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001章:上岸翰林院,牛马见习生 “尔母婢也!” 崇文门里大街东,麻绳胡同西侧宅院内传来一道清亮的叫骂声。 口出秽语的沈念骤然从床上坐起,额头上满是汗珠。 一旁。 一个身穿桃红亵衣、皮肤白皙、年约十八九岁的美娇娘连忙拿起手绢为他擦汗,边擦边道:“夫君,只是噩梦,只是噩梦!” 沈念望着周遭的一切,脑子有些懵。 我何时娶的妻? 我又如何能娶到如此娇美的妻? 我何时住上了此等古朴雅致的卧室? 我……我似乎变了一副模样,手掌怎会如此修长白皙? 对了,我刚才在骂谁? …… 沈念正迷惘时,一股陌生的记忆疯狂涌入他的脑海。 约一刻钟后。 沈念浑浊的双眸逐渐清晰。 他意识到,本是某上市教培集团首席讲师的他,竟变成了大明的一名史官。 …… 这里是万历三年三月初五四更天的京师。 沈念,字子珩,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杭州府钱塘县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当下二十五岁。 其年少便有才名。 十五岁中秀才,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一岁中隆庆五年辛未科进士,主考官张居正,同年七月授庶吉士,万历元年五月初九,任翰林院检讨(从七品)。 从出生到入仕,可谓是诸事顺逐,一路繁花。 要知,大明学子的求仕之路,非常困难。 中秀才,难! 五十岁考中秀才,那都是县乡方圆百里内的“青年翘楚”。 中举人,非常难! 那位笔锋犀利、骂皇帝骂首辅的海阎王,也不过是举人出身。 中进士,难如登天! 没有一个不是天赋异禀、勤学苦读数十载,外加运气甚佳。 中进士后。 成为一名庶吉士且结业后入职翰林院,更是玄学难度! 所谓庶吉士。 即被选中的可在翰林院进学的二甲、三甲进士中的佼佼者,要求四十岁以下,品行、文采、书法俱佳。 结业(即散馆)后,上者留翰林院,其余授科道官、六部主事、或出为州、县官。 沈念虽是三甲第103名,但却凭借过硬的诗文书法成为了一名庶吉士。 拿沈念这一届而言。 二甲进士77人,三甲同进士316人,能选上庶吉士的只有30人。 最后留在翰林院的只有13人。 除了一甲那三人被直接授官外,沈念可谓是那届大明两京十三省士子中最优秀的十三人之一。 而沈念的下一届,即万历二年科举。 因首辅张居正的大儿子张敬修落榜,张首辅直接未选庶吉士,将进士全部外放为官。 有言道: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翰林院乃是朝廷的高级人才储备库、阁老摇篮、储才养望之所,是官员升迁最快的地方。 沈念当下的履历。 从老朱家第一届科举开始算,那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此等人生开局。 熬到四五十岁,只要不犯大错、没站错队,至少也能当个国子监祭酒,甚至礼部侍郎。 入阁当个次辅、首辅,也不是没可能。 毕竟。 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三位首辅也都是从翰林院走出去的。 …… 但是—— 自沈念被授官后,一直闷闷不乐。 原因有二: 其一,太苦太累。 明代翰林院与史馆合二为一,作为翰林院检讨的沈念,除了要撰修实录、玉牒、史志诸书外,还要编撰六曹章奏,担任乡试考官、教授学子、传抄邸报、誊录各种文书等。 从早忙到晚,抄抄写写,如同大户人家洗洗涮涮的老妈子,不曾停歇。 外加考成法的实施,让人根本偷不得一丝懒。 他做庶吉士时,五日一休,感觉已非常辛苦。 而今为官,一年假期一共才十八日,去年年底成亲,都是年假外加婚假凑出来的时间。 …… 其二,心理落差大。 青年俊才眨眼间变成了官场底层牛马。 中进士前,沈念已是杭州府的青年俊才、芝兰玉树,人人对他毕恭毕敬。 而今入了翰林院。 满是比他厉害、比他努力、还比他会来事的“人精”。 一众修撰、编修,还有比他年龄大的检讨,都能使唤他去做事。 这让一向心高气傲、志存高远的沈念,备受煎熬。 最让沈念感到崩溃的是—— 去年年底,沈念任庶吉士时的总教习、当今的内阁次辅吕调阳,在沈念做错一件小事时,给了他一句评语。 “沈念入翰林,其父之功,半也。” 沈念的父亲是个秀才,本在县学教书,后为供沈念读书,成了一名药材商。 赚到钱后,疯狂砸钱,遍访名师,文章教习和书法教习请了不下五十个。 只为沈念能成材。 当时在杭州府搞得非常轰动。 吕调阳这番评价,其实还算中肯。 当下的沈念擅于应试文章和书法,但一入翰林院,则不如大多数人。 此番评价,显然是影响沈念仕途的。 有人私下甚至称呼他为:沈半士。 半士,即半个进士,另一半则在他父亲身上。 此等侮辱称号,令他甚是恼怒,但又无处发泄。 今年乃是六年一度的京察之年。 沈念若考绩不行,大概率会被外放,一旦被外放,再想回京师,那就是地狱难度了! …… 就在沈念意志消沉之时,一条消息让他重新振奋起来。 “内阁首辅张居正复置起居注,令翰林史官轮值兼之。” 起居注,类似替皇帝写的日记。 主要作为编撰帝王实录的素材库,早年废弃,而今又要恢复。 这玩意非常容易写。 特别是十三岁的少年皇帝朱翊钧还未亲政。 内容无外乎就是—— 某月某日,上视朝;某月某日,上御经筵;某月某日,上御文华殿讲读之类的,外加抄录一些大臣的奏章内容。 至于后宫私生活,则由太监在《内起居注》上撰写。 此乃大美差! 若能撰写起居注,就意味着能经常待在皇帝眼前,意味着能在经筵日讲时说话。 一旦表现优异,便有机会担任经筵日讲官。 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最后确定的轮值史官没有沈念。 他近期的主要任务是:内书堂教书。 即去教司礼监辖下内书堂十岁左右的小宦官读书。 对一般进士而言,内书堂教书也是个美差。 毕竟当下宦官势大。 若能再教出一个冯保来,那对以后的仕途定然大有裨益。 但在这些由庶吉士转为翰林院官员的眼里。 此乃状元郎卖豆腐——大材小用。 特别是当下。 朝廷扩大了经筵官、日讲官的人数,低级史官也有为皇上讲史的机会。 能伺候皇上,谁还愿去教一群小太监! 靠宦官上位这种事情,对他们而言,乃是莫大的耻辱。 对沈念而言,更扎心的还在后面。 今日黄昏放衙时。 他听到翰林院内一众胥吏说笑,讨论当下这批史官谁有望入阁。 他们最喜聊这些,以便早日巴结。 有人提到了沈念,然后众吏皆大笑。 为首的孔目官俞大恩,道:“沈半士出翰林入内阁之难度,不弱于儒士自宫为内相!” 此话一出,吏员们更是笑成一团。 儒士自宫当宦官,乃是当下一些年轻读书人求取功名的另一条途径。 做到内相的概率非常低。 内相,指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当下在此位者,乃是权宦冯保。 此话侮辱性极强! 沈念甚是恼怒,但又不敢冲过去怒斥孔目官俞大恩。 俞大恩虽只是一名胥吏,但在翰林院掌管书籍档案多年,背景颇深,沈念得罪他,后者定会给他穿小鞋。 沈念便生着闷气回了家。 然后喝得酩酊大醉,醉梦中骂的就是俞大恩,最后身体换了个灵魂。 …… 这一刻,换了灵魂的沈念已完全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他倒没觉得当下的日子很糟糕,未来的仕途很暗淡。 他有一副好容貌、一个好嗓子,能写一手好字,文采中上等,家境殷实,二十五岁便是翰林院检讨,还娶了一位娇妻。 此等配置,已是顶级。 未来一切皆有可能,完全没必要自暴自弃。 这时。 沈念的妻子顾月儿关切地问道:“夫君,无碍了吧?” 愣神的沈念缓了缓,看向漆黑的窗外,道:“无碍,几时了?” “近五更,该起床了!”顾月儿温柔地说道。 沈念点了点头。 作为一名京朝官,每日五更天就要到衙门点卯。 若迟到,轻则罚俸,重则廷杖。 若是上朝日,基本上三更天就要起床。 当即。 顾月儿开始伺候沈念更衣。 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 顾月儿的随嫁丫鬟小桃为沈念打来热水,书童阿吉为他抱来官员常服与靴子,还有刚做好的饭菜。 沈念洗漱时,打量了一番租住的这座一进宅院。 感觉尚可。 依照他的月俸,若无家里添补,根本没钱在距离翰林院不到千米的地方,租下这样的宅子。 顾月儿乃是沈念父亲一位友商的女儿。 典型的江南女子。 性格尤为温柔,从小受“以夫为纲”的思想熏陶,对沈念百依百顺,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丫鬟小桃、书童阿吉的主要任务,就是伺候沈念。 这让沈念倍感舒服。 稍倾,沈念吃罢早餐,在顾月儿的耳边轻声道:“月儿,辛苦了!” 说罢,沈念便大步朝外走去。 这声关怀,让顾月儿有些发愣,然后脸上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 二人成亲近四个月,沈念还是首次说出此类感谢的话语。 此乃对她这个妻子的认可,她受宠若惊,甚是欣喜。 ------------ 第002章:卷也卷不赢,躺也躺不平 三月初五,天蒙蒙亮。 甚寒。 身穿七品文官青色常服的沈念徒步来到位于东长安街南侧的翰林院。 翰林院长官为正五品翰林学士。 副长官是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侍讲学士。 但当下。 一般由翰林出身的正二品尚书或正三品的左、右侍郎兼翰林学士。 外加翰林院归皇帝直管。 其他衙门对翰林院的官吏都非常友善客气。 沈念大步走入这座典型的多进合院,环顾四周。 内里的墙面门窗皆为朱红色,房檐、木梁衬着些许蓝绿色。 此乃大明官衙的标志性色彩搭配。 前庭花木繁多,彩绘多样,放置着一个青花五彩莲池水禽纹大缸。 后面则是院落套着院落。 其中。 二进院东馆便是史官们的办公厅。 内有三厅。 分别是修撰厅、编修厅和检讨厅。 有语云:修撰掌撰述(从六品),编修掌纂缉(正七品),检讨掌检阅(从七品)。 但实际上。 排行最末的检讨,什么琐碎事情都要干。 检讨厅内有工位五个。 对应着当下的五位翰林院检讨: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和沈念。 沈念来到工位时,另外四人早已经到了。 四十四岁的王祖嫡,下颌一副美髯,身板挺得笔直。 一手翻书,一手写字,面色严肃,甚是专注。 就连私下里都是不苟言笑。 脑门上似乎写着八个大字:为国而仕,致君尧舜。 …… 四十岁的赵用贤,发微稀,鬓花白,一副过劳肥身材。 他面带困意,不时揉搓着太阳穴,显然是昨个又又又为公务通宵达旦了。 …… 三十三岁的刘克正,皮肤白皙,面带些许病态。 他站在窗口,拿着一本磨掉皮的《洪武正韵》正忙着练官话。 他是个番禺人(广东人),南方口音重。 若想成为御前的讲史官,官话不行,再努力也白搭。 …… 三十一岁的刘楚先,倒是悠闲。 他正坐在茶台前泡茶,看到沈念,还朝着沈念笑着点了点头。 他是张首辅的同乡,关系硬,才学高。 是五名检讨中,唯一一个参与到起居注撰写的。 虽然他只是根据有关大臣的记录,编撰万历元年、万历二年皇上的言动起居,但一旦前面的讲史官有空缺,肯定是他第一个补上去。 他看上去不忙,其实一直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努力着。 …… 在大明做官,主打一个先拼命,再躺平。 从肝帝老朱开始,大明官场就开了个坏头。 官员们皆以忙碌为荣。 发展到最后。 一些衙门的官员甚至是跟风值班,攀比加班,没苦硬吃,渐渐变成了官场不粘锅与顶级表演艺术家。 但翰林院的这些人,是真忙。 检讨厅这五人若抓不到特进机会在三到五年内升迁,就会被后面的庶吉士赶上来,到那时,仕途将会坎坷许多。 检讨们都如此刻苦。 修撰厅、编修厅的那群人就卷的更加厉害了。 这也来自于张首辅模范带头作用的影响。 张居正就是个工作狂。 翰林院所有官员的目标都是成为下一个张居正。 在沈念的后世记忆里。 除了紫禁城一下雪,张居正就要出来走一走外,印象最深的就是万历不早朝和张居正因劳瘁而死,然后被抄家。 他也想拥有张居正的权力,但却不想拥有张居正的命。 沈念坐在桌前,桌上已放置着一摞文书。 有需要他检阅签字的,有需要他誊录入库的,还有需要他添补内容的…… 翰林院虽有众多誊录的文吏。 但一些重要的奏章文书,是不能经文吏之手的。 他忙完这些,估计就要到午时了,午后还要到内书堂教书,公务非常充实。 当即。 沈念磨墨提笔,开始了新一日的工作。 不同于昨日沈念“上衙如上坟”的沮丧,当下的沈念则非常兴奋,劲头十足。 …… 近午时。 沈念放下笔,望了前方一眼。 干活最拼的赵用贤和王祖嫡,两个时辰竟没喝一口茶,没有如厕一次。 这还真应了那句:四十来岁,正是拼命的年龄! 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的刘克正不时站起,活动身体,练着官话。 刘楚先则是有公事外出。 沈念望向面前的一堆文书,思索着以后的路应该如何走。 躺平? 那是绝不可能的。 大明底层官场的牛马很辛苦,但若成为张居正那种顶级大牛马,上衙就是享受了。 卷起来? 沈念无奈摇头。 他自认卷不过这些人,并且即使卷赢了,他也可能只是一个英年早逝的翰林院检讨。 唯有寻偏门,走捷径。 沈念仔细盘算了一下。 若想特进擢升,适合他的捷径之途有两种。 其一,上奏诤谏,博直臣清流之名。 此乃官场较为主流的方式。 其二,献治国革新之奇策或惊世之言,一举成名。 很快。 他又无奈摇了摇头。 上奏铮谏,太险。 需攻击人君或宰辅才能出效果。 当下的小皇帝、首辅张居正、次辅吕调阳,哪个也不是他能攻击的。 曾经的海瑞干过,言之凿凿都差点儿被杀。 其到现在也不过是大明的吉祥物,张居正根本不用他。 在诸多官员眼里,他不是楷模,而是怪物。 当下的大明,只能容得下一个海瑞。 学他。 只会被冠以“讪君卖直,沽名钓誉”的恶名,轻则廷杖,重则罢黜。 至于发表一番惊世之言。 沈念的肚子里倒是有,比如:国富论、通货膨胀、凯恩斯定律、契约曲线、牛顿三大定律等等。 讲个皮毛,便足以让当下之人震撼。 但是—— 当下的张居正才是大明最耀眼的改革之光。 以沈念目前的地位,不在其位而乱说话,容易像杨修、孔北海之流,越显摆,死得越快。 思来想去。 沈念还是准备在内书堂教书之事上下下功夫。 作为一名拥有近十年讲课经验的首席讲师,讲课是他最擅长的。 即使再枯燥乏味的内容,他也能讲出花来。 在这个赛道卷起来,他不惧任何人。 只要他比其他内书堂教习优秀出一大截,自有人替他扬名。 官场求生。 缓缓图之,方为正道。 当即,沈念翻开一个新本子,提笔开始备课。 …… 注: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均为历史真实人物,皆于万历元年五月初九成为翰林院检讨。 ------------ 第003章:大明第一课,沈教习上线 午时。 沈念在翰林院官厨吃过午饭,小憩片刻后,奔向了位于司礼监的内书堂。 目前—— 内书堂有十岁左右的小宦官二百余人。 教习除了翰林院的沈念、王祖嫡外,还有数名来自国子监的官员。 众教习负责教授的内容也不同。 有人教启蒙读物,如:百家姓、神童诗、千字文等。 有人教圣人经典,如:《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尚书》《诗经》等。 还有人负责教授宦官戒谕、历朝历代名宦官事迹以及简单的政务。 有时,翰林院的侍讲、侍读(正六品)也会充当教习。 起初,建立内书堂是为了扫盲。 但当下内书堂的师资配置,俨然能与大明的最高学府南北国子监齐平。 沈念主要负责圣人经典。 基本是三日一讲,有时上午、有时下午,目前该讲《尚书》。 …… 片刻后。 沈念大步走入内书堂学厅。 哗啦!哗啦! 统一身穿灰蓝色长衫的小宦官们齐齐起身,然后朝着沈念磕头行礼。 “参见沈教习!” 唐宋之时,磕头只面向天、地、父母,现在则多了君与师。 “起!”沈念微微点头。 跪在最前面的两名学员,一人持戒尺,一人持茶水来到沈念面前。 此二人乃是小宦官们的学长。 虽也不过十一二岁,但却可掌控其余小宦官们的生死。 沈念接过戒尺,放在一旁,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开课!” 随着沈念这道清亮的声音,所有小宦官都正襟危坐,翻开《尚书》。 这些孩子,大多都是家庭有过重大变故或是无籍子弟。 从小卑微,经常挨打受骂。 故而出奇地早熟、明白事理,当然也不乏有心理扭曲变态者。 依照惯例,沈念的讲课任务并不复杂。 他只需从《尚书》中抽出一篇文章,先朗诵三遍,令这些小宦官跟着念。 然后再解读一番意思,便可坐在一旁喝茶休息。 接下来的任务便是那两名学长领读,读十遍、二十遍、三十遍,直到记住为止。 还会有人将沈念的解读之意抄录一遍,然后在私下将其熟背。 沈念无须操心他们学与不学。 小宦官们若完不成任务,两名学长便能用鞭子或戒尺将他们打伤打死。 内书堂死一名小太监。 就如同皇宫内死一条猫、一条狗一般,没人会怜惜他们。 这些小宦官在此等高压环境下,都非常努力。 无论懂与不懂,都会将教习的话语,一字不漏地全背下来。 今日,沈念准备换个讲法。 …… 沈念双手往后一背,看向下方。 “今日,讲《尚书·商书》之《汤誓》,即商之开国君主讨伐夏桀之檄文。” “王曰:“格女众庶,来,女悉听朕言。匪台小子敢行举乱,有夏多罪,予维闻女众言,夏氏有罪……” 沈念朝着下方走去。 边走边诵。 不多时,便将整篇《汤誓》背诵了下来。 随即。 沈念高声道:“《汤誓》释文,吾已撰于本上,人人皆可抄录,便不再逐句解释了!” 听到此话,诸多小宦官的眼神里都闪现一抹愤恨之色。 就在昨日。 一名教习为了省事,领读一遍文章,粗略解释一遍后,便让他们自学了。 耗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没想到这个教习更懒,竟然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若不解释,小宦官们即使抄了注释也很难理解,不理解,背起来就非常困难。 《尚书》本就是诘屈聱牙之作。 教习省事,他们将费大功夫,甚至有人会因此送命。 沈念大眼一瞥,便能看出这些小宦官的心思。 他微微一笑。 “接下来,我将用一个时辰告诉你们,商汤是什么人,夏桀是什么人,以及商汤为何要讨伐夏桀,待听懂这些,你们若还觉得此文难背,不解其意,那就是本教习不会育人了!” 说罢。 沈念走在小宦官们的中间,开始了他在大明朝的第一课。 “夏桀,本名为癸,据说长得甚是魁梧,能伸钩索铁,手搏熊虎……” “可惜,有才力而不为民,嗜酒好色,甚是残暴,筑倾宫,饰瑶台,殚天下之民力……” “他曾自比太阳,将夏民比作月亮,认为只要日月在,夏王朝便在,你们可知夏民如何说?” 沈念突然提出一个问句。 然后环顾四周。 小宦官们听得入神,突然被问,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沈念手指上方,扬起脑袋,装出一副愤怒的表情。 “夏民指着太阳咒骂道: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此话之意为:夏民希望太阳立即灭亡,他们不惜与之同归于尽!” 此番解释一出。 外加沈念夸张的表情动作,使得小宦官们都兴奋起来,眼睛都瞪得大大的。 他们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类底层百姓站起来反抗的故事。 紧接着。 沈念背着双手,边走边讲。 他讲了妺喜亡夏、商汤崛起、伐夏、建立商朝等一系列故事,最后又串到《汤誓》之上。 没有翻译《汤誓》。 但却将整个《汤誓》的精义都融入到了故事之中。 讲师的功夫,全在细节上。 语速、语调,眼神交流,肢体动作与表情的配合,自身情绪的感染力,对不同年龄段学子心理的揣摩等等,全需要经验和技巧。 而这些,恰好是沈念所擅长的。 二百多名小宦官们仰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 没想到,一位翰林竟能如此卖力气地为他们授课! 没想到,圣人经典竟能被解读得如此通俗易懂、诙谐有趣! 没想到,竟能听到如此声情并茂、别具一格的讲课方式! 没想到,上课竟能变成一种享受! 没想到,再看原文,其意已明白了七七八八! …… 眨眼间,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沈念走到讲台。 “今日便讲到这里了,若有疑惑,可相互答疑,三日后我再来上课,若仍有不通之处,可呈纸条问之!” 哗啦!哗啦!哗啦! 小宦官们同时站起,满眼感激地看向沈念,齐齐拱手,道:“沈教习慢走!” 沈念微微点头。 在走出内书堂的那一刻,他听到后面响起一道小宦官的声音:“咱……咱……遇贵人了!” 暂不论内容。 沈念卖力气地讲了一个多时辰,环环相扣,没有一丝停顿,这是内书堂其他教习没有做过,甚至无法做到的。 小宦官们想往上爬,最大的倚仗就是知识。 “呼!” 沈念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讲得非常舒坦。 在后世,他这种“娓娓道来、寻因问果,肢体动作与表情丰富”的讲法算不得稀有。 但在“死记硬背,填鸭学习,棍棒教育”的当下,连万历小皇帝都要“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随即进讲”的学习氛围下。 他这种讲法。 让小宦官们感受到了尊重,感受到了获取知识的巨大愉悦感。 沈念从这些小宦官的眼神里便能看出,他们对自己的讲课方式,甚是喜欢。 只要沈念坚持下去。 这些宫内的“小嘴巴”必会言沈念讲课之能,传到小皇帝耳中是迟早的事情。 沈念有自信。 论讲课技巧,特别是针对十六岁以下的学生,放眼整个大明朝,也就张居正这位两代帝王之师能和他掰一掰手腕,可能还掰不过他。 …… 注:“皇上在东宫讲读《大学》《尚书》,今各于每日接叙讲学,先读《大学》十遍,次读《尚书》十遍,讲官随即进讲。”出处为张居正《日讲仪注》。 ------------ 第004章:官场PUA ,上吏欺下官 三日后,清晨。 沈念再次来到内书堂,今日他将讲《尚书·商书·盘庚》。 一进门。 小宦官们便齐刷刷朝着沈念磕头。 “参见沈教习!” 沈念淡淡一笑,来到讲台处,赫然发现桌上竟摆放了两盘点心。 一盘银锭酥,一盘甘露饼。 这两种点心皆为宫廷糕点,一看便是出自尚膳监膳夫之手。 与此同时。 一名学子端起一盏茶捧到沈念面前。 “沈教习,您喝茶!” 沈念接过茶盏,放在鼻尖轻轻一嗅,不由得惊呼:“阳羡的紫笋茶!” 尚膳监的糕点,阳羡的名茶,皆是在宫外很难买到的东西。 朝廷显然不会为他这种低级别的官员准备。 沈念望了下方一眼,顿时了然。 他喝下一口茶,又吃了一块银锭酥,环顾四周,笑着道:“吃了你们的,喝了你们的,接下来,该本教习卖力气了!” “以后不许如此破费!” “今日,我们讲《尚书·商书·盘庚》,依吾旧例,带你们走进商王盘庚的世界,令其义自见!” 听到此话,小宦官们都将脑袋挺得高高的。 他们生怕沈念三日前只是兴之所至,故而凑钱“孝敬”,而今听沈念将照旧讲课,不由得都兴奋起来。 “盘庚,何人也?迁都之商王,殷人之祖……” 沈念双手背后,走在小宦官们中间,各种典故、名言,信手拈来。 肢体动作与面部表情,依旧丰富。 他沉浸在讲课的愉悦中。 丝毫没有注意到在学堂后面,不知何时多了三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宦官。 他们不是学子,而是司礼监的太监。 一个多时辰后,课闭。 沈念在一众小宦官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内书堂。 …… 近黄昏。 沈念回到了翰林院检讨厅。 待他将案上剩余的几份文书整理完毕,几乎便到放衙时间了。 当下的他,甚不爱加班。 就在这时。 翰林院孔目官俞大恩,抱着一摞文书大步走了过来。 “砰!砰!” 俞大恩分别来到刘克正和沈念面前,将文书分成两摞,放在二人的案头。 “刘检讨、沈检讨,今晚恐怕要辛苦一下二位了!这是修撰厅的大人们整理的六曹章奏,需要检查并誊录一份,明日一早便急着要,耽误不得!” 刘克正眉头微皱,看向俞大恩。 “俞孔目,呢(这)……呢(这)……咁(这么)多章奏,今晚若熬夜做完,明日唧(的)差事恐怕就完不成了,您看能唔(否)推迟到明日晏昼(中午)?” “这恐怕不行!”俞大恩微微摇头。 “可……可……呢(这)……呢(这)实在太多了啊!” 俞大恩瞅了一眼刘克正桌上的《洪武正韵》,笑着道:“刘检讨,你若将学官话的劲头用到检阅章奏上,子时前保准儿能完成!” 唰! 听到此话,刘克正骤然站起身来。 面色阴沉。 他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学官话。 “俞大恩,你莫以为我哝(不)知,你是故意将公事拖到放衙之时,意在索贿,我……我没钱!即使有,我一文钱也唔(不)会给你!你一个无品级的小吏竟敢欺官,真系(是)无法无天!” 此话一出。 王祖嫡、赵用贤、刘楚先几乎同时看向刘克正,沈念更是向他投以敬佩的目光。 他说这话没错。 俞大恩今年已不下五次,在临近放衙时交接公务了,且针对的都是刘克正和沈念。 其目的,就是为了索贿。 大明官员的俸禄非常低,胥吏更是大多只有补贴银。 他们的主要收入便是索贿而得的常例钱。 检讨厅的五人,刚入翰林院时,都给过俞大恩常例钱。 此乃官场不成文的规矩。 在大明,上吏欺负下官,变相索贿,那是常有之事。 俞大恩为翰林院的学士、侍读、侍讲们做事较多。 在检讨厅,他自认是上吏。 外加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这些辅臣也都给过俞大恩好处,故而他嚣张至极。 虽不敢明要。 但谁若不给,就会用各种手段暗示。 之所以针对沈念与刘克正。 乃是二人今年没给俞大恩好处,且二人最有可能被外放。 刘克正不给,是因没钱。 沈念则是在被评为“半士”后,心灰意冷,不愿给。 此类索贿之事,属于那种“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的类别。 索贿之名,俞大恩自然不会承认。 “我……我索贿?” “刘检讨,你若不愿做,我立即向修撰大人们禀报就是,你何故诬我索贿?” “我念你来自番禺,非常不易,本想让你多做一些事情,在上官面前露露脸,以便高升,没想到你竟如此诋毁我!” “罢了!罢了!以后我再也不向你刘检讨派遣差事,让其他大人亲自来请便是!” 俞大恩一脸委屈,眼眶发红,眼看泪水就要掉下来了。 不知者,还以为他受了天大的冤屈。 其实,在座的检讨都知道,做此等公事不算考绩。 干的好,无功;干的差,背锅。 随即。 俞大恩看向沈念,道:“沈检讨,你能完成吗?” 俞大恩欲从沈念身上找回一些面子。 沈念眼珠一转。 刘克正这类好脾气都被激怒,他若应下来,那以后还不被欺负死啊! 他可是在梦里骂过俞大恩无数次:尔母婢也! 沈念两手一摊,撇嘴道:“不能!” 唰! 这一瞬间,俞大恩的脸色铁青,他没想到沈念也敢驳他。 他抱起两摞章奏,便朝着外面走去。 这指定是去告状的。 这时。 年龄最长的王祖嫡将他拦了下来。 “俞孔目,刘检讨近日多病,不宜熬夜,这次别与他一般见识了!” 一旁的赵用贤看向章奏,微微皱眉。 “俞孔目,这……这确实有点多了,你此时才拿来,要的又急,刘检讨与沈检讨确实做不完,能否推迟半日?” 赵永贤这句“你此时才拿来”,如同踩住了俞大恩的尾巴。 其声音骤然变大,扯着喉咙喊起来。 “你们是怪我拿来的晚了?” “我一个下午都在几位侍读、侍讲大人的屋内忙碌,你们若觉得是我给你们带来了麻烦,大可以去学士那里告发我,到时咱们看一看谁有理!” 他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 是因官员们与他论辩,即使赢了,也会脏了自己。 在考成法如火如荼进展的当下。 大明官场的风气是—— 累死光荣,偷懒可耻,一个不能熬夜的官员一定不是好官员。 “庸懒散拖,怠政不为”的帽子一旦被扣在头上,以后的仕途之路将充满坎坷。 ------------ 第005章:纸老虎服软,小皇帝驾到 检讨厅内。 翰林院孔目俞大恩抱着章奏,边朝外走,边丢下一句狠话。 “以后,我不来检讨厅了,小的伺候不了诸位大人!” 其言外之意是:要去告整个检讨厅的状。 隔壁的修撰、编修们都还一直给他常例钱,而今遇到两个头铁的检讨,豪横惯了的他,自然不愿低头。 在他眼里,常例钱就是他应得的。 一直没吭声的刘楚先连忙拦住俞大恩。 他先将章奏接过,然后笑着道:“俞孔目,莫气!莫气!不就是一些公务吗?我们来做!我们分摊来做,保准儿不会误事!” 此举,让俞大恩的怒气消减了一些。 俞大恩看向刘克正与沈念,沉声道:“我俞大恩从未张口向你们要过一文钱!” 说罢,甩袖离去。 刘楚先无奈一笑。 他将需要处理的章奏分成五份,放在每个人的桌前。 “诸位,估计这些章奏在午时前就派发了,是这个老吏拦了下来,但咱们若完不成,就是咱们的罪过,咱们都晚走半个时辰吧!” 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随即,刘楚先看向沈念和刘克正。 “二位,何必和一个老吏置气,如今正值京察之时,他若在上官面前说咱们坏话,吃亏的还是咱们。” 刘克正(字懋一)攥着拳头。 “此等滑吏,实在可恶,我……我稍后便去学士那里,告他索贿!” 王祖嫡摇了摇头。 “懋一,莫意气用事!” “上官们都喜欢看结果,此等事情,他们只会认为你庸懒拖散,做事缓慢,将常例钱交上去就好了,你若没有,我给你添补一些。” “我绝不会再给他一文钱!我已无望留在翰林,不怕他背后使坏。今日倒是连累诸位了,实在抱歉!” 说罢,刘克正朝着众人躬身拱手。 “唉!” 赵用贤长叹一口气,道:“此等恶吏只认咱们胸前这块补子,只要咱们是从七品的检讨,就免不了被他继续索贿!” 官场潜规则,他们无法改变,但俞大恩要的实在太频繁了。 这时,沈念抬起头来。 “诸位,我们越示弱就越被欺,既然已得罪了他,我有一计,可让他向咱们低头,不敢再频繁索取常例钱,不知诸位敢不敢做?” 此话一出,其他四人都看向沈念。 大家的月俸都不高,朝廷还经常不及时发放。 在京师生活的开销又大,谁都不想一直出这份常例钱,包括张居正的同乡刘楚先。 “子珩,快讲!” 沈念看了一眼桌上一摞摞文书,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 翌日。 临近放衙,检讨厅内。 王祖嫡率先站起身来,道:“我先去!” 说罢。 王祖嫡便朝着西馆的书库走去。 西馆书库,放置着各类书籍、奏疏、公文、邸报等,足足有近万份。 主要负责人便是俞大恩。 沈念的计策是—— 每日快要放衙之时,五人轮流前往西馆书库寻俞大恩借阅各种公文邸报,以备编撰实录。 近段时间,因复置起居注,要补齐前两年的内容,西馆书库的文书特别乱。 俞大恩下面的书吏根本不够用。 五人只需故意磨蹭片刻,专找俞大恩借阅一些偏门不好找的文书,俞大恩便不得不加班,至少半个时辰起步。 另外,刘楚先还去找了修撰厅、编修厅的同僚。 他们也乐意为之。 大家若团结起来,这种“互相伤害”定然让俞大恩坚持不了几日,他敢得罪检讨厅,但绝不敢将一众史官全得罪了。 …… 五日后,清晨。 沈念来到检讨厅书案前,突然一愣。 桌面被人整理得甚是干净,还换上了一批上好的笔墨纸砚,就连一旁墙壁上存留了近一个月的墨点都被洗去了。 他朝前方一看。 其他人的书案也都甚是干净,也放置着崭新的笔墨纸砚。 刘克正扭脸看向沈念,露出一抹笑容。 “子珩,是俞孔目做的,他如此做,系(是)向咱们妥协了,我今早见到他,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显然熬夜熬多了!” “修撰厅、编修厅呢(那)几个人可比咱们坏,下衙时,各自拉着一个长长的书目,都称急着要!” “哈哈哈哈……” 沈念、王祖嫡、赵用贤和刘楚先都忍不住笑了。 刘楚先看向沈念,道:“子珩,你这计甚好,那老吏再来咱们检讨厅,定然不敢再嚣张了!” 王祖嫡轻捋胡须。 “既然俞孔目示弱了,咱们就先到此为止,看他接下来的表现。另外,诸位切记,此计不是子珩出的,是咱们检讨厅众人一块想的。” “明白。”刘楚先率先应道。 其脸上露出一抹不太自然的表情,但转瞬即逝。 若传出此计是沈念所出,那日后俞大恩必然会报复沈念,若是一群人,他就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欣赏王祖嫡想的周到。 沈念倒不在乎这个。 俞大恩若再敢对他使坏,只要沈念占理,绝对让这个老滑吏吃不了兜着走。 …… 这日午后。 沈念再次来到内书堂,今日他将讲《尚书·周书·洛诰》。 此时,内书堂后面摆了十余把桌椅。 一些不当值的太监也闻讯而来,旁听沈念上课。 目前的小宦官们。 已比半个月前沈念为他们上课时活泼了许多。 他们见到沈念,就如同树巢里嗷嗷待哺的雏鸟,甚是兴奋。 这也让沈念越讲越有劲头。 当即。 沈念官袖一卷,走到台下,开始了他的讲演。 这次,沈念讲得极为流畅。 他的肢体动作、面部表情、各种形象的比喻,以及脱口而出的各种典故,让一众小宦官们听得甚是入迷。 那几个不当值的太监也是听得津津有味。 往昔,面对如此枯燥的课程,他们都是将大腿掐得青紫,才能保持专注。 但沈念的课,却能让他们持续保持专注,生怕太早结束了。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就过去了。 沈念一口气讲完后,长呼一口气,道:“今日,就到这里了!” 小宦官们纷纷起身,拱手送沈念。 而这时。 在内书堂后面几个小太监后面,一个黑衣少年忍不住道:“讲学,当如是乎!” 此人正是十三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 不过,小宦官们都未曾认出他,沈念也没有注意到他。 但万历小皇帝却记住了沈念的名字。 ------------ 第006章:无妄之灾!此锅,我绝不背 翌日,近午时。 翰林院。 刘楚先快步走入检讨厅,高声道:“诸位,出事了,出大事了!” “陛下不知犯了何错,惹得李太后、张首辅、冯公公大怒,令陛下在文华殿已跪了一个时辰,三名司礼监的公公也被廷杖二十!” 沈念接口道:“估计是因课业吧,不然怎能引得这三位同时动怒!” 其他人都认可地点了点头。 自前任首辅高拱倒台后,李太后、张居正、冯保三人便组成了铁三角。 这三巨头。 一方面控制朝局,一方面教导万历小皇帝朱翊钧读书。 李太后对万历小皇帝的管教相当严苛。 动不动就要罚跪,动不动就要出言废帝。 张居正亦是严师。 万历小皇帝读错一个字,都能令其大声斥责;炫耀一下书法,就被告诫莫学李煜与宋徽宗。 冯保则是将万历小皇帝伺候得面面俱到,让其可以心无旁骛地读书。 这三人。 可谓是大明最严的家长、最强的老师、最好的伴读。 按理说,应该能教出最好的学生。 但并非如此。 此刻的沈念,结合两世的记忆,终于明白万历小皇帝为何要在亲政后慢慢摆烂了。 童年时被打压得太狠,寄予的希望太大,使得他心理出现了扭曲。 正所谓物极必反。 一旦这三道绳子松了,身为皇上的他,必将放纵自己,更加叛逆。 对此。 沈念虽知缘由,但却无力改变。 官卑言轻。 他若上奏言说,那换来的大概率是二十廷杖。 大明朝,最喜打官员板子。 还是那种脱了裤子、光着白花花的屁股,在众目睽睽之下打。 目的就是将士大夫的脸面彻底踩烂在地上,以保证皇权的至高无上。 …… 就在这时,一名书吏快步走进检讨厅。 “沈念沈检讨何在?” 沈念一愣,连忙道:“我便是。” “马学士命沈检讨过去一趟!”书吏道。 马学士,即马自强。 是当下的礼部左侍郎、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学士兼经筵日讲官。 他年初服丧期满回朝。 接任擢升为礼部尚书的张四维的缺,掌管翰林院。 今年与沈念还未曾有任何交集。 沈念面带不解,不知马自强寻他何事,当即迅速整理了一番仪表,跟着书吏朝着屋外走去。 …… 片刻后,翰林学士公房。 沈念见到了年过花甲、重录过《永乐大典》、素有刚直之名的马自强。 “下官翰林院检讨沈念,参见马学士!”沈念躬身拱手,甚是恭敬。 翰林院五品以下官员的京察,由翰林学士与吏部共同核查。 再准确一些来讲。 沈念接下来的仕途如何,几乎全靠这位马学士的评价。 马自强看向沈念。 “沈检讨,你可知,你害得三名司礼监的公公被廷杖二十,害得陛下在文华殿已跪了一个时辰,害得张阁老大发雷霆,连早饭都没吃!” “啊?” 沈念一头雾水,满脸迷惘。 “马学士,这……这……从何说起?下官一心办差,与陛下无任何交集啊!” 马自强无奈一笑。 “昨日下午,你在内书堂讲学,陛下微服听之,听完后,还道了一声:讲学,当如是乎!” “你说,是不是因你而起?” 听到此话,沈念只感觉脊背微微发凉,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他卖力气讲学。 确实是为了吸引万历小皇帝的关注,以此博得御前讲史兼修起居注的机会。 但没想到会造成这样一个结果。 司礼监内书堂位于皇宫外东北角,万历小皇帝偷偷去内书堂,实为偷偷出宫。 《皇明祖训》有言:谨出入。 万历小皇帝此举,俨然有违祖训。 另外。 万历小皇帝这句夸赞,夸了沈念,但却辱了一众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日讲官们。 犯下这样的过错,被罚跪,实属应该。 然而造成后果的源头,却是沈念。 那句“讲学,当如是乎”,看似是好话。 但出自十三岁未亲政的小皇帝之口,且是对一个从七品翰林院检讨的夸赞。 下意识就会让所有人觉得—— 沈念定然是讲了些不该讲的东西,图谋取悦君上。 一个从七品,讲学怎可能比得上一群大学士! 沈念缓了缓,看向马自强。 “马学士,下官……下官实在委屈,不知接下来要如何应对,请您明示!” 他想先听一听马自强会说什么,然后再思索应对之策。 马自强轻捋胡须。 “你到底讲了什么内容,竟引得陛下如此夸赞?可有冒犯圣人之语或说了些较为猎奇的民间闲话?” 十三岁的万历小皇帝,当下最好奇的就是一些离经叛道的事物。 而讲学。 若投其所好,那就是将小皇帝引入歧途。 是大忌讳。 这两年已有不下十名宦官因诱导万历小皇帝关注一些奇技淫巧,而被杖毙。 “没有,绝对没有!下官所讲皆为圣人经典,并未引申别意,不过就是讲得久一些、肢体动作与表情夸张了一些。” 沈念的讲法虽然新奇。 但内容非常正。 并没有在旧瓶里装新酒,更没有以古讽今。 他深知,当下还不是夹带私货的时候。 马自强微微皱眉。 “即使你讲的内容没问题,也难办啊,这次陛下就是不认错!” “老夫给你个建议,立马撰写奏疏认错,称在内书堂讲学时出言无忌,无意间误导了陛下,请求责罚,到时老夫会为你求情,令你外放,若考绩优秀,五六年后还有回京的机会。” 沈念面露无奈。 他没错。 没出言无忌。 也没有误导万历小皇帝。 马自强也知他没错,没出言无忌,没有误导万历小皇帝。 但当下,小皇帝被罚跪,拒不认错,问题很严重。 唯有沈念认错。 才能减轻小皇帝的过错,也能给“三巨头”一个台阶。 事关大明皇帝,没有对错,只有大局。 马自强作为一名老臣,率先考虑的自然是为君分忧,一千个、一万个沈念都没有小皇帝的一根头发丝重要。 沈念上奏担主责背锅。 小皇帝便能迅速地与“三巨头”和好如初。 起居注上的内容也就好写了。 “上误入内书堂听讲,翰林院检讨沈念乱言误导君上,太后、张首辅怒斥之,上悔,改之。” 这多好! 毁了一个沈念,诞生一个“辅臣正君,帝王知错就改”的典故。 一名忠君爱国的臣子,本就应随时随地想着为君上背锅。 但沈念微微撇嘴。 一旦认错,他的仕途几乎就完了。 当即。 沈念拱手道:“马学士,下官明白您的意思,为臣者自应为君上分忧,但下官还想再等一等,没准儿还有转机。” 马自强看向沈念。 “老夫知你心意,此错一认,这个污点就要跟随你终生了,你是想着陛下主动揽责认错,太后、阁老对你不予追究,是吧?” “依照阁老的脾气,或许有可能,但你想过没有,你若不提前认错,那群言官一旦上奏,你的罪名恐怕更大!” 多少人都盼着为君分忧呢! 牺牲一个从七品。 能减君上之过,能让史官将君上的少年历史写得好一些,还能为己扬名,此乃一份大功绩。 多划算啊! 未来,大明天下的主事人一定是皇帝的,帮皇帝减责,绝对没有错。 沈念挺起胸膛。 “多谢马学士提醒!下官不惧公论,相信朝廷会有明断,言官们将我的罪名定得越大,或许我的过错能够更小。” 听到此话,马自强重新打量起沈念。 “处惊不乱,有自己的想法,不错!就是过于倒霉了,老夫尽量帮你,你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吧,不后悔就好。” “谢学士!” 当即,沈念拱手告退。 ------------ 第007章:七宗罪!言官们的迅猛火力 刚过午时。 万历小皇帝被罚跪的原因便传遍了京师的各个官衙。 “昨日皇上误入内书堂,翰林院检讨、内书堂教习沈念或有离经叛道之语、取悦君上,诱使君上失言。” 这个“或”字用的很巧妙,有“不负责任来讲”之意。 马自强本想让沈念所认的“出口无忌,误导君上”之错,眨眼间被传成了“离经叛道、取悦君上”之罪。 出口无忌,只是说错了话;离经叛道,则是说了与圣贤之言相悖的话语。 后者之罪,俨然比前者重多了。 …… 翰林院,检讨厅内。 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四人得知此事后,都非常同情沈念,但无能为力。 让皇上说出“讲学,当如是乎”,那不是打一众日讲官的脸吗? 定然是沈念讲了一些不该讲的话。 他们也不敢问。 问了。 便有可能牵连到自己。 而沈念则面色如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在等。 等言官们的弹劾奏疏,等这些人举证他的罪过,然后他再反驳。 他不提前撰写认错奏疏。 一方面是不愿落入自证的陷阱。 另一方面是觉得此事是危机,也是契机,没准儿靠着一些“媚上言官”的打压,能让朝廷看到自己的优秀。 …… 一个时辰后。 翰林院孔目俞大恩满面春风地走入检讨厅,径直朝着沈念走去。 他将手中的一份文书,放到沈念的桌上。 “沈检讨,此乃马学士送来的,让你看着办,被十三名科官联名弹劾,你真是咱翰林院独一份!” 讥讽完毕,俞大恩便离开了。 在他眼里,沈念已陷入死局,仕途大概率是结束了。 王祖嫡四人听到沈念被十三名科官联名弹劾,不由得都是心头一颤。 所谓科官,即六部六科官员,皇帝近侍之臣。 官微权重。 有审核公文、谏言议政、考察官吏、监督官员之责。 他们的日常就是找官员的茬,朝堂之上没有他们不敢弹劾的人。 被他们沾上,无罪都能掉一层皮。 当即。 沈念翻开这份抄录版的文书。 当看过里面的内容,又看过弹劾他的皆是与其同级别的左、右给事中(从七品)后,忍不住苦笑一声。 “这些科官,为政绩真是信口开河,我竟不知自己有七宗大罪!” 听到此话。 王祖嫡四人也都纷纷起身,来到沈念面前,围观起了这份文书。 文书之内,科官们列举了沈念的七宗大罪。 罪一:离经叛道,取悦君上。 他们称沈念在内书堂早就认出了皇帝,故意讲述离经叛道、怪诡逢迎之语,诱引君上关注,以谋名位。 罪二,僭职越权,冒犯君上。 一个从七品的翰林检讨,无旨无差遣,为皇上讲课,本身就是僭越。 罪三:庸懒怠职,对抗考成法。 此罪是他们翻阅点卯册,发现沈念这大半个月来,每日都是到点放衙,工作时间远逊于同僚,故而认为他在对抗考成法。 罪四:欺压胥吏,横行无忌。 此罪大概率来自孔目俞大恩的告发,称沈念故意在即将放衙之时以寻书之由,欺负胥吏,上面只提到沈念,而没有其他人。 罪五:滥用职权、贪赃受贿。 此罪是因沈念吃喝了内书堂小宦官们敬献的点心和茶,科官们认为是沈念逼着小宦官们贿之。 罪六:结交内宦,培植私势。 此乃内书堂小宦官们称沈念没有讲述逾矩之话,被科官们认为沈念已和其中一些人结势。 罪七:出乖露丑,无师道尊严。 这是指沈念在内书堂授课时,表情夸张,肢体动作太多,丢了师道尊严。 …… 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看完后都惊呆了。 真应了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若再给那群科官两日。 没准儿能拟出沈念十八宗罪,甚至是二十四、三十六宗罪。 王祖嫡挺直了胸膛,厉声道:“是谁泄露了放衙寻书之策是子珩出的,真是无耻!” 听到此话,刘楚先下意识地将脑袋低了下去。 “子珩,你放心,但凡我们知晓的内情,绝不让你受冤屈!”赵永贤也开口道。 “对,子珩,我们能帮就帮!”刘楚先看向沈念。 “子珩,我当下便撰写奏疏,弹劾呢些(这些)科官胡说八道!”刘克正愤怒地说道。 沈念面带微笑,朝着四人拱手。 “多谢诸位了!” “此事尚未有定论,这些科官也不过是风闻奏事罢了,马学士令我看此文书,自然是让我申辩,我相信朝廷不会冤枉我的,待需要各位作证时,各位再站出即可。” 四人微微点头,当即各回工位。 他们没想到沈念竟如此淡定。 这种事情若放在他们身上,心态可能早已崩溃了。 十余年寒窗苦读,可能因此事毁于一旦。 当即。 沈念提笔蘸墨,准备写辩解奏疏。 他不怪这些科官们。 这些人与沈念无仇,也不是为了害沈念,而是在为君上解忧。 准确来讲,是为李太后、张首辅、冯保解忧。 小皇帝拒不认错,才是症结所在。 至于沈念的仕途,没人在乎。 也根本不重要。 当下,大明没了沈念,就像午门前少了一块砖,太液池少了一条鱼,尚膳监碎了一个粗瓷碗,根本微不足道。 沈念想了想,并不准备对这七宗大罪过多解释,上面若查,很容易就能查出实情,还他清白。 他要做的是解局。 解小皇帝拒不认错之局。 只要沈念能让自己的这篇奏疏,得到张居正的认可,让其看到自己的价值。 那这七宗罪便都不是罪了。 小皇帝拒不认错,说明对沈念的讲课方式非常感兴趣。 这是沈念最大的倚仗。 依照他对张居正的了解,后者绝不会重惩一个对小皇帝课业有所帮助的人。 沈念想了想,当即持笔写了起来。 此事对他而言,是个大坎儿,也是鲤鱼跃龙门的一次机会。 …… 注:六科,即吏、户、礼、刑、工、兵六科,官职有都给事中,左、右给事中,定员维持在五十八人左右,与都察院御史合称:科道言官。 ------------ 第008章:吉凶未知,家有贤妻 近黄昏,内阁值房。 一位面相儒雅、须长至腹,身穿一袭绯色官袍的中年人坐在书案前,翻阅着文书。 此人便是内阁首辅、时年五十岁的张居正。 在其对面。 坐着两鬓花白,即将步入花甲之年的内阁次辅吕调阳。 二人的案头上有甚多文书。 皆是内书堂小宦官和旁听太监们的听沈念讲课的笔录。 张居正和吕调阳都在寻沈念讲学中离经叛道、引诱君上的不经之语。 他们亲自查阅。 不是为查沈念是否有罪,而是在寻小皇帝拒不认错的缘由。 这一次,小皇帝倔得出奇。 只承认私自出宫有错,但拒不承认说错了话,还称日讲官大多都没有沈念讲得好。 这让张居正甚是头疼! 自小皇帝登基后,他将小皇帝的课业看得与家国大事同等重要,付出了大量心力。 哪曾想“讲学,当如是乎”这类本应专属他的评语,却落在一个从七品的翰林检讨身上。 张居正最怕的就是有人将小皇帝教坏了。 有语云: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若沈念真说了一些离经叛道之语,或夹杂一些修仙修玄、扬州瘦马、游赏之乐之类的私话。 他杀沈念的心都有。 只要发现沈念有言语有失,教坏小皇帝之处。 他们便能根据恶劣程度,在众科官联名弹劾的奏疏中寻罪名为沈念定罪。 当下的关键,是找出小皇帝拒不认错的缘由。 …… 约小半个时辰后。 张居正和吕调阳几乎同时抬起头,二人眼神相对,都摇了摇头。 张居正皱眉道:“还真是怪了!这些小宦官皆夸赞沈念讲学生动,但我观之,内容平平无奇,无逾矩冒失之处,也无甚是精妙之处,不过就是卖了力气,表情与肢体动作丰富罢了,陛下怎会如此喜欢呢?” 一众小宦官异口同声,所述细节几乎一致,显然不可能有假。 吕调阳想了想,道:“叔大,这个沈念,少时之名虽比不上你这个神童,但其父为其遍访名师却是在江南出了名的,有没有可能是他的讲学风格独特,较为新鲜,故而吸引到了陛下?” “倒是有这种可能!” “这些文书内皆无陛下拒不认错的缘由,我们只能等一等沈念的奏疏了,看他如何辩解?” 这二人。 一个是沈念会试时的主考官,一个是沈念任庶吉士时的总教习,对沈念都有一定了解。 就在这时。 一名中年书吏快步走了进来。 “阁老,翰林院检讨沈念的奏疏到了!” 大明官员呈递奏疏,一律送到通政使司,然后由通政使司再送往内阁。 当即。 张居正和吕调阳都站起身来,然后将沈念的奏疏摊在桌上,一同观看。 “翰林院检讨、内书堂教习臣沈念谨奏。” “臣自受事以来,兢兢焉,不敢纵恣,从未玷污官常,及兼内书堂教习,至为笃勤,未尝悖逆圣贤。” “今臣忽罹无端之劾,惶惶然,不知其理,然臣信曲直自显,上自有明断,臣不复赘言以辩。” …… “君上之课业,非微臣所能置喙,然此或有益于君上,故臣斗胆言之。” “臣窃以为,讲学非独师者之务,师生相与为用,学者以和悦之态,嗜于读,乐于问,好于究,心有独见,方为治学之正道,乐学之妙门。” …… “伏乞圣裁,果不合时宜,可罢臣职,臣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 沈念这篇奏疏,洋洋洒洒五百余字,其实就讲了两句话。 其一,众科官弹劾之事,皆为不实,他相信朝廷必有明断,不过多解释。 其二,皇帝夸赞他,是因他讲学与众不同,其讲学之法或对皇帝的课业有益。 张居正看完后,轻捋长须,望向窗外,感慨道:“如今的陛下,已不是去年为咱们做辣面的那个陛下了,他有主见了,这次,或许他是对的。” 往昔,小皇帝对张居正唯命是从,甚是乖巧。 但自去年年底始。 小皇帝慢慢开窍,个人想法越来越多。 张居正明显感觉到小皇帝听学有诸多不情愿,很多事情都想要自己做主,只是因太后与他之威,才不得不妥协。 但学习效果并不好。 张居正接着道:“我倒想听一听,沈念的讲课之法到底好在哪里,若对陛下有帮助,咱们都应学之,陛下之课业,高于一切!” 吕调阳想了想,补充道:“我建议,不打招呼,明日我们直接去翰林院,令其现场发挥。” 张居正认可地点了点头,如此才能检验出沈念真实的讲学本领。 …… 深夜,麻绳胡同,沈宅内。 沈念坐在一张木椅上,满脸享受。 其双脚泡在木盆中,顾月儿在身后为其揉捏着肩膀。 就在这时,沈念突然将顾月儿拉入怀中。 后者俏脸微红,咬着嘴唇。 近日沈念与她亲近许多,她也享受到了诸多嫁为人妻的快乐。 “月儿,近日我碰到了一道坎,吉凶未知,若被抓,我提前派人告知你,你立即离开京师,回钱塘。若有人称出钱便可救我,你定莫信!” 京师水深。 沈念若被关入监牢待罪。 极有可能会有一些坏心肠的胥吏来沈宅骗钱,故而沈念以防万一,提前提醒顾月儿。 骗钱,他倒是不在乎,若是顾月儿被欺负,那就糟糕了。 家有娇妻,沈念不得不防。 听到此话,顾月儿一下子急了。 “不!咱们既是夫妻,就应同命运,你若出事,我……我绝不会逃!”顾月儿抬起脑袋,一脸认真地说道。 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瞬间便泛红了。 沈念顿时笑了。 他勾了一下顾月儿的下巴,道:“傻媳妇,我是怕你被人骗了,走,睡觉去,我不会有事的!” 说罢。 沈念将擦脚布朝着地上一扔,然后站起身,踩了踩,便抱起顾月儿朝着里屋走去。 …… 注:“时辅臣张居正偶患腹痛,上知之。手调辣面一器以赐,并辅臣吕调阳各赐金镶牙著一双同食。”选自《明神宗实录》卷二五,万历二年五月辛巳。 ------------ 第009章:沈念讲学!教科书级别的示范 翌日一大早,沈念如常到衙。 翰林院别厅的官员和胥吏见到他,已经开始躲着走了。 生怕受到牵连。 此乃官场常态,沈念并不在意。 没多久。 一名书吏来到检讨厅,将沈念带往了前厅。 沈念刚走到前厅门口。 便看到首辅张居正和次辅吕调阳端坐在正前方,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马自强坐于一侧。 沈念快步上前,拱手道:“翰林院检讨沈念,参见张阁老、吕阁老、马学士!” 张居正轻捋长须,道:“近前答话。” “是!” 当即,沈念朝前走了数步,距离三人不过丈余。 “沈检讨,你上奏言,讲学自成一家,或有益于陛下课业,可否在我们面前论述一番你的讲学之术?”张居正开门见山地说道。 沈念抬头道:“回阁老,若只论术,下官恐怕道不出其中精髓,能否寻来数名学子,让下官当场示范,最好是内书堂的学子,下官对他们较为熟悉,效果会更好。” “另外,下官希望三位能坐在学堂后方,以免造成学子恐慌。” “还有,三位最好能坚持旁听一刻钟以上,不然恐难以听出下官讲学的独特之处。” 所谓讲学。 有讲者,有学者,方是讲学,方能展现其中的细节妙义。 这一讲,关乎沈念仕途。 他自然要提一提要求,保障自己能够完美发挥。 “沈念,放肆!”马自强瞪眼看向沈念,“阁老让你讲便讲,不准乱提要求!” “下官再次恳请阁老许可!”沈念重重拱手。 张居正看向沈念,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沈念这种“做事之初,便臻上乘”的态度,在官员中甚为稀缺。 他非常满意。 “随你意,直接去内书堂吧!”张居正站起身来。 …… 小半个时辰后。 内书堂。 近二百名小宦官整整齐齐地坐着。 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三人坐在最后方。 刚才,已有太监告知这些小宦官,今日上课,不许回头看向后方。 与此同时。 沈念收到一张纸条,上写着四个字:《报任安书》。 《报任安书》乃是司马迁的一封书信。 其中最著名的一段便是:“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司马迁的遭遇与这段内容,极易引发宦官共鸣,故而这封信,便成了内书堂的入门课。 这里的小宦官们,大多都能熟背这封书信。 张居正命沈念讲这封信,显然是为了考验他。 能将这封小宦官们耳熟能详的书信讲好,更能彰显实力。 “呼!” 沈念长呼一口气。 这一讲,关乎他的命运前程,他自然要拿出十二分的力气。 沈念环顾下方,高声道:“今日,本教习为大家讲太史公的《报任安书》,介于大家对此文已有所了解,我们便来拆解此文中最经典的一段:盖文王拘而演《周易》……” “传说,当年周文王被拘禁在牖里时,以蓍草占卜,历经七年,推演出了《周易》,大家可知七年有多长,人在狱中,度日如年……” …… “最可怜的,还要数孙子孙膑,遭受刖刑、黥刑后,失去双足,以残躯统领千军万马……” …… “试想,当我们遭遇此等绝境时,应如何做,是成为衣架饭囊、行尸走骨,在怨天尤人中,草草过一生,还是立一番大志,行别人之不行?” …… 沈念走到小宦官们中间,肢体动作、面部表情,甚是丰富。 渐渐进入了他最舒服的讲课节奏。 他最擅长燃起学子情绪,令后者与所讲内容共情。 而此文内容,甚易触发情绪。 不多时,很多小宦官的眼睛都泛红了。 他们感叹自己还不够努力,感叹自己不该抱怨出身,感叹自己也应立下伟大的志向…… 而此刻。 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三人也沉浸在沈念的讲学世界。 不多时。 三人便明白,小皇帝为何道出那句“讲学,当如是乎”了。 沈念讲学,若让别人复述。 大概率会让人觉得平平无奇,因为沈念的语言算不上出彩。 独到之处无外乎就是肢体动作、面部表情丰富,外加很卖力气。 输出的内容、见识,在他们眼里,最多算得上中等偏上。 唯有亲自听过。 方能知沈念讲学,在细节处充满了技术。 语调、语速、表情、动作,对学子的反问,对师生关系的把控,都是恰到好处。 这些优势综合在一起,使得沈念讲学甚有吸引力。 有点像街头茶馆的说书人,但又非纯粹讲故事;有点像戏台上表演的艺人,但又不是为有噱头而挤眉弄眼。 此等技巧,非一朝一夕能够学会。 小皇帝听惯了日讲官们的黄钟大吕,突然遇到沈念这种娓娓道来的叙说,自然会被深深吸引。 沈念越讲越兴奋。 他本人也沉浸在了这篇文章之中,将后面坐着的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全忘了。 …… 约半个时辰后,沈念长呼一口气,高声道:“课毕!” 这一刻,沈念的后背已经湿透。 他这种讲学方式,不仅费脑,而且极为消耗体力。 “沈教习辛苦了!” 小宦官们齐齐向沈念行礼,然后在门口一名太监的挥手下,迅速离开了讲堂。 眨眼间。 屋内就剩下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沈念四人。 张居正缓缓站起身来,轻捋长须,看向沈念,笑着道:“实有益于陛下课业也!” 说罢,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三人便离开了。 沈念连忙拱手。 有张居正这句话,他这道坎算是迈过去了。 …… 午后。 马自强大步走进检讨厅,众检讨连忙起身拱手。 马自强看向沈念,笑着说道:“沈检讨,经内阁详查,众科官对你的弹劾,皆不成立,你无罪。” “那个俞大恩,贪婪无度,已犯众怒,老夫今日便将其逐出翰林院!” “另外,老夫再宣布一件事情。” “经张阁老批准,特许翰林检讨沈念,轮值侍立御前,记录君上起居,另外,内书堂教习之职,依旧继续。” 听到此话,其他检讨都傻眼了。 此乃天大的美差! 这意味着沈念在小皇帝参与经筵日讲、常朝大阅、郊祀耕猎等事务时,都有机会侍君左右了。 眨眼间。 沈念不但化险为夷,且一下子成为了整个检讨厅最易升迁之人。 当然,目前的沈念仍没有为小皇帝讲学讲史的资格。 一方面是他官职较低。 另一方面是张居正不愿完全惯着小皇帝,妥协一次,日后恐怕要次次妥协。 当下的小皇帝,距离亲政还早着呢! 张居正破格令一个从七品检讨兼记起居注,有对沈念讲学之术的认可,也有为给小皇帝留一个台阶,让其低头认错。 “沈检讨,继续努力!” 马自强拍了拍沈念的肩膀,笑着离开了。 一旁。 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四人,看向沈念,眼神里满是羡慕。 有了此差遣,沈念可谓是前途无量。 就在这时。 一名负责翰林院茶炭冰块等杂务的胥吏快步走了进来。 “翰林院新到了几饼新茶,诸位检讨大人快尝尝,待快喝完了,小的再来送!” 说罢,他躬身拱手,快步离去了。 这就是沈念兼修起居注,为检讨厅带来的改变。 往昔,莫说是茶饼。 他们喝的高碎,都要自己掏钱去买。 这就是当下的大明官场。 人情冷暖,除看胸前补子,便是仕途前景。 ------------ 第0010章:开经筵!小万历叛逆时刻 三月二十二日,近五更天。 在娇妻顾月儿、丫鬟小桃、书童阿吉的一番忙碌下,沈念沐浴更衣,换上了提前熏过香的官袍。 今日乃是沈念首次参加经筵。 依照礼制,参与者都必须斋戒沐浴,衣冠熏香,以表虔诚。 沈念临行前,朝着书童阿吉道:“阿吉,快到午时,记得带上食盒去皇极门东庑外!” “是,少爷!”阿吉兴奋地说道。 所谓经筵。 既讲经义,又有盛筵,每月三次,逢二日、十二日与二十二日。 课罢。 参与经筵者皆可去享用光禄寺准备的御赐酒饭,还可令家仆或书童打包带回家。 对官员而言,吃经筵乃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沈念若是能让顾月儿吃上一次御赐酒饭,依照其岳父的脾性,能挺着胸脯,逢人便讲,将此事说上大半年。 …… 天大亮,文华殿正殿中。 知经筵事张居正、同知经筵事吕调阳、张四维站在最前方。 后面是各部尚书、侍郎、国子监祭酒,以及兼任翰林院编撰以上职衔的日讲官、展书官、书写讲章官。 最后面还有负责鸣赞的鸿胪寺官员、负责警卫的锦衣卫、负责礼仪、监督百官的御史、科官。 足足一百多人。 轮值记录君上起居的沈念,站在最后方。 他踮起脚,看到的也只是一片青绿锦袍和一片大红袍,根本看不到皇上的御案。 片刻后。 万历小皇帝朱翊钧来到了最前方。 张居正带着所有人行五拜三叩头之礼,然后官员分列两侧。 “进讲!” 随着鸿胪寺官员一道清亮的喊声,经筵正式开始。 展书官为万历小皇帝展开讲章。 张居正率先走出,讲述他为小万历专门编撰的绘本教科书《帝鉴图说》。 经筵讲学,形式大于内容。 其实就是走个流程,告知天下人,朝廷以圣贤经史治国,让天下人都能将“君君臣臣”那套思想牢牢刻在骨子里。 讲官讲书期间。 小皇帝不能乱动,不能插嘴,不能左顾右盼,必须正襟危坐,一脸认真。 沈念是不喜这种教学方式的,太死板,太形式,俨然将小万历当作了一个提线木偶。 好在平时的日讲要灵活许多。 没多久。 沈念便有些昏昏欲睡,只好掐了掐大腿,强挺起精神。 不远处。 有两名给事中专门监督官员仪表,谁要失礼,轻则罚俸,重则打板子。 在此等场合,沈念自然没有丝毫露脸的机会。 待经筵结束后。 他只需在专门撰写起居注的本子上写上一句“二十二日,上御经筵”,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他唯一的盼头,就是午时吃席。 经筵之席,向来奢华。 在大明,皇家的羊毛其实还是很难薅的。 …… 眨眼间,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最后一个经筵讲官,礼部尚书张四维大步走到讲案前,讲起了《贞观政要》里一段关于君王纳谏的典故。 “尝观唐史所载,贞观之世谏诤职称最多,如魏征、房玄龄、杜如晦、岂循墨保位者,为臣者绝不应阿旨顺情……” 沈念听着听着,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张四维讲这一段,乃是在敲打万历小皇帝,指责小皇帝在内书堂听书一事上,过于任性,不听谏言。 万历小皇帝虽然最后认了错,但仍不承认口出无忌,说错了话。 此类敲打,在经筵日讲中时有发生。 小万历一般听完都会道一声:朕明白了或朕谨记,根本不敢反抗。 片刻后。 张四维讲解完了这段故事。 就在群臣都长呼一口气,准备吃经筵的时候。 “咳咳……” 万历小皇帝突然干咳两声,待吸引到了官员们的目光后。 他开口道:“张尚书所言甚有道理,朕定当谨记,朕向来不喜阿旨顺情的臣子,也会努力做一个虚怀博纳、从谏如流的皇帝。” “近日,朕学先生所编撰的《帝鉴图说》以及旁听了翰林检讨沈念的讲学,感触颇深。” “朕以为,讲学方式也应出新求变,以助朕更好地完成课业,不负先帝遗志,做一个有作为的贤君!” 万历小皇帝的“先生”二字,特指张居正。 被提到名字的沈念,瞬间变得精神起来。 他微微低头,露出一抹苦笑。 小皇帝并不像外面传言的那般乖巧。 他身在深宫,经历甚多,心智远比一般人早熟。 随着年龄增长,已经不是诸事顺从的吉祥物,他也想慢慢掌权,在朝堂体验更多的参与感。 他说出此话。 一方面是对张四维借机敲打的反抗。 另一方面是觉得经筵日讲的方式不够新,不够有效,反向敲打群臣。 此刻的沈念,有想揍万历小皇帝一顿的冲动。 小皇帝求新求变,追求进步,无可厚非。 但将沈念这个从七品的小官提出来,还与张居正放在一起当作典型,势必会让沈念成为一众经筵日讲官关注的对象。 他日后在内书堂讲课,稍有差池,可能就会遭到弹劾。 若有心胸狭隘者想找他茬的,很轻易就能给沈念穿小鞋。 以后,沈念将会过得如履薄冰。 沈念自然不相信小皇帝听了他一节课,就对他甚是推崇。 小皇帝只是将沈念当成了一块敲打这些经筵讲官的石头,以此让自己以更舒服的方式听学。 此刻。 大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谁都没想到小皇帝会反击,但他的话语又是那么彬彬有礼,不可挑剔。 这时,张居正站了出来。 “陛下所言极是,臣等定当再接再厉,求新求变,倾力辅佐陛下!” 顿时,群臣拱手。 “辛苦大家了!”万历小皇帝的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随即,群臣行跪礼。 然后在张居正的带领下,前往奉天门东庑,吃经筵。 沈念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响。 当即将小皇帝带给他的压力抛在一旁,准备好好吃上一顿,然后再让阿吉将食盒装满。 经筵一月三次。 沈念作为轮值起居注官,两个月都不一定能参与一次。 机会难得,他不愿让任何事情影响他的食欲。 …… 注:经筵讲学,分经筵与日讲两类。经筵仪式盛大,分春讲与秋讲,春讲是二月十二到五月初二;秋讲是八月十二到十月初二,每月逢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开讲。日讲人数较少,除逢三、六、九视朝外,皆会举行,即一旬之中,三天视朝,七天讲读。 ------------ 第0011章:御前进言!论说话的艺术 三月底。 沈念过得忙碌而充实。 自打他被万历小皇帝在经筵上提名后,一时间成了诸多官员的重点观察对象。 他去内书堂讲学。 一众不当值的官员胥吏都去旁听。 有奔着学习去的,有奔着挑错去的,还有的只是为与他结识一番。 严重影响了内书堂小宦官们的学业。 最后司礼监派遣太监值守,把控官吏出入,才缓解了一些。 饶是如此。 沈念讲学的情况还是被一些人传播了出去。 除了讲稿。 沈念自成一派的肢体动作与表情也都被传扬了出去。 有夸赞的,也有抨击的。 抨击者大多都称沈念讲学有损师道尊严,还有人上奏称沈念讲学态度不端,应改之。 张居正看到此奏章后,直接批复道:“沈念之讲,实有益于陛下课业,百官皆应习之。” 此批复一出。 朝堂内外满是夸赞沈念的声音。 张居正如此力挺沈念。 一方面,是因沈念讲学确有独到之处。 另一方面,是因沈念讲学,就是纯粹讲学,从不乱议时政,不像一些大儒那般,夹带私货,嚷嚷着一些“报国救世、澄清天下”的虚话。 张居正俨然已将沈念当成经筵日讲官来培养。 渐渐的。 京师的一些私塾教习们也都开始模仿沈念。 虽远远达不到沈念的水准,但却让整个京师的学堂私塾都多了几分生气。 这也让沈念在京师获得了一些薄名。 …… 在马自强的亲自关怀下。 沈念的工作重心渐渐从检阅史志变成了修撰起居注。 修撰起居注之所以是大美差。 是因除了能够立君左右外,还能接触到大量奏疏。 常朝议事、君臣召对、内阁议事的一些奏疏,沈念都能看到。 这无疑能快速扩大沈念的见识,使得他对大明朝局之事越来越了解。 仕途一道,可谓是搭上了扶摇直上的青云梯。 徐阶、高拱、张居正都是这样走出来的。 …… 四月初一,天气渐暖。 近午时。 检讨厅内。 沈念正在准备讲稿,突然感觉眼前一昏,然后昏黑一片。 他本以为是自己劳累过度,眼睛出了问题。 但使劲揉了揉眼睛,瞪大之后,发现眼前还是昏黑一片,如同到了晚上。 就在这时。 他听一旁的刘楚先高喊道:“天狗食日了!天狗食日了!” 稍倾。 周围渐渐泛亮,屋内又变得亮堂起来。 沈念望向屋外,心中喃喃道:“突发日食,陛下恐怕要去太庙祭祀了!” 当下。 日食,被认为是上天对皇帝的警告,是皇帝德政有失的表现。 皇帝必须要祭祀祖宗、祷告上天,轻则吃斋自惩,重则写罪己诏。 此乃惯例。 只要是在大明朝地界,遇干旱、洪涝、地震、瘟疫等灾害,都算是皇帝的过错。 正如沈念所料。 不多时,万历小皇帝与一众身穿大红袍的高官们便去了太庙。 …… 四月初四。 日讲日。 沈念轮值撰写起居注。 日讲安置在文华殿偏殿,规模比经筵要小许多。 今日有十余人参与。 讲课者是马自强、陈经邦、丁世美、许国等日讲官。 沈念站在一侧,记录君上言动。 今日,万历小皇帝的状态非常不好。 因他称经筵日讲官们应求新求变,张居正直接增加了他的课业。 张居正作为臣子,不能打骂万历小皇帝。 但他却可以让李太后如此做。 李太后对张居正甚是敬重,其性格较为彪悍,经常骂的小万历抬不起头,眼眶里满是泪花。 外加发生了日食。 小万历吃斋祷告,被折腾得有些疲惫。 马自强见小万历兴致不高,便提高了嗓门。 他也学着沈念那般,多了一些肢体动作与表情。 但却没有沈念那般舒展。 今日的小万历就像个提线木偶。 让提笔批注就提笔批注,让高声朗诵就高声朗诵。 一个多时辰后,日讲结束。 马自强等人都讲得一脑门子汗,也没让小万历提起劲头来。 就在马自强等人准备行跪礼告退时。 万历小皇帝突然道:“众卿,月初天狗食日,是为不祥之兆,朕祭祀太庙、斋戒减食,元辅(即张居正)仍觉得朕不够心诚,你们觉得朕接下来该如何做,才能使得母后与元辅满意?” 小万历说此话有些置气。 依照沈念对他这种少年的心理揣摩。 当下的他,渴望被体谅,被赞美,想让马自强等日讲官安慰安慰他。 然若言其心已足够诚、做得已足够多,就是与李太后和张居正对着干。 马自强眼珠一转,拱手道:“陛下,日食突降,实乃上天警示,为君者自当重视,圣人云……祖训曰……先帝言……陛下实应该……” 马自强引经据典式的车轱辘话,在朝堂可谓是一绝。 提到了圣贤、提到了祖宗、提到了先帝,提到了为君的准则,就是不言万历小皇帝到底该如何做才算心诚。 说了一堆,等于没说。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其他日讲官也都纷纷出列附议。 这一个个的,都是老狐狸,最擅长打太极,和稀泥。 小万历嘴巴一撇,突然看到了沈念。 “沈检讨,你觉得朕该如何做?” 沈念一愣,没想到小万历会点到他。 这可是一个送命题。 若顺小万历之意回答,那就是与张居正对着干。 且沈念若也拱手答一句“臣附议”,小万历没准儿要气得掀桌子,对沈念的印象瞬间会变得很差。 沈念快步出列,缓了缓,道:“陛下,臣以为,张阁老所言有理,心诚则灵,陛下若觉得所做仍有不足,可立铭言自省,以表诚意。” 沈念虽未顺应小万历,但也提出了解决问题的方式。 小万历想了想。 “朕明白了,今日日讲就到这里吧!” 随后,众臣退去。 …… 片刻后,翰林院前。 马自强看向沈念,笑着道:“子珩,你今日的回答很正确。” “切记,陛下需要的不是一个陪他玩乐顺他心意的臣子,而是能督导他成为明君贤君的臣子!” “下官明白!”沈念重重拱手。 今日,沈念若答错了,替小万历说话,可能明日就会失去兼记起居注这个美差。 君前讲话。 一句话能青云之上,一句话也能使得仕途断绝。 …… 午后,沈念听到消息。 小皇帝为表心诚、祈祷上天原谅,命人刻制了十二个牙牌铭言。 上面刻制着十二句话:“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 这十二句话,全是李太后与张居正爱听的。 李太后、张居正知晓后大喜,皆夸赞小皇帝懂事。 ------------ 第0012章:京察!四大红袍吵群架 四月中旬。 京师各个官衙的氛围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因为,六年一度的京察开始了! 依照惯例。 四品以上官员自陈得失,由皇帝裁定;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都察院、科道官联查。” 或留职、或降调、或致仕、或罢黜为民。 嘉靖、隆庆时的京察大多走走形式,罢黜十几名低级官员,致仕几个老迈之官,也就结束了。 但今年却不一样。 今年的京察要配合正在轰轰烈烈进行的考成法。 大概率会惩处一大批人。 张居正新政的核心是尊主权、苛吏治。 自万历元年考成法施行以来。 已有数百名官员受到重惩,包括地方上掌控大权的巡抚、巡按。 或罚俸、或降级、或革职,可谓大破常格,力度空前。 年初,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上奏称考成法有伤国家元气,希望给以仁治,直接被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重惩了这个出头鸟后,无人再敢非议考成法。 沈念了解的越多,越钦佩张居正。 若后者不是独揽大权,又有雷霆手段,那些被考成法折磨的官员能将其挫骨扬灰。 他以一己之力,损害太多官员的切身利益了。 …… 当下。 京师正上演着两出好戏。 一出是四品以上官员的自陈书辞职表演;一出是四品以下官员临时抱佛脚的面子活儿表演。 四品以上官员都需撰写自陈书,汇报得失。 此类自陈书,不能有过多自夸,要寻缺陷。 于是乎—— 有还不到五十岁的官员称自己“落齿有二,头发稀疏,已然年迈,故而请辞。” 有人说自己“秉性愚钝,才疏学浅,不能胜任。” 还有人说自己“家中有老母要赡养,请求致仕。” …… 皆是客气话。 目的是将不重要的过错丢出去,然后盼着万历小皇帝批一句:不允辞。 毕竟,傻子才会自爆呢! 就连张居正、吕调阳两位阁老都要写这样的自陈书。 四品以下的官员就比较被动了。 上官们已拿到了他们的考绩册,将从“是否清廉、是否勤勉、是否谨言慎行、以及结合履历考绩,进行评判。 于是乎,很多官员便开始临阵磨枪,忙碌起来。 这几日,沈念不断听到—— 某某官员被提前致仕,泪流满面。 某某身处要职的五品官被遣往南京给了个养老闲差。 某某官员有贪墨行为,直接被罢黜为民。 某某官员因被外放荒凉之地,一时间一病不起。 …… 其中。 翰林院官员的考核相对其他衙门是比较简单轻松的。 翰林官员多为日讲经筵官和编撰史志的文墨之官,无其他公务,又不归六部。 故而由翰林掌印官和吏部来考察。 马自强颇有威望,吏部一般不会针对翰林院。 …… 翰林院、检讨厅。 除了刘克正心情忐忑外,其他四人都不紧张。 论廉、论勤、论慎、论考绩,王祖嫡和赵用贤在翰林院都是出类拔萃,俨然小号的马自强。 沈念与刘楚先又被重用,在上官面前风评极好,无须担心被贬谪外放。 唯有刘克正弱一些。 一方面是因他体弱多病,另一方面是他的官话水平,让他很难朝着经筵日讲官的方向发展。 …… 又一日,午后。 沈念随马自强前往午门西侧的六科廊签署文件。 刚入门。 便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二人连忙停下脚步。 “葛总宪、张尚书,你们若这样干,我王锡爵立即请辞!” “凭什么对我国子监如此严苛,什么叫做国子监监教官学术空虚、不堪仪范?什么叫做学规废弛、生徒失业?这是国子监监教官的过错吗?当下要改的是天下学风,不是重惩国子监的官员!” “王祭酒,京察大计,岂容得你在此为下官鸣不平!有不满,去向阁老汇禀,只要我葛守礼还担着都察院的差事,就必须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葛总宪,你莫为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人不知你老人家在京察后便致仕了,你有能耐,欺负人家翰林院啊,翰林院是内阁后院,你不敢严整,为了博名声,便针对我国子监,你以为我不知你在图什么?” “你……你……你……” 左都御史葛守礼气得嘴唇发颤,说不出话来。 “王锡爵,你大胆,竟敢如此诽谤葛总宪!”吏部尚书张翰瞪眼说道。 “下官没有诽谤,只求吏部与都察院能以同等规制对待国子监与翰林院!”王锡爵的声音极其洪亮。 他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做事雷厉风行,很受张居正欣赏。 …… 此刻,站在外面的马自强和沈念都听明白了。 里面吵架的三人。 一个是六十五岁的吏部尚书张翰。 一个是都察院老大、年过古稀、即将致仕的左都御史葛守礼。 这二人正是此次京察的带头人,他们挥挥笔,能黜落一大批人。 还有一个是国子监祭酒,四十二岁的王锡爵。 吵架缘由是:王锡爵不满吏部与都察院对国子监官员的京察考核,认为对翰林院偏私。 这时,翰林院学士马自强黑脸走了进去。 “王祭酒,老夫倒想听一听,吏部与都察院到底是在哪里对翰林院偏私了?国子监又有什么资格与翰林院相提并论!” 马自强向来以敦实勤勉著称,但能坐到这个位置,不可能没脾气。 翰林院是给皇上和内阁做事的,岂是国子监能与之比较的。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股浓郁的杀气。 他说罢此话。 屋内的一些属官胥吏立马后撤到一边,有的甚至顺着墙根朝外溜。 他们明白,战况即将升级。 大明官员吵架甚至打架,那是常有之事。 特别是在六科廊内。 六科廊位于内阁值房对面,官员们前往内阁汇报事务之前,都会在这里稍作休息。 故而这里已经成为了官员吵架打架最频繁之地。 沈念也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四大红袍吵架。 他这个青袍官员能不参与就不参与。 王锡爵性格刚直,脾气爆,根本不怯马自强,他拿出一份文书,递向马自强,道:“马学士,你一看便知!” ------------ 第0013章:沈念劝架!请唤我小太岳 六科廊房内。 马自强看过王锡爵递来的国子监京察文书,心情一下子转怒为喜。 内阁对翰林院确实偏私了! 吏部和都察院对国子监学官考察的条目远多于翰林院官。 且甚是严苛。 一方面,确实是因翰林院被誉为内阁外署,地位独特,事事皆会被优待。 另一方面,国子监学官不太争气,虚谈卖乖、沽名钓誉、聚众讲学批评朝政者甚多。 这次被贬谪外放的官员足足有十三人。 当然。 也有可能是左都御史葛守礼和吏部尚书张翰为博清名,逢迎一向反对务虚之风的内阁首辅张居正,刻意针对国子监。 总之一句话。 国子监确实被京察整得有点惨。 当下的大明。 诸多官员都崇尚心学,追求个性。 尤其是一些学官们,因仕途不顺,前景无光,又被考成法折磨,便以著书讲学留名,经常发表一些抨击时政的言论,矛头直指张居正。 这让王锡爵甚是头疼! 但天下风气就是如此,他亦无力改变。 马自强轻捋胡须,道:“王祭酒,朝廷对国子监的京察确实严苛了一些,但这条条框框写得明明白白,并无逾矩之处。” 听到此话,王锡爵两眼一瞪。 “马学士,若翰林院遭此待遇,恐怕暴跳如雷的就是你了,莫站着说话不腰疼!” 随即,王锡爵又看向葛守礼与张翰。 “葛总宪、张尚书,你们不能投上所好,专门欺负我们国子监,下官也看过詹事府、左右春坊、还有钦天监的京察文书,力度皆宽于国子监啊!” “咳咳……” 左都御史葛守礼干咳一声,缓缓道:“王祭酒,京察之所以对国子监学官严苛,乃是因国子监学官在近两年高谈阔论,多次抨击考成法,动摇朝堂新政,首辅甚是不悦!” 王锡爵长呼一口气。 “葛总宪,你终于说实话了!” “下官承认国子监学官确实喜议朝政,但此乃天下学风使然,天下有几个书生士子不议政,外放几名官员能解决问题吗,越这样做,他们的反抗将会越激烈!” “京察与考成法能堵住官员之口,但能堵住天下读书人的悠悠之口吗?” “王锡爵,书生意气!书生意气!你再乱讲话,老夫与葛总宪一同弹劾你!”吏部尚书张翰气愤地说道。 “唰!” 王锡爵卷起衣袖一挥,高声道:“下官不在乎!” “京察不公!下官必须要讨一个说法,二位若给不了,咱们便去内阁!内阁给不了,咱们便去御前辩论!” 王锡爵的嗓门非常大,但身子却是一动不动。 他看似鲁莽,实则贼着呢! 他在逼吏部和都察院松口。 若单枪匹马去内阁,换来的大概率是张居正的一顿臭骂。 葛守礼和张翰也都是老狐狸,微微眯着眼睛,如入定了一般,将王锡爵晾在一旁。 王锡爵见强硬无用,当即放低声音,开始卖惨。 “葛总宪、王尚书,下官管理国子监这个摊子甚是不易啊,那群学官若闹起来,我……我只能让他们来吏部、都察院来闹了!” 说罢,他又看向马自强。 “马学士,他们若闹起来,高喊京察不公,翰林院也绝对躲不过去,京察必然变严,为了翰林院,你也要替国子监说句话啊!” 马自强暗骂王锡爵无耻。 后者实乃害人不利己,竟要将翰林院拉进去。 沈念望着王锡爵的表演,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当下为官者,就是要如王锡爵这样,能硬着骨头,也能软下身条,演技还要出众,才有前途。 他掌管国子监也确实不易。 那群吊书袋的学官大多天天高昂着脑袋,引经据典,怀揣“牺牲别人、成就自己,拯救大明”和“心怀治国良策,然朝廷不用”的优越感,动不动就要与人大辩一场。 但真让他们干实事,又都是废物。 马自强推锅说道:“京察之事,乃都察院与吏部主办,与翰林院无关!” 顿时。 场面再次僵持了下来。 王锡爵面对这三个老狐狸,很难占上风。 这时,王锡爵看到了一旁的沈念,朝前走了两步,道:“你可是沈念沈检讨?” 说罢。 王锡爵竟躬身朝着沈念拱手。 沈念连忙还礼。 一个从四品向他一个从七品行礼,他哪受得住。 “沈检讨,你值此一拜!你被陛下称赞讲学出奇出新,值得我国子监的所有学官学习,改日定向您讨教!” “不敢!不敢!”沈念再次拱手。 这哪是讨教,分明要斗辩。 马自强见王锡爵盯上了沈念,当即道:“王锡爵,莫乱攀扯,国子监的学官们整日乱言,吃着朝廷的饭,砸着朝廷的锅,你能怪谁?” “国子监砸朝廷的锅?马学士,既然你这样想,咱们便直接去内阁吧,我倒要看看天下到底有没有公道,今年之京察到底违不违祖制?” “葛总宪、张尚书、二位先请!” 听到此话,葛守礼、张翰、马自强都皱起眉头。 王锡爵若真在内阁闹起来,这次京察就热闹了。 那群学官的嘴比科道言官们的嘴都厉害,且最会借圣贤之名拉虎皮,闹腾到最后,内阁只能和稀泥。 这一刻,沈念忍不住了。 “王祭酒,下官劝您最好不要这样闹?” “为何?” “当下,考成法正如火如荼进行,谕旨朝下而夕奉行,万里之外,无人敢懈怠,如疾雷迅风,吏治之明,史所罕见!” “唯有一物,是为阻碍,便是天下学官士子之口。” “下官以为,朝廷为考成法施行顺畅,整顿吏治之后,下一步便是整顿天下学风!” “王祭酒,无论是为国子监稳定,免于官场动荡,还是为了个人前程,下官都建议你,接受京察,安抚学官情绪。若闹起来,恐怕……”沈念欲言又止。 “你是说,而今国子监的京察只是前菜,下一步将整顿天下学风?” 细思则恐。 王锡爵顿时有些发愣,细细思考起来。 自新政以来,张居正向来雷厉风行,整顿了吏治,下一步真有可能是整顿学风。 国子监的学官们若反抗,张居正还真敢将他们一锅端。 王锡爵越想越觉得可能性越大。 顿时,心慌了。 再闹。 整个国子监就要掉入万丈深渊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知进退。 当即。 王锡爵朝前拱手道:“葛总宪、张尚书,下官接受京察结果。” 说罢,转身离去。 而此刻。 葛守礼和张翰都看向沈念,然后相视一笑。 他们早就知晓张居正即将整顿天下学风,只是不能说。 没想到竟被一个翰林检讨戳破了。 此刻,马自强反应了过来,拱手道:“葛总宪、张尚书,今日就当我二人未来。” 葛守礼与张翰笑着点了点头。 如此,对大家都好。 这一刻,沈念也反应了过来。 他本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为四位红袍高官解了局,没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小棋子。 官场水深,他还须练。 片刻。 待马自强与沈念离开六科廊房。 葛守礼朝着张翰道:“此子有谋略,没准儿又是一个张太岳!” …… 五月初三,如沈念所料。 来自张居正的一份整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的奏疏,令整个京师的读书人都不淡定了。 ------------ 第0014章:整饬学风!儒生们的反抗 五月初三,近午时。 翰林院,检讨厅内。 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沈念五人围在桌前,阅读着张居正的新奏疏:《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 疏中。 张居正称当下督学之官(即两京国子监及下属的府学县学的学官),大多无实学、虚谈高论、沽名钓誉、群聚徒党,使得天下学风乌烟瘴气。 为此,他制订了十八条规章。 几乎每一条都能让天下学官与书生想要掀桌子骂娘。 其中,有几点最为突出。 “不许别创书院、群居徒党、及号召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谈废业、因而启奔竞之门,开请托之路。” “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 “各省提学官奉敕专督学校,不许借事枉道,奔趋抚按官,干求荐举。” …… 简单来说—— 就是张居正不准学官士子私创书院;不准私下聚集群党、空谈废业;不准府学、县学的学生议论朝政;不准读书人靠着举荐走后门入仕;要求不断对提学官、教官、生员进行考核…… 沈念五人看完后,都愣了近乎一盏茶的时间,才缓过劲来。 张首辅太强硬、太霸道了! 考成法刚得罪了全天下的官吏,这道奏疏的规章一旦施行,那将得罪天下所有读书人。 其中,最不近人情的两条。 便是不准私创书院和不准儒生秀才议论朝政。 这两条若放在北宋。 即使是皇帝提出的,天下的读书人都能让其重新咽回肚子里,再写一份罪己诏。 自古以来。 立院讲学和参政议政都被读书人当作自身的权利。 谁都不能剥夺! 若不考虑现状,这两条规章确实剥夺了读书人的权利,有违圣贤之道。 但若考虑现状,张居正的做法完全值得理解。 至少,沈念能理解。 当下。 程朱理学衰微,王氏心学风行。 追求自我本没有错。 但过于追求自我,已使得儒风大坏。 一大批读书人谈玄弄虚、反对礼教,标新立异,贪图虚名。 以书院为讲学之所,聚集大量信徒。 甚至将僧道、相面、修脚、倡妓、盗贼等不稼不樯之民聚集起来,公开讲学。 若只是讲学说道,教化百姓,朝廷根本不会管。 但他们却是拉帮结派,含沙射影地诋毁朝廷,更有一些人,沾惹上了娈童、搞屁股的恶习。 往昔,儒生们的抱负都是致君尧舜上; 而今,儒生们都觉得自己就能成为尧舜。 甚至还有腐儒在宣讲中称:任他社会怎样变化,老夫只管讲学! 在他们眼里,谁当皇帝都一样。 此番出言无忌,摇撼朝廷,外加近两年不断拆朝廷的台,向来讲究务实的张居正,自然要整治他们。 再不整治,大明朝就要大乱了。 …… “还是阁老有魄力,天下儒生就应务实勤学,考取功名,而非整日高谈阔论,妄议国政!”刘楚先笑着说道。 他作为张居正的同乡,对张居正甚是崇敬,甚至能熟背张居正的所有文章。 “唉!” 赵用贤则是长叹一口气,感慨道:“接下来又有一批人要倒霉了!” 自张居正柄国以来,凡逆他者,都没有好下场。 沈念作为过来人,倒是蛮欣赏张居正。 当下,是张居正扛着大明朝的两京十三省,他的所有变法措施,皆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 这份心。 莫有人能与其比之。 另外。 在沈念心里,新政变革就应雷厉风行,摧枯拉朽,若用圣贤书里那一套,缓缓图之,干啥啥不成。 …… 很快。 万历小皇帝便对张居正的奏疏做了批复。 说了一大堆。 其实就一个意思:元辅说得对,就按元辅的意思办。 …… 京城城北,崇教坊。 国子监内。 一众学官们都耷拉着脑袋,听国子监祭酒王锡爵训话。 “诸位,本官以为,张阁老此疏并无不妥之处,当下学风实应整饬,咱们国子监必须要坚决执行阁老之策,绝不可乱言,若有人犯上进言,莫连累了国子监!” 向来喜辩的学官们都如蔫了的茄子,沉默不语。 他们本就是最近京察的抨击对象。 若再乱说话,那依照张居正的习性,必然会送他们八个字: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 学官们不敢言。 但诸多没功名的儒生们却忍不了。 很多儒生,专职议论朝政,骗钱、骗名、骗女人。 这些条例,俨然是在砸他们的饭碗,践踏他们的理想,要他们的命。 此奏疏传到京师街头后,整个儒生士子群体都炸锅了。 一个个义愤填膺,大骂张居正柄国,行事苛猛,败贤辱圣,实乃国之大奸。 …… 入夜,京师城北。 数名身穿各色襕衫的儒生聚在一处酒馆的包间内。 “诸位,我已安排妥当,明日午时,南居贤坊的许先生,仁寿坊的胡老、明时坊的岳冲先生,还有在隆府寺暂住的公孙老先生都将唤身边志同道合之友,前往文庙,论当下学风,预计至少能来三百人!” “我也安排好了抄写人,明日诸位兄台的精妙言论一出,我便命人抄写传播,当晚便能刻印。” “刻印之事交给我吧,我已联系好了数家刻书作坊,纸张、雕版都备好了,保准儿在三日之内,便让咱们的声音传遍京师,让此事变成一段美谈佳话,你我皆能入史!” “诸位,咱们约法三章,统一口径。其一,文庙论学之事,没有主使,或你我皆为主使;其二,明日论学,只讲学风、不骂朝廷,不辱张神童;其三,明日午时,谁若应而不来,我们便与其断袍割义!” “没问题!” “没问题!” “没问题!” …… 儒生们各个心情激昂,将明日的“文庙论学”当成了一场名扬天下的表演。 …… 片刻,儒生们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而此刻。 在酒馆的屋顶上,躺着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人,还有一个年约二十的青年。 前者矮壮、后者高壮。 “这群书呆子,若他们去午门静坐或去围堵官衙,我还能高看他们一眼,没想到还是老把戏,聚众空谈,毫无新意!”中年人不屑地说道。 “千户放心,我保证,明日午时,绝无儒生能在文庙讲学!”青年一脸自信地说道。 此二人均为锦衣卫,专职负责监探这些空谈务虚的儒生。 这些儒生,还不够资格惊动张居正。 …… 注:清人有语云:夫明之亡,亡于门户,门户始于朋党,朋党始于讲学。 ------------ 第0015章:君上视朝!霸道总裁张居正 五月初五,清晨。 街头传言:三百余名儒生欲在文庙论学,辩当朝学风,疑对抗朝廷整饬学风之举。 一时间。 引得诸多百姓前往文庙围观。 午时,儒生应到三百余人,实到十七人但至而速撤,辩学风者,无一人。 此事迅速风传全城,成为笑料。 这就是大明锦衣卫的能耐,一句诏狱去否,就能令无数人胆寒。 目前,锦衣卫归冯保主管。 他对张居正的新政措施甚是拥护,为其干了不少脏活。 或许张居正根本就不知这些儒生文庙论学之事,就被冯保的人轻松解决了。 冯保深谙对付读书人之道。 对付这群儒生,最好的办法就是暴力镇压,而非讲道理。 至于骨头硬的,寥寥,且总能找到软肋。 …… 五月初六,小皇帝视朝之日,沈念轮值记录君上起居。 所谓视朝。 即临朝听政,主打一个“听”字。 皇极殿内。 李太后垂帘坐于御座之后,内阁首辅张居正与次辅吕调阳站在最前方。 冯保站在一侧,等待批红。 沈念作为记录起居注的史官。 因要便于观听小皇帝的言行,站在御座东南,距离小万历、张居正、吕调阳都非常近。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参与常朝。 官员们对小万历行一拜三叩头之礼后,便进入了奏事环节。 各衙门官员轮流讲述事由。 有民事、有工事、有军事、有各地的突发之事等,有的是六部尚书、侍郎作答,有的是张居正与吕调阳作答。 现场氛围非常严肃。 张居正向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在朝堂之上,经常都是板着脸。 开心时。 最多也就捋一捋那长至腹部的黑须。 但其做事的效率以及脱口而出的各种细节,不得不让人倾佩。 他为国事,确实做了诸多功课,旁人皆难以及之。 小万历坐得非常板正,双手放在两侧,一动不动。 自登基以来,他坐在御座上,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依元辅所言,元辅说得对,朕明白了,朕无异议。 但自今年起,他的话多了一些。 李太后垂帘听政,但并不过多言政干政,她坐在帘后,更多是为了督促小万历成才。 …… 约大半个时辰后。 就在沈念觉得朝会就要结束时,一道清亮的声音瞬间让他变得精神起来。 “臣国子监司业周子义有本要奏!” 声音大,往往代表着所奏的事情大。 周子义,字以方,四十六岁,嘉靖四十四年进士,以学行知名。 不远处。 国子监祭酒王锡爵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司业乃是国子监的副官,而他这个主官却不知周子义要奏何事。 当下,正是国子监要保持低调的时候。 他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周子义高声道:“陛下!臣听闻,京师有三百余名儒生欲前往文庙论当朝学风,然私下被锦衣卫恐吓、打骂,强行禁止!” “儒生们虽有反对朝廷整饬学风之嫌,但此等手段,过于极端,臣以为处置不妥,应对当值锦衣卫严惩!” 周子义接着说道:“昨日,有儒生被打的鼻青脸肿,有儒生的家人受到生命威胁,还有儒生连夜离开京城,他们经此厄难,必然记恨朝廷,臣不反对整饬学风,但朝廷之事,理应放在明面解决,而非如此暴力处置,长此以往,势必引得天下人怨声载道!” 听到这番话,冯保微微皱眉。 他看向张居正。 他是为张居正清除障碍,虽暴力了一些,但他觉得张居正定会替他说话。 这时,小万历胸膛一挺。 “周司业言之有理,朕也觉得此等方式过严过激了!” “咳咳!” 小万历刚说完,帘幕后面的李太后突然咳嗽起来。 咳嗽。 说明她认为小万历说错了话。 小万历眼珠一转,立即道:“当然,此类事情还要视具体情况而定,元辅,您觉得呢?” 张居正缓缓走出。 “陛下,臣并不知晓此事,然臣听周司业如此讲,并不觉得锦衣卫有错。锦衣卫有整治京师乱言政事之责,此番做法,并无不妥。” 随即,张居正看向周子义。 “周司业,你刚才讲,此事应放在明面解决。” “那你回答老夫,锦衣卫若知儒生乱言而不管,任其在圣贤之所胡说八道,教唆不良之徒传递误国话语,甚至聚众闹事,引发百姓动乱,扰乱新政,依大明律,朝廷是不是要杀一批,以僦效尤!” “锦衣卫将隐患扼杀于摇篮之中,有何过错?有些事情,只能放在暗处解决,放在明面上,是要打一堆板子、砍一群脑袋,有时还难以解决的。” “阁老,这样做,会……会激起民怨的!”周子义说道。 张居正挺着胸膛,高声道:“本官,操的是公心,忙的是国事,忠的是朝廷,无愧于心,不怕人后议论、更不惧民怨!” 张居正的气场甚强。 一下子将周子义怼得哑口无言,后者悻悻退了回去。 小万历开口道:“元辅所言极是。” 张居正微微皱眉。 他看向小万历,拱手道:“陛下,为君者,无论立于朝堂还是内廷之中,都须思而后言,事事皆慎言!” “君上之言,一言九鼎,句句都干系着大明江山、万民安危,陛下且不可随性而言……” 小万历小嘴一撇。 张首辅抓个空子又要对其上课了。 “是朕冒失了,朕日后谨听元辅教诲,定慎言、慎行!”小万历服软说道。 张居正朝堂教导小万历,那是常有之事。 沈念看戏正看得津津有味。 张居正突然高声道:“今日何人轮值,记录陛下言动?” “翰林检讨沈念,今日当值!”沈念快步出列,面带些许迷惘,不知张居正喊他何事。 张居正看向沈念。 “沈检讨,刚才之事,你应如何记言?” 沈念一愣。 这不是让他直言小皇帝之错吗? 朝堂言错不算大事,但写在起居录里,就相当于记在史册里了。 说实话,小皇帝没准儿记仇;和稀泥,张首辅没准儿不悦。 又是一道送命题。 ------------ 第0016章:盘活死局!张首辅请赏,小皇帝承情 皇极殿内,静得可怕。 官员们都望向沈念。 想听一听他会如何记撰今日之事。 马自强、王锡爵等一众担任着文学侍从的官员,都向沈念投以同情的目光。 换作他们。 也实难想出该如何妥善记注。 本来。 一句“五月六日,上视朝”,外加附录一份常朝简报就能解决。 但现在,复杂多了。 万历小皇帝冒失发言,说话后又改话,实乃君之大忌。 为君者。 今日出言反复,日后便有可能朝令夕改。 再者。 小皇帝最近任性话多。 张居正欲给小皇帝一个教训,故而选择在常朝之上敲打他。 此刻的沈念。 要么得罪张居正,要么被小皇帝记恨,很难将二者都讨好。 万历小皇帝低着脑袋,很是郁闷。 他被张居正怒斥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大多都发生在经筵日讲上。 但这次,是常朝。 是要将他的过错记录到史册上。 他这个年龄,极爱面子,正是觉得自己能成为天下贤君的时候。 如此被惩,心中自然不舒坦。 这时。 沈念缓了缓,朝前走了两步,高声道:“何为《起居注》?帝王之实录,将来之炯戒。” “自古以来,君王皆无权翻阅《起居注》,更不能知晓其内容!臣若直言,是为陷陛下于不道,陷阁老于不忠,陷自己于不礼不智不忠,成为史官之耻,恕下官不能在御前直言!” 唰!唰!唰! 在沈念话落的那一瞬间,所有官员都如面向太阳的向日葵那般,扭脸看向沈念。 眼神里全是倾佩。 君王无权翻阅起居注,乃是自古以来的铁规。 不然,哪个皇帝容许臣子写他的坏话,哪个皇帝不想将自己写的贤明一些! 不过,规矩是规矩。 破坏此规矩的帝王不在少数。 当年,唐太宗就曾偷看起居注,传说还修改了玄武门事变的内容。 而宋太宗更是多次阅览起居注,恨不得日日翻阅,其中歌功隐恶、曲意回护之处甚多。 这使得起居注的真实性大打折扣。 但是—— 当朝的起居注是张居正下令重启的。 他三令五申地要求:修撰起居注,须不虚美,不隐恶。 他若违逆这条铁规,那就破坏了重启起居注的目的。 这个坏头,不能开。 至少在常朝上,臣子若倡导君王翻阅起居注,那就是奸臣。 张居正为教育小万历,显然忽略了这一点。 这一刻,马自强的胸膛挺得高高的。 沈念太为翰林院长脸了。 以后谁再言翰林院是内阁的亲儿子,马自强便可用沈念今日之事回怼,这就是翰林院厉害的缘由。 自打张居正成为首辅后,沈念是让他第一个吃瘪的,且有理有据,合礼数、合法理。 后者根本无法辩驳。 御座之上。 小万历长呼一口气,嘴角微微上翘。 这是他首次在张居正面前占据上风,虽然沈念大概率还会实言,撰写小万历冒失失言,但至少没让他在常朝之上丢脸。 他已经很满足了。 这一刻,他对沈念甚是欣赏。 同时心中暗道:日后做事说话,一定要躲着这些修撰起居注的史官。 张居正先是一愣,然后朝前走两步,直接跪了下去。 “陛下,是臣失言,险些陷陛下于不道,请陛下责罚!” 小万历心中略美。 局势陡然翻转,由他认错变成了张居正认错。 “咳咳……” 帘幕后传来李太后的咳嗽声。 小万历一激灵,立马站起身来,将宽大的长袖扯了扯,虚抬双手道:“元辅快快起来,元辅不过是为教导朕莫朝令夕改,而忘却了这个规矩,元辅无错,是朕刚才过于冒失了,朕定谨记元辅教诲,日后三思而后言!” “元辅,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当即,张居正站起身来。 在沈念眼里,李太后、张居正、小万历三人,就如同一家三口一般,冯保是家中的忠仆。 这种形容不是指李太后和张居正有私情。 而是这四人无论闹什么矛盾都是自家人,而满朝文武全是外人。 不单是沈念,许多官员都是这种感觉。 这时。 张居正又看向沈念,然后再次朝着小万历拱手。 “陛下,沈检讨谨遵史官职责,避免臣犯下大错,臣为沈检讨请赏!” 此话一出,满朝官员都面露羡慕。 张居正的为人,大家都很清楚。 人如其名,甚是端正。 从不说反话。 他虽柄国专政,在内阁实为一言堂,私生活也较为奢侈,但心中所谋皆为国事,无半点私心。 这也是他能坐稳首辅之位的主要原因。 他为沈念请赏,说明他认为沈念做得对,应该受赏。 “应赏!应赏!元辅教诲朕有功,亦该赏,周司业直言上谏,亦该赏!” 小万历缓了缓,提高了声音。 “赏元辅正银五十两,紵丝三表里。赏翰林检讨沈念正银二十两,紵丝二表里;赏国子监司业周子义正银二十两,紵丝二表里!” 紵丝,即一种先染丝后织造的丝织物,属于上等布料,一表里布即一匹布。 小万历封赏还是有一套的。 平时经常赏赐官员,但大多都是御食、甜点之类的。 而今赏赐银锭与布料,已属厚赏。 要知,从七品的沈念,年俸84石,折银不过三十余两。 “臣谢陛下厚赏!” 张居正、周子义、沈念跪在地上,同时高声道。 周子义有些懵,有些受宠若惊,若不是沈念,他根本不可能得赏。 小皇帝非常懂得笼络人心。 旋即,百官退朝。 马自强让沈念与其同行返回翰林院,走一路,夸了沈念一路。 很快。 沈念在朝堂上的这番言辞便会传遍各个官衙。 能将死局盘活,能让张首辅请赏,能让小皇帝承情。 此等表现。 可谓是官场朝堂,以下对上,教科书级别的处事案例。 能怼一怼首辅张居正,还能让其心悦诚服,是每一个官员的梦想。 …… 半个时辰后,沈念回到了检讨厅。 刘楚先将茶水已沏好,刘克正为沈念拉开椅子,王祖嫡和赵用贤见到沈念,便躬身拱手。 “做史官,当如沈子珩!”四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诸位,折煞我了,今晚,我请诸位吃酒!”沈念笑着说道。 同僚之间,私下还是可以聚一聚的。 只要不乱议政事,便无人管。 沈念与这四人同屋做事,外加有同年之谊,彼此自然会多照顾一些。 ------------ 第0017章:我,沈念,不做他人手中鞭! 深夜。 微醺的沈念回到了苏宅。 皇帝厚赏的银锭和紵丝已被阿吉带回家中。 顾月儿将其摆在正厅中央的条案上,还贴上了红纸,就差摆上香炉,再燃上三炷香了。 顾月儿家境殷实,远比沈念家有钱。 若仅仅是二十两银子,两匹好布,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但是,此乃皇帝御赐,意义非凡。 沈念一回家。 顾月儿便安排上了解酒汤,然后为沈念换衣洗漱。 沈念非常喜欢这种感觉。 回到家里,他就从牛马变成了老爷。 全身疲惫,一驱而光。 …… 片刻后,卧室内。 顾月儿靠在沈念怀中,兴奋地与沈念商量着,这些布料送公公婆婆多少以及写信该如何措辞。 “一共两匹布,我家一匹,岳丈岳母一匹,至于书信,我写就行!”沈念以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 沈念知晓,顾月儿是想让家里也沾沾光的,但沈念不开口,她便不敢说。 她若开口索要。 其父母便会训斥她,她也觉得自己不守妇德。 这就是当下良女子的操守:嫁夫从夫。 顾月儿听到沈念的安排,心中甚喜,小嘴一嘟,朝着沈念的脸颊亲了一下。 沈念的脸上露出一抹坏笑,道:“月儿,咱们该干正事了!” 二人所做确实是正事。 若今年年底,顾月儿的肚子仍没有动静,恐怕那四位家长就要拿着各种生子药方奔赴京师了。 说罢,沈念扑了过去。 …… 三日后,翰林院的京察结束。 检讨厅众人无一受惩,全部留馆。 王祖嫡、赵用贤、刘楚先三人并无太大情绪波动,刘克正则是兴奋地差点儿没有抱起沈念转一圈。 若非沈念近日表现夺目,马自强对其越来越器重,检讨厅众人沾了光。 刘克正大概率会被外放。 与此同时。 京师街头聚众讲学、空谈妄语、讥论朝政的风潮也被压制下去许多。 八条规章经由吏部下发,也渐渐朝着各地州府传去。 执行强度,一如考成法那般严苛。 张居正再一次让无数人明白: 欲毁其新政,除非顶替他,成为大明新首辅,不然,只能跟着他的脚步前进。 …… 又一日,内书堂内。 沈念慷慨激昂地又讲了近一个时辰《尚书》。 小宦官们听得津津有味,当下对沈念之恭敬,完全不亚于他们的老祖宗冯保。 内书堂的其他教习也都纷纷学习沈念的讲学方式。 虽没有沈念讲得好,但明显比往昔更认真、更卖力气了。 一些教习甚至觉得,沈念能立君之侧,撰写起居注,甚至那日怼得张居正哑口无言,全是因小万历内书堂偷听他讲学,由此才引发了一连串的良性效应。 他们觉得,自己也只是缺少一个契机。 故而都绞尽脑汁,推陈出新讲学。 可惜。 东施效颦的不少,胜过沈念者一个都没有,小皇帝也再也没有来过内书堂。 沈念讲完之后,正欲离开。 一名脸色甚是白皙的年轻太监来到沈念面前,躬身道:“沈检讨,冯公公请您茶室一叙。” 冯公公。 这三个字指代的只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万历小皇帝的大伴,冯保。 大明宦官共有二十四个衙门,即十二监、四司、八局。 司礼监乃二十四衙门之首,全由冯保主管,其又被称为内相。 在大宋,也有内相的称谓。 但指的乃是翰林学士承旨,相当于皇帝的秘书长。 然而当下的冯保。 虽只是正四品,但代皇帝批红,干的全是超乎一品的事情。 相当于皇帝的代言人。 又因掌管锦衣卫,地位更高,权力更大。 外加小万历对其甚是信任。 李太后和张居正商讨小皇帝课业或商讨政事时,大多都会征求冯保的建议。 沈念见他,自然要恭敬,程度俨然要与对张居正那般。 …… 内书堂旁边,茶室内。 五十四岁的冯保正盘坐在桌前饮茶。 或因净身缘故或因权能养人。 冯保皮肤白皙,双手葱白,保养得非常好,看上去比四十岁的翰林院检讨赵用贤都年轻。 冯保是从内书堂走出的太监。 他喜爱文艺,不但写的一手好字,琴艺也非常高超,并且擅于编撰书籍。 若非做了太监,没准儿他也能入翰林,成就一番功业。 沈念拱手道:“翰林检讨沈念,参见冯公公!” 冯保脸上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 “沈检讨,此非公房,无须客气,来,坐下饮一杯茶!”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连忙为沈念铺上坐垫。 沈念坐下后,他连忙为沈念倒茶。 冯保看向沈念,笑着道:“沈检讨,咱家也是从内书堂出来的,当时若遇到您这种先生,没准儿咱家能为陛下分担更多政事!” “冯公公说笑了,下官讲学之道,不过小道而已,取巧罢了!” “不!不!沈检讨,你为内书堂带来了生气,这群小崽子听过你讲学之后,别提多好学啦!” …… 二人闲聊数句,喝了数杯茶后。 冯保道:“沈检讨,陛下已与张首辅商讨过,日后常朝、经筵、日讲、祭祀,多由你轮值记录陛下起居,你应明白,这是朝廷……不,是陛下要重用你,切莫令陛下失望!” 沈念的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冯保的言外之意是:沈念撰写起居注时,应多为皇帝考虑,而非朝廷考虑。 他口中的朝廷,暗指张居正,而陛下二字,才是小万历。 冯保找沈念谈话,大概率是小万历授意的。 随着小万历越来越明事理,他也想培植亲信,为日后亲政做准备。 而沈念,正是他看中的一名臣子。 对沈念而言,这又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看得近,自然唯张居正马首是瞻;看得远,自然要紧跟小万历的步伐。 沈念轻饮一口茶。 “多谢陛下器重,臣定当倾心倾力为朝廷做事,论事论心不论私!” 论事论心不论私,就是沈念的态度。 他不愿站队,也不可能站队。 他不想拥有张居正的结局,也不想成为万历小皇帝的忠心随从。 “明白了,来,喝茶!”冯保当即亲自为沈念斟茶。 他暗示沈念,并不指望沈念立马就称要为皇帝肝脑涂地。 若沈念表忠心,宣称要效忠小万历,冯保反而会看不起沈念。 他只是不愿意。 沈念成为张居正鞭策小万历的一根鞭子。 今日之敲打。 沈念这番不冷不热的回答,还是令其非常满意的。 ------------ 第0018章:朔望朝会VS一旬三朝(大章) 京师的五月,多晴少雨,甚是繁华喧嚣。 街道上商铺林立,车水马龙。 商贾百工、游寓文人、巫师僧道、青楼帮闲、游手无赖,随处可见。 自嘉靖朝起。 朝廷法度废弛、官员腐败,商贸大兴,田地兼并严重,底层弃田迁徙,礼法纲常逐渐破碎。 自士大夫到底层百姓,异端言论疯长。 富贵者骄奢淫逸,浪费不贽;贫贱者无视法令,市侩狡诈。 听曲、游娱、狎妓、收藏奇珍异宝等逐渐成为社会新风气。 《金瓶梅》成书于这个时期,正是此等靡烂享乐的社会风气所致。 当今的京城,人口近百万。 然阶层割裂严重。 生活在一个地方,日子过得却有云泥之区。 皇戚勋爵、京官巨商才是这里的主人,其他阶层皆如奴仆。 简言之。 富贵者疯狂掠夺,贫贱者躺平摆烂,大明已呈衰世之兆。 这点儿,当官者都知晓。 少数官员有治世之志,比如张居正。 而大多数官员,都只想趁着手中有权,苦一苦百姓,捞一些,再捞一些。 …… 翰林院,检讨厅。 沈念喝着清茶,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起居注。 当下的他。 虽轮值记录起居注的频次升高了许多,反而没有往昔忙碌。 这是因为,修撰起居注除了要侍立君王之侧外,还要统计撰写朝廷的谕札、诏敕、册文,内阁的题稿、留中章疏、六部章奏等。 此类公务比编撰史志重要,却是慢工出细活。 马自强减少了沈念编撰史志的公务,让其公务重心偏向了修撰起居注。 沈念抄抄写写的体力公务少了,含金量的脑力公务增多了。 此时的他,虽是从七品的检讨。 但做的事情俨然都是从六品的修撰,甚至正六品的侍读、侍讲所做之事。 这就是张居正柄国的一贯做法:有能力者,便委以重任。 沈念若能这样干上一年。 对整个大明朝的政事、军事、民事等各项事务的了解,都会遥遥领先于同级别官员。 像严嵩、高拱、张居正三人。 几乎都没有地方执政的经验,皆是从翰林走出,然后迅速入阁。 然又干得不错。 就是因为,他们阅读大量朝政章奏文书,通晓了整个大明朝的运行机制,更有大局观。 长此以往,沈念必然前途无量。 …… 五月十六日,又到了“上视朝”之日,沈念轮值记撰起居注。 近四更天。 沈念便从被窝里爬起,匆匆奔向皇宫。 早朝。 逢三、六、九,一旬三次,一月九次,甚是辛苦。 有距离皇宫远的官员,需要穿过大半个京城上朝,不到三更天就要起床。 但这已经比明初好了许多。 当年,劳模老朱,那是一日两朝。 除了早朝日日有,上到六部尚书,下到九品小京官都要参与外,黄昏傍晚,若有大事,随时都要召开朝会。 每次都是数千人。 而到了每月初一、十五的朔望朝,规模更是无比盛大。 不过。 那时的朝会,是皇帝现场办公,真正解决事情的。 而现在已变成了一种仪式。 真正解决事情的,是内阁的票拟与司礼监的批红。 每日常朝,君臣都是照本宣科,走走过场。 像上次国子监司业周子义突然在朝堂上奏言事,一年都不一定发生一次。 很快。 百官就位,足足有近千人。 其中有一半都是站在皇极门外的空地上,殿内的朝会与他们没有一丝关系,甚至都听不到。 他们只是凑个人数。 沈念站在御座东南,胸膛挺得笔直。 当下,五品以上和被宣入朝者才有资格参与朝会,共计近千人。 沈念不算参朝官,而只是起居注官。 他也瞌睡,但不得不站得笔直。 因为鸿胪寺的礼官和都察院的御史就站在一旁监督,一旦发现谁有失礼之处,便会随手记录,归入考绩。 沈念站在那里,从他的视角望去。 官员们都是意兴阑珊。 早起毁一天,在这些官员们的身上不断应验着。 很快,行礼完毕,常朝正式开始。 有奏疏是六部的尚书、侍郎宣读,有奏疏是鸿胪寺的礼官代读。 随后,小皇帝须一一回复或内阁代为回复,大多都有章程,念出来即可。 真正需要现场处理的事情很少。 …… 眨眼间,一个多时辰过去了。 常会即将结束。 沈念的心情顿时松弛了下来,待他在起居注本子上写上一句“上视朝”,今日的起居注任务便算完成了。 因小万历未曾亲政,接下来他不是读书写字,便是绘画射箭。 沈念不会再跟随。 就在沈念思索着是一会儿就去补觉还是中午再补觉时,一名侍班御史突然出列。 他手拿一个本子,高声道:“禀陛下,今日失朝官员甚多,经查,达二百八十三人!” 失朝,就是不上朝。 因常朝仪式化,什么事情也解决不了。 许多官员都会称病或假装有公务,请假不朝。 这在大明乃是常有之事。 人数不多的情况下,皇帝与内阁大臣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然,太过分是不行的。 比如:成化九年五月的一天,足足有1169人失朝。成化二十三年七月,明成祖朱棣忌日,足足有1118人失朝。 几十人请假,还能称正常,超过百人,那就是懒朝了。 朝廷的惩罚也都很有趣,命官员去灰厂搬灰,去砖厂搬砖,官阶越高,惩罚越重。 大明天子不上朝,其实就是跟这些官员学的。 嘉靖皇帝不朝之后,官员们本着“法不责众”的嚣张态度,经常有官员不朝。 每次朝会,缺席上百人,实属正常,然这次人数着实多了一些。 张居正眉头微皱,大步走出。 “陛下,上朝乃为臣本分,不朝者,无论因何事请假,都应重惩,祖宗旧制,绝不可违之!” 张居正的声音甚是洪亮。 他喜欢上朝。 每次上朝都站得笔直,连一个哈欠都没有打过。 此刻的小万历,其实也不想上朝。 他坐在御座上,如听和尚念经,一点意思都没有。 但张居正已经表态,他怎能不附和。 小万历直起腰,高声道:“元辅所言甚是,传朕旨意,今日未朝者,皆罚俸一个月!” 就在这时。 都察院左都御史,即将致仕的葛守礼缓步走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失朝之官当罚。然当下常朝,全是虚式,鸿胪引奏,照本宣科,文武百官,跪拜起立,了无实事。” “我朝之大小事务,皆是陛下与内阁钦定,常朝如摆设。” “臣恳请再减常朝之数,恢复朔望朝制,一月两朝,如此,可为陛下与百官减负,也便于各个衙门处理公事!” 葛受礼即将致仕,胆子也肥了。 他有暗喻内阁独揽大权,朝会全是走过场之意。 但这是实情。 上千官员,三更起床,寒暑皆至。 只是在皇极门内外跪拜起立,高呼万岁,确实有些务虚。 唰! 这时,又一名官员走出来。 “臣附议,依照当朝实情,朔望朝会,便足矣。” “臣附议!” “臣附议!” …… 一时间,数名官员站出来,表示附议,他们也都厌倦了全是仪式化的常朝朝会。 张居正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他向来喜欢后发制人。 这时候,礼部尚书张四维站了出来。 “臣以为,张阁老已将日朝变更为一旬三朝,若再缩减,有违祖宗之制,当年太祖皇帝,一日多朝都不觉得辛苦,而今不过一旬三朝,你们就觉得辛苦了?朝会,不仅是君臣之礼的体现,还是展现帝王天威的重要形式,我反对朔望常朝!” 张四维说完,快速看了张居正一眼,见其没有任何表情,便回到了队列中。 他在揣摩张居正的想法。 一旬三朝是张居正提出来的,其目的就是为了去虚务实,而今一些官员显然想要更务实一些。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顿时,又有十余名官员站出,附议礼部尚书张四维。 这些官员显然不是爱上朝。 大多是觉得左都御史葛守礼暗指张居正专权,故而要站队,与葛守礼唱反调。 稍倾。 吏部尚书张翰站了出来。 “臣以为,一旬三朝,繁而无用,不如变为朔望朝会,若有大事,再开朝会即可。” “臣附议!” 张翰刚说完,户部尚书王国光和工部尚书郭朝宾便出列附议。 朝堂内。 最有话语权的,除了内阁的两个阁老,就要数六部尚书和左都御史了。 吏部、户部、工部三大尚书都附议左都御史葛守礼。 礼部尚书张四维反对,而其余两位尚书,兵部尚书谭纶不在京,刑部尚书王之诰则并未表态。 张四维见三位尚书都与他唱反调,不由得再次高声道:“诸位,祖宗之法不可违,你们想一想太祖与成祖是如何上朝的,此等国之礼,断然不可废!” “祖宗之法?当年世宗皇帝是如何说的,诸位可还记得?”葛成礼高声道。 葛成礼致仕在即,显然是要放飞自我了。 沈念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 世宗皇帝,便是嘉靖皇帝朱厚熜, 嘉靖二十九年,群臣劾他不上朝,他道:“未顷刻有滞于军机,而朝堂一坐,亦何益?” 直白来讲就是:朕不上朝也没有耽误一件军国大事,上朝有个屁用啊! 拿嘉靖皇帝举例,显然不是个范例,但却能反驳有违祖宗之礼的说法。 某件事情,只要有一位皇帝做过,后续的皇帝再做,违反祖制的大帽子便扣不上了。 纵使嘉靖皇帝荒谬。 在这常朝之上,他孙子小万历面前,他儿媳妇李太后面前,谁敢数落嘉靖皇帝的不是! 随即,一名年轻的科道官站了出来。 “臣以为,若不施行朔望朝会,更多公务应在朝会之上决议,由陛下、阁老、群臣共同裁定,而非交付内阁票拟!” 听到此话。 一直没有说话的吕调阳顿时大步走出,扭脸呵斥道:“胡说八道,若事事都现场解决,内阁有十个阁老都不够,若人人都能参与裁定,诸事皆不能定!” 那名科道官眼眶泛红,当即退到了后面。 这时,又一名官员出列。 “臣以为,朔望朝会非臣子懒政,而是为了更好地处理政事,自考成法实施以来,各个衙门都是夜以继日,甚是忙碌,朝会若只是形式,便应缩减。” “臣反对!朝会乃国之大礼,为臣者,若一月见陛下两次,长此以往,君不知臣,臣不知君,有些臣子必然生出不敬之心!” “臣反对!”又一名官员站了出来。 …… 顿时。 皇极殿内变得热闹起来,屋外的人也都踮着脚尖、竖着耳朵听着殿内的辩论。 此刻的沈念,甚是精神。 他这个位置,乃是看戏的上好位置,若朝堂每日都上演这样的好戏,那他就不困了。 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沈念不是参与朝会之臣,无须发言表态,故而心情非常轻松。 而此刻。 就在小万历听着下面的辩论,想法也左右摇摆之时。 帘幕后传来一道轻咳声。 “咳咳……” 小万历立即起身,然后双手虚压,高声道:“安静!” 这声咳的意思是:有事不决,问元辅。 一旁,传来冯保尖锐的声音。 “安静!” 冯保这一声,穿透力极强,朝堂瞬间安静下来。 小万历看向一直没有表态的张居正,问道:“元辅,您如何看?” 张居正抬起头,朗声道:“陛下,臣觉得,此事既然已经公议,臣再拿主意,不甚合适,不如站队表决吧!” 此种事情,最适合站队表决。 张居正有时也要照顾大多数官员的想法。 他是官场劳模,但不是所有官员都想成为劳模。 有些规矩,他还是愿意迁就大多数的。 小万历点了点头,道:“众卿,赞同朔望常朝者,站于右侧,赞同一旬三朝者,站到左侧,站定后,不许更改!” 小万历说完后,又补充道:“二品及二品以上官员,站与中间,最后表态!” “鸿胪寺当值礼官,站队之后,立即清点人数。” 小万历很聪明。 一旦这些尚书侍郎表态结束,其他官员大概率会选择站队,而非表现内心想法。 随即,皇极门内外,如同菜市场一般。 穿青袍、朝冠三梁、束银级花带的五品官先动。 然后是穿大红袍、着云雁补子、孔雀补子、锦鸡补子、仙鹤补子的官员陆续移动。 最后。 张居正和吕调阳两位阁老,同时站在了左侧,即保持旧例,一旬三朝。 片刻后。 站在御座东南角的沈念,抬头细瞅,发现两边人数差不多,都是乌泱泱一片。 约一盏茶过后。 鸿胪寺的一名礼官走上最前方,高声道:“启禀陛下,算臣在内,左侧483人,右侧483人,持平!” “啊?”小万历甚是意外。 这时,官员们纷纷抬头看向小万历。 该他拿主意了! 小万历眉头皱起,他自然是赞同朔望朝会的。 但他这样做是逆元辅之意,朝会后定然会被李太后罚跪。 可是,他又不愿违背心意,继续一旬三朝。 他若赞同朔望朝会,必须想出一个令所有人都信服的理由。 小万历想不出。 这时,小万历突然注意到了不远处的沈念。 他不由得大喜。 沈念也是文臣,也是有上朝资格的,他也能站队。 小万历决定让沈念做这个艰难的决定。 就在沈念正以看戏的状态望向下方时,小万历干咳一声,道:“刚才元辅道,此事应众卿表态,朕不宜做决定,不知诸位发现没有,还有一名官员未做决定!” 唰! 众臣齐齐看向不远处的冯保,但立即摇头。 冯保作为内宦,他参与朝会,是当值,不是上朝。 唰! 这时,众臣注意到了御座东南角的沈念。 沈念正在环顾找人。 当发现官员们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时,有些傻眼了。 此刻的他,想要骂娘! 他觉得,他的仕途,处处都是坎儿。 先是因内书堂讲学,差点儿替小皇帝背锅,而后又因小皇帝冒失发言,他差点儿因起居注得罪小皇帝。 若不是他聪慧。 可能在京察时就被外放到穷乡僻壤了。 而今日,他若站队,定然会得罪一大批人。 他若赞同一旬三朝,许多官员半夜三更就要起床上朝时,嘴里骂的定然是沈念。 他若赞同朔望常朝,一些祖制礼仪卫道士,定会不悦,甚至一下子就得罪了张居正、吕调阳和张四维。 一些官员望向沈念,忍不住都想要发笑,心中暗道:这个沈念,真是个倒霉鬼。 他们不相信沈念还能再次想出两全之法。 …… 注1:《万历起居注》:“五月十六日,上视朝,时未辨色,庭中犹举燎,君臣多失朝者,侍班御史劾奏,上命锦衣卫、鸿胪寺查黜不至者二百八十三员,各罚俸一月。” 注2:成化二十三年七月,失朝者达1118人,明宪宗朱见深令三品以上官员搬运5000斤泥灰,四品以下3000斤,九品以下1500斤;弘治八年二月,失朝者达620人,明孝宗朱佑樘令三品以上官员要搬500块砖,四品以下300块,九品以下200块。 ------------ 第0019章:满堂彩!沈念的完美级解释 皇极门内。 所有官员都望向御座东南角的翰林检讨沈念。 到底是实行朔望朝会还是一旬三朝,全看沈念站队了。 沈念缓了缓。 略一思索,大步走向殿内左侧。 这意味着:沈念赞成保持旧例,一旬三朝,一月九朝。 顿时—— 一些奉旨参朝的科道言官,还有一些倾向朔望朝会、一月两朝的官员都撇起了嘴。 心中骂着:这个谄媚奉承的狗官! 而在左侧。 同样也有一些官员对沈念面带鄙夷,觉得他是因逢迎张居正、吕调阳和马自强才选择了左侧。 此非沈念选择之错。 而是他被推到这个位置,注定要得罪一群人。 此刻。 万历小皇帝心中也有些不悦。 本来,他有机会每月只需特别早起两次。 而今却还是九次。 张居正轻捋长须,脸上倒是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时。 沈念朝着小万历拱手道:“陛下,臣非参朝之臣,而今参与此等重大决策,纯属巧合,能否容臣说一说赞同保持旧例的理由,臣与刚才诸位同僚所想,都有些不同!” 小万历看向下面的张居正,见张居正微微点头,道:“沈检讨,讲!” 沈念朝着中间又走了两步,然后挺起胸膛。 “凡主张朔望朝会者,皆认为当下常朝徒耗体力,全是虚式,臣认同这一点,但造成常朝了无实事的原因,非是大小事务皆通过票拟批红完成,由内阁主导一切,而是当下所有上朝官员的不作为!” “简言之,不是常朝无所用,而是众朝官不会用,不敢用!” 唰!唰!唰! 官员们纷纷扭脸望向沈念,一脸不可思议。 有人甚至认为他是疯了。 大家本以为沈念请求解释,是为了去除谄媚奉承上官之嫌。 没想到—— 他竟将常朝化为虚式,归为所有上朝官员之错。 这是一竿子将所有朝臣都打倒了! 沈念接着道:“臣之所以这样说,是因常朝之上,有陛下,有阁老,有六部堂官,有科道言官,在如此多官员参与的朝会上,天下诸事皆可解!” “有官员认为内阁柄权霸道,有官员认为六大部堂处理一些公务偏私,有官员认为当下新政有诸多疏漏,还有人认为自己有富国强兵之策,然大志难酬……” “有诉求,有问题,讲出来啊!常朝不是最好的表达场所吗?”沈念骤然抬高了声音。 “常朝之上,百官俱在,谁敢偏私,谁敢霸权!谁敢堵住言者之嘴!” “臣以为,常朝可为内阁理政查漏补缺,乃天下最无私的伸张正义之所,这里承载着大明朝最后的公平公正,一切事情都能在这里得到更公平的处置,故而臣主张保持旧制,不可缩减常朝频次!” …… 沈念的声音清脆洪亮,直接传到了大殿外。 他道出了心中的真实想法。 常朝之所以无实事。 是官员们不敢言,是官员们习惯于做内阁的提线木偶。 沈念说完后,大殿内外鸦鹊无声。 这一刻,所有官员心里都冒出三个字来形容沈念刚才的表达。 “满堂彩。” 沈念将常朝当作大明朝最后的辩论公义之所,且其还能限制内阁的权力。 这就是常朝之用。 而百官皆不敢用,不会用。 这番言论若在私下讲,有讥讽内阁之意。 但此时此处讲,恰到好处,正合时宜。 沈念这番言论。 就像在某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将一盆凉水倒在了所有昏昏欲睡的官员的脑袋上。 醍醐灌顶。 旋即。 左都御史葛成礼再次走出,其缓缓跪在地上,高声道:“陛下,臣赞成沈检讨之意,常朝之用,大矣,不应缩减!” “臣撤回所言的朔望朝之说,支持一旬三朝!” 若官员有不公要言,而内阁不接或不够公正,常朝就是御史言官们的主场,就是他们展现职能的最佳之所。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大殿右侧的官员们纷纷出列,转而赞成保持旧制。 这一刻,小万历也乐了。 依照沈念的解释,一旬三朝有助于提高他的帝王之权。 大明两京十三省,公务甚多。 小万历若全部亲力亲为,那定然会英年早逝。 但若是在常朝上操控所有重大事件,还能借助百官之力,敲打内阁,他自然求之不得。 常朝之上,他的权力最大。 这样一想,小万历突然间对常朝没有那么讨厌了! 与此同时。 张居正的脸上也流露出一抹笑容。 他也觉得沈念的理由有道理。 自张居正成为首辅以来,骂他专权,骂他是曹操、王安石的官员甚多。 他皆不愿解释,也解释不过来。 而今。 常朝之上,若官员们能积极一些,多考虑一些实事,正是他期待的。 他不怕官员们找内阁的疏漏。 因为他身正不怕影子歪,一心为国,经得起各种考验。 至于是否会削内阁之权,张居正根本不在意。 在小皇帝亲政之前,大明朝没有一人能对他的权力产生威胁。 张居正的境界思想要远高于一般的官员。 心思全在新政上。 而在常朝上统一解决群臣之疑惑,他也能更好地开展新政。 张居正望了沈念一眼,面露欣赏之意。 沈念在内书堂讲课,不谈时政,讲学甚是纯粹。 沈念在君前记注,苛守史官职责,撰史甚是纯粹。 今日之事,沈念临场发挥,言别人所不敢言,一心为公,亦表现的甚是纯粹。 张居正就是一个非常纯粹的人,故而他很看好沈念。 今日,沈念一言,竟让所有人都觉得有道理,都非常满意。 此非常人能及也。 旋即。 小万历看向张居正,后者微微点了点头。 小万历高声道:“日后常朝,仍保持旧制,有迟到者,罚俸一月,每月迟到或请假两次以上者,杖责二十!” “另外,日后有对内阁票拟,朕之批红所不满者,可在常朝上言说,公议解决!” 顿时,群臣拱手,都甚是欢喜。 朝会结束。 沈念长呼一口气,他官袍里的内衫已经完全湿透。 幸亏刚才临场发挥,拯救了自己。 不然下朝之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指着他的脊梁骨骂,以后给他穿小鞋呢! ------------ 第0020章:不惧官员有原则,就怕官员没喜好 常朝结束后。 沈念站队表态之事迅速在各个官衙传开。 无论是官员还是胥吏,无一不称赞沈念聪慧。 若换作他人。 估计大概率已得罪半朝官员了。 甚至还有人私下推测:沈念极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张神童。 张居正便是入馆庶吉士。 而后担任经筵日讲,之后飞速入阁,而今成为首辅。 沈念以擅于讲学著称。 如今又侍立君侧,明显是朝着经筵日讲官的方向培养。 他才二十五岁,青云直上的机会非常多。 当然。 也有人酸语:三年一举,昙花一现之官员甚多。 …… 这两个月。 沈念的自我感觉是过得心惊肉跳。 稍不留意,就陷入了危局。 从内书堂教书被弹劾,到君前记注被点名,又到常朝被动站队表态。 沈念虽然都在非常被动的情况下把握住了机会。 但不可能每次都能如此轻松化解。 大明官场已给他上了三课,日后他要慢慢学会自我保护了。 …… 这两日。 翰林院那些高沈念一届或两届、三届,往昔根本看不见沈念,派杂活儿都是差遣胥吏的的修撰、编修们。 对沈念甚是热情。 大老远便“子珩、子珩”地喊着,宛如至交好友。 院内的书吏、孔目、抄写们也都是见沈念便行大礼,再无一人敢称呼他:沈半士。 检讨厅内,沈念的工位上。 笔墨纸砚、茶水点心,一应俱全,时时有人添补。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当你风光的时候,身边皆是好人。 沈念毕竟二世为人,并没有因此自得。 强大如张居正,身死后都那样悲惨,沈念绝不允许这样的结局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他要谨慎地往上爬。 唯有拥有足够的权力,才能安身立命,才能为这个衰世做些什么。 …… 五月底,沈念一如往常。 轮值君前记注,内书堂教书,撰写检阅史志。 他的公务,基本上就这么三件事。 又一日,近黄昏。 放衙之后。 沈念换下官服,交由阿吉提拿,缓步回家。 此时的京师。 树木茂盛,满眼皆绿,又逢太阳下山,甚是凉爽。 正是徒步行走的好时候。 片刻后。 沈念与阿吉行至一处拐角处。 一位身穿紫色紵丝长衫、头戴高淳罗巾的中年人突然拦住了沈念的去路。 中年人朝着沈念拱手。 “沈检讨,在下晋商乔文道,早闻沈检讨大名,能否马车内喝茶一叙?” 沈念听到“晋商”二字,不由得一愣。 当下。 天下最有名的商帮有二:南有徽商、北有晋商。 常有人言:京师大贾数晋人。 京师之内,但凡晋商者,多为大富贵者。 晋商之所以富有。 乃是因晋南地窄人稠,出门经商者较多。 他们捆绑抱团,遍及北方,甚至有胆肥的晋商,私下还与和大明一直打架的蒙古人做生意。 沈念微微摇头。 “乔大官人,你我素不相识,不知到底有何事?在此说话即可。” “沈检讨放心,京师之内,又是闹市,我怎敢害你,咱们站在此处,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要不寻个茶馆酒楼?”乔文道笑着说道,然后还看了一眼甚是警惕的阿吉。 沈念想了想,此类商人,一般都与一些晋籍京朝官相熟。 寻他,定有事由。 他也想知晓一个晋商找他,所为何事。 “就在马车内说话吧!”沈念点了点头。 “咔……咔!” 在沈念话落的瞬间,马车门开,沈念踩着轿凳,进入马车。 马车之内,甚是宽敞。 中间放置着一个茶座,一旁竟还有一个甚是俏媚的年轻女子跪着倒茶。 大明豪商,向来最会享受,出门总有女子相陪。 茶座之上,除了镀金的茶杯茶壶外,还有各色精美的点心,以及一方精美的徽砚与两杆狼毫毛笔。 依照大明规制。 商人是不能使用如此奢侈的杯具的,但此制度早已被破坏的无人在乎。 不然。 就凭乔文道身穿达官贵人才能穿的紵丝长衫在大街上转悠,就能被抓进大牢。 那俏媚女子倒完茶水后,朝着沈念先是狐媚一笑,然后突然一个没跪稳,就朝着沈念这边歪了过来。 胸前晃荡,露出一大片雪白。 这是要让沈念吃豆腐。 沈念用手臂一挡。 后者想要落入沈念怀中的愿望落空,无奈手扶窗棂,迅速走下了马车。 自始自终,沈念都没有正眼看她。 沈念看向乔文道。 “乔大官人,有话开门见山地说吧,钱财、文玩、美色对我并无什么吸引力!” 乔文道一愣,没想到竟被沈念全瞧出来了。 茶座之上的镀金茶壶代表着金银,徽砚与狼毫毛笔代表着文玩,而那个俏媚女子则代表着美色。 此三种,乃是他对付大明官员的常用三件套。 只要沈念的眼神里有一丝别样想法,乔文道就知接下来该如何做了。 他没想到一个二十五岁的官员竟有如此道行。 乔文道先是为沈念倒了一杯茶,然后笑着道:“沈检讨,那我便不拐弯子了。” “我觉得沈检讨日后前途无量,想要交个朋友,不知沈检讨想要什么,字画?宅院?女人?西域女人?蒙古女人?还是大量的金银珠宝?我都能弄来,且保证合乎规矩,绝不会令你遭到弹劾!” 沈念笑而不语。 商人行贿都行到大街上了。 怎奈当下官员贪墨者甚多,朝廷根本查不过来。 乔文道从怀中拿出一千两银票放在沈念面前。 “此银票,当作见面礼如何?乔某不求沈检讨做任何事情!” 这笔钱。 抵得上一个从七品翰林检讨四十年的俸禄了。 不可谓,不诱人。 沈念明白,对方是准备待沈念日后青云之上了,为自己寻一个靠山。 或许,除自己外,他还向多位年轻官员做过此事。 沈念微微摇头。 “不好意思,我不缺钱,你也无须用任何东西来拉拢我,我沈念只是一个小小的从七品检讨而已,帮不了你什么。” “另外,不要打扰我的父母家人,不然,我用尽一切办法都会将你送进监牢!”沈念的语气变得冰冷起来。 若不提前警告。 对方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与之同流合污。 说罢。 沈念便走下了马车,与阿吉大步朝着家里走去。 马车旁,那俏媚女子撇嘴看向乔文道。 “老爷,他似乎是油盐不进啊,我倒是很乐意让他拜倒在我的裙下。” “哼!”乔文道冷哼一声。 “往昔有原则的官儿多了,尤其是翰林院走出来的官员,我不怕他有原则,只要有爱好,老爷我便能将其拿下,继续调查此人!” …… 沈念回到家后,不由得感概世风日下。 他一个稍微有些前途的从七品,面临的诱惑都如此大。 美色、金银、宅院,随手可得。 更不用说其他官员了。 面对此等诱惑,有定力守住自己的官员还真没几个,怪不得张居正都沦陷了。 ------------ 第0021章:给驿条例!苦一苦官员,朝廷就有钱了 眨眼间到了六月份。 京师渐热。 翰林院检讨厅内,已置上冰鉴。 冰鉴内有冰。 中空之处,可放置瓜果、饮子,用于官员夏季消暑。 沈念将五月的起居注归档,换作一份空白的白棉纸册子。 六月初三。 沈念写道:三日庚午,上视朝。 六月初四。 沈念写道:四日辛戌,上御文华殿讲读。 …… 六月初七。 沈念写道:七日甲戌,上御文华殿讲读。 六月初八。 沈念写道:八月乙亥,都察院左都御史葛守礼屡疏乞辞,事下内阁……上批守礼疏…… …… 这就是沈念撰写起居注的日常。 或轮值君前,或翻看章奏文书,然后撰写出与小万历相关之内容。 翰林院的侍读、侍讲学士,会对沈念撰写的内容进行审查。 至于张居正。 他一直都未曾翻阅起居注。 他相信翰林院,也是实在没空闲。 沈念看似每日都在禁中、翰林院、家中,三点一线,周而复始。 其实。 皇帝日常与两京十三省的军国政务都在他眼皮下飞掠而过。 这些内容都是沈念青云直上的垫脚石,他阅览之时,甚是认真。 近日最重要之事。 莫过于左都御史葛守礼以年老致仕。 朝廷加封其为太子少保,月给米四石,每年提供六名人夫供他驱使。 这就是正二品官员致仕的待遇。 与唐宋官员相比,待遇实在是寒酸,但已强于九成九的官员。 很多低级官员致仕后,根本没有退休金,不得不以卖诗书度日,有因罪被罢官的官员甚至连棺材板都买不起。 这也是许多官员在仕途时,拼命捞钱的一种原因。 朝廷对官员之恩太薄了。 像海瑞那种。 穿着布衣草鞋、逢年过节才吃二斤猪肉,为清名而使得家人缺吃缺喝的官员,如麟毛凤角。 沈念自认做不到。 若真到了那一步,他宁愿辞官经商,也不会为了狗屁清名,而使得家人遭罪。 …… 六月二十六日,近午时。 夏日炎炎。 就在京师各个官衙的官员们,听着蝉鸣、坐在工位上昏昏欲睡之时。 又一条新政之法。 如同一瓢带着冰碴子的凉水,浇在所有官员头上。 张居正对积弊已久的驿递制度动手了。 《给驿条例》下发全国,即日执行。 简单来讲,条例内容主要有三点。 其一,限定勘合(即驿递使用介绍信)范围,官吏非公不准乘传,乘传须依照品级公务携带物品。 其二,领用勘合的官员,使用的车马、驿夫、日程、供应待遇,皆有定制,不可扰民,不可逾矩。 其三,凡内外各官丁忧、起复、给由、升转、改调、到任等项,俱不给勘合,不许驰驿。 此条例一出,京师各个官衙当即就炸锅了。 因其动了无数官员的奶酪。 但凡是一名官员。 总有公务出差、回家省亲、转职外地等出门需求。 而驿站是官员们出门在外最好的休息场所。 只要拿着勘合,车马舟船、伙食、住宿,便能全部免费。 可谓大明官员最好的福利。 明初,也就老朱在位时,秉持着“非军国重事不许给驿”的原则。 之后,便渐渐乱了。 过往官员胥吏,有串通商贾夹带私货,利用驿站走私逃税;有长期持有堪合,作为人情转送别人使用;更有甚者,敲诈当地驿夫,勒索钱财。 此外,假冒的勘合甚多。 许多假勘合,追究到最后,竟还是官衙出的。 官员胥吏,花朝廷的钱,办自己的事,比比皆是,已成常例。 若有官员自掏腰包,不住驿站住旅舍,为朝廷省钱,反而被人当作是大傻子。 嘉靖朝时。 驿递开销过大,宅男皇帝大怒,直接裁减了近半的驿递预算。 结果导致驿站无钱,驿夫十人九逃,十马九缺。 驿站纷纷停摆。 甚至连传递军事情报的急递铺兵都缺吃少喝,外加没有马匹,一道军事情报都能迟一个月送达。 试想—— 边境打仗,一个月后朝廷才知晓,缘由竟是驿站停摆,不供吃喝与马匹。 这是何等的荒谬! 最后,嘉靖无奈,不得不恢复预算,从别处搞钱。 张居正吸取前朝教训,选择恢复太祖时期的驿递气象。 其在奏疏中,甚至豪言:“由此富国富民,建万世太平之业,诚反手耳”。 可惜。 张居正又一次得罪了一大批官员。 当日便有一大批官员上奏。 称此条例将对天下官员公务造成诸多不便,请求废止。 于是乎。 内阁值房内、六科廊房内、皇极门内外,甚至中午的官厨中,都爆发了一连串的辩论。 诸多官员都认为,此乃官员福利。 如此断绝,将显得朝廷薄恩。 这样做会引发天下各级官员对朝廷的不满,甚至引发动乱。 这类官员都是典型的“若能拯救大明江山,吾愿赴汤蹈火、舍身为国,但若短我俸禄,少我福利,我绝不同意”的官员。 张居正、吕调阳以及其下面的尚书侍郎们,非常强硬,没有丝毫妥协。 小万历也高调表态:赞成施行《给驿条例》。 他们丝毫不动摇。 最重要的原因是,此条例若能施行,一年能为朝廷省下上百万两白银的经费。 这个钱,打两场大仗都绰绰有余了。 但京朝官们仍是寻各种理由反驳,上衙一整天,从早吵到黑,不是在论辩,就是在写奏本。 沈念看到这份条例后。 率先想到的是一个名为“李自成”的驿夫。 若此条例能一直施行到崇祯朝。 或许崇祯皇帝就不用为节省国库开支而裁减驿站,随之,李自成也不会因丢了饭碗而揭竿而起,大明国祚没准儿还能多上几年。 突然。 沈念又想起了一位还未出生的名人,大明知名旅行家徐霞客。 徐霞客在万历三十六年开始出游。 那时,张居正的所有举措都被废除,正是驿站公为私用,假冒勘合满天飞的时候。 徐霞客自然不可免俗地薅了一拨朝廷的羊毛。 或许此条例若一直持续下去,徐霞客就未能走那么远,走那么多地方了,《徐霞客游记》的内容也将缩减一半。 沈念晃了晃脑袋,从猜想中跳出,望着手头的奏疏,喃喃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想太多有何用,大明当下的天由张首辅顶着呢!” ------------ 第0022章:非公不可乘传?我,衍圣公,不服 如考成法一样。 《给驿条例》在一片官员的抱怨声中,迅速传向南北直隶、十三布政司以及下辖的一千多个驿站。 这次,张居正选择以身作则。 他雇了一辆牛车。 令其第三子张懋修回湖北江陵老家,为老爷子祝寿。 打铁还需自身硬,为政必贵身先。 张懋修虽是一脸不情愿。 但还是拉着简简单单的礼物,坐上晃悠悠、慢腾腾的牛车,朝着两千五百里外的江陵奔去。 牛车每日最多也就能走五十里。 算上刮风下雨不能行、牛生病、车轱辘损坏、绕远路等因素。 张懋修大约两个多月就能赶到老家了。 八月十五的中秋夜定是在路上过了,重阳节大概率能在江陵过。 张居正此举,并未平息诸多官员的愤懑。 很多官员开始观望。 观望诸多官员都不能执行此条例,犯者甚众,然后逼得朝廷只能无奈废除。 这样的例子并不算少。 …… 很快,就有人触犯《给驿条例》了。 还不是一个小官。 大理寺少卿赵悖去城外郊游,在昌平驿站逾制享用了一顿丰富的午餐,驿站人员提醒,但他仍不以为意,认为这根本不算是个事儿。 放在往昔,这种事连放到桌面上的资格都没有。 但此时。 一群官员听到消息后,蜂拥而上,纷纷上奏,弹劾赵悖触犯《给驿条例》。 大家都想看一看。 朝廷到底会不会因一顿逾制的驿站午餐,重惩一位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内阁效率甚高。 不到半天,处理结果就公布了。 “大理寺少卿赵悖触犯《给驿条例》,贬为大理寺寺丞。” 大理寺寺丞乃正五品,与大理寺少卿足足差了两个级别。 这两个级别。 赵悖努力干上五年都不一定能擢升上去。 一顿饭,至少多走五年弯路。 这个惩罚,可谓甚重。 一时间。 一些官员变得谨慎起来,抱怨声也减弱了一些。 然而,就在大理寺少卿被贬的第二日。 又出事了! 正三品的提刑按察使汤卿,奉命出京,在驿站多要了三匹马,用来托运酒食和仆从。 驿官人员劝阻他,还被他大骂一顿,他以为这只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政策。 官员们听到这个消息,更是兴奋,再次纷纷上奏,弹劾汤卿。 此次,张居正大怒。 直接免除了汤卿的差事,让锦衣卫将其带回京师,除了罚半年俸禄外,还连降三级。 汤卿哭得如泪人一般,连上三道请罪奏疏,请求轻罚。 小万历和吕调阳都觉得惩罚过重,但张居正面色冰冷,道:“条例不可破!” …… 又一日。 山东邹县,一处驿站前,货物堆积如山。 有药材、布匹、茶叶、酒水、编织物、陶瓷制品、甚至还有胶枣、牙枣、柿饼、大葱等干鲜果品。 不知道的,还以为来到了市场。 能运送如此多货物的,绝对是位大商人。 而此刻。 邹县驿站主事贺三郎正弯着腰,向面前一位灰衣中年致歉。 