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1章 序 十前以前。 十年以前我还是一个初中的学生。某个傍晚,在小镇的一家旧书店,看到了一本名叫《平凡的世界》的小说,知道了一个名叫路遥的家伙。随后两天,我逃课,躲在一条小河边的大树上,沉醉在故事中,忘乎所以。我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叫孙少平的年轻人,我们一起笑,一起哭。同样是一个傍晚,当我再三确认,我确实读完了这本书的时候,我从树上跳下来,把头埋在冰冷的河水里。我要忘记整个故事,然后重新阅读这本黄土高原上两对青年男女的悲欢离合。但是,我不能。十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不能。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书中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记得田润叶的母亲用来夹鞋样的书的名字。那个傍晚,一个两天里只吃了一顿饭的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知说给谁听。我大吼着,在学校那条四百米的跑道上跑了整整二十圈,却依然毫无倦意。夜幕四合,我躺在没及膝盖的草坪上,面对着满天星斗,放声大哭。当我不久后得知这个叫路遥的家伙已经死去多年的时候,我悲痛得说不出一句话。那一刻,我决心成为一名作家,写一部当代版的《平凡的世界》,然后死去。 我希望,多年后,能有一个少年,像我一样,躺在绿油油的草丛里,面对满天星斗,放声哭泣。这些年,我看了很多,也写了很多,发表的作品堆起来,也有了厚厚的一沓。偶尔也会有人把我称作80后或者90后作家。但我始终不曾忘记当初的那个愿望。十年了,我没有写过一篇自己喜欢的小说。十年了,我一直在等,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始我笔下的故事。 十年后,我仍不知时机是否成熟,准备是否充足。但我知道,我必须写,哪怕一塌糊涂。每天晚上,我回到家,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面目可憎。越不过这道坎,我再也不愿拿起笔,写下哪怕一个字。我知道,不能再等了……十年后的这个傍晚,我打开电脑,写下了这些文字。 我有十年的网龄了,我离网络很近。但我从来没有完整阅读过一部网络小说,我离网络小说很远。 我知道,也许我的这些文字,还是应该走期刊路线,不适合放到网上,但我喜欢怀疑自己… 我也喜欢怀疑各位读者。我始终相信,喜欢看玄幻、仙侠、种马、小白文、校园言情的你们,未尝就不喜欢看淳朴的乡村故事!平凡小人物的爱恨悲欢未尝就不能让人刻骨铭心、荡气回肠… 为了表达对路遥先生的尊敬,我决定以一个《平凡的世界》式的开头,来开始我的故事… 是为序。 ------------ 第1章 2008年四、五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早晨,下了一整夜的春雨才刚刚收住。雨后的临沂城,空气宜人,温和的东南风里夹杂着甜甜的土腥。贪睡的人们,这时候还没有起床,街上的行人稀稀落落的。时令已到暮春,晨间的气温也开始温热起来。不少爱美的姑娘,已经换上了漂亮的夏装,给小城临沂,平添了几分姿色。但伏天还远没有到来,也还不至于热得厉害。鲁南师大门前,三五成群的男女学生,骑着脚踏车,呼啸而过。他们一定是去往水县郊游的。水县并没有几条水,多的却是山。千把个山头,热热闹闹,把水县搂抱得严实,只从南面开了个口子,给外出刨食儿的汉子们行了个方便。迷龙河就乘机摸了进来,在六娘山一带打了个卷儿,磨蹭成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水泡子,滋养了一茬又一茬美丽的水县姑娘。水县虽不是什么重要景点,但每逢春夏,鲁南苏北一带,也还有不少闲人喜欢到这里逛一逛,体验一回于别处早已逝去的乡村风味。游山玩水自然就得吃,就得住,就有了经济。况且水县不像其他县份那样交通便利,有大片平整的土地适合建厂。县里权衡一番,瞅准了这里面的利害,有了取舍。不声不响的赶走了原有的几家小型加工制造厂,连迷龙河上架了几十年的水泥桥也拆了,邀了本地的几个老汉作起了摆渡人。是以河的另一边忙着招商引资,现代建筑拔地而起,而水县人却不紧不忙的生活着,只等外面的世界把钱送到他们口袋里。初次来水县的人,一过河,就有了如梦似幻的感觉。青山绿水,竹筏子,摆渡人,对于见惯了灯红酒绿的他们,总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自己不是置身全球化时代的中国东部乡村,而是到了某个江南古镇。待见了镇里人,骑着电动车、摩托车走街串巷,或者拿着手机说着与河对岸并无二致的本地方言,才恍然悟到自己还是在原来的世界,心头诧异着,人口繁密的鲁南,偏偏就还藏着这样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地方呢! 在水县通往临沂城的一条羊肠小道上,一个行色匆匆的青年,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与师大的学生们迎面而过。他个子不高,额前的头发微微打着卷儿,两条浓黑的眉毛连成了一条线。他已经劳动两年了,皮肤有些黑亮。裸露在衬衫外面的两条胳膊,结结实实的。如果他不说,你定不会想到他是水县瓷厂的装卸工。他的工友们,一个个高高大大的,不论是上工还是休息,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外表多半还有几分蛮霸。而他,白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干干净净的,像是还在读书的学生,眉眼间也透着一股书卷气。刚来厂里的时候,老板不太愿意收他,几经央求,才勉强留了下来。他起早贪黑,每天比工友们多干两个钟头,一上工就把劲儿往死里使。连着两个月,他的业绩都是装卸组最好的,老板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他太拼命了,两个臂膀,被沉重的货箱压烂了,血汪汪的。一到夜里,就钻心的疼。他没有像其他新来的工友那样,没人的时候躲在被窝里掉眼泪。疼得厉害的时候,他就到厂后的山溪边,沿着溪水往山上跑。跑累了,就躺倒在溪边的花丛里,对着蓝天白云,对着山风溪水,唱起了歌子。唱着唱着,就忘记了累,忘记了疼。他经常会在回忆里看到2006年春夏之交的水县一中,刚下了晚自习的他,和那个叫姚雪然的姑娘,推着脚踏车,慢悠悠地走在乡间小径上,月光如水,道旁野花丛生,芳香四溢。十几里山路,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唱,山风习习,歌声洒落一地,“我像风一样自由,就像你的温柔无法挽留。你推开我伸出的双手,你走吧,最好别回头……”姚雪然很爱笑,笑得很美。每当调皮的山风拂过她的头发,她便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清脆如风铃。 他是在一次读书会上认识姚雪然的。雪然身材高挑,穿一件白色连衣裙,清清爽爽的宛若出水芙蓉。她父亲是空军少将,母亲是山大的音乐教师,良好的家教使她言谈举止颇有风度,周围的男生对她钦慕不已。然而她也闹出过笑话,让人哭笑不得。有一次上物理公开课,恰好他那时在读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就顺手带了过去。雪然见他在看《城南旧事》,很是兴奋地坐在了他旁边,“能借我看一下吗,我上次只看了一半。妞儿找到他父母没有啊?小英子后来怎么样了呢?”他看到雪然那急切的样子,就把书递给了她。代物理的老师是个对学生极苛刻的老姑娘,为人孤僻,学生们背后都叫她灭绝师太。雪然当然知道她的厉害,但还是不一会就陶醉在书中了……到底还是被老师发现了,他用胳膊顶了下雪然,她猛地把头抬起来,看见老师已到跟前,“嗖”的一声把书放到了裙子下面,用膝盖夹了起来。“姚雪然,你背诵下第一宇宙定律!”老师很窝火。雪然像没听到老师的话似的,竟傻傻地问“老师,妞儿找到她妈妈了吗?”此话一出,哄堂大笑……后来,姚雪然随父亲去了南方,他们便失去了联系。 再后来,他高中毕业,进了县里的磁厂,作起了装卸工。一干就是两年。最近几个月,他干得更卖命了,每天早上五点半就爬起来上工。别人一天装五车,他最少也要装上七车。他把钱攒下来,除了寄给家里,就是送给自己在师大读书的双胞胎哥哥。当然,他也不会忘了给自己留上两三百块钱。每个月,他总还是要买上几本书的。他不太敢当着工友们的面看书,怕被笑话。每天晚上10点以后,大家都睡下了,他就拿上一本书,悄悄地爬起来,到厕所的灯下去读。天冷的时候,就趴在被窝里,打起手电。几个要好的工友多半是知道的。但他们却不知道他还偷偷地学写起了小说。去年夏天,他在一本期刊上惊讶地看见,一个比他还小一岁的修理工,竟也发表了不错的小说呢!他有些坐不住了,就拿起笔,写起了自己在厂里的生活。他有一股狠劲,自己认准了的,就不会轻易撂下。一年多时间里,他前前后后写了十几个本子,一百多万字呢。他挑选了十几篇,投寄了出去。然后是无限的等待,然后杳无音信。他没有灰心,继续写,继续投。渐渐地,开始有一些热心的编辑给他寄来几句砥砺的话或者修改意见了呢。仅仅如此,他就受了莫大的鼓舞,越发勤奋起来。《工人文学》的编辑告诉他,为了写作和用稿的方便,建议他买一台电脑。可那要用去他两个月的工资啊。他只好更加拼命地劳动了。幸好厂里的伙食还过得去,他才不至于累倒。几个月下来,他反而越发的魁梧了,胸脯鼓囊囊的,像是专业的健美选手了呢! 从水县开往临沂的班车,每天跑五六趟,他却从来没有坐过。倒不是心疼钱,五块钱他还是拿得出的。这五十里山路,他每周都要走一个来回。两年里,他就是这样一次次背着包步行到师大的。沿途的一花一草,他都记在了心里。厂里的工资每周六发放,周日休息。本该休息的这一天,他就带上一包煎饼和几百块钱,去看哥哥。每次回来的时候,他也不忘让哥哥帮自己在师大图书馆借上几本小说。 与师大那群学生分开后不久,他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到了一本《平凡的世界》。又是路遥,多么的有缘分啊,他想。书的扉页上,写着“沈琪”两个字,想来该是书的主人了。他胡乱翻看了几页,从书里掉出一张照片来。照片里的女孩,个子高高的,粉t恤白裙子,鞋子也是白色的,鞋尖还有两朵小花。他马上想起了刚才过去的一位姑娘。“把书拿上,也许哥哥认识她,”他想。 到师大的时候,已经将近10点钟了。梅园公寓的宿管阿姨对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已经分外熟络了,他刚一出现在楼下,二楼的某个窗口里,就传出了她的喊声,“周剑鸣,你弟弟鹿鸣又给你送煎饼来了,哈哈,哈哈!” 十年以前,本市的学生,每次回家,都要在家里带上一些煎饼。这些年,已经很少有人专程回家一次,只为带上几个煎饼节省些费用了。刚开始的时候,周鹿鸣以为宿管的笑声里满含着讥讽,时间一长,他才知道,不管是谁到这里找人,她喊完学生都要来上这么一通哈哈大笑,即使校长来了,也是如此。如果哪一次他来,宿管不在,没有听见这哈哈的笑声,他心里还会不自在呢。 “剑鸣到乔园参加集会去了,有好戏看,你去那找他吧!”从窗户里往外说话的剑鸣的室友胖三,鹿鸣去过几次哥哥的宿舍,见过他几次,每次都要和他开开玩笑。 “胖哥,你怎么没去,是不是又在晾床单啊?”鹿鸣仰着头说。 胖三没说话,拿起一个东西,朝鹿鸣丢了过了。鹿鸣刚要躲,却见是个苹果,就接了过来。 “阿姨,煎饼先放你这,我去找我哥去。”说完,鹿鸣咬了一口苹果,向乔园跑去了…… ------------ 第2章 从梅园到乔园,先要穿过田径场、晓南湖,然后是瘦竹园狭长的石板路。中间隔了足足有两华里,周鹿鸣一路小跑,身上有些汗湿了,东南风一吹,额头上就凉飕飕起来。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在这种感觉里欣赏眼前的世界。春夏之交的鲁南师大,花香馥郁,日光白花花的耀眼。女生楼前的丁香花下,男生们流连忘返,为他们心仪的姑娘打着开水。图书馆后面,白色的羽毛球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几个矫健的身影潇洒的挥舞着手中的球拍。旁边的足球场上,男生们乐此不疲地练习射门,不远处,正坐着一位可爱的姑娘。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来过师大的人都说,师大怎么看也不像一所学校,亭台楼榭,小桥流水,越看越像哪个王公贵族家的后花园。来过师大的人也说,师大就该是这个样子,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在晓南湖的暮色里,在瘦竹园的和风里,读书,散书,该是多么美的一幅景象啊!师大的景色,周鹿鸣是早已见识过了的。从第一次送哥哥到这里读书,到最近一次来这里,他每一次都要好好得游览一番,就像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一样。他多么的希望,自己也能像哥哥剑鸣一样,在师大博雅楼的某间教室里,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课桌,然后兜里揣着校园卡,神态自若地出入书香馥郁的图书馆,在“滴”一声的扫描声里,潇洒地拿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籍。他也常常想,如果命运呈现的是另外的二分之一可能,自己穿梭在师大校园,参加一个又一个的社团活动,而哥哥却在烈日下扛着沉重的货箱,自己是否真的就能在那“滴”的一声里表现得足够的潇洒。命运总是如此的偶然,一枚小小的硬币,竟让他走上了父辈和自己都极力想摆脱的道路。他恨那枚硬币,也感谢那枚硬币。他不知道当初那个近乎儿戏的抉择是否正确。但他知道,他爱哥哥。当硬币倒下的那一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乔园是师大人文学院的女生公寓,被男生们戏称为公主楼,有点“铜雀春深锁二乔”的意思。于是有人调侃说师大的领导们定是想把全校最美的姑娘都收押在这里。果然,乔园不负所托,学校有名的几个漂亮姑娘,多半来自人文学院。每到晚上10点,临近学生公寓关门的时候,乔园楼下驻足的男生总是最多的。他们一个个恋恋不舍的看着自己的女友上楼,眼神里情意绵绵的。 周鹿鸣赶到乔园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几百个男女学生手里拿着杂七杂八的水果砸向楼下水果店的卷帘门,嘴里喊着整齐的号子,间或夹杂着某个男生的骂声。卷帘门前,一个身材矮胖的小胡子,在几个保安的簇拥下,做着半是讨饶,半是威胁的谈判。但任他喊破了嗓子,学生们仍不为所动。他的男低音官腔很快淹没在学生们愤怒的咆哮里了。鹿鸣一眼就看见了人群前面神情激愤的剑鸣。剑鸣身后,一个打扮淡雅的女孩,小声向他嘀咕着什么,眼神里满含惊惧。女孩扎齐肩马尾辫,目光清澈,但略显惊怯,仿佛随时随地准备迎受让她惊讶的事情。她嘴角那不易察觉的笑容,透着惊人的坦白和纯真,但很快就收敛了。好像笑久了就会失重。 人群太过吵闹了,剑鸣并没有听见弟弟的喊声。倒是身后的女孩先看见了汗涔涔的鹿鸣。虽然剑鸣给她说过自己有个双胞胎弟弟,但她看到鹿鸣的时候,目光还是不停地在这对兄弟间摇摆,仿佛要窥探出哪一个才是真的一样。鹿鸣向女孩笑了笑,拨开众人挤了过去。剑鸣太过投入了,女孩连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他竟毫无察觉。女孩指着剑鸣,向鹿鸣无奈的摇摇头,笑了。“这么好的水果,扔了多可惜啊,”鹿鸣顺手拿起一个西红柿咬了一口,两个人开始攀谈起来。 “我听剑鸣念叨过你,也看过你写的小说,文笔真帅!”女孩抚弄着耳旁被微风吹散的头发,微微斜着头说。 “让你笑话了,我没事写着玩,打发时间。你是哥哥的同学吗?” “不是,我是历史系的,和剑鸣在社团认识的,我叫关琳。” “这里怎么了?有学生吃水果中毒了吗?” 听鹿鸣这么问,关琳就摇着头,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到了乔园门前的丁香树下,原本温和的她言语里也愠怒起来。 原来,乔园楼下的这家水果超市,是师大的情侣们时常光顾的场所,传言老板是校长的小舅子。两天前,法律系的一对情侣来店里买香蕉,付款离开时不小心碰落了店里的一只菠萝。还不等男孩回应,老板就骂骂咧咧起来。男孩觉得失了面子,也不轻不重的顶了几句。老板拦住店门,一个电话,来了七八个社会青年,光天化日的竟然在校园里把小情侣追打了两百多米。结果男孩胫骨骨折,女孩肝脏破裂。校方得知此事,对小情侣先是物质利诱,继而威逼恐吓,打算把事头冷处理了。哪知当日这一血腥镜头刚好被学校摄影协会的一名学生拍摄了下来,传到了学校的bbs上,一时群情激奋。这激愤的人里头,就有好打抱不平的周剑鸣。剑鸣在学校小有名气,一篇慷慨激愤的檄文挂到qq空间之后,不到半天,就转发了三千多次。剑鸣呼吁大家第二天到水果店前示威,向店主和校方讨个说法。 剑鸣是个暴脾气,最见不得这些不公。示威之前,周围就有不少同学劝阻,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校方随便动动手脚,就可以让你有苦说不出。剑鸣可不听这个,再混的水,他都要趟一回。这一点,鹿鸣太了解了。 还没等关琳说完,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快看,”关琳指着水果超市楼上的窗口,“校长来了!” 一个秃顶的男人从窗户里伸出头来。 “同学们,要冷静,要相信学校,相信老师,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严惩肇事者,给大家一个满意的――” 话还没说完,人群里飞出一个西红柿,正砸在秃头校长的眼镜上。 “滚下去――滚下去”,学生们的号子一浪高过一浪,丝毫没把校长放在眼里。 他们已经压抑得太久了。 学生们继续从各个教室、公寓涌过来,人群越发骚乱起来。乔园对面的楼顶上,不知是报社还是电视台的记者,已经忙活了起来。秃头校长躲到窗户后面忙着打电话,旁边一个瘦高个给他擦着头上的水果汁液,场面十分狼狈。 十几分钟后,学校保卫科的二十几个保安已经站到了人群前面,把试图冲进店里的学生往外围撵。鹿鸣这才意识到,原来水果店的老板此时正在店里。场面眼看就要失去控制,二十几个赤手空拳的保安是绝对挡不住一千多个用水果武装起来的壮小伙子的。站在最前排的学生已经和保安们有了肢体摩擦,鹿鸣和关琳不禁担心起了剑鸣,不时地往人群前面望。 “剑鸣呢,怎么不见了?!” “对啊,人呢?”鹿鸣不由地紧张起来,“你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 “快看!看学子会馆那!”关琳叫了起来。 学子会馆楼下,剑鸣和几个身着深蓝色爱乐者协会文化衫的男生扛着国旗,抬着两个硕大的音箱向乔园这边跑了过来。 “同学们,镇静!一定要镇静!不要因为年轻气盛而做出让自己后悔――” 一桶红墨水浇在了校长油光可鉴的秃头上。三楼阳台上,一个男生挎着水桶,向楼下的人群挥舞着手中的国旗。 校长终于走了。今天注定让他铭记一生。 很快,人群中的嘈杂就被激昂的国歌声压了下去,学生们也跟着唱了起来。剑鸣和三楼的男生呼应着,把手里的国旗舞得风生水起。随着国歌的旋律到达高潮,保安们的人墙轰然溃散。“哐当”一声,卷帘门骤然倒下,一片狼藉的水果堆里,店老板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 第3章 瘦竹园竹韵楼茶馆里,四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围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上。窗外是浓密的竹林,竹枝几近要伸进窗来。一条澄澈如练的小溪自林外蜿蜒而至,绕茶楼一圈,复又流向竹林深处去了。如果有几个男女学生,延溪席地而坐,哪怕水中飘荡一瓶农夫山泉,也颇能有几分曲水流觞的意思。这个二层竹楼里的一干物什都是与竹子有关的,竹桌,竹凳,连茶具也是竹子的。鹿鸣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瞟了一眼对面竹墙上的一幅墨梅,卷底有不知何许人也的题字,“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墨梅虽美,此刻的鹿鸣也无心欣赏了。剑鸣和社团的吉他手佴志全眼神里还有几分愠怒,似乎尚未从刚才的情景中抽离出来。关琳坐在剑鸣旁边,满脸的担心,“剑鸣,你的脾气得改一改了,还有志全,你今天也太过分了点,怎么能往校长的头上浇墨水呢?!报社、电台的记者都来了,校长出了这么大的丑,风头一过,他肯定是要追究这件事的,你们两个冲在前面,认识你们的人又多,多半会被认作今天的头儿。” “做都做了,就不怕被认作是头儿,反正事实也是如此。帖子是我发的,人也是我招来的,我这个头当的一点不亏。”剑鸣看着关琳和鹿鸣,声言有些低沉。佴志全是剑鸣最要好的朋友,也是个喜欢打抱不平的家伙,听剑鸣这么说,就直起身子,接了一句,“学校要是敢动你一指头,我就到教育厅去升国旗!”鹿鸣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劝劝哥哥还是像志全一样底气十足地吼上一句。如果这个叫关琳的女孩都无法说动他,恐怕自己也多说无益。“以小博大,一定要灵活,不能蛮干,”他终究还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剑鸣向弟弟投来一瞥默契的目光。关琳本指望鹿鸣能规劝剑鸣几句,没想到他竟火上浇油了。双胞胎到底是双胞胎,不仅相貌难辨,骨子里也还是有几分相近的。 “我爸和校长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是个绵里藏针的角色,你俩以后还是多留点心吧。”她抿着嘴唇,眼神里已经有点恳求的意思了。 “放心吧,剑鸣怎么说也算学校的风云人物,拿他开刀,还是要掂量掂量的。你忘了上次兰园公寓的事了吗,剑鸣给张秃头拍了桌子,他还不照样拿剑鸣没办法。”佴志全打了个响指,向鹿鸣和关琳炫耀着他的这位朋友,语气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但愿如此,就怕报社和电台一报道,事儿就闹大了,我晚上回家问问我爸,看他们报社对这事什么态度。这次不比已往,我有点担心” 佴志全所说的兰园公寓事件,还要从去年冬天说起。去年师大扩招了3000多人,校内学生宿舍一时安排不下。不知哪位校领导出的“英明决策,”在校外租了栋廉价旅馆,挂了兰园公寓的牌子,硬把学生塞了进去。从校门口到兰园,要经过四五个十字路口,车来车往的不说,天一黑,路上什么人都有。没几天,就有学生在半道上被抢了钱包,剑鸣他们社团有个女孩还差点被几个小混混沾了便宜。剑鸣作为社长,一听说,就跑到兰园逛了一圈,回来就义愤填膺的。七八个学生挤在一个不足20平米的黑屋子里,晾了两三天的衣服愣是能拧出一把水来。寒冬腊月的,电风扇24小时呼啦啦的吹。更不可思议的是,同一层楼里,男女混住,女生宿舍隔三差五的就会有某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男生推门而入。剑鸣洋洋洒洒地写了七八千字的请愿书,一个人兴冲冲跑到校长办公室,啪一声拍在校长办公桌上。张秃头一愣,给他镇住了。张秃头没有说啥,这个青年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找他了。剑鸣一走,他立马给教务处处长打了电话。结果期末考试成绩一公布,剑鸣班上就一片唏嘘。原本成绩第一的剑鸣,竟有五门核心课程不合格。剑鸣虽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但他很少会为了私事和校方发生争执,明知是张秃头搞了小动作,但还是强压着火参加了补考。熟料,张秃头枉为人师,剑鸣五门补考科目全部不合格。按照师大的传统,两门以上核心课程不合格是要留级的。事儿就传开了,学校的bbs上闹的沸沸扬扬。兰园公寓的学生也真够意思,几百号人跑到学校的行政楼前静坐示威,要求张秃头给剑鸣一个说法。这几百号学生里,有一位便是关琳。关琳她爸是《沂蒙晚报》的主编,她欣赏剑鸣的这股劲儿,就主动把剑鸣介绍给了父亲。慢慢的,父女俩也就和剑鸣混熟了。周末的时候,关琳常邀剑鸣去家里做客。这事一出,关琳就给他爸爸打了招呼,学校宣传部的电话就再也没有消停过。不久,省教育厅也得到了消息,要求校方妥善处理,勿引起学生哗变。迫于舆论压力,张秃头只好把教务处某科员卖了,说剑鸣的成绩是录入失误。学生们见剑鸣的问题解决了,就哄笑一声凯旋而归了。剑鸣始终觉得兰园公寓的问题亟待解决,一直想方设法和校方斡旋。他不是不理解校方暂时的难处,所以张秃头口头承诺年内解决兰园的问题后,也就没有再揪住不放了。哪知本该就这么结束的故事,偏偏就有了起伏。法律系一名男生晚上下楼买夜宵,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男生家长闹到了省里,事件急剧升温。校方只好一边忙着处理赔偿事宜,一边把新建的办公大楼改建成学生公寓。三个月后,三千名新生就住进了校内兰花环绕的学生公寓,兰园从此成了名符其实的兰园。 剑鸣兄弟俩从竹韵楼出来后,就辞别了关琳和佴志全,一起往梅园走。一路上,兄弟俩说说笑笑的,沉闷的气氛有所缓和。鹿鸣提起路上的事请,剑鸣说,“真巧,沈琪可是师大的才女,小说写得很有几分功力,借着这个机会,你们可以认识一下。”剑鸣向弟弟打听他在厂里的工作,听得出他对鹿鸣是有所歉疚的。这一点,鹿鸣是知道的,所以他说起厂里的事情就有些轻描淡写,故作轻松的意思。剑鸣鼓励弟弟参加自学考试,鹿鸣有点心动,但一时又不知道该考哪个专业。鹿鸣也嬉闹着问哥哥和关琳的关系,剑鸣笑一笑,不置可否。环校路上不时有认识剑鸣的学生迎面走来,剑鸣热络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到梅园后,鹿鸣把这一周的生活费给了哥哥,从哥哥手里接过两本新借来的小说,语气有几分沉重地说,“要学会保护自己,冲动不能解决一切。”剑鸣欲言又止,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看着鹿鸣离去的背影,宿管阿姨从窗户里伸出头来,“鹿鸣,下次不要给你哥带这么多煎饼了,天要热了,留不下饭……” 城外通往水县的小路上,周鹿鸣向着六娘山的方向,大步走去了。柔和的夕阳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歌声在他身后,洒落一地…… 各位朋友,写纯文学不容易,在这个时代,周三还这么淡定的写纯文学,如果你觉得周三还行,就推荐收藏下吧。日后书出了实体书,周三一定人手一本送给各位 ------------ 第4章 周鹿鸣回到柳溪镇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了六娘山上。迷龙河边的女人们,这时候已经回家了,只剩下三五个孩子,还在水里嬉闹着不愿离去。村前的河滩上,不知谁家的一群肥鸭,像是刚刚用过了晚膳,悠闲地迈着步子,嘴里嘟噜着水。远处的山道上,放羊的赵西梅老汉哼唱着《沂蒙山小调》,手里的鞭子甩得脆响。迷龙河不是什么大河,甚至只能算作溪。从蒙山淅淅沥沥的往南流,两百多里地,裹挟了沟沟汊汊里的水,至柳溪镇,竟也有些滂沱的意思了。前些年,县政府再三斟酌,决定返璞归真,好好演一台旅游大戏,把水县人走了几十年的嗅不出多少现代气息的水泥桥也拆了。这一来,出出进进的,就得靠了水上那几条舢板和筏子。这里是不作兴大船的。一来水浅,二来无甚物产,稍大点的鱼虾也绝难看到。河道是极曲的,曲到极处,便窝出大大小小的湖。柳溪一段,堤上蜿蜒了几十里的柳林。柳林往后,是同样蜿蜒了几十里的房舍。平房、瓦房,高低错落,间或也有某户人家仿建的湘式竹楼。屋舍皆高瘦,一律的清漆门面,吊两柄铁打的门环。门前是一水的清水石阶,直通河底。夏天一到,女人们就携了衣物,延河排了四五里,把石阶摩打的光亮。镇上的半大小子们,最喜欢夏天的光景。离河尚远,就已飞跑着脱了个精光,及至近前,把裤衩往柳杈上一挂,人就扑通扑通跳下了河,溅了旁边说笑的女人们一身的水。女人们的嘴就没了遮拦,分不清是笑还是骂了。被骂的孩子也不恼,脑袋从水里冒出来,咧嘴一笑,就游远了。 周鹿鸣远远地向河上的一支筏子招了招手。筏子就箭也似的过来了。待筏子近了,才看见撑筏的不是别人,正是水芬。 水芬是赵西梅老汉的小闺女,柳溪镇拔尖儿的漂亮姑娘。水芬比鹿鸣大九岁,两家沾点亲戚,鹿鸣得管她叫姨。赵西梅早些年闯关东瞎了一条腿,老婆也跑了,带着三个闺女过日子,一家人受了不少苦。水芬初中毕业就到镇上的服装厂上了班,农忙的时候,也下地干活。天蒙蒙亮就起,做饭、挑水、喂猪、打青柴,没有她做不来的。鹿鸣那时候还小,最喜欢跟着水芬疯玩。水芬背着大筐,领着小鹿鸣,在几十里长的河堤上逛。河滩上河汊纵横,到处是沙冈。河汊两岸除了成片的柳林,还有大片粗壮的银杏树,枝枝丫丫的搭满了大大小小的鸟窝。水洼里丛生着芦苇、野麻和蒲草,红翅膀的蜻蜓,停在在苇尖、麻叶上;红脖子的水鸡,只有蝴蝶大小,一听见响动,就扑棱棱飞远了。小鹿鸣穿着裤衩,赤着脚,捞虾米,掏螃蟹,可着劲的疯。水芬忙累了,就坐在柳荫下看着小鹿鸣玩,把一条油黑的辫子盘在头上,折了两把柳技,编成圈,戴在头上。鹿鸣见她热得满头汗还穿戴的严实,就说:“小姨,和我一样光膀子,凉快。” “放屁!”水芬脸一红,“姑娘家能脱光膀子吗?!” “怎么不能,俺前院的四奶奶的一到热天就光脊梁躺风扇底下。” “四奶奶不是姑娘,她老了,长成男人了。” “那小姨老了也成男人吗?” “是的。” “那我以后会长成女人吗?” “会啊。你娶了媳妇就成了女人了。” “那我也能生小孩吗?” 水芬就笑了。笑完,头戴柳帽,又钻进玉米地薅草去了。小鹿鸣坐在柳荫下的石阶上,拿柳叶卷了个哨。吹得吱吱响。哨子一响,苇从里就有了动静,不知是鱼还是青蛙。他没有起身,他困了,顺势就躺在了蒿丛里。他在梦里吧嗒着嘴,一行口水在他满是泥巴的腮旁汇成了小溪。 “嘿嘿――嘿嘿……”小鹿鸣傻笑着,惊起了一群水鸟,扑棱棱飞远了。 突然,水芬在玉米地里叫了起来。小鹿鸣揉揉眼,爬起来就跑进了地。水芬躺在地里,疼得要命的打滚儿。小鹿鸣吓坏了,“小姨,你怎么了,你裤子上怎么这么多血!你等着,我去叫周大拿,我上次磕破了头,就是他给贴了膏贴,几天就好了。”说完,就往外跑。“别去,小姨没事,你到河滩上捧把滚热的沙土,盖我小肚子上。”小鹿鸣飞跑出去,用褂子包了一包烫手的河沙。 “小姨,还疼吧?” “不疼了。” “小姨让毛猴子咬了吗?” “是的,让毛猴子咬了。” “那咱快走吧。” “没事,小姨坐一会就好了,你去我家,找你二姨,给我拿条裤子来。” 不一会,小鹿鸣就把裤子拿来了。 “小姨,我去偷个西瓜给你吃。” “偷谁家的?” “我家的。” “你舅知道了,给你三鞋底。” “没事,我舅最疼我了,给小姨吃,我舅知道也没事。” “那你去吧。” 小鹿鸣不一会,就抱来了个大西瓜,重得他都快迈不开步了。 水芬吃了西瓜,脸上就红润起来了。 “小婊子儿你看我干什么?” “小姨,你真好看。” “呸!我看你跟着三锤那几个野孩子疯,学坏了,往后再赖我家不走,我可不搂你睡了。” “你要跟小义叔睡吗?” “你个小孬种,谁教你这么说的?”水芬愣了。 “小义叔说的,他说我长大了你就不跟我睡了,得跟他睡。还说让我跟你睡一回去他家跟他睡,他就给我逮一窝斑鸠。” “这个该死的蒲小义……他还说什么了” “小姨你脸红了!” “没有,小姨热的。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问我小姨有没有说过他什么。” “你下次见了蒲小义就说你小姨说让他嘴上生疮死了没人埋。” “我不说,我说了他就不给我逮斑鸠了。” “你不说,我以后就不带你玩了,也不疼你了!我给你舅说你偷了他种的瓜给蒲小义吃了。” “那我说。” “这才是好孩子。” “小姨,你真好看。我以后要娶个小姨这样的媳妇。” “好啊,那你以后找了对象,要先让我给你相看相看。” …… ------------ 第5章 水芬到底还是嫁给了普木匠的儿子蒲小义。蒲小义是个俊俏后生,人也聪明,高中毕业后到青岛打工,有了点积蓄,他爹蒲木匠又给帮衬了三沟一,买了辆二手大卡,省里省外的搞运输。蒲小义人缘好,走南闯北,顺风顺水的。不到三年,农业银行的小本本上,6开头,挂了五个0。给蒲小义张罗媳妇的就多了起来,十里八村模样好点的姑娘尽着他挑,也相亲了几个大学生。几经周折,蒲小义一个都没中意。说闲话的就有了,说蒲木匠爷仨有了钱就烧熊包了,不知道自己值几个钱。女人们这么说的时候,水芬就笑一笑,从不接话。 蒲小义从贵州回来,买了几瓶好酒,跑到六娘山上找到了放羊的赵西梅,把酒斟好,磕了响头,“大叔,我要娶水芬,您老人家没儿子,要是不嫌弃我,我就是您的亲儿子!”赵西梅背靠老树,杯底儿一扬,笑一笑,“成不成的,你去给水芬说,我没二话。”蒲小义站起来,一溜小跑,就奔了镇上的服装厂。 蒲小义给了厂长一瓶茅台,拿着厂里的大喇叭,跑到了女职工楼下,“赵水芬,我是蒲小义,你小学同学,偷过你一次钢笔,往你书包里塞过两回屎壳螂,给你递过几十回小纸条,我要娶你做老婆!你要答应了,我拿你当闺女疼,拿你爹当亲爹。”厂里就炸了锅了,几百口子女职工围着蒲小义看热闹。蒲小义喊完,放下大喇叭,等着。过了十几分钟,楼上没有动静,蒲小义就焉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水芬从三楼的窗户里扔下一个纸条:你要是从三楼跳下去,死不了,我就嫁给你!蒲小义二话没说,跑到三楼女厕所,扑通就跳了下去。水芬大叫一声从楼上冲下来,抱着满头是血的蒲小义,眼泪就下来了,“你个傻子,我等你三年了,你这才来。你要是死了,还怎么疼我,还怎么给我爹当亲儿!”