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凤凰 夜空中,一对凤凰,一只炽热如烈焰般红艳,一只冷峻如冰河般湛蓝,双双拖动长而华丽的凤尾,并肩翱翔于星辰之下。 展翅高飞间,凤翅猛然喷薄出火焰。 四条火焰宛如彗星划过夜空的长尾,绘出四道耀眼的弧光,将整个天际染上了一层神秘而斑斓的光辉。 夜空下,广场上,人们抬头仰望,目光紧紧追随那对在夜幕中舞动的神鸟。 这是多架无人机点亮华彩的灯光,通过工作人员的详细编程与排练,完美复刻出凤凰的飞翔轨迹,带来震撼的视觉效果。 人们纷纷掏出手机,捕捉那令人赞叹的画面。 空气中弥漫着肃穆与敬畏,每个人的呼吸似乎都暂时停滞,忘我地凝视着这场天上来客的飞翔。 那飞翔无声无息的,却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了波澜壮阔的风暴,人们仿佛听见凤凰的鸣唳,宛如来自洪荒的召唤,穿越深邃的时空,飞跃历史的沧桑,横贯岁月的长河,从渺远的史前迷雾中铿锵传来,承载着永恒的誓言,不断回荡,直至汇入这场畲族人的盛会中,与舞台上歌唱家的歌声同频共振: “梧桐深处,青翠拥凤凰, 展翅云间,羽翼披霞光……” 歌声里,两只遨游的凤凰,身形渐渐消融、模糊,仿佛被星辰吞噬,被夜风吹散,又仿佛飞回时光深处,飞回那遥远的古代,只余歌声,如清泉在山谷中回荡,如夜风在树梢间低语: “山涧清泉,潺潺洗尘忙, 凤鸣声声,唤醒千山黄……” 人们怀着遗憾的心情,收回视线,把目光投向舞台。 舞台上,一束束璀璨的光芒汇聚成光的海洋,照亮了整个表演空间。 歌舞剧团的首席歌唱家正身着火红的凤凰装,光彩照人,站在舞台的中央,在一群和声演员的陪衬下引吭高歌: “凤凰凤凰,高翔九天上, 凤凰凤凰,畲家心所向……” 歌唱家的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感情和力量,仿佛能够穿透人心,触动最深处的弦。 舞台下,来自全国各地、各民族的游客,无不被这声音倾倒,心里赞叹着:不愧是首席! 只有露天舞台背面草地上的年轻人,觉察出了不对劲。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年轻人忍不住迈步向着远处的舞台走了过去,巨幅户外全彩LED显示屏的背面是一片背光的阴影,与正面的炫彩璀璨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世界的两极。 夜幕中,浓黑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少女,舞台上那倾倒众生的声音,正是从她的嘴里传出来的。 这一天是农历四月八,畲族人的牛歇节,也被称为歌王节。 白天,畲族人在太姥山脉西边的凤山,举行盛大的歌会。 游客们来到凤山,除了欣赏畲族人唱畲歌,品尝畲族人的“牛角粽”之外,还可以去山上的瑞云寺游玩。这座寺庙始建于后晋天福元年(936年),历史悠久,环境清幽,林木蓊郁,香火鼎盛。 晚间,人们聚集到乡里的广场,参加“火头旺”篝火狂欢。 在农耕文明中,耕牛是重要的劳动力,默默无闻地为农民耕作,对于长期居住在山里,被称为“山哈”的畲族人来说,耕牛更是重要的亲人,它们用辛苦的劳作,帮助一代又一代畲族人养育子女,繁衍生命。 为了表达对耕牛的感激之情,畲族人把每年的四月八定为“牛歇节”。 在这一天,畲族人给耕牛清洁牛栏、梳洗牛身,并绘上彩装,严禁鞭打以定牛魂,不准耕牛下田劳动,并专供好草料和“牛酒”给牛吃喝,以此酬谢耕牛一年的汗水。 现在,畲族人们早已搬出大山,告别原始的农耕生活,但牛歇节依然作为畲族的传统节日,承载着他们的民族文化内涵和历史记忆,保留下来,且一年办得比一年盛大。 因为,除了畲族人,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的游客,也会慕名而来,体验畲族的传统文化和风情,享受一场跨地域、跨民族的文化盛宴。 “火头旺”篝火狂欢,一直持续到半夜十二点,热闹了一天的牛歇节才算正式结束。 牛歇节第二天,钟子期和王子安就决裂了。 他们在柏乐村的孝文化公园里打了一架,王子安的拳头还没碰到钟子期的脸上,钟子期就流了鼻血。 恰好,民警叶神速率领巡逻队,巡逻到此,二人就被带走了。 巡逻队,是柏乐村与鱼井边防派出所共建的,一共有7名巡逻队员,由民警叶神速担任队长,采取定时和不定时、常规巡逻和重点时段巡逻相结合的方式,在柏乐村以及周边一带进行巡逻。 “你俩干嘛呢?跟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叶神速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喝停。 听到要去派出所,王子安拔腿就走。 钟子期看着他的背影骂:“你是不是傻?” 其他巡逻队员上前来拉钟子期,钟子期牛脾气上来,犟在原地,让巡逻队员们好一阵拉扯。 叶神速忍不住出手:“钟子期,你走不走?” “我不走,我犯什么事了,要进派出所?” “你打架斗殴,都见血了,还犟嘴!” 钟子期擦一下鼻子,鼻血顿时染得半张脸都是,更加触目惊心。 “我是流血方,我是被打的。” “我们都看到你动手了。”叶神速话音落,巡逻队员们都纷纷点头。 “那我也是自卫还手,我都被打流血了,还不许我还手?” “要去派出所,经过调查,才能判定你是不是属于自卫。” 巡逻队终于将钟子期带了过来,王子安已经在巡逻车里等老久了,他的白色衬衫上沾染的血迹,都变成了暗褐色。 “你没事吧,哪里受了伤,要不要先去医院?”叶神速问王子安。 一旁,钟子期叫嚷起来:“叶队,那是我的血,好……” 钟子期“吗”字还没出口,就被叶神速朝屁股拍了一掌。钟子期一个踉跄进了车门,摔在王子安身上。 两人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对视了三秒钟。 王子安没说什么,钟子期已经嫌弃地“呸”了一声,坐到王子安身边的座位上去了,那动作倒是丝滑。 ※ 王恺书记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眼睛看着摄像机的镜头,余光还是瞥见村委会的文书小良火急火燎地小跑过来。 王恺书记采访还没结束,小良不能上前,只能在一旁干着急地等待。 终于见记者满意地收起话筒,和王恺书记握手,小良赶紧冲过去,附耳在王恺书记耳边说道:“王书记,安安被带去派出所了。” 王子安刚从部队退役,正在安排工作的节骨眼上,可千万不能犯事啊。 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王子安怎么可能犯事呢?王恺书记转念一想,悬着的一颗心就放了下来。 “这场采访结束,下一个行程是什么?”王恺书记反过来问小良。 小良愣了愣说:“有个作家,上头派来柏乐村进行定点深入生活的,今天到。” 王恺书记想起来了,对小良说:“谢安民是坐飞机,还是高铁来的,今天几点到?” “飞机,下午三点抵达龙湾机场,我已经给她安排了网约车。” “那怎么行,时间来得及,我亲自去接。” 龙湾机场距离柏乐村至少两个小时车程,小良看着王恺书记那张上了年纪的脸,欲言又止。 王恺书记精力再充沛,也是将近六十的人了,每天应付各级领导、一波又一波的考察团、研学班、记者,应接不暇,身体严重透支,但小良人微言轻,想劝王恺书记不要那么拼,又担心有拍马屁的嫌疑,便只能闭嘴。 何况,对于柏乐村来说,王恺书记是领头羊,离了他,这一盘大棋实在是下不开。 于是,小良忙给王恺书记对接车辆,陪着王恺书记一起去龙湾机场接谢安民。 两人在龙湾机场接到谢安民的时候,王子安已经在派出所里做完笔录。 民警问他和钟子期为什么打架,王子安说一点小误会而已,隔壁讯问室里,钟子期气得拍桌子:“老子都被他打流血了,还一点小误会!” “钟子期,你当派出所是什么地方?”叶神速将钟子期喝回审讯椅,“医生都给你检查过了,你那就是燥热上火流的鼻血,和王子安有毛关系?年轻人,气性这么大,早晚有一天把自己气死了,谁的损失?” 被叶神速教训,钟子期心里不忿,“叶队,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还不是王子安惹我的,我要是被气死,也是他王子安害的,他王子安就是罪魁祸首,是凶手……” “行行行了,”叶神速可不爱听钟子期的鬼话,“整个畲族乡都知道,你钟子期和王子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也就这王子安愿意跟你做朋友,其他人谁看得上你啊,现在现世报了吧?和你这人交往,就是没好处,人家王子安把你当兄弟,你钟子期把人家王子安打进派出所。” 叶神速的话让钟子期的愤懑,更加了一重冤屈。 “叶队,你不能因为王子安有个好爹,就偏向他啊,欺负我钟子期从小没爹……”钟子期突然委屈得有点想哭。 叶神速“呸”了一声,“你爹是我害死的?” 那倒不是。 钟子期的爹是得痨病,没钱治,走的。 那是90年代的事情了,那时,不但钟子期家穷,整个柏乐村就没有不穷的,下辖一二十个自然村的村民都住在山上,尤其畲族人,住的茅草屋都是挂在半山腰上的。 唯一一户有钱人,就是王子安家。 王恺书记当时还不是柏乐村的书记,靠着聪明的脑袋外出做生意,几年时间竟攒下了几十万块钱,第一个在村里盖起了小洋楼。 作为村里第一个发家致富的经济能人,乡党委颇费了一番口舌,终于把王恺劝回来担任柏乐村的村书记一职,接下了柏乐村负债累累的烂摊子。 柏乐村从化债脱贫,到如今成为闽东首个村财破千万的明星村,王恺书记立下了汗马功劳,带领柏乐村人,用生动的实践,证明了“集体经济是农民共同富裕的根基,是农民走共同富裕道路的物质保障”的科学理论。 柏乐村人之所以服王恺书记,听王恺书记的话,那是因为王恺书记办事有公心,最初不但拿出自己做生意积攒的十万块钱积蓄,无偿借给柏乐村委做周转资金,还对钟子期家这样的贫困户慷慨解囊。 钟子期爹生病时,王恺书记就带头捐款,给他凑治疗费,但是钟子期爹当时积劳成疾,早已病入膏肓,最后药石无效,扔下老婆和三个孩子,撒手人寰。 后来随着省里全面推进造福工程,柏乐村下辖的自然村,都从各个山头搬到中心村里,钟子期一家也搬了下来,王恺书记对钟子期一家子孤儿寡母,贴钱贴粮,甚是照顾。 钟子期打小就是个调皮孩子,在村里猫嫌狗厌,谁家的家长也不愿意自己家孩子与他玩,独独王恺书记常常把他带到家里,和王子安一起做作业。 “钟子期,你说这话,摸摸自己良心,不痛吗?” 叶神速的质问让钟子期一腔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瓢水,嚣张的气焰没有了,嘟哝道:“王子安这回真的过分了。” 叶神速问:“他到底怎么着你了?” 钟子期说:“他拐走了我妹!” ------------ 第二章 春水 钟春水离家出走了许多次,都没有成功,这回是终于成功了。 钟子期发觉钟春水离家出走后,恨不能狠狠给自己几个耳光,如果不是他听信了王子安的话,去他妈卧室里,把钟春水的身份证、全家的户口本都给偷出来,钟春水根本就走不成。 他们妈为了防止钟春水离家出走,将身份证和户口本藏得可隐秘了,身份证藏在一堆旧衣服里,户口本竟拿尿桶压着。 虽然家里早就用上了抽水马桶,但他妈几十年还是习惯在卧室床后面放个尿桶,起夜方便。 钟子期最后从尿桶底下搜出户口本时,被一股尿骚味狠狠呛到,忍不住骂,哪一天男女结婚不要什么狗屁户口本就好了。 钟子期将钟春水的身份证、户口本,以及钟春水的手,全部交到王子安手上时,眼眶还泛了红。 “王子安,你可得好好对待我妹,还有欠我们家的彩礼,回头你可得补上。” “二哥,妈把我当猪卖,你也把我当猪卖吗?” 被钟春水质问,钟子期心里也窝火,“春水,妈一个寡妇,拉扯我们兄妹三人长大不容易,你要帮妈分担,大哥和盈盈都谈了多少年了,婚事一直定不下来,不就是因为咱们家拿不出彩礼钱吗?盈盈家都下最后通牒了,这一个月咱家再不给彩礼,他们就让盈盈和大哥分手,盈盈跟着大哥,都流了两个孩子了,这次再流掉,怕盈盈以后都不能再生孩子了……” “所以就卖我?” 钟子期看着钟春水泪汪汪的眼睛,叹口气:“女孩子长大不都要嫁人的吗?雷声他从小就喜欢你,又是咱们畲族人,再说,雷家有钱,雷家愿意给多一点的彩礼钱,刚好可以让大哥和盈盈结婚。” “这还不是卖我?” “只是让你替妈分担,如果可以,妈宁愿卖自己。” “恶心,你那么孝顺,你怎么不卖你自己?” “我是男的,我谁要啊?” “男的也可以入赘,也可以赚彩礼钱,你怎么不卖你自己,好让大哥和盈盈结婚?” 见兄妹俩越说越离谱,王子安赶紧叫停。 “再吵下去,民政局要下班了。” 王子安的话提醒了钟春水,她抬头看看天色,立即挽住王子安的手臂,笑靥如花地向钟子期说拜拜。 “哥,你在家等着吃我们的喜糖哈。” 看着王子安和钟春水双双离去的背影,钟子期心里总觉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春水是柏乐村里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打小就美,从小到大都被柏乐村里的男孩子们纠缠,雷声就没少纠缠。 每次,王子安都跳出来保护钟春水。 钟子期从前还问过王子安:“你是不是对我妹有意思?” 王子安说:“你别自作多情。” “那你每次都对我妹英雄救美。” “那是因为他是你妹。” “所以,你是对我有意思?”钟子期开玩笑的话,换来王子安一记白眼。 现在,谜底终于揭开了,王子安这家伙就是对他妹有意思,藏得再深,还是露出了尾巴。如果不是王子安大学毕业又去部队服役,也许自己的好兄弟早就变成自己的好妹夫了吧? 但也说不定,没有他妈首肯,王子安是娶不了钟春水的,他妈也许苦日子过惯了,总是自卑,总觉得自己家配不上王恺书记家,不敢肖想与老王家攀儿女亲家,还说什么婚姻大事要门当户对。钟子期让他妈别那么封建的时候,他妈就说,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作为哥哥,钟子期不服气,钟春水哪点比不上王子安了?除了漂亮,钟春水哪点都比不上王子安,王子安从小学习成绩就好,不管读大学还是在部队服役,都是表现优异,不像他妹,妥妥的学渣一枚。 可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漂亮吗?女人的一张脸就是最好的竞争实力。这是钟子期大男子的狭隘的认知。 王子安这小子可要好好感谢他,如果不是他闻了一肚子尿骚味,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抱得美人归? 等王子安和钟春水领完结婚证,他可要好好敲王子安一顿,再跟他抬抬彩礼钱。兄弟归兄弟,彩礼归彩礼,毕竟钟子望才是他亲哥,他不能不替他亲哥多争取些权益,盈盈成了他嫂子的话,他很快就能当上叔叔…… 但他妈那头又该如何交代,他妈可还应承着雷声家的婚事,这突然换了女婿人选,属于先斩后奏,自己少不得要被他妈打一顿。 钟子期胡思乱想等了半日,也不见王子安和钟春水拿着红本本回来向他复命,倒是等回了王子安。 “春水呢?” “没回来。” “还在城里?” “走了。” “领完结婚证不回来,走去哪里?” “没领。” “什么没领?” “结婚证。” 钟子期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最后却从鼻腔涌出来。 钟子期想知道王子安把钟春水弄到哪里去了,但王子安在派出所里一个字都不肯透露,钟子期牛脾气上来,便也一口咬定自己和王子安是打架斗殴,不是误会。 ※ 王恺书记已经接到了谢安民。看名字,还以为是位男士,没想到是一位年轻姑娘,和印象里的作家也不一样,王恺书记印象里的作家都是朴素的,长得也肯定不是什么大美女,不过是仗了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便宜,但谢安民却是美女,还不是小家碧玉那种,而是浓颜系大美女。 还好,王恺书记早已过了会为美女心旌荡漾的年纪,只是露出长辈看晚辈的慈爱笑容,和谢安民握了手,“没想到谢作家这么年轻。” “三十而立了,不年轻了。”谢安民笑。 “那还是年轻,和我家儿子差不多年纪。” 王子安二十九了,再过几个月就要过三十岁生日了。 说到王子安,王恺书记猛然想起王子安进派出所那一档子事来,但碍于谢安民在场,也不好问小良王子安因为什么事进派出所的。 将谢安民从龙湾机场接回柏乐村,在乡村振兴大酒店里安顿好,又陪谢安民吃了饭,王恺书记走回家去。 柏乐村人安土重迁,出门十五里就成了游子。当初为了搭乘省里“造福工程”的春风,将他们从各个山头搬下山,就已大费周章。这些年大家把房子建在长安街的两侧,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如今村里规划“两园两区”项目,需要征用整条长安街,又要将民居都迁到新区去,村民们都不乐意,这个项目推进起来难度颇大,王恺书记只好发挥表率作用,自己一家先搬到新区去。 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复古大门上方,牌匾还空白着,因为人都没搬进来,新区的名字就都还悬置着。 新区是一栋栋设计巧妙的农家别墅,没有人气,在夜色里显得有些阴森。整个新区都死气沉沉,人走在其中,莫名恐惧,还好远处一栋别墅门前廊下亮了一盏白色的路灯。 有个人影在灯光里晃动。 王恺书记走近了,那人也快步迎了上来,声音很是着急:“老王书记,你快救救子期和子安吧。” 这人是钟子望,钟子期和钟春水的大哥。 夜里十点,钟子期终于从派出所回到了家里。 他娘惠芳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宽扁的环形银器给他套在手腕上。银器表面刻着云纹,还镶嵌了两颗蓝色的琥珀,显得耀眼夺目。这是他们家最值钱的东西了,惠芳刚嫁进来时,她婆婆传给她的,她原本打算等盈盈和钟子望结了婚,就把这琥珀银镯给盈盈。 但现在,只能给子期戴上。 “阿娘,这不是你要留给嫂子的吗?” “顾不得了,这银器可以祈求平安、驱邪避凶,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蹲牢房……” 钟子期连忙“呸呸呸”,说道:“阿娘,我只是被叫去派出所问几句话,谁蹲牢房了?” “派出所为什么叫你去问话?你犯了什么事,要叫你去问话?” 一旁,钟子望正给钟子期准备洗脸水,恨铁不成钢道:“阿娘,从小到大他就没少跟人打架,这回你猜他是跟谁打架?安安!” 对于惠芳母子来说,王恺书记算是他们的恩人,对他们一家都照顾有加,钟子期竟然和王子安打架,还打进了派出所,这简直是忘恩负义的事情。 于是惠芳把钟子期骂了一顿,钟子望还在一旁帮腔,钟子期没好气,将钟子望从脸盆架一直顶到墙上,生气道:“你幸灾乐祸个屁啊!从小我和春水被娘骂,你都是这个死出。你知道这回我为什么跟王伯牙打架,还不是因为你。” 王伯牙。 整个柏乐村,这是独属于钟子期的称呼,因为那个高山流水、伯牙摔琴的传说。 “你们俩打架,关我什么事?”钟子望不乐意了。 “当然和你有关,都是因为你结婚的彩礼钱闹的!” 惠芳终于搞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直接昏了过去,因为她的宝贝女儿钟春水不见了。 王家,王子安被王恺书记批评了一顿,也就回房躺下。大姐新添了二胎,他妈去大姐家帮忙带外孙,要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家里就剩下他和他爸两个大老爷们,他挨自己亲爹骂,也找没人当救兵,只能受着。 何况,他也不能告诉他爹关于钟春水的事,春水现在一定已经跟着歌舞团顺利抵京了吧? 春水是在牛歇节白天的时候,在凤山唱畲歌被那位游览瑞云寺的首席发现天籁般的歌喉的。恰好那天首席的嗓子不舒服,便在晚上演出时,让春水来了出代唱。这便确定了两人的师徒关系。 首席想要带春水去首都发展,培养她当歌星,但是惠芳还等着春水嫁给雷声,好得到一笔彩礼钱,给钟子望和林盈盈办婚礼。 春水从小唱歌就好听,从小就羡慕电视里的歌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歌星,可是她只是个农村女孩,不知道怎样才能成为歌星,慧芳更不是个可以为她提供资源的母亲,她就是个山里搬下来的农妇,甚至连最起码的鼓励女儿勇敢吹求梦想的话语,都不能提供。 昨晚,在乡里广场演出舞台后面的草地上,春水站在黑暗里快乐地唱着歌: “梧桐深处,青翠拥凤凰, 展翅云间,羽翼披霞光。 山涧清泉,潺潺洗尘忙, 凤鸣声声,唤醒千山黄。 凤凰凤凰,高翔九天上, 凤凰凤凰,畲家心所向……” 她长到二十五岁,还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唱歌对于她来说,是这样一件快乐到冒泡的事情,只有在引吭高歌时,她才感觉自己的灵魂会飞翔,且在空中闪闪发光,可以喷薄火焰,就像那两只展翅翱翔的凤凰一样。 可是这种快乐是短暂的,一时的,篝火狂欢结束,首席和她的歌舞团就要离开村庄,去往他们广阔的繁华天地,而她继续留在村里,嫁人,换取彩礼,帮哥哥娶回心爱的女人。 谁会在意她要嫁的人,是不是她喜欢的人呢? 春水在激扬的歌唱里,心头突然涌过一丝悲凉,眼前黑暗中似乎出现了一道银白的冷光,而王子安就站在那光里。 像小时候每一次,她被人欺负时,他都能奇迹般出现拯救她一样。 当飞机缓缓下降,首都的夜景尽收眼底,万家灯火汇聚成浩瀚的海洋,春水的眼泪涌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在这片天地里出人头地,成为闪耀的明星,但是,王子安,谢谢你的掩护,给了我一个探索未来可能的机会。 未来,闪耀的歌坛,无人知道钟春水,但会多一个叫“伊池”的歌星。 几行归鹭浴晴沙,赢得一池春水绉。 ------------ 第三章 逃婚 林盈盈在被窝里哭了一晚上了,凌晨三四点才迷迷糊糊睡着,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日上三竿。 她已经怀孕两个月了,头晕乏力、嗜睡、食欲不振、偏食、恶心、呕吐等现象,困扰着她。 还没开始进食,她就跑去卫生间哇哇大吐了一番,吐完白水,吐胆汁,最后吐出来的液体里还带了血丝,这下把她吓得不行。 她前面已经流过两个孩子,这是第三次怀孕,医生说,这个如果再打掉的话,她可能以后都怀不了孩子了。 林盈盈想做母亲,想做妻子,她是打小就活得传统的女孩子,长大后择一良人,生儿育女,白首偕老,就是她的人生追求。可惜她爱上的人是钟子望,一个从小丧父的不富裕家庭的长子。这个家庭里除了老实无用的寡母,就是一双年幼的弟妹,身为长子,钟子望自然要付出比同龄人更多的辛苦。 做寡母的好帮手,做弟妹的保护伞,在自己都没有走稳的年纪,已经在身上扛起了三个拖油瓶,一路奔跑,跌跌撞撞,在生活的坎坷里,碰得头破血流。 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长大的钟子望,敦厚、实诚、温柔体贴,是林盈盈喜欢的类型。 林盈盈是抓超生形势严峻年代里的漏网之鱼。她上面还有个大哥,叫林铛铛。和钟子望的性格完全不同,林铛铛从小就被父母宠坏了,性格唯我独尊,从不像其他兄长那样呵护、疼惜自己的妹妹,而是把林盈盈当做呼来喝去的丫鬟,大事小事都驱使惯了。 林盈盈和钟子望已经在一起五六年了,一开始林铛铛超级反对,约了钟子望去唱KTV,让钟子望买完单,就当着钟子望的面踹林盈盈肚子一脚,直接将林盈盈的第一胎给踹没了。 彼时,林铛铛并不知道林盈盈怀孕了,林盈盈和钟子望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来得猝不及防,也走得猝不及防,让林盈盈和钟子望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 害怕钟子望送自己去坐牢,林铛铛只能说服父母同意林盈盈和钟子望暂时在一起。 林盈盈第二次怀孕的时候,林铛铛又游说父母同意两人的婚事,林家父母很宠爱自己的儿子,儿子的意见决定他们的意见,结婚可以,但是彩礼钱不能少。 于是,林铛铛找钟子望商量说:“我们林家不是你们钟家那种穷光蛋,要靠女儿的彩礼钱,来给儿子结婚,但是彩礼在古代是一种风俗,在现代就是一种尊重,彩礼给的越多,说明丈夫对妻子,婆家对娘家越尊重,回头彩礼钱,我们林家一分不收,都会用嫁妆的形式,让我妹带到你们钟家去的。” 以林盈盈与林铛铛做了二十多年兄妹的了解,林铛铛的话听听就好,钱一旦进了他的口袋,再叫他吐出来,是不可能的,但是人家明面上话说得好听、漂亮,也让钟子望挑不出错来,于是只能接受。 钟子望问林铛铛,林家要多少彩礼钱,林铛铛伸出一只手掌。 五万不多的。 但林铛铛把手掌翻了一下,原本朝上的手掌心,顿时朝下了。 十万,其实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林铛铛又把手掌心给翻上来,又翻下去了。 二十万,对钟家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莫说二十万,钟家连五万块钱现金也是拿不出来的。 “连五万块都没有,就想娶老婆?你钟子望就是打一辈子光棍的命,谁让你不懂得投胎啊?” 林铛铛说什么都要让林盈盈和钟子望分手,还给林盈盈的饭菜里拌了米非司酮片和米索前列醇片。林盈盈当时早过了49天孕早期,误吃了这两种药,腹痛难耐,下红不止,吓得林铛铛赶紧把她送进医院。 又失去孩子的林盈盈,在病床上扬言要把林铛铛送进监狱,林铛铛求饶赔罪,只好又同意林盈盈和钟子望继续在一起,并且将彩礼钱打折一半。 十万块彩礼钱,钟子望无论如何都要去凑足了,否则也太对不起林盈盈为自己的付出。 于是找亲戚朋友借,东拼西凑,凑了十万块钱,正打算给林家送去,慧芳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手术费将这笔钱全部花光不说,家里还倒欠了债。 娶林盈盈过门的事,又被耽搁了下来。 林盈盈不忍心钟子望为两人的婚事终日闷闷不乐,便说:“干脆我去偷了户口本,咱们两个人去城里领了结婚证,生米煮成熟饭算了。” 钟子望怎么能辜负林盈盈这样的好姑娘? 十里八乡不是没有姑娘因为婆家娘家谈不拢彩礼钱,一不做二不休,偷了家里户口本与心上人结婚的,但始乱之,终弃之,终究没落得什么好下场,不然就是与娘家断绝往来,不然就是在婆家得不到尊重。 钟子望不想林盈盈陷入这样的境地。 “我一定会攒够彩礼,娶你过门的。”钟子望向林盈盈保证。 钟子望是勤劳俭朴的青年,为了还母亲治病欠下的债务,也为了攒够彩礼,他一个人在村里工业小区打两份工,白天在材料厂里干搬运沙石的重体力活,晚上就到白茶厂里包装茶叶。 但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家白茶厂的仓储物流与销售渠道都出了问题,又遭遇白茶产业的市场波动与价格问题,春茶茶青整体平均价格比前一年同期下降了近两成,除了高端茶的市场销售价格依然坚挺之外,茶农和销售中低端茶叶的白茶企业都面临很大的经营压力,钟子望所在的这家白茶厂就岌岌可危,处在倒闭的边缘。 于是,老板一家勒紧裤腰带,连老带小,不论男女,都熬夜亲自包装茶叶,钟子望被辞退了。 钟子望收入减了一半,林盈盈的第三胎却在这当口来了。 不拿出十万彩礼,休想娶林盈盈过门,林家宁可一尸两命办丧礼,也不要全村人看他们上赶着嫁女儿的笑话。 林铛铛放了话,反正林盈盈当时就是超生的,就不该来他们林家当女儿,他们林家就当没有这个女儿了。 钟子望把心一横,打算和林盈盈,以及林盈盈肚子里的孩子,一家三口殉情算了,慧芳急了,这才有了嫁女儿换彩礼的想法。 钟家走投无路之际,雷家递来了橄榄枝。 雷声一直喜欢钟春水,打小就喜欢,不管钟春水怎么骂他嫌弃他赶他,他都跟狗皮膏药一样,死皮赖脸贴过来。 只要钟春水一句话,他雷声立马捧出二十万块钱当彩礼,娶钟春水过门。 雷声父母脑子活络,在王恺书记回柏乐村当书记,决定带着全村人大干特干的最初,他们就紧紧跟随在王恺书记身边,该投资投资,该出力出力,如今不管是村里的实业公司,还是乡村振兴大酒店,他们统统都有股份,每年就坐在家里分红数钱,都有二三十万的进账,何况他们跟着老王书记学到了经济头脑,又把分红拿去投资更多的产业,钱生钱,用不完的钱。 唯一的儿子雷声要结婚,他们求之不得。 早点找个女人管住儿子,再给他们生几个孙子,老两口的一桩心事可算解决了。 只是儿子看上的是钟家的小女儿,这点让老两口不是很乐意。 雷声父母因为成了村里的有钱人,这几年跟着王恺书记很是见了一些大场面,迎来送往也见多了达官贵人,便自觉在村里高人一等,希望儿子能娶个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孩,好帮衬儿子的前途。 他们给雷声投资了一些实业,雷声才二十几岁,就已经被评为市里的十大青年农民企业家,若能结到一门可以帮衬儿子事业的亲家,儿子未来当个代表、委员什么的,那人生就更上一层台阶了。 雷声父母设想得挺好,可偏偏儿子喜欢的人是钟家的小女儿。 钟家是什么人家,一个寡母拉扯三个孩子,过去是村里的贫困户,如今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三个孩子都已长大,但也没什么出息,两个儿子都人高马大了,可是一个老婆都娶不起。 这样的亲家,只会把他们雷家当血包,把雷声当他们家的摇钱树。 雷声父母很是嫌弃钟家,可是架不住雷声喜欢。雷声追了钟春水多少年,才换来钟家人的松口,雷声一直觉得自己会在感情荒漠里枯死,没想到突然遇到了绿洲。 这是他爱情之树得以发芽、开花、结果的生机,他怎么能放弃这个机会呢? 于是找父母从好好商量无果,到最后绝食、闹出家的手段都用上了,父母终于同意了这门婚事。 二十万彩礼钱被雷声从银行取出来,一捆一捆,就像一块一块结实的红砖,用一张大红纸小心翼翼包起来,再用一只精致的红皮箱装了,兴高采烈提到钟家去。 因为他们都是畲族,畲族的婚俗,“歌”是贯穿始终的元素,从议婚到完婚,畲歌都是传情、结交、述怀等环节的载体。 雷声拉上一班子畲族兄弟,提着红色皮箱里的彩礼钱,捧着茶叶、糖果、糕点、鸡、鱼、肉、酒等礼物,一路高歌到钟家,引来了无数路人驻足围观。 在畲族传统中,鸡、鱼、肉等食品是重要的下聘礼物。鸡寓意吉祥如意,鱼代表年年有余,肉则象征生活富足。而酒,是畲族人祭祀和喜庆场合不可或缺的饮品,“无酒不成席”,下聘这天送酒,是对女方家人的敬意和感谢。茶叶在畲族文化中更有着特殊的地位,在重要的日子里作为重要的礼品赠送。 雷声准备的酒,是畲族人家家户户都会酿的红曲米酒,又被称为“山哈酒”,是畲乡的特产,已有2000多年的历史,采用上好的糯米、清澈的山泉水和古老的酿造手法酿制而成,醇香浓郁、清冽甘爽、回味悠长。 茶叶,则是雷声精心挑选的白毫银针,一担陈年白毫银针价格不菲,市面价格不比彩礼钱少。 柏乐村位于闽东茶乡,茶乡人嫁女儿素有陪嫁白毫银针的习俗,以示对女儿的珍爱,对女婿的看重,对女儿女婿婚姻的祝福,因而白毫银针又被称为“喜茶”“福茶”。 钟家的经济条件,无法斥资为钟春水置办这样昂贵的嫁妆,雷声替钟春水置办了。这担白毫银针今天作为聘礼送到钟家,日后作为陪嫁,由钟春水带到雷家,也是美事一桩。 雷声像这样以聘礼的方式,还为钟春水置办了布匹、首饰等嫁妆。 布匹是用畲族蓝染工艺制成的,历史上畲族人善于种植青靛和苎麻,他们用自种的麻,通过破苎丝、捻线、纺线、抽苎、拉线、织布等多个步骤,自纺、自织、自染制成青或蓝色的布匹,利用挑中带绣、织绣结合等技法,绣上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等精美图案。 这项蓝染技艺因为面临失传,物以稀为贵,因而价格不菲。 畲族银器锻制技艺,是唐末五代时期,由王审知入闽传入,以“操、凿、起、解、披”五大工艺精髓为代表,通过三十多道手工工序,控制银料纯度、银片坯厚度,提升银的延展性,再通过特制的束錾镂雕坯件,镂雕出造型凹凸有致、表面天然光亮,色泽鲜活的银器制品。 雷声特意斥不菲的资金,从闽东其他县市畲族非遗传承人那里,购置了蓝染布匹和动感十足的银雕,做钟春水的聘礼兼嫁妆。 尤其珠华堂设计的那款“双龙戏珠”银手镯,最为吸睛。 雷声领着亲友们,捧着聘礼,站在钟家大门前,激动地唱着畲歌,想象着钟春水穿着凤凰服饰,打开钟家门走出来的样子: 她的上衣的衣领、大襟、服斗乃至袖口都带着花鸟龙凤图案的刺绣,黑布做底的下裙绣上凤凰和牡丹的图案,凤衣、凤带、凤围腰分别象征着凤凰的颈项、腰身和羽毛,头上用红色丝绒将一头秀发扎成发髻盘在脑后,再戴上由数百粒白色头玑珠串成的四根珠带用银钗固定住的尖角头冠,头冠下压着一条三尺见宽一尺见长的红菱,脚上穿一双镶有斑斓的花边图案的凤鞋。 到了出嫁那天,她会穿着这身凤凰装,再在雪白的手腕上戴一双“双龙戏珠”的银手镯,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的模样。 此刻,钟家门被打开了。 走出来的却不是钟春水,而是钟子望、钟子期兄弟俩。 两位大舅子来迎接他,也是情理中事。 春水是准新娘,一定害羞地躲在房间里,虽然这不符合春水的性格。过去他缠着她时,她都用最泼辣的语言骂他不要脸。但女人一旦成为新娘子,一定会收敛尖锐的爪子,而成为娇滴滴、羞答答的小白兔。 雷声一手提着红皮箱,一手高高举起,身后,人们的畲歌戛然而止。 雷声捧着红皮箱,乐淘淘地走向两个准大舅子。 两个准大舅子的脸色和他满脸喜色形成鲜明的落差:钟子望一脸苦大仇深,仿佛他不是要嫁妹妹,而是妹妹死了;而钟子期更是一脸焦躁、暴怒神色。 “别唱了,烦死了。”钟子期说。 实际上,求爱的畲歌早就停止,钟家门口人头攒动,却安静得针落可闻,仿佛电影被按下暂停键,画面静止了。 人们伸着脖子,像电影院里的观众,屏息凝神,在迎接一场好戏的到来。 而故事,已经发展到高潮阶段,戏剧性的转折,在此刻被揭开。 电影的暂停键被恢复,故事像流水一样进行下去,不是溪水潺潺,而是狂涛骇浪: “春水逃婚了!”钟子期冲雷声吼道。 ------------ 第四章 门卫 白茶厂辞退了钟子望,钟子望失去了晚间包装茶叶的工作。 结束材料公司搬运沙土的活计,钟子望迎着夕阳回到家,洗去一身臭汗,骑着电动车又出门了。 慧芳追出去,冲钟子望的背影喊:“子望,你还没吃晚饭。” “晚点回来吃。” 钟子望要去哪里呢? 钟子望骑着小电驴,去了乡里一家玩具来料加工厂。 这家加工厂是一位华侨在乡里投资的“三来一补”模式项目。 所谓“三来一补”,就是来料制作、来样加工、来件装配和补偿贸易。 玩具方面的来料加工和来件加工订单一向有着广阔的市场,而十里八乡的劳动力又十分富余,尤其妇女劳动力闲置得很多,这家玩具加工厂办在畲族乡里,刚好可以把周围的劳动力都调动起来,加工厂不需要厂房,只需要放置原料和样品的仓库,妇女们固定时间到仓库领取原料和样品,回家就能做,这样既能赚钱,又能兼顾家里的家务和小孩、老人。 钟子望将小电驴停在仓库门前的街道边上,向仓库走去。 守仓库的,是个中年男人,正拿着一个计算机,在算账。计算机设置了声音外放模式,听起来刻板又搞笑。 “我想拿些原料和样品。” 听到钟子望的声音,男人抬起头来,说道:“生面孔,你以前没做过吧?” “又不是多难的活,女人都能干,我也能干。” 男人愣了愣,随即笑起来:“我以为你是帮家里女人来领的,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女人抢活干哪?男人应该干男人的活,这些细活小活,留给女人干,让女人们也赚点零花钱,男人有钱变坏,女人没钱变坏,变坏有钱……” 男人说得钟子望脸上火辣辣的。 “你就说给不给我干吧?” “你手粗不一定干得来,”男人的目光瞟了眼钟子望那双长期干粗活的手,手背很黑,手指关节很大,和现在年轻人细皮嫩肉的手区别很大,“你先少拿点原料,做做看,先和你说明,工钱分好几档的,达到一级标准的呢……” 听男人介绍完各挡工钱,钟子望皱起眉头。 “嫌工钱少啊?我都和你说了,这是女人们老人小孩们干得活,你这样的年轻男人应该去赚大钱。” “我想试试看。”钟子望说。 “但我先和你声明,做好了也是小钱,做坏了,你可得赔我原料钱的。”男人强调。 钟子望点了点头,男人就起身去墙角揪出一个编织袋来。 几分钟后,钟子望将一袋玩具原料和样品放到电动车的前边隔板上,跨上车,往回开。 电动车开回柏乐村时,天色都黑了,村里亮起了路灯,盏盏复古,让整个村庄都显得意境十足。 钟子望的小电驴经过村小学大门口,门卫老谢提着畚斗从学校的电动门内走出来。 “子望——”他向钟子望招手。 老谢六十岁左右,比一般的瘦子还要瘦,背都坨了,像一根干瘪弯曲的竹子。他的脚虽然跛了,但步履还是很矫健,甚至走出了一阵风。 见老谢召唤,钟子望停下了小电驴。 “叔,这么晚还没忙完?” “垃圾倒一下就行了。”老谢的目光落在电动车的前面,编织袋里的玩具原料露了出来,“帮你阿娘拿的呀?” “我自己。我阿娘之前动过大手术,不能久坐。”钟子望解释。 老谢嘟哝了一句:“这能挣几个钱?” 老谢拿出口袋里的遥控对着校门口的电子门“滴”了一下,电子门缓缓打开更大的口子,老谢示意钟子望将电动车开进去,自己则快速将垃圾拿去倒了,回到学校。 他为了不让钟子望久等,加快了脚步,因而跛脚跛得更厉害了,一瘸一拐,像一只风里来浪里去的老破船。 钟子望已经在连通着保安室的门卫宿舍里坐着等老谢了。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长方形的白色木头饭桌,桌上零乱地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老人们对于自己的居住布置大多如此,很难做到整洁。 老谢进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分给钟子望一支。 钟子望也不推拒,他已经很习惯抽老谢的烟,他有烟时也会分给老谢抽。但老谢已经很久没有抽到钟子望送的烟了,为了凑彩礼和林盈盈结婚,钟子望已经把烟戒了,一个月也能省下几百块钱。 老谢拉了椅子,在钟子望对面坐下来,两个人点了烟对着抽。 “你妹逃婚了?” “也不算逃婚,他们本来就没有正式订婚。” 钟春水是在雷声下聘前离家出走的,人没了,钟家自然不能收雷家的聘礼,下聘没成功,就不能算有婚约。都没有婚约,哪来的逃婚一说? “那你的婚事怎么办?” “凑不出彩礼钱,凉拌。”钟子望狠狠吸了口热烟,辛辣的烟雾经过喉咙、气管到达肺部,再由肺部通过鼻子呼出,狠狠刺激了钟子望,使他重重咳嗽起来。 人在倒霉时,抽口烟都能呛到。 老谢给钟子望倒了一杯水,接着把烟抽完,再慢慢卷起裤脚,露出红肿泛光的脚踝,说道:“子望你命不好啊,没个爹帮你。” 老谢的脚踝是十几年前去西南打工时,被隧道顶部掉下来的石头砸成了粉碎性骨折,差点要截肢,他在主治医生跟前好哭歹哭,说家里还有两个儿子等着他养活,主治医生颇为动容,后来联合医院的专家组,使用了国外的一款昂贵但先进的内固定钢钉,这才保住了他的脚,但老谢也自此留下了残疾。 老谢带着不多的赔偿回到柏乐村,休养了两年,便又要强地拖着条瘸腿外出打工,凭着一手风枪的好手艺,参与各种凿隧道的工程,几年时间竟又赚到了大几十万,供两个儿子读了书,也娶了老婆。 “我这条腿啊,现在天气一变就各种酸疼,好在大事都已经完成了,疼就疼吧,反正也不靠它挣大钱了。” 老谢口里的大事是指给儿子们盖房、读书、娶老婆、生孩子。 别看老谢瘦瘦的,他这辈子靠一身体力,的确是赚到了大钱,完成了身为父亲的使命。 老了,又到村里小学来当门卫,比谁都勤劳,每天拖着条瘸腿,把整个校园都清扫得干干净净,怕的就是学校嫌他年纪大,哪天就辞退了他。 他在这学校里当门卫,吃住都在学校里,水电都不用掏钱,比去住敬老院还理想。村委会盖的敬老院,老人们住进去虽然不要钱,可是赚不了工资啊。 他在这里当门卫,每个月还有两三千块固定收入,可以贴补两个儿子的生活。 钟子望看着老谢的脚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爹如果还活着就好了,就会像老谢一样,想方设法为自己的儿子们筹谋吧?可惜他爹早早就病死了,临死还给家里欠下债务,他娘一个寡妇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又从山上搬到村里,在长安街上盖了小洋楼,已经太不容易了。 他不能怨父母,要怪只怪自己命不好。自己一个年轻人,竟还不如老谢一个瘸子能赚钱。 他应该算是村里最勤快的年轻人,不怕苦不怕累,赚到的每分钱都上交给他娘,帮着家里盖房子,又供两个弟妹读书,又给她娘治了病,只是轮到自己要成家了,却拿不出彩礼钱,因为家里还欠着债。 如果他再卖力干活,还完债务,攒够彩礼钱,至少得个三五年,盈盈的肚子等不起啊。 钟子望告别老谢,离开学校,骑着小电驴没有回家,而是给盈盈打电话,约她到孝文化公园谈谈。 钟子望打算见到林盈盈的时候,就提出分手,他不能让盈盈跟着他受苦,可是盈盈出不来。他已经听到电话里,林铛铛正在训斥盈盈,不许盈盈和他约会。 挂断电话,钟子望坐在孝文化公园里又抽了根烟,老谢刚刚把自己的半包烟都给了他。老谢说,钟子望还能常常到门卫室陪他说会儿话,比两个儿子还亲。两个儿子各有各的家,很少和他见面,只有他每个月送工资到他们家里时,才能匆匆见一面。但孙子们对他并不亲,嫌他身上有烟味,连抱都不给他抱的。 钟子望抽了几口烟,看着烟头的火星在夜色里忽明忽暗,也不知怎地就哭了起来,那年他爹死了,他在棺椁前都没哭得这么凄凉。 林盈盈被林铛铛骂了几句,也哭着从家里跑了出去。 林铛铛站在门口,冲她的背影骂:“你总有一天会死在畲族人的眉毛坵里!” 过去,闽东山穷地瘦,平地少,多是小小的挂壁梯田,尤其畲族人一直住在山里,虽是山,却缺少林木,不管是海拔千米,还是几十米,都是光秃秃的,像狗的牙齿一样交错着,穷得鸟不拉屎,他们居住的地方都以“坵”命名:眉毛坵、斗笠坵、蛤蟆一蹦过三坵。 像林铛铛这样的人,从骨子里看不起畲族人,尤其柏乐村人都发家致富了,钟子望家还欠着债。把妹妹嫁给钟子望,真让他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来。 不料,林铛铛还在骂骂咧咧,一辆小车经过他门前停了下来,副驾驶车窗摇下,一个青年人从驾驶座上把头伸过来,骂林铛铛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姓林的,我们畲族人怎么着你了,拉屎让你吃不饱啊?” 见是雷声,林铛铛立马堆起一脸笑容来。 雷声也是畲族人,但和钟子望不一样,雷声是有钱人,雷家父母有钱,雷声拿着父母的钱建了个家庭农场,又是养蜜蜂,又是种食用玫瑰,还兼顾茶园、民宿观光旅游,挺赚钱的。 “雷总,误会误会,畲族人好啊,畲族人都是雷总这样的青年才俊,是我们柏乐村的骄傲,雷总要不要下来,到我家喝杯茶?雷总,改天我带城里的一帮朋友到你的基地参观,买花饼买蜂蜜,你可要打折啊……” 雷声懒得再看林铛铛的嘴脸,摇上了车窗,将车开走。 钟春水离家出走了,他的婚事泡了汤,他心里烦着呢。 春水,你个傻丫头,到底去哪里了?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雷声真想大哭一场,如果春水能平安回来,他宁可这个婚不结了。他只要春水好好的。柏乐村里的人再坏,也只是勤劳的小蜜蜂,可外面的世界,都是大马蜂啊。 林盈盈一口气跑到了钟家,钟子望却不在。 钟子期来给她开门,看她脸上泪痕交错,钟子期那么燥脾气一个人,此刻心也软了下来,说不出地难过。 “嫂子,你一定要等我哥啊,千万不能把孩子打掉,我一定会想办法给你们筹够彩礼钱的。” 有了钟子期的保证,林盈盈的心总算得到了安慰,她含着泪对钟子期点点头,说道:“子期,你告诉你哥,实在不行,我就偷了户口本和他领证去。只要生米煮成熟饭,我哥和我爸妈还能拿我怎么地?他们已经杀死我两个孩子了,真的想连我一起杀了吗?” 林盈盈越说越激动,重重抽泣起来:“如果办结婚证不用户口本就好了,那他们藏户口本也没用,国家什么时候才能出台政策,取消这个该死的规定啊?” 钟子期只好安慰林盈盈:“会的,一定会的,也许很快了。” 送走林盈盈,钟子期拔腿就往外走去。 “你去找子望吗?他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晚饭都还没吃,打了电话也没接。”慧芳担心地絮絮叨叨。 “我去把他找回来。”钟子期回她。 钟子期没有去找钟子望,而是去新区找王子安。 已经入夜,新区因为无人居住,整条街都黑咕隆咚的,只有最里面一栋别墅,廊下吊着一盏路灯。 路灯在夜风里摇摇晃晃,发出雪白色的光,衬得新区更加恐怖阴森。 钟子期越往里走,心里越发毛,手臂上都竖起了汗毛,到最后实在撑不住,就掏出手机给王子安打电话,让他来接他。 王子安从别墅里走出来时,钟子期也走到了门前。 “王伯牙,你一定是故意的吧?明知道我害怕,慢吞吞半天才来开门。” “大老爷们,又不是小姑娘。”王子安说着,扭头进了别墅。 钟子期也忙跟了进去,说道:“这新区这么远,大家在长安街住得好好的,都住了二三十年了,现在却让大家搬过来,搬过来还要大家补差价,谁搬谁是傻子。” 钟子期边说边打量别墅内,装潢的确不是长安街那边可以比的,堪称“豪宅”了。 “还是你这柏乐村的太子爷会享受啊,住这么好的房子……” “你要搬过来你也可以,新区每栋别墅内部装潢都是一样的,我家什么样,你到时候搬过来了,你家也是什么样。” 钟子期撇了撇嘴:“我倒是想搬,可我家哪有钱补差价?” “办法总比困难多,只要你们家肯搬,大家一起想办法。” 王子安坐到茶几旁,给钟子期泡茶。 钟子期在一旁沙发上坐了,盯着王子安看了一会儿,王子安眼观鼻鼻观心,专心泡茶,没有旁骛,竟像一尊妙言菩萨。 钟子期把脸凑过去,赔笑道:“王伯牙,我知道你办法多,你们王家人面广,帮我们钟家想想办法呗,拿不出彩礼钱,我哥就娶不了林盈盈。” 王子安给钟子期倒了一杯茶,将茶杯轻无声息地递到他面前茶几上,说道:“你想让我帮你借钱?”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钟子期抓抓头皮,嘿嘿地笑,“我是来请你帮忙,给我找个婆家。” “你?”王子安刚喝进一口茶,此刻全喷了出来。 ------------ 第五章 婚礼 看着林盈盈泪眼汪汪来钟家找人的样子,看着大哥心事重重不敢归家的样子,钟子期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打小没有父亲,是大哥十几岁就离开学校,帮着寡母扛起了这个家。他不比村里那些聪明人,脑子活络会赚钱,他是个老实人,能靠的只有一身年轻的蛮力,逮啥干啥,攒了钱,给家里盖房子,给母亲治病,供他和春水读书。 春水学习成绩不好,但也读完了职专,他成绩也不咋地,但体育好,还是上了高中、体育大专。只可惜他实在不是考试的料,体育大专毕业后,其他同学都陆续考上编制,成了正式的在编体育老师,他却只能在村里小学当一名体育代课老师。 代课老师的工资很低,两千多块钱,对他一个年轻小伙子来说,有啥用?稍微大手大脚一下就月月光。 轮到他反哺家庭的时候了,可是他却拿不出一分钱,帮大哥付彩礼钱。眼看着大哥的婚事要泡汤,林盈盈肚子里还有他们钟家的骨肉,却面临被流掉的风险,钟子期心里压了块千斤巨石般。 春水骂得对,凭什么只想着把春水嫁出去换彩礼钱?他也可以“嫁出去”,也可以给大哥换彩礼钱。 “老王书记人面广,认识很多好家庭,可不可以帮我介绍那种只有女孩的家庭,我可以给人家招赘……” 王子安斜睨了钟子期一眼,把他面前的茶杯收回来,说道:“你想吃绝户啊?想得倒挺美。” “不是,”钟子期急了,解释道,“王伯牙,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么可以不明白我的心思?我只是想给我大哥筹到一笔彩礼钱,女孩子们嫁人都能收到彩礼钱,我如果去入赘,也相当于嫁人,也该给我一笔彩礼钱的,对不对?有了彩礼钱,我大哥就可以和林盈盈结婚了,林盈盈肚子里的孩子就不用流掉了,她已经为我大哥流掉两个孩子了,这第三个再保不住的话,她可能这辈子都当不了母亲了……” 钟子期越说越着急,抓起一整只茶壶,仰头灌起茶水来。 王子安等他将一整只茶壶的茶水都喝光了,这才说道:“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要病急乱投医,我找我爸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他先借二十万给你家,让大哥和盈盈顺利结完婚先,然后再让大哥赚钱慢慢还给他。” 王子安的话让钟子期感动得不行,“王伯牙,上次打你是我不对。” “也没不对,春水的确是我拐走的。”王子安冲钟子期笑了一下。 提到钟春水,钟子期一下来了精神,问王子安道:“安安,你告诉我实话,春水到底去哪里了?” “追梦去了。” ※ 半个月后,王子安往钟子期的账户上打了二十万元过来,于是,钟家和林家开始紧锣密鼓筹备婚礼。 先是钟家请了村中畲族人里德高望重的“赤郎”,带着彩礼前往林家提亲。 赤郎身着传统畲族服饰,头戴凤凰冠,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装满了象征吉祥如意的糯米、红枣等礼品,来到林家,向林盈盈的父母鞠躬行礼,开始提亲。 因为前一天林铛铛的银行卡里已经收到钟家的十万彩礼,所以此时迎接赤郎换了副热情的面孔,他率领亲朋,在门前挂起大红灯笼,院内摆上迎接宾客的桌椅,拿出林盈盈的庚帖,与赤郎带来的钟子望的庚帖交换。 两家又请了阴阳先生为两人合婚,选定吉日吉时。 大喜之日,柏乐村里的畲族人们都自发来钟家帮忙,钟家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向林家出发。队伍中有八位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抬着花轿,还有吹唢呐、敲锣打鼓的乐手热热闹闹地奏乐。沿途村民、游客纷纷驻足观看,孩子们兴奋地跟在迎亲队伍后面跑跳。 迎亲队伍中,赤郎用畲语说:“大家加把劲儿,快点赶到林家,别误了吉时!” 行郎们齐声应道:“好嘞!” 道路两旁的树木全都系着红绸作装饰,迎亲的唢呐更响亮地吹奏起来,欢乐的畲歌伴着唢呐声,洒了一路,喜庆一路蔓延到林家。 若是畲族与畲族通婚,女方家在男方迎亲之前,通常要办两餐嫁女酒。 先是中午一餐,叫落脚酒,请迎亲队伍人坐首席。 午餐后举办“借锅典礼”,赤郎端来一个米筛,米筛上放着一对点燃的红烛、两块豆腐、一刀肉、一个厨师色、一对绑腿布,向灶神作揖后,念借锅词:“郎儿住山头,多见柴林,少上书堂,古礼难全,念错莫怪,请姨妈舅姆多多包容。” 女方代表赤娘则对白:“本日来到太公乡,太公住的好寮场,门前麒麟对狮子,寮后金鸡对凤凰,龙马相会在寮场,不雅音坐落在中心,金字寮门八字开,郎儿借锅上门来。” 接着是念炊具的谜语词,姑嫂们先把炊具都藏起来,赤郎念一样,姑嫂们拿出一样,诸如:“借你姨妈四四方方一堵墙(灶台),中心开个龙潭(铁锅),借你姨妈铜镜双双对月光(锅盖),借你姨妈金鸡沐浴一对(木构)……” 若有没念到的,就要重新再来一遍。 等三四十样厨具全部念齐借齐后,赤郎拿菜刀口对着自己,向厨师作揖,厨师接过反转刀口作揖,尔后,红包跟肉给厨师,绑腿布给烧火的女子。 借锅礼便完成了。 借锅礼后是赤郎杀鸡,要求鸡血一滴都不准滴到碗外,否则罚酒,滴出一滴就罚一碗酒。姑嫂们为了搞气氛,常常故意来碰撞赤郎,赤郎端不稳碗,鸡血洒出来,姑嫂们就罚赤郎酒,赤郎不主动喝,就把锅烟抹到赤郎脸上,按住赤郎,捏住他的鼻子灌酒。大家欢闹一场,祝福新人富贵吉祥。 到了晚上,则由男方代表宴请女方客人,女方近亲坐首席。 女方派出代表“赤娘”,领着伴娘,端一个桶盘来敬酒,桶盘上放一对红烛、一对酒杯,从首席第一位舅公开始敬酒,伴娘告之赤娘“舅公”的称谓后,赤娘便对着舅公唱敬酒歌:“一对酒盏花又红,端上桌来敬舅公,敬你舅公食双酒,酒筵圆满结成双。” 唱完,伴娘斟满双杯酒,赤娘端杯敬舅公,舅公将红包放进桶盘,与赤娘碰杯喝下。 就这么轮着,将各桌客人都敬了一遍酒,伴娘的桶盘上红包堆成尖尖的小山,赤娘的嗓子也差不多要唱哑了,于是分得一部分红包作手薪,伴娘也分得一部分,美其名曰“分姐妹钱”,剩下的红包大头则给新娘带到夫家去,日后生了孩子,就给孩子打制帽子、银牌等。 晚餐后,赤娘跟赤郎还要对歌,村庄里会唱歌的女子都来,跟迎亲队伍的赤郎、行郎等人对歌,一直对歌到深夜,甚至唱一整长夜。 到了迎亲这日,等迎亲队伍到了,畲族女方家要放三响双响鞭炮,还要让家里姑嫂们拿杉木枝栏于大门外路上,示意男方晚上要对歌。赤郎则把杉木枝折一小枝甩路上方,折二小枝甩路下方,放大批鞭炮,再给姑嫂们递上一个红包。若姑嫂们是关门迎亲的,就在门外放大批鞭炮后,再从门缝里塞入一个大红包,让姑嫂们从里面将门打开。 但林家不是畲族人,两个民族的婚俗还是有所不同。 等钟家的迎亲队伍到达林家门口时,林铛铛这个大舅子亲自参与拦门礼。 只见林家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红色的大锁。林铛铛领着林家的亲朋好友挡在大门前,手里拿着谜语卡片,冲钟子望说道:“要想娶走我妹,先得过了我这关!本大舅子请市里灯谜协会的秘书长专门做了几个谜语,如果你能全部猜出来呢……” 市里灯谜协会的秘书长姓林,是林家的本家,林铛铛请他做几个谜语,不过是顺手的事,但此时当着迎亲队伍的面,被林铛铛吹得仿佛认识了什么了不得的人脉。 钟子望文化水平不高,一听要玩这样的文字游戏,顿时就赧了,慌了,谜语还没开始猜,就已经结结巴巴,脸都红了。 钟子期替钟子望出头,对林铛铛说道:“我们畲族人娶亲,不兴猜谜语,我们畲族人一向以歌代言、以歌传情,今天就和大舅哥来一场对歌,大舅哥如果对不上我们的畲歌,这扇门我们可就闯了。” 钟子期说完,也不管林铛铛答不答应,扯开嗓门就开始拉歌:“盘古开天到如今,世上人何几样心;何人心好照直讲,何人心歹侩骗人……” 钟子期歌声起,星星之火立马燎原,迎亲队伍里的畲族人们全都此起彼伏跟着唱起来,很快就汇成整齐的音浪:“盘古开天到如今,一重山背一重人;一朝江水一朝鱼,一朝天子一朝臣……” 林铛铛为首的林家人们立时傻了眼,如果是去KTV,他们还能跟着鬼吼鬼叫几句“爱拼才会赢”,可是眼前光天化日,当着能歌善舞的畲族人,他们就不敢鲁班门前弄大斧子了。 别说对歌了,他们压根听不懂畲语,不知道迎亲队伍唱得是什么,只看见他们一个个唱得兴致勃勃。 钟子期带头唱的这首畲歌叫《高皇歌》,又名《盘瓠歌》《麟豹王歌》,是一部叙事性的畲族祖歌,也是一部英雄史诗。歌词为多段四句七言体,共有64段歌词,每段4句,共256句。 猜谜不行,作为畲族人,唱畲歌可是在行,等钟子期领着迎亲队伍唱完一整首《高皇歌》,钟子望也展开喉咙唱了一首《娇恋》。 这是一首盛行于畲家山寨和崇山峻岭之间的山野之歌,过去畲族人们在山里劳作,累了就唱首《娇恋》提气,丰收了就唱首《娇恋》庆祝,其歌词很独特,和《高皇歌》的四句七言体不同,都是单段五句七言体: “郎一山来姐一山,好比芙蓉配牡丹;郎儿好比梁山伯,姐儿好比祝英台;俩人姻缘配拢来……” 《娇恋》从头至尾都是自由节奏,只听钟子望任意拖腔,每个音都唱出浓厚的山地色彩,更唱出他身为畲族男儿的自信。 此刻的钟子望穿着红色长衫,外套装饰华丽的龙凤马褂,一副畲族新郎官的打扮,浑身上下都散发他平常少见的自信光芒,整个人光彩夺目的。 钟子望的畲歌彻底将林家拦门礼的众人唱傻唱呆,忘了拦门,忘了要红包,也忘了说话。 就在这时,大门内也响起了一首畲歌,那是悠扬的女声唱着:“昨日听说赤郎来,姐妹并肩站门背,姐妹共筑路途长,只为赤郎能来访。” 林铛铛伸出小指头,挖了挖自己的耳朵。 这歌声像极了妹妹林盈盈的声音,她什么时候也学会唱畲歌了?肯定是和钟子望谈恋爱时跟着钟子望学的,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畲族人满山吼啊。 可惜如今钟家已经给够彩礼钱,妹妹马上就嫁作畲族人的媳妇了,他这个亲哥已经无权干涉妹妹唱什么歌了。 林铛铛有些不甘滋味,仿佛自己为了十万块钱就把亲妹给卖了。林铛铛这才想起来,自己收了钟家的彩礼钱,却没有为林盈盈准备陪嫁,他爸他妈提议拿出十万彩礼的一半,给林盈盈置办嫁妆,但被林铛铛否决了,美其名曰,先帮林盈盈管着嫁妆钱,万一将来林盈盈嫁过去,钟家对她不好,林盈盈还有笔嫁妆傍身。 只有林铛铛自己知道,钱进了他的口袋,怎么可能还给林盈盈呢? 虽然没给钱,但林铛铛依照畲族风俗,给林盈盈准备了稻谷、花生、玉米等种子作为嫁妆,喻义林盈盈嫁到钟家后,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林铛铛觉得自己已经对林盈盈尽到了兄妹情。 林铛铛自我感动的时候,赤郎的歌声拉回了他混乱不堪的思绪,只听他唱道:“今晨从寮室起,携带南货满几回,礼物饼茶共面食,担往娘亲洞中栽……” 大门内有人使劲摇晃,门外的红色大锁松开了,大门被打开,穿着华丽畲族嫁衣的林盈盈被伴娘们簇拥着走出来。门口拦门礼的众人连忙让道,林铛铛也被人群挤到了一边。 而迎亲队伍的众人将钟子望推了上去,一对新人被人群挤在中央,郎才女貌,无比登对。 畲歌再次响起,钟子望将林盈盈背上花轿,正式前往钟家拜堂成亲。 钟家,到处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堂中央摆放着供桌,上面供奉着祖先牌位和香烛。两侧悬挂着红绸帐幔,地上铺满了鲜花和彩纸。 高堂的位置只坐着慧芳。慧芳穿着喜庆的畲族服饰,一副喜婆婆的打扮,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笑容。 司仪喊了一句:“吉时已到,请新郎新娘入场!” 钟子望牵着林盈盈的手缓缓走入大堂,两人面带微笑,秋波暗转。 拜过天地、祖先和高堂后,一切尘埃入定,在鞭炮、喜乐、宾客们的欢声笑语中,新郎新娘被送入洞房,宾客们则入席坐定,喜宴开始。 柏乐村里不论谁家结婚,都会邀请王恺书记来参加喜宴。作为柏乐村里的家长,王恺书记自然要赏脸,看着钟子望和林盈盈有情人终成眷属,王恺书记打心底里替寡妇慧芳感到高兴,这孤儿寡母一家子几十年过得太不容易了。 等钟子望和林盈盈过来敬王恺书记酒时,王恺书记当着众人面,不但给了一双大红包,还赠了一首诗:“祝你们一对新人,白首齐眉鸳鸯比翼,青阳启瑞桃李同心!” “好!”众人欢呼鼓掌。 王恺书记饮下新人敬的酒,整张脸红扑扑的,他笑着对慧芳母子,以及众人说道:“今天村委会有两拨重要的客人,等着我去接待,我得先走一步,大家吃好喝好,都沾沾子望和盈盈的喜气。” “老王书记辛苦了。”众人纷纷起身,要送王恺书记出去,被王恺书记拦下,只留钟子期作为主人家代表,送他出门。 钟子期将王恺书记一直送到家门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宾客们都在屋子里吃酒宴,无人注意这里,文书小良也站在路边车旁,远远的,未靠近,便神秘兮兮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虔诚地交到老王书记手上。 “什么啊?”王恺书记不解。 “借条,”钟子期解释,“我特意上网查了,借条欠条不一样,欠条过了三年,您就不能告我了,借条的话,如果我不还钱,过二十年您都可以去告我。” “什么乱七八糟的?”王恺书记骂了钟子期一句,打开那张借条,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半月前,钟子期向王恺书记借款二十万元钱,“你什么时候向我借的钱?” 王恺书记一头雾水,钟子期也懵了,不是王恺书记借给他们家钱,大哥钟子望才顺利将大嫂林盈盈娶进门的吗?刨去彩礼、婚礼的花费,剩下的钱还能留着给大嫂生孩子坐月子用,王恺书记借给他们家二十万实在是想得周到。 “看你大哥结婚,你眼馋了,想找我借钱结婚啊?你什么时候谈的对象,是柏乐村里的吗?” 被王恺书记一问,钟子期愣头愣脑答:“我还没对象。” “那你借什么钱?等你找到女朋友再说,找到女朋友我也不借你钱,想娶老婆啊,自己挣老婆本去。”王恺书记说着,没好气将借条塞回钟子期手上,迈开大步,跟着文书小良走了。 ------------ 第六章 知音 钟子望和林盈盈新婚燕尔,但也没有沉溺于良宵苦短,第三日,依照“三朝回门”的婚俗,两人提着些酒、肉、糕点等礼品,一同去林家做“头转客”。 林家不是畲族人,没法陪着钟子望唱令歌、行酒令,只设宴款待新婿。林铛铛对不了歌,但喝酒是行家,三两下就把钟子望给喝趴下。 当晚,夫妻俩在林家住了一晚,完成了“对月”的回门礼。 次日一早,钟子望把林盈盈送回自己家,自己则去工业小区的材料公司上班。 如今,他成了家,又即将升格做爸爸,他必须铆足了劲干活才是,只是几十万的债务,靠他一双手、一双肩膀,何时才能还完呀? 钟子望一上午干活,都显得心事重重。 原本,他在材料公司处理各种建筑材料,早已得心应手,但今天不知怎地走神了,搬运一块巨大的石板时,竟差点滑倒,石板重重地落在搬运车上,好在他及时抽出了手,只擦破了一点皮,如果反应不够快,只怕这只手要废了。 “子望,晚上时间悠着点,留点力气白天干活。”有人故意打趣他,其他人则跟着起哄大笑。 钟子望甩着发疼的手掌,心里却一阵后怕。 下班的时候,经过白茶厂,看到白茶厂已经关门大吉,茶厂老板正垂头丧气地拿着把钥匙站在门口,好像在等什么人。看到钟子望骑着小电驴过来,他勉强打起精神和钟子望打招呼。 “子望,真对不起啊,你结婚我也没有给你随礼。” 都把他辞退了,还随什么礼? 钟子望只在心里说,他是个性格温顺的人,不敢跟人硬碰硬,哪怕自己占理,也不敢在嘴巴上有任何得罪人的地方。 面上,钟子望还是露出敦厚的笑容说:“咱们本来就没有人情往来,没什么好对不起的,你茶厂怎么关门了?” “卖了。” 钟子望的小电驴没有停下来,把茶厂老板的声音遗留在风里。反正他也不能继续在茶厂里领第二份工钱了,卖了就卖了吧,关他屁事。 钟子望对茶厂老板的伤心并不在意,他正为自己的债务、擦伤的手掌感到心烦意乱。 工业小区出来,钟子望没有先回家,照例去村小学门卫处,找老谢抽烟。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关上门卫室的门,一边抽烟,一边透过窗户玻璃看校园里的风景。 大部分孩子都已经放午学,少部分留校的,也已经吃完午饭在午睡了,整个校园显得安静而美丽:淡蓝墙体的教学楼,红绿相间的塑胶跑道,操场四周,绿树成荫,花圃里盛开着粉粉白白紫紫的格桑花。 教学楼旁边是图书馆。 落地窗让图书馆里的装潢、摆设一览无余,一排排整齐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书架之间设有宽敞的阅读空间,配备了舒适的沙发和座椅,图书馆的中央还设有一个小型舞台。整个图书馆的设计明亮温馨,时尚得像是一间咖啡馆。 这要不说是一所乡村小学,单看这校园环境,谁看得出来呢?除了师资力量差点,硬件和城里的学校比,也差不离了。 “现在的孩子,真享福。”老谢由衷感叹。 想他小时候哪有这样的读书条件?那时候,学生上课都是在寺庙或祠堂里,根本没有专门的校舍,有的甚至在危房里上课。教书的老师从城里来,连个宿舍都没有,住在村民的房子里,底下养牛,上面晒地瓜米,就算是女老师的住处,也连个房门都没有,只能用竹帘挡一挡。就是钟子望出生的90年代初,也没有现在这样的上学条件,“一无二有”还是闽东教育要实现的目标,即无危房、有课桌椅。 老谢喟然长叹,恨自己生错了时代,没有赶上好时候,只能一辈子当个睁眼瞎。 老谢叹息的时候,钟子望也“嘶”了一声。 “你年轻人可不兴叹气呀,福气都被叹没了。”老谢说。 钟子望拧灭烟头,扬了扬自己的右手,手掌侧面有一条伤口,长长的,破了皮,还隐约可见血丝。 “没叹气,是有些疼。”钟子望解释。 老谢问:“怎么了?” “早上搬石材的时候,不小心擦破了皮,真够危险的。” 老谢不以为意说:“你们这活算什么危险,我们当年在西南凿隧道,石头当帽子,那么大一块石头从隧道顶部砸下来,我就在底下坑里放炸药,就差一秒钟,我要是再慢一秒钟出来,整个人就要被砸成肉饼的,万幸,老天爷开眼,我只被砸了一只脚……”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老谢说起那次工伤,还是心有余悸,一脸后怕。 “叔,你为什么要去干那么危险的活呢?” “因为钱多呀,干一年就顶别人在村里干好几年的,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个男人,要养家糊口,不冒险,两个儿子就要两栋房子、两份老婆本,钱哪里来?谁让我是个父亲?” 他也马上要做父亲了。 从老谢那里离开,钟子望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 钟子期将借条交到王子安手上时,钟子望已经踏上去西南打工的旅程。 借条上写着出借人王子安,借款人钟子望。 “我哥说了,这钱是他借来结婚的,所以借条应该由他写,不管这钱是你跟谁借的,反正对于钟家来说,你都是出借人,”钟子期说着,又在借款人后面补上自己的名字,“如果我哥不是我哥,你也不可能帮他借二十万,你借钱是看了我的面子,所以这钱我和我哥一起还。” 钟子期将借条递到王子安手里。 王子安也不含糊,煞有介事将借条上每个字都看了一遍,指着其中一处说道:“有个错别字。” 钟子期忙将借条拿回来,一一核对,他虽然是个体育生,但也不至于连张借条都写错别字啊。来来回回检查了也就三十遍吧,疑惑道:“哪个字错了呀?” 抬头见王子安正憋着笑,钟子期知道自己被耍了,单手勾住王子安脖子,抬起一脚就要去勾王子安的脚,却被王子安一个反手,就从背上翻了过来。 “当了几年兵,身手就是不一样啊,要打架是吧?王伯牙,我不会输给你的。” 钟子期摩拳擦掌,要和王子安切磋,却被王子安一把推开。 “谁要跟你打架?你个无赖,回头流鼻血,又跑到叶神速跟前耍无赖,让我赔你医药费,呸。” “谁在叫我?” 孝文化公园台阶下的广场上,整整齐齐站着七人巡逻队,为首的叶神速队长穿着警服,背着手,不怒自威。 “你俩又打架啊?”叶神速仰着头,朝台阶上的两人问道。 “没有,怎么可能?叶队上次都教育过了,我们早就改过自新了,叶队教育得好啊……”钟子期嬉皮笑脸,与王子安勾肩搭背,走下台阶。 王子安言语上没有附和,行动上却十分配合。 经过巡逻队跟前时,叶神速叫住他,说道:“王子安,不是听说你退役后被安置在乡里派出所当一名户籍警吗?怎么没见你来报道?” “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王子安说着,拉着钟子期快速溜了。 坐在王子安的小电驴后座,钟子期蓦然一拍王子安的背,吓了王子安一跳。 “钟子期你找死啊?我在开车。” “你在骑驴。” “我在骑你。” 钟子期没有继续和王子安斗嘴,而是让王子安停车。 王子安握紧刹车,将右脚从踏板上抬起,稳稳地踩在地上,左脚也跟着落地,双手握住车把,将车身稳住,扭头看钟子期。两双眼睛透过两个头盔的塑料透明面罩,互视着。 “我明白了,王伯牙,你是不是放弃退役安置工作的机会,直接拿了退役金,然后借给我哥办婚礼呀?”钟子期想明白那二十万怎么来的了,又激动又感动又生气,抬手朝王子安的背又拍了一下,“你是不是傻?我哥办婚礼是重要,但也不能让你放弃编制诶,我考了多少年都没考上的编制,就这么被你放弃了,你是不是傻?” 王子安嘴角微不可见翘了起来,但嘴上说道:“别自作多情了,我放弃编制,直接拿退役金,是为了我自己。” 王子安说着,重新发动了小电驴,突如其来的加速让后座的人措手不及,身体猛地向后仰去,双手急忙抱住王子安的腰,才勉强稳住了自己。 “恶不恶心,你个大老爷们儿做这动作。”前面,王子安故意嘲讽钟子期。 钟子期忙将手从王子安腰上松开,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调整了一下坐姿,确保自己坐得稳当了,这才回嘴:“我就恶心你。” “恩将仇报!”王子安使坏加快了车速。 钟子期不得已,又将双手抱紧王子安的腰,骂骂咧咧起来:“王子安你个变态,你要带老子去哪里?” 小电驴一路风驰电掣,开进工业小区,停在一家白茶厂的大门前。 两人下车。 王子安得意地指着茶厂上的招牌:“噔噔噔澄——” “知音白茶坊,”钟子期念道,“这不是我哥之前打工的地方吗?怎么改招牌了?” “因为换主人了呀。”王子安笑着说道。 “新主人是谁呀?”钟子期从王子安的笑容里看出了端倪,“你呀?你盘下了这个茶厂?” “不只是我,还有你。光有伯牙,没有子期,怎么能叫‘知音白茶坊’呢?” 钟子期有些感动,但理智还是挣扎了一下,“可是我没有钱……” “那就出力。”王安子揽住钟子期的肩膀,说道。 ------------ 第七章 板凳 盛夏的村庄,仿佛被太阳的热情紧紧拥抱。天空湛蓝如洗,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大地烤得滚烫。树木虽然郁郁葱葱,但在这炽热的阳光下,也显得有些无力。树叶低垂着头,几只蝉躲在树叶间,用它们那尖锐的嗓音,不停地叫着“知了,知了”,为这炎热的夏日增添了几分喧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的气息,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这里地处沿海,空气湿度较大,属于闷热,和首都的干燥炎热还是有所不同。 天气变化也不同。 虽说六月的天孩儿的脸,但首都的夏季天气只偶尔出现雷阵雨,大部分时间都相对稳定,这里的天气却变化多端,也许是受了海洋气候的影响,强对流天气较多,雷阵雨显得频繁,尤其最近一周,每到傍晚,都准时打雷下雨。不过持续时间不长,大概十几分钟后,天空就会重新变得晴朗。 只是,若人正在路上行走时,被猛不丁一阵淋,就会成为落汤鸡。 此刻,谢安民就是那只狼狈的落汤鸡。 她不仅浑身上下湿透了,手里的笔记本电脑也不能幸免于难,里头还有她的采访资料,她都有些欲哭无泪了。 但是眼前顾不了那么多,找个地方避雨最要紧。 前方不远处有一家便利店,坐落在道路的右手边,被茫茫雨雾遮挡,只露出若隐若现的灯光。 谢安民快步向便利店跑过去,因为是向斜前方冲过去的,身后一辆疾驰而来的电动车,为了避让她,不得已紧急刹车,只听“哎呀”一声惊呼。 谢安民回头一看,电动车已经失控,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那是谢安民和钟子期第一次见面,钟子期差点撞了谢安民,最后摔倒的却是自己,因此钟子期也骂了谢安民,还差点打了谢安民。但好男不打女人,最后,钟子期自认倒霉,拖着一身伤,自己去村里卫生所包扎,去包扎还不忘把谢安民捎上车送一程。 “上来啊!” 见谢安民站在雨里傻,钟子期冲她大声喊,但喊声被几道雨帘消了音,传到谢安民耳朵里,变得很小声了,偏偏天上还打雷,雷声比他的声音响多了。 听到打雷声,谢安民瑟缩了一下,顾不得其他,将湿裙子一撩,抬脚一跨,便上了钟子期后座。 “去哪?” “乡村振兴大酒店。” 钟子期吼着问,谢安民吼着回答。 电动车在雨中发动,像困兽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朝前冲去。惯性使谢安民的身子向后倒去,不得已紧紧抱住钟子期的腰,才避免自己摔倒。 青年人散发满满荷尔蒙的背部即便在冷雨的浇淋中,依然散发足够的热量,通过肢体的接触,传递给谢安民暖意。 这暖意使谢安民像大雨中求生的小动物,贪恋地抓牢,不舍放手,最后干脆连脸也埋在那温暖、宽厚、充满男性气息的背上。 钟子期将谢安民送到乡村振兴大酒店门口放下,又发动车子,冲进雨雾,很快身子就消失在雨雾中。 这人真有意思。 谢安民将笔记本电脑放在前台,让服务员帮忙送去修理,自己则回房间洗漱换衣。 站在花洒下淋浴,温热的水从头顶浇下,谢安民本能闭上眼睛,却蓦地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 她猛地睁开眼睛,关掉水龙头,双手抹掉脸上的水,大喘了一口气。她竟然在回味抱住那个年轻男人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的感觉。 洗完澡,换上一身宽松、休闲的白色T恤和深蓝牛仔裤,吹干头发,戴上一顶鸭舌帽,谢安民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看起来还是很青春的,一点儿都不像三十多岁的样子,不施粉黛,还有点清水出芙蓉的意味。 离开房间,乘坐电梯下楼。 这家酒店虽然坐落在村庄里,却洋溢着现代化的气息,外观设计采用了大量的玻璃幕墙和钢结构,大堂装修精美豪华,人工与自助办理入住的智能终端相结合,全息投影的导航系统,都让客人体验到了科技带来的便捷。 大堂一侧,布置了古朴雅致的白茶展台和开放式的茶室,一位身着传统服饰的年轻女茶艺师,正以优雅的姿势为客人泡茶,一边泡茶,一边讲解茶道,脸上挂着温柔而清新的笑容,客人们一边品茶,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下榻在这家酒店里的客人们,每天晚上都能享受到的福利。 谢安民之前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到大堂,享受一下这样的清闲时光,好消解自己白天深入田间地头的疲劳。 但是现在,她停住自己走向茶室的脚步,调转方向,走出酒店。 大雨早已停下,夜幕却也降临了。 整个村庄浸润在蒙蒙夜色里,别有一番韵致。 这里曾是一个贫困村,村民人均年收入只有几百元,村集体负债几十万元,二十来个自然村分散在偏远山头,村民们走的是泥土路,住的是破旧的茅草房、木瓦屋。后来,经济能人王恺被劝回村担任村书记一职后,带领全村实施“兴企创收”计划,盘活集体资产,建工业小区,引进企业落户,带动村民转岗就业,促进了农民变工人、变商人、变股东的“三个转变”,实现了脱贫致富,后又发展第三产业,投资兴建了商务酒店、幸福园及基础配套设施项目等,为村子周边的核电站、旅游区提供服务。 如今,这里是“共同富裕试点村”,是全国各地人们争相来调研、考察、参观的明星村,也是她近两个月来深入定点生活的地方,她对村庄里的发家致富史铭记于心,也对村庄里的纵横阡陌渐渐熟络。 于是,她熟门熟路地找到柏乐村的卫生院。 她到底不放心那个年轻人,不知道他摔了那一跤是否受伤,人怎么样了。 