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山水有重逢 盛夏的午后,溪涧的水面上跳动着一片细碎的金色,像是有人把太阳的碎片洒了进去,它们便随着溪水跳动流淌。 一个男孩突然从溪水中跃了出来,扑腾到了岸上,身形看上去有点踉跄。再仔细看去,原来他的手里抱着一条一尺余长的大鱼,那鱼的力气委实不小,又是摆头又是甩尾,男孩几次被鱼尾拍在脸上,连红印都被拍出来了,看上去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右护法!右护法!”男孩大声喊道。 一个身着黑衣、手拎布包和扁担的圆脸小姑娘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淡淡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慌慌张张地小跑了过来,在大鱼头上轻轻一拍,说来也怪,那鱼立刻就老实了,再摆动头尾的时候,竟像是在乞怜一样。 男孩长出一口气,大笑了起来,洋洋得意道:“这么大一条鱼,晚上让爹给咱们炖一大锅鱼汤!右护法此番助我捕鱼有功,鱼头咱俩一人一半。” 小姑娘的表情有些复杂,有鱼头吃当然是好的哩,但好人山主炖鱼的手艺……距离老厨子至少差了一个暖树姐姐吧。 想到这,小姑娘赶紧用力摇了摇头,不行不行,这么想就太委屈暖树姐姐了。 男孩却没注意到小姑娘神色上的异常,身手灵活地爬到了旁边的树上,先挂好了鱼,又取回了下水前藏在那里的一柄柴刀和自制的弓箭。 “我还要去林子里,看看能不能射只兔子什么的,你要不要一起来?”男孩转身问道。 小姑娘赶紧摆了摆手,“不行不行,你要赶紧回学塾了,好人山……陈先生说过,你要是再翘课,他决计要在课堂上打你板子哩!” 男孩不屑地撇撇嘴,“怕他?同窗们不知道,我可清楚得很,他平时装的那么严肃那么凶,回了家到了娘那边就要露馅,简直是要多怂有多怂,连酒都要偷偷喝。” 小姑娘尴尬地挠了挠脸,想要替好人山主打抱不平,可又不好昧良心,况且落魄山上,谁不知道山主夫人比山主说话顶事? 男孩皱起眉头,“右护法,你莫不是要临阵畏缩?” 小姑娘张了张嘴,小男孩又一本正经道:“家里是不是我爹要听我娘的?我娘又要听我的?就算我得听姐姐的,但姐姐又是听娘的,这么算下来,我地位跟姐姐并列第一,没毛病吧?” 小姑娘被绕的云里雾里,这番话好像挺有道理,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可是陈齐……上学塾这件事,陈宁也说过你要认真些啊……”小姑娘嗫嚅道。 叫做陈齐的男孩摆了摆手,“姐姐终究是个女子,哪里晓得我生来就要去江湖里做大侠的宿命。大侠除暴安良的时候难道还要先跟恶棍豪绅们念叨几句之乎者也吗?” 小姑娘这次是真的想说些什么,陈齐却不给他机会了,一扭头就跑向了不远处的林子,遥遥喊道:“记得帮我保密啊右护法,要是爹问起来,你就说没见过我!” 这傻孩子。 一转眼的功夫,陈齐就已经消失在了林子里,小姑娘火急火燎地跺了跺脚,心声喊道:“魏神君!” 温醇的嗓音带着笑意在小姑娘心湖间响起,“米粒,送你回落魄山?” 周米粒也顾不上别的了,点头应是,下一瞬,黑衣小姑娘的身形就已经在原地消失,出现在了一座雅致的竹楼旁,几步外就是那个不知用了什么护肤品如今外貌英俊到令人发指的老厨子和对此嫉妒不已所以常常阴阳怪气的大风兄弟,两人正在下棋,却不是围棋,而是崔宗主发明出的一种新棋,暂名五门七变九轮回二十一番棋。这种棋不光是名字,规则也复杂得堪称变态,但崔宗主每隔一段时间就举行一次联合多个山头的大型比赛,胜出者的奖励最低也是极品灵器,法宝品质更是屡见不鲜,甚至还出现过一次半仙兵,所以不管是落魄山还是青萍剑宗,亦或是更南边的龙象剑宗,下这种怪棋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 上次就连刘瞌睡都骂骂咧咧地说崔老弟不厚道,这等好事居然不带自家兄弟,结果当天就收到了飞剑传信送来的一副棋子棋盘和规则说明书,稍一探查,这飞剑竟是三天前寄出的。 刘宗主当场叹道,知我者崔兄也。随即下令龙泉剑宗上下,所有弟子练剑之余务必精研此棋。 随着这门新棋的普及,可能大家都懒得念那个又臭又长的名字,慢慢就有了个好听贴切的新名。 歪风邪棋。 “老厨子老厨子!”周米粒神色慌张地跑到朱敛跟前,就要问问关于陈齐的事该怎么办。 一旁的抠脚汉子剔了剔牙,淡淡说道:“叫什么老厨子,俏厨子才对。上次镜花水月之后,九洲女修差点就要联袂踏平落魄山,哦不对,流霞洲那边有不少男人也来了。唉,惜哉我郑大风已经卸任了看门人,再加上谢次席多此一举,施了个古怪山水迷障的术法,不然那些妹妹们还不得从喜欢朱郎变成痴迷郑郎。” 朱敛懒得搭理大风兄弟的这种车轱辘话,看着小米粒温柔道:“右护法,莫要着急,慢说何事?” 周米粒简单讲了讲陈齐的那番话,朱敛与郑大风对视一眼,大笑不已。 “此事易解。”朱敛笑道,“其实有个最适合去与陈齐说这个道理的人。” “是谁?”周米粒问道。 “裴钱,她那会儿不也为了翘课跟我斗智斗勇了一个多月吗?还有‘当大侠行走江湖’这件事,如今的裴钱,也能讲清这个道理了。”朱敛脸上微微笑道,既感慨如今裴钱的好,又有一些怀念那时的小黑炭。 周米粒恍然大悟,可随即又急道:“可是裴钱在五彩天下游历啊!” 朱敛摆摆手,“无妨,浩然天下只有我们落魄山,去往五彩天下是没有任何限制的,连跟文庙报备都不用,至于另外那边,呵呵……” 朱敛话没说完,终究是这种言论与小米粒说有些不合适。 不过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另外那边谁敢吱半个字?找砍吗? 五彩天下共主宁姚,就是我们家山主的道侣。 跟当年坐镇城头万年的老大剑仙比,其实也就是差个作为道场的剑气长城了,但比起陈清都,宁姚又多了两柄飞剑一把仙剑,所以孰优孰劣,可能除了宁姚自己,谁都不敢说个准话。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的是,宁姚是一定可以跻身十五境纯粹剑修的,只是想不想和什么时候的问题罢了。 “可以请小陌先生陪同,往返一趟,都不需要两个时辰,跟以往去趟红烛镇没什么区别嘛。”朱敛看小米粒还有些犹豫,就又补充了一句。 黑衣小姑娘这才定下心来,心声请魏山君将自己送往拜剑台,如今小陌先生和狗子都在那边修行。 小陌先生听闻了请求,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狗子立马说算她一个,好久不去五彩天下那边了,上次还是给山主和山主夫人摆第二顿酒的时候,一算也十几年了,正好去看看,还能顺便找找那些藏匿起来的神道余孽,拿来给如今境界拉稀的她砍了再合适不过,既能练剑,还能添补些许道力。 片刻后,一道倚天万里的恢弘剑光从拜剑台直冲宝瓶洲天幕,坐镇于此的儒家圣人非但没有阻拦,反而帮着打消了些许剑气涟漪,遮蔽了一番异象,省得给那些腌臜货色多一份用以碎嘴的佐证。 剑光里,如今已是二十余岁青年摸样的小陌背着哇哇称奇的右护法,抱着两颊酡红口水横流狂摸自己腹肌还用大腿内侧使劲蹭来蹭去的貂帽女子,并拢双指掐剑诀,随手一挥便开辟出了一条通道,去往了五彩天下。 小陌眯眼远眺,找到了裴钱踪迹,却诧异地挑了挑眉,因为那边的此时情形,着实太古怪了些。 万年道龄的小陌也不曾见过如此复杂诡谲又杀机重重的局面。 谢狗也瞪大了眼睛,奈何现在就是个破烂不堪的仙人,杀力不足以往两成,目力更是一成都不到,啥也看不见。 以前一直是自己比小陌境界高,现在风水轮流转,她时常会忍不住担心,这样的自己是不是配不上小陌了。 没事没事,谢狗安慰自己道,总归在另一处沙场,自己比小陌还是略胜一筹的哈,赢多输少。 狗子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 不如今天晚上回去再厮杀一番,给自己涨涨自信,也帮着小陌再练练剑术。 落魄山,竹楼旁。 朱敛收拾了棋具,趁着天色还早,犹有空闲,便磨起了剑,至于为何,还能为何,难道我落魄山没镜子使河水还脏得照不出人吗? 郑大风瞥了一眼,也没问什么,跟夜游神君打了个招呼,去真境宗找周副山主了。 曾经拜杜懋所赐差点真成了废人的自己,如今是最懂周副山主心境的人,起码也是之一。 至于俏厨子,呵,只要别耽误做晚饭,爱他娘干嘛干嘛。 朱敛磨着手中长剑,突然捋了捋鬓角发丝,微微一笑。 “陆沉,现在比以往更闲了,感想如何?” 立刻便有一个嗓音回应道:“哎呀,大管家哪里的话,如今小道可是道义责任一肩挑,以前余师兄催都催不动的事,现在小道一个人全包圆了,给数座天下阻挡‘水患’,哪里闲了?忙啊!” 朱敛翻转剑身,寒光一闪,“既然如此忙,那我们改日再聊?” “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别!”陆沉以嘴皮子磨秃噜的语速连说一串“别”字,“多聊几句,再聊几句,若是不知道聊什么,不如聊聊陈山主准备何时归山?顺便聊聊诸位好汉几时能捎带脚地来蛮荒帮衬细胳膊细腿的小道一把?” 朱敛长久不言语,直至另一侧的剑身也磨出了寒光,才淡淡说道:“余斗欠我们山主的一顿酒一场剑,很快就要还了。届时我们还可以捎带脚地聊聊另一件事。” “何事?” “究竟我是陆沉?” “还是陆沉是我。” ------------ 第二章 三百剑仙印谱 前些年,宝瓶洲中部的石门国栖州淮安县来了一名有大骊功名的教书先生,约莫三十出头的岁数,好着青衫。临近的几个村落、乡镇乃至县城都听说了,郡守大人多次来访,想请他入朝为官,不去。京城专门为甲族子弟开办的书院院长也想请他去当个讲学,还是不去。谁也说不清他图点什么,就那么找了个县郊的犄角旮旯,带着老婆孩子安顿了下来,开办起了学塾,再穷的学生都肯教,所要束脩,不过是每人每月六钱银子。 不少石门国的士子都会专程跑来听一堂课,再于课后问些自己治学上的问题,陈先生向来有问必答,谢礼却一概不收。所有去过那座学塾的人都说,陈先生是真的好,讲课深入浅出,为人既没酸腐气,也没骄横气。 若是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去找个陈先生的缺点,大概就是他那个顽劣的儿子了。 男孩名叫陈齐,十岁,也在陈先生的学塾里上课,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陈先生对他倒是一视同仁,该罚站罚站,该打板子打板子,可这孩子坚决不改,陈先生却也没多做些什么。 说陈先生无力管教肯定不是,那为何不管,不让自己的孩子对待学习更认真些?不少人都有此疑惑,拐弯抹角问过之后,陈先生却只是说了两句令众人更为费解的话。 “少年郎当如此。” “难道早早学会了书上的众多道理,便一定是好的么?” 虽然不理解,但既然陈先生如此说了,便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由着顽劣的男孩一天天长大,却没什么长进。 这天照常上课,陈先生一如既往地带着陈齐来了学塾,可男孩上午勉勉强强地上完课,下午就不知去哪儿顽了。大概陈先生和其余学生们早就对此习以为常,谁都都没当回事。 要是哪天他能踏踏实实在学塾里坐一天才是怪事。 课业结束,学生们纷纷与青山长褂、面带温和笑意的陈先生告辞,很快,学塾里就只剩下了陈平安一人。 陈平安并没急于离去,从咫尺物中取出一枚石质的素章,稍稍平心静气,用飞剑十五雕琢了起来。 今日是芒种,距离那场天地通,已经整整十四年过去了。如今的陈平安,早已过了山下俗子所说“知天命”的年纪,但他的心境,却是一年一年冬去春来,好像一年比一年更“年轻”了起来。 他会心一笑,想起了那位“得意学生”的话。 “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 “那就,如你这学生所愿好了?”他轻笑道,随即搁下素章,拈出几张自创符箓,以剑气点睛其中一张。 明亮的光线迅速照亮了第一张青色材质符箓的符胆,愈来愈亮,光芒里从模糊到清晰、渐渐地显现出了两个身影,其中男子挎长剑,鞘上铭“白鹿”二字,身穿儒衫,女子背大剑束短发,高挑的身段玲珑有致,唯独一条手臂处只有空荡荡的袖管。 “大掌柜,三秋。”他笑着唤道。 叠嶂与陈三秋也笑着挥挥手,陈大公子随意些,翘起了二郎腿,大掌柜则调侃了句,“今天该称呼隐官还是二掌柜?” 是公事还是闲聊。 二人其实心知肚明,既然都用上了剑气呈相符,想来今天的陈平安,就是隐官了。 陈平安问道:“蛮荒的那座宗门,如何了?” 陈三秋看了叠嶂一眼,示意你这个当宗主的,不得比我这个小小掌律更清楚? 叠嶂点点头,回应道:“宗门上下七十九名剑修,上五境三人,中五境五十六人,二十六名练气士,上五境一人,中五境二十人,随时待命。” “地盘所在和辖境?” “酒泉宗以南五十万里,靠近蛮荒中部,方圆五千里,还有几块飞地。” 陈平安点点头,“不小了。” “所以,需要我们做什么?”叠嶂跃跃欲试,要知道,以前的剑气长城战场上,“叠嶂的后脑勺”都没几名剑修看得清楚。 至于为什么看不清楚,自然是离得太远,追不上。 叠嶂杀妖之狠戾,心性之好战果决,无需赘言。 “暂时还不宜有大动作,但需要你们做好准备接待一波人。” 叠嶂和陈三秋均是不解。 “托于前辈的福,我的第二张大符,前几日终于算是成了。”陈平安顿了顿,继续说道:“名为,剑过三山符。” 叠嶂没有多想,心思更为缜密的陈三秋却是一瞬间读出了很多东西。 三山符他们早就知道,但三山符并不能用来跨越天下,就连相距较远的两个大洲都很难,这点是他们确认过、礼圣也早就明说的。既然跨洲都难,那么想跨越两座天下该以什么方式?当然很多,例如苏店所用的那枚梭子,或是郑城主传送分身再炼化整个金翠城的那些术法,但最直接也最快捷的只有一种。 以剑开路! 既然名为剑过三山符,加上陈平安先前话语里透露出的意思,想来是要以凌厉剑气剑意配合三山符本身的效果,将那拨人直接跨越天下传送到他们的宗门所在了。 那么什么样的剑气剑意才能达成这样的效果?飞升大概不够,开道有余,却难有太大的规模,除非以折损道力为代价。 难道? 陈三秋递过去一个问询的眼神,青衫长褂的陈平安笑着点点头。 陈三秋的眼神瞬间明亮起来,用力地挑起一个大拇指,似乎是觉得不够,那就两个! 叠嶂一肘杵在好友腰间,你们聪明人少打哑谜演默戏,有什么猛料就痛快点儿直接说! 陈三秋与她心声言语了几句,叠嶂的表情先是不可思议,随即大喜,一把夺过了陈三秋腰间酒壶,仰头就是一通长饮,心疼得陈三秋嘴唇子直哆嗦。 那可是酒泉宗仅有百坛的三千年醉泉酒。 “二掌柜,这次我要把铺子开到蛮荒天下最南边!能不能行!?”叠嶂豪气道。 陈平安也摸出酒壶,虽是糯米酒,亦是长饮一番,摆摆手道:“大掌柜格局还是小了,何不开遍蛮荒?何不开到青冥?要是胆子再大点,就连西方佛国的酒戒都一并改了,将铺子开到那边去!让我们剑气长城的剑修,走遍五座天下,都能喝到家乡的酒水!” 叠嶂哈哈大笑,已经多年不曾如此快意了。 三人又多聊了一些细节,直到符胆灵气剑气几乎耗尽,才中断了这张大符的使用。 陈平安立刻震散酒气,还有些不放心,低头嗅了嗅领口袖口,确认没有酒味儿。 没办法,一会儿还得回家。 老夫老妻的,孩子都有俩了,还有一个就在家里住着,总不能还在门槛上过夜。 说不过去。 陈平安想了想,取出了飞剑传信所用的剑盒,写信一封,再也术法摹拓,分别给青萍剑宗和龙象剑宗寄去。又取出了另一名印有“国师”二字的剑盒,同样书信一封。最后则是寄给礼记学宫茅司业的一封,托他看过后帮忙再转交给先生。 连着寄出四封信之后,陈平安又拿起了桌上的素章,细心雕琢了起来。 一侧边款是一首临时作成、聊以自慰的打油诗,不过笔锋剑意凌厉,更兼杀气凛凛。 人间道路自涂潦,谁携书剑赴迢迢。 敢问侠儿何所谓?答为浩然斩众妖! 另一侧边款更是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 碎我城头,沉我三洲,此仇不报非君子! 我辈剑修,岂可沦作鞘中囚! 刻至最后,哪怕以陈平安的涵养都再无法克制自己一身杀意凛然的剑意,一时间,学塾内剑意纵横。 情至此处,他索性收回十五,尽情挥洒剑气,掐成剑诀,在印章底部深深刻出八个字。 酆都美景,请君一去! 只此一印,便可当那三百剑仙印谱! 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 “老……老爷……我知道错了……你……你别这么生气……” 原来是如今化作青衫少年形象的陈灵均。 他在山上闲来无事,便想去找老爷看两眼聊几句,结果魏夜游才刚把他送过来,就看到满屋子乱飙的剑气和老爷杀气腾腾的背影。 吓得以往的青衣小童、如今青衫的俊逸公子双腿打摆,嘴唇抖得像秋风里的败叶。 老爷都气到拿剑气砍石头了,那说明我肯定是大错特错了啊!到底错在哪儿不重要,反正老爷永远是对的,我一定错了! 陈平安这才注意到身后的景清,歉意地招了招手,示意景清走过去。 “老爷……这么多剑气……你让我过去是要……?” 陈平安气笑不已,收敛了剑气,笑骂道:“又不是要砍你!” 陈灵均立马胆气雄壮了起来,昂首阔步走向了老爷,等到了跟前儿才缓下步伐,给老爷捏了捏肩,又捶了捶背,才小声问道:“老爷不是生我气吧?” 陈平安瞪了青衣少年一眼,德性! 陈灵均讪讪笑道:“老爷如今剑术大成了哈,这么多的剑气,恐怕连左大剑仙都不能比了,等他回来,还不得把‘人间剑术第一’的名头拱手让给老爷?” 陈平安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虽然已入十四,但要论剑术和剑气数,甚至还比不了在剑气长城时的左右,更别提后来在蛮荒剑切天下、再与阿良共升十四的左师兄了。 而且,现在陈平安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左师兄,就是万年前那位天下十豪之一的剑道魁首! 随着对神道越来越了解和对光阴长河的掌控越来越强,加上刘羡阳酒后失言的那几句话和自己寻摸出的几条线索,让陈平安最终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其实如今想来,细节上的证据有很多。 例如小陌说过的一件往事,那名剑道魁首莫名其妙地与落宝滩碧霄洞的老观主过不去,一场问剑让牛鼻子吃尽了苦头。 缘由为何?还不是这个臭牛鼻子,在万年岁月的后来净是欺负小师弟? 再比如老大剑仙说过的一件事,远古岁月里与那名剑道魁首路上相逢,那名脾气最差、剑术最高的剑修依旧是不言不语,却停下脚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嘲讽那时的陈清都剑术不济,只有自己肩膀的高度。 缘由为何?还不是这个狗屁老大剑仙,不光对先生不敬,把小师弟当牛马用,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说那句:“你左右剑术有多高?踮起脚来能到我肩膀不?” 那我就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呗。 当然,最重要的那条证据,还是陈平安弄清了左师兄飞剑之一的本命神通。 青衣少年看老爷沉默不语,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又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左大剑仙……还能回来的吧?” 陈平安笑了笑,说道:“当然可以,左师兄还答应了李槐要教他剑术,当师伯的,总不能食言。要是师兄再不回来,那我就去接师兄回家。” 左师兄,这次你回来后,我肯定不跟先生告状了……当然以如今剑术,也用不着了嘛。 倒不是一定打得过,但是跑得掉还是有自信的。 而且我们文圣一脉。 再也不需要左右为难了。 ------------ 非第三章 只是一些想说的话 今天下午码字到一半的时候,纵横突然推送了总管的番外第一章少年游,立刻搁下键盘去读,当时码了好多“作者想说”,不知道怎么就没了(汗,毕竟新人写手还在摸索作者页面到底怎么用),只能添加个单章。 先想说的是,看完总管的番外第一章,意识到自己构思出来的情节和设定与总管的番外有很多冲突和矛盾,为了避免以后会出现的问题,只能提前说明一下:这个续写是以《剑来》正篇完结时的设定和背景为基础进行的自创作,例如那时还不知道皮皮已经跌成了“一境大修士”,也不知道小陌跌为了十三并且很难回十四,所以在第二章《三百剑仙印谱》中小陌依旧是十四,而皮皮已经由十三升入十四境。诸位道友一定也会读总管的番外,那就把我这个续写当个乐子,或者当成另一条平行的世界线来看好了(笑)。 写本文的初衷,不求名,不求利,只是出于我对《剑来》的热爱和对貂寺尿性的熟悉(不是),害怕会像雪中一样,那么多我喜爱的角色就那么没了下文,所以才决定自己写续作,总管不给没关系,就由我给他们一个结局。要是说得再直白些,此续写就是个爱好,用来自我满足罢了,分享出来还是众多道友鼓励下才有的勇气。 昨天下午看完最终章时,我几乎是带着悲愤气新建了文档就开写,那时还担心会不会在纵横上出现版权问题,结果到了晚上,七猫推送了一条“征集剑来同人文”,给我乐坏了,简直是想睡觉天上就掉枕头的好事。 刚才发布了第二章,还是我鸽了饭局跑回来写完的,再打开纵横搜了搜,惊喜地发现这本书居然已经有几百个收藏和几十条评论了,甚至还有四十多个推荐票,而且清一色都是支持,那时的心情真的是感动不已,想衷心地对道友们说一声谢谢。另外还要提前说一句抱歉,因为我并非全职写手,现实有工作,没办法保证每天大量更新,文笔也终究有限,但我能够保证的是,这个续作会给大多数正文中的关键角色一个结局或交代,而且绝大多数都是HE,不用担心我乱发刀子。同时我会尽量每天都更出来3k-5k字,除非必要不会请假,真要请假也会提前说。 最后谢谢诸位道友的支持,我刚才一一回复过去,连系统都把我当机器人了,每次都得输验证码,但就一个字,值!若是有心存非议的道友,也欢迎提出,但涉及到剧情走向和人物设定,我大概不会改,因为就像我说的,这个续写只是我对角色们的一种期盼和愿景,虽然很遗憾,但这种期盼确实很难满足每一位剑来读者的想法。 最后,再次感谢诸位道友的支持,我一定会尽力写好,不让诸位道友们有被喂了一口shi的感觉(bushi)。也希望诸位道友,心境一直四季如春。 ------------ 第三章 一家灯火 陈齐一瘸一拐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左手捧着大鱼,右手提着野兔耳朵,虽然不小心摔破了膝盖,但他趾高气昂得像个凯旋归来的将军。 日渐西沉,薄暮冥冥。 黄昏里的溪流和村落有种带着暖意的安详,每一块陈砖旧瓦,每一缕袅袅炊烟,每一朵跳动的浪花,每一棵带着播种者希望的果树和禾苗,都充满了人性的温柔。 陈齐远远看到了村头伫立着的一个身影,立刻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好像连膝盖上的伤都不疼了,一边小跑一边挥舞着自己的收获,大声喊道:“娘!快看快看!” 眉如远山的年轻女子面带一丝嗔怪,在男孩头上轻轻敲了个板栗。 “胡闹,怎么又弄伤了。” 两分是责备,八分是心疼。 陈齐吐了吐舌头,挽住了娘亲的手臂左右摇晃起来,“娘,这个不重要,一点儿都不疼!你快看这鱼,多大!再看这兔子,好家伙,当时窜得可快了,亏得我眼疾手快,一箭功成!我这本领,在演义小说里起码是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了!” 宁姚假装没看见男孩背后空荡荡的箭袋,揉了揉男孩的脑袋,眉目温柔道:“厉害的,厉害的。” 她可是记得很清楚,陈平安熬了小半宿,才给他削制出十几支做工精巧的木箭来着。 她抿了抿嘴,忍住笑。 “娘,你说爹学问那么大,认识的人那么多,就不认识什么飞檐走壁、手可劈砖的大侠吗?能不能请他们教我几手?” 宁姚想了想,陈平安认不认识陈齐描述的那种大侠不知道,但陈平安确实认识一堆那种一剑斩断大渎的剑仙,和一拳打碎山岳的武夫。 于是她说道:“娘也不知道,可以回去问问你爹。” 陈齐撇撇嘴,突然心生好奇,“娘啊,你说你这么好看,怎么就跟了我爹这么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啊?” 宁姚无奈道:“你爹也是很英俊的,年轻时游历过不少地方,那会儿逮着他喜欢的小姑娘,还是有的。” 宁姚想起了那部山水游记里的一段段留白,呵。 姚近之,黄庭,隋景澄,贺小凉,还有那个避暑行宫里的“捡钱”剑修,叫啥来着?哦对,罗真意。 可不是有么。 陈齐叹气不已,得了,娘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娘又温柔,又好看,能看上爹,如果不是爹上辈子救了娘的命,就只能说明娘在审美这块儿……确实有点缺心眼儿了。 一个板栗狠狠地敲在陈齐脑袋上。 打得男孩眼冒金星不说,还疑惑不已,奇了怪了,我又没说出来,娘咋猜到我在想啥的? 又是一个板栗。 母子二人回到简陋但洁净的家中,陈平安正在吹火煮饭,自制的木案板上葱姜蒜齐全,好像就等陈齐带着鱼、兔回来下锅了,不过男孩哪儿注意得到这种细节,大大咧咧地把鱼和兔子往案板上一丢,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好好干啊爹,别辜负了我辛辛苦苦带回来的丰盛食材。” 陈平安脸一黑,宁姚也扑哧一口笑。 委实是拍肩这个动作,和那语重心长、老气横秋的稚嫩语气,太像陈灵均了! “对了,右护法呢?”陈齐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宁姚看向自己的男人,陈平安微微笑道:“米粒说她要去找你裴姐姐玩,大概明天或者后天回来吧。” 少年却更好奇了,“那裴姐姐又去了哪里?记得以前她每天都来的,最近就少了。” 陈平安正认真地刮着鱼鳞?,一时分不开神,宁姚只好胡扯了一句,“裴钱去找男人了,都老大不小姑娘了,一直这么单着也不是办法。” 陈平安敢发誓,要不是媳妇说的这句话,换做别人他能给那家伙活活砍死。 陈齐便长长地“哎”了一声,“没事儿,裴姐姐虽然没娘好看,但也是漂亮的,肯定有大把的公子哥喜欢。况且,就算那些公子哥都瞎了眼,裴姐姐无功而返也是没关系的嘛,小时候我就跟她说过,要是她一直找不到男人,我就陪她过一辈子!” 宁姚无奈地看向陈平安,怎么说? 陈平安语气平淡道,“你姐要是听见这话,非得揍得你四脚朝天。” 少年缩了缩脖子,没敢反驳什么,显然是“姐姐大人”的余威确实不小。 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突然低落了不少,“我想姐姐了。” 宁姚再次看向陈平安,我也想女儿了,你怎么着吧。 陈平安算了算日子,陈宁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但是目前而言,还是需要跟在礼圣或是先生的身边。 因为他和她的女儿、陈齐的姐姐,身负一种没人可以、就连礼圣都无法理解的奇特能力。 如今的整个人间,尤其是浩然,都需要她。 陈宁能在相处中,润物无声般地消弭他人身上的神性。 自从周密陨落,远古天庭崩塌,他与陈平安身上的“一”各自破碎成不计其数的神性碎片,被分摊到了人间众生身上。其中犹有一些较大的神性碎片,很有可能会潜移默化地改变附身之人的心性。 这种转变就像是一种非自发的“合道”,往往越是凡夫俗子,越会不自觉地被影响,就像昔年周密一样,以人性孕育神性,最终神性越来越大,以至于到占据了“半个一”的程度。 虽然不至于那么夸张,但总归是有一丝潜在的风险,更是对浩然礼制有不小的冲击,所以三年前,礼圣就将陈宁带去了文庙,在小姑娘自己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借由她的这种能力,消除着一个又一个潜在的“成神者”身上的神性。 陈平安是感受最明显的人,如今浩然天下神性的“总合”,确实越来越少了。 当然不止是陈宁的功劳,但她确实是一个极大的助力。 “你姐姐,”陈平安顿了顿,再整理了下措辞,“她跟在爷爷和……余客先生身边,到处旅行游历呢,没多久就会回来了。” 为了不让儿子再起更多疑问,只能硬着头皮对礼圣直呼其名了。 陈齐默默地点了点头,宁姚让男孩靠在自己胸前,轻轻地拍打着男孩的后背。 “呲啦”一声滚油遇水的声音响起,炝锅用的葱蒜顿时散发出了浓郁的香味,陈平安终于处理好了食材,正式开锅了。 笑语声,烟火气,灯烛光,曾经孤苦伶仃的泥瓶巷少年,走过了千山万水,递了百万拳,读了无数书,如今终于成了全天下“最有钱”的人。 一顿丰盛的晚餐过后,男孩在宁姚的安顿下还算乖巧地爬上了床,还是二十余岁年轻女子容貌的宁姚坐在床前,轻轻地给男孩哼起了歌。 “娘,给我讲个剑客的故事吧。”男孩撒娇道。 宁姚又想去求助陈平安,陈齐却死活不同意,说爹讲故事总是说一堆没用的废话,又是铺垫又是解释又是乱七八糟的大道理,听起来一点都不痛快。 