蒲小义笑着睁开了眼,擦了擦头上的血,“你是我老婆了!”水芬又是哭又是笑的拿手捶蒲小义胸脯梁子,蒲小义自己站起来,拿着大喇叭,跑啊跳啊,乐得不行,“赵水芬是我老婆了――赵水芬是我――”突然就立住不动了,“老婆,坏了,我腿可能骨折了……” 蒲小义娶了水芬,镇上的后生就眼馋了,闹洞房的时候,把蒲小义往死里折腾。蒲小义也不恼,尽着他们闹。蒲小义知道,镇上的后生们都憋着一口气,吃完喜宴又延河摆了十几桌,专门款待他们。后生们就没话说了,对着蒲小义竖了大拇哥儿。结了婚的水芬,穿着红嫁衣,盘着高高的发髻,走在河道上,女人们都说,水芬这孩子有福气。蒲小义是真把水芬当闺女疼,里里外外的都由着她,洗脚水端了还不算完,还要给她洗,洗完了还漂一遍。婚后十天,蒲小义抱着水芬狠狠地亲了一口,开上大卡,又奔了内蒙了。老天不开眼,蒲小义拉着一大车西瓜,走到古北口,翻了车,死无全尸……水芬坐在河滩上哭了一整月,包袱一打,回了娘家。 水芬虽然是个寡妇,但是身条好,又年轻,到赵西梅家给水芬提亲的一茬接一茬。提亲的来了,水芬就哭。水芬一哭,赵西梅就不说话,把旱烟袋咂得直响,提亲的干笑一会,就走了。 这么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鹿鸣见撑船的是水芬,就高兴的不得了,“小姨,怎么是你啊,好几个月没见,可想你了。” “在县城上了两年班,嘴倒是学溜了。我就猜到你今天回来,这么热的天,撑船的大葫芦叔过晌就回家睡大觉去了,你姑姥姥老毛病又犯了,你大舅也上医院了。我怕你过不来,早早的就在这等着了。” “还是小姨疼我!” 鹿鸣等筏子停稳了,一下就蹦了上去。筏子一晃,包里就掉出张照片来。 “坏了,书给哥哥了,照片落包里了。” “谈对象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哪个干部家的千金啊。”水芬把照片接了过来。 “我一个农民工,人家怎么会认识我。我进城路上拾了本书,是鲁南师大学生掉的,八成是来咱这玩的,我让哥哥回给人家,哥哥把书拿走了,照片掉包里了。” “这姑娘好熟啊,对了,今上午一群学生来咱镇上玩,有个男孩子掉水里了,还是我撑筏子给捞上来的,里面有个姑娘和照片上这丫头挺像的。” “不一定,来这玩的学生多了。” “照片上有个qq号,你联系联系,拉拉呱啊,有戏没戏的拨拉一竿子。” “我可不敢想。”鹿鸣翻过照片,背后确实用记号笔写了一个qq号,453045144。 “不知你还记得不,你小时候说,要是找了媳妇,得先让我相看相看。” “没忘啊,小姨这关一定得走的。” “这还差不多,看脚底下,靠岸了。” 水芬把筏子系在柳杈上,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岸。几个月没回来的周鹿鸣,呼吸着柳溪镇的空气,心里就亮堂起来了。 “大爷爷怎么还在放羊,”鹿鸣指了指六娘山的方向,“该收工吃饭了。” “不管他,咱先吃。我炖了鸡汤,给你补补。你在厂里饥一顿饱一顿的。” “太好了,肚子都叫了。” “你哥在学校还行吧。” “今天他们学校出事了,校长的小舅子在他们学习开水果店,找了黑社会打了一个学生,全校学生一生气把店砸了,人也给打的半死。” “打得好。那这些大学生还行啊,不像我们服装厂,老板扣了几个月工资,没人敢放个屁。你哥也参加了吗” “我哥那脾气的,你不是不知道,他不仅参加了,还是头呢。我就担心他闹出事来,俺大舅又操心。” “那我回家给他打电话,这可不行,抢打出头鸟,一个穷学生充什么能。” “我哥好像谈对象了。” “那好啊,也让他带回来我给掌掌眼。” “我看还早,估计刚谈。” 水芬家的房子,很有些历史了,据说她太爷爷在的时候,这房子就有了。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冠遮蔽了整个院子,即使三伏天里,也分外阴凉。水芬把饭桌搬到了槐树底下,不一会就端上来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鹿鸣喝了一口鸡汤,“小姨,手艺越来越好了。”“你要是喜欢,我逢星期天就去厂里给你送。” 鹿鸣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吃过一次饭了,他索性敞开了肚皮,大口大口的吃起来。水芬也不动筷子,看着这个愣小子狼吞虎咽的,心里美滋滋的。 ------------ 第6章 月上柳梢了,鹿鸣才从水芬家出来。他吃饱了肚子,浑身的舒畅,就解开衬衫,任肆意的晚风吹拂着他的胸膛。他家就在水芬家斜对过,咳嗽一声的功夫就到了。他没有马上回家,迈开步子一直走到了村外的河滩上。夜幕下的柳溪镇,繁星点点,晚风习习。鹿鸣把鞋子脱掉,赤脚踩在了河沙上。河沙极松软,走在上面舒服极了,他索性放开腿在河堤上跑了起来。晚风在耳旁呼啸而过,他扯掉衬衫,大声唱了起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他尽情的跑啊,唱啊,仿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打开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忘记了这半年来的劳累。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苇丛里的小虫兴许也是他多年前的旧相识,“有人对牛弹琴,我这该算是对虫唱歌了吧。”他乐了。一乐,脚底就失了准头,倒了。躺在松软的河沙上,整个后背都凉冰冰的,舒服极了。迷龙河畔,花香馥郁,河水哗啦啦的响。他舍不得爬起来了。他想起了多年不见的姚雪然,想起了她甜美的笑容和清脆的歌声。不知道她是否还喜欢在晚风中歌唱,是否还记得四年前水县中学那个穷小子。 他唱累了,爬起来,把衬衫往肩上一搭,就往回走。走到村口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柳林里嘀咕。 “谁知道你对俺是不是真心,你成天跟艳艳不三不四的!” “水湄,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和艳艳在一起那是工作需要,我们都是党员,开党员会总不能不说话吧。我要是把她得罪了,他爹是书记,我这个会记,就难干了啊。” “你发誓和艳艳没牵扯?” “我宋小景发誓,要是负了你赵水湄,让我进在迷龙河里,让鳖驼了去!” “那你得想好了,我大姐嫁到了郯城,水芬又赌咒不改嫁,你要是想娶我,铁定了要当倒顶门,给我爹养老送终!” “这――这咱再商量商量吧,说不定水芬哪天就想通了。” “我都二十九了,六年前你就说要娶我。你现在还要商量商量,是要我再等六年吗?不答应就别来找我,就是水芬改嫁,想娶我也得倒顶门。水芬待我这个二姐真心实意的,我这个当姐的也不能亏欠了她。你不敢答应咱俩就拉倒!” “水湄,你别走啊,先听我说啊……” “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想好了再来找我,没想好就别来!” …… 鹿鸣怕惊扰了他们,一直等他们说罢了才往回走。鹿鸣没想到,水湄二姨竟会和宋小景谈对象。他有点担心水湄二姨,宋小景不是一个安分踏实的后生。无论如何,他得抽空和二姨聊聊。虽然和水湄二姨不像和小姨水芬那样熟,但毕竟她也没少疼自己。可怎么开口呢,水湄二姨比他大了十多岁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到了家。刚一开门,小公狗憨憨就扑了过来。憨憨已经三岁了,逮野兔是把好手,在柳溪镇的狗群里,也算个长跑能手了。大舅不在,家里没人,鹿鸣洗了个澡,就进了自己房间。 鹿鸣兄弟俩都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刚来那会儿,连外婆家的门槛都爬不过去。兄弟俩原本姓杜,因为打小就在外婆家,也就随了外婆家的姓。他们的父母亲就住在迷龙河上游三十里的南桥村。鹿鸣妈兄妹五人,大舅是兄妹里的老大,比鹿鸣妈大20多岁。大舅已经整整七十岁了,一辈子没有结过婚,把鹿鸣兄弟俩当亲儿子一样疼。兄弟俩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这在整个水县,也是不多见的。那几年,县里计划生育抓得紧,村干部没少到家里闹腾。孩子一多,生计也成了问题,善良的大舅不愿看着妹妹受累,主动提出抚养两个小家伙。兄弟俩小的时候,两个亲姨娘还没有出嫁,一人抱着一个,没少疼他们。不在母亲跟前,两个小家伙就只能喝奶粉。那时候奶粉质量差,喝得兄弟俩直拉肚子。一有谁家的媳妇生了孩子,姨娘就抱着两个小东西去蹭奶,说来,兄弟俩也是喝过“百家奶”了。直到现在,鹿鸣每次回家,还有村里的女人打趣他,“你小时候可没少喝过我的奶呢!” 兄弟俩上中学的时候,两个姨娘先后出嫁,外婆也去世了,兄弟俩就和大舅相依为命了。他们最怕过年了,欢乐是别人的,他们只有在别人的欢笑里才感受到一点年的味道。家里还有四个孩子,母亲很难顾全到他们。没有女人的家庭,是冰冷的,如果不是两个亲姨娘和水芬小姨常过来走走,他们连一顿年夜饭也吃不好。因为过年,他们过早的感受到了人间冷暖。头几年,大舅还是个壮劳力,庄稼营务的好,又会拾砖拿瓦的,农闲的时候,带着村里的一帮后生,十里八乡的,揽了不少活,过年的时候,来给大舅拜年的本家后生,一茬撵一茬,把头磕得脆响。后来,大舅老了,兄弟俩又还小,家里的光景一天比一天差。再过年的时候,大舅摆上一桌酒,坐在桌前,等着,等到过晌了,也等不到一个来拜年的后生。大舅就端着酒杯,看着鹿鸣兄弟俩,发愣。 大舅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虽然外婆家成分不好,但大舅是村里少有的几个文化人,队里就安排他当了会计。年轻时候的大舅,是柳溪有名的俊俏后生。每次到公社开会,镇上的姑娘们为了看他一眼,翻山越岭的,步行几十里。后来大舅又作了村里高小的教师,每次讲课的时候,窗外总是站满了附近村子的女人。姑娘们相亲都喜欢把男方和大舅做个比较,都说,“但凡他长得有一点像周明岩,我这辈子跟了他也不亏了。”虽然喜欢大舅的姑娘很多,但没有几个真心愿意嫁给这个“地主羔子的”。后来,大舅和村里的的葛香兰恋爱了。他们分在一个生产队,一起下地,一起劳动,一起说说笑笑。葛香兰根正苗红,又是镇上的团支部书记,预备党员,本不该和大舅有什么牵扯,可偏偏就是她顶住了家庭和政治的压力,和大舅相爱了。大舅的心里矛盾起来了。他爱葛香兰,但更怕连累了她,误了她的大好前程。他只好疏远了她。葛香兰的爹葛财旺把闺女关在家里,不让她和大舅来往。公社粮管所所长看上了葛香兰,葛财旺就找到大舅,说,“我闺女已经许给了杨所长,你以后别缠磨我闺女了,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大舅的眼泪就吧嗒吧嗒的掉,什么也没说。 葛香兰出嫁的前一天,逃到鹿鸣外婆家,躺在了大舅的床上,死活不走。谁来叫她,她就说是周明岩的人了。葛财旺没办法,跑到六娘山上找到了正在劳动的大舅,扑通跪下,“大侄子,叔给你磕头了,你就饶了我闺女吧,政策紧了,我闺女要是跟了你,初一十五的保不定就成了寡妇……” 大舅哭着从山上下来,一进门就把香兰往外撵,“葛香兰,你走吧,我看不上你。”葛香兰眼泪也下来了,“明岩,你不用瞒骗我。你心里想的什么俺都知道。我什么都不怕,死也跟你死在一个窝里。”大舅抹抹眼泪,一狠心,把葛香兰推出了门外,“你这辈子别再进俺家的门,你滚……” 葛香兰嫁给了杨所长,一辈子没有再回柳溪镇。那以后,大舅一直没有结婚。1978年,外婆家平了反。那一年,大舅三十三岁,人长得体面,又有文化,再找个媳妇是不难的。可无论哪个媒婆一进门,大舅就会一顿臭骂。后来,鹿鸣长大了,问大舅有没有后悔过,大舅吸着旱烟,眼神就有些迷乱了。 去年,五十多年没有回柳溪镇的葛香兰回来了。在村口,她碰见了大舅。五十年前相恋的两个人,五十年后再次重逢。两个人,都已垂垂老矣,满头白发了……那一天,从来没有见过大舅流泪的鹿鸣,看见大舅一个人躺在屋子里,嚎啕大哭。鹿鸣就有了一个心愿:把大舅的故事写进小说,给大舅此生一个安慰。 …… 鹿鸣家靠近村外,院墙外就是河滩。附近的几户人家,这时候多半都已经睡下了,没有了白天的聒噪。他躺在床上,听见迷龙河里的水哗啦啦的响。脑袋里想着大舅的故事,心下就有些烦乱了。他打开窗户,冷风就吹了进来。冷风一吹,他这才想起来兜里还装着一张照片,就掏出手机,打开qq,输入了号码,453045144…… ------------ 第7章 周鹿鸣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子洒进来,盖在了他的光膀子上。他太累了,太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了。这半年来,他没日没夜的干,手上的老茧已经硬的像个老农似的。昨天遇见水芬小姨的时候,他一直把手藏在口袋里,生怕她看见后又要责问一番。幸好吃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要不然,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瞒骗过去呢!水芬小姨虽然有时候嘴上厉害,心肠却是极软的。她若是知道了,又不知要掉多少眼泪呢。刚到厂里劳动的时候,他的膀子被货箱压烂了,血汪汪的。水芬小姨听说后,就跑到厂里把他一顿臭骂拽回了柳溪镇。夜里,水芬小姨让他趴在白炽灯下,给他上药水。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在了他的膀子上,分不清哪是药水,哪是泪水了。鹿鸣是多么的自责啊,蒲小义走后,这个善良的女人已经把眼泪流干了,可不能再让她心焦了。 这是鹿鸣劳动以来第一次请假,主任二话没说给了他一个星期的假。他枕着胳膊,听着院墙外叽叽喳喳的鸟鸣,痛痛快快的伸了个懒腰。他在心里算计着,这半年,他每个月都比别人多拿三百块奖金,加上他平时捡饮料瓶子赚的钱,紧紧巴巴的凑够了四千块钱。他已经到临西五路的桃源科技城打问过了,一台差点的笔记本电脑,也就是这个价格。工资他是舍不得动的,要留着给哥哥做学费,剩下的还要准备着年后回家翻盖老房子。他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坐在崭新的电脑前,把键盘敲的噼里啪啦响。有了电脑,他写起小说来,就更方便了。这么一想,他就兴奋的爬了起来。一出屋门,鹿鸣就看见院子里的樱桃树树杈上挂着一个提篮。他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水芬小姨一早送来的早饭。水芬小姨一定是想让他多睡一会,才没有叫醒他。 吃过饭,鹿鸣随手拿了一本小说就出了门。悠长的《沂蒙山小调》就远远的传过来,抬头一看,赵西梅老汉已经早早的到六娘山上放羊去了。水芬小姨也一定到服装厂上班去了。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躺在迷龙河上读书了。鹿鸣来到河滩上,看见撑筏子的大葫芦老汉一个人抽着旱烟,就笑着打招呼,“大葫芦爷爷,你的大葫芦呢?” “是鹿鸣啊,有日子没见你了。镇上的小卖店不卖散酒了,我一个老光棍,可舍不得花好钱买那二两辣水水。” “那您老没了酒,吃饭还香吗?” “香什么啊,不香了,精神头都没了。” “那我给您商量个事吧,我买一箱“沂蒙老乡”孝敬您,再给您点钱,您到柳溪饭店好好搓一顿。这筏子我先替你照看着,来了人,我帮您撑筏,得了钱还归您,怎么样啊大葫芦爷爷。” “年轻人挣两毛钱也不容易,可不能这样糟蹋,你供你哥上学,是个好孩子,我不能让你花钱。” “大葫芦爷爷,你忘了吗,我小时候没少吃您老人家种的瓜啊。我孝敬您是应该的。” “可不敢这样,这样可不行。” “没事,我是想找个地方看书,躺筏子上多美啊。咱爷俩是两不亏欠啊。” “那好,鹿鸣真是个好孩子。将来走州过县的,能有个大出息!” 鹿鸣把大葫芦老汉送到柳溪饭店,给他买了酒,叫了一桌子好菜,就又回到了河滩上。他把筏子从柳杈上解开,推到水里的柳荫下,就躺上去,美美的看起了小说。温和的东南风贴着水面吹拂着他的脸颊,积攒了半年的疲惫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看的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厚厚的三卷。不一会,他就沉浸到小说里,和葛利高里一起驰骋在疆场了。白天的迷龙河,静的出奇。不时有巴掌大小的草鱼或者鲢鱼跃出水面,尾鳍拍打起朵朵水花,溅湿了鹿鸣的衣角。鹿鸣毫无察觉,他已经完全陷在故事里了。“滴滴,滴滴”手机响了。是沈琪发来的短信,邀请他明天去她家做客。鹿鸣稍稍有些惊讶,毕竟他们昨晚还只是在网上简单的聊了聊,连面也还没有见过。也许沈琪觉得照片在自己手里不太好,想要回去了,他想。不过他们确实聊得很投缘,下线前互换了手机号码。沈琪是师大中文系的学生,平时也爱写写小说,中学的时候就加入了省作协,到现在已经发表了几十篇中短篇小说了。沈琪也在网上看到了鹿鸣贴出的几部作品,对他激赏不已,说师大中文系没有哪个学生的文笔能比得上他的。鹿鸣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志趣相投的人,就迫不及待的让沈琪给他开书目。沈琪开的书目里头,头一本就是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鹿鸣没有看过,手头也没有,打算下一次进城的时候,让哥哥帮自己在师大图书馆借一本。 鹿鸣正自顾自的想着,村口就走来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迷龙河上下两百里没有人不认得的贾先生。鹿鸣记得,自己三四岁的时候,贾先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十六七年过去了,仍然没有太大的变化。听大葫芦老汉说过,他年轻的时候,贾先生就比他爷爷小不了几岁,如今四十多年又过去了,贾先生依然和当年一样,不见老。 先生在本地方言里,是对教师和医生两个职业的特殊称呼。贾先生不是医生也不是教师,多少年来,村里人却一直这么称呼他。听老辈人讲,贾先生本是北边艾山下大户人家的公子,少年得志,文武双全,参加过末代科考,乡试头名解元。谁承想,武举校场上,伤了皇亲国戚,被罢了科考资格。后来,赶上闹土匪,土匪头子刘黑七火烧贾府,贾先生就流落到了柳溪镇。那时候贾先生也还年轻,忌恨钱李两家欺生,就跑到六娘山上,用鼻血和泥蒸了刘关张的像,念了说词。钱、李两家就真遭了灾,壮壮实实的小伙子,死了七八十个。老钱家找了能人,看破了机巧,连夜把贾先生绑在了祠堂,天一亮就要拿他开膛破肚祭天。老钱家的一个姑娘恋着贾先生,偷偷地把他放了。贾先生就游逛到了河南,出了家。四清时期,破四旧,这和尚就在这四旧里头。工作组也还文明,没有强制还俗。在庙前支了一口大锅,锅里煮的肉片滋啦滋啦响,香味随风飘出去三五里。起初只有一些定力不够的小和尚破了戒,慢慢的,连老和尚也熬不住了。大锅支了七七四十九天,方丈也撂了挑子。只有贾先生一直撑着。工作组没办法,把贾先生抓进了牢里,打得劈开肉绽。工作组偶然间发现贾先生会画领袖像,而且画得栩栩如生。于是贾先生给他们画了一年的领袖像后,出狱了。再次回到柳溪的时候,和贾先生一般年纪的人,大多都已作古,当年的恩怨,也没有人再提了。为了谋生,贾先生在镇子中央的老银杏树下,摆了个棋摊。几十年过去了,他没有输过一盘。从县里到省上,来过不少知名棋手找他厮杀,无一不是铩羽而归。这些年,贾先生依然穿着袈裟,却再不忌酒肉了。有人说他老糊涂了,和尚手里不拿佛珠却拿起了拂尘,不僧不道的。贾先生打卦算卜,村里人都说出奇的准。张家丢了东西,李家鸡栏里少了鸡,都会找贾先生打上一卦。 贾先生走到鹿鸣旁边的石阶上,坐下,闭着眼,也不看鹿鸣。鹿鸣觉得有些不自在,刚想说句话,手机就响了。 “是鹿鸣吗,我是关琳,剑鸣出事了,你明天来一趟学校吧!” ------------ 第8章 五月的鲁南师大,气温不冷不热,环校路上的法国梧桐在东南风里哗啦啦的响。这时候正是上课的时间,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的。瘦竹园深处的凉亭里,深蓝色爱乐者协会的蓝莲花乐队,正为今晚的晚会做着最后的准备。他们似乎忘记了刚刚过去的水果店事件,或者,刻意不去提起。学校里的其他学生,课间饭后,还会聚在一起,回味一下校长被泼泼水的那经典一刻。 人文学院分团委办公室,分团委书记、哲学系辅导员罗慧老师坐在办公桌前,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办公桌上的电话铃铃响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办公室的几个学生干部齐刷刷的看向罗慧,他们对这个号码太熟了。罗慧迟疑了一下,拿起电话,明知故问的说了一句,“张校长好,今晚我们学院承办的晚会有什么变动吗?” “晚会的事先不说,这件事处理不好,晚会也不必看了。” “张校长,您说的是什么事?” “小罗啊,别跟张叔叔打哑谜了,我直说吧,这次你千万不要再包庇班上的学生了,你们班上的几个学生,尤其是周鹿鸣,虽然才华出众,在学生中间有些影像力,但这次也太无视校规校纪了,我这个校长简直没法作了。如果再不给他点教训,我们学校早晚要闹出大乱子。” “张叔叔,这次水果店的事情,学生们确实胆大妄为了,他们不该连您的话也不听。您看这样行吗,我待会把周剑鸣他们几个找来,严厉批评,让他们到您办公室去给您道歉。” “小罗啊,你不要再避重就轻了,这次不比以前,不是批评几句就可以过得去的。况且,以你的性格,恐怕之前就从没有批评过他们,说不定还没少鼓励。你就不要再过问这件事了,我自己直接牵头处理。” “张叔叔,周剑鸣、佴志全这几个学生,情况比较特殊,他们的想法都还比较单纯,不是有意冲撞您的,您――” “小罗,你就别再替他们说话了,我给你交个底吧,我和其他几位校领导已经开过会了,这个恶性事件的几个主要撺动者,全部降级,记大过,取消入党资格和在校期间的一切评奖评优资格,至于周剑鸣,直接开除!” “校长,千万不能这样,这些学生品行上都没有问题,只是年轻气盛,有点愤青,您也当过学生,听我爸说您当学生会主席的时候还组织过反对乱收费的校内游行。您一定能体谅学生的这些过激行为,现在这个社会,学生能有点棱角是多么不容易。您上次在毕业典礼上还说,现在80后暮气沉沉,鼓励毕业生说真话,做真――” “小罗老师啊,别怪张叔叔打断你,实在是这件事闹得太不像话了,报社的几个流氓记者写了几篇颠倒黑白的新闻,发到我这里,威胁我,想从我这捞油水,我要不严肃处理这几个学生,还真就让这些狗屁记者看扁了,以后少不了还要把我当软柿子捏。再说回来,我毕竟还是校长,面子还是要的,再像以前那样不声不响的就过去了,全校职工得怎么看我?实话说,胆子最大的几个学生都是你们人文学院的,不是你这个分团委书记总包庇他们,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况且这次还不是简单的违规违纪的问题,还打伤了人,现在还在医院住着,如果不是我出面压着,这几个学生早被抓起来了。” “校长,您先消消气,我知道怎么处置这些学生都不为过,但校长,您想想,他们毕竟是我们学校自己培养的学生,即便全部开除,您这边,也不一定好看。您看这样可以吗,我晚上给我爸通个电话,让他给省里还有这边市委宣传部打个招呼,不让下边的媒体报道这方面的新闻,把影响降到最低。” “你就别再搀和了,你爸那边先不要让他知道。不是我不给罗书记面子。实在是不能再纵容了。校委会这边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其他几位领导一直以来对你包庇学生意见很大。毕竟你本身就负责学生工作,出了这样的事,你自己也有责任,你不配合学校也就罢了,再要包庇,其他团委负责人就有意见了,我也不好再为你说什么。你要是对自己前途负责,不让我在罗书记那下不来台,就彻彻底底地别管这件事了!” “校长,您听我说――” “小罗啊,就这样吧,好好考虑考虑我刚说的话。” “校长――校长,您别先挂” “…………” 办公室里的几个学生从电话里听出了端倪,都轻手轻脚的出来了,留下罗慧一个人眉头紧锁的坐在桌前。罗慧刚放下电话,张秃头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刚才忘了说了,被打的是我堂妹的丈夫,我给他做了工作,他同意不报警了,但医药费要让几个领头的学生出,你先通知下你们学院的这几个学生。” 罗慧是师大零二届音乐系毕业生,人长得漂亮不说,嗓子又好,学校的很多文艺活动都少不了她。加上校长和她父亲的这层同学关系,罗慧一毕业就留了校,在校团委负责学生工作,没几年就调到了人文学院分团委,独当一面。三十岁了,还没有结婚的意思。读书的时候,就有不少文艺小青年打她的主意,情书一封封的写,摞在一起,都够出一个苦情系列长篇了。实际点的,就给她买买早饭,打打开水。有点经验的,就多花了点心思,烛光晚宴,花前月下。当然,胆子大当众求爱的也有。这些人里,长相俊美的有,才华出众的有,长相俊美才华出众的也,可罗慧都不为所动,直到毕业,就这么单着。留校后,大家都知道她背景颇深,敢追她的男教师,多少都有些分量的。哪知道罗慧依然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再往后,罗慧不声不响地和自己班上一个其貌不扬的男生恋爱了。这出让人纳罕的师生恋,刚开场就被带上了道德的枷锁。一时闹得满城风雨,说什么的都有了。不少好事的就给张秃头写了匿名信,说罗慧无视校风校纪,败坏本校教师在学生中的形象,严重影响了教学工作的开展。更有甚者,直接在博雅楼的布告栏上贴小字报,说罗慧对班上男生进行性骚扰。罗慧到底是罗慧,别人的攻击越恶毒,她就越张扬。之前还只是在晚上和那个男孩一起散散步。风言风语一起,大白天的,两个人就直接手挽手招摇过市了了。张秃头毕竟是长辈,也不好多说,明里暗里的那么说过几次,也就听之任之了。时间一久,说长论短的也就淡了,师生恋已不能再激起他们多少叙述的欲望。少了舆论的压力,事情本该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了。谁知那男生一毕业,就飞了法兰西,留学去了。风言风语就又起来了,有的人当着罗慧的面也敢讥讽几句。可罗慧依然是罗慧,照常上班,笑容不改。倒是那些说风凉话的人,自己觉得没了意思。 罗慧很欣赏剑鸣。工作这些年,她头一次遇到像剑鸣这样的学生,歌唱得好,作词、作曲都很有些功力。当然,最难得的倒还是别的。一个农家子弟,身兼班长和社长,无论是评优还是入党,他都自愿把机会让给其他同学。国金每年向学校发放助学金,用于资助品学兼优、家庭困难的学生。剑鸣是完全符合这个条件的,可他没有拿过国家一分钱。他宁愿一个人抱着吉他到过街天桥上去卖唱,或者半夜12点到学校附近的酒吧去跑场子。他无钱无势,为了毫不相干的学生,竟敢跑到校长办公室去,和张秃头据理力争。罗慧觉得这个学生有点不一般。觉得剑鸣这样的学生生错了时候,他应该生在激情燃烧的八十年代。罗慧这么想,其实是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渴望。她多么想生活在八十年代的校园,单纯的去爱,单纯的生活。当她看到剑鸣的时候,就有了某种错觉,觉得自己回到了八十年代,欣赏之情油然而生。可是现在,她欣赏的这个学生,马上要被开除了。她绝不允许学校处罚这样一个学生,虽然这次他确实闯了大祸。 她知道剑鸣和历史系的关琳相熟,就在昨天,她找到了关琳,让她做剑鸣的工作。关琳当天就给她回了电话,说她没有说动剑鸣和泼墨水的佴志全去给校长道歉。她还听说剑鸣有个双胞胎弟弟,就让关琳把鹿鸣喊来了。 这是两年来鹿鸣第一次没有步行去师大,他赶在水芬小姨上班前借来了她的电瓶车。为了节省时间,他还是走了平时常走的山路。上次回家时候,道旁的野樱桃还有些青嫩,短短两天,居然已经熟透了。这五十里山路,野樱桃漫山遍野的,远远望去,红灿灿的一片。鹿鸣有些眼馋了,把车往路边稍微打了一下,就伸手在路边的樱桃枝上扯下一把,塞进了嘴里。他干脆把车停下,满满的装了一车篮樱桃。他打开电动车的加速按钮,飞驰着向小城临沂驶去了。 罗慧坐在办公室里,焦急的等待着。她知道张秃头是一个要面子的人,如果不能让他挽回面子,剑鸣是铁定要被开除的。当然,电话里张秃头说得板上钉钉的,也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要暂时能保住剑鸣的学籍,其他的处罚可以一步步解决。她在心里对剑鸣也有几分责备,他怎么能让堂堂校长如此出丑呢? 办公室的门响了,关琳带着鹿鸣走了进来。尽管有心理准备,罗慧看到鹿鸣的时候,还是有些蒙――双胞胎竟然可以如此相像!鹿鸣听哥哥提起过罗老师,所以初次见面也还亲切。他接过罗老师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说,“罗老师,我哥的事刚才关琳给我说了,看来比我们那天预料的要严重,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了?” “刚才张校长给我通了电话了,情况有点不妙,学校要让几个挑头的的学生留级,另外,剑鸣因为是召集人,学校要――要开除他,不过你不要太担心,校长是个要面子的人,还有回旋的余地。” “开除,这么严重?罗老师你一定要帮帮我哥,我大舅把我们俩拉扯大那么不容易了,我哥要是被开除了,我们兄弟俩就太对不住他了。” “你别急,还是有办法的,但不知道行不行,得我们互相配合,当然,主要得靠你。” “我?” “对,是你。剑鸣的脾气你比我清楚,让他低头比让咱临沂人不吃煎饼还难。校长是个要面子的人,只要在他面前服了软,什么事都好说。只不过这次非比寻常,他在全校师生面前出了丑,你得让他好好的出出气。” “罗老师,只要能让哥哥继续读书,我受点委屈是小事。您说让我怎么做吧。” “是这样的,你和剑鸣长得像,我可以分辨出来,但张校长和剑鸣也不是太熟,一定看不来的。你就穿上剑鸣社团的文化衫去校长办公室,先给他当面道歉,只要他一松口,我就让我爸给他通电话。另外,水果店老板的医药费,我负责解决。” “罗老师,我先替我哥谢谢您了,有您这样的老师,我哥真是太幸运了。这笔医药费,等我赚了钱一定还给您。” “剑鸣是我班上的学生,我本身又负责人文学院的学生工作,出了这事,我也有责任。再说,我一直很欣赏剑鸣,他也为我们班上做了不少牺牲。别的班评奖学金,都闹的脸红脖子粗的,我们班最后总要剩下几个名额,还需要我再三摊派。我们班上,同学们不说亲如一家,至少没有勾心斗角的,这些都多亏了剑鸣。我这个当辅导员的,页从他身上也学了不少东西。医药费是小事,我就怕校长不会轻易答应,所以你必须得做到位,受点委屈。” “罗老师,我能做点什么呢?”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的关琳说。 “你负责找其他几个带头的学生,做好他们的工作,让他们每人交一份检讨。虽然校长主要是针对剑鸣,其他同学也还要做做样子,要不恐怕校长不松口,这也是为他们好,他们都有降级的危险的。物理系的佴志全,这个学生我了解,比剑鸣还犟,你要好好和他聊聊。” “放心吧罗老师,如果他知道我们这是为了剑鸣,一定会答应的。我和他也很熟,很仗义的一个男生。还有就是,我爸爸是《沂蒙晚报》的主编,我已经给他谈过这个事情了,我可以给他说一声,先不要报道这方面的新闻,免得激怒了校长。”关琳说话的时候,满脸的真诚,目光澄澈,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罗老师,万一以后他知道是您让我去冒充我哥的,那怎么办?”鹿鸣站起身来,有点担心的说。 “没事,这都是小事。去吧,我就不留你们了,你们现在就分头行动,一个去找校长,一个去做其他学生的工作。对了,关琳,你先找件你们社团的文化衫给鹿鸣换上。” ------------ 第9章 勤政楼,校长办公室。 身着深蓝色爱乐者协会文化衫的鹿鸣敲了敲门,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说了声“进来”。坐在鹿鸣面前的是一个矮胖、秃顶、鼻梁塌陷的的中年男人,他看到鹿鸣进来,眼神里也很是诧异,“你来干什么?想把我也打到医院里住几天吗?” “校长,您误会了,我是来给您道歉的。”鹿鸣见张秃头没认出自己,心里轻松了许多。 “道歉?我没听错吧,我们学校叱咤风云的大才子来给我这个小校长道歉?你昨天在那么多人面前不是很威风吗?高唱国歌,手摇国旗,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少年得志啊。”张秃头冷笑着,脑袋靠在沙发的后背上。 “校长,我之前那是不懂事,不知道校长您的难处,只顾自己一时痛快,给学校抹了黑,您不要和我一般见识。另外,其他几个带头的学生,我也会让他们给您道歉的,特别是给您泼墨水的那个学生。”鹿鸣虽然性格比较温和,但即使在厂里面对老板,也没这么低三下四过。说着这些违背自己心意的话,不觉后背上的汗就下来了,脸上也火辣辣的。 “我看你是口服心不服吧,一定是小罗老师给你做了工作,你才肯来我这里。” “没有,罗老师没有找过我,是我自己认识到了自己行为的荒唐。我们几个讨论过了,都觉得自己做的太过分了,就由我做个表率,自发到这里向您道歉的。” “好,那你说说你都错在哪里了。”张秃头不自觉的翘起了二郎腿。 “我不该不信任校领导,不该不听您的劝告,不该私自组织学生聚众闹事。更不该在您喊话后,还越闹越凶。我给学校丢了脸,让一些媒体歪曲了事实。我一定会尽力澄清这件事,消除这件事对学校的负面影响。” “年轻人啊,早知道今天这样,何必逞什么英雄呢?!你啊,就是典型的心浮气躁,觉得自己在学校里有点名气,我不敢拿你开刀,就哗众取宠,煽风点火,唯恐学校不乱!” “是的,您说的和我想的一样,我就是爱出风头。”鹿鸣心想,如果哥哥听到张秃头这么说,他会作何感想?以哥哥的脾气,就怕学校不开除他,他也会自动退学的。 “你光说,我还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诚意,这样吧,你就在我这里,给我现场写份检讨书,至少一万字,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情况,如果你写得真诚,我会考虑不予追究你的责任,不过其他几个学生,要看他们的表现了。” 