但是,她并没有在卫生院里看到他。 值班的医生问她是不是要拿药,她说找人,问她找谁,她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她并不知道那个年轻人的名字。 悻悻然从卫生院回到酒店睡下,谢安民竟然梦见了钟子期,不过只是背影,高大挺拔,待他回过身来时,梦就醒了。昨日雨中邂逅,其实她并没有看清他的脸,只是觉得配得上那身形的,一定是个帅哥。 突然梦到个帅哥,谢安民躺在酒店舒服的床上有些怔怔,从床头柜上拿来手机打开周公解梦,输入梦见帅哥,立马周公就给了批示:这是一场春梦,梦者可能单身太久,需要一场恋爱来打发寂寞…… 谢安民的脸热辣辣起来,将手机扔在被子上,一个人躲进被窝里大笑起来。 她的确单身很久了,上一场恋爱分手都快八年了。八年她都单着,实在是初恋使人难忘。别想了,谢安民,女人就应该拼事业,让男人都滚蛋。 新的一天开始新的采访任务。 按照采访计划,谢安民来到畲族老伯蓝大风家里。 蓝大风七十岁了,瘦瘦的,笑容和善,这些年他和王恺书记一样,习惯了面对各种采访镜头,接待各路记者、访客,面对谢安民时,一点都不拘谨,穿上他专门准备的畲族服饰,整个人精神矍铄。 笔记本电脑浸了水,谢安民只能拿出最原始的采访工具:笔和笔记本。 “蓝老伯,您能跟我说说,您过去住在哪里,家里的生活怎么样吗?” “从前真苦啊,住在山上,没有水,没有电,路比肩膀宽不了多少,住的是茅草棚,刮风漏风,下雨漏雨,想要建房子,建房用的水泥根本运不上去,粮食还能用肩挑,水泥怎么挑?” 蓝老伯忆苦已经很程式化了,这些话他已经反复说过多遍,但每次说起,依然动情,仿佛那些苦难就在昨天。 “还好2000年左右,村里实施了‘造福工程’,我们十九个‘五不通’自然村的八百多村民,在政府免费提供地基和建房补助,以及帮助解决贷款的情况下,搬到长安街上,建起了楼房……” 老人脸上本能露出了笑容,手飞舞起来,一如他如今正在过的快活日子。 “现在家里什么都有,孩子们也不用再外出打工,就在家里种茶叶,孙辈们则从事茶叶加工,一年家里收入有一二十万,我之前在村里幼儿园做保安,每月工资还有一千五,这几年年纪大了,不想那么累了,就辞了职在家里,现在真的很欢心,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 谢安民的笔头飞快在纸张上记录,短短几页纸,却记录了老人漫长、苦尽甘来的一生。 “记者同志,你猜猜我这把椅子有什么来头?” 老人分不清作家和记者的不同,也不知道作家是什么,但知道记者是什么,既然谢安民来采访,就把谢安民当记者了。 他献宝似的将他身旁的一把小椅子捧到谢安民跟前来。 那是一张红褐色的板凳,红漆都褪色了,显出它的历史感来。 这是老人年轻时候,自己亲手制作的一张板凳。那时,他们一家还住在山上的茅草屋里。他用山上捡来的木桩,锯割、打磨成一块块木板,用钉子、楔子组合成一张小板凳。又去山林中仔细寻觅,找到了几棵漆树,小心翼翼地在漆树上割开小口,收集漆液带回家。 从漆树上割取的天然汁液,呈乳灰色或牡蛎色,提到家里放置一段时间,竟然就氧化成黑色。 那时,老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些朱砂,拌在生漆中调出红色,用刷子蘸取漆液,仔细地涂抹在小板凳的每一个角落,一遍又一遍,直到小板凳被红色的漆液均匀地覆盖。 制作红板凳时,老人还年轻,压根没想到几十年后,这张板凳会有那样神奇的境遇。 “记者同志,这张板凳被领导人坐过,”老人整张脸都眉飞色舞,这是他在柏乐村里最引以为傲的事迹,他家的这张红板凳,比他的儿孙还要给他长脸,“那些老领导来柏乐村调研,就坐在这张板凳上,和我拉家常。” 现在,这张红板凳被老人当做宝贝一样,捧在怀里,他说:“他们虽是领导,却一点架子都没有,把我当老哥哥一样,和我聊天,问我以前住哪里,我说我以前住在山坡上的草棚里……” 老人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谢安民唇角也忍不住向上弯起。 采访告一段落,谢安民深深望了老人怀里的红板凳一眼,起身告辞。 沿着长安街缓缓走着,谢安民看着街道两边的房子,都是样式整齐的小洋楼,看得出来建了也有些年头。前几日跟着王恺书记采风时,偶然听王恺书记讲起来,柏乐村正在规划“两区两园”项目,计划将村民从长安街都搬迁到新区去,新区里的房子都是农家别墅,住得会更舒适些,只是村民们尚在动员中。 谢安民正想着,就听长安街一旁的房子里传出女人的呼救声—— 谢安民没想到,这么快就和钟子期又见面了。 ------------ 第八章 扣篮 柏乐村小学操场上,正在进行一场篮球赛,球员们没有穿正式的球服,全都背心、短袖、裤衩乱穿一气,有的甚至光着上身,因而分不清哪边是哪边。 只见他们中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也有四五十岁的中老年男士,全都围在篮球架下,对着一个球争来抢去,挥汗如雨。 球场上,虽比不上专业球赛的球技,但观众席上的紧张氛围却一点不逊色于一张票几万块的NBA观众席。 只见操场周围站满了人,有柏乐村的村民,也有专门从城里驱车出来的球员们的亲友团,还有市里篮球俱乐部的会员,此刻没有机会上场,混在男女老少中,一起充当观众,跟着欢呼呐喊拍掌,为球场上的球员们拉满情绪价值。 老谢也兴致勃勃站在人群中,伸长脖子。 正是放暑假的时间,每天就他一个人守着学校,真是无聊死了,幸好有这样的球赛,让学校多了人气。而哪个老人不是好热闹的呢?敬老院那帮老头老太太也迈开腿,到学校来凑热闹。 在人们的喊声中,球员们在场上,追着一个球,在两个篮球架之间来回奔跑、流汗、怒吼、骂娘,球好不容易被谁拍了一掌飞到了空中,在所有人目光的追随中,降落,触碰篮框,又被弹起,再次降落,在篮筐内部360℃来回撞击、颤动,最终还是弹了出去…… 所有人唏嘘、失落、咒天骂地,惋惜不已。 钟子期发出一声鄙夷的嘶声。 这球技水平也太臭了。 想当初,他在体专打球时…… 钟子期忍不住好汉忆当年的时候,也不知道人群发生了什么,总之有人推了他一下,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像电梯上猝不及防的事故那样,他被身后强大的冲击力撞出了人群,朝着前方球场跌了出去。 他的大长腿往前跨了两三步,整个人已经置身球场。 他的一米八多个子,在人均身高两米以上的专业球员中显得矮,但在此刻的球场上,就显得鹤立鸡群。 他惯性地抬起双手,以超强的定力稳住自己的脚步和身子,使自己不至于摔倒,而那个在空中降落的球,就这么刚好地被他抬到头顶的双手接住。 一种熟悉的肌肉记忆,促使他稳稳地接住那个球,紧接着,身子下蹲,一边控球、运球,一边左躲右闪,绕出人群,向着其中一个球架奔了过去。 速度太快,行云流水,以至于不论球员,还是观众都没反应过来。 当人们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来到三分线外的投篮区域。 随着一声怒吼,他从三分线外几步远的位置猛然加速,如同猎豹般跃起,空中滑翔,双手紧握篮球,以惊人的高度和力量,将球狠狠地扣向篮筐,整个球场为之震撼。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篮球入网的那一刻。 “刷”的一声,篮球准确地穿过篮筐,落入网中。 整个球场瞬间沸腾起来,人们欢呼雀跃,掌声、口哨声,全都为他的精彩进球喝彩。 球员中,一道目光,尤为欣赏与惊艳。 那道目光来自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士,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像在头顶堆了一层晶莹的雪,在这个年纪还是罕见的,但是脸上并没有皱纹,国字脸上神色有威严,也有和蔼,也不像球场上其他球员那样穿背心短裤,而是穿着白衬衫短袖和深色西裤,一副笔挺打扮,仿佛刚结束一场会议,从主席台上下来,就被拉到了这球场。 他侧头似乎在询问其他人刚刚进球的年轻人的身份,目光却是紧紧追随钟子期的身影。 钟子期已经在篮球架下接住那个顺利进框的篮球,朝着球员们顺手一抛,又丝滑又帅气,继而带着得意的表情,从牛仔裤屁股后头的裤兜里拔出正在振动的手机,大步走出球场接听电话。 老谢迈着瘸腿过来敬烟,被他摆摆手制止了。 老谢悻悻然的,还是钟子望和他亲些,钟子期多读了几年书,就嫌弃他老头子的烟不高档吧? 钟子期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没有抽烟的习惯而已,况且他现在正在接电话:“喂,阿娘……” “子期,你怎么才接电话?快来医院,你大嫂出事了。”电话那头慧芳带着哭腔说道。 林盈盈的第三胎差点就保不住,慧芳不由后怕,后悔自己没有阻止林盈盈干活。 林盈盈是个勤劳的孩子,知道家里为了娶她欠了债,子望为此外出打工,她就想着在家里干点手工活,多赚点钱,贴补家用,好减轻子望的负担,只是她到底是个孕妇,需要休息,虽然只是手工活,也经不住她起早贪黑地想要多赚点钱,在加工完一袋玩具来料后,起身上厕所时,竟直接晕倒了。 真是吓死慧芳了。 之前医生可是说过,如果林盈盈这一胎再保不住的话,可能再也怀不了孩子了。 林盈盈如今已经嫁给钟子望,是钟家的长子媳妇,如果不能生育了,那钟家的香火怎么办? 等钟子期赶到市医院时,慧芳就拉着钟子期,心有余悸地说:“子期,你替娘好好谢谢这个姑娘,今天要不是她,你大哥的孩子差点就保不住了……” 顺着慧芳手指的方向,钟子期看到了谢安民。 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再见面了。 虽然昨日大雨倾盆,他没看清谢安民的长相,但此刻钟子期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谢安民,并且看清了她的脸庞、五官。一个热心的大美女。谢安民在钟子期心里留下了这么个印象。 钟子期安顿好慧芳和林盈盈的午饭,就领着谢安民离开医院,上街找餐馆。 人家帮了钟家这么大的忙,怎么着也得请人家一顿午饭,以表谢意。 钟子期见谢安民衣着品位不俗,浑身散发一股子时尚气质,和村里的女人们到底不一样,心想她应该是大城市里来柏乐村旅游的游客,便打算找一家西餐馆,请她吃顿西餐,这样不至于失了她的身份,也显出自己道谢的诚意。 谢安民却说:“你还是请我吃一碗福鼎肉片吧。” 这座滨海小城,拥有三百多种美食小吃,是全国第一座地标美食城市,还有条省级美食小吃街,每日里吸引着全国各地的游客来此尽享味觉盛宴。福鼎肉片更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美食,是这座滨海小城响当当的一张名片。 “那年亚运会,跨栏拿了冠军的那位姑娘,刚下领奖台,记者过来采她,问她最想吃什么,她没说自己家乡的美食,竟不假思索说出福鼎肉片,竟这么水灵灵被福鼎肉片蹭了一波流量。” 谢安民说起这个八卦,钟子期一脸人畜无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件事,谢安民无语嘟哝了一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你说什么?”钟子期问。 谢安民做贼心虚,用笑容掩饰,提高嗓音说道:“我说,我们外地人想吃一碗正宗的福鼎肉片不容易,全国各地都有福鼎肉片的店铺和摊位,但想必肯定是不正宗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哪家福鼎肉片正宗。”钟子期抓抓头皮,不好意思地说。 谢安民有些无语了,钟子期却掏出手机扬了扬,说道:“我这就请教伯牙。” “伯牙是谁?” “我兄弟。” “哦,子期病逝绝妙曲,伯牙摔琴断知音,那你的名字叫子期?”谢安民问道。 “钟子期。” “连姓都一样,那他就叫俞伯牙咯?” “那倒不是,他姓王。” 钟子期很快给王子安打了电话,很快得到满意的答案。 他将王子安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谢安民,在城关,后街金店旁的肉片店没有放香菜和任何辅料,碗里只有肉片,客人可以根据自己口味加几朵肉燕,用料足,“泡泡粉”放得少,被认为口感正宗; 人民剧场对面小巷子里的肉片店,可提供香菜,味道受到许多“香菜党”们的喜爱; 北市场十字路口的小木屋肉片,每天口感都不一样,有时候松嫩有时候劲道,但汤汁的味道超好,什么都不加就很淳厚,有大骨的浓香; 此外,被誉为全省十大名小吃之一的西阳村肉片,在城里也开有分店…… “城里正宗的肉片店很多,我也不知道去哪家好,因为我哪家都没吃过,你是贵客,你来定,要吃哪一家。”钟子期善解人意地说。 “十字路口的小木屋吧。”谢安民做出选择。 “为什么选这家?它味道比较好吗?”钟子期问。 谢安民哭笑不得看着钟子期,说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真的没说错,他一个本地人尚且没吃过、不知道,她一个外地人又如何知道、吃过? 谢安民也不与钟子期计较这些,只是说:“纯粹喜欢这个名字,十字路口小木屋,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有座小木屋坐落于十字路口,不是很有意境吗?坐在十字路口的小木屋里品尝人间美食,畅享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 钟子期摇摇头,“不懂。”在市医院门口拦下一辆人力三轮车,带着谢安民奔赴那所谓有意境的十字路口小木屋。 真是夏虫不可语冰,谢安民坐在三轮车上,扭头瞥一眼钟子期不由慨叹,虽然没有灵魂,但实在是帅,不是吗? 谢安民坐在三轮车上打量这座滨海小城的城市风貌,街道上既有现代气息的高楼大厦,又有青砖黛瓦的古色古香建筑,古朴雅致,又不失活力,是一处宜居宜家的好地方,只是这里大概容不下她这样野心蓬勃、追名逐利的人。 她只是在这里短暂栖息的候鸟,终要飞往自己的天地。 而身旁这位帅哥,也只是她人生里的一名过客而已。 谢安民思绪沉浮的时候,三轮车抵达了小木屋。钟子期率先下了车,开始和车夫为车费讨价还价,谢安民却往车夫挂在车子前头的二维码上直接扫了88块过去。 听到车夫手机上传来的同步报价女声,钟子期愣了愣,“用不着那么多。” “88,讨个吉利。” “你疯了?钱不是你这样浪费的。” “他是劳动人民,给点小费怎么了?” 两人争执间,那车夫生怕谢安民后悔,要让他把钱还回去,道了“谢谢”,双脚用力蹬着三轮车跑了。 “你是有钱人,干脆这顿肉片也你请客好了。”钟子期没好气地说。 “你很穷吗?如果很穷,那没问题。”谢安民很爽快。 “就算穷,两碗肉片钱还是出得起的。” “那你买单。”谢安民噗嗤一笑。 钟子期被谢安民笑得一颗心拧巴来拧巴去的,一碗肉片根本食不甘味。谢安民就很好地享受了这碗肉片,还留下老板的联系方式,说改天要去参观他是如何制作福鼎肉片的。 老板说白天要开店,制作肉片的工序一般放在夜里打烊以后,或者凌晨,只怕时间上有点不巧。谢安民往老板店里的二维码扫了一千块过去,买下老板半日时间,老板发愣了一下,还从未遇到这样阔气的客人。 谢安民问老板是不是钱不够,拿出手机又打算扫钱过去,老板很有良心地摆摆手,说够了够了,这便带着谢安民和钟子期去自己的小作坊,给二人来了段肉片制作的现场演示。 谢安民看得兴味盎然,也跟着动手实践了一下,拿着根棒槌在猪肉已经捶打成的肉泥上使劲摔打,一时之间肉沫四溅,不但溅到自己脸上,还溅到一旁钟子期的身上,吓得钟子期左跳右跳躲闪,老板在一旁看得直乐,并说如果不是为了向谢安民演示,如今猪肉都是放到料理机里直接打成肉泥的。 钟子期越狼狈,老板笑得越开心,谢安民也跟着笑得很开心,这让钟子期不由有些恼火,要不是看在她救了林盈盈肚子里的孩子,钟子期真想和谢安民翻脸。 从肉片老板的小作坊出来,钟子期忍不住问谢安民是干什么的,一个看起来洋里洋气的大美女,怎么会对打猪肉这样粗鲁的活计也感兴趣呢? 是的,她还没有向他介绍自己。 “谢安民,作家,你呢?” “钟子期,一名体育老师。” 原来是一名体育生。谢安民看着钟子期,哑然失笑,怪不得…… 谢安民差点把“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四个字说出口,而钟子期却突然撇下谢安民,迈开大长腿,穿过车流,朝着马路对面走了过去。 谢安民目光追随着钟子期的脚步,一直到马路对面。 马路对面站着一个女孩,饶谢安民这辈子看过无数美女,还是要在心里赞叹一句:好漂亮的女孩子。 那女孩一席雪白长裙,站在街边,不知是在等人还是等车,仙气飘飘的,仿佛周身自带祥云。 难道钟子期认识她?只见钟子期已经走到她身边,说了什么,旋即掏出手机。女孩也掏出手机,两人似乎在加微信。 等钟子期再回来时,谢安民问他:“你朋友啊?” 钟子期摇头:“不是。” “那你刚才……” 见谢安民一脸疑惑,钟子期特坦诚,老实交代道:“我看她长得漂亮,就过去加一下微信,看看能不能加上,没想到这么爽快就加上了。” 钟子期兴高采烈地扬了扬手里的手机。 谢安民仰着头看他那张眉飞色舞的脸庞,心里竟然酸溜溜的。 帅气的体育生,犹如行走的荷尔蒙,加微信的确是容易的。 ------------ 第九章 王谢 谢安民初见王子安的时候,并没有将他和钟子期口中的“伯牙”联系起来。 采访王子安,是阴差阳错,但本质还是因为王恺书记的缘故。 王恺书记是谢安民定点深入生活创作的主人公原型,需要对他做大量的功课。只有掌握越多的素材,才能下笔如有神,将他这个艺术形象创作好、塑造好。 但王恺书记实在是太忙了,从前带领柏乐村创业,忙得没日没夜,如今柏乐村已经成为明星村了,又有新的忙法,接待、受访、上镜、跑新项目……依然是没日没夜,留给谢安民的时间并不多,白天基本腾不出时间来,只能利用晚上休息时间,尽可能聊一聊,但令谢安民没想到的是,王恺书记晚上时间也忙得很,没完没了地应酬。 约了好几天都没见上王恺书记的面,谢安民便找到柏乐村的驻村第一书记刘斌先行采访。 刘斌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三年前从省里发展研究中心来到柏乐村当驻村第一书记,来时还是白白净净、文质彬彬的读书人,驻村三年,从机关到基层,转变了工作岗位,不但深入田间地头,还帮着村里解决了不少需要对接上级的项目,譬如把村卫生院项目列入省里重点工作议程。 柏乐村的卫生院项目几年前就立项了,但因为用土问题一直被搁置着。 王恺书记往上级相关部门跑了几次,也解决不了,还是刘斌书记来了后,和村两委经过多方协调,召开项目分析会,考察项目选址,确定项目建设方案……花了一年多时间,从前期审批、建设到验收,终于建成,并正式投入使用,不但方便了柏乐村的村民,还惠及周边十几个村的医疗救治。 此外,村里道路硬化、护栏及路灯工程等村容村貌项目、农田水渠及道路建设工程、敬老院建设项目等等,都有刘斌书记的汗水。 尤其在刘斌书记带领下,柏乐村还探索出“网格化管理”联系模式,将全村分为几个网格几个片区,建立片区微信群,抽调党员、网格员,不定期“巡村入户”深入群众家中,倾听意见建议,打通基层治理神经末梢,又协调对接了人社局、农业农村局等部门在柏乐村开展农民技术培训班,培养农民们的烹饪技术、糕点制作、短视频拍摄、剪辑、茶叶、甘薯种植、茶叶加工等等,为了强村富农,可谓煞费苦心。 谢安民见到刘斌时,他已经脱去三年前白面书生的模样,成了个皮肤黝黑的村里汉,但讲话依然风趣幽默,在谢安民眼中显得有些贫嘴。 “别采访我,”刘斌对着谢安民笑,笑起来一双小眼睛闪烁谐星的气质,“王恺书记忙得很,我也忙得很……” 刘斌一边说一边抽烟,说完又觉得自己的措辞大概对谢安民来说有些不礼貌,便改口道:“你乱编吧,反正我们都是乱来的人。” 谢安民:“……” 难以想象这样一个言语吊儿郎当的人,竟帮着柏乐村干了那么多实事。 谢安民出生于北方的中产家庭,父亲的家族里出过官员、企业家,母亲更是一名职业作家,谢安民打小在母亲的熏陶下展现出了颇高的文学天赋,七八岁就已经出版了个人第一部散文集,十岁就有了个人文学创作工作室,从义务教育到大学阶段,都因写作特长破格录取名校。 大学毕业后,她担任过报社主编,活跃于各种语言类综艺节目,她的漂亮让她的写作事业如虎添翼,使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为畅销书作家,粉丝买她的书,和买女明星的海报,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 以她的经历,说她是天之骄女,亦不为过,她人生里唯一的挫折可能就是谈了一段无疾而终的初恋,这注定她的认知距离乡土和农民甚远,使她无法理解刘斌的吊儿郎当的语言,是一种与黑土地亲密接触后自然而然结出的幽默果实,是接地气的表现。 谢安民只觉得刘斌的身份说出“乱编”“乱来”的话,有些侮辱人,是对她此次定点深入生活活动的不支持。 的确,生活里有那么一种人,对于作家这个群体是排斥的,尤其体制内的官员,并不喜欢自己被作家写到小说里,担心自己有什么行差踏错,经过作家的笔,成了现代版《官场现形记》的主角,从而被钉在什么耻辱柱上。 然而刘斌并不是,他只是单纯害怕被采访而已,比起王恺书记面对镜头和人群侃侃而谈的自若大方的e人属性,刘斌迫于工作需要,必须与人群接触之外,其实性格底色属于i人。 见谢安民看着自己的脸色已经不太好了,刘斌忙找补说道:“你还是去采访老王书记吧,他在柏乐村干了三十多年,他手上的素材才是最详实的第一手资料。” “我不是约不到他的人才来找你的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王书记有多忙。”谢安民有些委屈。 刘斌想了想支招道:“这样,你直接去王恺书记家里等他,他再忙也是要回家睡觉的吧?你就去他家里逮他个现形。” “又不是犯人,还逮他个现形。”谢安民哭笑不得,又有些无奈。 “对于谢大作家来说,王恺书记就是你五指山里的孙猴子,你去镇压他。”刘斌边说边伸出五根手指,沿着弧度握成拳头,仿佛王恺书记已经被他囚禁在手心里了。 “好吧,那你告诉我他家住哪里。”谢安民噗嗤一笑,刘斌的办法也是个办法。 “我亲自送谢大作家去。” 刘斌用小电驴载着谢安民去了新区,谢安民这便见到了王子安。 把谢安民交给王子安,见两人并肩站在别墅门口冲他挥手再见,刘斌灵光一闪,说道:“诶,我忽然想吟诗一首,旧时王谢堂前燕……” 刘斌骑着小电驴,像燕子一样飞走,消失在新区的夜色里。而谢安民和王子安,成了偌大的新区唯一的两道人烟。 王子安和谢安民握手、寒暄,将她迎进了家门。 茶几上,摆放着笔记本电脑,谢安民来之前,王子安正在处理茶厂的订单。 将笔记本收走,王子安拿出一泡白毫银针,给谢安民泡上。他将玻璃茶海放到灯光下,让谢安民看茶海里的茶汤,在灯光的映衬下,茶汤呈现胶状,无数白豪在其间飞舞,像北方冬日大雪纷飞的夜空,让谢安民叹为观止。 抿了一口王子安给她倒的茶,谢安民仔细品味,说道:“想来这泡茶不便宜。” “招待贵客,自然要用好茶。”王子安的笑容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谢安民突然发现王子安长得怪好看的,属于气质美男,看着柔美的长相,却又给人坚定、踏实的感觉,让人对他产生信任感。当谢安民知道王子安此前在部队当过多年兵,就理解了他身上这种坚毅的气质是怎么来的,这是磨炼后的沉淀,像顽石经过长时间的磨砺后,焕发出了美玉的光泽。 来柏乐村之前,谢安民做过背调,都说闽东出美女,这座滨海小城尤是,如今看来,这地方也出美男子呀。 不知为何,谢安民突然想到钟子期,那个行走的荷尔蒙体育生,和眼前的王子安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王子安像水,有湖水的温柔、澄澈,又有海的博大、涵容,钟子期就像火,一团燃烧的,随风不定的火焰,热烈,又有些危险,不知道靠近那个人,稍有不慎,会带来怎样的危险。 眼前的王子安,却给她十足的安全感。这是个温暖可靠的人,与他相处,很舒服。 谢安民在心里千回百转、弯弯绕绕的时候,王子安已经起身拿了一盒包装精致的茶叶礼盒出来,放到她身旁沙发上说道:“这盒茶叶,你等下带回去,是我自己茶厂的新品,最近卖得很好。” 无功不受禄,谢安民摆手说道:“我们定点生活有规矩的,不可以借着定点生活创作的名义,向当地群众索要礼金礼品什么的。” 王子安笑起来,原本有些清冷的气质,像涂了一层暖色调的油彩,让看他的人产生了满眼生辉的效果。 “你是知名作家,能否为我的茶厂写篇软广文,酬金可谈,我这也算是借我父亲的名义,近水楼台得月,想用谢大作家您的知名度提升一下我们‘知音白茶坊’的影响力。” 好家伙,她的采访还没开始,他倒是先给她提要求了,不接受他的提议,她的采访也进行不下去。谢安民看着王子安,从他那原本恬淡、不食人间烟火的笑容里,莫名看出了几分商人的精明来。 一个好看的奸商。谢安民在心里又给王子安贴了新标签。 “‘知音白茶坊’?王先生是和自己的女朋友一起办的这个茶厂吗?或者红颜知己。”谢安民一脸八卦。 王子安笑:“谢大作家不愧是个写小说的,想象力就是丰富。我和我的好朋友一起合办的茶厂,他叫钟子期……” 谢安民突然想到了什么,“哦,原来你就是王伯牙!” 这个发现让谢安民有些兴奋。 “谢作家也认识子期?” “也是无巧不成书。” “知音白茶坊”里,正在加班加点的钟子期,耳朵有些痒。他不知道在这样一个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平平凡凡的夜晚,有两个陌生人因为他的缘故,打开了话匣子,拉近了距离。 ------------ 第十章 四维 谢安民觉得,采访王子安的这个夜晚,是她来柏乐村定点生活以来最开心的一个夜晚。 从王子安那里,她听到了许多关于王恺书记的故事。此前,她在采访柏乐村村民时,也了解了很多关于王恺书记的事迹,那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敢闯敢干、不怕苦不怕难、吃苦耐劳,深受柏乐村人爱戴的老党员、村书记的形象,太正面了,像天上的太阳,耀眼,又遥远,而从王子安这里,谢安民听到的更多是一个关于父亲的故事,儿子眼中的父亲并不是太阳,而是地上的一盏路灯,在亲子关系里,是缺位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暗淡的,发光时却在照亮别人。 人的精力总归是有限的,一个夙夜在公的人,势必无法兼顾家庭,这样的王恺书记才是真实的、接地气的,否则就太过完美,以他为原型创作出来的艺术形象也会显得假。 “那你怨过你父亲吗?在你们成长岁月里,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给了柏乐村人,对你的关心很少,你看你起先说了,你小时候生病发烧什么的,都是你母亲照顾你,更别说学业上的辅导,家长会也从来没去过一次,他甚至因为出差跑项目,差点出意外瘫痪,若瘫痪了,拖累的可就是你们家里人了……” “为什么要怨他?作为他的子女,我们从他身上得到的侧面照拂还少吗?他的光环也惠及了我呀。他虽然不参加我的家长会,但老师会因为我父亲是他,而对我另眼相看呀。看父敬子的便宜,我可没少占。” 王子安的坦诚让谢安民不由想到自身,哪来什么天才少女,母亲是职业作家,对她的年少成名加持太大了,当普通写作者们投稿无门的时候,她因为母亲的关系,已经登上了直升的梯子。这也是谢安民成长岁月里最困惑、痛苦的事情,她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对自己的才气产生严重的自我怀疑。 她真的是个有才华的人吗?她真的是个合格的写作者吗?那些名利、鲜花、掌声,真的是她应得的吗?她长期这样扪心自问,不免陷于纠结,才会寻求改变,才会想要挑战,所以放弃自己写作的舒适区,从繁华的都市来到乡村体验生活,希望在观察世界里审视自身,从而寻求突破。 “你比我坦然。” 也许是王子安身上那种让人舒适的气质,使得谢安民打开了内心,她一向是倾听别人的故事和素材居多,向别人打开心扉的时候极少,或者说基本没有,她对世界其实是防御的,只有在写作和阅读时,她才是放松的,仿佛一条鱼,终于游回属于自己的海洋。 “我年少成名,却总想摆脱我母亲的光环,总想证明自己,想来是可笑的。”谢安民露出一个苦笑。 王子安给她空了的茶盏续茶,首泡茶汤早已喝干,茶海里的茶已经是四五六泡了,所以茶汤不再呈现珍贵的胶状,就是清澈的茶水而已,颜色倒是比先头深亮,一改淡淡的浅黄,呈现出明亮、带点褐色的金黄。因为王子安已经将白毫银针换上了陈年的寿眉。 谢安民喝在口里,感觉到明显的苦涩,倒也符合她当下的心境。 “我们不妨用四维视角去看三维空间,自然就坦然了。”王子安说。 “四维视角,三维空间?”谢安民觉得新奇。 王子安点点头:“我们人类活在三维空间,去看二维空间的事物,是不是有一种上帝视角,是不是觉得活在平面里的事物不足为道,譬如我们看蚂蚁,一群蚂蚁寻寻觅觅,勤勤恳恳,可是在我们眼中,他们的劳动又有什么意义呢?” 谢安民默默听着,示意王子安说下去。 “如果这个世界有四维空间的话,那里的生物看我们三维世界里的人类,是不是像人类看蚂蚁?我们人类一切的活动,什么理想、战争、追名逐利、苟且繁衍……在他们眼中是不是也没有任何意义?虽然不知道宇宙中有没有四维空间存在,但我们每个人不妨都抽离一下自己,站在四维空间去审视我们位于三维世界里的得失成败,是不是就不必痛苦纠结了?” 谢安民突然有被安慰到,心头的苦闷竟解了许多。 “这杯茶竟然不苦了。”谢安民笑。 “那是因为它被冲了太多泡,淡了。”王子安也笑。 谢安民便说:“照你这么说,蚂蚁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们人类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那我们还活着干什么呢?” “当你觉得四维视角空虚的时候,就要关闭那双眼睛,让自己回到三维世界,不以上帝视角看问题,只以凡人的视角看问题,蚂蚁会觉得自己的觅食没有意义吗?” 谢安民有被启发到,“所以,需要的时候就打开四维视角,不需要的时候就关闭,脚踏三维世界,咱们中国人果然是实用主义。” 王子安笑着举杯和谢安民碰杯,和有智慧的女人聊天就是有意思。谢安民也有同感,和有智慧的男人聊天,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像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生。谢安民哑然失笑,不知为何,自己又想到钟子期了,也许因为钟子期和王子安是好朋友的缘故吧。 “谢作家什么时间方便,可以去我的茶厂参观一下,我很希望你能为我的茶厂写点文章,你知道现在做企业,宣传和营销很重要……” 谢安民说:“我可以给你腾时间,但你也要帮我约一下你父亲的采访时间。” “没问题。”王子安很爽快答应。 谢安民又说道:“去你的茶厂,是不是就可以见到你那位知音了?” 王子安点头:“当然,你来参观茶厂的话,他身为股东之一,肯定要出面接待你的。” 谢安民感到很满意,于是起身告辞。王子安忙将那盒茶叶礼盒提上,送她出去。新区夜里虽不能算完全的黑灯瞎火,但伶仃的路灯实在驱赶不了那份黑暗带来的恐惧。钟子期那小子上次来都矫情不已,何况谢安民一个女孩子?王子安亲自将谢安民送出新区。 盛夏的夜晚,凉风徐徐,天上有一轮明月,地上有一双人影,远处有影绰的灯光,近处有明晰的虫鸣,王子安觉得有那么一丝美妙,不由问道:“谢小姐有男朋友了吗?” “没有。” “那谢小姐是已经结婚了?” “如今的时代,谁还那么想不开跑去结婚呀?” 谢安民的答案让王子安心情跌宕起伏,不知该喜该悲。 “谢小姐是独身主义者,或者不婚主义者?” 两人已经走到新区的牌匾下,远处的大路灯将新区门口的水泥路照得雪白一片。 谢安民觉察到了什么,抬头看着王子安,笑道:“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王先生不会对我一见钟情吧?” 漂亮、有才气又有个性的女孩,一见钟情不也很正常吗? “报告谢安民小姐,我单身。”王子安挺直了军人的腰姿。 谢安民从新区一路走回到乡村振兴大酒店,想让夜风将自己乱哄哄的脑袋瓜子吹清醒,但脑袋瓜子仍旧乱哄哄的。她竟然被表白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这样正儿八经的表白了。 作为一名知名青年女作家,她的生活里不可能没有男性出现,且迎来送往都是些功成名就的男士,这些男士都已经步入中老年行列,对爱情这件事早就看淡,处理男女关系往往功利,甚至不乏揩油的油腻举动。 谢安民有次在参加饭局时,就惨遭咸猪手,以谢安民的火辣性格,她不可能让自己吃这样的哑巴亏,于是闹嚷得全世界尽知。 职场性骚扰话题,在网络上一下子引发了轩然大波,谢安民得到了成千上万女士的共情,而油腻男在被女网友们讨伐之际,也得到了很多有身份有地位的中老年男士的声援,甚至有人直接跳出来,指责谢安民毁人清誉。 于是谢安民在被女网民力挺时,又遭遇男网民的讨伐,很是令她陷入了一段网暴的漩涡。 时过境迁,谢安民不太愿意去回忆被网暴的那段日子,那种感觉很不美妙。而今夜听了王子安关于四维视角看三维世界的观点后,突然有了释怀的感觉。 是啊,多大点事呢? 内心似乎有人点了一盏灯,一下驱散了她埋藏心底的一场浓重的阴霾。 心头也清明了,眼睛也清亮了。谢安民洗完澡,裹着浴巾,看着浴镜中的自己,也许是洗了热水澡的缘故,两边脸颊红扑扑的,心头有一只小鹿乱撞。 谢安民你个色女。 谢安民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傻笑,笑得花枝乱颤。 人类是需要爱情的吧? 看,此刻似乎一朵在荒漠里枯萎许久的花朵,突然复苏了。 而今夜的王子安同样小鹿乱撞,压根睡不着觉。 他快三十岁了,还是第一次对异性动心,铁树开花头一遭了。这种感觉让王子安很慌,不知所措,但又激动不已。其实,他以前一直怀疑自己取向不同寻常人,不然怎么就和钟子期关系那么好呢,现在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有了答案。 哦,王子安,原来你喜欢女人呀。只是那个女人才刚刚出现而已。 ------------ 第十一章 当兵 说起王子安去当兵这件事,还挺戏剧性的。 那一年,柏乐村有几个服兵役的指标,但年轻人们外出打工的打工,求学的求学,为完成征兵任务,王恺书记竟将大学刚毕业的王子安拉去凑数,说是一起吃顿饭,走个过场就行。没想到,那顿饭后,王子安却是关关验、关关通,最后竟成了那年村里唯一符合服役条件的年轻人。 在服兵役之前,王子安就读于医学院,打算毕业后当一名医生的。医学生再苦,哪有新兵连的日子苦? 新兵连十个人,连队任命了两个老兵,一个当班长,一个当副班长,带领八个新兵蛋子。五点半吹起床哨,但新兵四点半就起床了,叠被子,整理寝务,帮老兵打好洗脸水,挤好牙膏。集合后,先是一趟十公里长跑,返回一趟四百米障碍,然后吃早饭,饭前饭后都是一首军歌:《团结就是力量》《我是一个兵》……在腾格里沙漠强化训练了三个月,水壶挎包、八一步枪,加上沙绑腿、沙背心负重跑,匍匐前进时,两条胳膊的皮磨破一层又一层,两条小腿跑成骨膜炎,肿得不行,一按一个坑。 那时候的王子安本质还是个书生,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除了肉体上的磨炼,还有精神上的挑战。部队禁止军人喝酒抽烟,新兵连里有个新兵,忍不住烟瘾,竟偷摸抽了根烟,被班长发现罚喝烟茶。 香烟碾碎了,烟丝泡在温水里,整碗喝下去。那是绝妙的戒烟方法,保准喝了烟茶的人,几个月看到香烟都想吐,只是喝烟茶的当场,也会吐得黄疸水都吐出来,搞不好还会尼古丁中毒要送去医院的。 那位被班长罚喝烟茶的新兵,吐得昏天黑地的惨状,着实把王子安吓到,还做了一宿的噩梦。后来有机会回家探亲,王恺书记说当年那顿饭自己就是故意给王子安设了个套,送他去部队里接受磨砺的,还说男人就是要像钢铁一样被锻打锤炼,才能成材。王子安哭笑不得,没想到他爹为了当好柏乐村的村书记一职,狠起来竟连亲儿子都卖。 不过,后来成了一名真正军人的王子安,也就理解了父亲的苦心,也真正爱上了自己军人的身份。 他跟着部队救过灾、维过稳,接受过重大任务,拿着警棍、盾牌,和队伍一起挡在最前面保护民众,被乱石砸得头破血流、两眼冒金星…… 因为平日里各项训练综合成绩都是部队里的佼佼者,王子安接到任务,代表旅级单位参加军级比武,拿到了第一名,荣立了二等功。小时候提早一年上小学,八年军士退役时也才三十不到,可是王子安再回到柏乐村,看村里的山、村里的水,到底和八年前的感触完全不一样了。 王子安,你像个真正的男人了。 真正的男人,对这世间一切的道义、情感都要有担当。对友情担当,于是放弃了人人艳羡的铁饭碗编制,换取退役金,借给钟家二十万办婚礼;对自己担当,就是盘下一个白茶厂,开启新的事业篇章;对自己担当,更是看到喜欢的女人,勇敢表白,不去想配不配,有没有结果,只知道心动了,就要用嘴巴说出来…… 勇敢说出来的王子安,这夜睡得挺香。梦里,还和谢安民在柏乐村的幸福园里约会。正是春天,金灿灿的油菜花一眼望不到头,尽情释放着春天蠢蠢欲动的气息。谢安民在油菜花海里跑,长发与长裙齐飞,王子安在油菜花海里追,她跑他追,她插翅难飞,王子安终于追上了谢安民,两人跌倒在花海中…… 次日醒来,王子安发现睡裤的下面温热一片。 王子安放弃派出所的编制,终究是被王恺书记发现了。王恺书记想骂人,他干了一辈子村书记,都不算正式在编人员,亲儿子到底是怎么想的,脑子被门缝夹了吗? 王子安问他:“爸,你当初送我去当兵,就是为了这个编制吗?” 那倒不是。 他当初就是为了让他去接受部队的磨炼,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那么,你的目的达到了,我的性格不适合体制内。”王子安了然地说。 “你什么性格?” “和爸一样,敢闯敢拼的性格。” 人生有时候就是捉摸不定的,一切以为可以掌控的未来,都充满未可知的变数。 他读了医学院,以为未来会当个医生,可是却又去当了兵。八年辛苦,一朝退役,以为可以捧个铁饭碗,换取下半生的安稳,可是他又拒绝了铁饭碗,下海做生意。 往后的人生又是什么样的呢?一定更精彩吧,因为出现了过去三十年从来不曾出现的人物,他的生命里终于走入了女主角…… 人生正是因为未可知,充满变数,才显得迷人,不是吗? 父子俩一席谈,王恺书记拿王子安实在没有办法,他既然送他去部队磨炼,期待他长成真正的男人,那么当儿子真正如他所愿像个男人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这个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彻底失去掌控命运的权力了,且反过来被儿子支配。 “爸,有件事要麻烦你。”王子安笑眯眯看着王恺书记,看得王恺书记心里发毛。 谢安民很快采访上了王恺书记。 采访长达两个小时,谢安民用笔记本电脑打字记录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王恺书记口若悬河的速度,最后只能干脆用录音笔录音,回去再整理。 两个小时,王恺书记讲了柏乐村的前世今生,畅享了未来的“两园两区”规划,有蓝图有细节,有宏观的国家政策,有具体的实践事例,语言风趣,情感高亢,许多次,谢安民都跟着他的精彩讲述笑出声来。 王恺书记不愧是个能人,且是个有趣的能人。 采访完,谢安民在心里赞叹。 和王恺书记比起来,王子安倒显得有些板,有些规矩,仿佛有个四四方方的框框束缚住他的个性。也许和他被部队规训过的经历有关。 亲父子,性格也如此不同。 采访完王恺书记,谢安民打算好好谢一下王子安。如果没有他的帮忙,王恺书记的采访还不知要安排到猴年马月。 想起王子安让她帮忙给他的“知音白茶坊”写一篇软广,谢安民打算去一趟王子安的白茶厂,但想起那夜王子安的表白,谢安民又觉得有些难为情,于是没有和王子安打招呼,自行来到白茶厂,想悄悄看看,再回去悄悄把软广文写了交差,这样避免尴尬。 谢安民在白茶厂没有见到王子安,但见到了钟子期。 “王伯牙约你来的吗?”钟子期热情接待了谢安民,“我听他说过,他想邀请你给‘知音白茶坊’写软广文的事,只是他今天没在厂里,你来之前没和他约好时间吗?确定是约的今天这个时间吗?” 体育生就是这个样子的吧?聒聒噪噪,说的都是一堆废话。谢安民明面上看钟子期,是一副瞧不起体育生“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样子,心底里却是根本掩藏不住的喜欢,两只眼睛里荡漾着花痴的目光。谢安民自己都没有发觉,原来人类是如此口是心非的动物,想一套做一套。 “他不在,你也可以接待我呀,王老板说了,你也是这家白茶厂的老板。”谢安民说。 “我没出钱的,算什么老板?那是王伯牙抬举我的说法,他就是为了让我多挣一份外快,又不伤我自尊,才那样说的。”钟子期这样说着,还是将谢安民迎进了厂里。 递给谢安民一件类似医生白大褂一样的工作服,钟子期也给自己穿上一件同款的,然后带着谢安民参观茶厂车间。 已经进入盛夏,萎凋室里层层叠叠的萎凋筛上薄薄摊晾着白毫银针,空气里弥漫着独特的白茶香,使人闻之头脑清醒,又有温厚的饱腹之感。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置身其间,像置身在宇宙里奇特的一隅。 这是谢安民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场景,别有一番妙趣。 “现在过了春茶采摘季了,夏季高温、日照强,不宜采用室外和室内的结合式萎凋方法,因为夏天雷雨多,需要将茶青从室外移至室内再进行加温萎凋,更换现场,工作量相对较大,而且把握不好时间,万一来了一场雷雨,却又来不及收茶青,就芭比Q了……” 听着钟子期娓娓道来,谢安民想到了他们邂逅的那场雷雨,不由点了点头。 只听钟子期继续说道:“其实,两种萎凋方式的结合,方法灵活,早上和晚上,当太阳弱时,就将茶青放在阳光下,每次点燃25-30分钟,当叶子稍热时,再移入萎凋室进行萎凋,如此重复2~4次,适合春茶和谷雨前后的茶青萎凋,可以加速茶青水分蒸发、提高茶汤的酒精度,制作出来的银针,香气特殊,那现在正值夏天,气温高、湿度低,茶青易于干燥,采用自然萎凋就可以制作出芽白、梗绿的上等银针……” 谢安民对钟子期有些刮目相看了,体育生不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竟也可以滔滔不绝,且十分专业。 “钟老板对茶研究颇深呀。” 钟子期抓抓头皮,不好意思地笑:“哎呀,都是王伯牙逼得啦,他逼我学,我也是没办法,头疼得很。” 钟子期说着,手机响了。他冲谢安民扬了扬手机说道:“喏,说曹操曹操到。” 谢安民走到一边去,让钟子期接王子安的电话。钟子期正想告诉电话那头的王子安关于谢安民来茶厂的事,却听王子安在那头说:“子期,你现在,马上,进城来!” ------------ 第十二章 粉丝 钟子期进城的车,是谢安民打的,因为钟子期口袋里的钱不足以付这趟打车钱。 大哥钟子望去西南打工,暂时还没有寄工钱回来,说是老板押了工资,要等到过年一起发。这样也行吧,这样,小钱就能积攒成大钱,大钱更有用处。只是,养家的责任就落到了钟子期头上。 钟子望在家里时,每个月的工资都拿回来贴补家用,钟子期在村小学里当体育代课老师的工资还能自己花销,现在,家里只能依靠钟子期的工资应付柴米油盐,何况还有个孕妇。钟子期昨天刚把口袋里仅剩的一千多块钱都打给林盈盈,让她去市医院做产检,而今天王子安没来厂里,因而钟子期还没有预支到茶厂的工资。 此刻,囊中羞涩,连应付一趟去城里的打车费都不够。 “我刚好要去城里,你搭我的顺风车吧。”谢安民说。 钟子期没有问谢安民去城里干嘛,他的脑回路不足以让他这么快就转过弯来,甚至他和谢安民一起坐上滴滴车,都没跟谢安民说一句“谢谢”。 几十分钟后,车子抵达市区。 “先送谁?”司机问谢安民。 谢安民指了指钟子期。 钟子期便说:“人大。” 那是王子安在电话里和他说的地点。 车子沿着滨江大道北上,谢安民透过车窗看到一条长溪,往北望不到源头,往南望不见归处,溪面宽敞,对岸是公园,有许多设计富有艺术氛围,适合拍照打卡的设施。 “这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母亲河,叫桐山溪,也有人叫它桐江,对岸就是福文化公园。”司机向谢安民介绍道。 谢安民折回视线,笑着问司机:“你怎么知道我是外地人?” “我还看出来你是个文艺女青年。”司机得意地瞥一眼谢安民随身挎包里露出来的书籍的一角,是一本外国名著。 “师傅您也是火眼金睛哈。”谢安民赞。 司机更得意了:“我们开滴滴的,阅人无数嘛。你身上有文艺女青年的气质,是来我们这个城市里找灵感的吗?” 后座上,钟子期咳咳,人大已经到了。钟子期下了车,走到副驾驶车窗旁,对谢安民说了句迟来的“谢谢”。他那憨憨的模样,颇有些笨蛋美人的意味。 “等下怎么回去?还需要我的顺风车吗?”谢安民问。 钟子期摇头:“不用了,有王伯牙呢。” 钟子期冲谢安民摆摆手,进了人大门卫处。谢安民一直目送他的身影进了人大办公楼,才让司机将车开走。她打算去福文化公园那边走一走,拍拍照。在繁华的名利场过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这座滨海小城的慢悠悠,让她感到舒适。 钟子期走入人大办公楼,看到王子安正站在楼梯口处等他。王子安今天是专程来市里拜访人大主任梅文鼎的。市里白茶产业领导小组,由市委宋青来书记挂组长,人大主任梅文鼎任常务副组长。王子安做了白茶生意,就不能不来结交负责白茶产业的领导。梅主任公务繁忙,王子安要预约他的时间,不能不请亲爹王恺书记帮忙斡旋。梅主任下午要去外县市开会,因而上午没有下乡,刚好可以给王子安一两个小时的谈话时间。 谈话开始前,梅主任想到了什么,对王子安说道:“上次在你们柏乐村小学打篮球,遇到一个篮球打得不错的男青年……” 听了梅主任的描述,王子安拿出手机里钟子期的照片给梅主任看,问他:“主任,您说的是子期吗?” “是他,就是他。”梅主任挺激动。 于是王子安给钟子期打了电话,让他立马进城来,继而将“知音白茶坊”的特色茶“红装素裹”拿出来,请梅文鼎雅鉴。 王子安给“知音白茶坊”暂时定位为高端茶订制,倒也符合当前白茶市场销路状况。梅文鼎见王子安年纪轻轻,对于白茶生意很有自己一套见解,又因他是王恺书记的儿子,于是给了他讲解了国内关于茶叶市场的政策,以及市里对白茶产业方面的扶持政策,以及一些白茶营销方面的建议。王子安获益匪浅。 钟子期来了,王子安领着他来到梅文鼎的会客室,那一米八多大高个顿时让梅文鼎眼前一亮。 真是个帅得一塌糊涂的后生啊。 梅文鼎眉开眼笑,站起身,亲自给钟子期倒茶,问钟子期什么学校毕业的,现在在柏乐村小学的工作是正式的,还是临时的,又问他篮球打得那么好平常在哪里打球等等,听钟子期说,自己只在高中、体专时参加过学校的篮球队,现在毕业回来就没有再打篮球了,梅文鼎就抛来橄榄枝,加了钟子期的微信,给他发了个定位。 “市‘雪风’篮球俱乐部的地址,以后周末,一起打球吧。”梅文鼎热情的邀约,让钟子期受宠若惊,有些无助地看向王子安。 对于钟子期来说,他其实搞不太清楚梅文鼎这个官有多大,王子安是知道的,对于一座县城来说,人大主任是市里四套班子之一的一把手,处级干部,在这座城市里,那是鼎鼎大的官员了。 被王子安拍了拍后背,钟子期神奇的脑回路,向着梅文鼎蹦出了一句话:“安安也可以一起来吗?” 王子安真是服了钟子期了,他拍他后背,是想提醒他向梅文鼎道谢,不是让他举贤不避亲。 梅文鼎愣了愣,继而说道:“子安也喜欢打篮球啊?” “部队里打过。” “那这周末,咱们‘雪风’俱乐部见。” 出差在即,梅文鼎站起来送客。 从人大办公楼出来,钟子期笑嘻嘻对王子安说道:“王伯牙,你还不谢谢我?” “不应该你谢我吗?”王子安觉得奇怪,他带他见到了梅文鼎主任,怎么反过来要他谢他? 钟子期说:“我提议让你周末一起去篮球俱乐部打球诶。” “我谢谢你。” 钟子期的脑回路自然听不出来王子安这话是反讽,只说:“谢我就帮我出回柏乐村的打车费。” 王子安问:“你没钱打车吗?” 钟子期可怜巴巴点头。 “那你怎么进城的?” 钟子期于是告诉王子安,自己是搭谢安民的顺风车进城的。 “谢小姐也进城了?”王子安激动起来,“她现在在哪里?” 钟子期耸耸肩,他怎么知道? 于是,王子安给谢安民打电话,谢安民正在福文化公园拍照,可是拍照怎么能没有摄影师呢?光自拍,可无法将桐山溪畔那些艺术感满满的打卡点都录入镜头里。 王子安自告奋勇来当摄影师。 谢安民在桐山溪东岸的福文化公园见到王子安单枪匹马前来,不由朝他身后张望,王子安说:“你在找子期吧?子期去接朋友去了。” 钟子期已经接到了安红豆。 钟子期站在福文化公园的入口处,看见一个身着红色长裙的女孩子,从马路对面沿着斑马线翩然走过来。她的红色雪纺长裙在夏日里显得风情万种,但她的表情却是纯情的,羞涩的,这使她身上散发反差感,犹如一只颜色火辣的红蝴蝶,飞行的动作却生涩、质朴。 钟子期太爱这只红蝴蝶了,笑嘻嘻奔向她,嘴角咧到耳朵边去。 “红豆。”钟子期自然地向安红豆伸出自己的手,安红豆也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放入钟子期手中。 他们手牵手走下公园台阶,瞬间被横在眼前的长长的桐山溪水治愈。 过去看水,总是纵向的视角,还从未像此刻,以横向的视角看溪流,就是一条向两边无限延伸的银色带子,如此隽永又壮观。 奈何钟子期张了张嘴,脑袋空空,读书恨少,也只能说出两个字:“卧槽。” 一旁,安红豆捏起小粉拳对着钟子期臂膀敲了一下:“说了多少遍了,别说脏话。” 那一拳不比蚊子叮的力量重,但钟子期还是做出不堪一击身受重伤的样子,夸张地弯下身子,龇牙咧嘴,逗得安红豆咯咯咯笑起来,小粉拳不停锤他的臂膀。 远处,秋千架上的谢安民向着这边的笑声投过来一抹漫不经心的眼神,像女孩子的长发失去了橡皮筋,松松散散的,貌似很舒适的样子。 王子安将谢安民这舒适的状态解读成“公园二十分钟”自我放松、精神快充的成效。据说每天在户外待上一小段时间,即便不做运动,只是在公园待上20分钟也能让状态更好。这座沿着桐山溪畔建起来的福文化公园,是这座滨海小城持续推进河湖治理,全域治水、碧水兴城的成果,润泽了这座城市与生活其中的人们。 福文化公园位于桐山桥的下侧,上首往北是沿溪而建的水北公园,一条“彩虹跑道”隐藏在绿荫浓密、鸟语花香中,睡莲从圆形的池水里张开笑脸,娇艳欲滴。 而这下首的福文化公园,还有个美妙的名字:十里桐溪。整座公园,面朝十里桐溪水,满眼皆“福”,有“柱福”创意灯柱群、“花开富贵”休闲福景、儿童娱乐等设施。到了晚间,大人们下班了,孩子们放学了,这里变成了遛娃的好场所。 现在,空荡荡的十里桐溪畔,只有两对年轻人的身影。 俊男靓女,十分养眼。 “我女朋友。”钟子期第一次将安红豆介绍给王子安。 谢安民从秋千架上下来,看着安红豆眯起眼睛,她认出她了,那天她站在马路边,还是穿的一条雪白长裙,钟子期将谢安民撇下,迈开大步跑过去加她微信。 呵呵,进展真快,那时还是陌生人,才几天,就成了女朋友了。 “她叫安红豆。”钟子期满脸灿烂得意的笑容,对王子安和谢安民说道。 安红豆。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谢安民脑海里突然闪过温庭筠的《南歌子》。温庭筠惯喜欢在词里写到红豆,还有一句:罗带惹香,犹寄别时红豆。 “你好,谢安民。”谢安民朝安红豆笑笑。 安红豆说:“谢安民,就是那个大作家谢安民吗?” “是她。”王子安说。 安红豆就一改淑女的作派激动尖叫起来:“谢安民,我是你的粉丝啊。” ------------ 第十三章 生日 没想到在一座小县城里遇到了自己的粉丝,谢安民心情很复杂。 人面对自己的追捧者,无论如何内心都是喜悦的,这是人的虚荣本性。 这也导致谢安民看到钟子期对安红豆鞍前马后的时候,内心无法心无旁骛吃醋和妒忌,甚至她还掏腰包请了一顿晚饭,在城里的一家牛肉火锅店里。 王子安抢着来买单,谢安民不让。 钟子期口袋没有碎银,只能眼巴巴看着两个不差钱的人在收银台前推来搡去的。两个人争抢的太厉害,难免产生肢体摩擦,也不知是谁先握住对方的手,总之两只手握在了一起,王子安还红了脸。 安红豆双手托腮,坐在桌旁,看着那一幕,咯咯咯地笑。 钟子期发现她看谢安民的眼神,比看他时还亮。 “红豆,你吃饱了没?”钟子期拿起捞勺,去火锅里捞起一块锅底的牛排,放到安红豆碗里,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安红豆的视线仿佛用针缝在了谢安民身上,一脸花痴的笑容说:“子期,你说巧不巧,我的姓就是我偶像的名字诶。” 钟子期讪讪然放下捞勺,冷哼一声:“哼,你的姓还是王子安的名字呢,能说明什么?” 安红豆将目光收回来,X光线般投到钟子期脸上,敏锐觉察到什么,咯咯咯又笑起来道:“子期,你在吃醋吗?吃王子安的醋?” “切。” “总不会吃谢安民的醋吧?” 钟子期不吭声。 安红豆一脸好奇宝宝神色,声音也提高了音调,变得尖细:“为什么?她是我偶像诶,她是大作家,是很多人的偶像诶,她还是大美女,你不喜欢她吗?” “我喜欢你。”钟子期有些没好气。 安红豆并没有为此开心,而是继续问:“你没看过她的书吗?” 继而叹口气:“唉,你们体育生就是不喜欢看书,你知道人们都怎么评价你们体育生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已经成功抢赢王子安,买完单的谢安民,听到安红豆这话,顿时四体通畅,百骸舒爽。 她满面春风走回位置,对钟子期说道:“喂,钟老板,你不请你女朋友唱KTV吗?” 钟子期脸色很难看,他把手插入裤兜,右手中指竟然从裤兜底部钻了出去,贴在了大腿的肌肤上,指尖冰得他打了个哆嗦。 该死的火锅店,把空调打太低了。 “唱KTV,好诶好诶,”安红豆兴奋地拍手,“子期,我们去唱歌吧,我平常只看过谢安民的书,还从没听过谢安民唱歌呢。” “晚上给你唱个够,你负责点歌,我负责唱。”谢安民说这话时,眼角眉梢流露一股子坏坏的风情,很有些风流才子勾搭秋香的风范,惹得安红豆差点想喊老公,原来老公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态度呀。 “好呀好呀,太好了,谢谢谢安民,子期,我们去唱歌吧。”安红豆将钟子期的手从裤兜里拉出来,热情地摇晃着。 食指离开了大腿,只余肌肤上一点冰凉,仿佛慢慢消散的涟漪,一点一点散去了那点突兀的触觉。 安红豆一声一声“子期”叫着,但钟子期不吭声,像高傲蓬勃的美人蕉蓦然蔫了脑袋。金钱使人自信,金钱也使人自卑。 王子安了解地站到钟子期身旁,说道:“你们都吃饱了吧?吃饱了,我请你们唱歌。” 钟子期抬头,与王子安四目交汇了一下,心头暖暖的。 于是,钟子期挽着王子安的胳膊,安红豆挽着谢安民的胳膊,四人打了辆滴滴,从火锅店直奔KTV。 车内灯光昏黄,播放着轻柔的音乐,与城市喧嚣的夜生活形成鲜明对比。车窗外的城市夜景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卷,霓虹闪烁,街道两旁的店铺灯火通明,KTV的欢笑声和歌声从远处影影绰绰传来。 安红豆坐在谢安民身边,一颗心激动地扑通乱跳。 呜呜呜,这是她偶像诶,她竟然可以这么近距离和自己的偶像接触,她激动地想哭,她碎碎念着说:“谢安民,你知道吗,我从小看着你的书长大的……” 谢安民扭头瞥了她一眼,车内昏暗的光线隐藏了她的不悦。 呵呵,她很老了吗? 和她们一起坐在后座的钟子期自然无法发觉谢安民的神色变化,倒是副驾驶座的王子安扭过头来,只见谢安民坐在靠窗的位置,已经把头别向车窗外。 耳边是钟子期憨憨的问话:“红豆,你几岁了?” “十八。”安红豆脆嫩的声音,仿佛刚破土的春笋尖儿,轻轻一掐就断了。 钟子期掐了一把安红豆的脸蛋,“你才十八怎么就没读书了?” “和你一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安红豆咯咯咯地笑。 “我读完高中,还上了体专的。”钟子期不服气。 安红豆不以为意说:“哦,我没读高中,我读的是职专,不过已经毕业了。” “满十八了,和你谈恋爱我不犯法了吧?” “你还想干犯法的事啊?” 整个车厢里都是安红豆咯咯咯的笑声,那年轻的,脆嫩的,春笋尖儿似的,一掐即断的声音,听在谢安民耳朵里,聒噪极了。 “你好吵,等下我不给你唱歌了。”谢安民突然板起脸说道。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才是她对她的真实情绪吧,她讨厌这个女孩子,讨厌她如此年轻,只有十八岁,而她已经三十了。三十多的女人站在街边,是不会被体育生冲过去要微信的吧? 谢安民朝着车窗的位置挪了挪屁股,远离了安红豆,不想跟她有任何肢体接触。 而她还偏偏凑过来说:“谢安民,等下我可以点外国歌曲吗?” “不可以。”谢安民直接回绝,厌恶与不满已经控制不住了。 好在,车子抵达了KTV门口。 推开门那一刻,迎面而来的浓烈的音乐节奏以及五彩斑斓的灯光效果,将谢安民从负面情绪中拉了出来。 来到预定的包间,屏幕上正播放着最新流行的MV,服务员已在桌上摆放好几盘精美的小吃和啤酒,还有一个蛋糕。 “谁生日啊?”安红豆和谢安民异口同声。 钟子期看向王子安,王子安看向谢安民,拿起茶几上的话筒递过来,说道:“今天我生日,谢小姐可以为我唱个歌吗?” ------------ 第十四章 蛋糕 “你想听什么歌?”寿星的点歌要求,谢安民不会拒绝。 “《丢了幸福的猪》。”王子安说。 谢安民目光一闪。 钟子期已经拍起手来:“对对对,王伯牙最喜欢这首歌。但他自己不会唱,他五音不全。”钟子期说着,哈哈地笑,安红豆也跟着咯咯咯地笑,像两只头脑简单的猪。 只有王子安发现谢安民的脸色变了。 “你如果不会唱,也没关系,就给我唱一支生日歌就行。”毕竟是一首十几年前的老歌了,王子安善解人意地说。 “会唱。”谢安民的笑突然变得很苦。 钟子期和安红豆是不可能发现的,他们欢天喜地的,一个去点歌,一个拿出手机准备拍摄。 大作家在小县城的KTV里K歌,这个视频的含金量要炸。 在KTV的昏暗灯光下,众人在沙发上坐下来,谢安民握着麦克风,站在滚动的屏幕前。伤感的旋律缓缓流淌,大屏上画面缓缓播放,谢安民闭上眼睛,略带沙哑的嗓音将众人带入另一个世界,周围的喧嚣似乎都被隔绝了,只剩下她的歌声与背景音乐交织在一起,讲述着一个关于失去与寻找的故事:“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所以选择退出 因为爱你 所以让你选一个更好的归宿……” 大屏投射出的彩光,投在谢安民的侧脸上,一半黑影,一半晶莹。晶莹的是泪光。王子安心头一颤:谢安民哭了。谢安民的眼泪悄无声息,但她的歌声用力而伤感,就连钟子期和安红豆也收了嬉笑,神色凝重起来,只听谢安民的歌声缠缠绵绵,如曲曲折折的钩子,钩得满屋子人心绪沉浮。 “如果爱情的路还可以再铺 我不会让你再为我哭 如今剩一个没用到不可原谅 丢了自己的幸福的猪……” 安红豆放下正在录像的手机,把身子依偎到了钟子期肩上,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钟子期忍不住伸手揽住了她,问她怎么了,安红豆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看着谢安民,对钟子期说:“我偶像肯定想起她初恋了。” 像谢安民这样的大作家,网上有不少她的八卦,尤以那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流传最广,像安红豆这样的书迷不可能不知道。 “谢安民有初恋?”钟子期说完又喃喃,“她看起来岁数不小了,不可能没谈过恋爱。她和初恋分手了?” 安红豆点点头:“我在网上看到过,在谢安民的书里也读到过一些关于她初恋的文字。” 钟子期低下头看安红豆,停顿了几秒钟,说道:“红豆,你那么爱学习,怎么才读职专?” 初中毕业,普职分流,根据中考成绩,考不上高中的学生才去读职业中专。钟子期之所以能上高中,也不是因为文化课,而是以篮球特长生的身份进的乡里的高中。 “我不爱学习啊。”安红豆说。 “那你还看谢安民的书。” “你唱流行歌曲吗?” 钟子期点点头:“唱的呀。” “那能代表你热爱音乐吗?” “不能。”钟子期摇头。 安红豆说:“对啊,喜欢看谢安民的书,和喜欢听流行歌曲一样,只是一种消遣,又不能代表什么,哪个少女不怀春,看几本言情小说怎么了?” 安红豆碎碎念着,钟子期明白了,“哦,谢安民这个作家其实是写闲书的,对吧?” 一曲《丢了幸福的猪》到了尾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闲书”两个字从钟子期口里蹦了出来,显得特别大声,特别刺耳。 包间里的空气凝滞了,钟子期抬头看到谢安民正黑着脸盯着自己。安红豆也看到了生气的谢安民,忙从钟子期怀里离开,捏起小粉拳捶了下他的肩膀:“哎呀,子期,你胡说八道什么?” 软萌漂亮的妹子的拳头,不像敲打,像撒娇。 “我我我我在胡说八道什么呀?”钟子期伸出手不停拍打自己的嘴,却不是在向谢安民认错,而是安慰安红豆,逗得安红豆咯咯咯笑起来,越发显得两人在调情。 那什么国王烽火戏诸侯才博美人一笑,他不过拍几下自己的嘴巴,就让安红豆笑得花枝乱颤,钟子期必须更卖力地拍打自己的嘴巴,反正自己打自己,又不疼。于是,钟子期加快了手速,企图让安红豆笑得更开心,可是他还没拍几下,就只觉两眼一抹黑…… 谢安民将茶几上一整个生日蛋糕拍在了钟子期脸上,钟子期的脸上瞬间被奶油覆盖,五彩斑斓的糖珠和水果片点缀其中,只露出两只惊愕的眼睛,一只手臂悬在空中。 安红豆吓得从钟子期身边跳开,王子安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原本欢快的气氛瞬间凝固。 王子安没吃到三十岁的生日蛋糕,三十岁的生日不欢而散。谢安民从KTV里扭头走了,王子安去追。等钟子期从卫生间里清洗完自己满脸满身的奶油,走回包间时,谢安民和王子安早没了人影,只留下安红豆诚惶诚恐地给他递来一整盒纸巾。 她说:“子期,你头发都湿了,擦一擦吧。” 钟子期的脑袋瓜子并没有回过神来,他不知道他怎么就惹着谢安民了。 “她是不是有病?你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偶像?”钟子期对安红豆说。 安红豆原本打算为钟子期擦拭头发上的水珠的,听了钟子期这话,把脸一放:“你才有病。”扔下纸巾,背上包包,也走了。 钟子期追到KTV楼下,没有追上安红豆,反被收银员拦了下来:“这位先生,你们包间还没买单。” * 王子安总觉得自己的三十岁生日过得别有一番趣味。 此前他过过两次特别难忘的生日,一次是医学院临毕业实习那年。 虽然他的专业是消化内科,但却在妇科和产科也轮番实习过。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对异性的身体充满好奇,一想到第二天能去产科见识女性的身体,和男同学们从前一晚就开始激动,结果第二天兴致勃勃地去到产房,看到女人们生孩子的惨烈哭叫,闻到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顿时被吓得软趴趴。 又在妇科接受更血腥的刺激与精神捶打,生病的妇女们流出的那些结块的经血,红到暗黑,散发各种病变的气息,直接让他反胃。那时,一起实习的同学好心地给他过生日,生日蛋糕上点缀的水果片是草莓果干,暗红色的草莓果干,一大颗一大颗连接在一起,像极结块的经血。于是那个生日,他一口蛋糕没吃,呕吐不止。 还有一年生日,王子安也没吃上蛋糕。 那是在腾格里沙漠新兵连的日子。只记得验兵通过后,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到了银川,下火车时,一辆辆解放141卡车来接他们,将他们拉到了腾格里沙漠的集训营,度过三个月苦不堪言的新兵连的日子。一开始,身为南方人,不适应沙漠的天气,动不动就流鼻血,生日那天,王子安流了很多鼻血,又想起在医院实习时看到的女人们身上流下来的血,生孩子时流的血,以及病变的经血,于是,哪还有心情吃蛋糕? 三十岁生日没吃上的蛋糕,谢安民后来补偿了王子安一个,那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 生日那晚,王子安离开KTV,在城市的大街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谢安民,打了谢安民电话也没接,倒是接到了钟子期电话,钟子期在电话那头都要哭了,他说:“王伯牙,你为了个女人,不要自己兄弟啊?你再不回来救我,我得在KTV扫厕所抵债了。” 钟子期身上没钱,别说在KTV买单了,就是回柏乐村的车费也没有。 好在,王子安终于回来接他回家。这夜钟子期深刻领悟了那个道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安红豆竟然为了谢安民,和他说翻脸就翻脸。 ------------ 第十五章 情伤 周末来临之前,谢安民提着一个私人订制蛋糕,来到“知音白茶坊”找王子安。 钟子期不在,这让谢安民又庆幸又失落。庆幸的是,不用打照面,就不必为那晚的举动道歉;失落的是,她其实还挺想见到他的。 王子安将谢安民领进办公室,谢安民将蛋糕放到办公桌上,打开了盒子,说道:“这款蛋糕别出心裁,专为三十岁男人设计。你看,它采用了深蓝色和金色的搭配,象征着三十岁男人的成熟与稳重。蛋糕表面装饰着精致的糖霜雕花,以及一个小巧的金色数字‘30’,代表着你步入而立之年的重要时刻。在蛋糕的中央,摆放了一辆精致的糖制跑车模型,寓意着你的事业将以超快的速度获得成功……” 谢安民弥补的生日祝福显得生硬而牵强,王子安的嘴角却翘起来数次,无论用怎样的意念都压不下去。 “对不起啊,王总,那天我搅黄了你的生日……” “你今天不是来给我补过了吗?” 那天是四个人过生日,今天是两个人过生日。王子安更喜欢今天。 谢安民来给他补过三十岁生日,对王子安来说是意外的惊喜。 谢安民在蛋糕上点燃蜡烛,给王子安唱生日歌,王子安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大约许好了愿望,又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将生日蜡烛吹灭。王子安许了什么愿,谢安民没有问,王子安也不能说,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他们在茶几旁一起吃蛋糕,甜甜的奶油让人心情愉悦。 “你为什么喜欢那首歌?”谢安民问。 王子安知道谢安民问的是哪首歌。 “第一次听的时候就很喜欢它的歌词,还有伤感的旋律。”王子安说。 “第一次,是谁给你唱这首歌的?” “我们新兵连的班长。” 谢安民想那也是个受了情伤的人吧,每个喜欢那首歌的人,都有一个为情所伤的灵魂。 新兵连的班长离过一次婚,有一个儿子,离婚原因不再赘述,那是属于一名军人的隐痛。后来,他在一列动车上认识了一个小九岁的姑娘。姑娘很高,一米七一,而班长也才一米七五。姑娘个子很高,却无法将行李放到行李架上,班长搭了一把手,两人坐在邻座,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车到站时,姑娘加了班长微信。 班长转业后曾有个稳定的职业,但因离婚时,前妻不停到单位闹腾,只好辞职去杭州打工,也正是去往杭州的动车上,认识了那位小九岁的姑娘。没想到过了几天,那姑娘竟然追到了班长打工的厂里,让班长给她介绍一份工作。班长在自己打工的厂里给那姑娘安排了一份工作,两个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很快就相知相爱,灵肉结合,纠葛了四年时光。 那四年,姑娘为班长怀过孕,流过产,割过腕,拿了四次户口本,也没能和班长修成正果。姑娘的父母执意反对两人的恋情,因为他们不想女儿嫁给一个大九岁的老男人,还要当后妈,而班长,经历了一次婚变之后,对婚姻也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 一对相爱的恋人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无情,分道扬镳。 拿了四次户口本也没能和班长领证的姑娘,背后是家人的反对、逼迫,眼前是看不到头的虐恋羁旅,终究选择了放弃。 她打算放弃自己被爱情与亲情凌迟得面目全非的生命,于是在班长跟前割了腕。年轻姑娘白皙的手腕如棉絮般破碎,青春的热血撒了一地。在吵架中失去理智的班长,被恋人倒地的身体和殷红的鲜血拉回了现实。 他叫了救护车,将姑娘送到医院抢救。姑娘的命最终救回来了,可是她的爱情死了。她心灰意冷,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了人,而班长为了忘记刻骨铭心的爱情,日日在手臂上烫下烟疤。 后来,姑娘竟然离婚了,带着离婚证,再次找到班长,希望破镜重圆,弥补曾经的遗憾。可是班长的心早已死寂如灰,姑娘在经受一场婚姻的捶打时,班长也正在心灵荒漠里长途跋涉。 他终于从荒漠里走了出来,在感情的沙尘暴里九死一生地完成逃难,重获新生。他的心已经复归平静,不再需要烫烟疤来掩盖痛苦了。姑娘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死去的旧人,被掩埋在记忆的荒冢里,长满野草,落满尘埃。 这一次,姑娘比曾经割腕时更绝望,她揣着离婚证和户口本奔赴旧爱,却连旧爱的面都没见到。 王子安顺利完成新兵连的训练,去往城市边缘下连队,班长转业了。新兵送别老兵,班长流下意气风发的眼泪。多年后再见面,意气风发的班长已经变成一个唱《丢了幸福的猪》的悲伤男人。 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终究是儿女情长,耽误了英雄。 KTV里,班长当着王子安的面深情款款唱了一首《丢了幸福的猪》,那伤感的旋律,忧伤凄美的歌词,一下吸引了王子安的注意力,自此王子安偶尔就把这首歌翻出来听听。 如果王子安知道,班长第一次在他面前唱《丢了幸福的猪》时,在夜晚的首都,有个年轻人也正对着自己的女朋友唱这首《丢了幸福的猪》,一定会慨叹命运的神奇。 那是他送给谢安民的分手礼物。唱完那首歌,他就要远渡重洋,在美利坚的土地上留学、扎根。他是打算带谢安民一起去的,他们是中学就相恋的少年爱侣,彼此交付最纯真、最澄澈的自己,不论情感,还是身体。 彼时,谢安民正以“天才少女作家”的身份破格录取名校,尚在读书,还未毕业。而他的父母却要求谢安民放弃名校求学的机会,陪伴他远赴大洋彼岸的国度求学,做伴读保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填补他的情感空虚,满足他的生理需求。 谢安民何等高傲之人,怎会做这样的妥协与让步? 谢安民父母倒是提出一个退让的要求,放弃名校可以,去异国伴读也可以,只是两人要先领证。奈何,他的父母执意不肯,没得商量。谢安民不能为了他,放弃国内的学业和亲人,他也最终选择放弃爱侣,另攀彼岸的高枝。 现实的反复衡量,磨损了感情的卷尺。卷尺何其软,现实的残酷却是冷冰冰、硬邦邦。 流年似水,岁月催人老,只余一首《丢了幸福的猪》,在王子安和谢安民的脑海里反复盘旋。 大概是回忆使办公室里的气氛太凝重了,蛋糕上的奶油都显得甜腻了,王子安站起来对谢安民说:“明天,我和子期要去市里的篮球俱乐部打球,你跟我们去看吧,当我们的啦啦队。” “你们去市里打篮球?”谢安民问。 王子安笑着点点头:“人大梅文鼎主任邀请,我们就去咯,周末练练球,也挺好的。” ------------ 第十六章 雪风 “雪风”篮球俱乐部,在城里众多篮球俱乐部中,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在这座城市举办的每一场篮球赛里,都是冠军的不二人选,在去年的省级全民健身运动会甲级俱乐部篮球联赛中也摘得过金牌。 俱乐部位于市中心繁华地带,交通便利,场馆宽敞明亮,设施齐全,四周环境更是绿树成荫,优雅宜人。 “雪风”俱乐部里的成员皆是这座城市篮球界的精英,既有经验丰富的老将,也有活力四溢的新秀,有球技高超的神投手、篮板王,有稳如泰山、以防守见长的后卫,他们平日里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在各个岗位上,朝九晚五,一旦有赛事,这些篮球队员就会集合到一起,为俱乐部的荣誉共同作战。 除了正式比赛,周末的非正式比赛,更是他们常常相聚的契机,只不过周末的赛场,除了他们这些能上赛场的球员之外,更多的是这座城市里的篮球爱好者,年龄和身份各异,却都因对篮球的热爱而汇聚一堂。 王子安将谢安民领进俱乐部时,整个场馆内,欢呼声、呐喊声正此起彼伏,无论是球员还是观众,都沉浸在一份纯粹的快乐里。 不是对外的赛事,是属于俱乐部内部的打球时间,所以不论观众,还是场上正在对抗的双方,都是“雪风”俱乐部的球员,还有些球员带来看热闹的家属,比如安红豆。 安红豆坐在场馆的观众席上,目光紧紧跟随着场上那个年轻飞扬的身影。 今天场上的球员都是些篮球爱好者,他们大部分是来自体制内的官员,局长、副局长之类的,因为常打篮球,使他们不像其他官员那样顶着啤酒肚,能保持修长的好身材,只是个子普遍不高,少有一米七五以上的,这使得钟子期高挑的个子在众人中格外显眼。 另一个显眼的球员,显眼的不是大个头,而是一头白发。五十开外的年纪,脸型介于国字脸和圆脸之间,没有任何皱纹,甚至红光满面,给人气血很足的感觉。那一头白发,长短恰到好处,堆在头顶,如一簇晶莹的雪。这也成了他的标志性特征。 这便是人大主任梅文鼎。 不过在俱乐部里,他不是什么人大主任、处级干部,他就是一名篮球发烧友,工作日里的局长、副局长们,此刻上了篮球场,全都翻脸不认人,一个两个三个全都围拢在他周围,打着配合,使出吃奶力气从他手里夺球。 “子期,球给你,接着——” 梅文鼎精准地将球传给了钟子期。 钟子期已经穿上梅文鼎事先给他的“雪风”俱乐部标志性的蓝色队服,在梅文鼎将篮球抛过来后,迅速接住篮球,身体灵活地穿梭在对手之间。