宁姚无奈,只能认真想了想,说道:“那就讲一个少年剑客阵斩妖族,一人对峙十三头王座大妖的故事?” 陈齐两眼放光,点头不已。 于是,宁姚便讲起了故事,一边讲,一边愈发的眉眼温柔。 没多久,男孩已经沉沉睡去。 宁姚又给男孩掖了掖被子,才回到自己与陈平安的房中。 一张陈平安自己打造的书桌前,男人正在纸上写着什么。宁姚凑过去看了一眼,虽然懒得看内容,却能清晰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森森剑意。 于是她就明白了。 “用不用我先回趟五彩天下?” 陈平安点点头,“确实需要,不过不急,诸多筹备,约莫一共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我们提前一个月去往五彩天下即可。” “我可以先让孙春王跑一趟,跟齐廷济打好招呼,也省得飞升城祖师堂那边有什么波折。” 陈平安轻轻牵起宁姚的手,“也行,那就让小姑娘麻烦点吧,可以让竹酒跟着,她在落魄山上,应该也快要闲不住了。” 宁姚浅浅瞪了陈平安一眼,“就你想得多,谁的想法都得顾虑到。” 陈平安开怀笑道:“不觉烦矣,乐在其中。” “那学塾这边呢?回了落魄山,再去了蛮荒天下,那么多学生的课业怎么办?” 陈平安早有打算,“那就请周副山长来代课呗,反正又不是没有先例。” 宁姚不再问什么,任由爱人牵着自己的手,闭目温养起了剑意。 一家灯火,又安,又宁。 ------------ 第四章 开门 次日,学塾休课一天,陈齐便撺掇着娘亲带他去镇上玩,宁姚实在架不住男孩的软磨硬泡,只能答应了。 既然身为一家之主的娘都点了头,那还管爹怎么想干嘛? 切,才不用问他嘞。 略略略,玩去咯。 宁姚带着陈齐出了门,陈平安笑了笑,身形一闪而逝,出现在了落魄山的山头上。 十四境之后,一洲山河,就如自家庭院,哪怕是一座天下,也就是多几步路的事。 朱敛看到了陈平安,笑着称呼山主,不一会儿,竹楼前就凑过来了好多闲人。 编谱官最铁骨铮铮,给隐官老祖搬来了板凳竹席,陈灵均不遑多让,端来了茶水,最后粉裙少女暖树接替了不在山中的右护法,将一大把瓜子倒在山主身前的桌子上。 哎,跟在家里的地位比还是不一样啊。 揉了揉小暖树的脑袋,陈平安笑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回山中看看,不用这么大张旗鼓的,大家该忙就忙。” 朱敛“哎”了一声,“山主说的什么话,其实山主不在,我们也就是瞎忙活,谁心里都没个着落,山主就是不回来这遭,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去村塾那边找山主了。” 一番话说得陈平安多看了朱敛好几眼,老厨子这是被贾老神仙附体了? “不至于那么严重,而且最近也在思考带着宁姚陈齐归山一事。最初是觉得儿子要穷养,不然容易滋生出骄纵气,才和宁姚合计过后,带着陈齐去了山外。这一眨眼六年过去了,陈齐也不算小了,已经习惯了清贫些的日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郑大风点点头,说道:“确实该回来了,说句实在话,当初大家就不支持你们下山去,谁也舍不得,不过又不能拦着你们为孩子好,也就只能随你们。准备何时归山?” “马上就是农忙,到时候也要给学塾里的孩子们放假,让他们回去帮家里干活儿,那就暂定在那时吧,满打满算也没几天了。”陈平安说道。 众人一时皆是开怀不已,山主归山,各种意义上讲都是好事。 陈灵均已经盘算起了十岁的孩子能不能喝酒这件事,结果被陈平安一个板栗敲在头上。 众人又闲聊了几句山上趣事和新鲜事,突然,陈平安神色一寒,远远地看向了石门国方向。 众人神色都紧张了起来,生怕是出了什么事。只有朱敛和郑大风依旧老神在在,两个人精可以笃定,以山主和山主夫人的剑术,又是在自家主场的宝瓶洲,真没有什么能构成威胁的势力。 果不其然,山主的神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用担心,“没事,小猫两三只罢了,我去打发走就是。倒是不用想着能挖出什么幕后的东西,对方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线索的,只不过是闲来无事,随手为之,逗我们玩玩而已。” 石门国,栖州,新百镇。 宁姚牵着陈齐的手,走在人群熙攘的坊间,陈齐吵着要吃路边的糖葫芦,摊贩立刻喊得更大声了点,宁姚瞥了眼侧面身后的小巷子,然后不动声色地挪回目光,带着笑意对男孩温柔地点点头。 陈齐欢呼一声,接过娘亲递过来的银钱,买了糖葫芦,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小巷子内,一名六境武夫和两名金丹练气士突然发现身后多了个身穿青色儒衫的男人,正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他们。 陈平安嘴角微微上挑,一步踏出,那六境武夫只觉眼前一花,就被陈平安收入了袖里乾坤。两名山上金丹客无需交谈,立刻意识到了这次接到活计哪里是什么“送钱的好事”,分明就是送命啊!不等两人做出任何反应,陈平安又是大袖一挥,这次是直接将两人送去了大骊京城的刑部,就当是给那群小崽子送点不费工夫的战功了。 当然,他也没忘记检索一遍两人记忆魂魄,不出他所料,毫无收获。 一去一回,不过是众人多嗑了十几颗瓜子的功夫。 郑大风看了看陈平安,“怎么说?” 陈平安将那六境武夫从袖里乾坤中丢出,此时这位小宗师已经是精神濒临崩溃的状态了,至于到底在陈平安袖中经历了什么,想必昔年马家的护院沈老宗师比谁都清楚。 “没什么说头,另外两个金丹被我丢去了大骊刑部,只有这个货色,手上恶债极多不说,明明接到的活计是为难一番即可,他却对宁姚的姿色动起了歪心思,这我可不得对他的眼光表示一番认可,再请他来我们山中一叙?”陈平安嘴角带笑,眼神却冰冷得有些瘆人。 众人看向六境武夫各不相同,但总体来说,谁都清楚得很,这货完蛋了。 陈灵均冷哼一声,一巴掌抽飞了武夫的半嘴牙齿,还想一脚踢过去,被陈平安拦了下来。 “不着急,这么多债得慢慢还。”陈平安又将武夫收入了袖中。 朱敛看似是随口说了一句:“如今的鬼蜮之辈,倒是越来越多了。” 陈平安点点头,“前些日子先生与我提了一句,自从三教祖师和之祠前辈走后,人间不管是灵气还是气运都在暴涨,只说飞升境修士,就会在几十年间多出近百名。” 陈灵均以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陈平安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分摊在五座天下,约莫是每座天下多出了十几、二十余位新飞升,要说新的上五境修士就更多了,虽然先生没给我准确数字,但我估计,数量可能破千。” 陈灵均悲愤不已,他奶奶的,难道我那本路人集,还要另开出一个乙本不成!?况且一个乙本都不一定够啊!一百多个飞升,上千个仙人玉璞,这是冲着凑齐十二地支去的节奏啊! 郑大风笑着打趣一句:“飞升遍地走,仙人玉璞多如狗。” 陈平安却不置可否,多吗?听上去很多,仔细想想,却一点都不多。 昔年三教祖师各自占据了三座天下近半的气运,之祠前辈虽稍逊色一点,但同样作为十五境,彻底消逝人间后留下的气运又岂会少了?以前的五座天下,飞升境大修士的总和绝对远远超过一百位,如今凭空多出近半的“水源”,加上神道彻底崩塌后遗落人间各处的新洞天福地以及各类远古神通,就只能造就出“近百名”厚积薄发的新飞升? 可能吗? 是不是太不把三教祖师和之祠前辈当回事了? 要是把修士比作菜,三教祖师一人就是一桌满汉全席,普通的飞升境修士,充其量也就是盘拍黄瓜。 陈平安确信,先生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一茬,那句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有山巅大修士在截流人间灵气和气运。 这可是堪称偷天换日的手笔了。 桌上只有朱敛和一直没说话、却于数算一道有极高造诣的落魄山财神爷韦文龙想到了这一点。 “所以我有个初步的想法,具体的还要在祖师堂里在讨论一番,不过现在可以先告诉诸位的是,我们落魄山,就要开山门收取弟子了。”陈平安顿了顿,继续说道:“乱世已起,我们需要更多、更大的力量。” 将起,已起,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陈平安话音刚落,朱敛便第一个开口附议道:“还得是山主回来才行啊,我落魄山总不能一直山头比人多,如今不管是天时还是地利都有,人和我们更不缺,确实可以广开山门,收取弟子了。” 郑大风狂翻白眼,这俏厨子是越来越不要脸了,昨天还说喜欢山中清静,今天就换成这副嘴脸? 韦文龙虽一直沉默寡言,但此刻也露出一丝笑意,他轻轻说道:“落魄山泉府没有问题,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本钱,绝对够支持山主的想法了。” 陈平安顿感无语,诸座天下像自家山头这般逼着山主去一言堂的祖师堂成员们,确实不多。 虽然周副山主,掌律长命,右护法和首席、次席供奉夫妇没在,但以他们的铁骨铮铮,这项件事恐怕都没有再说的必要了,直接算作通过还能给下一场祖师堂议事省下些瓜子茶水钱。 陈灵均才不懂这些事,只听明白了山上人会变多,这个他赞成,多收几个小弟,挺好。 粉裙少女陈暖树也甜甜地笑了起来,她喜欢山上稍稍热闹些,让她多些事可忙,对她来说就是最值得开心的事。 陈平安见事情就这么算是落定了,抬了抬手中茶碗,一饮而尽。 众人皆作陪。 “那我就差不多回去了,得在他们娘儿俩到家前准备好午饭,不然小兔崽子得闹翻了天去。”陈平安站起身,与落魄山众人告别,随即一闪而逝,出现在了那个县郊村落的家中。 半个时辰后,屋门外传来了男孩的笑闹声,桌上几盘家常菜和三碗米饭,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 五彩天下,飞升城。 如果把五座天下各自比作房屋,如今的青冥,犹如火宅;佛国,则像分庭抗礼的两座对阁;浩然是原本架构结实、却年久失修的老房,南边又在前些年遭了强人,墙倒屋斜;蛮荒,已经是一片零碎破裂的瓦砾……只有五彩,恰如一栋新起大屋,刚夯好地基,接下来便是肆意生长、扶摇而上。 说到五彩天下,就绕不开那座飞升城,而说到飞升城,那就有太多可以聊的了。 比如泉府一脉的见好就收,所过之处必天高三尺地薄一丈,谁敢拦我挣钱就是与我问剑。 比如刑官一脉的叫你家长辈过来,凡与外人有争端必放小捉大,年轻的不跟你一般见识,岁数大的来长长记性。 再比如隐官一脉的无孔不入,见缝插针,以诚待人,专刨祖坟。至于这四个成语分别意味着什么,这些年来对飞升城心怀不轨之徒最有发言权。 总之,这座飞升城每天都在发生很多故事,每天都比都比前一天更加底蕴深厚,这一切,都要拜那个二掌柜所赐。 前几日,飞升城来了一拨客人,一男一女,男的没什么太多可说的,姓李名槐,看上去就是个浓眉大眼的普通后生,既不是剑修,也……行了,不是剑修还有什么可感兴趣的? 那名女子就值得说道了,因为她的身份之一,就是那名二掌柜的开山大弟子裴钱,年幼时曾在那场大战开战前夕在城头练拳,不少剑修对她都有印象,如今已经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还是位境界极高的拳法大宗师,有小道消息说,她还是名深藏不露的元婴境剑修,本名飞剑的品秩在剑气长城的历史上都可以算得上极高,若是以旧避暑行宫的评定标准来看,可以说是毫无疑问地甲等。 最重要的是,有确凿消息,小姑娘在浩然天下的宝瓶洲和金甲洲,杀妖极多、极狠!不输寻常剑气长城玉璞境剑修一整场战事的战功! 剑气长城的剑修最认的就是这个! 裴钱入城那日,无数剑修在路旁、屋顶、酒肆内对着女子大呼小叫,狂吹口哨。 “裴大宗师,二掌柜咋没跟着一起过来?” “小姑娘,学到你师傅三分拳法没得?没有也没关系,只要不学二掌柜的脸皮就好!” “替我与隐官大人问好啊!就说这些年冯某人没少照顾酒铺生意,下次开门能不能赠我个浩然天下的媳妇?是剑修最好,不是的话胸脯大点儿也能接受!” “姑娘,我与二掌柜是过命的好兄弟,你也不用喊我叔,喊声王大哥就好,若是不嫌弃,喊相公也是可以的!” “去你码的好兄弟,你王硕次次跟二掌柜喝酒,恨不得把脑袋低到裤裆里!我看你就是二掌柜的孙子,干脆冲小姑娘喊声娘得了!” “隐官大人这些年有没有提起过我?你看我还有机会做你小师娘不?” 独自一人历练多年、心性已经磨练地很稳重的大姑娘,一时间也被这阵仗整得目瞪口呆。 片刻后,她笑了,对着四周一一抱拳过去,并不言语,只是带着一贯窝里横外面怂,以至于现在面露怯色的李槐,径直去了师傅开在异乡的那座酒铺。 到了目的地,门口竟站着一名她认识的青年,正看着她,有些腼腆地笑着。 “好久不见,裴姑娘。”青年好像有些紧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叫刘幽州。” 裴钱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 第五章 谁家有女初长成 刘幽州裴钱当然不陌生,理论上来说,自己应当将他视作与师傅一个辈分的前辈,可裴钱是真做不到,在她眼里,刘幽州就是个比她还啥都不懂的小屁孩…… 于是她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好久不见。” 刘幽州顿时更紧张了,他此番来到五彩天下,是既是合作人、也是好友的顾璨所建议,只说来了这边,大概或许八成可以等到自己想见的人。 果不其然,在这边待了一段时日之后,就听说裴钱也来了五彩天下,并且在赶来飞升城的路上,刘幽州一时对顾璨又是感谢又是佩服,然后就开始纠结怎么与裴钱相处才能拉近些关系。 就在裴钱入城的前一天,刘聚宝安排在他身边的护道人葛老头才拿出一枚锦囊,说这是顾宗主临行前给的,嘱咐说要在公子最纠结的时候取阅。 短短几天里揪掉了自己几百根头发的刘幽州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拿过锦囊,拆阅完毕,先前颓丧的气质当场一扫而空,取而代之是一股目空一切、舍我其谁的豪气干云。 “好好好!顾兄不愧是我知己,妙也,妙也!” 不过事到临头,与心上人面对面了,刘幽州还是不免紧张了起来,好在他还记得顾璨在锦囊中给出的“破冰法”。 刘幽州从咫尺物取出一枚印章,递向裴钱,“这枚印章,出自老坑福地杨师杨璿之手,是顾宗主托我送给隐官的礼物,还让我代为传话,说他宗门事杂,无暇亲自来宝瓶洲为兄长庆生,特赠此章。” 裴钱神色立刻和缓了许多,对于顾璨,她还是很有好感的。事实上,只要是真心对师傅好的人,她就愿意敬重。十四年前在郑居中的逼迫下肯为她之师傅、他之兄长自碎肉身的顾璨,毫无例外当得起她一声“顾叔叔”。 虽然事后发觉那具肉身实为顾璨之本命瓷,但顾璨事先对此并不知情,所以这情份,一点儿都打不了折。 没多久就是五月五了,裴钱一时有点着急,她可不想再错过师傅的生日。 “多谢顾叔叔的好意,我一定把话带到。若是刘先生不嫌弃,我可以请你在师傅酒铺喝几杯,也算是答谢刘先生的代赠、传话之谊。” 刘幽州顿时乐了起来,毫不在意自己无形中就比顾璨低了个辈分,低才好啊,要是裴钱喊自己一声刘叔叔,岂不是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先划了个大大的叉,怎么都写不成了? 等到葛老头识趣退去,裴钱,李槐和刘幽州一起在小酒铺落了座,刘幽州这才注意到了和裴钱同行的年轻男子,而李槐也在好奇地打量着他。 李槐只是单纯好奇为什么身为天下第一有钱人刘财神的独子,刘幽州出门一点儿排场都没有。 要是我爹有那么多钱,出门横着走都算我不讲排场。 刘幽州看李槐的眼神,就在隐隐的戒备里还带点儿不怀好意了。 没什么感情经验的男人看情敌或者潜在的情敌,大概都是这种心态。 亏得李槐不知道对面的男人在想点什么,不然非得给刘幽州当场跪下,哥,咱俩无冤无仇你可不能这么害我啊!裴钱一拳下去真能给老弟我夯土里拔都拔不出来啊! 要知道,李槐他娘拼命撮合两人的时候,李槐真的是欲哭无泪,因为他太了解裴钱了,账本上添一笔是跑不了的事情。 裴钱与如今酒铺的伙计低声耳语了几句,没多久,几壶竹海洞天酒就摆在了桌上,还有三只大白碗。裴钱为三人各自倒满,率先提起,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还斜瞥了眼李槐,李槐立刻点头如捣蒜,懂的懂的,明白明白,一定不跟陈平安说。 刘幽州心里顿时不是滋味了起来,这眉来眼去的,莫不是已经近水楼台了? 于是,一顿酒就在略带尴尬的气氛里喝了起来。 眼见桌上酒越来越少,却还没什么实质进展,刘幽州有些着急了。 “裴姑娘,我来到飞升城已经有些时日了,若是你想在这边转转,我可以为你带路。” 裴钱摇摇头,“我不会在飞升城久留,很快就要去天地四方游历,这是李二叔叔给我的建议。想要打破打破归真瓶颈跻身武夫‘神道’一境,旨在我身为神殿,武夫即神灵,一口纯粹真气如源源不断的鼎盛香火,供奉自身。如果能与藏匿在五彩天下的神道余孽问拳一场,一定帮我对这种境界有更深的感悟。” 桌子下面,裴钱暗暗握紧了双拳。 十四年过去了,自己武道修为一直停滞在归真一层瓶颈,毫无破境的契机和迹象。师傅教训她说不能急,可她怎能不急?如果再出现一场“天地通”那样的大战,自己却和上次一样无法帮到师傅丝毫…… 一想到这,裴钱几乎就要克制不住自己起身而去的冲动,尽快去找那些能让自己破境的契机。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她握紧的双拳上,裴钱诧异看去,李槐正死死地盯着她,然后认真地摇了摇头。 约莫十年前,裴钱问过师傅,该如何才能破境,师傅却如何都不愿多说,只是告诉她不能着急,要继续厚积,才能薄发。于是她忍耐了许多年,直到实在忍不住了,她才又去问了师傅一次,师傅却依旧是同样的说辞。万分急切的裴钱从师傅这里得不到答案,只能想别的办法,她甚至去找了那对“便宜爹娘”,询问姜赦,可姜赦却睁着眼胡说八道,居然说他也不清楚。 最后,无可奈何的裴钱去了狮子峰找李二先生,李先生也没有给她直接的答复,只对她讲了先前那番话,并告诉裴钱,若真要去五彩天下,可以,但必须带上槐子,就算作偿还这次欠上的人情了。 “若是嫌李槐累赘,不愿带他同行也无妨。”李二笑道,“只需问拳赢过我,天大地大,裴钱可随心所欲。” 裴钱确实不愿带李槐,不是因为李叔叔说的原因,而是她担心此行前途莫测,李槐可能会因为她身陷危险之中。 于是她问拳一场,结果就是在李叔叔家多住了一个月的时间来养伤。 看着李槐的眼睛,裴钱突然明白了李叔叔的用意。 只有带着李槐,她才会在行事前有所顾忌和考量,若只有自己独行,恐怕更容易身陷险境。 其实李二还真没想这么多,他就是单纯觉得,尽管儿子去过了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很多地方,但还没去过五彩天下,那多去见见世面也不错。当然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家里媳妇已经跟他急眼了,掐着他的胳膊说上次犹豫,害得李柳错过了陈平安,这次绝不能再让槐子错过这么懂礼数又勤快的好姑娘裴钱!必须想办法让俩人多相处相处。 李二觉得自己脑袋越来越灵光了,这不,不但让裴钱多在家里待了一个月,还让小姑娘把槐子也带上了。 哈,一举两得。 刘幽州干咳了两声,打断两人的“干柴烈火”。 唉,都深情对视上了,这还是在外面,若是私底下,不得到上手搂抱的地步了?指不定都得小嘴儿对小嘴儿了。 刘幽州越想越难过,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远处街角走出了另一个裴钱熟悉的人,只不过那人看见裴钱的反应与刘幽州截然相反,竟是当场变了脸色,扭头就要跑路,那副急切的样子,连佩剑都出鞘了,生怕御风速度不够快。 结果慌不择路,又飞得太快,被巡视的刑官一脉剑修误以为是歹人,在半空中团团围住,眼看还有更多剑修在赶来的路上,那人只好高声自报名号。 “我来自北俱芦洲太徽剑宗,是姓刘的……啊不是,是刘宗主的弟子!误会,都是误会!” 巡视剑修当然不信,让白首自证身份,白首拿什么证明?一番争论后,别无他法,只好说地上有与自己相识之人。 结果就是,白首被十几名剑修押送到了裴钱面前,臊眉搭眼,灰头土脸,像根霜打的茄子。 “裴……裴钱,好久不见哈……哈哈……哈哈哈………” “你是哪位?”裴钱一脸莫名其妙,当然是装的。 “我是白首啊!姓刘的……啊不是,刘宗主的弟子!”白首急了,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剑修不善的眼神。 裴钱却摇摇头,“刘宗主是我师傅的至交好友,他的弟子白首我当然认识,不过白首知书达理,温良恭俭,你这副样子,不沾半点边。” 白首目瞪口呆,哪有这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 平时也就算了,现在是非常时刻啊! “姑奶奶,您行行好,再这么下去我可真完犊子了!” 裴钱这才向刑官一脉众人佐证了白首身份,同时自报家门,只不过这次将称谓从“师傅”换成了“隐官”。 一番短暂交谈后,众剑修纷纷与裴钱抱拳告辞,不少人也与裴钱开了几句玩笑,裴钱微笑着一一礼貌回应。 白首总算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刘幽州旁边,满饮了一整碗酒,给自己压压惊。 “哥儿几个,见笑了哈。” 李槐满脸好奇,刘幽州一脸戒备。 裴钱似笑非笑地斜撇了白首一眼,白首立刻缩了缩脖子,不敢在言语。 这一桌人,一个暗恋裴钱的,一个娘亲想撮合自家槐子与裴钱的,还有一个看见裴钱就像老鼠见到猫的。 要是陈平安在,大概只会有一个想法。 出门麻袋带少了。 ------------ 第六章 覆海 一晃眼,裴钱来到五彩天下已经有些时日了,不得不说,她这几天过得很烦躁。 抛开打一开始就跟在身边的李槐不谈,刘幽州和白首就像两块牛皮糖,分别粘住了自己的左右脚,甩都甩不掉。 那天一起在师父的酒铺喝完酒后,裴钱想要告辞出城,刘幽州立刻跟话,说在飞升城呆久了有点腻味,正好随裴姑娘一起去外面多走动走动。 白首则觉得在飞升城丢了脸面,加上姓刘的本就是让他来五彩天下历练,一直待在这儿有点儿不像话,总得出去转转。既然总要出去游历,干脆跟着裴钱,路上好有个照应。 毕竟裴钱的拳脚功夫,凭心而论还是有点东西的。 其实还是白首隐约察觉到,裴钱的心境出了些问题。 一行四人加上为刘幽州护道的葛老头,离开飞升城后便一路向东御风而去。李槐起先靠裴钱带着,刘幽州酸了好久,索性祭出一艘流霞舟让众人乘坐,这么一来,赶路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总算让裴钱对他有了个笑脸。 不得不说,比起浩然天下,五彩天下简直可以称得上荒凉,地广人稀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众人乘坐流霞舟赶了好几天路,所涉距离都够从宝瓶洲北部走到皑皑洲与北俱芦之间的海上了,却只见到了零零星星几个山下王朝和山上山头。 其中有一家山头提前派掌律祖师和几名门下弟子等在了路上,想要邀请这几个一看就很有钱的远游客来山中一叙,却被刘幽州一句话噎得青里透红。 “去做甚?去喊一句自己是蛮荒妖族,然后吓得你家山头人鸟兽散,再任凭我们予取予求吗?我也不缺这点儿钱啊。” 白首闻言大笑,冲着刘幽州竖起了大拇指,就连裴钱也多看了刘幽州几眼。 这话说得,有点儿师父的味道了。 说罢,刘幽州摆摆手,葛老头立刻将流霞舟的速度催动到了极限,一转眼就将那几名桐叶洲来的修士甩在了身后。 “刘兄这话说的解气,皑皑洲修士我原本一个都看不上,如今刘兄例外!”白首一番话说完,刘幽州根本摸不透是夸人还是骂人,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小心翼翼地看了裴钱一眼,发现心上人还是没什么反应,刘幽州不禁有点遗憾。 顾璨锦囊中言,遇到旧桐叶洲修士,骂得越阴阳怪气、越尖酸刻薄越好。 当然刘幽州本身也看不上那群以前眼高于顶,后来却在蛮荒妖族面前一触即溃的孬种。 裴钱站在流霞舟的船头,极目望去,已经隐约能看见海岸线和一望无际的海面了。 白首突然凑到了她身边,隐蔽地指了指刘幽州,心声问道:“裴钱,我看这小子,好像是喜欢你啊。” 裴钱连聚音成线都懒得用,淡淡说道:“不知道,不在乎。” 白首点头表示明白,“那用不用我帮你打发了他?怎么说你师父也是我……师父的好兄弟,这种小忙根本不算啥。” 他本来想说“你师父是我的好兄弟”,事到临头,脊背上突然传来的一阵寒意让他改了主意,在句子中间又加了个两个字。 他想起了自己刻在翩然峰茅屋墙壁上的那句话。 谨言慎行,祸从口出。切记切记。 裴钱瞥了他一眼,“帮?怎么帮。” 白首以拳击掌,“简单啊,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我砍他一顿,让他以后见了你就绕路走。稍微委婉点的就是我装作与你关系亲密几分,让他知难而退。” 裴钱翻了个白眼,都懒得搭理他。 白首却觉得裴钱这是默许了,一番思量之后,觉得还是先委婉些,若是这货不识趣,再一劳永逸不迟。 瞥了眼操纵流霞舟的葛老头,呵,皑皑洲来的仙人境大修士嘞,吓死个人,如今我白大爷不也玉璞了?再加上这黑炭,半柱香砍不死你我就跟你姓。 想通了各种关节,白首顿觉剑心无比澄澈,立刻对裴钱使了个颜眼色,就要牵裴钱的手给刘幽州看看,闲得没事儿到处乱逛的李槐恰好看到这一幕,倒抽一口冷气,好小子!失心疯了不成?就算裴钱不抡死你,你就不怕陈平安套麻袋把你从落魄山顶扔下去吗? 就在此时,遥远的天幕处闪过了一道恢弘磅礴的剑光,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剑光之浩大明亮,让日光都黯然失色。 裴钱抬头望去,不自觉露出了一丝笑意。 是小米粒,小陌先生和谢狗。 与小米粒的关系自是不用多说,如今的裴钱也是由衷地尊敬小陌和谢狗,原因很简单,那场天地通之中,正是两位远古大妖剑修,一个不惜跌境至玉璞、一个不惜折断最为关键的那柄本名飞剑“藕丝”也要帮师父阻挡周密的“天下”。 那他们就毫无疑问是我裴钱的长辈,当得起我最大的敬意,至于谢次席和郭师妹那些闹着玩的小动作,难道我裴钱真那么小气,连这种事都要记账吗? 都记在编谱官那本账簿上好了。 飞升境呢,一天天的啥正事不干,就知道咋咋唬唬。 裴钱笑着率先向小陌和白景拱手致意,又从小陌背上抱下了右护法,周米粒赶忙与裴钱心声言语起了陈齐的事。 白首见到小陌和谢狗,立刻换上一副肃穆神色,掐起剑诀,毕恭毕敬道:“太徽剑宗翩然峰白首,见过小陌剑仙、谢剑仙。” 小陌浅笑道:“白首,你师父刘宗主是我家公子的至交好友,你不用这么拘谨。” 本来还很享受的谢狗立马跟上话,“就是就是,说起来你我都姓白,还算本家,客气个啥。” 白首却摇摇头,肃然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若是我对二位不敬,还在北俱芦洲传开了去,我那翩然峰恐怕就一年到头别想消停了,领剑都领不过来。” 小陌哑然失笑,倒是没想到自己和白景在如今的北俱芦洲声望如此之高,谢狗则是又默默享受了起来。 北俱芦洲,素有侠气。天地通一役,两名大妖剑修率先出剑,斩开周密无暇神性,最后小陌拼至剑毁,白景则是境界跌跌不休,让北俱芦洲万千剑修为之汗颜。 事实上,就连以前在北俱芦洲名声差至极点的姜贼,现在也偶尔有人为之说句好话了。 到底是连那品秩极高的一片柳叶都能说不要就不要的狠人,干了那么多龌龊事,到头来还是受隐官大人感化,做了件连我们北俱芦洲剑修都得拍手叹服的爽利事。 李槐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听了白首的话,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尊敬归尊敬,可小陌先生主动与你相交,你还端着架子,岂不是更要被问剑不停?不如坦然点接受了,日后说不定就是美谈。” 小陌点了点头,他没觉得与白首是什么折节下交的关系,光凭刘宗主当时祭出那柄“规矩”来为公子护道,小陌就觉得,哪怕太徽剑宗的下五境剑修也当得自己与之同桌饮酒。 远古剑修不都是这般? 意气相投,便托生死。 天下最不该有弯弯绕绕心思的,就是纯粹剑修。 多少剑修,在那场登天一战中说死就死。 只为了身旁素未谋面的同道能多进一步。 如今除了剑气长城,就只有自家山头和北俱芦洲还是这样了。 白景稍一凝神,白首的大道底细便被看了个一清二楚,毕竟曾是十四境候补,如今虽然只是仙人瓶颈,但手段还在,别说是个玉璞,就算是个飞升也是想看就看,对方还发现不了。 