瘦竹园小溪边,剑鸣和佴志全几个人还在排练,剑鸣抱着吉他自弹自唱,深情款款的,“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不知不觉这尘世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关琳轻轻的走过来,跟着节拍也唱了起来,“让青春娇艳的花朵绽开了深藏的红颜,飞去飞来的满天的飞絮是幻想你的笑脸……”剑鸣远远的看着关琳,冲她笑了笑。关琳假装和佴志全聊天,把他拉到了一边。 “志全,现在就只能委屈你了,虽然这有点窝囊,但我们总不能看着剑鸣被开除吧。” “关琳,你想多了,只要能帮剑鸣,让我写一百篇检讨都行,再说,这也是为了我自己。要不是我泼了墨水,校长也不至于那么生气。” …… 上午10点半开始,鹿鸣就待在校长办公室写他整个学生时代都没写过的检讨书。幸好他文笔娴熟,写起来倒也顺畅。他最近正写的一篇小说里,主人公也因为考试作弊要写检讨书,所以他就权当练笔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张秃头自顾自的离开了,鹿鸣一个人饿着肚子奋笔疾书。下午一点半,张秃头午休完回来,手里提着一份德克士快餐,雪白的米饭上盖了香喷喷的两个鸡翅。看来罗老师说得没错,张秃头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只要给了他面子,其他都好说。鹿鸣还没写满一万字,张秃头就把检讨书拿了过去,认真的看了起来。之前的倨傲全没有了,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周剑鸣啊,你的才华我很欣赏,也感谢你为学校争得了不少荣誉。你学哲学是浪费了,以后可以去北上广跑一跑,说不定遇到个伯乐,你就一夜走红了。好了,检讨书写得很诚恳,就写到这里吧,你先回去,我和其他校领导谈一谈,争取取消对你的处分。不过,我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我尽力给你求求情。” “谢谢校长,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表现的,您忙,我先走了。” 鹿鸣刚说完,关琳带着五份检讨书进来了。张秃头的脸上乐开了花。 …… 人文学院辅导员办公室。鹿鸣和关琳又坐在了之前的位置上。 “罗老师,我写了检讨书,校长那边问题应该不大了,他答应取消对我哥和其他几个学生的处罚,您看现在我们还有什么没做的吗?”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剑鸣这边了,最近几天他不能出现在学校里,否则会露馅的,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他暂时离开学校。”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罗慧老师语气里有些喜悦。 “这样吧,现在樱桃也熟了,和我们家很熟的水芬二姨家种了不少樱桃,我就让水芬二姨给我哥打电话,喊他回家帮忙摘樱桃。”鹿鸣想了想说。 “不行,你们一家都很重视剑鸣的学习,突然喊他回家摘樱桃,他会怀疑的。之前鹿鸣说要跟我爸学摄影,现在刚好我爸要带队去苏州拍一组照片,我就给我爸说一声,让把剑鸣带上。”关琳看着鹿鸣说。 “行!”罗慧老师和鹿鸣一起说。 鹿鸣从罗慧老师办公室出来,已经2点钟了。他这才想起沈琪的事,就掏出打了过去。。 “喂,沈琪吗,我是周鹿鸣。”电话接通了,鹿鸣心里不由自主的忐忑起来。 “你好,我是沈琪,你现在在师大吗?” “对,我在师大,你在哪里?我把照片给你送过来了。” “我们今下午没课,我这会儿正从图书馆往家里走,你过来吧,园丁楼,桃李2栋。” ------------ 第10章 周鹿鸣站在师大园丁楼楼前的古槐下,目光盯着通往图书馆的长长的石阶。这是他第一次到城里人家做客,沈琪的父亲又是师大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他心里有些忐忑。中学的时候,虽然他和姚雪然相熟,但也只是去过她在农村的外婆家。至于她远在北京的父亲,和在山大任教的母亲,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从接到沈琪短信的那一刻起,他就设想着自己的这次到访的种种可能,心里七上八下的。上午忙着解决哥哥的事,暂时把这事放下了。现在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这位同样喜欢读书、写作的姑娘,心里复又慌乱了起来。他知道,到城里人家做客,进门是要换鞋的。可他在厂里每天累死累活的,汗脚,稍微有些味。临出门前,他专门用香皂洗了脚,换了新袜子。可一上午跑这跑那的,到现在,脚上早已汗湿了。也许应该先到哥哥的宿舍洗个脚再过来,他想。 一个细长的身影伴着略微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跳到了石阶上,随之,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出现在了鹿鸣的视线里,她轻快的迈着步子,脚上踩着一双粉色凉鞋,鞋尖有两朵白色的蝴蝶结。她双腿挺秀白皙,飘然下垂的粉色裙摆遮住了膝盖,莹润的小腿露在外面,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左肩挎着一个粉色布包,胸前抱着一摞书本,不时地拂去垂在额头上的头发,两条油黑的辫子,束着简单的发带,在耳后晃动着。鹿鸣一眼就把她和照片上的姑娘吻合起来了,心里更加慌乱了。倒是沈琪要大方的多,一上台阶,就冲着鹿鸣笑了起来。她走到鹿鸣跟前,拂了拂头发,伸出了手,“你好,我是沈琪,让你大老远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没事,不远。”鹿鸣不知道说什么,跟在沈琪身后往楼上走。 “你和你哥实在太像了,如果不是之前联系过,我还真把你当周剑鸣了。对了,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沈琪边走边问鹿鸣。 “你是说《青春向左,江湖向右》吗?”一谈到小说,鹿鸣就有些兴奋了。 “对啊,我看你空间里更新到了第五章,这几天怎么没写了呢,我和我爸都看了,我爸说你写得很美,文笔老练得像个老作家。我也很喜欢你写的柳溪镇,有沈从文边城的灵动,贾平凹商州的神秘,还有刘绍棠大运河系列的神韵。但是最像的还是路遥。你的迷龙河让我想起了路遥的东拉河,六娘山就好比陕北那一道道的土圪梁,水芬呢,就有点润叶的意思了。但是仔细阅读,又谁都不像,你就是你自己。你一定要写下去,我和我爸还等着看呢。 “我没有电脑,写起来比较麻烦,每天晚上下了工,就躺在床上用手机写一段,有时候从晚上九点钟写到凌晨两点,也只能写两千多字。偶尔操作失误,辛辛苦苦写了一晚上,一眨眼就没了。我写得没你说的那么好,我就是瞎写,练练笔,至今还没发表过一篇作品呢。你的感觉很准,我喜欢看乡土小说,沈从文,贾平凹,路遥,刘绍棠,都是我非常佩服的作家。告诉你个秘密,我小说里写的都是真实的故事,水芬还有大舅的故事,一点都没有附会,只是原原本本的记录而已。我会一直写下去的,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写。” “你确实该有一台电脑。这样吧,我平时课也不多,你以后写了,可以先发给我,我帮你做一做校对什么的,顺便给你提提意见。” “那我先谢谢你了。” “不用谢,其实我是想先睹为快,哈哈。” 沈琪一笑,鹿鸣也腼腆的笑了。 “大作家,不打算帮我抱一下书吗?”沈琪调皮地说。 “对不起,刚没注意到。”鹿鸣有些窘。 “爸爸,快开门,鹿鸣来了。”沈琪停在四楼的一个房间门外,边轻轻的敲门边喊。 鹿鸣没想到沈琪的爸爸在家,看了看沈琪,抿了抿嘴唇。 “没事,我爸很温和,特别喜欢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你来他肯定开心。” 门开了,一个高大粗犷的中年男人,向鹿鸣打招呼,“快进来小周,听沈琪说你要来,我在家一直等着呢。” 鹿鸣有些愣了,想象中本该温文尔雅的师大教授,竟是个声音洪亮的农夫一样的汉子。再看一看身边的沈琪,实在很难把这对父女联系起来。这位沈教授一笑,就让鹿鸣想起了村里的那些庄邻,透着几分亲切。他刚想换鞋,沈教授就又笑了,“小周,别这么讲究。不用换。在我们家,就沈琪和你阿姨回家才换鞋,我从来都是穿着沈琪他奶奶做的千层底给学生上课,回家也不换。”沈教授这么一说,鹿鸣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若是沈琪这样一个清丽的姑娘待会闻见自己的汗脚,不知要多尴尬呢。 鹿鸣刚坐下,沈教授就从厨房端出了一桌子的菜。他以为沈琪还没有吃饭,就往旁边坐了坐。 “躲什么呀,这是我爸专门为你做的,中午的时候给你打电话,请你来吃饭,你没有接,我爸就一直把菜温着的。”沈琪一边说,一边把包往旁边放。 “我哥那有点事,耽误了,不好意思。我已经在学校食堂吃过了,还是你们吃吧。” “这可不行,头一次来,一定要吃饭,要不我以后可没脸见柳溪老乡了。”沈教授边说边把鹿鸣往桌边拉。 “沈叔叔,您也是柳溪人?” “是啊,只不过我是迷龙村,不是柳溪村。”沈教授说话的时候,满嘴的柳溪味,真不知道他上课的时候是否也会这样。 “鹿鸣,我爸这可是专门做的柳溪风味,你敞开肚子吃吧,就当给他个表现的机会。” 沈琪这么一说,鹿鸣就完全放开了,坐下来,抄起筷子吃了起来。一碗饭进了肚子,才发现旁边父女俩都没有动筷子,就放下碗,傻傻地笑了。 饭后,沈教授和鹿鸣打了个招呼就出门去了,沈琪邀请鹿鸣去她房间聊天。除了水芬小姨的房间,鹿鸣还没有进过哪位姑娘的闺房。他有些坐立不安,胡乱的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连枕头也是白色的。窗前是一盆叫不出名字的花,天蓝色的花朵伸向窗外,花瓣上停着一只蜜蜂。阳台两侧,放了两个极大的书架,左边放了很多文学书籍,右边是清一色的英文报刊。他英语不好,只好走到左边,翻看了起了。沈琪端来一杯茶,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鹿鸣没有说谢谢,只是点了点头。 沈琪站在鹿鸣身边,给鹿鸣介绍着书架上的书。让鹿鸣很惭愧的是,有些书,他不但没看过,连听也没听过。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回应沈琪,只好一直把头点个不停。沈琪忽然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本蓝皮面的书,递到鹿鸣面前,“《穆斯林的葬礼》,除了《平凡的世界》,我最喜欢的一本书,送给你。” “真的吗,太好了,我还想有时间去书店买的呢,”鹿鸣这才意识到,沈琪邀请他来做客,不是想问他要照片,而是要送书给自己,“对了,你的照片还在我这,”鹿鸣从兜里掏出照片给沈琪。 “照片你就留着吧,待会我也给你照一张,就算大家交朋友的礼物。”沈琪笑一笑,把手背在身后,看着鹿鸣。 “那――好吧,我就留下了。”还从来没有一个姑娘送照片给鹿鸣,他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以后想找书看的话,就来我家吧,看完我这里的,还可以到我爸那儿拿,他的书可多了,就像个小图书馆。”沈琪斜着头,看着有点不知所措的鹿鸣,有些想笑。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孩可真有意思,班上的那些男生可不像他这样爱脸红。 “那太好了,我不太习惯看电子书,实体书又太贵,我哥帮我借的图书馆的书,有时还没看完就到期了。这回可好了,我就不用担心看不完了。” “你慢慢开,什么时候看完再送回来,或者我去找你拿。当然你要是喜欢的话,自己留下也行,我爸有购书卡,我再买一本就是了。” “你这么书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了,对了,我请你吃樱桃吧。”鹿鸣这才想起来,楼下的车子上,还放着一大包樱桃。 “樱桃?” “对,你等着。”鹿鸣说完,就跑下楼去了。 整个下去,两个年轻人就坐在桌前,吃着樱桃,谈天说地。他们谈的最多的还是文学。他们谈了寻根派,先锋派,谈了汪曾祺,林斤澜,也谈了法国新小说家罗伯格里耶,和美国后现代小说《洛丽塔》。鹿鸣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的聊过了。当然,他们也聊了鹿鸣在厂里的工作,只是鹿鸣轻描淡写的不愿多说。 太阳快落山了,鹿鸣才辞别了沈琪。沈琪一直步行把鹿鸣送到校门口。走在环校路上,沈琪对鹿鸣说,“我和你哥有些接触,你们兄弟俩,长相不好分辨,性格可差的太远了,剑鸣偏执、认真,还有些桀骜不驯,你这个弟弟就温和的多了。还有,你哥哥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你劝劝他,不要太意气用事了。”鹿鸣看了看远方,又看了看沈琪,说了声谢谢。 “你哥唱歌很好听,你一定也唱得好,今天没来得及,下次你一定要唱给我听啊。” “好啊,你如果有时间来水县来玩,我一定好好唱给你听。” “鹿鸣,你在厂里也别太累了,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给我说。” “谢谢你,我还年轻,锻炼一下也好。”鹿鸣感激地说。 城外的山道上,鹿鸣骑着电动车,回味着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真是一个美妙的下午啊! 沈琪一个人倚靠在房间的书架上,看着手机里刚刚拍摄的这个黝黑的男孩子的照片,拂了拂额前的头发,笑了…… ------------ 第11章 师大博雅楼前的小花园里,深蓝色爱乐者协会兼百草诗社社长周剑鸣斜倚一棵不知名的小树,手拿一本《欧美十大流派诗选》,意气风发地向他的乐队成员招手,像一只英姿飒爽的小鸡,像一株雨后疯长的玉米。键盘手佴志全坐在一棵法国梧桐上,吊儿郎当地吹着口哨,一件黑白相间的格子衬衫外加一个黑框眼镜,把他的斯文瞬间放大了一百倍,殊不知他衬衫下厚实的胸肌,足以让师大的女生们自愧弗如。这是他练习了五年武术的结果,这个“伪”书生可以毫不费力地放倒一个比他高出一头的彪形大汉;如果他愿意,他还可以轻松地跑出百米十秒九七的成绩;贝斯手苏野怀抱一把低音吉他,情意款款地站在环校路旁的小卖部门口高举四支冰激凌回应着剑鸣的召唤。这个来自部队大院的家伙,成天穿梭在部队文工团那帮叔叔阿姨之间,使他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对音符和文字有了非同一般的敏感神经。除此之外,这个军官的儿子,还和大院里的孩子们打得火热,当然,我说的是打架。他开过五个孩子的瓢,自己却一次也没有被破过瓜,至今仍是处子之头,让人不胜唏嘘。那时,军官的儿子除了热衷于打架之外,还热衷于吉他,这为他后来成为一名伪音乐爱好者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苏野曾患气胸两次,自称不知是因胸中有块垒,以致气炸了肺,还是天妒英才,总之让自己屡屡觉得英雄气短。在剑鸣和志全看来,这不过是“水手”苏野不辞劳苦的为师大的漂亮姑娘们打水所留下的情债;剑鸣身后,关琳刻意穿上了那件洗得有些发白了的淡黄色文化衫,背面印有乐队的宣言性诗句:我是浪漫骑士,携白马行走于诗篇。在另一些时刻,她的背后则会留下这样的诗句:我用双脚起誓,我将走更长的路,走更长的路,赴一场必散的宴。如果她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个长相优雅的姑娘,便是这支蓝莲花乐队新加入的鼓手。柔美的身躯下,竟也可以激发出无穷的力量。 四个文艺小青年很快聚集到四支冰激凌面前了。苏野叼着一支“冰工厂”,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那天哥们我睡大了,错过了这么好看的节目,为此本人表示将抱恨终生!”剑鸣锤了他一拳,说,“你有不睡大的时候吗?小心哪天把哪个姑娘的肚子也睡大了。”志全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手中的冰激凌,神秘兮兮地对苏野说,“这次水果门事件,实在太好看了,堪比陈氏冠希之艳照门,你没参加,确实亏大了。”说完,低头作惋惜状。几天前发生在师大的那一幕,在网上传的沸沸扬扬,网友戏称其为“水果门。”人多口杂,说发生在哪里的都有,给师大校领导们减轻了不少舆论压力。剑鸣、志全和苏野,不碰头的时候,谁都是一副正正经经斯斯文文的样子。但只要凑到一处,就立马斯文扫地,口无遮拦了。关琳已经习惯了他们几个的自嗨,苏野一来劲,他就早早地站到一边去了。由于人长得漂亮,今天又穿了一袭白裙,不时有经过的男生把目光投向这边。 剑鸣马上就要和关琳的爸爸一起到苏州采访去了,三个男生,决定伙同关琳,好好地喝上几杯。于是一拍即合。在夜幕来临之前,深蓝色爱乐者协会蓝莲花乐队的这个四人小团伙,就簇拥到了瘦竹园旁边的这家小酒馆里,推杯换盏,连滴酒不沾的关琳也不放过。四个自命不凡的文艺小青年酒风浩荡,面带两朵小桃花,杯盘狼藉间,语出惊人,妙语连珠。苏野说,“我们茫然四顾,爱上了今夜从窗外走过的所有姑娘。”似醉非醉的志全,举着酒杯,说,“我们是最淳朴的农夫,企图把自以为牛逼的思想耕种在躁动的土地上。”剑鸣喝了一口酒,脆生生吐出俩字儿,“傻逼!”苏野就哈哈一笑,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熟练地和操一口湖北方言的老板娘嬉闹了起来,时不时地在她某个丰满的部位揩一把油,看得一旁的关琳直骂他滥情。苏野把头往后一仰,笑着对关琳说,“滥情总比基情好啊,我可不想害了这两位哥们。”说完,又转向志全,“东风无力菊花残啊。”志全就摇头晃脑的接了一句,“待到重阳日,还来x菊花。”剑鸣喝了一口酒,故作悲伤地回道,“菊花谢了春红,太匆匆……”邻桌的几个学生早已经笑喷了,一个男生吐了对面女孩一脸。苏野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强压着笑意向邻桌道歉,转过身又看着志全,问,“谁的错?”一脸茫然的样子。关琳有点看不下去了,拿起桌上的一块火烧馍,一掰三半,堵上了他们的嘴。三个人低头猛吃,作无辜状。老板娘走进来,拍着苏野的肩膀说,“啤酒钱饭后数空瓶收费,”苏野连连说好,等老板娘一转身,就左手喝酒,右手扑通扑通地往窗外的小河里仍着空酒瓶,看得关琳目瞪口呆,剑鸣、志全大呼过瘾。 从小酒馆出来,三个男生似乎还未尽兴,军二代苏野大手一挥,拦了一辆的士,直奔解放路废墟酒吧。四个人要了两瓶顶级拉菲红酒,拟把疏狂图一醉。剑鸣微醺着抱着吉他走上舞台,《蓝莲花》的旋律瞬间流淌过酒吧的每一个角落。一曲过后,掌声雷动。他们几个经常到这跑场子,有些顾客就是冲着蓝莲花乐队来的。今天作为顾客,免费唱歌,很快就把酒吧的气氛拉动了起来。酒吧老板老耿亲自过来,白送了他们三瓶桃乐丝。老耿原也是师大的才子,毕业后当了十几年中学教师,然后毅然下海了。老板和这几个年轻人很聊得来,每次剑鸣他们过来跑场子,老耿就由着他们唱,没有什么指定的曲目。有次来了个霸道的顾客,一来就点名让剑鸣唱国歌,剑鸣就硬着头皮把国歌唱出了摇滚的味道。结果顾客一把抱住剑鸣,连说这是他听到的最个性的国歌,一甩手就给了两千块小费。 才刚刚九点半,酒吧里的气氛还没有调动起来。苏野喝了一口桃乐丝,就又乘兴跑上了台,把许巍、张楚吼了个遍。今晚的小高潮提前到来了,旁边的老耿乐开了花。离台最近的一个位子上,两个打扮妖艳的女人向苏野连抛媚眼。见苏野没有回应,其中一个竟直接从裙底脱下内衣,扔向台上。 离开酒吧时,已是凌晨两点,街上大雨倾盆,关琳一个人照看着三个歇斯底里的男孩。恣肆的雨水激打着他们的脸颊,歌声洒落在临沂街头。苏野跑上天桥,对着远处大吼,“我是苏野,苏野是我,苏野好快活!”然后放声大哭,像个孩子。他们没有回学校,而是挤进了苏野在校外租住的不满二十平米的小房间,四个人围坐在一张老掉牙的八仙桌前,就着廉价的凉菜,谈论着同样廉价的诗。 青春给了他们激情的时候却没能给他们足够的自由,而诗或者歌,正是他们追逐自由的沙场。他们偏守在鲁南小城临沂,在拨弄音符的同时也切磋诗歌的技艺。娱乐的年代里,他们身体内置的天线,接收诗歌的信号往往比接收花边新闻灵敏的多。关于诗歌,剑鸣是一个出招便会让人感到招法意外的高手,他充满机智,无限狡狤,你无从追寻他的套路。而苏野则是诗歌江湖上的“楚留香”,或者“胡铁花”。至于他愿意隐居黑木崖,还是固守襄阳城,谁也不清楚。志全喜欢在半醉的状态下写作,借着酒力,伏在杯盘狼藉间,倾斜着他无与伦比的才华。关琳的嗓子天生就是为他们的诗而生的,15瓦的白炽灯下,甜美的歌声穿过昏黄的灯光飘落小城临沂。剑鸣趴在桌子上,黑色中性笔在纸上飞速转动,不一会,一首名为《格格》的诗就展现在大家面前了: 被寂寞敲打着清朝的格格 被月亮泡透了山岗的格格 被十八代皇帝遗忘了宫殿的格格 被星星烧毁我尸骨的格格 我不能容忍你留在这里 格格,你纯洁的长发光亮如水 手捧一把芦苇的格格 你的世袭忧伤刺痛了我 我如何舍得认领你的马匹和美丽格格 我如何能明白地坐在你眉心格格 我看见你埋在前世的银格格 我从体内掏出最后一块镜格格 如果左边是平原那么右边是你 格格,祈祝是第九支不会开的花 三扇雍容的门,三炷香 如果左边是平原那么右边是月亮格格 如果宝石给你那么我也给你格格 这匹铜色的骄傲的马 伤心是花凋谢是我 哭是顽石舞蹈是谁格格 那架花色的辕车和轿也给你 云色渐渐洇散满天都是星啊 格格海水浓重是我 王朝远去坦白给你的是连绵的草格格 如果我还在哭泣那么前面是故乡 后面是你,一支牧歌,三世姻缘 如果孤独更亮你和嫁妆终于长大格格 ------------ 第12章 周鹿鸣从城里回来后,假期就只剩下四天了。他早早的吃过饭,和大舅打了招呼,就直奔了河滩。一个多月了,他终于把厚厚的三本《静静的顿河》看完了。剩下的这几天,他打算把从沈琪送给他的《穆斯林的葬礼》看完。大葫芦爷爷坐在筏子上,抽着旱烟,看见鹿鸣夹着书本往这边走,就知道这个小子又在打他筏子的主意。他是看着鹿鸣长大的,心里欢喜这个后生。这两年鹿鸣在县里做活了,每次过河回来,手里都不忘给他带几个下酒的肴。逢年过节的,鹿鸣兄弟俩总忘不了给他送两碗饺子,让他这个无儿无女的老光棍,能美美的解解馋。一年到头的,鹿鸣还会让在服装厂上班的水芬,给他做一身合身的衣裳。整个柳溪镇,就鹿鸣一家子和赵西梅的三个闺女拿他当长辈敬重,别的人家,只有急着过河的时候会记挂起他,平日里,就算从他院门前走上一百趟也不会拿眼往里边瞅上一眼的。去年柳溪年集上,在临沂西郊批发市场上卖朝鲜打糕的水湄丫头,给了他两大块打糕,让他美美地过了一回洋瘾,到现在,嘴里还留着打糕的味道,人前人后的,就觉得自己很有几分面子。鹿鸣兄弟俩到外面闯到后,大葫芦老汉就只有对着迷龙河说说知心话了。隔三差五的,镇上人见他喝饱了酒,坐在筏子上,自言自语的,都以为他年纪大不中用了。可他心里,却亮堂的紧,分得清谁心善,谁真心实意的待他。他估摸着自己没几年活头了,不图能有多大的能为,就图往这筏子上一坐,能抽一袋旱烟,喝二两辣水儿。 大葫芦老汉看见鹿鸣过来了,就起身,收了旱烟袋,把筏子解开,推到了阴凉地里。他对鹿鸣笑一笑,说,“我到柳棵子里抽袋烟,喝两口,你给咱把筏子照看上。”鹿鸣一听,就走到大葫芦老汉跟前,笑着说,“大葫芦爷爷,您太好了,您尽管放心就是了。给您带了点花生米,您先去喝两盅,筏子交给我。”说完,从兜里里拿出一个小袋子,晃了晃。大葫芦老汉接过花生米,摇了摇裤带上的酒葫芦,“以后莫花这些闲钱了,早早的相看个媳妇,也省得让你大舅操心啊。”鹿鸣说了声“知道了”,人就已经跳到了筏子上。白天的迷龙河依旧像往常一样平静。由于不是周末,除了一早一晚的上下班时间,并没有多少人过河,鹿鸣尽可以安安稳稳的看一会书了。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除了中午饭晌前有一个来柳溪会网友的外地姑娘和县上的几个领导外,一整天再没有别人从水上进镇子。鹿鸣一整天就黏在书上了,过晌大舅来喊他吃饭,他也只是草草地吃了几口煎饼,就又回来了。也许是看书看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鹿鸣已经睡着了。天刚擦黑的时候,有几个下班回家的年轻人,还是大葫芦老汉撑了一条停在水里的舢板把人渡过来的。梦里,鹿鸣看见自己和一个姑娘一起坐在河滩上的柳杈上拉呱儿,却怎么也看不清这个姑娘是谁,像是姚雪然又像是沈琪,正当他迷糊着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越来越大,他忽然醒了过来,看见水芬小姨正推着电瓶车喊他撑筏过去。鹿鸣一看柳棵子地里的大葫芦爷爷,也已经倚在柳树上睡着了,酒葫芦倒在了地上。 鹿鸣把筏子撑到了对岸,问水芬,“小姨怎么现在才下班,天都黑透了。” “你还知道黑透了啊,我要不喊你,指不定滚到河里,把迷龙河都喝到肚子里去了。你们爷俩也真够劲儿,小的迷到书里不省人事,老的醉到酒缸里去了,你爷俩撑筏子,有多少过河的,也得掉水里喂了鱼了。”水芬一边半是嬉闹半是责备的说,一边和鹿鸣一起往筏子上搬车子。 “小姨,不怪大葫芦爷爷,是我昨天给他买得酒,忘了他一沾酒就没个够了。你车篮里怎么买了这么多好吃,还买了蛋糕啊。” “你给他买什么不好,非得买那二两辣水水灌他,他年纪大了,喝伤了有你后悔的时候。听你大舅和我爹提起过,你大葫芦爷爷是农历四月初三生人,今天是他的七十大寿,他没儿没女的,咱张罗着给他老人家过个寿,算是咱作小辈的一点心意。” “小姨,还是你想得周到。咱就在筏子上给大葫芦爷爷过寿吧,多有气氛啊,我回去把你家大爷爷和我大舅喊过来吧,一起热闹热闹。” “别喊了,你大爷爷还得伺候那一棚的羊羔子。你大舅才从医院照看你姑姥姥回来,你让他好休息休息吧。你回家给他说,就说在俺家里吃了,别让他预备你的饭了。” 鹿鸣答应着,把电瓶车搬上了岸,接着就骑上它回了家。水芬走到树底下,摇了摇大葫芦老汉,“大叔,大叔,天都黑了,快醒醒。”大葫芦就醒了。大葫芦老汉六岁就偷他爹的酒喝,酒量大的出奇,喝满柳溪镇找不到对手。虽然这次有点喝高了,但水芬一喊,他就醒了,酒劲也早就过去了,再喝上一斤半斤的,没问题。他听说水芬要给他过寿,眼圈就红了。活了一辈子了,没想到自己到老了,也能过一回寿。他把酒葫芦倒满,拿起来就要敬水芬,水芬一把夺过酒葫芦说,“大叔,你今天喝得太多了,你酒量大,也不能再这么喝了。年纪大了,不能再由着性子了。大葫芦老汉,笑一笑,说,“好侄女啊,亏你记得我的生日,咱不沾亲不带故的,你待我这样,我说什么得敬你一葫芦。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吗,你爹醉三回我也醉不了的。”说完,不等水芬接话就抱起酒葫芦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鹿从家里回来后,水芬就把酒菜摆开了。天已经黑透了,三个人围坐在筏子上,河滩上、草棵子里的动静听的分外清楚。鹿鸣把一个充电的大灯挂在了柳杈上,整个河滩就亮堂了起来。水芬把蛋糕和寿桃一拿出来,大葫芦老汉的眼圈就红了。活了一辈子,头一回有人真心实意的给他过生日。水芬把筷子递给大葫芦老汉,说,“大葫芦叔,看你今天喝这么多酒,这回就别喝了,多吃点饭。”大葫芦老汉,笑了笑说,“好的,水芬丫头不让喝,我就不喝了。”水芬和鹿鸣挤了挤眼,说,“那这瓶五粮液我就扔河里算了,反正我爹和鹿鸣大舅都不喝酒。”一听说有五粮液,大葫芦老汉嗓子眼就痒了,涎着脸说,“喝点也行,误不了事儿。”水芬就笑了,转身从身后拿出一瓶五粮液,给大葫芦老汉斟满了,又给自己和鹿鸣也倒了一小杯。大葫芦老汉头一次喝五粮液,端起酒杯,慢慢的抿了一小口,然后闭上眼睛,咕嘚一声咽了下去。鹿鸣在蛋糕上点起了七根蜡烛,说,“大葫芦爷爷,您老猛一口气,把蜡烛吹灭,现在都行这个。”大葫芦老汉就低头猛吹了一口,还有三支亮着。水芬笑着说,“大叔年纪大了,牙缝里漏气哩,鹿鸣你来。”鹿鸣就补了一口,把剩下的吹灭了。 村口的河滩上,狗叫声,越来越近。三个人抬头一看,一条黄狗向这边过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女子,细身条,手软脚软的。人还没到,话就过来了,“我说怎么大老远大黄就叫唤着往这跑呢,原来是水芬又给大葫芦叔买了好酒菜啊。 “是艳艳啊。怎么这么晚了,还出来逛。” “迷龙村我二姨给她儿媳妇闹仗,打破了头,我娘让我去看看。” “你这个表嫂子也真是的,没轻没重的。” “也不是头一回了,都怨我表哥窝囊啊。对了,你们怎么在这吃开饭了啊,不怕蚊子咬啊。” “我们给大葫芦叔过寿呢。外面凉快,也热闹。” 大葫芦老汉一直没说话,他不太喜欢书记的这个闺女。鹿鸣知道她和村里的会计宋小景不清不楚的,而宋小景又偷偷的和水湄二姨处着对象,心里也不待见他。艳艳一听是给大葫芦老汉过寿,就笑嘻嘻的走过来,说,“给大葫芦叔过寿啊,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也没备下什么礼物,就敬大葫芦叔一杯吧。”水芬就用自己的杯子斟满酒,递给她。艳艳好英武,杯底儿一扬,干了。大葫芦老汉笑一笑,不说话。艳艳也识趣,对水芬说,“听说三妹妹你在河东的服装厂上班啊。” “是啊,不像你,在村里大小是个人物。我们这文不成武不成的,又是个女的,摸不了砖拿不起瓦的,能就只能图个轻快儿,去服装厂了。再说,咱镇上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的厂也没有啊。” “工资怎么样,及时吗?我听说现在这些黑心的老板光扣着工资不发的,前段日子,电视上还放hn的一个妇女,叫什么来着,挡了总理的架,让总理替她要工资呢。” “还行吧,工资少是少点,倒是没扣过。” “镇政府民政上最近好像缺个办事员,平时给领导端个茶倒个水的,怪清闲,晒不着捂不着的,待遇也好。你模样好,说话办事的也板正,我回头帮你问问我二叔。” “你可是抬举我了。我一个庄户人,进服装厂就怪知足了。办公室,可不是我这号人坐的。我这一腚坐下去,别人大牙都能笑掉了。” “我不是给你开玩笑,真是觉得你合适,这呱咱回头再好拉。我先不给你多说了,我二姨那边我还怪影得慌,得赶快去,你们先吃。” “那你先去,别误了事,”水芬站起来,送她。 ------------ 第13章 艳艳走后,鹿鸣问水芬,“小姨,咱和艳艳平时也都没啥来往,她怎么忽然对你这么热心。 “我小学时候和她同过学,在一张桌上,坐了大半年呢。”水芬说。 “恐怕还有别的原因,”大葫芦老汉说,“听说下个月村里就要换届了,他爹想继续干。老李家的李大头,放出话来了,也想干。她这是替他爹拉票呢。村里姓钱的、姓李的是大户,书记这个位子这些年就在这两家子人里倒腾,老钱家上去当几天,卖几个山头,捞一把。老李家再上去,卖几亩地,建个游乐园,捞一把。颠三倒四的,换书记比换袜子还勤。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他们正眼也不看上一眼,投票了,就都成他亲爹了,恨不得当菩萨给请到庙里供起来。现在别看老钱家从村里到县上都有干部,老李家那个小名叫沂蒙的外甥,和鹿鸣一样,从小也是在他姥姥家门上长大的,现在了不得了,到日本留了学,现在在国防部里也有一号,他放个屁,老钱家都得抖三抖。只不过这强龙不压地头蛇,老钱家还想仗着钱老五在县里当个小官,在村上镇里的和老李家争一争。不过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听说这个沂蒙要把他表兄弟提拔到市里挂上号。”大葫芦老汉一沾酒,话匣子就打开了。 “大葫芦爷爷,怎么咱镇上这么些年就都是老钱家和老李家的天下,难道咱这小门小户的,连心也小了,从来不和他们争讲争讲,吃了几十年的窝囊气了。”鹿鸣毕竟还年轻,有些心气。 “这话就长远了。咱这个村呢,明朝时候才有的。老钱家,是最先到的。黄河发大水,一溜格拉四五个省都淹了,老钱家弟兄三个坐着大木盆从曲阜一路漂洋过海就到了沂州地界,一看咱这里地势高,没淹着,就安了家。再后来,乾隆爷坐龙庭,老李家从山西也来了。那时候吃水就得打井,老钱家先来的,打了井,不给老李家吃。后来老钱家的井干了,想到老李家的井里挑水,老李家就不干了,自此这个仇就结下了。再后来,咱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就来了。三七年,日本鬼子进了中国地,国民党抓壮丁,小门小户的都跑了,老钱家老李家,量仗着人多,家大业大,舍不得跑,就都被抓去了。从临沂城到南边台儿庄,打得昏天暗地的,咱村里老钱家老李家,去了五千多口子,最后打得就剩下一些孤儿寡母的。钱老五他爷爷钱大锤,猴精细,趴在死尸上装死卖活的,保了命。没两年,钱大锤突然回来了,成了八路军的联络员,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搭上八路的。钱大锤一回到临沂,就组织武工队打小日本。老李家的人呢,也是被小日本打红了眼,一听能打鬼子,就都跟了钱大锤。钱大锤好本事,跟着八路旅长学了一手好枪法,说打左眼不打右眼。后来小日本投了降,钱大锤又带着队伍跟蒋介石干,打了孟良崮战役,立了大功。解放后,钱大锤到省里当了专员,跟着他干的老钱家老李家的人,多少都吃了公家饭。满看着这钱大锤要前途无量了,谁知道却出了作风问题,把一个女学生的肚子搞大了。这官呢也就当到头了。国家念他有功,把他儿子安排到了县里,再往后,他孙子接了班,就是现在的钱老五。老李家这边呢,多少的,也能在镇上县里的,挂上个名。一直到现在,咱村上,也是这两家人说了算。有人说这两家子风水好,偷偷使了阴阳先生,破了人家的祖坟。可成想,越是破,这两家就越是人丁兴旺,官也越做越大。这不,钱老五年前才在县里扶了正。说起这些,贾先生比我清楚,他就是咱这一溜两百里河滩的神。他说下雨就下雨,他说不下,种上麦种,能烤熟了。” 鹿鸣想不到,小小的柳溪,竟还有这般故事,眼睛木木的,有些愣。水芬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白鲢肉,他才回过神来。