梦独:“刚才,想必你也听见了,李副主任还有谌干事是怎么评价梦独的,如果梦独留队,对我们警卫连的将来绝对是弊多利少。还有,我忽然想到,哪怕我们最终同意梦独留队,但是如果场站哪位领导比如政治处主任知道了这个情况但是持有反对意见怎么办,虽然陈参谋长很欣赏梦独,但他总不能就为了梦独而驳了政治处主任的面子吧?到那个时候,我们反倒是被动了。” 乔云光听得出指导员想说什么,他没说话,而是点了点头。 指导员又说道:“自古有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见连队的炊事工作是多么重要。谈老兵为人方面确实有欠缺,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有一手上佳的炊事技术啊,都说众口难调,可是他做出来的饭菜却受到全连官兵的夸赞啊。再说了,谈老兵还是党员,从明面上看,他各方面的条件都要优于梦独,还不止一点点啊。说真的,这段时间以来,我是在买你的面子,因为我知道,你特别厚爱梦独,甚至偏爱梦独;要是换了别人,根本就不会出现梦独与谈老兵竞争留队名额这回事儿,我早就把梦独划进退伍名单里了,一个被军校开除学籍的战士,一个受到记大过处分的战士,居然能留队继续超期服役,这要是被其他连队官兵知道了,不知怎么笑话咱们,可能有人还以为咱们连队干部是不是收受了梦独什么贿赂呢。” 乔云光听着指导员的话,不时沉思着却是不得已地点几下头,他的心里感觉到一种食言的苦涩。虽然内心中仍然纠结,但他却还是顺着指导员的话,说:“确实,我不得不承认,我对梦独太偏爱了,也使得我把个人感情因素掺杂进了工作当中。” 指导员说:“我知道,你也知道,梦独虽然受过处分,但他是个好兵,是个单纯透明并且很聪明的好兵,可是我们却不能把他留下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跟他谈的。我看这样吧,让他退伍这件事儿,由我来跟他说吧。” “不不不,还是让我来跟他谈吧。毕竟,我跟他在他刚入伍进入新兵连的时候就相识了,我对他更了解。” “好吧。” “哦,对了,虽然被开除学籍被记大过处分,但梦独的服役鉴定,我们还是给他写得好一点儿吧。” “没问题。”…… 李副主任和谌干事到警卫考察代理连长乔云光之事,新兵们看不出什么,但是老兵们却能看出眼高手低对乔云光意味着什么,幸好他们没有亲耳听到。但李副主任和谌干事对梦独的评说却不止指导员和乔云光听到了,当时在场的还有两位排长,当然包括那位跟乔云光同年提干且对梦独一直心怀成见的老排长。老排长将这些话对炊事班长谈老兵说了,还似有意似无意地对一些士兵们说了,谈老兵更没有放过机会,把从老排长嘴里听到的话对手下的几个炊事兵说了,当然,在转述中如炒菜似地加入了某些调料。 老排长和谈老兵的话立竿见影,战士们知道了谈老兵跟梦独在竞争留队名额之事,于是有的人悄声议论,为谈老兵打抱不平,幸好毕竟事不关己,所以并无人向连队干部谏言要求谈老兵留队梦独离队;但紧挨着梦独铺位的一个第二年度兵得了老排长的授意,竟然越过班长和他的排长找到指导员,恳请为他调整铺位,理由是近墨者黑,还说近来梦独情绪不稳定似有抑郁症的征兆,担心灰色情绪对自己产生影响。 没想到这话刚好被从外面回到连部的乔云光听到了,他立即黑了脸,训斥那位战士道:“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落井下石?我告诉你啊,这话到此为止,如果我再听到你跟任何人说梦独有了抑郁情绪的话,不会轻饶你。我还要告诉你,你各方面的素质特别是心理素质,比梦独差远了。你就是得了十次抑郁症,梦独也不会得一次。” 正在飞机场其中一个哨位上执勤的梦独对这天下午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他被蒙在鼓里呢。本来,他是可以提前两个小时结束执勤任务的,但是由于面临退伍的老兵们走与留的前景基本明朗,铁定退伍的老兵中有极少数人装病,而连干部们对这类老兵在岗位上的表现也确实不太放心,所以新兵和第二年度兵及可能会留队的老兵们的站岗放哨任务便加重了许多——渴望留队的梦独便一连站了两班岗四个小时。 梦独回到连队营房后,第一件事当然是去食堂吃饭,他走进食堂,正要到操作间里端出炊事人员为执勤卫兵留的饭菜时,却听到司务长和炊事班长谈老兵的对话。虽然他从不喜欢偷听别人对他人的说三道四,但因为他听到他们的对话与他有关,还是放轻了脚步,当走到操作间门口时停了下来。 司务长说:“我看,这一回,乔连长是骑虎难下了。” 谈老兵说:“就看他到底是保梦独还是保他自己了。” 司务长说:“你说真是怪啊,乔连长像是昏了头了,梦独,犯了那么大的事儿,他居然想保他,还想留下他。弄不好,他一个也保不下来,把自己也搭进去。” “梦独如今就像是一泡屎,别人都害怕沾到身上,乔连长倒是好,竟然主动把这泡屎朝自己身上涂抹。”谈老兵说。 司务长又说道:“今儿个政治处李副主任和谌干事对乔连长的考察,看上去轻飘飘的,可要是较起真来,没准儿,他这个代理连长就代理到头了呢。” 谈老兵说:“要不是他,要不是梦独,我的留队哪能弄出这么多岔子,他明明知道我只要留下来,再过几个月就能转成志愿兵。” 梦独听着,同时脑子急速地打着转转,这些话,听起来像是无意,但兴许是有意说给他听的,司务长和谈老兵二人当然知道梦独放哨结束后会来到炊事班取饭吃。 梦独判断得出,司务长和谈老兵定是知道他就站在操作间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便不必装了,于是大声地清了清嗓子,推门而入,跟司务长和谈老兵打了招呼。 司务长对梦独笑了笑。 谈老兵说:“你的饭菜在锅里温着呢,就只剩你的还没取了。” “谢谢。”梦独不冷不热地说。 梦独把饭菜端出,坐到食堂里的一张桌前,食而不知其味。本来饥肠辘辘,但只吃了一半,便觉得饱胀难受了,只好将剩下的饭菜倒入潲水桶中。 朝寝室里走时,遇到一位下午没有值岗的第二年度兵,他问是不是政治处的领导来过连队,得到的回答是确有其事。 梦独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尤其明白了乔云光为了他能留队顶着多少人的压力作出多少付出。可是,如果退伍返乡,那些经过大红公章认证的将会跟随着他一生的结论,就更加板上钉钉不可翻案了。 梦独再次陷入两难境地,究竟是走?还是留?他知道,如果他坚持想留下来,乔云光一定会仍然为他作最后的争取,虽然未必能争取到他想要的结果。 梦独刚回寝室,把武装带横放到床铺上离被子十多公分处,连队通讯员来了,说有人找他。 梦独纳闷儿为什么通讯员没有明说是谁找他。他出了门,通讯员悄声跟他说,是连长找他,连长在营房外水泥路边等他。 两人顺着这条不宽不窄的水泥路朝南缓缓而行,前面就是“丄”字路口处,向东通向飞机场,向西通向上官屯火车站,向北通向场站司令部、导航连、四站连等等,那个路口,就是苟怀蕉和苟怀砣前来闹腾时停留观望歇息过的地方。 乔云光说:“梦独,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梦独预感到乔云光要跟他说什么。 “曾经,我向你明确表示过,希望你能留队,多多发挥自己的长处;我甚至想过,你留队以后,今年就去新兵连当班长,换一换环境,对你调整心态一定大有好处。可是现在,你的记过处分让你处在十分不利的地步。能留下来当然好,如果不能留下来,我希望你…你…你……”乔云光欲言又止。 “连长,”梦独立时想起在食堂听到的司务长与谈老兵的对话,他便明白了,那些对话内容完全属实;他同时也明白了,乔云光现在处在两难之境。即便是乔云光仍然坚持己见,他梦独也未必就能留下来,反倒是有可能耽搁乔云光的仕途。他没有理由让乔云光拿自己的前程作赌注来为他争得继续留队的机会,哪怕真的留下来了,将来官兵也会说留下来的是一个被开除学籍受到记大过处分的战士。他没有等乔云光说出希望他如何做,道,“我刚从军校回部队时,想过提前退伍,但是我后来改变主意希望能留队,但是我还说过,走和留服从连队需要,我们老兵都交了决心书的,我在决心书里也是这么写的,我当然不会食言。” “那你现在,”乔云光问,“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嗯?我怎么想的?”梦独看着乔云光,忽然,他笑了,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说,“我可以说实话吗?” “你是我带出来的兵,有什么不可以的。”乔云光似乎知道善解人意的梦独会说出哪些话来。 梦独的脸上依然洋溢着笑意,看上去不像是装出来的,说:“其实,我想退伍。再说了,哪怕今年留下来,我也没有想过是不是转志愿兵。” “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担心乔云光不相信,还怕他心生歉意,梦独加了些理由,“我毕竟是被军校开除回来的,还受到记大过处分,全场站认识我的人都知道,还有,我的军衔,我从上士、从学员一下子降成了下士,那么多的眼光在怪怪地看我,我受不了。所以,我其实一直想退伍,换个环境。”说着说着,连梦独也没有意识到,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了。 听梦独说出理由,乔云光觉得心里宽慰了一些,但还是说道:“可是你回家以后,更会有人说三道四啊?” 梦独又笑了,说:“连长,我没事儿。那么大的风浪我都受过来了,再不会有什么能击垮我的。” “真没事儿?” “我真没事儿。” 暮色降临,恰好掩盖了梦独笑容上的灰色神情,也恰好掩盖了笑容里的装饰成分。 乔云光看着梦独,没有看见梦独脸上被暮色掩盖的灰色神情和装饰成分,看到的是梦独从心底里里漾出来的明媚阳光。他帮梦独正了正军帽,又拍了拍梦独的双肩,说:“梦独,你的个人资质这么优秀,不论到了哪里,都会干出一番名堂来的。也好,你离开了部队,退伍回家,如果到外地闯荡,就没人知道你被开除学籍,也没人知道你受到记大过处分,也没人知道你身上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你一定会一身轻松……” “连长,是不是受过处分,就一定很丢人?”梦独打断了乔云光的话。 乔云光没想到梦独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在他的观念里,受到处分总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他看了看梦独,没有作答。 “可是我真的没做过什么坏事,更没做过什么缺德事……”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其实连乔云光也被那些盖着公章的谎言蒙敝了双眼,其实乔云光要他留队是含着同情的成份。“不,不,我不要任何人的同情,更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他的心在咚咚跳着对他说出这些话。 ------------ 第92章 永远的哨位 “连长,是不是受过处分,就一定很丢人?”梦独打断了乔云光的话。 乔云光没想到梦独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在他的观念里,受到处分总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他看了看梦独,没有作答。 “可是我真的没做过什么坏事,更没做过什么缺德事……”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其实连乔云光也被那些盖着公章的谎言蒙敝了双眼,其实乔云光要他留队是含着同情的成份。“不,不,我不要任何人的同情,更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他的心在咚咚跳着对他说出这些话。看来,自己确实该离开警卫连了,该离开昌州场站了;虽然他明白,只要离开了昌州场站,很多很多认识他的人,一提起他一想起他,就会想到他身上的污点,想到他被军校开除学籍被记大过处分,还会误以为他是个嫌贫爱富、喜新厌旧的陈世美。不是说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吗?他是在军营里跌倒的,可是却再不能在军营里爬起来了,也许,他将永远无法洗刷掉被瞿冒圣和苟怀蕉等人合力刻在他身上的可耻红字,那可耻红字将伴他终生! 第二天上午,警卫连召开军人大会,为保证老兵们能一个不落地参会,各哨位的执勤任务全部由第一年度兵和第二年度兵来担负。内场警卫排及风门口警卫排的官兵们早饭后排着整齐的队列唱着歌儿手拎板凳步行来到外场警卫连营地。 会场设在警卫连营区大院里,大院的墙壁上张贴了一些标语: “拳拳战友情,永远留心间。” “守机场,做忠诚卫士;返家乡,退伍不褪色!” “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走留服从连队需要!” “向老兵学习!向老兵致敬!” 值班排长整队并向指导员报告后,军人大会便正式开始了。 指导员首先讲话,再一次从政治上思想上对老兵们作动员,希望他们认真对待走与留的最后结果,他说,无论走还是留,都不是人生的终点,而是人生的又一个起点。 接下来,乔云光宣布退伍人员名单。其实,走与留的答案,除极个别人员尚有争议外,已基本明朗,绝大多数面临退伍的走与留问题的老兵们心中有数,所以并无什么波动及议论。 但是,梦独却注意到,与他坐在同一排的谈老兵神色紧张。 一个又一个退伍老兵的名字从乔云光的嘴里念了出来,三天后,这些名字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警卫连的花名册上。 最后一个被点到名字的是:“梦独!” “到!”梦独站起身来,响亮地答道。 谈老兵紧张到极点的神经顿然间松弛下去,好半晌过后,面部造型才由哭丧变成花朵,只是那花朵也不够悦目,让他人看到后不愿再看第二眼。 大会临近结束时,指导员宣布了几个事项,其一就是将要退出现役的老兵们在最后的三天时间里不要去其他分队串老乡;其二,各班排不再安排退伍老兵们放哨、值班;其三,会议结束后全连官兵集体合影,退伍老兵们每人还需交一张一寸单人半身彩色照片,以便上交司令部,粘贴在各人的退伍证件上。等等。 连队邀了内场营房附近的一位照相师,于约定的时间将到时,卫兵将这位照相师带到了警卫连营房。 全连大合影;各班排合影;而后,照相师为退伍老兵拍摄一寸证件照。 梦独的表现出乎很多人的意外。许多人以为,梦独没能留队,必会倍感失落,情绪沮丧;但他们看到的梦独却是面带微笑,似乎退伍回家才是他渴望已久的愿望。但在后来退伍老兵们自由合影或邀约连队干部或邀约留队战友合影时,梦独却悄悄地走开了。他既不愿邀约别人合影,也不愿接受他人的邀约,经过了军校大劫,他已经看清楚了,绝大多数人,不,几乎所有人,在对世界、对人的认知和观念上走着的都是人从众的现成老路,他们个个聪明,却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也不愿意独立思考,或者是装作不愿意独立思考,他们共同形成的滚滚主流,足以吞没一切逆流而上的人。他又何必自讨尴尬,也令别人尴尬呢? 许多退伍老兵拉代理连长乔云光合影,后来,乔云光忽然想到梦独,问身边的战士:“梦独呢?” “不知道啊?没看见。”有人说。 “他照过证件照后,好像就离开了。”又有人说。 “快帮我找一下梦独,我要跟他合影。”乔云光道。 可是,连队营房里,并没有梦独的身影。 连值班员来到乔云光面前,说梦独到机场的一个哨位上执勤去了。 乔云光说:“不是说过不再安排退伍老兵放哨值班了吗?” 连值班员说:“我们排长还没来得及改,再说,好几班岗要重新调人呢。” 乔云光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 根据连队的安排,午饭时,包括内场警卫排和阴风口警卫排来开会的官兵们全部在警卫连连部所在营区食堂就餐,权作是为全连退伍老兵们提前饯行。 但,正在哨位上执勤的梦独却缺席了。 虽然乔云光已经派了卫兵去替换梦独,但那名卫兵到达哨位后,梦独却又把他支了回去。 当梦独完成放哨任务回到营房时,其乐融融的午宴已经结束,内场警卫排和阴风口警卫排的官兵们也已离开,回他们的营房去了。 梦独到了食堂,如愿以偿留队的谈老兵仍在按部就班地坚守着他的炊事岗位。 谈老兵脸上带着歉意,似乎自己的留队是顶替了梦独应得的名额,主动把坐在锅里的饭菜端出来,放在梦独面前,说:“饭菜还热乎着呢,快吃吧。” “谢谢。” 谈老兵说:“梦独,要是咱们连队再多一个留队名额就好了。” 梦独说道:“你的炊事技术那么好,连队真的需要你,你留下来,更合适。” 在剩下的两天半时间里,虽然退伍老兵们得到不再放哨值班的礼遇,但他们繁杂事儿并不少,譬如上交作训包与留守包等公用物资,譬如填写某些表格……所以各分队严禁退伍老兵们私自外出,更不得聚众酗酒及闹事。 下午两点三十分,紧急集合哨声忽然响起。这是连队干部们定好的统一点验时间,内场警卫排和阴风口警卫排也在同一时间进行点验,重点清查有没有人私藏违禁物品,特别是管制刀具之类。战友几年,结下友谊,但也有结下冤仇的,老兵退伍之际往往有人走上极端抓住最后的机会报复他人。 点验结束后,梦独来到连部,找到乔云光。 乔云光为没能跟梦独合影而表示遗憾。 梦独笑了笑,说:“连长,你放心,我不会忘了你的,你的形象会一直深深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想你的时候,我就会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的。” 乔云光说:“我听说你还在站岗。接下来就不必了。你们退伍老兵事儿多着呢。场站要求老兵们把被子大衣等大件物品打好包裹,以便提前到火车站统一办理拖运。” “哦,我正要说放哨执勤的事儿呢。还有两天半的时间,我就正式退伍了,所以,我有个要求,我要正常到哨位上执勤。白天,我们这些退伍老兵可能会有这样那样的事儿冒出来需要办理,那就把我的岗安排在夜间,就从今天夜里开始。” “不行不行,你这样太辛苦了。再说,这是连队的统一安排,是对你们的关照。” “能够在哨位上多值几次岗,是我最后的心愿,因为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站岗放哨了。我想以这样一种方式给自己留下一个纪念。如果连长真的想关照我,那就请你想办法满足我现在的这个请求。” “好吧,”乔云光笑了笑,他发现,梦独当兵四年,经历不可谓不坎坷,可是他依然还能保持着一颗单纯向上的心,这样的单纯向上也注定他将来的道路不会平坦。“你的被褥办理托运后,就把我的被子拿过去盖吧。” 按往年的惯例,一些离家较远的退伍老兵的大件行李是提前一天由军供站办理好托运,而在军营的最后一夜大家是跟没有退伍的战士打挤在一起度过的。有的退伍老兵走前将褥子被子等物品全不要了,只身一人回家,乐得一身轻松,不知他们是想跟军营来个彻底的告别还是有其他想法。但梦独有自己的打算,他只带走被子大衣及几本将会永远跟随他的文学书籍和中医针推理疗书籍但并不办理托运,而是结结实实打成背包随身携带; 当然,他的入伍通知书,他曾写给兰健勇的血书,陈参谋长送给他的棉手套,还有林峰赠予他的钱和留言,这些人生宝物,他更会珍藏在背包的最里层,伴着他走向未知的人生之路; 他作过打算,他会将褥子丢下,将另外一些不打算带走的书籍捐给连队图书室。他对乔云光说:“我们家乡离昌州不近也不太远,没必要办理托运,再说,下了火车还要取行李,取了行李还要转乘汽车,麻烦。” “也好,”乔云光说,“反正是放在火车上,又不是一路背着。” 当晚,乔云光跟值班排长说,像以往一样,给梦独安排放哨任务,并且全为夜岗。 “是梦独要求的吗?”值班排长问。 乔云光点了点头。 “三个岗,全是夜岗,太辛苦了。再说,白天,退伍老兵说不定会有这样那样的集合呢。” “干脆,这三个岗,给梦独全部安排成五点到七点的值岗时间吧。这么安排,基本上不影响梦独的休息。” “行。梦独能这么想,真是不错啊。只可惜,他受过处分,没能留下来。” “唉,谁说不是呢?”乔云光叹道。 接下来的两个夜晚,梦独都是在接近凌晨四点半时起床——第三个夜晚则是在四点十分便起床,摸黑动作麻利且轻快地打好背包及行囊放在床上——穿好服装扎好武装带,急匆匆奔向设在飞机场上的某个哨位,身背钢枪,目视前方,警惕地守卫着附近的一架架飞机,守卫着停机坪,守卫着飞机跑道,守卫着飞机跑道边上的草坪,守卫着多少人安甜的梦乡……看着黑暗一点点变淡,看着天光一点点变亮,迎来夹带着寒意的黎明,也迎来华北平原地平线上的那轮红彤彤、圆融融的冉冉升起的太阳…… ------------ 第93章 驼铃声声 那个时候的那轮朝阳一直珍存、镌刻在梦独记忆的底层,他很庆幸他离别军营时有那样的情景相伴相送,多年以后想起那情景,心里依然会生出一股感动的暖意,哪怕曾经在军营里倍受打击,但有了那样的情景,他至死无悔,这决不是矫情。 最后一个清晨,梦独与前来接岗的卫兵交接岗完毕,离开哨位,朝南走一段路,然后,朝西拐,背着朝阳,向着警卫连营房大踏步地走去。 指导员和乔云光考虑得很周到,吩咐炊事班专门为即将离开警卫连的退伍老兵们煮好了送行的面条。梦独回到营房时,退伍老兵们与几位连队干部正坐在食堂的饭桌前等着他呢。 饭毕后不久,几声哨响,全连集合。退伍老兵们站成一列,他们动作轻缓地摘下了军帽,摘下了衣领上的领花,摘下了肩膀上的军衔肩章……而后,连队干部与留队的战士们一起为他们戴上了象征光荣退役的大红花。 汽车二连的一辆大解放准时开来了,退伍老兵们在许多的祝福和目送中跃上汽车。 请不要说他们矫情吧,青春就是这样。留下来的战士们自发地合唱起了“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这是每年度老兵退伍时军营里最流行的歌曲。 大解放开走了,越行越远;警卫连的营房越来越小,直到快看不见了,退伍老兵们高高扬起的手臂才落了下来。 所有的退伍老兵们在昌州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汇合。在广场上,老兵们根据各自的家乡所在地按照指令重新进行集结,说白了,就是老乡们聚在一起了,平日里,一些人哪怕违纪也要串老乡,如今却不得不聚在一起,长久相聚,他们又该如何相处?将来,有人难免会想,当初的违纪聚会究竟是否值得?老乡观念是不是的确狭隘了一些,是不是限制了他们的眼界和心胸? 老兵们的火车票已由部队联系当地的军供站统一为他们购好,他们无需操心,只管按着指令根据发车时间进站上车就是了。 现在,梦独所在的这个老兵群体人数较少,由于大部分同乡战友在三年服役期满后已经退役,还有一小部分人继续留队为的是五年期满后转为志愿兵,他们超期服役一年而退伍回乡的战友们不过十几个人而已。虽然只有十几个退伍兵,但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昌州场站还是派了两名军官送他们回吕蒙县,并完成与武装部的交接手续。 梦独他们将要乘坐的列车快要进站了,送兵的两名军官令他们起立,朝火站车入口处走去。 “梦独——”是乔云光赶了过来。 梦独停住脚步,回身看着乔云光,胸前的大红花映红了他的脸庞,他微笑着,道:“连长——” 可是乔云光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太了解聪明而又心思细腻的梦独了,此时,太煽情的虚言,梦独不会喜欢听;但太实的实话,又会伤了梦独。他只好握住了梦独的手,却并没有将梦独拉入怀里作个告别的拥抱,说:“好好干!” 梦独微笑着说:“连长保重!”而后,走进了车站,没有再度回头。 令梦独感到意外的是,在火车站站台上,梦独看见了前来为退伍老兵们送行的陈参谋长和军务参谋兰健勇。虽已不再佩戴帽徽、领花,但梦独还是给陈参谋长和兰健勇敬了军礼。 陈参谋长和兰健勇已经看出,梦独在他的老乡群体里似乎已经落落寡合,老乡们在排斥他,而他也没有主动向老乡圈里融合,兰健勇更是知道,梦独是个从来缺少老乡观念的人,曾经风生水起而今登高跌重头顶骂名,更引得老乡们对他侧目而视,其中不无幸灾乐祸的成份。 三人来到了一根大水泥柱边。 陈参谋长说:“没想到,你还是退伍了。” 兰健勇代梦独作了解释,说:“其实,梦独后来是想过要留队的,但是由于警卫连的名额限制,没能留下来,我也是前几天才听他们连长说的。” 陈参谋长问梦独:“是这样吗?梦独为什么没有找你也没有找过我?” 梦独说:“我想过,但我还想过,如果我去找参谋长找兰连长,哪怕我留下来了,但又会有另一个老兵得离队。那样的话,对另一个老兵不公平。” 陈参谋长几乎有些感动,专注地看着梦独,说:“难为你能这么想啊。看来,这四年兵,你真的没有白当。” 兰健勇说:“我太了解梦独了,他就是这么个人,不想麻烦别人,很多事儿他会闷在心里,自己一个人硬扛着。” 陈参谋长问梦独退伍回家后有何打算。 梦独说:“我会到外地去闯荡一番。”他并没有说出原因,其实他早就料到,梦家湾,不,整个吕蒙县,有多少人准备好口水将会聚成一股股浊流,企图把他吞没。但选择出外闯荡,决不是为了逃避那些恶言冷脸。 “去哪里?”兰健勇问。 “我也不知道,还没有想得太具体,总归是一些很远很远的地方。”梦独说。 陈参谋长理了理梦独胸前的大红花,双手按在梦独的双肩上,说:“梦独,你曾是我特别寄予厚望的兵,”他没有马上把话说完,看着梦独。 梦独点了点头,如果说上军校前他感恩陈参谋长对他的器重,但是他在被开除学籍受到记大过处分重新回到部队后,心里就更加感恩于陈参谋长了。他原以为,在他回到部队后,陈参谋长会劈头盖脸将他大骂一通,但是没有,自始至终没有,而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他是给陈参谋长、给警卫连、给昌州场站抹了“黑”的。陈参谋长不仅没有骂他,没有埋怨他,也没有说他是陈世美,更没有被那些经过大红公章认证的结论所迷惑,顶着压力没有让他提前退伍遣返原籍,还依然认为梦独是个好兵甚至鼓励他争取继续留队转志愿兵。但陈参谋长却只能帮他帮到这个地步,余下的人生道路终究还是要靠梦独自己摸索着磕磕绊绊地前行。 “你知道吗?现在,我依然对你寄予厚望,”陈参谋长继续说道,“你受到的创伤的确够重,我看得出来,你现在还没有、将来也需要花很长时间从这个创伤中走出来;只要你能从这个创伤中走出来,那么这个创伤就会成为你人生的一笔财富,就再不会有什么磨难能够击垮你!” 梦独又点了点头,眼睛里依然有光,他只能点头,不知该说什么,表决心更是不合时宜更显得轻飘飘。 兰健勇说:“梦独,你是我接来的兵,我看着你长大、成长、摔跤,我还想看到你能爬起来!” 陈参谋长又说道:“如果实在需要帮助,可以给我写信,也可以给兰参谋写信。” “不,不,”梦独拒绝道,他的脸上立时现出他那招牌式的微笑,看上去阳光灿烂,无忧无虑,“参谋长不是说过吗?我需要从那个创伤中走出来。我需要自己走出来。我一定会走出来的。” 此时的梦独尚无预感更不会确切知道,这话说起来容易,但想兑换成现实,难乎其难,难于上青天。他更不会想到,那深重的创伤没有凝固,没有淡化,而是有多少人正朝那创伤上撒上盐巴,并且一次次地将伤口撕裂,使创伤流出新的血液。他误以为时光会让创伤痊愈,然而他错了,一错再错,错上加错,虽在竭力走出创伤,却踏出血迹斑斑的足印…… 从北京开往合肥途经昌州的列车进站了,在昌州站停留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五分钟。 陈参谋长对梦独说出一句诗:“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上车吧。” 兰健勇说:“说不定哪天,我还会去你们家乡的。加油啊,梦独!” 陈参谋长走向另外的退伍老兵们,祝他们一路平安。 梦独上了车,火车启动,踏上的却是归程。 跟四年前入伍途中何其相似,他们也是在兖州火车站下车、转车,不同之处是,四年前他们曾在一个类似军供站的场所待了近一小时,而这次却不是,而是在火车站没过多久就转乘上了其他的车次,列车是开往他们吕蒙县所属的地级城市的。有几个办理了行李托运的老兵便显得极为慌促,好在并没有耽搁行程,当然心里最为慌促的还是两位送兵军官,他们可不愿平白生出什么岔子来。 这是一列慢车,遇站便停,有时还不知何故在铁道上停一阵子为其他列车让行。 刚刚离开部队时,总有些感情在涌流,而在上了火车后,老兵们的心绪在趋于平静,他们早经摘下了胸前的大红花;随着眼前景物的越来越家乡化,他们不止意兴阑珊,甚至有些低落了。毕竟,哪有人不希望自己能衣锦还乡呢?可是几年过去,眼看着有人提干当军官了,有人转志愿兵了,有人入党了……可是,也有人清兵去清兵回了,更惨者如梦独,身背处分回归家乡,家乡无异于成了他的流放地。 列车颠颠簸簸终于到达地区城市所在地。这座城市并不大,地处也较为偏僻,没有人会想到,若干年后,它会发展成人口超过千万的特大城市。 近段时间,军供站时时有人在车站上接洽,迎上来的一位工作人员对送兵军官说,吕蒙县人武部专门派了一辆大巴车在附近等着接退伍老兵们回家呢。他将一行人带到了大巴车前。 当大巴车启动后,驶上大道,朝东向着吕蒙县驶行时,坐在车厢最后排的梦独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残阳正将最后的一抹余晖洒上大巴车车身后的玻璃上,跳了几下,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暮色开始降临,渐渐笼罩上田野、树木、建筑…… 梦独永远记得,四年前,当兵出发时,迎来的是黎明;而四年后,退伍返乡时,迎来的是苍茫暮色,是即将漫天遍野、无边无际的黑夜…… 梦独的心格登跳了一下,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 第94章 秋后算帐 四年像是一个诡异的轮回。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梦独到达的终点,正是四年前他的起点。兜兜转转、磕磕绊绊一大圈,他回来了。 大巴车停靠之处正是吕蒙县人武部民兵训练基地。 由于天已黑透,送兵军官和人武部军事科工作人员决定,第二天办理老兵们的交接手续,包括档案材料的转交等等。 两名军官并不是第一次送老兵回家了,但却是第一次遇上像吕蒙县人武部这样对此项工作如此负责的工作人员,他们竟然专门派大巴车到地区城市所在地迎接退伍返乡的老兵们。 人武部军事科长对两名送兵军官说:“我们吕蒙县是建国以来从未被退过兵的县份,差不多是全国独一县了吧?还有,我们县哪,已经连续多年被评为全国的双拥模范县呢。” 根据人武部的安排,退伍老兵们这一夜就暂住在基地大院里,就是他们入伍前那一夜曾住过的一面有墙一面无墙的大房子里,且仍是打地铺。军事科长还说,他们已经打电话给了各乡镇武装部并要求他们通知老兵们的家人,明天上午,自会有人接老兵们回家。 两名送兵军官则被安排进了附近的宾馆居住。 虽然商定第二天办理交接手续,但军事科长还是接过送兵军官手里的退伍老兵花名册,自言自语道:“果真,里面有梦独。” “你认识梦独?”其中一位送兵军官问。 “哦,当然。”军事科长说,却并多说什么,而是要求退伍老兵们发扬部队养成的优良传统和作风,在地铺上休息好,明天在档案转交后,就可以回家与亲人们团聚了。 有人问了句废话:“我们是不是要带上证明到派出所重新入户啊?” 军事科长说:“不用不用,各乡镇武装部会与派出所作好衔接,你们的户口当然会在短期内恢复的。再说了,你们各家各户的户口簿上,都有你们的名字,否则,分承包田村上能分给你们吗?还有,你们的代耕补贴,家里人也是拿着户口簿到乡镇上领取的呀?” 梦独还记得,他读军校寒假回家时,曾看到过他家的户口簿,上面就有他的名字,并且他的年龄还被家人和苟怀蕉一起改大了两岁,也造成了瞿冒圣的外调材料中有一项被大红公章认证了的“事实”,说他为了当兵而私改年龄,成为了他被开除学籍的罪证之一。他早就想过,回家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出户口簿,带上他的退伍证,而后到公安局办理一张身份证。他当兵前,家乡为村民们*****的工作还没有全面铺开,大多数人没有*****,他就是其中之一,而现在,没有身份证外出多有不便,有时甚至寸步难行,会被各地政府当成盲流对待。 这一夜,梦独睡得很不踏实。原来,他并不迷信,但是近几年的经历有时会让他产生出宿命之感,而这个漫漫长夜,他的眼皮无缘无故地乱跳,有几回竟然把他在梦中跳醒。 跟入伍相似,如今退伍还乡了,他依然心存向往,却依然缺少明确的目标,心里一片迷茫,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而迷茫的心境其实跟他的实际境遇相关联,他总觉得,有许多只手在扼紧他的咽喉。 他压根儿不想回家,一点儿也不想。如果不是部队护送退伍老兵需要跟地方人民武装部办理人员交接手续以及移交档案,如果不是由于他需要*****,他就不会回到吕蒙县,更不会回到梦家湾。 可是,他却不得不回来了。 清晨,梦独摸索着恶梦的残片醒来了。其他人都急不可待地想回家,唯有他,心神不定,毫无回家的念想。 退伍兵们吃过人武部为他们安排的免费早餐后,就坐等着他们被交接。 上午,两名送兵军官和人武部工作人员重新出现在了吕蒙县人民武装部的民兵训练基地。退伍兵们排成两列横队,送兵军官和人武部军事科长一起对照着花名册及档案对退伍兵们逐一点名核对。 然而,梦独发现,民兵训练基地大院里竟然逐渐有些热闹起来了,陆陆续续进来了一些十八、九岁和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一会儿过后,梦独竟然还看见了鲁山镇的人武部部长。他却并不知道,祝部长已经调任城关镇人武部部长了,当然,祝部长的身边仍有工作人员兢兢业业做着随从,并且衬托出祝部长的核心地位。 原来,这天是城关镇人武部对今年度的报名参军适龄青年进行初检,他们近水楼台,就将初检地点安排在了县人武部的民兵训练基地内进行。 看见祝部长,梦独便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说:“祝部长,你好!” 祝部长居然一眼认出了梦独,还叫出了梦独的名字:“哦,你是梦独?” “对,我是梦独,你送走的兵。” 祝部长的脸色却早已由晴转阴,厉声说:“我知道你是梦独,也知道你是我送走的兵,可是你又回来了,不是我接回来的。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可是等着你回来呢。” 县人武部军事科长及送兵军官等人也围拢过来。 退伍老兵们看着这情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梦独感到不妙。 祝部长道:“梦独,你可把我给整惨喽。你知道不知道,你被军校开除了学籍,还受到记大过处分,可不止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你连累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你,你差点砸了我的饭碗;你,你玷辱了我们吕蒙县的荣誉。我们吕蒙县自建国以来从没有过退兵,也没有过非正常退伍的兵,我们的这个招牌差点砸在你的手里。等着你回来的可不只我一人,还有人武部许多领导,还有鲁山镇派出所的所长。你知道不知道,军校里来人外调时一口咬定我们向部队输送了不合格的兵员,说的就是你。只不过人家适可而止,没有继续追究我们的责任罢了,否则我们如何收场?好,好,你回来得正是时候!” 军事科长说道:“政委跟我说过,政工科长也问过我,问梦独是不是回来了,他们都有话想问他呢。但我想,现在梦独已经回来了,有的是时间跟他谈话,何必在乎这一时呢?” 但祝部长却显然有些激动——梦独一时不明白与他无怨无仇甚至曾经夸赞过他的祝部长何以如此激动,又何以对他做出这样的过激举动,似乎一定要将他置之死地而后快呢——后来,梦独了解到,正是由于自己的被军校开除学籍受到记大过处分,真的差点儿揭掉了祝部长头上的乌纱帽,祝部长受到了县人武部领导的严厉批评,祝部长本来可以晋升更高的职位,但是却受到他的劣迹影响导致他只能平调到城关镇当人武部部长。 仕途受到严重影响的祝部长见到梦独,气不打一处来,他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灵感,他发现如今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梦独正好有可以利用的价值,这种活学活用的价值,确乎是无人可以替代的啊! 祝部长向本镇上带领应征青年们前来初步体检的各村、街道、社区的民兵连长们招了几招手,示意他们把应征青年们带过来。民兵连长们基本都有过行伍经历,骨血里形成了难以更改的服从意识,当即把应征青年们带到了祝部长的面前,哪怕还有不少应征青年们没到现场,但很快就聚起了近百人呢。 祝部长即兴发挥,对应征青年们说:“我向你们介绍一位很出众的人物,不过不是正面人物,而是一个反面典型。你们好好看看啊,站在你们面前的这个退伍兵,名字叫梦独,是梦家湾人,今天,退伍回来了。不过他可不是光荣退役啊,他是不得不回来。为什么呢?因为他在军内犯下了一系列严重错误,被一所军校给开除了,还背上了一个很大的处分,给咱们吕蒙县抹了黑。我希望你们每一个应征青年,不仅要胸怀祖国,还要胸怀咱们吕蒙县,哪怕以后得了高官厚禄,也永远不能忘记咱们吕蒙县人民的嘱托,不能忘记咱们吕蒙县人民的深情厚意,要给咱吕蒙县人民争光。你们不仅要有一个好身体,还要有好的思想品质……” 有个毛头小子不假思索地表决心道:“部长放心吧,如果我当上兵,才不会学他哩,再怎么着也不能受到处分吧……” “就是。”有人附和道。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个叫梦独的人要是上了战场,不当叛徒才怪哩。” 县人武部军事科长对应征青年们说:“今年哪,你们若想当上兵,不光要身体好,更要思想好,人品好。可以肯定的是,今年对体检合格的应征青年的政治审查工作将会比任何一年更严格!” 这时,不知城关镇前来参加身体初检的哪个应征青年过于热血沸腾了,也许他把梦独视作敌人了,竟然将手中没吃完的大半个肉包子准确而有力地掷到了梦独的后脑勺上;更可悲的是,竟然有不少前来应征的青年见到这一幕后哈哈大笑,他们永远是聪明的盲目跟风者,永远是乌合之众里的一员又一员,然而他们的言与行却形成滔滔浊流吞没着许多独立的美好的人和事物。 从程序上来说,两位送兵军官已经顺利而圆满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在将梦独等等退伍老兵交接完毕的那一刻,梦独他们的一切就完完全全属于地方了,梦独的遭际也与他们无关了;可是他们还是看不下去这一幕了,他们到了军事科长面前,其中一人对军事科长耳语道:“梦独刚刚回来,这样对待梦独,不妥吧?再说了,我听参谋长说过,梦独是个好兵,你们根本不了解他。” 军事科长对祝部长摆了摆手,好在祝部长会意,闭上了双唇,将想而未说的另一些话憋在了胸腔里。 军事科长对退伍老兵们说:“好了,你们可以回家了,在各自的村上或街道上要发挥好作用啊,记住,退伍不退志。” 有的退伍老兵的家人已经知道他们的亲人回来了,就等在大门口呢。 别的退伍老兵们拿上行囊,走了;独有梦独,顶着很多人的目光,将背包背起来,手拎一个包儿,来到两位送兵军官面前,轻声说道:“你们辛苦了,谢谢。”他向他们鞠了躬,然后转身,走出了吕蒙县人民武装部的民兵训练基地。 民兵训练基地离梦家湾还是颇有些路程的,需先经过县城,然后才走上那条通往梦家湾南岭的路,然后右拐,走上二、三里地,就是梦家湾了,梦家湾的那棵大槐树是否在等着她远去归来的儿子? 走在路上,梦独心想,过三天,他就可以带上户口簿,带上他的退伍证,去公安局办一张身份证啊!要快,要快啊! 可是走着走着,他却遇上了两个前来接他回家的人,他的四姐夫和五姐夫。四姐夫开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面包车,五姐夫坐在副驾驶座上。四姐夫还说,他故意把车开得较慢,生怕与梦独擦肩而过。 梦独见四姐夫和五姐夫身穿重孝,急问怎么回事,心里却已猜出了大概,毕竟,他们二人腰上束着宽宽的白色孝带,而他们都是做女婿的,按照此地乡俗,只有死了老丈人或老丈母娘才会如此行孝。他急忙问:“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四姐夫和五姐夫把梦独的行囊拿上车,三人坐在车上。五姐夫对梦独说:“咱爹咱娘走了。” 梦独当然明白五姐夫嘴中的“走了”是什么意思,几乎是不相信地追问:“什么什么,咱爹咱娘走了?都走了?”他没轻没重地拍着五姐夫的肩膀,脸色瞬间变成刷白。 四姐夫并未发动车子,五姐夫从副驾座上移至后排,与梦独坐在一起。 梦独的脸依然刷白着,双眼大睁,焦急地等着答案,他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或者,他原本就听错了,所以问出了错话。 五姐夫回答说:“是的,咱爹咱娘全走了,全没有了。你没看见俺两人都穿着孝吗?”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怎么两个人一下子全走了,全没有了?”好一阵子,梦独的脸才恢复原有的血色,可是一口气却憋在了嗓子眼里,半天缓不过来,五姐夫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背,这口气才顺了过来,可是却吐出了一口鲜血,好在呼吸已经顺畅。 四姐夫和五姐夫吓了一跳。 梦独安慰他们说:“没事儿的,我这是一口气没上来,堵住了穴窍,这口血吐出来,反是好了。你们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咱爹咱娘两个人全不在了呢?” 四姐夫别转身子,将一顶白色的孝帽递向梦独,五姐夫接过来,将孝帽戴在梦独的头上,还拿出几绺散麻,系在孝帽后部。 不知是父母猝然长逝的消息过于震悚,还是这个消息来得过于突然,抑或是他身体的个别穴窍被淤堵了,他的眼睛却是干涩的,似乎忘了流泪,又似乎是过于突然的伤痛将泪水堵在了身内而不得流出。 多年来,连梦独自己也意识到,他对父亲母亲的感情十分复杂,他将一些人的只言片语组合起来得知,父亲母亲并不是出于心甘情愿而是迫不得已地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多子女的父亲母亲都会犯下偏疼偏爱哪一个或哪几个子女的错误,他的父亲母亲也不离外,这些,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倍受伤害; 他还感受到父亲母亲对他的轻蔑和渺视,以及对他人生的应付,他们与他的某些哥哥们姐姐们一道,合力将一具婚约的沉重枷锁牢牢套在他的脖颈上,他人生中的许多挫折,有着他们对他的一份爱的辛劳……他对他们有时候爱有时候恨,有时候想爱却爱不起来,有时候想恨却恨不起来,这使他的爱与恨的情感也缺少了依托,只能在虚空中无望地飘浮着; 如今,他还意识到甚至也看到了,他的挫折与坎坷,也对父亲母亲造也了伤害,还对哥哥们姐姐们造成了伤害,而他们呢,则又以新的伤害来回击他,既是有意的,又是无意的。 亲人之间,所谓爱与伤害就是那么交互混杂,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以分辨。 好在,他似乎出于本能,恰到好处、问心无愧地产生了巨大的悲恸,痛失父亲母亲的悲恸。 他呆呆地看着四姐夫和五姐夫,还在等着答案呢。 可是,四姐夫和五姐夫却似乎在一同回避答案。 四姐夫说:“三兄弟,你当兵在外,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你根本就不知道。有些话,我和你五姐夫今天若是不跟你说,可能就不会有人跟你说了。” 五姐夫说:“有些话,我们跟你说了,你嘴上记着把好门儿。咱们家家口大,人多嘴杂,看上去这个跟那个好,那个又跟另一个好,其实到处都是矛盾,我们不想掉进是非窝里。” 四姐夫说:“你跟我一起出去打过工,我才把这话跟你说。本来,昨天镇上就通知到家里说是你要复员回家了,说是叫家里人到民兵训练基地接你,可是你有的姐姐有的哥哥都说不接你,还说不想让你参加葬礼。” “咱爹咱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五姐夫说:“你的两个哥哥,有的姐姐,他们说是你把咱爹咱娘害死的……” “村上一些人也说是你害死的。”四姐夫补充说。 “我害死的?”顿然间,无数个“?”在梦独的头脑里疯狂旋转、跳跃、舞蹈、伸缩、变形…… ------------ 第95章 巫女针扎布人儿 苟怀蕉和苟怀砣远赴昌州却遭遇惨败,他们没想到再也没遇见过像瞿冒圣那样“为民作主”的清官大老爷了,包括当地警察在内的人竟然全都维护梦独,他们被警察带到派出所,好在没有把他们关起来。他们一度吓得瑟瑟发抖,没想到警察们只是严厉训斥了他们一顿,说他们如果胆敢再去硬闯军营,就一定对他们严惩不贷,但念他们初次犯错,所以暂不追究,放了他们,快快购票回家。 二人心里松了一口气,赶紧拎起黑不溜秋的布袋,灰溜溜地半跑半走地出了派出所的院门,像极了一条夹着尾巴的母狗和一条夹着尾巴的公狗。二人相濡以沫,又相互鼓励,嘴巴里一齐怒骂着梦独,诅咒着梦独。 昌州之行,铩羽而归,苟怀蕉和苟怀砣心里被无穷的屈辱憋堵着,他们怎能咽下这口气?思来想去,便有了主意。正如瞿冒圣的提醒,梦独虽被开除学籍并且受到处分还蹲小黑屋子,可是他跟苟怀蕉的婚约并没有解除啊;瞿冒圣灰口黄牙亲自说,他只管处理梦独,但并不包管处理梦独的婚约。 梦胡香和苟得古进了苟怀蕉家,对苟怀蕉出主意说,她和她的家人可以去找梦毒的父亲和母亲闹,梦毒的一家人在梦家湾早就抬不起头来了,这么一闹再闹,梦毒的那些所谓亲人们就会更加抬不起头来,他们抬不起头来,恨的是谁?是梦毒啊? 经过梦胡香和苟得古的点拨,苟怀蕉、苟怀砣以及苟娘等人的脑海立时如被堵塞的粪汪一般敞了个大口子,思路畅通了,闷声闷气地朝外流动。 什么一石二鸟,这简直是一石三鸟一石四鸟的好主意啊,不仅能让梦独在梦家湾臭不可闻,还让他的那些所谓亲人在梦家湾被人瞧不起看不上,并且可以进一步离间梦独与哥哥们姐姐们本就存在着无数罅隙的、假惺惺的兄弟情、姐弟情。 因梦胡香的娘家就在梦家湾,且她还有个聋子老爹与她的哥哥梦胡瓜一起过活,虽然梦胡香昔日并无多少孝心,但如今却隔三岔五就去看望聋子老爹,表现出孝女行的把戏。 苟怀蕉原本与准公爹准公婆之间的关系,在梦家湾人看来十分和睦,可是自从梦独前途尽毁之后,苟怀蕉听说了,梦独的母亲对她心存怨怼,梦独的父亲却对她很宽容,只是一个劲儿地诅骂梦独。但她有一回随梦胡香去梦家湾时,遇上了两位老人,他们躲回了家,像是没有看见她,又像是老鼠见到了猫。 躲她的不仅仅是梦独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苟怀蕉早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他们躲她,不过是做做样子,其实他们心里对她感恩都来不及,否则,他们怎么会在她去怒闯军校闹掉梦独的学籍之时、怎么会在她亲爱的瞿领导来梦家湾外调之时而袖手旁观、坐看热闹甚而至于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他们如今躲她,是做给别人看的,是以此告诉别人,他们是有良心的、念情的人,念的是与梦独的手足之情。 连苟怀蕉都百思难解,梦独他们一家人之间何以如此冰冷,梦独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大穷家并且排行老末,真是上辈子、上上辈子造了大孽所以今生遭受报应。 因为有了媒婆梦胡香,苟怀蕉便有了足够的理由继续出入于梦家湾。她与梦胡香一道,像亲姐妹似的,骑着自行车来到梦胡瓜家,来到梦家湾。这两个身强力壮活力满满的女人的目的当然不是来走亲戚的,她们一起走出梦胡瓜家,走上梦家湾的街巷,与人拉呱儿,几句话,便将话题扯到了梦独的身上。 苟怀蕉丝毫不介意梦家湾人如何看她,如何评说她,她原来就很豁得出去,如今更是撕破了脸皮。哪怕是一个温顺的人一旦撕破脸皮都会焕发出惊人的能量,更何况苟怀蕉?连梦独的两个嫂嫂都有些后怕了,她们想,幸亏梦独没有把苟怀蕉娶进家门,否则她们妯娌俩在她的面前只能甘拜下风认输投降,何况她们妯娌俩间本就不睦。 然而,梦独虽没有把苟怀蕉娶进家门,但苟怀蕉与梦独的家人间的牵连却并未了断。 婚约四年来,苟怀蕉已经在梦家湾搭建了广泛的人脉,她跟一些已婚妇女更是很自然地扎成一堆极谈得拢。在此地乡下,男女双方订立婚约之后,一旦有一方被另一方抛弃,对另一方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虽然梦家湾人人皆认为是梦独看不上苟怀蕉,是梦独混得阔了抛弃了苟怀蕉,但是苟怀蕉却想在梦家湾维护她的好名声,只是她的前言与后语却常常自相矛盾。她说她压根儿就看不上梦独,是她甩了梦独;可是她却转而又说她去军校里去状告想当驸马爷的当代陈世美梦独的事儿,说梦独被关了禁闭,被戴上高帽子批斗,还说梦独被勒令敲着铜锣游街示众,还说梦独把梦家湾人先祖的脸丢尽了。苟怀蕉特别强调说,如今梦独根本不是被退回部队,而是因为犯下罪过被关进军事监狱里劳动改造哪。 半哑的梦胡香总是极力伸长她的比常人短了小半截的舌头,为苟怀蕉的话作证,说:“真的不假哩,真的不假哩,有两个当大官的官人,戴着大盖帽,来过咱吕蒙县,调查梦毒呢,跟梦毒混在一起的小流氓,被抓走了,俺看的真真的哩。” 梦独被军校开除学籍,在梦家湾人尽皆知,在周围的五里三乡也被广为流传,他本已声名狼藉,且经过大红公章的认证,所以知道的人便皆以为确有其事,而今苟怀蕉将具体情节作了公布,他们便明白了事态的原委,而且,在传扬的过程里,他们也有意无意地成了加工者,将苟怀蕉提供的情节添枝加叶胡乱润色,于是,梦独的故事便更加生动更加引人入胜了。 梦独成了这一带最最有名、声名狼藉的名人。 可悲可憾的是,绝大多数人总是对谣言信而不疑,并且加入创作的浩荡大军——就如同多年以后的网络水军一模一样,他们均不必付出任何代价,还可满足自己空虚的恶俗精神世界。 这,也许就是杂草生生不息而花朵总是短暂开放的原因之一吧。 梦胡香与苟得古呢,他们已从原来表面上的对男方女方的公平完全站到苟怀蕉的立场上了,由于梦独毁掉婚约的做法是在砸他们的招牌,也是在毁损他们赖以发家致富的创收副业,他们恨透了梦独,连带着也与梦独的父亲母亲有了仇怨。他们不再规劝苟怀蕉略加收敛,而是火上浇油,以解心头之恨。 梦胡香与苟怀蕉几次三番到了梦守仁家,说婚约不能就这么算了,而是得对苟怀蕉进行赔偿,还说梦独在家的时候去苟家宅子算过帐,得赔苟怀蕉几十万块钱,然后这门婚约才真正告吹。 梦独的父亲梦守仁躲到床底下,他嫌丢人,为有梦独这样的儿子而感到羞于见人。 梦独的母亲则说:“俺没有钱,你们要是想要钱,去找梦独呗?” 苟怀蕉骂道:“你们两个老坏人做下造孽事生下梦独那么个小坏崽子,俺不找你们能找谁?” 骂过了,苟怀蕉说道:“俺跟梦独的婚约还没解除哩,俺是他的人,这里就是俺的家,俺就在这里等他,等他一年,等他两年,俺不相信他一辈子不回来了。再说了,俺的户口在这里,俺的承包田也分在梦家湾哩。” 好在,苟怀蕉没有真的住在这里。 后来,梦守仁和老伴儿无论大白天还是黑夜,都紧闭院门,并且在院门后插上顶门杠,以防苟怀蕉和梦胡香横眉瞪眼挺身而入。 面对此种状况,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全躲得远远的,装聋作哑,或视而不见。在梦独与苟怀蕉订立婚约的时候,他们热情有加,极力促成了这桩奇诡的婚约,还争相表功自己是梦独的救世主为梦独的成家立业做出了贡献;如今呢,他们却选择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婚约是梦独的,那个名叫苟怀蕉的女人也是梦独的,既然他丧尽天良攀附权贵嫌贫爱富想甩了人家去做陈世美,活该遭受劫难,他们不嫌他连累了他们就已经又是给予他大恩大德了,还想他们给他解围?做梦吧。 正是看准了梦独的家人四分五裂、明合暗不合的人际关系实质,所以苟怀蕉就更加得寸进尺、肆无忌惮。 可是她知道,梦独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年轻,与三、四年前相比,面相上除多了几分成熟与睿智外并无改变,身姿也更挺拔了;他不仅活着,看上去还活得不错,他的那些个领导竟然还维护他,长此下去,他必会咸鱼翻身,到哪里找个狐狸精活得人模狗样。难道自己的旺夫运还在旺他不成? 曾经,苟怀蕉对母亲的那一套把戏颇有微词,但自从上演了与梦独的婚约戏剧后,哪怕她依然对那一套没有全盘相信和接受,但她却迷上了那一套,逢人就会说那一套是如何的灵验,自甘自愿地与母亲合穿上了同一套衣钵,只等母亲归西后便可顺理成章继承下来。 可不是吗?当四年多前相亲她一眼看上梦独并不可理喻地“爱”上了他时,她愿意母亲的话是真的;当缔结婚约梦独竟然挣处了一份前途时,她更愿意相信母亲的卜语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当梦独执意解除婚约后,她就加倍相信母亲的占卜了,果真,她的好运不再罩护梦独,梦独受到了天意的严惩,跌得头破血流。 令她倍受打击的是,梦独哪怕登高跌重摔得半死不活,却毫无悔意,哪怕不要前途不要好运也誓要解除与她的婚约。一个敢于押上前途命运作赌注来解除婚约的男人,可见他的决心有多大,可见他对她有多么嫌恶啊! 所以,她怎么会继续对所谓婚约生出一点点儿不切实际的愿望呢? 她想,既然梦独违背命理不愿成为她的男人,不愿接受她的旺夫之运,但他也休想自此两不相干成为路人,在她的心中,他已经融入她的生命里,她怎能让他一走了之?既然不能旺他,那就妨他,克他。 苟怀蕉将私藏着的梦独的某些衣物烧成灰,埋在一处经占卜后认定风水极差之地,烧上几刀火纸,嘴里念念有词一番,吐出一串串咒语; 她还精心做了一个布人儿,把梦独的照片覆在上面,把一根根尖利的针扎在梦独的脸上和胸上。可是,梦独的脸却在她的针扎下满面阳光地微笑着,于是她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的针一遍遍地扎向梦独的脸,她似乎看见梦独的脸被她扎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直到将梦独的脸扎烂了,方才罢手。她很庆幸她保存着好几张梦独的相片,如今算是派上了用场。她想象出梦独手捂胸口痛倒在地的情景,心里不禁涌上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 看看梦独的照片,然后对镜自照,岁月全把年轮刻在了她的身上和脸上,脸上明显地呈出凶相和老相。 苟怀蕉气恨交加地再度手握针锥,向着照片上的梦独狠狠刺去,一会儿过后,便将梦独扎得稀巴烂。 梦独的照片只余下两张了,再这样扎下去,苟怀蕉就无法稳准狠地扎刺梦独了。怎么办?她忽然心生一计,将两张照片带到了一家照相馆,复拍加洗出了一百多张,够她对他诅咒和惩罚一辈子了。 虽然诅咒不能完全灵验,虽然占卜也不能完全灵验,但苟怀蕉还是疯狂地将梦独诅咒着,占卜着,走火入魔,沉迷于此,她觉得咒得多了,占得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应在梦独的身上。何况,她并不只是诅咒和占卜呢。 ------------ 第96章 大祠堂里刮妖风 虽然诅咒不能完全灵验,虽然占卜也不能完全灵验,但苟怀蕉还是疯狂地将梦独诅咒着,占卜着,走火入魔,沉迷于此,她觉得咒得多了,占得多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应在梦独的身上。何况,她并不只是诅咒和占卜呢。 她继续来到梦家湾,与梦胡香、梦胡瓜一道不时地对梦独的父亲母亲进行骚扰。梦守仁和老伴儿将门关得紧紧,他们就在门外谩骂。 苟怀蕉还在梦家湾放出话来,说自己已经是梦独的人了,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梦独的家里,死在梦家湾;哪怕是做鬼,也要化作几缕烟缠住梦独。 有一天早晨,梦守仁与老伴儿早起后闻到院子里一股臭气直冲鼻孔,一看,竟然发现不知何人将沤了的大便抛掷在他们家的院落里。 梦独的母亲哭着把事情先后告诉了梦向财和梦向权,哪知兄弟二人竟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说这是梦独做下亏心事,这些恶臭的大便,是抛给梦独的。 在外人的眼里心里,梦独是有罪的;而在梦独的家人尤其是父亲母亲眼里心里,梦独也是有罪的。这些罪恶让他们自觉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于是便只好忍受着别人的白眼和小视以及悄声詈骂。 梦家湾有人还故意当着梦守仁的面说,梦独的所作所为不仅丢了他们家人的脸,也丢了全梦家湾人的脸,梦独就是梦家湾的耻辱。 于是,梦守仁和老伴儿更是一天到晚把门关紧,决不走到人前去,他们的腰背更加佝偻了,看上去行将就木了似的。 有时候,老两口互相埋怨,把生下梦独的罪过推给对方。二十二年多过去了,他们已经无法回忆出究竟是何时的失误而让梦独这颗孽种趁虚而入结成恶果诞了下来。 在老两口看来,也认定,梦独就是罪恶的化身,就是耻辱的化身,他们以梦独为耻,可是梦独却是他们生养下来的,只要梦独不死,只要他们不死,那罪恶那耻辱就时时跟随了他们,令他们生不如死,令他们羞于见人。 在堂屋里,老两口在深黑的夜里,点上三炷香,烧上一刀纸钱,他们跪在香案前,向他们想象里的屋子里的神明祷告,求他们饶恕他们生下梦独犯下的罪恶。 梦守仁还挎上篮子,里面装了小半瓶酒,还有几刀火纸,也是在一个深黑的夜里,做贼似地到了祖坟所在地,燃香焚纸,长跪不起,缺了牙的嘴巴咕咕哝哝,一遍遍地念叨:“先祖啊,俺有罪,饶了俺吧。俺快叫梦独给丢死了。梦独做下了缺德事,梦独做下了羞耻事,丢了先人们的脸,你们看着办吧,该惩罚他就惩罚他,该惩罚俺就惩罚俺……” 这两个一辈子从来不会坑蒙拐骗偷抢烧杀的老人,这两个一辈子只会在家里发脾气耍耍小聪明的老人,这两个一辈子被孔孟糟粕传统固化了头脑因循守旧的老人……他们真诚地忏悔着,求饶着,梦独让他们羞耻万分地苟活于梦家湾,而苟怀蕉却时不时地把他们家的羞耻事儿向梦家湾人张扬。 被梦独给丢尽了脸面的梦家湾故去的先人们倒是没有惩罚梦守仁和他的老伴儿,天蒙蒙地亮了,他们发现他们竟然还活着,他们为他们还活在梦家湾而不解而惭愧,他们明明生无可恋了,可是他们却依然活在梦家湾、呼吸着梦家湾的带着尘土味儿的空气。 故去的先人们没有惩罚他们,可是活着的梦家湾人却不愿放过他们,他们悄声地议论梦独,悄声地议论生下梦独的老两口儿,有人打他们家门前经过时,会故意吐出浓痰或口水。梦独做下的丑事不仅玷污了梦家湾的道德名声,还造成了直接的损失,梦家湾与好几个“先进”失之交臂,于是村干部也恨上了梦独,甚至族委会及全族人也恨上了梦独并恨乌及屋地恨上了梦独的所谓亲人们特别是将梦独降生于世的梦守仁和老伴儿。 农历十月十五这天,梦家湾人仍与往年一样,将寒衣节与下元节合并庆祝。在这个日子里祭祀先祖,是梦家湾人的传统,梦家湾的老人们对后人们说,他们曾是后人时,那些还在世的老人们也是这么对他们说的——他们说,太多的地方太多的人在过于盛大的节日里祭祖,祖先们乱了套,被那么多的鼓噪声惊得躲了起来,哪里还有心思接受祭祀,更没有心思保佑后人们了——而他们梦家湾人在下元节这个有些冷僻也被许多人遗忘和不重视的日子里来祭祀祖先,祖先们早就静静地等待着后人们的祭祀,并且不被任何鼓噪声搅扰,将祭祀全部接收下来,自然日后会殚精竭虑、一门心思地保佑后人们兴旺发达代代繁荣。 大祠堂里,梦家湾人备好了整猪,整羊,整鸡,还备好了御寒的衣物,皆置于案几上,只等着吉时到来,炸响爆竹,将衣食悉数供奉给在天堂上护佑着梦家后人们的先人们享用。 老族长率族委会的人端坐于案几两旁。 大祠堂的厅堂里,越来越多的梦家湾男人们带着孝敬先人的物品涌入。 这一年,唯一有资格进入大祠堂的女人梦张氏愈发老迈了,早经被村上五保起来的她没有来到祠堂里,也使得大祠堂里全是清一色的老少爷们。 梦向财和梦向权也先后携带物品来到了大祠堂里,他们站到了乌压压的人群当中,只等着族长一声令下行跪拜之礼了。 几个月来,梦守仁和老伴儿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他们还在无形中自觉自愿地把心理压力加以放大,似乎他们也成了与梦独一样嫌贫爱富喜新厌旧的当代陈世美,那些经他们放大的压力日积月累,折磨得他们日夜难寐,他们的这种自我折磨,其实多少含着矫情的成份,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表明他们与梦独划清了界限,才能表明他们与梦独不是一类人;他们的自我折磨其实是想做给梦家湾人看,可是他们特别是梦守仁却不愿意走到人前去,于是便做给自己看了,老两口互相做着悲伤地欣赏了。 经过放大经过矫情经过发酵的心理压力,首先让梦守仁崩溃了,他出现了幻听幻视和幻觉,总能看到梦家湾人在对他指指点点,总能听到梦家湾人在对他说三道四骂他造下毒孽生下梦独那么个当代陈世美,有时候,他会自言自语,还会痛骂自己,有几回,还抬起手来狠狠地自搧耳光,搧着搧着却骂起梦独来。 可是老两口子还没有糊涂,他们算计着日子,知道梦家湾祭祖的日子要到了。 梦独的丑行、恶名及其从云端跌落深渊的凄惨结局本是让老两口子羞于在大白天走出家门的,他们害怕苟怀蕉与梦胡香的不期而至,害怕梦家湾人的冷言冷脸,害怕外界的一点儿风吹草动又会在他们苍老的心上增添无穷的压力。可是每年一度的下元节祭祖在他们的心里终竟是大事——虽然两个儿子梦向财和梦向权也有资格去参加祭祖仪式为自家祈福,虽然老两口子余生不多并不指望还能为自己祈来福气,虽然梦独作为混帐人做下混帐事根本不配享有先祖的赐福,虽然作为男人的梦守仁没有脸面去先祖面前为梦独祈福,何况,梦守仁如今早已以梦独为耻——梦守仁本想作罢的,他没有勇气去大祠堂里面对梦家湾人那些冰冷和揶揄的目光——可是老伴儿却提醒他说,还是去吧,他们终竟都是六十六、七岁的老人了,还能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上活多少时日呢?阎王爷让他们三更走,他们怎敢强留至五更?去到先祖面前,诚心真意地跪拜跪拜,万一哪天去了,也免得先祖不待见,在人间受苦受罪不说,莫非到了阴间还要接着受苦受罪? 于是,梦守仁带上没来得及精心准备的供奉物品,打开紧拴的院门,迈着沉重的、满怀心事的脚步,朝梦家湾大祠堂走去。 可是,梦守仁来得极为不合时宜,他迟到了。 既已迟到,梦守仁就该缩回脚步,可是,他却昏头昏脑地走进了梦家湾大祠堂,那一刻,他像是失了魂魄。 当梦守仁走进大祠堂时,老族长正在庄严而郑重地上香,老少爷们正在诚心地跪着,心里涌出对先祖的无穷祈愿。 没想到的是,失了魂的梦守仁却被较为平坦的地面绊了一下,老躯前冲差点儿摔倒。他差点儿摔倒倒也罢了,要命的是,他的老躯前冲时形成的一股风竟然令一支燃着的红烛熄灭了。 这实在是怪事,他老朽的身躯前冲一下,怎么就能形成一股风,那风力怎么就能将一支燃得旺旺的红烛熄灭了呢,难不成是一股妖风? 无疑,梦守仁破坏了大祠堂里庄重肃穆的气氛,分散了一部分人的专注力,打断了一些人正在进行着的本应连贯着的祈祷。 人们不由迷信地想,这一切,怎能逃过无所不知的先祖的慧眼慧心;他们不由地还想,先祖会不会降罪于他们呢? 老族长也分明受到了打扰。谁不知道,祭祖是造福梦氏千秋万代的大事,岂容得梦守仁的造次? 老族长被气得嘴上的胡须在不停地抖动,他怒不可遏地对着梦守仁道:“祠堂重地,毫无仪规,你出去!” 梦守仁一辈子是个老实听话、抱残守缺的人,可是这会儿他却被鬼使神差中了邪似的,居然没听清老族长的话,他是有些走神的,他心里固执地认为他是梦家先人的后人,又是循着往年的惯例,当然有资格也从无争议地来到大祠堂里为祖宗供奉孝心。他转了个圈圈,想找个位置跪下。 大庭广众之下,又是在大祠堂里,老族长的威严岂能容得一个多年来被人看不起的梦守仁的冒犯?再说,老族长已经给梦守仁留了情面,否则,单凭梦守仁弄灭红烛之事,就可以按族规来惩治他。老族长只是宽容地叫他出去,他还想怎么着? 看着梦守仁丢了魂似地转着圈圈,又看看无端被梦守仁弄出的“妖风”熄灭了敬奉祖宗的红烛,再看看梦守仁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的样子,老族长忍了又忍但终于勃然大怒道:“梦守仁,在祖宗面前,你不听我的话竟敢撒野?我实话告诉你,你现在没有资格来这里敬奉祖宗,你敬奉的东西是对祖先的侮辱!你儿子梦独自小就偷鸡摸狗几次入监,后来混入军营,在军中违犯军规,现如今正在被军法处治,他是梦家湾的孽障,他做下了有辱祖宗有辱梦家湾的丑事,你作为他的父亲,养而不教,今天,你竟然还敢来到祖宗面前为梦独祈福?你是故意来怄老祖先生气吧?你一进来,就把红烛给熄灭了,真是作孽啊!你给我滚出去,再也不要来到梦家湾大祠堂!” 乌压压跪着的、长着棒儿的梦家后人们也怒不可遏了,纷纷骂梦守仁: “梦守仁,你滚出去,你给俺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到大祠堂里来!” “滚出去!” “梦守仁,你滚出去!” 那么多张脸对他发出仇恨的表情,那么多张嘴对他喷吐出义愤填膺的骂语,梦守仁看到了,梦守仁也听得真真的了,他打了几个寒噤,恍然明白他犯下了对于梦家湾人来说的滔天大罪,而他立时怀着原罪的心情将那本来的滔天大罪在心中作了升级,他赶紧低着头,弓着腰,挎着箢子,灰溜溜地出了大祠堂,朝家奔去。路上,他跌了一次跤,箢子里的供品滚出来,所余无几了。 梦守仁跌跌撞撞回到家里,像是背后有个鬼在抓他似的,赶紧关上院门,用顶门的木杠把门拴上,抵死。去年这个时节,他还是很有头有脸地穿着梦独送给他的军用大棉鞋的,但是现在,他的脚上是梦向权穿过后不穿而送给他的一双裂了口子的破棉鞋,鞋底在地上拖拖拉拉的,他朝屋子走来。 老伴儿觉得奇怪,问梦守仁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梦守仁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的耳鼓里还在一直回响着大祠堂里梦家后人们对他吼出的“滚出去,滚出去”的斥骂声。 梦守仁再一次感觉到身上的血液直朝头上涌流,他被门槛绊了一下,“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当门地上。 ------------ 第97章 二老悲赴黄泉 梦守仁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的耳鼓里还在一直回响着大祠堂里梦家后人们对他吼出的“滚出去,滚出去”的斥骂声。 梦守仁再一次感觉到身上的血液直朝头上涌流,他被门槛绊了一下,“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当门地上。 老伴儿惊了一下,但看梦守仁缓缓爬起身,就又镇静下来,骂道:“你是要死了吗?” 老两口子一辈子说话打招呼的方式常常是互骂互咒,他们不懂何为爱情,也不需要爱情,不过就是搭伙儿过日子,可是却诞下了一大窝儿女。 梦守仁说:“俺是要死了。” “那你怎么还活着,碍俺的眼。” “俺不碍你的眼,俺就死。” 梦守仁从饭桌底下摸出酒瓶,酒瓶里是半瓶散装老白干,他手握酒瓶朝嘴里狠狠地灌了几口酒。 “死醉乎头!”老伴儿骂道,一生气,踮着小脚到了锅屋里,坐在灶旁,骂骂咧咧地打发着冬天的光阴。 骂过了,老伴儿便有些百无聊赖了。倘梦独没有遭殃,她倒是可以走出家门,与老嬷嬷们一起拉呱儿,听别人嚼舌根,可是现在,她却被梦独的罪过弄得无地自容,没有脸面走到人前去,而冬天呢,又是无事可做的。 阳光透过门洞照在梦母的身上,一阵困意静悄悄地袭来,她花白的脑袋在灶前一点一点的,她盹着了,又似乎是清醒的,还像是在做梦,她的头继续下垂,忽然,碰到了风箱把儿上,她猛然惊醒过来,明白自己的确是做了一个梦,这个梦,不长,可却像是过了好几年的光景。 唉,一连多日没睡好觉,梦母借着困意,想到床上睡一阵子,于是手扶身边的草墩,站了起来,踮着小脚走回屋里,先是进入堂屋,见原来梦独住的里间屋仍关着门,便推门而入,却被眼前的情景骇了一跳,她看见,梦独的父亲梦守仁的身子在空中悬吊着,一根细细的尼龙绳拴在房梁上,尼龙绳结成的扣儿紧紧地勒住脖颈,一条舌头从嘴中长长地伸出…… 梦母两手拉着梦守仁的尸体又拽又摇,大声地叫喊:“向权他爹啊,向权他爹啊——” 可是,梦守仁一无回应。 梦母哭了起来,苍老而喑哑的声音响起:“不好了,出大事儿了,向权他爹死啦——,向权他爹上吊死啦——” 梦母一边哭喊着,一边颠动着小脚跑到院子里,拉开院门,颠至院外,到了门外的村街上。“不得了啦,向权他爹死啦——,向权他爹上吊死啦——” 男人们大多去大祠堂祭祖去了,听得梦母哭喊声的便是些妇孺们了。好在,人命关天,几个最先听得动静的女人将梦独的恶行丑事暂且放在一边,跟着梦母,一起涌入梦独家的屋子。 女人们将梦守仁七手八脚地解下来,但她们发现,梦守仁虽尚有余温,但身体已经僵硬了,嘴巴鼻孔上感觉不到一丝丝气息。于是女人们也抹起泪来,说: “不中用了。” “死啦。” “早就死啦。” 大祠堂里的祭祖仪式结束了,梦向财和梦向权得知了父亲上吊死亡的消息,急奔回家,他们各自的女人也急火火地赶到公婆处,哭起丧来。与此同时,与他们同一分支的梦家湾人自然要帮他们操办丧事,有人骑上车子去将噩耗告诉梦守仁的那些女儿们,还有人去与梦守仁一家沾亲带故的人家传丧,让那些人按着乡俗在入殓出殡那天来为梦守仁送上一程。 除梦独之外,梦守仁的儿女们又难得地聚到了一起,商量如何操办老父亲的丧事;他们先要商量的却不是丧事,而是要不要把父亲上吊身亡之事想办法火速告诉梦独。 梦向叶说:“给梦独拍个电报吧,叫他快点回来奔丧。” 梦向财说:“他要是回来了,正好让村上的人看咱家的热闹呢,还嫌丢人不够?” 梦向权说:“咱爹就死在梦独的手里,梦独就是个不孝之子,叫他回来行孝,简直就是个笑话。再说了,梦独没有资格来行孝尽孝。” 梦向花说:“俺看见近几天好多退伍兵复员回来了,谁知道梦独是继续留队还是复员回来呢?他会不会正在退伍回家的路上呢?” “谁知道哩?”梦向米说。 他们争执不下,究竟是告诉不告诉梦独,如何告诉梦独,一时没有定论。但他们知道,丧事不能拖,每拖一天,都需要一笔开支哩。 在将梦守仁入土为安之前,儿女及近亲们是要每天早、中、晚三次到梦家湾的土地庙前敬香泼汤的。 当晚,除了梦独之外,梦守仁的儿女们,便去土地庙泼汤敬香,他们或戴着孝帽,或披着孝巾,按着长幼序列排着队伍,哭哭啼啼的,去往土地庙敬香泼汤。 他们的心思和注意力全在死人身上,却完全忘了活人。 梦母待在家里,这个与梦守仁吵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谁也不服谁的老嬷嬷,怎么也没想到梦守仁竟然扔下家里的几包烂事儿,自己个儿躲清闲去了,把她一人留在世上,独自承受着没有尽头的耻辱,直至此时,她才忽然发觉,其实,梦守仁才是他一辈子的依靠,而她也是梦守仁一辈子的依靠,他们虽然吵吵闹闹,但其实谁也离不开谁。没有了梦守仁,她该如何养老,她该如何活下去呢? 梦母的思路钻入了牛角尖里。 看着梦守仁的尸首,梦母老泪纵横,她知道,明天,这具尸首就会被送入火化炉中,变成一盒骨灰,她实在想不到她会为这个被她看不起的男人而伤心欲绝。 她的思路在牛角尖里越钻越深。 于是,趁着儿女们去土地庙敬香泼汤的功夫,梦母拧开了放在床脚边的一瓶除草剂,义无反顾地咕咕嘟嘟地喝下去了大半瓶液体后,她倒在了梦守仁的身旁,瘪瘪的嘴里朝外直吐白沫,眼珠朝上轮了一下,再也没有轮下来。 因梦守仁尸骨未寒,村上帮忙料理丧事的人还太少,那太少的几个人也抬着汤罐子去土地庙了,还有的去请送葬唢呐班子了,竟无人注意到梦母以另一种自杀的方式与梦守仁一同走上了归阴的短路。 生与死的界限看似无限的宽,无限的远,实则很窄很短,不过是一念之差,一步之遥。 谁会料到,不过是小半天功夫,两个还在人世间唉声叹气的老人就相继归西了。 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去土地庙敬香泼汤完毕,排着队列朝家走,拖腔拖调地嚎出哭丧声,哭丧声此起彼伏: “俺的个亲爹呀——” “俺的早死的亲爹呀——” “俺的个大大呀——” “俺上哪里还能再见俺的个亲大大呀——”…… 他们哭着鱼贯进入家门,当然还要哭着来到梦守仁的尸体前跪哭一阵子。可是,刺鼻的农药味儿分散了他们哭丧的专注度,他们原本有些响彻云霄的嚎哭转化成了游丝般的咿咿呀呀,他们的眼珠活泛起来,不约而同地寻找着刺鼻农药味儿的来源。其实他们根本不必寻找,他们已经咿咿呀呀地来到了里屋,一眼便看见母亲扑伏在父亲身上的情景,还看到了歪倒在地上的农药瓶子。 “娘啊——” “娘——” “娘呀,你是怎么啦——” 他们一迭声地叫唤。 瞬间,他们的咿咿呀呀又变成了震天动地的哭嚎。他们心知肚明,他们的母亲,也随父亲而去,死了。 然而,他们还是极其多余地央人叫来了村医,似乎这么做,自己的良心就可以得到某种程度的安慰,日后想起来也会避免愧疚,不致产生心痛之感。 村医来了,说,已经晚了,也已经完了,不中用了。 兴许,所有的命运都是冥冥中的天意。连梦守仁和老伴儿生前都万万不会想到,他们互相争了一辈子互相吵闹了一辈子互相嫌恶了一辈子,临了儿竟然死在同一天。于是,两起丧事,只好合成一起。 村子里看热闹的人们皆悄声议论,说两位老人死于梦独之手。 然而,他们的小儿子梦独却还毫不知情,没有人知道梦独如今到底身处何方。 哪怕到了这个地步,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的意见仍然难于统一。有人主张哪怕将父亲母亲的尸首多停留几天,也得想法儿联系上梦独,让他与父亲母亲见上最后一面;但仍有人固执己见,梦向财和梦向权等人决不同意让梦独回来行孝,还坚执地说,梦独就是害死父亲母亲的凶手,如果让梦独回来参加丧事,简直就是让父亲母亲入土难安,同时也让梦家湾人看笑话,让全家人抬不起头来。 当然了,梦向财和梦向权等人说出这样的主张还有着响当当的理由,他们说,梦独自从被开除学籍受到惩处之后,音信杳无,可见得他自己都不愿透露自己身居何处,可见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他回来参加丧礼,真是丢人现眼! 老族长来了,对梦守仁与老伴儿之死,他心里并无一点儿悔意和愧意。见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的争执,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老族长说,父母双亡,如此大事,若不想法儿告诉梦独,恐怕有违天理了;倘天理不容,只怕会报应到后代头上哩。说到这里,他就打住,不往下说了。 老族长的话,对梦向财、梦向权等人来说,还是有所忌惮的,他们终于不再拒斥梦独回来参与葬礼了。 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终于合议商定,不论梦独是退伍还是留队抑或真如苟怀蕉所说被关进了军队监狱,他们决定向梦独原来所在的警卫连拍一份加急电报,将父母相继撒手人寰的凶讯说出来。他们想,梦独的领导们看到了电报内容,大约会想法儿告辞梦独,让他回家一趟为父亲母亲送上最后一程。 梦向叶说,如果短期内没有回音,就请梦独曾经的已经退伍在家的战友去一趟昌州。 可是,倘若实在联系不到梦独怎么办呢?总不能让父亲母亲的尸首变臭变烂吧? 老族长说,心到神知,尽心了就好;找不到梦独,不是你们的错,那是他的不孝,他自会受到惩处的。 于是,梦独的哥哥们姐姐们拟好了电报内容,梦向花准备让他的儿子到县里的邮电局办理这一事项。 这时,镇武装部的通讯员来了,他本来只是想把消息传给梦家湾村两委的哪个人,但路上听梦家湾有人告诉他说,梦独的父亲母亲全死了,于是,他便直接到了梦独家里,把梦独复员回乡的事儿说了,要梦独的哪几个亲人第二天上午去县武装部民兵训练基地接梦独回家。 “今天不能去接吗?”梦向花问。 “今天不行,那些个退伍军人还在路上哩。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得来呢?”通讯员道。 ------------ 第98章 陷低谷抬头挺胸 后来,后来的后来,多年以后,梦独越来越痛切地发现并且感觉到一个人生道理:对于出门在外胸怀理想的人来说,如果能够衣锦还乡,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云故乡的人在他们的眼里心里就会亲切可恋;但如果遭受挫败遭受重创,故乡还是那个故乡,但却陌生、疏远、冷酷,而对这个失意者最重的惩罚就是让他回到故乡,并且把故乡变成他的流放之地。 一旦故乡变成了流放之地,大多数人会为此郁郁而终的。 那一天,故乡就成了梦独的流放之地。 一切挫痛都是那么始料未及、不可想象、离谱得很。 他在县武装部民兵训练基地受到原鲁山镇武装部祝部长的当众训斥和贬损,还受到百人左右的激进的应征青年们的鄙薄、嘲讽和斗争,还被半个包子准确击中头部……倘不是送老兵的部队军官为他解围,不知还会闹出何种令他难堪的乱子来。 要回家了。 在多少人的眼里和心里,家,是他们避风躲雨的港湾,是他们可以憇息养伤的地方。可是他却不愿回家,怕回家,他知道他将面对无数的冷言冷脸和埋怨。 却没有想到,是噩耗,是巨大的、足以将他吞没的噩耗! 如果冷言冷脸和埋怨能消弭噩耗,他宁愿难以数计的冷言冷脸和埋怨翻倍。 整整一路,梦独的头脑是木的,是麻的,他没再说一句话。 到了梦家湾村口,车子停了下来。 四姐夫说:“下车吧,现在就可以哭出声来了。你可不能光在心里哭,村上人认可的是谁哭的声气大哩。” 五姐夫说:“三兄弟,按着咱们的乡俗,你从外边回来,是得哭着进家门的。” 梦家湾一带的哭丧调儿,有些像唱歌。说梦家湾人一代又一代是听着这哭丧歌儿长大变老,一点儿也不为过,那哭丧调儿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耳熟能详的。