四十来岁的玉璞境剑修,放在以前简直能跟自家山主比天才了,赶上了个好时候嘛,天下气运灵气翻了个倍,可不是修炼起来势如破竹,就是底子差了点儿,若是对上同境的山主,完全不够看。 小陌瞪了白景一眼,白景吐吐舌头,收敛了术法。 听了李槐的话,再看小陌的反应,白首也反应过来了,忙说道:“那就斗胆请小陌前辈和谢前辈喝几壶翩然峰的酒水。”顿了顿,他又说了句,“托陈山主的福,如今我们这儿的酒水,不差的。” 一旁的裴钱闻言会心一笑,小陌也忍俊不禁。 之后的交谈便轻松自然了许多,李槐跟小陌谢狗早就相识,如今又已经是半个北俱芦洲人,和白首也自然没什么隔阂,只有身为渡船主人的刘幽州此刻尴尬不已,没办法,不在一个圈子里想硬容最难,更别说是天下门槛最高的剑修圈子。 流霞舟已经驶出了陆地范围,到了海上。 天海相接,碧波浩荡,白景起了玩心,随手劈出一道剑气,在海面上斩出一道百丈深的沟壑,海水激荡在剑气沟壑周围,久不得入,让白首乍舌不已。 我滴个乖乖隆地咚,光是这一剑,自己就得铆足了劲儿才能接住吧。 “幼稚。”小陌埋怨一句,又春风解冻般地一笑,同样随手挥出一道剑气,斜劈入海面,顿时卷起数百丈巨浪,气势巍峨壮观,声势浩大无匹,犹如一面遮天蔽日的高墙横亘在海面中央,剑气经久不息,最上面的海水便倒挂直下,如坠九天。 飞流激千尺,剑气盈我怀! 光是这两剑,就让裴钱和白首一起产生了些许明悟。 突然,剑气造就的水墙从中一分为二,海面豁然下沉,原本碧蓝的海水变得幽深不已,似有巨物蛰伏水下,蠢蠢欲动。 小陌扫了两眼,对裴钱和白景说道:“去吧,我来为你们押阵,尽管出拳出剑。” 裴钱一抱拳,也不多言,身形瞬间远去渡船千百丈,拳罡却如爆炸般扩散开来,吹得以坚固迅捷闻名的流霞舟震颤不已。 白景则是摩拳擦掌,大呼小叫,“好耶好耶,得来全不费工夫,这畜生一看就够味儿,待我剁碎嚼了,姑奶奶的飞升境就有着落了!” 拳罡与剑气,覆海而去! ------------ 新年特别篇 天下迎春 大年三十,清晨,天微微亮。 大骊京城郊区,一条名为砚雪巷的市井巷子里,一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在清扫道路积雪。他个子比同龄人略高,身材却颇为消瘦,看上去不太协调,如果说得直白势利些,在大骊京城,穿着朴素的少年在这样一条小巷子里打扫积雪,多半是为讨生活而来的外地人亲眷。 确实,少年一看就没什么富贵气,身穿一件洁净却缝补颇多、又不合身的宽大儒衫,脚上是一双为了隔寒纳了很多层的旧布鞋,身上没有任何配饰,只有发髻间一根白玉质地的簪子看上去值几两银钱。 如果看得仔细些,隐约能看见簪子上刻着的八个楷体小字。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扫帚划过地面“沙沙”作响,少年面带恬静笑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一边继续清扫,一边低声背诵着书上看来的美好句子、圣人道理。 “利少而义多,为之。” “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 “贵贤,仁也;贱不肖,亦仁也。” “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以言,深于矛戟。”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他事矣。” …… 过了几个时辰,巷子口突然出现了几名顽童,似乎是早就知道少年在这里打扫,有备而来,各自拿出布袋,里面装满了捏好的雪球,一枚枚地丢入少年努力打扫了一个下午的小巷子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枚雪球砸在了儒衫少年身上,还有一枚不偏不倚砸歪了少年的发髻,白玉簪子从发丝上滑落,少年手忙脚乱地接住,才没让簪子掉到地上。 顽童们哄堂大笑,“命中目标”的那名顽童得意洋洋地举起手,冲着狼狈的少年伸出了最长的那根手指。 “白痴,你就继续白费力气吧你!装模作样的有什么用?难不成是自己家那么点儿的小地方打扫不尽兴,非得给自己揽事?” 又一名顽童一脸贼笑,从布袋中掏出几个散发着熏人臭气的雪球,旁边几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笑得更大声了,前仰后合。 “这可是爷爷给你精心特制的大礼包,接好了!” 那名顽童用力掷出了雪球,没能砸到儒衫少年,却依旧在地上留下了一大摊污迹,儒衫少年终于忍不住了,冲向那群顽童,可他身子孱弱,虽说年龄占些优势,又怎么是六、七人的对手。到头来,他胡乱打中了几下,却有更多的拳脚落在身上,等闹剧结束,连少年原本洁净的儒衫都沾满了泥泞和脚印。 若不是天气太冷,可能还要惹上一身骚味。 这群野孩子,除了不敢闹出人命,什么事做不出来。 儒衫少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眼神有些茫然,也有些无助。 忽的一阵寒风吹来,少年打了个颤,眼神稍微凝聚了些,他抿了抿开裂的嘴唇,拾起了地上的扫帚。 又开始下雪了。 风雪里,传来了微弱的背诵声。 “君子贤而能容罢,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 “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 …… ————————— 次日清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扰了少年的美梦。推开窗,洁净的小巷子里,隔壁的人家正放着鞭炮,稚童嬉闹声和长辈闲谈声在爆竹声中其乐融融。 悄悄关上窗,少年心满意足地笑了。 ————————— 又一日过去,夜已深,少年舍不得灯烛钱,早早躺在了床上,却始终没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朦胧的少年猛地惊醒,窗外隐隐约约有惊呼声传来。他冲至窗前,巷口外的街道,一座民宅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顾不上多想,少年抓起衣服,冲向失火的民宅,周围的邻居都纷纷醒来,三三两两聚集成群,站在不远处小声交谈着,指指点点。 一名妇人跪坐在屋前号啕大哭,要不是几名街坊使劲扯住,她恐怕就要冲入火海里。 木质的横梁率先被烧断,屋顶蓦然塌下一半,妇人哭得更撕心裂肺了,却也意识到了现实……凭她一个女子,基本不可能回到屋里了。绝望的妇人开始拼命磕头,不消片刻就被鲜血、泥浆和泪水糊了一脸,她恳求着,求围观的青壮们去救救她那被困在屋里的孩子。 回应她的只是一道道闪躲开的目光,和低低的叹息。 间或有几句劝慰,和一声声“节哀”。 一道消瘦的身影蓦然狂奔向了已经半塌的火宅,几个跳跃、起落之间就越过了重重障碍,钻进了灼人的火海里。 浓烟呛得少年涕泪横流,胸肺间如同被人塞了一块火炭,速度不由自主地就慢了下来。 可水火无情,他慢,火势却不会等他,飞速地蔓延到一个又一个角落,眼看少年连下脚的地方都不多了,却还在努力往更深处走去。 大火深处,倒塌的木柜后,前一日白天那名丢出带着臭气的雪球的顽童剧烈地咳嗽着,满脸泪水被高温迅速地变成一道道白印,他试图呼救,哭哑的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少年尽量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没有,他的眼睛被烟熏得生疼,不断涌出的泪水完全模糊了视线,必须费尽全力,才能勉强看清落脚的地方。 可是伴随着一声巨响,另一侧的房梁也被烧断,少年眼中最后的景象,是燃烧着火焰的巨木,轰然坠向自己。 ————————— “郎官大人,昨夜栖梧街的那场事故已经查明了。”面带倦容的刑部一司主官拱手说道。 刑部郎中接过属下递上来的折子,扫了几眼,才点点头说道:“去休息吧,这件事惊动了尚书大人,我也要去做个汇报。” 一司主官松了口气,这个名副其实的“烫手”山芋,总算交出去了,随即躬身退出了房间。 刑部郎中收好了折子,去了尚书大人的书房。 推开房门,青年容貌的刑部尚书端坐在书桌前,正在批阅成山的公文,桌角摆有两枚印章,一枚玉石质地,是刑部尚书的官印,另一枚却只是普通青石刻就,铭文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春”字。看到这一幕的中年郎中顿时心生敬意,虽然他知道尚书赵大人是一位修道之人,真实年岁已近花甲,但并不影响他由衷敬佩这位天子近臣。毕竟赵尚书赵繇,二十年前就公认有储相气格,还是如今陈国师的师侄。 虽然有小道消息说陈平安这位小师叔一直对赵尚书办事的能力有所不满,可这毕竟是文圣一脉自家说的关门话,外人谁敢置喙半个字?真不知道那位圣人如今是以什么本事闻名五座天下? 以前或许是连赢两次三教辩论这桩前无古人的壮举,可如今嘛…… 当是“护犊子”一道的十六境神通了。 赵繇抬了抬眼,郎中自觉打开折子,汇报了起来。 “正月初一日夜,大骊京城西郊栖梧街发生民宅走水。经调查,事故起因为家中小儿玩弄炮竹所致。勘事司出动两名三等供奉彻查此事,确认背后无修士作祟,事故被定性为意外。火势很快被控制住,民宅地契拥有者谷氏和她的独子均只受轻伤,由于事故性质为自发,造成财产损失不予补偿,余下事务交由工部和户部济民司处理。只是……”郎中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赵繇抬起头,郎中立刻反应了过来,继续说道:“两名供奉在火宅中救下谷氏独子时,还在废墟中救下了一名少年。经问询周边居民后了解到,少年是名孤儿,其父不详,其母为商户织女,六年前病逝。少年独自长大,好读书,无从致以观,便于各学塾外旁听夫子授课,平日里常高声诵文,性情忠厚温良,乐于助人……” 赵繇听到此处,会心一笑,对这少年起了些兴趣。 那位小师叔,应该会对这少年很感兴趣。 “经问询,得知谷氏独子常结伴友人欺凌少年,所作所为确实不堪,少年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入了“仇人”的家中救人,虽然没能成功,但其心可彰。但最奇怪的是,当少年苏醒,面对一脸愧色、想要向他道谢的顽童,竟然大打出手……” 赵繇一愣,随即抚掌哈哈而笑,这个孩子,有趣极了!待我速速赶去,见面聊几句,可就要先下手为强,收作学生了。你堂堂陈山主,陈剑仙,陈隐官,陈国师,陈师叔,总不好和我抢吧? 不得讲个先来后到? 发生在你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错过了不得怪自己耳目不精?可怪不到我头上! 赵繇问道,“可知少年名字?” 郎中点点头,翻过折子,答道:“少年姓氏罕见,昙花之昙,名守济,好像有个多年不用的字,曰作重华。” 晴天霹雳。 昙花三千年一开,开时佛国现。 抱元守一……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修身济事……经事济民……兼济天下……礼以济众…… 枯木重华,春去而未绝。 再回想少年所做种种…… 赵繇猛地站起身,打翻了桌上公文,踢倒了身后椅子,面色苍白、跌跌撞撞地奔向了门外。 “传信……速速飞剑传信,传给陈平安……!” 刑部郎中大惊失色,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从不曾见过如此失态的尚书大人。 “可…可是…信上该说什么?”郎中装作没有听见尚书大人直呼国师名讳,犹豫问道。 要知道,他越级传信国师已经是大忌,若不是信得过尚书大人,他是万分不敢的,但就算再信任,也总得问清楚该写点什么吧? 赵繇胡乱抹了把脸,声音颤抖着说了一句话。 “春去而复回,先生归矣……” ————————— 名为昙守济的少年坐在家中,他目光愣愣,似乎在想些什么。 忽然,房间里凭空出现一名青年,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莫名其妙泣不成声。 片刻后,又是一名男子,身穿青衫长褂,也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站在了先前青年身旁,带着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他,眼眶愈来愈红。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两名怪人,少年不但不惊慌,反倒有些没道理的心生亲近,似乎……还有些想哭? 过了许久,泪流满面却不自知的少年,看到那名青衫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扯起嘴角,好像是笑了一下,就是比哭还难看,再直起身,扶正发髻。 对着他,深深作了一揖。 ------------ 第七章 还需练剑再练剑 和先离开渡船却还在静静观望的裴钱不同,谢狗的表现充满了明火执仗轰轰烈烈的流氓风格。 这和两人的诉求不同相关。 裴钱此番所求,是通过一场问拳砥砺武道的同时,尽量琢磨出些神灵之躯的奥秘,再凭此感悟“神到”一境。 而白景就要简单直接得多了。不像元婴升玉璞,需要破除心魔;也不像玉璞升仙人,需要问己求真;由仙人入飞升只是纯粹道力的累积,只要路没走偏,道力积累足够,那破境一事,就是水到渠成。所以白景不用想什么弯弯绕绕,她只需要弄死这个狗曰的远古余孽,嚼了它的尸骸来作为大道资粮。 所以此时白景率先出剑,确定它的神通,再让裴钱问拳,最后由小陌斩神,最是合适不过。 所以此时白景剑剑大开大阖,剑气不要灵气支撑一样往海水中胡乱砸去。 是的,就是砸。 白景不再维持貂毛少女形象,显出原本妖艳绝美的姿容,她御剑凌空,身形如同一轮大日,散发出耀眼的璀璨光芒。随着这番变化,凌乱密集的剑气也随之一变,附带上了蕴于剑气之内的炽烈火光,如同一根根刚淬炼完的通红剑条,再射入海水中时,剧烈的高温将接触到的海水瞬间煮至沸腾,蒸汽扩散引发的音爆声连成一片,震耳欲聋。 远处如闷雷般的巨响、铺天盖地的剑光火雨,吓得流霞舟上的李槐脸色苍白。 可海面之下的巨物却丝毫不为所动,似乎是想试试这名剑修到底有多少剑气可砸,难不成还真能将这片大海煮干不成? 要真有这本事,白景就有堪比火部高位神灵的威能了。 归根结底,白景毕竟是一名剑修,飞剑本命神通又不是火属性,煮海这事儿,趴地峰老真人肯定做得,而且不算困难,但白景就要费力许多,与境界关系不大,到底还是个术业有专攻的事儿。 眼见靠量是难有进展了,白景迅速转变思路,那就靠质! 只见天地间那名白衣与长发共飘摇的绝美女子掐出剑诀,一瞬间,风云变色,天光骤暗,低垂的云层翻滚回旋,聚集成倒挂天幕之下的涡形,而位于云流漩涡正中的,是白景造就、凝如实质的一道剑气。 看似没什么锋芒,甚至可以说不太起眼,却让千百丈外的葛老头和白首同时大惊失色,玩了命地催动流霞舟远去,同时各自以术法、本命物和剑气构筑起层层防线,以免被余波危及。 小陌与陈平安初识不久时,曾称赞陈平安跌境后能以金丹,用剑术打破境界窠臼,递出仙人一剑,已经“近道”。那么此时白景、远古时期天下最拔尖的天才剑修之一,这一剑却是已经“成道”。 小陌神色复杂,这一剑,自己接起来都难言轻松。 要知道,小陌如今仍是十四境,而此时的白景,才是仙人境瓶颈。 能递出这一剑的绝美女子,还不值得他小陌再喜欢一万年吗? 可是,如果真的再被追上、甚至赶超境界,自己岂不是两边都逊色白景了? 不行,还得练。 剑术要练,“剑”术更要练。 回了浩然就去真境宗找周副山主请教一下,再去趟青萍剑宗问问米首席,最后可以询问下郑先生的意见,虽然不像前两位一样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但郑先生潜心一生的理论知识,不容小觑。 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小陌心中所想,绝美女子微微侧过头,满脸温柔笑意,看向小陌,眼神中浓郁如醇酒的爱意,让小陌心甘情愿在其中醉生梦死。 远在青冥天下的某位便宜舅舅,道力凭空涨了一大截。 吴霜降一挑眉,“已是人间至情,尚能愈浓愈深,二外甥,于道各努力,仍需千里自同风啊。” 正在家中切菜烧水的青衫男子微微一笑,“吴宫主无需多虑,坐等大道收益即可。” 小陌也展颜道:“公子与夫人的感情,天地可鉴,吴宫主此言确实多余了。” 被噎了两句的吴霜降倒也不恼,反倒淡然笑笑,伸手掐诀,默默推演起了人间最新的那几对“有情人”。 就是不知道裴钱,最后会和谁终成眷属? 曹晴朗?李槐?刘幽州?白首?还是另有其人? “小陌,虽然知道这话和吴宫主那句一样多余,但此行务必护好小米粒和裴钱,等你和白景归山,我们一起出去逛逛,也该让陈齐认识下他的小陌叔叔了。” “前者公子放心即可,至于后者,期待已久。” 陈平安怒其不争道:“光期待这些有个屁用,自己抓紧时间办正事才要紧,难不成花了一万年谈恋爱,还要再花一万年造孩子啊?” 小陌尴尬不已。 白景当然不知道三名十四境之间的嘀嘀咕咕,她收回视线,目光转向海中巨物,声音清冷道:“神道畜生,高高在上了几万年,吃爽了香火,如今却不敢领我这剑么?” 她冷冷一笑,挥指如剑,凌空斩下。 “这是你想不领,就能不领的!?” 云层漩涡之中的那道剑气如获敕令,当即从天而坠,没有带起任何破风声响,也没有万丈剑光,就是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一剑,可那股一往无前、锋锐无比的道气,竟是让无边大海为之凹陷,让光阴长河都出现了瞬间停滞! 一剑入海,浪过无痕,片刻后,凄厉至极的嘶吼声从海底深处传来,直贯众人耳膜,深入灵魂! 大海骤然肆虐起来,足可拍碎山岳的巨浪此起彼伏,狂风怒号,阴云遮蔽天日,天地间暗如极夜,暴雨倾盆而下,绝美女子转瞬间衣发皆湿,咳出一口鲜血,却擦都不擦,仰天大笑。 “畜生!再不显露本身,老娘可就带着老公去你家做客了!” 如同回应她的挑衅,海面破开,堪称巍峨的巨大躯体终于不再伏于水下,显露出了狰狞威严的真容。 裴钱面色凝重。 小陌出现在白景身旁,搂住爱人的腰肢,嗫嚅了半天,却只憋出来一句,“不用急,会好的。” 白景只是“嘿嘿”傻笑,又变回了貂毛少女的形象,顺势半趴半抱在小陌身上,毛手毛脚了起来。 裴钱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暂闭双眼,遂即睁开。 暗无天日又如何?我眼中自有日月光! 神灵无垢又如何?我拳在天,但问无妨! 我裴钱,学拳自师父,又练拳自崔爷爷,时至今日,仍不成事。 但很快就不一样了,原因无他,只因蛮荒也好、白玉京也罢,师父身旁,当有开山大弟子相随! 拉开一个崭新拳架,磅礴罡气,镇散雨幕,驱尽狂风,怒涛平止……仿佛此方天地在言说一个无声的道理…… 它在为此拳让道! ------------ 第八章 回家 看着天地间的异相,小陌暗暗点头,“很难想象裴钱只是止境归真一层,不谈拳法力道几何,只说这份气象,万年罕见。” 到底是两座小山头的人,白景的话有些酸溜溜的,“我们郭盟主也是不差的,要不是炼化那柄新飞剑太过耗时耗力,耽搁了破境速度,现在也不至于还是元婴,早该是玉璞瓶颈了。” 白景还有一句话没说,在自己重新从玉璞返回仙人境之前,曾与郭竹酒稍微比划了几下,得出的结论是,郭竹酒的元婴境,能在人间万年历史里排进前二十! 白景可以断言,只要不出现大的意外,郭竹酒一定可以跻身飞升境,并且不是什么弱飞升强飞升,而是板上钉钉的十四境候补! 后面的事白景不敢保证什么,毕竟纯粹剑修的合道之路,何其难找,自己和小陌用了足足万年,才算是得其门而入。 裴钱拳架已起,巍峨的海中神灵运转神通,立刻有无数道巨大水柱从海中冲天而起,如同随风招展的巨大旗帜,在天地间飘摇舞动不止。 它是旧天庭水部所属的神灵,司掌天地之间一部分水运的流转,主要负责接应“天水”和操控“地水”,地位堪比一方雨师。 一口武夫真气从丹田而起,人身之内火龙瞬间掠过各路窍穴,一路壮大,随时准备配合裴钱意愿,化作气象浩大的凌厉拳法。 你是远古神灵又如何?我裴钱一样有“拳高让先”的气度! 数百道接引天地的水柱,挟裹着狂风直直向裴钱撞来,每一道都有百余丈粗,水流湍急到了堪称狂暴的程度,若是被卷入其中,哪怕是金铁都会被撕成碎片,毫无疑问。 裴钱迎头而起,带起拳风如闷雷震颤大地,一拳递出,再一拳,又是一拳!轰然间将那些迎面而来的通天水柱一一击溃,奔腾的水流四溅纷飞,没一道都有大浪滔滔之势,却依旧难抵裴钱拳势之威。她身形不停,一边出拳,一边拔身而上,再次调动一口武夫真气,浑身筋骨血肉山河齐齐发力,一拳凝聚出无尽雄浑,劈头盖脸地搂在了那海中远古神灵的庞然身躯之上。 可那金身神灵完全不为所动,体表仿佛有水波流转,裴钱足可裂地开山的一拳砸在上面,竟只是如同小石子落入大湖里,除了激起一圈圈涟漪之外,再未能留下丝毫痕迹。 裴钱面无表情,她本来也没指望这一拳就能有所建树,要是这么简单,还怎么帮她砥砺武道? 眼神中突然闪过一丝炙热,又被裴钱迅速压了下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轮到我先出拳了。 裴钱再起新拳架! 又是崭新悟出的一拳! 裴钱身形一闪,身形倏忽从厚重边做灵动,宛若一尾游鱼穿梭于狂澜之间,瞬间便递出四十九记轻拳。这每一拳都看似轻飘飘的,毫无先前的慑人气象,实则暗蕴拳意,每一拳的落点处,拳意巧妙交织,如丝线般相互牵引,凌乱曲折的同时却又隐隐井然有序。霎时间,这些拳意丝线交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覆盖住了这尊旧水部神灵的整个金身。 下一个瞬间,裴钱身形如鬼魅般出现在了神灵金身之后,又是一记直拳递出,随着这一拳落在神躯庞然的神灵身上,原本相互之间接引的拳意瞬间爆发,一个接一个,连成一片,将那屹立于海面之上的巨大身形冲击得左摇右晃,连连踉跄。 拳意的连锁爆发持续了足足两分钟才停止,那旧水部神灵借助大海中的水运稳住了金身,裴钱凝神望去,那具身躯依旧不曾受损分毫。 这群狗曰的神道余孽,确实难缠。 小陌再次看向裴钱,裴钱轻轻摇头,这才哪到哪?以往跟崔爷爷练拳的时候,不死去活来个十余回都不能算作是开场,小陌先生看着便是,我尚有拳未递! 小陌点点头,尊重裴钱的想法。 接下来,裴钱也不再拘泥于拳法拳架本身的束缚,只是一次次地冲向金身神灵。巨浪罩来,一拳碎之;漩涡凝聚,一脚踹散;若是神灵以本体招架或是攻击,裴钱便立刻迎身而上,以力对力,以拳对拳! 有话说,以卵击石,覆尽天下之卵,其石犹然。 裴钱不这么觉得,但她要效仿的正是这样的举措。 如今你为石,我为卵。可我偏要将自己锤炼到能与石相击的地步!我这武夫体魄比起大道圆满、无瑕无垢的神灵金身当然微不足道,那又怎样?我偏要把你当作一块试炼所用之石,等我事毕功成,就要化鹏而起,扶摇一击! 石又如何,山都给你踩塌掉! 再次倒行一口气血,拳意逐渐凝聚在身。裴钱已经递出数百拳,如今体内山河是破碎大半的凄惨景象,可她眼神依旧熠熠! 这一拳,是我原本留给曹慈的。 就让你先领教下好了。 半空中的女子武夫缓缓落在海面上,终于换了一口纯粹武夫真气。 一条崭新火龙出现于丹田之间,却瞬间分化作千百,各自游向一处窍穴,盘踞起来,作潜龙状。 一圈波纹从裴钱脚下扩散开来,在怒涛汹涌的大海中让人几乎无法察觉,小陌却瞬间握住了腰间剑柄,凝神以待。 果不其然,裴钱脚下波纹一圈又一圈,越来越密集,幅度也越来越大,神灵察觉到了裴钱身上逐渐不对劲起来的气息,调动水运形成巨浪,想要阻止武夫继续凝聚拳意,小陌这次没再袖手旁观,随手拂袖打碎。 他有点私心,实在是想看看,让裴钱凝聚完拳意的这一拳,能有多大威势。 没有辜负小陌的期待,裴钱酝酿颇久之后,终于腾身而起,身如破空流星,在依旧暗无天日的天地之间,凭空造就出一道撕破黑暗的光! 天地寂静。 这一拳没有过盛的威势,因为所有拳意,都被裴钱牢牢地凝于一身,没有外泄。 可裴钱终于在那具始终未受丝毫伤害的金身之上,留下了一道印记。 就是毫厘深、指甲盖大小的一个凹陷。 却实实在在地打破了这位水部神灵的大道循环。 一口鲜血终于无法忍住,狂喷而出,逆行气血和强行压制体内山河相接的后遗症显现出来,裴钱倒滑而出,被貂毛少女接在怀里。 还是那副酸溜溜的语气,“厉害的嘞厉害的嘞,不愧是山主的开山大弟子,以归真一境打破远古神灵金身,要是能再递出那样三、五拳,还不得给它打得死翘翘?” 裴钱根本顾不上搭理白景,她正专注地回味着这场问拳带来的感悟,她分明已经抓到了不能跻身神到的那一丝关键! 流霞舟慢悠悠地靠了过来,原来是刘幽州担心心上人的状况,一口气丢出了十几个防护类法宝结成大阵,更有两件半仙兵辅助一件作为阵眼的仙兵,才说服了葛老头。 白首和刘幽州一起御剑、御风至裴钱身旁。前者显然稳重许多,先观察裴钱的面色和外伤,进而凝神看体内各大气府。后者则明显慌了神,咫尺物里各种灵丹妙药、护身符箓像摆地摊一样往外丢,也不管是不是对症,更顾不上想裴钱需要的正是这种体魄上的锤炼,被最后赶来的李槐重重咳嗽一声惊醒,才稍微反应过来。 裴钱没搭理白首和刘幽州,却对着李槐点了点头,毕竟是多年朋友,又受了李叔叔不少恩惠。 李槐放下心来,转而关注起小陌先生的状况。 比起白景的裴钱,身为十四境纯粹剑修的小陌就要自如太多太多了,信手挥出的剑光,如翩翩蝴蝶一般四散纷飞,最后却总能准确命中先前裴钱留下的那个浅浅凹痕。 小陌完全不急,根本用不着全力递剑,只需慢刀子割肉,让这尊神灵的金身和大道逐渐崩坏即可。 慢慢的,小陌加重了些许出剑力道,直到他觉得可以一剑功成了,才闲庭信步一般,掠至巍峨神灵身前,提剑,轻轻一划,割下了头颅。 “你们的时代早结束了,如今的五座天下,没有任何人高高在上的余地。” “如果有人有此想法,就是我和公子的敌人。” 正在给儿子夹菜的陈平安微微一笑。 宁姚咽下嘴里可口的饭菜,淡淡说道:“还有我。” 如同一场宣言。 远在蛮荒天下的火龙老真人半睡半醒间,“贫道最看不得有人作威作福,小心屁股太大坐塌了椅子,算上贫道一个。” 青冥天下依旧头戴虎头帽的少年不言不语,只是默默祭出飞剑。 吴霜降目光看向那座白玉京。 余斗法衣飘杳,语气淡淡,“我余斗修道八千载,虽向来以力服人,却不曾失了理。” 郑居中眼神玩味,像是在问余斗一句,“你认真的?” 灵境观一名姓常名庚的老人,默然不语。 一阵爽朗笑声响起,于玄大袖内星河璀璨,“我于玄合道星河,却仍是地上人。真要有人那么想,就让他尝尝千万符箓落在脑袋上的滋味。” 一时间,满座豪逸各言语。 小米粒从渡船上探出了头,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确认不会给人添麻烦后,御风到了裴钱身边。 “完啦?”哑巴湖的大水怪问道。 裴钱笑着点点头。 “那咱回家?”大水怪又问。 裴钱依旧点头,小陌白景也一起笑笑。 说到我家山头,念之则欲归,念之则喜上眉眼。 回家去。 ------------ 第九章 三事 清晨,大骊京城,小朝会。 诸位有资格列席或旁听的的中枢重臣们,都低头沉思着什么,二十来人所在的房间里,一时间竟是鸦雀无声。而导致这一幕出现的原因其实说来很简单,只因为他们那位许久不曾出现在朝堂和国师府的陈国师,今天竟然也来了。 青衫男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属于皇帝宋和的那把椅子旁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房间里的众人,同时聆着他们的心声。 害,么得办法,境界一高,好多东西想听不见都不行咯。 这不,刑部赵尚书赵树上……哦不对,是刑部赵尚书赵繇,想的东西就很意思嘛,竟是在生我这个小师叔的气呢,觉得我不负责任?哦哟,这个念头可了不得,“若是崔师伯还在,绝不会这么当甩手掌柜”?行,有道理,改天就让你和你崔师兄亲近亲近。 吏部关尚书气定神闲得很有道理嘛,平日里烧香拜佛次数多,就不怕半夜有鬼来敲门,正琢磨能不能从我这再骗几壶好酒呢,呵呵,欢迎来落魄山做客,我把我们山头的左护法候补景清介绍给你。不是喜欢喝酒吗?一天三顿,喝不死你! 陈平安乐乐呵呵,自如得很,而房间里的其余人,则一个个地都在揣摩即将发生的大事会是什么。他们全都是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人精,现在可以笃定一点,如今的国师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京城一趟、并且特意列席朝会,既然来了,就必定有什么事! 只希望别是新一轮的算帐就好,不少人都心有余悸,连忙暗暗盘算起了近期家族子弟的行为事迹,生怕这个账房先生出身的国师,今天就把算盘打到自己头上。 时辰一到,皇帝宋和凭空出现在了房中,如今的大骊,确实不差这点儿神仙术法了。 陈平安早就顺手消去了宫中太监们想要禀报皇帝“国师来了”的念头,他就是想看看宋和最自然的反应。 