他刚想打问打问贾先生的事,偏偏就想起了宋小景,忙转过头,对水芬说, “小姨,宋小景和艳艳不清不楚的,你给我二姨说说,让她给宋小景断了算了。” “你也知道了啊。看来村里也就我爹不知道了。他要是知道了,非得骂我二姐不行。我爹常说,潘杨不结亲,他们姓宋的就好比是潘仁美那个潘家。我也看宋小景不是个东西,可是我二姐稀罕他呀,我嘴皮子磨破了也没用。” 正说着,村口走来一个穿着袈裟拿着拂尘不僧不道的老人家。大葫芦老汉赶忙站起来,让出上首的位子,说,“贾先生,您老人家过来喝一杯呀,今天你侄孙我七十岁了,您老人家赏个脸,让我也沾沾您老人家的福寿!”水芬、鹿鸣见是贾先生,也赶忙站了起来。贾先生也不谦让,坐下,等着斟酒。水芬刚拿起酒瓶,大葫芦老汉就接了过去,说,“我来。” 不认识贾先生的人,听见大葫芦老汉在贾先生面前自称孙辈,一定会大吃一惊。鹿鸣和水芬多少听村里老人提起过贾先生的一些事,所以并不十分惊讶。 大葫芦老汉给贾先生敬了一杯酒,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贾先生,听说要变天,您老觉得明天是晴天还是阴天?”贾先生喝了一口酒,呵呵一笑,“老年景,谁当王都一样……” ------------ 第14章 从柳溪过河往东二十里,是几座海拔不足百米的小山包,山上绿树成荫,杂花遍地,林间不时有成群的鸟雀掠过枝头。山下是几条极不起眼的溪水,溪旁有一片白色的厂房,这里便是环渤海地区颇有些名气的水县瓷厂。周鹿鸣已经在这里劳动了两个年头了。水县陶瓷业,渊源颇深,历朝历代,都汇集了不少知名的陶瓷艺人。许多外地窑工,也千里迢迢慕名而来。本地有尚好的原材料和燃料资源,本可以大有作为,谁料明末一场兵燹,把数百年的陶艺积累付之一炬。解放后,由于政府支持,水县陶瓷才重整旗鼓,但在华北地区,已经与博山、唐山等地的陶瓷业相去甚远了。鹿鸣虽然只是个普通的装卸工人,没有参与产品的生产加工,但毕竟在厂里工作了两年,空闲的时候,他还到厂里的图书馆查阅了不少有关陶瓷的资料,所以对陶瓷行业已经有了不少了解。他隐隐约约认识到,水县陶瓷在修坯、施釉、烧成等过程中还存在诸多漏洞,如果稍加改进,也许能取得不小的进步。有了这些疑问,他就上网在线咨询了几个业内专家,自己的某些想法得到印证。一个装卸工人,下了班不休息,却研究起了企业管理层才关心的问题。在别人看来。他要么是吃饱了撑的,要么就是对陶瓷业极感兴趣,来厂里只不过是偷师学艺的。其实两者都不是,鹿鸣只不过是好奇心和求知欲太强了而已。设若他不是在一家瓷厂,而是在某家女性用品公司,说不定他也同样会下一番功夫的。前些日子,他把自己对陶瓷产品生产过程中的一些疑问和看法写成了几篇不那么规范的论文,投给了厂里办的简报。不几天,他的稿件就被刊登到了显要的位置。烧成车间的陈功主任,看到文章后,找他谈了话,问他愿不愿意调换到他们车间,还答应每月给他涨一千块工资。鹿鸣没有答应。 鹿鸣的几个工友都对鹿鸣的选择很不理解。烧成车间的工作,好歹也是个技术活,比装卸这种纯粹卖力气的活要轻松多了。但鹿鸣有他自己的盘算。烧成线上虽然轻松,但每天却要比装卸组晚下班一个多小时。这样,他本就不十分宽裕的阅读时间就被大大的挤压了。他已经失去了就读大学的机会,再不能克扣自己下班后那几个小时的美妙时光了。 鹿鸣知道陈主任人好,对员工从来都是和风细雨的,虽然自己不在他所管辖的车间,平时在厂里遇见了,不等自己先开口,人家就主动打招呼了。也许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甚至连自己属于哪个车间也不太清楚,但他每次微笑着,轻轻点一点头,让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不愿搪塞陈主任,就向他袒露了自己这小小的私念。让他想不到的是,陈主任不但没有丝毫不快,而且还答应把厂里闲置的一个小库房拨给他作宿舍。鹿鸣太高兴了,竟忘乎所以地搂住了面前的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一使劲把他抱了起来。他终于不用再为看书写作的事情躲躲藏藏了。 他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离午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就向班长李虎子请了假,早早的跑回了职工宿舍。他脱掉衬衫,光着膀子把头伸到水龙头下冲了个痛快。不等头发吹干,他就兴奋地拾掇了起来。他的东西并不多,除过一套铺盖卷,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洗刷用品,剩下的就是他这半年新买的书本了。他把这些东西硬塞进了一个蛇皮袋子,一猫腰,就扛在了肩上。对一个干了两年装卸的小伙子来说,这点东西能算得了什么呢?他不顾肩上百十斤的重量,一溜小跑奔向了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小房子。 在靠近后山的一处低矮的屋子前,他卸下肩头的袋子,爬上了旁边的一个小土包,向四周眺望着。这里无论离车间还是职工宿舍,少说也有一里地,如果没有什么事,是不会有人来这打扰他的吧!?没有另一个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他了。房后就是厂里的围墙,墙上有一个小门,而门上的钥匙此刻就在他的兜里。从小门出去,是两条并排流淌的溪水,沿溪往上走,就是后山。他想,如果每天晚饭后,都能哼着歌子到后山上溜上一圈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啊!他从土包上下来,拧了拧小屋门口的水龙头,哗哗的山泉水就溅湿了他的裤脚。他掏出陈主任交给他的钥匙,开了门,按了下门口的电源开关。灯是亮的。有水,有电,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他把稍稍有些坏损的光板床翻过来,取出铺盖卷丢了上去。不久前门房老鲁还在这里住过,屋子里并不十分的脏。他打扫了下窗台和窗台下那张老旧的木桌,从袋子里拿出书本和洗刷用品放了上去,然后把事先买好的贴纸贴到了墙上。收拾好这些,再四下里看看,就有了家的感觉。他关上门,躺倒在了床上。以后的日子里,这个坚强的年轻人就要在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子里生活了。他尽力想把这里想象的美妙一些,堂皇一些。他闭上了眼睛。身子下面的破棉絮开始变得柔软起来,他看见自己赤着脚踩在松软的地毯上,拉开装满食物的冰箱,然后熟练地取出一瓶凉冰冰的果汁,一饮而尽。他走进明亮如镜的卫生间,花洒下,热水哗啦啦地洒在了他身上… 鹿鸣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小屋的门就被敲响了。才刚搬进来不到一个小时,是谁不请自来呢?他有些不情愿地起身,开门。班长李虎子站在门外,笑容和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小周,你女朋友来找你了,就在男职工宿舍楼下,你赶紧过去吧,侯四他们几个都围着看了老半天了。李虎子头一回对鹿鸣这么温和,让鹿鸣感觉有些怪怪的。 “班长,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还没谈过恋爱呢。”鹿鸣有些疑惑地说。 “你就别骗我们了,你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还怕主任他闺女知道你不是单身了吗,”李虎子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的看着鹿鸣,“这个姑娘可以主任闺女强多了,要身条有身条,要模样有模样。真没想到,你小子平时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私下里倒还有这本事。 ------------ 第15章 鹿鸣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这个时候会来看自己,至于主任那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已经结过婚又离了婚的女儿,他连一句话也没说说过,不知李虎子怎么就把她和自己联系了起来。他不愿给李虎子解释太多,只好跟着他往职工宿舍那边走。一路上,李虎子不停向她打问这位尚不知是谁的姑娘的身份,还问他这位姑娘是不是哪家的官小姐。鹿鸣这才明白了,李虎子今天能对他如此温和,多半是因为这位来访的姑娘。他心里的疑惑更深了,他的确不认识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官家小姐啊。会不会是水芬小姨呢,他想。知道自己在这里做工又和自己相熟的女子,就只有水芬小姨了。水芬小姨虽然比自己大了好几岁,但人漂亮,又长得年轻,虽然是位农村女子,但打扮一下,还真不比哪位官家小姐差呢! 他一边这么猜度着,一边往职工宿舍那边走。远远地,他就看见几个工友站在宿舍门口,不远处那棵老银杏树下,一个穿白裙子的高个女孩,正往自己这边看。一个名字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沈琪。他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之前上工时候穿的衣服,白色的衬衫已经有些发黄了,破旧的牛仔裤,膝盖处对称的破了两个洞。他脸上马上火辣辣起来。真不知道沈琪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会作何感想。回去换已经来不及了,沈琪已经看见了他。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了。 他加快了步子,把李虎子甩在了身后。殊不知李虎子早已把目光从他这里转到了沈琪身上。沈琪看他走了过来,就冲他笑了。他有些不知所措,两只布满老茧的手,慌乱地不知该往哪里放。沈琪倒是大方多了,递给他一支冰激凌,说,“你怎么不和大家一起住,搬到别处去了?” 鹿鸣像没听见沈琪的话似的,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看看面前的姑娘,又看看旁边脏兮兮的工友们,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接过冰激凌,有些不着边际的说,“我请你吃饭吧。” “好啊,我确实有点饿了呢。”沈琪踮着脚,看着鹿鸣。 看着鹿鸣拘谨的样子,沈琪有点想笑,想不到都第二次见面了,这个大男孩还扭扭捏捏的,像个姑娘。 “你想吃什么,我带你到城里的店里去吃,反正我今天请了假。”鹿鸣见沈琪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穿着有何异样,就渐渐放开了。 “去城里就算了,就在你们厂里食堂吃吧。” “食堂人那么多,又乱糟糟的,怎么好意思让你到那里吃呢。这样吧,门口有几家柳溪菜馆,我们去那里吧。” “那好啊。” 鹿鸣和沈琪并排往厂外走,几个工友在身后指指点点,李虎子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虽然他知道工友们是误会了他和沈琪的关系,但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小的自豪感。 水县瓷厂外有一排几十家小吃店,顾客大都是厂里的职工和经过的路人。离厂区较远的这家柳溪土菜馆,虽然口碑不错,但因为位置有些偏,鹿鸣他们进来的时候,店里只稀稀落落的几个人。点了几个简单的小菜,鹿鸣要了两瓶啤酒,给沈琪要了一瓶果汁。一杯啤酒过后,鹿鸣已经完全放开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呢。 “你今天怎么过来了,也没给我说一声。” “我爸今天回奶奶家,我就跟着来了,刚好走到这,想起你在这里,就想进来看看你,让我爸先走了。” “你真行,居然能找到我们宿舍来。” “是门房的鲁大叔把我带到你们车间的,然后到了你们那,李班长又帮我喊你的。” “你提前说一声,我也有个准备,你看我现在,脏兮兮的样子,也没啥好招待你的,你看我膝盖上这两个洞,是不是很艺术?”鹿鸣开始打趣起自己了。 “都是老乡,还有啥见外的。你这么忙,又累,陪我聊一会就好了。” 店老板认得鹿鸣,以前见他来吃饭,都是和他自己一个组的大老爷们一起,这次坐在他对面的却是一个相貌不俗的姑娘,不禁往这边多看了几眼。 “对了,你刚还没告诉我,怎么搬出去一个人住了,那里离你们车间那么远,来来回回的多不方便啊。” “你猜啊。”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这个小书虫嫌宿舍太吵了,不适合看书,才搬出去的吧?” “你说得对,以后我就再也不用躲在厕所或者被窝里了。现在天这么热,再躲在被窝里,痱子都要捂出来了。” “你也真够不容易的,每天干那么累的活,下了班还能坚持读书。在现在这个浮躁的社会,太了不起了。你简直就是现实版的保尔。不像我周围的那些男生,他们整天就知道躲在宿舍里打游戏或者斗地主。” “也许如果我处在和他们一样的位置,也会和他们一样的,说不定比他们玩得还凶呢。” “不会的,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身上有一种东西,我说不清楚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是和他们不一样的。”沈琪有些严肃的看着鹿鸣说。 鹿鸣有些诧异的看着沈琪,没有说话。他的心里,是多么的感激面前这位姑娘啊。他只是一个中学毕业生,一个每天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装卸工人。每天带着浑身的汗臭和一群同样汗臭的男人们,在零下十几度的雪地里,或者摄氏三十八九度的太阳底下,挥汗如雨。沈琪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话会让这个犟小伙铭记多年。每当周鹿鸣遭遇了挫折和屈辱的时候,他都会记起沈琪当初这句不经意的赞誉。 五月的水县,日光温和,气温不冷不热。吃过午饭的周鹿鸣和沈琪一起沿着厂后的溪水,往小山上走。常有厂里的情侣来这里散步,溪边已经踩出了一条羊肠小道。沈琪开玩笑说,“也许世间不少的路都是被情侣们饭后的脚步踩出来的吧。”鹿鸣的脸就红了。这个文静的姑娘开起玩笑来竟是这么的肆无忌惮。鹿鸣又在心里暗暗的骂自己,你这个穷小子,脑袋里都想些什么呢。人家只是无心的一句话,你却想出这般绝不可能的事情来。 也许是溪水的滋润吧,上山的路上,道旁生长着许多沈琪连见也没见过的花草。她不停的向鹿鸣请教,让鹿鸣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一点点的满足。鹿鸣毕竟是在农村长大,水县乡间的一花一草,他都大致叫得上名字。他得意的向沈琪指点着,“这是茜草,这是沙参,这是荆花,这是――” “我知道,这是蓝羽花。”沈琪抢着说。 小山比较平缓,也不是太高。两个人不一会就爬到了山顶。山顶的最高处,是一块极大的山石,沈琪兴奋的跑了上去。山风吹着她额前的头发,她就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风铃。 “你还记得那首《白轮船》吗?”沈琪问鹿鸣。 “当然记得,”鹿鸣也爬上山石,站在沈琪旁边,用略带临沂味的普通话朗诵起来,“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涅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沈琪踮起脚尖,看着远方的村庄,田野,羊群,用甜美的声音应和着,“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涅塞。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涅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涅塞!” 从山上下来后,沈琪打车回了柳溪。鹿鸣也一路小跑冲向了自己的小窝。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了,不由的唱起了歌子。进门的时候,门房老鲁拦住了他,笑嘻嘻的递给他一个小箱子,说,“小周,刚才和你一起出去的那个姑娘,给你留了个东西,你顺便拿回去。”鹿鸣有些纳闷,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 ------------ 第16章 当剑鸣离开后短短四天又出现在师大校园的时候,蓝莲花乐队的其他三个成员高兴的过了头,以至于忘了问他为何提前返回。那天刚好是周末,学校里的紫檀花开得正盛,三五成群的学生躺在图书馆前面的草坪上晒太阳。瓦蓝的天空下,不时有鸟雀飞过。关琳、志全和苏野刚刚从学子会馆二楼的社团办公室走下来,就看见了倚靠在皂角树上的剑鸣。剑鸣穿着裤衩,趿着拖鞋,笑嘻嘻的看着他的三个搭档,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这个家伙总是这么的出其不意,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下一刻在想什么。关琳像一只茫然无措的小鹿,愣愣的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孩,眼神里满含惊悸动与惊怯。 在剑鸣离开的这三天,每天傍晚,关琳都会一个人到瘦竹园的那间小亭子里,坐在她和剑鸣一起坐过的竹凳上,一坐就是三四个钟头。她什么也不干,就这么枯坐着。剑鸣走后,她的生活全乱了。一打开书本,满纸就都是剑鸣那张桀骜的脸。她不想剑鸣出事,但又不知和他说些什么。每当看见剑鸣那紧闭的嘴唇,她就会莫名地慌乱起来,担心他又要闯下什么祸端。已经好几次了,她注视着教室前面老师的板书,那一个个的字眼就都变成了剑鸣的脸,对着他笑。她就乱了,什么事也做不成,只好在课本上,胡乱的勾画。等到下一次打开课本,她才惊讶的发现,自己无数次勾画的都是同样的字眼:周剑鸣。 每天睡前,剑鸣都会从苏州给她打来电话,向她诉说着这一天来的经历。当然,他也不忘了给她说几句柔软的话语。也会像其他恋爱中的男孩一样,说一句“我想你”。他还会用手机给她发来一些让她耳热的话语,“你的唇像一朵一开一合的喇叭花,而我,只想在这朵喇叭花里一开一合……”剑鸣无意间写下的这条短信,被关琳的室友窥见后,在师大的学生中,传诵一时。连关琳自己也想不到,这个平时爱憎分明的男孩,竟也会这般的柔情蜜意。宿舍里漆黑一片,她躲在被窝里,把头深深的埋进被子。“关琳,我给你念一首诗吧,”剑鸣在电话那头说。关琳的心就咚咚地跳起来,她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生怕漏掉了哪怕是一个字。剑鸣的话语出奇的柔和,让关琳的心里不知不觉地温热起来:《一年以后》 一年以后,我希望 有人还在读这首诗,想你,想我 想这个春天,想那些像鸟鸣的音乐 你那么安静,我那么忧伤 想我们曾在夜晚,飞临夜晚 灯光还会被编织成记忆,它们 还会去乡村,照亮黑夜,讲述 你没有讲完的故事,也还会 种下一些记忆,和你有关 在某个夜晚,开成今夜的悄悄话 我们还在流浪,从一条河 到另一条河,河里漂着记忆中的目光 你说你就是喜欢这样,忘记了过去 还没有看见未来,只在麦地里 把月光想得像水一样 我想起,这个夜晚,眼泪很长 我想起,这个夜晚,蝴蝶有了悲伤 还有什么比这些诗句更美丽呢?她把每一个字都刻到了心里。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错觉。电话那头的男孩和那个爱管闲事打抱不平的周剑鸣是一个人吗?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就开始隐隐的不安起来。好几次,她都想打断剑鸣,让他不要再为了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徒劳的伤害自己了。但剑鸣那柔软的话语从手机里流出来,她又怎么忍心开口呢。退一步讲,假如剑鸣从来就是一个温顺的人,每天六点起床读英语,八点钟进教室,安心听讲,做笔记,偶尔也在晚间打打游戏,和周围的男生过着并无二致的生活,她是绝对不会喜欢的。她迷恋剑鸣那闪电一样明亮的眼神,迷恋他放旷的歌声,迷恋他无论面对权贵还是豪富都永远目空一切的样子。 此刻,剑鸣就这样梦幻般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倚靠在皂角树上,斜着头看她,脸上挂着那熟悉的笑,仿佛连牙齿也是微笑着的。她的心就醉了。她知道,不管这个男孩做什么,她都会站在他身旁,默默的支持他…… 还是在上次的那家小酒馆,四个人重又围坐在了一起,剑鸣一边吃着“串串香”和小龙虾,一边向关琳他们描述着这几天南下苏州的所见所闻。苏州的山,苏州的水,苏州的小巷和小巷里的人,都被剑鸣叙述的齿颊生香。无奈这些苏野都不感兴趣,他蛮横的打断剑鸣,要求他叙述一切与苏州女人有关的事情。水果们事件已经过去一阵子了,有了罗慧老师的周旋和几封检讨书,张秃头的面子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想来是不会再追究了,苏野和志全今天就又嗨了起来,啤酒一瓶一瓶的往肚子里灌,谁也没察觉到剑鸣有何异常。在苏野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作倾听状的五分钟里,他的手机至少响了三次。不用想也知道,一定又是哪个漂亮姑娘给他发来的短信,但他多半不记得这些姑娘们的名字。苏野的生活里,从来就不缺女孩。但你要问他到底喜欢哪一个,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剑鸣他们的记忆中,苏野的身边,很少出现熟悉的面孔。虽然关琳没少骂他花心,但她知道,这个叫苏野的男孩,就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样,内心有几分狂野,一般的姑娘是绝难拴住他的心的。 熟悉苏野的人都知道,刚刚入学那会的苏野,和现在是极难吻合起来的。自从师大医学院的华紫衣嫁给了那个美国老男人之后,苏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一个不解风情的书生变成了一名风月高手,连小酒馆里人的半老徐娘,他也要做出一副垂涎已久的模样。举手抬足间,总不忘了嘻皮赖脸的沾点便宜。 在师大医学院临床医学系2006级,苏野一入学就赚足了姑娘们的眼球。一米八零的身高,帅气得有些过分的脸蛋,除了连续四个月蝉联新生才艺大赛的冠军外,由他谱曲的歌曲还被选作了师大的校歌。刚来社团那会,艺术团有个叫华紫衣的青岛姑娘,长一模特身材,脸蛋更是没得说,国字头的各类选美大赛时常有她的镜头,一入校就让全校男生携手得了相思病――只有一个人不为所动,那就是苏野。 ------------ 第17章 当剑鸣离开后短短四天又出现在师大校园的时候,蓝莲花乐队的其他三个成员高兴的过了头,以至于忘了问他为何提前返回。那天刚好是周末,学校里的紫檀花开得正盛,三五成群的学生躺在图书馆前面的草坪上晒太阳。瓦蓝的天空下,不时有鸟雀飞过。关琳、志全和苏野刚刚从学子会馆二楼的社团办公室走下来,就看见了倚靠在皂角树上的剑鸣。剑鸣穿着裤衩,趿着拖鞋,笑嘻嘻的看着他的三个搭档,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这个家伙总是这么的出其不意,你永远无法知道他下一刻在想什么。关琳像一只茫然无措的小鹿,愣愣的看着面前的这个男孩,眼神里满含惊悸动与惊怯。 在剑鸣离开的这三天,每天傍晚,关琳都会一个人到瘦竹园的那间小亭子里,坐在她和剑鸣一起坐过的竹凳上,一坐就是三四个钟头。她什么也不干,就这么枯坐着。剑鸣走后,她的生活全乱了。一打开书本,满纸就都是剑鸣那张桀骜的脸。她不想剑鸣出事,但又不知和他说些什么。每当看见剑鸣那紧闭的嘴唇,她就会莫名地慌乱起来,担心他又要闯下什么祸端。已经好几次了,她注视着教室前面老师的板书,那一个个的字眼就都变成了剑鸣的脸,对着他笑。她就乱了,什么事也做不成,只好在课本上,胡乱的勾画。等到下一次打开课本,她才惊讶的发现,自己无数次勾画的都是同样的字眼:周剑鸣。 每天睡前,剑鸣都会从苏州给她打来电话,向她诉说着这一天来的经历。当然,他也不忘了给她说几句柔软的话语。也会像其他恋爱中的男孩一样,说一句“我想你”。他还会用手机给她发来一些让她耳热的话语,“你的唇像一朵一开一合的喇叭花,而我,只想在这朵喇叭花里一开一合……”剑鸣无意间写下的这条短信,被关琳的室友窥见后,在师大的学生中,传诵一时。连关琳自己也想不到,这个平时爱憎分明的男孩,竟也会这般的柔情蜜意。宿舍里漆黑一片,她躲在被窝里,把头深深的埋进被子。“关琳,我给你念一首诗吧,”剑鸣在电话那头说。关琳的心就咚咚地跳起来,她把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生怕漏掉了哪怕是一个字。剑鸣的话语出奇的柔和,让关琳的心里不知不觉地温热起来:《一年以后》 一年以后,我希望 有人还在读这首诗,想你,想我 想这个春天,想那些像鸟鸣的音乐 你那么安静,我那么忧伤 想我们曾在夜晚,飞临夜晚 灯光还会被编织成记忆,它们 还会去乡村,照亮黑夜,讲述 你没有讲完的故事,也还会 种下一些记忆,和你有关 在某个夜晚,开成今夜的悄悄话 我们还在流浪,从一条河 到另一条河,河里漂着记忆中的目光 你说你就是喜欢这样,忘记了过去 还没有看见未来,只在麦地里 把月光想得像水一样 我想起,这个夜晚,眼泪很长 我想起,这个夜晚,蝴蝶有了悲伤 还有什么比这些诗句更美丽呢?她把每一个字都刻到了心里。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错觉。电话那头的男孩和那个爱管闲事打抱不平的周剑鸣是一个人吗?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就开始隐隐的不安起来。好几次,她都想打断剑鸣,让他不要再为了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徒劳的伤害自己了。但剑鸣那柔软的话语从手机里流出来,她又怎么忍心开口呢。退一步讲,假如剑鸣从来就是一个温顺的人,每天六点起床读英语,八点钟进教室,安心听讲,做笔记,偶尔也在晚间打打游戏,和周围的男生过着并无二致的生活,她是绝对不会喜欢的。她迷恋剑鸣那闪电一样明亮的眼神,迷恋他放旷的歌声,迷恋他无论面对权贵还是豪富都永远目空一切的样子。 此刻,剑鸣就这样梦幻般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倚靠在皂角树上,斜着头看她,脸上挂着那熟悉的笑,仿佛连牙齿也是微笑着的。她的心就醉了。她知道,不管这个男孩做什么,她都会站在他身旁,默默的支持他…… 还是在上次的那家小酒馆,四个人重又围坐在了一起,剑鸣一边吃着“串串香”和小龙虾,一边向关琳他们描述着这几天南下苏州的所见所闻。苏州的山,苏州的水,苏州的小巷和小巷里的人,都被剑鸣叙述的齿颊生香。无奈这些苏野都不感兴趣,他蛮横的打断剑鸣,要求他叙述一切与苏州女人有关的事情。水果们事件已经过去一阵子了,有了罗慧老师的周旋和几封检讨书,张秃头的面子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想来是不会再追究了,苏野和志全今天就又嗨了起来,啤酒一瓶一瓶的往肚子里灌,谁也没察觉到剑鸣有何异常。在苏野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作倾听状的五分钟里,他的手机至少响了三次。不用想也知道,一定又是哪个漂亮姑娘给他发来的短信,但他多半不记得这些姑娘们的名字。苏野的生活里,从来就不缺女孩。但你要问他到底喜欢哪一个,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剑鸣他们的记忆中,苏野的身边,很少出现熟悉的面孔。虽然关琳没少骂他花心,但她知道,这个叫苏野的男孩,就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样,内心有几分狂野,一般的姑娘是绝难拴住他的心的。 熟悉苏野的人都知道,刚刚入学那会的苏野,和现在是极难吻合起来的。自从师大医学院的华紫衣嫁给了那个美国老男人之后,苏野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一个不解风情的书生变成了一名风月高手,连小酒馆里人的半老徐娘,他也要做出一副垂涎已久的模样。举手抬足间,总不忘了嘻皮赖脸的沾点便宜。 在师大医学院临床医学系2006级,苏野一入学就赚足了姑娘们的眼球。一米八零的身高,帅气得有些过分的脸蛋,除了连续四个月蝉联新生才艺大赛的冠军外,由他谱曲的歌曲还被选作了师大的校歌。刚来社团那会,艺术团有个叫华紫衣的青岛姑娘,长一模特身材,脸蛋更是没得说,国字头的各类选美大赛时常有她的镜头,一入校就让全校男生携手得了相思病――只有一个人不为所动,那就是苏野。 ------------ 第18章 大一那年春天,师大的樱花开的格外艳丽。学校三十几号社团集体开展春季纳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苏野熬了一个通宵,写了一首情意绵绵的小诗,还谱了曲。纳新当天,苏野抱一把木吉他站在樱花树下,深情款款地低唱着。泛滥的小资情调对于怀有小布尔乔亚情调的大学女生,向来具有所向披靡的杀伤力。一曲过后,苏野吸引了足够的姑娘围观驻足。这些姑娘里,有一位便是华紫衣。这么美的樱花,这么动听的歌曲,没有点点缀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华紫衣冲苏野笑了笑,拨开众人,众目睽睽之下翩翩起舞了起来。后果是可以预料的,全校的男生一夜之间集体心碎。 苏野的歌声的确打动了华紫衣,可华紫衣的舞蹈却并没有让苏野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那个时候,在文艺青年苏野心里,他只爱一位姑娘,那就是“缪斯”,但青岛姑娘的勇气比青岛啤酒更让人难忘。在华紫衣的眼里,对付一位歌手,最好的办法就是情歌。于是,就上演了戏剧性的一幕。有一回苏野他们班和麻醉系一起上生理公开课,代课的刚好是校长张秃头。课上到一半的时候,青岛姑娘推门而入,对张秃头说,“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当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华紫衣就唱了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歌当然是唱给苏野的,连张秃头都知道,只有苏野毫不开窍。校长的课上上演了这精彩的一幕,张秃头当然生气,但他拿华紫衣没办法,学校里的很多荣誉离了她是拿不回来的。文艺青年苏野,傻瓜苏野,菜鸟苏野,榆木疙瘩苏野,在一次次拒绝了美丽的青岛姑娘之后,被同宿舍的哥们捶胸顿足破口大骂,“朽木不可雕也!”青岛姑娘伤心欲绝。伤心欲绝的青岛姑娘决定报复苏野,不过方法实在不够高明,白白地给“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瓜“这句话增添了一个不错的例证。 那年夏天,有位美国两院院士来师大讲学,顺便到泰山玩玩。当然,这是校方的说法,实际上这句话应该倒过来说。师大这座小庙能请到两院院士这尊大佛,香火肯定要烧足了。于是,校领导决定在本市公开选拔接待两院院士的形象大使,选来选去,最后还是花落医学院,鹿死华紫衣。三天的讲学时间里,华紫衣寸步不离这位年过六十的老院士。老院士讲学离开的时候,校领导问老院士对临沂市、对师大有何感想。老院士色迷迷地看着华紫衣说,“thisgirlissobeautiful!”既然老院士如此欣赏华紫衣,校方只好让她多陪这位老色鬼几天。结果,泰山一游之后,华紫衣就成了布朗夫人,连学校都没回,直接飞了美国。后果是严重的,在师大男生看来,这样的结果是不能接受的,肥水怎么能漂洋过海流到美国去呢,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能让老毛子睡了呢,简直岂有此理!等全体男生冷静下来的时候,苏野就成了众矢之的:要是这小子早把华紫衣拿下了,老色鬼早该找地方凉快去了,fuck! 苏野的苦日子来了,至少在一个月之内是这样的。在男生们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能自拔的日子里,苏野不是今天丢了病理课本,就是明天丢了暖水瓶。华紫衣的报复就像郧阳黄酒一样,开头风平浪静,后劲却足得很。苏野被整的焦头烂额之时才明白华紫衣临走前说要报复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从此之后,苏野改头换面,决定做一名合格的花花公子。一时间,把自己弄得臭名远扬,但这仍然改变不了姑娘们对苏野的爱慕之心。 …… 四个人吃完串串香从小酒馆出来,关琳先回了乔园公寓。三个男生带着几分酒意来到了晓南湖。湖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位容貌冷艳的姑娘。志全提议,大家玩歌词串烧,输了的去给那位姑娘唱情歌。提议得到苏野的强烈支持。于是三个男生咿咿呀呀的唱开了。路过的学生,不时侧目往这边看,只有那个姑娘,一直就那么坐着,动也没动一下。 