其眼神不时瞟向不远处坐在阴凉下的一位身穿绸质长衫、面相白皙清雅的男子。 “九爷,真是抱歉,朝廷刚出的条例,非公不可乘传(乘传,即乘坐驿车之意),这批货实在不能通过官驿运送,不过圣公倒可以进驿站休息!” 说罢,贺三郎将《给驿条例》递了过去。 在山东地界能被称为“圣公”的只有一人。 那便是至圣先师孔子的六十四代孙,严嵩的孙女婿,袭封衍圣公的孔尚贤。 当下。 站在贺三郎对面的,乃是孔家的管家曹九,外号九爷。 而在阴凉处坐着的那位三十来岁的男子,便是衍圣公孔尚贤。 依祖制,历任衍圣公每年都要进京面圣。 孔尚贤才学一般,但商业头脑不俗。 因孔家要经常修缮孔庙,文化活动多,开销颇大,故而他便想出了一个特殊手段赚钱。 进京时,携带大量私货。 如此—— 官驿管吃管住,提供运送的车马,又能免除商税。 一举多得。 几乎就是空手套白狼。 到了京城,货物至少能以五倍的价格卖出,外加货物存放在冯保的仓库,根本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进京一趟,便能使得整个孔家一年都过得甚是滋润。 当下之风气,人人攀比成性,有钱的读书人才受人尊重,没钱,便是穷酸。 孔尚贤丝毫不觉得身上的铜臭味辱没了先祖,反而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壮大孔家。 曹九翻看着《给驿条例》,眉毛一挑。 “贺主事,是不是又缺钱了?放心,你的那份,我稍后便给,你就将这些货物当作圣公出门时的穿戴吃用物品不就行了?” 贺三郎眼睛一瞥,望向不远处堆积如山的货物。 这些货物,都能为上千人提供吃用,岂是一人之物。 “九爷,真不是我刁难,条例之下,这些货物必然是一个驿站都过不去!”贺三郎一脸为难。 …… 随即,曹九来到孔尚贤的身边,将具体情况告知了他。 孔尚贤眉头一皱。 “此条例是给底层官员看的,我是底层官员吗?此驿之举,是阻碍本衍圣公面圣!” 能将“公款吃喝、公车私用”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孔老夫子若听到,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曹九想了想,道:“老爷,我在此磨破嘴皮估计也是行不通了,我建议您向冯公公写封信,让其通融一番,开个特例。” 孔尚贤微微撇嘴。 “胡闹!我岂能写此等书信,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孔尚贤作为天下的道德领袖,做生意不可耻,但向一名太监请求走后门,就有些丢脸了! 孔家人的文字,那都是要留史的。 他不愿写。 曹九想了想,又道:“老爷,不如这样,您先经驿站进京,而后当面与冯公公言说,相信冯公公会有办法的。若冯公公不帮忙,我建议您去寻张阁老、吕阁老通融通融,咱们的干鲜果品,放太久就坏掉了!” 孔尚贤再次摇头。 “与冯公公沟通没问题,但张太岳那人太倔,他若驳了我的面子,我岂不是为祖上蒙羞!” 曹九无奈,又道:“老爷,这样吧!您入京后多在翰林院晃悠,你是衍圣公,咱家二爷是世袭的五经博士,你回翰林院就如回家一般,翰林院是内阁的亲儿子,你只需提点两句,自有人代你向内阁传达此事。” “如此,咱孔家的面子也有了,事情也易办成。” 五经博士,从八品,隶属翰林院编制,全由圣贤后裔世袭,比如孔子的后人,朱熹的后人等。 当下孔家世袭此位置的乃是孔尚贤的从弟孔尚坦。 孔尚贤眼前一亮,道:“这倒是个好主意。” 在孔尚贤眼里。 翰林院皆是读书人,对孔夫子甚是敬重。 他若出现在那里,绝对是人人仰慕,想要帮他忙者,甚多。 ------------ 第0023章:君明臣贤,和乐融融!没有张首辅的朝会 在衍圣公孔尚贤奔赴京师途中。 给驿条例,再起波澜。 有科道官上谏:张居正江陵老家的家奴路过高邮时违规使用驿站,被地方官员阻止,双方爆发肢体冲突。 有锦衣卫查处:多个地方,官商勾结,伪造勘合,在条例施行后,依然损公肥私,通过驿站为家族谋利。 还有百姓揭发:地方上多座驿站私下依然大吃大喝,使用公款招待路过的皇亲国戚、宦官商贾。 …… 此条例,如同捅了马蜂窝。 触犯者,有皇亲贵戚,有大小官员,有宦官胥吏,有商贾士绅,就连张居正的亲眷家仆都在拖他的后腿。 一道道触犯《给驿条例》的奏章传到内阁,将其它奏章都挤到了一旁。 与此同时。 埋怨条例太苛的,依仗关系想走后门的,恳请朝廷从轻处置触犯条例者的话语,也都通过各种或公或私的渠道,传到了张居正与吕调阳的耳朵里。 整日待在翰林院的沈念。 听一些胥吏闲话和民间街头传来的“某某又触犯给驿条例”的消息,都能感受到张居正当下的压力有多大。 一旦开一个小口子,《给驿条例》就将变成一张废纸。 这次,《给驿条例》造成的朝局动荡,比万历元年的考成法还要激烈。 考成法毕竟整改的是官场的拖沓习气,只会使得一些懒官、庸官遭贬谪或罢黜。 而《给驿条例》整顿的是所有官员,削减掉的是官员们认为他们应得的福利。 一些官员甚至高呼:官焉能与民同权,朝廷恩薄矣! …… 内阁值房。 吕调阳望着半米多高、全是关于《给驿条例》的奏章和埋头写票拟的张居正,表情凝重。 在他眼里。 曾经的张居正,温文尔雅,对人甚是和气。 但这几日。 张居正撰写的票拟上,杀气腾腾! 有官降三级的,有遣回原籍的,有罢黜为民的,还有杖刑二十、三十、五十、甚至一百的。 张居正老家那个家奴,便是杖刑一百。 一百杖。 但凡真打,即使是精壮的汉子也绝对丧命。 “叔大,地方各级官员对《给驿条例》的惩罚都心生不满,若再这样严惩下去,恐朝局动荡啊!” “一些官员还是这两年来考绩优秀、值得重用的官员,因驿递贬谪,太可惜了,能否更改条例惩罚细则,缓缓图之。” 吕调阳这样说,并不全是他个人之意。 李太后、小皇帝、冯保都有此意,官员们的怨气都传到他们耳朵里了。 他们也觉得此惩罚太重,担心朝野动荡,酿成事端。 张居正抬起头,瞪眼道:“知法犯法,就应从严从重,新政变革,哪有不流血的!” 吕调阳无奈。 他辩驳不过张居正,也不愿辩。 当下的大明朝,只有张居正能做这个首辅,他玩不转。 …… 两日后,即七月十五日。 近黄昏。 张居正因这几日一直熬夜写票拟,病倒了。 热病。 发烧、流鼻涕,身体虚弱得难以下床。 无奈之下,他只得在明日请假一日。 意识有些模糊的他,还不忘专门派人告知吕调阳,明日常朝,无论何人提出减轻《给驿条例》的惩罚制度,都不可应之。 …… 翌日清晨,皇极殿内。 沈念当值,君侧记注。 自“一旬三朝和朔望两朝”的争论结束后,常朝变得稍微有趣了一些。 一些科道言官的话语多了起来。 而今日,缺少了张居正的常朝,许多官员的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脸。 这种感觉。 就像私塾里的教习有事请假,学子们上自习的心情一般。 随即。 朝会开始,官员们依照惯例奏事。 小万历从张居正为他提供的皇帝朝会常用语素材库里,挑选答案,逐个回答问题。 “朕知道了。” “准!” “会后,礼部议奏。” “准奏!” “待内阁票拟!” …… 小半个时辰后。 常规流程走完,内阁次辅吕调阳大步走了出来。 “陛下,今早有御史急奏,弹劾甘肃巡抚侯东莱之子私用驿站,夹带商货,依《给驿条例》,应对侯东莱之子免除官荫,臣请圣裁!” 此话一出。 大殿内所有官员都竖起了耳朵。 就连沈念都挺直腰板,望向坐在御座上的小万历。 侯东莱,乃大明西北之柱石。 这位封疆大吏,军功卓著,正是他的驻守,才使得鞑靼的兵马不敢越界。 朝廷对其甚是恩厚,经常犒赏,且只要不犯大错,统统既往不咎。 当然。 对镇守在蓟州的戚继光、辽东的李成梁等边帅也是一样好,几乎是要啥给啥。 侯东莱对朝廷有功。 其子之官荫正是因侯东莱之功而得。 若免除其官荫。 就相当于将一名好不容易考上进士之准官员的进士资格免掉了。 如此,侯东莱必然愤怒。 小万历是明白这些的,殿内的官员们也是明白这些的。 当下,就看小皇帝会不会法外开恩,若法外开恩,那《给驿条例》这道绳子就松了。 一旦松了,距离废弃也就不远了。 “咳咳……” 就在小万历犹豫之时,后面的李太后咳嗽起来。 待小万历悄悄扭脸看她时,她如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生怕小万历说一个“准”字。 意思很明显:不能免除官荫。 李太后和小万历这对孤儿寡母,最惧怕的就是边境出现战事。 打仗,太耗钱了! 小万历想了想,道:“侯东莱于甘肃有功,此子犯错,姑且……姑且让其训斥一番,下不为例吧!” “众卿可有异议?” 听到此话。 那些反对《给驿条例》的官员都兴奋起来。 这个惩罚实在太轻了。 “陛下体谅下属,甚是圣明,侯巡抚有功于社稷,确应轻惩其子!”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反对《给驿条例》的官员都跳了出来,一脸兴奋。 张居正的支持者,则看向吕调阳。 吕调阳眯着眼睛,并未说话。 在他眼里,减轻《给驿条例》惩罚确实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之事,嘉靖时期整改了几次,最后也都是恢复了常态。 如今,此事让张居正都累病了。 而触犯者仍越来越多,怨念越来越大。 依照张居正“撞破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定然不可能否定自己。 如今由皇帝在常朝上表态,也算给了张居正台阶,此麻烦渐渐也能随着条例惩罚的减轻而渐渐消失。 如此发展,甚好。 而此刻。 沈念却微微皱眉,一下子明白了张居正的孤独与艰难。 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福利”着想。 唯有张居正想的是此条例若能严格执行,一年能为朝廷省下一百多万两白银。 一人做事,全员拆台。 太难了! 此刻的沈念,突然想为张居正做点什么,但他又不知该做什么。 很快,此次常朝就这样一团和气地结束了。 人人都很开心。 大家都觉得,此例一开,距离《给驿条例》废除,已经不远了。 ------------ 第0024章:一心为私衍圣公,请辞首辅张太岳(求追读、月票) 朝会结束后。 朝廷对侯东莱之子触犯《给驿条例》的惩罚结果,迅速传遍了京师的各个官衙。 欢喜者甚多。 此时,张居正还在宅内熟睡。 他太累了! 昨晚后半夜浑身发烫,喝了两碗药汤,直到五更天,才沉沉睡去。 不出意外,醒来至少也是午后了。 与此同时。 衍圣公孔尚贤乘着驿站的免费公车,进了京。 他非鲁莽之人。 进京之后,先去礼部报道,然后便打听起了京师百官对《给驿条例》的态度。 很快。 他就听到了这道“下不为例”的轻飘飘惩罚。 孔尚贤大喜。 皇帝已下旨,常朝百官皆无异议,即使张居正反对,那也是无力回天。 此事的结果已是板上钉钉。 他可能已无须再寻人走后门运货。 他想了想。 觉得自己也应为尽快废除这个阻碍其致富的《给驿条例》添砖加瓦。 …… 日上三竿,烈日如火。 翰林院,检讨厅。 沈念正在忙碌,马自强大步走了过来。 “刘检讨、沈检讨,稍后衍圣公会来馆阅书,你们陪他转一转,看一看,午时陪他在官厨吃饭,下午可去国子监转一转。” “下官遵命!”刘楚先和沈念同时拱手。 孔家后裔皆有人在翰林院挂职五经博士,外加上朝时衍圣公与翰林院学士都是站在一起的,称翰林院是孔家的娘家,都不过分。 衍圣公视察翰林院,实属常例。 此乃大美差。 衍圣公进京必面圣,面圣必受赏,而陪同他之人也会跟着沾光。 此外。 衍圣公若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陪同之人也会受赏。 马自强之所以令沈念与刘楚先陪同。 一方面是因二人年轻貌俊,可谓是翰林院的门面;另一方面是因二人才能出众,马自强欲让二人多露脸。 他没派遣王祖嫡与赵用贤。 是因这二人无论说话办事还是长相,都过于老气横秋。 至于刘克正。 他最大的不足是官话说不利落。 若是广东有官员需陪,倒可以将他当作第一选择。 由于前世之记忆。 沈念对衍圣公并无太多敬畏,心中觉得对方不过就是投胎成功的幸运儿而已。 且他知晓这位衍圣公每年进京都夹带私货,免费使用驿站驿夫,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既然是公务,沈念自然要笑脸相迎。 这方面,刘楚先最是擅长。 在为人交际方面。 刘楚先可谓是整个翰林院的魁首。 京师各个官衙,或有同窗、或有同年、或有同乡、或有志同道合的同僚。 总能攀上关系。 …… 一刻钟后。 刘楚先和沈念见到了孔子六十四代孙、当代衍圣公、大明礼仪道德代言人、三十二岁的孔尚贤。 此刻的孔尚贤。 身穿赤罗裳、头戴七梁冠、腰配玉饰。 虽无权势,但享受的却是文官一品的待遇。 马自强与孔尚贤客气了几句后,便交由刘楚先和沈念陪同了。 刘楚先比沈念会说话。 外加孔尚贤得知他是张居正的同乡江陵人时,自然而然将刘楚先当作了主陪,沈念成了副陪。 沈念对此,并不在意。 不多时。 三人出现在翰林院的书馆中。 孔尚贤以一种上官视察的态度,对书馆内书籍的陈设、书目的类型、以及如何撰写目录都做了重要指示。 一旁的孔目官连连点头,不断感谢孔尚贤的指导。 孔尚贤擅长的便是这些,也只擅长这些。 片刻后。 三人坐在书馆旁的茶室小憩。 孔尚贤看向二人,问道:“不知二位如何看待《给驿条例》?” 刘楚先率先回答道:“今日常朝,陛下轻惩侯巡抚之子,足以说明朝廷已有减轻此条例惩罚力度之意,估计用不了多久,此条例将会越来越松弛,渐渐也就废弃了!” 这正是孔尚贤爱听的。 孔尚贤微微点头,扭脸看向沈念。 沈念想了想,据实回答道:“下官以为,《给驿条例》乃切中时弊之策,实施下去,对国朝有大裨益,可惜,反对者太多,使得良策寸步难行!” 听沈念这么一说,孔尚贤的脸色阴沉下来。 待沈念讲完,他看向沈念。 “沈检讨,我朝宽仁治国,对待官员恩德甚厚,你这种想法有些激进,建议你多读一读《论语》。” “下午,我便不去国子监了,我准备在翰林院内写一份感恩奏疏,呈递陛下,感恩朝廷这些年来对孔家以及对诸多官员的厚恩。” 他此时提朝廷厚恩,显然是针对《给驿条例》。 反对此条例者,最大的不满,就是认为朝廷薄恩。 “圣衍公说得对。”沈念根本无心与他争辩。 反驳衍圣公之言,涉嫌侮辱孔老夫子,沈念听着,但不改就行。 …… 而此刻。 张首辅大宅内。 吕调阳和张四维坐在前厅,等待着张居正醒来。 二人担心张居正会暴怒,故而准备在张居正面前说明情况。 约半个时辰后。 张居正醒了,其面色苍白,步履缓慢地来到前厅。 吕调阳将今日朝会之简报递给了张居正。 当张居正看到小万历说出那句“下不为例”后,当场就怒了。 “下……下不为例?此等罪行,怎能下不为例!”张居正瞪眼道。 “叔大,你莫急!这是常朝公议的结果,甘肃乃抵御鞑靼之地,万一引发甘肃巡抚侯东莱心中不满,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我们就追悔莫及了!” “侯东莱不满?他若敢有一句抱怨,我立马撤了他!” “咳咳……咳咳……” 由于张居正说话过猛,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张四维连忙为其拍打后背。 吕调阳缓缓道:“此条例不是不能行,但必须缓缓行之,惩罚力度要减弱,不然地方官员,怨声四起,必然生乱!” “是啊!是啊!”张四维补充道。 唰! 张居正站起身来。 “重疾必须用猛药,一旦让步,再行此策,绝难施行!” 说罢,张居正就要朝前走去。 “叔大,你病还未好,此时不宜面圣,你再想一想,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吕调阳拦住张居正道。 “是啊!是啊!”张四维补充道。 “哼!” 张居正冷哼一声,道:“谁说我要去面圣,我要回书房撰写辞呈!” 听到“辞呈”二字,吕调阳和张四维的双腿都是一软。 当下。 张居正若撂挑子,那大明的天至少塌一半。 唰! 张居正长袖一甩,将胡子朝着左侧一摆,朝着书房走去。 同时头也不回地说道:“送客!” 此次,张居正不仅是恼怒,而且有些寒心了。 ------------ 第0025章:挑个软柿子捏!沈念的第一道弹劾奏疏 七月十七日,一大早。 衍圣公孔尚贤将一封六百余字的《谢恩疏》呈递到通政司。 通政司检阅后,立即送阁。 内阁次辅吕调阳看过后,不由得皱起眉头。 放在往日。 这就是一篇引用孔圣人大量言论,感激皇家天恩、赞颂朝廷对官员不薄、黎民不薄的的官样文章。 依照惯例。 此类文章自然是要令各衙门传抄,然后公示天下,以展现皇恩浩荡,天下政通人和。 毕竟。 衍圣公,名义上是天下读书人的礼制道德领袖。 他的书面言论,往往被许多读书人奉为圭臬。 至少表面上奉为圭臬。 谁反驳他,那就是与孔老夫子过不去。 但当下。 在《给驿条例》惹得官员们高呼“朝廷恩薄”之时。 此谢恩疏。 无疑是促进废除《给驿条例》的一把利刃,会使得更多官员上奏恳请废除《给驿条例》。 吕调阳怎能不知孔尚贤的私念! 但他又细细一想。 此疏,有助朝廷顺势废除《给驿条例》。 据目前情况来看—— 李太后、小万历、冯保、以及大多六部堂官都是倾向于废除《给驿条例》的。 吕调阳入阁后,一直秉持着“大局为重”的为官理念。 历来新政,都会造成天下动荡,他也怕大明乱了。 而今,针对侯东莱之子私用驿站之事,常朝公议过,小万历也下了旨意,条例已松了口子。 若再撤回,那就太有损皇权威仪了。 不如就坡下驴,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 今早,首辅府的门人来报,张居正病情加重,仍不能上朝,又请假了一日。 而张居正昨日所言的辞呈并未出现。 吕调阳与张居正共事多年,对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 张居正做事向来谨慎稳重。 昨晚称递交辞呈,自然是气话,他绝不可能一气之下就撂挑子。 吕调阳想了想。 最后决定还是要征求一下李太后与小皇帝的意见。 …… 半个时辰后,文华殿偏殿。 李太后垂帘坐在里面的卧榻上,小万历手持毛笔,做着功课。 冯保伺候在一旁。 时而铺纸,时而研磨,时而倒茶,时而端点心。 吕调阳将衍圣公孔尚贤的《谢恩疏》呈递了上去。 片刻后。 李太后、小万历、冯保都通读了一遍。 “吕阁老,您如何想?”小万历问道。 吕调阳回答道:“臣以为,《给驿条例》造成的官怨太重,不如将这篇《谢恩疏》传抄公示,顺便将此条例的惩罚规定减弱一些,缓缓图之。” “大伴,你呢?”小万历又问道。 冯保想了想,道:“臣也觉得该松一松,最近官场的怨气太大了!” 此条例使得冯保的收益骤降,也使得他那些宦官儿孙们叫苦不迭,他自然支持废除。 随后,小万历看向李太后。 张居正不在时,他自然要问询李太后的意见。 李太后微微点头,道:“不可废除但可减弱,厚赏衍圣公,以表态度吧!” “另外,冯保,你午后代陛下看望一番张阁老,向他解释一下陛下为何轻惩侯巡抚之子!” “臣遵命!”冯保回答道。 小万历补充道:“赏衍圣公徽砚一个,宣纸五刀。” “是。”冯保躬身点头。 这一刻。 他突然觉得,大明朝的天原来也可以不是张居正,而是小皇帝朱翊钧。 …… 约一个时辰后。 《谢恩疏》经由通政司书吏传抄,出现在各个衙门中。 官员们都是聪明人。 自然明白此疏在此时公示外加衍圣公受赏,意味着什么。 有官员迅速上奏恳请废除《给驿条例》或减轻条例的惩罚力度。 既然此乃皇帝心意。 他们自然要积极拥护,拥护晚了,容易被称作跟风媚上。 一些官员则保持沉默。 支持张居正的官员也都没有言语。 因为他们不知当下的张居正是如何想的。 万一张首辅也选择妥协,他们却莽撞上谏,那就糟糕了。 在很多官员眼里:任何一条新政策略,都没有好坏对错,最有话语权那位说是好的就是好的,说是对的就是对的,他们闭眼跟着走即可。 站好队,跟对人,才是仕途顺畅的关键。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 翰林院,检讨厅。 沈念看到这篇《谢恩疏》后,越来越生气。 心中喃喃道:嘴里全是道德,心里全是买卖,只顾私利,而无公心,算什么圣人之后! 唰! 沈念提笔蘸墨,准备力挺张居正,撰写他入仕以来的第一道弹劾奏疏。 面对几乎一边倒的废弃《给驿条例》的声音,外加小皇帝点头,常朝公议决定的事情。 沈念自然不能称常朝公议有错,小皇帝有错。 他若这样写奏疏,枪扫一大片,受伤的反而是自己。 当下,有一个软柿子可以捏。 那就是衍圣公孔圣贤。 对方以公谋私,道貌岸然,表里不一,又当又立。 沈念弹劾他,有理有据,且可将此事闹大,让朝堂听到他的声音。 随即,沈念又放下了毛笔。 他准备先将海青天那篇批龙鳞的《治安疏》默背一遍,为自己的文章增加一些杀气。 …… 在沈念奋笔疾书之时,张居正醒了。 昨晚。 他怒气冲冲地在书房撰写辞呈,写到一半,觉得自己过于莽撞,便停了笔。 为了大明江山,为了天下黎民,受点委屈又何妨! 张居正是一个做事特别严谨的人,向来先思后行。 他很少冲动,很少感性做事。 他一直都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做的事情值不值得。 比如《给驿条例》,张居正在数年前便在心中打草稿了。 他决定明日一大早进宫与小万历再讲一讲利弊。 哪曾想。 他后半夜又发高烧,病情加重,一觉睡到了午后。 他醒来后。 很快就听说了《谢恩疏》传抄公示、衍圣公受赏,以及多名官员上奏恳请废除《给驿条例》的消息。 张居正何等聪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小皇帝的想法。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张居正,顿时有了火气。 小皇帝是摆明与他对着干了。 若此条例都不能施行。 那他心中那些还在酝酿,更将使得无数权贵暴跳如雷的新政策略,必将更难施行。 他绝不能妥协。 当即,张居正拖着病体,连胡须都顾不得梳理,便奔向了书房。 这道辞呈,他写定了。 ------------ 第0026章:骂仗!翰林检讨沈念VS衍圣公孔尚贤 午后,文华殿偏殿。 小万历正在读书,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帘幕之后。 李太后也听到了,不由得皱起眉头,站起身来。 皇帝读书,殿内外是禁止有声音传出的。 一声咳嗽都不行。 这时。 冯保满脸是汗地跑了进来,操着尖嗓子道:“陛下,张阁老请辞了!” “什么?” 听到此话。 李太后快步从帘幕后走出,然后与小皇帝一同看起了冯保递来的辞呈。 “臣张居正请辞!” “臣蒙先帝圣恩,以执政之臣辅君,然臣至庸极劣,谬任抚绥,尸素经年,几无寸功。臣以中兴之主望君,然诚不足以动听,言不足以见信,今日百官怨愤,皆臣奉职无状所致……” “臣痛自责咎,知不能胜任,伏乞皇上将臣罢斥,还天下清,日月明,恢天地原有之度。” 一言以蔽之:臣不干了! 李太后和小万历不由得大惊失色。 张居正可不像某些官员那样,假意请辞,实则为了讨恩赏。 依照他的性格。 递辞呈,那就是真有了请辞之心。 李太后和小万历有时虽对张居正专权有所不满,但这娘儿俩心里非常明白。 这些年,是张居为他们遮风挡雨。 若无张居正,这对孤儿寡母能被文官集团欺负死。 张居正若撂了挑子。 大明就如同缺了一根擎天的柱子,立马就有倾倒之危。 李太后深呼一口气,然后看向冯保。 “张阁老请辞,你便拿着辞呈回来了?不知劝一劝,搞明白他为何请辞?” 冯保一脸无奈。 “小的……小的……根本没有见到张阁老,张府管家称其身体不舒服,正在休息,将此辞呈交给小的,便让小的回来了!” 莫看张居正平时对冯保甚是客气。 但真要不搭理他,冯保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冯保有此地位或者说能活得像个人,全靠借小万历的势。 而在小万历身边。 最重要的是李太后,其次是张居正,他最多排名第三。 李太后缓了缓,又看向冯保。 “立即命人将发往甘肃的奏疏追回来,另外,将此辞呈交给吕阁老,让他想办法。” 李太后还是很睿智的。 一旦那道“下不为例”的奏疏发到甘肃,再发旨撤回,那就是打朝廷的脸了。 她必须留着后路。 若真不得已需要妥协,她便妥协。 …… 内阁值房。 哗啦!哗啦! 吕调阳戴着水晶叆叇,翻阅奏章,写着票拟。 今日之奏疏。 大多都是主张废除《给驿条例》的。 吕调阳批阅片刻后,感概道:“叔大一片公心,可惜太激进了,此事确实应缓缓图之啊!” 就在这时。 吕调阳表情一窒,突然看到了一篇不一样的奏疏。 “臣奉命记注,三月有余,幸藉皇上如天之福,受益大焉。” “今观衍圣公谢恩疏,耳听民间之声,不得不言。” “圣人之后,毫无圣痕,年入京师,见上为虚,贩货为实,杂货高高乎如泰山,公驿行私,倾轧良善,有失大节,苦鲁之驿夫久矣,然不韪之名,上受之……” “臣知上待臣有礼,不轻呵谴,然此等奸行纵横,扰乱纲纪,羞本朝而讥青史……” “臣一念朴忠,仰垂上览,愿国计幸甚,苍生幸甚!” …… 吕调阳一脸惊讶。 此奏疏竟在弹劾衍圣公以面圣为由,年年夹带私货售卖。 这哪里是在弹劾衍圣公! 这分明是在抨击当下诸多官员公驿私用,力挺《给驿条例》继续施行。 这是在与皇帝唱反调! 这是在质疑朝廷公议之事! “好大的胆子!此事若细查,那不是打孔夫子的脸吗?” 吕调阳翻到落款,上写着:翰林院检讨沈念。 “老夫以前一直觉得他是个只会考试的书生,而今也不过是个只会讲学的学官,没想到竟有如此胆气,虽然此时上奏不合时宜,但此子之胆略,令老夫刮目相看!” 就在这时,冯保拿着张居正的辞呈来到了内阁。 吕调阳看过之后,有些脑袋发懵。 张居正可从来不玩虚虚实实那一套,他是真想撂挑子了。 “这……这……这……” 吕调阳有些语塞,缓了缓道:“冯公公,我叫上子维(即礼部尚书张四维)立即去劝说叔大,入夜之前,一定向陛下回话,至于这些奏疏,全部留中不发。” 说罢。 吕调阳将沈念的奏疏塞进怀里,快步朝外走去。 他准备拿去让张居正瞧一瞧,或许解决此次朝堂危机的钥匙就藏在里面。 冯保点了点头。 …… 半个时辰后。 沈念弹劾衍圣公孔尚贤的奏疏传到了孔尚贤的耳中。 官员奏疏。 经通政司数名书吏之手,又没有蜡封,里面的内容外泄,实属正常。 当孔尚贤听到那句“公驿行私,倾轧良善,有失大节,苦鲁之驿夫久矣,然不韪之名,上受之。”后,简直气炸了。 简单翻译一下就是:是他,薅朝廷羊毛!是他,欺压途径驿夫!是皇帝背负着骂名!” 这个罪过,都足以诛九族了。 孔尚贤勃然大怒。 对他而言,名声相当重要,不准许任何人玷污分毫。 当即。 孔尚贤便奔赴翰林院,欲寻沈念理论一番。 …… 半个时辰后,翰林院检讨厅前。 孔尚贤高声道:“沈检讨,可否出来一叙?” 沈念听到此话,便知孔尚贤知晓遭他弹劾了。 沈念大步走出。 “下官参见衍圣公,不知衍圣公有何指教?” 孔尚贤面色冰冷地看向沈念。 “沈检讨,前日你说话不合时宜,本公不过训斥了你两句,你竟诬本公名声,真是好大的胆子!” 沈念面色平静。 “衍圣公,是非对错,人在做,天在看,下官只是说了应说的,至于是否诬你名声,朝廷彻查后,自有公论。” “法无禁止即可为,本公进京携带商货,实乃助山东百姓售货,以增岁收。至于所得薄利,乃朝廷对我孔家的恩泽,你大放厥词,是在质疑陛下,质疑大明历代圣君对我孔家的恩泽吗?” 孔尚贤张嘴就为沈念扣了顶“质疑君上”的大帽子。 而此刻。 检讨厅前集聚了许多人。 无论谁和衍圣公吵架,那都是大事情。 沈念冷笑一声。 “衍圣公,你说此话,自己能相信吗?满嘴仁义道德,一心生意算计。朝廷念孔圣人于天下人之恩,养其后裔,你不但不思为君分忧,反而挖朝廷墙角,使得百姓结怨于朝廷!” “一身铜臭,忘却本心,不知其耻,反而在此大言不惭,孔夫子他老人家若听到你说出这番话,定高呼不肖子孙,将你逐出家门!” …… 沈念两世为讲师,练得一副好嗓门,且知晓哪里该用重音,哪里该拉长声音。 气势十足。 孔尚贤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你……你……你……”孔尚贤被骂得哑口无语。 “你……等着,陛下定会为本公主持公道!” 说罢,孔尚贤甩袖离开。 此刻,他还不知张居正请辞之事,不然绝对不敢如此嚣张。 沈念望了望周围目瞪口呆的众人,长呼一口气,喃喃道:“如此骂人,过瘾啊!” ------------ 第0027章:张居正:有吾在,天下不会乱! 日近黄昏。 翰林检讨沈念弹劾并大骂衍圣公孔尚贤公驿私用的消息在各个官衙小范围传播着。 这哪里是在骂衍圣公。 分明是将公驿私用的官员全骂了! 也讥讽了那些主张废除《给驿条例》的官员们,为私利忘纲纪,令皇帝背负不韪之名。 有人觉得沈念故作这番“众人皆醉他独醒”之态是为了博直名。 有人觉得沈念是书生愚见,完全在作死。 毕竟,官场之上。 一个人与一群人意见相左,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人的错,除非他权势滔天。 当然。 也有人对沈念心生敬佩。 此等情势之下,敢于揭开一大群人的遮羞布,给人一种海刚峰回京的感觉。 不过,倒无人上奏弹劾沈念。 一方面是因《给驿条例》还未废除,沈念所言之事若抬到桌面上细究,一点过错都没有。 另一方面是因此事闹得越大越难收场,一旦贸然发言,容易引火烧身。 但凡在京师为官超过两年的滑头官员。 基本都会认为做官最重要的品质是:善于沉默。 沉默是金。 比那些“夙夜为公、克尽厥职、埋头苦干、废寝忘食”等品质更易擢升。 …… 与此同时。 孔尚贤气冲冲地奔向禁中,然后很快又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宅院。 冯保告诉他:因《给驿条例》,张首辅怒而请辞,风向可能要变。 孔赏贤听后一脸郁闷,后悔自己过急呈递了《谢恩疏》。 孔家人的治家理念是:顺天应人。 这个天,指的是朝代;这个人,指的是皇帝。 他思索着,若《给驿条例》继续施行,他必须迅速抛舍所有公驿私用的买卖,可能还要写一封《给驿条例赞》。 …… 张首辅大宅,书房内。 面色苍白的张居正坐在一张大椅上,精神状态已比昨日好了一些。 吕调阳和张四维分坐两侧,面带愁容。 “叔大,我从未觉得《给驿条例》有错,但我们必须顾全大局,而今产生的负面影响太大,地方官员触犯此条例者达数百起,已触众怒,边境外敌又一直窥觊我大明疆土,此条例若引得地方生乱,边境有战,便得不偿失了,必须缓缓图之!”吕调阳说道。 一旁。 张四维补充道:“阁老,陛下与朝堂百官也是担心生乱,才主张轻惩。我建议,您明日回阁,只需默认《给驿条例》处罚过重即可,其他事由,吕阁老与我自会处理。” 张居正缓了缓,认真地捋了捋长须。 “我已请辞,今日陛下若未准,我便接着写辞呈,再不准,我便再接着写,朝廷之事,全靠二位费心了!”张居正面无表情地说道。 “叔大,大明不能没有你!你太激进了,为何就不能顾全大局呢? “与多数官员对着干,对朝廷有何益处?对陛下有何益处?此《给驿条例》若造成大范围官怨,考成法还如何实施?你……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当下朝堂,能这样斥责张居正的,也只有吕调阳了。 张居正坐直身体,面带愠色,将长须又捋了捋。 捋须,是他思考或准备发表长篇大论时的习惯性动作。 “我不听劝?我何处有错?我张居正一片公心,为大明江山殚精竭虑,片刻都不敢歇息,没想到只请了一日假,朝堂便乱了!” “吕阁老,别人对我张居正不了解,难道你也不了解?” “我张居正是个莽夫吗?我何时做事不考虑后果?我施行新政是为了专权?是为了专门与天下百官作对?是为了让那些拿着朝廷俸禄完全不为君解忧的废物骂我?” “你们以为我撰写《给驿条例》时想不到此策会造成大批官员怨怼?想不到那些皇亲国戚、封疆大吏、军营边帅触犯条例时该如何处理?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只要我张居正一封信,甘肃巡抚侯东莱的儿子即使被朝廷杀了,他都不敢放肆!” “至于地方主官,但凡反对,我就能将其捋掉,并在三日内找到替代他的合适人选。此条例,每年可为朝廷省下上百万两白银,一丝一毫都不能妥协!” “有我在,地方上乱不了;有我在,边境军帅不敢怨;有我在,大明朝亡不了!” …… 吕调阳和张四维听着张居正斩钉截铁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发愣。 张居正向来都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敢如此说。 说明一切后果,他都思虑周全并想好解决之道了。 “叔大,你若早就筹划妥善,为何不提前告知我们,提前告知陛下?这样我们就没有太多顾虑了!”吕调阳问道。 张居正微微撇嘴。 “我如何说?陛下御旨都解决不了的事情,我张居正能做到,边境的封疆大吏、武将军帅,无不听我张居正的号令。” “如此说,陛下惧不惧,你们惧不惧?恐怕满朝官员都要弹劾我张居正结党,将家臣、同党全都安排要职,意图窃国了!” …… 这一刻。 吕调阳和张四维理解了张居正的苦衷。 施行新政,发号施令者必须掌权,必须控制整个大明朝。 不然乱了一项,可能都有覆国之危。 这样的坏处是:大多数人都会骂张居正是权臣,是欺主年幼、霸权专政的奸相。 张居正倾尽权力扛着大明朝在走,后面之人竟全在拖后腿。 就连他们都不替张居正说话,后者怎能不心凉。 顿时,吕调阳和张四维脸皮发烫,无话可说。 “唉!” 张居正长叹一口气,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常朝百官决议通过,陛下已发明旨对侯东莱之子免罪,外加衍圣公夸赞朝廷恩厚,多名官员表态支持废除《给驿条例》,还如何挽回,只能废除此策,我也该告老还乡了!” “二位,居正甚孤啊!” 最后一句话,张居正是红着眼眶、泛着泪光说出来的。 日复一日扛着大明两京十三省朝前走已经够难了。 还有一群人朝回拽,骂他,怨他,恨他,还如何干?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吕调阳和张四维听到张居正如此决绝的话语,都慌了。 这时。 吕调阳突然眼前一亮,然后从怀中将沈念的奏疏拿了出来。 “叔大,你并不孤独,朝堂还是有官员力挺《给驿条例》的!另外,陛下发往甘肃的圣旨已经截留,当下回头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张居正一愣。 他想不到朝堂有谁在此等情况下还敢力挺《给驿条例》,他培养出的一众门生故旧,都为了不与皇帝唱反调,不得已保持了沉默。 他翻开奏疏,看到沈念弹劾衍圣公孔尚贤公驿私用,讥讽一些官员为私利而忘纲纪的文字后,心头微微暖。 强大如张居正,也需要被人理解。 ------------ 第0028章:累累若丧家之狗!衍圣公返乡 张家大宅,书房内。 吕调阳和张四维见张居正的面色缓和了一些,不由得大喜。 吕调阳想了想,道:“叔大,此决策之错,不能是陛下之错,亦不能是百官之错,我建议从这篇奏疏入手,将风向扭转过来。” 最软的柿子,还要数衍圣公孔尚贤。 张居正点了点头。 死局盘活,他自然不用请辞了。 三人商量一番后,吕调阳与张四维便奔向禁中,向小万历汇禀。 正所谓: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要事无须开会。 此等大事,只要他们三人与小万历(即李太后)的意见保持一致,定了调,谁也翻不过来。 …… 翌日一大早。 张居正便来到内阁,开始办公。 他率先处理的,便是沈念弹劾衍圣公孔尚贤的奏疏。 因衍圣公地位特殊,新上任的左都御史陈瓒亲自唤孔尚贤去了都察院。 陈瓒为人刚正,向来公事公办。 内阁与六部堂官都对其甚是敬重,知晓他不会徇私。 孔尚贤明显是得到了消息,一进都察院,两条腿就软了。 他眼泪汪汪地讲述自己夹带私货,一方面是被一些奸商蒙蔽,另一方面是为助山东百姓出售货品。 因他过于仁善,想要帮助更多的家乡百姓,才占了朝廷的便宜。 认错之时,还不忘引用大量孔夫子的话语。 比如: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放于利而行,多怨…… 左都御史陈瓒根本不听他满嘴虚言。 让他将三年来夹带私货的种类、数量、价值交待出来后,便呈递到了内阁。 不到午时。 此案状便送到了内阁,送到了禁中。 小万历当即下令:罚孔尚贤在孔庙前连跪三日,另将其一年进京一次改为五年进京一次,无故不得擅自入京。 彻底断了他公驿私用的由头。 其实,这已算是轻惩。 若真严惩,冯保也要牵扯进来。 小万历与内阁的意图是:借由此事,施行《给驿条例》,便没有再深究。 与此同时。 小皇帝下旨:甘肃巡抚侯东莱之子,私用驿站,依照条例,革去官荫。 此番操作一出。 明眼人都能看出,张首辅扭转了乾坤。 …… 内阁值房。 张居正和吕调阳的书案上都堆着一叠叠奏疏,全是科道言官们弹劾地方官员公驿私用的奏疏。 查实后。 二人的票拟上,拟定的都是:依条例重惩。 与此同时。 小万历翻阅着一道道官员恳请废除《给驿条例》的奏疏,嘴里念着:不准!不准!不准! 冯保手持御笔,迅速批红。 皇帝与内阁大臣如此一番操作,下面的官员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有问题的,连忙擦干抹净自己的问题。 没问题的,也纷纷自查,以防有家族亲眷以己之名,公驿私用。 沈念因谏言有功。 被小万历赏赐了银八宝四十两、里绢四匹,外加干点心一盒。 翰林院的修撰、编修、检讨们,对沈念已不止是羡慕,而是敬佩。 在满朝君臣几乎都倾向废除《给驿条例》之时。 他能站出来反对。 且以弹劾衍圣公为由巧妙地避开了直接抨击君上。 此等谋略,此等胆魄,此等手段,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为也。 另外,此次俨然是沈念一人力挺张居正。 张首辅心中定然感激。 日后沈念青云直上,只是时间问题。 …… 三日后。 衍圣公孔尚贤自费雇马车离开了京师。 在马车行至朝阳门之时,突然窜出来五名闲汉。 这些闲汉跟在马车后面,嘴里念叨着:“累累若丧家之狗!累累若丧家之狗!累累若丧家之狗……” 声音越来越大,一时间引来诸多围观者。 听到此话,可把孔尚贤气坏了。 此乃太史公《史记·孔子世家》中郑国人形容孔夫子的一句话。 孔夫子当时的态度是自嘲与不在意。 以此话形容当下的孔尚贤,可谓再合适不过。 孔尚贤打开窗户,本想训斥这些人。 但一看这些闲汉身穿短衣长裙,头戴高帕细网,身背黄包袱、手拿竹棍。 不由得怂了。 这类人被称为:喇唬,即泼皮无赖。 他们整日在街上闲逛,靠坑蒙拐骗度日,有的帮衬公门胥吏坑骗百姓,有的在街头恐吓百姓,索要钱财。 这些人,就是混不吝,地上撒泼,信口胡说,斗殴卖傻,为了钱,什么都能做。 惹上他们,如同沾上了狗皮膏药。 孔尚贤想了想,将几块琐碎银子扔了出去。 闲汉们大喜。 有一名闲汉立即学着私塾里学生念书的模样,高喊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听到此话。 孔尚贤更觉得对方在羞辱自己,连忙朝着马夫道:“快行!快行!” 而这时,闲汉们又跟了上去。 口中又开始念:累累若丧家之狗,累累若丧家之狗…… 孔尚贤无奈,只得继续扔银子。 最后出城足足五里,扔了半袋子碎银,才甩开了这群闲汉。 这些闲汉。 实则就是在衰世之下才会迅速蔓延,渐渐成势的畸形产物。 但无数人,就是视而不见。 …… 六日后。 甘肃巡抚侯东莱呈递来了《谢罪疏》。 侯东莱称坚决支持朝廷新策,将会对儿子严加管教,并保证所辖区域定然不会再出现公驿私用之事……” 这就是张居正的本事! 越有能力的封疆大吏、武将军帅,越对张居正言听计从,对他的话几乎奉为圭臬。 张居正之所以能驱使这些人,是因他知晓这些人想要什么。 比如对待戚继光。 要粮立给,要钱立给,戚继光的上官与戚继光结怨,立即为其更换上官。 张居正的原则是—— 对所有为国做实事的能臣干吏,在原则之上讲人情。 此奏疏。 也让小万历与朝堂百官再一次意识到:大明不能没有张居正,就像天上不能没有太阳。 经过此事后,张居正的权势与威望必将更大。 在沈念眼里,这是好事,至少对当下的大明,是件好事。 …… 注:银八宝,即用银子制成的八种吉祥图案或器物的组合。 ------------ 第0029章:备课讲史!少走六年弯路的沈念 有语云:男怕八月,女怕腊月。 万历三年的八月前后,正值农忙。 大明南北的水稻、高粱、棉花、大豆、枣子等都在这个阶段收获。 贫佃农户们几乎四更天便到田头,挥汗如雨,月出方归。 田埂之上。 七八岁的孩童已拿起农具,白发的老叟老妪仍需辛苦劳作。 当下。 因田地兼并,赋税不公,外加徭役与私租盘剥,底层百姓过得甚是愁苦。 种田根本难以满足一家温饱。 所谓的“民生在勤,勤则不匮”成了一句欺民的空话。 勤的是贫佃,富的是田主。 一些贫佃之家,收成甫毕,便无寸储,甚至有人还要卖儿鬻女,借高利贷度日。 有歌谣唱曰: “年年旧租结新租,旧租了,新租促,更向城中卖黄犊,一犊千文任时估,债家算息不算母。有犊可卖君莫悲,东邻卖犊兼卖儿……” 渐渐的,百姓知勤劳无用,从农民变成了游民、刁民,甚至有人成了反民。 相对于底层农人之疾苦,有功名的人就要幸福多了。 少税少赋,地位贵重。 如沈念这般自诩“翰林牛马”的人,当下的生活品质其实已超越大明朝九成九九九九的人。 …… 八月十一日,朝堂发生了一件大事。 内阁添新人了! 张居正上疏,称:阁臣责重事繁,才力绵单,恳请皇上博求贤哲,为内阁增员。 内阁只有张居正和吕调阳两人。 吕调阳又已至花甲之年。 票拟章奏、制敕文字、经筵讲书、修撰书籍都需二人经手。 确实忙不过来了。 小万历很聪明,张居正让他定,他自然不能定,当即又将问题推了回去,命张居正举荐。 随即。 张居正举荐了三个人。 礼部尚书张四维,吏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马自强,还有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 其实,这就是走个流程。 张居正将谁放在前面,那就是谁。 今年年初,京朝官们便能看出,若有人入阁,必然是礼部尚书张四维。 很快。 张四维便得旨,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正式入阁。 小万历情商还是很高的。 在奏疏上专门批注:着随元辅等在内阁办事。 意思是:你虽入了阁,但一切还是要听张居正的。 张四维比张居正仅小一岁。 但他与张居正的关系,更像是张居正与其老师前前首辅徐阶的关系,恭敬亲厚。 张居正荐张四维入阁。 一方面是张四维能力出众,另一方面是当下的张四维是积极主张推行新政的。 入阁。 就好比店铺掌柜变东家,由高级打工仔变成了大明朝的其中一位主人。 日后。 大明朝的所有事情便掌控在这三人手里了。 …… 八月十二日午后,天气闷热。 翰林院,检讨厅内,冰鉴仍在,内有大冰数块。 沈念坐在桌前。 检阅整理着近日的起居注内容。 近日。 小万历甚是勤勉,功课认真,视朝态度端正。 既无多言,又无整出一些幺蛾子之事,使得起居注的内容较为简单。 就在这时。 沈念看到翰林院修撰王家屏在上个月当值时撰写的起居注,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不愧是冯大伴,就该人家受宠呀! 起居注是这样写的。 “中官持《尚书》一帙,以示辅臣,言:“上于宫中读书,日夕有程,常三四覆,背须精熟,乃已。” “一众辅臣与讲官曰:上好学如此,儒生家所不及也。” 这个中官,指的就是冯保。 简而言之。 就是冯保说小万历读书读的非常好,张居正等人都甚是满意。 不同于李太后动不动罚跪,张居正动不动高呼“陛下你要成为媲美尧舜的圣贤之君”。 冯保可谓是给小万历提供了非常饱满的情绪价值。 他见小万历做屁大点的事情,就猛赞猛夸。 从这点儿而言,沈念对冯保还是有些好感的。 若无他在中间维护小万历。 李太后的打骂教育与张居正的“望帝成尧舜”教育,前后夹击,小皇帝的内心可能早就畸形了。 …… 就在这时,马自强大步走了过来。 他进入检讨厅便看向沈念,然后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马学士!”众检讨齐齐起身拱手。 马自强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沈念,道:“沈检讨,后日日讲,由你为陛下讲解《帝鉴图说》,至于讲哪一段,稍后自会有人告诉你。” 连同沈念在内的五名检讨都有些傻眼。 什么时候从七品的翰林检讨都能担任日讲官了? 一般情况下。 级别最低的日讲官,也必须是从六品的翰林修撰。 七品的翰林编修在经筵日讲时,也大多充任展示官。 根本没机会在一群大学士面前为皇帝讲学。 马自强解释道:“上月,丁学士(即丁士美)丁忧返乡,修撰王家屏补上了日讲官之职,正好还有一个讲史的空缺,而沈检讨那日恰好轮值记录起居注,内阁便决定给他一个机会,讲得好,有可能破例成为日讲官,讲得不好,可能就破例这么一次了!” 空缺? 皇帝的日讲官怎么会有空缺? 隔壁修撰厅、编撰厅的一堆人盼星星盼月亮,都盼着能成为日讲官呢! 内阁独选沈念这么一个从七品的检讨,显然来自于张居正的授意。 “沈检讨,你早作准备,明日午时前将讲义放在老夫的桌上。” 说罢,马自强便转身离开。 “下官明白,下官一定倾尽全力!”沈念拱手道。 一旁。 刘楚先忍不住感叹道:“子珩,这下子,你至少比我们少走六年弯路啊!” 大明中低层官员,擢升甚是困难。 八九年仍守在一个岗位上的大有人在。 即使是翰林院这些从庶吉士走出来的检讨,要擢升到修撰,也至少需要六年。 沈念而今突然拥有了担任日讲官的资格。 若能圆满完成任务,以后必然仕途明亮,特例擢升。 俨然比他们少走六年弯路。 赵用贤等检讨都一脸羡慕,也就不到半年光景,他们与沈念的差距越来越大了。 …… 注:七月十八日,以经筵展书官翰林院修撰王家屏补日讲官——来源于《万历起居注》。 ------------ 第0030章:御前讲学,小试牛刀 八月十四日清晨,日讲时刻。 文华殿内。 三大阁臣站于最前方,一众讲读官分列两侧,沈念作为记注史官,站在御座东南侧。 日讲比经筵要简易许多。 从上百人的规模缩减到了二十余人。 没有侍卫、仪仗,官员们不用磕头,讲学也能自由发挥一些。 沈念朝前一望。 发现众讲读官几乎都是身姿伟岸、长相端正儒雅之人。 在大明。 要想成为经筵日讲官,外形条件非常重要。 身高、长相、风姿、仪度,必须都是中等偏上,甚至优秀。 嗓音洪亮、吐词清晰也是必要条件。 若长得歪瓜裂枣,才学再厚,也难以侍立皇帝左右。 毕竟—— 达到经筵日讲官标准的,至少也是进士出身且要在翰林院当过值。 才学是门槛,外貌与声音是必要条件。 这也是刘克正拼命也要学好官话的缘由,吐字含混,以后的仕途皆是坎坷。 而这些,沈念全部占优,他最大的缺陷是资历太浅。 …… 很快。 小万历坐到御座之后,日讲便开始了。 先是温习昨日所学。 吕调阳负责将昨日之内容简述一遍,小万历若有疑问,可当场提问。 随即,便是各个日讲官进讲。 今日的课程是,先讲《大学》,再讲《贞观政要》,然后讲《皇明祖训》,最后在小皇帝练习书法前,沈念才会讲解《帝鉴图说》中的一个典故。 每讲一书,都会停歇片刻。 小万历去一旁暖阁,喝茶或吃些点心,然后冯保就会将内阁批阅的各种奏疏交给小万历御览。 此刻的小万历还不具有决策权。 他看奏疏上的票拟。 主要是了解朝政,有不懂之处,便可唤在西厢房休息的阁臣问询。 日讲,就是学习经史兼了解国家政务。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脑袋里整日被灌入一堆堆国家大事,可想而知,是有多么崩溃。 沈念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 观察完小万历,目光便放在了众日讲官身上。 作为一名执教经验甚是丰富的讲师,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些日讲官的通病。 太端了! 太飘了! 太在乎师道尊严那一套了! 在他们眼里,哪怕面对皇帝,他们也觉得,师者至高无上,必须端着架子来上课。 讲学时,充满了说教、规矩、原则。 “陛下必须谨记!” “陛下,此举绝不可为之!” “陛下,此乃治国之方略,请记于心!” “陛下,此话至关重要,不可忘却!” …… 张口闭口,全是小皇帝要做的,小皇帝不能做的,小皇帝要谨记的…… 此类话语,宛如一块块巨石,压在小万历的肩膀上。 他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这些日讲官受程朱理学影响,外加小时的教习就是这样教的,故而甚是刻板。 沈念前世,那可是将学生当成小祖宗来教的。 在他眼里,正确的讲学是平等对话,是制造共鸣。 此法绝不适用于当下靠着应试文章考取功名的百姓之子。 但却适用于小万历。 作为大明帝国的最高掌权者,小万历的品行思想、生活习惯、性格脾气等决定着大明朝的国运。 故而,他可以不是一个贤君明主,但必须是一个心理健康的人。 …… 近午时,终于轮到了沈念。 沈念今日要讲的是《资治通鉴》中的一个小典故:焚锦销金。 此典故讲的是唐玄宗李隆基将一堆珠玉、锦绣焚烧在殿前,以此告知天下人,为君者必须要崇尚节俭,为天下百姓作表率。 《帝鉴图说》围绕此典故,画了一副精致的木版画。 依照常规讲法—— 沈念应率先将木版画拿出,然后对照木版画,将此典故通读一遍,解读一遍,然后总结中心思想:奢靡之物易溺人,为君者尤要注意节俭,就算完了。 然沈念却换了一种讲法。 他站在讲案前时,木版画上盖着一层红绸。 沈念道:“陛下,臣斗胆,想让您随着臣所讲内容,猜一猜此木版画是一个什么典故?” 小万历当即就来了兴趣。 猜谜语,那定然是比听说教有趣。 唰! 沈念胸膛一挺,朗声道:“敢问陛下,可知当下京师内粟米一石折银多少?糯米一石折银多少?笋鸡一只多少钱?一只二十斤重的活羊又要多少钱?” 此话一出,小万历傻眼了。 他哪知晓这些。 一旁的日讲官也有些傻眼,他们也不知道。 关心朝堂大事的他们,根本没时间在乎这些生活琐碎。 马自强则是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沈念的讲义就是这样写的,也是他审阅同意的。 随即,沈念道出了答案。 “粟米一石折银六钱四分,糯米一石折银一两一钱两分,一只笋鸡七分银子,一只二十斤重的羊约三钱两分银子。” 接下来,沈念又自问自答了各种珠宝玉器、锦绣丝绸、御茶御服的价格。 一贱一贵,悬殊巨大。 “陛下,天下万民,勤劳节俭堪堪温饱度日,富贵者略加节约,便是穷苦者一生之积累,自古以来,为君者……” 沈念由浅入深,慢慢地讲着。 看似没讲典故,其实句句都在说典故。 这一刻,不仅小皇帝听进去了,一旁的日讲官们也都听进去了。 这就是沈念的讲法。 他的技巧非常多。 若小万历不是皇帝,沈念绝对会撤去这些讲案,盘腿坐在地上讲这些历史典故。 越高大上的内容,必须越接地气地讲,方有效果。 不多时。 小万历便兴奋地说道:“朕猜出来了,是唐史中的焚锦销金。” 百官用这个典故举过许多例子,小万历自然知晓这个有名的典故。 “陛下圣明!” 沈念掀开红绸,然后退到一边。 他讲完了! 张居正看向沈念,面带欣赏,御前的日讲官队伍里,就缺这么一种类型。 随即,日讲便结束了。 小万历大喜,又因明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当即都给了赏。 “赏张居正银八宝四十两,甜食三盒;吕调阳、张四维银八宝二十两,甜食两盒;马自强、许国、申时行等银八宝十两,甜食一盒;沈一贯、王家屏、沈念等银八宝五两,甜食一盒。” 日讲官们甚喜,皆知今日是沾了沈念的光。 沈念看小万历的反应,便知以后文华殿两侧的讲官队伍里也将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 第0031章:沈念:我若混圈子,也混内阁的圈子 近黄昏。 沈念提着小万历赏赐的五两银八宝、两盒甜食,美滋滋地回家了。 此番日讲后。 沈念虽不会立即擢升,但以后在御前讲经说史的机会必会增多。 既入了仕途。 他的人生目标便是位极人臣,在保全自己与家人的同时,为这个衰世做些什么。 走经筵日讲官这条路,无疑是一条终南捷径。 当年。 四十二岁的张居正,便是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直升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而后直入内阁。 几乎没有走弯路。 他直入内阁,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隆庆皇帝登基,但沈念也完全可借小万历日后亲政之势。 接下来,须求稳。 先掌权,然后再行其它,才是为官之道。 …… 麻绳胡同,沈宅内。 沈念一入院。 娇妻顾月儿、书童阿吉、丫鬟小桃便迎了上来。 阿吉接物,小桃倒茶拿点心,顾月儿连忙为沈念脱去外衫,陪其步入前厅。 稍倾。 顾月儿拿出两封书信。 “夫君,咱爹娘来信了,这封是爹的,这封是娘的,另外,咱爹娘和我爹分别托人又寄来一笔钱。” 沈念笑着道:“这次陛下赏赐的银八宝给岳丈大人送去,他若不收,咱就将他给的钱全退回去。” “好。”顾月儿认可地重重点头,俏脸之上,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 沈念的岳丈顾东易。 几乎每隔两三个月都会给沈念与顾月儿寄钱。 他是商人,膝下只有一女。 他总担心沈念会对顾月儿不好,便经常寄钱,恨不得将沈念当成亲儿子对待。 沈念的父亲沈尧山与顾东易是老友,觉得沈念花老丈人的钱有辱沈家门风,便也经常寄钱。 沈念与顾月儿阻止不了二人,只得将钱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沈念捏着两封“一封甚厚,一封甚薄”的书信,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无奈的笑。 父母各寄一封信。 说明二人在写信时定是吵架了。 沈念的母亲李氏爱唠叨,而父亲沈尧山则是惜字如金。 每次写信,沈尧山都觉得李氏唠叨,而李氏觉得沈尧山对沈念和顾月儿不够关心。 于是。 二人虽住在一起,信也一起寄,但经常是两封。 沈念先打开母亲写的那封。 李氏足足写了十一页信纸,从二人的吃穿、用度、出行、礼数等一直说到书童阿吉、丫鬟小桃要注意些什么以及饭菜如何做好吃…… 字里行间,满满都是对沈念与顾月儿的关心。 而沈尧山的书信内容就简单多了。 一片被撕成巴掌大小的纸张上,唯中间有一行小字。 “吾儿切记,不贿不贪不党,光耀沈家门楣!” 沈尧山弃文从商,对当下的世道相当了解。 他不只一次告知沈念。 官场之上,只要不贪墨敛财、不贿赂上官、不群而结党,大概率不会出事。 他希望沈念在仕途上能走得稳当,而非位极人臣。 但他不知道的是—— 想要在如今的官场独善其身,保持清白,难如登天。 …… 就在这时。 阿吉拿着两张帖子,快步走进前厅。 “少爷,城南丝绸铺商人白弘德、您的钱塘同乡派伙计送来请帖,邀您明晚吃饭赏月,叙同乡之情。” “还有与你同年的举人崔复邀请您明晚前往集贤楼参加文人诗会,观月吟诗。” 沈念微微皱眉。 他根本就没见过这两人。 二人突然投帖邀请,显然是听闻今日沈念在御前“讲书显圣”的事情了。 他们看到了沈念仕途上的前景,故而欲与之结交。 当下的官场,圈子泛滥。 同乡的圈子、同年的圈子、同僚的圈子、姻亲的圈子、进士的圈子、文人墨客的圈子…… 一个圈子套着一个圈子,总有一个适合你。 建圈子,本质上就是抱团取暖,找靠山,找队友。 一旦入了圈子,便会有人请你办事,办了事就会得到酬谢,然后圈子会越来越大,大家互帮互助,最后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 此等情况,在官场之上最是严重。 天下事之所以难办,就坏在这里。 另外,圈子是贪腐的温床。 今日同乡叙旧,他送你一些不值钱的土特产。 你若收下,下次就是昂贵的茶叶,下下次就是金银珠宝,美人字画。 总有一款适合你。 明日的中秋节,京师内必然会上演各种圈子交际名场面。 比如:两个马夫默契地将各自的马车,屁股对屁股,一场行贿受贿活动就完成了。 比如:一名商人将一件贵重商品以市价两折的价格卖给某位官员的小舅子,然后再以高于市价两倍的价格买回来,一场钱权交易就结束了。 比如:某个喝茶念诗的文人聚会,上半场是喝茶聊天,下半场就变成了醉卧美人膝的秘密狂欢。 …… 明初老朱在位时,贪赃六十两以上,一律枭首示众,剥皮揎草。 但当下的世道是无礼不成事。 官场新人大多困于京债,诸多科道言官化身敲诈达人,普通官员不以钱财打点,贿赂开道,仕途根本看不到光。 沈念深知。 当一束光照进黑暗里,是这束光有罪。 现在还不是他一人单挑所有贪官的时候。 莫说他,张居正都不敢查官员贪污。 考成法,只是处置了懒庸之官;给驿条例,只是减少了官员的福利。 若当下查官员贪墨,那就是要将大明朝的官场掀翻,全部换血。 谁也付不起此等代价! 此刻的沈念,庆幸自己家境殷实,能力出众,不用陷于圈子。 他看向阿吉。 “在帖子上分别写个“谢”字,全拒了吧,然后告诉他们我早已和妻子言定,明日外游,深夜才会回还。” “另外,若还有此类请帖,稍缓之后,也如此回复。” “好。”阿吉说道,当即便去回话了。 回复这种请帖,很是讲究。 写个“知”字,表示接受;若要婉拒,就打个“谢”字。 正如沈念所料。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内,又有十余封请帖送来。 请客吃饭的,谈诗论道的,看戏听书的,郊外远游的…… 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人称八月不行就九月,九月不行就十月,十月不行就冬月。 沈念全部婉拒之。 他若混圈子,那也混阁老们的圈子。 …… 翌日一大早。 沈念一家租了一辆马车,直奔城外。 好不容易休假一日。 沈念决定带着顾月儿出去转转,吃吃斋饭,看看山水秋景。 ------------ 第0032章:天上掉馅饼,行贿新手段 八月十五中秋日,清晨。 天微凉。 沈念、顾月儿坐在马车内,有说有笑,书童阿吉与丫鬟小桃坐在外面赶着马车奔向西郊。 秋日之京师,满目青绿,渐转鹅黄,举目远眺,皆是胜景。 昨日休息前。 沈念便已与顾月儿商量好了出行计划。 先去西郊高粱桥附近的娘娘庙求求子,再去香火旺盛的碧云寺吃吃斋饭,而后就找条热闹的街道胡同,逛一逛店铺,吃一吃小摊。 待夜幕降临,便在月光下返程。 …… 大半个时辰后。 沈念四人来到了娘娘庙。 娘娘庙内供奉的乃是泰山圣母碧霞元君,又叫做泰山娘娘。 一旁还有送子娘娘,催生娘娘、眼光娘娘、天花娘娘等。 来这里祭拜的人,夫妻较多,大多都是求子的。 顾月儿甚是虔诚。 拉着沈念在送子娘娘那里拜了许久,香火钱扔进了十几串。 沈念与她都检查过身体。 二人的身体都无恙,成亲近一年仍未生子,只能说明运气不好。 拜完后。 四人便不紧不慢地奔向了碧云寺。 …… 不得不说,碧云寺的斋饭就是香,沈念搭着素菜,足足吃了三碗大米饭。 午后,吃罢斋饭。 沈念四人便在寺庙后院闲逛着。 因寺庙住宿便宜,很多书生学子、山人清客都住在这里。 后院还有一些人摆着小摊,卖一些书籍字画、文房四宝、衣服帽子之类的。 俨然一个小集市。 突然。 沈念在一棵大杏树下的书摊停下脚步。 他赫然发现书摊上竟摆放着几本宋版书。 有语云:宋版之书,寸版寸金。 宋版书,近于古本,用墨用纸讲究,外加很少出现错误,故而便成了无数读书人心中的艺术品。 它的价值,几乎与宋代书画瓷器等同,艺术价值已远远大于实用价值。 嘉靖时期,曾有一名叫做朱吉士的文人,尤爱宋时镂版,曾以一美婢换书,一时传为佳话。 另外,沈念所知道的。 在其还未中举前,苏州有位藏书家曾以每页二百两的价格购买了一个宋版珍本。 当然,这个价格有些离谱,属于个例。 必须是稀缺又精致的官刻本才有可能值这个价钱。 但一般的宋版书籍,也至少值一两银子。 要知。 当下大明普通百姓的月收入是二两银子。 随着印刷技术的普及,当下一册书籍的价格大多在三分银子到五分银子之间。 即一两银子能买三十册普通书籍,但只能买一册宋版书籍。 由此可见,宋版书籍的珍稀贵重。 而沈念最大的爱好就是收藏宋版书籍。 曾经,他为了得到一册宋版书。 不惜在其父亲与母亲吵架时,连续一个月站在父亲那边,被其母亲将大腿都掐紫了。 即使现在身体里融合了两个灵魂,他对宋版书籍的热爱依然不减。 京师苏宅便有数册宋版书,藏在一个小小的红木箱里,还上了锁。 沈念平常根本不舍得拿出来,唯有心情愉悦时才会拿出欣赏一番。 沈念蹲下身子,认真翻阅着布摊上摆放的二十余册书籍。 他在翰林院遍览群书,辨别真伪的本领还是有的。 很快。 沈念就确定其中有四册乃是宋版书,且全都是官刻书。 分别是:一册临安府学印制的贾昌朝《群经音辨》,一册苏州公使库刻本的《杜工部集》第三卷,一册白鹿书院刻印的朱熹编《论孟要义》,一册鄂州公使库刻本的《花间集》。 沈念咽了咽口水,心中盘算道:“若这四本书能以五十两的价格拿下,我就要了!” “掌柜的,这些书怎么卖呀?” 沈念看向书摊后坐着的一个身穿短褂黑裤的中年人。 中年书摊主爽快地回答道:“一本五分银,随便挑!” “嗯?” 沈念一愣。 “我运气这么好?这就捡漏了?”沈念心中喃喃道。 他不敢相信天上掉馅饼了! 这四本宋版书籍,随便转转手都能卖五十两,若是碰到藏书人,甚至一百两都能卖出去。 “要吗?要了,就挑几本,我给您装起来!”中年书摊主道。 沈念略显疑惑,将四本宋版书逐个拿起。 然后就准备付钱。 中年书摊主拿起硬皮纸就开始包书,速度非常快。 这时。 沈念又看向书摊上的其它书籍,突然觉察到了不对劲。 除了这四本泛黄的宋版书籍外,其它书籍都非常新,且全是当下印制的书籍,彼此绝对不是一批书。 此外,沈念买过许多书,对书摊的情况也较为了解。 像这样每本都是同样价格的卖书方式极为罕见。 因为厚薄新旧皆不同,内容也不同。 经史类、诗文类、文集类的价格根本不可能一样。 最后。 买书者大多都懂书籍的价值。 只要认字,看到后面的刻印标志,也不会这样卖宋版书。 沈念的脑袋飞快旋转着。 他突然想到。 在翰林院时,他曾当着数名书吏的面儿告诉他们:自己最大的爱好,便是宋版书。 有可能,这个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这绝对不是天上掉馅饼,而是圈套,一个小小的书摊,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四本宋版书,还都是官刻的?还这么便宜?” 沈念越想越不对劲,渐渐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个圈套。 待沈念出钱得书后,这个书摊主就会立即消失。 幕后者可能立即出现,也可能在恰当的时候出现,称对沈念行贿,贿物便是此四本宋版书。 沈念若辩解,他便拿出自己高价购买此四本书的人证、物证。 沈念若称花两钱银子买下四本价值五十两银子的宋版书。 到哪说理都行不通。 旋即。 沈念拿钱的手停了下来,将钱袋又系在腰间。 那书摊主一愣,道:“大官人,怎么,您是觉得贵吗?我还可以再便宜一些!” 听到此话,沈念更加笃定这里面有圈套。 他双手背于后方,道:“将你幕后之人叫出来,我已看穿了他的阴谋!” 书摊主顿时心慌了,抬眼望向西北方向。 沈念顺着他的眼神望去。 一个身穿灰色绸质长袍的中年人从角落处走了出来。 是个熟人。 ------------ 第0033章:打一儆百!当疯子遇到大疯子(大章) 碧云寺,后院。 从拐角处走出的不是别人。 正是曾对沈念以“钱财、文玩、美色”行贿未遂的晋商乔文道。 沈念没想到此人就像狗皮膏药一般,仍不死心。 “沈检讨,真巧呀,我们又见面了!” 乔文道面带笑容。 沈念挥手示意顾月儿和小桃去一旁的禅房休息。 待二人离去,他看向乔文道。 “乔大官人,你的手段实在是拙劣不堪,用四本宋版书,就想逼着我登上你的贼船?” 乔文道接过书摊主递过来的宋版书,挥手让其离开。 “没想到竟让沈检讨瞧出来了,惭愧!惭愧!” 乔文道将四册宋版书用双手举到沈念面前。 “乔某听闻沈检讨昨日在御前日讲,赢得满堂彩,在此向沈检讨道喜了,此为贺礼,咱交个朋友,如何?” 沈念将双手背于后方,道:“你以此等粗鄙的方式贿赂朝廷命官,应该没少吃闭门羹吧!” 大明官员虽受贿成风。 但也知不收陌生人之礼,不收无来由之礼。 像乔文道这样。 没有中间人介绍,直接堵路上,开门见山就送金银、送文玩、送女人的人,能吓坏许多人。 万一他送完礼,反手一个举报,受贿者的仕途岂不危哉? 今日他又给沈念设了一个类似“仙人跳”的局,这哪是交朋友,分明是在得罪人。 乔文道自信一笑。 “非也!我乔文道瞧上的官员,几乎都与我成了朋友。接下来,沈检讨听我细讲一番,便一定能与我成为朋友了!” 沈念顿时来了兴趣。 虽然乔文道这两次行贿都看似粗鄙少谋,但沈念却从直觉上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沈检讨,我们这边聊!” 乔文道做出一个请的姿势,看向前方墙角处的石桌石凳。 与此同时。 一名小厮将石桌石凳迅速擦拭干净,还端上了两盏茶。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 只需一个眼神或手势,仆从就将所有东西都安排好了。 当即,沈念走了过去。 书童阿吉则站在不远处,听候沈念吩咐。 …… 乔文道将四本宋版书放在石桌上,看向沈念。 “沈检讨,我乔某结交官员,向来简单粗暴,因为论勾心斗角,谁能比得上你们这些当官的!” “我只有三招:送钱,送美人,送名声。” “能抵得住钱财与美色诱惑的官员寥寥,而若抵得住,我便只好送名声了。” “只不过,我送的名声,不是什么好名声!” 乔文道缓了缓,喝下一口茶。 “当下,沈检讨深受陛下喜欢、阁老器重,距离成为正式的日讲官,只有一步之遥。” “日讲者,陛下之师也,沈检讨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如果我这时坏沈检讨的名声,沈检讨恐怕承受不住吧!” 对方在威胁他。 “今日,沈检讨看出了这四本宋版书的陷阱,明日、后日、大后日,我还有许多计策,不一定用在你身上,或许用在你父亲身上、或许用在你岳丈身上,或许……” “我这个人不喜欢奉承官员,因为奉承到最后,我养肥养到高位的官员却还要将我供出去挡罪!” “我喜欢泼脏水,一盆不够泼两盆,两盆不够泼五盆,毁掉像你这样官员实在太容易了!” …… 此刻的沈念,面色冰冷,变得认真起来。 这个乔文道简直就是个疯子! 别的官商勾结,都是商人跪舔官员;但他却想着造官员的污点,以此为把柄控制官员。 而沈念这类年轻官卑,未来前途无量的官员。 正是他的目标。 就如同穷苦人家长得好看的女儿一般,往往大概率受到欺凌。 当下的沈念就是这样。 无数人想着将他拉进京师官场的淤泥池子呢! 沈念冷声道:“乔文道,你真是个疯子,你不怕我假意妥协,一旦身居高位,第一个杀掉的人就是你?” “哈哈,不会。” “沈检讨,你这样的官员我见的多了,初入仕途,年轻气盛,一身正气,一心想着致君尧舜,但最多五年,你就会明白,官场之上,唯有权钱不可辜负!” “今日,你与我交个朋友,我保证你仕途顺畅,擢升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只是时间问题。待你身居高位,即使恨我,也绝对离不开我,我自有自保之法。” “曾经,有一位大儒比你还要刚直,当时我拿住他的把柄、威胁他时,他甚至要悬梁自尽,然后写血书举报我。” “但不到半个月,就开心地趴在我为她安排的姑娘怀里,一啃就是半个时辰,和发情的猴子没有什么两样!” “沈检讨,何必斗个鱼死网破,多个朋友总比多个仇人要好吧!” 听罢乔文道这番论述。 沈念对当下黑暗的官场,理解程度又深了一层。 乌鸦的世界里,不止白天鹅有罪,灰斑鸠都有罪。 想在当下官场出淤泥而不染,几乎不可能。 乔文道对付沈念,使用的乃是阳谋——你不与我结交,我便毁掉你! 此刻的沈念,有些后悔。 后悔当时只将乔文道当成了一个浅薄的暴发户商人,没有调查他的底细。 从他的话语中便能听出。 乔文道在朝中绝对有大靠山,不然不可能如此自信且对沈念之事如此了解。 当下,朝堂的山西官员很多。 新晋阁老张四维,户部尚书王国光,外加刚任日讲官的王家屏都是山西人。 乔文道是一个有野心骑在官员脖子上的商人,与他结交,只会成为他的工具。 沈念不由得感概—— 当下的官场,真是处处都是陷阱,即使你不跳,也有人将陷阱移到你的脚下。 此刻,沈念的脑子飞快旋转着。 告对方行贿?对方贿赂未遂,根本不算罪。 以权势压倒对方?当下的沈念也只是官场小绵羊,根本没有这个能力。 并且,他根本没有功夫一直提防着这类人。 大明的日讲经筵官,最怕的就是名声被毁。 有时一些空穴来风的诬陷,那都是黄泥掉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 乔文道一脸自信,站起身,再次举起那四本宋版书,道:“沈检讨,接过这四本书,咱们就是朋友了!” 沈念讨厌别人威胁他。 他想了想,心中喃喃道:解决一个疯子,只能用疯子的方式。 思索完毕。 沈念也站起身,面带笑容看向乔文道,喃喃道:“《大明律》有载,以手足殴人,成伤者、笞四十。” “什么?”乔文道没有听清,探头问道。 就在这时,沈念突然一拳击在乔文道的肚子上。 砰! 乔文道直接就躺在了地上,在其还一脸迷惘之时,沈念大步朝前,直接骑在他的腰上。 啪!啪!啪! 对着对方的脸颊便狂扇起来。 一旁乔文道的小厮,愣在原地根本不敢动。 沈念足足扇了十余个耳光子,才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然后看向那小厮,瞪眼道:“愣着干什么,去报官呀!” 那小厮连忙朝着外面奔去。 而此刻。 乔文道躺在地上不断哀嚎着。 其脸颊下侧被沈念扇的青肿一片,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从商多年,还从来没有被一名官员连扇这么多耳光。 沈念望了一眼乔文道脸上的伤痕,甚是满意。 依照大明律:以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及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成伤者,笞四十,青赤肿为伤;拔发方寸以上、笞五十;若血从耳目中出、及内损吐血者、杖八十。 笞是小木棍,杖是大木板,一般情况下,笞刑打不死人。 沈念故意朝着乔文道的腮帮子打。 很疼。 但不会导致血从耳目中出,更不会导致内损吐血。 若被笞四十,沈念还是能够接受的。 一旁寺院的游人香客都纷纷躲得远远的。 这时,阿吉快步走到沈念身边,一脸认真地说道:“少爷,你快跑,官差来了,我就说我打的。” 老阿吉伺候着沈念的父亲,小阿吉伺候着沈念,二者对沈家都甚是忠诚。 沈念顿时乐了,道:“不用。” 这时,顾月儿和小桃从禅房里跑了出来。 她快速奔到沈念的身边,见沈念的手掌发红,连忙道:“你的手打疼了吧,我给你揉揉!” 地上呻吟的乔文道听到此话,气得差点儿没有背过气去。 沈念道:“月儿,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中,你们三人立即回家,我今晚可能要在衙门过夜了,但明日肯定安全回家。” 沈念的话语不容置疑。 顾月儿点了点头,便与小桃、阿吉快速离开了。 沈念殴打乔文道。 并非是因气愤突然为之,而是经过深思熟虑。 当有些矛盾无法解决时,不如激化矛盾。 待官差前来抓人,此事必然会惊动翰林院、甚至内阁。 追问原因,沈念便称对方行贿,他拒绝后,对方出言威胁,欲谋划毁其名声,故怒而出手。 沈念殴打乔文道,最重的惩罚无外乎是:笞四十。 但好处多多。 其一,沈念拒绝受贿,清名可立。 其二,打得一拳出,免得百拳来。沈念如此狂殴行贿人,以后定然会吓退诸多行贿者,使得沈念的生活安静许多。 其三,若以后沈念或家人亲眷出现一些私德上的问题被人弹劾,只要没有十足证据,沈念就称可能是被乔文道陷害。 一石三鸟,甚是划算。 …… 不多时。 身穿北城兵马司兵服的两名一胖一瘦的官差快步走了过来。 北城兵马司即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分支,主要负责巡街、捕盗、夜巡、抓贼等。 曾主责京师治安。 但当下随着东厂与锦衣卫的人增多,京师治安都交给了他们,五城兵马司多在背锅时出现。 “谁在斗殴?”胖官差高声道。 沈念将手举的高高的,喊道:“这里!这里!” 那名胖官差大步走过来,先看了一眼在地上呻吟的乔文道,又看向沈念。 “你好大的胆子,打了人竟还如此开心,走吧,跟我们去衙门!” 沈念从怀中拿出京朝官独有的朝参牙牌,道:“二位,吾乃翰林院检讨沈念,麻烦将我们送到北镇抚司吧!” 唰! 胖瘦官差听到“翰林院检讨”五个字后,立即弯下腰来。 翰林院,那是内阁的亲儿子,里面的官员皆前途无量。 “大人,您……您怎么在这里?是……是他打你,你自卫才出手吗?” 沈念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无须多问,将我们送到北镇抚司即可。” “是,是。”两名官差低头答道。 瘦官差见乔文道身上无伤,踢了踢他,后者只得爬了起来。 京师审讯之处有三个。 其一,刑部,主要是民事案件。 其二,东厂,主要是涉及宦官和公门中人。 其三,锦衣卫北镇抚司,主要负责大案要案,但涉及翰林院官员的,一般也都在北镇抚司核查。 北镇抚司监狱,便是传说中的诏狱。 沈念觉得,今晚大概率要在诏狱之中度过了。 …… 约大半个时辰后,日近黄昏。 沈念来到了北镇抚司。 这时。 一名身材壮硕、身穿四品官服的官员带着一众飞鱼服锦衣卫走了过来。 沈念识得为首者。 正是当下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 正四品,主管诏狱。 可不经刑部,直接刑讯、处决犯人。 沈念连忙拱手,道:“下官参见曹镇抚使。” 曹威无视几乎被打成猪头的乔文道,看向沈念,关切地问道:“沈检讨,此人怎么招惹你了?” 沈念笑着道:“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能否拿张状纸,我将今日之情况写于纸上,依照大明律惩治就行。” “另外,麻烦镇抚使派人汇禀一下马学士,告知一下情况,我明日可能不能按时到衙了!” “好说,好说!” 曹威道:“来人,安排个敞亮的地方,送沈检讨休息,另外将这个人也带下去。” 沈念虽然官职不高。 但昨日才在御前讲史显圣,陛下、阁老皆赞,锦衣卫无人不知,自然要对他特别关照一些。 至于如何定他的罪,那自然是内阁与翰林院说了算。 曹威绝对不会直接定刑。 不多时,沈念便住进了牢房。 里面还算干净,从一旁的小窗口,没准儿晚些还能看到月亮。 八月十五,在诏狱过中秋,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 第0034章: 群奏!翰林院天团出动(大章) 入夜。 北镇抚司,诏狱。 一处阴暗潮湿、充满骚臭味的牢房内。 晋商乔文道的腮帮子肿得如同被塞进了两颗鹅蛋。 自被关入诏狱后,根本就没人搭理他。 这一刻,他有些后怕了。 他没想到沈念竟无视士大夫的礼仪节操,无惧铨选考察时多一个污点,无畏丢掉君前记注与讲史的美差,直接动手了! 但细细一想。 大明官员动手斗殴,已成常例。 乔文道敢威胁沈念。 一方面是因他对年轻官员做过诸多类似之事,鲜有失手。 另一方面,他调查过沈念,知晓后者并无靠山,内阁三位阁老、六部堂官、翰林院主官都未曾对他有过特殊关照。 沈念这一招,让他始料未及。 他以为对方是只小绵羊,没想到竟是只虎崽子。 接下来。 他只能寄希望于背后那位大靠山为他伸一伸援手了。 …… 与此同时。 诏狱另一个角落,干净的牢房内。 沈念写罢口供案状后,便吃上了锦衣卫的专餐。 青菜小粥,两个馒头,还有一个鸡腿。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见沈念犯下的过错不算大。 自然不会怠慢他。 就在沈念吃饱喝足,准备透过三寸见方的小铁窗,赏一赏月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随即。 他便看到礼部左侍郎、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学士马自强大步走了过来。 曹威相陪。 后面还跟着数名锦衣卫。 沈念忙笑着拱手道:“下官沈念,参见马学士,参见曹指挥使!” 马自强瞪了沈念一眼。 “你呀,还笑得出来!光天化日,与人斗殴,你要知自己是御前讲学的学官,德行不可有污!” 沈念躬身拱手。 “下官有愧学士栽培,给您丢脸了,给咱翰林院丢脸了!” 马自强轻捋胡须,扭脸看向曹威。 “曹指挥使,沈念之举,应如何惩处?” 曹威道:“依《大明律》,那商人行贿无实,而沈检讨殴人致青肿,应笞四十。不过……不过……上面若有令宽恕,可免笞刑。” 他所谓的上面,指的自然是冯保。 锦衣卫直属皇权,但受东厂监督。 冯保提举东厂,小万历又年幼,锦衣卫真正的掌权者,其实是冯保。 马自强想了想。 “今日中秋佳节,先放他回家,明日若有需要,再行传唤即可。” 曹威面带难色。 “马学士,这……这恐怕不合章程,下官会命属下照顾好沈检讨的。” 冯保的命令能代表皇权,但马自强却不能。 马自强眉头一皱。 “怎么?非要老夫拉着你去司礼监,找冯公公?” 马自强之所以破诏狱之规,欲让沈念回家,乃是因沈念若在此住上一夜,明日打人的消息便会传开。 到那时。 定然会有官员弹劾沈念德行有瑕,不宜侍于御前。 他不想让这么一位优秀的讲官,因此类斗殴小事丧失了大好前途。 并且他相信。 小皇帝、张居正、冯保,也不愿沈念丢掉御前记注与讲史的差遣。 稍后。 马自强便会去找张居正,让其与冯保言说,将这件事情压下去。 当下的沈念,那是翰林院的门面担当。 曹威无奈一笑。 “马学士,我已向上汇禀,很快就能得到回复,若上面同意,我一定亲自送沈检讨回家!” 马自强乃先帝看中之人。 在御前的经筵日讲中,地位仅次于三位阁老,日后大概率入阁。 曹威还真不敢惹,但规矩就是规矩。 他若没有请命而擅作主张,那在这个位置上待不到明天。 锦衣卫必须隶属皇权。 即使是张居正,也要经由冯保来指挥锦衣卫。 马自强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一些。 一旁,众锦衣卫都面带惊讶。 一个正三品礼部左侍郎亲自来诏狱保一个从七品的翰林检讨,实属罕见。 他们也知沈念近日在朝堂较为瞩目,但没想到在马自强的眼里竟如此重要。 就在这时。 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曹威面前,对其耳语了几句。 曹威立即化作笑脸状,高声道:“开门,送沈检讨回家!” 曹威突然改变态度,显然是冯保发话了。 “沈检讨,今日斗殴之事,就此了结,我自会告知那商人不予追究,你可以走了,我亲自送你!” 沈念的面子不值得曹威亲送,但马自强的面子却值得。 咔!咔! 牢门被打开,两名锦衣卫向沈念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这就是北镇抚司的权力。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抓人问案,至少要留案宗,层层审核。 但北镇抚司抓人。 三大审案衙门无权干预,官员们也不可妄议北镇抚司的审讯与刑罚。 因为,诏狱问案,代表着皇权。 就在马自强和曹威都长呼一口气,觉得此事可了结时。 沈念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不,我不能出去,依照《大明律》,我应被笞四十,我不能违《大明律》!” “啊?” 马自强和曹威都有些发愣。 在他们的印象中,沈念压根就不是那类迂腐之人。 当下的大明,若全按照《大明律》进行,那再有十个诏狱也是人满为患。 沈念看向马自强。 “马学士,能否近一步说话?” 马自强面带疑惑,走到沈念面前,然后二人便耳语起来。 这时。 曹威与身后的众锦衣卫都感觉非常难受。 他们最擅长的就是趴墙根、窃情报,但此刻,有两人当着他们的面儿说悄悄话。 还是他们想听的。 他们却干着急,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人踮起脚尖、有人探着脑袋。 还有擅长读唇辨话的人,一直盯着沈念,但沈念半捂着嘴,根本辨别不出来。 最吸引他们的,是马自强的面部表情。 先是惊讶,随之凝重,而后兴奋,最后脸上还出现了狂喜之色。 稍倾。 马自强大步从牢房走出,看向曹威。 “曹指挥使,今晚就让沈检讨住在诏狱吧,明日公事公办,该笞四十就笞四十,无须宽恕,冯公公那里,我去说!” 说罢,马自强亲自为沈念关上牢门,面带笑容地朝外走去。 曹威等人都是一脸懵。 他们第一次见入了诏狱还不愿出去的人,他们很想知道沈念到底说了什么,让马自强如此兴奋。 但沈念朝着曹威拱了拱手,便回到了草席床上。 此为送客之意。 当即,曹威等人一脸懵地走出诏狱,马自强出诏狱后,直奔张居正大宅。 …… 约大半个时辰后。 曹威接到命令:依《大明律》办差,然须轻笞。 曹威不解。 如此芝麻大的小事,为何一边要公事公办,一边又要违例轻惩,明明将沈念放掉就行了。 他虽不理解,但仍要如此执行。 又过了一个时辰。 就在沈念快要睡着之时,收到了一封信,来自内阁首辅张居正。 这是沈念首次收到张居正的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 沈念看过后,思索了许久,然后喃喃道:“有道理!” …… 翌日清晨,曹威在诏狱内亲自问案。 沈念与乔文道分站两侧,公案上放着二人的口供。 曹威朗声道:“经查,翰林院检讨沈念、商人乔文道口供一致。商人乔文道未有行贿之实,当堂释放,翰林检讨沈念殴打他人致青肿,依《大明律》,笞四十!” 乔文道听后大喜。 进入诏狱还能毫发无损者寥寥。 他本以为官官相护,会轻惩沈念,还想了很多辩解的话语,没想到直接就定案了。 他很满意! 心想必然是身后的那座靠山使劲了。 他挺起胸膛,扬起那张两侧肿大的脸,甚是得意地看向沈念。 他准备看沈念受刑。 曹威看向乔文道。 “乔文道,怎么,还等着本官留你吃饭?” “不敢!不敢!”乔文道立即朝着大堂外奔去。 …… 约一刻钟后,沈念脱掉裤子趴在一条长凳上。 雪白的屁股,微微凉。 一旁站着数人。 行刑者两人,查数者一人,持书册记录者一人。 大明笞刑的工具,全由荆条制成,大头直径二分七厘,小头直径一分七厘。 虽说笞轻杖重。 但屁股毕竟是极为柔软之处,打下去肯定是疼的。 唰! 就在这时,荆条猛然下落,沈念连忙闭眼咬牙。 啪! 声音清脆。 沈念骤然睁开眼睛,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这力度,就如同他夏日拍打手臂上的蚊虫一般。 “咳咳……”持书册记录者突然咳嗽起来。 沈念一愣,顿时恍然。 “啊!”沈念叫出声来,故作疼痛。 “一、二、三、四、五……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一!” “啊!” 就在这时,沈念又发出一道惨叫声。 这是真的疼。 “啊!” 沈念再次惨叫。 啪!啪!啪! 最后十下乃是真打。 不过力度就如同沈念他爹用戒尺打他一般。 沈念明白,这是为了方便记录,若屁股上一点痕迹都没有,那就太假了。 他咬着牙,很快就挺了过来。 他明白,这四十下落在他的屁股上,其所谋之计便成功了一半。 …… 近午时。 在诏狱外等候许久的阿吉,雇了一辆马车将沈念拉回了家。 沈念被诏狱行刑,依照规矩,他应回家待罪,等待翰林院对他的惩罚。 …… 午后。 掌受内外奏章、敷奏、封驳之事的通政司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一道道奏疏堆积在书案之上,待记录整理后,便会陆续送往内阁。 这些奏疏,几乎全是弹劾沈念的。 沈念被笞四十,就意味着殴打百姓的事情已坐实。 不到一个时辰。 便有不下五十名官员陆续上奏,弹劾沈念殴打百姓,不修私德,此类官员不宜侍君左右。 沈念被如此多的官员弹劾,不是人缘不好。 而是京师各个衙门官员、特别是科道言官,都有考绩要求,若呈递不够数量且言之有物的奏疏,那是要被罚的。 而今,沈念打人之事成立。 他们上奏弹劾,既不会有站队错误,又是为君着想,还能得到一份考绩。 何乐而不为! 自考成法后,各个衙门做任何事情的效率都非常高,包括弹劾同僚。 整个下午。 弹劾沈念的奏疏不断,不断地运往内阁。 甚至还有人在六科廊道排队,高呼着:“私德有瑕者不可留于君前!” 大有要为大明朝牺牲自己的气魄。 他们欲面见阁老,痛斥沈念之过。 但内阁没有处理奏疏,也没有见他们。 黄昏时分。 就在一些官员聚集在通政司,等待内阁消息的时候。 翰林院学士马自强、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翰林院修撰王家屏、徐显卿、张位、于慎行、沈懋孝,翰林院编修沈一贯、沈渊、黄凤翔、王懋德、公家臣等,翰林院检讨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一行,来到了通政司。 这种阵仗,甚是罕见,即使打群架都很难输。 马自强大步走进通政司,拿出一本奏疏,高声道:“翰林院诸官联名上奏:吾馆检讨沈念因拒贿,而被奸商出言威胁,为不陷于贪而殴打奸商,何罪之有?” “沈念实为年轻官员拒贪之榜样,然竟有官员弹劾其私德有损,实属大谬,翰林院诸官,恳请陛下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通政司骤然安静下来。 很多官员都意识到:风向有点不对。 翰林院诸官齐齐出动,显然是商量过,且他们这个角度找的太精辟了。 看似为沈念辩解。 实则将此事的性质上升到了“官场行贿受贿”的高度。 这就是沈念的计划。 他殴打乔文道后,若北镇抚司将此事压下去,此事可能也就过去了。 但沈念若受了笞刑,便坐实了打人之事,便一定会有官员弹劾他。 弹劾他后,事情就变大了一些。 然后翰林院官员集体出动,再为沈念抱不平,将此事定性为:一个官员因拒贿而出手,绝不应有罪! 沈念计划的核心便是:借此事,治官场之贿。 马自强听后之所以兴奋,乃是若依沈念计划去做,整个翰林院官员都将有功。 此计划可是得到了首辅张居正的支持。 不过,张居正调整了沈念的计划。 他写给沈念的那句话是:“治贪难,不如令如子珩者免陷入贪!” 此话之意是—— 朝堂官员,贪者甚多,若如考成法或给驿条例那般治贪,大明朝都将倾覆,不如将力度变小,化为如何让年轻官员免陷入贪墨之中。 沈念能懂张居正的无奈。 他在万历元年便有倡廉惩贪之举。 比如南京兵部郎中张明化贿赂贿赂礼部侍郎董传策一百两白银,二人皆被撤职;巡抚大同佥都御史刘应箕私吞公帑被撤职…… 但也只是杀鸡儆猴。 当下,若全面治贪,那相当于割开了大明江山的大动脉。 沈念这一计。 相当于调动了张居正、冯保、马自强等所有翰林院官员,一起行事。 即使掀不起一阵治贪的大风,也能让一些行贿受贿者哆嗦一阵子。 且沈念还能将这个殴打商人的污点,变成仕途闪光点。 他的目标很清晰。 在为大明做些事情的同时,让上面的人看到他的优秀。 ------------ 第0035章:公议定罪?不,此乃表彰大会 (新年快乐) 通政司内,阒静一片。 马自强这番话。 可谓打在所有弹劾沈念私德有瑕的官员脸上。 有人想反驳。 想称拒贪是拒贪,打人是打人,不可混为一谈。 有人想抗议。 抗议翰林院护短,俨然有结党之趋势。 但一见翰林院诸官这番架势。 一旦反驳,恐有挨揍风险,便咽了口吐沫,将脑袋低了下去。 翰林院这群人有一半都兼着经筵日讲的差事。 即使打了人。 内阁也不会将他们严办,不然小皇帝的课业岂不是就落下了! 与此同时。 值岗的锦衣卫与十余名身材魁梧高大的太监站在门外,一旦发生群殴事件,他们立即就会冲进去阻拦。 就在这时。 一名在内阁轮值的文吏快步走了进来。 “诸位大人,三位阁老经过商议,决定明日皇极殿另增午朝,公议翰林院检讨沈念打人之事,都请回吧!” 听到此话,官员们都是一愣。 愈发觉得不对劲! 即使沈念打人之事闹得内阁奏疏如山,其性质也不过是一个从七品官打人。 而今竟要增设午朝,百官公议,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些全身唯有嘴硬的官员则是觉得又到了自己在朝会之上显露才能的时候。 打人,无论何时都不可能是正确的事情。 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此番弹劾绝不会有错。 随即。 在翰林院众官员离开后,官员们便都散去了。 …… 北镇抚司衙门。 曹威听闻今日通政司之事后,逐渐明白沈念为何要执意受笞刑了。 他看向下方,朝着当值的锦衣卫道:“去,先将那个晋商乔文道抓起来!” “指挥使,咱以何罪抓人?” 曹威眉头一皱,瞪眼道:“怎么?没罪就不能抓人了?北镇抚司抓人,何时需要证据?” 那名锦衣卫吓得连忙躬身。 “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是乔文道与阁内张部堂有一点点关系,是不是……” 阁内张部堂,指的乃是新晋阁老兼礼部尚书张四维。 曹威眯起眼睛,想了想,道:“抓!他若敢提及张阁老,立马撕烂他的嘴!” “属下明白!” 一个时辰后,一脸懵的乔文道被锦衣卫扭送到了诏狱。 他欲使钱知晓因何罪被抓。 结果被一名锦衣卫正反抽了数个耳光,腮帮子再次青肿起来。 …… 入夜,沈宅内。 沈念趴在软榻之上,顾月儿手拿糕点,朝着他的嘴里送。 今日下午,顾月儿给沈念略微破皮的屁股上涂抹了三次药膏,然后还落泪了三次。 沈念却一直很兴奋。 就在刚才。 马自强已命人告知沈念,明日增设午朝,公议沈念打人之事。 而沈念在近午时前往翰林院等候结果即可。 沈念笃定,笞四十后的自己,铁定不会再有罪过。 他很好奇。 明日张居正到底会针对年轻官员贪墨采取什么样的解决方案。 张居正愿听沈念之计。 其实也想整治一番贪墨成风的大明官场。 虽不敢全整,但杀鸡儆猴还是能震慑一批人的。 减少年轻官员的贪墨行为,也有利于各类新政的施行。 …… 八月十七日,近午时。 沈念趴在翰林院检讨厅的长塌上,边喝茶边等待结果。 而此刻。 皇极殿内,百官齐聚,所有上奏过的官员都来到了朝上。 小万历坐于御座之上,李太后垂帘幕后。 多名弹劾过沈念的官员已打好腹稿,思索一夜后,他们基本都是紧抓两个重点。 其一,依《大明律》,打人有罪,有罪即德行有瑕。 其二,翰林院诸官齐齐为罪官辩护,有结党之嫌。 很快。 官员们一拜三叩头后,午朝正式开始。 张四维率先出列。 他高声道:“今日增设午朝,是为众议翰林院检讨沈念中秋午后殴打商人乔文道之事,沈念打人之缘由,大家都已知晓,便不再赘述!” “首先,我来宣读一下内阁对众官员弹劾翰林院检讨沈念“私德有瑕,不宜侍立君前及日讲讲史“奏疏,草拟的答复。” “商人乔文道行贿未遂,翰林院检讨沈念遭恶意威胁,为保清名,出手致对方青肿。依《大明律》,应笞四十,北镇抚司判罚无误,沈念也已遭惩。然关于其私德有瑕之论断,内阁认为完全不成立,故而打回众官员的弹劾奏疏。” 唰!唰!唰! 听到此答复,数名官员长袖一甩,大步走出。 张四维抬起头,看向那些出列的官员,瞪眼道:“能容本官说完否?” 张四维刚入阁。 张居正有意让其出面言事,以增其威信。 面对张四维凌厉的眼神,出列的官员只好再次退了回去。 张四维环顾四周,继续道:“其次,经由翰林院检讨沈念拒贿之事,内阁令刑部翻阅了近年来官员受贿情况的案宗,赫然发现入仕五年内因受贿被贬谪或罢黜的官员,大多是因不良商人以财色诱之,先是小节失守,随后被商人以名声威胁,最后同流合污!” “我朝选官,三年一科,入仕甚是不易,年轻官员因财色贪腐陷于囹圄,实乃朝廷损失,故内阁针对年轻官员被引诱威胁受贿,特拟定《青年官拒贿条例》,所谓青年官,即入仕为官五年之内者。” “其主要内容如下——” “其一,或困于京债、或家庭困窘、或因病因伤导致欠债者,可视个人情况向朝廷提请,预支俸禄。” “其二,有陷于商人、同僚、地主、外戚等贿赂者,主动坦白,首犯且被动者,从轻从缓惩罚;再犯,依法惩罚,有三次者,从重处理。” “其三,拒贿且主动举报行贿之人者,计入考绩,以作铨选擢升之参考事项。” “其四,因拒贿而辱骂、殴打行贿人,从轻惩处,且不算暴力行事,德行有失。” 其五,对行贿入仕为官五年之内官员者,从重从严惩罚,行贿未遂,仍依照行贿处置。” …… 张四维一口气宣读完了《青年官拒贿条例》。 简单来说—— 就是入仕为官五年以内的年轻官员被动贪墨,可轻惩;拒贿且主动举报行贿之人者,有机会擢升时,朝廷重点关照。 第四条,似乎是为沈念定制。 礼部左侍郎、翰林学士马自强听完后,扭脸看向一脸平静的张居正。 越看越倾佩。 朝廷对待贪墨官员,向来都是公文甚严,行动甚松,只敢杀鸡儆猴,不敢全面推翻。 沈念之计是:欲借此事,让大明朝刮起一阵反贪之风。 然张居正微调后,竟将大明年轻官员当成受害者,以此来令年轻官员拒贪。 其实。 谁都知晓,官场贪墨,是一场双向奔赴。 有商人的错,也有官员的错。 然张居正却将年轻官员受贿的惩罚降低,将行贿者的惩罚加重。 虽不算公允,但却使得年轻官员悬崖勒马。 年轻官员可是日后新政的主力。 张四维讲完后,扭脸道:“下面,诸位可以畅所欲言了,若内阁所言有失,听诸位高见,陛下自有明鉴!” 顿时,殿内官员无一出列者。 再言沈念私德有瑕,就是反对此条例,就是助涨官场贪墨之邪气。 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 …… 就在这时。 一名胡须花白的官员从后面走了出来。 其为礼部主事杨甚成。 此人乃是个老学究,通晓礼制,花甲之年,在这个位置上已干了六年,大概率要在这个位置上致仕了! “陛下,臣以为,此条例甚是不妥!” “《大明律》对朝堂百官一视同仁,为何要优待青年官?若心有朝廷、诸事为公、又怎会受贿?” “受贿就是受贿,不可轻惩!翰林院检讨沈念打人亦为实情,这就是私德有瑕,此类官员绝不可再留在陛下身边!” 杨甚成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抠字眼,喜钻牛角尖。 唰! 杨甚成说完后。 翰林院检讨、官话说的甚不顺溜的刘克正突然站了出来。 “禀陛下,杨主事之言,臣翰林院检讨刘克正不敢苟同!” “臣出身寒微,见过诸多恶商之面目,他们为拖官员下水,不择手段,青年之官,初入仕途,经验尚浅,有情有义,往往易被哄骗。” “此条例,乃是朝廷仁厚之表现,若事情死依教条,不知会有多少贤能之臣被埋没。” “如翰林检讨沈念,他为拒贪而动手,臣以为,他不但无错,反而是当下年轻官员之楷模!” “试问,当下有几名年轻官员敢如此做!若如此做被处笞刑便被认作私德有瑕,必然会使得行贿者更加猖狂,令受贿者为免遭诬陷,更加不敢言!” “杨主事这番话,看似公正,实则迂腐不堪,朝廷新政之下,理应依照情理而行,而非站在道德至高点上,穷究腐典!” …… 刘克正说完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昨晚。 他预测可能会有官员如此发难,故而准备了这样一番话,且刻苦练习了一番。 王祖嫡、赵永贤、刘楚先三人一脸惊讶。 没想到一向舌头都捋不直的刘克正,今日说起官话竟然如此板正,且辩驳对方的理由,充分而有力度。 “臣附议!”翰林学士马自强大步走出。 “臣附议!”翰林侍读学士申时行大步走出。 “臣附议!”翰林院一众修撰、编修、检讨全都站了出来。 翰林院的官员们相当团结。 就在有官员想要出列弹劾翰林院诸官有结党之嫌时,突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臣附议!”说话者乃是内阁次辅吕调阳。 而后,张四维也拱手道:“臣附议!” 紧接着,六部堂官齐齐拱手,高声道:“臣附议!” 最后,张居正缓缓朝前走了两步,拱手道:“臣附议!” 这……这……这,谁还敢反驳? 顿时。 杨甚成傻眼了,脑袋一低,迅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此刻,哪个官员再出言反对,那就是嫌自己的仕途太顺利了。 …… 数息后,张居正看向御座上的小皇帝。 “不知陛下可有异议?” 小万历挺起胸膛,笑着说道:“朕无异议,朕甚是欣慰,当朝朝风,当如此也!” 张居正又道:“陛下,内阁能拟此条例,翰林院诸官功不可没,臣为他们请赏!” “准!”小万历说道:“依谏言之功绩,遵照常例,分别赏之,此外,翰林院检讨沈念与刘……刘克正,再加赏银八宝二十两!” 小万历出手很大方。 张居正又道:“陛下,翰林院检讨沈念拒贿打人,颇有太祖年间官员之风,本朝甚缺,臣建议,依照特例,命沈念以翰林检讨之职兼任日讲官!” “准!” 张居正话音刚落,小万历便应了下来。 他最喜的就是沈念讲史,生怕有人反对,而此刻,哪还有人敢乱言。 随后,便退朝了。 …… 翰林院诸官一起朝着翰林院走去,脸上皆笑容灿烂。 尤其是刘克正。 他没想到皇帝能亲自念到他的名字,没想到皇帝专门赏赐了他,没想到内阁阁老、六部堂官对他的话语表示:附议。 这简直就是祖坟冒青烟,才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此事若传到家里,那他绝对立马会成为全族的骄傲。 翰林院诸官都很感谢沈念。 没有沈念根本不会有他们这次人前显圣,向所有人证明:翰林院乃京师第一衙门。 片刻后,检讨厅。 在刘克正的讲述下,沈念知晓了午朝的一切。 在他眼里,《青年官拒贪条例》就如同是一个“新手保护期”的规定。 在这种世风下,确实能够保护一下品德尚可的官员。 他也明白,当下的大明,不适合施行全面反腐。 这次,他又将逆风局变成了胜局。 他较为惊喜的是,自己终于成为经筵日讲官中的一员了,干老本行,他不弱于任何人。 片刻,马自强走了过来。 他看向扶着腰、站在工位上而不敢坐下的的沈念,道:“张首辅要见你,单独召见!” 马自强将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 一旁的检讨们皆甚是羡慕。 张首辅的同乡刘楚先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单独召见。 沈念心中道:“自己终于入这位张首辅的眼了!” …… 注:京债,即新任命的外官赴任前在京借的高利贷,用于置办行装等,也指一些官员在为官之前,于京师读书生活时所欠的钱财。 ------------ 第0036章:廷杖的艺术,打!着实打!用心打! 午门内东。 过会极门,便是内阁值房。 大明所有军政要务、都要在这里完成票拟,而后呈递皇上御览,掌印太监批红,最后下发到京师各个衙门或地方执行。 沈念在一名胥吏的引领下,来到内阁最里面的一间屋子。 此处便是首辅张居正处理政务之处,内里装潢与检讨厅并没有太大区别。 “阁老,沈检讨来了!”那名胥吏在门口轻声说道。 “进!” 里面传来张居正洪亮的声音。 沈念缓步走入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去年闰十二月,小万历送给张居正的一幅字。 “弼予一人,永保天命。” 虽然当时张居正得字后,告诫小皇帝不能学陈后主、李后主、宋徽宗等沉迷书法。 但还是将这副字装裱了起来。 这八个字。 任谁看到都能明白,张居正柄国,那是皇权特许的。 沈念朝前走了两步,望向正在埋头批阅奏疏的张居正,拱手道:“下官沈念,参见阁老!” 张居正抬起头,看向沈念,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道:“稍坐。” 随即,沈念坐在一旁。 一名茶仆连忙为其端上一盏茶,然后迅速退去。 屋内只剩下张居正与沈念两人。 沙沙!沙沙!沙沙! 沈念坐在一张红木大椅上,能清晰听到张居正撰写票拟的声音。 大明首辅,历来都是大忙人。 特别像张居正这类大事小事一手抓的拼命三郎,有时甚至能忙到月亮西垂。 …… 约十息后。 张居正放下毛笔,看向沈念。 沈念连忙站起身来,作拱手状。 “子珩,无须多礼,坐!坐!” “谢恩师!”沈念微微颌首,重新坐在椅子上。 沈念是隆庆五年辛未科进士,而那年的主考官正是张居正。 张居正若唤他“沈检讨”,他便回“阁老”;若唤他“子珩或沈念”,他便回:“恩师”。 “老夫调整了你的治贪之策,心中可有不悦?”张居正捋须问道。 “沈念不敢,恩师之策,方是良策,若真依我的计策实施,恐怕朝堂便乱了!” 张居正微微点头。 “与唐宋相较,我朝官俸微薄,许多官员通过火耗、脏罚、索贿、勒索等手段,追求富乐,渐已成常例,全面惩之,必使得上下官怨沸腾,当下仍不可为之,只能不时杀鸡儆猴,避免贪墨之风过盛……” “沈念明白。” 沈念没想到张居正能如此认真地为其讲述缘由。 这是将他当成自己人了。 “子珩,老夫本以为你是块讲学的璞玉,没想到在政事之上,亦有天赋!你与老夫年轻时有些相像,且比老夫年轻时更有冲劲!” “接下来,老夫希望你能秉持本心,第一要务还是陛下的课业,其次是朝堂政事,若有想法,可随时来内阁面陈!” “是,阁老!”沈念站起身,重重拱手。 张居正说出此话,显然有栽培沈念之意。 随即,沈念便离开了内阁。 他被张居正单独召见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这无异于会让沈念接下来的仕途更加顺畅。 …… 近黄昏,司礼监内。 冯保伺候过小万历,躺在软榻上正眯着眼睛休息。 这时。 一名身材魁梧、身穿飞鱼服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 此人乃是锦衣卫千户周海,当下在诏狱公干。 他还是冯保的干儿子。 冯保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 “周海,有事?” “干爹,曹指挥使让我来问一问您老人家该如何处置那个晋商乔文道?” 冯保坐起身来。 “我还真不愿杀他!杀了他,恐怕商人们惧于《青年官拒贪条例》,都不敢再给咱们上供了!” “但是……但是……内阁三位阁老,特别是凤磐阁老想杀啊!” 凤磐,即张四维的号。 “罢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用心打吧!”冯保摆了摆手。 锦衣卫千户当即会意,退了下去。 …… 入夜,诏狱内。 晋商乔文道喝了半碗难喝的咸菜汤,面色郁闷。 他的属下已在外面为他走动了。 他感觉这次必然要花一大笔银子,才有可能走出诏狱。 就在这时。 锦衣卫千户周海,带着数名锦衣卫走了过来。 周海走到乔文道面前,打开诏狱文书,高声道:“晋商乔文道,意图贿赂翰林院检讨沈念,已触犯《青年官拒贪条例》,涉贿金额巨大,本应处以死刑,但念其初犯,改廷杖六十,立即执行!” 哗啦! 牢门上的锁链被打开。 数名锦衣卫手拿廷杖,将乔文道的四肢紧紧压住,就剩下一个昂着的脑袋没有贴在冰凉的地上。 “什么?我……我死刑?我熟读《大明律》,我没有行贿,我冤枉啊!”乔文道大喊道。 廷杖六十,足以毙命。 周海走到他的面前,笑着说道:“乔大官人,你放心,不疼的!” 乔文道一愣,骤然明白过来。 他知晓宫内廷杖的打法。 有真打,有假打。 真打二十杖就能致死,而假打则是伤肉不伤骨。 他听周海如此说,以为是上面的靠山救他了,顿时变得兴奋起来,道:“打吧!” 周海朝后退了一步,双脚呈内八,然后高声道:“用心打!” 砰!砰!砰! 顿时。 持廷杖的锦衣卫抡圆了手臂,朝着乔文道的背部、臀部,腿部,使劲打了起来。 “啊!” “啊!” …… 诏狱内,传来乔文道凄惨的叫声,然后不到十杖就晕死了过去。 “哗啦!” 凉水泼身,继续行刑。 没多久,乔文道的整个背部、臀部都是血肉模糊。 东厂与锦衣卫行廷杖之刑,都有暗语。 若道一个“打”字,是糊弄着打。 即使五十杖下去,也不过是轻伤,养个十天半月就能恢复过来。 若道一个“着实打”,是伤肉不伤骨。 廷杖完毕或许残疾,但最差也能留一口气,绝不致死。 若道一个“用心打”,那就是往死里打。 伤筋伤骨,若打不死,行刑之人则是要被重惩的。 这几名锦衣卫的廷杖手法其实一般。 若让东厂那些宦官打。 他们能保证,身上没有血渍,然内脏已被击碎。 他们是可以将一张白纸放在砖头上,杖击白纸,白纸无损,而砖头开裂破碎。 这种打法,更常见于对付官员。 …… 廷杖完毕,乔文道已经没有气息了。 很快,他的尸体便会送到他的住处。 京师许多商人都会看到此番惨状,这就是向青年官员行贿的下场。 ------------ 第0037章:内书堂最后一课,小万历又闯祸 八月十八日,午后。 沈念奔向司礼监内书堂,决定将在内书堂的最后一堂课讲完。 他一跃成为日讲官,自然不能再在内书堂讲学。 故而他向马自强申请,再在内书堂上一课,算是有始有终。 约一刻钟后,沈念大步走入内书堂。 四百多名十岁左右的小宦官,站得整整齐齐。 有的眼眶泛红,有的两眼噙泪,全都一脸不舍地望向沈念。 沈念从三月初任教到现在,已有半载。 虽三五日才来一次,但却对他们影响颇深。 沈念给了他们足够的尊重,让他们获得了学习的乐趣,让他们明白了做人良善的重要性。 也渐渐让他们相信,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自进宫以来。 沈念可谓是唯一一个没有将他们当作残缺卑贱者的官员教习。 沈念见学子们如此不舍,眼睛也有发酸。 他环顾四周,发现几乎没有能叫上名字的。 因外臣与内宦不能接触过深,故而沈念一直没有问询他们的名姓。 但却记住了大多数小宦官的脸。 这些孩子命运多舛,比一般的孩子更懂事,也更勤奋,若走正道,日后对小万历是大有裨益的。 沈念缓了缓,双手往下虚压,示意众人坐下。 然后。 他高声道:“今日,是我为大家上的最后一节课,便不讲经史了,我们讲一个人,一个伟大到必将载入史册、必将名垂千古的太监,三宝郑和。” 小宦官们立即精神起来。 三宝太监的故事,他们几乎都耳熟能详。 但沈念无论讲什么,都与别人与众不同,他们仍非常爱听。 当即。 沈念缓步走下讲台,双手一背,开始了他在内书堂的最后一堂课。 他选择讲郑和。 是希望这群小宦官们也能立鸿鹄之志,心中想着为大明做些什么,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 而非心里满是一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坏主意。 这一次,沈念准备得甚是充分,激情十足。 从郑和入宫服役,在燕王府服役,讲到他远航西洋,在三十多个国家留下脚印,弘扬大明国威…… 小宦官们身板挺得甚直,竖着耳朵,连眼睛都不舍得眨。 这一次,沈念讲学的时间非常长。 一直到太阳落山,天气渐暗,他才长呼一口气,然后从小宦官中间,走回讲台。 “诸位,最后一课,我便讲完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在我眼里,你们便是我沈念的学生,若有一日,你们飞黄腾达,无须记我教诲之恩,懂得报效朝廷,对下属、对百姓好一些就行;若困于生计,难以生活,找到我,我帮你们!” “最后,我再送你们一句话:如果不知以后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便先做个好人。” “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沈念朝着众小宦官深深鞠躬。 小宦官们连忙离开座位,纷纷跪在地上,齐齐高声道:“谨遵先生教诲!” “都起来吧!” 沈念说完此话后,还不待小宦官们站起,便快步离开了内书堂。 对这些小宦官,他也是动了真感情的,再停留片刻,他也要落泪了。 …… 接下来的日子。 沈念的公事重心,便完全转移到了日讲与君前记注之上。 近几日。 翰林院检讨厅热闹的如同集市一般。 除了修撰厅的一众修撰、编修厅的一众编修,国子监的一些官员也都来到检讨厅向沈念请教讲学之道。 有人抄写沈念的讲义。 有人问询如何在讲学时搭配肢体动作和表情。 还有人问沈念那日讲《帝鉴图说》中的典故时,是如何想到用京师日常之物的市价作为切入点的。 …… 沈念非常大方,将自己的心得体会,全数道出。 这些官员都是擅于总结之人,很快便将沈念的讲学之法形成了文字。 比如:《沈检讨讲学六法精义》、《沈检讨内书堂讲学秘法》《沈检讨御前讲史讲义》等等。 这些文章很快就流传到了世面上,并被诸多私塾先生、官学先生购买。 一些印刷作坊,靠卖这些文章,便赚得盆满钵满。 沈念在街头看到自己的讲学精义都有些发愣。 这些内容比他讲得都要好。 但真要达到沈念讲学的境界,没有三五年的静心钻研与讲学经验,根本做不到。 …… 八月二十七日,文华殿日讲。 沈念轮值记录起居注而非担任日讲官。 小万历坐在御座上。 最开始还挺认真地听讲,但不多时眼睛就有些睁不开了。 脑袋不停朝下点,开始打瞌睡。 张居正立即注意到了这一点,走上前问道:“陛下,可是昨晚未曾休息好?” 唰! 小万历吓得一哆嗦,立即坐直了身体。 “元辅见谅,是……是朕跑神了,昨晚睡眠尚可。” 张居正见小万历精神不足,道:“陛下先去偏殿喝口茶吧,咱们稍后继续。” “好!”小万历乖巧地点了点头。 就在小万历起身准备前往偏殿之时,一名小太监跑到李太后的身边低语了几句。 唰! 李太后骤然起身,然后突然从帘幕后走出,径直来到小万历的面前。 “啪!” 一本书籍摔在了御案之上。 此番动作,将连同张居正在内的一众日讲官都吓了一跳。 一国太后,日讲之上,对着小皇帝摔书。 这是有悖于礼法的。 而当小皇帝看到御案上的书籍后,顿时傻眼了。 砰! 李太后跪在小万历的面前,哭泣着说道:“请陛下立即到祖宗牌位前长跪,不然……不然我立即自缢、追随先帝!” 张居正有些懵,连忙走了过去。 他翻开那本书,定睛一看,脸色大变,然后从书内拽出一张撕掉的带画的书页。 沈念站在一旁,明显感觉张居正也是气得身体微微颤抖,脸色都铁青了。 不远处。 冯保见李太后落泪哭泣,张居正脸色铁青,连忙来到小万历面前,道:“陛下,去跪吧!” 小万历咬着嘴唇,快步朝外走去。 此刻。 未曾看到书名和那片书页的沈念与两侧的一众日讲官都是一脸懵,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竟引得李太后和张居正齐齐失态。 ------------ 第0038章: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大章,求月票) 文华殿,御案前。 李太后缓缓站起,转身看向张居正。 “张阁老,此书乃是在皇帝枕下发现,是谁献给皇帝,我来查,但接下来如何教育皇帝,便交于张阁老与诸位日讲官了!” “臣遵命!”张居正郑重说道,与一众日讲官躬身拱手。 随即,李太后便离开了。 一众日讲官围到御案前,负责君前记注的沈念也迅速凑过去,终于看清了书册的真容。 书名是:《武王讨伐平话》,一本最初刊行于元代的神魔话本。 撕去的那一页纸。 则是一幅名为“妲己化狐”的插图。 图上是一个身穿长裙、姿态甚是妖娆的女子,其后面还竖着九根毛茸茸的尾巴。 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等一众日讲官都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类话本小说,在民间书摊近乎泛滥。 但绝不应出现在小万历的眼前。 此书悖逆儒家论理观念,佛教、道教、神怪色彩明显。 更是有大量展现妲己妖媚、纣王荒淫无度的露骨描写,不但文字细腻,还有栩栩如生的插画。 大明皇帝怎能翻阅此等低俗肮脏的书籍! 沈念则是长呼一口气,心情略微放松了一些。 他还以为小万历看的是“那个”。 不过依照小万历的年龄,既然已翻阅起了这类街头闲书,距离偷偷看“那个”也就不远了。 张居正面色阴沉,轻捋长须。 “今年陛下被罚跪多次,再罚已难有惩戒之效,诸位都想一想,此事该如何解,接下来,咱们又该如何教?” 日讲官陈经邦率先开口道:“下官建议,自明日起,更改日讲书目,将《礼记》《大学衍义》《皇明祖训》作为重点,为陛下阐述修身与治国之关系、令其自省。” “下官建议,应对献书者严惩,并对禁中严查,彻底断绝陛下阅读此类街头俗物的机会!” “下官建议,应令陛下写罪己诏,此等劣行,必须立即禁止,让他感到可耻,不然以后从他的枕下,不知会翻出来什么书呢?” “罪己诏?不妥!此事不能闹得如此严重,不然丢的是咱们这些日讲官的脸!” …… 日讲官们各抒己见,认真讨论起来。 沈念站在不远处,并未参与其中。 对待青少年学子出现这种情况,他是有经验的,但他不确定自己的方式,当下众日讲官能不能接受。 他安静地站着,只想做一个倾听者。 虽然沈念也是日讲官。 但他官职最低,今日做的又是君前记注的差事,冒然发言,略显不当。 眨眼间,一刻钟过去了。 张居正听着众日讲官的讨论,阴沉的脸色始终没有得到缓解。 众人所言,他也都想过,但皆不能解决此次的问题。 别人可能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但张居正明显感觉到—— 随着小万历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叛逆,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 有时看似乖巧。 实则是在人前表演,背后依旧我行我素。 这次藏的是民间闲书,下次没准儿还会做出更离谱的事情。 此次被发现,重惩他之后,小万历表面上是惭悔,实际上大概率会想出更隐蔽的方式藏书看书。 这才是张居正最担心的。 他不想耗费大量心力与小万历斗智斗勇,而是想有一种方式,能让小万历减少叛逆,不与他对着干。 当下。 他公务繁忙,不可能事无巨细。 李太后对小万历的掌控又非常有限,不然不可能此书都放在小万历的枕下了,才被发现。 至于冯保,他攀附的是小万历。 有时即使小万历做了出格之事,只要前者尽兴,他便睁一眼闭一只眼。 若出了差错,也不过是有名小太监出来顶罪罢了。 冯保为的是,日后小皇帝亲政掌权后,他依然受宠,依然能被厚待。 此外。 宫内的一些宦官、宫女、侍卫也明白这点儿,故而敢冒着风险投其所好。 这些情况,张居正都非常清楚。 …… 片刻后,众日讲官商量出了两种解决思路。 其一,轻惩。 即在以后的经筵日讲上,加强小万历的礼法教育,令其经常自省,逐渐认识到错误。 其二,重罚。 令其写罪己诏,并在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发誓绝对不再做此等叛逆之举,使得小万历心生畏惧。 张居正听完后,不由得摇头。 “日讲说礼,惩罚太轻,根本不足以惩戒陛下;至于罪己诏,惩罚太重且一旦用过几次后,陛下可能就不在乎了!” 顿时。 众日讲官都面露无奈,不知到底该如何解决此事。 突然,张居正注意到了不远处站着的沈念。 “沈念,你可有别的想法?” 沈念犹豫了一下,道:“阁老,我的方式较为另类,我讲一讲,诸位若能接受便接受,若不能,就当我没说!” “说。” 沈念道:“首先,我觉得皇太后应向陛下致歉。” 大明官员多尊称李太后为:皇太后,奏疏上更是称其为:慈圣皇太后。 唰! 一众日讲官都看向沈念,这个发言确实有些另类。 沈念缓了缓,挺起胸膛。 “下官以为,皇太后搜查陛下私寝,甚是不当。” “不但无法做到令陛下不敢有任何不礼之举,反而会使得陛下想尽一切办法私藏更多物品,做更多隐蔽之事,还会与皇太后日益疏远,甚至做任何事情都不愿据实禀报!” “皇太后若想让陛下听从管教,必须相信陛下,为陛下的生活留下一些自由的空间,此类暗自搜查之事,不宜再做。” 张居正认可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感受到了小万历对他的疏远。 去年,小万历喊“先生、元辅”,他感受到的是师生之谊的温暖,但当下他感受到的更多是客气,是规矩。 “其次,下官以为堵不如疏,疏不如引。” “陛下正值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年龄,他日日听讲正史,自然对这类没见过的街头闲书更加向往。” “下官以为,与其他私下看,不如引导着他看。” “我们可以将民间街头的医卜小说、画像曲本等都拿到陛下面前,让其看,为其讲。” “讲这些街头闲书与圣人经籍的区别,讲它们在街头书摊畅销的历史原因,这类闲书,虽不能经世致用,但调剂一下陛下的课业还是可行的。” “我们引导着陛下去看,他反而不会沉迷;若一直阻拦他,待他亲政之后,没准儿会变本加厉地阅读此类书籍,以弥补曾经年少时的缺憾!” …… 沈念刚说完,日讲官申时行便站了出来。 “荒缪!令皇太后致歉荒缪,引导陛下阅读这类俗物更是荒谬!” “是啊,陛下怎能看这类书籍?”日讲官王家屏补充道。 “此乃人之常情!”沈念道。 “人之常情?那陛下若因看此类书籍,进而喜欢看一些更加恶臭的,我们难道还要为其翻阅,纵容他看!”王家屏瞪着眼睛质问沈念。 这里。 也只有沈念比王家屏的官职低。 若是侍读学士申时行反驳沈念,沈念也就不辩驳了,但面对修撰王家屏,沈念还是要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完整的。 “何为恶臭之书?涉及神魔、情欲就是恶臭之书?陛下目前这个年龄,想看此类书籍,实属正常,这与道德品行无关,与是否学过圣人典籍无关,是每个人人生必须经历的一部分!” “当下不让他看,阻拦他看,若日后陛下对此产生厌倦,影响以后纳妃生子,这个责任谁来能承担!” “我们当下的任务不是让陛下认错,而是让陛下明白他在做什么,让他明白这些闲书的价值是什么,圣人典籍的价值是什么,我们引导着他,给他一些自由,陛下不会那么累,我们也不会那么累!” 王家屏正欲继续说话,一旁的翰林学士马自强突然悠悠道:“诸位,你们年轻时没看过这类街头闲书吗?” 此话一出,殿内安静了。 若说没看过,那刚才大家看过书皮便称此书为街头闲物,显然有问题。 称年轻时看过,还能用年轻时莽撞好奇来遮掩。 若称长大成人后看过,那就是与街头俗物为伍了。 顿时,无人敢站出来搭话。 王家屏迅速低下脑袋,害怕马自强追问他。 殿内安静了约有数息后。 张四维开口道:“若这样做,谁能去说服皇太后向陛下致歉?谁又敢将这么一堆闲书放在陛下面前,万一,万一陛下学坏了怎么办,那可是要被天下人唾骂的!” 此话说完,众人都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是首辅。 若将小皇帝教成了贤君,他是头功;若将小皇帝教坏,那他自然也是首犯。 此事,还是需要张居正来拿主意。 张居正想了想,道:“我们的任务是将陛下教成一位贤君,而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当下别无良策,我觉得可以一试。” “我去说服皇太后,至于如何引导陛下了解此类街头闲书,我们轮流来做,首次我与沈检讨来引导,先看效果如何!” “另外,此事不可声张,陛下的一举一动都影响着天下人,我们知晓即可。” “下官明白!”当即,诸官退去。 …… 约半个时辰后。 李太后、张居正、冯保三人出现在文华殿偏殿。 张居正将沈念的想法讲了出来。 “太后,自今年年初始,陛下便有叛逆之态,我们一直压抑他,对他的成长反而不利,不如换种方式疏导,在一众日讲官的建议下,我们希望……” 李太后听过张居正的计策后,最初觉得匪夷所思。 但张居正告知她,即使小万历私下真看一些更加低俗的画作,也不能勒令禁止。 因为一旦小万历对此有了阴影,长大后对女人没兴趣,那就糟糕了。 帝王生子,乃是太后的第一要务。 一听可能影响日后的龙种,李太后顿时紧张起来,连忙道:“听先生的!全听先生的!” 张居正看向一旁的冯保。 “冯公公,你命人速速从民间找一些医卜小说、画像曲本来,切记,找些干净的。” 闲书也有干净与不干净的。 当下,小皇帝年幼。 自然是不能立即纵容他看那些关于男欢女爱内容的。 这些内容,他也必须学。 但必须更加隐晦地学。 或者日后让宫女或小皇帝的妃子在实践中教导他。 这是张居正教不来的,也是李太后说不出口的,更是冯保根本不解其意的。 “明白。”冯保当即会意。 …… 翌日午后。 小万历望着书案上一堆五花八门的街头闲书。 不由得有些懵。 今日上午,李太后突然向他致歉,并承诺以后不会再乱扒他的屋子,令小万历受宠若惊。 而今,又有一堆他早就想看的闲书摆在这里,让他一度有一种活在梦中的感觉。 随即。 一旁的张居正与沈念根据这些闲书的类别开始了讲解。 一旁还专门设置了一个记录官。 沈念先是道明这些闲书形成的历史缘由,一方面是百姓闲聊之时空想杜撰之言,一方面是一些茶馆说话人为吸引茶客,编造出来的离奇故事。 张居正则是阐述这些闲书存在的价值:听乐解乏,并无它用。 二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小万历学得也非常开心,很快就明白了李太后道歉与张居正、沈念如此讲闲书的缘由。 小万历当即表态,以后课业自然是以圣人经籍、治国方要为重,这些闲书无外乎就是消遣,闲翻两页而已,绝不会沉迷其中。 这让张居正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与小万历的关系又亲密了一些。 …… 近黄昏,殿内只剩下小万历与冯保。 “大伴,此番“堵不如疏,疏不如引”的主意是谁出的?” “此策来自翰林检讨沈念,当时张阁老与众日讲官有所迟疑,但老奴知晓陛下心中所想,故而提议为减轻陛下课业,可以一试,太后与张阁老便应允了下来!” 冯保是会邀功的。 一两句话便将此事最大的功劳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小万历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道:“母后很好,先生很好,沈检讨很好,你也很好,朕记在心里了!” 而此刻。 翰林院检讨沈念在起居注书册上写道:“八月二十八日,上御文华殿讲读,暂歇时,阅民间闲书自娱,甚乐。” 翻阅闲书之事,虽不能广而告之,但还是要写在起居注上的。 …… 注:万历皇帝不上朝后,甚爱看闲书。见:“每谕司礼监臣及乾清宫管事牌子,各于坊间寻买新书进览。凡竺典丹经、医卜小说,画像曲本,靡不购及。” ------------ 第0039章:申时行VS王锡爵,状元与榜眼的打架日常 九月的京师,秋高气爽。 内外城中,车马喧嚣,人流如织。 酒肆茶馆、书坊青楼、布庄钱庄、胭脂铺、香料行等鳞次栉比,小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当下大明的权贵富商们,皆乐于享受。 狎妓听曲已非恶邪,而被文人墨客誉为风流雅事。 有钱而好声色者,今日住花街,明日醉柳巷,穷奢极侈。 更有钱者。 便在宅内养戏子二三十人、女妓十余人,随叫随到。 为官者大多也不能免俗。 有人好养婢,有人好精舍,有人好梨园,有人好古董,有人好花鸟…… 许多生员考中进士后,第一要事便是纳妾。 放衙之后,进了私宅、脱去官服,那就是另外一种生活。 此等奢靡之风,兴于嘉靖,盛于隆庆。 当年的隆庆皇帝,在日常所用的碗碟上都要画上“春宫”,高拱、张居正也只能无奈叹息。 正所谓:上行下效,相习成风。 世风日下,享乐至上,就是这样形成的。 文人们还美其名曰:名利不如闲! 名利,即仕途。 而这个闲,就是:宅有宫室之美,家有妻妾之奉,游走于歌舞之场,高谈天下大事,讽议当权者无能! 当然。 京师也有诸多贫苦且忙碌者。 比如那些年近四旬、五旬还未考上举人的生员。 租蜗庐,睡草席,夏夜少灯油,冬日缺炭柴,时不时还要借钱投拜帖靠门户。 有人胡子花白,父母双亡,尚未婚配,仍埋头苦读,不愿找个其它生计。 究其缘由。 是因他明白,一旦中举,便会有富人找其联姻,有美女争做小妾,瞬间便能置身云端。 这就是当官的诱惑。 哪怕几率再低,也要搏一搏,没准儿“老头”就变成“老爷”了。 …… 相对于其他衙门一些官员的豪奢糜烂,翰林院诸官的私生活还是较为检点的。 有些人是真君子。 比如翰林检讨赵用贤,那真是一心学杜工部,想要致君尧舜上。 也有些人,可能是在忍或在装。 待居于高位后,或许就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至于沈念。 家有娇妻,他已经非常满足了,闲暇之时,也就喜欢把玩一些古书籍。 作为一个后世之人,他自不会用儒家那套礼法约束自己。 他也有理想。 他的政治抱负是:拥有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权势。 近日。 沈念为记录起居注,翻阅了诸多奏疏。 他发现,张居正看似权力甚大,其实也有诸多无奈之处。 比如:他可能是与冯达成了某种默契,无论司礼监做出任何逾矩违法之事,一律不究。 比如:他欲破格提拔山东郯城县与费县的两名吏员担任正官知县,与地方巡抚去信外加与吏部堂官解释数次,才算成行。 …… 沈念觉得,张居正的权势还不够大。 他的刚直。 其实建立在一定程度的圆滑与妥协之上。 在此等情况下,他即使孤注一掷,中兴大明的效果可能仍旧是微乎其微。 故而。 沈念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有朝一日入内阁,定要积累起超越张居正的权势。 他已看透了当下官场。 无论你是好是坏,做些什么或什么都不做,都会被人骂的,不如就做一些想做的事情。 …… 九月初十,午后,翰林院检讨厅。 沈念整理出一份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让其检阅校对的文书,起身为其送去。 其实,他可以唤文吏递送,但沈念想要运动运动。 长期伏案,极易体弱。 沈念若想完成心中理想,首先就要有一个好身体。 沈念走出检讨厅,大步朝前走去。 他绕过一个小花园,过前厅,再穿过一个走廊,便来到申时行的公房前。 房门紧闭。 正当沈念以为里面没人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砰砰砰砰”的声音。 似乎是有人打斗。 沈念大惊,以为有人行刺申时行,当即肩膀一沉,朝着房门撞去。 “砰!” 房门应声而开。 然后,沈念就看到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与国子监祭酒王锡爵正扭打在一起。 后者骑在前者的腰上,前者掐住了后者的脖颈。 官袍甚是凌乱。 申时行的一只靴子都掉了。 沈念若不是见二人都脸色铁青,瞪着眼睛,还以为二人在做什么不耻之事呢! 二人也被撞门而入的沈念吓了一跳,连忙松开对方,起身整理衣发。 “申学士、王祭酒,下官不知你们在忙,下官稍后再来!”沈念当即就要退去。 作为下官,这二人无论干什么,沈念都不应问。 王锡爵瞪眼道:“什么在忙?我俩在打架,你既然看到了,就过来评评理,将门关上,不能让别人看到我们打架,真是有辱斯文!” “你还知有辱斯文?跑到翰林院来欺负我!”申时行一脸怒气。 “王锡爵,我告诉你,子珩绝对是站在我这边的,子珩,快过来!他若再敢动手,咱们一起揍他!”申时行挺着胸膛,气势十足。 他说话如此嚣张,显然是刚才打架时吃了大亏。 沈念无奈,只得走了过去。 沈念对申时行和王锡爵都是有所了解的。 这二人同是嘉靖四十一年的进士。 年龄相差只有一岁。 申时行是一甲头名,即状元;王锡爵是一甲二名,即榜眼。 这二人的贯籍同属南直隶,勉强算个老乡,最初又都在翰林院任职,一个是修撰,一个是编修,乃老相识。 平时关系还是不错的。 当下,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还是礼部右侍郎,官居正三品。 王锡爵要差一些。 国子监祭酒只是个从四品,且国子监的地位明显低于翰林院。 王锡爵之所以在仕途上落后申时行一大截,不是能力不行,才学不足,而是脾气臭。 他本在隆庆四年就任北京国子监司业,但因得罪了高拱,被贬到南京任职,小万历登基后才回京。 先是任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而后升为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 多转了一大圈,故而比申时行足足低了一级半。 不过,王锡爵在北京国子监尽职尽责,这两年做的非常不错,有望擢升。 这两个四十来岁的正三品与从四品打架,沈念着实不理解。 随即。 二人一人一句地讲述起了打架的缘由。 沈念听了足足有一刻多钟,终于搞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今日上午,王锡爵前往内阁,被张居正批评了一顿。 张居正称国子监虽然在整饬学风后,学官们不再狂言妄语,但里面的监生还是过于懒散,必须要整治一番,让王锡爵拿出一套策略。 张居正曾任国子监司业,看不得国子监越来越差劲,故而甚是严苛。 王锡爵想了想,觉得国子监的监生们缺乏上进心和家国情怀教育。 而这种教育,翰林院的官员是最精通的。 故而他来寻老熟人申时行,想先打个招呼,让其举荐几人为国子监的监生们讲课,而后再汇禀内阁。 然后,申时行就在王锡爵面前摆了摆谱,开始分析(王锡爵称摆谱,申时行称此乃官场正常仪态)。 最后,申时行称:国子监监生懒散,不在监生,而在教习,是教习自甘堕落,没有鸿鹄之志。 他建议,让翰林院的修撰或编修去为国子监的一众典簿、监丞、博士、六堂助教讲课。 此话一下子就惹恼了本就憋着气的王锡爵。 国子监的一众教习虽然官职不高,但也都是进士出身,有的资格甚至比翰林院的修撰、编修还要老。 若做他们的学生,那将是国子监的奇耻大辱。 随即,二人就打起来了,然后,沈念撞门而入。 “子珩,你评评理,我说的是不是事实?我好心帮其解决问题,他王锡爵不但不领情,反而拳脚相向,作为国子监祭酒,实在粗鄙!”申时行撇嘴说道。 “我粗鄙?是你侮辱人在先,申时行,我长你一岁,你竟直呼我的名字,实在无礼!” “年长又如何?我正三品你从四品,我是状元,你不过是区区一个榜眼!” 听到状元榜眼两个词,王锡爵的火气就大了。 他对申时行比他官大不在乎。 但当年礼部会试他是第一,到了廷试才变成了第二。 心里一直都不服气。 “申时行,我……我弄死你!”王锡爵捋了捋袖子,又想动手。 沈念连忙抱住他的腰,将其拉了回来。 此刻的他,只想发笑。 这两人在朝堂之上,表情是一个比一个庄严肃穆,但当下,却如两个孩童一般。 可能,就是太熟了。 所以互损,所以一言不合就动手。 王锡爵被沈念按到椅子上后,道:“子珩,你评评理!” 沈念一脸无奈。 这种事情,要他如何评理。 申时行的嘴确实毒了一些,而王锡爵也确实下手狠了一些。 他缓了缓,道:“我觉着,翰林院与国子监本是一家,王祭酒也是从咱翰林院转迁到国子监,不如打架之事便揭过去吧!” “不行!”二人异口同声。 “你若评不了对错,我们就去找马学士评理!”申时行说道。 沈念大喜,当即拱手道:“那下官告退!” “你不能走,你是证人,与我们一起找马学士!”王锡爵扯着嗓子说道。 沈念无奈,只得止步。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大了好几级。 …… 片刻后。 三人出现在翰林学士马自强的房间。 马自强看到二人脸上有打斗痕迹,当即朝着沈念道:“子珩,家丑不可外扬,速速关门!” 马自强处理这类事情已是轻车熟路。 只要能关门解决的事情,就关门解决。 一旦传到翰林院外。 那惩罚肯定是逃不了的,严重了,可能还要打板子。 他也知依照王锡爵与申时行的关系,大打出手,一点都不令人感到意外。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将子珩也牵扯进来了?”马自强问道。 当即。 申时行、王锡爵各自气呼呼地将打架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沈念将他所见的情形也补充说明了一番。 马自强站起身,缓缓道:“国子监那群监生也确实需要调教调教了,半个京城流传的都是他们的是是非非。” 国子监监生,主要分四种,分别是荫监、举监、贡监、例监。 荫监,即靠祖上之功而特招入学; 举监,即选拔出的年岁二十五岁以下,较有天赋的落第举子。 贡监,即地方府州县学举荐的优秀生员,如今在家养老的吴承恩就曾是这种。 例监,即以缴纳钱粮或其战马入学的生员。 明初,朝廷缺官。 监生甚至直接能被任命为知县甚至一州通判。 但当下,南北国子监的监生备案者足足有万余人,外加科举人才甚多,他们若不参加科举,根本分不到官。 于是乎,一批批没能力中举的监生,结业后便只能被委派到偏远地方,穷其一生都只能当个七八品的小吏。 在这样的情况下,监生们看不到光,便没了志气,教习们也没有了心劲去教。 许多人在官路不通的情况下,便想着著书立说,即使不能做到王阳明那样,也能聚拢一众学徒,吃喝无忧。 故而监生们不爱学,而爱辩,爱议朝政,爱讥当权者。 更有甚者,经常缺课,经常出入茶馆酒肆,青楼瓦子,只顾享乐风流,快活在当下。 这也导致国子监几乎成了放养官二代、军二代、商二代的地方,在朝廷的地位越来越低。 马自强站起身来。 “我觉得汝默所言不错(申时行,字汝默),我建议除了给监生上课外,也应给国子监众教习上课!另外,不用修撰、编修们去,子珩去更合适!” 此话一出。 申时行、王锡爵、沈念三人都几乎石化了。 这好像更侮辱人了! 沈念再厉害,那也只是个从七品。 王锡爵愣了一下,先朝后退了两步,然后从上到下打量了马自强一番。 “马学士,枉下官一直以为您……您……人品端正,处事向来公平,没想到竟也如此护短,如此侮辱我国子监!” “下官虽不敢打你,但是我还是……”王锡爵看了沈念一眼,迅速看向申时行,道:“还是敢揍馆内其他人的!” 沈念身材挺拔,看上去孔武有力,王锡爵感觉打不过,便只能针对申时行。 申时行下意识地就退后了两步。 二人不是第一次打架了,他没有一次能占上风。 “莫急,听我慢慢讲!”马自强捋了捋胡须,沉声说道。 “国子监监生不求上进,源于仕途无前景,源于教习们心力不足,也想转迁其它衙门!我知你经常训诫,然效果甚微。” “当下,要让他们提起志气,唯有一法,那就是羞辱他们一番,让他们知晓自己有多差劲,对教习亦是如此,他们大多想来翰林院,但不思提升才能,反而尽走一些旁门左道,根本没有资格入翰林院!” “国子监的教习大多都是从八品,比不上子珩,外加子珩才二十五岁,比那些监生大不了多少,令子珩羞辱臭骂他们一顿,效果最好。如果被狠狠羞辱一番后,仍不思进取,那这批人几乎是没救了!” “你若觉得子珩官位、资历不够,那便请三位阁老亲自去训、去骂!” “够!够!够!若让三位阁老骂,他们恐怕就彻底蔫了!”王锡爵说道。 国子监那群教习一向感觉自己怀才不遇,那群监生则自诩为人中龙凤,都极爱面子,若受羞辱,没准儿会提起斗志。 顿时,王锡爵觉得此计可行。 马自强又看向沈念。 “子珩,我能看出,你是会教训人的。或许你骂完之后,他们会恨你,但假以时日一定会感激你,你不会不情愿吧?” “下官,愿意为之!”沈念拱手。 这种活儿虽得罪人,但干起来,其实还是蛮过瘾的。 并且有助于为沈念立一个“暴躁检讨、直笔史官”的名头,此名头是有益于沈念向上走的。 王锡爵顿时化作笑脸,看向申时行,道:“汝墨,是我脾气大了,向你致歉,改日我请客!” 说罢,王锡爵一拱手,便转身快步朝外走去。 …… 注:晚明官场(万历朝),非进士难入四品以上,监生非举人最高任知县,鲜有特例(举人海瑞,乃是特例)。 ------------ 第0040章:张居正指示,吕调阳要求,张四维强调,沈检讨加班! 九月十一日,清晨。 文华殿日讲,一众日讲官分列两侧。 沈念发现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位阁老,外加马自强、申时行二人皆是精神状态萎靡,眼圈泛黑。 显然昨晚没睡好。 日讲之后,沈念通过马自强、申时行之口,才得知这些人几乎一夜未眠。 缘由竟是:因讨论国子监祭酒王锡爵与国子监司业周子义昨日黄昏时分联名呈递的《国子监教习与监生训诫策》。 王锡爵用了三两唾沫星子,说服甚是迂腐的周子义后,便依马自强所言,撰写了这道奏疏。 大概意思就是—— “欲邀翰林院检讨沈念讲学,折辱训诫一番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助后者一改懒散颓态,匡正学风。” 张居正看罢,觉得此策可大范围推行。 当下官学的教习生员。 要么感慨怀才不遇,要么踌躇满志,实则是能力不足外加不思进取。 朝廷令他们献新政之策,皆缄口不言。 但若出一个新政之策,能从头评到脚,大言不是之处。 其目的。 不是为了大明江山、天下万民,而是通过品评挑剔,获得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优越感。 于是。 张居正便将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六人唤去商议。 众人经过一番商议,在快到四更天时终于统一了想法。 首先。 此策除了在北京国子监执行外。 接下来还要在南京国子监、各个地方州府的官学施行。 训诫人选从地方主官、贰官、十三道监察御史、六科言官、甚至地方上致仕的耿直官员里面筛选。 主打一个,用外面的硬石头将这一潭潭死水敲成活水。 其次。 北京国子监训诫可由翰林检讨沈念示范打样,训诫书记录成文,传达到地方。 为保证训诫的力度以及思想的一致性,沈念撰写初稿,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校正补充,内阁审核。 最后。 所有训诫人的训诫稿都将由翰林院汇编成书,刊行天下。 眨眼间。 此事由芝麻变成了西瓜。 天下事就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居正心中装得是天下,每日思的是天下,故而许多事情在他眼里都变成了天下事。 …… 午后,翰林院。 一座幽静的宅院内。 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沈念聚在一起。 五人商讨了一下分工。 王锡爵和周子义负责为沈念提供当下国子监众教习与一众监生的情况,包括家庭出身、性格习惯、文章诗词、监内考绩等。 沈念根据这些信息,撰写初稿。 而后,马自强与申时行对初稿进行校正补充,五人都无异议后,便呈递内阁。 在此之前。 内阁三位阁老已经圈定了交稿时间与内容大方向。 张居正指示,三日内必须将训诫稿交到内阁,内容须言之有物,言之有理。 吕调阳要求,训诫之言必须要振聋发聩,直击教习监生之痛点,言者不可因惧得罪人而畏首畏尾。 张四维强调,因要汇编成书,文字万万不可粗鄙低俗,要将翰林院官阁之官的优秀表现出来。 随即,众人便开始忙碌起来。 沈念计划的是,至少用一天的时间,消化掉国子监众教习与监生的情况,然后才能言之有物。 明日午时后开始撰写,翌日一大早呈递给马自强与申时行。 不多时。 沈念的书案上便堆上了一厚摞文书,全是王锡爵与周子义挑选出来的。 唰!唰!唰! 沈念一目十行,翻阅着这些文书,有疑问便立即问询王锡爵和周子义。 作为一名以庶吉士身份留馆的史官。 沈念的记忆力异于常人,不敢说看过一遍后过目不忘,但也能记个七七八八。 而王锡爵和周子义对国子监的情况,可谓是如数家珍。 这无疑提高了沈念了解情况的效率。 …… 入夜,繁星点点,夜微冷。 沈念本不想加班。 但见昨晚近乎通宵的王锡爵和周子义还在忙碌着,便只能再阅览一会儿。 不多时。 马自强带人将晚餐送了过来。 他走到沈念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子珩,你虽是年轻人,但熬夜也伤身,最多忙到子时就歇着,不然就耽误翌日清早上衙了,今晚的夜宵,我已命人为你准备了!” 