已经年近花甲、半头头发已然发白的皇帝宋和看到了椅子上的国师,先是一愣,随即喜上眉梢,面向陈平安作了一揖,口中称呼道:“小师叔。” 嗯,表现不错。 若是表现差点儿意思,让我这个小师叔觉得你担不住接下来要发生在各座天下的大事……你那位实际上的兄长、我那名邻居,可是已经耐心等了很多年了。 陈平安点点头,起身开口道:“陛下,不用刻意更改流程,一切照常便是。” 宋和点点头,也不矫情,直接让小朝会开始,第一个议题便是关于西岳附近几个县发生洪涝的事情,有人建议请东海水君出面处理,在一番商议后被驳回,最终确定的方案是让济渎淋漓伯遣河神前往治灾。接下来又讨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议题,多是诸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宋和和陈国师都没发表什么意见。 等到原本计划中的事务都已商议完毕,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陈平安,等着这位国师大人开口。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缓缓起身,环视众人一圈后,淡淡开口道:“今日来,有三事要议。” 众人皆屏气凝神,不敢错过半个字。 “第一件事,我已经十四境,用上了些曲线救国的手段,既有点像斩龙之人的合道路数,也参考了我家山头小陌和白景的一些意见,加上内人宁姚的助力,才能成功合道,并且算得上是纯粹剑修。” 一片哗然! 谁都知道陈国师今天要说大事,却没想到第一件就这么大!简直是当场把众位大臣连同皇帝宋和都砸懵了。 这岂不是说,我大骊当下就有三位十四境纯粹剑修坐镇!? 陈平安,宁姚,小陌! 分别是我大骊国师,国师的道侣和国师自家山头的首席供奉! 哪怕现在是万年以来的“大年份”,新晋的大修士多如雨后春笋,又有哪家有我们大骊这般豪华的阵容? 若是再算上与洛王亲密无间的东海水君王朱? 若是再再算上那位同样出身宝瓶洲的纯阳道人吕喦? 浩然九洲,除了中土神洲,还有哪洲能与我宝瓶洲相比! 皇帝宋和最是激动不已,一个没控制住情绪,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最终站定在陈平安面前,深深作揖道:“恭喜陈师叔,为陈国师道贺!有您坐镇,是我大骊子民和我宋和之幸!” 陈平安能跻身十四境,从各个方面来说,对整个大骊的意义都是无比深远的。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宋和又说道:“不知道国师有何想法?若要举办庆典昭告天下,户部、礼部会全力支持!若想韬光隐晦,我可以保证,这个消息绝不会从小朝会里传出去!” 陈平安早有腹稿,淡淡开口道:“庆典不必办,凭空为百姓们增添赋税压力的事,无甚意义。韬光隐晦也不至于,山巅大修士们该知道的已经知道,不该知道的迟早也会知道。毕竟修行不是闭门造车,我陈平安一生勤勉练拳习剑,总是要拉出去跟别人遛遛的。” 宋和立刻心里有数,坐回了椅子上,克制住情绪,说道:“那么请国师开口说第二件事。” 陈平安点头道,“第二件事,是我要以剑气长城末代隐官和飞升城第一人宁姚道侣的双重身份,向大骊提出结盟。结盟所涉方面,包含但不限于蛮荒战场事宜和五彩天下的事宜。注意,这件事我并非以大骊国师的身份提出,终究不想做那左手倒右手之事,所以诸位可以随意斟酌利弊,我不会发表任何言论,也不会事后有任何私怨。” 说着,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封口上钤印有隐官和飞升城城主的印章。 宋和接过信,仔细看过后,交由身旁的修士,让他以术法投影在了房间里,方便众人阅读。 其实信上内容简单,只是说希望两边可以在蛮荒战场上共进退,并且希望大骊可以在下次五彩天下开门时,为飞升城提供人口上的帮助。说得直白点,就是想要人,而且是普通人,从哪来的不重要,可以是自愿进入五彩天下落地生根的大骊子民,也可以是宝瓶洲南部诸国的流民或叛党,总之是人就好。其余的就是比较简单的商贸条例,互通有无罢了,比起前两条不值一提。 没有什么太多可讨论的,明摆着互惠互利的好事,更何况两边的盟友关系早就客观存在,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矫情的,直接拍板就是。 接下来便是最后一件事了,众人不自觉地加快了呼吸,都在暗暗思量,能够取代“跻身十四境”成为三事压轴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让人失望,陈平安接下来的话,更让众人面色发白。 “我准备携落魄山、青萍剑宗、龙象剑宗、真境宗、飞升城、北俱芦洲剑修、桐叶宗和玉圭宗,还有远在蛮荒的酒剑宗,还礼蛮荒!” “上次,我一剑让人间再无托月山,这次我要教蛮荒也失去那座叫英灵殿的老鼠洞,要杀得那群狗屁王座后悔曾来我浩然做客。但这些都是次要的,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只有一个……” 陈平安眼神瞬间凌厉,语气间似有隐隐剑鸣声。 他豁然起身,掷地有声道: “我要,阵斩白泽!” 鸦雀无声。 过了许久,关翳然才小声问了句:“陈账房,你说你要……斩谁?” 连国师敬称都忘了。 陈平安无奈摇头,重新说道:“白泽。” 一连串的叮咣乱响。 有人掉了奏折,有人掉了茶杯,总之乱七八糟的东西掉了一地,但没一个顾得上捡。 “白泽……可是和礼圣一个辈分的,实力也相差无几,都属于十五境下最无敌的那一档。你说你要……斩白泽……陈国师,虽说你已经是十四境纯粹剑修,但你毕竟不是坐镇城头的老大剑仙啊!”关翳然连忙继续说道,他曾是大骊随军修士,如今也已经摸到了玉璞门槛,很清楚山巅之上,哪怕是同境,差距却可能比寻常玉璞和金丹都大。 赵繇也摇摇头,补充道:“更何况这些年,蛮荒大妖凋零极多,以白泽的合道路数,恐怕连礼圣都不敢说能将其阵斩。更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逼急了他,他直接选择当场收回半数妖族真名,破境跻身十五,到时候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对方那边……” 他不再继续说了,但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陈平安对此不置可否,白泽如今道力如何他不清楚,但他知道的是,三教祖师和之祠前辈彻底逝去,受影响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泽。 白泽合道之路乃是天授,每有一头妖族炼形成功,真名便会自动被白泽记录在册。而当记录的真名减少、也就是众多妖族身死时,白泽道力就会变强,相反的,记录的真名越多,说明蛮荒越是兴盛,届时白泽道力就会越弱。如今天地灵气和气运翻倍,蛮荒那边也一样涌现出了一大批接一大批的大修士和不计其数新炼形成功、拥有了真名的妖族。所以说,这些年蛮荒在迅速变强,可白泽却是被钝刀子割肉,日渐虚弱的。 而且郑先生早已点明,以白泽的“软弱”,是绝对不可能破罐子破摔,做出类似周密那种瘦天下以肥自身的举动的。 这些年,陈平安越来越确定,当初郑先生对白泽的盖棺论定,有一半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事实上,陈平安对于向白泽出手这件事不是没有过犹豫和挣扎。说起来,万年前白泽帮礼圣铸大鼎并送出搜山图,确实于人族有功。可要站在整个人间的视角来看,白泽两万年来的“不作为”和“取中庸”,却是对人间有大罪! 十四年前,他选择不接受陈平安的“大五行”设想,更是险些让周密成功“天下”,占据整个“一”,重开旧天庭! 若不是以陈平安为首的一众修士舍身舍剑舍境界舍大道,若不是三教祖师和之祠前辈愿以彻底消散为代价兜底,此时就不再有人间了,只有周密。 白泽若没有大罪,谁有? 更何况,能够让双方都以最小的代价使蛮荒平定的方式,就是斩白泽。 所以陈平安不再犹豫。 这是他思前想后了十四年,直到跻身十四境后,才最终下定的决心。 当然,也与他的合道之路有些关系。 “虽然这么说有点伤和气,但我刚才那句话,是以落魄山山主和十四境剑修的身份说的。”陈平安笑笑,意思很直白,没问你们,甭瞎操心。 宋和立刻说:“那‘十四境剑修的陈山主’可需要大骊做些什么?如果有,请务必不要客气,宋和自会让兵部户部做出计划。” 陈平安点头道:“其实这就是我此番来的目的之一。我需要大骊铁骑配合我在蛮荒战场上进行一场佯攻。” 说到这,陈平安祭出笼中雀,将整个小朝会包裹在了小天地之内。 一场盛大的戏剧,悄悄地酝酿着。 ————————— 小陌一剑斩开两座天下之间的大道藩篱,带着比去时更多的人乌泱乌泱地返程。 白首已经提前与众人作别,他在五彩天下的历练还未结束,需要多停留些时日,而刘幽州则是打蛇随棍上,接着想拜访自家客卿陈先生的名义跟了过来。 裴钱无所谓,反正她一回浩然就会随小米粒一起去找师父,到时候荒郊野岭的,路上连灯都没有,你修道不精,自己撞在树杈子上怪不得我。若是再不小心点,失足掉下悬崖摔个鼻青脸肿,更怪不了我师父。 回到了落魄山,小米粒拉着裴钱和李槐去找老厨子吃饭。刘幽州和葛老头是登门拜访,自然也要拜会这位落魄山的大管家。小陌白景说要练剑,一起回了拜剑台。总之就是各有各的忙。 山门口的仙尉道长还在看书,山上老厨子搁下了长剑和磨石,系上了围裙。 小米粒对裴钱说,吃完饭就要去找好人山主、山主夫人和陈齐,裴钱笑着点头,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笑得更温柔了些。 某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见到裴姐姐的混小子,正拎着树枝练剑呢。 ------------ 第十章 姐弟 雨后初霁,薄露泠泠。 晨光熹微的竹林里,少女坐在青石上,静静地发着呆。 一阵“沙沙”声响起,少女扭过头,一身儒衫的中年男子面带和煦笑意,对她招了招手。 少女小步跑了过去,抬了抬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中年男子笑问道,他看得出,少女有心事。 少女有些犹豫,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中年男子也不说破,他当然听得见少女心声,但他觉得没必要让少女这么早知道这些。 更重要的是,有些话,是需要亲口说出来,自己才能明白的。 过了许久,少女才小声开口道:“余客先生,我……有点想家了。” 余客,是浩然礼圣的名字。 礼圣点点头,“不必觉得不好意思,这是人之常情。放心吧,我们这边的事本来就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家。” 少女惊喜不已,瞪着水灵灵的眼睛,笑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谢谢余客先生!” 礼圣揉揉女孩脑袋,宠溺地笑了笑。 如果说那个最厚脸皮的老秀才收了个相得益彰的关门弟子,这点很好理解,那礼圣是真的想不明白,继承了老秀才全部衣钵更加了一身精明劲儿的陈平安,又是怎么生出来这么乖巧懂礼数的女儿的。 大概没有人能讨厌这个少女吧?她比阳光更温暖,比朝露更清澈,可实际上,她并不完美,不如说正相反,在她身上有各种各样充满了人味儿的小缺陷,但没有一丝的算计和功利。 神性在她身上,小到无限小。 这名少女,她的爸爸姓陈,妈妈姓宁,所以她叫陈宁。 将陈宁带在身边的这些年里,若不是于礼不合,礼圣都会想,就这么多个干女儿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老秀才想撺掇成这事儿,不过最后倒是陈宁先开口拒绝了,理由是爸爸说过,余客先生的真实年龄其实非常非常大了,比荀爷爷还要大得多得多得多,之所以看上去不显老,是因为心境很年轻的缘故。 当时连礼圣都愣了片刻,笑了笑,姑且算是默认了。 “心境很年轻”这个说法,甚慰人心嘛。 毕竟小陌和白景这般道龄的远古道士都再清楚不过,那位小夫子的脾气究竟如何。 一言不合捋袖子就砍,不是年轻人是啥? 后来小姑娘又找到了姓荀的老秀才,偷偷告诉荀爷爷,爸爸还说过,自己先生之所以看上去年纪大,是因为胸有丘壑、忧心天下苍生的原因,其实还年轻得很哩。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连说好好好。 陈宁跳下青石,在林间寻觅起了野花,她想给妈妈做个花环。 至于爸爸的礼物,早就准备好了。她用一路上收集来的各色石头,刻成了一套七枚的印章,印文都是余客先生和荀爷爷教的美好句子。 至于那个臭小子,哼,没他的份。 让他给自己准备礼物还差不多。 阳光在少女纤细的身影上镀上一层金边,像是金翅的蝴蝶,翩翩而飞。 ————————— 空旷的院子里,陈齐正在练剑。 “练剑”是他自己的叫法,起先宁姚看到了,还以为孩子是想帮他爹捣蒜。 毕竟那动作,实在没半点练剑的样子,如果只是不得章法倒还好,可陈齐分明连最基本的劈、刺、挥、挑都没整明白,动作笨拙粗糙得像喝多了酒。 宁姚不得不承认,陈齐练剑天赋确实一般。 陈平安倒不这么觉得,不过他不敢顶撞媳妇,只能专注地数起了墙上的砖。 不知何时,院子里多了另一个人,手里拎着根捡来的木棍,轻轻一跃,便落在了陈齐身后。她眨了眨眼睛,心想,当年老厨子、小白、老魏他们,看见自己的疯魔剑法,大概就和自己现在的心情一样吧…… 她轻轻掷出木棍,不偏不倚落在男孩脑袋上。 陈齐被这一敲,疼得龇牙咧嘴,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就看见了笑意盈盈的裴钱。他眼睛一亮,恼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三两步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裴姐姐的腰。 “裴姐姐裴姐姐!”男孩语气带着哭腔,“你去哪儿了啊,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裴钱轻声安抚了几句,拍了拍男孩的后背。不管是陈宁还是陈齐,她都是看着长大的,对于师父和师娘的孩子,她也当然是当作亲妹妹亲弟弟一般看待。 尤其是陈齐小时候,奶声奶气地对她说那句“要是找不到男人就陪她一辈子”的时候,裴钱差点哭出声。 好在那时师父及时给她解了围,又说了句:“就显出来你了呗?说得好像我们就不会一直陪着裴钱了一样。” 宁姚眯眼而笑,小米粒咧开了嘴,陈宁扯住了裴姐姐的胳膊,同时想把弟弟挤开。 能遇见师父,真的太好了。 陈齐问询起裴姐姐这趟出门的见闻,裴钱挑了些能说的讲了讲,听得男孩哇哇直叫。 过了许久,陈齐突然问了个问题,让裴钱有些措手不及。 “裴姐姐你说,姐姐什么时候也能回来啊……” 裴钱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最后,她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远方。 ------------ 第十一章 更温柔、更坚强 这天陈齐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他匆匆忙忙赶到学塾时,心想着挨一顿古板的说教是肯定跑不了了。可当他推开学塾的门,正在授课的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两鬓微霜,面容苍老。 陈齐愣住了,下意识问道:“我爹呢?” 同窗们都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心想陈先生不是早就通知过了,最近会由周先生代课吗? 陈齐啊陈齐,你也太不走心了点儿。 周先生倒是好脾气,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周肥,是你爹的至交好友,过命的那种交情。其实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只不过你不记得了。” 陈齐嗤之以鼻,说别的他还怂点儿,要说记性,他可是相当有自信。不吹不黑,只要认真回忆,两岁时的事情都能记起来不少,但他从没关于这个男人的印象。 陈齐双手叉腰,“真的假的?那会儿我多大啊?” 周肥想了想,试探性地回答道:“差不多是三、四岁?” 好嘛,真能吹。 四岁时候,我哪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记得一清二楚,可不记得什么周肥。 周肥看了陈齐两眼,突然恍然大悟般一拍手,摆摆手道:“抱歉抱歉,是我记错人了。迟到了没关系,快找地方坐下吧。” 陈齐将信将疑地坐在了椅子上,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上午的课很快就结束了,陈齐拎起书包就往外跑,却发现裴姐姐就站在门口等他。 “裴姐姐,你怎么来了?”陈齐诧异道。 “我来接你放学啊,顺便跟好久不见的周先生打个招呼。” 陈齐愣住了,“裴姐姐,你认识这个叫周肥的?那他真的认识我爹吗?他说,他和爹是过命的交情,小时候还抱过我,可我根本不记得他。” 裴钱笑笑,“周先生没有说谎,他确实和师父性命相交,共克强敌,所以他也是我很尊敬的人。” 这下陈齐更想不通了,爹那么个文弱书生,纯铁的炒菜锅都举不动,还得换个木柄,能有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 只是一瞬间,他就脑补出了一堆剧情。 比如爹曾是某个江湖门派的狗头军师,不光才智超群,更兼武功盖世。后来门派被仇家暗算,上下数百口惨遭灭门,只有爹力战后突出重围,却身受重伤,武功尽失,从此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逃亡途中,遇见了路见不平的周先生,帮爹挡下追兵,一路逃到了这里,在穷乡僻壤的县城郊外躲了起来,后来才有了自己和姐姐。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一切啊! 为什么娘看得上爹!又有裴姐姐和右护法三天两头地往家里跑! 仔细想想,裴姐姐和右护法分明都有功夫在身啊,可我为什么从来没往这方面深思过?陈齐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智商了。 看得见陈齐心境的裴钱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爱怜地揉了揉这个小脑瓜不太灵光的弟弟,“放心吧,很快你就知道了。” 陈齐不满地撅起嘴,真是的,爹娘和裴姐姐什么事都瞒着自己,还在把自己当小孩子,可我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 就在这时,周先生走出了学塾,门口的裴钱立刻笑着一抱拳,称呼道:“周副山主。” 周肥同样笑着抱拳点头,紧接着两人就各自用心声和聚音成线交流了起来,陈齐越看越吃惊,俩人说话不带出声的,莫非这就是江湖上盛传的传音入密! 裴姐姐和周先生,居然是高手啊!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听见了一个温淳嗓音在心湖间响起。 “周副山主,这几天学塾的课业就要麻烦你了。裴钱,就今天吧。” 裴钱点点头,转过头笑着看向陈齐,说道:“走吧,我带你回家。” 陈齐莫名其妙,回家还用带吗,不就几步路的事? 裴钱似是看穿了陈齐的想法,摇摇头道:“这次我们要回的,是你原本的家。” 裴钱语气温柔,“是一个叫做‘落魄山’的地方。” 听闻“落魄山”三字,陈齐蓦然一个愣神,陈平安留在他记忆上的禁制瞬间烟消云散,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瞬间涌入了陈齐的脑海。 对啊…我来自落魄山。 那么多熟悉的笑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老厨子,暖树姐姐,景清哥……和那么多那么多人。 我要回家了! 他突然又愣了一下,复杂的目光随即转向了和爹娘一起生活了六年的那座郊外屋舍,曾抓过鱼的溪流、打过猎林子和眼前这座曾经深恶痛绝的学塾。 他从未想过,自己一直以来习惯、甚至忽略的,会让他如此不舍。 陈平安早就预料到了儿子此时会出现的心境,又怎么会不提前做好准备? 爹的声音在陈齐耳边响起,一如既往的说教语气,可是陈齐第一次觉得,这语气居然让他有些凌乱的思绪迅速平静了下来,还有一种淡淡的安心。 “陈齐,不用多想。落魄山的少山主、贫穷学塾先生的儿子,都是你。你陌生又熟悉的,也是你。此行对你来说既是回家,也是远游。跟在你裴姐姐身旁,走一段你一直向往的江湖路吧。你曾经的很多问题,都会有个答案。” “去吧,人总要长大。” “尝过了各般滋味的你,会比别人更温柔、更坚强。” ------------ 第十二章 归山与问剑 陈平安的声音渐渐消散,陈齐的心情却久久都不能平静。 他既激动,又感伤。 让他向往已久江湖就在眼前,可他就要离开家,年仅十岁的孩子第一次明白了犹豫的滋味。 裴钱突然淡淡开口道:“陈齐,你不用想太多。师父为你预留的那番话,原本是要等到你十四、五岁甚至快及冠才会出现的。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师父和师娘近期必须要回到落魄山,才让这个进程提前了很多。” 裴钱停顿了下,给陈齐一些思考的时间。 “所以选择权其实在你,如果想走江湖路,我当然会陪着你一起,你不用有任何顾虑。如果只是想回落魄山,将这趟远游留至以后,我也是支持的。” 陈齐表情复杂,沉默良久后,才迟疑着问道:“裴姐姐……你怎么想?” 裴钱想了想,“我第一次远游,是和李槐一起去往北俱芦洲。那时我快二十岁,是六境武夫,但依旧觉得路上遇到的许多事情,是我没做好准备的。所以你若是问我,我觉得不着急。” 裴钱面露笑意,神色温柔,“何况我很确定,师父一定不想让你很快就长大,不如说越慢越好。关于这点,其实我也是一样的想法。所以若要问我,我巴不得你再过几年再离山,到时候只要你不嫌弃裴姐姐累赘,无论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陈齐蓦然神采奕奕。 “裴姐姐,那我们可说好了?到时候不准反悔!” 裴钱笑着点头。 陈齐以拳击掌,“好!那我们就先不着急,先回落魄山!” 旁边的周先生抚须而笑,突然想到什么,手掌在面庞上抹过,撤去了障眼法,露出了英俊的面容。 “臭小子,记起你周叔叔了没?” 陈齐眼睛一亮,从小到大给压岁钱最大气的周叔叔嘛,怎么可能忘? “周叔叔!我这些年的压岁钱您可得补上!” 姜尚真面露埋冤神色,“说得什么话,跟你周叔叔久别重逢,第一句话就一点儿都不感人。放心吧,每年递增,都给你存着呢。第一年十枚,第二年二十枚,第三年四十枚,第四年八十枚,你算算,到今年一共多少?” 陈齐赶紧掰起了手指头,很快就算了出来,“六百三十枚雪花钱!?要不周叔叔大方点儿,索性凑个一颗谷雨钱?” 姜尚真一脸无辜,“傻小子说什么呢,本来就都是谷雨钱啊。” 陈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六百三十枚谷雨钱! 无论是对天底下哪座山头来说,这都称得上是一笔巨款了。 可能除了于玄老爷爷和刘聚宝刘先生之外? 但这只是姜尚真给侄子陈齐几年的压岁钱而已。 姜尚真笑容闲适,他早就想好了,从今往后,就得稳定在一年一千颗了,毕竟真要这么递增下去,饶是昔年的云窟福地的拥有者姜尚真,也有点吃不消。 “还不对你周叔叔说点儿好听的?”姜尚真敲了敲陈齐的小脑壳。 男孩抱着周叔叔的胳膊一阵诚字当头。 不愧是那什么什么山的山主儿子,转折毫无凝滞,言语自如得很。 裴钱笑了笑,吾山风气奇绝,源头还得是师父嘛。 又多笑闹了几句,裴钱带着陈齐与姜尚真道了别。裴钱心声唤了声“魏神君”,早就盯着这边的魏檗立刻运转本命神通,将二人送到了落魄山山门口。 早就等待在这里的落魄山众人,一齐迎接陈齐回家。 右护法一马当先,抱着金扁担,手持小布包,对着裴钱和陈齐咧开了大嘴,笑得别提多开心了。 仅次于右护法站在最前面的是郭竹酒,赵树下,宁吉和邓剑坪,他们都是山主嫡传,自然把陈齐当作比小师弟更小师弟的弟弟一般宠爱。赵树下和邓剑坪年龄稍大,情绪收敛得好些,才刚刚二十出头的宁吉和从小就古怪精灵的郭竹酒则立刻快步走了过来,争起了谁先抱男孩上山。 宁吉说郭师姐跟随先生早,此时应该礼让师弟,毕竟自己与陈齐更近点儿。郭竹酒则说宁师兄说的哪里话,抱孩子这事,不得是自己这个最小的小师妹优先?更何况这里只有我一个女子,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哈。 裴钱咳嗽一声。 宁吉立刻怂了,郭竹酒可是从不怕个儿高高的大师姐的,立刻说大师姐不能算女子,拳法高过天,气魄大如海,都比男人还要男人了。更何况这些年只有大师姐被允许去看师父师娘,现在哪儿好意思和练拳习剑两不成的自己争。 裴钱神色尴尬。 但最尴尬的还是陈齐,他摸了摸脑袋,怯生生开口道:“裴姐姐,宁师兄,郭师姐……哦还有赵师兄,和邓师兄,我脚力还可以的,自己上山就行。” 景清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听闻这话点了点头,不错,有志气,一看就是个以后喝酒豪爽的,肯定不会找人代为挡酒。不如让他景清哥先传授他些与人为善的门道,那些可都是千金不换的宝贵经验啊。 暖树揪着耳朵把他拖走了,临走前对着陈齐微微一笑,看得陈齐心里暖洋洋的。 小陌被白景刚刚在练剑,此时姗姗来迟。仙尉发现,白景不知为何看上去容光焕发,小陌先生却是一脸困倦神色,好像是没睡好一样。 俏厨子和郑大风、魏神君等人人站在几名山主嫡传身后,各自称赞起了陈齐的根骨资质、容貌气度,若是他们的诚心言语可信,保准陈齐明天就能一步证道飞升,转而拳法通天。 长命,韦文龙,张嘉贞等人都没好意思太冒头,但总归都是欣喜不已的,时日还长,不急这一时半刻。 一番乱糟糟的寒暄、招呼、争论、捣糨糊之后,还是俏厨子站了出来。 “陈齐,你就随着裴钱一起上山吧。其他人各忙各的,想一起来聊天的就来,就是别人太多,不然乌乌泱泱的像什么话。” “大风兄弟,作为咱们落魄山的第一代开门人,还有仙尉道长,我们当代的看门人,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们看门一脉了。” 两人笑着点头。 “好了,诸位,我们归山。” “落魄山,开山门。” 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 “等等!” 众人回过头,不远处站着一名身材消瘦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 少女面色沉凝里带有一丝紧张,高声道:“正阳山一线峰祖师堂十四代弟子,元婴境剑修陈念安,问剑落魄山!” 众人面面相觑。 如果说正阳山来人问剑这事儿,只是不凑巧里带着些许奇怪。 那“陈念安”这个名字。 可就有点儿邪门了。 ------------ 第十三章 伏线 陈齐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裴钱犹豫了下,还是给他解释起了正阳山与自家落魄山之间的那些过往恩怨。 郭竹酒打了个哈欠,她是对这事儿最没兴趣的。 问剑有啥意思,要是问拳的话,小师妹可就要在大师姐面前小露一手了。 我这拳法,可是已得师父半成真传的!连宁姐姐……哦不对,现在要叫师娘了,对此都已经认可了。 邓剑枰稍微有些紧张,他也才刚破境跻身元婴不久,眼下落魄山一定会让一个小辈领下这场问剑,那这个小辈的人选,无疑是自己或者郭师姐最为合适。眼见郭师姐明显兴致缺缺,邓剑枰已经了然于胸,看来还是自己的可能性更大些。 他握住了腰间剑柄,用以定神。 其实如果有选择的话,他是不想出剑的。 不是他觉得打不过,只是他怕碰见了修道之人避之不及的那个“万一”。 是啊,万一呢? 一场问剑之间,境界高低、剑术如何当然至关重要,可谁能保证对方没有不讲道理的无理手?没有各式各样的意外? 万一输了,自己怎样倒是无所谓,可落魄山的声望会一落千丈,连带着师父陈平安都会被人耻笑。 他不是怕输,他只是怕出现最坏的可能性,给师父和落魄山丢人。 朱敛将二人神色尽收眼底,看得明明白白。 他确实准备让邓剑枰出剑。