可说来怪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梦家湾虽不太大却是什么人都有,总有异于常人的出格者勇敢地涌现出来,他(或她)在遭受亲人遽然逝去之后,不知是由于心里被巨痛雍塞所致,还是由于其他原因,虽然眼泪如滂沱大雨般地流下,虽然心痛如绞,虽然嘴里发出“啊啊啊”的低哭声,可就是哭不出那种可以让人余音绕梁三日的哭丧调儿。因为不“会”哭,有些乡野的村人便武断地以为他(或她)不哭,又进一步武断地说他(或她)是不孝子或不孝女,有人甚至而被兄弟姐妹拳脚相加,事隔多日后,事隔多年后,他(或她)的不孝行为还会被人提及,被人嗤之以鼻,被人传为笑谈,被人鄙夷耻笑…… 四姐夫和五姐夫心里对梦独是隐隐有着一点儿担心的,毕竟,梦独几年不在梦家湾不在鲁山镇不在吕蒙县生活,自然难得听到哭丧调儿,万一,他只会流泪却不会哭丧怎么办?多少人已经红口黄牙说梦独是害死父亲母亲的凶手了,若再加不会哭丧,岂不罪加一等? 四姐夫、五姐夫示范似地哭起丧来,半弓着腰,踽踽而行,缓缓地朝村里走,朝仍被称作梦独家的屋子走去。 “俺的个亲娘哟——” “俺的个亲爹哟,你怎么就把俺扔下走了哟——” 四姐夫、五姐夫如此哭丧道,把岳父岳母哭成亲爹亲娘。 “别光流泪,哭呀,哭呀——”四姐夫提醒催促梦独。 梦独试着哭出四姐夫五姐夫那样的唱歌般的声调,只是还没有放开悲声。 “哭大点儿声,免得被庄上人笑话。”五姐夫悄声对梦独说道。 梦独一点点地提高着音量,终于成功地放大悲声了:“俺的个亲娘呀——,俺的个亲大大呀——” 三人依着长幼顺序排着小队,哭着走进了家门,进入了里间屋停放灵柩处。 两张床并排放在狭小的屋子当央地上,梦守仁和老伴儿一人躺在一张床上,一动不动,两眼圆睁,死不瞑目。 哪怕心里对梦独有着无穷的怨怼,哥哥们姐姐们总还是克制着愤怒的情绪一时没有做出过激之事,没有立即辱骂梦独,没有把拳头打在梦独的脸上,把脚踢在梦独的身上,而他们以为他们有着足够多的理由如此行事,来显示他们的孝心从而更加显示出梦独的不孝及梦独之毒克死了父母双亲。他们也伴着梦独一起哭起来,在两张床边挤挤地跪着,唱歌一般地哭着…… 在哭过一场之后,有的哥哥姐姐还是开始了对梦独的埋怨、训斥和说教,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观点,皆认为父母之死的主因是梦独,是梦独做下的有辱全家体面的丑事,特别是抛弃苟怀蕉而罪有应得地被军校开除学籍关入黑屋。 梦向财对梦独说:“能让你跟他们的遗体见上一面就不错了,要不是为了等你回来,早就去火化了。” 梦向花说:“幸好是冬天,要是在夏天,就是多放一个时辰,都会招来好多苍蝇和臭虫。” 梦向权说:“你现在回来,你以为是来送爹娘最后一程啊?其实是让他们死不瞑目,你看看,他们都睁着眼呢,你真不该回来,你一回来,更叫他们活着为你丢人死后也为你丢人。现在倒好,我们也得为你丢人了,你回来也是丢俺的脸面。” 梦向叶说:“还吵吵啥哩?莫不是还想让咱爹咱娘再死一回?莫非在葬礼上闹架让村人看咱们一家人的笑话?他再怎么不孝,可说来说去,梦独总是咱爹娘的儿子,回都回来了,难不成不让他参加葬礼?” 梦向叶这么一说,梦向权也不好再继续坚持不让梦独参加葬礼了。倘执意不让梦独参加父亲母亲的葬礼,对梦独事倒是小,但是村人会说他梦向权做人太刻薄,影响他的人际关系哩。 操办丧事,是需要花钱的。梦向财和梦向米在父亲母亲的褥席底下翻找出五千多块钱——梦独并不明白父亲母亲何以会有这样的一笔“巨款”,他是后来才听三姐梦向叶及有的村人说,村上的承包田有一部分被肥料厂给占用了,就赔了很多钱,而他家被占用的刚好是分到梦独名下的承包田;还有,村、镇给现役军人们的津补贴,父亲母亲自然也攒了下来,除去生病打针吃药,哪里舍得花出去半文钱呢? 但五千块钱显然不够办两个人的丧葬仪式——要买孝布,要搭丧帐,要去火葬场火化尸体,要招待吊唁的人们喝酒吃菜,要请唢呐班子送丧,要买棺材把骨灰盒装进去,要请人挖坟坑…… 梦独将退伍时在司务长处结算所得的费用的一多半交给了大哥梦向财,梦向财嫌少,但并没说什么,反倒是私底下欠了父亲母亲四千块钱不归还的梦向权说:“就这么点钱?这就是你最后的孝心?” 梦独并不知肥料厂占地向村民们赔钱之事,后来他才得知,事儿发生在他被军校开除回原部队之后不久,他听有的哥姐悄悄对他说,是梦向权到村委帮父亲母亲领回了补偿款,却借用了四千块,但是后来就再也不提也不归还了。父亲母亲死了,死无对证,谁还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呢?谁又何必说出来去当他的仇人受他诅咒呢? 丧事按着当地的仪程一个一个地进行下去。 敬香,泼汤,给死人穿寿衣,风吹唢呐响,火化死者,做纸人儿,送殡,埋葬死者入土为安…… 在所有的葬仪中,送殡是最为繁琐也是最为盛大的一项仪程。送殡前,要在土地庙前为死者哭丧,来宾们吊丧,死者的亲人们则跪谢客人,最后,长子会高举一面瓦盆,将孝子盆摔碎在地面上。 虽然天下同梦,但梦却是分了支的,哪怕是在梦家湾也是如此,所以在梦家湾,若有丧事,亦是由本支的人家来一起操办。而别的分支的梦家湾人呢,只是走走过场烧几刀纸跪拜一下,而后呢,男女老少便成了看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丧主家看哭丧,看各种热闹。 这起丧事,不仅为梦家湾人所瞩目,连离梦家湾较近的某些村落,也有人前来观看。之所以为众人瞩目,一是因为死者梦守仁和老伴儿皆死于自杀,是两起丧事合为一起;二是因为三乡五里皆在疯传着梦守仁和老伴儿相继自杀身亡的原因,竟然是由于家中出了个不孝之子,这个不孝之子原名梦毒,生在五毒之月且是毒中之毒的毒日,就是这个逆子,三番五次犯下罪过,最后生生克死了自己的亲爹亲娘。 与其说,人们是怀着极大的兴趣来看葬礼的,倒不如说,他们是来看梦独的,来看看这个在人们嘴里滚来滚去的不孝之子究竟长了个何种面目能妨死娘老子。 梦向财是父亲母亲的头郎大儿,他理所当然地占着最显赫的位置,他要完成的行孝礼仪也是最多的;他的后面是梦向权。梦独排行最末,只是也只能跟在梦向权的后面有样学样,该跪则跪,该哭则哭。 梦独并不知道,但却隐隐地感觉到,看热闹的人有许多目光射向他;但他尽量不让自己分心,深深地跪着,低低地埋着脑袋,发出不大不小的哭丧声。 偶尔,向前来祭奠的客人回礼时,梦独需要抬起头来哭泣,便看见更多人将目光射向他,分明的,还有人用手指对他指指点点,嘴里发出叽叽哝浓的议论声。 梦独听不真切,但人群里很多人听到了议论的内容: “瞧,这个就是梦独。” “就是他害死了他的爹娘。” “听说,他当了兵,差点儿挣个好前程哩;可是,他把在乡下的妻子甩了,就被军校里给开除了,听说,还被关进了监狱里好些日子呢。” “没良心的东西!” “这就叫现世报哩。” “他妻子是哪里人?” “还没正式结婚,可是,他们一起睡过觉。把人家睡了,就想甩人家,现如今复员回家了,看哪个女人还会看上他,不打一辈子光棍儿才怪。活该!” “他那副臭皮囊倒是生得怪好看。” “他就是个当代陈世美。” 议论的内容,影响了听者的判断,于是一些听者也自觉地糊里糊涂地加入了议论,窃窃私议声便有些大起来,有只言片语便传入了梦独的双耳。 他直觉得自己的心一阵刀绞般地疼痛。 梦独悄悄抚了抚胸口,深呼吸几次,将情绪作了打理,稍稍稳定下来,这一刻,他觉得,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自己一味地沉入不良的心绪当中,多少人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看他的悲剧呢。 回家几天来,多少斥骂包围着他,洗他的脑子,他的认知又在向着梦家湾靠近,他常常处在愧悔交加的心情当中,还有着深深的自责,除此之外,就是深重得让他抬不起头来的耻辱。兴许是听哥哥们姐姐们的埋怨太多了,在某一个瞬间里,他几乎觉得自己真的成了耻辱的化身,似乎他真的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丑事。 好在,他的心痛在撕裂他的同时也警醒了他,让他在丧事上回忆起过往的一些生活片段。不,不,我没有伤天害理,我没有辱没祖宗,我没有道德败坏……可是,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莫须有的帽子,却被那么多人蛮不讲理地套在我的头上,变成紧箍咒,勒紧,再勒紧…… 可怕的是别人合力不让我抬起头;更可怕的是,我竟然自己抬不起头;只要是生活在梦家湾,生活在鲁山镇,吕蒙县,生活在乌合之众们的认知里,那些目光,那些闲言碎语,那些阻力,就会生硬地压在我的头上身上,让我无法抬起头颅。 不,不,我没有错,我身上的红字是别人强行刻上去的,如果我一味地低下头来,别人就真的以为我在认罪忏悔呢…… 披麻戴孝的梦独,手握哭丧棒,双膝跪在脏污的地面上,顶着乌压压的人群向他射来的箭簇般的谴责眼光,藏獒似地抬起头颅去迎接那些箭簇,桀骜不驯却依然纯净的目光向人群扫视了几眼,忽然,他的目光停住了,人群中,一个面容黧黑、满脸怨气、老气横秋的女人挺身而出地迎上了他的目光,这个女人两把刀子一般的豆荚眼在怒视着他。 这个女人的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女人相伴,左边是她的三姐苟怀韭,右边是媒婆梦胡香,她们脸上的神情与苟怀蕉极为相似,三个女人一起向周围散发出同仇敌忾的能量。 梦独竟然胆寒了一下,身子颤了颤。 梦独看见苟怀蕉的上下嘴唇蠕动起来,似乎在说“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 第99章 墓碑上暗藏玄机 梦独虽然条件反射地胆寒了一下,但随即他就镇定下来。 然而只是转瞬之间,苟怀蕉那张黑黄黑黄的脸,不见了,相伴着她的梦胡香和苟怀韭,也不见了。 梦独以为刚才自己是出现了错觉,还以为兴许是出现了幻觉。 但很快他就发现,刚才的亲眼所见,既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他眼里的泪水早已干涸,怔怔地看向隔着祭案的另一侧的女性送葬队伍,在姐姐们和嫂嫂们的后面,苟怀蕉按着排序跪在二嫂的后面,她居然也与别的女人一样,头戴孝巾。她哭得像个孝顺极了的儿媳,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的孔洞里不停地流下污浊的液体。 苟怀蕉痛哭出声,她的哭声异于寻常女人,不是细的,也不是柔的,还不是尖的,而是粗粗的,干干的,像男声却又不是男声。 苟怀蕉出人意外的出场立时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既有主持和操办丧葬仪式的人,也有前来吊唁的宾客们,还有观看热闹的人们,再就是,丧主家的人,也就是梦独的哥哥们嫂嫂们姐姐们姐夫们等等一众人等。 可是,谁也不敢阻止苟怀蕉,也无法阻止苟怀蕉,还觉得没有理由阻止苟怀蕉。 多少人举棋不定,多少人心有矛盾,多少人手足无措——便,无人阻止苟怀蕉了。 最啊,对死者来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入土为安,人人都这么想。除了人人都这么想以外,梦家湾看热闹的人群里还有些不明真相的人悄声议论说,苟怀蕉与梦独订立婚约四年多,多少个日夜吃在梦家湾住在梦家湾,早就是梦独的人了,早就是法律上所说的事实婚姻了,何况苟怀蕉对梦父梦母孝敬有加,心里有着割舍不下的婆媳之情翁媳之情,不管她将来会不会跟梦独睡在一个被窝里并且生儿育女,但她来为故去的二老哭上几嗓子,谁能忍心不让她来尽她的一番孝心呢?再说了,现如今梦独一下子被打回原形,复员回家,身无分文,是他生生提出要跟苟怀蕉分道扬镳的,苟怀蕉倘能不计前嫌跟他重归于好破镜重圆,倒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份了。 那些被苟怀蕉成功蒙蔽了的外人是这么悄悄议论的,而梦独的某些哥哥姐姐如梦向花梦向叶梦向财等人何不是如此想法呢?苟怀蕉的忽然出现让他们又惊又喜,他们中的一些人本来就与苟怀蕉结下了类如“兄妹”或“姐妹般”的“情谊”,只是由于梦独的翻脸,才让他们间的关系多少有些生分了。他们惊疑的是,苟怀蕉来哭丧,不会是来闹事吧?好在,她只是哭,却并没有任何出格之举,他们也便放下心来了。他们喜的是,既然苟怀蕉来哭丧,并且是站在了小儿媳妇的位置上,就是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大家的家庭成员之一;梦独身败名裂,还会有哪个女人看上他呢,他必定是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倘苟怀蕉真能跟他重续前缘,不仅梦独得了老婆,他们家花在苟怀蕉身上的钱也没有白花,最为重要的是,被梦独克死的父亲母亲在墓穴里,就真的可以合上双眼长眠地下了。只是他们一时想不明白也没有时间没有功夫想明白,苟怀蕉来此究竟是哭丧还是另有他意? 不管怎么说,苟怀蕉已经硬生生成了送葬队伍里的一员,而且是居于亲人团里,儿女媳婿辈中,给人一种当仁不让的感觉。 起初,苟怀蕉的哭声并不突出于众声之上,但是哭着哭着,她那又干又粗的似男似女的哭声不仅独立于众声之外,而且高出于众声之上,她放大悲声,哭得是那样伤心,眼泪如瀑布般地滔滔而下。一些看热闹的女人为她所感动,也止不住流下泪来,她们哭过后,又小声地发表起她们散发着浓浓乡土味儿的议论来: “什么叫孝媳,这才叫孝媳哪,看看,看看,比梦守仁的儿子女儿们哭得还叫个难过啊。” “咱梦家湾难找这样的好女子哩。” “你们看看梦独,哭得像只蚊子哼哼,他爹娘白养了他。” “多好的苟怀蕉啊,要个子有个子,要力气有力气,你们看看她那两盘腚,像磨盘,怕是一回能生下一大窝哩。现如今搞计划生育,要真是生下一大窝,那个梦独不是赚大发了?” “梦独真是有福不知道享哩。” “苟怀蕉这么一哭,兴许她跟梦独还能成为一家人哩。” “咱梦家湾人怕是又有大热闹看了哩。”…… 然而苟怀蕉却让她们失望了。按照此地乡俗,出殡的的最后一个仪式是到坟地埋葬死者。这个仪式,女人们是不得参与的——就像在大祠堂祭祖一样,女人们也不得参与——还像叙族谱一样,女人们的名字也不能出现在族谱之中,等等,就是这许多的女人们被排除在外的现象,导致此地乡下多少年来一直重男轻女,也导致多少生下女孩的夫妻跑到外地直至生下能传宗接代的儿子方才归来,还导致…… 送葬的女人们排着散漫却并不混乱的队列哭着,在男人们的行列后面,朝向村外走,走至种了很多果树的坟园之外,她们就得停下脚步,依依不舍地目送男人们去坟园里为死者埋棺入土。 男人们进坟园里了,女人们却被乡俗隔在了坟园之外。 于是,丧主的女儿儿媳们便在坟园外深深地跪下,似真似假有泪无泪地嚎啕大哭,一个个悲伤欲绝的样子。 于是,别的女人便前去作出搀扶的样子,使得悲伤的气氛更加浓郁,被搀扶的女人则更显得有气无力,似乎马上就要追寻逝去的父亲母亲一同归西的姿态。 这个时段,女人们的神情和精力都不免有些涣散。 梦独的姐姐们嫂嫂们的哭声渐渐低落下来,她们被一些女人搀扶着沿原路朝家缓缓行走的时候,本已有些涣散的神情和精力都有些回来了。她们发现,她们的行列里,已经不见了苟怀蕉高大健壮的身影,她们心里纳着闷儿,却不好向别人打问,不作打问大半原因是她们没有想好该说什么。 梦向花忽然拍了拍脑门,小声对梦向叶说:“苟怀蕉该不会是去坟园了吧?” 梦向叶说:“不会吧,她是个懂道理的人,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蹋咱的脸。” 梦向苗说:“八成是到梦胡香家去了。” 梦向花说:“不知道梦独有没有看见苟怀蕉。” “怎么会看不见呢?除非他装看不见。”梦向叶说。 梦向米说:“等葬了咱爹娘以后,听听梦独是如何想的吧。” 苟怀蕉的涕泪纵横声如裂帛,愈加衬托出了梦独的不孝,也在人们的心里坐实了梦独就是变相杀害父亲母亲的刽子手,他理当受到更多的谴责。苟怀蕉的突然出现,令梦独本来就难以凝聚的心思更加分散,他甚至难以集中精力排解悲伤,他更加分神地想,这个苟怀蕉,她来到葬礼上想干什么? 梦独虽然暗中观察苟怀蕉,但他还是发现,不知何时,苟怀蕉似有遁地之功,不见了踪影。 梦独明白了,他与苟怀蕉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画上**,而是一连串的破折号和省略号,破折了什么省略了什么,还需要他和苟怀蕉共同填补。 梦独披麻戴孝,手持哭丧棒儿,有时有泪有时无泪地发出哭声——他必须这样做,他本已被众人视作大逆不道之人,如果再不嚎哭出声,只怕会犯了众怒,引得一些人借惩罚逆子之名而对他合力痛殴或破口大骂。二哥梦向权跟在大哥梦向财的后面,他则跟在梦向权的后面,他的后面则是姐夫们,两侧则是前来吊唁的男宾们,而梦家湾帮忙埋葬丧者的老少爷们及唢呐班子已经到了坟地前,刨土挖坑。因为两具棺材合葬,那坟坑便挖得又大又深。 坟坑里燃烧起黄裱纸,为死者暖坟,免得他们去了阴间受到寒苦。 梦独跟哥哥们及姐夫们跪在坟坑边。 梦家湾帮忙的老少爷们将两具棺材抬进了坟坑里,两个棺材,肩并肩地躺着。 梦独不由想起父亲母亲生前吵吵闹闹的情景,心想,如此把父亲母亲葬在一起,对他们来说不见得是幸事,活在人间时吵闹不休,莫非到了阴司里就能相敬如宾恩恩爱爱? 后来,后来的后来,每当梦独看见或听说那些装作孝顺的儿女毫不顾及父亲母亲活着时对对方的感受,将他们毫无商量余地地合坟或同葬一处时,他的心里总会涌出一股悲哀,一股看不见尽头的悲哀。 众人铲土,向两具棺材上撒去。 在唢呐尖利而又刺人肺腑的乐声里,在梦父梦母的儿孙们的哭声里,一座新坟在逐渐增高变大,终于,变成了一个巨型的土馒头,铲土培坟的男人们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梦独以为所有的丧葬仪式到此完结了。 但他看到,梦向财和梦向权从帮忙的人的手里拿过铁锨和钢镐,在坟前的硬地上刨挖起来,他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也难得看到他们如此同心协力互相配合。 帮忙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去了,连唢呐班子也离开了坟地。 坟地旁只余下丧主的后人,这些后人,有的跟他们同一血缘,有的虽不是同一血缘,却是他们的至亲,比如他们的女婿们。 梦独的姐夫们虽没有相帮着挖掘,心里却明白梦向财和梦向权在做什么。 一会儿过后,梦独看见梦向财和梦向权解开了放在地面上的用红布包裹着的一块长方形物件,原来,是一块石碑。 片刻功夫,梦向财和梦向权便将石碑结结实实地立好了。石碑上除了刻有“父母大人千古”的字样以外,落款处还有着活在人世上的后辈人的名姓,根据乡俗,这些人,只能是儿孙,嫁了出去的女儿就如泼出去的水,当然就没有她们的名字;而立碑之举,寓含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的心愿,其中隐含的最大心愿就是祈求二老保佑他们平平安安荣华富贵。 但这块石碑上,却并没有梦独的名字。 梦独问大哥梦向财:“石碑上怎么没有我的名字?” 还没等梦向财说什么,梦向权却急赤白脸抢着作了回答:“你的名字不能上碑,是你把咱爹咱娘气死的。逢年过节,村上的人到坟园里给他们死去的亲人上坟,经过咱爹咱娘的坟时,看到碑上有你的名字,不知道怎么笑话咱们一大家人呢。” 梦向财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就是因为你,咱爹才被村上的人赶出了大祠堂。以后,村人在祠堂里祭祖的时候,你可千万不要去了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族规里的条条框框,蹲过监狱犯过大事儿总之是辱没过祖先的人是没有资格进祠堂祭拜祖先的。” 梦向权说:“梦家湾再叙族谱的时候,你的名字能不能进得去还两说着呢,怕是要被族里放到另册里了。” 梦独知道梦向权口中的“另册”是什么意思,这是梦氏家族的族规,“另册”就是专为那些做下丑事败坏祖先优良作风的梦家后人而准备的,这些人,活着的时候耻辱之名在“另册”里,死后,葬身的小馒头也不得占据祖坟之地,只能进入低洼的耻辱坟地,受着梦家湾一代又一代后人的口水和斥骂、白眼。 梦向财说:“你才回家几天,一些事儿你当然不知道,你做下的事儿,连累了好多人哩。” 梦向权说:“把俺也给拐带着了。” 梦向财说:“本来,有人给俺儿子提亲,可听说了你的事儿,媒人立马拍拍屁股走了;还有,咱大姐的儿子的亲事,也因为你,黄了,咱大姐还没跟你算帐哩。” 梦向权和梦向财把话题越扯越远了。 梦独不再作声,他有些后悔为什么提问他的名字没有上墓碑,难道上了墓碑就果真能得到父亲母亲的庇佑吗?两个生前连自己都庇佑不了的老人,难不成死后就能意外得到洪荒之力对后代作出各种佑护?他从未有此指望,只是看到墓碑上的刻字有些不解才多了句嘴,就引出他们的上纲上线。 不过,梦向财和梦向权的话也进一步让梦独警醒和明白,他目前在梦家湾的处境十分困厄,兴许,他料不到的灾祸会无端地不期而至…… ------------ 第100章 守灵 多年以后,梦独回忆前尘往事,他宿命地想,也许他的宿命里就有着品尝“众口铄金”的环节,这个环节一再重复出现。承受一个人的诬陷和中伤算不了什么,但诬陷和中伤若出自无数人之口无数人之手,那诬陷和中伤便不再成其为诬陷和中伤,而化身为正义和光明了。 于是,多少真相被埋入地下,却有多少假象代替了真相,一代一代地传给后人。 由于梦父梦母之死猝不及防而又惨不忍睹,一个吊死房梁,一个吞喝农药,梦家湾一带的人想都不想,就把所有的罪责强加到了梦独的头上,还似乎合情合理。是呀,村人们皆天经地义地以为,倘若不是梦独,他们二老怎么会走上绝路呢? 于是,梦独本就有的“忤逆之子”“不孝之子”的帽子更加沉重了。 安葬了梦父梦母,按着此地乡俗,丧主的儿孙们及本支梦姓后人还要守灵三天三夜。据说,丧主在被安葬后,灵魂并没有离开他们曾经的住处,他们依然在看着人间烟火,三天三夜过后,他们才奉阎王爷之召,无奈地正式踏上奔赴阴间的漫漫黑路。所以,在守灵的几天里,在丧主的住处里守灵及办事的人们,万不可发生龌龊之事,以免丧主的灵魂不得安宁,远赴黄泉后又怎能安心荫佑子孙繁荣富强? 回到梦家湾,梦独不得不遵从着这些荒唐的乡规习俗,他在绿色军营里的生活记忆,一下子被推远了,远得不着边际,远得迫使他在无意中遗忘,好在他意识到他的认知水平在大踏步回退。既然有了意识,他便极力止住回退的脚步。 但他明白,现在,他必须遵从,必须忍耐,否则,人们会在他的“忤逆”与“不孝”中添加上新的油盐酱醋。 无形中已成众矢之的甚至成了极个别人眼中钉肉中刺的梦独还明白,在这三天三夜里,他须小心说话行事,万不可触碰“底线”。 所谓三天三夜的守灵,夜晚的规矩要严谨一些,守灵的男人们须睡在丧主的住处,轮换着燃烛焚香直至天明。天亮了,阴魂是惧怕白天的,不知躲到哪个角落里了。 白天的守灵规矩则要松散一些,随便一些,很多人忙着打工挣钱呢。到了第二天上,连梦向财和梦向权也不再坚守守灵岗位了,当然,不是一去无归,而是偶尔地来灵房转转看看。 在白天里,因身为女性而没有资格守灵的梦向花、梦向米、梦向叶、梦向苗、梦向桂也是会来到灵房祭拜一下的。 只有梦独,在一切还无着无落之时,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他只好守在灵房里。再说,这里就是他的家。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守灵人。 丧事的悲哀气氛在渐渐消退。 灵房越来越冷寂了。 由于设灵房,搭灵棚,扎牛扎马扎纸人,裁截孝布等多种丧葬事需要很多人的插手帮忙,不大的宅屋便凌乱而拥挤。如今既已拆除,梦独在白天时便打扫归整。虽然他早就抱定决心出外闯荡,但退伍后的短期内,他还是要居住于此的,再说,父母生前就说过,这几间房子及院落是归属于他的,虽然村镇上登记时写的是父亲的名字“梦守仁”,两个哥哥总不至于猴急得现在就来争夺这份贫寒的破家业吧? 丧事期间,家里人多手杂。回家来的那天夜里,梦独便忙中偷闲将自己退伍回家带回来的东西作了归整,对大件的东西他倒是不担心,他担心的是一些小件的东西,比如他为了当兵而写的充满激情的血书,比如入伍通知书,比如退伍证,比如陈参谋长送他的军用棉手套,比如他参加演讲比赛时的获奖奖品……这些,对于别人而言全是废物,但对他来说却是无价之宝,是他的人生、他的青春的见证。何况,退伍证不仅有着纪念意义,它还跟很多退伍兵的实际生活相关联。他将这些小物件裹得结结实实放在了紧挨房梁的墙洞里,并将墙洞作了遮掩。那架房梁,正是父亲上吊身亡系绳所用,梦独料定不会有人缘梁而上寻找什么的。 此刻,梦独孤身一人站在凌乱而拥挤的房子里,房子里堆了许多弃之不用但却一时舍不得扔掉的家什物件,都是大哥梦向财和二哥梦向权的,他们历来将父母所居之处当成他们的杂物堆放处,当梦独与苟怀蕉的婚约还看似牢不可破时,他们的此种行为还要略显收敛些,而在梦独誓要跟苟怀蕉分道扬镳加之苟怀蕉的身影也越来越少地进出于这个破家后,兄弟二人便更加肆无忌惮了,俨然要把父母所居之处变成他们的垃圾房,其中还有着暂时不可告人的小人用心——一旦梦独与苟怀蕉的关系彻底破裂且梦独不再回来,他们当然要争夺这几间尚可遮风挡雨的瓦房。 房子里静寂无声,正对屋门挨墙而放的一张桌子上斜立着梦父梦母的遗像,他们明明是平视前方的,可是梦独却觉得他们一直在看着他,除非他移身到一个很偏斜的角度。 梦独站在遗像前,与父亲母亲对视着,他觉得父亲母亲的目光里满含幽怨却又满含绝望,他还觉得他与父亲母亲之间的感情确实是复杂难言的。他们给了他梦家湾特色的爱,也给了他梦家湾特色的伤害,无论是爱还是伤害,也许都发自本能,源于自然,粗糙,尖利,暴露,不平……可说到底,他还是感恩他们并不情愿地将他带到人间,让他沐浴人间烟火,让他品尝人间甜果与苦果,让他感受人间情仇、世态炎凉,让他饱览君子品相和小人嘴脸——啊,无论人间多不容易,但人间真的是一个时时刻刻上演着无数出引人入胜的剧目的大戏台。 在狭小的屋子里,梦独缓缓地踱过来,又缓缓地踱过去,偶尔抬头看看屋脊,偶尔将目光投向院落,思绪时近时远而又纷繁混杂。他回来了,离开梦家湾四年多,最终,他还是又回来了,起点,终点,原点?再起点,再终点,再原点? 不,不是原点,如果是原点,人生中这一个大大的圆,岂不是白白饮血泣泪一场? 每一次离开梦家湾,他都会想,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尤其是四年前,那种感觉尤甚,他以为他会一路走远,越走越远,可没想到,还是回来了,回来得遍体鳞伤声名狼藉。 不是他要回来,而是众人之手合力将他拉了回来。 想着想着,梦独忽然发现,其实,在四年多以前,当他被迫与苟怀蕉订立婚约之时,父亲,母亲,姐姐们,哥哥们,媒婆梦胡香,媒汉苟得古,还有苟怀蕉,苟怀砣,苟怀韭,苟娘,梦家湾人,苟宅子村人……加之后来的瞿冒圣,朱政委,靳干事……一众人等,便连他们自己也意识不到地为他和苟怀蕉打造人设,把他朝陈世美的人设发展,而把苟怀蕉朝秦香莲的人设发展——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不安分守己,只因为他有理想,有抱负,有向往,有野心,有知识,有异于常人的认知,有梦…… 而今,许多人以为他已到梦醒时分,其实,他依然魂飘梦中,大梦难醒。 他的脚步注定还将追逐梦幻,身随魂行。 梦独开始寻找一样东西,其实近几天来他曾粗略地寻找过,只是碍于丧事缠身,无法专注寻找,否则家人亲戚及梦家湾前来帮忙的人定会说他什么事体能比送父母最后一程更重要呢?紧接着就定会加倍说他是不肖之子了。他要搜寻的物件是户口簿,他曾见过家里的户口簿,那上面登记着他的信息,他更记得在年龄一栏里赫然比他的实际岁数大出两岁——那是他的所谓家人与苟怀蕉共同所为,就是为了使他的年龄符合法定婚龄。 终于,无人打扰,他可以不慌不忙地寻找户口簿了,只要找出户口簿,他就可以同时带上退伍证之类的退伍材料证明,去县公安局办理一张居民身份证。有了身份证,在中国的地界上,他差不多就可以畅行无阻了。 可是,他却遍寻无着。 他确切地记得,还在军校学习的放假期间,他曾在里间屋挂在墙上的一个用塑料绳编织成的手提袋里看到过他们家的户口簿,所以,他把这个袋子里的杂物一遍遍地翻腾,户口簿却是不见影儿,倒是看到顶针、烟荷包、多年前的铜钱、早经派不上用场的粮票布票之类的小物件,还看到了土地承包合同书、宅基地使用权证书等等,可就是没有看见户口簿的影儿。 他简直像个强迫症患者似的,将那手提袋里的物件再翻一遍,又寻一通,可只能是一无所获。 他放弃手提袋,转而寻找别处,床底下,褥垫底下,箩筐里……他认为一切可能是户口簿的藏身之处,都找遍了,身上还沁出汗来,但,户口簿仍是无着无落。 院门“吱呀”响了一声,是大哥梦向财来了,来拿一样农具,虽大小物件杂乱,梦向财却很熟门熟路就找到了要找的农具——一把木锨。 梦独问梦向财有没有见到户口簿。 梦向财说没看到过,说完就走了。 梦独继续寻找,心里却已生疑,断定有人将户口簿藏了起来;又想,父亲母亲去世了,不知梦家湾是如何办理销户手续的,会不会是哪个哥哥或姐姐临时拿去注销父母户口所用呢?可他曾从七嘴八舌发出的声音交织中分辨出,有人说在去火葬场火化父亲母亲的时候,是开了注销户口证明的,还带了别的什么证明,否则火葬场是不给火化尸体的。他离家在外,并不明白这些所谓的繁杂手续及各种弯弯道儿——对此类的“不明白”,他还不便去打问清楚,否则又会被许多人说成是不食梦家湾烟火,还成为不孝的另外的小小口实。 他决定夜晚守灵的时候问问二哥梦向权。 院门又“吱呀”响了一声,这回,是大姐梦向花来了。 梦向花见梦独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便问他是怎么了,有什么心事。梦独便对她说了寻找户口簿以便*****之事。 梦向花说:“慢慢找,实在找不着,就轻声轻语问问你大哥你二哥。再说了,谁拿户口簿有什么用处哩?千万别跟任何人发火,以免咱的爹娘灵魂不得超生,搅得咱们做儿女的不得安生。” “好,你放心吧。” 默了一会儿,梦向花问梦独近期有什么打算。 梦独当然不敢把心中所想告诉梦向花,她那张嘴,能把他透露给她的一点点想法加以扩充然后告诉家中一奶同胞的所有人,还会散布给其他的人——虽然她不一定是出于恶意,可却给他的生活再度添加困扰。 梦独说暂时没有什么打算。 梦向花说:“你没打算,俺倒是有打算。你这几年兵算是白当了,不光没有混出头来,还被人家看不起,连累着咱的兄弟姐妹们。你现在又成了光棍一根。你要是打了光棍,咱爹咱娘在地下也合不上眼哩。你可别忘了,咱爹咱娘都是睁着眼睛死去的哩。俺是当姐的,不能看着你打光棍。俺跟你二姐三姐还有大哥几个人都想过了,也是想到一块儿了,你跟苟怀蕉的婚约还没断根哩,咱家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哩,咱不能便宜了她让她嫁给了别的男人。原先你混好了,上了军校,快当军官了,是她配不上你,现在呢,你复员回家了,跟她一样,都是农民……” “你把我当什么了?”梦独打断了梦向花的话,“你别说了,明告诉你们,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娶她。” 梦向花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不是当兵当傻了?哪个男人想打光棍哩?你看看这么大的世界上,只见男人打光棍,有谁看见哪个女人打光棍哩?哪怕是一些胳膊断了、腿瘸了、眼瞎了的女人,还有那么多男人争着娶哩。你想想你现在的名声,还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你呢?” 梦独生气地说:“我的名声再臭,也不关你的事。我的事情,你不要再管了。” 梦向花说:“咱才把爹娘的丧事办完,俺不跟你吵吵,免得他们在地下难受。不是俺要管你的事,是爹娘不在了,俺不管谁管哪?还有,俺已经管了,俺今天赶集碰上他三妗子和梦胡香了,俺就把心里想的话跟她们说了。俺真是没想到,梦胡香还愿意撮合你们;俺更没想到,他三妗子,就是苟怀蕉,她说,她跟你的婚约就没有解开过,她早就是你的人了,她愿意嫁给你;她还说,这几天没来梦家湾找你,是怕惊扰了咱爹娘的在天之灵。她说,再过几天就来找你跟你谈复合的事儿。” “哈,哈,哈……”梦独似笑非笑地笑了几声,说,“她愿意嫁给我,还复合?我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她怎么不想想,既然我甘愿把所有的前途当成代价来了断跟她的所谓婚约,难道我会跟她复合?会娶她为妻?哈,哈,哈……,她原来把我看成一个穿了一双金靴的人,觉得我有领导管着,有纪律约束着,还觉得我需要维护自己所谓的脸面,觉得我想朝上爬,所以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几次窜到军校里闹,窜到部队上闹,加上遇到息事宁人的昏官,她就真的把自己当成秦香莲了。你告诉梦胡香,你更得告诉苟怀蕉,就说我现在一无所有,我就是一个小流氓,她苟怀蕉再也没有办法让我掉落到更底更底的底层了,因为我已经在深渊里了。”梦独只能用这样的话来作践自己,唯有如此作践自己,才能保住他灵魂的高贵与纯洁。 梦独的话,梦向花听得似懂非懂,她听懂了表面,却没有听懂内里;还有梦独的笑,她是完全不懂,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这事儿笑得出来,以为他是不是由于受到的刺激太大太重从而导致精神上有些不太对头。 梦向花有点儿害怕地看着梦独,想从他脸上的神情里、从他的眼光里看出神经失常的征象,她似乎受着某种神秘的怪力的驱使,果真就觉得梦独有些不同寻常。 偏偏此时梦独又“哈,哈,哈……”地似笑非笑地干笑了几声。 梦向花便确信了自己的感觉和推断:哪怕梦独还没有疯狂,但某几根神经已经短路,业已成了个半神经;至于发展成全神经还需要多少时日,她还难以判断。 想到自己的“好心好意”被梦独当成驴肝肺,想到自己单独一人跟一个半神经待在一起,虽然这个半神经是她的亲弟弟,但梦向花还是有点儿害怕,于是决定离开这里。她走到书桌前,正了正父亲母亲的遗像,而后对梦独说了声“俺走了”,就出了屋门,出了院门,并把院门随手关上了。 可是,梦向花一出院门,就遇见了梦向权,梦向权叫她,声音还比较大,梦向权经常会用较高的嗓门来表示他在这个大家里的应当受到重视的地位,由于小时候就受到了惯性的娇宠,他一直以许多方式提醒这个大家里的人,是他,使得这个家在梦家湾上被人高看了一眼。 梦独蹑脚走到了院门后,无奈之下,他也得用小人们的不太光明的行为方式来探知和揣测人们的内心。于是,他便听到了大姐梦向花和二哥梦向权的某些对话。 梦向权问:“姐,你要走啦?” “俺问你,你夜里守灵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梦独有什么不对劲儿?” “俺不想理他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没注意他。咋啦,他哪里不对劲了吗?” “这些日子俺忙得不得了,没功夫问他什么。俺今儿个看见,他的眼神儿不对,直直勾勾的,该不会是这里有毛病了吧?” 隔着门扇,梦独虽没有透视的异能,但他却好像看见大姐梦向花说这话时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而梦向花的确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似乎是经了梦向花的点拨和提醒,梦向权也立马想起了什么并将忆起的印象与梦向花的提示联系起来:“对哩,有时候,他说话会前言不搭后语的,人家问东,他一下子扯到西,东扯葫芦西扯瓢。” “看来,军校把他开除了,他受到的打击太大了。” “脑袋瓜子受到刺激了。” “你今天夜晚,注意看看听听,看他还是不是原先的那个梦独。” “他原先也跟正常人不一样,要不,怎么会三番五次地被抓进派出所看守所?当了几年兵,动不动就被关禁闭。他要是能变得跟咱们一个样儿,那恐怕太阳就从西边出来喽。” “兴许,苟怀蕉就是他命里能帮他的人。俺把他跟苟怀蕉的事儿又跟梦胡香和苟怀蕉说过了,要是他最后能跟苟怀蕉重新成亲,没有打光棍,也算是咱当姐当哥的对得起咱爹咱娘了。” “苟怀蕉要是知道梦独得了神经病,还会跟他过日子吗?” “万一苟怀蕉就是他命里的福星呢?他们一搭伙,可能他什么毛病全没了哩。” “这倒有可能。只是,那个苟怀蕉,真恶,她要是嫁过来,怕是连俺也没好日子过了。” 听到二哥梦向权的这句话,梦独几乎笑出声来,当然,他忍住了,他还要继续听听他们在他的背后如何嚼舌根呢。 但,梦向花和梦向权的对话却要结束了。 梦向花说:“俺来逛一头,爹娘魂看得见,还有,俺来跟梦独说那事儿。俺得走了。别忘了夜晚多注意一下他三舅啊。你去拿你的农具干活吧。” 梦向权说:“听你那么一说,俺还不想也不敢进去了哩。万一他真的有病,发作起来可咋办哩,他当兵可是练过拳脚功夫的。算啦,俺吃了晚饭再来,反正这是最后一夜守灵了。” 梦独听见,大姐梦向花上了自行车,朝东走了,而二哥梦向权,朝西走了,他家有一小块承包田在不远处,栽了许多杂草似的小树苗,他经常会去打理一下,以便日后向政府讹钱。 对亲人们对他进行的具有特殊意味的“考察”,梦独决定以不变应万变,我行我素,既不故意装疯卖傻求得另一种方式的自保,但也不刻意证明自己没有癫狂不是精神病患者以求得他人把他当成正常人。他倒想看看,人们会如何对待他这个普遍被认为是落魄失败、并且被怀疑有了发疯趋势的归来者。 ------------ 第101章 墙倒众人推 最后一个守灵的夜晚,连梦向权自己也决不会承认他心里生出的是一股莫可名状的恶意,正因为莫可名状,所以,他就有理由认为他生出的是好意,是为了他的“亲爱”的弟弟梦独好。如此,他在良心上才不会自相矛盾甚至自我谴责,才会说起话来行起事来毫无愧意。 本来,梦向权一个人对梦独悄悄“考察”就可以了,可他担心自己拿捏失度考察不够准确,于是就趁梦独不在屋里的时候,对另外七、八个一同守灵的人说,自从梦独被军校开除学籍如今复员回家后,他总觉得梦独受到了心理上的严重创伤从而导致说话神神乎乎做事十分出格,他怀疑梦独有了某样精神上的疾患,说不定已经成了精神病,可是他不能断定梦独究竟是不是得了精神病,所以,他请大家一同对梦独多加关注,如果梦独真的成了精神病,也好及早采取措施,或者关起来,或者送到远处的精神病院。 就像梦向花点拨和提醒梦向权立竿见影一样,包括梦向财在内的七、八个守灵人也立即调动记忆,在记忆里搜寻梦独有哪些异于常人之处。这么怀着偏斜的方向一回忆,他们忽然便有了很多发现,皆觉得梦向权言之有物言之有理,皆觉得其实梦独早就有了某种他们忽视的征象。他们忌惮万一梦独突然闯入,所以不敢大声交流心得,只能悄声地说上三言两语,虽然他们互有嫌隙,但在这个守灵之夜却心照不宣,都想在这个夜里察究梦独是否真的成了精神病患者。 在心里,他们既盼望梦独成为精神病患者,可是又害怕梦独成为精神病患者。 他们的心情很错乱地交织着,心跳也与以往有些不同。 梦独出外散步回来了,本来,他是不会出去散步的,出殡后的守灵未满三日,他是不能以任何理由出外散步的,尽管天已黢黑——说起来,散步是顺便,是顺便到田野上的小塍上走了走。 梦独一个人吃过简单的晚饭后,大哥梦向财来了,他是长子,夜晚的守灵,他自然是有一种带头的责任感的。梦向财对梦独说,出殡那天放在土地庙旁边的那张父亲母亲生前睡觉用的木床,需要翻个个儿——出殡那天是将床面紧贴地面四脚朝天的,如今头七过了且出殡过后的三天守灵将满,需要把床正过来,让床面朝天四脚着地,放满五七三十五天就可以拿回家来,倘床烂掉了,就作罢。梦向财叫梦独去将床翻过儿正好,以便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后代。 梦独便出去了,到了土地庙前,做好了大哥梦向财要他做的事情。见天色已晚,而外面并没有走着的行人,此地乡下人并没有晚饭后出外散步的习惯。他认为不会碰到村人,便决定走一走,既散散步,更散散心。 在田塍上走了会儿,他想,明天得去公安局看看如何*****,能不能出示退伍证后就为他办理?当然了,等会儿回家后,小声问问二哥梦向权,看他是否知道户口簿的下落。 他并没有耽搁太久,若耽搁久了,近亲的守灵人到齐了,会说他为自己的父亲母亲守灵竟然不专心一意呢,连最后的表现孝心的机会都白白错过,反落得一身不是。 梦独回到家,并未关闩上院门,兴许会有守灵的人来得迟一会儿。 进到灵屋,他仍如昨天前天大前天地跟屋里的人打招呼,而别人在回应他的时候,眼光里不免含有研究的成分,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想从他的话里听出什么,当然,是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想要的东西。 梦独问二哥梦向权有没有看见家里的户口簿。 梦向权说:“俺家有俺家的户口簿,俺拿你们家的户口簿做什么?你的户口没登在俺家的户口簿上,俺的户口也没登在你跟咱爹咱娘的户口簿上。” 说完,梦向权追问:“你找户口簿做什么?” 梦独没有避讳梦向权,说:“****用。” 梦向权说:“俺可没见到。” 梦独说:“莫非是丢了不成?” 有人说:“户口簿弄丢了也没关系的,补办就是了。” 梦向权说:“****有个鸟用?办证得花钱。再说了,俺庄户人家,用不着住大宾馆,俺只是在附近打工,工头又不要身份证。” 有人接话说:“可不?俺就是去了城里,也没用到过身份证,俺就住最小最便宜的小店,那些小店里从来不要身份证。” 梦独说:“你们千万不要小看了身份证,它是一个公民身份的标志。” 听听,当了几年兵,怎么说出话来就让梦家湾的人听不懂哩?什么“公民”,什么“标志”?守灵的人听得半懂不懂的,想起了梦向权的拜托,纷纷将探究的眼光投向梦独。 他们中,确乎有人不懂何为“公民”,就问梦独:“你经见得多,你倒是给俺讲讲,什么是公民,什么是母民?俺只知道,俺是老百姓。” 又有人说:“俺也没有身份证哩。办那个,有个屁用?” 梦独说:“那你还真得办一张,你要是出了远门,寸步难行。”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话有失误。 果然,有人问:“梦独,你是要出远门吗?要到哪里去?” 梦独收回刚才的话,说:“怎么会呢?我还等着给爹娘上五七坟呢。现在呀,我哪里都不会去的,就在梦家湾。” “那往后呢?”有人追问。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梦独回答得可谓滴水不露。 梦向权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说:“有些事儿还真不能以后说。你就这么一直单着?一个人?” “一个人单着也没什么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梦独这话虚实相间,且有着自嘲的成份,回答得并没有什么不得体。 可是守灵的人们却没有听懂梦独话里的自嘲意味,他们可是亲眼所见并且有人亲身经历,梦家湾的爷们儿谁不娶个女人烧火办饭夜里作伴儿呢?为了不打光棍,为了娶个女人做饭生孩子,有的男人到外地种瓜种菜想法儿在外地讨个女人回来,还有极个别的男人甚至给人贩子送钱送物,千难万险地把女人买来,然后拴在家里,或拴在自己的脚脖子上,唯恐女人逃离后人财两空。可是这个与众不同的梦独着实比当兵前更加地离奇古怪了,居然说出愿意打光棍的话来。他,他的脑袋是不是真的受到了强刺激而出了什么毛病? 守灵的人们怪怪地、不解地盯着梦独,有人转过头来,互相心照不宣地轻轻点了点头,意思不言自明:看来梦独的脑袋是真的出问题了。 他们一致地朝他们想要的结果去想,于是便会若真若假地出现他们想要的结果,而那结果又佐证了他们的设想。 虽是守灵,但守灵人只要不做出太出格的事儿,在屋子的哪个角落飘荡的灵魂是不会怪罪守灵人的,他们喜欢看到后辈们打打扑克或摆摆龙门阵呢;当然了,当香炉里的香火快要燃尽之时,自会有守灵人前去添加香烛的,也有人会烧上几张黄裱纸,安慰一下死者的灵魂,也安慰一下自己的心。 时候不早了,守灵人皆躺了下来,躺在用麦穰打成的地铺上,一个挨着一个。大家伙儿拉着闲呱儿,拉着拉着,就能把人拉入梦乡,把人白天的疲劳拉到九霄云外。 守灵的人中,除侄子们外,梦独的年龄属于偏小者。但里面还是有比他大不了几岁的人,甚至曾经同过学。由于近几年,他们的生活轨迹完全不同,所以他们的谈话便会转向原来曾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比如上学时期的趣事,评价老师,评价哪个同学,等等的。 他们依然在用着旧有的眼光在看待多年前的人和事。 梦独却持有不同的见解,他是在用他如今的认知理念和水平看待过去的人和事,所以,他的见解便跟别人有了分歧。别人便想,梦独怎么会那么想那么看呢?别人想了又想,想不明白,便只好想,大约梦独的脑子真的出了问题哩。 有个别人朝梦向权偷偷使眼色,意思是梦向权之前所言不差,梦独的确有了某种精神病患者的症状。 似乎是怕惊扰了尚在这屋里徘徊飘浮的灵魂,守灵人的拉呱缓慢而幽长,拉着拉着,困意袭来,一个接一个地进入了睡梦当中,就连担忧或惊喜梦独神经不太正常的梦向财和梦向权也睡着了,独有梦独辗转反侧,无法成寐。 说起来,他只有二十二岁多,可却偶尔会失眠,有时需要一遍遍地数羊方可入梦。左右守灵人高高低低的打鼾声,更成了噪音,搅得他头脑乱纷纷的。他想,近一周过去了,他们这批退伍军人的某些待办事项,相关部门大约已经作好了衔接,虽然没有户口簿,他明天还是要去公安局看看,能否*****;哪怕一时不能办理,也要弄清楚他需要开哪些证明补上哪些手续。 既然无法入睡,梦独干脆放弃了进入睡梦的努力,他轻手轻脚地起身——由于这么多人睡在大通铺上,梦独并未脱光全身的衣着进入被筒,而是穿了衬衣衬裤的——别的守灵人认为他此举是假洋盘,不像个梦家湾人。梦独穿上了部队发的绒衣绒裤,又披上了军大衣,穿好鞋子。 他又朝香炉里续了三炷香,加燃了两支白烛。 香烟袅袅,屋子里的一切,昏昏沉沉的,看起来,都如在一种安静而怪异的寐中。 梦独放轻脚步,走出了灵屋,在院落里踱来踱去。他又想起了****的事儿,想起了遍寻不见的户口簿。他忽然想到,兴许并非梦向财或梦向权在捣鬼,而是另一个人偷走了户口簿,这个人,就是苟怀蕉。可苟怀蕉出现在葬礼上那天,并没有进入这个院落更没有进入屋宅呀?难道,是她在父亲母亲命丧黄泉之前,就心怀恶意偷走了户口簿? 是她,是她,没错,一定是她。想到这里,梦独不由地倒抽一口冷气。 该怎么办呢?他想。那苟怀蕉断断不会承认偷走了户口簿,而他,却并不是户口簿上的户主,户主是已经溘然长逝的父亲。 他又想,总会想出办法来的,毕竟,他是一个活生生存在着的人,人们总不能连这个事实也不承认,更不会剥夺他的地球居住权吧?明天,带上所有的退伍材料,相信公安局办证人员是能够体谅他的。 夜深了,万籁俱寂,偶尔远处或近处传来几声犬吠,反是加重了夜的寂静。而在这座并不宽敞的院落里,梦独蓦然发觉自己的脚步声响了一点,这么踱过来踱过去的,倘有守灵人出来小解,或者是隔壁邻居听到,说不定又得派生出关于他的某些谣言了。 于是,梦独轻轻拉开院门,走了出去。朝右一拐,不远处,就是土地庙,再朝南一段距离,就是梦家湾的魔井。 梦独缓步踱着,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想着未知的迷茫的前路。 巨大无边的黑夜塞满了宇宙,梦独不明白它是怎么一点点将白昼挤走的,而白昼又是如何一点点将黑夜给挤走的,白昼和黑夜像是时光的左脚和右脚,各迈出一步,就完成了一个循环,再各迈一步,又是一个循环,如此黑白循环,就组成了无头无尾的时光长河。 时光的右脚仍在高高地抬起着,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了。走在村外野地上的梦独折回身子,缓缓朝家中踱去。他却并不知道,就在这同一时刻,好几个守灵人发现他不见了踪影,开始变得慌乱起来了。 是紧挨着梦独而睡的一个血缘上来说较为亲近的侄子辈的男子最先发现梦独的被窝是空的,他是被一泡尿给憋醒的,从铺上站起身,右手不小心扶到了梦独的铺位上,他先是担心惊着梦独,但感觉触碰的不是梦独的身体,而是麦穰下的结实地面。咦,梦独呢?他走到屋外,去了大门旁的茅厕,放空过后在院子里在屋子里找了梦独一圈,却未见踪影,便叫醒了梦向财和梦向权,另有三个人也听得了动静,坐起身来。 三更半夜,梦独去了哪里?带着这样的疑问,他们中有人忐忑不安地躺在铺位上,梦向权则与另两个守灵人一起出了院门,想看看梦独究竟去了哪里,会不会惹出什么事端。 三个人在院门外猫着腰,像是做贼似的,商量着是朝东拐还是朝西拐。梦向权说朝西拐吧,朝西拐可达土地庙,祭礼就是在那里举行的,说不定梦独去那边发神经怀旧伤怀去了。 三人刚要挪步前行,却见西边约三十米处正有一个人踽踽而来,看那身个儿无疑就是梦独。他们想看看梦独究竟在做什么,赶紧将本来就很不挺拔的腰猫得更低了,但又随时准备着急急溜回院内,溜回屋中,及时躺在铺位上。 梦独却并不想回家,如若不是“守灵”,他会在这个夜里走得更远更远。他停住了脚步,聆听起夜的寂静来。片刻后,他觉得有些困顿,打了个哈欠,活动了几下腿脚胳臂,作了几个军体拳动作,似乎,精神回到了身上。然后,继续朝家走去,却加快了脚步。 梦向权和另两个守灵人赶紧重又进了院子,进了屋子,躺到铺上。其中一个人害怕地说道:“梦独好像是在夜游哩。” 又有人说:“梦独就是在梦游哩。” 梦向权对梦向财说:“哥啊哥,不好了,梦独现在怎么患上了梦游症哩。” 他们听到梦独关闭院门的声音,赶紧住口,装作睡着的样子。这些梦家湾人,并不具体地知道何为梦游症,不过是从电视上看到一些相关的画面,可那些戏剧化的画面让他们胆战心惊,他们想,梦游的梦独魂儿并不在他的身体之内,身魂分离,身体并不受灵魂的支配,他会不会像电视上所演的,拿起一把刀来在不知不觉中把他们一个个人的脑袋抹下来呢?他们还将梦游症与精神病混为一谈,心想,受到强刺激的梦独果真是得了精神病啊! 有的人居然发起抖来。 他们再也无法安眠到天亮了。 让他们松一口气的是,失去灵魂支配的梦独并没有做出出格之事,既没有抹他们的脖子,也没有卸他们的膀子,他进了屋子后剪了剪烛花,然后就脱衣躺进了冰冷的被窝。 早晨,天刚刚亮,与梦向财、梦向权和梦独一同守灵的人就穿衣起来,他们对梦向财和梦向权说话,客气地问接下来的这个夜晚还来不来守灵?梦向财和梦向权说,不必来了,守满了三天,并且,父亲母亲过世也早就过了头七,只是记得五七来上坟就是了,至于三七坟,你们若是有事儿忙乎,不必来了。 他们却皆没有理会梦独,在他们的眼里,精神病患者是算不上一个整人的,何况,他们怕哪句话不小心冲撞了梦独,万一为自己招来灾祸如何是好? 梦向权和梦向财也一先一后地走了。 宅屋里又只剩下梦独孤身一人,与父亲母亲的遗像面面相对。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将会少有人踏入这个晦气之地了,倒不是他们担心梦父梦母阴魂不散继续在这座屋宅里继续盘桓,而是担心命途多舛的梦独的霉晦气儿扑到他们身上带累了他们。 ------------ 第102章 被精神病的人 就在这天上午,一个消息不胫而走,立时像是长了翅膀,在梦家湾传得沸沸扬扬:梦独患上了精神病。 由于梦家湾人把“精神病”也说成是“神经病”,传扬的话语简短起来,成了相似的两句:梦独是个精神病;梦独是个神经病。 梦家湾人认为,梦独患上精神病,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结果,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天现异兆,而他从小就异于常人,常说一些不寻常的话,常做出一些不寻常的事,多次被大盖帽们关入黑牢,放着好好的女人不娶进门来反是要毁掉婚约当陈世美,最后清兵去清兵回,受到那么多打击,他若是不成为精神病,反倒是违背天理了。 谣言在空中飞翔、在角落浸染,是一个奇特而怪异的现象,它无声无形,无风无雨,可是却不可思议地进入了千万人的耳与嘴,被造谣者呢,却处于浑然不觉中,直到自己的生活崩塌了,才悔过神来。 当关于梦独的新兴谣言在梦家湾甚至更远大的范围内如淫雨般地传布时,梦独正在为*****而费心费力呢。他怀揣退伍证,这也是他现有的唯一与他身份相标配的证件,他希望他的退伍证能帮上他的忙。 近些日子,他一直待在梦家湾,问过极少数的梦家湾人*****的手续及流程,但他们却答案不一,因为这些不太出远门的梦家湾人,几乎从来不用身份证,有的人告诉他说要到县公安局办理,有的人告诉他说到乡镇派出所办理即可。他不必向更多的人打问了,大不了既去县分安局又去乡镇派出所,多走些弯路就是了。 他先是去了县公安局,县公安局立时让他产生心理上的不适感,让他回忆起四、五年前的一些情景,还让他想起了老大、老二吕锋和老三王超。他想,如今,他们在哪里呢? 置身于县公安局大门口,他竟条件反射地心有余悸,是四、五年前的余悸。他忽觉胃部一阵痉挛,一股恶心涌上喉咙,他止住了脚步,几乎打起了退堂鼓。好在,他还是说服了自己,自己已经在炼狱里被熬煮过,还能有什么更坏的事情缠上身呢? 他重又举步向前,这时,却有人叫住了他,是大门旁的一间小平房里,一个好似保安又好似警察的五十多岁老人——反正这个时候,梦独是把这个老人当成值班警察了。 似保安又似警察的老人很有些优越感地问:“你要干什么?” 梦独已经镇定下来,走到小窗口边,说:“你好,我是一名刚刚回咱们县的退伍军人,我来****。”梦独并没有尊称其为“警官”。 老人见梦独穿一身没戴领花军衔的军装,声气略低下来,说:“****在你的户口所在地的乡镇派出所,找户籍警。” “我需要带什么证明材料吗?” “你去办,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好,谢谢。” 梦独跨上自行车,掉头,朝向鲁山镇驶去。 虽尚未到隆冬时节,但因为这天是个阴天,呼啸的北风竟略带了些凛冽的锐度。梦独骑车西行,任风吹在他的右脸颊上,他毫不低头。 到了鲁山镇派出所,梦独说明来意,并且出示了他的退伍证。所里的一位胖胖的戴了眼镜的警察虽接过他的退伍证瞄了一眼,但很快又递还给他,说,*****,需要出示户口簿。梦独说户口簿丢失了,怎么办?户籍警说,那就挂失,补办户口簿呀?梦独说,好,那就劳驾帮我补办一本户口簿吧。户籍警说,那需要出示你的身份证。 身份证和户口簿二者直接形成了死循环,梦独无法打破。 户籍警并不主动指点迷津,依然是一张公事公办、事不关己的冷脸。 梦独客气地请教:“警察同志,我没有户口簿又没有身份证,像我这种情况到底如何办理呢?” 户籍警说:“户口簿上不止你一个人,叫别人持身份证来补办户口簿,然后你持户口簿带上村民委员会开的证明来****就可以了。” 梦独说:“户口簿上还有我父亲母亲,可是他们都去世了。” 户籍警却认真起来了,找出了梦家湾村户籍资料,找到了梦守仁家的户籍存档,看了看,说:“你们家的户口簿上不是还有一个叫苟怀蕉的人吗?叫她来补办户口簿就行了。” 梦独当然不会跟他讲述、也跟他讲不清自己跟苟怀蕉的怨结,撒谎道:“她不在这里,到外地去了。” “那你就等她回来再办呗?”户籍警说完,端起茶杯喝水,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梦独了。 梦独问:“我带上一份村民委员会开的证明,再带一份人武部开的证明,可不可以帮我把身份证办了?” “不行。没这么办过。” 梦独只好怏怏地走出了派出所。 梦独暂时不想回家,那个如今空无一人的家。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如何生存下去的人生课题。远走异乡,是他早就打定的主意,但前提是他必须办理一张能够证明他身份的身份证件。 虽然他已断定是苟怀蕉恶意拿走了户口簿,但他是决计不会去找她的。怎么办呢?总得想个办法。他在脑子里搜寻已经退伍回乡的战友们,估摸着谁能帮他的忙谁愿意帮他的忙。可是他发现,因为他曾经升上云端,又因为他从云端跌入深渊,他竟然一时无法找到全盘信赖的人。他忽然想,大姐不是在撮合他和苟怀蕉“重归于好”吗?她们对他如此不仁,他为什么就不能对她们“不义”一回呢?当然了,哪怕“不义”,他也是决不会以“继续婚约并且与苟怀蕉成婚”为条件的,无论如何艰难,他也决不能出卖自己的灵魂。 大姐家离鲁山镇政府所在地并不远,他一会儿就到了。还好,梦向花在家里。 梦独虽然看不惯大姐梦向花经常摆出的那种优越感,虽然他怨恨她在他跟苟怀蕉的婚约缔结过程中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但是为了*****,他只好暂时放下对她的怨气,烦劳她辛苦一趟想办法从苟怀蕉那里把户口簿拿回来。 梦向花说:“这事儿呀,俺去找梦胡香帮帮忙。” “你去,我出去转转,下午再来找你。” 梦向花想了想,说:“苟怀蕉要是不承认咋办哩?” 梦独说:“她要是不承认,那就算了,另想办法。”他不放心地加了一句,“反正,你万万不要再撮合我跟她之间的事情了,我跟她已经一刀两断了。” 梦向花叹了口气,说:“你说断,她说没断,她还说过要跟梦胡香一起找你闹哩。” 梦独想:只要我把身份证办好了,那就由着她们闹吧。 两人一同走出了梦向花家的宅院,梦向花骑车走近便些的小路去往苟宅子村,梦独则又去了县城,无目的又似有目的地转悠。 梦独转着转着,来到了郊区的一处民房,他忽想起王超曾租住在此处,便凭着记忆,找到了他曾与王超共同住过的农家陈旧宅院。他敲了敲门,里面并无回应,没想到的是,一推,门竟开了。 梦独走进了院落,院落里的陈设竟几乎未有改变,一切是那样熟悉。 有个中年女人从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问他找谁。 梦独说着道歉的话,解释说一个朋友曾租住于此,所以进来看看他是不是又回来了。 “他叫什么名字?”中年女人追问。 “王超。”梦独说。 中年女人竟知道王超,说:“是俺前头的租房人,听这附近的人说犯了事儿,被公安局抓走了。” “后来呢?” “听说,被判了五年半。” “哦。”梦独退身出来,他想起王超那条残疾了的腿,还想到王超比他还大出几个月,当然是不会像第一次那样进入少管所的,而是要进入监狱服刑改造。身有残疾的王超能吃得消吗?他不禁对王超的境遇深深担忧起来:跛着一条腿,五年大牢熬过来,他会是何种状况? 梦独重又推车走上大路,他想,会不会蓦然遇到老大或老二呢?倘若遇见,他还能认出他们吗? 梦独抬腿上了自行车,骑行起来,进了县城中心,并不太宽阔的大街两边,有些小商小贩在兜售真真假假的各种物品,沿街东行,到了电影院门口,他想起,就是在这里,与老二吕锋和老三王超相遇相识相知,后来又见到了老大,他们让他有了人生中第一次远行之旅。他继续骑行,茫无目的,只是在消磨时间,连午饭都完全忘记,竟也未觉肚饥,向西而行,见马路两侧的墙上张贴了一些标语,“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及“依法服兵役是每个适龄公民应尽的义务”之类的,他忽然间觉得,这些标语既有长效性,但其实又颇有些季节性,每年的征兵季,多少大街小巷的墙面上悬挂或张贴着这些让热血方刚的青年人激情澎湃的标语啊! 由于迫切地想办理一张居民身份证件,以便顺顺当当地远走高飞,但因陷入了一个直来直去的死循环,梦独几乎产生了病急乱投医的想法,他想进人武部问问像他这样的退伍兵如何*****,能不能为他开一张介绍信方便他办理?好在他没有走出这一步,否则既吃闭门羹还闹笑话;其实,他几乎要踏入人武的大院里了,但最后收住了脚步,他担心碰见不想碰见、给他心里添堵的人。 梦独看了看手表,估计大姐梦向花可能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于是,他便调转方向,走上了原路。 梦向花已经在家里等着梦独了。 “她们怎么说?”梦独问梦向花。 梦向花说:“苟怀蕉说,户口簿是她拿走了,如今就在她手上;她还说,要是从户口上来说,她早就是梦家湾的人了,早就是你家的人是你的人了,她有权把户口簿拿到手里。” “她有没有把户口簿给你呀?你就说借用一下再还她不可以吗?”梦独着急地问。 “俺说了。可苟怀蕉没有把户口簿给俺,她说,她不会把户口簿给咱,还说,梦独要是想****,她就手拿户口簿陪你一起办。要不,你就低个头,去找找她。” 梦独断然回绝道:“她做梦!我就是不****,也不会去找她,更不会去求她!” 梦向花叹了口气,愁着一张脸,说:“他三舅啊,你怎么这个脾气哪?好多事儿,你低一下头,就能办成。就说你在涂州上军校的时候吧,你要是向你们领导低低头,求他高抬贵手,兴许他能饶你一码;你要是能将就着跟苟怀蕉过日子,兴许她也能饶你一码。要是那样,你哪能被人家给开除回来了哩?” “别说这些了,辛苦你了。” 梦向花还没发挥完她的说教:“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俺听梦胡香说了,只要你点个头,苟怀蕉二话不说会嫁给你,你们一起过日子,多好?你要知道,找个媳妇,得花多少钱哪!你要钱没钱,要物没物,除了苟怀蕉,哪个女人愿意跟你过日子?” 梦独没有让梦向花的说教继续进行下去,道:“我走了。”然后转身骑车离开了梦向花家。 走在回梦家湾的路上,梦独告诉自己,他必须尽快地果断跨出退伍后的第一步了,如果这么一天天的延宕得过且过,他就只能生活在梦家湾人及梦家湾周围人的谣言和冷眼中,说不定被逼无奈走上与梦家湾人相同的老路,说不定还要受到苟怀蕉无理的、无尽无休的纠缠……若果如此,他是白当了四年多兵,已有的认知会渐渐消亡,从而最后烂在这样死气沉沉的生活当中。 然而他却没有料到,他的生活并不是死气沉沉的,总有人会在他的看似死气沉沉的生活里搅动起来,搅动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沼,怀着墙倒众人推的恶意,将他推进泥沼,看着他一点点陷落,沉没。 走着走着,忽然,梦独骑不动了,是自行车的链条断了。说起来,梦独胯下的这辆破旧的自行车,就是他当兵前常骑的那辆,年头久了,四年多后还能以老朽之躯为他提供代步服务,实在是太对得起他了。他的手上没有修车工具,只好推车步行,当行至张家前村时,有个修车铺子,他便请修车师傅将自行车修理一下,说第二天来取并且会加倍付款。 而后,梦独徒步南行,当行至田野小路与较宽的林荫土路相交处的小桥时,却见小桥上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看见梦独,站起身来。 梦独认出是梦向田,四年前建议他当兵的人,梦家湾的民兵连长。他问道:“四哥,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梦向田急急走向梦独,拉住梦独的胳膊,面色凝重,还杂着些许紧张。 梦独猜想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出人意料的大事或者是即将发生什么出人意料的大事。 梦向田盯着梦独的脸,着重盯着梦独的眼睛,看了又看,像是要搜寻出什么答案,又像是要佐证什么,他讷了一下,问:“梦独,你没什么事儿吧?你没病吧?” 梦独觉得梦向田的问话有些奇怪,说:“四哥,我好好的,我没病啊?怎么啦?” “怎么咱梦家湾人都有传说你得了精神病。这些人,真是闲着没事儿干,吃饱了撑的。我就说,不管谁得精神病,精神病也不会找上你。” “我很正常。四哥,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儿要跟我说?” 梦向田说:“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的。听说你到镇上办事去了,我估摸着你可能走这条路回家,我担心你弯到县上去从县上走另一条路回家,叫我的大儿在那边的一条路上等你。” “我去镇上看看能不能办张身份证,可是没办成。什么事儿,四哥?” “别办什么身份证了,以后再说,到时候我试试看能不能帮上你。现在,你赶紧走吧,赶紧跑吧,跑,离梦家湾远远的,过些日子,等风头过了,再回来……” 还没等梦向田解释原因,梦独着急地问:“为什么?” “后天,县人武部召开大会,就是召集各乡镇在初检中过关的应征青年集合起来作思想动员,以防出现退兵,想来你是知道的,咱县是建国以后从没出过退兵的县,全国少有。人武部领导决定在会上让两三个在部队上混出名堂的人作演讲,可是领导还决定找出一个反面典型来现身说法,以便给应征青年们以警示,他们就想到了刚刚退伍回来的你。镇武装部接到通知,就派人通知了村支书和我,要我们派咱梦家湾的几个民兵把你送到镇上去再由他们送到县上去,村上已经派了两个民兵在你家门口蹲着等你哩。” “啊——,还会有这种事儿?”梦独又惊又气,直觉得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奓了起来。 梦向田继续说道:“你知道不知道,在这种大会上,你是反面典型,这样的会开着开着,就能开成批斗大会,至于会发生什么结果,谁也料不到。所以,这些日子,你不能回梦家湾了,你要是在梦家湾一现身,会有村人看到你,他们要是找到村支书或者找到镇上领导通风报信,不光你被抓,连我也难交差,弄不好我这个村官也当到头了。所以,你快跑吧,避过了风头再回来,啊?”说完,梦向田往前推了推梦独。 好在,已经受过炼狱之苦的梦独并未惊恐失措拔腿就逃,他看着梦向田,说道:“可是,四哥,我,我真的没有犯下什么罪也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呀?” “梦独,我相信你。不过,你要知道,有些人,哪管你有罪无罪呀?你没罪,说你有罪的人多了,你就成了罪人了。所以,你快快跑吧,出去避避风头吧。” 这个理儿,梦独何尝不知?何况,他为此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血泪的教训,当初,他在军校深造时,瞿冒圣等人为了将他彻底整垮,不是外调出多种这样那样的罪名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梦独算是亲口品尝到了此种滋味儿。他知道,他必须暂时逃了,一出逃,当然在这一带,在更多人的心里,就更加坐实了他的罪名。可是,如果不出逃,一旦动员会无意有意地被升级成批斗会,后果不堪设想不可预料。 梦独对梦向田点了点头,说:“四哥,大恩不言谢,你帮我的,我也许无法回报,但我会记在心里!”他没有鞠躬,他知道梦向田也是行伍出身并不喜欢这样的致谢动作,于是双手抱拳,摇了摇,略含江湖味儿地表示谢意。 梦向田发现,梦独的眼光并不是惊恐的,而是坚定的。 梦独转身走了,至于去往何方,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要向着远离梦家湾的方向前行,离得越远越好。走了数十米后,他回转身,朝梦向田挥了挥手,然后,拐了个弯,走向了一条坑坑洼洼的田间小路。 ------------ 第103章 寻人启事通辑令 果然,梦独家附近布上了暗岗,等着梦独回来后将其罩入网络之中。 心里明知梦独现已不知所踪的梦向田派出两个民兵避在梦独家门外转悠,但村支书为向镇和县里邀得头功,加派了四个民兵在村外游荡。民兵们的这种出工是有补助的,现如今什么劳务不跟金钱挂钩呢?村支书告诉民兵们——鲁山镇人武部派来的人也是这么通知和强调的——见了梦独不要抓,就说“镇上请他走一趟”。 是啊,梦独没有犯罪,他们自是不能明目张胆地抓他,所以奉上级之命“请他走一趟”,已经养成了服从命令恶习的梦独岂有不走一趟之理?从古到今,多少人不明就里地在“请他走一趟”的假语村言里陷入圈套,此后,有的落入牢笼,有的再也没能走出来。 民兵们守株等兔地张开罗网,可是直到天黑,梦独也没有钻进来,他们自是连梦独的影儿也未见到。于是,只能加值夜岗,便有三个民兵砸开了梦独门上的挂锁,进入梦独的家中。 于是,“请梦独走一趟”成了公开的秘密,梦家湾人猜想,看来梦独又犯了什么事儿,否则村上怎么会派好几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去他家里捕捉他呢? 但,一夜过去,民兵们两手空空。 怎么办呢?倘不能在规定的时间里把梦独全须全尾地送到镇上去,村干部们是要挨打板子的,当然了,板子主要是打在村支书和民兵连长梦向田的身上。梦向田作出着急的样子,村支书呢,却是真着急,急得团团转。身处最基层的村官儿们常把镇、县上的屁大一点儿指示当成御旨,多少人虽然上了年纪,却还是喜欢在那些年轻的镇县干部面前摇尾乞怜以保官位的长期稳定,这就是很多乡村政治家的格局。 万般无奈之下,村支书打开了村上的高音喇叭,将他的被阉割过的声音传遍梦家湾的家家户户。 村支书那像极了太监的嗓子对梦家湾发出煽动性的言词,他在高音喇叭里说,梦独失踪不见了,可是镇上、县上有很重要的政治任务需要他配合完成,所以全梦家湾的老少爷们儿娘们儿凡有见到梦独者速速提供线索,也可直接将梦独带到村委会,村委会将对这些村民进行价值不菲的物质奖励。村支书相信只要放手发动群众,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就是掘地三尺,也能把梦独挖出来送到镇上、县上,他决不能错失了此次邀功请赏的大好机会。 村支书还派人去了梦独的姐姐们及一些血缘相连但并不亲近的亲戚家中寻看,可是一无所获。 梦独像是人间蒸发了。 村支书骂骂咧咧,骂梦独,还骂起了生下梦独的梦父和梦母,他双手拍腿,说,梦家湾的这面红旗怕是要倒在梦独的手上,他的先进村支书的奖状奖牌也要毁在梦独的手上。 在梦家湾人看来,又双叕犯了事儿的梦独人间蒸发了。 其实,梦独正在人间踏出或深或浅的足迹。 梦独没有去哪个姐姐家,也没有去哪个还可称作亲戚的亲戚家,他已经受到了他们太多的埋怨,不能再“连累”他们;而他的身败名裂,他的恶劣处境,大约或远或近的亲戚们不仅不会收留他,还会把他出卖。这就是“墙倒众人推”的最现实和活生生的写照。 他本来就没几个钱,不多的退伍费有一多半交给了大哥梦向财用于为父亲母亲办丧事,他把另一小半儿钱与几样见证他人生的重要物件放在了一起,藏到了房梁边的墙洞里了。他身上只有区区十几块钱。 区区十几块钱当然无法让他逃亡远方。 他不是罪犯,更不是逃犯,他估摸着,镇、县人武部为了寻找他这个活的反面典型,总不至于让公安局对他发出通辑逮捕令。但经了在涂州军校的大劫,他知道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所以,他还是没敢去往县城客运汽车站购票乘车去往一个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好的地方。 他不知道对应征青年们的动员会或警示会究竟何时召开,为了让他这个活的反面典型现身说法,相关部门会如何寻找他,可以断定的是,只要参军者没有出发离开吕蒙县,他就不能在梦家湾现身,就不能出现在所有认识他的人甚至听说过他的人的视界里。对应征青年的大规模体检,复检,政治审查,走访调查……直至新兵正式参军,还需要一些时日呢,他总不能在附近像一只钻入地下的土拨鼠吧?哪怕侥幸过了这一关,后来呢?听说,县上还要召开一次预备役军人大会,会不会也把他推到台上去?还有,明年的征兵工作呢?后年呢?会不会依然需要他这个反面典型去作现身说法? 看来,生养他也重创他的家乡已经不能成为他的容身之地了。 逃往异乡,逃往远方,哪怕徒步跋涉,他也能走得极远极远;但那座简易的宅屋的房梁角的墙壁洞里,有他必须带走的珍贵物件:所余无几的钱,入伍通知书,血书,陈参谋长送他的手套…… 梦独决定,暂时不能走得太远,但必须离开吕蒙县。 为避免遇见认识他的人,他没有乘坐客运大巴,客运中巴,而是顺着柏油路通向地区城沂州城的方向,先是在田野的小路上前行,及至走出十几里地之后,他才上了大路,走在路的边儿上。 考虑到自己一身黄衣服过于引人注目,加之他行色匆匆步履如飞就更容易引来他人注意的目光,梦独便脱下上身的黄军装,露出灰色的毛线衣。他想,到了沂州市后,可以找个地方打几天工,只要能填饱肚子,挣钱不挣钱均在其次;他又想,等过几天后,也许风声变松,人们对他的警惕性也有了下降,他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家中,取出他的宝物,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可是,他忽然再次想到,他没有身份证——他的手伸进内衣口袋,捏了捏,哦,退伍证还好好的在兜里呢,千万要把退伍证保管好啊,在没有身份证的情况下,兴许能派上用场,解决他的某些燃眉之急呢。 走啊,走啊,不停地向前走啊…… 梦独感觉到,他贴身的衬衣衬裤已经被涌出的汗液湿透了,于是,他把毛衣也脱了下来。 天色渐渐变得幽暗下来。 走啊,走啊,不停地向前走啊…… 夜幕终于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变得稀少的车辆前灯穿透黑暗,像是给梦独指示方向的移动灯塔。 黑暗遮住了多少阴谋,好在,也将梦独的身影融了进去。 梦独的脚步放慢了,连心跳也越来越平缓。 可他还是走啊,走啊,不停地向前走啊…… 他腹中饥饿,口干舌噪,脚步越来越沉重。 他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 当又一辆汽车驶来时,借着灯光,梦独看了看手表,二十二点五十八分。 他继续前行。 哦,前面有灯光了,先是一点一点的,后来成了一片一片的了。梦独便知道,沂州市快到了。 他已经进入沂州市郊区。 路边,竟然有摆夜市的小摊点。在一个露天小食摊前,梦独在问清了煮面条的价钱后,请头戴白帽子的老板娘为他煮了三两面条;老板娘听他说太渴后,给他盛了满满两碗漂着油花儿的面汤。 两碗面汤三两面条下肚,梦独只觉得用掉的气力立时便回来了,他的身上重又充满了热力,他的青春在燃烧。 寒冽的夜风阵阵,他感觉到有零星小雨落到脸上。雨会不会越下越大呢?坐在高高的圆凳上,梦独盘算着到哪里过夜。付过饭钱后,他身上的钱更少了,他舍不得住店,他身上的钱也不够住店。可是,到哪里熬过这个冬夜呢? 他想起来了,他跟老大、老二吕锋、三哥王超在一起时,曾经过沂州市汽车站,那里的候车厅夜间居然没有关门,他看见有人在长椅上过夜,还有人在地面上铺一张塑料布或几张报纸直接睡在上面。 梦独决定去汽车站候车厅过夜,他估摸着,县、镇人武部不会这么快就派人来到地区城市所在地的客运汽车站“恭候”他继而让他“走一趟”吧? 梦独谢过老板娘,凭记忆继续前行,朝客运汽车站走去。路上,零零星星的小雨已经变得淅淅沥沥了,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好在,沂州市是座不夜城,他不必摸黑,行走起来顺当得多。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客运汽车站的大楼前,这里的汽车站跟鲁蒙县的汽车站不同,临街是大厅,穿过大厅后才进站,站内的场地上停放了去往多地的客运车辆。 可是,梦独却失望了,因为客运汽车站的大厅入口处的大门紧闭,将他无情地拒之门外。借着附近幽暗的灯光,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是二十三点三十三分。 他有些木木地站在大厅外宽宽的廊檐下,他看见廊檐外,雨丝细细密密,在或浓或淡的灯光里闪着橙黄的色彩,夜幕、雨幕在并不明亮的灯光扮衬下奇妙地糅和在一起,旖旎而迷人。 但梦独却无心欣赏这样的景致。 他看见,廊檐下,有两、三个人正躺在地面上睡觉,不知是贫苦交迫的打工人还是流浪汉,其中有两人身上盖有单薄而破旧脏污的被子,另一个人身上什么都没盖,为了御寒,将身体俯卧着,像是在被地面吸附着。 梦独看了看两侧及对面的建筑,要么没有廊檐,要么廊檐极为狭仄,冬雨在夜风的吹拂下飘到玻璃门或卷帘门上,若在那种地方猫着,根本无法遮雨挡风。看来,他只好在这里过夜了。 他紧挨着大厅入口的一侧,穿上毛衣,穿好外套,坐了下来。 渗在内衣裤上的汗液尚未干竭,此刻凉津津的,吸纳着梦独身上的热能。梦独顾不上这些了,他需要休息,特别是需要香甜的睡眠,香甜的睡眠能让他恢复体能和精力,来应对接踵而至的麻烦。 他确乎累了,困了,身体的知觉迟钝起来,连头脑也钝感起来——虽然有多少事情和情景在他的头脑里充塞和涌动着,可是他没有力量让它们汹涌起来。 梦独直直地坐着,背靠门扇,双腿伸直,两手放在腿上,他合上双眼,一会儿过后,一连几天几夜没有睡好的他进入了深沉的梦乡之中。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如此深沉的睡眠,竟然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适时地裹住了他。 他多想在这样无梦的梦乡里沉下去,沉下去,沉到谷底…… 当白昼的天光曚昽地与城市的灯火融入一体时,梦独还是在寒冷中醒了过来,但睡意的余韵还在他的身上静静地流淌着,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萌萌地看着熹微的黎明的脚步在一步步吞噬黑暗也吞噬灯光。 雨,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停歇,附近有的铺面准备开始营业了,卷帘门“哗啷哗啷”地响起来,梦独打了一个激灵,连残存的一点点睡意也遁跑了。他的衣服潮漉漉的,但里面贴身的内衣内裤却已不再粘得皮肤难受,他的青春的热力将变冷的汗液温干了。 梦独站起身来,见近在眼前的打工者或流浪汉仍在呼呼大睡,他知道客运站的大厅很快就会有人把门打开——当年这座城市的运营业的状况还不甚兴旺,多年以后,这座城市经过扩张,成了超过一千万人口的超大规模城市,这里的运营业就不分白天黑夜了,当然,这个客运站也不复存在重新选址修建了。 果然,梦独听得大厅里面有了响动,大约是站里的值守人要从里面开门来了。 本已准备走下台阶的梦独出于本能似地转过身来,看向仍然紧闭的大门,可是他却看见大门两侧的墙壁较高处各贴了一张纸面很大的“寻人启事”,“寻人启事”上的那张照片分明就是他,他吃了一惊,粗略浏览了一遍启事内容,说的是失踪人梦独因拒不配合完成县、镇上的一项重大政治任务而蓄意离家离开梦家湾村,一去无归,请见到此人者立即与吕蒙县鲁山镇人民武装部或鲁山镇梦家湾村委会取得联系,也可直接将此人带往当地政府,梦家湾村将有重谢。落款处写的是吕蒙县鲁山镇人民武装部。 这份异乎寻常的寻人启事简直无异于公安部门发布的措词严厉的通缉令! “啊,居然还会有这样离奇透顶的操作!”梦独想道,他木呆呆地站立着,眼睛仍发直地盯在“寻人启事”上,一口口冷气倒抽不停。 大厅的大门从里面拉开了,梦独猛地惊醒过来,转过身,下了台阶,急匆匆走上了面前的马路,他连方向都没来得及选择。 