沈念撇嘴一笑,只得继续阅览文书。 当下的朝堂,忙人是真忙,闲人也是真闲。 约一个时辰后。 王锡爵与周子义将所有文书都整理了出来。 沈念看完这些至少要两个时辰,见沈念没有疑问,二人便回去了。 二人也是熬夜达人。 但昨晚就没睡,再熬夜,身体就真吃不消了。 若让南京那套班子的一些“半养老状态”的官员看到沈念等人这般忙碌,估计就不会羡慕在京师做官更有前途了。 大明官场,英年早逝者,不在少数。 唰!唰!唰! 沈念又翻阅了近一个时辰,眼看近子时,而剩下的文书,明天上午完全可以看完,便起身回家了。 翰林院大门外。 阿吉牵了一辆马车在外面,他自入夜后便在此等候了。 约一刻钟后,沈念回到了苏宅。 家内灯火通明。 丫鬟小桃迅速为他准备热水洗漱,顾月儿则是为他准备了一碗热乎乎的馄饨。 另外,还有点心、水果,以及捏肩敲背服务。 沈念吃馄饨吃到一半,脑袋一歪,便睡着了。 今日脑子飞速旋转,比干一天的体力活都要疲累。 而后。 顾月儿、小桃、阿吉三人将他抬到了床上。 翌日五更天,沈念便起床奔向翰林院。 此刻的他,精力已恢复了大半,若今日能早些写完,他也能早些回家休息。 唰!唰!唰! 沈念坐在书案前,继续翻阅文书。 王锡爵与周子义坐在沈念身边,随时准备着回答他的问题。 二人都甚是敬业且对国子监很有感情,将此事看得尤为重要。 约一个时辰后,秋阳高升。 金色的阳光泼洒在书案上,沈念的肩膀上、脑袋上。 他终于看完了所有文书,对翰林院的教习与监生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 接下来,该动笔了! ------------ 第0041章:训诫稿成,沈老师即将上线 近午时。 距离沈念提笔已过去大半个时辰。 纸上空空。 他竟一个字都没写出来。 沈念本为讲师。 此类训诫人的差事原应易如反掌,但此刻他却突然没了感觉。 没感觉的原因是—— 看完大量文书后,他发现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们,问题太多了! 教习之中。 有纯熬资历的,有想各种门路转迁的,有志大才疏的,有偏激愤青的,还有辩论成瘾的杠精…… 监生之中。 有懒惰混日的,有沉溺酒色的,有写话本小说的,还有兼职做小买卖的…… 五花八门,乱七八糟。 完全就是一摊摊扶不起的烂泥。 当然,也有一些课业优秀者,但他们的入仕目标是:当官赚钱。 沈念若想通过训诫,让这些人支棱起来。 讲什么忠君爱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官话,根本没用。 这种话。 只能骗一骗那些十三四岁的小生员。 唯有将家国命运与他们的个人利益捆绑在一块,才能使得他们有所动容。 沈念反复思索后,心中有了面对监生的训诫说辞。 但很快,他又皱起眉头。 监生们年轻气盛有追求,还算好对付。 然一些教习。 那就是一颗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的铜豌豆。 要提起他们的心劲。 犹如鼓动一位八十岁老叟上马提枪再生个孩子。 太难了! 突然。 沈念望向不远处坐着的周子义,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不就是国子监最硌牙的那颗铜豌豆嘛! 论拗,论辩,论钻牛角尖,周子义都是国子监的佼佼者。 在他眼里。 解决大明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在圣贤书里。 可就是没人听他的。 这次。 他之所以赞成让沈念训诫(侮辱)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们。 乃是因当下国子监的教习监生,就如同太液池畔柳树上的枝条,没一个能支棱起来。 他很迂腐固执,但德行境界很高,最大的缺陷是:相信治国之道,全在圣贤书中。 沈念若与他辩一辩,大概率能找到训诫国子监教习的切入点。 当即,沈念站起身来。 “周司业,下官思绪有些堵塞,想让您以国子监一些教习的观点与我辩一辩,您看如何?” 周子义胸膛一挺,道:“为了训诫稿,我一切都能听沈检讨的,只是该如何辩呢?” 沈念微微一笑,道:“我来问,你来答就行!” 周子义认真地点了点头。 沈念又看向一旁的王锡爵,拱手道:“王祭酒,麻烦您在一旁看着点,下官……下官怕周司业动手!” 王锡爵一愣,笑着道:“子珩放心,周司业乃是君子,向来动口不动手,我看着便是。” 随后,沈念与周子义相对而立,距离不过半丈远。 沈念开口便问道:“周司业,下官听闻你精研经术与“濂洛关闽”之学,著作丰富,然文集滞销,监生不学,于朝政亦无所用,不知你觉得当下一肚子的经学能治国吗?” 濂洛关闽,即濂溪周敦颐、洛阳程颢、程颐,关中张载、闽中朱熹。 刷! 此话一出,周子义的脸色就变了,下意识就想动手。 当下,陆王心学流行。 老一套学术愈加僵化,无实用,被民间读书人冲击得已变了模样。 王锡爵也是一愣。 沈念一刀戳在了周子义的软肋上。 后者之所以研究经术,其实是因不受重用。 “非……非也。自太祖起,我朝一直宗朱子之学,此乃礼之源、国之根……” 周子义瞬间进入“拗教习”的状态,沈念便与他辩驳起来。 不到片刻。 二人都是卷起袖子,唾沫横飞,俨然有打起来的趋势。 一刻钟后,二人的喉咙都快要吵冒烟了。 沈念辩驳一句后,有所明悟,立即提高声音道:“周司业,可以了,可以了!我够用了!” 王锡爵连忙拉住周子义。 后者长呼一口气,道:“沈检讨,待此事完结,咱们私下再论一论!” “可以,可以!”沈念笑着说道。 这就是国子监许多教习的特点。 认真,严肃,各个都是辩才,捂着自己的那套理论,总能自圆其说。 午后。 沈念吃过午饭,便提笔写了起来。 待他去国子监上训诫课时,定然不会照着训诫稿朗诵,肯定有所自由发挥,然主要的论点还是要写清楚的。 此事关系着大明朝的官学教育,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入夜时分,沈念终于将初稿完成。 他没有着急拿给别人看,而是将稿子带回了家,他喜欢睡前再看一遍,然后早起再誊写一遍,方算完成。 他对此事很认真。 这也关系到他的前程。 当下的他,因担任着日讲官与兼记起居注的差遣,能经常在皇帝与一众高官面前露脸。 他自然要把握好每一次机会。 …… 翌日一早。 沈念命文吏将他撰写的训诫稿分成四份,待马自强四人聚齐后,分别放到了他们的面前。 “烦劳诸位大人补充雅正!” 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都非常兴奋,当即都埋头看了起来。 而沈念则是观察着他们的表情。 不消片刻,四人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然后面露疑惑,惊讶。 而后。 周子义面色阴沉,攥起拳头,而王锡爵则是露出了一抹笑容。 马自强与申时行看着看着,也是嘴角微翘,看完后,都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很快,四人都抬起了头。 马自强道:“元驭、以方,你们先讲!” 周子义率先道:“是不是……重了一些?我看完后,今晚肯定是睡不好觉了!” 听到此话,王锡爵道:“以方兄,我觉得挺好,利刃才能去沉疴嘛,若是误伤了谁,也在所难免!” 马自强点了点头。 “此训诫稿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但我觉得,恰到好处,无修改之处!” 申时行也点头道:“我也没什么修改的,不过在子珩训诫之时,我建议多派几名护卫,不然真有人会动手!” “哈哈哈哈……”几人顿时都笑出声来。 随后,四人都在训诫稿上签上了名字,马自强还专门写道:甚好,未改一字。 …… 内阁值房。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看过沈念的训诫稿后,不约而同,竟同时笑出声来。 “哈哈,不愧是年轻人,这哪里是在训诫国子监的教习、监生,将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训诫了!” “训诫得好!这个沈念,有些像海汝贤,不过他更聪明,更懂得官场之规,知晓如何办朝廷之事。” ……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其实都挺看不上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更看不上那些胸中只有圣贤书,喜欢高谈阔论的腐儒。 他们也是从读书人的身份走出来的。 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些未经过世事摔打的读书人到底有多幼稚,有多偏激。 当即。 张居正轻捋胡须,道:“明日午后,国子监训诫!” ------------ 第0042章:名场面!沈念的训诫课(上) 翌日午后。 京师东北角,崇教坊,国子监。 众博士、典簿、助教、学正、学录、典膳(统称教习)与近千名监生齐聚于前庭。 乌泱乌泱,挨肩擦背,几乎站满了每个角落。 此刻,教习与监生们都是一脸懵。 国子监司业周子义只通知所有教习与监生午后在前院集合,但并未言明事由。 依照常例。 此等规模不是皇帝或阁老来训话,便是礼部有重大活动安排。 但这种事宜一般都会提前告知,甚至有文书传达。 而今什么都没有,祭酒与司业今日一直都未出现,略显蹊跷。 …… 片刻后。 国子监祭酒王锡爵与司业周子义来到了前庭。 二人身后跟着数名仆役,还搬着一个高约三尺、直径约五尺的圆形木台。 王锡爵走到前庭中间,令仆役将木台置于中间,而后高声道:“绳愆厅监丞何在?” 两名监丞迅速走出。 “以此木台为中心,教习围于前,监生围于后,迅速排列成队,三位阁老很快便将到来!” 二监丞不敢怠慢,迅速整起队列来。 教习与监生们一听三位阁老亲至,表情也都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虽爱讥爱辩爱高谈阔论,但在上官面前却怂的很。 礼数上不敢有丝毫差错。 不同于宋朝将国子监生当成香饽饽,明朝最喜欢整治的就是国子监。 特别是明太祖老朱开国时期。 洪武元年,国子监还叫做国子学。 第一任祭酒许存仁遭弹劾,死于狱中;第二任祭酒梁贞,罪归故里;第三任祭酒魏观外放后被杀;第四任祭酒乐韶凤,因病被免;第五任祭酒李敬,以罪罢免。 而在洪武十五年后。 国子学改名国子监,国子监祭酒更是屡屡被惩,鲜有善终。 直到老朱去世,国子监的日子才稍微好过一些。 朝廷之所以针对国子监。 是因国子监乃天下官学之表率,然学官们爱议朝政,胡说乱写,时不时还裹挟于一些党派门户之中。 整治了他们。 民间的书生文人便会收敛一些,朝堂上也会肃静一些。 但因监生是一批一批的。 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总会有一小撮血气方刚、为清直之名不惧死但又眼高手低的。 故而,时不时就要整顿一番。 王锡爵与周子义之所以没有告知他们今日之实情。 是因一些教习与监生,甚贼,甚滑。 他们若知是训诫课。 还是从七品的翰林检讨沈念给他们上训诫课,绝对会找理由请假。 因往昔有装病、装伤的教习监生时不时被打板子。 他们现在请假的手段已上升到了另外一种“自虐”的层次。 比如:穿薄衣夜坐房顶让自己感冒;狂吃巴豆拉肚子拉到自己真的提不起裤子;一脑袋撞在门柱上,不流血不起包便不停等等。 手段多种多样,防不胜防。 为了脸面,什么不要脸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而此刻,来了,便走不脱了。 想找理由开溜,必须经过王锡爵与周子义点头。 …… 约一刻钟后。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大阁老,马自强、申时行两大学士和沈念,以及数名记录的文吏,一起来到了国子监。 与此同时。 锦衣卫千户周海带着三十多名锦衣卫站在最外围,手里都还拿着乌黑发亮、铁皮包裹的栗木杖。 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都吓了一跳。 锦衣卫直属皇权,一旦出动,那就是大事,携栗木杖而来,显然有可能会廷杖某人。 锦衣卫,恰是国子监教习与监生脸面的克星。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位阁老大步走到众人中间,而后张居正踩着凳子踏上了木台。 “咳咳……” 张居正轻捋胡须,咳嗽两声,庭院内瞬间安静下来。 连敢大口喘气的人都没有。 “自朝廷整饬学风以来,国子监表现尚可,然仍有一部分教习不思学政,或思转迁换职,或于公衙内著私书;还有一部分监生,懒懒散散,不思进取,在京师民间之风评甚差!” “国子监,天下学府之表率,若品行不端,学政课业不行,何以让天下官学习之?” “经内阁决定,今日为国子监一众教习、监生,上一堂训诫课,训诫课之师为翰林院检讨沈念!” 唰! 就像有人在最前方一众教习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后者集体黑脸。 当即便有七八人朝前跨了一步,意欲开口说话。 何为训诫?乃批评教育之意。 如先生骂学生,父亲骂儿子,即使是上官骂下官,若资历不够老,级别不够高,也不能用“训诫”二字。 若是内阁阁老来上训诫课。 说得对,他们还能忍,若说的不对,那也定是要反驳的。 而今。 一个二十五岁的从七品检讨来训诫,这让一众从八品的教习无法接受。 被沈念在此训诫。 那相当于沈念充当他们的长辈,他们的先生了。 这不是侮辱人嘛! 可谓奇耻大辱,损坏名节。 张居正看向出列的数名教习,面色严肃地说道:“先听训诫,结束后再言其它,有扰乱秩序者,杖四十!” 砰!砰!砰! 外围的锦衣卫们配合着以栗木杖敲击地面。 出列的教习,顿时有些怂了。 四十杖,若想打死人,那绝对是能打死人的。 他们向朝廷表达不满。 从来都是用诗词隐喻、用文章旁敲侧击、猜谜语,或借典故讽刺当下。 真让他们当面顶撞三大阁老,他们还是不敢的。 “你们是要顶撞阁老吗?速速退回去!”王锡爵朝着站出来的教习说道。 他知晓,这些人若不听话,那肯定是要廷杖立威的。 顿时,教习们都退了回去。 心中开始思索该如何“指桑骂槐”式的向民间百姓宣讲今日之耻。 随即。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七人,走到前方厅堂口,坐了下来。 坐在那里,他们能看到一切,且还不影响沈念训诫。 与此同时。 沈念大步走上木台。 两名锦衣卫站在他的两侧,手握绣春刀,面色甚是严肃。 一般的年轻人,遇到这种大场面,不可能不紧张。 但沈念,那是曾给三千人讲过课的名师,怎会怯场! 今日他若真被揍了。 那留在身上的不是伤,是荣耀!是考绩!是助他青云直上的玉藤金蔓! 他站在木台上,环顾四周。 待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方才开了口。 “诸位国子监的教习、监生,本官沈念,当下任翰林院检讨,兼御前日讲官兼记起居注。” 他说完此话,下面明显有咬牙的声音。 沈念这个差遣,没有一个年轻人不羡慕。 沈念提高声音,接着道:“诸位一定很疑惑,我一个从七品有什么资格来国子监这个四品衙门为你们上课,我告诉诸位,为什么?” “因为若阁老们来训诫你们,恐怕在场的许多人都要卷着铺盖回家了!” “我来训诫,说明诸位还有救,还不是特别差劲!” 沈念说完此话后,一双双眼睛都盯着他,眼眸里分明写着:小人得志,哗众取宠,危言耸听,大言不惭…… 这群人,不是张张嘴就能训诫成功的。 ------------ 第0043章:名场面!沈念的训诫课(中) 国子监,前庭。 沈念无视下方一众教习与监生凌厉的目光。 “接下来,我来讲一讲国子监的问题,诸位且听听对错,若我出言有失,可以反驳!” 听到此话,国子监的教习与监生们都挺起了胸膛。 论辩,乃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目前,国子监教习不振,学风低迷,主因是一众教习认为‘优者入仕,劣者从学’,有人日日思转迁,有人一心务私学,一份讲义用三载,只会罚抄、罚背、用戒尺,还怨监生无能耐!” 听到此话,一些监生竟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至于诸位监生,或耽于逸乐,或空言报国,或随波逐流。有人因家人富贵,已安排好了前程,故而不学;有人自知才学浅陋,难考进士,故而不学;有人自诩高洁,自认有经天纬地之才,然科举试题僵化,故而不学……” 一些教习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国子监变成今日这般不堪,主因便是教习皆不用心教,监生皆不用心学,人人皆有罪过!” 此话,让所有人都瞪眼看向沈念。 唰! 一名头发花白的教习站起身来。 “一派胡言!我白禄正讲学,向来不藏私,虽讲义不新,然在学堂之上,尽心尽力,从未缺课,谁也没有资格称我不用心教?” 白禄正将胸膛挺得高高的,下巴对着沈念,甚是气恼。 沈念看向他。 “白博士擅讲五经,确实优秀,然监生却不喜听,据我所知,白博士所教的监生,三年来的考绩几乎全是倒数,不知可为实情?” 白禄正老脸一红,道:“那……那是他们不学,与老夫何干?” “不学?为师者,应言传身教,白博士人前光鲜,高谈经学,然私下内宅养戏班,外宅养小妾,夜夜纸醉金迷,不知您是让监生们学您白日之言,还是晚间之乐?” “你……你……你……不可言人私?此与公差无关!” “是与公差无关!然你在国子监,第一身份是师,第二身份才是官,你先不师,如何让监生们习之?”沈念骤然放大了声音。 白禄正张嘴欲言,顿时不说话了。 京师官员,养戏班、养外室者不在少数,朝廷默许,算不得罪过。 然从师者的角度来讲,他确实有违圣人之言,说一套,另做一套。 这时,又一名教习走了出来。 “沈检讨,老夫劝你嘴下积德,你入翰林院前程似锦,怎么就不允我们追逐仕途?” “谁不想官居要职,谁不愿致君尧舜,成就一份惊天伟业?老夫年轻时也将匡扶社稷当作己任,然当下,老夫困于庠序,只能讲学,闲暇之时,老夫在家中立言著书,并未影响公差,何错之有?” “若让老夫成为翰林之官,老夫必将夙夜为公,将个人喜好全弃到一旁!” 沈念微微摇头。 “您搞反了!不是入翰林后才变得夙夜为公,而是夙夜为公后才有可能入翰林。我与诸位一样,也是寒窗苦读,从进士到入馆(即成为庶吉士),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六部堂官,更不是谁入了内阁就能干好,谁若觉得自己是遗漏之贤,完全可以申请外放,去地方州县做出一番成绩来,这才是成为堂官之道!” “今日,我奉内阁之命训诫,能听我言者,我很高兴,不听我言者,我也不愿训诫,而更愿劝退!” “若诸位有厌倦讲学而又无治国之能者,我建议早日致仕,当下尸位素餐,下场可是非常悲惨的,莫劳累半生,最后却晚节不保!” 顿时,多位教习都有些心虚。 依照他们的品级,致仕之后,不但没有退休金,免役免税的权利也将大幅度缩水。 自然不想退! “王助教,你若想做堂官,我建议你先将‘金莲饮酒’的习惯改一改,不然科道言官们的弹劾奏疏可都是一把把明亮锋利的刀!” 这名站出来说话的教习没想到没报姓名,沈念都认出了他,并且知晓他“金莲饮酒”的爱好,不由得站回原处,低下了脑袋。 金莲饮酒,又叫妓鞋饮酒,即用女妓绣鞋作为酒杯喝酒,最好是带着味道的现脱绣鞋。 此等污秽行为,却被诸多文人视为风雅。 其实,众教习私下做了什么,锦衣卫大多都知晓,且有些事情还依照曾经老朱的办法,绘制成了画作。 肮脏的事情多着呢! 若真惩戒一番,莫说国子监停摆,整个大明朝堂恐怕都要停摆了。 此等世风之下,保持高洁,难如登天。 沈念之所以将其讲出来,乃是为了杀鸡儆猴,让天下学官为之警醒。 为人师者尚不守德行,还如何教人? …… 紧接着。 沈念又将数名教习训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约一刻钟后,所有教习都老实了。 躲沈念的目光,就像做错事的学生躲着先生。 沈念对他们的把柄如数家珍,外加言出的都是实情,他们还如何论辩? 甚至连钻牛角尖辩治国之道的机会都没有。 打铁还需自身硬,然而他们没有一个能硬起来。 沈念缓了缓。 见无教习再站出来,当即开始用训诫稿上的文字总结。 “诸位教习,言耕者众,执耒者寡,驰于空想,骛于虚声,有何用哉?” “若喜讲学,便钻研学问,务新求变,莫再想那高官厚禄!” “若求高官厚禄,便观民情,习政事,焚膏继晷,研习富国富民之策!” “若欲著书立说,请先立德,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妄议朝政,误国害民!” “若心向田园,喜酒色美食,不如退位让贤,返乡归去……” 此话若只是纯粹从沈念口里说出,还未有太大杀伤力,然当下他后面站着的是三位阁老。 此次只是训诫。 若知而不改,下次可能就是廷杖,就是罢黜了。 这一刻。 张居正一脸轻松,缓缓捋着他的美须。 他就欣赏沈念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若朝堂青年官员都如沈念这般,他就不会那么疲累了! 吕调阳与张四维对沈念的表现也甚是满意。 这类训诫,就适合沈念这类级别的官员讲。 沈念与他们职位相近,然年轻,有才干,更有前途,以师者的语气,言之凿凿地训斥他们,使得训诫的侮辱性与杀伤力倍增。 若阁老们来训诫,说太轻了,无用;说太重,就要打板子、砍脑袋了! 沈念对付完这些教习后,看向众监生,训诫他们,就需换一种方式了。 …… 注:金莲饮酒:“少顷,西门庆又脱下她一只绣花鞋,擎在手里,放一杯酒在内,吃鞋杯耍子。”见《金瓶梅》第六回。 ------------ 第0044章:名场面!沈念的训诫课(下) 训诫国子监教习,能以仕途前景、品行名声相挟。 然对这些监生,却行不通。 国子监四类监生,其实情况只分两种,一种躺平摆烂型,一种志大才疏型。 荫监生(特招生)与例监生(赞助生),大多家境殷实,背后有靠山。 他们秉承着当下“名利不如闲”的世风,以玩乐为主。 心中想着只要能正常结业,日后先去地方做个县丞或主薄,然后再经由家族父母跑官,日子便差不了。 故而不学。 举监生(落第生)和贡监生(地方优秀生),被国子监风气带坏。 知晓埋头苦学不如投机钻营,各个志大才疏,要么处处结交权贵,要么讥议朝政,赚取名声,以备日后著书立说,建立学派,以谋生计。 国子监内,有没有那种“苦读好学,致君尧舜”的监生呢? 当下还真没有! 自景泰(明代宗朱祁钰年号)之后,国子监纳粟之例大开,广招例监生,导致其变成了卖官鬻爵的铜臭之地。 真正有心科举、品学兼优的读书人,要么被地方主官看中,重点培养,要么便自寻名师苦读,专心科举。 翰林院近些年的修撰、编修、检讨,鲜有国子监生。 若国子监真的好,依照沈念他爹的财力早就将沈念送进去了。 说白了! 当下的国子监,培养的皆是地方底层县官。 大明选官。 主要在三种出身中挑选。 一为进士;二为举人;三为岁贡生(此处指代监生)。 嘉靖时期。 曾有御史官云:“进士率不三五年而迁,举人稍迟,岁贡则倍蓰(原数的五倍)矣,进士有部贰之望,举人则如台署者百之一,岁贡则益单卑,无华阶,及府佐而止矣。” 简而言之:国子监生,结业便有做官资格,然上限也就是“府佐”而已。 …… 沈念环顾四周,发现有些监生正一脸挑衅地望着他。 似乎在说:本公子手中有钱、家中有人,目前安于现状,只求顺利结业,我看你如何训诫我? 这时,沈念双手往后一背,挺起胸膛。 他乃进士出身,正经官身。 面对这些连举人身份都没有的监生,自然要摆出一副先生的样子。 对这些年轻人,他就没必要客气了! “咳咳……咳咳……” 沈念咳嗽两声,吸引了所有监生的目光后,慢慢环视过去。 若有人看他,他便与后者对视。 约过十余息,沈念开口了。 “诸位监生,在本官眼中,当下的你们,尽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废物”二字,沈念咬得极重。 唰!唰!唰! 所有监生都有些傻眼。 没想到沈念竟直接道出如此粗鄙之词,且是枪扫一大片,将所有人都骂了。 这可是国子监。 隔壁就是供奉孔老夫子的文庙。 “沈检讨,你……你怎能骂人?”一名监生气愤地说道。 沈念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先听本官讲完!” “废物,无用之物也。诸位监生,请问你们会什么?” “你们日日阅读经籍,以学为业,可有人的文章诗词在街头畅销?可有人创立学说被民间书生热议?可有人对我大明田事、商贸、水利、军政等任何一个方面有所建言?可有人对皇上、朝堂、百姓做过一丝贡献?” “本官再朝着小处讲一讲,可有人自食其力、不靠家族父母添补?可有人囊中羞涩时想到的是做个代书先生而非朝家中伸手?可有人学以致用,写过一篇经世致用的好文章?” “有人恃家世显赫,有人凭门第高贵,以杯中之物为乐,以床第之欢为欢,手持经籍,心在酒筵,无实学,无实绩!” “于国,无所用;于家,无所用;于他人,无所用,于己,亦无所用。不是废物是什么?” 沈念敢这样说,自然是经过一番详尽调查的。 这时,一名监生站了出来。 “沈检讨,莫欺我等年少!我们当下仍在求学阶段,来日若入仕途,不一定比你差!” “哼!” 沈念冷哼一声,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那监生听到此话,猛地一哆嗦,道:“我叫什么并不重要,沈检讨你实在太侮辱人,难道我们还不能反驳?” 唰!唰!唰! 顿时,几十名监生同时朝前走了一步。 他们害怕沈念如对待教习那般,照着名字揭短,故而一致对外,就是不报名姓。 沈念淡淡一笑,从高台上走下来。 两名站在下面的锦衣卫连忙跟在他的后面。 沈念大步走到这群监生的面前。 “你们这群监生,无功名,无官身,站在我的面前,我都不知你们是谁!你们没有资格挺着胸膛对我说:来日入仕途,不一定比我差!” “我说的是当下的你们,当下的你们就是废物!” “若不服气,便证明给我看,我希望,数年之后,你们有人能成为我的上官,然后指着鼻子告诉我,他不是废物!” “当下的你们之于国、之于民、之于他人、之于自己,皆无所用,就是废物!”沈念再次重复强调。 沈念背着双手,距离这群监生只有一步的距离。 监生们想反驳,但确实无实学又无实绩;想动手,沈念身侧两名锦衣卫的手都摸着绣春刀呢,最外围的锦衣卫更是握紧了栗木杖。 这时,从监生后面突然走出来一个年轻人。 看面相、步态,少年老成。 “沈检讨,你可以骂那些沉湎酒色、只求结业的监生是废物,但不可骂我周诚是废物!” “自入国子监以来,我已向朝廷上疏十余次,虽皆被退回,然我有济世报国、澄清天下之大志,但凡新策,我皆有所书,我不是废物!” “周诚,本官知道你,多次在民间小报刊文,多次在街头茶馆谈论朝政,还有甚多书生迎合,是否?” 周诚略显骄傲地点了点头。 沈念看向他,接着道:“那些沉溺酒色的监生,若得官,必然无所成,家人跑官不成,最多沦为闲人。” “但是,你这类废物,一旦得官,必将苦民误政,甚至成为国之蠹虫!” 周诚被骂得有些发懵,不知沈念为何说出这种话。 “因为,你眼中无社稷,心中无百姓。你回去翻一翻你的奏疏文章,哪一篇是为百姓计?哪一篇是为了天下苍生?” “考成法施行,你认为朝廷对官员过于苛刻,易引发官怨;给驿法施行,你跳出来称皇恩过薄,请求撤回。你的眼里只有你,只有利,而无民。” “高谈阔论无实学,空言报国无实绩,难道不是国之蠹虫?作为一名国子监生,你的首要任务是学,而非言,特别是妄议胡言,质疑朝廷,明白吗?” 听到此话。 前厅内的张居正如同在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莲子羹。 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类讥言朝政,误导百姓之人,言,还不如不言。 周诚张了张嘴,退到了后面,越说细节,他越露怯。 他一心入仕,根本不关注民生民情,自然说不出来什么。 …… 片刻后。 一众国子监生都被沈念训诫地低下了脑袋,好似有块镌刻着“废物”的大石头,落在脑顶。 他们从未发现自己如此不堪。 沈念这个废物论。 指的不仅是他们,而是将天下的无用读书人都囊括了进去。 今日,绝对是北京国子监最黑暗的一天,甚至是全天下读书人最黑暗的一天。 沈念缓了缓,开始总结。 “诸位,好男儿立于天地之间,自当有鸿鹄之志,富贵荣华,终有衰日,腹内才识,方为日月,常明不熄。” “立身立德立言,皆应以立学为先,我不敢苛求诸位都能以报国为志,惟愿不负此生,不做废物、闲人、蠹虫!” …… “吾今作此训诫,非欲加罪某人,乃心之所想矣,最后送诸位一句话:不弃微末,久久为功!” …… 说罢。 沈念转身回到高台,朝着庭院正厅处,躬身鞠躬,然后道:“训诫课,毕!” 监生们纷纷朝着沈念行拱手礼,教习们也都微微拱手。 无论服气不服气,就凭沈念今日的表现,还是要给足面子的。 沈念大步走向前厅。 今日之训诫,他并不盼着所有人都因他这番话,有所改变。 他已尽职尽责,无愧于心。 他能确定的是,此番言论必定会得罪无数读书人。 诸多监生都会想着有朝一日成为沈念上官,然后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国子监生,非废物也。 …… 前厅。 在沈念走进去的那一刻。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周子义全都站起身来。 这已是对他最大的赞赏。 “辛苦了!”张居正走到沈念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大步朝外走去。 其他官员紧跟其后。 马自强留到最后,朝着沈念道:“子珩,近日老夫会派人保护你,定要注意安全。” “下官明白!”沈念道。 …… 当日黄昏,翰林院内。 沈念的训诫稿已整理完毕,今晚便将刊印抄录,明日便会传遍整个北京城。 学术厅。 申时行阅罢训诫稿,朝着马自强道:“马学士,可刊印了!” 马自强想了想,道:“子珩这篇文章,将天下读书人的骄傲都踩在了地上,辱骂他者必然甚多,我们为他分担一些压力吧!” “文章结尾再加一行字:翰林学士马自强,翰林侍读学士申时行,准刊。” “可以。”申时行点头道。 加上这一行字,此文章的背后便是整个翰林院了。 …… 翌日一大早。 京师的一些民间小报便率先报出了翰林检讨沈念训诫国子监教习与监生的消息。 这些写稿文人,是会博眼球的。 他们对昨日沈念训诫的总结标题是:翰林院检讨沈念训诫:国子监教习无能,监生废物!” 并将沈念的废物论,大书特书,拆开解释。 一时间。 沈念的《废物论》成为了街头百姓热议的焦点。 有读书人称沈念是何不食肉糜,根本不知无功名读书人的辛苦? 有读书人高调宣布,要寻沈念论辩,让沈念收回这番无知之言! 还有读书人开始撰文反对沈念的观点,自费刊印,四处分发。 …… 读书人们如此激动,更加证实沈念踩在了他们的软肋上。 与此同时。 民间街头也在发生着一些搞笑的事情。 一些商贾摊贩在茶馆遇到一些高谈阔论的读书人时,会故意高声说一声:废物! 一些读书人去妓馆瓦子,歌妓们对一些无才无德的读书人忽然就没那么大的热情了。 沈念以一己之力,拉低了所有读书人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许多读书人只要听到“废物”二字,就会暴跳如雷,如同被踩到了尾巴骨一般。 更为离谱的是—— 有小道消息传出:沈念可能是内阁首辅张居正的私生子,不然绝不可能以从七品之职在正四品衙门训诫一众教习、监生,出尽了风头。 沈念听到此离谱的谣言后,感叹道:幸亏天下有正史,不然这些野史能野到天边去! …… 内阁值房。 张居正听到民间有人传沈念是他的私生子后,不由得捋须轻笑。 “任由他们传吧!如此,子珩或许能更安全一些!” 听到此话,值房内的官员胥吏顿时明白,日后再见到沈念,那就是名字后缀着“恩师张居正”的沈念了。 张居正是准备将沈念当作自己的嫡系学生去培养,俨然当年徐阶培养他的学生张居正那样。 …… 文华殿内。 小万历苦着脸,正在持笔写大字。 一刻钟前。 他因看沈念的训诫稿,拍腿大呼过瘾。 李太后看到后,训斥他有失礼仪,罚他抄大字十篇。 小万历做梦都想着如沈念这般,坐在御座上训斥朝堂上的官员。 他苦兮兮地抄着大字。 心中幻想着亲政之时,张居正垂首拱手,李太后深居后宫,而他大手一挥,侃侃而谈,指点江山,君临天下…… 最后,小万历还不忘为沈念写了四个字:君子如珩。 命冯保亲手送给沈念。 接下来,可能长达一个月的时间。 沈念上下衙,都会有锦衣卫护送,他的家人也会有锦衣卫保护,以防有人对他动手。 ------------ 第0045章:受赏!小万历的糖衣炮弹 翰林,著作之庭也。 除修史外,制定教材亦为本职。 比如近年编撰的《增订国朝馆课经世宏辞》《皇明馆课》《皇明馆课标奇》《翰林馆课》等等。 一众修撰、编修、检讨虽不算著作等身,但各种类型的文章都能信手掂来。 诏类、表类、议类、论类、策类、序类、说类、颂类、赋类、箴类、赞类、跋类等,无一不通。 自古文人相轻。 翰林院内,向来都是谁都不服谁。 然当他们看罢沈念的《国子监训诫课讲稿》后,皆是愣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不得不承认,这类如火药炸街般的训诫稿,他们写不出。 可能这辈子都写不出。 往昔,他们大多认为沈念能够以特例任日讲官兼记起居注,全靠小聪明与运气。 经此事后,他们不这样想了。 沈念这般训诫的本事。 莫说他们,即使马自强与申时行两位学士都不一定能做到。 将国子监一众教习训诫得哑口无言! 将一众监生称为废物! 影射天下读书人无实学实绩,只知高谈阔论,讥议朝政! 言之有据,浩气凛然。 实乃硬手段、大智慧,远非常人所能及。 一众科道言官迅速将沈念的训诫稿背熟。 若能有幸巡视地方官学,沈念的《废物论》将是他们训诫一众非举人学子的利器。 …… 训诫稿传到民间街头不到三日,沈念便成了京师名人。 有贬有捧,有赞有讽。 上到七八十岁老叟,下到五六岁稚童,皆知沈念之名。 很多百姓并不知什么是训诫课。 只听得茶馆里有读书人说“沈念有云:翰林院教习无能,监生废物”,便觉得沈念所言甚有道理。 而此刻的沈念。 秉持着“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风格,放衙便回家。 任何吃喝应酬,一律不参与。 与此同时。 朝廷开始挑选训诫官前往地方州府训诫,整顿官学的慵懒之风,并将训诫文集的汇编事务也提上了日程。 可以预见。 一些学子会因此次训诫,内省反思,调整自己。 一些学子则会通过辱骂诋毁沈念,以自欺欺人的方式,依然如故。 真正的废物,是打不醒、骂不醒的,只能静待他们老死。 …… 十月初一。 钦天监依照常例进献万历四年的大统历,小万历传赐百官。 沈念被赏了十本历书。 十月初三。 京师突发地震,虽不是很严重,却把小万历吓得不轻。 他立即安排敬天拜祖事宜,并让内阁拟旨,令百官修省三日。 小万历之所以如此敏感,乃是因吃了太多关于天灾的亏。 大明两京十三省,无论任何一处发生洪涝、干旱、瘟疫、蝗灾、雷击、地震等天灾。 原因只能有一个:皇帝失德。 他不立即下旨应对,言官们指责他的奏疏,立马就会传到内阁,且是一摞一摞的。 与此同时。 马自强擢升,以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 距离入阁仅有一步之遥。 这一步,可能短短几个月就能走完,也可能直到致仕都不能迈出。 当下的掌控权完全在张居正手里。 马自强任正职部堂官后,仍兼经筵官,但却不再任日讲官。 翰林院编修沈一贯迅速补了上去。 与不久前的翰林修撰王家屏相同,由经筵展书官变成了日讲官兼充经筵讲官。 从这一系列职位变动,实则便能看出: 张居正很忙,学士们很忙,不得不补充底层翰林官来任经筵日讲官。 这在以前,非常少见。 …… 十月十四日,文华殿日讲。 结束后,沈念被单独留了下来。 缘由是:小万历想听沈念讲一讲国子监训诫的细节。 此等与国政相关的事情,内阁自然不能反对,便令沈念为小万历讲解一番。 偏殿内。 只有小万历、冯保、沈念三人。 沈念站在距离小万历三步远的地方,将其在国子监训诫的情形,精简化地汇禀了一遍。 小万历听得津津有味,当即道:“赏沈检讨官鲜藕一筐!” 小万历一直都挺喜欢赏赐官员。 经筵日讲官们几乎每月都能得赏,内阁三位阁老得赏就更加频繁了。 虽价值都算不得高,但毕竟是御用之物,得之,便能光耀门楣。 “谢陛下厚赏!” 沈念躬身拱手,此等场合,可以不跪。 沈念本以为马上就能离开。 哪曾想小万历打量着他,压低声音说道:“沈检讨,接下来是朕与你的闲聊,无关政事,可不记入起居注。” “臣遵命!”沈念朗声道。 若是一些无关政事的碎语,自然不用记录。 “近日,朕待你不薄吧!” 听到此话,沈念瞬间警觉起来,此话一出,接下来绝对是要让沈念办事的。 “陛下隆恩,重如泰山!”沈念道。 他说出此话,算不得溜须拍马。 不久前小万历赏赐他那幅“君子如珩”的大字,意义重大,乃是能放在家里传世的。 小万历看向冯保。 冯保立即会意,道:“沈检讨,近日你轮值记录陛下言动的机会明显偏多,全因陛下看你顺眼,想多给你一些机会。” “你记着,你的一切都是朝廷给的,而朝廷的主人是陛下,日后,下笔要知轻重!” 沈念听到最后半句,顿时明白了小万历见他的真实目的。 十三岁,正是爱面子的年龄。 小万历虽没看过起居注,但自己登基以来做了什么,他是清楚的。 他能想到。 起居注上无外乎是“某月某日,上顽劣;某月某日,上懒惰;某月某日,上跪于文华殿;某月某日,上又跪”等“贬幼君,夸贤臣”的内容。 而沈念在记录起居注时,是可以下笔轻一些,不将小万历的过错从细从详地写出来的。 此话自然是冯保开口。 这样无论是李太后知晓,还是张居正知晓,都不能怪罪在小万历的身上。 沈念眼珠一转。 此等要求他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一旦答应,他就破坏了史官必须要遵守的规矩: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 但是,也不能像个愣头青,直接反驳小万历。 沈念迟疑了数息,道:“陛下,恕臣斗胆说一句:当下,课业虽重,然终不及政,您若能多看看奏疏,发表一些见解,臣下笔再重,起居注上所表现的也不过是白璧微瑕!” 小万历先是皱眉,而后脸上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 “朕晓得了!” 沈念虽拒绝了他的示意,但却也告知他:只要在政事上有所建树,其它都不足为道。 此话还暗含“望陛下早日亲政”之意,这是小万历最爱听的。 “再赏沈检讨貂皮三张!”小万历说道。 貂皮可比鲜藕贵重多了,小万历是懂得赏赐之道的。 “谢陛下厚赏!”沈念长呼一口气。 他今日若应下,相当于变成了小万历的家臣,不应,则是国臣。 家臣受宠却易夭。 国臣却能擎举天下,皇帝不喜欢,也会重用。 ------------ 第0046章:精察政事!支棱起来的小万历(求追读) 或许是沈念的“白璧微瑕”四字刺激到了小万历。 近日来,小万历的表现甚佳。 无论是问学还是问政,都非常积极。 甚至晚上还在思考国政,有不明白之处,翌日一早便写纸条命人交给张居正。 张居正虽忙。 但在小万历教育这一块,绝对是不遗余力,掏心掏肺。 只要小万历问询,他立马就奔赴禁中,为其答疑解惑,不苟言笑的他,甚至不时露出慈祥老父亲的微笑。 小万历勤勉好学,也方便了沈念撰写起居注。 十月十七日,近黄昏。 沈念在起居注书册上写道:“是日,上出问元辅三次,辅臣张居正赞曰:上究心问学如此,社稷之幸也。” 写完之后。 沈念觉得再吃小万历送的鲜藕,穿小万历送的貂儿,也就问心无愧了。 如此,谁都不犯错,甚好。 …… 十月十九日,皇极殿内,又逢常朝。 沈念站在御座东北角,轮值记录君上言动,一众臣子位于下方,现场论政。 就在朝会即将结束时。 小万历突然从御案上拿起两本奏疏,一脸认真地说道:“元辅,昨日午后,朕看到两本奏疏,分别来自直隶巡案御史暴孟奇和张憲翔,奏报审决重囚事,下附万历二年十一月进奏,为何月日差谬近一年?” “且当下直隶巡案御史已非暴孟奇和张憲翔,为何奏疏仍是二臣名,此为何故?” “另外,今年有旨免刑,此重囚事可在减免之列?” 小万历面色严肃,一连串提出了三个问题。 大殿之内,一片肃静,无人知晓怎么可能出现此等奇事。 稍后。 一名小黄门将两本奏疏送到了张居正面前。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看罢后,都皱起眉头,然后将奏疏交给了左都御史陈瓒。 陈瓒看完后,微微皱眉,扭脸将奏疏递给了刑部侍郎王宗沐。 王宗沐看完后,也皱起眉头,扭脸将奏疏递给了刑部郎中江铎。 这番传递,让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 这不是打他们的脸吗? 内阁不知,都察院不知,刑部侍郎竟也不知。 还是当着皇帝面儿,一众文武官员的面儿,实在丢人。 当下的刑部尚书为王崇古。 其为守边名将,亦是张四维的舅舅,当下并不在朝,刑部侍郎王宗沐奉诏巡视山西,也是刚刚归来,故而对刑部之事也不甚了解。 这一刻,所有人都看向刑部郎中江铎。 他若也不知。 这两道奏疏可就没法再往下传了。 常朝之上,皇帝问政,众臣皆不能为君答疑,那可是要被载入史册上骂的。 刑部郎中江铎看过后,思索片刻,露出一抹恍然的表情。 他本欲与王宗沐咬耳朵,但一想此乃常朝,当即出列拱手。 “启禀陛下,这两份奏疏确实是万历二年十一月进奏,当时暴孟奇与张憲翔处决完囚犯后,依例将奏疏交给了奉旨巡视的刑部主事刘体道,刘体道本应立即呈递京师,然因丁忧,中途回籍,便将这两份奏疏落下来,而今囚决之案已处理完毕,只是……只是复命晚了!”江铎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时,小万历站起身来。 “哪有去年决囚,今年始复命者?令都察院详查,拟出一个说法来!”小万历有些生气地说道。 “臣遵命!”左都御史陈瓒出列拱手道。 这时,张居正大步向前,跪在地上道:“陛下,内阁失察,臣有罪!” “臣有罪!”吕调阳与张四维也跪了下去。 “臣亦有罪!”左都御史陈瓒、刑部侍郎王宗沐、刑部郎中江铎全都跪了下去。 小万历连忙道:“众卿快快请起!” “这两份奏疏直接送到了通政司,要追责也是刑部主事刘体道的责任,与诸位无关!” 说罢。 小万历的的眼睛还朝着不远处的沈念瞥了瞥,似乎在说:“今日,你可知起居注该如何写?” 沈念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 今日的小万历可谓是扬眉吐气,彰显了一番帝王之威。 这也是沈念想要看到的小万历。 他若不拖后腿,大明没准儿就改命了。 张居正并没有立即站起,而是再次俯首。 “陛下,今日之失,内阁、都察院、刑部主官都应自罚,臣恳请内阁阁臣罚俸半年,都察院、刑部主官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张居正做事向来认真。 接下来,恐怕京师各个衙门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元辅,朕并无责备诸位之意,都先起身吧,待此事的结果出来再议!” 此话,不但显贤,而且显仁。 张居正等人老脸发烫,缓缓站起身来。 而此刻,帘幕后面的李太后望着小万历的背影,心中喃喃道:“吾儿长大了!” 朝会后。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联名呈递自罚奏疏,并令都察院、刑部速速联查此事。 此刻,刑部主事刘体道还在回京的路上。 奏疏经由驿站,走得快了一些。 用不了多久,他可能就会被锦衣卫当作一件包袱,夹在马背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到京。 …… 文华殿内。 小万历背着双手,龙行虎步,在大殿前走来走去。 其眸子甚是明亮,宛如一位得胜归来的大将军。 今日,他首次感受到,朝堂是他的领地,大明是他的天下。 这种掌权的感觉,太让人迷恋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李太后的轻咳声。 “皇帝,该写大字了!” 小万历瞬间化作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忙来到书案前,开始提笔写字。 …… 近黄昏,检讨厅内。 沈念提笔在起居注书册上誊录。 “十月十九日,上视朝,疑直隶巡案御史暴孟奇和张憲翔,奏报审决重囚事有误……上曰:岂有北直隶地方去年决囚,今年始复命者……上章奏无不亲览,其精察如此……” 小万历勤勉、聪慧、精察政事之形象,跃然纸上。 …… 注:本章内“囚事奏疏因刑部主事刘体道丁忧回家而迟近一年进奏”之事,非本人杜撰,乃为史实,详见《万历起居注》万历三年,十月十九日所记录,在119页。由此可看出,十三岁的小万历已参与决策政事,尚有贤君潜质。 ------------ 第0047章:郊祀即始!小万历染风寒 十月二十七日,午后。 本丁忧在家守孝的刑部主事刘体道,被两名锦衣卫从马背上扔进了都察院监。 他两眼摸黑,还未搞清状况。 内阁三位阁老、都察院一众官员、他的刑部上官,数个端墨持笔的刑名,外加一群胥吏,全都来到他的面前。 场面比三法司会审都要宏大。 关键是,三位阁老的眼神就如刀子一般,让他心中发毛。 “我……我……我莫非是……是造反了?” 刘体道一脸惊惧,努力思索着丁忧在家时有没有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 约一个时辰后,案审结束。 都察院定刑:刑部主事刘体道,借审决差遣,便道回籍,致奏疏晚递近一载,以贻误公事之罪名,连降两级,回乡待阙,待丁忧结束后,候吏部调令。 正六品的户部主事眨眼间变成了正七品的正县职。 不出意外,他将任偏远贫穷之地知县,官必将越做越小,若再有差错,仕途定然立即终结。 谁让他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呢! 官场就是这么残酷。 一旦犯下大错,即使再有能力,也难以被重任。 刘体道这番行为,打了内阁阁老的脸、打了刑部堂官的脸,俨然已自绝仕途。 小万历拿到案宗后,并未惩罚三位阁老。 只是罚了刑部侍郎王宗沐、刑部郎中江铎一个月的俸禄。 紧接着。 内阁三位阁老与六部堂官的精神都紧绷起来。 若再让小万历挑出此类愚不可及的过错,他们都没脸挺着胸膛教训小万历了。 京师各个衙门的官员也都愈加勤勉认真。 在这个风头上,谁若出错,那就是与自身仕途过不去。 两日后。 刘体道坐着牛车,离开了北京城,一路走,一路哭,比去年回家奔丧时还要伤心。 …… 十一月初一,有朔朝。 四更天,沈念便穿戴整齐,奔向禁中。 接下来,将迎来京师诸衙门最忙碌、小万历最不开心的大半个月。 因为,冬至郊礼大典(郊祭)要开始了。 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祀之大者曰郊。 郊礼大典,乃是大明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之一。 十月初三。 张居正等人便向小万历敬献了《郊礼新旧图考》,让其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 同时上奏提醒:郊礼之期,为君者须收敛精神,保持虔诚,起居饮膳,须倍加谨慎,真如上帝降临也…… 简单来说—— 就是:食不乱,言不乱,随时以虔诚的态度展现对上天的敬重。 小万历讨厌郊祀,不仅是因生活上的约束。 而是接下来,他除了依旧要上日讲课外。 要上筹备郊祀礼仪的午朝、晚朝;要前往太庙向祖先汇报祭祀事宜。 要提前去南郊查看圈养在牺牲所的牲畜;要了解各个衙门官员们的筹备情况。 而到了祭祀时。 他还要亲自上台,奠帛、献帛、迎神、献礼、送神等。 各种繁文缛节,繁琐且耗钱。 小万历的忙碌程度,至少提高了十倍。 与此同时。 礼部、鸿胪寺、锦衣卫也成了整个京师最忙碌的衙门。 因礼部尚书马自强兼着翰林学士。 故而很多郊祀的祝文、祭文,基本都出自翰林院官员之手,即使是礼部官员撰写,也需翰林院官员润色一番。 沈念一边在君前记注,一边忙于翰林院的本差,几乎是日日晚归。 …… 十一月初五。 小万历视察郊祀的筹备情况,赏赐了一众负责分献、陪祀、执事等官员。 沈念作为起居注官,也得到了一表里紵丝和一盒甜食。 十一月初六上午。 小万历视牲于南郊,回宫后,突感风寒。 太医院御医连忙诊治,然小万历喝了两碗药仍不见好转,张居正只好免除了临时设立的午朝、晚朝。 翌日,小万历仍不见好转,且连从床上坐起的力气都没有。 官员们顿时急了! 张居正交待伺候小万历的门官,少用炭饼、微火取暖,并专门为小万历定制了食谱。 十一月八日,小万历仍然不见好转。 而此刻距离郊祀大典只剩下三天。 张居正无奈。 开始为小万历删减掉一些不重要的礼仪,如奠帛、献帛等,都将交给张四维去做。 他盼着小万历只要能站在南郊圜丘上就行。 可惜,午时过后。 小万历浑身发烫,病情俨然又加重了一些。 张居正有些慌了,亲自入宫伺候。 他待小万历比自己的亲儿子都要亲,若其倒下了,足以让张居正丢掉大半条命。 培养一个皇帝,实在太难了! …… 近黄昏,冯保出现在太医院内。 “废物,一群废物!用了三日药都没让陛下好转,朝廷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些废物!” 冯保敢如此嚣张。 一方面是他确实有这个实力! 另一方面则是李太后抹了眼泪,交待他要训斥一番这群太医,让他们卖一卖真力气。 这时。 太医院院判(正六品)王砚出列,拱手道:“冯公公,非我们不上心,陛下体弱,不能用猛药,我们为陛下开的方子,五日指定见效,七日应可痊愈。” 冯保瞪眼看向他。 “七日?距离郊祀就剩下三日了,三日内能医治否?医治不了,一人廷杖五十!” 哗啦!哗啦!哗啦! 一众太医都跪了下来。 他们也很无奈。 对待小万历这种千金之躯,不敢下猛药。 慢慢治好有功,若治错了,治出别的病症了,那就是灭门大罪。 这些做太医的,秉持的原则是:宁可无功,不能有过。 只要小万历没有性命之忧,便不必用冒风险的速药让其痊愈, 这时。 王砚拱手道:“冯公公,有此能耐者,恐怕只有当年的李太医了?” “李时珍?我要能找到他,还要你们干什么!” 冯保气得都已经想要打人了。 李时珍在嘉靖三十七年弃太医院官职回乡后,便开始编撰《本草纲目》,足迹遍布湖广、江西、诸多名川大山。 想要在三日内找到他,根本不可能,除非他身在京师。 “三日内,若不能让陛下病情减轻,亲往南郊,你们就等着挨板子吧!” 说罢,冯保甩袖离开了太医院。 …… 入夜,沈念一脸疲态地从翰林院走出。 小万历生病,让他的心情也有些不佳。 不远处马车上的阿吉立马迎了过来,兴奋道:“少爷,老爷来了!” “我爹来了?那我娘来了没有?”沈念问道。 “没有。” 沈念微微撇嘴,道:“我爹来而我娘没来,那定然不会在京师过年了,我这个惜字如金的爹,没事绝不会来找我。” 说罢,沈念钻进了马车。 ------------ 第0048章:沉默的父爱,突然的喜脉 夜,微凉。 麻绳胡同,沈宅前厅。 沈念的父亲沈尧山坐在最前方的红木椅上,沈念坐于侧方。 因沈尧山称有话要单独交待沈念,顾月儿、阿吉、小桃便都退下了。 父子俩在此已坐了一刻钟。 但只说了三句话,还是沈念进门之时。 “爹,来了!” “恩!” “爹,喝茶!” “好!” “爹,吃点心!” 沈尧山摇了摇头。 “近日皇上赏的。” 沈尧山郑重地拿起一块,细细品尝起来。 此种状态,乃是父子二人的常态。 沈念求学之时,二人同居一室,一夜都没说一句话,但彼此都未曾感到丝毫不适。 二人在家也是如此。 唯有沈念的母亲也在时,二人的话语才会多一些。 沈尧山也就对沈念这个样子。 对其他人还是有说有笑的,不然不可能弃文从商,如此成功。 沈念从母亲、岳父的书信里得知,沈尧山知晓他在御前记录起居注后,与一众至交好友连喝三日,连夸沈念三日。 沈尧山在沈念面前如此高冷,其实就是想保持父亲的威严。 他习惯这种既能保护沈念又能训斥沈念使其走正道的感觉了。 沈念也习惯这种感觉了。 若沈尧山突然对他嘘寒问暖,沈念反而觉得不对劲。 眨眼间,又过了片刻。 沈尧山依旧没说话,期间欠了欠身子,欲言又止。 沈念也没问。 前者若想言,不问就能说,若不想言,问了只会挨骂。 少顷。 沈尧山干咳一声,扭脸看向沈念,道:“我为你请来一个大夫,决定今晚让他给你俩看一看,开一副药。” 啊? 沈念面带迷惘,然后突然意识到,沈尧山是在说他与顾月儿成亲一年,仍无子嗣,找了个大夫为他俩瞧病。 “爹,我俩没病,不用……” 沈尧山一瞪眼,沈念顿时不说话了。 这种压迫感,根植于他记事之时,那是发自骨子里的敬畏,即使当下的身体有了两个灵魂,看到这个眼神,也是浑身汗毛竖起,猛地一激灵。 随即,沈尧山站起身来。 “你去与月儿说一说,然后随我立即去我与大夫所居的客栈,待瞧完病,我明日便回乡。” 沈尧山做事,向来利索干脆。 若沈念的娘在这里,那至少能说到半夜,一边夸沈念,一边骂沈尧山。 然后父子俩只能陪笑,且用手指撑着眼皮都不能打瞌睡。 说罢。 沈尧山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放在桌子上。 “给月儿的。” 沈念微微撇嘴,他爹就这样,嘴上从不说对沈念好,但事事做的都是为了沈念。 片刻后。 沈尧山、沈念、顾月儿三人坐上马车,前往了沈尧山暂居的客栈。 沈尧山非常保守,从不与儿媳共住一院。 约半个时辰后。 三人来到城东的悦福客栈楼上雅间。 “李先生,这个便是犬子与儿媳,麻烦您为其瞧一瞧。”沈尧山非常客气地说道。 沈念走进屋内,看到了这位李先生。 身材精瘦,头发花白,皮肤偏黑,身穿一袭布衣长袍,年约六十岁,看上去更像是一位老书生。 “李先生好!” 沈念客气地拱手,然后便坐下,待这位李大夫诊脉。 李大夫先为沈念把了一下脉,五息后离手,然后又将手放在了顾月儿的手腕上。 约三息后,李大夫眉头一挑,看向沈尧山。 “沈掌柜,你是在消遣我?这明明已是喜脉了!” “喜脉?” 沈尧山与沈念都是一愣,同时出声,顾月儿也面带惊讶。 “应已两月有余,不会有错!”李大夫面色平静,将脉枕收回药箱。 “李先生,真不会诊错?” “放肆!神医东壁先生怎会诊错?”沈尧山瞪眼看向沈念。 “东壁先生?”沈念一愣,再次打量起面前之人,惊讶道:“你……你……你是神医李时珍先生?” 李时珍微微点头。 沈念顿时兴奋起来,又打量了一番后,不由得看向沈尧山。 “爹,您……您怎么能结识李先生这样的神医?”沈念问道。 沈尧山嘴巴一瞥。 “山中相识,难道你爹就不配当李先生的朋友?” 沈念掩嘴一笑,朝着李时珍拱手道:“晚辈沈念,参见李神医。” “沈念?你是那个写出国子监训诫稿的翰林检讨沈念?”李时珍问道。 “正是晚辈!” “好啊!好啊!好啊!你那篇文章,亦是良方,我的药方能救人,你的药方可救世啊!”李时珍轻轻抚须,看向沈尧山。 “沈掌柜,咱们认识近三年,你却不告知我有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过分了!过分了!” 沈尧山尴尬一笑。 “我知先生不喜官场,便没多言,这臭小子,一般般吧!” “一般般”三个字比夸赞沈念是“文曲星下凡”更能彰显出沈尧山的自豪。 此乃他的口头禅。 这时,沈念想起了病在床上的小万历。 “李先生,晚辈有个不情之请,近日皇帝偶感风寒,病情渐重,三日后便是郊祀大典,于家国苍生,干系甚大,能否请先生……” 沈念知李时珍当年被“修玄修仙,爱吃仙丹”的嘉靖皇帝伤到了心,对皇家官家向来不喜,故而并未强求。 若李时珍不愿意,他绝不会勉强。 李时珍想了想。 “我欠你父亲一个人情,本来是为你开药的,这个人情就落在你身上吧,你安排吧!”李时珍笑着说道。 “多谢先生!”沈念重重拱手。 …… 片刻后。 沈尧山与李时珍叙旧,沈念将顾月儿送回家后,便直奔礼部。 虽然夜已深。 但礼部尚书马自强必然还在忙碌着。 若小万历不能亲至南郊,他必须做出一套备选方案,当下正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 其实,沈念若去寻首辅张居正,可以更直接,使得张居正更器重他。 但越级汇报,实乃官场大忌。 虽然马自强可能不在乎这些,但一些爱嚼舌根子的言官,定然会讽刺沈念溜须谄上。 当下的沈念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功,如何受赏更划算,他是真心希望小万历能够迅速康复。 ------------ 第0049章:沈检讨解局,李神医治病 十一月初八,深夜。 大明门东侧的礼部衙门,灯火通明,吵吵嚷嚷。 衙门庭院内。 负责郊祀祭品、官员宴席的光禄寺署正们、负责郊祀礼乐的太常寺寺丞、负责御前护卫和仪仗的锦衣卫千户们,还有礼部仪制司的郎中、员外郎、主事们。 来回踱步,讨论着郊祀时,有小万历该如何安排,没有小万历又该如何安排。 部堂前厅内。 礼部尚书马自强、礼部左侍郎汪镗、右侍郎林士章,忙得焦头烂额。 边翻礼书。 边讨论着小万历没有出现的备选方案。 不同于一般的礼仪活动,可推迟,皇帝可不亲至。 冬至郊祀乃是大明今年最重要之事。 若小万历因病未能去。 车马仪仗、礼乐礼器、膳食标准、祭词、祝词等都需要修改。 此等大礼祭,还不能乱改。 要有经籍之言、祖宗之制支撑,事事都要有典。 郊祀时,桌子上摆放的祭品,那都是大有讲究,都道出一大套祭祀之礼的。 毫不夸张的讲,祭祀时迈错一条腿,那都是大罪。 此刻的马自强,已想提前致仕。 他今年九月底被擢升为礼部尚书,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负责冬至郊祀。 本来朝堂没有一人比他更适合,然当下却出了此等意外。 莫说是他。 三位阁老齐在,都没法将小万历缺席的郊祀之礼做周全。 一旦出错,马自强就会被一众言官弹劾。 那些混不吝可不管这些,礼数有失,就是天大的罪过。 受累的还有礼部左侍郎汪镗、右侍郎林士章,二人都恨不得也生一场大病,待冬至后再痊愈。 这个差事太难做了! 就在这时,沈念来到了礼部衙门。 因马自强兼管翰林院,沈念就像进入自家衙门一样,直接走到了前厅。 门口的书吏连忙朝着马自强禀报。 “部堂大人,沈检讨来衙,称有要事禀报!” 马自强一扭脸,便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一脸笑容的沈念。 “子珩,当下什么事情都没有郊祀大典重要,既然来了,便一起熬夜吧,老夫正缺个记录典制的帮手。” 沈念快步走进衙门。 “下官沈念,参见马部堂,参见汪侍郎、林侍郎!”沈念拱手道。 三人都点了点头。 沈念看向马自强,接着道:“部堂大人,下官找来一位神医,或许可治陛下之疾,能否汇禀张阁老,令神医明早进宫?” 马自强轻捋胡须。 “子珩,你还是太年轻!民间乡医怎能为陛下诊病?此乃大忌讳,圣母(李太后的尊称)与阁老都不会同意的。” “如果这位神医姓李名时珍字东璧呢?”沈念道。 “你是说李神医?嘉靖年在太医院供职,当下云游四海、编撰药典的李时珍?” “是。” “你从哪里找到李神医的?”马自强走到沈念面前,心情激动地问道。 于是乎。 沈念便将父亲想抱孙子而为他寻医诊病,将李时珍今日接到京师的事情,有头有尾地告诉了马自强。 若顾月儿无喜,沈念还不愿说其父请李时珍来京师的缘由。 毕竟有伤男人自尊。 但现在顾月儿已有喜脉,他就无所谓了。 一向庄重严肃的马自强听完沈念的话语后,激动地挥动双手,几乎都要跳起来。 “若……若李神医能让陛下在十一日前痊愈,咱们就不用如此忙碌了!” 马自强拍了拍沈念的肩膀。 “子珩,你真是大明的福星,此等机缘都能被你赶上!” 礼部左侍郎汪镗看向沈念,道:“子珩,为了陛下,你竟向我们道出身体之隐疾,真乃我大明的好臣子。” “子珩,相信在李神医的医治下,你的隐疾定能痊愈!”礼部右侍郎开口安慰道。 “二位大人,我没隐疾,李神医诊断后,称拙荆已有喜脉,我很快就要有后了!”沈念笑着说道。 “你……小子,真是洪福齐天,若李神医治好了陛下,不但皇家欠你一个人情,我们也都欠你一个人情,待你得子,老夫定去随礼!”马自强说道。 “我也是!” 礼部左侍郎汪镗、右侍郎林士章几乎同时开口道。 这一刻,三人身上的担子,骤然轻了一半。 …… 随即,马自强与沈念便一起奔向了张居正的首辅大宅。 张居正知晓后,甚是兴奋,当即便让沈念好生招待李时珍,明日一早便带其进宫。 之后。 沈念告知了李时珍明日的安排,便回家休息了。 …… 翌日一大早,午门前。 马自强和沈念带着李时珍,见到了张居正。 “李太医!”张居正率先开口道。 他与李时珍早就相识,更知李时珍当年对嘉靖皇帝沉迷炼丹甚是不满。 “草民李时珍,参见张阁老!”李时珍微微拱手道。 他就是这个脾性,不喜皇家与官家。 对他不在意的人,除了诊病时,基本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这样的脾气还能让张居正如此尊敬他,可见他的医术有多么高明。 随后,张居正带着李时珍入了禁中。 …… 这一刻,禁中寝殿。 小万历躺在床上,面色泛白,虚弱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本来,他感染风寒后还是挺开心的。 因为不用再去看郊祀的陈设、看礼部那些诘屈聱牙的祭文祝词,听张居正与马自强如老和尚念经般的汇报。 然后到了正祀时,露一露脸就行。 哪曾想,病情越来越重。 此刻的他,身体非常难受,突然觉得能去读一读那些祭文祝词,被李太后罚抄十篇大字都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他也怕一病不起,大明换了皇帝。 与此同时。 李太后正在前厅抹着眼泪。 她认为是近期为小万历布置了太多课业,导致其生病,心中甚是愧疚。 这时,冯保快步来到了前厅。 “启禀太后,张阁老将李时珍李神医请来了,马上就能为陛下诊病!” “真的?” 冯保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李神医能来,皇帝能好了!皇帝能好了!”李太后喃喃说道。 片刻后。 李时珍来到小万历面前,后面站着一群太医,皆不敢说话。 他们虽是官身,但李时珍也做过御医,且在民间之名,响彻云霄。 论资历、能力、名气都远高于他们。 冯保敢指着他们的鼻子骂,敢朝着他们的屁股打,但见到李时珍立即就弯下了腰。 不到片刻。 李时珍便诊断完毕,坐在桌前写起了药方。 然后面色平静地说道:““照此抓药,午时一服,晚时一服,好好睡上一觉,明日应有好转!” 说罢,李时珍朝着小万历一拱手,背着药箱就走了。 一旁的张居正都没敢问小万历能不能参与郊祀。 若发问,李时珍肯定噎他一句:“草民只知治命救人,不知其他。” 当一个人在某个领域达到非常高的成就且对众生有巨大裨益并注定名垂青史时,一切权力都会无限包容他,并表示出极大的尊重。 当下的李时珍,便是这样的人。 ------------ 第0050章:文华殿议赏,皇帝赐名 翌日,天微微亮。 距离南郊圜丘正祀还有整整一日,距离冬至郊祀朝贺礼成大宴还有整整两日。 礼部、光禄寺、太常寺、锦衣卫等筹备郊祀的主力衙门的主官们都已派人去打探小万历的身体情况。 小万历的病情若大幅度好转,能参与明日正祀,他们今晚都能睡个好觉。 若不能。 他们便只能通宵达旦地去准备,忙完后,可能还要遭弹劾、挨板子。 礼部前厅。 礼部尚书马自强、左右侍郎汪镗、林士章也是心情忐忑,坐立不安。 不多时,一名小宦官快步跑入前厅。 “三位大人,陛下病情已有好转,完全有体力参与明日南郊正祀!” 马自强三人顿时都长呼一口气。 …… 半个时辰后。 此消息传到了翰林院检讨厅。 王祖嫡、赵用贤、刘楚先、刘克正四人都来到沈念面前,盯着他,不停地打量,然却不说话。 沈念被看得发毛。 “四位,盯着我作甚?” 刘克正喃喃道:“子珩,哝(你)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好事,上天竟如此助哝(你)!” “哝(你)可知,哝(你)寻来李神医为陛下诊病,皇家欠了哝(你)一个人情,内阁欠哝(你)一个人情,礼部、光禄寺、太常寺、锦衣卫等各个负责筹备郊祀大典的官员们都欠了哝(你)一个人情!” “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啊!” “关键……关键你还会讲学,陛下喜欢你,阁老器重你,隔壁屋的修撰、编修都没你有名气,你当下俨然就是咱们翰林院青年官的门面!”刘楚先说道。 其话音刚落。 向来不苟言笑的赵用贤喃喃道:“关键他还年轻,长相亦俊秀,咱与他同届,真是如土尘遇明珠!” “实话呀!”王祖嫡长叹一声,顿时感到前方仕途黯淡。 沈念脸皮不算薄,但被如此夸,还是脸皮发烫,忍不住道:“四位,莫这样夸,愚弟只是运气好了一些而已,碰巧,碰巧罢了,主要还是李太医的功劳!” 沈念都有些迷糊。 不知为何他的运气竟能好得如此离谱。 …… 黄昏,放衙。 沈念便立即回了家。 阿吉告知他,沈尧山与李时珍已经离开了京师。 嘉靖皇帝留不住李时珍,隆庆皇帝留不住李时珍,小万历和张居正自然也留不住。 与此同时。 顾月儿拿出一封沈尧臣写给沈念的一封书信。 沈念撕开信封,从里面取出一片纸,上面只有一句话:儿,善事汝妻,少夜作。 直白地翻译一下就是:好好照顾月儿,少熬夜。 沈尧山永远都是这么言简意赅。 给沈念写过的信,从来都没有超过二十个字。 …… 翌日一大早,正祀开始。 小万历身穿帝王冕服,亲行大祀皇天,礼于南郊圜丘。 百官群聚。 大多数人都是不时拧着大腿,才能保证仪态不失,不打瞌睡。 沈念也是强打着精神,坚持到了近午时,然后君臣回皇极殿,又行庆成礼。 一直到黄昏才散朝。 这还没有结束,翌日才是冬至日。 一大早,百官就要朝贺。 每名官员都要撰写出一份不低于三百字的贺词,庆贺郊祀。 为避免当年海瑞献《治安疏》的事情发生,所有贺词都在上官亲览后,才送到通政司,写的不好,还要打回重写。 之后,便是君臣大宴,吃完散去才算郊祀结束。 宴席上,寻沈念闲聊的官员甚多,正五品官都对他笑脸相迎,令一众底层官员甚是羡慕。 …… 近黄昏,文华殿内。 小万历坐于上。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冯保站于下。 张居正率先开口道:“此次陛下龙体痊愈,全靠翰林检讨沈念寻来李神医,应当重赏!” 小万历微微点头。 沈念讲学甚合他意,小万历巴不得沈念高升,在经筵日讲上拥有更多讲学机会,让他也能学得舒服一些。 “元辅,朕觉得沈检讨为官为人为学,皆为上品,可否特旨擢升?” 唰! 张居正朝前走了一步,看向小万历,高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沈念之举,非政事之功,无特旨擢升之先例!” 一旁。 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包括冯保都微微撇嘴。 官员擢升,其实就是张居正一句话的事儿。 自小万历登基以来,做过最多没有先例之事的,就是张居正。 张居正接着道:“陛下,沈念还年轻,不宜早就高位,还是需再历练历练。” 小万历伸出小手朝着一旁抓了抓,心中甚是无奈。 恳请重赏的是你,不让重赏的也是你,那我该咋办? 小万历无奈。 还是说出了那句他越来越不想说但张居正非常想听的一句话:“元辅,您以为该如何办?” 张居正胸膛一挺。 “臣以为,虽不擢升,但亦不可轻赏,陛下痊愈,其实是沾了沈检讨妻子有喜的光,不如,待沈检讨有子,陛下亲自为其赐名!” 对大明朝的任何一人而言,皇帝赐名,那都是无上的荣耀。 相当于子嗣沾了皇家之气。 “就依元辅所言!” 小万历说出了第二句他越来越不想说,但张居正非常想听的话。 一旁。 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都没有开口说话。 张居正想好的事情,若小万历问他们有何看法,他们几乎都会道一句:臣附议。 他们已经习惯这种感觉了。 一方面是张居正柄国权大,另一方面是张居正的决策确实总是正确的。 比如这次对沈念的赏,如此其实是最合适的。 …… 十一月十三日,近黄昏。 沈念提笔在起居注书册上写道:“十三日,上赐辅臣张居正银豆叶八宝五十两、酒七瓶;吕调阳、张四维银豆叶八宝四十两、酒五瓶。” “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马自强银豆叶八宝三十两,酒三瓶;左右侍郎汪镗、林士章各银豆叶八宝二十两、酒两瓶。” “翰林院检讨沈念银豆叶八宝十两、酒一瓶、紵(纻)丝一匹、上诺为其子赐名。” 写完后,沈念微微撇嘴。 “这不是剥夺了我这个当爹的取名权吗?若取得不合我心意,我定不要!” ------------ 更新晚一点! 诸位读者老爷,今日去医院陪护家人,事情比较多,写的慢了一些,预计在零点前发出一大章,接下来事情不多,就能准备存稿,等待上架爆发了! ------------ 第0051章:扬州瘦马,私人园林,外戚武清伯(大章) 郊祀之后。 京师各个衙门的官员们都并未清闲下来。 因为在冬月十九日还有一件大事,李太后的圣诞(生日)到了。 当下的慈圣皇太后,虽才不过三十岁。 然因垂帘听政,权势甚高,完全可决定大多数官员的仕途前程。 故而—— 她的圣诞日,群臣都会呈递贺词,且都是绞尽脑汁、倾尽全力写得与众不同,出类拔萃。 沈念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写完了,仅用了他正常水准的三成功力。 近日,他必须保持低调。 若写个贺词再“遥遥领先”,那将打碎无数青年官员的首辅梦,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仕途晋升的拦路虎。 堆高于岸,风必摧之。 尤其是官场。 沈念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 冬月十九日。 慈圣皇太后令旦,小万历御皇极门,百官致辞称贺。 当日。 小万历代表李太后赏赐了三位阁老,辅臣张居正正膳九品、酒四瓶,吕调阳、张四维各膳七品,酒两瓶。 另外,还赏赐了礼部尚书马自强各膳七品、酒两瓶;翰林检讨沈念酒两瓶。 沈念不知为何得赏。 来赏的宦官称:沈念所撰贺词甚好,故而赏赐。 一旁。 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听到此话,下巴都快惊掉了。 他们皆看过沈念的贺词。 不能说很差劲。 但若放在一众奏疏里,那绝对是最没亮点的一个。 沈念被赏,无它,全因是沈念所写。 这就是让皇家欠人情的好处,皇帝想着法儿打赏。 沈念也很无奈。 想着要低调,但还是在一众六七品官员中,如鹤立鸡群。 李太后,泥瓦匠家庭出身,不懂大礼大节,但对这种人情往来的小礼仪却甚是重视。 她的原则是:你对我好,对我儿子好,我便对你好! 张居正就因这样做,才牢牢地坐上了帝王之师、柄国首辅的位置。 …… 入夜,京师西北方向。 一座占地方圆近十里的私家园林大门前。 张灯结彩,车马盈门。 来客不是富商大贾、文人名士,便是一位位美艳动人的名妓舞女。 一箱箱贵重珍稀的礼物直接从正门搬入,一群群身材魁梧的男仆、漂亮年轻的丫鬟在门口迎客。 园林之内。 有亭台楼阁、山山水水、禽鱼花木、层层别院。 内里之装饰,更是令人咋舌,奢华程度,甚至高于皇宫。 此处名为清华园(非当下清华园)。 乃是李太后亲父、小万历外祖父、武清伯李伟的住处。 若是沈念站在这里,一定会有所感叹。 因为后来清代的第一座皇家园林畅春园便是在此旧址上建造,紧挨着的便是:圆明园。 …… 而此刻。 六十五岁的武清伯李伟坐在前厅。 正满面红光地翻阅着管家呈递上来的礼单。 武清伯李伟乃泥瓦匠出身,且当年是将李太后卖到裕王府当了侍女,李太后一跃成为贵妃后,李伟便成了贵戚。 这个老头,可能是以前穷怕了。 得势之后,贪婪无度,视钱如命,尤爱享受。 凡是当下流行的时髦之事,他几乎都要尝试一番,可谓是人老心不老。 因是山西人。 他与刑部尚书王崇古、内阁阁臣张四维二人走得甚近。 他曾经还妄图整掉张居正,然却被李太后阻止。 因贪婪,李伟犯过多次大错,但因其为小万历的外祖父,也只是被李太后训斥了几句。 就连张居正为了维护与李太后之间的关系,都不愿得罪李伟。 比如去年。 王崇古拿出三千金贿赂李伟,想让其在太后面前说说话,为自己谋取一个要职。 张居正得知后,便将此事透露给了言官,但只称王崇古行贿,而未言受惠者是谁,给足了武清伯体面。 张居正、李太后、冯保这个铁三角之所以稳固。 乃是因建立在互相利用、互相容忍的基础上。 一旦一角倾塌,铁三角便会彻底崩塌。 张居正为了新政,非常懂得忍让,对李伟敛财,司礼监卖官鬻爵,视而不见。 当然,也或许是等着算总账。 今夜。 武清伯李伟私下以为李太后贺寿为由,广发请帖,设晚宴,大收礼金。 晚宴之上,奢靡场景更是辣眼睛,直到五更天才算结束。 …… 翌日,近午时。 收受、检查内外奏章和申诉文书的通政司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奏疏一摞一摞,全都来自在京的科道言官们,其中为首者,乃是左都御史陈瓒。 而如此多的奏疏,只弹劾一人。 众官在奏疏中称:昨晚,武清伯以贺太后圣诞为由,设宴贪钱,收受礼金数万两白银,昨晚府内,召扬州瘦马近百,陪侍宾客,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等,百般淫巧,直到天明。 逾矩,受贿,宣淫,有辱皇家脸面,恳请皇帝严惩! 众科道言官们之所以知晓的如此清楚。 乃是因有数名参与其中的商人忍不住对外炫耀,而被言官们安排在民间的内应得知。 与此同时,民间的一些小报也开始刊载此事的细节。 京师内外,有甚多小报黑作坊。 这些人为了赚钱,莫说揭露武清伯李伟的臭闻,即使是大骂张居正误国的文章都敢刊载。 言官们之所以如此大胆,成群结队地弹劾李太后生父、小万历的姥爷。 乃是因这就是他们的职责。 前两日,他们倾尽全力为李太后写贺表,但不妨碍他们今日如打了鸡血一般弹劾李太后的生父。 能做科道官的,基本上都有这种要名不要命的劲头。 只要是对的,那就必须拼了命的弹劾。 即使被一撸到底,日后凭借着直臣之名,也能官复原职,甚至迅速擢升。 言官不言,还叫什么言官! 如此弹劾,占理占法,李太后还真不能罢黜他们。 很快。 这些奏疏便传到了内阁。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看到这些奏疏后,嘴巴都快被气歪了。 他们根本没想着派人去调查此事的真伪。 依照他们对这位老外戚的了解,做这样的事情,完全符合他的作风。 “这个老东西,好好安享晚年不好吗?非要闹出此等幺蛾子,这类丑事,让陛下如何看?”吕调阳生气地说道。 “唉!丢人啊,作为同乡我都觉得丢人!太俗了!太下流了!”张四维无奈摇头。 张四维与武清伯李伟乃是同乡,昨晚也收到了名帖。 但他知李伟格调不高。 宴席之上往往会出现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故而便推脱未去。 二人互视一眼,然后看向一旁面色严肃的张居正。 张居正两手一摊,道:“内阁无法票拟此事,命人直接交给陛下与太后吧!” 吕调阳和张四维认可地点了点头。 这种事情,只能小万历来做主,是大义灭亲还是息事宁人,都应先听一听小万历的想法。 内阁站在幕后,后发制人,方为良策。 …… 此刻,翰林院,检讨厅。 一份带着墨香的民间小报在王祖嫡、赵用贤、刘克正、刘楚先、沈念五人手中传递着。 五人看完后,都感觉到脸颊发烫。 昨晚武清伯李伟营造的香艳场景,比“金莲杯”都令人更难以启齿! 这时。 赵用贤捋须开口道:“诸位,你们觉得陛下会如何处理此事?”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召入宫内,训斥一顿。”刘楚先想都不想地回答道。 王祖嫡微微皱眉。 “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外戚亦不可免罪,若只是轻惩,我必上奏反对!” 刘克正无奈一笑,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外戚,那是太后的亲父,陛下的外祖父,谁能将他重惩,张首辅敢吗?” “怎么不敢?为何不敢?四位,我建议大家一起撰写奏疏弹劾武清伯,此等外戚,必须除之!”赵用贤说道。 当下朝堂。 科道言官是弹劾官员的第一梯队,翰林院是第二梯队。 一旦科道言官死谏不成,就要由翰林院引经据典式的去上谏了。 刘楚先摇了摇头。 “不可。若让武清伯受到重惩,除非阁老们在陛下面前坚持。但张阁老需要李太后的支持,我觉得,阁老顾全大局,为新政变法着想,定然不会重惩他!” “谬论!” “新政变法,不存在谁需要谁的支持,所有事情都必须建立在《大明律》之上!”王祖嫡说道。 “幼稚!若全依《大明律》治国,那就应请海刚峰入阁,担任首辅,大明才能迎来盛世,阁老们愿意吗?百官们愿意吗?”刘楚先高声道。 “一派胡言!海刚峰未能入阁,乃是因胸中无治国良策,难道是因他事事较真,遵循《大明律》吗?” “诸位,你们扪心自问,你们的父亲做出此事,你们不徇私护短吗?” …… 检讨厅内,众检讨激烈地论辩起来。 此乃常态。 不仅是翰林院,其他衙门的官员为了争论事情也经常吵架,甚至打架。 大约半个时辰后。 吵得气喘吁吁的赵用贤看向沈念,问道:“子珩,你如何想?” 沈念想了想,道:“先看内阁如何处理,若不严惩,我便也上奏弹劾!” 史官的本职就是直言。 至于那些弯弯绕绕,如何考虑利弊得失来处理此事,乃是内阁的事情。 听到此话,王祖嫡、赵用贤顿时乐了。 他们尤为喜欢沈念这股劲头。 一旁,刘楚先眼珠一转,道:“子珩若上奏弹劾,我也上奏弹劾!” 刘楚先做事八面玲珑。 他觉得当下跟着沈念走,前途有光,准不会错。 …… 禁中,后宫。 李太后看罢内阁呈递的弹劾武清伯的奏疏后,气得两眼噙泪。 她想了想,率先道:“不能让陛下看到这些低俗的细节,立即命人撰写一份删减版的文书,交由陛下阅览。” “是。”冯保迅速点头。 很快。 小万历便看到了他那个看上去尤为憨厚老实,一笑就露一口黄牙的姥爷做出的丑事。 文书之上,扬州瘦马、前厅宣淫等内容细节,虽然都是一两句话略过。 但已十三岁的小万历,毕竟也是看过闲书,和一些小宫女交流过一些秘事的。 外加他的想象力很丰富。 对看不到的实情,内心想象得更加夸张。 小万历知晓,李太后本来就因家族羸弱而觉得无依无靠,若重惩武清伯,她定然不悦。 故而便他便一脸认真地说道:“此等事情,全凭母亲与元辅做主!” 李太后想了想后,告知内阁,先将此事压一压。 此乃遇到一些棘手政事最常规的处理方式。 李太后想着将科道言官们的脾气压一压,将民间舆论压一压,再商量商量对策,以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依照冯保的能力,只要内阁不参与,他还真能将白的变成黑的,甚至在夜晚将每个弹劾的科道言官们都骂一遍,威胁一遍。 然而这一次,事情出奇的难办。 或许是百姓的猎奇心理作祟,武清伯宴饮召瘦马的消息,迅速在民间传开。 有板有眼,甚是详细。 百姓们自然而然地便将那些他们见不到的香艳场景与他们看过的香艳话本所对照。 …… 翌日,天刚刚亮,左都御史陈瓒便带着一众科道言官来到了内阁。 他们请求内阁立即依照《大明律》,票拟他们所奏之事。 张居正以公务繁忙为由,并未曾见他们。 一众科道官们也玩起了混不吝,全都聚集在内阁值房外。 不多时,外面传来他们洪亮且愤怒的声音。 “此等外戚,若逢太祖之世,早已剥皮楦草!” “外戚犯罪,内阁若是不查,便请陛下出面交待清楚!” “自古以来,外戚犯罪,必须重惩,古来多少教训,难道都忘了吗?” “我等以命死谏,不重惩,我等便闹到大明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今日必须给出一个交待,不然我等绝不答应,请阁老出来务必给出一个交待!” “此事已传到民间街头,若瞒,能瞒得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吗?锦衣卫能将知情者都抓走杀掉吗?” …… 注:“十九日,圣母慈圣皇太后令旦,上御皇极门,百官致词称贺。”出自《万历起居注》。 ------------ 第0052章:背锅帝小万历: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大章) 内阁值房外。 在一众科道言官叫嚷了足足一刻钟后,张居正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喧嚣声戛然而止。 科道言官们不约而同地后退,将官职最高的正二品左都御史陈瓒留在最前面。 张居正环顾四周,缓缓开口道:“内阁已将关于武清伯宴饮受贿的奏疏呈递禁中,我现在就去禁中催促,务必在今日议出一个结果,你们可愿同往?” 唰! 言官们默契地靠在廊道两侧,腾出一条路来。 “阁老先行,我们等待结果就是。”陈瓒拱手道。 当即,张居正大步朝前走去。 众言官望着张居正的背影,长呼一口气。 他们的任务已然完成。 张居正称今日议出一个结果,那就必然会议出一个结果,且至少是一个能让大家都接受的结果。 当下言官的职责。 不是监督一切政事要务都能合理合法、公平公正裁决,而是在明面上,从礼从法从德从制,都能说得过去。 明面之下,便是特权肆意的空间。 至于禁中,他们都不愿去。 言官占理,弹劾天弹劾地,然就怕禁中那两人。 一个是冯保,一个是李太后。 前者阴招太多,爱使暗绊子,稍不留神,便易身败名裂。 至于后者。 一招梨花带雨外加一声“你们只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便能让他们磕头谢罪。 朝堂之上,能制衡她们的,只有张居正。 这就是张居正稳坐文官首位,无人不服的一个主要原因。 …… 文华殿位于内阁值房北侧,约数百步。 此刻。 冬阳还未曾从云团中完全钻出。 张居正身穿大红官袍,步速甚快,长至腹部的黑须,被他不停捋顺。 片刻后,文华殿侧殿。 李太后垂帘于后,冯保站在下侧。 二人知张居正觐见,更知是为何事,便在此等着了。 张居正走到殿中央,朝着李太后躬身拱手行礼,然后道:“陛下为何不来?” 冯保回答道:“此类事情不宜陛下旁听。” 武清伯那晚宴饮之事,确实是少儿不宜。 张居正眉头一皱,道:“请陛下来此!” “张阁老,陛下年幼,此事……”冯保还未曾说完,便被张居正打断。 “请陛下来此!” 张居正面色严肃,瞪眼说道,声音洪亮如雷。 在他眼里。 小万历在此,李太后与冯保与他谈论政事才算得上名正言顺。 冯保抬头看向帘幕后的李太后,见李太后点头,便将小万历请了过来。 张居正看向小万历。 “陛下,可阅览过武清伯宴饮受贿之奏疏?” “阅过。” “依照《大明律》该如何惩治?” 小万历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凡官吏受财者,计赃科断,有禄人枉法,赃各主者,通算全科,八十贯以上,绞;不枉法者,通算折半科罪,一百六十贯者,绞。” “武清伯受财而未枉法,若受财超一百六十贯,追夺除名,绞。” 听到“绞”字后。 只听得帘幕后传来“砰”的一声,李太后失态,碰掉了一旁的茶盏。 那可是她亲爹,也只有她心疼。 冯保连忙道:“阁老言重了!此事非受财索贿之罪,乃是武清伯为太后贺寿诞,一些商人自发送礼,太后已命武清伯将那些寿礼全部退回了,是个误会,误会!” “误会?此等解释,恐怕无法说服朝堂百官,更会使得陛下背上徇私护亲之恶名!” 顿时,后面的李太后坐不住了。 “张阁老,此事是我父不对,他不知礼法,做事肆意,张扬招摇了一些!” “然他已年逾花甲,若将他重惩,我……我……和陛下就……就真变成孤儿寡母了,请阁老拿个主意,对他轻惩,我……定严肃斥责他,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李太后说哭就哭,瞬间便抽泣起来。 她一哭。 引得小万历也是眼睛通红。 除了李太后和那个八岁的亲弟弟朱翊镠,他最亲的人就是这个表象老实忠厚的外祖父。 张居正捋了捋长须,缓了缓道:“杀,自然是不能杀的,若要轻惩,且使得百官皆无异议,便只能移罪。” “移罪何人?”冯保问道。 “移罪太后!” 张居正朝着上面拱手,继续道:“武清伯宴饮召瘦马,只是德行有瑕,其主罪,是受贿。” “若去受贿之罪,便只能称,太后有言,令其在家操办贺寿宴,武清伯不知礼仪,收受财物,欲将寿礼献于太后,太后知晓后,怒而斥之。” “如此,只需令武清伯退还赃物,上书认错,便可轻惩,太后令其禁足自省即可。” “至于太后,需写懿旨,代父认错!” 听到最后的处置决定,李太后、小万历、冯保的脸色都变了。 写懿旨认错,相当于皇帝撰写罪己诏。 这对甚爱面子的李太后而言,绝对难以接受。 冯保连忙道:“阁老,这……这是不是惩罚得太重了一些,依照您刚才所言,不过是武清伯会错了意,为何要牵连到太后?” 张居正挺起胸膛,正色道:“朝堂百官难道不知此乃我们的推脱之词?若不小错大惩,如何服众?如何说得过去?这总比武清伯受刑好上一些!” “元辅,此惩罚太重了!”一旁的小万历也忍不住开口道。 这时,李太后从帘幕后站起身。 “罢了,罢了!我愿代父认错!不过认错后,我便无德再垂帘听政,以后朝堂诸事、陛下课业,便全仰仗张阁老了!” 李太后所言,显然是气话,她在等张居正另换良策。 顿时,殿内变得安静下来。 张居正想了想,又道:“外戚受财,兹事体大,若不合乎礼制法令,百官定会再次弹劾,民间百姓,也将多有怨言。” “若太后不愿罪己,臣还有一法。” “元辅,快讲!快讲!”小万历兴奋地说道。 张居正看向小万历。 “陛下在前,岂能让太后撰诏认错!臣以为,太后揽责后,可由陛下替母受罚。” “此事若再移罪到陛下身上,陛下无须撰写罪己诏,只需写一封诏书,以帝王之名,痛斥武清伯,并为太后出言解罪,之后,再告诫所有皇亲外戚,不可仗势坏法。” “之后,陛下可在先帝灵位前念此诏书,自罚自省,再拨内帑(帝王小金库)之钱,用于边境军费,以示心诚。” “如此,陛下可获仁孝之名,群臣也不会再弹劾武清伯!” 听到这个计策,李太后和冯保的眼睛都亮了。 有些罪,落在外戚身上是大罪,但落在太后身上,就是小罪,再落到皇上身上,那就轻如鸿毛了。 在张居正的一番操作下。 武清伯的“巨额受贿罪”转移到李太后身上,变成了“误令父收寿礼之过”,转移到小皇帝身上,又变成了“替母揽罪,全为朕之错”。 罪变成了过,过变成了错。 从礼从法从德从制,都没有任何漏洞。 李太后顿时露出笑脸,心情如同过山车一般。 她再次感受到,张居正是其母子最有力的靠山,是为大明解决各种疑难杂症的能臣。 而此刻,小万历则有些懵。 突然间。 他明白那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是何意了。 他曾以为大明天下,皇帝最大,任何罪过,都会有臣子承担。 今日才明白。 有些罪名,放在他身上才最划算。 他啥都没干,又要认错。 不但要跪先帝灵位,还要将本就不是很多的私房钱交出去一些。 他自然不高兴。 他很想说一句:那是朕的钱,但此刻还没有这个勇气。 小万历见太后面带喜色,只得非常违心地露出一抹笑容,然后道:“元辅之策甚好,朕愿意为母分忧!” 其实。 这一连串的计策,都是张居正预先想好的。 先以《大明律》和百官的愤怒,令李太后恐慌,然后步步为营,将问题以最小的惩罚力度、官员们最大的满意度解决。 这就是张居正的能耐。 也是他为了新政顺利,不想得罪李太后与冯保的无奈之策。 唯一受委屈的,只有小万历。 但目前他还只是个孩子。 李太后与张居正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也需要面子。 …… 很快,张居正便拟定文书,告知官员们。 武清伯宴饮受贿,乃李太后误令武清伯设宴所致,太后将对其训斥,勒令其退还寿礼,禁足一个月。 武清伯宴饮召妓,有辱皇家体面,李太后本欲撰写懿旨自罚,然皇帝仁孝,免其罪过,特拟旨为母受过,于先帝灵位前宣读,并将拨内帑之钱,供于边境军费。 此文书一出,官员们纷纷上奏,称皇帝仁孝。 …… 翰林院,检讨厅。 众检讨们得知武清伯受贿的结果后,都哑然失笑。 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说轻不算轻,毕竟皇帝都代母认错了;说重也不算重,武清伯依旧住在他的豪宅,爵位恩赏都在,毫发无损。 “不愧是首辅,此事做得漂亮,既为太后与武清伯留了面子,还成全了陛下的仁孝之名!”刘楚先是张居正的头号吹捧者。 无论张居正做什么,他都觉得是绝妙好计。 王祖嫡与赵用贤有些不满意,这明显是变着方式为武清伯李伟卸罪。 但他们并没有再上书弹劾。 因为他们知晓,张居正如此做,也是为了新政。 当下。 一旦李太后、冯保、张居正三人之间出现了矛盾,大明朝堂将很快就乱的不可收拾。 顾全大局。 这四个字,能理解的,都知晓其有千钧万钧之重。 沈念也是无奈一笑。 他很佩服张居正能想出如此“你好我好大家好,唯有小万历不是很好”的良策。 他也无异议。 昨日,他之所以称朝廷惩罚过轻就要上奏弹劾,乃是因他知晓日后武清伯李伟还会做出一件更加荒唐、甚至人神共愤的恶事。 沈念希望,武清伯经过此事后,能吃一堑长一智,收敛一些。 …… 入夜,清华园,前厅。 武清伯看向冯保。 “什么?陛下内帑所出的两万两让老夫出,凭什么?你可知那晚的花销有多大,我退还寿礼后,已经赔钱了!” 冯保张嘴欲言,还是忍了下来。 他没法和武清伯讲理,说的不合对方心意了,对方是张嘴就骂,甚至敢从屋内拿出一把泥瓦刀打人。 两万两,对内帑而言,不算大钱。 李太后令武清伯出,乃是想给他一个教训。 冯保知晓对方是个老貔貅,想了想,决定自掏腰包,解决此事。 事后,他拐着弯儿,让李太后知晓就行了。 …… 又一日,近午时。 日讲结束,诸日讲官散去,沈念则被小万历留了下来,唤到偏殿喝茶。 这也算常例。 多是小皇帝向日讲官请教课业上的疑惑。 “你们先出去!” 小万历挥挥手,令侍在一旁的两个小宦官站到了门外。 “陛下,您这是……?” 小万历此举,显然不合礼制。 但他当下这样做,李太后与张居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小万历看向沈念,小声道:“沈检讨,朕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陛下请讲!” “朕听说武清伯的私家园林造价达百万两,他每年的俸禄也就千两左右,其他的钱是如何来的?” 此话一下子将沈念问住了。 “或许……或许……做了一些买卖吧!”沈念只能这样答。 若言贪墨,必须要有证据,不然就是诬陷皇亲国戚,对方可是小万历的亲姥爷。 小万历白了沈念一眼。 “你休骗朕!他定是贪墨受贿所得。朕听说,无官不贪,你贪吗?” 沈念胸膛一挺。 “陛下,臣家境优渥,岳父更加有钱,根本无须贪墨,陛下若是不信,可派锦衣卫细查!” “你别紧张,朕查你作甚!大伴告诉朕,世上只有两种官,一种是海瑞,一种是贪官,贪不要紧,只要为国做实事,能为朕分忧就行!” “啊?” 沈念没想到冯保竟然这样教小万历。 他缓了缓,想了想当下的官员现状,想了想张居正的下场,又担心门口有人偷听,决定暂先不为小万历指引正确的方向。 “臣日后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沈念说了一句毫无营养,但小万历定然爱听的话语。 “沈检讨,你深慰朕心!” 小万历笑容灿烂,前两日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 第0053章:急于表现的小万历!打屁股即打脸 转眼间,到了腊月。 京师的冬,寒冷干燥,凛冽的北风如同一把把钝刀刮在人脸上。 富贵者甚爱冬夜长,因夜娱活动丰富。 贫困者深恶冬夜寒,因困于柴炭价高。 所谓平民之家的“热炕头”,对大明底层百姓亦是一种奢侈。 刨树根、剥树皮、薅干草取暖者,比比皆是。 每场大雪后,京师郊外几乎都有冻死骨。 近日。 因顾月儿已有身孕,沈念几乎是放衙便回家。 火盆、手炉、脚炉、汤婆子等取暖的器物都准备得甚是周全。 负责发放柴炭的惜薪司早早就为各个衙门发放了木炭。 检讨厅的众检讨发现。 今冬的木炭尤为耐烧,烟少而不爆裂。 沈念本以为是这一批木炭质量好。 然因公事去了鸿胪寺、钦天监,却发现六七品官所在的公房,木炭皆是烟大不耐烧,与检讨厅去年的木炭一模一样。 沈念瞬间明了,这定是冯保的安排。 京师皇室与官衙开销甚大。 朝廷向来秉持着“该省省,该花花,将更多的钱花在少数贵人身上”的原则。 精炭耗钱量且少。 检讨厅是因有沈念,木炭才变得好烧。 这种区别性对待,弥散于京师官衙内的各种日常琐碎中。 …… 腊月初六,又至常朝。 近四更天。 沈念从床上坐起,然后走到一旁结霜的木窗前细细一瞧,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唉!昨晚铅云甚厚,本以为会下雪,没想到还是没下!” 一旦下雪,今日便会免朝,沈念至少能多睡一个时辰。 一旁。 被窝里的顾月儿也缓缓坐起,温柔地说道:“还早呢,你再睡会儿,我让小桃为你做碗热汤!” 沈念回到床前。 双手轻轻按在顾月儿的肩膀上,让其躺下。 “你歇着,我吩咐小桃去做。” “我没事儿,可以……” 沈念用手指按在顾月儿的嘴上,道:“睡觉!” 顾月儿的脸上露出两个可爱的梨涡,旋即闭上眼睛,沈念为其掖了掖被子,走出卧室。 而此刻。 乾清宫,小万历的寝宫内。 一个小宦官隔着帘幕朝里面的小万历唤道:“陛下,该起床上朝了!陛下……陛下……” 小万历缓缓睁开眼,道:“外面没下雪?” “没有,一片未落。”小宦官回答道。 小万历皱眉道:“为朕更衣!” 依照常例,只要落雪见地白,便可免朝。 此刻的小万历正是贪睡的时候,昨晚睡前便盼着下雪免朝,没想到竟没下。 这种天气,这个时刻,起床上朝完全是一种折磨。 小万历磨叽了片刻,还是穿上衣服,吃罢早餐,奔向皇极殿。 …… 近五更,天色尚黑,皇极殿内外灯火通明。 群臣齐聚大殿内。 虽四周都设有炭盆,但由于地方太大,外加必须令空气流动,吹去炭味,还是有些冷。 沈念作为起居注官,站于御座东南侧,距离最近的火盆不过一米距离,相对舒服。 而站在后面的官员,若不多穿几件棉衣,保准儿冻得直哆嗦。 一些官员甚至在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 稍倾,暖房内。 就在小万历准备走向前朝时,冯保朝其耳语了几句,他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很快,朝会开始。 李太后垂帘于幕后,冯保伺候在左下侧。 各个衙门的主官、主事,开始汇报事务。 经上次的朔望朝会与一旬三朝之争后,常朝明显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 虽还是以张居正为首。 但政务处理更加公开化,许多官员对朝事的了解也增多了一些。 相对太祖时期而言。 当下的一月九朝,已是官员福报。 …… 约半个时辰后,议事完毕。 就在沈念以为要退朝时,小万历突然起身,环顾下方。 “朕怎么觉得今日常朝官员少了一些,鸿胪寺当值礼官何在,立即清查人数。” “是!” 一名官员快步走出,然后与众锦衣卫开始查人。 沈念看向下方,笃定缺人,且还是百人以上。 大明官员,勤是勤,惰是惰,两极分化严重,有些官员知晓失朝无外乎是罚俸一个月,故而肆无忌惮。 根本没将小万历上次的惩罚口谕放在心里。 不多时。 那名当值的鸿胪寺礼官便手拿书册,走到大殿中央。 “启禀陛下,今日失朝者共计二百三十二人,其中,今早或以事或以病,向鸿胪寺请假者亦是二百三十二人。” 小万历皱起眉头。 “你可还记得朕在今年五月十六日的朝会上是如何说的?” 那名礼官当即道:“日后常朝,有迟到者罚俸一月,每月迟到或请假两次以上者,杖责二十。” 今日乃是初六,鲜有月初就请假者。 首次请假,无外乎是罚俸一月,对一些官员而言,完全是九牛一毛。 小万历的脸色沉了下来。 “朕就是那么好糊弄吗?一日之间,以事以病失朝者竟达二百余人,他们的公务比上朝议政重要?是有天大的事情吗?他们的病是连站都站不起来吗?若真如此,朕是不是应该让他们告老还乡了?” 小万历的语气甚是严厉。 这让一众官员都有些吃惊,此乃小万历第一次在常朝之上,大发雷霆。 帘幕后的李太后则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心中喃喃道:“吾儿终于像个大人,有皇帝模样了!” 小万历想了想,道:“命锦衣卫携吏部官员核查请事假者,命锦衣卫携太医院太医核查请病假者,若事假、病假不至于上不上朝,便以懒朝处理,杖责二十!” 听到此话,下方官员都长呼一口气。 幸亏来了! 随即,小万历又补充道:“查明人数后,于初九常朝后,午门外杖责,百官观刑、百姓亦可观刑!” 此话一出,百官都抬起头来。 一直面色平静的张居正微微皱眉,瞥了一旁的冯保一眼。 张居正一眼便看出,小万历今日大发雷霆,是想逐渐掌权,为日后亲政做准备。 对此,张居正并不在意。 他知晓小万历今年初开始便有了这个想法。 他甚至很欣慰。 一个皇帝想亲政才是正常的皇帝,若想修玄修道、或沉迷于其他奇技淫巧,那才糟糕了! 当下的他,还不惧小万历夺权,因为大明没了他,还真无法运转。 但张居正听到小万历说要在午门外杖责,且还要百官和百姓观刑,顿时有了不满。 如此惩罚,有些过分了! 官员失朝,确实该罚。 若只是罚俸一月,杖责二十,也算可行。 但在午门外杖责,还要百官与百姓观看,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惩罚了。 无人观看的杖责二十,肯定是轻杖。 看似打的是屁股,其实打的是脸,屁股大概率不会破皮。 但若在午门外,百官、百姓观刑。 那就不能蜻蜓点水地杖责了,不见血,百姓会讥讽朝廷法令儿戏。 如此。 屁股会很疼,脸会更加疼,因为是在百姓面前丢脸了。 其他官员也都是这个想法,如此惩罚,有些太重了。 但面对当下愤怒的小皇帝,无人敢站出。 张居正之所以看向冯保,乃是觉得此种“朝会上彰显皇权威仪”的方式,定然来自冯保的教唆。 张居正未曾立即站出来。 他在等。 等小皇帝那句:元辅,您以为如何? 这时,次辅吕调阳忍不住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官员失朝固然有错,但不至于令百官与百姓观刑,如此将大损官威,甚至……甚至有些年龄大者,会……会被打死啊!” “打死便打死了!” 小万历几乎脱口而出,然后连忙改口道:“朕的意思是,不重惩,一些官员总会有各种理由逾矩失朝!” 沈念听到那句“打死便打死了”,重新打量起了小万历,觉得他有些可怕。 此话非仁君之言。 若他今日失朝,那岂不是也在“打死便打死了”之列。 他也看了一眼冯保,觉得是后者将小万历教唆坏了,君王治国,怎能依照东厂和锦衣卫那套去做。 君王以法令约束惩罚官员没有错,但若视官员之命如草芥,那就是昏聩之君了。 顿时,整个大殿都变得安静下来。 众官员们都仰着脸,仍旧在为小万历那句“打死便打死了”而惊诧。 这一刻。 所有官员都看出,小万历借今日官员失朝之事,是在急于展现皇权的至高无上,如此做,是为了尽早掌权亲政。 但劲头过猛了! 今日之话,寒了无数官员的心。 一些人看向张居正,此局唯有张居正可解。 “咳咳……” 李太后从官员们的表情里看出异样,知晓小万历说错话了,连忙咳嗽。 小万历也意识到刚才话语有些冒失。 他听到李太后咳嗽,立即条件反射地看向张居正,问道:“元辅,您如何看?” 沈念也看向张居正,心道:这是个难题。 此刻。 张居正若将小万历之意完全推翻,那就是当着全朝官员的面儿打了小万历的脸。 张居正大步走出。 “臣以为,陛下的惩罚无错,装事装病失朝,确实应重惩!” “然今日天寒,有些老迈官员确实无体力上朝,臣恳请陛下,准入仕三十年以上官员于北镇抚司受刑,免于百官、百姓围观,以展现陛下隆恩浩荡!” 入仕三十年,几乎都是五十五岁以上的老臣。 若在人前受刑,外加天寒,很易丧命,还有一些爱面子的,打不死也容易被气死。 张居正如此说,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小万历的脸上顿时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刚才的他,心情忐忑,生怕张居正将他的命令全盘推翻。 这一刻,他觉得,张居正还是有些惧怕他这个皇帝的。 “就依元辅之意。”小万历说道。 随即,便退朝了。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都黑着脸,官员们也都皱着眉头,各回衙门。 …… 翌日午后。 锦衣卫统计出来了装病装事未朝的官员名单。 共计七十五名。 其中入仕三十年以上者,有二十三名。 这意味着将有五十二名官员将在午门外,在一众官员、百姓的围观下被杖责二十。 往死里打是不可能。 但这个年估计是要趴在床上过了。 沈念看到这个名单后,是绝对不相信有这么少的。 可能是冯保收了钱。 可能是张居正私下有了交待。 也可能是李太后与小万历觉得如此做确实太过分,故而减免了一些失朝的重要官员。 知晓将被杖责的官员们,纷纷上奏认错,请求轻惩,然常朝决定的事情,怎会轻易改动! 他们的屁股疼定了,脸面丢定了。 …… 当日黄昏,沈念接到翰林学士马自强的通知。 张居正要求:腊月初九午门外杖刑结束后,所有经筵日讲官聚于内阁议事,不得迟到。 很显然。 小万历常朝上这番冒失的举动,让张居正意识到小万历的教育已经出现了大问题。 他动怒了! 张居正不敢辱骂小万历,不敢令小万历跪祖宗。 但联合一众经筵日讲官,为小万历增加一些仁君教育课,还是手到擒来的。 …… 而此刻,内阁值房。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大阁老,都如想要吃人一般看向冯保。 “三位阁老,陛下早起有起床气,见如此多官员失朝,且还是屡教不改,故而发怒,这……这绝对不是我教的啊!” “当下,让陛下亲政,那大明不是要乱套吗?可能是太后说陛下性格过于软弱,没有主见,陛下他才……” 冯保将锅立即转移到李太后的身上,张居正三人显然是不敢去质问李太后的。 “冯公公,我还是那句话,禁中之事以你为主,朝中政事皆可商量,但陛下之教育,全归经筵日讲官,其他人没有资格误教误导!” 听到此话,冯保有些生气了。 “张阁老,我在陛下面前尽职尽责多年,我会害陛下吗?你若觉得我恶意教唆了陛下,可请旨杀了我!” 说罢,冯保甩袖离开。 冯保之所以敢如此嚣张,是因李太后在其背后撑腰,且张居正为了新政,绝对不会与他撕破脸。 ------------ 第0054章:张居正:增课业,助陛下健康成长(求追读,重要) 腊月初九,五更天,铅云低垂,冬风呼啸。 甚寒。 皇极殿内,灯火通明,值岗的厂卫明显比往常多了一些。 文武百官齐聚殿内。 鸿胪寺当值礼官提前查点人数,发现无一人以事、以病请假。 即将在朝会后接受廷杖的七十五名官员都是一脸郁闷。 其中要被官员、百姓围观廷杖的五十二名官员更是如丧考妣,甚是懊恼。 但已无任何回还余地。 临近年关。 朝会并无太多琐事,不到一个时辰便结束了。 散朝后。 二十三名入仕三十年以上的官员被锦衣卫带往北镇抚司行刑,剩下的五十二名官员则被带到午门外。 文武百官在三大阁老的带领下,紧随其后。 这一刻。 午门外左掖门、右掖门附近都围满了百姓。 小万历令百姓围观,即使无百姓敢来,锦衣卫也会赶来一群百姓观刑。 围观的百姓都相当兴奋。 官员挨板子,向来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场景。 人群中,有诸多持笔墨记录者。 这些人或是小报书写人,或是说话艺人,或是话本撰写者。 今日之景,乃是编排故事的最佳素材。 只要他们将故事最后的核心主旨升华到“皇帝圣明,依法治国,严惩懒官”的高度,那么他们的作品便可在整个大明流传。 若有官员敢出口封禁,锦衣卫便会教他做事。 百姓是聪明的。 官员之权再大,在皇权面前也是老鼠见了猫。 …… 约一刻钟后,午门外。 文武百官、京师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 五十二名官员被押到行刑的空地,站成数排,摘去官帽、褪去官衣,只留下一件单薄的素色中衣。 然后,双手被麻绳所缚,面朝下趴在冰凉的灰色砖地上。 这一刻,尊严已荡然无存。 每名官员身边都站有四名锦衣卫与一名东厂太监。 两名锦衣卫校尉用木杖压住官员双腿,使其臀部翘起,另外两名锦衣卫手持长五尺、径三寸的栗木硬杖负责行刑。 东厂太监负责查数与记录。 就在这时。 天空中突然飘来雪花,如鹅毛一般,越下越大。 天气也越来越冷。 眨眼间,大家便都白了头。 有太监抱来红色鹤氅送到三大阁老、六部堂官的面前。 至于其他官员,只能靠站得再紧一些取暖。 行刑准备事宜完毕后。 身穿红色鹤氅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走到罪官们前面,缓了约有十余息后,高声道:“着实打!” 着实打,即皮开肉绽而不致死之意。 唰!唰!唰! 五十二名官员的裤子几乎同时被扒开,露出白花花,冒着热气的屁股。 廷杖,必须是光着屁股,谁都不能例外。 砰!砰!砰! 午门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廷杖声以及官员们的哀嚎。 声震阙廷! 这种天气,屁股裸露于外,那都是如针刺骨,更别提还要挨板子了。 这一刻,围观的百姓直呼过瘾。 他们非常喜欢这种氛围。 打谁不重要,只要是打高官重臣,他们就很开心。 这一刻,观刑的文武百官心里,五味杂陈,包括沈念在内。 这就是皇帝的权力。 至高无上,视臣子如家奴。 无论你官至几品,有多少政绩,只要皇帝想要你颜面无存,想要你残疾或殒命,只需要一句话。 有官员想起了嘉靖三年的左顺门哭谏,一百三十四名官员集体受刑,惨叫声响彻云霄。 有官员想起隆庆年间,因上疏言皇帝纵饮娱情色而被杖责的吏科给事中石星,伤口腐烂有蛆虫涌出,仍被抬到衙门办公,差点儿殒命。 不逢明君。 做直臣就意味着会被杖、被杀。 像海瑞那种反而擢升者,不是嘉靖仁慈,而是为了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罢了。 沈念再一次感受到了当下官场的残酷。 这狗日的封建王朝,全凭皇帝的心意做事! 若不将小皇帝调教好,待其亲政。 依照沈念日后想做的事情,恐怕也会被如此对待。 廷杖,打碎的是士大夫官员们的脊梁与膝盖。 真正敢于仗节死义的臣子,都是这个时代的悲情英雄。 唰!唰!唰! 鹅毛般的大雪,越下越大。 雪花落在官员们被打得血肉模糊、冒着热气的屁股上,怎一个惨字了得! 很快,行刑完毕。 有家仆的官员被家仆扶着回到了马车,没有家仆的官员只能互相搀扶着去医馆用药。 伤的再重,下午也不能请假。 这是规矩。 若请假,还要挨揍,且没准儿就是四十杖了。 因这场雪,一些官员的屁股上肯定会形成杖疮、冻疮,若身体差一些,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但是,这又有谁在意呢? 大明朝最不缺的就是补缺的官员。 正如小万历那句脱口而出,俨然是心里话的说辞:打死便打死了! 随即,百官与百姓四散而去。 沈念等经筵日讲官都奔向内阁值房。 …… 一刻钟后,内阁议事厅。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大阁老坐于最前方。 马自强、申时行、陈经邦、何洛文、许国、王家屏、沈一贯、沈念等经筵日讲官站于后。 张居正缓缓起身,面色严肃地环顾四周一番后,方才开了口。 “诸位,近日咱们都倦怠了啊!” 经筵日讲官们都有些懵,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自今年年初,我便发现陛下对朝堂政事愈发关心,一些批词语态,颇有贤君之风,陛下聪慧,学政甚快,我觉得陛下距离亲政已经不远,此乃大明之幸,百官之幸,万民之幸!” “然陛下毕竟没有经验,在一些朝事上易冒失,易使性,易判断有失。” “此非陛下之错,而是我们的讲学内容已跟不上陛下成长的速度,我建议,年后为陛下增加课业,经史要讲,礼仪要讲,祖训要讲,德育要讲,君王视朝的经验更要讲,要多讲!” “课业调整太晚,实为臣子之失。稍后我将向陛下请旨,以经筵日讲官失职之过,各减一个月俸禄,诸位可有异议?” 听到这番话,经筵日讲官们都是一脸敬佩的表情。 不愧是首辅,讲话太有水平了! 看似在言经筵日讲官之错,其实是指责小万历有亲政之意无错,但过于冒失,在朝事上胡乱指挥。 官员集聚,当着皇帝的面儿指责皇帝,算作谏君;但不在皇帝面前而说其坏话,就是犯上。 张居正把控得非常到位,谁也挑不出理来。 此番话的明面之意是:经筵日讲官教学有失,应更加尽心尽力教导皇帝。 暗中之意是:小万历做事冒失,胡乱指挥朝事,要为其增加课业,助其打好基本功,间接地让他无暇瞎指挥,保障他的健康成长。 “无异议!”众官员齐声回答道。 随即,众人便散去了。 接下来,每人在日讲课上增加一个关于“贤君之德、思而后行”的话题,就能让小万历听得耳朵生茧了。 …… 午后,文华殿内。 小万历正在练习写大字,大字的内容是:思则睿,睿作圣。 此话出自《尚书》。 意为:多思考思想才会通达,思想通达了才能达到圣人的境界。 李太后之所以让他写这句话,正是因小万历做事过于冒失。 本来杖责失朝之臣,走个过场就行,也能彰显皇威。 他非要加一句:令百官与百姓围观。 虽然重惩官员也是巩固皇权的一种形式,但此举引得整个朝堂的官员不悦,就非明君之治了。 小万历使劲过了头。 小万历也非常郁闷,他本以为自己表现甚好,张居正都低下了头,没想到又被惩罚。 这时。 冯保捧举着张居正呈递的经筵日讲官自惩奏疏来到殿内。 李太后看后,直接黑了脸,小万历则是更加郁闷。 奏疏内,句句言经筵日讲官之失,其实字字都在指小万历冒失发言,惩罚不当。 张居正的表达,清楚而精准。 “臣等皆盼陛下早日亲政,然陛下乏历练,事轻率,宜令其再经世事以砥砺之。” 一言以蔽之:陛下,青涩稚气,宜多读书。 李太后将奏疏放到一边,看向冯保。 “看到没有,这份奏疏,明着训的是众经筵日讲官,实则暗着骂的,一个是你,一个是我!” “皇帝距离亲政还早着呢!若张首辅撂挑子不干了,谁还能担得起大明朝的国政重担!靠我还是靠你?” 冯保躬着身子,低着脑袋,不敢言。 李太后又看向小万历。 “你呀你,可参政,可立皇权之威,然必须合法合礼,做事务必三思而后行,不可无端逆百官而行,下旨前须问元辅:此事,您怎么看?” “如‘打死了便打死了’之类的话语,万万不可再说!” “纸上那句话,再加抄一百遍,日后多思课业,多问元辅,莫立即拿主意,明白吗?” “是,母后!” 小万历无奈地点了点头,转了一圈,还是他错了。 …… 腊月十七日,辽东将领传来捷报。 辽东大捷。 边军大破掳寇,斩首二百余人,酋首六人,溺河而死者甚多。 小万历大喜。 年关将至,边境盗匪不断,有此大胜,边境的百姓定然能过个好年。 很快。 兵部上奏,称此乃首辅张居正运筹帷幄之功,当赏。 小万历大手一挥,当即表示重赏。 …… 腊月十八日,近黄昏。 沈念在起居注书册上写道:“上手谕曰:辽东大捷,诚为罕有。实元辅预授秘技,始能成功,特赐银百两,蟒衣一件,彩缎四表里。二辅和衷共计,各赐银八十两、蟒衣一件,彩缎二表里。居正等入谢,言:辽东大捷,皆皇上威德所致,臣等自愧无功,滥叨重赏……” 又是一番君明臣贤,互赞谦让的融洽场面。 沈念能感觉到,张居正一心为国,并无其他想法。 但小万历却不是。 沈念明显感觉到小万历对张居正愈发敬畏,愈发疏远。 …… 腊月十九,近黄昏。 街头虽冷,然人流如织,小摊小贩甚多,皆在售卖年货。 年味越来越重。 沈宅的年货基本已被顾月儿备齐,只是缺了几副门神、吊屏、纸葫芦。 放衙的沈念便带着顾月儿一起出门前往崇文门里街去购买。 接下来的几日,沈念便清闲了,为岁末大祭祀凑个人数即可。 之后。 沈念可以享受正旦五日假与元宵十日假。 此乃大明京师官员最幸福的时光,但前提是,皇帝与内阁无特别事情宣召。 年后三月初。 沈念的母亲将来京照顾顾月儿,到那时,沈念就能吃到最地道的钱塘菜了。 …… 崇文门里街道。 一家售卖年节饰物的店铺内。 沈念挑选完所需物品后,突然被一件木版画吸引住了。 此木版画大约有五寸见方。 最下方写着五个小字:雪中廷杖图。 雕刻技术甚是精湛。 画面上,小万历坐于最上方,侧边是三大阁老,中间张居正的胡子都快拖到了地上。 下边是一众趴在地上准备挨揍的官员,最中间则站着冯保。 画得惟妙惟肖。 正是根据不久前小万历廷杖失朝官员而设计出来的。 近日,关于此事的话本、说话故事全都出来了,茶馆里的顾客接踵摩肩,都爱听这类官场故事。 有人为了挣钱,编排得甚是离谱,但那些被调侃的官员,皆不敢言,因为没准儿某个店铺的东家就是冯保。 突然。 沈念发现木版画上小万历东南侧还有一人,他不由得笑问道:“掌柜的,这个地方站的是谁,竟然与三位阁老同样大小?” 中年掌柜看向沈念。 “这位乃是陛下的日讲官,翰林院检讨沈念。” “敢骂天下读书人废物的史官,我甚喜欢他,他这是在为陛下记录起居注呢,你竟然没有听过他,难道不知他的《废物论》吗?” 沈念因在国子监训诫,名气甚大,不过知其长相者并不多。 沈念顿时乐了。 他还以为是个小太监,幸亏没说出口,不然就骂到了自己。 沈念胸口一挺,道:“掌柜的,我也甚喜欢他,你这种木版画,给我来五个!” “月儿,直接付钱,咱不讲价!” “好,好!”顾月儿顿时笑了,她最喜欢的就是沈念这种臭美时的气质。 这才是能过日子的良配。 ------------ 第0055章:新三不足说!愚蠢又勤快的直臣们 腊月二十一日。 京师。 天气愈来愈寒,年味越来越浓。 就在官员们正筹划着年假要如何休闲娱乐时,一封来自沈念同年、河南道试御史傅应祯的奏疏。 炸响了整个朝堂。 “臣闻今岁雷震岁门兽吻,地震于京师直省,不下数次……未见皇上下修省一语,以回天意,晏然如处无事,岂真以天变不足畏乎?” “朝廷遣太监往真定府抽扣,原非国初令典,事创于正统间也,乃是甘心效朝中失德之故事,岂真以祖制不足法乎? “臣又近闻户科给事中朱东光陈言保治,不过一二语直切时事……几于触犯雷霆,本又留中,岂真以人言不足恤乎?” …… 简单来讲,傅应祯在奏疏中讲述了三件事。 其一,今年天变不断,然皇帝敬畏天地的诚意不足,他谴责皇帝:敬天之心不纯。 其二,朝廷派遣太监前往真定府催税,为考成法而不学先帝的免缴田赋之举,他谴责皇帝:未效法祖宗之德政。 其三,自新政以来,朝廷将许多反对新政的奏疏留中不发,严惩言官,他谴责皇帝:不听谏言,驱逐直臣。 其中,他还为去年弹劾张居正而被革职为民的言官余懋学求情,认为后者应官复原职,才能恢复朝堂进言上谏之正风。 这般对上谏言、质疑政事决策的奏疏,其实不算少。 大多都被留中。 但傅应祯的这番奏疏却如一块大石,在朝堂上激起千层浪。 因他有所暗讽。 言官上谏,总喜欢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夹枪带棒。 傅应祯在奏疏中有三个反问。 分别是:岂真以天变不足畏乎?岂真以祖制不足法乎?岂真以人言不足恤乎? 这三个反问。 对应的正是北宋保守派官员形容改革派领袖王安石的“三不足”。 傅应祯将小万历比作宋神宗,将张居正比作王安石。 神宗这个谥号可不是什么好谥号,神字,指皇帝统治无能、无所作为。 而王安石在当下官员心中,那也是摇动国本、促使北宋靖康之耻发生的奸臣。 有语云:言官上奏,拂天子易,忤要人难。 这个要人,便是张居正。 傅应祯用尖酸刻薄的言语,不但批评小万历失德,而且讽刺张居正误国,质疑朝廷新政。 小万历与张居正怎么忍得了! 因傅应祯本就在京师。 在沈念看到此奏疏时,傅应祯已经被送到了北镇抚司诏狱。 其中。 小万历的批复上有这么一句话: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好生打着问了来说。 此话,可能是张居正授意的,也可能是小万历与冯保定下的。 但先打后问,明显是要傅应祯立即认错。 沈念知晓此事后。 第一反应是无奈,第二反应是活该。 他曾与傅应祯有过些许交集,此人思想腐朽,做事固执,以争言为快。 沈念无奈。 是因这样的官员若为政一方,绝对是百姓之福,因为他心里有百姓,能做实事。但此番上奏,朝廷必然重罚,其仕途结束,乃大明之损失。 沈念道活该。 乃是因这样的官员太多了。 他们接受不了破旧立新,接受不了坏祖宗之法,接受不了张居正柄国专政。 他们不坏,但是愚蠢,勤奋的愚蠢,是最坏事的。 若依傅应祯之言。 小万历若畏天变,就应夺张居正之权;小万历若遵祖制,就应为民减赋;小万历若畏人言,就不该因言官直言而严惩。 在他心里,无论大明是兴是衰,新政是好是坏,绝对不能出现这种破坏祖宗之制的权臣。 他想的太简单了! 首先。 夺张居正之权,大明立即会乱成一锅粥。 人人都觉得自己可挽天倾,但真到了那一步,他们只会换个掌权人埋怨弹劾。 其次。 为民减赋看似是德政之举且能聚拢民心,但却不适用于当下。 考成法就是有意让官员催缴赋税,不然朝廷国库钱财不足,如何支撑军费与官员俸禄。 当下若不强势改革吏治,以后就不是百姓交不起赋税,而是百姓完全没有田地,全被富贵者所兼并。 促使百姓有能力缴纳赋税的正确方式是,打击兼并土地者,然若想打击成功,必须要率先改革吏治,故而考成法不可宽松。 最后。 他所言的言官直言上谏无罪。 确实应无罪。 但一个个言官们思想腐朽,误言新政,俨然是朝廷施行新政的最大阻力,且又解释不通。 只能重惩。 当日,傅应祯就被锦衣卫打得奄奄一息,若非张居正发话,不可致死,可能他就没命了。 傅应祯骨头甚硬,咬紧牙关,就是不认自己有结党嫌疑。 …… 第二日,又有四名官员参与了进去。 户科给事中徐贞明为傅应祯送药粥。 广东道御史李桢、陕西道御史乔岩,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前往慰问傅应祯。 在这个时候。 慰问与皇帝和首辅对着干的官员,这不是找事吗? 但这些人就认死理。 锦衣卫质问他们为何看望罪臣。 他们的回复是:傅应祯直臣也,吾知其无罪,故往问之,无他意。 当小万历和张居正听说此事后。 立即命锦衣卫将这四人也抓进诏狱,审查有无结党之嫌。 沈念听说后,连连叹气。 大明官员,有狡诈如狐者。 也有为了所谓礼法、祖制,明知是飞蛾扑火,还是要弃命朝前冲的。 后者值得钦佩,但在当下,却是努力错了方向。 沈念能理解张居正的苦。 兢兢业业,夙夜为公,将大明两京十三省担在肩上还要被骂作奸臣。 这谁受得了! 张居正没有杖毙他,其实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但这些“愚蠢且勤快”的官员,也是大明不可或缺的基层力量。 沈念认真思索一番。 此番严惩言官的方式,实乃治标不治本,只能使得新政施行更加困难,使得张居正树敌越来越多。 他决定参与此事,救一救这几人。 就在沈念还未想好是上疏言事还是去寻张居正时,听到了朝廷对傅应祯的惩罚结果。 “发配定海卫充军终身。” 傅应祯知晓结果后,大笑道:“臣无生理,主上犹待以不死,使得执戟海上,臣老死奚憾!” 此话的表面意是:臣本以为是死罪,没想到皇上只是让我去海边守卫,我没什么遗憾的了! 而实际意思是:臣不服,臣一心求死! 他如此说,沈念肯定是救不了他了,关键是此言很有可能害苦看望他的四人。 赵用贤四人秉持的原则是“直言无罪”,还有被免于被惩的可能。 当即,沈念打了个腹稿,快步朝着内阁奔去。 ------------ 第0056章:师生深聊!张居正:同我者,子珩也。 午后,内阁。 当值的中书舍人将沈念引入张居正的值房中。 依照沈念当下的品级,在没有提前汇禀的情况下,其实没有资格面见张居正。 但他有着日讲官的身份,外加他在张居正特意交待的官员名单内。 只道一声有要事汇禀,便来到了张居正面前。 “翰林检讨沈念,参见阁老!”沈念躬身拱手道。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沈念以官职相称,显然是为了公事。 “子珩,何事?” 沈念拱手道:“阁老,下官想为户课给事中徐贞明、广东道御史李桢、陕西道御史乔岩、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四人求情,恳请朝廷免于责罚!” 听到此话,张居正皱起眉头,缓缓站起身来。 “怎么?你与他们有旧?你无事趟这趟浑水作甚?是否责罚他们,取决于诏狱的供状,取决于陛下的圣断,大过年的,莫为自己找不自在,速速回去!” 张居正以为沈念是因与四人有旧而求私情,故而怒斥沈念。 沈念脸色不变,朝前走了一步。 “阁老,我不曾与四人有旧,也非为求私情,乃是为了新政顺利展开,为四人求情!” 张居正看向沈念。 “若是‘直谏无罪,言官之责’那套说法,便莫讲了!那些无知蠢货,威胁朝廷,扰乱国事,不顾国家成败,若不严惩,日后将更加猖獗!” 张居正面色铁青,显然被此事气得不轻。 沈念缓了缓,开口道:“历朝历代,推行新政者,无不是一边挨骂,一边改革。” “下官知阁老之苦,知阁老之累,然重惩言官,并非良策。” “何为良策?”张居正反问道。 “示弱,轻惩,培养支持新政的贤良之官,使之居于要职,为阁老分担压力。” “示弱?老夫示弱,能被那群言官吃掉!”张居正非常清楚那群迂腐言官对他柄国的恨意。 他能感受到。 他若下台,结局可能会如晚年严嵩那般凄惨。 沈念问道:“阁老,不知您是否知晓,您在百官心中是什么模样?” “是何模样?” “辅政操急,以宰相自居,负性刚果,持身正大,独断专行,一手遮天……” 张居正认真听着,听完竟没发现一个褒义词。 他气得嘴唇发颤,长须翘起,但细细一想,自己可能在百官心中就是这个形象。 一个考成法,几乎将九成官员都得罪了。 这种话,无人敢在他面前讲。 “你也如此想?” 张居正轻捋胡须,面如平湖,然心中甚是忐忑。 他觉得沈念不敢点头。 但又认为沈念摇头,极有可能非发自真心。 沈念思索数息后,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还补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嗯。 “砰!” 张居正听到此话,身体一趔趄,腰撞在桌子上,只感觉脑子嗡嗡的。 他自问甚是器重沈念。 没想到在沈念心中竟然是这种形象。 沈念连忙道:“阁老,大家皆如此认为,非大家之过,而是您造成了这种假象!” “我知您为大明江山呕心沥血,希冀着以新政兴盛大明,几乎不在乎自己的名声,您身上的担子有万钧重,但从未抱怨过!” “我觉得,您有时在强撑,将自己表现得无坚不摧太累了,您在执行新政上可以强势,但在其它方面,理应示弱。” “不知您是否发现,您被言官攻击时,无官员为您辩解,朝中不乏您的支持者,无人为您出言,是因大家认为您无所不能且陛下会为您撑腰。你是超乎法令之上的存在……” “这种认知,就是很多人觉得您独断专行、一手遮天的缘由。” “其实,您只是觉得定下的政策行之有效,有益于大明,您想更有效率的变法改革,故而便出言定下,不与任何人讨论,其他两位阁老在您面前也只是道一句:附议。” “如果我没猜错,您应该已经准备布局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已在一些州府试行数年的一条鞭法了,此新法,将会得罪更多人,到时定然还会有无数反对者攻击您!” “你若倒下,所有的新政之策便都倒下了!” “阁老,一个人可以走得很快,但一群人才能走得很远,靠您一人,兴盛不了大明。” “我希望您示弱,是希望当您被言官谩骂,会有人站出来为您说话。” “我希望您轻惩,是觉得那些不懂您的官员当看到新政取得的成果后,会了解您的苦衷,会赞颂你的功绩,如此更有成就感!” “即使他们永远不懂,百年后,千年后,一定有人能懂得您为大明的付出,是您扛着大明朝在走!” “示弱,是为了您自保;轻惩,是为了让更多官员有机会了解您的付出,看到新政取得的功绩。” “至于当下的一些谩骂、不解,就任它去吧!” “不出所料,傅应祯被充军后,一定有百姓赞颂他,一定有百姓谩骂您,但那又如何呢?伤不了您皮毛,或许若干年后,他们会为当初的行为自责不已!” …… 这一刻,张居正的眼眶有些发红。 他没想到沈念竟如此了解他,没想到沈念能精准地道出他的不足。 他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他夙夜为公的辛劳,他为了复兴大明所作的牺牲,他对一条鞭法的谋划,以及他存在的问题…… 这一刻,沈念已不仅是他的学生,还是他的伙伴,志同道合的伙伴。 偌大的大明王朝,政事千头万绪,确实需要有人为他分担。 老迈的吕调阳不行,对他唯命是从的张四维不行,但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沈一贯、沈念等,都是可以重点培养的。 特别是沈念。 张居正本以为他只是机灵一些,没想到心中有大智慧。 沈念的所言所行,不是在追随自己,而是在坚持做正确的事情。 这一刻。 他豁然开朗,觉得身上的压力减少了许多。 张居正看向沈念,问道:“子珩,你今日说出这番话,是为了什么?高官厚禄,千古留名?” 沈念今日这番话,显然不是为了攀附张居正。 沈念微微一笑。 “高官厚禄不过浮云,千古留名或是骂名,我只是觉得,当下的大明太糟糕了,底层百姓的日子过得太糟糕了,若有能力,便应帮助更多的人,让他们过得幸福一些,我也不虚此生!” 张居正轻捋胡须,心中喃喃道:同我者,子珩也! ------------ 第0057章:日讲课卷王,沈一贯与王家屏 腊月二十五日,近午时。 户科给事中徐贞明、广东道御史李桢、陕西道御史乔岩、翰林院检讨赵用贤,毫发无损地从诏狱内走出。 张居正命人送给他们八个字:若秉公心,诸事可言。 这让四人有些懵。 让诸多暗中观察此事的京师官员们都有些懵。 依照张居正往昔的行事作风,这四人即使不被贬谪,也绝对会外放。 这让官员们看到了张居正的底线:可以言,但不可乱言。 沈念知后甚喜。 他本以为即使轻惩也是外放为官,没想到竟未有丝毫惩戒。 这说明—— 张居正在正确的事情上是听劝不拗的,是愿意妥协的,是想与一众志同道合的同僚兴盛大明的。 此事就以“傅应祯发配定海卫充军终身”结束了。 傅应祯的最大罪过是诋毁皇上,这点儿,谁也救不了他。 …… 腊月二十七日。 百官呈递贺表庆贺岁暮大袷祭祀。 腊月三十日,除夕。 小万历前往太庙,行大袷礼,祭祀列祖列宗。 除夕之后。 大明的官员们将迎来一年之中最幸福的年假。 自正旦到初五,官员们可以连歇五日。 然后上衙五日后。 正月十一日到正月二十日,放元宵假,可连歇十日。 这对年法定假期只有十八天的大明官员而言,实乃久旱逢甘霖。 一些官员为凑足二十日大长假甚至月假,或请省亲假、或请祭祖假、或请成亲假。 这时,是最好批的。 不过,京师官员正旦日还需参加大明最盛大的元旦大朝会以及正旦午宴。 他们的假期在正旦下午才算开始。 …… 万历四年,正月初一。 天微微亮。 禁中内外,灯火通明,锦衣卫列队如林。 鸿胪寺官员手持牙牌引导六部九卿、各省督辅、各国使臣,步入皇极殿。 张居正身穿绯色蟒袍,站于文官之首,其他官员依照职位高低排列。 站在临近门口处的沈念,强打着精神,不时拧一下大腿,才能保证上眼皮不会碰到下眼皮。 昨晚守夜,他子时才睡,而今日,三更天便起来了。 他周围的官员,精神状态也都大多一般,比往昔上衙要疲累多了,然却还要必须打起精神。 稍倾。 小万历身穿玄色衮服,走到御座前,稚嫩的小脸上微微泛红,显然有些紧张。 从小就要穿上帝王衣裳,装出大人模样,端出帝王威严,确实难为他了! 司礼监太监冯保站于一侧,如一只鹰隼般俯视着群臣。 首先,是四夷入觐环节。 蒙古鞑靼部使者献骏马,高呼:愿与大明永息兵戈! 身穿蓝缎团领袍的朝鲜使臣献人参布匹,称与大明的关系是:如子事父! 还有琉球、暹罗、安南、爪哇、满剌加等小国的使者,皆对大明送上祝福。 小万历依照礼部和鸿胪寺事先拟好的说辞,逐个封赏。 紧接着。 大明首辅张居正大步走出,开始汇报大明去年一整年取得的成果。 如:考成法施行后政令传达的效率明显提高;给驿条例为朝廷节省了多少开支;戚继光、李成梁等边将的胜利军报等等。 听完张居正的汇报,给人一种“大明朝国泰民安、正值盛世”的感觉。 最后,就是小万历对所有官员的夸奖以及新一年的寄语。 此稿来自翰林院,沈念亦有参与。 临近午时,小万历赐宴,百官们迎来了放松时刻。 教坊司的舞姬们开始表演,一众珍馐美食纷纷端上桌子。 群臣觥筹交错,吃喝交谈,寻沈念这位后起之秀喝酒闲叙之人甚多。 …… 一个时辰后。 各个衙门的主官都已离去,就在沈念准备开溜回家,享受假期时。 翰林院修撰王家屏、翰林院编修沈一贯提着酒壶、端着酒杯来到沈念面前。 这二人,一个三十八岁,一个四十三岁,且比沈念官职高,皆是今年特例擢升的日讲官。 他们寻沈念喝酒,沈念自然不能端着。 三人闲聊了片刻后。 沈一贯凑在沈念耳边,道:“子珩,我与忠伯(王家屏的字)打算明早呈递奏疏,将陛下元月五日至十日的日讲课课业担起来,但我二人恐有些撑不起来,故而想邀请子珩贤弟与我们一起联名上奏,如何?” 经筵日讲官中,三人的官职最小。 若想特例擢升,为小万历讲课就必须积极主动一些。 他们称想带上沈念,其实是让沈念带上他们。 有沈念在,成功率至少能翻一倍。 王家屏笑着说道:“子珩,我已规划妥善,稍后咱们便回翰林院撰写奏疏,待内阁同意后,咱们初二、初三备课撰写讲义,初四交审,初五还能歇一日,甚是美哉,你看如何?” 听罢这番安排,沈念只想趁着微醺,揍二人一顿。 这还是人吗? 吭吭哧哧忙活一年,本可以休息的,却主动要求干活。 正旦五日假,就休息一日。 太拼了! 若小万历听到这两人大年初一都在筹划着为其备课,估计想赐二人诏狱五日游,外加鹤顶红。 沈念心中的规划是—— 初二携妻逛庙会,初三携妻看杂剧,初四携妻听评书,初五大睡一天,享受夫妻静谧时光。 沈一贯见沈念没说话,不由得疑惑道:“莫非子珩贤弟不愿,想多休息几日?” 沈念还未开口。 王家屏便一脸正气地反驳道:“子唯兄,你太小瞧子珩了!子珩向来勤勉,将陛下课业看得如国事一般重要,他怎会偷懒?怎会选择虚度时日?” “再说,当年太祖执政时,官员假期全年不过三日,我们如今已经幸福多了,完全可以在元宵日休息嘛!” “子珩,是愚兄说错话了!”沈一贯朝着沈念郑重拱手,一脸认真。 此刻的沈念,张嘴都不知说什么。 这二人将其架到了道德高处。 他若反驳,就是懒政,就是虚度光阴,就不是二人心中那个闪着光的沈子珩。 “可以,我们现在就去写联名奏疏!”沈念说道。 沈念猜想这几日向他寄送拜帖的人会特别多,他正好可用此公事回绝。 另外,正旦假期抢日讲课,确实可让内阁大喜,可受小万历褒奖。 沈念也是想追求进步的。 至于他的原有规划,只能放到元宵节的十日假了。 ------------ 第0058章:夜谈!谁人能救世? 国士还是国贼 大年初一,近黄昏。 王家屏、沈一贯、沈念三人将他们联名撰写的“主动请求轮值日讲”的奏疏,呈递到了通政司。 不到一个时辰,内阁就给了批复。 “准,上甚悦。” 沈念看到这四个字,完全能想到小万历心中如山洪暴发般的愤怒和又不得不夸赞三人的无奈。 过年,绝不会有一个正常的少年喜欢上课! 王家屏与沈一贯二人大喜。 当即就与沈念商讨起了这五日的讲义纲要。 因张居正提出要为小万历增加课业,今年的日讲课内容,自然要比去年的内容多一些。 三人商讨个大概,定下明日可睡个懒觉后再来,便各自回家了。 沈念回到沈宅后。 身心俱疲,吃过晚饭没多久,便睡下了。 …… 大年初二,冬阳初升。 沈念不紧不慢地来到翰林院。 当看到王家屏与沈一贯撰写的讲义纲要进度时,就知二人定是天未亮就来了。 他们心中的“睡个懒觉”,大概就是五更天起床。 当即。 沈念也开始准备讲义纲要。 正所谓:砌墙的砖头,后来居上。 沈念虽来得晚,但速度快,不到午时便准备好了五日的讲义纲要。 而王家屏和沈一贯,还处在收尾阶段。 午后,三人将讲义纲要呈递给了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 他审核通过后,三人才能撰写完整的讲义,然后再交给申时行审核,申时行通过后再交张居正审核后,才算定稿。 小皇帝的教育,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如此。 一直忙到初四中午,才算将讲义定稿。 沈念回家后,阿吉将一份拜帖名单交给了沈念。 仅仅今日,便有十余人邀请沈念或赴宴郊游,或吟诗作赋,或畅谈乡谊。 沈念自然是全拒了。 他不爱参与此类饭局酒局老乡局。 他希望所有人都知晓他这个特点,不然一些乱七八糟的琐碎杂事,就能将他折腾得没有力气。 近黄昏。 沈念写了两个拜帖,命阿吉送了出去。 …… 正月初五,入夜。 京师东,澄清坊,一座不知名小酒馆的二楼雅间。 沈念、王祖嫡与赵用贤三人坐在了一起。 王祖嫡与赵用贤收到沈念的拜帖后,都是颇感意外。 他们知晓。 自沈念担任日讲官后,虽与他们仍同屋办公、同等品级,但仕途前景已截然不同。 他们还知晓。 沈念不喜交际,年节多人邀其聚餐都被他婉拒。 二人与沈念在检讨厅相处的还算不错。 但私下,除了几次检讨厅聚餐外,私交只能算作一般。 今日沈念请他们喝酒吃饭,让他们觉得必然是有要事相商。 三人边吃边聊。 由于是同僚,共同话题较多,不多时便有说有笑,气氛甚是融洽。 这时。 沈念看向二人,笑问道:“汝师兄、胤昌兄,在你们眼中,何为国士?” 国士,那是士大夫官员的至高荣誉! 但凡是读书人。 几乎都幻想过自己变成可挽天倾的国士,救时救世。 赵用贤率先笑了。 读书人喝了酒,就爱聊这种文艺话题。 他端起酒杯,挺起胸膛,道:“民之圭臬,国之栋梁,德正乾坤,才安社稷。天下兴亡,百姓安危,皆可系于一身,功勋之大,足以光耀青史,是为国士!” “纵观历朝历代,谁能称得上国士?”沈念问道。 王祖嫡想了想,回答道:“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礼让天下开法家先驱,是为国士;蜀汉丞相诸葛孔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五次北伐,可歌可泣,是为国士;范文正先忧后乐,为国家计,为黎民计,为族人计,文武双全,是为国士!” 一旁的赵永贤认可地点了点头。 沈念则微微摇头。 “管仲私德有瑕,贪财好奢,史有多载,非德正乾坤者;诸葛丞相穷尽一生,难挽天倾,非才安社稷者;范文正之庆历新政不到两年便夭折,于西北只有守势,德高于才,文治武功皆不足矣,亦非国士!” 赵用贤笑着道:“子珩,你过于较真了,天下焉有完人、圣人?他们已经是千年来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了!” 沈念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又问道:“二位,当世可有国士?” 二人认真思索一番后,都摇了摇头。 沈念站起身,朝着窗口走了两步。 “有一人,主施新政,不到三年,使得全国赋税征收率由不到五成跃升到九成。” “有一人,苛吏治、信赏罚,使得六部奏章批复速度从平均月余缩短至三日。” “有一人,强制改革驿站制度,一年为朝廷省下百万两支用。” “有一人,重用边将,秉持‘外示羁縻,内修战守’之策,北境练兵,东南建水师,使得外敌不敢犯边。” …… “这样的人,即使私德有瑕,只手遮天,算不上国士,也不能将其当作国贼吧!” 赵用贤与王祖嫡听到这番话,几乎同时站起身来。 他们自然听出,这个人就是当今内阁首辅,张居正。 “子珩,你到底想说什么?”赵用贤问道。 “二位贤兄,我今夜不是在为张阁老歌功颂德,而是想说,大家骂张阁老独断专行,骂他一手遮天,骂他把持朝政!” “如果真将他骂了下来,大明的天,谁来撑?大明的事,谁来揽?我们能找到一位符合我们心中期待的国士吗?” “近日,我能看出因傅应祯之事,二位对阁老有意见,二位反对阁老秉持朝政,独断专行,有上奏弹劾之意!” “但当下的大明是什么模样,二位应该是清楚的,若有一腔热血,就不应只看眼前,礼崩乐坏在即,谁能救时,谁能救世,谁是真心为了大明,我们便应支持谁,即使不支持,鸡蛋碰石头,有何用呢?” “为官者,须知大明江山最重,天下黎民最重,至于其它,皆不足为道!”说罢,沈念朝着二人重重拱手。 沈念知晓眼前的二位有“致君尧舜上”之志,故而不想让他们成为张居正的敌人。 当下的他,已做好了全力辅助张居正新政的打算。 他想倾尽全力,为张居正遮挡一些风雨,让新政少一些阻碍,多一些帮手。 ------------ 第0059章:十日假泡汤!年轻牛马不需要假期 小酒馆,雅间内。 赵用贤和王祖嫡望着躬身拱手的沈念,连忙将其扶起。 二人完全明白沈念之意。 张居正纵然有千般不是,然当下的大明离不开他。 攻击张居正,不但无用。 而且对江山社稷、天下黎民,毫无益处。 二人皆是传统老派的官员,肚子里面学得都是“为臣者须遵纲纪守礼法,不平则鸣,惟论是非”那一套。 在他们眼里,张居正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为实,违逆祖制、钳制言官是真。 缄口保身,绝非为臣之道。 二人打从心里认为傅应祯奏疏所言,并无大错。 但从沈念这番说辞来思考,张居正若无此等权势,新政也无法取得这般成果。 另外,他们也有私心。 当下的官场风气是:介直敢言,蔑视权贵,便是良臣。 一旦得名。 即使仕途不顺,回乡讲学,也能聚拢一众学徒,保障吃喝无忧。 不能青史留名,也能成为一方名士。 故而,擎举着“礼法祖制”,往死里上谏,无疑是一条人生捷径。 今夜。 沈念那句“大明江山最重,天下黎民最重,至于其它,皆不足道”,对他们有所触动。 他们视“名节风骨”如命,视“礼法国制”如命,然却没将“大明国运,社稷兴亡”作为头等重要之事。 当下世风如何,他们很清楚;当下新政的成果如何,他们也很清楚。 自古以来,朝事无是非,只有“利害”二字。 张居正在朝,利大于弊,这个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 只是让他们将“礼法国制”放在一边,像翰林检讨刘楚先那样,完全追随张居正的脚步,他们做不到。 此观念,非一朝一夕能改。 正如沈念预料的那样。 近日,赵用贤与王祖嫡确实对张居正柄国专政有所不满,他们在私下有所埋怨,也想找机会弹劾。 沈念不愿二人离朝外放,故而才有了今夜的交谈。 赵用贤想了想,道:“子珩,我已知你意,何为忠,何为奸,何为对,何为错,应以长远目光来看,今日愚兄收获颇深,待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我也是。”王祖嫡也一脸认真地说道。 不多时,三人便散去了。 沈念做完此事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知晓,更改一个人的观念很难。 但若待他们上奏弹劾后再规劝,便没有回头路了。 沈念不求他们支持张居正。 只希望他们能不像傅应祯那样,鸡蛋撞石头,除了内耗,别无所用。 沈念之所以没有叫上检讨厅的刘楚先和刘克正。 乃是因刘楚先作为张居正的同乡,对张居正乃是无脑颂。 至于刘克正,他当下只想着练好官话,在翰林院扎根,对上官之令,坚决执行。 这类人,官不会做的很大,但往往没有那么多坎坷。 …… 正月初六,清晨,京师内年味仍浓。 文华殿内。 小万历端坐于御案前,李太后垂帘于后,冯保伺于一旁。 主讲官以申时行为首,外加王家屏、沈一贯、沈念三人,还有数名展书官、小宦官,站于两侧。 三大阁老皆没有来。 