在他看来,那名自称陈念安的正阳山剑修,境界打磨得并不算扎实,抛开本命飞剑神通完全被对方所克制这类意外,由邓剑枰出剑,可保八成胜率。 而且邓剑枰也需要这样一场问剑,来坚定自己的剑心。 可还不等朱敛开口,拜剑台主峰之上突然飞出一道剑光白练,顷刻之间便掠至山门口,及冠模样的白衣少年双手负后,御剑凌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陈念安。 “我来领剑。”及冠少年语气淡淡。 邓剑枰内心松了口气,却不禁苦笑一声。 刚才需要出剑时他确实犹豫,可现在失去了这个机会,他却又感到深深的遗憾。 陈念安一愣,在她的预计中,领剑之人大概率会是陈平安的弟子之一,其中邓剑枰可能性最大,郭竹酒可能性较小,她对两者都做了针对性的准备,却没想到被眼前少年横插了一脚。 “你是谁?”她下意识问道。 及冠少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叹了口气,抽出了腰间佩剑。 “小爷我是落魄山拜剑台剑修,来自剑气长城……”白玄长剑一抖,“小娘皮给小爷记好了,我叫白玄,白也的白,于玄的玄!” 白色的剑气长虹当空劈落! 陈念安既然敢来问剑,自然有些本事,只见她反应极快,当即抽剑上挑,漆黑如墨的剑光自下而上迎头撞去,与白玄的剑气两两抵消。 只是一剑,落魄山观战众人便大多有了计较。 境界上是陈念安更占优势,她是元婴,而白玄才是金丹瓶颈。 可不论是剑术还是剑道理解,白玄都比她高出了不止一个层次。 当然也不能排除陈念安藏拙的可能性。 总之目前看来,白玄胜率约莫有六至七成。 问剑双方各自连出数剑,均被对方稳稳接下。眼见已经无需再过多试探,白玄瞬间祭出本命飞剑“云游”,化作一线凌厉、迅疾至极的剑光,向着陈念安飞掠而去! 我剑既出,五湖四海任云游! 白玄的本命飞剑,天生就是为了捉对厮杀存在的。 飞剑之快完全可以媲美昔年托月山百剑仙之一的流白,几乎不受光阴流水的任何影响。 而白玄的剑道资质,直追地仙两境的“米大剑仙”。 这一剑之威,寻常的非剑修玉璞境修士都要小心对待。 白玄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飞剑,剑光看似飞向陈念安的心口,却会在她躲避或格挡之后直取她持剑的右手。 不用取她性命,只要让她此生再无法持剑就够。 这已经是白玄“做人留一线”了。 当然,如果这小娘皮连躲都反应不过来,那死了就死了吧。 死个废物,你们正阳山还想上纲上线不成?有本事等小爷二十年来单挑啊? “云游”飞剑已经飞至了陈念安身边十丈之内,对剑修来说,这已经是堪称“亲密接触”的距离,可下一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剑已经躲无可躲的时候,白玄的飞剑竟是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裴钱皱了皱眉头。 这小姑娘,好古怪的飞剑。 陈齐看不清场上变化,只看见白玄剑光闪过,瞬间消失无踪,愣了片刻,他问道:“这是赢了?” 裴钱摇了摇头,“没有,恐怕白玄想赢这一战会很难。” 因为裴钱已经察觉到了,陈念安的本命飞剑神通和师父的“笼中雀”有些类似,可以自成小天地。 只是不知道小天地属于什么类型,如果是最高品秩的“敌降一境、我升一境”那种,那么裴钱就可以提前做好准备出拳救人了。 虽然白玄这小子平时没少在账本上留名,但终究是落魄山的一员,也是师父视若嫡传的、剑气长城来的孩子。 战斗中的白玄感觉更加离奇,分明还能感应到“云游”的气机牵引,可任他如何催动,“云游”就像是消失了一样,根本不出现。 除了确切知道飞剑还在这点外,跟彻底没了没半点儿区别。 这小娘皮,是给我飞剑吃了不成? 白玄不信邪,再次全力输出灵气,操控飞剑四处乱戳,依旧毫无作用。 陈念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隐隐一丝轻蔑,“没用的,我的飞剑名为‘流徙’,神通之一就是能让别人的本命物或飞剑彻底迷失在我小天地之内。至于其他的神通,你大可以慢慢感悟。” 白玄默不作声,死死地盯着这个欠抽的小娘皮。 “竹皇山主说过,尽量不要伤人,所以我给你一个认输的机会。只要认输,我便立刻撤去小天地。若是执意要继续,那就预祝你孕育出新的飞剑吧,不然‘剑修’的身份,今后就与你无关了。” 白玄当即大怒,以他的骄傲,怎么能容忍被人这般嘲讽。 裴钱脸色一变,她看出来了,白玄竟是要当场炸碎飞剑,以直逼玉璞境剑修倾力一剑的威力,强行撕开陈念安的小天地! 这么做当然是血亏,不说能不能达到目的,但飞剑“云游”是板上钉钉要没了,以后还能不能当成剑修都说不准。 可剑气长城的剑修,历来如此,万年如此! 多少剑修,本命飞剑被阵法所拘,宁肯放弃最后的希望,也要让妖族阵师付出代价。 多少剑修,深陷无还的死地,哪怕知道将再无来世可言,也要自毁金丹元婴和三魂七魄,在黄泉路上拉一票垫背的! 人可死不可辱! 剑可断不可折! “白玄不可!” “别冲动,快停下!” 裴钱和朱敛齐齐喊道,掌律长命更是直接,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身形一个飘忽,居然直接出现在了陈念安面前,皓腕死死锁住少女纤细的脖颈。 “撤去小天地,否则我也预祝你能投个好胎,不然下辈子,人身难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温醇嗓音在众人耳边响起。 “嘛呢嘛呢,都这么紧张干嘛?不过是一个小天地,就把我们落魄山弄得既要输人,还要输阵?” 陈平安挽着宁姚的手,凭空出现在了众人身前。 陈平安看向白玄,眼神温柔,“这是一个专门针对我们落魄山、或者说是我陈平安所设的局。白玄,我知道你勇气、血性和决心都不缺,但是这次还是交给我吧?” 白玄被陈平安一劝,脑子顿时清醒了几分。 陈平安继续看向陈念安,上下打量了几眼。 “这么看,白玉京庞老儿是连脸都不要了?居然和蛮荒狼狈为奸,做出这种勾当?” 陈念安不发一言。 “不用装了,‘瓷人’一道是我大师兄崔瀺所开创,你当真以为披上一层人皮,就能遮掩瓷人身份吗?” 陈念安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陈平安无奈摇头,“真可怜,居然己身非人都不自知。你这柄飞剑,大道根本所在,就是那句‘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吧?再辅以昔年蛮荒畜生们针对我左师兄和阿良的那座阵法,可以吸收剑气剑意为自己所用,最终达到‘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的目的。” “你正阳山剑修的身份不假,却是被人精心布局,安插在正阳山中的一枚棋子。为的就是在某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在我落魄山上闹这么一出。” “只要问剑赢了,自然能让我们丢个大颜面,让那些对我碎嘴之人有更多喷粪的资本。但这只是捎带脚的好处,无碍真正的大局,恶心人罢了。你们真正的目的,是竹酒的那柄新飞剑,和我们落魄山的人心,是要在飞升城和我落魄山之间,埋下一颗钉子。只要被你抓住机会,毁了竹酒那柄新飞剑,伤到了她的大道根本,飞升城那边本就存在的争议自然会更多。‘一个保护不好嫡传弟子的隐官’这种论调很快就会被有心人扩散开来。到时候无论避暑行宫和宁姚如何应对,剑修们心里都会难免有这种想法,会觉得我不光是在蛮荒战场、即便回浩然天下都无法照顾好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同时对浩然稍有好转的印象也会变得比之前更差。”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只要有了这些个伏笔,就给了你们更多操作的空间,还能极大程度地影响五彩与浩然之间的联系。” “真是难为你们了,要绞尽脑汁想出这种拐弯抹角的办法,不过不得不称赞一句,确实构思精巧,称得上伏线千里。” “我唯一没想明白的就是,既然已经藏得那么深了,为什么还要用‘陈念安’这么个一定会引起怀疑的名字?如果姑娘知道的话,不妨为我解惑。” 小姑娘已经是目瞪口呆。她明明觉得这个可恨的陈山主是在信口胡诌,可偏偏他说得有理有据,让自己根本无从反驳。 而且潜意识里,她隐约察觉到对方所说的,很可能就是真相。 陈平安突然抬头看去。 曾有神人怒称“就由本座陪你玩玩”的那处天幕,蓦然间阴云密布。 ------------ 第十四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陈平安眯起双眼,看向天幕处那场声势浩大的异象。 阴云聚集,雷鸣阵阵,电光闪耀。 “十四境大人们说话,飞升境的小娃娃在旁作妖像什么样子。”他微微一笑,随手便将重重叠叠的云层打散。 “齐先生当年没给你们一脚踩死,确实失了礼数,我这个做小师弟的,有机会就替师兄加倍补上。” 似乎是对这句狂言的回应,阴云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瞬,一道摄人心魄的浩荡雷法从天而降,所指目标却不是陈平安或落魄山众人,而是已经进退失据、完全不知所措的少女陈念安。 陈平安一剑递出,将那道天雷化为了彻彻底底的虚无,连剑气和雷法相撞本该产生的余波都没有。 顺带着把白玄的飞剑“云游”从陈念安的小天地内取了出来。 陈齐心里五味杂陈。 想想记忆被老爹所设禁制封住的那段时间里,自己三天两头嚷嚷着要找的江湖大侠,哪儿能跟自己亲爹比啊! 我爹威武霸气! 娘亲啊,我再也不说你缺心眼儿了,哪家眼睛没瞎的姐姐阿姨老奶奶们会不喜欢我爹啊! 两个板栗同时敲在脑袋上。 陈平安再次看向一脸茫然的少女,“回正阳山去吧,这场问剑可以算作你胜了,告诉竹皇,那块石碑想撤就撤。” 少女犹豫了下,摇了摇头。 “我没赢,以元婴剑修身份问剑金丹,不足以证明我正阳山剑道。他日我再来问剑,还请陈山主指派一名与我同境剑修,高一境亦无妨。只有这般取胜才有意义,才能重振人心” 陈平安挑了挑眉,是真没想到,那座臭不可闻的粪坑里居然真出了块金子。 白玄是个听不出好赖话儿、更不懂就坡下驴的,以为这臭娘皮是在拐弯抹角骂自己境界低不济事,当场就要祭出飞剑再跟她拼个高低。 要不是小爷我不肯受三教祖师和老瞎子前辈的灵气气运福泽,执意要以我们剑气长城剑修的路数跻身上五境,岂会被你压一头? 郭竹酒拎住他的领子,甩手丢回了拜剑台。 陈平安笑着看向少女,说道:“好,那就如你所愿。竹酒,到时就由你接下这场问剑,今后练剑不要懈怠,届时必须得是玉璞。” 郭竹酒一声拖长音的“啊——”,立刻不满道:“师父不带你这样的,凭啥必须是玉璞啊?仙人不行吗?飞升不行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熟悉郭竹酒风格的落魄山众人也各自露出笑意。 宁姚按住她的脑袋,不由分说就是一阵“咚咚咚”。 还仙人飞升呢,你咋不直接说十四、十五境? 陈念安拱手作别,“谢谢陈山主成全。” 陈平安摆摆手,少女御剑离去。 陈平安转过身面对落魄山众人,笑道:“诸位,那我们一同上山?” 之后便是一通闹哄哄、热闹闹的铁骨铮铮和待人以诚。 山主辛苦啦! 公子气度,天下无双。 还得是我家山主,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换做我是白玉京那个姓旁的老畜生,现在就来给老爷磕头,把头磕掉就捧着继续磕,求老爷原谅。 师父您累不累?我这几天每天都把竹楼重新收拾一遍,您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就唯我是问! 陈平安就纳了个闷儿,自己都这么些年没怎么回山了,山里这风气还没过去吗? 走到了半山腰,陈平安回头看去,郑大风和仙尉也跟上了。 山门已开。 “那就把话也放出去吧,我们落魄山将于夏至日开始,正式开始考核并收取弟子,也算讨个‘万物生发’的好兆头,欢迎来自九洲各地求道之人登山觅求师缘。只是记得明说一点,来者的当下境界和资质都可以排在次要,但道心和教养决不能通融,心性好者,优先录取。” 又是一阵“山主明智”,“山主思虑周全”,“听老爷一席话,胜读八辈子书”。 陈平安只当没听到,继续说道:“长命这两天辛苦点,与我们有商贸往来的那些山下王朝这些年一直等着呢,跟他们各自飞剑传信一封,可以挑选些心性好的修道胚子送来我们山头,修行所需消耗的天材地宝由双方共同承担,具体比例让他们派户部、礼部官员来与我们泉府聊。” 说到这儿,陈平安突然想起来了什么,问俏厨子道:“之前大骊送来、被我们安置在跳鱼山的那些孩子们怎么样了?若是有优秀些的,不妨收做第一批弟子。”他又转身看向众人,“这些年你们也都与他们熟悉了,如果有觉得缘分到了的,自行前往跳鱼山即可。” 别人都没吱声儿,倒是陈灵均犹豫了下,抬起手,再放下,最后又慢悠悠地举了起来。 “老爷,我要是有相中的人选,也能收作弟子吗?” 这些年陈灵均修道可以说是勤勉到了别人难以置信的地步,虽然从来不提,但落魄山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愧疚自己没能帮上老爷的忙。 明明没人要求过他做些什么,可他依旧愧疚。 如今青衫少年模样的陈灵均,已经是玉璞境,虽然还没到瓶颈,但境界很扎实。 换做别家山头,上五境的修士想要收徒还需要用这么怯生生的语气?只说非顶尖宗字头门派,一名根基深厚,基本可以说板上钉钉能跻身仙人、并且有很大概率可以晋入飞升境的玉璞,已经是老祖师了,不从别人手里抢徒弟,都有弟子挤破头想被抢。 可在落魄山,陈灵均一直自认是最帮不上忙的那个。 跟境界高低没关系。 好吧,也有那么点儿关系,但不止是境界的关系。 陈平安笑了笑,其实此番回山,他就准备在第一场祖师堂议事上提名陈灵均为落魄山的左护法了。 这件事是早就答应过他的,结果一晃又拖了这么些年。 左护法想收徒,当然没问题了。 于是陈平安点头道:“当然可以,是个怎样的孩子?” 陈灵均误以为老爷担心他会对资质最好的那几个孩子误人子弟,连忙说道:“其实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叫付学诗,前些日子刚刚龙门境,走的是水法一道。女孩叫吴玉婷,洞府境瓶颈,还没有大炼的攻伐本命物,也就没定下具体路数。你放心吧老爷,两个孩子都不是资质最好的那几人之一S,我只是单纯觉得跟他们投缘……” 说到后面,陈灵均声音越来越小。 陈平安想了想,当年大骊将那些孩子送来时,他们是六到十二岁。如今十四年过去,年龄最小的也已经二十,最大的都已经二十六、七了,龙门和洞府瓶颈,说高肯定算不上,但也不算低了。 山上几百岁的老金丹比比皆是,但事实上,即便是神魂腐朽、元婴无望的金丹修士,也足以称得上独当一面。 看到老爷不说话,陈灵均心里一紧,生怕老爷后悔。 结果陈平安摆了摆手,示意他安心,随即说道:“只要你觉得投缘,这件事儿就这么定下来即可。回头你让他们敬过了拜师茶,就一起去长命掌律那边一趟,在谱牒上录了名字,今后他们就是我们落魄山的祖师堂嫡传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既然有了弟子,你也该正儿八经开辟一座道场了,黄湖山那边最为合适,当下可有心仪山头?” 陈灵均喜出望外,又恢复了挺起胸膛、趾高气昂的样子,大大咧咧道:“黄湖山那边,有座近湖的山头,名为泠雾峰,我们师徒三人在那边落脚就好!” 韦文龙笑道:“各种支出费用,尽管找泉府要,这些年只进不出,账目上的钱越积越多,简直没地方花。” 陈灵均哈哈大笑,拍了拍韦财神爷的肩膀,意思简单易懂——改天请你喝酒。 老爷既然发了话,陈灵均再无顾虑,一时间忍不住急切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去跟两名徒儿明说。陈平安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陈灵均“嘿嘿”一笑,身形御风飞起,直奔跳鱼山而去。 宁姚一直在与陈齐说些山上事,毕竟儿子久不在山中,离开前年龄又太小,许多事情都不甚了解。 看着男孩两眼放光的样子,宁姚不禁莞尔。 这下好了,以后的陈齐更不会读书了,估计只会到处找众人教他拳脚功夫和炼气法门。 陈平安缓缓登山。 落魄山招收弟子,最大的依仗其实在于两点。 在黄粱派寻到的那本道书,昔年出自纯阳道人吕喦之手,书中所载修炼法门直指金丹。 而且可不是普通金丹。是纯阳道人所开创的纯阳金丹,“一粒金丹在我腹,始知我命不由天。” 还有就是埋河水神娘娘柳柔赠予的那篇出自白玉京的玉筒道诀,“化作四清凉,扫却天下暑。” 可以为元婴修士提供四次跻身玉璞的机会,更有醒神养心的潜在功效。 只要有这一道书一道诀,落魄山就永远不会陷入后继无人的窘境,新生代的天才修士只会一茬接一茬。 当然,也不是所有入门弟子都有资格被允许修习这两道秘传法门,甚至普通的祖师堂嫡传都不行,必须是心性、资质、履历都经过勘验的优秀弟子才可以。 不过无妨,首席和次席供奉夫妇那边最不缺适宜各类修士修习的远古法门道诀,数量就算没破百,也得有大几十。 每一种,若是作为无主之物现世,都是值得绝大多数宗字头仙家竭力争取得手的大机缘。 若是放话出去要出售,仙府、世族、大王朝、野修恐怕全要砸锅卖铁,生怕价格不够高,被别人比了下去。 刘财神、郁冸水之流绝对会直接带着一箩筐咫尺物登门。 说吧,怎么个价儿。 盘算了下,陈平安满意地笑了笑。 钱,有了。 地盘,多得很。 好老师、好先生,随便挑随便选。 修行法门、道诀,只要配得上,凭君挑选。 如果这还不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陈平安真不知道怎么才算了。 几十年内,我落魄山就要吓五座天下一大跳接一大跳。 ————————— 昨天一看,这本当初心血来潮决定创作的《剑,再来!》居然已经是新书榜第二了,文字无法描述我心里的激动和感动,这一切都是拜诸位道友的支持所赐,小寒感激不尽(鞠躬) 就在昨天,我和责任编辑谈好了上架一事,已经给出了完整大纲,想来这几天就能正式签约,今后只会更加认真努力地构思剧情并写好每一章,请诸位道友拭目以待。 由于现实有工作,我目前还不确定能不能做到日更6k+,但是4k是可以保证的,没有重大客观因素影响绝不请假。 写这本书的初衷,以后也不会改变。我只是想写出来自己心目中的剑来世界,给所有我们所喜爱的角色一个结局,所以可以向大家保证,这本书,不会灌水,不会发刀,不会太监! 希望诸位道友可以一直支持下去!也欢迎新的道友加入我们!小寒感谢你们每一个人 哦对了,几章之内陈平安就会携众人去往蛮荒天下,第一个真正的剧情大高潮就要来了,说实话我也激动的鸭批 最后还是求一波关注收藏和推荐,等上架之后,也希望大家有能力的话月票支持一波,别让编辑觉得烂泥扶不上墙给我砍了(说句实话是真害怕)。 祝诸位心境,四季如春(笑)! ------------ 第十五章 转身 短短几天里,一个消息如蔓延的野火般传遍了浩然九洲。 第一天,宝瓶洲先有了动静,几个门槛极高、所涉人群范围极小的镜花水月悄然开启,各类专门用来传递秘辛的通信渠道突然被启用和激活。 第二天,消息灵通的各大山头独家邸报不约而同地刊登了占据封面整版的重磅头条。 第三天,从浩然其余八洲去往宝瓶洲的跨洲渡船已经是一票难求。别说目的地是位于宝瓶洲北部的长春渡、牛角渡了,就连飞往北俱芦洲最南部的披麻宗衣带渡都是一样。黄牛、票贩子们赚得盆满钵满,稍微有点底蕴的渡口都紧急增设了新的跨洲渡船,毕竟每多一艘启航就是多赚一麻袋的神仙钱。渡船管事们突然从众人皆知大道无望的可怜虫变成了香饽饽,各路礼物和通路钱财收到手软。即便如此,几乎所有渡船都出现了数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景——打地铺。 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有一小部分渡船,如老龙城的山海龟,是潜入海面以下进行跨洲的。 第四天开始,数以万计的山上修士和山下武夫蜂拥涌入宝瓶洲,大骊朝廷一天连开三场小朝会,刑部、兵部、礼部、工部四部联合负责相关事项,派出了占总数七成、持有各等无事牌的刑部供奉,并抽调了近半的随军修士,用以维持秩序和安定,同时谨防心怀不轨的敌对势力线人和谍子。 第五天,大骊龙州已经人满为患,各大仙家客栈都出现了“拼房”的说法,据说最夸张的已经做到了二十七人共住一座小宅子,就连山下普通客栈乃至平民老百姓的家中都开始有陌生人借住,并且一个个的出手大方到了极点。当天傍晚,文圣一脉关门弟子陈平安给师侄董水井致信一封,叙旧为次,主要是商量分红一事,光明正大,义正言辞。 董水井与两个时辰后寄回了一件方寸物,经落魄山泉府查看,里面是两千……记错了,是一千颗谷雨钱。 第六天,落魄山放出话来,明确声明,敢于山下市井闹事者,不但即刻取消资格,还要追究责任。正式的考核,既包含供奉的聘用也包含弟子的收取,将于夏至日巳时开始,地点在槐黄县城西边的跳鱼山,届时会有落魄山修士指引报名和排队等事宜。 第七天,掌律长命在祖师堂议事上抗议,称工作量过于繁重,要求增派人手。此事一提,附议人数过半,就连右护法和落魄山小管家都跟着赞同,倒不是她们身上也多了任务,而是因为她们前一天去了趟红烛镇,却发现连瓜子都被买断货了。陈平安只好召回了所有在外的落魄山谱碟成员,并向青萍剑宗发出了求助飞剑,信尾重笔附上一句:来前准备好十斤盐渍瓜子。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夏至将至。 夏至的前一天,一行三人徒步走入了龙州城的城门。 守门士兵早已换成了披甲持刀的大骊精锐甲士,为首一人粗略扫了几眼,约莫有六千甲,还有三十余个暗哨。 勘验过三人身份,为首骑将下令放行。 三人中身材最为高大的是一名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双手抱在脑后,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崔老弟,你说我们龙泉剑宗要是开山门收弟子,能有这声势不?” 三人中一名眉心带红痣、相貌英俊到令人发指的少年甩着雪白的大袖,肯定答道:“必须能,刘大哥也太谦虚了,保管有这一倍的声势!” 姓刘的高大青年哈哈大笑,“可惜喽,阮铁匠让我们别什么人都往山上领,必须心性契合方能入我山门。不然我还真想也整这么一出,多带劲。” 眼见跟在这二人身后的那名儒衫青年只是面带微笑,一言不发,高大青年就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敲,“你说是吧?小晴朗?” 儒衫青年和煦笑道:“刘先生说是,那就一定是了。” 高大青年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突然高声道:“好了!总算快到了,直接御风过去?今天晚上非得让陈平安亲自下厨给我做顿好菜,不然就让他尝尝猴子偷桃的滋味!” 旁人看他的眼神像看傻子。 儒衫青年横移一步,我不认识他们,跟他们不是一起的。 一名性格耿直点的武夫听了这般狂言,忍不住开口骂道:“哪儿来的乡巴佬,报上名来!等老子上了落魄山,就与我那未来师父说说此事,看看你们会不会吃不了兜着走!” 高大青年上下打量了这名武夫几眼,底子不错的金丹,就是年龄大了点儿,若是同为山下俗子,自己高低得喊他一声大叔。 都七十多了,自己这六十啷当的壮小伙,不喊大叔喊啥? 至于大叔那番话,他倒也不以为意,如今有身份了,最喜欢听“报上名来”,“姓甚名谁”之类的话。 简直是白给的风头。 于是他蓦然抽出长剑,御剑扶摇而上,转瞬即在百丈之外,唯一半空中徐徐落下的一道声音不住地回响。 “龙泉剑宗,刘羡阳!” 白衣大袖的少年一样御风而去,化成天边白云。 “青萍剑宗,崔东山!” 留在最后的儒衫青年叹了口气,向四周拱手一番,最后面带笑意,淡淡开口道:“欢迎诸位到我落魄山做客,我叫曹晴朗,是陈先生的学生。” 说罢,他原地消失,众人还来不及惊叹,下一刻就出现在了百丈之外的刘羡阳与崔东山身旁。 众皆哗然。 或许别的地方有人敢打着这三个名号招摇撞骗。 但在这儿绝对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当真以为那位陈山主听不见么? 是真人啊! 龙泉剑宗宗主,仙人境剑修刘羡阳! 青萍剑宗宗主,同样仙人境的崔东山! 青萍剑宗下代宗主,玉璞境的曹晴朗! 他们中的后两人是陈山主的学生,至于为首那人,是陈山主年幼起就共患难同甘苦的兄长。 那名武夫满头大汗,幸亏刚才积了口德。 老子以后再也不骂人了……他吗的吓死老子了。 落魄山,霁色峰,竹楼旁。 陈平安临崖而立,望向州城方向。 陈齐突然一个蹦跳窜了出来,身后几步外的是裴钱。 刚才裴姐姐说,刘伯伯来了。 果然,天边出现了几个黑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靠近着,不消片刻,三人一齐落在崖畔。 刘羡阳重重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好小子,架子这么大,都不知道去接我们?” 崔东山和曹晴朗则是一同作揖道:“先生。” 陈平安先是抱了抱许久未见的兄长,再与两名得意学生微笑点头。 几年不见,大家都没什么大的变化,甚慰人心。 刘羡阳大大咧咧地揉了揉侄子的脑袋,转头看向崔东山道:“崔老弟,我给你师父准备的那件礼物,和我侄子这些年的压岁钱和生日礼物不是都在你那儿放着呢吗?赶紧拿出来,还等个啥!” 崔东山立刻从袖中掏出咫尺物,却不是从中取出东西,而是双手将咫尺物完完整整的递给了先生。 他临行前就把自己和刘大哥的礼物都准备好了,一共十件精心挑选的法宝,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还有两千八百八十八颗谷雨钱。 总价值,差不多一万? 对于如今的咱们下宗来说,毛毛雨而已啦。 至于曹师弟,呵,这小子还跟我扯什么“送先生的礼物,不在价值几何,贵重与否,而在是否诚心,就不由曹师兄代劳了。” 讲上大道理了。 跟那个忘了姓左名右,还是姓右名左的呆子一模一样。 难怪不如我讨先生喜欢。 曹晴朗从袖中取出一部书籍,双手奉上。陈平安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接了过去。 “学生这些年苦心收集才得以复原一本古籍,此番专门抄录出一部摹本,觉得先生应该会喜欢。” 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 两名学生的礼物,都很好,先生都喜欢。 哦,刘羡阳的礼物也很喜欢。 刘羡阳跟裴钱寒暄闲扯了几句,就带着侄子去找弟妹聊天了,崔东山和曹晴朗陪着先生坐在崖畔,另一边留给了裴钱。 最早的师父弟子、先生学生,如今年纪最小的都已经四十多岁了。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陈平安蓦然一竖眉毛,不像话! 居然还是三条单身狗! 长得丑就罢了,可自己这弟子学生们,哪个不是顶呱呱的颜值? 不行,得好好问问他们,这些年有无道侣的心仪人选。 一名身形佝偻的老秀才突然出现在四人身后。 身旁还有个双眼通红、嘴唇颤抖的少女。 “……爹!” 陈平安猛地回过头。 ------------ 第十六章 回来就好 陈平安忘了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美好的话语。 “都说人生何处不相逢,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读至此处时,尚还是少年的陈平安合上书本,望着月明星稀的深沉夜空,发起了呆。 我的人生路上,又有谁在等我。 我也在兜兜转转,等着什么人吗? 此时,此刻,他等了很久的女儿陈宁,回来了。 陈平安神色激动,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把话咽回了肚子。他伸出手,想抱住女儿,却怕女儿不领情。最后他有点进退失据地尴尬笑笑,竭力控制着声音不发出颤抖,却是徒劳无功。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其实他想说的还有很多。 他想说,女儿变漂亮了,七分像你娘,三分像我。 像我那三分,主要是眉眼吧,和你好多年前走的奶奶一模一样。 他想说,女儿长高了不少,有点大姑娘的模样了。 这么着急做什么,爹、娘都还年轻,你别急着长大。 他想说,是爹没本事,那么大的事,反倒要靠女儿帮忙。 还让你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一两年才能回来一趟。 