当途经路旁的电线杆时,当途经高大粗壮的树木时,梦独不自觉地向上看去,并没有看见跟车站门口类似的“寻人启事”,他想,“寻人启事”没有遍布大街小巷,兴许只是张贴在了车站和大型商场等人流量较多之地吧? 梦独想,他不可以去人流密集的场所了,谁知有多少人在寻找他呢?谁知有多少张网在对他张开着呢?那些“寻人启事”,会不会在今天白天如雨后春笋般地在这座城市生长起来呢? 他向郊外走去,凭感觉,断定不是来时的郊外;去了郊外,他还要继续前行,去往人烟相对稀少的乡间野地。 天放晴了,一轮朝阳正在冉冉升起,他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他相信,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一定会有能让他生存下去的希望。虽然,他明知道,他的家乡吕蒙县也在东边,但是东边却不只有吕蒙县,还有别的县份,甚至还有别的省份,不管哪里,总有阳光照耀到的地方。 太阳越升越高了。 不知不觉中,梦独已经走过郊区,走上了乡间的小路,当经过某个小村时,他并没有看到村上张贴有那份与他密切相关的“寻人启事”。 他略加放下心来,看来,那些诱捕他的罗网全在吕蒙县、沂州市及附近县份的城镇上呢。 虽如此,但为以防万一,他继续前行时,还是尽量远离村寨,选走行人稀少的小路。 晌午时,梦独看见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流,他跳下去,在小溪边,弓下腰身,掬几捧溪水吸入嘴里,一股股凉意直入肺腑。啊,好甜的水啊。 继续东行。他估摸着,他早就越过了吕蒙县的地界了。他感觉到,他所经之处,村庄、人烟越来越稀少。他朝身后看了看,自己是站在高处的。是的,其实,他已经来到了被称作山区的丘陵地带,虽然不是太巍峨的山,却也高低错落,别有风致。 小路难走,类似山区的丘陵小路更难走。腹中空空,力气却越来越耗损。他决定走上离小路并不太远的大路,他看见那条姑且可称作大路的路上偶尔会有大汽车行驶而过。 梦独走上了并不太宽敞的大路,渴望地边走边看向路边。走了很久很久,竟然遇到了一个担着担子卖烤馍的老大爷。他买了八个,问老大爷,这是什么地方。老大爷告诉他,这是仓山县山里洼镇。梦独又问这里离吕蒙县有多远。老大爷说百十里路哩。梦独谢过老大爷,然后再度上了小路,边走边吃,一口气吃下三个,将余下的五个珍爱地装入衣兜里。啊,老大爷的烤馍真香真大啊,还卖得便宜极了,才两毛五一个。 梦独悬吊着的心总算落回原位,但他还是决定不要靠近村镇,他若是去了那些地方,会有“走一趟”的风险,再说,他几乎身无分文,住宿在哪里呢?倘有人怀疑他的来路报告给警察怎么办? 现在,梦独的确是有些草木皆兵了,因为他忘不掉曾经被“批斗”的情景和滋味儿。 然而,他的草木皆兵又是不无道理的,毕竟,一些寻找他的人手眼遮天,腿长臂长,说不定就会趁他一时大意,捕鱼似地将他网住了。 虽然貌似到了安全地带,但是梦独仍未停下脚步,有时候,他走在平地上,有时候,则是走在缓缓的小山坡上……日光西斜,他明白,他需要把自己安顿下来了。 走着走着,一条较宽的长长的干沟挡住去路,当然,区区一条无水之沟如何挡住他前行的脚步呢?但他并没有跳下而后攀上对岸,而是顺着干沟由低处向高处行走。不久后,竟见干沟的一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石桥。 梦独停下了脚步。 虽然这附近有田野,但是冬天的田野极为荒凉,少有人来,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直觉里,他认为这里当是安全地带。 梦独跳了下去,弯腰钻入桥底。 ------------ 第104章 融入野地 弓身在不算逼仄的桥底下,梦独的心里竟然产生出惊喜和一阵暖意,桥底下有着细细的砂粒,还有十几株干了的杂草,他当即决定,这里就是他的栖身之所,就是他暂且避风挡雨的临时之家。 梦独坐在桥洞的最中央位置,这位置真是好极了,不仅不会挨雨淋,竟然还感觉不到外面的寒风。他抓了一把脚前的细砂,松开,细砂在他的手掌上竟给他一种温润之感。 但他知道,漫漫寒夜很快就会来临。他的衣着很不厚实,必须想法儿御寒。 他钻出桥洞,在干沟里寻一些干草,并将沟壁上的干了的荒草薅下来,一会儿过后,怀抱里便满了,他放到桥洞下;继续捡拾干了的荒草,他想起夜里寒气袭人,需拾些木柴,倘能生起火来,则可取暖驱寒。于是到了沟上,甚至到了近处的似岭似小山的缓坡上,既捡拾干草又捡拾木柴。 天暗下来了。梦独钻入桥洞,他要在桥洞里熬过接下来的这个漫长寒夜了。 梦独将干草铺成一个窄窄的铺面,躺在“铺”上,身上盖着薄薄一层干草。他想他近些年来似乎与“铺”有着不解之缘——在新兵连睡的是炕上的铺位,到了警卫连睡的仍是炕上的铺位,偶尔外训时则是打地铺,哪怕是在家里,由于苟怀蕉的生硬闯入,他不得不在灶屋里睡地铺,还有,前段时间,为父亲母亲守灵,仍然是睡地铺——而今,在桥洞里,他躺在上面的则是最为货真价实不折不扣足可让他牢记一生的地铺。 他兜里的烤馒头已经干冷干冷了,他舍不得地掰开一个,一点一点地塞入嘴中,缓缓地咀嚼着,因为饥饿,因为寒冷,此刻,经过牙齿的咀嚼,经过津液的渗透,烤馒头在他的嘴里抵得上任何山珍美味。他在心里计算如何最大限度地让身上的几个馒头发挥价值为他提供热能。他本来只打算吃掉一个,可是青春的躯体需要热量,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吃掉了一个半,另一小半块,他实在舍不得吃掉了,便随手放到一块不大的石头上。现在,他只剩下了三个半又干又硬又冷的馒头了。 梦独躺在真正的地铺上,茫然地想着心事,他想不明白命运何以走到了这一步。桥洞外,一阵阵风声贴地掠过,发出一声声听上去有些尖利的唿哨,偶尔的某一声风吼,竟像极了一头受伤的狼的哀嚎。梦独想,他现在就是那头无影无踪却在荒原上游来荡去的受伤的狼,旧伤添新伤,他预感到,他的伤痕还将继续出现,以至用累累伤痕组成他的奇异人生。 他睡着了,在荒野上的桥洞里,睡在坚实的大地上,安如磐石,没有危险。 可是深更半夜不知何时,他被冻醒了。坐起来,好想在温暖而热烈的火焰上烤一烤啊。可是,他没有带打火机,也没有带火柴——虽然他捡拾了许多柴火。 他重又睡下,侧躺着,紧贴桥洞底部的内壁,身体蜷缩着,像个在母体里等待出生的婴儿。他告诉自己无论多么寒冷,必须睡着,只有睡好觉,才能神补回失去的精力。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回到了辽阔的华北平原上,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警卫连,他站在哨位上,身背钢枪,警惕地守卫着机场及身前身后的歼七、歼八等多种类型的战斗机。他站在哨位上,迎来了黎明,迎来了红彤彤的朝阳,他的脸在初生的太阳的照耀下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 梦醒了,睡在桥洞里狼狈不堪做梦的梦独也醒了过来,虽未起身走出桥洞,但他通过桥洞里透进来的光线明明白白地知道,这天是个晴天,与梦里一样,太阳刚刚出来,可是光芒却并没有照在他的身上。 他仍蜷缩着身子,眼睛萌萌地看着近处,心里想着该如何得到食物,如何熬过刚刚开始的新的一天。这时,他却听到桥洞里有一种怪异的声音,很轻,悉悉索索的。他动作极其轻微地抬起头来,循声探看,便看到了究竟,原来是一只小松鼠在偷吃他放在一块小石头上的小半块烤馒头呢,一定是烤馒头的香气吸引了它。他无声地笑了,看着小松鼠继续一小点儿一小点儿地啃食馒头,他多想把它抱入怀里,亲切地喂食它啊。 尽管梦独确信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可是警觉机灵的小松鼠还是发现了他在悄悄看它,便瞬间如飞一般地逃走了。梦独坐了起来,叹一口气,感觉到深深地对不起小松鼠,他决定就把那小半块馒头放在那里,兴许下一个夜里,小松鼠还会再来,接着吞食它记得的那份美味儿;倘若那只小松鼠能带来几个同伴,那该多好啊,哪怕自己挨冻受饿,他也愿意把兜里的馒头再分一半给它们。 梦独从干沟之床上从大地之床上坐起,弓腰出了桥洞,跃到干沟岸上。有着小山包的原野很开阔,阳光洒在他的身上,驱走了夜间渗入他体内的寒气。他伸了几个懒腰,打了一套军体拳,全身的气血便开始燃烧起来。他感觉到了一阵奇妙的尿意,在无人的原野上,掏出他的颇为显赫的男人标志,很舒畅地撒了一泡尿,从上而下的尿液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射出金灿灿的光芒。 他早就发现也感觉到了,这里地处开阔,但却远离村寨,少有人来,他决定就暂时在桥洞里安营扎寨了。当然,在大白天,他可以在并不太高起的勉强可称作山野的原野上转悠,颇有着蜇伏的意味儿。 为小松鼠,梦独乐意为自己的一闪念而想到做到,他果真只吃了一半馒头,而将剩下的一个半馒头放好,他盼望着小松鼠能继续来与他作伴,盼望着它能带来更多的同类与他为伴。 但,接下来的这一天,他该如何裹腹呢?他脑子里翻腾着这个巨大的疑问,这是关乎到他能否生存下去的重要问题。 可是他知道,目前,他不敢,也不能接近人群;哪怕接近了人群,他又能做什么,打一份短工?人家凭什么相信他?伸手向他们讨要?他高傲的灵魂让他断断不会做出将来想起却会后悔万分的事情。 梦独暂离桥洞之家,走上茫茫原野,他向着小山包走去,而在近处的小山包后,还有稍大点儿的小山包。小时候,他听大人们说,这类小山包,原本是有生命的,它们生长着,但是由于天上的神鸟落到上面,受到踩踏,就停止了生长,没能长成巍峨大山,便屈抑成了比坟头大不了多少的小山包,可是小山包上也长了松树和杂草,夏秋时节,也偶尔会有豺狼出没其间呢。 他怀着好奇和探索的心情向着小山包走,正好经过一小片连一小片农人曾经耕耘播种收获过的田野,虽然梦家湾多少人骂他不安心吃庄户饭,但他还是很清楚,这一小片一小片的田野里,曾经种下和生长过的是红薯——红薯是他们这里的农人们的主食,秋天和冬天吃红薯,春天和夏天则吃红薯干——他还很清楚,种过红薯的田地,是要闲一季的,以免地力被拔得太过,地气儿上不来,而不能很好地滋养庄稼。 如今,这一小片一小片的田地便闲着,像是撂荒着。 梦独的眼光有时四下里巡视,有时则瞄一眼脚下,躲开地面上较大较坚硬的坷垃。可是他的眼光忽然拉直了,青春的心脏一阵有力的勃勃跳动,他狂喜着,连嘴巴也呈“啊”字型地张开来合拢不上。他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地面上有两个埋在土里的挺大的红薯,露出紫红色的头部,哦,这是哪个农人的百密一疏,现在,则将成为他的果实。他用脚跟踢了踢,并不能轻易踢出来,便知道他的果实较为硕大。 他找了一块棱角一端光滑而另一端较为尖利的石头,在埋着那两个红薯的土壤里掘着,掘着,只是片刻,便将红薯掘了出来。他一手拿着一个紫红紫红的大红薯,乐呵呵地看着,一张脸也兴奋成了红薯的颜色,如一朵盛开的紫色牡丹花。他将红薯放下,眼光在地上寻觅,果然仍有收获。约摸半个时辰过后,他的脚下就静静地卧有六个红薯。 梦独怀抱红薯,怀抱满心的喜悦,向小山包走去。 到了小山包前,他将红薯放至隐僻处,并做了个记号,以免回时忘记。而后,他便在小山包转悠起来。转悠得累了,他躺下来,躺在阳坡上,晒着冬日暖暖的太阳,嘴里衔着根干干的茅草。太阳可以毫不吝啬地把光和暖洒在他的身上,而他的周围稀疏地长有一棵棵不大的、似乎永远不会长大的松树,在这清幽的小山包里,他像是待在没有任何风险的避风港里。 天晌午时,他多想烤几个红薯一饱口福啊,可是他没有火柴也没有打火机,他还想,哪怕身上有火柴有打火机也不能青天白日里在这种宽阔地带生火,免得暴露目标,更免得在小山包上引发火灾。所以,他只能生食红薯了。红薯凉津津、甜丝丝的,沁润着他的口腔,更沁润着他的心田。 但想到如果顿顿生食红薯,任青春热力无限,他也还是生出一点儿畏难的心绪。 怎样才能吃到熟了的红薯呢?他想了又想。 忽然,他想到了还在他极小极小的时候,母亲曾用两块白色的火石在灶底下生火的情景,他的眼前顿然间亮了一下,好似心中生出了一片大光明。 天傍黑时,他怀抱红薯走在回去的路上,眼睛在地下搜寻着合适的白色的可以打出火苗儿的火石。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几块火石。 回到桥洞——他暂时的栖居之家的时候,天已黑透了,北风贴地刮起来,寒夜降临。 梦独敲响两块火石,火石上先是发出不多的火星星,随着他动作的越来越快,随着两块火石的碰撞频度越来越繁密及力度的越来越重,火石迸发出的橙红色的火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大,骤然间,一抹希望的火苗迸发出来,焦干的茅草被燃着了…… 梦独简直要跳跃起来,但低矮的桥洞拘抑着他的想飞翔的身体,令他无法跳跃而起。 好在,他可以唱,看着茅草一篷篷地燃烧,他将原来就捡拾的树枝放上去,树枝毕毕剥剥烧起来,他还将红薯放在火苗儿的近处,他知道,再燃烧一些树枝过后,他可以弄熄明火而留下暗火,他不仅可以随时利用暗火,还可以将红薯埋入暗火里,他呢,即可以静待红薯被暗火烤熟,他便可以将一块块甜润的、香气弥漫的红薯塞入嘴中,咽入腹内。 他还惊喜地想到,这一个夜晚,不,还有再接下来的夜晚,旭热的暗火将为他驱赶夜的寒气,让他在温暖中安然入眠。 多年后,梦独回想这几天的时光,恍然若梦,他不知究竟是如在梦中还是把梦当真?他一直没有读过《鲁滨逊漂流记》,但听说过这部小说的大致故事,他想,鲁滨逊在荒岛上的生活经历大抵如此吧? 这样的既浪漫又残酷的生活,梦独一连重复了三日。但,以桥洞为家,究竟不是长远之计。他估摸着,那些寻找他“走一趟”的人的警惕性大约有些松懈了,他决定冒险回家一趟,把他的宝贝物件儿取出来,然后逃之夭夭。他推断,哪怕他的破家里设了所谓的暗岗,但依他的了解,民兵们大多训练无素,各方面的素质与真正的军人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即使他们站岗等着让他“走一趟”,但他们一连几天几夜没有擒获他,可能会“再而衰三而竭”的。 第四天上,他决定离开桥洞。站在干沟里,他对着桥洞看了又看,看那几块打火石,看那一堆熄灭的灰烬,看一个石块上的那个馒头——他竟再未看到小松鼠的光临,但是烤馒头却少了两个半块,兴许是田鼠或老鼠拖走了? 攀到干沟岸上,梦独依然恋恋不舍地向着桥洞看了又看——啊,这个为他遮风挡雨的家,这个佑护了他的家,这个比他一生中别的家还要重要的家,它将留在他的心底,还将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 第105章 被死亡 攀到干沟岸上,梦独依然恋恋不舍地向着桥洞看了又看——啊,这个为他遮风挡雨的家,这个佑护了他的家,这个比他一生中别的家还要重要的家,它将留在他的心底,还将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梦独将夜间烤熟的红薯悉数带上,然后,凭着记忆,走上归路。但他并不是完全走原路返回,有时,他会根据手表上的指针,在判断出方向后走上别的小路。他知道,他不必再去往沂州了,他可以另寻他路。再说,路上倘遇上貌似善良的人,特别是遇上老人小孩,他可以打问一下前路去往何方。 终于,在天擦黑时,他走上了较为熟悉的地界。这里离吕蒙县城不远了,是个叫作高家沟的村子,四、五年前,他骑车卖冰棍时曾来过此处,如今,那印象竟还能依稀浮现。 一路上,他竟没有看到有关他的“寻人启事”。是关于让他“走一趟”的指令撤销了吗?还是对应征青年的动员会另有主意?再抑或是欲擒故纵之计?他脑子里转动着许多个答案,但没有谁告诉他哪些是错的哪个才是正确无误的。 还有八里多路,就到梦家湾了。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一个无可归依的青年在夜色下的田间小路上急匆匆地走着,有时,他会跳到小路下的路沟里,不让自己的黑影在夜色里显得明显而高挑。 他离梦家湾越来越近了。当行至李家湖村外时,他停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行了。这个时候,离人们熄灯上床睡觉还有一些时间,在人们的精神头儿还旺盛之时,他不必贸然行事,而必须小心谨慎,以免这几天的蜇伏前功尽弃。 现在,梦独来到了梦向田曾告知他消息的那个岔路口,从田间小路可通向梦家湾,而从大路西行可进入李家湖村,从李家湖村左拐亦可进入梦家湾。 梦独重又跳入小路沟里,坐了下来,他等待着夜晚一点点地进入深处。 梦家湾人去镇上办事总是爱走这条田间小路,时日长了,这条小路反是成了梦家湾通向镇上的主路。梦独推测,梦家湾领受让他“走一趟”指令的民兵们大约也是认定他若回梦家湾必走这条田间小路吧。为保险起见,他必须不走这条寻常的小路,而出其不意地穿过李家湖村然后左拐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梦家湾,然后翻墙入院回到家中——他还不知家中是否有张开的罗网等着他进入以后收起网来。 大路上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行驶而来,他们说着话,说的是到哪里打工才能挣钱多的话题。他们走过去了。 不一会儿,小路上也走来了两个人,在田间小路上,自然是徒步而行。梦独估摸,这是两个梦家湾人。 梦独的判断没错,这两个梦家湾人是村东南角的,因是步行,走得很慢,两人说话的声气又很高,所以谈话的内容便尽收梦独的耳鼓之中。 “你说,他怎么就跳进鬼井里死了呢?” “唉,真是想不开。几天没见,那么多人找他找不着,谁会想到,他竟然跳井死了。” 他们在谈论谁?梦家湾上哪个人跳井死了?梦独将身体趴下,却将耳朵竖起,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他神经不正常,兴许那会儿精神上正生着大病,头脑不听使唤,哦,对了,听说,他还有梦游症,该不是那会儿在梦游吧,游着游着,就游到井里去了。” 他们在说我?——梦独想。 “唉, 一个神经病,死了死了,他要是不死,还不知以后得给梦向财和梦向权兄弟俩添多少麻烦哩。” 哦,果真是在说我哩——梦独又想。 “他真是瞎当了几年兵,丢咱梦家湾人的脸面,当了几年,连个党票都没捞上,听说,还好多回被关入黑牢里。他当兵之前就是派出所的常客,当兵后不仅没变好,还变得更坏了。” “唉,一个神经病,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可总归是一个大活人哩。何况,那小子模样儿长得真不赖。可没想到,一个模样儿那么好的人,死了以后,那么难看,那么吓人,脸、身体,全被水泡胀了,肿得那个吓人哟,俺到现在都不敢想。” “要不是他有个好模样儿,所以他妻子,那个名叫苟怀蕉的女人咋会一粘上他就不愿意放手哩?” “你说他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还是跳井?还有,他怎么好好一个人就得了神经病呢?” “从天上一下子落到地底下,脑袋瓜子受的刺激太大了。” “这回,县上、镇上还有咱梦家湾倒是不用费事找他了,听说,要把他拉到大会上批斗哩。” “他该不会是因为害怕才跳井吧?” “一个神经病,谁知道哩?” “说起来,他还没结婚,还是个孩子,咱梦家湾一带,是不给死孩子办葬礼的,把尸体扔到荒郊野外喂狗就是了。” 两人经过梦独身边时,梦独屏住气息,更专心地侧耳谛听。 “可是这个梦独跟一般人不一样,因为他是毒月毒日生,满身是毒,听说,他的哥哥姐姐们怕他死后有邪祟妨着他们,说是葬礼就不办了,反正梦独无儿无女没人给他摔孝子盆,但是,他们请了梦张婆给念念经,驱驱邪祟,然后还要给他置一块坟地,挖个坑把他埋了。” “埋在哪里?他那样的人是不可以埋进祖坟之地的,肯定不能埋进果树园里,书记和族长都不会同意的。” “就埋在耻辱坟地,族里还有好几个族老都是那么说的。” “这倒也好,给他块地方,让他的灵魂有个落脚处,免得他祸害咱们梦家湾人,梦独可不是个好鸟啊。把他埋在耻辱坟地,那么多口水吐他,他想翻身做坏事也难!” “最好是赶紧找个法师给他超度超度,叫他早点托生为人得了,免得给咱梦家湾带来灾难。” “还托生为人?像他那号人,就不能再让他超生;哪怕哪一天超生了,也得让他当牛做马。” “哪天埋他?” “明天傍黑出殡,埋掉,赶紧埋了,他那个熊样儿,免得让人看了害怕。”此地风俗,埋葬犯下无耻罪过的人,只能在傍黑时分,厉鬼正要出没之际,既避开人们的眼光,还可让他有去无回,找不着回路,只好与无家可归且无法托生的鬼们为伴。 两个人走过去了,渐行渐远,但有关梦独的话题仍在他们的嘴巴里咀嚼过来又咀嚼过去,似乎是在耐心地将梦独细嚼慢咽,而后消化吸收成自身的能量。 梦独并不知道这两个梦家湾人是去往镇上还是去往他处,他们在黑暗中的短时出现对于梦独来说似乎就是天意,似乎他们是专为梦独通风报信的。从他们的对话里,梦独听出,在梦家湾人的心目里,他已经是一个死人,是发神经跳井而死。他们如此谈论他,足以推测如今别的梦家湾人也在谈论他,他是梦家湾人的谈话主题。 “可是,我没有死,我还活得好好的。”梦独在心里自语。可是,为什么那两个梦家湾人说他死了呢?倘若他死不见尸,是不会有人说他跳井而死的。 “是谁死了呢?他们为什么把这个跳井或失足落入井中的人当成我梦独呢?”梦独想啊,想,想明白了一些什么,又有一些什么没有想明白。那两个梦家湾人的谈话细节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的耳畔,供他作出某些似是似非的推断。不管怎么说,那位死者与他是有着某些相似之处的,比如身高,比如年龄,甚至长相也有几分相似?长相?那两人不是说“他”“脸,身体,全被水泡胀了,肿得那个吓人哟”吗?兴许,由于“他”的面目可憎可怖,哪怕是将他打捞上来的人也没敢仔细对他察看,何况别的看过热闹的人,就更不敢接近了——他还想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多年来,其实很多很多的梦家湾人对他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加之他当兵离家四年多,梦家湾人其实对他更加的陌生了,他们对他的熟悉几乎只有他们所认为的丑行与劣迹了。 然而,他的哥哥们他的姐姐们呢?总不至于陌生到认不出他吧?也许,他们就没有、也压根儿不愿意前去辨认?或者,他真的“肿胀”到真假难辨的程度? 他的出生已然荒诞不经,他的成长已然荒诞不经,他的人生已然荒诞不经,连他的“死亡”也是如此的荒诞不经却令人深信不疑? “哦,我已经死了,有人代我而死。”他的心在别别地跳着。既然在梦家湾人的心里眼里,他已经是一个死人,那又何必非要活转醒来,做一个活着的死人不是很好吗?可以躲开一次又一次的“请你走一趟”,可以躲开包裹着他的巨大世俗,可以躲开苟怀蕉的牛皮糖似的粘缠,可以躲开瞿冒圣以及与瞿冒圣相似的人的禁闭,可以躲开……将错就错将死就死吧,活在死亡中,活在黑暗里,也许更容易一些,也许便甩掉了无穷的枷锁,成为一只飞雁——一只受伤的孤独的飞雁,但总是飞起来了啊! 只是,他还暂时无法理顺无法还原他的被死亡的故事。但只要活着,哪怕是在死亡中活着,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探明他的被死亡真相。 既然他已经死亡,县人武部、镇人武部及梦家湾的大小头脑们当然就不必变着法儿让他“走一趟”了,一个死了的人,当然就无法出现在相关的动员会上去现身说法警醒他人了。但,既然他们有如此阔大的情怀,梦独相信吕蒙县永远不会出现被部队退兵的情况,还将继续连年赢得全国双拥模范县的光荣称号。不过,他的故事还是值得在动员会上讲一讲的,兴许能让一些应征青年心有触动品质提升一个档次。 既然他已经死亡,县上,镇上,及梦家湾也就没有继续对他设防的必要了,当然也不必派民兵布关设卡地守候他了,一个人由生至死,价值大跌。所以,他没必要穿越村民出没的李家湖村了,还是走这条田间小路为好。 但,他依然须等到深更半夜夜阑人静之时才可如鬼魂一般地静悄悄回到家中,取出他的人生宝物。他决不能大意失荆州地让任何梦家湾一带的人看到他还活着。不止如此,他还要想法儿看看明天他的担心他的魂魄惊扰他们的所谓亲人们如何把他安葬到耻辱坟地。 ------------ 第106章 目睹自己被埋葬 他沿着路沟后退了一段距离,猫腰坐下来,静看静听着时光的流逝。 疲乏,困顿,饥饿,寒冷,一起缠裹着他,他或蹲或坐在避风的路沟里,看着黑暗越来越浓越来越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在黑夜里一点点微微的天光里,他看了看手表,一点四十五分。他站了起来,但还是猫着腰,走上通向梦家湾的田间小路,无声地向前移动。 走进村里,他贴墙而行,既像一只鼠,又像一只猫。夜的梦家湾是一大汪死的静寂,一整个村庄像是被死亡的大幕罩住了,没有一点儿活的气息,连狗也放松了警惕,也鸡也忘了打鸣——这个冬夜的梦家湾不像是人间的梦家湾,倒像是在幽冥的地下。 梦独来到自家的院墙外,在墙根下蹲伏了片刻,确信周围没有动静,而后,立起身,双手扶上墙头,双臂稍一用力撑起,便跃上墙头,悄无声息地跃了过去。 “啊,谢天谢地。”梦独几乎发出声来,屋门上并未上锁,可见两个哥哥并不看重这个破家,还可见这个家里并无任何值钱的物件。 梦独极轻极缓地推门而入。 外面黑魆魆的,屋子里更加黑暗,梦独只能凭记忆和他超好的视力来找出他心里的宝物了,四年前当兵体检时就是合格的一点五,军中四年多,虽然由于迷读小说而造成视力短期下降成了假性近视,但是后来还是恢复如初了。 光明总是那么奇特,光明里不会夹杂黑暗,但是再黑的黑暗里却总是会透出一丝丝的光明,足见光明的力量。此刻,亦然,梦独竟能模模糊糊看出屋子里一些物件的轮廓。他的身体尽量躲避着那些轮廓,以免发出任何声响。 梦独进了里间屋,在床头上放了个小板凳,双脚踩在小板凳上,手在房梁角摸索,啊,果然无人注意到他的秘密,他将包裹在一起的心爱的宝物们取了出来。 在床下的最里端一角,放置着他的行军包,行军包里有一件军大衣,几件旧军装,还有几本他至珍至爱的文学书籍。他确信,由于哥哥们姐姐们心里对死人的忌讳(父亲和母亲都曾经睡过这张床),由于他们对他的嫌恶和蔑视,他们肯定没有翻看更不稀罕他的东西——但他却并不能将东西全部拿走,以免引起他们的怀疑。于是,他只取走了行军包里的几本文学书籍、内衣内裤、一件八成新的夏季军装上衣、一条白色军用床单以及背包绳背包带,而将旧军装和军大衣依然装在行军包里,并将行军包仍然推到床下最里端的角落——这样可以更加佐证他的死亡。他知道,他的哥哥们姐姐们会将他的所有物件焚烧净尽的,以免晦气沾到他们的身上。他还想起了他的军用棉被,他出了里间屋,在地铺上很容易就摸到了。他想带走它,可是却不能带走它,只能任哥哥们姐姐们把它与他的其他物件一并烧毁或扔弃。 梦独将物品全部包在床单里,并用背包绳捆扎了个结结实实。 虽然屋子的缸里有剩余不多的粮食,甚至有个小口袋里竟装有花生,但梦独没有动,他担心露出马脚引起他人的怀疑。他太清楚不过了,从他得知他死去的那一刻起,他必须做一个死人,比有些人为了逃脱某种惩罚而装疯卖傻有着更大的难度。 梦独想了想有无疏漏,在确信万无一失之后,他走出屋子,站在院落里,在黑暗中仔细将这座屋子、将这个院落看了又看,而后,蹲在墙下,谛听片刻,起身,跃上墙头,轻飘飘地落到地面上,弓着腰身,贴墙而行,无声地走出了睡梦里的梦家湾,朝村东南方向逃遁,他已经作好了下一步的打算,先走出离梦家湾二十里开外,在路边摊点上买几个馒头,然后依然走上无人的远离村庄的原野,在天傍黑之前回梦家湾地界并且卧伏在离耻辱坟地很远处的路沟里——他的好奇心和探险心使他想看看他自己如何被他人埋葬,埋入不能入祖坟之地的耻辱坟地中。 活着的时候犯下罪过,哪怕死后,也依然得继续接受惩罚,接受无数的、一代代活人的嗤之以鼻和永不超度永不翻身…… 这个白天,梦独虽然未走得太远,但依然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好在他在大清早时分在一条小路上遇到一个骑车赶往集市卖馒头的中年女人,如愿买到了好几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不必担心这一天会被饥馑所困了。他在田野上走啊,走啊,走累了,就在路沟里歇歇脚,一旦看见不远处有人无意向他走来,他就起身继续走啊,走啊。他本该就此逃之夭夭的,可他太想看看他的葬礼了,他知道,梦家湾人对那块耻辱坟地的嫌恶,对他的嫌恶,生怕晦运上身,是断不会无事找事地踏进令全族人所不齿的耻辱坟地的。 天傍黑之前,梦独来到了离耻辱坟地三百多米处的一片高高的荒草地里,这块荒草地是泉里岭村的,因与梦家湾的耻辱坟地相挨,多少年来无人开垦耕种,便一年年杂草丛生,杂草也是大的欺负小的,最终蔓生蔓长起来的全是半人高的蒿草,虽无人施肥培育,却很是茁壮,哪怕是冬天成了干草,也是根茎结实,有人说这些杂草是得了太多耻辱坟地的阴气,所以才会有如此的生命力,冬天死了,春天还会再生。 这样阴气弥漫的荒草地令人望而生畏,谈之色变,自然不会有谁主动来到这里,以免邪恶的阴魂扑上身来,除非是个在此地人看来异于常人的精神病人或巫师老道。 作为精神病人、作为已死之人的梦独正卧伏在杂草丛里,天色越来越阴沉了,阴风飒飒,吹过草丛,刷啦啦地响。 果然,梦独远远地看到,一支十多个人的送葬队列在渐渐地接近耻辱坟地——这些人须按照乡俗将他这样的戴罪之身在天黑之时入土埋掉,而在天黑之后离开,如此,他,一个身背耻辱有辱家族有辱祖宗的鬼魂便有去无归,便不会也不敢去惊扰与他亲近或不亲近的人们了。 虽然距离较远,看不太真切,但梦独还是从一些身影的轮廓上看出,这十多个人里有他的哥哥们姐姐们,他们有人手里握着用于刨挖坟坑的镐或锨,他不知是哪两个人抬着他的变形的尸体——当然,哥哥们姐姐们会凑点儿钱给这两个人挂红去除晦气,而凑份子的钱是为他而凑,权当是喂了狗了。可是,送葬的小队列里竟有个头戴黑帽身穿似袍似大褂的人,至于此人的年纪,梦独就无法看清了。 一行人进入了耻辱坟地,耻辱坟地里丛生的荒草,一下子将他们埋没了一多半——梦独不知道他们是胆战心惊呢还是人多势众并不害怕? 那个头戴黑帽身穿黑色长衣的人眼光向四处逡巡,还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看上去很顺手的圆圆的物件比画着什么——梦独一下子恍悟过来,哦,这是一位老道,是被哥哥们姐姐们甚至梦家湾人认为法力高强的老道,在为他的坟坑选址,以便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世上总是好人很多,坏人很少,梦家湾同样如此,否则耻辱坟地里怎么会只有寥寥十多座坟茔呢?兴许,一些坟头长年无人培添新土而被风雨夷为平地? 梦独将要成为其中的一员,因他在族人眼里实属罪大恶极,有辱家风有辱族风,理应在此被后人唾弃。 天色变得稍暗了点儿,但梦独还是模模糊糊看见,几个男人在刨挖坟坑,大约是他的大哥二哥和两个抬他尸身的人吧。 他看不见也不知道他们将他的坟坑刨挖得有多大有多深,只是片刻功夫,几个男人就停止了刨挖。是啊,像他这种屡被关押的、陈世美式的人物,当然不配享有一个又大又深的坟坑的,他们怎么毫不担心他的尸首也许会被老鼠、毒蛇甚至野狗来蚕食净尽而不是静静地烂在泥土里最终死得其所地与泥土融为一体呢? 但是很快,梦独看见那几个人又动起了手中的镐和锨,他想,他们是在埋葬他吧? 他的墓地上竟然升起烟雾,有火纸的阴香味儿,但阴香味儿极淡极淡,是杂在了另一种怪怪的气味里,那是一种什么味儿呢?梦独一时判断不出,像沤烂的树叶和杂草,却又分明不是。 他远远地模糊不清地看见他们正在将他一点点埋葬。 他们停止了埋葬的动作。 法力高强的老道在大声地叽叽咕咕地念叨着什么,他听不清楚,也许是某种谶言,也许是道家咒语,也许是奇门遁甲的某一套把式,反正,是用于收拾他的,而不会是用来为他超度的。 这,就是他的葬礼,只配一个逆子的简极的葬礼。 那些人离去了,坟墓上的烟雾的味儿在变稀变淡,终至没有。 黑暗袭卷了原野,村庄,道路…… 梦独依然卧伏在高高的杂草丛里,他在想:“究竟是什么人代我而死呢?”他想去他的坟墓上磕几个头,既为自己,也为那个代他而死的冤魂。可他现在不敢动弹,更不敢出来现身——虽然是置身于冤魂与恶鬼出没的地界,可他还是须小心行事,他必须在梦家湾死得彻彻底底,真实得无人怀疑。 他一动不动地卧着,精神上已颇有些疲倦了。他想睡一会儿,可又怕睡着,于是坐起身来,选择了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果真,一会儿过后,他就盹着了,但却感觉还是清醒着的,其实是半睡半醒。忽然,他的额头碰了一下膝盖,惊了一下,完全醒了过来,精神上立刻大振。 在黑暗的夜光里,他仔细看了看手表,见指针指向二十二点三十六分。 远处,依然可以看见有点点灯火在亮着,仿佛是夜的眼睛在闪烁。 梦独继续熬着夜的时光。 终于,远处的点点灯火也被黑夜吞噬了。 梦独重又仔细看了看手表,第二天零时已过。 万籁俱寂,而耻辱坟地周围,更是寂静到能听出寂静的声音,仿佛这里就是幽冥的阴间。 确乎,在梦家湾人的心目里,这里不止是阴间,更是第十八层地狱,恶鬼们应当受到重处的地狱。 梦独坐下来,伸展了几下有些麻木的双腿双脚,然后,猫起了腰,向着耻辱坟地走去,向着他的坟墓走去。 ------------ 第107章 盗墓天使 梦独坐下来,伸展了几下有些麻木的双腿双脚,然后,猫起了腰,向着耻辱坟地走去,向着他的坟墓走去。 很容易地,他就寻找到了他的坟墓,哪怕是在夜的幽光里,他也可以看出这是一座新坟。果真,他们是将他草草掩埋的,坟墓又低又矮,这样的坟头,若是在夏秋时节遇上暴雨,还不眨眼间冲成平地?梦独还看见,坟墓近旁有一把旧镐和一把旧锨,均已经不太锋利——主人嫌晦气,就扔弃不要了,坟的周围竟有些衣物,他捡起看了看,啊,竟然是他的军装,还有棉被,和大衣,及可以背起来的行军包……只是,有的军装被烧毁了,军大衣也被烧毁了……啊,他几乎有些惊喜的激动了,他发现他的陪了他好多个日日夜夜的军被和行军包竟然完好无损——也许有些小窟小洞的小损,他没发现罢了,但并不影响使用。他想了一下,决计将没有烧毁的军装和棉被及行军包带走,他正需要它们呢。他可以断定,没有人会注意到此的,因为人们由于对恶鬼的害怕和对耻辱坟地的忌惮压根儿不会来到这里,即便是有参与埋葬他的人来到这里,也定会以为是被流浪汉或精神病患者捡走了。 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个疑问,他们为什么没有把他的物品全烧掉呢?看着坟边的茅草,他立即便明白了,他们是怕引燃野火,倘若这里烧起火来,不知人们又会如何的编排他梦独呢。 梦独还发现,在他的坟墓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放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他不明白这是何用意。他捡起其中的一块石头,立时发现原来石头下面压着一张厚厚的黄裱纸,他拿起黄裱纸贴近眼睛仔细察看,看到上面是一个怪怪的图案。 虽然梦独并不懂得那图案代表了什么,但他明白,这定是哥哥们姐姐们害怕他的邪祟搅扰他们所以请老道做了某种法事来镇压他。他又捡起另外三块石头看了看,下面皆压有一张画了怪怪的图案的黄裱纸。啊——,为了让他“安宁”,他的哥哥们姐姐们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就是他的亲人们,他的亲哥哥们,亲姐姐们。 梦独将黄裱纸及压着黄裱纸的石头依原样放好。 他本想对着他的坟墓,给自己也给那个代他而死的人磕几个头,然后离开;但是看着低矮的坟头,他犹豫了。他的心里生出被埋在墓里的这个人的感念,这个不明不白成了他梦独的人,不仅全方位地救了他,还将使他义无返顾地活下去。可是他的,也是他的,坟墓却是那么低矮,倘若真的来几条野狗,也许真能把他从坟墓里拖出来,生生把他吃掉。 此刻,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就是他,他就是被埋入坟墓里的无名无姓之人。 他与他好似已合而为一。 这个代他而死的人究竟是何方人士,他为什么能以假乱真让梦家湾人特别是梦向财梦向权等人以为他就是梦独呢?他为什么死得那么蹊跷而又恰如其分?一个个疑问从梦独的脑子里丛生出来。如今,他,已经成了他的替身,梦家湾人,还有梦家湾以外的人莫不如此确信。也正因此,县上、镇里及梦家湾的头头脑脑们不再想办法让他“走一趟”了,苟怀蕉也不再对他死缠烂打了,他们放过了他,他终于成了自由之身。 他,自由了,可是另一个他呢,那个代死之人呢,却永远被打入了耻辱坟地,连他的尸身也被浅浅地埋着,随时会有野狗来撕扯吞食。 “不,决不,他已经横死鬼井,我不能再让他遭遇野狗们的残暴!”梦独顿然生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把坟挖开,把代死之人的尸身托出来,然后挖一个更深的坟坑,重新将他埋葬。 寒夜漫漫,万籁俱寂,只有阴风不时吼啸。 梦独小心地将几块镇压他的石头和符纸移开,放好,待将代死者重新埋入地下后,他自会将他们回归原位继续镇压他。他拿起那些埋他的人弃之不要的工具,开始刨挖起他的坟来。他先用锨小心翼翼地把坟上的浮土铲开,没用多一会儿,坟便平了,他需要更加小心一些了,以免磕碰到身心已经受到重创的代死者。 坟坑的面积太小,梦独便挥起镐来在坟周围刨起来,以便将坟墓的面积稍加扩大,同时也便于将尸身托出。 那些埋葬他的人将坟坑挖得太浅太浅了,大约三、四十多公分的样子,把他放下后,就差不多与地面齐平了。一个被众人唾弃的陈世美式的男人,能享有这样的待遇,已经是那些人的大度的恩赐了。 梦独放下手中的镐,趴下身子,仔细探看。他原以为代死者是被装入一口极差极差的薄棺里的,现在才发现,并不,代死者是被裹在一领破草席中的,倒是捆扎得较紧。代死者的头部有近一半露在草席外,梦独便进一步发现,埋葬他的人是让他趴着入土的,而不是仰面朝天的——大约,埋葬他的人心里有着小九九,也可能是老道之意,还可能是族人之命吧,要让这个人,要让梦独永世不得翻身,再也没有作下有违天理有违道德丑事的机会。 梦独当即决定,待会儿将他重新埋葬时,一定要让他仰面朝向天空,哪怕他的天空黑暗无边。 梦独轻手轻脚地却是用力地将代死者托出浅浅的坟坑,放到坟坑边的平地上,那一小块平地本是长了蒿草的,但早已被埋葬他的人拔掉踩平。 他是什么样儿的呢?难道他真的像极了他吗?梦独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年轻人,年岁上应与他相差无几,身个儿上也应与他相差无几,否则不可能以假乱真,哪怕人们对他无比嫌恶,哪怕人们无比惧怕晦气上身,但只要认真辨认——哦,认真辨认,也许,无人认真辨认,也许只是匆匆一眼,就盖棺论定地认成了他梦独了。 他想看看他,他要看看他。 拴裹草席,用的是一绺绺麻,不止梦家湾人会这么做,似乎全国各地的人在办丧事时也到处是麻。梦独解开了麻扣儿,将草席打开,代死者便与他面面相对了。 即便夜色深沉,但凭借着夜的一点点微光,视力极佳的梦独还是看清了,代死者跟他一样,竟然也是穿着一身没有佩戴任何标志的军装;他还看清了,代死者的身高身形竟也与他差不多。梦独更加仔细地察看起他的面部,他相信从来没有人如此地打量过他,研究过他,死者的脸肿胀着,虽然血液已经冰冷,已经凝固在尸体里,已经成为死血,但他还是可以看出,这是一张年轻的面孔,虽然受伤,虽然变形,虽然浸泡,但依然倔强地呈现出青春的底色——虽然他的脸上布着脏污,但梦独还是看出来,他与他的肤色极为相似。这个人的眼睛虽是睁开着的,不管生前有何种没能说出来的冤屈,却没有呈现出死不瞑目的狰狞之态,也许,他的天性里有着过多的善良,哪怕死时,也不愿瞪视他人,以免吓着别人的胆魄。 尽管水已基本控干,但代死者全身的衣物仍然湿漉漉的,紧紧地粘在他的尸身上。 梦独忽然心生疑问,代死者的脸是肿胀的,他的身体为什么没有肿胀呢?他将这个疑问装在心里,遗憾的是他没有时间,也无能为力去解开许多疑问。 梦独摸了摸代死者的胸前,发现他的衣扣系得好好的,无人解开查看过。是啊,既然认定他是梦独,谁还会有兴趣解开看一看呢?谁不知道他穷鬼附身,难不成他的衣兜里还会装有金银珠宝巨额钞票?他仿佛看到多少人掩着口鼻,另一只手在脸前挥来挥去,再也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他死得轻如鸿毛,像他这样的人,活着不如死掉,梦家湾少了一个祸害。 梦独摸了摸代死者外衣的衣兜,瘪瘪的,空无一物;接着,他小心地一粒粒解开了代死者的衣扣,解开绒衣,代死者的贴身衬衣露了出来,他朝衣袋上摸去,一下子摸到了一张硬硬的物件,他的心一阵狂跳,他解开上衣口袋,掏出那个扁扁的硬硬的物件,捏在手中,啊,竟然是一张过塑的身份证。 梦独赶紧将身份证装入自己的裤兜里。 他想,代死者的身上还会不会有别的重要物件呢? 梦独解开了他的裤腰带,摸向他的衬裤,啊,他的衬裤上竟然有个贴身的带拉链的兜儿,他的手触到了他腿部的皮肤。他打开拉链,右手的三根手指塞了进去,啊,竟摸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件,他掏了出来。这个物件儿有些神秘,不仅团成一团,还用塑料袋包裹着。梦独毫不犹豫地塞入了他自己的衣兜里。他又继续在代死者的身上搜索了一阵子,没有搜到别的物件,便住了手,重新从里到外地为代死者穿好衣着,扣好钮扣;但梦独没有马上将他卷入草席之中,而是让他继续仰面朝天,他希望他能心到神知,看着他为他挖掘坟坑,而后才将他卷入席筒,让他进入大地的安全而温热的巨大**之中。 梦独继续刨挖起来,他一会儿用镐,一会儿用锨,他一定要将坟坑挖得又大又深,心里才会得到安宁。 在这个冬夜里,梦独挥汗如雨,但却动作轻而有力,即使偶有沉闷的响声,也被大地、被黑夜吞没了。 梦独抬起手腕,将表贴近眼睛,两点一刻。 他停住了刨挖的动作,站在坟坑里,这个坟坑,居然比他还要高出几十公分。 梦独双手撑住坟坑外的地面,稍一用力,便跃了上去。他将代死者重新卷入草席,但并没有捆扎得太结实,甚至想,把他仰躺着放入坟坑之后,还要解开那些捆扎他的绺绺乱麻,以免束缚他的手脚和灵魂。 他把尸首托抱至坟坑边上,重又跳入坟坑里。而后,将尸身一拉,再度托抱起,像是托抱着一件易碎的宝贵物品似的,轻轻放入坟墓底部,他是让他仰躺在坟茔里的,是翻了身的。 梦独再度跃上地面,挥锹铲土,填入坟坑。 填土入坑的过程便简单得多了,没过太长时间,新坟重又坐落了起来。但梦独总觉得它低矮了一些,于是又在附近铲了些潮湿的泥土,覆在上面,使得这座新坟,成了一座既不显眼但也不太寒伧的坟茔——他坚信不会有人来到这块阴风肆虐的耻辱坟地上来察看一番——即便是昨天曾来过此处的老道来到这里,也只会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或者是出了什么怪力乱神之类的邪事,怕是连专治鬼神的他也吓得屁滚尿流了吧。 梦独将用于镇压他的四块石头和四张符纸重又放置到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圈绕着他,令他插翅难逃。他环顾四野,想寻找一个参照物并且刻入脑海深处,倘有一日他能复活,也好便于找到他的墓地。可是黑暗无边,到哪里寻找到参照物呢?虽然耻辱坟地里的坟头很少,但谁又能确保梦家湾不出现恶人,他们死后还不得照样被埋入这块耻辱坟地? 他想起他曾蹲伏的田野沟里,正南方向有一棵电线杆,而所蹲伏之处亦是在他的坟墓的正南方向。但愿那棵电线杆将来不会被拆除,但愿梦家湾不会遇到迁坟的指令,倘有那类指令,他和同在耻辱坟地的灵魂们,断不会有人为他们迁入新址,他们只能无所归依,在幽冥中飘来荡去了。 坟墓前,梦独低头,静静地立着。他要走了,要离开他的坟墓远行了,至于远行到何方,他不知道。他跪了下去,深深地跪了下去,额头抵在坟包上,他给他的代死者,也给他自己,磕了几个头。起身时,手中竟抓了两把泥土,他将泥土放入了衣兜中。 在确认没有遗失掉需要带走的物件后,梦独背起背包,拎起行军包,从他自己的坟墓前,出发了,脚步匆匆而有力,在夜的黑暗里,在一片连一片的田野上…… ------------ 第108章 弃女使坏 鲁山镇派出所大门前附近的一条马路边较僻静的墙根下,一个高大健壮、面色黧黑的女人在萧瑟的冷风中一会儿站立不动,一会儿踱过来踱过去,她的手里紧紧捏着一本户口簿。有时,她凝眉思索,有时,她期盼地用目光向四处搜寻。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昂首迎着,看上去像个一意孤行宁死不屈的女英雄。 她,就是苟怀蕉,一个四年多前与梦独缔结下婚约的女人。 她本已对梦独彻底死心彻底绝望,她对梦独的一厢情愿的变形的爱已经蜕变成变形的恨,她对他爱到了极致,也恨到了极致,爱他的最好方式和最好结果就是能跟他在一起共尝人间烟火,可是,梦独却不仅不爱她还嫌恶她并且坚决地将她的所谓的爱拒之千里之外,使得她只有恨他,用一种无底的恨来抵消曾经对他的爱。 在经过马拉松般的拉锯战之后,拿捏住梦独软勒的苟怀蕉终于发现,恨梦独、惩罚梦独的最好方式和最好结果也是能跟他在一起,时时恶心着他,做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却奈何不得她,让他天天生不如死却死不了地苟延残喘着。 在苟宅子村一带人的眼里,她跟梦独之间的婚约早经化为乌有了,甚至有个别的媒婆媒汉找上门来,跟苟娘说,也跟苟怀砣说,想给苟怀蕉重提一门亲事,但苟怀蕉听说后,说:“俺跟梦独的婚约还没断哩,俺给他织的毛衣,俺给他纳的鞋垫,哪一针哪一线,都和着俺的泪俺的血,他欠俺的,还没还清,哪能说断就断哩?” 其实媒婆媒汉并没抱多大指望,只是想探探她的口风,至于男方,还没想好牵给谁哩。 就连苟得古和梦胡香两口子,也想知道她究竟还在想些什么,他们总觉得把梦独介绍给她,耽搁了她好几年,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们也想重新为她找个男主儿。但是话未说完,苟怀蕉立马打断了他们的话,不无矫情地说:“俺说过了,俺生是梦独的人,死是梦独的鬼。俺不能像他那个当代陈世美那样说话不算话,俺得守信哩。”说完,她狠狠地咬了咬牙根。 媒婆媒汉们出了她家的门,心里却在嘀咕不休:“谁敢娶你个母夜叉呢?梦胡香和苟得古丧尽天良把你介绍给梦独,那个叫梦独的后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苟怀蕉和苟怀砣在昌州场站警卫连碰了大钉子,满心的丧气,她原本以为,梦独为了逃离他与她的婚约,定会想法设计留在军营里,她甚至为此种情况的发生作好了下一步的打算,那就是,把自己的所有物品打包搬到梦家湾,做个孝顺儿媳,与梦独的老父老母住在一起,看梦独能怎么办。 然而,她没想到,苍天有眼,还是命中注定,她与梦独扯不断理还乱,梦独竟然复员回乡了。 她更没想到,梦父梦母,她的准公爹准公婆,竟然相继横死,十里八村的人都说是梦独这个不孝子把他们害死的。 不止如此,还有更让她没有想到的,梦向花居然和梦胡香一起找到她,说要重续梦独与她的婚约,以便了了爹娘的心愿;还说,梦独想*****件,但这需要她的配合。 苟怀蕉一下子就猜中了梦独的心思,他想办好身份证后就逃离,他想远远地逃离家乡,让她再也见不着他。 她不免有些慌了神儿,但马上就意志坚定起来。 苟怀蕉担心梦独通过其他渠道使用其他手段*****件,于是她大清早就来到了鲁山镇派出所附近,守株待兔般地等着、盼着梦独的出现。 可是,一直等到派出所里的警察下班关门了,她也没有看到梦独的身影。 苟怀蕉只好失落地、气咻咻地骑车回到了家中。 当她打开院门朝堂屋里走时,却见梦胡香和苟得古正坐在屋里,她的母亲正手捻卦签跟他们说道着什么。 看见苟怀蕉,梦胡香问:“你去鲁山镇啦?” 苟怀蕉说:“嗯呀,俺去派出所门口等着梦独出现,俺是专门去断他的路的。你知道他为什么心急火燎****吗?他是想跑哩。” 梦胡香说:“他跑啦,他是真的跑了哩。” “什么?他不是没办成身份证吗?就是办了身份证,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取到手呀,最起码得过七、八天才能拿到吧?” “他办个屁证!俺哥今天下午专门来跟俺报的信,说是县上,还有镇里,还有梦家湾村委会,都在抓他,抓梦独,说是要把他抓到什么大会上,批斗他哩。” “为啥哩?” “说是要拿他当什么反面典型。” “活该。这倒是好,有人跟俺一起找他,他可跑不了啦。” “可他不是跑了吗?”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还能不回梦家湾啦?” “还有个事儿,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梦胡香说。 “什么事儿?”苟怀蕉问。 “俺哥说,梦家湾的人都在传,说梦独得了神经病,说他夜里乱走,胡言乱语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乱比画;梦家湾的人还说,梦独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那是一种病,说他在做梦,梦着梦着,就按着梦里见到的什么情景做了,连杀人都会哩。” 苟娘开口道:“就是夜游神,魂儿跟身子不在一块儿了,身子想追着魂儿跑,会干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儿,就是梦里的事儿。” 苟怀蕉说:“俺早就看出来他跟正常人不一样,哪怕没得精神病,也是个半神经。” “他小的时候没这个病,哦,他跟你订婚之前也没有这个毛病,要不,俺咋也不会把他说给你。”梦胡香说。 “俺不嫌,只要他在俺手里,他就不是神经病。只要俺不觉着他是神经病就行了。”苟怀蕉说。 “要是说他是个神经病吧,他还怕抓到台上丢人现眼,还知道跑。” “他跑到哪里去了呢?该不会是跑回原来的部队了吧?”苟怀蕉凝着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眉毛说道。 第二天,寻找梦独的人就不止是县上、镇上及梦家湾派出的人,还有苟怀蕉也像个女特务似的,加入了寻找梦独的行列。她想,梦独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也是个很不愿意给他人凭添麻烦的人,他大抵是不会回到原来的部队,央求他人施舍他一碗饭吃的。可是,他连身份证都没有办成,外出多有不便,一不小心就会被警察遣返,说不定还会被抓进牢里,他能跑向哪里呢?苟怀蕉断定,梦独没有跑远,他还会回到梦家湾。 苟怀蕉在吕蒙县县城寻找,自是看见了客运车站张贴的“寻人启事”,她偷偷地揭掉了其中的一张,卷成一卷,有时会向路人打问,还拿出她装在衣兜里的梦独的彩色照片,比“寻人启事”上的照片更加清晰更加容易辨认。她特意来到王超曾经租住过的宅屋,连那个小痞崽子王超都被关进牢里了,梦独当然不会在这里,可她还是站在院子里看向屋子里的那张差不多快散架的木床,直到现在,她仍是那么的嫉恨与梦独同住一屋同睡一床的王超,她仍然没有忘记当她在这里寻找到梦独的时候,她差点儿没控制住要冲上去暴揍那个小男孩的冲动。苟怀蕉还去了新华书店等处,但一无所获。 苟怀蕉重返客运车站,踏上了开往沂州市的班车,在沂州市,她像是无头苍蝇似地到处打问,居然问到了梦独曾吃过面条的小摊。小商贩挣钱不容易,多是拿健康换钱,毫无作息规律,那女老板竟已经开始出摊了。苟怀蕉问到了女老板,女老板竟然从苟怀蕉手上的“寻人启事”和彩色照片上认出了梦独。苟怀蕉想,看来梦独定是坐上了从沂州市开出的哪趟班车,去往某个她难以判断的地方了。她只好站在路边,等开往吕蒙的车经过时,招了招手,车停下来,她上了车,悻悻地回到家中。 苟娘问鬼迷心窍的苟怀蕉:“没找到吧?那么个大活人,哪怕是得了神经病,也不会丢了吧?” “死啦!”苟怀蕉恨恨地骂道。 孰料,几天后,一语成谶。 虽然她无数次地诅咒过梦独,虽然她确曾盼过他死,但是,当梦胡香把梦独的死讯告知她时,她还是很吃了一惊,倒不是悲伤和难过,而是有些不愿相信,怎么一个大活人说去就去了?何况,她是那么执着地爱过他,又执着地恨过他,现在仍然对他执着地爱恨交织。 “他真的死了吗?”苟怀蕉问梦胡香。 “这还能假?梦家湾的人都看得真真的,连俺哥也看得真真的哩,犯了精神病,也可能是害怕被抓去批斗,反正是跳了井,就是梦家湾那眼鬼井,井里面的鬼要吃人了哩。”梦胡香说。 苟怀蕉半晌无言。 梦胡香本想着给苟怀蕉带来喜讯,梦独的死定能让苟怀蕉一解心头大恨,幸灾乐祸的心情也定会溢于言表,但她却见苟怀蕉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沉默过后,苟怀蕉问:“你听没听说,他的哥哥姐姐怎么给他安排葬礼?” 梦胡香说:“什么葬礼?按咱这里的习俗,他没结婚没成家,也没有后人,大家眼里还是把他当小孩子看的,当然不会给他举行葬礼。再说了,举行葬礼,不花钱吗?谁乐意把钱花到他身上?还有,梦独是被族里开除了的,他活着不能进祠堂,死了不能进祖坟之地。给他举行葬礼,不怕外人看笑话?不过,总得把他埋了吧?埋到地下,免得他的魂魄跟活人过不去。” 苟怀蕉说:“你说的话不全对。梦独是结了婚的。” “乱说。” “俺跟他有事实婚姻哩,在梦家湾,多少人都说俺是他的妻子。” “你跟他没有办明路子的婚礼,算什么结婚?” “俺得去看看他。” “你疯啦?” “俺没疯。俺去看看他死了以后是个什么样子。要说起来他对俺犯下的罪过,老天爷就是让他死一千次一万次,俺都嫌少。可谁让俺命里遇上了他,也让他命里遇上了俺?说真的,俺现在还不想让他死,俺跟他的帐还没算完哩。他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了,可俺心里还过去那个坎儿。所以,俺想去看看他,俺还想问问他,俺有好多话想问他。” 梦胡香走了,苟家却一时有些乱套。 ------------ 第109章 欲嫁死人的女人 梦胡香走了,苟家却一时有些乱套。 苟娘和儿子苟怀砣得知了苟怀蕉的心思,极力拦阻苟怀蕉去梦家湾,找出千百种理由。苟怀砣的妻子还赶紧骑上自行车,把苟怀砣的四个姐姐叫回家里,与苟怀蕉感情极好的苟怀韭嘴巴利索地说:“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梦独,他丧尽天良,还不得受到惩罚吗?他该死!你犯不上为他搭上一辈子。” 苟怀砣说:“梦独就是一条狗,连他家里的人都那么不稀罕他,这个世界上,只有俺的傻妹子苟怀蕉你最傻,只有你把他当个人看,一心一意对他,他倒是好,翅膀刚刚硬,就想甩了你,把咱一家人的老脸放在地上踩。” “那是俺的命。”苟怀蕉嘴硬地说。 苟怀蕉的大姐、二姐、四姐也在一同劝说苟怀蕉,说梦独死了就死了,你跟他早就没有了什么瓜葛,他死了,你还得好好活,怎么还要去看看他哩?怎么还想着他家里的人能不能给他办个草草的葬礼哩?你是他什么人?他一个三天两头被关起来的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三姐苟怀韭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都是他对不起你。他被学校开除了,想翻身也翻不了了,媒婆媒汉踏破了咱家的门槛,咱家不是也一个没应吗?那是因为你跟他的帐还没算完。现在他死了,没算完也算完啦。” 终于,苟娘开了腔:“你若是去了,不光让你以后难为人,还让咱这一大家子人丢面子。你说,你去了那里,是哭,还是笑?当心,有人会说,是你把他逼死的;还会有人说你是去看热闹的。” 苟娘说完这话,好长时间没再说什么。她看出来了,她的小女儿苟怀蕉其实是在去与不去之间举棋不定,若是她主意已决,是没有人能拦住她的。 连苟怀蕉也说不清自己的心理波动,虽然她在开始时表现得那么坚决,可其实她的坚决更像是表演给他人观看,虽然这些人是她的亲人,或者是关系亲近的人如梦胡香等。她的潜意识在偷偷阻拦她去看死了的梦独,她的潜意识在偷偷为她寻找退路,她的潜意识在偷偷告诉她,梦独已死,她不必在梦独这棵死树上吊死;但她却不承认她的无耻的潜意识,或没有意识到她的这种潜意识。 苟怀蕉的哥哥苟怀砣及她的姐姐们,也渐渐看出了苟怀蕉的矛盾心理,但他们很配合苟怀蕉的这种对矛盾的表演,还在想法儿劝说着她,同时骂着梦独,他们担心倘不如此言行,一旦激起了苟怀蕉的左倾思想,说不定她会意志坚决地骑上自行车奔梦家湾而去,至于去了梦家湾,天知道会闹出哪些故事。 终于,苟怀蕉没能去梦家湾,去最后看一眼死了的梦独。这个从心里“爱”着梦独恨着梦独还“关心”着梦独的人,这个对梦独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也许,她会怀着复杂的心情仔细打量梦独罪有应得的死后惨状,继而也许,她会发现其中的端倪和梦独死亡的“真相”。因此,梦独的后续故事就必然是另一个版本了。 苟怀蕉虽然没能跟死了的梦独“告别”,但她却像很多弃妇一样,关心着也好奇着梦独的状况,哪怕是死了的梦独的状况,她坚决而固执地认定,是梦独毁掉了她的青春,毁掉了她的一生,还毁掉了她对男人的热望——尽管这一类的情感与她的相貌很不般配,可她是拥有着或拥有过的。她在想,死有余辜的梦独配不配占有一块墓地呢? 晚上,苟怀蕉撕下一张信纸,用火柴梗搭起来似的庞大而高壮的像极了她苟怀蕉似的字迹填满了一张信纸,在信里,她告诉瞿冒圣说,梦独死啦,并将她所打听到的梦独的死因说了,死得活该死有余辜。她想象得出,梦独的那些同学也是把他看作陈世美的,他想一死了之,没门儿,只会臭上加臭。 梦胡香在梦家湾和苟宅子村之间来来去去着,她知道苟怀蕉想得到什么样的消息,她也专挑些她想要的消息跟她说,边说边骂梦独,她成了苟怀蕉的耳报神。 梦胡香说:“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梦独怕是做梦也没想到,他死了以后连口棺材也进不了,他家里人就用一卷破草席把他卷巴卷巴埋了,没有一个人去吊丧,更别提什么葬礼了,他的葬礼,就是把它埋进土里。” “埋啦?” “埋啦。” “他个坏良心的陈世美做下的缺德事,能埋到土里算是不错啦。若是照正理,就该扔到荒野上,让野狗吃,让老鹰叼。” “唉,是梦家湾人怕他鬼魂作祟,才给他一小块地方,免得他搅扰庄上的人,他哥哥姐姐们更是担心。你以为是什么好地方?” “埋在了哪个旮旯?” “在梦家湾的耻辱坟地,那里面,还有个多年前的杀人犯,吃了枪子儿的。” “埋在那地儿,连他的灵魂也不得安生。” “就是要让他不得安生。”梦胡香气恨恨地啐了一口,像是把一口黄黑色的浓痰啐到了梦独的身上。 苟怀蕉说:“把坏人和坏人埋在一起,那些坏鬼天天一起做坏事,不定会弄出哪些妖蛾子事来呢,连好点儿的鬼也会变成坏鬼。只怕梦独在那个地方,会变得更坏,能比陈世美坏千倍,坏万倍。” 梦胡香说:“梦独活着的时候跟正常人就不一样,他死了就会把性儿变了?俺看不会。只怕呀,他在里面,跟那些恶鬼们合不来,日子更难熬。”她自知有些失言,赶紧不说了。 但苟怀蕉并没有怪罪她,而是说:“这是他的命,他偏不信命。他离了俺,活,活不好;就是死了,在地下日子也难熬。” 梦胡香便顺着苟怀蕉的话把苟怀蕉抬得更高些,说:“那是,那是,都是你的命把他给旺的,叫他当了兵上了军校,他还以为是他自己拼挣出来的哩,屁。” 苟怀蕉叹息一声,说:“俺倒是把他旺了,可是他呢,却是拿着尖刀来捅俺的心口窝,他糟蹋俺,他把俺给坑惨了,俺这辈子算是毁在他身上了。” 苟怀蕉说过这话后,两个女人好一阵子没有开腔。是梦胡香打破了沉默,在苟怀蕉的面前,她是觉得惭愧的,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是她撮合了他们的婚约,可是梦独混阔了,就想攀高枝儿,想甩掉苟怀蕉,想找个城市里的细皮嫩肉的俊俏小妖精;这个梦独,在她的红娘口碑上抹了一泡臭屎,也使苟怀蕉的名声受到连累,他自己当陈世美就算了,可是苟怀蕉却被他拖了四年多,成了个不折不扣的老姑娘,在梦家湾一带,在苟宅子村一带,哪里还会有像苟怀蕉这么大龄的未出嫁的闺女啊! 梦胡香说:“你放心吧,你的事儿包在俺身上,俺一定帮你物色一个更好的。” “俺从来没为这事儿埋怨过你。” “俺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 “俺说了,这是俺的命。你看看,咱们两人不是处得像亲姐妹吗?” “这倒是。”梦胡香点头回应。 “所以,你就别费心思了。” “你不能在梦独这一棵树上吊死,再说了,连他都死了,死得连狗都不如。”梦胡香恨恨地边说边骂。 “俺不找了,俺这辈子不嫁了。”苟怀蕉说。 梦胡香听不出苟怀蕉这话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也不知她是赌气说出此话还是深思之后冒出此言,她盯了一眼苟怀蕉黑里透黄的脸,却见苟怀蕉的脸木着,她探索不出什么内容。她拉住了苟怀蕉的一只手,半天没松开,说:“别说傻话,一个陈世美,不值得你这样。”然后松开,走了。 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此认知并说出此话的不只梦胡香一人,苟怀蕉的姐姐们及她的双胞胎哥哥苟怀砣也这样劝说苟怀蕉,说她的好日子不能吊死在梦独这棵死树上,不能吊死在一个死了的陈世美身上,他们或托人,或亲自,为苟怀蕉物色可以托附终身的男人。 苟娘却手捻卦签,不发一言,她的瞎眼猛地翻了一下,射出一道闪电,虽只是一道闪电,却看出了明眼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看出来了,小女儿苟怀蕉在梦独给予她的梦想里陷得太深太深,无力自拔,她受的创伤也太深太深,这伤口想得到有效疗治,难乎其难。她幽幽地对苟怀蕉说:“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虽然苟娘只将自己的一颗老心一半沉入虚无,她明白她为他人镶灾解祸既有着阴阳八卦奇门遁甲之功,但还有着她的那张嘴的人为的夸大和虚张声势来讨得一份生活,但她从不说破,说破了就失去她的神秘也失去了别人对她的敬重;然而苟怀蕉却是耳濡目染着瞎眼老母的这一套虚无长大的,她的一颗心很早便有一半儿沉在虚无里,另一半儿呢,则因为还年轻,还因为人生并未受挫,所以还留在现实中。可是经了与梦独的一场婚约之战,她越来越笃信虚无,一颗心大半儿沉入虚无,只有一小半儿留在现实中挣扎着,这留在现实中的一小半儿,让她不至在现实中迷失自己,还让现实中的人加入和信奉她的虚无。 苟怀蕉心里十分认同老母的这句话,虽然她并未说“是”或“不是”。 梦胡香果真没有食言,她与她的媒汉男人一起,撒网钓鱼,梦胡香用她的寸半不烂之舌,苟得古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钓出了几个愿意跟苟怀蕉见上一面的男人。苟怀蕉却表现得有些懒怠,缺乏兴趣,于是,只好,见面仪式安排在苟怀蕉家进行。 在相亲过程中,苟怀蕉只冷冷地看过对方几眼,她却是把梦独当成参照物的,梦独的影像还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梦独一下子就把那几个男人比下去了,她不能接受比梦独差的男人。 可是,让苟怀蕉灰心和气愤的是,那几个年龄比梦独大出许多的男人竟然也没有看上她。 苟怀蕉的姐姐们及二哥的努力也小有收获,这世上总是有很多男人找不到女人的。可是,苟怀蕉依然看不上那些个跟她相亲的男人,男人见了她也赶紧退避三舍;终于其中有一个,苟怀蕉觉得还可以凑合,可是人家却拒绝了。 终于终于,相继有两个大龄的光棍男人在媒人的瞒哄下,在家人的逼迫下,几乎就要应允了与苟怀蕉订立婚约了,但是他们的家人还是多了个心眼,托人一打听,就打听出了苟怀蕉与梦独曾有过的婚约之战,还打听出苟怀蕉与梦独早已有过事实婚姻,在梦家湾吃在梦家湾睡居然是个二手货,特别是打听出苟怀蕉大闹军校的壮举逼得梦独生不如死甚至最后有可能跳井而死也跟苟怀蕉有关,他们的家人被吓住了,一口回绝了媒人。 这世上,只见长得好好的男人打光棍儿,哪有女人打光棍儿的?女人们,不管是缺胳膊少腿的,不管是聋子哑巴瞎子,哪有女人嫁不出去的道理? 可是苟怀蕉,却嫁不出去了。 梦独死了,但有关他的流言依旧沸沸扬扬,人们公然地大声地骂他,他们骂得有理骂得光荣,因为梦独的耻辱既被民间定性也被官方定论,骂一个死人自然无可厚非,还可显出自己与他道德上的截然不同。 可是,因为梦独,虽然苟怀蕉还活着,还好好地活着,居然也起了一些关于她的流言评议,而这些流言评议只能在私底下悄悄地进行,没人敢出声地声张,不仅害怕苟怀蕉的脾气,还害怕她运用什么旁门秘术来诅咒他们。 但是,还是有一星半点儿的流言传到了苟怀蕉的耳中,其中的一句竟让她心有所动心有所感心有所悟,有人竟然说:“她不是说她生是梦独的人死是梦独的鬼吗?怎么也偷偷地跟某几个光棍男人相亲哩?” 她不由地想起了她曾去涂州军校紧跟在梦独的身后不离不弃地闹腾的情景,想起了她一遍遍地跟他说“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想起了自己非梦独不嫁的决心和意志,想起了她与他冥冥中的命理相连。她铺开一张纸,写下梦独的生辰八字,也写下自己的生辰八字,按着她所掌握的八卦知识,推算起来,可是推着推着,就乱了,而且老是乱在梦独的身上——可是,她推别人都是极有条理极通畅的,却就是迷在梦独的八字里,梦独的生辰八字是一座迷魂阵,让她钻进去就出不来,只能硬生生推倒一堵堵阻挡她的墙壁,一身汗一身伤地爬出来。 于是,苟怀蕉愈加笃信,梦独是她命里的劫,她也是梦独命里的劫。如今她难以为嫁,就是她命中注定地钻进了梦独的劫,是死了的梦独仍然没有放过她。既然躲不过这劫,那就迎头闯入。 再于是,苟怀蕉恍有所悟,她不能做个食言的人。她曾以自己的旺夫运旺得梦独前程似锦,也以自己的劫,败得梦独前途尽毁生不如死。梦独既然以劫相报,那她何不做出更大的劫,让他死后的魂魄也要受苦受难。 就在这一天,苟怀蕉做出了一个令世人谈之色变的决定,她不嫁任何一个活着的男人了,她要嫁给死了的梦独,她要为他戴孝守寡。 ------------ 第110章 老宅怪事 “一天九大队,终身九大队。欢迎回来!”龙兵将一支冲锋枪抛给了他。 还有距离相对短一些的飞机和螳螂,他们的Poke能力也很足,使得飞雪战队不敢直接靠近清风战队一行人。 这是,谢辞听到大堂中的笑声,是丹乡弟子的声音。谢辞心中了然,顺着楼梯徐徐向下行走,抬眸间,脚下一滞,差点摔了一跤。 一夜的修炼,让他身心俱疲,好在今天没什么大事,只是一个普通的见面会,倒不至于会被这般状态影响。 虽然自从王凯这怪胎冒出来之后,头条的频率就多了许多,但这也不影响到头条的质量。 如果这个阵容真的被霸皇战队拥有,那么结果还真的让他有些头疼。 郭鏦一身戎装,系着血红的披风,傲立于马上,将宝剑举于头顶。 晚,在这个佣兵团,所有人欢庆在一起,那些白天还对李明满腹牢骚的人,此刻一个一个都抢着往李明身边挤,等着敬酒,满脸的谄媚。 下午又赶了三个多时辰的路,待天色渐晚,便寻了地方安营扎寨,骑兵先搭灶生火搭帐篷等,等到后头步兵到了,便可直接吃饭安歇。 一晚上大家除了听远处山林舞动的美妙声音,也在听从军帐内传出来的哀嚎之声。 赏梅宴的地点设在皇家狩猎场,第二天天一亮就启程出发,所以才会有这场宴会。 张浩就当做早退,闵月华还在上课他也没回班里找她,给他们发了要去见下以前的邻居就直接离开学校,准备去找阿美姐看看店铺的事情。 突然电脑画面中上位置显示一道金黄色,里面写着比赛还有八秒结束。 只是他这么做,放走了凶手,却把他自己和薇薇安,重新置于险境之中。 旁人不知道,切尔曼却知道医治好唐夜,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听到了唐夜与伯特的通话,影鸠已经估摸猜出,两人谈话的内容。 毕竟电脑在很多人眼里还是奢侈品,如果是十年二十年后电脑成为普通家庭的标配可能还可以,现在绝对不行,只有拿到大企业特别是美国政府采购的项目才是苹果公司的生存之道。 上古一战,如今墨羽所知道的那些前辈先贤,也只留存下来了三人,多宝老道自封于神庙,看守三大魔祖。 他自嘲道, 何必去眷恋那些囚禁的微笑来修饰自己这张苍白的脸。 而孤雨‘裸’‘露’的上半身更是渗出了大量的血液,嘴角也是挂上了一丝鲜血。身体上泛起一层银芒在保护着他的身体。 “哼,死到临头还最硬,要被消灭的人是你才对!”转眼间十字军便包围住了北斗,形成了一个圆形的战圈,一个个毫不犹豫地对着北斗就是狂轰烂打。 对于幻境,流火不是没有考虑过,相反的当流火知道秘境的信息之后,他第一时间就和师傅柳老一起分析过了。 “大炎爆!”夏火再次运用自己的特异功能压缩了周边的空气,抽出了当中的可燃部分然后再一一点燃,引发了一次半径十米左右的大型爆炸。 修长‘挺’拔的身姿,随风而动的白衣飘‘荡’,面具之后银发飘‘荡’,瞬间他的出现引起了无数妹纸们的注意,毕竟他的扮相确实过于拉风了。 丫鬟听闻成风的话点了点头,而成风在吩咐完丫鬟之后,他走出一丈之外,从他背来的药箱中拿出他需要等一会要为九凰诊脉的金枕。 那一团团的血气,不用上来将剑气唠唠的围在里面,然后慢慢的将其蚕食殆尽。 他们现在希望听到那句话,他们就可以在直播,他们现在都不像学校那么远,还是晚上9点去吧,他现在不能说你嘴上说的都没人理。 酒菜全部上桌,方菊便招呼大家全部入座,正如她前一晚在电话里威胁王鹏的,一上來她就与王鹏连喝三杯,说是曲柳的毛衫让她今年赚得特别好,为此一定要好好敬敬王鹏。 他还是有所顾忌,便是此时此刻,也忍不住言语一转,混淆别人,即使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人根本便是冲着段锦睿來的。 真气带这雄厚的力量直接传递到了前方很远的树上,这一排的积雪顿时齐齐的落了下来,然后他才放心的回到令狐伊雪的身后。 梓涵显得极其兴奋,一把抱住冰灵儿给了一个大大轻吻,嘴里不断道;“谢谢师姐”。 “真的很抱歉,老实说,没有!”悟空直率的说道,这些年,他做的都是提升修为的训练,而没有去刻意的修炼什么招式。 “不确定。”锦瑟淡淡的说,说完一手把碗拿起来,一手扶住玄冥的头,给他灌了下去。 在这里已经是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王杰不在拖沓,身形一动对着外面急速掠去,王霆紧随其后,化为两道光影对着远处急速掠去。 柳墨言莫名其妙,越过庄离诀,大步进了屋子中,正好看到段锦睿被人搀扶着像要往外走的样子。 这道身影自然就是当初莫愁天给王杰的一道保命分身,今天王杰的生命无疑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不然王杰也是不可能早早就把莫愁天的那道分身唤出。 但他自己原本的状态并不好,也管不了这么多,而是一把将衍行蛟的蛇头捏住,企图将之从自己的右手臂上取下来。 到了死斗场以后,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喧嚣热闹,人声鼎沸,夜空中万千虹光照得晚间犹如白昼。 众人就好像是一个个的乞丐,陡然走进了一座珍宝展览的中心,每一件展览的珍宝,都是价值连城的存在。 ------------ 第111章 巫女鸠占鹊巢 终于,梦向财和梦向权将互想间的芥蒂暂搁一旁,凑到一起,商量如何共同对抗外侮——真没想到,死了的梦独依然是他们一致的敌人。 梦向财说:“你说,梦独真的会成了邪祟?” 梦向权肯定地说:“不是他成了邪祟还能是谁?总不能是咱爹咱娘吧?咱爹咱娘纵是有千错万错,他们也不会这么糟蹋咱们的。” “得想个法子哩。梦独的生辰八字,咱们是永远忘不了的。是不是耻辱坟地让他太不受用,所以他就跑回来到这里躲避了?实在不行,趁天黑没人的时候,咱两人一起去他坟上给他烧几刀纸?” “那么做,怕是惯坏了他,往后,他要是一觉得哪里不舒服,就会来找咱的茬,叫咱给他冥钱花。软的没用,得给他来硬的。”说完,梦向权用脚狠狠跺了跺地。 他们还未商量出个好的硬法子,族长差人来叫他们了,二人屁颠屁颠地朝族长家去。 族长家就是支书家,支书是族长的儿哩。支书的威权具有政治色彩,而族长的威权更接地气,与梦家湾人的唯心不谋而合,所以,一样的具有号召力。 两人毕恭毕敬地站在族长面前,特别是小时候勇于挑战权贵鄙视权贵的梦向权站得尤为笔挺,天知道他怎么变成了他小时候极不喜欢的样子和品性。 梦向权问:“族长大人好,支书没在家啊?” 族长没说支书儿子的去向,而是说了近来在梦独家发生的怪事,还问他们想没想过如何解决这些怪事。 兄弟俩请族长拿主意,自然,也把他们遇上的怪现象说给老族长听了。 老族长说,梦守仁老两口子都是好人,只是生下个不争气的梦独,现如今死后还要受到死了的梦独的连累,宅子里的妖风定是梦独兴起来的,可梦守仁老两口子的阴魂是不是还会时不时来那座屋子里看看呢?他们可都是横死在那座屋子里的。老族长要他们兄弟二人先请某路高人专门镶治梦独,若是兴师动众全族人出面请很多高僧老道甚至请来舞龙队,声势浩大,肯定会惊着梦守仁老两口子,甚至会惊扰了梦家一些先人。如果他们兄弟二人的法子不好使,族里自会再想良策。 梦向财和梦向权没有想到,老族长像是看到了他们的内心,老族长对他们的吩咐与他们所想的基本一致,但他们还是对老族长千恩万谢了一番。他们认为,老族长让他们先自行处理,是给他们面子哩。 虽然彼此间多有嫌隙,但为了整治梦独,他们还是心照不宣却又很别扭地结成了小小的利益共同体。 兄弟二人商定,不必去道观或寺庙里请专业的老道或高僧,太花钱了,不如暂且打问某个真真假假的巫师或道婆,请来镶治一番。倘效果实在不灵验,再作别的打算。 梦向财和梦向权来到不同的集镇赶集,皆来到算命市场,向明眼或盲眼的算命人打问有没有巫师或道婆。梦向权居然看见了苟娘和苟怀蕉的身影,只见苟怀蕉已经气定神闲地为别人占卜过去与未来了,看那样子,似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梦向权的判断大致不差,耳濡目染着苟娘的说教长大的苟怀蕉在心理上已经穿上了苟娘的衣钵,并且穿得更为得体,而她作为明眼人,似乎更适合吃这碗饭。经过了与梦独的婚约之劫后,她越来越笃信这一套了,她以她的挺多的心眼,将这一套与现实的生活结合起来。 在好几个白天和黑夜里,苟怀蕉仍然锲而不舍地掐算着他与梦独的纠葛,算着算着,却仍然迷失在梦独的生辰八字里;但她掐算别人,却一路通畅迷津全开。终于,她忽然明白,她,与梦独之间的劫,并没有完结;她还忽然间明白了,怪不得再无姻缘降临到她的头上呢,于是她想,她万不能像梦独那样朝三暮四,她要从一而终,对,生是梦独的人,死是梦独的鬼,她说出的话,吐一口唾沫也要在地上砸出一个窝。 经过权衡,梦向财和梦向权决定了聘请的具体人选。按照约定的日子,那位巫师在助手的陪伴下如约来到了梦家湾。 然而,有村人告诉梦向财和梦向权,说是苟怀蕉让他带个口信儿给他们,叫他们不必带巫师来了,一切有她呢。 梦向财和梦向权迷惑得很,苟怀蕉怎么知道他们请来了巫师镶治梦独的鬼魂哩? 苟怀蕉是在巫师来到梦家湾之前来到梦独家的,她怀揣户口簿,户口簿上明白无误地标记着,她的户口是落在梦家湾的,不止如此,梦家湾上还有她的一份承包田哩。 走在梦家湾并不宽敞的村街上,苟怀蕉自是遇到相熟的人,相熟的人惊一下,一时想不明白她怎么来了?但随即就面露微笑,与苟怀蕉打声招呼。苟怀蕉呢,淡定地与相熟者回个招呼,一副不苟言笑不卑不亢的神态。 梦独家的院门与屋门上仍然各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 苟怀蕉从地上捡起一块巨拳般的鹅卵石,砰砰砰砰,几下把院门上的铁锁砸开了,进入院内,又几下把屋门上的铁锁砸开了。 体格壮硕、力大如牛的苟怀蕉开始了她的劳作,她将梦向财和梦向权放置在院子里及屋子里的或笨重或轻巧的物件一件件地拖出来,扔到了院门之外。然后,她手握一个扫帚,天上地下地清扫起来,厚重的蛛网落到她的身上,灰尘在屋子里弥漫,也弥漫在她的身上。 梦向财和梦向权先后来到,看着苟怀蕉在忙活,不知是该帮忙还是该阻止。 苟怀蕉顶着一头一脸一身的蛛网从屋子里走出来,手拿扫帚,声音又干又粗地对他们说道:“这个家,用不着你们操心了,俺跟梦独是有事实婚姻的。这个家里的人还没死绝,俺就是活着的那一个!”她掏出户口簿,向梦向财和梦向权显了显,又装回衣袋里。 面对苟怀蕉的强势和她那张冷冷的脸特别是匕首般的眼睛,兄弟二人无理可辩哑口无言,他们诺诺地退了出去,一件件一趟趟地将他们各自的弃之不用扔了可惜的物件捡拾回家中去,任岁月和风雨把它们沤烂。 清扫完了屋宅院落,苟怀蕉一鼓作气,将院里院外那些半死不活却碍手碍脚的小树苗儿连根拔掉。 梦家湾人对苟怀蕉的到来,既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意料之中过后,又生出一些些意料之外来。他们想不到,梦独死后一年半多,苟怀蕉竟然回到了梦独的家中;但再想想呢,又觉得能够理解,毕竟,她曾在梦独家吃在梦独家睡还对梦独的父母亲爹亲娘地叫得那么甜,何况,他们还有了官方定论的事实婚姻,更何况,苟怀蕉的户口就登记在梦独家的户口簿上并且还在梦家湾分得了承包田,她来到梦家湾过日子,不是再正常不过吗?看看梦家湾,有多少小夫妻,连孩子都生下来长得半大不小了,不是还没去县上作个法律上的登记吗?可接下来继续想,就觉出了不对劲儿,梦独终竟是个死了的人,可苟怀蕉还活着,她来到这里,看来是要为梦独而守寡了——悄声谈到这里,梦家湾许多人的眼睛睁大了,现如今新社会了,竟然还有为死去的男人守寡的女人哩。 所以,无论怎么说,苟怀蕉来到梦家湾梦独的家里生活,天经地义,合理合法,谁会赶走她谁敢赶走她呢?谁又愿意无事生非给自己找不快呢? 在梦家湾人看来,自打梦守仁老两口子横死继而是梦独落井而死后,那座宅子无异于一座鬼宅。如今,苟怀蕉住进来了,鬼宅里有了人气有了活气。 有了苟怀蕉这个大活人住在鬼宅里,邻居家也无形中胆气壮了许多。 说来也怪,自从苟怀蕉重归梦独家之后,一些困扰人、搅乱人生活的灵异现象不见了,邻居再未看到过怪怪的纸人儿似的物件在空中飘来荡去,也未听到过什么异样的响声。至于梦向财和梦向权所遇见的怪事儿,他们难得踏入苟怀蕉所居的屋子,无法求证,但苟怀蕉却从未提说过,她将屋宅大清扫,还用水泥和上砂子封死了一个个老鼠洞,走投无路的老鼠只好另寻门路再建家园;而房梁上的那个燕窝呢,倒是垒成了,苟怀蕉没有拆掉燕窝,她想有燕子作伴儿也不错,岂料那燕子只回来过一回,听到动静,燕子从窝里伸出小脑袋,看向苟怀蕉,目光里流露出惊恐,扑愣愣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苟怀蕉生气地拆掉燕窝,将孵了一些时日的一窝白花花的蛋一股脑儿打碎,锅里放上油盐葱花,喷香地炒了,又煮了大半锅面条,变成了她的一餐美味。 