小万历坐在御案前,不多时,挺起的腰就弯了下去。 “咳咳……” 李太后一咳嗽,小万历便连忙直起腰。 很快。 待申时行讲完一篇经籍要义后,王家屏三人便开始依照讲义上课。 王家屏与沈一贯虽然很拼,但表现最好的依旧是沈念。 这从小万历认真兴奋的表情就能看出。 日讲即将结束时。 小万历看向申时行,道:“申学士,朕昨日不小心碰到桌角,伤了右手,目前还有些疼痛,能否免了下午的大字课?” 申时行、王家屏、沈一贯、沈念四人同时望向小万历的右手。 手背之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伤口,已经结痂,几乎不会影响写大字。 小万历明显是想偷懒呢! 若让其放鞭炮,他绝对不会喊疼。 日讲之上,李太后几乎不会开口说话。 日讲主官布置什么,小皇帝当日便做什么,小万历就是觉得三大阁老不在,申时行不敢忤逆他,故而想出了这么一招。 为偷懒,小万历的招数甚多。 若是放在往常,申时行自然就同意了,然去年年底,张居正刚强调过为皇帝增课业。 申时行为了这番鸡毛蒜皮的原因,便让小万历休息,张居正知晓后,肯定训斥他。 然作为臣子的,又不能不体谅君上,小万历若带伤写完字,高喊着手疼,那申时行还要挨骂。 王家屏、沈一贯和沈念三人都默契地低下脑袋。 如此棘手的事情,幸亏有申时行撑着。 申时行想了想,拱手道:“陛下右手受伤,自然不能再练大字,不过,臣有一套左手书法课,可教给陛下!” 此刻的小万历,气得直想掀桌子,连忙道:“朕尽量坚持,尽量坚持!” 若练起左手书法,没准儿以后的大字课就是写两份大字了。 这时。 帘幕后的李太后端起茶杯朝着桌子上轻轻一敲,然后看向冯保。 冯保立即会意。 “陛下,四位日讲官年节为陛下备课,甚是辛劳,当赏!” 小万历眼珠一转,看向四人,拉长了声音说道:“赏申学士长春酒三瓶,银叶十两,赏王修撰、沈编修、沈检讨各长春酒两瓶,银叶五两。” “谢陛下!”三人齐齐拱手。 …… 正月初六到正月初十,小万历甚是老实。 一方面是害怕被惩罚,另一方面李太后承诺他元宵夜可燃烟花爆竹。 …… 正月初十,近黄昏,即将放衙。 沈念心情甚好。 十日元宵长假,一年也就一次。 他已计划好。 正月十一逛庙会,正月十二看杂剧,正月十三听评书,正月十四、十五看花灯,正月十六到二十,租个马车去城外看看山水,吃吃斋饭…… 就在这时。 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来到了检讨厅。 其后面跟着两名文吏,抬着一竹筐的文书。 沈念等人连忙站起,朝着申时行拱手行礼。 申时行笑着说道:“诸位,马学士为你们从吏部抢来一个美差。” “近日,三位阁老与吏部将三本簿制度(即考成法)又完善了一些,外加丈量田亩之策也将在江西展开,诸多策略细则,都需要设置目录,校对内容,补充细节,要求在正月二十日交给内阁,你们可有信心完成?” “有!”刘楚先与刘克正的声音最大。 这确实是个美差。 提前了解新政策略,为话语权最高的内阁与吏部做事。 只要不出纰漏,完成后绝对有重赏,且还能算作今年的考绩。 只是这个元宵十日假肯定要泡汤了! 申时行笑着说道:“也别太辛苦,元宵节可休息一日,子珩,你领着干吧!” 马自强有意提携沈念。 将此美差交给检讨厅,其实主要是因沈念。 沈念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道:“学士放心,我们定能完成此重要任务!” 当年老朱留下的“清闲为耻,累死为荣”的陋习,已渗透到每一位想要做出一番成绩的官员骨子里。 年轻官员,不配拥有假期。 沈念望向那一竹筐的文书,感觉今年一定是新政改革风风火火的一年。 ------------ 第0060章:门生劾师!骂一句张居正大红大紫! 正月十五,元宵日。 翰林院检讨厅的五名检讨忙到月上柳梢头,才纷纷回家过节。 这几日,五人甚疲甚累,然受益也甚丰。 沈念彻底明白了为何考成法会遭到各个阶层的反对。 官员反对。 是因吏治过苛,惩罚太重,毁了他们的特权,断了他们靠虚报政绩、贿赂上官的擢升之路。 胥吏反对。 是因税收透明后,他们无法再瞒报田亩,截留灰色收入,榨取民脂民膏。 商人反对。 是因官员为完成考绩,为填贪腐窟窿,变相欺压商人,使得他们生意难做,甚至倾家荡产。 读书人反对。 是因考成法与儒家治国、重义轻利的信条相背,轻经义,重实务,背离圣贤之道,在读书人眼里,实为以功利诱惑百官,坏天下人心。 底层百姓反对。 是因地方官为完成考绩,超额征赋,强行摊派,使得百姓成为流民,甚至无奈暴动。 …… 世上哪有完美的变革之道,哪有政策与结果完全一致的施行方式? 为了大局,为了远局,为了江山稳固,为了黎民安危。 只能舍弃一小部分人的利益。 在如此巨大的反对浪潮中,考成法还能持续施行,并不断补充细节性条例。 可见张居正的治国之能。 他若不专政专权,早就被弹劾得提前致仕回江陵老家了。 此外。 张居正已决定任藩季驯为江西巡抚,大力推行丈田,行一条鞭法。 当一条鞭法施行全国时,估计迎来的将是更高的反对浪潮。 …… 正月二十一日。 考成法的相关补充条例,经小万历审阅通过,开始发往地方各州府县卫执行。 与此同时。 江西推行丈田,藩季驯任江西巡抚的御旨也于当日下发。 官员们都能看出。 今年的张居正欲大干一场,欲将新政贯彻落实到底。 无论是谁想要反对新政,都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各种尸位素餐的懒官、庸官、贪官都将会遭到更加严厉的惩罚。 …… 就在张居正信心满满,准备大刀阔斧地为大明动手术的时候。 意外发生了! 正月二十三日。 辽东巡按御史刘台一道《恳乞圣明节收辅臣权势》的奏疏,传到了内阁,传到了御前,传到了京师许多官员的耳中。 去年弹劾张居正的官员不下三十人,但大多都是讥讽新政,影射张居正。 然从刘台这封奏疏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指名道姓地弹劾张居正。 更关键的是—— 刘台与沈念同年,亦是张居正的学生,还是张居正将他荐举到了御史的位置。 在大明,荐举之恩,宛如父恩。 莫说诋毁,有一句话不尊敬,便是忘恩负义,被人非议。 然若真实发生。 可信性无疑比其他人弹劾要高上许多。 刘台牟足了力气将张居正从头到尾臭骂了一顿。 “自内阁大学士张居正专政以来,每每自道必曰:吾相天下,何事不可作止,何人不可进退?大小臣工,内外远近,非畏其威,则怀其德。” “居正自大学士高拱逐去后,擅威福者三四年矣……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感居正者甚于感陛下。” “居正之贪,不在文官而在武臣,不在腹里而在边鄙。不然,入阁未及,而富冠全楚,果何致之耶?” …… 简单总结一下,就是—— 张居正作威作福,植党营私,动摇国是,逆祖宗之法,设奸计驱逐故辅高拱,私赠成国公朱希忠王爵,以张四维、张翰、沈念为党,驱逐言官,私生活奢靡,收受边将贿赂…… 条条罪状,足以将张居正的九族都绞了。 其中,奏疏中还有提到沈念的一句。 “居正特擢翰林院检讨沈念为日讲官兼记起居注,实为安插亲信,监听君上。” 门生指名道姓弹劾师长,这在大明二百余年都未曾有之。 对张居正而言,俨然是奇耻大辱。 张居正在内阁看罢此奏疏后,气得长须翘起。 他直接脱去官袍,摘去官帽,愤然回府撰写辞呈。 一日之间,刘台便名扬京师。 沈念看罢此奏疏后,恨不得立即揍刘台一顿。 他最恨的不是刘台诬陷他。 而是对方觉得自己是正义的、高尚的,是为大明不惜死、为忠君而忘身的言官楷模。 此等腐官,最是难缠。 这道弹劾奏疏就如同一盆冰凉冰凉的冷水,浇在了正怀着一腔热血变法改革的张居正头上。 透心凉! 小万历看到此弹劾奏疏后,拍案而起,高声道:“馋邪小人,尽是浮言,将其速速拿来!” 当日,便有锦衣卫奔向了辽东。 …… 翌日,张居正递交辞呈,在小万历的面前痛哭流涕,称要回张府禁足待罪。 小万历与冯保劝而无效,只能让张居正回了家。 之后,阁臣张四维、吏部尚书张翰,这两位被污为张居正同党的大臣,也都递交辞呈,称回家待罪。 眨眼间,所有票拟的重担压在了花甲之年的吕调阳身上。 小万历连忙让冯保去稳住他。 吕调阳从去年就开始请求致仕,一年请辞不下十次,今年年初仍在写致仕奏疏。 他若再撂挑子,那内阁就没人了,朝堂将会大乱。 …… 此时,京师还无官员随着刘台攻击张居正,但有人却盯上了沈念。 因沈念没有呈递辞呈。 便有官员称,沈念留恋官位,不敢辞官待罪,实乃心中有虚,应立即将其抓到都察院或诏狱严审。 一些被沈念骂过的官员、儒生,也都纷纷说沈念的坏话,称其靠攀附张居正才能擢升。 这些小人,就如同惊蛰之后钻出洞穴的虫蚁,一旦张居正倒台,他们将会把沈念攀咬得尸骨无存。 正月二十五日。 小万历派司礼监太监孙隆,带着礼物,拿着亲笔书信,探望张居正,请其重回内阁。 “先生尽赤忠辅佐朕,不辞劳,不避怨……独此畜为党丧心,狂发悖言,动摇社稷……” 小万历已经将刘台骂作了畜牲。 他与李太后最是清楚,当下的大明没有了张居正,她们将会过得多么难受。 可以想象,待刘台被押回京,面临的将会是什么。 ------------ 第0061章:人未至,罪先定!诏狱夜审 三日后。 在小万历的多道亲笔手谕下,张居正重回内阁,张四维与张翰也都回归办公。 诸多深谙官场之道的官员,已预料出刘台劾师的最终结局。 …… 二月初五,午后。 披枷带镣、头发凌乱,时年三十八岁的刘台被押进了北镇抚司诏狱。 诏狱牢房,阴暗而骚臭。 不时能看到有硕大的老鼠从干草下钻来钻去,并发出“吱吱吱吱”的撕咬声。 但刘台将胸膛挺得直直的。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彪载史册、前所未有的大事。 他想象着—— 这一刻。 京师的科道言官们定然正在上疏为他求情,甚至有人追随他弹劾权相张居正。 毕竟,张居正钳制言官甚久,他的弹劾奏疏又是那么有理有据。 这一刻。 一些仰慕他的官员定然已准备好了酒肉,很快就会来看望他。 毕竟,傅应祯含沙射影式的攻击都能引来四人探望,他直抒胸臆的忠谏,理应引来更多志同道合者。 这一刻。 皇帝可能也已准备亲自审他,而他已准备好了一大段一大段正气凛然的说辞,比如:臣宁碎首以醒天下,斧钺加身谏声难绝,臣九死而犹未悔等等。 作为一名言官,将这类词汇道上一整天,他都能保证不重样。 刘台丝毫不惧,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 他笃定张居正不会杀他。 即使皇帝想要杖毙他,张居正也会为其求情。 这非张居正仁善,而是被打死的言官将名垂青史,他最后的谏言也一定会被后世当成真言。 这会使得张居正遗臭万年。 他在赌。 赌经历此劫后,他以直声名扬天下,即使被罢黜或流放,朝廷定然还会起复他。 可惜,他想多了! 在张居正重回内阁的那一刻,就不会再有官员敢去看他。 刘台做错了两件事情。 其一,指名道姓,弹劾座主恩师。 此乃极坏礼法之事,甚至可以称得上大逆不道,看望了他,以后还如何面对师长。 其二,刘台人品有瑕,远不如傅应祯。 就在去年,辽东大捷,当时本应由巡抚张学颜报喜,却被正七品的辽东巡按御史刘台抢在了前面。 这使得张雪颜大怒,张居正也严厉地批评了他一顿。 由此可见,刘台并非是完全持公心做事之人。 …… 近黄昏,检讨厅。 沈念坐在桌前,思索着刘台劾师之事。 自张居正重回内阁那一刻,他已料到了此事的结局。 诏狱审问完全就是走一个流程。 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小万历要求重罚重判,张居正求情减刑。 双方拉扯一番后,留刘台一命,事情就算结束了。 如此。 既体现了小万历对张居正的重视,也彰显了张居正的仁慈。 这场戏,是演给全大明的官员看的,特别是言官。 在小万历亲政之前,张居正的地位绝对是稳如泰山,不可动摇。 但沈念不想让此事就这样和稀泥般地过去。 如此处理,日后肯定还会有一批如傅应祯、刘台式的官员站出来。 这对大明危害太大了,对新政危害太大了。 历朝历代,言官都是皇帝制衡群臣、巩固皇权的工具。 然当下。 小万历无权,御史们为邀直名,寻得特例擢升,弹劾无度,使得群臣畏御史甚于畏天。 此歪风不除,官员们都将不愿做事。 不做事,被骂的几率就会变小,熬到年限,自然就能擢升。 如果官员们都这样,那大明将很快走向覆灭。 强大如张居正都被折磨得痛哭流涕,更何况是其他官员。 当世之官员,若查私德,若查贪墨之财,若查特权徇私,估计千人中有一两个没有把柄就不错了。 世道坏了! 清廉板正之官救不了大明,能臣谋臣才能救。 吕调阳多次请辞,就是受这种风气影响。 近年来,鲜有首辅能保住晚节,另外当下大明这个烂摊子,他还真撑不起来。 沈念认真思索一番后,心生一计,决定寻冯保聊一聊。 言官还是需要皇帝治。 去之前,他打算先去找一下马自强,聊一聊自己的想法。 这位上官为他撑腰,最是合适,他提前向上官报备,也符合官场规矩。 …… 深夜,北镇抚司诏狱。 刘台饥寒交加,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里,半睡半醒。 他本以为入狱后便立即会有人来审他,他也准备好了,以三寸不烂之舌怒斥主审官,使得此事变成一段佳话。 没想到锦衣卫将他扔到牢内就没人管了,连个送饭送水的都没有。 不多时。 就在他快要睡着时,牢门突然开了。 两名锦衣卫拖拽着他,进了审讯室。 刘台抬起眼睛,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乃是锦衣卫千户、冯保的干儿子周海,不由得微微撇嘴。 “你一个千户有何资格审我?速速将镇抚使曹威喊过来!” 大明的御史言官。 向来都是七品的官职,三品的架子。 当下感觉自己实乃大明第一直臣的刘台,根本就没有将正五品的武将周海放在眼里。 周海微微一笑,朝着一旁的一名锦衣卫摆了摆手。 顿时。 一名虎背蜂腰螳螂腿的锦衣卫走到刘台面前。 其手掌粗大,内掌长满了老茧。 他一手卡住刘台的下巴,令其鼻孔朝天,然后另一只手扇了过去。 啪!啪! 两记耳光,刘台便脸颊肿胀,嘴角流出了血。 这名锦衣卫,专业扇耳光近十年,保证非常疼痛的同时,人还不会昏厥。 刘台顿时老实了。 周海问道:“你诬告张首辅,是不是因去年辽东大捷抢功被首辅斥责,外加想邀直名,故而口出悖言?” 刘台缓了缓。 “忠臣不私,私臣不忠,在我眼中,只有君父,权相误国,别人不敢言,但我……” 啪!啪! 刘台刚提起劲,又被两记响亮的耳光扇得双颊疼痛,口中满是血沫。 “诬陷座师,以邀直名,你真是个畜牲,呸!”周海走到刘台面前,一口老痰吐在了他的脸上。 刘台想反驳。 但望着一旁扬起的巴掌,只得将肚子里的一大段说辞都咽了下去。 “兄弟们,可以歇着了,明日我便上报供词,请求结案!”周海扭脸便走了。 他就是走个流程。 在刘台还未曾抵京时,冯保已为他安排好了罪名,让诏狱以“廷杖遣戍”上报。 诋毁首辅,就是这个罪过。 诏狱之“诏”,代表的是皇命,张居正不能代表皇命,但冯保可以,诏狱的锦衣卫可以。 一脸懵的刘台再次被扔到牢内。 他知晓诏狱办案向来不讲规矩,但他没想到自己捅破了天,锦衣卫竟还丝毫不重视他,根本就不听他讲话。 ------------ 第0062章:皇帝认证!小万历的制衡之术 二月初六,又值常朝。 李太后垂帘幕后,小万历高坐于御座之上,沈念以起居注官立于一侧。 六部堂官汇禀过一些日常政务后。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大步出列。 “启禀陛下,原辽东巡按御史刘台弹劾张阁老一事,臣已连夜调查清楚,刘台因去年辽东大捷违例请赏被阁老责骂,心怀怨恨,外加贪图直名,故而狂发悖言,动摇社稷,论罪当廷杖五十,充军戍边!” 小万历面色严肃。 “此等馋邪小人,为沽直声而坏元辅贤名,应有此惩!” 听到此话,张居正大步出列。 “陛下,去年傅应祯诬损圣德,也不过免杖充军,今刘台只是弹劾阁臣,罪不应高过傅应祯。” “刘台称弹劾臣,是为君父,是为天下,虽有私心然依照法令,不可过重罚之,臣恳请免除廷杖,将其贬为庶民。” “此等奸狠之人,元辅尤救之,可谓忠慈之至,朕甚感动,朕便依元辅之意,将其削籍为民!” 张居正当即拱手,高呼:“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群臣高呼。 小万历与张居正这番对话,就是说给朝臣听的,特别是说给科道言官们听的。 下面的官员也都明白:撼泰山难,撼张居正更难。 有小万历维护张居正,谁也不可能损其一丝一毫。 就在大家都以为此事就要结束,朝会也要结束的时候。 “咳咳!” 小万历干咳一声,又道:“众卿,何为言官?” “谏诤君失,监察百官,规正朝政,维护礼法,整肃纲纪,维护皇权,但自朕登基以来,许多言官之行为,令朕大失所望!” 小万历自问自答,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听到此话。 站在六部堂官后面的科道言官都不由得抬起头。 皇帝似乎是要整治他们了! 小万历接着说道:“朕遵循祖宗之制,知晓从谏如流方为贤君,也希望众卿能谏朕之过,令朕知晓得失,减少犯错。” “然而,近年来,因新政施行,损坏了一些官员的利益,他们借‘监察百官,纠劾不法’之名,行‘沽名钓誉,讪君卖直’之事,此举坏国纲纪,影响新政,乃奸臣行径,朕已不能忍!” “满朝文武,何为贤官,何为奸臣,谁是公心,谁是私心,朕的心中有一把秤!” “一些官员自诩道德高尚,然因无法擢升,便讥讽内阁专权,部堂偏私。他们需拿着考绩文书看一看,自己有无任事之能,于国与民可有丝毫贡献?” “唯有德才兼备者,方是良臣,我大明官员,擢升没有捷径,惟靠治国之才!” …… 今日的小万历,气场全开。 他昨晚听冯保道出沈念的“惩治沽名卖直言官”之策后,晚上打完腹稿才入睡。 小万历缓了缓,道:“为惩沽卖直名之言官,朕决定亲自去诏狱审一审刘台,他若只是儒生意气,目光短视,便依刚才的罪名惩处,若是一个为一己私名,不惜动摇社稷的奸臣,朕决定再下一道法令。” 这一刻,皇极殿内一片安静。 “凡是被朕认证为“沽名卖直,损误朝政”之奸臣,朕将拟定永不起复诏书,朕以及后世帝君,皆不可起复此等言官!” 听到此话,一众科道言官都傻眼了。 这有点狠! 皇帝认证的沽名卖直的奸臣,意味着获取直名的路被堵死;再无起复可能,意味着从此以后仕途无望。 此道法令一下。 就完全堵死了那些想靠沽名卖直获取名声和官位的走捷径官员。 这时。 言官之首,左都御史陈瓒走了出来。 “陛下,此法令虽能制衡不良言官,然皇权谁来制衡?” 唰!唰!唰! 一众科道言官都向陈瓒投以赞许的目光。 这正是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 若以后言官的忠奸好坏全由皇帝用法令(白纸黑字)定义,那皇权将空前膨胀,谁来监督? 这是大明祖制所不允许的。 皇帝必须要遵循祖制,而言官的监督之权最重。 小万历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陈总宪所言有理,朕自然不能罔顾国法,全凭个人喜好,定义官员忠奸,朕也有被蒙蔽的可能。” “为此,朕是这样想的。” “朕在认证某个言官是否沽名卖直时,会令兼记起居注的史官逐字记录朕之言行,备留著史,另将认证过程及朕的理由全部交由三法司审核,他们同意,此法令方才生效,你们觉得如何?” 此刻,所有官员都抬起头,露出一抹惊讶之色。 逐字记于起居注,是皇帝用自己的名声保障认证的公正性;三法司审核,则是祖制法令上的保障。 而最令官员称道的,是避开了内阁。 内阁阁老是经常遭到言官弹劾的,他们不参与审核,保障言官们能相对自由的上谏。 而内阁又能监督起居注官,保障一言一行都能存于史册,皇权仍能受制于祖制礼法。 此乃一个完美的闭环。 当下,言官势大,许多官员畏言官甚于畏惧内阁。 如此整治,很多官员都是高兴的。 张居正两眼一眯。 他觉得小万历想不到如此好的主意,他望了一眼冯保,然后又望了一眼沈念,若有所思。 “众卿,可有异议?”小万历又问道。 “陛下圣裁,臣无异议!”马自强率先大步走出,高声喊道。 这一刻。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位阁老都知晓是谁的主意了。 随着三大阁老躬身拱手,后面的官吏都纷纷拱手,高呼道:“陛下圣裁,臣无异议!” 小万历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时。 张四维拱手道:“陛下,刘台污蔑座师,动摇社稷,还不配陛下亲审,臣建议陛下隔墙旁听,吩咐审官依陛下之意审理即可。” 小万历点了点头,道:“朕明白,朕心中已有合适人选。” 东厂、锦衣卫、三法司,名义上都直属皇权。 小万历用谁都可以。 之所以打出皇帝亲审的名号,乃是为了震慑那些沽名卖直的奸臣,让他们无法以此走仕途捷径。 此次,小万历心中的合适人选是沈念。 接下来,如何来让刘台显现出原形,就是沈念的任务了。 …… 注:史料记载,傅应祯在张居正死后,重新起复,任南京大理丞,刘台被贬为庶民后,被升任户部尚书的张学颜查实贪污,发配到戍所后,暴毙而亡。 ------------ 第0063章:诏狱对狙!沈检讨辨真伪直臣(大章) 二月初七,午后。 北镇抚司诏狱。 罪官刘台被两名锦衣卫押到了刑讯牢房。 此刻的刘台。 头发枯槁凌乱,面色苍白如纸,脸颊处红肿未消。 他坐在冰凉的条凳上,望向前方的三把大椅和站于两侧长桌后的四名刑名书吏。 黯淡的眸子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再审,意味着可能有转机。 三把大椅,四名刑名书吏,意味着将不是锦衣卫千户周海独审,且等级必然有所提高。 若有三法司官员参与,他便能说更多的话,供词便能被更多官员看到。 他不怕审,就怕挨耳光。 他相信,只要嘴足够硬。 咬死了“忠臣不私,君父大义远高于荐举私恩”的死谏初衷,便能站在君臣大义的至高点上,证明自己无罪。 他心情激动。 整理了一番衣衫与凌乱的长发,鼓足劲坐直身体。 他感觉,或许今日扛过去,大明第二直臣的名号就归他了。 言官是皇权的延伸。 待小皇帝亲政后,即使不喜他,也会重新起复他,因为此乃仁君所为,也有助于制衡内阁之权。 另外,言官们也需要他这样一个“直臣表率”来争夺更多的谏言权。 他甚至计算过。 自己可能在张居正身死后才能被起复。 但张居正比他大十四岁,他有充足的时间等待。 用如今这番凄惨遭遇,换取一生直名甚至千古流芳,外加后半生的衣食无忧,他觉得非常值得。 就在这时。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锦衣卫千户周海,翰林检讨沈念,三人走了进来。 曹威坐于中,周海与沈念分坐左右。 依照常例,居中者为主审官,左右两侧者为陪审官。 刘台面带疑惑。 他对曹威与周海任审官不意外。 但对这个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翰林检讨沈念坐在副审官的位置上颇感意外。 对方不过是个从七品,且还是他要弹劾之人。 有何资格陪审? 刘台虽与沈念同年,但打心里厌烦沈念。 当年,他是隆庆五年辛未科二甲第四名,相当于全国第七名。 沈念不过是三甲一百零三名。 但是,沈念通过入馆考试成为一名庶吉士,而后又进入了翰林院。 他也不算太差。 先任刑部主事,后以御史之职巡按辽东。 但今年沈念名声大振。 不但兼记起居注,还成为了日讲官,俨然是被朝廷当作未来储相来培养。 刘台知晓沈念家中有钱,并知他是靠着钱遍访名师,才考中进士。 便推断出沈念能有这番成就定然是贿赂了张居正,故而他称沈念乃张居正亲信,兼记起居注,实为监听君上。 他觉得自己的推断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做御史的,弹劾官员不用找证据,言之成理即可。 刘台抬起头,看向曹威。 “曹指挥,诏狱问案,被我弹劾之人难道不该回避吗?” 曹威站起身,朝一旁拱手,道:“陛下口谕,命沈检讨以陪审官之名,再次审你,有异议?” 在其话落的瞬间。 那名掌心结茧、手指如小擀面杖,这两日扇了刘台不下十记耳光的锦衣卫站在了他的旁边。 刘台将身子矮了矮,不再说话。 诏狱,所有规矩都是皇帝说了算,根本不走三法司那一套。 他无处讲理。 此刻。 审讯牢房的隔壁屋,小万历端坐于大椅之上。 一旁站着冯保,负责今日起居注的翰林修撰王家屏,还有数名宦官与锦衣卫。 小万历甚是兴奋。 他的后面没有了李太后的咳嗽声,前面没有了张居正那张严肃的脸,整个人都轻松愉悦许多。 诏狱直属皇权。 在这里,他可以自由地发号施令,享受做皇帝的美好。 他很期待,期待沈念会如何审问刘台,让这个讨厌的家伙露出真面目。 冯保面带微笑,看上去甚是和蔼。 他非常欣赏沈念这股冲劲,后者锋芒尽显,明显有意往上爬。 但有关刘台之事,做得确实漂亮。 不但使得小皇帝在常朝之上大展皇威,而且以后制衡言官的权力将掌握在小皇帝手中,这对他大有裨益。 小皇帝权大,他的权便也大了。 …… 刑讯牢房内,沈念看向刘台。 “子畏兄,真是好手段啊!邀名卖直,弹劾座主,想当直臣?” “哼!” 刘台冷哼一声,正欲反驳沈念。 但见一旁的扇脸锦衣卫就在旁边,不由得咽下一口吐沫。 “沈子珩,你好歹与我是同年进士,若真是代陛下审我,便让我好好说话,若我开口便打,那我……我将一言不发!” 沈念淡淡一笑,看向一旁的曹威。 曹威大手一摆,那名扇脸锦衣卫便退了出去。 这一刻,刘台轻松了许多。 一个御史,不让说话,他几乎快要憋死了。 他先是下巴上抬,将御史谏言时的仪态摆出来,然后才开了口。 “《礼记》有云:为人臣者,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吾呈《恳乞圣明节收辅臣权势》疏,是为匡扶社稷,肃清朝堂奸邪。” “曾有海瑞备棺劾君上,一疏醒朝野。今有我刘台不阿附座主,为荡涤朝堂昏聩而谏,吾为了大明,愿肝脑涂地,生死已置之度外,怎会贪那私名小利,尔等庸人,实乃小瞧了我……” 刘台吐沫翻飞,情绪激昂,足足讲了一刻多钟。 他特意提到海瑞。 不仅仅是标榜自己如海瑞一样,而且暗示海瑞批龙鳞都没被重惩,他弹劾座师更不应该被重惩。 句句都在扬言为国不惧死,实则越怕死,越爱提不惧死。 这套话。 锦衣卫们早就听得耳朵里磨茧子了。 隔壁的小万历也早已听烦。 满朝官员都是张嘴闭嘴愿为大明天下、御前君王,肝脑涂地,牺牲自己。 但言行合一者,寥寥。 小万历刚懂事,他爹隆庆皇帝便告诉他:此为臣官的客气话,当不得真,但要配合着演戏,方显君之仁德。 沈念听完后,眼眶泛红,突然起身,走到刘台面前,朝着他重重拱手。 “子畏兄,无论你对张阁老的弹劾是否正确,然我从你的神情话语中,确实看到了一片赤诚之心。” “你是愿为大明献出自己的生命的,这一点,朝堂百官,莫有人能与您相提并论,愚弟甚是佩服!” 沈念突然夸起了他,这让刘台有点猝不及防。 他细细一思,觉得可能是沈念被他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感动了。 这一刻。 他突然觉得沈念也没有那么讨厌。 “此乃臣之本分,臣之本分!子珩,你还年轻,一定要像我一样保持这种操守,莫被官场的一些陈规陋习腐化!” 此话一出。 小万历、冯保、王家屏、曹威、周海,都看出刘台已经开始飘了,真将自己当作海瑞第二了。 他们都在等着沈念的后招。 “唉!” 这时,沈念突然长叹一口气。 “子畏兄,可惜,可惜啊!此番陛下让我前来,乃是命我训斥你一顿,另想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想到你竟然讲出一番如此大公无私的话语,陛下若知你无一丝私心,定然会轻惩,可惜,惩罚结果已经定了!” 说罢,沈念回到一旁桌子前,将诏狱最初的定罪结果拿了出来。 “廷杖戍边。” 刘台看到定罪结果后,瞬间急了。 “这……这……简直就是胡来,我的罪过怎能比傅应祯还重,定是张……张居正命人欺瞒了陛下!” “奸臣误国!奸臣误国啊!”刘台仰天长啸,表情极为夸张。 他之所以有如此夸张的动作。 乃是因今日之事,必然会经由沈念与锦衣卫之口汇禀到小皇帝的面前。 他增加一些肢体动作,有利于上面更易理解他说话的情绪。 这一点,刘台经验十足。 “子珩贤弟,麻烦你速速向官家汇禀我刚才之言,我愿为大明江山赴汤蹈火,如此判罚,定是有人蒙蔽了圣听,传播了谣言!” 沈念无奈摇头。 “子畏兄,愚弟也想帮你,然罪已定,靠我去御前说话,我……我……人微言轻,不但无用,我也有可能被惩!” “这……这……这……该如何是好?”刘台顿时急了。 他没想到傅应祯都没有被廷杖,而他将要被廷杖。 依照此罪名,廷杖至少也是五十。 五十杖,即使不打死他,他日后大概率也要拄拐或坐轮车生活了。 这是刘台所不情愿的。 沈念缓了缓,待刘台焦躁到极点,又开口道:“子畏兄,我倒是有一法,可使得你刚才之言传到陛下面前,且陛下还能相信你。” “何法?”刘台焦急地问道。 沈念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想再问子畏兄一句,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朝堂稳固,你真如刚才所言,丝毫不惧死!” “那是自然!”刘台挺起腰杆。 目前死谏是他存活的护身符,他自然要将此等大义凛然的气势表现出来。 沈念正色道:“若欲令陛下知子畏兄之诚,若让朝堂官员皆恳请陛下彻查张阁老,唯有一法,学春秋卫国大夫史鱼,以尸谏回天听!” “以……以尸谏……回……回天听?”刘台有些磕巴。 沈念朗声道:“何为直臣?生以身谏,死以尸谏。” “若子畏兄认为自己的谏言无错,全然是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不如写绝命书再次彰显上谏之诚,然后撞墙而亡,表赤诚之心!” “如此,朝堂百官,绝对无一人敢说你沽君卖直,沽名钓誉。另外,此事将震惊天下,陛下定然会根据子畏兄的奏疏对张阁老彻查,一旦查出问题,那将是我大明之幸,你也将死得瞑目!” “子畏兄,放心,待你死后,你的父母妻儿我来养,每日清明年关我必为你烧纸,并告知你朝堂之事。” 说罢。 沈念从一旁刑具旁拿来一把匕首,又从一旁抽来一张白纸。 “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子畏兄为大明江山、朝政稳固而尸谏,沈念甚是倾佩,待你死去,我拼命也会将此血书送到陛下面前,并汇禀你愿为君上尸谏的诚意!” “大明有子畏兄,实乃大明之幸矣!”沈念深深躬身拱手。 这一刻。 刘台恨不得将匕首插到沈念的身上。 他心中道:这……这……个没脑子的愣头青,我是死谏,但我……我……没想尸谏呀! 死谏,是抱必死之心去谏,大概率都不会死;尸谏,那就死翘翘了。 刚才,刘台将话说得太满,将自己端得太高。 此刻,气氛已经烘托到了尸谏上,匕首也已经握在他的手里。 屋内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放血下笔。 这时。 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后面墙壁前,将上面悬挂的一捆草绳摘了下来。 生怕他撞墙撞不死。 刘台低头望了一眼匕首,然后抬头看向沈念。 沈念的眼神,清澈而真诚,再次拱手道:“子畏兄尸谏,吾悲痛不已,定为兄长扬名,使得天下知,兄长必然流芳千古啊!” 紧接着,刑讯牢房安静了下来。 沈念已笃定刘台不敢尸谏。 能尸谏的直臣,做不出抢功报喜的蠢事,更不会无凭无据诬陷沈念记录起居注是受张居正的指使,监听君上。 约十息后。 “砰!” 匕首掉在了地上。 额头上满是汗珠的刘台,说道:“我……我……我不愿尸谏,将我廷杖戍边吧!” 说完这句话的刘台,脊梁已弯,且此生再难挺举。 一旁,曹威与周海听得心潮澎湃。 二人感受到了为什么总有人道:文人嘴,远胜于武人刀。 沈念一脸真诚地将一名巧言善辩的御史捧到顶端,然后让其尸谏明志,测出了他是否沽名卖直。 这太匪夷所思了! 当然。 这也缘于刘台的蠢而惜命,嘴硬骨头软,外加对上谏言全是私心。 论斗嘴辩事。 大明的最高战力,其实不是科道言官,而是翰林院出身的经筵日讲官。 经筵日讲官们本就优于同期的科道言官,外加他们基本上都有实差谏职,经常翻阅奏疏,熟知祖宗故事,论据一堆一堆的,专治靠“风闻奏事”博取政绩的言官。 接下来,就该沈念对已无法硬气起来的刘台发起进攻了。 ------------ 第0064章:帝王考成法?朕欲跳金水河(大章) 刑讯牢房内。 沈念望了一眼刘台扔在地上的匕首,语气变得凌厉起来。 “怎么,怕死了?” 刘台缓缓抬起头,愤怒地看向沈念,道:“你……你……是在诱我尸谏?我……我……我要面见陛下,我……我要三法司来审!” 刘台看出了沈念的捧杀之策,但为时已晚。 刚才匕首掉下去的那一刻,已让他一肚子的豪言壮言变成了屁话。 而这些,全已记录在案。 这若让小皇帝与阁臣们看到,绝不会认为是沈念逼他尸谏,而是认为他高呼着为君上不惧死然却连写血书的勇气都没有。 伪忠比不忠更令人唾弃! 沈念微微摇头。 “你这种人,根本不配陛下与三法司亲审。” “不论是非,只求异响,不问大义,吹毛索瘢,自私自利,无国无君!” “我无国无君?张居正柄国专政难道不是事实?他为何提拔张四维入阁,还不是后者对他唯命是从?他为何提拔张翰任吏部尚书,还不是为了专挑他的亲信门生擢升,占据要职?” “还有你,沈念!你就是张党的一个喽啰,我刘台不愿尸谏,是为了日后为朝廷、为君上做更大的贡献,该死的是你们这些结党专权之人,是你们这些在陛下面前散播误国言论的小人!” 刘台咆哮着,几近癫狂。 他还想着将刚才心口不一的行径找补回来。 沈念面色平静,语气平和。 “在你眼里,身居要职,为天下而忙,就是专权;能务实事者,聚于一堂,便是结党。你可知自施行新政以来,我朝吏治、漕运、边军、田赋、驿递官场风气有何巨变?” “此非吾差事,专权结党就是误国,我作为御史言官,理应弹劾!” 刘台瞪着眼睛,声音甚大。 经常论辩的人都知道,声音越大,情绪越失控,意味着越没有道理。 这句“此非吾差事”的风凉话,令人听着甚是刺耳。 “此非汝差事?你这种人,实乃我大明毒瘤,不,你连毒瘤都不配,你只是一只蛆虫,此刻,我再与你辩,就是对这身官袍的污辱!” 说罢,沈念长袖一甩,回到了陪审座位。 曹威、周海、刑名文吏、锦衣卫们都露出一抹鄙夷的表情。 当一名御史言官,在道德上站不住脚,他的一切话语都将不可信。 这一刻。 刘台意识到他刚才的一番行为,已使得“伪忠君上,沽名卖直”的罪名成立。 朝廷完全可以将他当作言官的反面典型,杀了他。 刘台顿时恐慌起来。 在性命面前,尊严骨气没有一两重。 “噗通!” 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我……我不弹劾了!我……愿认错,若能留我一条命,我还能为阁老立言,为阁老洗刷污名!” 铁骨铮铮、忘身为国的刘台,眨眼间变成了一个软骨头。 他怕死,太怕死了。 沈念面色冰冷地说道:“放心,朝廷不会杀你,但会让你比死更难受!” 说罢。 曹威、周海、沈念一行便离开了刑讯牢房。 …… 隔壁屋内,小万历长呼一口气。 今日他看了一场好戏,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看一名官员说什么,要看一名官员做什么。 翰林院修撰王家屏首次近距离见识到了沈念的与众不同。 这个刚入仕三年、仅仅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有口才,有手段,心智谋略堪比一众部堂学士。 即使他知晓此策,但在这冰冷的诏狱中,面对刘台,也难以发挥出如沈念这般收放自如的程度。 当日。 此番审讯的供词便送往了三法司,只要三法司认可,小万历便马上能颁发法令。 至于内阁与其他官员。 或许也能从诏狱相关人员口中得知小皇帝辨别忠奸的方式,但绝对不会再发表意见。 因为—— 皇帝亲审,起居注记录,外加三法司认定,那就是铁一般的事实。 …… 翌日午后。 背上小皇帝与三法司共同认证的“沽名卖直,损误朝政”之名,永不叙用的庶民刘台被驱赶出了京师。 他跪在永定门外,屎尿满身,不停叫喊着:“臣不谏了!臣不谏了!” 他名声已臭。 想要重回仕途,除非凭借一己之力将北境的敌虏全灭掉。 此事对朝堂百官都是当头棒喝。 以后谁再想邀直名,走仕途捷径,大概率就是这个下场。 …… 小万历与张居正对沈念的表现尤为满意。 前者以沈念讲学有功,赏银二十两,白梅花瓣碗四个。 后者则在内阁当着六部堂官的面儿,毫不避讳地说道:“沈子珩,当朝青年官表率也。” 此夸赞,那可是能传遍大明的。 当下的张居正。 最不喜的就是官场上“和光同尘、明哲保身,宁可无功,不能有错”那一套。 沈念的冲劲,甚得他心。 刘台之事结束后。 大明百官的事务重心再次落在新政与小皇帝的课业上。 …… 二月十二日,经筵春讲,再次开讲。 三大阁臣、六部堂官、众日讲官、展示官、鸿胪寺礼仪官等,乌泱乌泱一百多人。 当然。 有八成官员的任务是待经筵官进讲完毕后,享受小万历的赐宴。 经筵日,又被誉为吃经筵,便是这个缘由。 …… 二月十五日,日讲课间隙。 小万历于偏殿批阅奏疏,李太后因身体有恙未曾垂帘于后。 冯保站在一侧,随时准备着听小万历之言批红。 负责兼记起居的沈念待在稍远处。 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等人在外休息,等待小万历召对。 当下,小万历越来越离不开沈念。 一方面是因沈念博闻广记,对政事甚是通晓;另一方面是沈念答疑解惑不吊书袋子,能让小万历迅速听明白。 故而,沈念或为经筵官、或为日讲官、或为记注官,几乎每天都在小万历旁边。 这时。 小万历在看到一本奏疏后,面色突然变得愤怒起来。 沈念能察觉到,他咬着后槽牙,几乎想要将奏疏撕碎。 这种表情非常少见。 此种状态持续了约有十息后,他看完奏疏,抽出最后面的阁臣票拟,脸色才逐渐缓和了一些。 冯保连忙道:“陛下,没事吧?” 小万历摇了摇头,道:“无……无事。” 然后,小万历将那份奏疏放到一侧,没有指使冯保批红。 唰!唰!唰! 小万历继续批阅奏疏,不多时又皱起了眉头。 他看完手中奏疏,想了想,道:“大伴、沈检讨,你们过来看一看这份奏疏。” 当即,小万历将奏疏先递给冯保。 冯保迅速浏览完毕后,将奏疏交给了沈念。 沈念仔细一看,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他终于明白小万历为何气得将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 此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和国子监祭酒王锡爵的联名奏疏。 二人认为,考成法亦可用在小皇帝身上。 他们建议对小皇帝的课业可采取月月小考,半年一大考的方式,由翰林院与国子监共同出题,内阁审核,根据小万历的表现设置课程,二人还将大明科举的那套形式用了进来,什么样的试卷相当于院试、乡试、会试等,写得甚是详细,意在将小万历培养成尧舜之君。 这俨然是让小皇帝月月享受科举考试般的折磨。 角度刁钻,用心良苦,但唯有勇气可嘉。 张居正的批复是:上课业甚重,暂不可行。 沈念看到张居正的批复后,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不愧是首辅,还是有分寸的。 真要将考成法用到小皇帝身上,让他月月有考,完不成任务便惩罚,那待小万历亲政,先废掉的就是考成法,然后大概率能将朝堂掀翻天。 二人的忠心,日月可鉴,但他们忽略了小万历不过是个不到十四岁的孩子。 沈念见小万历看向自己,连忙道:“陛下,首辅批复得对呀!” 小万历微微撇嘴。 “你们再看看这道奏疏!” 小万历从御案上又拿起一份奏疏,递给了冯保,冯保看完后,立即递给沈念。 这份奏疏是户部尚书王国光的请辞奏疏,他刚在本月初九请辞过,小万历未曾同意。 张居正的票拟是:户部责重,部堂功高,先不允。 虽说王国光已经六十四岁,但当下的精神状态甚佳。 饮酒吃饭纳妾,俨然不弱于五十岁的中年人。 另外,大明朝的高官,向来都是干到干不动。 比如,严嵩八十岁还在首辅位上;徐阶六十五岁还忙着为隆庆皇帝撰写登基诏书;比王国光小一岁的高拱若不是被迫致仕,没准儿现在还在内阁叉腰骂人呢! 依照王国光这个年龄,这个精神状态,以及当下受重用的情况,再干五年,入阁然后再加封太子太保,乃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他之所以请辞,不是不恋权势,不是不想更进一步。 而是户部尚书这个官,实在太累了。 户部,大明朝的钱袋子。 官员俸禄、边关军响、屯田税收、赈灾储粮、印钞矿藏,地方上的盐税、输解、交纳等各种费用,都全归户部负责。 自考成法施行以来,因将收缴田赋放在首位,使得户部的工作量翻倍,王国光主户部事已五年有余,故而想要歇一歇。 沈念不知申时行和王锡爵的联名奏疏与王国光的请辞奏疏有何关联。 “你们可看明白了?”小万历问道。 冯保先是看了一眼门外,然后道:“陛下,您……您是说,这是……这是……” “对!对!”小万历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人这番对话,没有任何实际内容,沈念先是有些发懵,但朝着外面一望,顿时明白了。 小万历是觉得张居正在考验他。 这两份奏疏合起来,乃是张居正为他上的一堂奏疏批阅课。 小万历猜想。 张居正的意思是—— 小皇帝若为贤君,若想留下王国光,那就必须以身作则,准许王锡爵和申时行的联名奏疏。 反之。 若小万历认为自己很累,不宜再加课业考核,那驳斥王国光的请辞奏疏就有些勉强。 皇帝,必须以身作则。 正确的做法是:驳掉张居正在申时行和王锡爵奏疏上的票拟,同意张居正在王国光请辞奏疏上的票拟。 沈念觉得小万历已经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 但细细一想,张居正不止一次在奏疏票拟上考验小万历。 比如,小万历若一味地同意阁臣票拟,张居正就会旁敲侧击告诫为君者要有主见或批阅奏疏要认真;小万历若要反驳阁臣票拟,但反驳的又没有道理,张居正还会旁敲侧击地批评他没有用心学习。 内阁这群糟老头子,为了防止小万历亲政后被文官们欺负,现在是变着方法手段欺负他。 这种真假莫辨的奏疏解读方式,都是跟着小万历的爷爷学的。 想一步是错,想两步是错,想三步可能也是错,但至少能证明自己有头脑。 这三年来的惨痛教训。 让小万历时刻警惕着票拟里的陷阱,以防因不谨慎而再被教育。 小万历见沈念也明白了他的猜想,不由得压低声音,问道:“二位,该如何解,若……若将考成法用在朕的身上,朕……朕……立即就去跳金水河!” 在冯保与沈念面前,小万历还是挺霸气的。 但若李太后和张居正有一个站在这里,他都不敢如此说话。 沈念的脑袋快速旋转起来。 他并不会因私护着小万历,而是觉得此“帝王考成法”,绝对不能用。 用完之后。 小万历要么英年早逝,要么亲政后彻底放飞自我。 这群学霸根本不会讲学,完全是想将好东西一股脑儿地朝着小万历的肚子里塞。 一旁。 冯保眼珠一转,看向沈念,道:“沈检讨,你向来有急智,想必定能为陛下想出万全之策。” 听到此话。 小万历一脸期待地看向沈念,而沈念恨不得立即将冯保扔进金水河。 这老东西的甩锅术,已练得炉火纯青。 沈念缓了缓,为了避免小万历被这群聪明人教成傻子、疯子,想出了一个尚且可行的应对之策。 他靠近御案,与小万历和冯保小声耳语起来。 ------------ 第0065章:文华殿张居正召对,翰林院沈子珩擢升 文华殿,御座前。 小万历坐直身子,朝着一旁的冯保说道:“请元辅召对!” 很快。 张居正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小万历看了一眼申时行与王锡爵的联名奏疏,说道:“元辅,朕以为申学士与王祭酒为朕定制的考成式课业甚是有心,当重赏。” “朕课业虽重,然也没有三位阁老处理朝务辛苦。不过,朕觉得,朕当下的薄弱之处是朝政实务,而非纸上文章,故而也觉得此法暂不可行!” “陛下圣明!”张居正拱手道。 张居正将两份奏疏放在一起,其实就想看一看小万历的决策能力。 若小万历以“课业甚是辛劳”为由,驳此奏疏,就无法妥善处理户部尚书王国光的请辞奏疏。 张居正便会训斥小万历一番,然后再教给他正确的方法。 当皇帝,不能叫苦,不能叫累,不然群臣都将习之。 今日称课业苦累。 来日亲政如何能撑得起更加庞大繁杂的朝务。 张居正对小万历“实务重于课业”的回答相当满意,接下来便想听一听他如何处理王国光请辞之事。 寻个好理由将王国光留下来,甚是困难。 …… 随即。 小万历又翻开王国光的请辞奏疏。 “元辅,朕欲准了户部尚书王国光的请辞奏疏。”小万历开口道。 张居稍微有些惊讶。 他轻捋垂到腹部的黑色长须,看向小万历,想听一听理由。 当下的张居正。 非常喜欢小万历对他的票拟提出质疑。 因为这说明小万历在思考。 虽其质疑大多无效,但张居正却能听出小万历存在的问题,然后为其解惑。 此法,尤为有利于训练小万历处理朝政实务的能力。 小万历望了一眼沈念,接着道:“刚才,朕问了一下沈检讨。” “王尚书自隆庆五年担任户部尚书以来,曾于隆庆六年七月请辞,万历三年二月、三月、十二月分别请辞,本月初九请辞,外加今日,共计六次,请辞理由主要有两种,一是归家终养年老亲人,二为年老致仕。” 负责起居注的史官,除记注外,还要负责翻阅编撰群臣章奏,将与小万历有关的内容,纳入其中。 故而许多大臣上奏之事,起居注官最为清楚。 沈念能准确说出这些信息,实属正常。 小万历缓了缓。 “其实朕知道,是王尚书太累了,受的窝囊气太多了,他该歇歇,也有资格歇一歇,毕竟已过花甲之年,但朕并不想令他彻底致仕,而是待他休息一年半载后,若身体可行,再重新启用。” “另外,朕知王尚书主编的《万历会计录》已经完成,此功甚大,应该褒奖。元辅以为如何?” 张居正眉头微皱,面带迟疑。 户部作为大明的钱袋子,看似有钱有粮有矿。 其实户部尚书憋屈得很。 谁都想朝着这个钱袋子里抓钱,分多分少都会被埋怨偏私不公,到年底一看亏空了,更遭埋怨! 王国光能在这个位置上干五年,实乃是因他做事干练,甚是称职。 尤其是考成法施行以来,一笔笔账,算得清晰明确,使得内阁压力骤减。 当然。 张居正也知晓王国光与其他部堂主官,因为钱粮调拨,经常论辩吵架,有时甚至大打出手,甚疲甚累。 然因用着顺手,张居正非常想留下王国光。 张居正也有备选计划。 只是他心中的备用人选,名声较差,又是他的同年同乡,他不宜举荐。 除非王国光去意已决,无法挽留,他才会荐举备用人选。 张居正想了想,道:“陛下,臣也觉得王尚书确实该歇一歇,然当下并无其他合适人选,考成法初有成效,臣恐怕离了王尚书,户部会出大问题。” 小万历扬起脑袋,脆声道:“元辅,您觉得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如何?” 张居正一愣。 小万历所提,与他心中备选,乃是一人。 殷正茂,现任南京户部尚书,与张居正同乡同年,交情甚厚。 殷正茂虽是文官,但军事才能卓越,不过他有一个最大的问题:贪。 出了名的贪。 当下的大明,若真以老朱开国时期的标准查贪官。 待常朝时,闭着眼睛在皇极殿内抓五个人,大概率五个都是贪官。 当下的官员,收一些常例,搞一些灰色收入,是被默许的。 毕竟,俸禄太低,待遇太差。 但殷正茂不一样。 他当地方官,被言官弹劾贪墨百姓赋税,到军队,被言官弹劾贪污士兵军饷。 到哪哪贪,名声极差。 但此人在军事上天赋甚高,总能以功抵罪。 隆庆四年,两广叛乱,时任首辅的高拱派了数人去镇压,都是无功而返。 最后,张居正向高拱举荐了殷正茂。 当时,许多官员反对,认为此人太贪,若为军帅,必贪军饷,若用他的话,必须派一名户部主事跟随。 高拱已无人可用,说了一段令殷正茂贪名大扬的话语。 大意是:拨一百万两军饷给殷正茂,就算他贪污一半,也足以平定叛乱;若派一个清廉官去,或许一两不贪,但却办不成事,朝廷可能再花几百万两也解决不了问题。(此话出处为《明朝那些事儿》) 然后,殷正茂用了仅仅几个月就平定了叛乱,班师凯旋。 之后,张居正任首辅后,因殷正茂依屡次被弹劾,便调派他去南京半养老,做了南京户部尚书。 但出乎意料的是,殷正茂做的还不错。 “敢问陛下,为何会选殷养实(殷正茂,字养实)?他的名声实在不怎么好!” 张居正无奈一笑。 小万历回答道:“元辅曾道:立足长远,用人以长。朕以为殷正茂在南京户部做的不错,且他的脾气更易捂住朝廷的钱袋子,可以一试。” “当然,在朕的眼皮下,在元辅的麾下,他若还敢贪墨,那就不是罢职那么简单了!”小万历的语气严厉起来。 小万历受冯保潜移默化的影响,觉得贪墨之官最好处置。 用完之后,一旦查实有贪墨之举,直接抄家就是。 钱还是他老朱家的。 “臣无异议!”张居正面色带喜。 他若举荐,必然会有官员反对,然小万历亲自任命,就名正言顺了。 当下的户部,确实需要殷正茂这条鲶鱼搅动一番,而他在皇帝面前,在无数言官的监视下,若敢再大肆贪墨,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这一刻,张居正甚是欣慰。 小万历与他想的一模一样,显然私下做过功课,调查过殷正茂以及其他有资格擢升为户部尚书的官员。 这份用功的心思,值得肯定。 即使冯保与沈念提点过小万历几句,张居正也是高兴的。 因为小万历正在朝着他期待的方向走,越走越直。 这时。 小万历又道:“元辅,新政之事虽重,但您也要注意休息,莫伤了身体!” “谢陛下关心,臣一定爱惜身体!” 听到此话的张居正,如同酷暑六月突然站在了冒着凉气的冰鉴前,寒冬腊月突然披上了一件貂绒大氅。 他甚是高兴,心中喃喃道:陛下长大了,陛下长大了,老夫教得好呀! 随后,张居正便退下了。 沈念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常阅百官奏疏,果然有用。 他完全猜中了张居正的想法。 沈念教导小皇帝不要诉苦,学习要重朝政实务,另选合适的尚书人选,全在张居正的期待中。 至于后面小万历的嘴甜话语,那就是他自由发挥了。 沈念如此帮助小万历,绝非私心。 他看出张居正教导小万历的惯性方式是:先让小万历犯错,然后指正,全是批评训斥之言,还每时每刻都将“尧舜之君”的天大期望压在小万历身上。 这哪是一个少年能承受的! 长此以往,小万历每次召对,必然战战兢兢,根本不敢乱动脑子,还会厌恶政事。 沈念此举,意在培养小万历对朝政的好感,让其多一些自信,以便亲政之后靠谱一些。 …… 午后,户部衙门内。 当户部尚书王国光看到请辞奏疏上那个大红色的“准”字后,眼眶泛红,高兴得直掉泪。 他朝着禁中方向行了一个五拜三叩头的大礼,高呼:“陛下圣明!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呀!” 他这种级别的官员,想要致仕,非常困难。 他累了。 他感觉再干下去可能就要卒于任上了。 如今,总算要解脱了。 当即,他便命人整理《万历会计录》,预计月底前便能完成,然后他便能返乡。 …… 这日黄昏。 沈念在起居注上写道:二月十五日,首辅张居正于文华殿召对……议户部尚书王国光请辞之事,上曰:准之,用人以长,可令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代之……” …… 二月底,天气渐暖,万物逐渐复苏。 北京城因商人们又开始大量流动,变得更加繁华喧嚣。 来自大明两京十三省各个地方的奏疏,不断地被驿兵送到京师,几乎每天都有须汇禀内阁或内阁处理的事情。 大大小小,千头万绪。 比如:蓟辽发生了地震,栾河水断流,南京礼部尚书潘晟转为南京吏部尚书,巡按陕西御史耿鸣世以病乞归,黄梅县举人瞿九思和生员周谷揍了本地县令张维翰…… 将如此繁杂的政务分配处理得井然有序,当下也只有张居正了。 …… 三月初一,午后。 翰林院内,草树陆续绽青。 检讨厅。 沈念坐在桌前正在翻阅近日章奏。 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许朗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名手捧托盘、上盖红布的文吏。 文选清吏司,主要负责官员任免调动,奖惩处置。 后面的文吏手捧红布托盘,里面放的定然是任命文书和官员印信。 这意味着检讨厅有人要擢升了。 唰! 王祖嫡、赵用贤、刘楚先、刘克正不约而同地看向沈念。 依照沈念在日讲课的表现,早就该依特例擢升了。 许朗大步走到沈念面前,笑着说道:“沈检讨,经马尚书、申学士联袂举荐,吏部审核,内阁准许,你考绩优秀,日讲甚佳,自即日起特擢升为翰林编修。” “这是任命文书与官凭印信,新的官服、冠带可去礼部衙门领取,望沈编修继续为国尽力,为皇上分忧!” “沈念多谢朝廷隆恩,一定尽职尽责,绝不懈怠!”沈念接过任命文书与官凭印信。 这一刻,他由从七品变成了正七品。 他这类品级的官员,得到擢升通知后,一般都是前往吏部领取相关文书。 正六品的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许朗亲自为其送来,可见对他的重视。 “许主事,辛苦了!”沈念笑着说道。 “份内之事,份内之事!” …… 许郎与沈念寒暄两句后,便离开了检讨厅。 王祖嫡、赵用贤、刘楚先、刘克正四人全都站起,围在沈念的桌前。 他们很羡慕,但知这是沈念应得的。 依照沈念的表现。 即使一下子越级擢升为从六品的修撰,他们都不感到意外。 未来,沈念可能会坐在学士厅,甚至内阁值房内。 毕竟,他才二十六岁。 “子珩贤弟,恭喜恭喜,愚兄与你同厅共事,甚是骄傲,莫忘初心啊!”王祖嫡笑着说道。 赵用贤朝着沈念的肩头轻轻捶了一下,道:“好好向上走,我知你能为国做更大的事情!” “子珩,以后我再向外人夸赞你,就不能用咱们检讨厅沈子珩,而要用咱们翰林院沈子珩了!”刘楚先说道。 刘克正一脸不舍。 “子珩老弟,真是舍不得你离开啊!” 说罢,刘克正的眼圈还红了,他最是感激沈念,若无沈念帮衬,他可能已被外放。 “四位贤兄,这是作甚?好像我要出远门似的!” “我就是出门右拐二十米,搬到了隔壁屋,以后咱还能一起吃饭,一起喝茶,一起喝酒,两步路就到了,定然还是天天见,算不上离别!” “哈哈哈哈……” 听到此话,四人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但笑声中又带着一丝丝悲凉。 看似距离不到二十米,但换了厅,他们就再也沾不到沈念的光了。 ------------ 第0066章:沈母来京!可怜天下穷家女 三月初二,一大早。 在数名文吏的热情帮助下,沈念搬到了翰林院编修厅。 翰林学士马自强和侍讲学士申时行还特地为沈念送来了一些上好的笔墨纸砚。 当下的编修厅,除沈念外,还坐着五位编修,分别是沈一贯、黄凤翔、王懋德、公家臣和盛讷。 除沈一贯与沈念是经筵日讲官外,其他人的公务重心皆是修编国史、撰写公文。 因都在同一个院落,沈念与他们还算相熟,也知脾性。 沈一贯略显圆滑,喜欢结势交友。 黄凤翔、王懋德、盛讷都专心学问,日后基本是朝着史官、学官方向发展。 公家臣出身于馆阁世家,太爷爷、爷爷、父亲皆是进士,他较为敢言,为人非常直率。 沈念升职加薪后。 所做的事情并无太大改变,依旧是以小万历的日讲课与兼记起居注为主。 …… 与此同时。 新任户部尚书殷正茂来到了京师,其刚到户部,便被张居正唤入了内阁。 值房内。 “下官殷正茂参见阁老!”殷正茂郑重拱手道,声音脆亮。 张居正摆了摆手,令近旁的文吏退下,然后快步走到殷正茂面前,握紧他的手,道:“养实兄,许久未见,甚为想念,快坐!快坐!” 同乡同年之谊,有时丝毫不弱于亲兄弟之情。 “下官也甚是想念阁老。” 殷正茂虽也兴奋,但非常识礼数,在内阁值房内,自然不敢直呼:叔大。 他在张居正坐下后,才慢慢坐在他的对面。 张居正慢慢打量起殷正茂。 “养实兄在两广操劳多年,两鬓已然斑白,可见甚是辛苦,不过气色倒还不错,看来南京气候非常养人啊!” 殷正茂比王国光其实只小一岁,也已年过花甲,但因常在军伍,伏案甚少,气色非常好。 “与阁老相比,下官不算辛苦!”殷正茂客气地回答道。 “养实兄初到京城,对京师诸多事务还不甚了解,有任何疑惑或需求,来寻我便是,另外,科道言官们可能对养实兄有所偏见,养实兄莫放心上,你乃陛下钦点,若遇委屈,陛下与内阁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听到此话,殷正茂连忙站起身来。 他怎能不明白张居正找他谈话的真正用意。 “阁老,下官年轻时做过一些荒唐事,自知官声不佳,然而今已年过花甲,自当爱惜羽毛。” “如今受陛下钦点,阁老看重,居于要职,绝不敢懈怠。” “下官向陛下、阁老保证,一定管好户部,在我的管辖下,若有监守自盗、贪赃枉法之事,朝廷可砍了我的脑袋!” 此时的殷正茂,荣华富贵都已享受过,最看重的乃是名声和仕途。 接下来努努力,没准儿还能入阁。 他不求青史留名,但求别到了最后,晚节不保,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此刻的他。 已预料到就任后,定然会有一群科道言官时时刻刻盯着他。 甚至有人已将他以前的恶劣事迹写好了。 待有了新劣迹,朝上一添加,快速总结后,递上去,业绩便有了。 他绝不会令那些言官如愿! 张居正听到殷正茂这番信誓旦旦的保证,心中甚是欣慰。 他缓了缓,朝着殷正茂拱手道:“户部乃六部事务最繁重之衙门,接下来便有劳养实兄了!” “阁老,如此大礼,下官担不起,担不起!”殷正茂连忙躬身,非常谦虚地说道。 片刻后。 殷正茂昂首阔步地走出内阁,感觉浑身都充满干劲。 皇帝钦点,阁老厚托。 他自然要在户部干出一番成就,让那些辱骂他的人彻底闭上嘴。 …… 三月初五,近黄昏。 一放衙,沈念便朝家中走去,因为他的母亲李氏来了。 虽然沈念换了一副后世的灵魂,但因记忆都在,对这位慈母的爱并无半分减少。 沈母来京。 自然是要照顾已怀胎六个月的顾月儿,而沈念也能吃上一直想吃的钱塘菜。 麻绳胡同,沈宅。 沈念走到大门口,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味。 他边朝里面走,边笑着高声道:“母亲,我在外面一闻,便知是您和刘妈来了!” 顾月儿、小桃、阿吉三人连忙迎了出来。 旋即。 一个中年美妇人从屋内走了出来,笑着朝沈念道:“换衣,洗手,吃饭。” “哎!”沈念脆声答道。 一旁还有一个偏矮的女妇人,乃是一直伺候沈母的刘妈,二人乃是随着杭州的一支商队而来,接下来就要住在这里了。 “少爷好!”刘妈高兴地喊道。 在沈念还未出生时,她已开始伺候沈母了。 刘妈旁边还站着一个十岁左右、身材瘦小、但五官很端正的少年,其双手有些脏,显然是在烧柴,他也怯生生朝着沈念喊道:“少爷好!” “你是?”沈念略带疑惑。 母亲若新招一个伙计,不可能召如此年小、如此瘦弱的少年。 沈母接话道:“他叫木生,是为娘在路上捡来的,他的故事比较复杂,稍后为娘告诉你。” “好。”沈念朝着木生点头笑了笑,然后便去换衣洗漱了。 …… 片刻后,前厅餐厅内。 沈母、顾月儿、沈念三人坐在一起,吃喝说笑起来。 不多时,沈母讲到了木生的来历。 昨日午后,沈母在城郊遇到了因饥渴过度,倒在马车前的木生,沈母命人给了他一些食物和水后,谈话间,后者讲述起了他的遭遇。 木生,全名李木生,辽东人,十一岁,因去年辽东洪涝,年底父母双亡,便去投靠在当地大户人家当丫鬟的十三岁姐姐玉润,哪曾想发现姐姐刚被卖往京师。 他跟着流民队伍,一路乞讨,历经数月来到京师,但因是乞讨的流民,根本不被允许进入城内。 沈母是个热心肠,见不得别人受罪。 在钱塘县,她便经常施粥送衣,乃是当地远近闻名的活菩萨。 此事,她遇到了,便想管一管,看沈念能不能帮其找到姐姐。 遇到此类不平之事,沈念自然要出手帮一帮。 这个世道,底层百姓,命如草芥,过得实在是悲惨。 …… 饭毕。 沈念将木生叫到面前。 沈母、顾月儿、刘妈、阿吉、小桃都在一旁。 “木生,你姐姐玉润的长相如何?可认识字?有才艺吗?” “我……姐姐就是因长得好看才被选上做丫鬟的,她……她本不识字,但主家不仅教她识字,还……还教她弹琴、吹箫、画画呢!” 听到这个回答。 沈念微微皱眉,又问道:“是不是七八岁便被选上,然后鲜有机会能回家?” “嗯嗯。”木生点了点头。 沈念想了想,道:“木生,你能否准确说出你姐姐的相貌特征?” “应该……应该能。” “好,你稍后向阿吉将你姐姐的样子描述下来,阿吉擅画,将其画出来,我一定尽全力帮你找到姐姐!” “谢谢少爷了!”木生跪在地上,便朝着沈念磕头。 沈念看向阿吉,阿吉立即会意,迅速将其扶起身。 沈念又问道:“你说你随着城外流民来到京师,城外大概有多少流民?” “一两千人是有的,大多数都是辽东的。”木生回答道。 沈念面带疑惑。 去年,辽东上半年遇旱灾,下半年遇洪涝,造成流民无数,虽然朝廷拨银赈济,但明显不够。 有流民他能理解。 但有一两千流民聚在京郊,竟无人上报,似乎内阁根本就不知道。 这就有些奇怪了。 很快,沈念就想明白了。 定然是五城兵马司担心流民闹事,便用暴力手段将他们不断驱散驱远,且对上少报了人数。 若报个七八十人,根本就惊动不到内阁,也无官员会上奏疏说此事。 “阿吉,你与木生一起去画画像吧,然后好好休息,明日将画给我就行。” 待二人出门后。 沈念长叹一口气,朝着沈母道:“木生的姐姐应是被当作瘦马来养了!” 广陵蓄姬妾之家,俗称养瘦马,即取别人家的女儿鞠育之。 一般情况下,都是选取或哄骗穷人家七八岁的女儿,将其收养或当作丫鬟。 相貌上等、聪明俊秀者,养家就教她琴棋书画、梳妆打扮,还会依照《如意君传》(即春宫图),教她枕上风情。 相貌中等者,就教她算术账目,做生意之道,客人娶去,可让其当掌柜。 相貌下等者,就让她学习女工针线、上灶烹调、摆果品之类的技艺。 这些被分类培养出来的“瘦马”,这辈子的定位就是去做富贵人家的妾婢。 当下,之所以瘦马生意火爆。 主要是因士大夫、商人纳妾之风盛行。 很多读书人登科及第之后,便会纳妾,并将其当作一种身份的象征, 此风,已成当下时尚。 瘦马,以扬州最好。 除样貌技艺上成外,还因扬州瘦马从小就被灌输“自安卑贱,曲事主母”的观念,不会造成家庭内部矛盾,抢主母之权。 次之,则是清源、南京、姑苏、荆州、建阳,皆被称为国色之乡。 至于燕赵之地的女子,京师富贵者则大多不喜,甚至有人称她们有五不善,分别是:馋、懒、刁、淫、拙。(勿喷,非吾言,下有典) 刚才沈念问样貌,问技艺,就是为了确定他姐姐是否被当作了瘦马。 这个黑色行业,非常暴利。 对于相貌上成者,养家给四五两银子就能将生家打发,后者根本没有选择权,然卖到客家,却能卖四五百两。 沈母自然知“瘦马”是何意。 “木生的姐姐可能去年年底便被送到了京师,还能找到救出来吗?” 一旦被卖掉,就不一定在京师了。 甚至还会改掉名姓,找起来,如大海捞针,非常困难。 沈念想了想,道:“依照她的年龄,可能还未被卖掉,若没卖掉,便好找一些,接下来,我想办法。” 她才不过十三岁,外加年底被卖到京师,才短短三个月。 极有可能还在某个地方“培养”中。 要知—— 当下的瘦马行业,竞争非常激烈,尤其是京师,要求甚高。 要是不能弹几首名曲,背诵几篇文章诗词,还真卖不出价格。 扬州瘦马名气较大,但数量稀缺。 便有一些商人从别地找来女子,然后花上半年左右的时间,快速培养,冒充扬州瘦马去卖。 木生的姐姐可能就是正在“培养”中的一个。 如果沈念能打听到她的下落,将其救回来的几率也就大了。 沈念想了想,问还不能乱问。 一旦打草惊蛇,人可能就会被送到别的地方。 突然,他想到了好这一口的外戚武清伯,但立马又摇了摇头。 依照武清伯的财力,定然是买家而不可能是卖家,另外,他肯定会买纯粹的扬州瘦马,而非这种速成类型的。 沈念认真思索一番,觉得最有可能了解做这类生意之人的人,定是厂卫。 京师见不得光的买卖,都瞒不住他们。 厂卫的老祖宗冯保,应该不会参与这种买卖,因为他手里有更多比这种还暴利的买卖,且他喜欢文雅风流,对无品之事也嗤之以鼻。 很快,沈念便想到了一个询问的合适人选。 …… 随即,众人便分别去休息了。 沈念这套宅院虽是一进院,但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共六间外加耳房、倒座房,再有四五个人住进来,也完全够住。 卧室内。 顾月儿靠在沈念的怀里,道:“木生的姐姐真是太可怜了,那些穷人家被骗被卖的女儿真是太可怜了!” 沈念点了点头。 “世风败坏,唯钱至上!我若发现与木生的姐姐有相同境遇的可怜人,便一起救了!” …… 注1:“广陵蓄姬妾家,俗称养瘦马,多谓取他人子女而鞠育之,然不啻己生也。天下不少美妇人,而必于广陵者,春保姆教训,严闺门,习礼法,上者善琴棋歌咏,最上者书画,次者亦刺绣女工。至于趋侍嫡长,退让侪辈,极其进退浅深,不失常度,不致憨戆起争,费男子心神,故纳侍者类于广陵觅之。”出处为明·王士性的《广志绎》。 注2:“古称燕赵多佳人,今殊不尔。燕无论已,山右虽纤白足小,无奈其犷性何。大同妇女姝丽而多恋土重迁,盖犹然京师之习也。此外则清源、金陵、姑苏、临安、荆州及吾闽之建阳、兴化,皆擅国色之乡,而瑕瑜不掩,要在人之所遇而已。”出处为《明代笔记小说大观·卷之八·人部四》。 ------------ 第0067章:搅动风云!论流民越诉的最佳方式 三月初六,常朝之后。 沈念拿着阿吉绘制的木生姐姐玉润的画像,来到棋盘街西侧、通政司对面的锦衣卫衙门。 他告知门前守卫,前来拜访锦衣卫千户周海。 周海作为冯保的干儿子。 游走于东厂与锦衣卫之间,乃是京师的消息通。 京师内,他都找不来的人,恐怕就只能靠官衙贴出悬赏告示去找了。 沈念选择在大白天堂皇正大地登门拜访,其实比投递拜帖,私下见面更加妥帖。 二人私下见面。 一些言官很容易大做文章,因为厂卫直属皇权,文官不可私下与他们走得太近。 沈念像办公事一样去做私事,反而不会令太多人关注。 此事对周海而言,乃是芝麻大的小事。 他最多汇禀给司礼监冯保或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 而“买卖假扬州瘦马”这种低级勾当,谁干谁遭人唾弃,司礼监与锦衣卫绝不会干,一些高官贵戚也不会干。 故而寻他问询,不会走漏风声。 至于沈念这番“上衙时顺嘴问一句私事”的行为,过错如芝麻绿豆大小。 即使被一些吹毛求疵的言官知晓,都认为不值得浪费纸墨弹劾。 很快。 便有锦衣卫将沈念引了进去。 “沈编修,恭喜高升,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了,可是有要事?”周海迎了过来。 “周千户,不算是要事,可否屋内小叙?”沈念朝着周海拱手。 “好!好!”周海笑着将沈念引入屋内,他对一般的正七品可从没有如此客气。 随即。 沈念道出了家仆亲姐疑被人当成瘦马拐到京师贩卖之事,并拿出了画像。 “辽东过来的?约在去年年底被送到京师?”周海想了想,然后看向沈念。 “沈编修,我可能知晓她的下落,但还需要确认一下,你是想让我确认后直接救人,还是只需告诉你她的下落?” 此话一出,显然是有线索,而问得也非常有水平。 京师之内,只要不是关在诏狱或有御旨,几乎没有锦衣卫捞不出来的人。 周海救人一定会使用非常规类方式,可能用钱,可能用势,也可能直接去抢。 待救出来,沈念便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沈念想了想,道:“我想先知晓人在哪,具体情况如何,至于如何救人,如果到时需要麻烦周千户,我再叨扰。” 若确认对方暂时安全。 沈念还是想用更正规的方式,将这些人贩子与幕后之人一锅端,救出更多人。 翰林院出身的人,不能走使得道德有瑕疵或授人以柄的偏门。 “好,最迟今日黄昏,我给你回复!”周海非常干脆果断地说道,他非常愿与沈念这类仕途前景甚是光明的官员交往。 手上沾血太多。 他也盼着日后被人攻击时,能有个说话有用的官员为他说句好话。 随即,沈念便离开了。 …… 临近黄昏,周海命人送来消息。 “人在挂竿茶社,内有女子三十人左右,皆遭哄骗,月底清卖,幕后东家为北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黄成,指挥使张顺天亦有分赃。” 挂竿茶社,非一般茶铺,而是一群强丐聚集,组建的民间社团。 当下,京师乞丐总量不下万人。 一部分是游手赌博之人。 一部分是荒年饥岁的灾民逃荒,逐渐变成流民乞丐。 京师的蜡烛寺、幡竿寺皆是留置乞丐之所,但根本不够用。 至于强丐。 则是一群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强横少壮之徒,白天索讨酒食财物,晚上或盗或抢,甚是嚣张。 积攒了一些钱财后,便开始做一些灰色买卖,比如赌坊、驴打滚(高利贷)、人口买卖的牙人等,专欺更底层的人。 他们上面大多有官员胥吏撑腰,也更懂得如何欺负穷人。 沈念坐在书案前,思索着如何通过正规途径去救这些被骗被拐的良家女子。 他若直接报官或撰写奏疏呈递内阁,效果不佳。 对方得到消息后,可能会第一时间将人转移。 即使未曾转移。 他们手里绝对握有这些女子的雇佣契约,声称他们只是媒牙子,而这些女人都是自愿为妾,根本不属于贩卖人口。 真打官司,沈念不一定能赢,他也不适合卷进这种糊涂账中,更没有精力去寻证据。 突然,他眼前一亮。 “驱赶辽东流民的,不就是北城兵马司的人吗?有了!”沈念兴奋起来。 …… 黄昏放衙后。 沈念回到家中,将阿吉和木生叫到面前。 “木生,我已知你姐姐的下落,她在月底之前还算安全,不过要将她救出来,还需要你来做。” “我?我如何做?若能以命换命,我也愿意!”木生扬起脑袋说道。 “不需要你以命换命,明日一早,你随阿吉前往城郊,寻找同为辽东的流民,无须多,五人即可,要嗓门洪亮的。” “阿吉,你为他们都买身衣服,切记,是打补丁的旧衣服,然后将他们在午后拉到城内,于正阳门外暂歇,我准备让他们去告状,诉状你来写。” …… 沈念布置好后,回到书房,思索计划有无缺漏之处。 他的具体措施是:让这些流民来京内告状,控诉辽东赈灾银被吞,控诉北城兵马司驱赶殴打灾民,先将北城兵马司卷进来。 外地百姓来京告状,正规渠道有二。 其一,向通政司递交诉状;其二,敲击午门外的登闻鼓直诉。 但目前,这两种渠道对百姓而言几乎都行不通。 首先,从外地到京师,大多路途遥远,很多百姓都不识字,还要请讼师撰写诉状,来来回回耗银可达十余两,这相当于一名中等农户的两年收入。 其次,地方官员贿赂五城兵马司或顺天府的胥吏,使得外地告状的百姓根本无法进京。 最后,即使有百姓能来到通政司或午门前,也会有胥吏阻拦,将其驱逐。 当下,午门前的那架登闻鼓是给人看的,而不是给人敲的。 至于通政司。 一些底层官员想弹劾上官都不一定能呈递奏疏成功,更不要说底层百姓了。 当然,还有其他特殊渠道。 如:拦與喊冤,依托士绅、科举考生、致仕官员告状等。 但这全凭运气。 搞不好还会被扣上“惊扰官驾、诬告官员”的罪名被责罚。 依照《大明律》,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是要先笞五十的。 沈念让这些人换衣服,乃是为了让他们以“底层劳力”的身份进京。 让阿吉写状纸,乃是为了写明情况,且将自己摘出去。 而沈念规划的告状之地。 不是通政司,不是午门,不是顺天府,不是锦衣卫,甚至不是三法司(大理寺、刑部、都察院)。 而是户部。 去年的辽东赈灾银乃是从户部支出,派发到辽东,而今出现如此多的流民,都声称没有被安抚,定然是有人贪墨。 户部尚书殷正茂刚刚上任,正是想要站稳脚的时候。 他若知此事,绝对会上奏,因为里面可挖掘的问题太多了! 比如:户部有没有贪墨赈灾银之官?北城兵马司有没有收受地方官员贿赂驱赶流民?辽东地方衙门有没有虚报灾民数量?有没有截留赈灾银?有没有官商勾结将赈灾粮变成劣质米粮? 另外还有一点,辽东作为边陲之地,赈灾银经常被军需调借,此次是不是也是这样?若将边民逼成反民,这个责任谁来负? 这些问题,在殷正茂眼里,皆是功绩。 …… 沈念笃定殷正茂会彻查此事,还有一个缘由。 往昔,户部在王国光这位老黄牛的带领下,兢兢业业,甚是乖巧。 各个衙门要钱都朝着户部要。 但大明的财政管理衙门,其实不止户部,较为有钱的还有工部和司礼监。 工部,主管全国匠户,四大清吏司所征的山货土产税、制陶冶炼费,还有山场、园林费用,都不经户部。 司礼监掌管天下黄册,提督苏杭两府的织造,还掌管水利、舟车、桥梁等,也很有钱。 换言之—— 朝廷挣钱的钱袋子有好几个,但一旦赈灾救民,都率先是朝着户部的口袋拿。 殷正茂可不是窝囊的老实人,不可能被这样欺负。 若再出钱,他肯定会想法让别的衙门出钱。 另外,沈念还笃定,此事闹到内阁后,三大阁老肯定重视。 一则是帮助殷正茂站稳脚跟。 二则是辽东地区的文官武将都需要被敲打敲打,不然流民下一步就变成了反民,边境绝不可乱。 如此一来。 救下那些良家女子就变成了一件小事,根本不需要沈念再寻人提醒或令木生再去告状。 只要殷正茂上奏道出北城兵马司有“驱赶流民,蒙蔽圣听”之举。 负责监管北城兵马司的巡城御史一定会第一时间寻找证据控诉北城兵马司指挥、副指挥的一系列恶行。 不然,就是他们失职。 到那时,木生的姐姐以及那些可怜的良家女子很快就能被救出,辽东那些受官僚和军户欺压的百姓也能好过一些。 这就是沈念的全盘计划。 四两拨千斤,私事变国事,由救一人变成救多人。 借由殷正茂刚上任急需立功,让朝堂的诸多问题浮出水面。 至于此事能闹多大,能使得多少官员落马,能为辽东百姓解决多少问题,就看殷正茂的能力了。 沈念预测。 此事闹大后,若内阁与司礼监知晓他问询周海之事,定会猜想到流民去户部告状,是他的点子。 毕竟,去户部申冤,不是一般百姓能想到的。 若真被那群老狐狸想到,沈念也不惧。 他初心是正的,做法又对朝廷有利而无一害,没准儿殷正茂还会感谢他呢! …… 三月初七,近黄昏。 户部尚书殷正茂的官轿从户部衙门西门行出,随行者足足有十余人。 “咳咳……咳咳……” 不远处的角落,阿吉咳嗽起来。 这五名流民与木生可不知户部尚书的轿子长什么模样。 他们听到号令后,立即冲上去,然后开始高喊: “辽东灾民有冤,有人贪了户部的赈灾银!” “辽东灾民有冤,有人贪了户部的赈灾银!” “辽东灾民有冤,有人贪了户部的赈灾银!” …… 喊冤也是有讲究的。 第一句话必须就要将表达的核心内容喊出来。 若只是喊“我的青天大老爷,小民冤枉,您一定要为小民做主啊”,可能刚喊完,便被官差赶走了。 大明绝大多数官员都不爱管闲事,且有冤屈朝着户部尚书申诉,前所未有。 京师有三法司,有登闻鼓,有通政司。 户部尚书逾矩受理,那不是打其他衙门主官的脸吗? 轿内的殷正茂被这道喊声吓了一跳。 就在数名官差仆从准备将连同木生在内的六名申冤者赶走时。 殷正茂掀开轿帘,道:“将状纸拿过来!” 为百姓申冤不是他的职责,但涉及“辽东、户部赈灾银”,他就必须要管一管了。 殷正茂看过状纸后,眼珠一转。 朝着轿旁窗口的随行胥吏说道:“先将他们带进衙门安置,另外速速命人去城郊北看一看,到底有多少流民?” 说罢,殷正茂拍了拍轿子,高声道:“回衙!” 声音清亮,中气十足。 待殷正茂确定城外的辽东流民不下两千人,定然是要上疏了。 …… 不远处。 阿吉看到木生六人被带进户部衙门,连忙离开了。 一切都在他家少爷的掌控中。 接下来就要看殷正茂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如何烧了。 至于这把火能烧多大,会烧在谁身上,那就不是沈念所考虑的了。 当下的大明,需要这样的火焰。 …… 翌日一大早,殷正茂的奏疏便出现在了内阁值房内。 张居正面带愠色。 他最愤怒的是京城已有辽东流民数千,竟然被北城兵马司驱赶并瞒了下来。 关键还是户部尚书发现了这个问题。 要知,京城有辽东流民数千,那辽东区域定然就有数万了。 数万人若集聚暴动造反,那就不是拨几万两赈灾银能打发的了。 张居正快步前往禁中向小万历汇禀。 …… 近午时。 一众锦衣卫与巡视北城察院的巡城御史钱泰带着十余名兵丁,奔向城北。 沈念知晓后,不由得喃喃道:“接下来,就要看殷尚书的在京首秀了!” ------------ 第0068章:献策!殷正茂:不能只有户部睡不着 三月初八,午后。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张顺天、副指挥使黄成、吏目宋一舟,连同三十余名吏员全被押往刑部大牢。 罪名是:事应奏不奏。 即隐瞒灾民流民集聚京郊情况,擅自驱赶,搁置不报。 近黄昏。 北城巡城御史钱泰向都察院提交监察文书与相关人证物证,为这些人又追加了两项罪名。 其一,略人略卖人。 略卖,即强制限制人身自由并出卖人口。 所指的正是挂竿茶社贩卖的假扬州瘦马,已有充足的人证物证证明,幕后东家是黄成。 张顺天、宋一舟等十余人亦有参与分赃。 预计今晚,挂竿茶社就会被查封,同时里面的良家女也会被救出,木生大概率在明日午时左右就能与他姐姐团聚。 其二,因公擅科敛。 即未奉上司明文,擅自科敛所属财物。 这是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几乎每天都在做的事情。 一般没人追究。 但张顺天与黄成强取豪夺的财物实在太多了。 钱泰一查,百姓知其已犯事,纷纷举报。 巡城御史钱泰之所以调查得如此迅速,乃是担心自己也卷入其中。 他虽未曾贪墨一厘一毫。 但对北城兵马司所做的事情也是有所耳闻,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渎职之嫌。 …… 刑部监牢,入夜。 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张顺天、副指挥使黄成、吏目宋一舟,身穿囚服,皆一脸郁闷地坐在干草上。 年龄最大的黄成撇着嘴巴,一脸怨气。 “驱赶流民……不是……不是往昔常例嘛!哪一年不逐?哪一年不赶?咱们若不赶,京师都乱套了,怎么如今就变成有罪了?” “还有略卖与因公擅敛,纯属诬陷!俸禄那么低,好处都被那些厂卫抢走了,咱们还不能做个小生意?大明朝那么多官吏,干净的能有几个?” 身材瘦小、有些结巴的吏目宋一舟无奈道:“可能……可能……可能是流民……流民太多了!咱……咱……咱也赚得太多了!” 一旁。 崇尚“无为而治”理念的张顺天望向黄成。 “黄成,你可将我害惨了!” “事应奏不奏,至少杖六十,还能活命。但略人略卖人罪,至少杖一百,流三千里;因公擅敛罪,又至少杖六十,这些加起来,咱们恐怕都没命了!” 张顺天精研《大明律》,对所犯罪名的惩处结果非常清楚。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不过,贩卖瘦马的主谋是你,出头因公擅敛的也是你,拿大头的还是你,我不过是从犯,我还能活命,你肯定活不了了!” 听到此话,黄成气愤地站了起来。 他虽是副职,但资格老,在兵马司基本已将张顺天架空。 “张顺天,若不是靠家里使钱,你怎能当上这个指挥使!这三年,你年年分钱,如今入了牢,你想着将屎盆子全扣在我身上,门都没有,你是正职,我就称是被你胁迫,全全奉你之命!” “奉你妈的头!”张顺天乃是京师土著,下意识便将本地脏话说了出来,然后起身与黄成扭打起来。 宋一舟连忙躲到一旁,他觉得自己的罪最轻。 没必要再多一个斗殴罪。 就在二人打得正是激烈时,两名刑部狱卒带着一个身穿囚服的犯人走了过来。 “在刑部大狱打架,不想活了!” 砰!砰! 一名狱卒用栗木硬杖使劲朝着牢门敲了两下。 张顺天和黄成松开彼此,当看到新来的犯人后,都有些意外。 来者不是别人。 正是北城巡城御史钱泰,北城兵马司的直接监管者。 他的罪名是:失职渎职,监管不力。 狱卒将钱泰推进隔壁牢房后,又瞪眼道:“都老实些!” 然后,便离开了。 张顺天、黄成、宋一舟三人都一脸怒气地看向钱泰,皆认为是钱泰举报了他们。 如今钱泰也入狱,他们自然要骂一骂出气。 “人在做,天在看,钱御史,你欺负我们有何用,自己不也是进来了?”黄成讥讽道。 听到此话,钱泰猛地转过脸来。 黑着脸,攥着拳,瞪着眼,比他们三人还要愤怒。 “我……我怎么遇到你们三个蠢货,辽东灾民来京者近三千人,你们为何不报?” “他们一怒之下,若聚众造反,你们知道是捅了多大的娄子吗?” “你们若报上官,再行驱赶,或许咱们都没事!愚蠢!白痴!废物!” “更要命的是,此事乃是新任户部尚书殷正茂上奏汇禀朝廷,涉及辽东赈灾款里有猫腻,此事绝对会闹大,朝廷为平息民怨,会将我罢黜,但一定会将尔等毒瘤处死!” …… 御史的嘴,锋利的刀。 能与其抗衡的只有翰林院出身的那群人。 张顺天三人听到钱泰这番话,顿时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全蔫了! 他们不报,也有他们的委屈。 驱赶灾民这类事情,不能明说,更不会有明文法令。 灾民只能抚,怎能赶呢? 但实际上,年年都是驱赶为主,抚慰为辅。 因为京师没有那么多安置之处,也没有那么多银子抚慰。 上面(厂卫)的原则是:遇灾民流民,倾力遣回原籍,但为了避免民怨,不会明说。 他们完全是在依照常例做事。 而今出了事。 朝廷要安抚百姓,避免民怨爆发,他们自然要背锅。 至于他们贪墨、贩卖人口的罪名也被揭出,他们还能怪谁? 不争气,不聪明,还不干净,并不冤。 …… 夜,戌正时分。 内阁值房,灯火明亮。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聚于一室,刚看罢殷正茂今日提交的第二道奏疏。 殷正茂请求—— “彻查户部,将户部与地方官员勾结,徇私枉法的官员一律严惩。” “彻查辽东地方官场,将所有涉及贪墨赈灾银的官员一律严惩。” 此外,他对安抚灾民也有建议。 “不宜立即遣返原籍,宜在京郊搭建棚户,开设粥棚,待辽东赈灾异况查明后,给予一定安抚政策,如免除差役田赋等,再行遣返。” 最后,他还提出了一道新策,名为:内外廷联合相扶之法。 内廷,指的是禁中;外廷,指的是朝堂。 参照此次事件来讲,安抚灾民需要费用,后续还会为辽东拨付费用,额度甚大。 这个费用,不应户部独出,而应内廷内库(皇帝私库)和同样拥有财物库的工部与户部分摊。 之后,若内库或工部遇到财物数额较大的支出,户部也可分摊。 以避免某个衙门捉襟见肘,入不敷出。 张四维看罢,不由得睥睨一笑。 殷正茂打算盘的声音太响,他在内阁都听到了! 在他眼中。 对方彻查户部,是为了与前任之事彻底分割,杜绝做擦屁股的事情,然后建立自己的部堂权威,有一定私心。 彻查辽东地方官员,是为了让满朝官员知晓,户部的钱不能贪、不能拿,此乃立威立规矩之举。 这两个请求,落在这个事上,还算合理。 他勉强能接受。 但殷正茂的内外廷联合相扶之法,就是个笑话。 朝廷真正有钱的就三个地方:内库、户部(太仓库)和工部。 太仓经常窘迫,内库时时充盈,工部自给自足。 乃是当下大明的常态。 自嘉靖之后,内库不足,皇帝便派遣宦官索取,外库(太仓库)饷银不足,求助皇帝请发内帑,皇帝不会轻易答应。 这导致,户部总是没钱,总是闹饥荒。 这个所谓的“内外廷联合相扶之法”若真施行,几乎全年都是内库和工部帮扶户部。 即使没有这个法策,内库没钱,户部也不敢不帮扶。 当然。 在遇到重大灾情或支出大额军费时,户部没钱,内库还是会出钱的。 但前提是内库没钱了。 殷正茂这个空手套白狼、专门利己,毫不利人的计策,即使内阁同意,李太后与冯保也不会同意。 虽然都是为了大明,但彼此还是要分锅吃饭的。 内库的首要作用是御用,其次是国用,最后才是民用。 这点,小万历都是知道的。 殷正茂这番强势厚颜之态,刚上任就对着皇家内库指手画脚的作派。 让张四维觉得:此人有入阁之心,然完全无入阁之能。 张四维虽对殷正茂不喜。 但张居正没发言,他便没有表达态度。 他入阁时,小万历手注的那句“随元辅入阁办事”,能让他记一辈子。 这时。 张居正看向二人,道:“我觉得殷尚书的请求尚可。” “至于最后一条新策,可能是因近两年户部穷怕了,有待商榷,可在明日常朝上公议。二位如何看?” 张居正最初也觉得此策很幼稚,但他了解殷正茂,后者绝非鲁莽之人,可能还有后招。 无论成与否。 殷正茂敢于朝着皇家内库伸手的勇气,还是让他满意的。 都是朝廷的钱,内库有时确实太抠了。 吕调阳干脆果决地说道:“我无异议!” 他对张居正的说话习惯了如指掌。 张居正若在问询前,先表达个人观点,他只需附议即可;若未曾表达个人观点,才宜他说出个人观点。 张四维想了想,没敢反驳奏疏之事,但却说出了另外一个顾虑。 “若彻查辽东官场,是不是将辽东巡抚张学颜和辽东总兵李成梁,调走一个,二人在辽东数年,不止一位言官控诉他们有结党之嫌。” 张居正抚须正色道:“何为结党?结而徇私误国才是结党,二人经查若无过错,无须因一些空穴来风之言,将他们调离!” “其它……其它……我就无异议了!”张四维虽然只比张居正小一岁,但气场却弱了一个辈分。 吕调阳瞥了张四维一眼,心道:何必找罪受呢? 朝堂百官皆知晓。 张居正对镇守北方的两大武将,戚继光和李成梁,那是超乎寻常的信任。 北境稳固是新政施行的关键。 二人军功卓越,若没有犯下大错,张居正绝对不会换人,而张学颜也是张居正器重之人。 “既然二位都无异议,那明日常朝,我们便帮新来的殷尚书站稳脚跟了!” 吕调阳和张四维同时点头。 他们三人定下的事情,只要不是群臣都反对,基本就板上钉钉了。 …… 翌日一早,常朝会上。 内阁三大阁臣、六部九卿的主官、一众科道言官,齐聚殿内。 沈念以起居注官站于御座东南。 今年的多次常朝,已不再是照本宣科,流于形式。 很多事情,内阁与六部都会在下面做好方案,再在朝堂上汇禀,等待小万历点头。 如此以来,官员们可直接发表意见。 至于一些扯皮的事情,那定然就是内阁一言堂决定了。 很快。 便讲到了辽东灾民安置以及殷正茂的第二道奏疏。 提到彻查户部和辽东官场,还无人变脸。 但提到“内外廷联合相扶之策”时,一些人的脸色变了。 包括冯保在内。 他们认为这是殷正茂的投机取巧之计。 户部,干的就是筹钱的差事。 户部尚书就该穷,就该负重前行,就该睡不着觉,就该被人追着要钱。 殷正茂还想拉着主管内库的太监和工部官员都睡不好觉。 门都没有! 虽然内库、工部有钱,但花销也大。 特别是内库。 能苦一苦户部就解决的事情,绝不会动用皇帝的私房钱。 甚至。 一些事情不解决,也不能影响皇家支用。 本是小绵羊的户部突然有了攻击性且在指点江山,让一些官员觉得非常不舒服。 张居正说完奏疏上的的内容后,高声道:“各衙门可有异议?” 唰!唰!唰! 工部尚书郭朝宾、左都御史陈瓒,还有足足六名科道言官几乎同时站了出来。 冯保在常朝之上,不适合发言,但自有他培养的科道言官代他而言。 工部尚书郭朝宾率先出列。 他先是瞥了殷正茂一眼,然后高声道:“依照常例,向来都是户部拨钱拨粮,工部出人出力,怎么还需要工部出钱?户部是打算将工部收编了?工部可自负盈亏,无须帮扶!” 郭朝宾通晓河工,做事必讲规矩,他对殷正茂这种“拉人下水”的做法非常不满。 他说完后,左都御史陈瓒站了出来。 “陛下,臣也觉得不妥,内库掌管内廷之钱,工部主管匠工之事,户部掌国用出入,非紧急情况,根本无须联合帮扶,户部若无钱,内库与工部岂会不帮,此策,甚坏规矩,不可行!” 随即,数名科道言官也纷纷出言反对。 而此刻,沈念看向一脸平静的殷正茂。 他觉得这个文武双全,在外摸爬滚打数年,背着贪名还能擢升的户部尚书,绝对不可能出一个大家都觉得很蠢的主意。 一定有后招。 此策若能成,户部尚书这个差事就好做了,且对百姓大有裨益。 沈念满心期待。 ------------ 上架感言! 先上干货! 明日中午12点后,保底更新一万字。 之后,每日保底两更,保6望8冲冲9,更新时间尽量会稳定在晚上21:30左右。 一切求稳,不水不浪。 上架后,每增1000月票,加更一章,盟主打赏加更五章,当月结算(25号以后,次月5号前结算),长期有效。 …… 接下来简单聊聊这本书。 修起居注这个视角。 其实是想在前期打造类似“唐杜甫之左拾遗,清梁启超之尚书房行走”这样御前言事的角色。 目前,主角主要是担任小万历与张居正的总辅助。 前期写的主角光环有些大,是为了他迅速朝上爬,参与更多决策。 中后期,张居正去世,小万历想要躺平后,就是挽天倾类的霸道总裁了。 …… 本书参考的主要史料有:《万历起居注》《明神宗实录》《大明律》《明会要》。 万历起居注,真是一个字一个字掰开看的。 有些地方非常有趣,比如:官员失朝部分。 万历三年五月十六日,失朝官员二百八十三人,各罚俸一月;万历三年十二月,失朝者二百五十人,罚俸一到三月不等;万历五年闰八月初三,失朝者达五百八十七人,各夺俸禄一个月…… 这还仅仅是当值礼官抽查到的记录,实际上的失朝情况应该更严重。 万历时的官员非常任性,随便惩,该不上朝就不上朝。 另外,晚明风气大乱,不稼不樯之民大增,呈衰世之象。 士庶敢于犯上,少凌长,贱凌长,青衿把持官府、滑棍凌辱簪缨等等,都有发生。 比如在嘉靖四十四年,南直隶太平府的军民因木料问题,聚众打进府堂,拆毁民房,最后官府的处理方式是:和解,隐下此事,令人匪夷所思。 我写的商人滑吏威胁底层官,士子娶商人之女为正妻,真的不是“无脑,白痴,啥都不懂”,这些在晚明都很正常。 另外,重点推荐几本书籍。 陈宝良先生的《明代社会生活史》,本书将晚明世风描述得甚是详细,可谓是大明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图。 王天有先生的《明代国家机构研究》和方志远先生的《明代国家权力结构及运行机制》,看过这两本基本就了解明代官场官制了,相对于宋,明朝官职太易了解了。 韦庆远先生的《暮日耀光·张居正与明代中后期政局》,此书墙裂推荐,史料详尽,在我眼里是写张居正的最好传记书。 还有看得比较多的。 如:《重写晚明史》《张居正与万历皇帝》《万历传》《中国科举制度通史·明代卷》《万历朝鲜战争》《明代中央司法审判制度》《明代内库与财政体质变迁研究》《明代中晚期的休闲审美思想》等等。 像《明朝那些事儿》《万历十五年》《大明王朝1566》《金瓶梅》等大家可能比我还熟悉的书籍,就不再重点推荐了。 诸如起居注、翰林院日常的一些资料,基本来自知网的一些论文,我下载了有一百多篇,虽是走马观花,但都尽量去看,只要能查到的历史背景资料,我都不会虚构杜撰,以免有硬伤。 本书对我很重要,也一定会认真写,可能会写的慢一些,但不会断,欢迎诸位读者老爷批评指正! …… 最后,感谢一下我的责编好运大大,我的运营官火焰之星。 最后的最后,再推荐一本书哈! 老牌作者兴霸天的《大明神探1546》,侦探类型的历史文,文笔剧情皆属上乘,幼苗期,已可追。 ------------ 第0069章:人老奸马老滑!殷尚书的高光时刻 皇极门下。 一道道科道官们驳斥殷正茂“内外廷联合相扶”之策的声音过后。 小万历挺起胸膛,环视下方。 左右侧的小太监连忙伸手做出噤声动作。 待周围安静下来。 小万历看向殷正茂,高声道:“殷尚书,说一说你的想法。” 小万历也觉得此乃户部投机逃责之策。 除了对户部有利,无半分可取之处,虽然户部尚书辛劳,但在这个位置,就是这个命。 他当皇帝还时常感慨命运多舛呢! 然殷正茂毕竟是他钦点的户部尚书,他还是要问询一下缘由。 踏!踏!踏! 殷正茂昂首阔步走出,俨然走出了六部之首的气势。 “禀陛下,户部,国用出入之总司也,掌天下人口土田,征调赋役、管理税收、供给禄饷,总督仓场、管理外库库藏。” “然近年来,黄册管理之权、苏杭两府织造渐归司礼监,京师仓场另设总督,山货土产征税、制陶冶炼、山场园林税费,皆归工部。” “户部式微,入钱少而支用多,年年不足。” “近来,军费开支、官员俸禄赏赐、灾荒救助之钱,节节攀升,户部经常捉襟见肘,拆东补西。然内库与工部常有盈余,朝廷不可独穷户部,内廷外廷相互补充,大明方可兴盛也!” 简单来讲—— 内库、工部以及其他衙门,抢了本属于户部的多个肥差,使得户部收入降低,但户部的支用却一点没有减少。 殷正茂觉得不公,认为内外廷应当互助。 官员们听到此理由,大多不为所动。 仍觉得殷正茂在钻空子。 没有一个衙门的官员不觉得自己不委屈、不辛苦、没油水、少赏赐、擢升过慢的。 若内库与工部事事都与户部分摊费用,那是个人都能当户部尚书了。 也有一些官员倾向于此策施行。 因为许多衙门的支出费用都仰仗户部,户部没钱,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但他们都保持沉默。 此话若是出自小万历或工部尚书郭朝宾之口,还能称之为联合帮扶。 从户部尚书殷正茂口里说出,只能称为:攀高枝儿或一厢情愿。 每到年底的户部,那真是小偷去了都落泪。 李太后、小万历和冯保更是不可能同意,因为此策将影响到皇家的生活品质。 殷正茂面带微笑,又朝前走了一步。 “诸位同僚称,内廷外廷之间,各司其职,无须联合相扶,我不认同,朝廷使用各个衙门如臂使指,怎能不协同,特别是在钱上,更应不分你我!” “比如,陛下最迟再有两个月就要举行束发仪式,很快就需为其筹备大婚,难道内府完全可胜任,不需其他衙门协同?” 唰!唰!唰! 此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扭脸看向小万历,包括御座东南侧的沈念。 大家竟将这一茬忘了! 小万历束发成髻,乃成童之意,依照皇家惯例,该是为他筹备大婚,采买各类物品了。 皇帝大婚,筹备一年根本不算长,因为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 相对于仪式的繁琐。 寻找合适的皇后人选,倒是没那么困难。 当下,皇帝大婚,乃是举国之力办庆典,户部之用高于内府,高于任何一个衙门。 到时肯定要朝户部这个钱袋子里掏钱。 若“内外廷联合相扶”之策被否,就意味着内廷管内廷、外廷管外廷,到时户部还真有胆量拒绝采买或就是不出钱。 御座上。 小万历听到要为他筹备大婚,不由得羞涩一笑。 他对枕上之事,还很懵懂。 然他知一旦成亲,李太后在晚上就不会出现在他面前,故而兴奋。 …… 这一刻。 情绪波动最大的乃是垂帘于后的李太后。 她在本月月初就开始命人准备小万历的束发仪式,另外也已经思索筹备皇帝大婚的事宜,并有了一些打算。 除了采买外。 小万历的寝宫乾清宫一定是要修一修的。 她打算趁着这个喜事,将两宫太后的慈庆宫和慈宁宫也修一修。 这些都需要钱,大量的钱! 户部虽然经常捉襟见肘,但毕竟供给着一国之需。 有进项,流水高。 转移腾挪,就能将钱移出来,把皇帝的大婚办得漂漂亮亮。 李太后清楚。 张居正提倡开源节流,日日都在教小皇帝躬行俭约。 今日此策若不能行。 日后即使换了个听话的户部尚书,内阁也会以此事为由头,减少皇室支用。 皇帝大婚娶皇后,一辈子可能就一次,绝不能凑合。 …… 这一刻。 冯保一脸郁闷,没想到还有这一茬。 但对内廷而言,皇帝大婚高于一切,不能因此事出了疏漏,让皇帝大婚成为民间百姓讨论的笑料。 …… 这一刻。 官员们也都想明白了,暗骂殷正茂是个老狐狸。 真是人老奸,马老滑。 太贼了! 此主意绝不是一个正直耿介的官员能想出来的。 他刚才说那么多废话,就是为了引出皇帝大婚,需要各衙门联合帮扶,尤其不能没有户部。 张四维气得嘴唇微微发颤。 “他……他哪来的胆子,竟然用皇帝的大婚威胁?” 一旁的张居正轻捋胡须,虽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却乐开了花。 他觉得,殷正茂将尺度把握得恰到好处。 他的初心,是为了朝政,是为了天下百姓,这一点儿,谁也无法抨击。 内库、工部、户部若真能互相帮扶,虽达不到在财物上不分彼此,但只要内库大方一些,新政压力就会减少许多。 各边军费、修河开海、赈济灾民的压力都会减轻许多。 …… 这一刻。 殷正茂挺着胸膛,感觉自己在发光,他上任不过数日,便将摘掉户部贫困的帽子。 他知晓,内库、工部不会完全与他互通有无。 但日后,钱肯定是好要了。 若让前任王国光知晓户部尚书还能这样做,没准儿他又想回来了。 殷正茂还想到,即使这个计策只能施行两年,待皇帝大婚后,内库又高高在上了,他也觉得没问题。 再过两年,他都六十六岁了,若无法入阁,他就考虑致仕了。 …… “咳咳……” 李太后轻咳,然后在小万历看向她时,微微点头。 这意味着她欲让小万历赞同此策。 这一刻。 张居正抬头望向小万历,欲听小万历将如何说话。 若直言户部对皇帝大婚重要,故而施行此策,那就太幼稚,显得皇家太短视、太势利了! 小万历挺起胸膛,高声道:“殷尚书所言,有一番道理,各衙门联合帮扶,确实强于各司其职,然此策关系到内廷外廷,还须从长计议,稍后待内阁详拟后,朕再定夺吧!” 小万历的回答非常完美。 虽然此策已是板上钉钉、定要执行,但为了刚才那群反驳者的面子,为了摆脱皇室短视势利之倾向,自然不能直接同意。 张居正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大步走出。 “陛下,臣恳请厂卫、都察院各派特使,前往辽东彻查灾民流亡及去年辽东的赈灾异况,彻查户部,可由三法司与殷尚书主导!” “准!”小万历脆声说道。 …… 随即,常朝便散了。 三名阁老都去了文华殿,显然是商量“内外廷联合相扶”之策去了。 此策的“度”最难把控,他们需要商量出彼此都能满意的一个界限。 沈念出皇极门,与同僚们,朝着翰林院方向走去。 而此刻。 今日当值,在皇极门守卫的锦衣卫千户周海,望着沈念的背影,若有所思。 周海听到了今日朝会的所有内容。 别人都觉得殷正茂老辣利害,而他的关注点却全在沈念身上。 他知晓那群灾民去户部门前寻殷正茂告状,是沈念的安排。 没有沈念。 依照那群灾民的水准,不可能找到殷正茂的轿子,不可能喊出那样的告状口号、写出那样的诉状内容。 他知沈念最初的目的只是救一位姑娘。 沈念明明可以告知他一声,就能将人救出,或使用其他简单的方法。 但是沈念却化简为繁,将私事做成了国事,借力打力,借助新任户部尚书殷正茂的冲劲,在朝堂上演了这样一出好戏。 他本是救一人,但为救一人,却变成了救千万人(辽东灾民)。 这份谋略、气魄、正义感,都让周海倾佩不已。 周海不准备将此事汇禀给皇帝、冯保或张居正。 他觉得这对沈念并无利好。 他打算将此事彻底埋藏在心中,然后尽可能地去与沈念交好。 身为武将的他,非常明白:有时,跟对了人,才能走对路,做对事。 …… 近黄昏,翰林院编修厅。 沈念坐在桌前,想着今日的起居注应该如何写。 今日看似发生了许多,其实小万历什么都没有决定。 沈念想了想,提笔写道:三月初九,上御皇极门,户部尚书殷正茂献内外廷联合相扶之策。 之后,他附上殷正茂的奏疏即可。 …… 放衙后。 沈念回到沈宅,发现木生与他的姐姐润叶已经离开。 二人听说朝廷将在城外建立宅棚,为与同乡聚在一起,便拒绝沈母好意,感谢一番后,选择去城郊居住,以便再回辽东。 京师虽好,但二人知晓不是他们生活的地方。 一旦有同乡返家,他们也会跟着回去,在那片熟悉的土地上,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 第0070章:国之丑!辽东的赈灾银 三月十八日。 三法司与户部尚书殷正茂彻查户部内部官员贪墨不法之事,落下帷幕。 广积库、赃罚库、太仓银库、承运库、四大门仓、甲乙丙丁戊五库等下属库衙,皆有硕鼠。 降职、罢黜、廷杖、流放的官员胥吏高达七十八人。 有没有漏网之鱼,无人知晓。 但可以笃定的是殷正茂的户部尚书之位,已稳如泰山。 与此同时。 内外廷联合相扶之法,已被小万历认可通过。 下发御旨到各个衙门。 联合相扶的具体细则没有公布,只称:应事而定,内廷外廷相商。 此乃内廷的一种妥协,或是皇权的一种妥协。 虽然动机不纯。 但以后若出现“内廷有钱修宫殿,外廷无钱赈灾民”的情况,官员们有法策可依,便能上谏据理力争了。 此对新政大有裨益,对天下百姓大有裨益。 …… 三月二十日,文华殿,日讲间隙。 小万历坐在御案前批阅奏疏,冯保立于一侧伺候,沈念当值记注。 隔壁偏殿的官员们等待召对。 自今年三月份起,李太后除了参与朝会外,其余前朝之事,几乎都未垂帘幕后。 她与张居正达成了一个共识。 一人主内,一人主外,冯保则是一直相陪,只要保证小万历时时有人看管即可。 这时。 批阅奏疏还不到一盏茶功夫的小万历,看向一旁的沈念。 “沈编修,朕束发在即,你可有良策使得朕在不受母亲责罚的情况下,提前独居乾清宫?” 沈念面带无奈。 这已是小万历今日询问他的第五个“绝无可能”的问题。 有些问题,小万历也知不可能。 就是为寻个乐子,消除批阅奏疏的枯燥无聊。 沈念正色道:“臣暂无良策,太后与阁老可能有!” 小万历白了沈念一眼,并未生气。 他挺喜欢沈念这样回话。 冯保一味奉承他,李太后与一众日讲官一味训诫他,总是引经据典讲大道理。 沈念不完全顺着他,但又不会向李太后和张居正告状,偶尔还会撅一撅他。 这让他觉得非常有趣。 他想了想,又道:“沈编修,当年太祖多次微服私访,视察民情,朕也想习之,你可有办法令朕微服出宫、视察民情?不求多,半日即可。” “陛下,您觉得呢?”沈念反问道,小万历明显是看多了闲书。 自王大臣案(假扮太监,带刀闯宫)发生之后,小万历想微服私访出宫,根本不可能。 小万历讪讪一笑。 “那能不能请一位说书先生入宫,为朕说上一段?” 还不待沈念回答。 他便撇嘴道:“罢了罢了,自然是不可行的!” 说罢,小万历长叹一口气,又开始批阅奏疏。 沈念长呼一口气。 他感觉小万历最近有些话唠,且总是问一些完全不着调的问题。 不过他也能理解。 当皇帝其实挺孤独,特别是这种没有任何实权的小皇帝。 不是牛马。 却也是笼中的金丝雀,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 很快。 小万历又进入了专注批阅奏疏的状态。 片刻后。 他一脸气愤,小胳膊一甩,将数道奏疏抽出,然后朝着冯保道:“将这些乞休的奏疏都准了吧!” 乞休,即官员请辞致仕。 说罢。 他又摇了摇头,道:“算了,请元辅召对!” 很快,张居正大步走了进来。 小万历见到张居正,立马变作乖巧正经状。 “元辅,朕批阅奏疏时发现,近日有多位官员以各种理由乞休。” 小万历翻开奏疏。 “巡案福建监察御史朱光宇乞休,南京国子监祭酒余丁乞休,礼科给事中李冲奎乞休,吏部左侍郎何维柏乞休,礼部左侍郎汪镗乞休,就连吕大学士(吕调阳)也要乞休,他……已乞休数次,是朕哪里做错了吗?还是朝廷有薄于他们,使得他们如此厌恶朝政?” 年初,前户部尚书王国光屡次请辞,最后致仕,已让小万历心情不悦。 近日,官员们又是成串成串的请辞,让小万历有一种挫败感。 大家都言这几年大明已呈兴盛之象,官员们不应该是竞相朝上爬吗? 张居正轻捋胡须,道:“陛下切莫自责,官员请辞与陛下无关,与当下朝政亦无关,实乃官场常例。” “官员乞休,可分多种类型。” “其一,身居要职甚久的官员乞休,他们大多是被迫乞休,若不乞休,易遭言官以‘贪恋权位’弹劾,陛下不准就是。” “其二,以老、事、病、孝等理由乞休,官家可视情况进行处理,比如吕大学士病乞,可遣派御医为其诊病;比如汪侍郎,可用修撰之事未毕拒之。” “其三,遭言官弹劾怒而请辞者,陛下可极力挽留,批注如‘今日卿欲去,谁来守社稷’之类的安抚话语进行挽留。” …… “此外,有功之重臣以老迈疾病真心请辞,陛下必须以三留三进之礼制慰留,批准过后,立即赐物封赏,彰显皇恩。” …… 一旁,沈念听后也连连点头。 大明朝经常出现的“臣子拼命请辞,皇帝死活不让”的桥段,学问大着呢,全都是人情世故。 “辛苦元辅解释,朕明白了!” 小万历眼珠一转,又问道:“元辅,若一位朝廷正在重用的要职官员,突遭父母之丧,是要以国事为重,还是回家丁忧守孝?” 听到此话,沈念的眼神顿时亮了。 此种可能将在不久后出现在张居正的身上,沈念也想听一听张居正如何回答。 张居正略作迟疑,而后沉声道:“自然是孝道为大!” 沈念准备将段对话记在起居录上。 他能理解张居正夺情。 但对张居正当时的做法不敢苟同,本可以有更加温润合适的处理方式。 …… 三月二十九日,近黄昏。 大明九边重镇之首,辽东都司,治所广宁城。 辽东巡抚张学颜的府邸。 大厅内。 一竹筐一竹筐的文书账本堆积在一起。 巡查辽东的特使:司礼监太监王臻、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曹威、都察院巡案御史于休三人,外加辽东巡抚张学颜,望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张都有些发愣。 于休嘴角抽动发颤,喃喃道:“辽东赈灾粮150万石,折合白银75万两,用在灾民身上的……竟……竟然只有不到八万两,此……此乃国丑呀!” 辽东巡抚张学颜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他知晓,下面贪墨者甚,但没想到如此疯狂。 “吾罪大焉!吾罪大焉!这是要载入史册的污点啊!”张学颜无奈摇头。 一旁的曹威开口道:“张阁老曾言,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边境乡里底层官吏,竟贪墨到此等境地,是该治一治了!” “列位,咱们立即上报吧!此丑事会被压下来还是广扬于世,全凭上意。”司礼监太监王臻想了想说道。 此等丑闻,谁也没有胆子隐瞒或谎报。 ------------ 第0071章:铁三角裂痕初现,小万历拒绝背锅 四月初七,近午时。 京师内。 三名驿递铺兵手拿急信,分别奔进锦衣卫衙门、司礼监衙门和都察院。 虽然王臻、曹威、于休三大特使呈递的都是辽东赈灾银异况的巡察公文。 但依照惯例和旨意。 三人必须分别撰写,分别呈递各衙主官,不能联名,以保障皇帝看到最真实的内容。 很快。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三人,便出现在文华殿内,小万历的面前。 三衙门皆为皇权直属,章奏书信皆可直呈皇帝。 小万历看后,面色铁青,非常愤怒。 赈灾粮至辽东,地方官吏层层截留盘剥,有县乡皂吏虚报名额冒领,有地方商贾以劣质米粮等价换赈灾粮,更有泼皮无赖、流民逸夫等强行掠之,用于灾民之粮,价不足八万两。 他想到会有官员胥吏贪墨。 但没想到朝廷拨付的价值75万两白银的粮食,竟只有不到八万两用在灾民身上。 八万两分到几十万无家可归、田地绝收的灾民身上,就像朝廷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个馒头,甚至可能还是馊的。 这已不仅是贪腐,而是将百姓的命真当作了草芥。 如此—— 灾民们能不骂官员,能不骂朝廷,能不骂皇帝吗? “这群狗东西,竟敢如此贪朕的钱,朕要杀光了他们!”小万历攥着拳头说道。 这时。 冯保说道:“陛下,朝廷再次拨粮,抚慰灾民,已是必然。” “但这三道巡察公文是不是先压下来或隐瞒一些内容,不然……不然……舆情鼎沸,民意汹汹,可能会造成更大的暴乱。” 说罢,他还特意看了陈瓒一眼。 小万历瞬间明白冯保之意。 “75万两赈灾银,灾用不足8万两”的赈灾成果若传开。 首先开骂的一定是言官。 并且会从小万历开始,将内阁、六部,再到辽东地方的所有主事官员都弹劾一遍。 吏治腐败,地方贪墨,那就是皇帝治理无方之过。 内阁统管国政、六部分管国政,自然也有罪。 地方官员要么渎职,要么同流合污,自然是一个也跑不了。 小万历隐约觉得自己可能又要写罪己诏了! 并且。 此事若载入史册,那感觉,就像穿着龙袍掉进茅坑一样。 这个臭名,小万历不想背。 …… 小万历看向陈瓒,问道:“陈总宪,你以为呢?” 陈瓒拱手道:“启禀陛下,臣无良策,臣以为应将此事立即告知内阁,令内阁拿出一个主意。” 陈瓒知晓小万历如此问,是想让他也支持将此事隐瞒下来。 但他作为言官之首,若做此事被发现,将名声尽毁。 他又不能怒斥小皇帝,故而将内阁抬了出来。 一旁。 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还未等小万历问他,便躬身拱手道:“臣尽遵陛下吩咐。” 锦衣卫,不用有思想,全听皇帝之命,便不会错。 小万历想了想。 即使要将此等国丑压下来,也必须要告知内阁。 不然依照张居正的脾气,能拉着六部九卿一起请辞。 “速召三位阁老!”小万历高声道,然后看向冯保,扭脸朝着御座后方眨了眨眼睛。 冯保瞬间明白。 小万历是想将李太后请出来。 一会儿,张居正若要求将此国丑公之于众,让朝廷丢脸,李太后没准儿会劝一劝他。 李太后虽然经常打骂体罚小万历,但极为维护皇家尊严。 …… 片刻后。 李太后垂帘坐在后面,她已清楚所有情况。 约半刻钟后。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快步来到文华殿。 冯保立即将三道巡察公文交到了他们手里。 张居正三人迅速阅览,然后交换,很快就看罢了三道公文。 小万历从他们的脸上便能看出,他们也有些恼怒。 75万两赈灾银,灾用不足8万两。 打的也是他们的脸。 考成法最大的功用,就是整顿吏治,令行禁止。 但在辽东。 考成法似乎变成了一个纸糊的招牌。 小万历看向气得呼吸都能将厚且密的长须吹起的张居正,说道:“元辅,辽东贪墨之举,令朕触目惊心,没想到在我大明境内,竟出现这样一群硕鼠。” “朝廷再次调拨赈灾银是一定的,另外一定要彻查到底,能重惩就重惩,绝不姑息!” 小万历直接说出了惩罚措施。 言外之意是,皇帝没错,内阁没错,辽东之外的官吏都没错。 但张居正何等聪明,岂能被他带歪。 唰! 张居正大步走出,高声道:“陛下所言极是!再次调拨赈灾银是一定的,重惩贪官污吏也是一定的,然此事一旦被天下知,必然引起民怨,臣建议,陛下立即撰写罪己诏,代朝廷向万民惭悔认错!” 小万历苦着脸,他最不想听到的话语还是出现了。 登基后,他不止一次写过罪己诏。 但那些罪己诏都是天灾之后的自惩,表示代民受过,施行仁政。 比如天狗食日、雷劈端门。 虽是罪己诏,但并不是皇帝真的错了,实际上是一种巩固皇权的体现。 但在此事上。 小万历若写罪己诏,那就是他真的错了。 这口大锅就要背在他的身上,载入史册,令后世之人围观了。 这时。 一旁的冯保忍不住道:“张阁老,75万两赈灾银,灾用不足8万两,实乃国丑,令人心惊!” “若被天下知,必然引得言官上谏,朝堂生乱,民间书生也会再次聚众,传播不利于朝廷之言论,百姓们也会民怨鼎沸,影响新政进程。” “我建议,将此部分内容删掉,除了殿内我们几人以及辽东的几人,其他人无须知晓,陛下也无须撰写罪己诏!” “瞒下?”张居正骤然提高了声音。 “如何瞒?将这三道公文造假?然后交给史官?” “无论何时,陛下经手的所有朝务都需由史官记录,造假的口子一开,谁还看史,谁还信史,治国,不是愚民之术,朝廷做错了事情,难道还怕被骂吗?” “若民间生乱,自有内阁平乱!” 此刻的张居正就像一头凶猛的老虎,小万历连大口喘气都不敢。 吕调阳和张四维站在一旁,并未说话。 论道理,论国法,定然是张居正说得对。 这一刻,冯保也有了脾气。 “阁老,此事之罪,不在上而在下,是地方上的胥吏商贾、泼皮无赖、贼盗刁民,强取豪夺,造成灾民无粮可食,重惩地方即可,为何要为了所谓的真相,引发朝野动荡,还要让陛下背负此等骂名?” 张居正瞪眼看向冯保。 “冯公公,大明朝两京十三省,任何一个地方出了问题,都必须是皇帝之错,若皇帝都要逃避责任,还能算得上一个好皇帝吗?” 冯保气得眼前发黑,但论辩,他还真辩不过张居正。 从祖宗之法上论,皇帝作为大明的最高指挥者,就是要承担所有过错。 就在这时,帘幕后突然传来一阵哭泣声。 李太后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你们……你们就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张阁老,你乃柄国首辅,当下的大明江山是内阁挑着,你就不能代皇帝认错?” “陛下年幼,还未亲政,就要背上此等恶名,这……这……还让他以后如何成为一位贤良君主?” 张居正面带无奈,拱手解释道:“太后,臣……臣愿意为陛下分忧,然若要平民怨,只能陛下写罪己诏,臣向天下万民道歉,实为僭越。” 左都御史陈瓒点了点头,心中道:张阁老言之有理,此事只能皇帝来承担。 而这时。 里面又传来李太后的哭泣声,并且越来越大。 讲理,对女人没用。 这一刻,张居正的额头上也有了汗珠。 李太后哭起来,他大多数情况也是束手无措。 李太后哭了半盏茶的功夫后,道:“陛下,将这三道公文交给张阁老,朝堂大事还是要听张阁老的。” 就在张居正以为李太后妥协时。 李太后又道:“咱们以后就别管朝政了,票拟交给内阁,批红也交给内阁,日后的朝会也在内阁举行罢了!” “张阁老,张首辅,罪己诏你找个人写了,直接颁发就行,我与陛下绝无异议!” 说罢,李太后转身离开。 这一刻,有李太后撑腰的小万历也扭脸离开,冯保紧随其后。 大殿内。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陈瓒、刘守有五人都愣住了。 没想到李太后一怒之下,竟然带着小皇帝撂挑子了。 内阁批红,那意味着篡位,给张居正一百个胆子都不敢。 这一刻,张居正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张居正想了想,道:“诸位先暂留此处,我再去进言。” 说罢,张居正便提着官袍朝后面跑去,也不在乎什么仪表了。 …… 很快,一头大汗的张居正便回来了。 陈瓒有些意外,问道:“阁老,陛下答应了?” 张居正黑着脸说道:“太后直接带着陛下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乃是后宫。 李太后能去,小万历能去,冯保能去,但张居正是万万不能去的。 他最多敢闯一闯乾清宫。 这一刻,张居正一脸疲惫,也无计可施了。 ------------ 第0072章:貔貅冯保,大方出钱 文华殿内。 张居正望着御案上的三道巡察公文,陷入深思。 吕调阳、张四维、陈瓒、刘守有四人皆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张居正一怒之下,也撂了挑子。 张居正的选择没错。 即使是国丑,也应外扬,灾民受苦,贪官横行,皇帝必须颁罪己诏。 此乃祖宗法度,贤明君主所为。 至于李太后。 以皇家尊严为上,不愿小万历背负骂名。 作为一个母亲,她没错;作为一个太后,她就差远了。 她的心里,只有禁中的皇家,没有大明万方的黎民。 …… 稍倾。 张居正转过身,看向吕调阳四人。 “刚才吾之谏言,四位可觉得有不妥之处?” 次辅吕调阳想了想,道:“并无不妥,只是要说服太后,恐怕只能靠叔大费心了!” 其他三人也都点了点头。 此事的症结就出在李太后身上。 若小万历一人,绝对没有这个胆量。 而李太后与前朝官员很少说话,也就张居正与她的交流多一些。 她大多数情况下,也听张居正之言。 张居正将那三道巡察公文收起,拿在手里,道:“此事暂且保密,待明日日讲,我再向陛下进言。” 说罢,张居正率先朝着大殿外走去。 …… 翌日一大早。 张居正刚到内阁值房便接到内廷通知,皇帝偶感风寒,日讲取消。 这显然是李太后的主意。 她在等待张居正妥协。 张居正缓了缓,朝着一旁的文吏道:“令殷尚书过来一趟!” “是,阁老。” 随后,张居正坐在桌前,看了那三道巡察文书一眼,开始撰写谏言奏疏。 …… 约一刻钟后。 户部尚书殷正茂快步走了进来。 近日,殷正茂在为安置城外灾民而忙碌,兢兢业业,甚是勤勉。 甚至还亲手搭起了帐篷。 这让那些盯着他的言官根本挑不出半分差错,甚至觉得这与曾经传说中的“巨贪殷正茂”,完全不符。 “阁老,唤下官来可是辽东二次赈灾之事?” 张居正点了点头,道:“辽东比想象中要严重,当下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我建议筹集价值一百万两的财物,赈济灾民。” “一百万两?” 这个数额有些出乎殷正茂的意料。 他本以为是一次修修补补的二次赈灾,五十万两足矣。 没想到竟比首次的七十五万赈灾银还要多。 一百万两,完全能撑得起辽东一年的军费,由此可见,那里的情况非常糟糕。 “一百万两,没问题!下官立即去寻司礼监与工部分摊。” “你打算如何分摊?” 殷正茂想了想,道:“户部出大头,拿六十万两,内库三十万两,工部十万两,若内库不愿,出二十万两也行。” 张居正摇了摇头。 “养实兄,稍后你将郭尚书和冯公公叫到一起,就称我有交待,工部拿十万两,内库可拿可不拿,户部有能力拿出九十万两!” “啊?”殷正茂此话不知何意。 张居正接着道:“你说出此话后,冯公公定然不会同意,他会加价,他至少加到五十万两后,你再点头,少于五十万两,你便一文不要,切记,是我交待,内库可拿可不拿,一定要传达出此话。” “冯公公……那个……老貔貅会舍得出大头?”殷正茂不敢相信。 他觉得让内库拿二十万两,都至少要耗费半斤唾沫星子。 张居正微微一笑,道:“放心,你照做就行。” “好,下官依阁老的意思做。”殷正茂答应道,然后便离开了值房。 …… 屋内。 张居正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他之所以笃定冯保会拿大头,乃是因他若称“内库可拿可不拿”,就意味着他对昨日之事非常气愤。 李太后、小万历、冯保三人。 最喜的是顾全大局的张居正,最不喜的是生气愤怒的张居正。 顾全大局,是将大明江山扛在肩上的张居正;生气愤怒,是想撂挑子请辞的张居正。 当下的大明朝。 李太后与小万历躲在慈宁宫一个月,大明朝依旧能正常运转。 但缺了张居正两天,京师朝堂可能就会乱翻了天。 冯保害怕张居正生气。 故而他定会用钱来补偿,暗示张居正,李太后与小万历在示弱,等待张居正顾全大局来和解。 但是—— 张居正不可能妥协,他只想让内库多出钱。 让内库吐钱不容易,故而能坑冯保一次就坑一次。 张居正看上去正气凛然。 其实在一些小事上,也会使用一些正人君子不屑于用的小手段。 官场复杂。 唯有大路小径都试着走一走,才能走得远,走得快。 过直过正之官,往往难成大事。 …… 半个时辰后,户部衙门前厅。 殷正茂送走来分摊辽东二次赈灾费用的冯保与郭朝宾后,高兴得合不拢嘴。 他没想到,就说了两句张居正交待他的:内库可拿可不拿。 冯保最后竟主动要求分摊六十万两白银,占赈灾费用的大头。 一旁的工部尚书郭朝宾都傻眼了。 惊讶的嘴巴里能塞下两个鸡蛋,甚至都怀疑殷正茂是不是用某种方式威胁了冯保。 冯保的抠搜,内库的抠搜,在大明两京十三省外加边境卫所,那都是如雷贯耳的存在。 有此开端。 户部将会比往年轻松许多,功劳也会大许多。 殷正茂感觉自己距离入阁又近了一步。 …… 午后。 翰林院,编修厅。 沈念坐在桌前,越想越不对劲。 首先。 今早小万历突然称感染风寒取消日讲,有些不对劲。 昨日的小万历还是生龙活虎,面色红润,完全没有生病征兆。 一晚上就卧床不起,让人难以相信。 其次。 沈念昨日见到有辽东急信送到了都察院,当日肯定会送到御前。 依照惯例。 今日一早,此信就应该出现在沈念桌前,由他抄录记注,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 沈念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到底哪里不对劲。 就在这时。 一名内阁值房的文吏快步来到编修厅,道:“沈编修,张阁老请你过去一趟!” 沈念迅速起身,阁老相请,自然怠慢不得。 ------------ 第0073章:沈念谏君:遮丑不如扬丑 午后。 午门内东侧,内阁值房。 沈念进门还未行礼,张居正便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案,道:“子珩,看完上面的三份公文再回话。” “是,老师。”沈念微微拱手,拿起公文看了起来。 片刻后。 沈念倒吸一口凉气,大脑飞速运转起来。 75万两赈灾银,灾用不足8万两,实在是骇人听闻! 此消息一旦公布。 朝堂民间,必然满是言官与读书人的指责谩骂之声。 他瞬间明白今日的日讲为何取消,以及这份巡察公文为何没有出现在他的桌前。 有人想要将此丑闻遮掩下去。 但显然不是张居正。 张居正若要掩盖此公文,必然不会令沈念这个负责记撰御前章奏的史官来看。 依照他对张居正的了解,定然是张居正欲让小万历写罪己诏。 然后李太后、小万历、冯保为了维护皇家尊严、皇帝体面,拒而不从。 双方产生了矛盾。 沈念细细一想。 张居正让他看这三道巡察奏疏,应该是想听一听他的看法,以及如何做才能让李太后与小万历妥协。 沈念的“急智”之名,在各个京师官场都是非常出名的。 沈念思索一番,将三份巡察公文放在书案上。 张居正抬眼看向沈念,道:“子珩,你如何想?” 他唤来沈念。 主要是沈念乃是众日讲官中最受皇帝喜欢的一个,也了解皇帝的脾气。 沈念朝前走了两步,微微拱手。 “老师,学生以为此事虽会造成民怨滔天、朝堂混乱,但绝不可瞒,此乃我大明之疾,必须公示,给天下万民一个交待!” “除再次赈济灾民,减免辽东赋税劳役,严惩贪官污吏外,陛下应向天下颁发罪己诏,内阁、六部、辽东军政主官都应被惩,另外,学生……学生建议陛下颁布罪己诏后,阁老您应该带着六部九卿的主官向城郊北的辽东灾民致歉,并将后续所有处理结果,以邸报公文的形式,传遍天下,最好能编撰成书,以留后世……” 张居正无奈一笑,心道:你小子是真敢说啊! 直白来讲—— 张居正之意是让皇帝朝着天下百姓磕一个,存留史册;沈念之意是皇帝与满朝高官都应该向天下百姓磕一个,存留史册。 谁磕谁知丢脸。 谁磕谁知史官之笔会在他身上画上一个污点。 但张居正又认真一想,也明白沈念的用意。 罪己诏,只能堵住天下言官书生的嘴,但沈念这一整套流程下来,不遮不掩,却可以让百姓看到朝廷的诚意以及除贪的决心。 这对安抚百姓、避免暴乱,大有裨益。 并且以后也能让百官引以为戒,避免重蹈覆辙。 换言之,只有足够丢脸,才能足够重视。 张居正缓缓捋动长须。 “老夫愿带百官前往城郊向辽东灾民致歉,但太后与陛下拒颁罪己诏,老夫实在无能为力,恐怕老夫今日若不妥协,明日常朝,陛下仍会旷朝!” “你可有良策?” 沈念想了想,道:“学生以为,劝说太后较难,然说服陛下,再使得陛下说服太后较易,学生愿意尝试一番。” “好,你代表老夫,立即去找冯公公,劝慰陛下同意这一系列措施。” 沈念点了点头,道:“老师,有无可能让陛下前往城郊的灾民棚户微服私访一番?” 皇帝出宫,兹事体大。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道:“可以,你告诉冯公公,此乃老夫的意思,他若不同意,老夫亲自去找他。” 小万历从众讲官的口中,听到过无数次灾民的惨状,但还未曾亲眼见过一次,张居正相信,这将是皇帝此生难以忘怀的记忆。 “学生这就去办!”沈念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 一刻钟后。 文华殿前,沈念见到了冯保。 “冯公公,我奉张阁老之命,欲向陛下汇禀辽东之事,烦劳通禀一声。” 冯保犹豫了一下,望了望不远处的廊道,道:“在此候着吧,我去传话,陛下若想见你,自会回文华殿。” “另外,沈编修,我劝你最好不要触怒龙颜,皇家的廷杖不会指向张阁老,但指向你并不难。” 冯保有李太后撑腰,又是站在皇家的角度考虑问题,故而直接出言警告沈念。 “明白。”沈念微微拱手。 …… 约半个时辰后。 小万历坐着龙辇出现在文华殿旁的廊道前。 他当下视沈念如臣友,若是别的官员,他还真不一定会见。 沈念连忙快步走了过去,高声道:“臣沈念,参见陛下!” “沈编修免礼!”小万历说道。 “陛下,能否借一步说话?”沈念看向一旁的廊道说道。 小万历点了点头,从龙辇上走了下来。 片刻后,廊道中。 小万历走在前方,沈念落后一步,冯保紧随其后。 沈念开口道:“陛下,阁老告知臣辽东之国丑后,臣与阁老的意见也有些出入,随后,臣说服了阁老!” “朕不用颁罪己诏了?”小万历满脸兴奋。 沈念摇了摇头,认真说道:“臣以为,除了陛下应颁布罪己诏外,内阁、六部、辽东军政主官都应被重罚,阁老还应带着六部九卿的主官向城郊北的辽东灾民致歉……然后朝廷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以邸报公文的形式,传遍天下,甚至可以编撰成书,以留后世。” 沈念将在张居正面前所说的建议,又复述了一遍。 “什么?”小万历一脸不解地看向沈念。 罪己诏本就丢人。 如果再大书特书,留书传世,那将更加丢人。 他还未亲政便背上流传后世之大错,他如何还能成为尧舜之君? 后面的冯保,面色一黑。 其扭脸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两名宦官,只要小万历斥责沈念一番,他就敢命人廷杖沈念一顿。 厂卫们接到皇命,连张居正都敢揍! 沈念接着道:“陛下,遮丑不如扬丑,辽东百姓遭灾,地方官吏贪墨,受害之民,骂的定是陛下,因为您是大明的当家人。” “解决此等国丑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天下百姓看到您的诚意。” “煌煌史书抵不过百姓悠悠之口,大明君臣齐齐认错,才是最好的处事态度,有此态度之后,抚慰灾民、重惩贪墨官吏,才能让百姓看到朝廷的诚意!” “陛下,您必须站到最前面来,天下无十全十美之君王,但为明君者,无不敢于担责认错,敢于向天下人直言朝廷之过!” “陛下,此举是避免流民暴动,使得朝上言官、朝下书生无法狂吠乱言的最好方式,亦是让大明君臣以此为耻,勤于政事的最强动力!” …… 小万历眉头紧锁。 道理谁都懂,只是做起来太难。 莫说皇帝,即使是普通百姓也不愿朝着自己身上抹脏。 治国无方的恶名一旦挂在身上,以后再想洗掉,那就千难万难了。 沈念见小万历有所触动,又道:“如果陛下还在纠结,臣恳请陛下微服出宫,去城郊灾民的棚户里看一看!” 小万历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沈念再次提高声音,道:“陛下,如果您连这点风浪都要躲避,以后怎能撑得起大明江山?” 小万历迟疑了一下,看向冯保:“大伴,安排一下,朕要出宫。” “此事可告知元辅,但不用告知母后,明白吗?”小万历补充道。 此刻的小万历,面色严肃,冯保根本不敢反驳。 …… 一个时辰后,已近黄昏。 小万历、沈念、冯保三人身穿普通布衣,在三十多名便衣锦衣卫的暗中保护下,来到城北安置辽东灾民的棚户区。 小万历走下马车,便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所谓的棚户。 就是以木桩、树枝为柱子,混合着裹着湿泥的苇席、干草为遮挡,搭建的简易棚子。 他双脚一落地,便闻到一股刺鼻的骚臭味。 在沈念的指引下,他顺着前方一条宽约不足七尺,踩出来的小土路走去。 此刻。 路边立着三十多口大锅,咕嘟咕嘟,煮着一锅锅冒着怪味的灰褐色稀粥。 灾民们各个衣着破烂,蓬头垢面。 有人连双鞋都没有,一眼就能看到脚上紫黑色的冻疮。 有人瘦得就像一片枯树叶,两眼内凹,无一丝亮光。 还有人在棚户里用干粪和泥土围了一个窑口,牛粪有御寒作用,然想抢到如此多的牛粪,似乎只能在京师附近才能办到。 这时。 两个脸上有冻疤的七八岁孩子端着碗从小万历的身边走过。 他们手足浮肿,胀着肚子。 这个小万历知晓,张居正给他讲过,这是吃了观音土的反应。 曾经,灾民不过是小万历眼里的一个数字。 他想象中的惨。 只是以为是天灾所害,百姓只是暂时吃不饱,睡不暖,而非饿成皮包骨头,甚至丧命。 一点尊严都没有。 他清楚,这群能跑到京郊的,已经好过绝大多数灾民了。 这一刻。 小万历心中想道:他若生活成这样,会爱这个朝廷吗?会为大明江山赴汤蹈火吗? 小万历眼眶发红,慢慢地朝前走着。 他任由灾民打量着自己,但却不敢与他们对视。 他自诩为大明之主,心中有愧。 约两刻钟后。 在冯保的催促下,小万历返回京师。 他坐在马车内,眼眶泛红,一言不发,直到快至禁中,他朝着沈念道了一句:“朕一定会说服母后。” ------------ 第0074章:五大条!皇帝颁罪己诏,六部撰致歉书 翌日,常朝,晨光熹微。 皇极门下,百官集聚,李太后垂帘于后,沈念以起居注官站在御座东南。 小万历高坐于御座之上,面色严肃,环视四周。 “昨日,朕派遣出的巡察辽东灾异的特使已将巡察情况尽数汇禀,下面烦请元辅宣告。” 官员们都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张居正。 依照常例。 负责在朝会上宣读奏疏的,要么是六科给事中,要么是通政使司当值官员。 内阁首辅张居正亲自宣读,极有可能是有大事发生。 张居正大步走出。 “万历三年上半年,辽东遇旱情,下半年遇洪涝,灾祸连连,田庐尽毁,造成三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 “朝廷除了拨银赈济辽东军卒外,另由户部拨赈灾粮150万石,折合白银75万两,然赈灾粮至辽东,地方官员、县乡胥吏、本地商贾、地痞无赖等层层盘剥掠夺……用于灾民之上,价不足八万两……” 张居正念完后,几乎所有官员都石化在殿内,与沈念首次看到此内容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75万两赈灾银,灾用不足8万两。 这还是官员们奏疏中经常写的“吏治严苛、法令必行”的大明朝吗? 这一刻。 站在中间位置的科道言官们已经攥起拳头,他们看向三位内阁阁臣,看向六部的堂官,又抬头看向御座上端坐的皇帝。 一时间竟不知该弹劾谁。 还有一些官员则是探头打量起前方内阁三位阁老、以及一些与辽东官员关系密切或经手过辽东赈灾银的官员。 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赈灾银贪墨案。 若还像往昔那般,用一群小鱼小虾充数惩罚,民间的那些书生们绝对能骂死朝廷,边境的百姓可能会掀起更多暴乱。 必须有一名高官来背锅。 唰!唰!唰! 十余名科道言官几乎同时站出。 他们的职责就是:谏诤君失,监察百官,整肃官场,为民请命。 今日辽东赈灾银之国丑,从皇帝到百官,皆有过错。 他们要弹劾一遍,整顿朝纲,归正风宪。 小万历冷着脸,看向那些朝前迈出一步的科道言官。 “内阁已拟定出解决之法,朕也已同意,待元辅话毕,其他官员方可进言!” 听到此话,科道言官们都退了回去。 张居正大步向前,高声道:“辽东灾异,官吏蠹政,贪墨行径令人发指,内阁根据巡察结果,特草拟出如下解决之法。” “其一,再次赈济辽东灾民,减免赋税。朝廷拟拿出价值一百万两财物赈济辽东灾民,并减免赋税两年,赈济款项,皆由内廷支出。” “其二,对涉及赈灾款贪墨的官员,无论职位大小,一律从严从重处理,绝不姑息一人。” “其三,陛下有言: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辽东有如此国丑,实乃朕治国无方,驭下无方之罪,朕将颁罪己诏自省其身,向大明子民谢罪!” “其四,内阁总管朝政,六部分管朝事,皆有过错。除对各部堂官罚俸半年外,令内阁阁臣率各衙门堂官前往京师城郊向辽东灾民致歉,事后,皆需撰写致歉书。” “其五,事后,陛下之罪己诏,阁臣堂官之致歉书,连同辽东赈灾银贪墨案的处理细则,以邸报公文形式,传遍天下,翰林院编撰成书,以备修史。” …… 张居正一口气念完后,文武百官皆愣在原地。 皇帝颁罪己诏,六部堂官撰致歉书并亲自向灾民致歉,将此国丑通传天下,且编撰成书,以备修史。 这种从上到下的重惩,莫说整个大明朝,尧舜以来,都没有发生过。 言官们嘴巴微张。 刚才打了一肚子的腹稿,发现竟无一句可用。 他们想着拼死谏言,能让皇帝写罪己诏,能让一些官员遭到重惩,就已经到顶了。 没想到竟是此等严重的惩处结果。 几个不知情的堂官则是有些发愣。 突然间就被罚俸半年,突然间就要向灾民道歉,让他们措不及防,但皇帝和三大阁臣自身的惩罚如此之重,他们根本不敢反驳半分。 也有一些角落的官员看向小万历。 他们心中想道:也就是欺负皇帝年幼,若是皇帝再大一些,怎会如此冲动,朝着自己身上这么泼脏水,这个脏水,完全可以泼在张居正身上,因辽东的军政主官,皆是他的亲信。 他们心中这样想,但却不敢言说一句。 …… 皇极门前,出奇的安静。 在足足静谧了有十数息后,小万历高声道:“众卿可有异议?” 如此惩罚,谁能有异议?还能再如何重惩? 总不能将三大内阁阁臣赶下台,将六部堂官都廷杖伺候。 张四维大步走出,仰着脑袋,拉长声音,高声道:“陛下罪己,揽百过于己身,以慰百姓,以振朝堂,待贪蠹除去,民生复安,何愁天下不治,四海不宁,臣无异议!” 唰!唰!唰! 百官同时拱手,高呼道:“臣无异议!” 小张阁老领群臣附议的本领堪称一绝,总能抢占先机又恰到好处。 小万历长呼一口气。 他发现一些无法抉择的事情,真正有了选择后,后果并没有那么可怕。 此刻。 张居正和沈念的眼神突然交汇在一起。 二人相视一笑。 沈念笑,是感觉通过自身努力,让这个正在溃烂、礼崩乐坏的王朝似乎又变好了一点点儿。 张居正笑,是因为他本以为绝不可能的事情,没想到就这样办成了。 他觉得沈念越来越像年轻时的自己,且还多了一股冲劲。 …… 帘幕后。 李太后眉头微皱,先是看了张居正一眼,又望了沈念一眼。 昨日小万历劝诫她到深夜,她被迫答应,却仍是不喜。 她觉得,此事本应由内阁六部完全承担,最后还是皇帝为所有人遮风挡雨,成为了此国丑最大的承担者。 罪魁祸首,就是张居正与沈念。 日后,若不能有大功绩弥补小万历身上的这个污点,她绝对要重惩二人。 此外,她对一百万两赈灾银全由内廷支出,非常不满。 她若知晓此事,绝对不可能同意。 顿时,李太后瞪了不远处的冯保一眼。 冯保先是一愣,然后瞬间明白了李太后为何瞪他。 他也很委屈。 当小万历劝说李太后时,他就觉得承诺拿出六十万两给多了。 他更没想到,小万历看过辽东灾民后,直接许诺内阁拿出一百万两。 他也被蒙在鼓里。 但皇帝在常朝上的话语,谁能更改! …… 午后。 常朝之事从朝臣嘴里传到各个衙门的官员胥吏耳中,然后迅速蔓延到了民间街头。 一些落榜读书人听到当朝竟发生了“75万两赈灾银,灾用不足8万两”的丑闻后,怒发冲冠,义愤填膺。 当即就要准备聚众言政,从多个角度抨击朝廷。 然当他们听到朝廷的解决办法后,都傻眼了。 朝廷如此自惩,根本无处可喷,最后只能道一句:辽东那群贪官污吏,真是该死! 京师百姓听到朝廷的自惩之举后,也都颇为惊讶。 这完全不符合他们对朝廷的认知,但却符合他们对理想朝廷的期待。 城郊的辽东灾民知晓朝廷对辽东灾异的处理结果后,皆是奔走相告,甚是欢喜。 有灾民甚至朝着皇宫方向使劲磕头,高呼:皇帝圣明! 态度非常虔诚。 因为他们唯一的靠山,就是经常欺负他们的朝廷。 ------------ 第0075章:三问张首辅!临川举子汤显祖(2合1,求月票) 四月初十,午后,翰林院,编修厅。 沈念坐在书案前,正在埋头草拟罪己诏。 依照惯例,罪己诏应由内阁阁臣或翰林学士草拟。 但三大阁老与兼任礼部尚书的翰林学士马自强都忙着写致歉书。 外加沈念最是知晓此诏的下笔轻重,任务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罪己诏。 忌态度不诚,忌含糊其辞,忌敷衍塞责,忌弄虚作假。 因为要昭告天下。 要令辽东地方官员在衙署前向百姓宣读,要篆刻在辽东地界的石碑上,要留给后世之人逐字逐句分析解读。 身为史官的沈念,写起这个,并不算费力。 小万历又不是像他皇爷爷那样,被当时百姓讥讽为“嘉靖嘉靖,家家皆净”。 他当下的口碑尚可。 围绕“敬天不诚,为君不逮,驭人不当,应修德弭灾,视民如伤”的主题去写就行。 …… 日近黄昏,临近放衙。 沈念将草诏呈递到了内阁。 张居正看后一字未改,非常满意,直接呈递到了禁中。 张首辅无异议,基本上小万历便不会再有异议。 与此同时。 阁老堂官们也围绕自己“辅政无状,无功受禄”,写起了致歉书。 他们的致歉书比罪己诏难写。 因为当下大明的天是在他们肩上扛着,他们必须深刻检讨,倾力揽责,为君分忧。 若自惩自斥的力度不合言官之意,必然会遭到疯狂弹劾。 沈念听说,小张阁老张四维一夜未眠,致歉书长达两千余字。 …… 翌日一大早,沈念从礼部得到消息。 罪己诏将于明日一早颁布,然后由通政司抄发全国。 同日午后。 三大阁臣、六大堂官(尚书或侍郎)将率百官前往城北郊外,向辽东灾民致歉。 此事在民间造成的反响甚大。 有夸,有贬,还有说阴阳话的。 一些愤青书生称:此乃朝廷的表面文章,皇帝害怕边境暴乱,官员为了沽名钓誉,一切都是内阁首辅张居正刻意安排出来的一场戏。 但凡大明之事,总能骂到张居正。 当然,也有一些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朝廷拿出一百万两赈灾银是真,严惩重惩辽东贪墨官员是真,君臣诚意致歉更是真。 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有满满当当的诚意。 如此做,还如何斥责朝廷?如何斥责内阁?如何斥责张居正? …… 翌日,天微微亮。 小万历便率领百官前往太庙祭祀,由当值通政司官员宣读《罪己诏》。 “朕以冲龄继承大统,君临海内四载于兹,驭极以来,欲兴太祖之盛,以永鸿图,然今辽东灾异,黎民受苦。朕痛心疾首,寤寐难安……” 小万历跪在太庙前,脑海中浮现的全是棚户中灾民的生活惨状。 他眼眶泛红,甚是自责。 在《罪己诏》宣读完毕后,他决定自惩减膳,吃斋一个月,以慰辽东百姓。 之后。 三大阁臣、六大堂官带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奔向城北郊外。 这一次。 没有鸣锣开道,没有百姓回避,没有浩浩荡荡的仆从护卫。 轻车简从。 仅有少量兵卒,护在身旁。 出德胜门没多久,张居正便要求百官徒步,走向灾民的棚户。 这一次。 没有一名官员敢勒令灾民提前打扫住处,没有一个公门之人敢假扮灾民站在最前方,更没有人敢为灾民们准备假说辞。 京师内的很多百姓也围聚而来。 有商贩、有书生、有医道、有农人,还有一些民间小报的撰写人。 张居正并未命人驱赶。 既然已答应向灾民致歉,就无惧让更多人看到。 …… 片刻后。 张居正等人来到灾民棚户的一片空地上,辽东灾民在一些兵卒的挥手示意下,渐渐围了过来。 辽东灾民皆知,京师的高官今日前来是向他们致歉的。 但人人脸上满是恐慌。 当下,无有良民不惧官。 他们全都低着脑袋,看向脚下,双手也都放在大腿两侧,恍若是他们犯了错。 一些灾民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知县,还只是远远偷瞧了一眼。 如今一群身穿大红袍的大官站在这里,他们连偷瞧的勇气都没有。 很快。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走向中间的空地,六部部堂紧随其后。 这一刻,周围的百姓下意识纷纷跪了下来。 呼呼啦啦! 眨眼间,全都跪在了地上。 张居正连忙道:“辽东的乡民们,莫跪!莫跪!今日是我们来向大家致歉的,怎能让大家跪,快起!快起!” 在张居正的示意下。 不远处的兵卒,连忙去搀扶跪在地上的灾民。 待灾民们都被扶起后,张居正环顾四周,高声道:“乡民们,我是内阁大学士张居正,请大家抬起头直视我们,接受我们的道歉!” 唰!唰!唰! 灾民们在张居正柔和的声音中,缓缓抬起头,渐渐看到了这位虽不曾蒙面,但名字却如雷贯耳,传到辽东的内阁首辅张居正。 灾民们抬起头,后面的一些官员则是低下了脑袋。 一些官员,根本没有勇气直视灾民的目光。 更甚者。 是怕有灾民看清了他的脸,日后找机会报复。 张居正扭过脸来,高声道:“诸位同僚,请直视辽东乡民的眼睛,莫低头!” 张居正一发话。 官员都不得不抬起脑袋,看向周围的灾民。 紧接着,张居正代表百官开始讲话。 “辽东遇灾,赈灾银十不足一用于民,实乃朝廷之过,阁臣六部之过。” “朝廷选贤不当,监察有失,使得贪官污吏横行,掠夺民脂民膏,千般不是,万般不是,皆是我们的不是。” …… 张居正的语气非常诚恳。 且没有任何客套的虚话和解释掩饰之语。 总结而言就是:辅政有失,举贤有错,愧对辽东百姓,并表示此等情况绝对不会再发生。 张居正说完,朝后退了一步,高声道:“辽东赈灾贪墨之丑,实为我等官员之丑,吾当痛定思痛,恪勤匪懈,以补前愆,不负天下百姓!” 张居正深深躬身。 “吾当痛定思痛,恪勤匪懈,以补前愆,不负天下百姓!”百官齐齐喊道,然后也深深躬身。 辽东的灾民们,很震撼,很感动。 他们必然会将此事传到辽东,让那里的百姓也知晓朝廷的态度。 约五息后。 张居正缓缓直起身来,后面的官员们也都陆续直起身子。 站在后面的沈念,看向灾民们的表情,心中稍定。 在他眼里,这绝对不是朝廷的面子活儿。 这是表态度,许重诺,使得天下官员自省。 