他想说,爹这些年挺好的,你娘也都挺好的,你弟弟也是,就是都很想你。 所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陈宁先是缓缓迈出一步,紧接着又是一步。她脚步顿住了一瞬间,随即再也顾不上别的,飞奔进了陈平安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眼泪打湿她那张精致如瓷器般的小脸,陈平安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还是那句笨拙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裴钱突然想起了云窟福地的黄鹤矶,想起了那次纵身一跃,渡江见师父。 崔东山想起的是拼命御风远游、直至灵气彻底耗竭的那次跨洲,只为背先生一同回家。 曹晴朗也想起了在剑气长城宁府与先生的重逢。 这三人,都曾与自己的师父、先生,遥隔千万重山水,分别多年的时光,或多或少可以体会陈宁当下的心情。 宁姚带着陈齐也出现了。 老秀才对着三名徒孙辈儿的使了个眼色,一起悄悄离去了,不打扰这一家的团聚。 宁姚红着眼眶,把女儿和儿子一起抱在了怀里,倒显得一旁的陈平安有点尴尬了。 很快,一家四口就聊起了这些年里大大小小的事,这下反倒是当父母的两人没太多可说的了,陈齐聊上山下水,陈宁聊烟火人家,最后两人一起鄙视爹跟娘明明这么大的年岁儿、这么高的境界,却哪儿都不去,啥都不干,也不知道去江湖上留下点侠侣美谈、赫赫威名之类的。 陈平安与宁姚相视而笑。 侠侣、美谈什么的,只需问问那位吴宫主,在自己大婚那日增进了多少道力就自有答案。 江湖,已经替齐先生走过很远了。 至于去哪儿、干啥和赫赫威名嘛,呵呵…… 你们的爹娘啊,很快就要去很远很远的另一座天下,做点大事了。 —————— 等到了晚上,陈平安亲自做了一大桌子酒菜,举办了一场小范围的聚餐,参加的人除了陈平安和宁姚一家之外还有四人,分别是老秀才、刘羡阳、裴钱和右护法小米粒。 到了饭桌上,老秀才不动声色地看向最得意的关门弟子,陈平安一样不动声色地还了个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能喝不? 不太行,宁姚管得严,真不敢喝。 老秀才顿时有点失望,委实是在文庙那边太忙,看着自己的眼睛又太多,想喝点儿酒难如上青天,本来还以为来了这边能喝上几壶,看来是没戏了。 不料宁姚转身出了屋门,没过多久就拎了十几坛酒回来,都是来自九洲各大宗门的仙家酒酿,种类五花八门,就连陈平安都认不齐全,粗略看去,只认出了长春酿、桂花酿、竹海洞天酒和百花酿。 好家伙! 真算得上是大手笔了。 宁姚也不多说,自顾自打开一坛酒,给老秀才、刘羡阳和陈平安都倒上,再给自己的杯子也倒满,做完这一切,她举杯对着众人示意一番,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裴钱没吱声,默默挠了挠脑袋。其实她也想要一杯来着,但没好意思跟师娘开口。 宁姚是故意没给裴钱倒酒,不像话,女孩子家家的,又是陈宁和陈齐如今最崇拜的榜样,喝什么酒。 老秀才欣慰地点点头,宁丫头在外还是很给自己这关门弟子面子的,也跟着举杯一饮而尽。 刘羡阳喝得最少,他本就不爱喝酒,平日在家里,还不如赊月喝得多。 陈平安则是顿生万丈豪情,不管外边人怎么说怎么想,反正在孩子、先生和刘羡阳面前是把这面儿挣着了。 一旦喝起了酒,气氛起来得就快了。 老秀才先是怒骂了一通,主要对象是蛮荒天下的畜生们,捎带脚损了几座山下王朝和山上仙府几句,意思约莫是他们在蛮荒那边出工不出力,做事磨磨唧唧。 刘羡阳也不管别的,总之文圣老先生说啥,他就跟着帮腔。 宁姚真是给足了陈平安面子,喝完那杯之后,率先打了一圈,大概是喝得有点快,她的面容上升起了两片酒晕,如同夕阳在天边染上的那抹艳红。 陈平安总算逮着了机会喝几杯,自然是媳妇上他就跟着作陪,完事自己还能再打一圈,一次喝个够。 酒过三巡,又各自吃了一会儿,裴钱便带着两个孩子和小米粒出了房间,宁姚没多久也离去了,剩下三个男人你一杯、我一杯。 老秀才突然来了句:“若是每天都能是这般太平无事的清闲日子,倒也好咯。” 刘羡阳想了想,没说话,他如今在家里就是清闲过头了,巴不得有点什么事热闹热闹。 陈平安点点头,“应该不会远了,最多再过个几十年之后,就天天都是清闲日子了。” 老秀才听了笑呵呵,确实也算个盼头。 这一顿酒最后喝到了月至天心才散场。后来陈灵均和老厨子等人也来凑热闹,把宁姚拿出来的酒喝光了不说,连陈灵均这名新走马上任的左护法都把库存清空了。 今宵有酒,我家山头,月色团圆。 ————————— ------------ 第十七章 小棉袄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夏至临近。 落魄山上的日子前所未有的祥和,山下的周边郡县却是挤着堪比难民潮的人山人海,每天都会闹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魏檗是最烦的一个,这半个月来披云山神君府的事务翻了几倍,在神君祠庙上香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吵得夜游神君想打个盹都难。 夏至终于到了。 清晨,陈平安带着陈宁和陈齐去了黄湖山,少女和男孩一边登山一边哈欠打个不停,都不知道老爹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干嘛一大早地犯这种神经。 陈平安也不解释,到了那座还剑湖,便从咫尺物中取出了宁姚为他们准备的钓竿和鱼饵,动作熟稔地撒饵打窝,带着儿子女儿钓起了鱼。 陈平安可是钓鱼一道的十五境大修士,不一会儿,渔获就远远地超过了姐弟俩的总和,这种巨大的差距也激起了陈宁和陈齐的好胜心,可是任由他们再努力,情况依旧没什么改观。 陈宁一脸狐疑地看着陈平安:“爹,你不会是在用术法做弊吧?” 陈平安得意洋洋地笑道,“有位绰号‘龙伯’的老前辈,痴迷钓鱼,他最看不起的,就是依仗境界修为取得渔获。这点我跟龙伯前辈一样,不欺人,亦不自欺。” 陈齐翻了个白眼,他最烦老爹的一点就是,俩字能说完的话他能说二十个字,甚至二百个字。 说个“不是”不就完了?非得显摆你那点儿学识跟大道理呗。 陈宁倒是不像弟弟一样想,她跟在余客身边已久,如今为人处事有点“冲淡平和”的意思了。 陈平安瞄了一眼三人的鱼篓,又看了看天色,都差不多了。 他收起钓具,转而取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和破树枝子。 “宁儿,出门在外这么多年,学会生火煮饭了没?”陈平安笑问道。 陈宁撇撇嘴,“这有什么难的。” 说完,她熟练地用火石和树枝升起了火,陈平安看了几眼,确认陈宁不用自己帮忙后,就处理起了鱼鳞和内脏。 陈齐眼睛一亮,原来有烤鱼吃啊! 他咽了咽口水,老爹烤鱼的手艺还是很不错的,值得认可和期待。 他帮不上什么大忙,替老爹和姐姐串个鱼还是没问题的。 一大两小,倒也算得上分工明确。 等到火已升起,鱼也处理得当,陈平安在鱼腹里塞满了各类调味料,又用蜂蜜在表面上细心地涂了一层,才架在火堆上。 没一会儿,馥郁的香气就从鱼身上蔓延开来,陈齐流着口水守在烤架旁,却被姐姐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陈齐悻悻地缩缩脖子,后退一步。 懂了,第一条没他的事儿。 世界上所有的弟弟都知道的一个真相:食物链的顶端真的是姐姐。 陈平安烤好了第一条,递给了等在旁边的陈宁。 “慢点吃,小心别烫着了。”陈平安眼神温柔。 陈宁笑着点点头,先是吹了吹,再咬了一口,细嚼慢咽之后,又把没有齿痕的那边也吹了吹,然后凑到了陈平安嘴边。 “爹,你也吃一口,可香了。” 不当爹的人是体会不到陈平安此时的心情的。 当然了,陈齐的情绪也就只有其他“被爹和姐姐排挤的弟弟们”才能懂了。 一顿美味的烤鱼吃完,刚好是差一刻到巳时,陈平安收拾好东西,带着女儿儿子缩地山河,回到了落魄山霁色峰上。 陈宁赶紧把小心护住的、一条最大的青鱼给宁姚递了过去。 接下来就是很难想象的一幕。 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天才的少女、飞升城的十四境纯粹剑修宁姚,毫不顾及形象地捧着一条烤青鱼,吃得嘴边都是油。 这一刻,她的身份不是剑修,不是十四境,不是别人眼中的清冷女子,只是一个幸福欣慰的母亲而已。 落魄山众人都在旁边或闲聊或起哄,陈平安咳嗽几声,立刻有人倒戈,但也有人笑骂起了“妻管严”。 其乐融融。 即便开了山门,收了众多弟子,我落魄山,也会长长久久都是这种风气。 千年万年,始终能温暖人心。 ------------ 第十八章 考核 在陈平安的事先安排下,大骊铁骑有序地安排着前来拜师的修士和武夫们,让他们沿着预设的路径前往跳鱼山。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看着上万名年龄、境界各异的修士和武夫聚集于此,还是一个极具冲击力的场景。 饶是陈平安都有点头皮发麻,他忍不住在心里盘算起来:假如审核一个人需要一炷香,乘以这里的人数,再除以担任考官的落魄山修士人数,得出的数字便是需要消耗的时间……这么一算,简直是个让人头皮发麻的大工程。 其实会出现这种现象并不奇怪。 当今的五座天下正经历着近两万年来不曾有过的大年份,修士武夫辈出,而他们每一人都渴望一个好的师承。毕竟在山上,“拜师如投胎”真不是什么空口白话、稚子戏言。 就拿最近的例子来说,陈平安在武道一脉的关门弟子赵树下,若非拜了陈平安为师,恐怕一辈子都很难跻身远游境,最多就是当个金身境小宗师,在一个小国的江湖上有点声望。 可是跟了陈平安,赵树下的武道前景就有了无限的可能,甚至有极大把握可以跻身止境。 这就是一个好师承能带来的、从根本上的改变。 而说到好的师承,无疑是传承有序、历史悠久的宗字头仙府最值得信任。虽然落魄山不在这两列,可是如今的浩然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落魄山和其三座下宗,底蕴之深厚,没有任何宗字头可比。 光是三位十四境纯粹剑修,就可以让其他仙府只配争第二了。 更别说还有四位武道止境大宗师,山主陈平安,山主首徒裴钱,大管家朱敛,和一名不显山不露水的郑大宗师。 无论是修士还是武夫,谁不想受到这些高人的指点? 再加上山主陈平安的那些个多重身份。 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就是,对于野修散修来说,只要能来落魄山并被收为弟子,就意味着登上了一艘几乎不可能翻的大船,从此顺风顺水,大道高远,出门遍地是朋友,就算有敌人都不一定敢冒头。 对于那些来自各个王朝和大家族的人来说,除了上述所说外还有一个同等重要的原因,就是香火情。 有一个进入落魄山的自家人,就是一条线,一座桥梁,意味着潜在的盟友关系。这种关系,落魄山不一定认,但外人绝对不敢不认。 这么一想,会出现这种盛况也就不奇怪了。 落魄山上无笨人,自然都想得通这些个道理。 可能只有那个虽然不笨,但确实缺心眼儿的青衫公子除外。 陈平安对着众人微笑点头,下一刻,全体落魄山修士,同时御风升空,飞至跳鱼山上空。 陈平安用出一道扩音术法,朗声道:“诸位,欢迎来到落魄山,我就是陈平安。” 在术法的作用下,他的声音被传到了跳鱼山范围内的每一个人耳中,他们都屏气凝神,聆听着陈山主的教诲。 “我在十四岁时,第一次遇见了如今的内人宁姚。那时她对我说的一句话,让我对修道一事有了第一个认知。从那天到今日,我的修道生涯里始终记得那七字,就是:‘大道不该如此小’。” “这就是我对修道的看法。大道,不是你走了我就走不了的独木桥,而是一条所有人都并肩行的通天路。最终所通之处,便是这人间的安宁。” “再多的废话我就不说了,只希望诸位无论能否登我落魄山,都可以记住这番话,多多思量,只要愿意做到这些,便是我陈平安的大道之友。” 陈平安淡淡一笑,“那么就开始吧。” 陈平安身形消逝,再出现时已经回到了霁色峰。其余落魄山修士则分别去往了先前祖师堂议事上给他们划分好的区域,他们将作为审核者,对所有来拜师的武夫和修士进行筛选。 所有审核者,共计二十七人。 朱敛,周肥,长命,韦文龙,小陌,白景,裴钱,曹晴朗,崔东山,郭竹酒,赵树下,宁吉,邓剑枰,郑大风,陈灵均,魏羡,卢白象,柴芜,贾晟,石柔,箜篌,白首,孙春王,沛湘,蒋去,张嘉贞,甘棠。 其中崔东山,魏羡,卢白象,贾晟和张嘉贞,都是原本不在落魄山上,却被山主陈平安紧急叫回来出力撑场子的。 不知为何,朱敛今日又覆上了一层面皮,恢复了以往老厨子的形象。 泓下和云子还在桐叶洲忙开造大渎事宜,就不喊他们了。 第一轮筛选十分简单,只需考核者报上姓名,年龄,籍贯,出身等信息即可,连修行路数和当下境界都不用报。紧接着落魄山修士会简单询问一些问题,例如这几天在州城住在哪里、有没有遇见什么感觉值得一提的事、曾去过哪些地方游历之类的。 然后便是对照。 所对照之物,是上万幅的光阴走马图。 事实上,从第一天放出消息开始,落魄山周边方圆三千里就已经在陈平安的笼中雀小天地里了。 只不过是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并不去影响任何人的所见所想,只是将他们的言行举止一一记录下来,用以勘验考核者的心性。 如果在自报信息时出现了隐瞒、撒谎等恶劣行径,自然是被当场淘汰,当下表现与在州城期间表现不符的两面三刀之辈,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比如一名来自流霞洲的年轻金丹修士,面对考核者郑大风时言语彬彬有礼,态度谦恭仰慕得不像话,却被郑大风二话不说就打发走了,只因光阴走马图上,此人曾做过操控市井间俗子念头的勾当。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他只是想寻个屋舍借住,询问过后,主人不愿,他便略施术法取了巧,事后还留下了一大笔神仙钱,既是谢礼也是赔礼。 这事儿看似只是小错,更何况他还对这小错有所弥补,但落魄山不认这一套。 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显露出了年轻修士潜意识里的傲慢。他自觉比山下寻常人高一等,便无视了对方的主观意愿。事后觉得银钱就能补偿这种行为和思想,更是大错特错。若非他暂住期间行事还算规矩,事后又有改错意愿,郑大风不光要打发走他,还要请他去吃几天牢饭。 或许很多人会觉得这名修士没做错什么,可换个例子深思呢?若是他哪天看上了一名世俗女子的姿色,擅改其意愿,与那女子鱼水一场,哪怕事后留下再多神仙钱,就不算犯罪了? 这两件事之间,本质上是一样的。 虽然郑大风那边出了糟心的幺蛾子,但也不是没有完全相反的情况。 比如宁吉这边考核的一个孩子。 在考核开始之前,宁吉有些紧张。虽说如今年龄已过二十,境界也不算低了,可他始终不曾下山游历过,便觉得自己眼界尚浅,突然被安排了“考核弟子人选”这样一件大事,他就有点不知从何下手。 独自坐在临时搭建的小凉亭里,宁吉还有点愣神,大骊甲士就带来了第一名考核人员。 那是一名看上去七、八岁大的男孩,一身麻布衣衫,双手有些拘谨地在身前搓来搓去。孩子的身旁还跟着一名同样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子,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年岁。 此时女子看到宁吉,明显露出一丝失望神色,又被她迅速收敛起来。在她眼中,宁吉不过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龄,脸上还有些未完全褪去的稚气,远不如先前所见的其他人有仙师气度。 意气风发也好,神色不羁也罢,剑仙风流更是,刚才那二十余名仙师,哪个不比这名年轻人看上去更靠得住些? 她不是不晓得山中人可以容貌长驻,可人的神态最不骗人,宁吉的表情不但谈不上淡然自若或胸有成竹,反倒有些拘谨,这让女子怎能不担心。 归根结底,她只是害怕孩子吃亏。 男孩却不这么想。 他先前紧张极了,生怕自己在印象中古板守旧的仙师们面前说错话、做错事,可看看这名小仙师,和村子里的大哥哥们也没什么两样啊,一样是粗布的衣服,脚穿草鞋……看啊,他还有点紧张哩。 那我还有什么可紧张的嘛。 想到这,男孩立刻放松了很多。 宁吉此时是硬着头皮学着先生那副淡然的神态和语气,微笑开口问道:“可会说大骊或中土雅言?” 在女子的催促下,男孩点了点头,张口就把先前打了几百遍腹稿的话背了出来。 “仙师大人您好,我叫施以何,七岁,南婆娑洲文成国鹿郡人,想要来此拜师!” 宁吉这才想起赵师兄教他的流程,上下打量起男孩,发现了他脚上的草鞋,不禁会心一笑。 “这双草鞋,是你自己编的?” 男孩一愣,显然没料到仙师大人会问这么个问题,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丝得意表情。 “回仙师大人话,是我编的,要论编草鞋的手艺,我可是村子同龄人里数一数二的好!” 女子有些急了,现在哪儿是显摆编草鞋本事的时候,等回了家,你怎么跟娘显摆都没事啊! 宁吉笑着点点头,随手取出了一副光阴走马图,看了一会儿,竟是郑重其事地站起身,看向男孩说道:“我叫宁吉,是陈先生的学生,拜入师门已有十四年,如今修道尚算不得成事,只有金丹境,但我觉得与你颇有缘分,你可以慎重考虑下,可愿拜我为师?” 男孩和年轻女子,都是目瞪口呆。 这就成了? ------------ 第十九章 纠纷 也不怪这对母子不敢相信,事实上就连宁吉自己也没想过,考核的第一个人就让他觉得如此投缘。 原因无他,只因宁吉在那副记录着这对母子近些日子的光阴走马图上,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州城的郊外,男孩在河边捉着牡蛎,再小心翼翼地放到包裹里,带着灿烂的笑容对娘亲说,他在医经上读到过,用贝壳入药,可以治爷爷的寒病。 宁吉立刻想起了在遇见先生前,自己也曾漫山遍野地寻找医经上提到过的草药,给爷爷治病。 再看看男孩的样子,活脱脱的就是个小时候的自己嘛。 况且一眼看去,男孩资质足以称得上不错,那这就是水到渠成的师徒缘分了。 心声问过先生后,宁吉便立刻说出了那番话。 不过他倒是没说先生言语的另一件事。 “你曹师兄一直对自己编草鞋的技术信心十足,做先生的可是早想跟他拉出来遛遛了。既然现在又有了你和这个孩子,以后我们可以试试看,究竟谁是落魄山上的草鞋一道第一宗师。” 宁吉心里暗笑,别的不好说,但要是说编草鞋,自己还是敢跟先生和曹师兄争个高低的。” 男孩和年轻女子总算回过了神,忙不迭答应了宁吉的问题。 宁吉让两人先去跳鱼山上的屋舍暂歇,自己酉时之前就会回来。 直到这娘儿俩坐在了屋子里,才渐渐地接受了男孩已经是落魄山弟子的事实,而且听那位宁仙师的话,将会是陈山主的徒孙辈,板上钉钉的祖师堂嫡传! 年轻女子喜极而泣,孩子的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也会高兴得多喝好几坛酒吧? 其实这母子二人,之所以不远万里来落魄山,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男孩的父亲,曾与在南婆娑洲的海岸线上抵御妖族,断了一条腿。 实际上是一名洞府境修士的“年轻女子”,就是那时与爱人认识的,只不过那场大战里,男人断了腿,女子大道受损,众生无望跻身“登高楼以观沧海”的炼气七境。 前些年男人还在的时候,每每说到那名专宰妖族畜生陈隐官,都要眉眼飞扬,竖起大拇指。 后来女子发现儿子有修行资质,而且颇为不错,便起了让儿子来落魄山拜师的念头。 如今终于是得偿所愿了。 乘坐跨洲渡船来此所需的那些神仙钱,和一路上的盘缠开销,还是女子早些年留下来的。 如今的她,除了还能维持容貌不变得苍老,其实连御风都很困难了,自然也没能力施展仙家术法赚钱。 不然也不至于让男孩和他爷爷过如今的这种苦日子。 幸好! 今天开始,一切都会不同了。 ————————— 陈平安拎了个小板凳,坐在霁色峰竹楼不远处的石崖边上,旁边放着三把躺椅,本来是朱敛、郑大风和周肥的,被陈平安搬过来给媳妇儿女儿和儿子用了。 一家四口嘎嘣嘎嘣地磕着瓜子,陈平安随口吐了皮儿,说实话,不如小暖树从红烛镇上买来的好吃。 陈平安突然笑了笑,对娘仨说道:“宁吉收了个徒弟,是个不错的孩子。” 陈齐字连忙开口问道:“得是多高的境界多好的资质,才能被爹说是不错啊?” 陈宁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个弟弟真是傻得让她不想认。 要不是她还记得娘怀着弟弟的样子,又亲眼见到过爹又哭又笑地把弟弟从娘的产房里抱出来,她真要怀疑这么聪明伶俐机智无双的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弟弟。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和你说的那些关系不大,不过这孩子的资质确实不错。” 宁姚也看了两眼,点了点头。 有望仙人,确实还行。 如果能孕育出一柄本命飞剑的话,有一丝机会跻身飞升。 陈宁突然开口说道:“爹,我还有几天就要过生日了,能不能请余客先生来啊。” 陈平安哑然失笑,又不忍心让女儿失望,只好含糊道:“我到时候去问问。” 陈宁立马开心了起来,抱着陈平安的胳膊一阵撒娇。 陈平安要多心虚有多心虚,鉴于他即将要去做的事,他可不敢现在去见礼圣。 一封传信飞剑从南面飞来,陈平安伸手将其收入剑盒,拆开飞信扫了几眼,对宁姚说道:“玉圭宗和桐叶宗那边也没什么问题,现在就只差我们自家人了。” 宁姚点点头道:“过几天我就让孙春王跑一趟五彩天下,龙象剑宗那边,是让白玄去还是米裕去?”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米裕吧,白玄做事儿……”陈平安顿了顿,“很难让人放心啊。” 熟悉白玄哥哥的陈宁娇笑不已,陈齐则是默默记在了心里,嗯,白玄做事不靠谱。 陈平安继续饶有兴致地看起了跳鱼山那边的一场场考核,时不时跟妻儿们讲几句正在发生的趣事,陈宁对这些没什么兴趣,陈齐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陈平安突然“呵呵”一笑,“热闹来了,要不要去看看?” 陈宁立刻欢呼起来,陈齐也是一幅兴致冲冲的样子,宁姚看这爷仨都是这般反应,小声嘟囔了一声“幼稚”,结果被陈平安一把抄在怀里,不由分说就缩地成寸去了热闹现场,宁姚委实吓了一跳,发出了一小声惊呼。 陈宁和陈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毕竟娘亲这么狼狈的样子终究少见,在家里,老爹才是那个经常耍宝出糗的,多到俩孩子都见怪不怪了,娘亲却总是一本正经,倒也不是凶,就是很少陪他们一起胡闹。 脑子里还在瞎想的姐弟俩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 下一刻,他俩就被重新出现在霁色峰的陈平安一人赏了个板栗,再扛在肩膀上打包带去了跳鱼山。 不知该不该说意料之中,热闹出在崔东山负责考核的那处小凉亭。 当然是崔宗主自己挑起来的,没办法,太无聊了。 起了争端的三方分别来自皑皑洲,北俱芦洲和桐叶洲,都是世族子弟,装束一个比一个华贵,随从一个比一个多。 三方人本来都在大骊铁骑规定的地带等候,井水不犯河水,毕竟谁也不想在这种场合下招惹是非。 好巧不巧,那支从桐叶洲的世族子弟,其中恰好有一人的家族与青萍剑宗有些商贸往来,认识崔宗主,先前言语中便带上了些许自得,引得同行的几名女子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亲近。 要命就要在这几分亲近上。 这支世族子弟中为首的那人,名为孔驰翔,来自桐叶洲南部的溪泽孔氏,恰好对队伍中的一名叫做罗思艼的女子倾心已久。这位名女子曾对他明言,只要能成为落魄山弟子,就愿意与其交往。 可偏偏她就是先前眼神中多了几分亲近的女子之一。 于是孔志翔心里便不是滋味了起来,忍不住出言讥讽了那名得意男子几句,一番话赶话下来,就变成了争执,又变成了对互相祖宗和家族女性的问候。 不远处的北俱芦洲修士看见这出儿,都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神色。他们本就看不上桐叶洲那座臭茅坑里走出来的修士,现在不过是多了个更看不上他们的点而已。 居然在隐官大人的眼皮子底下闹出这种争风吃醋的蠢事,还搞到了几乎要内讧的地步。 难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 对任何山上仙府来说,为谱碟添名收取弟子一事,都是严肃无比的。 一名少年神色间充满了厌弃,他像是闻见了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一样,紧紧捂住口鼻,语气嫌恶地说道:“这么容易就内讧,难怪当年被蛮荒畜生们一碰就化作烂泥一摊。” 他家族内的十余名长辈,都战死在宝瓶洲南部的战场,其中就包括他从小视作骄傲和榜样的小叔。 他的小叔是一名剑修,三次去往剑气长城出剑,最后一次回来时,已经是一名年仅三十岁的金丹境剑修。 可也只能是金丹了。 本命飞剑受了无法修补的重创,几乎断成两截,一粒原本澄澈的金丹,也变得浑浊、破裂。 修为注定再无寸进。 可小叔说,不后悔。 再后来,小叔战死在了老龙城战场,让同族给孩子带回来了两句遗言。 第一句依旧是那三字,不后悔。 第二句则是,长大了去宝瓶洲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当个杂役弟子都比在别处当祖师堂嫡传来的有价值。 所以少年来了。 他姓张,叫张有之,但他喜欢自称张攸之。 张攸之说话时并没用上心声,甚至连压低音量都没有,桐叶洲那边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场面当场混乱了一倍。 两座大洲,都以排外著称浩然。其中一座,以前是思维闭塞、自视甚高,现在是自卑到极点以至于不敢见人;另一方则是不论以前还是现在,就一个字,傲! 陈平安就曾与刘酒仙笑言,北俱芦洲修士,傲气、傲骨和傲的资本,一样不缺。 分别来自前者和后者的两拨人,毫无疑问是尿不到一个壶里的。 场面迅速变得复杂,矛盾也急剧激化起来,若是换个场合,恐怕已经一边开砍一边开溜了。 这时,向来跟北俱芦洲最不对付的皑皑洲修士又添了一把火。 只是几句“公道话”而已,只是没想到,那群桐叶洲的土狗居然不领情。 如今桐叶洲境内,遍地都是来发财的外乡人,其中来自皑皑洲的至少占一半。 若说现在桐叶洲人最讨厌的是浩然九洲中的那一座,绝对是挣钱凶到不讲道理的皑皑洲。 至于北俱芦洲人,更是打心眼儿看不起守不住一个“北”字的皑皑洲。 陈平安观看着混乱不堪的场面,脸上的轻松逐渐地消失了。 只剩下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凝重。 ------------ 第二十章 好久不见了 陈宁和陈齐都从没在老爹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陈宁想要开口询问,宁姚拉了下女儿的衣服,示意现在还不是时候。 崔东山的阴神悄然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先生,没错了,又是一天天的闲得没事儿的那货。” 陈平安点点头。 真是阴魂不散。 他展颜一笑,无妨。 我离开书简湖已多年。 如今更是既吃得糖葫芦,也偷得瓜了。 就是总被这么试探来试探去,真真烦人。 于是陈平安对崔东山的阴神笑道:“不用担心,一切照常即可。” 随着皑皑洲那拨人也加入了争执,场面愈发混乱起来。 大骊甲士早就将此处骚乱上报给了兵部、礼部和刑部官员,批复很快发了下来,立刻遏制,敢有不从者、违纪者,直接丢入刑部大牢。 陈平安取出一枚传信飞剑,寄去了在此地负责的刑部官员处,让他将几名为首的闹事者带到他这儿来。 不一会儿,从最开始显摆家族与青萍剑宗关系的那人开始,一直到最后说“公道话”的那几名皑皑洲修士,都被大骊甲士“请”到了陈平安这边,同时送上的还有事情的起因及全过程,和这些人的详细背景资料,连祖宗十八代都查透了。 陈平安翻了翻,目光随即看向张有之。 “可知你叔叔在我那酒铺留下了怎样一块无事牌?” 张有之神色奕奕,高声回应:“回隐官大人,知道!” 是一句“人间不平处,吾辈剑修,纵死亦平之”。 “张自成受重伤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好几次跟我提起过你这侄子。