苟怀蕉舒服地打了几个长长的、响亮的饱嗝,一阵困倦袭来,她四仰八叉地躺到床上,眼睛半睁半闭着,盹着了,一声声间着浓重鼻音的鼾声如雷鸣般地响了起来。 不知谁家馋嘴的猫闻到腥气和香气,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子,却一眼看到苟怀蕉半睁半闭着的眼睛,唬了一跳,扭头就朝外窜去,却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 响声惊醒了苟怀蕉,她半坐起身子,对着窗户骂道:“梦独,你个陈世美,你个该杀千刀的!” ------------ 第112章 敢嫁死人 渐渐的,那座屋宅不再被梦家湾人称作“梦独家”了,而是被称作“苟怀蕉家”。 起初,苟怀蕉在她的家里一个人出出进进,她既到地里干农活,也操持家中事务,把一个人的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时,逢赶集天,她会去往集市上,与苟娘一同出摊,有时也会单独出摊。 苟怀蕉在梦家湾建立的人脉比以往降温了不少,原因是一部分人脉是未出阁的闺女家,一个个嫁到外村去了,好在另一部分人脉都是嫁到梦家湾的已婚女人,这些女人一辈子拴在梦家湾,但这其中的有些人,却对苟怀蕉生出忌惮之心,有意无意地疏远着她,不过,还是另有一些人心中并无忌讳,她们会到苟怀蕉家拉呱儿,说说笑笑,苟怀蕉家俨然成了她们的乐园。 时日长了,人们还是注意到了苟怀蕉的变化,她此番归来后,不止性格上变得沉闷了些,连衣着打扮上也极其沉暗,每天里穿着的衣服不是黑色就是灰色,不知以往略带靓丽色彩的衣着放到了何处。极个别自以为与苟怀蕉知心的女人,劝苟怀蕉说:“你这么着为梦独,不值。” “什么值不值的,各人有各人的命,这就是俺的命。” 有一天,几个女人进到苟怀蕉家,看见屋子里迎门挂了一张放大了的彩色照片,竟然是苟怀蕉和梦独的合影,两人身后的背景上,有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囍”字。 无知无识的乡下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自是推敲不出也断断不会推敲这张照片的来历,她们一迭声地问苟怀蕉:“原来你跟梦独是正儿八经结了婚的呀?只是没办婚礼啊!” 苟怀蕉蒙她们道:“俺跟梦独当然是结了婚的,俺俩是旅行结婚。你们好好看看,他那时候对俺有多亲密。” “梦独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啊,混出个好前程,就想甩掉结发的妻子。” 苟怀蕉强调说:“俺俩是事实婚姻。” “这照片拍得真好看哩。” “是梦独长得好看。”有个女人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不得体的话。她自知失言,赶紧住了口,但还是看到了苟怀蕉射来的斜斜的目光。 苟怀蕉说:“俺早就说过,俺不能像梦独那样说话不算话,俺生是梦独的人,死是梦独的鬼;话说回来,他梦独生也是俺的人,死也是俺的鬼。等俺死后,俺就让别人把俺跟梦独合坟。” “梦独是被埋在耻辱坟地里的,那不是祖坟所在地。你跟他埋在一起,不是受梦独连累,受到旁人的斥骂吗?” “既是做了他的鬼,受别人斥骂那也是活该,命中注定。”苟怀蕉一本正经地说道。 有关梦独的流言再度钻入了梦家湾的角角落落,连梦家湾外的别的村庄也有人得知了流言,流言说,梦独的确是跟苟怀蕉结了婚的,他们是旅行结婚,还拍了大照片哩;接下来的流言就是梦独的钦慕荣华抛弃糟糠另觅新欢。 人,总是盲目跟风的,在跟风的过程中,又总是不动脑子的。梦家湾人便说,苟怀蕉真是大义大德,竟然为了个一文不值的梦独守寡,可惜啦,可惜啦。 随着原来的“梦独家”变成了现在的“苟怀蕉家”,这座屋宅的烟火气息在逐渐变浓,何况,来到这里的,不仅仅是苟怀蕉残存在梦家湾上的人脉,她的双胞胎哥哥苟怀砣及她的姐姐们也会隔三岔五来看看转转,甚至瞎眼苟娘也会来到这里。 但,大部分梦家湾人还是对这座屋宅心有余悸,一想起这座屋宅里接二连三地死去那么多人——他们害怕无端地被阴魂附身;再一想到传言里的苟怀蕉能通阴阳还会做蛊——他们就更有些害怕了,生怕做蛊做到他们的头上。 苟怀蕉的生活如同白昼与黑夜。白天,无论家里有无热闹,但是到了夜间,她的屋宅里就寂静下来了。在一盏十五瓦的昏暗的电灯光下,一身黑衣或一身灰衣的苟怀蕉,在屋子里踱过来又踱过去,她回想着在这屋子里曾经发生的与她有关的一切情景,她似乎感觉到梦独的气息依然在这座屋宅里轻轻回旋着。踱得累了,她坐下来,翻开《万法归宗》或《易经》或《鲁班书》,对着一本字典,一字一句地精心研读起来。 与许多个行业一样,文凭不等于水平,水平在于见识更在于历练。多年前,连苟怀蕉自己也不会想到,她竟会在这条路上走得这么远,她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还是会迷失在梦独错乱的生辰八字里?不把梦独扒拉清楚,她的心里就像沉着一块巨石,直往下坠,坠得她生疼、流血。 她需要继续破译。她早经明白了,在完全破译出玄机之前,她更需要积累,需要探路,需要不慌不忙地进行求索。 尽管苟怀蕉在集市上,她所开辟的市场已经超过了苟娘,有人慕名而来专门找她问卜前程,但是在梦家湾,人们还是更信奉梦张婆。梦张婆为梦家湾做出了贡献,她在梦家湾有着坚实而雄厚的群众基础,梦家湾人需要答疑解惑时,还是依着多年不变的惯性找到梦张婆,他们对于梦张婆已经达到了迷信的程度,梦张婆并不多说,随口吐出几个字,人们就围着那几个字去寻找,常常果真寻找到了丢失的物件或者化解了让他们不得安宁的煞。至于梦张婆有多大年纪了,梦家湾人不知道,连梦张婆自己也快忘了,她说,梦家湾除了她自己以外,全是她用双手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这话当然有些夸大了,因为多年来,吕蒙县医疗大发展,妇女生孩子都去到大医院里了——可梦家湾人并不反驳,大人们说,要不是梦张婆把大人生下来,又岂能让如今的年轻人去到医院里把小孩子生下来,归到根儿上,还是梦张婆接到人间来的。 于是,梦家湾有人说出了个大约的数字:“梦张婆老人家怕是得有一百岁了哩。” 立刻有人表示反对,说:“何止一百,最起码得有一百一十岁了。” 梦张婆无疑早就成了梦家湾的活化石。 梦张婆虽然行动不便,但是头脑依然清楚,眼花但耳朵却好使,说起话来舌头和牙齿仍能配合得很好,更令人惊异的是,她的满头的白发里,竟然有一小撮发根变乌了,蛮有些返老还童的征象。 在这之前,苟怀蕉是听说过、也见过梦张婆的,但在心里从未有过对她足够的重视。想到梦独也是梦张婆接生到人间来的,兴许,向梦张婆讨教一二,能让自己在梦独的迷宫里摸出点儿门道? 苟怀蕉拎上两包蜜三刀糕点,放到小竹篮子里,于一个夜晚,臂挽小竹篮,郑重其事、小心翼翼地迈入了梦张婆的家门。 梦张婆难得用电灯,虽然她作为五保户,梦家湾早就免费给她安了电灯,但她还是坚持用煤油灯,豆大的亮儿,把小小的屋子映出淡淡的橙黄。 梦张婆正躺在床上,静静地数着过去的日子,想着她接生下多少生命,又送走多少生命,而她还活着。 苟怀蕉坐到床边,说出一个生辰八字,请梦张婆帮着掐算掐算。 梦张婆说:“这个八字太硬太硬,要是算出来,会折寿的。这是毒儿的八字。” 苟怀蕉没有再绕多少弯子,说自己虽然不是敲锣打鼓被梦独娶进门来的,但也是梦独事实婚姻的妻子,如今成了梦独的寡妇,她想知道梦独出生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梦张婆说:“发生了什么?你问梦家湾别的人不就成了?本来,俺是跟梦守仁两口子说过别把那夜的事儿说出去的,是他们两人嘴上的门儿把得不严,还有他们的儿女也乱说,最后,梦家湾人就什么都知道了,弄得好像是梦独生下来就成了个坏人。” 苟怀蕉说:“俺想听到那些话从你老人家口里亲自说出来,俺才愿意相信。” 梦张婆立时感觉到了苟怀蕉的难缠,叹了口气,道:“唉,那一夜,风紧,雷,电,雨,还有扫把星,什么怪事儿都出来了。听说,还死了一个唱戏的人。别的,没了,没了。唉,梦独生下来,是过了生死关的,不容易哩,谁会想到,小小年纪还是走了呢?” 苟怀蕉说:“俺算梦独的前程,算着算着就算断了,算不下去了。” 梦张婆说:“一个死了的人,还能有什么前程?梦独的生辰八字太怪太硬,俺没给他算过,也从来不敢算。你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明知道他死了,还给他算命。给死人算命,也会折寿的。” 苟怀蕉说:“什么折寿不折寿,梦独就是俺的克星。” “那你咋就跟定了他哩?” “俺认命。” “那就怪不着他了。” 苟怀蕉的迷津不仅没有得到指点,心中反生出了更多的困惑,她只起身告辞了,起身走到屋外,因为添了心思,就丢三拉四了。她忽想起她的竹篮忘在了梦张婆的床边,就返身急火火地冲进去,她的高大健硕的身躯刮起一股风,不留神间竟将小饭桌上的煤油灯刮灭了,那股风还刮到了梦张婆的额头上,梦张婆感到了一瞬冷飕飕的寒意。 ------------ 第113章 睡在墓地的女人 苟怀蕉的迷津不仅没有得到指点,心中反生出了更多的困惑,她只起身告辞了,起身走到屋外,因为添了心思,就丢三拉四了。她忽想起她的竹篮忘在了梦张婆的床边,就返身急火火地冲进去,她的高大健硕的身躯刮起一股风,不留神间竟将小饭桌上的煤油灯刮灭了,那股风还刮到了梦张婆的额头上,梦张婆感到了一瞬冷飕飕的寒意。 苟怀蕉摸索着想把煤油灯重新点亮,梦张婆说:“算了,黑着吧。” 苟怀蕉摸起竹篮,拿在手里,走出小屋,走到巴掌大的院子里,正要出院门,却听得梦张婆打了几个老迈的喷嚏。她没多想什么,在梦家湾的村道上如入无人之境地昂然走着,走回了她那孤身一人形影相吊的家,那挂着她与梦独的又长又宽的结婚照片的家。 她拉亮电灯,看着照片上的梦独,梦独在灿烂而单纯地对她笑着,无辜地承受着她满含恨意的目光。她冷冷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梦毒,你想不到吧,你想不到俺就是这个家的主人。” 她翻开好几本书,互相对照着查看,再度陷入梦独的迷宫之中,她在一张纸上不太工整地写下四个字:梦独,梦毒。看着看着,她发现这四个字的每一个笔画都变成了一条坑坑洼洼布满荆棘的路,这一条条路互相交叉纵横纠结,也形成了一座座迷宫。她似说似骂道:“毒,独,真毒,真独!” 第二天下午,苟怀蕉带了几刀火纸,一把香两支白烛,来到了梦独的坟前。这是她第二次来到梦独的坟上。第一次是梦向财带她来的,当时,梦向财看了看坟头,眼光里充满疑惑,不明白坟头上发生过什么,接着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嫌怕嫌脏似地匆匆走了,只以为是自己记性不好,或者是谁家清明节来添坟时添错了坟头。 梦独的坟头上,长了几株野草,野草上开了十几朵鲜艳的各色野花儿,招来几只蝴蝶落在上面。苟怀蕉看见了,生气地赶走了五颜六色的蝴蝶,又气冲冲地拔掉了那些野草,左脚在野花上又踩又踏,骂道:“你个花心的梦毒,活着想当陈世美,死了还招蜂引蝶。” 一会儿过后,苟怀蕉平顺了气息,点燃香和烛并插好,然后,她将几张火纸在燃着的白烛上点着,蹲在坟前,把几刀火纸缓缓地烧成灰烬。平地上起了一股风,把灰烬刮起,扬起的灰烬一下子将苟怀蕉包围起来,她毫不惊慌,闭着豆荚般的眼睛,任灰烬围着她打了几个旋,然后,旋到了别的地方,再然后,消弭了。 她蹲得腿脚有些麻木了,一屁股坐了下来,却被几个蒺藜扎疼了,重又起身,扒拉了几下脚旁的杂草和泥土,骂了几声梦独也骂了几声蒺藜,方重新坐下来。 坐在梦独的坟前,看着梦独的坟头,苟怀蕉嘴里念念有词,她吐出自己的一片苦心,又数叨出梦独的各种罪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而在重复的过程中,又加入了新的内容,接着,再重复,再添加,再重复,似乎要无休无止下去…… 末了,苟怀蕉说:“梦毒啊梦毒,你到底跟俺唱的是哪一出戏。自打成亲那天起,你就经常骗俺,你不会还在骗俺吧?俺想掐算掐算你现在在地底下怎么样了,可为什么俺老是陷进你的迷宫里?你说,这是为什么?” 不知不觉,苟怀蕉竟在梦独的坟上耽搁了大半个下午。天色暗下来了,但却并无饿意。她有些累了,身累,心也累,头脑成了一汪混沌。她想休息休息,可是想了想,这个下午,她不过是说了些话,烧了些纸钱,怎么就犯起累来呢?她看着梦独的坟头,似乎看见坟上的头颅幻化成了梦独的脸,曾令她喜欢,但后来却令她愤慨、恼怒。 睡意袭来,苟怀蕉身子前倾,扑倒在梦独的坟上,片刻功夫,睡着了,一阵阵鼾声如雷贯耳地在耻辱坟地上响起。好在,这里基本无人光顾,否则定会吓掉胆魄。 在睡眠中,苟怀蕉翻过几次身,醒来时,是仰面朝天的。 一夜好睡,这一觉睡得又香又长,连露水打在她的脸上身上,苟怀蕉都一无知觉。她醒来时,居然黎明已过。 苟怀蕉坐起身来,理了理蓬乱的头发,但头发还是蓬乱着,上面粘了几根黄黄的草叶。她有些发懵,竟一时弄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像是又回到了昨天。半晌过后,她方醒悟过来,一个夜晚已经过去了。想到自己竟然在耻辱坟地睡了一夜,她先是惊了一下,但马上就镇定下来了。 苟怀蕉抬头看了看天,天空跟这块令人唾弃的坟地一样,跟她的心情一样,灰阴阴的,欲晴不晴欲雨不雨像是覆了一层尘埃。她拿起装火纸香烛的箢子,朝梦家湾走去,朝家走去。 走在梦家湾的村道上,遇到相熟的人,互打招呼。有人便注意到了苟怀蕉粘了草叶的乱发和她那张黑黄的脸,那张黑黄的脸颊蒙上了一层灰色,像是蒙了一团鬼气,可是额头却黑得发亮。 两三个长舌妇聚在一起,有人说昨儿个半下午时分苟怀蕉去梦独的坟上上坟,可像是没有看见她回来哩,莫不是在坟地上睡了一夜?另有人说,兴许是真的,她身上火气旺,连神鬼都怕她哩;又有一人赶紧摆手制止,说别说了,在苟怀蕉背后说她,倘被她知道了,可是不得了的,她会下蛊哩。几个长舌妇闭上嘴巴赶紧散开了。 在坟地上沉睡了一夜的苟怀蕉似是受到了土地和黑夜的阴气的滋养,虽然心情灰暗,可是胳膊腿儿却像是长了力气。当她走到家门口时,一条狗正在门口下卧着,见到苟怀蕉来到后,赶紧起身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走了,连个“汪汪”声都没敢发出来。 苟怀蕉活力满满,可是,梦张婆在这个早晨却起不来了;昨天早晨,她还能挣扎着将老身挪下床,还自己一次性煮了一天的饭,只是胃口极差如猫似地吃过一点儿,她没想到,这个早晨身子竟粘在床上动不了了。 梦张婆却并未害怕,并未慌张,因为,她昨天,不,前天晚上,她早已生出准确的预感,并且在昨天把准备了多年的寿衣板板正正地穿上了身,静待死神的召唤。 准确的预感是前天晚上突生出来的,当时,苟怀蕉的身躯刮起一股风,刮熄了昏暗的油灯,也刮得她的额头一阵寒意。苟怀蕉走了,梦张婆却打了几个有气无力的喷嚏,喷嚏打过后,她心里咯登一震,暗叫一声:“不好!” 当夜,梦张婆就感到身上的热力和能量在减退,似乎是被什么给吸走了,还在吸,一点点地吸呢。她便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 第114章 巫女心法 当夜,梦张婆就感到身上的热力和能量在减退,似乎是被什么给吸走了,还在吸,一点点地吸呢。她便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梦张婆为自己准确的预感而庆幸,就是这预感提醒她万无一失地做好了上路的准备。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死神对她的征召是那么迫不及待,就在她穿好寿衣躺在床上后,呼吸便越来越受阻,继而,呼气与吸气的量发生了偏差,这偏差越来越大,呼出的气量远多过吸进的气量。 就在这一天两夜的光阴里,梦家湾在静悄悄的风云变幻中安然无恙着,没有谁有求于梦张婆,也没有谁登她的家门。梦张婆呢,只是呼吸越来越艰难,却从未发出痛苦的**声,她的小院里静寂无声,她的屋子里也是静寂无声,死神将阴影布在了这座小院和小屋里,梦张婆踮着未裹好的脚一颠一颠地行走在去往阴间的拥挤的道路上。 当苟怀蕉打开屋门看见梦独阳光灿烂地对她微笑时,梦张婆呼出了腹腔中的最后一口长长的气息,阖上了双眼。 就在这天早晨,梦家湾的那棵千岁灵柏无端地断了一根树枝。但很多梦家湾人如今大多在忙着挣钱,谁也没有想过庄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怪事体。 三天后,一股怪怪的臭味儿在梦家湾的低空中,在梦家湾的街巷、墙角、旮旯弥漫,当热风扑面而来时,那臭味儿便钻入人的肺腑里骚扰。很多人受不了了,便寻找臭味儿的源头,但四围都是那种味儿,他们找得晕头转向,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有人耐着性子加上判断,几个人进入了梦张婆的家,见梦张婆仰面安详地躺着,几只绿头苍蝇在围着她飞来飞去,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几个梦家湾人并没有惊慌,梦张婆的死亡似乎在他们的预料当中,多少年来,梦张婆就在他们的死亡预期里,只是他们的预期每每落空,不知梦张婆夺了哪些人的寿数,连他们自己也快变成老人了;梦张婆还不死,他们中,就得有人死,虽然他们这一茬人都是梦张婆接到人世的。 有人将一张面积较大的长方形的蒙脸纸盖在了梦张婆的脸上。 虽然吕蒙县已经开始推行将死人火化的政策,但在乡下却很难落到实处,乡下人坚定地认为这是败阴德折阳寿的坏事情,所以仍然将死人保留全尸葬入地下;更何况,梦家湾离火化场六、七十里地,火化场建在山谷里,要花好多冤枉钱,谁会出力不讨好地得罪死人万一受到报应呢?这也让包括梦独在内的做下丢人事体的死人无形中沾了光,能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只是近来,风声渐紧,竟然会有工作人员到下面检查。不过,梦家湾人经过族里开会还是一致商定,将梦张婆土葬,葬在祖坟所在地界上,也就是飘着花香果香的果树园里。 虽然梦张婆将很多梦家湾人接到了人世间——当然,近些年不是了——但她终竟是个五保户,终竟是个没有子嗣的老太太,没有子嗣,便省却一日三次去土地庙泼汤;村人也没听说她还有什么亲戚活在世上,自是没有了从外面前来吊唁的人,这个环节也自然而然地省却了。梦张婆活着时,她是梦家湾一些人的精神信仰,死去,这个精神信仰就不存在了,只要族长和支书不发话,没有人会多嘴说出如何为她操办丧事。族长说,由于梦张婆的尸身发臭了,无法为她大操大办了,只好丧事从简,村人愿意为她戴孝的就戴孝,请几个唢呐匠人吹吹打打一番,村上出钱买口棺材,第二天赶紧装殓了埋入地下。 可是这个时候,苟怀蕉再次出现在了梦张婆的家里,她一脸严肃地对老族长说,梦张婆还需要停棂三日。 “为什么?”好多人发出相同的疑问。 苟怀蕉解释说,接下来的三天里,阴路上有诸多的凶煞,倘若冲撞了凶煞,梦张婆只好折回梦家湾,而梦张婆是梦家湾的五保户,还接生下了许多人,她属于梦家湾,她折回梦家湾,加之那些被冲撞过的凶煞,就会对整个梦家湾的运势造成不好的影响,有些人会因此丧命。 不管真假,苟怀蕉的话一下子就把梦家湾的人吓着了,连老族长的胡子也被吓得一抖一抖的。没有人意识到,就在这一时刻,他们是那么地信奉苟怀蕉,比之以往信奉梦张婆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生怕不好的运势会落到他们头上,更怕一不小心命丧黄泉。同样的,没有人意识到,就在这一时刻,他们将以往对梦张婆的信仰转接到了苟怀蕉的身上,他们总是需要一个精神上的信仰的,否则,就会滋生出更多的纠纷、吵骂、嚎丧…… 于是,苟怀蕉无形中成了梦张婆丧事的重要主事人之一。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里,梦张婆的尸身所发出的恶臭便越来越浓地在梦家湾的空中和地面弥漫着,飘荡着,家家户户的锅里碗里也沁入了那股臭气。有人偷偷骂苟怀蕉,可是只骂出第一声,就止了口,不敢骂了,迷信地以为会遭到某种悲剧性的报应。 埋葬梦张婆那天下午,苟怀蕉是唯一进入果树园坟场的女人,跟过去梦张婆一样。她手持罗盘和尺子,东量量,西比比,便决定了梦张婆的入土之地,她说她所定下的地方是一块美窟地,把梦张婆葬入此处,能荫庇梦家湾的后代子孙哩。听她的口气,听得老族长简直心中生出腐败的念想,真想将那方美窟地据为己有,以便使得他家在梦家湾一家独发一家独大。老族长还想,紧挨着梦张婆的几方地皮,近些年是不可以让他人安葬的,照他自己的年纪,还能挺几年呢?他要为自家占居好风水哩。 后来,人们忽然恍然发现,于不知不觉中,苟怀蕉已经成了梦家湾的一个人物。 但是,人们还发现,苟怀蕉的性情与以往是有了大不同的,至于从何时开始的呢?他们想啊想的,终于觉得,好像是从梦独死后一年多她重归梦家湾之际开始的。她脸上没有笑容,也很少与别人废话,但是一说起话来却丁是丁卯是卯的,让人听后产生不容置疑的感觉。 苟怀蕉是个很会料理日子的人,她将一部分承包田转包给了他人,坐收渔利的她只耕种一小部分承包田和自留地。白天,逢集天她就会到集上摆摊,既为人镶解灾难,还可与瞎眼苟娘相见并且奉献孝心。她一个人的日子并不寂寞,除了到娘家去,她还去姐姐们的家中,而她的姐姐们和双胞胎哥哥也会带上苟娘来看她。有时候,夜晚,她也会接到别人的恳求,请她去他们家化解这样那样的灾殃。实在无事可做又难以入睡的夜晚,她就会继续陷在梦独的迷宫里,她发誓一定要挖出玄机,寻找到迷宫之径。 这一夜,苟怀蕉又将一本本玄妙的书籍摆放在床上,罗盘、卦签、桃木剑等等也摊放在床上,梦独的照片还有曾写给她的信件也摊放在床上,她翻来寻去,看到其中一封信的寄信地址是遂阳勤务学院,她忽然想起了瞿冒圣,她的恩人,她觉得她现在的档次较之过去大大提升了,可是她却从未报过恩呢。由于忙乱和疏忽,她竟然还没能想法儿将梦独的死讯告诉瞿冒圣。想到此,他激动得有些颤抖,是啊,得让瞿冒圣知道梦独已死。她还觉得,兴许,瞿冒圣能为她在梦独的迷宫里指出一条通道,那通道尽管很狭窄,但终比无路可走好啊!她觉得眼前和脑子里同时亮了一下,知道下一步要去往哪里了。 ------------ 第115章 假冒圣人的霉运 瞿冒圣竞争系主任之权职以失败告终,他并没有从自身找原因,而是全归罪到梦独的头上,他真后悔没有将梦独的前途“斩草除根”,再不给他留下一丝丝希望,可是,他的手脚却伸不那么长了,只能任梦独在他原来所在的陆航飞行训练基地昌州场站扑腾了。 没能当上系主任,而他的年龄却在正营职务中属于较大的,于是,学院便将他列为明年的转业对象。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梦独不在这里了。梦独不在学院十四队倒也罢了,可是竟然还有人顶风违纪,有两个学员发生了矛盾,其中一个学员拿起一把链条锁把另一个学员打破了脑袋。瞿冒圣心里起火,更加不作任何包庇,将那个打人的学员无情地退回了原部队;无独有偶,有个学员在背阴处朝女学员队的一个女学员露出下体,却被人抓了现行,瞿冒圣当然更没有手软,也是果断将该学员作了退学处理。他不由想起了梦独,怪罪梦独的罪与错为什么不像这两个学员这样的明显,还劳累他去吕蒙县搞外调。他一次又一次地感觉到了利用手中的威权处理他人时的幸福快感,竞争系主任失败的灰暗空洞多少得到了填补。 瞿冒圣严肃处理完了那两个学员,心理上得到了平衡之后,他在自己的口碑上添了几道光彩并且荣立了一个具有安慰性质的三等功,之后,瞿冒圣回到了煤城市,回到了他的家中——这是学院允准的,他需要配合地方相关部门为他安排一份工作,一直到重返学院办理转业手续,一天班也不用上了。 瞿冒圣一下子有了大把大把的空闲光阴。 这种极为空闲的光阴,让瞿冒圣像是坠入了虚无的黑暗中,无从去寻找光明。由于心是空的,他便度日如年地在虚无的黑暗里爬行着,想让虚无变得实体一些。 在工资收入未受影响的情况下,妻子谭美丽已经办理了病退手续,在家里时时陪着瞿冒圣。两个人过去是聚少离多,如今日日相对,像是造化在补偿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光,可是,瞿冒圣还是更喜欢聚少离多的日子,那样的日子让他觉得自由,满足,并有着权威感,人们还可以浪漫地在他的头衔上佩戴上一圈圈光环,使他在许多人的心目里有点儿像个英雄。 时光的力量是无限的,它能消磨掉一切,连瞿冒圣和谭美丽也觉到了时光的无情。近几年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瞿冒圣头上的光环在褪色,谭美丽得到相关部门的照顾已经不少了,他们的“事迹”已经被消费得差不多了,已经失去了再消费和长久消费的价值,他们自己也将自己消费得差不多了,于是便没有了资本继续得到命运的垂青。 在转业安置的过程里,瞿冒圣感觉到,他没有受到特殊的优待,但是也没有受到慢待,相关部门有板有眼地按着相关政策对他和别的转业人员有条有理一步步地安排着,在未出结果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去哪个单位工作发挥余热。他没有背景,没有经济后盾,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势单力薄。这个时候,他便会格外想念曾经的直线加方块的日月,在那样的日月里,他是何等风光啊!可是,日子并未过去多么久,他却觉得像是已经过了十年似的漫长。于是,他又想起了梦独,都是梦独坏了他的系主任之梦;再于是,他在心里一遍遍地骂起梦独,诅咒梦独,恨不得跑到梦家湾对梦独挖坟掘墓。 但,日子还是要一天天地有油有盐地消磨下去。 谭美丽已经枯瘦如柴,看上去像是一阵风就可刮倒的样子,可是一阵风又一阵风吹来,谭美丽并未摔倒在地,还好好地站着或坐着。她仍然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可是却并不死去,坚韧而痛苦地活着。 瞿冒圣是个表面上严格恪守道德传统的人,他在心里盼着谭美丽死去,但既然谭美丽并不死去,他就无奈好好地守着她,也无奈地守着他曾经的诺言。谭美丽也没有什么高尚的风格劝瞿冒圣再娶,仍然害怕瞿冒圣把她抛下,却并不说出她的担忧。 两个人除了一日三餐可以打发掉一些时间以外,便无所事事地厮守在一起,瞿冒圣看着要死不死的谭美丽,谭美丽看着又胖了小半圈的瞿冒圣,两个人大眼对小眼。 夜里,虽然怀抱着如一段枯树皮似的谭美丽,但瞿冒圣极偶尔地还是会因为怜爱而派生出一股微弱的兽欲,他感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兽欲的奄奄一息的火苗儿极其微弱地烧着,他将身体轻如纸片儿般的谭美丽抱了起来,可是尚未进入,谭美丽就喊“疼,疼——”谭美丽本该杀猪似地叫喊,可是她身上无力叫不出来,于是那叫声就成了哀求和呻唤。 外形胖壮、外强中干的瞿冒圣身心里那点儿微弱的火苗儿倾刻间熄灭成了一小撮灰烬,他如受到重击似地躺了下去,一身松软膨胀哆里哆索的肥肉压得木床几乎陷下去。 医生早经明确告诉谭美丽和瞿冒圣,谭美丽身上的能量损耗太多,已经不适合怀孕更不能生养了。夜里,两个肥瘦分明的身体极不相配地躺在一起,看上去,似乎谭美丽浑身的脂肪全转移到瞿冒圣的身上去了,谭美丽身上的皮肤枯皱起来,看不见纤维和肌理,倘仔细察看,似乎可以看见她内里的本该为孩子提供的温床也变得枯皱起来了。 瞿冒圣身心里微弱的火苗儿虽已熄灭成灰烬,但有时候还是会死灰复燃,或者在他龌龊的梦境里死灰复燃,他立即惩罚自己,痛骂自己,叮嘱自己决不能做对不起谭美丽的事情,哪怕是在梦里也不能对不起谭美丽。他再度像个苦修者一般,用荆条抽打自己的下体,抽打得血湖淋淋。时日久了,那微弱的火苗儿再未燃起来过。他告诫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能做出跟梦独异曲同工的丑事来,他的妻子他的表妹谭美丽就是他最好的选择也是他最好的归宿。 为缓解家里的一团死气,瞿冒圣和谭美丽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决定领养一个孩子。想到瞿冒圣用不了太久就会有新的工作岗位,而谭美丽的身体根本无力养育一个太小的孩子,两人还商定领养一个三岁以上十岁以下的孩子。 谭美丽说:“孩子已经大了,知道咱们不是他的亲手父母,将来会不会跟咱太生分哩?” 瞿冒圣说:“那就领养一个女孩子吧,女孩子听话,孝心重一些。” 两人跑了两家福利院。 他们倒是见了福利院向他们推荐的几个女孩子,可是那几个或大或小的女孩子,大的,不愿意跟他们,小的呢,一看到他们,就吓得哇哇哭起来。福利院的阿姨颇有些迷信,认为他们身上一定有什么不太对的气场,是那种命里无子的气场,一旦有孩子跟上他们,就会被克住。于是就拒绝他们了,而他们呢,也早失了耐心,打消了****的想头。 孩子没了着落,瞿冒圣的转业安置却尘埃落定眉目清晰了。虽然没有背景,虽然没有什么经济实力,但他还是自视甚高,很不自量力地以原来在军队院校的眼光过高地估计着自己的价码,并且在为能够进入一个好的单位而努力着。 他的努力初见成效,煤城市人民武装部的橄榄枝伸出墙外,他费力地踮起脚尖,支撑起臃肿的身体,欲折下这根橄榄枝,以便手持橄榄枝以主人的面目和脚步走进那座大院。 瞿冒圣最想进入的单位就是煤城市人民武装部——那个时候,各地的人武部归地方政府管辖,虽然工作人员也是一身戎装头戴大盖帽——多年以后,人武部重又成了人民军队的一个组成部分。 瞿冒圣觉得,他是正营职务,而且很有本事,只要进入了人武部,与他的正营职务平级的是若干科长,他定会有个与正营相当的官职,如军事科长、政工科长、后勤科长等等。可是再往深处想想,他还是不能适应那样的角色转换,哪怕真的如愿以偿进了人武部当了某科科长,然而手下除了几个工作人员外并无一兵一卒,他仍不能重新体味做学员十四队队长的威风。可是,怎么办呢?他舍不得脱掉身上笔挺的免费制服,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他忽然想到,也许每年会进行民兵训练,还有,每年的征兵工作是必不可少的,他可以向部长政委毛遂自荐冲到前面,在队列前发号施令,不是也挺好吗?不是也物尽其用吗?他的眼前又亮了一下,他猛地想到,每年征兵的时候,他可以向应征青年们宣讲政策作思想动员,这是他在学员十四队历练出来的拿手好戏,对了,他可以向应征青年们讲讲梦独的道德沦丧的故事,那一定能将一些应征青年们的陈世美思维扼杀在萌芽状态再不复萌。 他为自己的想象而激动着,而兴奋着,竟至手舞足蹈起来…… ------------ 第116章 教化人的说词 然而,瞿冒圣的最大心愿落了空,他没能进入人武部工作;相关部门按照物尽其用的原则,将他安置到了煤城学院——一所专科大学,煤城学院的领导们进一步物尽其用,安排他当了该学院被简称为“政思系”的政治与思想品德系新年级学员的辅导员。 真是有一失必有一得,何况瞿冒圣一失多得。瞿冒圣走上新的工作岗位之后,很快便发现,辅导员之职责与他曾作为学员十四队队长之职责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他做大学里的辅导员,简直是驾轻就熟得心应手。更何况,刚刚进入大学的学子们,头脑较之于他曾带领过的学员十四队的学员们,更加白纸一张,他们的年龄也要小几岁,当然了,身体也单薄得多,虽然来源复杂,但其实很容易洗脑,并且在被洗过的头脑上随意添画各种色彩。瞿冒圣将他曾在学员十四队时的某些做法和作风不可避免地带到了大学校园里,没想到,效果奇佳,他所“辅导”的政思系新年级大学生们,被他管成了铁板一块,没出现任何风波,只是,气氛有些刻板,还有些死寂。 瞿冒圣刻意以校为家,热爱本职,周一至周五全吃住在学校里,到周末才回家中与谭美丽面面相对。为了显示他的朴实以及曾经的辉煌,他总是身着半新半旧的军装,当走在与学生们共住的那栋楼的楼道里时,他将手背在背后,极力地挺胸吸肚,显示出一派官威。多年来的刻板生活,让他养成了令行禁止的好习惯和坏习惯,对上级的命令不折不扣地执行。他依然秉性未改,对上仰人鼻息屁颠屁颠,对下頣指气使回味着他做学员十四队队长时的优越感觉,同时品味着一些超越曾在学员十四队时的新的优越感觉。 瞿冒圣故伎重施,在他和他所管理的政思系年级学生们所住的楼层墙壁上,悬吊上了他的巨幅照片,照片上的他十分发福,满脸横肉,牙关紧咬,豆荚般的双眼放射出利箭般的光。围绕着他的巨幅照片的,当然就是各种规章制度了。 在各种规章制度中,有一条最为突出也让学生们反感:大学三年期间,不准在校内谈恋爱,尤其不得在本系本年级谈恋爱。 由于各系既有男生,又有女生,男生女生走在一起甚或拉拉手亲热一下的情景难免出现。但当瞿冒圣所管理的政思系年级学生中有男生和女生较亲密地走在一起不小心遇上瞿冒圣时,瞿冒圣便将不齿的眼光发向他们,他们惊得脸红红的,赶紧分开了。 瞿冒圣深知这些学生有着致命的软勒,他们中有很多人来自农村,即便是来自城镇的,也与农村学生有着一个相同的命运,那就是,毕业后,相关部门是要为他们安排工作的,这些工作都是铁饭碗——几年后,这些铁饭碗终于被彻底砸烂,哪怕是北大清华毕业,也需要自寻门路——这个铁饭碗,跟学员十四队的学员们能否提干有着相似之处呢。在学生们尚未端到铁饭碗之前,瞿冒圣可以让他们端得成也可以让他们端不成,哪怕端成了,瞿冒圣在他们的档案里填写的鉴定内容也能左右着他们的铁饭碗里的食物质量和数量。 夜里,在黑暗中,瞿冒圣躺在孤单单的行军床上,兴奋得睡不着,他再也不为没能进入市人武部而觉得遗憾了,反是为来到煤城学院深感庆幸和幸福,他嘿嘿嘿地笑出声来,听到门外走廊上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他警觉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很辛苦地支撑着胖重而又笨拙的身躯,进了男卫生间,狗一般地竖起耳朵,想逮住某种怪怪的声音,而后,猛地拉开了一个蹲便间,却见那学生干的并不是他所以为的苟且之事,那学生正在专心解大手,倒被他唬了一下,另半泡屎被生生憋了回去。瞿冒圣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回到了他的在青春包围中却仍然阴森森的、衰气十足的房间。 周末时,瞿冒圣召集学生们开会,语重心长却又严厉地对学生们说道:“孩子们啊……”接下来就是一番洗脑和说教,他作出来的胸音经过口腔的挤压有些变形,有些失真,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回响着。 因为瞿冒圣经历丰富,还很有一套,而他的戎马生涯也给他罩上了一圈神秘的光环,这些,都使得他的讲述有了意外的效果。学生们睁着单纯的眼睛,看着他,看不透他,也不去看透他,一股脑儿地吸收着他散发出来的负能量和少许的正能量。学生们中有不少人,几乎有些崇拜瞿冒圣了。 讲着讲着,瞿冒圣将话题扯到了梦独的身上。“我在十四队当队长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名叫梦独的学员,道德败坏,思想腐化,满脑子都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一心追求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然后,他便一字一句不厌其详地讲述起梦独的故事。 在讲述的过程里,瞿冒圣对刚过少年但仍一脸稚气的大学生们循循善诱着,让大学生们的思维走在他的貌似主流的宽广大道上,大学生们皆觉得他言之有物言之有理,头脑里全渗透了他的阴影。快讲述完毕时,瞿冒圣问:“你们说,像梦独这样的人渣,应当受到何种处理?” 大学生们居然被瞿冒圣调动出了同仇敌忾的激烈情绪,被梦独的无耻行径气愤得脸儿红红的。只可惜,瞿冒圣说到的那个名叫梦独的学员不在他们的面前,否则,他们一定会一拥而上,对他拳脚相加,把他撕成碎片。他们的回答令瞿冒圣十分满意: “把梦独关起来!” “开除他的学籍!” “把他送到监狱里劳改!” “叫他一辈子修理地球!”…… 瞿冒圣说:“想当年,黑脸包公一怒之下铡了负心汉陈世美。梦独倒是没有挨铡,但是,他受到了记大过处分,还被开除了学籍。” “后来呢?”有学生问。 “梦独现在在哪里?”又有学生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按他的性格,肯定还会犯下新的罪恶,兴许在吃牢饭吧。”瞿冒圣一字一顿地说道,然后嘿嘿嘿地笑了几声。 有学生说:“要真是那样,好!” “活该。” 有个女生发出尖利的声音:“哪怕梦独死了,我们还是不能饶过他。他伤害了那个纯情的女子苟怀蕉,苟怀蕉,一个多好的女人哪。”…… 瞿冒圣想,自己作为辅导员,虽不是教师,但比教师们更重一筹,在为塑造人们的灵魂而兢兢业业地努力着,对这样的结果,他很满意。 在以后的日子里,瞿冒圣又在不同的场合,多次对大学生们讲述过梦独的故事,顺带着提及自己的铁面无私,每一次,他都会增加上新的说教内容,特别是后来他得知梦独虽死却依然让梦家湾人、也让他不得安宁之后,便加上了“警惕梦独式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侵入你们的头脑,更要警惕梦独在你们大学生中间借尸还魂”的话语。 瞿冒圣是从苟怀蕉的嘴里得知梦独跳井而死的消息的,他叹道:“这个梦独,活着不让人省心,死,还得跳井,还是不让人省心啊。这不是做坏事吗?那口井里的水,人们还怎么喝呢?” 那天下午,他对大学生们作完启发后,赶公交车回了家,谭美丽在家一心一意地等着他呢。 ------------ 第117章 噩耗当喜讯的人 第二天是周末,下午,他正要牵着谭美丽枯瘦的手出去走走,然而,家里的门铃响了,他打开门,门外站着身穿黑衣黑裤的苟怀蕉。 把苟怀蕉迎进门,但瞿冒圣还是又朝门外张了张,问:“苟怀砣呢?” 苟怀蕉说:“俺哥没来,俺一个人来的。都是梦独把俺害的,都是梦独把俺逼的,俺一个弱女子,本来想的就是孝奉公婆,侍候梦独,抚养孩子。可梦独对俺这么不仁,想甩了俺。他倒是把俺历练出来了。”说完,她拿出了带给瞿冒圣和谭美丽的礼物。 两个人或几个人关系变铁的最好方式是共同合力做成一件好事或坏事,这话用在瞿冒圣和苟怀蕉身上极为贴切,他们一起将梦独踹下了泥潭,惩治了他们心中的恶人。在这之前,他们压根儿也不会想到,他们,竟会结成如此亲如一家的关系。 瞿冒圣和苟怀蕉坐下来,促膝而谈,共话家常。 苟怀蕉是打心眼里佩服并感恩瞿冒圣的,他用软刀子铡了当代陈世美,为她出了胸中憋着的恶气。而如今呢,瞿冒圣也早就有些佩服起苟怀蕉来,特别是在得知苟怀蕉具有邪门外祟的能量之后。他原本是不想信那一套唯心的东西的,可是想想自己这一生的经历,却由不得他不信,于是,他便半信半不信起来,那个半信,常常在半不信面前占得上风。 谈话的氛围亲切而自然、和谐。 瞿冒圣以为苟怀蕉又是来打探梦独的消息的,但他并不知道梦独被退回部队后的情况,苟怀蕉一时没问,他也没有提及。 可是苟怀蕉忽然说道:“梦独死了。” “梦独死了?怎么死的?” “县上,镇上,还有村里,都在抓他,他害怕,跳井死的。” “梦独又犯下了新罪?” 于是,苟怀蕉便将梦独死前死后的事儿对瞿冒圣说了个详详细细。 瞿冒圣听着听着,眉头越来越舒展开来。他原本担心梦独还会东山再起,现如今,他只能在西山待着,更不会找他复仇了。 瞿冒圣看着苟怀蕉,说:“你也不必多想什么了,你跟梦独没了任何瓜葛,他死了,跟你无关,是他自己想死。你呢,有没有找到新的爱情?” 苟怀蕉回看着瞿冒圣,嘴巴半张着,却一时没有回答,半晌后,忽然冒出一句:“俺跟梦独结婚了。” 瞿冒圣吃了一惊,说:“你,你开什么玩笑?” 苟怀蕉扑哧一声笑了,说:“是真的,跟死了的梦独结婚,俺请照相师把他的照片跟俺的照片拼在了一起。” “哦。”瞿冒圣听明白后,也笑了,说,“你不嫌咯应得慌?” “俺不嫌。俺得说话算数哩。俺说过,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话反着说回来,他生也得是俺的人,死也得是俺的鬼。俺没什么好怕的。说真的,俺从来没怕过他,他那张脸让人怕不起来。” “那倒也是,你现在作着这样那样的修行,成了仙姑,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俺就是觉得怪哩。俺能算百人千人的八字,可就是算不出梦独的八字,算着算着,就算糊涂了。你是他的上司,俺估摸着,兴许你能给俺指个明路出来。若按常理,俺能算得出梦独该是遭了大劫,可硬是算不出来哩。” “我不懂得你那套,怎能给你指明路哩?” “俺估摸着,梦独心里是怕你的。” “他怕我什么?” “他怕你开除他。” “可他不是早就被开除了吗?” “虽是被开除了,可他的胆是受了伤的。” “是这样?” 苟怀蕉站起身,背转过去,半躬着身子,手端茶瓶朝茶壶里续水,她的后身正对着瞿冒圣的眼睛。 瞿冒圣的眼睛直直地但决非有意地看向苟怀蕉那两砣磨盘般的大腚,他有些出神地想,这个梦独,真是无福消受,看看苟怀蕉那两砣肥厚的屁股吧,看上去,一次能生下一大窝哩,如今是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傻梦独哟!他又想到了谭美丽那两瓣只有骨头没有肉的屁股,怪不得她不能生养哩。他叹了一口气,恨自己与苟怀蕉有缘无份。但他马上制止了胡思乱想,他可是把自己看成个正人君子的,哪能做下梦独那样的不堪之事哩? 苟怀蕉端着茶壶,转过身来,给瞿冒圣的茶杯续水。 瞿冒圣点了点头。 苟怀蕉说:“瞿领导,你得帮帮俺。” 瞿冒圣实话实说:“这个,我可帮不了你。既然梦独死了,你还算他的生辰八字做啥呢?” 苟怀蕉说:“俺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担心他以后会寻仇,不光会找俺寻仇,也会找你寻仇呢。” 瞿冒圣的胆颤了一下,但马上强作镇定,说:“他敢?他若是来找我,我就再给他一个处分,我要把他送到牢里,在阴间吃牢饭。” 虽然未能得到瞿冒圣的指点迷津,但苟怀蕉还是觉得不虚此行,起码,她的这趟辛苦,向瞿冒圣证明了她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而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女人。她忽然意识到,她的这一趟煤城之行,从根儿上,本就没打算还能在瞿冒圣这里讨得什么主意,难不成瞿冒圣能帮她在梦独的八字迷宫里找到一条出路?她进一步地明白了,她来到这里,就是来向瞿冒圣报恩的,而报恩的最好方式就是向瞿冒圣传达梦独死掉的音讯。想到这里,她的心轻松了不少。 苟怀蕉的不期而至,瞿冒圣和谭美丽并不觉得打扰了他们,他们甚至还有些隐隐的高兴,是苟怀蕉调和了他们家的气氛,并给他们列寂的家增添了新的气氛,因为他们实在觉得,他们的家,其实是充满衰气和暮气的。他们不仅对苟怀蕉好吃好喝好招待,还留她在他们家住了一宿。 第二天,苟怀蕉离开时,瞿冒圣交给苟怀蕉一张写满了字的纸,苟怀蕉打开,见是一份对梦独的“处分”。瞿冒圣叮嘱苟怀蕉务必把这份新的处分在梦独的坟前烧掉,焚烧时大声地念出处分的内容。苟怀蕉喏喏点头,依依不舍地离去。 在较长的一段时日里,瞿冒圣说不清苟怀蕉给他带来的消息究竟是噩耗还是喜讯。但他明确地意识到,梦独之死与他有关,如果不是他执意严惩梦独特别是将他开除学籍退回原部队,梦独就不会适合成为很多的反面典型继而背上那么沉重的包袱再继而逃脱现实跳井自杀。在孤独难眠的黑夜里,有好几次,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当在良心上自责一下,但这么想过之后,马上就为自己竟然生出如此念想而生气;后来,为了摆脱再度生出这样的想法,他告诉自己不仅决不能自责,而且要坚定地认为他的所想所为完全是为了伸张正义,是为了替一个痴情的乡下女子伸冤,是为了杀鸡儆猴不让更多学员步梦独后尘成为新的陈世美。为了彻底避免生出自责之心,他又召集他所管辖的政思系年级大学生们开会——他一如既往地喜欢开会,坐在高高的会台上的感觉让他的身体和心理都十分受用,每次会后他的心情都会大大好转,他发现这简直成了他的绝佳的养生方式,但他秘不示人决不告知他人——就在这次会上,他对手下的大学生们说:“梦独有了新的消息。” “他怎么样啦?”学生们问。 “旧罪之上再加新罪,畏罪自杀。”瞿冒圣宣布了梦独畏罪自杀的消息,接着发表了一通感想,说梦独所为是在自绝于人民群众,是在以愚蠢的方式来对正义进行无声的抗议,死不足惜,死有余辜。他号召学生们,虽然梦独已死,但仍要对他的丑恶行径进行声讨,决不能让他的败德思想还魂,更不能让他在你们中间借尸还魂。 瞿冒圣想了想,又想了想,经过深思熟虑后,他拨通了涂州勤务学院学员十四队的外线电话,将梦独的死讯告诉了武平安,并且请武平安就梦独之死对学员们进行一次思想品德教育。 武平安没有对学员十四队的学员们进行再教育,但还是将梦独死掉的消息跟有些学员说了。梦独再一次在学员十四队引起轰动效应,学员们虽然觉得梦独死得不值死得可惜,但由于瞿冒圣在他们的头脑里打下的烙印太深了,所以他们的思维还是、依然是走在瞿冒圣的轨道上,除了林峰和极个别清醒的学员之外,他们皆把梦独看成是新时代的陈世美,皆对梦独既鄙夷又觉得恶心。 ------------ 第118章 向着太阳走去 许多年过去了,那两把在他的坟前抓起的泥土一直跟随着梦独,他将泥土放入一个小塑料瓶子里。那两把带着湿气的泥土早已成了干土,甚至在异地的阳光、风、空气及时光的浸染下变了颜色。 虽然他的感情的棱角被磨蚀着,但他丝毫不觉得当时的举动有着矫情的成份,他记得,当时,是一种无意识之举。也许,他在潜意识或无意识里预感到了什么,只是还没有对他明示。 梦独在夜的田野上跌跌撞撞地向前一路狂奔着。 大地在淡薄的晨曦中渐渐苏醒。 梦独并不清楚自己具体要去往何处,但他知道,他要逃离家乡这片土地,他还知道,他必须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依旧不敢去家乡及地区所在城市的客运汽车站购票乘车,甚至不敢去附近县城的客运汽车站购票乘车,以免遇到熟人。他必须是一个死人,一个被埋入地下的死人,他还远远不到复活的时辰。 天大亮了,是个很好的晴天,一轮红红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 梦独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走得累了,他在一块田埂上寻了个干燥避风的地方坐下来。四野无人,他终于按捺不住一察究竟的好奇之心,掏出那张过塑的身份证和塑料袋紧紧包着勒成死结的物件。他仔细端详着身份证上的半身照片,虽是黑白照片,但依然可以看出照片上是一个面容清秀、肤色白皙的年轻人。乍一看上去,他和身份证的主人倒是真有几分相似之处。他不由地笑了笑,想,一个落入井中而死的人,被井水泡了几天,面孔完全变了形状,大约看不出他究竟像谁是谁了,可是梦家湾人却坚执地共同地认为是他梦独,真是怪哩。 在阳光下,梦独认真看身份证上的信息。信息显示,此人名叫“晁家拴”,比梦独大四岁,不是本地人,而是邻省的盖渔县鹤鸣镇晁门峪村人。梦独听说过盖渔县,离吕蒙县三百多里地,虽不隶属于同一个省份,但说话的口音相差无几。他的脑海里生出大大的疑问,一个外地人,离梦家湾那么遥远,为什么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在梦家湾终结的?难道梦家湾的那口魔井竟然魔幻到让一个外地人不远几百里地前去赴死?究竟是故事还是事故? 一团团迷雾密密实实地罩住了梦独的心。 梦独赶紧小心地打开那个本就神秘如今更显得神秘的塑料袋儿,塑料袋儿里还有塑料袋儿,里面的纸张裹得严严实实,居然没有渗水,只是有一点点儿潮润。 他小心地打开纸张,展开来,为避免风吹,他用身体遮挡着风来的方向。 好几页纸张上正面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第一页最上面中间的两个大字是:遗书。 梦独出了一惊:难道,晁家拴来到梦家湾,是专门赴死?是早有预谋?天地之大,何处死不得,他又是如何晓得梦家湾的那口吃了不少人的魔井? 梦独一时有些眼花,他闭了闭眼,睁开来,稳了稳紧张的心情,看向晁家拴的遗书,先是粗略地看了一遍,内容让他惊心动魄,晁家拴的遗书字字句句透着一种绝望的情绪;随后,他又重读一遍,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 遗书 亲爱的朋友: ------------ 第119章 血泪遗书(上) 梦独一时有些眼花,他闭了闭眼,睁开来,稳了稳紧张的心情,看向晁家拴的遗书,先是粗略地看了一遍,内容让他惊心动魄,晁家拴的遗书字字句句透着一种绝望的情绪;随后,他又重读一遍,一个字一个字,仔仔细细: 遗书 亲爱的朋友: 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这样称呼你,也许你是我的熟人,也许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但既然你第一个看到我这封遗书,说明你是个细心的有心人,就恕我将你以“朋友”相称了。 当你读到我的这封遗书之时,我多半早已不在人世,并且是死于非命,不是自杀,而是他杀。 我之所以绞尽脑汁写下这封遗书装进一般人不会想到的贴身小口袋里,就是因为我早就准确地预感到我会被人残忍杀害,可是我不能留下只言片语,而活着的时候,我却无法将我的预感向任何人说出来——因为预感只不过是预感,在预感没有变成血淋淋的现实之时,它是那么虚妄,人们会说我是疯子;但在预感活生生发生之后,我却已经死了,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他们会把我和真相一起埋入深深的坟坑之中,与泥土融为一体。我无法将我的预感向任何人说出来,更因为我的生活周围,没有一个贴心人,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他们当中,有的人会直接加害于我,有的人会成为帮凶,有的人则会成为冷冰冰的看客,他们会有意无意地联起手来,把我的死亡真相掩盖得无声无影。 生前,我断断想不到,我会死于他人之手,我会死在异域他乡。我名叫晁家拴,是**省盖渔县鹤鸣镇晁门峪村人,那里是丘陵地带,虽然不是大山巍峨,但却山连着山,晁门峪就坐落在一处山谷里,全村只有百十户人家,且居住得比较分散,几乎家家户户都没有一墙之隔的邻居,我家更是独居于一个小山腰上。不过那里风景很好,还有长年流不尽的一泓山泉终年从我家附近流过。 我就是喝着那里的山泉水,吃着小山坡上生长的五谷杂粮长大的。我的母亲在她四十三岁那年才生下了我,她和我的父亲将我视若珍宝,我是他们的头生子,也是末生子。我母亲跟我说过,她和我父亲结婚后便盼望生下一男半女传承祖业,可是他们一直失望着,就在他们不再失望也不打算心存希望时,母亲却在人到中年之后怀上了我,还在家里生下了我,我给这个家带来了生机和活力。为了我的平安有福,他们还特意去了一座山上的寺庙里,花钱求了一枚小小的玉麒麟,用红绳拴好,挂在我的脖颈上,我的名字“晁家拴”也正与他们的心意相合。 我倒是平安了,可是父亲却在我三岁那年拉平车下山时,由于驾辕的驴子意外受惊,平车失去控制,逃脱未果的父亲被载着重物的平车碾压,当场断了气。自此,这个家里,便是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了。母亲担心我受委屈,没有再嫁,也没有招赘男人上门。她说,这都是命,她按受命运的安排。 好在,母亲的身子骨一直很硬朗,家里活地里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她怕我成为睁眼瞎,先是叫我上了村里的小学,后来,又上了镇上的初中。读初中的时候,每天往返二十多里山路,下午,快回家时,我会看到母亲的身影立在我家高处的山坡上,她在盼着我、等着我安全归家呢。 我考上了高中,可是高中需要去六十里地外的县城中学就读,还要住宿。虽然母亲仍然希望我继续念书学本事,但我知道,其实,家里没有来钱的路子,她已经供不起我了,我也早就生了辍学的念头。我撕碎了录取通知书,骗母亲说,我没有考取高中。于是,我就在家里与母亲一起务农了。有时,我想跟着村上有的大人出去打工,可是,母亲不放心我,我也放心不下她,就这样,我们一起过了好几年虽不富裕却很开心的日子。 渐渐地,我长大了,到了农家男人相亲找对象的年纪。我并不想过早结婚,我害怕找到太恶的媳妇对母亲不敬不孝,所以我就拖着,从不主动向哪个女子表示爱意,哪怕个别女子,我心里有些喜欢,可是我怕她的性情结婚后会发生变化,何况我当时根本不知道,人家压根儿不会看上我。 几年过去,母亲着急了,她说要把父亲的根儿传下去,不能断在我的手上。于是她四处张罗求人为我说亲,但是,人家一看到一听说我们家的光景,就坚决地摇头拒绝了,虽然有的女子看上了我这个人,可出于长远过日子的考虑,还是摆了摆手,说,一张脸不能当饭吃。 由于担心我打光棍,母亲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她对有些媒人说,我愿意去女方家做倒踏门女婿。晚上,母亲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时,我的眼泪刷刷流了下来,我坚决不答应,我说,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抛下母亲,去给别人家当儿子。 母亲也哭了,对我说:“娘也舍不得你离开哩,可是娘老了,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哩。你入赘到人家,那户人家没有儿子,以后,你就是那家的一家之主哩,只要你每年抽空回来看看娘,娘就放心了。再说了,只要你在那里好好的,娘在家里替你守着咱们这个家,等往后,这个家还是你的,也是你的孩子的,一草一木都是你们的哩。” 可我还是哭着不愿意。 母亲又流着泪道:“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去了那户人家,只要生下孩子,也就有后了,你爹在地下也能闭上眼了哩。听话,我的好儿,啊?” 最终,我只好答应了母亲。 我给母亲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赤条条上路了,来到了邻省的兰通镇牛寨子村,走进了牛桂珠家,成了她家的上门女婿,按照乡俗,她爹娘百年之时,我要像当地那些大儿一样,披麻戴孝,手持哭丧棒,还要摔碎孝子盆;还有,我与牛桂珠生下的孩子,只能姓牛,不能姓我家的“晁”。 在牛桂珠家,我一直按着母亲的叮咛去做,要吃苦,要肯干,要把牛桂珠家当成自己的家,要把牛桂珠的爹娘当成自己的爹娘。就这样,我起早贪黑,把自己当成一只牲口,昼夜不停地忙碌,生怕人家说出我的不是来。牛桂珠的爹娘对我还不错,只是牛桂珠稍微有点儿冷淡,但在她爹娘给我们圆房后,还是变得稍微好了一点。一年多后,我们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全家人很开心,牛桂珠嫁出去的三个姐姐也很开心,她们都给了牛桂珠一些贺礼,觉得是牛桂珠圆了爹娘延续香火的心愿,当然,我也很开心,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我得拼命干活啊,不只干农活,还在附近打工挣钱,我心里想,把日子过好了,钱挣得多了,可以给母亲寄一点儿钱,若是牛桂珠同意,也可以把母亲接来住些日子。 可是,我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小时上学大后务农未经风雨未见世面的我,哪里知道外面世道的凶险。 老话说“相见易得好,久住难为人”,这话用在我所入赘的家也挺合适的,尽管那“好”也是一时做作出来的。在短期里,这个家看上去还很和谐,他们都对我比较满意,我有时可以感觉到这个家给我的温暖;但时日一长,就很难维系这样的局面了,有的人温情脉脉的面纱就撕破了。由于我自打进入这个家门那天开始,就做完了外面的活儿又做家里的一些活儿,每当吃完饭时,刷锅洗碗的活儿也是我一个人在做,即便来了客人也是如此。这很快就成了习惯。哪怕我白天累成了一滩泥,晚上回来吃过饭后仍然是我来刷锅洗碗。有一回,我吃得稍快了点,吃完后就先离了桌,抱孩子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没想到,牛桂珠就对我发了脾气,他的父亲母亲也一块儿帮腔,从此,便开了头——不,并不是那时开了头,其实早就有了征兆,只是我没有感觉到、没有意识到罢了——只要我稍有某件活儿上的不周,就会遭遇到埋怨及斥骂。牛桂珠的三个姐姐来时,也是直接挑出我的不是。 于是,我分明感觉到了,虽然我把这个家当成自己的家,可是他们并没有把他们的家看成我的家;虽然我把他们当成亲人,可是他们并没有把我当成亲人,他们在心里,是把我当成外人的,还把我看成无依无靠之人前来投奔他们来了。 我感觉到了他们的排外心理。 我明白了,我跟牛桂珠并没有什么爱情,她并不爱我;我还明白了,她家让我入赘,只是为了完成她父母的传宗接代的愿望,还有就是让我在他们的葬礼上扮演孝子的角色,以免别人笑话他们是绝户头。 我和牛桂珠生下男孩,他们全家都高兴,他们给他取名叫“牛兴运”,我本来想让孩子的名字里有个“晁”字,他们说,难听死了,就否决了。 可是,我的儿子虽然姓牛,但在我的心里,他也是我晁家的根儿,将来也是要到我亲爹的坟前磕头烧纸的,倘若母亲离世时,也是要与我一起奔丧的,晁门峪的家业,将来也是要他继承的。可恨我这个不孝之子,却不能让他承袭我家的“晁”姓。 为了儿子,为了母亲,我必须忍耐,即使是每年我乘车回家看母亲陪伴母亲三、五天的日子里,我也决不把实际情况向母亲透露出半个“不”字,我不能让她为我挂心。每年我回家看望母亲时,牛桂珠并不与我一同前往晁门峪,她更不准我带儿子一起去,生怕我将儿子带走后一去不返。原来,他们一家人一直提防着我哪。 日子就那么寡淡无味地过着,我继续忙里忙外,地里活,家里活,在附近打短工,刷锅洗碗烧洗脚水,等等。牛桂珠和他的父亲母亲呢,把大部分时间用于打牌,白天黑夜地打麻将打扑克,当然也是做一些事情的,比如几个人一起看护孩子,教孩子走路,教孩子吃饭,教孩子说话,可是,他们却心照不宣地或者是商量好了似地不让孩子过于亲近我,这让我生气并且难以忍受,但我还是忍受着。为了母亲,为了儿子,我必须忍受着。 ------------ 第120章 血泪遗书(中) 为了母亲,为了儿子,我必须忍受着。 虽然我勤劳,虽然我吃苦,但马无夜草不肥,我没有挣大钱的本事,这个家的经济收入还是很差的。于是,新的埋怨落到了我的头上。他们眼馋别人家的大电视,眼馋别人家喝酒吃肉,他们嫌我只会出孙力,却挣不到巧钱大钱,他们不想一想,如果我有那样本事,又怎么会入赘到他们家当儿子?可正因为我没那样本事,他们才能高声大嗓地埋怨我训斥我啊?才能把我当成出气筒啊? 在一个农闲的时节,我在一个包工队打工,因是农闲,包工队就到了邻县,离牛寨子村六十多里路,打工者需要吃住在工地上。我心里牵挂儿子,并不想离开,但是为了挣钱,只能离开牛寨子我的第二个家。家里的杂活儿,当然就只能由牛桂珠和她的父亲母亲来做了。我想,出外打工在工地上吃住也好,逢到休息的日子,可以偷偷回晁门峪看看老娘。 令我安心的是,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好。母亲跟我说,她不敢生病,她也不能生病,她在家里等着我哩,也等着孙子哩。 一个多月后,工期提前结束了。当我回到牛寨子村时,有的村民用怪怪的眼光看我,我感觉他们在我的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虽然只是一个多月没与儿子相见,可是我们却生分了不少,这一点我并不奇怪,牛桂珠和她的父亲母亲经常教唆我的儿子不要理我,那种教唆早就显出成效来了,只是现在成效更加明显了。儿子不理我就不理我吧,反正他是我的儿子,将来他长大了,也许终有一天,他会理解我,会在心里认可我这个不称职的爸爸。 我的回来,并没有让家里人高兴,原因是我很没用,只能挣点儿辛苦钱,他们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觉得我不能给这个家带来好的前途。 家里的生活一如往常,我在附近打打零工,我在地里做活儿,我在家里刷锅洗碗,牛桂珠与她的父亲母亲仍是只做一点点儿家务活儿,送孩子到幼儿园读书,主要的时间和精力是打麻将打扑克,在外面打,也在家里打,有时,家里竟会摆出两桌麻将,我呢,晚上在家里时则为他们烧开水。 对他们的迷恋打牌,我心里有意见但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即便如此,我还会一不小心就会挨他们的训斥,有一回,牛桂珠还打了我。我感觉到牛桂珠对我的讨厌,在她不打牌的夜里,睡觉时,她背对着我,冷冷的,不准我靠近她,甚至碰到她,也会挨她骂。她骂我骂得很难听:“没出息的东西,你还回来干什么?” 她接着骂:“要不是为了给牛家传下香火,我才不会把你招进门呢。” 我只好小心地蜷缩着,蜷缩在床的一角。 在他们的麻将搭档和扑克搭档里,有个名叫谢灵海的男人成了我们家的常客。这个人身材高大,仪表不凡。我是一段时间过后从人们的对话里知道,他是个复退军人,如今在外地做什么生意,听说赚了点儿钱,还经常开一辆半新半旧的奥拓小汽车。至于做什么,没人具体知道。 虽然我不太通晓麻将,但日子长了还是略知一二,就是这略知一二让我从别人的暧昧的对话里得知,那个叫谢灵海的男人有时故意给牛桂珠放炮输钱给她,牛桂珠总是赢他的钱,这就让我觉得有些蹊跷了。 我觉得像是发生了什么。 其实,在我出外打工期间,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只是,只有我不知道罢了,牛桂珠早就给我戴上了沉重的绿帽子。何况,牛桂珠的父亲母亲睁眼闭眼,还纵容着那样的丑事发生和继续,甚至成了他们的望风者。 可是这个苦果,我却只能一个人吃着,无法向任何人述说,包括我的母亲。她若知道了我入赘的是这样一户人家,还不得气绝身亡?不,我决不能告诉她。 我想离开那个家,那个不属于我的家,那个一直把我当成外人的家。可是,那个家里有我的骨血,尽管我的骨血有样学样地对我不好,可他仍然是我的骨血,我的亲爱的儿子。如果我离开了那个家,能往哪里去?回到母亲的身边,母亲不是就更明了了我的真实处境了吗?她同样会为我而伤心的,会不会气病会不会气死都很难料。 我只能在那个家里忍气吞声地活着,看他们的白眼,听他们的责骂。我只能想象,我会忽然间得到一个宝物,忽然间成为一个大富翁,倘若那样,这个家里就会有我的一个容身之地,他们就会敬我,就会对我好。 然而,我的忍气吞声换来的是加倍的屈辱。 让我气恨交加的是,牛桂珠和谢灵海两人越来越不像话了。有一天,牛桂珠的父亲母亲去牛桂珠的姥姥家去了,而儿子小牛兴运已被送进幼儿园里上课。因为那天在外打工时做了上午的工活后把下午的工活一起做了,就误了点,为了省钱,我还是坚持回家吃饭,饭后也不用再回工地上了。我回家时,轻轻推开院门,家里挺寂静的,可是很快,我听到我和牛桂珠的房间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我悄悄走到屋门口,那声音就很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既有女人的呻唤,也有男人的低吼。我瞬间明白,屋子里的一对男女在做什么勾当。 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头颅,我感觉到头颅快要爆炸了。哪怕我不能挣大钱,哪怕我很渺小,可我也受不了这样的欺辱啊! 我的右脚狠狠地向紧锁的木门踹去。 屋门应声而开,外面的天光照进来,与屋里的灯光混在一起,更加照明白了里面的苟且。两个正在床上抱在一起的身体惊慌得呆住了片刻,然后才赶紧分开。 他们竟然还知道羞耻,忙不迭地找衣服穿。 我没有给袁灵海穿衣服的时间,而是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并且将他扑倒在身下,我们两个人打了起来。 我本来就在承受着很大的屈辱,但我没想到,我的屈辱还在继续,甚至更大。那个曾经当过武警的袁灵海,毕竟是练过拳术的,身手不凡,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一小会儿,袁灵海这个畜牲就将我压在了他的身下,让我动弹不了。 袁灵海站起身来,慢悠悠地穿衣服,与牛桂珠一起看向我。 牛桂珠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毫不知羞地说:“俺跟你明说吧,袁灵海是俺的初中同学,俺俩玩过早恋,俺多年前就是他的人啦。俺爹娘没有儿子,俺是他们的小闺女,只好给俺招赘个上门的女婿当儿子,你才进了俺家的门。要不,俺肯定就嫁给他了,哪会跟你?俺明告诉你,你要是还想在这个家里呆下去,就别管俺跟袁灵海的事儿,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我也起了身,站在门口,骂他们道:“你们这对狗男女,我不会轻饶了你们的!” 袁灵海说:“就凭你?钱没我多,打架打不过我,我随时奉陪你。牛桂珠,她就是我的女人。” 牛桂珠又无耻地说:“你也用不着声张,村上很多人都知道俺跟袁灵海有一腿。” 第一次交锋,我就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这助长了他们的气焰,他们变本加厉地无耻起来,后来,我又碰到过两、三回他们在“我”家里行苟且之事,在麻将桌和扑克桌上也眉来眼去。我把他们的丑事儿对牛桂珠的父亲母亲说了——我可真傻,竟然以为他们在这事儿上会向着我——没料到,她的父亲母亲勃然大怒嫌我侮辱他们家的门风,说他们女儿如何清白,最后竟说,哪怕真有那事儿,也是我给逼的,是因为我不能挣大钱不能让这个家里的人过上体面的生活。牛桂珠听到了,就过来骂我,居然还用手拧我。 那一刻,这个家,我是待不住了。可是,我的儿子却在这里,还有,我的母亲也眼巴巴地盼着我过上好日子,她还以为我过的是好日子呢。 入赘别人家当儿子的男人,本来就是被人看不起的,就是受气包,何况,我还败在了袁灵海的手下,所以,牛桂珠便加倍地看不起我,跟她的父母一起心照不宣地对我实行或软或硬的暴力。怎么办?我自小就听说过一句话:自古奸情出人命。我还不知道牛桂珠和袁灵海之间的奸情会不会闹出人命来,但我还是明显感觉到了,虽然我一再退让,但他们还是把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我想起了《水浒传》里武大郎和潘金莲、西门庆间的情爱故事。虽然无论从身高、体魄及面相上来说,我与长相萎琐的武大郎皆存有天渊之别,但我不得不承认,我与武大郎还是有着极为相似之处,那就是善良、隐忍、勤劳,但却挣不到大钱更没有当官掌权的福运,还有就是都遇上了贪慕虚荣、面容姣好、淫荡成性、水性杨花的女人。武大郎没得善终被他们合谋杀害了,我会不会最终也落得与武大郎一样的下场?想到此,我吓出一身冷汗。但,武大郎还有个好弟弟武松为他报仇雪恨,可是我呢,如果一旦死于他们的合谋之下而他们将真相掩盖得严严实实,谁能为我伸冤?窦娥之冤还能大白于天下,我的冤屈却被埋入地下,叫我如何瞑目啊? 先下手为强,我来杀掉他们?不,不,不不不,我是断不会做出那种凶蛮之事来的,再说,牛桂珠是我儿子的妈妈,牛桂珠的父亲母亲都是我儿子的亲人,他们对他都那么好,就是袁灵海那个畜牲,竟也常常给我的儿子牛兴运买好吃的好玩的,我下不了手,何况,他们还有袁灵海那个他们眼里的守护神呢。 我原本以为中老年人能看得深看得远些,但我错了,从牛桂珠的父亲母亲身上,我发现,很多中老年人空有一把年纪,看人看事却全是从自私心理出发。他们凡事站在他们的女儿的角度和立场上,忘了几年前对我承诺要把我当亲儿子看待,他们也把我看成一个无能的男人,他们被眼前的“幸福景象”冲昏了头脑也失去了理智,一任他们的女儿与袁灵海的奸情发展下去,却忘了哪怕是眼前的幸福景象,也有着我的不显眼的劳作,是我做着一些很不男人的杂七杂八的事情才让他们有了眼前的幸福假相。他们明明知道袁灵海在他们死后不会给他们披麻戴孝摔孝子盆,但是却对我极度地嫌恶起来了——也许,他们是料定我不会走,不敢走,舍不得离开他们的家,把我当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所以才那般的肆无忌惮吧。 然而,我却下定决心要走了;我还下定了一个决心,我要带儿子一起走,我不能让我的儿子生长在这样的污秽之境里。 ------------ 第121章 血泪遗书(下) 然而,我却下定决心要走了;我还下定了一个决心,我要带儿子一起走,我不能让我的儿子生长在这样的污秽之境里。 机会来了。有一天,是星期天,他们忙着打麻将打扑克没时间照护小小的牛兴运,我便带儿子玩。儿子虽然被他们教唆得对我不敬,但还没有绝对地排斥我。我对儿子说,带他出去看动画片,给他买小泥人儿。他相信了,就跟我一起出了门,我有时抱他走,有时他下地与我一起走几步,全看他的兴趣。 我需要带儿子走大约五里小路才能走上去往吕蒙县的大路,那条大路上通汽车,要是运气好能遇上小的客运中巴车,就能停下来,乘车去吕蒙县城,在那里,要是运气仍然好,就能较早地买到去往盖渔县的车票。 可是,我带儿子只能走那条唯一的小路朝大路上走,否则只能走田野,但是田野里有许多水浇地,哪怕我抱着儿子都很难通行。何况这个时候,儿子似乎觉得了不对劲儿,他在我的怀里挣扎起来,还哭闹起来。路上,偶尔遇到几个陌生人,我对他们视而不见。 我抱着儿子好不容易走到了大路上,站在路边上,我左顾右盼。还好,竟然有一辆小中巴车开来了,我拼命地向它招手示意停车;还好,它停在了我的面前。我上了车,心跳总算减缓下来,可是儿子却还在哭闹不休,这引起了车上个别乘客的不满,好在他们并不多管闲事,更没在意我是不是人贩子,反正事不关己谁愿意自找麻烦呢?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吕蒙县客运汽车站。 我抱着儿子买车票,虽然没有马上发往盖渔县的客运班车,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车票,想的是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等上车时间差不多时再进站上车。 我正要走出车站售票厅,可是这个时候,袁灵海和牛桂珠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紧接着的是牛桂珠的父亲母亲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牛桂珠一下子扑过来从我怀里抢过儿子,我怕吓着儿子,就很自然地松开手,让儿子扑入牛桂珠的身上。接下来,牛桂珠的母亲扑过来,打了我几下。袁灵海说:“别在这里闹,上车,回家再说。” 我们挤挤地坐在袁灵海的车上,回到了牛寨子村牛桂珠家。 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在小路上遇到的陌生人,对我而言他们是陌生人,但对他们而言,我却不是陌生人,我是牛桂珠家招赘来的女婿,是到牛桂珠家当儿子的,我一双眼睛认不完牛寨子村的那么多人,但是牛寨子村的一双双眼睛却很容易认识我,有的人看见儿子在我怀里哭闹,就起了疑心,回牛寨子村后立马跟牛桂珠家的人说了见到的状况,紧接着袁灵海开上他的小汽车到吕蒙县客运车站堵我,把我堵了个正着。 回到牛桂珠家,他们打了我,又是拳头又是脚掌的,村上的一些人听说了我的恶劣行径后也来帮腔,说必须狠狠教训我,让我尝些厉害,再也不敢带孩子跑,袁灵海还在别人的帮忙下把我绑在了一棵树上,然后,他甩手走了,任由牛桂珠家的人处置我。 这一次,我被打得遍体鳞伤,也是进入牛桂珠家以来被打得最重的一次。 不管什么坏事,只要开了头,便很难收手。他们以为,毒打我,是教训我,是逼迫我改正“错误”的最好方式,所以后来对我的毒打便成了常态化。牛桂珠和她的父亲母亲还对我说:“你想滚就滚,只是不能把孩子带走,他是牛家的根苗。”他们心想的是,反正牛桂珠生下的是男孩,为他们家传宗接代的任务已经完成,哪怕他们两位老人死掉后办丧事时,他们的孙子可以代替儿子完成披麻戴孝和摔孝盆的重任,有我没我变得无所谓了。 可是,当我真的收拾最简单的东西要离开时,他们却不让了,还说出一些好话。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想离开,我离不开我的儿子呢,我只是做做样子看他们会如何表现罢了。我看得出,他们不想让我离开的原因是我走后,这个家里没有了男劳力,地里家里的重活就没人干了,他们心里在把我当成养活他们让他们不劳而食的长工呢。 我还是留了下来,他们也不再赶我走或者说出让我想走就走的话了。 但,他们对我的恶劣态度稍微收敛了几天后,就重新放开了。 我还是想,得想办法走,想办法带儿子一起走。儿子是我的软勒,也是他们的软勒。 大约他们也看出了我的心思。 袁灵海仍然经常出入牛桂珠家,而且,他们之间的苟且丑事,又在我的面前直接发生过一次,我再度气得冲上去,但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但我心里在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惩罚这对狗男女。 在附近打工回家的路上,我在一个集市上买了一把杀猪的尖刀。 我心里知道,“自古奸情出人命”这句老话要在我和牛桂珠、袁灵海三个人之间应验了,只是不知道是谁死还是同归于尽。 可是,我不能死,我还有老母亲在家里等着我呢,我还有对我越来越生疏的儿子呢;我也不想主动杀人,虽然我有时想把他们剁成肉酱,但我知道,如果我主动杀人,我也得死,我一死,我的母亲也就活不成了,她必会为我伤心而死,还有我的儿子,他活在世上会有多么艰难。 我还有一种可怕可悲的预感,在这三个人里,最可能死掉的人,是我,因为我越来越感觉到了他们对我的敌意,想不计手段除掉我而后快的眼光。 我想过,也许,在我的尖刀还没有派上用场时,我就已经成了一个冤鬼了。 所以,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我得提前作好死的准备,我得写下一点什么,对,写下一封遗书,只是,我不知道,这封遗书,它是会与我一起死去呢还是活在人间,它能不能见到天日,能不能落到好人的手里,又最终能不能为我洗清冤屈。 如今,我死了,虽然我不知道是以何种方式死去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死于非命,死于他人之手,确切地说,就是袁灵海、牛桂珠和牛桂珠的父亲母亲把我杀害的;还有一点可以肯定,在我死后,他们会想法设计瞒天过海,要么说我是失踪了,要么说我是自杀了,反正他们会开脱他们的罪行。 万一哪一天我死于他们之手,虽然我做鬼也不想饶了他们,但我还是希望我的母亲不得知这个噩耗,一旦母亲知道我已经死去,她也就活不成了。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觉得我的生命随时都可能终止,只是不知如何终止于牛桂珠等人之手。 我想,如果牛桂珠等人的预谋杀人计划圆满成功,那就断不会有人为我净身及穿上殓衣的,所以,我将写好的遗书装入贴身的小小兜里,期待着能有着万一的可能,有好心的朋友发现它。 好心的朋友,我想拜托你,去看望我的母亲,她住在五福省盖渔县鹤鸣镇晁门峪村六组,门前有一棵歪脖子松树。你只要把那个小小的玉麒麟给她,她就会完全相信你说的话,请你告诉我的母亲,我很好,我出外打工挣钱去了,跟老婆孩子一起走的,到了很远的地方,等挣了钱,就回牛寨子村建一栋楼房,把她老人家接过来一起住;还要告诉我的母亲,叫她一定好好活着,等我回来看她,接她。 好心的朋友,我还想拜托你,当我的母亲故去以后,你能想方设法把我死去的真相揭示出来,让坏人得到惩治,也让我在地下合上双眼。 我不知道真相将被埋在何处,但我等待着、企盼着你为我昭雪的那一天。 亲爱的朋友,我在地下为你祈福,唯愿你逢凶化吉,理想插翅,遨翔未来,前程似锦! 梦独一字不漏地读完了晁家拴的遗书,他的泪水早就如小河般地流了下来,只是不知何时变得干涸了,但很快,新的泪水又汹涌而下。即便是他面对自己的悲剧、深陷自己的悲剧之时,他也没有如此地泪如瀑布般地降落过,他的泪是为一个不相识的人而流。因担心泪水打湿遗书,他不停地拭去腮边的眼泪。 他曾经多次觉得自己是梦家湾一带最不幸的人,但是读了晁家拴的遗书,他才发现竟然有人比他更加不幸。比较而言,晁家拴的不幸更加世俗化,他的不幸在世上的各个角落上演着,既有外遇,又有奸情,还有着亲情的牵绊,电影电视剧小说里,这样的故事情节比比皆是。在这样的故事里,常有男主人公或女主人公死去,活着的一方必定欲盖弥彰地想法抹去罪责,把多少污水泼向死去的人,并力争把真相掩埋于尘土之中——很多很多人,居然做成了,稍有良知者便向着鬼神祈祷,希望得到宽恕;而连良知都没有的人,便会喝酒放炮张灯结彩地庆祝。 晁家拴就是那个死去的男主人公,他为什么死在了梦家湾的魔井之内?如果他因活不下去而选择投井自杀,何必舍近求远?如果是死于他杀,杀他的人为什么要把他投进梦家湾的魔井里? 梦独想起,晁家拴说过,因为对老母亲及儿子的牵挂,他是不会自杀的——那么,必是他杀;晁家拴还说过,如果他死了,就必是死于牛桂珠、袁灵海及牛桂珠的父亲母亲之手。 梦独小心翼翼地将晁家拴的遗书收好,与他的几件宝物放在一起。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右手紧紧地握着,简直想马上冲到牛寨子村将牛桂珠、袁灵海等人痛揍一顿。但,他的一腔怒焰很快就熄灭了,他想到了自己的处境,更意识到了自己类似于逃犯的身份,连自己都是朝不保夕,何谈为他人报仇雪恨?他还想到了晁家拴遗书里的话,晁家拴拜托他去看望他的母亲,还要对他的母亲编造谎言说他去很远的外地打工挣钱去了,是跟老婆儿子一起走的。 晁家拴已经惨死,并且已被当成梦独埋入梦家湾的耻辱坟地;如果晁家拴的预感没有大的差错,那可想而知,牛桂珠、袁灵海及牛桂珠的父亲母亲已经并且仍然正在设计掩盖他们的滔天罪行。 