日后若还发生这样的丑事,今日致歉的官员都会被绑到历史的耻辱柱上。 张居正环顾四周,又道:“大家还有什么需要帮助或疑惑,可尽数道来。” 灾民们无人走出。 在他们眼里,朝廷已经非常厚待他们,使得他们很快就能返乡了。 约十息过后。 就在张居正准备带着官员们离开时,人群中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 “阁老留步,晚生有话欲问。” 一个身穿灰白色长衫、书生气十足,年约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从后方人群走了出来。 沈念定睛一看。 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年轻书生朝着张居正拱手道:“阁老,晚生是来自临川的一名举子,有三个关于此次灾异的问题想要请教阁老,不知阁老能否答疑?” 听到此话,一些官员微微皱眉。 张居正向来不喜儒生言政。 这个年轻举子显然是明年年初参加会试的考生。 他突然站出来发问,若如许多愤青书生那般,抨击朝政,明年绝对榜上无名。 张居正望向他,面色平静地说道:“可以!” “问一,此次辽东灾异,朝廷无遮无掩,陛下罪己,百官致歉,抚慰灾民,重惩贪官污吏,与往昔相比,令人称赞。有此举措是否因辽东乃我大明边境,朝廷担心生出民乱,若日后其他地方发生此等情况,朝廷可还会如此处理?” “问二,辽东灾异被发现,全靠数名辽东灾民前往户部越诉,当下灾民有冤难告,言路闭塞,不知朝廷接下来会如何解决?” “问三,民间流传,主管辽东的军政主官,皆为阁老亲信,是否因朝堂监察官,畏于阁老权势,不敢巡查,才造成了此次事故,请阁老直言!” 听到这三问,一些官员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 实在太敢问了! 每一句都是捅人的刀子。 很多官员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些书生辩论,甚至不愿接收任何诉状。 就是怕这种事情出现。 一旦被问得哑口无言,可能名声尽毁,仕途不畅。 沈念听到这三个问题,则甚是欣赏地看向这个年轻书生。 这三问,不算妄议朝政,全都问到了点子上。 正是民间街头许多儒生的疑惑。 张居正若能回答得正确,将能减少很多抨击朝政之言。 就在这时。 人群中有人惊呼:“他……他是临川汤显祖!” “汤……汤……显祖?” 听到这个名字,沈念顿时明白为何看他非常眼熟了。 汤显祖,就是那个写了临川四梦的汤显祖。 隆庆四年,二十一岁的汤显祖便中了举人。 然后隆庆五年与沈念一同参加会试,沈念高中,而他落榜。 之后,汤显祖又参加了万历二年的考试,仍旧落榜。 沈念与他虽不相熟,但汤显祖在京师的名声非常大。 他擅写八股文,以诗文名蔽天壤,乃是明年会试的一甲热门。 此人文采高,脾气也是出奇的臭。 向来不结交权贵。 张居正听过汤显祖的三问,略微思索了一番后,捋了捋胡须,道:“老夫一个一个回复你。” “其一,朝廷赈济灾民,重惩贪官污吏,完全遵照祖制与大明律而行,对待百姓,自然是一视同仁。赈灾是赈灾,致歉是致歉,此次之后,后续一切以此为例,若有百姓暴乱,那是另外一件事情。” “其二,灾民有冤难告,在于地方官无能,在于吏治污浊,朝廷正以考成法整治吏治,整体见好,老夫相信至多三年,百姓无须越诉,便可讨还公道!” “其三,举贤不避亲,老夫用人问心无愧,可使天下人监督!” 张居正一脸正气,直视汤显祖。 此刻的汤显祖,有些不敢与张居正对视。 对方之言,给他一种“事实俱在,问心无愧”的无力反驳感。 当下的他,还非常稚嫩。 根本没有能力与张居正论辩。 张居正接着道:“若不信老夫之言,可倾力在明年春试中考出成绩,入仕监督老夫!” 汤显祖面色微红,拱手道:“晚生受教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环顾四周,见无人再问,便转身离去。 …… 大半个时辰后,张居正大步走入内阁值房。 一名文吏小跑来到张居正面前,道:“阁老,城外三问之人,乃是临川举子汤显祖,有些清名,要不要……” 张居正扭脸瞪眼道:“要什么?他所言无错,不准针对此人!” “是,是!”文吏慌忙答道,他本想邀功,没想到撞在了墙壁上。 …… 很快。 百官在城郊向灾民致歉,汤显祖三问张居正的消息便传到了京师的大街小巷。 百姓大多都是欢喜的,因为这是朝廷尊重百姓的体现。 儒生士子们则是议论纷纷,将关注点聚集到了汤显祖的身上。 有儒生甚是钦佩汤显祖,夸赞他敢于质问当朝首辅。 有儒生认为汤显祖是要邀直名,如年初的御史刘台一般。 还有一些儒生觉得汤显祖问得不到位,被张居正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若是自己去问,绝对能问得满堂彩,问得张首辅哑口无言。 此类书生在茶馆酒巷高谈阔论,句句不离朝政。 肚子里似乎有无数条治国良策。 论政结束后,他们转身就去了花街柳巷,后者对他们而言,似乎是更重要的事情。 …… 四月十六日,近黄昏。 辽东都司,广宁城。 辽东巡抚张学颜、辽东总兵李成梁,还有三位巡察特使:司礼监太监王臻、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曹威、都察院巡安御史于休五人,阅罢朝廷诏令,都是惊得一身冷汗。 没想到朝廷会如此自惩! 张学颜和李成梁都黑着脸。 二人虽没有贪墨赈灾银,但却是辽东的军政主官。 致歉信定然是要写的,俸禄一定是被罚的,也指定会被天下人骂的,没准儿还会降职。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曹威长呼一口气,道:“依照朝廷诏令,接下来,辽东境内,可能就要人头滚滚如瓜落了!” 其他四人都点了点头。 不杀一群贪官污吏,不足以抚慰辽东灾民之苦,不足以弥补当下辽东赈灾银贪墨之丑。 ------------ 第0076章:束发成髻!张首辅的“速成尧舜”大礼 五月初三,天气愈来愈暖。 辽东赈灾银贪墨案正式落下帷幕。 辽东都司受惩的官员胥吏、商贾恶霸等共计1568人,其中被执行斩刑者高达596人。 辽东巡抚张学颜因监察不利,被罚俸半年,小万历下旨训诫:姑念旧勋,暂免降黜,着严加申饬。 辽东总兵李成梁虽未曾参与其中,但其部下兵将亲属却卷入其中。 朝廷对其罚俸半年,另增一名巡按御史监察军政,并令其派遣辽东兵卒全力帮助灾民重建家园,若有差池,严惩不贷。 京郊的灾民们也在朝廷的安排下,陆续返乡。 与此同时。 翰林院开始编撰《辽东灾异贪墨案总要》,除了皇帝的罪己诏与堂官们的致歉书外,此案的前因后果描述,高达53页,不日将传至地方,兼备修史。 由此可看出朝廷进一步整顿吏治的诚心与决心。 …… 五月中旬,近午时。 海南岛,琼山,一处老旧的宅院内。 一个身穿灰色粗布衣衫、头发花白、身材精瘦的老者,正在阅读一封老友的来信。 这位老者,名为海瑞。 自隆庆四年上《告养病疏》后,便一直生活在琼山,靠着祖上遗留的十余亩田地生活,日子过得甚是清贫。 他为官十八载。 从福建南平县教谕做到江苏应天府巡抚,几乎没有一两存银。 当下的他,虽居于孤岛,但消息并谈不上闭塞。 很多官员仰慕他的人品,都会问询一些政事,比如如何清丈田地、平均赋役、治理水患、甚至防范倭寇等。 海瑞直言不讳,每一封信都回答得甚是认真。 此刻,他所读之信,乃是他的老友王用汲所写,告知了他朝廷对辽东赈灾银贪墨案的处理情况。 虽因信息延迟,还未告知最后的处理结果。 但朝廷展现出的这种真诚且强硬的态度,令海瑞眼前一亮,骤然站起身来。 这辈子,海瑞最恨的就是欺压百姓的贪官污吏。 “朝政日渐清明矣!”海瑞忍不住感叹道。 上次,海瑞露出如此激动的神色,还是看到沈念训诫国子监留下的废物论。 此刻的他,其实心情非常苦闷。 他感觉自己还有精力为朝廷做事,然当权者都认为他孤峭刚直,难堪重用。 他是明白“有位才有为”的道理的。 致仕在家,写下再多治国良策,也只能让其落满尘埃。 海瑞望向前方一大片晴朗的天空,突然想给那个叫做沈念的年轻官员写一封信。 沈念是让他唯一感觉眼前一亮的年轻官员。 他怕其是昙花一现,怕其很快就随波逐流,淹没于官场的尔虞我诈中。 他不喜张居正大权独揽。 不喜一众京朝官们唯命是从,不喜当朝的各种歪风邪气。 这些人也都不会听他的。 他觉得沈念这个敢说敢为、有冲劲的年轻人,没准儿会听一听他的建议,能在后续的仕途中,不被所污,保持初心。 海瑞想了想,挺起有些佝偻的身躯,回屋磨墨,然后提起笔来。 …… 五月十七日,日讲之后。 小万历以众日讲官侍讲辛劳为由,赏赐内阁三阁老、一众日讲官银锭十两与五十两不等。 沈念受赏后。 知晓小万历不是因为他们侍讲辛劳而赏,乃是因为小万历高兴而赏。 明日,便将迎来小万历的束发礼。 束发成髻。 意味着他成年了,是个大人了,可以成亲了,可以亲政了。 小万历心里清楚,亲政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 但他却可以独居了。 目前,他对独居的渴望,大于亲政,大于成亲,大于任何一件事情。 当下。 李太后与小万历同住于乾清宫的暖阁中。 屋内放有两张床,东西相对,每晚都是李太后与小万历对榻而眠。 他翻个身子、咳嗽一声都非常谨慎,生怕挨骂。 这让小万历非常难受。 白天活在张居正的监视下,晚上活在李太后的监视下,如提线木偶般读书、听政、睡觉,无一丝乐趣。 这让他每天都盼着能有一些自由的时光。 若能独居。 意味着他晚上有更多自由的时间。 他可以晚闭眼一会儿,可以看看闲书,可以在寝殿内迈着步子转悠转悠,可以大声说笑,甚至可以望着月亮偷偷小酌一杯,或寻几个漂亮的宫女…… 一些太监虽还会一直在他身边,但他有办法让这些人闭嘴。 独居,俨然是小万历当下最大的梦想。 …… 五月十八日,小万历千盼万盼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不到五更天。 他便在礼部的安排下,前往太庙祭拜祖先,朗诵祝文,昭告天下。 之后。 小万历换上绣印着十二道章纹的帝王衮服,头发束于金冠之内,前往皇极门下听政。 皇极门下,百官齐聚。 纷纷呈递贺词,庆贺小万历束发成人。 沈念几乎能看到小万历嘴角难以藏住的笑意。 他猜—— 小万历可能已想着今晚在乾清宫的床上打滚翻跟头了。 这是每一个少年的秉性。 自由万岁! 沈念也期待小万历能自由一些,不然他会更加叛逆,一旦心理造成畸形,未来亲政后,他的性格隐患,将会造成大明出现各种隐患。 随后,内阁首辅张居正发言。 先是表达了一番“皇帝长大,渐及懂事”的夸赞,然后以“上虽束发,学问未成”为理由,恳请继续由内阁柄政。 小万历自然干脆果断地应了下来,并对内阁阁臣辅政辛苦表示感谢,给予了甚多奖赏。 …… 约大半个时辰后,延后的日讲课终于在文华殿开始。 担任日讲官的沈念,发现此刻的小万历一脸颓态,如蔫了的茄子。 与早晨的兴奋劲判若两人。 日讲课开始后。 小万历听得非常不认真,心不在焉,只会点头跟读,并无像往常一样,总是提出问题。 甚至在沈念讲学时。 他也是意兴阑珊,看上去有些疲惫。 日讲官们都以为小万历今日事多,可能有些疲累。 但沈念明显感觉到,这不是身体的疲累,而是情绪上的低落。 日讲结束后。 沈念问询了周边陪侍的太监后,才知小万历的情绪波动为何如此之大。 日讲前。 李太后与张居正当着小万历的面儿,沟通了一番。 二人一致决定:在小万历大婚前,李太后仍居乾清宫且垂帘听政,待小万历成亲后,再行搬离撤帘。 此外,二人专门交待宫中内侍: 不得有三十岁以下的宫女在小万历身边供事;在小万历回到乾清宫后,没有李太后的许可,小万历不可迈出大殿一步。 沈念听到这些安排,忍不住皱起眉头。 别人家的少年都是越长大越自由,小万历却是越长大越没自由。 他深刻体会到了小万历的无奈。 后者在日讲时没有掀桌子,已经算是非常乖巧守礼了。 他最期待的独居梦想,瞬间被李太后与张居正打破。 沈念对李太后与张居正这种对小万历苛刻至极的管教,甚是不满,但他知凭借当下自己的身份,根本说不服二人。 这可能会将小万历逼疯的。 沈念甚至有些担心小万历会不会想不开,或者一怒之下撂挑子不做皇帝了。 这个年龄的少年,最是情绪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 翌日,常朝朝会。 百官继续呈递贺词,庆祝小万历束发成人。 沈念见小万历面色带笑,不由得暂时松了一口气。 这位小皇帝的忍耐力出乎他的意料。 今日常朝,无太多事情。 就在快要结束时,张居正站了出来。 “陛下圣龄日长,以后需更加留心政务,为了陛下更快通晓朝事,臣特地向陛下呈递一份礼物。” 听到“礼物”二字,小万历来了兴趣,笑着道:“不知元辅有何礼物呈递?” 张居正高声道:“恭惟我世祖(嘉靖皇帝),继统之后,二十年励精图治,其英明睿断,诚有非前代帝王所能及也。” “臣命馆阁整理出了世祖亲笔圣谕六十三道、御制四十四道、圣旨亚票帖共七十道,又于撰修馆中挑选出嘉靖十年至二十年止亲批奏题本共六十五本,进上睿览。” “陛下闲暇之时,可取皇祖世宗皇帝所亲批旧本览阅,以为裁决庶务之法。” 听到此“礼物”后,下面百官皆是一脸倾佩。 钦佩张居正在此时为皇帝呈上皇祖亲批旧本,实乃心在君上,心在朝廷,将“致君尧舜”之言执行得甚是到位。 沈念却是哭笑不得。 自古到今,没有任何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会对一堆章奏旧本有兴趣。 更何况一下子送了二百多本。 依照张居正的习惯,最多大半个月可能就要检查小万历的阅览情况。 张居正对隆庆皇帝甚是不喜,多次在小万历面前直斥其荒淫,但对嘉靖世宗皇帝却甚是崇拜。 此刻的沈念,扭脸看向小万历,有些心疼。 这几日,先是独居梦破碎,然后出入乾清宫要得到李太后认可,三十岁以下的宫女不得侍奉左右,而今又多了如此沉重的一份课业。 被李太后与张居正如此这般前后夹击。 望他速成尧舜。 饶是小万历已经被逼得能屈能伸,恐怕也已经心碎了。 可能更让小万历无语的是—— 张居正还等着小万历夸赞他为君操劳,甚是辛苦。 而文武官员们也都等着小万历夸赞张居正,心中还想着以后要向张居正看齐,多为小万历的成长添砖加瓦。 此刻,小万历藏在衮服中的手可能已经攥成了拳头。 他缓了缓,道:“真是辛苦元辅了,朕一定句句逐读,领悟皇祖裁决庶务之法!” 听到此话,百官齐声道:“陛下圣明!” 随即,常朝便结束了。 沈念虽看不到小万历脸上有任何不满的表情。 但感觉后者此刻一定非常厌恶朝政,他隐隐觉得可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 第0077章:跳水尚书殷正茂,叛逆皇帝朱翊钧 五月二十日,天气越来越热。 承天门前的金水河,缓缓流淌,泛着淡淡金光。 自小万历束发之后,内廷便开始着手筹备小万历大婚的相关事宜。 这一日,承运库太监崔敏缓引先例。 经小万历同意,通告户部采买大婚时所需的各种金珠宝石。 具体有:各色珍珠八万两,足色金两千八百两,九成色金一百两,八成色金一百两。 户部尚书殷正茂还未开口。 户科给事中光懋便上疏反对,先称户部主管国家财政,此事应由内廷负责,后称皇帝大婚,过于奢靡。 小万历看到此奏疏后,非常愤怒。 直接将奏疏留中。 然后令冯保寻户部尚书殷正茂、工部尚书郭朝宾根据内外廷联合帮扶之策商谈。 …… 午后,日光灿烂。 沈念从翰林院北门出,前往位于端门内的六科值房交接一些奏疏。 他走到皇墙东南角,玉河(即金水河)北桥上,望向远处高耸的城墙,心情大好。 就在这时。 他突然看到不远处有三人站在金水河旁,正在激烈争吵着。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户部尚书殷正茂和工部尚书郭朝宾。 三人唾液横飞,都非常激动。 其中冯保不停地拉拽殷正茂,而殷正茂则急着想要离开。 三人边走边吵。 沈念对小皇帝购买金珠宝石之事也有所耳闻。 三人吵架,定然是为了钱。 沈念瞬间停下脚步,三人吵架,很易寻旁人主持公道。 他不愿参与这种公私难言、纠缠不清的事情,当即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 让他无比惊讶的一幕出现了! 户部尚书殷正茂突然脱去官袍,摘掉官帽,脱下官靴,然后站在河畔高声道:“国库亏虚,赋税难征,陛下大婚理应戒奢从俭,不可靡费,我殷正茂愿以死谏君!” 殷正茂环顾四周,发现巡逻的士兵距离自己并不远,当即一个助跑,奔向金水河。 “噗通!” 当朝正二品、年逾花甲的户部尚书殷正茂便跳到了水并不算很凉的金水河中。 一时间,冯保和郭朝宾都傻住了! 郭朝宾愣了一下,连忙朝着不远处的士兵喊道:“救人!快救人!” 这时。 冯保突然眉头一皱,眼睛眯成细长针状。 他望了一眼漂浮在河水中间时而露脑袋时而不露脑袋的的殷正茂,冷笑一声。 在数名士兵来到河畔准备救人时,冯保瞪了他们一眼。 后者立即会意,开始慢慢悠悠地脱起铠甲,无一人跳河。 一旁的郭朝宾顿时急了。 “冯公公,你这……这……这是……是要害死殷部堂?” “放心,只是让他多喝几口水而已,不然接下来咱们还如何与他谈?” “你是觉得他在耍无赖?用命耍无赖吗?”郭朝宾一脸焦急,“都到了此刻,你……你……你怎么还想着钱,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冯保不为所动。 他并不是不打算救殷正茂,只是想让他多喝两口水。 这时。 郭朝宾看到不远处桥上的沈念,不由得大喊道:“沈编修,快救殷部堂,快救殷部堂呀!” 此刻的沈念,紧绷着嘴才没有让自己笑出声来。 他出生在钱塘,从小就擅游泳。 他一眼便看出殷正茂虽在水面上进进出出,但飘得很慢,俨然脚下有动作。 必是个擅于凫水之人。 他又想了想殷正茂刚才的喊话,不由得立即明白,殷正茂跳河乃是为了给户部省钱。 他这么一跳。 司礼监若还敢逼着他要钱,那就是皇帝奢靡,不知节俭。 到时自有言官为他立言。 沈念不得不佩服,这个花甲老头的歪招是真多,且不怕真被淹死在水里。 金水河中。 殷正茂在水中飘着,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他没想到周围的士兵到现在都没有下水救他。 定然是冯保的安排。 但他如今只能这么飘着。 若他现在爬上去,计策就失败了,还会非常丢人。 沈念想了想,决定帮殷正茂完成这个计策。 他迅速脱去官衣、官帽、官靴,然后助跑几步,在距离殷正茂只有数米的时候,跳入金水河中。 很快。 沈念就游到了殷正茂身边。 殷正茂看到沈念后,四肢立即就胡乱摆动起来,一边喝水,一边嚷着:“别救我,老夫欲死谏,老夫欲死谏!” 当沈念将他拉在身前后,他象征式地挣扎了一下,然后一脸虚弱状。 与此同时。 数名兵卒也都跳下水,帮助沈念将殷正茂抬到岸边。 噗嗤!噗嗤! 殷正茂躺在地上,吐了几口河水后,喃喃道:“老臣欲死谏!老臣欲死谏!” 这一刻,冯保与郭朝宾都看出殷正茂在演戏。 一般人掉入水中这么长时间,早就被河水灌昏了过去,哪还有力气说话。 很显然,殷正茂熟悉水性。 但即使如此,殷正茂一言不合就跳河的脾气,也让二人吓了一跳。 将这种人逼急了。 真难以预料他会干出什么样的疯狂之事。 二人心有余悸。 若是刚才殷正茂拉着他们两个跳河,二人就完了。 工部尚书郭朝宾望向殷正茂,一脸服气,心中道:“我若能如此豁出去,可能早就入阁了!” 此刻。 救过人的沈念朝着二人拱手打过招呼后,便迅速离开了。 他必须要去换件干净衣服,不然很容易生病。 与此同时。 殷正茂也被两名兵卒送往了太医院。 在殷正茂跳水那一刻,无论是真是假,已经赢了。 称他造假演戏者。 殷正茂只需一句:有能耐,你也跳河里试一试,就能让一众利嘴鼠胆、惜命怕死的士大夫哑口无言。 冯保再逼他拿钱。 那“纵君奢靡,逼得户部尚书跳水自杀”的骂名就要扣在他脑袋上了。 河畔上。 就剩下冯保和郭朝宾二人。 “这个老混蛋,太卑鄙了!”冯保忍不住骂道。 殷正茂的招式套路完全不是庙堂那一套,令一向老谋深算的冯保都招架不住。 郭朝宾非常认可地点了点头。 这时。 冯保看向郭朝宾,道:“郭部堂,户部无赖,显然不愿多出钱,只能由工部出两成了!” “两成?工部最多出一成,且三个月内根本拿不出来,冯公公,莫逼老夫,你信不信老夫……老夫……我……” 六十三岁的郭朝宾望了一眼金水河,咽下一口唾沫,瞪眼道:“老夫……老夫……我……我向内阁说理去!” 殷正茂这一招,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玩得来的。 更何况沈念已走,郭朝宾跳水后,冯保若不让兵卒救人,那他可能就真的卒于任上了。 …… 一个时辰后,近黄昏。 黑着脸的冯保,有些郁闷的工部尚书郭朝宾,不断打着喷嚏的户部尚书殷正茂,还有救人的沈念,都出现在张居正的面前。 沈念出现,不是因他救了殷正茂,而是殷正茂让沈念道出他跳河前的最后一句话。 “国库亏虚,赋税难征,陛下大婚理应戒奢从俭,不可靡费,我殷正茂愿以死谏君!” 此话从沈念这个证人嘴里说出后,殷正茂的形象立即就变得伟岸起来,且无人敢反驳此话。 随即。 殷正茂还称是冯保将其逼下金水河的,且不让兵卒救他。 若不是沈念救他,他已经殉国。 殷正茂一把鼻子一把泪,实乃卖惨的高手。 张居正听罢情况后,直接说道:“陛下大婚的金珠宝石费用,过于奢靡,缩减一半,然后内廷出五成、户部出四成、工部出一成。” “陛下成婚之时,所需开销,户部五成、内廷四成、工部一成,可有异议?” “张阁老,这……这……”冯保皱着眉头,显然非常不满意。 “我明日上奏言说此事,不会让冯公公为难!”张居正沉声说道。 冯保无奈,只得点头。 …… 翌日一大早。 张居正上奏称,皇帝大婚准备的金珠宝石,数量太多,过于奢靡,希望能缩减一半。” 与此同时。 一众科道言官抓住户部尚书殷正茂昨日那一跳,亦上奏称皇家婚事,不应过于奢靡。 小万历只得妥协,道一句“元辅说得对”,还重重夸赞了户部尚书殷正茂一番。 沈念对这位户部尚书甚是钦佩。 有些事情需要一些非常规手段才能够做成。 比如:不要脸,外加有一定的手艺活儿。 李太后和冯保也都无话可说。 总不能因此事,让小万历的婚事成为大明百姓口里的笑料。 …… 五月二十二日,又值日讲。 五更天。 一众日讲官来到文华殿等候。 就在这时,宫内突然传来一个消息:万历皇帝失踪了。 群臣骇然。 这一刻,李太后正在乾清宫大哭,冯保正调动所有太监宫女寻人。 张居正知晓此消息后,得知小万历可能是后半夜从寝殿离开,大概率不会出宫。 他立即命人封闭宫禁。 令厂卫一处一处地寻找小万历,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整个禁中,几乎乱作一团。 沈念震惊之余,联想到了小万历失踪的原因。 大概率不是奸人掠夺,而是他自己躲藏在了某个地方。 这几日,他的独居梦消失,要阅览二百多份章奏,大臣跳河死谏他大婚奢靡,还被张居正与言官们教训了一顿。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经历此等一连串的挫折,怎么可能没有过激行为? 沈念很生气。 他这么一丢,宫内将会有一众厂卫宫女都要掉脑袋。 此刻。 沈念心中突然又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他……他不会想不开了吧? 历史已因沈念而变,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若小万历早夭,大明这一摊子将更加混乱。 而此刻,已经有锦衣卫将小万历的同母弟、八岁的潞王朱翊镠保护起来。 接下来,一切皆有可能发生,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 第0078章:陛下请开门!文华殿日讲官内辩 文华殿,偏厅内。 申时行、许国、沈念等七名当值日讲官来回踱步,都甚是焦躁。 国不可一日无君。 整个大明朝,没有比皇帝失踪还要更严重之事。 一些人已开始设想各种可能以及应对之法。 安然无恙找回小皇帝还好。 若连续几日都生死未卜或遭遇不测,大明朝堂将会乱成一锅粥,甚至边境都有可能爆发严重战事。 此刻的沈念,心情也甚是忐忑。 他预料到小万历的心里会出现问题,然没想到还未曾找到机会开导,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意外。 此时,皇宫之内,乱作一团。 锦衣卫、太监、宫女等全体出动,先从内廷各个宫殿搜起,每个房间的床下柜中都不曾放过。 之后,冯保开始命人搜索皇宫西侧的内金水河、东北侧的堆秀山、各种带有水系的亭池。 冯保的脸上满是汗珠,衣服全然湿透,喉咙也已经沙哑。 但他不敢有丝毫停歇。 他明白,若小万历遭遇不测而潞王登基,李太后不会倒,张居正不会倒,他一定会倒。 内廷发生此等事情,只有他来背锅最合适。 …… 约一个时辰后。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大阁老从外面走进文华殿。 皆是面色凝重,眉头紧皱。 众日讲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害怕心中最不愿发生的那种可能发生。 张居正走到众人面前,说道:“找到陛下了,并无大碍。” 日讲官们不由得长呼一口气,就在疑惑三大阁老为何是这番表情时。 张居正又道:“陛下言称要退位,闭门不见任何人,诸位都想一想,该如何解决?” 说罢。 张居正坐在一旁的大椅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可以看出,他甚是疲惫。 在小万历失踪的这一个多时辰里,张居正可能在心里为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都设想了一套最为稳妥的解决方式。 日讲官们面色迷惘,看向一旁的吕调阳与张四维。 “凤磐,你来讲吧!”吕调阳说道。 张四维点了点头,开口道:“陛下是在乾清宫右偏殿的屋顶上找到的,无歹人挟持,是陛下自己爬了上去,还带了一床被子。因那里是一片凹处,外加棉被与周围颜色相近,找了许久才发现陛下,发现时,陛下还在睡觉。” “陛下从屋顶走下后,右脚有伤,衣服也挂烂了,应是攀爬屋顶所致,并不严重。” “陛下面对焦急的太后、首辅,只说了一句话:母后、元辅,朕甚是疲惫,不想听课,不想视朝,让朕安安静静地睡上一天吧,不行,你们就为大明换个皇帝!” “然后,陛下抱着被子走进寝殿,搭上门栓,便去睡了,太后喊他而不应。首辅感觉陛下精神状态不佳,便没有打扰他,并劝太后也回慈宁宫休息,准备待陛下睡醒后,再处理此事。” …… 众人听完后,都在回忆近日小万历的经历。 自年初始,小万历除课业外,增加了许多政务课,近日,又多了张居正呈递的二百多份世宗章奏要精读。 外加被一众言官劝谏,举办大婚,过于奢靡。 他确实很疲累。 日讲官申时行开口道:“近日,陛下确实劳累,陛下所言定是气话,或许睡一觉就好了!” 一旁的许国微微皱眉。 “即使疲累,也不能做出此等任性之举,万一出现意外,则天下危矣!” 何洛文面色严肃地说道:君子所其无逸(即君子在位,不可贪图安逸),陛下此举,俨然置江山于水火,违逆祖宗成法,我们必须上奏劝谏,不可姑息!” 陈经邦点了点头,道:“当如是矣,咱们若不力劝陛下,改掉此番陋习,以后可能还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这时。 王家屏大步走到众日讲官中间。 他扫了许国、何洛文、陈经邦一眼,道:“三位,是真想将陛下逼到退位吗?” “难道大家看不出,陛下有寝不卧,攀至屋顶睡觉,乃是盼着独居,临近束发时,陛下甚是高兴,乃是为独居而喜啊!” “陛下称甚是疲累,是因肩上的担子太沉太重,外加因大婚筹备,言官上奏皆称其奢靡,使得他情绪低落,无奈出言称大明换个皇帝。” “如今,你们竟还要用祖制礼法来压制陛下,不是逼着陛下做出更疯狂的举动吗?” “我建议,此次绝不可惩罚陛下半分,给予陛下独居之权,减少陛下的课程量,缓解他心中的劳累疲乏,才是良策!” 沈念长呼一口气。 王家屏是个细心人,一眼就看到了本质。 小万历做出此等违逆之举,不是只因疲惫,而是因身心全被压抑后的一种反抗。 听到此话,沈一贯有些不满了。 “忠伯,你这是何意?如今是陛下做错了事情,为何要太后与咱们妥协,为君者,自当要比常人坚强,如今陛下犯下大错,我们上奏劝谏,有错吗?” 沈念当即走出一步。 “子唯兄,你觉得上奏劝谏还有用吗?陛下连太后与阁老的话语都不听了,对陛下,绝对不可再用祖制礼法压制他!” 陈经邦微微摇头。 “子珩,有错即惩,若不用祖制礼法制衡陛下,难道就顺着陛下的心意任性胡来吗?陛下一旦尝到此甜头,日后会更加变本加厉地肆意妄为,待亲政之时,谁能拦得住?” 沈念反驳道:“公望兄,陛下确实有错,但造成陛下有此极端行为的是我们!” “我们对陛下过于严苛了,太执着于让他在亲政前就成为尧舜之君了,我们应该先让陛下成为陛下,然后才能成为我们期待中的陛下!” 沈一贯朝着沈念摇头。 “子珩!让陛下独居,是为了陛下能够学好,少沾染一些坏习气,太后与元辅的用意皆是为了陛下好,难道这样还有错吗?” “用意很好,但我觉得用法错了,如此管束陛下,只会令陛下更加叛逆!”王家屏直接了当地说道,丝毫不顾忌一旁的张居正听后会不会恼怒。 “荒谬!我认为解决此事的方法非常简单。午后,我们陪着三位阁老一同跪在乾清宫,陛下不出门,我们便跪着不起,不消半日,陛下必然开门认错!” “这是火上浇油,会让陛下与群臣对立,会造成更多无法挽回的矛盾!”王家屏抬高了声音说道。 …… 许国、何洛文、陈经邦、王家屏、沈念、沈一贯六名日讲官激烈地争吵着。 沈念与王家屏坚持为小皇帝减负,恳请他束发后独居;其余四人则坚持严惩小万历这种违逆祖宗成法行为。 还有一名日讲官申时行,则是当个听众,一直都未曾发表观点。 张居正、张四维、吕调阳虽都未说话,但都在认真思索着。 大明文官论辩是常有的事情,阁老们往往不会阻拦,因为他们从论辩中,往往能得到一些事情的答案。 …… 稍倾,争辩渐止。 张居正站起身来,道:“午后跪谏乾清宫,指定是行不通的,能让陛下打开房门,道出心声才是关键,待了解了陛下的想法,便能对症用药,可以严厉苛责,可以为其减负,有用便可用。” 张居正一句话便说到了重点上。 让小万历打开那扇门说出心里话,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老夫觉得陛下已有些憎恨老夫,不宜再与陛下沟通,午后,谁有把握令陛下打开房门,与其倾诉?” 唰!唰!唰! 七名日讲官,除了申时行与沈念外,其他五人都站了出来。 胸膛挺起,自信满满。 论自信,大明的进士向来都是当仁不让。 张居正率先看向申时行,道:“汝默,你不愿去?” 申时行无奈说道:“阁老,下官完全没把握陛下会为下官开门。” 申时行说话,总是真诚而无用。 张居正看向沈念。 沈念没有站出来,他是最意外的。 他心中的最合适人选,就是沈念。 “子珩,你呢?也是没把握?” 沈念回答道:“阁老,下官认为能使得陛下打开房门者,不可能是日讲官。陛下目前对日讲官是排斥的,听到我们求见,根本不会开门。” “应寻一位不讲大道理,能讲往昔情分,令陛下甚是尊重,不开门会感到愧疚的长者去!” 说罢,沈念看向吕调阳。 而这时。 张四维下意识地挺起胸膛,心中道:这不就是我吗? 然后他一抬头,发现所有人都望向了他身旁的吕调阳。 吕调阳年过花甲,历经三朝,当下没参与日讲,乃是令小万历敬而不惧的阁臣。 当这个说事人,正好。 更关键的是,他不像张四维那样,被小万历打上了“随元辅做事”的标签。 众日讲官们细细一想,都不抢了。 吕调阳确实更有把握。 他们完全就是想要碰碰运气,若真将皇帝惹恼了,没准儿会干出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来。 张居正朝着吕调阳郑重拱手道:“午后,便麻烦吕阁老了!” “我全力而为!”吕调阳认真地说道。 这位次辅,看似不喜言,总请辞,其实是张居正离不开的好帮手。 ------------ 第0079章:沈家芝兰玉树,翰林瑚琏之器 午后,乾清宫前。 内阁次辅吕调阳跪在殿门口,请求觐见。 冯保担心小万历因独居之事,对自己已有怨怼,当即派一名小万历用着顺手且还会说话的小太监前去汇禀。 不多时。 吕调阳被宣,进入了皇帝寝宫。 在文华殿静坐等信儿的张居正等人和慈宁宫内的李太后都长呼一口气。 能进门,已算成了大半。 一向勤勉乖巧的小万历闹出这么一出,让他们措手不及,生怕再出现意外。 李太后虽然经常用“换潞王为皇帝”的说法吓唬小万历。 但小万历乃是先帝亲选的继承人,因一次偷上房顶睡觉,李太后是没有资格将其废黜的。 …… 寝殿外,冯保一脸紧张地站着。 他生怕吕调阳哪句话说的不对,惹得当下情绪不稳定的小万历,又做出其它吓人的事情。 就在这时,冯保听到里面传来哭泣声。 吕调阳抽泣着。 开始向小万历讲述发生在先帝时期的一些往事。 冯保不由得微微撇嘴。 别人总骂他们这些宦官趋炎附势、奴颜婢膝,但论哭,论表演,这些文官才是集大成者。 就连看上去一脸正气的张居正,那也是瞬间就能眼眶泛红,让人觉得他将“鞠躬尽碎,死而后已”八个字写在了脸上。 突然,冯保想起了跳金水河的户部尚书殷正茂。 他不由得攥起拳头,将牙咬得咯咯响。 掌管内廷数年,能让他吃这种金钱之亏的,只有殷正茂。 …… 大约半个时辰后。 老泪纵横、官袖上都是泪水鼻涕的吕调阳走了出来。 他将眼角的泪水一抹,看向冯保,露出一抹笑意。 “冯公公放心,陛下已无碍,明日常朝可正常进行,老夫与张阁老说上几句,先让张阁老见一见陛下,然后陛下自会前往慈宁宫向太后请安!” 随即,吕调阳朝着冯保耳语了几句。 冯保不由得大喜,拱手道:“辛苦吕阁老了!” 说罢,冯保便命人速速去向李太后汇禀。 一刻钟后。 张居正面带微笑地走进了乾清宫。 半个时辰后。 小万历面带笑容,亲自目送张居正出门,然后朝着冯保道:“大伴,准备龙辇,朕要去慈宁宫向母后道歉。” 小万历从早上到下午,有如此巨大的改变,显然是双方达成了一定和解。 吕调阳在中间,功不可没。 至于这些人在乾清宫到底说了什么,便只有他们知晓了。 …… 当日黄昏,沈念得到消息。 李太后将从乾清宫搬离,张居正命令众日讲官们暂时舍去政务课业的讲义,为小万历减负。 这场斗争,显然还是小万历占了上风。 官员们都默契地视作没有发生过此事。 没有劝谏奏疏。 也没有内廷太监、宫女、锦衣卫受到严重责罚,只是换了一批人。 当然,小万历大婚的预算还是被砍掉了一半,没有因这场意外,增多一文钱。 …… 五月二十三日,常朝如旧,小万历对张居正的尊崇如旧。 宛若昨日的意外从未发生过。 近午时。 沈念出承天门,沿着金水河畔朝着翰林院走去。 大老远。 他就听到一名锦衣卫首领朝着下面的兵卒训斥道:“日后,金水河畔这些显眼的位置,五十步站一人,全选擅水之人。” “厂公说了,以后金水河畔若有一名官员跳水,必须立即将他拉出来,若有官员靠着跳水博得清名,首先要了你们的命!” “尤其要防户部殷尚书!”锦衣卫首领压低了声音说道。 声音虽小,还是被沈念听到了。 沈念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心中喃喃道:举荐殷正茂担任户部尚书,真是一个睿智的决定。 贪名远扬的殷正茂,当下已变成户部的守财奴。 谁要敢乱花户部的钱,他敢寻对方拼命。 他怒跳金水河的事情已经被一些写书人写成话本,甚至在一些瓦舍上演了。 这让殷正茂甚是开心,觉得自己的仕途已经开启了第二春。 …… 入夜,乾清宫,寝卧内。 小万历洗漱后,望着居于中间的一张床,心情大好,然后摆手道:“都退下吧,朕要休息了!” 当即,两名小太监和两名三十多岁的宫女退了出去。 寝卧内就剩下小万历一人。 小万历将被角一拉,然后手脚张开呈大字,趴在床上。 此刻的他,第一次感受到自由的气息。 夜半时分。 他终于不怕有双眼睛盯着他,终于可以不用小心翼翼地出恭,不怕身体动一动就能听到一道严厉的训斥声:几时了,还不睡? 今夜的小万历,感觉自己:自由且幸福。 …… 五月二十五日,午后。 沈念被传唤来到内阁。 令他意外的是,此次要见他的乃是内阁次辅吕调阳。 沈念有些意外,此乃吕调阳第一次单独唤他,不知是公事还是私事。 “下官翰林编修沈念,参见吕阁老!”沈念走入吕调阳的值房,躬身拱手。 吕调阳站起身,笑着道:“子珩,你也算是老夫的学生,若无外人在,叫老师即可。” 沈念入馆任庶吉士时,吕调阳乃是当时的总教习。 沈念叫一声老师,也是理所应当。 “老师!”沈念尊敬地喊道。 吕调阳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子珩啊,在你任庶吉士之时,老夫对你的评价有误,让你得了一个‘沈半士’的恶名,是老夫之过,老夫看走眼了!” 沈念入仕时,确实被吕调阳那句“沈念入翰林,其父之功,半也”伤了自尊,被很多人暗中称呼为沈半士。 但当时的他,也就是半士的能耐。 “老师,一句笑称而已,无碍!无碍!”沈念笑着说道。 吕调阳从桌上拿出一个装裱好的卷轴,递给沈念,道:“打开看看。” 沈念双手接过卷轴,打开一看,卷轴之中,写着一行字:沈家芝兰玉树,翰林瑚琏之器。 “老师,这……这……学生担不起!”沈念嘴上拒着,但心里很美。 这两句话,能让他爹欢喜一整年。 “你担得起,日后若有事情,寻张阁老不方便,可来找我!”吕调阳面容和煦地说道。 “学生遵命!”沈念将卷轴收了起来。 ------------ 第0080章:张首辅如日中天,沈编修又遭弹劾 “沈家芝兰玉树,翰林瑚琏之器。” 此话就像京郊五月的山坡上正在盛开的蒲公英,被风吹向大明的四面八方。 这让许多年轻官员都甚是眼红。 即使有人不承认沈念的才能比自己强,也不得不承认沈念的运气比自己好。 父亲为子瞧病请来神医李时珍,顺便治好了郊祀生病的小皇帝;走在金水河河畔,顺便救下跳河谏君的户部尚书殷正茂。 这种逆天运气,不亚于去年雷电劈在皇城前的端门上。 当然,也有抨击沈念者。 有人称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日讲课上投机取巧、故弄玄虚,平时总喜另辟蹊径、锋芒过盛。 沈念对此流言,根本不予理会。 …… 六月初三。 比沈念锋芒更盛、更不惧骂的殷尚书又露脸了。 殷正茂根据前户部尚书王国光的《万历会计录》,整理出了一份隆庆六年到万历三年太仓库银的岁入数据。 根据数据显示: 截至隆庆六年六月,太仓库岁入银数为二百五十二万五千六百一十六两。 之后不断攀升。 截至万历三年六月,太仓库岁入银数为五百零四万三千两。 近乎翻了一倍。 殷正茂选取的这个时间节点非常特别。 隆庆六年,正是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年。 钱不会骗人。 此乃何人之首功,不言自明。 他用实打实的数据告诉所有人:自新政实施以来,成效明显,张首辅之功大矣。 他还将隆庆三年先帝向户部索银时,张居正汇禀的一句话摘录下来,作为对比。 “每岁所入不过二百五十余万两,而一岁支放之数乃至四百余万两,每年尚少银一百五十余万两,无从措处。” 这说明,大明正在走上坡路。 小万历看罢此奏疏,有一种“子必强于父”的自信感。 他当即命通政使司,将此奏疏传抄到各个衙门,并厚赏了三大阁老与户部的一众官员。 …… 翰林院、编修厅。 沈念看罢这份奏疏后,不由得感慨殷正茂的老谋深算。 这样的数据,王国光也能整理出来,但他绝不会整理成这个样子。 因为有太多官员排斥新政了! 但殷正茂无畏一切,就是摆明了自己与张居正站在一起,将为新政赴汤蹈火。 沈念非常清楚这道奏疏的含金量。 此将堵住无数反对者的嘴,将有利于新政更有效地贯彻实施。 近日。 沈念对张居正的一系列理财措施,已基本全面了解。 一言以蔽之:开源节流,双管齐下。 开源。 即朝廷正在许多地方施行的清丈田亩之法以及正在一些地方试行的一条鞭法。 节流。 即惩治贪官污吏,抑制豪强奸滑拖欠赋税,抑制宫廷支出,削减官员编制、抑制宗藩泛滥、节约宴会开支等。 而实现开源节流的最有效手段,便是:考成法。 张居正曾无比自信地说道:考成一事,行之数年,自可不加赋而上用足。 他不止一次提出过:固国,必先安民。 若安民,那就只有苦一苦官员。 这正是骂张居正、恨张居正的人越来越多的缘故。 在诸多官员心中,考成法就是“既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误国害官之策。 在这些政策上,沈念是力挺张居正的。 因为大明的土地兼并再不治理、贪官污吏再不惩治,亡国就在眼前。 …… 就在京师诸多官员都在为殷正茂那份证明大明国力愈加强盛的奏疏庆贺时。 张居正又被弹劾了。 此次弹劾张居正者,大有来头。 他与张居正乃是同榜进士,年龄也只有一岁之差。 他生于簪缨世家,祖上世世显贵,父亲更是嘉靖年间的名臣。 他在大明文坛,名声显赫,号称大明第一才子(存疑)。 他就是当下督抚郧阳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世贞。 王世贞在奏疏中称:张居正的妻弟、江陵府学学生王化实,因丈量田亩之事,伙同上百人在县衙闹事,欺辱江陵知县李应辰。 他暗讽张居正管教无方,使得亲眷仗势欺人。 其实,这不算个大事。 王世贞不上奏疏,可能此事就不会传到京师。 但王世贞一言,此事就大了。 因为他名声大,在天下文人心中,地位甚高。 去年五月,王世贞便抨击过张居正。 因湖南多个地方发生地震,他呈递《地震疏》,引用卜辞,称地震是因臣权过重,致使大地不安,以此影射张居正。 张居正根本没有理会他。 沈念看到王世贞的奏疏后,直接就乐了。 他对这个王世贞有印象。 就是那个疑似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的王世贞,就是那个晚年宅家修撰纪传体国史,臭骂张居正的王世贞。 沈念本以为,立即会有言官跟着这份奏疏弹劾张居正。 哪曾想没一人响应王世贞。 与此同时。 很快就有言官弹劾王世贞荐举涉滥,然后其直接被吏部纠察夺俸,很快便转迁为南京大理寺卿。 南京大理寺卿虽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都是三品官,但前者却是一个闲职。 从他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以及张居正多次给他写信勉励他勤勉政事来看,张居正本有意将他朝着部堂之职推一推,但他却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实职变闲缺,极有可能是张居正的暗中操作。 但沈念觉得并无不妥。 当下王世贞的官声考绩都不太好。 他督抚郧阳一年来,政事上毫无建树,大部分时间都在游山玩水,他撰写的诗文都卖到了京师。 从他的诗文内容和数量来看。 他游玩的地方非常多,喝的酒,品的茶,享用过的美食不胜枚举。 这也是考绩不行的主要原因。 他的弹劾,就像一颗哑炮,在京师没有扬起一丝水花。 这放在去年,根本是不可能的。 经此事件后,沈念觉得,此时的张居正,权力已达到了巅峰。 今年,必然会是张居正权力如日中天的一年。 …… 六月十八日。 一件令整个翰林院都颤动的事情发生了。 内阁首辅张居正上疏请修《大明会典》。 《大明会典》,即专述大明典章制度的典制体史书,始撰于弘治十年,在嘉靖时期曾有过两次增补。 正所谓:盛世修典。 此时修典,意味着张居正欲将一系列改革措施延伸到典史之中。 小万历欣然同意。 修史修典,乃是翰林院的主业,主力便是被称为史官的修撰、编修与检讨。 此等修典,大概率会持续十年以上。 翰林院的一众修撰、编修、检讨,有的甚是高兴,有的则皱起眉头。 高兴是因有机会参与到如此一个重大的事件中,实乃一名史官的荣幸。 皱眉是因一旦修典开始,以后的日常工作量至少要翻一倍。 只要兼着翰林院的差事,便必须将修典当作第一己任。 沈念对此,不喜不厌。 他的做事效率向来很高,外加官职低,不用承担太多责任,再说修典与撰写起居注的区别其实也并不大。 但要让他天天夜值,他绝对是不愿意的。 因为再有一个月左右,顾月儿便将生子,他必须以家为重。 在张居正、马自强、申时行等人正在拟定编撰人选时。 翰林院的官员们已经忙碌起来,欲将手头紧要之事做完,然后全身心投入到修典事宜中。 至于沈念,依旧是正常上下衙,不迟到也不早退,与往昔一模一样。 …… 六月二十四日,重修《大明会典》的人物名单敲定了下来。 张居正任总裁官,马自强、汪镗、林士章、申时行、王锡爵任副总裁官,一众修撰、编修、检讨等任撰修官,另外还有礼部、大理寺、顺天府、鸿胪寺等衙门的官员分别担任催撰官、监修官、誊录官等,涉及官员达上百人(如图)。 沈念自然也在其中,担任撰修官。 就在沈念准备重新调整一下自己的日常公务安排时。 吏科给事中姚斌突然将沈念弹劾了! 理由是—— “翰林院编修沈念慵懒怠惰,未晡即归,案上蜡烛已尘封,待公务如赘疣,枉食君禄。” 直白来讲:他认为沈念不到晚饭时间便回家,桌上的蜡烛都没用过,实为慵懒怠惰之官。 这位姚给事中非常严谨细致。 他命人在翰林院门口守了数日,拿到了沈念每次都是最后一个上衙,最早一个放衙的证据。 编修厅内,沈念当月的蜡烛一根未动,而同厅的编修都用了二十余根,更是铁证。 最后。 他还借用张居正上疏请修《大明会典》时告诫修史官应“食禄尽瘁”的话语批评沈念。 可谓是调查充分,物证充足,几乎将沈念捶得死死的。 很快。 便又有两名言官附和,称沈念放衙过早,慵懒怠职。 沈念看到此弹劾奏疏后,无奈苦笑起来,按时上衙放衙,从未迟到早退,竟然还有错。 这群人真是太会找角度了! 这就是沈念做事锋芒毕露的后果,一群人都想看着他倒霉,走下坡路。 在大明,在当下的考成法之下,怠职有时比贪墨的惩罚还要严重。 沈念想了想,并不打算依照常规,上奏解释。 这次,他准备换个方式。 让京师各个衙门的官员都明白:什么是勤官,什么是懒官,以及他沈念有多不好惹。 ------------ 第0081章:别惹我!翰林编修沈怼怼 六月二十四日,近黄昏。 天气燥热。 身穿青色官员常服的翰林院编修沈念拉着一辆太平车从翰林院出发,朝着皇宫方向行去。 太平车上放着五个竹筐,竹筐里装着各种文书。 落日西垂,将沈念的身影拉得非常长。 不多时。 便有巡逻的兵卒看到沈念,连忙跑过来道:“沈大人,您怎能干这种体力活,让卑职来,让卑职来!” “不用。”沈念面无表情地说道。 兵卒们见沈念阴沉着脸,便都不敢再上前帮忙。 沈念拉着太平车,过承天门,过端门,最后进入了六科值房。 六科值房内。 就在一众科官正在忙碌之时,庭院里突然传来沈念高亢而嘹亮的声音。 “吏科给事中姚斌姚给事何在,请出来一叙!” 顿时。 一众科官都从屋内走出,他们皆知姚斌弹劾沈念之事。 姚斌,身高中等,长相一般,三十五岁上下。 他从人群后来到沈念面前,见沈念拉着一辆载着满是文书的太平车进入六科值房,不由得疑惑道:“沈编修,你这是作甚?” “送证据!” 沈念缓了缓,抹掉额头上的汗珠,道:“诸位,竹筐内的这些文书,乃是我本月的所有公务,内容涉及君前记注、经筵日讲、编修章奏史志、誊录邸报、撰写教材等。” “麻烦姚给事中清查一下,我这个月做了多少事情!” “我沈念并无违反官员条例。按时上衙下衙,未用蜡烛,就是慵懒怠惰、未晡即归?就是待公务如赘疣,枉食君禄?这算什么逻辑!” 姚斌望了一眼五竹筐文书。 “沈检讨,监察百官乃是科官之责,你若不满,可向朝廷上奏,这些证据,也交由通政司,你如此粗野,非翰林官之仪态!” “上奏?莫非让三位阁老亲自来整理这些证据,或让陛下挨个翻看?你作为科官,有弹劾之权,但不能以上下衙时长为标准认定官员是否怠职,考成法,讲求的是效率,不是熬时长!” “若如你这般方式,是不是我晚上烧掉五十根蜡就是勤勉,我日日熬到深夜,半篇文章都未曾写出来,已是尽到臣之本分?” 姚斌瞪眼道:“吾乃言官,有风闻奏事之权,此乃我朝常例!” 姚斌将他最大的倚仗讲了出来,言官者,风闻奏事,无须找证据。 沈念淡淡一笑。 “我从不反对风闻奏事,但祖宗也有言:许风闻奏事,是人主有言之心;不宜风闻中伤人者,是人臣进言之体!” “你可以风闻奏事,但我将证据放在你的面前,明明可以指实据奏,为何还要虚词奏扰?” “啪!” 沈念朝着太平车一拍。 “今日,你必须将这些文书清点出来,交到内阁,我是否清白,由阁老们评说,不然,我今日便在六科值房呆着了!” 论吵架,沈念不惧任何人。 这时。 人群中一名科官说道:“姚给事,你便清查一番,看来这位沈编修以为自己做了甚多公务,了不得!咱们便看一看,是不是整个翰林院都无人比得上他,是不是冤枉了一位最是勤勉的同僚?” 此话明显带刺。 若沈念所做的公务量只是达到尽职尽责的门槛,那科官们依旧可弹劾沈念心高气傲,不敬同僚。 “好,我便查一查,看一看沈编修本月到底为朝廷做了多少事情,竟能如此傲慢!” 姚斌当即将竹筐搬了下来。 与此同时。 三名科官分别带来笔墨,帮助姚斌翻看记录。 沈念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感受着从门外吹过来的穿堂风,甚是惬意。 他有如此自信。 一方面是他知翰林院诸官与六科诸官日常能做多少事务。 另一方面是他两世为讲师,最擅于归纳总结、誊抄编撰类事务,效率远远高于其他人。 沈念感觉,翰林院内,除了赵用贤能与自己一较高下,其他人都远远不够资格。 而这些科道官们,纯粹熬时间者甚多,更是没有做多少实际的公务。 沈念今日表现得如此霸道蛮横。 除了是因科官们最近喜欢乱咬寻存在感外,也是想告知言官们:自己不好惹,不会无端被欺。 …… 半个时辰后。 姚斌等人清查完毕,将沈念本月所做事情的名目,列在一张单子上。 姚斌写时还未曾感觉到沈念做了多少事情,但此刻再看单子,不由得惊出一头冷汗。 姚斌对翰林院官员大致每个月能做多少事情,还是清楚的。 而因沈念兼职日讲,外加马自强、申时行还会单独委派他一些任务,故而不清楚沈念做了多少事。 如今细细一看。 若称沈念慵懒怠惰,其他官员恐怕就要通宵达旦了。 姚斌看向沈念。 本来想道一句“沈编修聪慧能干,然仍不够勤勉,若每日再多留衙一个时辰,或许能为朝廷、为陛下做更多事情”,但想了想,又咽进了肚子里。 他若敢说出此话,真使得沈念熬夜做事,那将会逼得诸多官员都不得不更加勤勉,通宵到天亮追赶沈念。 到那时,将有一群官员咒骂他。 “沈编修,证据已清查完毕,稍后我必会呈递内阁!”姚斌有些底气不足地说道。 沈念站起身来,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后,又回过头来,道:“麻烦派个人,将这些文书拉到翰林院。” 科官们看向他,一脸怒火却不敢发作,对方嚣张,有嚣张的本钱。 …… 半个时辰后。 沈念拉着太平车去六科值房交证据的事情传到了内阁三位阁老的耳中。 张四维有些愤怒地说道:“这个沈念,过于气盛了!” “不气盛还叫年轻人吗?此乃身正不怕影子歪,有些官员通宵达旦,看似勤勉,其实并未做出什么事情,正好可以警告一下他们,考成规则也需再调整一下。另外,是科官们该改变一下最近的言事方式了,近两年来,误伤的官员太多了!”吕调阳说道。 科官之中,有张居正的亲信,有冯保的亲信,也有张四维的亲信。 成分比都察院的那群御史要复杂许多。 然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居正自然明白吕调阳之意,笑着道:“吕阁老言之有理,不过沈念过于鲁莽,对同僚不敬,不能不惩,还是罚一个月俸禄吧!” …… 很快,此事就传到了户部尚书殷正茂的耳中。 他对科道言官们向来没有好感,知他们被怼,心情非常愉悦。 “哈哈……,朝堂年轻官员中,唯翰林院编修沈念最像老夫!” ------------ 第0082章:大闹修书宴!海瑞铁粉,吏科给事中姚斌 六月二十五日,一大早。 沈念拉着太平车前往六科值房自证清白的事情便传遍了京师各个衙门。 能如此怼科官者,他还是第一个。 这也让诸多官员发现一条捷径。 日后若再有科官风闻言事,弹劾自己。 若是被污,拿着证据闯六科值房比先上奏疏自辩再由三法司去查,更加方便省事。 关键还过瘾! 也有一些官员好奇沈念本月到底做了多少公务,竟敢如此嚣张。 便悄悄去寻六科值房的同僚,要了那份公务名录。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看完后,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此人还是按时上衙放衙比较好! 他若加班加点。 每次官员考核,大家都会被其衬托得碌碌无能、毫无建树。 此刻。 那些总是熬到子时、总要燃尽五六根蜡烛,总是面带疲态的表演类官员,都一脸愤懑。 考成法。 虽考察的是官员的政绩成就,但上官的印象也非常重要。 他们劳而无功的忙碌,只为得到上官一个“勤勉”的认可。 但经沈念这么一闹。 若只勤勉而无政绩,只会被骂作愚笨与无能。 …… 近午时。 吏部以沈念“官衙失仪”之罪,罚其一个月俸禄。 这个罪名,让一些官员大喜。 这说明沈念拿着证据自证是被朝廷允许的。 不被允许的是:沈念拉着太平车从翰林院过承天门、过端门、闯六科值房,仪态有失。 此外。 六科官员们也都遭到张居正的训斥。 张居正道:“尔等岂是街头说书者?习于杜撰,诚为不类也。” 近来这些科官们为了考绩,听风就是雨,埋头苦思怪癖角度,然没想到遇到了沈念这个硬茬子。 他们虽有风闻言事之权。 然若经常出错被怼,公信力下降,人缘本就不好的他们,将会成为所有官员的公敌。 …… 入夜,京师西郊。 城隍庙附近胡同,一座租价便宜的狭小宅院内。 吏科给事中姚斌正坐在院内饮酒。 本不擅饮酒的他。 此刻正一杯一杯地朝着肚子内灌酒,不时发出一阵阵咳嗽声。 他用来佐酒的。 既非肉食,也非菜蔬,而是亲笔抄录的海瑞的《治安疏》。 作为一名言官,他最崇敬的就是海瑞。 他日日都盼着能够一疏成名,通过谏言改变大明。 因弹劾沈念之事,他俨然成为了一众官员心中愚笨与无能之言官的代表。 就在今日。 他还逼不得已写了一份自罪弹劾无状的奏疏呈递上去。 姚斌心有不甘,甚是郁闷。 他乃二甲进士出身,也是一身才气。 他弹劾沈念庸懒怠惰,并非没有寻找证据,只是没想到沈念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那么多的事情。 他的这番弹劾,几乎宣告他的仕途即将走入下坡路。 他不愿离京,不愿去做地方官。 此刻,姚斌并不怨恨沈念。 对方确实比他优秀,他输得心服口服。 但他想向所有人证明:他只是走错了一步路,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么差劲。 “咳咳……咳咳……” 姚斌被酒水呛得再次咳嗽起来,一不小心将酒水溅在那篇《治安疏》上。 他连忙用衣袖擦拭。 他望着上面如刀如剑的文字,突然抬头望向远方的夜空,喃喃道:“福祸相依,没准儿这正是我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我要让整个京师的官员都认识我!” 姚斌突然变得兴奋起来,然后跑回屋内的书案上,奋笔疾书起来。 …… 六月二十九日。 开馆重修《大明会典》的一系列筹备措施,陆续敲定。 修史主馆定在了翰林院。 张居正除了命人编撰了一套完善的史官供给制度、门卫制度外,还将考成之法融入了修史之中。 张居正提出:“每月各馆纂修官务要编成一年之事,送副总裁看详。月终,副总裁务要改完一年之事,送内阁删润。每年五月间,内阁纂完稿本,进呈一次,十月间又进呈一次。大约一月之终,可完一年之事;一季之终,可完三年之事。从此渐次累积,然后成功可期。” 直白来讲:公家为急,所有参与者,别生病,别请假,别偷懒,不然便无法按照计划完成任务。 首辅都如此拼,下面的修撰官还能说什么。 好在沈念兼任着日讲官与君前记注的差事,修撰任务要轻一些。 不然五更入馆,月升离馆,酒饭都送到屋内,根本看不到每日的太阳。 与此同时。 沈念接到礼部通知,朝廷将在七月初三举办修书宴,庆贺世宗、穆宗两朝《实录》编撰完成,并为此次重修《大明会典》开馆。 …… 七月初三,近午时。 皇极殿内外,足足摆了有一百多桌宴席。 除了五品以上的京朝官,翰林院的修撰官、都察院、六科的监察官,尽皆到位。 正七品的沈念坐在殿内靠门的一个角落里,心情甚是愉悦。 依照他的品级。 其实应该坐在殿外的的丹墀(殿前台阶空地)上。 但因他是编修官,故而被安排到了殿内,一群负责监督修史的科道言官,倒是坐在了丹墀上。 此等修书宴,氛围甚是轻松。 主要以吃喝与欣赏歌舞为主,上面的小万历一端酒,大家依照音乐与指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即可。 稍倾。 小万历发表过一番鼓励众人好好修书的话语后,众人便到了互相敬酒,有说有笑的时间。 半个时辰后。 就在小万历准备离开之时,大殿外突然传来一道如响雷般的声音。 “陛下,吏部给事中姚斌有本要奏,请陛下亲启!” 沈念回头一望,喃喃道:这个姚斌不会还想弹劾我吧? 但他细细思索一番,觉得自己近日没有任何过失与把柄。 小万历微微皱眉。 此番不去通政司上奏的做法,显然不合时宜。 这时。 姚斌走进大殿,跪在地上就开始磕头。 砰!砰!砰! 额头磕在石板地上,声音非常响亮,看着就疼。 这分明是死谏的节奏。 小万历连忙道:“姚给事,快……快别磕了,有事言事!” 额头红肿的姚斌站起身,大步走到殿中央,然后又跪了下去。 这一刻。 张居正突然有些紧张,此等不要命的阵仗,似乎是弹劾自己的。 一旁的张四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最喜看张居正被弹劾,因为那意味着他距离首辅之位,越来越近。 姚斌从怀里拿出一份厚厚的奏疏。 “陛下,臣弹劾内阁阁臣张四维、刑部尚书王崇古,操纵家族,把控边政,坏河东盐法,伙同晋商乱国,侵吞民脂民膏,不惩不足以整治边境贪官污吏化公为私之乱象,不惩不足以惩治晋陕豪商仗势拖欠赋税之恶行……” 在他说完的那一刻,皇极殿内外一片安静。 同时弹劾朝中两位高官,且是以乱国之罪,这比那位刘台更加猛烈。 更何况,姚斌刚因冤枉沈念而被惩罚,此次弹劾定然是拿到了充足的证据。 此刻很多官员都觉得他说的没问题,就看朝廷会不会惩。 张四维的脸骤然黑了下来。 沈念将刚塞进嘴里的一块糕点缓缓咽下,面露兴奋,心中喃喃道:“好样的!大明的一些病,若能提前医,没准儿效果会更好!” ------------ 第0083章:谁来查?谁敢查?常朝甩锅表演 皇极殿内外,阒静无声。 一众官员都看向吏科给事中姚斌。 就连科道言官们都是一脸惊诧,认为他为博取直名,连命都不要了! 他这道弹劾奏疏比傅应桢、刘台之流更加迅猛。 言官们弹劾张居正。 大多是对张居正柄国独权、新政过苛不满,意在求缓分权。 语气虽狠。 但攻击的无非是张居正的私德,多是雷声大雨点小。 而今姚斌弹劾王崇古与张四维操纵家族,把控边政,实则是将矛头对准了大明北方最大的商帮——晋商。 官商勾结,坏法乱国。 乃是能让许多官员与商人脑袋呱呱落地的重罪。 当下。 晋商的代表,正是山西蒲州以王崇古为代表的王氏家族和以张四维为代表的张氏家族。 而且,张王两族联姻,王崇古还是张四维的亲舅舅,两家亲如一家。 隆庆五年。 在王崇古与张四维的主张下,大明开始与打了多年的死对头蒙古封贡互市。 大明缺牛羊良驹,蒙古缺粮布药茶。 边境贸易一开。 晋商因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迅速崛起,赚得盆满钵满,张王两大家族自然成了最大受益者。 晋商深谙官商结合之道。 一方面与蒙古人做生意,一方面培养家中子弟做官。 近年来。 晋籍官员与晋籍商贾与日俱增,影响力越来越大。 毫不夸张地讲,晋商的成功史,就是一部官商勾结史。 有百姓称:晋商用斧头换皮毛,铁钉换羊腿,与蒙人如同一家,是为乱国之举。 有百姓称:晋商倚朝官势大,变公为私,实乃天下商人之毒瘤。 还有百姓称:王崇古与张四维主张与蒙人讲和,不是为了大明、而是为了自家生意。 …… 但凡有人提及“晋党”二字,所有人下意识就会想起王崇古与张四维。 百姓议论纷纷,官场自然会有言官弹劾王崇古与张四维。 然而,因明蒙和平互市乃是国策。 外加晋籍官员势力甚大,很多弹劾奏疏都是泥牛入海,被朝廷压了下去。 吏科给事中姚斌选择在修书宴上逾礼弹劾,就是怕奏疏被压下去。 …… 至于姚斌称,张王两大官商巨族,化公为私、把控边境、坏法乱国这些罪名。 殿内外的官员们都知晓。 若真往上靠,还真冤枉不了张四维与王崇古。 甚至。 张居正与小万历也知晓,只要查,便能将这些罪名查出来。 权钱结合的赚钱路数,基本都写在大明律里面。 若真查都查不出问题,那将是更大的问题。 张居正之所以对张王两大官商巨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与对待司礼监宦官贪墨一样。 为了他们能支持新政。 此乃张居正大局观的表现,其实也是他的无奈之举。 国朝风气如此,他也难以力挽狂澜。 另外,马自强与张四维也是姻亲,其弟也是商人,仅仅晋籍姻亲涉及的官员就有大几十人。 张居正总不能将这些人全捋下来。 …… 御座之上,小万历朝着一旁的冯保摆了摆手。 后者立即将姚斌的奏疏拿到了御前。 小万历接过奏疏,并未打开,而是朝着姚斌道:“朕已知悉,此事待明日常朝再定审查人选,你退下吧!” 此事涉及官员、商贾甚多。 如何查,令谁查,查出什么结果,对大明朝堂与北方商贸都有巨大影响。 故而小万历不能立即回答。 姚斌听到此话,二话不说,朝着硬石板上再次磕头。 砰!砰!砰! 脑袋直接见血,猩红的鲜血顺着鼻翼流的满脸都是。 小万历被惊吓得站起身来。 虽然也有官员打着撞柱谏、绝食谏、上吊谏的名义在朝堂上谏言,但都是说说而已。 姚斌明显是真打算磕死在朝堂上。 这种不怕死的倔人非常可怕。 姚斌磕了三个响头后,抬头高声道:“陛下,臣作为科官,恳请陪审调查此事!” 小万历生怕姚斌再朝着地上磕头,连忙道:“准,准,朕准了!” 科官本就有陪审之权,算不得僭越。 就在大家以为姚斌该退下时,姚斌又道:“陛下,依照惯例,是否可令内阁大学士张四维停职在家,令刑部尚书王崇古从边境返京?” 听到此话,张居正微微皱眉,而礼部侍郎汪镗直接站起身来。 “放肆!停职,乃是因官员身背大罪或需反思,你一道奏疏,便让一位内阁阁臣和一位部堂官放下公务,停职自省,简直胡闹!”汪镗瞪眼说道。 姚斌说出此话,不是鲁莽。 而是下意识已经认为王崇古与张四维罪不可恕了。 这时。 张四维从餐桌前快步走到大殿中央。 “陛下,臣遭此无端污蔑,为表清白,愿暂停公务,停职归家,请陛下恩准!” 张四维虽不愿停职,但被如此弹劾,他必须如此做,来表清白。 小万历犹豫了一下,看向张居正,见张居正没有站起来说话的打算,当即道:“准大学士暂且待职,不过王尚书正在巡边,待查出眉目再论!” 此刻的张居正,心中其实也很纠结。 他不愿边境生乱,不愿朝堂生乱,不愿北方商贸生乱。 但对王张两大家族在政事与商贸上的强权与垄断,他也是不满意的。 听到此话,姚斌才退了下去。 然后用随身携带的手绢,擦拭了一下脸上的血痕。 发生此等事情。 这场修书宴自然是无人再想吃下去了。 不多时。 待小万历离去,众人便都散了。 姚斌挺着胸膛,心中默念着海瑞的《治安疏》,大步走回六科值房。 在踢到沈念这块铁板后,当下的他,已经是:为直名而不惜命。 …… 约一个时辰后。 张四维的自辩奏疏呈递到了禁中。 他先是称在隆庆和议时完全是秉持一片公心,又承诺他从未参与家族经商之事,还称与晋籍官员、商人并无过多来往,最后还用王崇古那句“商与士,异术而同心”,表明商人对朝廷是有巨大贡献的。 奏疏写得滴水不漏。 即使家族有错,那也与他无关。 他写得又快又好。 让沈念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提前预料到会有人如此弹劾,故而早就准备好了自辩文稿,以便有人弹劾他时,及时拿出来。 …… 日近黄昏。 吏科给事中姚斌血洒修书宴,弹劾朝堂两大高官的事情,迅速在民间街头传开。 “姚给事,实乃直臣也,晋商害商,晋官盈朝,结党营私,早就该查一查了!” “姚给事,实乃吾辈楷模也,那些晋商经常与蒙人喝酒寻乐,宛若蒙人,俨然忘了我们有多少兵卒死在蒙人的手中!” “通商互市,本就不该,那群野蛮人若有了粮,有了铁,一旦成势,日后必然还会对我朝发起侵略!” “与蒙互市,赚钱的是大晋商,不是小晋民,应将他们倚公肥私之钱,全都分给百姓!” …… 街头的百姓议论纷纷,大多都在支持姚斌的血谏之举。 明眼人很快就能看出,此事传播如此快,定然是姚斌故意找人对外宣传的。 一方面是让民间舆论为朝廷造成压力。 另一方面则是为自身安全考虑,防止有人对他动手。 此乃科道官们的常规套路:向民间舆论借势壮胆。 一些晋商强大到可操控地方官员胥吏为他们做事,雇佣杀手杀掉仇敌伪装成意外身死,不但有可能,而且很常见。 …… 入夜,内阁值房。 小万历命人将姚斌的弹劾奏疏送到了内阁,令内阁拟定票拟。 此事已造成了一定影响,不能不查,但令谁查,查到哪种程度,则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 小万历犹豫不决,便将奏疏送到了内阁。 其实,最好的方式是令皇家厂卫调查。 然而厂卫对待此类事情的查案方式是,上面想让他们查成什么情况,他们就能查成什么情况。 当下小万历并不知该查到什么程度,故而只能将此事的决定权交给内阁。 张居正与吕调阳想了想后,也不想操控此事的结局,准备查出一些情况后,再来定夺查到什么程度。 当即决定依照常例查案,即三法司联查。 因刑部尚书王崇古牵连其中。 此案便只能由都察院与大理寺联合审理,然后派遣厂卫特使监督即可。 …… 六月二十六日,清晨。 皇极门前,百官齐聚。 沈念以起居注官,站在御座东南侧。 吏科给事中姚斌额头上缠着绷带,站在官员中间,一脸正气。 不多时,便议到了姚斌的弹劾奏疏上。 张居正率先出列,高声道:“陛下,依照常例,吏科给事中姚斌弹劾一事,应由都察院与大理寺联查,派遣厂卫特使监督。” 张居正话音刚落。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与上个月才上任的大理寺寺卿严清几乎同时站了出来。 陈瓒看向严清,后退了一步,示意严清先说。 严清上月中旬还是南京大理寺卿,且已准备致仕。 因上一任大理寺寺卿刘一儒回家祭葬父母,他便临时顶上了这个缺儿。 任职不会太久。 然而没想到刚接手,便碰到了如此棘手之事。 严清高声道:“陛下,大理寺向来都是负责复核案件,臣以为应厘清主次,由都察院主查此事,大理寺复核。” 严清的话语没毛病,依照常规确实就是这样。 纠察百官是都察院的主责,复核案件是大理寺的主责。 官员们对严清都露出一抹鄙夷的目光。 虽然常例如此。 但遇到此等棘手之事,严清堂而皇之的逃责,实在是缺乏担当。 严清不在乎这些。 他再有一年半载就致仕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此刻,所有官员都看向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 担子一下子压在了都察院身上,依照常例,都察院可是逃不掉主责。 严清本以为他这样说,陈瓒会很生气。 哪曾想陈瓒微微一笑,道:“臣以为,严寺卿所言甚有道理。” “不过此案涉及内阁阁臣与一位部堂官员,且对我朝晋籍官员、商人都有影响,兹事体大,臣建议,应由一位阁臣总领此事!” 听到此话,沈念不由得笑了。 姜还是老的辣。 陈瓒的请求,合情合理。 此事涉及边境军事、北直隶商贸、一名内阁阁臣与一名刑部尚书兼边镇军帅,确实应该是内阁掌控分寸,更加合适。 顿时,所有人都看向内阁次辅吕调阳。 张居正为新政甚是忙碌,根本不可能总领此案。 “咳咳!咳咳!” 吕调阳先是咳嗽两声,表明自己身体不好,然后缓缓走出,拱手道:“老臣愿为陛下分忧,然内阁本就少一位阁臣,公务甚是忙碌,外加老臣年迈,实在是无力总领此事。” 吕调阳的意思,其实已表达的非常清楚。 若让他总领此事,他明日就将以老迈为由,递交辞呈。 在他值房的书柜里,还放着十余份请辞奏疏呢! 顿时,皇极门下安静了下来。 大理寺称只有复核案件之责,有理有据。 都察院称此事牵涉甚广,应由内阁阁臣牵头,有理有据。 内阁次辅称,年迈加公务忙碌,无力调查此事,有理有据。 这一刻,小万历的脸都黑了。 没想到这群老狐狸全在打太极,但他又无法挑理儿。 沈念除了看到这群老狐狸甩锅外。 也看出当下的大明朝堂,还真不是张居正喜欢一言堂,是一旦张居正没有一言堂,有些事情还真是办不成。 这一刻。 姚斌倒是想站出来将调查之事总揽下来。 但他官职卑微,若让他去查晋官晋商,能被撕咬的连骨头碴子都剩不下。 这一刻,张居正微微皱眉。 他不愿参与此事,但没想到都察院与大理寺竟然如此油滑。 大明的天,还是需要他顶起来。 张居正想了想,大步走出,拱手道:“陛下,此事较为复杂,臣建议由内阁商讨后,再交由陛下定夺。” 小万历点了点头,道:“便依元辅之言。” 当即,常朝散去。 稍倾。 沈念走在皇极门外,望着姚斌那昂首阔步的身影,突然想起一个调查此事的合适人选。 ------------ 第0084章:天选之人!大明神剑即将出鞘 近午时,内阁值房。 张居正面色阴沉地望向在常朝上甩锅的左都御史陈瓒与大理寺卿严清。 “怎么?要不我亲往山西蒲州调查,每日呈递内阁的奏疏由你们来批复?” 张居正对二人在常朝上的表现甚是不满。 严清连忙躬身拱手,道:“是下官无能!” 陈瓒则是挺起胸膛,直视张居正犀利的眼神。 “阁老,都察院不是不敢查,下官也绝非推卸责任,只是此事涉及内阁阁臣,在民间也已闹得沸沸扬扬,下官实在不知该如何查?烦请阁老明示!” “若二位阁老不能总领此事,希望能承诺一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如此,下官拼了这条老命,也会将此事调查清楚!” “若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查法,下官建议阁老总领此事,命厂卫去查,不然日后都察院在朝堂将再无公信力!” 陈瓒直接将话挑明了。 都察院有纠察百官之责,要查就必须真查,若走个过场,绝对会被百姓骂死。 造假挨骂干脏活,那是厂卫的职责。 陈瓒非常清楚此事可能造成的恶劣影响。 他不愿都察院受污,不愿自己被百姓臭骂,甚至致仕后被人扒了祖坟,故而请张居正明示。 张居正微微皱眉。 他正是因还未想好要如何查,才想着先依照常例调查。 但没想到陈瓒根本不接受。 他也想痛快地道一声: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因为以张王两大家族为代表的晋商,已操控了蒙明边境的粮食、布匹、铁器等贸易,若任其发展,后患无穷。 但是从目前的大局考虑。 若真将晋籍官商勾结之事彻底翻出来,新政受阻,朝堂可能会爆发党争,北境可能也会生出战事。 有利有弊,难以抉择。 张居正望向吕调阳。 吕调阳缓了缓,道:“若利弊难料,我建议尽可能维持现状。” 张居正轻捋胡须,陷入深思。 作为柄国首辅,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影响着大明朝的国运,不得不思虑再三。 谨慎再谨慎。 此刻,陈瓒和严清也都面色紧张。 接下来,大明北方是要掀起一阵狂风巨浪还只是微起波澜,全靠张居正的决定。 就在这时。 一名文吏在门口高声道:“阁老,翰林院编修沈念称有要事求见!” “进!”张居正说道。 相对于吕调阳的中庸,严清的无主见,陈瓒的固执与爱惜羽毛,他更喜欢沈念的直率与唯心论事。 很快,沈念快步走了进来。 “下官沈念,参见张阁老、吕阁老、陈总宪、严寺卿!”沈念非常有礼地拱手道。 “子珩,先将其余事情放置一边,你觉得应如何处理吏科给事中姚斌弹劾之事?”张居正问道。 他以为沈念的要事,定然是与日讲或起居注有关,故而让其先放置一旁。 “此非朝堂,唯心而论!”张居正又补充道,他很期待沈念能给出一个能令他快速抉择的建议。 沈念微微拱手道:“阁老,下官前来汇禀的,正是此事。” 顿时,大家都看向沈念。 大明的官员们向来都是事不关己,绝不多言。 此等棘手之事,别人躲避还唯恐不及,像沈念这种向上凑的,甚是少见。 “下官以为,此事若查,便不能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必须一查到底!”沈念沉声说道。 张居正对沈念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 他在三十五岁前遇到这种事情,答案定然也是如沈念这般。 他好奇的是沈念的理由。 沈念接着道:“下官如此讲,缘由有三。” “其一,为天下民心。” “晋官晋商勾结,操控边政、倚公肥私,疯狂敛财,早已不是秘密。京师百姓议论纷纷,几乎都在言晋官晋商之霸道跋扈,利用职权谋利欺人。朝廷若审查之后,只是抓几个小鱼小虾充数,实乃欺民之举,将引来大量民怨,故而必须彻查,给出一个令天下百姓满意的交待。” “其二,为当下新政。” “拖欠田赋、瞒田匿产者,多是官商巨贾,晋商首当其冲。朝廷若能狠下心来对张王两大家族动手,清查违法霸权之举,定能震慑天下,更易新政展开。” “其三,为大明江山。” “晋籍商贾,依托地缘之利,与蒙人互通有无,张王两族更是代表,其势力盘根错节,近年来在特权的加持下,已变成朝廷难以控制的庞然大物,若他们生有二心,恐怕……恐怕……我大明江山危矣,故而必须提前清除此隐患,要么夺其权,要么减其财,二者不可兼有之。” 听到第三个理由。 张居正、吕调阳、陈瓒、严清四人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沈念之言,直白一些来讲就是:不能让张王两族拥有“大明亡了,他们依然兴盛”的改朝换代能力。 当下,张王两族因商贸与蒙人关系密切,又位于边境。 他们若真向蒙人提供情报、钱粮铁器,很有可能会对大明造成致命一击。 这才是最可怕的! 沈念接着道:“此事,真正要查的不是张大学士与王部堂,而是晋官晋商中互相勾结、损害朝廷利益、损害百姓利益的特权者。若张大学士与王部堂为家族利益与朝廷为敌,那朝廷缺了他们,仍可正常运转!” “当然,若一查到底,可能引起边境战事,可能引起朝堂内乱,可能破坏新政的正常进行,但重疾必须用猛药,若不将此毒瘤除掉,日后一旦成为大患,我大明恐怕有倾覆之危!” …… 倾覆之危,才是大明最大的危险。 听到这样一番话,左都御史陈瓒看向张居正。 “阁老,下官就等着你一句‘一查到底,绝不姑息’的命令,有此良机,若不彻查,日后必然追悔莫及!” 陈瓒是主张彻查此事的。 但前提是必须获得张居正的全力支持,不然他根本动摇不了那两座大山。 张居正眉头紧锁。 “知易行难,待真正查起来,涉及人数甚多,恐怕仍会中断,令朝廷骑虎难下!” 大明官员,有同年之谊、同乡之谊、姻亲之谊、师生之谊等等。 关系错综复杂。 可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查着查着可能就要避嫌。 张居正顾虑的是:查而无果还引发内乱,最后还要由他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陈总宪,你能保证自己的亲朋故旧、同年同乡,皆不牵扯此事,而你能一直无须避嫌地查下去?” 陈瓒顿时语塞,他还真不敢保证。 张居正看向大理寺卿严清,后者也立即低下脑袋。 要知—— 张四维若不出事,几乎预定了下一任内阁首辅。 王崇古更是掌控着大明边境数个边镇的军政大权。 张王两大家族也没少为朝廷做事。 要彻查他们,就算张居正亲查,都感到阻力重重,有些力不从心。 这时,沈念朝前走了一步。 “此事不宜两位阁老亲查,亦不宜陈总宪、严寺卿亲查,下官心中有一个合适人选。” “何人?”张居正问道。 “前应天巡抚,当下在家赋闲的海瑞海刚峰!”沈念说道。 沈念今日来内阁,就是为了举荐海瑞。 也唯有海瑞可以无视人情往来,彻查此案,也有能力彻查此案。 前天,他收到海瑞的来信。 又惊又喜。 海瑞鼓励沈念,定要保持自我,莫被当下的污浊世风沾染,与一些官员同流合污。 与此同时。 海瑞也表达了自己对官场的不舍。 那一句“余垂成中止(即将成功,被迫中止),奈之何!奈之何!”,令沈念甚是动容。 海青天还是想再为朝廷发光发热的。 听到“海瑞”二字。 张居正、吕调阳、陈瓒、严清皆是露出一抹苦笑。 论能力,海阎王确实是最佳人选。 让他来查,恐怕一只偷吃了皇粮的老鼠都会被抓进大牢。 但是—— 在他们眼里,海瑞是不可控的。 海瑞除了扶棺死谏,呈递《治安疏》外,其实还做了许多疯狂之事。 比如:让前前任首辅徐阶退田四十万亩;请辞致仕之时称:举朝之士,皆妇人也。 海瑞担任应天巡抚,巡视地方之时。 吓得一些官员知晓罪责难逃,直接辞职弃官;吓得一些大户人家将赤红色的大门连夜漆成黑色;吓得一些官员将入乘的八抬大轿迅速改成四个肩舆…… 海瑞的杀伤力太大,且喜欢用道德标准对待政事。 像张居正这种独裁的一言堂作风,正是海瑞喜欢攻击的靶子。 还有早年有过贪墨污点的殷正茂,间歇性辞职的内阁次辅吕调阳,以及在内廷专权的冯保,都是海瑞所看不上的。 海瑞一旦被起复,作为嘉靖皇帝钦封的“直臣”,弹劾谁,谁都将掉一层皮。 张居正朝着沈念摇了摇头。 “海刚峰喜用道德标准对待政事,过苛于他人,不可起复!” 张居正不想正在为新政忙碌得焦头烂额之时,海瑞突然丢出一份不亚于《治安疏》攻击力度的奏疏,将他贬斥的一文不值。 他不喜海瑞这类官员。 “阁老,满朝官员,论心直德正,鲜有高于海刚峰者;论惩贪除恶,更是鲜有强于海刚峰者。阁老听到海刚峰三个字,都如此忌惮,何况那些贪墨肥私的晋籍官员!” “当下,能将晋官晋商勾结之事全摆在明面上解决的,唯有海刚峰,新政用新策,恳请阁老放下心中成见,启用海刚峰!”沈念一脸认真地说道。 沈念说话做事,向来是对事不对人,与张居正意见不一致时,并不会顺从他。 这也正是张居正欣赏沈念的地方。 “阁老,下官附议!”陈瓒突然开口道。 若重新启用海瑞,其必入都察院,陈瓒是希望都察院多出这样一位耿介老臣的。 “老夫亦附议!”一直未曾开口的吕调阳也开口道:“此事最宜用海刚峰,待此事结束,若其乱了朝堂,可另派闲职。” 张居正无奈一笑。 当下似乎只有海瑞一人可用,用海瑞主查此事,似乎比他亲查还要合适。 他缓了缓道:“可以一试,稍后我便向陛下汇禀。” …… 近黄昏,天气燥热。 张四维的府邸内。 他躺在屋内的一张凉椅上,翻看着一本闲书。 一名妙龄女子为其挥扇,两名妙龄且衣衫轻薄的女子为其捏肩揉腿。 此刻的张四维,心情非常轻松。 他已经向家族写信全交待过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销毁什么该伪造什么,家里自有人操持。 他不觉得遭遇此弹劾算什么大事。 即使张居正亲自去查,也不会查到他的身上。 因为,新政离不开他,内阁离不开他。 他笃定,最多两日,小皇帝便会手诏命他回内阁办事。 至于弹劾之事,查上几个月,大概率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吏科给事中姚斌大概率会被外放,在他的暗中操作下,前者绝对不可能再有回京做官的机会。 就在这时,张府的管家快步走了进来。 “老爷,内阁传来新消息,张首辅拟起复海瑞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巡察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协同大理寺、锦衣卫,调查吏科给事中姚斌弹劾之事。” “什么?海瑞,怎么会是他?” 噗通! 张四维听到海瑞之名,从凉椅上一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稍倾。 张四维缓了缓,站起身来,面色阴沉地朝着中年管家说道:“速速再向家里传信,就称海瑞海阎王要去了!” 他只需称海瑞要去,家里面便知要重视起来了。 这就是海瑞的影响力。 …… 而此刻,六科值房内。 当姚斌得知海瑞即将被起复,且担任此次调查的主审官后,兴奋地直接跳了起来。 “我……我姚斌……何德何能?我……我何德何能?竟能与大名鼎鼎的海刚峰一同办案?”姚斌喃喃自语,兴奋地不能自已。 …… 翌日一大早。 小万历手诏,命张四维恢复原职,回阁做事。 海瑞从琼州到京师至少要两个月,然后再调查一番,预计便至少半年了。 朝廷自然不能让张四维一直待职在家。 此外,虽然海瑞未到,但都察院、大理寺与锦衣卫已经开始派遣相关人员调查此事。 ------------ 请假一天 抱歉,今天晚归,写了一章近四千字,但不是很满意,准备重写,明日晚上九点半再更新吧,接下来,会逐渐提高更新字数,保质保量,稳定更新,绝不做一更狗,恳请诸位支持! 以图为证,没偷懒,真是拼尽全力写了,最近情况实在特殊。 ------------ 第0085章:专捅心窝子!史官吵架局 海瑞起复之事。 就像一记响雷在大明官场与民间炸响。 人未至,已使得一些心中有亏的官员战战兢兢,开始自查自省,填补缺漏。 民间百姓都甚是兴奋。 期待着海阎王如野火燎原般,摧毁那些吸食民脂民膏的特权官商。 已在内阁正常处理公事的张四维,看似未将此事放在心里,其实私下已做了诸多部署。 他很清楚,一旦海瑞捅开一个口子。 朝中想将他从此位置推下去的官员大有人在,甚至有官员没准儿已开始搜集证据。 …… 七月初一,天气燥热。 京师诸多衙门,虽置有冰鉴,但仍有官员觉得酷热难耐,不时还要拿着自带的蒲扇扇上一扇。 而此刻。 整个京师,除了禁中,最凉快的地方就是翰林院西南角的修史馆。 几乎每个房间都至少放置着两个巨大冰鉴。 茶水、点心、酒饭、笔墨、纸扎、水果、大小象牙书圈等日常供给,不但及时,而且皆为上品。 这就是纂修官的独有待遇! 重修《大明会典》对纂修官们而言,不仅是一种荣耀,还是一种擢升的捷径。 在参与过程中,经常受赏乃是常例。 更重要的是,《大明会典》作为一部典制体史书,涵盖天下礼制国策。 在纂修中,纂修官们将日渐通晓天下治理之法。 对土地、户口、田赋、马政、度支、刑名、盐课等内容政策的了解都会远高于一般官员。 毫不谦虚地讲—— 若修上三年《大明会典》,去六部任意一部担任个郎中、主事或去某个地方做个知府、同知,都不费劲。 通晓国策并能严格执行,是当下张居正考核一名官员能否被重用的主要衡量标准。 掌控了国策。 便触摸到了朝廷运转的脉搏,便有机会主宰整个大明的国运。 这也是翰林官最易特例擢升,最易成为六部堂官甚至入阁的主要原因。 当然,纂修《大明会典》,也非常辛苦。 纂修官们不仅需要在体力上熬得住,还需要不停论与辩。 有些典章法度自相矛盾,需要纂修官们援引多条史料,参互考订,以保中正。 修史馆内,经常出现激烈的辩论之声,有时能辩到深夜。 若难以和解,便需副总裁集聚纂修官,共商共议,最后再交由内阁三位总裁官核实删润。 沈念的纂修体量虽不大。 但每次进入修史馆,看到卷帙浩瀚的文书,看到唾液横飞或挥笔如飞的纂修官们,就感觉回到了当年难熬的苦学时光。 不过再苦再累,纂修官们仍都觉得此乃一个大美差,能被选中,日后前途便不可限量。 …… 七月初八,午后,天气炎热。 官厨,饭毕。 申时行与沈念一前一后回到了修史馆。 之所以二人同行。 乃是沈念欲请假一日待家,因顾月儿已到临产期,大概率明日就能为沈家添丁。 这种“产假”,一般是不批的。 因为有些官员妻妾甚多,有时甚至能做到每年两个月一喜,生孩子较为频繁。 还有就是,回去了也无甚用。 故而即使是顾家的京师官员,也大多是在生孩子时,请上一两个时辰假就算不错了。 但沈念不一样。 沈念的孩子,那将是由皇帝赐名的孩子,沈念在孩子出生时,需立即汇禀生辰八字,以待皇帝赐名。 当即,申时行便答应了下来。 二人正走着。 忽然听到前方一众检讨的屋内传来激烈的辩论声。 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却能听出辩论很激烈。 申时行轻捋胡须,面带欣慰。 “子珩,这几位检讨甚合本官心意,刚吃过饭,连歇息都不歇息,便又讨论上了,真是勤勉!” 申时行作为《大明会典》的副总裁官,最喜看到的就是下面官员勤勉努力的模样。 如此,他便能清闲一些。 沈念点了点头,笑着道:“赵汝师(赵用贤)与王胤昌(王祖嫡)都是急性子,有他们在,保准众修撰、编修送来的内容,不会过夜。” 王祖嫡、赵用贤、刘楚先和刘克正四位检讨。 虽也是纂修官。 但主要侧重于稽考参对方向,即处理修撰、编修们纂修过的内容。 赵用贤与王祖嫡都是将上厕所时间都用在公务上的猛人,半天不喝茶,不去厕所,乃是常态。 在这两位老大哥的带领下。 有些油滑的刘楚先与一心想要常年留馆的刘克正,不可能懈怠。 就在这时。 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 “赵用贤,你不过就是一只蜷缩在书页里的肥虱虫,有何资格诽谤老夫?” 申时行与沈念瞬间便听出此乃翰林编修沈一贯的声音。 接下来,争吵愈加激烈,但声音不大,听不清具体内容。 很快,又有一道响亮的声音传来。 “沈一贯,尔母婢也!”这道声音来自翰林检讨刘克正。 沈念对这四个字非常熟悉。 当时正是他借阅刘克正的一本闲书,发现这四个字被用毛笔圈了起来,才记在心里。 后来发现用这个四个字发泄情绪非常过瘾,便经常在无人的时候使用。 这显然不是在辩论! 顿时,申时行与沈念快步走了过去。 一进门。 二人便看到沈一贯指着赵用贤和刘克正,高声骂道:“你们两个鼻乌嘴黑、闲嘈心的浊蠢才,速速致歉,不然史馆之内,有你们无我!” “住口!”申时行面色阴沉,高声喝道。 沈一贯等人见到申时行,都纷纷躬身拱手。 “都到我的值房来!”申时行瞪眼说道,然后长袖一甩,朝着外面走去。 他最头疼的就是处理此类事情。 去年纂修实录时也有官员吵架,但远远没有今日这般粗俗下作,从双方争吵的话语来看,应该都没少看闲书话本。 随即。 沈一贯、赵用贤、王祖嫡、刘楚先、刘克正、外加沈念,都朝着申时行的值房走去。 沈念很意外。 刘克正可称得上整个翰林院最老实的史官,能逼得他说出“尔母婢也”,绝对有隐情。 …… 片刻后。 修史馆副总裁值房内。 刘楚先将此事的来龙去脉道了出来。 约一刻钟前。 赵用贤四人吃罢午饭,迎面遇上了沈一贯。 赵用贤做事心切,问询沈一贯纂修进度以及下午何时能将今日修撰的文书交给他们。 听到此话,沈一贯有些不悦。 他认为赵用贤既非催纂官又非他的上官,没有资格催促他。 当即,沈一贯便道了一句:“该送时,自会送来!” 此话引起了赵用贤的强烈不满,便以“修典事重,不可怠慢”为由与其争论起来。 沈一贯倚仗着自己官高一级外加日讲官的身份,斥责赵用贤无礼。 双方争论片刻后。 赵用贤认为沈一贯的心思根本不在修典之上,又结合他近日在史馆的行为,怒怼道:“君来此,修史乎?植党乎?” 植党,是能让任意一名官员都汗毛竖起的罪名。 此话一下子激怒了沈一贯,成为“论辩”变成“骂战”的导火索。 论嘴上功夫,沈一贯远高于赵用贤,便开始痛斥赵用贤。 王祖嫡与刘楚先劝说都插不进话。 刘克正忍不住替赵用贤帮腔道:“沈编修,哝(你)日日在史馆游逛,高谈阔论祖宗典制,遇到想法一致者,归其为友,遇到想法不一致者,便结势打压,不是植党是什么?” 此话,一下子捅在了沈一贯的心窝子。 他冷眼看向刘克正,道:“你一个说话都说不囫囵的蛮人,若无沈子珩,怎有资格在此?” 听到此话。 刘克正气急之下,便忍不住说出:“沈一贯,尔母婢也!” …… 将这场骂战的重点简单总结就是—— 赵用贤一句“修史乎?植党乎?”使得沈一贯破防,然后他先污辱身体肥胖、不爱交际的赵用贤是一只蜷缩在书页里的肥虱子,又称刘克正说话不囫囵,乃是蛮人,靠着沈念才留在了翰林院。 三人皆有人身攻击之语。 沈念听完前因后果后,觉得沈一贯被骂,一点都不冤枉。 相对于沈念做事高调、做人低调,沈一贯是一个做人做事都非常高调的人。 他喜欢被众人捧举的感觉。 自入史馆之后,因赵志皋、王家屏等修撰都比较低调。 他年龄较大,胸有才气,俨然将自己当作了副总裁之下第一人。 他做事的逻辑是:先将志同道合的人归结在一块,然后再做事,以此不断提高自己在修史馆的话语权,方便做事。 此等行为在赵用贤和刘克正眼里,就是植党。 至于刘克正破口大骂。 是因沈一贯触犯了他的两大忌讳,其一是口音,其二是籍贯。 申时行听完后,挠了挠后脑勺,思索着如何和稀泥。 这种骂仗让三法司过来都难以主持公道。 他率先看向赵用贤,道:“赵检讨,催促修史进度,自有催纂官,你心在修史,用意是好的,但以后必须讲究方式!” “下官明白!”赵用贤躬身拱手。 “刘检讨,史馆之内,不可再言粗鄙之语,另外,你的官话还要苦练,莫过于在意别人的评价。” “下官明白!”刘克正躬身拱手。 “沈编修,你以后说话做事对待同僚不可盛气凌人,更不可辱骂同僚。” 说完此话,申时行没有等来一句“下官明白”的回答,一抬头,便看到卷了卷官袖,正酝酿着反驳的沈一贯。 ------------ 第86章:弄璋之喜与回避之策 沈一贯缓了缓。 “申学士,这……这二人谤我名声,污我植党,您……您怎能只字不提?他们如此粗鄙,下官恳请将他们逐出修史馆!” “什么植党?都是气话,话赶话而已,此事就这样吧,你们以后都自重!” 擅于和稀泥的申时行,处理事情,最喜欢的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下官不服!申学士,您若不处置他们,下官便……便将此事汇禀内阁,辱骂上官,诬人结党的臭毛病不能惯!修史馆内,有他们无我!” 沈一贯如此说话,是觉得赵用贤与刘克正加起来都没有自己重要。 在修典方面,他确实是一众史官中的佼佼者。 仅从这点而言,沈念都是佩服他的,可惜他的心思太多。 这时,沈念站了出来。 “子唯兄,修典事重,此等小事就让其过去吧!” 沈一贯看向沈念,道:“子珩,你是打算护着他们了?” 听到此话,沈念迎向沈一贯的眼神。 “何为护着?吾乃以国事为重,此事三人皆有责,再说沈编修近日在修史馆广结善缘,确有植党之嫌,难道说不得?” 沈念对沈一贯在史馆内做搞人情世故那一套也有所不满。 “不愧是一个屋子里走出来的,你也污辱我结党?亏我沈一贯还拿你当朋友,那咱们现在就去内阁辩个清楚!” “奉陪到底!”沈念说道。 沈念若不站出来。 依照沈一贯在修史馆表现出来的能力以及日讲官的身份,阁老们见双方矛盾无法调解,还真有可能将赵用贤与刘克正逐出修史馆。 这是沈念不愿看到的。 “走!”沈一贯甩袖说道。 沈念眼珠一转,又道:“且慢!走之前,我希望大家将刚才争吵之事写个明白,具体到每一句话,然后分别签字确认,再去内阁理论。” “我倒想要看一看,阁老们看到满张粗鄙之语,会对担任日讲官的沈编修有何评价?” 沈念特意将“日讲官”三个字咬得很重。 申时行眼睛一亮,立即坐直身子,说道:“本官刚才在门外,将那些污言秽语都听到了,也想看一看,三个翰林之官,说出此等粗俗之语,到底丢人不丢人?” 顿时,沈一贯有些怂了。 他作为一名正七品编修,之所以敢如此盛气凌人,一方面自认满腹才气,另一方面就是拥有日讲官这个身份。 一旦这些“污言秽语”传到张居正耳朵里,绝对会罢掉他这个日讲官的身份,以防小万历学坏。 沈一贯想了想,朝着申时行微微拱手。 “申学士,此事不甚光彩,就如此吧,下官告退!” 说罢,沈一贯看了沈念一眼,然后大步离开。 此刻的他,已与沈念结下了梁子,已在心中思索如何将沈念拉下去。 很快。 沈念、赵用贤等五人也朝着申时行拱手,然后便都退去了。 申时行微微撇嘴,喃喃道:“沈一贯这个人,才足以济时,然德不足以服众,不堪大用!不堪大用!” 片刻后。 众检讨修史的房间外,催纂官、中书舍人吴果望向屋内,喃喃道:“就这样结束了?不应该啊!” …… 七月初九,午后。 铅云密布,空气沉闷,一场大雨即将到来。 而此刻。 沈宅前厅,沈念一脸焦躁地来回踱步。 沈母、小桃、刘妈,外加两个接生婆都在卧室内。 顾月儿要生了! 与此同时,一名司礼监的小宦官正在前院待命,一旦确认性别与生辰八字,他便要立即前往禁中汇禀。 这一刻,沈念只感觉度日如年。 “轰隆!”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道响雷声,然后大雨瓢泼,如倾如倒,越来越大。 不多时。 卧室内传来顾月儿痛苦的叫喊声,以及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沈念甚是着急,但却一点忙都帮不上。 约半刻钟后。 大雨渐停,太阳透过云团,再次变得耀眼起来。 沈念愈加焦急,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一道清脆而响亮的哭声。 “哇!” 沈念大喜,当即快步奔进卧房。 “生了!生了!恭喜沈老爷,贺喜沈老爷,弄璋之喜!”产婆抱着孩子兴奋地说道。 沈念并未立即接过孩子,而是来到顾月儿的面前。 此刻的顾月儿,脸色虽然惨白,但脸上带着一抹甚是自豪的笑容。 虽然沈念不只一次告诉她,生男生女一样疼爱。 但顾月儿还是盼着第一胎能生出个儿子。 因为沈念毕竟是进士,而她是商人之女,若生不出个男丁,她会觉得对不起沈家。 “月儿,辛苦了!”沈念将手放在顾月儿的额头,为其打理了一下鬓角处的乱发。 此刻。 沈母抱着大孙子,高兴得脸上几乎都要开花了。 随后。 沈念小心翼翼地接过儿子,喃喃道:“儿子,你放心,若陛下起名难听,为父一定果断拒绝。” 大明皇家的名字乃是老朱钦定,为了不重复,拗口且难听。 沈念生怕小万历给儿子取一个生僻名字,写起来麻烦,叫起来更麻烦。 片刻后。 阿吉写好生辰八字送给了那名小宦官。 依照皇家赐名的流程,待小万历给沈念的儿子定好名字,至少也是五日之后了。 …… 七月初十,沈念开始正常上衙。 有了儿子的他,干劲十足。 接下来,他只希望其子能享受他创造的福气,而非日后因自己而遭罪。 …… 七月十三日,清晨。 常朝朝会。 沈念任起居注官,站于御座东南。 今年的常朝,作用越来越大,很多事情都是在常朝上解决。 这让内阁减轻了许多压力,而小万历也开始慢慢输出自己的想法观点。 在张居正总述了近三日发生的一些重大事件后,通政使司开始宣读一些奏疏。 奏疏上都带有内阁的票拟,有的小万历甚至也已批复过。 宣读。 是为了使得百官知晓,也是为了让有异议者及时提出异议。 就在宣读快要结束后。 一道关于纂修《大明会典》的奏疏,吸引到了官员们的注意力。 催纂官、中书舍人吴果上疏称—— “翰林院修撰赵志皋、翰林院编修沈一贯、翰林院编修沈念三人,在修史馆疑似各结私党,修典存异说之时,检讨多听命于沈念,编修多听命于沈一贯,修撰多听命于赵志皋,补阙拾遗时,多为一言堂,有碍公正。” “另外,赵志皋、沈一贯、沈念三人皆为浙人,有同乡之谊,盼请朝廷断此结党之嫌,使得修典事宜公允公正。” 听到此奏疏内容,沈念才意识到:他竟与赵志皋、沈一贯是老乡。 赵志皋是浙江兰溪县人,沈一贯是浙江鄞县人,沈念是浙江钱塘县人。 沈念有些哭笑不得。 所谓“检讨多听命于沈念”乃因沈念说得对。 至于“编修多听命于沈一贯、修撰多听命于赵志皋”,沈念也认为是沈一贯与赵志皋能力出众所至。 他身在修史馆,看得最清楚。 他相信,三位阁老、五位副总裁也一定不会相信此番说辞。 不过,让沈念忌惮的是他与赵志皋、沈一贯的同乡之谊。 虽然,沈念与赵志皋只是点头之交,与沈一贯甚至还有了过节。 但是,大明有一条政策叫做回避。 回避有亲缘回避、姻亲回避、师生回避、还有本籍回避(多指北人官南,南人官北)等等。 沈念、赵志皋、沈一贯三人乃是修典的主力。 三人因乡谊若真成势,不能相互监督,那修典之时若为了省力,互相遮掩,便会影响修史的公正性,也会使得总裁官与五名副总裁更加忙碌。 为了防止此类隐患发生,三人至少要离开一个。 与沈念想象中的一样。 内阁票拟的批复是:经查,一众纂修官中,沈念、赵志皋、沈一贯三人有总领之势,但并无结私党可能。然三人同乡,未来有成私势之隐忧,拟一人出修史馆。 小万历看向下方,面带难色。 内阁没有言明令谁出修史馆,明显是想让他来定夺。 然小万历也很纠结。 沈念与沈一贯都是日讲官,他是清楚二人能力的。 赵志皋四十五岁中探花,谙熟当朝典制、更擅史事,能力甚至在沈念与沈一贯之上。 小万历想了想,道:“这三位皆是修典大才,朕一时竟也无法决断……” 说罢,小万历迟疑起来。 这抹迟疑是非常有讲究的,意在小万历想令这三人主动站出。 如此,也是给三人面子。 抢着退出,更显高风亮节。 顿时,官员们都朝着沈念、赵志皋、沈一贯三人望去。 尬尴的事情发生了! 沈念目视前方,面色平静,如同此事与自己无关一样。 沈一贯挺着胸膛,站得甚是笔直,丝毫没有站出之意。 赵志皋也是面无表情,根本没打算为君分忧。 三人都未曾站出,乃是因修典乃大美差,修上三年,没准儿就能担任侍读侍讲了,比正常擢升要迅速许多。 为了回避之策而主动退出,那是傻子干的事情。 沈念没有站出,纯粹是觉得理应沈一贯退出,他不想自己离开后,沈一贯变着方式欺负众检讨。 ------------ 第0087章:皇家赐名,谜语人小万历 皇极门前。 赵志皋、沈一贯、沈念三人均未自请退出修史馆。 小万历缓了缓,看向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大明会典》第一副总裁马自强。 “马学士,你以为谁应出馆?” 马自强大步走出,高声道:“陛下,三人皆谙熟本朝典制、擅长史事,然若只能留馆两人,臣以为论才学经验,翰林修撰赵志皋优之;论精气活力,翰林编修沈念优之。” 沈一贯听到此话不由得一愣,这不就是让他出馆吗? 他觉得马自强明显偏私。 此话换个方式完全可以称:论才学经验、沈一贯远胜于沈念;论精气活力,沈一贯远胜于赵志皋,三人之中,唯沈一贯必须留下。 毕竟,四十来岁,正是修史的最好年龄。 沈一贯不知道的是,马自强已经给他留足了面子。 他在修史馆搞人情世故且有拉帮结派、打压异己的倾向,马自强全都知晓。 将他逐出,修史馆才能真正安静下来。 沈一贯虽有不满。 但还是不敢在常朝之上驳斥这位接下来最有可能入阁的翰林学士马自强。 他迅速出列。 “陛下,为避同乡之嫌,臣愿退出,接下来,臣愿在陛下日讲之上承担更多责任!” 说罢。 他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沈念。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在沈一贯眼里,他与沈念在日讲上的表现相差并不大。 丢了修史这份美差。 他自然想着要从日讲上找补回来,最好是能将沈念的日讲份额抢过来。 听到此话,小万历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卿有心了,但今年日讲依照年初的安排执行即可,无需调整。” 在小万历心里,沈念在日讲上的地位,仅次于张居正。 没有沈念的日讲课,那就是折磨。 他生怕因沈念参与修史,内阁便将其日讲份额减少了,故而直接驳斥了沈一贯。 沈一贯没想到小万历竟将他的一片热情就这样撅了回去。 只得讪讪退回队列中。 这一刻。 他觉得自己大志难舒,觉得一群老家伙都护着沈念,觉得皇帝已被沈念的花架子讲课法所蛊惑。 就是不觉得,是自己技不如人。 …… 七月十四日,近午时。 日讲过后,沈念被小万历唤到偏殿。 冯保笑着道:“沈编修,陛下为给你儿子赐名,可是费了很大功夫,不但问询了礼部的一些老臣,还令钦天监占卜,推选了一些名字。” “陛下的要求是,须遵循儒家思想、须寓意吉祥福顺、须喊起来清脆响亮,不能通俗如寻常人家、不能犯讳、不能……” 沈念听到这些要求,不由得有些头大。 在这样一堆条条框框里取名,这个名字大概率会很生僻。 而在他心里:名字简单好听,足矣。 此刻的他。 只想说一句:要不就不麻烦陛下了! 沈念挤出一抹笑容,拱手道:“真是辛苦陛下了,陛下选定的名字,那定然是极好的!” 听到此话,小万历的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作为皇帝,他也需要臣子感念他的天恩。 随即。 小万历伸手一摆,一名小宦官将一册文书送到沈念的面前。 沈念连忙接到手中。 冯保接着道:“这册文书内有三十多个名字,其中有一个是陛下亲自拟定并觉得不错的。这个名字也蕴含着陛下对沈编修的期望,沈编修,你找一找,看一看是否能领会圣意?” 沈念微微皱眉。 猜圣意? 经筵日讲官们可都没有教过。 这定然是冯保教的。 将谜语人嘉靖皇帝那套掌控群臣、玩弄天下的把戏,教给了小万历。 小万历笑着道:“沈编修,往常都是你给朕出题,今日朕也给你出一道,朕相信,满朝官员,你是最懂朕的,一定能猜出这个名字!” “臣尽力。” 沈念翻开文书,细看起来。 “沈云旗,出自屈原《离骚》中: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寓意志存高远,有凌云之志。” “沈翀翙,出自李贺之诗:翀翙陂路长,翀,直飞之意;翙,鸟振翅声。” …… “沈景铄,出自班固《东都赋》:铺鸿藻,信景铄,扬世庙,正雅乐。” “沈晷昪,出自《周髀算经》:立晷测昪,以正四时,晷,即日影仪,昪,即日光明亮。” …… 沈念看得头疼。 那几个复杂的生僻字,定是钦天监或某个礼部老臣乱翻书捣鼓出来的。 正常人家的孩子谁会取这种名字! 学写大字时,便会让孩子因名字复杂而大哭一顿。 很快。 沈念便看完了三十多个名字,然后开始思索到底哪个名字是小万历亲自选定的。 沈念的脑袋转的飞快,不断排除。 约十数息后。 沈念突然锁定一个名字,然后在心中笃定道:“定是这个!” 小万历近日对沈念甚好。 一方面是沈念擅于日讲,另一方面,沈念乃满朝官员除冯保外,唯一一个在乎他高兴不高兴的人。 他知晓,能在乾清宫独居,实乃沈念之首功。 小万历清楚自己距亲政已越来越近,在李太后与冯保的教育下,自然也想笼络一些能充当“自己人”的官员。 其中,沈念就是一个。 一个皇帝,对“自己人”最重要的要求就是:言澈心诚,无一事敢欺瞒。 沈念抬头看向小万历,无比自信地说道:“沈言澈。” “言顾行,行顾言,言行合一是为臣之本;心如明镜,物来顺应,是为心之澄澈。言澈则心诚,臣修史必诚,御前记注必诚,对国必诚,对陛下必诚!”沈念高声说道。 前两日。 小万历刚学过《礼记·中庸》里的言顾行、行顾言与《朱子语类》的心中明镜。 沈念结合小万历对他的期待。 故而推断出,其亲自选定的名字是:沈言澈。 “哈哈,沈编修果然厉害!朕再送你一幅字,至于皇家赐名的其它礼仪,就交给冯大伴了!”小万历笑着说道。 一旁的冯保道:“沈编修,张阁老素来不喜陛下醉心书法而忘政事,而今陛下还要为你送字,可见器重,还不快快谢恩!” “谢陛下隆恩!”沈念躬身拱手。 沈念明白,小万历对他不断施以特恩,就是希望沈念能成为他的人,而非张居正的人、吕调阳的人,甚至是马自强的人。 帝王之术。 即使不用别人教,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也能无师自通。 他想要亲政。 就必须笼络提举自己的亲信,然后打击压迫皇权的其他官僚。 …… 片刻后,沈念走出禁中。 他很庆幸。 庆幸小万历没有给他儿子定下沈晷昪、沈翀翙、沈景铄这类名字。 沈言澈,倒也不算难听。 “过几日日讲,还是要向陛下暗示一下,不能养成这种猜谜语的陋习。”沈念喃喃道。 至于自己是谁的人,沈念心中有着清晰的自知。 谁能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谁能让底层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一些,谁能让特权、压迫、欺辱等不公减少一些,谁能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一些。 沈念便与谁为伍。 ------------ 第0088章:地方考成:预征田赋与登门催收 七月二十日,近黄昏。 放衙后的沈念,走在崇文门大街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商铺,心情大好。 因离家较近,黄昏又较为凉爽,沈念便选择换上普通长衫,徒步回家。 一刻多钟的路程。 足以让沈念洗去一日的疲惫之气,然后以轻松愉悦的心情,面对家人。 京师之内,巡逻的兵卒随处可见,安全自是无须操心。 很快。 沈念拐进麻绳胡同,距家只剩下数百步。 就在这时。 一个身穿紫色短裁轻衫、面容姣好、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子朝着沈念奔来。 “公子救命,有歹人抓我!”女子惊慌失措地喊道。 与此同时。 前方五十余步外,则有一名身材精瘦的青年汉子快步走来。 此女子一脸惊慌地朝着沈念怀里钻。 就在其距离沈念不足三寸时,沈念突然躲闪到一旁。 “啪!” 此女子措手不及,以一个甚是不雅的姿态趴在了地上。 “姑娘,先挺住,我去报官!”沈念转身就朝着胡同外跑去。 沈念非常警惕。 这种“英雄救美”的桥段,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美人计。 沈念若救下她,喝退汉子,女子没准儿会以“救命恩公、以身相许”之类的话术缠住他,甚至用其它方式诋毁沈念的名声,沈念不得不防。 其二,女子确实被歹人所追赶。 沈念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自己绝不是那精瘦汉子的对手,不如先自保,然后到主街道呼喊巡逻的兵卒。 沈念刚跑两步,便见那名紫衣女子站起身来,很快就追上他。 女子速度非常快。 还不待沈念躲避,其一记手刀便将沈念打晕了过去。 “哥,用什么美人计?用什么蒙汗药?直接打晕不就行了!” 女子揉了揉刚才因摔在地上而有些红肿的白皙手臂,忍不住朝着沈念的屁股又踢了一脚。 那精瘦汉子憨憨一笑,将沈念扛在肩头,朝着不远处的马车奔去。 …… 哗啦! 一瓢凉水浇在沈念的头上,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他睁开眼。 发现自己正被绑在一张破旧的大椅上,手脚皆被麻绳紧缚,嘴巴也被一根布条紧紧勒住。 一旁的条凳上还放着一套笔墨纸砚。 在他面前站着的两人,正是那名紫衣女子和精瘦青年。 沈念环顾四周。 发现他身处在一间破旧的柴房内,一旁的炉灶还算干净,干柴也堆得整整齐齐,墙角也无蜘蛛网。 这大概率是一处外租的宅院。 沈念看向窗口,发现天光未黑,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这说明距他被绑还没过去多久,说明他还在城内,且此处距离麻绳胡同绝不会超过五里。 这时。 紫衣女子将一把匕首抵在沈念的喉咙处,问道:“你可是翰林院编修沈念?” 沈念点了点头。 他自认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无惧承认自己是谁。 “那就没错!狗官,你若想活命,接下来就按照我说的做!” 沈念再次点头。 “你先想一想,你爹到底做了多少恶事?贪污了多少银两?害了多少忠良?毁了多少个姑娘的清白?还有,他的同党都有谁,全都仔仔细细地写下来!” 沈念有些发懵。 他爹贪污?害了忠良?毁姑娘清白?还有同党? 这时。 精瘦青年又道:“不准有任何隐瞒,能写多详细便写多详细,不然老子先打断你一条腿!” 紫衣女子见沈念有些发愣,立即将匕首贴紧他的喉咙。 “怎么,你不愿写?” 沈念连忙摇头,然后又连忙点头。 紧接着,紫衣女子先将沈念嘴上的布条解了下来。 沈念长呼一口气,道:“二位,是不是搞错了?家父乃是商人,怎会贪污?怎会残害忠良?又怎会有同党?” 精瘦青年上前猛地抓住沈念的衣领。 “莫给老子装傻!谁人不知你是张居正那老贼的私生子,此乃老子花一两银子买来的情报,还能有假!” “啊?” 此刻的沈念一脸无奈。 没想到还真有人相信他是张居正的私生子,还花下一两银子买这种情报。 京师卖消息那群人真是昧良心,就不怕天打雷劈! 砰! 在紫衣女子解开沈念双手上的麻绳后,精瘦青年将放置着笔墨纸砚的条凳拉到沈念面前。 “快写!” 沈念的大脑飞速旋转,然后慢慢将毛笔拿起来。 “二位,若我没猜错,你们是打算逼我写下诋毁张阁老的文字,然后进行大量印刷,投递民间,然后让张阁老身败名裂吧!” “你们太幼稚了!” “你们可知京师有多少厂卫,你们可知即使在外地传播,若被发现,所有牵涉到印刷此类文字的人都会被重惩!” “如此做,一点意义都没有。” “此外,若一个时辰后,我还未曾回家,我的家人便会去寻我,寻不到便会报官,巡城的官兵必然会将麻绳胡同方圆十里内翻找一遍,你们根本逃不出去!” “狗官!” 紫衣女子将匕首紧紧抵在沈念的喉咙处。 “我们即使被抓,也会先杀了你,快写!” 沈念见二人有些惊慌,便知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 “啪!” 沈念将毛笔放在条凳上,将脑袋一抬。 “杀了我吧!张阁老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我绝不可能诋毁他!” “你放屁!你可知那老贼的考成法害死了多少无辜百姓!”精瘦青年攥着双拳,无比愤怒。 听到此话。 沈念迅速得出一个结果:这二人与张居正并无私仇,乃是因考成法。 如此,便好办了! “二位,我与张阁老真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写不出他的坏话。你们若有冤要申,可以告诉我,我帮你们呈递状纸!” “你们还年轻,如此冲动,只会丧命,甚至死去连祖坟都进不了,何必呢?” “申冤?你们沆瀣一气,全都是狗官!” “地方县乡的那群恶官恶吏为了考绩,刚过麦忙便要预征明年田赋,甚至还雇佣了一批泼皮恶霸登门催收,让百姓怎么活,还不是狗屁的考成法闹的,唯有张居正那老贼罢了官,百姓才能好过!” 预征田赋?登门催收? 这两个新词让沈念有些懵,但他已看出考成法在县乡走歪了。 ------------ 第0089章:考成法的副作用!沈念立誓 黄昏时分,柴房内。 沈念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二位,大好年华,何必自寻死路呢?” “暂且不论我是不是张首辅的私生子,你们至少要告诉我到底因何事如此憎恨张首辅?预征田赋到底是何意?登门催收又是何意?没准儿我能为你们解忧呢!” “即使你们要与我同归于尽,总要让我死个明白吧!” …… 沈念观二人谈吐,笃定他们绝非白丁,定然知晓掳掠官员是什么罪过,诋毁当朝首辅是什么罪过。 能被逼成这个样子,绝对是有天大的冤屈! 而今,底层小民被逼到绝路。 最后的选择只能是以命换命,但往往以命也难以换命。 就在沈念说的口干舌燥之时。 那精瘦汉子看向紫衣女子,道:“妹,咱还是鲁莽了,仅靠揭露张老贼的丑事,恐怕难以让他身败名裂,更难以废止考成法,不如就将咱们的事情告诉他,万一有希望呢?” 紫衣女子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她看向沈念。 “我叫梁晴,这是我哥梁辰,我们是河南府巩县人,我们的父亲是河南府巩县县丞梁怀安,主责是征收粮马赋税。” “自考成法实施以来,我父亲愈加忙碌,几乎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即便如此,仍被上官多次责罚征收不利,乡里百姓更是视我父亲为仇敌,甚至深夜朝着我家泼粪放火。” …… “今年五月,进入麦忙期,庄稼丰收,乡亲们本能多留一些余粮,但巩县知县周怀为了政绩,命令我父亲提前收缴明年田赋,我父亲与知县周怀争辩被惩,无奈只得照办,乡里百姓怨声载道,我父亲无奈请辞,然未被批复。” “周怀见我父亲不愿出门征税,便令他清查账目,然后命县里胥吏召集一批地痞流氓收缴田赋,有反抗者,直接登门打骂,掀瓦拆房、拉走家畜,甚至令乡亲们强行借贷!” “我父亲向河南府知府鲍希山弹劾巩县知县周怀违例收缴田赋,易激起民变,然却被以执行考成法不利罚俸半年,之后,巩县知县周怀刻意增大我父亲清查账目的数量,令其连续五日忙到近三更,最后劳猝至死,我母亲伤心……伤心过度,不到三日便随我父亲而去,我嫂子也因此事与我哥和离。” “然后……然后……还有百姓挖我父母的坟茔,怒斥是我父亲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我与哥哥无奈之下,前往省衙告状,举报河南府知府鲍希山与巩县知县周怀强行预征田赋、派遣泼皮流氓登门催收之恶行,然……然只要我们言考成法,便被叱骂,我哥因告状累计已挨了上百棍!” “求告无门,我们只能来到京师,来到这里后,我们才发现,谁敢言考成法的不是,便是诋毁国策,便是罪大恶极,可以被锦衣卫不查不审,直接丢进诏狱。” “无奈之下,我们便只能选择曝光张老贼的恶行,让他身败名裂,也算为父母、为同乡百姓报仇了!” “我们也寻了张老贼的亲儿子,然而他们身旁都跟着诸多家仆,最后……最后便盯上你了!” “无良的考成法,使得贪官污吏欺民更甚,使得良善之官劳猝而死且得骂名,使得民不聊生,良善百姓纷纷弃田成为流民,这不是苛政是什么?” …… 梁晴说完后,已是满脸泪花,梁辰也是眼眶泛红,紧紧攥着拳头。 此刻的沈念,张嘴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也预想过地方官员会将考成法的压力转移到底层百姓身上。 但没想到竟发展到了这一步! 河南府如此,其他地方定然也都是这样。 考成法实施后,考绩就是官员的一切,官员们为了考绩,无所不用其极。 沈念在心中不由得感概:自古以来,大多数新政措施都是好法、好策,然经过一批官员的手,就歪了、乱了、废了。 梁晴看向低头沉思的沈念。 “你敢为了我父亲,为了河南府巩县的百姓,为了全天下受考成法所害的百姓弹劾张居正吗?” 沈念缓缓抬起头。 “梁姑娘,此事较为复杂,需从长计议,能否让我好好想一想,另外,你们可有巩县县令周怀,预强征田税、指使泼皮无聊上门催收的证据?” “有!”梁辰回答道。 “有也不能给你,若给了你,你转手将其交给张老贼怎么办?你告诉我,你敢弹劾张老贼吗?若不敢,我们便先杀了你,然后再找张老贼算账!”梁晴再次举起手中的匕首。 此刻。 沈念向她讲考成法有利有弊,后者绝对会愤怒地捅他一刀。 在二人眼里,考成法就是苛政,就是一干贪官污吏欺压百姓、强行敛财的工具。 朝廷就是他们的仇人。 沈念快速思索着。 他若将此事汇禀内阁,张居正大概率不会重视。 因为此事对张居正而言,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自考成法施行以来。 有地方上连续三任主官因劳累病辞,有官衙胥吏与地方百姓发生上百起群殴致死致伤事件,有多个地方的百姓发生暴乱,更有甚者直接造反…… 这些事情,张居正都不觉得是考成法的问题,全都压制了下去。 他知晓考成法有副作用。 但他笃定利大于弊,笃定对朝廷有利,故而强制执行。 而今。 只是累死了一名县丞,只是有地方官提前征收赋税,只是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催收。 张居正即使惩罚他们,也不会过重。 因为考成法的执行是第一位的,社稷稳固,国库税收,高于一切。 在张居正眼里,大局为重四个字,重如泰山,而因大局被牺牲掉的百姓,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新政变法,没有不流血的。 沈念不喜欢“大局为重”这个词,他觉得即使考虑大局,也应以天下百姓为重。 当下。 沈念思索的已不是河南府巩县一县之事,而是如何解决考成法在地方上的这种副作用。 沈念想了想,突然拿起一旁条凳上的毛笔,蘸墨书写起来。 “伏惟皇天厚土、日月星辰共鉴!吾沈念今日立誓,必倾力解决考成法造成的地方官员预征田税、暴力催收等恶习,若言行不一,甘受雷霆殛顶,身堕阿鼻,魂销九泉!” 说罢。 沈念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咬破手指,在上面按下一个手印。 “二位,这是我的诚意!相信我,将你们手中的证据交给我吧!”沈念面色认真地说道。 梁辰见梁晴点头,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沈念。 “这是我父亲写下的巩县被迫提前缴纳田税的乡亲名单以及巩县恶意催交的地痞流氓名单!” “我劝你别耍花样,我还有很多份这样的文字,你摧毁一张,根本没用!”梁辰说道。 此刻,他们还不相信沈念,但已别无他法。 沈念点了点头,将书信塞入怀中。 梁晴问道:“何时能有结果?” 沈念想了想,回答道:“最多五日,此事定会在朝堂民间有所震动,到那时,你们就能看到我的诚意!” 当即,梁晴解开了沈念脚上的麻绳。 沈念站起身,刚朝前走了两步,又迅速回过身来。 “你们若被官府传唤,切记,是你们请求我为你们申冤,而非绑架我,明白吗?” 二人的家庭已破碎的不成模样,沈念不忍心二人再因绑架朝廷命官而入狱。 二人微微点头,对沈念的印象稍微好了一些。 …… 深夜,沈宅。 沈念坐在书房内,思索着如何能去根化地解决此事。 “寻内阁无用,必须将此事闹大,甚至我还要想出解决此事的策略来!” 如今的朝堂,提出问题者很多,但能解决问题者甚少,若只是丢出一个问题扔给朝廷,大概率还是解决不了问题。 又过了半刻钟,沈念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抹笑容。 “看来大后日常朝我要舍得一身剐,骂一骂考成法了,希望陛下与张阁老能明白我的心意!”沈念站起身,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 第0090章:我,沈子珩,为出风头,背刺恩师? 七月二十三日,清晨。 皇极门,常朝朝会。 沈念以翰林编修之职,站在官员队列后方的一个角落。 就在通政使司当值官员念罢奏疏,常朝即将结束之时,沈念大步出列。 “陛下,翰林院编修沈念有本要奏!” 沈念双手捧着奏疏,快步走到皇极门下中间位置。 官员们都看向沈念,面带疑惑。 依照常规,官员呈递奏疏,都应先递交通政使司,然后经由内阁票拟、皇帝批红。 常朝上宣读的奏疏。 一部分是处理完毕,需令百官知晓的;一部分是存有异议,需要在朝会上公议解决的。 此乃大明朝堂案牍办公的特色。 像沈念这种常朝直递奏疏的情况,不是没有,但多见于科道言官的弹劾奏疏或一些急奏。 一般情况下,翰林官是不会如此呈递奏疏的。 “沈编修,何事上奏?”小万历问道。 与此同时。 一名小宦官接过沈念的奏疏,将其迅速呈递到小万历的御案上。 沈念待小万历打开奏疏,不由得高声道:“启禀陛下,三日前,一对来自河南府巩县的兄妹,向臣控诉考成法之罪,因二人对张阁老有成见,故臣选择在常朝直递奏疏。” 沈念缓了缓,同时加大声音。 “这对兄妹称,因考成法,地方官员为政绩不择手段,已使得民不聊生、流犯四起!” “河南府巩县县令周怀勒令二兄妹的父亲、巩县县丞梁怀安,提前一年向百姓征收田税,梁怀安为民不从,被上官针对,处理文书账簿时,劳猝而死,其妻也因悲伤过度,于三日后病亡。” “另外,巩县县令周怀命县衙胥吏召集地方泼皮流氓强征赋税,掀瓦拆房,抢夺财物,甚至令百姓强行借贷,性质非常恶劣!臣的奏疏之上,附有巩县被迫提前交税的百姓名单与巩县恶意催收的地痞流氓名单,皆可查证!” …… “陛下,臣以为,此非个例,我大明各个地方定然都有此类事情发生。” “此外,除了预前征税、登门催收外,为完成考绩,有官员超额征税,有胥吏借催税、审案之机勒索百姓,甚至有官吏伪造税册、隐瞒田产、中饱私囊……” 沈念一口气将考成法对百姓造成的一系列危害全都道了出来。 “臣以为,考成法被一些地方官员曲解变形,对百姓伤害甚大,应群策群议,思索改良之法。” …… 沈念讲完后,官员们都一脸诧异地看向他。 有人的脸上分明写着:他疯了吧! 自巡按御史刘台事件后,从京师到地方已没有一名官员再敢公开直言考成法的不是。 质疑考成法,便是质疑张居正,质疑大明的国策。 这一刻。 朝堂诸官对巩县县丞劳猝而亡、县衙提前催税、暴力催收,并没有太大兴趣。 一县之小事,根本算不了什么。 大明两京十三省,每天都有人意外身亡,每天都有比这还严重的事情发生。 官员们诧异的是沈念今日的做法。 众人皆知,沈念是张居正的爱徒。 他听到此类对考成法不利的事情,正确的做法应是私下向张居正汇禀,然后私下解决。 而沈念却选择在常朝之上,控诉了考成法的一堆弊端,这不是打张居正的脸吗? 官员队列中。 翰林编修沈一贯望向沈念,微微摇头。 “还是太年轻啊!为表现自己,为出风头,竟在常朝之上质疑考成法,不出一年,他定会被外放,然后泯然众人矣。” 而此刻。 站在六部官员后的科道言官们,都是微微撇嘴,眼神里充满不屑。 分明在说:你一个史官,竟还做起我们言官的事情了,真是爱出风头,想擢升想疯了! 他们的不屑,来自于沈念上奏之事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种因考成法造成的类似状况,各地都在发生着,地方官员与百姓斗智斗勇,根本无解。 科道言官们知晓,六部堂官们知晓,内阁阁臣们也知晓。 不过。 只是知晓问题,而无解决之法。 吏科给事中姚斌也是有些懵,觉得今日的沈念要比那日拉着太平车闯六科值房的沈念愚蠢多了。 但他细细一想,沈念才二十六岁,不由得觉得还算正常。 年轻官员,丝毫不掩盖追名逐利之心,待被磕得头破血流,便知和光同尘的重要性了。 这一刻。 张居正轻捋胡须,面无表情,看上去并不急着站出来说话。 而这时。 最近喜欢露脸的张四维站了出来。 “沈编修,自万历元年实施考成法以来,取得的效果,全朝有目共睹,考成法,实乃白璧微瑕。” “你因一件小事便如此抨击考成法,简直就是胡闹!百姓之言,你核实了吗?你可知地方县官收税的辛劳?你可知县衙胥吏的稀缺?你可知有时面对刁民收税不得不另辟蹊径?你可知……” 当下的张四维,力挺考成法。 对张居正唯命是从。 沈念朝着张四维微微拱手,然后又朝着小万历微微拱手。 “陛下,刚才张学士称考成法是白璧微瑕,臣认可此话,臣刚才所言便是这些瑕疵。既然有瑕疵,我们就应将其修正,而非错而不改!” “哈哈!” 这一刻,沈一贯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 常朝之上。 沈念竟敢抓内阁阁老的言语漏洞进行反驳,这看似出风头,实则是不想干了,甚至是不想活了。 张四维没想到沈念敢回怼他,当即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御座之上。 小万历也觉得沈念此举不当,有些刻意出风头。 但他又细细一想:莫非沈卿是借此事向朕表明心意,他愿与元辅拉开距离,成为朕的人?” “此乃沈卿在向朕效忠。”小万历一下子想明白了。 冯保曾告诉他:巩固皇权的最好方式,是令朝中臣子内斗、互相争权,皇帝坐山观虎斗,让这种内斗不断倾向于平衡但又不能终结,官员一旦戮力同心,皇帝就难做了。 小万历很清楚,日后亲政要跨过张居正这座大山,特别需要沈念这种具有极强战斗力的臣子来辅助自己。 “咳咳……” 小万历干咳一声,道:“既有瑕疵,那众卿都好好想一想该如何解决这些问题,朕需要不断提出问题的臣子,但更需要提出问题也能给出答案的臣子。” 最后半句话,正是沈念教给小万历的。 “元辅,您可还有其它意见?” 张居正拱手道:“臣无异议,有瑕疵,臣等便应倾尽全力查漏补缺!” 随即,常朝便结束了。 …… 半刻钟后。 沈念独自走在皇极门前的廊道上,感受着周边一些官员鄙夷的目光,心情很轻松。 今日他批判考成法,疑似“背刺张居正”而大出风头,甚至被当成愚蠢,外加小万历令官员们群策群议。 全都在计划之中。 他心中已有解决官员考成与民生安稳相冲突的计策。 但这个计策,不能出自张居正之口,还必须要将张居正隔的远远的。 接下来,他还有后招。 这个后招。 将会使得那些将考成法当作“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之劣法的官员更加崩溃。 也会使得出此招的人被这些官员咬牙切齿地咒骂。 沈念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准备,且要拉上小万历。 ------------ 第0091章:考成法2.0版本!苦一苦官员吧(大章) 七月二十四日,清晨。 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沈念将一份奏疏呈递到了通政使司。 昨日他抨击考成策之弊,今日便拿出了解决弊端之策。 这个速度,绝对能让昨日常朝上认为他只为出风头的一众官员汗颜。 沈念预计。 不出一个时辰,此奏疏便会被呈递到内阁;最多午时,此奏疏便会被呈递到禁中;最多黄昏,此奏疏的内容便会在京师的各个衙门传播。 沈念相信,张居正定会懂他的良苦用心。 …… 一个时辰后,内阁值房。 次辅吕调阳坐在书案前,正在翻阅奏疏,撰写票拟。 突然,他眼前一亮。 佝偻的老腰不由得挺直起来,将一份奏疏缓缓展开。 “臣翰林院编修沈念谨奏,为考成法削下奉上之弊,言安民之策。” “《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臣以为:月有考,应先考德;岁有稽,应先论贤。” “考成之策,安民为要,欲安民须加意于牧民之官,应以亲民固民为上考。” …… “考贤德,视官事如家事,视百姓如子弟,不纵富豪奸滑,不偏累小民,不要浮誉者,考语应优。” “徒为考绩,或盘剥,或贪腐,或冤民,或轻农桑、或轻教化、或轻流民、或勾连豪强者,考绩应为下。” …… “乡里之土,官民共治也。考成皆以固民为先,天下有水旱盗贼,有敌国外侮之虞,然人心护上,国必久安长治也。” …… 简而言之。 沈念这篇《考成法之安民策》就论述了一句话。 “考成之法,须以民为本,以安民固民为上考,政事考绩为中考,虚文浮誉为下考。” 当下。 考成法的最大弊端就是:一味重视官员的政事成绩,比如收税多少、月治冤案多少、缉捕盗贼多少等等。 重结果而不论手段。 地方上的官员胥吏为完成任务,或虚报田地面积,或将赋税转移给百姓,或制造大量冤案错案等等,造成官民对立,伪造出一堆虚文浮誉。 如此一来。 百姓自然对主张施行此策的张居正,恨之入骨。 梁辰、梁晴兄妹对张居正的恨,绝非个例,天下想让张居正倒台的官员胥吏、底层百姓,数不胜数。 沈念主张将地方的安民固民之举,作为考核的第一标准。 比如将地方的民风教化、流民乞丐、街头言论、盗抢案件等情况都作为官员胥吏的考核指标。 具体的考量细则与标准,自然还要由六部官员根据实际情况拟定。 如此。 就为地方官员的考绩上加了一道首要标准:安民。 …… 吕调阳看过奏疏后,捋起花白的胡须,喃喃道:“此安民之策,倒是不错,但执行甚难,交于内阁不就行了?他为何要在常朝上汇报,子珩绝非那种刻意彰显自己之人!” 吕调阳正自言自语着,突然表情一窒,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这小子真贼!有趣!着实有趣!” 吕调阳站起身,朝着隔壁张居正的值房走去。 他知。 沈念的这份奏疏,乃是要让张居正亲批的。 …… 片刻后,张居正的值房内。 张居正看罢沈念的奏疏。 先是一愣,然后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表情。 他瞬间就明白了沈念昨日常朝为何要攻击考成法,为何没有将此《安民策》直接呈递给他。 此道《安民策》对民有利,然对地方官员胥吏则大大不利。 让地方官吏一边向百姓催税,一边还要与百姓搞好关系。 简直就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天天受夹板气。 这会使得地方官吏们叫苦不迭,会使得地方政务越来越难做,会使得官吏手中的油水越来越少…… 说白了。 这就是一道“为了天下民生,只能再苦一苦官员”的无奈之策。 一旦宣告天下,必会被天下官员敌视。 此策俨然如最初的考成法、驿递条例一般,必然会出现“言之谆谆,听之藐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局面。 非常难以执行。 沈念若选择私下汇禀张居正。 张居正同意执行此策。 无疑会再次成为官员公敌,并且会有更多官员以张居正柄国专政来做文章,进行倒张活动,破坏此策。 沈念选择常朝直谏。 是为了将执行此策的压力转移到朝廷头上,为张居正减负的同时,也使得此策能够更有效执行。 “子珩如此做,是欲将张居正新政变成万历新政啊!”张居正捋须说道。 若沈念听到此话,一定会很兴奋。 他的目的正是如此。 张居正新政变成万历新政,看似只是变了名头,其实是由内阁操控变成了皇权操控。 大秦之商鞅变法,成在商鞅,更成于秦孝公的支持,然秦孝公一死,商鞅很快就惨遭车裂,变法走向失败。 还有宋朝的两次著名改革:范富新政与王安石变法。 范仲淹与富弼的政策很好,然宋仁宗过于软弱,支持力度不够,最后施行不到两年便戛然而止。 王安石变法最初得到宋神宗的支持,正常施行数年,然宋神宗对其生疑后,变法派迅速被保守派打倒,以失败而告终。 历史的经验告诉世人:新政变法,以皇权为主导,才是最佳途径。 张居正比商鞅、范仲淹、王安石等人的阻力小一些,是因张居正当下拥有执掌天下的权力。 但无论臣权有多大,都比不得皇权,即使当下的皇权还很弱。 沈念的想法是,此策由小万历掌控推行,更为合适。 而这个想法,还需张居正的理解与帮助。 张居正提起毛笔,在奏疏上批阅道:“臣无异议,烦请陛下定夺!” 这句话,正是沈念想要的。 将决定权交给小万历,便对了。 当下的小万历,需要体验掌权施政的快乐,需要百姓的赞美与歌颂。 故而他一定会赞同此策。 官员们对此策即使不满,敢骂一骂撰写此策的沈念,但却不敢公然反对皇权。 沈念这道《安民策》。 是为了大明江山稳固,为了天下黎民少受疾苦,为了考成法能够更稳妥施行。 沈念选择这种方式呈递此策。 是为了帮张居正减负,减轻其被骂独裁专政的压力;是为了小皇帝享受百姓对他的赞美与歌颂,是为了让新政之策能够更长久、更健康地执行下去。 可谓是用心良苦。 沈念相信张居正心中无私,相信张居正不会因沈念此举有令其放权之嫌而忌恨自己,相信张居正明白他的心思,会将此策的决定权交给小万历。 为此。 沈念不介意被官员们误解为追逐浮誉的浅薄之人,不介意因撰写《安民策》,引得天下地方官吏的仇视。 为了大明江山稳固,为了天下万民,不止只有张居正不惧与天下官员为敌。 沈念亦不惧。 他选择了对自己伤害最大,然对小万历、张居正、天下底层百姓最有益的一种上奏方式。 这一刻。 张居正突然觉得自己不孤独,突然觉得有人懂他,且能为他遮风挡雨。 这一刻。 在张居正的心里,沈念已不仅仅是他的得意门生,而且还是与他志同道合、能够并肩作战的同僚。 …… 近午时,文华殿。 小万历翻到沈念的奏疏、看到张居正的票拟后,不由得大喜,将奏疏递给一旁的冯保。 冯保看后,脸上顿时露出笑意。 “陛下,沈念在常朝之上言考成法之弊,而后又呈递《安民策》除弊,张阁老即使不满他这种炫耀行径,然却能看出此策确实是对症下药,考成法是张阁老的得意之作,他放不下面子认错矫正,故而交给了陛下定夺。” “老臣以为,此策可行。考成法确实引得了诸多民怨,陛下若站出来,亲自操持此《安民策》,必然能引得天下百姓的赞颂,使得大明江山愈加稳固。” 凡是有利于稳固和提升皇权的事情,冯保一律赞成,因为他的权力全部来自皇权的延伸。 小万历点了点头。 …… 午后。 沈念这道《安民策》由通政使司的文吏誊录多遍,分发到各个衙门。 小万历表示:此策甚佳,他与内阁皆无异议,令六部官员立即拟定考成与安民相结合的细则。 与此同时。 小万历将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名阁臣,外加吏部尚书张瀚、户部尚书殷正茂全唤入了禁中。 考成法乃是吏部的主责,民生之事则是户部主理。 小万历强调要将此事当作目前的要务去做,并提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以河南府下辖的一州十一县为考察点,下县下乡,从具体事例中提炼出官员考成与民生相结合的细则。” 此策略乃是小万历自己想的。 张居正听后,甚是赞同。 这让小万历甚是意外,再次觉得自己有成为尧舜之君的潜力。 而沈念知晓此事后,也甚是兴奋。 小万历天资聪颖,若真将心思放在政事上,日后超越他爷爷(前二十年执政期),一点问题都没有。 …… 京师各个衙门的官员看到沈念这道《安民策》后,想法各不相同。 有官员觉得此策对民甚好,然对地方官员胥吏甚苛,执行上难度甚大。 有官员对沈念这种“先抛问题,再呈答案”的炫耀上谏方式,甚是鄙夷,认为沈念此举过于张扬,实乃邀宠卖乖之举。 还有官员认为,沈念急于擢升,自以为得到了皇帝信任,便想将自己由张居正的学生变成皇帝身边的自己人。 …… 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沈念。 但鲜有人能猜到,沈念此举,是为了给张居正减负,是为了此策更易落地实施,是为了天下百姓的幸福。 为此。 他完全不顾惜自己的名声,无惧被地方官员咒骂。 想不到这些,不是一些官员不聪明。 而是在他们眼里。 沈念这种损己利他的做事方式,只有傻子或圣人才能做得出来。 与此同时。 京郊县乡的一些地方官员胥吏听到此《安民策》后,已开始咒骂沈念。 考成法本就将他们逼得日日忙碌,不敢懈怠。 而今朝廷又将最难做的安民亲民之举,划入考成法之内,使得他们更加难做。 此消息传到民间街头后,百姓也并非全是欢呼声。 一些落第书生认为沈念常朝直谏,实为逾矩之举,令人鄙视。 一些巨商豪贾则称此策将会破坏官场规则,使得他们的生意更加难做。 当然,也有夸赞此策的。 一些百姓认为此策可限制官吏对底层百姓的欺辱盘剥,实乃爱民之策。 …… 沈念对这些评价,完全不在乎。 他来大明一遭。 不是要做一个沽名钓誉、毫无用处的清流;不是要做一个全顺君心、趋炎附势的乖臣;更不是要做一个对上官唯命是从、玩乐至上的庸臣。 他有信念。 与张居正一样的信念,甚至比其更加纯粹。 至于他选择苦一苦官员。 乃是因当下的大明官员,过于肥己、过于享乐,即使苦一苦他们,他们也不会苦到哪里去。 …… 又一日,入夜时分。 正阳门大街、猪市口东一座酒馆的二楼包间内。 沈念做东,为梁辰、梁晴兄妹践行。 明日一大早,二人便将跟着户部考察河南府民生的官吏队伍返乡。 且作为考察队伍的引路人,可将知晓的一切不公之事,告知户部的官员。 这还是沈念介绍的。 此刻的二人甚是拘谨,压根不敢抬眼直视沈念。 沈念笑着道:“怎么突然变拘谨了,我还是喜欢你们绑架我时的那种性格!” 梁晴俏脸一红。 “沈大人,我们错了,以后……以后绝对不再做这种傻事了!” 梁辰则是突然站起,跪在地上。 “沈大人,我替河南府的百姓,向您磕一个,您是个好官,大明就缺您这样的官员!” …… 半个时辰后。 沈念与梁辰、梁晴别离后,走向前方的马车。 阿吉连忙迎了过来。 而在马车旁还站着两名身材魁梧的青年汉子。 此乃沈母花钱雇的护卫。 令他们保护沈念,免得再出现被人绑架的意外。 沈念坐在马车里,透过窗户望向街道两侧的繁华,喃喃自语道:“大明,会越来越好的!” ------------ 第0092章:书生哭庙!家天下容不下自由主义 八月初一,皇极门下朝会。 百官齐聚。 李太后垂帘幕后,沈念以起居注官站在御座东南侧。 吏部尚书张瀚与户部尚书殷正茂分别汇禀了《安民策》的执行情况。 吏部负责重新调整考成法,将安民亲民置于考成首要之处。 户部负责以河南府为考察点,调查官员考成与民生民意造成的矛盾冲突,罗列百姓不满之处。 二人汇报后,小万历甚是兴奋。 “固国须先安民,吏部考察官员,定要访察官员爱民否,若是虚文趋谒、剥下奉上者,考绩必置下等,有贪墨欺民、与势豪奸滑为伍者,秉公罢黜。” “户部考察,也须谨遵安民之要,对逋税(拖欠赋税)之下户贫民,务必查清缘由,若有隐情,可例外施恩,务必使得良民得沾实惠!” “臣遵命!” 张瀚与殷正茂同时拱手,小万历如此看重此事,他们定然不能懈怠。 下方许多官员听到小万历这番话,心情都甚是愉悦。 此话若出自张居正之口,他们即使觉得正确也心有不喜,但出自小万历之口,却大不一样。 他们心中理想的朝堂就应是这样。 张居正可以站在官员最前方向小万历汇报政事,给出建议,但不能站在他们的对面,代替皇权向他们发号施令。 君臣之责,不能僭越。 经过这次小万历亲自操控落实《安民策》后,一些官员甚至觉得,小万历距离亲政又近了一步。 一些脑海里满是擢升的官员。 甚至已经觉得当下皇权处于上升期,张居正之权处于下滑期,应该学沈念那样,提前站队。 从长远考虑,站在皇帝身边比站在张居正身边,更有前途。 …… 稍倾,国子监祭酒王锡爵出列。 “陛下,明日文庙释奠礼已筹备完成,陛下亲祀,臣恳请携一众日讲官同往。” “准!”小万历高声道。 所谓释奠礼。 乃是天子视学、祭祀先圣先师的大型礼仪,一般由皇帝亲祀或由当朝衍圣公代行。 当朝衍圣公孔尚贤已被赶回家,三年才能进京一次。 最合适的人选,还是小万历。 五日前,小万历已知此事且答应亲自祭祀,并已提前三日斋戒。 此为尊师大礼。 携日讲官同往,更能彰显皇帝对教化的看重,小万历自然不会反对。 官员队列中。 翰林院编修、日讲官沈一贯不由得自豪地挺了挺胸膛。 他入仕之初。 曾因自己是三甲一百三十六名而有些抬不起头。 但日讲官之衔,却让他彻底挺起了腰杆,且感觉自己并不是不能朝着首辅大位冲一冲! 沈念听到明日要随君前往文庙行释奠礼,不由得微微撇嘴。 他不喜繁文缛节。 这种礼仪,至少要耗费大半天,结束之后,他还要致词庆贺礼成,繁琐而无趣。 但是,这种礼仪又不可能被取消。 因为,其彰显着大明崇儒重道的世风,巩固着程朱理学的官学地位,也展现了君师合一的官家礼制。 …… 翌日,一大早。 小万历便身穿祭服,乘礼舆出宫。 国子监官员、太常寺官员、一众日讲官身穿官服,提前抵达崇教坊的文庙前等待。 再过数日,便是三年一次的乡试考期。 沈念在文庙前都能听到一旁国子监内监生的读书声。 自从被沈念骂作废物后,监生们老实了许多。 文庙两侧,官兵们封控的区域之外,还站着诸多书生文人。 这些人围观皇帝祭祀先圣先师,大多是想沾沾福气,盼着今年能中举人,明年年初能中进士。 当然,也有一些纯粹凑热闹的百姓,只是想看一看皇家的仪仗。 不多时。 小万历驾到,一众书生文人纷纷下跪行礼。 旋即。 小万历携众日讲官入文庙,在太常寺官员的引领下,开始进入正祭流程。 首先是迎神,乐工击柷奏乐,王锡爵宣读祝文。 然后是初献礼(面向孔子),亚献礼(四配:颜回、曾参、子思、孟子),终献(十二哲:孔门弟子、朱熹等)。 最后还有撤馔与送神。 小万历亲自焚烧祝文与奠帛,寓意祭祀之礼已传递到了神明那里。 就在沈念以为此祭祀即将结束之时,突然听到一阵哭声。 哭声越来越响亮。 全是男声,听其声势,绝不会少于三十人,声源就在西侧的围墙之外。 这一刻。 沈念的脑海里不由得冒出两个字:哭庙。 哭庙,是文人士子因有冤屈而通过在文庙前哭泣向官府申诉的一种行为。 多见于江南士绅。 因哭诉者大多都有功名,故而这种申诉行为是被官府认可的。 但在皇帝面前哭诉,还是头一遭。 小万历面带疑惑,望向哭声方向,然后给了一旁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曹威一个眼神,后者便立即朝着外面跑去。 小万历也知晓书生哭庙为何意。 围墙之外,哭喊声甚大,不时还传来辩驳之声。 只是因声音嘈杂,并听不清楚在辩论什么内容。 小万历望着面前的祝文与奠帛缓缓烧为灰烬,等待着曹威回话。 很快,曹威快步跑了过来。 “启禀陛下,文庙西侧围墙外聚集了五十多名书生,他们跪地哭泣,请求朝廷允许民间私创书院、允许生员言政。” 听到此话,一些官员不由得看向张居正。 去年五月,张居正呈递《饬学政以振兴人才疏》,共计十八条。 其中最重要的两条便是不许私创书院,不准生员言政。 曹威又道:“张阁老的二公子也在围墙外,他听到这些书生哭庙,怒斥他们不务学业,还与他们论辩了起来。” 张居正的二公子,名为张嗣修,将在本月参加乡试,大概率能考中举人,然后在明年年初参加会试。 小万历看向曹威,问道:“将为首哭庙者与张家二公子都带进来。” “是!”曹威拱手道。 随即,冯保为小万历搬来御座,后者坐了下来。 …… 片刻后。 三名布衫书生跟着曹威快步走了进来。 沈念抬头一看,发现眼前的三人,他全认识。 一个名为沈懋学,举人,王阳明的徒孙,当下名士,明年会试状元的最热门人选。 一个名为汤显祖,举人,与沈念有过一面之缘,也是王学弟子,曾受教于泰州学派的主要人物罗汝芳。 