他利用自己的速度优势,避开了一个又一个防守者,在一个空档处抱着篮球,加速冲刺,巧妙地变换方向,找到投篮的空隙,纵身跃起,稳稳地将球投入篮框。 观众席上,欢呼一片。 安红豆直接从位置上跳起来,激动地尖叫。 年轻姑娘的尖叫声,刺耳尖锐,让一旁的谢安民忍不住皱了眉头,身体往另一侧侧过去。 王子安一直关注着场上,谢安民突然靠过来的身子,让他的心“扑通”了一下。犹如一个安静放置的瓶子,突如而来的碰触,使瓶身倾斜,瓶内晶莹的水液跟着荡漾起来。安红豆的尖叫声很大,谢安民躲避那尖叫,身子倾斜的幅度也挺大,因而撞过来的力气不小,可是王子安的身体却纹丝不动,甚至刻意挺直了腰杆,仿佛回到部队里就地静坐的时光。 谢安民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忙坐正身子,扭头再看王子安,只见他坐在一旁,目不斜视盯着场上,一副挺拔的军人的身姿。 大概是感受到了谢安民的注目,王子安的脸颊火辣辣起来,愈发正襟端坐,不敢扭头与谢安民对视,而那半边脸的火烧云落在谢安民眼中一览无余。 好在安红豆恰巧过来,帮王子安解了围。 安红豆说:“王伯牙,子期都上了,你怎么不上场打球?” 安红豆随钟子期一起喊王子安“王伯牙”,她拍了下王子安的肩膀,使王子安不得不扭头回应她,这便不得不与谢安民四目相对了。 “你也上场打会儿球吧,你看你脸都红成这样了,去打球泄泄火。”谢安民的话让王子安的脸更红了,急忙站起身去做上场的准备。 谢安民则和安红豆继续坐在观众席上观战。 “那天晚上对不起啊,”安红豆递过来一杯奶茶,一脸真诚歉意,“我代子期向你道歉。” 谢安民事后冷静一想,自己的做法显得挺小家子气的,于是此刻欣然伸手去接安红豆的示好奶茶,不料安红豆却说:“子期起先买的奶茶,我和他一人一杯,他在场上,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咱俩先喝好了。” 谢安民伸出去的手一顿,那这奶茶她还是不喝了。 谢安民把视线投向场上,场上王子安已经进了个球,别看王子安个头不如钟子期高,可是投篮竟那么精准,且这个球还是从钟子期手里抢过来的。他俩现在在不同的阵营里对仗。一旁,安红豆随着王子安的进球,忍不住又从位置上跳起来,但这一次,谢安民将她拉坐下来,安红豆一脸困惑,谢安民瞥了她一眼:“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吗?”说完,自己跳起来,想要挥手,发现手上空空,于是抢过安红豆手里的那杯奶茶,在空中挥舞。 场上,王子安有些不可置信,什么?谢安民竟然为他进球欢呼喝彩,这下打球更有动力了…… 这场球一直打到日落西山才结束。 所有人都大汗淋漓从场上下来,王子安和钟子期两个年轻人还好,其他那些中老年局长、副局长们已经气喘吁吁、双脚踉跄。这是“雪风”俱乐部开办以来,他们打得最刺激的一场练习球。 安红豆拿着毛巾蹦蹦跳跳迎向钟子期,“子期,擦擦汗吧。” 钟子期擦汗的时候,她又给钟子期递水。 钟子期很开心,顺势捏了下她的脸蛋,说道:“我还以为你那晚生我气后,就再也不理我了呢。” 安红豆早就气消了,冲钟子期撒娇扭动青春的腰肢,咯咯咯地笑:“人家哪里那么小心眼了。” “也是,偶像而已,又不能陪你过一生,但是男朋友可以啊。” “男朋友怎么陪我过一生啊?” “娶你,和你结婚呀。” 钟子期的话像玩笑又像承诺,逗得安红豆咯咯咯笑个不止。 原来这个女孩子就算不高声尖叫,她的声音也是刺耳的。谢安民心情很不爽快,一直黑沉着脸盯着钟子期和安红豆的方向,与钟子期无意中看过来的视线交汇了一下。谢安民愣了愣,也不知慌些什么,急急忙忙就挽住了一旁王子安的胳膊。 王子安整个人如被电击。 谢安民已经无法撤回自己的手了,因为钟子期一直看着她,显然被她对王子安的亲密举动惊讶到。谢安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刚才她想要抓住点什么,好掩饰自己的心虚,而身旁只站了个王子安。此刻,被钟子期盯着,她索性就挽实了王子安的胳膊。 “晚上我们吃什么?”谢安民笑眯眯问王子安,“上次那家牛肉火锅店,我挺回味的。” 王子安的脑子此刻运转飞快,却又一团胶着,完全无法思考,上次吃火锅时,谢安民可没有这样挽住他的胳膊,只在结账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背。 “子期、子安,晚上和我们一起吃饭吧。”梅文鼎站在不远处,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招呼这边的一对好兄弟。 ------------ 第十七章 菜鲟 晚餐地点在远离市区的一栋乡下别墅里。别墅主人不在家,只留他的朋友招待大家。朋友是市里某个领导的妻子,与梅文鼎是高中同学。老同学见面,异常亲切。领导的妻子热情接待了梅文鼎和众人,都是老熟人了,只有王子安、钟子期以及谢安民、安红豆四个后生面生。 “这四个帅哥美女是谁?”领导妻子问。 梅文鼎先向老同学介绍了王子安,大名鼎鼎的柏乐村王恺书记的儿子,又顺带介绍了钟子期,也是柏乐村的,篮球打得很好。至于谢安民和安红豆,梅文鼎就把她俩当做是王子安和钟子期的女朋友,在这种场合不必有姓名,有个性别就不错了。 这让谢安民略有感慨,没想到自己在名利场上已经混得风生水起,到了这座滨海小城,也不过就是个“女的”。这也应证了她在柏乐村定点深入生活时听到的一种说法:这个城市里的老百姓不追星,顶流来了也就是路人甲,就算老牌的四大天王来开演唱会,门票也得半卖半送。 谢安民那作家老妈在这座城市里,并不能作为有用的人脉,但柏乐村王恺书记却能让王子安享受到“看父敬子”的福利。领导妻子给了王子安比其他人更多一点的关注,说:“子安看起来比老王书记生得帅气,老王书记长得粗犷,像男人……” “王子安长得像女人吗?”安红豆插话,天真无邪,快人快语,这让一向情商很高的领导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说:“那不是,男人就是男人,怎么会像女人呢?只是子安长得比他爹秀气、斯文,像个书生。” “他可不是书生,他当过兵。”钟子期也忍不住插嘴。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书生又不是什么贬义词,王子安不觉得钟子期替自己解释一句,有什么必要。此时此刻,填饱肚子最有必要,因为打了半天球,燃烧了卡路里,饿死了。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美食,全是这座城市里最有代表性的山珍海味,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餐桌中央摆放的那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羊汤。羊是从大嵛山岛通过游轮运过来的海羊,盛名在外,就连x疆人都从网上下订单的。金黄色的汤汁里,大块的羊肉被炖得软烂却不散架,精心挑选过的羊杂——包括羊肝、羊心、羊肺等部位,经过长时间慢火熬煮后,完全没了腥味,此刻全都散发诱人的香气,使人喉头生津。 紧挨着大锅羊汤的,是一小锅土鸡汤。 “土鸡是我老母亲亲自养的,放养的,白天全都让它们在山上跑,很野,所以土鸡腿比一般的鸡腿都好吃,”领导妻子细心地给王子安四人盛鸡汤,还特意把仅有的两只大鸡腿给了谢安民和安红豆,并对其他人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平常不缺好吃的,就把大鸡腿让给两个小姑娘吃吧。” 说着,又给王子安四人的碗里夹螃蟹。 螃蟹足有成年男性的巴掌大小,切成对半油煎,煎得金黄喷香。 “今天本来想去鱼井码头找渔民买红膏鲟的,可惜没有,只买到野生菜鲟……”领导妻子的解释立马换来众人的安慰,说是野生菜鲟味道更好,鲟肉更嫩,红膏鲟的红膏看着漂亮,实际吃起来挺硬,硌牙。 作为北方人,谢安民不懂众人口中的菜鲟就是一种锯缘青蟹,因其青色的外壳边缘有锯齿状缺刻而得名。菜鲟是普通的锯缘青蟹,而红膏鲟则是处于繁殖季节、体内有红色或黄色蟹膏的雌锯缘青蟹。两者不但口感上有差异,外形上也有差异,菜鲟的蟹尾成细长的三角形,蟹尾盖是细三角型,而红膏鲟的蟹尾呈球形,蟹尾盖呈球型。在营养价值上,红膏鲟的膏更肥美,营养也相对更高。 此刻,看着餐桌上一盘围成圆圈摆放的菜鲟,谢安民只知道这种螃蟹和大名鼎鼎的阳澄湖大闸蟹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应该是独属于闽东的海产品了。 作为客人,又是自己不熟悉的话题领域,谢安民搭不上话,只能默默听着,不经意低头看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有一只剥好壳的蟹钳,正肉嘟嘟躺着。谢安民扭头看见王子安冲自己微微笑了一下,示意她享用那只他剥好壳的蟹钳。 当谢安民吃完蟹钳,盘子里又放了两只剥好壳的九节虾…… 一晚上,谢安民就这么享受着王子安的服务。 她用余光瞥一眼坐斜对面的安红豆,她正在为钟子期剥虾。她在享受王子安服务的时候,钟子期也正享受着安红豆的服务。谢安民的嘴角不自觉翘起来,突然觉得她和钟子期是同一种人,自私的人。 谢安民心情愉悦,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听餐桌上属于这座城市的一点小八卦。 餐桌上,住建局的向梅文鼎聊起自己是如何把亲亲老婆的编制从乡镇调到城关的,说从前在乡镇搞拆迁,得罪了很多村民,自己拆迁有功荣升后,自己老婆被留在乡镇,常常被村民威胁恐吓,于是他亲自杀到领导的办公室,差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自己与妻子如何相识如何恩爱,若妻子因为他的工作受到牵累,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自己这个领导也不想当了,甚至不想活了,要学梁山伯殉情。 领导说,梁山伯是先死的那个,殉情的是祝英台。但领导体恤下属,还是解决了这位夫人的编制问题。 又有个教育局的向梅文鼎抱怨,这三年来,进步之心不死,一心想要离开教育局的位置,另谋高就,可是每次提拔前的临门一脚,总有竞争对手比他先进球,又有他从前在乡镇干工作时得罪的村民搞事情,到处写举报信,这使他灰心丧气,才四十岁就有了白头发。 一旁,海事局的端起一杯米酒敬他,笑着说:“四十岁有白头发正常,我三十几岁就有白头发了,而且教育局不是挺好的吗?光全市教师就有五千多人,学生十万人,关系多少家庭,你还不高兴啊?说明你能力好,才把这么大一个差事交到你手上的。” 教育局的喝下海事局的敬的酒,叹了口气。 他是有苦说不出。既然走了仕途,谁不想步步高升呢?但这座城市里,历任教育局领导都止步了仕途,因而这个岗位多多少少都被他们这些还有进步空间的年轻官员所忌讳,仿佛来了这个岗位,就失去了提拔可能性一样,因而当初岗位调整时,他磨叽了很久,才最终接受组织安排的。 “我要是有你‘援疆干部’的身份,我就不愁了。” “我是真心觉得教育局不错,教育是民生大计,能去管教育,也是功德一件。” “那回头我可给你腾地哈。” “你给不给我腾地,我们都得听组织的安排,不是?” 梅文鼎摆摆手,打断对话,安抚道:“你也不要太悲观,你和之前的几任情况不一样,他们担任时年龄都大了,你还年轻,前途还大着呢,事在人为,咱们组织用人的标准是德才兼备,以德为先,你按这个标准要求自己,是不会被埋没的……” 又对海事局的说:“你当真对教育局这个岗位也有兴趣有信心?那回头,若有岗位调整的时候,我可向领导推荐你哈。” 两位忙向梅文鼎敬酒道谢,而领导妻子已经招呼大家吃菜,她不喜欢这种私人朋友聚会的场合,领导们还谈论工作上的事,何况现场还有不熟悉的人在。不过那几个年轻孩子都是梅文鼎主任带来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外人,而王子安还是王恺书记的儿子,这点自觉性还是有的,不会听了几句不该听的话就四处张扬。 领导妻子哪里知道谢安民是个作家呢?若知道了谢安民的身份,肯定要提醒大家不要讲敏感话题。而众人若知道谢安民的身份,言词肯定也要收敛几分,估计还会让领导妻子把老母亲酿的米酒换上果汁和水。 众人中,竟有个见多识广的,觉得谢安民脸熟。 那人坐在谢安民的左手边,是个卖紫菜加工产品的,生意竟也能做到身家几百万。赚钱之余,还有些文艺情怀,颇写了几首酸不啦叽的诗,为了发表,没少给杂志编辑送紫菜,自诩是卖紫菜里诗写得最好的,又是诗人里最会卖紫菜的。 家酿的米酒后劲很大,紫菜诗人已经喝得微醺,盯着谢安民的脸笑眯眯说:“我觉得你长得很像那个谢安民呀。” 众人好奇谢安民是谁,紫菜诗人说:“你们这些领导平常日理万机,也没机会看闲书,当然不知道大作家谢安民了。” “闲书”两个字让安红豆和钟子期不约而同看向谢安民,还好这次谢安民没有黑脸,他们刚想说这个谢安民就是大作家谢安民,但谢安民本人比他们先发声了:“我和谢安民可不像,如果你在桌子底下摸了谢安民的手,她可会当众说出来,让你下不来台的,而我不会。” 谢安民笑眯眯将自己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抬到了桌上,众目睽睽之下,紫菜诗人的右手正如八爪鱼的腕足,牢牢扣在谢安民的左手手腕上…… ------------ 第十八章 拜访 那晚的私人聚餐不欢而散。见过大风大浪的谢安民遭遇一两只咸猪手,早已见怪不怪,不欢的是王子安。他为谢安民朝紫菜诗人的脸上泼了一杯米酒,谢安民还怪心疼的,说农家酿的米酒珍贵,她在首都,茅台、五粮液没少喝,独这种手工家酿米酒没机会喝到。 这么好的米酒,泼在腌臜人的身上,是对米酒的亵渎。 但泼出去的米酒收不回来了,王子安次日就去板凳老人蓝大风家里买到了一坛米酒,酒液鲜红中透着微黄,赏心悦目,酒香更是醇厚。 蓝大风直以为王子安的酒是买去孝敬王恺书记的,于是又送给他一坛杨梅酒。杨梅是今年夏天新鲜采摘的东魁杨梅,个个如婴儿拳头般大小,浸泡在一斤几块钱的烧酒里,褪去满身红得发紫的汁液,呈现出米白色,原本透明的烧酒却变得红紫。 谢安民正在乡村振兴大酒店楼下大堂,抱着笔记本电脑,整理素材,王子安提着两坛酒就来了。 去大堂白茶展台上借了两只白瓷茶盏做酒杯,王子安陪谢安民小酌两杯。谢安民已经尝过米酒的味道,所以此刻先打开那坛杨梅酒品饮。杨梅酒的味道甜津津,口感绵柔,好喝得很。谢安民一时有些贪杯。 王子安提醒她,这杨梅酒有后劲的,谢安民不管不顾,只图一时嘴爽。玻璃坛子里,酒液的水位不停下降,米白色的杨梅一颗一颗露在上头,谢安民的脑子终于有了飘忽的感觉。 “醉了吧?我说了,杨梅酒好喝,但是后劲大,毕竟是用烧酒泡出来的。”王子安说。 谢安民似乎没有听见王子安在说什么,微微发作的酒精使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角不自觉勾起了一抹自嘲的笑,喃喃自语道:“为什么替我出头的不是钟子期?” 从这天开始,王子安发现了一个事实:谢安民喜欢钟子期。这让王子安很失落,他的爱情还没开始就夭折了。他对谢安民的感情竟是“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遗憾与怅惘。 强扭的瓜不甜,王子安的性格注定他对任何事物都不是强求的人。他把对谢安民的好感收藏了起来,只留心口一缕酸酸疼疼的情愫折磨着自己的神经。 王子安受情伤的时候,钟子期却在享受恋爱的甜蜜,他和安红豆谈着没心没肺的恋爱,像两只快乐的小鸟。钟子期觉得安红豆实在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朋友,她对物质没什么贪欲,钟子期的一杯奶茶、一杯咖啡都能让她快乐半天。安红豆才十八岁,还有足够的时间让钟子期挣钱攒彩礼,将她娶回家。 因为那次私人聚餐的不愉快,梅文鼎一直想找个机会向谢安民道歉,他也没想到王子安和钟子期带来的女孩子会是一个名气那么大的女作家。得罪什么人不好,偏偏得罪作家。梅文鼎对作家这个身份是打心底里敬畏的,他刻板地认为,生老病死死的是肉身,作家的笔却可以叫一个人死在历史长河里,恶毒点的,还会让一个人在历史里被反复鞭尸。 肉身之死,死一次而已;名声之死,却是遗臭万年。 梅文鼎自认是个为民办实事的官员,但被紫菜诗人混入自己的圈子,难免要让人怀疑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是他很想找机会,让谢安民重新认识一下自己,但又不能过于刻意。 好在机会来了。 王恺书记亲自给谢安民打电话,邀请她到王家坐坐。这是定点深入生活以来,王恺书记第一次主动邀约。谢安民欣然前往,且准备全了家伙事,将录音笔和笔记本电脑都带上。到了新区的王家别墅,却发现除了王恺书记,王子安、钟子期都在,梅文鼎那一头标志性的白发更是让谢安民一眼就认出了他。 “今天周末,你们怎么没去俱乐部打球?”谢安民问王子安和钟子期。 回答的却是梅文鼎:“上午打过了,也不能打一天,老骨头了,体力吃不消,跟着子安和子期到柏乐村来看看你。” 梅文鼎于是问谢安民在柏乐村定点生活习不习惯,吃得如何,住得如何,采访顺利不,村里接待可还热情周到等等。谢安民回答一切都好,就是王恺书记的采访素材尚显不够,说着,有点幽怨看了老王书记一眼。老王书记忙道歉,梅文鼎倒是理解他,柏乐村接待任务繁重,王恺书记很是分身乏术,但为了讨好谢安民,梅文鼎还是嘱咐王恺书记不可怠慢谢安民,回头小说写好了,以谢安民的影响力,对柏乐村也是一种极好的宣传。 “我哪有什么影响力?在这里都没几个人认识我。” 梅文鼎听不出来谢安民的话是自谦,还是内涵些什么。 他也不去细究,只转移话题,说他们的白茶产业这十几年来在政府的领导与规划下,在全体茶企、茶农的共同努力下,如何出口转内销,如何风生水起,如今已是国内茶业名列前茅的品牌,希望有机会可以请到谢安民为当地的白茶产业创作作品。 “我们青来书记一直想要牵头拍摄一部关于白茶产业的电视剧,希望先创作小说,再改编成剧本,再拍摄电视剧,也让宣传部门对接了国内一些知名作家,尚没有定音,如果谢作家有意向的话,希望我们能有和谢作家合作的机会。” 有钱不赚是傻子,但谢安民对白茶产业知之甚少,如果合作,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得做大量的采风工作。 梅文鼎便说:“谢作家反正在柏乐村定点生活,将我们白茶产业也一并调研了,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 谢安民觉得梅文鼎说的有道理,她是一个写作者,有机会多采风,总不是一件坏事。于是梅文鼎便说回头安排茶办主任与谢安民联系,商量具体的采风时间与路线。 梅文鼎与谢安民说完,又对王子安和钟子期说道:“还有一件事,忘记和你们说了。” 王子安和钟子期正听梅文鼎与谢安民交谈听得入神,猛不丁被梅文鼎cue到,都愣了愣,不知道梅文鼎要对他们说些什么。 ------------ 第十九章 村BA 在贵州有个叫台盘的村子,每年农历六月六,都会举办“吃新节”,这是一个庆祝丰收的传统节日,而这个节日里的重头戏则是篮球赛。 台盘村人喜欢篮球这项运动,要追溯到上世纪30年代,那时的台盘村就有了第一块篮球场。 从最初的泥土地篮球场到后来的水泥场地,再到后来的标准篮球架,近一百年来,台盘村的篮球设施不断完善,村民们对篮球的热情和对比赛的执着也越来越强烈,尤其去年夏天,台盘村的篮球比赛吸引了数万名观众赶赴现场观看,并通过短视频平台传播到世界各地,聚集了泼天的流量。 随着流量爆火,全国和美乡村篮球大赛,这项旨在加强农村精神文明建设、增强农民群众健身意识的全国性、群众性体育赛事,也迅速出圈,成为了一个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品牌赛事,更为推动当地体育事业发展、乡村文化旅游产业发展带来了新机遇。 而这项乡村篮球体育赛事,也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村BA。 新一年,“村BA”赛事即将拉开序幕,全国各地的篮球爱好者都摩拳擦掌,想要奔赴台盘村,来一场“村BA”的顶尖对决,但首先必须先从各省省内杀出重围,拿到资格,才有机会去参加全国篮球的民间高手较量。 各省如何组队参赛呢? 需以乡镇或村为单位组建球队,每队包括1名领队、1名教练员,不超过12名球员,所有球员的户籍都必须来自同一乡镇或村。若是新迁入的户籍,户口迁入时间须满一年,年龄以18至50周岁为限。 因为这是一项群众性体育赛事,为了确保比赛的公平公正,曾在中国篮球协会CBA、NBL联赛注册过的专业球员不得参赛。 “我们柏乐村有这么好的篮球胚子,单独组队如何?”梅文鼎问王子安和钟子期,转念一想,组队这种事还是得由村委会牵头,于是把目光调向王恺书记。 王恺书记不带任何犹豫,立马就答应了:“好啊!” “除了他们俩之外,还得有一名领队、一名教练,再找十名篮球队员,柏乐村拿得出来吧?”梅文鼎再次向王恺书记确认。 王恺书记拍着胸膛表示:“我们柏乐村如今人丁兴旺,还给你拉不出一支十几个人的队伍……” 相比其他山村人口凋零,逐步消亡,身为全国知名的明星村,柏乐村本地村民就有两千多号人,更有工业小区、核电承包商营地那边吸引了外来人口上千人,平日里人气旺盛,十分热闹。 “关键不在人多,要会打篮球。”梅文鼎强调。 “放心吧,梅主任,我们柏乐村搞不好就轻轻松松拿到全市冠军。”王恺书记打了包票。 梅文鼎笑起来,这老王啊,办事说话就是有一股子热情洋溢的气场,外人送他外号“王忽悠”,好在善于忽悠也善于落实,也正是这样善于忽悠善于落实的性格,才能把一穷二白的柏乐村打造成如今的明星村。 梅文鼎不知怎的,从王恺那张有了皱纹的老脸上想到了他年轻时候的样子,想到了柏乐村一路走来的不易,也想到了自己的满头白发。青春已逝,韶华不在,哪怕人生已经赢过很多普通人,日暮西山的年纪,一时也有了戚戚感。 “王恺呀,干完这一任就要退下来了吧?”梅文鼎问。 王恺点点头。 梅文鼎又问:“接班人物色了吗?柏乐村是明星村,是共同富裕试点村,柏乐村的工作能不能干好,事关榜样,接班人一定要好好选。” 王恺书记点点头:“一直在物色,届时一定会尊重柏乐村群众的意见,也会征求乡党委的意见。” 如今急在一时的,是组队参加“村BA”赛事的遴选。 梅文鼎又嘱咐王子安和钟子期,以“村BA”为契机,各省份会利用农闲时间,与农事农季和民俗节庆相结合,与乡土文化展示、农产品展销和乡村旅游相结合,自行组织基层乡村篮球赛,把篮球赛办在乡村、办出农趣、办出农味。 届时每个省份会派出2支代表队进入大区赛,全国共设立东南、东北、西北、西南四个赛区,在四个分赛区同时开展省级代表队比赛。各赛区的获胜球队最后晋级第三阶段在贵州台盘村举办的总决赛。 每个代表队在每个赛区夺得前三甲,都会获得相应的奖金。成绩越好,奖金越高。 王子安不置可否,但钱对钟子期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再过几个月,大嫂林盈盈就要生产,而大哥钟子望的工资还一分未见到。何况他本身又对篮球有着浓厚的兴趣,但钟子期还是把询问的目光投向王子安,他如今是茶厂的打工人,能不能去参加比赛,要看老板肯不肯放人。 “你们俩篮球都打得那么好,这么好的机会,还犹豫什么?” 听了谢安民的催促,王子安更没什么好不同意的了。 就这么说定,柏乐村此行,收获满满,梅文鼎很高兴。 在王恺书记家里吃过便饭,梅文鼎便起身告辞,离开柏乐村,回城里去了。 梅文鼎一走,王恺书记眉头一皱,冲王子安和钟子期严肃道:“梅主任怎么知道你们会打篮球?你们什么时候让他见识到你们那蹩脚的球技了?” 作为父亲、长辈,王恺书记年轻时在外做生意,后来回柏乐村担任村书记,又一心扑在带领全村发家致富的事业上,哪里关注亲儿子会不会打篮球呢? 他也就是当年哄王子安去验兵,接到王子安验兵通过的通知后才后知后觉,自己儿子的身体素质这么好的吗? 至于钟子期,因为钟家孤儿寡母的特殊家境,自己对钟子期这个后生很是倾注了一些心血,可钟子期打小调皮捣蛋,不爱读书,这使他对他恨铁不成钢,后来钟子期以篮球特长生的身份破格录取到乡里高中,在王恺书记看来也是这小子不务正业,歪打正着而已。 现在,两个小子会打篮球这件事,竟然舞到了人大主任梅文鼎跟前,这让王恺书记一时不知道该忧该喜。对于年轻人来说,这到底是机遇,还是个坑啊? 身为父亲、长辈,王恺书记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他在梅文鼎主任跟前的满口应承、拍胸脯打包票,都是硬着头皮做的。至于这件事会干好,还是会干砸,他心里完全没有底。 此刻面对王子安和钟子期,难免就焦躁起来。 “老王书记,子安和子期啊,他们俩的球技可一点都不蹩脚,他们的篮球打得极好,我是现场见识过的,应该是业余里头打得相当专业的了。”一旁,谢安民出声了。 她打小就在民主、自由的家庭氛围里长大,实在看不得家长在子女跟前霸道、专制的作派。王恺书记的大嗓门只是肺活量足的表现,但落在谢安民眼中,就成了老父亲在孩子跟前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尤其王子安那一副斯文秀气的小模样,很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激发起了谢安民的保护欲。 此刻,她十分认同那夜在农家别墅里,那位领导妻子——梅文鼎主任那位高中老同学的观点:王恺书记生得粗犷,像男人,而王子安……王子安不像女人,只是比王恺书记长得俊秀、文气。 有了谢安民作证,王恺书记将信将疑,打量王子安和钟子期说道:“是吗?他们篮球真的打得那么好?我却不信,除非让我亲自领教一下。” ------------ 第二十章 石榴 蓝大风将他的宝贝板凳擦了又擦,用一条正方形的蓝染花布盖起来,小心收到墙角,悠闲地背着双手出了家门。 柏乐村村委会外墙公告栏前挤了一堆村民,男女老少,黑压压,齐刷刷,仰着头看红色显示大屏上的字。 那一刻,蓝大风不由发出元代杂剧家王晔所著的《桃花女破法嫁周公》中周公的仆人——彭大公看周公卦铺前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场面时发出的那句惊叹:“真个好热闹也!” 继而抬腿就凑了过去。 “上面写了什么?”蓝大风识字不多,放眼人群,看到了雷声的父亲雷定武,便用畲语问他。 雷定武也用畲语回他:“让村里对篮球有兴趣的村民,都去柏乐村小学操场上参加考核。” 说着,又瞥了蓝大风一眼:“叔,你还是别去了?” “为啥?只要女的呀?” “只要男的。” “我就是男的呀。” 雷定武有被蓝大风可爱到,忍不住笑出声,“你老多大岁数了,抱得动篮球吗?”说着一边挤出人群,一边掏出手机给儿子雷声打电话。 “叔,别理他,女的怎么了,年纪大怎么了?” “就是,还不许我们去看热闹吗?” 安慰蓝大风的是村里几个汉族小媳妇,说着标准的普通话,其中一个穿一件黑色上衣,扎一把马尾辫,年纪比其他人大了些,约莫有四十岁的小媳妇,一只手抱着三岁小儿,腾出另一只手来搀住蓝大风的手臂。 这年纪不小的小媳妇叫黄芸芝。 那些年,王恺书记把自己从商多年积攒的钱无息借给村里作周转资金,将原有的村集体茶厂和果场等连年亏损的村办企业转让经营或租赁承包,为村委会腾出一笔启动资金,又将调整产业、优化结构作为立足点,引导柏乐村群众靠种植经济效益高的作物和养殖弹涂鱼、紫菜等念活“山海经”,黄云芝两口子就在王恺书记的鼓励下在自家山地上种东魁杨梅,一年就赚了好几万块钱。 钱有了,黄云芝家那口子竟和村里一些村民一起迷上了赌博,把辛辛苦苦种东魁杨梅赚的那点钱都输光了,还倒欠了债。 欠了债,心情不好,又去赌博娱乐,十赌九输,输了钱心情更不好,只能回家打老婆。 如此恶性循环,让黄芸芝的日子苦不堪言。 后来,还是王恺书记和蓝大风等村里年长的长辈出面,狠狠教训了黄芸芝家那口子,让他不想好好过日子,就和黄芸芝离婚,终于吓住了黄芸芝家那口子。 有了众人的监督,舆论的谴责,黄芸芝家那口子也是要脸的,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如今两人的家庭,不管经济还是生活,都走上了正轨,四十岁还有了二胎,正在黄芸芝手里抱着呢。 饮水思源,黄芸芝很是感激曾经帮她撑腰的王恺书记、蓝大风等人,平日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往蓝大风家里送点。 黄芸芝父母早就过世,很把蓝大风当亲长看待,而蓝大风看她,也有几分看女儿的目光。 “咱们畲汉一家亲。”蓝大风心情好起来,虽然普通话有腔调,但“畲族”的“畲”字可是会翘舌了。 “石榴籽·同心圆。”小媳妇们说。 国家早在2014年就用石榴“千房同蒂,千子如一”的形象,来比喻56个民族血脉相连、命运与共的关系。柏乐村是少数民族村,畲汉两族人民聚居地,民族团结的理念在这里深入人心。 黄芸芝抱着她的二胎,和小媳妇们一起,簇拥着蓝大风一起前往柏乐村小学操场。 就算没有篮球这个噱头,蓝大风也是要去柏乐村小学的,还是暑假,学生们没开学,门卫老谢闲得很,每天去陪老谢唠唠嗑,是蓝大风这段时间每日必做的功课。 正是傍晚时分,烈日收敛了攻击性,阳光相对轻柔洒在柏乐村小学的操场上。 操场被临时划分为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都设有不同的考核项目:三分球投篮、运球绕杆、定点传球等。 此刻,操场上人头攒动,大人小孩济济一堂,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运动服,也有穿便服的,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一对父子搭档,正在配合完成定点传球任务,父亲高大魁梧,儿子则显得有些瘦小,两人之间默契并不足,传球总是失败,好不容易成功完成一次传球,小男孩激动地跳起来,而父亲则是满脸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另有几位年轻小伙子正在展示他们灵活的运球技巧,他们快速地绕过一排排摆放整齐的小锥桶,动作流畅而自信。 在三分球投篮区,一位身穿蓝色汗衫、瘦高个的老大爷正专注地瞄准篮筐,他双手稳稳地托住篮球,深吸一口气后跃起投篮,只见那球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唰”的一声应声入网。 旁边的观众们都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声,旋即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老大爷本人显然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如此幸运地进球。这个球完全是侥幸,所以当他进球后,在原地呆愣了很久。 周围的喧哗终于拉回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扭头看人群,露出腼腆的笑容,尔后一瘸一拐离开操场。 竟然是老谢,门卫老谢。 人群中的蓝大风惊讶得无以复加,这瘸子深藏不露呀。 一旁,小媳妇们纷纷怂恿蓝大风,老谢都能进球,让他也上去试试。蓝大风可不敢,黄芸芝便说:“叔,有什么不敢的,那篮球又不会吃了你,难道你真的如雷定武所说,篮球都抱不动啊?” 士可杀不可辱,一句话激起了蓝大风的斗志,当他被小媳妇们推到场边时,又打了退堂鼓。 “等等等等,我还是问一下老谢吧,他进球有没有什么秘诀。”蓝大风一只脚抵住操场边缘,任小媳妇们如何推搡,身子再也不肯上前了。 那窘迫样,惹得小媳妇们哈哈大笑。 女人们的笑声清脆悦耳,如同山泉叮咚作响,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老谢也一瘸一拐地过来了,看着蓝大风被小媳妇们簇拥着,露出男人本能的艳羡。 蓝大风问他:“老谢,你进球有什么秘诀没?” 老谢双手叉腰,伸长了自己的瘸腿,站成伶仃的圆规的姿势,说道:“瘸腿呀,瘸腿好进球。” 小媳妇们立即哄笑一片。 ------------ 第二十一章 崖蜂 在巍峨的峭壁之上,一个身着专业攀岩装备的年轻人的身影若隐若现。 阳光透过云层,斑驳地照在他汗水浸湿的额头上,折射出金色的光芒。他的脸上全神贯注,眉头紧蹙,戴着手套的双手紧紧攀住冰冷的岩壁,露出来的手指像铁钩般牢牢嵌入岩石的缝隙中。 若在峭壁对面的山头看过来,可以看到年轻人的周围全是蜂箱,密密麻麻,或悬挂于凸出的岩石下,或隐匿在深邃的石缝中,宛如自然雕琢的艺术品。 近看,这些蜂箱外观粗糙,由泥土、树脂和崖蜂分泌物巧妙混合而成,呈现出一种原始而坚固的美感,与险峻的悬崖环境融为一体。 这就是模仿蜜蜂野外筑巢习性创造出来的一种独特的养蜂方式:崖蜂养殖。 崖蜂养殖通常选择在远离污染的原始森林或悬崖峭壁上,由于崖蜂生活在自然环境中,它们可以采集到多种野生花卉的花蜜,蜜源丰富,收割出来的蜂蜜也更加纯净,无农药残留,因此蜂蜜的口感和营养价值较高,因而市场价值也较高。 但是,在悬崖上安装和维护蜂箱,以及采蜜过程中需要特殊的设备和技术,使得崖蜂养殖的成本增加,又因为气候变化、天敌侵袭等自然环境影响,使得崖蜂养殖产量不稳定。 有时,一日台风暴雨,或者一夜的鸟类啄食攻击,都能让几十个蜂箱在悬崖上集体消失。 就算避开了这些不可抗力因素,在悬崖上进行养蜂活动仍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容易发生工人割蜜时坠落等意外事故。蜂箱悬挂在悬崖上,日常管理和检查也变得非常困难,增加了崖蜂养殖这项活动的困难和挑战性。 越困难,越珍贵。 为了及时了解和处理蜂群健康状况,作为峭壁上这几十个蜂箱的主人,雷声常常和工人们一起,穿上专业装备,下崖作业。 他的动作敏捷而精准,像一只灵巧的壁虎,在垂直的岩壁上迅速攀升。 一开始,他是畏惧的。 这毕竟是悬崖,虽然腰上系了绳子,但不小心摔下去粉身碎骨。 他是父母的独生子,还没有娶到亲爱的姑娘给雷家延续香火。 但自从被钟春水逃婚后,他的一颗荡漾的春心便死了,他在峭壁上、蜂箱间作业时就豁然从容了。 他随着不断下放的安全绳,身子不断下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在他面前,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缝,里面隐藏着一个由崖蜂精心构建的蜂箱。这个蜂箱外观奇特,呈现出不规则的多边形,表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崖蜂。它们忙碌地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在警告外来者不要侵犯它们的领地。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工具,开始轻柔地刮取蜂蜜。 过去他只下崖,从来不参与割蜜。但现在,他着魔了似的,割蜜割到忘我。那不断重复的割蜜的动作,能让他暂时忘记春水逃婚这件事。 他的动作又疯狂又小心,以免惊扰到这些敏感的小生物。随着一勺勺金黄色的蜂蜜被收集起来,他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仿佛有什么砖头从他心头被卸下了。 于是跟随安全绳,回到崖上的平地。 平地上,一栋雪白色的农家别墅静静地矗立着,四周环绕郁郁葱葱的树木,别墅前的空地上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此时正竞相开放,散发出阵阵清香,与崖下飘来的蜜香交织在一起,令人心旷神怡。 别墅是一栋隐于山野的民宿,城里的人们需要预约,才能到这里度假,体验山间野趣。 别墅门前有一条小径,一直通往主屋,两旁摆放着几件简单的木制家具,如摇椅、茶几等,几只蝴蝶正从小径飞往花丛,和它们一起飞出来的,还有民宿里的女服务员小黎。 小黎手里还拿着一只正在作响的手机,手机铃声是春水唱的畲歌。 某年,也是四月八牛歇节,春水穿着火红的凤凰装,站在凤山通往瑞云寺的山坡上拉歌,人美得像仙女,歌声好听得像天籁。雷声便把那一幕拍下来,视频在半夜他忙完一天的工作躺下休息前反复播放,而歌声就被单独抠出来,制作成来电的铃声和闹钟的声音。 此刻,工人们正帮着雷声卸下身上的安全装备,而小黎就举着雷声的手机,踩着春水的歌声,从民宿里像蝴蝶一样飞出来,说道:“小雷总,老雷总的电话,找了你好几次了。” “小黎,提醒你多少次了,在‘甜蜜蜜’,没有小雷总老雷总,只有雷总。” 这栋雪白别墅的外墙上,贴了淡蓝色的招牌,正是“甜蜜蜜”。 “甜蜜蜜”是雷声的公司品牌,包括民宿、蜂蜜、食用玫瑰等各项业务。 创业的第一桶金是雷定武夫妻俩提供的,但雷声爱面子,总想让自己的奋斗史摆脱父母的影子,在“甜蜜蜜”一再强调自己的独家老总的定位。 小黎吐了吐舌头,把手机递给雷声,雷声接听了,只听雷定武在电话那头说:“哎哟,儿子,你又下崖割蜂蜜呀?你是个老总,你是董事长,是老板,你把工人的活干完了,工人们干什么?再说了,下崖割蜜多危险哪,我和你妈只有你一个独苗子……” “武哥,麻烦你说普通话。” 作为畲族人里的年轻一辈,雷声的畲族话有些不太会说了,这让雷定武意见很大。不管哪个民族,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语言哪。 对于父亲的抱怨,雷声说:“我会唱畲歌,不就好了?” “畲歌,也是为了春水才学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雷定武想抽自己,这段时间,儿子的心情不好到了极点,在家里,他和老婆想尽办法就为了让儿子开心,避而不谈钟家那个小闺女的名字,这会儿怎么又说溜嘴了呢? 雷定武赶忙在电话里找补说:“声声,你快点从山上下来,来村里小学,热闹,热闹得很……” 雷定武心里想着,只要雷声和其他年轻人们一起打打球,出出汗,所有的不开心也就烟消云散了吧? 谁能不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呢。 ------------ 第二十二章 录取 雷声和王子安、钟子期不同,雷声从小到大就没打过篮球,被雷定武从山上的“甜蜜蜜”喊到柏乐村小学操场上参加篮球选拔,完全是赶鸭子上架。 选拔已经接近尾声,村民们赶回家做晚饭吃晚饭,操场上人群散得差不多了,只剩零星几个老人,还没回敬老院去,坚持留下来把最后一点子热闹看完。 而门卫老谢,勤快地帮忙收拾操场上的器材,将小锥桶归拢到一起,将散落一地的篮球一一捡起,收拾到筐子里。 校门口响起了小车驶来的声音,雷定武知道是雷声来了,赶紧从筐子里捞起一个篮球,等雷声停好车,一从校门口走进来,他就抱着那个篮球跑上去,塞到雷声怀里。 “快快快,声声,给安安和子期投个球。”雷定武腆着一张笑脸,巴巴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全是讨好,还有几丝崇拜,是不属于长辈对晚辈的眼神。 他看着雷声时,眼里笑眯眯、亮晶晶,像看自己的偶像。可是雷声却没有接住他的球,篮球径自从雷声两只手间滑落,雷定武紧张地拉住雷声的两只手查看:“声声,你这是怎么了?你的手怎么连个篮球都抱不住,是不是割蜜时受伤了?” “怎么可能?”雷声有点烦,从雷定武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老谢已经从筐子里重新给他扔了个球过来,他竟本能伸手接住了,继而运球,向操场一侧的篮球架跑去,三步上篮,投—— 自然是投不中的。 球从篮筐里弹出来,在操场上四处弹跳。雷定武忙去逮了那球,抱回来,重新交到雷声手里,雷声再投篮,再不中,雷定武再捡球,再交给雷声…… 忙乎了好半天,雷定武来回捡球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而雷声却一个球都没有投进去。 雷声也不想再投了,他看到钟子期,就想到钟春水,头痛得不得了。转身蹒跚向外走去,身后传来钟子期的声音:“雷声,邀请你加入柏乐村篮球队!” 雷声愣了愣,回头不可置信看着钟子期,他刚刚明明一个球都没投进去呀。这么烂的球技,也能被录取? 雷定武跑过来,兴高采烈对雷声说:“声声,他们录取你是他们有眼光,我家儿子这么高这么帅,生意都做那么好,打几个篮球,是小菜一碟。” 他是不会告诉雷声,就在雷声来之前,他是如何做王子安和钟子期思想工作的,不管雷声篮球打得如何,一定要录取,因为老雷总会给篮球队提供赞助的。 见雷声还在懵逼,王子安走过去加雷声微信说:“回头把你拉到篮球队的群里。” 雷声终于相信,自己一个球没进,但还是光荣地成为一名篮球队员了。 “儿子,你真棒,录取了,爸晚上请你去市里吃宵夜,庆祝一下。” 雷定武说着要拉雷声走,雷声却杵在原地,末了,推开雷定武,走向钟子期。日头已经跌落山的那边,天色瞬间暗了下来。雷声脸上的表情很有些山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钟子期,你录取我是不是因为春水的缘故?为了春水,弥补我。”雷声问。 钟子期想说你别自作多情了,但被王子安拉住了。 王子安说:“雷声,咱们柏乐村想组一支篮球队,参加市里的‘村BA’篮球选拔赛,你是年轻人,又是柏乐村人,本该尽一份力的。” 雷声看着王子安,想到春水逃婚一事,心里的气还是难消,可是质问王子安的话出了口,却变成卑微的询问:“春水到底去哪里了?她现在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帮我转告她,我可以不和她结婚,只要她平安回来……” “我也不知道春水在哪里。”王子安实话实说。 “王子安,你拐走了春水,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雷声一下激动起来,揪住王子安的衣领,钟子期连忙过来阻拦。雷定武也过来将雷声拉开。 钟子期说道:“雷声,我们家春水的事轮不到你多管闲事,她回不回来,关你屁事,我们家没有收你的彩礼钱,你们本来就没有婚约,好吧?” 雷定武哪里能让别人如此埋汰自己的儿子呢?正要捋起袖子,教训钟子期,却被雷声一把拉走了。 “去城里吃宵夜去。”雷声拽着雷定武向外走,雷定武有些不明白,儿子怎么肯吃哑巴亏,平常在爹妈跟前,可是霸王得很。 雷声说:“春水只是离家出走,又不是不回来,春水以后回来了,万一回心转意,还愿意嫁给我呢?你现在跟钟子期关系闹僵,我以后还怎么和春水结婚?他是春水的亲二哥。” 原来如此。 雷定武向雷声竖起大拇指:“我儿深谋远虑,能忍,是个干大事的。” 车子发动,雷声父子俩离开了柏乐村小学,钟子期和王子安帮老谢一起,将篮球、锥桶那些器材搬到体育功能室去,谢过老谢,两人边合计名单边向外走去。 他们得拿着组队名单去村委会向王恺书记复命。 村委会,王恺书记正准备跟随文书小良前往乡村振兴大酒店,晚上,那里有一个省里来的参观学习团队,需要他去接待。 看到王子安和钟子期来了,王恺书记便让文书小良先去楼下车上等他,自己则留下来看一眼王子安和钟子期带来的名单。 “这才几个人?”王恺书记用手指头将名单点了又点,眉头皱起来,“梅主任说了,一个教练、一个领队,除了你们俩,还得再找十名球员,可这才七八个人……” “叔,你是不知道,咱们村虽然人不少,可会打篮球的,真的不多,门卫老谢虽然进了球,可不能算在考核分内呀,他是个瘸子,年纪又那么大了,总不能让他上场比赛。”钟子期解释道。 “可这人数明显不够……” 王子安说道:“爸,其实上场五名球员就够了,十二名球员里,大部分都是候补,候补队员可以不用那么多的……” “那不行,有备无患,反正得凑够十二名球员。”王恺书记说着,将手里的名单塞回王子安手里,霸气走了,留下王子安和钟子期面面相觑。 ------------ 第二十三章 夜行 参加篮球赛,每支篮球队最多可以报12名球员,这是由国际篮联(FIBA)规定的正式比赛人数范围之一,NBA等职业联赛中的球队通常拥有更多的球员,如15人,但在实际比赛中,每支球队仍然只能派上12名球员参赛。 具体来说,其中5名为首发球员,7名为替补球员。 在比赛开始前,首发球员需要向裁判登记,而替补球员则可以在比赛进行中随时换上场。这一规定确保了球队在比赛中可以有足够的人员进行调整和替换,以应对可能出现的伤病或其他紧急情况,保证了比赛的公平性和竞争性,又为球队提供了足够的灵活性来应对各种情况。 王恺书记并不知道这些专业规则,他只知道梅文鼎主任说了,一定要准备一名教练、一名领队、12名球员,那么柏乐村就得硬性凑出这些人来。严格执行上级领导的指示,是一名村书记的优秀素养。 而遵循王恺书记的指示,也是王子安和钟子期的素养。 王子安的小车已经载着钟子期、安红豆、谢安民,向着白茶小镇出发。 原本只是王子安、钟子期两人出行,但安红豆从市区出来探望钟子期,钟子期就不能不带上女朋友了,而谢安民就是安红豆想要带上的。作为谢安民的粉丝,安红豆真想多一点的机会与谢安民接触,这次她特意网购了一大箱谢安民的书,带出来让谢安民签字,好回去送人显摆自己认识大作家谢安民。 谢安民今天在田间地头采风了一天,原本很累了,洗了澡想要包被窝,但架不住安红豆的邀约,竟鬼使神差上了王子安的车。 王子安看看车后座腻在一起的钟子期和安红豆,又看看副驾驶座上的谢安民,谢安民脸色不太好,王子安也跟着胡思乱想了一下,脸色也落寞下来。他从驾驶座探身过去,吓了谢安民一跳。 “你干嘛?”见王子安的身子已经探到自己跟前,谢安民往靠背上缩了缩身子,紧张问道。 谢安民的应激反应落在王子安眼中有些可爱。他的唇角翘起来,说道:“我想帮你系安全带。” 谢安民这才松弛下来,而王子安的手伸到车门与座椅之间捞到了安全带,细心替谢安民系上,那么近的距离,彼此感受得到彼此的鼻息,温热的,男性、女性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多少有些暧昧不明。 两人的目光交汇了一下,谢安民看到王子安已经红了脸。 “谢谢。”谢安民说。 王子安抿了抿唇角,坐回自己的位置。 而车后座的两人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知道前排刚刚发生的那一场波涛暗涌。 “子期,你手上戴着什么,真好看。”安红豆盯着钟子期的手腕。 那是钟子期和王子安进派出所那次,慧芳在钟子期回家后,送给他的琥珀银镯。 现在,钟子期把琥珀银镯从手腕上捋下来,套到了安红豆手上,说:“这是我们钟家的传家宝,我娘嫁进来的时候,我奶奶传给我娘的,现在传给你了。” “什么意思?”安红豆盯着已经戴在自己手腕上的琥珀银镯,不解。 钟子期得意一笑说:“谁戴上我们钟家的琥珀银镯,谁就要给我们钟家当儿媳妇。” “那我现在是你们钟家的儿媳妇咯?”安红豆没有推拒,反而兴高采烈,手舞足蹈起来。谢安民被她的欢呼声吸引,回头看过来,只见安红豆正挥舞着手臂,那琥珀银镯也从手腕滑落到青春白皙的手臂上。 不管是琥珀银镯,还是十八岁女孩莲藕般白皙的手臂,都格外扎眼。 而钟子期的声音就是刺耳了:“是的,是的,戴上了琥珀银镯,你就是我们钟家的儿媳妇了。” 谢安民的脸色更难看了。 王子安已经发动车子,车窗外夜色如墨,车灯划破黑暗,照亮了前方蜿蜒的山路。稀疏的星光透过云层,洒在茂密的林梢,树影婆娑,如同舞动的幽灵。山风轻拂,带来阵阵凉意和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车轮缓缓滚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与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交织成夜的乐章。 谢安民将车窗摇下,将脑袋靠在车窗上,失神地看车窗外的夜景。 车轮下,公路的海拔逐渐升高,薄雾缭绕,给这趟夜间旅程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幽静。偶尔经过的小溪,在月光下泛着银光,潺潺流水声伴随着车辆前行。沿途,有零星的灯火从村落中透出,温暖而遥远,让人感受到一丝人间烟火的温馨。 这是谢安民在大城市里极少看到的山野夜色。 直到白茶小镇的轮廓渐渐清晰,谢安民方才问王子安:“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呀?” “白茶小镇。”王子安说。 “中国白茶第一镇”的招牌在夜色里又亮又红,一如白茶小镇当下的繁荣盛况。整个街道都被柔和的灯光包裹,街道两旁,茶香袅袅的茶馆和白茶专卖店热闹非凡,不亚于白天的门庭若市,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与茶商。 很难想象十年前,这座小镇曾遭遇过经济重创,所有人都以为,这座小镇完了,小镇上的居民长期陷在悲伤的情绪里,外出不敢自报家门,以自己是这座小镇的人,而背负了羞耻心。 没想到,白茶产业拯救了这座小镇。 小镇作为白茶的核心产区,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和丰富的茶文化底蕴,加上政府的规划与引导,通过产业振兴、产业链延伸、科技创新、市场拓展和政策扶持等措施的实施,让白茶产业在小镇迅速崛起,使小镇从倒会风波中恢复并实现经济繁荣,迈向了新的发展阶段。 谢安民跟随王子安等人从车上下来,目睹眼前小镇繁荣的夜景,哪里还能看得出它曾经经历的悲伤往事、遭受的沉重打击呢? 英雄莫问来路。 此去皆是坦途。 “你是要来这里开拓白茶生意?”谢安民问王子安。 王子安微笑着说:“来拜访一个茶老板。” ------------ 第二十四章 拜访 茶老板罗有财戴着一顶鸭舌帽,坐在茶行的茶几前泡茶。 他面前茶几上是一套精致的茶具: 一把紫砂壶,色泽温润如玉,表面细腻光滑,壶身圆润饱满,线条流畅自然,壶盖上雕刻着精美的莲花图案,配套使用的茶杯,大小适中,杯口微微向外撇开,杯壁薄如蝉翼,透光性极佳,内壁施以淡雅的青花釉色,上面绘有山水和花鸟。 紫砂茶壶与几只茶杯整齐地排列在一只小巧玲珑的茶盘之上。 茶盘采用优质木材制成,表面经过特殊处理后呈现出自然古朴之美。四周边缘刻有连续不断的回纹装饰,既增加了视觉上的层次感,也体现了主人对于细节之处的考究。整个茶盘既能有效接住溢出的水分保持桌面整洁,又能作为展示其他小件艺术品的平台,实用性与观赏性兼备。 此刻,罗有财捣鼓着茶盘上的茶具,悠哉悠哉地泡着茶,等待他今晚的客人。 茶行的玻璃门被推开,一行四人,两男两女走了进来,青春俊美,格外养眼。 罗有财向门口看去,“蓬荜生辉”四个字在此刻具象了。 两个身着淡蓝色改良棉质旗袍的茶小妹已经迎上去,“先生小姐们,是来买白茶的吗?” “阿朱、阿紫赶紧给客人泡茶。” 罗有财从茶几旁站起来,热情迎过来,与王子安等人握手,又招呼两个茶小妹过去泡茶。经由王子安介绍,知道谢安民是大作家之后,罗有财先是快速拿出手机,搜索谢安民的资料,当即对谢安民刮目相看了,拉着谢安民合影,安红豆自告奋勇为他们拍照。 “谢作家,回头我把咱俩的合影挂墙上……” 顺着罗有财手指的方向,谢安民看到茶行墙壁上已经悬挂了几幅罗有财与名人们的合影,有茶界泰斗,有官员,还有过气的明星。 “别挂这堵墙,”谢安民指了指那个过气的男明星说,“和他挂一起不吉利。” 那男星曾娶过一个顶级女明星当妻子,后来下海做生意,欠了很多钱,已经和女明星离婚了。 谢安民知道,自己定点生活结束,就会离开柏乐村,山高皇帝远,届时也阻拦不住罗有财在店里挂与自己的合影,只能提出这个要求,为难他一下。 罗有财却是立马答应,并把谢安民拉到茶行另一堵墙跟前,说是以后就把谢安民的合影挂在这堵墙上。那堵墙很宽敞,雪白色的,墙根摆满鲜花,花香浓郁,似乎掩盖住了什么奇怪的味道。 墙的旁边装修了三根立柱,用几根横木连接出了一块固定的屏风。谢安民朝那里瞥了一眼,就知道那后面是解决人之三急的地方。 “你把那张合影挂这里吧,以毒攻毒,以邪镇邪。”谢安民指了指过气男星的合影,冲罗有财笑笑。罗有财竟觉得这是个绝佳的建议,拍手叫好,于是让茶小妹取出茶行里最贵的茶叶,重新冲泡,招待王子安等人。 罗有财虽在白茶小镇做生意,却是地地道道的柏乐村人,自然知道王子安是王恺书记的儿子,便让王子安以后可以将“知音白茶坊”生产的茶叶拿到他的茶行销售,对此,王子安很是感激,因为他投资资金有限,目前还没有自己的茶叶门店可以直接销售自己厂里的白茶。 罗有财表示,这也只是权宜之计,毕竟没有自己的茶叶门店对于一家茶厂来说,会有很多不便,比如失去直接顾客接触的机会,品牌展示的机会也会减少,销售渠道更是受限,因为实体门店能提供即时购买的便利性,以及试喝和体验产品的机会,这有助于增加销量和客户忠诚度。 此外市场推广难度增加、利润空间压缩,以及对价格、促销策略和客户服务等关键因素控制力减弱,客户忠诚度建设困难等等,都是没有自己门店的不利之处。 见王子安等人听着他的讲述,面容越来越沉重,罗有财又笑道:“尽管如此,没有自己的门店并不一定意味着无法成功。许多企业通过强大的在线营销策略、优质的产品和服务、合作伙伴关系以及创新的销售模式等,都能取得良好的业绩。关键在于找到适合自己的商业模式和市场定位,并有效地执行策略。” 王子安举茶敬罗有财,“财总,今晚叨扰你,多谢你不吝赐教,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还是借用财总你自己的茶。” “安安,你客气了,叫我财哥就可以,咱们都是柏乐村人,我还要喊老王书记一声叔呢,作为柏乐村人,谁没有沾过老王书记的光,得到过老王书记的照拂呢?”罗有财喝下王子安敬的茶。 王子安又说道:“其实今晚拜访财哥你,还有一件事……” 罗有财虽然户口还在柏乐村,却已经在白茶小镇扎根多年,生意在这里,全家人的生活也都在这里,因为总是热衷白茶小镇的体育事业,出手阔绰,比如为镇上小学的运动会、镇政府组织的全民体育赛事提供赞助等等,因而担任了白茶小镇体育协会会长一职。 王子安今夜前来,不但是向罗有财请教白茶生意经的,还想让他推荐几个会打篮球的柏乐村人,毕竟王子安之前在外读大学四年,又服役八年,不可能将柏乐村几千号人全部认识,更不知道还有哪些人会打篮球,而罗有财是体育协会会长,总比他认识的人脉多。 “财哥,你是柏乐村人,我们想邀请你,担任柏乐村篮球队的领队,同时也想请你推荐篮球队员和教练员的人选,目前,我们的组队遇到了一些困难,还请财哥出手相助。” 王子安的不情之请,正中罗有财下怀。 市文体局正要举办一场篮球赛事,作为参加全省“村BA”篮球赛的选拔赛,像白茶小镇这样的体育强镇,绝不可能错过这样的机会。罗有财作为白茶小镇体育协会的会长,原以为可以抢到镇上篮球队的独家赞助,奈何,白茶小镇的篮球队员很大一部分是市里“雪风”俱乐部的成员,球技精湛,是本次赛事的夺冠大热门,不少大企业争着抢着要赞助,以罗有财的财力根本排不上号。 不能成为赞助商,就对球队组队没有发言权,这让当惯体育协会会长发号施令惯了的罗有财来说,真是一件郁闷的事,没想到王子安却抛来了橄榄枝。 “只是咱们柏乐村只是个村,真的有组队参赛资格吗?” 罗有财将信将疑,如果是以畲族乡的名义组队参赛,可能性还大些。 王子安告诉他:“这是人大梅文鼎主任单独给的名额,托了子期的福。” 王子安说着,看了一旁发懵的钟子期一眼,脸上掩不住满满的骄傲,“他篮球打得特别好。” 一晚上听着王子安与罗有财对话,差点睡着的钟子期,这刻被安红豆推了一下,醒了过来。 “什么?”钟子期因为睡意拉得很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本能用手背擦了把嘴角。他打盹的时候常常会流口水。 那憨头憨脑的模样,让一旁的谢安民忍不住笑起来。钟子期在她眼中一直是笨蛋美人的形象,此刻又具象了。 “王伯牙说你篮球打得好。”安红豆笑眯眯给钟子期递过来一杯茶。 钟子期接过那杯茶问安红豆:“那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篮球打得特别帅。” 安红豆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不打篮球也帅。” “我老婆有眼光。”钟子期说着,捏捏安红豆的小脸蛋。 安红豆说:“讨厌啦,人家会疼的啦。”却是咯咯咯开心地笑个不停。 一旁,谢安民撇了撇嘴角,将原先的那抹笑意掩藏了起来,黑沉了脸色。而王子安将三人的神色全部看在眼底,随着谢安民拉下脸,也跟着收敛了笑容。 “安安,我没说不答应你的要求啊,你别不高兴。”罗有财举起一杯茶敬王子安。 还好有个人关心他一丝一毫的高兴与不高兴。王子安哭笑不得。 “咱们柏乐村会打篮球的小伙子大有人在,教练员也包在我身上。”罗有财的话,让王子安彻底打起了精神。 返程变得愉快了很多。 但钟子期却快乐不起来,因为安红豆将他送给她的琥珀银镯摔断了。 ------------ 第二十五章 分手 告别罗有财,从茶行出来,安红豆不小心摔了一跤,还好钟子期及时拉住了她。 “你这鞋不合脚。”钟子期说。 安红豆说:“那你给我买一双合脚的。” 之前安红豆看上了一双品牌旅游鞋,价位要四位数,她把链接发给钟子期,钟子期没有吭声,安红豆当时心里有些不高兴,但她知道钟子期平日里要养家,囊中羞涩,也不好怪他什么。 此刻,安红豆无意中又说到了这个话题,钟子期倒是接话了,说:“不能给女朋友买鞋,给女朋友买鞋不吉利,女朋友会跑。” 钟子期这样说的时候特心虚。 这是他为自己没钱找的好借口。安红豆也知道这是钟子期的借口,但默契地没有戳破。偏偏钟子期说这话时,谢安民投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那含义深刻的眼神让原本就心虚的钟子期,一下就自卑了,因自卑又产生了莫名的恼火。 钟子期回了一个眼神:看什么看? 不看就不看咯。谢安民不置可否,跟着王子安上了车。王子安照例从驾驶座上探过身来,细心地替副驾驶座的谢安民系好安全带。这次谢安民没有大惊小怪,而是笑着说了谢谢。 “客气。”王子安也松弛了很多,没有红脸。 坐回驾驶座,正准备发动车子,就听后座上安红豆大呼小叫起来:“琥珀银镯,我的琥珀银镯不见了。” 于是,一行人下车去找,在安红豆刚刚差点摔倒的地方,琥珀银镯乖乖躺在地上,已经断成两截。原本是个满月,现在断成了两个半月,在距离不远的位置,相对躺着,仿佛在预示着什么悲伤的结局。 看着摔断的琥珀银镯,钟子期的心咯噔了一下。一向神经大条的他,在此刻敏感地意识到,他和安红豆注定修不成正果了。 “不单单你和安红豆,有没有可能你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 这句话是谢安民对钟子期说的,淡淡的语气说出了诅咒般的恶毒。 彼时,两人坐在一辆滴滴车上,由柏乐村出发,前往隔壁县城。 这是第二天下午的事情了。 琥珀银镯摔断的那天晚上,钟子期平生第一次,心事沉浮,跟随王子安的车,从白茶小镇返回柏乐村。一路无话。不论是驾驶座的王子安,还是副驾驶座的谢安民,都不再听到后排两人叽叽喳喳,快乐如小鸟的聒噪。 仿佛一瞬之间,两人就从天真无邪的小孩,长成了心事重重的大人。 那是象征姻缘与承诺的琥珀银镯,摔断了,是不吉利的征兆。 车子抵达柏乐村时,已是半夜。柏乐村里还有正在营业的小酒楼,工业小区的工人们还在小酒楼里吃吃喝喝,犒劳自己辛劳的一天。王子安提议要请安红豆和谢安民吃夜宵,钟子期口袋没钱,买不了单,无法吭声。谢安民表示太晚了,不想吃了,只想回酒店睡觉。 安红豆的住宿还没有安排,她是钟子期的女朋友,不可能让王子安为她的住宿买单。安红豆倒是开放地要跟钟子期回家过夜,钟子期突然就保守扭捏起来了,说两个人没有订婚没有领证,啥也不是,就带回去过夜,像什么话,对安红豆影响不好。 “现代人不都这样吗?男朋友女朋友是可以住在一起的呀,哪里就影响不好了,钟子期你头上也没有长辫子呀,怎么长了颗大清的脑袋?” 钟子期第一次发现安红豆说话难听,以前他只觉得安红豆大大咧咧,爽朗天真。 “我长了颗大清的脑袋?你才长了颗大清的脑袋呢,你像大清的青楼女子,太随便了。” 钟子期说完,就被王子安重重推了一下,钟子期后退了几步,还是谢安民伸手接了他一把,他才站稳了。等钟子期一站稳,就看到安红豆哭了。 安红豆红着眼睛,眼眶里蓄满了眼泪,委屈、不满、愤愤不平的情绪酝酿到一定程度,眼泪就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钟子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是自尊心不允许他上前道歉并安慰。安红豆就那么看着他,短暂地等待之后,拔腿就跑。 三更半夜的柏乐村街头,安红豆能跑到哪里去呢? 跑回市区不现实,除非王子安开车送她。可是王子安已经开了一晚上的车,很累了。王子安倒是没考虑到自己的辛苦,而是今晚不宜送安红豆回市区,他还希望过一夜,明天钟子期能和安红豆和好。安红豆今夜留在柏乐村,对明天和好有利,如果安红豆今晚回市区了,钟子期想和她和好,就没那么便利了,起码得多一趟去市区的车费。 于是,这一夜,谢安民收留了安红豆。 能和自己的偶像共度一晚,安红豆开心到冒泡,把与钟子期的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安红豆在谢安民的房间里洗澡,换上谢安民的睡衣,与谢安民包同一个被窝,开心地诉说自己看谢安民书长大的快乐的少女时期。安红豆对谢安民诉说自己崇拜的时候,眼里全是布灵布灵的小星星。 那一刻,谢安民实在无法再讨厌安红豆,女孩子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生物,谁会讨厌一个天真可爱,且深爱着自己的女孩子呢?谢安民想起她像安红豆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有一个女朋友盯着她看了很久说,谢安民,你身上有一股风流的气质,不是那种风流,是风流才子的风流。 谢安民觉得那女朋友实在有眼光,那么早就看出她身体里住了一个唐伯虎。 作为安红豆的偶像,谢安民觉得自己有一份引导粉丝的责任,便问她,是只想和钟子期谈一场恋爱,还是想和钟子期结婚。 安红豆不明白,谈恋爱不就是为了结婚吗?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吧? 谢安民笑着说,恋爱是恋爱,婚姻是婚姻,婚姻要以物质为基础,先不说结婚以后的柴米油盐,以及养儿育女的花费,就拿走进婚姻大门的那场婚礼来说,所费就要不少。 “你们这儿结婚,女方收彩礼吗?” “收的呀,就算有陪嫁,也是基于彩礼的基础,彩礼多少,陪嫁多少,就没有陪嫁多过彩礼钱的。” 安红豆不知道富人们结婚,彩礼和嫁妆是怎么来怎么去,她是个平民女孩,只能基于自己这个阶层的现实来回答谢安民。 谢安民发现安红豆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彻底不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了,她的脸上充满了神圣的严肃的表情。 “你觉得钟子期拿得出你们家想要的彩礼钱吗?”睡觉前,谢安民抛给安红豆一个现实的冰冷的充满荆棘与尖刺的问题。 次日一早,钟子期的手机里收到了一条安红豆的分手留言。 钟子期并没有感觉到危机,他只以为安红豆在闹脾气,因为摔坏琥珀银镯而开启的自我保护的以退为进的举动。 “镯子摔了就摔了呗,我不怪你,我把它修好,再送给你。”钟子期甚至给安红豆发了一条自以为大度的回信。 安红豆不再吭声,钟子期也不再说什么,他想赶紧把琥珀银镯修好,再找安红豆道歉,且不能让慧芳知道。琥珀银镯也许不值钱,可毕竟是钟家的传家宝,意义不同,摔断了,到底不吉利,慧芳知道了,还有一箩筐的话要教训他了。 啰嗦,是慧芳这类型母亲的特征,在儿女的人生大事上,屁忙帮不上,但就是喜欢啰嗦,絮絮叨叨,说一些没个卵用的话,自以为母爱如山般伟大。 作为一个知道母亲一辈子很不容易的儿子,钟子期心里烦,也不能在明面上戳破母亲的尊严,还是得作出俯首帖耳的样子,来表达自己的孝顺,表达对母亲的敬意。 这方面,钟子望就好得多,钟子望是真的孝顺慧芳,打心底里尊敬母亲,钟子期比钟子望叛逆,而钟春水就更叛逆。在钟家,孩子们越年轻越叛逆。 据慧芳以前说过,琥珀银镯的工艺出自畲族银器锻制技艺,这种国家级非遗工艺来自隔壁县城韩阳的一个老手艺人。 从柏乐村打车,向韩阳出发,需要两三个小时,是一笔不小的车费。对于钟子期来说,自然是不小的车费,因为他的微信余额今天只有个位数,而对于谢安民来说,却是毛毛雨。 钟子期觉得自己为了一趟车费,就把自己卖给了谢安民,有一种大男子主义不得伸张的屈辱感。 “除了车费,修补银镯还需要一笔手工费吧?”偏偏,谢安民还要在钟子期心上再补一刀,“你如果觉得花我的钱,心里不自在,你可以给我打借条呀。” 这倒是个能让钟子期又可以暂时花谢安民钱,又暂时维护住可怜巴巴一点体面的法子。 当钟子期在谢安民写好的那张借条上签了字,有一种小马过河前的七上八下的忐忑,小马忐忑是因为不知道河水到底有多深,而钟子期,是因为谢安民的借条上没有具体金额。也就是接下来钟子期想花钱,都可以向谢安民借,谢安民愿意成为钟子期的提款机。 当钟子期在谢安民的借条上签好自己的名字,谢安民便说了那句:“不单单你和安红豆,有没有可能你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 不知道车子前方遇到了什么拦路石,司机紧急踩下刹车,钟子期因为车子的惯性,脑袋狠狠撞在了前排的车椅靠背上。 ------------ 第二十六章 绝技 “不单单你和安红豆,有没有可能你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 谢安民的诅咒凉凉地响在耳畔。 如果不是谢安民手里还握着他的借条,钟子期一定要发作的。可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谢安民手里捏着他的借条,就像捏住了他的七寸,让他作不得声。 他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怎么可能呢?等他修好琥珀银镯,戴在安红豆的手腕上,安红豆就会和他和好如初的。什么分手留言,在他看来,都是女孩子任性的撒娇而已。 当钟子期在韩阳畲族银器锻制技艺的非遗传承人那里修好琥珀银镯,想要第一时间拍照给安红豆看时,才发现安红豆的微信已经把他拉黑了。 那刻,钟子期品味着谢安民的话,不管未来他是否会孤独终老,总之安红豆与他是BE了。 而彼时,当车子经过两三个小时的跋涉,终于抵达韩阳,钟子期尚未体会到那种被心爱的女孩子突然甩了的撕心裂肺的感觉,他仍旧怀揣暗暗的憧憬,手里攥着那断裂的琥珀银镯,跟着谢安民走进一条古色古香的老街,来到一家店铺跟前。 店铺的门面并不显眼,但透露出一股沉稳的古朴气息。店铺的招牌用质朴的木材制成,上面雕刻着“畲家银匠”几个大字,显得庄重而古老。 两人走进店内,扑鼻而来的是空气中一股金属加热后的微妙气味,与老木头和皮革混合在一起,让整个店铺充满一种独特的手工艺氛围。 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着店铺门的墙上挂着几幅畲族传统银饰的照片和设计图稿,展示了畲族银器锻制的悠久历史和精湛工艺,以及满墙的工具架,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锻银工具:锤子、钳子、刻刀、坩埚、风箱等,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每一件工具都磨得锃亮,显露出它们被主人频繁使用的痕迹。 店铺内的一角堆放着一些原材料,包括不同纯度的银块和银条,以及用于锻造银器的炭火炉,炉旁堆满了木炭,准备随时生火加热。 店铺中央是一张长条形的木质工作台,台面上铺着一块厚实的黑毡,上面散布着银屑和工具痕迹。工作台上方悬挂一盏明亮的白炽灯,为精细的银器制作提供充足的光线。一位老师傅正全神贯注地坐在工作台前,他戴着一副老花镜,眼睛紧盯着手中的银器,手中的小锤在银器上轻轻敲击,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 老师傅的手法熟练而精准,他正在用一把细小的刻刀在银器表面雕刻着复杂的花纹,每一道线条都流畅而细腻,显示出高超的技艺。他的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握着银器,随着小锤的敲击轻轻转动,让雕刻更加均匀。 偶尔,他会停下来,用布擦拭一下眼镜,或是仔细观察银器的某个细节,确保每一处都完美无瑕。 当他再次停下来时,看到店铺内站了一对青年男女。两人都样貌不俗,令人眼前一亮。 老师傅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镜架,问道:“是要定制银器,还是修补银器?” 谢安民看了钟子期一眼,钟子期忙把手上用蓝染布条包裹的琥珀银镯拿了出来,递到老师傅跟前。老师傅接过去看了一眼说:“可惜了,断了。” “师傅,能修吗?”钟子期问。 老师傅答:“世间万物,除了人心破碎,皆可修复。” 当钟子期发现自己被安红豆拉黑后,突然品味出老师傅这句话,充满了哲学的精妙。 而彼时,站在店铺内,钟子期只是小心翼翼询问老师傅修复这个琥珀银镯,有哪些办法,都需费多少手工艺费。 老师傅拿出清洁剂和软毛刷,仔细清洁琥珀银镯断口两侧的银镯子,放到老花眼镜跟前仔细观察,确保表面没有油脂或污垢后,对钟子期说如果是裂口较小,可以选择软焊,即使用银焊丝和焊锡枪进行焊接,将两块断银镯子正确对齐,在焊接接头处放一小块焊锡,然后加热焊锡直到它融化并覆盖焊接接头,等待焊接点在表面完全冷却。 但显然,这个琥珀银镯镯身比较粗,断口也比较粗,就需要硬焊,即在高压力或拉伸条件下工作的焊接点,使用银焊丝以及更高温度的焊锡。 也可以在断口处加入银接口,将断口连接在一起,然后再进行焊接和打磨处理。 不过焊接法有一个不足之处,那就是不美观,像一根绳子断了再接起来一样,会有一个疙瘩,即使再好的手艺人,也只能让疙瘩显得尽量小,而不能让它不存在。 钟子期便问,有什么美观一点的修复方法没有,他不想让慧芳发现琥珀银镯断裂的事。 老师傅便说了包金包银法,用胶水粘住接口,再用金银箍起来,但这种方法可能不如焊接牢固。 不论哪种方法,工艺费都不贵,几百块钱就够了。 再少的钱,也需要从谢安民口袋里出,于是钟子期回头看了谢安民一眼。谢安民正在展示柜前看一些银器成品,听老师傅和钟子期的谈话突然中断了,便回头看过来,见钟子期正眼巴巴看着她,不由有些可怜。 “师傅,您看着修吧,手工费随意,如果实在修不好,也可以一模一样的打一只。” 谢安民冲老师傅说道,主打一个不差钱。 “一模一样打一只的话,至少要……” 老师傅剩余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钟子期打断了,“师傅,还是修吧修吧。” 再怎么地,修复也比重新打一只便宜。钟子期不想欠谢安民太多钱。 老师傅便让二人留下琥珀银镯,过几日再来取,但这个提议被谢安民拒绝了。韩阳距离柏乐村还挺远的,她不想再来一趟,最好的办法就是拿钱买时间。于是多付了一些工钱,于当天下午便拿到了修好的琥珀银镯。 谢安民又在店里看中了一款“双龙戏珠”银镯,也当即斥资买了下来。 虽然畲族银器锻制技艺融合了中国传统银雕工艺与畲族文化的独特风格,是珍贵的非遗技艺,可到底只是银器,再贵也贵不过奢侈品专卖店里的奢侈品,对于谢安民的消费水平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除了“双龙戏珠”银镯外,谢安民又在店里买下了几件造型精致的银器。 老师傅见谢安民出手阔绰,又见她气质不凡,便询问她来历,谢安民也不隐瞒,落落大方说自己是个作家。 作家这个身份难免带有光环,老师傅连忙让自己的儿子出来店里,为谢安民演示了畲族银器锻制技艺中的“操身”技艺,这是一种通过控制银料纯度和银片坯厚度来提升银的延展性,再利用特制的束錾进行镂雕,使坯件造型凹凸有致的锻银技艺。 老师傅的儿子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打制银器时,几乎一气呵成,将器物一体成型。谢安民和钟子期对老师傅的儿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忍不住双双鼓掌。 老师傅一边在一旁修补那只琥珀银镯,一边骄傲地向谢安民、钟子期介绍,他儿子的这项手艺有个形象的名字叫“一张打”,是独门绝技,就是他自己也不会的。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钟子期和谢安民从韩阳回到柏乐村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钟家,饭桌上的饭菜热了又热,慧芳让林盈盈先吃,毕竟肚子里还有一个。林盈盈的肚子已经显怀,熬过了孕吐期,饭量也开始变大。但钟子期没有回来,林盈盈也不愿意动筷子,她不想让钟子期吃剩菜剩饭。好在,门外已经响起了钟子期的声音:“阿娘,大嫂——” 钟子期回来了,冷清的家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林盈盈给钟子期盛汤,钟子期注意到她的手腕空空的,虽然他们家给了不少彩礼,可是那些钱都落入林铛铛手里,林盈盈是没有嫁妆的。 吃完饭,趁着慧芳去洗碗的工夫,钟子期从口袋里掏出那只修好的琥珀银镯,递给林盈盈:“大嫂,咱家的传家宝送给你。” ------------ 第二十七章 失眠 林盈盈让钟子期为自己拍了一张照片,特意将显怀的肚子、手腕上的琥珀银镯,全都入了镜头,并发给了钟子望。 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钟子望终于回了微信。 林盈盈一喜,从婚床上坐了起来。 “老公,你下班了?” “嗯。” 看起来钟子望今夜上的是前半夜的班,这样挺好,就不用睡到三更半夜睡得正香时,却要被闹钟叫醒去隧道内上工了。 