在梦家湾人的心里,在吕蒙县一带所有认识梦独的人的心里,梦独已经死去,是跳井而死,且已被埋葬入土;梦独却知道,晁家拴是因何而死,晁家拴是顶着梦独的名义被埋进了梦家湾的耻辱坟地,而他梦独还活着,并且手持晁家拴的遗书。 在梦独心里,早已把晁家拴视作代他而死为他解脱困境的恩人,既然恩人有遗嘱之托,他义不容辞需要去完成他的心愿。然而,他却要依晁家拴所言去欺骗晁家拴的母亲,不能告知实情,成为牛桂珠、袁灵海等人的帮凶。如果连母亲都深信不疑儿子晁家拴还活着,那牛桂珠、袁灵海等人还能不更加逍遥于世上吗? 梦独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但,他却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他真希望那个名叫晁家拴的男人能够醒活转来,把应属于他自己的那份重量级痛苦揽过去。 太阳当空照着,暖暖地照在梦独的身上。他背好行囊,继续在田野上向着前方走去。 他依然不敢搭乘客运班车,担心万一遇到认识他的人。他决定步行前往邻省的盖渔县鹤鸣镇晁门峪村。 ------------ 第122章 走进山坳一人家 晁门峪,一如它的名字,座落在一片山连着山的两座山间的山谷里。梦独发现地球这个星球真是奇怪,它的地形地貌确实如一幅斑斕多姿的巨画,晁门峪虽然是在山谷里,可离大海并不遥远。可见,无论高山还是平原,都是突出在大海上的陆地。 梦独是在一个桥洞里蜷过一夜后第二天到达这一带的山沟的。他发现农村的桥洞,城里的大水泥管道,是上天赐给流浪人的遮风挡雨的家。 在这里,梦独不必担心遇上熟人了。晁门峪确如晁家拴在遗书中所言,几乎家家户户没有近邻,这里一户人家那里一户人家。他一路走一路打问,最后,有人告诉他说,前面山坡上的那户人家,就是晁家拴家。 梦独顺着窄窄的山路向晁家拴家走去。 近了,越来越近了。 梦独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娘手扶着一棵歪脖子松树,在朝他一张一张地看着,像是在等着什么,盼着什么。 梦独来到了老大娘面前,问:“大娘,这户人家是不是晁家拴的家啊?”他指了指近眼前的一个小院落和几间灰砖灰瓦的房屋。 老大娘的眼光定在梦独的脸上,说:“唉哟,你是谁呀?俺看了好半天,还以为是俺的孩儿回来了哩。” 梦独说:“我是晁家拴的好朋友。大娘,我受他的托附,给你老人家捎回他的音信儿呢。” “哦,那好啊,好孩儿,快家坐,快家坐。” 梦独想搀扶老大娘,老大娘却摆了摆手,带梦独朝她的家院走去。梦独发现,老大娘虽然头发花白面容苍老,但身子骨着实是很硬朗的,走起路来脚步蛮有力的。 梦独坐在老大娘的屋子里,环视屋内的景况,看见屋子里各种农作物几乎都有,什么玉米,花生,小麦,地瓜干……他忍不住说:“晁大娘,你这屋里还挺全乎的嘛。”他已改口亲热地叫老大娘为“晁大娘”了。 晁大娘给梦独冲了一碗红糖水,梦独确实渴了,一会儿就喝完了,晁大娘便又冲了一碗。 梦独说:“晁大娘,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晁大娘说:“不怕,不怕,俺一眼就看出你是好人哩。你跟俺儿家拴长得有几分挂相哩,身个儿也跟他差不多,俺站在松树边上,真以为是俺儿回来了哩。他跟你一样,也是穿一身黄衣裳。他的黄衣裳,是有的当过兵的人送他的,他说穿着黄衣裳干活,不怕脏。” 听着晁大娘的话,梦独忽然心有所动:连晁大娘都说我与她儿子有几分相像,何况他也穿一身旧军装,也就难怪梦家湾人把落井而死面部肿胀变形的晁家拴当成我梦独了。 梦独又说:“晁大娘,你身子可好?我看你家里好像什么都不缺哩。” 晁大娘说:“俺身子好着哩,俺不敢病哩,俺不能病哩,俺要是病了,就会给俺添麻烦。俺这么一想呀,就真的不生病啦。你看看俺,多好的,俺什么都能干哩,这些粮食全是俺自个儿种出自个儿收的,就只有一点儿,眼神儿有点儿济了。” “那这样,晃家拴可就放下心啦。” “你说,你是他朋友?他托你捎口信儿来?” “晁大娘,你看看这个。”梦独将晁家拴的玉麒麟递到晁大娘的手上。 晁大娘说:“这是俺儿家拴的。怎么?” “没怎么,晁大娘,家拴是担心你不相信俺,才叫俺把这个玉麒麟交给你。他出远门,做生意去了,走得太急了,来不及回来看看你老人家,因为去做生意的不止他一个人。他们是一家人一起去的。他还说,请你把玉麒麟收好,等着他回来接你享福呢。” “唉哟,去哪疙瘩?走得恁急。” “没办法,又不是他一个人走,来不及回来看你。”梦独忽然生怕晁家拴的话会有某种隐隐的漏洞,便又心生一计,从所余无几越来越少的退伍费里拿出二十块钱交给晁大娘,“这二十块钱你收好,也是晁家拴让我交给你老人家的。” 晁大娘接过钱,说:“俺不生病,用不着花什么钱,俺就是想他。是去哪疙瘩哩?” “去青海。”梦独胡诌道。 “哦,俺没听说过,得多远哩?” “很远很远,远,才能挣到大钱。” “不知几时能回来哩?” “因为太远,就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反正啊,你老养好身子,等他回来就是了。” 晁大娘搬着小板头坐在了梦独的身边,很亲热地看他,眼光里透出满满的慈爱,像是看她的亲儿子。她用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拉着梦独的胳膊,问:“好孩儿啊,你咋没跟他一起去那什么海哩?” “晁大娘,我去别的地方。要是以后有机会,也许我去青海看他。” 晁大娘手捻梦独的衣䄂,说:“好孩儿啊,你也天天穿黄衣裳哪?你身上的黄衣裳,可比俺儿身上的黄衣裳新崭得多呢。” “晁大娘,我是当过兵的人。晁家拴的黄衣裳,有的是我送给他的。我也送过他新的,他舍不得穿哩。” “俺儿打小就会过日子,省吃俭用的。”接着,晁大娘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晁家拴小时候的趣事,梦独听着,偶尔接一两句,那一两句里是摘自晁家拴遗书里的片言只语然后进行加工而成,这正好使得晁大娘本来就对他的信赖上更增添了成色。 梦独站起身来,晁大娘却一把拉住他,说:“好孩儿啊,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天色不早了,在这山里,天要是黑了,你会迷路的。俺舍不得让你走哩。” 梦独说:“好,晁大娘,我不走,我要好好陪陪你。” 晁大娘说:“今黑呀,你就在这里住一宿,明天,大白天,放放心心地走。” 梦独的确想在这里歇息一夜,一来,时候不早了,山道弯弯,凭添风险;二来,若在这里歇息一夜,晁大娘就会更加相信晁家拴和他一起编织的谎言,以后才会安然无事地等待着儿子晁家拴的无期归来,一天天地活下去;还有,他累了,确实该歇歇脚了,将来,还有更长更远的路要走哩,究竟有多长,有多远,他不知道。 炊烟袅袅地从灶屋里的烟囱上升起来了,在山间飘荡,弥散。 晁大娘为梦独做了擀面叶儿,还煮了好几个荷包蛋。 相识不久的一老一少坐在破旧的饭桌边,慢慢吃饭,轻声说话,虽然只有两人,却气氛温馨。 这样的情景,哪怕是多年以后,梦独每当想起时,也会觉得奇怪,觉得如在梦中。人生中的确会有着无法推理不可思议的故事情节,有的亲人相守一生却成为仇人,有的陌生人短暂相见却互相信赖推心置腹不是亲人胜过亲人。 夜里,梦独与晁大娘躺在一间屋里的两张小木床上,晁大娘说梦独睡的小床就是她儿子晁家拴从小到大睡过的。两个人轻声慢语地说着话儿,梦独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外面山风呼啸,躺在晁家拴睡过的小床上,梦独觉得十分安全。只是,他悲哀地想到,这张床的主人再也不会睡到这张小床上来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里来了。 听着晁大娘的絮语,梦独先时还轻声地应着,后来就被困意拉入深沉的睡眠之中。他浑身舒展地躺着,像是在梦中飞翔,青春的旺盛血气在他的体内周流着,回荡着。 有多少日子没有过这样的好睡眠了啊。虽然睡眠中仍断断续续会有梦,可是那梦却是瑰丽的,是温馨的,是安宁的,梦独愿意在那样的梦境里浮游,沉醉…… 但,梦独还是保持着最后的一丝警醒,就是那一丝警醒,让他在天蒙蒙亮时醒了过来,否则,他就是沉睡三天三夜,也不愿从梦中脱身而出清醒过来。这一丝警醒提醒他,他需要早早上路,去奔向未可知的远方。 晁大娘却并不在屋内。 梦独悄悄起床,穿好衣服,他听到灶屋里有着轻轻的响动声。 晁大娘看见梦独走进小小的灶屋,说:“唉哟,好孩儿啊,你咋恁早就起来了哩?俺还想着,把面条煮好了才叫你起来呢。” 梦独看见,灶旁的一个笼屉里,有十几个已经蒸好的又圆又大又白的馍馍,他方意识到,晁大娘一夜没睡。他问:“晁大娘,你蒸这么多馍馍……” 晁大娘道:“好孩儿啊,俺是为你蒸的馍哩,你带上这些馍,路上吃哩。只是,你说过要早走,要急着去赶车,俺不能为你包一顿饺子吃啦。” 晁大娘煮面条时,仍先在开了的水里煮了四个荷包蛋,然后才将手擀面条下入锅中。 早饭时,晁大娘把煮好的面条盛进一个大碗里,把四只荷包蛋放在最上边,她不吃,她说不饿,她要看着梦独吃。 梦独将面条朝另一个碗里拨了一些,又把两只荷包蛋拨了进去,说:“晁大娘,我吃不下哩。” 晁大娘说:“吃得下,吃得下,你这么精壮的后生,正是吃饭的时候,哪能吃不下哩?” 想到晃家拴早已被深深地埋入坟坑,梦独如哽在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点落下,他赶紧忍住,将眼泪憋了回去,但,晁大娘还是透过有些昏花的老眼看见梦独发红的眼圈,问他是怎么了?梦独说是被什么东西迷了眼,眼发酸,所以眼有点儿难受。解释过后,梦独埋下头,吃起面和鸡蛋来。 晁大娘瞅个空儿,又将另一个碗里的两只荷包蛋拨入了梦独的碗里,说:“好孩儿啊,这两只鸡蛋,你就当是代替俺儿家拴吃下的,行不?看见你吃下它们,俺就像是看到家拴吃下去哩。” “行,行。”梦独边吃边应道。 梦独吃完饭,他的行囊早已收拾妥当,他装没事儿似的,看了看屋内,想了想他的物件,确信没有任何的遗漏。他这么想这么做,一是习惯,再就是他不能落下任何东西,以免引得晁大娘起疑。 晁大娘将十几个白面馍馍用笼布包好,装进一个布口袋里,递到梦独的手上。 梦独背好行囊,手拎口袋,忽然对着晁大娘跪了下去,磕了个头,说:“晁大娘,你一定等着晁家拴回来啊?晁大娘,以后,若是有时间,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晁大娘扶起梦独,说:“好孩儿啊,你放心,俺会好好活着等俺的家拴回来哩。” 梦独走了,顺着弯弯的山道走了。走了好远,他回过头来,还能看到晁大娘站在自家院外那棵歪脖子松树旁,远远地向他看着。 走到一个叉路口,梦独拐了个弯,走上了另一条弯弯的山道。 ------------ 第123章 去无边的远方(上) 多年以后,当梦独明明白白意识到无数人的个人信息不再保密也无法保密,几乎每个人都成了透明人之时,他几乎有些庆幸,他逃离家乡逃向远方的故事发生在多年以前,否则,不管他有没有可以证明他身份的身份证,大街小巷无以计数的各种眼睛,也早将他从人海里精准地打捞而出,也就不会让他的故事继续延续下去了,他只能束手待毙,然后不得不走上台去,为多少人作现身说法,兢兢业业低着脑袋当好反面典型,以说服很多年轻人切勿走上他的可耻的人生邪路。 盖渔县归碧连天市管辖。碧连天市由盖渔县、盟自县和碧连天县组成,与武汉市有些类似,虽然地理面积、人口、经济发展难与武汉市相比。盖渔县人口五十多万,从地貌上来说,既有并不高大的山区,也有并不辽阔的平原,从县城坐车颠颠簸簸不到一个小时就可到达座落在海滨上的碧连天县。 当梦独越过山区来到平原上的盖渔县县城时,他在马路边的报亭里买了一本本地地图册和一份本地的列车时刻表,还在一个小店买了一只口罩。他早就想过了,他不可以到盖渔县客运车站,甚至不能去盖渔县那个小小的火车站购票上车——因为吕蒙县离盖渔县、盟自县和碧连天县并不太远,那里有来海边贩卖小鱼小虾的小商小贩来往于两地之间做点儿小生意,保不准会有人认得他——他必须倍加小心,做到万无一失,决不能前功尽弃,他现在担负的使命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还是晁家拴的,他只能不得已而为之地让自己“死”去,而让晁家拴“活”着。 碧连天市并不处在交通要道上,虽然它地处海边,但是却有些偏,它不是中国的最东端,但在这个地域上,却是最东部,大海的那一面,看不见的雾蒙蒙的极远极远的远方处,就是别的国家了。也许,正因了它的“偏”,才导致了它的不太发达吧? 碧连天市当然只不过也只能是梦独此行的过路小站。当兵的时候,他就知道,从碧连天市无论去往何处,都必须西行至涂州市——那个给他带来希望也带来重创的城市,那个几百上千年来炮火连天战事频发的地方,是中国的南北交通要道,在那里,多少人作出向北或向南或向东或向西的选择。 虽然他知道吕蒙县的小商小贩们一般情况下不会到吕蒙县火车站,但他还是没有进火车站购票上车,根据列车时刻表上的标记,这里离下一站的路程并不远,他决定顺着铁道线一路西行,到下一个小站乘车。 梦独走上了广阔的平原上的田野,不远处就是铁路…… 晌午时分,梦独登上了开往涂州市的客运列车。列车上有不少空座,他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看向飞驰的窗外。他戴上口罩,但很快发现此举不妥,把自己遮得太严实,反倒是容易吸引他人的眼光,于是他将口罩摘下收好,却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左手托住脸颊,以遮挡他人的目光。 一路平安,大约两个半小时后,列车进入了涂州火车站。 身至涂州,他还是多种滋味涌上心头。这里是他的伤心地之一,他对这座城市又爱又恨,爱的是她的古朴与繁华,恨的是就是在这座城市里,有一些人联手打碎了他人生中的一个较为世俗美好的梦幻,还嫌他受伤不够,欲将他置于死地。他不知道那所院校里几个整治他的人怎么样了,也不想知道。 从涂州火车站至涂州军事勤务学院,须穿过大半个城,那里有一些认识他的人。他想起了林峰,如果有万一的可能见到了林峰,他该说什么呢?是和盘托出,还是对目前的处境守口如瓶?啊,暂时还是不见为好。 在火车站,会不会遇到他认识的人或认识他的人呢?他被誉为当代陈世美,在涂州军事勤务学院里是个声名狼藉的名人,被丑化的照片张贴得到处都是,虽然两处相距较远,但他还是担心被认识他的人看到,他可不愿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于是,他还是戴上了口罩,遮住了大半个面庞。好在,涂州火车站繁忙且蠕动的人群十分密挤,都在各忙各的,谁也没有时间打量他,他成了人海里的一滴水。而在火车上是不同的,只要乘客们有兴趣,有的是时间打量和分析面戴口罩的他。 此番远行,他只是为了逃离故地,逃往远方,但之前并没有想好具体的目的地。站在售标大厅里,看着对面墙壁上的列车时刻表,他想,去哪里呢? 北上,是不可能的,吕蒙县就在北边呢。西下?他还是摇了摇头。虽然没有明了的目的地,但他知道,他一定要逃向远方,越远越好。他猛地想起了“海角天涯”四个字,对,就去天涯,海南省,不是被称作“天涯”吗?可是,在列车时刻表上,他没有看到从涂州始发及途经涂州的列车开往海南省的任何一个城市,于是,他便退而求其次,想,去广东也可以啊?他捏了捏衣兜里的钱,估摸着,已经所余无几,无法去遥远的广东或其他某地了,甚至无法到达杭州。 不管怎么说,一路向南成了他的目标,至于南下多远,他还无法预料。 权衡过后,梦独购买了一张南下到一个名叫“大罗沟站”的小车站的车票,他不知那个地方隶属哪里,是归属上海还是浙江。购过票后,他差不多身无分文了,购票时,他粗粗点数了一下余钱,只有六块六毛六分钱,倒是一个好数字,他想,但愿接下来的南下之路也能如这串数字一样顺顺利利吧。 多年以后,梦独还为多年前能够成功逃离家乡而庆幸,那个时候,虽然身份证已经开始发挥功用,但是在绝大多数场合用不着身份证,其中就包括购买火车票、汽车票甚至在一些不太正规的旅店住宿等等,否则,哪怕他最后仍能出逃成功,但绝对需要付出十倍的努力;倘是在二十多年以后,虽然他身上藏着晁家拴的身份证,他也是不敢冒险出示的,一出示,大数据就能把使用晁家拴身份证的他和真正的晁家拴一箭双雕,晁家拴便只好提前出土了,也就没有了之后的一系列的惊悚和跌宕。 晚上六点多钟,已经摘掉口罩的梦独挤上了南下的列车。因为涂州不过是本次列车的途中站点,所以从该站上车的旅客并没有座位,上车后能不能抢到一个下车旅客腾出的座位,就要看每个人的眼力、脚力及造化了。 倘若梦独凭他的速度、体力、年龄优势,很容易抢到一个座位,但他并没有像别的旅客那样慌张而挤撞地抢座占座,而是站在过道里,他知道,坐在座位上的人,必得接受很多无座乘客的羡慕的目光。虽然从大概率而言,他在列车上难得遇到认得他的人了,但这个世界真的挺怪,有时在一个很小的地方两个相思的人却总是不能见面,有时在一个很大很陌生的地方却会与某个根本不想见到的人狭路相逢。不过,梦独还是决定,等列车到达他下车的地方时,他不能再过于小心行事了,毕竟,自己不是一只老鼠,想躲就躲想藏就藏,大可不必把自己束缚得太紧。从现在开始,他要把自己当成一个与别人一样的旅客,只有心无旁骛,才不致于像是个被通辑的逃犯。 四、五站过后,当列车又一次进站停车时,有人下车,梦独身边有个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坐在他对面的空座上。 其实,梦独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也猜出了他的身份,虽然他未着军装上衣,但他下身的天蓝色军裤及他精干的小平头可以大致不差地说明他是个军人,是一名空军战士。 梦独谢过后,坐了下来,而这时候,刚上车的旅客脑袋飞快转动想找空座儿呢。 年轻人倒是对梦独一点儿不设防,说自己是第三年的空军地勤兵,此番是回老家探亲。梦独当兵时就听说过,空军地勤兵和后勤兵的义务兵服役期是四年。年轻人问梦独:“你也是当兵的吧?” 梦独苦笑了一下,心想:瞧我身上的军装滚得脏兮兮的,还有个兵样儿吗?但他还是笑着对这个战士说:“曾经是,我已经退伍了。” “可你看起来比我还小呢。” “哦,我当兵早。” “老兵你曾经是哪个部队的?” “不远,”但梦独不想谈及自己,以免言多必失,而是转移话题,“我看你筋骨这么硬朗,一定来自训练有素纪律严格的部队吧?” “我在大西北,一个军用机场。”这位战士打开了话匣子。 但梦独却用右手食指竖在嘴上,道:“嘘,小点儿声,你只说你自己,不要说你们部队的情况,保密守则啊!” “老兵提醒的是。”这位战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接下来,他就只说家里的趣事和当兵时的趣事了。 梦独听着,羡慕这位战士有个温馨而简单的家及在部队时的轻松愉快。 听人家说那么多,而自己却守口如瓶,哪怕是回应和鼓励这位战士继续侃,梦独觉得也该提说出一点儿信息了。但是,自保的意识在时时提醒着他,于是,他会偶尔插几句,说自己曾是野战部队的,一年到头有好几个月在外地训练、打靶什么的。虽然这是无伤大雅的小谎,但面对这个看上去没有受过挫折、胸无城府的战士,梦独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他忽然想到一个让他惊心的问题,他是何时学会说谎的呢?哪怕是在涂州军事勤务学院当前途攸关之际,他仍然实话实说曾酒后在父亲母亲的安排下不得不与苟怀蕉同居过一个屋内,而那一点在瞿冒圣等人的眼里成了他与苟怀蕉未婚同居酿成事实婚姻的强有力的、难于辩驳的证据;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满嘴跑火车,哪怕最后仍然被退学,起码瞿冒圣、苟怀蕉等人得费更大的周折吧? 梦独意识到,其实,自从他被记大过处分开除学籍之后,为了自保,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说谎,只是,不知是在哪一天,不知是跟谁在一起?当然,他知道,他的说谎,开始时面对着的是坏人,后来发展到还没能得到他信赖的好人;他还预感到,将来的路上,他还会继续说谎,不得已而为之地说谎。他想起王超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对坏人,一句实话都不能说。”王超说他每说一次实话,都会被罪加一等。 有座的乘客有的在睡觉有的在昏昏欲睡也有的在装睡,无座的乘客则一脸茫然,精神萎顿,似将外面的夜色带在了脸上,没有谁对他们的谈话表现出多大兴趣,这倒是让梦独和这位萍水相遇的战士谈话的话题更宽泛了一些,但他们始终保持低语。这位战士忽然对梦独说出一桩秘密,他说他正为一件事儿犯难呢。 梦独真没有看出这位战士竟然也遇上了犯难之事,且向他请教。 ------------ 第124章 去无边的远方(下) 有座的乘客有的在睡觉有的在昏昏欲睡也有的在装睡,无座的乘客则一脸茫然,精神萎顿,似将外面的夜色带在了脸上,没有谁对他们的谈话表现出多大兴趣,这倒是让梦独和这位萍水相遇的战士谈话的话题更宽泛了一些,但他们始终保持低语。这位战士忽然对梦独说出一桩秘密,他说他正为一件事儿犯难呢。 梦独真没有看出这位战士竟然也遇上了犯难之事,且向他请教。 “这次回家,我爸妈想让我跟一个姑娘结婚呢。可是,我还不想结婚,关键是,我不喜欢那个姑娘。可是,我没办法。可是……”这位战士说出了许多的“可是”,可见他的心情如何矛盾,“你说,我该怎么办?” 梦独的心别地跳了一下,他真没想到,竟会有人向他求教这种事儿。看到对面满含认真的脸庞,他一点儿没有回避或担心自己的主意会给这位战士带去什么,而是果断地说道:“既然你不喜欢她,那就明确告诉她,不能让她对你存有任何念想。你要快刀斩乱麻,决不能藕断丝连。” “可是,她家的人要是到我家闹怎么办?还有,她要是闹到部队上怎么办?说真的,我还想留队呢,我想考士官,哪怕考不上,转志愿兵也成。” “那你就更不能往后拖了,越拖越难解开这个结。你要是考上了士官再跟她了断,不管你有多少苦衷,人们也会不分青红皂白说是你混出头了想抛弃她,人们的口水形成的舆论会一致指责你,而不会理解你的,你有口难辩。如果你真的不喜欢她,那就尽早与她了断。大不了你复员回家,你没了牵挂,男子汉四海为家,怕什么?” 梦独说着说着,他忽然意识到,最后的几句话,他其实更是说给自己听,在给自己鼓劲儿;他还忽然意识到,他对这位战士的鼓励会不会让他陷入别样的烦恼与纠扯。但话已出口,他不想收回。 半晌过后,这位战士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 显然,这位战士对梦独的建议举棋不定,梦独没有追问他的想法。但他看得出也听得出,这位战士回家后必是要听从父母的爱意,与他不爱的姑娘完婚了,因为,他受到父母的爱的操控太久太久,没有想过挣脱,也没有挣脱的意愿。 也许是梦独果敢的口气吓着了这位战士,他嘴巴紧闭,不再言声儿。 他们的谈话便中止了,两人沉默着。 两站过后,这位战士站起身拿行李,说自己到站了,与梦独告别,梦独微笑了一下,朝他挥了挥手。 深夜,连列车内外也似乎有了睡意,上车的乘客与下车的乘客都不太高声喧哗,列车广播也不再发出轻柔的音乐或广播员甜美的报站声,下车的乘客需要自己警醒着,以免不小心误站,好在,每到一站时,总有列车员对乘客小声提醒。梦独注意过他下车的大致时间,倘不误点,将在凌晨四点半左右到达。 因在晁大娘家睡过美美的一觉,加之脑子里雍塞了太多的内容,梦独并无睡意。他心里很明白,他要下车的地方,那个他闻所未闻过的地方,不是他的终点站,他想被列车带得更远、更远些。他忽然生出一个大胆却不切实际的念头:坐过站,到更远一些的车站下车。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在以往,心里是绝不会有此念想的,他觉得脸上在微微发烧。一会儿过后,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想道:“不,不,还是不要那么做吧,那与偷盗有什么两样呢?哪怕真的到更远的车站下车,出站查验车票时,说不定会被工作人员查到,继而交给警察,会被当作盲流来处置的,闹不好前功尽弃。” 多少人闷头大睡,多少人睡意朦胧,独有梦独却兴奋着,脑海里潮涌翻滚。 夜行的列车驶过一站又一站,梦独用目光送走他面前过道上的一拨又一拨乘客,也迎来一拨又一拨新的乘客,夜行列车让乘客们的心事也变得凝滞和茫然,他想,他们在想些什么呢?他早已不担心会遇上熟人,他坚信不会遇到任何熟人,特别是那些想抓到他、想继续迫害他、想利用他作文章的熟人,如果遇上了,只能说明这个世界实在还是太小太小,太寸太寸。 梦独看了看手表,四点二十一分。果然,有乘客在从行李架上拿行李,而一位女乘务员也在小声提醒大罗沟站到了,有需要下车的旅客作好下车准备。 梦独没什么好准备的,他的行囊全随身带着呢。 一会儿过后,列车“哐啷哐啷”停了下来。 梦独几乎是最后一个步下列车,一些走得急的人已走到前边去了,他身前只有三三两两的人。他的脚步迟缓下来。 这是个不大的车站,列车停留的时间较短。站在铁轨边上的梦独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对了,它像极了他当兵时的姚家屯车站,下车后不像一些大站那样上天桥下天桥的,而是立在开阔的铁轨线外。这种小站工作人员少,管理上多少就有些松懈。他记得姚官屯车站上常会有货运列车停在轨道上,他忽然想,这个站上会不会也有那样的货运列车停靠在某条轨道上呢? 虽只是过了不长的时间,他却已能不用道德绑架自己,他决定试试看。 铁轨线上橙黄色的灯光怎穿得透日益寒冷的夜色呢?可是梦独的眼睛却能,他已经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中间一行轨道上停放着一列货运列车。 梦独没再多想,也来不及多想,他猛地转了身,沿着轨道向南疾疾地走。只是片刻功夫,他就如一头敏捷的狼一般站在了货运列车边上。他左右看了看,注意到列车的车头是向着南方的。他并不知道这列货车何时开走,更不知道它会不会掉头一路向北把他带得离家乡越来越近。但,他还是决定赌一把。赌输了,大不了步行重新向南;要是赌赢了呢?他兴奋地想,故意不去想哪怕赌赢也会面临的风险。 梦独背好行囊,双手扒住车厢边缘,一个腾跃,身子便如轻盈的燕子一般进入了车厢中。他运气不错,这是一节空了一小半的车厢,车厢里不知堆放了何物,上面覆盖着厚厚的雨布。他掀开雨布的一角看了看,看到车厢了装满物料的白色口袋,码扎得结结实实。他闻到一股稻香,还看到车厢底部散落的米粒,便断定口袋里装的是大米;于是,他进一步断定,这列货车不会停留太长时间。 他一屁股坐了下来,背靠着堆放得低矮些的米袋。 在火车上大半夜的兴奋,耗去了他太多的精气神儿。此时,半躺半坐在如避风港般的货运车厢里,身体和心灵都是那么的安全,不必对任何人设防,不由地,他闭上了眼睛,竟一下子就沉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他睡得好香,好甜,如一个做着最纯洁的梦幻的婴儿,居然连火车“咕嗵咕嗵”启动出发都没有感觉到。只是越来越接近黎明的夜的尾声的寒意让他若梦若醒过侧过几回身体,还在不知不觉中掀开雨布松开的一角盖在身上,但自始至终,他的一只手却紧紧抓牢行囊的背带。 不知过了多久,梦独闭着的眼前早经从黑色变成橙红色,还似乎有一箭光亮在一闪一闪,他醒了,睁着略含萌意的眼睛,看着晴朗的天空,太阳在温暖地照耀着他。他用手背揉了揉额头,想了一下,便明白在短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哦,他又在旅途之中了,只是一时还不知向南还是向北,向东还是向西。 他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又抬头看了看太阳,心中立即被兴奋胀满,啊,果然如他所愿,他在一路向南。 列车按着行程和时间行驶,偶有停下来的时候。有一回,列车停下,梦独竟听到较远处的车厢里的人的说话声,还有人下车查看过其他的车厢,但他们没有看到缩身厢底的梦独。梦独猜测,这些人可能是货车押运人员,他想不明白,难道他们也跟他一样睡在堆放货物的车厢里?想不明白,他也便不去想了。 好在,货运列车运行平稳,没有发生遭劫被盗的情况。 在一整个白天里,梦独蜷伏在车厢里,哪怕列车偶停下来,他也不敢出来更不敢跳下去。饿了,他就啃晁大娘给他备好的白面馍馍,晁大娘的白面馍馍又大又香又软和,他咬在嘴里,甜滋滋地一点点地下咽;但是,他渴啊,渴,晁大娘给他装的两瓶山泉水,他早就喝光了,有时,他抬起身,看见对面疾驶的山坡上有水流自上而下滑落,他真想跃出车厢,扑到泉水上痛饮一番。他很后悔在涂州上车时忘记在候车大厅里将饮了一半的半空的水瓶续满自来水。 “人哪,不怕饿,就怕渴哩。要不说人是水做的呢?”他的耳际仿佛响起晁大娘的声音,看来,自己的经见还是太少了。既然后悔无益,他只能想法克服。 当终于再度有了尿意的时候,梦独掏出一个空瓶子,跪下身子,将尿准确地射入塑料瓶中。然后,坐下来,打量着瓶子里的尿液,是白里透着淡淡的黄色的健康之色,他将嘴巴紧紧地贴在瓶口上,很小心地把瓶子微微倾斜,以免洒出一点一滴,他已将瓶子里的液体视若珍宝,它将延续他的生命呢。他喝下去一口,又喝下去一口。啊,原来尿液并不难喝,爽口的极淡的甘甜里含着淡淡的腥味儿,此刻简直成了人间至美之味。他舍不得一口气喝下去,但是担心时间长了变味变质,于是就一点点地抿入口中,待尿液完全充斥口腔过后再一点点地咽入腹中,一会儿过后,他刚才撒出的尿液,重新回到他的体内,发挥生命的功效。他有些庆幸自己不是一个爱出汗的人,否则,大约尿液就无法供他循环利用了。 啊,好一个漫长的白天啊!那个白天深深地刻在了梦独的脑海里,多年以后,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山坡上的一泓泉水,天上的一朵白云,不明方向的一股来风,田野上走着的一头老黄牛及老黄牛上的一个半大小子…… 终于,夜幕在列车的风驰电掣中降落下来,黑色,竟然成了梦独的保护色,他既庆幸又悲哀。 他又盹着过几次,每一次的时间都不长,但每一次的盹着,都像是给他增添了精力。 列车再度停了下来,一会儿过后,梦独听到有人在高声大嗓地说话,似乎在说货物。他忽然有种预感:列车到达终点站了。他一时没动,谛听着外面的一切声响,想捕捉到更准确的信息。 他再次想到:列车大约真的到达终点站了。 他想,他必须在那几个工作人员离他较远时相机而动,飞身下车。他的脑子飞速旋转,哦,不用想了,所有的物品要么在贴身的衣兜里要么在行囊中。 梦独背好行囊,半弓着身子,看见外面橙黄色的轨道灯被浓浓的夜色吞噬。他手扒车厢边缘,轻飘飘地下了火车,啊,似乎只是过了一瞬间,似乎是从梦中刚刚醒来,他感觉到他的双脚已经踏在了坚实的大地上。 梦独跨过一道道钢轨,走向他以为的站台。 可是,却还是有人发现了他,大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竟然是北方口音。 梦独镇定心情,大声回话:“没干什么,路过!”他回身看了一眼,一个男子朝他急走,像是要追赶他似的。 梦独加快了脚步,朝反方向疾行。既然是终点站,多半是个大站,他担心无法通过种种关卡,但反向而行一段距离,大约就会有出口,总会有四通八达的开阔地带。 他必须尽快甩掉身后这个尾巴…… ------------ 第125章 人生又一个起点 梦独加快了脚步,朝反方向疾行。既然是终点站,多半是个大站,他担心无法通过种种关卡,但反向而行一段距离,大约就会有出口,总会有四通八达的开阔地带。 他必须尽快甩掉身后这个尾巴…… 梦独听到,有人在“咚咚”地敲着车厢,对那个追赶他的男子高叫:“你回来吧,他能偷走什么,多半是扒车跟到这里来的。” 追赶梦独的男人大约心里有些怵意,就转了身,往回走了。 梦独心里觉得好笑,他简直想笑出声来,心想:“那人真是说对了,我就是扒车来的。” 梦独并不确切知道他脚下的土地隶属于哪个省份,但他知道他已走得很远很远了。他无暇考虑身在何处,现在,他要想法走出围住他的许多道钢轨,走进开阔的自由地带。夜色里,大步流星着一个年轻健壮的身影。 没过多久,他就走到了无人看管、无遮挡物的地方,下了轨道,走上了不远处与铁路线相平行的一条较为宽阔的水泥路上。他掉转方向,继续南行。根据马路边的建筑物判断,他应是处在一座城市的郊区。 身上只有六块六毛钱。他分明而严峻地意识到,他现在面临的最大最迫切的问题是两个字:谋生。 而此刻,他需要想办法度过又一个漫长的夜晚,休息一下疲劳的身心,但愿不要辜负一个又一个明天。 灯光点点,但在渐渐变多,他知道自己在向着城市靠近。 他觉得身上涌出一股股热力,明明应当是寒冷的黑夜,为什么竟有了燠热之感。他忽然明白了,他身处的是一个离家很遥远的南方的城市,这里的冬天自然与他原来所生活过的地方不同,这里是温暖的冬天。 走着走着,路到了尽头,面前横着一条仍是较为宽阔但是灯光幽暗的马路,称得上黑灯瞎火。向左拐还是向右拐呢?他想了一下,他跳下火车之处就是在他的左边,那么火车货运站亦应在他的左边,兴许货运站的正门前会有可以歇一歇躺一躺的地方。 似在他的意料之内,顺着这条马路左拐,竟真的走到了货运车站的大门前。 梦独已从路边的一些招牌上得知,他如今身处的这座城市名叫“富门市”,是一座很繁华的全国有名的都市,可是这个座落在郊区的货运车站却寒伧得很,他不知里面是何风景,厅门外十分简陋,还有些怪怪的气味。即便是如此简陋之处,由于是火车站,竟还是有两、三个人在此歇息,背靠着厚重的木门。他断定这些人不是盲流就是流浪汉。他忽觉好笑,心想,自己现在与他们一样,兴许还不如他们,他连一张能证明自己合法身份的证件都拿不出来呢。 他寻了个位置,将行囊放下靠门放好,坐下,背靠着行囊,警惕地闭着眼睛。 不知何时,他听到有水流的声音,还以为是做梦,还以为是谁在身边撒尿,睁开眼,在夜的黑暗里竟看见有人在不远处的墙边洗手。啊,也许是为了方便前来取货的客人,站前竟安了几个可供人们露天使用的水管。 梦独一下子大喜过望。本该极度干渴的他,一路上用尿液解渴的他,竟然忘记了渴的滋味儿,一刹那,所有的干渴全涌到了嘴里,他舌敝唇焦,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烧灼着他的口腔。他站起身来,三、两步奔至水管边,拧开水龙头,张嘴含住水龙头,一通狂饮,方才作罢,立起身来,打了几个饱嗝。他品尝到一股莫大的幸福的味道,这幸福竟让他舒服得打了个寒颤。 他背靠行囊在半梦半醒中熬过一夜。 天曚曚地亮了。 梦独感到了饿意,便摸出馍馍啃起来。这是最后的一个馍馍,他知道,他就将弹尽粮绝了。这时,三步外的一个流浪汉看向梦独,眼里透着贪馋,向他伸出一只手来。梦独顿了一下,将馍馍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递给了那个流浪汉,流浪汉刚一接过,就狼吞虎咽几口将馍馍塞入嘴里。 梦独心里生出一股悲酸。 此刻,他的心里蓦地生出一股执念:哪怕是饿死,也决不伸手向他人乞讨。多年以后,他却问自己,若真是面临快饿死的困境,他还会有那样的念想吗?是不是会被人认为是装逼?可当时,他确实就是那么看待那个流浪汉的,他还想,为自己的信念决不能后退一步,退出一步,就可能会退出第二步。 梦独没有马上离开,他在想,该去哪里呢?该如何寻个事情做呢?他必须为目前的生存问题而竭尽心力。 货运车站虽地处偏僻,但毕竟是货运站,随着太阳升起,夜间有些寂寥的门前马路上也有了些许热闹,有为数不多的公交车打此经过,并在不远处停下,三三两两的人下车上车,然后重新行驶上路。 货运车站的几个大门陆陆续续地打开了,迎接前来办理货运手续及前来取货的人们的到来。 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工作人员走出来,对着盲流和流浪汉们恶声怒气地驱赶,像是在赶走一只只肮脏而令人厌恶的苍蝇。 梦独坐着没动,有些反应迟缓似的。 女工作人员连眼皮都没朝他抬一下,就催他快快离开。可能是见梦独的动作太过慢腾腾,她便正眼看了梦独一眼,眼睛顿然亮了一下,态度竟然缓和下来,轻声问:“你做什么?” 是梦独的长相和气质帮了他的忙,虽然一路劳顿,虽然忍饥挨渴,虽然心事重重,虽然脱水缺觉,虽然他比原来又消瘦了一些并且面色苍白,但消瘦和苍白还是掩不住他的精干和英武之气;虽然他的脸上布着灰垢,可看上去还是那么干净,纯洁。 梦独想了一下,说:“我来取货。” “一会儿上班,到柜台上办理。”女工作人员说,没再继续驱赶梦独离开。 约摸十几分钟过后,有顾客来办理相关事宜了,里面的工作人员也开始了一天的正常工作。 梦独注意到,那个女工作人员在悄悄打量他,但是目光里毫无恶意。他想的是,这里既然是货运车站,总有公厕或卫生间可以借用一下吧? 女工作人员问梦独:“你不是说要取货吗?” 梦独说:“我想上个卫生间。” 女工作人员指了指并不宽敞的大厅的紧里端,示意他朝里走,右拐便是。 梦独上了个大号,顿觉得身心轻松舒爽许多。卫生间的外间,有几支水管,墙壁上竟然镶有一面挺大的明镜。他打开水龙头,认认真真地洗了脸,洗了脖颈,还用水将头发沾湿,理了理正在疯长的倔强的头发,他原来的小平头的轮廓已在渐渐淡化。 脸上沾满水珠,他不慌不忙地仔细打量着镜中人,甩了甩头,头发上的一些水珠被远远地甩出。他发现身上的衣着的确有些脏污了,可是他却无法换装,也无装可换,于是,沾水擦洗了一下他认为看不过眼的地方。他对着镜中人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目光依然清澈,面容依然灿烂,原本灰暗的心情在一点点地好转起来。 神明造人就是如此奇特,有的人尽管华衣裘服,但穿在身上却还是显出粗劣、恶俗和脏兮兮的,明显的人不配衣;有的人尽管旧衣脏裤,但依然让观者并不觉邋遢,并且透出内心的光束。 梦独背好行囊,出了卫生间,当经过办公大厅时,他看向那位为他提供方便的女工作人员,含着谢意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出了大厅,站在大厅外,心里生出一片茫然,现在,囊空如洗的他该去往哪里,该做什么。对,眼下最关键的迫切问题是找一样能够养活自己的事做,填饱肚子,维持生命所需的养分。他早给自己立下规矩,也是他的谋生底线,第一,决不向他人伸手乞讨;第二,决不捡吃他人扔弃的食物;第三,决不偷盗抢劫。他告诫自己哪怕到了穷途绝境也要严守这三条底线。 四年的当兵生涯,严苛封闭的生活环境,单纯浪漫的理想画卷,其实早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梦独与社会有些脱节,社会上的许多新形复杂的凶险是他闻所未闻过的。可他这么些年来,不就是一直在刀刃上一个人孤独地行走着吗?不就是一直戴着镣铐在艰难地舞蹈人生吗?他没见过没听过某些新形复杂的凶险也许倒好,无知者无畏,撞开这扇从未撞开过的门,也便闯了进去。 梦独看上去毫无选择的余地,却又似有着无数个选择,他现在急须作出选择的是,向左还是向右。他是从边走过来的,当然不能走上回头之路,只是想了一下,他就步下台阶,左转弯大步而去。 可是,却有人叫住了他:“小伙子,别走,你等一下。” 虽然声音是从他背后响起,但梦独却听得出这人是在喊他,大厅门口虽立着几个人,但都是中老年人,哪怕极个别稍年轻的,也被日子磨蚀出老相。他收住脚步,转身看向那个喊他的男子。 男子是个身形较为瘦小、衣着朴素的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急急到了梦独身边,问梦独可不可以帮他一个忙。 梦独并不言声儿,而是用目光向男子追问帮忙的具体内容。 中年男人说:“我有两麻袋货物,可是要到站内卸货处去取货,要走很远的路。我一次只能背一袋出来,我总不能放在门口去取另一袋吧,还要费一番手续。我想请你跟我一起进站,把货物背出来,行不?你放心,我会付钱给你的。” 三、五个站着揽活儿干的人凑了过来,有人手里握着扁担或木棍,他们眼巴巴地看向中年男人,可是中年男人却压根儿不瞧他们一眼。梦独方明白过来,原来货运车站门口立着的部分“闲人”并不是真正的闲人,而是随时在此揽活儿挣钱的。 中年男人看着梦独,眼里竟含着期待。 梦独虽然身背行囊,但还是对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说:“好吧。” 梦独跟着已办好一应提货手续的中年男人进了大厅,穿过一个过道,就进入站内了;继续朝前行进,果然有货运车厢停靠在看上去锈迹斑斑的轨道上,很多货物散放在轨道边上。 中年男人把一张单据递给看守货物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人员,那人接了单子,让他们自己在几排货物里寻找。 梦独和中年男人一起把货物拖了出来。 中年男人要梦独帮他一把,将一麻袋货物背上身去,他看出手拎行囊的梦独若把货物上身有多不便,但却只能无奈地看着,似要看看梦独如何一下子多长出几只粗壮有力的手臂。 麻袋里的货真是有些沉重,梦独问:“什么东西?” “印刷品。” “不怕被雨打湿啊?” “裹了塑料布的。” 梦独将麻袋半歪,半弯身躯,左右手分开各握住麻袋的一端,猛一用力,便将货物扛到了肩上,而不是像中年男人那般背在背上。然后,梦独一手平衡货物,一手拎起他的行囊,走在了中年男人的前面,朝站外走去。 中年男人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眼前这个长相清爽青春勃发看上去并无孔武蛮力的小伙子身手竟如此敏捷,且有两把好力道。 出站后,梦独问中年男人把货放在哪里,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说:“先别放下来,你跟我一起朝前走一段路,那里有个公交车站,把货放在那里。” 两人左拐后朝前走了两百多米,果真有处公交站台,有几个人在等车。 梦独放下货物,感觉到了微微的心跳和气喘,心想,身体上的锻炼真是缺不得,复员回家这么长时间来,体力与耐力竟感到了小小的滑落。 中年男人丢下货物,像一滩泥似地半仰半坐在麻袋上,对着天空大口喘气,上气不接下气。 梦独问:“你为什么不让那几个人帮你忙?看起来,他们是专做这行的。” 中年男人喘了半天后,气息总算平匀下来,说:“那些个人,我信不过他们,都是些滑头,帮着托运一点点东西,就死要价。可是讲来讲去呢,还是能把价还下来,他们之间也有竞争嘛。我实在懒得跟他们讲价还价的。” “他们会要你多少钱?” “他们要得多,我压得低,其实最后他们赚不了多少的。你放心,我不能亏了你。因为我真是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像是干他们那一行的。” “哦,是吗?那你看我像干哪一行的?” “你肯定是当过兵的,但是你现在干哪一行,我还真看不出来。”中年男人打量着梦独,说,“不过,不管你现在有没有干上哪一行,就凭你的模样儿和身坯子,不会挨渴挨饿的。” 梦独说:“希望能借你吉言吧。” 中年男人说:“好了,就把货放在这里吧,等车子来了,我把货放到车上就成了。”他竟没有提到需给梦独付工钱。 梦独看着中年男人,眼光里的意味不言自明。 中年男人一下子笑了起来,说:“哦,我还没给你工钱哪。这样,你等一下下再走,帮我把货搬到车子上去啊。我给你六块钱。六块钱是不少的,没有亏你一分钱。” 并未见过大钱的梦独觉得六块钱的确不少,六块钱可以让他一天的肚腹没了隐忧。再说,他喜欢“6”这个数字,来到富门市挣到的第一笔钱是六块钱,给他一种吉星高照之感。他接下了六块钱。事隔多年,梦独还记得那一幕,觉得那个中年男人不管是贩卖何种印刷品的,但确实说得上是个实在人,六块钱在那个年月对底层人而言并不是一个极小的数目。 公交车来了,中年男人急急地登上车大叫司机别先开车,而上车下车的人也在埋怨他;梦独将两个装满货物的麻袋扔上车子,他听到车上的人对中年男人的不停抱怨,看了看那个忙着用笑脸招架乘客的中年男人,走了,不过不是往回走,而是继续前行。 梦独踽踽地走着,有目的却又无目的地走着,似乎着急不在此刻。现在,身上共有十二块六毛钱,区区十二块六毛钱竟也能在这样的时刻里在他的心里注入一管不太坚实的底气。 ------------ 第126章 漫长的游走 梦独踽踽地走着,有目的却又无目的地走着,似乎着急不在此刻。现在,身上共有十二块六毛钱,区区十二块六毛钱竟也能在这样的时刻里在他的心里注入一管不太坚实的底气。 行过一截并不太长的路段,是一段上坡路,他向上行进,行进到高处,此时蓦然发现,自己竟是立于一座大桥之上。这实在是一座奇形怪状的大桥,他经过的桥西端是从一段上坡路上到桥面,走过宽广的长长的桥面,大桥的东端却分出左右并且有着供行人拾级上下的阶梯。立在桥面上,向下俯视,梦独像是豁然看到桥下别开生面热闹非凡,有行人,有车辆,还有一些摆摊设点者。他拾级而下时,却遇上好几个跪在阶梯上的人在乞讨,有的是断臂少年,有的是古稀老人,也有的是没了脸皮的手脚健全者。梦独并不视而不见,但他只好视而不见。 桥下,一片乱象,却不是乱成一窝蜂,乱得可供许多人谋求生路,充满浓浓的烟火气息。 梦独腹中饥辘,在一面摊前点了一碗面条。露天开面摊的一男一女看上去像是小夫妻,小老板还给梦独端来一碗温热的面汤,撒了一小把葱花,面汤上漂着一层油花儿,诱人食欲。 梦独一边吃着面条,一边问:“老板,你们天天在这里摆摊吗?” 一男一女果真是小夫妻,他们竟不嫌梦独的无端打问,说他们就是本地人,但家在离城一百多里地的农村,在附近租了平房,天天就在这里摆摊卖面条抄手。 “这座天桥建得好奇怪啊。” “这座桥名叫‘半天桥’。” “半天桥?”梦独笑了,“这桥名字好听,有意思。”他在慢慢搭讪,心里想的是打听到对自己更有用的信息。 小老板说:“你可别小看这座半天桥,能养活好多人呢。白天多少人在这里卖东卖西的,到了夜里,还有多少人能在这桥底下歇息。” 梦独一下子想起他曾几次为躲避他人的搜寻而居于桥洞内,看来,来到富门市,居无定所的他,夜晚也要在桥洞下苦熬了。 小食摊的生意并不红火,但老板还是要招应前来看或问的食客,不能总是跟梦独聊。梦独吃完面条,付钱时,问小老板:“老板,这附近好不好找工作?” 小老板说:“你朝城里走,有的街面上开了铺面,叫职业介绍所,帮人找工作呢。到那里,兴许好打听一些消息吧。” 梦独谢了老板小夫妻,继续拔步前行,但心中并无兴奋,似乎并不急需马上找到一份可以安身养命的工作,又似乎对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不抱希望。他自问,这究竟是怎么了?忽然,他想到了答案,那就是,他并没有合法的身份,连一纸介绍信都没有,更没有与他相熟的介绍人,找工作也许只能另辟蹊径,想明正言顺地找到一份工作,兴许就要面临许多意想不到的凶险,那些不知何样的凶险岂是他这个初来乍到这座陌生都市的人该如何应对的? 但他必须一点点试探着走进那些个陌生的圈里,了解那些圈,熟悉那些圈,适应那些圈。 不知不觉,想着走着,梦独已走出半天桥一带,走上了一条两侧既有平房也有高楼的不太宽敞的马路上。走在一侧,眼光却瞟向两侧敞开着的各种铺面。 果然,梦独看到两家仅隔一间门面的职介所。他走进了看上去门面更为整洁的那家。老板问他是否来找工作。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看向黑板上的信息,站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自是引来老板的白眼。 他走入第二家职介所,问老板找工作需要递交什么手续,要不要什么证明之类,还问要不要交压金。老板说,要身份证,要是一时没有身份证,有盖了大红公章的介绍信也行。 “要是什么都没有呢?”梦独大着胆子问了一声。 老板说:“我这里是正儿八经的职介所,不是黑职介。你要是什么都没有,就只能找黑职介了。” 梦独没敢久留,免得对方把他当成坏人。于是,继续东进百余米,又看到大敞门面迎接客人的职介所。 这是他走进的第三家职介所,有与前两家职介所极简单的交道的打底,他自认为有了一点更为成熟的经验。 梦独听说过一些黑中介的传说,但对黑中介的水份到底有多深,却是一概不知。经了第二个老板的提醒,他明白他须对许多看上去挺像回事儿的职介所也要保持警惕性,谁知他们是来自黑道还是红道?再一想,自己就是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黑人,兴许,与黑职介正好般配呢。 “小伙子,你是想来找工作吧?”坐在桌前的中年男人戴一副眼镜,挺斯文的样子。 梦独点点头,看到职介所的墙壁上挂了两块黑板,上面写着一些招工用工信息。初涉此圈,他尙一头雾水。他细看那些招工信息,哪怕那些信息一时帮不上他什么忙,但也在开阔着他的眼界。 片刻过后,中介老板又问梦独:“你想找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啊?我这里啊,门路神通得很,你想做什么,我都能打包票帮你找到什么工作。” “都有哪些工作?” “什么工作都有,只要你想干。保安,销售员,还有工厂,修车厂,宾馆的侍应生……” “工资待遇怎么样啊?” “好得很哪,我帮你找到的工作,都是高报酬啊。你过来,你过来,你过来看看,我给多少人介绍了工作,他们都是挣大钱的。”他拿出一个很大的笔记本,上面罗列着真真假假的信息,推到梦独的眼前。 梦独瞟了几眼那些信息,感觉这个貌似斯文的人并不值得信赖。当然,他自己自始至终保持着戒备之心,在这座城市里,还不敢把信赖付给任何一人。“你觉得,我能做什么工作?” “你想做什么工作啊?你怎么问起我来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来推荐我,会把我推荐到什么样的地方去。” “看你这装束,是不是当过兵啊?” “是的。” “可以到大公司当保安啊。我帮你找一家待遇好的。”老板拍了拍胸脯。 “如果我愿意去当保安,需要什么手续吗?” “在我这里作登记啊?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公司。” “登记什么?” “身份证啊?我总得把你的名字,是哪里人搞清楚吧?否则人家公司也不会要你啊?” “如果找到了工作,我应当付给你多少钱?”梦独问。 “我拿介绍费,还要提头三个月的佣金啊?” “三个月,那么多?” “你问了我这么多,我都没向你收费呢。你是真心来找工作的吗?别是来耍我啊?”老板门庭冷落,看得出心情在变差,也没有了先前的耐心。 梦独本想打问一下,如果没有身份证,能否找到工作,但想了想,决定作罢,目前,他还不能随便向他人透露自己没有身份证的实情,万一他扯住他不放,岂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他不再周旋,说:“谢谢老板,我记住了几个信息,考虑一下,回头我再来麻烦你。也麻烦你再帮我好好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工作介绍给我。谢谢,谢谢。” 老板皱着眉头摆了摆手,示意梦独出去。 为了显示自己的“诚意”,梦独向老板索要联系方式,眼镜老板虽有些不耐烦,但还是递给梦独一张花里胡哨半真半假的名片。梦独便知道,眼镜老板姓莫。 出了职介所,梦独却一点儿不觉得沮丧,他在渐渐探试他不熟悉的圈子的深浅。虽只是探知皮毛,但却已把这扇窗户打开。 走在路上,他愈加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急需一份糊口的工作,但却不能病急乱投医地盲目乱撞;他急需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居所,但目前貌似安全的居所对他反是不安全,而哪怕是不太安全的居所他也无钱居住进去。 通过与真真假假的职介所的交流,梦独判断,像他这种没有合法身份的人想找到一份能见到天日的工作,要么是瞒天过海地作假,要么就是要有熟人作保——许多到各种工厂做工的人,就是吃了回扣的伙伴们一个一个介绍并作保进去的,即便那样,很多人也还是带了一纸公文证明的。 梦独想到了晁家拴的身份证,但马上摇了摇头。不,不,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把他的身份证拿出来冒用,一旦露馅,也许,在梦家湾,在吕蒙县,他就“死”不成而晁家拴也“活”不了了——倘若他此时活回去,他必会彻底死去,活着也如死一般。既然身背耻辱逃出旧地逃出故乡,他就要让人们皆以为他已经死去,而今,他还远远不能复活。 虽然他离这座城市的繁华辉煌的心脏地带还很远很远,但富门市毕竟是大都市,其实,他已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它另外的器官里,这些器官自有千秋,城乡接合部的落魄气息越来越被浓浓的商业味儿所吞噬。 梦独继续在这座城市里有目的又似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眼睛看向各处,眼光一闪一闪,目力所及之所,无不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胶片,无不在他的脑回沟上刻下印记,并且翻腾着,回味着,成了精神的养份,有些飘散了,有些则渗入到他的思想深处,继续沉淀,发酵…… 当行至一处街心花园时,他停下脚步,坐在连椅上,看着城市里的不变的和变幻着的风景,他意识到,他也成了一些人眼里的风景,有的人在看他呢,他断定,他们是把他看成穷愁潦倒的流浪汉的。 他没有躲避,也没感觉到难堪,他已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城市这么大,人这么多,每个人都各怀心事,谁知谁是干什么的,谁的生活又与自己相关呢? 梦独在这座城市里游走着,大半天过去了。他明白为了生存,决不能委屈肚皮,他身上还余有十一块一毛钱呢。中午,饿了,他在最简陋的地摊上吃了一碗便宜的米线,品味着这款饮食与面条的不同之处。吃米线时,依然是要多喝一些汤的,既解渴,又补充了身体所需要的水分。饭后,他还是在零食摊上买了一瓶水,行走时慢慢品咂。 他不能无限度地乱走下去,身上的行囊已变得越来越沉重。他需要有一个安顿自己的地方。他曾问过几家小旅馆,但昂贵的住宿价格让他望而却步,何况,服务人员无一例外地让他出示身份证。有一回,他问,忘了带身份证怎么办?里面的人回答说,那你就只好去住黑店了。黑店在哪里?他问。火车站附近,货运车站附近,阴暗的偏街小巷里,不过那些地方是没有安全保障的,丢了东西也没人负责,还有,公安随时会堵上门查,把一拨拨人抓进去。抓进哪里去了?梦独又问。有些送回原籍,有些不知弄到哪里去了,也有的放了。 在梦独看来,不要说他的那些视若无价之宝的宝物,就是行囊里的所有东西,对他而言,都深含着他的温度和情感,都被他看得极其贵重,每一样都丢弃不得——尽管在他人那里不过是一堆废品。所以,他打消了居住黑店的想法。更何况,居住黑店的凶险不只是丢失物品,而是随时会面临执法人员的盘问甚至抓捕。还有,在黑店居住花钱一样不老少。 黑店住不得,明店住不进去,难道只能露宿街头?这座城市的冬天是温暖的,露天过夜对梦独来说不成问题,他茁壮的青春应对裕如,但是一旦风雨交加,他就莫可奈何了。 梦独看了看天,似乎心有灵犀,天空确乎变得阴沉起来,暮色也开始早早地散布了。 他几乎没有多想,那座半天桥的影像在他的眼前闪了一下,好像是一个港湾,召唤他回去。他却并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深入到这座城市的腹地的哪个深处,只感觉到自己走了很远很远。 梦独站到了一处公交站前,仔细打量几块站牌上的靠站站名,发现自己可从此站乘5路车四站过后转21路车,几站过后可直达货运车站。 5路车来了,他跨上车,站在人挤人的过道里,不免引来一些人的侧目,他视若无睹,并不在意。站在车厢里,透过车窗,外面的车流人流一晃而过,到处是挣扎着求取生存的芸芸众生,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人,世世代代一茬一茬的人,如过眼云烟,能在人间留下足迹的,微乎其微。 最后一站,梦独下车时,见站台边上一块塑料布在风吹下裹在站牌的立柱上,他灵机一动捡了起来,展开,发现这是一块长方形的塑料布。他折迭起来,这一时刻,他心里充满对风的感激。 天色,尚未完全黑暗下来;当然了,即便是城乡接合部,也总是有着一只只夜的眼睛在黑夜里眨动着的,城市总是有着一片又一片不夜的天空。 收获着对这座城市一天的感知,梦独在路边的小饭摊前吃了两笼包子,喝了两碗面汤,身心生出一种大快朵頣的快感。虽然身上汗透了变干,然后再汗透再变干,皮肤粘滞,但沐浴净身对他已成了奢侈之望,他是连想也不会去想的。当付过饭钱后,装钱的小兜儿告诉他,他即将身无分文了,生存与灭亡的人生课题最急迫地摆在他的面前;他还明白,这个人生课题本来并不难解决,但是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却陡然加大了难度。 梦独再度走上了半天桥时,虽只过去了大半天的光阴,对这一带,他却似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像是曾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梦独来到了半天桥下。 ------------ 第127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梦独再度走上了半天桥时,虽只过去了大半天的光阴,对这一带,他却似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感,像是曾在这里生活过似的。 梦独来到了半天桥下。 天黑下来了,好在没有落雨。 半天桥下灯火寂寥,更显得如黑灯瞎火。幸好,不管是暮色还是夜色,都含着薄明的天光,加之城市灯火的远远渗透,在半天桥下的人们并非完全摸黑行事。 梦独几乎有些惊讶,来到半天桥下就寝的人还真不少,既有流浪汉,也有叫花子;既有身份明白的人,也有来路不明的盲流;既有无家可归之人,也有有家不归之人……但是无一例外,他们全是些穷愁潦倒之人,是这座城市里的走投无路之人。他们比梦独更熟悉半天桥,看起来是这里的“老住户”了。 梦独展开塑料布,却寻找不到一方可以让他安歇之地。多少人在这里席地而躺,横七竖八,有人身上盖着破棉絮,有人盖着破棉袄,也有人什么都不盖。梦独记得野营外训时,哪怕条件再艰苦,但地下还是铺一床棕垫或一块塑料布的,身上当然是要盖被子的。可是他面前的这些人呢?他几乎有些纳罕了。他想,也许是严酷的生存环境让他们这些人已经变得不知冷热并且百病不侵? 正在梦独犯难之时,有个矮矮瘦瘦的、年龄在中年至老年之间的男人看向他,哪怕是在幽暗里,梦独也可看出这个人面孔的黎黑色,一看就是个吃过苦的人。 梦独也看向这个人。他一眼便认出,正在一领破席子上身上搭着破棉絮、半坐半躺的男人,就是早晨在货运车站帮人托运货物时,眼巴巴希望被雇佣的人里的一个。 这个人起了身,把“铺位”朝边上挪了挪,对梦独说:“就在这里挤一挤吧。” “谢谢。”梦独道,将塑料布铺到空位上。 就是早晨的一点点“相识”,让两个陌生的男人此刻竟有了一种亲近感。 梦独造完了“铺位”后,把被子半盖在身上,当然,他必须是,也只能是合衣而卧,安全而便利,他的宝物一直与他贴骨贴肉呢,那些宝物是他的命根子,是他人生的旅伴,只要人在,宝物就在。 那个男人木然看着梦独,却并未向梦独打问什么。梦独看着这个男人的面相,他凭直觉感到,这个男人骨子里是个较为木讷的老实人,哪怕经历再多的风霜,也不会蜕变为滑头的坏人了——他不知他的直觉是对还是错,但还是这么认为着,也便能对这个男人少了一些戒备之心。 梦独问这个男人家是哪里的?男人回答说是河南周口的。 “你贵姓?” 如此尊重的问话,男人明显很难得到,不好意思笑了笑,说:“我姓郁。” “郁师傅,你是出来打工呢还是做别的事儿?”梦独问。 “我出来找人。”不知是天性老实,还是第一感觉面前的年轻人很值得信赖,郁师傅对梦独并不设防。 “你找谁?” “找我婆娘。” “你婆娘怎么啦?” “她丢下我和儿子,跟别的男人跑了。” “你儿子多大了?” “九岁。”郁师傅并不拒绝回答,却是问一句答一句。 “她为什么丢下你和你儿子?” “嫌我不能挣钱,说我是窝囊废。” “你多大年纪了?” “三十。” “啊,三十?”梦独出了一惊,哪怕是在桥底下的阴暗里,他视力极佳的双眼也看得清郁师傅额上深刻的纹路以及他面颊眉眼及神情上的沧桑,真不知他是未老先衰还是严酷的生活突变一下子让他从青年跨入老年。 “你怎么确定他们在这座城市里?” “俺镇上的人写信告诉俺的,他们是一起打工的,在一个电子厂。” “找了多久,找到了吗?” “没有,找了三个多月了。” “没找到,为什么还不回家,你家里有儿子需要你啊?” “我儿子有我爹娘照应。我现在不能回家。” “你为什么住在桥洞里?” “我的身份证被人偷了,还有,我在村上开的介绍信也一块儿弄丢了。还有,住桥洞不花钱。” “你这么着不是个长法儿,还是先买张车票回家。” “不,我得找到我婆娘。找不到她,我就不回去。”听得出,郁师傅是个认死理的人。 “按我看,你还是别找她了,也别等她回家了,你呀,就回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梦独劝道。 “那怎么成?我跟她没有离婚,我和她有结婚证书哩。” “结婚证说起来,不过就是一张纸。她的心不在你身上,你就是找到了她,她要是不跟你走,你能怎么着?” “可我就是不死心哩。”郁师傅说。 “她眼里没你,心里有别的男人。她离开了你,你该感到庆幸。” “我听不明白你的话。”郁师傅说,“我是下了决心了,要是找不到他,就不回家。” “哦。”既然劝不动,既然郁师傅多年来对婚姻形成的认知无法改变,梦独也就只好作罢了。他想,看来这世上,有无数的人,体面的或不体面的,都在婚姻甚至是一纸婚约的围城里作着困斗。 梦独一时无言,半晌过后,他问郁师傅:“你的婆娘抛弃了你,你恨她吗?” 郁师傅说:“我不恨她,是我没本事,是别的男人勾引她。” “你们村的人骂她吗?” “就是骂她浪呗?别的倒是没骂。” 梦独没有继续追问有关郁师傅的其他疑问,郁师傅也不主动诉苦。谈话便没了下文。 梦独想着他人的事情,也想着自己的事情,并且作着比较,想着想着,他进入了睡眠状态,可却像是半醒半睡,周围的噪声声声入耳,配着梦里的画面,使得那些梦变得极为荒诞。 就在醒醒睡睡中,梦独迎来了第二天的黎明。 早饭时,梦独请郁师傅一起在一个摊点前就坐,点了两碗炸酱面和两盘煎包。结帐时,他将身上的钱差不多全给了面摊老板。 郁师傅不解地看着梦独,似乎看出梦独已经山穷水尽了。 不料,梦独却笑了,说:“天无绝人之路。” 也许是潜意识里总觉得求生有门,梦独倒是常常会想,人生倘真有绝境,那样的绝境会是何样的风光呢?再一想,其实,人生若真的到了绝境,反不会斤斤计较患得患失了,反是能在绝境里拼杀出一条血路来。 早餐时,梦独听别的食客说,离半天桥三里外的一个城中村的出租屋里,有人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不知死去多少时日了,反正,尸首已经腐烂,是臭气引起了别的住户的注意;还听说,连公安都出动了,可是却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来。 梦独问散布凶案消息的人,被害的女子有哪些特征;但那食客赶紧闭了嘴,摆了摆手,说:“我可什么都没说。” 梦独心里觉得好笑,在这座城市里,每时每刻天空上都在做贼似地窃响着有头无尾真真假假的风声;而就在风平浪静的表面底下,多少惊心动魄的事件已经或正在发生着。每个人都忙着生活,谁会有余暇去关注那些与己无干的事情呢? “走吧。”梦独对郁师傅说道。 梦独没说去往哪里,郁师傅没问去往哪里,两人心照不宣,朝货运车站走去,去那里扛活谋取最迫切最基本的生活费用。 一连五天,梦独和郁师傅一起在货运车站为前来托运货物或前来取走货物的顾客扛活,在互相帮助互相配合的过程里,以梦独为主,以郁师傅为辅,一些主意及选择哪位客户,基本上都是由梦独拍板决定。离开了家乡,家开了故地,在遥远的异乡,没有那些“俺都是为你好”的目光的束缚,哪怕时时身处朝不保夕的险境,梦独说话的灵感,做事的灵感,都回来了。在车站里,他捡到了一张别人的身份证,本想交到柜台上,但想了想,算了,他揣进了裤兜里,心想,说不定哪天派上用场呢。 虽然在劳务过程里,梦独起着主要作用,但他并不多劳多得,而是将收入一分为二,将其中的一份递到郁师傅手中。郁师傅是个老实人,说:“你吃亏了呢。”梦独说:“我不亏,因为有你,所以我也做得来劲儿。再说,你还常帮我照管行囊呢。” 去货运车站扛活,辛苦归辛苦,收入还是颇为可观的。五天下来,梦独竟然有了接近两百块钱的的进项。梦独甚至得到过一笔小费,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给他的,那中年女人就没下她家的小车,是司机引着梦独和郁师傅把货取出来并搬到车上。中年女人在车上抽烟,还把一口烟轻轻喷到了梦独的脸上,烟雾里有了一丝暧昧的气息。梦独没说什么,也没有朝那中年女人看一眼,只是接过钞票就走了。梦独并不独吞那笔小费,仍是一分为二,与郁师傅一人一半。 ------------ 第128章 突袭盲流记 中年女人在车上抽烟,还把一口烟轻轻喷到了梦独的脸上,烟雾里有了一丝暧昧的气息。梦独没说什么,也没有朝那中年女人看一眼,只是接过钞票就走了。梦独并不独吞那笔小费,仍是一分为二,与郁师傅一人一半。 梦独心里明白,货运车站并非久留之地,在货运车站扛活也非长久的生存之计,天桥下的窝更不是他想要的归宿。他的归宿在哪里?他觉得这里不过是他的远远征途中的一个驿站,他说不清他的归宿在何方,但却知道,在很远很远的天涯海角,而现在,他离天涯海角还远得很呢。 他想,倘能在此处附近租一间农民的房屋,有个安身之所,有个可以洗澡洗脸的地方,有个不是家的家,则可以在货运车站继续扛活挣下一些钱,然后朝向下一站进发。但他和郁师傅都没有身份证,虽然有捡来的不知何人的身份证,但不到关键时刻怎敢冒用?他听人说,有的房东为了挣奖励,会主动把租户交出去。 后来,梦独才发现,才知道,他对这座城市还是太不了解了,他实在是有些草木皆兵了——他是后来才体会到的,在某些破产企业的宿舍区中,在一个又一个城中村里,有多少身份不明者在那里租住着呢,多少人从事着暧昧不明的行业,房东们为了挣钱,大多数时候选择睁眼闭眼装看不见,但极少数时候却忽然倒打一耙,有些人便不明所以地成了瓮中之鳖。 不管怎么着,梦独内心里还是作出决定,得寻租一个简陋便宜的安身之所了,兴许,被公安查获的机率不过如博彩中奖一般;即便真的中奖,他坚决不说出具体、真实来自何方,最坏的结果大不了真如某些人的传说,他也不过是被一股脑儿送到大西北中的一员,那又如何? 风险总是寓于平静和松驰之下。风险何时来临,要看风险制造者的心情,有时,他们一直打盹,有时,却忽然兴起,便挟着风险降临了。 第五天的夜里,半天桥下,一切都好好的,多少人沉浸在或精彩或丑陋的睡梦里。可是三更时分,半天桥下有了骚动声,紧接着响起粗暴的呵斥声,有人要求居住在这一带的人快快起来,统一集合到这些人指定的一处较为空旷之处。 梦独醒了过来,这情形让他想起了曾经的深更半夜里的紧急集合。 郁师傅也醒过来,揉着惺忪的夹满眵目糊的睡眼。 梦独手脚麻利整理好了随时可伴他远去的行囊。 梦独环视了一下周围,他看见在朦胧的夜色里,有好多身着并不统一的制服的执法人员围成一个很大的圆圈,他们的腰间全扎着武装带,别着枪套——不知有枪还是无枪——还有人手持棍子。他听到附近的人们惊恐的对话声,说是警察和治安联防队的队员们查身份证和暂住证来了。他明白了,就在这一带的人们还在做梦之时,一张天罗地网已经悄然坚固地布了下来。 他的脑子飞速地转动着:来清查盲流?还是来驱赶外地来富门市的无业人员?抑或是这一带出了什么事儿?他猛地想起几天前在早餐摊前听到的半真半假的谣言,那具无名女尸,兴许,与此相关?梦独兀自点了点头,似乎在确信自己的判断,初来乍到的他,却并不知道在南方的许多城市里,警察或治安联防队清查所谓“三无”人员乃家常便饭,弄得许多有证和无证的外地人如惊弓之鸟。 众人被赶羊似地赶到了指定的空旷之处,又被吆着排成四路歪七扭八的纵队。 梦独真是大开眼界,他想不到,在半天桥下及附近“安家落户”的人竟达一百几十号人,各色人等,有头发脏乱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有篷首垢面的乞讨者,有像他这样没有正当职业的城市边缘人……。这些人里,有的人持有身份证,有的既无身份证也无务工证、暂住证亦即“三无”人员,即便有身份证者,那身份证也多半存疑,人证不符。 被集合起来的一百几十号人,挨个儿试穿一只黄胶鞋,那只黄胶鞋码号明显较小,约三十九码的样子,有的人由于脚大如梦独,便免了这一关,然而却须在一张白纸上按下指纹,有公安人员在现场背人处在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梦独猜想,他们一定是拿着指纹与在案发现场截取的指纹悄悄作着比对,这真是一个笨办法。多年以后,公安机关掌握了所有公民的指纹并建立了如大海般博大的指纹数据库,再也不必那么机械、呆板而迟缓地比对指纹了——梦独想,幸好那个时候没有指纹数据库,否则兴许他早就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了,何谈接下来的人生变奏?那个时候,凭一枚指纹破案,常常是大海里捞针,而今,却像是有了奇妙的吸铁石,自动跳出亲密到了一起。 试穿胶鞋和提取指纹这两项程序走过后,有个执法人员喊道:“有身份证的到我这边来,主动出示啊!” 人群瞬间有了分化,持有身份证和暂住证的人像是高了一个档次,还像是以为会受到某种优待似的,他们走到了那个发出喊声的执法人员那里,其中不乏混水摸鱼之人。梦独犹豫了一下,然后果断地走进了持有身份证者之列。他手里捏着已经被深埋地下的晁家拴的身份证,如此作假,这在过去还是没有过的,所以他不免有些心跳加剧。 郁师傅有些羡慕还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梦独;梦独没有回看他。 梦独发现,持有真假身份证和暂住证的人大约只有三十多人。 执法者对证件的查验并不仔细,当然了,毕竟大部分人手里持有的是真正标明自己身份的证件。当梦独把那张假冒身份证向那个执法者展示时,那人只是瞟了一眼,就招手让梦独过去了。 安全冲出包围圈的梦独,竟忽然有一种被赦免的心情。这样的心情好似曾经有过,哦,对了,是四、五年前,他与老大、老二吕锋及三哥王超在一起,他被误抓而后被无罪释放的时候。他想,老大,老二吕锋,还有三哥王超,他们现在在哪里呢?如果与他们仍然有缘,他会不会在这座城市里,或者在以后的途程中与他们再次相遇呢? 梦独想入非非走着的时候,听到与他一起走出包围圈的两个人的对话: “那些盲流,下一步会被带到哪里去呢?” “应当是遣返他们的家乡吧。” “说是那么说,我觉得不会。” “为什么?” “谁知道他们的家乡到底是哪里?再说了,谁出钱送他们回去啊?” “那拿他们怎么办啊?” “我听别人说,不客气的,关起来,拿钱赎人;客气些的呢,一般会让他们坐上一辆大卡车,然后拉到远离这座城市的别的地方去,找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儿,全赶下车去,就拉倒了呗?” “那不是还接着做盲流吗?” “不做盲流,还能做流氓?” “有些人,可不就做了流氓?小偷?抢劫犯?” 虽然来到这座城市不过六、七天光景,梦独却像是打开了以往从未打开过的大门,见到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风景。他想,自己何尝不是个盲流呢?不止是盲流,还是个逃亡者,一个无罪的逃亡者。 ------------ 第129章 自尊自重自爱 “怪可怜的,这个强盗是该死,出尔反尔,我支持你杀他。”问天地抹了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说道。 这些人都是6o以上,鬼知道他们有没有种族,我也不敢贸然行动,但是时间紧迫,又不能在这里一直躲下去。 而蒋星,却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看到事情居然是如此发展,顿时怒火满腔,依旧是仇视的盯着蒋辰。 大势所趋,命运之轮的转动,使得十一块石碑地图在数十万年之后终于凑齐。 “当然,来的肯定要安排住的地方,我给这里的经理打个电话。”齐连成掏出了电话,就给姚明远拨了过去。 蒋辰带有戏谑的声音从黑洞里面传来,那声音充满了得意,让蒋星近乎发狂。 被龙神拉着这样走了没有多远,一栋巨大的建筑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是一栋瓦蓝色的巨大厂房,在最后方位置有一个高耸入云的烟囱,正在往外冒着浓浓的黑烟,看来工厂正在生产。 我的悲伤简直逆流成河,却又无能为力,我感觉我所做的一切都在龙神的监控之下,我的背后,有一双冷血到极点的双眼锁定着,我去到哪,追兵就杀到那里。 灵儿的泪水从眼角里流了出来,这时,郭奕和冯安更加确信他们在谈什么了。 这一切都被留宁看在眼里,只可惜,若是云卿在这里,一家三口团聚在这里才是最好的,留宁知道,留彬心里一定也是这样想,如果能趁这个在长安地机会,替哥哥完成这歌梦想,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恩,这边的两位是星辰和星陨兄弟俩,星辰是哥哥。”我接着介绍,还没等说完又被魔迦的笑声打断了。 三拳两脚,两个家伙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云天这才停下拳头,看着地上的家伙已经变成猪头,很显然这两个家伙绝对不是唯一的。 后面的王泉也是惨叫不止,随即他腮帮鼓起,心一横,运转灵力,猛地将右臂震断。然后一掌将普仁拍向六眼碧睛蟾,转身毫不犹豫地逃跑。 还活着我就放心了,可我觉得,让我这样在这里再待下去,我一定会先死的。 眼看岸边有人往我们的方向跑来,我和屁屁宝迅速的隐入在夜色的海水中。 “好呀,姥姥,没问题,我们现在就走吧。”说完,一手挽着姥姥,一手挽起星辰就向前游去。 他就找了个机会跟管青说,管青听说这事涉及到六少爷,特意进了趟府,告诉了琥珀。琥珀不敢瞒着十一娘,回去就跟十一娘说了。 三军赶到岔路口,搭上了到镇里最早的车,下车后,他直接朝镇里走。路上,他担心镇里的大门没开。 南岭多山,十万里大南荒岭,几乎将南岭从九州分割出去,但是南岭江河亦是不少,河涧起伏,滋润着这片郁郁葱葱的土地。 只是自己要如何向耙子解释这个显现呢?显然现在要进去就必须用自己的血液了。 春耕了,个个都忙,林氏跟陈鱼朱雪还要帮着烧水做饭送饭,而朱青也下地帮忙去了。至于聂晴……还是算了,越帮越忙。 果然,养殖场大门的南边真的有个厕所,猛地瞅到厕所,牛素琴啥也不顾了,拔腿就跑。 “好好好,我答应。”欧阳樱琦无奈的抿了抿唇,真是幼稚的家伙。 安迪从博雅所说,现在有一个新的天雷,能让自己降低2级,爆出全部装备的天雷,或许就是这个强化天雷把。 “我们不能现在就让那大蝎子冲进对方的地面部对,把那些人打跑吗?”李郁相信如果让那大蝎子冲进对方的阵营一定可以占优势。 一想到自己是修炼者,苗诀杨无意识的利用耳朵看起了王教授的等级,但是看到的结果让苗诀杨更加纠结了。 两人齐齐大吼,接着就要使出各种战技和魔法,对着郭临几人招呼而来。声音如雷,传遍整个岛屿。 洪德光当然不知道,此刻的朱筱雅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程沁在离开上海赶赴平津的时候,已经安排好了公司最近的事务,所以这些天也都没有回去,白天基本都在医院陪着朱筱雅,直到夜晚才回自己在平津的临时居所。 我虽躲在假山的巨石下,但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那郡主。心中着是对这个郡主感到奇怪,不知她是何方神圣,为何对我会如此的熟悉,听她刚才所说的话语,似乎对我很熟悉一般。 在大殿的西北方,过古漆水的瑶池上的白玉台阶便是神道,神道的两侧自东向西依次排列着十二对石兽:狮、獬豸、驼、象、麒麟、马,每种四只,两蹲两立,共十二对,逶迤绵延达一里多地。 “我自始至终可曾提过让照临兄去北岸?”沈雁飞又兜起了圈子。这下齐天乔吃惊了:“沈兄,这……”另两人也颇为不解。 “想不想把他比下去?”看着这个可怜的半大孩子,赵敢没来由的起了栽培之意。 梦竹笑着送了一段。逸林一再要求梦竹回去。梦竹只得让青莲送逸林出府。 ------------ 第130章 黑广告正中下怀 这场袭击,悄无声息,周围又陷入了沉寂,其它的幽灵也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五个同类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当然,淮刃可不知道这次的圣杯战争生了那么大的事情,自己现在身处于圣杯的内部之中。 “恭喜你,成功领悟了不一样的东西,不过离开这里,怎么离开,你依旧还要自己寻找。”这时候,往生塔的灵突然说道。 落宝金钱扇动着翅膀撞向了半空之中的古钟,江皓只觉得心头一空,旋即便失去了对古钟的掌控。 天庭虽然接收了大半截教的门人弟子,但却根本没能收拢住他们的心,纸面实力暴涨,但听令于他的却并没有多大的变化,无论是阐截二教依旧是看不上天庭玉帝。 顿时,一只“芊芊”大手朝着聂风席卷而来,“呼”,坐在死灵猛鹫上的聂风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下位神一把抓住,惊恐的聂风顿时奋力的敲打着下位神的手掌,却换来下位神一阵娇笑。 扬声器一开,沙齐的声音立马从手机那边传了出来,一听真的是自家将军的声音,胡龙一把抢过白浪的手机放在了自己的耳边,脸色也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十几个西装大汉掏出手机就开始打电话,夏天威就这样看着我,夏然也看着我。 几秒钟后,杨任出现在树丛附近,从树缝中能够看到一抹衣角,那人影没有跑开,似乎在那里等待杨任的到来。 李梦琪微微的笑了笑,抿了抿刚刚涂抹完唇彩的唇瓣,细致柔软,霎是好看。 这里并不是地球上的海洋,恐怕他们是第一批进入到异星海洋的人类,这个时代,随便做点什么都会被记入史册,有无数个第一次等待着这帮平凡的人去开发。 “实职大可如此,虚职又如何?”