还有一个,便是张居正的二公子,二十四岁的张嗣修。 三人见到御座上的小万历后,连忙下跪行礼。 “学生沈懋学、汤显祖、张嗣修,参见陛下!” “起身回话!”小万历说道。 当即,三人都站了起来。 小万历问道:“因何哭庙,出来一人细讲。” 沈懋学立即站了出来。 他拱手道:“启禀陛下,自去年施行饬学之策后,天下民间书院,无论清浊善恶,皆被铲除,使得许多求学之士,无容身之处。” “学生以为,天下书院,无论公私,皆为庠序教化之所,府学、县学名额有限,非权贵而难入,民间书院有教无类,乃天下贫苦读书人最佳求学之处,不宜废除。” “另,生员言政,自古已然,实乃爱国之举,若有错言乱言者,可予以惩戒,不可完全禁之。故而学生今日不惜惊扰陛下,在圣人和陛下面前哭诉,只想为天下读书人寻个公道,也想让陛下知晓天下民意。” “此文书乃是由五十三名书生学子共同署名,我们皆恳请朝廷恢复民间书院,准许生员言政。”沈懋学拿出一份文书,双手敬上。 冯保迅速将其接了过去。 小万历又看向张嗣修,问道:““张嗣修,你是如何辩驳的?” “启禀陛下,学生以为,民间书院矫诬虚伪、讥评时政者众,大多流于释道、甚至流于侠,以惊世骇俗之语炫奇,附庸风雅、牟取名利,不禁不足以肃天下学风。” “至于生员言政,学生更认为大谬矣,朝堂言政,自有科道言官,岂容得一群品流不一、本应专注课业的生员乱言!” 小万历听完后,微微点头,然后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看向禁中方向。 此事涉及新政,自然不能在文庙内就轻易答复。 小万历立即会意,当即道:“朕已知晓此事,待朕认真考虑后,自会给你们一个交待,都退下吧!” 听到此话,沈懋学与汤显祖都是大喜。 皇帝既然给了承诺,就一定会对他们的疑问给予解释。 …… 三人离开后,小万历道:“五十三名书生哭庙,影响甚大,此事必须要有一个答复,稍后公议吧,所有日讲官,都必须参加。” “臣遵命!”官员们齐齐拱手。 关于民间书院的创毁和生员是否言政,日讲官们最有话语权,因为他们最懂当下学风。 …… 片刻后。 小万历乘舆回宫,百官们紧随其后。 张居正的马车内,其二子张嗣修不知何时钻了进去。 “爹,我没给您丢脸吧!” “啪!” 张居正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你是不是生员,你刚才是不是在言政,乡试之后,禁足三个月!” “下去!”张居正喝斥道。 当即,张嗣修只得下了马车。 张居正教育儿子,相当严苛,禁足罚跪,那是常有的事情。 …… 禁中,文华殿内。 三大阁臣、马自强、王锡爵、申时行、陈经邦、何洛文、沈一贯、沈念等,齐聚殿内。 待众人都看过那份五十三名学子联名的文书后,小万历看向张居正。 “元辅,此事该如何解?” 饬学十八条,乃张居正提出,且与新政息息相关,小万历自然要先询问张居正之意。 张居正大步走出,道:“陛下,臣非反教化,反生员言政,而是当下学风皆不务实,极端言论皆出于民间书院,小者匿蔽丑秽,迂腐空谈,大者反对纲常,摇撼朝廷,臣不得已不封私人书院,不得已不禁生员言政。即便如此,仍难改民间藐视皇权、离经叛道之举!” 张居正话语刚落,吕调阳便站了出来。 “陛下,饬学十八条皆是为新政,不得已而为之,然当下即使关闭天下书院,也难掩天下书生之口,老臣以为,还不够严苛!”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等人几乎同时站出,表示附议。 若不知当下私人书院乱象者,定以为张居正是为了堵住天下文人之口。 然若知当下私人书院乱象者,且从朝廷角度考虑,绝对认为张居正此举不但不过分,而且已经够仁善了。 自王阳明心学盛行之后。 民间门派众多,多以书院成势,且不乏互相攻击者。 当下,以泰州学派影响最大。 目前还健在的代表人物有:何心隐、罗汝芳、李贽等。 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藐视皇权,狠批孔夫子,狠批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倾向于无朝廷状态的自由社会。 比如:何心隐。 这个抗过税、倒过严嵩、因四处讲学被官府捉拿、不得已起了多个假名的王阳明弟子。 他反对三纲五常,反对封建等级制度,认为人人平等,人人都可以成圣。 比如:李贽。 他认为不能空谈道德,提倡男女平等,赞美寡妇改嫁等自由活动,其经常出入于孀妇卧室,大白天公然挟妓同浴。 …… 这些民间书院的创办人,不讲儒学,不讲如何为朝廷效力,尽讲一些离经叛道、底层文人爱听的理论,还整日讥讽朝政,让无数的年轻人与朝廷对着干。 朝廷能不封禁他们吗? 沈念作为一个过来人,对这些较为先锋、崇尚自由的理论还是较为支持的。 且认为以后的理想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人人平等,没有封建等级制度,无人认为寡妇改嫁可耻,无人认为孔夫子一定是对的…… 此乃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每个人确实不应该活在死板的教条下,不应该完全压抑自己的个性,而应追求自由与个性解放。 但是—— 当下的大明是家天下,是皇权至上。 若真放开了这些言论,大明立即就会崩溃,受苦受罪的还是底层百姓。 所谓的自由,所谓的个性,必须要建立在一个完善的社会秩序上,建立在所有人的基本生活需求都能够得到保障上。 但现在没有。 沈念理解那些离经叛道、追求个性的文人,但他们绝对不能成为当下大明的主流。 因为他们保护不了底层百姓,因为绝大多数都是顶着自由学说,内里还是追名夺利的小人。 目前。 家天下的皇权制度,仍旧是普通百姓的最大仪仗,因为有律法、礼制、道德的约束。 这个制度肯定不是最好的。 但没有更好的制度出来之前,绝对不能将其推翻。 张四维走出一步,高声道:“陛下,可以不禁民间私人书院,可以不禁生员议政,但必须将当下的文人风气调整过来。” “臣以为,此等风气,罪在王学门下,何心隐、罗汝芳、李贽等离经叛道之流,必须严惩,才能禁掉这些悖逆朝廷的妖风邪说!” 沈念听到此话,微微皱眉。 张四维是想将这些书院讲学的领袖,或关或杀。 此种行为,张居正都不敢做。 这些人,是天下读书人的精神领袖,门徒遍布天下。 若将他们抓起来或杀掉,那天下将会有成千上万的读书人咒骂朝廷,包括许多基层官员。 此举不但不能改善天下世风,反而是在自掘坟墓。 ------------ 第0093章:沈大胆!皇帝宠,阁老宠,特例加官 文华殿内。 众日讲官听到张四维的“严惩书院异端领袖”之策,都不由得摇头。 朝廷若真将那些离经叛道的民间文人领袖严惩,想找个罪名,倒是轻而易举。 但崇尚这些学说的后辈书生。 就如同韭菜一般,割完一茬,又会长出一茬。 朝廷无论如何做,也无法彻底堵住他们的嘴,夺下他们的笔。 并且,像何心隐、罗汝芳、李贽这些人。 若被朝廷当作异端严惩。 反而会为他们扬名,会使得他们的理论主张更受世人推崇。 朝廷绝不能与天下读书人对着干,靠霸权与压迫,只会激起更多反抗。 众日讲官也都是眉头紧皱。 若只是几个书生在街头妄言,此事完全可以压下去。 但如今他们是在文庙哭诉,在皇帝的耳旁哭诉。 不出两日,此事就会传遍北京城,甚至有书生会在乡试之时跑到贡院去闹。 必须尽快给出一个说法。 这时。 翰林编修沈一贯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将他们视为异端严惩,不如全部招至京师,举办一次学会,百家论学,阐天地之理,究人事之变,朝廷派遣精通礼制法典、圣人之道的官员,亦参与其中,将他们全部驳斥,然后编撰成书,让天下人看一看,何为正理,何为邪说!” 一旁,申时行听到此话,不由得撇嘴一笑。 沈一贯所言的“精通礼制法典、圣人之道”的官员主力,指的就是他自己。 他对自己总有一种莫名的自信。 但有些道理,往往越辩越乱,越辩越导致是非混淆。 王锡爵摇了摇头,道:“天下学说,不胜枚举,学中有派、派中有门,有偏激之处,也有可取之处,真要辩出一个正邪对错,非一时可成也,朝廷没有这个精力来做这件事情!” 申时行附和道:“要改变一些邪儒的想法,除非大河倒流、泰山化湖,太难了!” 张居正微微点头。 他之所以采取这种封禁手段,就是知,辩而无用且极为消耗时间。 此外,还有一点,大家都不愿提及。 那就是真要认认真真、公平公正地搞一次百家论学,官学不一定能胜过民学,到那时丢脸就丢大了! 这时,沈念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百家论学不如百家议政。” “咳咳……咳咳……” 听到此话,吕调阳心头一紧,忍不住咳嗽起来。 百家论学都足以令天下学风大乱,若让百家议政,那从朝堂到民间,恐怕都要乱了! 论学,或许一些读书人没有兴趣。 但若议政,是个读书人都想讲上两句,抨击一下当世之政。 很多读书人,虽然学问不深。 但张口闭口,就能言如何灭掉蒙古,如何除掉倭寇,甚至如何将周边小国尽数灭掉。 “接着说!”张居正看向沈念。 他就喜欢听沈念这种与众不同的胆大之语。 沈念缓了缓,继续说道:“朝廷封禁私人书院、禁止生员言政,其目的是为了江山稳固、百姓安定、为了新政国策更易实施!” “然而这番行为实乃治标不治本之策,书生士子们依然在私下讲学,讽议朝政,并且越堵,他们便越议。” “不如,我们彻底放开一次,广招天下的名士大儒、民间书院的山长领袖,让他们各挟政见,进京来辩。” “当下,心学支派最受书生学子认可的是崇古说。他们认为周公辅政,刑措不用;他们主张应废弃刑狱、重教养,使得人人为君子。我们就让这些人与三法司的官员辩一辩,让他们与一些重刑犯接触一番,让他们试一试能否以德感化那些十恶不赦者。” “还有那些主张无为而治、佛道治国、孝悌治国的一系列言论,可让官员们为他们论述一番如此治国的最终后果。” “百家议政的目的,不是为了说服那些偏执的邪儒,也不是让天下人只能认可一种政见,而是在议论中,留下天下百姓真正想要的,也让天下年轻人知晓什么是正邪对错。” “像昨日的沈懋学、汤显祖,他们主张解禁私家书院,主张生员言政,实因忧时爱世而为,当他们真正懂得国政,能入仕途后,不但不会抨击朝廷的国策,反而还有可能成为执行国策的肱骨之臣!” “百家议政,意在使得所有对朝廷有建议或有埋怨的人都开口说话,将所有问题都放在明面,先让天下人看到朝廷的态度,然后集思广益讨论治国之策,之后,形成书文,传至民间,待端正学风后,即可解禁民间书院,允许天下生员言政!” …… 沈念说完后,大家都陷入了深思。 简而言之。 沈念是想通过一场前所未有的百家议政,淘汰一些不合实际的民间主张,筛选出一些适合施行的国之良策,从而端正天下学风、士风、官风。 这时。 马自强站了出来,看向沈念。 “子珩,你过于理想化了!有些人的政治主张,是削弱朝廷、削弱法令,免天下之劳役。他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藐视国法,学徒如云。若在议政时,他们占据了上风,令更多人认为朝廷的新政方向有错,一些事情恐怕就不可控了!” 马自强很理智。 他明白,一些邪儒打着为天下万民着想的口号,大手一挥,就能招来无数信徒,虽然无用,但却能蛊惑人心。 对将一些邪儒之言奉为圭臬的许多年轻书生而言。 他们不关心朝廷需要多少军费,赈灾需要多少银两,剿贼需要多少开销,他们只认为朝廷当下之策使得有黎民受苦,便不是良策。 当然。 目前朝廷的问题也有很多,所以马自强很不自信。 听到此话,沈念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马学士,您放心,我们的新政之策绝对不会被这场百家议政所动摇的。” “百家议政的真正受众,真正想要改变的是全天下的地方官员、书生士子,更准确来讲是能够代表底层百姓利益的地方官员、书生士子。” “我们的考成法,是不是苛以待吏,宽以待民?” “我们的给驿条例,是不是正在消除特权、为公废私?” “我们丈量田亩,是不是为了天下的税收能够更加清晰合理,百姓无须替权贵奸滑交税?” …… “包括不久前陛下强调的‘固国须以安民为先’仍是将天下生民的利益放在首位。” “这些新政策略,有心为百姓谋福祉的官员怎会反对?天下的底层百姓怎会反对?若有反对者,那定然是一些官员对新政之策,执行有误!” 听到这样一番话,王锡爵、申时行、沈一贯、王家屏等人。 嘴角都微微颤抖。 沈念刚才之言,不但表明了近年来新政的正确性,也盛赞了小万历与张居正。 这种官员,上面怎会不喜欢! 沈念提高声音,接着道:“朝廷新政的目的是为了救时兴国,是为了让天下之事更加公平,是为了让天下黎民安居乐业,是为广大百姓的利益而改革变法,朝廷何惧有人可推翻当下的新政之策?” “反观一些整日讥讽朝政的名士,有人口口声声称为了百姓,为了公平,为了自由,实则是为了博得一个‘万世之师’的名头,讲学可以,欺骗一些年轻书生可以,但一到论实政时,必然露怯!” “一些名士口中要帮扶的百姓,不是天下百姓,而是一小撮平庸无能的读书人;一些名士看似研究的是学问,其实全是蝇营狗苟的生意买卖;还有一些名士,故作炫目之事,以狎妓为荣,以奇装怪服为荣,他们能博得一些人的追崇,但却不能蒙蔽天下人的眼睛,此次百家议政,便是他们显露原形之时。” “此次百家议政,实则是一次朝廷荡涤沉疴积痿,正人心、息邪说,让天下年轻人重归主流的修正之举!只要朝廷将所有新政策略的重心,放在天下万民身上,这次百家议政,就会使得新政更加顺利,支持新政的读书人也将会越来越多!” …… 沈念这番话,让众人心中都有所触动。 特别是从嘉靖年便入仕途的一些老臣。 他们明白,大明当下的这种混乱扭曲的世风,是正德皇帝、嘉靖皇帝与隆庆皇帝共同造成的。 为官之初,他们心里也都装着天下生民,可后来他们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乃是历史的必然。 于是他们的目的,便倾向于巩固皇权,倾向于提升自己的地位。 只要大明不亡,他们就是最幸福、受益最高的一群人。 至于新政变法,大多数人没有想太多,他们只是在顺从,只是在执行张居正的想法,并没有将此当作信仰。 而今沈念一语,让他们都有些惭愧。 若真奔着这个方向,接受天下人的监督,倾力改革变法,将会非常困难。 但若成功,大明必将迎来前所未有之盛世。 当下,张居正就是奔着这个方向做的。 这一刻。 张居正面色虽平静,但心情却非常激动。 他自己都没有如沈念般,笃定这一系列新政策略是当下济世救民兴国的最好策略。 他反对盲目崇古,反对高谈玄论。 他所希冀的不仅仅是这个朝廷好,他所追求的也不仅仅是高位与名望。 而是想创造一个盛世。 不然。 他不必施行折腾所有人的新政,不必得罪那么多的权贵。 只要教好小皇帝,保障天下没有战事、没有大乱,他便可以舒舒服服坐在首辅位置上。 沈念之言,完全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此时,小万历是有些懵懂的。 他看向张居正,问道:“元辅,您如何想?” 张居正大步出列,道:“臣以为,百家议政,可行,一切后果,朝廷完全有能力承担,若到时一些邪端异说仍不能归于山野,臣建议先礼后兵!” 在张居正眼里,反新政,就是反朝廷。 若靠言论、靠民心所选,仍不能让一些邪说销声匿迹,他便动用大明律。 “众卿可有异议?” “臣附议!”吕调阳与张四维同时拱手道。 “臣附议!”一众官员也都纷纷拱手。 他们被沈念彻底说服了。 若能成功,此事必将入史且成为一方美谈之事;若出现变故,还有首辅张居正担着呢! “好,此事由内阁敲定细节吧,朕建议将百家议政之事定到重阳节,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嘛!” “臣遵命!”张居正拱手道。 …… 这一刻。 沈一贯看向沈念的背影,心中道:他……他……是想入阁啊! 其他日讲官看向沈念,眼里是满满的倾佩。 自沈念成为日讲官后,表现越来越优秀,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必为当朝首辅。 他的光芒,根本无人能够挡得住。 …… 八月初四,清晨。 内阁拟定《重阳百家议政诏》,呈递禁中。 大概内容是:因生员哭庙,恳请解禁私人书院,恳请生员言政。朝廷公议后,认为天下抨击朝政之风大多源于民间书院,不得不惩,然亦有策略有助于朝廷者。故而欲在重阳日于京师端门前举行百家议政。所有民间书院的山长讲师、儒士名流,皆可挟一家之言,入京议政。此次议政,无所禁忌,所有话语文章皆不经删减,编撰成书,供天下人阅览,意在去伪存真,寻兴隆盛世之策,议政之后,将会对一些合乎标准的民间书院进行解禁…… 其中还有一些细节规定,比如:朝廷会亲自邀请一些影响力较大的名士入京;难以立论言政者劝返;徒为私利心中无国无民者劝返;无马车费用者可持议政文书寻当地州府帮助等等。 总之,参加百家议政者,大多是创建有个人学说且拥有诸多信徒的名士大儒,有一己之见并能通过国子监审核者,亦能参加百家议政。 此次盛会,不虚不假,求实求策,更不会暗中抓捕一些异端分子。 朝廷的诚意十足。 …… 八月初五,午时。 《重阳百家议政诏》正式发行。 通政使司将诏书下发各府各州,最远者,驿递半月可达。 此诏一发,京师内的许多读书人都沸腾了。 若不是亲眼看到官府前张贴的公文,他们根本不相信朝廷能做出此等举动。 沈懋学、汤显祖等参与哭庙的生员,都有些发懵。 他们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们本以为朝廷大概率会搪塞他们,或将他们当作异端,但是没想到朝廷竟邀天下的读书人皆来论政。 就凭这番气魄,这样的朝廷就值得拥护。 “百家议政,盛世之举,我们终于有机会向朝廷献言献策了!” “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盛世可期!盛世可期啊!” “朝廷还是倾听民声的,陛下还是英明贤仁的,希望此番议政之后,能解禁天下的私人书院,让读书人畅所欲言!” “早该如此啊!一些异端邪说总是坑骗年轻人,希望这次议政,能让天下人看到那些邪儒的不轨之心!” …… 京师街头,书生士子们奔走相告,异常兴奋。 有的甚至还摆起了酒宴。 他们的感觉,就像一片一年未雨的干涸土地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 而此刻,沈念自然也知晓了民间书生的反应。 他很平静。 他觉得此次百家议政,不但不会生乱,而且还有助于新政的施行。 除了天下民心外,他还有一个倚仗。 海刚峰在八月底就要抵达京师了。 他是一位坚定的忠君爱国之士,是当下官风私德最正之人,若他能参与,必然能让这场百家议政变得更加精彩。 …… 八月初六,近午时。 文华殿内。 小万历坐在御座之上,看向下方一脸为难的吏部尚书张瀚。 “张尚书,沈编修连上两道良策,怎么就不能特例擢升为侍读或侍讲?” “陛下,编修是正七品,侍讲与侍读皆为正六品,连跳两级,即使政绩特别优秀,但沈编修的入仕年份不够,更何况他不久前才擢升过,也过于年轻……” “擢升过快,有碍其成长,恐怕三位阁老也不会同意。” “此外,若沈编修担任侍读或侍讲,三年后可擢升为从五品的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依照惯例,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是六部左右侍郎的兼职,沈编修实在太过年轻,总不能三十岁就担任正三品大员吧!” “怎么不能?元辅早已说过,官员选拔,只重能力,不重资历!” 小万历摸了摸鼻子。 “那……那……你觉得该如何擢升?” 张瀚想了想,道:“擢升修撰亦不合适,可以翰林编修之职,兼任詹事府左赞善,领从六品的俸禄。” “可以,你向内阁汇禀吧,别忘了将朕欲擢升其为侍讲或侍读的想法,也告知元辅!”小万历笑着说道。 “臣遵命!” 张瀚突然意识到此乃小皇帝的以退为进之策。 他知晓当下令沈念擢升较为困难,故而先提出令其越级擢升,然后使得内阁更易同意沈念擢升一级。 一个皇帝,为了一个七品官员的擢升与吏部尚书斗智斗勇,也是前所未见了。 …… 大半个时辰后,内阁值房。 张瀚草拟了一份沈念的擢升文书,亲自呈递到张居正的面前。 张居正看过之后,笑着道:“准!” “阁老,沈编修刚擢升不久,而今再升一级,恐怕……恐怕会引得其他官员有怨言!” 张居正胸膛一挺。 “告诉那些有怨言的官员,谁若能像沈子珩这般,提出安民策或百家论学不如百家议政这样的策略,并能阐明缘由,使得朝廷愿意实施,官升两级!” 听到此话,张瀚顿时乐了。 皇帝宠,阁老宠。 这位二十六岁的朝堂新秀在三十岁前成为正三品的侍郎,还真有极大可能。 ------------ 第0094章:躬行俭约小万历,穷奢极侈准举人 八月初七。 沈念再次擢升,成为从六品的詹事府左赞善兼翰林编修。 差遣没变,但待遇提高了一个等级。 这让许多官员都羡慕不已。 一些认为吏部不公的官员,知晓“百家议政”乃是沈念所提后,对此番沈念特例擢升再无异议。 在他们眼里,提出此策,非常疯狂。 能说服皇帝与三名阁老施行此策,更加疯狂。 百家议政后,若能使得朝廷新政更加顺畅执行还罢;若出了乱子,沈念绝对是首罪。 还有人拿沈念与张居正的擢升之路比较起来。 张居正,二十五岁担任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三十六岁担任正六品的右春坊右中允兼国子监司业,四十二岁担任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四十三岁担任正三品的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 沈念的仕途比张居正更加顺遂。 二十六岁已是从六品,若无大错,大概率三十岁之前便能担任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 一旦走到这一步。 四十岁担任部堂官,甚至入阁,那都是可能性非常大的事情。 若再立大功,速度或许会更快。 近几日。 沈念走在路上,和他打招呼的官员胥吏,眼神都不一样。 甚至一些比他官衔高的官员都下意识矮了矮身子。 客气话都多了好些。 沈念依旧秉持着自己“高调做事,低调做人”的风格,该干什么依旧干什么。 放衙之后,几乎都是回家陪妻看孩子,不参与任何不熟悉之人的酒宴聚会。 …… 与此同时,《安民策》已传到了各地州府。 安民亲民,意味着苛以待吏,意味着官员考绩更难完成。 虽还未曾执行,但已引起诸多地方官员不满。 有官员上奏称考成之法与安民之策根本不能共存,执事太艰,考成太难,希望朝廷能体谅地方官的辛苦,将安民之策放宽。 对于此等情况。 小万历的批复统一为八个字:事若难为,可请辞也。 因安民策与百家议政之策。 沈念的名字也再次远扬,成为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书生文人们热议的史官。 …… 八月初九,三年一次的秋闱乡试正式开始。 顺天府境内的生员将前往京师贡院,于八月初九、十二、十五日,各考一场。 这次参加乡试的生员,还有张居正的二儿子张嗣修。 其大儿子张敬修曾在万历元年参加湖广乡试中了举人,但在万历二年落榜。 三儿子张懋修方才十九岁,大概率会参加下一届的乡试。 此外,吕调阳的儿子吕兴周已是举人,也将在明年参加会考。 这意味着,明年会考,张居正与吕调阳都有可能避嫌,主考官不是张四维,便是马自强。 …… 八月十四日,日讲间隙。 文华殿偏殿内,沈念以起居注官兼文学侍从,站在御案一侧。 冯保则是站在一旁帮助小万历批红。 唰!唰!唰! 小万历翻阅奏疏,提笔批复的基本都是两个字:如拟。 如拟,就是依照内阁票拟执行。 小万历自继位以来,写的最多的批语就是这两个字。 即使不同意内阁的建议也不会直接反驳,而是批复三个字:知道了。 知道了,意味着:看到了,但先搁置一旁,再议。 这三个字,小万历也很少批复。 因为如此批复。 意味着质疑内阁阁臣的票拟能力,若每月超过三次,内阁阁臣是要主动请辞的。 曾经。 嘉靖皇帝与隆庆皇帝驳斥内阁的建议或让内阁率先知晓他的圣意,是通过司礼监太监。 但如今。 兼管东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虽说对小万历甚好,但一旦遇到公事,基本就是执行李太后或张居正的旨意。 这让小万历觉得,除了自己在常朝上有些存在感外,批阅奏疏不过是例行公务,主要还是学习政事,而非料理政事。 就在这时。 小万历阅罢一道奏疏后,迟疑了一下,批复道:“知道了。” 一旁的冯保远远看到小万历落笔,便知晓批阅的不是:如拟。 他连忙走到小万历身边,问道:“陛下,此奏疏可有问题?要不要唤首辅召对?” 小万历微微摇头,然后看向沈念。 “沈编修,此乃工部拒绝修缮慈庆宫与慈宁宫的奏疏。两位皇太后为朕筹备大婚,修缮一下宫殿难道不行吗?” “元辅屡次教导朕躬行俭约,朕在日常用度上并无奢靡之举,然慈庆宫与慈宁宫乃是两位皇太后的常御之所,让她们住的舒服一些,朕也算尽了孝道,难道不行吗?内帑并不是没钱!” 沈念面带微笑,拱手道:“陛下,孝在心而不在钱,陛下日日问安,仁孝之名,天下皆知。工部拒修慈庆宫与慈宁宫,实因两宫曾在万历二年便大修过,当下壮丽恢宏如故,不必耗费工部的工役用度。” 听到此话。 小万历撇嘴看向沈念,道:“你刚才所言,与元辅的票拟几乎一模一样,你真是越来越像元辅了!” “谢陛下夸赞,臣距离元辅还差得远!”沈念厚脸说道,就当作小万历是在夸赞他。 小万历面带无奈,看向奏疏。 “天下的士绅商人,穷奢极侈、挥金如土,吃喝用度,皆僭越礼制,莫以为朕不知晓,还有南京那群官员,日日官宴、家宴、在名刹园林中饮酒聚会、谈禅说玄,莫以为朕不知晓?先帝也常将躬行俭约挂在嘴边,但何曾俭约过……” 听到此话,沈念迅速走出,道:“陛下,不可乱言!” “朕不说了,不说了!”小万历再次低头批阅奏疏。 冯保与沈念二人在时,他特别喜欢发牢骚。 他知晓冯保会为他保密,知晓沈念不会将这种无来由的废话记录在起居注上。 此刻,在小万历眼里。 所谓的“为帝者,应躬行俭约”只是一种做给别人看的面子活儿。 为维持皇家体面,为彰显皇家气质,根本不可能勤俭度日。 沈念对小万历说出此话并不感到奇怪。 虽然小万历不出宫,但是从一众锦衣卫的口中,从冯保的口中,从一堆闲书中,怎能不知当下的士绅巨商都崇尚豪奢! 当世之风,豪奢者众,崇尚俭约者寡。 一些商人的家宴,都是金杯银碗,上百道菜肴,堪比皇家宴席。 小万历心中不满的是,天下人都在讲以俭约为荣,但只有他是被逼着俭约。 他甚至以为,这是对皇权的一种侵犯,唯有他亲政后,才能依照自己的想法花钱。 冯保见小万历有些不悦,当即在其旁边耳语了几句。 小万历听完后,瞬间就露出了笑脸,望了一眼身上的龙袍,笑着道:“朕还是喜欢这个俭约之名的。” 说罢,小万历将工部奏疏上的“知道了”划去,改成:如拟。 随即,小万历望向沈念。 “沈编修,今日的起居注,朕预计你要多写几句了!” 说罢,小万历还将下巴一抬,甚是得意。 他唯有在冯保和沈念面前,才会毫无顾忌地展现出这种少年心性。 沈念听得一头雾水。 日讲即将结束,他已经准备好,今日的起居注就写一句:上御文华殿讲读。 片刻后。 文华殿正殿,日讲继续。 就在快要结束时,小万历突然站起身来,撩起身上的龙袍,问道:“元辅,此袍为何色?” “青色!”张居正回答道。 皇帝常服,多为青色或黑色或紫色的龙袍,上缀绿色滚边。 小万历微微摇头。 “不是青色,而是紫色,是朕穿的太久,导致衣服褪色,变成了青色。” 听到此话。 沈念顿时明白,小万历为何认为沈念需要在起居注上多写几句了。 他在求夸,等张居正夸他,谋得一个帝王俭约的好名声。 张居正听到此话后,先是打量了一番龙袍,然后一脸认真地回答道:“既然此色易渝(褪色),陛下就应少做几件。” “当年,世宗皇帝穿衣,从不崇华奢,每穿一袍,直到破旧才会更换。而先帝则是总换新袍。臣希望,陛下一定要以世宗皇帝为榜样,陛下节约一件衣服,民间便有几十名百姓有衣服穿,陛下要轻易丢弃一件衣服,便有几十名百姓会挨冻……” 张居正面色严肃,向小万历诉说了一番帝王应俭约的大道理。 这一刻,小万历的脸都快要黑了。 一旁的冯保也是一脸无奈,此计策乃是他出的。 他本以为张居正会夸赞皇帝俭约,哪曾想换来的是一大段的训斥。 不远处。 沈念差点儿没有笑出声来,依照张居正的性子,怎会因小万历衣服褪色就夸赞他。 这一刻,沈念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四季常服,不过八套。 其实嘉靖皇帝不算节俭。 他虽然穿衣不讲究,但宫中侍候他的人达数万人,外加在外修建宫殿,花的钱并不少。 但张居正对嘉靖皇帝甚是推崇,总是以其为范例训斥小万历。 小万历听完后,无奈而又恭敬地回复道:“元辅说得对,朕知晓了!” 当日黄昏,翰林院编修厅内。 沈念拿着起居注册,一边笑,一边在上面写道:上御文华殿讲读。上举御袍以示辅臣居正等,曰:此袍何色?居正对曰:青邪?”上曰:紫也,服久而渝,遂疑于青耳……(见图)。 ……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然而官员无假日。 近黄昏。 放衙后,沈念从翰林院出,刚走到东长安街上,便听到一阵又一阵的喧闹声。 喧闹者,全是今日参加乡试的生员。 今日乃是乡试的最后一日,考完后,无数人都会通过各种方式释放自己的压力。 家中有钱且笃定自己必会高中者,大多会摆上一桌宴席,召集一众亲朋好友,大吃大喝一顿。 有人会前往花柳胡同,听曲寻欢;有人会将养鸟逗虫、泛湖钓鱼的爱好重新捡起来。 还有人会撰写自己的政事主张、治国之论,谋得一个参加重阳百家议政的机会。 当然,也有贫穷者。 考完后,第二天就去当了代书先生或算卦先生。 所谓穷秀才、富举人,就是乡试这道坎。 只要能成为举人,便立马有商人过来出谋划策,如何买田放债,如何合法合规赚大钱。 甚至还有一些商人会免费资助举人,待其有了官职后,便可去其任所,依靠他的权势,再将钱赚回来。 近几日,注定是这群生员的狂欢日。 压抑了太久的他们,定然会游走于京师的各种茶馆酒楼、烟花柳巷,甚至留下一篇篇关于才子佳人的诗文。 …… 八月十六日,常朝结束,开始日讲。 近午时,文华殿侧殿。 小万历批阅奏章,不时唤官员奏对。 作为起居注官的沈念,正在奉张居正之命检查小万历的功课。 “砰!” 就在这时。 小万历突然朝着御案上拍了一下,然后朝着冯保道:“召三位阁老同时入内!” 沈念被吓了一跳,小万历这种表情,显然是发生了大事。 很快。 在隔壁暂歇的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便快步走了进来。 小万历将一份奏疏递给冯保,道:“三位阁老先看一看此奏疏。” 顿时,冯保先将奏疏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看完后,面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吕调阳看完后,直接跪在地上,高呼道:“陛下,臣教子不严,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张四维看完后,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沈念不由得有些发愣,到底发生了何事,竟引得三位阁老的面色如此严肃,且令吕调阳跪在地上称教子不严。 小万历气愤地说道:“这还是朝廷选出来的生员吗?这些人,还不曾是举子呢,竟然……竟然……敢园林豪饮,群聚狎妓,饮茶用银镶瓯,行酒用镀金杯,菜肴百种,佣人五十,并且……并且竟还有教坊司的歌伎出现?我大明天下,还有礼法吗?还有王法吗?” 沈念听到这些,顿时明白发生何事了。 定然是一些参加乡试的生员,为庆贺乡试结束,举办了一场豪奢香艳、僭越礼制的宴会。 沈念听到园林豪饮、群居狎妓,使金用银、菜肴百种,佣人五十时,并不曾感到惊讶。 作为一个江南人,他知晓一些生员考试后除了招引扬州瘦马外,甚至还有“以顽童为乐”的恶习。 这是令沈念感到相当恶心的。 这几日,小万历正觉得俭约之名困着他不能尽孝,如今京师发生此等事情,他自然暴怒。 最让他气愤的是,私人酒宴,竟然有教坊司歌伎的参与。 要知,教坊司歌伎隶属礼部。 没有礼部相关官员签字,即使官员的公宴使用教坊司乐伎都是违背法令的。 参会的举人没有这个权力,定然是有公人参与。 沈念又联想到吕调阳所言的教子不严,大概是吕调阳的儿子吕兴周也参与其中了。 他三年前已是举人,大概率是被邀请去的。 据沈念了解,吕兴周向来以敦实著称,嗜爱诗书,不喜花柳之事。 他与吕兴周也有过几面之缘。 依照对方的性格与才智,实在不应会来这种宴会,更不可能动用其父亲的权力违规令教坊司歌伎前往私人宴会表演。 这时,张居正缓步走出。 “陛下,生员宴饮之举,伤风败俗,必须严查。不过,当下也只是礼科都给事中李戴的个人之言,还未有证据证明吕阁老之子身在其中,有违背礼制之举,臣建议吕阁老应正常在内阁处理公事,此事交于礼部、刑部、锦衣卫联查,待查出结果后在论过错。” 小万历点了点头,道:“就依元辅之言。” 当即,日讲结束,大家便都退下了。 …… 午后,沈念刚入翰林院编修厅,便看到一张民间小报,上面竟然还有一副画。 画作名为:《张园举子醉酒图》。(示例图·丐版) 张园,即京师郊外的一座园林,京师内的达官贵人的大型宴席基本都在那里举办。 画作中。 一个个身穿薄衫、甚至光着膀子的书生士子,举杯饮酒,一个个身穿窄褙长裙的女妓穿插其中。 桌案上,珍馐美味,应有尽有。 若让天下百姓看到即将成为他们父母官的准举子们,都是这份德行,那恐怕对朝廷的恨意还要增加几分。 哪里的百姓都不愿要这种父母官! 此外,小报上还称,这不仅仅是三十多名“举子”的聚会,其间还有诸多商贾的参与,彼此甚至已开始商讨起日后的官商协作之事。 这番言论,引得民间百姓议论纷纷。 有人甚至高呼:当下生员,鲜有致君尧舜之志,做官皆为敛财,皆为享乐。 令沈念感到奇怪的是:昨晚发生之事,今日午时,便传遍了京师的角角落落,比朝廷的公文还要快,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些举子或准举子们,都是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隐私的重要性,不可能不知被人爆出狎妓对未来仕途的影响。 怎么会被人曝光的如此详细,甚至连画作都暴露了出来。 这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可能是与这些举子过不去,也可能只为显摆此等场面的豪奢。 与此同时。 内阁次辅吕调阳呈递奏疏,泣泪请辞。 这次是真辞,非常果决地请辞,其在内阁哭的连张居正都劝不住。 吕调阳是一位非常传统的士大夫,身居高位,而能守清贫,讲学之时,一直强调先德后艺。 他对子女的教育也是如此,没想到向来敦实的儿子也会卷入这种事情中。 小万历自然不可能准许他致仕,当下的内阁,还缺不了吕调阳。 近黄昏,放衙后。 沈念刚走出翰林院,便发现远处有一个灰色长衫打扮的男子高喊道:“沈编修,能否一叙,我有重要事情要向您汇禀。” 沈念仔细一看,竟然是临川汤显祖。 ------------ 第0095章:“未雨绸缪”张四维,火眼金睛沈子珩 日近黄昏。 翰林院东南侧,玉河桥旁的一座茶馆雅间内。 沈念与汤显祖相对而坐。 汤显祖从怀中拿出一叠民间小报,摆在桌面上。 沈念低头一看。 发现全是关于中秋夜生员与举子在张园豪奢聚饮的内容。 汤显祖开口道:“沈编修,张园酒宴之事,一日之间,传遍京城,学生发现这些街头小报的内容都刻意突出了两点。” “其一,刻意撰写了一众生员举子与商人聚坐,认乡谊、谈姻亲、彼此结势的内容。” “其二,皆指向张园酒宴的组织者是吕次辅的大公子吕兴周,称他依靠父权,命人从演乐胡同召来了教坊司歌伎。” “刻意突出的这两点,前者古怪,后者存疑。” 汤显祖与沈念同龄,然前者是举人,后者是翰林官兼日讲官,外加汤显祖还在读书,故而在沈念面前自称学生。 沈念拿起小报,认真翻阅着一看,发现大多小报还真是刻意指向这两点。 第一点古怪,沈念能够理解。 小报的受众是京师百姓。 百姓们爱看的是酒宴的奢华情况,比如:有多少菜肴点心、有多少香茶美酒、有多少貌美歌伎,而非生员举子与商人的互动。 着重突出后者,极有可能是会得罪人的。 京师里的小报作坊以赚钱为要,不可能将抨击官商勾结作为重点。 即使抨击,也不会如此直白。 “第一点古怪,我倒能理解,你称第二点存疑,是何缘由?莫非中秋夜你也在张园?”沈念问道。 “学生怎会去那种地方!” 汤显祖挺直身子,继续道:“八月十二日晚,约戌正时分,学生在鼓楼街旁的清茶坊饮茶,突然听到隔壁屏风后有两人对话。一人称:吕家大公子最喜雅乐,可用此理由将其带到张园;另一人称:维师(吕兴周字维师)素来不爱这种场合,恐怕不会来;那人又称:只要你将其带到张园,明年……后面的话语,那人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就听不明白了!” “当时,我并未在意,只以为是文人聚会,想要寻吕家大公子撑门面。但今日看过小报,我才知晓,这可能是个圈套,若我所听为实,吕家大公子吕兴周便不可能是张园酒宴的组织者,更不可能召教坊司歌伎去私家宴席助兴。” 沈念听后,倒吸一口凉气。 此事或许针对的不是吕兴周,而是吕调阳。 若吕兴周借父权召教坊司歌伎的罪名落实,即使吕调阳不主动请辞,也会有一众科道言官弹劾他,令他请辞。 当朝,对官员的要求,向来都是德高于一切。 “你可见到屏风后说话二人的容貌?”沈念问道。 “未曾见到。”汤显祖摇了摇头,然后又拿出一张纸,说道:“此乃我听到的所有内容,已签字确认,学生可对今日之言负责。” 沈念看向汤显祖。 “此事涉及当朝次辅长子的清白,你为何不将此消息汇禀刑部或锦衣卫,更或者直接前往吕阁老府上汇禀,却来找我一个翰林官?” 汤显祖有举人身份,是有资格进入刑部或锦衣卫汇禀案情的。 汤显祖无奈一笑。 “明年初,我将参加春闱会考,此时去吕次辅府上,显得我有巴结高官之嫌,我不愿别人说闲话。至于刑部或锦衣卫,我信不过,他们可能也不会相信我这番话。” “你就信得我?”沈念反问道。 他与汤显祖除了见过几面外,并无其它交集。 汤显祖道:“学生相信,一位能说服朝廷施行百家议政的官员,心一定是善的,一定是为天下黎民着想的。” 沈念老脸一红。 “此事就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将此消息交到最适合之人手中。” “学生告辞!” 汤显祖起身,朝着沈念躬身拱手,然后便快步离开了。 …… 片刻后。 沈念坐上马车,行在回家的路上。 他认真思索着,到底是何人想要吕调阳致仕,到底是何人欲将此事变成一场官商结势、以权谋私的丑闻。 …… 翌日,近午时,日讲间隙。 小万历开始批阅奏疏。 冯保站于左侧批红,沈念站于右侧记录起居。 随即。 张居正、张四维二位阁臣与礼部尚书马自强、刑部侍郎王宗沐、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走了进来。 紧接着。 刑部侍郎王宗沐开始向小万历汇禀中秋夜生员举子宴饮之事。 “陛下,经过详细调查,礼科都给事中李戴所奏,皆为实情。中秋夜参与张园酒宴者,共计五十人,涉及参与顺天府乡试的生员二十八人,有举人功名者九人,商人十三人。” “此次酒宴的组织者是京师丝绸商李文来与生员封永。李文来出钱租下张园,负责组织商人;封永负责邀请一众举子、生员。” “二人交待,他们是奉吕次辅长子吕兴周之意做事,后者举办此宴的目的是:欲在入仕前,结交一群志同道合之友。” “商人们与生员举子们前来参加酒宴也是冲着吕次辅长子吕兴周而来,李文来出钱五百两贿赂了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并称是……是吕次辅长子吕兴周之意,然后许三娘才派遣了三十名歌伎前往张园,五更天方回演乐胡同。” “臣审问了一众生员、举子们,他们皆称不知陪侍的歌伎是教坊司官伎,有多人在张园见过吕兴周,但大多称不知他是吕次辅的儿子。” “然而,根据吕兴周交待,他是听说张园有《梅花操》、《将军令》、《渔樵问答》等琴曲才来到张园,并非幕后组织者,他见到张园满是歌伎、乐曲甚艳后,停留不到半个时辰便离去了,称不知教坊司歌伎之事,与丝绸商李文来和生员封永更是首次见面……” “将此事传出去者,乃是一名叫做孙显的生员,他称只是为了向朋友炫耀,没想到此事意外传播了出去,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 …… 王宗沐缓了缓,又接着说道:“臣推断,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二人与吕兴周定然有一方说了假话。” “臣推测,此事大概有两种可能。” “其一,此事是由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主谋,假借次辅长子吕兴周之名,骗了一众商人与生员举子,骗了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目的是为了通过此酒宴,寻找靠山、结识商人,谋取私利,但没想到此事第二日就传开了。举子、生员们因惧怕得罪吕次辅,故而称什么都不知道。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为了减罪,故而将主谋之名推在吕兴周身上。” “其二,此事由吕兴周主谋,其目的就是为了在入仕之前,结交一群志同道合之友。出事之后,吕兴周便声称自己被骗到了张园,将罪名全部推到了丝绸商李文来和生员封永的头上。” 说罢,王宗沐便退到了一边。 小万历微微撇嘴,道:“查了一夜,你就为朕查出了两种可能?是让朕替你查吗?” “噗通!” 王宗沐连忙跪在地上,道:“陛下,臣知晓陛下关心此事,故而特来汇禀进度,此案仍在调查中,有些地方还需陛下明示。” “需要朕明示?” 就在小万历疑惑时,张四维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第一种可能性较大,臣见过吕阁老长子,其绝非豪奢爱色之人,应该是被人利用了!” 听到此话,小万历不由得一愣,然后瞬间明白了。 沈念与冯保也都明白了此话之意。 根据王宗沐这番讲述,明眼人一琢磨就是第二种可能性较大。 因为一个商人、一个生员,若假借次辅长子的身份,将一众生员、举子,还有教坊司的左司乐都骗了,难度甚大。 大家都不是傻子。 不可能就听一句“内阁次辅长子吕兴周组织了一场酒宴,你来不来”,便连调查都不调查,就来参加宴会了。 特别是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 她作为教坊司的乐官,很清楚让官伎在私人宴席上表演是什么罪过,性质严重,是要被充军流放的。 她为了五百两银子冒这个险,有些不值。 并且她不可能听对方一言,就对酒宴的组织者是吕兴周深信不疑。 张四维声称“第一种可能性大”,不是他想不到这些,而是在为吕调阳开脱。 此案若接着查下去,查实吕兴周倚仗父权,令官伎在私人宴席上表演,吕调阳必然会被重罚。 这种教子不严罪,足以令吕调阳致仕,甚至晚节不保。 明白过来的小万历想了想,看向张居正,道:“元辅,你以为此事应如何查?” 沈念眉头一皱。 他猜测,张居正定要说以大局为重。 因为当下的内阁离不开吕调阳。 虽然可选六部尚书补进内阁,但六部尚书的空缺还要寻人来补,易影响新政。 自正德朝以来,大明朝的内阁阁臣都是不会轻易调换的。 张居正大步走出,拱手道:“臣以为,应以大局为重。” 在国事面前,张居正向来都是一个懂得变通之人。 只要为了新政,他可以对许多违背大明律的事情,视而不见。 这一刻,沈念眉头紧锁。 此刻的他若拿出汤显祖写下的证据,恐怕已无大用,此证据太单薄,不足以证明吕兴周的清白。 一旦查出吕兴周有问题,内阁就要缺一根顶梁柱了。 外加吕调阳一心想要请辞,小万历与张居正都不愿此等情况出现。 小万历微微点头,道:“对,应以大局为重。” 听到此话,李宗沐立即拱手道:“臣知晓该如何做了!” 王宗沐若让吕兴周无罪,方法甚多。 比如:可称张园内的官伎实为教坊司刚刚脱籍的歌伎,已与教坊司无关;然后称此事乃是丝绸商李文来与生员封永共同谋划,将大事化下,最后将参与的举人、生员、商人全都训斥一番,此事也就结束了。 就在大家都以为此事将盖棺定论之时,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马自强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此案不可如此办。吕阁老向来清廉持正,其子吕兴周也未有过恶名,不可能做如此奢靡之事。若搪塞过去,将大事化小,反而坐实了吕兴周倚仗父权召官伎去私宴之罪名。” “这只会使得吕阁老名声受污,臣建议,一查到底,还他们清白!” 听到此话。 张四维率先开口道:“马尚书,此处并无外人,我就直言了!” “我也相信吕阁老,相信他的儿子,但此事若真查出是吕兴周的主谋怎么办?即使是别人借他之名召来了官伎,科道言官必会弹劾,吕阁老仍会请辞。吕阁老若致仕,内阁怎么办?朝廷怎么办?孰轻孰重,你掂量掂量!” “无须掂量,国法高于一切,必须一视同仁!”马自强说道。 马自强与张四维乃是儿女亲家,不过二人私人关系一般,在政事上有很多分歧,也总是辩论吵架。 此刻,张居正没有说话。 他没说话,其实是默许了张四维的话语。 这时。 沈念见有马自强站在了最前面,当即迅速出列。 “陛下,臣亦赞同马学士之言,依照吕阁老的脾性,若知陛下为了吕阁老留阁,故意偏袒他的儿子,恐怕……恐怕不会认为这是皇家的恩惠,而是将其当作仕途的一个污点,若因此晚节不保,吕阁老可能不仅仅会致仕,有可能……可能会想不开!” 听到“想不开”三个字,张居正轻捋胡须的动作停了下来。 若真以“大局为重”的结果反向调查此案,吕调阳知晓后,还真有可能想不开。 “沈念,莫胡说八道,吕阁老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 “为了内阁,为了朝政,必须要以大局为重。当下的京师,官员商人应酬者甚多,已成世风,宴中携妓,比比皆是,若严惩此种情况,那民间街头的其他豪奢宴饮,要不要控制?要不要严惩?朝廷哪有那么多精力!”张四维高声道。 听到此话,沈念明显一愣。 他突然意识到今日的张四维表现有些活跃。 平日议政,有皇帝和张居正在的场合,他说的最多的话都是:臣附议。 并且,吕调阳致仕,其实会使得他的地位提升。 在沈念心里,张四维并不是那种大公无私、一心为朝廷计的官员。 这一刻。 沈念脑海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有没有可能,此事的幕后主使者是张四维? 张四维筹划此事。 不是为了使得吕调阳致仕,而是为了小万历与张居正说出破例的五个字:以大局为重! 他笃定。 吕调阳之子涉嫌勾结商人,涉嫌滥用公权,张居正会以大局为重将大事化小,避免吕调阳致仕。 此先例一开。 待来日海瑞调查出山西官商勾结之事,查到他,张居正也应以大局为重,对其网开一面。 不然他完全可以旧事重提。 他谋划此局,且积极地将吕调阳留在内阁,其实是为了保住他日后的阁臣之位。 张四维预料到张居正会道出“以大局为重”,只是没想到马自强会如此较真。 突然间,沈念感觉此事一下子就顺畅了。 依照张四维的权力,是能够命人轻易调动教坊司的,是能够抓住一名商人和一名生员的把柄,让他们不惜被流放,也愿为张四维做事的…… 还有那个劝吕兴周去张园的生员,张四维很有可能命人许诺,让他明年春闱榜上有名,故而他才敢如此欺骗吕兴周。 沈念缓了缓,将汤显祖的纸条从怀里拿了出来。 他不能让张四维的诡计得逞。 不能让海瑞查出一堆罪证后,小万历与张居正为了新政,为了张四维在内阁的政事能力,轻飘飘地说上一句:以大局为重。 有些事情,开了坏头,就会一直坏下去,再无回寰余地。 ------------ 第0096章: 赌一把!沈念:我想动一动张四维阁老 文华殿内。 小万历与张居正等五名官员见沈念突然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不由得都有些疑惑。 沈念躬身拱手道:“陛下,昨日举子汤显祖寻到臣,提供了一条疑似关于吕阁老长子吕兴周的情报,请陛下过目。” 当即,冯保将纸条呈递到了小万历面前。 小万历看完后,纸条又分别在张居正、张四维、马自强、王宗沐、曹威五人的手上过了一遍。 “莫非……莫非此事真有隐情?有人想要陷害吕兴周,进而逼迫吕阁老致仕或是假借吕兴周之名,进行名利交换?”小万历说道。 此刻。 沈念一直盯着张四维,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张四维看到纸条上的内容后,面部表情并无太大变化,不过却拽了拽官袖,抚平了上面的褶皱。 此乃紧张或恐慌时的下意识动作。 有了这张纸条,马自强更有自信,再次拱手道:“陛下,臣相信吕兴周是被人冤枉的,恳请将此案一查到底!” 这时。 刑部左侍郎王宗沐拱手道:“陛下,臣有一个疑问想要问询沈编修。” “问!”小万历直接了当地说道。 “沈编修,本官对举子汤显祖有所了解,此人向来不愿与权贵交往,与你似乎也算不得相识,他有此证据,凭着举人身份,完全可以来刑部汇禀,为何找你?” 沈念面色平静地说道:“我也问过汤显祖,他称,缘由有二:其一,此证据乃是他意外听到,真伪未辩,不敢贸然交于官府;其二,此事可能涉及到京师某些官员,他担心消息外泄。” 沈念已说得非常委婉。 所谓“消息外泄”,其实就是不相信刑部,认为刑部官员有官官相护、提前销毁证据的可能。 “不相信刑部而相信与他并不算相识的翰林编修,这个解释还真是奇怪!”王宗沐皱着眉头,不能理解。 他是在质疑此纸条内容的真实性。 听到此话。 一旁的马自强直接道:“王侍郎,没有什么奇怪的,你若能提出百家议政之策,京师如汤显祖这类的读书人也会尊崇你,愿将心里话告诉你!” 马自强说话很直接,但却又令人无法反驳。 此乃实情。 王宗沐显然没有意识到沈念提出百家议政之策的含金量,也高估了刑部在广大读书人心中的地位。 “臣无异议了!”王宗沐朝着小万历微微拱手,退到了一旁。 这一刻。 沈念突然觉得,这个王宗沐可能也有问题。 他与张四维虽没有过多来往。 但去年曾巡视山西,与刑部尚书王崇古乃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非同一般。 小万历看向张居正,道:“元辅,此事存疑,朕也担心吕阁老因此事的结果不明不白而想不开,不如便细查吧!” “臣无异议,臣恳请接下来的调查以锦衣卫为主。”张居正说道。 此事若涉及诬陷当朝阁臣,令锦衣卫来查自然是最合适的。 且六科言官有权力监视六部,却无权力监视锦衣卫。 由锦衣卫调查。 张园酒宴即使是吕兴周主使,小万历也还有可能将对吕调阳的牵连降到最低。 张居正思考问题,向来都是:以大局为重。 小万历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兼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 “曹指挥,此事便由锦衣卫主查,务必尽快调查出结果,结果出来后,第一时间向朕汇禀。” “臣遵命!”曹威拱手道。 此刻,沈念的注意力仍在张四维身上。 他观察张四维的表情与下意识的小动作,越来越笃定,张四维就是幕后的主使者。 但这一切都是沈念的推断。 此案要想牵连到张四维身上,非常困难,恐怕难以找到任何证据。 沈念目前还不能胡说。 他不得不佩服,张四维这一招非常老辣。 他今日表现积极,卖力为吕调阳说情,一方面是为促成“以大局为重”的发生,另一方面也为了排除自己的嫌疑。 谁都知晓,吕调阳致仕,次辅人选自然会是张四维。 其是最大受益者。 但张四维看出小万历与张居正一定会保下吕调阳,故而来了这么令人意外的一招。 他在为自己铺路。 为自己的家属亲眷犯错时,也能获得一个“以大局为重”的特权。 沈念预测。 这绝不会是张四维提前抵御海瑞冲击晋商、晋官的第一招,也不会是最后一招。 只是他这种招式,实在卑鄙了一些。 …… 午后,北镇抚司。 沈念与汤显祖来到衙署之中,向锦衣卫述说口供。 当下的沈念,也算是一名间接的证人。 汤显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之后。 曹威说道:“沈编修、汤举人,若此口供真实,那八月十二日晚,清茶坊对话的两个人,应该有一个是吕兴周的朋友,参加此次顺天府乡试的生员陈志。” “据吕兴周交待,那日规劝他前往张园欣赏雅乐的正是此人。不过陈志只称是与吕兴周一起去了张园,并不知有教坊司的乐伎,更不知是不是吕兴周举办了这场酒宴。” “若他能招供,供出与他对话的那个人,此案便有了突破口。” 曹威又看向汤显祖,问道:“汤举人,仅听声音,你可能辨别出来?” “可以,学生喜欢戏剧,对声音很敏感,只要他开口,便能辨别出来。”汤显祖非常笃定地说道。 …… 片刻后。 三人来到诏狱,走到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前。 关在里面的正是吕兴周的乐友,陈志。 千户周海看向陈志,瞪眼道:“陈志,再将你那日在张园饮宴的情况讲一遍。” “我……我已经讲三遍了,实在不想重复了……我……我……我讲!”陈志见周海一瞪眼,连忙改口。 诏狱与刑部可不一样。 刑部打人会给出一个理由,诏狱打人,连编出一个理由都不需要。 “中秋日,近黄昏,我与吕家大公子吕兴周一起,坐着马车去了张园,约大半个时辰后,我们刚到门口,丝绸商李文来与生员封永便热情迎接,他们似乎与吕大公子甚是熟识……” 不远处,汤显祖认真地听着。 不到半刻钟。 他便非常笃定地说道:“没错,这个就是说出‘维师(吕兴周字维师)素来不爱这种场合,恐怕不会来’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有错。” 曹威面带兴奋。 “好,不出今晚子时,本官绝对能让他将另外一个人招出来!” 随即。 曹威命千户周海将沈念与汤显祖送到了北镇抚司衙门外。 汤显祖朝着沈念拱手道:“沈编修,学生已完成任务,先行告辞了!” 说罢,汤显祖便离开了。 若是别的生员举子,巴不得与沈念多说几句话,拉近一下关系。 因为谁都知晓当下京师仕途前景最好的年轻官员便是沈念,若能与其交好,即使对明年的春闱无益处,也对日后的仕途大有裨益。 但汤显祖是个例外,他不愿与官员交往。 沈念望着汤显祖,喃喃道:“放心,有我在,你的仕途不会那么坎坷的。” …… 不多时。 沈念回到了翰林院编修厅。 他相信曹威一定能将另外一个人揪出来,但他也相信依照张四维的能力,定然不会让此事牵连到他。 此刻的沈念,正代入张四维的视角,思索着他面对汤显祖这条证据,将会如何处理。 “杀人灭口?不会,这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糕,唯一的方式,就是寻一只替罪羊,让此事尽快结束,对,寻一只合适的替罪羊!”沈念喃喃说道。 沈念知晓,或许凭借此事斗不倒张四维,但他不愿这类卑鄙的阴谋再次上演。 …… 入夜,张四维的府邸中。 张四维靠在躺椅上,面色阴沉。 他没想到自己精心规划的事情,竟因马自强的固执和沈念突如其来的一份证据,毁于一旦。 “这个沈念,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专心做个日讲官不行吗?出了两道良策,真将自己当作小阁老了,有朝一日,他若犯了错,老夫一定主张将他赶出京师!” 就在这时,张府的管家钱忠快步走了进来。 此刻的他,已知张园宴饮之事被人寻到了纰漏。 张四维看向他,道:“张园宴饮之事,用第二种方式快速处理吧,切记,处理干净一些!” “是,老爷!” “此次失败,因何而败,你可总结了教训?” 钱忠连忙道:“总结了!此次失败,全因此等私密之事不应为惜钱而在茶馆大堂中述说,会被有心人听了去。” 听到此话,张四维低头抓住一旁的茶杯,就朝着钱忠摔了过去。 “砰!” 茶杯在钱忠的脚下碎成了片。 张四维瞪眼道:“你的意思是随便找个包间就能说了吗?你要不是蒲州的旧人,我……我……早让你滚蛋了!” “谨慎!日后务必谨慎,任何话都不能随随便便说,特别是带有我的名字,明白吗?在没有得到我允许的情况下,不能以我的名义做任何事情!” “明白!明白!”钱忠跪在地上说道。 …… 日近子时,沈宅。 一直都没有睡着的沈念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旁的顾月儿也被惊醒。 “夫君,怎么了,是做噩梦了?”顾月儿关切地问道。 沈念摇了摇头,一边下床,一边说道:“月儿,你继续歇着,我与阿吉一起去北镇抚司一趟,然后我就直接上衙了!” “注意安全!”顾月儿对沈念的公事从不多问。 说罢,顾月儿也连忙起身为沈念穿衣。 片刻后。 阿吉赶着马车带着沈念出了门。 当下的京师,有宵禁制度。 在一更三点敲响暮鼓后到五更三点敲起晨钟前,是不准百姓在街道上行走的,若有违者,轻者笞刑,重者杖刑。 但沈念是官身。 只要持有牙牌,称有紧急公务,巡逻的官兵便会放行。 并且,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们绝对不敢拦截一个前往北镇抚司的官员。 很快。 沈念就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北镇抚司,向门前锦衣卫称有急事要见曹威。 而此刻。 曹威刚审出与陈志对话的那个人,已命锦衣卫去缉拿。 他正准备小憩片刻,突然听属下来报翰林编修沈念求见,洗把脸,连忙走了出去。 半夜三更,那定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稍倾。 沈念来到了曹威接待官员的偏厅。 沈念焦急地问道:“曹指挥,不知陈志可供出与他对话之人?” “供出来了,乃是城北陈家书籍铺的掌柜,名为陈正远,其子名为陈信,乃本届生员,不过未曾参加张园酒宴。” “我已经命人去抓这对父子了,预计半个时辰就能回来,之后我再细审一番,明早应该就能交差。” “你半夜三更来北镇抚司可是有要事?”曹威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沈念一脸认真地说道:“我……我怀疑此事的主谋是张四维张阁老。” “什么?是谁?” 听到此话,曹威睡意全消,瞬间站起身来。 “沈念,不可胡言!” “任何官员向锦衣卫所言,本官都是要上报的,我还未曾向陈家父子问话,你就怀疑是张阁老主谋,可有证据?” 沈念道:“我猜测,陈家这对父子被审后一定会将此事揽在自己身上,陈父定会称是假借吕阁老父子的名头,举行酒宴,以此达到结交商人、生员、举子的目的,绝不会承认是为了逼迫吕阁老致仕。而在这对父子招认后,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也会招认,称他们嫁祸吕兴周,全是陈父指使,将罪过全都放在陈正远身上……” 曹威听完后,不由得一愣。 “当下,此事最有可能的情况不就是这个样子吗?如此不就能还吕兴周清白了吗?这又与张四维阁老有何关系?” “若张阁老为了做次辅而设计陷害吕兴周、毁吕次辅之名,何必在陛下面前一直为吕阁老求情,希望此事由大化小呢?” 曹威的想法,正是大多数人的正常反应。 沈念摇了摇头。 当即将心中的猜想,即张四维为了日后减轻海瑞对晋商、晋官的冲击,根据对小万历与张居正的了解,设下了这条“以大局为重”的谋略,全部讲了出来。 曹威听得一愣一愣的。 “沈念,你……你太疯狂了,你将事情想的太复杂了,这都是你的猜想,你有证据吗?” “今晚,我就是来找证据了!”沈念说道。 “从民间小报的内容来看,从张园酒宴造成的动静来看,此事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意外泄露。钱财不足以使得书籍铺掌柜陈正远、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生员陈志、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犯下此等过错,但权力可以。” “不出意外,张四维阁老便是明年春闱的主考官,他能使得陈正远的儿子、生员陈志、生员封永榜上有名,他能轻易地驱使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张四维阁老的嫌疑比任何人都大!” …… 曹威微微摇头。 “沈念,你回去吧!此案与你无关,本官不愿大半夜陪你胡闹!” “无凭无据,诋毁当朝阁老,你让我明日如何向陛下汇禀?即使有此可能,你觉得这些人敢说出张四维阁老是主谋吗,他们不说,乃是轻罪,若言而无证,那就是死罪!” “你莫以为陛下宠幸你,首辅器重你,便肆意妄为,诋毁阁老之罪,足以将你以前的功劳全部抵消,我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你回去吧!” 沈念一脸严肃。 “曹指挥使,此事若只是有人假借吕阁老父子之名,招引商人、生员、举子聚会,我不会半夜跑到北镇抚司。” “若真如我所言,张阁老是为了对抗海御史的调查,他必然还会有更多手段,必将防不胜防。晋官、晋商,关系着我朝边境军事、关系着我朝北方的商贸,必须要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能令此种阴谋充斥于朝堂中!” “曹指挥使,此时,该是以大局为重了!若出了事情,我来担着!”沈念甚是激动地说道。 曹威挠了挠后脑勺,脸上露出一抹为难的表情。 “就算依你之言,接下来该如何查,这些人即使是被张阁老驱使,也不可能供出他的。” “我都想好了,以诈术求供!” “谲审?不行,不行!《大明律》有规定,断案须以证据为凭,不可以诈术求供!” 诈供,又称谲审,是一种非常规的查案手段,若造成冤假错案,审案者将会遭到重惩。 沈念看向曹威。 “不可谲审,是《大明律》对三法司的限制,锦衣卫审理诏狱案,皇权特许,可以诈供,我们是为了真相而诈,为了大明北方的安定与商贸繁荣而诈,陛下绝对不会惩罚我们的!” “曹指挥,你今日若拒此事,这辈子,你可能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锦衣卫指挥,然而你若做了此事,没准儿以后的史书上,会有你单独的一页,且全是夸赞之语,为了大明……” “如何诈?”曹威犹豫了片刻后,问道。 沈念听到此话,不由得长呼一口气,与曹威仔细说了起来。 在路上,沈念已经想好了诈供之策,处理这种事情,唯有诈供可用。 曹威听完后,依旧是眉头紧皱。 “就算诈出来,这也不算是证据确凿啊!依旧还是张四维阁老有重大嫌疑,我们还是没有实证啊!” “我们只需要将我们诈出来的结果上报皆可,陛下与张首辅必然会有明断!” 曹威面色犹豫,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 一名锦衣卫快速跑了过来,道:“指挥使大人,我们将陈家父子抓来了,要立即审吗?” 曹威想了想。 “稍后,我亲自去审!” 沈念看向曹威,道:“曹指挥,要不先审着,你先听一听我的猜想对不对,然后再确定要不要诈供?” 曹威点了点头,大步朝外走去。 ------------ 第0097章:诈供诈出凤磐公,张居正的用人之道 北镇抚司诏狱,刑讯牢房内。 当锦衣卫将刑讯逼供过的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以及奄奄一息的生员陈志拖到陈家书籍铺掌柜陈正远与其子陈信面前后。 陈正远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我招!我招!张园酒宴是我……我与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共同谋划的。” “我是主谋,但此事与吾儿无关,与吾儿无关!”年近五十岁的陈正远双手撑地,由瘫坐状变成了下跪状。 其子陈信惊恐地跪在陈正远旁边,一脸迷惘。 随即。 李文来等人又被拖拽了出去,单独审问。 曹威看向陈正远,问道:“说一说吧,你是如何谋划的?” “指挥大人,能否……能否先让我儿在外面待着,他……他与此事无关。” 曹威看向陈信。 后者吓得浑身颤抖,胯下已是一片湿。 他摆了摆手,命两名锦衣卫将陈信架了出去。 “一字一句,皆记录在案!”曹威朝着一旁负责记录供词的锦衣卫说道。 陈正远缓了缓,说道:“生员陈志经常来我店内购买笔墨书籍,我与他相熟后,他称与吕次辅的儿子交好,二人经常交流乐道,然后我便生出一个谋财之策,欲假借吕次辅长公子之名,举办一次生员、举人与商人相互结识的宴会。” “随后,我找来了熟人,丝绸商李文来和生员封永。” “我们一拍即合,二人打着吕次辅长公子的名号,邀请商人、生员、举人聚会,我……我让生员陈志去骗吕次辅的长公子前往张园,事后许诺给他五百两白银。” “我与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就相当于牵线搭桥的居间人,事后,商人、生员、举子们有合作,我们也能得到好处,另外,封永承诺将会介绍更多朋友来我的书籍铺捧场。” “我知晓吕次辅长公子向来深入简出,假借他的名声,他也不一定会知晓,即使知晓了,他也不愿将此等真假难辨的事情扩大化,毕竟他也去了张园,故而不惧后续有麻烦。” “至于……至于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她曾是……是我的外室,再加上我是用吕次辅张公子的名义请她帮忙,又给了她五百两,她自然不会拒绝此事。” …… 曹威微微皱眉,问道:“张园宴会中,举子生员与商人们认乡谊、谈姻亲,乃是士商结交的大好时机,为何你未去?你儿子也未去?” “我……我……不喜那种场合,不愿抛头露面,至于我儿子,他……他没准儿很快就是举人了,来年还有可能是进士,我……我不愿让他去那种肮脏之地,我举办这种酒宴,只是为了赚钱!” “哼!一边嫌那种地方脏,一边又伸手挣脏钱,你不脏吗?” “指挥大人,京师之内,为官员与商人牵线搭桥的居间人非常多,您……您不能只查我一个啊,我假借吕次辅长公子之名,确实有罪,但那些达官贵人也在做此等事情,是不是也应重惩他们?” “这不是你应考虑的!” 曹威说罢,离开刑讯牢房,来到了隔壁屋内。 屋内,沈念朝着曹威摊了摊手,示意陈正远的招供,与他预料的一模一样。 片刻后。 锦衣卫千户周海走了进来。 他将刚才审讯丝绸商李文来、生员封永、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所得的供词拿了过来。 周海道:“李文来、封永、许三娘三人皆已认罪,他们之前没有供出陈正远,是因将此事栽赃到吕兴周身上,他们罪轻,若供出陈正远,他们便也成了主谋之一。这几人的证词合情合理,能够互证,没有丝毫漏洞。” 曹威看过一遍后,将陈正远的供词与这五人的供词放到了一起。 若无沈念夜半来北镇抚司说的一番话。 此案到此基本就能结案了。 吕兴周洗去嫌疑,吕阁老也重回内阁,北镇抚司也会得到皇帝的褒奖。 近乎完美。 但是—— 曹威细细一想,越想越觉得沈念的猜想可能是正确的。 这几人招认的太顺利了,就像提前商量过一般。 李文来、封永、许三娘先是共同诬陷吕兴周,然后在锦衣卫抓到陈正远后,又一起称主谋是陈正远,供词细节太一致了。 依照常理。 李文来与封永在张园组织晚宴应有主次之分,二人为了减罪,应互相推脱责任,互称对方是第二主谋。 但却没有。 二人就像提前得知了陈正远的供词一般,后者招供出什么,他们紧接着就招供出了什么。 此刻的曹威,也被点燃起了好奇心。 且他被沈念那道“在史册上单留一页”的说辞所吸引。 他想了想,看向沈念,道:“还是诈一诈吧!” 沈念看向曹威,笑着道:“若诈不出来,我愿承担所有责任!” “不!若诈不出来,咱们就当此事未曾发生过,我将这份供词交上去就是!”曹威望着桌上的供词,斩钉截铁地说道。 …… 近三更天,诏狱内。 一片昏暗。 不时有老鼠在枯草中钻来钻去,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 陈正远蜷缩在角落里,非常疲累,但根本睡不着。 但凡入诏狱的,第一夜鲜有人能睡得着。 就在这时,牢门突然开了。 一名锦衣卫快步走到陈正远的面前,还有一名锦衣卫站在门口。 “你……你……你是谁?你……你要干什么?”陈正远声音颤抖地说道。 锦衣卫蹲在他的面前,压低声音说道:“我要你立即翻供,称是吕阁老派人威胁你家人性命,你才承认自己是张园酒宴的主谋,陷害了吕兴周。而那个威胁你的人,是一名锦衣卫,就是此刻站在牢门外的人,你指认他就行,其余事情不用管,自有人为你减罪。” 此名锦衣卫说完后,另外一名锦衣卫扭过脸看向陈正远。 陈正远抬头望去,只能看到此名锦衣卫的身形,完全看不清样貌。 “你……你在说什么,我……我根本就听不懂。”陈正远说道。 “事成之后,可保你儿子入馆成为庶吉士,若此事不成,你们父子就等着流放吧!” 说罢,两名锦衣卫便快速离开了。 此刻,陈正远一脸懵,不知这两名锦衣卫到底是不是自己人。 与此同时。 曹威与沈念站在诏狱内的一处拐角,等待着陈正远喊冤。 刚才两名锦衣卫的表演,便是沈念的诈供之策。 诈供。 话不能多,但必须要击中要害。 陈正远对他这个儿子寄望甚高,但陈信考中进士的可能性并不大。 沈念笃定。 张四维能让陈正远冒着被流放的风险做事,必然给予其非同一般的承诺。 这个承诺大概率就是:让陈信通过秋闱乡试,在明年春闱也必将榜上有名。 唯有这种承诺,才能使得陈正远甘做替罪羊。 而比春闱榜上有名,更具诱惑力的,便是入馆成为一名庶吉士。 沈念让两名锦衣卫说话营造出紧张的氛围,让另一名锦衣卫没有露脸而只露出身形,都是为了令陈正远跳入圈套。 有些表现,越模糊,越让人深信不疑;有些话语,只说一半,更能令人脑补出更合理的结果。 …… 这一刻。 陈正远的大脑飞快运转着。 他在猜想刚才锦衣卫之言到底是否为真。 “应该是真的。不然谁能想到我的背后是凤磐公(张四维)他老人家,谁又能知凤磐公答应吾儿高中进士,我若不按照凤磐公之意,恐怕一切承诺都不会兑现!” 陈正远很快就确认锦衣卫之言为真。 一方面是他认为不可能有外人能知晓凤磐公承诺令其子高中进士。 另一方面是“入馆成为庶吉士”的承诺,当朝除了皇帝外,只有四个人能做到,分别是:三大阁老与掌管翰林院的翰林学士马自强。 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都不会为他儿子承诺,但张四维正用得着他,完全能说出此话。 另外,这两名锦衣卫告知他时,甚是匆忙,若要故意诓骗他,不可能如此匆忙。 陈正远想明白之后,走到牢门处,双手放在门上,开始摇动。 哗啦!哗啦! 门上的锁链响起。 陈正远高声道:“草民冤枉啊!草民冤枉啊!” 当曹威与沈念听到这道喊声后,便知:诈供,成了! …… 约一刻钟后。 陈正远再次被带到了刑讯牢房。 此刻,审讯他的是锦衣卫千户周海。 “不是已经签字画押认罪了吗?怎么又喊冤了?”周海打着哈欠问道。 “草民……草民确实是冤枉的,是……是有人用我家人的性命威胁我,让我顶罪,我才……才这样说,我怕有人要杀我灭口,所以才喊冤。” “张园酒宴是吕次辅长公子吕兴周组织的,我……我……我只是他的一个手下。” “八月十二日在清茶坊是我告知陈志去骗吕兴周,但那是吕兴周让我说的,他非常谨慎,怕清名受损,但还是想去,故而由举办者变成了一个被人骗去的客人,这都是他的计策。” “他之所以举办张园宴席,是他觉得吕阁老即将致仕,他想提前与一些可能入仕的官员打好交道。” “当日此事泄露被百姓非议后,他寻人让我顶罪,称是我陷害他,我为了家人安全不得不从……” “就在今夜,还有一名锦衣卫在牢门外威胁我,称我若敢说出真相,便要了我全家人的命,我……我太害怕了,所以我要将真相都说出来!” …… 隔壁屋内,沈念与曹威听着陈正远的解释,不由露出一抹钦佩之色。 这样的人,不去茶馆说书实在太可惜了。 太能编了!实在太能编了! 虽然他的话语中仍有漏洞,但如此一翻供,又足以将吕阁老放在火上烤了。 陈正远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敢如此编下去。 周海问道:“刚才你说,就在今夜,便有锦衣卫威胁你,你可看清了那名锦衣卫的面貌?” “未曾看清面貌,不过身高应在七尺左右,身形偏瘦,我若是再见他,没准儿能认出来。” “进来!”周海大手一招,一名锦衣卫走了进来。 这名锦衣卫走到陈正远面前,摆出不久前在牢门前一样的动作。 “是不是此人?”周海问道。 这一刻,陈正远有些懵。 他心中想的是:莫非……莫非凤磐公将诏狱都控制了?只要自己认定此锦衣卫,此锦衣卫再朝着吕阁老攀咬,就能将其打倒了? 就在他准备点头时。 又一名锦衣卫走了进来,其压低了声音说道:“事成之后,可保你儿子入馆成为庶吉士,若此事不成,你们父子就等着流放吧!” 与刚才的声音一模一样。 顿时,陈正远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你们……你们竟然诈供?”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在梦游,你们……你们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陈正远开始装疯卖傻起来。 锦衣卫最擅长的就是对付这种装疯卖傻者。 两次拶指(木棍压指),两次夹棍(木棍压腿),外加两盆凉水,便让陈正远老实了下来。 …… 片刻后,曹威与沈念走了进来。 曹威大手一挥,除了留下周海记录供词外,屋内审讯者只剩下他与沈念。 “陈正远,交待吧,幕后指使你的人是谁?” 陈正远闭口不言。 沈念道:“你以为背后有大靠山,你儿子考中举人,考中进士就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明年的主考官还不一定是那位呢!” 听到此话,陈正远变得紧张起来。 虽然对方还未道出那位大人物,但他被指使的目的已被揭露出来。 曹威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狠。 “诏狱有一种刑罚,名为弹琵琶,就是将犯人按倒在地,用尖刀在肋骨间来回轻轻划动,如同弹拨琵琶一般。受此刑者,白骨尽脱,皮开肉绽,汗如雨下,但却很难死去……” 听到此话,沈念也是汗毛竖起。 曹威在他面前非常谦虚客气,但实际上,这位北镇抚司的镇抚使狠辣着呢! “你们……你们……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陈正远还是不准备招供。 曹威走到陈正远的面前。 “杀你无用,本官准备让你的儿子受一受刑!” “我……我儿子没有犯罪,他不知情,你……你凭什么要对他用刑!”一听到要对其儿子动刑,陈正远变得激动起来。 儿子是他的软肋。 也是他敢于陷害吕兴周的根本原因。 在他眼里,张四维比吕调阳更有前途且能助其子入仕,不然他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诬陷当朝次辅的长公子。 “这里是诏狱,本官想对谁动刑,就能对谁动刑!” 曹威高声道:“去,将陈信拉过来,大刑伺候!” 听到此话,陈正远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唉!” 他长叹一口气,说道:“是……是凤磐公的管家钱忠找我的,是他让我陷害吕次辅的长公子……” 陈正远将此事完完整整地叙述了出来。 一旁,周海一字不漏地全都记录下来。 …… 近五更天,曹威的面前出现了两份供词。 他清楚,凭着这样一份供词很难扳倒张四维。 但作为锦衣卫,其必须效忠皇帝,必须将所有查到的信息呈递到御前。 而此刻。 沈念已奔向翰林院,上午还有日讲,他必须要小憩一会儿,补补觉。 …… 日上三竿,阳光炽热。 文华殿内,日讲间隙。 小万历将张居正与沈念同时召入偏殿。 一旁还站着曹威与冯保。 小万历先是看了沈念一眼,然后看向张居正,道:“元辅,您先看看一看这两份供词。” 当即,张居正很认真地看了起来。 看完第一份供词后,他不由得长呼一口气,显然是在为吕兴周脱离嫌疑而高兴。 看完第二份供词后,张居正眉头紧皱,且面带一丝疑惑。 小万历扭脸看向沈念。 “沈编修,此事完全是由你主导,你再讲一讲吧!” “臣,遵命!”沈念拱手。 听到此话,张居正疑惑地看向沈念,不知沈念与此事有何关系。 随即。 沈念就将自己因怀疑此事乃是张四维对抗海瑞彻查晋商、晋官之计,然后夜半跑到北镇抚司诈供之事,全数讲了出来。 张居正听完后,开始不停捋胡须,陷入深思中。 沈念讲完后,重重拱手。 “陛下,臣有罪,此事不在臣的职责之内,臣擅自与曹指挥商量,并用边境军防、家国天下之理由诱使曹指挥诈供,臣有罪!” 小万历撇了撇嘴。 “为了证明一个猜想,大半夜跑去诏狱诈供,无视国法律令,若猜想为错,你就是大罪,至于如何惩罚你,暂且先不论。” 小万历看向张居正。 “元辅,张学士就在隔壁暖房,可要寻他来对质?他竟然揣测朕与元辅所想,妄想搞法不责众那一套,接下来还不知要将谁拉下水呢,此种方式,实在下作!” 小万历最恨的是张四维利用他对阁臣的优待,大做文章。 张居正想了想,大步走出。 “陛下,臣以为,此事应先按照第一份供词处理,还吕兴周清白,使得吕阁老重归内阁,暂不宜寻凤磐对质。” “第二份供词,不过只是牵连到张府管家钱忠,凤磐尚未参与,若令其出阁,有些罪重,但此事一旦公开,凤磐定然无法留阁。” “我大明边境,仍需要晋官与晋商,一些官员还只能由凤磐敲打,一些商贸,也还需要他去维系,臣建议,先以大局为重,不日海瑞即将抵京,待他查出晋商、晋官的问题,我们再视情况论罪。” “第二份供词,陛下先放起来即可,日后或许有大用!” 这就是张居正的用人之术。 他知张四维当下还有大用。 即使要将其废掉,也要将其身上的价值榨干。 小万历想了想,道:“那……那……就依元辅所言,接下来,朕要好好盯着这位张大学士了!” 张居正又道:“另外,臣建议,此事暂时不可告知吕阁老,不然内阁恐怕就要乱了。” 小万历点了点头。 吕调阳虽然一直都以好脾气著称,但若知张四维竟然这样为其做局,绝对能让张四维丢尽脸面。 这时,沈念张嘴欲言,但还是忍了回去。 他本想说张四维已不适合担任明年春闱的主考官,但细细一想,明年,另外两大阁老的儿子都将参加春闱,张四维不合适,那就只有马自强了。 他作为翰林官,举荐翰林学士马自强,不太合适。 他相信,不出意外,主考官就是马自强,到那时,张居正的儿子、吕调阳的儿子会不会榜上有名就不一定了,汤显祖会不会落榜也就不一定了。 马自强可不像张四维那样,做事喜欢搞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圆满局面,让大家都成为自己人。 ------------ 第0098章:百花齐放,群魔乱舞!百家议政诣阙者规 八月二十一日。 张园宴饮案,正式落下帷幕。 主犯陈家书籍铺掌柜陈正远因陷害当朝阁臣、假借阁臣之名私用官伎,被发边充军。 生员封永、生员陈志、生员陈信全被革除功名,三人今年的乡试成绩皆无效。 教坊司左司乐许三娘也被革去官职,罢黜为民,教坊司参与私宴的歌伎也都遭到惩罚。 至于那日参与宴饮的举子、生员,一律笞刑五十。 待他们为官时。 此事还将记录于脚色(即官员履历)之上,存封吏部,永不消除。 在一众日讲官长期灌输的“圣王以贤为宝,不以珠玉为宝”的理念下,外加皇帝大婚的筹备不断缩减预算,小万历对官员的奢靡之举,甚是厌恶。 他特意交待锦衣卫,彻查京师私下生活奢靡的官员,一旦发现有僭越礼制之举,严惩不贷。 与此同时。 内阁次辅吕调阳重回内阁,其还写了一封长信,感谢朝廷还其清白。 反观张四维,一切公务照旧。 根本没意识到小万历与张居正对他已经没有了往昔那般信任。 至于沈念与曹威。 前者有干预锦衣卫刑讯之罪,后者有未经圣谕恩准便诈供之过。 但由于此案的第二份供词被封存,二人的罪过也不便明示与惩戒。 小万历就惩罚二人抄写《大明律·刑律七·诈伪计一十二条》三遍,警告二人以后不可有假冒欺诈之行为。 对于这个惩罚,小万历特别得意。 他还特意模仿着张居正的语气朝着沈念说道:“卿当正襟危坐,腕须虚悬,肘宜微抬,每书一字,必思其理!” 这让沈念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他还是较为喜欢小万历在私下表现出的这种少年心性,不然总被压抑,故作老成,心理肯定会出问题。 …… 八月底。 天气转凉,京师变得越来越热闹。 因“百家议政”之事,一大批书生文人、民间野儒、道僧医卜等云聚京师。 这使得京师内的茶楼酒肆、客栈旅馆,日日都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就连文庙东侧集贤街上的那家茶汤老店。 都将数年来一直都是五文钱一碗的茶汤(高粱面、红糖、芝麻、沸水冲制)涨到了八文钱一碗。 各持学说的文人们,或在茶楼讲学,宣扬学说;或以民间小报为工具,用诗文传播学术立场;还有人在某个胡同的空地或者天桥,袖子一捋,不管人多人少,便讲了起来。 其中,最热闹的地方当属崇教坊内的国子监与文庙附近。 书生们汇聚一处。 有高喊着“人人君子”之说的,基本都是王阳明弟子、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追随者。 他们高喊着王艮的那首“一旦春来不自由,遍行天下壮皇州。有朝物化天人和,麟凤归来尧舜秋”来表达“身本”论和“百姓日用即道”思想,以及对尧舜时代的向往。 有高呼“不能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者,大多都是大狂人李贽的追随者。 这些人行事非常疯狂。 有甚者直接跑到青楼妓馆宣扬学说,甚至要收青楼女子为弟子,以此来表达男女平等之意。 …… 还有人高呼“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者,主张消除贫富差距,倡导平等与自由。 这显然是何心隐的信徒。 还有人高呼以仁治国,在地方大力推行乡约与讲学,强调道德自觉。 这显然是罗汝芳的弟子。 还有人维护儒家正统,但强调改革科举与官僚体系,反对权臣专政、反对宦官干政。 这俨然是奔着张居正去的,此乃文坛领袖王士贞的支持者。 还有佛家的因果教化、调和儒释之说,道家的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无为之治等等。 …… 各种学说,百花齐放。 这些人,有的理念契合,相见恨晚,恨不得当街就结拜为兄弟;有的因学说相悖,在大街上就能吵起来。 因朝廷默许在百家议政前,京师内言论自由。 故而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都是以劝诫为主,真有打架斗殴特别严重的,才会被送入大牢。 为博名利、浑水摸鱼的人也不少。 但在文人集聚的京师,若想滥竽充数,靠着奇言怪论出名,很快就会被人打倒。 此外,向来喜议政事的京师商人们也都参与其中。 为一些支持的文人,提供衣食住行,且将他们的主张学说印制成文集或小报,在民间传播。 …… 而此刻。 京师最忙碌的衙门当属翰林院。 张居正令翰林院拟定此次百家议政的规则以及筛选百家议政的人选。 礼部尚书、翰林学士马自强总领此事。 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沈一贯、沈念、赵用贤六人近段时间都以此事为先。 朝廷这方的议政官比较容易挑选,毕竟知根知底,将会从翰林院、国子监、六部六科、都察院筛选。 沈念预计。 张居正大概率会亲自上场议政,毕竟许多学派所围攻的都是:江陵柄政。 至于民间议政的人选。 翰林院众人商量后,决定先让他们自选,若人数过多,再进行二次筛选。 …… 八月二十四日,清晨。 经小万历与内阁同意后,翰林院张发布告:《百家议政诣阙者规》。 此规则。 即百家议政的总规则以及筛选议政人选的依据。 所谓诣阙,即赶赴京都;诣阙者,就是赶赴京都的人,这里指参与百家议政的书生。 具体细则是: 此次百家议政,将选择三百名持各种学说的诣阙者与朝廷筛选出的官员,即议政官,进行议政,为期七日。 第一日,诣阙者表态。 讲述各自的学说政见,以及对民间书院与生员言政的看法,使得朝廷知。 第二日,议政官表态。 讲述官方主流政见,以及禁设民间书院与禁止生员言政的缘由,并对诣阙者首日的表态,进行回应。 第三、四、五日,议政官与诣阙者交流议政,探讨各种学说政见的优劣,自由沟通,畅所欲言。 第六、七日,由朝廷根据前几日议政的情况,筛选出数位在民间影响力巨大的名士,与议政官们围绕新政辩论,商讨济时富国之道。 最后。 朝廷将根据此次议政的结果,决定要不要继续封禁民间书院,要不要继续禁止生员议政,或者要不要将一些主张不算异端的民间书院解禁。 与此同时。 朝廷会根据此次议政的结果,编撰出一本百家学说,将其中利弊讲解清楚,令天下人知。 一些消极避世、非向良向善的言论,将会被朝廷封禁,日后再有乱言者,朝廷便可根据新规则条例,对其进行重惩。 正如沈念所言。 百家议政的目的,不是争个输赢,不是论个对错。 而是为了新政,为了减少变革的阻力。 为了让天下年轻人看到,什么是大局,什么是以大多数人的利益为重,以及新政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诣阙者暂定为三百人。 由民间书生推荐志同道合、信奉一种学说的言事人,然后提交议政书,交由翰林院审核。 此外。 百家议政之时,除了三百名诣阙者外,还可有一千名听者围观。 午门地方虽大。 但一旦超过一千人的规模,最外围基本就听不见一点声音,甚至看不到人了。 想成为听者,需主动报名,翰林院会根据不同的学说主张,对其进行筛选。 这一千人,只能听而不能讲,但他们可将自己的想法告知诣阙者,让他们传达。 至于其他人再围观,就只能站在设置的栅栏之外了。 规定中还有一些细节。 比如:每个人议政时,必须在一刻钟内将主张表达清楚。 之所以如此设置。 是因为诣阙者大多都是常年讲学之人,放开时间让他们说,有些人能一口气说大半天,还意犹未尽。 比如:百家议政的七日,都是从正午时分开始,持续到太阳下山。 之所以如此设置。 乃是因朝廷安排的文员胥吏需将讨论的内容,形成文字,或抄写、或印刻,方便所有人都能了解前一日讨论的内容,让所有人迅速了解彼此的主张观点,保障百家议政的正常进行。 还有,禁止对个人私德进行揭短攻讦;禁止咬文嚼字,臆测虚谈等,若有这些行为,官员将立即叫停他的发言。 …… 近午时。 《百家议政诣阙者规》张贴出来还不足半天,便有一大群书生围到了翰林院。 “凭什么如此筛选?难道没有志同道合者,没有人支持,就不能成为诣阙者吗?” “既然是百家议政,就应畅所欲言,所有人都能言说,而不是在议政之初便将人分三六九等!” “一些名士也不过是徒有虚名,会哄骗年轻人罢了,他们没有资格代表我!” “我心中有治国救世之策,我一个人都能说上一天一夜,六天能干什么?” “我不同意,区区六日能议出什么,西汉盐铁之议辩了五个多月,南宋朱子与陆九渊兄弟的鹅湖之会也有三日,我们辩的是国政,至少要一个月才行!” …… 这些书生们本就不是守规矩的人。 他们见朝廷定规矩,与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可能使得自己只能成为一个旁听者,便开始反驳。 …… 不多时。 申时行、王家屏、沈一贯、沈念四人在一众锦衣卫的保护下,来到了翰林院大门前。 锦衣卫是小万历专门指派的。 民间书生,论辩上头,最喜动手。 虽然不会令人丧命。 但真朝着某个官员的脸上给一拳,破了相,丢的乃是朝廷的人。 故而,此次百家议政,朝廷非常注重官员们的安全。 口水可以喷到脸上,但拳头绝不能落到脸上。 “大家都静一静,听我说,我是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申时行扯着喉咙说道。 可惜,周围书生就当作没有听到一般,继续吵闹。 在他们眼里。 唯有翰林学士马自强出来解释,才有可信性。 申时行又喊了几声,书生们仍旧继续闹,并且有人嚷道:“让马学士出来!” 此刻。 马自强正在内阁值房汇禀议政官的人选,归来大约就是黄昏了。 沈一贯见申时行说话太和气,当即大步走出,扯着喉咙喊道:“官衙之前,闹什么闹,先静下来,听申学士向你们解释!” 沈一贯话音刚落。 便有一名长衫书生瞥了一眼沈一贯的官袍,白眼道:“你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叫嚷什么,你能做主吗?” 沈一贯气得脸色铁青,没想到一个白衣竟然敢取笑他官小。 “这……这……这都算什么读书人?一身任侠之气!” 沈一贯扭脸看向沈念,道:“子珩,百家议政是你提的,如今冒出来这么多的狂生,该如何处置?” 沈念环顾四周。 他想到一些读书人会很粗鲁狂妄,但没想到竟能做到这种无视朝廷官员的程度。 他细细一想,也就释怀了。 一些书生的理念本就是反朝廷的。 而今,朝廷准许所有人自由发言,他们自然肆无忌惮。 这一刻。 他觉得张居正禁设民间书院是很有道理的,不然这些狂生不一定会言出什么狂悖理论呢! 不远处,申时行嚷得喉咙都哑了。 他试图与每个人对话,解答他们的疑惑。 但书生们见申时行非常儒雅和气,气势更盛,吵着嚷着,要翰林学士马自强回复他们。 沈念皱起眉头。 一扭脸便看到了不远处黑着脸的锦衣卫千户周海。 若非朝廷有“百家议政前,言论自由”的规定,外加当下不能殴打书生,周海早就命人提着栗木杖上去了。 在他眼里,这些人就是蹬鼻子上脸,欠揍! 沈念想了想,快步走到周海的面前,与他耳语了几句。 周海一愣。 “可行是可行,不过我需要向上汇禀一下,约一刻钟能拿过来,可以吗?” 沈念点了点头。 随即。 沈念朝着喉咙已经沙哑的申时行,说道:“申学士,咱们先到门内休息,一刻钟后,我能让他们安静下来!” 当即,四人回到了门内。 书生们以为是沈念四人是寻翰林学士马自强了,不由得大喜。 吵闹声更加激烈,意图通过此种宣泄手段,令朝廷修改《百家议政诣阙者规》,让他们都能参与议政。 一刻钟后。 周海将一个用灰布包裹的长物交给了沈念,申时行、王家屏、沈一贯三人都围了上来。 唰! 沈念揭开灰布。 “火……火……火铳?”申时行惊呼道。 当下,大明军队里有专门的火铳队,京师一些锦衣卫也配备有火铳。 门外的书生大多都听说过这个玩意,知晓它百步之内,能穿透锁子甲,令人死亡,威力远大于弓箭。 这玩意,只要拿出去就能将一些人吓得腿软。 “子珩,你要做甚?用上火铳,可不是伤人,而有可能杀人了!”申时行一脸紧张地说道。 沈念笑着道:“我就吓一吓他们!” 当即,沈念让周海迅速教会了他如何使用火铳。 面对这些书生,火铳在锦衣卫手里,并没有火铳在沈念的手里有威力。 因为书生们都知晓“百家议政”之策乃是沈念所提,若此事过后,民间言论盖过朝廷的官方理论,民间绝对会大乱。 到时,沈念绝对会被重惩。 沈念为了百家议政能顺利进行,是真敢动手的。 稍倾。 申时行、王家屏、沈一贯、沈念再次走了出去。 沈念走到下方,高举火铳。 “砰!” 一声巨响传来,如同响雷。 翰林院门前,即刻变得安静下来。 “那……那……那是火铳!”有人小声说道。 火铳之名,听到就能让这些书生胆战心惊。 有些书生号称不怕死。 其实是不怕在无数百姓崇敬的目光中能名垂青史后死去。 他们惧怕被火铳瞬间毙命,就像山野的兔子被猎人击杀那种死法。 沈念环顾四周,高声道:“本官乃是翰林编修沈念,我倒要看一看,谁敢再闹!” “《百家议政诣阙者规》乃是翰林院拟定,内阁审核,皇上同意的规定,不可更改,一字都不能更改!” “你们无非就是觉得自己不能成为诣阙者,但又觉得自己有治国之策。” “本官教你们一个方法,看到不远处的那面白墙了吗?稍后本官会令人挂上绳子,你们若对自己有信心,就将你们的议政之策挂在上面!” “本官一份一份看,绝对不会让一颗明珠蒙尘,也绝对不会让一颗老鼠屎,成为诣阙者!” “写时记得署名,署上籍贯,让天下人都看一看,你们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本官再强调一遍,议政之策,是涉及国政民生的新策略,不是訾议时政的批判之语。我朝有110名监察御史,52名给事中,你们能批判的,他们自然也能想得到。” “若只是一味评判而无任何良策,就闭上自己的嘴,听一听别人是如何讲的!” “本官奉劝那些想要通过此次议政,博虚名、出风头,但言之无物的人,你们不可能得逞!” …… 沈念说完后,书生们皆都不再言语。 沈念说到了他们的痛处,若真有才能,真有议政之策,不可能被遗漏。 他们只是不甘心成为听众。 “散了吧!”沈念高声说道。 从六品的沈念举起火铳后,展现出了超越正三品的威慑力。 顿时,书生们都散去了。 沈一贯望着沈念手中的火铳,喃喃道:“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个主意呢?” ------------ 第0099章:群贤毕至!大明神剑海刚峰抵京 八月二十七日,午后。 京师东,朝阳门内外,集聚了诸多百姓。 经商的、种地的、占卜的、相面的、修脚的、唱戏的、赶车的,还有僧人、道士、书生等,皆在其中。 此非有人专门召集,而是百姓自发来此。 不多时。 一辆马车缓缓驶入朝阳门。 “东崖先生来了!东崖先生来了!”有人兴奋地喊道。 这位东崖先生。 便是泰州学派创始人、王阳明弟子王艮的次子,当下已六十六岁的泰州学派当家人王襞。 王襞讲学于东淘精舍书院。 他倡导心学,主张人人君子,强调百姓日用即为道,崇尚治国应以尧舜为范本,平等爱人。 他之所以如此受欢迎。 乃是因他关心黎庶,常年以来不间断地向平民讲学传道,学说反映着底层贫民意识。 自嘉靖二十七年起,王襞除在泰州讲学传道外,先后被各个地方主官邀请,在杭州、建宁、南京、苏州等地讲学。 他每次讲学都有数百人参加,涉及各行各业,讲学影响,已超过其父王艮。 他喜欢在讲学途中,随性去乡村讲学。 因亲近平民,能将大道理通俗化,受到各行各业底层百姓的喜欢。 王襞曾多次被人举荐为官。 但他遵从其父王艮“吾愿其为学问中人也”的教诲,终身不仕。 人生抱负是:靠讲学使得天下治,成为万世之师。 可谓是名声传遍整个大明的民间大儒! 王襞不喜朝廷的法治,但与朝廷的关系尚可,因为他的讲学主张,向善向美,能够维持乡里安定。 此次,也是朝廷邀请他来参加百家议政。 王襞此番来,非为功利。 而是为全天下的私人书院而来,为让天下人言论自由而来。 张居正对他的许多治学理念是支持的,但厌恶王襞的盲目崇古。 作为一个变革者。 张居正追崇的是商鞅的“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是韩非子的“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 这与王襞的崇古理念正好相反。 王襞很儒雅,多次掀开窗帘向围观的百姓招手问好。 有百姓举着他的文章,大声喊叫着,就是希望王襞这种倾向亲民的学说,能使得朝廷重用。 不多时。 王襞的马车驶入朝阳门大街西侧后,国子监祭酒王锡爵亲自来迎,并为其安排了住处。 朝廷对这种影响力巨大的民间大儒,还是非常尊敬的。 …… 当日黄昏。 大明的文坛领袖、疑似笔名兰陵笑笑生、张居正的同年,自称弇州山人的王世贞也来到了京师。 就在上个月,本是南京大理寺卿的王世贞遭御史弹劾。 吏部查证后,认为他整日游山玩水,以诗文为乐,考绩非常差,就免去了他的官职,让他回籍听用。 王世贞此番来京,非朝廷邀请,而是自发前来。 他是传统的士大夫思想。 文学上强调“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政治上也是维护封建统治秩序,但反对权臣专权,反对宦官干政。 他来京的目的,就是要和张居正对着干。 趁此机会,抨击江陵柄政。 王世贞虽然没有受到百姓的夹道欢迎,但他在书生士子中,人气颇高,当日欢迎他的晚宴足足摆了十余桌。 …… 与此同时。 云南道巡察副使、性善论者、主张“孝弟(悌)慈”治国的罗汝芳也来到了京师。 在张居正封禁民间书院及讲学后,罗汝芳公开不从,宁愿不做官,也要讲学。 与王世贞相比,他倒是一个做实务的好官。 去云南后,整治昆明堤,疏浚滇池,兴修水利,赢得了百姓的一片赞扬之声。 但他为了自身的政见主张,也做过一些匪夷所思的尝试。 比如:他在任地方主官时,曾令诉讼的百姓,敛目观心以自省,算作赎罪,还将官印放在公堂上让胥吏自取使用。 他是个好人,但也是个滥好人;他是个好官,但有时也是个糊涂官。 他抵京后,迎接的乃是他的学生汤显祖,汤显祖曾受教于罗汝芳,对其甚是尊敬。 …… 八月三十日,就在沈念疑惑着海瑞为何还没有抵京时。 又有两位名士来了,且还是结伴而来。 他们便是何心隐和李贽,前者还算是后者的半个老师。 这两个人在朝廷心中,那是有名的异端,反朝廷的主流。 何心隐原名为梁汝元。 之所以改名,是担心官府抓他。 当下的他,四处为家,一边跑,一边宣扬他的政治学术主张。 很多地方官都想找个理由,将他下大狱。 何心隐目空一切,甚是狂悖。 他的人生理想是:行大道,立大功,趋大同。 人伦有五,即君臣有义,父子有亲,长幼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 他反对四个,只认最后一个,朋友有信。 他创建了一个名为“萃和堂”的家族工会,让梁氏族人在里面同吃同住同劳动,不受大明律约束,俨然就是自建了一个小朝廷。 美其名曰是建立了类似范仲淹范氏义庄那种义学,为朝廷排难解忧。 其实他就是想脱离朝廷而自治,实现自己理想中的治世梦。 至于李贽,更是被称为:异端之尤。 他除了赞同何心隐的主张外,还提出了圣凡无别的平等观,抨击当下的朝廷体制、文官秩序。 在他眼里,朝廷所有的秩序都是虚伪的。 他反对禁欲,认为私心就是人心,与一众理学家周敦颐、程颢、张载、朱熹等,反道而行。 所持主张完全就是反朝廷。 他私德有瑕,公然在寺庙中招收女弟子,甚至与女弟子裸泳。 崇拜他者,认为他至真至纯;厌恶他者,认为他离经叛道,是个斯文败类。 当下的李贽,还是官身。 他听到百家议政之后,直接递交了一份辞呈,然后来到京师。 …… 与此同时。 揉合道儒两家,主张将孔夫子从圣人之位上拉下来的官员管志道,主张以佛法教化天下苍生的佛家杭州云栖寺高僧云栖大师(云栖袾宏),弃儒修道的名道士陆西星等等,也都来到了京师。 僧人道士本不喜言政。 但天下的民间书院乃是刻印经书道书的主要场所,关闭天下民间书院,也使得他们传道讲法受到了严重影响。 …… 八月最后一日的午后。 翰林院正门左侧的墙壁上,稀稀拉拉还挂着十余份书生们的议政之策。 在沈念让书生们用议政之策自荐为诣阙者后的第二日,墙壁的绳子上曾挂了一百多份议政之策。 沈念说到做到,不但一字一句阅读,而且还写了评论。 对一些如老鼠屎一般的议政之策,沈念的评语也非常毒辣。 比如:空洞无物,不知所云,如婴孩之梦中呓语;荒诞不经,无一字不是糟粕;颠三倒四,狗屁不通…… 论骂人,沈念绝对是行家。 一些才力有限、只图虚名的读书人被骂后,只得灰溜溜地将自己的议政之策收了回去。 他们不敢与沈念对辩,不然沈念可能又要写出一篇《不如废物论》了。 …… 当下的京师,俨然如茶馆里顶着壶盖冒烟的沸水。 书生士子们畅所欲言,无所禁忌。 从早上聊到晚上,所聊内容全是家国政事,百姓苦乐。 曾经那些在茶馆中只会聊歌伎、聊小曲的伪书生,根本就不敢张口,有的甚至不敢出门。 民间书生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朝廷自然也不会懈怠。 虽说民间学派五花百门,政治主张也都不一样,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官方正统。 几乎所有心学流派,都反对程朱理学,反对以四书五经为范本教化天下人。 而这些,正是朝廷官学的核心。 翰林院、六部六科、国子监、都察院等衙门被选中的议政官,全都在认真准备着,了解着各家学说,讨论着辩解之法。 虽然百家议政的目的是为了新政,为了让天下的读书人理解朝廷、支持朝廷。 而非输赢。 但若在百家议政中,某位官员被某个狂生说得哑口无言,那仕途可能就要戛然而止了。 百家议政的地方是午门。 到时有上千名书生士子围观,一旦丢人,那将无处遮掩。极有可能迅速传遍大明的两京十三省,甚至如史传到后世。 …… 九月初一,午后。 就在沈念疑惑着海瑞为何还未曾抵京时,突然从吏部一名同僚那里得到消息。 海瑞两日前便已在吏部领取敕牒,当日便穿着官服去了都察院,预计会参与九月初三的常朝。 沈念没想到海瑞竟然到来的如此悄无声息。 依照海瑞在民间的影响力。 他来京师,夹道欢迎的百姓绝对会超过民间大儒王襞的规模。 但他细细一想,顿时明白了。 海瑞的行程,只有吏部才大概清楚,而吏部的官员胥吏们是不会告知百姓海瑞何时到来的。 因为,被百姓拥戴的海瑞,杀伤力实在太大。 在百姓眼里,海瑞是海青天;但在诸多官员眼里,海瑞是海怪物,是海阎王。 官员们都希望海瑞领命后,立即去巡察山西,在京师多待一日,大家都有可能被弹劾。 京师百官,惧海瑞如惧虎。 另外,海瑞定然是一身布衣,只身进京。 当下的京师,可能已没有多少人能记得他的相貌,故而才无消息传出。 沈念知晓海瑞已经抵京后,准备去拜访一下他,然后与他商量一下,能否参与百家议政。 海瑞是传统的士大夫官员。 他在程朱理学的教育环境下长大,恪守三纲五常,但为人处世又遵循心学的知行合一。 海瑞最崇拜的人,是太祖朱元璋。 他认为当下官员嫌弃俸禄太低,是因私欲太盛;他认为当下朝堂民间的一切丑恶错误,皆是因人们没能遵从圣人与祖宗的教训。 他很传统,但也支持张居正的考成法与一条鞭法。 不过他眼中的朝堂百官,没有一个可称为正人君子,包括张居正。 何心隐、李贽等人反对皇权专制,反对程朱理学,反对律法太严,是因朝廷虚伪者太多。 若他们碰上海瑞,绝对会被驳斥得哑口无言。 尤其是李贽。 他与海瑞俨然如一阴一阳两个反面,但他是月亮,而海瑞是耀眼夺目的烈日。 海瑞朝着众人面前一站,便是道德标准,便是大明律,便是三纲五常,便是大明的祖宗之法。 目前,沈念还未向内阁请求海瑞参与百家议政。 一方面是内阁不一定会同意,另一方面是他要先征求海瑞的意见。 内阁不同意,是因海瑞一旦张口,可能怼的不仅是异端,还有满朝的士大夫官员。 在海瑞的眼里,当世与朱元璋的洪武之治相差甚远,朝堂中,到处都是法令、祖制、道德的漏洞。 而沈念想先要征求海瑞的意见。 是因海瑞当下已是一位六十三岁的老人,身体情况如何还未可知,若身体不行,便不能将如此巨大的重担压在他的身上。 …… 近黄昏。 沈念来到了都察院,告知前厅文吏,欲拜见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海瑞。 不多时。 那名文吏便小跑着过来,道:“沈编修,海佥院(佥都御史的尊称)请您进去。” 随即,沈念走进了海瑞的公房。 他在门口就看到了坐在桌前翻阅文书的海瑞。 两鬓花白,脸庞削瘦,眼眸深邃,坐姿尤为端正,就像一块带着棱角的石头。 “翰林院编修沈念,参见海佥院!”沈念躬身拱手。 海瑞放下笔,站起身来,打量着沈念道:“果然是文如其人,好风姿!好风姿!” 紧接着。 二人坐在一旁的茶台前开始闲聊起来。 海瑞看上去比沈念还要激动。 他先告知沈念,当时为沈念写信的缘由,然后便开始聊起了当下的朝事。 海瑞自在吏部报到之后,便将一系列关系山西的政事、军事、商事等文书,全都找出,细看起来。 二人相谈甚欢。 沈念能够看出,他来都察院的两日,应该没有什么官员理会他。 大家都在躲着他走。 沈念见海瑞面色红润、精力充沛,不由得入了正题。 “海佥院,可愿参与重阳节的百家议政后,再行前往山西?” 海瑞想了想,然后微微摇头。 “老夫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没多少人愿听老夫讲话,不如早早去巡视山西!” 沈念看到海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落寞,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 海瑞入仕多年,怎能不知巡察山西,彻查晋官、晋商勾结之事,乃是得罪人,有可能被人诬陷导致晚节不保,甚至丧命的事情。 对此,他无所畏惧。 但他知晓。 朝廷只是将他当作一把剑,一把需要时抽出,不需要时立即入鞘的剑。 他怕将自己满肚子的不合时宜道出,朝廷会直接将其罢黜,将巡视山西的差遣也丢了。 沈念看向海瑞。 “海老,朝廷命您巡视山西是为了新政,朝廷举行百家议政也是为了新政。” “您来京师的这几日,应该能够看到很多人眼里是没有朝廷的,是想要打败朝廷官学的,很多书生士子没有大局观,他们眼里的民,只是读书人,而朝廷心中的民,您心中的民,是我大明的所有人,我希望您在,有您在大明律便能稳,三纲五常便能稳,当下的新政便能稳!” “您是知道的,讲学无法治世,道德无法治国,没有朝廷法令的制约,大明将礼崩乐坏,将有倾覆之危,目前的新政,或许在您眼里仍有诸多缺漏之处,但其却是能渐渐兴盛大明的,希望这次百家议政,您能站到前面,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也将对新政大有裨益。” “只要您能同意,我便向内阁请求。至于巡视山西之事,晚半个月也没有问题!” 说罢,沈念朝着海瑞重重拱手。 在他眼里,海瑞一人,足以抵得上千名士大夫。 海瑞站在午门前,便能让所有心有私念的人不敢开口说话。 海瑞面色凝重。 他知晓沈念想让他做什么,他也知晓自己能做什么。 他从沈念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刚入仕时的那种大义与坚韧。 “老夫答应你!”海瑞郑重地说道。 他什么都懂,只是不愿意与这个浊世同流合污,但为了新政,为了大明的黎民,他可以在某些事情上妥协,选择以大局为重。 沈念顿时大喜。 其眼眶发红,突然忍不住给了海瑞一个结实的拥抱,然后激动地说道:“海老,我代表天下的年轻人,感谢您!” …… 翌日一大早,内阁值房。 翰林学士马自强带着沈念出现在张居正的面前。 “什么?让海刚峰参与百家议政,不行,不行!”张居正连连摇头。 在张居正心里。 海瑞是一把双刃剑,能攻击民间异端,也能攻击朝堂。 “海刚峰过于固执,他虽不否定理学、不否定新政,但一些标准教条,定的过高过严,易与王世贞之流一起,攻击朝政。” 听到此话,马自强与沈念互视了一眼。 二人感觉张居正是怕了,怕海瑞也提出权臣专权,宦官干政。 海瑞的杀伤力比王世贞高太多了,其背后站的是大明祖训,是千千万万的百姓。 当然,张居正说的海瑞有些标准过高过严,也是实情。 比如:海瑞在任淳安知县时,上任后,清查淳安县常例收入,发现常例收入累计一千多两银子。 他当即下令:革除淳安县所有常例。 这个常例,不仅是海瑞这个知县的常例,还包括县丞、主薄、师爷、教谕、衙役等。 这导致一群官吏辞职。 然后海瑞便将县丞、主薄的事务揽到自己手里,重新召便宜的衙役,他靠着每月五两银子的俸禄,靠着在官署后院开荒,竟养活了全家。 然后凭借一己之力将淳安县治理的民风淳朴,蒸蒸日上。 这种“圣人”行为,若推广全国,那估计无人再愿当官。 沈念拱手道:“阁老,海佥院虽性情刚直,但绝非迂腐之人,他为了新政,为了大明天下,自然会与朝廷站在一起。” “另外,要彻底打压那些异端,还需靠民意,满朝上下,唯有海佥院最合适,为了新政,请阁老不拘一格用人。” “大明历任首辅没有不挨骂的,但为了新政,一切都值得!”沈念再次重重拱手。 一旁。 马自强胸膛一挺,朝着沈念瞪眼道:“阁老怎会因被骂而不敢用海刚峰?” 张居正白了马自强一眼,他怎能看不出二人在唱双簧。 不过,张居正对马自强的意见向来都是十分看重的。 此次百家议政,本就是在玩火。 若能有助新政,张居正不介意解禁民间书院,允许生员言政;若使得天下学说大乱,张居正绝对会该抓就抓,该杀就杀。 这时。 马自强又道:“阁老,有时,海刚峰代表朝廷站在最前面,可能比您站在最前面更合适。” 张居正轻捋至腹长须,想了想,道:“此话虽难听,但是在理,让他来吧!” 沈念顿时长呼一口气,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 第0100章:主持官人选!王锡爵or申时行 九月初三,清晨,天蒙蒙亮。 皇极门下,常朝朝会。 小万历高坐于御座之上,李太后垂帘幕后,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海瑞站于左都御史陈瓒之后。 王家屏以起居注官站于御座东南,沈念则站在一众编修的队伍中。 通政使司当值官员念过需要通告群臣的奏疏后,小万历抬头道:“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海瑞何在?” 身穿一袭崭新的云雁补子四品绯袍的海瑞,大步出列,向小万历行礼。 “老臣海瑞参见皇上,恭祝圣躬万福!” 海瑞一说话,几乎所有官员都直起腰来,包括站在最前方的三位阁老。 许多官员或许不喜海瑞的为官之道,但却非常尊敬他。 这样的官员,大明只有一个。 “海佥院快快请起!”小万历笑着说道:“朕听闻海佥院入京当日,便已开始阅览与山西军政民情相关的文书,如此勤勉,朕心甚慰!” 小万历缓了缓,环顾下方,提高了声音。 “朕在此再次表态,海佥院巡视山西,乃是奉朕之命前往,朕的态度是一查到底,绝不姑息,有敢阻拦弄虚者,朕绝不轻饶!” 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这八个字正是朝廷的态度。 这句话也将是海瑞的护身符,谁阻拦海瑞,就是与朝廷对着干。 内阁阁臣张四维听到此话,挺胸抬头,完全无视周围的目光。 紧接着。 小万历又道:“海佥院,朕欲将你留京半月,参与百家议政,你觉得如何?” 听到此话,官员们全都看向站在前方的海瑞。 小万历能说出此话,显然是内阁已经商量好的,但此话从小万历口中说出,意义截然不同。 皇帝亲邀,是让海瑞在捍卫皇权的前提下,支持新政;内阁相邀,则仅仅是张居正欲令海瑞支持他。 百官皆知,海瑞在朝中没有派别,没有私党,甚至都没有什么朋友。 他只认祖制、法令与道德。 有他在,百家议政必然会更加激烈一些。 “承蒙陛下不嫌老臣驽钝,臣必殚精竭力,以大局为重,不负陛下所托!” 小万历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张居正也微微点头,他想听到的就是海瑞“以大局为重”这五个字。 小万历接着道:“众卿,百家议政在即,朕希望大家都能明白,朝廷举行百家议政的目的,不是让官学与民学针锋相对,不是争一个胜负输赢,而是让天下人了解朝廷强国富民的诚意与决心,探讨出更多新政之策。” “朕想看到的结果,是此番议政之后,会有更多的读书人支持朝廷新政,更专注于实务,更倾向于身体力行地为朝廷、为万民做事,而非空谈治国、讲学治国,使得大明天下异端泛滥!” …… “臣遵命!”百官齐齐拱手,声音震耳欲聋。 御座的帘幕后。 李太后望着小万历那有些单薄的背影,不由得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突然意识到,一直听政问政,总是提前背词准备常朝的小皇帝,已拥有了向群臣发号施令的帝王气势。 …… 常朝之后。 海瑞大步走向都察院,其步子甚快,两丈之内无一人。 御史言官就是这样,清则无友,大多都是独来独往。 这时,吏科给事中姚斌,小跑来到海瑞的面前。 海瑞巡视山西,他也将全程陪同。 “海佥院,下官是吏科给事中姚斌,近日也整理了许多关于山西晋官、晋商情况的文书,稍后能否与您商讨一下。” 海瑞打量着姚斌道:“敢于弹劾当朝阁臣与刑部尚书且非风闻言事,好样的,午后便来找老夫吧!” “下官遵命!”姚斌重重拱手。 这一刻,姚斌仰脸望天。 突然觉得京师这几日一直都灰蒙蒙的天空是那么湛蓝剔透,白云如絮似雪。 而他,精神充沛,斗志满满。 …… 翌日清晨。 翰林院公布了百家议政的三百名诣阙者名单以及一千名旁听者名单。 这两个名单皆是根据各个学说门派自荐后,翰林院依据议政之策的内容类别,遴选出来的。 没有偏向或打压任何人。 甚至给了所有有影响力的异端学说代表人物发言的机会。 尽可能地让所有言之有物、言之有理的文人士子都能表达自己的观点。 此外。 有不满诣阙者名单或旁听者名单者,可持自己的议政之策,前往翰林院申诉。 朝廷这番“尊重所有学说,尊重所有人言论自由”的做法,获得了许多书生士子的赞颂。 这在大明朝还从未发生过! 民间的书生士子们也都知晓,这可能是唯一一次向朝廷表达不满或献言献策的机会。 待百家议政结束后。 朝廷还会不会接着封禁书院,会不会接着禁止生员言政,全看此次议政的结果。 与此同时。 朝廷的议政官们也都在准备各自的说辞。 此时,最忙碌的不是议政官们。 而是户部。 因为议政官们都知晓要想将那些飘在云端的“国之良策”踩在地上,靠三寸不烂之舌不行,必须依靠翔实的数据与实例。 这导致,户部一众官员忙得几乎都是日日通宵旦达。 …… 午后,翰林院。 沈念拿着八月的起居注录走向翰林学士马自强的房间。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马自强愤怒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不要向老夫讲理由,一盏茶之内,你们商量出一个结果,不然老夫将你们两个全弹劾了!” 沈念探头一望。 便看到马自强正朝着王锡爵与申时行发脾气。 此刻的马自强,脸黑的就像锅底的灰,显然是非常愤怒。 就在沈念准备稍后再来时,马自强看到了沈念。 “子珩,你进来!” 沈念无奈,只得快步进屋,然后朝着三人分别拱手行礼。 这时。 申时行眼前一亮,道:“马学士,要不令子珩任主持官吧?” “下官也觉得甚好!”王锡爵立即附和道。 马自强果断摇头,道:“不行,你们两个可以不参与议政,但子珩必须参与。” 随即,马自强看向面带疑惑的沈念。 “子珩,张阁老命我今日定下百家议政主持官的人选,你觉得他们两个谁合适?你认为谁合适,老夫便用谁!” 这一刻,沈念才明白原来三人在讨论百家议政主持官的人选。 所谓主持官。 类似朝廷举行祭祀时的赞礼官,主要任务是主导百家议政的进程,保障议政高效有序进行,且能迅速解决突发的意外情况。 此职位,自然是从翰林院、国子监、都察院这些通晓朝政的衙门官员里选拔。 并且对体力、心力要求较高。 像马自强这种六十四岁的高龄官员,体力显然不能胜任。 沈念想了想,觉得当下四十三岁的王锡爵与四十二岁的申时行皆适合担当此职。 但他看二人似乎都不太情愿。 王锡爵见沈念犹豫,胸膛一挺,开口道:“子珩,吾乃国子监祭酒,官学主官,理应参与议政,怎能担任主持官?” 申时行抬起下巴,道:“国子监能代表官学,但不能代表新政,此次是议政而非论学,我已经准备好了议政之言,怎能去担任平衡双方的主持官?” 二人都想议政,而不愿主持。 “子珩,你选谁?”马自强问道。 沈念想了想,道:“下官以为,申侍讲更合适。” “为何?”申时行瞪眼看向沈念,他乃沈念的直管上官,没想到沈念会选他。 “主持官需要一个性格沉稳脾气好的官员,这点儿,申侍讲远远强于王祭酒。” 听到此话。 王锡爵笑着道:“听到没,连子珩都知你擅于和稀泥,至于议政,有张阁老、马学士、海佥院、还有我与子珩,不是缺你不行,你将准备的议政之言交给我是一样的。” 沈念无奈一笑。 王锡爵与他表达的意思一样,但“和稀泥”这个词却要难听多了。 二人关系太好,故而说话总是很刻薄。 沈念连忙补充道:“申侍讲,主持官虽不参与议政,但却能把控议政方向,令天下名士皆知您的公允无私。所有京朝官中,唯有您最适合担当此职!” 听到沈念此话,申时行的脸色才变得好了一些。 他见马自强正在瞪他,当即不再托大,拱手道:“马学士,下官愿意担任主持官。” 听到此话,马自强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 九月初六,距离重阳百家议政还剩下三日。 京师内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酒楼茶肆、街头巷尾,都见不到读书人吐沫横飞的论辩场景。 大家都认真了! 诣阙者们在屋内完善着自己的言论,其他人则也都撰述议政之策,交给支持的诣阙者。 绝大多数人。 或盼着民间书院解禁,或盼着生员可以议政,或盼着自己的政治主张能被朝廷看中,或盼着大明天下能够变个模样。 有癫狂的,有偏执的,有过于理想的,有过于消极的,有充满任侠之气的…… 但他们其实都是想为大明做些事情,完成自己治世济时的人生抱负。 此次百家议政的目的。 就是消除官学与民学的隔阂,取长补短,将天下读书人团结起来,让新政变成一场官民共治的改革运动。 ------------ 第0101章:重阳日百家议政,学术派碰上数据流 九月九,重阳日。 宜登高,晒秋,插茱萸,喝菊花酒。 近午时,午门前。 一座高约丈余、长约四丈、宽约三丈的木台矗立在左右掖门的中间。 即议政台。 议政台以北,摆放着一百多张椅子,乃议政官的位置;议政台以南,摆放着三百张椅子,乃三百名诣阙者的位置。 议政台东侧与西侧,则是中书舍人、六科给事中以及一些文员胥吏的位置。 他们负责记录百家议政的内容。 旁听的千名书生则是站于诣阙者之后,中间有栅栏隔开。 至于其余书生士子则是站在更后方,有的甚至已排队站到了端门附近。 这些人几乎听不到议政之声,乃是纯粹为各自崇尚的学说政见来涨士气。 不多时。 左右掖门、左右阙门同时打开。 议政官、诣阙者、旁听的书生们纷纷涌入,在一众锦衣卫的引导下,来到各自的位置。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大阁老坐于最前方,而后一众议政官们纷纷落座。 海瑞也在其中。 在他们对面,诣阙者们也都纷纷就位。 王襞、罗汝芳、王世贞、何心隐、李贽、管志道、云栖大师、道士陆西星等人也都坐在了最前方。 很快,便有书生发现。 海瑞竟身穿四品官服,坐在一众议政官之中。 他们知晓海瑞起复,但却不知海瑞已入京,且竟担任了议政官。 一些书生士子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海刚峰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何心隐、李贽等人则是微微皱眉。 他们的一些理念建立在“士大夫虚伪”的基础上,与张居正争辩,他们有自信。 但面对知行合一的海瑞,他们则有些无奈。 不过他们觉得,依照海瑞的脾性,绝不可能与张居正同声同气。 今日,乃是百家议政的第一日。 由诣阙者表态,讲述各自的学说政见,表达对民间书院废立与生员是否可以言政的看法。 议政官们听而不言,明日才是他们的表态讲说日。 而此刻。 小万历坐在文华殿内,正在批阅奏疏。 诣阙者的言论被中书舍人们整理后,会迅速送到他的面前。 稍倾。 主持官申时行率先走上议政台,环顾四周,先是朝着午门方向躬身拱手,然后高声道:“吾乃本次百家议政的主持官申时行,今托陛下圣德,广开言路,召天下之士,议天下之政。” “议政之规在《百家议政诣阙者规》中已有详尽说明,吾便不再赘述。今日皆为诣阙者言,烦请诸位遵循规矩,不可谈虚论寂,不可攻讦私德,讲说不得超过一刻钟……” 说罢,申时行便站到了一侧。 书生士子们没想到申时行的开场白竟如此简短。 放在往昔,由朝廷举办的这类多人集聚的活动。 仅仅是感谢大明皇家的列祖列宗,感谢皇帝圣德,都至少要讲上大半刻钟的时间。 其实,申时行写了足足一刻多钟的开场白,但几乎全被张居正删掉。 张居正注重实效。 此非礼仪祭祀,面对的又多是“离经叛道”之人,一些虚礼之言,说而无用,不如不说。 …… 很快。 一名身穿长衫的中年儒士走上了议政台。 他站在议政台中央,高声道:“吾本为东淘精舍书院的夫子,吾以为:盖刑因恶而用,恶因无教养而生,苟养之有道,教之有方,则衣食足而礼义兴,民自无恶矣,刑将安施乎?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而今刑罚过苛,关闭天下民间书院、禁止生员言政,更是摧折言论、闭塞朝廷耳目之举……” 这位夫子,显然是典型的崇古派。 他高捧尧舜时代之政,抨击当下刑罚过苛,不该封禁民间言论。 紧接着,又走上来一位青年书生。 “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家,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国,一国之中,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也。吾应信人性之善,对民欢欣爱养,久之,则天下刑罚可废矣……” 这位书生,大概率是罗汝芳的弟子。 他认为可用性善归仁取代严苛的法令,以此达到治世的目的。 随后。 支持儒释合流治国的,倡导以谈禅论庄改造世人的,主张讲学治民、改伦理纲常治国的书生士子不断走上议政台,发表学说政见,并以此反对封禁民间书院,禁止生员议政。 …… 约一个多时辰后。 诣阙者们发表完政见主张,提出对封禁民间学院、生员禁止议政的看法后,话语方向转向抨击时政。 言辞逐渐变得激烈犀利起来。 有人称:朝廷应立即废除诏狱,废除宦官干政,以宽仁之治,还天下一片清明。 有人称:地方官员胥吏贪墨严重,蛇鼠一窝,误国害民,当下之考成法使得他们苛治于底层百姓,流民不断增多,理应重置改进。 有人称:朝廷应立即减免百姓赋税,还田于民,限制土地兼并,让天下百姓皆有田可种,皆有屋可居。 有人称:当下权臣专制,一应国策皆是一言堂,应削减阁臣之权,提高六部之权。 还有人称:边境军政混乱、官商一家,朝廷应将某些长期守边的军帅官员撤回,另换新官。 还有人称:当下科举,死守教条,拘于形式,已是死水一潭。天下人所学皆是禁锢人性的程朱理学,理应从明年会试便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 有些话语,若是有夫子在书院内对着年轻的读书人言说,依照张居正的脾气,早就命人将他们关入大牢了。 诣阙者们抨击时政,非常兴奋。 每个人所言的方向都不一样,林林总总,已挑出了朝廷三十多个毛病。 其中不乏有直接抨击张居正的。 言论犀利而直接。 甚至将张居正比作西汉之权臣霍光,这比骂他是北宋王安石,更加严重。 张居正坐在中间,不时轻捋胡须。 他担任首辅以后,经历的诋毁非常多。 但当下的他已不在乎。 为了新政能顺利一些,阻力少一些,他完全能舍弃自己的名声。 更何况他在这些人眼里,名声本就不好。 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欲安国家、定社稷耳,怨仇何足恤乎,吾从不恤于人言! …… 眨眼间,到了黄昏。 除了主持官申时行叫停两次,供大家歇息小解或去一旁吃些内廷宦官准备的点心外。 议政台之上,几乎是只要有人下去,便立即有人站上去。 一个个诣阙者,皆无比亢奋。 他们压根没想到,自己竟有机会站在午门前抨击朝政,且不用受惩。 今日,所有议政官都达成了一个共识。 无论出现什么样的讥讽之言,大家都倾耳聆听,而不可发一声斥之。 沈念听了大半天后,心情逐渐放松起来。 百家议政前。 书生士子们俨然如洪水猛兽。 轻则反对当世之法令政策,重则直接反朝廷,势头非常强劲。 但今日听他们一讲。 沈念听到最多的,其实不是反抗,不是异端学说,而只是过于理想化。 此外,他们的言论中也裹挟着大量民意,这是朝廷必须要重视的。 渐渐的,天色全黑,午门前燃起了火把。 申时行见天色已黑,本想宣布结束。 但张居正有言:待无人再上议政台或到子时,再行结束。 这可能是天下读书人唯一一次痛快发言且朝廷暂时还不会反驳的一日。 张居正想让他们说个痛快,想要听到更多真实的声音。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亥时初(21:00),诣阙者们终于发言完毕,无人再上台。 申时行当即宣布结束。 同时提醒所有人,明日午时后,将是朝廷议政官们的发言时刻。 此刻的沈念。 脑海里钻入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学说政见,又累又乏,当即便回家睡觉了。 …… 翌日,太阳刚刚升起。 昨日诣阙者言论的简报,便印制了出来。 翰林院、顺天府、贡院、文庙、国子监等衙门前,皆有张贴,且还有胥吏散发于民间街头,欲令更多人知。 书生士子们纷纷围观。 他们想看一看,朝廷会不会虚以委蛇,将一些反抗的学说政见压下去。 当发现简报之上皆是昨日实情后,一些书生士子不由得对朝廷产生了一丝好感。 往昔。 他们是根本看不到朝廷这份真诚之意的。 当然,也有人认为此乃朝廷笼络人心之举,实则是为了今日午后的反驳。 “作戏而已,我若是没猜错,今日午后,那些议政官们一定会将这些政见逐个抨击,全部反驳。” “朝廷让诣阙者先言,就是为了反驳,没准儿日后还会算旧账,若我所料不出,但凡发出对朝廷有敌意言论者,后续科考或仕途绝对不顺,甚至有被抓进大牢的可能。” “只要朝廷这次不解禁天下的民间书院,不让天下生员自由议政,我便接着骂!” …… 正午时分,午门之前,阳光温暖,有一丝丝风。 集聚着的依旧是昨日那群人。 只不过,今日的诣阙者变成了听众,议政官们变成了言说者。 就在诣阙者们思索着,议政官们会如何反击,首先站出来的会是对朝堂政策、各种学说最了解的翰林官,还是论辩攻击力最强的科道言官时。 六部的六名郎中(正五品)一起走上了议政台。 随即,吏部考功司郎中徐墨率先出列。 他没有反驳诣阙者昨日之言,而是讲述起了自万历元年六月开始施行的考成法。 “施行考成法之前,朝堂政令条例下发,上之督之者虽谆谆,而下之听之者恒藐藐……之后,朝廷以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为原则,强调供铨选、专责成、行久任、严考察。万历二年七月,吏部逐款稽查,重惩官员五百六十二人,万历三年三月,因考成法,吏部惩戒、降职、罢黜官员三百七十六人……” 吏部考功司郎中徐墨没有讲说政见学术,而是在汇报实施考成法以来取得的成果。 全是数据,全是结果。 紧接着,户部郎中出列,依旧是念数据,讲结果。 从万历元年到万历三年太仓库银的变化,讲到田赋的收缴,各个地方天灾人祸的救济,宫廷财政的支出,边防重镇的军费与钱粮以及丈量田亩的情况。 紧接着。 礼部主事讲到祭祀、宗封、筵宴、科举等一系列事情的进展情况,与这两年来缩减了多少宫廷的节庆、宴会开支。 随即,兵部主事讲起剿贼守边、铸造兵器、饲养战马等消耗的费用;刑部主事则讲起了自新政以来,官员、百姓的犯罪情况,工部主事讲起了兴修水利、建路搭桥的情况。 …… 议政台之下,书生士子们都非常认真地听着。 六部郎中没有对书生士子们的抨击辩驳一句,而都是在认真讲述当下大明天下的国情民情。 这放在任何朝代,都是匪夷所思的。 平日里,这些人根本就接触不到这些信息。 张居正令六部郎中讲这些,是为了让众人都能看到:当下的朝廷虽有缺陷,但一切都是向好发展的,新政正在使得大明朝蒸蒸日上。 虽未反驳,但这些数据与成果,比任何一种反驳都要有力度。 真诚永远是必杀技。 六部郎中讲完后,许多聆听的书生士子们都生出一种“朝廷并没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的感觉。 紧接着,王锡爵站了出来。 他作为国子监祭酒,详细讲述了朝廷为何会封禁民间书院,为何禁止生员议政。 主要原因就是:天下学说政见混乱,有诸多无卓行实学者,沽名钓誉,空谈废业,依靠虚名开请托之路,入仕为官,更有甚者,以谤议朝政博名,浮言可畏,误导年轻的读书人,进而影响朝廷新政。 生员乃是准入仕者,是朝廷的栋梁,不应受其影响,故而禁止生员议政。 王锡爵还称,只要此次论辩出什么学术政见应该压制,什么学术政见应该提倡,拟定出一个规矩,为天下人树立正确的学风学观,则民间书院有望解禁,生员亦可议政。 简而言之:天下书生讲学议政,应是为天下人中的大多数立言,而不是为个人名利,坏天下学风。 日近黄昏,第二日的百家议政便结束了。 这两日。 朝廷与民间学说就像两个陌生人,互相介绍了自己一番。 朝廷没有民间学说想象中的那么糟,民间学说也没有朝廷想象中的那么坏。 彼此都有了更深的了解。 接下来三日的自由辩论才是重点。 其将决定朝廷会不会解封民间书院,会不会同意生员议政,会不会将一些学说政见当作异端封杀,会不会扶植一些民间学说成为主流。 结束之后。 王襞、罗汝芳、王世贞、何心隐、李贽、管志道、云栖大师、道士陆西星等人都纷纷回到了住宿之处,认真准备起来。 明日,他们将会成为论辩的主力。 他们的学说政见是被贬斥的一文不值,还是能动摇程朱理学的位置,甚至成为变革之法的新依据,就看他们的能耐了。 ------------ 第0102章:午门前通宵之辩,小万历泪洒议政台 九月十一日,百家议政的第三日。 午时,午门前。 围观者已拥挤到了端门外的承天门,甚至长安街旁的茶楼酒肆都坐满了读书人。 一旦有议政台上的新言论传来,外面的书生士子也将展开论辩。 这几日。 是京师言论管制最松之时,只要不动手,万事万物皆可言。 即使被巡逻的锦衣卫听到一些违逆之语,也都是不管不问。 最近,京师内的客栈、酒楼、茶馆等场所全在涨价。 其中涨价最多的是纸张与小报。 很多纸作坊和雕印书籍小报的作坊,靠着印制这两日百家议政的言论,卖向京师外各个地方,已赚了大钱。 当然,他们印制的内容基本都是以朝廷的简报内容为依据,若有虚假乱写、搬弄是非者,将会遭到重惩。 …… 前两日议政,只能称为诣阙者与议政官们的互相了解,今日才是双方的交锋之日。 诣阙者们各个精神抖擞。 都期待着凭借自己的学说政见获得朝廷认可,使得民间书院解禁,言论更加自由。 议政官们也都面色严肃。 接下来他们将面临着诣阙者们的层层围攻,能否坚守官学,保障新政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全靠他们的台上表现。 …… 议政台上。 申时行讲完简短的开场白后。 云南道巡察副使、性善论者、主张“孝弟慈”治国的罗汝芳率先走上议政台。 罗汝芳虽是官身。 但热衷于讲学,有人甚至称他:公事多决于讲座。 而书院乃是主要的讲学场所,他最是反对封禁民间书院。 张居正曾有意令他担任日讲官,然交流之后,彼此罕有共识,便只得放弃。 罗汝芳站在议政台中间。 先是朝着午门小皇帝的方向遥遥一拜,然后缓缓开了口。 “某已逾花甲之年,窃观入仕途以来,议律例者,日密一日;制刑具者,日严一日,任稽查、施拷讯者,日猛一日。每当堂阶之下,牢狱之间,睹血肉之淋漓,未曾不鼻酸额蹙……” “今思先明孔孟之说,则必将信人性之善,信其善而性灵斯贵矣,贵其灵而躯命斯重矣……今断天下民间书院,禁生员言政,如何劝人向善,如何去民之顽劣……” “若教化得当,何用律法?天下大治,须以德治为基,人人受教,世上便无大盗奸人!” 简单来讲—— 他认为,朝廷刑罚过重,理应用劝人向善的教化之道,感化犯罪者,而非使用残酷的刑罚。 罗汝芳这番性善论,被诸多底层百姓与年轻的书生支持。 汤显祖也是其中的一个。 究其原因,还是他涉世未深,心地纯善,没有见过那些大奸大恶之徒。 罗汝芳说完后,大理寺卿严清大步走上议政台。 严清做了三十余年的刑名,见识过各类犯人,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以德化人”的言论。 他奉承的信条是:如果德化有用,那还要《大明律》干嘛! “德化虽善,然效缓且难,人各有秉性,以德化化人,尽靠自省。” “吾大明有千万余户,德无准绳,然律法却有严明之规,循名责实,明赏慎罚,才能维公序良俗,律法,乃安邦定国之利器,德化,不过为辅也……” …… 严清说完道理后,便开始举起实例。 涉及:谋反、恶逆、不孝、不义、偷盗、收赃、匿货、抢夺、略人等。 其中,有谋杀祖父母父母者,有车马杀伤人者,有殴打授业恩师致死者,有私铸铜钱贩卖人口者,等等大恶之人。 以及朝廷自万历元年到如今,一共杖责了多少人,流放了多少人,判处死刑多少人。 种种数据,令人听后寒毛竖起。 很多书生士子根本想不到大明天下竟能出现如此多的血腥惨案! “近溪先生(罗汝芳),诸如这些罪名,可德化乎?可敛目观心自省乎?可以讲学教化乎?” 罗汝芳虽也有实例在手。 但他经手的大多都是小案子,讲出之后,并未得到太多人共鸣。 “近溪先生,论劝人向善之才,老夫佩服你,然论做官,论断刑案,你俨然不称职。” “你曾因同情一名老媪擅自开释其在狱之夫,曾将府库弓弩私自馈赠于民,此为良善,还是坏事坏法?若你教化书生学子都以个人心中善恶为准则,《大明律》还有何用?” 严清提前已将罗汝芳为官为政的情况调查的清清楚楚。 其虽因仁善而得百姓盛赞,但也因公私不分而被朝廷责罚。 严清心情激动,从怀里拿出一本《大明律》,然后高高举起,又朗声道:“安邦定国之重器乃是此物,德化只能为辅也!” 说罢,他面色严肃地望向罗汝芳。 严清因长期任职刑名之官,身上带着一股杀气。 特别是当他举起《大明律》之时,如同举起官衙醒木,好似是要对堂下犯人定罪。 他没有用官威压人。 但这股气势,却让罗汝芳有些嘴短。 一旁的申时行连忙走到议政台中间,高声道:“二位的学说政见已言说完毕,可以下台了。” 申时行知晓。 二人再辩,定然是重复之语或都用个案论证,已无大用。 接下来令天下人公议即可。 罗汝芳下台后。 接下来陆续走上议事台的乃是管志道、佛家的云栖大师和道家的陆西星。 管志道主张儒释结合。 后两位都在言说佛道两教对政事的功用以及抨击封禁民间学院乃是一刀切的苛政。 对此。 翰林官王家屏、沈一贯、赵用贤三人分别站了出来。 三人皆肯定了佛道两家对朝政民事的一些正面影响,但也批评了一些消极避世的思想。 彼此的论辩,较为和谐。 佛家无争,道家无为,三人提出自身观点后,便退了下去。 …… 近黄昏。 心学大儒、泰州学派当家人王襞走上了议政台。 当下。 心学已取代理学成为民间显学,受众极为庞大。 王襞的出现,让议政台下骤然变得安静下来。 王襞的学术政见主张,几乎天下皆知。 此次,他站在台上,主要讲了三点。 其一,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朝廷为政,应以百姓为本,强调平等与爱。 其二,期待当下朝政能以尧舜为范本,关心黎庶,减轻刑罚。 其三,民间书院乃教化之所,封禁是愚民害国之举,理应解禁。 王襞讲完后。 礼部尚书、翰林学士马自强走上了议政台。 王襞是百姓视角。 马自强则是从朝廷视角,先是肯定了关心黎庶的重要性,然后称政通才能人和。 他将朝堂的稳固、士大夫阶层的稳固放在第一位,强调天理、朝堂秩序、道德礼仪规范等。 视角有差,立即就出现了争论。 不多时,便演变成了理学与心学的辩论。 崇尚理学者,抬出圣人之言,主张天理至上、格物致知、克己复礼,仁义礼智信的道德标准、强调法与理的重要性。 崇尚心学者,讲述心即是理,倡导致良知,将道德实践融入日常,主张人人君子、人人尧舜、人人圣人。 …… 夜幕降临,火把燃起,论辩趋向白热化。 崇尚理学者称:理在气先,万物一理;崇尚心学者称:心即是理,心外无物。 崇尚理学者称:万物各有其理,即舟只可行于水,车只可行于陆;崇尚心学者称:万物一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崇尚理学者称:礼法伦理为上,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崇尚心学者立即称:礼教压抑人性,主张个性解放。 …… 心理之辩,可言之事甚多。 不多时。 吕调阳、张四维两名阁臣也纷纷登上议政台辩论。 诣阙者中的一些年轻书生也站到议政台进行反驳。 长期以来。 在民间,心学其实一直压抑着理学的,因为自正德开始,朝廷的种种行为都让天下读书人感到了失望与不满。 书生士子想说的话太多了! 双方论述完各自的学说政见之后,渐渐落在了各种实事上。 比如:官学压抑人性需要改革,科举难取良才需要改革,地方胥吏贪墨过重需要改革,百姓赋税过高,被逼成为流民、反民需要改革。 渐渐的,月亮西斜,到了深夜。 论辩依旧激烈,所有人都有些上头,双方由互相攻击彼此的学说政见,变成了如何解决这些问题。 很快,便到了子时。 申时行见众人都辩红了眼,还有一群人跃跃欲试,想着走上议政台,便想叫停。 然后,张居正朝着他摇了摇头。 此刻的张居正想起了沈念那句话。 “若此次百家议政变成所有人都在为天下而辩,非个人名利而辩时,便是成了。” 当下,正是这种状态。 虽然诣阙者们大多不是为朝廷而言,但却是为天下人而言。 此刻,大家的状态正佳,正是倾听民意的时候。 紧接着。 有人开始抨击科举不行,有人开始抨击工部失职,有人高呼应迅速摒弃宦官参政…… 越来越激烈,所有人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 而此刻,文华殿内。 李太后、小万历、冯保三人,不断接受着外面议政的快报,同样是心情激动。 今日,他们听到了各种学说政见,听到了各种真实的声音。 这对朝廷而言,并不是坏事。 更何况当下小万历还未亲政,文人士子抨击讥讽朝政,也都是朝着张居正去的。 唯有让冯保不开心的是,已有多人高呼废弃宦官干政, 但他有自信,当下的内廷还离不开他,宦官批红的规矩还改不了。 …… 不知不觉间,远处露出鱼肚白,天色渐亮。 随着王襞在议政台上因说得已无体力,歪倒在台上,大家才意识到天亮了。 好在王襞并无大碍,缓了缓,便自行走下了台。 这时。 申时行见无人再上台,当即将张居正刚才递给他的纸条放在袖内,大步走上了议政台。 “诸位,没想到我们能一辩到天亮,想必所有人在这一夜都受益匪浅,三位阁老刚才商议后,命我告知大家,朝廷会认真思考大家提出的对大明天下有益的策略,将其融入新政之中。” 听到此话,一众书生士子甚是兴奋。 这说明他们的建言献策是有用的,说明朝廷将会有所妥协。 在一些年轻书生眼里。 当下朝廷的大多数官员只会“谋财谋名,买地娶妾”,但经过今日之辩后,印象大为改观。 申时行环顾四周,缓了缓后,继续说道:“接下来的两日,烦请大家将辩论内容,仍聚焦于各自学说与民间书院、生员言政之上。第六日、第七日,我们将围绕新政论辩,商讨救国济时之道。” “此外,今日议政到了天亮,我建议午后议政延后一个时辰,让大家多休息休息!” “不用!”一名诣阙者扯着喉咙喊道。 “不用!” “不用!” “不用!” 这两个字,先从诣阙者嘴里传出。 然后又从一众旁听者的嘴里传出,最后后面的书生士子也都高喊:不用! 申时行无奈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笑着点了点头,论“通宵达旦”,他向来不弱于任何人。 申时行高声道:“一切照旧,午时开议!” 听到此话后,下面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甚至一些花甲之岁的高龄儒士都露出了笑容。 不远处。 负责巡逻治安的锦衣卫千户周海喃喃道:“有意思,有点意思。” 他本以为议政越往后会越激烈,甚至会有辱骂之语,或在议政台上打起来。 毕竟,往昔京师里的书生论辩。 有人辩着辩着,会从怀里拿出一个生鸡蛋砸在对方脸上;有人辩着辩着,会卷起袖子直接搂着对方脖子摔跤;更有甚者,提着椅子或其它趁手的东西就冲上去了。 但这次,他突然觉得,双方经过一夜的论辩后,似乎有了点互相欣赏的感觉。 人人都无气话,全是为了这个天下而议。 这时,他再次看向不远处打哈欠的沈念。 百家议政若真能让更多的书生士子支持新政,沈念必然还会得到重赏。 随后,众人便纷纷散去了。 沈念已不打算回家,准备去翰林院小憩一会,然后进宫面圣。 当下王世贞、何心隐、李贽、三人还未曾发言,沈念担心他最担心的那种可能会发生,故而提前去向小万历提个醒儿。 …… 很快。 距离午时还有一刻多钟,午门前的所有人便到齐了。 