很快,苏野便败下阵来,笑嘻嘻的向姑娘走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手里还多了一支玫瑰花。志全和剑鸣这才反映过来,原来这小子早已预谋已久。 苏野说明来意后,姑娘起身就走。苏野很不识时务的跟在人家后面,就唱了起来,“好姑娘,真漂亮……”还没唱完,剑鸣和志全就听见,“啪”一声,苏野吃了一个耳光。 ------------ 第19章 博雅楼的某间教室里,唯佳手托着下巴,眼睛直愣愣的看着窗外,面前是志全那本厚厚的蓝色硬皮本。昨天晚上,她趴在被窝里,流着泪看完了这些滚烫的诗句。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和自己同学两年却形同陌路的男孩居然一直爱慕着自己,热烈得像六月的阳光。多少次他们在教室里迎面而过,他都不曾看自己一眼,哪怕只是余光。而现在,她已经完全被他的诗句打动了。这个平素在女孩子面前木头一样的男孩,居然也能写出这样热辣辣的话语,想想就让人耳热。她回想着昨晚他的窘态,就笑了。旁边的女孩拍了拍她的胳膊,她才注意到,老师已经向她投来了很不友好的目光。她只好收敛了笑容,假装认真听课起来。 两年来,她不是没有注意过这个男孩,可她从没想过他那躲闪的眼神里原来别有深意。还记得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大一的元旦晚会上。那晚,学子会馆的多功能厅里,挤满了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气氛异常聒噪。她坐在后排,视线不断被晃来晃去的脑袋遮挡。唯佳有些不耐烦了,低头摆弄着手机。班上只有十几个男生,女生们要求他们挨个上台表演。男孩子们也真配合,行不行的都上去吼一嗓子。也许是太过吵闹了,每一个登台的男生,都抱着麦克风,声嘶力竭的。越是吼,声音就越是嘈杂,听不真切。扩音器里不停地发出嘶嘶啦啦的刺耳的声音。突然就安静下来了,没有主持人的呼吁和老师的命令。 一段美妙的旋律从耳旁飘过,唯佳惊讶的睁开眼睛。一个男孩安静的坐在台上,麦克风架在与下巴水平的位置。没有开场白,没有伴奏,没有晃来晃去的脑袋挡住视线。他就那么坐在那里,神态安详,眼睛看着面前一米远的地面。歌声从他略微有些瘦削的身体里升起,流进唯佳的记忆里。一曲终了,他安静地起身,走下台去,然后是杂乱的掌声。唯佳愣愣地看着台上,嘴里默念着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也许放学时候的师大才是最美的师大,姑娘们穿得五彩斑斓的,铃声一响,从博雅楼长长的阶梯上走下来,就像身旁的广玉兰一样,春意盎然的。唯佳从长阶上姗姗走下,风吹过她柔蓝色的裙摆,宁静如水。她觉得今天的自己格外美丽,目光之内,一花一草都艳丽胜过往日。室友祝愉从身后追上来,嬉闹着,来夺她怀里的蓝皮本。唯佳有些不好意思,躲闪着不给。“都什么年代了,几首诗就把你收买了,”祝愉拉着唯佳的胳膊,故意激唯佳。 “才不是呢,他就是借我看看,我过几天还得还给人家呢。”唯佳学不会撒谎,话还没说,脸先红了。 “行了吧,你在教室看的时候,我在后面都看见了,每首诗后面都写了你的名字,还画了你的素描。哎,看不出来,咱们班的黑马王子还这么痴情的。”祝愉搂着唯佳的肩膀打趣唯佳,心里有几分羡慕。 “是又怎么的,越是现在,写情诗才越难得呢。”唯佳被祝愉一奚落,竟有些急了。 “这么快就知道帮着他说话了,真是有了男友忘了室友啊。”祝愉故意摇头晃脑的说。 被祝愉这么一说,唯佳的脸更红了,心里有一丝小小的甜蜜。志全那腼腆的笑,实在让她着迷。是啊,她有什么值得掩盖的呢。放眼整个学校,既能把歌唱好又能写一手好诗的,也就蓝莲花乐队这几个男孩,师大公认的建校以来少有的三朵奇葩。唯佳知道,班上喜欢志全的姑娘也很有那么几个,可收到他这么厚厚一本情诗的,就只有她自己。她应该得意才对。。 唯佳还在心里拨弄着自己的小九九,祝愉趁她不注意,一把夺过蓝皮本,跑下了台阶。“哇,写得好肉麻啊,我把一辈子的鸡皮疙瘩都掉完了。”祝愉翻看着,边说边配合着夸张的动作。 唯佳有些急了,“祝愉,你再不还给我,下周的考试,你就别想让我给你划重点了。” 祝愉知道唯佳心软,根本不怕她的威胁,“你让我看一会,我就还给你,你要是过来,我就读出来,让大家都听见。” 班上的几个女生一听祝愉要读,就马上起哄了起来,围着祝愉。祝愉就真读了: “我要带你私奔下扬州,乘快船,骑快马 没钱就牵小毛驴,我已经准备好了行李 那满箱的情诗,那满腔的烈焰与伤悲 你要常陪我左右,陪我度那好时光 有明月不秉烛,有你在不孤独 …………” 唯佳有些生气了,拉下脸,看着祝愉。祝愉就涎着脸,笑嘻嘻的走过来,扯了扯唯佳的胳膊,“鲜花,你的牛粪在等你哎,”说完把蓝皮本塞到唯佳怀里,坏坏的笑起来。 志全站在台阶斜对面的紫藤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已经站在这里半个多小时了,刚才的一幕他全看在了眼里。祝愉读诗的时候,他差点就要跑开了,好在苏野就站在二楼的窗口,不停地给他打气。他见唯佳看见了自己,就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了。 “一起走一走吧。”志全不敢看唯佳,话是对她说的,眼睛却看了祝愉。 唯佳没想到志全就在旁边,见他过来,也有些茫然无措了。祝愉也还识趣,拉着几个室友哄笑着跑开了。 两个人并排往瘦竹园那边走,正是放学时间,环校路上人来人往的。几个认识志全的男生,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志全,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这个平日里见了女孩就脸红的家伙,竟也和姑娘散起步来了呢! 志全还在想着刚才的事,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唯佳也不敢和他走得太近,脑袋里搜寻着一切可以适合在此刻言说的词语。气氛有些尴尬。 “你的诗写得不错,我很喜欢。”唯佳声音有些低,眼睛看着远处。 “谢谢,我都是瞎写的,”志全说,似乎又觉得不太合适,只好补了一句,“不过有时候我会花一晚上去斟酌。” “还记得你在元旦晚会上唱的那首《恋曲1990》吗,唱得真好。”走到广播台楼下的时候,唯佳似乎终于找到了话题。 “你喜欢听的话,现在就可以听见的。”还不等唯佳接话,志全就抬头向广播台的方向挥了挥手。关琳在楼上会心一笑。原来蓝莲花这个小团队,早有“预谋”了。 校广播台播音主持关琳轻轻按下播放键,一个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瞬间响起在师大的每一个角落,“大家好,我是深蓝色爱乐者协会蓝莲花乐队的佴志全,下面我为大家演唱一首《恋曲1990》,送给06民乐系的唯佳,也送给所有喜欢深蓝色的同学。两秒中的停顿之后,是志全那极具磁性的歌声,“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这一刻,所有的人都记住了这位名叫唯佳的女孩,这个下午,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唯佳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双手背在身后,认认真真的听完了整首歌。她在等。她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是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直愣愣的看着她。如此近,如此大胆的逼视,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 唯佳忽然抬起头,看着志全,“你干嘛老看我。” “你不也在看我吗。” 两个人就都笑了。 “能陪我吃个饭吗?”志全问。 “好吧,就给你一次表现的机会,”唯佳笑着回答。 两个人开始往图书馆后面的小饭馆走。志全平时是不来这里的,这里是情侣们的天下,他和剑鸣他们常去的是瘦竹园旁边的小酒馆。此刻,带着一个姑娘,他可以大大方方的走进来了。 饭桌上,他们无意间就聊起了各自的过往。尤其是童年。唯佳来自遥远的鄂西北小城十堰,爸爸是东风汽车公司的一名干部。志全从小生活在海宁乡间,典型的小镇青年。无奈父母在他五岁的时候,双双被大海吞没,这些年一直和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唯佳没有去追问其间的细节,只是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伤感。在唯佳的生活里,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一切都是那么波澜不惊。 从小饭馆出来后,天开始慢慢黑下来,由于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因为志全的身世所引起的沉闷的气氛慢慢缓和了,唯佳不时被志全逗的笑起来。 “你有男朋友吗?”志全很傻的问道。 “有。”唯佳有意逗他。 “……”志全愣了,后背直冒汗。 “有过。”唯佳走到志全前面,背着手,看着志全。 “……他是谁,我们学校的吗?”志全故作轻松的追问,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我们家楼下的一个男孩,小时候我们玩过家家,我演妈妈,他演爸爸。”唯佳笑了。 志全也笑了。 “我准备失恋一次,然后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唯佳一边说,一边点着下巴看着志全。 某哲学家说过,你所说的话正是为了掩蔽你内心所想。或者说,当你渴望纯洁的爱的时候往往会刻意制造生活的喧哗。苏野也给志全“培训”过,如果一个姑娘主动跟你说起她的童年并,并与你探讨她的爱情观,她其实是想说:追我吧,我不会拒绝。 “为何非得先失恋呢?”志全饶有兴趣的问。 “你没听说过吗,一旦爱上一个人,你就会先失去自己,然后失去爱情。” “你不会失恋的,我打赌。”志全勇敢地看着唯佳。 唯佳没有接话,低头跑开了。 “赌什么呢,我们?”唯佳走在前面,故意不回头。 志全鼓了鼓勇气刚想回答,班长的电话打了过来。 “班长邀请上次联谊会表演节目的同学过去聚会,也让我转告你。” “算了吧,人家只是礼貌的问一下。”唯佳似乎有所顾忌。 “没事,班长一向很热情。”志全没有多想。 “那――那好吧。”唯佳有些不情愿。 志全没有想到,这原本简单的班级内部聚会,因为几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话,喝着喝着就成了对垒。班长司青就是那个听者。原来司青也暗恋唯佳多时,明里暗里的追过几次,都被她拒绝了。席间有人提起志全和唯佳的事,他就打翻了醋坛子,借着联谊会的幌子,想在唯佳面前表达他的不快。几杯酒之后,志全渐渐看清了形势,不再示弱。 “啤酒多没意思,志全,咱们俩还是喝白的吧。”司青不管别人,单是向志全挑衅。 几年之后,唯佳回忆起这场惊心动魄的斗酒,依然不寒而栗。 司青扯着志全从竹韵楼茶馆里出来,来到瘦竹园一个鲜有人经过的角落。这是个凉风习习的春夜,一张看不出颜色的长条桌支楞在司青和志全面前。不能装怂,不能输了酒丧了气,志全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酒色财气四个字,可怜少年就是没钱,否则,气血方刚之时,恨不能全部拿下。这是一次大汗淋漓地对垒。生活委员在司青目光的胁迫下到小卖部里去买高度的沂河老白干,来回就跑了三趟。这酒不下60度,洒在桌上,打火机一点,“蓬”就着了。唯佳吓得脸都白了,已经不知道如何劝说。 决斗已志全的胜利告终,司青还有半瓶没有喝完,就直接倒在地上,吐了。唯佳和另一个男生,把志全搀扶着往回送。志全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强提一口气,爬上几百级台阶回到宿舍。然后“砰”的一声,就飞到了上铺,又“砰”的一声,把衬衫的扣子扯飞了。再“砰”的一声,吐了。 马上打算申请签约,麻烦各位读者投推荐票啊 ------------ 第20章 其实这章上周一就写好了,奶奶的电脑死机,文档找不见了。经常码字的人应该知道,文档一旦丢失,很抓狂的,重写的感觉很难受,而且再写出来的东西,很难达到初稿的水平。这次,我悲剧了……连着几个晚上,每晚憋一小段,终于又憋出来了,这感觉,像十月怀胎似的。 六娘山下的一片坡地里,周鹿鸣躺在一处田埂上,头枕着胳膊。田埂下是几棵粗壮的老槐树,树叶在东南风里哗啦啦的响。天空瓦蓝,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味道。温和的阳光穿过浓密的树叶,洒在了鹿鸣的脸上,斑斑驳驳的。鹿鸣轻点手机,许巍那略显沙哑的嗓音就在草间枝头飘散开来了。近旁的一处草棵子里,扑棱棱飞起一对斑鸠。 夏天马上就要到来了,从迷龙河到六娘山,一片虫鸣鸟唱的景象。现下正是种地瓜的时节,四下里都是乡亲们忙碌的身影。他们猫着腰,快速地把秧苗埋进事先刨好的土埯。动作潇洒漂亮。但在他们自己看来,根本没有任何美感可言。在庄户人的心里,农民也许是世界上最低等的职业。 鹿鸣家有三四亩河滩地,山地也有两亩多。大舅年纪大了,鹿鸣又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根本营务不过来。水芬小姨家也缺少男劳力,两家就搭了伙。上周去师大,他给哥哥多留了几百块钱,现在又赶上家里农忙,这周鹿鸣就没有去师大。从沈琪那借的书也足够他看半年了。也许他以后也不用再去师大了,沈琪说他可以在网上直接给哥哥汇款。哥哥让他参加市里的自学考试。沈琪也有这个意思。他觉得很有必要试一试了。 已经晌午了,大舅,水芬小姨,赵西梅老汉已经回家吃饭去了。鹿鸣留下来照看农具和水车,等着水芬小姨待会把午饭送过来。 鹿鸣已经快两年没和土坷垃打交道了,身子有些硬。不像刚毕业那几个月,天天泡在田间地头,熟练的像个老农。他学村里汉子们的腔调和做派,不下地的时候在村里的懒汉市扎堆吹牛;下地的时候,穿解放牌黄球鞋,抽手卷的纸烟,饭后光着膀子到河滩上遛弯。可水芬小姨说怎么看他都不像一个农民。没有哪个农民下地的时候口袋里装着书本,耳朵里塞着耳塞的。鹿鸣就笑了。如果不是想多赚点钱,也许他会甘于从事这个存在了几千年并将长期存在下去的古老职业。虽然每天累死累活的,有时候被玉米叶扎的浑身血口子,还痒得不行,但也不像那些在工地上拾砖拿瓦的泥水匠,每天被老板吆来喝去。他就图个自在。傍晚从地里回来,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汗臭,扑通一声跳进迷龙河里,痛痛快快的游上几圈,就忘了日间的熬煎。 鹿鸣躺在田埂上,身子是乏了,心里却是快活的。前段时间交给沈教授的六个短篇,已经在他主编的《沂蒙作家》上以专版的形式发出来了。另外一个中篇,沈教授很是激赏,就转交给了《山东文学》的主编。沈教授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7月底就可以登出来。拿到样刊和稿费的那一刻,鹿鸣兴奋的浑身发抖。一个装卸工讲述的故事居然也变成了印刷文字! 鹿鸣觉得浑身有无穷的力量,却不知道怎么释放。他手里拿着样刊,就跑向了厂后的小山。他躺在山顶上那块和沈琪一起坐过的石头上,向着远处的村庄,村庄里的人们,大声的歌唱。他设想着该如何支配这三千元稿费。给水芬小姨买一条花裙子,给大舅、赵西梅爷爷每人一条好烟,给大葫芦爷爷买上一箱好酒。剩下的钱存起来,凑满一万块,给哥哥买一把进口的电吉他。或许还应该给沈琪准备一份礼物。至于送什么,他还没想好。 除过这件高兴的事,鹿鸣还遇上了一件烦心事儿,让他不知如何应付。 已经有好几回了,他下了工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附近的村子里,不时传来几声狗叫。陈主任的闺女敲敲门,不等他应答,就进来了。手里拎着几个水果或是端着一碗红烧肉,往窗前的小木桌上一放,人就坐在了他的光板床上。她就像这间屋子的主人一样,有话没话的和他聊着。倒显得木讷的鹿鸣像个串门的客人了。 “小周,你家是咱县里哪个镇上的?” “西边柳溪镇。”鹿鸣不自然地说。 “柳溪啊,那边环境可比县里强多了。我有个顶好的同学,就是你们柳溪的。她弟弟才十九,找了个媳妇比他大六七岁呢。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其实大上个八九十来岁,也没啥。老婆大了,知道疼男人。” “……”鹿鸣干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 “对了,小周,你多大了。” “二十。” “那也该相看个媳妇了。结不结婚的倒是小事,先订了,有个人知冷知热的。你看修坯车间的侯小勇两口子,一块来,一块走,多让人眼馋。” “我还没想过这些呢。”鹿鸣觉得她对自己说这些,有些莫名其妙。 这个有过一段不幸婚姻的女人,在厂里食堂的财务上工作。因为没有过生养,身条还像个大姑娘。但毕竟是结过婚的女人,身上有一种年轻女孩所没有的“女人”的气息。 平日里其他女工都是清一色的工作服,她却常穿着一些花花绿绿的裙子,把两条白生生的小腿露在外面,很是扎眼。她的名字常出现在男职工们睡前饭后的闲聊中,其间多半夹杂着几句不干不净的荤话。鹿鸣并不反感工友们的这种“放松方式”,但从不加入,也从没有因为工友们毫无根据的臆想,就从她身上读出什么风尘味来。在鹿鸣眼里,她仅仅是一个离了婚的,不幸的女人而已。 刚进厂里不久,鹿鸣就注意到这个叫陈丽云的女人对自己和别的职工似乎有几分不同。好几次他到食堂打饭,她从里面办公室出来,嘱咐打饭的师傅,“小周年纪小,还在长个呢,给他多打点。” 那时的鹿鸣没有多想,他不认为能和这个比自己大八九岁的白净女人有什么瓜葛。现在想来,似乎这一切就都有了联系。鹿鸣仍不敢确信自己的某种猜测。虽然她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但毕竟没有孩子的牵绊,也还算年轻,甚至还有几分姿色。再寻个好人家,嫁了,绝不是什么难事。 难道是自己想多了?有这种可能。也许人家只不过是同情自己这个穷小子而已。他有什么呢?除了年轻,除了年轻所附有的力气,他一无所有…… 当鹿鸣还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哥哥,剑鸣,已经消失三四天了。 剑鸣是在回到师大后的第三天凌晨不辞而别的。 那天早上,志全的酒劲还没过,在床上睡得一塌糊涂的,兜里的手机就震了起来。志全迷迷糊糊的按了接听键,苏野那颤抖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剑鸣走了。”苏野尽力想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可越这样反而越让志全不安。 “走了?什么意思?”志全猛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张秃头把鹿鸣写的检讨书发到学校论坛了,全校都看见了,就咱们几个还蒙在鼓里。剑鸣早就知道了,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快从苏州回来的。咱们太大意了,那天喝酒,我就看他有点不对劲。他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肯定早就跑到张秃头那里吵过了。”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罗老师和关琳知道吗?” “罗老师也是刚知道,关琳那边,我刚打了电话。张秃头听说检讨不是剑鸣写的,也发了大火,说要把剑鸣的学籍给注销,罗老师也受了批评。剑鸣根本不吃张秃头这一套,张秃头说要开除他,他就自己走了。” “现在有什么办法吗?” “暂时还没有。” “他家里人知道了吗?” “剑鸣出来上学不容易,他内心一直很矛盾。应该还没给家里说,咱们暂时先别通知鹿鸣,先想想办法。” “我太了解剑鸣了,如果张秃头不主动服软,剑鸣无论如何是不会回来的。” “我忽然有个想法,咱乐队不是一直想在学校里搞一次专场吗,我们――” “我懂了,主意不错,晚上我们仨一起商量一下。”志全会心一笑。 ………… 苏野、志全和关琳赶到剑鸣宿舍的时候,剑鸣的床上已经空荡荡的了。 最先发现剑鸣离开的是室友胖三。凌晨三点,胖三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剑鸣就已经不在了。 苏野俯身在剑鸣的床上查看着,似乎在寻找什么。果然,在靠近墙脚的床板缝里,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有一首用钢笔沾血写下的长诗。是剑鸣的笔记。苏野看了看关琳和志全,心里有些不安。 志全接过纸条,念了起来,声音低沉的让人窒息。 《间夜――写给逝去的和到老的》 我站在抒情和背叛的两岸 四顾哑然。做下如今的抉择 以及远去是我的宿命,终于 说我不爱了,只留下一片暗藏热泪的山河。 我有一群放弃思考和恋爱的兄弟,将人群 用以爱情的词句挂在头顶。如果一切 尚未开始,我或许还能说爱;“别让我 不安”,这个夜间一半用来爱,一半用来遗忘。 在大地之间,听到晚来的琴声, 乡间的国土里:一群求爱的黑蚂蚁 爬向碧绿的夜莲花 雨一直下。 少了黑夜我无法正常生活,好象我曾 和过去相依为命过。走过黑夜里 柔软的生殖,回头看见踩进泥土的 影子,如同美好的时光挂在我唇边。 夜路,夜歌,还有生活在夜里的昆虫 和人们,这多么值得我珍藏和关爱。 生命在黑暗中生长,于光亮处死亡, 凭那干燥的火把,我为我死去的一部分 深感骄傲。背叛是一种难以描摹的痛苦, 遑论其他,如今是真的一个人离开了, 在这潮湿的富于想象的土地。 我双脚摩擦透明的生活,以求 保持更安全的姿势,孰料以落叶的速度跌进蚁群。 我用双脚起誓,我将走更长的路, 走更长的路赴一场必散的宴。 如今在一场浩大的夜里,我易于生长, 练习抒情。 隐居时代来临:我坐在乡村的雨地里, 思念一场爱情和少年时光,他们奔跑着, 询问着,窥探我手掌中央安详的星云。 象一些幼小的棍子,象 一个钟情于黑夜的想象。 ………… “别念了――别念了”关琳打断志全,背转过身去,泪如雨下。志全瘫坐在剑鸣空荡荡的床上,手中的纸条徐徐的飘落在地上。 本书最新章节由首发,最新最火最快原创网络作品首发地! ------------ 第21章 临沂火车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站。但它和其他任何一个火车站一样,像一个巨大的贪婪的胃,吞吐着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的人流。365天,火车从一些知名的或者不知名的城市轰鸣着开进来,有的人下去,有的人上来,然后再轰鸣着开往下一个知名的或者不知名的城市。大部分情况下,它们会像女人的月事一样准时。当然,有时候,它们也会像女人的月事一样提前或者晚点。正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这里每天都上演着一幕幕关于离别的冷色调故事。 天还没有亮,火车站前的小吃摊上,散坐着几个民工模样的男人。一张布满油污的方凳上,破旧的17寸彩电正播放着港版《金瓶梅》里一个香艳的镜头。凳子只有三条腿,随意的垫着几块砖头。手推车上的炭箱里,无力的飘着几个火苗,看样子快要熄灭了。 “摊煎饼,三块一份,加鸡蛋四块,加鸡柳四块五!”这已经是这个矮胖老板半个小时里的第三次吆喝了。没有人应答。这些伪食客是刚刚从站里出来,因为舍不得多花几块钱打车,才坐在这里等待天亮后的首班公交的。显然,他们不会为了老板的几声吆喝就打开自己的腰包。矮胖老板有些不高兴,一张肉脸在15w的灯泡下油光闪闪。 “摊一个煎饼,什么都不加,再来一碗羊肉糁。”说话的是剑鸣,坐在距离最远的一张桌子上。尽管老板的吆喝不是针对他的,他却再不好这么干坐下去了。 如果他不说话,老板都已经把他忘了。别人都有同伴,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t恤,淡蓝色牛仔裤,白底蓝杠运动鞋,典型的学生打扮。现在并不是开学或者放假的时间,不知道他要去往哪里。他似乎对电视机里大胆的镜头不感兴趣,低头抚摸着怀里的吉他。 喷香的糁汤和煎饼果子已经上来了,剑鸣却没有什么食欲,脑袋里一片混乱。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会美美的吃上一顿。他常常为这种叫煎饼的面食打抱不平。他不明白,为何这么美味的食物却只在山东和苏北一带流行。 一阵刺耳的汽笛声过后,一辆软座特快列车到站了,提着大包小包的男男女女从出站口涌出来。矮胖老板把油光光的肉手往围裙上摸了两把,从手推车后面走了出来,“不吃饭的别占位子。” 伪食客们呼啦啦站起来,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表示,背上蛇皮袋子,寻找下一处免费“硬座”去了。剑鸣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留下一点没动的饭食往售票厅走去了。 已经趴在了售票窗口上,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售票员不耐烦的看着他,“不买票就下一位。”剑鸣立马掏出两张红票,塞进去,脑袋里快速寻找着所有他想去的地方。 “到底去哪?!”售票员的声音已经由不耐烦转为呵斥了,如果再平日,剑鸣一定要给她点教训。但今日,他却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离现在最早发车的火车去哪,我就去哪,坐到终点站。”剑鸣像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似的,狠狠地吐出了这句话。 半分钟后,售票员丢出一张车票和几张零钱。剑鸣接过车票一看,l1916,临沂到西安,离发车还有三分钟。他猛的转身,背起吉他跑向了检票口。身后排队购票的其他乘客,不解地看着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伙子。如果苏野在,他一定会怀疑这个背着吉他飞奔的男孩是不是那个当初在百米赛场上屡屡败给自己的周剑鸣。 临发车还有不到半分钟,剑鸣猛地窜上了一节车厢,身后的乘务员随即关闭了车门。在临沂站停留了十分钟后,火车再次奔驰起来了。五一刚过,车厢里的人并不多,不少乘客直接横躺在了座位上。 剑鸣已经一夜没睡了,身子有些乏,脑袋里却乱糟糟的睡不着。离天亮还得两个多钟头,对面座位上那个带孩子的女人,头靠在车窗上,呼吸细密,看来已经睡着了。马上就要离开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土地了,剑鸣那狂躁的心开始慢慢冷静下来。他审视着自己的这次“诀别”,或者逃亡,身心陷入了巨大的矛盾。“这近乎疯狂啊!”他在心里叨念着。负罪感逐渐裹挟了他,大舅和弟弟的面容像挥之不去的幽灵,不断在面前显现。“周剑鸣,你这个自私鬼,你怎么能为了自己那可怜的一点自尊就把大舅和弟弟的苦心弃之不顾呢!”他在心里狠狠的骂自己。 剑鸣至今还记得,在水县中学读书的时候,每天傍晚,大舅都会蹲在村口等着他和弟弟回来。有一次下大雨,他和弟弟留宿在了学校。家里没有电话,没法通知大舅。结果大舅就站在村口一直等到半夜。见有人从河对岸过来,大舅就挨个问有没有看见他的两个外甥。到了下半夜,大舅竟延着兄弟俩上学的路,盘问着到了学校。学校的门房不让大舅进,大舅就一直等到天亮,看见有学生从里面出来,就说,“你们认识不认识奥赛班的周剑鸣和周鹿鸣?我是他舅。”中午吃饭的时候,剑鸣从学校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蹲在校门口浑身湿透了的大舅。 冬天的时候,兄弟俩住校,因为宿舍背阴,洗完的鞋袜没个十天半月干不了。周末回家的时候,大舅就把他和弟弟的鞋子洗了,放在煤球炉子旁边。袜子呢,就拧干了,睡觉的时候直接放在自己身子底下,用体温把它烘干。时间一长,大舅得了风湿,三伏天里,半边身子也是凉冰冰的…… 剑鸣知道,他欠大舅的太多了。这几年,大舅年龄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同龄的老人都已是儿孙绕膝安享天年了,可他却还要在地里累死累活的挣命。不为别的,就为了能让他读完大学,不再像他一样,一辈子羁绊在黄土地里。 以前剑鸣最怕的是,有一天他也要遭遇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凉。可是现在,他竟然被开除了!撇开大舅不说,他又怎对得起弟弟当初的牺牲!想到这些,剑鸣把头狠狠的撞向了车窗上的金属把手,鲜血顿时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对面座位上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愣愣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女人问。 “没事。”剑鸣有些诧异,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给你纸。”女人小声说,似乎害怕面前这个小伙子继续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一边递纸给剑鸣,一边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谢谢。”剑鸣接过纸,看着女人,心里有些暖暖的。 “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女人试探着。 剑鸣流泪了。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他居然在一个陌生女人面前泪流满面。女人不停地给他递过纸来,最后干脆把一包纸塞给了他。 “说说吧,”女人恳切的看着剑鸣,“你还这么年轻,没有什么事过不去的,也许说出来就好了。” “……”剑鸣有些犹豫。 “没事,咱们也不认识,下了车各走各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女人似乎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斯文的小伙子,并没有什么恶意。 在这辆奔驰的火车上,在太阳升起之前,剑鸣向一个陌生的女人,敞开了心扉。 天慢慢亮起来了,火红的朝霞映红了女人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女人怀里的孩子醒了,似懂非懂的听着母亲和剑鸣的谈话。 “叔叔,给。”小男孩递给剑鸣一包山楂片。 剑鸣抱过小男孩,亲了一下,三个人都笑了。 “叔叔,我叫乐乐,你给我照张相吧?”小男孩搂着剑鸣的脖子说。 剑鸣掏出手机,开机,一堆短信和未接电话涌了进来。他无奈的取下手机卡,抛出了窗外。要逃离就决绝一些吧! 乐乐坐在妈妈腿上,摆了个鬼灵精怪的造型,咔嚓一声,剑鸣按下了拍摄键。火车飞驰着,有节奏的撞击着铁轨,大片的杨树林在轰鸣的汽笛声中快速后撤。新的一天开始了! ------------ 第22章 鲁南师大。 蓝莲花乐队的三个成员深色凝重的走在环校路上,关琳的脸上隐隐有泪光。苏野和志全不停的接打手机。剑鸣出走的事已经在他们的小圈子里传开了,百草诗社和深蓝色爱乐者协会的几百号会员,和剑鸣班上的学生都行动了起来。他们要赶在保安发现之前,让他们的海报覆盖整个师大。 因为是周末,所以快十点了,瘦竹园餐厅里还有不少吃早餐的学生。看来,他们是打算省一顿午饭了。三个身穿百草诗社文化衫的学生匆忙的往餐厅门前的布告栏上贴着海报。几分钟后,海报前已经围拢了百十个学生。 “呦,蓝莲花乐队要搞专场演唱会了,可咱们班今晚有主题班会啊,这分明是诱惑小爷我逃课啊。”一个穿大裤衩的高个男生对他身后的几个学生说。 外围一个打扮嘻哈的女生挤进来,拍了下高个男生,“周剑鸣都走投降路线了,演唱会还有啥意思,说不定是来当张秃头的说客的,你们这些三坏学生啊,就都从良了吧。” “周剑鸣,咱们的标杆啊,要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了?不能吧?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得去看看。”高个男孩将信将疑的说。 “得了吧,你是想去看关琳那小妞的吧?!” “你不也想去看苏野吗?有本事你今晚别去!” “得了吧,我才没你那么没出息,我是觉得“蓝莲花”这仨小子加一小美妞好不容易搞一次专场,要是不去吧,怕错过啥爆炸性新闻,那多对不住自己啊。但一想到周剑鸣那低三下四的检讨,我脑袋里就自动生成一造型:周剑鸣站在主席台上,带着红领巾,别着大红花,你说别扭不别扭!”女孩歪戴着鸭舌帽,充分调动着她的肢体语言。 “有事儿!绝对有事儿!检讨书不可能是周剑鸣写的,你要信这还不如信猪会上树呢!你想啊,周剑鸣的检讨书刚曝出来,他怎么会有脸搞演唱会啊。只有一种解释――检讨书不是他写的。你要是不信,咱就打个赌。”男生一副无所不知的表情,好像他不当fbi,这辈子就亏了。 “你这么一说,那我更得去看看。”女孩一只手搭在男孩的肩上说。 “有蓝莲花乐队的地方,从来就不缺故事(《故事》。”男孩一语双关,略带几分卖弄。 “你刚说要打赌,我觉得可以考虑一下。”女孩斜睨着男孩。 “赌什么?”男孩似乎很有兴趣。 “这么的吧,如果今晚风平浪静,我就光天化日的到梅园超市,当着你们这些禽兽男生的面,去买一盒安全套。今晚要是有事呢,你就到乔园超市,在一干纯情美少女面前买一包卫生巾,然后送给离你最近的一个女生,怎么样?!”女孩一边说,一边把鸭舌帽摆正了。 “你还别激我,我觉得很有必要和你赌一把。”男孩点着下巴,伸手又把女孩的帽子转了回去。 