虽然钟子望很少拍自己的工作环境,以及自己在工地上班的照片给林盈盈,但林盈盈可以想象钟子望的辛苦。 听钟子望说他的工资很高,一年干下来,可以有一二十万的工钱,只是老板要将工钱压到过年才发。如果不是高强度的工作和恶劣的工作环境,像钟子望这样的体力劳动者,是不可能领到那么高的薪水的。 怕林盈盈心疼,钟子望在电话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林盈盈也知道钟子望怕自己心疼,因而也不多问。相隔千里的新婚小夫妻在这夜照例互报平安,分享对那个还未出世的小生命的期待。 终于,钟子望通过视频电话,注意到了林盈盈手腕上的那只琥珀银镯,林盈盈高兴地抬起手腕,向他展示:“子期给我的,说是咱家的传家宝,阿娘嫁进来时奶奶传给她的,现在也应该传给我,因为我是咱们钟家的儿媳妇。” “子期懂事了哈。”弟弟的举动,让钟子望还挺感动。 “是的,你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多亏了子期养家……”对于小叔子,林盈盈也是不吝夸奖。 钟子望想到还有好几个月才能过年,才能拿到工资回家团圆,妻子怀孕了,他都不能陪伴她左右,对林盈盈就充满愧疚。而林盈盈因为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钟子望,心里也充满了忧伤和思念。 钟子望安慰林盈盈,只要熬过这一两年,等还了债,他们就不必两地分居,备受相思煎熬了。届时,他和她,还有孩子,朝夕相处,每天都是天伦之乐。无论如何,日子都是充满盼头的,希望就像那火红的太阳,只要熬过黑夜,就能看见了。 林盈盈带着丈夫的期许,甜甜睡着。 钟子期这一夜却辗转反侧。 安红豆把他拉黑了,无异于和他断崖式分手,他都没有缓冲期,就进入了煎熬的失恋阶段。 和安红豆从相识到相恋的每一天,每一个相处的温暖细节,安红豆的一颦一笑,都在钟子期脑海里反复回放,他在心里质问安红豆:为什么?怎么做得出来?安红豆你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心?到底有没有爱过我?被安红豆拉黑这件事,让钟子期近乎恼羞成怒,心底里烧着一股熊熊心火。 钟子期睡不着,还因为谢安民。 花了谢安民的钱,将自己的大名签在谢安民的借条上,就像交了个定时炸弹到谢安民手里,总感觉谢安民能随时炸了自己,因而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恰好这时收到了王子安的微信:今天死哪里去了? 和谢安民去韩阳修补琥珀银镯这件事,钟子期不能说,更不能说自己花了谢安民的钱,还给谢安民打了借条。说出来丢脸。 也不能说被安红豆甩了、拉黑了。说出来更丢脸。 “你到现在才关心我,我不管死哪里也都馊了。”钟子期给王子安回,每个字都透着委屈,冲安红豆发不到的火,冲谢安民不敢发的火,全都冲王子安发了出来。终究是王子安承担了一切。 王子安本来想对钟子期说,你还好意思说啊,你知道茶厂有多忙吗?你不是茶厂的股东吗?茶厂是我一个人的吗?除了茶厂的事务,还有篮球队,组织柏乐村篮球队,可是梅文鼎主任交给你的重任……但千言万语,王子安一句怨言都没有说出口,末了,只关心了一句:子期,你遇到了什么事? 钟子期突然好想哭,好想爆哭,泪如雨下那种,但他是个男人。 “王伯牙,我想你了。” “子期,那你要不要来我家睡?” 想到别墅新区那么远,钟子期放弃了。 “太远了,小电驴没电了。” “那我过来你家睡?” “那么远,你会累,我会心疼。” 王子安在手机那头皱起眉头,这是安红豆那边没说完的情话,匀两句给他吗? “好的,子期,你早点睡,有事我们明天说。” “晚安,王伯牙。” “晚安,子期。” 放下手机那刻,钟子期发现心头清明了许多。无论如何,他钟子期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个最好最好的兄弟,不是吗? 这一夜,终于可以睡着。 次日,钟子期早早起来,赶赴茶厂。王子安比他更早,已经在厂里忙开了。 罗有财那边帮“知音白茶坊”拉到了好几笔订单,王子安正指挥工人备货。 “那个财总可真肝胆。”钟子期一边一起投入工作,一边忍不住夸赞。 “他的茶行在当地虽然算不上龙头企业,但也是资深的中小型企业,他愿意带着咱们‘知音白茶坊’,至少他吃肉,我们也可以喝到点汤。”王子安说。 正因为罗有财的茶行只是中小型茶企,一直经营中低端的白茶,而“知音白茶坊”是定位在高端白茶的业务上,两下里恰好彼此弥补。 钟子期对王子安很是崇拜,“知音白茶坊”之所以能在高端白茶上拓展业务,要得益于王子安手上屯下的那些陈年老白茶。这应该是王子安服役,甚至是读大学期间就开始做的事。那时候,王子安还年轻,手上也没有很多钱,只不过奖学金和服役的工资,王恺书记都帮他攒着,且陆陆续续购买优质的陈年老白茶作为投资而已。 这些都离不开王恺书记的人脉、资金支持。 有一个好父亲,对于子女来说,太重要了。 王子安也不能和钟子期说这么多,怕说多了,又勾起钟子期的伤心事。毕竟作为一个从小丧父的孩子,钟子期看着大大咧咧,内心实则敏感、脆弱。 王子安岔开话题,告诉钟子期:“财哥不但肝胆,而且是真有本事,咱们篮球队组队方面,他可帮上大忙了。” 钟子期眼睛一亮:“十二名篮球队员凑齐了?” “就连教练都给你找好了。”王子安笑着说道。 ------------ 第二十八章 过招 王子安、钟子期再次光临“雪风”俱乐部,没有着急上场,而是换好球衣,先坐在观众席上观看场上的赛况。 场上,老中青球员们你追我赶,正在展开一场别开生面的篮球赛。 王子安和钟子期认出了场上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梅文鼎主任那晚饭局的客人: 教育局和住建局的两位领导,那晚用来喋喋不休抱怨的嘴巴,此刻正因为篮球被对手抢走而发出失落的惊呼,他们的个头都偏矮,腿短步伐窄,导致他们的奔跑显得费力、笨拙,浑身已经大汗淋漓,头发也湿漉漉沾在头皮上,只有海事局那位瘦高个的“援疆干部”,以其沉稳的步伐和精准的传球控制着场上的节奏。 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显得那么从容不迫,仿佛时间在他手中凝固,继而如同场上的闪电,来了个精彩的扣篮,速度和弹跳力让对手猝不及防,得到了现场观众热情的掌声。 王子安和钟子期也不由自主跟着鼓掌。 场上,比赛继续。 罗有财走过来,王子安和钟子期往两边挪了挪,腾出自己中间的位置让罗有财坐,罗有财一坐好,就伸出一手,直指场上。王子安、钟子期不约而同把脑袋凑过来,顺着罗有财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高高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球衣,号码是醒目的“77”,在球场上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引人注目。 他的身材修长而健壮,肌肉线条流畅,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美感。阳光透过俱乐部的窗户洒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更显得活力四射。 此时,他正从“援疆干部”手中成功抢下一球,在教育局、住建局两位领导的掩护下,带球快速推进。 突然,他一个急停,晃过了防守球员,紧接着一个华丽的转身,如同舞蹈般优雅,然后高高跃起,手臂轻轻一挥,篮球便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入篮筐。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赢得了现场观众的阵阵喝彩,就连“援疆干部”等对手球员也为他鼓掌。 落地后,他又迅速回防,脚步轻盈、充满力量,仿佛球场上的猎豹,随时准备着下一次的冲刺和拦截。 他的存在,无疑给这一方球队带来了无限的活力和希望,教育局、住建局两位领导也跟着士气大涨,虎虎生风起来。 罗有财看着场上的年轻人,眼中透着几丝赞许,唇角勾出一抹得意,对身边的王子安和钟子期说道:“那个小伙子,咱们柏乐村的!” 王子安和钟子期同时惊讶地看向罗有财。 柏乐村有这样优秀的篮球胚子,作为土生土长的柏乐村人,他们怎么不知道? 想要认识场上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柏乐村篮球高手,那就先上去和他打场球,高手过一过招先,有道是不打不相识嘛。 场上,“援疆干部”这一队,刚好有两个球员体力不支,要求下场,王子安和钟子期对视一眼,眼中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们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与场上气喘吁吁走下来的两人分别击掌,继而上场。 随着裁判的一声哨响,新一轮比赛正式开始。 王子安、钟子期两人的加入,瞬间点燃了场上的氛围,开场阶段,双方球员似乎都在试探对方的实力,传球、跑位、挡拆配合得十分默契,当那个小伙子接到球后,场上的气氛瞬间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只见他轻盈地运球突破,如同一阵风般掠过防守队员身边,紧接着一个急停跳投,篮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唰”的一声准确无误地落入篮筐之中。 这一刻,不仅让现场观众沸腾了起来,也让王子安和钟子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不能再试探了,对手的实力不必试探,已经一目了然。 接下来的时间里,两支球队的较量,俨然变成了三人之间的较量。王子安和钟子期配合得当,很快也进了一球。 而那小伙子很快拿下下一个球。 紧接着,钟子期也进了一球。 就这么你追我赶,每当一方得分时,另一方总能迅速做出回应,比分交替上升,难分伯仲。 整个球场,成了三个年轻人的秀场。 而“援疆干部”等人,为了各自球队能赢球,都很快调整了战术,打起了配合,做好防守。 那小伙子球技再高,终究敌不过王子安、钟子期两大高手。王子安在几次尝试之后很快找到了对付小伙子的方法——让钟子期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加强内线攻击,同时不忘外线精准投射;而自己则充分发挥灵活多变的特点,不断通过快速移动创造机会,给钟子期送出妙传。 最精彩的一幕发生在终场前最后一分钟:彼时,场上的比分打成了平手,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场下的观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罗有财也激动地从观众席上站起来燥热地摘掉了他的帽子,露出他半个谢顶的脑袋。 最后一分钟,小伙子再次展现出他的个人能力,先是连续两次变向晃开了防守者,在空中做了一个漂亮的拉杆动作将球送入网窝,帮助球队取得了领先。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胜负已定时,王子安却用一记超远三分球完成了绝杀,最终以一分之差险胜对手。 场内场外,一片欢腾。 “雪风”俱乐部开办以来,从未打过一场如此激烈、激动人心的训练比赛。 罗有财在台下挥动手中的帽子,完全不顾自己的颜值是否因为脱掉帽子露出稀疏的头发而大打折扣。 他嘴里激动喊着几个字:“柏乐村威武!柏乐村威武!” 在场的所有人才反应过来,今天球场上表现最精彩的三个年轻人,竟然都来自柏乐村。 这让一波来自白茶小镇的球员不免提前生出了危机感。 “晚上我做东,请你们几个吃饭。”罗有财迎向从场上下来的三个年轻人,笑眯眯,兴奋地说道。 ------------ 第二十九章 幸会 “介绍一下,他叫邵锋。”罗有财向王子安、钟子期正式介绍红色球衣上印着“77”号的年轻人。 他们一行四人已经坐在那条省级美食街的一家海鲜大排档里。 一整排的落地玻璃被隔成一间一间的包间,包间正对着街道,透过落地玻璃,街道上的热闹景象尽收眼底。对面大排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服务员正拿着点菜单子招揽来往的食客。 这座城市不仅靠山吃山,而且靠海吃海,山珍海味不一而足,吸引着全国各地的游客来此享受饕餮盛宴。 “邵锋你好,我叫王子安。” “我叫钟子期。” “你们好,我叫邵锋。” 三个年轻人彼此握手、认识,罗有财却还没有让服务员上热菜,桌上只摆了些凤爪、卤猪蹄、水煮花生、蜜汁黑枣等冷盘。 “等一个人。”罗有财说。 那人终于姗姗来迟。 那人个子不高,甚至有些矮,目测还不足一米七。外貌也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皮肤略显黝黑,头发略显凌乱,脸上露出疲惫之色,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小跑或是急忙整理而来。 身上是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领口微微敞开,袖口被随意地卷到了肘部上方,露出一段晒得健康的小麦色手臂。下身是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虽然款式普通但剪裁合体,显得整个人干练利落。脚上则是一双已经有些旧了的运动鞋,鞋面上可以看到几道明显的折痕和轻微的磨损,显然穿了不是一天两天。 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三个年轻人都是第一次见这位男士,不约而同在心里生出第一印象。 这位男士的岁数看起来比三个年轻人年长,但比罗有财年轻,罗有财对他却很是客气,甚至带了一丝恭敬。 能让罗有财这样精明的商人都敬他三分,想来这人身上必有什么过人之处。 难道这人也是罗有财找来打篮球的柏乐村人?这身高未免也太不合适,平常打打篮球当作运动无可厚非,可要上场打比赛,就悬了。 几个人内心腹诽的时候,罗有财发话了:“罗楚秀,我给你们找的教练员。” 罗楚秀和罗有财是本家,老家都是柏乐村的,但后来都定居在白茶小镇,罗楚秀更是从童年就随父母生活在白茶小镇,长大后结婚就业都在白茶小镇,故而王子安、钟子期这样的柏乐村年轻人并不认识罗楚秀。 “我在镇上的中心小学教体育。”罗楚秀自报家门。 同行啊,王子安扭头看了钟子期一眼。接收到王子安眼里的讯息,钟子期忙和罗楚秀套起近乎,“巧了,我也是体育老师,不过我在柏乐村小学代课。” “代课老师工资少,你可以搞点副业。”罗楚秀说话很实在。 钟子期指了指王子安,“跟着他干呢。” “咱们柏乐村王恺书记的儿子,王子安,在柏乐村办了个白茶加工厂。”罗有财向罗楚秀介绍完,便让服务生上菜。 几人打了一下午的球,消耗了体力,早已饥肠辘辘,几个硬菜、热菜上来,都埋头猛吃,一时之间,餐桌之上没了交谈声。 罗有财觉得几人差不多垫了三四分饱肚子,便提议举杯共饮,王子安的杯子里却只倒了矿泉水。 “我开车。”他说。 钟子期看过来,举杯的手有些迟疑。 王子安笑道:“你又没开车,你喝点吧,一醉解千愁。” 王子安一副了然于胸的笑容,让钟子期心头一咯噔,什么都瞒不过好兄弟的法眼,这是已经知道了他和安红豆分手的事了,一醉解千愁,自然也包括失恋的愁绪。 有了王子安的怂恿,钟子期这夜颇放开了喝酒。罗有财给大家伙上的是白酒,钟子期平日里没什么机会喝高度酒,也就喝了小半扎,头就有些懵了,人也跟着轻飘飘起来,看谁都觉得喜庆,嘴巴也没把门起来,一会儿夸罗有财的光头敞亮,一会儿夸罗楚秀的个子精致,他也想夸王子安和邵锋,但盯着两个人看了半晌,也没夸出个子丑寅卯来。 “你俩身上没丁点优点。”钟子期终于干完了一小扎白酒,对王子安和邵锋说道。 “是个人都有优点的。”邵锋不服气地举起酒杯,他的酒杯里和王子安一样,装的也是矿泉水。 晚上,罗有财敬他烟敬他酒的时候,他都摇头拒绝了,表示自己是个不抽烟不喝酒的乖宝宝,还好有钟子期和罗楚秀作陪,不然罗有财觉得这个饭局实在没意思透顶。 “男人不抽烟,何必在人间,男人不喝酒,何必交朋友。”罗有财喃喃自语,罗楚秀深以为然,与罗有财不多时就对干了两扎白酒,合抽了半包烟,钟子期不胜酒力,但分担了另外半包烟。 烟酒浸润,已经浑身男人味的钟子期,听到邵锋的话,不由嗤之以鼻,“你有啥优点,说来听听。” 钟子期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怪嚣张的,王子安急忙向邵锋解释,钟子期平常不这样,是个谦逊的人,晚上只是喝多了。 钟子期喝得并不多,也才一小扎白酒,可是这么点量的高度酒足以攻克钟子期的酒量,让他一改平日里的秉性,变得嚣张而讨厌。 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钟子期才冲着邵锋嘚瑟了片刻,便捂着腮帮子什么话都说不了了。 坐在牙科诊所里,钟子期呆呆地张着嘴,任由穿着白大褂的牙医拿着各种器械在口腔里摆弄。 牙医戴着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专注的眼睛,喃喃地说了句:“现在知道我的优点了吧?” 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关键时刻,牙医能救命。 一旁,王子安忍不住噗嗤一笑。 而钟子期早没了笑的力气,先是突如而来的牙疼让他瞬间酒醒,继而清晰地承受牙痛的折磨,后又被邵锋带回牙科诊所进行物理治疗…… “我为什么会突然牙痛?”山崩地裂的牙疼仿佛敌人终于被邵锋的巧手镇压,钟子期缓过神来,吐掉漱口的盐水,讷讷问道。 “有可能是喝了高度酒,上火了,不过我替你检查了一下,你长龋齿了,还是早点治疗吧,免得影响了周边其他健康的牙齿。” 即便邵锋在牙科诊所已经打烊后,还是好心地带钟子期回牙科诊所治疗,但当他给出一名牙医的专业建议时,钟子期依然把他当做唯利是图、为了赚钱无孔不钻的奸商,拉着王子安气鼓鼓离开了。 从未患过牙疼的钟子期,跟着王子安回到柏乐村,睡了一夜,次日一早坐在饭桌上吃慧芳做的早饭时,牙齿竟然又疼了。他捂着腮帮子,想到昨夜邵锋的建议,心里忐忑不安。 一钱逼死英雄汉,他哪有钱治牙呀? ------------ 第三十章 鬼屋 邵锋还没记事,就跟随父母离开柏乐村,去了浙省北部、太湖南岸。 那是一座有着2300多年建城史的城市,拥有丰富的文化遗产和名人故事,不但历史人文景观丰富,自然美景旅游资源也十分丰富,被誉为“丝绸之府、鱼米之乡、文化之邦”。 它在古代是“丝绸之路”的起点之一,到了现代,地处长三角中心区域,是连接南北两翼和东中部地区的节点城市,拥有便捷的铁路、公路和内河水运中转港,因而新型纺织、特色机电、医药和精细化工等现代经济产业也十分繁荣。 不过这里最有名的产业,是“文房四宝”之一的湖笔产业,已有六七百年的历史。相传秦朝大将蒙恬在此发明了毛笔,使得湖笔的制作技艺得以传承和发展。湖笔以“圆、齐、健、尖”为特色,制作过程复杂精细,需经过择料、水盆、结头、装套、蒲墩、镶嵌、择笔、刻字等十二道工序,大小工序达120余道。每道主要工序分别由技工专司,制作选料精细,工艺精湛,讲究锋颖尤显其独特之处。 当地政府高度重视湖笔产业的发展,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支持湖笔企业的创新与发展,使得湖笔产业成了当地经济的重要支柱,不过,邵锋父母在此地发家致富,靠的并不是湖笔产业,而是餐饮业。 起初,他们面临着诸多困难。作为外来创业者,对当地市场不熟悉,需要时间去适应和了解当地的消费习惯和市场需求。餐饮业又竞争激烈,要在众多餐馆中脱颖而出并非易事。加上邵锋父母资金有限,只能在控制成本的同时,保证食材和服务的质量。 他们走访了多个区域,了解当地人的口味偏好和餐饮消费习惯。通过与当地居民的交流,他们发现当地人偏爱清淡、健康的饮食,与闽东的饮食习惯倒颇为相似。于是,选址、装修、宣传推广、不断研发菜品……经过多年的努力和积累,邵锋父母的餐厅在太湖南岸扎下根,且越来越有名气。随着生意的不断壮大和盈利的增加,他们的身家也达到了几百万,成为了当地餐饮业的成功典范之一。 在邵锋父母打拼生意的岁月里,邵锋也从懵懂孩童,长大成人,成绩不算拔尖,但也考取了中东部的一所医专,选的专业是口腔医学。 和父母的人生轨迹不同的是,邵锋的父母是背井离乡外出发展的游子,而邵锋医专毕业兜兜转转,竟回到老家的牙科诊所,当了一名牙医。 回乡发展前,邵锋先在浙省的牙科诊所干了一两年,因为心灵手巧技术好,很快盛名在外。盛名在外的,除了治牙技术,还有球技,篮球打得甚好,参加了浙省口腔篮球联赛,他所在的球队还拿到了冠军。 因高薪跳槽回老家,邵锋埋头苦干几年,已经买起了奔驰,虽然比不过邵锋父母那辆价值百万的梅赛德斯奔驰,但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来说,拥有一辆三五十万的奔驰,已然是奋斗路上的勋章。只是一天到晚围着手术台,邵锋已经许久没有摸过篮球了。 托罗有财的福,阔别多年,邵锋终于去“雪风”俱乐部打上了一场久违的球赛,且遇到了王子安、钟子期两大高手,有点“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意思。 邵锋再次见到钟子期,他由谢安民陪着来牙科诊所看牙。坏了的牙齿,该根管治疗的进行根管治疗,该窝沟封闭的窝沟封闭,还有两颗龋齿严重,牙冠与牙体间有了缝隙,需要做牙套,才能避免基牙烂掉。只是一整套治疗方案完成下来,不但需要个把月时间,费用也需要大几千块,不过谢安民二话没说,就替钟子期把费用缴了,继而便安静地坐在一旁,一边拿出笔记本电脑码字,一边等待钟子期今日份的治疗结束。 治疗终于结束,邵锋瞅了眼诊疗室外橙色沙发椅上的谢安民,问钟子期:“你姐呀?” 钟子期不吭声。 “治了牙,只是暂时不能吃东西,但是可以说话。”邵锋说道。 钟子期情绪不佳,张嘴说话,不过没有回答邵锋关于谢安民的身份,只是告诉邵锋,按照王子安在微信群里通知的时间,准时回柏乐村练球。 “好的,我已经请好假。”邵锋说着,送钟子期出去。 因为他一天有好几台牙科手术,下一个患者已经进诊疗室等他了,他没法送钟子期太远,只将他送到等候室,冲正好看过来的谢安民笑了笑,便进诊疗室继续做手术。 谢安民收拾了笔记本电脑,跟着钟子期离开牙科诊所。 “这就回柏乐村了呀?”谢安民问钟子期,“难得进一趟城,不在城里玩一玩吗?” 钟子期垂头,没有搭腔。 谢安民继续问:“你想看电影,还是去游乐场,还是……” 他囊中羞涩,不管哪种娱乐项目,都做不了东,买不了单,叫他怎么表态? 人穷志短,自然话也少。 谢安民完全明白他的心情,笑着说道:“反正你给我打了借条,你请我,费用回头我全给你算到借条里呗,你不能为自己治牙就肯算借条上,带我玩就不肯算借条上呀。都是借钱,还对自己大方,对别人小气呀?” 钟子期没法反驳,只好带着谢安民去了城里唯一的游乐场。 白天,温度高,游乐场没什么人,谢安民和钟子期仿佛包场,一会儿化身海盗船长,在高空中尖叫欢呼,享受速度与激情,一会儿在“夺命”大摆锤里,体验徐徐向上又极速俯冲的失重感,一会儿在摇头飞椅上感受伞形转盘和中间转台错位旋转时的腾云驾雾的刺激…… 钟子期起初很是拘谨,不一会儿就跟着谢安民一起尖叫、呼喊。他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如此释放过压力。所有的室外项目体验一遍,他跟着谢安民气喘吁吁走到鬼屋跟前。 谢安民停住脚步,看着阴森森的鬼屋门口,说:“这个就算了吧。” “我请客哦,怎么能算了?” 钟子期不由分说拉起谢安民的手,谢安民一时愣住,这还是钟子期第一次拉她的手,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钟子期拉进了鬼屋…… ------------ 第三十一章 集训 钟子期挺直了背脊望向前方,他身旁,谢安民正紧紧抓着他的手臂。鬼屋内光线幽暗,钟子期看不见谢安民紧张的神情,却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微颤抖。 没想到那个不可一世的谢安民也有害怕的时候。 “别怕,我在这儿。”钟子期一出声,自己都愣住了。 谢安民也愣住了。 没想到印象里相当傲娇的钟子期也会关心人了,他甚至伸手握住了她紧紧抓住他手臂的手,用一种很强的力道按住了她手指的颤动,继而他便紧紧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去。 这一瞬,谢安民有些恍惚。 她抬眼看钟子期,他高大的身躯站在她身边,像一根定海神针。 那感觉似曾熟悉,甚至他的侧颜都似曾熟悉了。谢安民就任由他牵着她的手一步步深入鬼屋,这一瞬间鬼屋里浓重的阴森气氛,被恍如隔世的亲切感取代…… 谢安民心头被什么重重撞击过,她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见他第一眼就有眼缘,目光就被牵引,仿佛他身上长了钩子,将她的心绪细细密密、丝丝缕缕勾住、牵绊,原来是这个人与她心底里早已被尘封的那个影像有几分相似呀。 突然,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划破宁静,紧接着是一阵低沉的笑声,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将谢安民的思绪从飘飘渺渺的宿命感中拉回,吓得她发出一声尖叫,而钟子期伸手一揽,就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 她在他怀里瑟缩着,显得小小一只,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小鸟依人,还从未在另一个人身上寻到这样踏实的安全感。而他这一刻紧紧将她护在怀里,一边警惕地四处张望,一边没有丝毫畏惧地迈向鬼屋深处,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男人过。 这一天,谢安民与钟子期一起从鬼屋走出来时,两个人之间的磁场就变了。 王子安后知后觉,他正奔波于茶厂的生意,以及备战篮球赛的忙碌里。 柏乐村篮球队的第一次训练终于集结完毕,一名领队、一名教练、十二名球员全都集中在了柏乐村小学的操场上。 为了不打扰球员们训练,老谢关闭了学校的电动门,偶有路过的村民会在校门外驻足,目光越过电动门看操场上十几个年轻小伙子的表演。 老谢已经关闭电动门,柏乐村小学的操场仿佛成了一个独立的小世界。篮球场上,球员们正按照罗楚秀的安排进行着热身运动,有的在慢跑,有的在做拉伸,还有几个年轻人围成一圈练习传球。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青春的气息,透射着活力与激情。 “好了,大家集合!”罗楚秀的声音响彻整个操场,队员们迅速响应,整齐地站到了一起。 “你,先从基础开始练起,到一旁练习运球。”罗楚秀的食指先指指雷声,又指指操场一侧。 雷声还没反应过来,罗楚秀已经布置其他人进行分组对抗赛。 “根据实力均衡的原则,我们把队伍分为两队,每队五人。比赛采取三局两胜制,每局十分钟。” 随着罗楚秀话音落,雷声看到钟子期、王子安等人成了一组,另一组陌生面孔较多,他只认识巡逻队的叶神速。 随着哨声响起,激烈的比拼正式开始了。进攻方快速移动寻找机会投篮,而防守方则紧密盯防,不给对方留下任何空隙。每当有队员成功得分时,都会引来校门口村民们的欢呼声。 不知何时,电动门外已经聚集了一堆村民,伸长脖子看着操场上奔跑的球员。 雷声也伸着脖子,站在操场边上。 罗楚秀朝他吹哨子:“雷声,愣着干什么,还不练球。” 为什么其他人都可以参加对抗赛,就他得单独练习基本功呢?还不是因为他基础比别人差? 雷声悻悻然的,罗楚秀已经安排同样站在场边的另一个年轻人过来陪他练球。 “‘甜蜜蜜’的雷老板?”那人问,脸上挂着干净的笑容。 “你是……”雷声看着那张陌生的面孔。 “邵锋。” “哦,你就是那个牙医。” 他们已经在微信群里彼此加了好友,只是尚未见过本人。这次集训,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线下见面。 “听罗教练说,你篮球打得很好。”雷声展露生意人在社交场上的圆滑一面,和邵锋握了手。 邵锋却没有与他浪费口舌,而是直接带着他练球。 “咱们抓紧时间开始吧。” 邵锋说着,先是示范了几个基本动作,然后让雷声跟着做。 这牙医还当上他老师了,雷声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显得不耐烦,动作也总是不到位,要么力度过大,要么方向偏离。邵锋看在眼里,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反而更加耐心地一遍遍指导他。 “放松点,”邵锋温和地说,“打篮球最重要的是心态要放松,动作才会自然流畅。” 雷声再次尝试运球时,仍旧显得笨拙而僵硬。 “你看,这样。”邵锋接过篮球,示范了一个标准的运球动作,“手腕要灵活,手指要张开,让球在你的掌控之中。” 雷声仔细观察着邵锋的动作,模仿着做了一遍,心下更加不耐烦了。 “你动作有问题,根源是心态有问题。”邵锋竟直言不讳,这让雷声脸上更加挂不住。 “我心态有什么问题?”雷声提高了音调。 “雷声!” 钟子期从场上跑了下来,拍拍邵锋的肩膀,让他过去接替自己的位置,参加对抗赛,自己则接替邵锋,带雷声练习基本功。 “春水来电话了。”钟子期捧着篮球,在两只手间来回颠,突然念叨了一句。 “春水来电话了?”雷声一下打起了精神,“春水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春水现在人在哪里?” 看着雷声迫不及待的表情,钟子期一笑,将手里的篮球抛给他,说道:“先练球,集训完告诉你。” 就仿佛一只小狗被在脑袋前方挂了根肉骨头般,第一天的集训,雷声精神饱满地完成下来了。场上对抗赛结束的时候,雷声早已在一旁练习基本动作练得浑身大汗。 ------------ 第三十二章 印象 第一次集训完美结束,罗楚秀集合十二个球员做了总结,并布置了每天的练球任务,以及下次集训的时间。 一直坐在一旁观场的罗有财也走过来,摘下他的鸭舌帽,抓抓头皮,又将鸭舌帽重新戴上,也发表了一通讲话。 帽子戴上、摘下又戴上之间,罗有财的颜值也忽上忽下又忽上,跟坐过山车一样。 脱下鸭舌帽露出半个谢顶脑袋的罗老板,像个长脸精明的糟老头子,戴上鸭舌帽的罗老板,就长得清新脱俗,怪好看的。罗有财想必是早就知道头发对一个男人颜值的重要性,又不想戴假发,便用一顶鸭舌帽遮羞。 作为柏乐村篮球队的赞助商,罗有财自然得拿出金主的范儿,一会儿霸气地发号施令,一会儿慈祥地殷殷鼓励,恩威并施,提振士气。罗楚秀并着球员们,秉着谁给钱谁是爹的修养,认真聆听罗老板的训示,全都双手背在身后,立正稍息,腰杆子笔直,目光坚定。 只有雷声觉得罗有财的讲话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盼着他早点闭嘴,放大家归山。因为练了一下午的球,他实在累得不行,还要留一点力气,好向钟子期打听钟春水的下落。 “今天辛苦了,大家解散。”罗有财终于说道。 雷声第一个欢呼起来。 所有人扭头看他,他尴尬地指指天边,笑着掩饰道:“晚霞,嘿嘿嘿,今天的晚霞真美呀!” 于是,所有人又整齐划一,扭头看天边的晚霞。 但见晚霞绚烂于天际,金红交织,似锦缎般铺展。 绝美。 有人忍不住吟诗一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是王子安,念的是南朝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的诗句。谢朓把晚霞比作绮罗,写出了晚霞如绮罗般绚烂多姿的景象。雷声哪里懂“练”就是绮罗,他练了半天球,大汗淋漓,心有余悸,一听“练”字就头大。 “可别练了,再练下去要练死人了。”雷声吐槽了一句,撒腿就跑。 跑到校门边,见电动门还没打开,赶紧喊老谢拿遥控开门。 雷声回到停在校门口的车上,开了一瓶矿泉水,仰头便灌,眼睛却透过车前挡风玻璃,紧紧注视着校门口,终于看到钟子期跟着王子安,随人流从校门口走出来。 他急忙将头探出驾驶座的车窗,喊道:“子期,子期,我送你回家。” 钟子期和王子安交汇了下眼神,他们约好了晚上一起去茶厂,这会儿要各自回家先冲个澡,洗去一身打球流出的臭汗先。 “去吧,吃完晚饭,茶厂见。” 得到王子安首肯,钟子期这才走向雷声的小车。 王子安则回头向邵锋招手。邵锋今天向牙科诊所请了假,晚上不必着急回城,王子安想邀请他一起去参观一下他的茶厂。邵锋也正有此意,于是王子安上了邵锋的奔驰,两人一起回新区的王家别墅洗漱更衣吃晚饭去。 钟子期上了雷声的副驾驶座,雷声便讨好地递过来一瓶水,嘿嘿地笑着。他不开口,钟子期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春水的手机号,我暂时不能告诉你。”钟子期也向雷声嘿嘿地笑。 “为什么?”雷声的笑容僵住。 “没经过春水同意,我不敢,我连我妈、我嫂子都没透露,这是我和春水之间的约定,如果我违反约定,春水以后就不和我联系了,好歹我现在还能知道春水的下落,要是她连我也不联系了,那可就真的是失踪了。” 钟子期危言耸听,字里行间都隐藏一个真相:他也不知道钟春水的手机号啊。但他不能让雷声看出破绽,只能继续编理由。 “相比春水下落不明,还是现在这样好,你至少还能从我这里知道春水的消息,雷声你说是不是?” 钟子期看着雷声,那一双眼睛竟有些含情脉脉。 同父同母的兄妹,遗传基因相似,外形上也是相像的。 雷声被钟子期这样注视着,仿佛被钟春水这样注视着。那目光也许就只是普通得像空气一样,其实啥也看不见,但恁是被雷声解读出了无数的温柔与多情,进而一颗心也跟着跌宕起伏,在浪尖上颠来簸去。 在这一刻,所有的喧嚣都仿佛远去了,只剩下雷声的遐想万千,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是窃喜、是开心,更是难以言喻的甜蜜。 这种感觉就像是冬日里的一缕暖阳,温暖而不刺眼;又像是夏日傍晚轻柔的微风,让雷声感到舒适而又心旷神怡。 对于雷声来说,钟子期的直视,不仅仅是钟子期的直视,而是钟春水的认可和接纳,使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形成了一抹幸福的笑容,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春水她现在在哪儿?”雷声在驾驶座上坐好,戴上安全带,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悸动,假装毫不在意问道。 钟子期“啧”了一声,雷声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又换了个问题:“春水她最近好不好。” “好,你放心。”这个答案是钟子期对妹妹的祝福与希望。他这样告诉雷声的时候,自己也安心了不少,仿佛钟春水真的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过得非常好一般。 雷声发动车子,很快将钟子期送回了家。 林盈盈大腹便便,出现在钟家门口。她手里正提着一袋垃圾要拿去扔。 “嫂子,你肚子都这么大了,别干这些,我来我来。”钟子期忙迎了过去。 雷声也迎过来,“我带走扔吧。”说着,从林盈盈手里接过了那个垃圾袋。 都是一个村里长大的,林盈盈自然知道雷声,也知道雷声和钟春水差点结婚的事,两个人之所以差点有姻缘,还是因为她要嫁给钟子望需要彩礼。 现在她倒是顺利嫁给钟子望了,钟春水却逃婚了,雷声还是孤家寡人。 想到这些,林盈盈有些唏嘘,不由冲雷声露出笑容:“雷声,这多不合适,还是让子期去扔吧,毕竟是垃圾。” 于是,钟子期拿着那袋垃圾,快速跑去扔了,而雷声却没有马上走,而是留下来,向林盈盈打听钟春水的消息,他从钟子期那里打探不到,希望从林盈盈这里能问到些什么,然而林盈盈摇头,一脸担忧。 “春水妹妹没有任何消息,都怪我……”林盈盈叹了口气。她是个长得还不错的年轻女人,又怀了孕,身上散发着一股温柔的母性光辉,说着失落的话,无助地叹息着,很是让人心疼。 “怎么能怪你呢?嫂子,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雷声想如果春水在,也是要喊林盈盈一生“嫂子”的吧?如果他娶了春水,自然也要随春水喊林盈盈一声“嫂子”。他未来也许能娶到春水呢?现在“嫂子”先喊起来,以后就不嘴生了,只当是提前练习。 “如果不是我要和子望结婚……” “嫂子你别这样想,你要是这样想,该怪的人是我,我不该强娶,如果我不那么逼着春水,春水也不会离家出走,都怪我……” 这是林盈盈第一次和雷声这么近距离说话,对雷声的印象还怪好的。 ------------ 第三十三章 光环 王子安乘着邵锋的车抵达新区的别墅家里。两人下了车。王子安领着邵锋走进别墅门,一眼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谢安民。她面前茶几上放着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 “你怎么在这里?”王子安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邵锋也忍不住多看了沙发上的女人一眼,有些眼熟。 谢安民站起身,笑着说道:“今天老王书记刚好有空,约我来家里采访。” “我爸呢?”王子安环顾客厅。 谢安民指了指楼上:“王书记上楼去书房给我拿本资料,说是畲族乡建乡三十周年的画册,他上次从村委会拿到家里来了。” 于是,王子安向谢安民介绍邵锋,谢安民却说:“我见过了,邵院长你好——” 看着谢安民伸过来的手,邵锋本能伸出手与谢安民握手,脑子却在飞快运转,回忆着在哪里见过谢安民,还是谢安民提醒他:“上次我陪子期去您的牙科诊所看牙。” 邵锋想起来了,他还问过钟子期陪同来的美女是不是他的姐姐,可惜钟子期不肯回答他。 “不好意思,平常牙科诊所接待的病人太多了。”邵锋不好意思地解释。 而谢安民却是一眼就记住牙科诊所接待室靠墙的宣传海报上悬挂着邵锋的大幅广告,上面写着邵锋是牙科的技术院长。于是此刻她称呼邵锋“邵院长”。 如此正儿八经的称呼,让邵锋有些难为情,脸和耳朵都红了。 “过几天,子期还得来治牙,”邵锋没话找话,掩饰自己的局促,“不过你也不用提醒他,前一天牙科的护士会给他打电话的。” 谢安民点点头:“如果我碰到他,也会提醒他的。” 正说着话,王恺书记就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拿着本画册。见到客厅里除了王子安,还站着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又见他和王子安一样,穿了一身打篮球的运动服,便问王子安:“他也是咱们村篮球队的?” 王子安点点头,王恺书记便问了邵锋的家庭情况,父母是谁,在哪里做什么工作,邵锋都一一回答,王恺书记很兴奋,作为老柏乐村人,他当然听说过邵锋父母的名字,知道他们在太湖南岸做餐饮发家了,如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没想到发达了也没把户口迁走,且儿子还回乡发展了。 “合适的时间,你们牙科也到咱们柏乐村,给村民们科普科普口腔卫生的相关知识呗,”王恺书记笑眯眯对邵锋说道,“村民们对其他身体健康很重视,但对口腔健康就不一定了,总认为牙疼不是病,忍忍就能过去。” “好。”邵锋乖巧地答。 等王子安和邵锋都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王恺书记带着谢安民三人去乡村振兴大酒店吃了晚饭,尽了地主之谊,便让年轻人们自己活动去。 王子安便带着谢安民、邵锋去到“知音白茶坊”,和钟子期汇合。钟子期还没到,王子安便领着谢安民、邵锋先去参观茶厂刚刚设立的直播间。 “没有实体门店,光依靠财总的实体门店作为销售渠道,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打开线上销售渠道,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出路。” 听着王子安的介绍,邵锋频频点头,“别说你们卖货了,就连我们牙科现在也搞线上卖优惠券的。” “线上销售与实体门店比起来,优势很多,通过互联网平台进行销售,可以快速扩大销售规模,降低成本,提高效率,不仅能够全天候,甚至可以全球化地开展业务,不受时间和地域的限制。线上销售还能通过数据分析进行精准营销,提高销售转化率,并通过社交媒体实现品牌宣传和口碑营销,提升品牌影响力和知名度。” 王子安开启茶厂的直播卖茶叶模式也不过几天,已经切身感受到线上卖货的好处,但他话锋一转,看了眼谢安民,对邵锋说道:“不过,如果没有谢小姐为我打开这个思路,我还真一时脑子短路了,光为如何打开线下销售渠道绞尽脑汁,而忘记了另辟蹊径。” 外头有工人喊王子安出去,直播室里就只剩了谢安民和邵锋两人。 这间直播间是新装修的,摆设与装潢都簇新、耀眼,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精致的木质茶桌,桌上整齐排列着各种茶叶样品和一套精美的茶具,还配备了高质量的摄像头和麦克风,背景墙上挂着一幅描绘山水的中国画,房间的一角设有一个小型绿植区,几盆翠绿的盆栽为空间带来生机。 谢安民走到桌前,站在这些日子王子安直播卖茶叶的位置,柔和的灯光自天花板缓缓倾泻而下,如同温柔的月光,轻轻洒落在谢安民的面庞与身姿之上,为她披上了一层梦幻般的纱幔。 在这片光影交错中,她仿佛被赋予了神祇般的光辉,抬眼看邵锋的每一个微笑、每一道眼神,都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邵锋不由恍惚了一下。 当钟子期出现在这间直播间门口的那刻,看到了一幕: 邵锋对谢安民说:“对我来说,你头上有一圈神秘的光环。” 谢安民问:“什么神秘的光环?” “老王书记和小王厂长都介绍了,你是大作家呀,你们身上有一股神秘的光环,同样是脑袋瓜子,你的脑袋瓜里怎么能写出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呢?” “你都没看过我的书,怎么就知道我写出的故事有趣?” “直觉。” “都说女人的第六直觉最准,你一个男孩子,直觉竟也敏锐起来了?” “我刚才已经下单网购你的书了,过几天你的书到了,我就立马看,到时候就能证明我的直觉准不准了。” 邵锋的夸赞与做法,一定让谢安民很满意吧?不然她怎么能笑得那么开心,简直花枝乱颤了。 钟子期站在直播室门口,看着一桌之隔、相视而笑的两人,心里似乎打翻了一瓶醋,酸溜溜的情绪在肚子里到处乱窜起来了。 身后,王子安不知何时到了,拍了钟子期的肩膀一下,吓了钟子期一跳。 “子期,愣着干什么?进去呀。”王子安说。 钟子期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王子安进了直播室,晚上他要给王子安当助手,在直播间里卖茶叶,王子安说了,跟几天,熟悉直播流程之后,就让他出镜卖茶叶,那么帅的一张脸不上镜可惜了。 他很帅吗?王子安眼中他是帅的,伯牙眼里子期肯定是帅的,只是和那个牙医比起来,谁帅呢? 直播在十二点前终于结束,晚上的销量还不错,因为谢安民也帮着王子安在直播间吆喝了,大作家的影响力还是有一些的,很快吸引了一些书粉进直播间买茶叶。 虽然是临时起意,谢安民的粉丝们并没有接到直播预告,因而很多人是误打误撞进的王子安的直播间,不过这一晚茶叶的销量已经是过去王子安所有直播带货数量总和的好几倍了。 直播结束,王子安还要留在茶厂处理订单,安排工人准备发货事宜,邵锋开车他的奔驰送钟子期和谢安民回去,自己再回城。 邵锋的车子先将谢安民送到乡村振兴大酒店门口,钟子期却跟着谢安民一起下了车。 和邵锋道了晚安、再见,目送他的奔驰消失在夜色里,钟子期耳边响起谢安民的声音:“你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这个女人确实有些讨厌,她总是聪明得可怕,比一般女人都聪明很多。 钟子期回头看谢安民,她站在酒店大门前,酒店门口廊下的灯光从她的头顶倾泄下来,那一幕如梦似幻,妙不可言。钟子期不由慨叹邵锋的形容是那么精准,谢安民身上的确散发着一股神秘的光环,而他是今夜才如此清晰、深刻地认识。 ------------ 第三十四章 吃醋 他的确有话对她说,但不是站在酒店门口说。她说太晚了,去她房间里说吧。这让钟子期迟疑了,这个女人的脑袋瓜里到底装了什么,明明知道太晚了,还要他去她的房间里说。 “都是成年人了,你装给谁看?”谢安民说着,不由分说拉了钟子期的手,走进酒店大堂。 从酒店大门,穿过大堂,在吧台值班服务员的注视下,走向电梯,也就一小段距离,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可是钟子期已经面红耳赤。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电梯的,又是如何走进谢安民房间的,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谢安民的房间内,甚至还紧紧牵着谢安民的手。 “可以放开了。”谢安民笑着提醒他。 他这才窘迫地放开她的手,自己的那只手已经僵得没有了知觉。 “你这生疏的样子,好像你从未谈过恋爱似的,也不知道之前谁胆子大得当街要安红豆的微信,每次和安红豆约会,腻歪的样子不是都很开心吗?”谢安民其实很不喜欢自己酸味十足的样子,觉得很小家子气,但是一张嘴,就难以控制地在钟子期跟前尖酸刻薄起来。 “你和那牙医,也很开心。” 没想到钟子期竟还针锋相对起来了,谢安民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似的,窃喜又得意起来:“哈哈,别告诉我你在吃醋呀。” 自己这是在吃醋吗?他明明不喜欢这个女人的,他喜欢的是安红豆!安红豆!安红豆!可是此刻,心底里安红豆的名字成排成队飘过,也不能让他的心湖泛起任何涟漪,甚至可以用心如止水来形容。 见钟子期一副被说中的心虚又词穷的模样,谢安民就觉得很爽,她走上前,逼近钟子期的脸,露出巫女才有的邪恶的神色和笑容,说道:“被我说中了?没事,这就叫报应,你和安红豆你侬我侬的时候,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每次和安红豆亲亲我我的时候,我就是你此刻的心情,你能理解我打翻醋坛子的心情了吗?” “什么打翻醋坛子?谢安民,你什么意思啊?你把话说清楚。” 钟子期依旧一副笨蛋美人的蠢萌模样,美则美矣,没有灵魂,可是已经有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还要灵魂干什么呢? 谢安民仰着头看着钟子期,不由骂道:“钟子期,你真的太讨厌了,没事长那么高干嘛?你再不扶住我,我的脖子要断了……” 钟子期接收到谢安民的指令,忙伸手去扶谢安民的脖子,谢安民又嚷起来:“扶我的腰,我要站不稳了……” 谢安民的身子已经摇摇晃晃,还好钟子期在她摔倒前及时扶住她的腰,另一手又托住了她的后脑勺,虽然手忙脚乱的,但终于稳稳将谢安民护在了自己怀里。 这样近的距离,简直已经亲密无间,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心跳,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再加上酒店房间里明暗恰到好处的光线,使得此刻的气氛暧昧不明…… 次日一早,林盈盈去钟子期房间喊钟子期吃早饭,发现钟子期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叠放着。林盈盈伸手一摸,那被褥一点人体的温度都没有,她不由有些奇怪,下楼去厨房,找慧芳念叨:“子期好像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慧芳笑着说:“怎么可能?除了在学校寄宿时,子期还从来没有在外面过夜的。” 林盈盈看着婆婆乐淘淘的样子,嘟哝:“那能一样吗?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子期长大了,子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是啊,如果不是咱们家条件差,子期的年纪早就可以结婚了吧?都怪娘没用,给子望娶了你,就没能力再给子期娶老婆了。” 慧芳忘了,实际上钟子望娶林盈盈,也不是她这个当婆婆的掏腰包付彩礼的。但她说的话,还是让林盈盈感到不舒服,不过林盈盈就算心里不舒服,也不会把不满当着慧芳面说出来。 中国的婆媳关系总是如此微妙,亲如母女的婆媳关系是难得一遇的,大多时候都是彼此不满意的,哪怕两个人彼此单看都是好女人,但因为同一个男人的关系,住在一个屋檐下,就开始互看不顺眼了。 对于林盈盈来说,慧芳这个婆婆已经好得没话说了,家里什么家务她都任劳任怨、大包大揽,她也会关心她怀孕了的身体,细心照顾她的孕期,比她的娘家父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可还是时不时在言语上冒犯到林盈盈,让林盈盈感到不舒服。 林盈盈是个好姑娘,她也知道也许慧芳说那些话的时候,并没有得罪她的意思,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想多。这个家,是因为娶了她这个儿媳妇进门才负债的,她是这个家的罪人。 这种感觉让林盈盈很不开心,和慧芳一起同坐一张桌上吃早饭,都显得压抑了。好在钟子期回来了。 “你大嫂说你昨晚没在家睡。”慧芳一边给钟子期盛稀饭,一边出卖林盈盈,林盈盈显得尴尬,不待钟子期开口,就自己先妥协了,说道:“没有的事,别听妈瞎说,你肯定只是起早出门了,怎么可能彻夜不归?不在家里睡觉,还能在哪里睡觉呢?柏乐村里,你还有另一个家不成?” 钟子期脸上也现出尴尬的神色,但林盈盈已经掩饰了这个话题,使他很好逃过了慧芳的盘问。 吃完早饭,趁着慧芳出门,钟子期递给林盈盈一本书,书的封面上赫然写着“谢安民”的大名。 早上离开酒店的时候,谢安民送给钟子期的。钟子期原本要像邵锋那样网购几本谢安民的书,但他没有这份闲钱,何况谢安民也不要他买,一个都给别人打借条的人,怎么还可以大手大脚花钱买必需品以外的东西呢? 对于钟子期来说,谢安民的书和柴米油盐比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必需品。 书可以不买,但必须要看。 于是谢安民直接送了几本自己的书给钟子期,殊不知,对于像钟子期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体育生来说,看书的难度不比买书小。买书烧钱,看书烧脑,从小到大,钟子期一看书就脑袋疼,但为了谢安民,钟子期必须看,下次邵锋在谢安民跟前侃侃而谈发表读后感的时候,钟子期不能输。 谢安民不希望钟子期输,经过这一夜,钟子期怎么能输给邵锋呢?钟子期不是单纯的钟子期了,而是谢安民的男人。 谢安民的男人不能差,必须优秀,这就苦了钟子期了。 不过,钟子期有妙招,他让嫂子林盈盈帮着分担。 “看书,对我小侄子的胎教好。”钟子期笑眯眯对林盈盈说道。 ------------ 第三十五章 女友 又到了集训的时间。 这次集训放在市里的“雪风”篮球俱乐部进行,梅文鼎主任特意向俱乐部的老板打了招呼。当罗楚秀指挥柏乐村篮球队球员们在场上进行对抗赛时,梅文鼎主任就坐在场边观看。 梅文鼎身边坐着教育局、住建局、海事局那班领导,一起充当观众。 放眼看去,梅文鼎因为一头雪一样的白发,在人群中显得尤为显眼,雷声抱着一个箱子径自朝他走了过去。 为了能顺利和梅文鼎对上话,雷声将箱子里的鲜花饼、蜂蜜一一分发给梅文鼎周围的观众们,发到梅文鼎手上时,就显得自然而不刻意了。 突如而来的鲜花饼、蜂蜜,暂时吸引了观众们的注意力,大家纷纷将视线从激烈的篮球场收回来,看着满脸堆笑的雷声,还有些颇有眼力见的,已经给雷声腾出位置,好让他坐在梅文鼎身边。 梅文鼎此刻手里也正翻看着雷声送过来的鲜花饼,只见鲜花饼的包装搭配了粉色、淡黄色和米白色,图案以玫瑰花为主题,看起来温馨而柔和,包装盒的边缘采用奢华的烫金工艺,盒子表面还添加了一些凹凸有致的纹理。 “包装很漂亮。”梅文鼎说。 雷声忙介绍道:“除了包装,品质更有保障。” “哦?” 雷声眼疾手快,撕开鲜花饼的包装袋,又用纸巾垫着鲜花饼,掰开两半,只见金黄酥脆的饼皮之下露出里头色泽淡粉,并散发淡淡花香的内馅。 雷声将半块鲜花饼尊敬地捧给梅文鼎,说道:“这是由新鲜玫瑰花瓣精心熬制而成的香甜馅料,梅主任,您品尝一下,看看是否能感受到玫瑰的清新与甜蜜,是否有置身玫瑰花丛中的感觉。” 雷声说得绘声绘色,梅文鼎果然咬了一口手中的鲜花饼咀嚼起来,继而问道:“这是玫瑰制作成的?” “食用玫瑰,还有我家的蜂蜜,用的是崖蜂养殖技术。”雷声又忙不迭从箱子里掏出包装精致的蜂蜜递给梅文鼎,蜂蜜无法当场品尝,但那精致的包装已经叫人喜欢得忍不住多看几眼。 梅文鼎主任抬眼看雷声,笑着问他:“你们家鲜花饼和蜂蜜叫什么品牌?” “甜蜜蜜。” “似乎有听过,”梅文鼎说道,又打量雷声,见他竟穿了身打篮球的装备,便问,“你也是来打篮球的?” 不待雷声回答,场上,罗楚秀已经冲雷声喊道:“雷声,准备上场。” 雷声又看了梅文鼎一眼,梅文鼎冲他和蔼可亲一笑,点点头,雷声这才放心放下箱子朝场上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时,不止梅文鼎,梅文鼎周围那班观众都开始品尝鲜花饼了,这让雷声很开心。 有机会见到梅文鼎这样的领导,雷声以后打篮球可有动力了。 做企业,有没有官方支持,能不能获得官方支持,那可太关键了,官方的关照往往使企业发展事半功倍,少走弯路。 雷声上场替换下的是钟子期,一直等候在场边的邵锋过来询问他:“没事吧?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好端端的,对抗赛才开场不到十分钟,怎么会突然被替换下场呢?难道是哪里受伤了? 上次在“知音白茶坊”直播室门口吃的醋,还没稀释干净,钟子期这会儿看到邵锋并没给好脸色,甚至把他的好心当做驴肝肺,说道:“你来这么迟,是不是断胳膊断腿?” 邵锋感受到钟子期满嘴火药味,但不知道具体原因,只能归结为钟子期性格带刺,认真解释道:“今天牙科比较忙,最后一台手术时间比较长……” 在钟子期眼里,牙医算什么医生,拔牙算什么手术,尽管他是邵锋正儿八经的病人,且让邵锋为他治疗过牙齿,见识过牙医手里的十八班复杂兵器,但钟子期并不把邵锋放在眼里。 对于邵锋的解释,钟子期没有回应,他已经朝外走去,梅文鼎主任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钟子期指指外面,笑着说道:“我去接个人。” 和对邵锋的态度,天上地下。 谢安民正站在“雪风”俱乐部门外,门卫大爷十分敬业,没有他同意,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何况谢安民这么大一个人? 谢安民今天在柏乐村做田野调查,耽搁了时间,因而没有和王子安、钟子期一同进城,但她一结束采访任务,还是立马赶到城里来看钟子期打篮球。 看男朋友上场打篮球,尤其男朋友又高又帅,球技还好,对于正牌女友来说,是一种顶级享受,是可以向其他女孩子炫耀的事情,可惜安红豆不在了,谢安民无人可炫耀,颇有点锦衣夜行的意思,有些扫兴。 谢安民的这些小心思,在外人眼中大抵有些幼稚,但一个作家本身就是千面性格,否则怎么能写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呢?好在,谢安民的这些小幼稚,自己知道而已,外人并不知晓。 钟子期自然也不知道,只是笑着跑出门卫室,跑向她,说道:“嗯,你来了?” 谢安民和他约定好,平时要喊她“小安”,因为“安安”是属于王子安的昵称,但钟子期恁是叫不出口,站在谢安民跟前,只有红脸的份儿,红了半天脸,只喊了声“嗯”。 谢安民自然不满意,嘟嘴嗔怪道:“我是嗯?” “嗯,俱乐部很严,不认识的都不能放进来,怕存在安全隐患,我们今天能在这里练球,还是人大梅主任和俱乐部老板打的招呼。” 钟子期牛头不对马嘴的解释,谢安民才不买账,嘴巴撅得更高了,“你要是不喊我……我就不进去了。” 钟子期红彤彤的脸颊让谢安民也觉得那两个字很烫嘴了。 谢安民扭扭捏捏又耍无赖的样子,终于让钟子期做了妥协:“小安。” 谢安民噗嗤一笑,这才挽着钟子期的手,走进俱乐部大门,经过门卫大爷身边时,还特地扭头向他炫耀了一下。 现在的年轻人谈个恋爱,恨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黏黏糊糊的,哪像他们年轻的时候,相个亲就结婚了,被窝里睡了三个月,都不敢看清老伴的脸。 门卫大爷莫名其妙被塞了一嘴狗粮,忙拿起桌面上的水杯,灌了一口,又立马慌乱吐出舌头。 狗粮太干,开水又太烫,他一把年纪在篮球俱乐部看个门而已,为啥要这么被虐呀? ------------ 第三十六章 问题 俱乐部内,观众们的目光牢牢被场上吸引,场上的气氛紧张得仿佛要炸裂,球员们个个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那在空中飞旋的篮球。 叶神速高高跃起,试图将球揽入怀中,可对方球员如影随形,猛地伸手一捅,篮球瞬间改变方向。 竟是雷声。 雷声今天的状态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很是亢奋,虽然从专业角度,很有些乱打一气的味道,但他的态度足以让罗楚秀教练对他刮目相看,想来他只是没有被激发出潜能而已,只要调教得宜,也是个可用之才。就算不能上场,当个候补,也是不错的。 “雷声,稳住!”罗楚秀一边跟着球的方向跑,一边喊,想为雷声打气,但雷声到底是稳不住的,另一名球员已经快速穿插进来,张开双臂,准备接球。双方身体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肌肉紧绷,汗水飞溅。 是王子安。 场边,观众们忍不住大声呐喊起来,此刻没有领导,只有篮球爱好者,热爱的声浪几乎要将俱乐部的屋顶掀翻。 王子安在激烈的争夺中终于抢到了球。他迅速降低重心,双手稳稳护住球,目光如炬地锁定对方篮筐。只见他灵活地控制着球,快速运球推进,左突右拐,轻松过掉了一名防守球员。 此时,对方球员也迅速围追堵截上来,纷纷伸出手臂,试图阻拦王子安的去路。好在同一方球队的队员都为王子安保驾护航,于是王子安继续加速奔跑,就在他即将冲向篮筐准备投篮之际,突然看到谢安民正挽着钟子期的手臂,从外头走进来…… 王子安一愣神,注意力瞬间分散,手中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雷声趁机扑了上去,王子安不但没能进球,还因失去平衡而摔倒在了地上,篮球也被夺走,场面顿时一片惋惜声。 雷声今天一定是踩了狗屎运,他从王子安手里抢到了球,并冲着篮筐投进了有生以来第一个球。 王子安被扶下场的时候,雷声正在篮球场上接受观众席热烈的掌声,带头鼓掌得最热烈的人,正是梅文鼎,他鼓掌时还把双手高高举过了头顶。 这一天,对于柏乐村篮球队来说,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雷声无异议是当天的幸运儿,他成功走入梅文鼎主任的视线,此后他的食用玫瑰种植基地被评为省级示范家庭农场、省级美丽庭院,他的崖蜂养殖基地还入选省级数字化蜜蜂科技小院,与省级农林大学的蜂学专家结成帮扶结对关系,他自己还当选了市里新一届的人大代表。 他老爹雷定武努力为儿子规划的路线,曲曲折折,诸多打点,最后还是由雷声自己实现了。 想来,一个人行不行,最终还得靠自己,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当天,柏乐村篮球队内部对抗赛结束后,罗楚秀又组织了几个人,与梅文鼎,以及住建局、教育局、海事局的领导们打了一场球。 柏乐村篮球队球员们颇有些愣头青的味道,尤其在钟子期的带领下,在场上那是真枪实弹地冲锋陷阵,把一班领导打得落花流水,不过也让领导们觉得是真过瘾。 平常被尊敬惯了,遇到几个不敬的、玩真的,他们颇感刺激,甚至球技都被激发出了平常压根没有的水平,使得场边的观众看得十分过瘾,喝彩不断。 在一片欢呼与掌声里,只有王子安安静坐着。今天他在场上摔跤了,罗楚秀自然没让他再上场,养精蓄锐,休养生息先。 王子安的安静,与他身旁谢安民的激动,形成了鲜明对比。 钟子期又在台上投进个三分球,帅得要命,还回头特意往谢安民的方向,投过来一个邀宠求夸的眼神,谢安民心领神会,坐在观众席上也冲他抛了个媚眼,以示赞赏。 钟子期仿佛动力桶里被人加了把燃料,越发撒开大长腿在场上奔跑起来。 谢安民的身体随着他的奔跑律动,坐在王子安身边扭来扭去,仿佛一下子回到十八岁,又活泼又讨人厌。 “谢安民,我们出去谈谈。” 耳边突然响起王子安的声音,谢安民的两只手僵在了空中,她扭头看王子安,王子安一脸严肃。谢安民印象里,王子安一直是个如春日般和煦、春风般柔和的男人,从来没这样严肃过,也从来没有连名带姓地喊过她。 当钟子期再次从场上投下目光寻找谢安民的身影时,谢安民和王子安都已经离开了观众席。 在一家咖啡馆里,王子安已经换下球衣,换回自己的便服,恢复了他温文尔雅的模样。 两杯咖啡已上桌,谢安民喝了一口自己的拿铁,抬头冲王子安露出甜腻腻的笑容,绝不是因为拿铁里加了糖,而是因为恋爱的缘故。 谢安民的笑容有多甜,品味在王子安心里就有多苦。 “我们也是刚刚确立关系不久,子期可能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别怪他。”谢安民第一句话就开始维护钟子期,王子安听了很不是滋味,他的好兄弟不仅仅是他的好兄弟了,还是别的女人的男人了。 “我没有生气,我怎么会为这个生气?”王子安的笑容很难看,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很好听的,“只是子期和红豆分手没多久,我不想他再次受到伤害。” “怎么会?我不会让子期受到伤害的,我又不是安红豆,再说了,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开启一段新的感情,所以你不用替子期担心,我在和子期谈恋爱,我也在帮子期治情伤啊。” 谢安民是作家,一个随随便便就能写出几万字几十万几百万字的人,王子安知道自己是断然说不过谢安民的,他也不想在言语上与谢安民多做周旋,因为就是一场必输无疑的战,不打也罢。 王子安直接说道:“也许可以伤到子期的,并不是安红豆,而是你呢?” 王子安的话让谢安民不高兴,她已经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道:“王子安,你不能因为你追不到我,就故意贬低我、丑化我啊。” 谢安民的话让王子安也下不来台,但为了钟子期,他还是必须和谢安民摊牌。 “这是两码事,我是我,子期是子期,今天我们就谈子期,”王子安认真说道,“谢大作家,你是因为创作才来我们柏乐村定点生活、深入采风的,时间到了,你很快就会离开柏乐村,到时子期怎么办?” 谢安民愣住了。 王子安又说道:“与其让子期到时候痛苦,还不如现在他还未深陷其中的时候,你就放他一马,他虽然和安红豆分手了,但并没有受多大伤,因为他还没有深陷其中。” 王子安的话句句在理,让谢安民脸上很是挂不住。但她很快就调整了状态,笑着问王子安:“那如果当初,我答应了你的表白,我们两个恋爱了,你也会考虑这些问题吗?” 这回轮到王子安愣住了。 谢安民笑笑说道:“所以哪有什么问题,不过是你在妒忌而已。” 谢安民的手机响起。她冲王子安摇了摇自己的手机,说道:“子期打来的,我先走一步。” 一走出咖啡馆,谢安民就笑不出来了,其实王子安说的问题的确算一个问题。 ------------ 第三十七章 心非 这天集训过后,又是梅文鼎主任做东,请球员们小酌,地点仍旧在他已经退休的高中女同学的乡下别墅里。 这一次,一起为大伙儿下厨的还有另一位高中女同学,同样也退了休,且刚刚在日本照顾完女儿坐月子回国。 俩女同学读高中时就是闺蜜,长大后又都嫁了政界老公,老公们与梅文鼎在一个战壕里为人民服务,战友情加同学情,使得几家人交往愈发密切。 梅文鼎喜欢打篮球,又喜欢与年轻人们相处,心态自然比两个已经退休的高中女同学年轻很多。这乡间别墅平时都闲置着,托了梅文鼎的福,这才迎来这么一大帮年轻人,顿时生机勃勃起来,两个老闺蜜也很高兴,殷勤地为大家做好后勤工作。 山珍海味、美酒佳肴摆了两大张桌子,一番味蕾盛宴过后,众人去客厅或打牌或看电视地休闲娱乐,梅文鼎则领着王子安、钟子期、谢安民去小书房里聊天,因为和这几个小年轻都更熟络。 “你女朋友今天没来看你打球吗?”梅文鼎环顾一圈,发现少了上次见面的安红豆,本能去问钟子期。凭着上次四人两两互动的情况,盲猜安红豆是钟子期的女朋友,而王子安和谢安民之间有点什么。 但这次,谢安民和王子安分别挨着钟子期的两侧坐着。 被梅文鼎询问,钟子期心虚地看向谢安民,谢安民落落大方向梅文鼎解释道:“梅主任,我才是子期的女朋友。” 这是彻底官宣了,王子安心头一朵乌云飘过,心情晦暗了几秒钟后,又彻底明朗起来,是一种接受现实的释然。 梅文鼎主任正讶异着,罗楚秀就领着邵锋和叶神速敲门进来,他们身后跟着雷声。 梅文鼎主任交代罗楚秀挑几个打球技术好的,大家坐下来聊聊,雷声原本是排不上号的,但架不住他今天场上场下都表现好,博得了梅文鼎主任的好感。 等大家伙都坐定后,梅文鼎主任还特意指着雷声,笑着向大伙儿说:“在篮球的世界里,有许多高手都是从最初的乱打一气,到后来打出了名堂的,比如樱木花道。” 罗楚秀对于启用王子安、钟子期、邵锋、叶神速、雷声的五人组合作为打比赛首波上场的五名球员,还在斟酌当中,其他人没有什么异议,主要是雷声。 他或许有些做生意的头脑,但打篮球这件事,实在是个菜鸟,可是梅文鼎主任却用樱木花道作为对标对象,为雷声撑腰,罗楚秀作为柏乐村篮球队的教练,不能不表达自己的担忧。 在《灌篮高手》中,樱木花道一开始对篮球一无所知,打球时毫无章法,被队友和对手都不放在眼里,但他凭借着出众的身高、惊人的弹跳以及自身努力,逐渐成长为称霸禁区的篮板王,最后甚至开发出了稳定的中距离投篮,成为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的篮球天才。 显然,雷声只像了樱木花道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不论是惊人的弹跳还是出众的身高,都没有可比性。 “《灌篮高手》就是部漫画,樱木花道就是个虚构的人物……”罗楚秀声音不大,小心翼翼提出自己的看法,也不敢太驳梅文鼎主任的面子,毕竟是这么大的领导。 梅文鼎却对雷声抱着乐观的态度,随和笑道:“但雷声可以学习樱木花道的努力呀。” 雷声拼命点头,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篮球打得很烂,但这一刻他必须绝对与梅文鼎主任站在统一战线上,这么大的领导如此信任自己、看好自己,自己必须顺着杆子往上爬。 雷声的态度让梅文鼎很满意,好在王子安也帮了腔,说NBA传奇球星罗德曼刚接触篮球时,只是一个普通的街头少年,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篮球训练,但他对篮球有着极高的热情和天赋,通过不断地努力和摸索,逐渐掌握了篮球技巧,在活塞队和公牛队期间,展现出了超强的篮板能力和防守意识,多次获得篮板王称号,成为 NBA历史上最伟大的大前锋之一。 邵锋也补充提到NBA球星巴特勒在高中时期并不是校队的核心球员,也没有受到太多关注,但他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坚韧,不断提升自己的技术和身体素质,进入大学后,他成为了球队的重要成员,并在之后的 NBA职业生涯中,凭借着顽强的斗志和出色的表现,成为了全明星球员和 NBA冠军队的核心成员之一。 梅文鼎微微颔首,看着王子安和邵锋两位的眼神都亮起来,钟子期却只做了个闷葫芦,谢安民便不动声色捏捏他的胳膊,提醒他也要在领导跟前表现一二。 可钟子期是个笨蛋美人,从小到大都不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因为从来就没有出风头的机会,习惯了在任何场合都做一个钝感力十足的边缘化人物。 这让谢安民有些着急,忍不住提醒钟子期道:“还有华莱士,子期,你说对吧?” 作为一名篮球特长生,钟子期自然知道各大球星的履历,尤其对华莱士,因为华莱士和他一样都出自不怎么富裕的家庭。 “华莱士打小家庭贫困,成长环境恶劣,也没有接受过正统的篮球训练,但他从小就喜欢打篮球,经常在街头打篮球,但后来他还是得到了进入 NBA的机会,逐渐在联盟中站稳脚跟,成为了联盟中的顶级蓝领球员。” 得到了年轻人们的认同,梅文鼎主任很开心,冲罗楚秀说道:“罗教练,你看,虽然樱木花道是漫画里的角色,但现实生活里这些球员们的经历都告诉我们,只要有足够的热情、努力和坚持,即使起步时基础薄弱,打法混乱,也能在篮球领域取得巨大的成就。何况,咱们就是想打进村BA而已,又不需要打NBA的球技,你说是不是?” 罗楚秀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梅主任您说得对。” 雷声立马也表了态,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备战的。 说完篮球的话题,继而说到白茶,梅文鼎问谢安民是否抽得出时间深入闽东的白茶产业采风和调研,因为前几天市里茶产业领导小组例会上,宋青来书记又提到要为白茶产业创作一部文艺作品的事宜,还说他这段时间特意看了一些谢安民的作品,觉得以谢安民的创作能力完全可以胜任这个项目。 梅文鼎主任有梅文鼎主任的考量,全国知名作家成百上千,创作能力各有千秋,特意请他们来调研白茶产业,要磨合他们的时间和档期,不能立马请过来,请来了也许只是走马观花,未必就能潜下心来深入采风、调研,以及创作,还有采风需要花费的各项酬劳,动辄五六位数出去,也不能保证最后就能达成合作意向,创作出理想的作品。 而谢安民就在柏乐村定点生活,近水楼台先得月,请她调研白茶产业,不需要花费太多额外的费用,就算合作不成,也没有损失。 谢安民何等聪慧的人,难道会全信梅文鼎嘴上说的那些恭维话,而想不到潜在的理由? 因而,梅文鼎的邀约,她既不拒绝,也不应承,态度暧昧。 一个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官员,一个是写出几百万字世事练达的作家,两个精明灵魂之间的拉扯,满屋子只会打篮球的小伙子们是洞悉不了一点的,那年纪尚浅、性子单纯的牙医还直接为谢安民说起话来,说自己最近拜读了谢安民的很多书,相信以谢安民的才华绝对能写出一部很好的反映白茶产业发展的小说的。 邵锋的赞美博得谢安民美人一笑,钟子期又不是滋味起来,他胜负欲十分强地也想夸赞谢安民的才气几句,可是张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谢安民送他的书,他一个字都没看。 结束了与梅文鼎主任的聚餐,众人各怀心事,各回各家。 钟子期一回到家就去找大嫂林盈盈,想问她对小侄子的胎教做得如何了,可是夜已深,林盈盈早睡下了,钟子期也不能把她吵醒。 钟子期正打算洗洗也睡下,就接到了王子安电话。 “来茶厂聊几句,我睡不着。”王子安在电话里说。 他和谢安民谈恋爱的事终究纸包不住火,没能瞒过王子安,钟子期已经做好准备,虽然王子安已经知道了,但他还是得亲自向王子安交代一番的。 于是,又骑着小电驴出了家门,直奔茶厂。 抵达“知音白茶坊”,王子安正在直播室里卖茶叶,等钟子期一到,就被他拉进直播间,两个人专心卖了一晚上的茶叶,倒是拿下了几笔小订单,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二人终于是困了。 于是关了直播间,走出茶厂,踏着晨曦,慢慢走去早餐店。 两个人并肩走着,都有千言万语,但谁也不好先开口,最后还是王子安振作精神,露出笑容,对钟子期说道:“恭喜你呀,祝你和谢安民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偕老。” 钟子期的脸已经红了起来,支支吾吾,难为情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很喜欢她……” 钟子期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口是心非,仿佛在王子安跟前承认自己对谢安民的感情,是一件丢脸的事情一样。 他的话让王子安很吃惊:“那为什么你……” “为了忘记安红豆。” 其实钟子期现在已经不太记得安红豆长什么样了。 移情别恋,原来是一瞬间的事情,并不需要什么排山倒海的大工程。 “钟子期,”王子安站住了,提高了音调,连名带姓喊着钟子期,满脸严肃,“感情不是儿戏,如果你是为了忘记安红豆才和谢安民在一起,这样也太不尊重谢安民了,你这样不行。” 他不想自己的好兄弟在这段感情里受伤,同样也不想自己喜欢的女人在这段感情里受伤害。 