一个个都甚是亢奋。 大有今日之辩仍要通宵达旦的打算。 很快,议政开始。 诣阙者将议政的重点放在了他们如何改善学说,朝廷才能解禁民间书院、允许生员言政之上。 而此刻朝廷的态度是:可以解禁民间书院,可以允许生员言政,但必须有标准。 比如:必须遵循官学的一些理念标准,必须规避或舍弃一些避世的、反道德、反法令的言论。 双方,由互相辩驳变成了商量。 …… 日近黄昏。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文坛领袖王世贞站了出来,走上议政台。 “吾以为德育不如法治,人人君子不如人人恪守法令,盲目崇尚远古之治,抨击当下朝政苟且,更非治世之道!” 不愧是文坛大家。 一句话将罗汝芳、王襞二人的学说政见全反驳了。 王世贞缓了缓,接着道:“吾以为,当下关闭民间私人书院、禁止生员言政,主罪不在民间学说,而在于权臣当道!” 听到“权臣当道”四个字,议政台上的所有人都几乎静止不动了。 谁都能听出,他指的是当朝首辅张居正。 “曾经,吾为救父而与严嵩父子相抗,仕途坎坷。吾知,欲臻政通人和,新政当以法令束之,而非依赖某人之威权!” “权臣擅权,广植党羽,操控舆论。凡有任免,皆以亲疏为断,非论才德;若不阿附,轻则遭排挤,重则被罢黜归家。如此做法,他怎敢令天下人讲学言政?” 王世贞埋怨自己丢官,乃是因没有攀附张居正所致。 听到此话。 申时行欲上前阻拦,王世贞之言已涉及攻击官员私德,且无依据。 然而在他看向张居正的那一刻。 张居正朝其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阻拦。 王世贞接着道:“吾以为,朝廷若以法治与吏治为上,立士人风骨,则无惧天下人言,国之政令便可行于四方,社稷自然隆盛……” 王世贞的一番话。 直白来讲就是:权臣张居正实乃社稷之蠹,除掉他,尊崇皇权,施行法治与吏治,则天下可兴,社稷可隆。 他将张居正视为大明当下最大的毒瘤。 沈念对王世贞的这番话,并未曾感到意外。 此人乃是传统的儒家士大夫,遵从皇权,也有济世情怀,且不反对新政。 但他反对权力滥用,认为当下的大明被张居正所控,故而走歪了路。 若去权臣之权,施行吏治与法治,大明朝仍可走向盛世。 他仅仅只是反对张居正,认为罢黜张居正,民间书院与生员言政,自然可以恢复。 大明之官员,如他这样想的,其实不在少数。 这一刻。 所有议政官都看向张居正,王世贞如此直言,张居正自然是正面回应才为上策。 张居正轻捋胡须,缓缓起身,然后走上议政台,王世贞的对面。 他看了一眼王世贞,然后环顾四周。 “吾自辅政以来,以家国大义为念,大明江山为重,所发政令,皆为革除积弊,振兴社稷,无一丝私念。” “既为国之首辅,又逢陛下年幼,吾只当竭尽心力,隆兴政事,不负君恩,不负万民。” “考成法,意在整饬吏治,澄澈官场,提高效率。关闭天下书院、禁止生员议政,乃是因天下人心不齐,流言不断,新政举步维艰。” “至于任人唯亲,天地可鉴,吾选士皆秉持公心,为国求贤……” 有百家议政第二天,议政官们所述说的新政的累累硕果在,张居正根本无惧王世贞这样的指责。 王世贞冷冷一笑。 “张阁老,朝政之事,你真以为自己无亏心之举?” “吾一片公心,无负陛下,无负苍生!”张居正面色认真地说道。 王世贞看向下方。 “隆庆五年,你私函宣大都督王崇古、大同巡抚方逢时,要求调换朝廷已定的封赠俺答的使者;万历二年,你私函驻守蓟门的戚继光,治河之潘季驯,所言内容不知,但定然是公事;万历三年,你私函顺天巡抚张梦鲤,言说给驿条例,称触犯者甚,交一二典型交差即可……” “如此,以私函理公务,影响地方官员调动,影响边关军事,可符合我大明律法?可否为独断专行?” “张阁老秉政,一切机宜皆以书札告之。视朝廷公文于无物,视陛下皇权于无物,算不算犯上?算不算违礼僭越?”王世贞加重了语气。 沈念微微皱眉,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觉得王世贞会朝着张居正发难,但没想到对方的角度竟然如此刁钻。 以私函理公务,确实违逆大明律法,算得上犯上,算得上僭越。 王世贞举出如此多实例,可见早就调查过。 而今借由百家议政道出此事,是让张居正难堪且无法辩驳。 听到此话。 张居正轻捋胡须,直接干脆地说道:“确有此事。” “自吾入阁以来,多次以私函将政务下达地方官员。然此为无奈之举,因有些公文经手人员众多,耗时良久且极易泄密,故而便用私函传达,此罪,吾应担之,明日吾便呈递认罪奏疏,以大明律定罪!” “此罪,吾已认之,后续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然而此事与民间书院、生员议政无关,诸位可自行辨别,接着议政吧!” 大家都没有想到,张居正竟然如此果断地承担了自己的罪过。 此等罪过若属实,张居正定然是要提前致仕的。 王世贞不由得大喜,当即道:“吾非逼张阁老致仕,只是国权不可专治,若张阁老还权于陛下,还权于百官,则我大明盛世隆业可成也。” 此刻。 吕调阳、张四维,还有六部六科的官员都面色阴沉,恨不得掐死王世贞。 张居正若真因此致仕。 此次百家议政的后续策略,无人敢做,甚至新政都将夭折。 他们只看到张居正拥有的权力,却未曾看到张居正担当的责任。 一旦张居正离朝,当下没有一人能够扛起大明的天下。 但这番“犯上僭越”之罪,几乎已经被王世贞坐实,大家辩无可辩。 就在张居正准备下台时,午门后一道嘹亮的声音响起。 “圣驾至!” 哗啦!哗啦!哗啦! 顿时,午门内外的所有人都跪地行礼。 小万历听到王世贞抨击张居正专权后,便移驾到了午门后。 上午,正是沈念告诉他,可能有人会借百家议政抨击张居正,而在这种场合能为张居正撑腰的,只有小万历。 小万历大步走到午门中央,然后走上议政台。 “都平身吧!” 众人缓缓起身,议政台上的张居正与王世贞也站起身来。 小万历看向张居正,然后扭脸看向王世贞。 “是朕授意元辅以私函理公务的,要治朕的罪吗?” “私函理公,非元辅特例,往昔朝之首辅李春芳、徐阶、高拱,皆有私函理公之先例。此为内阁私下常例,亦在朕的允许之中,为公而私函,何错之有?” 听到此话,王世贞连忙跪了下去,给他一千个胆子,也不敢反驳皇上。 小万历看向下方。 “今日,趁着百家议政的机会,朕也想说一说,那些称元辅专权误国的人到底是什么目的?新政取得的成就,两日前已经公布,大家不都听到了吗?” “朕已束发,非三岁稚童,难道看不出元辅是在济世还是误国,朕都不觉得元辅将朕架空,藐视皇权,朕都不觉得元辅任人唯亲,你们是怎么觉得的?” “在朕心中,元辅乃百僚之长,他做的所有事情,朕皆知晓。当下的朝堂离不开元辅,当下的内阁离不开元辅,当下的朕更离不开元辅!” “少一些内斗,将心思放在新政上吧!朕若罢黜了元辅,谁还能担任首辅,王世贞,你可以吗?你可以将大明两京十三省扛在肩上,可以做出元辅这样的成绩吗?” “朕比任何人都懂得元辅的辛苦,比任何人都清楚元辅在做什么,以后谁再敢诋毁元辅,朕饶不了他!” 此刻的小万历,眼眶泛红,脸颊处隐有泪花。 他是在为张居正而难受,在为张居正鸣不平。 在小万历心里。 无论张居正再严再苛,那也是他的倚仗,是恩师,似家人,他不允许别人诋毁,更不允许朝廷失去这个顶梁柱。 小万历都这样说了,谁还能有异议,谁敢还有异议。 王世贞将头埋在地上,恨不得钻进去。 他竟让当朝皇帝落泪,罪过大焉。 他想好了驳斥张居正的无数理由,唯独没有想到皇帝会站出来力挺张居正。 这一刻,天色已黑。 小万历缓和了一下语气,道:“今日议政就到这里吧,朕命太常寺为所有议政官与诣阙者都准备了晚宴,大家都歇一歇,明日继续!” “谢陛下!”所有人高呼道。 这一刻。 很多与小万历素未蒙面的书生士子骤然发现,当下的皇帝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全依元辅所言”的软弱君主,其已有帝王之威。 ------------ 第0103章:国病论!沈念显圣,真正的国士之心 九月十三日。 天还未曾大亮,京师街头巷尾的小报便已然售卖一空。 昨日,可谓是载入大明史册的一天。 百家议政到天亮,崇尚理学与心学者各抒己见,互补长短,彼此皆有妥协。 皇帝赐宴,一众议政官与诣阙者共聚一席,学说政见不一者,亦相谈甚欢。 其中引得民间最是热议的。 就是文坛领袖王世贞攻击当朝首辅以私函理公事,小万历泪洒议政台庇护张居正。 很多人曾以为,是张居正欺小万历年幼,把持朝政。 他们要为年幼的皇帝撑腰。 而今才明白,张居正有此权势完全是皇帝授意,张居正最大的靠山就是小万历。 当下,可谓是:撼泰山易,撼张太岳难。 尤其是小万历那一句“元辅乃百僚之长,他做的所有事情,朕皆知晓。当下的朝堂离不开元辅,当下的内阁离不开元辅,当下的朕更离不开元辅!”。 此话寓意着在小万历亲政之前,张居正的地位不可能动摇。 张居正甚是感动,连夜撰写了一封奏疏,称愿为大明朝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小丑原来是自己的王世贞,让小万历与张居正在百家议政之上,上演了这样一出君臣佳话。 …… 正午时分。 午门前,数千人集聚。 这是百家议政的第五日,也是陈述各种学说政见的最后一日。 最后两日,议政者将围绕新政之策展开,商讨济时富国之道。 如今。 还有两位“异端”名士,何心隐与李贽未曾发言。 这二人可谓是“从来生死都看淡,专和朝廷对着干”的反朝廷典型。 有人觉得海瑞在此。 外加朝廷这几日的表现令无数读书人大为改观,二人可能已不敢上台,发表异端言论。 也有人觉得,二人今日若不言,依照当下议政官们所表现的态度,百家议政结束后,必然会封禁二人的反朝廷学说。 主持官申时行讲完简洁的开场白后,六十岁的何心隐缓缓站起身,大步走上议政台。 其身形削瘦,发须皆花白。 上台之后。 何心隐先是环顾四周,然后朝着午门方向遥遥一拜,然后道:“谢皇上!谢百家议政!谢诸位!” 他这一拜,令无数人都感到诧异。 因为在何心隐心里,无父无君,除朋友之伦外,根本不在乎伦理纲常。 向来是不遵从朝廷这些礼节的。 就在大家都以为何心隐可能被这几日的论辩改变时,他仰天高呼:“欲生,欲义,皆欲也!” 此话正是对孟子“舍生取义”论的反驳。 他还是大家认知中的那个他,狂悖,张扬,无丝毫改变。 刚才只是为了感谢朝廷给了这样一个讲述学说政见的机会。 何心隐缓了缓,道:“吾之学见,在于寡欲,在于朋友之伦,在于家齐而天下治,在于抵制苛政盘剥,天下皆知,便不再赘述。” “今日,吾讲一讲吾乡之萃和堂,此堂会涵盖士、农、工、商、道、医、卜,累计老壮男女近千人,日出而作,晚宿会堂,无饥馑之患,无官僚盘剥,冠婚丧祭,悉裁以义,亲朋友爱,何其乐哉……” “程朱灭欲,不欺豪强而欺百姓,常年以治乱之名压迫良民。萃和堂自管赋税,人人得以安居乐业,方为治本。有人称萃和堂实乃小众,然此治民之术,心向天下之民,程朱理学,心向皇权,天下之民与皇权,孰大乎?” …… 这番话,简单而言就是—— 当下的朝廷乃是压迫与剥削者,而萃心堂的以朋友之伦自治才是治天下之法,朝廷法策,只知向君而不知向民,乃是乱政、苛政、废政。 何心隐说完后。 下方的许多书生士子都惊出一身冷汗,怪不得各地官府都想要抓他。 这俨然就是反朝廷的言论。 他说完后,扭脸看向议政官们,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 十余年来,他在各处讲学,一直宣扬的都是:理想治世之法,实乃以朋为伦,百姓自治。 议政官们听完这套“百姓自治”的理论后。 大多都撇起嘴巴,都不想与他辩论。 而是想要质问:他是不是无父无母、无师无亲,竟幻想靠着朋友之论治世,简直胡闹。 这种政见,不该与其辩,而应直接将其抓进大牢。 这一刻,议政台下突然冷场,竟无一名议政官登台。 议政官们不是惧他,而是不想与一个疯子辩论为何不采取百姓自治之法。 若天下百姓都能自治,还要朝廷有何用,要官员有何用? 就在这时。 海瑞站了起来,然后快步走上议政台。 沈念下意识地就直起腰。 感觉就像回到了曾经在私塾就读时,先生拿着戒尺走进来一般。 而在沈念朝前看的那一刻,所有议政官们都直起了腰,甚至还有人迅速整理了一下衣冠,包括坐在最前方的三名阁老。 这就是海瑞的震慑力! 他就是行走的纲常,行走的礼制,行走的大明律。 一旦被他弹劾,那定然是被寻到了实证,唯有认错。 就连议政台对面的书生士子们也都直起了腰。 他们知晓,海瑞是传统的士大夫。 但海瑞知行合一的人生信条与彪悍的仕途经历,不得不让他们肃然起敬。 他尊崇皇权,但骂皇帝比谁都骂得狠。 他是官身,但却与天下的官员几乎都非同路中人。 这个人,完全找不到道德缺陷,甚至连孔圣人都可能没有他在儒家道德上践行得完美。 海瑞望向五步之外的何心隐,微微摇头。 “尔看似寡欲,实则只有私欲;尔看似心中装着天下,其实只有自己。” “若无天理纲常,则人欲横流,百姓不知礼法,或父子相残,或君臣相叛、或夫妻反目,国将不国,天下必大乱矣。” “萃和堂聚众自治之举,实为乱法之源,礼崩乐坏、政令不行之始。” “尔试想,若天下皆是如萃和堂这般的组织。” “对内,大明分崩离析,地方宗族乡党各自为治,横行无忌,恐怕不是成为吃掉羊群的狼群,便成被狼群吃掉的羊群,百姓何安之有?” “对外,海上倭寇侵袭如何办?蒙古铁骑南下如何办?一盘散沙的大明,只能被外贼吞没……” “你心中的百姓自治,理想治世之法,不过是在大明律的保护下,在纲常礼制的监督下,才能生存,不然,徒昙花一现耳!” “尔称程朱理学向皇权,尔之治世之学向天下之民,实属荒缪!” “在你眼里,在你的治世之法中,没有天下之民,只有一隅之民,当尔心中装着天下万民,便不会认为百姓自治可使得天下安,没有皇权秩序,便无礼无规,没有教化,何谈安居乐业?” …… “说得好!”诣阙者中突然有一个年轻书生忍不住高声道。 百姓自治,等同于无为而治。 若能自治,数千年来便不会流传下各种规矩、祖制、礼法以及圣人之言。 在海瑞眼里,何心隐就像一个井底之蛙,充满了对广袤天空的美好向往,但他只看到了巴掌大小的地方,而未曾看到天下。 他的“百姓自治”之论,若能施行,大明天下将变成一片无秩序的荒蛮之地。 一个个如“萃和堂”的地方宗族堂会,要么变成被屠宰的羊群,要么变成嗜杀成性的狼群。 百姓自治的结果。 一定是抢夺、厮杀,最终世界重归荒芜,然后再形成宗族,再陷入抢夺厮杀之中,反复循环。 何心隐眉头微皱。 此话若出自他人之口,他能反驳,能称朝廷的存在是以天理之名道德绑架,以道德刀斧压抑人欲,以严刑苛法祸害百姓。 萃和堂才是为百姓伸张正义,使得他们安居乐业之地。 但海瑞是天下百姓捧举起来的海青天,他说为了天下百姓,天下百姓就能信服他是为了天下百姓。 就在何心隐思索着如何辩解时,五十岁的李贽大步走向议政台。 依照常规,议政台上最多只有两人。 但申时行也知李贽与何心隐政见相似,便没有阻拦。 相对于何心隐的“百姓自治”之论,李贽更是又迈出一步,倡导天下人个性解放。 在他眼里,百姓甚至连自治都不用,儒家经典与理学教条都在压抑人性,都应全部废除。 李贽看向海瑞。 “我知海老执法如雷霆,向来以酷刑禁贪,然天下士大夫,有几人如海老乎?” “当下朝廷以天理之名行剥削之实,满朝文武皆空谈道德,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者众,土地兼并严重、赋税徭役严重,外加地方豪强榨取民脂民膏,法令不公,底层百姓越来越苦。敢问海老,这可是实情?” 李贽当下虽递交了请辞书,但上面还未批复,目前的他还算是官身,他对当下的朝廷官场,甚是了解。 “可是实情?”李贽提高声音,再次问道。 海瑞顿时无言以对。 当下的官场与民风,确实已非常糟糕,而他能做的,只有独善其身。 李贽又道:“朝廷只有一个海瑞,天下也只有一个海瑞。今日海老以清官直臣之名,为朝廷粉饰太平,其忠,实乃愚忠!” “吾劝海老,在朝为官不如回琼州教学,当下的世道已然崩坏,朝廷满是缺陷弊病,视百姓如草芥,已无信于百姓,糟糕的已经不能再糟糕了,为何不能换一种方式治世,让天下百姓,解放天性,自然生长……” 李贽的话语不但尖锐,而且高明。 他将海瑞先从士大夫官员群体中分离了出去,然后以朝廷的腐败无能、满是缺陷弊端,来树立百姓应反对压迫、解放个性的观点。 海瑞张嘴欲言,但还是忍了下来。 在他的内心深处,当下的朝廷确实值得天下人批判,底层百姓确实被压抑得非常严重。 这一刻。 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等人皆面色阴沉。 李贽抓到了当下朝廷的弱点,并用朝廷的缺陷去挺举他的学说主张。 他们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朝廷有朝廷的难处。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朝廷的缺陷。 大明之衰,世风之乱,起于正德,到嘉靖后期越来越呈衰败之相。 正是那时,各种学说政见才如雨后春笋般涌出,产生了无数“反朝廷”的异端人士。 虽然在隆庆时朝政有所回暖。 但比起曾经的洪武之治、永乐之治却差劲许多,更不用说书生士子向来尊崇的尧舜之治了。 这种衰败不是三年两载能造成的,也不是三年两载能改变的,需要全天下的共同努力。 这也是当下新政必须执行的原因。 议政台下,再次变得安静下来。 就在张居正与吕调阳几乎准备同时起身解释之时,沈念站了出来。 二人见沈念起身,不由得大喜,几乎同时轻捋胡须,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沈念大步走上议政台。 先朝着午门方向拱手,然后又朝着海瑞与李贽拱手。 随即,沈念看向下方,高声道:“卓吾兄所言无错。当下的大明确实存在诸多弊病,包括大家近日所议的科举之弊、赋税之弊、特权之弊、贪墨之弊、结党之弊、滑吏之弊等等,若真要细说,恐怕又要说到明日天亮了!” “我在想,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是大明江山就要亡了吗?” 沈念微微摇头。 “大明开国至今,已有二百四十八年,多数朝代似乎在这个时间都在走下坡路,士绅豪强兼并土地,特权横行,下层百姓难以度日,流民反民无数。” “我们必须承认,当下的大明确实有各种弊病,但还没有到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的地步吧!” “对朝廷失望后,有人想要通过讲学治世,有人想要百姓自治,有人主张儒释结合,有人主张崇古而治,等等。很多人是不在乎朝廷是如何做的,他们只想将自己的学说发扬光大。” “这些治世之策有用吗?有,因为其确实能让一些乡里百姓受惠,让一些信奉他们主张的百姓看到生活的希望。” “然而,我想说的是,秉持这些学说的大儒名士们皆有罪于朝廷,有罪于天下黎民!” 听到此话,许多书生士子都微微皱眉。 他们认可自己可能对朝廷有所不敬,但却绝不认可有罪于天下黎民,因为他们自认代表着民生民意。 沈念看向下方的诣阙者。 “因为,这些人中的大多数,都是盼着这个腐朽的大明朝尽快灭亡的。” “他们认为唯有大明灭亡,天下才能迎来新生;唯有大明灭亡,天下才能换个治法。” “还有一条最重要的原因,他们认为大明灭亡、改朝换代后,他们没有任何损失,反而有可能被尊为学术主流,就像历朝历代,孔夫子的画像都悬挂在文庙,孔家的子孙永远都是衍圣公!” 此番话,让无数书生士子愣在原地。 很多人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们敌视大明,没有归属感,认为大明不如汉唐国力强盛,不如宋之学术自由。 唯有大明灭亡,他们才有出头之日。 他们从未将朝廷当作自己的依靠,也绝不愿为朝廷献出自己的生命,所以他们离经叛道,他们收获民心,他们与朝廷处处作对。 听到此话。 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王锡爵等人也陷入深思之中。 沈念接续道:“但是,哪一次改朝换代没有千千万万的百姓身亡,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房屋被烧,农田被踏,瘟疫流行,无数百姓背井离乡!” “大明若亡,不仅仅是朝廷亡了,是我们这些官员亡了,有可能我们的习俗节日、伦理道德,我们的穿衣习惯、我们的书籍、我们的饮食习惯等等,都会随着毁灭!” “你们想一想秦朝的徭役与苛政,想一想隋朝的大兴土木,想一想五代十国的频繁战乱,想一想元朝的民族歧视……” “大明这棵有些倾斜的参天大树,你们要将它推倒或许不是很难,但难在是不是还能找到一棵能为天下百姓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若当下还难以找到,我希望,咱们还是能团结起来,让这棵参天大树,再次枝繁叶茂!” “大明病了,我们共同的大明病了,我们都是大明的子民,我们与大明同呼吸同命运,我们治好它的病,我们才能成为大明的主人!” “很多儒生士子心中装着天下,装着万民,但却没有朝廷,殊不知,朝廷才是大明百姓最大的靠山!” …… “说得好,这才是真正的国士之心!”海瑞忍不住说道。 大明亡,则万民遭殃。 沈念的这套国病论,非顺应皇权,非顺应百姓,而是为双方互相赋予力量,给了天下百姓一个拥护朝廷的理由。 这一刻,何心隐与李贽都有些懵。 他们本以为自己心怀天下,为的是天下人,没想到在沈念这番言论中,竟成了大明万民的罪人,但他们又无法反驳。 这一刻,诣阙者与议政官们都有些发愣,他们还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沈念的这番言论。 ------------ 第0104章:美差!使坏!朝鲜国来了两个修史官 午门前。 所有人都被沈念这道《国病论》所震撼。 百家各行其是,看似为了天下,实则如抱薪救火,南辕北辙。 不但不能治天下,反而会致衰世,致乱世,害万民。 天下百姓与朝廷,同呼吸共命运。 唯有救朝廷,才是济时救世,才是救万民于水火,才是真正的隆世之道。 而救朝廷之法,便是当下之新政。 但凡了解改朝换代所付出的代价,但凡清楚战乱时百姓受到的迫害,但凡知晓乱世恢复太平需要的时长,都不会选择破而后立。 而应为大明去疾。 “大明病了,不是朝廷的大明病了,而是所有大明百姓的大明病了。” 这就是这道《国病论》的精髓所在。 这一刻。 一众议政官与书生士子们如醍醐灌顶,骤然明白百家议政的真正目的。 若将朝廷的济世新政比作一条滔滔大河。 民间百家学说,或为大湖、或为深潭、或为溪流、或为幽涧、皆居于一隅。 往昔。 朝廷的策略是将这些湖潭溪涧堵塞填平,防止阻碍大河奔涌,润泽天下。 而今。 朝廷希望百流入大河,让所有阻碍新政之力变成推行新政的力量。 能来参与百家议政的,无一不是有学问的聪明人。 经由沈念这么一讲,他们不可能不明白,朝廷即使有万般缺陷,但仍是天下万民的靠山。 拥护朝廷,为朝廷去疾,让新政落地,方为治天下之道。 天下百姓拥护朝廷。 实则是在拥护自己的靠山,实则是在追寻安居乐业的生活。 这才是为天下万民着想,这才是以大局为重,这才是一名读书人应该拥有的胸怀与抱负。 这一刻。 张居正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觉得身上的担子突然轻松了许多,他非常庆幸听从沈念的建议,举行了这次百家议政。 今日过后,反朝廷之流,必将骤减。 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等一众日讲官,望向沈念,眼光已不是往昔的后生可畏,而是:吾远远不如子珩也。 倒是沈一贯,嘴角一扬,心中道:若无我提出百家论学,怎会有他沈念提出百家议政,吾非首功,也应次功也。 …… 议政台上。 何心隐与李贽都低下了头,他们向来都是:心怀天下,然无朝廷。 今日沈念这番《国病论》让他们骤然意识到,论济时救世,朝廷始终才是最强大的力量。 而今,朝廷施行新政,有志恢复隆世,他们却是以井蛙之见,制造乱世。 何心隐看向沈念,朝前走了两步,然后突然朝着沈念拱手,道:“是……是我狭隘了!” 说罢,何心隐转身下台。 李贽缓了缓,喃喃道:“但愿不是表里不一,不然,我还会继续骂朝廷的。” 李贽也走下了议政台。 随即,海瑞与沈念也走了下去。 主持官申时行见无人再上议政台,便大步走到议政台中央。 “诸位,济时救世,强国富民,乃朝廷之责,更是天下子民之责,我们的大明隆世一定会到来!接下来的两日,乃是为朝廷献言献策之时,希望大家不遗余力,献治国良策,使得我大明这棵参天巨树,枝繁叶茂,长青长盛!” 申时行朝着台下重重拱手,宣告今日议政正式结束。 …… 半个时辰后,文华殿。 小万历望着沈念的《国病论》,两只手都在颤抖。 他心情激动,喃喃道:“朕是真想让沈编修入阁啊!”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旁的冯保连忙咳嗽起来。 顿时。 小万历才意识到李太后还在后面坐着。 李太后多次教导他,作为一国之君,金口玉言,必须一言九鼎,不可胡言乱语。 他说这种不着调的话,是要受到惩罚的。 小万历紧张起来。 他不愿在临近黄昏时,再被罚抄两篇大字。 李太后站起身,从后面走了出来。 “皇上,沈编修确实有过人之才,今日之国病论,实乃国士之言,皇上务必细细揣摩,多问多学!” “母后所言极是。”小万历站起身来拱手。 当即,李太后便离开了,而小万历也长呼一口气。 …… 翌日一早。 京师小报的头版头条,全是沈念的《国病论》。 此论引起了书生士子们的热烈讨论。 曾经,许多人下意识地认为,只要不入仕途,朝廷兴衰甚至改朝换代都与他们无关。 因为王朝更迭乃历史铁律,百姓依旧是百姓,底层依旧是底层。 但沈念的话语让他们意识到,如果朝廷亡了,如果被北方的蒙古或海上的倭寇所取代。 可能他们连坐在茶楼酒肆里议政的资格都没有。 可能他们会变成下等人,可能会被强令穿上怪异的衣服,换上怪异的发型,可能他们的子女都只能成为奴隶…… 这篇《国病论》,给了无数人一个拥护大明朝廷的理由。 …… 当日下午,百家议政继续进行。 而此刻,何心隐、李贽、王世贞三人已不在诣阙者之列。 前两人大概率是信念崩塌。 至于后者,不但得罪了张居正,还将皇帝逼得落泪,他感觉仕途已尽,直接返乡去著史了。 剩下的诣阙者们都非常兴奋。 议科举文章,议土地兼并,议田赋商税,议地方滑吏,议豪强之过,议边境屯田,议士绅特权…… 万事皆可议。 虽然很多策略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朝廷的态度非常诚恳,只要是为治天下,朝廷未来定然会出台新策。 …… 九月十五日,黄昏时分。 主持官申时行宣告为期七日的百家议政正式结束。 朝廷将会以最快的速度拟定出饬学新策,让合乎新规的民间书院继续运行,让生员们在遵循某些规则的前提下,自由言政。 书生士子们无不欢欣雀跃。 因这次百家议政。 他们才真正了解了朝廷,了解了朝廷的困难,了解了朝廷内还是有很多想做实事、正在做实事的官员。 张居正等官员也都甚是欣喜,根本想不到此次议政能取得如此良好的效果。 原来对抗不同政见的最好方式,不是消灭他们,而是化敌为友。 这将使得新政更加顺利。 当然,若新政之策中有害民之策。 官员们只说不做,言行不一,将还会遭到天下读书人的痛骂。 百家议政后,最不高兴的一类人。 应该就是那些靠着特权兼并土地,靠着官威贪墨民脂民膏,为人做事皆与天下百姓对着干的达官显贵。 经由此事后,他们必将收敛,而朝廷也一定会寻一个恰当的时机对他们动手。 …… 当日黄昏,沈念收到消息。 为迅速出台饬学新策,明日免常朝。 与此同时。 很多书生士子都未曾离开京师,他们想看一看百家议政之后,朝廷会如何解决民间书院与生员言政之事。 …… 九月十六日,五更天。 阿吉赶着马车,带着沈念出现在都察院的官廨前。 海瑞今早便将出京巡视山西。 片刻后。 门口出现了海瑞的背影,吏科给事中姚斌也在,他将随海瑞一同巡视山西。 此外,还有数名随行的锦衣卫。 他们除了护卫海瑞与姚斌外,还将照顾二人的衣食起居。 锦衣卫代表的是皇权,山西若有人敢对二人不利,那锦衣卫绝对能掀翻山西的天。 “海老!”沈念尊敬地拱手道。 海瑞笑着道:“子珩,你的国病论仍在我耳边徘徊,老夫常想常新,越品越有道理!” “我……我也是!沈编修,实乃真士大夫也!”姚斌也说道。 沈念笑着摇了摇头,道:“都是为了大明天下,如今仍是任重而道远。” “姚给事,此去路远,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海老,海老年事已高,千万不能累着了!” “放心,有我呢!”姚斌拍着胸膛说道。 “老夫心劲高着呢,身体绝对没问题!倒是你,身在京师,一定要注意,莫被一些奸人用计陷害了!”海瑞提醒道。 “晚辈明白!”沈念认真地点了点头。 如今的他,是位不配功。 小万历、张居正、马自强等人可能都在想着历练沈念,让他迅速擢升,拥有更大的权力,也承担更大的责任。 但也绝对也有一群人,巴不得看到沈念出问题,被惩,被贬,被外放。 就在三人寒暄之时,不远处驶来了一辆豪华马车。 然后,张四维从上面走了下来。 三人对张四维的到来,都感到有些意外。 “张阁老!”三人同时向内阁阁臣张四维拱手。 在没有张居正在的情况下,官员们见到张四维都唤其为张阁老或凤磐公。 张四维点了点头,看向海瑞道:“老夫听闻海佥院今早离京,特意前来相送!” “多谢张阁老!”海瑞微微拱手。 张四维从怀里拿出一封书信,道:“此乃老夫的亲笔信,若遇到我张家人或老夫的同乡门生,拿出此信,他们必将全力配合。” “海佥院尽管查,若真有老夫家属的亲眷犯罪,无需有任何顾忌!” 此刻,锦衣卫就在旁边。 这里的一言一行都会传到小万历的耳朵里。 张四维是在表现自己的大义凛然,甚至可以大义灭亲,实则他私下里应该已安排好了许多事情。 海瑞听罢,并没有立即接过书信,而是躬身拱手道:“张阁老放心,有陛下交待的‘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八个字在,下官一定严查严办!” “下官巡察山西,有《大明律》即可,无须其它。”海瑞直起身来。 此话一下子噎住了张四维。 他没想到海瑞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 他看向吏科给事中姚斌,后者将脸扭到一旁。 他作为弹劾张四维的科官,就更不可能接张四维的私信了。 张四维一脸郁闷。 他若将此信再揣在怀里,别人知晓此事了,没准儿还以为他写的是一封让海瑞巡视山西时手下留情的书信。 就在张四维尴尬之时,忽然看到了一旁的锦衣卫。 唰! 他将书信塞在一名锦衣卫的身上,后者连忙接在手里。 “慢走!”张四维说完,便迅速离开了。 那名锦衣卫有些懵。 不知是该将此信交给海瑞,还是转身交到宫内。 沈念笑着道:“海老,此信还是留着吧,没准儿在山西还能派上用场呢!” 听到此话,海瑞不再多言,朝着沈念道:“子珩,老夫走了,期待我们下次见面!” “好,下次我请海老吃顿好的,海老万万不可再推迟了!”沈念说道,昨日沈念欲设宴给海瑞送行,却被婉拒。 海瑞顿时笑了,笃定地说道:“行!吃你的饭,老夫心里踏实!” 当下。 能做东请海瑞吃饭,比请三大阁老吃顿饭都要难。 片刻后。 沈念望着远去的马车,喃喃道:“希望一切顺利,山西对大明太关键了!” …… 九月二十日。 在官员们熬了数个通宵后,终于推出了饬学新策《饬学七十二条》。 此条例。 对民间私人讲学与生员议政都有了详细规定,也涉及对一些民间学说或肯定或封禁的说明。 比如:民间讲学不准大肆宣扬无朝廷而自治的学说主张;不准游食无行、为博虚名的读书人捏造谣言、空谈废业;不准以讥讽官员为业,寻奔竞之门,走请托之路;建议生员以学业为重,可以言政,但不可乱言,有诋毁朝政之生员,训诫严惩,造成恶劣影响者,剥夺功名…… 《饬学七十二条》有松有严。 松在让很多读书人有了说话的机会,让很多民间书院能再次教书育人,讲学开课。 严在何心隐、李贽之流的言论将会被朝廷进一步打压,很多沽名钓誉的书生狂士将不可能通过讲学讥讽朝政,名利双收。 京师的书生士子们,看过《饬学七十二条》后,大部分人都甚是兴奋,高呼:皇上圣明。 朝廷此等让步,已经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大多数人,还是想入仕途、建功业的。 与此同时。 今年各个地方乡试的举人榜单已陆续贴出,许多新晋举子都甚是兴奋,已开始准备来年春天的会试。 …… 九月二十二日,近午时。 沈念从民间小报上看到一条消息:何心隐出家了。 何心隐看到《饬学七十二条》后,知晓他的“以朋友之论使得百姓自治”再难行得通,外加他与家乡官衙主官的关系非常糟糕,讲学已无望,当即在城西的普安寺,剃发出家。 当然,他还算不得真正的僧人。 唯有学习过佛教典籍、通过佛家考试,获得度牒后,才能算作真正的僧人。 这对他,并不难。 至于李贽,则比何心隐乐观许多。 他请辞未准,已答应接受吏部的任命,出任云南姚安知府。 沈念对二人的选择还是有些意外的。 李贽比何心隐更加异端,但李贽仍选择待在官场,何心隐则是一下子无欲无求,放下了执念。 何心隐出家,对朝廷而言,乃是好事。 他算得上是用行动证明海瑞与沈念所言是对的,而他坚持的主张,只适合少数人。 …… 转眼间,到了十月份。 天气渐凉,落叶纷纷,京师朝堂一切如常。 沈念因《国病论》名声大振,很多人甚至在私下都言说:沈念可能在四十岁之前便能入阁。 沈念仍秉持着不参加任何陌生人宴饮的习惯。 整日里,除了修史、撰写起居注、筹备日讲,翻阅奏疏,便是在家带孩子。 日子过得充实忙碌,且很快乐。 …… 十月初三,午后,翰林院,编修厅。 沈念坐在书案前。 一边喝着浓茶,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撰写着日讲课的教义。 昨晚。 他儿子小言澈哭闹到了三更天,沈念也因此没有睡好觉。 就在这时。 翰林学士马自强身边的一名文吏来到他的面前,称马自强让沈念过去一趟。 沈念迅速洗把脸,来到马自强的房间。 马自强朝着那名文吏摆了摆手,道:“你出去,将门也带上。” 沈念一愣。 不知马自强大白天关门为何意,往昔,马自强唤沈念议事从来都是不关门的。 “子珩,老夫准备交给你一个美差!”马自强笑着说道。 沈念拱手道:“学士,您尽管吩咐,但凡下官力所能及,保证完成差事,若力不能及,下官有自知之明,也绝不会强占这个美差。” 先关门,后笑喊:子珩。 这让沈念觉得,绝对不可能是个美差,故而他顺着马自强的话语,给自己留给台阶,若干不了,就婉拒。 “你呀!还防着老夫呢!” 马自强坐直身体,表情认真起来。 “前日,朝鲜国参判崔盖国奉朝鲜国王李昖来使,他朝见陛下后,提出一个请求,希望能让他随行的两个儿子,崔允赫与崔允俊见识一下我们翰林院的修史日常,还专门点到你的名字,希望他的两个儿子能跟着你学习一番。” “他这两个儿子在朝鲜国皆是艺文馆(春秋馆)检阅,外加朝鲜国王李昖在信中也有提及,故而陛下就答应下来,准备让这二人跟着你在翰林院待上七日。” 沈念对朝鲜国也有些许了解。 朝鲜国参判,就相当于大明六部的侍郎,从二品。 朝鲜国的艺文馆(春秋馆)相当于翰林院的史馆,艺文馆检阅是从六品,与大明翰林院编修、检讨的职责几乎一样,他们也修国王实录。 虽然崔允赫与崔允俊是从六品。 但朝鲜毕竟是大明的属国,弹丸之地,他们的从六品,在大明最多也就和一县的县丞平起平坐。 “马学士,这是美差?您体谅体谅下官吧!” “下官的儿子是白天睡,晚上闹,昨晚又折腾到三更天,下官实在没有闲暇去带两个朝鲜人,您……您不能觉得我是咱翰林院的骄傲,就逮着我一个人使劲用啊,申学士最近挺闲的,他脾气好,有耐性,更能代表咱们翰林院!” “请马学士体谅下官,向陛下汇禀下官实在不能胜任!” 关着门,他和马自强说话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他也有顶撞上官的底气与资格。 沈念拒绝。 一方面是因他最近确实有些累,另一方面是他不太喜欢当下的朝鲜国人。 马自强站起身来。 “子珩,不是老夫逮着你一个人使劲用,而是此事只有你一个人能干!” “真要教授他们修史之法,申时行、王家屏、沈一贯、赵用贤等人都可以,老夫是不想让他们学到咱们的修史日常,才找你商量。”马自强压低了声音说道。 “为何?”沈念问道。 “哼!朝鲜国人就是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 “他们的承政院学的是北宋之制,他们成为元朝的驸马之国后,学的又是蒙古之制,而今的官制又是学的我们大明之制,他们欲通过学咱们大明皇制,提振王权。” “学也就学了,毕竟是咱大明的臣国,但他们在修史时,歪曲历史,不承认是学我们,而自称乃是自家古制。” “咱们翰林院的修史之法,若都让他们学了去,恐怕又变成他们的古制了!” “老夫想着让你带着这二人,在翰林院待上七日后,二人觉得你没有任何失礼之处,然而他们又没有学到什么,最好他们走之前还能感谢陛下之恩,给了他们这个学习的机会。” “老夫觉得,这样的事情,翰林院只有你能做得出来。” 顿时,沈念明白马自强为何要关门了。 原来是想使坏。 这个差事不好干,不过沈念却来了兴趣,他也不喜朝鲜国这种无耻的行径。 “马学士,若是这个情况,我倒是觉得是个美差了,虽然我还未曾想好如何应对,但我愿意尝试!”沈念笑着说道。 “好,好,好!”马自强连说三个好字。 他最喜欢的就是沈念这种无论交待任何差遣都有信心完成且还能完成上官都难以完成之差遣的下属。 因为沈念。 皇帝与三大阁臣对马自强都要比往昔亲切许多,而翰林院的待遇,也是越来越高,远胜于其它衙门,且其它衙门还不敢有任何怨言。 ------------ 第0105章:会同馆私宴!以学之名,盗为己有 十月初四,入夜。 玉河桥西街北,会同馆南馆前,马自强与沈念身穿便服从一辆马车上走下来,赴朝鲜国参判崔盖国的私宴。 会同馆。 即大明接待入朝藩王、藩使和周边藩属国朝贡使节的驿馆,有南北二馆,北馆六座,南馆三座。 而眼前这座,便是朝鲜国使团的住处。 崔盖国知晓马自强与沈念都不喜烟花胡同里的酒楼。 故而选择在此处设宴。 他宣称:虽设宴在大明驿馆内,但宴席上却是地道的朝鲜菜、朝鲜酒,还有朝鲜的歌舞。 他设此私宴。 是想让两个儿子能在翰林院多学一些修史之术,比如:起居注的记录方式、国史会典的编修技巧、会要会典的拆编集合形式等。 与大明较为相似的是。 朝鲜国文官若能将大明翰林官的这套本领全学会,就相当于半只脚迈入议政府(相当于大明内阁)。 马自强与沈念刚到大门前。 便见一名身穿青翠色锦绣华袍的中年男子满面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此人正是朝鲜国参判崔盖国。 “马学士,快快里面请,崔某已恭候多时了!”崔盖国满脸堆笑,然后看向沈念,道:“这位就是翰林院的瑚琏之器,沈编修吧,今日一见果然器宇不凡!” 听到此话,沈念朝着崔盖国微微拱手。 能当使臣的,嘴都非常甜,夸人向来都是走量不走心。 马自强笑着道:“崔参判,你客气!你作为朝鲜国的柱石之臣,儿子定然也是芝兰玉树,老夫到现在还未曾见过两位公子呢,今晚定要好好见一见。” 马自强如此说。 其实是在指责崔盖国的两个儿子失礼,竟未曾随父同迎。 今晚宴席的目的,是让二人与沈念相识,以便二人入馆,他们理应出门来迎。 这让马自强忍不住挑理。 崔盖国尴尬一笑,道:“犬子初到大明,有些怕生,稍后我让他们向马学士敬酒赔罪,我也多敬马学士两杯!” 马自强不再计较,当即大步朝着宅院内走去。 沈念紧随其后。 刚才在马车上,沈念经由马自强之口,已对崔盖国有了一定了解。 此人乃是典型的笑面虎。 见谁都是笑脸相迎,但若涉及实际利益,立马就会另换一张脸。 比如:此次朝廷若拒他的两个儿子入翰林院学习,他绝对会迅速让周边各国都知晓,大明狭隘小气,不堪担当他们的宗主国。 …… 片刻后,三人来到后院宴厅。 崔盖国的两个儿子,崔允赫与崔允俊快步走了出来。 二人都比沈念年龄大。 哥哥崔允赫三十岁,弟弟崔允俊二十七岁,二人个头皆中等,相貌一般,眉宇间带着一抹傲气。 “允赫、允俊,速来见过马学士、沈编修!”崔盖国说道。 崔允赫与崔允俊当即朝着马自强拱手道:“马学士!” 然后,他们看向沈念,微微拱手,道:“沈编修。” 马自强笑着点了点头,沈念也是客气地拱了拱手,向他们回礼。 “马学士、沈编修,速速落座吧!”崔盖国笑着说道。 在其话落的一瞬间。 不远处大圆餐桌旁的数名年轻漂亮的朝鲜婢女,连忙为众人拉开椅子。 沈念本欲坐下。 但看到一名红裙婢女为他所拉的椅子时,不由得皱起眉头。 座次不合理。 若是平常的同僚聚会,沈念根本不在乎座次,但而今双方分别代表大明与朝鲜,座次决定着身份地位,国家尊严。 宴席聚会,向来都是面南而坐为尊位,东高于西,北上南下,宾西主东。 此刻。 面南座留空,意味着是为皇帝而留,以表尊崇敬意。 马自强坐于厅之西,是为主宾;崔盖国坐于厅之东,是为主陪。 这个位次,崔盖国略高于马自强,但毕竟对方是主,可以不追究。 但对沈念的安排就有问题了! 沈念应居于次宾之位,即紧挨着马自强而坐。 但为沈念拉椅子的红裙婢女所在的位置,则是下宾,即晚辈所坐此处。 崔允赫与崔允俊与沈念的位置几乎相对,也在下首。 这意味着沈念比马自强与崔盖国矮一辈,与崔允赫、崔允俊同辈。 此等安排,沈念自然不乐意。 若仅称他是马自强的晚辈,他不计较。 但他接下来是要带着崔允赫与崔允俊入馆学习的,算得上是二人的七日之师,外加沈念还是为皇帝讲学的经筵日讲官,如果矮一个辈分,于礼不合,更是弱了大明的国威。 朝鲜国向来喜欢在这种鸡毛蒜皮上大做文章,凸现自国的王权威仪。 这一刻,马自强也看出了座次有问题。 他也未曾坐下,然后看向崔盖国。 “崔参判,这个座次是如何安排的?老夫与沈编修乃是同僚,怎么安排到下位去了?” 崔盖国仔细一瞧。 “哎呦,错了,错了!沈编修应坐在马学士旁边!”崔盖国看向那名拉椅子的婢女,瞪眼道:“你下去吧!换个人伺候!” 沈念看崔盖国的表情,不像演出来的,似乎是个误会。 马自强眉头微皱。 座次排列,乃是主家请客必须首要关注的,不然将得罪所有人。 特别是在这种置于朝廷官衙内的宴席,绝不能有错,也绝非一个婢女能做主的。 这时。 崔允赫突然开口道:“爹,没错吧,沈编修与我二人都是从六品,他还是马学士所教的庶吉士,理应与我们一辈啊!” “是啊!他不过是个三甲进士,年龄也小于我们!”崔允俊小声嘀咕道。 很明显。 这二人对沈念有了解但了解有限,他们非常排斥沈念成为他们的“七日入馆之师”。 这番座次安排,定然是他们动的。 “放肆!” “你们的从六品如何与沈编修的从六品相比?沈编修更是皇上的日讲官,你们算什么东西?”崔盖国瞪眼说道。 崔盖国见马自强面色阴沉,大有甩袖离开的可能。 当即装出一副特别愤怒的表情。 然后他连忙将马自强一旁的椅子拉开,朝着沈念笑着说道:“沈编修,你应坐在此处,稍后,我自罚三杯!” 说罢,崔盖国还瞪了崔允赫与崔允俊一眼。 他比这两个儿子聪明多了。 他的目的是向翰林院偷师,只要能学有所得,他不介意对大明躬身弯腰,赔礼道歉。 当即,五人都坐了下来。 崔盖国笑着道:“马学士,上个月午门前的百家议政,令我甚是震撼,尤其是听到沈编修的《国病论》后,感觉对我朝鲜国政亦有大用,听说此主意还是沈编修想出来的,真是年轻有为呀!” “不知翰林院能否允许我抄录几份关于百家议政的公文,以便回国后宣讲,扬大明之威!”崔盖国突然话锋一转。 大明周边的国家来朝贺。 大多都是抱着吃大户的心态,每次来到京师,都要厚脸拿走一些好东西。 “没问题!不过百家议政刚结束,内容还未曾整理完毕,待整理妥当,老夫亲自命人送到朝鲜!”马自强主打一个嘴上答应但就是不做,毕竟此乃私宴上的话语。 崔盖国面带无奈,他明白这只是个空头承诺。 这时。 马自强又道:“不过,依照二位公子的天赋才能,跟着沈编修若一心向学,七日之内,必能得百家议政的要义!” 听到此话,崔盖国的眼睛顿时又亮了。 他看向沈念,道:“沈编修,朝鲜作为大明的藩属国,向来对大明为首是瞻,你……你可不要藏拙啊!” “崔参判放心,我自然全力去教。” 沈念话音刚落,马自强又道:“崔参判,沈编修既然要教,便不可教而无名,虽只有七日,但也算是二位公子的七日之师吧!” 崔盖国瞬间明白了马自强的意思,当即就站起身来表态。 “允赫、允俊,立即站起来,向沈编修倒酒,接下来的七日,他就是你们的老师,你们见他必须以老师相称,若让你们做些杂活儿,也务必听从!”崔盖国瞪眼看向两个儿子。 崔允赫和崔允俊都还是非常惧怕崔盖国的,当即端起酒杯,躬身道:“先生,请喝酒!” 此刻的沈念,心中甚美。 马自强此举,是为了惩罚他们的安排座次之过。 就在这时,菜肴陆续端了上来。 沈念虽是第一次吃朝鲜菜,但心中并没有什么期待感。 他笃定,朝鲜官菜绝对比不上京师的大多数小馆子,更比不上光禄寺与尚膳监共同准备的经筵大餐。 餐桌上。 先是上了一盘佐以醋酱的黄鱼,又上了一盘淋着蜂蜜的牛肉片。 之后,是放着粉丝、蘑菇、豆腐、猪肉等的杂菜,放着虾蟹的雪浓汤。 基本以海鲜为主。 还有煎饼、糯米糕、药果等主食。 酒水则是非常传统的米酒,酒体浑浊,喝着非常一般。 不多时便上了三十多道菜。 但每份菜肴的量都很少,且味道非常一般。 唯一可值得称赞的就是摆盘不错。 皆选用青瓷、白瓷盘,以“五行五色”为摆盘依据,使得人心情愉悦,食味大增。 众人边吃边聊。 不多时。 沈念便知马自强为何不想让朝鲜人在翰林院学到东西了。 崔盖国一边吃,一边自夸。 明明就是大明沿海区域的菜肴特色,他偏偏称是他们祖宗研究多年发展形成的特色美食。 明明就是学习改良了宋朝的饮茶之道,他偏偏称是朝鲜独有的特色茶道,还传到了大明京师。 明明就是大明当下的酿酒之法,他偏偏称此酒唯有朝鲜有,只有朝鲜的粮食与水能酿造。 …… 以学之名,盗为己有,他们的脸皮实在太厚。 然而这父子三人说着说着,还能流露出一抹自豪的表情。 当下,朝鲜国整体对大明还是较为恭敬顺从的,双方的商贸合作也甚是频繁,朝鲜国王更是以大明为君父。 但总有一些朝鲜官员,不愿一直做大明的藩属,想努力证明着,他们是汉唐后的正统。 崔盖国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对大明只是表面儿上的恭顺。 就在这时。 崔盖国又道:“马学士、沈编修,接下来请欣赏我朝鲜独有的宫廷舞,莲花台。此乃我朝国王亲自编舞,内蕴我朝多年宫廷贵族文化,宛如天上之舞……” 啪!啪!啪! 崔盖国一拍手,便有十余名身穿长裙的高丽女子从后面跑了出来。 然后开始载歌载舞。 马自强与沈念皆没想到还有这种节目,朝鲜使团竟带着舞队来到了京师。 饭不好,舞应该不会差。 二人将椅子挪了挪,开始欣赏起来。 但二人欣赏没多久,马自强与沈念便发现,这个所谓的朝鲜宫廷舞,完全就是唐代宫廷舞的大杂烩,他们唯一的自创,就是将汉语变成了朝鲜语。 且品质一般。 这样的节目,大明教坊司里比比皆是。 这一刻,沈念觉得,绝对不能让崔允赫和与崔允俊在翰林院学到真东西。 不然过上两年,朝鲜国的国史里可能会写道:大明官员沈念拜朝鲜国检阅崔允赫与崔允俊为师,将他们的《国病论》与《废物论》带到大明,大明修史的技巧亦大多来自于朝鲜国春秋馆的古法要术…… 在马自强与沈念观舞的同时,崔盖国则是盯着二人。 一方面是想要从二人的眼神里看到惊叹与羡慕,另一方面特别希望二人能看上某个舞姬。 崔盖国对大明官场的一些潜规则了解甚多。 在某些宴席上,若一名官员一直盯着某个舞姬或者突然询问她多大、家在何处。 那主家要做的就是在宴饮之后,将那名舞姬悄悄送到那名官员的马车里,如果有卖身契的话,那就更好了。 可惜,令他失望了。 二人看完这个所谓的朝鲜宫廷贵族舞后,既没有惊叹与羡慕,也没有一直盯着某个舞姬。 …… 半个时辰后,私宴结束,马自强与沈念迅速离场。 二人回到马车里,都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马自强无奈摇头道:“再聊下去,不知咱大明还有多少东西是属于他朝鲜国的呢!” 沈念微微一笑。 “没事儿,只要以后,朝鲜国属于咱大明就行!” 听到此话,马自强的眼睛顿时亮了。 沈念所言的朝鲜国属于大明,自然不是宗藩之属,而是朝鲜国成为大明领土的一部分。 “这话听着提气,过瘾!”马自强轻捋胡须,心情变得愉悦起来。 ------------ 第0106章:卧龙与凤雏,一日一罪沈子珩 深夜,雾起霜降。 会同馆南馆,朝鲜国使团住处前厅。 崔允赫与崔允俊皆跪在地上。 二人望着前方手拿戒尺的崔盖国,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来到大明竟还要被父亲揍。 “大明是我们的君父之国,你们是有多大能耐,敢在大明礼部尚书面前失礼,我安排的座次是你们能擅调的吗?” “那沈念不仅仅是翰林院编修,还是大明的经筵日讲官,更有可能是二十年后的大明首辅,为父让你们跟着他学,是你们的福气!” “怎么?你们还想着去内阁,跟着张首辅去学?”崔盖国气愤地说道。 “爹,可……可以吗?”崔允俊激动地说道。 若能跟着张居正学上七日,在朝鲜国的官衙里,他俨然敢横着走。 啪! 戒尺敲在崔允俊的脑袋上。 “做梦呢!能让你们入翰林七日,已是为父尽最大努力了,告诉为父,此次让你们入翰林的目的是什么?” “效彼之长,补己之短,以强王国!”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接下来的七日,好好学!”崔盖国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然后朝着二人摆了摆手。 “爹爹安寝!”二人当即退了出去。 片刻后,二人走到长廊拐角处。 崔允俊朝着崔允赫低声道:“大哥,咱们跟着一个年龄比咱们小,官职与咱们同品,且还有些倨傲的翰林官学习,回去之后,实在是不露脸啊!” 崔允赫眼珠一转,非常自信地说道:“咱们若能证明比他还要优秀,便露脸了!” 崔允赫已决定,待去了翰林院,便倾力展现自己的才能,让翰林官们都不得不承认,沈念不配做他的七日之师。 他这份自信,来源于他对沈念在翰林院的故事,完全是一知半解。 …… 十月初五,清晨。 崔允赫、崔允俊兄弟身穿朝鲜国从六品官服,来到翰林院,见到了沈念。 “跟我来!” 沈念将二人领到编修厅旁的一间屋子内,看向里面的两副桌椅,道:“从今日起,这就是你们的房间!” “稍后,本官要赴文华殿日讲,你们便先负责整理这些文牍,有需校对的、有需抄录的,还有需提炼内容简义的,皆是翰林官本职,务必仔细一些!”沈念望向桌子上的一摞摞文牍。 说罢,还不待二人应下,沈念便快步朝着外面走去。 崔允俊面带不悦,正要向沈念表达不满,却被一旁的崔允赫拦了下来。 待沈念走远后。 崔允俊一脸愤怒地说道:“大哥,你拦我作甚?他……他分明是将咱们当成文员胥吏使唤了!” 崔允赫面带微笑。 “不就是一些文牍吗?正是咱们兄弟显露才能的时候,今日必能完成,也让那些翰林官看一看咱们的能耐与速度,如此,他便不能再小瞧我们。” “如果……如果完不成呢?” “若完不成,那定是量太大,是沈念有意刁难我们,我们先将他的罪过记着,七日之后,让父亲写奏疏弹劾他!” “好,便让他们见识一下咱们的能耐!”崔允俊坐在书案前,拿起一份文牍。 随即,二人便忙碌起来。 这些文牍皆是来自地方州府的一些文牍奏疏,所汇禀的也都是琐碎之事。 翰林史官的任务,就是将这些文牍奏疏的重要内容提炼出来,去粗取精,备修国史。 …… 近黄昏。 崔允赫、崔允俊二兄弟的房间内。 崔允俊揉捏着有些疼痛的右手手腕,说道:“大哥,马上都要放衙了,他竟未曾看我们一眼,这算什么七日先生,实在过分,回去后,我定要禀告父亲!” “不可。” 崔允赫望向桌子上整理过的文牍,摇了摇头。 “咱们首日便去告他的状,他定称皇上事重,咱们事轻,父亲为此情况去质问,显得咱们气量不足,还是先将他的过错记下为上策。” 崔允赫拍了拍一旁的文牍。 “今日,咱们足足检阅抄录了近五十份文牍,这可是咱们曾经半个月的公务量,估计翰林院能胜过咱们二人的官员不会超过五指之数。” “二弟试想,若沈念一直如此刁难我们,七日之后,父亲带着咱们面君,咱们在御前哭诉沈念之罪,一日内竟令我们检阅抄录如此多的文牍,大明皇帝会如何做?” “沈念之举,显得大明朝廷意欲藏私,全无大国威仪,大明皇帝必然会严惩他!” “对喽!咱们被他刁难欺负了七日,一句抱怨的话语都没有,还完成了沈念刁难咱们的所有任务,大明皇帝会不会夸赞咱们?咱们的国王会不会夸赞咱们?” “当下的委屈只是暂时的,这是彰显咱们优秀,彰显咱们谦虚仁善的证据,也是沈念轻视刁难咱们的罪过!” “咱们再见到沈念,一定要行礼唤先生,并对整个翰林院的官员都彬彬有礼,如此,更能显得沈念做事肮脏龌龊!” “还是大哥高明!”崔允俊顿时兴奋起来,然后提起笔道:“我再检阅抄录数份。” …… 不多时,沈念从外面走了进来。 崔允赫与崔允俊互视一眼,连忙起身,然后非常恭敬地拱手道:“沈先生。” 沈念微微点头,问道:“完成的如何了?” 崔允赫非常自豪地说道:“案上共计六十份文牍,我二人已完成四十八份!” 他以为,这份成绩绝对是值得骄傲与自豪的。 沈念听罢,微微撇嘴,道:“慢!太慢了!你们将剩余的文牍检阅完毕后再离衙!” 说罢,沈念便离开了。 “大哥,他……他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崔允俊攥着拳头,直想揍沈念一顿。 崔允赫双手顺着胸口往下虚压,道:“二弟,忘了我刚才说的话了?委屈只是暂时的,我们将这些文牍检阅完毕再回家!” …… 近两个时辰后,夜色全黑。 翰林院一大半公房的蜡烛已经熄灭。 崔允赫与崔允俊甚是疲累地走出了翰林院。 半个时辰后。 崔允赫回到会同馆南馆后,直接拿出纸笔,写道:“翰林编修沈念之罪一:刁难藩国使臣,视使臣如文员胥吏。” …… 翌日一大早。 崔允赫与崔允俊刚到他们的公房,便看到案上又放置了两摞文牍,比昨日还要多一些。 一旁。 一名文吏朝着二人拱手,然后道:“二位公子,沈编修命我来传话,今日处理完这些文牍,明日方能去史馆参与修史。” 说罢,这名文吏便离开了。 这一刻,崔允赫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缓了缓道:“二弟,我们做,他以为我们完成不了任务,我们便偏完成任务,待去了史馆,我们就能学到父亲想要我们学的。” 二人想偷师翰林院的,是当下《明会要》的条目式记载法,是运用“编年体”或“纪传体”编排题本奏疏或史料的技巧与方式,是起居注上大明的朝政秘事、一些史料里的九边图志…… 故而,进入史馆参与修史,对他们的吸引力特别大。 而这些,都是大明史官不愿外传的,不然容易掀起民间一番私人修史热。 随即,二人开始忙碌起来。 而二人在屋内的动静,经由周边经过的胥吏几乎全部传到沈念的耳中。 午后。 如厕归来的崔允俊,无比兴奋地说道:“大哥,我刚才在编修厅外面转了转,我……我……我发现沈念竟然在……在茶台处偃卧(即仰脸躺睡)!” “真的?他一旁可还有人?具体是什么时辰、什么位置?你能记清吗?”崔允赫激动地问道。 “有人,我都记下了,稍后便写给你。” “好,好,咱们今日虽什么都没学到,但又抓到了沈念的一条罪过!”崔允赫一脸得意。 …… 当晚,近子时。 崔允赫才从翰林院回家,沈念布置的任务,兄弟二人全数完成。 他们相信,沈念无理由再拒绝他们进入史馆,参与修史。 崔允赫回到房间后,率先拿出纸笔,然后写道:“翰林编修沈念之罪二:白昼偃卧公署。” 这个罪名若成立,依照大明律,最轻也是夺一季俸禄。 …… 十月初七,一大早,天气甚是晴朗。 崔允赫与崔允俊来到翰林院后,便被沈念叫去,入了史馆。 随后。 沈念与赵用贤、王祖嫡等一众检讨围坐在一起,崔允赫与崔允俊也坐在一旁,并且人手一本《皇明祖训》。 沈念道:“今日,咱们便围绕《大明会典》中与《皇明祖训》相冲突的典章制度议一议,确定哪些可作为补充,哪些内容可以删掉……” 随即。 沈念看向崔允赫与崔允俊,说道:“二位,你们亦可自由发言,今日以典章制度为上,没有官职大小,没有宗藩之别,谁有道理便听谁的。” 听到此话,崔允赫与崔允俊都不由得挺起了胸膛。 在朝鲜春秋馆(史馆),二人向来都是鹤立鸡群,说的一众检阅(大明翰林检讨)心服口服。 随即,赵用贤便先开了腔。 赵用贤乃是翰林检讨中对历代史书与典章最熟悉的官员,几乎是出口即为典。 然后,沈念、王祖嫡、刘克正、刘楚先四人轮番发言。 五人的语速都特别快。 外加出言便是对《史书》《汉书》《原大明会典》《皇明祖训》的引用,听得崔允赫与崔允俊一愣一愣的。 二人根本插不上嘴,还需要不停低头翻阅《皇明祖训》。 不多时。 生性好强的崔允赫终于开口说了话,但却被赵用贤直接反驳了回去。 一众检讨,议论激烈。 用史用典就像在草地上捡草一般,俯拾皆是。 这一刻。 崔允赫与崔允俊不得不承认,大明的翰林官对史书与典章的了解远胜于他们。 不过,二人发现,沈念在他们中间,也就算作一般。 最优秀的还数赵用贤与王祖嫡。 整个上午,二人的脑袋都是懵的,就像一个劣质的布袋里,突然塞进一块块沉甸甸的金子。 根本接不住。 午后。 众检讨接着讨论,崔允赫与崔允俊已不再插嘴,完全变成了两个倾听者。 二人感觉相当郁闷。 近黄昏,检讨议礼终于结束。 沈念朝着二人道:“二位,今日所学匪浅吧,明日史馆照旧,今日便不要熬夜了,我家中有事,便先走一步。” 听到沈念要先行放衙,二人不由得都是一愣。 …… 约一刻钟后,崔允俊从外面走进二人的公房。 “大哥,我亲眼所见,距离放衙还有近半个时辰,沈念就坐上自家的马车回家了,此乃擅离职守之罪。” 崔允赫喃喃道:“此人过于嚣张,他完了!” 今日于这对兄弟而言,又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学到的一日,但却又为沈念积攒了一条罪过。 入夜。 崔允赫提笔写道:“翰林编修沈念之罪三:擅离职守,违例提前放衙。” …… 崔家兄弟入馆的第四日,依旧是史馆议礼。 不同的是,一众检讨变成了一众编修。 这群编修更厉害! 尤其是沈一贯,他似乎刻意在崔允赫与崔允俊面前表现,引经据典,话语不停。 崔允赫与崔允俊脸上的表情,就像小万历刚登基时看到张居正呈递的一份三千字奏疏,如观天书。 插不进话,但也不能走开,非常痛苦。 对二人而言,今日注定又是一个什么都没学到的日子。 入夜。 崔允赫提笔写了“翰林编修沈念之罪四”后,突然停下笔来。 今日他竟未曾发现沈念有何罪过。 他想了小半个时辰,提笔写道:史馆议典失仪。 今日午后,沈念议典之时曾将脚放在桌子上,且官服长袖也被他卷起许多,此等行为若认真计较,也算失议。 此刻,崔允赫已经确定。 沈念就是刁难他们,就是不让他们学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故而他准备在这七日为沈念拟上七宗罪。 大明皇帝看到宗主国之臣如此欺负藩国之臣,即使仅仅为了朝鲜国王的面子,也绝对会重惩沈念。 这七宗罪,不足以让他们名扬大明,但足以让很多人知晓,他们在此番刁难下,依然能够完成沈念布置的任务,足以称得上:优秀。 ------------ 第0107章:辞章不工,天资愚钝,秉性难持,非史笔之器 十月初九。 即崔允赫、崔允俊兄弟入翰林院的第五日。 二人依旧是在史馆中听一众修撰议史议典。 他们如前两日一样,听得云里雾里,昏昏欲睡,可谓又是什么都未曾学到的一日。 近黄昏,翰林院,编修厅。 沈念将二人叫到跟前。 “你们是不喜在史馆议史议典吗?为何这两日一言不发?” 崔允赫眼珠一转。 他总不能称因对大明典史的了解过于短浅,对翰林史官们讨论的内容过于陌生,故而难以参与其中。 “先生,大明典史博大精深,我们在一旁聆听便已受益匪浅,接下来的两日,能否让我们在翰林院转一转?不再布置功课。” 沈念岂能不知他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他想了想,微微撇嘴道:“崔参判称你们乃是朝鲜国史馆的佼佼者,看来……看来贵国对修史之事不是很重视呀,罢了罢了……你们明日一早便随着刘孔目转一转吧!” 听到此话。 崔允赫在心中喃喃道:“翰林编修沈念之罪五:诋毁藩国不重典史,言辞不敬。” 修史立典乃国之要务。 沈念称朝鲜国对修史不重视,俨然就是在诋毁他们,是对他们国王的不敬。 当下的二人。 所有精力都放在凑够“沈念的七宗罪”上面。 沈念缓了缓,又道:“最后一日,本官将为你们安排一场考试,看一看你们这几日在翰林院的所学所悟,你们可以提前准备一下。” “考试?” 二人都是一脸懵,入馆五日来,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学到。 崔允俊拱手问道:“先生,不知最后一日要考什么内容?” 沈念站起身,双手往后一背,面色严肃地说道:“本官若告诉你们,那还能叫做考试吗?” …… 翌日。 在翰林院当值孔目刘园“连如厕都要陪同”的热情下,崔允赫与崔允俊兄弟几乎是在翰林院的藏书库转了一整日。 又是什么都未曾学到的一日。 放衙之后,二人实在无聊,便去了官妓、民妓的聚集地:勾栏胡同。 深夜方归,心情大好。 近子时,微醺的崔允赫回到房间,提笔写道:“翰林编修沈念之罪六:违抗圣命,一事未教。” 他们来翰林院学习,乃是大明皇帝的命令。 但这六日来。 沈念除了指使他们检阅抄录,便是让他们在史馆听辩论,一点本领都没有传授。 至于第七日的考试,估计又是纸上形式而已,故而二人给沈念拟了一条“违抗圣命”之罪。 …… 崔允赫、崔允俊入馆的最后一日。 一大早。 沈念便为他们准备好了两套考卷。 考题不算多,且大多都是前几日修撰、编撰、检讨讨论的关于大明典史的内容。 但二人根本没有认真听。 只能绞尽脑汁,生编硬造,终于在午时前完成了试卷。 随后,沈念便令二人离开翰林馆了。 沈念喃喃道:本以为让他们一无所得很难,没想到竟是易如反掌,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 片刻后。 翰林院外的马车上。 崔允赫喃喃道:“这个沈念,乃是典型的沽名钓誉、尸位素餐之官,我若没猜错,他稍后便会去马学士那里邀功,称咱们已圆满完成翰林院的七日之学,一切顺利。” “那……那今日……他还考咱们作甚?”崔允俊疑惑地问道。 崔允赫望了望窗外,然后道:“我也是刚想明白,他出这个考卷,咱们答的都不好,他极有可能是为了防止咱们告他状,咱们若称他刁难咱们,他就会将这两份考卷拿出来,让咱们丢脸!” “他真是坏透了!大哥,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哼!” 崔允赫冷哼一声,道:“他如此做,是在丢大明的人,丢大明皇帝的人,丢翰林院的人,我们便将他的罪行全部揭露,看他如何狡辩?这一次,咱们兄弟二人要为大明朝廷立功,铲除一名尸位素餐之官了,大明皇帝一定会感激我们!” …… 稍后。 崔允赫与崔允俊回到会同馆大厅后,便开始认真撰写沈念的七宗罪。 一个时辰后。 会同馆,前厅内。 崔盖国、崔允赫、崔允俊父子三人分别落座。 “在翰林院的七日如何?是不是受益匪浅?给为父讲一讲你们都学了什么,为父今晚便要上奏谢恩,然后咱们后日离京!”崔盖国笑着说道。 这七日,崔允赫与崔允俊,大多都是五更天出门,近子时方归,且甚是疲惫。 崔盖国觉得他们定然学到了许多修史之法。 “爹,我们一无所获,被那个翰林编修沈念骗了,他不但刁难我们,而且也骗了大明朝廷,实乃是一个沽名钓誉,尸位素餐的不良之官,我们希望父亲能弹劾他,为大明除害,也为我们报仇!” 说罢,崔允赫将他写的“沈念的七宗罪”拿了出来。 崔盖国看过后,喃喃道:“视你们如胥吏,白昼偃卧公署,擅离职守,提前放衙、议典失仪……他真是好大的胆子呀,他的此番行为,已伤害了大明与朝鲜的宗藩关系……” 崔盖国想了想。 “年纪轻轻,因功倨傲,就是这个样子!走,跟着为父去翰林院,咱们找马学士讨回一个公道!” “爹,咱们去寻大明皇帝,是不是更好一些?咱们证据充足,大明皇帝定然会严惩他的,若是寻马学士,没准儿会包庇他!” 崔盖国摇了摇头,道:“还是先寻马学士,我们能打沈念的脸,但不能打大明朝廷的脸。” …… 近黄昏。 崔盖国带着两个儿子,气呼呼地出现在翰林学士马自强的学士厅。 “崔参判,老夫正准备命人找你,商量一番如何写翰林七日课的感恩奏疏呢!”马自强笑着说道。 崔盖国面色冰冷。 “马学士,恐怕无法写感恩奏疏了,你先看一看这个。”崔盖国将“沈念的七宗罪”文书,交到马自强的手中。 马自强拿起文书认真看了起来。 不多时便皱起眉头,然后朝着一旁的文吏,道:“速速将沈编修叫过来。” “是,学士!” 接下来,马自强面色阴沉,一直都未说话,直到沈念来到他的面前。 “下官参见马学士,崔参判也在呢!”沈念笑着打着招呼,然而崔盖国面色阴沉,根本不理会沈念。 马自强将文书递给沈念,道:“子珩,你先看一看这份文书。” 当即,沈念便开始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后,面色铁青。 没想到崔允赫、崔允俊二人不参与议典论史,竟是将精力全都放在罗列他的罪名上。 文书内,共列举了他的七宗罪。 其罪一:刁难藩国使臣,视使臣如文员胥吏。 这是因沈念在前两日命二人检阅抄录了一百二十多份文牍。 其罪二:白昼偃卧公署。 上面详细记录了沈念中午在编修厅打瞌睡的模样以及旁边还有几人能做证。 其罪三:擅离职守,违例提前放衙。 此乃沈念在第三日议典之后,提前半个时辰离衙回家。 其罪四:史馆议典失仪。 这是沈念在议史之时,官服仪容不甚端庄。 其罪五:诋毁藩国不重典史,言辞不敬。 这是沈念因二人在议史议典中一言不发,说了一句朝鲜国对修史之事不看重。 其罪六:违抗圣命,一事未教。 这是指责沈念这个七日之师,没有教授二人一点修史之法。 其罪七:尸位素餐,蒙蔽圣听。 这是沈念在第七日考核二人,意在做出一种当七日之师很辛苦的模样。 每一宗罪,皆有详细的说明,称沈念的行为,为大明官员摸黑,且破坏了朝鲜与大明的宗藩关系。 沈念看向崔盖国。 “崔参判,这是你的两个儿子写的?” 崔盖国点了点头,正色道:“沈编修,你确有几分才能,但没想到如此不守官场之规,你这些行径,依照大明律,理应罢黜!” 说罢,他看向马自强,等待马自强给出一个说法。 马自强缓了缓,看向崔允赫与崔允俊。 “皇上允许你们入翰林,是求教的,是促进两国史官交流的,不是让你们罗织我翰林院史官的罪名的! 崔盖国一愣。 没想到马自强竟然率先指责自己的儿子。 “马学士,你太护短了吧!这七宗罪,若捅到内阁,捅到皇上那里去,恐怕你也将受惩,我们父子帮助大明惩戒尸位素餐的官员,难道有错吗?” 马自强没有理会崔盖国,而是扭脸从书柜的文牍中找出来两份文书。 “崔参判,上个月十八日,陛下关心史馆官员身体,特准史馆官员白昼小憩,不超过一个时辰即可,你们所言的白昼偃卧公署,不算罪名。” “其次,因沈念之子,尚在襁褓,经常哭闹,陛下特准沈念在完成公务的情况下,可提前半个时辰回家,持续到今年年底,你们所言的擅离职守,违例提前放衙之罪,亦不成立。” “还有史馆失仪之罪,不过就是衣冠不整,根本算不得罪名。” 说罢,马自强将文书递给崔盖国。 小万历特准史馆官员白昼小憩与特准沈念可提前半个时辰回家的事情都写在上面。 至于史馆失仪,本就是牵强之罪。 眨眼间,七宗罪变成了四宗罪。 马自强从桌子上又拿起一份文书,道:“此乃午后,沈编修撰写的二位公子在翰林七日学的总结文书,你细看一番,便知其余四宗罪是否成立。” 这一刻,崔盖国父子三人都有些紧张,当即围在一起看了起来。 文书内。 沈念详细撰写了对翰林七日课的安排与用意。 第一日、第二日,检阅誊写案牍。 此乃修史官的基本功。 沈念需要知晓他们的基础能力后,方能确定教授他们什么。 翰林院的一名合格史官,一日至少能完成上百份案牍,然崔允赫与崔允俊二人加起来,两日才完成一百二十余份。 沈念对他们的评价是:辞章不工,下之下。 大明官学私学,评定学生考绩,一般分为三等九级。 上等,即上之上,上之中,上之下;中等:即中之上、中之中,中之下;下等:即下之上,下之中,下之下。 下之下,可谓是最差之流。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沈念欲让他们参与到一众检讨、编修、修撰的议史议典中,从中学习修史技巧。 然而二人几乎是一言不发,崔允赫开口了几次,所言还都是错的。 沈念对他们的评价是:下之中。 第六日,沈念称让他们跟着翰林院孔目去藏书库学习目录学,然二人只是闲逛,更可恨的是,入夜之后竟然去了勾栏胡同,半夜方归。 有锦衣卫在,沈念很容易知晓他们的行为。 至于第七日。 沈念以为他们可能是对前几日的修史内容,暗自记在心中,故而出题考试。 哪曾想,二人完全就是胡编乱做,得到的考绩评价是:下之下。 最后。 沈念给二人的整体评价是:辞章不工,天资愚钝,秉性难持,非史笔之器,宜更业! 直白来讲:压根不是做史官的料儿,建议转职。 但是—— 沈念心善,觉得此等评价会破坏大明与朝鲜的宗藩关系,会令崔盖国父子三人脸上无光,回国受惩。 故而他建议,将总体评价改为:文心稍逊,天资尚可,秉性上乘,多加磨练,可为撰著国史之官。 如此,他们方便谢恩,皇上还会给予他们奖赏。 在三人快看完之时。 马自强将二人的考卷,将沈念批阅的二人前两日的文牍全都拿了出来,让崔盖国仔细观看。 稍倾。 学士厅彻底安静下来。 沈念撰写此总结书,本来是证明自己教了许多但对方没有认真学,也没有学会。 但没想到对方竟然整出来了他的七宗罪。 而今,这份总结书便是最好的反驳。 这些要传到朝鲜国,这父子三人的仕途不但会戛然而止,没准儿还会遭到重惩。 这一刻。 崔允赫与崔允俊都有些懵。 他们根本没意识到沈念为他们做了如此多的安排。 更没想到的是—— 当他们看到翰林院史官们的平常考绩时,真是所有人每日检阅的文牍都不下百篇。 如此一比较。 二人两日完成了一百多篇,根本算不得被刁难,更算不得被视为文员胥吏。 关键,他们去勾栏胡同寻欢的事情也被扒了出来。 这种事情根本是瞒不住的,朝鲜国使团的马夫便知晓。 顿时,他们自己都觉得控诉沈念的七宗罪,皆不成立。 这一刻。 崔盖国的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后,也全部明白了。 沈念的七宗罪,纯属子虚乌有。 真实情况是:沈念不但没有刁难他的儿子,反而是认真指教,但其两个儿子却一心寻沈念的罪行。 外加其子与大明的史官相比,确实是太差劲了! 更关键的是,沈念为了他们能回朝鲜不被惩罚,还替他们找补,尽量将评语写的好一些。 而他们却恩将仇报。 无端干预大明朝政,构陷大明史官。 这两个罪名若传到朝鲜国内,他们的国王能扒了他们三人的皮。 噗通! 崔盖国突然跪在了马自强的面前。 崔允赫与崔允俊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即也跪了下去。 “马……马学士、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听这两个小畜生之言,冤枉了沈编修,沈编修为我们着想,我们却如此冤枉他,我们不是人,不是人,恳请马学士一定不要将此文书呈递御前,不然……不然我崔家就完了……彻底完了……” 崔盖国的眼泪鼻涕,眨眼间便都落了下来。 崔允赫与崔允俊都将额头贴在地上,身体一个劲地颤抖。 他们怕了! 此事可大可小,全看马自强的决定。 马自强缓了缓,听了他们近一盏茶的认罪声,然后拿起那份“沈念的七宗罪”文书。 撕拉!撕拉!撕拉! 马自强将其撕了个粉碎,然后道:“此事就算了,老夫依旧会按照沈编修的建议汇禀,崔参判,你应该知晓如何撰写谢恩奏疏吧!” “我知道,我知道,多谢马学士,多谢马学士!”崔盖国无比感激地说道。 马自强并不讨厌朝鲜国。 只是讨厌崔盖国这种总是将“汉唐文化窃为自国之有”的人。 他笃定。 经此教训,崔盖国父子三人肯定不会再来大明京师了。 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也并没有将三人整死的打算,此事可到此结束。 …… 两日后,朝鲜国使团离京。 崔允赫与崔允俊趴在马车里,不停惨叫着,他们的屁股被打的红肿,根本无法起身。 接下来的路上,他们大概率还要挨揍。 这几日的经历,就像一场噩梦,他们甚至已觉得自己不适合担任一名史官。 …… 此事对马自强与沈念而言,就是十月份里发生的一件极小极小的乐子事儿。 仅此而已。 经由此事,二人的关系也更加亲密一些。 若翰林侍讲学士申时行成长的慢一些或意外犯错,没准儿马自强这个翰林学士的位置,传给的便是沈念。 ------------ 第0108章:先臣后妻,小万历选皇后的标准 十月十五日。 少保兼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吕调阳三年考满。 小万历赏赐其羊一只、酒十瓶、钞二千贯,加太子太傅,给予应得诰命,荫一子为中书舍人。 可谓恩赏有加。 当日午后。 吕调阳便上奏推辞,表示自己“才德不足,虚庸无补”,拒受太子太傅之荣衔。 此非真正的拒绝,而是“三辞三让”的朝堂惯例。 官员至少需要推辞两次,才能在“圣意难违”的情况下接受,并呈递感恩奏疏。 若直接受衔,将会遭到科道言官的弹劾。 与此同时。 十月十六日,少师兼太子太师的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九年考满。 小万历的恩赏更加大方。 首先,特进左柱国,升太傅,所有兼官照旧,赐宴礼部,荫一子为尚宝司丞。 然后,小万历又赐银二百两,坐蟒、蟒衣各一件,紵(纻)丝四表里,茶饭五桌,羊三只,酒三十瓶,钞五千贯,外加禄米一百石。 张居正当即呈递奏疏推辞,拒接“太傅”之荣衔。 当官员们听到小万历加封张居正为“太傅”后,都甚是惊讶。 此乃违反大明常例的一个加封。 太傅,正一品衔,乃三公(太师、太傅、太保)次席。 地位仅次于太师。 三公多为高官致仕后追封,在职时位列三公,可谓一名士大夫官员的最高荣耀。 放在百家议政之前。 必然会有官员上奏称:上对张居正皇恩过重。 但经历过小万历护张居正后,即使小万历直接加封张居正为太师,赠上柱国,恐怕都不会有官员胆敢提出异议。 …… 接下来的几日。 大明朝经常发生的“皇帝再三任命,臣子疯狂推辞”的拉扯场景,在小万历与两位阁老的身上上演着。 此事可是苦了当值记录起居注的沈念。 因此事与皇帝密切相关,且能彰显儒家“君子不居功”的美德与大明官场礼制。 故而沈念这几日的起居注,明显变长了许多。(起居注内吕调阳推辞奏疏如图) …… 十月二十五日,天气晴冷。 文华殿,日讲。 小万历坐在桌前正在批阅奏疏,沈念以起居注官站于一旁。 这时,小万历微微皱眉,看向沈念。 “沈编修,吕阁老已呈递谢恩奏疏,同意担任太子太傅,元辅……元辅为何又要推辞?这已经是第三道推辞奏疏了!” 说罢,小万历将奏疏递给了沈念。(起居注内张居正推辞奏疏如图) 沈念仔细一看,想了想,拱手道:“陛下,张阁老已说的非常明白了!” “此恩衔太重,外加为非分之恩、逾格之赏,日后易滥,当下不能受,臣建议陛下同意张阁老所请。” “朕也是为了新政更好地开展,元辅不会不明白朕的心意吧?” 沈念微微摇头。 “陛下,阁老不受,也是为了新政。” “一些官员反对的其实不是新政,而是阁老,陛下在议政台上已表达了对阁老柄国的态度,而今再加恩,反而会使得一些人将对阁老的不满转移到新政之策上,待新政大成,再授阁老之三公荣衔,或许会更好!” 沈念读懂了张居正的想法。 他若二辞,或是假辞,但三辞,必然是真辞。 小万历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既然元辅执意不受,那朕就同意他的辞让。” 说罢。 小万历在奏疏上写道:朕特准元辅辞免太傅,伯禄,成卿忠志,用立臣极。其余常典,悉宜勉承,以见君臣相体之义,慎勿又辞……” 片刻后。 小万历看向一旁的当值太监张廷,道:“去为朕倒上一杯茶来。” “是!”张廷快步退了下去。 御案上,杯盏中,茶尚满,且并未凉。 小万历让张廷去倒茶,暗含之意是:让他离开一盏茶的功夫。 后者心领神会。 这时,小万历从奏疏中抽出一份文书,递给了沈念。 “沈编修,你先看完,然后为朕拿出一个主意!” “臣遵命!”沈念接过文书。 沈念本以为是小万历难以解决的政事,哪曾想打开一看,此文书竟是两宫太后未加章印的诰谕。 诰谕所言之事是:为小万历选后。 “皇帝年及婚期,宜选贤淑,以为之配,特令礼部榜谕在京顺天等八府,及南京、淮安、徐州……带下官员民庶善良之家……择其父母行止端慎,家法严整,女子年十四、十五,容貌端庄,德性纯美……有司以礼令其父母亲送赴京……” 沈念看完后,不由得面带疑惑。 “为陛下选后,乃后宫之事,不知陛下要臣拿什么主意?” 小万历看向沈念。 “两位母后选皇后,定然是选她们喜欢的,她们喜欢的,朕大概率不会喜欢,朕想要亲自做主选后,不知沈编修可有良策?” 沈念面带无奈,小万历俨然已将他当成身边的张子房了。 遇事不决,便问沈子珩。 沈念想了想,问道:“陛下,不知您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皇后?” “朕曾听闻过太祖皇帝与孝慈高皇后(马皇后)从布衣蔬食走到锦衣玉食的夫妻恩爱故事,也曾听闻成祖皇帝与仁孝皇后(徐皇后)青梅竹马、相知相爱的故事,朕……朕想找一个喜读书、聪敏可爱,与朕能够聊得来,关键是不会处处约束朕、管教朕的皇后。” 听到最后一句,沈念才听明白。 小万历是觉得李太后选皇后,定然会选一个“小李太后”。 这是刚独居没多久的小万历,绝对不能接受的。 外加他又看多了一些闲书,还正是春心萌动、向往爱情的年龄,故而产生了这样一个要亲自做主选皇后的想法。 大明祖训:所有天子、亲王后代、妃子和宫嫔,必须谨慎挑选良家女子。 发展到当下。 皇帝选皇后,一般都是从较为底层的官员或百姓家中挑选,以避免外戚专权的情况。 李太后、张居正以及满朝文武,根本不在乎小万历喜不喜欢未来的皇后。 甚至更倾向,小万历不喜欢皇后。 因为小万历若沉迷后宫,沉迷美色,那俨然就是走了先帝的老路。 在他们眼里。 小万历娶皇后的最大意义是:立后之后,便能册立多个嫔妃,便能为皇家增添子嗣。 至于爱情。 他们都是过来人,信神信鬼都不信这种玩意。 沈念想了想。 他并不打算为小万历想出一个“让他亲自选后”的计策。 也想不出。 当下的男女成亲的规矩,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皇家更甚。 李太后定下谁就是谁,就连张居正都无法反驳,怎么可能令小万历亲选亲定! 并且。 沈念隐隐约约记得,李太后为小万历选择了一位甚有贤德的好皇后。 随即,沈念开了口。 “陛下,臣以为您不宜亲自选后,也实在想不出使得您亲自选后的计策。” “首先,为陛下选后乃后宫太后之责,陛下与前廷之臣,都不应僭越。其次,即使是陛下亲自挑选,恐怕也会被太后调教成她想要调教成的模样。” “陛下,您乃大明的君主,此番挑选皇后,乃是为国选后。” “您须明白,皇后首先是您的臣,而后才是您的妻,她必须具有的是统摄后宫的能力,而不是喜读书,不会约束管教您……” “后宫不宁,前廷必乱,臣以为在挑选皇后这方面,两位太后的眼光更好一些……” “另外,臣建议,陛下应少看一些有关才子佳人的闲书了!” 在沈念心里,世上存在美好的爱情,比如他与顾月儿。 但皇帝不配拥有爱情,甚至不能拥有爱情。 他们拥有爱情。 有可能会对这个世界造成巨大伤害,比如:李隆基与杨贵妃。 “朕……朕真是万事不自由啊!”小万历微微撇嘴,喃喃道:“让朕再好好想一想吧!” ------------ 第0109章:州县困境!宁为七品京官,不作一县之宰 十一月初一。 礼部奉仁圣皇太后、慈圣皇太后诰谕,张贴选后榜文。 小万历最终还是听从了沈念的建议,对此事没有做任何干预。 此榜文一出。 五品以下的官员、民间的士绅商贾、书香门第家庭等有适龄女儿者,皆兴奋不已。 依照祖宗旧制。 天子选后,不会选高阶文武官的女儿,几乎都是从底层选择能识文断字的良家女子。 若女儿被选中。 其家族虽不掌实权,但日后封侯拜爵乃是必然,前程富贵不可限量。 最明显的例子,便是曾经的泥瓦匠、当下的武清伯李伟,生了个好女儿,真正做到了逆天改命。 此外,兴奋的还有皇宫内十三四五岁的宫娥们。 她们身份卑微,定然是做不了皇后的,但只要小万历迎娶了皇后,她们便拥有了被临幸的资格。 后廷宫娥,皆算是皇帝的女人。 若能得君临幸,生了龙种,那人生便是一飞冲天,整个家族甚至整个县乡的命运都会被改写。 很多宫娥已开始贿赂宦官,获取小万历的兴趣爱好,有的甚至开始搔首弄姿,意图得到小万历的提前垂青。 不过李太后管教甚严。 整个乾清宫,非三十岁以上的宫娥不能入,小万历根本没有与三十岁以下宫娥独处的机会。 当下的小万历,虽然已渐显春心萌动之态,但张居正经常以先帝为反例,使得小万历还是非常老实的。 …… 与此同时,随着《饬学七十二条》的施行。 大明地方州府的诸多民间书院陆续开门招收学生,讲学之风有所复苏,但对朝廷的讥议之声却减少了许多。 此时,沈念的《国病论》已传遍了整个大明。 就连某些偏僻县城的书摊上都有售卖。 此论虽不能治大明之疾。 但却能使得诸多读书人明白:唯有朝廷新政,方能兴盛天下,造福万民。 沈念的影响力是巨大的。 他家乡钱塘县的一些入学孩童,为沾上几分才气,对此文章是倒背如流。 甚至还有人以沈念的文章为基,新设新政学派,讨论强国富民的隆世之策。 曾教过沈念的先生们,各个门前都是桃李满蹊。 从他们嘴里流传出了诸多沈念“自幼聪颖,天资过人”的传奇故事。 多数故事,沈念本人都没有印象。 还有钱塘县卖炊饼的,卖茶叶的,卖笔墨纸砚的,说书的先生、卖唱的歌伎等等,都称与沈念相识,且能讲出一大段与沈念相识的故事。 因为这种“故事”,他们的生意比往常翻了好几番。 沈念的父亲听到后,知晓这些故事都是杜撰,但无伤沈念名声,便没有揭穿。 不知不觉间,沈念已成为了钱塘县最有名的官员,且还有同乡文人将他视为钱塘县新政派领袖。 这些,沈念皆一无所知。 …… 十一月初三,常朝之上。 通政司当值官宣读了翰林院与国子监两大衙门共同总结的百家议政后各个衙门官员为新政建言献策、地方州府各个书院端正学风的一系列举措。 朝野上下,俨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就在大家都沉浸在大明正在中兴的喜悦中时,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姜庆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本要奏!” “三日前,臣曾呈递奏疏言《考成法之安民策》的执行情况,不到四个月,被降职罢黜的通判、推官、县令、县丞等高达一百五十余人,且呈现越来越多之趋势。” “臣汇禀之后,陛下批阅称:有进士用进士,无进士用举人。然臣以为,此非根治官员不愿做州县官之良策,长此以往,恐怕举人都不够用。” “多个地方巡抚、总督、布政使都称若严苛依照考成法与安民策执行,州县恐无百姓父母官。” “有候补官员称‘入县令为畜生道,入判司为饿鬼道’;还有官员称‘州县官俸薪无几,而一应公费皆出其中,甚至借贷以应上官’,更有甚者称‘宁为七品京官,不作一县之宰’……” “当下,朝堂候补官皆不愿做州县官,有人甚至托病拒绝,安民与考成,难以两兼,臣恳请朝廷能再议良策,解此危局!” 官员们听到姜庆的话语。 有的皱眉深思,有的望向远方,还有的则是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所谓“入县令为畜生道,入判司为饿鬼道’,出自唐代文献《唐语林补遗一》,乃是对州县官的一种调侃。 地方县令直面百姓,负责全县政要,劳心劳力。 不但容易被百姓骂,而且容易被上级官员责罚,如同钻进风箱里面的老鼠,两头受气,故而将其比作畜牲道。 至于判司,即州郡属官。 与县令地位相似,俸禄微薄,极难出头,还要经常为上官背锅,故而被称为“饿鬼道”。 地方州县官,即百姓的父母官。 当下。 他们是大明最难做的官员,故而许多官员调职都拒为州县官。 …… 沈念站在下方,听完后,全都明白了。 随着安民策的施行,州县官要在催税的同时,不得罪百姓,确实很难。 考成法要求税收数额,安民策要求以民为本,二者必须兼顾,才能得上等考绩。 但二者完全兼顾,几乎不可能。 目前的实情是:催税不利上官骂,催税过苛百姓骂,得罪二者中的任何一个,仕途都有可能被拦腰截断。 简而言之—— 俸禄低,公事多,擢升无期,富贵难求,还易背锅,故而人人皆不爱做州县官。 张居正轻捋胡须,面色严肃。 “有进士用进士,无进士用举人”正是他撰写的票拟。 也是他的无奈之举。 他主张以才为先,资格为次。 一些进士竞趋台阁,争骛清要,视州县为畏途。 他不愿惯着。 便打算从举人里面挑选州县官。 但依照吏部考功司员外郎姜庆所言,地方上的情况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许多。 很多人宁愿候补都不做州县官,而很多举人又难堪大任。 州县官,虽然位卑,但作用甚大。 小万历坐直身子,道:“天下之治,始于州县,州县者,天下之基也。基不固,则社稷将倾,而一县安,则天下安。朕称无进士用举人也是无奈之举,众卿可有良策?在常朝之上,可畅所欲言!” 常朝,是小万历能够当家做主的唯一场合,故而他目前很喜欢官员们群议群策,然后由他来定夺的感觉。 这时。 翰林院“显眼包”沈一贯率先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官员皆不愿任州县官,实乃因迁转无期所致,当下我大明有县令一千余人,最终能擢升知府者不足半成,朝廷应打破‘京官重、外官轻’之观念,对州县官也进行特例擢升,而非独对翰林实行特例……” 听到最后一句,沈念隐隐觉得沈一贯在针对自己。 不过当下朝廷最容易擢升的官员确实是翰林官,其次是科道言官。 至于州县官。 数量太多,又远在地方,且需要长期任职一地,方能看出才能。 仕途擢升往往机会有限。 沈一贯说完后,吏部的一名郎中便站了出来。 “陛下,我朝有州县官数千人,即使特例擢升也仅限于几十人,沈编修之策非涵盖所有人,并非良策,臣建议,与其特例擢升,越级提拔,不如为州县官减负,当下,州县官除了钱粮刑名外,还需管水利桥路、赈灾剿匪等,此等事宜理应归于省府……” 很快,又有一名官员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特例擢升与减负,皆不如从大量胥吏中挑选州县官,我朝历来主张选才不选资,胥吏与百姓打交道甚多,有经验者,更能做好州县官。” “陛下,臣以为,可对一些表现优秀的州县官进行嘉奖,或赐匾额,或赐御书,对其勉励,自然有州县官愿意为我大明鞠躬尽瘁……” …… 沈念认真地聆听着,然后逐个排除。 在他眼里,许多进士举人不愿成为州县官的首要原因是:俸禄太低。 州县官员多为刚入仕途者,且大多都是贫困人家出身,有的入仕之前便因读书考试欠了一屁股债。 这导致,很多官员任职后,第一目标就是赚钱。 其次,相对于翰林御史这类清要官职。 州县官员若是手中无钱,连下面的胥吏都使唤不动,甚至被他们联合起来欺负,想要做出一番功绩,根本不可能。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曾经的淳安县县令海瑞那样,一上任,便拒所有常例。 县丞、主薄为此离职后,他兼而管之,依旧能将淳安县治理的有模有样。 张居正施行考成法后,对官员常例(灰色收入),几乎默认,其实就是怕将底层官员逼得太狠,导致他们撂挑子。 而今沈念提出的这道“只能苦一苦官员”的安民策,却使得很多州县官想要撂挑子了。 沈念明白,张居正“默许常例”之术,几乎是放任了官员贪墨,此非良策。 …… 片刻后,沈念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臣以为越级提拔州县官员,为州县官员减负,或增加恩赐,皆非稳定州县官之策。” “臣建议,废除官员常例,厚州县官员之禄,尊州县官员之秩,增州县公用钱,如此,则州县可安,民生可安,国本可安!” 此话一出,整个皇极门下都安静了下来。 废常例,增俸禄,加公用钱。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此举违背大明祖宗之制。 唰!唰!唰! 几乎同时,沈念正前方的数名科道言官都朝前跨了一步。 他们互视了一眼后,最左侧的一名言官大步朝前走去,高声道:“陛下,沈编修之言,违逆祖制,实乃大逆不道之言。” “太祖有令,大明官员不可增俸,且当下官员之俸已远超普通百姓,为官者不应视钱财为要务……” 其说完后,又有一名言官站了出来。 “臣附议。俸禄乃俗务也,沈编修作为翰林,又是经筵日讲官,怎能言违逆祖制之事,如此失言,臣恳请陛下重惩沈编修!” …… 唰!唰!唰! 接下来,就像下雨天不断有鱼露出水面一般。 不断有官员站出,斥责沈念为官贪鄙,在朝堂之上索要高俸,违逆祖制。 沈念知晓当下提“取消常例,增俸增公用钱”是违背祖制之事,但他又不得不提。 因为解决此事的最好方式,就是取消常例,为官员增加俸禄。 常例虽能缓解官员们的低俸禄,但绝非长久之道,且会使得腐败越来越严重。 待一众官员斥责完沈念后。 沈念又道:“陛下,臣以为可视官员考绩,为同级别官员设定不同的俸禄,即赏俸……” 唰! 沈念还未曾说完,便被小万历摆手打断。 “沈编修,我朝祖制,不可加俸,你莫要再提了!”小万历认真地说道。 他是在保护沈念。 沈念越讲越违背大明祖制,弹劾他的奏疏将越多。 沈念无奈,只得退了下去。 不远处。 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等人都是一言不发,他们知晓,官员增俸之策是绝对不可能施行的。 此祖制。 就像吃饭时,筷子必须要平放在碗上而不能插在碗中,大明的子子孙孙,都不能有一丝一毫改变。 不多时,众官员仍未曾讨论出一个结果。 小万历便结束了常朝,命官员们再细细思量,然后向内阁呈递解决之策。 …… 常朝结束后。 沈念回到编修厅,继续撰写自己的官员增俸之策。 他还专门设置了烟瘴钱、公用钱、养廉银等等,来增加官员俸禄,并强调一定要取消官场私下之常例。 可惜。 他连续呈递三份奏疏,不但被小万历以“祖制不允”所拒绝,还遭到了诸多官员的弹劾。 最后。 小万历责令沈念不准再言增俸之事,对他罚俸一个月,并对他禁足三日,不得出门。 沈念对这个结果并没有丝毫怨气。 他知晓是这样一个结果,但他还是想着试一试。 大明祖制这棵参天大树,非一朝一夕能晃动,但他还是想要使劲晃一晃,让更多人听到他的声音。 接下来,他大概率要做许多违背祖制的事情。 ------------ 第0110章:挑肥拣瘦的官员不能惯!沈念再献新策 大明祖制,就像一座大山。 不是不能翻越。 而是需要在一层层坚硬的岩石上小心翼翼地凿开一条路。 有时甚至还需向祖制借势。 比如—— 张居正称考成法是对洪武年间考课法的恢复,军事改革是为了恢复祖宗旧制,提升战斗力。 他为了化解新政阻力,多次移花接木,将改革变成法祖。 一些保守派虽也以“变乱祖制”攻击他,但因他的目的是维护皇权,是为了社稷稳定。 故而能够实施。 而沈念所提的“废常例,增俸禄,加公用线”,就涉及摇动大明朝廷根基了。 底层官员,多数还是:做官只为稻粱谋。 常例俨然是他们的命。 而“废常例,增俸禄”看似涨俸禄,实则削减收入;加公用钱,则使得一些官员更无贪墨谋私的空间。 策是好策。 但当下执行,易使得地方大乱。 沈念也知晓当下不能执行,但还坚持要摇一摇祖制,因为他知晓,大明若想走向隆世,这一刀总要砍下去! …… 三日禁足。 对一些官员而言,乃是非常丢脸的惩罚,甚至会影响日后的仕途。 但对沈念而言。 实乃三日小长假,是难得的亲子相处时光。 这三日,沈念宅于家中,陪妻子看孩子,心情甚是愉悦。 …… 三日后,沈念正常上衙。 关于“官员不愿任州县官”的讨论,仍在进行中。 甚至京师内的一些候补之官也参与了进去。 因在常朝时,有人提到了为州县官特例擢升,为州县官减负,对优秀的州县官进行嘉奖、赏赐牌匾、赏赐御书等。 使得一些有可能被外放为州县的官员都鼓起勇气向朝廷提条件。 他们皆认为当下的州县官待遇太差,公务繁重,建议为州县官减负,对一些在百姓心中风评太差的官员进行减责。 这些行为,其实是在摇动考成法与安民策,然州县官又是直接面向百姓的新政执行官,对新政施行落地的影响非常大。 张居正非常纠结,难以决定要不要对劳心劳力的州县官们给予特例。 …… 午后,通政司前厅。 沈念从当值官手里接过数份昨日廷议的记录文书,准备回翰林院整理,归入《起居注》中。 他正准备离开时。 两名身穿青色官袍的官员走了进来。 沈念认得他们。 一个是内阁负责制诰的中书舍人(从七品)周彦,一个是大理寺评事(正七品)王昭临。 “参见沈编修!”二人朝着沈念率先拱手。 沈念笑着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就在准备朝前走时,后面传来中书舍人周彦的声音。 “沈编修,请留步!” 沈念停下脚步,扭脸看向周彦。 “周舍人,有事?” “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念点了点头,与二人来到了前厅外的长廊角落里。 周彦笑着说道:“沈编修,近日大家皆在讨论如何能使得官员们担任州县官,我二人也有一些浅见,不过人微言轻,阁老们不一定重视,恰逢遇到沈编修,我二人便想着让沈编修看一看我们的建议。“ 说罢,王昭临从袖子里将一份奏疏拿了出来。 “若沈编修同意我们的建议,能否在此奏疏上联名?如此以来,不但能使得我们的奏疏得到重视,而且也能减轻沈编修‘违逆祖制’之过错。” 王昭临补充道:“待朝廷定下对州县官的新策略,我二人都愿主动申请外放。” 听到二人都愿外放做州县官,沈念不由得兴奋起来,心中道:大明朝还是有人做官不为钱与名的。 当即,沈念接过奏疏,认真看了起来。 很快,他的眉头皱起。 二人在奏疏上恳请,朝廷应破例擢升州县官,三年一考即可升迁;对担任州县官的官员,优先考虑府台之职,此外还希望减轻州县官的公务,将治河缉贼等事,都转移到承宣布政使司(即行省)。 沈念看向一脸期待的二人,有揍二人一顿的冲动。 朝廷若以此策对待州县官。 州县官一下子就从苦差变成了美差,特别是对他们这种在京师衙门很难晋升的底层官员,估计都愿外放。 二人想得太美了! 他们不是想做州县官,而是想以州县官为跳板,三年晋知府,五年当省官。 实现仕途的快速跃迁。 他们心中根本没有百姓,没有新政,只有名与利。 这一刻。 沈念意识到当下讨论州县官的风向有问题。 虽然州县官很重要,但朝廷不能妥协。 一旦给予特例擢升或减负的特权,那地方州县将会涌入更多贪墨、好名、务虚之官。 新政将更难施行,百姓将更难生活。 …… 沈念看向中书舍人周彦和大理寺评事王昭临,将奏疏递还给他们。 “二位,此奏疏之请与本官心中所想不一,请恕本官不能署名,不过二位欲外放为州县官的请求,本官是会向上面转达的。” 说罢,沈念便朝着通政司前厅走去,心中道:挑肥拣瘦的官员,绝不能惯着! 王昭临望向沈念的背影,生气地说道:“哼!狂妄自大,他以为自己是海刚峰,是大明的救世主吗?” “没有人的仕途能一直是春天,也没有人的仕途一直是冬天,王评事,待我们崛起之时,定让这种人知晓被无视、被看不上的痛苦!”周彦咬着牙,愤恨地说道。 二人不知的是,沈念没有打他们一顿已经很是收敛了,二人的奏疏让沈念觉得脏了他的眼。 片刻后。 沈念再次出现在通政使司的前厅。 他朝着前方的一名中年人喊道:“老白,取笔墨来,我要写奏疏,再言州县官之事!” 老白,乃是通政司的一名老文吏。 他听到此话,连忙跑到沈念的面前,压低声音说道:“沈编修,莫使性子,上面特意交待,若你再言违逆祖制之事,通政司便拒接你的奏疏,若您再被惩,可能就不是三日禁足了,你即使不为了自己,也不能耽误陛下的课业啊!” 沈念笑而不语,从一旁拽过一份空白奏疏,蘸墨提笔,认真地写了起来。 不远处。 前来呈递奏疏的中书舍人周彦和大理寺评事王昭临,恰好看到这一幕。 二人心里都盼望着沈念再次出言不逊,再次忤逆祖制。 到时。 二人也要上奏弹劾沈念,让其遭到重惩。 沈念在通政使司撰写奏疏的行为,吸引了周边多名官员。 通政使司乃是官员们呈递奏疏之所,所有奏疏经通政使司誊写完毕后,才会交到内阁或御前。 像沈念这种在通政使司写奏疏的情况,几乎没有。 不到半个时辰。 沈念便写完了奏疏,然后交给文吏老白。 老白仔细一瞧,发现这一篇与前几日的内容完全不一样,且没有违逆祖制,脸上顿时露出开心的笑容。 沈念若再言忤逆祖制之策且传到内阁,老白是要挨板子的。 沈念笑着道:“老白,这道奏疏非常急,希望你誊写完毕后,立即送往内阁!” “没问题,保证完成沈编修交待之事。”老白拱手说道。 随后,沈念便离开了通政使司。 他走出大门的那一刻,自言自语道:“不出意外,张阁老应该会同意此策,不过此策一旦施行,我恐怕又要被一大批地方官骂了,管他呢,苦一苦官员总比苦一苦百姓要好!” 沈念望向前方湛蓝的天空,心情愉悦地朝着翰林院走去。 ------------ 第0111章:黑幕!提前出现的会试金榜登科录 半个时辰后,内阁值房。 张居正翻阅着书案上堆积如小山般的奏疏,面带烦闷。 州县官困境,令他这几日都未曾睡好,甚至已经考虑要不要依照沈念所请:废常例,增俸禄,加公用钱。 他深思熟虑之后。 最终觉得沈念之策牵扯过大,又涉及祖制,当下还不能动,也动不了。 至于许多官员所请的特例擢升、减负等,他也思考过,但总觉得有缺陷。 州县官与其他官员最大的不同是:州县官须久任。 州县官乃亲民之官。 唯有久任,才能了解地方民生,才能做好诸如水利、学校、道路等长期推进才能做好的事情。 九成以上的州县官,就应一辈子都处于州县,在百姓中间发光发热,若因做得好将他们擢升,反而会出现用才不当。 这一点儿,张居正已积累了许多经验教训。 …… 就在这时。 张居正突然翻阅到一份奏疏,低头一看,署名为翰林院编修沈念。 “这个沈子珩,此次怎么如此拗,已被禁足,竟还要言州县官之事!” 张居正一边斥责,一边翻阅着沈念的奏疏。 突然。 张居正的脸色变了,由皱眉状变成了狂喜状。 “哈哈,子珩,实乃老夫最得意之门生也!”张居正轻捋胡须,脸上露出了笑容。 沈念这道奏疏名为:《州县官改良疏》。 他所提的解决州县官困境之策,与书案上的这些奏疏全然不同。 其核心思想是:不能惯着。 核心内容则有两点。 其一。 沈念在小万历上次批复的“有进士用进士,无进士用举人”后面又追加了一句话。 “有进士用进士,无进士用举人。拒任者,勒令回籍,不录京官。” 意思很明显—— 拒任州县官者,回家听用,朝廷再次任命,定是外放,而非京官。 这将使得许多幻想着“宁为七品京官,不作一县之宰”的储备官员愿望落空。 单有这一策,自然不行,沈念的高明之处在于第二策。 其二。 沈念恳请明年会试增加录取名额,且注明了缘由:为备州县官人选而增额。 这种增额,并非沈念独创,而是早有惯例。 一般新皇帝即位、朝廷缺才、皇嗣诞生等,朝廷都有可能增加会试的录取名额。 其中。 在正德八年,朝廷便有为“备知州、知县人选”而增额的先例。 大明会考,参与人数常年维持在三千到五千人之间,而录取的人数约在300人左右。 像万历二年,应试者近4500人,录取者为三百人整。 今年增额,则录取人数至少会有400人。 初入仕途的官员们,大多还是愿意担任州县官的。 这套组合拳打下来。 相当于告诉所有拒任州县官的官员:你不做,自然有人做。 张居正还是较为喜欢任用提拔年轻官员的。 他对沈念之策甚是认可。 朝廷可以向百姓妥协,因为百姓养着朝廷,但绝不能向官员妥协,因为是朝廷养着官员。 …… 张居正的效率非常高。 当日便将此策汇禀给了小万历,小万历欣然同意,批阅后,便将此策下发到了京师的各个衙门。 吏部尚书张瀚的效率也非常高,当即对京师那些候补等待肥缺的官员再次任命。 拒任者。 无论是称病还是称事,都勒令返乡候职,否则廷杖二十起。 那些“挑肥拣瘦”和想着“坐地起价”的官员们顿时都没了脾气。 论精气神,他们远远不如明年新入仕途的那群进士们。 于是,纷纷接受任命,表示愿意外放做州县官。 与此同时。 中书舍人周彦和大理寺评事王昭临还未曾主动请缨,便接到了吏部的调令。 一个前往西北,一个前往东南,皆是穷苦之地,皆是担任县令。 这种职位调动,看似平调,但待遇要比京官差劲许多,他们至少要在州县待上五年,并且若做的不好,还会被一撸到底。 二人抱头痛哭。 悔恨不该在沈念面前称愿意外放,然后骂了沈念足足一夜。 不出意外。 沈念这道《州县官改良策》又会得罪一大批八品、七品、六品的地方官员,外加他的《安民策》已得罪了大量地方官。 日后,沈念若犯了错或被人抓到什么把柄,这些被他得罪过的官员绝对会火上浇油,倾力弹劾沈念。 但沈念根本不在乎。 他为官奉行的从来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那一套,而是:为了不苦一苦百姓,只能苦一苦官员。 沈念能想出此策。 并不是他比别的官员都聪明,而是他不惧得罪天下官员。 他的出发点就是:能苦官员就不苦百姓。 当然,也有因此策而高兴的。 明年参加会试的一众举人们都甚是欢喜,皆认为朝廷增额后,自己定然能高中。 …… 转眼间,到了腊月份。 临近年关,京师变得愈加热闹起来。 参加明年春闱会试的举人们,陆陆续续来到了京师。 拥有举人身份的,大多都不太差钱。 即使手里没钱,也会有商人资助,或通过担任学正、教谕,已赚得了一些钱。 更有一些未婚举人,成了许多富商眼里的香饽饽,拿出的嫁妆,足以抵得上沈念二十年的俸禄。 一些经不住诱惑的举人,便直接承诺做倒插门女婿了,只要考中进士,便能成婚。 当下,举人们俨然已是京师内前往茶楼酒肆消费的主力军。 …… 腊月初一,清晨。 冬风凛冽,天气尤为寒冷。 崇教坊内。 一群群待考的举人前往文庙祈福,盼着孔老夫子能保佑他们高中进士。 此乃惯例。 每逢初一十五,文庙总是挤满了人,甚至有带着七八岁的孩子来祈福日后能高中状元的。 就在这时。 一名举人望向文庙东墙的墙壁,惊讶道:“那……那墙上贴的什么?” 十余名举人皆朝着文庙的东墙望去,赫然发现墙上张贴了足足有十余页信纸,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 这里并非文庙的公告墙,是禁止任何人在墙壁上涂抹与张贴告示的。 众举人对此甚是好奇,当即都奔了过去。 当看到信纸上的内容时,所有人都傻眼了。 信纸最上方的标题是:万历五年春闱会试登科录。 要知,当下是万历四年,明年的会试还未曾开考,怎可能会有登科录呢? 显然是假的。 接下来的名单,更让举人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一甲三名。 状元:张嗣修,首辅之子。 榜眼:沈懋学,宣城名士。 探花:吕兴周,次辅之子。 二甲: 苗朝阳:山西河曲人。 荆州士:山西临晋人。 刘敏宽:山西安邑人。 张养蒙:山西泽州人。 李宏道:山西襄陵人。 李植:山西大同人。 …… 这份名单并未将会考录取名单罗列完整,仅有三甲三人,二甲三十八人。 这一刻。 举人们皆看出了这份名单是要表达什么。 首先。 一甲三人,有两人都是内阁阁臣之子,而家境一般的沈懋学之所以能位列其中,是因其才名在外,将其放在两位阁臣之子的中间,是为了衬托科举的公正性。 其次,二甲三十八人均为山西人。 是因自永乐二年之后,阁臣出任主考官乃是惯例,而这一届,张居正与吕调阳因儿子考试而避嫌,主考官自然是张四维。 山西籍官商抱团发展,天下皆知,故而张四维定然会优先录取山西举子。 这份名单是在表达科举的不公。 是讽刺明年会试,朝廷定然会为两大阁臣的儿子徇私,张四维必定会优先录取山西举子。 墙壁之上,足足有十余份名录,一模一样,非刻印,而是手书。 “这……这……这到底是谁写的,太有勇气了,他……他是不要命了吧!”有举子喃喃说道。 依照《大明律》。 伪造朝廷公文,轻则杖一百,流三千里,重则处以斩刑。 虽然这份名单一看就是伪造的,但涉及讥议朝廷科举不公,若被抓住,大概率就是斩刑。 就在这时。 街道上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围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墙壁上的《万历五年春闱会试登科录》后,当即将其全都揭了下来,然后问询周围举子,谁是张贴者。 众举子皆不知。 片刻后。 五城兵马司的人离开后,众举人们看了看墙面,又看了看彼此,互相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 意味着不出半日他们便要将这份《万历五年春闱会试登科录》传遍京师的街头巷尾。 举子们都是聪明人,皆知晓此登科录上的情况极有可能成真。 任意一个因仗势而高中进士的举子,都有可能挤掉他们的进士名额。 他们自然想着将此事闹大,让朝廷不敢如此做。 …… 近黄昏。 这份《万历五年春闱会试登科录》已传到了京师的各个衙门。 自然而然,也传到了沈念的手中。 沈念看后。 第一个念头是:伪造此登科录者俨然就是不想活了。 此乃死罪。 第二个念头是:此人伪造此登科录,并非无中生有,不出意外,张居正之子张嗣修与吕调阳之子吕兴周,定然能中进士,且张嗣修真有可能是一甲。 张居正根本就无须暗中示意。 小万历若知张嗣修不是一甲,定然会在殿试中让他变成一甲,甚至是状元。 因为在小万历眼里,此举是对张居正功绩的认可。 另外,张四维若为主考官,肯定会对张嗣修和吕兴周徇私,因为海瑞正在调查他,他急需以此让张居正与吕调阳欠他一个人情。 至于山西举子将会被优先录取,也是大概率事件。 此刻的沈念,突然觉得此“假登科录”的出现,并非是坏事,没准儿能使得明年的科举更加公正。 同时。 他很好奇舍命伪造这份榜单的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今年的举人? 他又不想此人被抓住。 在京师各个衙门官员都在讨论此事时,民间的街头巷尾都议论疯了。 书生们都知晓此事涉及自身仕途,故而将此“假登科录”四处传播,并呼吁科举必须公正。 他们深知,造成的舆论越大,朝廷才会越重视。 与此同时。 还有举子与山西的举子当街吵起来。 这些举子都是人精,知晓动手的代价太大,故而都是:只动口来不动手。 但他们的吵架声,大半条街都能听得到。 五城兵马司的兵卒见一群举人吵架,也只能劝说,而不敢将他们直接扣押。 因为这些人可能在明年摇身一变,一句话就能让他们这些兵卒入大狱。 …… 内阁值房内。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大阁臣,看过那份伪造的《万历五年春闱会试登科录》全都黑了脸。 此登科录看似只是个名单,实则将他们三人全都讽了,全都骂了。 这比官员弹劾他们,还令他们恼怒。 张居正与吕调阳当即命他们的儿子居家不出,以防说错了话,或与一些愤青书生吵起来。 尤其是张四维,他几乎笃定自己就是主考官,他打的主意就是让张嗣修与吕兴周的名次靠前一些。 如今出了这样一份假名录,他就难办了。 甚至为了避嫌,可能还要委屈一些山西籍的考生。 …… 很快,锦衣卫们出动了。 他们在文庙、国子监附近的集贤街、极乐寺胡同、方家胡同等地方,四处寻找目击证人,并让周围的书生们挨个比对字迹。 当下,寻找伪造名录者的唯一线索就是书信上的字迹。 可惜,忙了一天,对照了数百个举人的字迹,依然是一无所获。 凶手没抓到,然而此事却是彻底闹大了! 都察院的御史们纷纷上奏,称科举乃是朝廷长治久安之基,请求朝廷重视此事,尽快给书生士子们一个交待,不然将会引发民怨。 不但影响年后的会试,使得一些愤青书生以此理由抨击朝廷,还会造成天下读书人与朝廷离心离德,导致吏治败坏,动摇国本。 一些御史甚至称:唐代牛李党争始于科场恩怨,宋代秦桧操控科举令其养子秦熺成为榜眼,都是亡国之兆。 在他们眼里,如果处理不好这件事情,大明就要完了。 ------------ 请假一日 抱歉,今天有些疲累,又有些卡文,接下来是个大情节,我一次性写完,明晚发出。 ------------ 第0112章:题壁诗,绝笔信,吾以吾命换清明 腊月初五。 那份伪造的《万历五年春闱会试登科录》造成的舆论越来越大,使得朝廷不得不重视起来。 礼部经由小万历与内阁批准。 在贡院、国子监、顺天府衙、承天门外等地的公告处张贴告示。 宣告本届乡试完全遵循洪武十七年颁布的《科举成式》,明年春三月的会试也将遵循此成式进行,当下并未出现任何不公之处,禁止民间百姓造谣传谣。 然书生士子们并未因这一纸告示而停止讨论。 有人称,有举人已贿赂过可能成为会试考官的官员。 有人称,待朝廷确定考官人选,立马就会有人送重礼,使得考官鬻题。 还有人称,当下的锁院制已失效,一些考官可通过飞鸽传书或挖地道漏题,此种方式在江南地区已有人尝试过。 …… 处处都是质疑朝廷的声音。 此“假登科录”甚至已传到南京,使得南京的举子们也都议论起来。 这也怨不得举子们质疑,当下的风气确实有些不堪。 但凡手中有钱、家中有关系者,都会私下走动,不图一定能榜上有名,但图不落人后。 别人有的人情世故,自己也必须有。 与此同时。 小万历向锦衣卫下达了死命令,要求他们务必在五日之内抓到伪造登科录者。 唯有抓到此人,将其严惩,才能将此事平息下去。 …… 腊月初七,清晨。 北镇抚司内。 锦衣卫都指挥佥事、北镇抚司指挥使曹威顶着两个黑眼圈,来回踱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几乎是一夜未眠。 前方墙壁上,悬挂着数张从文庙墙壁上揭下来的假《万历五年春闱会试登科录》。 若这份假登科录是通过刻书作坊印制出来的,哪怕是个黑作坊,他也能顺藤摸瓜,找到造假者。 但而今仅凭字迹,无异于大海捞针。 此造假者写的一手圆转遒丽的楷书,能看出其下大功夫临摹过赵孟頫。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线索。 昨日。 曹威已让国子监的学正、教谕们帮忙,对照了今年即将参加会试的举人字迹,但一无所获。 对方若不是明年春应考的举子,那就更难找了。 就在这时。 一名锦衣卫快步跑了过来,道:“指挥使,有书生在天圣寺影壁上发现了那名造假者的题诗!” 说罢,他将一张纸条呈递给曹威。 曹威看过后,瞪眼道:“反了!真是反了!抓到此人,本官定要将他大卸八块,去天圣寺!” …… 这一刻。 集贤街西侧,距离文庙不过数百米的天圣寺。 已围聚了上百名书生士子。 天圣寺住宿便宜,又紧邻国子监与文庙,乃是许多书生士子的首选居住之地。 书生士子们围聚在寺庙前院的影壁前,望着不是昨晚就是今晨写上去的一首诗,议论纷纷。 此诗无名,共有六句。 内容是: “青钱万贯锁天门,龙庭尽是鬻题人。” “八股绳困青衿子,黄金榜首相公儿。” “谁言登科论才高,你我文笼一微尘。” 题壁诗,乃是书生文人们表达情绪的一种方式。 寺壁、石壁、邮亭壁、殿壁、楼壁皆可写,多用于留念、赠友、思乡等。 但如此抨击朝政科举的影壁诗,却无人敢写。 此影壁诗,不遮不掩地道出了本届会试,朝廷官员受贿卖题、高官之子名列榜首的可能情况。 …… “这……这似乎是那个伪造登科录者的字迹,他……他是不是疯了?这种诗都敢写?” “对,就是他,他的字迹类似赵孟頫体,莫非他就住在天圣寺?” “我猜,此人定是明年参加会试的举子,他为了科举公正,不惜提前控诉朝廷科举不公。” “他这样控诉,根本不可能有实据,实乃诋毁朝廷,外加伪造登科录,待被抓到,必是砍头之罪啊!” …… 这时。 人群中突然有一人道:“诸位,此人冒着被砍头的风险,不断控诉科举不公,不一定能利己,但一定有利于我们这些想凭真才实学考中进士的举子!”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点头。 书生士子们都是聪明人,知晓此事引起的舆论越大,明年春的会试就越公平。 当即,便有书生士子前往寺庙外传播此诗的内容。 片刻后。 锦衣卫、北城兵马司的兵卒将整个天圣寺都围了起来。 对昨夜的寺中之人,挨个问询审问。 可惜。 因腊月天寒,天圣寺后半夜到清晨并无人在前院值守,无人知晓此题壁诗是何人在何时所写。 曹威命人对照寺中的人笔迹,也是一无所获。 很快。 此题壁诗便传遍了京师的大街小巷。 那句“八股绳困青衿子,黄金榜首相公儿”,引得许多落第举子共鸣。 更有甚者。 称自己曾遭胥吏宦官威胁索贿:若不交常例,不能保证你考上,但能保证你一定考不上。 …… 紧接着。 此诗便传到了禁中、内阁与京师的各个衙门。 沈念知晓后,面色凝重。 此人整出一个“假登科录”或许是冲动而为,但又整出一首“题壁诗”,明显是要与朝廷对着干了。 他完全是不要命了! …… 近午时,文华殿内。 小万历在数名科道官的奏疏中,看到了这首题壁诗。 科道言官们称“假登科录”与“题壁诗”在民间造成的恶劣影响甚大,谣言四起,很多读书人都认为当下的科举是权贵子弟的青云梯,而寒门寒士十试九黜。 他无比气愤地说道:“我朝科举真有如此多的弊端吗?书生士子们不相信朝廷,竟会相信这样的谣言!” 一旁。 沈念还未曾搭话,冯保便道:“陛下,这定然是某个寒酸书生因落第而怨恨朝廷,故而散布谣言,只要能抓到他,审查出他如此做的原因,此事自然能很快平息!” 沈念张了张嘴,并未开口说话。 假登科录与题壁诗确实是造谣,因为事实尚未发生。 但能在民间引起如此巨大的舆论且使得许多读书人产生共鸣,问题还是出在朝廷身上。 沈念在隆庆五年参加会试时,便遭受到南京一些宦官胥吏的刁难,索要常例。 若不给,他们甚至能在考试时,进行刁难。 当年,沈念的父亲也是出了常例钱的。 外加官场中有许多宦官胥吏打着朝廷的名义骗人称能偷出考题,导致很多书生士子认为,朝廷会操控科举,鬻题给一些权贵子弟。 而最爱做此等事情的,便是禁中的宦官。 此刻。 沈念若当着冯保的面儿讲宦官通过科举敛财,没有任何证据,冯保肯定不满,故而沈念选择沉默不语。 至于科举的公正性。 在沈念眼里,当下的科举还是相对公正的,不然他不可能在无权无势下能中进士,且成为了一名庶吉士。 不过,若今年是张四维任主考官。 张嗣修与吕兴周的考绩若还不错的情况下,被点为一甲的可能性非常大。 毕竟,当下的考题具有很大的主观性。 此二人的身份,确实会对他们的考绩产生巨大的影响。 小万历想了想,看向冯保,道:“编造谣言,诽谤朝政,煽惑人心,实在该死,再去催一催锦衣卫,让他们尽快抓到此人!” “奴婢明白!”冯保拱手道。 诽谤朝政与煽惑人心,皆是死罪,甚至有可能连坐家人。 此人与朝廷对着干且引发许多读书人仇视朝廷,注定是死罪。 这一刻。 沈念较为疑惑的是,此人到底想要做什么,若言科举不公,此种不要命的匿名攻击、诋毁朝政,乃是最下等的方式。 …… 当日午后。 京师内的街头巷尾几乎都是厂卫。 凡有传诵假登科录与题壁诗者,即使有着举人身份,也会被抓进诏狱严查一番。 国子监、贡院、文庙、翰林院、端门、以及文人经常聚集的地方都有兵卒巡逻,发现可疑者,便会立即审问,并对照字迹。 锦衣卫还悬赏三千两白银,抓捕这个造谣诋毁朝政者。 …… 腊月初八,三更天。 甚冷。 一场悄无声息的大雪在后半夜覆盖了整座北京城。 大雪足足下到天亮方停,厚有近三尺。 五城兵马司的兵卒们迅速清理积雪,以保障长安街、棋盘街、安定门大街、崇文门里街等主街道可正常通行马车。 官员们上衙照旧。 这时。 皇城东北,教忠坊内。 顺天府府学的一个门子手拿扫把,打开了府学大门。 吱啦!吱啦! 褐红色的府学大门打开后,从缝隙里突然掉出一封信,门子捡起后,看到封面上面写着五个字:赵承砚绝笔。 “赵承砚是谁?”门子面带不解。 这时。 门子看到府学教谕王松年从不远处走来,连忙道:“王教谕,我在门口捡到一封信,上面写着绝笔,您来看一看吧!” 听到“绝笔”二字,王松年的表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 顺天府府学的学生,这两年因入仕无望而寻短见者已不下五人。 他接过书信,看到封面的“赵承砚绝笔”五个字,对此名字不熟悉,但对此字体却感觉有些熟悉。 很快。 他打开信封,当看到里面的内容后,不由得大惊失色。 王松年朝着那门子道:“快!快去将后院的夫子与学生们都叫来,让他们立即前往顺天府文庙!写此信者就……就是那个撰写假登科录与题壁诗者。” “啊?”此门子自然知晓假登科录与题壁诗之事,当下全城的厂卫都在寻找此人。 说罢。 王松年便朝着顺天府文庙跑去。 顺天府文庙在安定门大街东侧,距离顺天府府学不过二百步,因崇教坊有个大文庙,故而顺天府文庙鲜有人去,一般都是顺天府府学举行祭祀礼仪的地方。 王松年在雪中迅速奔走。 他推开顺天府文庙大门,绕过影壁,赫然发现前面那棵堆满雪花的老槐树上挂着一位身穿灰色布袍的老者。 此刻,老者已经全身僵硬,头发与胡须上满是冰碴与积雪,而在其胸口,塞着一封书信,还是那封:赵承砚绝笔。 “噗通!” 王松年跪在地上,将手中的绝笔信缓缓展开。 “顺天府生员赵承砚,以绝笔泣告于九阍之下。” “吾本田间一芥,家徒四壁而志在青云,每闻五更鼓,辄起盥栉,燃竹灯以继晷……然八试秋闱无果…有司每阅卷,先观荐牍,后辨文章,考官视文牍如货贿,鬻爵卖官,势家子弟,冒籍跨考,垄断科名……” “今以登科录、题壁诗令京师举子知,而后尸谏于顺天府文庙,为天下哭科举不公,伏望科场清明,寒士有光,若因循不改,吾当为厉鬼,击登闻鼓以诉于天! …… “生员赵承砚绝笔,血泪并书。” 简单直白来讲此信的内容就是—— 考了八次乡试都未曾中举的顺天府秀才赵承砚,埋怨科举不公,故而选择用假登科录、题壁诗与最后的尸谏,牺牲自己,为天下考生哭科举不公,用尸谏为天下人谋得一个科举公平的机会。 他在绝笔信里,重点提到了三点:关节贿赂、冒籍跨考、鬻牒纳粟。 这三点,正是当下科举中最易发生的事情,其中最后一点,还是朝廷许可的,有钱者是可以买一个监生资格。 尸谏。 是他对仕途的无奈,是对当下科举不公的无奈,也是最有力的反抗。 王松年念过赵承砚的绝笔信后,两眼已泛起泪光。 他对当下的科举现状也有所了解。 从上面看来,只是白璧微瑕,但从下面看来,则是充满了不公。 他喃喃道:“这……这……这是以尸谏来控诉当下科举的不公!是用尸谏来为天下人谋得一个科举公平的机会!他不是罪人,他是勇士!” 王松年抬头道:“赵兄放心,我明白你的想法,我一定会让你这封绝笔信令天下皆知!” 就在这时。 顺天府府学的一众夫子与生员都跑了过来。 当他们看到吊在老槐树上的赵承砚后,都傻住了,有人甚至还喊叫起来。 王松年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将手中的绝笔书递给一名夫子,道:“大家都看一看这封绝笔信吧!” ------------ 第0113章:天下读书人皆相信的公平,才算真正的公平 很快。 一大批锦衣卫涌入顺天府文庙。 北镇抚司指挥使曹威看到赵承砚的尸体与绝笔信后,朝着众锦衣卫命令道:“立即封禁顺天府文庙,所有见过尸体与此信者,暂拘押于顺天府府学,不准一人外出!” 这时。 一名锦衣卫跑过来汇禀道:“指挥使,顺天府府学教谕王松年称顺天府府学的夫子与学子共计有一百余人看过此信,且已……已将此信的内容传播出去了!他们称,除非全杀了他们,否则就一定会令此绝笔信让天下人知晓,以正科场风气!” 曹威黑着脸。 锦衣卫们最厌烦的就是这类“心怀正义,然无朝廷”的书生士子。 他想了想,道:“抓!但凡知晓此事与传播此事者,有多少便抓多少,另外立即去调查这个赵承砚的情况,住处、亲友、为人、经历,我要在今日午时前知晓关于他的一切情报!” “是!”数名锦衣卫立即朝着外面跑去。 作为一名锦衣卫,曹威最重要的任务,便是维护皇权。 而今暂且不论赵承砚绝笔信反映的情况是真是假,其行为已使得读书人与朝廷造成对立。 故而。 曹威首先要做的是将此事先压下去,然后迅速汇禀给朝廷,待上面定夺处理。 …… 不到一个时辰。 赵承砚的绝笔信便在书生士子之间传开了。 尸谏。 乃是天下读书人最为敬佩的一种谏言方式。 从古至今,敢如此做者寥寥,更何况赵承砚还是为全天下读书人的仕途公平而牺牲自己。 这让书生士子们都甚是激动,尤其是年约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很多人拿着纸钱纸扎、酒水饭菜,自发前去祭奠赵承砚。 还有人跪在顺天府文庙前痛哭流涕。 在他们眼里,赵承砚是勇士。 是在用一人之死为天下人谋取一个科举公平的机会。 至于赵承砚所提的“关节贿赂、冒籍跨考、鬻牒纳粟”,大家都认为是实情,是当下科举不公的根源。 朝廷理应彻查,以避免明年春的会试再出现舞弊情况。 锦衣卫们对这些书生士子很无奈。 若将这些人全抓到诏狱,牢房都不够用,且审讯这些大多有功名的人,能将锦衣卫们气死。 不多时。 曹威也搜集到了赵承砚的基本情况。 赵承砚,顺天府宛平县人,农户,现年五十九岁,父母已逝,未曾婚配,租住于崇教坊方家胡同,靠经营一个流动书摊为生,今年参加乡试,未中…… 曹威将这些情况整理成文后,连忙奔往了禁中。 …… 近午时。 文华殿内,小万历正在批阅奏疏。 沈念站在一旁记注起居,兼或为小万历答疑解惑。 就在这时,忽闻曹威请见。 小万历以为已抓到了那个造谣者,当即大喜,道:“宣曹威!” 曹威快步入殿,面色严肃,然后便将赵承砚尸谏之事道了出来,并呈递上了赵承砚的绝笔信。 “陛下,此事经由顺天府夫子学子之口已然传开,诸多书生士子自发前往顺天府文庙悼念赵承砚,想要压下去,降低影响,恐怕是行不通了!”曹威汇禀道。 小万历眉头紧皱,想了想,道:“宣三位阁老与礼部尚书马自强!” 随即。 小万历习惯性地将赵承砚的绝笔信递给了沈念。 沈念看完后,微微皱眉。 赵承砚这番行为,显然是预谋为之。 他先是伪造登科录贴于文庙东墙,然后又在读书人聚集的天圣寺撰写题壁诗,目的就是引起京师读书人的关注,将此事闹大,让更多人站出来抨击当下的科举不公。 他知晓,若只做这两件事。 待朝廷抓住他,给他扣上一个“因屡次落榜,心生怨恨,故而诽谤朝政”的罪名,此事就能平息。 故而,他选择了尸谏。 从绝笔信的字里行间,沈念看到了赵承砚的无奈,看到了他对当下科场弊病的恨。 或许有屡试不中的原因,或许有轻生博名的原因。 但赵承砚所言的关节贿赂、冒籍跨考、鬻牒纳粟,确确实实是发生在底层的真实情况。 此事若不能妥善处理,明年三月的会试可能会爆发出更大的矛盾。 不多时。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四人来到御前。 曹威将此事又向四人汇禀了一遍。 小万历看向四人,道:“关节贿赂、冒籍跨考可是真?是不是有官员瞒着朕?当下科场舞弊已逼得生员要靠尸谏来倾诉冤屈了吗?” 小万历非常不满。 他之所以不提鬻牒纳粟(即富家子弟通过捐纳财货进国子监为监生便可直接参加乡试),乃是因此条为当下实情。 就在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还在思索时。 张四维率先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此事乃是一个平庸秀才因多次不第而对朝廷生怨,进而谋划的一系列使得天下读书人仇视朝廷的阴谋。” “其伪造登科录,以题壁诗诽谤朝政,用绝命书煽惑人心,即使已死,仍应对其定下死罪,并剥夺其秀才身份。” “此外,臣认为朝廷应再次发布告示,告知百姓,此人的一系列行为不是尸谏,不是以死而为天下人谋得一个科举公平,而是毫无根据地造谣,此类人,死不足惜,不值得任何人祭拜。科举乃社稷之基,不容任何人无端诋毁!” 听到此话,马自强站出来说道:“陛下,赵承砚造谣确为死罪,然仅此定性,并不能彻底解决此事。” “当下,街头巷尾,流言四起,读书人纷纷质疑科场是否公正,我们要做的是让读书人相信朝廷,而非让读书人被迫接受朝廷的处理结果。若仅此定性,而无查证说明,明年三年春闱,必会再起波澜!” 张居正认可地点了点头。 当下。 此事的重点,已不是如何为死去的赵承砚定罪,而是让那些质疑朝廷科举不公的读书人相信朝廷。 朝廷除了要拿出态度,更要拿出证据。 毕竟,尸谏之言,等同于真相。 书生士子们都认为一个愿意尸谏的人没有理由说谎,且当下的科举到底有没有猫腻,还待细查。 这时。 张居正见沈念似乎有话说,当即望向他。 小万历看到后,也看向沈念,道:“沈编修,你可有良策?” 沈念走到下侧,拱手道:“陛下,臣以为若想让天下读书人不再质疑科举不公,秀才赵承砚不但应无罪,而且应有功!” 听到此话,张居正等人都面带疑惑地看向沈念。 沈念说话,总是语出惊人。 沈念接着道:“赵承砚先是伪造登科录,撰写题壁诗,后又以死写绝笔信。谁都能看出,他乃预谋为之,欲舍命尸谏,通过此极端的方式,倾诉当下科举的不公。” “朝廷可以将其定性为造谣,定性为诽谤朝政,但是谁看不出此登科录是假的,谁看不出此题壁诗只是他的推测?这种一眼假且尚未发生的事情,读书人们为何会相信?还不是因他们看不到朝廷的公正,看不到科举的公正?” “百姓看到他的这一系列行为,都将其定义为尸谏,朝廷却要将其定义为造谣轻生、死不足惜,此举有掩盖真相之嫌,这如何能使得天下百姓满意?” “当下最好的方式,就是朝廷承认赵承砚尸谏之事,且不禁书生传播此事,而后朝廷派遣都察院御史彻查当下科举之弊,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让天下读书人看到朝廷的态度,看到对科举的重视!” “不然明年三月,即使两位阁老之子靠着真才实学荣登一甲,诸多山西学子皆榜上有名,又有几人相信科举的公正?” “科举乃国之基业,不彻查不足以平民意,不彻查不足以让天下人看到公平!我们应顺民意而为,让天下读书人看到朝廷对他们的尊重。” “当年有个叫做黄巢的书生,因考不上长安,无奈选择打进了长安,这不是前车之鉴吗?唯有让天下读书人都相信的公平,才算是真正的科场公平!” “当下有书生敢于尸谏质疑科场公平,乃我朝之幸,应顺民意而不问罪。查不出问题,是社稷之福,查出问题,是未来社稷之福!” …… 沈念面色严肃,这一番话令整个文华殿都安静了下来。 这一刻。 张四维与冯保都是脸色一变,二人很清楚,当下的科举其实是经不起细查的。 因为这二人,都间接地收过钱了。 ------------ 第0114章:彻查科场!是白璧微瑕还是千疮百孔 张居正听过沈念这番“尸谏者不应有罪而应有功”的说法后。 微微摇头。 他轻捋长须,道:“京师的书生士子质疑科举不公,可以彻查,但此人造谣属实,诋毁朝政属实,绝不可轻惩,不然朝廷的威仪何在?后续若有人以死造谣,使得天下百姓仇视朝廷,又该如何处理?此人配不上‘尸谏’二字!” 一旁,吕调阳和马自强都点了点头。 赵承砚此举,即使用心纯粹,完全是为天下读书人寻一个科举公平而死,也已触犯《大明律》,不重惩不足以严法纪,不重惩不足以维护朝廷威仪。 “元辅所言有理!”小万历也开口道。 沈念就知张居正会如此说,也知晓小万历不会认可他的建议。 他朝着小万历郑重拱手。 “陛下,当下我们若认为赵承砚是在造谣,是在诋毁朝政,那彻查之后呢?” “此番彻查,臣笃定会查出甚多徇私舞弊、行贿受贿之事,京师的读书人大多都非盲目跟风之人,他们如此力挺赵承砚,足以说明,当下的科场确实有问题,若查出大量徇私舞弊之事,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 听到此话,小万历微微点头。 若根据赵承砚绝笔信上的内容彻查科举,真查出有受贿行贿、舞弊之事,确实会打朝廷的脸,也会使得书生士子们更加仇视朝廷。 百家议政刚为朝廷聚拢一些好人缘,绝不能因此事又败光了。 这时,张四维朝前走了一步。 “陛下,沈编修完全是危言耸听!臣相信,即使彻查,也只是白璧微瑕。臣相信,张阁老与吕阁老绝对不会为子徇私、操控科考,而臣也绝不会对晋籍考生特别对待!” 一旁,张居正拱手道:“陛下,臣之犬子参加科考,臣自会避嫌,绝不会干涉科举一丝一毫。” “臣亦是!”吕调阳也拱手说道。 小万历连忙道:“朕自然是信得过三位阁老的。” 张四维看向沈念。 “沈编修,我们三人已在陛下面前表态,还不能证明赵承砚是在传谣,是在诋毁朝政吗?” 沈念面对张四维的质问,丝毫不惧。 他朝前一步,微微摇头,再次朝着小万历拱手。 “陛下,科举之事,到底是白璧微瑕还是舞弊之事甚多,唯有彻查后才能知晓。此外,臣也相信三位阁老不会徇私,但……但……但民间的书生士子们不相信啊!” 说罢,沈念回头看向张居正。 “张阁老,民间传言,您的二公子张嗣修与当下的状元热门沈懋学交往甚密,且您已内定后者为榜眼,目的是为了衬托二公子的状元之才!” “一派胡言!”张居正捋须道。 沈念又看向吕调阳。 “吕阁老,民间传言,您即将致仕,故而此次要为儿子铺路,令其迅速进入仕途,借着你的余光,先成进士,后入翰林。” “谁传的?简直胡说八道!”吕调阳一脸气愤。 沈念又看向张四维。 “张大学士,民间传言,海佥院巡视山西官商勾结之事,目的就是为了查您,而正是因为您在内阁,才导致大量山西子弟进入仕途!” “谁传的,无稽之谈!”张四维也是一脸气愤。 沈念说完后,看向一旁的北镇抚司指挥使曹威,问道:“敢问曹指挥使,您可听过这三个传言?” 顿时。 小万历、三大阁老、马自强都将目光移到曹威的身上。 后者作为北镇抚司指挥使,此等传言若扩散开来,他绝对知晓。 曹威缓了缓,朝着小万历拱手道:“启禀陛下,民间确实有这三个传言。” 沈念再次朝着小万历拱手。 “陛下,流言可畏,这就是百姓不相信朝廷,不相信科举公正的缘由,赵承砚的绝笔信只是一个火引子而已。” “朝廷若想赢得天下书生的信任,最好的方式就是完全公开此事。” “待其调查个水落石出后,再为赵承砚定罪。若当下科场真是白璧微瑕,可定赵承砚造谣传谣,诋毁朝政之罪;但若科场舞弊严重,那……那赵承砚便不算传谣,而应算作尸谏有功,因为天下读书人都将视他为恩人,为英雄……” 沈念之所以坚持认为赵承砚不应有罪而应有功,就是他相信民间读书人的怨气如此大,足以说明当下的科场有大问题。 此刻。 小万历已认可了沈念的想法,他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缓了缓,道:“臣无异议,先彻查再定罪,是为良策,不然三月春闱,无论是否有舞弊之事,都有可能引发民怨!” “好吧,那就依此来办,此绝笔信既然瞒不住,便公之于众,来展现朝廷一查到底的诚意,就由都察院协同礼部彻查此事!”小万历说道。 “陛下圣明!”众官员齐齐拱手。 …… 片刻后。 文华殿内只剩下小万历、冯保、沈念三人。 小万历看向冯保,问道:“大伴,你觉得当下科场会是白璧微瑕吗?” 小万历心里很清楚。 厂卫几乎知晓京师的所有秘密,冯保定然知晓许多内情。 冯保顿时有些慌,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说道:“陛下,奴婢自然是希望白璧微瑕,若真出了一些事情,只要能在明年会试前解决,相信还是没有大问题的。” 小万历又看向沈念。 “沈编修,待此次调查之后,无论科场是否有大问题,你都要找个由头,让明年春闱的主考官换个人。” “臣明白!”沈念拱手道。 当下,海瑞巡视山西,一定会查出一些事情,为了明年三月份的科考稳定,最好就是不令张四维担任主考官。 …… 翌日清晨。 朝廷张贴告示,将赵承砚伪造登科录、撰写题壁诗、绝笔信之事全都公示了出来,并称朝廷已开始调查科举徇私舞弊,行贿受贿之事,鼓励百姓举报,之后自会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这令京师的书生士子们大为意外。 放在往昔,出现这种事情,朝廷率先做的是遮掩,是私下调查,而非让天下知。 这种真诚的态度,让很多书生甚是欢喜。 朝廷有此举,那说明是真的要彻查到底了! 一时间,赵承砚尸谏之事传遍京师,许多书生都自发去悼念他。 一些府学的学生在哀悼过他之后,纷纷前往都察院举报。 这些十五六岁的学子,可能是被赵承砚的尸谏之举所感染,一个个的,什么都敢说,道出了诸多科场舞弊之事。 当日,都察院就收到了诸多书生的举报信息。 首先。 查出有问题的乃是京师的一些文房书铺。 有书铺售卖着内部藏有微型《四书集注》的空心砚台,售价二百两一个。 有书铺售卖一种白日书写隐匿不见,唯有在烛火下映照,字迹才会显现的夜光墨。 还有书铺售卖着一种夹层考篮,如同一个精密机关,内里可藏多本蝇头书。 …… 这种书铺做这种买卖非常隐蔽,但还是被学子们一个个地全都举报了。 当然,这都是小打小闹。 这种舞弊的工具多用于县试、府试、院试,放在乡试、会试上根本考不到好成绩。 …… 三日后,锦衣卫抓到一拨人。 这拨人对一些举人宣称:能在考前泄题,能在考中传信,能在阅卷时偏袒照顾,还能在誊录时引得买通的阅卷官辨别出他的考卷。 比如,借助于当下八股文的格式:在破题时嵌入特定的错别字,就能受到照顾。 简直无所不能。 这些环节,每个环节都是单独售卖,最便宜的也需一千两。 一千两,等同于一名正三品官员两年多的俸禄。 可谓暴利。 这还真不能怪赵承砚写出了那句:青钱万贯锁天门,龙庭尽是鬻题人。 很快。 类似这样的团伙,锦衣卫一下子查出了十余个。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些团伙幕后大多都是一些京师衙门的无品级胥吏,他们靠着在衙门得到的信息差,诱骗一些想要通过金钱获取功名的人。 简而言之,就是打着朝廷的旗号,拿钱还不办事。 沈念听到后,终于知晓书生士子们对朝廷的怨念如此之大了。 他们赚钱,朝廷背锅。 …… 文华殿内。 小万历面对呈递上来的五花八门的徇私舞弊奏疏,甚是恼怒。 下面的情况,远比他想象中的要糟糕。 以前之所以未曾被发现,是因无人敢查,书生士子们也大多不敢言。 而今一查。 哪里是白璧微瑕,简直就是千疮百孔。 他已笃定,这里面必然有京朝官的参与,他已告知锦衣卫,只要抓到,这次定严惩不贷。 不多时。 小万历又翻开一份奏疏,气得差点儿没将奏疏撕成碎片。 “礼部不是称本届乡试公正无问题吗?为何还能查到顺天府冒籍者有十二人?” 冒籍跨考,多出现于偏僻地区与南北直隶。 之所以顺天府冒考者较多,乃是因顺天府内的解额较多,外加人口流动大,有京官庇护,很多人都会寻觅同姓假称宗族。 很快。 锦衣卫又抓到了数名受贿的京官,他们多是被书生学子举报。 …… 不到五日。 赵承砚所言的关节贿赂、冒籍跨考、鬻牒纳粟,三大项,全部属实。 虽然大多都是一些胥吏打着朝廷的名义骗人,但若非朝中有人,他们绝对不敢如此张狂。 而今。 就剩下“黄金榜上相公儿”与“榜上尽是山西籍”还没有证明了。 小万历庆幸没有给赵承砚直接定造谣罪,不然朝廷就真的被打脸了。 就在这时,镇抚司内。 北镇抚司指挥使曹威突然查到一个涉及科场舞弊者:司礼监随堂太监孙秀。 在内廷宦官中,随堂太监的地位仅次于掌印太监与秉笔太监。 若将司礼监比作内阁,随堂太监就是内阁中的群辅,类似张四维的角色。 “指挥使,咱是不是先与冯公公通通气儿?” 曹威摇了摇头,道:“不,我直接向陛下汇禀,这群宦官也该被整治整治了!” ------------ 第0115章:大局为重原则!小万历偷听民声 (求月票) 腊月二十一日,京师。 天气越来越冷,年味越来越浓。 然城内百姓讨论最多的不是过年,而是科举舞弊。 当下。 已有一百余家商铺因售卖科举舞弊工具被查封,东家掌柜、制作舞弊工具者皆被抓捕,另有十余名京朝官被关押到北镇抚司。 但此事肯定不会就这样结束。 许多人都等待着朝廷宣布如何定性赵承砚的行为,都等待着朝廷对京师读书人质疑科举公正给出一个答复。 …… 午后,文华殿内,只有小万历与冯保两人。 小万历将一份奏疏递给冯保,道:“大伴,此奏疏你来批红吧!” “是。”冯保习惯性地接过奏疏。 若奏疏内夹有内阁的票拟,小万历无异议,他只需要抄录一遍即可。 若奏疏是直呈禁中,没有票拟,他便可依照常规,写上:知道了、该部议奏、如拟等常用语即可,若他不能定夺,可再交内阁撰写票拟。 冯保打开奏疏,看过后,脸色骤变,快步走到御案下方,跪了下去。 “陛下,奴婢……有罪!奴婢该死!”冯保跪在地上,使劲地磕头。 此奏疏。 来自于北镇抚司指挥使曹威。 内容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孙秀涉嫌科场舞弊,收受贿赂达一万余两白银。 外廷官员犯错,是打朝廷的脸。 然内廷宦官犯错,打的则是皇帝的脸。 因为内廷宦官的所有权力都依附于皇权,出了宫,他们的种种行为都是为皇帝办事。 冯保作为司礼监的头号太监,自然不能推卸责任。 小万历看向冯保,道:“大伴,此事就交由你来处理吧,朕日后不想再听到有宦官卷入科举之中,这种靠挖大明根基谋来的钱财,谁挣,谁便是反朕!便是反大明!”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冯保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后背也已经完全湿透。 当下的小万历越来越有气场。 其虽未亲政,但仅凭此事,就能让冯保一无所有,甚至身首异处。 …… 近黄昏。 禁中东北角的司礼监内。 一众宦官都跪在地上,其中为首的便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孙秀。 他是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太监,嘉靖朝便在宫内伺候了。 冯保靠在软榻上。 一伸手,便有一名小宦官为他递上一盏热茶。 在禁中,他是奴才;在司礼监,他是至高无上的主子。 “冯公公,救我,救我呀!下次,我……我一定做得隐蔽一些,绝不会被人发现!”孙秀说道。 冯保微微摇头,道:“不会有下次了!” “稍后,你便去北镇抚司认罪吧,切记,只承认受贿,不承认操控科考,你也没有资格操控科考!” “另外,将帮你做事的那几个干儿子都带上,待认完罪后,便都自尽吧!” “自尽?”孙秀先是一愣,然后激动地说道:“冯公公,我……我……我罪不至死啊!咱们以前莫说一万两银子,就是十万两银子,也能……” “闭嘴!” 冯保突然站起身来,拿起茶盏摔在了地上。 “砰!” 茶盏的碎片迸溅到孙秀的脸上,左脸颊直接刮出了血,但他一声都不敢吭。 冯保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发脾气了! “你们都是瞎子聋子吗?不知今年情况与往年已大不一样了吗?今年的朝廷,尤为重视民意,陛下也在为亲政而努力赢得民意,因此事,陛下训斥我:摇动科举,就是摇动大明江山!” “只有你们死了,此事才能到此为止,才能体现陛下的公正严明,才能堵住那些言官书生的嘴!” 听到此话,孙秀顿时蔫了,沮丧地低下了脑袋。 此事,冯保也有分红。 但他根本不敢告发,因为皇帝会保冯保,张居正会保冯保,甚至李太后都会保冯保。 而能保他的,只有当下想让他自杀的冯保。 …… 腊月二十三日,清晨,常朝朝会。 刚开始。 都察院左都御史陈瓒便大步走出。 “启禀陛下,经都察院连日彻查,共查出京师内制造科考舞弊工具者有三百余人,冒籍跨考者十二人,涉嫌科考受贿的官员、内廷宦官累计七十五人,皆已收押入狱。经都察院、刑部、北镇抚司联审,生员赵承砚所反映的关节贿赂、冒籍跨考皆存在,但并未发现有人真正操控科考。” “民间书生所言的考院暗道、飞鸽传书、私藏夹带、冒名参试……还有所谓令誊录者或阅卷官看的别字暗语,纯粹是那些受贿官员宦官为骗取钱财,私自杜撰,这一系列行为根本无法成功。” “那十二名冒籍跨考者,一旦参加会试,也绝对会被发现。” “故而,臣等将此科场舞弊事件,定义为某些贪赃枉法的官吏宦官,为谋私利而进行的一场以职诈骗行为,而非操控科考,当下的科考制度还是能有效杜绝徇私舞弊,算是公平公正的。” “至于赵承砚所言的两位阁老之子已内定为一甲,实属荒缪。还有‘榜上尽是山西籍’之说,只是因为两位阁老都要避嫌,依照惯例张阁老将会成为主考官,故而有人以此杜撰谣言,引得百姓仇视朝廷。” …… “嗯?” 听完陈瓒的讲述,沈念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不愧是都察院,与内阁一样,皆是以大局为重,为了朝廷形象,直接将这样一场科场舞弊案,定性为:官员胥吏以职诈骗案。 如此定性,意义截然不同。 科场舞弊、操控科考,意味着科举不公,有钱便能入仕。 但以职诈骗,那些行贿的举子就由受益者变成了受害者。 简而言之。 前者是:受贿的官吏宦官拿钱办事、操控科考,被不公正对待的是绝大多数正常参与科考的人。 后者是:受贿的官吏宦官拿钱不办事,那些行贿者成为了受害者,而科考对大多数人依然公正。 前者的危害性远远高于后者,朝着后者引,俨然是为了科举稳固。 沈念细细一想。 突然觉得这样讲也算合情合理,毕竟明年的会试还未曾发生,朝廷还能够亡羊补牢。 随即,张居正站了出来。 “陛下,经内阁商议,为避免关节贿赂之事在京师及地方州府出现,可增数条科举法策,从严从重!” “针对考生舞弊,直接削除功名,终身禁考;针对考官受贿,直接罢黜官职,贬为庶民,且永不叙用。