这个周末的师大,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学生们一如既往的恋爱,自习,打游戏,看穿越或者种马小说,也一如既往的排泄,一如既往的躲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自慰。阳光之下并无新事。但在这个周末,在师大,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蓝莲花”,谈论主唱周剑鸣那封被传的沸沸扬扬的检讨书。在所有人的看来,“水果门”事件本就不该以一个风平浪静的方式结束。他们期待另一种宣泄式的结局。 西安城外。 l1916次列车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奔驰,终于从齐鲁大地穿越河南全境驶进了关中平原。作为蓝莲花乐队的主唱,无意中来到了古城西安――那个全中国吉他弹的最好的男人的老家,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宿命。在量子力学的理论里,世界是无数个偶然组成的必然,也许这次无意间与西安的碰触,就是那无数次偶然后的必然。 还有半个小时候就要进站了,不知道谁的手机响了起来,铃声正是许巍,剑鸣的心里再也不能平静了,拿出吉他,站在走道里,对着车厢里所有的乘客唱了起来,“我像风一样自由,就像你的温柔,无法挽留……” 大家不解的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小伙子又在搞什么行为艺术。远处的两个姑娘小声嘀咕着,像是把他当成了专门在火车上搞促销的投机分子。只有乐乐和他的妈妈饶有兴味的看着剑鸣,给了他两次由衷的掌声。 “唱得真好!”年轻女人说。 “有些激动了。”剑鸣有些腼腆的笑着回答。 “下车后,你去哪?”她似乎很关心这个爱唱歌的小伙子。 “现看吧,”剑鸣似乎还没想好,“哪里有人听我唱歌就去哪。” “那就去钟楼吧,那里晚上人多,偶尔有一些歌手在那里唱歌。” “那就去钟楼!”剑鸣刮了一下乐乐的鼻子说。 一路上,剑鸣已经和这对母子俩厮熟了,乐乐吵着要和“周叔叔”学吉他。头一次被称呼叔叔,剑鸣有些不好意思。 “你身上带的有钱吗?”女人问的很直接 “有――有一些。”剑鸣撒谎,他兜里的钱恐怕只够买一瓶营养快线了。 “小周,你身上这点真性情,很难得,但听方姐一句劝,人活一世,不能太亏待了自个儿,不是谁都值得你去牺牲自己。” 这些剑鸣又何尝不知道。当他为了一些毫不相干的学生去和学校理论的时候,多少人躲在背后笑他。他也曾无数次质问自己,这么做到底值不值。但只要一有事儿需要他出头,他又会义无反顾的冲在最前面。他曾经无数次对苏野他们几个说:战士往往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战友们的笑声里。幸好他还有这几个志同道合的哥们儿,要不然他不知道能战斗到什么时候就投降了。 “哐当”一声闷响,火车到站了。三个人一起从车站里出来,分手的时候,乐乐走到剑鸣跟前,拉了拉剑鸣的衣角。剑鸣俯下身,搂着乐乐。乐乐趴在剑鸣的耳朵上说,“我妈妈说,你要是没钱了,就来找我们。”说完塞给剑鸣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串地址和一个手机号。剑鸣起身,感激的看着方姐。 ------------ 第23章 夜幕笼罩了古城西安,灯光照射下的钟鼓楼金碧辉煌,成群的鸟雀鸣叫着在楼前飞来飞去。外省青年周剑鸣置身于苍茫的夜色中,面对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嘴边蹦出一个词:西漂。有京漂,有广漂,他姑且就做个西漂吧。 他在钟楼西北角找了片开阔的场子,兴奋的拿起吉他。人在西安,怎么能不吼几嗓子许巍呢?人流中一些孤单的身影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捆绑住了脚步,他们不约而同的停下来,向着歌声的源头围拢过来,寻找着《蓝莲花》的旋律…… 鲁南师大篮球场,一座临时搭建的舞台前,一群年轻的心脏呼喊着“周剑鸣”或者“蓝莲花”这支乐队的名字,摇曳的荧光棒点亮了这个夜晚。一阵巨大的打击乐器所制造的狂躁之后,两棵粗壮的法国梧桐树上同时荡下了贝斯手苏野和键盘手佴志全。年轻的目光再搜寻着他们最期待的主唱周剑鸣和鼓手关琳。片刻的寂静之后,抱着吉他走上舞台的不是周剑鸣,却是鼓手关琳。鼓手的位置上,是剑鸣的室友胖三。巨大的疑惑中,一个犹如天籁的女声划破了夜空,“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 才发觉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 蓝莲花” 让苏野和志全没有想到的是,关琳的歌声也如此动人。全校的宿舍在同一时刻打开了窗户,一些对蓝莲花乐队不感冒的学生也从宿舍楼里冲了下来。园丁楼里的教师们似乎还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惊讶的趴在窗户上,伸长了脖子。 西安钟鼓楼下,剑鸣的歌声也同样吸引了不少巍迷驻足,面前敞开的吉他包里已经有了不少小面值的纸币,围观的一些年轻人默契的打着节拍,几个活跃的小伙子还跟着吉他的旋律一起唱了起来,“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 才发觉脚下的路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 才发觉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地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 蓝莲花 啦啦啦啦啦 师大篮球场上,蓝莲花乐队的专场已经进入了高潮,苏野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潇洒的从关琳手中接过吉他,唱了起来,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如今你四海为家 曾让你心疼的姑娘 如今已悄然泪落下 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 曾让你遍体鳞伤 ……” 他刻意修改了歌词,显然是唱给不知身在何处的剑鸣听的,只可惜这个“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的浪子,如今已真的置身在了天涯。关琳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眼神有些迷离…… 漂泊者周剑鸣,在这个浩大的夜里,彻底迷失在了自己的歌声里,观众们安静了下来,借着这个外甥青年的歌声,回到了他们自己的记忆里。剑鸣收拾好一堆零碎的纸币,弹唱着往一个未知的方向走去,被歌声和背影留给了那些同样迷离的目光,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凉 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 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 总是在梦里我看到你无助的双眼 我的心又一次被唤醒 我站在这里想起和你曾经离别情景 你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孤单 那是你破碎的心 我的心却那么狂野我的心里永远是故乡 ………” 蓝莲花乐队的演唱会已经接近了尾声,很少在台上唱歌的志全也不由自主的从到了台前,他把最后一首经典曲目留给了自己,“《完美生活》,献给在场的所有朋友,以及我们心中的英雄周剑鸣, “青春的岁月 我们身不由己 只因这胸中 燃烧的梦想 青春的岁月 放浪的生涯 就任这时光 奔腾如流水 体会这狂野 体会孤独 体会这欢乐 爱恨离别 体会这狂野 体会孤独 这是我的完美生活 ……” 这是蓝莲花乐队每次演出的收尾曲目,台下的学生们如苏野他们预想的那样,瞬间骚乱了起来,学生们对剑鸣的呼唤已经盖过了志全的歌声。他们相互交互着疑惑的眼神,等待着一个结果。突然,全场寂静,志全停止了歌唱,他跳下舞台,神态异常安静,“朋友们,剑鸣今晚来不了了……被水果店老板打伤的那对情侣已经出院返校上课,可是那个和他们都不认识的冲在最前面的男孩却被我们的校长开除了……” 人群再次骚乱了起来,关琳背转过身去,泪如雨下。苏野也从舞台上跳下来,大声说,“大家看到的那封检讨书是剑鸣的双胞胎弟弟为了保全哥哥背着剑鸣写下的,剑鸣毫不知情,张秃头把他挂在网上,是别有用心的……”上午那两个曾立下赌约的学生从人群里挤出来,大喊着,“我们从明天开始,罢餐,罢课,直到恢复剑鸣的学籍为止!” “对,罢课,罢餐!”苏野和大家一起应和起来。不知是谁提议要去 “包围园丁楼!”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场面突然失去了控制,人群突然冲向了园丁楼,楼上的窗户后面,教师们一个个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这边。苏野和志全也傻眼了,任他们怎么喊,人流依然像潮水一样向园丁楼汹涌而去。蓝莲花乐队并不想多生事端,他们的想法像他们的歌声一样单纯。 关琳猛然冲到了队伍最前面,泪流满面的对大家说,“谢谢你们的好心,我们只想让剑鸣回来,我们不想惩罚谁,也不希望大家做出什么过激的事,给师大丢脸。我求求大家,都回去吧。我们只需要默默的抗议。 人群安静了下来,又像潮水一样退去了。 古城街头,剑鸣怀揣着一百零七块三毛钱,站在大差市十字路口,茫然四顾。一个熟悉的童声突然出现在身后,“叔叔,我要和你学吉他。”剑鸣转过身去,看见方姐牵着乐乐,满含期待的看着自己…… ------------ 第24章 晓南湖畔的情人坡是学生情侣们时常光顾的场所。但此刻的情人坡没有情人,只有三个落寞的小青年儿。花生米、烤肉串、麻辣烫胡乱的摆放着,身后一堆青岛啤酒,空空如也。晚风依旧撩人,繁星也一如既往地闪耀着。如此美丽的夜晚,在蓝莲花乐队看来,竟也了无诗意了。 不知谁的歌声在远方响起的时候,三个人几乎同时意识到,也许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以学生的身份在这里喝酒了,不禁悲从中来……各自憋了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拼了命的喝酒,谁也没劝谁。 “要不了两天,咱们几个估计也要被开除了,不过也好,省得像现在这样,老悬着,让人不痛快。”苏野主动打破了沉默,心里翻江倒海的,脸上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管怎么样,也得等学校主动发话让剑鸣回来再说,要不咱们瞎折腾也没意义了。”志全不是个胆小的人,但他也知道自己和剑鸣一样,出来上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关琳没有说话,或者说她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已经哭累了,整个人都在为下一次哭泣的来临积蓄着能量。 “你还记得怎么认识剑鸣的吗?”志全斜躺在地上,嘴里嚼着花生米。他有些醉了。 “当然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这辈子是忘不了了。”苏野说着,顺手把一个空酒瓶扔飞了,好一会才发出“砰”一声闷响。 关琳听剑鸣说起过他们仨的“初相遇”,着实有些狼狈。那是2006年的秋天,剑鸣入学才刚刚一个月,为了有一把自己的吉他,就从深蓝色爱乐者协会的老社长那里借了一块勉强能算吉他的木头,心一横,就奔了国贸大厦。不知道是剑鸣的歌声太美妙了还是临沂人民的脑袋里都充满了音乐细胞,总之一曲过后,国贸门前已经是水泄不通了。看着小山一样的毛票,剑鸣信心大增,观众点什么,他就唱什么。有两个小伙子各自慷慨地给他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让剑鸣误以为遇到了及时雨宋公明。一个点了许巍,一个点了鲍勃.迪伦。剑鸣知道遇到了知音,唱得越发卖力了。两个男孩比他还投入,手里的油条都摇飞了。 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两个穿制服的男人,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城管来了!”剑鸣拔腿就跑。农民的儿子周剑鸣曾经和弟弟一起打破了水县中学一万米长跑纪录,所以逃跑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但让他出乎预料的是,即使跑过了临西八路,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也依然清晰。以剑鸣的性格,逃跑已经够给他们面子了,哪知道他们摸到了台阶不往下滚倒还想更上一层楼。剑鸣索性不跑了,把手上这块叫做吉他的木头往地上一戳,以一个尽量潇洒的姿势转过身去——马儿嘎扥,原来追赶自己的不是城管而是两位“宋公明。” “你——你跑得可真快!”率先追上来的男孩个子高高的,脸型酷似邓超,胳膊上刺着切.格瓦拉的标志性头像。他一边说,一边大口的喘息着。 “你们追我干啥呀?”剑鸣抱着吉他靠在公交站牌上,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一你钱——钱没拿,第二你跑这么快我——我很受伤。”切.格瓦拉笑着把手上的纸盒递给剑鸣,里面装着剑鸣两个多小时的劳动成果。 “太感谢了,”剑鸣感激的看着对方,“我小时候常往山上跑,有点底子,你怎么也这么能跑?” “正儿八经的国家二级运动员。”切.格瓦拉也累得够呛,坐在路牙石上,用手指着自己两条修长而结实的腿对剑鸣说。 后面的男孩这时候也赶了上来,“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看样子是累坏了。他容貌极清秀,眉间生着一颗美人痣,只是皮肤略微有些黑。 “你跑什么?”剑鸣和切.格瓦拉疑惑地问,无论表情还是话音,都十分地有默契。 “我看见你们跑,我就跑了,谁知道你们还跑起来没完了。”美人痣吃力地说,一副要散架的样子。 三个小青年儿还没来得及互通姓名,美人痣就慢悠悠的站了起来,对剑鸣说,“兄弟,不行啊,还得跑。”剑鸣回头一看,苦笑一声,“真够要命的。”说完撒腿就跑。切.格瓦拉这才注意到追上来的两个胖墩墩的城管,拍了一下美人痣,“哥们儿,咱得帮他一下,你往南跑,我往北跑。”美人痣只好慢吞吞的站起来用比走快不了多少的速度“跑”开了。 切.格瓦拉等城管近了,就一边倒退着往北跑,一边一脸严肃地说,“警察叔叔,您这身板我看以后还得多下点功夫,今天就当练习了,不过你们这精神呢,我很感动,不有这么一句话吗,‘三千城管可吞吴啊’!你们就应该顺应祖国人民的期待,誓死守卫南海或者藏南什么的。”两位城管气得脖子都青了,无奈腿脚跟不上,只好把警棍硬生生地甩了出去,不巧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路过的一辆大奔上。“吱”一声,大奔停了下来…… 仨文艺小青年就这样第一次遭遇了。后来剑鸣向关琳转述的时候,关琳 笑得肚子都疼了。志全也曾不止一次地对剑鸣说,“其实我掏出那一百块钱的时候别提多后悔了,谁知道你小子的歌声像个扒手似的,拦都拦不住。” 三个男孩的第二次相遇是在师大的校园里,确切的说,就在情人坡上。甚至就在此时此刻他们所在的位置。 某天晚上,医学生苏野刚从解剖实验室里走出来,泛黄的白大褂上浓重的福尔马林味儿让他十分恼火。晓南湖畔的歌声适时地传了过来,苏野一把扯掉了白大褂,略微整理了凌乱的头发,实验室的玻璃门上现出一张帅气的脸,然后笑了笑,循着歌声走去了。 ------------ 第25章 晓南湖畔,一大群学生以各种难以想象的姿势围了个极不规则的圆圈,中间端坐着三个男孩,在吉他的伴奏下,唱着许巍或者蒂姆.巴克利。苏野立马就找到了坐在前面的主唱,他个子不高,额前的头发微微地打着卷儿,横框眼镜的一角,镜片已经开裂了,嘴里的半截烟头在夜色中忽明忽暗。苏野惊讶于他近乎完美的歌声以及当他歌唱时即将掉落却又从容地燃烧着的烟头。明眼人苏野很快就听出来另外两个人的吉他只是弹弹简单的分解和弦,在面前这个男孩的映衬下,显得黯然失色。作为音乐发烧友的苏野,一瞬间觉得自己之前十几年的指上功夫不过是花拳绣腿,再不好意思提及自己也是一个狂热的吉他手了。幸好他的贝斯还拿得出手,使得他在后来组建的乐队里占有一席之地。 当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苏野发现这个天才乐手的腿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些绷带。很明显,他刚刚骨折。再朝周围打量,他很快发现了那位和自己一起挥百元大钞如粪土并且在与城管的“长跑比赛”中名列季军的男孩。苏野堆起笑脸走过去,试图和这位季军朋友套近乎,以便能盘踞在人群中间,表明自己和他们是一个战壕里的。 “哥们,还记得我不。”这是亚军再问季军。 “不认识你也认识你这条长腿啊。”季军似乎对亚军颇有好感,挪了挪屁股,给他留出一小块空地,以便他能像自己一样舒服地坐下来。 “谢谢。哥们儿哪个系的?” “物理系,佴志全,你呢,哪个山头的?” “麻醉系苏野。” “确实够野,这身板也看出来了。” “这哥们谁呀?吉他弹得巨好。”苏野问。 “你忘了他了?哲学系周剑鸣,‘深蓝色’新来的高人,在国贸大厦咱们仨一块认识的啊,就特能跑那个。” “不能把,那哥们儿歌唱得不错,吉他弹得一般啊。”话还没说完,苏野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彼时的剑鸣是用一块烂木头在演绎,亏得他有两下子,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把许巍唱出国歌的味道来。而此时的剑鸣,怀里一把进口泰勒吉他,派头十足,只不过吉他本身非他所有。对于一名乐痴,区别另一个同道中人的方法不是看他嘴角有多少根胡须或者鼻尖是否长有粉刺,而是通过他的歌声或者他操纵手中乐器的能力,正如此刻剑鸣手中的吉他蒙蔽了苏野。 苏野正犹疑着,场上一曲结束,人群中爆发出刺耳的掌声。放眼看去,女生居多。 “我和我们社团的两位搭档为大家演唱一首我自己写的歌吧。”剑鸣小声说,眼睛不看周围的女孩,显然,作为大一新生的他还不能像自己作为流浪歌手那样更自然的将自己打开。 在温和的晚风中,他陶醉地拨弄着手中的吉他,歌声温润如玉: 风吹了不知多少年 吹出了一棵古枫 水洗了不知多少年 洗出了一个女孩 风又吹了不知多少年 吹出了一片树林 水又洗了不知多少年 洗出了一群男女 人们不知要喝多少酒 才能一醉方休 人们不知要醉多少回 才能一无所求 熟悉的旋律让苏野恍如隔世,他惊讶而急切地攀着剑鸣的肩膀问,“你知道‘绿皮火车’乐队吗?我在贵州小镇青岩听过他们的歌。” “那是我原来的队伍,04年的暑假我们几个从临沂出发一路走一路唱,中间途经贵州,停留了三天。到达西藏的当天,我们乐队就解散了。” “为什么解散?我从没见过比那更出色的乐队。”苏野有些不解。 “因为当我们踏上西藏的时候,才发现我们所歌唱的这片土地和我们所当过的任何一个地方没有什么两样,我们突然之间失去了彼此依附的欲望,最后就只能各行各路了。”这些话如果在别人口中说出你一定会觉得滑稽,但当这些词语从剑鸣的胸腔里升起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莫名的神圣。 “牛逼,真他娘的牛逼!”苏野兴奋地叫了起来,顺势把手搭在了剑鸣的肩上,“还认得哥们我吗?!” “你一过来我就认出你了,你们俩上次可把我累得不轻。” 三个人都笑了。 十点过后,人群逐渐散去。苏野从兜里掏出一盒万宝路,丢给志全和剑鸣,顺手从剑鸣手里接过吉他,“外国货,手感就是不一样,我也练练手。想听啥,本少爷今天满足你们。” “哟,口气不小啊。”志全笑着挑衅说, “想当年哥们在人大附中也是名人啊,嚎一嗓子,小姑娘们都要疯狂的,只是哥们咱不好这一口,要不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流韵事呢。”苏野弹了弹烟灰,故意作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 “好,那哥可就真点了。”志全拍着苏野的肩膀,一本正经的说。 “你随意。”苏野拨了两下琴弦,有点爱不释手的意思。 “好,那先给爷笑一个。”剑鸣调侃说。 “去你的。”苏野说。 “约翰丹佛吧,哥们最近挺迷他的。”剑鸣说。 “嗨,这是欺负我不懂英语啊,哥们中学六年英语就没及格过。” “看吧,牛吹大喽。”志全故意挤兑苏野,看来仨小青年已经混熟了。 “我试试,就《takemehome,countryroads》吧,别的哥们也不会。”苏野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唱了起来: almostheaven,westvirginia blueridgemountains,shenandoahriver lifeisoldthere,olderthanthetrees youngerthanthemountains,growinglikeabreeze countryroads。takemehome totheplaceibelong westvirginia,mountainmama takemehome,countryroads allmymemoriesgathered'roundher miner'slady,strangertobluewater darkanddusty,paintedonthesky mistytasteofmoonshine,teardropinmyeye countryroads,takemehome totheplaceibelong westvirginia,mountainmama takemehome,countryroads 苏野抱着吉他,就像抱着一位美丽的姑娘。仿佛吉他就是一切,吉他就是他的春天。他闭着眼睛,手指在吉他上欢快地跳跃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剑鸣一定不会相信面前这个花瓶一样的男孩能把吉他拨弄的出神入化。志全已经完全迷失在了歌声里,恍惚间像是开着车子穿行在美国西部的大草原上。苏野也有些忘乎所以了,他跳上了晓南湖边的假山,旁若无人的弹唱着, ihearhervoiceinthemorninghourshecallsme theradioremindsmeofmyhomefaraway anddrivindowntheroadigetafeelin thatishouldhavebeenhomeyesterdayyesterday countryroadstakemehome totheplaceibelong westvirginiamountainmama takemehomecountryroads countryroadstakemehome totheplaceibelong westvirginiamountainmama takemehomecountryroads takemehomedowncountryroads takemehomedowncountryroads” 一曲唱罢,站在假山上的苏野,像个大牌明星似的像他的两个观众挥着手。剑鸣和志全嬉笑着送给他一阵夸张的掌声。 “你小子让我想起中学作文课上被大家用滥的一种修辞方式。”志全倚在一棵小树上故作神秘地说。 “想损我就尽管放马过来吧,本少爷有一颗强大的心脏。”苏野说着从假山上跳下来。 “欲扬先抑!”剑鸣坐下来,一只手撑在地上,配合着志全的双簧。 “本少爷才华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横竖都溢,你们夸我干嘛不直接说呢,我绝对承受得了!” “苏野同志,我很惊讶,我对您的才华佩服得五六七八九体投地球,我真没想到您还会演唱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某土著部落的鸟语歌曲,不仔细听,还以为你唱的是英文呢!”剑鸣由衷地欣赏苏野,嘴上却故意打趣他,还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兄弟,我的斯堪的纳维亚鸟语唱得确实不咋样,你给咱示范一下,让我也学习一下真正的鸟语歌曲。”苏野冲着志全说,显然他想摸一摸面前这个光说不练的家伙的底。 “很显然,我今天要是不意思一下,你们是不会让我活着回去啊,好,我就成全你们这两个小人,说吧,想从哥们哪儿开刀,给个痛快的。” 剑鸣主动接过吉他,什么也没说,就弹了起来。beyond,《不再犹豫》。志全有些惊讶,在21世纪的小城临沂,还有一个青年,能如此投入的弹奏吉他。苏野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叫周剑鸣的家伙简直就是为吉他而生的,老天不公,还给了他一副让人嫉妒的嗓子。 “简直酷毙了,激情四五六七八胡乱射啊!”苏野兴奋地打着节拍。志全“砰”一声扯开了衬衫的扣子,循着吉他的节奏大声唱了起来: 无聊望见了犹豫 达到理想不太易 即使有信心 斗志却抑止 谁人定我去或留 定我心中的宇宙 只想靠两手向理想挥手 问句天几高心中志比天更高 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 oh…我有我心底故事 亲手写上每段 得失乐与悲与梦儿 oh…纵有创伤不退避 梦想有日达成 找到心底梦想的世界 终可见 谁人没试过犹豫 达到理想不太易 即使有信心 斗志却抑止 谁人定我去或留 定我心中的宇宙 只想靠两手向理想挥手 问句天几高心中志比天更高 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 oh…我有我心底故事 亲手写上每段 得失乐与悲与梦儿 oh…纵有创伤不退避 梦想有日达成 找到心底梦想的世界 终可见 oh…亲手写上每段 得失乐与悲与梦儿 oh…梦想有日达成 找到心底梦想的世界 终可见 唱着唱着,独唱就成了合唱。在这个夜晚,三个文艺小青年儿互相认同了彼此。他们知道,在师大,在他们最倔强的青春里,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歌唱。 ------------ 第26章 在而后的日子里,剑鸣和志全时常光顾苏野在校外租住的这间小房子。他们在拨弄音符的同时也切磋诗歌的技艺。这里有尚好的音响、组建一支乐队所需的所有设备,也有志全带来的青岛啤酒和烤肉串以及剑鸣的吉他弹唱。很多个时候,他们谈论着彼此新写的曲子或者小诗,从傍晚一直闹到凌晨。苏野或者剑鸣再或者志全,突然站起来,说:“坏了,我今天晚上有xx考试。”军二代苏野就这样在两年中六次错过了核心课程的考试,包括两次补考,如果不是有重修,险些留级。 苏野的住处在大一寒假来临之前,迅速成为了文艺青年的大本营,这里几乎窝藏过师大所有自命不凡的文艺小青年儿,也让无数文艺男青年的手搭上了文艺女青年的腰,以至于一年后再有人企图敲开樱花小区三单元201室的小铁门的时候,苏野都会下意识地怀疑他是否动机不纯。这里比小城临沂最火爆的酒吧还要热闹,文艺青年们戏称自己晚上来这里上班,白天回到俗世去睡觉。除了师大以及本市其他高校的学生,青岛和济南的一些怀有异想的“脑袋”也偶尔带着他们新写的诗或者歌以及他们空空如也的肚子,乘坐火车、汽车、公交车甚至自行车准点来到这里。当代诗坛名头响当当的本地诗人江非曾是这里的座上客,“东单男孩”也是从这里走上了春晚的舞台。当然,人群中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剑鸣,他口才极好,没有一个人能在辩论时占他便宜的,因为他总是在关键时候比别人多看过一本书,多听过一首歌。苏野想,当剑鸣在《杂文报》上和众多大人物或者小人物打笔仗的时候,大概只用了他十分之一的脑子。 师大的文艺青年们除了崇拜剑鸣的好嗓子以及他才华横竖都溢的诗句之外,还崇拜苏野的厚脸皮。他经常会带领大家随便地绕过乔园的宿管进入某间女生宿舍,然后堂而皇之的要求和对方聊一聊伟大的友谊问题。师大女生们对这个帅到脚趾头的男孩宽容的令人发指,以至于有男生无数次在熄灯铃后被锁在乔园公寓,但他们能否遵守他们“聊一聊伟大友谊”的口号就不得而知了。当然除了苏野的厚脸皮,剑鸣的吉他也是大家屡屡得手的法宝。 晚休铃声把苏野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看着满地的啤酒瓶子,拍了拍他的两个搭档,“都别多想了,今晚上养足精神,明天还有重头戏。”三个人起身,各自怀着心事回到了住处。 鲁南师大校办。 校长助理小吴不顾中美十几个小时的时差给远在美利坚合众国的校长张清远挂了个电话。 “张校长,学生罢课了,学校的三家餐厅也一整天没开张了,饭菜都馊了。”小吴一边说话一边想象着电话另一头张秃头的反应。 “怎么回事?”睡眼惺忪的张秃头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您出国前不是把哲学系那个叫周剑鸣的学生开除了吗,他们社团的几个学生,趁着周末,撺掇了不少学生,声援这家伙呢,说是周剑鸣不回来,就一天不开课。” “这些学生,简直是胡闹,两个亿建的教学楼,不知道珍惜,跟着几个老鼠屎瞎折腾。王校长在不在学校,他怎么说?” “王副校长上午到梅园去给学生们喊话了,可是――” “可是什么,有屁就放。” “王副校长和您上次一样,也被学生泼了红墨水了。王副校长平时和学生走得近,他说服不了学生,别的领导也不敢管了,现在报社、电视台的就在学校蹲点呢,唯恐天下不乱,保安拦都拦不住。” “网上呢?” “也已经闹开了,情况不怎么好,不过学生们暂时还没有什么过激行为。依我看,学生们不是真心想闹事,就是单纯的为周剑鸣鸣不平。” “鸣不平?他多次违反校规校级,顶撞校领导,影响学校正常教学生活,他哪来的不平!”张秃头吼了起来。 “对,您说的对。可是学生们就愿意跟着闹,各班的辅导员说话都不好使。您有时间的话,还是尽快回来吧。”小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想把话头岔开。 “我就奇怪了,别的学校学生见了老师都服服帖帖的,怎么就咱们师大这些学生个顶个的乍刺儿呢!” “校长,人文学院的罗老师,和社团那几个学生关系好,您看能不能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先稳住学生,然后您回来再处理。” “电话不用打了,要不是看在她父亲的面子,我不会让她留在师大的。你先把媒体那边压住,我下午就飞回去。” “那好,校长您先休息。”张秃头一说下午,小吴才意识到大洋彼岸此刻还没有天亮。 西安钟楼地铁口。 剑鸣坐在地上,怀里的吉他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着幽蓝的光。人潮中偶尔有人短暂的停留,倾听或者围观,然后匆匆离去或者在离去前留下一枚闪亮的硬币。一个驻足捧场的白人小伙子,身材瘦高,双手兴奋地打着节拍。 “我可不可以――一你的吉他,它看上去很棒,我很喜欢。”笑容灿烂的白人小伙,用蹩脚的汉语问剑鸣。 “ofcourse。”剑鸣友好的把吉他递了过去。 “我――弹,你唱,ok?。”汉英混杂的话语流露着十足的诚意。 “ok!” 小伙子勇气可嘉,只是技术和他的汉语一样撇脚,好在剑鸣见多识广,熟知欧美音乐。 “久违了,迪伦!”《blowinginthewind》,虽然伴奏让人有些抓狂,但熟悉的旋律仍然让剑鸣有些感动,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深情的唱过一首歌了: howmanyroadsmustamanwalkdown beforetheycallhimaman howmanyseasmustawhitedovesail beforeshesleepsinthesand howmanytimesmustthecannonballsfly beforethey‘reforeverbanned theanswer,myfriend,isblowinginthewind theanswerisblowinginthewind howmanyyearsmustamountainexist beforeitiswashedtothesea howmanyyearscansomepeopleexist beforethey‘reallowedtobefree howmanytimescanamanturnhishead andpretendthathejustdoesn‘tsee theanswer,myfriend,isblowinginthewind theanswerisblowinginthewind howmanytimesmustamanlookup beforehecanseethesky howmanyearsmustonemanhave beforehecanhearpeoplecry howmanydeathswillittake ‘tillheknowsthattoomanypeoplehavedied theanswer,myfriend,isblowinginthewind theanswerisblowinginthewind “很棒,很棒,我以为你会唱中文版,你的英文说的很地道,很棒。” “谢谢。”剑鸣点了点头,这是他唱的最辛苦的一首歌,节奏被白人小伙带的凌乱不堪。但也是因为他的加入,驻足停留的路人一下子多了不少。 “这是给你的,”小伙子递给剑鸣一张十元“大钞”,“你再唱几首吧,你喜欢唱什么就唱什么,我喜欢听你唱。” 