这段感情里,如果一定要有个人受伤的话,那就是他王子安好了。 钟子期也不知道王子安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动,他伤不伤害谢安民,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才是他的好兄弟,谢安民又不是。 钟子期想,大概是因为王子安心中他这个好兄弟的形象太正面了,他和一个女孩子谈恋爱的动机如果不纯,会令他好人的形象大打折扣吧。 “其实,一开始我可能没有喜欢谢安民,但和她接触了一段时间,发现她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她甚至帮了我很多……” 比如借给他很多钱。 这个话,钟子期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 自尊心不允许他说出来。 “伯牙,你希望我喜欢谢安民吗?” 王子安阿平绝倒了,“你谈恋爱,还是我谈恋爱?” “那我会喜欢她的。” “什么叫会喜欢?”王子安还是皱眉。 钟子期只好摸着良心说:“好吧,我坦白,我现在已经喜欢上谢安民了,我配不上她,但她就是喜欢我,一开始我自卑,可是现在我不想想那么多了,先喜欢着呗。” 谢安民,一个漂亮、有才的知名女作家,他王子安都动了心,钟子期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动了心,就要面对很多困扰,比如两人的未来。 “先喜欢着是什么意思?喜欢多久,喜欢到谢安民离开柏乐村那天吗?” 王子安的话提醒了钟子期,谢安民是要离开柏乐村的!这让钟子期的心立时咯噔了一下,似乎裂开了一个口子,丝丝缕缕疼了起来。 于是,早饭也没心情吃了,只顾跌跌撞撞走回家去。 一段不算远的距离,钟子期却走了很久,他原本打算走去乡村振兴大酒店找谢安民把话说清楚,可是走到酒店楼下,他又退却了,折返身子无头苍蝇一样走回家。 期间,走错了好几次路,等到了家里时,东方破晓,红日冉冉升起,林盈盈捧着谢安民的书,正坐在家门前的竹椅上认真看着,朝阳的金光洒落在她肩上,令她整个人都闪闪发光的,大腹便便的肚子尤为显眼。 ------------ 第三十八章 误会 “嫂子,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看书?” “你交代的任务,我必须好好完成啊。” 林盈盈坐在竹椅上,仰着头,笑眯眯看着钟子期,谢安民的书被摊开摆放在林盈盈的膝上,雪白扉页将早晨的阳光反射到林盈盈脸上,令她的笑容更增添了明媚的光彩。 钟子期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对不起啊,嫂子,其实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逼你的意思……” 林盈盈摇头:“我还要谢谢你呢,虽然我读书的时候学习成绩不咋地,但以前我也是爱看小说的人,谢安民的小说写得真好,你说得对,就当给宝宝做胎教了,让他在肚子里提前接受一下文学的熏陶。” 听林盈盈这样说,钟子期便也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问她:“嫂子,你觉得谢安民的书写得好?” “人家是大才女,能不好吗?” “具体怎么个好法?”钟子期想起昨天在乡间别墅,邵锋向梅文鼎主任盛赞谢安民的书写得好,说得有鼻子有眼,不但梅主任听进去了,谢安民也被夸得心花怒放。这令钟子期很好奇,不知道邵锋是不是为了讨谢安民欢心,才拍了那一堆马屁的。 此刻,他想听听林盈盈的看法。 林盈盈果然不让钟子期失望,合上手里的书,说道:“谢安民的文字很细腻,且富有情感,我这几天读了她的处女作《仰望天空》,你完全无法想象这会是一个九岁孩子写出来的文字,那些生活感悟我长这么大都没有领悟呢,只能说她真的是个天才。” 林盈盈说着,扬了扬手里这本《樱花往事》继续说道:“我正在看的这本《樱花往事》是她的新作,就更绝了,记录的是她曾经旅居日本的时光,语言幽默,字里行间都体现了她对文学、艺术、老龄化、死亡等话题的关注与思考……” 谢安民在《樱花往事》里还谈了对性的观点,前卫又深刻,看得林盈盈一颗心狂跳不已,又忐忑不安,令她不由对谢安民生出崇拜和羡慕的情愫来。 同是女性,谢安民怎么就可以活得那么自由、耀眼,像美丽的天鹅,而她就只能是小村庄里的井底之蛙。 可是林盈盈无法向钟子期分享谢安民在书中那些关于“性”的文字。 她是他的大嫂,他是她的小叔子,这样的话题太过敏感,且羞耻,不适合谈论,林盈盈只能单纯表达自己对谢安民的仰视。 钟子期却说道:“你崇拜她做什么?她不过就是出身比我们好了点,如果大嫂你出身在她那样的家庭,你未必比她差,你要有钱去日本,说不定写出来的书比她还好呢。” 钟子期一边说一边心虚,也不知道自己死鸭子嘴硬些什么,承认谢安民优秀有那么难吗? 还是林盈盈坦然接受谢安民的优秀,说道:“子期,你好好看看谢安民的书,就知道她有多优秀了,也是如今咱们柏乐村出息了,才会昨天来大领导,今天来大明星,明天来大作家的,要是以前,咱们生活在柏乐村里,怎么有机会见到像谢安民这样的名人呢?” 这个名人还救过自己和肚子里的宝宝,自己和宝宝都是幸运的人呀。林盈盈将自己手里的书塞给钟子期,庆幸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起身进屋去了。 这一天钟子期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怀着复杂的心情翻开了谢安民的书…… 第二天傍晚,罗楚秀又召集所有球员集合在柏乐村小学操场上练球,除了在城里的邵锋,其他人都到了,钟子期却姗姗来迟,他出现时吓了大家伙一跳,因为他一双眼睛已经熬成了熊猫眼,黑眼圈浓得化不开。 “一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当钟子期站到王子安身边时,王子安错愕地小声问他。 钟子期不好意思告诉王子安,自己熬了两天一夜,终于将谢安民送的几本书全都看完了,但又不想欺骗王子安,于是只能含糊蹦出两个字:“看书。” 王子安偏要追根刨底:“看书?什么书?” “有用的书呗。”钟子期继续敷衍。 王子安却解读成他是看和白茶相关的书籍了,读书的时候看书为了考试,如今两人都办茶厂,做生意了,看的书自然是和生意经有关的。 这让王子安很满意,伸手拍了钟子期肩膀一下:“不错,继续保持这种学习态度。” 加上和王子安通宵直播卖茶叶那晚,钟子期有两天两夜没睡觉了,被王子安这么一拍,竟踉跄了一下。 他这仿佛身子被掏虚了的样子,引起了罗楚秀的遐想与不满,毕竟在梅文鼎主任女同学的乡间别墅里,罗楚秀已经知道钟子期和谢安民正在谈恋爱的事。 此刻,罗楚秀让球员们一字排开,立正稍息,自己则双手背在身后,拿出一个教练的威严,训起话来:“你们全都给我记住,我们是要代表柏乐村上场打比赛的,除了好球技,更要有好的体力,只有好的体力,才有在赛场上和对手交锋的资本……” 罗楚秀的这些话,球员们听着都不觉什么,就当作是教练的正常废话,一个教练不会说废话,那还哪有教练的尊严呢?但钟子期越听越不是滋味起来,尤其罗楚秀话锋一转,就开始给球员们讲故事。 罗楚秀说道:“我之前也带领我们白茶小镇中心小学篮球队去参加全市教育系统教职工篮球赛,你们知道我最防球员的一点是什么吗?” “什么呀?”雷声像个认真听课的好学生,在老师提问时,不知道答案,也要应和一下老师的问题,哪怕老师其实是自问自答的设问,只为让老师看到自己认真的态度。 罗楚秀果然看了雷声一眼,眼神里尽是满意的神色,这让雷声很开心,毕竟凭借他的烂球技,要让罗教练对自己满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了雷声的配合、罗楚秀的停顿,所有球员此刻全都竖起了耳朵。 罗楚秀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在上场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都把球员们留在酒店里,宁可陪他们打牌,也不放他们单独出去活动的,万一和一些狂热的女粉丝加了微信,约着去见面,干了一些不该干的事,那第二天还有体力在赛场上奔跑吗?” 罗楚秀的话成功让球员们笑出了声,只有钟子期没笑,因为罗楚秀已经把警告的目光向他投了过来,严肃说道:“有女朋友的,比赛前的这段时间都要悠着点,最好不要约会,不要见面了。” 钟子期伸手揉了揉自己掉下来的眼袋,有些哭笑不得,这误会也太大了吧? 罗教练一言既出,球员们谁敢当这是误会,全都听到耳朵里,记在心尖上。 叶神速还特认真地大声询问:“那我们有老婆的,是不是要分居?” “分居,一直分居到我们打进总决赛,等拿了冠军再和老婆,和女朋友,好好庆祝,到时候就是小别胜新婚。” “Yes sir!” 港剧里看来的一句台词,终于派上用场了。 大家嬉笑调皮的时候,雷声十分认真严谨向罗楚秀保证,自己没结婚,也没女朋友,这段时间一定会保持好体力,全力训练,以最饱满的状态备战比赛的,毕竟他如今也是首波上场的五名种子选手之一。 不料,罗楚秀却说道:“雷声,你当候补就可以。” 雷声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 第三十九章 私教 梅文鼎主任钦点他上场比赛,罗楚秀竟然不给梅文鼎主任面子,雷声很郁闷。 在罗楚秀看来,梅主任不过是随口一说,哪就能当真呢?他是柏乐村篮球队的教练,他就必须为这支球队负责,在赛场上打赢对手、夺冠,才是他必须要承担的使命。 至于其他人情世故,他一个小学体育老师可不想管那么多,他又不想当校长,没必要巴结领导。 如果说,他有什么必须要交代的领导,那就是罗有财——这支篮球队的赞助商、金主爸爸。 而打赢比赛,拿到冠军,就是他对罗有财最好的交代。 如何打赢比赛呢? 在比赛前充分熟悉每位队员的身体状况、技术水平、心理特点和擅长位置等,根据队员的实际情况进行合理分工,明确每个队员在比赛中的职责和任务,充分发挥队员的优势,再依据比赛时对手的实力和特点,精心设计比赛战术,包括进攻战术、防守战术、快攻战术、阵地战战术等等。 显然,以他的教练专业水准来说,雷声不够格上场,候补队员都是凑人数的。 罗楚秀直言不讳,听得雷声很不服气。 “那天梅主任的话,你没认真听吗?”雷声冲着罗楚秀皱起眉头,“那天梅主任说了,多少NBA球星一开始都是乱打一气的,还有《灌篮高手》里的樱什么道……” “樱木花道。”还是罗楚秀提醒了雷声,不过又给了雷声一个“那又怎么样”的表情,说道,“梅主任举的那些人,你和他们有什么可比性?他们的乱打一气不过是没有专业老师的指导和专业的训练而已,而你,是真的乱打一气,因为你没有他们的天赋,懂吗?小雷总。” 罗楚秀大概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又找补安慰雷声道:“小雷总,术业有专攻,打篮球你没有天赋,但你蜜蜂养得好啊。” “我食用玫瑰也种得好。” 雷声不服气,是真的不服气。集训结束,就以送钟子期回家的名义,一边开车,一边对着副驾驶座的钟子期发了一路牢骚。 “打个球而已,还要天赋?我就不信我花钱买篮球,篮球还要看我有没有天赋,才肯跟我跑的。天赋,狗屁天赋,天赋算个什么东西?” “天赋这东西还是存在的,”钟子期说,“比如我们家春水,就很有唱歌的天赋,从小就有一副金嗓子。” 雷声本来要反驳钟子期,但听到“春水”二字就闭嘴了。 见雷声不说话,满脸郁闷的样子,再想到今天集训时,他被罗楚秀各种教训,很是失了一番面子,钟子期不禁觉得雷声也挺可怜的,便安慰道:“没有天赋又怎么样,不还有一句话叫勤能补拙吗?你记不记得咱们读书的时候学过童第周的故事?” “《一定要争气》?” 难为雷声还记得那篇课文的题目,他瞬间有被鼓舞到,心生一计:“子期,我请你当我的篮球私教吧?” “什么鬼?” “我付你钱。” 雷声的提议让钟子期无法拒绝,但他有个要求:“你能不能先付课费?” 钟子期缺钱,林盈盈又到了产检的时间。雷声自然了解钟家的难处,于是爽快地给钟子期转了三千块钱过来,“一节课三百,先跟你约十节课,看看钟老师的水平先。” 就这么达成协议。 下一次集训之前的几天,钟子期每天都到柏乐村小学操场,陪雷声练球。 从简单的原地高运球开始,每天进行10 - 15分钟的原地高运球练习,左右手各运球200次。 等雷声能熟练掌握原地运球后,再进行行进间运球。先慢走运球,感受在移动过程中对球的控制,然后逐渐加快速度,练习全场往返运球上篮,每次练习3 - 5组,每组从球场一端运球到另一端上篮。 之后又练习体前变向运球、背后运球和胯下运球等进阶技巧。每天练习15 - 20分钟,每种技巧重复练习30 - 50次。 雷声的投篮技术很差,原因是投篮姿势根本不标准,钟子期又花大力气专门纠正他的投篮姿势,让他双脚微微分开,膝盖微屈,重心落在两脚之间。 又向他一边示范一边讲解持球的要点,但在打篮球这件事上,小雷总委实没有什么天赋,还有点笨,常常让钟子期耐心的教学变成不耐的嘶吼: “手指自然分开,掌心空出,将球置于右眼上,掌心空出懂不懂?投篮时,从腿部发力,通过伸直手臂和拨指将球投出,拨指,你懂不懂?” 眼看着钟老师要暴跳如雷了,雷声就把球一扔,说:“等一等,我去喝口水。” 然后跑到场边拿自己的手机,又给钟子期转了两千块钱过去,跑回来笑眯眯对钟子期说道:“钟老师,我觉得教人打篮球这件事确实挺辛苦的,我刚刚给你加课费了,一节课三百怎么够,必须五百。” 雷声将一只巴掌在钟子期跟前晃了晃。 钟子期不好意思再发火了,学生这么懂事好学,当老师的,必须呵护学生的上进心呀,于是又对雷声进行体能训练。 “雷声,上肢力量对于投篮和抢篮板来说,非常重要,”钟老师的声音温柔了很多,眼睛里也带了笑意,“我们可以进行俯卧撑练习,来提升上肢力量,每天做3 - 4组,每组10 - 15个,有没有问题?” 钟子期说着,心里想雷声会不会做俯卧撑啊?于是又继续降低难度:“如果觉得标准俯卧撑有难度,可以先从跪姿俯卧撑开始哈。不会也没事哈,我陪你一起做。” 一起做完提升上肢力量的俯卧撑,又一起做增强下肢力量的深蹲,又一起做了提升核心力量的平板支撑练习和训练敏捷性的折返跑、绳梯训练,模拟赛场上的各种脚步移动动作,如小碎步、交叉步等等。 每天当完雷声的私教,钟子期都一身臭汗地回到家里。 听到开门声,林盈盈赶紧从厨房迎出来,她迫不及待想要告诉钟子期,她去市里做好产检了,宝宝在肚子里一切平安。 “子期……” 林盈盈看见门外进来的人时愣住,脸上热情洋溢的笑容瞬间变得尴尬,因为门外进来的人不是钟子期,而是雷声。 ------------ 第四十章 出发 雷声怀里抱着大包小包,全都是孕妇吃的用的,这家里没有别的孕妇,那么这些礼物自然是送给林盈盈的。林盈盈有些难为情迎过来,不明白雷声怎么突然就给她送这么多礼物,嘴里一边道谢,一边去接。 “嫂子,你是孕妇,这些东西沉,我来就可以。”雷声说着,亲自将怀里的一大堆东西放到客厅八仙桌上。 他喊她嫂子。林盈盈明白了,雷声送她礼物,是因为春水的缘故。甚至,他请子期当私教,也是为了贴补他们家的生计吧。现在,春水下落不明,就算以后春水回来了,也未必就会嫁给雷声,因为春水就是不想嫁给雷声才离家出走的,而雷声这样为他们家付出也未必会有回报…… 林盈盈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对雷声充满抱歉:“雷声,你下次不要这样破费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 “嫂子,你误会了,这些礼物不是我买的,这些礼物听说都是大牌,得不少钱呢,我没那么大方,这些礼物是那个谢作家买的。” 钟子期正在钟家门外感谢谢安民呢。 “你下次不要这样破费了。”钟子期局促不安,都不敢正眼看谢安民。在钟子期的认知里,只有男人给女人钱花的,哪有女人给男人钱花的?“你一共花了多少钱,也一起记到借条上吧,等过年,茶厂分红了,我一起还给你。” “这是我送给盈盈的,和你无关。”谢安民笑吟吟地说。 怎么会无关呢?天下孕妇那么多,她怎么不送给别的孕妇,只送给林盈盈,还不是因为林盈盈是他嫂子?钟子期心里门儿清。 “她是我嫂子。”钟子期低着头看自己的鞋面。 钟子期心里想什么,谢安民怎么会不懂?他是个男人,他有自尊心,可他的家境不允许他的自尊心放到明面上作祟,只能在心里自卑。 “钟子期,你别胡思乱想了,我有钱,我乐意给你花。” 钟子期抬起头看谢安民,好一朵富贵花,她的笑容比夕阳还要耀眼,她是像牡丹一样浓烈绽放的生命,越发衬得他像乡村小路边的狗尾巴草一样卑贱。 “你是富婆,可我不想做一个被富婆包养的……” 钟子期话未说完,谢安民就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钟子期面红耳赤。 “钟子期,你真拧巴,什么富婆,什么包养,你有病啊,我是不是你女朋友,你是不是我男朋友,谁说女人一定要花男人的钱,男人就一定要给女人钱花,男女平等,众生平等,我有能力,我能力比你强,我就想让我喜欢的人过上好的生活,你明白吗,钟子期,别污名化我们的感情。” 钟子期看见谢安民的笑容在夕阳底下是光明磊落的,这愈发衬出他的渺小与卑微来。 “接下来我挺忙的,不能常常和你见面了,”谢安民已经跟着梅文鼎主任去见过了宋青来书记,对于创作一部关于白茶产业的小说,已经达成了协议,接下来就要马不停蹄地去各大茶厂、茶园采风调研,“不过你去打比赛的时候,我一定会到场见证你的风采的,你打篮球的样子很帅。” “你的书也写得很好。” 钟子期的话让谢安民一愣,“你看了?” “嗯。”钟子期点头,有些难为情。 “怎么个好法?” “等我打完篮球赛,再告诉你。”钟子期不善表达,谢安民也不再为难他。 她走上前,踮起脚尖亲了下钟子期的脸颊,挥挥手,笑眯眯走了。 看着谢安民的背影在长安街上走远,钟子期突然回过味来,她说她想让她喜欢的人过上好的生活,是喜欢的人,而不是爱的人…… …… …… 为了选拔队伍参加全国村BA比赛,省内先举办了一场和美乡村篮球大赛活动,由省农业农村厅、省体育局等相关部门主办,省篮排球运动管理中心、省篮球协会等承办,各地市参赛单位通过对本区域内以乡、镇为单位报名的队伍进行选拔推荐,最终报送不超过2支队伍参与省赛。省赛的冠亚军将作为省代表队参加全国村BA比赛。 省赛的时间定在金秋十月。 这之前,各县市比一轮,又报送不超过2支的最强队伍到设区市的篮球赛比一轮。 王恺书记对柏乐村篮球队的期许就是不要一轮游,根本不敢肖想能胜利拿到参加设区市篮球赛的资格,毕竟面对的是十几个乡镇和街道办的篮球队,篮球高手肯定比他们一个村要多,因为人口体量就不一样。 但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时令到了九月,秋意渐浓,柏乐村的天空湛蓝如洗,云朵洁白似棉絮。山林仿佛是大自然打翻的调色盘,有的金黄灿烂,有的火红似霞。田野里,稻谷成熟,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轻轻摇曳,泛起金色的波浪,传递着丰收的喜悦。 柏乐村大会议室里,十二名球员并着罗楚秀、罗有财等人端坐就绪,王恺书记亲自主持动员会,他站在主席台上,目光如炬,话筒里传递出他洪亮的声音:“小伙子们,这次比赛是咱们村的荣誉之战!平日里大家在训练场上的拼搏我都看在眼里,汗水不会白流,是时候展现咱们的实力了,我们一定要赛出水平,赛出成绩,保二争一,争取杀进村BA,为柏乐村争光!你们就是柏乐村最靓的仔!” 王恺书记的声音铿锵有力,很是提振了球员们的士气,但最后一句不知道他老人家哪里学来的俏皮话,让一个个挺直腰板,满脸斗志的球员一下破了功,会议室里窃笑一片,就连罗楚秀和罗有财都没憋住。 只有老王书记,依旧沉浸在自己高昂激动的情绪里,右手握拳,高举过头顶:“出发!” 村口的道路上,送行场面十分精彩。村民们早早聚集,自发地拿着小红旗,拉着横幅,上面写着“村队加油,载誉而归”。 篮球队的大巴已在路边等候,柏乐村篮球队球员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在父老乡亲的欢呼声里鱼贯上车。 罗有财作为领队,走在队伍最后,临上车前,与站在车边的王恺书记握了握手。 “王恺书记,放心吧。”罗有财说。 他有啥不放心的? “一轮游也没事,别那么大压力。”王恺书记说。 这话让罗有财不怎么开心。 车门关上,鞭炮声响起,孩子们欢呼雀跃,村民们目送大巴车缓缓驶离,速度越来越快,向着城市进发…… ------------ 第四十一章 会长 这是金阳普照的傍晚,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柏乐村别墅新区宛如一片欧式风格的梦幻之地,错落有致的别墅群矗立在葱郁的花木之间,洁白的墙壁在光影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尖顶的瓦片反射出五彩的光晕,为方圆数里地都披上了一层华丽的锦衣。 一行数人的队伍,缓缓走在别墅区的道路上。 为首的一男一女,两人都是五六十岁光景,男的身着笔挺西装,黑白相间的头发略显凌乱,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与无奈。女的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衣着华丽,且精气神饱满,大副的墨镜遮住她半张脸,使她看起来气定神闲,却又浑身散发强大的气场。 男士正殷勤地指着一旁的别墅群,向女士介绍着什么,女士唇角流露自信的微笑,从她不时点头的动作里看出她对这片别墅区有着浓厚的兴趣。 终于,女士停住脚步,男士也立马停住了,他们身后的跟班们也立即站住。 只听那女士说道:“程董,这别墅新区的环境确实不错啊。” 女士的声音很轻,却让一旁的男士如听伦音佛旨,连连点头,脸上更是堆满笑容,“是啊,我们可是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资金来打造的,如果季会长能接手我们这片别墅区的话……”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喇叭声。 众人回头循声望去,一辆黑色小车紧急停靠路边,副驾驶座车门打开,王恺书记匆匆下来,奔向众人。文书小良最快速度停好车,也跟着下车,紧追其后。 “程东董事长!” 王恺书记喊的,正是这片别墅区的开发商。只见王恺书记越过众人,径自奔到程东跟前,双手抓起程东的双手紧紧握住。 程东抬头便看见老王书记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老王书记身后,文书小良手里抱着一些文件资料,神情紧张。 “程董,你来柏乐村了,怎么也不跟我通口气?我好去村口接你呀。” 程东董事长脸上显出不耐,抽回自己的手,说道:“王书记,关于这片别墅区的着落,我都给你通过多少次气了,你们柏乐村人迟迟不愿意搬进别墅新区,我开发的这些别墅卖不出去,现在资金吃紧啊,实在等不起了。” “程董,您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做通村民思想工作的,村民们在长安街已经住习惯了,又要搬迁到别墅区,还得掏钱补差价……” “我等不起了,柏乐村人既然瞧不上我们集团辛辛苦苦精心建设的这片别墅区,我们集团又有那么多号员工要发工资要吃饭,刚好季会长对我们这个别墅区感兴趣,我们集团有意向把整个别墅区打包卖给季会长……” 王恺书记这才注意到程东身旁的女士。虽然她戴着墨镜,但那波浪卷的齐耳短发,以及通身气派的贵妇人打扮,还是让王恺书记一眼就认了出来。 “季彤会长,我今天可算见到真人了。”王恺书记已经热情伸手与女士握手。 女士摘下墨镜,一边与王恺书记握手,一边饶有兴味地问:“王恺书记认识我?” “新闻里见了不是一回两回了,网上全是铺天盖地关于您的报道,久仰大名。” 王恺书记的个子算高的,此刻站在季彤跟前,也要仰头看季彤的脸,心里不由赞叹,不愧曾是国家队的女排运动员,这身高确在一米八一米九左右了。 “季彤会长能到柏乐村来,是稀客,请到我们柏乐村委会坐坐,好不好?我们柏乐村的体育事业很需要得到季会长您的指导呀。” 去年开始,季彤担任了市排球协会会长后,便以她担任创始人的白茶企业“十卄卅卌”冠名主办了全国性的气排球赛,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数十支气排球队数百名气排球爱好者参加,对气排球、硬排、沙排运动的推广和普及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也推动了全市全民健身活动的发展。 因着季彤的关系,市排球协会还成为省级排球竞赛培训基地。 此后,市里承办省级全民健身运动会轮滑交流赛和锦标赛,也离不开季彤在政体界的人脉与雄厚的资金赞助。 对于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此前数十年并不知道季彤这号人物,她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位乡贤,无人知晓她过去有着怎样传奇的经历,有着怎样跌宕起伏的创业史,她的生命里经过了多少低谷,闯过了多少难关,总之,她带着超雄厚的财富,回归故里,开始了一系列反哺家乡的行动。 作为国家队的前女排运动员,她的华丽归来,在最短时间内提升了这座城市的体育竞技水平,还促进了全民健身和体育产业的发展,为这座城市的经济社会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使这座城市的体育事业一骑绝尘。 对于这座城市里风头无俩的风云人物,王恺书记从网络上,以及人们茶余饭后的八卦里,对于季彤的事迹早已耳熟能详,只是一直无缘得见真人,没想到托了程东董事长的福,竟然猝不及防就见到了。 体育事业,无疑是季彤最感兴趣的话题。 王恺书记的邀请,果然引起了季彤的兴趣。 程东为了这片别墅区的出路,见了很多财大气粗的富豪,都未能达成意向,好不容易找了季彤会长,季彤会长对这片别墅区很感兴趣,又有吃下这片别墅区的资金实力,绝不能让王恺书记横插一脚,把这事给搅黄了。 一听王恺书记邀请季彤去村委会,程东立马就要出言阻止,却见季彤随行人员中,有个小青年捧了手机上前给季彤看,手机屏幕上正在直播市里的篮球赛,又一场比赛因为一名球员漂亮的扣篮而分出胜负。 与此同时,老王书记的手机铃声也响了起来。 电话是罗有财打来的。 “什么,又赢了一场?”老王书记扯着嗓子,对着电话那头惊讶说道。 “是的,老王书记,这场太悬了,最后一分钟都是平分,还好你儿子在最后关头进了一个球。”罗有财在赛场的观众席上,向老王书记汇报战况。 “我们柏乐村篮球队,杀进总决赛了!”罗有财兴奋地说。 老王书记忍不住眉飞色舞,声音也高亢起来:“杀进总决赛了?” 老王书记的大嗓门让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季彤盯着小跟班的手机屏幕,向王恺招手:“老王书记,这是您儿子呀?” 王恺书记立即凑到季彤身边,目光往小跟班的手机屏幕上一扫,那位正被球员们抱起来扔的青年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宝贝儿子王子安。 ------------ 第四十二章 决赛 总决赛在市里体育馆举行。 总决赛这天,体育馆的上空,几盏巨大的高悬挂荧光灯如同炽热的太阳,灯光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巨大明亮的光晕,将体育馆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通亮。 观众席上座无虚席,全城的篮球爱好者,以及爱凑热闹的群众都来观战,主席台上则坐了四人,中间显眼的白头发干部,正是梅文鼎主任。 他左手边,五十开外,椭圆形脸,鼻梁挺直,神色严肃,身穿黑西装、白衬衫,戴了一条灰色条纹领带的官员,是市里分管文体工作的何冰常务。 他右手边三四十岁,齐耳短发,面若满月,皮肤白皙,神色温柔的年轻女性,则是文体局的洪芳菲局长。 除了三名领导,主席台上的另一人便是季彤会长,虽然坐在主席台最旁边的位置,但优越的身高、笔挺的腰板和华丽的衣着,使她浑身散发睥睨一切的气场,一双眼睛流露出的淡定的目光告诉人们,她这辈子见过的大场面,不是这个小小的县级市体育馆所能比拟的。 从主席台的视角看下去,整个体育馆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观众席上,五彩斑斓的助威旗帜在各个角落舞动,观众们的脸上洋溢着兴奋与期待。 赛场两边,两支球队的球员们身着黑红两色的队服,做着简单的热身运动,有的拉伸肌肉、活动关节,有的则紧闭双眼,默默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和心态,个个都精神抖擞,蓄势待发。 场地中央,裁判员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他身材高大挺拔,面容俊秀出众,神色严肃而公正,手中紧握着哨子,目光专注而锐利,时刻准备着吹响比赛开始的哨声。 他正是市里少体校的负责人魏书然。 此刻,魏书然正同两支球队的教练交代着什么,一高一矮两个教练专注听着魏书然的嘱咐,不时点头。 须臾,两位教练转身,走下赛场,分别走向自己的球队。 高的,走向红衣队服的球员们,球员们红衣队服上印着雪白色的“白茶小镇”四个字。 矮的,则走向黑色队服的球员,不是别人,正是罗楚秀,而黑衣队服上赫然印着“柏乐村”三个字。 “第一场上场的是,子安、子期、叶队、邵锋……” 罗楚秀已经开始排兵布阵,当他喊出最后一个名字“雷声”时,雷声激动地“耶”了一下。 台上坐着梅文鼎主任,他说什么都要好好表现,但直到上场前一刻钟,罗楚秀都没点头让他上场。 “这段时间球技进步很大,上场好好表现。”罗楚秀冲雷声笑了笑。 雷声有些感动,心想等比赛结束后,一定要送两瓶崖蜂的蜂蜜给罗楚秀尝尝。 五名队员列队完毕,由王子安领着上场了,“白茶小镇”代表队的球员们也从赛场另一边走了上来。 两支球队在赛场上会晤,向全场观众挥手致意。 随着魏书然一声哨响,观众席迅速安静,比赛正式开始,先是王子安如灵动的猎豹,迅速控球突破,带球朝着对方篮下飞奔而去。 邵锋在内线虎视眈眈,借助队友的掩护,顺利卡位。 王子安心领神会,一个巧妙的假动作晃过防守球员,将球朝着雷声抛去。雷声高高跃起,单手狠狠将球砸进篮筐,瞬间点燃了全场的气氛,“柏乐村”代表队的支持者欢呼雷动,可把雷声激动坏了,钟子期没白教,他的课费也没白花。 他激动地与钟子期击掌,继而看向主席台。 梅文鼎主任一头白发,目标明显,远远的,雷声约摸确定梅文鼎主任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这使他越发打了鸡血,可是接下来,似乎没什么能让他发挥的余地,对方球员勇猛地连进几球,比分已经超越了柏乐村球队,好在王子安和邵锋很快将分数追平了。 紧接着,子期在一旁紧密防守,成功截断了对方一次传球,将球传给邵锋。邵锋迅速推进,将球分给外线的叶神速。叶神速稳稳出手,三分命中,进一步扩大了领先优势。 就这么你追我赶,首局结束,“柏乐村”以 38比 35暂时领先。 观众席上,喊的最大声的,是一老头和一年轻美女。 夹在两人中间的罗有财,忍不住捂住了耳朵,真没想到王恺书记和谢安民大作家激动起来,如此不顾形象。 “咱们柏乐村赢球了,你喊呀,加油助威。”王恺书记将罗有财两只手从耳朵上扒拉下来。 罗有财给了他一个尴尬的笑容,他是个生意人,一般情况下,加油助威的方式就是掏钱赞助。 王恺书记听不见罗有财的心里话,干脆摘下他的鸭舌帽,吓得罗有财惊呼出声,赶紧抢了帽子给自己戴上。 今晚体育馆里这么多观众呢,他必须顾及形象,戴帽子没戴帽子颜值差好多。 “财总,你有声音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他有声音,可他没头发呀。 王恺书记和罗有财上演罗生门的时候,谢安民已经离开位置,去给钟子期送水了。 第一场比赛刚结束,第二场还没开始,球员们的休息时间,周围的嘈杂声在谢安民耳边已经隐去,她的心中只有走向钟子期的急切。 “子期!” 钟子期正微微喘着气,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在休息区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别样的光泽。 看到谢安民突然站在眼前,他意外又惊喜。 他们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她忙于采风、调研和写作,他忙着练球。 “你怎么来了?” “我说过我会来看你总决赛的。” “可我要是打不进总决赛呢?” “你会的,我相信你,你是最棒的。” 谢安民说着,踮起脚尖在钟子期脸颊上蜻蜓点水一吻,继而快速跑走了,钟子期回过神来时,只有手上抓着一瓶谢安民送给他的矿泉水,让他确定刚才谢安民的确出现过。 他抬头四处张望,想要寻找谢安民的下落,对上的却是众目睽睽,罗楚秀和一众球员都正盯着他看,有人还吹起了口哨。 这不由让钟子期两颊火辣辣的,所以大家刚才一定都看见了谢安民亲他那一幕了吧? 这个谢安民也真是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这么多人呢,她怎么好意思的呀? 尤其,钟子期与王子安的目光交汇时,更有一种想要找个地缝钻起来的羞耻感。 而王子安眼中,钟子期正满脸绯红,抓着一瓶水,手足无措。 “准备下一场,不要影响状态。”王子安小声提醒了钟子期一句,仰头喝了口自己手中的水。 钟子期也本能跟着喝水,果然,冰冰凉凉的矿泉水顺着食道进入肚子,很快使他冷静下来。 交换场地,第二局开始。 王恺书记、谢安民和罗有财等人还期待着柏乐村能乘胜追击,拿下第二局时,情势却急转而下。 在两边比分不相上下时,雷声有些急于求成,莽撞接过王子安传给叶神速的球,却被对方球员抢断。对方快攻打进,扳回几分后,逐渐找回状态,加强防守,打出一波小高潮,实现逆转,赢下了第二局。 关键的第三局,罗楚秀教练换下雷声,雷声不敢有怨言,只垂头丧气坐在休息区,期待王子安、钟子期等人能赢下比赛,可是今晚的运气似乎不愿意眷顾柏乐村篮球队,而“白茶小镇”的几名球员就跟开了挂似的,接连投进三个三分球,一下拉开了比分,继而王子安扭了脚,尽管换了新的球员上场,但团队气势受挫,球员们配合略显凌乱。 末了,随着魏书然一声终结比赛的哨响,“白茶小镇”代表队三局两胜,获得了全市总冠军。 观众席上,特意从柏乐村赶进城里助阵的村民们都很失落,王恺书记脸上更是从自豪的笑容变得凝重,嘴里喃喃念着:“这家伙怎么就扭了脚了呢?关键时刻掉链子……” 还是罗有财安慰了他:“老哥,别这样嘛,他们这段时间训练辛苦了,虽然没有拿到冠军,但也是全市亚军,好歹拿到了去设区市比赛的名额啊。” 老王书记这才悻悻然点了头,起身去关心自己受伤的儿子。 场上,罗楚秀正在安慰球员们,“白茶小镇”篮球队的教练率领球员们过来和柏乐村篮球队联络感情。 “其实你们柏乐村是真的强啊,你们一个村竟然能集结这么多篮球队员,而且都打得这么好,真是不容易,”高中兴教练对罗楚秀说道,“我们白茶小镇今晚是险胜。” ------------ 第四十三章 不投 一个村级代表队,力压十几个乡镇代表队,拿到了全市亚军和进军设区市比赛的名额,对于柏乐村来说,是可喜可贺的事情,王恺书记高兴极了,乐淘淘去向梅文鼎主任复命。 柏乐村篮球队,是应梅文鼎主任要求组队的,如今的战绩,也算没有辜负梅文鼎主任的厚望,虽然败给了白茶小镇代表队,但虽败犹荣。 决赛夜,也是庆功夜。 王恺书记必须作东,犒劳篮球队,同时想要邀请梅文鼎主任、何冰常务、洪芳菲局长、季彤会长等人赏脸光临宴席,但冠军队的庆功宴也发出了邀请,领导们为了表示公平,两边的宴席都小露了下脸,都是以水代酒,敬了球员一圈,说了些祝贺的话,又鼓励他们在设区市的篮球赛中能赛出水平赛出成绩,争取进军省赛,又以宋青来书记喊开会为由,纷纷离席。 大晚上的,有什么紧急事务需要开会? 王恺书记发现,适才梅文鼎主任、何冰常务等领导来时,并不见季彤会长的身影。 季彤会长正在自己的集团大本营接待夜晚到访的宋青来书记。 大本营坐落在城东的别墅区,“十卄卅卌”四个大字在夜色里鲜红闪亮,与远远的夜空下,游乐场摩天轮五彩的霓虹灯相映成趣。 宋青来从省城开完会,又坐了两三个小时的车,刚回到市里,没回市委大院的常委楼洗漱休息,片刻没停留,就直奔季彤会长的大本营,因为他今天从省里领回来个重要任务。 梅文鼎主任、何冰会长、洪芳菲局长三人踏进“十卄卅卌”二楼的会客厅,就听见季彤会长果决的声音:“这个项目我不投。” 三人已经走进会客厅门口,同时看见了长长的会议桌旁宋青来书记失落的面色。而季彤会长正坐在宋青来对面,背对着门口,留给三人一个挺拔霸气的背影。 宋青来书记70后,看起来比60后的梅文鼎、何冰两位要年轻很多,但因为是一把手,身上有着沉稳的气场,季彤不假思索的拒绝使他失望,但也没能让他太过错愕,仿佛这样的结果也是他意料之内的。 见到梅文鼎三人,宋青来下一秒露出笑容,语气波澜不兴,说道:“你们来了,刚好我把今天从省里领回来的任务和你们说说,大家一起集思广益,务必要把这个任务落实好。” 宋青来口中的这个任务,是指拍摄一部大型融媒体轻喜剧,央视“三农”主题宣传系列重点项目、农业农村频道的定制重点剧目。 这部轻喜剧的剧本讲述了农家人们的生活故事,试图展现乡村生活的酸甜苦辣,以及人们在面对困难时的坚韧和乐观,符合当下乡村振兴主旋律,谁争取到了这个剧的拍摄主要取景地,对于当地文旅事业发展,无疑是一波大流量。 宋青来在一众县级市一把手都想要争取这个项目的情况下,拿出本市精心拍摄的宣传片,不论是山海交融的自然景观,还是富有浓郁地域特色的白茶文化和畲族风土人情,都使这座城在上级部门和制作人眼中熠熠闪光。 于是,这座城得到了制作方青睐,成了这部农村题材轻喜剧的最佳拍摄地。 如此一来,这座城市也必须拿出这座城市的诚意,投资该片,成为出品方之一。 “这部电视剧能拍成的话,是我们这座城市参与拍摄的首部电视剧,对我们这座城市来说,意义重大……” 宋青来看着已经在会议桌旁就坐的梅文鼎等人,说道。 “通过央视的播出平台,能够将我们这座城市的自然风光、人文景观、特色美食等元素展示给全国乃至全球的观众,极大地提升我们这座城市在国内外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未来有望迎来更多游客,直接带动我们当地的旅游产业,以及旅游相关产业的发展,如酒店、餐饮、交通、购物等等,为我们的经济增长注入新的动力,促进旅游消费市场的繁荣,增加旅游收入和人民群众的就业机会。” 宋青来这番话是看着何冰常务和洪芳菲局长说的,两位是分管本市文旅业的领导,最清楚其中的门道。 “甚至,通过电视剧的宣传效应,能够吸引更多的人才、资金和技术等资源,向我们农村地区流动,推动我们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和特色产业的发展,实现乡村振兴。比如,一些投资者可能会看到我们这边农村的发展潜力,从而过来投资民宿、农家乐、农产品加工等相关产业,从而促进农村经济的多元化发展……” 宋青来的观点完全正确,这部电视剧的拍摄对这座城市的文旅业具有重大的推动作用,不仅能提升城市知名度、影响力,还能塑造城市品牌形象,促进文化传承与交流,推动旅游产业发展,助力乡村振兴战略实施,并且增强当地居民的文化自信。 想要获得收益,就不能不率先付出。 “但是,”宋青来顿了顿,说道,“600万,制作方希望我们能够拿出600万的投资资金。” 对于一部动辄投资几千万,甚至上亿的电视剧来说,600万实在不算什么,只是一份作为东道主的小小的诚意而已,何况投资一部“三农”题材的电视剧,它的社会效益重大。 对于一座拥有将近一半农村人口的城市来说,参与这样一个项目,责无旁贷。 只是,这座城市近年刚刚抱得一个巨大的“金娃娃”——新能源生产基地项目。 项目建成后,年产值预计将达千亿元,会为当地带来可观的税收收入,有助于政府有更多的财力投入到基础设施建设、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领域;会吸引上下游相关企业集聚,形成产业集群效应,从而带动第三产业的发展,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和就业岗位;有助于吸引更多的投资和人才,推动当地产业升级和经济结构调整,从而增强区域经济的竞争力和可持续发展能力。 这个“金娃娃”从长远来看,对于当地经济社会发展效益巨大,但是在项目建设初期,政府需要投入大量资金用于项目的征地、拆迁、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的前期工作;且随着项目的推进和人员的涌入,对教育、医疗、住房等公共服务设施的需求也会相应增加,政府需要进一步加大对这些配套设施的投入,以满足不断增长的需求。 这无疑使短期内市财政压力陡增。 这两年,市财政的钱都是一分钱掰成两半用,能省则省,宋青来从省里回来,就直奔季彤会长这里商量投资事宜,就是希望尽可能减轻财政负担,利用社会力量来促成这个拍摄项目的落实。 然而,季彤会长对这个投资项目并不感兴趣,她有对家乡的情怀,但同时也是名商人,喜欢在商言商,她有钱,但钱喜欢花在她喜欢的项目上。 她的钱她做主,这是没法按头的买卖。 宋青来书记自然理解这一点。 而下一阶段,梅文鼎主任手上还有个白茶品牌推广提升的大型论坛活动,已与季彤会长谈妥了两百万的赞助事宜,此刻,也不好帮着宋青来书记,再对季彤会长敲边鼓。 何冰常务和洪芳菲局长更没法开口,近年,他们分管的体育活动搞得风生水起,在全省、全国都有很大影响,离不开季彤会长手里资金的大力支持。此刻,她既然已经果断拒绝了宋青来书记的提议,想必手里要么现金流不宽裕了,要么别有用处。何况,一把手的面子,季彤都没给,怎么还会给他们俩面子呢?一个副处,一个正科,还能大过书记的面子去? 眼见现场气氛安静下来,梅文鼎主任忙接口道:“600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咱们大家一起想想办法,总能解决,我们有这么多企业家呢,不能逮着季彤会长一个人薅羊毛,大家说是不是?” 季彤会长率先笑起来,领导们也跟着笑了。 季彤说道:“最近呢,我们‘十卄卅卌’看上了柏乐村那片别墅区,打算通盘吃下来,所以集团账面的资金有点紧张,我是心有余力不足。” 眼下,房地产形势不容乐观,愿意投资房地产的商人不多了,除非财大气粗的国企、央企。而“十卄卅卌”不过是家私企。 季彤会长的理由,倒是让领导们眼前一亮。 只是600万的拍摄投资也要想办法凑齐,不是? 梅文鼎率先给出建议:“宋书记,你看能不能去和制作方再商量商量,压缩一下投资成本,把600万降低到500万、400万,咱们可以对剧组的接待方面多给一些支持,我和何常务、芳菲局长再去找几家有意向投资的企业谈谈,我负责拉到100万吧。” 梅文鼎表态了,宋青来把目光投向何冰常务。 “我尽力争取拉到80万。”何冰常务也表了态。 “我不知道能不能拉到50万。”洪芳菲的声音柔柔的。 “好,就这么说定。”办法总比困难多,宋青来比较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感到疲累,可以回常委楼睡觉去了。 过了半夜十二点,王恺书记的庆功宴总算结束。他今晚高兴,而球员们这段时间忙着训练,清心寡欲,终于顺利完成总决赛,可以放松一下,两下里都放开了喝酒,喝得心满意足,脚步踉跄。 买完单,王恺书记被罗有财等人搀扶着从小酒楼走出来,看见前方一个青年人走路一瘸一拐,背影怪熟悉的。 这不是他老王家那臭小子吗? “安安,王子安!”王恺书记喊道。 王子安已经走到路边,手中遥控打开了车门锁,车子发出“滴滴”的响声。 听到父亲喊自己,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也没坐进去,只站在车门边,回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王恺书记推开架着自己两只胳膊的罗有财、罗楚秀,踉跄走到王子安身边说道:“你小子晚上还要开车?” “我没喝酒。”王子安说道。 “那你刚才走路怎么一瘸一拐?比喝醉的还要摇晃。”王恺书记脸上红扑扑的,冲着王子安喷酒气。 今晚大家高兴,多喝了两杯,王子安倒没有嫌弃父亲喝醉的意思,只是委屈说道:“我今天在比赛时扭了脚,你忘了?” “我就说我们柏乐村今天怎么拿不到冠军,就是你这小子拖后腿,你都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没用呢?别人和你一样岁数的,早都结婚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呢,光棍一条,连子期都有女朋友了,你是比人家差在哪儿了?” 王恺书记说着,伸手推了王子安一把,他喝醉了,力道很大,将王子安推了个趔趄,直接一屁股跌在了驾驶座上。 王恺书记还要上前纠缠,被罗有财和罗楚秀拉开了。 “安安,你没事吧?”罗有财有些同情地看向驾驶座的王子安。 “我没事,他喝醉了,你们帮我把他拉到车上吧,我脚崴了,不方便。” 王子安乖乖的样子,让罗有财有些心疼。 怕王恺书记在车上还要耍酒疯,罗有财和罗楚秀都想跟车,将父子俩送回柏乐村去先,但王子安拒绝了,让二人直接回白茶小镇去,毕竟已经很晚了,大家累了一天,都该早些回去睡觉。 罗有财担心王子安的脚,王子安表示崴的不是踩刹车的那只脚,没事。 于是,大家互相告别,各回各家。 还好,老王书记一路上呼呼大睡,没有闹腾。因为睡了一路,到家时还算清醒,乖乖回房间睡觉,没有为难王子安。 王子安打了球赛,又开了车,体力透支,很累了,洗完澡躺下,很快进入梦乡。可是却没有睡安稳,大抵是老王书记的醉话伤到了他的心,那些话竟然在梦境里反复回响,以至于凌晨三四点就醒了过来。 庆功宴,钟子期是没有参加的,他和谢安民过二人世界去了,这个点,想必正美人在怀,睡得酣甜吧? 想到谢安民,王子安心头有一股淡淡的忧伤。 王子安横竖睡不着,就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打算搜一本谢安民的书来看看,打发一下失眠的漫漫长夜,可是手机铃声竟在这时响了,来电显示赫然是钟子期。 钟子期也没想到王子安接电话接得这么快。 “伯牙,我大哥出事了。”电话那头,钟子期已经哭了。 ------------ 第四十四章 无常 “生命如风中烛火,摇曳不定。我们总以为明天是必然,却忘了意外才是常态。命运从不按常理出牌,它像个顽童,时而慷慨赠予,时而任性掠夺。我们精心编织的计划,在它眼中不过是一张脆弱的蛛网。然而,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才让生命显得如此珍贵。每一个清晨睁开双眼,都是一次意外的馈赠。所以,与其担忧未知,不如珍惜当下,因为此刻的呼吸,已是命运最大的仁慈。” 这是谢安民在书里写下的文字。 很多个日子以后,当钟子期看着如孩童一样在他跟前拍手、嬉笑的钟子望,终于明白谢安民文字里想要表达的意思。 但那个凌晨,钟子期还无法体会生命的无常,只是面对意外比明天的太阳更早来到的现实而猝不及防。 而对于当事人钟子望来说,那个异地他乡冰冷的深夜,是他人生的分水岭。 那个深夜之前,他是一个小村庄、孤儿寡母农家里的长子,分担寡母不幸的命运、辛苦的劳作、凄楚的眼泪、沉重的叹息,他的童年与青年从未认真享受过这世界明媚的阳光、清爽的微风、辽阔的天地,那个叫林盈盈的年轻女人的爱恋,为他带来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美好与温暖,而他在短暂得到之后很快失去了。 那个深夜之后,他彻底失去了那个女人。 失去那个女人为他带来的爱情的美好,从忘记与那个女人有关的所有记忆开始。 那个深夜之后,林盈盈对于钟子望来说,是一个他永远也记不住的名字,那张他曾经深深喜欢、依赖的面孔也变得陌生、无足轻重。 甚至他的亲人们——母亲、弟弟、妹妹,全都变得陌生、无足轻重。 他忘记他们的名字,忘记与他们的关系,他们从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变成了擦肩而过的泡沫,随波招摇、无意中碰触的水草,而他变成了一条金鱼,只拥有储存记忆三秒钟的能力。 很多个日子以后,林盈盈终于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丈夫,而钟子望却变成了一个只有三岁智力的孩子。 他蹲在林盈盈面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怀中的婴儿,他的嘴角咧得很大,露出牙齿,发出“咯咯“的笑声。 鼻涕顺着他的鼻孔流下来也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拍着粗糙的手掌,发出“啪啪“的声响。 口水从他的嘴角滴落,在衣襟上留下一片湿痕。 他的眼神纯真而热烈,像是发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玩具,整个人都沉浸在单纯的喜悦中,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终于,他对着那婴儿,高高扬起了巴掌…… 时间回到那个异地他乡的深夜,钟子望满怀着一个父亲对亲生骨肉的期待,跟随工友踏上夜班旅程。 他们前往的是一座正在紧张施工的大型隧道工程现场,钟子望所在的班组负责隧道内部的一些基础建设工作。 当钟子望和工友们进入隧道后,昏暗的环境被几盏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 隧道内弥漫着潮湿的气息,四周是坚硬的岩石壁,隐隐传来远处机器的轰鸣声和滴水的声音。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的道路前行,每个人都清楚在这样的环境下作业,安全必须时刻放在首位。 钟子望和其他几位工友负责在一处隧道支洞进行混凝土浇筑工作。 为了赶工期,施工进度安排得十分紧凑,大家一刻也不敢松懈。 按照正常的操作流程,应该先对支洞的顶部进行加固检查,确保没有任何安全隐患后,再进行混凝土浇筑。 然而,这天晚上,由于带班的班长急于完成任务,疏忽了这一重要的安全环节。 当时,支洞顶部的一些岩石因为长期的挖掘和震动,已经出现了松动的迹象。但大家都没有察觉到异常,只是一心想着尽快完成工作。 钟子望和工友们开始操作搅拌机,将混凝土一点点地倒入支洞中。 随着混凝土的不断注入,支洞顶部的压力逐渐增大。 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打破了隧道内的寂静。 支洞顶部的岩石再也承受不住压力,轰然坍塌下来。 巨大的石块如雨点般纷纷落下,瞬间将钟子望和附近的几位工友埋在了下面。 其他工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慌失措,但很快反应过来,一边大声呼救,一边迅速组织救援。 救援人员以最快速度赶到现场,争分夺秒地展开救援工作。 经过一番艰难的挖掘,终于找到了被埋在废墟下的钟子望和其他工友。 钟子望幸运地还有生命体征,但伤势十分严重。他的头部受到了重创,身体多处骨折,整个人陷入了昏迷之中。 救护车呼啸着将钟子望送往了最近的医院。 医生们立即对他进行了全力抢救,经过数小时的紧急手术和治疗,钟子望的生命终于被挽救了回来。 然而,这场意外却给他的大脑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 由于头部受到的强烈撞击,他的大脑神经系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导致他在苏醒后智力水平急剧下降,只剩下相当于三岁儿童的智力水平。 命运如此无常,钟子望从门卫老谢身上,原本是要汲取榜样的力量,复制老谢作为家庭顶梁柱的威力,赚取多多的金钱,改善家人的生活条件。 钟子望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的确效仿门卫老谢的打工致富路,赚到了短期快钱,却也复制了门卫老谢的命运悲剧,没有躲过那原本可以不必经历的意外事故。 身为钟子望的妻子,林盈盈想,如果不是钟子望因为娶她花费了高额彩礼而欠了债,就不必不外出打工,从事高风险的工作…… 身为钟子望的母亲,慧芳想,如果她不是早早死了丈夫,如果她像别的女人一样有本事,她的儿子就不必如此辛苦和不幸…… 身为钟子望的兄弟,钟子期更加自责,是因为他无能,赚不了大钱,给不了家人幸福,帮衬不了大哥,才让大哥远走他乡、遭遇意外…… 钟家的两个儿子,从今往后只剩下他一根顶梁柱了。 钟子期要振作,要擦干眼泪,咬紧牙关,要远赴他乡,照顾伤势严重的钟子望,处理钟子望的工伤赔偿事宜,并把钟子望平安带回家来。 “子期,你一个人行吗?”慧芳一边帮钟子期收拾行李,一边泪眼汪汪地说。 不行也得行,她是个字不识几个的农妇,同行只会碍手碍脚,帮不了任何忙。 “我陪你去。”林盈盈说。 钟子期看了林盈盈即将临盆的肚子一眼,林盈盈就不说话了。 作为钟家的女人们,眼前最要紧的任务,是确保肚子里的小生命平安降生。 可是钟子期只身前往那陌生城市,一人照料重伤的钟子望已是辛苦,还要处理赔偿事宜,需要穿梭于公司、社保部门,应对繁琐程序,还可能要应付工程承包方的冷漠态度,遭遇无数次碰壁,势必分身乏术,更如乱麻。 事故责任方也许见他形单影只,便觉他好拿捏,而不愿轻易给出合理赔偿方案,那彼时的处境将更加艰难。 王子安怎么能袖手旁观,陷钟子期于这样的境地呢? 他决定陪钟子期一同前往。 王恺书记说,光你两个年轻人去可不够,又组织了几个畲族族亲一同前往,人多有个照应,也好为钟子望据理力争赔偿权益。 事已至此,养伤早日康复是一方面,拿到多一点的赔偿,更是重中之重,毕竟钟子望出了这样的意外,往后余生的生活总要有个着落,还有那嗷嗷待哺的婴儿也需要抚养,钱成了严峻的形势。 多争取一分钱,钟子望和孩子的未来就多一分保障。 至于林盈盈,整个柏乐村人都默认,她会改嫁的。 ------------ 第四十五章 众怒 王子安和钟子期飞去外地处理钟子望的事故,柏乐村篮球队失去两名出色的球员,不得不重新组队参加设区市的篮球赛,遗憾未能杀进省赛。 “白茶小镇”代表队,倒是进了省赛,但在前八强就出了局,未能拿到全国赛的资格,遗憾错失进军村BA的机会。 比起钟子望的人生事故来说,这些小挫折、小失败实在不足为提。 相比一场篮球赛,柏乐村人更关注的自然是钟子望的意外。 不过,钟子望的事故再惨烈,也只不过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八卦的居多了,良心再好点的,也顶多是同情几句。毕竟鞭子没有落在自己身上,都无法感同身受,最痛的,还是亲人。 慧芳整日以泪洗面,一边担心钟子望的伤势,一边还要照顾待产的林盈盈。 儿子已经出事了,儿媳和孙子可千万不能再出事了。 慧芳是个传统的女人,传宗接代是她头脑中头等大事,如果孙子能平安降生,钟家的香火有了延续,她将来死了去见自己的丈夫和钟家的祖宗,也好有个交代。 可恨林家人在钟家最艰难的时候,还要来胡搅蛮缠。 得知钟子望受伤,生死未卜,大舅子林铛铛第一时间不是来钟家慰问,反而是打着林家父母的名义,来逼着林盈盈早做打算,甚至说出万一钟子望有个好歹,林盈盈带着个拖油瓶不好改嫁,不如趁早引产的话来,气得慧芳不住流泪。 好在林盈盈与她大哥据理力争,说马上就要生产了,她大哥难道要害死一条生命,可林铛铛就是个无赖,竟说只要不生出来,没睁眼瞧见这个世界,都算不得人命的话。 还直接上手,要把林盈盈从钟家带走,好在雷声及时出现,把林铛铛从钟家赶了出去。 林铛铛站在钟家大门口骂骂咧咧,骂雷声又没娶到钟春水,还真把自己当钟家女婿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引来一堆村民围观。 雷声说,自己虽然不算钟家什么人,但和钟家一样,都是畲族人,林盈盈嫁给钟子望,就是畲族的媳妇,林铛铛欺负林盈盈就是欺负畲族人,畲族人不能不帮畲族人…… 这样的言论一下让围观群众情绪激昂,蓝大风为首的畲族老人和黄芸芝为首的汉族小媳妇纷纷指责林铛铛的恶劣行径。 先是蓝大风老人声音洪亮斥责林铛铛:“林铛铛,你可真没良心!盈盈即将临盆,你却要她引产,这是条鲜活的生命啊!你身为她的大哥,不仅不保护她,反而说出这般丧尽天良的话,你还是个人吗?” 继而是汉族小媳妇黄芸芝给林铛铛上纲上线:“林铛铛,你以为这是你们林家家庭小事吗?你这是在破坏我们柏乐村的和谐,在我们畲族和汉族的团结情谊上抹黑!” 其他村民们也纷纷附和起来,指责声此起彼伏。 “就是啊,让足月的婴儿引产这种话也能说出口,真是缺德!” “林家之前为了彩礼钱,就已经让林盈盈打过两个孩子了,钟家的彩礼钱可是拿走十几万的,陪嫁一分都没有,现在又让盈盈打掉孩子,不顾孩子,也不顾自己的亲妹妹,这还是亲哥吗?” 众怒难犯。 林铛铛额上冒出了冷汗,脸色一阵青红皂白乱炖。他试图反驳几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应对这么多愤怒的村民。 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朝他射来一支支鄙夷、敌视的箭,林铛铛终于扛不住了,灰溜溜转身,落荒而逃。 林盈盈已接近预产期,经过林铛铛这么一闹,当天夜里就动了胎气,好在雷声是个上心的,林铛铛走后,他就留在钟家,就是担心林盈盈会突然要生了,慧芳一个人会应付不暇。 待产包是之前谢安民早早为林盈盈准备好了的,雷声拿上待产包,接了林盈盈和慧芳,一脚油门冲到市医院,当天夜里,林盈盈就平安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第二天天一亮,林家父母就出现在医院,探视女儿和外孙。 好在林铛铛没有出现让林盈盈添堵。 林盈盈知道自家父母是老实人,未必知道林铛铛做的那些过分事,说的那些过分话,知道了也管不了,林家,她哥林铛铛就是个混世魔王,很有些《红楼梦》薛蟠的意思,只可惜她没有薛宝钗的富贵命。 新生命的出生,暂时冲淡了钟子望的事故给钟家带来的阴霾。 异地,钟子期很快接到了母亲慧芳的报喜,他为了钟子望奔波的疲惫身心终于稍稍舒缓。 电话里,慧芳忍不住稳不住钟子期,钟子望怎么了。 钟子期不敢告诉母亲关于钟子望的真实病况,大嫂刚刚生产,母亲还要留着精力照顾大嫂的月子,以及刚出生的小婴儿,因而钟子期只在电话里对慧芳报喜不报忧,说钟子望康复得很好,没有缺胳膊少腿,又说赔偿事宜正在稳步推进,工程责任方不会推脱责任一类的。 慧芳这才放心地挂了电话,又将这好消息转达给林盈盈,林盈盈看着婴儿床上熟睡的小婴儿,一颗悬着的心也安了下来。 只要钟子望平安无事,日子拮据就拮据一点呗,再多的钱能有一家人团团圆圆重要吗? 而钟子期结束与母亲的通话,第一时间向雷声发去道谢的留言。 不论如何,这段时间都要感谢雷声对钟家的付出,甚至钟子期想,等钟春水回来,他会在春水跟前替雷声说好话的。 从前他不喜欢雷声的性格,觉得他不踏实,不可靠,是个油嘴滑舌的生意人、场面人,如今看来,是自己狭隘了、偏颇了。 当雷声回过来一堆甜言蜜语的场面话时,钟子期哑然失笑:这样的性格没什么不好,倒是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又大男子主义,又没本事,譬如在大哥钟子望的工伤赔偿事宜上,自己压根没有什么谈判招数,全权只能依靠王子安与责任方协商。 钟子期看一眼病床上缠满绷带、打着点滴的大哥钟子望,颓然地在病床边坐了下来,心里骂道:钟子期,你到底有什么用啊? 手机提示音响起,是谢安民。 “你大哥还好吗?” “不好。” “赔偿事宜进展顺利吗?” “不顺利。” 这一刻,在谢安民的关心里,钟子期彻底揭下了自己的面子。 ------------ 第四十六章 傻子 时间过得如此慢,时间过得又如此快,转眼,除夕已近在眼前。 距离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数月,钟子望终于回乡了。 柏乐村人纷纷赶来钟家看望,一时之间,钟家地上摆满了大篮小篮的鸡蛋,饭桌上堆满了大小不等的红包,全是同村人的心意。 慧芳和林盈盈忙着接待村民,一整天迎来送往,说不完的寒暄话、道谢话,竟没有时间悲伤。 而钟子望,看着家里人来人往,热闹不已,不时激动地拍手,偶尔兴奋叫喊,脸上始终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快乐得像个小孩。 慧芳刚要送黄芸芝等人出门,钟子望就跟了上来,拉住黄芸芝的衣角,急急地要一起出门,慧芳急忙拉住他,不让他跟出去,他这才急了,现出怒容,抬手重重拍开了慧芳。 这让慧芳脸上很是挂不住。 她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她依靠了半辈子的长子,彻底变成一个智力低下的傻子了。 “慧芳嫂子的命真不好啊,年轻时死了丈夫,老了,儿子又出了这事故……” “还好子望没死,不然慧芳是克夫又克子的命了。” “子望这样,未必比死了强,死了倒干净了,这样傻乎乎的,还连累人,盈盈还年轻,迟早要改嫁的,只能拖累慧芳,慧芳真可怜……” 黄芸芝等人的议论声渐渐远去,慧芳站在门框内,满脸惨白。她身后,钟子望因为她挡住了他的去路,让他不得出门,正举着拳头,一拳一拳捶在她的后背上。 他的智力只有三岁,他的拳头却是三十岁的,孔武有力,拳拳在肉,痛得慧芳很快流出了眼泪。 “子望,别打了,我是你娘啊。” 慧芳回头,泪眼汪汪看着钟子望。钟子望却嘿嘿笑起来。她的眼泪唤不起他的人智和良心了,只让他觉得好玩。 他指着她的眼睛,拍手大笑,对抱着小婴儿从里屋走出来的林盈盈,欢天喜地嚷道:“哭哭,哭哭,哭哭……” 他的一惊一乍惊动了林盈盈怀里的小婴儿,许是被吓到了,那婴儿也哇哇啼哭起来。 钟子望被婴儿的啼哭声吓了一跳,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惊恐和迷茫。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不自觉地在身前挥舞了几下,仿佛想要驱散这突如其来的不安。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发出一声低低的“啊”声,那声音里带着些许无措和慌张。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哭泣的婴儿,像是看到了什么陌生而又可怕的东西。 他开始在原地不停地踱步,脚步凌乱而急促,嘴里还念叨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语,一边念叨,一边时不时地伸手朝着婴儿的方向指指点点,似乎想要弄清楚为什么这个小小的婴儿会发出如此响亮的哭声。 突然,他猛地站住了,大步上前,朝着林盈盈怀里的婴儿高高扬起了巴掌…… 钟子望有时会打人。 钟子期在医院照顾钟子望时,就发现了这点。 但大多时候,钟子望还是乖乖的,除非受到刺激。 婴儿又凶又猛的啼哭声,对于钟子望来说,无疑是个刺激,好在当钟子望高高扬起巴掌时,林盈盈抱着小婴儿及时避开了,而慧芳也从后面冲上来拉住钟子望。 发狂的钟子望一身蛮力,挣扎起来就像一头可怕的壮牛,慧芳只能用尽全身力气,从后面紧紧抱住钟子望的腰,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然而,钟子望就像是陷入了更为疯狂的漩涡。 他的双眼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嘴里开始大声吼叫着,那声音不再是之前模糊不清的嘟囔,而是愤怒和狂躁的乱嗷。 他双手不停地挥舞着,双腿也在胡乱地踢蹬着,想要挣脱慧芳的怀抱。 “子望,别这样,我是你娘啊!你清醒一点!”慧芳声泪俱下喊着,她的声音在这混乱的氛围中显得那么无助。 但只有三岁智力的钟子望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她的话? 慧芳的哭声、喊声更加刺激了他,他猛烈扭动着身体,突然低下头,一口咬在慧芳的手臂上…… 林盈盈抱着婴儿,站在一旁,早已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怀里的小婴儿依旧啼哭不止。 好在,邻居们听到动静都赶了过来。 大家冲到钟家门口,看到惊人的一幕:钟子望正咬着慧芳的手臂,用力撕扯着,慧芳紧紧抱着他,再疼也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钟子望就会威胁到林盈盈和孩子的安危。 几个邻居赶紧上前,一起制服了钟子望。 对于钟家发生的这一幕,钟子期此时此刻并不知晓,他正在乡村振兴大酒店里,等待谢安民回来。 久别重逢,除了重温旧梦,他还要向谢安民表达感谢。 如果没有谢安民的律师团队助力,他根本无法帮钟子望要到高额的赔偿。前期在王子安和村人的斡旋下,事故责任方只愿意拿出五六十万的赔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妥协让步了,而谢安民让律师团队插手后,最短的时间内,直接让赔偿款翻了两三倍。 将近两百万的工伤赔偿,不仅能偿还钟家的负债,还让钟子望和孩子的日后生活都有了强而有力的保障。 钟子期站在谢安民酒店房间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间门,心潮起伏,宛如做梦。 他不敢置信,自己到底交到了一个怎样有本事的女朋友,她像天上的星辰,高高在上,散发耀眼夺目的能量。 而他,就是旷野中一颗卑贱的小石子,对她只有仰望、感激的份儿。 “子期。”谢安民的声音从通廊那端响起来。 钟子期扭头看去,谢安民正从通廊那端走来。 她身着一件冬天的长款羽绒服,黑色的,领口和袖口都镶嵌着一圈柔软的白色绒毛,腰带随意地系在腰间,展现出她纤细的腰肢,头发高高盘起,几缕碎发随意地垂落在脸颊两侧,显得她又随性又大气,又奢华又简约。 她精心化了妆,口红鲜艳却不失端庄,耳朵上戴着一对璀璨的钻石耳环,脚下穿着一双黑色的短靴,靴筒高至小腿中部,鞋跟有点高,使得她原本高挑的身材越发挺拔。 她走过来,像T台上的模特,美得不可方物,让钟子期根本移不开眼。 她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气场,明明白白告诉他,她不属于这个村子,不属于这座县城,她是他从未见过的美丽、有气场的女人,是女神,浑身散发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 她已向他张开双臂扑来,他也张开双臂迎了上去,紧紧拥抱、热吻,紧接着开门、关门,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 第四十七章 像不 冬日暖阳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酒店房间,似乎也沾染了房间内暧昧而惬意的气息。 床上的两人刚刚经历了一场激情的欢爱,此时此刻,谢安民正慵懒地猫在钟子期怀里,手指轻轻搭在钟子期结实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而钟子期的呼吸还带着些许急促,身体的温度也还未完全消散,空气里仍旧弥漫着甜蜜的芬芳。 “安民,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们柏乐村了?”钟子期终于问道。 依稀记得谢安民来柏乐村定点生活,也就半年时间,掐指算来,期限已经到了。 听到钟子期这么问,谢安民一骨碌坐了起来,因为冲澡而半干半湿的头发披散肩头,使得香肩以下的风景半掩半藏,越发风情万种。 钟子期心慌意乱移开视线,谢安民却伸出双手捧住他的下巴,使他不得不正对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很大,俏皮地一眨一眨,笑意随着睫毛的忽闪忽闪,犹如波浪,一浪一浪从眼睛里漾了出来。钟子期毫无招架之力,几乎要溺在那盈盈眼波里,整个人都虚软了。 而谢安民偏偏还要一叠连声追问他:“所以,你是舍不得我吗?舍不得我舍不得我吗?” 钟子期没有力气回答,只有一股淡淡的离愁别绪萦绕心头。 “什么时候回去啊?” “你就那么着急要把我赶走?” “可不可以留在柏乐村,过完年再回去?我想请你看烟花。” 据说大城市都禁放烟花爆竹,对于环保来说是好事,但对于爱热闹的普罗大众来说,无疑少了些年味,但柏乐村可以放。 “你是想放一串鞭炮把我送走吗?你还怪有仪式感的呀。”谢安民伸出手指,刮了下钟子期的鼻尖,笑着打趣道。 “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钟子期嘟哝,推开谢安民,起身穿衣,拔腿就向外走去。 就在他开门的刹那,谢安民兔子一般从床上跳下来,拦在了门前面:“钟子期,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哪里惹到你了?”谢安民撇了撇嘴,眉毛向两边一坠,可怜巴巴。 她还委屈上了。钟子期觉得最该委屈的人是自己,谢安民要离开柏乐村,他们的爱情也要戛然而止了。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注定不会有结局,可他还是与她开始了。有开始就有结束,分手的滋味是痛苦的,比和安红豆分手时痛苦很多很多。钟子期也感到奇怪,为什么和安红豆分手时,没有如今这般不是滋味。 也许是因为当时他很快就陷入谢安民的温柔乡,最快速度的移情别恋治愈了他那刻的情伤吧。 其实,他和谢安民之间的这场恋爱,是她趁虚而入,他是被动的,他彼时刚刚分手,又陷入经济的困顿,她给他钱,又给他温柔,试问,哪个男人能抵挡得住? 但是她真的爱他吗?她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怎么可能会真的爱上他一个土生土长的乡村男青年?只不过他略有些皮相,而她在这乡村采风,要做数月的停留,没有大都市的繁华夜生活,便用他来聊以打发一下时间…… 因为不爱,压根就和爱没关系呀,所以她要离开了,才会如此轻松,一点分离的悲伤都没有,一点点都没有。而他,又依依不舍给谁看呢?人家根本就不在乎呀。 “你是有钱人,什么烟花没看过?而我的确只放得起一串鞭炮而已。对了,我一共欠了你多少钱,托你的福,我大哥赔偿到了一百多万,我该还你钱了,你把借条填一下还给我吧。” 钟子期说话时,脸上已经流露冷冰冰的神色。 “钟子期,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啊?”钟子期的转变让谢安民受不了,刚刚还小别胜新婚,这会儿就冷酷无情的态度。谢安民实在想不明白钟子期这是怎么了? “你不会在照顾你大哥的这段时间,和医院的女护士相好了吧?或者看上女医生了,还是女病人?” “你有病。”钟子期的脸色更难看了。 谢安民盯着他,说道:“那你把话说明白,你到底怎么了?” 是的,是应该把话说明白。 “我不开心。”其实这句话可以不用说,他的脸上已经明明白白写着他不开心。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你大哥出了这样的意外,谁也不想,可木已成舟,事情已经发生了……” 钟子望的事故已经发生数月了,钟子期再不开心也早已学会接受现实。 这个女人真是甩得一手锅。 “就不能是因为你?”钟子期低头直直盯着谢安民。 他们陷入恋爱关系这么久,他从来都不敢这样直视他,因为潜意识里他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光芒万丈的她。 但是现在,反正他们要分手了,她要离开柏乐村,离开他了,他就勇敢一次,叛逆一次,又如何? 她果然被他盯得浑身发毛,疑惑道:“我让你不开心?咱们俩在一起这么久,我对你还不够好吗?钟子期……” 是啊,她对他很好很好,有钱帮钱,有力出力,大哥去打工那段时间,家里的生活都是她贴补的,甚至他补个牙都是她买的单,更别说大哥出事后,她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帮大哥谈成了高额赔偿,她对他仁至义尽,他还有什么好怨怼她的呢? 她本来就不是这里人,她本来结束工作就是要离开这里的,她有她广阔的天地,她只是暂时来柏乐村歇脚的,这些难道她骗过他? 从未隐瞒和欺骗,是一开始他就已经知道的事实。 虽然短暂,可也给他带来了那么多好处,不是吗? 他有什么好委屈和不平的,甚至还迁怒她。 钟子期,你真可笑。 钟子期这样想着,自嘲地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 “你很好,很好很好,是我不该太贪心……” 钟子期一直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地快乐着,但是此时此刻,钟子期好难受,难受得想哭。 天知道,从小到大,他每次调皮捣蛋闯了祸,被慧芳拿着鞭子满村追着抽,他都不曾想哭,而是一路傻乐的。 他没心没肺地长大,终于学会了难过这件事。 如果说他是一只大海上的小船,一路快乐地飘荡,大哥钟子望出意外,是一个大浪头卷着了他,那种难过是一阵的,猛烈冲击之后就学会了冷静以对,而和谢安民离别,对他来说,却是船底裂了一条缝,海水一点点渗透进船板,一点点侵蚀,一点点高涨,最终形成不可收拾的灾难。 什么时候,他已经如此依赖她了? 短短数月,她对他一桩桩的帮助,终于使他对她产生了深深的依赖。 有她在,就有着满满的安全感。 