张居正似乎在顺着高拱的话出溜,并不坚持。 川南的深夜,很不太平,成-都府的深夜,同样不太平,林卓的另一个心腹马容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 “只要教导团在,我们就行”李三才腾腾几步冲到林卓面前,响亮回应,跟教导团的众人一起,惨无人道地俯视着蹲在地上的林卓。 “这怎么可能!”事先都没有接到通知,按照以前的习惯,上面事情发生之前都会通知的,有缓和的余地,今天的事情有些蹊跷。 一名十分滑头的青年,心惊胆战,此时的他也不敢贸然的多说什么话,但他猜测的事情,还是一字一顿的说出来的。。 “我让你走,你就走,我说的话难道你还不相信吗?”原田纪香道。 那个时候,四大家族有三大家族都与大皇子有着分不开的关系,其他皇子拿什么与他争夺皇位? 当第二天早上吴君妍看到林正峰又处于了这种状态,司空见惯的她也不再感到意外,而是做了点早饭就去中心医院上班去了。沈眉佳在家中待了半晌,上午接了个电话,就去了风云会。 珺瑶感受着华新握着自己玉手的力度,脸色一红,心里有种美滋滋幸福的感觉。 正如那句话一般,没有人是灵石,能够让所有人都喜欢。而即便是灵石,也依然有人会不屑一顾的。 至于海市中流通的货币,虽然名为金币,但却是一种类似于元晶的东西,不过被海族称为金晶,通俗的叫法就是金币。 当然了,即便是不吃东西,这些凶兽也不会被饿死,但空着肚子的感觉总归是不好受,此时能够大吃一顿,自然不会轻易错过。 这虚空漩涡之中,一名年约三十上下,身着黑衣,一脸邪异之气的男子走了出来。 “如此多谢大汗!”奥尔格勒和乌沙阔夫同时道,奥尔格勒还叹了口气,装作很可惜的样子,这一切都被林丹汗看在了眼里。 这确实是林枫他们现在面临的一个巨大麻烦,他们无惧这些骸骨生灵,甚至可以击杀这些骸骨生灵,但这些骸骨生灵可以源源不断的复活,这是相当要命的事情。 张弘靖留李茂、李结四人在宅中歇宿,一夕无话,二日一早,张家又设饮宴,专门招待李茂、李结四人,席间,张家豢养的歌舞姬轻歌曼舞,乐师调琴鼓乐,以娱耳目。 “为大王效力是应该的,哪里还需要什么好处!”沙定洲笑着道。 于是,邵逸天和七公主来到了二公主的家里,到了之后才发现,七公主的其他五个姐姐也都来了,而且把五个姐夫也都带来了。 雪儿的左手好像是握住了兜里的一个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的掏出来。于天看着她的动作,就知道雪儿的兜里一定是有什么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 “那位君主,现在葬在何处?”我疑问道,之所以问那君主被葬在何处,是因为我在猜测,会不会苍白霜被囚禁的地方跟他葬的地方有所关联,毕竟他们俩个地方都是神秘莫测,知道的人极少。 面对各国青年的咄咄逼人,三位若轮考试谁也不怵的学霸级人物被批的个体无完肤。 就这样,秦南黑着头,跟在朱可馨姐弟俩身后,除了民政局,上了车前往他们之前选定好的一家婚庆公司。 不过近身打不过,我稍微牵扯一下,拉开点距离还是会的,我急忙施展踏青云,虽然踏青云逃不出这被隔离的空间,但它却能让我依旧在这片空间里随意移动。 ------------ 第131章 自愿上钩黑中介 梦独将背囊存进了货运车站的一格柜子里,他将柜锁的钥匙的弹簧绳套在了右手手腕上。他认为,卸下重重的背囊,轻装上阵一身轻松前去应聘,既可避免负重,还可减少狼狈,也许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如此甚好。为了给对方一个好的第一印象,他去了卫生间,在镜子前沾着清水打理了一下头发,整了整仪容,笑了笑,对着镜中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按着电话中对方的指点,梦独往回走了一站路,寻找“天边外”所在路段和所在门牌号码。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走入一种熟悉之中。 就是这种让他感知到的“熟悉”,无形中给他的内心增加了底气。 不知不觉中,他站在了一家职介所门前。他看了看记录有详细地址的纸片,确信没有找错地方。职介所里,正有几个应聘的人跟老板说着什么。梦独清清楚楚想起来,他曾经来过这家职业介绍所,但他更记得,就在不久前,他进入这家职介所时,大门的门楣上是没有名字的,而如今赫然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印刷着五个大字:诚恳职介所。 梦独等了片刻,见那几个求职者走出职介所后,他才走了进去,径直走到老板面前,坐在了一张高方凳上,与老板面面相对。 眼镜老板看着梦独。 梦独说:“莫老板,你好。不认识我了吗?我可认得你。” 莫老板拍了拍额头,笑了笑,说:“哦,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不知是真想起还是装作想起。 梦独又说:“上一次见到你,我和你是陌生人;这一回见到你,咱们就是熟人,对吧?所以,我对你是真的有一种亲切感。毕竟你是我在这座城市里认识的第一个熟人。” 莫老板说:“每天客人太多。不过,这一回,我是真的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你来求过职,问了我一些问题,对吧?看上去,还挺怀疑我这个店,好像我这个店是黑店似的。” “看,现在我又来了,说明我没把你的店当作黑店。” “你是当过兵的人,当过兵的人大多很耿直,所以,我不想瞒你,牌子没挂的那些日子,说起来,还真的算得上是黑店;不过,我跟主管部门的负责人关系特别铁,当然就还照常营业。现在呢,我早就把缺失的手续补办好了,又成了白店了。” “成了白店,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我觉得你现在说的话句句属实。” “有事儿?说。”莫老板道,“免得一会儿有求职的人来,又得耽搁下来。” “我就是求职者啊?我打过电话,电话里的人告诉我这个地址,叫我来这里。”梦独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莫老板道:“我听明白了。接电话的是我老婆,用的是另一部电话。的确是有这么回事。” “我没听明白。你说详细些,可以吗?莫老板。” 莫老板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说:“对,有海运公司委托我帮他们招工,招得挺急的。招满后,马上就可以上船出发。” 梦独故意说:“招那么急,还马上可以上船。”他笑了笑,说,“他们公司该不是跟你的职介所前一阵子一样,是黑公司吧?” “我早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看得出来,你是个当过兵的人,你的说话很有作派,都显示着呢,那些没当过兵的人想装成你这样是装不出来的。但我实话告诉你,我也当过兵,在你面前,我是老兵。所以,我想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当了几年兵,跟社会脱节了几年,根本不了解社会发展有多快,还有,人们的思想变化有多快,幸亏你只当了几年兵。我问你,”他手朝大街上一指,继续说道,“这大街小巷上,那么多店,那么多公司,我问你,你说,哪家是黑的,哪家是白的?连我都看不出来,你能看出来吗?什么是市场经济?我告诉你,市场经济就是多赚钱,市场经济就是打擦边球。什么白店黑店白公司黑公司,要是按着条条杠杠来断定黑和白,那么就没有一家是白的,那些白公司啊白店啊都得崩溃,都得赔本。白公司就不做违法的事情了吗?黑公司就不做合法的事情了吗?你可不要拿部队上的那一套来衡量地方衡量社会,要是那样,那你得处处碰壁,直到有一天碰得不喘气儿了,你才不碰了。所以呀,能挣钱、能挣大钱才是硬道理,有了大钱,要是再有了背景,白的是白的,黑的也是白的,就这么简单。所以呀,小老弟,你管它公司是白的还是黑的呢,只要能让你挣上大钱,就是白的。” “你的意思,公司会录用我?” “你当过兵,身体当然不会有什么毛病,你脑子又这么灵光。我说行,当然就行。我原先就跟你说过,包在我身上。”莫老板拍了拍胸脯。 听莫老板如此大打包票,梦独才敢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没做过海员,他们会要我?” “谁从娘胎里生下来就会跑就会当海员?谁不是有一才有二?没当过海员,你这么聪明,有什么学不会的?” 梦独说:“莫老板,看在你是老兵的份儿上,我愿意相信你。成。说真的,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黑公司白公司,只要能让我上船,下海,就成。我想试试。”一无海上经验的他,不过是读过《老人与海》的他,压根儿不知道会面临哪些风险,尤其不会想到他甚至面临着命丧大海的风险。在大海的诱惑面前,在海上天空的诱惑面前,在无边的自由的诱惑面前,什么风险都会被他抛之脑后不值一想。 莫老板道:“小老弟,我也看在你是新兵的份儿上,问你几句话,你得实话实说。” “行。” “你结婚了吗?有女朋友吗?” 梦独摇了摇头。 “那就成,没什么可牵挂的。我是看在你是新兵的份儿上才跟你说这些话的。因为你要去的公司,不是近海作业,是远洋捕捞,要在大海上漂,不定多少日子呢。” 梦独却说道:“越长越好。” 莫老板说:“既然你这么说,加上你当过兵,我想你是确实想到海上工作。我相信你说的话,我还相信你不会变卦。所以啊,我破个例,不从你这里收一分钱的压金,什么压金啊中介费啊,我全都找公司老板要。你还想带什么东西,赶紧收拾收拾,然后快点来我这里,我联系一下公司,看看是我把你送过去还是他们来人接你过去。” “公司在哪里?”梦独问。 “在一座海滨城市。” 梦独说:“我去把东西取出来,一会儿就来到。” 莫老板说:“那你得快点儿啊。万一有了新的应聘者,万一人家看上了新的应聘者,你就去不成了。别忘了,报酬很高很高的,有多少人想去呢。”这话当然掺杂了许多水分,但是梦独并没有全部听出来。 走在去货运车站的路上,梦独想起,他竟然并没有向莫老板打问与薪酬与待遇相关的各种问题,隐隐约约他觉得,他似乎并不十分重视所谓薪酬所谓待遇,似乎急于离开这片陆地,到天空中去,到大海上去,既跟纷繁复杂的现实有关,跟严酷的生存有关,还与单纯的梦想有关。 他还想起,莫老板没有向他要身份证看,他也便没有主动提及身份证,自己在有意回避与身份证有关的问题。 四年多前,他曾打过工,可毕竟有熟人罩护着;他也曾跟随老大老二及三哥去往他乡并且还作了酒店的侍应生,可毕竟有老大罩护着。求职圈与打工圈的水有多杂多深,他还真的并没有完全领略。而现在,在异地他乡,与流亡毫无二致的他,作为盲流的他,却要孤身一人弄虚作假地求职和打工,他明知这个圈里处处陷阱,却必须陷入其中。 梦独想起伟人的一句名言:“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儿,就要亲口尝一尝。” 想起这句名言,梦独的心平静了不少。他觉得,走上这条路,既是无奈中的抉择,也是主动意愿的选择。 人生往往就是如此,许多看似无奈的事情,其实,潜意识里大多包含着主动意愿。多年以后,梦独眼见得一些熟悉的人去往异国他乡的缅甸,走上了电信诈骗的邪路,有些人成功了,成了高高在上的大款富豪;有些人却失败了,倾家荡产债台高筑甚至命丧黄泉。然而,在他们走上那条邪路的时候,他们中的许多人,对他们将要做什么,并非一无所知一无所感,说他们出于自觉自愿也毫不为过。 梦独没有急于取出存在货运车站里的行囊,而是到了半天桥附近,在几个地摊上,买了一个指北针,一把假冒瑞士军刀,***电筒,一只哨子,一沓廉价内裤,一个大号的搪瓷缸——其实,在警卫连当兵期间学习野外生存能力时,哪怕是作为班长的他也没有考虑这么多这么细,因为连长排长都已经为他们考虑到了,而今,他一个人要上路了,虽不是去野外生存,可是那些习得的知识却自动冒了出来;在其中一个地摊上,他看见一把***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他竟花十块钱买了下来,并且购买了一盒可以用于射击的钢珠。 梦独取出寄存在货运车站里的行囊,把刚刚购买的物品全塞入了行囊中,而后背起行囊,朝诚恳职介所走去。 ------------ 第132章 手腕的较量 梦独取出寄存在货运车站里的行囊,把刚刚购买的物品全塞入了行囊中,而后背起行囊,朝诚恳职介所走去。 莫老板对梦独说:“你真幸运,你是最后一个被招聘进公司的。” 梦独问:“你怎么知道?你是公司的人吗?” 莫老板说:“我不是,他是。” 一位西装革履、脸色黑红、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从里间屋走出来,莫老板向梦独介绍说:“这位是曹老板,他专门接你来了。” 梦独看出,这位被称作“曹老板”的人,与身上那身紫色西装极不相配;此人有一双很大的双眼皮眼睛,眼睛朝眼眶里抠陷着,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还给人一种阴狠的感觉。他主动跟曹老板打招呼:“曹老板好。” 曹老板微微点点头,却并未答腔,他盯视着梦独,想以目光来占据主动的位置;但梦独并不躲开他的目光,而是正面迎接着,定定地看着曹老板的对于某些人来说不太敢于直视的眼睛。 曹老板看着梦独,话却是说给职介所的莫老板听的:“莫老板,你怎么给我找了个小白脸来?他不是个干活的人,更不是个干粗活的人,他吃不了水上饭。莫老板,咱们可是有言在先啊,你找的人要是不好使,到时候别怪我找你要罚金。” 梦独没有想到,曹老板和莫老板之间如此直露的对话,竟然没有避开他。 莫老板道:“曹老板你有所不知,人,难招得很哪;我能给你找到,就不错了,你还有什么挑挑拣拣的?再说,你只是看他长得柔,像个少年,他可是当过兵的呢,还是个优秀士兵。你问他,是不是?” “你真的当过兵?”曹老板问梦独。 “当了四年。” “是跟着哪个首长当勤务兵吧?” “我一直在基层连队摸爬滚打。你别看我没长成五大三粗的人,但我的军事素质顶呱呱。” “嗬,口气不小。来吧,我试试你到底有几斤几两。”曹老板说完,走到桌前,坐下,把右手伸到桌面上,示意梦独坐到他对面。梦独看出来,这位曹老板,是要跟他掰手腕呢。 梦独没有犹豫,坐下,白皙的右手与曹老板很大很厚的右手握在了一起。 曹老板对梦独说道:“你要是赢了我,就跟我走,上船下海!” “你要是赢不了我呢?”梦独问道。 “你跟我走,上船下海,并且,我还不收你一分钱的压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莫老板当起了裁判,他大叫“一,二,三——”,梦独与曹老板手腕的角力便开始了。 如果从两个人的面相上来看,一个尚是成长中的少年,而另一个却已经是发育至顶峰的壮年;如果从两只手的肤色和形状上来看,一个肌肤透明不乏细腻,而另一个大若蒲扇肌肉厚实皮肤粗糙,看上去强弱分明,梦独根本不是曹老板的对手。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 连莫老板都有些惊讶,一小一大两只手从一开始便进入胶着状态;好在,莫老板的惊讶在渐渐消失,因为渐渐的,曹老板的大手在占据上风,似乎胜负马上就可见出分晓。哪料得,占据上风的大手却就是无法将处于下风的小一号的手压下去,曹老板拿出蛮力,但仍是不能取胜,只见梦独手腕上的四根青筋紧绷着突出于白皙的肌肤之上,他的手掌坚执地支撑着,非但没有倒下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竟然在一点一点地由下而上。曹老板的脸紫胀起来,梦独的脸却只是微微发红。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六分钟过去了,两人还是未能分出胜负,眼见得梦独在渐渐占据上风。作为生意人的莫老板是个聪明人,他适时地大喊了一声:“停!”既保住了曹老板的面子,也保住了自己和梦独的面子,他料定,曹老板是不会也没有理由拒绝聘用梦独的,他给梦独打下的包票也不会作废。 两只紧握着互相角力的手松开了。 “怎么样?我没诓你吧?”莫老板问曹老板。 曹老板悄悄喘了几口粗气,道:“成交。”这话分明是对莫老板所说,接着,他看着梦独的脸,“我答应你,跟我上船下海。至于压金嘛,别忘了,你没赢我。” 梦独说:“你也没赢我。我没听说过交压金这回事儿,也不懂得这些。不过,你是答应过我的,你要是赢不了我,就带我上船下海并且不收我一分钱的压金。” “我说过这话吗?” “是你亲口说出来的。” “你是答应过他的。”莫老板倒是公正。 曹老板想了想,像是回忆他说过的话,而后,笑了笑,说:“哈哈哈,我被你套进去了。行,算我说过。” 梦独追加一句:“不是算,是你真的说过。” 曹老板说:“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应聘者。” 梦独说:“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应聘呢。再说,我交给你的可不是压金,我是把整个儿人压给你了。” 曹老板笑了,道:“听你这么说,其实,我真的不想聘用你。” “为什么?” “跟你说句实话吧,我们船上,需要的是身体好能干活的老老实实的人,但是并不需要聪明人,更不需要耍聪明的人。” “我要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到你船上混饭吃?”梦独说。 “不过,”曹老板说,“我提醒你一句,有些事儿,你看透了,领悟了,但是你得装糊涂,你不能把别人教聪明了。否则,不光是我,就是船长、轮机长他们都是不会饶了你的。” “我没听明白。”梦独说。 “对,就像现在这样,装糊涂。慢慢儿的,你就会明白的。” “我只明白,你答应录用我了。只请你以后对我多多指教。我相信,你一个中年人,不可能故意跟我一个年轻人过不去的。” “什么什么,中年人?你说我是中年人?”曹老板睁大眼睛,看着梦独,问。 “怎么,我说错话了吗?”梦独问。 “我才二十五岁。”曹老板说。 “啊——”梦独吃了一惊,心想,从曹老板的举止和面相上来看,怎么也不像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人;他又想,曹老板是个饱经风霜的人。 曹老板似乎知道梦独在想什么,说:“别看你现在细皮嫩肉的,倘若让你在海上漂一些年,差不多也会跟我一样的。” “饱经风霜?” “不,是饱经风浪。” “我们什么时候走?”梦独问,一声“我们”,他已不知不觉把自己当成跟曹老板一条船上的人。 “现在就走。” 曹老板说完,就大步跨出职介所,朝一辆停放在路边的脏兮兮的白色面包车走去。 梦独背起行囊,跟了上去。 曹老板转身向着莫老板挥了挥手,大声喊道:“莫老板,我走了,还劳你把一些该擦的屎一定擦干净啊。” 莫老板边挥手边说:“我办事,你放心好了。” 与曹老板的不相上下的交锋使得梦独心里的底气更足了,他早经在不知不觉中言行与举止更加放得开了,他向着莫老板抱了抱拳,大声说道:“莫老板,谢谢你啦!” 莫老板说:“海上风大浪急,你自己多保重吧。” 曹老板和梦独上了面包车,车子驶过这一带不太宽敞的路段,拐上了大路,疾行起来。 梦独问:“曹老板,我们现在是去往哪里?” 曹老板道:“去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在哪里?” “在该在的地方。” 听到这样不作回答的回答,梦独便只好不再发问,却淡淡地笑了笑。 梦独不发问,曹老板的脸却板了起来,开腔道:“从现在开始,不要叫我曹老板。船长才是老板,我是我们那艘船上的大副。” 梦独不谙舰船事务,至多是从书本上、电影上了解到一些皮毛;但哪怕是些皮毛,也使得他对舰船生活的想象比他人更贴近实际,而不是一无所知。他知道船上船长是老大,轮机长对全船人员来说至关重要,而大副却是个握有实权的角色,至于更具体的细节,他就说不太清楚了。他说:“哦,曹大副。” “你叫什么名字?” “梦无涯。梦想的梦,无边无涯的无,天涯的涯。” “好名字,有点儿像公司的名字:天边外。对了,把你的身份证拿给我。” 梦独道:“我没身份证。” “真的还是假的?别开玩笑啊。” “我说的是真话。我是盲流,从老家逃出来的,什么都没带。不过,你答应录用我的,我相信你会说话算话。” 梦独想起,在职介所,他并没有填写任何表格,更未与那个所谓的莫老板签下什么协议。他觉得,自己像是自愿地进入了一个真真假假的圈套,多少人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他则是摸着石头渡海。他看了看几扇车门,皆已被曹大副从车里锁死了。他却一点儿没觉得紧张,反是从心里觉得好笑。 ------------ 第133章 黑海员 梦独想起,在职介所,他并没有填写任何表格,更未与那个所谓的莫老板签下什么协议。他觉得,自己像是自愿地进入了一个真真假假的圈套,多少人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他则是摸着石头渡海。他看了看几扇车门,皆已被曹大副从车里锁死了。他却一点儿没觉得紧张,反是从心里觉得好笑。 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回忆起那时候的情景,他曾生出过后怕的感觉,但那感觉并不强烈。他想,当初,他怎么就那么相信直觉,怎么就确信自己不会命丧大海成为大鱼的美味?也许是无知者无畏?他为什么就没有想过,倘若葬身鱼腹,不就真的成了一个死人,还何谈让自己复活,又何谈让那个在他的坟墓里的替身晁家拴死而瞑目? 梦独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约摸二十多分钟过去,面包车停在了一个乡村的独门独院的人家大门前,大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铁锁。 曹大副打开锈锁开了门,梦独紧跟着他的脚步走入院落。 屋子里,坐着八个看上去从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不等的男人,不是黑衣黑裤就是蓝衣蓝裤,哪怕二十几岁的男人,也被生活磨出了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孔,面孔上还含着一种渴望与瑟缩,只有一个人与那些人的神情大不相同,看起来也要年轻得多,目光自信得多。梦独并不愿猜测他们的真实年纪,他发现,面孔常常是骗人的,有些人天生嫩相,有些人却天生老相,还有些人本该嫩相却被生活折磨成了老相。 曹大副称那个目光自信的年轻人为“朱二副”。二人咬了几分钟耳朵,然后,曹大副吆喝道:“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跟着我们,挣大钱去!” 朱二副补了一句:“是捡大钱去。” 曹大副说:“对,不是挣,是捡,是捡。” 可却有人对曹大副提出请求:“老板,我们不想去了,你把我们的压金还有我们的身份证退给我们吧。” 梦独听不出这个人所说的“们”还包含哪个人。 另外一人分明是这人的同伴,说:“我们想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到西藏去打工。” 梦独听得出,说这话的人竟然奶声奶气,虽然面目粗糙,但眼光却有着几分幼稚。这个人的眼光告诉梦独,他的年纪想必比梦独还小。 曹大副生怕这两个人不合时宜的要求动摇了“军心”,便虎起了脸,怒声道:“什么事儿?你们俩知不知道,有好几个想来,我没要,偏偏要了你们,你们是专门来坏事的吗?现在是大冬天,你们回家能干什么?你们俩看看,看看,我这不是又带来了一个人?你们要是早就说不去,我就一下子带三个人来了。再说,你们的身份证我托人拿到公司去了,得想办法提前给你们办海员证。办海员证可是要花大价钱的。” 有人劝道:“去吧去吧,去看看再说。” 劝说者倒是无意中为曹大副启智了,曹大副说:“这样吧,你们上车跟我走一趟,我又不收你们一分钱的车费,到公司看看,上大船看看,到了那里再作决定。你们要是愿意留下来,那当然好;要是不留下来,就算是免费去旅游一趟,看看大海,也不错,对吧?” 那两个人互相看看,举棋不定,既想退出,但又怕拿不回压金和身份证,还有,心里还是想着也许真的能够挣到梦想中的大钱。他们看着看着,后来,那个年少者竟将目光落到梦独这个新来者的身上,似乎梦独可以决定他的去或留。很明显,在他的眼里,他是把梦独当成同龄人来看的。 这时,梦独做了一件令他以后追悔莫及的事情。他走到了那个年少者的身边,问:“你多大了?” “二十一。”果然,虽然面部皮肤黑而粗,却比梦独还要年少。 “你叫什么名字?” “徐兵。” “他是谁?”梦独问的是徐兵的同伴。 “我舅家的表哥。” “你过去下过海吗?” “没有。” “你想不想下海?” 徐兵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转移目光,看向他的表哥。 梦独明白了徐兵的心思,说:“徐兵,只要你想飞,就不要顾虑别人。跟我一起去吧,看看海上世界。咱们俩差不多大。” 徐兵微微笑了一下,与梦独站到了一起。梦独看得出来,徐兵是个较为容易信赖别人的人。 见徐兵愿意出海,他的表哥也便不作声了。 曹大副态度严肃地说道:“收拾东西,准备上车!” “动作快点,听到没有?”朱二副催促道,“快点儿去捡钱啊?” 八个身体健康、吃苦耐劳的本分人赶紧收拾起自己的衣物来,有个人嘴里咕咕哝哝,是在对徐兵的表哥说话:“现在回去干什么,没挣到钱,还不是会被老婆嫌弃,看不把你踢下床哟。”就是这么几句话,却咕哝个没完。 这些将与梦独同行的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挣钱;而梦独却总是与众不同的,他当然也需要钱,需要物质养分来滋养身心延续生命,但却不单单是为了挣钱。 众人全都上了车,朱二副和梦独是最后上车的,朱二副却没有坐在副驾位置上,而是坐在了右边车门旁的一把小椅子上,像是为了守住车门似的,梦独便坐在了副驾位置上。曹大副和朱二副都没有说什么,好像他们的心里认定梦独决不会打开副驾车门逃离而去。 后边三排座位上,八个人挤挤地挨在一起。 梦独一直记得,那个年代,许多窗户刚刚打开不久,许多行业都在打擦边球,小汽车上超载的现象比比皆是,至于具体是否超载,常常是由执法者的临时心情而定。还有,那时候没有电子眼,车辆闯红灯的现象也是比比皆是,还闯得理直气壮,遇到没有让道的行人,哪怕是喝了酒的司机也牛哄哄恶言恶语地斥骂。 不过,曹大副还是比较小心的,他的小心倒不是不超载不闯红灯,而是尽量不在市内穿行,绕道而行,驶行的是郊区或农村的公路。虽绕了远,但落得个心里踏实。何况,万一遇到执勤的警察多一句嘴问他拉这么多人干什么,他一不小心回答漏了嘴如何是好,如何堵上嘴上的窟窿? 好了,现在,汽车放心地驶上了远离城市的宽阔的国道,虽是国道,但路上难得见到卡点,即便有查验卡点,也是睁眼闭眼,哪怕真的睁眼,曹大副也有办法应对,他会喝令两个座上的两个工人钻到车尾后备箱里,忍耐一两分钟就成了;而他自己呢,自会巧言令色,给执法者们递上最好的烟卷,还陪上笑脸,他还从未遇到过不被他的笑脸感动的执法者,人家呢,便会向他挥挥手,他便继续一路绿灯地前进。 不过,走着走着,曹大副原有的所有担心都成了多虑,这全是因为,暮色降临了。 黑色,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最安全最黑哲保身的颜色;而黑夜呢,对于许多人来说,正是干大事的好时辰,因为有更多更多的人闭上了双眼,在那么多人闭着双眼对夜景视而不见时,多少阳谋与阴谋成功变现,多少美梦竟然变成了最现实的图景。 面包车在黑暗的夜色里,亮着刺眼的灯光,一路疾行着。车上那些做梦挣大钱的人昏昏欲睡,有的何止昏昏欲睡,而是沉入梦中,只不过,不知他们是否会美梦成真还是急转直下蜕变为惊魂恶梦。 六、七个钟头过后,面包车停了下来。但却并不是停在一些人想象中的大公司里的大院内。 打过几回小盹的梦独精神尚可,他下了车,透过幽暗的夜色及点点灯火,发现车子停在一排平房前,而这排平房的左右及左右的后面,依然有着与这排平房大致不差的一排排平房。这里像是一个村庄,却与他以往住过、见过的村庄大相径庭,他感觉到这个村庄很开阔,很干净,还有一阵阵的风吹来,风是柔和的。在柔和的风里,他闻到一股股淡淡的海腥味儿。他猜测,他现在所站立之处,大约是一个小渔村的一角。渐渐地,他已经适应了夜的幽暗,他极目远眺,目光穿透夜色,果然看见远处,茫茫夜色似乎被划开了一个巨大的空间,而在空间的边缘上,有着许多阑珊的灯火,他明白了,那是渔火,渔火周围有着一个个或大或小的黑影,他蒙眬地看见,那些黑影呈出船形。 梦独兀自点点头,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可是再一想,他想明白了什么呢?似乎什么也没有想明白,头脑如夜色一样,一团混沌。夜晚就是如此,总是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好像什么都是不真实的,做什么都像在做梦。 曹大副和朱二副带大伙儿走入平房,却穿过平房——梦独方明白,原来,前面的平房像是幌子,穿过平房后是院落,穿过院落后是更加高大的平房。他们站在了其中一间平房门前,那间平房也是锁着门的。曹大副掏出锁匙开了门,拉亮电灯。 一切情景,可不是像做梦。电灯一亮,像是梦醒了,可是眼前的景象却依然像是在梦中,还像是大梦初醒。里面的地铺上,沉睡着八个男人,有人惊醒,坐起来,不明白地看看进来的人,接着便又倒下头去,继续沉睡;有的仍然鼾声如雷地在梦里畅游。 屋子里,地铺打得挤挤挨挨,从左边屋山墙直打到右边屋山墙,躺在地铺上的八个人占去了一半位置,还有一半位置,似乎是专门等待着梦独等九人躺上去。 曹大副问:“有要解大溲的吗?” 没人答应。 “没有啊?那好,那就快点儿在院子里撒尿,撒了尿快点儿睡觉。要是现在不撒尿,那就只能在尿桶里撒了啊。” 梦独看见,屋子大门后的墙角里,放了一个黑色的大尿桶,屋子里浓浓的体臭与汗臭及脚臭,与尿臭屎臭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说不清楚气味的杂臭。 显然,前来这里打工挣钱的人,就是在类似的环境里长大的,并且一直在类似的环境里生活着,他们很适应这样的环境,也许还认为他们就该与这样的环境为伴。出来打工挣钱,老板倘是给他们找个五星级宾馆居住并且好吃好喝好供奉,说不定会把他们吓跑,连住都不敢住呢。他们认为这就是他们应得的待遇。 ------------ 第134章 壮行酒 显然,前来这里打工挣钱的人,就是在类似的环境里长大的,并且一直在类似的环境里生活着,他们很适应这样的环境,也许还认为他们就该与这样的环境为伴。出来打工挣钱,老板倘是给他们找个五星级宾馆居住并且好吃好喝好供奉,说不定会把他们吓跑,连住都不敢住呢。他们认为这就是他们应得的待遇。 这些人像是方才想起,在长长的路途上,他们只在路边上解溲一次。经了曹大副的提醒,这些人的便意立时被唤醒了,有的人在朱二副的带领下进了院子里的小茅厕,有的人就直接在院子里小便,茅厕里恶劣的声音与院子里哗哗啦啦的声音互相应和。 九个人挨得紧紧地躺在地铺上,也许是由于路上的困意还没有消失,八个人全很快睡了过去,独有梦独却一时没有睡着。他发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普通人挣钱真是不易,明知道前路难走,明明感觉到他人态度上的顽劣,却为了梦想中的大钱,并不离开,以身试险。 梦独的脑子想累了,累着累着,他也进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第二天中午,朱二副和大厨为他们端来了热腾腾的饭菜,既有白面馒头白米饭,还有鱼有肉有鳖有蟹,还拎来了一大桶散装老烧酒。二副对他们说,喝个痛快,吃个痛快,今天不限量,只要喝不死就成,以后到了船上一般情况下是不能喝酒的,哪怕是到了年节时喝点儿酒也得限量。 一顿酒肉,就轻易抵消了在这之前这些人所感受到的态度上的不恭,还让这些离家人感到了温暖,同时也让他们的头脑更加昏昧,失去了原本就不够明晰的判断力。除了梦独之外的即将成为船员的男人们,挣大钱的欲望更加膨胀开来,他们还觉得他们上这条船是上对了。 时过境迁,许多年以后,梦独仍会想起那时的情景,他觉得那十六个人并非对他们所处及即将面临的处境全然不知,可是他们还是半懵懂半清楚地自动地钻入他人的操控之中,就如他现在所听说所看到的一些人争先恐后陷入电信诈骗的陷阱中一样,他们在被骗后总是把自己描述得很无辜,其实根本不是实话,更压根儿不会说他们在被骗入套后也在欺骗他人,他们说谎已经成了习惯——有些人。 船长来了,船长的后面是轮机长和曹大副及二管轮等七、八个人,大多是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他们手里端着酒杯,给他们新招聘来的船员们敬酒来了。船长自我介绍说:“我姓金,咱们这条船既是捕鱼船,更是淘金船,你们将来每个人都会挣到一大把一大把的金子。对了,咱们要捕捞的鱼也是金子,叫金枪鱼,大多在深海里。” 十七个人里,有人懂得酒场规矩,有人并不懂,有人站起身来,有人并没站起来,有人脸上是唯唯诺诺的神情,有人脸上则露出谄媚的陪着小心的笑,似乎是他们有求于金船长,全仰赖着金船长给他们施舍供他们养家糊口,而不是金船长有求于他们靠他们为金船长等人挣钱。 金船长等人与新船员们挨个儿碰杯,祝愿他们的大船收金获银,在不久后的一天里,大家伙儿个个腰缠万贯。 金船长还挨个儿拍了拍新船员们的肩膀或后背,然后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你们放心,跟上我们,是你们交了好运。别的不说,我敢保证这趟海出过后,你们天天能吃香的喝辣的。” 曹大副说:“你们可能不知道吧,金船长少年时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只要到了深海,不用探鱼器,他单凭一双眼,就能看出鱼群在哪里,一网打下去,捞上来的全是金子,到时候,你们就听我的,好好把金子朝冷舱里装就是了。” 梦独注意到,金船长的那一双眼睛,真的犹如鹰隼,当与他对视时,竟会生出一种针扎之感。但梦独还是尽量不回避金船长射向他的目光。 金船长也注意到了梦独的与众不同之处,他发现这个小伙子并不像其他人那样面孔糙黑、神情老实木讷、眼光里含着陌生和一些胆怯,便问曹大副:“这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曹大副说:“梦无涯,是最后一个被招进来的,本来我是要离开的,但是接到了莫老板电话,就过去把他拉过来了。当过兵,还是有素质的。” “我还以为是从海洋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呢。” “那倒不是。” 金船长手拿空酒杯走了出去。 梦独看出来了,金船长及他身后的六、七个人,皆是当地人,同时也是船上的管理者及技术人员。他推想,也许,这艘船就是他们这些人一块儿承包下来的吧?他心里生出许多的疑问,皆无法找到答案,而他的同行者们大约也是有疑问的,可是他们没有想过寻求答案,他们与金船长们一样,不为别的,只为挣钱,他们的眼里只有钱。 金船长率曹大副等人走出去后,问曹大副:“你了解梦无涯的底细吗?” “他能有什么底细?一个出来打工的、走投无路的人呗?” “把他的身份证拿来,我看看。” 曹大副一拍脑门,说:“呀,我忘了要他的身份证了。”他想起来了,当时掰手腕没有赢下梦无涯,心里是有些恼羞成怒的,加上答应梦无涯如果梦无涯赢了他则不收他的压金,结果心里一憋气,竟忘了把他的身份证收过来了。“不过,我觉得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特别想下海,不管有没有收他的压金还有压下他的身份证,他都不会离开的,不像有的人,如果不把身份证压下来并且不收他们的压金,他们会打退堂鼓。” 一旁的甲板长说道:“只要上了船,他们就是想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哪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又不是过家家。” “其他人的船员证都办下来了吗?”金船长问。 曹大副说:“都办下来了,有两个人当过船员,还有一个在海上漂过好几年呢,有出海经验。” “可以把这样的人利用起来。”金船长说。 “是的。”好几个人同声应道。 金船长又说:“实在不行,不要这个梦无涯了。” 曹大副想起他对梦无涯的允诺,不知怎么的,他多次失信于人,可是却并不想失信于梦无涯,总觉得这个梦无涯有着与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可又说不出与别人不一样在哪里,便道:“这么大一条船,人太少了不行,马上就要出海了,现在再去招人,不是一下子就能招来,还有,这十大几号人,天天白吃,还不是得花钱养着?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好,还是要着吧。” “可他没有船员证,怎么办?咱们吃过这个亏,船上尽量不要黑船员。” “我正在想办法。”曹大副说,心里却在想:连渔业公司都才好不容易又是送礼又是请客才重新拿回了运营证,还挂羊头卖狗肉地把名号从“天外天”改成了“天边外”,金船长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过于小心了一些? 金船长说:“这次出海,必须把遭受的损失夺回来。” “是的。” 下午,曹大副和朱二副来了,曹大副手拎一个大皮包,对大家说:“恭喜你们,你们的船员证全办下来了,你们成了正式的船员。”他把船员证全掏出来,让各人自己拿着看,但看过后,他又一本一本收了回来,说:“这东西当然不能由你们保管,由我们统一保管。” 有人问:“等我们做满了,从海上回来了,这本船员证是不是就归我们所有啊?” 曹大副回答得模棱两可:“回来再说。这可全都是船老板花了大价钱办下来的,你们里面那么多旱鸭子,又没接受过任何技能培训,要是想吃海上饭,就凭你们,八辈子也办不下个船员证。” 只有梦独没有拿到船员证,他问:“曹大副,我的船员证呢?没有船员证,我是不是就不能下海啊?” 曹大副淡淡地笑了笑,对梦独说:“你跟我来一下。” 梦独跟着曹大副走出屋子,走出院子,走出过道平房,曹大副在门鼻上挂上了锁,却没有把锁簧按下。 曹大副说:“你连身份证都没有,我怎么给你办海员证?你呀,就当个黑海员吧。反正,干活的时候有你,大船靠港的时候你就别想着上岸看看逛逛了;还有,万一水上公安真的碰巧了来查,我们会想办法罩着你的,也自有办法。” 梦独说:“我有身份证呀?”说完,他掏出了他的印有“梦无涯”名字的假身份证。 曹大副说:“看来你也不太实在啊?你不是说你没有身份证是个盲流吗?可是现在晚了,来不及了,明天得出海,金老板是请了高人看过日子查过时辰的,一刻提前不得一刻拖后不得。” 梦独手拿身份证,怔怔地看向远处的大海。 曹大副虽那么说,却还是接过了梦独手里的身份证,仔细地看着身份证上梦独的帅照,又仔细看着上面显示的出生年月及户籍所在地等等信息,继而,更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水印,忽然,他噗嗤一声笑了,竟然笑得几乎要弯下腰去。 曹大副说:“假的,假的,哈哈哈。连我都看出是假证,办海员证的时候就更混不过去了。假证可以用,但得看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用,要是碰上了公安,就这张假证,他要是心情不好都能把你关十天半月。唉,梦无涯,你这么着急上船下海,不会是个逃犯吧?” ------------ 第135章 他们会逃掉吗 曹大副说:“假的,假的,哈哈哈。连我都看出是假证,办海员证的时候就更混不过去了。假证可以用,但得看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用,要是碰上了公安,就这张假证,他要是心情不好都能把你关十天半月。唉,梦无涯,你这么着急上船下海,不会是个逃犯吧?” “曹大副,你是想举报我吗?”梦独没有附和着曹大副笑,他笑不出来,也没有笑的心情。 “举报还是不举报你,什么时候举报你,那得看我的心情。现在,我可没那份心情。”他把假身份证递还给梦独,又道,“把它收好吧,万一哪一天真的需要假身份证呢?就是用不上,留下当个纪念也好。” “算我欠你一份人情了。我是不是只能当黑船员啊?”梦独问,他心里还有些难过,还有些郁闷,为什么自己什么都是“黑”的? 曹大副说:“对,你就是个黑船员;不过,我现在可以说你同时还是个白船员,是黑是白,我说了算,还有,你得保证不能漏馅。” 梦独不明白曹大副的话是什么意思。 曹大副把一张身份证和一本海员证及另外的小证递给梦独看。 身份证是黑白照片,而海员证上是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竟然与梦独颇有几分相像。他一下子想起晁家拴,心想,看来,这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人还真是不少。 “你从哪里弄来的?”梦独问曹大副。 曹大副说:“我们这么大的渔业公司,还有,那么多的渔业公司都是互相通气的。连这点事儿都办不下来,还拿什么吃这碗饭?”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接着道,“你问这么多干吗?” “这个人,还活着吗?”梦独忽然不寒而栗。 “你不是当过兵吗?不该问的不问。知道得太多了,对你不好。凭你的头脑,用不了太久,你会自己悟出来的。记着,就是悟出来,也不要卖弄聪明到处乱说。想上船下海现在就闭嘴,不想上船下海就立马走人,我马上能到同行那里拉一个人过来顶替你。” 梦独说:“好,我知道了。” 曹大副又说道:“这样也好,大约还没有注意到你名叫梦无涯,记着,你现在就是这本船员证上的人,你现在的名字叫作林晓帆。” “林晓帆。”梦独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梦毒,梦独,晁家拴,梦无涯,林晓帆,他不知道将来的人生中他还会成为谁? “谢谢。我记住了,从现在起,我是林晓帆。”梦独说。 曹大副问:“林晓帆,我问你,你得给我说实话。你长得不像盲流,为什么成了盲流?” “曹大副,盲流还有固定的相貌吗?” “大部分盲流还是挺相像的。” “证件被盗。就是这么简单。” “恐怕没那么简单吧。”曹大副说。 “那你为什么选择相信我?”梦独问。 “我没相信过你,从头到尾都不相信。我之所以录用你,是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全是为钱,当然,也有个别人在为钱的同时想到大海上看看,而你却好像纯粹是在追梦。再说,你并不让我讨厌,那我就圆了你的梦呗?” “对,我是在追梦,但是我必须下海。”梦独不便说得更具体。 “等你失望的时候,你的梦想也就破灭了。” “拭目以待吧。” 曹大副将梦独手里的几本证件收了回去,说:“还给我吧。你只记住,你不是梦无涯,你是林晓帆就成了。”说完这话,曹大副忽然转了话题,冷不防问道,“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家里没什么人。” “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 “这话骗骗别人可以,骗我?没门。” “真不骗你。”梦独认真地说道。 曹大副看着梦独的脸,直直地盯着,梦独迎视着,半晌后,曹大副微笑了一下,说:“我之所以录用你,不单单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还因为直觉告诉我,你这个人值得信赖;还有,你是一团雾,你是一个谜,我想把你这团迷雾破解开。” 梦独说:“对于我来说,你,还有金船长,还有那些前来打工的老船员新船员,还有海上生活,也是一团团迷雾。” “注意,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我知道。” “还有,你别忘了,是我把你带上船的,你本来是不符合船长定下的招聘条件的。我能让你上船下海,就有能耐让你立马回到陆地上来。” 梦独听明白曹大副的话中之意是让他听他的,看他的眼色行事。可是他不明白既然他跟船到了大海上,曹大副如何能让他立即离开大船回到陆地上来,他自然不会把疑问说出来。 可是曹大副却把答案说给了梦独:“一眼望去,大海上荒无人烟,但我们其实是一个船队,只要无线电信号正常,就可以取得联系;还有,运获船会经常与我们联系,快满舱时,当然得有船只把鱼运回来啊?让他们把你捎回来不就成了?” 重新回到屋里时,曹大副就不再叫梦独为“梦无涯”,而是叫他“林晓帆”了。他故意这么叫,梦独便一次次地应着。 徐兵的表哥咕哝了一句:“他不是叫梦什么吗?” 曹大副说:“梦什么?你是在做梦吧?你梦到了什么?” 即将成为海上劳工的打工者们一齐嘿嘿嘿地笑了。梦独早就感觉到也看了出来,这些人之间几乎互不相识,如今,曹大副就是他们眼里的权威,他们是惯于服从权威的。 目前,管理层对这些新招来的船员们的管理是欲擒故纵型的,既给他们自由,但是决不给他们绝对的自由。梦独料定这些人“既来之,则安之”,毕竟他们是交了压金的,并且身份证也被曹大副扣了下来,但夜里却还是锁上院门的,对他们的解释是为了他们的安全,实则是生怕他们极个别铁了心想走的人什么也不要地一去不回头。曹大副及二副等人也对他们说过,船上什么都不缺,烟、酒、糖、方便食品、常用药品等等要啥有啥,还要求他们不能带太多的个人物品。而这些人呢,由于听大副和二副说他们所居之地是在大海边上,离街镇太远,也便没了出门的兴致。当然,曹大副说过,哪怕是在这个海边小村逛逛,也要跟他请假,他会派别人与他们一起,为的是保障他们的安全。新船员对曹大副的话信以为真,两个老船员却有些明白,曹大副等人是不太信得过他们,怕他们当中有人有去无归。其实,自从来到了这里,有去无归便很难了,毕竟,他们的装束一看就是外地人,他们的说话口音一听就是外地人,当地人看到了他们,自会半哄半吓地带他们回来呢。 可是,老船员里有个姓姜的,还是提出想在附近转转。 新船员们虽然看上去面相老实,但还是有着好奇心的,他们的眼光看向老姜,又看向曹大副,眼光里的内容不言自明。曹大副说:“我现在要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碰头会,二副又不在这里,等我回来再说吧。”他所说的很重要的碰头会,其实是到妈祖庙里祭祀祈祷去,这项神圣而庄严的仪式,他们这些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是必须参加的,家里的人可是盼着他们平平安安地归来呢。至于这些新招来的船员们,还没有资格走进妈祖庙中,他们的诚心不够,以免冲撞了妈祖反是招来晦气。 老姜说:“大副,你放心,我们每个人可是在你那里压了一万块钱呢,说实话,你现在就是赶我们走,我们也不会走,除非你把钱把身份证退给我们。” 听了老姜的话,梦独惊了一下,想不到他们竟然交了那么多的压金。 曹大副说:“别忘了,你们跟公司可都是签了协议的。你们要是违反了协议,耽搁了大事儿,可是要赔偿损失的。明天是要按时辰出海的,一分钟也耽误不得。” 梦独方始明白,原来那些人都与公司签了所谓协议,只有没有身份证的他没有签定劳务协议,他是这条船上唯一货真价实从里到外的黑船员。 老姜说:“行,不会误事儿,绝不会误事儿的。你要是不放心,就叫个二副或者二管轮来带着我们。” 老姜等船员们当然对这条船上的技术人员及管理人员的来源和组成不甚明了,他在把过去对所待过的大船上的印象生搬硬套在这艘大船上。 曹大副想答应老姜,但看上去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这时,梦独的眼前忽然闪现出他过去在警卫连时一次又一次毛遂自荐的情景,便站到曹大副面前,自告奋勇说:“曹大副,就让我来带他们出去吧,我保证一个半小时以内把他们带回来。” “你?” “对,我。” 曹大副一时没有应允,心里在想:“我凭什么相信你?”也许,他真的有些多虑了,但是再想想,那些招来的船员看上去没有理由走掉,但万一极个别人走掉后找到了相关部门,怎么办?以往有的渔业公司并非没有碰到过此类事情。可是,他知道今天船长召集他们管理骨干和技术骨干的碰头会很是重要,他作为大副,当然缺不得,而他也不愿意缺席。 ------------ 第136章 大海在呼唤 曹大副一时没有应允,心里在想:“我凭什么相信你?”也许,他真的有些多虑了,但是再想想,那些招来的船员看上去没有理由走掉,但万一极个别人走掉后找到了相关部门,怎么办?以往有的渔业公司并非没有碰到过此类事情。可是,他知道今天船长召集他们管理骨干和技术骨干的碰头会很是重要,他作为大副,当然缺不得,而他也不愿意缺席。 梦独像是看穿了曹大副的心理波动,说:“相信我。” 曹大副盯着梦独看了约五秒钟,见梦独目光坚定,竟对梦独点了点头,道:“我什么时候没相信过你吗?” 曹大副的这句问话传递给船员们的信息,颇有着他早就与梦独相识并且共事过似的意味,还好像他们有着某种私交。 曹大副又加了一句:“动作快点,快去快回啊。” 梦独觉得这话有点儿熟悉,以往,他会不时从连队干部的嘴里听到这句话,这话从曹大副的嘴里竟出来的那么自然和顺溜。难道曹大副……?但他马上摇了摇头,作了否定,心想曹大副那么大块头那么粗壮的胳臂,倘若是练过的,怎么会掰手腕输给他? 于是,梦独带着十八个招聘来的船员走出了院落,走到一排排平房之间。 梦独及另八个后一批来到的新船员们是半夜三更来到这里的,他们是后来才知道前一批船员只不过比他们早到两个时辰,说起来,都是夜里懵里懵懂来到了这里,难免有种做梦的感觉,许多感觉和判断便有些失真。走着走着,走过了一排排平房,面前是一条马路,过了马路,遇到行人,梦独一打问,那人转身一指,说不远处有个渔村,卖什么的都有。于是方明白,曹大副向他们提供的信息并不完全准确。 走在路上,梦独问老姜:“听说你是老船员?还有谁是老船员?” “我也当过,大前年当过,在海上漂了两年。”说这话的人看上去五十多岁,满脸深皱,皮肤又粗又黑,他说自己姓丁。 “海上生活苦吗?”梦独问老丁。 老丁说:“苦,苦得很。可是没办法啊。我本来今年不想来做这行的,可是家里才为小儿子盖了新房子,欠下一屁股的债,想早点儿把债还完,免得老是欠着人家的。” 有个新船员接话道:“别人都是找了媳妇不出海,我是找到了媳妇,想挣钱把媳妇娶到家里来。” 一路上大家都较为沉默,似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存着戒备。 虽然接触时间较短,但梦独还是感到了自己先前的眼拙,他发现之前把好几个人的年龄看大了,其实好几个人虽然面皮粗黑,但脸上还是有着些微的稚气,大约年岁上与他差不多甚至略小一些。他问走在最后的那个脸上透着明显稚气、面相与气质上与那些人明显不同的小伙儿:“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凌波,十八岁了。” 梦独不知凌波是否真的十八岁,当然不会作探究。“你为什么出海啊?” 凌波说:“我才职高毕业,说起来,我,我就是想到大海上看看,我小时候,就有个海洋梦。” “海洋梦?” “对。” 这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为梦想而选择逐浪的人,梦独的心立时动了一下,他觉得他与这个名叫凌波的人在身心的深处忽然间有什么东西连通在了一起。 凌波问梦独:“你呢?” 梦独笑了笑,说:“咱俩一样。” 凌波走到了梦独身边,梦独感觉到,他是把他当作了同行者。 可是,别的人却并不与梦独多说什么话。他们不明白曹大副为什么对梦独与对别人不同。 梦独也有所感觉,这些人中有人误把他当成了曹大副的人,可又不完全把他当成曹大副的人。他们弄不清他到底有什么来头,更弄不清他到底是何来历。 梦独觉得从一开始就与这些人有着某种距离,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作派让他想起梦家湾的那些村民们;但他当然心内明白,他并不是曹大副的人。 他在那些人的眼里,便显得有些神秘了。 梦独看了出来,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有的哪怕是老乡,却在来这里之前并不相识,只有徐兵和他的表哥算是唯一的例外。 梦独对凌波说:“看不出,你还挺有浪漫情怀的嘛,一般人可不像你我这样。” 凌波说:“其实,有好多人想到大海上体验一把海上生活,本来,跟我一起的还有两个人,我们老家是一个地方的,可是面试我们的人没有要他们俩。” “是曹大副吗?” “不是。” “是金船长吗?” “也不是。” 梦独想,为什么没有把凌波的两个同伴一同吸收进来呢?他想起了部队上一些人心里固有的老乡观念,忽然明白了,如此一来,对于新进的船员们来说,几乎个个单枪匹马,一时间很难抱团,控制起来当然就容易得多了,等到有些人抱了团,却已经形成了服从的惯性,更何况,又能有几个人真正心心相印地抱团取暖呢? 小渔村既不像想象的繁华,却也决不萧条,鱼腥味儿充斥于空气中,这算得上这个村子的烟火气息之一种了,可以看到,有些人家的门口晾晒着小鱼小虾;还可以看出,这个村子,有穷有富,有的富户门口蹲了巨大的石头狮子,门庭装饰得金碧辉煌,而穷人的门楣大多有些衰朽。人间就是如此,永远呈现着贫富分化,财富跟了谁,谁就是富人,穷鬼粘了谁,谁就成了倒霉的、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穷人。 透过开着的院门,梦独发现有些人家的院落里杵放着与梦家湾差不多的农具,可见这个村子虽被称作渔村,却并不是家家户户靠海吃海,不是人人都有胆量有智谋吃水上饭的,还是有着很多人家以种田为生的。 村子里果然有着几家小卖部,小卖部虽“小”,却应有尽有,特别是出海人需要的这样那样的货品更是齐全极了。齐全归齐全,但价格却十分昂贵,令人望而却步。老姜买了十条劣质香烟,老丁买了一大捆旱烟还买了一支旱烟杆儿,还有人买了些方便面等成品食物,但大部分人只是空转一圈,什么都没买,据他们说,他们身上快没钱了,再说,几家小卖部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卖给他们的货品的价格奇高,他们自我安慰还安慰别人似地说:“轮机长还有大副说过了,船上什么都有。”听了这话,老姜和老丁却没有开腔。 有人提议,干脆到镇上走一趟,兴许镇上有批发市场,到了那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一有人提议,果然就有几个人响应。 梦独说:“别去了,在这里耽搁了太多时间,如果去镇上,回来只怕过了曹大副规定的时辰。” 徐兵的表哥说:“你们回你们的,我们去去就回,要是回去得晚了,大副骂我们就成了,跟别人没有关系。” 梦独说:“那也不成。是我答应曹大副带大家出来转转看看买点儿东西的,我得为曹大副负责,也得为我说过的话负责。再说了,如果咱们第一次就对曹大副不守承诺,那以后到了船上,他还怎么相信我们,这对我们不好。” 听梦独说的有道理,加之这些人别说抱团了,连小派别都尚未形成,大多数人便不作声了。 偏偏老姜说道:“林晓帆,要不这样吧,我一个人去镇上转转,把谁想买的东西一块儿捎回去。这样,不耽搁时间。” 徐兵的表哥看向梦独。 梦独道:“老姜,你是老船员,比我们有经验,万一船长他们想重用你想找你商量什么事儿,怎么办?” 老姜说:“我一个打工的,谁会找我商量什么事儿?” 梦独说:“那也不成。” “咱们都是打工的,你怎么这么办事儿?” “我现在得为我说过的话负责。”梦独看出老姜心里有着倚老卖老的意思。 老姜看出了梦独的无法通融,但想想自己是个出过海的老船员,且年纪比梦独大上一圈儿,面子上虽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忍了下来,心里却结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梗儿。 于是,近二十号人慢慢往回踱。经过一条小巷时,却见有几扇门是半掩着的,门内坐着难以断定年纪的女人,女人的年纪被身上的鲜艳衣着和脸上的脂粉遮住了。女人侧着身子,只看了他们一眼,就低下眼皮,再没向他们瞅来第二眼,似乎自信第一眼已经将他们看了个透透,心里明白那是一伙儿尚未出海的穷人,而不是出海归来手里有钱的装阔之人。 梦独带着十八个船员提前回来了,可曹大副和朱二副却已经在院门口等他们了,曹大副又是看表又是看来路,一脸焦急。见梦独等人一回来,就高声说:“快,跟我装船去。” 曹大副打开另一间屋子,说:“把这些东西全装到船上去。” 梦独看清了,这间屋子里,小半个房间堆放的全是米、面、面条、油以及蔬菜、肉、蛋、淡水、常用药品等等,他想起了行伍时常常听到的一句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明白了,长时间的远洋,跟军队野营拉练有着相似之处,“吃”永远是摆在第一位的,只有吃饱吃好,才能给身体补充营养,才能收获想收获的结果。 朱二副找来了一辆三轮车,船员们将一麻袋一麻袋的大米面粉等重物放在三轮车上,至于稍轻点儿的物品,则是肩扛手提,他们跟着曹大副,朝码头走去,朝他们将居住和生活的大船走去。 当梦独来到大船上时,他还是被这个巨物惊了一下,心里不由感叹:“嗬,好大的船啊!”如此零距离地接触这么大的船只,这在梦独还是第一次,这条船,的确比他曾经见过接触过的船只大多了,他以往见过的船,说起来都是小船,基本上全靠人工操作,而这条大船,是要到大海上航行的,是有着无线电系统和雷达系统等等多功能的、机械化的,是可供几十人在大洋上漂泊生活的。劳作的间隙,梦独贴着船边看了看大船的吃水很深,料知大船体积极大且必定有多个船舱。 梦独问曹大副:“曹大副,咱们这船得有多长多宽啊?” “你觉得呢?”曹大副说。 “得有一百多米长吧?” “那你看走眼了,这是因为你没见过这么大的船,才会有这种错觉。没关系,一年多的时间,你会看个够的。林晓帆,你喜欢吗?” “当然。你不是说,明天出发吗?我巴不得现在就出发呢。”这一刻,他将过去的喜与乐全忘得干干净净,只盼着赶紧上船下海远渡重洋。 ------------ 第137章 海上怒潮 第二天很早,曹大副就把大家叫了起来。梦独感觉到,包围着船员们的空气变得紧张和忙碌了。 急火火地吃过面条后,曹大副喝令大家快点收拾各人的东西,跟他到码头上去,准备登船。船员们手忙脚乱起来。曹大副发现,独有梦独已经提前作好了准备,背包已经打好,还有不大的行囊随身背着。曹大副不免又将梦独高看一眼,心想:看来这个梦无涯,哦,不,是林晓帆,这个林晓帆果真是当过兵的人,跟别人就是不一样儿,训练有素啊。他甚至突发奇想,要是时间充裕,让林晓帆来给船员们进行几天的军训,培养出他们令行禁止的习性,那就好了;只可惜,时不我待,马上要出发了,别说军训,就是日常的对新船员的出海培训,也只好到了船上边干边学。 这一回,没用曹大副指使,梦独便站了出来,命十八个人站成两列横队,他像个连队里的班长似地整队:“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当然,他知道这不是部队,整队完毕后也不必向曹大副进行报告;万一他真的向曹大副报告,曹大副不知如何应对,反是闹出笑话来,让曹大副面子上挂不住。不过,他还是对曹大副说道:“曹大副,你看你有什么要跟大家伙儿强调的吗?” 曹大副说:“到了大船停靠的海岸边,每个人都不要乱讲话。新船员不知道,老船员可能知道,大船出发前,咱们要跟着船长他们向着大船和大海烧香磕头。那个时候,谁要是敢乱说乱笑,到了船上有好果子吃啊。” 他们跟着曹大副来到了码头上大船停泊的岸边。 梦独看见,大管轮、二管轮、报务员、厨师、二副等人皆站在金船长的身后,排成一列,大副让他们这些船员们暂且把东西放下,而后,小声地令他们依然呈两列横队,站在了大管轮等人的后面。 金船长一脸肃穆地对着大船对着大海,燃烛,焚香,跪了下去,他身后的人们跟着他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头深深地埋着。片刻后,所有人跟着金船长抬起头来,直直的跪着,目视浩渺的远方。 金船长喊出一串寓意祥瑞的偈语。 梦独听不懂金船长的偈语,他猜想,总归是风调雨顺、平平安安、满载而归之类的吉祥话语吧。 金船长站起身来,跪着的人们仍在跪着。只见金船长作了一个很气派的挥手的手势,大声对大伙儿说道:“登船!” 普通船员们居住的舱室只有两间,稍小的船员舱里有四个床位,稍大的船员舱里有五个床位,床位皆是分上下两层。梦独住进了稍大的船员舱里,住在紧挨舷窗的下铺床上,住在他上铺的是有着远洋梦想的十八岁的职高毕业生凌波。梦独问凌波住上铺还是下铺时,凌波嫌住在下铺被褥容易脏,总会有些人朝下铺床上特别是侧邻舷窗的下铺床上一坐或一躺,心里虽嫌却不好说什么。凌波的选择正合梦独之意,他的好奇之心使他觉得,既然来到了大海上,就要乐于全身心地与大海融为一体,透过舷窗,可以随时欣赏大海的温柔或狂怒,这个床位所提供的条件,简直是得天独厚。 九点零六分时,金船长高喊:“拔锚起航——” 承载着许多人的发财梦的“中容九号”船只开始了远航的征程。几个坐在甲板后部位置上的管理技术人员点响了几挂鞭炮,与此同时,岸边也有鞭炮声响起,那是这些人的家人在与他们相呼应并且以这种方式为亲人们送行——船长、大副、轮机长等人全是当地人呢,有些人家做渔民已经几个世代了,大海就是他们的第二个家,哪怕他们的先辈曾有人命丧海洋,但他们依然离不开大海,而且越航越远。 尽管船员们除了老姜和老丁之外都是初次下海,但他们几乎个个是务实的,同时也是缺乏想象力的,大船航行在宽阔无垠的洋面上,他们着实激动了好一阵子,但是在他们眼里,那不过是一片水而已;不过几个时辰后,有些人就有些看腻了,水天相连外还是水天相连,没有尽头,于是有些人便坐下来打起了扑克,消磨无聊而又感觉漫长的时间。这些人也是火车上的打牌者及闭目者,他们对窗外的山、水、树木、庄稼一无兴趣,他们同时还是飞机上的某些人,是对飞机舷窗外的蓝天、触手可及的白云以及数千公尺下的风光毫无兴致的人,他们只关心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只知道将去往很远很远的公海,却对途经何处去往何处也不感兴趣,他们还知道他们将自己交给了这艘大船,交给了船上的头头脑脑们,这些头头脑脑们许诺会让他们挣到大钱,有些船员眼前浮现出一沓沓红红绿绿的钞票,却对未知的、尚未到来的吃苦并无心理上的准备。 梦独却与他们不同,他听到了大海的声声呼唤,大船在航行,他感觉像是自己在海面上自由自在地飞翔,连呼吸也变得顺畅了许多。他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置曹大副等人的提醒于不顾,竟站到了大船的船头位置,略带腥咸味儿的海风吹入他的口中,继而沁入他的胸腔,令他生出一种陶醉的感觉。此时的海风其实是轻柔的,但因了大船的航行速度较快,海风还是鼓满了帆,使得这条大渔船有了一种长风破浪、直挂云帆的气势。 有人来到了他的身旁,是凌波。 “晓帆哥。” “害怕吗?” “有一点儿。”凌波说,想了想,又说,“不过,跟你站在一起,也就不怕了。” “你的名字叫凌波,当然不能害怕。” 两人肩并着肩,面向大海,一路向前。 渔船在经过长时间的波平浪静的海面后,还是渐渐出现了浪涌,于是有时不免让人觉得有些颠簸。凌波一下子有些站立不稳,梦独一下子拉住了他。 曹大副看见了他们,叫他们回船舱去,说:“以后有的是时间看大海,天天看,夜夜看,只怕你们会看厌。” 梦独问:“曹大副,为什么很多人把大海说得那么可怕呢?” “大部分时间是温柔的,有时候会发怒。还有,有的海域比较平静,有的海域浪涛要汹涌一些。” “什么时候到马六甲海峡?” “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那,什么时候能到印度洋公海?” “正常情况下,十几天就到。” “捕捞金枪鱼,会不会一块儿把大鲨鱼捕上来呢?” “当然会有那种情况。不过,得放生。” “哦。” “林晓帆,”曹大副叫梦独。 “啊,” “你的水性怎么样?” “我会游泳,但是水性一般。”梦独如实答道。 “敢不敢到大海里游泳啊?” “敢!” “不过,这只能等大船到了公海上停下再说了,现在速度这么快,你就是奥运冠军,也跟不上啊。” 曹大副说完这话后,三个人一起笑了。 梦独觉得,曹大副并不像他长得那么凶狠。 金船长看见了他们,对曹大副说道:“明天,你得快快对这些新船员们进行简单培训,教教他们一些最基本的活儿,告诉他们要注意什么,别到时候一点儿用场都派不上,来看风景吃闲饭哪?这条船上不养懒汉。” 金船长、曹大副当然明白,对新船员的所谓培训其实是最简单最基本的技能,他们就没有指望新招来的这些船员担当大任,这些船员们来到这条船上就是做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的。 但第二天,曹大副还是把新老船员们全部召集到甲板上,教船员们如何打绳结,还说了平时的船体保养,及消防安全知识,等等。 从这天开始,渔船上杂七杂八的活儿多了起来,一会儿打扫卫生,一会儿检查网扣儿,一会儿看二管轮的演示,船员们看得似懂非懂的。他们全都明白,教他们学这些,不过是将来万一需要时让他们能够打打下手,他们最主要的工作还是捕捞到几十甚至上百吨的金枪鱼之后的活儿。梦独还感觉到,金船长和曹大副等人兴许是怕他们漫长的海路上寂寞,以此来让他们打发无聊的时光,顺便学一点儿与船舶及捕鱼相关的知识皮毛。 然而第五天,在新船员们看来,渔船遇到了危险。那天傍黑时分,无论是卫星遥感系统的分析结果还是之前的天气预报,天气都是极为让人放心的,可是,毫无征兆地,一片又一片黑压压的乌云接连不断地涌了上来,与此同时,狂风也劲猛地刮了起来,大海上一个又一个的涌挟着千钧之力漫上来,似乎要接力将大船掀翻。新船员们看着大海在狰狞地咆哮,面露惊恐之色,可是很多人根本来不及更多的表现惊恐,便忘了惊恐,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受不了大船的颠簸,开始了晕船,有的人甚至吐了起来。 连乘车时间长了都要发晕的梦独自然是晕船的船员之一,但他竭力忍着,还安慰地鼓励凌波和徐兵,他对呕吐的徐兵说:“吐光了,就没的吐了,晕完了,也就没的晕了。你躺下吧,到你晕得感觉不到晕的时候,当然就不晕了。”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是在乱说一气,可是就在这些说词里,他身体上的晕在加剧,但是心理上却感觉到自己必须强忍,不能在他们面前丢面儿。 凌波问梦独:“晓帆哥,你晕吗?我快受不了了。” “我,有点儿晕,不过还行。”他知道,他其实是在用意念的力量支持着,否则早就哇哇大吐了。 肚腹里翻江倒海,有好几次令人作呕的液体涌到了嗓子眼儿里,但他还是努力仰头将它们咽了下去。可是,头晕却在加剧,他出了船员舱,到了甲板上,头晕脑胀让他的意识也有些昏乱,他竟不顾危险地到了船舷边,手扶桅杆,肆虐的海风刮得他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他看到汹涌的海浪在一片苍茫中像是要将他吞噬似地涌来,天色越来越黑,钢蓝色的海浪也变成了黑色,只是黑色里闪着一些儿白,是反射的天光之白。 看着越来越陷入夜色中的大海,梦独看得呆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是说它辉煌壮丽呢还是说它狰狞可怖,他怎么也想不出来大海是如何从风和日丽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一种魔鬼面目,似乎是转瞬之间。 ------------ 第138章 苟狗营 看着越来越陷入夜色中的大海,梦独看得呆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是说它辉煌壮丽呢还是说它狰狞可怖,他怎么也想不出来大海是如何从风和日丽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一种魔鬼面目,似乎是转瞬之间。他想,人的命运有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想起了他自己的跌宕,忽沉忽浮,直至沉落谷底。想着想着,晕眩消失了,似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大海发完了脾气消失了怒气,是的,不错,涛声沉缓下来了,渔船稳当下来了,天上有了星光,这说明他们穿过了乌云航入了平静。 事后,梦独几乎想不明白,还有些为自己感到惊异,他一个乘火车乘汽车久了都会眩晕都会呕吐的人,竟然在大海上战胜了眩晕并且生生将呕吐强咽下去——他想,大约与他的心情有关,与被大海开阔了的心胸有关。这在他,可以说是一种神奇了。 梦独发现,更加神奇的是大海,大海似乎与陆地有着某些相似之处。在陆地上,有些地方平坦,有些地方嵌满了山峰与峡谷,大海上呢,虽是海天相连一片苍茫,但有些海域就是那么波平如镜风平浪静,有些海域无论是何种天气却总是写满移动着的波峰浪谷,好像有一只命运的巨手在操纵着大海的每一处部位。除了神奇,大海还是神秘的,哪怕是在最平静的海面上,也会不期然地出现能让船毁人亡的海礁。梦独的亲身体验正与他以往的知识相融汇。 后来,他更加明白了,在大海上漂荡,遇上脾气稍显暴躁些的风浪是常事,在那些长年靠吃海上饭为生挣钱致富的人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短暂的惊诧与恐慌只属于从异乡来谋生的陌生人,只属于他们这些水性较差或根本不识水性的新船员们。见得多了,也便见怪不怪了,同时还有一种把自己交给大海的听天由命的宿命感。 几天过后,这些招募来的船员们大部分人自以为见到了大海的全部——是的,他们看到了大海的不同颜色,看到了大海的平静温柔和怒发雷霆,经历了晕眩与呕吐直至适应,他们误以为这是大海的全部,于是在尚未动工之时便有了些许生厌和烦躁。 有句话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话同样适用于这条大渔船,大渔船上虽只是有近三十号人,却也是一个小社会。何况,他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如今为了生活带着各自的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习性相聚到大海上。看着大海,再拘抑的人也会偶尔生出豪迈的心情。 梦独发现,船员们尽管来自相同或不同的省份,但害怕孤独害怕落单的天性使他们很快便形成三个一撮五个一簇的小帮小派,在这个很自然的人为的过程中,各自家乡所在地域成了建立各个极小的苟苟之营的重要因素。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老乡见老乡自然是两眼泪汪汪,非老乡们呢,则是家乡所在地相隔较近又让他们亲密起来。家住何方,从他们的口音听来,梦独判断得出,他们说的是实话,在这些船员里,竟然有一位与梦独是老乡,并且这位老乡的家离吕蒙县并不遥远。梦独没有实话实话,他是按着林晓帆身份证上的信息谎说老家是河南的,反正,他说的是较为标准的普通话,这些带着浓浓乡音的船员们听不出他说话时口音里顽固难去的一点点儿吕蒙口音,当然也就信以为真或故作信以为真了。 梦独当然见过、领教过老乡们之间为了各自利益而背叛的行为对对方造成的伤害。别人眼里心里的所谓“老乡情”,他却是冷眼相看的,他有一种预感,时日长了,大海上说不定也会发生老乡之间反目成仇的悲剧。现在的亲密,正在为将来的仇恨打下坚实的基础。 出海的第九天上,渔船却不知为何,出现了事故,由于二管轮的操作失误,导致冷冻机倒霜,继而船舱各处漫出很多水来。幸好大管轮及早发现了失误之处,将松动的仪器表的阀门重新拧紧,才止了漏水的继续。金船长很生气,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一条鱼没打上来,却出了这种霉事,他嘴里不免嘟哝,可是二管轮是他们一伙的人,不好多训什么,却把气憋在了心里。 船舱漫水,倒是让船员们有了事做。大副命船员们速速清理污水,打扫卫生,特别是不能让污入进了冷冻舱内。这个时候,这个小小的事故暴露出这些船员在某些方面极为懒散和肮脏的一面。清理污水完毕后,曹大副进入船员舱里,里面臭气熏天,有些船员呕吐的污物由于清理不及时,臭气里夹杂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儿。其实,梦独早就想提议船员舱里实行轮流值日制,但看到船员们个个神疲力乏,他自己也有些精神不振,便没有作声。如今,船员们的疲态已略略好转,他觉得是时候向曹大副提出这个建议了。 然而,曹大副受了金船长的埋怨,正在气头上,大声训斥和怒骂这些新招聘来的船员们,骂他们笨蛋,蠢猪,一个个吃货,一个个丑八怪。骂着骂着,他的眼光到处扫射,这时却扫到了梦独和凌波的脸上,感觉到了自己的斥骂有些不妥,梦独和凌波可不是丑八怪,而是两个英俊青年。 梦独见时机正到,便高声说道:“曹大副,我有个想法。” “你说。”曹大副道。 “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与我一样是从部队上退伍回到地方上来的。在我们部队上,一个屋子里也是住了很多人,可是干干净净,很有条理。我建议,船舱里的公共卫生,实行轮流值日制度,两个为一组,每天一轮换。你跟船长他们可以随时抽查,如果不合格,就罚这两个值日船员继续值日两天。还有,每个船员必须把被子折好。如果你认为这么做可以的话,我来排出值日表。” 船员们看向曹大副。 曹大副道:“行,没问题。林晓帆把表做出来就是了。谁要是做得不好,不光是罚,还要扣钱。” 听到扣钱,船员们心里骂起了梦独的祖宗三辈,一分钱没有挣到,反是要被倒扣钱了。他们自是不敢恨曹大副,于是在心里迁怒于这个看上去并不怎么强壮的林晓帆。 船员们看得出,曹大副是有些偏爱林晓帆的,而此时,他竟然授权给林晓帆了,他们更猜不透他们俩究竟是什么关系,是早就相识呢,还是意气相投?曹大副说:“林晓帆,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并且,每天的考勤也由你来完成。” “好!”梦独应道。 从这天开始,曹大副便不再让船员们闲着了,一遍遍地检查渔具,一遍遍地熟悉操作流程,还一遍遍地教船员们鱿钓技术——金船长跟大伙儿商量过了,万一无法大批量地捕获金枪鱼,那就转而到秘鲁海域,让船员们钓鱿鱼。要想挣钱,必须不按常理出牌。反正,他们是挂靠在“天边外”渔业公司的,他们跟收获船随时可以联系,反正,不能赔了功夫赔了油钱却一无所获地回去。 可是,曹大副却发现大网的网扣儿竟然有缠结和脱落的地方。他认为可能是有船员故意捣蛋,忍不住大发雷霆,又是斥骂,又是数叨,甚至抬手给了一个咕哝的船员一耳光。幸亏发现及时,若大网对着成堆成堆的金枪鱼一网下去最后却打了个空,而责任却在他,叫他如何是好? 曹大副的怀疑并非全无道理。梦独也发现了,这些船员里,有许多个人并不像他们长得那么老实,恰恰相反,是憨厚的面孔掩盖了他们的狡黠。至于他们的心里具体在想些什么,只有天知道,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梦独不由想起了梦家湾上的很多的父老乡亲们,他的一些亲人们,他们的穿着是那么邋遢,那么朴素,面孔诚实无欺,可是一个个却是那么精明,把梦家湾的小小政治演绎得波谲云诡。梦独在那样的漩涡里,只能甘拜下风,只能沉没下去,而那些人呢,却继续对着他落井下石。 渔船除了一次靠近港口作了补给外,其他时间都是在大海上航行。日子一天天过去,这条船上的人,按说是生死与共的人,是紧密联系的人,但同时也是滋生出各种矛盾的人,他们的许多联系其实是由矛盾来作铺垫来作支撑的,看不见的风起云涌也在表面平静的矛盾和联系里。 十几天后,渔船到达第一个目的地,太平洋南岸的公海,一个盛产金枪鱼的海域。往年,他们曾经在这里大获丰收过。可是一年与一年的光景不同,不知是由于气候还是别的原因,这里金枪鱼的数量在减少,鱼群的规模也在变小。 船速慢了下来。 金船长等人紧盯着探鱼器,期望着得到明确的丰收信号。如今时代真是不同了,金船长对包括梦独在内的一些船员们说,他小的时候,他的父辈们根本就不指望探鱼器,全凭一双能穿透海水的眼睛,就能准确判断出哪里有鱼哪里无鱼哪里鱼多哪里鱼少,可是现在呢,人们越变越懒了,一个个新鲜玩艺儿冒了出来,不知是得罪了海龙王还是怎么的,反正是,在海里打鱼这碗饭是越来越难吃了。大海大不大?大啊,大得无边无际,可是却能遇到相熟的船相熟的人,可见,大海也不像原来那么纯净了,一些海域快热闹成街市了,想吃海物的人越来越多了,很多良心失缺的人,连小鱼儿也不放过,甚至连明令禁止的鲨鱼鲸鱼也不放过,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船员们回到舱室里休息或打扑克去了,他们是没有负担的,这艘船能否赢利,似乎与他们无关;着急的是金船长、曹大副、轮机长等等这些合伙的船东们。 一连几天,一无所获。船只在海上漂着。一生都在游动、不知疲倦的金枪鱼的鱼群不知躲到了哪里。 梦独没有回到船员舱,而是陪曹大副走着,曹大副也是愁眉不展,这艘船可是有着他不小的股份呢。 他们朝船尾走去。 渔船轻轻地一摇一摇的。 梦独委实想不到,向来不善与上司拉关系套近乎的他,来到这艘船上,竟能与对待船员们并不温和的曹大副相处得较为融洽,他想大约与他跟曹大副初次相见便掰手腕有关,还跟他有一段当过兵的历史有关,还跟别的什么因素有关呢?他便无从猜想了。曹大副的心情写在脸上,梦独也不免着急起来,但还是安慰曹大副,说:“曹大副,别灰心。我估摸着,这一带早被别的打鱼人探过好多次了。慢慢来,你不是说,金枪鱼是一直游动的吗?说不定,那鱼群就又游回来了,游到咱们这艘船前边了呢。再说了,哪怕金枪鱼一直没有踪影,不是还有你说的第二条路吗?” 曹大副说:“第二条路说不定更难走,你看,这么多新手,有几个会钓鱼的呀?还有,那个,更辛苦一些,辛苦得多。