剑鸣会心一笑,亮开了嗓子,“西安的朋友们,我是来自山东的歌手,希望古城西安能喜欢我的歌声。西安是我最喜欢的歌手许巍的老家,下面我就为大家演唱一首《曾经的你》: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如今你四海为家 曾让你心疼的姑娘 如今已悄然无踪影 爱情总让你渴望又感到烦恼 曾让你遍体鳞伤 dilililidilililidada dilililidilililidada dilililidilililidada 走在勇往直前的路上 dilililidilililidada dilililidilililidada dilililidilililidada 有难过也有精彩 每一刻难过的时候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 有多少正在疗伤 dilililidilililidada dilililidilililidada dilililidilililidada 不知多少孤独的夜晚 dilililidilililidada dilililidilililidada dilililidilililidada 从昨夜酒醉醒来 每一刻难过的时候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 有多少正在醒来 让我们干了这杯酒 好男儿胸怀象大海 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 这笑容温暖纯真 每一刻难过的时候 就独自看一看大海 总想起身边走在路上的朋友 有多少正在醒来 让我们干了这杯酒 好男儿胸怀象大海 经历了人生百态世间的冷暖 这笑容温暖纯真 一曲唱罢,掌声雷动,但却没有几个人打开他们的腰包。剑鸣不去看面前摊开的纸盒,“下面我再为大家演唱一首《旅行》: 阵阵晚风吹动着松涛 吹响这风铃声如天籁 站在这城市的寂静处 让一切喧嚣走远 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间 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涧 看那晚霞盛开在天边 有一群向西归鸟 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 让我们的世界绚丽多彩 谁让我们哭泣又给我们惊喜 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遇 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 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 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间 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涧 看那晚霞盛开在天边 有一群向西归鸟 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 让我们的世界绚丽多彩 谁让我们哭泣又给我们惊喜 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遇 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 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 ……… 剑鸣不知道,当他歌唱的时候,有一位女子一直在远处看着他。 “卖唱的,给你小费。”一个光头站在纸盒前,把一张百元“巨钞”砸在了剑鸣的脸上。 “你好,您的钱掉了。”剑鸣温和的说。 “那是赏你的,捡起来。” “那您拿好您的钱。”剑鸣捡起来,递给光头。 “卖唱的,我的钱是打赏你的,你把它捡起来。”光头把钱再次丢给剑鸣。 “我是歌手,不是卖唱的。”剑鸣强压住怒火。 远处的女子不安的看着剑鸣,心头紧绷着。 “你个臭要饭的,给连不要脸是吧。”光头扯住了剑鸣的衣服。 剑鸣挣脱光头的撕扯,退后,然后跳起,一个鞭腿。一座肉山轰然倒地,鲜血中,两颗金牙异常醒目。剑鸣想不到,苏野教他的“花拳绣腿”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kungfu,chinesekungfu,我靠!”白人小伙兴奋的尖叫起来,模仿着剑鸣刚才的动作,踢向想要爬起的光头。“砰”一声,白人小伙滑稽的倒下,砸在了光头的身上,“oh,mygod!” 光头起身,掏出手机,“给老子叫一车人来,老子在钟楼!” “喂,公安局吗,钟楼这里有人打架,你们快过来。”远处的女子对着手机呼喊起来,旁边一个小男孩拉着她的手,眼神有些惊慌…… ------------ 第27章 2006年春夏之交的鲁南师大,日光白花花地耀眼,空气宜人,女生楼前的丁香花下,男生们流连忘返,为他们心仪的姑娘打着开水。旁边的足球场上,男生们乐此不疲地练习射门,不远处,也许正坐着一位可爱的姑娘。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博雅楼1501教室里,06级哲学系新生周剑鸣正为下课后的午饭发愁,弟弟这个月寄来的生活费让他换成了不久前许巍演唱会上的一次心潮澎湃。室友胖三面带同情的看着这位痴迷音乐的天才少年,只是体重和身高同为180的他在被食量惊人的剑鸣蹭了一个星期的盒饭之后,也变得爱莫能助了。剑鸣慢慢地将屁股挪向胖三,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胖三把空空如也的口袋翻过来,无辜地看着剑鸣,“丫就别打我主意了,我今儿还不知道到哪整饭辙去呢。” 剑鸣怀疑地看着胖三,两只手在面前的一堆肥肉间翻找着,“你姐上星期不是还背着你爸偷偷给你寄钱了吗?” “你还好意思说,我本来留着这钱买哑铃的,人家姑娘都说了,我的体重下降到正常标准之前,是不会给我机会的。谁知道你这么残忍,花起哥们儿的钱可真不手软,三百块钱,一眨眼就让你变成了一堆不能吃不能喝的破cd。” “你懂个屁,我们文艺界的问题,是你们这等俗人能明白的了的吗,我这叫精神食粮代替物质食粮。”剑鸣嬉皮笑脸地说,只不过饿着肚子,说起话来也着实没了底气。 “那你赶快用你的一堆精神食粮填肚子去吧,就不要打我的主意了,我可不想和你一起饿死。” “胖三,不,胖哥,胖哥你下课给咱姐打个电话,让她再支援一下咱这贫瘠的胃。” “算了吧,我可开不了口。” “胖哥,要不这样,你把咱姐的号码给我,我来打,就当是我借的。” “你就放了我吧,这个月为了你我都找过我姐三回了。现在我姐一看见我的号就提心吊胆的,你要是不想看着我姐夫逼我姐离婚,就别妄想从我这个俗人这里解决你的物质食粮问题了。俗人今天郑重决定了,以后坚决和你们文艺界的划清界限,一心扑在饮食男女上。”胖三一本正经地说。 “这个月咱都借咱姐三次钱了?你确定?” “我确定一定并且肯定!” “你啃腚?那你等一下,为了发扬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我撅腚,你啃吧,不过还请念在我睡你上铺的份上,下嘴轻点。”剑鸣夸张地撅起屁股对着胖三。 “去你的,就你这天天被盒饭糟蹋的屁股,全割下来也榨不出二两油来。就是榨出来了,也和普通猪油不一样,也得是摇滚猪油,咂一口还带着许巍的味儿。” “你只说对一半,咱这不仅是摇滚的屁股,艺术的屁股,还是无公害屁股,不像你们这些城里人,都是喝我们农村人的洗脚水长大的。你们那屁股,让狗咬一口,狗都得暴毙!” “你就别损我了,留着点力气想一下今儿中午的这顿饭到哪里去蹭吧。” “看来我今天不来点真格的,你小子认识不到我们文艺界人士的伟大。”剑鸣在胖三这儿撞了墙,脸上虽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自尊心却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拉倒吧,不就是想到你们诗社那帮臭老九那里去蹭饭吗,你们文艺界的,都属蹭的,他们不到你这儿来剥削你就好了,你还想剥削他们,趁早死了心吧。看你也差不多认识到问题的严重了,我就再接济你一回,给,这是我仅存的一点私房钱,你可省着点花。”胖三说着从裤脚下的袜子里摸出一张带着汗臭的百元大钞,十分不情愿地递给剑鸣。 “算了吧,饿死是小,失节是大。”剑鸣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行了吧,就别玩清高了,小心遭雷劈。” “那你求我,求我我就收下。”剑鸣为了那一点小小的自尊,有点耍无赖。 “看你那欠扁的样,不要拉倒。”胖三重新把钱放回袜子里。 “谁稀罕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走了。” 看着剑鸣偷偷溜出教室的背影,胖三有些后悔。他了解剑鸣的性格,如果不是实在有困难,他今天不会这么低三下四的。这个来自柳溪小镇的青年,每个月只有几百块生活费,尽管时常到校外的酒吧跑场子,也依然难以支撑他对音乐的狂热。 剑鸣站在博雅楼下的环校路上,茫然四顾。他需要一把吉他,有了吉他,就有了钱。可惜他没有。学子会馆旁边的小树林里,三十几号社团正忙着春季纳新,深蓝色爱乐者协会的几个小青年企图制造出压倒其他所有社团的声响来吸引经过的路人。刚入校那会儿,剑鸣就知道学校有这么个社团,只可惜社团上下几百号人,没一个玩摇滚的,就权且退避三舍,省了十块钱会费。 “能借你们吉他用一下吗?”剑鸣对“深蓝色”纳新点的一个容貌清秀的姑娘说,声音里有几分胆怯。 “当然可以。如果你也喜欢音乐的话,可以加入我们社团。大家可以一起学习,进步。”姑娘一眼就认出面前这个小青年正是新生入学典礼上那个唱《蓝莲花》的家伙,那狂放不羁的眼神,她至今记忆犹新。出于对他歌声的欣赏,附带着对他的人有了一丝好感。 “我——我是说——能把吉他借回去玩玩吗,比如玩一天。”说这话的时候,剑鸣把头扭向一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这恐怕不行。不过你如果加入我们社团的话,你就可以随便玩了。”姑娘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这个能把吉他弹奏的出神入化的男孩会没有一把自己的吉他。 “那好吧,我加入。”剑鸣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放在姑娘面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学期我刚进‘深蓝色’的时候,我们社长追着让你加入我们社团,你都不屑一顾,现在怎么这么痛快了?”姑娘有些不解。 “我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可以吗?”剑鸣以进为退。 “那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不好意思,会费涨了,20元。” “上学期不还10块的吗?”此刻剑鸣兜里只有10块钱,多一分也没有。 “是这样的,因为要添置乐器,所以从这学期开始,会费标准提高了。” “那算了吧,不好意思。”剑鸣把放在桌子上的10块钱重新装进兜里。 “你是不是遇到困难了?”女孩问得很直接。 “你怎么知道?”被点破心事,剑鸣有些难堪。 “我上次在街上见你唱过歌,说实话,唱得真好。”女孩似乎怕伤了剑鸣的自尊,刻意让语调的重心落在了后半句上。其实她不仅看见了剑鸣唱歌,还悄悄往剑鸣面前的小盒子里放了一百元钱。就是这张百元大钞让剑鸣解决了一个星期的伙食问题。除此之外,她还知道剑鸣当天弹奏的吉他正是一位既是剑鸣的同学又是‘深蓝色’会员的男生从她这里借走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直说吧,我现在浑身上下就这10块钱,就是想从你们这蹭一把吉他拿出去唱唱歌,挣点钱填肚子。”剑鸣自己都有些惊讶,何以一向孤傲的自己会在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面前惊人的坦白。 “这样吧,会费我替你垫上,回头你赚了钱,请我到竹韵楼茶馆喝茶。”女孩略带笑意的看着剑鸣,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似乎没有理由拒绝你,你说呢?。”已经打算离开的剑鸣又转过身来。尽管他转身的姿势足够潇洒,也不能掩盖他的别无选择。 “目前来看,好像是这样的。”女孩歪着头看着剑鸣。 “好吧,你的情我领了。”剑鸣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 “我们今天纳新,好点的吉他得留着撑门面,我们社长恐怕舍不得外借。还有一把差点的吉他,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先拿去用。”女孩说完从身后拿出一把老掉牙的吉他递给剑鸣。 “哟,确实有点历史啊,放你们这有点不合适,你们干脆把它送文物局得了。”剑鸣接过吉他,随便拨弄了两下,“终于知道什么叫沧桑了,听听这声音,少说也得是山顶洞人玩过的吧?” “你这人真是的,得了便宜还得挖苦我们一顿,要是看不上趁早还给我。”女孩娇嗔着说,似乎挺喜欢面前这个男孩玩世不恭的样子。 “误会,绝对是误会,我这哪里是挖苦,分明是一种溢于言表的崇敬之心啊。”剑鸣煞有介事地说。 “你说对了,你还真得有点崇敬之心,这把吉他是我们社团第一任社长玩过的,离现在整二十年了,现在它的主人已经是国内有名的歌手了。” “二十年?比我还大,那我得求它保佑我今天能有个好收成了。好了,不打扰你了,我先撤了。”剑鸣本还想和女孩啰嗦一会儿,瞟见不远处两个穿着深蓝色文化衫的男孩不友好的看着自己,只好告辞了。 “拿上你的会员证,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深蓝色’的一员了。”女孩喊住剑鸣,把一个蓝幽幽的小牌子挂在了剑鸣脖子里。 “上当了,才20元就把自己卖了。” “这叫注册,从今往后,你的专利权就归我们社团所有了。去吧,孩子,渴望音乐的人们在等着你。”女孩调皮地说。 “同志,我走了,如果我死了,请帮我把这两毛钱党费交了。”剑鸣摆出一个视死如归的造型,向女孩挥了挥手。 走出去不远,剑鸣猛然转过身,把吉他支在地上,故意挑衅地看着坐在一旁的几个男孩对女孩说,“能问下你名字吗?” “我叫——关琳。”女孩抚了抚头发,似乎连自己的名字也要想一想。 剑鸣背着这把二十岁高龄的勉强能算吉他的木头,心一横,就奔了国贸大厦。因为刚好赶上中午的饭点,路上的行人着实不少。不知道是剑鸣的歌声太美妙了还是临沂人民的脑袋里都充满了音乐细胞,总之剑鸣一曲《蓝莲花》过后,国贸门前已是水泄不通了。看着小山一样的毛票,剑鸣信心大增,观众点什么,他就唱什么。有两个小伙子各自慷慨地给他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让剑鸣误以为遇到了及时雨宋公明。一个点了许巍,一个点了鲍勃.迪伦。剑鸣知道遇到了知音,丝毫不敢懈怠。两个男孩比他还投入,手里的烤肠都摇飞了。 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两个穿制服的男人,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城管来了!”剑鸣拔腿就跑。农民的儿子周剑鸣曾经和自己的双胞胎弟弟一起打破了水县中学的一万米长跑纪录,所以逃跑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但让剑鸣出乎预料的是,即使跑过了临西八路,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也依然清晰。以他的性格,逃跑已经够给他们面子了,哪知道他们摸到了台阶不往下滚倒还想更上一层楼。剑鸣索性不跑了,把手上这块叫做吉他的木头往地上一戳,潇洒地转过身去——马儿嘎扥,原来追赶自己的不是城管而是两位“宋公明。” “你——你跑得可真快!”率先追上来的男孩个子高高的,脸型酷似邓超,胳膊上刺着切.格瓦拉的标志性头像。他一边说,一边大口的喘息着。 “你们追我干啥呀?”剑鸣抱着吉他靠在公交站牌上,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一你钱——钱没拿,第二你跑这么快我——我很受伤。”切.格瓦拉笑着把手上的纸盒递给剑鸣,里面装着剑鸣两个多小时的劳动成果。 “太感谢了,”剑鸣感激的看着对方,“我小时候常往山上跑,有点底子,你怎么也这么能跑?” “正儿八经的国家二级运动员。”切.格瓦拉也累得够呛,坐在路牙石上,用手指着自己两条修长而结实的腿对剑鸣说。 后面的男孩这时候也赶了上来,“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看样子是累坏了。他容貌极清秀,眉间生着一颗美人痣,只是皮肤略微有些黑。 “你跑什么?”剑鸣和切.格瓦拉疑惑地问,无论表情还是话音,都十分地有默契。 “我看见你们跑,我就跑了,谁知道你们还跑起来没完了。”美人痣吃力地说,一副要散架的样子。 三个小青年儿还没来得及互通姓名,美人痣就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兄弟,不行啊,还得跑。”剑鸣回头一看,苦笑一声,“真够要命的。”说完撒腿就跑。切.格瓦拉这才注意到追上来的两个胖墩墩的城管,拍了一下美人痣,“哥们儿,咱得帮他一下,你往南跑,我往北跑。”美人痣只好慢吞吞的站起来用比走快不了多少的速度“跑”开了。 切.格瓦拉等城管近了,就一边倒退着往北跑,一边一脸严肃地说,“警察叔叔,您这身板我看以后还得多下点功夫,今天就当练习了,不过你们这精神呢,我很感动,不有这么一句话吗,‘三千城管可吞吴’!你们就应该满足祖国人民的心愿,誓死守卫南海或者藏南什么的。”两位城管气得脖子都青了,无奈腿脚跟不上,只好把警棍硬生生地甩了出去,不巧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路过的一辆大奔上。“吱”一声,大奔停了下来…… 半月后某夜。 医学生苏野刚从解剖实验室里走出来,泛黄的白大褂上浓重的福尔马林味儿让他十分恼火。晓南湖畔的歌声适时地传了过来,苏野一把扯掉白大褂,略微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实验室的玻璃门上就现出了一张帅气的脸。他满意的笑了笑,循着歌声走去了。 晓南湖畔,一帮男男女女的学生以各种难以想象的姿势围了个极不规则的圆圈,中间端坐着三个男孩,在吉他的伴奏下,唱着许巍或者老狼。苏野很快就找到了坐在最前面的主唱,他个子不高,额前的头发微微地打着卷儿,黑框眼镜的一角,镜片已经开裂了,嘴里的半截烟头在夜色中忽明忽暗。苏野惊讶于他近乎完美的歌声以及当他歌唱时即将掉落却又从容地燃烧着的烟头。明眼人苏野知道另外两个人的吉他只是弹弹简单的分解和弦,在面前这个男孩的映衬下,显得黯然失色。作为音乐发烧友的苏野,一瞬间觉得自己之前十几年的指上功夫不过是花拳绣腿,再不好意思提及自己也是一个狂热的吉他手了。幸好他的贝斯还拿得出手,使得他在后来组建的乐队里占有一席之地。 当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苏野发现这个天才乐手的腿上乱七八糟地缠着些绷带。很明显,他刚刚骨折。再朝周围打量,他很快发现了那位和自己一起挥百元大钞如粪土并且在与城管的“长跑比赛”中名列季军的男孩。苏野堆起笑脸走过去,试图和这位季军朋友套近乎,以便能盘踞在人群中间,表明自己的圈内人身份。 “哥们,还记得我不。”这是亚军再问季军。 “不认识你也认识你这条长腿啊。”季军似乎对亚军颇有好感,挪了挪屁股,给他留出一小块空地。 “谢谢。哥们儿哪个系的?” “物理系,佴志全,你呢,哪个山头的?” “麻醉系苏野。” “确实够野,这身板也看出来了。” “这哥们谁呀?吉他弹得巨好。”苏野问。 “你忘了他了?哲学系周剑鸣,‘深蓝色’新来的高人,在国贸大厦咱们仨一块认识的啊,就特能跑那个。” “不能把吧,那哥们儿歌唱得不错,吉他弹得一般啊。”话还没说完,苏野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彼时的剑鸣是用一块烂木头在演绎,亏得他有两下子,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把许巍唱出国歌的味道来。而此时的剑鸣,怀里一把进口泰勒吉他,派头十足。对于一名乐痴,区别另一个同道中人的方法不是看他嘴角有多少根胡须或者鼻尖是否长有粉刺,而是通过他的歌声或者他操纵手中乐器的能力,所以此刻剑鸣手中的吉他蒙蔽了苏野就在情理之中了。 苏野正犹疑着,场上一曲结束,人群中爆发出刺耳的掌声。放眼看去,女生居多。 “我为大家演唱一首我自己写的歌吧。”剑鸣小声说,眼睛越过人群搜寻着那张让他印象深刻的脸。 在温和的晚风中,剑鸣陶醉地拨弄着吉他,歌声温润如玉: 风吹了不知多少年 吹出了一棵古枫 水洗了不知多少年 洗出了一个女孩 风又吹了不知多少年 吹出了一片树林 水又洗了不知多少年 洗出了一群男女 人们不知要喝多少酒 才能一醉方休 人们不知要醉多少回 才能一无所求 熟悉的旋律让苏野恍如隔世,他惊讶而急切地攀着剑鸣的肩膀问,“你知道‘绿皮火车’吗?我在贵州小镇青岩听过他们的歌。” “那是我原来的队伍,04年的暑假我们几个从临沂出发一路走一路唱,中间途经贵州,停留了三天。到达西藏的当天,我们乐队就解散了。” “为什么解散?我从没见过比那更出色的乐队。”苏野有些不解。 “因为当我们踏上西藏的时候,才发现我们所歌唱的这片土地和我们所到过的任何一个地方没有什么两样,我们突然之间失去了彼此依附的欲望,最后就只能各走各路了。”这些话如果在别人口中说出你一定会觉得滑稽,但当这些词语从剑鸣的胸腔里升起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莫名的神圣。 “牛逼,真他娘的牛逼!”苏野兴奋地叫了起来,顺势把手搭在了剑鸣的肩上,“还认得哥们我吗?!” “你一过来我就认出你了,你们俩上次可把我累得不轻。” 三个人都笑了。 十点以后,人群开始逐渐散去。苏野从兜里掏出一盒万宝路,丢给志全和剑鸣,顺手从剑鸣手里接过吉他,“外国货,行啊,比你上次用的那破玩意强多了,哪弄的?” “千万别羡慕,这以后就是人家的人了。”剑鸣摇了摇自己胸前的“深蓝色爱乐者协会”会员证说。 “牌子货手感就是不一样,我也练练手。想听啥,本少爷今天满足你们。” “哟,口气不小啊。”志全挑衅地看着苏野。 “想当年哥们在人大附中也是名人啊,嚎一嗓子,小姑娘们都要疯狂的,只是哥们咱不好这一口,要不然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流韵事呢。”苏野弹了弹烟灰,故意作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 “好,那哥们可就真点了。” “你随意。”苏野拨了两下琴弦,有点爱不释手的意思。 “好,那先给爷笑一个。”剑鸣调侃说。 “去你的。” “约翰丹佛吧,哥们最近挺迷他的。”志全说。 “嗨,这是欺负我不懂英语啊,哥们中学六年英语就没及格过。” “看吧,牛吹大喽。”志全故意挤兑苏野,看来仨小青年已经混熟了。 “我试试,就《takemehome,countryroads》吧,别的哥们也不会。”苏野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唱了起来。 苏野抱着吉他,就像抱着一位美丽的姑娘。仿佛吉他就是一切,吉他就是他的春天。他闭着眼睛,手指在吉他上欢快地跳跃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剑鸣一定不会相信面前这个花瓶一样的男孩能把吉他拨弄的出神入化。志全已经完全迷失在了歌声里,恍惚间像是开着车子穿行在美国西部的大草原上。苏野也有些忘乎所以了,他跳上了晓南湖边的假山,旁若无人的弹唱着…… 一曲唱罢,站在假山上的苏野,像个大牌明星似的向他的两个观众挥着手。 剑鸣和志全嬉笑着送给他一阵夸张的掌声。 “你小子让我想起中学作文课上被大家用滥的一种修辞方式。”志全倚在一棵小树上故作神秘地说。 “想损我就尽管放马过来吧,本少爷有一颗强大的心脏。”苏野说着从假山上跳下来。 “欲扬先抑!”剑鸣坐下来,一只手撑在地上,配合着志全的双簧。 “本少爷才华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横竖都溢,你们夸我干嘛不直接说呢,我绝对承受得了!” “苏野同志,我很惊讶,我对您的才华佩服得五六七八九体投地球,我真没想到您还会演唱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某土著部落的鸟语歌曲,不仔细听,还以为你唱的是英文呢!”剑鸣由衷地欣赏苏野,嘴上却故意打趣他,还做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哥们,我的斯堪的纳维亚鸟语唱得确实不咋样,你给咱示范一下,让我也学习一下真正的鸟语歌曲。”苏野冲着志全说,看来他想摸一摸面前这个光说不练的家伙的底。 “很显然,我今天要是不意思一下,你们是不会让我活着回去啊,好,我就成全你们这两个小人,说吧,想从哥们哪儿开刀,给个痛快的。” 剑鸣主动接过吉他,什么也没说,就弹了起来。beyond,《不再犹豫》。志全有些惊讶,在21世纪的小城临沂,还有一个青年,能如此投入的弹奏吉他。苏野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叫周剑鸣的家伙简直就是为吉他而生的,老天不公,还给了他一副让人嫉妒的嗓子。 “简直酷毙了,激情四五六七八胡乱射啊!”苏野兴奋地打着节拍。志全“砰”一声扯开了衬衫的扣子,标准的粤语冒了出来,“无聊望见了犹豫,达到理想不太易,即使有信心,斗志却抑止。谁人定我去或留,定我心中的宇宙,只想靠两手,向理想挥手,问句天几高心中志比天更高,自信打不死的心态活到老……” 唱着唱着,独唱就成了合唱。在这个夜晚,三个文艺小青年儿互相认同了彼此。从此以后,在师大,在他们最倔强的青春里,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歌唱。 离熄灯铃还有十分钟,三个小青年各自往自己宿舍跑。剑鸣背着社团的吉他一路狂奔。到楼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他。 “怎么是你,你在这干啥,快熄灯了。”剑鸣向黑暗中一个漂亮的身影说。 “等你。” “等我?” “对。” “你有事?” “也算有事吧,就是来提醒你,你似乎忘了请我喝茶了。”女孩背着手从黑暗中走到灯光下,看了看剑鸣,转身往乔园公寓走去了。看来她还知道宿舍马上就要关门了。 剑鸣愣愣地站在原地,“我恋爱了……” ------------ 第29章 从梅园到乔园,先要穿过田径场、晓南湖,然后是瘦竹园狭长的石板路。中间隔了足足有两华里,周鹿鸣一路小跑,身上有些汗湿了,东南风一吹,额头上就凉飕飕起来。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在这种感觉里欣赏眼前的世界。春夏之交的鲁南师大,花香馥郁,日光白花花的耀眼。女生楼前的丁香花下,男生们流连忘返,为他们心仪的姑娘打着开水。图书馆后面,白色的羽毛球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几个矫健的身影潇洒的挥舞着手中的球拍。旁边的足球场上,男生们乐此不疲地练习射门,不远处,正坐着一位可爱的姑娘。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来过师大的人都说,师大怎么看也不像一所学校,亭台楼榭,小桥流水,越看越像哪个王公贵族家的后花园。来过师大的人也说,师大就该是这个样子,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在晓南湖的暮色里,在瘦竹园的和风里,读书,散书,该是多么美的一幅景象啊!师大的景色,周鹿鸣是早已见识过了的。从第一次送哥哥到这里读书,到最近一次来这里,他每一次都要好好得游览一番,就像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一样。他多么的希望,自己也能像哥哥剑鸣一样,在师大博雅楼的某间教室里,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课桌,然后兜里揣着校园卡,神态自若地出入书香馥郁的图书馆,在“滴”一声的扫描声里,潇洒地拿走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籍。他也常常想,如果命运呈现的是另外的二分之一可能,自己穿梭在师大校园,参加一个又一个的社团活动,而哥哥却在烈日下扛着沉重的货箱,自己是否真的就能在那“滴”的一声里表现得足够的潇洒。命运总是如此的偶然,一枚小小的硬币,竟让他走上了父辈和自己都极力想摆脱的道路。他恨那枚硬币,也感谢那枚硬币。他不知道当初那个近乎儿戏的抉择是否正确。但他知道,他爱哥哥。当硬币倒下的那一刻,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乔园是师大人文学院的女生公寓,被男生们戏称为公主楼,有点“铜雀春深锁二乔”的意思。于是有人调侃说师大的领导们定是想把全校最美的姑娘都收押在这里。果然,乔园不负所托,学校有名的几个漂亮姑娘,多半来自人文学院。每到晚上10点,临近学生公寓关门的时候,乔园楼下驻足的男生总是最多的。他们一个个恋恋不舍的看着自己的女友上楼,眼神里情意绵绵的。 周鹿鸣赶到乔园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几百个男女学生手里拿着杂七杂八的水果砸向楼下水果店的卷帘门,嘴里喊着整齐的号子,间或夹杂着某个男生的骂声。卷帘门前,一个身材矮胖的小胡子,在几个保安的簇拥下,做着半是讨饶,半是威胁的谈判。但任他喊破了嗓子,学生们仍不为所动。他的男低音官腔很快淹没在学生们愤怒的咆哮里了。鹿鸣一眼就看见了人群前面神情激愤的剑鸣。剑鸣身后,一个打扮淡雅的女孩,小声向他嘀咕着什么,眼神里满含惊惧。女孩扎齐肩马尾辫,目光清澈,但略显惊怯,仿佛随时随地准备迎受让她惊讶的事情。她嘴角那不易察觉的笑容,透着惊人的坦白和纯真,但很快就收敛了。好像笑久了就会失重。 人群太过吵闹了,剑鸣并没有听见弟弟的喊声。倒是身后的女孩先看见了汗涔涔的鹿鸣。虽然剑鸣给她说过自己有个双胞胎弟弟,但她看到鹿鸣的时候,目光还是不停地在这对兄弟间摇摆,仿佛要窥探出哪一个才是真的一样。鹿鸣向女孩笑了笑,拨开众人挤了过去。剑鸣太过投入了,女孩连拍了两下他的肩膀,他竟毫无察觉。女孩指着剑鸣,向鹿鸣无奈的摇摇头,笑了。“这么好的水果,扔了多可惜啊,”鹿鸣顺手拿起一个西红柿咬了一口,两个人开始攀谈起来。 “我听剑鸣念叨过你,也看过你写的小说,文笔真帅!”女孩抚弄着耳旁被微风吹散的头发,微微斜着头说。 “让你笑话了,我没事写着玩,打发时间。你是哥哥的同学吗?” “不是,我是历史系的,和剑鸣在社团认识的,我叫关琳。” “这里怎么了?有学生吃水果中毒了吗?” 听鹿鸣这么问,关琳就摇着头,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到了乔园门前的丁香树下,原本温和的她言语里也愠怒起来。 原来,乔园楼下的这家水果超市,是师大的情侣们时常光顾的场所,传言老板是校长的小舅子。两天前,法律系的一对情侣来店里买香蕉,付款离开时不小心碰落了店里的一只菠萝。还不等男孩回应,老板就骂骂咧咧起来。男孩觉得失了面子,也不轻不重的顶了几句。老板拦住店门,一个电话,来了七八个社会青年,光天化日的竟然在校园里把小情侣追打了两百多米。结果男孩胫骨骨折,女孩肝脏破裂。校方得知此事,对小情侣先是物质利诱,继而威逼恐吓,打算把事头冷处理了。哪知当日这一血腥镜头刚好被学校摄影协会的一名学生拍摄了下来,传到了学校的bbs上,一时群情激奋。这激愤的人里头,就有好打抱不平的周剑鸣。剑鸣在学校小有名气,一篇慷慨激愤的檄文挂到qq空间之后,不到半天,就转发了三千多次。剑鸣呼吁大家第二天到水果店前示威,向店主和校方讨个说法。 剑鸣是个暴脾气,最见不得这些不公。示威之前,周围就有不少同学劝阻,毕竟胳膊扭不过大腿,校方随便动动手脚,就可以让你有苦说不出。剑鸣可不听这个,再混的水,他都要趟一回。这一点,鹿鸣太了解了。 还没等关琳说完,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快看,”关琳指着水果超市楼上的窗口,“校长来了!” 一个秃顶的男人从窗户里伸出头来。 “同学们,要冷静,要相信学校,相信老师,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严惩肇事者,给大家一个满意的――” 话还没说完,人群里飞出一个西红柿,正砸在秃头校长的眼镜上。 “滚下去――滚下去”,学生们的号子一浪高过一浪,丝毫没把校长放在眼里。 他们已经压抑得太久了。 学生们继续从各个教室、公寓涌过来,人群越发骚乱起来。乔园对面的楼顶上,不知是报社还是电视台的记者,已经忙活了起来。秃头校长躲到窗户后面忙着打电话,旁边一个瘦高个给他擦着头上的水果汁液,场面十分狼狈。 十几分钟后,学校保卫科的二十几个保安已经站到了人群前面,把试图冲进店里的学生往外围撵。鹿鸣这才意识到,原来水果店的老板此时正在店里。场面眼看就要失去控制,二十几个赤手空拳的保安是绝对挡不住一千多个用水果武装起来的壮小伙子的。站在最前排的学生已经和保安们有了肢体摩擦,鹿鸣和关琳不禁担心起了剑鸣,不时地往人群前面望。 “剑鸣呢,怎么不见了?!” “对啊,人呢?”