从性别角度,一个男人去依赖一个女人,势必让钟子期自惭形秽。但这段关系和性别无关,是一个弱者对强者的倾慕与倚仗。 是的,女人也可以如此强大,财富、地位、眼见、学识,摆明了谢安民是个被他仰视的成功人士,和一直以来他所认识的柏乐村里那些处于传统弱势地位的女性如此不同,他原就不该肖想自己能与这样的女人过一辈子。 不可能,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而他的潜意识里居然奢望过这个结果。 这时这刻,钟子期终于清醒地发现,自己的潜意识里竟然想过和谢安民领证结婚。 好可笑啊。 钟子期,你真不要脸。 让谢安民这样的女人为你生儿育女,你怎么敢想的呀? “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你们成功人士都信奉这样的人生信条吧,说好听点是只在乎曾经拥有,说白了就是玩玩而已,原本就是我不该认真,是我错了。” 谢安民第一次发现她心目中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钟子期,脸上可以有这么丰富的表情,而钟子期瞬息万变的神情,不过是他自己把自己给说通了而已。 “你什么时候回首都啊?我还是请你看一场烟花好了。”想开了的钟子期露出了笑容,不过是雨后残阳,铺陈在脸上,虚弱的,淡淡的一抹。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回首都啊?” 钟子期一愣,谢安民的确没有说过,可她要回去,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爸妈去国外度假了,所以这个年我留在柏乐村过,你可要好好招待我,我还要在你家蹭年夜饭吃呢。”谢安民扬起下巴,又傲娇又可爱。 钟子期略略开心了些,虽然谢安民终究要离开柏乐村,但过完年再走,也是好的,他就可以请她吃年夜饭、看烟花,好答谢她这段时间对他的帮助。 大哥的赔偿款不能乱动,还了之前因为娶林盈盈而向王子安借的彩礼钱,其他都拿去银行存了活期,每个月支取利息,也够大哥一家三口的生活费了,那么年底茶厂的分红到手,他可以还之前谢安民借他的钱,还可以请谢安民吃好喝好玩好。 作为男朋友,他从来都没有给谢安民花过钱,钟子期良心过不去。 “好,我一定办最丰盛的年夜饭招待你,谢小姐。”钟子期表态。 “还有漂亮的烟花哦。”见钟子期情绪好起来,谢安民伸出手指,指着他的鼻子,调皮了一下。 可叹她过去总嫌弃钟子期头脑简单,没心没肺,现在钟子期心思复杂了一把,她竟又粗心地不能洞察丝毫,仍旧当他情绪波动是因为钟子望。 而钟子期从乡村振兴大酒店离开后,就回了家里,却见林盈盈愁眉苦脸,将那只摔断的琥珀银镯拿到他跟前来。 那只琥珀银镯上次被安红豆摔断过一次,谢安民陪着他驱车一百多公里,去找畲族银器制作技艺的非遗传承老人修复好,竟然又被钟子望摔断了。 慧芳又把钟子望差点要打人,好在邻居们帮忙制服的事,和钟子期诉说了一番。 钟子期对谢安民的离愁别绪很快就被家里的一地鸡毛代替,不由想,如今他这样复杂的家庭,莫说谢安民了,寻常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他吧? 大城市里的青年男女早就陷入不婚不育,甚至连恋爱都懒得谈的潮流,但钟子期,出生在小村庄里的钟子期,依然把结婚、传宗接代视为人生任务。 他必须给母亲交代。 大哥的命运已然如此,如果他这辈子孤独终老的话,母亲慧芳会觉得人生没有盼头的。 只是他已经遇到了谢安民这样的顶级女人,以后又该如何从内心接受别的普通女人呢? 他知道他也是普通的男人,就该配普通的女人,奈何在爱恋里,他高攀过了,又如何再从内心去将就? 除夕过后,谢安民与他吃过年夜饭,放过烟花之后,就该启程返回首都了。除夕就像是钟子期的末日和死期。 除夕已经很近了,除夕终究是来了。 年夜饭丰盛至极,为了给谢安民做这顿年夜饭,钟子期使出了浑身解数,钟家几十年来就饮食方面就没有这样奢侈过。 为了答谢谢安民,慧芳也不能苛责钟子期挥霍。 年夜饭后是看春晚。 一家人围在电视机前,看着喜庆热闹的节目一个个开始。 尽管,春晚在网络上已经被当下的人们吐槽得体无完肤,但对于慧芳来说,这依然是最盛大的节日大餐,何况只有孩童智力的钟子望也看得津津有味。 他难得聚精会神,乖乖坐着看电视,但也不能保证哪一刻钟就会突然站起来。慧芳得守着他。 林盈盈抱着孩子回房间哄睡去了,钟子期则带着谢安民出了门。 他答应她,除夕带她放烟花的。 谢安民说,除了放烟花,还要放爆竹。他统统满足。他们的人生马上就要分道扬镳了,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她的呢? 身边没了钟子期,也没了林盈盈,慧芳想找个人问话也不能够。 她想问问他们:“电视屏幕上那个唱歌的女孩,像不像春水啊?” 慧芳拉了拉一旁人的胳膊,却被傲娇地甩开了。 慧芳扭头一看,身边坐着的是脑子不正常的钟子望。他不但无法回答她,还给了她一记让她凌乱的白眼,什么话都没说,又继续扭头看春晚了。 ------------ 第四十八章 久违 王家别墅,客厅沙发上传来鼾声,是王恺书记睡了过去。 他忙了一整年,也许在这刻,才全然将肩上的担子卸下片刻,可以放松地睡着。 也许是电视里,春晚的歌舞太过热闹和喜庆,有助睡眠。 王子安轻手轻脚从他身边起身,想去拿一张毯子给父亲盖上,但被母亲冰芬阻止了。 “还是让你爸去房间里睡吧。”冰芬说着,已经将王恺书记拍醒,“老王,老王,回房间睡去,睡觉不找床,找沙发算怎么回事?睡没睡相……” 王恺书记被吵醒,眉头紧皱,睡眼惺忪带着一丝不悦。他微微抬头,看清是自己老婆冰芬时,恼怒就没有了,由着冰芬拖着起身,脚步略显沉重地朝着房间走去,嘴里还嘟囔着,“正做着美梦呢,就被你搅和了。” 像抱怨,又像撒娇。 自从大女儿生了外孙,老婆就一直住在大女儿家当育儿嫂,过年才回来探望他这个老头子一次,等过了春节,又要回大女儿家陪外孙去,他可不能把老婆惹恼。 如今的老伴儿对他来说,是客人。对客人,当然应该客客气气的。 看着父亲被母亲拖着上楼梯,那样子像个老小孩,王子安不由嘴角上扬。 耳边,飘荡着电视里传出的女孩子的歌声。 是一首畲歌。 如春风拂过心田,又如山间清泉,在心尖儿潺潺流淌,悠扬而空灵,似能穿透灵魂。 歌声还有几分亲切,好似旧友在轻轻吟唱。 王子安猛地回过头来,眼睛紧紧盯着电视屏幕: 春晚舞台上,灯光璀璨如星河洒落。一个年轻女孩身着华丽的畲族凤凰装,身姿婀娜,亭亭玉立,宛如从古老传说中飞来的火红凤凰,站在一群身着畲族服饰男女们最前面领唱。 在五彩灯光的映照下,女孩美得动人心魄,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女孩的歌声时而婉转悠扬,时而醇厚深沉,时而清脆空灵,如同大地的低吟、深山的啼鸣。 王子安惊讶地张大了口。 春水! 他瞪大眼睛,想要辨认电视里的人到底是不是钟春水时,节目已经戛然而止,镜头切换到主持人,主持人已经开始串场,为下一个节目报幕。 王子安的手激动得有些抖,他终于从沙发的抱枕底下摸到了手机,拨出了钟子期的电话:“子期,看春晚了吗?” 电话那头很吵,先是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竹声,硝烟弥漫的独特味道仿佛都从听筒中飘了出来。其间还夹杂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呼喊声,像是整个除夕夜都在这爆竹声与欢笑声中沸腾。 一片沸腾里,钟子期的声音使劲挤进了王子安的耳膜:“什么?你说什么?” 很快被鞭炮、烟花的响声吞噬。 王子安只好改问:“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孝文化公园。”王子安连蒙带猜,听出了这五个字,拿起沙发上的大衣,一边穿上,一边向外走去。 冰芬正好从二楼下来,只瞅见王子安消失在客厅门口的背影,立刻追了出来,问他:“安安,你去哪?妈有话跟你说。” 她在给大女儿带外孙时,就和大女儿合计着要给王子安介绍个对象。她们留意啊留意啊,已经看中了大女婿家一个堂妹,模样、人品都不错,只等和王子安通完气,就安排两个人相亲。 好不容易到了除夕夜,王子安不必在茶厂忙碌,刚好王恺书记也睡着了,不会打扰母子俩说私房话,冰芬正想和王子安说这一茬呢,没想到王子安又往外跑。 连个女朋友都没有的人,也不知道向外跑个什么热乎劲。 “‘我去找子期。’” 王子安的人已经出了别墅大门,声音从门外传回来,伴随车子发动驶离的声音。 冰芬嘴角抽了抽,自家儿子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谈恋爱,也不结婚,倒是一天天地往钟家小儿子身上凑,就连钟家大儿子出了事故,他都陪着钟家小儿子千里迢迢赶去外地的……他不会是…… 冰芬想到这里,赶紧转身进屋,拔腿就上了二楼,把卧室里鼾声如雷的王恺书记给一掌拍醒了:“睡什么睡,出大事了!” …… …… 孝文化公园广场前,柏乐村的村民们欢聚一堂,孩子们手持小焰火,欢快地奔跑着,尖叫声、欢笑声交织在一起。大人们则在一旁放起爆竹,“噼里啪啦”的声响震耳欲聋,硝烟弥漫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与兴奋,整个村庄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 谢安民躲在钟子期背后,紧紧拉住钟子期的衣角,只从他身侧探出半个脑袋,这下沉市井、乡野的快乐使她充满好奇与渴望,又有些害怕。 而地上,钟子期特意为她买的几个大烟花已经排成了一排,像乖乖排列的圆椅。 他将她从背后拉出来,问道:“放过烟花吗?” “看过烟花,但没放过烟花,且还是在电视里看的烟花,没有现场看过。”谢安民如实回答。 她也有她没见过的世面,这让钟子期有些得意。 “那我教你放烟花呀。” 钟子期说着,轻轻握住谢安民的手,拉着她,向地上的烟花靠近。 谢安民有些紧张,手指微微颤抖,钟子期笑道:“谢大作家天不怕地不怕,也有怕的时候啊?” 一时嘴欠,换来好一顿捶。 钟子期被谢安民的花拳捶得好开心,笑嘻嘻拉着她的手,拿着打火机靠近地上的烟花…… “嘶”的一声,烟花被成功点燃,谢安民惊叫起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还杵在原地,好在被钟子期快速拉开了。 “嗖”的一声,烟花冲向天空,瞬间绽放出绚丽的色彩,似要将夜空炸烂。 谢安民仰着头,看夜空中光彩迸溅,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下一刻,她连忙双掌合十,闭上眼睛,对着烟花许愿。 钟子期笑着看她,没有打扰她,只默默走向其他烟花,一个个点燃…… 随着一声声巨响,烟花在夜空中竞相绽放,如流星璀璨,如鲜花盛开。 钟子期静静地看着谢安民,烟花绚烂的光彩将她的脸庞染上一层梦幻的色彩,长长的睫毛在光影中轻轻颤动。 不知她许了什么愿,那愿望一定很长很长,她仰头许愿的模样在烟花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美丽。 王子安远远地站在孝文化公园广场边上,看着烟花下的谢安民和钟子期。 这一刻,钟子期脸上流露出王子安从前从未见过的温柔。 ------------ 第四十九章 伊池 周围响起了人们的起哄声,男女老少嬉笑一片,还有人吹了口哨。 钟子期一惊,本能推开了谢安民。 不知何时,谢安民竟吻了他。 这女人疯了,这里是村庄,她以为在大城市呢?大街上随便啃也无人在意,因为人们习惯了开放、大胆的恋爱,见怪不怪。 但谢安民坚持委屈地说,是钟子期先吻的她。 当着全村老小的面亲嘴也就算了,亲嘴完,就立马当着全村老小的面吵架算怎么回事?关键,谢安民还要拉着围观群众作证,他们俩到底是谁先亲的谁。 她大胆又热烈,而他保守又自卑。钟子期的脸火辣辣的,拉着谢安民,在众目睽睽下跑了。 “你要带我去哪里?”谢安民问。 “烟花都放完了,送你回去睡觉。”钟子期牵着谢安民的手大步流星,谢安民只能跟着他一路小跑。 听到钟子期的话,谢安民脚步一顿:“睡觉?钟子期你好……” 谢安民捏起花拳捶着钟子期的胳膊,被钟子期一把捉住了。 “你这个女人,脑子里都装了什么?” 钟子期的大手将谢安民的两只手都握住了,拉着她,继续向前走,就像拉一个耍赖的小孩。 王子安站在不远处,将喧嚣的人群和打情骂俏的情侣都看在眼里,脸上是寂静的表情。 被塞一嘴狗粮,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因为狗粮一点儿都不甜。 如果他会抽烟的话,这会儿应该默默点上一根烟才对。可惜他不会,只能静静地看着两人离去。 只见钟子期一只手紧紧握着谢安民的两只手,步伐矫健大步朝前,谢安民则一路小跑跟随,不时扭动身子,似嗔似喜,那手被钟子期捉住后也不再挣扎,任由他拉着前行,两人的背影逐渐远去。 王子安也不打算此刻就回家去,便漫无目的在村里走着。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钟家。 也行吧,就在钟家坐一会儿,等待钟子期回来。 但是钟子期今夜还回来吗? 王子安的脚已经迈上了钟家门前的台阶。钟子期不回来也不打紧,他来看看慧芳婶子,看看钟子望和林盈盈,还有他们的孩子。 不知道他们看没看春晚,有没有注意到春晚舞台上那个唱歌的女孩像春水。 长得像,还会唱畲歌,不是春水,还能是谁呢? 王子安想起自己还没给钟子望和林盈盈的孩子送压岁钱,除夕还没过,现在来补送也不晚。 但是走到钟家门口,王子安站住了脚步,他依稀听到门内传来雷声的声音。 除夕夜,这家伙怎么会在钟家的? 他此刻并不是很想见到他。 或者说,此刻,他并不想见到其他人。 当林盈盈送雷声出来时,王子安已经离开了。 “雷声,你太客气了,给妞妞拿了那么多的礼物,还给了那么大的红包,你和春水都还没有结婚呢,你不必给压岁钱的。” 林盈盈对雷声的盛情感到过意不去,她将手里的红包塞进雷声手里,“那些小孩用品我收下了,这压岁钱你拿回去,我怕春水以后回来会怪我。” 雷声自然不肯收回去,又将红包塞回林盈盈手上,说道:“就算我以后当不成妞妞的姑丈,春水也是妞妞的姑姑啊,哪有姑姑不希望自己侄子被人疼被人爱的?春水离家出走都是因为我,是我让妞妞一生出来就少了姑姑的疼爱,我算是为春水做弥补,嫂子你就不要客气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推了一阵,林盈盈只好收下。 刚才,原本应该慧芳送雷声出来的,但钟子望黏着不让慧芳走,只好林盈盈出来送。 人是送出钟家门口了,红包却没送还回去,林盈盈站在门内不知所措。 雷声笑道:“嫂子你心里也别有负担,要不等春水以后回来,让她还我。” 没想到雷声还怪善解人意。 林盈盈看着雷声,笑容和目光都变得格外温柔友善,“雷声,其实你人很好的,也许以后春水回来就想通了,你再等等她。”林盈盈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安慰雷声。 雷声点点头,冲林盈盈挥挥手,走了。上了停在路旁的小车,又从车窗内探出头,冲林盈盈挥手:“嫂子,你快进去吧,妞妞睡醒了,没看到你,要哭了。” “他还小,还不认人的。”林盈盈也冲雷声挥手。 林盈盈原本要目送雷声的车子离开,可雷声却非要等到她转身进屋了,才把车子开走。 雷声一边开车一边吹起了口哨,他的心情挺不错的,也许是因为林盈盈那句“雷声,其实你人很好的”。 林盈盈是个好女人,贤妻良母,可惜钟子望出了事故…… 雷声的口哨戛然而止,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眼睛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竟没注意到路旁缓缓走着的王子安。 王子安特意停下来,等雷声的车子过去。这家伙为了春水,还挺会来事,可惜春水不领他的情。这家伙一向会来事,天生圆滑,做生意没话说,追春水不行。 想到春水,王子安掏出手机,搜索今晚春晚的片段。起先,他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唱畲歌的节目叫什么,只能一个节目一个节目去搜索,好在很快就找到了,快进到那个女孩的镜头,暂停,放大,反复确认,但也不能确认。 只是像而已。 大浓妆、华丽的演出服,舞台上的装束与春水平日里朴素的衣着、素面朝天的形象相去甚远,就算那面孔、那五官再像,也不能让王子安确认这唱歌的女孩就是春水。 于是,王子安又去查演出人员名单。 虽然这是个合唱节目,可作为领唱,名字应该要出现在演出名单里的。 然而也没有。 王子安一眼扫过去:伊池等。 春水会不会在这个“等”里? 正想着,手机就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子期”两个字。 真难得,约会中的人还能忙里偷闲给他打电话。 “王伯牙,你起先打电话给我干嘛呀?” “打扰你约会了?不好意思,我道歉。” 王子安听着自己的声音,也觉得有些怪怪的,怎么有点吃醋的意思呢? 果然,电话那头,钟子期也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约会?你吃醋了?” 王子安笑:“吃你个鬼呀,约会就好好约会,别开小差。” 钟子期没有开小差,他是有求于人。 “王伯牙,太姥山的星空露营地,你能订到房间吗?”钟子期的声音听起来很是难为情,似乎鼓起很大勇气,才逼自己说出这个不情之请。 距离柏乐村十公里远处,是世界地质公园、国家5A级风景名胜太姥山。 太姥山以“峰险、石奇、洞幽、雾幻”四绝名闻遐迩,山峰多集中在500至1000米高度之间,峦岭交错,谷深壁陡,洞穴遍布,山上有360处岩石,肖人肖物,鬼斧神工,周边森林植被覆盖多达数千公顷,负氧离子浓度高,空气清新,是远离城市喧嚣、亲近自然的好去处,逢年过节,引无数游客竞折腰。 而位于太姥山巅核心区的星空露营地,是一家按野奢酒店标准打造的露营地,更是人们白天爬山后留在山上过夜,看当天日落、星空和次日日出的绝佳场所,因此房间很是走俏,尤其节假日,一屋难求。 今夜除夕,尤其这么晚了,这钟子期真是心血来潮啊。 但王子安很快想到,心血来潮的应该另有其人。 谢安民也并不是心血来潮,她只是恰巧前一刻钟才刷到星空露营地的短视频而已,于是向钟子期提出来,想去星空露营地守岁。 烟花都带她放了,露营还能不满足吗?毕竟她马上就要离开柏乐村了,下次再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甚至他们往后的人生都不一定能再见到面。 只是,星空露营地的房间很难订到,钟子期是知道的,这姑奶奶可真懂得难为人。 谢安民难为他,他便去难为王子安,王子安人脉资源广,不给钟子期用给谁用呢?谁让他是他的“王伯牙”? 这个除夕夜,王子安当了一把冤大头,不但殷勤打电话帮钟子期和谢安民拿到了露营地的最后一间内部预留房间,还亲自给二位当车夫,因为深更半夜的柏乐村实在很难打到车。 接到钟子期和谢安民,车子从柏乐村出发,经沈海高速复线连接线前往太姥山方向,几分钟后,便已进入太姥山镇。根据指示牌转入通往太姥山景区的道路,又几分钟就到达景区,按照景区内的指示标志继续开往山上的星空露营地。 车子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上行,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 越往上走,空气越发清新凛冽,但车内开了空调,车窗紧闭,车上的三人便无法领略那带着山间草木芬芳,混合着丝丝寒意的气息。 海拔越来越高,视野越来越苍茫。透过车窗,目之所及皆是郁郁葱葱的山林,深浅不一的绿色,在黑夜中呈现出浓墨淡影,闪烁着朦胧的生命光泽。 远处山峦间升腾起的缕缕雾气,如梦如幻,与夜空中的黑暗相互交融,更加增添了山林的神秘色彩。 那景象让人产生莫名的恐惧与虚空之感。自然的磅礴黑暗仿佛能将人轻而易举吞噬,谢安民不由感到害怕,还好身边坐了个钟子期。 她高高的个子,此刻做小鸟依人状,紧紧缩进钟子期怀里,而钟子期也搂紧了谢安民,此时此刻,他感觉到自己作为男性的强大与责任感。 车子继续上行,钟子期紧紧握着谢安民的手,王子安紧紧握着方向盘。 终于,车子抵达目的地。 眼前的景象让三人不禁为之惊叹。 他们三人都是第一次来这里。 只见路灯下,一片开阔的人造草地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个个色彩鲜艳的帐篷,露营的人们许是累了,许是山高夜冷,天上只有一片漆黑,并没有星星,人们都早早躲进了帐篷,但还不甘于早睡,帐篷内透露出灯光来。 露营地中央,小小的篝火坑里正燃着熊熊火焰。 帐篷内的灯光与篝火坑里跳跃的火焰交相辉映,在这夜半山巅组成温暖的人间烟火。 王子安将车停稳,谢安民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向高空伸展双臂,仰起头,闭上眼睛…… 蓦地,她只觉脸上一冰,惊喜地睁开了眼睛。 下雪了! 悠悠洒洒,如仙如幻,似精灵自天际轻舞而下。 不是鹅毛大雪,只是微微小雪,一小片一小片,一点一点,飘落于山巅、林梢,还有谢安民的掌间。 谢安民睁开眼睛,将手掌移到自己鼻尖,想要仔细寻找那雪花的踪影,哪里找得见? 它们就像微尘,化于无形,不易察觉。 “到底下雪了没有?”谢安民问钟子期和王子安。 刚才约摸是有几点冰凉落于面颊之上。 但此刻又归于安静,似乎方才那几点凉意不过是错觉。 “一定是被你那一声尖叫吓跑了。”钟子期笑着打趣谢安民。 “钟子期,你欠揍啊。”钟子期一时嘴欠,照例换来谢安民一顿锤。 王子安不愿再吃二人那难吃的狗粮,兀自去找服务生,为二人办理入住手续。 只有最后一间房间,王子安自然不能留下来当那对小情侣的电灯泡,等他们二人安顿好,便准备驱车下山。服务生却喊住了他说:“天气预报,今晚有雪,你这会儿下山太危险了。” 所以,的确下雪了,不是错觉。 可是不下山,睡哪里呢? 那两位此刻已经关了房间门,以为他开车下山了吧? “不如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山上冷,但我这里有空调,打了暖气。”服务生已经热情地为王子安搬来一把躺椅。 服务生所在的这个房间,应该是星空露营地的服务台,不但有服务生的卧室,还连接着厨房。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煮碗肉片?” 服务生是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宝妈,笑容和长相一样质朴,见王子安投过来疑惑的目光,她忙解释道:“你能拿到老板的内部房间,想必是老板的朋友,我得把你招待好,回头好让老板发我红包。” 除夕夜值班,薪资一定是平日里多好多的。 王子安的确有些饿了,恭敬不如从命。 服务生走进厨房,厨房里很快传来开火的响声。 “妈,我也饿了,我也想吃肉片。” 王子安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吧台内正坐着一个小学生,是个女孩子,三四年级光景。 “嚯,过年都不休息,这么勤奋啊?” 王子安一下子被小学生摆在吧台上的作业本吸引,不由自主走过去,眼睛顺势往那小学生的作业本上瞅去,“在写什么呢?” ”没办法啦,都是我妈逼我的,我妈说我现在不努力,长大以后只能像她一样当一名服务生,服务生有什么不好?我只想平平淡淡过一生。” 小学生稚气未脱的脸庞,说着少年老成的话,颇有些反差萌。 见王子安往自己作业本上看,小学生也不遮掩,大大方方递上自己的作业本,抱怨道:“我们老师让我们摘抄好词好句,四字成语和古诗词都要搜集,过了除夕就是春节,春天到了,所以让我们搜集和春天有关的古诗词,我哪里会,还好有手机,我可以上网搜……” “一池春水绿如台,水上新红取自开……” “哎呀,都是搜的啦。”小学生已经将作业本从王子安手上抢了回去,刚才就在王子安念这句诗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写了一个错别字。 小学生一边擦拭那个“台”字,一边修改,嘴里絮絮叨叨念着:“是一池春水绿如苔,不是一池春水绿如台……” 王子安心头猛的一顿:一池春水!一池春水!伊池,春水,是春水,是春水!伊池就是春水! ------------ 第五十章 瑞雪 夜色深沉如墨,将天地紧紧包裹,露营地坐落山巅,仿若尘世之外的秘境,静谧得只听得见山风低语。 房间内的两人却只听见彼此的心跳。 谢安民拉开了落地窗帘,窗外漆黑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白日里所能见到的云涛翻涌中青山列阵、群石耸峙的仙气飘飘的美景,此刻都成了一团浓墨,而玻璃上却映出钟子期在房间内走动的身影,他正将一根红烛点燃,滴了蜡油,固定在茶几上。 “你在干什么?”谢安民回头,奇怪地看着他。 房间里有灯,他怎么还点蜡烛? “这是我们畲族的‘照岁’。我们畲族人除夕夜有照岁守岁的习俗,全家人团聚守岁,厅堂红烛通宵长明,寓意迎接新岁、驱邪纳福。” 钟子期从沙发上拿了两个抱枕放到地上,拉着谢安民坐在抱枕上,两个人凑着脑袋看茶几上的红烛。 “我们畲族的春节习俗与其他民族相比,有很多不同之处,”钟子期耐心地向谢安民介绍,“首先是特色饮食,畲族人在春节期间会酿制米酒,并用糯米、灰碱水等制作糍粑,就是你们汉族人说的年糕。” 趁着谢安民点头的功夫,钟子期接着说道:“不过我们的糍粑是甜的。以前每逢过年,都是我阿爹和我阿娘配合着做糍粑的,我阿娘将蒸好的糯米饭倒入石臼,我阿爹用石杵反复舂捣。每捣一下,我阿爹都把石杵抬起来,我阿娘就伸手把石臼里的糯米饭翻一翻,我阿娘将手从石臼里拿出来时,我阿爹又把石杵捣下来……这期间需不断向糯米上洒水,以防粘连,直至糯米被捣成软烂的泥糊状。爹娘一边做糍粑一边唱畲歌,而我们小孩子就在一旁看着……” 钟子期的思绪仿佛被拉到了幼小的童年。 那时候,阿爹阿娘把捣好的糯米泥抓成一个个圆润的糯米团,用手压平,裹上白糖、豆粉或芝麻花生碎等配料,分给他们兄妹吃。 阿娘把糯米团给大哥,阿爹把糯米团给他和春水,并说,咱们畲族人的糍粑是甜的,因为畲族人代代生活在山里,日子太苦了,吃了甜甜的糍粑,日子就能变甜。 可是他们家吃了糍耙,日子却更苦了,因为阿爹没了。 阿爹在时,他们家会像别的畲族人那样,除夕晚上点红烛照岁,过了零点准点就放鞭炮开新正,初一凌晨鸡鸣第一声,阿爹放完鞭炮,就领着他和大哥,拿着竹响板绕着房前房后敲打,以示驱瘟神、除病灭,天亮的时候,又带着他们跑到山上竹林里“摇毛竹”…… “阿爹说,我们畲族的小孩子摇了毛竹就会像竹笋一样茁壮成长……” 红烛将钟子期的脸映照得红扑扑的,他的眼中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嘴角微微上扬,沉浸在父亲生前带给他的那些温暖而美好的童年回忆里,仿佛时光倒流,幸福依旧。 在谢安民眼中,钟子期难得有这样忧郁、文静的时候,像个书生,不像个体育生了。 蓦地,钟子期不说话了,双唇紧闭,陷入沉默,只有红色的烛光在他眼里跳动。 谢安民正听在兴头上,钟子期就没了声音,便催问他:“摇了毛竹,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因为我阿爹没了。” 谢安民也跟着沉默,房间里的气氛一时变得压抑,一如窗外黑沉沉的天地。 在那一片苍茫黑色里,有什么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是星辰的碎片,从夜空中轻盈地飘落。 “是真的下雪了。”谢安民说。 钟子期也发现了,那雪花渐渐变得又大又密集,在空中肆意地飞舞、交织。 两人来到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思绪似乎随着雪花飘远。这雪,让这黑暗的夜多了几分灵动,就像生活中的小惊喜,在不经意间降临。 这一片土地,因为多山地丘陵,地形相对封闭,周围山脉环绕,冷空气更难进入,再加上海洋性气候使这里的冬季气温相对较高,且空气湿度大,因此很少下雪,就算下雪,雪花在下落过程中也容易融化成雨或雨夹雪,很难形成大规模的降雪。 因而这一场大雪弥足珍贵。 钟子期的人生里几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而这场雪是和谢安民一起看的。 这盛大的缘分,似乎浓烈到了极点,预示着要开始退散。 钟子期侧头看谢安民,她因为见到雪而无比欢喜。她欢喜,他便也欢喜。 往后余生,能这样见她欢喜的时刻不多了,也许,再也不会有了。 他许是如一粒尘埃,悄无声息在她往后的生活里消失。 他已做好接受这必然结局的准备。 “你们北方常常见到雪吧?” “那是自然。” “那你为什么还会激动?” “因为和你一起看到雪呀。” 谢安民抬头,神采飞扬。她一直给他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难得有这样天真可爱的时刻。 “你知道我们闽东除夕下雪,我有生之年,还是头一遭遇到。” “所以这雪,到底是和我缘分多一些。” 是的呢,这一场雪暗中结下了多少深深浅浅的缘分,不知道多少人和事在这一场雪中悄然改变。 这一场雪过后,有些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有的上天,有的坠地,钟子期不知道雪停后哪个幸运儿上天了,他只知道雪停后他会是那个跌倒的倒霉蛋,又要失恋了,因为新的一年,谢安民会离开柏乐村。 而再过几分钟,就是明天了。 “明天,还是去我家吃饭,”钟子期邀请谢安民,“吃隔年饭。” 畲族人的除夕会特地多煮一些大米饭留到第二天,也就是新年的正月初一食用。 “啊,这不就是吃剩饭?”谢安民吐槽。 钟子期捏了捏她的鼻子,说道:“什么剩饭,是象征来年生活富足、年年有余。畲族人的除夕除了会留隔年饭外,还会选择一根粗大的柴头,放到灶膛里燃烧后,再用炭灶灰焐住,作为火种,供新年使用。这个柴头就叫隔年火种,也叫‘焐年猪’,寓意着新的一年火红兴旺。” “你们畲族人还怪讲究的哈,什么都有隔年的……” 钟子期看着谢安民,在心里说,可惜没有隔年的爱情了。 他是一个新年就失恋的倒霉蛋,确定无疑了。 而钟春水,他的妹妹,是那个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的幸运儿。 ------------ 第五十一章 奇迹 这一夜,王子安见证了一场雪的奇迹,也见证了一个人的奇迹。 起初,雪只是稀稀疏疏地飘落,宛如细碎的盐粒,在太姥山的夜空中轻盈舞动,似是天空洒下的繁星碎片,带着几分神秘与灵动。 渐渐地,雪势愈发汹涌,纷纷扬扬,争先恐后,扑向大地。 当新年晨曦的第一缕曙光降临,世界发现,太姥山已变成一个冰雪王国:山峰像是身披银甲的巨人,树木镶嵌上水晶的珊瑚,岩石被雪温柔包裹,少了几分冷硬,多了几分柔和…… 早有先知先觉的人类,如同嗅觉敏锐的探险家,架着摄像机连夜上山。 他们或精心拍摄视频,用镜头捕捉每一个雪落的瞬间,那飞舞的雪花、银装素裹的山峦,都被一一收入画面之中;或开启直播,让天南海北的人们都能同步领略太姥山雪景的壮美。 太姥山的雪景在网上连夜传播,反响极大,惊动了各级文旅官微。 小编们正月初一就加班编辑专属新闻,如诗如画的太姥山雪景铺天盖地进入人们的手机页面,冰雪与山石的奇缘,引得无数网友心驰神往,纷纷留言要相约太姥,共赏这大自然的绝美馈赠。而心急的,已经趁着春节假期,买上一趟奔赴太姥山的动车票…… 人们惊叹于雪的魅力,更惊叹于网络的力量,它可以一夜之间让一座山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也可以一夜之间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家喻户晓。 这一夜,春水站在春晚的舞台上,一边唱歌一边发抖时,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命运会从此改写。 她只是怀着忐忑的心情,顺利完成了一场演出。 对于她来说,这是一场意义非凡的演出,因为原定的参加彩排的歌唱演员并不是她,而是她的老师——歌舞团的首席歌唱家。但是就像凤山牛歇节那天,她与她的老师的相遇充满了故事的神奇一样,最终登上春晚舞台的人是她。 站在春晚舞台上,为全国观众一展歌喉,这已足够叫春水打心底里感谢老师的托举,感谢命运的眷顾,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命运对她好到离奇,竟还能送她一场奇迹:她绝美的容颜、天籁一般的歌喉,经过网络的发酵,一夜之间红遍了大江南北。 新年的第一天,钟春水还沉浸在完成春晚演出后的香甜的睡梦中,就被一通电话吵醒。 是记者。 这之后,春水的手机就被采访电话打爆了…… 而叫醒王子安的,是老王书记打来的电话。 王子安躺在星空露营地服务台的躺椅上刷了一夜手机,关于春水的每个视频、每条赞美的留言,他都点了赞,向上扬起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天亮的时候,终于犯困,才打了个盹,就被老王书记的电话吵醒。 “安安,你一晚上没回来,去哪里了?” 手机那头,竖着的是四只耳朵。 王老书记将手机放到客厅茶几上,开了免提,问完这句话,抬头看了眼一旁的冰芬女士。 夫妻俩交汇了下眼神,保持同款弯腰动作,同时将目光投向手机,屏息凝神等待对方的答案。 “我在太姥山。”电话那头,王子安如实回答。 “下雪了,你跑太姥山去干嘛?”老王夫妇同时惊呼。 “我和子期在一起。” 王子安话音落,王恺书记的肩头就挨了冰芬女士好一顿锤。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你还不信我!” 冰芬女士情绪激动,让王恺书记也一下子慌了。 但是下雪了,俩人还在太姥山上呢,只能等他们回来。 “王子安,你给我马上下山。”王恺书记向电话那头下了通牒。 “我得等子期,他什么时候下山,我什么时候下山。” 王子安的回答,自然让老王书记又换来冰芬女士的一顿拳打脚踢,他只能哀嚎道:“安安,你再不下山,我要被你妈打死了……” 冰芬女士及时用手捂住了王恺书记的嘴,以至于电话那头王子安只能听到一阵呜呜咽咽。 “爸,你怎么了?”王子安奇怪地问。 回答他的却是母亲冰芬女士:“没什么,下雪路滑,安全要紧,你等路好开了再下山。” 事已至此,安全要紧,冰芬女士自认关键时刻自己的头脑可比老王书记清醒多了。 王子安挂了父母神神叨叨的电话,便起身去找钟子期和谢安民。 天已亮,二人也该起来看雪景了吧。 只是扑了个空,二人早已离开房间,兀自去赏雪。 之所以不等王子安,是因为误以为王子安昨晚就下山了。 钟子期和谢安民沿着被雪覆盖的小径,踏着厚厚的积雪下山,两人走累了,停下歇息,回头看去,一路都是两人的脚印。 谢安民呼吸着带有冰雪气息的空气,神清气爽,她从包里掏出手机,钟子期立马说道:“我来帮你拍。” 谢安民却摇头说:“咱俩合拍一张吧。” 他们谈恋爱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过一张合影呢。 而他们的人生第一张合影,这场雪参与了。 谢安民打开了前置摄像头,将钟子期拉了过来,他们身后皑皑白雪将太姥山的夫妻峰裹上银装,和他们一起入镜。 “传说情侣一起看到雪的话,可以白头偕老。”谢安民笑眯眯对钟子期说。 钟子期一颤,脚下打滑,差点摔倒,还好谢安民及时拉了他一把。 “你没事吧?”谢安民问。 钟子期没事,只是刚才那个美妙的话题也就终止了。他们下了太姥山才发现有人烟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积雪,这场雪的确只属于这座山。 而太阳已经升高,就连山上的积雪也开始融化了。 雪对这个地方来说,的确是个稀罕物,就像爱情对于钟子期一样稀罕。 “你还有什么心愿?”钟子期问谢安民,他只想在二人离别前,让这段缘分了无遗憾。 谢安民并没想那么多,随口就说:“我还想去你小时候摇毛竹的地方看看。” 王恺书记乘全省“造福工程”春风,实施整村搬迁,将十几个自然村的人都从山上搬下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去往老家山里的路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但钟子期看着谢安民灼灼的目光,二话不说,拉起她就走。 他们最终没能上山,山里的路的确已经不存在了,淹没在岁月的尘埃与蓬勃生长的草木之下。 谢安民停下疲累的脚步,靠在钟子期肩上,问他:“你们畲族人,为什么会住在山里?” 钟子期说:“我阿爹活着的时候告诉过我们,我们畲族人是神仙的后代,所以住在山里……” 钟子期站在山坡上,望着似曾熟悉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 第五十二章 畲族 谢安民心想钟子期所说的“神仙”指的就是图腾吧。 各民族都有自己的图腾,不论中外。 譬如,西方推崇代表自由与勇气的雄鹰;而在东方,龙象征着吉祥、权威和繁荣,凤凰被视为美丽、高贵和如意的化身,龙凤呈祥则是炎黄子孙共同的骄傲。 在少数民族中,白鹇鸟象征纯洁、善良、勤劳,是哈尼族人心中的神鸟;苗族则因相传枫木是蚩尤被黄帝打败后所化,一些村寨便将枫树视为护寨树,又有“蝴蝶妈妈”开创人世的传说,蝴蝶便成为苗族刺绣的常见图案,以象征生命起源和繁衍为由,而被视作苗族的图腾之一。 除了动植物被视作图腾之外,还有把物件、建筑当做图腾的,如傈僳族的弩、壮族的铜鼓、藏族的布达拉宫等。 谢安民未到柏乐村定点深入生活之前,对畲族并不了解,不知道畲族的图腾是什么。 因为柏乐村是畲汉聚居地,谢安民来柏乐村后,采访了不少畲族人,又参观了村里的畲族博物馆,查阅了不少畲族资料,知道了畲族人的图腾是盘瓠和凤凰。 相传上古时期,高辛帝的皇后耳痛三年,从耳中取出一虫,育于盘中,忽而变成一只金龙犬,毫光显现,遍体斑纹,被高辛帝赐名龙麒,号称盘瓠。 后来,犬戎入侵,国家危难之际,高辛帝下诏求贤,能斩犬戎番王头者可娶三公主为妻。 盘瓠揭榜后,趁着番王酒醉咬断其头,回国献给高辛帝,高辛帝却因盘瓠非人身欲悔婚。盘瓠表示将自己放在金钟内七昼夜便可变人。 然而,到了第六天,公主担心盘瓠会饿死,便提前打开了金钟。此时,盘瓠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人形,但他的头却还没有变成人样。 好在三公主并没有嫌弃盘瓠,于是龙头人身的盘瓠,与三公主结为了夫妻。 婚后,盘瓠不愿为官,领挈妻儿到岭南一座高山上居住,开荒种田、繁衍子孙,生下第一个孩子随父姓盘;第二个孩子出生时,因家里赶上农活,便放在篮子里养,于是就姓蓝;第三个孩子生下时,天上大雨倾盆,雷声隆隆,于是就姓雷;第四个孩子是个女孩,下地时远处响起“当当当”的钟声,于是姓钟。 这便是后来畲族人盘、蓝、雷、钟四大姓氏的由来。 至于凤凰图腾,更是有迹可循。 畲族女性的传统服饰是“凤凰装”,从发式到服装都模拟凤凰的形象。她们将头发梳成高耸的“凤凰髻”,象征凤冠;衣服上绣满五彩斑斓的花纹,寓意凤凰华彩绚丽的羽色。在婚礼等重要场合,除了穿凤凰装之外,还会佩戴凤凰图案的头饰和配饰,以祈求吉祥如意。 畲族人之所以把凤凰视为图腾,也有许多传说: 一是说,三公主与盘瓠王喜结连理时,高辛帝疼爱女儿,便赐予三公主凤冠和凤衣,凤凰被三公主的美丽与高贵吸引,从山上飞来,围绕着三公主翩翩起舞,发出悦耳的鸣声。从那以后,凤凰就与畲族结下了不解之缘。 另有一说,在畲族祖先迁徙的漫长历程中,他们历经无数艰难险阻,一次,队伍在崇山峻岭中迷失了方向,粮食短缺,疾病流行,人们陷入了极度的绝望。 就在此时,一只美丽的凤凰从天而降,它口衔谷穗,尾拖彩云,在空中盘旋,引领着畲族人们来到岭南的一座山,找到了肥沃的山谷和清澈的水源,让畲族人得以在此安居乐业、繁衍生息。 为了感恩凤凰的恩德,又因这座山形似凤凰,畲族人们便将它称作“凤凰山”,将凤凰奉为图腾,世世代代铭记这份恩情。 盘瓠也好,凤凰也好,都充满神话色彩,因而称畲族人为“神仙的后代”也无不可。 过去,畲族人住在高山上,物资匮乏,日子贫苦,却仍旧拿出自己家中仅有的谷物、番薯,支援红军革命。 畲族妇女们发挥自己的手工特长,日夜赶制草鞋、布袜、军衣等生活用品,为红军战士们提供必要的装备保障。 畲族人利用自己居住地势的复杂和偏僻,冒着生命危险,穿越敌人的封锁线,为红军部队传递情报。 闽东的部分畲族村庄还成为了红军的秘密联络点,畲族人们在自己家中或隐蔽的地方为红军提供食宿和休息场所,确保红军战士的安全和情报传递的畅通。 畲族百姓有着丰富的草药知识和民间医术,他们采摘山上的草药,熬制药膏、药汤,为受伤的红军战士治疗伤病。 畲族人熟悉当地的地形地貌,主动为红军部队担任向导,帮助红军在复杂的山区行军作战。 更有许多畲族青壮年参加红军,投身战斗。 上世纪三十年代,红军在闽东坚持与国民党军进行游击战争,有力牵制了国民党军,配合了中央主力红军的战略转移和其他革命根据地的斗争,为抗日战争保留了有生力量,为中国革命取得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其中就有闽东人民,尤其畲族人民一份不可磨灭的功劳。 住在高山里,吃了苦中苦,却自我调侃是“神仙的后代”,那份乐观、豁达、坚强,可见一斑。 谢安民抬头看着眼前高山,眼神变得深沉而复杂。 这连绵起伏的山峦,每一道山岭,都见证着畲族人曾经在岁月长河里艰辛劳作、困苦生活的往事,像是畲族人坚韧的脊梁,曾经承载着他们世世代代的苦难与希望。 在这高山之中,畲族人就像顽强生长的野草,虽历经风雨,却依然生机勃勃。 如今,畲族人早已走出大山,但他们的灵魂仍旧在高山之巅闪耀。 “子期,你父亲一定是个乐观的人,你们畲族人都是了不起的人。”谢安民从高山上收回目光,微笑着对钟子期说道。 钟子期低头看着谢安民,她的眼神充满动容,仿佛望进他的灵魂最深处。 钟子期突然就振作起来了,他说:“安民,我背你下山。” ------------ 第五十三章 电联 王子安从露营地下来,一回到家里,就被王恺书记和冰芬女士左右夹击了。 “你和子期在山上呆了整整一夜?”夫妻俩问。 王子安点了下头,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一边看手机,一边上楼,上楼的时候,还哼起了歌:“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所以选择退出。因为爱你,所以让你选一个更好的归宿……” 这是王子安最爱的那首《丢了幸福的猪》。 两个大男人一起过完夜,心情还好到能唱歌…… 夫妻俩目送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扭头看彼此。妻子从丈夫的眼睛里不再看到先前的淡定和无所谓。 “赶紧给他介绍对象。”丈夫的声音显然慌了。 “我有合适的人选,大女婿家的一个堂表亲。” “女的?” 妻子抬手给了丈夫一拳,“还能介绍男的?” 丈夫还是有意见:“女的,怎么还又堂又表的呢?” “反正是亲戚就对了。” “赶紧安排相亲时间。” 得到了丈夫首肯,妻子立马就给大女儿打电话。 王子安进了房间,关上房门,也立马拨出短信箱里一个陌生的电话。 那个电话来自首都,给王子安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哥,谢谢你。 电话接通的那刻,王子安的心雀跃起来,果然是春水,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应该改口叫她“伊池”。 “你应该叫我幸福,你忘了,打小你就给我起了小名的。”钟春水在电话那头咯咯咯笑着,笑声清脆悦耳,听笑声便能知道这个人眼下是如何春风得意。 “是我起的,还是你自己起的呀?”王子安无奈地笑。 因为王子安的名字有个“安”字,代表平安,钟春水便说要给自己改名叫钟幸福,因为“平安”和“幸福”是一对,形影不离的一对,人们逢年过节说祝福语的时候,都会祝对方平安幸福。虽然这个小名是钟春水自己起的,但钟春水认为这个名字是因为王子安而起,所以就当做是王子安给她取的小名。 春水从小到大都是有主见的女孩子,王子安拗不过她,面对她的耍无赖都是无可奈何的包容,最后变成纵容。 “你上春晚了,小幸福,从昨晚到今天,你在网上已经火了。”王子安说。 “子安哥,所以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帮着打掩护,钟子期那个大傻瓜就不会帮我偷身份证,我就不能成功离家出走,跟随我师父北上唱歌,如果不是跟到了我师父,我也没有机会上春晚。” “命里有时终须有,这都是你应得的,是你坚持了自己的梦想,做了个勇敢的追梦人。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与其感谢我,不如感谢你自己。” 王子安说的,钟春水完全认同,她当然感谢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勇敢反抗亲妈的不合理要求,如果她做了个愚孝的人,像众多重男轻女家庭里的女孩子一样,为家里的兄弟一味奉献,一味牺牲自己,还自我感动,那么现在,她就只能接受母亲的安排,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在小村庄里生儿育女,做一辈子的井底之蛙。 到了大首都,春水才真正认识到自己是井底之蛙,眼界有多狭小,从而更加佩服自己的决定,那几乎是一种赌徒的勇敢。 毕竟,后来她视若亲长一般的师父,彼时就是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她可能是骗子,可能是坏人,可能对她居心不良…… 春水,你是个幸运儿,老天爷奖赏了你破釜沉舟的勇敢。 她勇敢地跨出了那一步,人生终于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了。 她一夜之间家喻户晓,数亿人通过网络,通过春晚的舞台,见识了她天籁一般的歌喉。 她是畲族人,畲族人向来以歌唱才能而闻名。畲族人通过畲歌将历史、习俗和道德观念传递给年轻一代,他们一代一代生活在山间,歌声伴随他们的农耕生活。 可是春水可不满足于仅在牛歇节上,对着凤山的畲族老少唱歌,她想对着全天下的人唱歌,她想成为家喻户晓的大歌星。 这是她的梦想,也是她的野心。 好在,为了匹配她的野心,老天爷让她的骨子里长出了初生牛犊一样的勇气。 她的勇气成就了她的野心。 她成功了,当着全世界数亿人,一展歌喉,一夜爆红,迎来滚烫的流量。 ”不过我师父说,流量也许只是一时的,接下来我在歌坛能不能站稳脚跟,都是未知数,所以哥,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电话那头,刚走红的女明星有着一颗清醒的头脑,语气平静。 “你说。”王子安洗耳恭听。 春水清了清嗓子提出了自己的不情之请,请王子安不要向钟家人透露,她与他电联的事。为了更好的进军歌坛,她要听从师父的意见,与原生家庭做一个决绝的切割。 “可是春水,血缘怎么可能切断?”王子安皱眉。 “只是暂时,等我红到谁也影响不了我地位的时候,我自然会回来和他们相认。” 现在,春水要努力拼事业,不能让逐梦路上出现任何一块绊脚石。 等她功成名就,她自然会孝顺母亲,反哺家庭。但是现在,她会听从师父的意见,不能让娱乐记者挖到任何她的生活信息。据说娱乐圈的水很深,现在的钟春水就像那只站在河边,看着河水,尚未过河的小马,对未可知的一切都充满了谨慎。 王子安能说什么呢? 他支持春水的一切决定。 “你放心,我也不会打扰你的。”这话听着像是赌气和奚落。 但春水顾不了那么多,说:“你也放心,我会主动联系你的。哥,你多保重。” “你一个人在外,更要保重。” 电话两端双双陷入沉默,过了几秒钟,春水终究没再说什么,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已经挂断了。 王子安握着电话,思绪怅惘,他想,春水到底有几分天真,这个信息爆炸的世界,他不说,钟家难道就会不知道钟春水当上歌星的事吗?钟子望傻了,钟子期难道是个粗心鬼,不玩手机? 钟子期还真就是个粗心鬼。 他这段日子只会全身心放在谢安民身上,他单方面认为谢安民过完年马上就要离开柏乐村了,所以每日都殷勤陪着谢安民过节,竟一直到了元宵,谢安民也没有动身的迹象,仍旧日日住在乡村振兴大酒店里。 钟子期又想,过了元宵才算真正过完春节,过完春节,谢安民是肯定要走的。 傍晚,再次来到乡村振兴大酒店里谢安民的房间,看到谢安民正在收拾行李,钟子期一颗心才算彻底死了:她是真的要离开了。 好在这段时间,他早已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此时并没有表现出过多难过,只是笑着对谢安民说:“行李晚上再回来收拾吧,现在我先带你去个好地方。” “还能有比柏乐村更好的地方?”谢安民是开玩笑。天大地大,好地方实在太多了。 钟子期却是认认真真地回答:“有,沙佳岐港。” 钟子期说着,拉着谢安民就往外走。 走到酒店楼下,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小车,驾驶座上,司机探出脑袋,是谢安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王子安。 没办法,虽然同属于一个县市管辖,但沙佳岐港距离柏乐村可不近,开车至少两个小时。 “快上车吧,这会儿出发,刚好赶得上晚上的热闹。”王子安说。 不知怎的,这段日子,他当电灯泡还当上瘾了。 ------------ 第五十四章 元宵 车子从柏乐村出发,向着沙佳岐镇行驶。 沿途目之所及皆是广袤的田野和错落有致的农舍,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道路两旁树木郁郁葱葱,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公路上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 行驶一段时间后,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海腥味。 “我怎么似乎闻到海水的咸味了。”谢安民对着车窗外飘进来的风,使劲吸了吸鼻子。 不仅空气的味道变了,就连路边的植被也有了变化,出现了一些耐盐碱的植物。 钟子期说:“因为沙佳岐镇不远了。” 如果谢安民知道,我国东南天然良港之一的沙佳岐港就位于沙佳岐镇,那么她就不会对空气里的海味,以及路边的那些盐碱植物感到奇怪了。 沙佳岐港的港湾狭长弯曲,水域稳静而不淤,港道两岸高山对峙,地势险要,具有显著的地理优势和良好的避风条件,是渔船、客货轮船的天然避风良港,早在唐代甚至更早,就有茶叶通过沙佳岐港的海上贸易运往海外。 明清时期,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兴起,沙佳岐港因为水深港阔,不冻不淤,能够容纳大型船舶进出,更为当地白茶产业的出口提供了便利。 而沙佳岐镇,因为拥有沙佳岐港,在古时就成为茶、盐、矾的商贾荟萃之地,清代时期已成为重要的交通枢纽和港口城镇。 到了现在,除了白茶产业,沙佳岐港在货物运输、渔业贸易、船舶停靠与补给、临港工业发展以及文化交流与合作等外贸活动领域,都发挥着重要作用,展现出其在东南沿海外贸领域的重要地位和巨大潜力。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靠海讨生活的沙佳岐人,从古至今,逢年过节都要祭奠海神,譬如每年农历十一月十五日,下辖的大白鹭村会庄严上演一场古老而隆重的渔家盛典——“普渡节”活动。游境队伍浩浩荡荡,全村人手持“渔灯”参与,其间还夹杂着秧歌、腰鼓、“坐刀轿”、“舞刀人”、“八仙过海”等各种渔家民俗节目,热闹非凡。 每年的“白露”后,沙佳岐镇的渔民们还有“晒秋”的传统,挑鱼、洗鱼、切鱼、装鱼、铺晒……鲜香的鳗鱼、银色闪亮的鲳鱼等丰富的鱼获,在秋天里被整齐有序地排在架子或竹帘上,勾勒出一幅幅独特的闽东渔村晒秋图。 而每年正月十五元宵节的渔家民俗活动是一年当中最为热闹的,不但轰动本市,就连省外的朋友,都会不远千里驱车前来凑热闹。 此刻,夜幕沉落,路上的车辆却越来越多,排成了一条长龙,堵得王子安的车,只能龟速前进。 “怎么这么多车?”谢安民好奇地趴在车窗口,看前后的车辆都蜿蜒到视线尽头,许多交警正穿着制服,在远处指挥。 “都是为了去沙佳岐镇看铁枝的。”钟子期说。 谢安民听到“铁枝”二字,只把它当做一种和打铁花类似的非遗民俗,没往心里去,到了现场,才发现它竟是一种把人挂在枝头上的非遗技术。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整个沙佳岐镇张灯结彩,人山人海。 因为游人太多,小车在距离沙佳岐镇四五公里远的位置就被交警喊停,人们只能下车,徒步前往镇子。 王子安、钟子期、谢安民三人随着人流进入镇子时,欢快激昂的锣鼓声早已响彻街头巷尾,游行队伍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最前方是威风凛凛的舞龙舞狮队,巨龙翻腾,雄狮跳跃,它们在人群中穿梭,时而高高跃起,时而盘旋飞舞,那灵动的身姿和精彩的表演赢得了街道两旁游客们阵阵喝彩。 紧随其后的是各色民俗表演方阵:踩高跷的队伍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他们挥舞着彩扇、手帕,脚踩数尺高的木跷,却如履平地。旱船表演更是别具一格,船儿在陆地上“航行”,船中的姑娘们身着华丽的服饰,既是游客,又是船夫,她们双手抓着旱船两侧,双脚此刻便是载舟的水、划水的橹,莲步轻移,驾船、圆场步、碎步、横步、自转、正反葫芦、晃船步、平碾步,船随身动,仿佛水乡渔民正在水上乘船打鱼。 男女老少挨挨挤挤,三五岁的小孩子,手里抓着糖葫芦,骑在大人的脖子上,睁着一双双新奇的眼睛。 眼睛睁得比他们还大的是谢安民。 她的身高在此刻的热闹里已不具备优势,钟子期只能使劲将她推到人群的最前面,然后张开双臂挡住后面的人群,不让人们挤到谢安民。 谁的女朋友谁照顾,王子安没资格献殷勤,只能跑去香气四溢的小吃摊买几串烤得滋滋流油的鱿鱼丝。小吃摊生意火爆,队伍排成一条贪吃蛇,王子安竟也挤不进去,只能无聊地排在队伍最后,双手插兜,这就摸到了震动的手机。 一看,电话已经被家里那对老夫妻打爆了,还有他姐、他姐夫的来电提醒。红彤彤两位数的未接来电吓到了王子安,赶紧回电话。 “安安,你到沙佳岐看铁枝了吗?”电话那头王恺书记的声音已经喊破喉咙,但还是被突如而来的烟花爆炸的声音淹没。 王子安握着手机,呆呆地抬头看夜空。 烟花来自对岸的蓝镇,与沙佳岐镇隔着沙佳岐港,虽然叫镇,实际只是个三面临海、一面背山的半岛渔村,是沙佳岐镇下辖的一个行政村,全村八成以上的劳动力从事渔业生产,海水养殖面积多达千亩。 蓝镇是撤乡改村的,虽然已经并入沙佳岐镇,但蓝镇人身上总有一股与沙佳岐人较劲的不服输劲头,在外自称蓝镇人,从不会介绍自己是沙佳岐人。沙佳岐人每年春节都要热热闹闹过元宵,蓝镇人也要大张旗鼓闹元宵,仿佛在沙佳岐港对岸与镇上人打擂台,风头绝对不能被比下去。 而且,蓝镇人的元宵从正月十三就开始闹了,板凳龙、马灯、车亭鼓、神轿等富有特色的花灯节目连演三天,蓝镇村民还准备了充足的烟花爆竹供游客一起燃放,鼓乐声、喝彩声、相机快门声交织在一起,为平日里古朴平静的渔村奏响春天的序曲。 此刻,盛大的烟花秀已经在港湾对岸拉开了帷幕。 刹那间,蓝镇的夜空流星飞舞,孔雀开屏,五彩斑斓,如梦似幻,引得沙佳岐这边的游客也纷纷抬头,翘首仰望。 但很快,人群中的惊呼声就把人们的注意力从天上重新吸引回地上,在人群骚动前,钟子期已经拉着谢安民的手,抢先一步朝一个方向跑去,很快,人群也回过神来,紧跟在钟子期和谢安民身后跑,只听他们的嘴里纷纷嚷着:“铁枝来了!铁枝来了!” 王子安前面的“贪吃蛇”突然就断了散了,他们不要烤鱿鱼了,同时往那个方向冲去,倒把王子安冲到了小吃摊前面。 “老板,来两把烤鱿鱼丝。”王子安面上淡定,但心里早已痒痒,恨不能此刻也拔腿跟上去。 ------------ 第五十五章 铁枝 人群如潮水般骚动,好在有沙佳岐镇政府工作人员和安保队伍的维持秩序,很快安静下来,有序站到了街道两旁的安全警示线外。 如此盛大的节日,安全是第一位的,任何一点意外,都会让喜庆变扫兴,谁也不想承担这样的后果,只能加强安保环节。 只见安保人员们个个精神抖擞,眼睛比雷达还尖,耳朵比狐狸还灵,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他们穿梭在人群中,时而温柔提醒,时而果断行动,确保每一位游客都能在这盛大的节日里安心享受。 今夜,这群身着黄绿荧光制服的安保人员们,就是这座海边小镇的守护神。 好在钟子期和谢安民抢先行动,故而抢到了最前排的位置,得以在最佳视角欣赏到最好的风景。 “来了来了——” 随着人群的欢呼,谢安民看见游街队伍从街道那头走了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移动的“大树”。 移动的大树缓缓而来,仿佛是从古老的森林中走出来的奇幻巨兽,大树的树干粗壮而坚实,表面被涂上了五彩斑斓的颜色,宛如一条绚丽的彩虹缠绕其上,还被安装了假山、树枝、花朵,辅以装饰。每一根分叉的树枝都像是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向外延伸,上头挂着一个个精心打扮的小孩。 谢安民盲猜“铁枝”的名头是因为这些“树枝”都是用钢管或铁条焊接成“枝”状支架,否则怎么能承载那么多小孩? 那些小孩看起来三五岁、六七岁不等,身材看起来都是又小又轻的,被打扮成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二郎神、沉香、仙童等神话故事和历史故事里的人物,像挂在枝头的小巧的果子。而“铁枝”足有两层楼那么高,被一根粗壮的钢条固定于车辕上,底座上还坐着一些捧着花篮,打扮成仙女的小女孩。 照明电条和装饰灯具将铁枝装点得璀璨闪耀,就像夜色里移动的银花火树。 铁枝身后跟着乐队,唢呐、二胡、锣鼓等民间乐器不一而足,渲染出热闹喜庆的气氛。 在乐声里,几个青壮年站在铁枝的两侧和后方,一齐搬运铁枝,既要保持力量均衡,确保铁枝在搬运过程中平稳移动,避免碰撞到其他物体或行人,确保铁枝上的小孩不会因为晃动而摔倒,又要注意与乐队的配合,根据音乐的节奏和旋律来调整步伐和速度,使铁枝的移动与音乐相协调,增强表演的整体效果。 一台铁枝从谢安民眼前过去,后面又紧接着上来一台铁枝,更高,更华丽,挂的小孩更多,小孩们在高空中的表演也更活灵活现,最高枝的孙悟空时而舞着金箍棒,时而抓耳挠腮,把地上的人群逗得哈哈大笑。 又一台铁枝过来,更高了,足有十来米,三层楼那么高了,小孩们的造型也与时俱进,有白茶仙子,有宇航员……底下搬铁枝的人工也从四六个,变成了八个。 前面较矮的铁枝,底部都是安装抬杠,搬运人员通过抬杠来抬起铁枝,故而铁枝又名“抬阁”,而这台最高的铁枝,底部直接换成了滑轮,铁枝得以在地面上滑动,减少搬运人员的负担。 几台铁枝终于都从眼前过完了,小孩子们漂亮的正脸在视线里变成了后脑勺,人群又开始跟着向前移动,安保人员强势指挥下,全都移动缓慢而有序,但每颗看热闹的心都焦灼无比。 因为谢安民和钟子期在最前排,又得了便宜,两人迅速越过其他人,跑到了铁枝前面去,再次欣赏到了小孩子们涂脂抹粉的正脸。他们手持道具,或坐或站在“铁枝”原已设计好的位置上,做一些简单的情节动作,酷似戏曲表演的“亮相”。 尽管铁枝师傅们在铁枝上铺设了多层柔软的棉布和海绵垫,想要让小孩子们尽量保持舒服的姿势,但毕竟长时间固定,且保持相对静止,天生好动的小孩子们哪里受得了? 再加上春夜寒气料峭,那些小孩子随着“搬铁枝”工人在观众的簇拥中时而直线行进,时而交叉回旋,也时而笑,时而闹…… 笑着闹着,就哭了。 小孩子们在高高的铁枝上,哭得越伤心,地上看热闹的人群就笑得越大声。 “你看那个二郎神哭了。” “那个孙悟空也哭了。” “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都哭了。” “还有睡着的。” 人们纷纷掏出手机,拍摄下小孩子们的糗态。有人提议,可得给哭闹的小孩子们送些吃的,于是那些原本用来抬高沿途电线、扫清铁枝前进路线的杆子,又转变了功能,纷纷挂着薯片、糖果……递到空中的小孩子们手上。 于是小孩子们一边舔着棒棒糖、嚼着薯片,一边继续哭…… 地上,谢安民笑倒在钟子期怀里,捶着他的胸口说:“你们这些大人可太坏太坏了……” 仿佛她不是大人,而和高空中的小孩子们才是一伙的。 “铁枝太有趣了,我一定要去采访那些制作铁枝的老师傅。”谢安民打定了主意。 钟子期露出笑容,心想,那样谢安民又可以留在柏乐村多逗留些日子了吧? 他走神了一下,目光飘向街道对面的人群,猛然一震,他怎么看到了他嫂子林盈盈的身影?林盈盈怀里还抱着几个月的小侄子,正被人群挤着,有一双手从林盈盈怀里把小侄子抱了过去…… 钟子期心提到了嗓子眼,这种热闹的场合,小孩子是最容易被弄丢的,不会有人胆子这么大明抢孩子吧? 钟子期差点大声喊出来了,但及时闭嘴了。 抱走小侄子的不是别人,竟是雷声。 几台铁枝已经向下一站出发,身旁的人群又开始拥挤涌动,谢安民拉起钟子期的手,继续随波逐流。钟子期再看向对面街道,雷声和林盈盈的身影也全都不见了,只有密密匝匝的人群。 难道他看花眼了? …… …… 王子安终于在人群里被王恺书记和冰芬女士逮住活的。 “爸妈,你们也来看铁枝呀?” “呵呵,只许你来,不许我们来?你有车都不带我们来看热闹,我们还得打车来,你可真孝顺!”王恺书记夹枪带棒,不爽全写在脸上。 王子安赶紧将手里的一串鱿鱼塞给父亲。 “你爸抠得要死,打车费还要我出,不然他就不来了。”冰芬女士也冷笑着,话语是对丈夫的不满,眼睛却盯着儿子,放出了好几支冷箭。 王子安忙把剩下的一串鱿鱼塞到了亲妈手上。 吓死了,为人子女,不带父母玩就算了,吃独食还被逮个正着,不孝的罪名算是背上了。这两串鱿鱼不贡献出去,晚上回到柏乐村,他爹肯定要抓他去孝文化公园牌坊下忏悔。 “你们还要吃什么,我我给你们买去。” 人流跟着铁枝跑,王子安却逆流而下,跑向不远处的小吃摊。 王子安当过兵,脚步很矫健的,没想到王恺书记抢先一步,拦在了他前头。他妈冰芬女士也很快追了上来。 “跟我们走一趟。”二老说着,一人一边,架着王子安的胳膊就走。 ------------ 第五十六章 相亲 怪不得这对老夫妻看不上他的两串破鱿鱼,原来早就在镇上酒楼里给自己准备了一顿海鲜大餐。 作为一个依山傍水、渔业资源丰富的天然良港,沙佳岐的海鲜种类繁多,包括黄鱼、带鱼、鳗鱼、墨鱼、虾、梭子蟹等,由于镇子地处港湾中心,渔民每天清晨出海捕鱼,午后便能满载而归,因而镇上酒楼的餐桌上摆着的都是最新鲜的海鲜,无需复杂的烹饪技术,只要最原始的蒸煮,便能使食客享受到饕餮盛宴,比如黄鱼清蒸即可,虾白灼即可,厨师做蟹想要炫一下厨艺,也不过是朝锅里扔一段葱姜,就已经是味蕾天堂。 桌上已经摆满海味,老王书记不动声色咽了口口水,严肃教训王子安:“这是我和你妈为了自己准备的大餐吗?错,是为你准备的相亲宴。” 王子安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为什么不事先同我商量?” “怎么,你还想逃跑?”王恺书记提高了嗓门。 王子安赔笑说:“早知道的话,我就穿得体面一点。” 冰芬女士觑了亲儿子一眼,露出笑容:“安安,你晚上这样就已经很帅了。” 亲妈的评价没有什么客观的参考价值,王子安不会往心里去,只是环顾包间疑惑相亲对象在哪儿呢? 冰芬女士说:“你姐和你姐夫已经去接人家姑娘了。” 包间的门被推开,王子安的心咯噔一下,本能紧张,却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服务员进来送餐。 等女服务员出去了,冰芬女士安慰王子安说:“不用紧张,人家姑娘喜欢你。” “她都没见过我,你怎么知道她会喜欢?” “见过了。”冰芬女士说。 王恺书记一旁补充说:“你妈给对方发了你的照片。” “是艺术照,还是生活照?”王子安只觉浑身凉嗖嗖的,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就已经被亲爹妈出卖了。 “给了你在部队时的照片,穿着军装特帅,小姑娘都喜欢兵哥哥。” 王恺书记的解释让王子安哭笑不得。 很快,那喜欢兵哥哥的姑娘来了,抱着王子安大姐的儿子,跟在大姐大姐夫身后,全程娇羞、温柔、可人。王恺书记责备女儿不该让人家姑娘抱孩子,但那姑娘恁是抱了一整晚的孩子,鲜少动筷子。末了,还是冰芬女士在老王书记耳边嘀咕,那姑娘喜欢抱孩子,是为了向王子安表示自己是个喜欢孩子的贤妻良母,王恺书记这才恍然大悟。 一整晚的相亲宴,王子安都彬彬有礼,对姑娘是有问必答,保持微笑,姑娘抱着他的外甥不方便夹菜,王子安就把每样菜都往姑娘碗里夹点。 两边都没有任何不礼貌的举动,连带着王恺书记也高兴起来,和大女婿碰了好几杯酒。 这是一个愉快的元宵节。 分开的时候,王恺书记对那姑娘说:“欢迎你下次来我们柏乐村过元宵节。” “以后年年都在我们柏乐村过元宵节了,不止元宵节,什么节都过。”冰芬女士话里有话,笑容满面。 那姑娘仍旧抱着大姐的孩子,跟着大姐、大姐夫一起坐车回市区去了。 此时,游街已经结束,整个街道陷入冷清,那些特地赶来看铁枝的游人们,要么打道回府,要么就在镇上的酒楼里吃夜宵,推杯换盏,不醉不归。 王恺书记和冰芬女士看着夜色中的儿子,他一直东张西望,有些六神无主。 王恺书记说:“呵呵,别看了,人家姑娘已经走了,等娶回家,随便你看个够。” 王子安说:“我是在等子期。” 王恺书记脸色一沉:“你都相亲了,还等什么子期?” “我今晚是和子期一起来看铁枝的,他坐我的车来,当然得坐我的车回去。” “子期坐你的车,那我和你妈坐哪里?” “一辆小车坐四个人不超载。” 王子安说的四个人,是指乘客四人,可不包括自己这个司机,而王恺书记解读成他夫妻俩,加子期、子安四个人。不论哪种坐法,都不超载,但都足以气到王恺书记,还是冰芬女士将他拉到一旁咬了一阵耳朵,说,还不是怪你,从前全村人都避着钟家老二,偏你把猫嫌狗厌的家伙往家里领,安安就是个听话的孩子,他懂什么?你让他一起玩,他就一起玩咯,玩又玩不来,一玩就玩真的…… “什么鬼?”老王书记绝不允许自己背这个锅,伸手跟王子安要车钥匙,今晚那辆车有他没钟子期,有钟子期没他,王子安要是执意要钟子期上车,那他就跟钟子期一起从沙佳岐走回柏乐村去。 他就不信了,王子安还能为了钟家老二,一辈子不娶老婆。 老王书记是真的动肝火了,冰芬女士又来找王子安调停,哄着说不如给钟子期转点钱,让他自己打车回柏乐村去。 王子安想着钟子期和谢安民成双成对,自己在他们二人世界里当电灯泡,也不好受,于是给钟子期发了微信,便上车,载着父母返回柏乐村。 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一路无话,王恺书记沉着脸,王子安也沉着脸,倒让冰芬女士觉得无趣。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场乌龙,她是始作俑者。 十二点前,终于到家。 王恺书记下车就吐了,接过冰芬女士递来的纸巾擦了下嘴,大嗓门冲着王子安嚷起来:“你有病啊,车开那么快,想晕死你老子啊?早知道,老子吐你车上。” “你吐那是因为你喝了酒,嗜酒如命,酒鬼。” 王子安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子,竟然冲着亲爹叫板。 他的反驳果然成功激怒了王恺书记,双手叉腰道:“我喝酒还不是为了你,今晚要不是为了替你相亲,老子用得着喝酒?” “别往我头上扣帽子,人家相亲姑娘可没让你喝酒,你自己贪杯,拉着姐夫喝来着……” “我那是高兴,替你相亲相到一个贤惠的姑娘,我高兴,结果你呢?”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你让我相亲,我不就好好相亲了……” “你那是逢场作戏,我一辈子阅人无数,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跟那姑娘演戏呢。” “我怎么演戏了?” “你的笑容是假的,话也是假的,否则你怎么不加人家姑娘微信?” 好在别墅新区就他们一家人,父子俩大半夜喊破喉咙,也不会被村里人看笑话。冰芬女士看热闹还看得挺带劲。 被丈夫这么一说,冰芬女士也想起今晚相亲的细节来,那大女婿家的堂妹都掏出手机加微信了,王子安假装起身倒水,把这茬跳过去了。 “所以安安,你真的不喜欢姑娘?”冰芬女士上前,拉住了王子安的手,焦灼地问。 “妈,我跟人家才第一次见面,还谈不到喜欢不喜欢……” “不是,我不是问你喜欢不喜欢这姑娘……” “你妈是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姑娘?” 王子安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摇摇头,兀自向家门走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好好的元宵都没意思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疯了?”王恺书记指着王子安的背影,问冰芬女士。 王子安已经走到了家门口,猛地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冲王恺书记和冰芬女士大声喊道:“我喜欢姑娘!我喜欢谢安民,可人家不喜欢我!” 说着,摔门进屋,留下老夫妻俩在月色里面面相觑。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老夫妻俩脸上震惊的神色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 ------------ 第五十七章 救急 元宵节的夜晚,钟子期的心情跟过山车一样,一会儿激动得飞到天上,一会儿郁闷到跌落谷底。 激动的事情是,谢安民告诉他,新的一年,她会继续留在柏乐村里,因为接到了当地官方部门的两个合作任务,一是人大梅文鼎主任代表茶产业领导小组,与谢安民签署了关于创作一部反映当地白茶产业发展的文艺作品的合作协议;一是经过梅文鼎主任推荐,宋青来书记拍板由谢安民来担任那部当地政府与央视合作出品的农村题材电视剧的编剧。 编剧的任务,谢安民属于救急。 原定编剧因突发家庭变故,不得不暂时放下手头工作,全身心投入到家庭事务的处理中,短时间内难以回归创作状态。而随着拍摄资金到位,拍摄计划也已紧密排定,容不得丝毫耽搁。 另找编剧,下沉当地,重新采风创作,无疑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谢安民恰好在柏乐村已经定点生活半年,对当地各项事业已十分了解,尤其当地农村风土人情,在前一任编剧基础上,将当地农村特色融入剧本,是天时地利人和。 梅文鼎主任向宋青来书记力荐谢安民,宋青来起初还担心谢安民是都市言情作家,与农村题材创作气质不搭,她是否有能力接手剧本创作,此外谢安民是当红作家,她执笔的稿费是否会超出预算等等。 在梅文鼎主任安排下,谢安民与宋青来在市委大楼见了一面,两人相谈甚欢,几乎一拍即合。 宋青来不再质疑谢安民的能力,谢安民也不在钱上漫天要价,两下里达成合作意向,择日签署了创作合同。 “我不是有心瞒你。”站在柏乐村村口,目送送他们从沙佳岐回来的小车离去,谢安民这才对钟子期说道。 钟子期的视线却还被那辆黑色小车的背影拉向遥远的夜色。 那是宋青来书记的车。 王子安先回了柏乐村,钟子期和谢安民只能自行打车返程,却恰好遇到宋青来书记一行。 沙佳岐的“搬铁枝”是市里每年闹元宵的重头节目,由于人流量巨大,安全维稳也是重头任务,因而市领导都会赶往沙佳岐镇坐镇。往年都是分管应急工作的何冰常务到现场指挥,没想到今年是宋青来书记亲自到场。 三台铁枝为首的元宵民俗节目全部完成演出,群众看完热闹,进入吃好喝好玩好的环节,宋青来书记便可以安心返城,没想到就遇到了谢安民。 于是,谢安民和钟子期搭了宋书记的顺风车,宋书记还贴心地让司机先绕道送他们回柏乐村,自己再返城。 一路上,宋青来和谢安民谈电视剧和小说创作事宜,两个人创意碰撞,火花四溅,钟子期只有倾听的份儿,一句话都插不上嘴的。 宋青来对谢安民的器重、欣赏,钟子期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不由在心里慨叹,能让一座城市的父母官如此礼遇,只有像谢安民这样的大作家才有的待遇,而他是沾了谢安民的光,才蹭上宋书记的顺风车。 钟子期看着宋青来的车子远去,思绪纷乱,没有回应谢安民的话,谢安民却以为他是生她的气,不由伸手拍了他一下:“喂,钟子期,你不会生我的气了吧?” 钟子期这才回神,路灯灯光下,谢安民的神色委屈巴巴的。 “你说什么?”钟子期问。 谢安民说:“我不是有心瞒你,因为之前合同没签,什么都有变数,所以我才没和你说的,怕万一合作不成,我没有理由留下来,让你空欢喜一场。” 她留下来的理由,是创作,是赚钱,唯独不可能是因为他。 钟子期不敢失落,因为这段日子他早就做好她离开柏乐村的心理准备,眼下她能继续留在柏乐村,对他来说,是意外的惊喜。 “我怎么会生气?我只会高兴啊,暂时不用被谢作家甩。” 钟子期说着,搂着谢安民的肩将她送回酒店,再回家。 夜很深很深了,慧芳还没有睡。 钟子期开门进来时,慧芳还坐在屋子里做手工。 日光灯雪白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又坚毅。她手中的活计是一种闽东农村妇女常见的用来赚零用钱的手工——擦大金纸。 