我还知道前些年,太徽剑宗刘宗主曾专门让白首跑了一趟,想邀请你加入太徽剑宗。要是那时你答应下来,恐怕早就可以喊白首师兄了。为何不去?” 张有之不假思索便答复道:“刘宗主看得上我,是张某人的荣幸。只是我张攸之,练剑资质尚可,非是自夸,即便自学亦无妨。所以我不需他人教我剑术,只想与人学学出剑的法度和道理!天下最有资格教我这些的,只有隐官大人!” 陈齐撇撇嘴,心想这货真是欠,上赶子要听老爹讲大道理。 陈平安笑了笑,随即问道:“那你可知,自己今天做错在了哪里?” 张有之想了想,试探问道:“是我那时不该骂桐叶洲的那群狗日的?” 陈平安哑然失笑,都不知道这么回答到底是对还是错。 张有之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问题,忙修正道:“是我不该骂桐叶洲的那伙人?” 陈平安笑着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可知,为何不该骂?” 这下张有之就抓瞎了,他试着猜了几个答案,隐官大人都只是淡淡摇头。 最后他叹了口气,“隐官大人,您就直接说吧,再这么猜下去我头发都要掉光了。” 陈平安这才说道:“你错在不知事情真实原委,只以固有印象论人。” 看张有之面露不解,陈平安又解释道:“浩然其余八洲都知桐叶洲确实被蛮荒妖族轻易攻破,可烂泥里也是混着石头子儿的,可能还有零落的花叶,只是被泥泞掩盖了,你又怎能知道桐叶洲那座人心的泥沼里,不会有几颗明珠呢?” “不论是孔志翔还是罗思艼,还是家族与我们青萍剑宗有商贸往来的顾重,他们所在的家族都不曾在那场大战里临阵脱逃或倒戈,各自尽力守卫着家土,直到家族中男丁几乎死尽,只余老幼妇孺。” “溪泽孔氏,历来与玉圭宗交好。大战开始后,前任家主孔方丘让族人撤入玉圭宗,自己带领家族内九名修士,全部战死。” “你难道要因为孔志翔一时争风吃醋,说了蠢话做了蠢事,就把那些人的壮举全都视而不见吗?” 张有之听到一半时,已经面容肃穆,现在更是面露愧色。 他一拱手,抱拳对向桐叶洲那几名修士,诚心道歉。 谁知陈平安又摆了摆手,“过了过了,你该有所敬意的,是他们的祖辈。该反思的,是因为自己的偏见和以偏概全就骂了整座桐叶洲。但这几个货色,在我家门口吵吵嚷嚷,粗话连篇,脏我家宁儿齐儿的耳朵,只是为了虚荣心和争风吃醋,你骂死他们我都不管你。” 桐叶洲的三人脸色当场一白。 陈平安却根本懒得搭理他们,要不是对他们各自的家族还有几分敬意,这仨货早被他扔出宝瓶洲了。 又想了想,可能顾重除外吧,至少没真做什么蠢事,说话也还算克制,心里始终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 至于皑皑洲煽风点火的那几个,陈平安连提都不想提,又蠢又坏的主儿,这三拨人里最该挨骂的其实就是他们。 不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吗?不是喜欢说公道话吗?那就回自己家看去说去。 张有之怯生生地问道:“隐官大人,你看我可还有机会上落魄山?” 陈平安瞟了他一眼,“外门杂役弟子当不当?” 张有之喜出望外,他最怕的就是隐官大人直接让他打道回府,那样不光是辜负了小叔的遗愿,回了北俱芦洲恐怕还要连累家族声望受损。 毕竟没去见隐官大人是一回事,见着了又被赶回来,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只要能进落魄山,外门杂役弟子又怎么了?难道我张攸之,在山下便练不成剑了么? 陈平安让张有之去找白发童子箜篌,从今往后就跟着她一起当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 多看些时日,再决定要不要收为亲传弟子。 一场热闹就这么收场了。 陈平安面露戏谑神色,抬头看天。 邹子,怎样? 试探了这么多,还没个答案么? 陆抬,桐叶洲一别,我们也好久不见了。 ————————— 从夏至日落魄山开门收取弟子开始,至今已经过去十日了。 这些天闹出了不少笑话。 比如一名上千岁的扶摇洲老元婴,非要拜柴芜为师。考核一开始,二话不说就跪地“咣咣”连磕了十几个响头,把旁人全镇住了,更把年龄不过二十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 比如一名痴情女子,没有在众多落魄山修士中寻见心心念念的朱郎,情绪崩溃号啕大哭,谁都劝不动,最后索性在槐黄县城重金买下了一栋宅子,声称不见朱郎一面,誓不回乡。 托他们的福,这些天落魄山的饭桌上,从未缺过谈资笑料。 十天过去,这场盛大的“开山门”也算是接近了尾声。掌律长命统计了一下,共有近一万五千名修士和武夫前来寻觅师缘,但只有不到一成得偿所愿,共计一千二百三十四人。 除了极个别的特例之外,他们都将成为落魄山的外门弟子,只有耐心等待,刻苦修行,直到落魄山上的修士有意收取他们作为亲传,他们才能成为内门或是祖师堂嫡传弟子。 这是山上仙府自古以来的规矩。 幸好这些年落魄山新建了很多屋舍,才不至于让这些新弟子们陷入无处可住的境地。 这天晚上,饭局散场,陈平安找到了独自登上霁色峰顶的崔东山。 “先生。”崔东山起身行礼,陈平安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整这套。 “东山,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仙人境?” 崔东山有点愁眉苦脸,着实是被那个老王八蛋坑的不浅。 “若是需要我帮你斩开这具上古蛟龙之躯,总不至于跟我客气吧?”陈平安笑着调侃道,“信不过先生的剑术也没关系,你还有师娘嘛。” 崔东山摇摇头,“不是这么个事儿,要说这具身体的束缚,早就不成问题了。当年……师祖让我的大道与先生息息相关,如今先生已经合道十四,我也至少该“鸡犬升天”跻身飞升才对,可是前些日子我才发现,老王八蛋还是给我留了个禁制,看来是铁了心让我自己凭本事‘东山再起’,连借势都不能指望。” 说完,崔东山又是一通大骂老王八蛋不是个东西。 沉默了许久,陈平安突然试探着问道:“崔师兄他……是否有还在的可能性?” 崔东山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陈平安便懂了。 又是一阵沉默。 陈平安突然轻笑一声,崔东山面露疑惑。 “我只是突然想到,若是哪天寻到了崔师兄的转世,可得趁他长大之前,好好欺负个够。” 先生学生两人对视一眼,一起露出了那种彼此都明白的笑意。 问心局什么的,可是我们文圣一脉的光荣传统嘛。 ------------ 第二十一章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想来什么世道或是时代下都不缺好事者,当今的浩然天下也是一样。 这些年里,始终有人在争论所谓的“浩然十大宗门”,其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就是那座不再云遮雾绕、但依旧让人觉得雾里看花的落魄山的位次高低。 有人说,落魄山上山巅大修士云集,一宗门三位十四境旷古烁今,更别说还都是纯粹剑修。 有人说,落魄山上,上五境修士比中五境修士都多,至于下五境,几乎没有,如果这还不算蔚然大宗,不知道怎么样才算。 也有人说,落魄山虽然山巅大修士众多,但作为四宗祖庭,终究不曾开枝散叶,反倒是“正宗”青萍剑宗,已经在桐叶洲乃至整个浩然有了不小的影响力。从这个方面来说,落魄山还算不上声望最大的顶尖仙府。 总之,各有各的论调,各有各的说法,但即便再看低落魄山的人,也不至于把这座不过三十余岁的年轻宗门从十大宗门里踢出去。 如今,落魄山终于补齐了所谓的“最弱一环”。 也就是弟子人数,和山下影响力。 一千二百三十四名弟子,来自浩然九洲的五湖四海,其中武夫三百零九人,修士六百六十二人,其余的要么是走的武道、炼气双修的路子,要么就是资质不错、但还没有走上修行路的孩子。 前几天,陈平安收到了一封来自桐叶洲蒲山云草堂山主叶芸芸的飞剑传信,询问有无意向交换山头密法,蒲山可以与落魄山分享兼修炼气、武道的法门,落魄山只需回报一份远古传下的高品秩修炼道诀即可。 这种交换,在山上属于寻常事。 陈平安没有一言堂,将这件事带到了祖师堂议事上一起讨论,最终得出的结果,换,必须换,但是需要还以两份道诀,才更公道一些。 于是此事就这么拍了板,小陌稍微辛苦点,跑一趟蒲山,让叶山主从他和白景有的诸多道诀中选两份。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顺便把米大剑仙喊回来。 祖师堂议事结束后,陈平安就发挥了自己做山主的最大特长——甩手不管,全部山头事务,全交由周肥、朱敛和长命来安排,自己回家陪起了宁姚、陈宁和陈齐。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暑气日渐消散,几场山雨过后,山上绿意已衰。 秋天来了。 陈宁的生日终究没能请来礼圣,陈平安说余先生近期很忙,倒也不算说谎。小姑娘虽然是有些失望的,但依旧过得很开心,因为娘亲在她的百般哀求下,终于答应教她剑术了。 这一个多月里,她的剑术突飞猛进,看得陈齐羡慕不已,只是爹娘都说他现在还不适宜习武或练剑,把胸怀大志的男孩气得不轻。 还要拖,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去闯江湖啊! 男孩很急。 只是急也没用,不管他去找谁,那些一向温柔宠溺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们,只要一听到他要学拳学剑,境界修为就立马变得跟假的一样,更兼眼背耳吃口瞎,要么一脚踩空掉下山崖,要么一头撞在柱子上,要么被突然飞来的鸟撞晕过去。 总之就是没人教他。 到最后连陈齐都心灰意懒了。 罢了罢了,随缘得了。 这天,陈平安终于收到了一封他等待已久的传信飞剑。 信上空白一片,但这恰是陈平安想要的答案,紧绷着的心弦顿时放松了下来,突有秋更高气更爽之感。 如此这般,就无后顾之忧了。 落魄山和三座下宗。 五彩天下飞升城。 大骊铁骑。 陈三秋和叠嶂在蛮荒天下建立的酒剑宗。 北俱芦洲的剑修们。 以玉圭宗为首的桐叶洲数座宗门。 兵行六路。 不知能否取个“大顺”的好兆头。 陈平安看向宁姚,面带笑意。 宁姚握住爱人的手,轻轻捏了下。 夫妻两人的心意,何必付诸言语? 都在不言中。 裴钱有些尴尬地站在稍远处,不知该不该在这时凑过去。 谁知道师父师娘会不会突然干柴烈火啊…… 倒是宁姚转过头,对着裴钱招招手,裴钱才挠了挠头,走了过来,都不敢看师父一眼。 裴钱走到师父师娘身旁,神色是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局促。恍然间,陈平安和宁姚都要以为又看到了好多年前那个小黑炭,又露出了犯了错心虚不已的样子。 陈平安温柔笑道:“有什么直说就好,不用担心师父会生气。” 裴钱这才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低着头、小声说道:“师父,师娘,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蛮荒啊……” 宁姚露出一丝笑意,陈平安愣了一下,却摇了摇头。 “裴钱,师父说理解你的心情可能会显得有些狂妄,但确实就是这么个道理。这次是真的不能带你,你才是归真一层,在初期也许能帮上些忙,但到了‘那个时候’,很难真的出上力。” “到时候,你就在一旁看着却帮不上忙,只会更难受。师父不想出现那样的情况,你能理解吗?” “事实上,你留在家里帮师父师娘带好陈宁和陈齐,一样是帮了大忙的。” 裴钱看上去更心虚了,手指揉搓着衣角,小声说道:“可是我……随时都能‘神到’的……” 陈平安吃了一惊,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你又在压境?” 裴钱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昔年还在山巅境时,裴钱就曾强行压制自己不跻身止境,只为在崔爷爷去世的那天,在藕花福地破境,以缅怀和祭奠崔爷爷! 裴钱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好像把头埋得更低了些,都快贴到胸口了。 陈平安气笑不已,伸手在开山大弟子头上重重地敲了个板栗。 确实没有以前敲小黑炭的气势了。 没办法,如今的大姑娘,没比陈平安矮多少了。 陈平安有些感伤。 他哪里会不知道裴钱的想法。先前让裴钱不急着破境,不就是担心她晋入了’神到‘,自己就没有理由拦着她跟自己涉险了? 当年那个模糊的梦,是陈平安最担心成真的预兆,至少也是之一。 女子武夫,断臂衔刀。 宁姚看着爱人,欲言又止。 许久的沉默之后,陈平安叹了口气,“别再压境了,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啊。” 一语双关。 既是说破境一事不能强压,也是说长大的弟子,自己管不住了。 裴钱面色一喜,连忙问道:“那蛮荒一事?” 陈平安又作势敲板栗状,看着裴钱闭上眼睛等着板栗落在头顶的模样,又悻悻然地放下手。 舍不得了。 “还能怎样?你都‘神到’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拦着你不成?” “况且就算我真铁了心不让你去,你也会偷摸溜过去,还不如让你跟在身边,至少能看着点儿你。” 裴钱又有点愧疚,“那陈宁和陈齐这边怎么办……” 宁姚适时地开口道:“这有什么好操心的,落魄山上还有这么多人呢。你郭师妹、赵师弟和宁师弟都还在,又不缺人陪他们玩。就是剑枰那孩子有点内向,确实不太适合带孩子,不然他们四个一起,都够凑一桌麻将了。” 裴钱这才喜笑颜开。 “裴钱,我们要先说好,到时候一定要听我和你师娘的吩咐,任何时候都要以自己的安全为最首要任务。虽说你已是’神到‘,但终究不是十一境。”陈平安郑重其事地说道。 裴钱点点头,随即在师父和师娘认可的目光下,拔地而起,御风远游天幕。 如今山上人多了,还是动静小点儿好。 可惜这是她一厢情愿了。 随着裴钱放松了对武道境界的压制,她的人身小天地内,万里山河顷刻间震动不已。 先是一口纯粹真气涌出丹田,如出海蛟龙般扶摇直上,从口中喷薄而出,化作一声清啸,响彻云间。 紧接着,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血肉,乃至每一座气府,都如洪钟大吕般发出了颤鸣。那种感觉,就像是某种压抑已久的东西得到了释放,像是久在樊笼里的某物终于寻到了一个突破口,得以宣泄而出! 浩然九洲和蛮荒天下,一共十道足可遮蔽天日的庞大武运长河,疯狂地涌向宝瓶洲北部,再逐渐汇集成一股,悬停在裴钱上空。 整个大天地,都在随着裴钱人身天地的变化,一起颤动。 如同一场应和,或是对白。 宁姚露出了惊讶神色,“裴钱这是要直接跻身十一境?” 陈平安面带嘚瑟,和一脸欣慰的笑容,“不是,只是以‘前无古人的归真’一境跻身神到而已。” 宁姚无语,瞧你得瑟的,你的开山大弟子可是连你这个师父都一并“前无古人”了。 再说,你可曾为你这弟子喂拳过半次? 只挨了那一拳,不够半场喂拳吧。 陈平安可不管这些,他可不就是看到女儿成才的地里老农嘛,难道我这面朝黄土的老农还得为女儿辅导课业?什么道理! 闭眼,再睁眼,陈平安已经站在了那座“人间武道之巅”。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站在了左手边第二个位置,曾经在这里的,是白衣武神曹慈。 陈平安隔空在开山大弟子的头上敲了个板栗,脸上神色复杂。宠溺、感伤、骄傲等等情绪,全部混在一起,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感受是什么。 唉,还真的是。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裴钱高高在天,将那条武运长河全部凝聚在身。 止境,神到。 已成。 …… 崔爷爷,如何? 裴钱不令您失望吧? ------------ 第二十二章 启程 落魄山上,众人齐看天幕。 周副山主对着老厨子和郑大风一边吐舌头一边用食指弯曲成钩形刮脸蛋。 羞不羞,羞不羞? 两个长辈,都被裴钱拉开两层境界的差距了,咋好意思的? 陈宁和陈齐一惊一乍。 他俩可没想到,温柔脾气好还对他们体贴无比的裴姐姐,居然能搞出来这么大的动静。 小米粒蹦跶着拍手,要说裴钱破境了谁最开心,小米粒肯定算一个。 原因?还需要愿意吗?我希望朋友们越来越好啊!咋问出这种笨问题哩。 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只有白玄哭丧着脸。他就是那个裴钱破了境最不开心的人,都没有之一。 那本英雄谱,从今天开始就是一堆废纸了! 白玄也是过去了很多年才知道的,当年那个压了七境与他切磋的裴钱,居然是山巅境圆满,而且没几天就止境了! 要说只是这样,还算有点盼头,等自己跻身了玉璞,尚有一战之力。 现在呢?咋整? 止境神到一层,破了个境还搞得地动天摇的,以后小爷我见了您不绕着走就算我白玄没脑子,不配当小小隐官! 等到裴钱从天幕处翩翩落下,一堆人立刻围了上去,各自起哄。 大师姐威武霸气!是崔东山喊的。 动静不小,我还以为要给披云山震塌了呢。当然是我们夜游神君。 恭喜裴师姐。赵树下还是老实,这么多年了都没学会铁骨铮铮。 裴钱挠了挠头,赧颜看向师父,“师父对不起……本来没想搞这么大动静的。” 陈平安摆摆手,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跳鱼山那边。 众人一起看去,才发现一千多名新收入山门的弟子们已经全部跑出了屋舍,神情一个赛一个的激动,欢呼雀跃者更是不在少数。 在那一声声隐约能听见的欢呼声中,裴钱的神色慢慢从呆滞变成了浅浅的笑容。 她索性再次升入半空中,真气游走如大虬走渎,一拳递出,猛烈的拳罡瞬间荡尽千里云海,秋日的阳光没了遮挡,尽情地洒在连绵的山头上。 欢呼声愈来愈响亮,直冲云霄。 一开始是凌乱的“裴大宗师”、“裴祖师好拳法”或者别的乱七八糟的内容。到了后来,不知谁先起的头,欢呼声逐渐变得整齐、一致了起来。 竟是一声高过一声的“落魄山”三字。 那些大多都很年轻、还带着稚气的脸庞上,洋溢着骄傲和欢喜的表情。 他们肆意地抒发着自己的感情。 “落魄山!” “落魄山!” “落魄山!” …… 裴钱淡淡地一笑,她非得去找出那个带头的人不可。 这么些年过去,小哑巴阿瞒也该有个师弟或者师妹了。 不是武夫也没关系,自己这元婴境的剑修,虽然没拉出来遛过,但又不是摆设。 她转过身,向着跳鱼山御风而去。 ————————— 陈平安看到裴钱直接去了跳鱼山,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又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就拉上了宁姚,一起去找俩孩子“请假”。 竹楼旁,姐弟俩正在模仿先前裴姐姐的出拳。只见陈齐一个纵身跃到了专门放在旁边板凳上,再学着裴钱的姿势,狠狠挥出一拳,结果不断没打出威力庞大的拳风,还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陈平安扶住额头,真是既头疼,又没眼看。 自己当年好歹能学到九分形似、一分神似,可儿子这……无论形、神都不沾边儿啊。 看得陈平安差点儿犯强迫症。 算了,装没看见吧。 将两个孩子喊至身前,宁姚告诉他们,爹娘很快就要出门一段日子,这段时间不能陪他们了。结果俩孩子只是“哦”了一声,都懒得问问去干嘛、什么时候回来,把宁姚气的够呛。 眼看儿子女儿又要吃板栗,陈平安连忙拉住宁姚的手,对陈宁说道:“宁儿,这段时间爹娘不在,不光要听郭姐姐和宁哥哥的话,你也要监督你弟弟,让他记得每天的抄书。” 陈宁正在看一本演义小说,聚精会神的很,连话都顾不上说,冲陈平安比了个大拇指,意思约莫是“只管放心”。 这下连陈平安都被气着了。 这俩没良心的! 于是,算不上温情脉脉的“请假”或者说道别,就这么草草收场了。 陈平安与宁姚交换了个眼神,夫妻俩心照不宣。 宁姚回到了竹楼前,陈平安则是瞬间跨洲远游,出现在了北俱芦洲最南边的披麻宗,在那里,以刘酒仙为首的北俱芦洲的剑修们早已集结完毕、并等候多日了。 这是最后的准备。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 第二十三章 剑气长 身形摇晃落地,陈平安抬头看向天空。 这座天下,曾有三轮月。 一轮被董三更董老剑仙斩落,一座被自己拖曳至青冥天下,如今只余一轮,悬于高空,其色皎皎。 又以这处城头,离月最近、月色最多! 陈平安眼角微颤,诸位,我回了。 他取出一壶酒,立于城头之上,迎风洒落。 他的身后,宁姚和上百名同行至此的浩然修士,一样取出酒壶,洒酒祭奠。 曾经的这里,一寸一寸都浸透着从古至今、代代传承的剑气(注1)。 后来,城头断,剑气消,再不复昔年剑气盈满天地间的气象。 还记得初次来这里时,剑气与剑意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如海水般汹涌倒灌他的气府(注2)。 现在却别说剑气如海了,连灵气都少的可怜,虽然还不至于变成无法之地,但已经算不上什么适宜修道的好地方。 可此时此刻,陈平安双袖一震,剑气猛然迸发,不消片刻就让这里又像是曾经一样,剑气长。 宁姚抽出长剑,剑光如水,眉如远山,法袍猎猎。 身后诸多剑修,一样纷纷抽出配剑。 就连裴钱,都取出了出一根缠满金丝的行山杖,在这里,她要以剑修身份与师父同行。 所有剑修,一同在这里,尽情挥洒自身剑气。 “诸位,我等这一天,已经快三十年了。”陈平安淡淡道。 刘景龙面带微笑,“没有你久,但也不短。” 宁姚无言语,率先一剑破空,剑尖朝南而去。 上百道剑光,紧随其后。 蛮荒天下,酒剑宗。 叠嶂立于主峰挑灯峰之上,身旁是手拎酒壶、腰挎“白鹿”铭文长剑的陈三秋。 自家宗门诸峰的名字,都是陈三秋起的。 啧,我们陈大公子如今也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还是个君子嘞。 “怎么还没到?”叠嶂有些焦躁地问道。 陈三秋又灌了口酒,“急什么,难道还有人拦得住他们不成?举蛮荒之力,也留不住三位十四境纯粹剑修,更何况其中还有宁姚,和你家铺子二掌柜。” 叠嶂想了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放心了许多。 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一道剑光先至,转瞬间,宁姚便已在叠嶂身旁,收剑入鞘,紧紧地抱住好友。 下一刻,陈平安也收剑落地,陈三秋对着他抬抬酒壶,打趣道:“二掌柜,男人是得慢点儿到,懂规矩的。” 陈平安没好气地一把夺过酒壶,本来想喝一口,但察觉到一个眼神,就没敢,悻悻然又递了回去。 “那我们陈大公子,什么时候也能有‘慢’的机会啊?不说慢了,要是真到了那会儿,快点儿也是可以的。” 陈三秋顿时一脸吃瘪。 叠嶂和宁姚一起对着两个满嘴胡话的男人翻白眼。 陈平安悄悄给陈三秋递过去一个眼色,董不得晚点也要来,你小子放机灵点儿。 陈三秋顿时紧张不已。 小陌为首的其余修士也跟上来了,一道道剑光,纷纷落在挑灯峰的峰顶。 谢狗刚一落地,就酸溜溜地说:“山主不愧是境界高了,飞得恁快,一点儿都不给我们这些还泥泞里打滚儿的普通剑修面子哩。” 好多北俱芦洲剑修一起翻白眼儿,白剑仙,你要是‘泥泞里打滚的普通剑修’,那我们是啥啊? 白景和裴钱一同从五彩天下返回后,没多久就已重返飞升境,眼下境界虽然比起跌境之前的大圆满还有所不如,但昔年周神芝那样的飞升境剑修,还真没法儿和白景叫板。 陈平安抱了抱拳,算作是给自家山头的次席供奉和其余道友道歉了。 紧接着,他便开口说道:“这里是宁姚与我在剑气长城的好友、叠嶂和陈三秋共同建立的酒剑宗。诸位可以在这里略作休整,我们还要等飞升城的剑修也做好准备,才能出剑。” 白景撇撇嘴,她现在就想砍人。 那个离垢和无名氏就很适合砍嘛,你俩可别瞧不起跌过境又努力爬回来的小老妹啊。 陈三秋与众人打过招呼,便安排起了接下来的诸多事宜。叠嶂则是在跟宁姚聊天,俩人连心声都用上了,一看就是没说什么好话。 陈平安坐在了挑灯峰的山崖边上,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又刻起了印章。 终于到这一步了。 ————————— 注1:摘自《剑来》第二百七十一章《宁姑娘,对不起》 注2:摘自《剑来》第二百七十四章《剑气长城陈见陈》 ------------ 第二十四章 不讲道理 将一方随手刻就的印章收入咫尺物中,陈平安缓缓地站起身,将目光投向了天幕处,默默地思考着。 没人比他更熟悉那座避暑行宫的运转流程,稍微心算一番就能得出个大概的区间。 应该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一道熟悉的剑光斩开了两座天下之间的天幕,容貌俊美的齐廷济带着十几位剑修穿过剑气开辟而成的道路,向着挑灯峰缓缓御剑而来。 陈平安也御剑迎上,两人在半空中会面,齐廷济,笑着拱手道:“隐官,好久不见。” 陈平安同样抱拳回礼,笑道:“齐城主这是骂我太懒,不去飞升城多转转?” 齐廷济大笑道:“隐官大概是不知道,飞升城那边有多少人天天盼着你回来呢。”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答应齐老剑仙,等此间事了,就和宁姚一起回家看看。” 那十几名跟在齐廷济身后的剑修都是陈平安和宁姚的熟识,此时都纷纷笑着招呼了起来,言语之间毫无忌讳,该调侃调侃、该打趣打趣,一如旧时的剑气长城。 董不得当然也来了,见到陈平安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有没有她弟弟董画符的消息。 陈平安摇摇头,他只知道黑炭还在白玉京神霄城练剑,但最近都没什么渠道能了解那边的事情。 董不得便不再说这个话题,却也不问和陈三秋有关的事,转而聊起了郭竹酒在浩然天下的近况。 听闻郭竹酒才刚刚跻身元婴境,董不得看陈平安的眼神就怪异了起来。你这十四境的纯粹剑修,教弟子的本事这么差的? 郭竹酒回浩然时就已经是金丹境瓶颈,都看见元婴境的门槛了,结果十五年过去,居然就只是堪堪破了一境,说不过去了,确实说不过去了。 陈平安有点想骂人。 短暂的寒暄和相互介绍、攀关系之后,陈平安不再拖沓,直白告诉了众人这番来蛮荒的最终目的。 妖,是肯定要杀的,但不能杀太多,只杀那些去过浩然的即可。这么做的原因,首先是为了避免浪费时间;其次也是防备对方有手段通知白泽或斐然;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避免白泽因为失去真名过多,道力增长太快。 不等其余人提问,陈平安又接着说道:“关于最后一点,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此番我们最主要的目的,其实就是一个,我要阵斩白泽,其他的都可以来日方长。” 飞升城剑修和桐叶洲诸人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当时就变了脸色,毕竟白泽,是与老大剑仙和礼圣一个辈分的远古天下十豪候补,道力之高,绝非寻常十四境可以比拟。 杀白泽,岂不是等于让他们去与老大剑仙问剑,或者与礼圣切磋? 脑子没病的人都不会这么干吧? 陈平安摆摆手,“诸位放心,届时只有我、宁姚和齐城主需要出手,就连小陌和白景都因为身份和誓言原因不能出剑,他们跟着一起来,只是为了避免最坏的情况出现。到时候只需诸位帮我控制住战场,不要让道气余韵伤及无辜,也不要让其余大妖掺和进来即可。” 刘景龙郑重其事地说道:“平安,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件事太过草率,更没有绝对的必要,只是不知道如何说才没开口。你真的不需要再考虑下吗?” 此话一出,赞同附和之人不在少数。 董不得也说:“隐官大人,以前在避暑行宫,你一直告诉我们要先保证最坏情况下能做到不输不亏,其次再去想怎么赢。难道面对……白泽,你已经能保证不输不亏了吗?” 陈平安敢发誓,这要是自己的弟子问出这个问题,他已经一板栗敲上去了。 “那时为了守住剑气长城,我们必须要精打细算到一丝一毫。就好比是在必输的棋局上想方设法下出一盘和棋。现在情况完全不同,这盘新棋里,我们才是占尽全部先手的那一方。所以我不光要赢,还要尽量赢得干净利落。” 董不得不再言语,若有所思。 陈平安又转向刘景龙,“景龙,世间所有事都可以用一句‘没必要’来敷衍。