我们最巴不得的,还是能够搞几个大网头,弄上几个几十吨上百吨的金枪鱼,就什么都有了。” 梦独道:“金船长不是说,他小的时候,老一辈们都是用眼睛来探测鱼群吗?说不定时间久了,咱也会碰上呢。” “实在不行,过几天以后,坐小艇到处看看。” “我跟你一起。” “那么快,那么危险,你的水性又不是太好,那可不行。” “对了,我说过的,我要跟着大船学游泳,反正现在船速很慢。” “算了,我跟你开玩笑呢。” “你跟我开玩笑,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梦独说完,就将自己脱得只剩下一条三角内裤,日光和煦地照耀着他。 ------------ 第139章 毛病多多的船员 “你跟我开玩笑,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梦独说完,就将自己脱得只剩下一条三角内裤,日光和煦地照耀着他。 曹大副正看着梦独赤裸的身体愣着神儿,却见梦独一个箭步上了船舷,紧接着,双脚发力,像个跳水运动员似地远远地跳入了大海之中。 “林晓帆,你——”曹大副一只手扒在船舷上,看向海里的梦独,一只手拼命向梦独作着停下来的手势,并且高声喊叫,“你不要游动,看船尾有吸力把你吸进去就麻烦啦——” 梦独听清楚了“船尾有吸力”这句话,他赶紧侧转了身体,不是跟船游,而是向另一侧游走,他知道他为了逞一时之勇闯下了祸。 甲板上另有人听到了曹大副的喊声,似乎估摸出有人跳入大海;曹大副赶紧叫那人告诉船长和轮机长。 曹大副不再说出让梦独害怕的话了,而是叫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挺住,大海很平静的,放心吧,你远远地游,不会有事儿的。”但他很快就为说出此话而后悔起来,他以为是梦独把他的话当成了鼓励,只见梦独没有跟船游走,而是向远处游去。 一些船员也听得了动静,纷纷来到甲板上看究竟。 有人想,这个名叫林晓帆的小子该不会是专门来到大海深处寻死吧?这样的自杀者早不是什么奇闻了,他们追求洁净的、浪漫的死亡方式,而大海是最好的归处,可以死得干干净净,像是从未来过世上一样。 船只好停了下来。 曹大副示意梦独游到船的右侧,同时大叫:“上来!上来!” 约摸二十多分钟后,梦独游到了船的右侧。 曹大副等人丢下救生绳。 但梦独没有抓绳子,而是身手敏捷地扒着船的边缘攀缘而上,湿淋淋地攀到了船上。他大口喘息着说:“太累了,不过,我总算是游过大海啦。从现在起,我不会害怕大海了。” 金船长过来了,骂了梦独几句,心里却对他另眼相看,也认为这个名叫林晓帆的家伙与别的船员很不一样。他又说:“莫要这么逞强,万一你惹出祸事来,怎么办?亏你想得出来,在大海里学游泳,不怕遇上大鲨鱼吃了你。” 梦独开了句玩笑,说:“要是遇上大鲨鱼,那我就把它抓上来,你不就开张了吗?” 曹大副道:“好,真有你的。有时候,胆量的确比实力更重要。等上小艇的时候,我带上你。” “一言为定!” 他们一起同时想起了在职介所时也说过的“一言为定”这句话,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大船继续在大海上漂来荡去,寻找着鱼群,可是,探鱼器一无所感,人的肉眼同样一无发现,真不知那些能让打渔人赚得盆满钵满的金枪鱼们躲到哪里去了。 金船长、轮机长、曹大副等人愈发着急。 然而,梦独却发现,他在船员舱里分明感受到,绝大部分船员,说白了,也就是这些新招募来的海上劳工们并不着急,有些人心里还有些暗暗地喜孜孜的。渐渐地,梦独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得到了答案,原来,他们与公司签订的协议上写明,劳工们是有保底工资的,哪怕船东们一条鱼也捕捞不到,一年期满后,他们也会得到最低的保底薪酬,何况,每天有吃有喝,全当是来大海上白漂来了——只是,每日里的伙食越来越差,已经让他们感觉难以下咽了。就是这样,金船长、厨师等人还要骂他们猪猡,装饭的布袋,造粪的机器。 虽然协议上标明了保底薪酬,但看着一无所获的渔船空耗着时光、汽油以及那么多人的体力、精力,并且还败坏着那么多人的心情,心里总不会太好受吧——可是梦独却越来越发觉,一些劳工心里却是安之若素,大船的创收与亏损似乎与他们毫无关联,极个别人甚至由于每天遭受到船东们的白眼和斥骂,巴不得如此。梦独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那样下作的心理波动,哪怕从道义上来说,也不该生出如此念想啊?看来,初见之时,他还是太看轻了他们,或是高看了他们,他们的面貌与内心其实是极不相符的,老实的面貌在某种程度上掩盖了不老实的内心。当然,面貌与内心相一致的人并非一个都没有,据梦独观察,徐兵和凌波算是这群人中的例外,他多么希望他的观察是准确的,否则他会更加失望。 这天,另一个船员舱室的老禇过来与老姜一起咬耳朵,老姜居然变戏法般地摸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瓶子里装的不是水,而是烈性白酒。在上船之前,曹大副是三令五申过的,到了海上,绝对不可饮烈性酒,更不得把烈性酒带到船上。谁也不知道老姜是如何蒙混过关把烈性酒带到大船上的。 开始时是老姜与老禇同饮,徐兵则是坐在一边,看着他们饮酒。他们并没有像样儿的下酒菜,不过就是中午饭时特意留在碗里的一点儿剩菜,还有,老姜叫徐兵找厨师长赊了一袋锅巴,一袋麻辣豆腐干——这些都会记在帐上,出海结束后一同结算。 对于漂泊在大海上的船员们来说,酒真的是个好东西,既可带来口腹之乐,还可聊解精神上的苦闷与无聊,简直比女人还要实用。 老姜与老禇二人慢慢地品咂着,声音低低地交谈着,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二人却像是心照不宣似的,烈性白酒,让他们的脸上现出享受的表情。微醺的酒意,喁喁的谈话,让他们二人看上去有了一种知己般的体贴。 他们的情绪在漫溢开来,那时刻,这一间船员舱室里很是安静,很是和谐。 有人羡慕地看着他们,酒香飘到他们的口腔里,使得口腔与肚腹里的腺体在悄悄蠕动,勾着他们心底的馋虫。 老姜和老禇知道这些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而这也正是他们俩巴望不得的事情。 “怎么样?要不要来两口?”老姜对两个看向他的船员说道。 其中一个船员说:“唉,真没想到大海上的日子这么难熬。不来不知道,来了才知道,在大海上最不自由的了。这日子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禇说:“这日子才刚刚开了个头,你就想什么时候结束?” 两个船员移了过来。 老姜把装酒的大杯子递给他们,他们倒也没客气,先后端起大杯子,饮了一大口酒,然后张大嘴巴吸气,很沉醉的样子。 又有船员也凑了过来。 老姜对徐兵说:“你也喝一点儿吧。” 徐兵说:“表叔,我不会喝酒。” 老姜说:“不会喝,一学就会,一喝就会,跟喝奶一个样儿,你会喝奶就会喝酒。” 老禇说:“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 老姜把酒杯硬是塞到了徐兵的手上。 徐兵很为难,可是架不住好几个人的劝说,于是喝了一小口,立即发出哧哧哈哈的怪声,又赶紧朝嘴里塞豆腐干,想压住辛辣的酒味儿。 老姜说:“看看,看看,你这不是就会喝了?我跟你们说,在大海上漂啊,没有女人能行,没有酒,不行。” 于是,这个船员舱室里,除了正在甲板上漫无边际交谈的梦独和凌波,其他七人全喝了烈酒。 虽然船员们的集合以及每天的值日考勤都是由梦独来操作的,但真正与他贴心贴肝的船员,大约也只有凌波了。两个船员舱里,真正的带头人分别是老姜和老丁。毕竟,做船员不同于当兵;毕竟,老姜和老丁是老船员,渔船上的一些活儿他们还是懂得一些的,也懂得一些船上的规矩——虽然他们经常不讲规矩;还有,他们的年纪以及脸上的皱纹甚至鬓边的少许白发也骗取了船员们对他们的信任和尊重。而梦独呢,也就是他们眼里那个名叫林晓帆的后生呢,他是那么年轻,虽然曹大副说他当过兵,可却长得细皮嫩肉的,再看面相,似乎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磨灭不掉的单纯的气质无声地透出来;还有,他闲暇时老喜欢看别人看不懂的书籍,却并不与他们这帮大老粗们一起说粗话,谈女人,打扑克,当然了,他更不会参与偷偷饮酒;更何况,那个曹大副总是对他高看一眼,经常委以重任——这些,都使得他与别的船员们很奇怪地隔了一层什么,当然,那个名叫凌波的小小后生是个例外,他们俩倒是挺像的。然而,再往深里想想,他们这些船员们之间,互相之间不是也隔着什么吗?谁又敢对谁掏心掏肺地露出老底儿呢?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又是尊重甚至有点儿敬畏梦独的,毕竟,他是深得曹大副器重的人,还有,他手里握着对他们考勤打分的权力,他们的评分高低,与他们最终的绩效考核是挂钩的——金船长和曹大副不知从哪里学来了“绩效考核”那一套,竟也对那样的模式对他们进行绩效考核。但他们还是看得出来,这个林晓帆不是个嘴欠的人,也不是乱用职权的人,他那张阳光灿烂的脸告诉他们,他就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小人。 ------------ 第140章 小人最怕什么 但他们还是看得出来,这个林晓帆不是个嘴欠的人,也不是乱用职权的人,他那张阳光灿烂的脸告诉他们,他就不是那种令人讨厌的小人。 不是说法不责众吗?老姜和老禇心里倒是觉得踏实多了,反正,这个船员舱室里,只有林晓帆和凌波两人没有饮酒了,哪怕往后金船长和曹大副等人知道了他们在喝酒,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呢?他们暗暗盼着这艘船永远不要“开张”,他们还看得出来,那些船东们把心里的着急写在了脸上。 由于打不到鱼,股分的持有者们心情是灰暗的,连吃饭也感觉不到香味儿了,于是厨师做的饭菜质量也越来越难以下咽,这简直就是在白养着一群吃货。许多船员心里是憋着气的,但是敢怒不敢言。 金船长着急上火,嘴上起了很多燎泡,他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晦气,如果再发现不了金枪鱼群,恐怕只好采取第二条方略了。 曹大副看见了他,走过来,陪他一起叹息了一番后,说还是再等等看,说不定鱼群又游回来了哩。 大海虽然很大很大,大得无边无际,可是天天看着大海,却被束缚在一条船上,不仅没有自由,反是有一种坐牢的感觉。金船长的郁闷在大海面前得不到排解,而曹大副也只能陪他在船上走走,舒解一下不快的心情。 金船长说:“林晓帆是个不错的后生仔,挺有意思的。” 曹大副说:“是的,他对船上的事务很有热情,对一切都有一种好奇心。这两天,经常到机舱里向大管轮请教一些问题,似乎想学开船呢。” “也许他不是想学,只是好奇。” “一些船员让人觉得窒闷,他却不是那种船员。” “走,看看去。” 他们来到了梦独和凌波所居住的船员舱。刚进舱内,一股浓烈的洒气便直冲鼻孔。他们立时明白,有人喝酒。他们更明白,对于这些船员来说,最怕一个“闲”字,长时间的清闲,会闲出怠惰的心理状态和精神状态,闲得久了就会无事生非,酒,往往会成为***,总有人会酗酒滋事,借酒发疯,在大海上甚至会失去理智闹出人命。 在船员们面前,金船长还是克制着自己,保持着船长的风度。他看了看曹大副,悄声道:“这样下去不行啊,再这样下去非出事儿不可。”说完,他走出了船员舱室,他要让曹大副自己来行使权威,而他现在不便插手,否则因为杂七杂八的事情他在船员们面前罗索惯了,当真正需要他虎起脸来时,权威就不顶用镇不住他们了。 曹大副感觉到了,船员们不仅仅是士气低落,他们中间简直是弥漫着一股消沉之气,再不煞一煞这股负能量,真到了需要把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就成了烂泥扶不上墙;他还感觉到,船员们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将他们系在了一起,虽然这根绳子并不密实并不坚韧,但长此下去,他们说不定会形成一股与他们这些船东分庭抗礼的反面势力。此刻,他的脸色很难看,怒声问道:“谁在喝酒?” 没人答应。 “没有喝洒的人,站到我身边来。” 还是没人答应,也没人站到他的身边。曹大副明白了,这间舱室里除了没在这里的林晓帆和凌波外,其他的人都喝了酒,有人脸色通红,看起来喝了不少。 “所有人都跟我出来,到甲板上!”曹大副厉声说。说完,他先走了出去,并且到了第二个船员室里喝令八名船员也到甲板上集合。 喝酒的八名船员面朝大船一侧站成一列横队,另一舱室里除老禇外的七名船员则面向船尾,也站成一列横队,他们没有喝烈酒,没有违反船上规定,但是得亲眼看着八名违规者如何受到训戒。 “是谁带头喝酒的?”曹大副咆哮道。 还是没有人回答,老禇低着头,老姜的眼睛茫然地看向远处。两个人遇上事儿时,当然不会贴心贴肝,各有自己的小九九。 “带头喝烈酒,是要扣钱的,怎么扣钱,那得看你老实还是不老实。怂包,真是个怂包!”曹大副痛骂起来,越骂越难听,最后威胁道,“你胆敢跟我对着来,好,好,我有的是办法弄你。不承认是吧?全他妈成了怂包了是吧?揭发也行啊。谁要是揭发出来,我会重奖他,我会让他的工钱翻倍!” 没人吭气。 朱二副来了,是金船长叫他来的,跟在他身后还有两个人,是林晓帆和凌波。朱二副叫林晓帆和凌波站在了那八个人的队列里。 曹大副既希望带头喝酒者站出来,又希望这个人不站出来。如果此人站出来,他可以狠狠煞他的威风;而如果此人不站出来,则在船员们的心里的形象大打折扣。 这么多天来一无所获,可是这些船员们却几乎是“幸灾乐祸”的,曹大副的心里简直像是被一团烈焰烧烤着一般。骂着骂着,他挨个儿走到七名船员面前,问:“是不是你?” 他得到的回答全都是:“不是。” 每得到一句“不是”的回答,曹大副便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抽了上去,并且伴着一声怒骂:“蠢货!猪狗不如的东西!” 曹大副打过了骂过了,还没罢休,他气咻咻地说道:“你们以为法不责众是吧?好啊?那咱就试试看。我就是要让法来责众,一个都跑不了。” 朱二副站在曹大副身边,伴着曹大副,以免有的船员盛怒之下做出过激之事。 曹大副觉得发作得差不多了,该“见好就收”了,他料定这通发作,可以震住一些船员,同时,船员们之间的嫌隙也会更加明显。只有船员们之间不抱团,他们作为管理者才能最大限度地压制船员们。其实他明知只要在船员舱里一番折腾后就可以搜出带头喝酒者私藏的烈性白酒,但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欲擒故纵,还给了那位私藏烈酒者一个台阶。他甚至可以断定,烈性白酒就是老姜私藏的,只是没有硬逼而已。其实他不必硬逼老姜,也不必硬逼老禇,只要吓唬徐兵一番,真正老实的、心面相符的徐兵就什么都说出来了。他不只没有吓唬徐兵,甚至在打徐兵时下手较轻,就是不想这么快就把矛盾推向高潮,目前还不是高潮的时机。他横了老姜一眼,那一眼在告诉老姜,也告诉老禇:我给你们个面子,可你们在我的手心里捏着呢,别不识抬举。 船员们解散后,纷纷回到了各自的舱室,各怀心事,一时间都不说话。 老禇先是回了他所在的舱室,但一会儿过后又来到了另一间船员舱里,坐在离老姜不远的一张床上,虽没跟老姜说什么,但却分明有一种患难与共的意思。 老姜躺在床上,越想越憋气,一大把年纪,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挨了一个年轻人的耳光,还挨了数不清的臭骂,真让他觉得一张老脸没地方搁。他想咽下这口气,可是再想想,就不想太让自己受到委屈。他想不明白,怎么第一次偷偷喝酒,就被金船长和曹大副抓个正着呢?莫不是有人早就发现了他的“秘密”而参了他一状?以便金船长和曹大副他们杀鸡儆猴?可是他们并没有杀他这只鸡呀?他总觉得,林晓帆不是那种背地里说长道短的人,他跟他们这些人不一样,难不成是凌波?可那小子上边下边怕是连毛还没长几根呢,大约就更不会下阴招吧?可是,不是他们又能是谁呢?船员里面,只有林晓帆跟曹大副最熟络。 老姜不愿意相信是林晓帆在背后捣鬼使坏,但他却因了酒意,那张缺了几颗脏牙的嘴巴还是忍不住骂道:“别以为自己当了几天兵,就了不起了。实话告诉你,我吃过的盐巴,也比你他娘的吃的大米多。敢在老子背后打小报告,我逮着机会非整死你不可。在公海上,杀死个把人,根本就不犯法。” 几年来的沉浮和磕绊,使梦独领悟到,当一个人的身边小人成群的时候,你若晓之以礼晓之以义,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是对牛弹琴,他们不仅不会在心里感谢你,反是瞧不起你,反是得寸进尺,这种人,大多是无法说服的,他们怕的是权威和钱威,他们还害怕武力。梦独早就有了“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没有凶蛮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相貌,也没有粗大的骨架,虽然他的军事素质十分过硬,但帅气温柔的长相却有些“拖累”他,无形中拉低他的实力,与兰陵王颇有相似之处,但他却不能像远古时期的兰陵王那样戴上一个孔武的面具,也不愿用刀具在脸上划出几刀伤疤来。但,他也有了自己的一套与身边无聊小人们的相处之道。 老姜一开了头,就有些收不住,仍在喋喋不休地骂着,在他的眼里,林晓帆不过是凭着一张小白脸而得到了曹大副的青睐,除了当过几年兵,其他还有什么能拿得上牌面的? 由于没有回应,老姜的谩骂变成了咕哝,但咕哝中夹杂着污言秽语,嘴巴臭得像茅坑。他却没有注意到,梦独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当老姜注意到梦独时,只见梦独帅气的脸正进入他的视界,梦独的脸是沉静的,梦独沉静地看着他。他顿了一下,接着听到梦独问他:“老姜,你胡吣什么呢?你再骂半个字试试?” ------------ 第141章 格斗 当老姜注意到梦独时,只见梦独帅气的脸正进入他的视界,梦独的脸是沉静的,梦独沉静地看着他。他顿了一下,接着听到梦独问他:“老姜,你胡吣什么呢?你再骂半个字试试?” 梦独的脸并不让老姜感到害怕,他顿过一下后,并不想马上煞住嘴巴,更不想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便又骂出一句脏话:“你个小崽子,你怎么知道我是在骂你?” 梦独一下子揪住老姜的领口,用力一推,老姜便倒在了他所睡的下铺上,而后,梦独抬起右腿,狠狠压在了老姜的双腿上,使得老姜无法动弹,只好扎挲着两只手无济于事地朝前刨动。 相处这么多天了,船员们都看得出,身为老船员的老姜腰粗腿壮体格健硕,是蛮有把子力气的;他们本来是很有些倾向他的,但是他在曹大副殴打他们、需要他挺身而出的关键时刻却并不出头掉了链子,使得他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他们没有想到,长了一身滚刀肉的老姜竟然在林晓帆的压制下只能徒劳地瞎挣扎,他们还以为这是由于他喝多了酒的缘故。兴许是由于海上生活的憋闷与无聊,还兴许是由于老姜的不够仗义,他们一时间并没有过于劝解,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继续演绎。 老姜本来是有些自高自大的,当过船员的他原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头儿”,可是却遭受了曹大副的耳光与斥骂,这个时刻竟还遭受到林晓帆的当众羞辱,他愈加的恼羞成怒,可是怒气却无处可发,于是只能用一张嵌了一些黄牙的脏嘴吐出一串串骂语。 梦独却并不回骂,只是手上腿上加了力度。 老姜意识到咒骂只会让这样的局面继续僵持,而吃亏的无疑是自己。于是,他将咒骂改成了表现出心里对梦独不服气的话语:“林晓帆,你这算什么本事,你是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把我打翻在床上的。你要是有真本事,咱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比试比试。你,你放开我。” 梦独说道:“也好。你不是说过在公海上杀死个把人算不上犯法吗?咱看看到底谁是孬种!” 老姜道:“行,谁死了,全当是喂鲨鱼去了。” 梦独放开了老姜。 老姜起来了,但还在故作**。 船员们想不太明白,老姜那么大的块头,怎么会被林晓帆钳制得束手无策?难道林晓帆当的是特种兵?一个当过特种兵的人,又如何会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 梦独说:“大家伙儿一起上去看看,你们当裁判,作个见证。” 一直静观事态的老禇开了腔:“就在咱们舱里比试吧,到了甲板上,要是船长、大副他们看到了,咱肯定还得挨罚,你们也不比别的,就比摔胶;还有,都别下死手,咱们总归是一条船上的人,家里人可是都盼着咱们回家哪。” 只有一人说老禇之言有道理;但更多的人都选择不吱声。 老姜赌气似地说道:“就,就到甲板上。船长和大副他们那些人要是看见了,看见了又能怎么样?我不怕。” 在船员们看来,老姜的话等同于自打耳光。就在这之前,他们还在甲板上排成一列横队受着曹大副的辱骂和踢打呢,那时候,他怎么哑口无言,不站出来扛着呢? “那就走呗?”梦独说。 “行,你先走一步,我把外套脱掉。”老姜一边说,一边解脱身上的外衣,眼睛却瞄向正在转身的梦独。 梦独转过身子,朝舱外走;却没有料到的是,他背后的老姜才真正要对他下黑手了,老姜悄没声儿地弯腰拿起一张床脚下的小板凳,向着梦独的后脑勺砸去…… 有的船员张大了嘴巴。 凌波大叫一声:“晓帆哥——” 梦独的脑壳上却像是长了一双后视眼,他的脑袋朝右一偏,躲过了老姜的突然袭击,同时敏捷地转过身来,飞起右脚,脚后跟正中老姜的左胸膛部位。老姜的身体后仰,头重重碰在一张床的上铺的钢架上,接着身体倒在了下铺床上。 老姜捂着胸口大声呻唤起来。 梦独看得出,老姜不是装的,自己的这一脚的确下脚够狠。可是对待老姜这种人,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老姜的呻唤声越来越大了,后来,竟几乎喘不过气儿来了,一张本来就紫黑紫黑的脸更是变成了一大块膨胀的猪肝。 当过连队卫生员的梦独知道,他踢中了老姜的心脏。他心想:倘若老姜患有心脏病,这一脚会不会要了他的命啊?他心中生出一丝担忧,但还是强忍着没有上前安抚。 老禇过来了,双肘撑在床上,对老姜说:“你别这么着呼吸,你让自己平静下来,忍一忍看看。” 老姜不再呻唤,但仍手捂胸口,他在尽量调整自己的呼吸。一会儿过后,大约疼痛过去了,老姜终于平静下来,就那么躺在床上,双眼怔怔地看着上铺床的床板。 梦独悄悄舒了一口气。 这一架,之于梦独,打出了威望。在这之前,船员们误以为他与曹大副有什么私交,他们不明白曹大副何以对他委以信赖;如今却觉得,曹大副是对的,更加精明些的船员则看得出,其实曹大副在利用林晓帆。 人,天生是一种趋利避害的动物,在这茫茫无际的大海上,就更是如此了。其实并非船员们心计复杂诡计多端,更多的是出于本能。就从那一刻起,林晓帆在他们的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他们中有几个人窃以为,靠近林晓帆,就等于是靠近了曹大副,别看林晓帆是新船员,可他毕竟是当过兵的人,居然还有一套拳脚功夫。 但仍有人认为,林晓帆的思维与生活方式不接地气,与他们有着明显的差距,他们根本不可能成为一路人;虽然老姜出于明哲保身的目的没有出来顶锅,但兴许是出于长远利益考虑。再说了,那个林晓帆让人觉得有些神秘,他从不跟他们谈及家乡,更从不谈及家人,眼里心里既没有以家乡所在省份来划分的老乡观念,也没有以地域来划分的老乡观念如“北方老乡”或“南方老乡”等等的。说起来,还是老姜更对他们的胃口,可以一起打打牌,谈谈女人,说些荤段子,甚至可以偷偷喝喝酒——他们断定老姜一定带了许多私藏的烈性白酒,曹大副不是没有没收更没有搜查他的白酒吗?兴许是故意为之吧? 所以,目前的船员间,仍是处于一种四分五裂的状态,这样的状态对于金船长和曹大副等人来说,依然是个好的局面,他们不能让他们过于抱团,但又不能让他们完全成为一盘散沙。曹大副觉得最后时刻把林晓帆招聘进来,这事儿真是做得太对啦。曹大副需要这些人对他惟命是从,但他不需要这些人团结起来,与这些穷鬼不得已地在大海上为伍,他是让他们这些人来干活的,一年过后,各走各路,谁还认得谁,未必还要结下手足之情来上几个十八相送? 虽如此,曹大副的脾气却越来越差,看哪个船员不顺眼,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痛骂。究其原因,还是跟每天两手空空有关。 年近五十的金船长决定亲自驾小艇看看能否发现金枪鱼群。但他的风湿痛却犯了,这让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曹大副说:“还是我看看吧,这也是最后一招了。” 船上人手少,特别是他们这些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各做一摊,且有些人驾驶小艇的技术让金船长不太放心。他问曹大副:“也好,不过,你得注意安全。叫个老船员跟你一块儿吧。” “我叫林晓帆陪我。”曹大副道。 “他行吗?” “他是这些船员里唯一敢跳进大海里游泳的人,你说他行不行?” “好吧。”金船长同意了。 当曹大副把这一消息告诉梦独时,梦独是兴奋的,但他还是尽量压着心花怒放的心情,他跟自己说,越是高兴之时越是不能表现得像个孩子,但脸上的笑容却很是灿烂。 “什么时候出发?”梦独问。 “午饭过后休息一会儿,就跟我上艇。”曹大副说。 吃饭的时候,凌波对梦独说:“晓帆哥,我特别后悔没有买个便宜的照相机带来。否则,我们可以拍多少张照片啊?” 梦独说:“那就把这些景象全都刻在记忆里吧。以后,你要是会画画儿,就把这些景象全补画下来;你要是不会画画儿,那就可以写一篇纪实小说,把我们的经历全写下来,来弥补没有照相的遗憾。” 饭后,梦独躺在床上,透过舷窗,遥望窗外浩渺无垠的大海,他简直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虽从未上过小艇,但直觉告诉他,驾小艇在大海上乘风破浪,那感觉与在大船上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刺激而惊险;但他还知道,他是带着任务而去的。 ------------ 第142章 海上弄潮儿 饭后,梦独躺在床上,透过舷窗,遥望窗外浩渺无垠的大海,他简直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虽从未上过小艇,但直觉告诉他,驾小艇在大海上乘风破浪,那感觉与在大船上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刺激而惊险;但他还知道,他是带着任务而去的。 一会儿过后,他就起了床,解了溲,到了曹大副的舱室。曹大副指了指床上的救生衣,示意他穿上。 两人穿好救生衣后,就去解下小艇。曹大副先上了小艇,站在驾驶位置,梦独没有犹豫,轻盈地跳上了小艇。 小艇启动了,越来越快,很快便如利箭一般朝前驶去。 无疑,对于梦独来说,乘坐快艇的兴奋感与刺激劲儿远远大于对金枪鱼群的渴望,再说,他一无寻找的经验,很快便全神贯注于曹大副开动快艇的一招一式了。 曹大副本就没有指望梦独能够寻找到金枪鱼群,他之所以拉梦独与他为伴,是想凭自己的感知来判断游动的金枪鱼群的大致范围。以往,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但两个人在小艇上都自以为内行,不免意见相左,白白错失了机遇。而梦独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也就无所谓坚持己见了。但,他又要开动快艇又要寻找金枪鱼群,也确实有些难于一心二用。他看见梦独不时看向他的操作,知道梦独心里在渴盼着什么。 无需赘言,二人产生了一种默契。 “目视前方,手眼结合。”曹大副说道。 “明白。” “不害怕吗?” “不怕。”梦独想:只要离开了家乡,我什么都不怕,连家乡都失去了的人,一个被家乡追逐出来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至于葬身海底,他就没有想过,既是大意,也是一种直觉。 又过了一些时间后,梦独来到了驾驶位置上,按着曹大副的提示,操作起来。啊,他的心快跳出来啦!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人生中竟然能亲自驾驶快艇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飞翔,是的,这也是一种飞翔,一种自由自在的飞翔,没有任何的羁绊,没有任何的牵念,这里没有婚约的长线拴着他,没有所谓前途所谓光宗耀祖的杂欲诱着他,在这里,他,就是他。 “向左前方去。”曹大副说。 梦独朝着曹大副所说的路线航行。 梦独完全沉浸完全沉醉在大海的世界里,似乎正与大海融为一体。 曹大副忽然提醒道:“林晓帆减速,减速。” 小艇慢了下来。 “慢慢向右,慢慢向右,不要再向前,不要再向前。”曹大副说。 梦独也注意到了,前面不远处的一片海水,颜色怎么既不是钢蓝色,更不是蔚蓝色,怎么看上去有些乌压压的,他忽然觉得有些瘆得慌。 曹大副屏住呼吸,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一句话不说,只是仔细观察。他的情绪传染给了梦独,这一刻,梦独忽觉得大海失去了喧嚣,变成辽阔的寂静。好一会儿,寂静才消失,喧嚣重新回到他的耳际。 梦独注意到,曹大副在用对讲机与金船长取得联系。接下来,梦独让开了,曹大副重又到了驾驶位上,就让小艇在大海上一晃一晃地漂着,时不时地打个转儿。 梦独不问也猜得出,如果判断无误,曹大副应是敏感地嗅到金枪鱼群的味儿了。 但,金枪鱼是不停地游动的,一生一世都在游动,永远不知疲倦,不知劳累,游动就是它们的生存方式,就是它们一生的宿命。当然,对很多的金枪鱼来说,被人类捕获而后被一张张蠕动不停的大嘴饕餮入腹,是它们的另一种宿命,与其说鲨鱼是它们的天敌,不如说无所不吃的人类才是它们最大、最忌惮的天敌。 “怎么还不来呢?”曹大副时不时地自言自语,脸上现出焦急的神情。 “别着急,金船长他们用不多久就会来到的。”梦独安慰曹大副,同时陪着他一同焦急,用自己的焦急来安抚曹大副。 曹大副看着梦独,说:“林晓帆,你知道吗?你很适合做个弄潮儿。” 梦独以为曹大副在打趣他,没有作声。 但曹大副紧接着又说:“可是,你真的很不适合当个弄潮儿。” “为什么前后矛盾?”梦独问道。 “因为,其实弄潮儿除了弄潮,也要吃喝拉撒睡,也要俗不可耐,也要过烟火生活。” 梦独刚想请曹大副说得具体些,这时,他们一同看见,金船长他们驾乘的大船正远远地向着他们航行过来。 大船越来越近,曹大副驾着快艇迎了上去。 曹大副和梦独重又上了渔船,渔船按着曹大副的指点向着移动着的既定目标前进。 探鱼器的信号明确告诉金船长他们,曹大副的判断没错。 很快,渔船上捕捞金枪鱼的准备工作很快就绪,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们各就各位,只待金船长一声令下;船员们全站在甲板上,紧张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们并无什么技艺,只等着捕获鱼群后按曹大副的安排干活就是了。 金船长、曹大副等人预感到,他们也切实地盼着,只要捕捞成功,这次定是一个大网头,几十甚至上百吨的金枪鱼将悉数入舱。 林晓帆不懂何为“大网头”,但他从这些人的嘴里品咂出了“大网头”的含义。 时机已到,金船长喊道:“预备——开始!” 随着“哐”的一声脆响,大网入海了,深深地入海了……无数的金枪鱼,如梦般地进入了巨大的网中。 一番操作过后,网络了无数金枪鱼的大网在缓缓地上升起来。 多日来尾鱼无获的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们简直欢呼起来,有人真的按捺不住惊喜的心情欢呼起来了;而没有见过大场面的船员们惊诧极了。 在曹大副、朱二副等人的吆喝及支使下,船员们开始忙碌起来了,他们歇懒了的筋骨终于派上用场了。他们终竟是高兴的,他们还记得,协议上写明了,除了保底工资以处,还有提成呢,老板们吃肉,他们碗里的汤也油花漂荡肥厚一些。 所有的人都紧张而忙碌,争分夺秒,加班加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收获的金枪鱼们转入冷冻舱里,以保证金枪鱼肉质的鲜美,十多个超大型冷冻舱虚位以待呢,当然,只是一个大网头还不足以填满这些张着巨嘴的、空虚的冷冻舱。 金船长的精神早就焕发起来,他跟厨师说了,晚上加餐,夜里要加夜宵,拿出最好的厨艺来,让大家伙儿吃饱吃好。 到了饭点时,厨师为了不让大家耽搁活儿,把饭菜拎到了甲板上,让大家抽空儿就吃,吃了就干,一样样冒出油花儿的菜诱人食欲,还有几笼大肉包子。 梦独算是真正见识到了,曹大副招聘来的这些船员们干起活来还真是很不惜力的,果然干起笨重活儿来实实在在,他们的身体素质果真是呱呱叫的。他还想起来,自从来到大海上,这些船员们除了晕过船外,竟几乎没听说过他们当中有人生病。看来,在大海上,哪怕不是搏击风浪,最起码的,都需要一个强健的体魄。 这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劳作;劳作过后,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睡;大睡过后,则是金船长等船东们犒劳大家伙儿的丰盛美餐,居然还每人发了两听啤酒。 在船员们特别是新船员们的眼里,这个大网头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然而却与金船长等人的期冀相距甚远。梦独听曹大副说,这一大网头,不过五十多吨,离填满冷冻舱还差得远呢。梦独问,这么多,还少吗?曹大副笑了,笑林晓帆对他们渔民生活的不了解,他说,若只是打这点儿鱼,他们那些人怕是得喝海风了,他还说,就是这条船,还欠着银行多少贷款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金船长、曹大副等人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特别是金船长,常常忍不住唉声叹气。可是,哪怕再派出小艇,却再也难觅难闻到金枪鱼的踪影儿了,金枪鱼连冒个泡儿也不乐意起来了。 一些人的脾气又恶劣起来了,金船长和曹大副当然不会例外。 相处的时间久了,船员们对海上生活越来越熟悉也越来越适应,也看出了许多的眼高手低,个别船员甚至会顶撞这些管理者们,有一次二管轮很生气地用扳手打破了一个船员的脑袋,金船长只好“以和为贵”地罚了二管轮两百块钱给了那位受伤的船员,还亲自给他做了包扎,并让厨师为他开了几天小灶。 不知是由于船东们心情灰暗,还是成心,他们竟然忘了日子——在大海上,多少人晨昏颠倒日月弄乱,眼前是一片迷茫,脑子里是一团迷茫,大海成了迷茫的化身,他们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未来了。 幸好,或者说但是,梦独在大海上仍然保持着写日记的好习惯,只不过…… ------------ 第143章 预谋杀人 不知是由于船东们心情灰暗,还是成心,他们竟然忘了日子——在大海上,多少人晨昏颠倒日月弄乱,眼前是一片迷茫,脑子里是一团迷茫,大海成了迷茫的化身,他们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未来了。 幸好,或者说但是,梦独在大海上仍然保持着写日记的好习惯,只不过,并不是每日一记,而是几天一记但必将每日的趣事儿补记下来,有时记得特别简略,有时记得较为详细。船员舱里除了凌波,几乎全是大字识不了几个的大老粗,他记了些什么,他们不感兴趣,即便拿到他们的眼前,他们也看不出来什么。但梦独每次记过后还是小心地收好。他虽看不够大海,但也总不能老是观沧海,闲下来时他除了跟凌波一起玩外,主要还是看他带的几本小说,其中就有一篇《老人与海》。 他又打开了日记本,写下日期,当写农历日期时,方悟出原来这天正是最后一天,年关之日,大年三十。他问凌波:“凌波,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凌波摇摇头,说:“不知道。” 别的船员也不明所以地看着林晓帆,可以看出,他们每个人不仅在大海上不辨东西,也不知今夕何年了。 梦独说:“今天是除夕,明天是大年初一。” 凌波问:“晓帆哥,这是真的吗?” 又有人问梦独:“林晓帆,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梦独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别人言说似的,道:“我们这里连个日历本都没有,不知哪天是哪天,他们总不能也会把日子过颠倒了吧?这他娘的,真太不把人当人了。” 梦独立时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心”,说:“我敢说,金船长、曹大副他们肯定悄悄为船上的所有人准备好年夜饭,只是现在没跟咱们说罢了,是想给咱们一个惊喜。” “谁知道哩?”有人说。 “兴许是吧。”又有人道。 梦独想挽回自己的“失言”,同时还想这个时候未尝不可以在船员们面前拔拔面儿,便道:“究竟是还是不是,我去侦察一番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别忘了,我可是当过侦察兵的。”一句谎言从他的嘴里脱口而出,“凌波,跟我一起走。” 梦独带凌波找到了曹大副,只几句话,他便看出来,船东们的确太过抠门,是不想破费给船员们过个年了,的确是在装作忘了年关已至。他悄声劝曹大副:“其实,这正是你收买人心的好时机。船员们的心要是散了,乱了,干粗活重活还是要靠他们,最后真要是他们有人故意使坏,受损失的还不是你们?” 曹大副看着梦独,看了又看,看得梦独快有些不好意思了,才说道:“林晓帆,你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单纯啊?” 梦独点点头,又摇摇头,没说什么。 曹大副默了片刻,对梦独说道:“你说的对。就按你说的办。” 梦独微笑了一下,说:“不,是按你说的办。” 曹大副理解地笑了笑,说:“好,好。” 这是个多云天,太阳被云层遮住了,却给大海布上了最自然的天光;在这种最自然的天光里,大海静静地显现着无边无涯的蔚蓝色;海风轻柔地吹拂着站在甲板上的三个人,梦独几个月没理过发了,他原来的军式平头早经被乌黑的泛着青春光泽的长发所取代。 曹大副看着梦独,道:“你看上去还是很单纯。”说完,他拍了拍梦独的肩膀,走了。 没过多长时间,金船长、曹大副还有大管轮就一起来到了船员舱里,金船长宣布了好消息,晚上加餐,开茶话会,明天大年初一有水饺和汤圆吃。 但船员们间并未响起吹呼声,天空,大海,无聊,寂寞都在消耗着他们的热情,除非有什么异样的强刺激,才可再度调动起他们的僵死而冷却的热情。 兴许是看出船员们意兴淡薄,晚餐后的茶话会没有让大家聚集在一起,而是船员们在各自舱室里自己举行,无非就是一大袋炒花生及糖块儿,大家坐在一起闲坐着,吹吹牛,船东们也没有分头来与船员们一起喝茶夜话,他们既不能与船员们太过疏远,但也不能太没有分寸,让个别船员失了敬意与畏惧,他们必须让这些人明白,他们是雇主,而他们是雇工,这些人必须听命于他们。 大年初一这天,许多人都睡了懒觉,好在中午的水饺让他们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 饱腹过后,人便有些慵懒,只有想法儿消磨海上时光,大部分船员只能打扑克,至于这种几乎人人皆会的游戏,在这条渔船上早已升级为赌博了,赢家自是心花怒放,输家垂头丧气,没了筹码,便只好找主管后勤的大管事借贷,而这些借贷都是有利息的,每一笔借贷都是经过船员们的签字画押的,有的人借得多了,连自己也不愿意用脑子算一算了,但心里却知道,自己是入不敷出的,只怕合同到期后,还得欠公司一大笔钱呢。 可是赌博这玩艺儿,一旦上手,便很难收手。 也有个别船员并不参与赌博,他们是有些想家的,可他们是在大海上,而不是在陆地上,在大海上的人,是无根的,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的,何况他们有合约在身,说起来就是不折不扣的包身工,只有在海上熬满期限,才能赎回自己。看着他们这类人想家的落寞神情,梦独有些羡慕他们,他们至少有家可想,而他,从不想家,不愿想家,不敢想家,只能把家远远地抛在身后,抛得越远越好。 下午,老姜却并没有参与打扑克赌博,他先是一个人喝酒,后来,老禇像是闻到了酒味儿,还好像是与老姜有某种默契似的,来到了这个船员舱室里,与老姜对酌起来,但二人却并不多话,只是用眼睛交流。 这么几个月过去了,梦独发现,他对于这些海上劳工们,从不了解到了解,可是了解着,了解着,却又从了解回到了不了解,比如,老姜和老禇两人是一先一后来到公司的,可他们两个老海员怎么会搅到一块儿呢?按理说,他们本不认识可是热乎得像是似曾相识;甚至连老实的徐兵也颇让他费琢磨起来。唯一透明的,就只剩下凌波了,他但愿凌波的透明不是装出来的,否则他在感情上是要受到一些伤害了。 由于昨夜睡得太晚,加之长时间的精神振作,梦独着实有些累了,是身心俱疲,他虽然竭力撑着眼皮看了会儿小说,但手中的书还是一滑滑到了床上,他就那么侧身朝外,听着大海的喧哗之语,睡着了。 晚饭时分,凌波叫醒了梦独:“晓帆哥,晓帆哥……” 饭后,凌波悄悄跟梦独说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梦独注意到凌波晚饭没怎么吃,且直至现在脸上竟然有一层惊恐之色,忙问他是怎么了。 凌波说,他下午看见老姜和老禇喝酒后满脸神秘,又见他们后来出了舱室到外面去了。他心中好奇,后来悄悄跟着也出去了,见他们二人站在船尾,手扒船舷边,二人在低语什么,但似乎有些意见不同,不免声音略有提高,凌波便听得了只言片语。 “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梦独问。 “他们要合伙杀死徐兵。”凌波说。 “老姜不是徐兵的表叔吗?” “是假的。徐兵是个实心眼子的人,可是他却只听老姜的话。” “然后呢?还说了什么?” “然后的话,意思是,杀了徐兵后,他们就向船长还有大副那些人索赔,得赔好多万,因为徐兵是老姜的表叔吗?船长他们只能赔他们钱,私了,还说大海上死个把人是常有的事,他们就说徐兵是失足落水而死。大致情况就是这么多。我听得害怕,赶紧踮着脚尖儿回了咱们船员舱。” “他们说过什么时辰没有?” “哦,对了,说是今天晚上。” 林晓帆恍若有悟,他曾听曹大副说过,船长等人的意思是,等海上的收购船来到时,他们把金枪鱼卖掉,然后转向其他海域,去钓鱿鱼,兴许能够扭亏为盈。看来,老姜和老禇果真是在海上混过的,他们大约猜出来了,卖掉金枪鱼,船东们就有了一大笔收入,他们刚好可以借此讹诈,之后,船长只能让他们乘收购船回国。 “晓帆哥,你说,该怎么办呢?”凌波问道。 “凌波,你别担心,别害怕,让我来想想办法,我会有办法的。你呀,只管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要不,回到舱室后,你早点睡觉吧,睡不着装睡也行。” “天快黑了,你得快点儿想出法子来啊。” “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梦独安慰凌波道,还拍了拍他的后背。 梦独已经有了自认为切实可行的想法,但他知道暂时不便向凌波透露。凌波还太稚嫩,就像他十八岁的时候那样,神情上难免流露出慌张,万一让老姜和老禇看出破绽来,他们改变了计划,反是更难以找到对策了。他攀着凌波的膀子,一起回到了船员舱里。凌波倒是聪明,对梦独推说有些累了,想早点儿睡觉,便摊开被子,钻进了被窝里,将被子一拉,蒙住了头脸。 ------------ 第144章 危难时刻显身手 梦独已经有了自认为切实可行的想法,但他知道暂时不便向凌波透露。凌波还太稚嫩,就像他十八岁的时候那样,神情上难免流露出慌张,万一让老姜和老禇看出破绽来,他们改变了计划,反是更难以找到对策了。他攀着凌波的膀子,一起回到了船员舱里。凌波倒是聪明,对梦独推说有些累了,想早点儿睡觉,便摊开被子,钻进了被窝里,将被子一拉,蒙住了头脸。 梦独旋即找到曹大副,将凌波所提供的可怕信息说给曹大副听。 没想到,曹大副却并不惊诧。 “你怎么……,没什么反应?”梦独说,“我相信凌波的为人,他不可能编造这种谎言。其实,如果老姜和老禇知道我在跟你通风报信,他们一定认为我是个小人。说真的,我这个人平生最忌恨的是向上司打别人的小报告。可是这一回却跟以往不一样,这种通风报信,我是非做不可,这关系着一条无辜的生命。” 曹大副幽幽地开了口,道:“这种事儿,海上过去就有过,不是一回两回了,跟煤矿里的挖煤工们、砖窑厂里的搬砖工们的手段差不多。没想到,这一回,竟然要发生在我们这条船上了。” “都是打工的苦汉子穷汉子,他们为什么这么坏?挣这样的昧心钱,他们能花得安生吗?我现在才看出来,老姜根本就不是徐兵的表叔。” “这种血钱命钱,他们当然花得安生,要是花得不安生,他们就不会这么做了,他们这类人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未必,你还指望他们心里又难过又悲伤?你现在能理解我为什么对他们那么粗暴有时候还殴打他们了吧?” 梦独没有作答,未置可否。他问:“你说,现在怎么办?我能做什么?” 曹大副嘴巴凑在梦独的耳边,将心里的算计告诉了梦独。 梦独明白了,原来曹大副还有金船长他们心里也是时刻提高警惕防着某些心地不良的船员的,只不过,常常是防不胜防啊! 重新回到船员舱室后,梦独面色平静,脸上无喜无忧亦无不安,其实他感觉到他的心跳几乎牵扯到他的腹部,是的,他感觉到了,他的腹部与心脏一同跳动。他就是这个时候发现自己的这个特征的,他不知这是生理特征还是病理特征,多年以后,这个特征仍然故我地存在着,甚至偶尔会感觉到连小床也在跟随着跳动似的——倒也没有影响到他的健康。 梦独躺在小床上看书,确切地说,是装出看书的样子,书本,不过是在掩盖他的思索的目光而已,掩盖他的心理波动而已。 天早就黑透了,只是夜光和甲板上的灯光反射在海水上而后映在舱室里,使得黑暗不是那么密实罢了。 这个船员舱里,本来是有简易厕所的,污物直接排入海中,但是不知为何,简易厕所的门锁却出了毛病,锁是锁上了,可是却打不开了。有人问是怎么回事儿,老姜说,那就到甲板上解决呗,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梦独从这个现象上断定是老姜捣的鬼,可见老姜的犯罪智商并不高,可是这世上又能有多少高智商的犯罪呢?可悲就可悲在那些被犯罪者总是比这些犯罪者更低级的智商,他们总是很轻易地进入了犯罪者们的圈套之中。 时候越来越晚了,连打扑克赌博的小圈子也散了,烟雾弥漫,更熏得人哈欠连天想用睡觉来消磨时光,哪怕晨昏颠倒睡了又睡睡得不想睡了,可是在床上可以想些乱七八糟不敢对人言说的心愿啊! 梦独也有了困意,但他赶紧用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以免自己真的被睡魔拉入梦乡。 船员舱室里的打呼噜声此起彼伏。 徐兵果真像往常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总是要在半夜时分起来解一次小溲,这个夜晚仍不例外。他坐起身来,揉了揉迷迷瞪瞪的眼睛,便下床磕磕绊绊地朝简易厕所走去。 这时,适时地响起了老姜很低沉的关照的声音:“徐兵,厕所门开不了了,到甲板上尿去吧。” 徐兵仍在被睡意缠着,听了老姜的话,便机械地朝船员舱室外走。 老姜很关心地跟了上去。 甲板上一前一后地各亮着一盏灯。 梦独悄悄地下了床,他担心会与对面船员舱室的老禇撞个满怀,所以特意在舱室门口停留了片刻。 徐兵一到了甲板上就想排尿,但老姜提醒他到船尾部分的船边上撒尿,还说就那么着在甲板上撒尿万一要是遇上曹大副朱二副他们非把你的老二给揪掉不可。于是徐兵就朝船后部走,竟仍有些迷迷瞪瞪的,心中无鬼的人就是这样,失眠的症状永远不会找到他们这类人。 徐兵一手扒着船舷,一手半拉下秋裤,对着大海用力地撒起尿来,终于赶走了困意,海上的冷风几乎让他有些发起抖来。 “唉,那是金枪鱼群吗?前边是不是有金枪鱼群啊?”老姜问徐兵。 徐兵说:“我看不清楚,我也不会看。” “别忘了,老板说过,谁要是发现了金枪鱼群,是会得到大奖励的。” “我想起来了,船长是那么说过。可这,这要是真的,也是你发现的。” “要真的是金枪鱼群,得了奖励,咱俩一人一半。只不过,你得帮我个忙。”老姜低声说道。 “怎么帮?”徐兵问。 “我老了,这几天老风湿病犯了,腰痛,手脚也不利索。你翻过栏杆,好好看看,看真点儿,还有,你年轻,眼睛好,你把看到的跟我说,我判断一下,要是真的有金枪鱼群,咱就一块儿跟金船长说。” “跟曹大副说也行。”徐兵说。 “那是个杂种,跟他说了,他还得吃咱一笔,你忘了,他是怎么打你的啦?好了,不说这个了,按你说的,跟曹大副说也行。” 徐兵说:“我,我有点儿害怕。” “有什么怕的,你翻过去,把左手给我就成了,我拉着你。”老姜说。 老姜扶着徐兵,徐兵颤颤的,攀过船舷,可是还没等他对着大海细看,老姜便就着徐兵翻船舷时的冲力,用力一推,徐兵“哎呀”了一声,就落入了大海当中。 老姜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撒腿就想撤回到船员舱室里,图谋着与老禇按着之前的盘算行使讹诈之术,却正撞上梦独。 梦独大骂道:“老姜,你这个畜牲!” 老姜的脑子却短了路,他由于慌张,没有折回身去与他心目里的林晓帆对徐兵进行施救,而是继续朝船员舱室里跑去。 梦独没有看到曹大副和朱二副奔出来跳海救人,倒是看到了曹大副窜腾出来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对着老姜在做什么。他叫了一声:“曹大副——”而后便不顾一切地跃过船舷,从徐兵被老姜推入海中之处跳入大海当中,寻找和抢救压根儿不会凫水的徐兵。 好在,徐兵尚未沉入海底,也未遇上具有攻击力的大鱼,他正在海水里凭着本能瞎扑腾,一大口一大口的海入进入他的嘴里,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咽下去。令梦独没想到的是,只是倾刻间,徐兵便不是在原处瞎扑腾了,而是在瞎扑腾的同时,被海浪推到了远处。 梦独奋力向徐兵游去。他自知他的水性并不具备太高超的水平,但他自从经过了跟船游泳以及与曹大副一起驾小艇探寻金枪鱼群的冒险经历后,他从心理上对大海没有了畏惧之心;而今,他救人心切,就更不知恐惧为何物了。 夜色下的大海黑魆魆的,好在有桅灯的照射,只是那微弱的光,一下子就被大海吃掉了。 “徐兵,你坚持住,我来救你啦——”梦独喊道。 徐兵刚要呼应,却又喝下了一大口水。 梦独划动双臂,游到了徐兵的面前,一手猛然用力抓住了徐兵的一条胳臂。 求生的本能紧紧攫着徐兵,他借着梦独手上的力量,转过身来,一下子牢牢地用双手抱住梦独,且力大无穷,简直要将梦独和他一起拖入没有尽头的海底深处。 曹大副已经来到了船舷边,但却并未跳入大海之中,而只是高声喊:“林晓帆,不要太着急,慢慢游过来。” “我游不动,我要沉下去了,徐兵钳着我哪——” “给他几下子,动作要狠,否则你得跟他一块儿玩完。” 听了曹大副的话,梦独用力腾出一只手来,照着徐兵的脑袋就是猛力的两记重击。 徐兵松开了紧箍着梦独的两只手。 梦独紧抓着徐兵的手臂,另一只手拼力划水,游到了船边。 曹大副抛下救生绳,与朱二副一起,先是在梦独的拖抱下,将徐兵拉上了渔船,而后又将梦独拉了上去。 金船长、轮机长等人已经到了船员舱室,金船长命手下的三人将老姜架了起来,并且不容分说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老姜绑了起来。 老姜站在床头的一侧,身子被狠狠地、紧紧地绑在床柱上。他大声问:“你们要干什么?莫非你们是黑船吗?” 金船长命二管轮将另一个船员舱里的船员们全叫了过来,当然包括正提心吊胆在心里做着美梦的老禇。 船员们挤挤挨挨地站在一起,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会如何继续下去。 ------------ 第145章 严刑与审问 金船长、轮机长等人已经到了船员舱室,金船长命手下的三人将老姜架了起来,并且不容分说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老姜绑了起来。 老姜站在床头的一侧,身子被狠狠地、紧紧地绑在床柱上。他大声问:“你们要干什么?莫非你们是黑船吗?” 金船长命二管轮将另一个船员舱里的船员们全叫了过来,当然包括正提心吊胆在心里做着美梦的老禇。 船员们挤挤挨挨地站在一起,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会如何继续下去。 金船长怒声喝问:“姓姜的,你跟大家伙儿坦白,你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做了哪些缺德事儿?” 老姜虽害怕,却不回答,他还没有想好如何作答对他而言更可以自保。 金船长对船员们说道:“你们知道不知道?就是这个姓姜的,他要杀了徐兵,他把徐兵推到了大海里面。” 听闻此言,船员们个个目瞪口呆。 老姜矢口否认:“我没有,我没有,是你污赖好人。徐兵是我的表侄,我,我怎么会杀他图财害命。他,他是自己落到海里去的。” 老姜的否认和辩解是那么苍白无力,特别是他的后一句话,令船员们一下子看透了他的为人:哪怕徐兵是自己落入大海当中,你老姜为什么不施救,又为什么不呼叫大家伙儿采取措施救出徐兵? 二管轮手拿皮带朝着老姜的身上抽去。 老姜大呼冤枉:“你们这些黑心船东,为什么要逼我承认我没做下的坏事?” 梦独、曹大副和徐兵走了进来,徐兵已经脱离了惊恐,喝进去的腥咸的海水也已催吐出来。 梦独速速换好衣服,徐兵则脱掉湿透的衬衣裤后坐到床上用被子围住身体,寒气使得他的身体仍在一抖一抖的。 金船长问徐兵:“徐兵,你怎么落到海里去了?” 徐兵小声小气地说:“是我表叔把我推进海里去的。” “谁是你表叔?” “就是老姜。” “老姜是你哪门子表叔?” “他是我老乡,他说他会关照我,对我好。” “你再说一遍是谁把你推到大海里去的?” “是老姜把我推到大海里去的。” “他怎么就能把你推到大海里去的?” “老姜叫我看金枪鱼群,说我眼睛好,叫我到船边上看,他就把我推下去了。” “徐兵,你胡说八道!”老姜斥责徐兵。 曹大副走上前去,用力搧了老姜两记耳光,道:“真看不出啊,你真是块老姜,今儿个哪怕你成了一块老干姜,我也要榨出你的屎尿来。你不当着大家伙儿把实话说出来,我就把你扔到大海里喂鲨鱼!” 老姜叫屈道:“我冤枉啊。徐兵是个半傻子,一个半傻子的话,你们也能听信吗?” 曹大副夺过二管轮手里的皮带,照着老姜的小腿抽去。 “唉哟——,唉哟——,你们这是要逼我屈打成招啊?”老姜痛得又哭又叫,但就是嘴巴紧得很,坚决不承认犯下的罪过。 老禇低着头,不看金船长不看曹大副,也不看独自承受殴打辱骂的老姜,但他的腿却在一点点地抖动着,有些站立不稳了。 老姜仍然嘴硬:“你们打我,还把我绑着,还找个半傻子来诬陷我,没影儿的事,我凭什么承认?你们能找出哪个人给徐兵作证吗?” 金船长与曹大副对视了一眼。 曹大副居然解开了捆绑老姜的绳子。 老姜不明白曹大副下一步要对他做什么,一脸的惶恐,他误以为曹大副真的要把他投入大海中。他吓得叫道:“杀人啦——,曹大副要杀人啦——” 然而,曹大副解开绳子后,并没有对别人招手示意什么,老姜就更不明白曹大副葫芦里要卖出什么药来了。 曹大副道:“老姜,你要是老老实实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我一定会饶你一条贱命,你没必要把所有的黑锅都背到自己身上。” 老禇依然不开口,虽然身体在瑟瑟发抖。 老姜心里明白,如果把老禇供出来,也就是等于把自己完全供了出来,还是咬紧牙关拒不承认。 曹大副猛地朝老姜的后腿窝踹了一脚,没有防备的老姜一下子跪了下去;他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曹大副就抡起了手里挽成多圈的绳子,劈头盖脸地朝老姜打去。曹大副边打边骂:“你个畜牲,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贱货!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贱货!好,我今天就要让你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棺材。你不是说过吗?在公海上杀死个把人算不上犯罪,那么现在,我就要你成为那个把人。别忘了,我这不叫犯罪,这是在公海上。” 老姜一下子失了所有的血性,对着金船长磕起头来,额头重重地撞击在舱室的地板上。“金船长,曹大副,还有船东们,我什么都说,只要你们能饶我一命。” 金船长面无表情,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老姜张嘴刚要说出污垢,却不料曹大副一个耳光搧在他的嘴巴上。 曹大副冷冷地阴阴地笑了笑,说道:“晚了,你现在想说,晚了。现在,我会让另一个人说,这另一个人是谁呢?我不点他的名,我想让他自己主动站出来。” 胆魄俱失的老禇竟仍心存侥幸,心想哪怕老姜真的将他供出,他也来上个死不承认,金船长和曹大副没有人证物证又能拿他怎么着? 想不到的是,曹大副忽然怪怪地嘿嘿笑起来,把脸上的肉笑得拧在一起,拧成一朵形状怪异的花儿。这是装出来的笑。笑完了,曹大副说道:“我说的另一个人,他不是人!” 船员们听不明白曹大副的话,为什么另一个人却不是人? 曹大副朝朱二副招了招手。 朱二副把一个小皮包递到了曹大副的手上。 船员们眼光皆盯向曹大副手里的皮包。 曹大副很神秘地、动作缓慢地打开皮包,将一个既类似照相机又类似收录机的巴掌大的物件端在手里,他对船员们揭秘道:“这是小型摄像机,原来高看了你们这些畜牲,以为派不上用场,真没想到还是派上用场了。” 船员们皆不懂摄像机为何物,是干什么用的——那个时候,不要说摄像机,就是录音机、照相机,在一般人的眼里,都显得很神秘,都是那么稀缺——后来,曹大副告诉梦独,那时候梦独还是林晓帆,曹大副说,这是他通过搞走私的朋友低价弄来的,为的就是偷偷拍下船员们偷奸耍滑的生活情景,以便跟他们秋后算帐,扣除他们的劳务费,让他们有苦难言——多年以后,摄像机早已不再神秘,在手机高度普及的年代里,人人都成了媒体人,人人都可能会通过监控他人并且曝光他人的隐私而达到辖制他人或搞垮他人的下作目的,人们自以为很聪明,岂不知,这套把戏在多年以前,曹大副等人就玩得贼溜了。 曹大副打开回放键,摄像带开始了转动,在一个极小的屏幕上,出现了活动的黑白画面,同时还响起了海浪声及人的说话声。 曹大副向船员们展示画面,画面中出现了老姜和徐兵的身影,并传出老姜和徐兵的声声对话。 船员们简直把曹大副手里的机器视作怪物,它竟把老姜和徐兵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摄魂般地给收了进去,有的船员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毫无疑问地,摄像机将老姜的作恶过程活生生地还原出来,还原在了船员们的眼前。 此时,船员们的心全向着金船长和曹大副等船东们,他们同仇敌忾地瞪视着老姜,又庆幸老姜没有将罪恶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曹大副睥睨着老姜,说道:“姓姜的,你看清楚了吧?这就叫证据。我只要把这个证据交给水上公安,你就等着吃牢饭吧,法院哪怕不判你死刑,也得判你个无期徒刑。不识抬举的东西,你怕是不知道吧,你早就死到临头了。现在,你的贱命就攥在我的手心里。” 老姜顿然间瘫了下去,向金船长和曹大副连连磕头求饶,并且说道:“我知道,我该死,我缺德,可,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坏主意,还有,还有老禇,都,都是老禇……” 老禇虽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但还是出于自保而本能地反驳:“我,我没有;老姜,你别诬赖好人,你别把我拉下水陪着你死!” 凌波上前一步,大声说道:“老禇,你敢说自己是没事儿人?我敢作证,这罪恶确实有你一份,我亲耳听到的。” 没想到,曹大副轻轻摆了摆手,说:“凌波,他不承认没关系的,我这里会有证据叫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他想罪加一等,那就死不承认好了。” 老姜叫唤:“老禇,你别想逃脱,都是你出的骚主意,把我给害惨了,你还想当好人?没门儿!” 老禇的脸变成猪肝色,猪肝色的脸上爬上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上的皱纹沟槽滴落下来。 ------------ 第146章 惩治邪恶人 没想到,曹大副轻轻摆了摆手,说:“凌波,他不承认没关系的,我这里会有证据叫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他想罪加一等,那就死不承认好了。” 老姜叫唤:“老禇,你别想逃脱,都是你出的骚主意,把我给害惨了,你还想当好人?没门儿!” 老禇的脸变成猪肝色,猪肝色的脸上爬上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上的皱纹沟槽滴落下来。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曹大副手里的那个神秘玩艺儿,那玩艺儿似乎能够收魂纳魄,他想,那鬼东西既然能把老姜的言行举止原原本本收纳下来,他自己与老姜的图谋未必不在里面装着,与其硬撑下去,还不如快快添枝加叶地供出来,尽量把责任多推到老姜身上,兴许,金船长、曹大副他们那些人会对他宽大一些。于是,他说道:“还有我,是我。可是船长,大副,我是被老姜骗进去的,我是上了他的当。” 老姜则坚称是老禇的鬼主意害了他。 老姜和老禇二人怀着同样的目的,争吵起来,同谋者瞬间变成了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敌手。 曹大副不失时机地将这一幕幕拍摄下来。 金船长对船员们说道:“大伙儿都看到了吧,都听到了吧?这两个畜牲自作孽,不可活。在我这条船上,想算计我,想害我,这样的人,还他娘的没生出来哪!想跟我玩,还他娘的嫩了些,还他娘的得再多学几年,省得海里的大鲨鱼吃不到人肉。我今儿个,就要好好整治整治这两个畜牲,我一定要让他们长长记性,看他们还敢不敢再图财害命做坏事!” 很多船员以为金船长和曹大副他们那些船东们真的要把老姜和老禇投入大海当中饲喂大鲨鱼,一颗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幸而,对老姜和老禇的处罚并不是投海喂鱼,否则兴许真的会有人被吓破胆子。金船长厉声说道:“把这两个熊东西关到冷库里!” 马上便有几个人上前将老姜和老禇绑了起来,朝舱外押去。 老姜和老禇不约而同地发出同样的喊声:“金船长饶命啊——,曹大副饶命啊……” 金船长厌恶地瞪着被押着朝外走的老姜和老禇,他不再说话,而他之前的话是留有余地的,这余地故意由曹大副来填补,他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还像是做过预演似的。 曹大副说道:“我希望所有的船员引以为戒,谁如果不老实,老姜和老禇的今天就是他的将来,甚至遭受的惩罚比他们更厉害。我还要对大家说的是,有罚就有赏,老姜和老禇是罪有应得;但是,大家不要忘了,如果不是林晓帆和凌波关键时刻保持清醒,今天晚上,徐兵的小命就真的丢了。所以,为了表彰林晓帆和凌波,我们决定,要给予他们物质奖励,发放奖金,奖励凌波五百块钱,奖励林晓帆八百块钱。希望大家以他们二人为榜样,一旦发现船员里有人想兴风作浪惹事端,要速速报告。还有,我要明确告诉大家,提拔林晓帆为二副,他与朱二副各有各的分工,林晓帆主要协助我,谁要是不服从林晓帆,就是顶撞我,别怪我到时候秋后算帐,该扣钱的时候决不手软。” 梦独早经看出来也早经听出来了,金船长和曹大副早就对又馋又懒却还以老船员自居的老姜和老禇不满了,这两个人想杀害徐兵以图钱财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而金船长和曹大副等人不仅刚刚好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地除掉这两个祸害,还可以借此杀猴儆鸡敲山震“鼠”——大约除了梦独,另外那些船员可不就如同鸡鼠一般?如此一来,还有哪个船员敢不听话敢偷奸耍滑? 对曹大副的委任及自己的晋升,梦独并不感到兴奋,当然了,其实在船员们的眼里,他早就是曹大副的人了,只不过现在的宣布显得更加正式而已。此时的宣布,无异于把他推到一个敏感的位置上,倘以后再有船员图谋不轨却不成,大约会更多地迁怒于他林晓帆吧?或者,是曹大副对他不够信任,生怕他会兴风作浪带头闹出什么岔子来?毕竟,是他救了徐兵,他在船员们的心目中自然威望大增,但曹大副就是要明确告诉船员们,林晓帆是他的人。 其实,金船长和曹大副等人是担忧过度了,梦独压根儿没有任何兴趣去当那些人的头儿。这么多天相处下来,梦独早就看出,在这些船员当中,只有凌波是单纯的,至于徐兵是脑子不够用,他的想法与做法与单纯不沾边儿,如果脑子够用与其他船员毫无二致。他真心希望凌波随着年龄的增长,也能够保住那种难能可贵的单纯的特质,有多少人在成了中年、老年之后便再也没有了青少年时期的那种透明而宝贵、晶莹的单纯了。而与他同船的那些船员们呢,朴实的面孔掩盖着他们心底的狡诈,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那些毛病随着时光的流逝只会加剧而永远不会变好。 说来可悲,几乎所有的船员们个个远离家乡,为了活下去,来到前路与后路皆是渺茫的大海上,倘按生存的法则而言,他们该互相体谅团结一心,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而是各有盘算心有罅隙,见不得别的船员好,他们的嫉妒之心只限于船员内部,至于船长、大副等船东们,他们自知与那些人的差距太大,嫉妒不了,所以把更多的坏心思用于与自己状况差不多的船员兄弟们,还渴想着能够得到船东们的笑脸,更渴想着得到船东们的收买,心里却对船东们恨得牙根发痒,想着若是有机会与他们掉个个儿对整天高高在上的船东们非打即骂。所以,他们中很多人对老姜和老禇的遭际,没有任何一丝儿同情,还在心里拍手称快,却没有想过,老姜和老禇的今天,兴许就是他们的明天。 独有梦独却再度表现出了与“正常人”们的相异之处,他跟着曹大副出了船员舱室,把曹大副拉到一边,问:“把老姜和老禇捆绑着关在冷库里,会不会冻死啊?” 曹大副冷静地说道:“你放心,贱命不死,这样的惩罚,过去又不是没有过,贱命人,经得起折腾哪。你想过野地里那些荒草没有,它们在寒冬里,看上去像是死了,可是第二年春天,却又长出新绿来。这类人,就跟那些杂草一样,哪怕是在楼顶上,在砖缝里,也是那么顽强地不要脸地活着,生生不息。” 曹大副的一番颇含哲理意味的话与梦独曾经产生过的思想接上了火,他也曾经多次地想,可是一直想不明白,不论是在梦家湾,还是在绿色军营,还是在流亡途中,他见过遇过那么多的坏心眼儿的人,他们从不为自己做过的坏事生出一点儿忏悔之心,但是他们却为什么活得那么健康,有些人还活到高寿。曹大副的话,让他豁然开朗,是的,坏人,小人,他们是一个个庞大无比的群体,如野生野长的杂草一般,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永远不会死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是对他们最好最准确的写照。 “要是真的冻死了呢?”梦独追问了一句。 曹大副早已拿捏准了那些杂草之人的软勒,并且能毫不手软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声音冷酷地说道:“死了活该。死了,这世上少了两个坏人。那就跟他们所阴谋的一样,他们是失足落海而死,小小的事故罢了。” 林晓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穿过小腿大腿,穿过腹部穿过心脏直达天灵盖。 梦独没再问什么,也没再说什么,他自觉着这一刻他看到了曹大副的心底。但是,曹大副做错了什么吗?是的,他是错了,心狠手辣,视生命如草芥;可是,他又是对的,对待老姜和老禇这种人,倘若心怀妇人之仁,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甚至丢掉性命。曹大副和金船长等人对下人的杀伐果断是在严酷的海上生存环境中历练出来的。梦独不禁想起了他在涂州军事勤务学院时的遭际,但凡他有曹大副、金船长等人的一星半点儿的果决与狠硬,但凡他有老姜和老禇等人的一星半点儿的粗劣与恶意,但凡他再少一些当初的愚蠢的颇具文学性的善良之心和处世的优柔寡断,但凡他再少一点点儿单纯与透明,他也断不会在婚约之战中惨败得头破血流身败名裂并且还要背负着杂草之人群的辱骂和众口铄金,也断不会被杂草之人以各种“正义”的借口污名化了。 大海可以洗刷一个人身上的泥垢,却无法洗刷杂草之人对他的恶意污名。 曹大副似有先见之明,一夜过后,老姜和老禇果然仍然不缺胳膊不少腿地活着,只是遍体麟伤。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姜和老禇没有再被投入冷库中,但是被关在厨舱的一个小隔间里,挨打受饿是常事;有时候,他们会被押到甲板上,让船员们看看他们的狼狈之相,分明是在游街示众,警示他人。 再往后,老姜便有些不对劲儿了,常常会胡言乱语自言自语,目光发直,满含惊恐,有时忽然间大喊大叫。老禇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 海上来了收购船,金船长等人便将捕获到的金枪鱼全部卖掉。那一日,风和日丽,船员们在曹大副等人的指挥下忙得晕头转向,个个累得几乎散架,他们须将那么多冻结的金枪鱼全部转运到收购船上,一刻也不得耽搁,以免影响鱼的新鲜与美味。 不止金船长、曹大副他们这条船,也有其他船只跟他们一样卖掉所捕之鱼。竟有一条船决定返航,与收购船一道回出发时的码头,休养生息,等候时机,秣兵厉马,以利再战。 ------------ 第147章 海上包身工 不止金船长、曹大副他们这条船,也有其他船只跟他们一样卖掉所捕之鱼。竟有一条船决定返航,与收购船一道回出发时的码头,休养生息,等候时机,秣兵厉马,以利再战。 打算返航的那条渔船上却有几个船员并不想回去,他们想挣更多的钱,于是那条船的船长与金船长对着火后抽了支烟耳语了一番后,那几个人便来到了林晓帆所在的这条渔船上。林晓帆不知道他们是如何交易的,也不知道这几个船员半路上来到这里又是如何给付薪酬的,当然,他更不知道这种事儿大海上常有,有人把这种转让海上劳工的交易叫作“打批发”,跟陆地公路上有些客运老板把某些乘客甩给别的客运车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即有主动性打批发,也有被动性打批发。 这笔打批发交易,对于两条船的船东们来说,完全是双赢。到秘鲁海域钓鱿,金船长和曹大副他们需要有更多的人手,特别需要会钓鱿的熟手,而这几个被打批发过来的人里正有这样的船员。 金船长和曹大副不仅批发来了船员还将老姜和老禇这两个惹事生非的包袱扔了出去,他们把老姜和老禇转到了另一条渔船上,让他们回国。当然,在把老姜和老禇扔到另一条船上之前,他们让老姜和老禇在违约书上签了名字按了手印,心术不正的老姜和老禇不仅没有拿到一分钱的工钱,还将压金全部赔了进去,就是这样,他们还倒欠船东们一大笔钱,只是这一大笔钱,金船长和曹大副他们出于“仁义”之心,不向他们索要了。作为海边出生海边长大的海上人,玩了一辈子的老鹰,虽差点被老鹰啄一口,但鹰还是在他们的股掌之中,被轻易地操弄着。另一条船上的船东在把老姜和老禇带回国内后,自会将他们“放生”,他们本来就是挂靠在同一家公司即“天边外”上的老板,自是有着他们互相间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行规,虽有利益纷争,但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他们的枪口会一致对外。 船,昼夜兼程,驶向另一个目的地。 后来的事实证明,金船长和曹大副等人的思路是对的,那么多的鱿鱼似乎在等着被引诱上钩。 后来,后来的后来,梦独一直记得,在钓鱿期间,几乎可以说,海上没怎么呈现出凶暴的一面,而他们这条船上,也没有发生出格的事情,其实出格的事情有多少次差点就要发生,可是每一次,那***刚刚燃着,就熄灭了,有时是自动熄灭的,有时是船东们压灭的,还有时候是他梦独像个帮凶似地弄灭了。 其实,船东们早就违约在先了,但他们却对船员们说是船员们违约在先,他们捕捞过金枪鱼,还钓到了鱿鱼,所以保底的薪金全变成了一个叫做零的圆圈,只能按照提成来结算最后的工钱,而提成,是要讲究钓鱿的数量的。为了拿到更多的提成,船员们铆足了劲儿,但有心细的人一算,他们根本挣不了几个钱,于是难免有人怠工,船东们便挥动手中的皮带朝个别人狠狠打去,有的人被打得皮开肉绽。 梦独建议给船员们提高提成,曹大副答应了,鱿鱼的钓量才重又上升起来,但仍有人彻底厌倦了,向曹大副提出回国。曹大副说:“上了这条船,我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你们想自己回是回不去的。我明告诉你们,你们的船员证全是假的,别说没有别的船只愿意载你们回国,就是有,没有我们船东们的话,你们回去了也上不了岸,要被当作偷渡客严加处理。” 梦独不知曹大副所言哪几句是真,哪几句是假。 为提升钓鱿量,船东们给船员们规定了每天钓鱿斤数的最低限度,超额完成者,有奖,没有完成者,则罚,奖罚分明,且奖罚的金额相等。梦独发现,这实在是高明的一招,船员们将自己的体内能量发挥到极限,并且互相之间生出怨怼。终于有人识破了其中的伎俩,这个清醒者竟然说出了他发现的暗藏的玄机,说词里带着煽动其他船员的意图。曹大副当场对他严加斥骂,接着对他进行了殴打,那名船员再也压不住火气了,竟从裤腿里抽出一把不长不短的刀子,向着背对他的曹大副捅去。就在凶杀案即将诞生的那一刻,梦独冲了上去,飞起一脚正好踢在行凶船员的手腕上。 曹大副后怕极了,他知道,那一刀若是下去,他即便是不死,也必成重伤,下半辈子怕是得躺着熬日月了。他心里十分感念梦独,同时也对他更加看重,大有栽培的意思。 梦独既是船员,但更是管理者,作为曹大副的得力助手,他没有钓鱿的硬性任务,他其实是在充当着曹大副与船员们之间的桥梁和纽带,于无声无形中将许多火药味儿十足的干戈化成了“玉帛”。他没有钓鱿任务,跟在他身后的凌波也自然得到关照,没有必须完成的钓鱿量。 曹大副越想越后怕,他最怕的是有人受到启发而模仿那个对他行凶的船员,他一时心中慌乱,想不出可以保身的好主意。他知道,对待这个船员,不能像对待老姜和老禇那样,现在钓鱿任务繁重,包括他在内的所有船东们谁不盼着大获丰收将一条条鱼变成五颜六色的钞票?他问梦独有什么好的主张能够让局面变得和缓些,并且最好对钓鱿造成的影响越小越好。 老姜和老禇的悲剧让梦独一想起来就会心痛,可再一想,他们的为人与那样的惩罚很般配。可他还是不愿意那样的悲剧继续发生,更不愿意这条船上发生流血事件,有时候,某种以暴制暴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想起了在军营中时连长指导员的一些做法,于是又向曹大副提出建议,有必要对船上全体人员进行一次“点验”,对私藏的违禁物品一律收上来代为保管,待劳务合同结束后方可归还;他还说,不能让船员们一味地劳作,得给他们进行精神上的调剂。 “如何调剂?”曹大副问。 “第一,开会学习;第二,开展有意义的娱乐活动。学习什么?学习船务规定啊,另外,我可以念好听的小说给他们听。至于娱乐活动,比如唱歌,比如讲故事大赛,等等的,都行。这样,他们的情绪就能舒缓下来,相当于是休息。开会的时候,娱乐的时候,你还可以穿插进去你想说的话,他们听多了,就会听你的话。”梦独说道,他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近乎于有些无耻的洗脑方式,没想到,在这茫茫的大海上,他竟然只好拿来供曹大副使用,不为别的,只为了这条船能够平平安安地一次次满载船舱,更能够平平安安地回到出发的地方。虽然他喜欢大海,虽然他在大海上过得并不坏,但他心里早就有了决不会更改的主意,那就是,回国后,再也不会继续这样的生活了,他还想着如何为自己正名呢,还想着如何让自己成为一个具有合法身份的人,让自己在家乡成为一个活人,同时也让晁家拴光明正大地成为一个死人。 曹大副点了点头,说:“好,就按你说的办。” 在将梦独的提议落实一段时间后,曹大副内心里是感谢梦独的。他与金船长等人都发现,如此夹带了娱乐内容的作息,钓鱿量不降反升,船员们原来心里生出的对钓鱿的厌倦消除了许多。曹大副在此基础上还有了新的领悟,那便是,这样的作息,虽然好归好,但是不能对船员们太过放任,否则,就会适得其反,他们的惰性就会显现出来,一旦显现出来,就得费很大劲儿才能煞住;再有,伙食的调配也是,如果惯着他们老是给他们吃得太好,这些人的胃口吃高了,想降下来反是难了;但若是太过铁公鸡给他们吃得又少又差,他们也会闹腾起来。 