慧芳的面前是一张矮矮的木桌,桌上整齐地码放着一沓纸张和一盒锡箔纸,旁边还有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一些已经完成的大金纸,在灯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微光。 纸张是黄色竹浆纸,已经裁剪成一年级小学生作业本大小,不过是正方形的,一叠是一百张,每叠的左上角都打了小孔,用竹签尺十张十张隔开,用绳子穿孔系好,再在每张金纸上贴上银色锡箔纸。 慧芳做的活便是在每张竹浆纸上贴上锡箔纸,用树脂粉泡好开水,拿刷子蘸后刷在锡箔纸上,再将一张新的竹浆纸压上去贴平,这样,锡箔纸就顺利粘到了竹浆纸上。 这项手工活,慧芳从年轻干到老,已经熟络得不能再熟络了,可是随着机器慢慢取代了人力,慧芳不知道这份手工钱还能赚多久。 钟子期开门进来时,慧芳的食指正小心翼翼地从盒中粘出一张锡箔纸,她太专注,开门声吓到了她,手一抖,锡箔纸在竹浆纸上贴歪了,她想要补救,锡箔纸脆弱,哪里补救得过来?已经糊成一团,她不由懊恼地放下手中的刷子。 “你怎么才回来?” “你怎么还不睡?” 母子俩异口同声问对方。 “我去沙佳岐看铁枝了。”钟子期老实交代。 “自己一个人去,也不带你嫂子一起去。”慧芳没好气。 “我不是一个人。”钟子期解释。 “和那个作家?” 钟子期点头,忽而发现母亲的脸色很不好看。 钟子期累了,不想和慧芳多说什么,“太晚了,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 慧芳却不肯让他去睡,“阿娘有话和你说。”她说。 慧芳很少和钟子期谈心,应该说,她很少和她的孩子们谈心,她是个农妇,没什么文化,文化人教育子女那套她不会。她所谓谈心,其实是指责、训斥。当然,她大部分时候是个好脾气的母亲,很少训斥她的孩子们,除非她真的生气了。 ------------ 第五十八章 委屈 慧芳生气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悲伤,因为悲伤而着急。钟子望的意外事故让慧芳青年守寡的人生更添了悲剧色彩,小女儿不知所踪,她唯一的希望都在二儿子钟子期身上了。 她的养老、孙子的抚养、傻大儿的照顾……这些重担全都压在钟子期身上。 而钟子期的终身大事,像重担压在慧芳的心头。 作为一个农村母亲,儿女们的婚事是她人生头等大事,给儿子娶老婆,把女儿嫁出去,是她人生的主要任务。 女儿离家出走,暂且不提,给二儿子娶老婆就是眼下当务之急。 大儿子出了事故,是祸亦是福,家里有钱给二儿子娶老婆。她将来老了死了,照顾大儿子的责任横竖都落在二儿子的头上,那么用大儿子的赔偿款给二儿子娶个老婆,就是情理中事。 可是,动大儿子的钱,得经过大儿媳妇的同意。 丈夫的钱,老婆也有份。 子望傻了,不可能再和林盈盈做夫妻了,林盈盈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在钟家守一辈子活寡?林家人也不会同意,子望出事以来,林铛铛已经不止一次来钟家,怂恿林盈盈改嫁。林盈盈现在是很决绝,以后呢? 慧芳不是恶婆婆,慧芳守了一辈子寡,知道守寡的日子有多煎熬,她也不会去绑着林盈盈为子望守一辈子寡,这样不人道。 可是林盈盈一旦改嫁,子望的赔偿款怎么分?林盈盈会无私地一分都不分走吗? 还有她的宝贝孙子,那么小,离不开亲妈的照顾,如果林盈盈改嫁,是不是会带着她的宝贝孙子一起改嫁?那可是子望唯一的儿子…… 林盈盈可以改嫁,但慧芳不希望她带走子望的儿子和赔偿款。 要留下子望的儿子和钱,除非林盈盈留在钟家。怎样才能将林盈盈留在钟家? 慧芳看向钟子期,目光一闪。 钟子期汗毛竖了起来,他不由伸手隔着衣服搓了搓自己手臂,对慧芳说道:“阿娘,你是不是疯了?我怎么可以娶嫂子呢?她可是大哥的老婆,再说,我有女朋友……” 慧芳更生气了,鼻子里冷哼一声,问钟子期:“你是不是傻?我看你比你大哥还傻。” 钟子期当然不服气母亲这样评价他,但慧芳说:“那个写书的,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她是能留在柏乐村给你做老婆,还是能带你离开柏乐村?” 慧芳是现实的,狭隘的,但慧芳也是清醒的,客观的。 她再没文化,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谢安民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是她儿子可以高攀得上的。 对谢安民这个人,慧芳是矛盾的。 谢安民对钟家有恩,不管是对林盈盈的关照,还是对钟子望赔偿款的出手相助,那都是帮了钟家大忙,是钟家的恩人、贵人,可是慧芳可不敢肖想她做钟家的儿媳妇。 “不是你配不上她,是咱们家配不上她,所以你也就配不上她了。”慧芳说着叹口气,整个人都笼罩在凄苦的阴霾里,一辈子先是活在山里,后来搬到村里,死了丈夫,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她太苦了,像是含着黄莲来这世上做人的,她不敢对人生有任何痴心妄想,哪怕做一场好梦。 母亲说的,钟子期都知道。作为母亲的儿子,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何尝没有受到母亲的影响,悲观、自卑,是他的性格底色,哪怕他平日里看起来是个没有思想和痛感的憨憨。 但钟子期嘴里还是嘟囔:“阿娘,你干嘛把话说这么难听?” 慧芳更难听的话还在后头。 “子期,你别傻了,人家只是来村里这段时间太无聊了,刚好让你陪她玩一玩,她离开柏乐村时,看她带不带你回首都……” 钟子期想说什么,慧芳又急忙道:“她带你回首都,也会甩了你,难道还能跟你过一辈子?” 看着口不择言的母亲,钟子期没有和她争吵,只是无奈地问:“阿娘,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子期,你娶了你大嫂吧。” 楼上,抱着孩子喂奶的林盈盈,眼睛睁得比钟子期还大。 她原本已经睡了,孩子要喂夜奶,这便又醒了,醒了就听见楼下婆婆和小叔子的说话声。 “阿娘,你在开什么玩笑?”钟子期苦笑。 慧芳没有开玩笑,这个想法,已经在慧芳心里萌生有一段日子了。 她认认真真把理由说给她的小儿子听:“你大哥傻了,你大嫂不可能一辈子在钟家守活寡,她要带着你的侄子改嫁,你能拦得住?现在不是以前,离婚可以打官司的,她那么疼孩子,她是舍了命才生下这个孩子的,会舍得扔给咱家吗?上了法庭,你大哥是个傻子,自己照顾自己都成问题,法官会把孩子判给你大哥吗?你是叔叔,我是奶奶,谁比亲妈亲?你说法官会把孩子判给谁?她带着孩子改嫁,你大哥的赔偿款要不要被她分走?” 钟子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认识自己的母亲,她冷静得可怕,清醒得可怕。 可是,这样的母亲又有什么错呢?她不过是为了钟家着想,权衡利弊而已,就像当初,为了筹集钟子望和林盈盈结婚的彩礼钱,她当机立断就决定让春水嫁给雷声那样。 可是她的权衡利弊也不能让她如愿,她的清醒换来的是春水的出走,而他钟子期也不可能就范。 “就算我会被谢安民甩,我也不可能和大嫂结婚,她是我嫂子!” 钟子期感受到了屈辱,脸也不由涨红了,转身就想上楼,慧芳拦住了他,说道:“那你就等着你嫂子和雷声搞到一起去吧。” 楼上房间里,林盈盈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没想到婆婆心里是这么看她的。 她不过是搭了雷声的顺风车,去了一趟沙佳岐镇看铁枝而已。 沙佳岐的铁枝每年才演一次,因为一年只有一次元宵,她想去看热闹,不可以理解吗? 她坐雷声车去看铁枝,还带了儿子一起去的。 去年元宵,还是子望带她去沙佳岐看的铁枝。 如果子望不出事的话…… 林盈盈抱着孩子,泪水哗哗地流下来。 ------------ 第五十九章 三岁 关于喜欢谢安民这件事,在钟家,慧芳给出了一种态度,在王家,王恺夫妇给出了另外一种截然相反的态度。 “喜欢她就去追呀。”王恺书记坐在王子安的床沿上说道。 王子安洗了个澡的工夫,王恺夫妇商量妥当,由王恺书记来做王子安的思想工作,安慰他鼓励他怂恿他。 但王子安没吭声。 王恺书记继续说:“你是不是对自己没信心?你是不是觉得谢安民是个大作家,而你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青年,配不上人家?你可千万别自卑,追女人这种事,你爹我有经验,追到手了当老婆,那你就赚一辈子了,就算谈恋爱分了手,那你也赚到一个女朋友啊,想当年你爹我……” 王恺书记猛地噤声,他发现房门虚掩着,门缝里似乎有一双眼睛向他看过来。 果然,冰芬女士推开门,露出脑袋问:“想当年你怎么了?” “说我干嘛?说安安的事呢。”王恺书记赶紧折回话题,看着王子安说:“儿子,我跟你说,作男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勇气,追女人和干事业一样,你得先有勇再有谋……” “她喜欢子期。” 王恺书记还在支招呢,王子安猛不丁一句话让他愣了三秒,而后才发出一个声音:“哦。” 都心有所属了,那还谋个鬼啊。横刀夺爱的事,他们可不能做,他老王家的男人可不能当小三。这个谢安民,大首都来的,眼光也不咋地嘛,他儿子输给钟家那小子什么了。 老王书记此刻心里颇有些愤愤不平,又不能不安慰王子安说道:“儿子,天涯何处无芳草,可不要为了一棵树,吊死在一棵树上。” 王子安朝门口努了努嘴,说道:“你的树喊你回去睡觉了。” 王恺夫妇今晚是能睡一个好觉的,至少确认了儿子是喜欢姑娘的。 …… …… 过完元宵,春节也就正式过完了。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开始新一年的劳作、运转,只不过有些人是像铅球一样,向着远方抛出一条线,有些人却是原地转圈,活成一个陀螺。 谢安民的发展轨迹无疑是向前的,参与电视剧的编剧工作,剧组正式拍摄时,她因为就住在当地,还能跟组。新年的上半年时光,谢安民要么在跟组,要么在梅文鼎主任安排下,深入各大茶企、茶厂、茶园、茶店采访调研,就连盛大的开茶节典礼,她也是被安排在第一排贵宾席上的。 百忙之中,自然也不忘与钟子期约会。 事业的常青藤与爱情的旺桃花,双双生机勃勃。 钟子期也没闲着,开学了,他一边做好自己体育老师的本职工作,一边去茶厂协助王子安经营白茶生意。新的一年,他不再只出力,还能出钱了,毕竟钟子望的赔偿款大大改善了钟家的生活条件。 钟子望呢,虽然傻了,却也活成一个衣食无忧的小孩,不必再承担从前那副沉甸甸的钟家长子的重担。 他吃了睡睡了吃,不吃不睡的时候,就粘在慧芳身边,慧芳拿他当小孩一样哄,他虽然只有三岁小孩智力,却也能感受到谁对他亲,谁对他不亲,于是总对慧芳笑,一边笑还一边拍掌,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钟子望对着慧芳又拍手又笑时,双脚还在原地不停碎步挪动,笑着笑着就哭了,因为慧芳盯着他多看了几眼,让他感到紧张。 三岁的小孩子紧张了,可不就会哭吗? 钟子望哭的时候,慧芳就好脾气地哄他,给他拿一根棒棒糖。钟子望拿着棒棒糖走到林盈盈跟前,将棒棒糖猛地伸过来,林盈盈连忙护住怀里的孩子,也猛地后退一大步。 “吃……糖……”钟子望冲着林盈盈怀里的孩子说,眼睛却胆怯地看着林盈盈,他似乎知道谁才是那个小婴儿的主宰。 林盈盈却没有丝毫要接他手里糖的意思,只是蹙眉,与他对峙着。 这时候,慧芳就会走过来,一边牵住钟子望的手一边忍不住责备林盈盈:“他是好意要拿糖给囡囡吃,毕竟是亲爹,再怎样也懂得心疼自己的囡囡。” “他昨天还要拿书本砸妞妞呢,要不是我及时抱着妞妞躲开。”林盈盈想起来都后怕,现在的钟子望就是个危险炸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就炸到你。 慧芳却说:“虎毒不食子,哪有亲爹会害死自己囡囡的?盈盈是你自己看不起子望了,才会把他想得那么坏。” 过去,林盈盈从来没觉得慧芳是一个讨厌的婆婆,她从来不发脾气,说话总是温言细语,一副老好人的样子,现在,林盈盈觉得婆婆的好声好气不过是伪善,可恶至极。 她可以为了儿子逼走自己的女儿,也会为了孙子,逼自己的大儿媳妇嫁给小儿子……自从元宵那晚,慧芳与钟子期的谈话被林盈盈听到后,林盈盈看慧芳就充满了别扭,心里对她已经产生了隔阂。 说到底在林盈盈心目中,慧芳并不是一个有本事的婆婆,却有一颗野心,想要安排别人的人生。 除了自己的子女,慧芳还能操控谁呢? 人是现实而势利的动物,如果慧芳是像王恺书记那样的家长,林盈盈被她差遣和安排,未必会有怨言,但慧芳只是个无用的农妇。她连儿子结婚的彩礼钱都付不起,彩礼是钟子期借的,用钟子望的工伤赔偿款偿还的。 慧芳在这其间起到了什么作用呢?逼走了钟春水而已。 甚至,她连自己的健康都保不住。如果不是替她看病,掏光了钟子望的积蓄,钟子望怎么会连娶她的彩礼都付不起,而要举债娶妻。如果不是欠了债,钟子望何必外出打工,何必落下残疾…… 林盈盈看着傻呆呆搓手的钟子望和在一旁哄着钟子望的懦弱无能又想操控别人人生的慧芳,突然厌恶到了极点。 她林盈盈差点与娘家决裂也要嫁人的后果,就是得到一个傻子丈夫、一个碎嘴的婆婆,还有一个拖油瓶吗? 林盈盈看着怀里的小婴儿,心都碎了。 作为母亲,她怎么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拖油瓶呢? 林盈盈心里充满负疚感,心慌意乱,一团乱麻。不然她也不会在这时候跟着突然来钟家的大哥林铛铛走…… ------------ 第六十章 居心 “取名字了吗?”林铛铛将林盈盈领回林家,看着林盈盈怀里的孩子,问道。 “大名还没取,小名叫妞妞。”林盈盈心烦意乱地说。林铛铛这个大哥在林盈盈这里,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何况今天她还因为慧芳这个婆婆影响了心情,因而语气很不好。 “那舅舅来给宝贝外甥取个名字吧。”林铛铛说着,就要从林盈盈怀里抱过孩子,林盈盈不乐意,躲开了。 林铛铛说:“你这什么态度?我是你亲大哥,妞妞的亲舅舅,按照老习俗,外甥将来结婚的时候,都要先跪娘舅的,娘舅最大……” “你当初可是逼我打掉他。” 林盈盈一句话呛住林铛铛,但他一向是个脸皮厚的,笑嘻嘻说道:“我那是为你好。你当初要是肯听我的,现在也不必守着个傻瓜过日子。” 提到钟子望的意外事故,林盈盈心里更难受了。 “子望出事故,一定是被你在背地里诅咒的,你就不盼着我好,你哪里把我当亲妹妹了,如果你不逼着子望要彩礼,子望就不会去外地打工,就不会出事……” 林盈盈越想越委屈,忍不住怨天尤人,呜呜哭起来。她一哭,怀里的孩子也吓到了,跟着哭起来。 林铛铛赶紧把他怀里的孩子抢过去哄起来:“妞妞乖,不哭,大舅最好了,你妈坏……” 林铛铛抱着孩子哄了一会儿,就开始给孩子取名字,嘴里念出一串诸如“小强”“小明”“大壮”的名字,林盈盈被气笑,说道:“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还是算了吧。” 林盈盈打算改天请谢安民那个大作家帮儿子取个好名字。 林铛铛把林盈盈母子接回娘家,本来也不是为了取名的,将孩子交给自家父母照看,便拉着林盈盈去屋里说事。当然,说的也不可能是什么好事,还是老生常谈,让林盈盈改嫁一类的。 “盈盈,这个汪总是我给你精挑细选的,家里做玄武岩生意的,有钱,虽然这几年玄武岩不行了,但他在玄武岩最赚钱的时候,赚到钱了呀,现在至少有个几百万的存款,你还这么年轻,长得也不赖,嫁给一个有钱人多好……” 林铛铛还挺有当媒人的天赋,不过关于汪总有钱这件事,他也没有夸大其词。 闽东的玄武岩镇由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当地大嶂山发现了优质玄武岩,从而掀起一股开采加工热潮,并带动相关配套产业发展,成为当地的重要支柱产业。 但由于长期开采致储量下降,原材料供应紧张,粗放开采加工也造成环境破坏,增加了环保整改成本,再加上产业结构单一,集中于开采加工,附加值低、抗风险弱,市场竞争又激烈,受国内同行和国际市场波动影响严重,且技术与人才短缺,研发投入不足、设备落后等因素,导致玄武岩产业发展受限,如今早已式微,远远不及后来兴起的白茶产业发展为当地带来的经济、社会效益大。 基于这个背景,林铛铛口中的“汪总有钱”大抵是真人真事。 林铛铛又巧舌如簧说从畲族乡到玄武岩镇,经过沈海高速,无需一小时就能到达,地理位置上也不算远的。 林盈盈打断他:“汪总这么好,还怕找不到老婆?” “就是年龄有点大,五十几岁了,又刚刚丧偶……”林铛铛嘿嘿地笑着,忙又解释,“现代人谁还一辈子守孝?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着,毕竟死的人也不能复活了呀。” 林盈盈简直无语了,问林铛铛:“大哥,别人丧偶之后要不要再找,我管不着,你是不是忘了我有婚姻有老公的。” 林盈盈气恼不已,林铛铛却满不在乎,说道:“钟子望傻了,你还能守他一辈子?我可不信你是什么贞洁烈女,别看当初你死活要嫁给他,那是当初,现在和当初能一样吗?当初钟子望只是穷点,但好手好脚,人模人样,现在,钟子望是个傻子了!” “砰”的一声,林盈盈摔了一个杯子,林铛铛的话彻底激怒了她,但林铛铛却丝毫没有愧疚的心里,继续刺激她的神经。 “林盈盈,要不我们打个赌怎么样?你要是能一辈子守着个傻子不改嫁,我脑袋剁下来送给你!你早晚要和钟子望离婚的,早晚要离,还不如早点离……” 林盈盈捂着耳朵从屋里跑了出去。 院子里,正逗着小外孙的林家父母被吓了一跳。 林盈盈冲过去,抱回孩子,顾不得和二老说话,就向外跑。 身后,林铛铛追出来,依旧聒噪地冲着她的背影喊:“到时候把这个拖油瓶往钟家一扔,你离婚了还是和没结过婚的年轻姑娘一样,能嫁个有钱的……” 林家门前的街道上,开过来一辆小车,因为林盈盈是突然窜出来的,吓得司机赶紧刹车。 司机没有骂人,因为他已经看清冒失鬼是抱着孩子的林盈盈。 而林铛铛已经从林家追出来,司机赶紧让林盈盈上车。 “抱孩子不能坐副驾驶座,但是算了算了……”司机看看副驾驶座的林盈盈,又看看冲到车窗边的林铛铛,发动车子,调转车头。 “雷声,雷声,你干嘛?那是我妹,你带走我妹什么意思?”林铛铛追着车子跑了一会儿,终究是两条腿不及四个轮,只能冲车子远去的背影喊,“雷声,你他妈有种就娶了林盈盈。” 车上,雷声给林盈盈递过来一张纸巾,林盈盈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哭了满脸泪水,还怪狼狈的。 她接过纸巾,尴尬地低着头,怀里孩子睁着眼睛,懵懂地看着她。几个月大的婴儿已经开始认人,母子俩对视的瞬间,那婴儿竟咧嘴发出一声笑声。 像天使一样的笑声瞬间萌化了年轻女人初为人母的内心。 雷声扭头看了眼那个画面,那个画面很美好,美好得让他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 仿佛有什么奇妙的磁场涌动,林盈盈抬头对雷声道谢,又充满歉意说:“对不起啊,我们上你的车,是不是影响到你的行程了,你刚刚是要干嘛?” 雷声正准备去“甜蜜蜜”呢。 “不影响,我先送你回家?” 雷声所说的家,自然指钟家,女人嫁人了,婆家才是家,可林盈盈现在并不想回家去。不论是钟子望,还是慧芳,都是她此刻不想面对的。 于是,她没有吭声。雷声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 雷声也没有自作主张将她送回钟家去,而是说:“我的‘甜蜜蜜’你是不是还没去过?” 林盈盈点了下头,“听说是个网红打卡地了,城里很多人都把团建地点定在那里。” 雷声“甜蜜蜜”的房子,就位于柏乐村附近的高山上。 雷声的智慧养蜂基地也在那里,那里生态环境优良、植被丰富多样,是理想的蜜源之地、养蜂的绝佳场所,因而雷声引进崖蜂养殖,还配备了数字化蜂箱等现代化养蜂设备,又在基地旁建了一栋乡间别墅,打造产、研、学、销全产业链场所,旨在带动周边蜂农一起酿造“甜蜜事业”,实现双向奔赴。 此刻听出林盈盈语气里的羡慕,雷声颇有些得意,说道:“我现在带你去见见世面。” 说着,也不待林盈盈点头,一脚油门,朝着山上开去。 ------------ 第六十一章 雷总 时令正是农历三四月间,山野间弥漫着清新的泥土芬芳,阳光笼罩着山风,使冰凉的微风里夹杂着丝丝暖意。 雷声稳稳地握着方向盘,载着林盈盈和孩子,向着山顶一路蜿蜒而上。 “睡着了。”雷声冲林盈盈一笑。 林盈盈低头看怀里的孩子,孩子正安静地睡着,粉嫩的小脸在车窗透进来的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小孩子总是喜欢在车上睡觉。”林盈盈说。 “总比在车上哭好,”雷声说的是,“哭了说明晕车……” 林盈盈轻轻抚摸着怀里孩子的小手,目光温柔而宁静,发丝随着微风在脸颊旁轻轻飘动。她偶尔转头看向窗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对未知旅程的期待,而忽略了雷声那句关切的问候:“你不晕车吧?” 虽然没有得到林盈盈的回复,但雷声侧目看了林盈盈一眼,她的状态应该是不晕车的。 于是,雷声用力踩下油门。 车子沿着山路不断攀升,两旁的树木越发高大茂密,阳光只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路边的野花野草在春风中摇曳生姿,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欢快地歌唱。 车厢内也飘着车载音响里传出来的流行歌曲。 这一刻,时间是美好的。 “嫂子,我们快到了,”雷声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宁静,他指向车窗外,“你看,那就是我们‘甜蜜蜜’的崖蜂养殖基地。” 林盈盈顺着他指的方向向车窗外望去,远处山崖上的蜂箱只惊鸿一瞥,便随着车子的快速前进,被路旁高大的林木遮挡。 “甜蜜蜜”的农家别墅很快就到了,远远就听到了人声鼎沸,果然城里某家国企公司的几十号员工正在这里举行周末团建活动。 雷声停好车,从车上下来,就有认识他的客人同他打招呼:“雷总好啊!”其他认识不认识的客人们也跟着叫开了,在一声声“雷总、雷总”的招呼里,雷声终于忍不住接了一句:“Are you ok?” 众人不由笑作一团。 林盈盈抱着孩子从车上下来时,看到众人簇拥着雷声的一幕,不由生出怯懦自卑的心理来。 而雷声回头向她招手:“过来啊。” 众人这便注意到抱着孩子缓缓走来的女人,于是问雷声什么时候结婚了,连孩子都有了。这样的误会让林盈盈很不自在,脸上火辣辣的,而雷声已经解释开了:“哎呀,这是我嫂子。” “雷总是独子,连哥哥都没有,哪来的嫂子?”熟人们对雷声可是知根知底,更有人自作聪明开起了玩笑:“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 这回雷声板起了面孔,说道:“玩笑不要开过头了。” 想到自己生意人的身份,连忙又露出笑容说给大家制作手磨咖啡去。 于是一边招呼林盈盈进屋,一边快跑着去吧台制作手磨咖啡,女服务员小黎忙给他打下手。 最快的速度制作好一壶手磨咖啡,先给林盈盈倒了一杯,再让小黎端去门外招呼团建的客人们。 “嫂子,尝尝我的手磨咖啡。”雷声热情洋溢招呼林盈盈。 林盈盈却有些难为情,说道:“妞妞还在哺乳……”说着红了脸。 雷声抬头假装看天花板,以化解自己的尴尬,继而把那杯咖啡喝了,领着林盈盈从后门出去,往崖蜂养殖基地那边去。 “妞妞还没醒,我抱吧。”雷声热情伸出手。 林盈盈还在犹豫,雷声说:“刚好睡着了不认生,我抱着他也不会哭,也让你歇会儿,你都抱了一路了,当妈真不容易啊。” 林盈盈这下不再推拒,把孩子递给雷声,见雷声抱着孩子在前头走,不由出神地看着雷声背影,他那句“当妈真不容易啊”让她莫名有些想哭。 “嫂子快来啊,先看看我种的食用玫瑰。” 林盈盈忙小跑着跟上,没话找话说:“雷声看你抱孩子的动作这么娴熟,以后谁嫁给你可真幸福,你一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雷声说:“春水啊!” 林盈盈愣了愣,雷声竟将她的慨叹当作问题了,不由露出笑容:“也是,春水以后嫁给你可真幸福。” “等我和春水结婚的时候,妞妞应该已经能走路了吧?到时候就给我和春水当花童。” 雷声乐淘淘的,给自己画了个很香的饼。 林盈盈说:“你们畲族人结婚也有花童的风俗吗?” 雷声说:“那倒没有,不过我和春水结婚的话,婚礼就办两场,现在村里按照畲族婚俗办一场,像你和子望哥结婚那样,再去城里的五星级大酒店办一场西式婚礼,我穿西装,春水穿婚纱,妞妞就提着花篮,给我们当花童,春水是亲姑姑,我就是亲姑丈,可得给妞妞包一个大大的红包……” 雷声步履轻快,幸福得笑出声来。 林盈盈也跟着笑了笑。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玫瑰田边了。 只见那块食用玫瑰田宛如绚烂的织锦,铺展在平地上。玫瑰田中色彩斑斓,从淡粉到深红,或含苞待放,或全然盛开,绿叶作为完美的衬托,与花朵交相辉映,微风拂过,花香四溢。 林盈盈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得目瞪口呆,她的眼睛瞬间睁大,一时之间忘记了呼吸。 最美人间四月天,在此刻具象了。 “嫂子我帮你拍照。”雷声的声音拉回了林盈盈的思绪,她的脑子还胶着着,见雷声一手抱着妞妞,一手从口袋里掏手机,忙要去接妞妞,却被雷声摆手拒绝了。 “嫂子,给你拍张单人照,摆几个pose吧。”雷声已经打开了摄像头。 真是个麻溜的小伙子。 林盈盈忙摆了几个姿势,每个姿势都离不开剪刀手,又笨拙又可爱。 雷声竟又跑过来,站在林盈盈前面,将手机举高,打开了前置摄像头,林盈盈又在他身后摆了个笨拙的“耶”。 这是一张奇怪又难得的自拍照,雷声和林盈盈母子全都定格在了画面中,而且那熟睡的小孩儿在此刻还神奇地睁开了眼睛,对着手机镜头露出一个软萌可爱的笑容。 “嗡嗡嗡嗡”,一只蜜蜂在这时飞了过来,在小朋友可爱的笑脸上印下自己一个吻。 那小孩后知后觉,竟愣了三秒钟,才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 第六十二章 茶BA 这是城里一处建了有十五年左右的别墅区:百花园。这里的别墅都是只有两三层楼的独栋低层别墅,王子安正倚在其中一栋二楼铸铁雕花的露台栏杆上,抬头便可以看到远处游乐园圆圆的摩天大转盘,低头则可以看到香樟树的阴影在青砖墙面游移。 西侧围墙上正被疯长的常春藤爬满,相邻几户人家的阳台上,碎花床单在穿堂风里鼓成帆。还未到盛夏,东边老太太种的枇杷树才结着青果,枝叶探进公共步道,蹭得王子安几个小时前跟着王恺书记走进别墅区的跑道时,不得不低下头。 别墅区外国道上的车流声碾过锈蚀的铁艺栅栏,像潮水漫过礁石的余韵。转角褪色的蓝色路标下,堆着几个扎口的垃圾袋,湿漉漉的菜叶混着昨夜雨水的气味。这在都是富人居住的别墅区,很是有碍观瞻。 隔壁双拥公园的砖红跑道上,孩子们跳绳扬起的浮尘裹在夕阳里,像撒了金粉的纱帐。这片灰白相间的建筑群仿佛陷在闹市边缘的褶皱里,水泥缝里钻出的车前草正开着倔强的白花。 王子安的视线在别墅区里胡乱游移,双手百无聊赖摩挲着露台扶手上剥落的仿石漆,忽然觉得那些斑驳裂纹很像老城区的地图——每条沟壑都通向某扇半掩的院门,门后或许藏着一群正被困在烟火与寂静夹缝中的人。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使他回过头去,老王书记正走出阳台来,不过那紧蹙的眉头一点儿都不像解脱的样子。 “还没谈好吗?”王子安压低声音问父亲。 王恺书记摇了摇头。 这是“十卄卅卌”集团临时租用的办公地点,年后,王子安已经陪着王恺书记光临数趟了,都是为着柏乐村那片别墅区的事情。 季彤会长已经盘下了那片别墅区,近期又传出消息,说是季彤会长过去因为生意上多有往来,后来发展出深厚友谊的一帮外国友人有意在国内置业,季彤会长正打算向这帮外国友人兜售柏乐村的别墅,王恺书记正是为这事着急上火。 没有了这片别墅区,柏乐村人还可以从长安街搬到哪里,现在要在农村开发房地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可以开发新的房地产,征地、投资等等岂是短期就可以完成的事情? 无法从长安街搬出去,柏乐村就无法进一步打造“两园两区”项目,村民的生活就无法在现有水平上更上一层台阶。 牵一发而动全身,季彤会长要卖别墅,也只能是卖给柏乐村。 奈何,几个月来,王恺书记拜访了季彤会长数次,始终达不成协议,头上的白发不免又增添了许多。 这次,又抓了王子安当司机,进城来拜访季彤会长,希望她能松口,没想到恰好撞见梅文鼎主任也来“十卄卅卌”找季彤会长商量事情,两人已经在茶室里谈了一小时话了,也不见谈话结束,也不知道两人在谈些什么,王恺书记也不能把耳朵贴门外,听墙根儿,就只能干等着。 见父亲一脸着急,王子安也帮不上什么忙,恰好手机铃声响了,便走到一旁接电话。 电话是钟子期打来的。 自从确认了儿子喜欢姑娘之后,王恺书记对钟子期又不反感了,还是回到从前那种长辈对晚辈的态度。 王子安冲王恺书记指指手机,做了个“子期”的口型,王恺书记便了解地挥挥手,让他去接电话。 “子期,你也在城里?你到城里来干嘛呀?” 王子安不在茶厂,自然希望钟子期留守茶厂坐镇,钟子期却是另有隐情,说道:“我的小侄子被蜜蜂咬了,我正陪着我大嫂在畲药堂呢。” 王子安“啊”地惊呼出声,同钟子期约好,等下忙好了,去畲药堂与他汇合。 王子安打完电话不由一惊,不知何时,自己竟踱步到了茶室门口,且在打电话时手贱戳了下门,于是王恺书记站了一下午都不敢推开的门就这么被王子安打开了。 门内,长会议桌两侧坐着的几人全都朝门口看过来,王子安认得季彤会长和梅文鼎主任两人,两人也认出了他。 柏乐村王恺书记的儿子,篮球打得不错,这是先前季彤会长对王子安的印象,此刻梅文鼎主任还对着附耳过来的季彤会长耳语了一句:“这年轻人不错,也开了家茶厂……” 于是,季彤会长招手让王子安进去。 王子安不敢有违,赶紧进去,还很有礼貌地带上了门。 阳台上,背靠铸铁雕花露台栏杆的王恺书记睁大了眼睛:臭小子怎么突然就自己进屋去了? 王子安进屋后,很快被安排坐到了最角落的位置,与坐在上首的季彤会长恰好一个长江头一个长江尾了。 季彤会长说:“我们‘十卄卅卌’接下来也打算进军白茶产业,可以向你取取经。” 季彤会长虽然笑着和王子安说这话,但浑身上下散发的威严,使她有一种不容靠近的气质,一般人不免会有望而生畏的感觉。 好在身为王恺书记的儿子,从小也是见了些世面,知道此刻不可以把季彤会长的话当真,便礼貌地回了句:“随时欢迎。”倒也不卑不亢。 接着,季彤会长又和梅文鼎主任讨论话题,不再理会王子安,王子安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喝着“十卄卅卌”工作人员给他倒的茶。只是一般的商务茶,与他“知音白茶坊”里的高端白茶,口味上还是有些差距的。 大概又过了十分钟,王子安便摸清这屋子里的人下午大半天都在讨论些什么话题了: 作为市里茶产业领导小组的常务副组长,梅文鼎希望季彤会长能支持家乡的白茶产业发展,在白茶产业发展方面发挥企业家的功能,而季彤会长暂时只对家乡的体育事业感兴趣,梅文鼎主任不愿放弃季彤会长这样实力雄厚的企业家,两相较劲中。 “贵州有村BA,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打造一个‘茶BA’呢?”一个年轻人的声音突然在茶室里响起,显得有些突兀。 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桌子最下方的王子安,他又喝干了手里的一杯茶,面对众人投过来的目光,倒也没有很紧张。 “子安,什么茶BA,你说仔细点。”梅文鼎主任指了指王子安说道。 季彤会长也冲王子安点了下头。 王子安放下茶杯,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说道:“各位领导,所谓‘茶BA’,顾名思义,就是一种结合茶文化与篮球运动的体育赛事。众所周知,贵州有村BA,已经形成了一场席卷乡村与城市的体育文化风暴,跨越地域界限,在全国乃至国际范围内都产生了影响力,如果我们能够借鉴村BA的成功模式,将白茶产业与篮球赛事相结合,是不是也能产生1+1大于2的效果呢?” 梅文鼎主任的脑袋已经快速运转起来,篮球+白茶,体育+非遗,举办这样的赛事不仅能够有助于推动茶文化的传承,同时还能够吸引大量的观众和游客前来观赛,带动当地的餐饮、住宿、旅游,对于推动地方经济发展何尝不是好事一桩?如果未来能将这项赛事办成像村BA那样的常规赛事、品牌赛事,未来还有可能拓展到其他地区,成为具有地方特色的知名体育赛事品牌,还能为当地的白茶产业发展注入新的活力,真是一个大有可为的创意啊。 梅文鼎主任与季彤会长交汇了一下眼神,显然季彤会长也是这么想的。 梅文鼎主任不由朝桌子最角落的年轻人投来赞许的目光。 ------------ 第六十三章 主任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也被天际吞噬,钟子期终于在畲药堂见到了王子安的面,只是王子安只身前来,并不见王恺书记的身影。 “老王书记呢?你不是说他和你一起进城谈事的?”钟子期问王子安。 下午,王子安在“十卄卅卌”当着季彤会长和梅文鼎主任面提出“茶BA”的创意后,就引发了一轮热烈的讨论,梅文鼎主任对王子安赞赏有加,季彤会长更是对他另眼垂青。 茶BA的创意,既可以帮助市白茶产业吸纳季彤会长这样的资本大拿,又可以兼顾季彤会长专注赞助体育事业的慈善偏好,可谓一举两得。 一场原本已经陷入僵局的官商对话,因王子安的灵机一动,而碰撞出新鲜火花,不论是季彤会长,还是梅文鼎主任,都十分满意,尤其梅文鼎主任,心里对王子安还产生了一丝感激。 当地白茶产业能有如今的经济社会效益,要从梅文鼎主任的前任主任说起。 前任主任自2007年担任市茶业发展领导小组组长开始,就成为推动当地茶产业发展的“智囊团”和“指挥中心”,积极推动白茶公共品牌的推广工作。 在他的带领下,当地白茶品牌成功入选多个国内外重要展会和活动,如上海世博会、联合国馆等,极大地提升了白茶的品牌知名度和美誉度。 此外,他还积极组织编写与白茶相关的文献,记录白茶产业的发展历程和文化内涵,推动白茶制作技艺入选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且不断拓展市场,以其卓越的领导力和前瞻性的视野,为当地白茶产业的全面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实现了从0到1的关键飞跃。 作为接班领导,梅文鼎主任不甘落后,想要突破前任,更大作为,带领白茶产业实现更大的发展,压力自然也不小。 所谓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 梅文鼎主任2016年接棒市人大主任一职,并兼任市茶产业领导小组常务副组长,无时无刻不致力于推动白茶产业更上层楼。 他积极推动政府出台一系列扶持白茶产业的政策,建立“龙头企业+产业联合体+农户+基地”的联农带农促进增收机制,整合各方力量,形成推动白茶产业发展的合力。 同时,积极实施百万村财千万乡财行动,发挥清华大学乡村振兴工作站、北京大学思政实践基地、中国白茶研究院等智力支持作用,组织开展全市“茶园不使用化学农药全覆盖”视察活动,狠抓茶叶质量安全,推动建立市白茶大数据溯源平台系统,将茶青采摘、交易及茶叶生产、销售过程全面纳入,实现每片茶叶都有据可循、有据可查,让消费者能够放心购买。 在前任主任打造白茶公共品牌基础上,就如何进一步推广品牌建设,更是煞费苦心:积极参与承办国际茶文化论坛等活动,组织当地白茶种子搭载“神舟十四”载人飞船开启太空之旅,对适制白茶品种进行科学试验。 且梅主任还是个文艺多面手,参与编写白茶歌曲,推动白茶歌曲进校园传唱,让守护当地白茶文化的使命从娃娃抓起,积极培养白茶文化接班人。 同时,积极推动当地白茶制作技艺,作为中国白茶制作技艺的唯一代表,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在一系列推广品牌举措加持下,当地茶叶加工企业数量不断增加,从前任主任任职内的400多家发展到如今的2800多家,具备认证资格的茶企由132家QS认证增加到660家SC认证,大大提高了当地白茶在全国和世界范围内的市场竞争力和产品质量认可度,直接带动涉茶总产值从过去的25亿元提高到了当下的140亿元。 眼下,梅文鼎主任任期将满,卸任前还想继续为白茶产业发展发光发热,可是创意也走到了瓶颈期。 王子安的建议,对梅文鼎主任来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他任期尾声的这一两年时间,季彤会长这样的大乡贤回到了家乡,一心想要为家乡的发展尽一份力。季彤会长一直在国外发展,她曾经经营的产业,与家乡的资源并不搭噶,而她本人年轻时的专业领域是体育,从体育事业的角度反哺家乡,是她最愿意干的事。 年轻时是运动员,又在商海浮沉几十年,季彤会长的经历磨砺了她的个人意志,她不是个轻易为别人改变的人,没有人能强迫她干她不乐意的事。强硬的实力使她有资本对任何人说不,不会轻易折腰。 王子安关于“茶BA”的创意,兼顾了梅文鼎主任推广当地白茶文化的初衷,又是在季彤会长最感兴趣的体育事业领域,对于梅文鼎主任来说,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金点子。 从“十卄卅卌”出来,他就对着王恺书记一顿猛夸,夸他生了个好儿子,又夸虎父无犬子,夸得王恺书记赫然忘记自己进城的目的,拉了梅文鼎主任的手,执意要与他把酒言欢。 王恺书记略长梅文鼎主任几岁,是兄长,虽然梅文鼎主任官职大,但与王恺书记一路从扶贫、致富等党的群众事业里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不过是岗位不同,革命感情却很深。 于是梅文鼎主任便与王恺书记一起吃晚饭去,不过严正申明要自己买单。 王子安只好落单来畲药堂找钟子期。简单同钟子期讲了王恺书记和梅文鼎主任小酌去的事,便跟着钟子期进畲药堂看那个可怜的小朋友。 小朋友此刻被林盈盈抱在怀里,那张原本粉嫩的小脸,此刻却呈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肿。被蜜蜂蜇过的地方,像是被一个无形的恶魔轻轻抚摸后留下的邪恶印记,迅速膨胀起来,周围的皮肤也泛着微微的红色,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皮下缓缓燃烧。 一开始小脸因为疼痛哭得扭曲,现在大抵是哭光了体力,躺在母亲的怀里,竟没有什么力气扭动身体了,连抬一下睫毛的力气都没有了,长长的睫毛挂着大大的泪珠,搭在下眼睑上。小巧的鼻子也变得红扑扑的,随着抽噎的动作,轻轻地一耸一耸的,宛如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而抱着孩子的林盈盈,坐在几个病人和家属间,一双眼睛也早已哭肿,头发凌乱,整个人狼狈不堪。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会被蜜蜂咬了呢?”王子安问钟子期。 钟子期正要说什么,里头,畲药堂的蓝老板已经喊他们进去诊室就诊。 ------------ 第六十四章 畲医 林盈盈抱着孩子,从等候椅上起身,走进诊室。王子安和钟子期也忙跟了进去。 畲药堂的诊室布置,一看就和普通的诊所不一样。 只见诊室的空间很大,穹顶用竹篾编织做装饰,垂落几串风干的石斛与绞股蓝,在窗口吹进来的风里轻叩着靛蓝土布缝制的百草帘。 正对窗口的墙上挂着一幅很大的《畲山百草图》,图下靠墙摆放着一张诊脉用的酸枝木榻,榻上铺着新鲜采摘的菖蒲叶,榻边立着半人高的蛇纹陶瓮,瓮口封着的红布下隐隐传来药酒沉浮的汩汩声。 整个诊室内都飘荡着淡淡的艾草香气,挽起靛青衣袖,露出小臂上盘绕的蛇形纹身的瘦高男人,正是畲药堂的主人蓝老板。 蓝老板身后,整面墙的桐木药柜泛着乌亮包浆,三百六十五个抽屉按二十四节气分列,黄铜拉环上依稀可见阴刻的蛇形图腾。 蓝老板前面,古色古香的八仙桌上堆着蓝氏畲医的手札,最上方一本深蓝色封面的是《中国畲族医药学》,书的边角还沾着几星未洗净的蛇莓汁液。 紧偎着书摆放的是一只包浆温润的铜制药碾,碾槽里残留的七叶一枝花粉正泛着翡翠般的幽光。 见林盈盈抱着孩子走进来,蓝老板示意他将孩子平放在竹榻上,让小徒弟秉灯,弯身细细检查小朋友肿胀的面部,发现蜂刺已经被取出,但大抵取刺的人方法不对,没有使用刮片,而是直接用力挤压,导致蜂刺虽然被挤出来了,但伤口也有了感染的迹象。 “医生,被蜜蜂咬是不是不用治也能好啊?”林盈盈怯弱地问。 印象里,她小时候也被蜜蜂咬过,虽然又肿又痒,但家里人没有带她看治,隔了一段时间,竟也自己好了。 蓝老板直起身子,回头看了林盈盈一眼,说道:“那你抱回去吧。” 林盈盈脸上很是挂不住。 这畲医也太有脾气了点。 钟子期忙上前替林盈盈解围,向蓝老板道:“医生还是看看吧,看看放心,我家小侄子被蜜蜂咬了后,这脸肿得实在可怕。” “是啊,嫂子,被蜜蜂咬了,治疗不及时导致死亡的案例也是有的,新闻上都有报道呢。” 蓝老板斜睨了钟子期和王子安一眼,目光又从林盈盈脸上划过,最后继续落在竹榻上的小朋友脸上,喃喃道:“你没看到孩子的嘴唇颜色都变了吗?” 孩子被蜜蜂蛰了后,雷声便赶紧载着林盈盈和孩子下山,往村卫生所赶。卫生所的医生觉得被蜜蜂蛰不是什么大事,象征性开了条治疗皮炎的药膏,给孩子涂抹后,便让林盈盈抱着孩子回家了。 回到家里少不得要被慧芳一顿怪责,话越说越难听,孩子脸上的红肿也越来越严重。 慧芳是畲族人,执意要林盈盈抱着孩子去看畲医,钟子期便带着林盈盈和孩子进了城。 林盈盈被这突如而来的意外搞得措手不及,又被慧芳拿了短处,一顿奚落,抱着孩子哭了一路,眼睛都肿得只剩一条缝,也没仔细注意孩子的变化。 此刻被蓝老板一提醒,凑近一看,吓了一跳,孩子娇嫩的脸不但肿成猪头,唇色也变得乌青了。 “医生,妞妞是不是很严重,是不是不行了?”林盈盈抓住蓝老板的手臂,焦躁不安地哭起来,好在钟子期和王子安及时将她拉开了。 这回蓝老板倒是没有气恼,而是兀自进行自己的诊疗程序,只见他伸出指尖轻轻拂过的却是小孩的肚子,而后才是小孩肿胀的面部,突然在耳后三寸处重重一按。 “哇——”原本昏沉的幼儿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哭声,让林盈盈的心脏猛地一揪。 蓝老板却气定神闲,从腰间银匣取出三棱针,说道:“这是凤凰三点头!”像是冲着家属们介绍,又像是自言自语。 说话间,针尖已精准刺入孩子的人中、涌泉、内关三穴,林盈盈的心也随着那三针,一揪一揪又一揪,直到竹榻上孩子青紫的唇色渐渐转红,响亮的哭声也随之安静下来,她紧绷的心弦这才跟着平缓下来。 “医生,蜂毒已经解了,是吗?”林盈盈颤声问道。 “这只是让孩子苏醒过来,苏醒过来才能治疗,以免治疗过程中休克了都不知道。” 蓝老板说着转身打开一旁桐木药柜,取出一支青瓷瓶,蘸取里头琥珀色的药液轻轻涂抹在孩子脸部患处,红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王子安见诊室内的布置充满蛇的元素,再看蓝老板手中的药瓶,心里有些疑惑。 柏乐村是畲汉聚居地,曾听村里的畲族人提过,他们畲族人中有一姓蓝的畲医精通畲族医药,尤以解蛇毒最为专长,想来就是这畲药堂的蓝老板了。 只是解蛇毒的药,也可以解蜂毒吗? 钟子期先前曾陪过村里被蛇咬的老人到畲药堂找蓝老板治疗,见蓝老板也是用的这种青瓷瓶的药水帮人解蛇毒的,于是此刻率先问出了王子安心头疑惑:“蓝老板,你给我侄子涂抹的是解蛇毒的药吗?” 蓝老板一边去药柜里抓药,一边说道:“这是三叶崖爬藤的块根磨成的汁液,可解蛇毒。过去我们畲民多居住在山区或半山区,易遭受蛇类伤害,蛇伤是危害我们畲民生命的一大劲敌。为了保命,我们畲民在防治毒蛇咬伤中,也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我国蛇类一百多种,有毒的占了三分之一,在我们畲医总结起来,根据蛇毒成分可分为三类:神经毒、血循毒和酶。依据蛇毒种类不同,以及‘治蛇不泄,蛇毒内结,二便不通,蛇毒内攻’的实战经验,总结出了三十多种的解毒方子。 用解蛇毒的方子,去解蜂毒,在我们畲族医药体系中,这种看似跨界的疗法恰恰体现了其‘万物同源,异毒同治’的生态智慧。” 蓝老板一边说话,一边用药秤快速称药抓药。 王子安注意到他左手小指是根断指。 那是蓝老板年少时跟着师父学习畲族医药试药时造成的伤害。 畲族只有语言,没有本民族的文字,而畲族本身又存在技艺不外传、传男不传女的习俗,再加上大多民间畲医年事已高,个别名畲医先后去世,畲族医药一度濒临失传。 于是学习畲族医药技术只能秉承口口相传,自成体系的原则,畲医用药又有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经验,这便导致师承以外,还要许多亲自试验、试药的经历。 各行各业,要想有所成就,皆都要吃下别人不能吃的苦,付出别人不能付出的汗水。 畲药堂能在闽东畲医中声名远播,蓝老板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 说话间,蓝老板已经抓好了两副药,每副药都分几个小袋子装了,又用两个大袋子分别装了,交到钟子期手上。 钟子期看着这么两大袋草药感到吃惊,问:“解蜂毒除了外敷还要内服,对吗?” 蓝老板指了指一旁的林盈盈,林盈盈已经抱起妞妞,跟在钟子期身边。 蓝老板说道:“两副药,一副给小孩一副给她,小孩吃的,也不是解蜂毒的,而是治小儿疳积,你怎么当母亲的,孩子肚子比一般孩子大,你都没发现吗?也是,你连自己月子都没坐好……” 蓝老板说着,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而林盈盈早被蓝老板的话惊跌下巴。 ------------ 第六十五章 忙碌 因为妞妞被蜜蜂蛰一事,慧芳与林盈盈的婆媳关系越发不妙了,林盈盈也终于认识到那句“婆媳是天敌”的至理名言。 从畲药堂除了带回解蜂毒的外敷药水外,还带回两大袋草药,慧芳挺不高兴的。 虽然每日涂抹药水,妞妞的脸基本消肿,但被蜜蜂蛰的创口处还能清晰看到肌肤的变化,和平常健康的皮肤到底不太一样,这使慧芳心疼不已。 又听钟子期说,蓝老板诊断出妞妞患了小儿疳积症,慧芳就越发在心里怪责林盈盈没把孩子带好。 至于蓝老板还说了林盈盈没养好月子,需要吃草药调理,慧芳并没放在心上,觉得林盈盈娇气。 给妞妞治小儿疳积的草药,慧芳亲力亲为地熬煮,有时是一边抱着妞妞,一边守着药罐,嘴里对着妞妞念念有词:“囡囡,妈妈坏,妈妈坏,不用煮饭不用洗衣,就带一个你,还能让你被蜜蜂蛰了,还能让你患上疳积,咱们囡囡真是‘自挂梅’呀,可怜死了……” 林盈盈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抱着妞妞出门,不理会慧芳的碎碎念,慧芳便一边守着药罐,一边盯着在厨房里打转的钟子望,心头猛地清明起来。 原来她打心眼里讨厌这个儿媳妇呀,如果不是为了娶她,何必借钱付彩礼?如果不是为了娶她,家里就不必欠债,子望也不必外出打工,不必出事故。她的可怜的大儿子啊,虽然捡回来一条命,可是傻了,她曾经那么乖巧懂事的儿子啊,就这么傻了…… 慧芳忍不住抹泪,眼泪越抹越多,她就顺手拿起灶台上的抹布擦眼睛,抹布擦过垫板和菜刀,菜刀在垫板上剁过蒜头…… 慧芳的眼睛在抹布上残留的大蒜沫刺激下,眼泪流得更汹了。 钟子望在一旁看着手忙脚乱抹泪的慧芳,开心地拍掌笑着。 笑着笑着,也跟着哭了,发出呜呜的哭声,紧张得在原地不停跺着碎步。 他知道慧芳是他的阿娘,但阿娘是什么意思,他并不知道。他知道慧芳在哭,但不知道哭代表什么意思。他跟着慧芳哭,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就只是一个动作而已,和他的笑、吃饭、睡觉、拍手、跺脚一样。 慧芳看着这样的钟子望,心里对林盈盈的怨怼就更深了,直到她无意中知道,孙子是在雷声的养蜂基地被蜜蜂咬了的,积压内心的不满就彻底爆发出来。 钟子期第一次看见软弱了一辈子的母亲暴躁得像头母狮,对着他的嫂子张牙舞爪。 钟子期无法做其中的和事佬,他已经没有能力调解母亲与嫂子之间的矛盾,母亲对嫂子的厌恶,以及嫂子的委屈,都达到了不可调和的高度。 林盈盈抱着孩子,提了简单的衣物和母婴用品,跑出了钟家,跑回娘家去了。 慧芳在家里冲着钟子期喊:“你去把囡囡追回来。” 她想要追回来的只有自己的孙子,至于儿媳妇,在她心目中已经是一个和别的男人偷情,导致孙子受伤的不守妇道的女人。 钟子期真的听从慧芳的话追到了林家,不过并没有要抱回侄子,而是给林盈盈带来畲药堂抓的那副草药,嘱咐林盈盈要及时吃药。 看着林盈盈微微蜡黄的脸色,因为瘦而变尖的下巴,想到蓝老板说的她没坐好月子、可能落下月子病的话,钟子期心里挺难受的。都说一到三岁的婴幼儿是最难带的,带娃的人也是最辛苦的,可是他要上课,要兼顾茶厂的生意,还要帮着母亲照顾大哥,能分给小侄子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而母亲还在气头上,大哥又一天到晚离不开人照顾,更没有人能帮到嫂子了。 钟子期心里对林盈盈充满愧疚与同情,只能安慰她暂时在娘家住一段日子,等母亲气消了,就会来接她回家了。又说,如果林盈盈在娘家住得不开心,就打电话让他来接她回家。 林盈盈站在林家门口,抱着孩子,接过钟子期手里的草药,听着钟子期暖心的嘱咐,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身后,林铛铛探头探脑,正在窥听她和钟子期的谈话,父母更是无用地站在林铛铛身后,跟着林铛铛探头探脑。 啊,林盈盈,你是个没有退路,没有亲人兜底的可怜女人。 丈夫出事了,她失去了依靠,孩子还这么小,婆婆又不肯体恤她,眼前的小叔子是目前生活里唯一的指望与温暖了。 林盈盈不由想到慧芳让她嫁给钟子期的提议,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心头酸涩。也许,也许,这可能是唯一的出路吧。 “子期,你和谢作家最后会分手的吧?” 钟子期皱起眉头,他的嫂子怎么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呢? “嫂子,不管未来怎样,目前,我和安民很好,过好眼前,未来总有希望的吧?”不知何时,钟子期的思想成熟了很多。 林盈盈苦笑,她的未来还有什么希望呢?未来,难道她的丈夫就会健康如初?未来唯一的指望就是孩子,可是孩子,他还这么小,得需要花费多少心力,才能长大成人,成为她的希望啊? “子期,你可不可以请谢作家帮忙,帮妞妞取个好听的名字啊?她是文化人,她取的名字一定比我们好。” 这个请求没什么难的,钟子期答应了。 谢安民最近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创作采风以外,她又在当地文旅部门牵线下,前往沙佳岐镇采访铁枝技艺的非遗传承人。钟子期一时半会儿也见不到她的面,只能通过微信留言,请她帮忙给小侄子取个名字。谢安民自然不会推却。 钟子期呢,亦无法闲着。因为市里开始筹办首届“茶BA”全国篮球大赛,他和王子安都被梅文鼎主任点名抽调去组委会帮忙,同时还要兼顾茶厂的生意。 王子安告诉他,季彤会长与他接触一段时间后,对投资“知音白茶坊”有了些兴趣。如果能拉到季彤会长的投资,“知音白茶坊”可就能扩大生产规模,宣传推广加持,生意肯定会上一个大台阶。于是二人卯足了力,要在市里主办、季彤会长赞助的“茶BA”赛事上大展身手,除了协助做好组委会的事务之外,最最重要的,就是上场打比赛,打出高水平,势必夺冠。 这也刚好弥补了之前二人错过设区市举办村BA参赛队伍选拔赛的遗憾。 雷声终于知道了林盈盈因他和婆婆闹翻跑回娘家的事,提了几大袋的礼物上林家探望林盈盈母子俩。 林盈盈却抱着孩子在房间里,对他避而不见,倒是林铛铛出面招待了他,不但对他提上门的礼物照单全收,还特意弄了几个酒菜,拉着雷声坐下喝小酒。 两瓶啤酒下肚,林铛铛满脸红彤彤,满眼亮晶晶,问雷声:“雷总,你是不是对我妹有意思?” ------------ 第六十六章 没来 雷声一口啤酒“噗”全喷在林铛铛脸上,林铛铛从椅子上跳起来,赶忙找毛巾擦脸。 等林铛铛手忙脚乱整理完,重新坐回饭桌,雷声皱眉问他:“林铛铛,你几个意思?” 林铛铛先给自己和雷声各开了一瓶啤酒,说道:“钟子望现在就是个脑残,我妹肯定要改嫁,年纪轻轻守活寡,有违天道呀!我呢,也给她介绍了个下家,早年做玄武岩发了财,家里存款几百万呢,嫁过去就是阔太太,可我妹那个死脑筋,宁死不从,为什么呢?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女人说起来比我们男人都色,她肯定是嫌那玄武岩老板年纪大……” 林铛铛说到此处,激动拍了下桌子,用力太猛,把手掌都拍疼了。 他一边甩手一边继续说道:“如果是你,你有钱,又年轻,我妹肯定喜欢。” 林铛铛说着,满意地瞄了雷声一眼,从桌上捞起酒瓶,和雷声面前的啤酒瓶碰了一下,仰头喝起来。 咕咚咕咚半瓶下肚,朝对面一看,雷声一脸严肃坐在原位,和啤酒瓶一起纹丝不动。 林铛铛将一口啤酒咽下肚子,啤酒瓶往桌上一放,说道:“雷总,我妹虽然结过婚,但是她长得不赖呀,你俩年纪也相当,说郎才女貌也是不白说的……” 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个孩子嘛,怎么说呢,总比一些夫妻查出不孕不育去抱养强吧?好歹是我妹亲生的,你要是娶了我妹,我这个当舅舅的跟你打包票,一定让我外甥喊你亲爹……” 不管林铛铛说什么,雷声始终不发一言,只蹙眉盯着他,这让林铛铛有些心虚起来。 他抓起啤酒瓶,把剩下半瓶啤酒喝掉,打了个酒嗝,似乎经历了狠狠的挣扎,突然下定决心似的一拍桌子说道:“雷声,我也不跟你讨价还价了,只要你娶我妹,我不多要你彩礼,当初钟子望我彩礼收十万,现在,我收你一半,五万,五万就好了。” 林铛铛的一个巴掌在雷声跟前晃动,卧室门呼啦开了,林盈盈火速出现在楼梯上。 此刻,她手里没有抱孩子,而是抓着一个手机。 林铛铛被林盈盈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盈盈,来来来,你和雷总喝一杯,哥刚才帮你和雷总做媒了,雷总他没拒绝。”林铛铛的笑容又得意又心虚。 雷声不吭声,就是没拒绝啊。他可没撒谎。 林盈盈说:“林铛铛你滚出去。” 林铛铛愣了愣,旋即识相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念叨道:“好好好,哥躲开,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盈盈啊,你好好和雷总培养感情哈。” 林铛铛十分贴心地带上了房门。 “你别把我哥的话放心上,他一向胡说八道,我不会有那个意思的。”林盈盈走到雷声跟前说道。 不知为何,雷声竟难为情起来。林铛铛说什么了?林铛铛说他和林盈盈倒是相配。雷声只觉脑子里一团毛线乱滚,蓦地,林盈盈将自己的手机伸到他跟前来。 雷声疑惑地看林盈盈:“什什……么啊?”舌头长时间没用,都打结了。 林盈盈干脆利落点开一个视频,让雷声自己看。雷声接过手机看起来,视频里一个衣着时髦的女歌星正在台上唱歌,顿时,雷声脑子里的那团毛线掉到了地上,线团一路滚去,思绪也随着线团厘清成一条长长的毛线。 春水! 雷声猛地睁大眼睛,将视频进度条拉到最前面,重新看了一遍,呼吸急促起来,心脏也剧烈跳动起来。 他激动得有点想哭。 春水当歌星了,怎么村里一点消息都没有?甚至整个城市都无人知晓,他们这座城市竟然出了一个女歌星。 都说他们这座城市人杰地灵,但还从来没有出过大明星,大概二十年前,隔壁沙佳岐镇有个女孩,参加“全国艺术人才选拔赛”,荣获了美声组铜奖,从而出道。 十年前畲族乡又有个喜欢唱歌的女孩,参加《中国好声音》,得了全国十六强,进入演艺圈。 两个人在演艺圈都算不上大红大紫,前一个出过专辑、上过综艺、演过电影,甚至还当过导演,但始终没在演艺圈激起什么大的浪花。后一个专注唱歌,倒是荣获过全球华语榜上榜金曲奖,后来在一些红火的电视剧里唱ost,算在歌坛有了自己一席之地。 而春水,已经是当红炸子鸡了。 除了这个村庄、这个城市,全国各地越来越多人关注到这个迅速蹿红的叫“伊池”的年轻歌手。 至于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人们的基因里就没有“追星”二字,也许华仔来了,都得送票。 但是现在,雷声必须追星去! 什么伊池啊,那是他的春水,他的女孩春水! …… …… 市里,文体局负责体育工作的领导、工作人员已经忙了好一阵子了,茶BA篮球赛前期筹备阶段正紧锣密鼓进行着,明确赛事目标与规模,确定参赛队伍数量、比赛场次及预计参与人数等等都已敲定。 紧接着又组建包括负责人、裁判、计分员等在内的专业组织团队,并制定了贴合赛事特色与受众的规则。合适的比赛场地已经预订好,充足的篮球、计分牌、带有赛事标识的队服等装备和物资都已经准备就绪。 宣传部门也精心制作宣传海报、广告视频等,通过多渠道发布赛事通知,线上线下齐齐推广,想要吸引来更多的关注与参与。 毕竟是首次举办“茶BA”,想要像村BA那样拥有超级影响力,肯定是不太可能的,但也正因为是第一次办,才更要上心,只有第一次办好了,这个赛事才有后续可能。 事关茶文化和体育赛事的跨界融合,宋青来书记高度重视,梅文鼎主任与何冰常务密切配合,从领导层面给这个赛事底气,财政大手笔的拨款,又有季彤会长的慷慨赞助,多方发力,只为让赛事一炮打响。 而作为出钱又出力的东道主,参赛的当地白茶代表队志在夺冠,因而球员、教练员的选拔成了重中之重。 位于市里体育馆的体育协会会议室里,一群高大帅气的年轻小伙子陆陆续续就坐,王子安和钟子期低调地坐在最后一排。 不一会儿叶神速和邵锋也来了,都是一个村的,自然挨着他俩坐下。 “你们所长给你批假条了?”王子安问叶神速。 叶神速道:“所里刚好来了新人,我这个老人可以暂时放松几天。” 一旁钟子期立即说:“梅主任、何常务和季彤会长都发话了,要咱们必须拿到冠军,拿冠军诶,比你在柏乐村和渔井村之间来回巡逻还累,可放松不了。” “还能比我拔牙累呀,”邵锋吐槽起来,“我们牙科生意真是太好了,我每天都七八台手术连轴转,还好有护腰,不然腰都废了。” “年纪轻轻就废腰,那指定和拔牙没关系,是不是干多了不该干的事哦?”作为已婚中年男人,叶神速的笑话张嘴就来,其他三人毕竟未婚,腼腆些,此刻全都不接口。 本来热闹的寒暄,突然陷入沉默,气氛一时有点尴尬,王子安抬头环顾整个会议室,问道:“雷声怎么没来?” ------------ 第六十七章 劲敌 “雷声去追星了,还硬说那个女歌星是春水,还要拉我一起去,你说他是不是想春水想疯了?怎么可能嘛?”钟子期说着,冲王子安嘎嘎笑了几声。 王子安看了钟子期三秒钟,过去谢安民总说这小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看起来还是大作家看人准。王子安抹了把脸,说道:“开会开会。” 台上主持会议的是市里少体校的负责人魏书然,上次市里举办村BA选拔赛,他担任裁判,本届茶BA筹备,他是组委会的具体执行人之一,主要负责球员和裁判员的组队。 魏书然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台下众人,等众人都安静下来,就开始介绍本次茶BA篮球赛的裁判员组成情况,自然是精心挑选了一批专业素养高、执法经验丰富的裁判员,来自不同地区,有着扎实的裁判功底和丰富的赛事执裁经历。 其中,主裁判从事篮球裁判工作已经二十余年,多次执裁省级、市级的重要篮球赛事,对比赛规则的理解和把握精准到位,能够果断、公正地处理各种复杂局面,确保比赛的顺利进行。 两位副裁判也是资深的篮球裁判,一个擅长观察球员的动作细节,对于一些细微的犯规动作能够及时发现并准确判罚,一个则以严谨的执法态度和良好的沟通能力著称,在维持赛场秩序和与球员、教练沟通方面可以发挥重要作用。 此外,占着地利因素,培养本地裁判队伍,组委会也让本地几位年轻的优秀裁判作为助理裁判,协助主裁判和副裁判完成各项执裁工作,确保每一个判罚都准确无误。 “咱们是主场,”台上,魏书然顿了顿说道,“这既是我们的优势,也是我们必须肩负的压力。优势在于,我们对本地的环境、气候、场地条件都无比熟悉,球员们不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和精力去适应,能够以最佳的状态投入到比赛中。而且,本地的球迷朋友们会给予我们巨大的支持和鼓励,全市人民的呐喊声、欢呼声都将成为我们球队前进的动力,让我们在赛场上更加充满斗志。” 在场的球员都认真听着魏书然的发言,他所言极是。 但魏书然话锋一转:“但是压力也同样巨大。作为东道主,我们不能仅仅满足于参与比赛,更要向着冠军的目标全力冲刺。这是宋青来书记、梅文鼎主任、何冰常务和季彤会长对我们白茶代表队的希望,也是全市人民对我们的希望,全市人民都在期待着我们能在茶BA这场篮球赛中,展现出最高水平的竞技实力,为家乡和家乡的白茶争光添彩。因此每一场比赛都不容有失,每一个判罚都必须经得起考验,因为我们代表着本地的形象和荣誉,不要以为我们是东道主,裁判员就会向着我们。” 魏书然长篇大论,概括起来无非一句话:打输了丢脸,必须赢! 的确,这场比赛的意义早已超越了篮球本身,它是家乡荣誉的象征,是白茶文化的展示窗口。而全国各大茶叶代表队想要赢下比赛的初衷,一定也是一样的。各大茶叶冠名代表队如果输了,仅仅是篮球输了吗?球员们势必会认为自己所代表的地方茶叶品牌输了。所以,他们一定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好维护自己球队冠名的茶叶品牌的声威。 如何维护? 在市场上,它们要以过硬的产品质量说话,而在这场和篮球赛挂钩的“茶BA”赛场上,就必须以过硬的球技说话。 想要赢球,就必须提升球技,如果自己当地的球员水平有限的情况下,他们就可能会请外援。 而作为东道主,当地白茶代表队占据了主场之利,不仅是环境之利,还有全市人民的支持也会给予强大的精神动力,但想要让球队赢得每场比赛,并最终夺冠,球队自身建设是重中之重,不仅要精心挑选本地专业素养高、经验丰富的球员,外援也是必不可少的。外援与本地球员能不能配合默契,让实力最大化,球队的教练战术就非常重要。 事关本地城市形象与白茶品牌声誉,选谁做白茶代表队的教练员,就成了和选拔球员、聘请外援一样重要的抉择。 因为当地文体局和教育局对学生体育活动的重视,每年都会联合举办包括篮球、足球、排球,以及其他田径运动在内的学生体育赛事,其中中学生篮球赛更是每年一届,因而涌现出了多名优秀教练员。 此外,像“雪风”俱乐部这样的篮球培训机构,也聘请了具备体育院校背景,拥有教师资格证或教练证,且有多年的代课经验或参加过大型篮球比赛经历的教练员。这些教练员通常能够针对学员的不同需求,制定个性化的训练计划,帮助学员提升篮球技能,教练水平也毫不逊色。 成为本届“茶BA”白茶代表队的教练员,不论是对于资深的教练员,还是年轻的新鲜血液,都是挑战,也是机遇,因而众教练员跃跃欲试,甚至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希望通过各种关系,使自己成功上位。 罗楚秀也不例外。 但,罗楚秀遇到了劲敌。 会议结束,王子安、钟子期等人走出会议室,就看到体育馆广场上,罗楚秀一人闷闷不乐在前头走着。 “罗教练!”几人大步朝他走过去。 罗楚秀驻足,回头,一脸苦笑:“可别这样叫我了,我当不了你们这次白茶代表队的教练。” 魏书然会前就找罗楚秀谈过,虽然他上次执教柏乐村篮球代表队,拿到了市级比赛的亚军,可到了地级市赛事里就后劲不足,第一轮就被刷掉了,所以上次在市里能打出亚军的成绩,纯粹就是运气。 王子安、钟子期知道,这事不怪罗楚秀执教水平不行,没有好的球员,再好的教练员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当时因为钟子望出事,他们二人双双退出柏乐村篮球队,奔赴异地。 “不是还没有最后定下教练员人选吗?”王子安说道。 “可是竞争对手实力那么强……” 罗有财通过体育协会内部打听到一些消息,领导属意的那位教练员战绩着实亮眼。他是市里某个中学的篮球校队教练,不但带领本校篮球队每次在市级、地市级比赛中夺冠,还曾带领多支业余球队在省级赛事中屡获佳绩,多次夺得冠军,其独特的战术体系和训练方法备受赞誉,在本市范围内,教练水平属他一流。 “罗教练,你是不是柏乐村人?”见罗楚秀精神气馁,王子安不由严肃问道。 罗楚秀一愣。 其他人也愣了愣。 王子安道:“咱们柏乐村人骨子里最粗的一根筋,就是不服输!” 一句话音量不大,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罗楚秀的心头,瞬间点燃了他内心深处那股不甘的火焰。 他冲王子安点了下头,又冲众人道:“我努力争取去,你们等着我在篮球场虐死你们!” ------------ 第六十八章 争取 罗楚秀被王子安的话点燃斗志后,立马开始行动。 对手有漂亮的履历,而他除了上次担任柏乐村篮球队教练,取得亚军外,其他也就执教过一些业余球队,并没有更多参赛经历。如果他能遇上专业球队,多参加比较大的赛事,将会有更多展示机会。罗楚秀对自己的教练水平是有自信的。 于是,他一方面根据自己平日里深入研究的各种篮球战术、看过的不同球队的比赛录像、学习到的各种先进的训练方法,制定出一份自荐方案,详细阐述了本次篮球赛,自己可能会采取的种种战术。 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仅凭一己之力难以在竞争中脱颖而出,于是他积极争取各方支持。首要的人物,自然是白茶小镇体育协会的罗有财会长。 竞争对手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利用自己的人脉和资源,积极运作,争取更多的优势。虽然教练员人选未定,他已经提前接触一些有潜力的球员,准备组建自己的教练团队。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为一名资深教练,他认识的球员多,那么像王子安、钟子期等柏乐村球员,未必能被他选到队伍中。 所以,罗楚秀不是在为自己而战,也是为王子安、钟子期等球员,为柏乐村而战。 随着茶BA篮球赛的临近,在赢球的高额奖金诱惑下,各方势力博弈激烈,不同的利益团体都试图影响球员选拔的结果。 教练员是谁,直接决定球员的选拔。 一些球员都有自己的归属意向,在舆论上都纷纷捍卫自己属意的教练员,罗楚秀和劲敌们也都纷纷接受了媒体采访,也就是比赛还未开始,因为教练员之争,就已经为首届“茶BA”造了一波势。 比赛在即,不能不拍板了。 梅文鼎主任和季彤会长在组委会的办公室里大眼瞪小眼。 “保险起见,还是用赛事经验丰富的教练为宜。”梅文鼎主任说道。 季彤会长却有不同意见,说道:“罗楚秀的实力也很强,只是实战的经历少,不如冒个险?” 梅文鼎主任还在思考,既然举办“茶BA”,白茶代表队就想夺冠,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启用罗楚秀当教练,的确是一件冒险的做法。 “罗楚秀,当候补教练员吧。”梅文鼎最终说道。 领导决定了,季彤不会有意见。从筹备会办公室出来,让司机开车送自己回“十廿卅卌”。 季彤的车子缓缓开进别墅区,她目光扫过窗外,看到别墅区里的卫生环境改善了很多,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她记得第一次把公司搬到这个别墅区时,这里的环境并不清爽,偌大的别墅区,垃圾随便堆放,让秘书向物业投诉了几次,也不见效,干脆自己给物业捐了一笔钱。 还是金钱的魅力大。 车子驶入她租用的别墅门前,季彤下车,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感觉整个人都变得舒畅。她走进别墅,客厅里一尘不染。她收留的那几个老姐妹,手脚真勤快。“十廿卅卌”和其他公司只招录年轻人,甚至35周岁以上都没有面试资格不同,特意招了各战线退休的老同志进来当员工,给了他们再就业的机会。 老人也可以继续为社会发光发热的呀。因为按照年龄,她也已经是个快六十的老人了。都是这个岁数的人了,彼此之间更有同理心,更容易共情吧。 她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然而,她的思绪很快又被拉回到了“茶BA”篮球赛的事情上。她知道,罗楚秀虽然实战经验少,但看他的自荐书,他也有着深厚的篮球功底和独特的见解…… 总觉有些遗憾。 这时,一个老姐妹进来,向她汇报说有人拜访,且已经在“十廿卅卌”等一上午了。季彤便让老姐妹将客人请进来,是张陌生面孔。 “我叫罗有财,”来人自报家门,“白茶小镇体育协会的会长。” 都是体育人,季彤立即露出笑容,起身和罗有财握手。老姐妹也勤快地上了茶。季彤便坐下来,和罗有财说话。 不知道素不相识的小镇体育协会会长登门造访是为了什么事。 罗有财也直奔主题说:“我旗下的茶企也想和季彤会长合作赞助‘茶BA’赛事,不知道您可不可以给个机会。” 本次赛事,由中国茶叶流通协会、省体育局和地级市人民政府主办,省篮排球运动管理中心、省篮球协会、地级市体育局和当地政府联合承办,规格十分高,由“十廿卅卌”牵头赞助,因为赞助经费高达近千万,不是当地的小企业们能够承担的。 近两年,大小企业日子都不是很好过,季彤会长便不想加重大家负担,尽量都让“十廿卅卌”一家承担,像罗有财名下茶企这样规模的企业,能承担的赞助费用实在有限,可谓沧海一粟,那一粟的作用可以忽略不计。 但罗有财有自己的理由,他说:“茶BA是中国茶叶百强县域篮球公开赛,而白茶小镇是中国白茶第一镇,如果不能参与这样的盛会,总觉是个遗憾,因而不单是我的茶企,我们白茶小镇所有茶企都想赞助茶BA,当然我们的经济实力无法和季会长您相提并论,重在参与而已,因而我们也不能提过分的要求,我们希望在比赛正式开始后,能有几场比赛拉到我们白茶小镇举行就可以了。” 这次比赛用地选择,考虑到交通便利、场地条件优越、容纳人数多、配套设施完善以及符合赛事主题和氛围等因素,优先选择了城市中心的体育场馆、鼎文化公园篮球场等场地,并未把乡镇场地纳进来。 乡镇设施肯定和城区无法比拟,这不是赞助费的问题,一切都要以比赛效果作为优先目的。 “你们白茶小镇有能力承担赛场用地的责任吗?”季彤会长认真看着罗有财。 罗有财打包票道:“如果我们白茶小镇有幸作为场地之一的话,季彤会长您一定放心,我们小镇全体白茶人一定齐心协力,确保比赛顺利进行。” 季彤会长说道:“这样吧,罗会长,我也把你的意向请示一下梅主任等领导,毕竟是官方主办,很多事宜还是要由官方拍板……” “理解理解,”罗有财挺高兴的,作为赞助商的主要牵头企业,季彤会长没有立马拒绝,说明有希望,“还请季会长您尽量帮我们争取。” “好的。”季彤很爽快。 罗有财想了想,又道:“我们白茶小镇有个教练员水平非常出色,但是没有更多的展示舞台,挺可惜的……” 季彤会长问:“是不是叫罗楚秀啊?” ------------ 第六十九章 预赛 得益于季彤会长的争取,白茶小镇终于成为“茶BA”赛事场地之一,罗楚秀也成了本届“茶BA”篮球赛的助理教练,因此12人的球队里,柏乐村球员占了三分之一,分别是王子安、钟子期、邵锋、叶神速。主教练手上则有五名球员,另聘请了三名外援。 三位外援都是国内篮球运动的一级运动员,长期以外援身份在国内各个城市的篮球赛中打比赛,一个身高两米,一个一米九多,还有一个一米八多。 一米八多的,在篮球运动中不算高个子,但他却拥有出色的体力,进攻手段多样,在防守端表现尤为不错,且投篮精准,业内称为“得分机器”。 一米九多的,在内线具有强大的统治力和丰富的经验,被称为“内线霸主”。 两米的那位,在技术全面性、团队配合以及比赛心态等方面都表现出色,被誉为“全能战士”。 三位外援抵达当地时,茶BA赛事已经经过为期数月的三人篮球赛、啦啦操邀请赛等赛事预热,正式进入第二阶段:长达一个月的预赛阶段,也是正式比赛阶段。 开幕式上奏响国歌,如火如荼的首届茶BA大赛正式拉开帷幕。 几十支以“县域名+茶品类名”的产茶县域球队,宛如一群雄鹰,从四面八方奔赴闽东,共赴一场茶叶与篮球的盛宴。 开幕式上迎来了很多嘉宾,国际奥委会、中国排球协会、省篮球协会、中国茶叶流通协会等组织的领导让这场体育+中国茶文化的赛事蓬荜生辉。领导们纷纷寄语这场比赛,希望赛出水平,又赛出精神,充分彰显中国茶产业的活力和创新,同时也体现体育在促进全民健康、增进友谊交流方面的重要作用。 宋青来书记代表东道主在开幕式上致辞表态。 他说,茶BA是国内首个以茶产业县为参赛对象的大型篮球赛事,希望通过举办此次大赛,推进茶旅融合发展,打造特色城市赛事和体育助力茶产业发展的经典IP,促进“白茶+体育”“旅游+体育”等新模式新业态发展,同时让篮球赛事引领全民健身,当地白茶引领健康茶饮,成为一种新风尚。 而年轻时多次带领球队在CBA联赛中夺冠,展现卓越篮球技术与统治力,退役后在省里篮球协会担任领导职务的篮球“战神”,在开幕式现场为揭幕战开球,直接点燃赛事热潮。 这场赛事是全程线上直播的,“战神”的开球不但引来现场观众的欢呼声,更让全市,乃至全省、全国的观众,都能通过手机,实时观看,线上、线下十分热闹。 预赛第一场,是东道主——当地白茶代表队,对战来自浙中南的一支绿茶代表队。 因是常规五人制比赛形式,每队上场5名球员,分别司职控球后卫、得分后卫、小前锋、大前锋和中锋。主教练让三名外援上了两个,一个打上半场,一个打下半场,其余球员则从自己随带的五名球员中轮流选四个上。 上半场,一米八多的“得分机器”担任得分后卫,他眼神犀利,不断利用灵活的脚步突破对手防线,或急停跳投,或巧妙分球给空位队友,关键时刻总能漂亮出手,让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就空心入网,很快就赢下一局。 