可我们都清楚,若想讲清一个道理,就必须去做很多可以用“没必要”来敷衍的事情。白泽的性格、立场和选择已经证明了,他就是未来两座天下最大的隐患,你再看得长远些,还是觉得没必要吗?” 刘景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其实他的意思是,这件事不该由陈平安去做。 可以是礼圣,可以是亚圣,也可以是其他十四境,例如白帝城郑居中……但陈平安“没必要”揽事上身。 不过他没有说,因为他知道挚友的答案会是什么。 齐先生和崔国师早就各自以行动为范本,教会了小师弟这个道理。 当仁不让。 主动成为那个一。 正因为有了两位师兄的以身作则,才会有后来的一袭红袍守城头。 才会有那场天地通。 才会有如今的斩白泽。 文圣一脉,历来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从先生合道婆娑、桐叶、扶摇三洲。 到崔瀺山水颠倒。 再到齐静春抗天劫。 接着到左右一剑守住五彩天下大门,又独自援救阿良。 最后到陈平安……既然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就理应做得比师兄们更多! 眼见没人再有异议,陈平安微微一笑,“那就先行谢过诸位,我一定尽全力让我们归程时,不会少了谁。” 所有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他们当然清楚,此行危机重重,谁都有可能就此埋骨异乡。 但没人退缩。 前些年的世道里,谁不是说死就死? 多活了这么些年,就算死了也能多拉上几个妖族当垫背的,已经赚大了。 何况,有陈隐官他们在,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嘛。 “那么诸位,我们的第一个目标,就定为藏骸谷吧。”陈平安淡淡道,“想必去了那边,诸位能见到不少熟人。” 十余名来自桐叶洲的修士瞬间呼吸粗重,飞升城的剑修们则是纷纷握紧了佩剑。 藏骸谷! 他们记得太清楚了,就是这个宗门的几头上五境大妖,将桐叶洲的万里山河化作了焦土,让无数座繁华的城邑变成了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如果要问这个宗门为恶的程度,桐叶洲修士会告诉你,在妖族退兵后,幸存下来的人里,至少一半都与他们有直接的血仇! 当然了,如果把这个问题放到剑气长城,就要将“一半”换做“七成”了。 那既然现在都来了蛮荒,要做什么还有疑问吗? 用老秀才的话来说。 干他娘啊! ------------ 第二十五章 明月不敢争辉 不论是与五彩还是浩然相比,蛮荒都称得上是一座荒凉贫瘠的天下。 飞掠过天空,看不到太多青翠的绿意,也少有蜿蜒曲折的河流,几乎没什么城市、村落之类的聚集地。就连山脉起伏都很少——离剑气长城太近,以前有的山头,都被袁首搬去当作“石子”砸城墙了。 此时众人放眼望去,目光所及尽是光秃秃的灰褐色大地,看久了会有一种带着孤寂的压抑感觉。 或许是环境和氛围所致,也可能是此行身上背负的使命和目的的原因,这一路上几乎没人开口交谈,即便是心声,也下意识地控制着音量。 一众以剑修为主的修士就这么向南而去,一路上默然无语,唯有破风和剑鸣声,让这百余道迤逦而出的剑气长虹,显得格外肃杀。 两个时辰之后,陈平安凝神望去,约莫大几千里之外,大地上不断的升腾起一阵阵阴郁至极的死气。 到了。 藏骸谷在蛮荒天下算得上是一方豪强,有两头道龄三千年左右的飞升境的大妖,只不过都不曾跻身王座之列,约莫是介于强飞升和弱飞升之间的实力。 但是眼下,他们身在自家山头道场,所能发挥出来的实力可就要另算了。 陈平安估计,保底也是两个强飞升,还是有护山大阵加持的强飞升。 想赢简单得很,自己家光是十四境剑修就有三个半,还怕打不赢两个所谓的“强飞升”?但远道而来一趟,只是打赢两个飞升的阿猫阿狗,未免太没有登门做客的礼数了。 既然是还礼蛮荒,还礼还礼,当然是对方给了自家多少,就还回去更多嘛。 这么一算的话,就灭你满门好了。 也省得你们跑到白泽那儿通风报信,岂不是浪费了我们不告而来、想给白老爷个大惊喜的好意。 于是陈平安轻轻喊道:“东山。” 白衣大袖的少年猛地跃出,“好嘞先生!” 飞剑“金穗”瞬间祭出,化作一道绚丽的金色流光,将藏骸谷方圆三千里的范围全部划入了雷池剑阵之内。 刘景龙右手符箓,左手持剑,本命飞剑“规矩”同样祭出,以大道青天般的规矩填充着崔东山所划出的剑阵,同时用符箓配合剑气,构筑起了层层封锁,让大天地外的灵气完全无法流入这座小天地内。 一道道剑气环绕雷池中的雷光,如同搭建房屋的栋、梁、柱。符箓就是环绕房屋的高大围栏。 在我屋内,皆不得出。 宁姚回头看了一眼,似乎觉得还不够完美,本命飞剑“斩仙”再次现世,瞬间复刻出了一柄如出一辙的“金穗”和“规矩”,把两人合力造就的“屋子”又完完整整的来了一间,而且还要更大更坚固。 这就是宁姚本命飞剑的神通之一。如果说世间所有本命飞剑也有族谱的说法,那么这柄斩仙,就是名字写在最前面几页上的、所有本命飞剑的老祖宗。 老祖宗用一下儿孙们的神通,能有什么问题? 直到这时,藏骸谷的妖族修士们才刚刚反应过来。 不是他们懈怠,更不是迟钝,实在是这三人的出手,太快了。 齐廷济有些遗憾,自己的飞剑神通是纯粹杀力形的,不然这时候也能给这道剑气阵法添个砖加个瓦。 陈平安笑笑,客至家中,结果突然反客为主,想来就是这样吧? 金色剑阵中,藏骸谷中凝聚不散的死气被一点点地消磨着。 陈平安放声大笑,这个青衫男人一生都少有如此风流不羁、挥斥方遒的神态,只见他长剑一振,高声道:“诸位,我家酒铺在青神山的分铺就要开张了,今日杀妖最多者,以后喝酒,可以赊账!” 浩然剑修们纷纷跃跃欲试,神态间满是激动与亢奋,飞升城的剑修则是不约而同地一起撇了撇嘴。 他们太了解二掌柜了。 可以赊账,又不代表不用掏钱。 况且以二掌柜的尿性,你敢赊账,他就敢收你利息,而且绝对是高利贷啊! 不过这不影响他们此时,比谁都想率先出剑。 齐老剑仙和米大剑仙相视一笑,一个“上路”,一个“拦腰”去也! 今夜无月。 不是当真没有。 只是不敢与剑光争辉。 ------------ 第二十六章 灭门 第一个出剑的,不是宁姚或者陈平安,也不是齐廷济或者米裕,而是此前连剑修身份都不显山不露水的裴钱。 一柄闪耀着七色光芒、暂名“七彩”的本命飞剑,此时正散发出阵阵青色剑光。剑光喷吐之间,藏骸谷的宗门所在,如同被人用看不见的巨剑连捅了三下,留下了三个剑气萦绕的巨大深坑,附近的妖族修士,境界稍差点的,全都被剑气挫成了飞灰。 陈平安挑了挑眉,连他都不知道,裴钱的飞剑神通居然这么霸道? 宁姚笑而不语。 众皆愕然。 在这里的众人至少一半都认识裴钱,都知道这位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虽然年纪轻轻,但已经是一名武道止境的大宗师,可谁都不知道,裴钱居然还是一名剑修。而且看架势,飞剑品秩和境界,都不低啊! 飞升城剑修们纷纷腹诽,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二掌柜藏着的事儿比水沟里的老鼠都多! 谁也别跟他玩心眼儿!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就是他们冤枉陈平安了,因为就连陈平安都不清楚,裴钱究竟炼气几境、飞剑神通是什么。 裴钱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她此时正聚精会神地操控着飞剑和剑气。 心念微微一动,左师伯曾经说过的话就回到了脑海里。“剑术是什么?就是用剑气砸死敌人!” 剑气不怕杂,也不怕多,倒不如说只要够杂够多,就可以什么都不想,硬砸就是了。 裴钱开始模仿左师伯所描述的这种境界。 一瞬间,凌乱密集的剑气瞬间迸发出来,甚至多到了互相撞击、打架的地步,裴钱只好将剑气释放得更远,却依旧是这样。 她索性不再管,只是拼命地释放出更多、更杂的剑气。 陈平安无语了,刚刚那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城头上,自己还是金身境的武夫、四境的大修士,面对那个一身剑气多到不讲道理的左师兄,寸步难近。 小黑炭耍了那么多年的疯魔剑法,打碎了那么多麦秆、篱笆,打跑了一只又一只的土狗和大白鹅,还真不是白耍的。 这剑气的轨迹,不就是那套疯魔剑法么? 女子剑修,冲向大地,落入了地面上的妖族修士之间,瞬间搅起了一片血雨。 藏骸谷的妖族们终于反应过来了,不知是谁率先看到了青衫持剑的陈平安,惊呼一声,“隐官!” 战斗已经开始。 这么说好像不太准确。 应该说,屠杀已经开始。 那些境界低微的妖族们,还手是绝对还不了手的,在这里的哪一个不是成名已久的大修士,他们一群替宗门老祖大妖赚钱打工的候补口粮,能翻起什么浪花? 可是跑又跑不掉,只要靠近那座金光璀璨的壁垒,就会被一道雷法或是剑光迎头劈死。 所以他们能做的,就是像没头苍蝇一样四散奔逃,再被远远一剑化作曾经活蹦乱跳的尸体。 陈平安始终没有出剑,慢悠悠地找寻着躲藏起来的大妖踪迹。他倒不担心猎物会跑掉,要是两个飞升境的废物也能一点声响不出地破解宁姚、崔东山和齐景龙联手构筑起来的剑阵,那他还修个屁的道,自己震碎长生桥、滚回窑口烧瓷拉倒。 终于,在藏骸谷西南边一口看似普通的古井里,陈平安总算是找到了此地的主人们。 哎,真是的,你们这待客之道,可实在够差的。 伸手作敲门状,陈平安轻轻叩了叩古井上所设的阵法。 “诸位晚上好,我叫陈平安,浩然天下宝瓶洲骊珠洞天人氏。此番不请自来,多有打扰,还请主人出来一叙,我好当面道歉。” 毫无反应。 有就奇怪了。 陈平安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若是不愿出门迎客,做客人的,当然不敢勉强。不过我这人脾气不好,要是觉得遭了冷落,可能会气到乱打乱砸,不小心打坏了这扇破门,也是有可能的。到时候我可就不只是道歉了,说不定还得揍主人一顿。” 古井之内的小天地内,两头飞升大妖和几名上五境供奉简直恨得牙痒痒,这个陈平安,说话阴阳怪气,是真的恶心人! 陈平安才不管他们怎么想,要是能用阴阳怪气把一票大妖活活恶心死,那他就真能合道小镇民风淳朴、言语可作飞剑跻身十五境了。 “不出来吗?我可真要生气了?我真的真的要生气了?还不出来吗?再不出来我真的真的真的要生气了?” 陈平安绕着古井转圈圈,始终是轻佻的玩笑语气,坐在一旁的宁姚听着他的阴阳怪气,津津有味。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藏骸谷的一千九百名谱碟妖族修士,尽死。 祖师堂已经变成了一地的瓦砾。 越来越多的剑修聚集到了古井这边,饶有兴致地听着陈平安继续刺激那几头大妖的神经。 比起来他们在桐叶洲的恶行,只是阴阳怪气他们几句连利息都算不上。 陈平安回过头,看向众人。 “下面一共七头大妖,两飞升一仙人四玉璞,有没有人还没杀爽的?没人我可就全收了。” 齐廷济第一个开口道,“隐官都出这么多‘剑’了,不用喝点儿水休息下?取他们小命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糙活儿,要不然我来?” 好家伙,齐老剑仙,真没看出来,你出剑本事也不弱啊! 周围响起一阵会心的笑声。 谢狗是个喜欢出风头的,跟在齐廷济之后也蹦哒了起来:“山主山主,次席供奉白景请求出剑!砍这么几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最多用半个时辰!做不到我就提狗头来见!” 好家伙,不愧是剑修白景,砍五个上五境妖族,就要半个时辰。 小陌也不甘寂寞,笑着开口道:“公子,小陌还未出剑,不如?” 自告奋勇的还真不少。 陈平安正要说大家一起合伙儿闷了这几头畜生,却看见宁姚站起了身,几步走到了古井旁,低头俯视深处,语气淡淡。 “我是宁姚,出来领死。” 宁姚一开口,就没人再讨没趣了。 咋滴,看不起宁剑仙? 谁不知道,二掌柜的玩笑可以随便开,他不计较。要是心情好的时候,指不定还会陪你一起开。 但千万千万千万别开宁姚的玩笑。 二掌柜比“惧内”更出名的本命神通,是“护妻”啊。 宁姚抽出“剑仙”长剑,指向古井,“不出来也罢,那你们正好黄泉路上做个伴。” 下一个瞬间,粗硕的剑光巨柱从天而降,古井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口直径数丈、深不可测的剑井。 又是一剑。 再来一剑。 足足七剑之后,剑井的深处有隐隐红光闪耀,岩浆翻涌。 一头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妖族真身,从剑井中缓缓爬出,躯体已经这缺一块、那少一块了。 藏骸谷的谷主,真名白骴,在桐叶洲将五十余座京城炼化成了白骨丛林。 大概是它将其余妖族的真身当作肉盾,才多活了这不到一分钟。 白骴还想说点什么,但宁姚没兴趣听。 所以他被宁姚的第八剑重重斩落,跌入了剑井的底部。 岩浆烧灼声混合着凄厉的哀嚎,让人几欲拍手称快。 说灭你满门。 就灭你满门。 ------------ 第二十七章 可惜了 陈平安站在剑井边上,深深地凝望向那片朦胧的黑与红。 “可惜了。”陈平安摇头说道。 一名北俱芦洲的剑仙就在隐官一旁,正口中“啧啧”地称赞着宁剑仙的剑术,没想到隐官大人突然来这么一句,就有点摸不着头脑。 “隐官大人,可惜什么?” 宁姚嘴角微微勾起。 裴钱和崔东山相视一笑。 齐廷济和刘景龙无奈地摇了摇头。 白景补了一句“确实可惜”,小陌点头认可。 陈三秋看向叠嶂,叠嶂回了个白眼,看我干嘛,专心看你家董不得去。 陈平安咳嗽两声,意思是让大家给自己留点面子,就不必告知那些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人了。 董不得可不管这些,一边窃笑一边说:“隐官大人是在可惜那几头大妖身上的咫尺物呢,没能见好就收,亏大发了。” 不熟悉陈平安的众人皆恍然,然后便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没想到传闻居然是真的……陈隐官的勤俭持家,还真是无时不刻铭记在心。 一番简单的搜寻之后,众人找到了藏骸谷的宗门财库,但收获不大。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那几头大妖根本不曾有过什么开枝散叶、建设宗门的打算,有什么好东西当然是先往自己兜里塞,能分给宗门财库一成都算他们大公无私了。 所以陈平安才会说一句可惜。 虽然此行不为求财,但白给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啊。 “接下来怎么说?”刘景龙问道。 陈平安想了想,开口道:“一路南下,路上凡是来剑气长城或浩然做过客的,我们挨个儿还礼过去。” “到了整座蛮荒的中南部,我们先绕过文庙与蛮荒的战线,再向西去,那座老鼠洞就在那个方向。” “白泽,就在那里。” 刚刚亲眼目睹了宁姚出剑威势的众人,此时已经完全被调动起了信心。更何况,自家这边还有两位半的十四境没出手呢。 两位,当然说的是陈平安和小陌。 半,说的是齐老剑仙。 齐廷济当下还未完全合道,但已经算是安稳跨过了那道门槛,剩下的不过是慢慢积累的过程而已。 合道一事,最怕不得其门。 只要找到了正确并合适自己的“道”,就可以说已经成功了一半。 不用怀疑齐廷济的出剑力度,能在剑气长城赢得“齐上路”这么个名号,本就已经说明了齐廷济是名怎样的剑修。 简单整顿过后,众人再次御剑向南飞去,身后是藏骸谷的一片废墟狼藉,和满地的尸体。 一路上,凡是“眼熟”或“耳熟”的蛮荒宗门、王朝,一律按照“熟悉”的程度还礼更多,那些凶名盛极一方的大妖们,大多都被齐老剑仙几剑就送上了路,还有一小部分被铺天盖地的剑光轰成了渣。 可众人却发现,一路上遇见的所有大妖,境界和战力都比之前提升了不是一点半点。对此陈平安的解释是,大妖们一样受到陡然增多的灵气和气运影响,修为精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再加上本来就是以凶悍善战著称的蛮荒大妖,才会让战力看上去提升了很多。 虽然大家都能理解,但依旧让前路看上去充满了更多的不确定性。 谁也不知道,如今的蛮荒会不会又多了几个十四境。 也不知道,在最终面对白泽时,又会出现怎样的变故。 而在这种事情上盲目推衍,不但不会有作用,说不定还会起到反效果。 但是无人畏惧。 剑修与剑,不问敌人境界,只问敌人在哪里。 ------------ 第二十八章 很多 该来的总会来。 随着最后一头仙人境的大妖在漫天霞光里被米裕一剑拦腰,陈平安隐隐察觉到,有一道视线短暂地扫向了这里,只是很快就被宁姚阻隔,应该没能看到全貌。 陈平安淡淡一笑。 这六天里,他们踏平了七座妖族大王朝的京城,拆掉了十二座顶尖宗门的祖师堂,共斩首飞升境大妖四头,仙人境双手有余,如果换算成避暑行宫的战功,简直是万年未有的大斩获。 当年陈清都、观照和龙君联袂问剑托月山时,就是三位十四境纯粹剑修,如今同样是三位十四,还带领着一众剑仙,有此成绩并不奇怪。 既然如此,那就当做些前辈们都不曾做过的壮举。 “诸位,再南面就是浩然与蛮荒的战线,与此地之间已经没有大宗门或王朝,我们要先分兵两路了。” 众人看着陈平安,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再之后的路,还请仙人之下的剑修先前往战线上,去找大骊王朝的藩王宋睦,并协助他们发起一场佯攻。我,宁姚,小陌,白景,齐老剑仙,陆芝,景龙,裴钱,东山,米裕,黄陵还有高爽,会从此开始向西去往英灵殿,找斐然和白泽。” 董不得出于在避暑行宫养成的习惯,立刻开口问道:“境界低的不要去凑顶尖修士的热闹我可以理解,但佯攻的意义是什么?”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牵制一部分蛮荒的顶尖战力,而且还要让文庙面子上好看一点,算是我对礼圣的一个交代吧。” “诸位请想,文庙那边,也许可以调动桐叶洲和北俱芦洲修士来蛮荒,但一定说不动五彩天下的飞升城,和现在在龙象剑宗修行的、前剑气长城的诸位私剑相助,当然也没立场命令宁姚、小陌和齐老剑仙出剑。这次让大家帮文庙出一份力,发动这场佯攻,算是我给礼圣的道歉。毕竟是我擅自出手,要斩他视为好友的白泽。” “如今浩然大军,已经在蛮荒中部的横戈山脉前完全停滞了推进,这里妖族聚集极多,大修士更是不在少数,天地阵法稳固牢靠,绝不是短期能有所建树的情形。但只要各位前往相助,想跨过山脉很难,但肯定能帮上大忙。这样至少面子上,我们是在为文庙做事,礼圣事后问责我时,也会多少给我留些面子。”陈平安一边解释、一边自嘲道。 这么说,大家就都理解了。 呵,读书人的弯弯绕绕就是多。 虽然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们明显不太情愿,但既然是隐官开口请求,又有宁姚在一旁,那就勉强帮这个忙吧。 反正也是去杀蛮荒妖族畜生,在哪儿杀不是杀。 又交代了几句,两拨人就此分别。 宁姚看着陈平安,眼里漾着无限的温柔。她知道,先前那番话虽然很有道理,也是事实,但陈平安决定分开行动的最重要原因,其实就只是不想让他们冒险。 要知道,在大骊王朝那边早就有了陆芝和姜尚真领衔的另一波浩然修士,并不需要锦上添花。 为了让陆芝不掺合英灵殿和白泽的事,陈平安可是废了无数的唇舌。 最后说动陆芝的,是两句话。 “我会用那柄‘北斗’,取下白泽首级。到时陆先生大可以在城头上再刻一字,教诸座天下记住,剑气长城的女子,也曾在这里出剑,不逊须眉。” “等诸事了断,我就去接左师兄和阿良回来。陆先生在文庙台阶上说的话,我是见证人之一。我可是清楚记得,即便是陆先生最窘迫的时候,都不曾在我那酒铺赊过账的。” 陆芝听完后,沉默许久,最后撂下一句话,提剑拎酒壶而去。 “不必刻字。”清冷的声音说道,“以那‘萍’字收官,已是最好。” 夕阳映照下的背影,真不愧“剑气长城第一绝色”之名。 昔年有一位双腿极其修长的消瘦女子,坐在文庙前的台阶上,冷笑着说了句:“他要是能活着回来,给他摸几下腿,也不算什么事。” 阿良,你个狗日的说什么也得回来。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第三相配的可就是你们俩了。 与爱人心有灵犀的宁姚,那时眯眼而笑。 第一是自己和他。 第二是自己名字的由来。 这个男人,真是油嘴滑舌。 某位便宜舅舅,又从二外甥这捞到一笔大道收益。 所以现在的宁姚也再清楚不过,陈平安不让陆芝和那些修士一起跟来,只是因为三个字。 不忍心。 陈平安突然停下御剑。 小陌神色复杂,谢狗缩了缩脑袋,揉了揉脑袋上的貂帽。 一名白衣飘杳的中年男子已经凌空站在他们身前,脸上带着些许笑意。 “陈平安,恭喜你。” “多谢白先生。” 白泽恭喜的,是这个他一路看着走过来的草鞋少年,终于彻底离开了书简湖。 那时齐静春带着一副副光阴走马图找到他,“恳请白先生多看几眼。” 他看了,不光看了,还看了很久。 他看着少年到大隋,到剑气长城,到桐叶洲,到书简湖,到北俱芦洲。 这个少年,让他看到了这令人失望的人间,还有另一种可能。 直到前些日子,昔年的草鞋少年、如今的落魄山山主陈隐官,才终于在做下那个决定的一瞬间,真正离开书简湖。 他要斩白泽的那句心声,太响,自己捂住耳朵都听得到。 说实话,白泽并不生气。 反倒有点幸灾乐祸,甚至想要对余客说一句,“现在你有两件事比不上这个道龄只有你我三百分之一不到的臭小子了。” 一件事是生女儿。 一件事是下决心斩自己。 陈平安谢的,就有点多了。 但最需要谢的,是那时白泽肯定了他“人妖共处”的行为举措。 如今的落魄山,雏形便是从那时来。 就连火龙真人的趴地峰,都得往后稍稍。 小管家、右护法、左护法、首席和次席供奉,还有泓下沛湘和很多很多。 这样的落魄山,让白泽看到了未来。 “可还愿与我喝一顿酒,再做那有辱斯文的腌臢事?” 白泽提起几壶酒,笑着冲陈平安抬了抬。 难得没有先看宁姚一眼,陈平安就拱手答道。 “请允许晚辈先自罚三碗,再敬前辈三碗。” 白泽笑意更浓,打趣道:“我这酒可好,你小子莫占便宜,我们一同饮酒便是。” 于是,月色里,一白衣,一青衫,两人相差两万余岁,却同桌共饮一壶酒。 他们聊了很多。 万年以前,万年以后,当今世道。 讨人喜的小暖树和不讨人嫌的景清。 齐静春。 崔瀺。 三教祖师。 万年前的左右。 登天一役。 人族与妖族。 …… 最后眼神明亮的少年,说了一番话,让白泽时隔万年,又一次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白先生,信与不信的,随你。但从今往后,五座天下的世道,是一定会往上走的。” 陈平安又饮了一大口酒,笑脸灿烂道: “因为这件事,随我!” ------------ 第二十九章 斩白泽 一夜长谈。 道岭相差两万年的两人,却如同两个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酒入衷肠里,便无话不说。 陈平安对于许多远古事迹并不陌生,这还要拜那些溯流而上的练剑日子所赐。不少密辛,就连白泽都不甚清楚,却从陈平安口中娓娓道来。 可无论当下的气氛多么融洽,两人都心知肚明,一场问剑,都躲不过去。 就在随行的十余人都忍不住开始怀疑,这场架是不是打不起来了的时候,白泽饮尽碗中酒,覆上了碗口。陈平安眼底闪过了一丝各种情绪交织而成的复杂神色。 如果可以,他希望这场酒永远不要停。 “陈平安,如果说邹子是最信不过你的山巅人,那么我,容我倚老卖老一句,大概算是最信得过你的前辈了,至少也是之一。” 白泽继续说道:“邹子觉得,一名十五境纯粹剑修的出现,意味着人间出现了新的‘神灵’,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皆在一人一念之间。我却愿意去往最好的可能性想,若是当真有一位十五境的纯粹剑修守护这人间的规矩、人心,或许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些东西。” 白泽自嘲道:“我终是妖族,劣根难移。拳头大不能出道理,但绝对可以更好讲道理,让人不听也不行。” “路还很长很长,陈平安,你还需慢慢走。” 陈平安站起身,长久作揖。 礼毕之时,两人便要刀兵相向了。 白泽笑笑,这个滑头的小子,真该他长辈缘好。 “天下苦余斗久矣。”白泽淡淡道,“但你切不能变成第二个余斗,哪怕变成城头上的陈清都都可以。” 陈平安直起身,“白先生放心,早已在莲藕福地练过手。何况十五境,还是纯粹剑修,哪里是动动嘴皮子就能上的。” 白泽会心一笑。 “好了,拖了这么久,废话说了几大箩筐,也该做你这趟来本就要做的事情了。” 陈平安缓缓抽出一柄剑身极长的白色佩剑。 这次他不再讲究那些礼数、规矩,长剑遥遥指向白泽,剑气与杀气皆内蕴剑中,不外泄丝毫。 先前的他,是以读书人和晚辈的身份,与前辈饮酒。 现在的他,是十四境的纯粹剑修! 何须多言,剑修的道理,只在剑上。 “浩然天下宝瓶洲、大骊龙泉人氏,剑气长城陈平安,问剑白泽!” 白泽一拂儒衫大袖,转眼法相接天引地。 “蛮荒白泽,接剑便是。” 一瞬间,笼中雀将方圆数万里的地界全部划入了小天地范围内,一条毫无缺漏的光阴长河,生生不息,宛若大道流转。 井上月化作数百万剑,填充着小天地内的筋骨血肉,一座巍峨完整的城头拔地而起,十九个大字,纤毫毕现。 天空中,七星隐曜。 大地上,青光万里。 同行剑修,无一不是心旌摇曳。 米裕是心情最复杂的一个。 不到三十年前,隐官大人还是需要自己跟随护卫的二境“大”修士,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三十年可能就只是一次闭关的时间,可在隐官、宁姚这般真正的天纵奇才这里,不能这么算。 裴钱眼神熠熠,她在师父的剑术里,看得见拳意。不是止境神道一层的拳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师父已经是武神境! 宁姚不会想那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她认真地看着爱人,如果白泽不讲道义,她就出剑。至于万里之外那几个雨后的新十四,她根本没当回事。 白泽法相与陈平安同时消失。 裴钱当即变了脸色,赶紧看向师娘。 宁姚摇了摇头,“你师父不想让别人看到这一战,既是给白泽的体面,也是避免我们担心,同时也防备一手那些个阴魂不散的鬼蜮之辈。不用太过担心,我有一丝心念附在他身上,若真的有事,我出剑,你再出拳不迟。” 裴钱这才稍稍放心,但依旧面有忧色。 齐廷济问道:“能不能打得过?说好的是我们三个一起出剑,隐官怎就一个人上了?”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小陌和白景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宁姚语气淡淡道:“肯定打不过,这问题就像是问我能不能在浩然天下打过礼圣一样。” “白泽和礼圣,都是只要想,就随时能十五境的存在。白泽只需合道半数妖族真名,礼圣则只需让自己的‘礼’再进一步。想正儿八经打过他们,除了十五境纯粹剑修之外不作第二可能。” 齐廷济没接话,他知道宁姚肯定没说完。 “但白泽无战意,更无杀意,虽然陈平安也没有,不过他比白泽多了一份杀心,所以即便打不过,但肯定能赢。” 齐廷济点点头。 “如果白泽不是这么好说话,一定要鱼死网破,那就是我们三个一起做了他。但既然白泽没有,陈平安就不想让我们插手了。” 说着说着,宁姚有点不满地撅起了嘴。 怎么,当年打正阳山那老畜牲还肯跟我联手,现在反倒只顾着自己耍威风了? 回家给我等着。 战斗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准确说,是在大天地里的众人觉得很短,但是在笼中雀小天地,由于已经有了一条完整的光阴长河,时间的流速任由陈平安掌控,两人之间的战斗其实打了整整二十个时辰。 此时小天地屏障散去,陈平安已经收剑,却不见白泽身影。 那个青衫褴褛的男人,面色憔悴,嘴角尚有未擦拭掉的血迹,一双眼睛更是不复往日的明亮。 他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不知道算不算是挤出了一丝笑意。 “诸位,白泽已死。” 有人比起大拇指,有人松了口气,也有人面色复杂,向着先前白泽法相所在的位置,躬身拱手作别。 “接下来是英灵殿了吧?”齐廷济笑着问道,“隐官是否还要大包大揽?” “是的,容我稍稍修养一下,我们就去英灵殿。到时候我可就只能押阵了,受了不小的伤,近期不太适宜倾力出剑,大家可别觉得我是摆谱啊。”陈平安笑着说道。 笑着笑着,说着说着,眼睛里却流出了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