鹿鸣不由地紧张起来,“你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 “快看!看学子会馆那!”关琳叫了起来。 学子会馆楼下,剑鸣和几个身着深蓝色爱乐者协会文化衫的男生扛着国旗,抬着两个硕大的音箱向乔园这边跑了过来。 “同学们,镇静!一定要镇静!不要因为年轻气盛而做出让自己后悔――” 一桶红墨水浇在了校长油光可鉴的秃头上。三楼阳台上,一个男生挎着水桶,向楼下的人群挥舞着手中的国旗。 校长终于走了。今天注定让他铭记一生。 很快,人群中的嘈杂就被激昂的国歌声压了下去,学生们也跟着唱了起来。剑鸣和三楼的男生呼应着,把手里的国旗舞得风生水起。随着国歌的旋律到达高潮,保安们的人墙轰然溃散。“哐当”一声,卷帘门骤然倒下,一片狼藉的水果堆里,店老板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瘦竹园竹韵楼茶馆里,四个学生打扮的年轻人围坐在二楼靠窗的位子上。窗外是浓密的竹林,竹枝几近要伸进窗来。一条澄澈如练的小溪自林外蜿蜒而至,绕茶楼一圈,复又流向竹林深处去了。如果有几个男女学生,延溪席地而坐,哪怕水中飘荡一瓶农夫山泉,也颇能有几分曲水流觞的意思。这个二层竹楼里的一干物什都是与竹子有关的,竹桌,竹凳,连茶具也是竹子的。鹿鸣是第一次来这里,他瞟了一眼对面竹墙上的一幅墨梅,卷底有不知何许人也的题字,“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墨梅虽美,此刻的鹿鸣也无心欣赏了。剑鸣和乐队的键盘手佴志全眼神里还有几分愠怒,似乎尚未从刚才的情景中抽离出来。关琳坐在剑鸣旁边,满脸的担心,“剑鸣,你的脾气得改一改了,还有志全,你今天也太过分了点,怎么能往校长的头上浇墨水呢?!报社、电台的记者都来了,校长出了这么大的丑,风头一过,他肯定是要追究这件事的,你们两个冲在前面,认识你们的人又多,多半会被认作今天的头儿。” “做都做了,就不怕被认作是头儿,反正事实也是如此。帖子是我发的,人也是我招来的,我这个头当的一点不亏。”剑鸣看着关琳和鹿鸣,声言有些低沉。佴志全一反往常的沉静,直起身子,接了一句,“学校要是敢动你一指头,我就到教育厅去升国旗!”鹿鸣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劝劝哥哥还是像志全一样底气十足地吼上一句。如果这个叫关琳的女孩都无法说动他,恐怕自己也多说无益。“以小博大,一定要灵活,不能蛮干,”他终究还是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剑鸣向弟弟投来一瞥默契的目光。关琳本指望鹿鸣能规劝剑鸣几句,没想到他竟火上浇油了。双胞胎到底是双胞胎,不仅相貌难辨,骨子里也还是有几分相近的。 “我爸和校长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是个绵里藏针的角色,你俩以后还是多留点心吧。”她抿着嘴唇,眼神里已经有点恳求的意思了。 “放心吧,剑鸣怎么说也算学校的风云人物,拿他开刀,还是要掂量掂量的。你忘了上次兰园公寓的事了吗,剑鸣给张秃头拍了桌子,他还不照样拿剑鸣没办法。”佴志全向鹿鸣和关琳炫耀着他的这位朋友,语气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志全平日里还算温和,连剑鸣也惊讶于他今日的胆识。 “但愿如此,就怕报社和电台一报道,事儿就闹大了,我晚上回家问问我爸,看他们报社对这事什么态度。这次不比已往,我有点担心” 佴志全所说的兰园公寓事件,还要从去年冬天说起。去年师大扩招了3000多人,校内学生宿舍一时安排不下。不知哪位校领导出的“英明决策,”在校外租了栋廉价旅馆,挂了兰园公寓的牌子,硬把学生塞了进去。从校门口到兰园,要经过四五个十字路口,车来车往的不说,天一黑,路上什么人都有。没几天,就有学生在半道上被抢了钱包,剑鸣他们社团有个女孩还差点被几个小混混沾了便宜。剑鸣作为社长,一听说,就跑到兰园逛了一圈,回来就义愤填膺的。七八个学生挤在一个不足20平米的黑屋子里,晾了两三天的衣服愣是能拧出一把水来。寒冬腊月的,电风扇24小时呼啦啦的吹。更不可思议的是,同一层楼里,男女混住,女生宿舍隔三差五的就会有某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男生推门而入。剑鸣洋洋洒洒地写了七八千字的请愿书,一个人兴冲冲跑到校长办公室,啪一声拍在校长办公桌上。张秃头一愣,给他镇住了。张秃头没有说啥,这个青年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找他了。剑鸣一走,他立马给教务处处长打了电话。结果期末考试成绩一公布,剑鸣班上就一片唏嘘。原本成绩第一的剑鸣,竟有五门核心课程不合格。剑鸣虽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但他很少会为了私事和校方发生争执,明知是张秃头搞了小动作,但还是强压着火参加了补考。熟料,张秃头枉为人师,剑鸣五门补考科目全部不合格。按照师大的传统,两门以上核心课程不合格是要留级的。事儿就传开了,学校的bbs上闹的沸沸扬扬。兰园公寓的学生也真够意思,几百号人跑到学校的行政楼前静坐示威,要求张秃头给剑鸣一个说法。这几百号学生里,有一位便是关琳。关琳她爸是《沂蒙晚报》的主编,她欣赏剑鸣的这股劲儿,就主动把剑鸣介绍给了父亲。慢慢的,父女俩也就和剑鸣混熟了。周末的时候,关琳常邀剑鸣去家里做客。这事一出,关琳就给他爸爸打了招呼,学校宣传部的电话就再也没有消停过。不久,省教育厅也得到了消息,要求校方妥善处理,勿引起学生哗变。迫于舆论压力,张秃头只好把教务处某科员卖了,说剑鸣的成绩是录入失误。学生们见剑鸣的问题解决了,就哄笑一声凯旋而归了。剑鸣始终觉得兰园公寓的问题亟待解决,一直想方设法和校方斡旋。他不是不理解校方暂时的难处,所以张秃头口头承诺年内解决兰园的问题后,也就没有再揪住不放了。哪知本该就这么结束的故事,偏偏就有了起伏。法律系一名男生晚上下楼买夜宵,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男生家长闹到了省里,事件急剧升温。校方只好一边忙着处理赔偿事宜,一边把新建的办公大楼改建成学生公寓。三个月后,三千名新生就住进了校内兰花环绕的学生公寓,兰园从此成了名符其实的兰园。 剑鸣兄弟俩从竹韵楼出来后,就辞别了关琳和佴志全,一起往梅园走。一路上,兄弟俩说说笑笑的,沉闷的气氛有所缓和。鹿鸣提起路上的事请,剑鸣说,“真巧,沈琪可是师大的才女,小说写得很有几分功力,借着这个机会,你们可以认识一下。”剑鸣向弟弟打听他在厂里的工作,听得出他对鹿鸣是有所歉疚的。这一点,鹿鸣是知道的,所以他说起厂里的事情就有些轻描淡写,故作轻松的意思。剑鸣鼓励弟弟参加自学考试,鹿鸣有点心动,但一时又不知道该考哪个专业。鹿鸣也嬉闹着问哥哥和关琳的关系,剑鸣笑一笑,不置可否。环校路上不时有认识剑鸣的学生迎面走来,剑鸣热络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到梅园后,鹿鸣把这一周的生活费给了哥哥,从哥哥手里接过两本新借来的小说,语气有几分沉重地说,“要学会保护自己,冲动不能解决一切。”剑鸣欲言又止,重重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看着鹿鸣离去的背影,宿管阿姨从窗户里伸出头来,“鹿鸣,下次不要给你哥带这么多煎饼了,天要热了,留不下饭……” 城外通往水县的小路上,周鹿鸣向着六娘山的方向,大步走去了。柔和的夕阳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歌声在他身后,洒落一地…… ------------ 第30章 周鹿鸣回到柳溪镇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了六娘山上。迷龙河边的女人们,这时候已经回家了,只剩下三五个孩子,还在水里嬉闹着不愿离去。村前的河滩上,不知谁家的一群肥鸭,像是刚刚用过了晚膳,悠闲地迈着步子,嘴里嘟噜着水。远处的山道上,放羊的赵西梅老汉哼唱着《沂蒙山小调》,手里的鞭子甩得脆响。迷龙河不是什么大河,甚至只能算作溪。从蒙山淅淅沥沥的往南流,两百多里地,裹挟了沟沟汊汊里的水,至柳溪镇,竟也有些滂沱的意思了。前些年,县政府再三斟酌,决定返璞归真,好好演一台旅游大戏,把水县人走了几十年的嗅不出多少现代气息的水泥桥也拆了。这一来,出出进进的,就得靠了水上那几条舢板和筏子。这里是不作兴大船的。一来水浅,二来无甚物产,稍大点的鱼虾也绝难看到。河道是极曲的,曲到极处,便窝出大大小小的湖。柳溪一段,堤上蜿蜒了几十里的柳林。柳林往后,是同样蜿蜒了几十里的房舍。平房、瓦房,高低错落,间或也有某户人家仿建的湘式竹楼。屋舍皆高瘦,一律的清漆门面,吊两柄铁打的门环。门前是一水的清水石阶,直通河底。夏天一到,女人们就携了衣物,延河排了四五里,把石阶摩打的光亮。镇上的半大小子们,最喜欢夏天的光景。离河尚远,就已飞跑着脱了个精光,及至近前,把裤衩往柳杈上一挂,人就扑通扑通跳下了河,溅了旁边说笑的女人们一身的水。女人们的嘴就没了遮拦,分不清是笑还是骂了。被骂的孩子也不恼,脑袋从水里冒出来,咧嘴一笑,就游远了。 周鹿鸣远远地向河上的一支筏子招了招手。筏子就箭也似的过来了。待筏子近了,才看见撑筏的不是别人,正是水芬。 水芬是赵西梅老汉的小闺女,柳溪镇拔尖儿的漂亮姑娘。水芬比鹿鸣大九岁,两家沾点亲戚,鹿鸣得管她叫姨。赵西梅早些年闯关东瞎了一条腿,老婆也跑了,带着三个闺女过日子,一家人受了不少苦。水芬初中毕业就到镇上的服装厂上了班,农忙的时候,也下地干活。天蒙蒙亮就起,做饭、挑水、喂猪、打青柴,没有她做不来的。鹿鸣那时候还小,最喜欢跟着水芬疯玩。水芬背着大筐,领着小鹿鸣,在几十里长的河堤上逛。河滩上河汊纵横,到处是沙冈。河汊两岸除了成片的柳林,还有大片粗壮的银杏树,枝枝丫丫的搭满了大大小小的鸟窝。水洼里丛生着芦苇、野麻和蒲草,红翅膀的蜻蜓,停在在苇尖、麻叶上;红脖子的水鸡,只有蝴蝶大小,一听见响动,就扑棱棱飞远了。小鹿鸣穿着裤衩,赤着脚,捞虾米,掏螃蟹,可着劲的疯。水芬忙累了,就坐在柳荫下看着小鹿鸣玩,把一条油黑的辫子盘在头上,折了两把柳技,编成圈,戴在头上。鹿鸣见她热得满头汗还穿戴的严实,就说:“小姨,和我一样光膀子,凉快。” “放屁!”水芬脸一红,“姑娘家能脱光膀子吗?!” “怎么不能,俺前院的四奶奶的一到热天就光脊梁躺风扇底下。” “四奶奶不是姑娘,她老了,长成男人了。” “那小姨老了也成男人吗?” “是的。” “那我以后会长成女人吗?” “会啊。你娶了媳妇就成了女人了。” “那我也能生小孩吗?” 水芬就笑了。笑完,头戴柳帽,又钻进玉米地薅草去了。小鹿鸣坐在柳荫下的石阶上,拿柳叶卷了个哨。吹得吱吱响。哨子一响,苇从里就有了动静,不知是鱼还是青蛙。他没有起身,他困了,顺势就躺在了蒿丛里。他在梦里吧嗒着嘴,一行口水在他满是泥巴的腮旁汇成了小溪。 “嘿嘿――嘿嘿……”小鹿鸣傻笑着,惊起了一群水鸟,扑棱棱飞远了。 突然,水芬在玉米地里叫了起来。小鹿鸣揉揉眼,爬起来就跑进了地。水芬躺在地里,疼得要命的打滚儿。小鹿鸣吓坏了,“小姨,你怎么了,你裤子上怎么这么多血!你等着,我去叫周大拿,我上次磕破了头,就是他给贴了膏贴,几天就好了。”说完,就往外跑。“别去,小姨没事,你到河滩上捧把滚热的沙土,盖我小肚子上。”小鹿鸣飞跑出去,用褂子包了一包烫手的河沙。 “小姨,还疼吧?” “不疼了。” “小姨让毛猴子咬了吗?” “是的,让毛猴子咬了。” “那咱快走吧。” “没事,小姨坐一会就好了,你去我家,找你二姨,给我拿条裤子来。” 不一会,小鹿鸣就把裤子拿来了。 “小姨,我去偷个西瓜给你吃。” “偷谁家的?” “我家的。” “你舅知道了,给你三鞋底。” “没事,我舅最疼我了,给小姨吃,我舅知道也没事。” “那你去吧。” 小鹿鸣不一会,就抱来了个大西瓜,重得他都快迈不开步了。 水芬吃了西瓜,脸上就红润起来了。 “小婊子儿你看我干什么?” “小姨,你真好看。” “呸!我看你跟着三锤那几个野孩子疯,学坏了,往后再赖我家不走,我可不搂你睡了。” “你要跟小义叔睡吗?” “你个小孬种,谁教你这么说的?”水芬愣了。 “小义叔说的,他说我长大了你就不跟我睡了,得跟他睡。还说让我跟你睡一回去他家跟他睡,他就给我逮一窝斑鸠。” “这个该死的蒲小义……他还说什么了” “小姨你脸红了!” “没有,小姨热的。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问我小姨有没有说过他什么。” “你下次见了蒲小义就说你小姨说让他嘴上生疮死了没人埋。” “我不说,我说了他就不给我逮斑鸠了。” “你不说,我以后就不带你玩了,也不疼你了!我给你舅说你偷了他种的瓜给蒲小义吃了。” “那我说。” “这才是好孩子。” “小姨,你真好看。我以后要娶个小姨这样的媳妇。” “好啊,那你以后找了对象,要先让我给你相看相看。” …… 水芬到底还是嫁给了普木匠的儿子蒲小义。蒲小义是个俊俏后生,人也聪明,高中毕业后到青岛打工,有了点积蓄,他爹蒲木匠又给帮衬了三沟一,买了辆二手大卡,省里省外的搞运输。蒲小义人缘好,走南闯北,顺风顺水的。不到三年,农业银行的小本本上,6开头,挂了五个0。给蒲小义张罗媳妇的就多了起来,十里八村模样好点的姑娘尽着他挑,也相亲了几个大学生。几经周折,蒲小义一个都没中意。说闲话的就有了,说蒲木匠爷仨有了钱就烧熊包了,不知道自己值几个钱。女人们这么说的时候,水芬就笑一笑,从不接话。 蒲小义从贵州回来,买了几瓶好酒,跑到六娘山上找到了放羊的赵西梅,把酒斟好,磕了响头,“大叔,我要娶水芬,您老人家没儿子,要是不嫌弃我,我就是您的亲儿子!”赵西梅背靠老树,杯底儿一扬,笑一笑,“成不成的,你去给水芬说,我没二话。”蒲小义站起来,一溜小跑,就奔了镇上的服装厂。 蒲小义给了厂长一瓶茅台,拿着厂里的大喇叭,跑到了女职工楼下,“赵水芬,我是蒲小义,你小学同学,偷过你一次钢笔,往你书包里塞过两回屎壳螂,给你递过几十回小纸条,我要娶你做老婆!你要答应了,我拿你当闺女疼,拿你爹当亲爹。”厂里就炸了锅了,几百口子女职工围着蒲小义看热闹。蒲小义喊完,放下大喇叭,等着。过了十几分钟,楼上没有动静,蒲小义就焉了,看热闹的人也散了。水芬从三楼的窗户里扔下一个纸条:你要是从三楼跳下去,死不了,我就嫁给你!蒲小义二话没说,跑到三楼女厕所,扑通就跳了下去。水芬大叫一声从楼上冲下来,抱着满头是血的蒲小义,眼泪就下来了,“你个傻子,我等你三年了,你这才来。你要是死了,还怎么疼我,还怎么给我爹当亲儿!”蒲小义笑着睁开了眼,擦了擦头上的血,“你是我老婆了!”水芬又是哭又是笑的拿手捶蒲小义胸脯梁子,蒲小义自己站起来,拿着大喇叭,跑啊跳啊,乐得不行,“赵水芬是我老婆了――赵水芬是我――”突然就立住不动了,“老婆,坏了,我腿可能骨折了……” 蒲小义娶了水芬,镇上的后生就眼馋了,闹洞房的时候,把蒲小义往死里折腾。蒲小义也不恼,尽着他们闹。蒲小义知道,镇上的后生们都憋着一口气,吃完喜宴又延河摆了十几桌,专门款待他们。后生们就没话说了,对着蒲小义竖了大拇哥儿。结了婚的水芬,穿着红嫁衣,盘着高高的发髻,走在河道上,女人们都说,水芬这孩子有福气。蒲小义是真把水芬当闺女疼,里里外外的都由着她,洗脚水端了还不算完,还要给她洗,洗完了还漂一遍。婚后十天,蒲小义抱着水芬狠狠地亲了一口,开上大卡,又奔了内蒙了。老天不开眼,蒲小义拉着一大车西瓜,走到古北口,翻了车,死无全尸……水芬坐在河滩上哭了一整月,包袱一打,回了娘家。 水芬虽然是个寡妇,但是身条好,又年轻,到赵西梅家给水芬提亲的一茬接一茬。提亲的来了,水芬就哭。水芬一哭,赵西梅就不说话,把旱烟袋咂得直响,提亲的干笑一会,就走了。 这么一晃,几年就过去了。 鹿鸣见撑船的是水芬,就高兴的不得了,“小姨,怎么是你啊,好几个月没见,可想你了。” “在县城上了两年班,嘴倒是学溜了。我就猜到你今天回来,这么热的天,撑船的大葫芦叔过晌就回家睡大觉去了,你姑姥姥老毛病又犯了,你大舅也上医院了。我怕你过不来,早早的就在这等着了。” “还是小姨疼我!” 鹿鸣等筏子停稳了,一下就蹦了上去。筏子一晃,包里就掉出张照片来。 “坏了,书给哥哥了,照片落包里了。” “谈对象了?这么漂亮的姑娘,哪个干部家的千金啊。”水芬把照片接了过来。 “我一个农民工,人家怎么会认识我。我进城路上拾了本书,是鲁南师大学生掉的,八成是来咱这玩的,我让哥哥回给人家,哥哥把书拿走了,照片掉包里了。” “这姑娘好熟啊,对了,今上午一群学生来咱镇上玩,有个男孩子掉水里了,还是我撑筏子给捞上来的,里面有个姑娘和照片上这丫头挺像的。” “不一定,来这玩的学生多了。” “照片上有个qq号,你联系联系,拉拉呱啊,有戏没戏的拨拉一竿子。” “我可不敢想。”鹿鸣翻过照片,背后确实用记号笔写了一个qq号,453045144。 “不知你还记得不,你小时候说,要是找了媳妇,得先让我相看相看。” “没忘啊,小姨这关一定得走的。” “这还差不多,看脚底下,靠岸了。” 水芬把筏子系在柳杈上,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岸。几个月没回来的周鹿鸣,呼吸着柳溪镇的空气,心里就亮堂起来了。 “大爷爷怎么还在放羊,”鹿鸣指了指六娘山的方向,“该收工吃饭了。” “不管他,咱先吃。我炖了鸡汤,给你补补。你在厂里饥一顿饱一顿的。” “太好了,肚子都叫了。” “你哥在学校还行吧。” “今天他们学校出事了,校长的小舅子在他们学习开水果店,找了黑社会打了一个学生,全校学生一生气把店砸了,人也给打的半死。” “打得好。那这些大学生还行啊,不像我们服装厂,老板扣了几个月工资,没人敢放个屁。你哥也参加了吗” “我哥那脾气的,你不是不知道,他不仅参加了,还是头呢。我就担心他闹出事来,俺大舅又操心。” “那我回家给他打电话,这可不行,抢打出头鸟,一个穷学生充什么能。” “我哥好像谈对象了。” “那好啊,也让他带回来我给掌掌眼。” “我看还早,估计刚谈。” 水芬家的房子,很有些历史了,据说她太爷爷在的时候,这房子就有了。院子里的老槐树,树冠遮蔽了整个院子,即使三伏天里,也分外阴凉。水芬把饭桌搬到了槐树底下,不一会就端上来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鹿鸣喝了一口鸡汤,“小姨,手艺越来越好了。”“你要是喜欢,我逢星期天就去厂里给你送。” 鹿鸣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吃过一次饭了,他索性敞开了肚皮,大口大口的吃起来。水芬也不动筷子,看着这个愣小子狼吞虎咽的,心里美滋滋的。 ------------ 第32章 月上柳梢了,鹿鸣才从水芬家出来。他吃饱了肚子,浑身的舒畅,就解开衬衫,任肆意的晚风吹拂着他的胸膛。他家就在水芬家斜对过,咳嗽一声的功夫就到了。他没有马上回家,迈开步子一直走到了村外的河滩上。夜幕下的柳溪镇,繁星点点,晚风习习。鹿鸣把鞋子脱掉,赤脚踩在了河沙上。河沙极松软,走在上面舒服极了,他索性放开腿在河堤上跑了起来。晚风在耳旁呼啸而过,他扯掉衬衫,大声唱了起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天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无牵挂……”他尽情的跑啊,唱啊,仿佛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打开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忘记了这半年来的劳累。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苇丛里的小虫兴许也是他多年前的旧相识,“有人对牛弹琴,我这该算是对虫唱歌了吧。”他乐了。一乐,脚底就失了准头,倒了。躺在松软的河沙上,整个后背都凉冰冰的,舒服极了。迷龙河畔,花香馥郁,河水哗啦啦的响。他舍不得爬起来了。他想起了多年不见的姚雪然,想起了她甜美的笑容和清脆的歌声。不知道她是否还喜欢在晚风中歌唱,是否还记得四年前水县中学那个穷小子。 他唱累了,爬起来,把衬衫往肩上一搭,就往回走。走到村口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柳林里嘀咕。 “谁知道你对俺是不是真心,你成天跟艳艳不三不四的!” “水湄,你还不了解我吗。我和艳艳在一起那是工作需要,我们都是党员,开党员会总不能不说话吧。我要是把她得罪了,他爹是书记,我这个会记,就难干了啊。” “你发誓和艳艳没牵扯?” “我宋小景发誓,要是负了你赵水湄,让我进在迷龙河里,让鳖驼了去!” “那你得想好了,我大姐嫁到了郯城,水芬又赌咒不改嫁,你要是想娶我,铁定了要当倒顶门,给我爹养老送终!” “这――这咱再商量商量吧,说不定水芬哪天就想通了。” “我都二十九了,六年前你就说要娶我。你现在还要商量商量,是要我再等六年吗?不答应就别来找我,就是水芬改嫁,想娶我也得倒顶门。水芬待我这个二姐真心实意的,我这个当姐的也不能亏欠了她。你不敢答应咱俩就拉倒!” “水湄,你别走啊,先听我说啊……” “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想好了再来找我,没想好就别来!” …… 鹿鸣怕惊扰了他们,一直等他们说罢了才往回走。鹿鸣没想到,水湄二姨竟会和宋小景谈对象。他有点担心水湄二姨,宋小景不是一个安分踏实的后生。无论如何,他得抽空和二姨聊聊。虽然和水湄二姨不像和小姨水芬那样熟,但毕竟她也没少疼自己。可怎么开口呢,水湄二姨比他大了十多岁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到了家。刚一开门,小公狗憨憨就扑了过来。憨憨已经三岁了,逮野兔是把好手,在柳溪镇的狗群里,也算个长跑能手了。大舅不在,家里没人,鹿鸣洗了个澡,就进了自己房间。 鹿鸣兄弟俩都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刚来那会儿,连外婆家的门槛都爬不过去。兄弟俩原本姓杜,因为打小就在外婆家,也就随了外婆家的姓。他们的父母亲就住在迷龙河上游三十里的南桥村。鹿鸣妈兄妹五人,大舅是兄妹里的老大,比鹿鸣妈大20多岁。大舅已经整整七十岁了,一辈子没有结过婚,把鹿鸣兄弟俩当亲儿子一样疼。兄弟俩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这在整个水县,也是不多见的。那几年,县里计划生育抓得紧,村干部没少到家里闹腾。孩子一多,生计也成了问题,善良的大舅不愿看着妹妹受累,主动提出抚养两个小家伙。兄弟俩小的时候,两个亲姨娘还没有出嫁,一人抱着一个,没少疼他们。不在母亲跟前,两个小家伙就只能喝奶粉。那时候奶粉质量差,喝得兄弟俩直拉肚子。一有谁家的媳妇生了孩子,姨娘就抱着两个小东西去蹭奶,说来,兄弟俩也是喝过“百家奶”了。直到现在,鹿鸣每次回家,还有村里的女人打趣他,“你小时候可没少喝过我的奶呢!” 兄弟俩上中学的时候,两个姨娘先后出嫁,外婆也去世了,兄弟俩就和大舅相依为命了。他们最怕过年了,欢乐是别人的,他们只有在别人的欢笑里才感受到一点年的味道。家里还有四个孩子,母亲很难顾全到他们。没有女人的家庭,是冰冷的,如果不是两个亲姨娘和水芬小姨常过来走走,他们连一顿年夜饭也吃不好。因为过年,他们过早的感受到了人间冷暖。头几年,大舅还是个壮劳力,庄稼营务的好,又会拾砖拿瓦的,农闲的时候,带着村里的一帮后生,十里八乡的,揽了不少活,过年的时候,来给大舅拜年的本家后生,一茬撵一茬,把头磕得脆响。后来,大舅老了,兄弟俩又还小,家里的光景一天比一天差。再过年的时候,大舅摆上一桌酒,坐在桌前,等着,等到过晌了,也等不到一个来拜年的后生。大舅就端着酒杯,看着鹿鸣兄弟俩,发愣。 大舅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虽然外婆家成分不好,但大舅是村里少有的几个文化人,队里就安排他当了会计。年轻时候的大舅,是柳溪有名的俊俏后生。每次到公社开会,镇上的姑娘们为了看他一眼,翻山越岭的,步行几十里。后来大舅又作了村里高小的教师,每次讲课的时候,窗外总是站满了附近村子的女人。姑娘们相亲都喜欢把男方和大舅做个比较,都说,“但凡他长得有一点像周明岩,我这辈子跟了他也不亏了。”虽然喜欢大舅的姑娘很多,但没有几个真心愿意嫁给这个“地主羔子的”。后来,大舅和村里的的葛香兰恋爱了。他们分在一个生产队,一起下地,一起劳动,一起说说笑笑。葛香兰根正苗红,又是镇上的团支部书记,预备党员,本不该和大舅有什么牵扯,可偏偏就是她顶住了家庭和政治的压力,和大舅相爱了。大舅的心里矛盾起来了。他爱葛香兰,但更怕连累了她,误了她的大好前程。他只好疏远了她。葛香兰的爹葛财旺把闺女关在家里,不让她和大舅来往。公社粮管所所长看上了葛香兰,葛财旺就找到大舅,说,“我闺女已经许给了杨所长,你以后别缠磨我闺女了,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大舅的眼泪就吧嗒吧嗒的掉,什么也没说。 葛香兰出嫁的前一天,逃到鹿鸣外婆家,躺在了大舅的床上,死活不走。谁来叫她,她就说是周明岩的人了。葛财旺没办法,跑到六娘山上找到了正在劳动的大舅,扑通跪下,“大侄子,叔给你磕头了,你就饶了我闺女吧,政策紧了,我闺女要是跟了你,初一十五的保不定就成了寡妇……” 大舅哭着从山上下来,一进门就把香兰往外撵,“葛香兰,你走吧,我看不上你。”葛香兰眼泪也下来了,“明岩,你不用瞒骗我。你心里想的什么俺都知道。我什么都不怕,死也跟你死在一个窝里。”大舅抹抹眼泪,一狠心,把葛香兰推出了门外,“你这辈子别再进俺家的门,你滚……” 葛香兰嫁给了杨所长,一辈子没有再回柳溪镇。那以后,大舅一直没有结婚。1978年,外婆家平了反。那一年,大舅三十三岁,人长得体面,又有文化,再找个媳妇是不难的。可无论哪个媒婆一进门,大舅就会一顿臭骂。后来,鹿鸣长大了,问大舅有没有后悔过,大舅吸着旱烟,眼神就有些迷乱了。 去年,五十多年没有回柳溪镇的葛香兰回来了。在村口,她碰见了大舅。五十年前相恋的两个人,五十年后再次重逢。两个人,都已垂垂老矣,满头白发了……那一天,从来没有见过大舅流泪的鹿鸣,看见大舅一个人躺在屋子里,嚎啕大哭。鹿鸣就有了一个心愿:把大舅的故事写进小说,给大舅此生一个安慰。 …… 鹿鸣家靠近村外,院墙外就是河滩。附近的几户人家,这时候多半都已经睡下了,没有了白天的聒噪。他躺在床上,听见迷龙河里的水哗啦啦的响。脑袋里想着大舅的故事,心下就有些烦乱了。他打开窗户,冷风就吹了进来。冷风一吹,他这才想起来兜里还装着一张照片,就掏出手机,打开qq,输入了号码,453045144…… ------------ 第33章 周鹿鸣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子洒进来,盖在了他的光膀子上。他太累了,太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了。这半年来,他没日没夜的干,手上的老茧已经硬的像个老农似的。昨天遇见水芬小姨的时候,他一直把手藏在口袋里,生怕她看见后又要责问一番。幸好吃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要不然,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瞒骗过去呢!水芬小姨虽然有时候嘴上厉害,心肠却是极软的。她若是知道了,又不知要掉多少眼泪呢。刚到厂里劳动的时候,他的膀子被货箱压烂了,血汪汪的。水芬小姨听说后,就跑到厂里把他一顿臭骂拽回了柳溪镇。夜里,水芬小姨让他趴在白炽灯下,给他上药水。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在了他的膀子上,分不清哪是药水,哪是泪水了。鹿鸣是多么的自责啊,蒲小义走后,这个善良的女人已经把眼泪流干了,可不能再让她心焦了。 这是鹿鸣劳动以来第一次请假,主任二话没说给了他一个星期的假。他枕着胳膊,听着院墙外叽叽喳喳的鸟鸣,痛痛快快的伸了个懒腰。他在心里算计着,这半年,他每个月都比别人多拿三百块奖金,加上他平时捡饮料瓶子赚的钱,紧紧巴巴的凑够了四千块钱。他已经到临西五路的桃源科技城打问过了,一台差点的笔记本电脑,也就是这个价格。工资他是舍不得动的,要留着给哥哥做学费,剩下的还要准备着年后回家翻盖老房子。他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坐在崭新的电脑前,把键盘敲的噼里啪啦响。有了电脑,他写起小说来,就更方便了。这么一想,他就兴奋的爬了起来。一出屋门,鹿鸣就看见院子里的樱桃树树杈上挂着一个提篮。他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水芬小姨一早送来的早饭。水芬小姨一定是想让他多睡一会,才没有叫醒他。 吃过饭,鹿鸣随手拿了一本小说就出了门。悠长的《沂蒙山小调》就远远的传过来,抬头一看,赵西梅老汉已经早早的到六娘山上放羊去了。水芬小姨也一定到服装厂上班去了。这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就是躺在迷龙河上读书了。鹿鸣来到河滩上,看见撑筏子的大葫芦老汉一个人抽着旱烟,就笑着打招呼,“大葫芦爷爷,你的大葫芦呢?” “是鹿鸣啊,有日子没见你了。镇上的小卖店不卖散酒了,我一个老光棍,可舍不得花好钱买那二两辣水水。” “那您老没了酒,吃饭还香吗?” “香什么啊,不香了,精神头都没了。” “那我给您商量个事吧,我买一箱“沂蒙老乡”孝敬您,再给您点钱,您到柳溪饭店好好搓一顿。这筏子我先替你照看着,来了人,我帮您撑筏,得了钱还归您,怎么样啊大葫芦爷爷。” “年轻人挣两毛钱也不容易,可不能这样糟蹋,你供你哥上学,是个好孩子,我不能让你花钱。” “大葫芦爷爷,你忘了吗,我小时候没少吃您老人家种的瓜啊。我孝敬您是应该的。” “可不敢这样,这样可不行。” “没事,我是想找个地方看书,躺筏子上多美啊。咱爷俩是两不亏欠啊。” “那好,鹿鸣真是个好孩子。将来走州过县的,能有个大出息!” 鹿鸣把大葫芦老汉送到柳溪饭店,给他买了酒,叫了一桌子好菜,就又回到了河滩上。他把筏子从柳杈上解开,推到水里的柳荫下,就躺上去,美美的看起了小说。温和的东南风贴着水面吹拂着他的脸颊,积攒了半年的疲惫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看的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厚厚的三卷。不一会,他就沉浸到小说里,和葛利高里一起驰骋在疆场了。白天的迷龙河,静的出奇。不时有巴掌大小的草鱼或者鲢鱼跃出水面,尾鳍拍打起朵朵水花,溅湿了鹿鸣的衣角。鹿鸣毫无察觉,他已经完全陷在故事里了。“滴滴,滴滴”手机响了。是沈琪发来的短信,邀请他明天去她家做客。鹿鸣稍稍有些惊讶,毕竟他们昨晚还只是在网上简单的聊了聊,连面也还没有见过。也许沈琪觉得照片在自己手里不太好,想要回去了,他想。不过他们确实聊得很投缘,下线前互换了手机号码。沈琪是师大中文系的学生,平时也爱写写小说,中学的时候就加入了省作协,到现在已经发表了几十篇中短篇小说了。沈琪也在网上看到了鹿鸣贴出的几部作品,对他激赏不已,说师大中文系没有哪个学生的文笔能比得上他的。鹿鸣好不容易找到了个志趣相投的人,就迫不及待的让沈琪给他开书目。沈琪开的书目里头,头一本就是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鹿鸣没有看过,手头也没有,打算下一次进城的时候,让哥哥帮自己在师大图书馆借一本。 鹿鸣正自顾自的想着,村口就走来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迷龙河上下两百里没有人不认得的贾先生。鹿鸣记得,自己三四岁的时候,贾先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十六七年过去了,仍然没有太大的变化。听大葫芦老汉说过,他年轻的时候,贾先生就比他爷爷小不了几岁,如今四十多年又过去了,贾先生依然和当年一样,不见老。 先生在本地方言里,是对教师和医生两个职业的特殊称呼。贾先生不是医生也不是教师,多少年来,村里人却一直这么称呼他。听老辈人讲,贾先生本是北边艾山下大户人家的公子,少年得志,文武双全,参加过末代科考,乡试头名解元。谁承想,武举校场上,伤了皇亲国戚,被罢了科考资格。后来,赶上闹土匪,土匪头子刘黑七火烧贾府,贾先生就流落到了柳溪镇。那时候贾先生也还年轻,忌恨钱李两家欺生,就跑到六娘山上,用鼻血和泥蒸了刘关张的像,念了说词。钱、李两家就真遭了灾,壮壮实实的小伙子,死了七八十个。老钱家找了能人,看破了机巧,连夜把贾先生绑在了祠堂,天一亮就要拿他开膛破肚祭天。老钱家的一个姑娘恋着贾先生,偷偷地把他放了。贾先生就游逛到了河南,出了家。四清时期,破四旧,这和尚就在这四旧里头。工作组也还文明,没有强制还俗。在庙前支了一口大锅,锅里煮的肉片滋啦滋啦响,香味随风飘出去三五里。起初只有一些定力不够的小和尚破了戒,慢慢的,连老和尚也熬不住了。大锅支了七七四十九天,方丈也撂了挑子。只有贾先生一直撑着。工作组没办法,把贾先生抓进了牢里,打得劈开肉绽。工作组偶然间发现贾先生会画领袖像,而且画得栩栩如生。于是贾先生给他们画了一年的领袖像后,出狱了。再次回到柳溪的时候,和贾先生一般年纪的人,大多都已作古,当年的恩怨,也没有人再提了。为了谋生,贾先生在镇子中央的老银杏树下,摆了个棋摊。几十年过去了,他没有输过一盘。从县里到省上,来过不少知名棋手找他厮杀,无一不是铩羽而归。这些年,贾先生依然穿着袈裟,却再不忌酒肉了。有人说他老糊涂了,和尚手里不拿佛珠却拿起了拂尘,不僧不道的。贾先生打卦算卜,村里人都说出奇的准。张家丢了东西,李家鸡栏里少了鸡,都会找贾先生打上一卦。 贾先生走到鹿鸣旁边的石阶上,坐下,闭着眼,也不看鹿鸣。鹿鸣觉得有些不自在,刚想说句话,手机就响了。 “是鹿鸣吗,我是关琳,剑鸣出事了,你明天来一趟学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