下半场,一米九多的“内线霸主”担任中锋。中锋是球队内线的核心,一米九多的身高在场上优势明显,不管是篮下得分、抢篮板、挡拆,还是制造空间供队友出手,同时保护篮筐和抢下防守篮板,全都不在话下。于是,又轻松赢下一局。 三局两胜的规则里,没想到在前两局就定了乾坤,因而两米高的外援“全能战士”在首战没机会出手,优哉游哉和王子安等人坐在球员休息椅上观战。 首战告捷,白茶代表队并没有留下观看别的茶叶代表队比赛,而是直接回酒店休息。 本届茶BA,不管本地球员,还是外地球员,食宿统统安排在全市最好的五星级大酒店。 站在五星级酒店大堂,主教练指着自己的几名球员说道:“你们几个,过十分钟,和三个球王一起,到我房间集合,讨论一下今晚赛场上的情况。” 王子安等人愣了愣。 “那我们呢?”罗楚秀问。 “今晚没打比赛的,就不必了。”主教练眼睛并不看罗楚秀。 钟子期不服气,指了指两米高的“全能战士”,“他也没上场。” “他是外援!”主教练说着,兀自领着自己的球员和三名外援走向酒店电梯。 罗楚秀跟上去,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王子安等人看着罗楚秀意兴阑珊从电梯间走回来,酒店大堂的富丽堂皇与他的落寞身影形成对比。 “接下来的比赛,他应该会安排你们上场的。”罗楚秀的声音并没有底气。 整个小组赛阶段,柏乐村球员们都没机会上场,因为有三个外援压阵的优势,白茶代表队一路披荆斩棘,到了半决赛。 时间距离开幕式已经过去了二十天。 这二十天里,当地开展了茶BA集市、文化交流等一系列配套活动,还邀请了曾在央视任职的具有巨大影响力的知名主持人,主持当地白茶品牌建设大会。 品牌建设大会汇聚了行业内的专家学者、企业家和投资者,设置了主旨演讲、主题发言、圆桌论坛等多个环节,共同探讨当地白茶产业的发展方向,分享品牌建设的经验,寻找新的发展机遇,进一步扩大当地白茶国内外品牌影响力。 当地,宋青来书记、梅文鼎主任等市领导都出席了会议,认真听取大咖学者现场传经送宝,为当地白茶产业如何向标准化、品牌化、国际化方向进一步发展,提升品牌价值和市场竞争力,积极建言献策。 因为白茶代表队一路高歌猛进,市领导们也觉得脸上有光,忙完一系列会务,就轻装简从,准备到半决赛现场为球员们加油。 半决赛场地,定在了白茶小镇。 ------------ 第七十章 小镇 白茶小镇,阳光明媚,人山人海。 半决赛开始的时间在晚上七点,但整个小镇已经沉浸在一片紧张而又热烈的氛围之中,仿佛空气已被火焰悄然点燃。 这是罗有财辛苦争取来的一个机会,也是茶BA唯一一场放到乡镇的比赛。 为了迎接这场半决赛,白茶小镇进行了精心的准备工作,罗有财率领小镇体育协会的会员们,和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一起,早早布置赛场。在得知当地白茶代表队已经顺利闯进半决赛后,他们又连日检查了赛场。 赛场是塑胶场地,小镇志愿者们用扫帚仔细清扫了场地上的树叶、纸屑、石子等杂物,生怕任何一点杂物都会在赛场上绊倒球员、影响球的滚动。角落和边缘区域的杂物,扫帚清理不到的,他们就用吹风机将杂物从缝隙里吹出来。就连场地表面的污渍也进行了反复擦拭。湿布擦干净,又用干布擦干,防止因为潮湿而可能导致球员滑倒。 罗有财还亲自带队,对篮球架的稳固性、篮球的数量、弹性和圆度、计分设备、场地标识等一一细细检查,电子计分牌和手动计分牌各准备了一套,中圈、罚球线等标识、罚球线的宽度、三分线、限制区、边界线等其他重要标识都逐一重新检查是否合乎标准,线条是否清晰。 安全设施检查则由镇政府的安防队伍负责,篮球场周围的围栏是否牢固,高度有没有高于2米,有没有破损和开口;篮球场看台的楼梯、栏杆等设施有没有松动或损坏,观众的进出通道是否畅通;球场周围的缓冲区,覆盖范围是否足够,橡胶垫是否有破损或老化等等等等。 总之,事无巨细,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傍晚时分,主教练和罗楚秀带着球队,顺利抵达白茶小镇。 罗有财先引着球员们去现场熟悉了场地,等他们吃过晚饭,就领着他们到自己的茶行喝茶休息,等待晚上的比赛。 墙上,罗有财和各大名人的合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众人走到墙角摆满鲜花的一面墙上,墙上悬挂的罗有财和大美女的合影,立刻引起球员们的起哄声。 “罗总,大美女呀——” 罗有财咳咳,指了指人群后面的钟子期,说道:“起哄我干嘛?他女朋友,大作家!” 众人纷纷扭头看钟子期,众目睽睽让钟子期很不自在。 晚上的比赛有两场,分别是四支球队两两对决,胜出者进入冠军夜的总决赛。两支白茶代表队的对决是第二场,因而第一场比赛时,球员们都坐在茶行长长的茶几上,一边喝着罗有财的好茶,一边看墙上大屏幕的电视机连接直播设备,实时跟进赛场的战况。 第一场的半决赛对决,直接决定冠军夜,他们的对手是谁,如果他们能顺利打败闽北的白茶代表队,晋级总决赛的话。 二十多天,经历无数场车轮战,当地白茶代表队所向披靡,这使得今夜球员们的心态都很放松,似乎半决赛赢定了。主教练甚至开始画饼,说冠军夜后,就请大家去唱KTV,陪大家喝庆功酒。 王子安、钟子期、邵锋、叶神速等人交汇了一下眼神,呵呵,庆功宴想必也是不会让他们参加的,毕竟这么多场球,一场都没让他们上,让他们这么强劲的队员只能坐冷板凳当观众。 主教练手上的几名球员,在上次市里举办的村BA篮球选拔赛上,他们都交手过,水平未必在他们之上。 而这次茶BA,他们虽然场场都上,但球队赢球的功劳几乎在三个外援身上,他们除了满场来回奔跑喊叫之外,并没有发挥出特别的作用。被他们球队打败的那几支外地的茶叶代表队,有些是没有请外援的,这总让王子安等人心里有一种胜之不武的感觉。 然而,他们没机会上场,主教练也不会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只把他们当作这场盛会的挂件。 不服憋着。 罗楚秀憋不住了,听了半小时主教练吹牛后,忍不住插嘴:“其实,闽北的白茶代表队前几场球也是打得很好的,他们也请了外援,实力还是不容小觑的,不然也不会跟我们在半决赛碰面……” 柏乐村的四名球员立即正襟端坐起来。 主教练的几位亲信球员此刻保持沉默,三名外援倒是说了客观的实在话,说前几场比赛,他们也看了直播视频,他们的外援也是常常被请去助阵打野球的球王,而他们的本地球员实力也很强等等,主教练咳嗽了一声,说道:“马上就上场了,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于是,聊天终结。 第一场比赛已经临近尾声,从现场比分来看,同来自闽东的工夫红茶代表队胜券在握,已经没有悬念。 是与这支红茶代表队在冠军夜决战,而不是与另一支输球的代表队争夺季军奖杯,主教练对此信心满满,没有一丝忧虑。他起身,组织大家离开罗有财的茶行,前往赛场。 夜晚的赛场,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赛场四周的围栏被精心装饰过,一面面彩旗固定在围栏上,红的、粉的、绿的、黄的,全都随风舞动,宛如一道绚丽的彩虹圈住了宽阔的场地。赛场四周,崭新的广告牌整齐排列,广告牌上,色彩鲜艳的图案与醒目的文字交相辉映,全是白茶小镇各大中小型茶企的名字和广告语。围栏入口处,搭建起了一座拱形的门楼,用鲜花与绿叶编织而成,上面悬挂着一条长长的横幅,写着“白茶小镇喜迎‘茶 BA’篮球赛半决赛”几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气势磅礴。 志愿者举着当地白茶代表队的牌子,领着球员们,鱼贯走入这座门楼,瞬间引起全场观众的欢呼,其实上半场还没有完全结束,只不过悬殊的比分,使得比赛结果昭然若揭。 这便是主场的优势。 此刻,场内场外,挤满了观众。 场内的观众全都坐在柔软的蓝色坐垫上,场外的则挤在围栏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全都伸长了脖子。 主席台上,贵宾满座,除了梅文鼎主任、何冰常务等领导外,还有季彤会长等人。 主席台上搭建了一个华丽的灯光架,各种颜色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如同璀璨的星空洒落在场地中央。随着音响设备里传出现场解说员激动宣布工夫红茶代表队赢球的消息,上半场球赛告一段落。 中场休息时间,镇上中心小学的孩子们上场跳操,两支白茶代表队的球员们也在一旁做着热身准备。 ------------ 第七十一章 输球 两支白茶代表队的半决赛终于开始。 先是教练员和运动员进场环节。音响里,主持人激动宣布下面进场的是东道主当地白茶代表队时,现场观众的欢呼声显然比闽北白茶代表队进场时声浪高了数个浪头。 这是主场的优势,也是主场的压力。 在主教练这里,没有任何压力,赢是必然的。 等整支球队包括助理教练罗楚秀在内的十几人全部和观众打过招呼,主教练开始点将上场,先是一个外援,外加自己亲信的三名球员,继而是:“钟子期,上场!” 钟子期愣了愣。 柏乐村所有球员,并着罗楚秀,也都愣了愣,但罗楚秀很快反应过来,拍了拍钟子期的肩膀,示意他赶紧和其他球员一起上场。 一声哨响,比赛正式开始。 其余球员坐在球员专用的休息椅上观赛。 “怎么突然大发慈悲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叶神速对着王子安的耳朵耳语。 另一边,主教练的两名未上场的亲信球员也在小声嘟哝: “怎么让他们上了?” “起先在罗总的茶行,你没看到墙上那个女人吗?罗总说了,是这小子女朋友,大作家。” “所以是看他女朋友面才让这小子上的?靠,这也要靠女人。” “你也找个女朋友写书的呀。” “切,咱们打球,找个女朋友写书的,不怕不吉利输球呀?” 还能这样甩锅? 就连另一名亲信也闭嘴了。 王子安等人也收起耳朵,专注看场上。 场上比分咬得很紧,你一个球,我一个球,谁也不让谁。 现场观众的心都提在嗓子口,生怕当地白茶代表队的比分被对方甩下。 而主教练的眉头也蹙得越来越紧。 今晚这场球打得有些吃力呀。 “小组赛的几场球,咱们都赢得轻松,因为配合惯了,今晚就不该让那小子上场。” “可是,刚才几个得分球都是靠那小子呀。” 两名亲信又开始咬耳朵。 王子安默默听着,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场上的球队。不论是球员,还是观众的立场,王子安都不希望自己当地的球队输啊。 “配合还是默契的,只是对手太强了。”邵锋嘟哝了一句。 叶神速则两手冒汗,根本不敢说话,只能在心里祈祷自己队的球员们在场上多进球了。 三分钟进了五个球,也不算少了,奈何闽北那支白茶队多进了一个球,比分又领跑了。 主席台上,领导们的脸色也是肉眼可见的紧张,主教练回头看一眼主席台,咬了咬牙,将外援“全能战士”替换下外援“内线霸主”,又将自己的另外两名亲信球员换下了场上的两名亲信,倒是没有换下钟子期。 “内线霸主”本应是球场上主宰力量的存在,但是今晚他却遭遇了对手外援的强大压制。 那外援身形高大且灵活异常,防守时如一座铁塔般矗立,密不透风地封锁着“内线霸主”的活动空间。“内线霸主”每一次试图强攻,都会遭遇对方强硬的对抗,难以施展出平常的威力,因而进攻手段大打折扣。 将“内线霸主”换下,“全能战士”上场,众人期待他能扭转局势。只见“全能战士”身手敏捷、技术全面,一上场便带起一股凌厉的气势,突破、传球、投篮,连连得手,让球队看到了赢球的希望。 主席台上领导们和主教练的脸色都一起缓和过来,现场观众的心也得到了短暂的安慰,更加卖力地喊着“加油”。 只见“全能战士”灵活地穿梭在球场各个位置,巧妙地避开对手的防守,为队友创造了不少得分机会,钟子期的几个漂亮扣篮,将比分快速拉到了对方球队前面,奈何那两名碎嘴的亲信球员不知道今晚中了哪门子邪,频频失误。其中一人持球过半场时,莫名地滑倒,球权瞬间被对方抢走,对手趁机快攻得分。另一人则在防守时走神,让对方外援轻松突破防线,上篮得手。 他们的表现引得现场观众发出阵阵叹息,有的人气得打围栏,将自己的手打疼。 主席台上,领导们的神色又严肃起来。 这回主教练不敢回头看,皱起眉头紧盯场上,眼神中的不满与焦急越来越明显,后来不断地在场边呼喊示意。 尽管状况频出,但“全能战士”“得分机器”两个外援和钟子期依旧努力挽救着局势,五人的配合变成了只有三个人的团队,试图弥补这不断出现的差错,但比分始终追赶不上对方。 蓦地,对方几个外援施展出凶狠的防守招数。他们紧紧贴防“全能战士”“得分机器”和钟子期三人,利用自己强壮的身体不断进行对抗,干扰节奏。 同时,在进攻端,对方球队的本地球员显然比东道主的两名亲信球员更加强势,频频强打篮下得手。 哨声响起,随着对方球队的一个三分球顺利投进篮筐,现场观众一片哗然。 这一局,当地白茶代表队输了。 这是”茶BA”开赛以来,他们第一次输球。 队员们耷拉着脑袋走下场,几个外援都一脸沮丧。而闽北白茶代表队则欢呼雀跃,相互击掌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场边,主教练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下起雨来。他只能狠狠地瞪一眼自己的几名亲信,训人的声音都颤抖起来:“第二局,我们要改变战术……” 主教练的脑子一团乱麻,突然的输球,打击到了他的自信心。 这场比赛和他过往带队去外地比赛,性质完全不同。去外地比赛,无非是成绩好坏而已,可这是主场,主场输球,多少人会失望?他是主教练,多少人会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 主教练的额头急得冒出热汗。 “大家不要有压力。”身后传来梅文鼎主任平和的声音。 众人齐刷刷看过去,原来坐在休息椅上的球员们也都站了起来,罗有财等茶企老板也都挤在周围,众人的神色都很凝重。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就算我们输球了,也要拿出东道主的格局和气魄来,但是,当然了,我还是希望我们白茶代表队能赢球,这也是全市人民的希望。”梅文鼎主任的嘱咐面面俱到,给了开导,也给了压力。 而对于主教练和球员们来说,就全都是压力了。 作为东道主,怎么能输球呢?谁输球,谁是笑话,领导格局大那是领导的事情,他们作为选手,就是输不起! 而梅文鼎主任却已经把目光聚焦到主教练身上:“主教练对打赢第二局,有什么好的战术吗?” ------------ 第七十二章 扭转 慎言! 主教练脑子里突然冒出两个文绉绉的字,而梅文鼎主任正期待地注视着他。 主教练不敢张嘴,脑子里似乎有千万种主意呼啸而过,但他一个都抓不住。一颗红通通的心沉甸甸晃过来,瞬间压制了那千万个主意,上面跳动着一个字:虚。 是的,他心虚极了。 他只有一次机会,下一局如果输了,他就是罪人。 主教练呼吸都急促了。 忽然,一道声音替他解了围:“我有个建议。” 是罗楚秀,他像个好学生一样举起手。 “罗楚秀?”梅文鼎主任不确定地看着罗楚秀,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错名字,毕竟罗楚秀也没有和他这样的大领导很熟。 “我是。”罗楚秀说。 梅文鼎点点头,好像在回忆什么:“你是这次咱们东道主球队的助理教练?” “谢谢梅主任给的机会。”关键时刻,罗楚秀还是情商在线的。 梅文鼎主任露出笑容说:“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今晚对手能赢球,原因是多方的,当然首要的原因是对方球员实力强,但我们的球员实力也很强,输球的原因大概率是因为对手把我们球员的打球特点研究透了,子期今晚进球机会多,也不是侥幸,而是对方球队对子期的实力、打球招数感到陌生……” 梅主任不解了:“同一支球队的球员,就算对方球队研究了前几场小组赛的视频,为什么对其他人就能摸清套路,对子期却不熟悉?” 所有人这刻都闭了嘴。 有些事不能捅破,得给有些人留脸,而那人此刻也十分领情,说道:“不如下一局球赛就交给罗教练指导好了。” 这其实是恩将仇报,但罗楚秀和柏乐村球员们全都当作主教练在投桃报李。 罗楚秀当教练,柏乐村球员们就有机会上场了。 几人交汇了一下眼神,彼此心意相通。即便第二场会输,也必须是他们柏乐村人手上输掉。这就是底气! 梅文鼎主任看看主教练又看看罗楚秀,还没说什么呢,罗楚秀就道:“谢谢梅主任信任!” 小个子,中气却这么足,梅主任欣赏这样蓬勃的生命力。 而罗有财也立即上前,对梅主任敲边鼓:“主任,您别看他个子不高,但球打得可好了,二十来岁的时候打篮球赛,一投一个准,没人能从他手上抢球……” “好好打。”梅主任放给众人三个字,就在罗有财等人陪同下,回了主席台。 第二局比赛准备开场。 罗楚秀立即调兵遣将,柏乐村四名球员终于都有了上场机会,这倒不是罗楚秀搞小团伙,而是他平常带他们训练的时间多,对他们比较熟悉,而他们也配合得默契。 只见罗楚秀站在场边,目光紧紧盯着场上的四名柏乐村球员和外援“得分机器”,心中快速地谋划着战术。这一局他们必须全力以赴,不仅要展现出柏乐村球员的实力,更要巧妙地轮流利用三名外援的特点,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子安,你首发。”罗楚秀布置道。 “嗯。”王子安出列首发。 罗楚秀站在场边,一边示意王子安在开场阶段主打快攻,利用自己的速度优势突破对方的防线,寻找得分机会。同时提醒王子安要注意观察队友的位置,随时准备传球,带动整个球队的进攻节奏。 在王子安带球推进的过程中,钟子期和邵锋在内线站好了位置,随时准备接应。钟子期的力量和身高在内线具有一定的优势,他负责强打篮下,吸引对方的防守注意力;邵锋则凭借自己的篮板嗅觉和弹跳能力,在钟子期的身边游弋,一旦有机会就果断出手抢下篮板或者完成二次进攻。 叶神速则被安排在了后卫线上,负责组织球队的进攻和防守。他的传球视野开阔,能够准确地将球送到队友手中。罗楚秀告诉叶神速,要注意控制比赛的节奏,不要一味地求快,要根据场上的实际情况做出合理的决策。 而外援则被罗楚秀安排主要负责防守对方的核心球员,限制对方的得分。“得分机器”的传球和组织能力同样出色,他在场上担起了串联球队的作用,与王子安一起掌控着比赛的节奏。 第二局比赛已经进行到一半,两支球队虽然比分咬得很紧,但当地白茶代表队始终领先闽北白茶队2-4分,只有保持住这种差距,一直坚持到第二局结束,他们才拥有加赛和赢球的机会。 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所有人都高度集中注意力,三名外援都十分配合罗楚秀的调配,谁上场谁下场,全听安排。毕竟他们是高价请来的外援,必须让出钱方觉得物有所值。要是输了球,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还影响下次的赚钱门路。 闽北白茶代表队的外援和本地球员实力也同样强劲,且大家的心态都一样,谁也不想输球。 因而都卯足了干劲,整个篮球赛挥汗如雨,空气里充斥着青春的荷尔蒙的气息。 观众的心也随着场上的球飞过来飞过去,太紧张了,分不清谁是东道主,谁是外地队,只觉得球员们都不容易,赛场真不容易,到最后不论哪支球队进球,全场一起欢呼,不论哪个球员没能进球,全场都一起唏嘘。 罗有财请来的鼓手,举着鼓槌,在角落里“咚咚”敲着鼓面,烘托得现场气氛更加悸动心弦。 在那加油的鼓声里,闽北白茶代表队竟连进两个三分球,当地白茶代表队原本领先四分的优势,瞬间变成落后两分。 观众席加油呐喊声此起彼伏,但球员们必须稳住心态。 只见王子安收到场边罗楚秀的示意,迅速突破了对方的防线,杀向篮下。对方的防守球员立刻收缩过来,试图对他进行包夹,但王子安一个巧妙的假动作晃开了防守球员,将球传给了内线的钟子期。 钟子期接球后,凭借着自己的身体优势,强行起跳投篮,可惜球没有命中。好在,邵锋及时跟进,在人群中高高跃起,将篮板球收入囊中。 邵锋拿到篮板球后,又迅速地将球传给了外线的叶神速。叶神速接球后,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观察了一下场上的局势。此时,那名投篮技术精湛的外援已经跑出了空位,叶神速毫不犹豫地将球传了过去。外援接球后,稳稳地命中了一记三分球。 比分终于又领先一分,不愧是“得分机器”。 球员们在场上奔跑着,互相击掌鼓励,为这艰难的一分庆祝。 闽北白茶代表队显然没有想到对手会在第二局打得如此有章法,一时间有些慌乱。 而接下来,罗楚秀继续指挥着球员们发动进攻,场上五人凭借着默契的配合和顽强的斗志,逐渐占据了场上的主动。 尤其柏乐村的四名球员,仿佛被压制了二十多天的憋屈,全在今夜释放出来。 他们要雪耻!他们再也不要坐冷板凳!他们要打球!他们要赢球! 于是,每个人都像打了鸡血,而今晚的王子安更加开了挂般,不断地利用自己的速度冲击着对方的防线,给对方造成了很大的压力。钟子期和邵锋在内线也频频得手,让对手的防守顾此失彼。叶神速则在后卫线上有条不紊地组织着进攻。 这么好的战友使得“得分机器”舍不得下场,使出浑身解数为球队贡献了不少分数。 比赛接近尾声,当地白茶代表队的优势略微明显。尽管闽北白茶代表队奋力反击,也始终无法扭转局面,直到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他们在王子安五人的夹击下再未进一个球。 终于,当地白茶代表队赢下了第二局球赛。 全场观众欢呼,球员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欢呼雀跃。 罗楚秀却不敢放松神经,因为只是打成平手,还要加赛。 胜败在下一局。 梅文鼎主任再次坐不住,从主席台上下来,走到球员们中间,又是鼓励,又是给了不少建议,但他毕竟不是教练,只是个篮球爱好者,最后也只能冲球队举起拳头,说了句:“加油!” ------------ 第七十三章 双子 加赛是一场硬战,好在因为上一局赢了球,当地白茶队的球员们找回了信心,主教练考虑到这决定胜负的关键一局,更不敢轻易从罗楚秀手上抢夺教练资格,只能领着自己几名亲信,蔫儿吧唧坐在休息椅上,看罗楚秀又开始布局新一轮的战术。 球场的灯光打在罗楚秀身上,小个子竟有大将军的气势,一只手配合着自己的语言,不断打着手势,他周围,四名柏乐村球员和三名外援全都专注倾听他指挥。 很快罗楚秀钦点了上场的球员,这回换“全能战士”“内线霸主”和王子安、钟子期、邵锋五人上场,钟子期首发。对手球队也在此一搏,竟上了三名外援,罗楚秀迅速调整对策,让“得分机器”再次上场,换下邵锋。双方的外援彼此围堵、对抗,王子安和钟子期的默契配合,就成为了场上的焦点。 王子安凭借其出色的控球能力,灵活地穿梭在对手防线之间,一次次巧妙地突破传球。而钟子期则在内线精准地卡位要球,接到王子安的传球后,果断出手投篮,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入篮筐。 对方球队的外援们发现了王子安、钟子期的强势,试图包夹阻止他们,但“得分机器”“内线霸主”“全能球王”三位外援根本不给他们机会,所以王子安和钟子期总能心领神会地找到空当。 随着两人一个球又一个球投进篮筐,两支白茶队的比分逐渐拉开。 随着哨声响起,时间截止,全场观众欢呼起来,主场胜利的喜悦漫过整个篮球场。 场上双方的球员或激动拥抱,或礼貌握手,场边,主教练和亲信们也本能鼓掌。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一个整体,能站到冠军赛的夜晚,就是近阶段的胜利。 主席台上,领导们也和观众一起纷纷鼓掌,季彤会长侧身在梅文鼎主任耳边说了一句:“柏乐村双子星。” 梅文鼎主任把目光投向球场,王子安和钟子期正和闽北白茶代表队的球员们拥抱、握手、寒暄。 这两个家伙,今晚表现不错。梅文鼎主任唇角不自觉向上勾起。 接下来是备战冠军夜。 主教练没有执意抢夺教练权,罗楚秀顺利执教冠军夜。 令众人没有想到的是,冠军争夺战比半决赛要轻松很多,同样来自闽东的工夫红茶代表队,并没有像半决赛时表现那么出彩,经过视频直播被观众高度认可的那名年轻球员,由于身高差距,被“得分机器”等三名外援紧紧夹击,而球队里的其他球员都表现不佳,他们球队的整体水平,不如当地白茶代表队的球员们优秀。 整个冠军夜,全市男女老少通过各种方式拿到票,进驻体育馆的万人场馆,还有全国各地数以万计的人们通过直播视频,观看现场的比赛,却是看了一场王子安和钟子期的个人秀。 钟子期主导第一局,王子安主导第二局。 其间,罗楚秀还一度让三个外援集体休息,而让主教练的五名亲信球员都上场打了一阵。 比半决赛轻松不知多少倍的冠军夜,当地白茶代表队的不断进球,让现场东道主的观众们心态都有些飘起来。 冠军,一锤定音。 沸腾的欢呼声里,王子安和钟子期相视一眼笑了。备战冠军夜的这几天,他们球队也遭遇了一些诱惑,譬如接受什么条件,可以保他们赢球,或者保对方输球,还好都被他们拒绝了。 虽然他们是东道主,赢球是强烈的心愿,但柏乐村人也输得起。 假如实力不配承载赞誉,被嘲笑、怨怼、责骂,也是柏乐村人的肩膀可以扛得起的担当。 好在,运气最终站在了他们这一边,被实力召唤。 决赛过后,就是颁奖典礼。 大部分球队都已打道回府,只留下八强参加典礼,那支倔强的闽北白茶代表队也凭实力拿到了季军奖杯。也许,他们半决赛对战的如果是工夫红茶代表队,也能进军冠军夜也未可知。但,有时,时也运也。 颁奖典礼现场,嘉宾云集,灯光璀璨。主持人轮番激昂宣布着获奖名单,现场观众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助兴的表演节目,终于等来激动人心的时刻:当地白茶代表队上台领奖。 两名教练率领十二名球员,雄赳赳气昂昂,浩浩荡荡上台,全场沸腾,掌声雷动。 又有最佳球员的颁奖环节,获奖的是王子安和钟子期。 两人都十分意外,在主持人的催促和现场观众的掌声里,两人携手上台。 梅文鼎主任和季彤会长双双为二人颁奖。 “柏乐村双子星!” 热闹喜庆的音乐声里,王子安和钟子期还是听到了二人送给他俩的称号。 颁奖典礼落下帷幕,人流缓缓走出体育馆,城市的夜色如墨,静静地铺展在人们脚下。路灯洒下柔和的光晕,街道上车辆稀疏,偶尔传来的喇叭声轻轻划破夜的寂静。王子安与钟子期并肩站在体育馆门口,沉浸在颁奖典礼的余韵中,回味着那份属于他们的荣耀。 这时,广场上一抹亮丽的身影吸引了他们的目光,是谢安民,她手捧着一束鲜艳夺目的花束,热情似火地向他们走来,钟子期立刻飞奔上前,抱起谢安民转圈。两人的笑声在夜色中真挚而热烈。 而王子安则独自站在远处,有些落寞,好在很快,一群粉丝围了上来,他们都是被王子安在比赛中的帅气表现和篮球技艺所吸引,纷纷请求签名,王子安微笑着一一应允,但有人趁机索要微信,他就无情地拒绝了。 等钟子期手捧谢安民送的鲜花,由谢安民挽着手臂,款款走过来时,粉丝们又撇下王子安,奔了过去,把谢安民挤了个踉跄,生生从钟子期身边弹开。 看着被粉丝包围、手忙脚乱签名的钟子期,谢安民撇撇嘴,扭头就看到王子安正不满地看着自己。 “你就不能多送束花吗?”王子安不开心地问。 ------------ 第七十四章 被打 茶BA的热情终将退去,这座城市里关于白茶的盛事又将开启下一篇章,王子安和钟子期的生活也将开启下一篇章。 对于钟子期来说,下一篇章必是谢安民的离开,他的美好爱情的破碎。不过现在,他对这悲伤结局已经麻木,不再惊恐不安。 而王子安的下一篇章却是像涨潮一样起势,不论事业还是爱情,只是王子安自己还暂时意料不到。 眼下,他们,甚至整个柏乐村人,都被卷入雷声与钟春水的风波里,震惊不已。 雷声去追的星,不是别人,正是钟春水。 柏乐村人惊呆了,老钟家那个离家出走的小女儿,竟然摇身一变成为大明星了。 这个消息是从雷声父亲雷定武那里散播出去的。 那一天,正值午饭的饭点,雷定武站在钟家门口破口大骂,因而吸引来了左邻右舍。 柏乐村人还是第一次看见雷定武如此失态。 雷定武将慧芳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她是个连女儿都管不好的废物。雷定武用的是畲族话,村里许多汉族人听不懂,但从他怒不可遏的表情里能看出来,他杀了慧芳的心都有。 不过,任由雷定武怎么骂,慧芳都没有走出家门。 钟家大门紧闭,使得雷定武更加暴跳如雷,还是蓝大风、黄芸芝等人把他给暂时劝住了。同时,有人跑去茶厂向钟子期递消息。听说寡母被欺负,钟子期立即骑上小电驴,跑回家看看是怎么回事。王子安不放心,自然也跟了来。 两人抵达钟家门口时,雷定武还在骂人,慧芳却已经开门走出来了。 慧芳之所以开门,是因为听见自家孙子在门外哭。 婆母被欺负,身为儿媳的林盈盈不能坐视不理,一得知消息,就抱着孩子从娘家回来为婆婆撑腰。她本来就不是擅长吵架的人,何况雷定武正在盛怒中,大嗓门直接吓到孩子。 孙子一哭,慧芳就坐不住了,打开了家门。 雷定武一见到慧芳,立即走上台阶,直骂到慧芳鼻子前。 慧芳此刻脸上早已淌满泪水,却也倔强地不肯后退一步,用畲族话回雷定武道:“春水是离家出走,可算不上逃婚,我们钟家又没收你们雷家一分聘礼,是你家雷声剃头挑子一头热……” 雷定武有被气到,直接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举到慧芳两只眼睛前,嘴里骂道:“今天我不跟你说婚约,你钟家这种没教养的女儿,我们雷家才不稀罕,出名了不起啊?出名就不是柏乐村人了?都是一个村的,就这样对待我家雷声吗?” 雷定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此刻除了气愤,更多的是对儿子被打的心疼。 慧芳看清了,视频里,被一群人围殴的正是雷声。 围观的村民也终于明白了雷定武生气的原因:雷声千里迢迢去看钟春水的演唱会,却被钟春水的人打了。 这下没人再替慧芳说话了,寡妇的身份不能为没有教养好子女做挡箭牌,钟春水出名就忘本,这不是柏乐村人的做派。按照柏乐村人的性格,不管你当多大官,发多大财,有多大出息,老家来人了,就得请一桌好酒席热情款待,至少也要有一壶热茶吧?怎么可以用拳头招待同村人呢? “没爹的孩子就是这样。” “要说,孩子还是不能没有爹呢。” “有爹生没爹管,娘又没用,孩子可不就翻天了?” “这一辈出了个忘本的女儿,下一辈还不知道出个什么样的孙子呢……” 人们的议论声越来越难听,甚至有人看着林盈盈怀里的孩子都戴上了有色眼镜。林盈盈本能抱紧孩子,心头一揪,自卑瞬间涌了上来。她的孩子也是没有爹管教的,子望已经傻了,一个傻子能管教孩子吗? 而钟子望不知何时已经从屋子里走出来,外头的吵闹声令他好奇又害怕,他踩着傻子特有的小碎步走出来,却不敢走出门,只站在门框里,紧张地拍着手。不怀好意的人群使他呜呜哭了起来。 这让林盈盈两颊火辣辣的,有一种奇耻大辱的感觉,眼里噙着泪,抱着孩子扭头回娘家去了。 儿媳和孙子已经回娘家好一段日子了,好不容易回来,慧芳想去追,但被雷定武拦住了。 “雷定武,你到底想怎样?”慧芳抹一把泪,问道。 “打人还这么凶,知道钟春水为什么那么嚣张了,原来都是她娘教育的,我想怎样?我要去报案,告钟春水雇凶打人!”雷定武气鼓鼓说着,就要走,王子安和钟子期骑着两辆小电驴刚好回来了。 “叔,叔,这中间一定有误会,我相信春水不是那样的人。”王子安抛下小电驴就过来拦住雷定武,揽着他的肩安抚他,“叔,还是问问雷声的意思。” 是的,雷声才是那个被打的人,要不要报警,要不要告钟春水,都由雷声说了算。 “叔,你就当给我爸一个面子,春水也是我爸看着长大的。” 王子安抬出了王恺书记,雷定武的气焰终于降了下来,默了三秒钟,憋出一句:“我看你的面子!” 王子安可不觉得在雷定武那里自己能有什么面子,要有面子,也是老王书记给的。 雷定武走了,钟子期松了口气,还好王子安把雷定武哄走了,否则他可真没有魄力和雷定武吵架。 将泪眼汪汪的慧芳和跺脚呜咽的子望带进屋里,钟子期决定和王子安一起去看看雷声。 雷声已经把自己关在“甜蜜蜜”养蜂基地几日了,谁也不见,就连雷定武夫妇来了也不见,就连工作人员小黎也被他放了假。没有了小黎,“甜蜜蜜”无法正常营业,不论是来团建的,还是来买蜂蜜和玫瑰花饼的,统统不接待。他现在连人都不想见,还做什么生意?一个人躺在被窝里,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觉得人生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雷声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厌世的念头,以至于基地外又响起汽车声音时,他烦透了,以为是雷定武又来聒噪“大丈夫何患无妻”那套,然而楼下响起的却是王子安和钟子期的声音:“雷声!” 王子安和钟子期在别墅楼下整整叫了半个小时门,也不见雷声来敲门。 “不会出事了吧?”钟子期挺担心的。雷声可以死,但不能因为春水。 王子安可不认为雷声那圆滑的性格能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他看着基地周围,远处是红彤彤的食用玫瑰田,近处几只蜜蜂在风里扇动着翅膀……不由灵机一动。 楼上,雷声忽然听到了楼下王子安和钟子期的叫声。 王子安说,哎呀,好疼啊! 钟子期说,不好了,王伯牙你被蜜蜂咬了,脸肿得像猪头现在。 两个人就这么叫嚷着,还没过一分钟,别墅的铁门就开了,雷声沉着脸站在门内,王子安和钟子期相视一笑,急忙进了屋。 看着茶几上的热茶,钟子期有些感动,他做好来吃雷声一棍子的准备,没想到还有热茶相奉。 “你确定那女歌星是春水啊?”喝了口热茶,钟子期嗓子滋润起来,看着脸上还没有完全消肿的雷声,问题也脱口而出。 雷声没好气道:“你自己亲妹妹不认识啊?” 钟子期是不敢相信,一来那个女歌星叫“伊池”不叫钟春水,二来那女歌星浓妆艳抹、露胳膊露腿的打扮和过去那个衣着朴素的妹妹实在相差太远。 还有一点,钟子期不信春水真的能成事,他心底里对春水,或者说对整个农村人群体都带有刻板印象,不相信这类人群能够成功,而自己也是这类人群里的一员,所以他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他是自卑的,才会在与谢安民的恋爱关系里,有一种深深的不配得感。 被雷声呛了一句,钟子期低下头,又问道:“那你确定是春水雇人打你?” “我什么时候说过春水雇人打我?”雷声的口气很不好。 “你爹说的。” 钟子期把雷定武大闹钟家的事和雷声说了一遍,雷声没有为雷定武辩解,只是沉默着。 王子安便说:“雷声,你是当事人,当时到底谁打你?你要不说清楚,定武叔要去报案了,他咬定了这件事是春水找人干的,如果惹上官司,我怕这对春水不好,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能有自己一番事业不容易……” 王子安的劝解让雷声感到憋屈,他因为她被打,还要反过来为她的事业考虑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春水授意的,反正打我那些人自称是春水的人。”雷声说话间,脸上身上还残留的乌青瞬间隐隐作痛。 ------------ 第七十五章 家呢 终于送走王子安和钟子期,雷声很累,把自己抛进房间大床上,继续一蹶不振,但还没躺三分钟,楼下又响起汽车开来的声音,雷声烦得一屁股坐起来,这个王子安和钟子期到底有完没完?他都说了,不管打他的那波人和春水有什么关系,他都不会追究春水的,谁让……谁让他是她的舔狗呢? 雷声窝火极了,觉得自己窝囊又憋屈,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他可是千里迢迢奔赴她开演唱会的城市,斥巨资准备了应援的9999朵玫瑰,他为她的成名高兴、喝彩,他只是在她的演唱会上朝着她的舞台大声表白而已,他告诉她,让她大胆拼事业,他会一直做她背后的男人,他会一直在柏乐村等着她,只要她愿意,他们的婚约永远有效……然后,演唱会结束,他就被一群人打了,下手那叫一个狠,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事和春水有关系。 但王子安说,也可能是演唱会上的其他粉丝自发的行为。 反正他也没机会找钟春水问个清楚,都被打成猪头了,他还有什么脸站到春水跟前呢?何况人家现在不叫钟春水了,叫伊池。 “雷总——” 雷声坐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楼下传来林铛铛的声音。 这家伙怎么会跑到养蜂基地来的? 这家伙来能有什么好事? 雷声打定了主意,绝不给林铛铛开门,奈何楼下竟传来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盈盈和妞妞也来了! 雷声坐不住了,赶紧下楼开门,上次妞妞就在养蜂基地被蜜蜂蛰过一次,可不能再有意外了。 门一开,整个别墅立即飘满林铛铛的问候,大有关心则乱的意思:“哎哟,哎哟哟,雷总,那么帅一个小伙子被打成这样,春水那个该天杀的呀……” 雷声把目光投向林铛铛身后,林盈盈正抱着妞妞走进来,她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让他吃了一惊。 趁林铛铛进厕所方便的空隙,雷声抓紧对她说道:“嫂子,你别为我哭了,一点皮外伤,我没事的,我很壮实的……” 雷声的话让林盈盈愣了愣,但林铛铛已经从厕所出来,她也不好同雷声解释什么,她哭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和孩子。 再看雷声满脸的肿胀和乌青,林盈盈又为自己是个凉薄的人而愧疚。雷声对他们娘儿俩那么好,他被打了,她竟然没有为他难过。她又宽慰自己,她没有为他流泪是因为她此前并没有见到他的惨状,如果见到了,一定会哭的吧? 此刻,已经见到了…… 林盈盈看着雷声还未消肿的眼睛和乌青的面颊,不由眼里浮起了泪花。 “哎哟,哎哟哟,雷总,你看我们盈盈多心疼你,春水雇人打你,她却为你流泪……” 林铛铛的浮夸和高嗓门让林盈盈很是难为情,而雷声早已贴心地递给林盈盈一张纸巾,又给二人煮茶。滚烫的茶水倒进林盈盈面前杯子,担心会烫到孩子,雷声竟将孩子从林盈盈手里抱了过去,那孩子看到雷声受伤的脸没有害怕,反而咿咿呀呀说起婴语来,还对雷声发出一声笑。 这一幕让林盈盈很是惊讶,不由也露出了笑容。 而林铛铛的视角看过去,抱着孩子的雷声和林盈盈,简直就是一家三口,多么和谐有爱的画面啊! 他这个当大舅哥的,此刻十分满意,又开始拉踩起来:“雷总,像钟春水那么恶毒的女人,就配不上你,你这次可不能轻饶了她,一定要追究她的法律责任,她出名了,是歌星了,一定有很多钱,你一定要让她赔你钱,让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否则还有王法吗?” 林铛铛义正词严,义愤填膺,林盈盈急忙打断他的话,对雷声说道:“真的是春水雇人干的吗?” 雷声说:“你们都哪里听来的?” “定武叔去钟家闹了,现在全村都知道春水雇人打你……” 听了林盈盈的解释,雷声有些无奈:“其实我也不确定。” 林盈盈便打起精神,问他:“所以你不会去报案,也不会告春水,对不对?” “盈盈,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呀……”见林盈盈竟然为钟春水求情,林铛铛立马叫停她。 林盈盈怨怪地看了林铛铛一眼,嘟哝道:“春水是我小姑子。” 林铛铛不乐意了,“什么小姑子?你都要和钟子望离婚了,哪来的小姑子?以后雷总才是我们一家人……” “嫂子,你要和子望离婚了?”雷声向林盈盈看过来,林盈盈有些无奈:“雷声,你别听我哥瞎说,他就喜欢咋咋呼呼,满嘴胡言。” 林铛铛更不乐意了,“盈盈,你是我亲妹子,我才帮你说这些话的,和钟子望离婚,可不能便宜钟家,钟春水出名了,他们钟家现在有钱得很,那些大明星赚钱一天就是咱们小老百姓一辈子赚不到的钱,一定要让她替她哥补偿你,他们钟家如果要孩子,就让钟春水拿钱来换!还有雷总的医药费,也不能便宜她!” 林铛铛张嘴闭嘴的钱钱钱,林盈盈真想找个地缝躲起来,好在雷声对林铛铛的为人已十分了解,此刻便假装同孩子说话,内涵了一下林铛铛。只听雷声说道:“妞妞呀,我们做人呢,喜欢钱没有错,但要靠自己的双手赚,不能靠算计别人哦……” 林铛铛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听不懂雷声在讥讽他呢?但他心态一向好,从来不知“丢脸”为何物,一边冲雷声嘿嘿笑着,一边抓起桌上的茶杯就仰头灌起来。 好烫! 林铛铛手里的烫手茶杯直接被扔了出去,砰的一声在地上碎裂了。而林铛铛吐着差点被烫熟的舌头,像狗一样哈着气,狼狈不已。 怀里的婴儿竟十分巧合地发出一声笑,雷声和林盈盈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们妞妞就是聪明!”雷声捏捏怀里婴儿的小脸蛋,连日来的阴霾竟在此刻扫清了不少。 …… …… 春水是在下半年回到柏乐村的。没有衣锦还乡的风光,只有灰溜溜的步伐和满心的疲惫。她一个人站在长安街上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住了三十年的长安街早被挖掘机推倒房子,变成一片正在建设中的工地,而柏乐村的原住民们却不知去向。 春水没有给钟子期或者慧芳打电话,而是习惯性拨通了王子安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王子安惊讶的声音:“春水,你回家了?” 是的,她回家了,可是家呢? 王子安说:“我刚刚在村委会忙着,走不开,你直接来村委会找我吧。” ------------ 第七十六章 新官 阳光洒金的乡村景致里,一座外墙洁白、宽敞明亮的二层建筑静静地坐落在街边。 这便是柏乐村的村委会。 门前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广场,广场上,写着大红字的政务公开栏格外醒目。 春水站在广场边,目光扫过眼前一切,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亲切感。从前,她常常陪着慧芳来这里参加村民集会和活动,王恺书记总是拿着大喇叭,站在台阶上,声音洪亮向村民们传达着最新的政策和信息。 春水穿过广场,走进村委会大门,只见村委会墙上依旧挂着村庄的历史照片和荣誉奖牌,记录着柏乐村在每个时段、方方面面取得的优异成绩。只是似乎比从前又多了几块奖牌。 “我找王书记签字。”两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文件,一边快步走上楼梯,一边轻声交谈。 “我也找王书记签字。”另一个工作人员回应道,脚步不禁加快了几分。 这两人都是春水陌生的面孔。 她离开柏乐村有一两年时光,没想到村委会的人事都有了变动。 春水没往心里去,村委会除了王恺书记这个当家人以外,工作人员时有变动,有不少外地的志愿者、大学生被组织部门派到这里历练个一两年,又回城里去。 春水跟在两名工作人员身后,也上了楼,心里不疑有他,他们口中的“王书记”自然指的王恺书记。 到了二楼,春水轻轻摘下墨镜,目送着两个工作人员走进村书记办公室,心想:王子安这个点在村委会,应该也是来找王恺书记的吧? 当她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正在给两个工作人员签字的人,不是王恺书记,竟是王子安。 只见王子安神情专注而严肃,手中的笔在文件上快速地书写着。很快签好了字,两个工作人员齐声说了句:“谢谢王书记。”便退出办公室,并和春水打了个照面。 “王书记,有美女找你。” 两个工作人员调皮地冲王子安喊着,笑着跑了。 王子安朝门口看过来,门口站着一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人,只见她身着一套简约而不失时尚的高级定制私服,上衣是一件宽松的白色牛仔,下身搭配着一条流畅的黑色阔腿裤,脚上是一双米色麂皮高跟鞋,秀发被精心打理成大波浪,层层叠叠散落肩头,使她显得随性而优雅。 女人手里握着一副复古风格的墨镜,正斜倚在门上,一脸惊诧看着坐在办公桌后的王子安。 那个位置,过去一直是老王书记坐的。 虽然已经接到钟春水的电话,知道她回村了,但此刻看见这副打扮的钟春水,王子安还是愣了愣。 这哪里还是从前的钟春水啊?果然人出名了,整个气场都不一样了。王子安被眼前的摩登女郎狠狠惊艳了一把。 “春水,你回来了?”王子安站起来,给钟春水倒茶,又局促道,“我现在该叫你春水,还是叫你伊池呀?” 钟春水没有回答王子安的问题,而是在王子安对面的茶几旁坐下来,一边接过王子安递过来的茶杯,一边问道:“他们怎么称呼你王书记?” 茶杯握在手里,暖暖的,不知是茶水的温度,还是残留了王子安手上的体温,钟春水已经悬浮了几日的心,在这一刻有了踏实感。 “我爸退休了,现在我是柏乐村的书记。”王子安有些腼腆告诉春水。 钟春水脸上倒是没有过分意外的表情,说道:“从前老是听村里人说,没有人能接王恺书记的班,那时候我心里就觉得你可以,只是那时候你先是在大学,后来又去了部队,我还以为你可能是不会回到柏乐村发展的,现在,真挺好,你来接老王书记的班,村里人一定很高兴吧?” 钟春水说着,又笑了笑:“我说的简直是废话,如果村民不高兴,又怎么会把你选出来当村书记呢?” 的确,王子安这村书记,就是被全村人一票一票投上去的。 至于柏乐村人为什么会选他当新一任村书记,得从那场茶BA说起。 作为国内首个以茶产业县市为主题的大型篮球赛事,茶BA吸引了全国各地媒体和公众的关注,它的成功举办极大地提升了城市形象和当地白茶品牌的知名度,成功带动了餐饮、住宿、交通、旅游等相关产业的发展,为城市经济带来了直接的增长动力。 而这个创意,最早是王子安提出来的。 在比赛当中,王子安和钟子期等柏乐村球员为当地白茶代表队成功夺冠,立下了功劳。 除了篮球技艺,在协助体育协会等部门开展好茶BA活动过程中,王子安的协调组织能力,亦被领导们看到,而运动员出身的季彤会长更对王子安青睐有加,茶BA结束后,他们就白茶厂和柏乐村别墅区等问题,进行了多次见面。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随着一次次见面、商谈,他们的情谊也与日俱增,季彤会长越来越欣赏这个头脑清晰、有想法、会办事的年轻人。 柏乐村人能顺利搬出长安街,住进别墅区的新房子,正是王子安帮助王恺书记,让季彤会长点头的。 季彤会长想要最快速度创办一家白茶厂,除了资金之外,哪哪都是问题。场地方面,短期内找到符合标准的厂房并不容易。技术层面,聘请经验丰富的制茶师傅也不易,且还需建立质量管控体系团队,确保茶叶品质稳定,需应对各类繁琐的审批流程,与相关部门频繁沟通协调,每一步都是时间成本和人才组队挑战。 而王子安的白茶厂是现成的,从制作、生产到销售,都较为成熟,厂里收藏的那些陈年白茶,又具有极高的市场价值。 无非就是规模小一点,但如果有季彤会长的资金注入,茶厂很快就可以做优做强做大。 王子安也愿意极度让利,让季彤会长占白茶厂三分之二的股份,拥有一切决策权,这让季彤会长很满意,于是双方很快达成合作。 季彤会长既然在柏乐村有了产业,就希望柏乐村发展得更好,别墅区的房子如果卖给外国友人,他们并不会常住,也许一年来住几天,也许几年来住一次,这对柏乐村的发展并无益处,只会造成空置房现象,从而产生一系列不良影响,诸如土地资源浪费、偷盗等。 柏乐村要推进“两园两区”项目,就必须腾出规划区域内的长安街,如果别墅区易主,柏乐村人即便愿意搬出长安街,也无处可去。 别墅区必须留给柏乐村人,而柏乐村人不愿意搬去别墅区的根本原因是因为补差价。 如果不用补差价,又有更好的居住条件,何乐而不为呢? 前一任开发商资金链断裂,所以眼巴巴等着柏乐村人自掏腰包补差价买别墅,而季彤会长又不缺钱,就当作又在柏乐村投资了一笔。 当然,在商言商,季彤会长是慈善家,更是商人,只要有好的项目,她自然愿意钱生钱。 于是,王子安向王恺书记提议,柏乐村以村委会控股的实业公司股份的名义,当作替全村人交差价。 柏乐村人不必从自己腰包掏钱补差价就有漂亮的别墅居住,季彤会长的投资每年又会有新的分红收入,毕竟“两园两区”项目一旦建成,村里每年的分红又要翻番。 这样两全其美的事,起初王恺书记向季彤会长提出来的时候,季彤会长也不是太情愿,还是王子安软磨硬泡,一遍遍找季彤会长商量,并表示,如果季彤会长答应这个方案,他可以无偿让出“知音白茶厂”的全部股份。 “你离开了,知音白茶厂还可以叫知音白茶厂吗?”季彤会长说。 只有子期,没有伯牙,还能叫知音吗? “茶厂也不能失去你这么好的厂长。”季彤会长又说。 终于,不必王子安退股牺牲自己的利益,季彤会长按照柏乐村人的意愿,将别墅区卖给了柏乐村人,当然也给自己留了一套,作为“十卄卅卌”和“知音白茶厂”的办公地点,以后外国友人若来作客,亦有客房接待他们。 “所以,我娘我哥他们都住到别墅区去了?”村书记办公室里,钟春水问王子安。 王子安点点头,说道:“整个柏乐村人都搬去别墅区了,我爸给别墅区取了个名字:永和新区,寓意咱们柏乐村人永远和睦,民族团结,亲如一家。” 永和,钟春水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头却很沉重。 柏乐村这个大家庭,兴许是越来越团结了,但她的小家呢?她回来了,母亲和哥哥会是什么态度? 如果之前她收入颇丰的时候,不是急着和原生家庭做切割,而是能及时给家里寄点钱回来,大哥和林盈盈就能顺利结婚,那么现在,她黯然归乡,家人对她的态度一定会热情些。 因为之前和家里断了联系,春水并不知道钟子望和林盈盈早就结婚,甚至有了孩子,更不知道钟子望出了事故。 她独自一人在外打拼事业,一夜走红使她雄心勃发,全身心关注自己,名利场的纸醉金迷一度使她忘记来处,忘记还有家人的存在。 唯一和柏乐村的联系,就是王子安。不过她忙着演出、走穴,睡觉都没时间,后来也鲜少和王子安联系了。 她没有主动联系王子安,王子安就从不会主动联系她。 于王子安而言,这是边界感,不能轻易打扰别人。于钟春水而言,王子安对她是不上心的。 “春水,你这次怎么突然回来了?你娘和你哥他们都知道你回来了吗?” 听到王子安的问话,春水抬头看他,眼里有不争气的泪雾升起。 “子安哥,你果然不关心我。”春水哑着声音,苦笑着说道。 ------------ 第七十七章 跑了 “你现在是大明星,关心你的人太多了,哪里轮得到我?”王子安开玩笑地说。 听王子安这样说,春水失落地起身告辞。 王子安也没有送她回永和新区去,他还要和文书小良一起去城里住建局和设计院跑一趟,村里要建设融合白茶文化、红色教育的研学基地,还有许多事务要去沟通。 至于春水,王子安觉得有些事,尤其和家人之间的矛盾,还是得春水本人去面对比较好。 “我白天还要去城里,等我晚上回来请你去村里酒楼吃晚饭。”王子安说。 春水不置可否,走了。 远远的,终于看到“永和新区”四个大字。 字体苍劲有力,采用古朴而庄重的颜体风格,镌刻在一块巨大的汉白玉门牌楼的匾额上。门牌楼环绕着精美的浮雕,有祥瑞的龙凤图案,也有象征吉祥如意的花卉纹饰。阳光洒下,“永和新区”四个大字闪耀着金色光芒,彰显着这片别墅区的尊贵与不凡,给走近的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春水已经站到了门牌楼下,淡淡的花香从别墅区内随风飘散出来,令人闻之心灵沉静。 春水抬头向内望去,只见整个别墅区的环境清幽雅致,绿树成荫,繁花似锦,一座座别墅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有欧式的典雅奢华,也有现代简约风的流畅时尚,建筑风格多样却和谐统一。 春水走进去,但见别墅区内的道路干净而整洁,每一盏路灯的造型都精巧别致。休闲区域设有精致的长椅、亭子和健身设施。能看得出来,这里的一切都透露着独特的乡村别墅风情和高品质的生活气息,的确不是从前的长安新街可以比的。 从前,老王书记动员全村人搬迁别墅区的时候,春水就特别心动过,只可惜那时他们家掏不起补差价的钱,只能心里痒痒。 迎面有几个村民走过来,男男女女,有的说普通话,有的说畲族话,有的说本地方言,怪异的和谐。都是乡里乡亲,春水自然认得他们,但他们与春水擦肩而过时,却只有黄芸芝一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喃喃:“这是老钟家的春水吗?” 春水却加紧脚步,往前走去。 此刻,明白了什么叫“近乡情怯”。 众人看着春水的背影,纷纷说黄芸芝认错了人,这样时髦的美女分明是城里姑娘,怎么会是春水? “春水现在是大明星了,当然和城里姑娘一样洋气……”黄芸芝辩解。 “对啊,当了大明星了,还怎么会回村里?连慧芳,她都不联系的。” “慧芳的命真不好啊,丈夫那样,女儿那样,儿子又那样……” 人们的议论声随风远去,春水按照王子安给的门牌号,一栋栋别墅找过去,却止不住心事沉浮。 对于母亲来说,丈夫死了,是一个大劫;女儿叛逆,母女常常冲突,的确也是一个不顺心的地方,可是儿子……儿子能怎样呢?两个哥哥算得上母亲的好儿子,尤其钟子望。作为家中长子,他替母亲承担了太多,所以即便春水对母亲多有怨怼,也从不会责怪这个大哥。 前面不远处路边,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和几个小孩一起,正在地上看蚂蚁。 是大哥。 春水露出笑容,一股叫亲情的东西从心底柔柔升起,促使她走了过去。 这时,一个调皮的小孩不知从何处捉来一条毛毛虫,放入钟子望的脖颈上,吓得钟子望惊跳起来,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双手在脖颈处胡乱地抓挠着,试图将那只毛毛虫弄下来。周围的小孩们却爆发出一阵哄笑,有几个还在旁边拍手起哄。 钟子望的行为充满怪异,春水疑惑不已,她快步走过去,先是帮钟子望从脖子上拿下那只毛毛虫,正准备扔向始作俑者时,黄芸芝的声音传了过来:“春水,春水——” 调皮捣蛋的正是黄芸芝家的孩子。 黄芸芝是跑回来确认摩登女郎到底是不是春水的。 现在确认了。 她让孩子给春水道歉,春水板着脸要黄芸芝孩子给钟子望道歉,黄芸芝却说:“向子望道歉,子望也不懂……” 黄芸芝的话好奇怪,春水不由回头看向钟子望,他站在原地,紧张地跺脚,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我大哥他怎么了?” 春水不敢相信地问黄芸芝,她已经看出钟子望的不对劲,现在的钟子望分明就是个傻子。 …… …… 王子安在城里住建部门和几家设计院跑了一圈,回到柏乐村里,已经过了饭点。他将车开回永和新区,下了车,直奔钟家。 一下午的时间,够春水和家人把话说开的。 钟子期这边不用担心,他不可能为难春水;钟子望已变成一个只有三岁智力的小孩,春水也不需要和他摊开心扉,无非就是慧芳。 王子安还是乐观地想,慧芳和春水毕竟是母女,还能有什么隔夜仇呢?过去,母女俩的矛盾,慧芳重男轻女思想是原因之一,但归根结底是因为经济原因。如果慧芳有钱,就不必想着从春水身上捞取钱财,来帮衬儿子,那么春水也就不会对她百般反感。 现在,钟家经济条件好了,而春水也出名了,他们都不缺钱了,那矛盾也就迎刃而解。 王子安走进钟家时,并没有见到他理想中的母慈女孝的一幕,甚至春水压根就不在。子期也不在,只有慧芳坐在饭桌旁喂子望吃饭。 “婶子,春水回来了吧?”王子安笑吟吟走进来。 慧芳抬头看了他一眼,心头有些酸涩。王子安从小到大就乖巧懂事,哪哪都不用老王书记操心,现在即便当了村书记,和村里人说话也总是和和气气的,比从前他爹当书记时,脾气还和善些。这样的儿子,是她慧芳一辈子也养不出来的。 她不求孩子多优秀,只要平平安安就好。但这朴素的心愿也无法满足。 钟子望“呜呜呜”地嚷着要再吃一口饭,慧芳咬了一汤匙米饭喂到他嘴里,这才回头回答王子安的话:“是的,春水回来了。” “那她人呢?” “又跑了,子期去追她了。”慧芳苦笑着,幽幽叹了口气。 ------------ 第七十八章 码头 天色渐黑,钟子期在村里找了一小时,也没能找到钟春水,她是不是又离家出走了?如果人已经跑了,电话又打不通,钟子期还能怎么办呢? 钟子期气馁地给王子安打电话:“伯牙,春水回来了。” 电话那头,王子安说:“我知道。” “你一定不知道,她又跑了。”钟子期苦笑。 “我也知道。” 王子安的话让钟子期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你娘告诉我的。” “你去过我家了?” “嗯。” “我娘她怎么样?” “喂你哥吃饭,心情看起来还算平静。” 这让钟子期更担心。他下午可是看着他娘在春水跟前情绪失控、撕心裂肺哭喊,是春水犀利的言语刺激了他娘的神经。 两个人做了二三十年母女,原本就互相有气,春水不满他娘的重男轻女,他娘觉得春水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不管兄长。 春水逃婚,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一两年杳无音信,后来听说当了大明星了,也不愿跟家人联系;子望出了事故,成了傻子…… 这桩桩件件,慧芳可以恨老天爷,可以恨命运,可以恨丈夫早死,可以恨自己无用,也可以恨两个儿子没有大本事,但是,慧芳选择恨春水。 她的子望出了意外,成了残疾,慧芳认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怨恨春水这个女儿,而春水又巴巴回来让她恨,她为何不恨? 而春水从小到大都个性强烈,从前弱小需要依附母亲养育时,她都不肯在言语上让着慧芳,何况现在长大了,翅膀早就硬了,随便扑棱几下,都够扇动海啸,淹死慧芳。 于是两个人话赶话赶到那里,就像两把锋利的凶器,你来我往,刀光剑影,越刺越凶险,终于互相戳到对方心脏,尔后一个崩溃大哭,一个从家里跑了出去。 钟子期交代钟子望看着娘,自己就追去找春水。 钟子望虽然傻了,但只要他在,慧芳就不会出事,她是一个爱儿子的母亲,她出事了,儿子怎么办?子望傻了,更离不开她这个当母亲的。所以,钟子期放心地把慧芳交给子望,只是他自己却怎么也找不到春水。 这个死丫头去哪里了? 钟子期对春水这个妹妹,也难免有气。他知道母亲重男轻女不好,但十里八乡的父母,哪家又不重男轻女呢?慧芳在这样的环境里当母亲,她没有好的觉悟平等对待儿女,也不能怪慧芳。当初大哥结婚需要筹集彩礼钱,春水不愿牺牲自己离家出走,钟子期也不会苛责她什么,他宁可自己当上门女婿换彩礼钱给大哥娶老婆。他希望大哥能娶妻生子,过上普通人的幸福日子,他也希望春水通过自己的抗争,去获取自己的自由。所以,他愿意为家人委屈自己。 春水是争气的,竟然真的在外头闯荡出名堂来,子期对这个妹妹是打心底里佩服的。可是,既然功成名就,为什么不荫庇家人呢?如果是他钟子期有了能力,他一定让全家人过上最好的日子,可是春水呢?她和家人断绝来往。 也行吧,人各有志,她要在她的阳光大道上飞驰,不愿意被家人打扰,钟子期虽然心里不舒服,可也最终接受。因为,他是哥哥,他希望春水过好日子,他原本也希望通过自己的能力让春水过上好日子,现在春水不需要他的帮衬,就能靠自己过上好日子,他替春水高兴,也替自己这个家高兴。 就让他们做两条平行线,在幸福道路上永远前行,哪怕永不交集,能一直向前,也是好的。 然而,春水又回来了,给母亲添堵,这又是何必呢? “伯牙,你说她为什么要回来?她在外头光鲜亮丽活着,我们都不去打扰她了,她又为什么要回来刺激我娘呢?我娘再重男轻女,也是她娘啊,她就不能看在娘也曾一口饭一口饭把她养大的份儿上,尽一个儿女的本分吗?她为什么要回来找我娘吵架?” 钟子期在电话那头的碎碎念,让王子安心头一顿:春水突然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 …… 春水一个人坐在渔井码头,看夜色里的大海。 秋末冬初的夜晚,大海宛如沉睡巨兽,静谧而深邃,偶有寒光闪烁,那是冰之精灵在暗夜的低语,孤独却壮美。 春水的目光又飘向海的那端,那端是闽东第一大岛、全国十大最美海岛之一的嵛山岛,但春水从来没去过,因为小时候,她没钱,买不起一张去往对岸的游艇票。 后来长大,慧芳也不让她去外面赚钱,怕她去了外面就不回来了,慧芳要她留在家里嫁人。春水在村里的小卖部给人看店,每月的工资,老板都直接付给慧芳。春水觉得自己就像母亲养的一头猪,养大宰了卖钱,母亲养她,就是为了把她嫁出去,换彩礼钱,给哥哥们娶老婆。只要这样,养她这个女儿就养得其所。 想到慧芳,春水有一种深深的厌倦感,这辈子没得选择,下辈子,她再也不要做她的女儿,再也不要和她见面了。 就像一只鹰,厌倦一个关住它的笼子一样,慧芳就是春水的笼子。 春水知道自己不孝,知道自己应该理解母亲的难处,可是一只鹰为什么要去理解一个笼子的难处呢?春水不愿意理解。她觉得比起理解,怨恨、指责、吵架更让自己开心。 屈服并享受笼子,那是八哥的任务,搏击,才是一只鹰的生命力。 笼子是腐朽的,它就该被鹰打碎。 春水这样想的时候,内心却也无法酣畅淋漓,而是拧巴的。 夜色里的渔井码头,海面波光粼粼,似繁星低语,海风轻拂,带着咸湿的气息,远处灯塔的光,穿透黑暗,为夜海指引方向。浪涛拍打着码头,节奏分明,与静谧的夜空相映成趣,构成一幅宁静而神秘的夜景画卷。 而春水是这画卷里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蜷缩着坐在码头上,不停低头去看手机。她这个私人电话,号码除了经纪人和助理,就只有王子安知道。 她一遍遍点开短信箱,终于看到了王子安发来的消息:你在哪里? 渔井码头。 春水的手指快速敲出这四个字,当大脑回过神来时,消息已经发了出去。 ------------ 第七十九章 复盘 王子安终于赶到了渔井码头。 夜色如墨,深沉地笼罩着码头。月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洒下,银白的光线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闪烁跳跃,仿佛无数细碎的星辰正被巨大的竹筛淘洗。海风轻拂着,带着丝丝咸涩的气息,吹动着码头边那几盏昏黄的路灯,光影在地面摇曳不定。 王子安的目光急切地在码头上搜寻着,终于,在那片朦胧的月色下,他看到了春水站在码头边面对大海的背影。夜色里的背影单薄而落寞,黑发白衣随风轻舞,就像一朵在夜风中颤抖的花。 王子安的心猛地一紧,不顾一切地朝着春水飞奔而去。 春水听到了疾奔而来的脚步声,一回身,就被王子安的双臂揽入怀中。春水的身体微微一僵,脑子嗡嗡嗡,一群蜜蜂乱飞。 三秒钟后,春水放松下来,这便听清了王子安的心跳声,以及他关切的话语:“春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春水的眼眶一热,瞬间又酸又胀。 “你都知道了?”春水在王子安怀里问。 王子安说:“都怪我,没有及时关注你的动态,是晚上你二哥找不到你,我才上网查了你的新闻……春水,再大的困难都有解决的办法,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千万不要想不开。” 所以他火急火燎赶来,是误会她想跳海? 春水哭着笑起来,笑着又流下泪来,她也伸出双手抱住了王子安,感受着王子安温暖的怀抱,她终于可以放松地大哭一场。 “子安哥,这是你第一次抱我吧?”春水在王子安怀里问道。 王子安一愣,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情说这些。 王子安放开春水,拉她在码头上坐下来,问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不知道……” 春水双手抱膝,低头看自己的脚面。岩石的背景衬托下,她昂贵的高跟鞋分外摩登,这是过去的春水不敢肖想的奢侈品,一双就可以在柏乐村里盖一层楼房。 也许,命运的每样馈赠都有筹码,都是等价交换,突然的一飞冲天带来了极限飞行的快感,势必就会有一落千丈,粉身碎骨的后果。 “那么多违约金,我哪有能力还?现在我又是风险艺人,开不了演唱会,也接不到代言,赚不到钱,怎么还违约金?” 其实是悖论。如果她不是风险艺人,还能开演唱会,还能商演,还能代言,也就不会有违约金一说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网上那些负面新闻,都是真的吗?”王子安问钟春水,“真的是你雇人打的雷声?” “子安哥,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春水抬头看王子安。夜色里,她的眼眸灼灼,异常雪亮,没有委屈,只有豁然。 春水是火,富有攻击性,但明亮热烈;春水是浪,被她拍击会疼,但她一定清澈磊落;春水绝不是阴沟里的臭虫,暗地里的黑手。王子安确信春水的为人,可是外人不确信,何况还有眼红春水突然爆红的竞争对手们,借此机会向春水集体倒油,各家的黑通稿层出不穷,只为把春水拉下马,他们好借机上位。 在娱乐圈那个名利场,资源是有限的,各路人马又齐挤一堂,你方歇菜我才能登场,春水一个村里来的姑娘,初入名利场,哪里懂里头的海潮汹涌?一浪高过一浪的黑潮里,她只有摔得鼻青脸肿。 这一切风波的源头始于雷声,各路黑通稿里把雷声说成是春水的未婚夫,甚至丈夫,而“伊池”则是像陈世美一样,一旦富贵就忘本,不但悔婚,还雇凶殴打。 网络上流传的雷声被打的视频,春水看过,而到了警察那里,春水看到了另外一个视频,在雷声被群殴的某个角落,有个戴鸭舌帽的女明星,正是钟春水。 尽管最后,春水顺利从警察局出来,可网络上关于她雇凶殴打未婚夫的谣传已经传播甚广,传到最后,甚至演变成了她雇凶杀夫,只是未遂。 她的团队也试图在网上辩解,可是这些年,明星的律师函早已透支了公众的信任,明星的每句声明都像欲盖弥彰的谎言,就算法官没有给她定罪,公众也已经给她定了罪,即便她不必背官司,公众也是执拗地解读成,不是她清白,而是她有钞能力。 因为随着她平安走出警局,那个她出现在打人现场的视频就在网络上潮水一样蔓延,潮涌潮落,带走了她的粉丝、歌迷,偌大的事业版图里,只余下一群坚定的黑粉。 “狗屁钞能力,我现在只有负债的能力……” 经此一闹,“伊池”这个名字成了有污点有争议形象有损的艺人,春水要面临的是各种合作方纷纷解约,以及天价的违约金。 她才出道一年,签经纪约时又没有经验,因而给自己挖了很多大坑,看似忙忙碌碌、马不停蹄的一年,实际没给自己攒下多少钱来。而她的老师只是一个老派的歌唱家、艺术家,除了歌唱技巧,并没有教会她如何在娱乐圈生存,因为老师并不算娱乐圈内人。 因而,这一跤,春水摔得结结实实,灰头土脸。 离开柏乐村去追梦时,她是一穷二白、不名一文的乡村女孩;再回到柏乐村,她是女明星了,但负债千万,声名狼藉,每天都要接受黑粉的线上网暴和线下堵截。 春水也很难评,这两种处境,哪一种更好一些。如果时间可以重头来过,牛歇节燃烧的篝火之后,她还会选择离家追梦吗? “子安哥,你说我该怎么办?”钟春水看着王子安温柔而关切的脸庞,再也绷不住,泪如泉涌。 “雷声被打那件事,真的和你无关,对不对?” 春水低下头去,眼泪一颗颗落在膝上:“我当时以为是粉丝看不惯他在演唱会现场的表白打他,虽然不是我指使的,但我也有责任,如果当时我没有坐视不理,如果我能及时出面制止……可是我没有,我害怕我出现了,媒体就会知道我和雷声真的认识,那么雷声说的婚约和表白,就都可能被坐实,而我不出现的话,媒体就抓不住把柄,就会把雷声当成一个狂热的粉丝,所有的表白都只是雷声一厢情愿的臆想而已……” 她出名了,连亲妈亲哥都不认,怎么会认一个同村人? 所以她眼睁睁看着雷声被打,甚至没有考虑雷声会不会被那群人打死。她在名利场里利欲熏心,以为躲在暗处偷窥,就可以保住自己的光鲜亮丽,殊不知早有一个镜头在更暗处,对准了她…… 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那一瞬间的私心,使她从天上摔到地上,几乎粉身碎骨。 “我是咎由自取……”春水说着,嚎啕大哭。 王子安把她搂进怀里,叹了一口气。 ------------ 第八十章 姓林 一大早,老王书记就被家里突然出现的披头散发的女孩子吓了一大跳。 女孩子是从客房走出来的,身上穿着王子安的睡衣。 “天,阿芬,安安交女朋友了!”老王书记激动地将老婆从卧室里喊出来。 冰芬女士昨天刚跟大女儿告了一天假,回家探望老伴,因而夫妻俩昨晚睡得比较早。 真是回得早不如回得巧,冰芬女士比老王书记还激动,她没想到这一次回来还能赶上儿子铁树开花的时候,但是那女孩子说:“叔,婶,是我。” 女孩子将蓬松的卷发朝两边撩开,露出她素净的脸。 “春水!”夫妻俩不约而同喊道。 儿子并没有女朋友。 夫妻俩满心失落,但转念一想,儿子的女朋友为什么不能是老钟家的春水呢? 坐在老王家的早餐桌上,春水没接受完二老的盘问,不敢动筷子。 王子安昨晚睡的卧室,钟春水睡的客房;王子安一大早就出去了,目的地不详…… 春水一一回答二老的问题,直到二老问道:“春水你当大明星了,还愿意嫁给我们子安吗?” 这次,春水没有给出答案,而是反过来问二老:“叔,婶,我欠了很多债,你们还愿意让子安哥娶我吗?” …… …… 乡村振兴大酒店的大堂内,原本雪白明亮的灯光,此刻正缓缓地被落地窗外那逐渐蔓延进来的天光一点点地驱逐着。 白茶展台上坐着的一双人影映入王子安的眼帘,而钟子期和谢安民也看到了从酒店大堂走过来的王子安。 “你这么早。”谢安民取了白瓷杯子,给王子安斟了一杯热茶。 王子安坐下来,抿了一口茶说道:“你俩更早,这是请我喝的夜茶还是早茶?” 谢安民看了钟子期一眼,对王子安说道:“我下半夜从剧组回来的,他等了我半夜,然后我们就坐在这里聊到天亮了。” 王子安和钟子期互视了一眼,心领神会,他们二人都是为了春水的事来找谢安民的。 “你们可真牛,柏乐村出了个大明星,竟到现在才告诉我,这人还是你妹妹。”谢安民说这话时,看钟子期的眼神颇有些幽怨。 都到这份儿上了,钟子期也不便辩解什么,只是殷切地看向谢安民。一晚上时间,他已经把春水风波的来龙去脉和谢安民说清楚了,他不知道还有谁可以帮到春水,他认识的人里,最厉害的也就谢安民。 而王子安,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 “安民,春水的事你怎么看呢?”王子安问。 “找危机公关,”谢安民说,“不过这是春水经纪团队的责任,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田地,要么是经纪团队不作为,要么是经纪团队水平差,我是认为已经错过最佳的危机公关时间了。” “那怎么办?”王子安和钟子期同时皱紧了眉头。 “我也不是专业的行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两日,我刚好要回首都去,等我回去,找找朋友,了解了解情况,咱们回头电话里联系吧。” 钟子期的心咯噔了一下,该来的终究是要来了,谢安民要离开柏乐村了。 “你要回首都了?”钟子期好多话都欲言又止了,原本为春水的事难受,这刻越发心情沉重。 谢安民点点头,站起身,伸手拍掉嘴上刚打出来的哈欠。 一晚上没睡,她已经生出两个浓重的黑眼圈。 “我先回房间补觉了。”谢安民说着,冲王子安和钟子期点点头,转身向电梯走去。 钟子期看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头怅惘,仿佛谢安民这个人已经从他的生命里渐行渐远而去了。 她甚至都不打算跟他好好告个别。 肩头一暖,是王子安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钟子期回头,看见王子安给了他一个了解的眼神。 眼下,钟子期没有多余的心思为恋人的离去而难过,春水的千万负债已然成为比钟子望出事故更重的稻草,简直是钢筋水泥,足够压垮他们复原没多久的家庭。 以前,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只能靠钟子期了。 他是兄长,他必须做春水的依靠。 “我想找季彤会长想想办法。” “如果是借钱,那就算了。”王子安提醒钟子期。 钟子期明白,有钱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没那么容易出借。那么一大笔钱,借出来了,钟家又拿什么还呢? “但可以请她支支招,她人脉广,国内国外都有认识的权贵,”不待钟子期回应,王子安又叮嘱他道,“还是我去找季彤会长吧,你现在要顾好你娘的情绪,春水在我家里,我会把她照顾好,不要让你娘知道春水负债的事,否则,更加鸡飞狗跳。” 然而慧芳已经知道了。 村里难免有会上网关注春水新闻的村民,而春水又突然回村,就更让有心之人特意去搜索关于她的消息,那么传到慧芳耳朵里,也就一顿饭的工夫。 对于慧芳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天塌下来的坏消息,上一次,给她带来如此巨大冲击力的,还是子望在工地上出事故。 慧芳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 当钟子期回到家来,看到慧芳顶着一头雪一样的白发,喂钟子望吃饭时,不由惊呼出声:“娘!” …… …… 养蜂基地,雷定武走出别墅大门,就看到林盈盈抱着孩子站在门前,满头满脸的汗,额头的刘海全湿了。 她竟一个人抱着孩子,徒步上山。 雷定武再有气,这会儿也只能把她先让进别墅,给她倒茶,又拿餐巾纸给她擦汗。 “你下次别来了!”雷定武站在茶几前,居高临下看着擦汗的林盈盈说道,“我告诉你,没用的,你不管来几次,我都不会同意你和雷声在一起的,你有老公有孩子,你缠着我家雷声做什么……” “我和子望已经离婚了,”林盈盈打断雷定武的话,继续说道,“我来找雷声,不是为我自己,是为春水。” 提到春水,雷定武更加恼火:“你们钟家的女人是不是有病啊?就合伙逮着我们家雷声祸害……” 林盈盈再次打断雷定武的话,说道:“雷总,我姓林。” “你姓天王老子,我也不同意你和我儿子……” “爸!” 雷声一身采蜜装束,风尘仆仆站在“甜蜜蜜”的别墅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