日子就在这种互相勾心斗角、互相斗争的细节里一天天度过去,这样的细节虽然让很多人心累,但却不致于酿出过于激烈的灾祸。 渔船靠过几次国外港口,补充给养。靠港时,船员们被勒令老老实实地待在船员舱里,任何人不准上岸,以免极个别船员真的成了偷渡客,船上少了劳动力倒在其次,主要的是,一旦有的偷渡客被遣返回国后,公安、渔政等部门追查下来查到他们这些责任人的头上,他们不仅会受到抽筋断骨的惩罚,还会殃及公司,那就得不偿失了。 在这些船员里,梦独和凌波却成了例外,凌波上过一次岸,梦独上过三次。凌波有着较强的猎奇心,他跟梦独说,出海一趟不容易,兴许他以后再也不会出海当海员了,可是却连外国的地皮都没有踏上过,回到老家后怎好意思将这样的实情说给他人听,又怎么好显摆自己在大海上漂了一年。梦独跟曹大副说了凌波的心愿,于是,曹大副才想法子带他们二人同时上岸了。其实,只有曹大副才具备上岸的所有合法手续,也算他有能耐,竟能将根本没有合法手续登岸的梦独和凌波带到岸上去满足好奇心理。 船东们跟船员们之间的不合约的“合约”即将到期。按说,他们的所谓“合约”不过是废纸一张,几乎类似于江湖上拍着胸脯用三寸不烂之舌许下的随时可以翻脸不认人的承诺。何况,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委实互相间越来越厌弃了,再相处下去,不定会生出什么岔子。可是说来也怪,他们却还记得他们“签订”的不合约的“合约”,反正,该赚的便宜,赚了;该吃亏的,也只好认了。似乎心照不宣地想朝相安无事的结局上行走。他们分明地知道,他们的关系即将到头,从此就将是路人,谁也不认识谁。 一年过去,这艘曾在梦独眼里的大船,早已变得再普通不过,它,根本谈不上是什么大船,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一阵飓风挟裹着冲天的海浪,就可以将它撕成碎片。可是很幸运的,它完好无损,泅过一个个航标,踏上遥远的归途。 ------------ 第148章 面对高薪与权力 一年过去,这艘曾在梦独眼里的大船,早已变得再普通不过,它,根本谈不上是什么大船,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一阵飓风挟裹着冲天的海浪,就可以将它撕成碎片。可是很幸运的,它完好无损,泅过一个个航标,踏上遥远的归途。 多年以后,当梦独想起一年的海上漂流时,没有任何惊惧,有时却会生出一丝丝的后怕,他想他和那条船,简直是经见了腥风血雨,可是却很神奇地毫发未伤,也许是上天眷顾,他还有未竟的大事情,所以用好运在垂青着他? 船,归航了…… 船,到达了终点,也是下一个起点。多少人却停住了脚步,再不回头。 船员们拿到了他们辛苦一年所得的报酬,只有少数船员收入颇丰,多数船员所剩无几,他们虽有异议,可是会计将帐目拿给他们看,一些人欠债累累,有的是欠下烟、酒、方便面等等食品——这些食品赊给他们时全是高价——还有人欠下的是高利息赌债,还有人是由于这样那样的违章违纪或未按时完成钓鱿任务被扣除工钱,名目繁多,却让产生异议后的他们无话可说无理可说有理难讲。他们带上行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依然挣扎在贫穷之路上;那极个别攒下一笔钱的船员呢,却想起了一年前临近出发的日子曾看到过的半掩门户、浓妆艳抹的女人,便脚不沾地、一刻不停、饥不择食地向着那种女人的温柔谷扑将过去,而他们自己的女人呢,有的翘首以盼望眼欲穿,有的正跟别的男人滚在一起…… 梦独曾经同情过他们,也曾经同情过老姜和老禇,可是后来他才发现,他的同情心是过于泛滥了,他们所说的惨况大多是夸大或者是凭空捏造,他们是底层人却不思进取并且一旦成为乌合之众后还成为可怕而邪恶的倒行逆施足以让好事变坏事,就如曹大副所说的,他们是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生生不息的长在楼顶上砖缝里的杂草,他们真的值得同情吗?而面对着、身受着他人的同情甚至关怀,他们又会否心生感激呢? 梦独自嘲地笑了笑,心想:我有什么资格同情他们呢?他们终竟活在阳光下,而我呢,在家乡人的眼里,我是一个被埋在耻辱之地的死人;我虽活着,却活在黑暗中。 他知道,奔向光明的道路还很漫长,很坎坷,属于他的光明还遥遥无期呢。 凌波也要走了,可他委实舍不得与他眼里的林晓帆分开,船东们没有亏待他,在船员们中,他的收入属于中不溜儿。他心里明白,没有林晓帆对他的关照,他的航海之旅不会这么顺遂。他竟像个孩子似地扑入梦独的怀抱里,说:“晓帆哥,以后,我怎么才能再见到你呢?” “凌波,你准备到哪里去?” “回家。” “你回到家里,如果你爸妈继续给你安排与那个你不喜欢的女子的婚约,你怎么办?” “我想过了,我也算是看明白了,千好万好,还是家最好。我准备答应跟那个女子的婚约,以后跟她结婚,生孩子,跟她好好过日子。” 梦独不为凌波所察地叹了口气,说:“那也好,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只不过,以后不要后悔就是了。” “晓帆哥,在外面,太不容易啦。” 梦独轻轻地松开了凌波。 凌波将一张纸条塞到梦独手里,纸条上写有他的家庭地址,说:“晓帆哥,以后有机会,你来看我。你家是哪里的?我能不能到你家去找你啊?” “不必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不回家的人。” 凌波的眼里闪着清澈的泪花,他走了,频频回头,向梦独挥手。 梦独也要走了。虽然他没有跟用工方签订劳务合同,但曹大副却将一个装了厚厚钞票的鼓鼓囊囊的大信封递到了他的手上。梦独没有虚假的客套,接了过来,这是他应得的报酬,再说,他需要钱,需要实实在在的钱。 “不能不走吗?”曹大副送梦独一程,路上,他忽然问道。 “为什么?”梦独略觉诧异,看着曹大副。 “我需要你。”曹大副说道,“因为我看好你。我早就想过了,最迟等明年出海的时候,我要拉起一帮人来加入公司,我要亲自当船长,但我需要最得力最让我信赖的帮手,你来做大副,怎么样?” “你是知道的,我连身份证都弄丢了,我是个没有合法身份的人,怎么能当大副?”梦独说。 “这个,你就不必操心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所有手续,我都能办好,还能办得合合法法的。” “再合法,我也是假的。”梦独略带苦涩地笑了笑。 曹大副也笑了笑,说:“什么真的假的,这世道,这年头,只要有钱,只要有大钱,你说真就真说假就假。你没有身份证,我不是照样让你有了海员证,靠港的时候,我不是照样带你到了国外的码头上蹓达过?” “你为什么想让我留下来帮你?” “因为,你跟那些人不一样,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是个具有独特内涵的人。” 梦独想:我本来就不是林晓帆,而是梦独啊,所以,我不能留下来。但他不忍拂了曹大副的真诚好意,说:“谢谢你这么看重我,但现在我不能留下来,我想换一换心境。也许以后,我会来这里找你,再跟你一起出海,当好你的帮手。说真心话,我很感谢你,让我有了这一段海上经历。对你来说,这不算什么,但是对我而言,这简直称得上传奇。” “好,我等着你回头。”曹大副嘴上虽如此说,心里却明白,依林晓帆的个性,不可能有回头的那天。 “曹大副,你觉得梦无涯会回头吗?” “你不是梦无涯。”曹大副说。 “对,我不是梦无涯;你还知道,我更不是林晓帆。我现在,已经不是林晓帆了。” “对了,这个,给你,”曹大副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两样东西,是林晓帆的身份证和海员证,“送给你,留作纪念吧。它们都不是伪造的,我通过朋友查过,没有人挂失过。” 梦独接过来,问:“真正的林晓帆,他在哪里?” “他死了。”曹大副答道。 “什么,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跟你一样,是为了救人,只不过,你上船了,而他,却正好相反,他把人救上来了,船上一些个别跟他一起务工的船员看到了情况却没有救他,还故意使坏用渔具把他推远,一个浪涌打上去,他再没有浮起来。” “你们做船东的,也不管?” “不是我们这艘船上发生的事儿。” “在大海上,当晴空万里的时候,我怕看天上的太阳,也怕看海里的太阳,太刺眼了,受不了。”梦独说道。 曹大副接过梦独说了一半的话,说:“还有人心,比太阳的光更刺眼,更让人不敢直视。可是,我们每天却要面对,特别是在大海上,时时刻刻命悬一线。所以,我才想请你加入我还没有成立的团队。” “你不担心我会变得跟团队里的成员一个样儿?” “我不担心。” “可是,我担心。” 曹大副又掏出一份证件递给梦独,说:“你还记不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向你要过一张照片?其实,去年出海前,我就托朋友给你重新办了一张高仿真的身份证,但是出海太急了,没来得及取来给你,我昨天去把它取来了。你瞧瞧,怎么样,完全能以假乱真,真的没法再真了,它能通过各种关卡,除非要你出示户口簿。你那张假证,假得太粗劣了,赶紧把它扔了。” 梦独把“梦无涯”的高仿真身份证捏在手里,看了又看,的确跟原来他在地摊上拖摊主办理的大相径庭,他高兴地对曹大副说道:“谢谢,太谢谢你啦!” “梦无涯,你不会是一个身背命案的逃犯吧?”曹大副蓦地问道。 梦独略惊了一下,但马上冷静下来,道:“对,我是逃犯,是一个没有罪的逃犯。” “我相信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既不是梦无涯,也不是林晓帆,你到底是谁?” 梦独默了片刻后,方答道:“如果以后我再来到你的船上,我一定原原本本把答案告诉你。我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会跟很多很多人一样,会对我失去信赖,还会对我失望。” 曹大副没再多说什么,更没再多问什么,离家在外漂泊他乡决不回家的人,心上必定伤痕累累,何必要去揭开来看看伤得有多深?他朝梦独挥了挥手,问出最后一句话:“你准备去哪里?”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得往前行走,我得向前奔跑。”梦独回答,也朝曹大副挥了挥手,而后毅然转身,迈开大步,向前行去,前路依旧茫茫…… ------------ 第149章 突遇劫匪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得往前行走,我得向前奔跑。”梦独回答,也朝曹大副挥了挥手,而后毅然转身,迈开大步,向前行去,前路依旧茫茫…… 时至今日,梦独跋涉了三十多年的长路之后,他依然鲜活的记得,那个时候,他怀揣人生中的第一桶金时,心跳怦怦,犹如怀揣着一个炸药桶,可是,他却一时无法将这个炸药桶放置在安全无虞之处。他知道,他的脚步不会在码头附近的村镇停留下来,也不会在离这里并不太远的这座海滨城市停留下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去往何处。绝大多数人,总是善于遗忘的,但梦独却不,他一直记得三十多年前,出门在外越是身揣重金者越是多有不便,那个时候银行要么根本就没有施行办理异地存取款事项,要么有等于无,办理起来极为麻烦,大小买卖基本上都是现金交易,飞机上,火车上,大街上,小巷里,多少人腰包鼓鼓,他们实在做不到财不外露,于是,偷盗抢劫杀人的恶性案件便频频发生。所以,梦独当海员一年多挣下的这笔“巨款”,只能跟着他一路同行。 梦独将“巨款”与他的那些珍贵物件放在一起,只将少许钱款放在便于自己取放的衣兜里。 与以往一样,他不知道该去往何处,正如给曹大副的没头没脑的答案;但与以往不一样的是,前方虽然依旧迷茫,但他心中却少了迷茫的感觉,他明确地知道,他得往前走,继续朝前奔跑。 他虽持有四份身份证件,真的和假的,但没有一份对于他来说是真实有效的。经过一年多的历练,没有合法身份的他心中早已不再惧怕,虽然依旧是个盲流,虽然依旧是在刀尖上舞蹈,但他大大减少了原来那些慌乱和无助的感觉了。 与陆上生活脱节了一年,但一年毕竟时间太短,加之没有天灾,没有战乱,社会状况自然没有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依旧到处营营扰扰,嘤嘤嗡嗡。一次次海上惊魂,反是让他更多参透了社会生活的表象,这也让他更加明白,现在,还不到他“复活”的时候,在梦家湾在吕蒙县,他仍然必须是一个深埋地下身背耻辱令人不齿的死人,他仍然必须是那个死有余辜遗臭万年的陈世美。 梦独已在心中确定了他流浪的下一站目的地,那便是,林晓帆所在的省份,地处祖国的大西南,是一个历史悠久、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地方。他之所以选择去往那里,是因为他觉得,他与林晓帆命中有缘,毕竟,他在大海上冒名顶替了“林晓帆”一年多的时光,死了的林晓帆有恩于他。他想,如果自己能够找到林晓帆的家人,告诉他们林晓帆已经身遭不测,让他的家人不要再等他了,也算是对他们的告慰,还是对林晓帆的一种报恩了。当然,寻找林晓帆家乡及家人的方式必须巧妙而又合理,尽量不能让自己陷入一团乱麻般的困局。 然而他却不急于到达下一站目的地,没有人逼他催他,如今,他身上藏着一笔“巨款”,一时不必为生计而发愁,加之还有曹大副给他的足能以假乱真的身份证——虽然曹大副是个亦正亦邪之人,但梦独相信在这一点上他不会欺骗他——他已经想好了,他不光要在这座城市转一转,走一走,看一看,还要在前往林晓帆家乡的路途所经过的某些地方,转一转,走一走,看一看,只要是在远离故乡的异乡,他没什么可怕可顾虑的了。 梦独坐上了开往这座海滨城市的客运班车,四十多分钟后,班车到达了客运中心站。因客运中心站离火车站只不过几百米的距离,他决定去火车站看看,选择走什么线路去往林晓帆家乡所在的省份,做到心中有数。路上,他还买了一份交通地图册。 大城市的火车站站内及周围永远人满为患,既有行色匆匆急于踏上旅途的人,也有经过长途跋涉后来到此处寻寻觅觅奔赴下一个目标的人,还有在这里操着各种营生并赖以为生的人,毋庸讳言,这里也是犯罪的重灾区,各种形式的犯罪很隐讳地发生在人们的眼皮底下可是迟钝的人们却毫不知觉。 这座城市也没有直达林晓帆所在省份任何一座城市的列车。看来,迂回绕道是他必然而无奈的选择。也好,这正与他欲饱览各地风光的好奇心境相贴合。 在火车站售票大厅,梦独站在拥挤嘈杂、杂乱无序的购票队列后,看向对面墙壁上的列车运行时刻表,上面标示着哪个列车车次将去往何处以及票价、出发时间等等较为详细的信息。他正看得仔细且投入,却猛然觉得眼睛的余光瞟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却蓦然不见了,像是躲入了又挤又乱的人群,又像是遁入地下而消失不见。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还以为是出现了某种幻觉,便没再多留意,也没多想什么,继续集中注意力看向墙壁上的信息,思谋着他该买一张去往哪座城市的火车票。 看着闹哄哄如一锅稠粥般的购票长队——梦独真不明白这种稀奇而古怪的队列是如何排出来的,售票窗口前挤成一大团,后面的人翘首引颈,再后面的老实人眼光里满是无助和期待,还有车票黄牛们见机行事地兜售高价车票或违规发票——梦独淡淡地笑了笑,心想,这也算是一道风景吧。幸而没有打算立即上路,否则尽管自己年轻且身手敏捷,但身背手提着这么重的行囊,也难以轻易如愿购得火车票。 梦独走出火车站,走过站前广场,他决定寻找一个离车站不算太远但也不可太近、住宿价钱中等的旅店,这类旅店相对那些不查看身份证或介绍信的小旅馆,安全一些,住宿条件也要稍好一些。 已经有好几个人问他要不要住旅馆了,他没有理会,有人跟他走了一段距离,但见他依然不理不踩,只好放弃。 却有个十三、四岁、衣着半新半旧的瘦弱少年对他不离不弃,一口一声“哥哥”,亲热地叫着,这让梦独想起自己曾跟随老大、老二和三哥出外闯荡时的情景,也让他对这少年产生了一点点好感。走出站前广场后,他问了少年几句话,还说自己并不想住得离火车站太近。聪明的少年立即投其所好,说他推荐的旅馆并不在喧闹的火车站周边,但离火车站并不遥远,还说价钱不贵,住宿条件特别好,有五人间,有三人间,有两人间,还有单人间,旅馆里设有录像放映厅可以免费看录像,播放港台片,还播放外国片,武打的,生活的,应有尽有,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又刺激又劲爆。 与其说是少年伶俐的口舌打动了梦独,倒不如说是梦独对往事的记忆拨动了他心上的某根琴弦,与少年发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共情,于是对少年说:“我随你看看去,如果真像你所说的,我就在那家旅馆住下来。” “哥,我谢谢你帮我忙。我要是再拉不到客人,老板该骂我了。我们是靠提成吃饭的。” “你每拉一个客人,老板给你提成多少?” “百分之二十。” “挺高的嘛。” “我要是完不成任务,老板会倒扣我的钱。你今天真的是帮了我大忙。” 两人边说边走,少年在前引路,边说边忙碌地忽前忽后转动脑袋。 梦独感觉到,他耳际的嘈杂热闹减少了许多,他很快发现,其实,他已经跟着少年走入了较为僻静的偏街陋巷。他忽然警觉起来,放慢了脚步,问道:“我们这是朝哪里走?” “去旅馆啊?”少年道。 “这种地方,也能开办旅馆?” “再往前走几步,穿过这条小巷子,就到了。” 但梦独很快发现,小巷子根本无法穿过,这是一条死巷。他意识到少年在做什么了,急忙回身,走上来路,却见到两个成年人朝他一步一步走来,确切地说,这三个人是在一步一步朝他逼来,其中一人手握尖刀。 梦独一眼将他们二人认了出来,正是在大海上,金船长和曹大副他们卖掉金枪鱼准备转而向秘鲁海域进发之时,向他们打批发过来的两个船员,两人皆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因梦独每天都要对船员们进行许多项目的考勤,当然记得他们的名字,一个叫宋光土,一个叫周立贵,都是有一把子蛮力的中年壮汉。梦独忽然想起他在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眼睛余光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恍悟出他们其实一直在跟踪他。 梦独的脑子在飞速地旋转着,他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多日不见似地亲热地问道:“哟,老宋,老周,是你们啊。真是想不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们,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坐在回家的火车上了哩。怎么样,出去找个地儿,喝两杯酒怎么样?我请客。” 宋光土和周立贵在一步一步地逼近,梦独在一点点地后退着,脸上却还挂着僵硬的微笑。 周光土狞笑了一声,说道:“林晓帆,你都快死到临头了,还跟老子在这儿装什么蒜?你整天跟着曹大副,把我们这些人整治得还不够吗?今儿个,就在这个地儿,咱们得把帐帐算算清楚,也好把帐了了。”他边说边将手中的尖刀朝梦独挥了挥。 梦独说:“老周,你是误会我了,你怎么不想想,我为大家争取了多少利益?要不是我从中调停,你们的工作量得翻倍,收入却得减半。你难道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周立贵说道:“林晓帆,你知不知道,我们的血汗钱被狗日的船东们扣了多少?你倒是跟他们伙穿一条裤子,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我们不要多,你把他们给你的工钱全交到我们手里,咱们的恩怨就算结了,否则,你休想从这条巷子里走出去。你别指望有人会救你!这个地方,全是外来的租户,都出去打工挣钱去了。” 梦独霎时便明白了,这两个所谓的海上工友,千方百计跟踪着他,既为寻仇,还为劫财。他得说出一些显得多余的废话,以便寻找时机,从这条巷子里脱身而出。“老宋,老周,咱们三个人,怎么着也是在大海上共过患难的朋友。你们提出的条件,我如果答应了,会怎么样?” 周立贵回答说:“我说过了,那就一笔勾销。”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梦独问,同时还在一点点地后退,几乎快退到死巷的砖墙了,他眼睛的余光瞥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少年跟宋光土和周立贵是什么关系呢?他想。 ------------ 第150章 打得痛快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梦独问,同时还在一点点地后退,几乎快退到死巷的砖墙了,他眼睛的余光瞥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少年跟宋光土和周立贵是什么关系呢?他想。 宋光土又朝梦独挥了挥手中的尖刀,说:“那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不会有人给你收尸!” 宋光土和周立贵对梦独越逼越近了,形成短兵相接的阵势。 梦独几乎要退得无法再退了。 梦独看到宋光土那半秃的脑袋轻轻地点了点,少年像是得了无声的命令,忽然飞快地半弯腰从裤腿下抽出一把匕首,不容分说就朝梦独刺来。梦独早就防着这个少年了,他准确地飞起一脚不仅正中少年的手腕,还踢飞了少年手里的匕首,匕首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到了高墙另一侧谁家的院落里,却一无回应。少年疼得“哎哟”大叫一声,还不等他叫出第二声,梦独的左手已将他拉至身前,左臂肘勒紧了他的脖颈,怒声对面前的宋光土和周立贵斥道:“往后退,往后退!” 少年被梦独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却还是挣扎着憋出一句求救声:“爸爸,救我,爸爸——” 少年求救让梦独立时明白了,宋光土和周立贵两人中必有一人就是少年的父亲,他心里有了底,此时的少年不仅已经难成劫匪的帮凶,反是成了梦独手里的一件活的武器,还成了梦独可用于威胁对方的人质。他愈加用力但还是掌握着不致于让少年毙命的力度勒紧少年的脖子,同时更严厉地怒吼道:“宋光土,周立贵,我现在命令你们往后退,往后退,不然,不然的话,我勒死他,让你们带着一条死尸回家跟家里人团聚吧!” 宋光土和周立贵虽停住脚步,却并未后退半步。 梦独悄悄将右肩上的背囊带卸下,而后换用右肘勒紧少年的脖子,将左肩上的背囊带也卸了下来,背囊里的东西对他来说虽然也很重要,但与性命相比还是轻飘许多,反正,他的与命运相连的最重要的宝物们及一年海上生活的血汗钱全贴身带着呢。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他同样不会放弃他的背囊的。“老宋,老周,你们当中谁是他的爸爸?” 两人皆不作答,竟然更加逼近过来。可见,为了不义之财,无论什么样的亲情,父子也罢,夫妻也罢,都不过是他们这种人的筹码而已。 梦独依经验判断,不能再让他们更加靠近了,一旦与他们贴身厮打肉搏,以一对三,他就难以施展久已未练的拳脚功夫,难有胜算了。他猛地将少年推向手持尖刀的宋光土身上,宋光土手里的尖刀正刺中少年的左肩膀上。几乎与此同时,梦独右腿扫出一记旋风踢,脚后跟重重砸在周立贵的心窝上。因周立贵被梦独极为突然而出其不意的举动弄得头脑发懵,所以连做出反应躲避的时间都没有,他紧随着少年的惨叫也发出一声“哎哟”的叫唤,身躯庞大的他竟承受不住倒到地上,紧捂胸口龇牙咧嘴**起来。 而另一侧,少年分明见了红,鲜血顺着刀刃流出,他在痛叫过后哀哀地叫道:“爸爸,爸爸,我痛——” 宋光土的手软了下来,终于现出了父亲的面目和真情,带着哭腔叫道:“刚娃子,刚娃子——”由于心里慌乱,导致手也慌乱起来,他未加考虑地将刺入刚娃子臂膀处的尖刀拔了出来,却并没有穷凶极恶继续手持尖刀朝梦独扑来为他的刚娃子报仇,其实他的心里已经起了三重的害怕,原本的抢劫就让他胆气不足,也害怕梦独在部队练就的功夫,还害怕儿子刚娃子伤势过重。他将尖刀丢到了地上,抱住了他的儿子。 梦独没有时间顾及周立贵的感受,他怎么判断得出躺到在地手捂胸口的周立贵是真痛还是装痛,又怎么会知道如果给了周立贵喘息的时间他会不会爬起身来向他作出反击?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压制住对手的气焰。他来不及考虑,便抬起右腿一脚一脚地踢向周立贵的腰和屁股。 周立贵**变成了粗重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喘息里夹带着不太连贯的话语:“啊呀,林晓帆,我,我不行啦,不行啦……” 梦独收住了本欲继续踢将下去的右脚,他看见周立贵的脸憋得紫黑紫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一脚,一定是重重地踢中了周立贵的心脏部位了。他想,周立贵会不会有什么心脏疾病呢?于是大声对周立贵说:“老周,你不要叫了,也不要动,慢慢调整呼吸。” 这时的周立贵倒是听从起了梦独的吩咐,不再呻唤,也不再大口喘息,在尽力地想将呼吸调得平匀一些。 宋光土在为他的儿子刚娃子解脱上衣,刚娃子一声声地叫疼,眼泪一串串地流落下来。 看到刚娃子还能哭,还能叫,且没有倒下去,梦独倒是放下心来,他已准确地判断出,宋光土手里的尖刀并没有刺到刚娃子的心脏,否则就不是这种情形了。他几步走了过去,捡起地上的尖刀,声色俱厉地怒吼道:“宋光土,周立贵,你们这两个混蛋,真是连畜牲都不如。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在大海上一起经风雨共患难的,你们竟然把抢劫的歪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还持有凶器想图财害命啊?这把刀子就是你们犯罪的证据。我警告你们,你们要是不老实,我就把你们全送到派出所去,你们全给我吃牢饭去!” 周立贵的呼吸在渐渐平顺下来,但还依然仰躺着;宋光土呢,则已经解脱下了刚娃子的里外上衣,见伤口虽仍在流血,但并未伤及要害部位,焦急的心情略放缓了些,但看着较深的伤口,却还是流露出十分忧惧的神情。 梦独拾起地上的一个废旧塑料袋,将尖刀包裹了起来,问道:“我说的话,你们没有听见吗?” 周立贵像是想说话却不敢说话,宋光土道:“林晓帆,求求你千万不要报警。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吃过三年牢饭,那地儿可不是人呆的地方。今天是我们头脑发昏,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这孩子是你亲儿子吗?” “是的。” 看眼前的情形,少年确乎是宋光土的儿子,可他为什么在火车站转悠,又为什么在宋光土离开大船后就聚在一起并参与对他的抢劫阴谋当中?梦独就有些想不明白了,他也没有兴趣去弄个明白,这世上无法推理的事情太多太多,多少事物一旦推理就变成了不合理,推着推着就令推理者进入了迷宫,就譬如他,谁又能做出正确合乎逻辑的推理来相信他是个无罪的逃亡者呢? 梦独将尖刀别入上衣遮挡住的腰间,走到宋光土和刚娃子身边,从刚娃子衬衣上撕下一大块布条,将刚娃子臂膀上的伤口结结实实作了包扎,冷冷地说道:“放心吧,死不了,没有伤到要害部位。”他眼睛的余光还在警惕地瞟着宋光土,他越来越看明白了,小人,做起事来是没有底线的,说不定会在他不加注意的某个当儿就给他来上致命的一击,他觉得他的心在一点点变冷,一点点变硬,一点点变铁,对待此类小人,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周立贵已经坐起身来,呼吸恢复了正常,脸色也恢复成了原来的黑黄色。 梦独问周立贵:“周立贵,你怎么样?死不了吧?” “哦,没事儿啦。你那一脚要是再重一些,我就该见阎王爷了,倒也好,我倒不用活着受罪了。受穷的人,活着,真是比死还难受啊。” 梦独忽然想到,倘若宋光土带刚娃子去像样一点儿的医院诊治刀伤的话,医院定会看出破绽,他虽是保护自己的正义之举,但却会被牵扯进案件中来,说不定公安真的会通辑他找他的麻烦。于是,他皱起眉毛,瞪着宋光土,问道:“宋光土,你儿子的伤口扎得不浅,你准备怎么办?” 宋光土答道:“我当然不敢带他去看医生,万一孩子说漏了嘴,怎么办,那我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了,不过是皮肉伤,我买些消炎止痛的药给他吃吃也就行了。” 梦独点点头,心里很满意宋光土的回答,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又说道:“算了,我也不跟你们计较了,不报案了,饶你们一码。你们两个小人,我只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去祸害好人了。”说完这话,他明知是白说,难道还指望心无良知的人蜕变成为对他人有益的好人?时光只会让这类人变得更坏更无耻。 “谢谢你啦,林晓帆。”他们一迭声地向梦独致谢,被制服的小人,就是这样的嘴脸。 梦独拎起背囊,背到身上,盯着前面三个不知挪窝的人,心想他们此时的作派倘被人发觉岂不招致麻烦?便吼道:“还不快滚?!” 三个人互相搀扶着朝小巷外走去。 梦独走出死巷,到了巷口,看了看那三个人的背影,他朝右拐,走上了与他们的行走方向完全相反的道路。他不知自己走在了哪条道路上,他心里想的是,不能返回火车站了,决定立马离开这座海滨城市。他觉得他的方向感有些混乱了,不知汽车客运车站在哪个方位。走着走着,竟走到一条小河边的马路上,从一座桥墩的奠基石上,他得知这条河的河名叫作“饮牛河”,见周围无人,便从腰间掏出尖刀,用力掷入了河水正中央。河水静静地流淌着,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阳光洒在河床上,河水反射出金子般的光芒。 他不知道在与宋光土、周立贵的冲突过程中附近有没有人注意到,倘注意到后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还是已经跑到派出所报了警;也不知道宋光土有没有带刚娃子到或大或小的医院就医,倘若医生起了疑心,他们会作何回答,会不会引来公安人员。他清楚地知道他没有犯罪,还清楚地知道他制止了他人的犯罪,可是他却深怕暴露自己的底细,像个身背命案的逃犯。 梦独向路人打问,得知这城市还有一处客运汽车站,便上了一辆市内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下车步行五百多米后,到了那处客运汽车站,并未多加选择,买了一张去往另一个城市的长途车票,上了车,车辆启动上路后,他的心略感安慰了一些。他想,也许什么事儿都没有,是自己过虑了,是自己吓唬自己。 离那座海滨城市越来越远了,梦独的心胸越来越开阔起来,他想象一些快乐的情景,想象一些充满希望的画面,尽量让正能量的意念占居头脑里的角角落落。 天黑时分,客运车辆到达了下一座城市。梦独没有再去低档的旅馆,也没有到车站附近的录像厅过夜,而是大大方方走进了一家中档旅社,在旅社前台,他面无表情地掏出曹大副为他办理的以假乱真的“梦无涯”的身份证,店主作了简要登记,便引他进了一间设施较为齐全的房间,并为他送来了开水和几小袋茶叶。 从一座城市,到下一座城市,再到下下一座城市,大城,小城,走也走不完。皆以为城市不过是高楼大厦的组合体,但梦独却发现,城与城不仅面目不尽相同,内里更是各具特色,连风情也有着质的差别,他将观感极简地记在了笔记里。 辗辗转转,一路风尘,三十多天过后,梦独来到了林晓帆家乡所在省份的省会城市,一座座落在中国大西南、急剧发展变化着的、悠闲而又浪漫的城市,有个含蓄、气派而又好听的名字,云都市。 ------------ 第151章 迷雾里的阳光 梦独来到云都市的时候,正赶上一场大雾,满含尘霾的雾气笼罩了整座城市,在大街小巷间,在林立的高楼空隙间,弥漫着,浸淫着。梦独呼吸时,便将雾气吸入口腔中,胸肺中,感觉到一股尘埃味儿,还感觉到一股病菌味儿。好在白日里明亮的天光正在照射和驱散着雾霾,城市里高高低低的路灯也在照射着雾霾,还有密集而高大的建筑也在吸收着雾霾,使得雾霾的密度看上去才不是本来该有的浓烈,能见度也略有提高。 他站在火车北站的站前广场上,虽然迷茫的雾霾包裹着他,但他的心绪却是清朗的,他知道,他要在这座城市作长时期的停留了。在这座城市停留,哪怕是久居,其实也正合他的心意,这里地处中国的大西南,而他的家乡,却在远离这座城市的东北方向。 从地域上来说,这是一座南方城市。他曾注意过这个地方的天气预报,冬日里的气温并不算低,可是他却既感到潮湿,还感觉到驱之不散的寒意,这种寒意与故乡的寒意不同,也与他当兵所在地昌州的寒意不同,那些地方的寒意是干爽的,而现在,这里的寒意让他有一种死缠烂打的感觉。他想,也许是雾霾的原因吧,待太阳出来驱散了迷雾,这样的感觉可能会消失。 他来到了预想中的落脚点,可是站在迷茫的大雾里,他却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他想他应当寻找一个合适的住处,然后对这个省份对这座城市作一个大致的了解,再然后,他需要找一份合意的工作——他不能坐吃山空,身上的那笔“巨款”虽还剩下一多半,但倘只出不入,又能折腾几天呢?他决不能再重新品尝原来那种居无定所、腹空如洗的日子了。 早晨,迷雾,寒意,使得偌大的省城火车站的站前广场的人气有些冷落和寂寥,连车票黄牛们也偷起懒赖起床来,连那些为大小旅店拉客拿提成的人也不知躲到了哪里,连出入火车站大厅的人因了迷雾的弥漫也似少了许多。迷雾,让人们的头脑也有些雾蒙蒙的,互相间多了几分不信任感,梦独问过几个与他相对而行的人,可是他们的答话声像被迷雾吃进一半,要么听不清楚,要么听不太懂,听清听懂的呢,却又令他生出怀疑,而答话的人也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于是他只好作罢,不向他人打问,误打误撞地朝前行进,路上遇到摆摊卖早点的,他买了一杯豆浆两根油条,边吃边走,哈出的白气与雾气混在一起。 大都市的人烟是稠厚的,还有建筑,还有公共灯火和万家灯火,可是雾气却还是如此的密实,几乎快成了摸得着的雾墙。他想,在农村的田野上,那雾一定如没有星月的黑暗一样了。可是他所乘坐的火车又是如何差不多准时到达这个终点站的呢?莫不是大雾是随着他的到来而渐渐漫起? 后来,梦独才知道,雾,是此地重要的气候特征之一,这样的迷雾稀松平常,他一个北方佬,很少见到这样的迷雾,又对此地的水土不太了解,初来乍到,便有些少见多怪,心里多少有些小题大做了。 他看到,在浓雾里,公交车居然还在来来往往地穿行着,雾灯一闪一闪的,还有行人,也在雾里穿行,浓雾将他们的身影裹了进去。 现在,他是走在一条宽阔的大马路上,他从指路牌上得知,这条路叫作“人民北路”,他明白了,他是在朝南行走,他的迷失了的方向感一下子正确而清晰起来,头脑也忽地敞亮起来。几乎是与此同时,很神奇的,阳光穿过厚重的云层照射下来,连雾也似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阳光如箭镞一般,射击着浓雾,还有冬风也贴着地面刮了起来。梦独便明白,无论浓雾有多么作孽,遇上阳光遇上风,也终将化为虚无。 阳光不仅驱散了迷雾和阴霾,还带来了温暖,青春的血液在梦独的身体里积极而又活跃地周流着,焕发出阵阵热力,热力让他的脸红润起来,也使得他的身躯几乎像是快要燃烧起来,他解开衣服前襟,一股股略带着淡淡甜味儿的阳气便向四围散发开来。 大街上,车流稠密了,人流也稠密了,似乎是太阳把它们和他们唤出来的。 迷雾使人与人之间互相怀疑互相戒备,而阳光却正好相反,阳光很奇特地让人与人之间产生信赖,阳光在一张张人脸上跳动,与笑容及对生活的向往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梦独并不知道,他其实是在向着这座省会大都市的心脏地带走去。他走得热了,也走得累了,他想起了他早经作好的打算,是的,先卸下重负,才能一身轻松地与这座城市作亲密接触。在阳光下,他向一个路人打问这附近有没有旅馆,被问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妈,老大妈儒雅的气质及一头略烫过的浓密的白发使他觉得她能给他想要的答案。梦独的直觉不错,果然,老大妈跟他说: “往右拐,进一条小巷子,叫三道拐巷,那里面有好几家住户开的旅馆。” 老大妈从梦独的装束和风尘仆仆上看出梦独的经济状况,没有向他推介大宾馆,而是介绍私人旅馆,但语气和神情里并无不屑与鄙视。 在大城市里游走得多了,梦独也了解了它们的某些内涵,就说它们的面貌吧,与一些人的衣着极为相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别看一条条清洁的大马路两边矗满壮观的高楼,可是在有的高楼后面,说不定就有一条陋巷,陋巷里是破旧的院落,院落里是浓浓的烟火气还有男人女人的吵骂声、狗叫声及各种擦边的可大可小的犯罪……原先,梦独以为,在市中心,只会有大宾馆,大宾馆里会对客人作各种信息登记,而今,他早已知道,其实不然,多少私人小旅馆就藏在城市的许多个内脏里,它们不仅不需要你的信息,还会帮你隐匿信息,多少莫可名状的交易在此完成,双方各取所需互不记得再无交集。 梦独谢过老大妈,走进了三道拐巷子。果然,巷子里座落着一户户带有院落的人家;又果然,有几户人家的院落门口挂着木制广告牌子,上书“旅馆”二字。他走进了一户人家,与房东一问一答几句后,就住在了一个单独的房间里。住在这样的不像旅馆的旅馆里,虽然简易,竟给人一种安全感。他想起刚刚逃离梦家湾来到南方的那座城市时,为了寻找一个住处而大费头脑,有些自嘲地想,那个时候,的确是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那个时候的心理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啊! 合衣躺在床上,头脑里十分纷乱,想着想着,就进入了一个个纷乱的梦境里,梦境虽然纷乱,却并无恶梦,没有使他惊醒过来;醒来时,竟已是下午了。 梦独将宝物带好,而将大部分负重放在屋里,便出了门,在街边的小饭馆里吃了两笼小包。然后,站在一个公交站牌下,看站牌上的站名猜想着站名透露出的某些信息,接着,他选择性地上了一辆公交车,当他下车时,是在民众公园站。问在街边门店里的守摊者,方得知这一带就是这座城市的市中心。 按着他人的指点,梦独走上宽阔的市政广场,市政广场的北面,有一尊伟人巨型雕像,在向着万众挥手致意。他很崇拜地看着伟人,在广场上待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在周围转悠起来。广场周围,布满商店,其中有不少是书店,于是使得这里既有着政治气息,也有着商业气息,还有着文化气息。 行走在人民东路从西到东的人行道上,边走边看,看与他无关的热闹,他觉得自己走不进那类热闹里去,但就这么走一走看一看也好啊。他想,自己在要什么呢?自己想要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他来到了南北走向的星云路。他看到星云路的两边,既有报社,又有电台电视台,既让他觉得神秘,还让他心生向往,向往只是一霎那,一霎那过后,便无奈地笑了。 在星云路上,竟有着一家又一家的茶馆,里面满满当当坐了茶客,茶客们一边品茶一边聊天,山南海北,不亦乐乎。梦独好奇,走进了一家茶馆,他尚未落座,侍应生早手拎茶壶跑过来,炫茶技似的,将茶壶背在身后,身子略歪,茶壶里的水便呈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准确落入盖碗之中。梦独想拒绝却来不及了,只好坐下来,听茶客们侃大山,时间长了,大厅中央竟出来表演人员,插科打诨好一阵子之后,才为茶客们上上大餐,嘴巴一动一动喷出火焰,然后继续插科打诨,像讲故事,又像讲单口相声或双口相声,梦独还不知他们玩的是哪一套。 梦独明明很清楚自己当务之急是需要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但却一时急迫不起来,他想是不是由于自己兜里有钱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地步呢? 就这样,梦独似有目的又似无目的地转悠了三天,也算是对这城市略知皮毛了。就在第三天的下午,他先是在一家美发店理了发,后在一家服装店购了一件咖啡色西装式皮夹克,一条牛仔裤,一双棕色皮鞋,还有内衣,毛衣,袜子,等等,他将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人靠衣妆,站在试衣镜前,梦独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发现经了一年的海上风雨,他的脸没有晒成古铜色依然是白皙里透出红润,但面部棱角更加分明,线条也更显刚毅了,周身散发出阳刚的男子汉气息。当他离开服装店时,见店里的两个小妹恋恋不舍的娇柔目光正紧紧地钉在他的脸上身上,跟着他的移动越拉越长。 第四天上,他仍是在转悠。在一条大街上,洞开着一个大门和两侧各一个小门,小门外的圆形站台上,各站着一个武警战士,面面相对地执勤,一脸严肃。这情景让他想起他的并不太长的军旅生涯,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其中一个岗台上的战士在他的头脑里便幻化成了他,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惊醒了他的梦幻,他才抬脚继续前行,却意外地看见,紧邻这支武警部队大门口的几间门面,是一个规模看上去不小的中医推拿按摩针灸康复理疗院。就在这一刻,他本已清廓的头脑蓦然间更加敞亮起来。 其实,他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自己想要什么,可是他却一直回避着,回避的同时又有着忧惧,忧惧那目的一旦受挫,他便没有了最后的退路。是啊,他把那目的当成是最后的退路。如果连最后的退路都被过早堵死了,他便无路可走,也不敢去探寻别的路子了。加之,这退路总给他一种安逸的感觉,还给他一种封闭的感觉,他认为他需要闯荡,需要冒有惊无险之险。而今,他曾经尽量压着的目的已经抬起头来,他相信,凭着他现在的人生经验,哪怕目的一时无法达到,他也能另辟蹊径,哪怕那条路子真的走不通,他也能走通别的无名的道路。 梦独走进了这家推拿院。推拿院有个很别致,很诱人,很引人遐思的名字,“妙手回春”。 ------------ 第152章 手上功夫 梦独走进了这家推拿院。推拿院有个很别致,很诱人,很引人遐思的名字,“妙手回春”。 妙手回春推拿院里有明眼人理疗师,也有盲人理疗师,宾客迎门,生意红火。但让梦独暂时不明白的是,他虽进去时间不长,便发现前来进行中医理疗的中老年人们,大多更倾心于盲人理疗师。老板呢,介于明眼人与盲人之间,一个中年女人,视力极低。 梦独开门见山向女老板作了自荐。 女老板戴上眼镜——梦独不知道她的眼镜是哪一种矫正视力的镜子——女老板正了正她的眼镜,让梦独到一位顾客身边展示一下技艺,有几位明眼人理疗师听闻后也走了过来,甚至有两个盲眼理疗师也熟门熟路地过来,似乎他们敏锐的听觉可以听出梦独水平的高低。 梦独与患者作了简短的对话,寻问其病况,得知患者的颈椎和腰椎皆有问题。 患者却对女老板提意见:“怎么能让我当他的试验品呢?他要是按错了穴位,把我按死了怎么办?把我按得再也起不来了怎么办?” 女老板安慰患者说:“你放心吧,我在这里看着,把着关呢。” 梦独对患者说:“我不吹牛说自己立马能手到病除,但我敢保证让你顿感轻松,时间长了,症状会越来越轻,有可能会轻到没有。” 患者不放心地看着梦独,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梦独看得出,这人是个思与行都不够果断的人,把他的思维引导一下,他大约就会同意的。于是,他劝患者卧好,说:“你听我的口令,哈气,吸气。” 患者心里并未答应,动作上却顺从起梦独的指令来了,兴许心里还想着倘遇上高手,能将他的苦痛消灭净尽呢。 梦独轻声道:“好,哈气,吸气,哈气,吸气……,好,就这么来。” 患者心理放松下来,筋肉也放松下来。 “好,我们开始了。”梦独说。 梦独在用语言为患者作着心理上的按摩时,其实也在悄悄地对自己进行着心理上的调整,悄悄为自己打气,脑海里一个个关于人体穴位的画面闪现又消失。眼前的这个老年男人身体臃肿而又肥厚,好多个穴位深深地藏在一嘟噜一嘟噜哆哆索索的肥肉中。虽然梦独好久没有“重操旧业”了,但这一嘟噜一嘟噜肥肉虽令他难以找准穴位,却也让他心里更加有底,这种养尊处优的肥肉,哪怕一时按错了穴位也没有什么要紧,同时,还令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有着作弊的嫌疑而他人却无法拆穿。 这么一想,梦独的胆子大了起来,竟陡生进入一种旁若无人之境的感觉。 梦独的双手伸了出来,放在患者背上,先轻轻地拍打了十几下。 这些靠一双手吃饭的明眼人一下子便注意到,梦独的那双手的与众不同之处,她们是白皙细腻的,却又是经过风霜浸染的,她们是柔软的,却是柔中带刚的,她们是灵巧的,却又是不乏力度的,她们像是两个精妙的雌雄混合体,既可以在琴键上舞蹈出最美妙醉人的音乐,又能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弄潮…… 梦独的手探入了散发着油汗味儿的肥腻的肉中。 也许是原有的久违的感觉准确而适时地回来了,也许是巧合,梦独的双手竟很准地在肥肉中摸到了穴位,他开始了推拿,由轻到重,又由重到轻,时缓时急,似乎真的把面前的难看的身体当成了一架尚可弹奏的老琴,虽难以成调,但他还是在尽力而为地弹奏着。 约摸四十多分钟后,梦独停止了弹奏。他直起身来,光洁的平展展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汗水,白皙的面颊上更增添了一丝红润,一张脸愈加生动,也愈加焕发出勃勃的青春朝气。 按摩床上的胖大患者竟没用他人帮助就翻过身来,仰面躺着,伸了个懒腰,呼出一口腐败味儿很重的浊气,惬意地**道:“啊哟,真舒服啊——” 女老板和其他观者皆鼓起掌来,连受人敬重同时也很自尊的盲眼理疗师也跟随着拍起了巴掌。 虽然院里理疗师已经满额,但人们还是无不相信,女老板一定会想办法录用这个应聘者;再说,这个应聘者的形象是那么阳光而又健康,对招徕生意大有益处。 女老板引梦独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院里的理疗师们以为,女老板肯定是与那个年轻英俊的应聘者谈工作量、报酬、提成、试用期、转正期等等相关事宜,当然了,女老板也需要听听应聘者的要求,这种事儿是双向选择,而不是一厢情愿。 没想到,只是片刻功夫,梦独就走出了女老板的办公室,脸上的表情略显失落。怎么,难不成是他的要求太离谱,令女老板不能接受? 有人不解地问梦独:“怎么回事儿?” 梦独摇了摇头,他的回答令人匪夷所思,竟然是女老板拒绝录用他。 梦独走出了“妙手回春推拿院”。他是失望的,为自己的最终不被录用;但他心里还是隐隐有一点儿高兴,他没想到,他的推拿技艺,竟然能得到这个专门行业里的人士的赞赏,他想,有这一薄技在身,总会找到用武之地的。 女老板没有录用梦独,其实她比梦独还要遗憾,但是别无他法,谁让这个年轻人没有相关的职业资格证书呢?他不仅拿不出资格证书,连其他的她想看看的所谓证书也没有。没有证书,你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如同没有了上路的通行证,路路不通。女老板告诉梦独,如果院里录用了他,要是有人举报,或者无人举报但相关部门查起来,这个院会遭受重大损失,可能会有很多人失去来之不易的工作,说白了就是吃饭的饭碗。 好在,热心的女老板在热心之余,还是为梦独指点迷津。她建议这个她误以为名叫“梦无涯”的小伙子,可以到郊区的推拿院试试看,她说,那些地方人员混杂,相关部门的执法人员对此睁眼闭眼,哪怕真的出了什么岔子,有钱能使鬼推磨,院里的老板会用钱把事儿摆平的;她还特别强调说,既然有这么好的手艺,不用实在可惜,它能为很多人解除痛苦呢。 女老板所言不虚,梦独在好心市民的指点下,在繁华的市区里,又找到了两家推拿院,甚至还在一条巷子里看到一个小得只有一间屋子的推拿院,他说明来意,但并没有要求展示他的才艺,而是照实说自己没有相关证书,能否录用他,得到的答复全是拒绝。 梦独四处瞎转了一些场所,一个又一个大型商店,他只看不买,想的是把时间熬过去,边转边看边思考,倒也挺有意思。如今,他已经明白,在这座城市里,虽然有些行业受到这样那样的因素制约,他无法从事,但,凭着他的那张“梦无涯”的身份证,凭着他自身的条件,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并不是难事。只是有些工作有些行业,他并不愿从事,他现在只想捡拾起他的手艺。他决意听从女老板的建议,到这座城市的郊区去,寻一家适合自己的推拿院,进一步提高技艺,还为他人解除疾苦。他还提醒自己,别忘了想法子根据林晓帆身份证上的信息找到他的家,至于找到他的家人后该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 郊区那么大,城外的四面八方都是这个城市的郊区,他去往哪个方向的郊区呢?回到私人小旅馆后,梦独想。 梦家湾在东北方向,云都市在梦家湾的西南方向。梦独主意已定,去往这座省会城市的西南方向郊区,谋求生存,只有在遥远的异乡生存下来生存得很好,才能使梦家湾的他死而复生,还有晁家拴,还有林晓帆…… 两天过后,梦独收好行囊,跨上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 他仍是住进一家小旅馆,将自己倒饬了一番后,重又走了出来。 ------------ 第153章 这才叫一见如故 城市的郊区总是大同小异,是的,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看似相同,却多有不同。 就说梦独现在置身的西南郊区吧,其实随着经济的大发展特别是城市的大规模扩张化建设,别说原来的城市边缘地带,就是边缘地带之外的农村,也早已被水泥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所取代,可又不是全部取代,由于各种原因,有些村庄坚固地坐落于原地,于是这些村庄,便成了人们口中的“城中村”,乍一走进去,有一种闹中取静的感觉,可是若住上一段时间就体会到,这所谓的静里,另有一种嘈杂,鸡鸣狗咬,女人闹,孩子哭,男人喝酒,还有麻将碰撞摩擦的声音,锅碗瓢盆的响声,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村子里时常走着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衣着,浓艳夸张的化妆,向路过的男人作出各种撩拨的媚态——这些村庄几乎无一例外地给人一种颓废和萎糜之感,让许多人一旦陷进去便欲罢不能难以自拔,可是多少孩子却还是在这样的风情里很神奇地一天天长大了。这些城中村尚未破茧成蝶蜕化为城,它们及住在它们里的人早已以城自居,而郊区呢,却已经延展到了更外围,新的城中村已具雏形,田野和青山绿水变得越来越遥远…… 在公交车上,梦独就向人确证过,后来到了小旅馆,他再次向人求证过,这一带,很大的一片地带,就是这座省会城市的西南郊区。 因目前“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他一时并不急于找到工作,所以决定在即将与城市中心区千篇一律并且在多年后其繁华程度竟不可思议地超过中心城区的地带转转看看,这种转转看看甚至可称得上“考察”,以便做到有的放矢。 他估计,这里虽是郊区,但是推拿场所大约有的店仍会要他出示资格证书,有的店兴许不会。 在“考察”的过程里,梦独走进了一家店面较小的储蓄所,决定将他在海上一年的劳务收入分几笔存入储蓄所里。因活期存款无需出示身份证且存取方便,他便将大部分钱存成活期且开成几个帐号。考虑到活期存单的弊端是任何手持存单都可以将钱取走,于是,他全部设置了密码。 梦独一连在这一带转悠了三天。 果然,这一带是有许多个推拿院的,有的是明眼人推拿院,有的是盲人推拿院,也有像“妙手回春”那样的明眼人与盲人合伙开办的推拿院,在繁华街道的推拿院,规模要大一些,小街小巷里的推拿院规模自是小些,甚至,连城中村里也有极小的推拿院,看上去,生意竟然很是红火。 他不由想起了吕蒙县及地区所在地,那里几乎鲜见推拿场所。他曾寻问有的当地人,还有,他买了有关此地风土人情的书阅读,便得出了让他不知是否准确的答案:此地湿气较重,有些人不可避免地染上了风湿病:还有,此地流行麻将娱乐,富人穷人都痴迷于此,连一些小孩子也精于此道,甚至,家里来了客人,打麻将也是招待客人的方式之一。于是,多少人伏于麻将桌上,金钱在麻将桌上转来转去,在烟雾缭绕中,喜怒哀乐的表情生动而又朦胧地显现着,变幻着……再于是,颈椎病、腰椎病等等趁虚而入,缠上了多少人的身体,他们却不自知或不愿承认,为的是继续建筑麻将方城,便将病因委过于其他方面。 经过权衡,他相中了四家推拿院,决定前去应聘。 梦独走进了其中一家,他直言并无相关资格证书,于是,人家便拒绝了他。 他走进了第二家。他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不再一进去便将自己没有资格证书的事实明言相告,但谈着谈着,倒并非老板拒绝录用他,而是他看不上老板,他觉得老板的神情有些猥琐,还有些不太真诚。 还剩下两家他相中的推拿院了。 梦独向着第三家推拿院走去,他真的期望他与推拿院能够两厢情愿达成用工协议,双方皆能如愿以偿。这是第三家,他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是个好数字,他希望这回的“3”能给他带来好运。 第三家推拿院,名叫“如飞推拿院”,“如飞”令人不由想起“健步”二字,却并不点明,让来宾意会到在这里理疗过后就会筋骨舒展健步如飞之意。好名字,梦独想。 站在门口不远处,梦独用手理了理头发,然后,稳稳地走进了“如飞推拿院”。 这个推拿院占据两个门面,中等规模,里面有七个床位,较为挨挤。有的床位是空着的,有的床位上正躺了患者,接受理疗师的理疗。梦独看见里面有两个理疗师正在忙碌着,其中一个戴着墨镜,大约是盲人理疗师,另一个正在全心全力地为一个患者进行推拿,还有一个年轻人不像患者,坐在一张空床上没动,脸却转向走进来的梦独,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但却并没有理会梦独。 那个明眼人理疗师结束了推拿,直起腰来,看向站在门内的梦独。梦独英姿挺拔,目光如炬,一看就不是来进行理疗的。 梦独也看向那个明眼人理疗师,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的目光交接在一起。梦独一下子惊住了,离他不远处的这个人,不是他曾经在军校时期的好战友好同学林峰吗?他,他怎么来到这里当起了中医理疗师?梦独还顿然间想起,林峰的家乡确实也是在中国的大西南。他朝前移动了两小步,“林峰”两个字差点儿脱口而出,然而“林峰”却并无久别相认之意,虽然“林峰”很有好感地看着他,并且目光里也似乎流露出一见如故的意思,但脸上却没有激动,还似乎没有产生与他拥抱的意愿。 梦独的嘴唇动了动,“林峰”二字的“林”字已轻轻出口,却将“峰”字咽了回去。他认出来了,眼前这个理疗师并非林峰,而是一个长相和气质皆与林峰较为相似的人。 梦独没有完整地叫出“林峰”这个名字,转而说出“你好”二字,而与此同时,他听到对方也对他说出了“你好”二字,与他的“你好”同时响起。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笑了,脸上都布满明媚的阳光。 客随主便,梦独想听“林峰”先说出第一句问话,但对方也有想先他说话之意,于是停顿了片刻后,梦独见对方不说话,又说出一句“你好”,不料又跟对方的“你好”碰撞在一起。两个人又同时同声笑了起来,似乎早经相识,又似乎已经达成某种默契,默契里还有着一种轻松。 好在,这一回,“林峰”笑过后就开口了,问:“有事儿吗?”他当然一眼就看出梦独不是来这里诊疗的患者。 “我来应聘,这里是不是还在招聘理疗师啊?”梦独问。 “没有啊,已经满员了。”“林峰”遗憾地说,紧接着又问,“你是中医学院毕业的吗?你学的哪个专业?” “我没读过大学,也没读过中专,我是当兵的时候学会了这个手艺。”梦独说,“虽然我不是科班出身,但我的技艺还是不错的,在我们连队,因为训练艰苦,有些人小痛小伤是常事,有的人经过我给正骨后,很快就健步如飞了呢。” 听梦独说当过兵,“林峰”有些激动起来,说,“你当过兵?我也当过兵。你是哪年兵?” 梦独如实作答。 “咱们俩是同年兵呢。” 两人一下子有了共同的话题,而相似的经历也让他们顿觉亲近起来。当然,梦独很清醒,他是有所保留的,他决不提及涂州那个伤心之地,哪怕是昌州,也没有说具体的地名,而是说成华北平原。同时他还想,“林峰”的所言又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呢?他们虽然一见如故,但还没有达到毫无保留完全信赖的知己地步。 两人越说越投机,好像,他们曾经就是在同一个部队服役的、无话不谈的、床挨着床的亲密战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梦无涯。你呢?” “我叫叶晓晨。” 叶晓晨略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不好意思啊,我光顾着说话了。幸好没顾客来。”他这才想起待客之道,拉梦独与他一起坐在吧台内,泡了两杯绿茶,两人坐在高凳子上,面面相对促膝而谈,真像是多年不见的好战友意外重逢。 经过交谈,梦独和叶晓晨不禁更高兴了,因为他们不但是同年度兵,还生于同一年份。 “你是几月生的?”这回,是梦独先问了。 “农历六月。你呢?” “农历五毒月。” 听梦独这么说,二人再度一起笑起来。不知怎么的,他们想笑。梦独觉得,他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不是狂笑,也不是大笑,但就是开心,笑过之后,心里更觉得舒畅。 叶晓晨说,他在部队没有超期服役,而是当满三年义务兵之后,就正常退伍回家了,因是农村户口,所以当地政府没有为他安排机关行政事业单位或国有企业的工作,只能自己想办法。经过一番思索,他参加了一个中医理疗培训班,不仅参加了职业资格考试,还参加了职业道德考核,这才如愿拿到了相关的职业资格证书。他是本省人,家乡离这里不太远但也并不近,四百多里路的样子,离所在县份的县城十几里地。“以后,我可以带你到我家去。” ------------ 第154章 走上希望的舞台 叶晓晨说,他在部队没有超期服役,而是当满三年义务兵之后,就正常退伍回家了,因是农村户口,所以当地政府没有为他安排机关行政事业单位或国有企业的工作,只能自己想办法。经过一番思索,他参加了一个中医理疗培训班,不仅参加了职业资格考试,还参加了职业道德考核,这才如愿拿到了相关的职业资格证书。他是本省人,家乡离这里不太远但也并不近,四百多里路的样子,离所在县份的县城十几里地。“以后,我可以带你到我家去。” 梦独心里略惊一下,听叶晓晨如此说,好像他已经被这家店录用了似的,还好像他们已经成了朝夕相处的哥儿们级同事似的。但他没有把略惊表现出来,而是说:“好啊,当然好。”不如此说,他又能如何接话呢?他凭感觉,认为叶晓晨不是店老板,但还是问:“这个店,你是什么时候开的?” 叶晓晨笑了,说:“这哪是我的店啊?我是打工仔。老板不在,出去办事去了。不过老板对我很好,挺信任我的,有时是我帮他收钱什么的呢。” “能让你经手钱款,看来老板对你是够信任的。” “老板年轻的时候想当兵,但是没当成,他说他对当过兵的人有一种挺特殊的感情。有时候,我提出的某些建议,他竟然会听从呢。” 梦独觉得,叶晓晨的话里有一种暗示,只是,叶晓晨不敢把话说得太死。谈着谈着,梦独心里已认准了这家推拿院,无论在什么样的工作场所,如果能有一个交流顺畅、心思对路的好友相伴,都会少却许多孤寂和凄苦,反之,哪怕待遇再高,也会觉得无趣和难熬。他顺着叶晓晨的话说道:“这么说,我被老板留用,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啦?” 叶晓晨见梦独一下子就领悟了他的话中之意,微笑了一下,说:“我会向老板提出录用你的建议。只要你技术过关,他没有理由拒绝你。” “我可不是想吃闲饭的人,更不是个混饭吃的人。我认为,技术上应当不成问题。” “咱们这些当过兵的人,总是有些自尊,也是有些骨气的。” “差不多吧。当然了,并不绝对,还是有很多失格的当兵人。”梦独道。 “无涯,那,咱们说好了,你可不能吃着碗里的瞅着锅里的,万一外边有待遇更好的店,你转投那里了。咱们就一块儿在这里干。”叶晓晨说,他已在不知觉间将“梦无涯”里的“梦”字省去了。 梦独用开玩笑的口气道:“晓晨,你说什么呢?还轮得着我来挑肥捡瘦?我现在正在流离失所浪迹天涯呢。要不,我怎么叫梦无涯呢?”他亦将“叶晓晨”里的“叶”字略去。 这时,那个眼睛又黑又亮的少年模样的人朝吧台走来。梦独注意到,此人走起路来上身丝毫不动,脑袋更是一丁点儿不转动,他的脚下是小心翼翼的,唯恐碰到什么又唯恐被什么碰到。他是过来倒水喝的,而他脸上的神情却分明表现出,他对梦独和叶晓晨的谈话内容很感兴趣。看得出来,他的内心是寂寞的。 叶晓晨对着梦独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梦独准确地意会出了叶晓晨的无声之言,眼前这个眼睛又黑又亮的少年是个盲人,就在这一刻,少年的眼睛颠覆了梦独在这一方面的认知,他怎么也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还弄不明白,拥有一双如此纯洁、又黑又亮、深潭似的眼睛的人怎么会是盲人,那样的一双眼睛,就是明眼人,又有几个人能拥有呢?如果少年站在大街上走在大街上,断定所有人都会把他当成毫无视觉障碍的明眼人。然而,梦独很快发现,少年的眼睛虽然灿若晨星,但却不会说话,或者说,说话说得吃力,不够连贯,不够生动,不能闪现出本该有的熠熠星光。 梦独还看得出,少年对这里由物与物形成的每一条狭窄小路是烂熟于心的,对这里的大小物件的所在位置也是烂熟于心的,但却还是时时处处保持着小心的。少年一手端茶杯过来倒水,另一只手准确地探到了吧台底下的暖水瓶。梦独站起身来想帮他,却被叶晓晨不动声色地止住了。 叶晓晨跟少年打招呼:“舒明。” “晨哥。”舒明回应。 世上,有些平衡,很奇怪,还很神秘,舒明跟许多盲人一样,眼睛失去了光明,便用耳朵去弥补,不知是先天如此还是后天努力,他们听力极佳。舒明朝茶杯里续水,看不见杯子里茶水的涨溢,但却凭借听力,听出了自己是否将茶杯续满茶水,而后恰到好处地收住了。他站起身来,将茶杯端在手里,却没有马上离去,似乎想听叶晓晨和梦独谈些什么,还似乎也想加入他们的谈话,可是他却并不说话。 门外走进一位气质儒雅的男性老人。 叶晓晨站起身来,走出吧台,将老人迎进来,并且礼貌地对老人嘘寒问暖,老人也将自己的身体感受说给叶晓晨听。 叶晓晨对舒明说:“舒明,你听到了吗?老先生在夸你呢,好几个人帮他按过,可他觉得还是最适合你的手法,力度不轻不重。” 舒明带老人朝推拿间里走去。 舒明离开后,叶晓晨悄声跟梦独说道:“有一些盲人,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是心却不盲,比很多明眼人强多了,他们很自强,也很自尊,当然了,一颗心非常敏感,容易受伤,看问题比明眼人还要深刻。不求上进,动不动伸手乞讨的盲人,真是少而又少的。” 听着叶晓晨的话,梦独想起了远在苟家宅子村的苟怀蕉的瞎眼苟娘,那双瞎眼闭着闭着,却忽然间睁开来,闪出一道让他胆寒的光;他又想,叶晓晨之言确实在理,哪怕是瞎眼苟娘,尽管走的是另一个路数,偏门左道,但却是凭双手凭一张嘴挣钱吃饭的,看上去有着故弄玄虚的成份,却也是“劳动”所得。他说:“是的,有些盲人哪怕是算命打卦,说书唱戏,可也是在靠劳动吃饭哩。” 有个理疗过后的散客走过来,向叶晓晨递上应付的现金。 “怎么样,舒坦了吗?”叶晓晨问。 “感觉舒坦一些了。” “那您明天再来,先连续推拿一个礼拜。” “好吧。”顾客满意地离去了。 “无涯,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打麻将打扑克成风,有钱人赌大的,没钱人就玩小的,多少人赌着赌着,玩着玩着,就弄得腰酸腿疼,还不想动,懒得动,一拖,就拖成了这样毛病那样毛病的。”叶晓晨说。 “这倒是。我老家那边是另一种情形,只要有人打扑克赌钱,管你赌得大还是小,公安一律全抓,没收赌桌上的钱,还外加罚款。”梦独说。 “够狠的啊。”叶晓晨笑道,“对了,你老家是什么地方的?” 梦独没有实话实说,而是按照“梦无涯”身份证上的信息,说出了家乡地址。 一辆小汽车开来,停在了门前。 叶晓晨小声对梦独说:“彭总来了,我们老板姓彭,我们都叫他彭总。” 梦独点头道:“明白。” 叶晓晨和梦独一起迎了上去,叶晓晨在前,梦独在后。 彭总大步流星地朝店里走来。 “彭总回来啦?”叶晓晨招呼道。 “彭总你好。”梦独说道。 彭总把手里的包交给叶晓晨,坐在了一张沙发上,日理万机的样子,他的眼光射向梦独,打量着梦独。 梦独重复道:“彭总你好。”说完,微笑了一下。 叶晓晨把彭总的包放下,并取出包里的一个保温杯,往杯子里续满开水,端到彭总面前的小茶几上,对彭总说道:“彭总,今天一切都好,我又签了四个客户,都是办理的年卡。” 彭总朗声笑道:“哟,那好啊。要是照你这么做这么签,我看,咱们的生意得扩大经营规模了,怕是得把隔壁的店面盘过来,还得多加人手啊。” 梦独听出,彭总的朗声里,有着很虚弱的成份,这朗声更像是故作出来的。 “增加人手?我今天就给咱们店增加了一个,没经过你过目更没经过你同意啊?”叶晓晨说。 “谁?”彭总发出问话,心里却已猜出叶晓晨所说的人就是面前的年轻人,他又补问了一句,“签过协议了吗?”这么问,倒不是他不相信年轻人,想的是如果年轻人技术过关,若没签协议,对方随时走人,对他的生意反成了损失。 叶晓晨说:“我已经签过了。口头协议。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跟他签订正式协议了。” “你们好像认识啊?” “他是我战友。”叶晓晨回答。 “对,我们是战友。”梦独佐证道。因被彭总盯视着,躲开不好,却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更合适,这一阵子没说话的梦独总算找到了开口的机会。 彭总有些早衰,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年近六十,不仅两鬓有些花白,额头上部的头发也脱落明显。也许是由于无法抵挡早到的暮气,还由于害怕自己阳气的进一步失泄,所以他的“如飞推拿院”招聘的理疗师无论明眼人还是盲人全是男性,且全都是青壮年,而这决非是他具有同性之好;好在,对于来到他店内诊疗的顾客,无论男性还是女性,无论年长还是年轻,他倒是没有设立那么多古怪的门槛——这些,都是梦独以后知道的,既有他自己体悟出来的,也有叶晓晨跟他讲的。 “你们是战友吗?我看看,站一块儿。”彭总说,他想看看两个曾经的战士站在一起的样子。 因顾虑到彭总问出一句“签过协议了吗”且没有最终点头,梦独和叶晓晨便站在一起,立正站好,军姿挺拔,并同时抬起右臂给彭总敬了个礼,方才落下。 彭总感受到了梦独和叶晓晨呼出的青春气息,更感觉到了他们身上的勃勃朝气。他看着他们,心里不由感叹出四个字:年轻真好!他发现他们两人很有些相像,身高骨架差不多,胖瘦也差不多连面相也有几分相似,但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气质上略带一点儿忧郁和倔强,似乎经受的人生风浪要大一些,但因了这些,他的气质里明显内涵更丰富,也让人觉得更有韵味。他想,这样两个年轻人别说懂得中医理疗,就是对此一窍不通,在店里招摇过来招摇过去,都是店里的一道靓丽的青春风景线,都会让店内充满活力,都会吸引来一批批顾客并且让顾客们成为回头客,他的生意,怎能不越来越兴旺呢?腰包怎能不越来越鼓呢?他轻轻点了点头,又重重点了点头,一迭声地说:“好,好!” 叶晓晨说:“彭总,你说‘好’的意思就是同意留用他喽?” “当然留用。我相信你。哎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梦无涯。”梦独和叶晓晨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三个人一齐笑了起来。 彭总想,如果梦无涯的手艺与叶晓晨不相上下的话,大约真的得考虑将隔壁店铺租过来呢,虽然租金日益看涨,但只要顾客盈门,何愁盈利不能打着滚儿翻番? 就这样,身份成疑且没有资格证的梦独成了“如飞推拿院”的一名中医理疗师。 ------------ 第155章 你是我的影子 就这样,身份成疑且没有资格证的梦独成了“如飞推拿院”的一名中医理疗师。 “如飞推拿院”的七、八个员工统一住在附近一个破产企业的筒子楼里,原来是工厂的工人们的宿舍,一共三层,彭总为他手下的员工们租下的是楼的二层的一半。推拿院开办之初,员工们的一日三餐是在一家小餐馆订做的,后来为了节约开支并提高伙食质量,便专门招聘了一个炊事员,负责采买和烹制饭菜,早晨,员工们就在宿舍那边吃过饭后来到推拿院里,中午和晚上,则是由炊事员将饭菜做好后送到推拿院里,再由这个炊事员一份一份地把饭菜打给员工们。 员工们大多两人一间宿舍,只有炊事员和叶晓晨例外,他们二人各住一个单独的房间,每个房间不过十平方米的样子。很自然而然的,梦独住进了叶晓晨所住的房间。 叶晓晨对梦独说:“这屋子里有两张小床。无涯,你看看,这张床一直虚位以待。我知道,这张床总会迎来它的主人。我经常想,这张床的新主人会是什么样子,谁会跟我同居一室呢?要是住进来一个与我脾气秉性大不相同特别是说话极不投机的人,那可就让我头痛了。现在好了,我真是没想到,能住进来一个与我如此投缘的人。幸甚,幸甚。” 梦独说:“这下,你不必因担心而头痛了。要是有了头痛症状,我来帮你理疗好了,只不过,到时候别叫痛哦?” 叶晓晨帮梦独整理衣物,并将自己的一只小木箱腾出来送给梦独使用,梦独心里正想着到外面买一个木箱或铁皮小柜子放他的那些宝物们呢,这倒让他省了事。 梦独将小木箱推放到床底下的最里端,叶晓晨提醒他说,屋子里湿气特别大,木箱子要是上了潮,里面的东西说不定会沤坏的。经了叶晓晨的提醒,梦独便在外捡了几块砖头,放在了小木箱底下。 说起来,这些个宝物,几乎与梦独的身心融为一体,哪怕偶尔短暂分离,也是在触手可及之处。而今,当他到推拿院上班时,却是不便携带的,他难免会有些担心。好在叶晓晨告诉他说,彭总为他们租住的地方是比较安全的,加之炊事员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还是可以放下心来的。 梦独早经把这些个宝物看作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它们标志着他人生的许多关口,许多转折。 梦独的生活变得有规律起来了。几乎每天都是同一时间起床,早饭,然后去往推拿院,接待前来理疗的顾客,一直到下班,回到宿舍。晚上,则与叶晓晨肩并着肩,在附近散步,山南海北地聊天,时辰不早了,返回宿舍,看看书。叶晓晨本是不太喜欢读书的,但在他的影响下,也买了些杂志看。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书桌前,颇像两个用功的好学生。梦独仍坚持记录着他的、及与他想关的别人的生活,叶晓晨知道他在写日记,虽然好奇,却从不作任何打探,尊重并且保护着梦独的隐私。梦独记好笔记后,便将本子放入书桌抽屉的右边,将抽屉锁好。 员工们每周六天当班,一天休息。在休息的日子里,梦独与叶晓晨便一起外出,将这城市里的大小名胜看了个遍,有时,则会去书店,购一两本自己喜欢的书籍。因为生活不再颠簸,梦独在他与叶晓晨共用的书桌上置了个小书架,两人将书放在上面,乍一走进,竟可闻得一股书香,是精神食粮的香气。 梦独和叶晓晨简直称得上形影不离,像是双胞胎兄弟,一个像是另一个的影子。其实,兄弟又如何?梦独是有两个亲哥哥的,关系却冷若冰霜,互相见不得好。而他和叶晓晨并非兄弟,但志趣相投,又互相尊重,这样的朋友关系虽非血缘手足,却远远强过亲兄亲弟。梦独曾多次想过,如果不是血缘将他与他的哥哥们姐姐们硬生生地拴在一个家里,他更愿意与他们成为互不相干的陌路人,即使有缘相识,他们一个个连成为他的朋友的资格也断断不具备。 梦独与叶晓晨之间的关系由投缘到升温再到恒温,多年以后,梦独想起他人生中的许多个知己般的朋友,仍会觉得此生不虚此行,他每到一处,朋友数量不多,但总能至交一二,多少人如过客般从他的人生和记忆中越来越淡化直至溜走,但这些个朋友会在他的记忆里永远鲜活,老大,老二,三哥,束维占,林峰,凌波,还有一直相伴的叶晓晨。 叶晓晨什么都对梦独说,特别是他的家人和家事,并不对梦独隐瞒丝毫。从叶晓晨的话里,梦独知道他有一个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却和谐幸福之家,父亲长年担任村上的党支部书记,母亲则是个贤惠的农村妇女,相夫教子,他还有个与他年龄只差三岁的妹妹名叫叶晓露,正在一所中专学校读书。梦独想,怪不得叶晓晨心貌相合面相阳光心里也是那么阳光呢。梦独提醒叶晓晨不能把一些特别隐秘的事情对外人透露。 叶晓晨却说:“我没把你当外人。你以为这些话我随便对哪个人都说吗?不。我只是对你。” “你不怕我哪天失去你的信赖?” “不会。” “为什么?” “是我的直觉告诉我的,我的直觉从不出错。” 虽然早已熄灯,但两人躺在各自的小床上,依然说不完心里想说的话,其实很多话都是说过了的,但是每次重复总能让内容更加丰富。说着说着,叶晓晨下了自己的床,挤到了梦独的床上,掀开被子,钻进了被窝里。这样,他们就可以放低声音说话了,以免打扰到隔壁同事们的休息。 叶晓晨虽然是对梦独敞开心扉的,但梦独从不打问什么,因为他知道,他对叶晓晨所说的话是真假掺半的,如果还问三问四地打探叶晓晨的隐私,就更加地对叶晓晨不公平了。 梦独又一次提醒叶晓晨,说:“你的家离这里并不远,你还说什么时候带我到你家去,可见你对我真是太信赖了。可是,你不怕我的话里有假,把你骗了?” “我看得出来,你压根就不是个会骗人的人。” “那可不一定。” “再怎么骗,你也是梦无涯。” 梦独的心别地一跳,想:我真的不是梦无涯,我是梦独,独身一人的独,独闯天涯的独,曾经,还是梦毒,五毒之月的毒,五毒俱全的毒。梦独既不愿恢复原来的梦独身份,可是又盼着能在梦家湾死而复生恢复原来的梦独身份,只要为自己昭雪的一日来到之后,他便可将自己的故事对透明如露珠的叶晓晨和盘托出,否则,他心中的愧意会越来越重的。 大都市总是不夜的,那些终夜亮着的灯火,便是夜的眼,那些零零星星莫名其妙正经和不正经的的压着的声音,便是夜的耳,哪怕是在这栋座落于市郊的结构简易几乎有些濒危的筒子楼里,内容丰富而隐秘的声色也在夜里不时响起。但,夜,还是在向着深处滑行,梦独和叶晓晨也被滑行的夜带入梦里,做梦的人发出轻轻的均匀的呼吸声,在均匀的呼吸声里,两具青春的身体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果然,彭总的眼光没错,他的预判也没错。他想,在梦无涯入店之前,明眼人里只有叶晓晨一人撑得起门面,虽然舒明也是帅气而朝气的,但终竟是盲眼人,因了眼盲,脸上便难见笑容,于是,在偌大个店里,叶晓晨就给人一种一枝独秀之感,而他的一枝独秀,终不免还是被店内的阴郁之气给盖住了;而今,有了梦无涯,两股蓬勃之气合成一股,便使得店内像是满园春色了。因此,愿意来这里作理疗的顾客越来越多,回头客也越来越多。他在心里不由感慨,唉,这个世界啊,总免不了以貌取人。 说起来,彭总是个有独到眼光的人,他将推拿院选址于郊区而不是竞争激烈的市中心区域,看中的就是市郊的繁华与乡气相混杂的氛围,且居住在市郊的许多人家,由于拆迁而一夜暴富,但暴富却改变不了他们的文化底韵,忽然间从天而降的巨大的金色馅饼让他们不知所措,还让他们不知如何啃吃,于是,他们互相比阔,于是,他们穿金戴银挥金如土作出土豪的气派,于是,他们寻求各种新奇的刺激,莺歌燕舞灯红酒绿吸白涉黑买春……但最为通俗和接地气且让万千人接受且迷醉的还是,修筑麻将方城,没日没夜,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却压根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自甘自愿地重返往日的贫困,还有,各种筋骨疾病上了身,但却丝毫不影响他们带病作战。彭总的生意简直是应时应运而生,以前,是客户挑他,但早已变成了他挑客户,而有了叶晓晨和舒明,就更是他挑客户,而同时有了叶晓晨、舒明和梦独三人,他店里的客户哪个不是金牌客户?特别是一些中青年女人,把自己打扮得金光闪闪,只可惜满身的珠光宝气还是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的土气与俗气。 多年以后,在几乎所有的大都市里,兴起了一种极具特色的经济,被一些媒体称作“男色经济”,可是,许多“男色经济”却走上了歪路。对此,梦独有些悲哀地想到,这些个不良商家啊,邪淫的脑细胞使得他们把本该健康的“男色经济”之路走进了不太正经的死胡同。他还想,若说正儿八经的“男色经济”的鼻祖,当然不会是彭总,但彭总无疑是先行者之列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