针对代考、泄题者,直接流放边疆,连坐亲属;针对帮助考生舞弊的商人,可以十倍利惩之……” “为减少冒籍跨考行为,可采用联保连坐制,考生需同乡五名秀才联保,若有舞弊,连坐取消功名!” “至于鬻牒纳粟,只要不给予举人衔,臣以为可暂时保留,因为朝廷军需、灾异、民荒等异况,都需此类收入来保障!” …… 张居正这一番话,让官员们突然回忆起了开国时期的严酷刑罚。 不过科举乃国之基,如此严,倒也正常。 张居正接着说道:“陛下,针对民间谣传臣与吕阁老之子已被内定为一甲之谣言,臣与吕阁老商量后,决定无须令二子避嫌弃考。二人明年春可正常参与会试,之后,朝廷可进行覆试,然后公告天下,以验其才!” 小万历点了点头。 张居正所言的一系列举措,他都是认可的,且能让民间那些质疑的书生士子们无法挑剔寻漏。 “那……赵承砚之行为,应该如何定罪?”小万历说道。 张居正回答道:“人死罪销。既然他已死去,又无亲无故,朝廷便不作处理,朝廷不认其举动为尸谏,但也不将其当作造谣,不打压,不提倡,任由百姓评说。” “好!”小万历认可地点了点头。 如此做,其实已算得上是朝廷对民意的妥协。 “那此事便这样处理吧,众卿可还有异议?”小万历看向下方。 “臣等无异议!”下方官员,异口同声。 依照沈念的脾气,真要细查,绝对能查到冯保头上,甚至还能查到张四维头上。 但这无疑会影响明年三月的会试。 为了朝堂稳固,这样的结果反而是最好的,百姓应该也都能接受。 …… 这一刻,沈念觉得自己该站出来说话了。 他大步走出,高声道:“禀陛下,往年主考官、同考官都是提前一个月定下,之后便入贡院出题,使得行贿者无法向主考官、同考官行贿。” “今年因两位阁老都需要避嫌,故而所有人都知明年会考的主考官是张大学士,故而才传出了谣言。不如改此常例,今年的主考官,不从阁臣之中选。如此,也能让天下读书人看到朝廷对他们所言的重视!” 听到此话,张四维微微皱眉,心中道:怎么哪都有你? 他心中这样想,但又没法斥责沈念。 因为科举与礼部、翰林院密切相关,沈念极有可能成为同考官或阅卷官,他有职责言说此事。 张四维大步走出,胸膛挺起。 “陛下,臣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歪,臣经得起考验,臣做主考官,定然公平公正,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春闱会试,三年一届。 主考官能获得一大批进士级别的门生。 此乃大美差。 张居正做过主考官,吕调阳做过主考官,张四维去年刚入阁,好不容易轮到他了,让他放弃,他还真不愿意。 他还想凭借着主考官之职,巩固自己的阁臣地位呢! 小万历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沈编修所言有理,此届科举,确实可行特例!” 小万历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在张四维谋划“张园酒宴案”之后,小万历与张居正便都不愿张四维再任主考官了。 此人为了个人仕途,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那就如此吧!明年春闱会试,主考官人选不在阁臣中选,朕年后再定!”小万历干脆果断地说道。 张四维甚是郁闷,但无计可施,只得退到了队列中。 …… 翌日一大早。 朝廷在顺天府衙、贡院、文庙、城门前都张贴布告,将“生员赵承砚控诉科举舞弊案”的所有解决之策都发布了出来。 首先,将此事定性为官员胥吏以职诈骗案。 其次,宣布了新增的数条关于科举舞弊的惩罚条例。 然后,对赵承砚提出的各种问题,逐个解答。 …… 要态度有态度,要条例有条例。 甚至连主考官不依常例任命,首辅与次辅答应对其子进行覆试,都应了下来。 可谓诚意十足。 最让书生士子们感到满意的是朝廷对赵承砚系列行为的定性。 人死罪销,准许书生士子们自发悼念。 这种人性化的决策,让诸多书生对朝廷的好感倍增。 …… 近黄昏,文华殿内。 小万历坐在御座上,翻阅着一份厚厚的文书,脸上不时露出一抹笑意。 这份文书乃是他令数名锦衣卫从民间的茶馆酒肆搜罗来的对朝廷处理此事的评价。 这一招还是沈念交给小万历的。 沈念告诉小万历。 若想听真话、听民意,就命锦衣卫去街头巷尾的茶楼酒肆搜集一下他们的言谈。 沈念之所以出此策。 乃是锦衣卫可直接呈递信息给小万历,冯保与内阁都看不到。 另外。 沈念是想让小万历不断倾听民意,只要他在乎民意,亲政就不会差劲,甚至不会摆烂。 小万历难以出宫。 此法也成为他了解民间的一种方式。 他命锦衣卫,不但要记录各种涉及朝政的声音,就连他们聊的风花雪月之事也都记录下来。 小万历的要求是:一个字都不能漏,有时还要补上说话人的表情。 这无疑让小万历的生活丰富了许多,见识也增长了许多。 今日。 百姓对朝廷的风评甚好,尤其是朝廷对赵承砚的处理。 还有人称,是皇帝渐有主见,心系百姓,故而才出现了这样的结果。 这让小万历心情大好,甚是得意。 同时,他庆幸听了沈念的话语。 若非听沈念之言,此事可能会让朝廷在读书人心中公信力大减。 小万历心中决定:以后不决之事,一定要多问沈念。 与此同时。 小万历也听到了一些关于司礼监不太好的传闻,这让他对冯保也警惕了一些。 …… 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七。 距离海瑞巡视山西已有两个多月。 他一共呈递过三次奏疏,一封是抵达奏疏,一封是山西民情奏疏,一封是山西军情奏疏,皆未言山西官商勾结之事。 长时间没有汇禀此事,大概率一旦汇报,可能就是惊动朝野的大事。 沈念期待着,期待着海瑞能为大明北境铲除一连串的毒瘤,期待着因为海瑞与他,大明的未来将变得截然不同。 ------------ 第0116章:除夕夜!山西平阳府海瑞赴宴 腊月二十八日,官员上衙已不再点卯。 除了负责筹备元日大朝会的礼部、鸿胪寺、太常寺等衙门还较为忙碌外,其余衙门官员都清闲了下来。 小万历的日讲已停。 翰林院的修史馆也已闭馆,将在明年上元节假期后才会再度开馆。 京朝官们的心情也都放松下来。 忙碌一年,官位仍在,考绩尚可,没被外放,没被弹劾,已经是非常圆满的一年了。 有的开始置办年货,有的开始应酬各种聚会,有的寻着这个机会纳妾,有的开始筹划元日的五日小长假与元宵的十日大长假要如何过,还有的甚至将元日假与元宵节拼成一个大长假,回家省亲…… 毕竟,这是一年之中,官员们最轻松惬意的一段长假,终于不用再顾虑考成了。 与此同时。 翰林院的官员们也开始聚餐。 沈念虽不爱聚餐,但翰林院的公宴,他还是逃不开的。 当日晚。 一众翰林院修撰、编修、检讨在翰林院后厅齐聚,举行年底公宴,吃喝闲聊。 众人从辽东赈灾聊到海瑞起复,从安民策聊到百家议政,从大明会典聊到科举舞弊,最后聊到了夸赞沈念之上。 这一年。 整个翰林院,甚至于所有京朝官中,最出风头的便是沈念。 谁都明白,依照沈念这么发展下去,日后必将入阁,甚至成为未来首辅。 沈念端起酒杯,说笑数句,便将自己的功绩全掩,转而道起其它事情。 只有他心里清楚。 自己的功劳不小,但得罪的人同样也不少,仅仅是安民策与科举增额,就让他得罪无数地方官了! 一旦他犯了错,必将有无数官员会弹劾他。 最后。 在礼部忙碌的翰林学士马自强与当下代掌院事的翰林侍讲学士申时行也来到了宴席,与沈念等人说笑一番后,直到深夜,方才各自离去。 …… 腊月二十九日,午后。 内阁三大阁臣、六部的尚书或侍郎、都察院、宗人府、翰林院、通政使司、大理寺、国子监、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五城兵马司等各个衙门的主官全部都来到了文华殿。 今日,要召开的乃是张居正提议的大明京朝官闭门会议。 所谓闭门会议。 就是不对外公开,不形成文字记载的机密会议。 要求各个衙门的主官畅所欲言,不讲功,只讲过,可以诉苦,可以告状,可以言常朝所不能言,奏疏之不能写。 简而言之:朝廷想听真话! 虽不用记注,但翰林院修撰王家屏与翰林院编修沈念还是被召了过去。 二人不用将闭门会议的内容记录在起居注上,但需要将内容记录在脑子中,以备小万历问询。 召他们二人去,可见朝廷对他们的器重。 为使得氛围轻松。 官员们皆坐于两侧,桌上摆放着茶水点心,各种吃食,俨然如百姓家中私宴一般。 片刻后,小万历来到众官员面前。 在李太后的交待下,他先是对官员们一年的辛劳表示感谢,然后简述了今年一年的新政成果,最后恳切地希望官员们能够畅所欲言。 刚开始,众官员还有些放不开。 但有了户部尚书殷正茂与左都御史陈瓒两个敢于直言的官员打样儿后,官员们便围绕各自的衙门之事畅所欲言起来。 有的道委屈,有的言琐碎,有的道衙门与衙门之间的矛盾,有的道彼此间的一些误解…… 今日所言,都会在今日闭门会议上解决,不能完全解决的,内阁也会给出一个答复,且不找后账。 …… 转眼间,便到了黄昏。 文华殿依旧是人声鼎沸,大概率是要讨论到晚上了。 与此同时。 宦官二十四衙门的管事也都集聚在司礼监召开内会。 冯保拿着科举舞弊之事举例,告诫所有宦官,不得做任何损污皇权之事。 当下,内廷虽有势,但全依靠皇权,一旦悖于皇意,他们的下场将会非常凄惨。 冯保非常清楚,宦官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 而此刻。 在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平阳府府衙,一场盛大的宴席正在筹备中。 宴席主办者。 乃是正四品的平阳府知府高凌岳与从五品的蒲州知州张奎。 二人邀请的是来到平阳府已近两个月的都察院右佥事海瑞与吏科给事中姚斌。 平阳府,下辖六州(下辖16县)十二县。 其中的蒲州,便是王崇古家族与张四维家族的大本营。 海瑞抵达山西后,便直奔蒲州,然后居住在了驿馆。 海瑞巡视山西与其它御史截然不同。 他基本不去地方衙门。 最开始的半个月,都在乡下待着,有情况需要向地方衙门了解,便让锦衣卫递过去一个纸条,索要相关公文。 蒲州知州张奎想要拜访他,都要跑到乡下。 之后。 海瑞便开始频繁地寻蒲州各个衙门的官员胥吏单独问话。 商贸、水利、盐政、田税、教育等,无所不问。 每个人的口供都能写上十余页纸。 不到一个月,海瑞的住处便放置了八大竹筐的口供。 这让平阳府知府高凌岳与蒲州知州张奎都有些慌。 因锦衣卫的存在。 二人根本不知道海瑞到底在查什么。 在海瑞到来前,张四维与王崇古都交待过:无惧查,视情况交出几只替罪羊即可。 张家与王家都是靠盐业发家,有官商勾结之情况乃是必然,不查出问题才有古怪,故而两大家族早已经准备好了对策。 平阳府府衙,后厅。 蒲州知州张奎,一个约四十岁、身材修长偏瘦的中年,望着后面正在排练的戏子。 “高知府,咱们此番准备的宴席与戏班恐怕都不合仪制吧,万一被海佥院弹劾,会不会……” 平阳府知府高凌岳摸了摸双下巴下的胡须,微微摇头。 “怕什么,我们是奉王部堂与方巡抚之命招待他,又逢年节,此等规格就算不合仪制,那也是上官的安排,朝廷能因这点小事惩罚他们?” 高凌岳所言的王部堂与方巡抚。 便是当下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山西总督兼刑部尚书王崇古与山西巡抚方逢时。 “那……那海佥院今日会不会不赏脸?”张奎又说道。 “哼!” 高凌岳冷哼一声。 “他有什么资格不赏脸?此宴乃是王部堂与方巡抚命我们所设,他若敢不赴宴,那我们接下来就完全不配合,看他能查出什么!” 高凌岳不惧海瑞。 乃是因他与海瑞同级,皆是正四品,且还未曾接触过海瑞。 张奎惧怕海瑞,乃是与海瑞接触过。 他的感觉是,与海瑞接触过一次后,完全不想接触第二次。 高凌岳见张奎的面色甚是紧张,接着道:“放心,此事注定是雷声大,雨点小。” “海瑞即使查出一些官商勾结之事,朝廷也不会重惩,也不会让山西生乱。除非朝廷要推翻隆庆议和之策,想与俺答再起战事!当下朝廷的重点在新政,北境必须维持贡市,不然山西一乱,整个北境都要大乱,当下的山西离不开王部堂,内阁也离不开张阁老!” 听到此话,张奎的心情略微缓和了一些。 只要朝廷离不开王崇古与张四维,只要想要山西稳定,想要北境贡市正常,就不能将山西目前的官商形势破坏掉。 …… 一刻钟后,天色渐暗,一辆车马停在了平阳府府衙前。 都察院右佥事海瑞与吏科给事中姚斌,大步朝着府衙内走去,对二人而言,今晚不是来赴宴的,而是来问事的。 此刻的海瑞,面色红润,气色比三个月前还要好上一些。 但吏科给事中姚斌比三个月前却要憔悴许多。 姚斌当时弹劾张四维家族与王崇古家族,完全是因在弹劾沈念懒政之事上丢了人,故而想要找回面子,让仕途不至于折在这样一件小事上。 他对张王两大家族的了解较为有限,多是道听途说。 曾经,他以为张王两大家族是山西商贸的两大毒瘤,急需拔掉。 而今经过深入了解后,他才知晓,山西商贸完全是站在张王两大家族的肩膀上才发展起来的,尤其是边关贡市商贸。 若将这两大家族推倒,有可能会破坏隆庆和议,有可能会使得山西大乱,引发战事。 他都有些不敢查了! 但海瑞却心细如针,将张王两大家族违背大明律的事情,件件都记录在案。 海瑞与姚斌刚入府衙前厅,平阳府知府高凌岳与蒲州知州张奎便笑着迎了过来。 正所谓:御史见官大三分。 高凌岳虽也是正四品,但在海瑞面前不敢有任何架子。 在距离海瑞还有五步远时,他便拱起了手,道:“海佥院,吾乃平阳府知府高凌岳,久闻海佥院之直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今日除夕,吾与张知州略备薄酒,愿与海佥院、姚给事一起过年!” “里面请!”张奎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海瑞微微拱手,道:“高知府、张知州盛情相邀,海某不得不来!” 说罢,四人便朝着府衙后厅走去。 ------------ 第0117章:海瑞除夕逼供词!大明新年新气象 除夕夜,山西平阳府府衙。 都察院右佥事海瑞、吏科给事中姚斌在平阳府知府高凌岳与蒲州知州张奎的引领下,穿过大堂、二堂,来到西厢的爱莲堂。 爱莲堂前厅。 一张精致的八仙桌立于中间,四张官帽椅依次摆开,两侧分别站着四名侍女、四名侍童。 厅外,有一座简易戏台,一众装扮完毕的戏子列于一侧,随时都可开始表演。 此乃当下山西各个府衙招待御史官员的标配。 高凌岳将海瑞引至前厅,笑着说道:“海佥院,本府知您不喜喧闹,便未让府衙的其它官吏来迎,今日乃是除夕,咱们四人小酌几杯,听听曲子,应不算逾礼吧!” 海瑞没有说话,直接朝着座位走去。 张奎顿时大喜,朝着一旁喊道:“上菜!” 稍倾,四人坐下后,各种珍馐美味陆续端了上来。 酒盏、酒壶皆用金,餐盘、餐碗非瓷即漆。 肉菜有鹅、有鸡、有羊、有猪、有鱼,盘盘精致;蔬菜用小瓷碟,小品用攒盒,堆得甚高,还有各色精美的点心、干碟、水果、饼子、油酥等放在一旁。 此等餐饮规模,显然是逾礼的。 但莫说山西官场。 整个大明官场,包括一些无功名的富家大户都是如此奢华,根本无视朝廷定下的礼制规矩。 此刻。 坐在下首的吏科给事中姚斌心情忐忑,不时望向海瑞。 经过这段日子与海瑞的相处,他已知海瑞的性情与做事原则,他笃定海瑞不会吃这顿饭。 他甚至感觉海瑞可能会掀桌子。 就在这时。 海瑞看了看餐桌,然后望向高凌岳,道:“高知府,一共就这些菜了?” 高凌岳一愣,连忙回答道:“还有三道汤食未上,若这些不合海佥院口味,本府可令厨子立即换菜!” “能否容老夫看一下今日菜谱,另外再看一下今日戏目?”海瑞问道。 听到此话,高凌岳与张奎不由得大喜。 他们最怕海瑞油盐不进,没想到海瑞竟主动要求点菜点曲了。 点菜点曲甚至点歌伎,在官员宴饮中,乃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往昔。 来平阳府视察的一些老饕类高官,都会亲自点菜,甚至暗示府衙准备一些其它节目。 对于这样的官员,高凌岳是最喜欢的。 因为他们吃了喝了玩了拿了,自然就不会挑平阳府的问题了,高凌岳的官位也就稳了。 这一刻,高凌岳的心情慢慢放松下来。 他在心中喃喃道:看来传说中的海钢峰也没有那么拗直,可能致仕还乡多年也想明白了,在当下的官场,故作清高,必定会撞得头破血流。 稍倾。 菜谱与戏目单出现在海瑞手中。 海瑞翻看了一下后,将其递给一旁的姚斌。 姚斌立即会意,将其迅速塞入怀中。 自打进入山西境之后,海瑞交给他的所有东西,他都需记录在案。 高凌岳与张奎顿时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海佥院,此为何意?”高凌岳疑惑地问道。 “二位违逆大明官员宴饮礼制,老夫巡视山西,有纠举之责,自然是要将这些证据留存下来!” 听到此话,二人的脸色变得铁青起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二人好心好意请客吃饭,没想到还是被海瑞挑了毛病。 海瑞,果然还是原来的海瑞。 眼中容不得揉进一粒沙子。 高凌岳站起身,瞪眼道:“海佥院,您不会想着就凭这顿宴席,便让我二人丢官吧,此宴乃是王部堂与方巡抚专门交待的,我们只是奉上官之令执行,您若不喜,何必来赴宴?” 高凌岳与海瑞同品级,但气场不足,便想靠着山西总督兼刑部尚书王崇古与山西巡抚方逢时之名向海瑞施压。 海瑞反问道:“高知府的意思是,此宴乃是王部堂与方巡抚的心意,可对?” “是!”高凌岳没好气地说道。 海瑞微微点头,看向姚斌,道:“记下此话,日后咱们寻王部堂与方巡抚对质。” “是,海佥院。”姚斌说道。 海瑞与姚斌这番一问一答,让二人感觉自己像是监牢中被审的犯人。 随即。 海瑞又看向二人,道:“将这些饭菜戏子全撤掉吧,今日老夫实乃为公事来寻二位,并非为了吃饭。” 高凌岳无奈地摆了摆手,对方奉命巡视山西,称有公事,他只能配合。 很快,一桌菜肴果品被迅速撤掉,戏子侍女也都退去,只留下四名端茶倒水的侍童。 海瑞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书,放在八仙桌上。 “高知府、张知州,辛苦二位看一看此文书,然后对里面所言事件解释一番。”海瑞说罢,朝着一旁的侍童说道:“速速取两份笔墨纸砚来!” 两名侍童不敢怠慢,当即便朝着外面奔去。 高凌岳与张奎看着文书里面的内容,都有些发懵。 此文书里撰写着王崇古家族与张四维家族官商勾结的种种不法行为。 包括:占夺盐粮卖窝、兼并占夺民田、盗卖勘合官文、纵家奴敛财、勒索藩属贡物、征收赋役敲诈、开设钱库谋利、走私粮食铁器等十余项罪名。 这些罪名,有些是道听途说,有的是有充足的证据,还有的需要进一步查验。 海瑞与姚斌在蒲州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打探张、王两大家族的老底儿,至于真伪,接下来海瑞自然有办法一一辨认。 很快。 两套笔墨纸砚放在八仙桌上。 海瑞望着相对而坐的二人,说道:“高知府、张知州,麻烦动笔解释一下这些事情吧!可称不知情,可称知情而无可奈何,亦可认罪承认有所参与,还可招认出其他主谋……” 张奎眼珠一转,道:“海佥院,今日毕竟是除夕,能否明日再写,您放心,我们一定将知晓的所有情况都如实汇禀,张、王两家若有人触犯法令,下官绝不会包庇一人!” “不行,今晚,你们何时写完,我何时离开!”海瑞微微摇头,语气强硬。 听到此话,高凌岳与张奎都无比愤怒。 这真是被人追到家里欺负了! 海瑞此刻让他们解释,还要监视着他们写,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两人串供。 此刻。 二人根本不知海瑞这份文书里所言的罪名,哪些是有确凿证据的,哪些是凭空编造的。 二人若当下便写,内容绝对会有很大不同,若都称不知情,那就是渎职之过。 他们本就不干净,今日只要写,便会有罪过。 但他们却无可奈何。 因为此刻在外厅,还坐着四名锦衣卫。 他们若敢违抗海瑞的命令,那等待他们的可能就是下诏狱了。 这一刻,二人都非常后悔邀请海瑞赴宴。 他们没想到海瑞能查出这么多的事情,没想到海瑞竟完全不讲情面,在除夕夜搞这么一套无可回避的阳谋。 高凌岳看向海瑞,问道:“海佥院,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朝廷命你巡视山西,查的是张、王两大家族,你没必要与我们二人过不去,置我们二人于死地!你若查他们,还需用得着我们,不如我们各取所需,我们保仕途,让你也能完成巡视任务,如何?” “对,我们愿助您巡视山西,将知晓的细节如数道出!”张奎也开口说道。 二人已经开始示弱了。 海瑞很清楚。 二人所谓的交待,就是寻一些替罪羊,而这些替罪羊,恐怕张四维与王崇古早就安排妥当了。 但海瑞有自己的计划。 “写吧!” 海瑞在二人中间坐了下来,一旁的姚斌则也鼓起胆子坐在八仙桌的下侧,防止二人偷搞一些小动作。 二人无奈,犹豫了片刻后,只得硬着头皮写了起来。 …… 日近三更。 二人打着哈欠,终于解释完毕。 放下笔,二人觉得自己可能也已成为了替罪羊。 海瑞看过二人的供词后,折叠整齐,放在怀里,然后与姚斌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海瑞此番巡视山西的目的。 不是破坏山西商贸,不是扰乱大同、太原、宣府等边关重镇的军事秩序,更不是毁坏隆庆和议,甚至不是将张四维家族与王崇古家族毁掉。 而是想将官商二字拆开,要商就不能要官,要官就不能要商。 大官与巨商合为一体。 甚至比海上倭寇对大明江山造成的破坏都要严重。 …… 片刻后。 海瑞与姚斌顶着刺骨的寒风,坐到了马车上。 海瑞轻捋胡须道:“明日我们歇息半日,午后便赶往大同,该是赶往边境,了解一下山西的边贸情况了!” 到了大同,他们将会直面王崇古。 在王崇古面前,海瑞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御史,他根本不会给海瑞留任何面子,甚至会针对海瑞。 到那时。 他们的巡查将会变得更加困难,甚至有生命危险。 “海老,熬到此刻,您……您身体无碍吧!”姚斌说完话,肚子忍不住叫了起来。 从黄昏到此刻,他仅仅就喝了两杯清茶,桌子上的美味佳肴是一筷子都没有敢尝。 而此刻,海瑞的肚子也叫了起来。 “待回到住处,咱们下面吃,山西的面食特别劲道!”海瑞笑着说道。 姚斌自从跟了海瑞,基本上很少能吃到带油水的食物,甚至在乡下时,两个馒头,一个咸菜旮瘩都打发了。 锦衣卫为海瑞端来肉食,海瑞都不愿尝。 起初,姚斌还有些不习惯。 但每次跟着海瑞吃,望着海瑞那挺得直直的脊梁,听着海瑞向他讲的为臣之道,他就觉得跟在海瑞身边,吃什么都是香的。 …… 万历五年,元月元日,四更天。 沈念身穿文官朝服,与其它官员一起集聚在午门外。 文官站于东,武官站于西。 片刻后,钟鼓齐鸣。 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当值官的指引下,走向皇极殿殿丹墀(台阶)。 然后。 礼乐声起,小万历乘舆来到皇极殿,百官行三跪九叩之礼。 接下来,便是文武官员跪呈贺表环节,歌颂皇帝功德,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随后,便是外使觐见,小万历赏赐环节。 这一环节,为展现大明“万邦来朝”之威,进行的尤为缓慢,贺词甚多。 沈念听得昏昏欲睡,只得不断掐自己的大腿,在此等场合,一旦失礼,轻则罚半年俸,重则降职外放。 沈念作为正在修撰《大明会典》的史官外加皇帝的日讲官,自然不能在此等礼制上犯错。 他只能努力坚持着。 随后,便是皇帝致辞宣谕时间。 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代小万历宣读一系列训诫百官、新政策略、赦免赏赐等内容。 此致辞,乃张居正亲自撰写。 沈念听着听着,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在讲述经筵日讲那一块,朝廷专门表彰了沈念、王家屏、沈一贯等日讲官。 在元日大朝会上得到表彰,意味着接下来将会得到厚赏。 此外在新的一年,只要不犯大错,仕途将会一帆风顺,甚至有特例擢升的机会。 此致辞讲完,也就近午时了。 终于到了赐宴环节。 四品以上官员在殿内宴饮,五品以下在丹墀或午门外宴饮。 沈念长呼一口气,吃完这顿宴席,元日五日小长假便能开始了。 半个时辰后。 宴饮过半,小万历起驾回禁中。 宴席的氛围变得热闹起来。 官员们互相敬酒闲聊,气氛热烈,俨然如农家举办的寿宴婚宴一般。 沈念一如往年,站在马自强与申时行旁边,免得被其它官员灌酒。 而这时,沈一贯却喝多了酒。 因首次在元日朝会上得到表彰,他甚是激动,举着酒杯,一个劲地自言自语,感谢朝廷天恩。 不多时,他竟还跪在了地上。 砰!砰!砰! 沈一贯疯狂地朝着地上磕头,一旁的官员拉都拉不起来。 他喃喃自语,很快还抽泣起来,嘴里一边夸赞着小万历,夸赞着内阁,一边夸赞着自己,还称自己在不久的未来将会成为大明一柱。 这显然是发酒疯了,想入内阁想疯了。 鸿胪寺官员见拉不起来,当即寻来两名锦衣卫将他拖走了。 他的此番行为,罚俸三个月肯定是没跑了。 沈念喝到微醺后,便回到了家。 今年对大明而言,将是无比重要的一年,趁着这个年节,他准备好好歇息一番,然后大干一场。 ------------ 第0118章:新年第一炮!沈子珩:我,媚主?误国?欺君? 万历五年,元月初二。 沈念终于开启了自己的假日生活。 他在年前已向父亲与岳丈写过贺年信并送去了年礼,昨日下午也命阿吉向一些关系较近的同僚上官递去了年帖。 接下来的他,无任何官场应酬,准备全心全意陪一陪家人。 这一日。 沈念一觉睡到大天亮,然后便陪着正是可爱之时的儿子小言澈在院子里玩耍起来。 中午吃着母亲做的饭,午后晒晒太阳、喝喝茶,晚上小酌一杯后便早早入睡,甚是悠闲惬意。 元月初三。 沈念一家人坐着马车,去隆福寺烧了香,去城隍庙看了庙会,去布棚高张、纵横夹道、满是摊贩的正阳门外逛了街,买了一大堆东西,黄昏方才回家。 元月初四,午后。 就在沈念躺在后院躺椅上,逗着儿子小言澈不断发笑之时,阿吉快步跑了过来。 “少爷,翰林院洪书吏在门前传话,称申学士让您迅速去翰林院一趟。” 听到此话,沈念便知是来急活儿了。 当即起身。 将小言澈交给妻子顾月儿,然后拿着官员常服,坐马车朝翰林院奔去。 …… 小半个时辰后。 沈念在洪书吏的引领下,来到申时行的公房。 申时行坐在桌前,翻阅着文书。 一旁,还站着垂头丧气、刚因元日朝会午宴失仪而被罚俸三月的翰林编修沈一贯。 沈念快步走入屋内,笑着拱手道:“申学士,沈编修,过年好呀!” “子珩,快看一看此文书!”申时行站起身,朝着沈念递过去一份文书。 沈念双手接住,打开后,认真阅读起来。 此文书乃是张居正所写。 内容涵盖去年一系列的新政法策总结与今年将会如何开展的阐述,还有年后三月的春闱会试、田亩丈量、一条鞭法等事宜的安排。 其中一些内容还画了红线。 沈念一看便知,此乃正月初六常朝时需要宣读的文书。 一方面是为了让天下官员知晓朝廷去年取得的种种成果,另一方面是为给今年的新政定调,让所有人知晓今年朝廷的重点是什么,以此鼓舞士气。 不过。 这些内容,若仅靠通政使司当值官员在常朝上读一遍,官员们根本抓不到重点。 故而需要内阁与小万历打个配合。 即此文书反映一部分内容,然后让小万历再重点强调一些内容。 如此一来,此文书才能完整代表朝廷的意思。 小万历开口强调的话语,便是今年的政事核心。 此乃朝堂常例。 而张居正画了红线的,便是需要小万历重点强调的内容。 此内容,一般都是由翰林院官员代写,然后交给小万历审阅。 毕竟。 翰林官乃是文学侍从之官,有职责做这些。 而这几日,翰林院的当值官乃是沈一贯。 沈一贯在元日失仪后,自请当值,这份内容,理应交给他来拟定。 这个差遣,乃是一个美差。 写完后,必得小万历的额外奖赏。 沈念合上文书,道:“申学士,今日当值官员不是沈编修吗?这……这个……还需下官来写吗?” 申时行无奈地撇了撇嘴。 “子珩,没办法啊!子唯(沈一贯子子唯)昨日写了一份,老夫今早还仔细改一改,然陛下称:文辞老气,非年轻人所言,指定让你来写!” 说罢。 申时行将他与沈一贯共同拟定的文书递给了沈念。 沈念打开文书,迅速浏览了一遍。 此文书内容并无任何不妥,不过语气确实老成了一些。 小万历钦定沈念来写,不是二人写的不行,而是他在有意为沈念积攒擢升的考绩! 当然。 沈念对小万历的语气与用词揣摩,确实比他们都好。 申时行看向沈念,问道:“子珩,你可看出了问题?” 沈念迟疑了一下。 “下官觉得没问题,不过下官可以换一种风格。” “好,你来写!” “下官当即就写!”沈念走到一旁的书桌,提起了毛笔。 申时行笑着说:“子珩,接下来我们陪着你,今晚你想吃什么,老夫命人为你做,无须考虑预算,老夫自掏腰包!” 沈念望了望窗外。 “多谢申学士,不过不用吃晚饭,我一个时辰便能写完,禁中回复最多也就一个时辰,近黄昏,便能回家了!” “好!好!好!”申时行连叫了三个好字,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显露出来了。 沈一贯则是微微撇嘴。 他从昨天下午足足写到晚上三更才写完,今早又修改了一番,仍未令小万历满意。 沈念竟称一个时辰便能写完且认为黄昏便能回家,显然对自己非常自信,笃定小万历不会对他写的内容不满。 对沈念这份自恋,沈一贯很不服气。 沈念再次浏览了一遍张居正画红线的内容,略微思索片刻,便提笔写了起来。 唰!唰!唰! 他几乎没有停笔,速度如水银泻地一般。 沈念两世为人。 最擅长的就是撰写这种总结归纳的文章。 外加他对小万历的说话习惯甚是了解,写这种文书,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还不到一个时辰,沈念便放下了笔。 他认真浏览了一遍,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然后呈递到申时行的面前。 “申学士,您看一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申时行当即认真地看了起来,不多时,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喃喃道:“这样写,确实更适合陛下的风格,老夫无异议。” 论对小万历的了解,对小万历话风的把控,全朝还真要数得着沈念。 这就是经常在君前记录起居与日讲的益处。 沈念完全是将小万历当成一个学生,从他的性格、脾气、爱好、用语习惯等多方面考虑他当下会如何说话,如何做事。 而其他人,只是将他当作一个皇帝,在用语上,只要符合皇帝身份即可。 “老夫此刻才意识到在修改时忽略了陛下当下对政事的了解程度与参与程度。”申时行看向沈一贯,道:“子唯,你也学习学习!” 沈一贯接过文书,认真看了一遍后,没有找出任何毛病,且不得不承认,沈念写的确实好。 “下官也无异议!”沈一贯说道。 “老洪,立即送往禁中,等待陛下回复后再回来,我们便在此等候!” “是,学士!” 随即,申时行、沈一贯、沈念三人便坐在一旁的茶台前,喝茶闲聊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 书吏老洪拎着两个食盒跑了回来,兴奋地说道:“陛下道:一字都无须更改!这……这两盒点心是陛下赏给申学士与沈编修的。” 说罢,书吏老洪一脸歉意地看向沈一贯。 “沈编修,实在抱歉,我……我在汇禀时,忘了说您也在此。” 老洪面带尬尴。 沈一贯更尬尴,皇帝知晓他在此,也不一定会赏赐他。 申时行压根不在意奖赏。 他拍着沈念的肩膀,道:“子珩,幸好有你啊,陛下已离不开你了!” 申时行非常庆幸,翰林院拥有沈念这样一位翰林官。 “是啊,子珩大才!”沈一贯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他与沈念乃是直接的竞争关系,沈念若再擢升,恐怕以后的仕途将会一直都压他一头了。 不多时,三人便各自回家了。 正月初五,没有任何突如其来的差遣。 沈念一整日都在家中,陪着儿子玩耍。 入夜,吃罢饭,沈念便洗漱一番与顾月儿去睡觉了。 睡得如此早。 一方面是因明日有常朝需要早起,另一方面是其母亲希望他继续为沈家开枝散叶,让沈言澈早日有个伴儿。 …… 正月初六,清晨,元日假期后的首次常朝。 皇极门下,文武百官齐聚。 虽说从正月初十开始又要放十日元宵假,但很多京朝官在这十日是闲不住的。 很快。 内阁首辅张居正说了一段开场白后。 通政使司当值官便捧着内阁呈递的奏疏朗诵了起来。 奏疏内,主要讲了三件事情。 其一,总结了去年新政取得的成果,且特意提到了江西巡抚潘季驯在江西大力推行丈量田亩,施行一条鞭法的成果,强调今年丈量田亩继续,一条鞭法也将会试行推及到更多的州府县乡,特别是北方。 其二,明年三月的科考事宜,关于主考官、同考官、贡举官、提调官、印卷官、弥封官、誊录官、供给官等的任命必须要在元宵假日后确定任选,然后进行筹备。 其三,便是小万历大婚。当下,皇后的人选已经在紧锣密鼓地挑选中,很多筹备事宜也都同步进行,此事,将作为整个朝廷今年的第一要事。 此奏疏念完后,小万历便开始依照沈念提供的讲稿发言了。 小万历重点强调了三点。 其一,丈量田亩与一条鞭法。小万历要求地方执行必须要贯彻到底,有执行不利者,一律严惩。 他特别强调,若有宗藩、士绅、豪强等大户阻碍丈量田亩与一条鞭法的施行,一律重惩,绝不宽待,并严禁任何人求情。 听到此话,一些官员变得紧张起来,中间站着的一众科道言官则兴奋起来。 谁都知道,当下隐藏田亩、兼并田亩最多的便是宗藩;而反对一条鞭法的,大多都是官员士绅,因为削减了他们的免税减税利益。 如今小万历专门强调,便意味着朝廷将会坚定决心施行这两条法策,以后在全国施行,俨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其次,小万历提到了春闱会考,要求务必公平公正,此次还将派遣御史监督,并将考试情况随时张榜公布。 最后,小万历提到了自己的婚姻,他再次强调要一切从俭。 虽然他想要奢华一些。 但作为皇帝,必须时时刻刻都要将俭约挂在心头,不然群臣的奏疏立即就能压垮那长六尺五寸、阔三尺四寸、高两尺二寸的御案。 小万历说完后,便准备散朝。 就在这时,户科给事中光懋突然站了出来。 “启禀陛下,臣有要事要奏!” “卿请讲!” 光懋拱手道:“陛下,臣年前曾呈递一份关于一条鞭法的奏疏,臣以为一条鞭法可用于江南,不可用于江北,北方仍适用于当下之税粮与徭役制,然陛下批阅为:法当宜民,政以人举,民苟宜之,何分南北,臣不解?” “一条鞭法,宜于南而不宜于北,非臣个见,而是诸多地方官员皆以为如此,去年一条鞭法试行于山东,引得人心惶惶,商贾疯狂逐利,贫苦农民流离失所。截至去年年底,臣知晓的上奏之官便有三十余个,而朝廷的批复都直接训斥而未曾道明缘由,臣恳请陛下明示!” “臣反对南法北行的缘由有三。” “其一,江北地广人稀,但土地却远远不如南方肥沃,将人头税摊入田亩,实乃加重江北百姓赋税之举。” “其二,江北商品流通远逊于江南,若施行赋税折银,恐怕百姓都要鬻田宅、质儿女,才能交税,若遇灾年,粮食换不到银两,易产生大量反民。” “其三,江北相较于江南,承担着漕运、军需、治河等徭役,所需劳役甚多,而一条鞭法将徭役折银后需按户丁征收,这将导致百姓逃亡甚多。 …… 光懋从“江北田亩收成少,江北商贸不兴缺银两,江北徭役过重民逃亡”三个方面论述了江北不宜推行一条鞭法的原因。 看似有道理,其实非常肤浅,隐了八分好处,道尽两分缺漏。 小万历听完后,面色严肃地说道:“光给事,你之所言,条鞭法之不便,实乃十之一二也,而未言其丝毫优势。” “沈编修曾对一条鞭法做过总结,他言道:一条鞭法,使得父老无亲役之苦,无鬻产之虞,无愁叹之生,无贿赂侵渔之患,实乃大利于庶民也!” 沈念没想到小万历会援引他在奏疏中的话语。 听到此话。 光懋突然朝前走了两步,然后“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抄录了去年年底山东诸官言一条鞭法之弊的部分总结之语,请陛下细览,看过此文后,陛下便知山东之现况。” “媚主之臣实在误国!翰林院编修沈念以日讲官与起居注官为利,侍于君侧,竟如此诓骗陛下,实乃欺君,请陛下将其治罪!” “砰!”光懋朝着地上重重磕头。 皇极门下,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 百官皆没想到新年首次常朝就能发生这样的争论。 自嘉靖后期,一条鞭法开始施行,质疑之声便没有停歇过。 但而今事情的重点似乎转移到了沈念身上。 谁都知晓一条鞭法非完美之法,光懋所言的三点缺漏确实存在。 沈念之言说得太满且还被陛下在常朝上引用,若真穷纠沈念的话语之失,其必将会被重惩。 当下,看沈念不顺眼的官员多着呢,不远处沈一贯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抹笑容。 媚主?误国?欺君? 沈念听着这三道大罪砸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大步走出。 他从来都不是那种被人欺负而不反驳的人,今日他就要让这些对新政一知半解的官员们明白:一条鞭法的内核到底是什么。 ------------ 第0119章:沈子珩常朝小课堂!条外有条,鞭外有鞭 皇极门下。 沈念大步走到中间位置,户科给事中光懋的旁边。 他朝着小万历拱手道:“陛下,请允准臣解释一二。” “准!”小万历点了点头。 沈念顿了顿,说道:“使得父老无亲役之苦,无鬻产之虞,无愁叹之生,无贿赂侵渔之患,实乃大利于庶民也,确实是臣之所言,臣当下仍认为此话无错,与媚主、误国、欺君扯不上任何关系!” 沈念的声音甚是洪亮,率先直截了当地反驳了光懋所言。 随即,沈念扭脸看向光懋。 “光给事,首先我要纠正一点,你手中所谓的‘山东诸官言一条鞭法之弊’的奏疏,陛下皆细阅过,不需要你再总结他们的话语,二次呈递。” “陛下的批复之所以皆是训斥之言,是因这些官员活该被训斥,而你今日之言,亦该被训斥!” 此话一出,皇极门下一片安静。 所有官员都看向沈念。 一个从六品的翰林编修,敢在常朝之上如此说话,除了沈念也是没别人了。 沈念在百官眼中向来都是:高调张扬,锋芒毕露。 而他敢这样做。 最大的倚仗就是:确实有能力。 日讲得皇帝青睐,言政得首辅赏识,且私德无瑕。 光懋没想到沈念在常朝之上,竟敢以如此霸道的语气说话。 他张了张嘴,未曾反驳。 他刚才的上奏之言。 确实是下意识认为内阁隐瞒了一条鞭法的诸多缺漏,使得皇帝看不到真相。 他以为小万历知晓真相后,为了北方百姓,一定会认可他所言的江北不宜推行一条鞭法。 哪曾想沈念开口就言:这些奏疏,小万历都是仔细阅览过的。 沈念作为起居注官,日常整理奏疏,陪侍御前,自然知晓小万历的日常。 不可能胡言。 沈念没有以此给他扣上一个“大不敬”的帽子,已经算是仁慈了。 当下。 他疑惑的是,皇帝明明知晓山东官员揭露的一条鞭法弊端,为何还要强制执行。 沈念缓了缓,再次望向光懋。 “光给事,可否先回答我两个问题,然后我再解释你为何应被训斥?” “你问!” “何为一条鞭法?” 光懋眉头微皱,此问有些侮辱人。 此法策自嘉靖后期开始施行到现在,即使京师衙门的胥吏小厮都知晓。 “赋役合并,计亩征银,官收官解,不分官民,一体征收。”光懋用最简单的五个词回答了沈念。 这五个词。 是张居正在一条鞭法策略文书中经常提到的。 赋役合并,就是将田赋、丁役、杂税等全部合并为一项,统一征收银两。 计亩征银,就是按照土地面积征收赋税,无论土地肥沃与贫瘠,皆按照统一标准征税。 官收官解,就是官府直接征收赋税,解送京师,减少了中间的各种舞弊行为。 不分官民,一体征收,就是免除了一些特权人士的特权。 沈念又问道:“清丈田亩是为了什么?” “明确划分官田与民田,打破勋贵士绅隐匿的土地,为一条鞭法的执行,扫清障碍,为朝廷增加田赋!” 若这两个问题都难以回答,光懋就可以解职回家了。 沈念听后,挺了挺胸膛。 “光给事,你既知清丈田亩与一条鞭法的意义,为何还会认为南法不可北行,你刚刚提出的三个理由,简直是愚蠢至极!” 沈念陡然提高了声音。 听到此话,站在最前面的张四维朝着沈念嚷道:“沈编修,有事说事,不可污辱同僚!” “是!”沈念微微拱手。 沈念向来是不爱骂人的。 但对方都抨击他媚主、误国、欺君了,他怎能不反击! 沈念接着道:“刚才,你言江北不宜推行一条鞭法的缘由有三,分别是江北田亩收成少,江北商贸不兴缺银两,江北徭役过重百姓逃亡,可对?” “对!”光懋点头道。 沈念继续说道:“我大明拥有两京十三省之地,所辖子民,有贫有富,地有丰有瘠,一条鞭法施行后,为每个人带来的好处自然不可能均等,但是利是弊,却很明显。” “海佥院任淳安县知县时曾道:民间不苦朝廷正差,独苦均徭里役,富者破产,贫者逃亡。吾以为甚有道理,而今一条鞭法化繁为简,将一系列杂税皆折算成银两,百姓只需缴纳一笔银两,便可得自由,亦能提高税收效率,实乃百姓之福,朝廷之福。” “所谓的江北田亩收成少,难以实现交税公平,只是因一条鞭法对江南之利高于北方,而不能言对北方无利,北方徭役沉重,此举亦可减免江北百姓之徭役,利江北之民甚于江南之民。” “所谓的江北商贸不兴缺银两,难以缴纳税银,此乃北方重农、南方重商所致,也确实会导致物贱银贵,但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应是废弃一条鞭法,而是朝廷应想办法令北方的商贸兴起,让北方不存在物贱银贵的情况!” “所谓的徭役过重,百姓逃亡,有人为凑银纳税,鬻田宅、质子女,那是因一些地方官员施行一条鞭法不当。收取税银后,还欲加派或预征,更有甚者,为贪墨公财,滥收税费!此乃地方官员施行法策不当之错,非一条鞭法之错。” “朝廷要求施行的是一条鞭法,地方官员施行时则是条外有条,鞭外有鞭,甚至不啻十条鞭,此为一条鞭法之罪乎?” …… 沈念一口气反驳完了光懋主张南法不宜北行的三大缘由。 简而言之: 江北不宜施行一条鞭法,实因江北民穷少商,此非一条鞭法之过,实乃当下北方民情所致。 当张居正听到那句“条外有条,鞭外有鞭,不啻十条鞭”的总结后,甚有共鸣。 法是好法,策是好策,然就是被下面的贪官污吏执行歪了。 这才是根结所在。 自古以来,新法失败也大多是因如此。 这一刻,很多官员突然感觉到,沈念与光懋的对话,就像老师与学生的对话一般。 二十来岁的沈念是老师,四十来岁的光懋是学生。 沈念虽然年轻。 但话语中带着一种批评、训斥、不容置疑的强硬态度。 气场完全碾压光懋。 光懋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沈编修,你纯属纸上谈兵,当下山东诸官反对为实,民间百姓反对者甚多亦为实,如何解释?” 光懋之所以敢如此上奏。 是因看了山东官员的奏疏,是因他了解到了山东百姓反对的实情。 沈念不屑一笑。 “光给事,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讲的,你应被训斥的缘由。” “你今日上奏言一条鞭法之弊,显然是看了不少奏疏,也了解了山东试行之地的一些民情,你可曾细查过,反对一条鞭法的人都是什么身份?” 光懋有些发愣,然后回答道:“自然是县乡百姓。” “错了!” 沈念摇了摇头。 “是乡官,是举监,是生员、是士绅、是富商,是一干享受减税免税的特权者!” “这些人频繁上告,表达对一条鞭法的不满,是因一条鞭法施行后,将使得他们无减免税费之权,使得他们无私利可谋,使得他们无法再欺负那些无地或少地的百姓。” “在许多特权阶层眼里,一条鞭法最大的问题是:利于朝廷、便于庶民,然不利于士绅权贵!” “你听信这些人之言,今日之谏,不是为了朝廷,不是为了大明百姓,而只是为了‘不利于士绅权贵’所谏,你是为了少数人的利益,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一条鞭法的作用,不是让士绅权贵更有钱,而是令国库有钱,令百姓丰衣足食,不然有朝一日,我大明的钱财都在宗藩、士绅、权贵、富商的口袋里,百姓无钱造反,朝廷无钱该如何办?” …… 沈念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真是敢言。 很多官员反对丈量田亩,反对一条鞭法,不是因此法不可行,而是因此法损坏了他们的利益。 这些话,张居正是不会在常朝上说的。 作为首辅,他不能抨击整个士绅权贵阶层,要为后者留面子,不然后者的反扑将会非常强烈。 但是沈念完全不在乎。 沈念望向光懋。 “光给事,是朝廷给你的俸禄,还是士绅权贵给你的俸禄,你上奏完全为士绅权贵着想,而不为朝廷着想,不为天下黎民着想,该不该被训斥?若陛下将此话批阅到奏疏上,你恐怕只能自杀谢罪了!” 沈念这个大帽子扣的,直接让光懋变成了朝廷与百姓的罪人。 光懋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后背也完全湿透。 他有些后悔招惹沈念。 若是张居正开口解释,即使严厉,也不会将他朝着死里逼。 沈念之言,已经将他钉在了“奸臣”的耻辱柱上。 “陛下为国操劳,每日批阅奏疏上百份,内阁三位阁老的票拟更是细致入微,皆是为朝廷计,若直斥直言,你就应该想一想自己的过失,想一想自己的初衷,而非在朝堂哗众取宠,浪费大家的时间,我相信诸位同僚都是能明白一条鞭法是为谁而行的!” 沈念最后还不忘捧一捧小万历与内阁三大阁臣,顺便将诸多官员也都拉到自己的阵营,以此显得光懋今日之错,实乃大过。 说罢,沈念见好就收,微微拱手后,便退到了队列之中。 张居正轻捋胡须,站了出来。 “陛下,沈编修之言,亦是臣心中之言。当下,非一条鞭法不能行,而是地方执行有所不当,光给事也是为国心切,并非心中无朝廷,无黎民,此番上谏,臣不建议责罚!” 小万历点了点头。 “光给事,新年伊始,朕念你也是为朝廷着想,谏言乃是科道官本职,便不惩你了,日后切记,三思而后谏,我朝需要的言官,是能为朝廷计,为万民计的言官,其余科道言官共勉。” “臣等谨记!” 一众科道言官纷纷拱手,心中道:日后若无足够的证据,绝不可招惹这个沈子珩。 在京师,科道言官们可谓是横着走的存在。 他们能弹劾任何一名官员,甚至有时能驳斥皇帝与内阁的奏疏条陈。 但沈念似乎是他们的克星。 凡是弹劾或训斥过沈念的科道言官,没有一个在沈念的身上占到过便宜。 随即,小万历站起身来。 “众卿,一条鞭法实乃国策,其利弊,大家从太仓库岁银逐渐增加,难道看不出来吗?” “一条鞭法乃是总策,可因地制宜,略作调整,朝廷也一直同意求同存异,但不是为某些特权之人而停滞!” “江北商贸不兴、折银难,我们便想办法让江北富起来,而不是废弃法策。元辅不止一次上奏称固民才能安国,朕希望众卿都能以天下百姓、朝廷利益为上。那些施行‘条外有条,鞭外有鞭’的地方官员,抓住一个便严惩一个!” “臣等明白!”众臣齐齐拱手。 这一刻,张居正的心情甚好。 今日若只是宣读政策,朝堂围观之官往往高于执行之官,而沈念与光懋这番辩驳,将使得更多官员重视起来,同时也能明白朝廷贯彻落实一条鞭法的决心。 此外,张居正感慨自己终于不用每次都在朝堂上长篇大论,终于不用次次都被一些官员嫉恨,寻他的私德找麻烦了。 沈念这一年来,为他承担了诸多压力且转移了诸多仇怨。 沈念,懂他。 这一刻,小万历挺了挺胸膛,心情也甚好。 他就喜欢沈念这股完全无视得罪天下官员的破坏力。 …… 稍倾,常朝结束,百官朝着外面走去。 很多官员都有些懵,就像刚睡醒一般。 有人感觉被上了一课,有人感觉被骂了一顿。 还有人望着沈念。 在他身上似乎看到了海瑞的刚直、张居正的霸道,还有严嵩的一丝丝狡猾。 一些讨厌沈念的官员。 感到最难受的是:此刻的沈念,才仅仅二十七岁。 沈念大步朝着翰林院走去,干劲十足。 开年第一次常朝就能如此畅快淋漓地骂上一顿,实在是痛快。 这一刻。 冬阳缓缓从东方升起,整个京师都变得明亮起来,恰如沈念此时的心情。 ------------ 第0120章:河南丈田试行!沈念的济世父亲与岳丈 正月初八。 就在许多官员还在讨论着沈念与光懋关于一条鞭法的论辩之时。 张居正又有了新动作。 “以河南承宣布政使司为试点,全面丈量田亩,限一年之内完丈,造册缴报。” 此举,就如一道响雷在无数官员的耳畔炸响。 令许多人都甚是惊讶! 丈量田亩,并非只是派遣胥吏丈量田地、记录在册而已。 其意味着平均赋役。 意味着对当下赋役制度的彻底颠覆,将触及无数人的利益,尤其是皇家宗藩、豪门大户。 自正德年间起,便有许多心系底层百姓的官员想要推行丈田。 然而,阻力重重。 地方上的老滑官吏不敢得罪宗藩巨室,乡里官衙的奸胥滑吏、不法豪富沆瀣一气,瞒报谎报,不予执行。 嘉靖六年,江南曾掀起一阵丈田热。 嘉靖皇帝特下圣旨强调:丈田清赋,着江南巡抚、都御使斟酌处置,着实举行。 然历经四年。 得到的结果却是:未闻有一人遵奉举行,查出虚荒田地一亩,清出飞走欺隐税粮一石。 可见,反对者是多么猖獗,想要清丈田亩是多么困难。 当下。 在张居正的强权之下,朝廷已在福建、江西、山东陆续丈量田亩,施行一条鞭法。 先选福建、江西(广义上的江南),乃是因江南税收较高,朝廷国库空虚,不得不行此策,增加田赋收入。 然后选择山东,乃是因山东供给着北境军粮,关系着北境安危,即使阻力重重,也必须要试行。 而今,试点河南,意义截然不同。 因为河南大概率是两京十三省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河南因地势原因,田亩甚多,隐藏的田亩数量远超福建与江西。 以其为试点,注定非常困难。 另外还有一个巨大难点。 河南宗藩甚多,他们乃是霸占土地的最大地主。 曾有人道:中州地半入藩府;还有人道:惟余芳草王孙路,不入朱门帝子家。 这里的中州,指的便是河南。 由此可见,面临的难度将会有多大。 张居正欲以最难改革的河南为试点,显然是故意为之。 河南丈田若能成功,意味着朝廷不久后便会将丈田之法施行全国,同时也意味着一条鞭法会施行全国。 意义重大。 一些官员觉得以河南为试点,过急过躁,暂不可行,会容易造成中州动乱。 然还不待他们开始撰写奏疏,小万历便明发御旨,确定开启河南丈田,限期一年完成。 此事,朝廷压根就没有打算公议与官员们商量。 与此同时。 在内阁的建议下,朝廷又命吏部下发了多道关于官员任命的诏令。 其一。 将巡抚河南的佥都御史孟重擢升为右副都御史,继续巡抚河南。 其二。 擢升河南右布政使郑云蓥为河南左布政使,擢升山东左参议安嘉善为河南左参政,擢升南京吏部主事徐大任为河南左参议。 其三。 命都察院老牌御史张简巡按河南。 从这一系列的官员任命,就能看出张居正雷厉风行的性格以及强硬的态度。 不出半年。 河南必然有一大批涉嫌阻挠、非议朝廷之策的官员被降职、斥逐,甚至下诏狱。 改革之事,必须霸道,必须强硬。 沈念对此甚是认可。 只要能够拿下河南,其它布政司便简单多了,距离全国统一丈量田亩、统一施行一条鞭法已经不远了。 …… 当日午后。 沈念被侍讲学士申时行叫去,命他代小万历草拟:告河南宗藩书。 河南的丈田之策能贯彻落实到哪种程度,完全看河南的宗藩配合到哪种程度。 小万历特别强调,言辞必须严厉一些,要让那些宗藩感到惧怕。 当即。 沈念便依照小万历的要求,向河南境的宗藩强调,除朝廷拨赐的公田外,其余田地须尽数报官,俱听地方抚按官查勘明白,照例纳粮,若有违抗阻挠,不分宗室官宦军民,皆从重处理…… 宗藩们若还像往常那样与朝廷斗智斗勇、瞒报虚报,朝廷就要动真格的了。 …… 正月初九,午后,编修厅内。 沈念惬意地喝着清茶,待黄昏放衙,今年的最长假期,上元节十日假就要开始了。 从正月初十开始到正月二十日上衙,共计十日。 就在这时。 侍读学士申时行面带笑容,大步走入大厅内。 “诸位,经数位修撰、编修、检讨提请,外加今年又是春闱会试,咱翰林院的公务甚是忙碌,故而经内阁同意,翰林院将上元节假期缩短至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诸位可有异议?” 编修沈一贯、黄凤翔、王懋德、公家臣、盛讷都站了起来,沈念也连忙站了起来。 沈念还不知要说什么,他前面的五人便拱手道:“下官无异议。” 说罢,大家便都坐下了。 对沈一贯五人而言,即使有假期,他们都不一定会休息。 黄凤翔、王懋德、公家臣、盛讷四人是感觉修史事务繁重,不应有歇。 沈一贯则是认为放假有碍于他的仕途进步。 沈念咽了一口唾沫,翻看起了桌上的奏疏。 他知。 申时行如此说,根本不是征求大家同意,他就是告知一下大家。 这种假期,内阁三大阁臣大概率是不怎么会休息的,六部堂官也不会休息。 外加会试临近,翰林院官员们大多数都要任同考官,自然也不会歇息十日。 申时行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双手一背,当即大步离去了。 …… 近黄昏。 沈念坐上阿吉赶着的马车,在两名护卫的保护下,朝着家中赶去。 街道两侧,年味甚浓,各个酒楼茶肆几乎都处于爆满状态。 京师内的有钱人,实在是太多了。 片刻后。 沈念刚到家门口,便闻到一股肉香。 他快步走入家门,看到厨房内忙碌的母亲和刘妈以及摆放在一旁的铜锅,笑着说道:“母亲,今日是什么日子,竟要吃鹿尾暖锅?” 鹿尾暖锅。 即用铜锅炭火慢炖,熬制出鹿尾汤,然后涮食鹿肉片、蔬菜、口蘑等。 此乃一道富贵人家的常菜,喝酒人最爱在冬天吃这种锅子。 而在沈念的记忆里,他父亲与岳丈是最爱吃鹿尾暖锅的。 沈母微微一笑,道:“你去前厅看一眼便知为何要吃鹿尾暖锅了?” 沈念面带疑惑,看了一眼身后的阿吉。 阿吉一脸迷惘。 当即,沈念快步走进前厅。 前厅内,顾月儿站在一旁抿嘴笑,而两个身穿锦袍的中年人,正蹲在地上逗着小言澈说笑。 这二人不是别人。 正是沈念的父亲沈尧山与沈念的岳丈顾东易。 而此刻,沈尧山与顾东易也都扭过脸来,看到了沈念。 “拜见父亲!拜见岳丈大人!”沈念恭敬地拱手道。 当即,顾月儿将小言澈抱在怀里。 沈尧山与顾东易同时站起身来,打量着沈念。 沈尧山率先道:“儿,今年做官做的尚可,继续保持!” 沈尧山在沈念面前,永远都是带着严父架子的高冷范。 不多言,不当面夸赞沈念。 “贤婿啊贤婿,你的事迹都传到杭州了,做官当如此,给我顾家长脸了!”顾东易快步走到沈念的面前,一脸欣慰。 听到此话。 沈尧山白眼道:“顾东易,此乃吾儿,是为我沈家长脸了,你算作沾光。” 顾东易根本没有理会沈尧山,当即拉着沈念道:“贤婿,此番老夫来京主要是为了看一看我的小外孙,老夫也不知应为小言澈买什么东西,便随便挑了一些。” “你看,这是江南徐记的金镶玉长命锁、银鎏金脚锁,还有保佑小言澈平安成长的玉蝉吊坠,驱邪祈福的桃形金符……” “你爹虽也买了长命锁与吊坠,但不如我的好,多戴我买的!” “老夫所买更有文化意蕴!”沈尧山捋了捋胡须说道。 这二人乃是至交好友,但经常互损。 沈尧山经常讽刺顾东易没文化,顾东易则经常讽刺沈尧山没他有钱。 沈念与顾月儿在一旁哭笑不得。 这两个当祖父、外祖父的中年人,斗起嘴来,俨然像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随即。 顾东易又道:“我今日来到这里看到你的住处后,准备为你换一栋大宅子,你爹不让,称翰林官乃清要之职,不能过于奢靡,你如何想?” “多谢岳丈大人好意,当下这栋一进院便完全够住了,大宅反而不聚气!”沈念回答道。 “那好,钱我交给月儿了,什么时候想买,你就什么时候买,咱家不缺钱,且都是正经来路!”顾东易无比霸气地说道。 …… 片刻后,众人围聚在餐桌上,开始吃晚饭。 因小言澈的存在,大家有说有笑,话题几乎离不开他,一顿饭吃的甚是热闹。 沈念向沈尧山、顾东易都倒上了酒,讲述着近日朝堂发生的一些事情。 沈尧山与顾东易如当下诸多商人一样,对朝堂的各种政策甚是了解,与沈念聊的有来有往,都甚是开心。 这顿晚餐,足足吃了大半个时辰。 …… 饭毕,小言澈睡后。 沈尧山、顾东易与沈念来到了前厅旁的茶室。 顾东易面色认真看向沈念。 “贤婿,我们来此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你。” 沈念顿时抬起头来,顾东易很少用如此认真的语气对沈念说话。 “我与你父亲准备在年后,将生意转移到北方,准确来讲,是山西、山东、河南、陕西等一些商贸不太繁盛的地方。” “啊?”沈念有些不理解。 顾东易的生意主要是丝绸、瓷器与茶叶,沈尧山的生意主要是书籍印刷、笔墨纸砚、琴棋书画之类。 这类生意,明显在江南更易发展,且二人已在江南稳住了生意,只要不出意外,生意定然会越做越大,而转移到北方,变数就大了! 顾东易解释道:“自朝廷开始在福建丈量田亩,试行一条鞭法后,我们便看出,北方需要商贸来振兴,需要更多商人去经营建设,仅凭田地之策,只会让更多百姓成为流民,我们想将北方的商贸做起来,吸引更多商人前往北方,也想扭转一下世人对商人的看法……” “如今,我们已经赚了不少钱,该是为天下百姓做些贡献的时候了!” 沈念没想到顾东易竟然有如此“济世救民”之想法,不由得肃然起敬,立即站起身来。 “岳丈大人心系民生,实乃儒商仁商,请受小婿一拜!” “不用拜,此主意是你爹想的。”顾东易开口道,他心里还是很敬佩沈尧山的,且不得不承认沈尧山的境界比他要高一些。 沈尧山胸膛一挺,端起茶杯开始喝茶。 “父亲,您境界真高,儿子佩服!”沈念朝着沈尧山拱手。 沈尧山听到此话,心情甚美,但脸上却无任何表情,似乎在说:这不是一个大明子民应该做的吗? 顾东易接着说道:“当然,我们也有一些私心。” “如今你因改革得罪了许多官员,我们如此做,也是想为朝廷新政减轻一些阻力。若你仕途不顺,可以跟着我俩干,若仕途顺利,做了高官,我们就不做生意了,免得有人称我们是借你的官威!” 二人将沈念之仕途看得甚是重要。 做生意从不会提起沈念之名,也几乎不与官府打交道。 “另外,我们还预留了两份钱,一份是我们的养老钱,一份是小言澈日常开销直到他参加科举、成亲的钱,也不是很多,但够用!” 沈念听得甚是感动。 他父亲一直都有致君尧舜之志,但可惜没有走上仕途,故而当下想要换一种方式。 “父亲、岳丈,你们放心去做吧,若有人冤你们、污你们,我定为你们撑腰!”沈念情绪激动地说道。 他不会借用自己的官场力量为父亲、岳丈的生意谋私,但也不会允许有贪官污吏、豪门大户倚仗特权欺负他们。 二人皆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片刻后。 沈尧山与顾东易便离开了沈宅。 二人都寄居在客栈中,因为他们还要见京师的一些故友。 住在宅内,不是很方便。 当下,很多与他们有生意来往的商人,根本不知二人是朝堂最火翰林官沈念的父亲与岳丈。 …… 翌日。 沈念继续上衙,继续忙碌。 翰林院的事务,根本干不完。 尤其是修《大明会典》,修史官们一起努力,也至少需要十年。 沈尧山与顾东易除了面见故友外,便是陪着小言澈玩耍。 可爱的小言澈,让这两个加起来足足有一百多岁的祖父与外祖父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当日下午。 因小言澈抱着顾东易的脸亲了一口,顾东易直奔京师最好的裁缝店,为小言澈定制了五套春秋季鞋服。 当日晚,小言澈又抱着沈尧山的脸亲了一口。 沈尧山甚是高兴,当即就寻了一位经营桌椅床榻的旧友,让其为小言澈打造一张独一无二的黄花梨婴儿床。 依照礼制,黄花梨多为士大夫使用,但小言澈得皇家赐名,以黄花梨为床,算不上逾礼。 知晓此事后,沈母怒斥了沈尧山一顿,顾月儿也说了顾东易一顿。 不然,依照小言澈一天至少亲二人五回的节奏。 还不到上元节,这座一进院可能就被各种乱七八糟但价值不菲的物件塞满了。 ------------ 第0121章:明码标价!天子选后的生意经 正月十三日,午后,冬阳灿烂。 安定门大街上,人流如织,酒肆茶楼,几乎是家家爆满。 不时还能看到数个牵着骆驼的西域商人在人群中操着一口熟练的京师口音,吆喝着:毡毯!上好的毡毯,便宜卖呦! 而此刻。 沈念的父亲沈尧山与岳丈顾东易,正坐在一座名为“清风茶楼”的大堂中闲聊。 近几日。 京师民间最火之事,便是小万历选皇后。 但凡有适龄女子的人家,几乎都会参选,因为这是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 当下的大明。 平民家庭的女儿比权贵家庭更易成为大明皇后。 很多平民家庭都幻想着自己的女儿能成为下一个李太后,而自家也能一跃成为外戚家庭。 毕竟。 出身于泥瓦匠家庭的女儿都能成为当朝太后,那所有符合要求的民间少女都有可能成为新国母。 这类千载难逢、一步登天的机会,让无数人心情激动。 一些“暴发户”商人将自己包装成书香门第,临阵磨枪,聘请多位先生,为适龄的女儿恶补知识。 也有在小万历出生后,便提前布局、疯狂生女,并依照大家闺秀风格养育教育的人家,已做好了完善准备。 还有一些富农地主朝着负责选后的地方宦官手里塞钱,欲让他们放宽标准。 甚至一些贫困人家借钱贷钱也想着将女儿送进宫,即使成不了国母,成为嫔妃,也足以让整个家族实现阶层的跃迁。 虽然,他们知晓。 真实情况是:即使女儿经过筛选入宫,大概率也是成为宫女,幸运的还有离宫嫁人的可能,不幸的只能与一些太监结为对食,难以享受正常的婚嫁人生。 然而,当下女子地位卑下。 很多人家养女儿就是为了能找个有钱有势的女婿,至于她的幸福与追求,无人在乎。 与此同时。 京师内负责筛选秀女的宦官也赚得盆满钵满。 此次皇家选后,共分为七轮。 其中,前三轮皆由宦官筛选,从出身、相貌、头发、皮肤、音色、手脚长短等多个外在因素筛选。 选中者,便可入京,路费由朝廷全权承担。 之后。 第四轮由禁中的老宫女对她们进行更细致的全身化检查。 身体任何一个部位有疤者都会被淘汰,至于贞操,更是要检查数遍,确认无误。 第五轮,仍是宦官筛选。 晋级第四轮的秀女将在宫中生活一个月,由两宫太后的亲信太监对其性格、言语习惯进行检查,判断是否有为后的资格。 这一轮相当重要。 虽然有撰写成文的条例规矩,但主观判断性非常大,极其依赖宦官的决断。 第六轮筛选人是两宫太后。 能走到她们面前的,皆是优中选优的秀女,最多不会超过百人。 她们会选择三到五名看着顺眼的的秀女,定为皇后候选人。 最后一轮,自然是小万历亲自挑选。 但这一轮已经不重要了。 依照常规,小万历只是走个流程,做做样子,李太后最后中意哪个,他便只能选择哪个。 从此番选秀的流程来看,宦官的决定性作用非常大。 宦官首领冯保若是讨厌某个秀女或与某个秀女的家庭有仇怨,后者绝对没有机会站到两宫太后的面前。 沈尧山与顾东易,聊着聊着也聊到了皇家选后的事情上。 顾东易忍不住感叹道:“明明是皇家选秀,硬生生被一些人搞成了买卖,让街头巷尾满是乌烟瘴气!” “是啊!恐怕上面根本不知选秀已变成了生意。”沈尧山也说道。 …… 这时,一旁角落里。 一个身穿灰色短打的青年听到这番话后,迅速起身,朝着茶楼外走去。 此人名为阿贵,乃是北城兵马司的巡捕。 近期,他的任务就是便衣坐在京师各个茶馆内,听商人们聊天,一旦他们说错了话,有犯忌讳之语,他就可以敲竹杠。 很快。 阿贵跑到对面茶楼的二楼包间内,望向前方一名身穿藏青色交领袍、年约三十来岁的男子。 “头儿,寻到机会了,有两名商人妄议皇家选后……”阿贵一字一句地复述了沈尧山与顾东易的对话。 “看衣着,应该很有钱,听口音,是江南人。”阿贵补充道。 “好,将他们带到这里来,先莫恐吓动粗,以防他们背后有靠山。”男子说道。 “明白。”阿贵兴奋地回答道。 这名三十来岁的男子,乃是当下北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马毅。 自从去年北城兵马司指挥使张顺天、副指挥使黄成、吏目宋一舟因隐瞒辽东流民入京被严惩后,马毅便趁势成为了北城兵马司副指挥。 五城兵马司作为一个负责“巡逻街道、清理沟渠、预防火宅,在重大活动中跑跑腿,受制于巡城御史与厂卫的打杂衙门,可谓是京师各个衙门的最底层。 但对百姓而言,他们是土匪、强盗、阎王。 马毅能任副指挥使,并非能力过人,而是他擅于打点,结交了多位宦官。 去年,马毅有幸见到冯保。 他直接跪在冯保的面前,说了一句让冯保都不知该如何回答但甚是高兴的话语。 “督主,您还缺干儿子吗?如果我……我排不上,成为您的干孙子也行!” 有些文青的冯保,虽没有收马毅这种粗鄙人当干儿子,但却让他的一个干儿子收马毅当作了义子。 自此,马毅就支棱了起来。 对上唯唯诺诺,对下重拳出击,做事愈发胆大。 近日,因上元节来临。 他需要向上交孝敬钱,故而想到了一种赚块钱的方式。 他命属下着便衣坐在京师的茶楼酒肆内,偷听商人们说话,一旦有违禁之语,他便能恐吓敲竹扛。 他很小心。 只针对外地无权无势的商人,而不敢针对本地的读书人或商人。 刚才,沈尧山与顾东易的话语其实没有什么违禁之处,但在他眼里,已经擦边,扣一个“妄议皇家选后”的帽子,还是没有问题的。 …… 片刻后。 沈尧山和顾东易聊得正开心,两名皇城兵马司的巡捕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跟我们走一趟!”一名巡捕冷声说道。 “何事?”顾东易不解地问道。 “涉嫌妄议皇家选后,跟我走,你们什么便都知晓了!” 沈尧山和顾东易见不走不行,当即结账后,跟着两个巡捕朝外走去。 二人以为是要去北城兵马司,没想到被带到了对面茶肆的一个包间内。 一名巡捕介绍道:“此乃北城兵马司副指挥,马指挥!” “马指挥!”沈尧山、顾东易笑着拱手道,他们见过诸多大场面,对其根本无一丝惧怕之心。 马毅先令阿贵将二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然后问道:“可是你们说的?” 沈尧山与顾东易不觉得此话有大问题,当即点了点头。 “咳咳!” 马毅干咳一声,道:“你们涉嫌妄议皇家选后,可知罪?” 沈尧山与顾东易听到此话,便知这个副指挥使是个敲竹杠的。 马毅接着道:“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们面前,其一,若官衙有熟人,便去找熟人救你们,或许能轻惩;其二,本官将你们立即送往诏狱,最轻也是杖责六十。” 这是马毅常说的“两条路”。 一般说完后,官衙有熟人者,立即会道出他们的靠山。 无熟人者,大多听到“诏狱”二字,就会被吓得两腿发软,甚至会有人主动提出:花钱可以……可以免罪吗?” 而沈尧山与顾东易听到此话后,表情一丝未变,回答更是简单。 “多少钱能放了我们?”顾东易开门见山地说道。 “哈哈……今天遇到明白人了!”马毅伸出一个巴掌,道:“五百两银,今日之事就算过去了!” 马毅一年的俸禄,折银不过二十余两。 他一口咬定五百两。 是因五百两是他这个官职能要的较为安全的贪墨钱。 若狮子大张口,索要一千两,那就坏了官场规矩,正指挥使才有资格索要一千两,他要的多了,易被上面的官员惩罚。 沈尧山微微一笑。 “没问题,稍后你可以派人带我们去客栈取钱。” 马毅一愣。 没想到二人竟答应得如此痛快。 完全不砍价。 二人若只能拿出一百两,其实他也就认了。 这一刻,马毅心中狂喜,上元节的孝敬钱,一下子就凑齐了。 这时。 沈尧山又说道:“马指挥,不如我再加五百两白银,向你打听一个消息,可以吗?” “什么消息?” “我家也有适龄选秀的女子,不知要花多少钱才能让她出现在两宫太后面前?” 马毅还以为是什么秘密,原来是这个事情。 他胸膛一挺,说道:“只要贞操没问题,身体没疾病,相貌中等以上,外加认识字。” “第一轮到第三轮筛选,顺天府辖境内的价格是一千两、两千两、三千两,第四轮是五千两,第五轮是一万两。提前交钱,若被筛退,退一半钱……” “你若无门路,可以找本官来办,不多收钱!” 马毅作为东厂的嫡系狗腿子,对此事甚是清楚。 沈尧山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方敲诈他五百两,他觉得非常亏,但花一千两买这样一个消息,他觉得非常值得。 他深知:后宫不宁,则一国不宁。 故而在被敲竹杠后,便想着从马毅口中套出这个消息。 马毅能这样说。 说明此等“借天子选后而谋取私利”之事是真,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办,他们就交给沈念了。 没准儿,他们的一千两银子还能回到手中。 稍后,两名巡捕便带着沈尧山与顾东易前往客栈取钱去了。 二人拿到一千两白银后,便放了沈尧山与顾东易。 …… 入夜,沈宅内。 沈尧山与顾东易将撰写成文的北城兵马司副指挥马毅的一番话,交给了沈念。 二人知晓此事与司礼监脱不开关系。 而今冯保势大。 此事到底该不该向上汇报,他们全听沈念的。 沈念思索片刻后道:“父亲、岳丈,明日我便将此事汇禀陛下,听陛下定夺。” 此事涉及内廷。 即使沈念交给内阁,他们也会转交给厂卫处理。 而五城兵马司全是厂卫的狗腿子,根本不可能秉公办理。 故而沈念不如直接交给小万历。 沈念预料,小万历一定会大发雷霆。 …… 翌日,近午时。 沈念出现在文华殿内。 今日没有日讲,不用批阅奏疏,但是有书法课。 沈念负责监督指导。 今日,李太后不在,冯保没有当值,当值的是另外两个宦官。 但他们显然是冯保的人。 沈念趁着检查小万历书法的空隙,将他父亲撰写的文书放在了小万历面前。 小万历先是一愣,然后打开细看起来。 不到片刻,小万历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他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他气在有人将他的人生大事当成了生意买卖。 气在他平时赏赐日讲官,银两皆不能超过八十两,超过便会被责骂,而这些人则是千两万两的赚钱。 他也想找一个样貌德行皆佳的后宫皇后。 但没想到这些人的眼里,全都是钱,全都是利。 小万历细细一想,便知此事的主使是内廷宦官。 没准儿冯保也参与其中。 他当即站起身来,道:“沈编修,陪朕出去走一走。” “臣遵命!”沈念拱手道。 当即,君臣走出了文华殿。 殿门外,冬阳灿烂。 小万历与沈念一前一后地散着步。 两名宦官非常识趣地距离二人约五十步,以供二人说悄悄话。 小万历问道:“沈编修,此文书是哪里来的?” 沈念一五一十地将他父亲与岳丈昨日的经历,向小万历汇禀了一遍。 小万历想了想。 “此事不宜交给厂卫,也不宜交给三法司,朕现在根本不相信他们,他们若查,定会寻法欺瞒朕!” “朕想亲自将幕后之人揪出来,朕准备让你父亲与岳丈拿着此文书去巡城御史公署告状,朕想看一看巡城御史公署的反应,看一看他们是否也会徇私,也想看一看顺天府与东厂的反应。” 京师内,平民状告五城兵马司,首选之处便是巡城御史公署,然后顺天府也会参与。 此事若让沈念的父亲与岳丈去告,大概率会有很多幕后参与者跳出来,掩盖此事。 小万历如此做,明显是想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参与其中。 “你放心,朕会交待信得过的锦衣卫保护他们,绝不让他们受一丁点委,另外,别让他们透露出是你父亲与岳丈。”小万历补充道。 “臣无异议,臣遵命!”沈念拱手道。 此刻的沈念,甚是欣喜。 他觉得小万历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有帝王之相了。 此事若以“平民上告”的方向发展,必然会出现一个谁都想象不到的过程与结果。 ------------ 第0122章:平民视角!官场的正确打开方式 正月十四日,近午时。 沈念离开文华殿后,小万历立即命人召来了正在殿外当值的锦衣卫总旗石青。 锦衣卫总旗,正七品,地位在百户以下,管辖五个小旗,约五十人。 任此职者,多为二十来岁的精壮军士。 武力高,脑瓜灵,非恩荫,大多有军功,是经常执行皇家任务的主力。 这个石青是小万历去年年底专门令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调派而来,是他准备重点培养的亲信。 自束发后。 小万历便开始有意识地培植亲信,以增皇权对百官的统治力,为日后的亲政做准备。 此乃李太后私下教他的。 “锦衣卫总旗石青参见陛下!”身材魁梧、面色略有些黝黑的石青跪地叩首行礼。 其声音脆亮,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英武之气。 小万历朝着一旁的两名宦官摆了摆手,后者立即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小万历与石青。 “石总旗,起来吧,朕有重要任务交给你。”小万历说道。 石青站起身,拱手道:“请陛下吩咐!” 紧接着。 小万历便将他令沈念之父沈尧山与岳父顾东易前往巡城公署状告北城兵马指挥副使马毅敲诈勒索,以及举报揭发京师内有人通过天子选后谋取私利的事情,告知了石青。 “朕要你留意着他们,看一看谁会跳出来阻拦他们,看一看这些衙门到底是如何断案的,一应细节,皆需记录。另外,保护好沈念的父亲与岳父,莫让他们陷入危险之中。” “臣明白!”石青再次拱手,小万历简单一说,他便知晓自己应该做什么。 “此事,朕不想让任何人知晓,任何人,明白吗?” “臣明白,臣保证完成任务!”石青挺着胸膛说道。 锦衣卫的首要职责便是:唯皇命是从。 有了小万历这句交待,即使曹威或冯保私下问他,他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他深知。 一旦消息泄露,便会立即有别的锦衣卫替代他,他的仕途便算是完了。 当即,石青便迅速退下了。 小万历望向门外湛蓝湛蓝的天空,喃喃道:“吃朕的饭,还要砸朕的锅,该死!该死!全都该死!” 小万历知晓当下官场行贿受贿之风甚浓。 也知晓根本禁不住。 一些宦官贪墨内帑之财,他心里都清楚,毕竟,嘉靖朝、隆庆朝也是这个样子。 但他需依赖宦官们为他管好内廷的钱袋子,需要宦官制衡前廷的士大夫官员,故而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太过分就行。 但这次。 竟有人将他的婚姻大事当作买卖场,小万历实在忍不了。 他准备给这些人一个血的教训。 …… 这一刻。 崇文门里街,一座茶馆的雅间内。 沈念将小万历令他岳父与父亲去告状以及应如何告状的相关事宜,告知了沈尧山与顾东易。 二人听罢,眼冒亮光。 能为皇帝做事,且还是揭官场之短,又有锦衣卫暗中保护,二人自然愿意效劳。 “贤婿,陛下是……是打算将这些人一网打尽?”顾东易问道。 沈念点了点头。 “应该是。陛下本就因选后无法自行决定而生气,如今有人竟在他的人生大事上动手脚,他自然想要重惩!” “此事与内廷宦官脱不了干系,陛下除了想将那些操控选后的宦官揪出来,还想看一看其它衙门有没有官员与这些宦官同流合污!” 沈尧山轻捋胡须,笑着道:“这种事,我们很擅长,接下来,我们便让陛下看一看当下官场的真实模样。” 平民百姓眼中的官场,其实才是真正的官场。 有些极度丑陋与不公的事情,就连沈念都看不到,且想都想不到。 “父亲、岳父,若有变故,切记安全第一。”沈念知晓二人做此事并不难,但他担心有人会狗急跳墙,动了杀机。 不过有锦衣卫暗中保护,出现意外的可能性并不大。 二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们身边也有随从护卫,自然会将自身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 翌日,正月十五,即上元节。 清晨,冬阳初上。 沈尧山与顾东易手持诉状来到北城巡城公署,将诉状交给了门前的衙役。 他们状告北城兵马指挥副使马毅敲诈勒索他们白银一千两,以及告知他们京师内有人通过天子选后谋取私利。 前者算不上大罪,但后者的影响力足以轰动全城。 操控皇家选后,有多少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很快。 沈尧山与顾东易便被唤了进去。 北城巡城公署专职监督北城兵马司,出现此等敲诈勒索案,他们不敢不接。 …… 北城巡城公署大堂内。 身材清瘦、年约四十来岁的北城巡城御史谢振端坐于前方,看向二人。 他去年十月才任此职,在京师并没有什么存在感。 无污名,也无贤名。 巡城御史皆是皇帝从监察御史中点派,任期一年。 能成为御史的,一般都不爱钱,但是他们爱名,爱名高于爱命。 随即,沈尧山与顾东易便跪在大堂上开始答话。 沈尧山有秀才功名,本可以不跪。 但他不想让别人验证他的身份时,发现他与沈念的父子关系,故而也跪在大堂上。 二人称是来京师做生意的江南商人。 因说了几句皇家选后的话语,便被马毅敲诈勒索,具体内容都在诉状之中,故而只是简单地说了一遍。 若这位谢御史秉公办案。 那北城兵马指挥副使马毅背后的宦官干爹与操控皇家选后的人,很快就会跳出来,遮掩此事,堵二人的嘴,堵谢御史的嘴。 若这位谢御史徇私,包庇马毅,二人也早已准备好了呈递到顺天府府衙的诉状。 若顺天府府衙也徇私,二人还准备好了呈递到三法司的诉状。 总之,就是将此事慢慢闹大。 二人闹得越大,准备的诉状越多,他们越安全。 谢振听完后,道:“此诉状皆是空话白话,并无实据,待本官召来北城兵马司指挥副使马毅与你们对质!” “唤北城兵马司指挥副使马毅!” 其大手一挥,便有两名衙役奔向公署外。 …… 约一刻钟后。 马毅匆匆忙忙赶到公署大堂。 他看到沈尧山与顾东易后,先是一愣,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紧紧皱起。 “下官北城兵马司指挥副使马毅,参见谢御史!”马毅恭敬地拱手道。 目前,北城兵马指挥正使已半只脚踏入兵部,预计三月份就能去兵部任职,对北城兵马司不管不问。 北城兵马司的实际主事者已是马毅。 谢振拿起桌上的诉状,冷声道:“马指挥使,你看一看此诉状所告,可是实情?” 当即,马毅接过诉状认真看了起来。 稍倾。 马毅高声道:“谢御史,这……这纯属无稽之谈!下官怎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敲诈勒索呢?昨日司内的十余名兄弟都可以作证,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怎敢在京师内行贼人勾当,且这种涉及皇家选后之事,谁敢谋私?” 马毅一脸委屈。 若不知实情,看他这副表情,还以为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振看向沈尧山与顾东易。 “你们如何说?若拿不出证据,便有诬告朝廷官员之嫌,此乃重罪!” 沈尧山面色平静。 “谢御史,昨日我们在清风茶楼被北城兵马司的巡捕带走,有人看到;我们回客栈去衙门有北城兵马司的巡捕陪同,亦有人看到。” “至于马指挥使所言的司内十余名兄弟都可以作证,此刻完全可以让这些人分别撰写供状,对一对他们的口供,便知真伪,想必当下还未曾串供呢!” “此外,马指挥使敲诈的一千两白银想必还未曾花出,只需查一查他昨日所去之地,大概率能找到这一千两白银。” 听到此话,马毅顿时有些慌了。 一旦对口供,必然对不上,并且他一千两白银就在他的家中,不难找到。 谢振听完后,不由得重新打量起二人,后者的思路非常清晰,俨然如做过刑名的官员一般。 “咳咳……” 马毅干咳一声,道:“谢御史,此事涉及皇家选后,兹事体大,绝非我们能够承担得起的,我建议您好好想一想,三思而后行。” 马毅一边说,嘴角一边朝着一旁咧。 意思很明显:暂时休堂,后衙私聊。 谢振眉头皱起,涉及“皇家选后”之事,他不得不慎重。 他想了想道:“暂时休堂,一刻钟后,再议此事。” 沈尧山与顾东易听到此话,便知谢振是个没胆的御史,二人定然是要在堂下私聊、商量对策了。 不过这样也好。 二人一聊,没准儿更大的鱼便从水里钻出来了。 …… 稍倾,沈尧山与顾东易被带到侧厅,而马毅则是被带到了公署后厅。 后厅内。 马毅看向巡城御史谢振。 “谢御史,有些事情能查,有些事情不能查,你应该知晓此事会查到谁的头上,这是你能得罪的人吗?” “皇家选后有人谋私,你以为阁老们不知晓?六部堂官们不知晓?都察院陈总宪不知晓?他们为何不管,因为管不了!” “得罪了我干爷爷,谁都吃不了兜着走,你看着办!” 这个“干爷爷”指的自然是冯保,虽然冯保并未承认他这个孙子。 马毅知晓谢振的性格脾气。 此人不爱钱,不受贿,但做御史,习惯于专挑软柿子捏,根本不敢得罪司礼监。 谢振顿时有些怂了。 “那……那该如何处理此事?” “定他们诬陷朝廷官员,妄议皇家选后之罪,先廷杖二十,待他们出了公署,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消失!” 听到此主意,谢振摇了摇头。 “不行,本官绝不会触犯大明律!”谢振挺着胸膛说道。 听到此话,马毅哭笑不得,恨不得揍谢振一顿,没想到当下京师还有如此迂腐的官员。 谢振想了想,道:“本官有主意了,接下来依照本官所言去做就行。” …… 稍倾,公署大堂。 谢振看向堂下三人,说道:“北城巡城公署只负责监管北城巡城司,而你二人所告之事,涉及皇家选后。此等大事,理应交给顺天府授理。” “故而,本官决定,先调查北城巡城司副指挥使马毅敲诈勒索之事,至于皇家选后之事,你们需前往顺天府投递诉状,当下,因证据不足,你们都是自由的,都散了吧!” 此话一出,沈尧山和顾东易都面带无奈。 这就是典型的懒政。 嘴巴一张,便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顺天府。 此类懒政现象在地方上经常发生,百姓受害大矣。 马毅听到此话,倒是乐了。 他没想到这个谢振竟然是属泥鳅的,将此事一下子推开了。 不过他并不惧此案转交到顺天府。 他在顺天府有人。 …… 片刻后。 沈尧山与顾东易奔向了顺天府府衙,而马毅则去寻他的宦官干爹。 很快。 此事便经由石青,传到了小万历的耳朵里。 当下大明的科道官们,也并非都是敢直言犯上者。 相反,很多科道官都如谢振这样,有些事情敢弹劾,有些事情完全没有胆子弹劾。 就像山西官商勾结之事。 所有的科道言官都知晓此事,但只有吏科给事中姚斌敢于直言。 像这类涉及内廷、司礼监的事情,很多科道官都是不敢沾上一点半点的。 …… 一个时辰后,一座豪华宅院内。 马毅见到了他的干爹,冯保诸多干儿子中的一个,于秀。 其比马毅还要小上几岁。 但因在冯保跟前较为受宠,马毅便将其当作干爹养着。 逢年过节,向来都不敢缺礼,且都是大礼、豪礼。 “干爹,您放心,待他们去了顺天府,我一定让他们有进无出,静悄悄地死在里面,至于他们的诉状内容,一个字都不会外泄!” 于秀瞪眼道:“蠢货!上元佳节,死两个商人难道能完全瞒得住吗?不要整日都想着弄死人,和气生财不好吗?” “先礼后兵,先将他们关在顺天府监牢里十日,看他们还告不告,然后让他们的家人出钱捞他们,穷尽其财,待将他们的家底掏干,便再罗织一个罪名将他们流放……” 这样的事情,于秀做过太多了,故而轻轻松松就讲了出来,似乎顺天府衙如他自家开设的一样,想如何定罪,便如何定罪。 ------------ 第0123章:沈念的戏精岳丈与父亲!小万历打窝成功 正月十五,上元节,临近午时。 沈尧山与顾东易来到位于京师北灵椿坊的顺天府府衙,将诉状交给了府衙承发房当值的一名中年书吏。 中年书吏看罢诉状,语气冰冷地说道:“此事归北城巡城公署管,你们来错地方了!” 说罢,退回诉状。 然后甚不耐烦地朝着二人摆手,让他们立即离开。 年节当值。 大多数胥吏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对待告状的底层百姓,这些胥吏向来都是态度恶劣。 顾东易拿出一小块银锭,偷偷塞到此中年书吏的手中。 “这位吏爷,我们刚从北城巡城公署出来,谢御史称,涉及皇家选后之事应向顺天府投递诉状,能否行个方便,将此诉状交给今日当值的推官大人!”顾东易用恳切且卑微的语气说道。 经商多年,顾东易练就了一身能屈能伸的本领。 此刻的他,就像一个近乎走投无路的小商人,急需顺天府推官主持公道。 顺天府推官,从六品官。 专掌推勾狱讼之事,乃是处理顺天府百姓诉讼的第一责任人,杖刑(包括杖刑)以下的案件,推官皆能自行决断。 中年书吏将银锭迅速塞进怀中,脸上终于有了一抹笑意。 他又看了看诉状,然后环顾四周后,朝着二人道:“俯耳过来!” 顾东易与沈尧山连忙走近中年书吏,并躬下身子,将头凑了过去。 中年胥吏压低声音道:“我猜,你们是因对北城兵马司指挥副使马毅敲诈勒索不满,故而想通过指认马毅涉及皇家选后有人谋私之事,将被敲诈的一千两银子要回来吧!” “正是,正是!”顾东易与沈尧山连忙点头。 此理由合情合理,尤为符合他们当下的小商人身份。 他们若称是为了皇家选后之公允,为了大明后宫之稳固而告状,中年文吏能将他们当成疯子傻子看待。 这种话。 只有那些胸前有补子的官员才说得出口,底层百姓根本不关心这些。 “二位,我劝你们一句,那一千两银子就当破财免灾吧!你们若朝中无人,便不要再告了,不然,不但钱要不回来,还会有牢狱之灾!” 说罢,这名中年书吏就朝着府衙内走去。 这类“拿钱说实话”的胥吏,在百姓心中已算是较为称职的官府老爷。 顾东易与沈尧山相视一眼,皆无奈一笑。 在那位懒政的不粘锅巡城御史谢振将此事推到顺天府衙后,他们的任务就变成了,试探一下顺天府的处理方式。 没想到。 根本没机会见到主理案件的府衙推官。 这就是底层百姓告状的难处! 顺天府在京师各个衙门中不显眼,却是顺天府辖境百姓唯一的申冤告状之处。 像三法司、通政使司以及敲击登闻鼓等,看似对百姓开放,实则百姓即使走到跟前,也会被胥吏赶走。 甚至会被直接抓捕入狱。 顾东易和沈尧山准备将这些事情都撰写成文,让小万历看一看底层百姓的难处。 京畿之地的百姓告状都如此难,更何况偏远的州府县乡! 就在这时。 不远处一名身穿灰衣短打的青年突然高喊道:“王书吏,且留步!” 王书吏(中年书吏)扭过脸来,看到灰衣青年后,又扫了沈尧山与顾东易一眼。 沈尧山与顾东易立即意识到,这个灰衣青年大概率是北城兵马司的人。 二人如此状告马毅,后者自然不可能轻饶了他们。 王书吏与灰衣青年低语了片刻后,又走出大门外,看向还未曾离开的沈尧山与顾东易。 “你们不是要告状吗?随我进来吧!” 沈尧山与顾东易心中顿时大喜。 这下子,顺天府府衙定然会被牵扯进来。 这位推官是忠是奸,很快便知,没准儿还能引出更多脏官。 当下的他们,乃是为朝廷除贪除奸呢! 很快。 王书吏将二人引领到一处公房,交待他们不准离开房屋,等候提审后,便离开了。 …… 约一刻钟后。 顺天府府衙,推官厅茶室内。 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马毅与今日当值的顺天府推官宋祈安,相对而坐。 “宋推官,就是这么个情况,这两个江南小商人在京师并无靠山,他们揭发我敲诈勒索事小,但控诉有人借皇家选后谋私事大,御用监于公公(于秀)已有指示,先将他们关上几日,然后定一个罪名,流放边境!” “此事若办不好,咱们得罪的将是冯督公!” 马毅之所以先去寻他的宦官干爹于秀,乃是想借于秀之势压制住顺天府推官宋祈安。 于秀的背后,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宋祈安与马毅算是老熟人了。 他平时没少与北城兵马司配合,私下解决掉百姓的一些诉状。 宋祈安想了想。 “马指挥,本官的审案权限止于杖刑,若判处这二人流刑,必须要经大理寺复核,但当下并无证据啊!” 宋祈安非常奸滑,将自己困于险境的事,绝对不干。 马毅淡淡一笑。 “放心,我怎会置你于险地!你只要让那两名江南商人在认罪状上签字画押即可,至于大理寺的复核,于公公自会安排!” “好,听到此话,我便放心了!”宋祈安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之所以如此配合。 一方面是因不敢得罪宦官冯保与于秀。 另一方面是因此等涉及皇家选后的谋私之事,若真让他查,可能会将他的仕途都查没了。 内廷宦官,代表的是皇权。 内阁都从不招惹。 他一个从六品,哪有胆子查这种事情,更何况当下还没有什么实证。 宋祈安想了想,又道:“来人啊,将那两名江南商人立即拘押到府牢中!” “不审吗?”马毅面带疑惑。 依照常例,理应先在大堂审问,然后再为他们罗织罪名,逼迫他们认罪。 “不用审,审了他们能招吗?马指挥,已到午时,咱们先去吃午饭,今日本官做东!” “稍后,我会命人伪造供词,然后逼迫二人签字画押,最多黄昏,便能定案,然后明日便可将案宗呈递大理寺,到时就看于公公的安排了!” “宋兄不愧是顺天府的推官,效率真高!”马毅面带笑容。 若今日黄昏能定罪,他便能抄录一份案宗,待明日向客栈中这二人的仆从再勒索一些金银财物。 这份钱财,完全属于他与他的宦官干爹于秀。 宋祈安不审而伪造口供,还有一个原因。 他不想露面。 一旦出了意外,自有代审的胥吏为他背锅。 府衙内,有些胥吏就是专门做这种“背锅”之事的,此乃底层官员的一种仕途求生之道。 …… 饭毕,不到一个时辰。 在三名文吏的共同努力下,便撰写出了一份假罪状。 罪名、罪刑皆已定。 “江南商人沈尧山与顾东易妄议皇家选后,诬陷官员,举证不实,建议判带枷一月,杖六十,流两千里。” 即使“妄议皇家选后”之罪有些勉强,但诬陷官员,乃是重罪。 马毅阅罢罪状,喃喃道:“此罪状写得真是精细,足以以假乱真,宋推官,实乃大才也!” 宋祈安轻捋胡须,微微一笑。 “为了不影响过节嘛!能有如此速度,也是为贯彻施行我朝的考成法,稍后,我便命人令那两个江南商人认罪画押!” 若张居正听到此话。 见有人将考成法变成了考成造假法,估计能气个半死。 …… 一刻钟后,顺天府府牢。 王书吏带着两名衙役出现在沈尧山与顾东易的面前,将罪状递给二人。 “签了吧,能活命,还不算太糟!”王书吏语气平淡地说道。 这样的伪造罪状之事,他干过多次了。 沈尧山与顾东易看着罪状里面的假供词、假罪名,眼珠一转,便眼泪汪汪起来。 “王书吏,这份罪状的内容是假的,我们……我们不认罪,我们绝不认罪,我们……我们是冤枉的!” “我们不告了行不行,那……那一千两银子我们不要了!”顾东易双腿发颤,说话急切,一脸惊恐的表情。 这时,沈尧山突然抓住王书吏的衣袖。 “王书吏,救救我们,你说要多少钱能摆平此事,多少钱能……能让我们出去,我们立即就寻人筹钱!” …… 啪! 王书吏狠狠打掉了沈尧山的手。 后者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脸上也满是恐惧。 王书吏缓缓道:“多少钱都无用了,你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这个世上哪有什么公平可言,谁人不谋私?谁人不爱钱?亏你们还是商人,真以为能告倒官员,你们是对京师的人情世故不了解啊!若有下辈子,莫来京师了!” 在王书吏眼里,他们就是两个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为钱而不要命的倒霉小商人。 说罢,王书吏摆了摆手。 当即,两名胥吏按住拼命反抗的二人之手,先是在上面画了个圈,然后又用他们的拇指在上面按上了红指印。 动作一气呵成,显然没少这样干。 所谓签字画押。 其实是认字的签上自己的名字,不认字的画圈或“十”字,然后用右手食指或拇指按上手印。 但很多审案的官员为了省事,几乎都是令犯人画圈。 王书吏不喜用刑。 因为他知晓自己做的乃是缺德的事情,若再多一些杀气,迟早会有报应。 他只为完成任务。 待二人被逼着签字画押后。 王书吏又道:“不要想着翻供,不然接下来的杖刑足以要了你们的命,能活着,便是福气了!” “笔墨放在这里,可以给你们的家人写遗书交待一下后事,但莫言自己是冤枉的,我会命人送到他们手里。” 从此话能看出,王书吏的身上还是有些人情味,但不多。 随即,王书吏等人便带着罪状离开了。 牢房内只剩下沈尧山与顾东易。 二人互望一眼,望着彼此狼狈的模样,不由得都笑了。 面对目前的境遇。 二人不但无丝毫郁闷与恐惧,反而甚是兴奋。 正月十五上元节被关进府牢,被逼签字画押,看似很惨。 但若是为皇帝办差所致,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此乃巨大的荣耀! 二人如此做,皇帝便欠了沈念的人情,定然会重重补偿沈念。 沈念能获利,二人便觉得赚大了。 接下来,就看哪些官员会冒头了,谁冒头,谁倒霉。 …… 近黄昏。 锦衣卫总旗石青向小万历汇禀了当下发生的一切。 作为一名有皇命在身的锦衣卫,他想从顺天府府衙内打听一些事情,简直易如反掌。 小万历面色阴沉。 若他当时直接令三法司彻查,大概率只会查到几名宦官,哪能看到此等“官官相护,为百姓杜撰罪名轻而易举”的场景。 目前。 除了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马毅应是死罪外,北城巡城御史谢振应是死罪,御用监宦官于秀应是死罪,还有明日大理寺负责复核的官员,大概率也是死罪。 小万历能容忍内廷的一些宦官势大,因为他们代表的是皇权。 但不能容忍他们代表皇权却做出损害皇权的事情,更不能容忍宦官与其它衙门的官员沆瀣一气,欺骗他这个皇帝。 石青又道:“陛下,臣还查到三名操控皇家选后之事谋私的宦官,他们皆是冯督公的干儿子,是否还要接着往上查?” 小万历想了想。 “若此事涉及冯大伴,意外查到他操控此事的证据,立即销毁,然后向朕汇禀!” 小万历说出此话,自然是要保下冯保。 他对冯保的感情很深,也有许多事情需仰仗冯保去做,故而不愿因此事让冯保离开自己。 随即。 小万历又说道:“明日待大理寺复核此案后,便开始收网,将所有涉及此案者都抓到北镇抚司诏狱,先不用问供,将他们晾在那里!” 小万历想借此事展现一下皇威,以增皇权对官员们的掌控力,让后者更加畏惧自己。 “另外,待救出沈编修的父亲与岳丈后,将这封信交给他们。”小万历从御桌上拿出一封亲笔信。 此乃他对二人的恩赏。 “是!”石青拱手道。 …… 入夜,月上柳梢头。 京师内,街头巷尾,灯火灿烂,熙熙攘攘,皆是人流。 沈念一家也在正阳门附近溜达,沈母与顾月儿并不知沈尧山与顾东易身在府牢。 沈念只称二人有商贸要事去了城外,大概明日才能归来。 沈念知晓父亲与岳父身在府牢时,心情其实是高兴的。 因为二人与小万历有此交集后。 年后前往北方做生意,若遇到意外情况,没准儿这个人情就是保命符。 接下来,他静待小万历收网,静待朝堂上演一出精彩大戏。 ------------ 第0124章:朕不可欺!小万历的新技能:抄家 正月十六日,午后。 就在许多官员仍沉浸在上元节假日的喜悦中时,锦衣卫总旗石青带着一众锦衣卫突然行动。 将北城兵马司副指挥马毅、北城巡城御史谢振、顺天府推官宋祈安、书吏王辛成、大理寺右寺丞李佩博、大理寺评事彭冲,还有御用监宦官于秀、王恩隆,印绶监宦官温达、都知监宦官刘信、陈韦,尚宫局女官刘蝶娘、宫正司女官吴惠仪等二十余人全押进了诏狱。 如此规模。 又涉及内廷宦官、女官、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大理寺、都察院等多个衙门,消息自然很快就流传了出去。 最先得知此消息的,是掌控内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司礼监衙门内。 当一名小宦官将正在躺在软榻上午休的冯保唤醒,告知他此事时,冯保先是一愣,然后思索了半天,也没明白这些人到底犯了何罪。 此事,涉及的衙门与官员太多了! 他唯一能笃定的是:此乃小万历的旨意。 被抓的这些人中,足足有他的四个干儿子,且在内廷皆为要职。 依照小万历的性格与对他的依赖程度。 若非出了大事,不可能不告知他,便将这四名宦官抓入诏狱。 冯保思索片刻,觉得可能与皇家选后有关。 因为他的四个干儿子与内廷的两个女官都参与了这件事情。 但又没有那么笃定。 因为兵马司、都察院、顺天府、大理寺的官员与此事没有任何关联。 “更衣!进宫!”冯保高声道。 要想了解实情,进宫自然是首选。 他身在诏狱任职的干儿子、锦衣卫千户周海,没有第一时间向他汇禀,要么是被蒙在鼓里,要么就是被上面勒令不能言。 稍倾。 待冯保穿好衣靴,正准备出门时,一名在御前当值的小宦官跑了过来。 “老祖宗,陛下已乘龙辇前往诏狱,命您也立即前往诏狱!” 听到此话,冯保顿时有些慌了。 有些事情,在文华殿私下解决与在诏狱中解决,结果会完全不同。 他心情忐忑,迅速坐上奔向诏狱的马车。 自小万历登基以来,他还从未如此紧张过,冯保不惧张居正,不惧六部,不惧科道言官,惟惧小万历。 一旦失宠,他顷刻间便会一无所有,甚至身首异处。 …… 与此同时。 沈尧山与顾东易将近几日发生的事情撰写成文,交给石青后,从顺天府府牢走了出来。 二人除了衣服被昨晚的几只硕鼠咬烂外,并未受到任何伤害。 沈尧山的怀里,揣着小万历的亲笔信,还有马毅敲诈他们的一千两银票。 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 小万历向二人表示感谢,并称亏欠二人一个人情,二人若遇到难以解决之事,凭此信便可寻小万历解决。 这封信,价值连城,相当于令沈家与顾家多了一道护身符。 …… 很快,身在家中的张居正也知晓了此事。 作为当朝首辅。 禁中与京师各个官衙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必须立即知晓。 这一刻。 他也不知小万历为何要抓这些官员。 但小万历未曾召其去诏狱,未曾召六部主官去诏狱,说明此事无关新政。 外加被拘押的宦官居多,张居正推测大概率是因内廷之事。 当下,内阁与内廷,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张居正与冯保互不招惹,有时甚至还互相帮助。 不过,张居正还是盼着小万历能出手惩治一番内廷的宦官。 如今的禁中宦官,势力太大,将手伸的太长,瞒着朝廷做了许多贪墨民脂民膏的事情。 能惩治他们的,只有小万历。 紧接着,京师的官员们陆续都知晓了此事。 有胆小的官员,连忙命人去寻相熟的同僚打听;有手上不太干净的官员,连忙查漏补缺,隐藏罪证,免得也被抓到诏狱。 还有一些科道言官,在家中已经铺好了纸、磨好了墨,一旦诏狱内有消息传来,他们便可上奏言事。 所有的意外之事,对他们而言都有可能变成一份优良的考绩。 …… 片刻后。 翰林院编修沈念被小万历以“君前记注”之名,也召往了诏狱。 沈念不由得大喜。 命他君前记注,足以看出小万历处置此事的态度。 记录史册之上。 那自然是要大公无私、以“无惧天下人知,无须后世人知”的态度去处理了。 沈念笃定,这次必然有一群人要掉脑袋。 连皇帝的大婚都敢操控,触动皇帝的逆鳞,这些人俨然就是活得不耐烦了。 …… 半个时辰后,诏狱前厅。 小万历面色阴沉,端坐于大椅之上。 冯保站在他的身侧。 看似面色平静,其实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 自他来到小万历身边后,小万历根本没有正眼看过他,就连他刚才倒的茶,都被小万历推到了一边,令锦衣卫又倒了一杯。 这摆明了是对他有意见。 沈念手持起居注录,为记录方便,坐于下侧。 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与千户周海也都站在一旁,此刻的二人都是一脸懵,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 小万历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今日,朕是主审。 见小万历面色阴沉,二人根本不敢问。 前厅正下方。 跪着北城兵马司副指挥马毅、北城巡城御史谢振、顺天府推官宋祈安、大理寺右寺丞李佩博、大理寺评事彭冲,还有御用监宦官于秀、王恩隆,印绶监宦官温达、都知监宦官刘信、陈韦,尚宫局女官刘蝶娘等人。 他们大多也是一脸懵。 不知为何过完上元节就被抓到了诏狱,还惊动皇帝亲审。 稍倾,小万历看向锦衣卫总旗石青。 “石青,拿给他们看!” 石青立即会意,将沈尧山与顾东易所撰写的关于北城兵马司指挥副使马毅敲诈勒索他们白银一千两,以及告知他们京师内有人通过皇家选后谋取私利的诉状,递给了这些人。 “都看一看吧!” 北城兵马司副指挥马毅、北城巡城御史谢振、顺天府推官宋祈安都是见过这份诉状的,当即就明白为何被抓到诏狱了。 大理寺右寺丞李佩博、大理寺评事彭冲作为复核此案之人,也终于明白是因何事被抓了。 一众宦官与女官都紧张起来。 敲诈勒索不一定是死刑,但假借皇家选后谋私,一定是死罪。 这种砍头大罪,打死都不能认。 这时。 跪在地上的马毅朝前蹭到众人的最前面。 “陛下,此事纯属诬告,是这两个江南小商人为免于妄言皇家选后之过,故而撒下此等弥天大谎,他们……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证据!那一千两白银,是……是他们贿赂臣的,臣是不愿意接的……”马毅辩解道。 由于那一千两银票已被锦衣卫搜出,故而他只能称是别人贿赂他的。 “另外,那两名江南商人言臣告知他们有人通过皇家选后谋取私利,更是胡说八道,臣只是一个小小的北城兵马司副指挥,哪有可能知晓这种事情,即使知晓,也不可能与两个外地商人闲聊谈及此事!” 马毅笃定沈尧山与顾东易证据不足,故而才敢如此讲,将罪过全推到二人身上。 小万历并没有反驳马毅,而是看向其他人,道:“其他人也都解释解释吧,朕想听一听理由,看你们到底是不是被冤枉的?” 说罢,小万历又看向一旁两个记录口供的书吏,朝着他们道:“一字一句,皆记录在案!” 紧接着。 这些被抓的官员便开始编起了理由。 “陛下,臣是冤枉的,臣绝对是冤枉的!臣曾接到过这份供状,然此事涉及皇家选后,臣便让他们去了顺天府,至于他们状告北城兵马司副指挥马毅敲诈勒索之事,臣已查过,全是二人的嘴上之言,并无实证!”北城巡城御史谢振说道。 他做了假供词,就必须称供词是真的,然后将罪过推到两名商人的身上。 随即。 顺天府推官宋祈安站了出来,然后跪在地上。 “陛下,臣于上元节下午命当值属官审理此案,供词显示,二人妄议皇家选后为实,诬陷官员、举证不实,理应判处带枷一月、杖六十,流两千里,臣完全是依照《大明律》审案啊!” “陛下,大理寺负责复核顺天府提交之案件,其罪状细节、人证物证充足,臣实在找不出此案是哪里核查错了!” …… 官员们解释完毕后,宦官女官也都开始解释,皆称从未做过借皇家选后谋取私利之事。 小万历认真地听着,一言不发,不时望着一旁记录供词的文吏。 不多时,众人都解释了一遍。 无人承认敲诈勒索,更无人承认以权谋私,操控皇家选后。 各个声音洪亮,理由甚是充分。 小万历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睁眼说瞎话。 …… 这时。 小万历站起身,缓步走到这些人的面前。 “皇家选后,共经七轮筛选,顺天府辖境内,第一轮一千两,第二轮两千两,第三轮三千两,第四轮五千两,第五轮一万两,若难以晋级,则退一半钱,明码标价,无本买卖,如此赚钱,你们真未曾做?” 小万历看向一名跪在地上的宦官。 砰!砰!砰! 这名宦官先是朝着小万历磕头,然后抽泣着说道:“陛下,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奴婢虽做不了为国为民之大事,但也绝不会坏皇家选后之大事,此乃对陛下不忠,奴婢宁死也不会为之!” “臣等亦不会做有损陛下,有损大明江山之事!”官员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各个梗着脑袋。 这种话,小万历自登基后已听过无数遍。 而今是越来越不相信了。 这些人知晓,承认便是死罪,故而只要拿不出证据,他们就绝不会承认。 此刻,冯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小万历能将这些人精确地抓到这里,必然是拥有充足的证据。 小万历缓了缓,长叹一口气。 “你们可知,欺君为何罪?” “陛下,臣等绝不敢欺君!”又是一道异口同声的声音。 官员宦官们说此类话,那是相当顺口,几乎都不用思考。 小万历面色冰冷。 他感受到这些人仍将他当成一个孩子,仍以为他非常好骗。 “那两名江南商人是朕的线人,是朕令他们向上告状试探你们的,你们的所有行为都已被锦衣卫记下了,朕追问再三,没想到你们竟还要诓骗朕,仅凭这一条,朕就能灭你们九族!” 小万历放大了声音说道,语气非常愤怒。 唰! 诏狱前厅,骤然变得安静下来。 这一刻。 马毅、谢振、宋祈安、李佩博、彭冲等经手过此事的官员都傻眼了。 他们做过什么,自己心里都很清楚。 他们刚才辩驳之依据,便是那两名江南商人是无证据的诬告。 而今,这两名商人是皇帝的线人,他们还如何编?如何骗? 这一刻,辩无可辩。 “噗通!” 一旁的冯保突然跪在地上,然后高呼道:“陛下,是奴婢管教不严,奴婢有罪,请陛下重惩!” 小万历没有理会冯保,继续看向下面的众人,追问道:“你们还有什么想辩驳的吗?” 马毅等人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此刻所有的辩驳之言,都是欺君之言。 “都拉下去吧,让他们各写口供,若仍有造假者,直接处死!”小万历冷声道。 这一刻,小万历的帝王气势十足。 “是,陛下!”数名锦衣卫将这些人拉了下去。 小万历看向石青,道:“石青,这些人,皆死不足惜,立即对他们进行抄家,三日内算清他们的家财,朕要看一看他们到底贪墨了朝廷多少钱?” “卑职遵命!”石青重重拱手。 …… 片刻后,诏狱前厅就剩下小万历与冯保两人。 冯保跪在地上,完全不敢抬头。 “陛下,是奴婢管教无方,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 小万历望着冯保那花白的头发,说道:“大伴,此案就到此为止,不会查到你,但朕能保你一次,恐怕无法保你第二次,好自为之吧!” 说罢,小万历便大步离开了。 冯保望着小万历的背影,眼眶满是泪花,喃喃道:“陛下长大了!陛下真的长大了!” ------------ 第0125章: 常朝之上,小万历的“沈念式”发言 正月十七日,清晨。 李太后在内廷将冯保痛斥了一顿后,以当差有失之罪过,对其罚俸半年,然后下令更换了一大批负责皇家选后的宦官与女官。 之后。 两宫太后(仁圣皇太后陈氏、慈圣皇太后李氏)先去文华殿向小万历请罪,而后又去摆放着大明历代皇帝牌位的奉先殿请罪。 二人在奉先殿哭得就像两个泪人一般。 皇家选后,关系着大明江山未来之基业,是两宫太后的最重要职责。 而今竟被宦官女官操控而谋取私利,两宫太后,皆有罪过。 幸亏是提前被发现。 若小万历大婚之后,此事败露,外加新皇后德行有失,那两太后的罪过就大了,必然会被文官记录入史,留下一个“未曾用心为帝选后”的坏名声。 与此同时。 在小万历的命令下,锦衣卫、三法司、顺天府将继续严查涉及“借皇家选后之事与宦官同流合污、谋取私利”的官员。 当日下午。 三大阁臣、锦衣卫、都察院、顺天府的主官纷纷呈递请罪奏疏。 让小万历亲自挖出京师内官员懒政、官官相护、损公肥私、百姓告状甚难等一系列问题。 他们不仅失职,而且丢尽了脸面。 此事,也让官员们对小万历有了一个新印象。 “上渐有手腕矣。” 往昔,小万历与“手腕”二字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大多数官员都以为他只是张居正手中的风筝。 哪曾想,今年的小万历成长飞快,带着线的风筝转眼间变成了雏鹰。 这一刻。 小万历余怒未消,将所有请罪奏疏都留中不发,暂押了下来。 他在等,等抄家的结果。 他想看一看这些“阳奉阴违”的官员到底贪墨了多少,也想通过此事,进一步增加皇权在朝堂的影响力。 …… 京师的街头巷尾间,听到此事的百姓都甚是兴奋。 他们最喜看到的就是仗势欺人、制造各种不公、贪墨民脂民膏的官员宦官被绳之以法。 而今皇帝亲自出手,令他们无比激动。 一些曲社已以此事为背景编排起了戏曲,以赞颂皇帝为主题的戏曲,朝廷不但不封,甚至还有可能推广。 …… 正月十九日,午后。 锦衣卫总旗石青出现在文华殿内,将一份抄家清单呈递了上去。 小万历看后不由得面色铁青,紧紧攥住了拳头。 他想到这群人定然有贪墨行径,想到他们定然积累了不少家财,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多! “陛下,当下已查抄二十多名官员、宦官、女官的家,共抄出黄金约三千六百两,白银十二万八千两,金器、银器物、文玩字画、外加他们供认的田产、宅院、商铺,累计折合白银三十五万两。” “其中以御用监宦官于秀最多,达五万余两白银,以大理寺评事彭冲最少,达八千两白银,已确定,这些财物非他们家中祖财,而是为官时所得。” …… “三十五万两白银!三十五万两白银!三十五万两白银啊!”小万历咬着牙,足足说了三遍。 这些钱,足够让他大婚四次了。 在沈念的普及下。 小万历对当下各个阶层的收入已有所了解。 一般佃农一年能赚十两左右,同时支出也在十两左右,多为粮食收入,若遇灾荒,立即就会饿肚子。 自耕农一年能赚二十两左右,一般的小商人能赚三四十两,一年能赚百两以上的百姓便算作富人了。 当朝一个正二品的尚书,全年俸银为一百五十二两。 北境一年的军费约一百万两左右。 万历二年四月到万历三年四月,太仓银库(国库)岁入银数为四百一十三万六百两。 而小万历的成婚预算,更是被内阁严格控制在十万两以内。 小万历知晓官员们都是靠常例而非俸禄。 他大胆猜想,每个人有家产千两银以上,便已经很夸张了。 没想到这些官职最高者不过从五品的中低层官员,竟能贪墨如此巨量的财物。 “那五品以上呢?”小万历喃喃说道,“怪不得朝廷如此穷,怪不得百姓的日子如此难过,原来都是被这群硕鼠贪墨了!” 这一刻,小万历几乎要气炸了。 这些官员为了一己之私,将他的婚姻大事当作赚钱的买卖,实乃国之蛀虫、官员败类。 他眼神有些恍惚,突然感觉自己站在常朝之上。 他下面的文武百官头上都悬浮着一行小字,分别是:十二万两、二十万两、三十万两、七十二万两、九十万两…… 太仓库与内帑的银钱,全都钻到了官员们的腰包里。 小万历缓了缓后,看向石青。 “明日常朝开始前,将所有抄家所得的金银财物都搬到皇极门下,朕要让文武百官们都看一看,这些人是如何报效朝廷,是如何效忠朕的!” “卑职遵命!”石青拱手道。 …… 翌日。 上元日后的第一次常朝,四更天。 天还未亮,禁中灯火通明。 当官员们经过午门,来到皇极门下,看到一座如大山一般的金银财宝堆时,都被震撼到了! 皇极门,中间处。 矗立着一个高约两丈的巨大财物堆。 里面有金银、珠宝、地契、珍珠、玛瑙、翡翠、书画、绫罗绸缎、各种首饰等。 琳琅满目,闪闪发光。 甚至还有一些宫内的御用之物。 不远处,数名宫廷画师正在绘制此场景。 这一刻。 一些官员的额头上已冒出了冷汗。 他在思索,若自己被抄家,能堆起多大的财物堆,能牵涉到家族中多少人。 沈念则是面带笑意,喃喃道:“看来,今日常朝,陛下是准备给大家上一课了!” 沈念非常希望小万历能够硬气起来。 如此,他才能距亲政越来越近。 新政若想成功,必须要由皇帝带头,不然十有八九都会失败。 更何况,张居正今年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坎儿。 没准儿,趁着小万历大婚,顺理成章就能让他尝试着亲政了,而沈念也将拥有更多施展才能的空间。 …… 片刻后。 百官齐聚皇极门前,沈念以起居注官站在君王东南侧,负责记录起居注。 冯保未到。 他被小万历派去调教内廷的一些宦官了,七日后方能离开司礼监。 待行礼完毕后。 小万历高声道:“众卿,都看一看这份抄家清单吧!” 随即。 一名小宦官拿着抄家名单,率先呈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缓缓翻开,面无表情地浏览一遍后交给了吕调阳。 吕调阳面色严肃,快速看过一遍后,交给了张四维。 张四维很认真地看了一遍,心中有些忐忑。 若他张家被抄家,规模将远大于此,绝对能轰动全国。 但他又细细一想。 家族事务早已经安排妥当,海瑞即使想要置他于死地,也绝对找不到充足的证据。 此刻,他只盼着海瑞早日呈递调查结果,让他轻松一些。 自去年年底始。 小万历、张居正、马自强等人对他都有些疏远,这让张四维尤为不自在。 唰!唰!唰! 这份抄家清单在官员们的手中迅速传递起来。 这还是小万历登基后,首次抄家。 看过抄家清单的官员们,表情不一。 有的双腿微微颤抖、头冒冷汗;有的甚是兴奋,心道皇帝圣明;还有的只是粗略扫了一遍,便迅速递给了别人……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参朝的官员们才看完了这份抄家清单。 这一刻。 每一名官员都甚是精神,无一人打瞌睡。 小万历环顾四周,待所有官员都目视前方后,缓缓站起身来。 “朕尚年幼,不能亲政,朝事大多由三位阁老操持,大婚之事,则由两位太后主管,此乃朕之大幸!” “然而,一些官员,欺朕年幼,不将朕的事情当作事情,不将朝廷的事情当作事情,朕实在忍无可忍,故而派遣锦衣卫调查!” “朕自登基以来,从未懈怠,对朝堂内外一些官员所做的丑陋之事,并非不知,然为了大局,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一些人肆无忌惮,愈发过分!” “朕在这里想告诉大家,朕已不是一个孩子,朕也不是那么好欺的,但凡有不法之官危害朝政,朕绝不姑息,有一个便杀一个!” 这一刻。 小万历的身上流露出一抹浓浓的杀气,俨然有了几分“小元璋”的感觉。 他所言的“欺”字,既有欺骗之意,又有欺负之意。 小万历缓了缓。 “此次,朕令锦衣卫暗查,发现了三个问题。” “其一,京师百姓求告无门。京师百姓告状都如此困难,遑论偏远地方州府!” “朕希望一些衙门的主官不要总躲在衙门里面,见见阳光,见见百姓,在衙门外摆张桌子,每日坐上半个时辰,让百姓看到你们,让百姓有胆量告状,很难吗?会累到你们吗?你们若没空去,那朕亲自去!” 小万历此话,针对的自然是三法司与顺天府。 “其二,官官相护。” “朕不喜欢那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朝堂氛围。《大明律》才是一名官员做事的准则,日后,朕再发现官官相护,凌驾于律法之上行人情世故那一套,一律从严从重惩罚!” “其三,懒政之官,危害大矣。” “朕最厌恶的便是尸位素餐的懒政之官,朕希望吏部再拟定一个条例,针对官员懒政,逃政,不应是罢黜那么简单,理应重惩,让他们感觉到痛!” …… 小万历说完后,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马自强、申时行等人突然齐齐望向沈念。 刚才。 小万历这番说辞、语气与解决方式,与沈念的行事风格,实在太像了。 霸道,硬刚,锋芒毕露,不留一丝情面。 要知,小万历自登基以来,还从来未像今日这样强硬。 沈念感受到下面的目光时,先是一愣,然后瞬间就明白了。 他也感觉刚才小万历所言很像自己的风格。 可能就是近朱者赤吧! 此刻,他没法张口解释,称小万历之言非他草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即使解释,估计也没有人信。 下面的眼神,让沈念感觉到他们似乎在说:似乎只有你沈念是近臣,我们都是远臣。 就在这时。 小万历看向张居正,问道:“元辅,您可有补充?” 往昔。 小万历遇事不决,问的都是:“元辅,您以为该如何做?” 这一刻。 小万历突然感觉自己已经学会如何当皇帝了。 这种感觉,让他感觉肩上的担子非常沉重,同时也觉得特别美好。 张居正大步走出,高声道:“臣无异议,内阁将依照陛下所言,拟定条例!” 小万历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望向不远处的财物堆,心中想着:将这些财物归入内帑,完全可以让大婚的预算再多一些。 就在这时,张居正又开口了。 “陛下,这些抄家之财,实乃民之膏血,国库之失,臣建议将这些钱财,充入太仓银库,以备军需。” 听到此话,小万历眉头微皱。 充入内帑的钱,是小万历的私财;而充入国库的钱,则是朝廷的钱。 二者相差大着呢! 但张居正所言有理,小万历再次笑着说出了那句习惯说出的话:“元辅所言有理,就依元辅所言去做。” 随即,便退朝了。 官员们离开皇极门后,便朝着各自的衙门奔去。 小皇帝今日为文武百官上了一课,课罢,大家自然是要撰写罪己奏疏的,包括沈念在内。 不到午时,一道道官员的罪己奏疏便送到了文华殿。 人人称错,人人称受教。 …… 入夜,苏宅。 沈念向父亲沈尧山与岳父顾东易讲述了今日常朝发生之事。 小万历能如此霸气,他父亲与岳父可谓是居功至伟。 翌日一大早。 沈尧山与顾东易便非常低调地带着商队,离开京师,奔向了北方。 二人并未让沈念相送。 他们不想让别人知晓沈念与他们的关系。 他们践行着那句“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名言。 与沈念一样。 只是想着要为大明做些什么,为大明的百姓做些什么。 至于那封小万历的亲笔书信,则是被二人贴身保存着,那是沈家与顾家的护身符。 ------------ 第0126章:海瑞的十五竹筐文书!向子珩小友学习 小万历的常朝之怒。 令京师各个衙门的官员都变得紧张起来。 很多官员都意识到,这位小皇帝已不再是当初那位只会点头的冲龄之君。 他的做事风格与脾性,不像他的父亲,即那位平庸宽厚的隆庆皇帝。 更像他的爷爷。 那位继位之初便掀起大礼议之争,敢于廷杖上百名文官,迅速实现皇权独断的嘉靖皇帝。 大明天下,向来都不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的天下。 而是老朱家的天下。 逆张居正而行,或许还能东山再起;但逆小万历而行,绝对是自绝仕途。 张居正倒是很欣慰小万历能有如此变化。 因为他甚是崇拜嘉靖皇帝,也因小万历对张居正的一系列新法都是大力支持的。 当下,二人实乃一条心。 他觉得,小万历能有如此变化,他功在第一,李太后居第二,沈念可居第三。 小万历年初的这番表现,无疑会使得一些宦官、官员不敢再那么肆无忌惮地损公肥私,会使得官场风气变好一些。 与此同时。 也有官员私下议论,觉得小万历有如此改变,特别是说话霸道强硬的作风,受沈念的影响最大。 近一年来。 沈念曾多次陪小万历在文华殿前散步交谈,就连冯保都远远跟在后面。 没准儿“抄家”的主意就是沈念出的。 若小万历迷上抄家,那对无数官员而言,都是巨大的灾难。 能经得起“抄家之罚”的官员,当下还真没有几个。 但沈念当下的日讲官地位无比牢固,外加记录起居注从无疏漏,一些眼红沈念“近臣”地位的官员根本寻不到沈念的过错。 …… 正月二十三日。 礼部宣布了本届会试春闱的考官名单。 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马自强任主考官,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申时行任副主考官。 翰林院侍读陈经邦、编修黄凤翔、公家臣、沈念,检讨王祖嫡、赵用贤,吏科给事中陈三谟、礼科给事中李戴、兵部职方署郎中事员外郎吾与言、刑部湖广司主事吴秀等十七人,任同考官。 与此同时,国子监祭酒王锡爵任知贡举官。 大明的知贡举官,不负责出题、阅卷、取士,而是负责各种考务、外勤等筹备事宜,也被称为帘外官。 其它的。 如监试官、提调官、印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供给官等,也都确定了人选。 三大阁臣,皆未参与。 翰林院的官员,直接被抽调了近七成。 依照常例,沈念等考官将于二月初八入贡院,直到会试撤棘或揭榜,方能外出。 在此之前。 他们还要拜祭孔子,还要在礼部饮宴,讨论试题,准备考卷的内容。 可谓是从今日起,沈念等人就要忙碌起来了。 这届春闱,将是历来最严的一届,也将是朝廷扩招的一届。 …… 二月二,龙抬头。 春寒料峭。 京师的天气依旧非常寒冷。 不过一些光秃秃的树木已长出嫩芽,玉河河畔两侧也开始绽绿,新一年的春天即将到来。 近黄昏,山西大同府内。 一支车队缓缓进入大同府府城外南三十里的一座驿站内。 这支车队共有五辆马车。 中间那辆,坐着都察院右佥事海瑞与吏科给事中姚斌,其余四辆则是拉着十五竹筐文书以及众人的行李。 随行保护海瑞二人的锦衣卫有十二人。 依照海瑞当下的品级,外出巡察,可以另带服侍人员两人。 但海瑞凡事都亲力亲为,吃饭甚是朴素,能为朝廷省一文钱便省一文钱,使得一众锦衣卫都甚是钦佩。 大多数官员的“节俭”都是装出来的。 而海瑞的节俭,表里如一,令锦衣卫们简直感到不可思议。 在海瑞一行离开山西平阳府的这些天。 他们居住过的驿站经历了五次火灾、八次盗窃,甚至有一次吏科给事中姚斌差点儿被一名蒙面人提刀砍伤。 海瑞和姚斌皆知,这绝对不是意外。 一些人是来吓唬他们的,一些人是想毁掉竹筐内文书的,还有一些人就是想要海瑞和姚斌的性命。 但他们丝毫不惧。 依旧走官道、听民声,唤地方官问政,力图将山西官商勾结的隐疾全都挖出来。 锦衣卫们甚是负责。 小万历在出京之前便有交待,若海瑞出了意外,他们都将没命。 当然。 这也和王崇古与张四维都没有授意除掉海瑞有关系。 若这二人有意杀掉海瑞,海瑞早就没命了。 二人不是心善,而是海瑞乃是大明的直臣图腾,一旦被杀,若查到二人身上,二人必定遗臭万年,永远无法翻身。 他们担不起杀海瑞的骂名,且觉得海瑞扳不倒他们,故而尚未有杀心。 …… 驿站内。 一众锦衣卫将十五竹筐的文书,全搬到了海瑞的卧室。 海瑞每晚休息前都会整理这些文书,然后将其放在能看到的地方,才会睡去。 片刻后。 房间内就剩下海瑞与姚斌。 姚斌望向那满当当的十五筐文书,面带沮丧。 这十五竹筐文书。 足以令山西上百名官员、胥吏、商人、豪绅的脑袋落地了。 但却仍无法撼动王崇古家族与张四维家族在山西的根基。 这些天。 姚斌明显感觉到这些被查到的官员胥吏、商人豪绅大部分都是张、王两家丢出来的替罪羊,从他们身上,根本无法关联到张、王两大家族。 除掉他们,就像是将一棵参天大树上的枝枝桠桠砍掉。 树根与主干却依旧完好无损。 只要有充足的阳光与水,这棵大树很快便再能变得枝繁叶茂。 这几日。 姚斌有一种无力感。 甚至有些后悔弹劾山西官商勾结。 一路走来。 他逐渐看清了张王两家在山西官场与商场的影响力。 若依照他当初所想,将张四维家族与王崇古家族连根拔起。 可能整个山西的商贸都会乱套,甚至大明边境都有可能再次发生战事。 到时苦的还是朝廷与百姓。 山西的官商一体化程度,就像结在一起的两颗红薯,要将其连根拔掉,整块土地都要被毁掉。 他甚至渐渐觉得,张、王两大家族的覆灭,对大明并非是什么好事。 故而,近日来,他的心情有些低落。 姚斌看向正在检查文书的海瑞,纠结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海老,莫说咱们有十五竹筐对山西官商不利的文书,即使有一百竹筐文书,恐怕都难以撼动张、王两家的权势,我一路走来,感觉山西根本离不开张、王两家,我们若将这些文书都呈递给朝廷,让朝廷严查严办,会不会害了山西,甚至引起战乱,害了大明?” 海瑞事无巨细,不断搜查山西官商勾结的证据,但而今的姚斌却感觉意义不大。 海瑞将手中的文书放下,然后看向姚斌。 “你以为老夫巡察这么久,就是为了让竹筐内的官员胥吏、商贾士绅受到严惩?” “难道不是吗?这些文书只能让他们受到严惩啊!” 海瑞摇了摇头。 “你觉得咱们将这十五竹筐文书送到京师,朝廷会如何做?” 山西官商勾结,无论查出什么罪证,最后的结果都还是要由小万历拍板决定的。 姚斌想了想。 “有可能将这些人全部严惩,也有可能杀鸡儆猴,惩处一批人,警告一批人,毕竟,为了山西的大局,为了边境商贸,朝廷不可能让山西乱起来。” 海瑞轻捋花白的胡须,道:“你只说对了一点,山西不能乱!” “我们的任务便是在山西不乱的前提下,除掉山西这两颗巨大的毒瘤。” “老夫是想以这些文书为证据,让陛下看到王崇古家族与张四维家族对山西官场和商贸的垄断,让朝廷对王崇古与张四维失去信任或感到惧怕,如此,才有可能将他们扳倒!” “唯有这二人被扳倒,才是根治之法,张、王两大家族的势力才会骤减,才会衰退,如此,山西的小商人才有机会成长,山西的官场与商贸才能正常起来!” “扳……扳倒张四维与王崇古?”姚斌一脸惊讶。 他本以为此次能重创张四维家族与王崇古家族,就算是最大的胜利了。 没想到海瑞想的这么多,这么远。 “海老,这……这怎么可能?这二位,一位是阁臣,一位是部堂官,外加他们早有准备,即使他们家族被重惩,咱们恐怕也找不到二人的大罪过啊!” 姚斌根本就不敢朝着这方面想。 海瑞微微摇头。 “我们不用寻他二人的私罪,我们只需不断积累两大家族在山西操控官场商贸的证据即可。” “当朝廷惧他们的权力了,他们的末日也就来了,老夫所言的扳倒他们,不是要朝廷重惩他们,若能让王崇古致仕,令张四维出阁,我们的目的便算达到了!” “自古以来,政商都不应合为一体,家有高官,家族便不能成为巨商家族,我们若能成功,便能断掉这种害国误民的恶例,让我朝后人警醒,高官之位与大商巨贾,只能留一个。” 姚斌顿时明白了海瑞的想法。 当下,使得山西官商勾结的根源正是山西总督兼刑部尚书王崇古与内阁阁臣张四维。 准确而言,是二人手中的权力。 对着根源下手,才能彻底解决山西的官商勾结、垄断商贸问题。 而海瑞心中所想。 不仅是解决山西官商勾结的问题,还想通过此事让天下的巨商高官家族彻底消失。 姚斌又望了一眼竹筐,仍觉得难度非常大。 “海老,我们真的……真的可以扳倒他们吗? 海瑞笑着道:“尽人事,听天命,我们都应学一学子珩。” “沈编修?”姚斌面带不解。 海瑞点了点头。 “若你想出了《废物论》这篇使得天下读书人都有可能恼怒的理论,你可敢在国子监朝着众监生直讲?” “不……不敢!” “若你能想出《考成法之安民策》,可敢上奏称为了大明百姓应再苦一苦天下的官员?” “不……不敢!” “若你能想出《百家议政》这个几乎算得上疯狂的主意,可敢上奏倾尽全力说服陛下?” “不……不敢!” 姚斌不断摇头,他即使如沈念那般胸有良策,但有些事情也不敢说出来。 因为失败的代价太大,得罪的人太多。 他没有沈念的胆量,也不敢那么疯狂,他越想,越觉得沈念越不一般。 海瑞缓了缓。 “有些事情看似不可能,但拼一拼,没准儿就可能了!” “我们查出的山西官商勾结案越多,他们被迫供出的替罪羊便越多。当陛下看到这一筐筐的文书,想到山西应是大明之山西,不应是张家与王家的山西,没准儿就知晓该如何做了!” “官场做事,除了要有巧劲,还要有傻劲,像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是不是很傻,但这种傻劲,往往能成就一番大事,子珩的身上便是有巧劲,也有傻劲。” “当时,子珩举荐老夫巡视山西,一定是觉得老夫身上有这种傻劲,老夫不能让他失望,你也不能让老夫失望!” “另外,你莫忘了陛下交待我们的那八个字!” “一查到底,绝不姑息!”姚斌挺起胸膛说道。 这一刻。 姚斌再次有了去年刚刚巡视山西的那股冲劲。 他朝着海瑞重重拱手,道:“海老,学生受教了,这次,我们便与他们硬磕到底!” 海瑞满意地点了点头。 …… 而此刻,大同府府衙内。 大同知府林乔已然知晓海瑞来到大同府的消息。 他朝着一旁的师爷命令道:“立即写信汇禀方巡抚,称海瑞到大同府了!” 这位方巡抚,便是山西巡抚方逢时。 山西总督兼刑部尚书王崇古,总揽山西军政。 山西巡抚方逢时则是总揽山西民政。 海瑞巡视山西,彻查山西官商勾结之事,最紧张的其实是方逢时。 依照海瑞的脾气,一旦抓了山西官场商界的一群“小鱼小虾”,对其严惩,受影响最大的是山西的民政。 这对方逢时的考绩影响极大。 且重惩过后若留下一堆烂摊子,将非常难以处理。 方逢时作为山西民政的第一负责人,特意交待大同知府林乔,一旦海瑞抵达大同府,他便准备找海瑞好好谈一谈。 在他眼里,天下政事,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张、王两大家族对山西,功大于过,动其筋骨,就是动整个山西的筋骨。 他不答应。 ------------ 第0127章:海瑞vs方逢时!汝为山西,吾为大明 二月初六,近午时。 山西巡抚方逢时来到了大同府府衙,当即便命大同府知府林乔唤海瑞来见他。 方逢时,湖广嘉鱼人。 嘉靖二十年进士,今年五十六岁,比海瑞小八岁。 他支持张居正新政,主张与蒙古人讲和,同时加筑长城,防止蒙古骑兵南下。 在山西,官声尚可。 算得上一位落实朝廷政策非常到位的地方巡抚。 与山西总督王崇古配合得非常默契。 他的最大爱好是写诗,日常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驻足吟诵诗文。 故而,身上有一抹文人的清高与烂漫气质。 …… 半个时辰后。 大同府知府林乔出现在方逢时的面前。 “方抚台,实在不凑巧,海佥院昨日一早便前往应州巡察商贸民情了,驿站内留守的吏部给事中姚斌称,他五日后方能回来,另外……” 还不待林乔说完。 方逢时便皱眉道:“五日?应州距离大同府不过百余里,他即使坐着驴车,两日也能赶回来,老夫后日午后便要离开大同,你速速命人告诉他,令他立即往回赶!” 林乔迟疑了一下。 “方抚台,另外……另外……海佥院还有交待,他称,若您……您来到大同府且有急事寻他,可将事情交待给吏部给事中姚斌,下官已将吏部给事中姚斌带来了,此刻就在前厅,要不要下官将他带来?” “本官与一个小小的给事中有什么好言的?”方逢时面带愠怒,想了想后,道:“罢了,将他带进来,本官命他去将海瑞带回来!” 方逢时对海瑞猜测到他有可能来到大同府,并不感到惊讶。 海瑞的十五竹筐文书,令整个山西官场的官员都又惊又怕。 他这个节制山西三司(山西布政使司、山西按察使司、山西都指挥使司)的主官,自然会寻海瑞了解一些情况。 “下官遵命!” 林乔拱手,然后快步走了出去。 …… 片刻后。 林乔将吏科给事中姚斌带到了后厅。 “下官吏科给事中姚斌,参见方抚台!”姚斌拱手道。 方逢时望了姚斌一眼,用一道不可置疑的语气说道:“姚给事,本官命你速速前往应州,将海佥院接回来,后日午时前,本官必须要见到他!” 姚斌再次拱手。 “禀方抚台,海佥院巡察应州,任务繁重,预计五日后方能归来。” 方逢时眼睛一瞪。 “本官的意思是,让他暂停巡察应州,先回来见本官,你是听不懂吗?若海佥院舍不得用朝廷的驿乘,本官自掏腰包租赁马车去接他!” 海瑞从京师来到山西,无侍从服侍,不参与宴饮,衣食住行皆从俭,令山西百姓大为称赞。 然这也无疑打了许多出行阵仗较为豪奢的地方官员的脸。 方逢时甚不喜海瑞这种“依靠俭约,博取直名”的行事作风。 听到此话。 姚斌再次拱手回答道:“方抚台,海佥事恐不会暂停巡察应州,回返大同府。” “大胆,是见方抚台重要还是巡察应州重要?哪有下官令上官等待之道理,海佥事若不速归,本官立即便写奏疏弹劾他!”林乔朝着姚斌怒斥道。 姚斌丝毫不惧,挺起胸膛,直视大同府知府林乔。 “自然是巡察应州重要!” “海佥院奉圣命巡察山西,巡察应州自然也是圣命,圣命与地方抚台之命令,哪个更大?” “此外,依照我朝法令,地方巡抚与巡察御史,行事不相统属,御史官有监察地方巡抚之责,然地方巡抚无节制御史之权,海佥事若听方抚台之命,暂停巡视而回还,岂不是违抗了圣命!” 这番话,一下子将方逢时和林乔都噎住了。 方逢时虽是二品大员,但他无法命令御史官做事,即使是七品的监察御史,与他也非上下级关系。 方逢时是习惯在山西统管一切,且历任巡按御史都太给他面子了! 姚斌之言。 于法于礼,都没有半分错漏。 就在这时。 姚斌又道:“方抚台,海佥院还有交待,他称我若是能遇到方抚台,一定要告知方抚台,麻烦方抚台令山西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司三大衙门将这三年来山西的盐粮、商税、刑案、军储情况整理一番,于本月月底前命驿乘交到海佥院的手中!” 听到此话,方逢时脸色铁青,拳头都攥起来了。 他来此,本想着是教训海瑞一顿,没想到不但没见到海瑞,还被海瑞安排做事。 但依照大明法令。 海瑞提出此要求,方逢时有义务全力配合。 经由方逢时之命令送来的文书,若有虚假错漏,方逢时也将有连带之罪。 此刻的方逢时,非常后悔来大同府。 他想了想道:“本官有协助海佥院巡察山西之责,此事,本官稍后便安排。” “多谢方抚台!”姚斌重重拱手。 这些话语都是海瑞教姚斌的,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指挥一名正二品的巡抚做事。 “无其它事了,你退下吧!”方逢时说道。 此刻,他是一眼都不想看到姚斌,生怕后者再给他交待任务。 “是。”姚斌朝着二人拱手,然后便退去了。 …… 片刻后。 方逢时亲自写信,告知山西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司三大衙门准备海瑞所需的文书。 他即使不交待,海瑞也能拿到这些文书,且还会弹劾他失职。 方逢时写完后,缓了缓,看向大同府知府林乔。 “林知府,本官在此不可能等上五日,你速速安排马车,本官要立即前往应州见海瑞!” “下官遵命!”林乔回答道。 …… 半个时辰后。 方逢时坐上马车,在十余名护卫的保护下,奔向百余里之外的应州。 他准备连夜行路,争取在明日午后便见到海瑞。 此刻的方逢时,装了一肚子对海瑞的质问之语。 不吐不快。 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劝说,能让海瑞明白什么叫做:做官应以国事为重,什么叫做:国朝大事,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唯有海瑞离开山西,山西才能够恢复到往昔的正常状态。 他亲自来解决此事,也是想要给山西总督王崇古一个交待,不然山西的官场商界一乱,边境便有可能爆发战事。 …… 二月初七,近黄昏。 落日西斜。 方逢时在应州的一处乡道上,追到了便装出行的海瑞。 海瑞巡视地方。 向来都是先问民,再问吏,最后再问官。 山西的官员们再强势也堵不住所有百姓的嘴,故而海瑞到底挖出了多少山西官员违背法令与商人勾结的证据,除了海瑞,谁都不知晓。 “下官海瑞参见方抚台!”海瑞拱手道。 方逢时望着这个面色黝黑、身材削瘦、一身尘土、一脸正气的花甲老者,想要大骂海瑞一顿的冲动突然就没有了。 他私下里会以“沽名钓誉、博取直名”来贬低海瑞,但当着海瑞的面儿却不敢说这些。 因为他不得不承认。 海瑞就是大明第一直臣,且会直一辈子,更会名垂青史。 他能付出的代价,是大明当下任何一名官员都难以付出的。 方逢时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刚峰兄,此非官衙,无须行礼,咱们坐下喝杯茶,聊一聊吧!” 海瑞自然知晓方逢时想要说什么,当即点了点头。 很快。 方逢时的随行下属从马车上搬下一桌两椅,一个刚刚点燃的炭炉,一个茶壶,数囊山泉水、两个茶杯,还有茶叶、点心之类。 此乃方逢时出门的标配。 无论在哪,他都能迅速喝上热茶,吃上点心,然后还可随着心意吟诵一首诗。 此举,在他眼里乃是志趣,并无任何逾矩之处。 不到片刻,壶水沸腾。 一旁的烹茶人迅速为二人烹茶。 眨眼间。 两盏热茶与四盘精致的点心便摆在小桌上,配合着昏黄的落日,道旁绽青的树木,别有一番雅趣。 这正是方逢时最喜欢的氛围。 方逢时摆了摆手,其下属便都离开了,护卫海瑞的锦衣卫也都站远了一些。 “刚峰兄,你来山西到底是要干嘛?是救山西,还是要毁了山西?” 海瑞面色平静。 “海瑞才薄,既无力救山西亦无力毁山西,我只是遵照圣命,彻查山西官商勾结之事!” 方逢时端起茶,轻呡了一口。 “刚峰兄,你太拗了!山西没有官商勾结,只有官商互赢,官离不开商,商也离不开官,自我任巡抚以来,山西的官场商界虽有瑕疵,但瑕不掩瑜。” “你那十五筐文书,毁不掉张、王两大家族,却能将山西的官场、商贸秩序彻底打乱,害官、害商、害民,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方逢时最怕的,就是海瑞以正义之名毁掉山西。 他接着说道:“自隆庆和议后,王部堂(王崇古)与我在山西一共做了三件事:其一,封贡互市;其二,加固边防;其三,新政改革。” “山西盐政、封贡互市,张、王两大家族,居功至伟。” “加固边防、新政改革,张阁老、王部堂与山西的所有地方官们更是功不可没。我不敢言山西是当下执行新政最好的行省,但足以排进全国前五,这点儿,我相信陛下与内阁都是清楚的!” “天下之事,利弊比对错更重要。而今,你巡察山西,严查官商勾结之事。若全依大明律,中底层官员被废,大小商人被废,于朝廷何益?于山西何益?” “即使你为了心中那狭隘的正义与对错,严惩了这些人,山西为了发展,还会再次扶植起一批这样的官员与商人,你何必呢?” “不如就选出一些十恶不赦的官员与商人,在不损害山西官场商界稳固的前提下,向朝廷交差,你还是大明的海青天,山西还是当下的山西!” …… 在方逢时的眼里,海瑞的这番巡察动作,完全是在伤害山西,对山西无任何益处。 海瑞轻捋花白胡须,看向方逢时。 “方抚台,我的目的不是令山西大乱,不是将山西中低层的官员与商人全清理掉,我知晓大局为重,我巡视山西,是想让山西变成大明的山西,而非张、王两家的山西,是想让大明不再存在高官巨商一体的家族!” “内阁没有张阁老(张四维)会乱吗?边境没有王部堂会乱吗?山西没有张、王两大家族会乱吗?” “不会!绝对不会!”海瑞自问自答。 “六部部堂官都能顶替张阁老,你也能完全顶替王部堂,而山西诸多的小商人联合起来也能顶替张、王两大家族……” “我来山西,想做的就是这些!”海瑞面色平静的说道。 当下的海瑞,已没有了往昔的锋芒毕露,但当下的他若坚持做一件事情,必然会用整个余生去坚持了。 方逢时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你不仅想要毁掉张、王两大家族,还想要毁张阁老与王部堂,你简直是个疯子,这根本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我手里的十五筐文书便是证据,里面记录了张、王两大家族控制了多少商人、多少官员,能让多少官员担任替罪羊,能操控多少官商勾结之事,他们的势力太大了,他们已经快目无朝廷了,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山西,不是大明山西承宣布政使司应有的模样!” “方抚台,你心中装着山西,但却没有装着大明!” 这一刻。 方逢时彻底明白了海瑞的想法。 海瑞的目标是张四维与王崇古,将这二人打倒,张、王两大家族便走向衰落,而山西还不会乱。 “海瑞,你是不可能扳倒张阁老与王部堂的,你就不怕边境开战吗?” 方逢时很清楚,张、王两家与蒙古人的商贸尤为频繁。 一旦张四维与王崇古被攻击,张、王两家失势,蒙古人为了利益,很可能引战施压,让张、王两家再次起势。 毕竟,张四维与王崇古都是主和派,二人若倒下,边境可能就要变天了。 海瑞淡淡笑一笑。 “若有战,那便战吧!内患比外乱更可怕,必须先除之。” “海瑞,你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你势单力薄,不可能成功的,陛下与内阁绝对不可能依你之言去做!张阁老与王部堂都是大明安边的功臣,朝廷不可能只因怀疑他们势大而重惩他们!” 海瑞站起身来,望向京师方向。 “我不是一个人,京师还有许多为大明长治久安所计的官员,他们定会让此事变为现实的!” 这一刻。 海瑞脑海中,率先浮现的官员,便是翰林院编修,沈念。 这时,方逢时也站起身来。 二人观念不一致,再聊已无益,此事的结果如何,最后还需看朝廷的旨意。 “走了!”方逢时大步朝着马车走去。 他的随从们连忙收拾茶桌茶具,桌上的茶水与点心,海瑞是一口未尝。 海瑞望着方逢时的背影,突然道:“方抚台,麻烦告知王总督一句话:该退了!” 该退了! 这三个字,重如千钧。 若王崇古愿意致仕,此事就变得简单多了。 海瑞丝毫不惧张四维与王崇古知晓自己的想法。 政商不能一体,高官与巨商不能同在一个家族中,是他余生最大的奋斗目标。 他相信朝廷会有明断,给出一个对大明、山西伤害最小决策。 ------------ 第0128章:四尺五!开封府祥符县的失准步弓 二月初八,清晨。 海瑞继续在山西大同府应州巡察。 山西巡抚方逢时则是一夜未眠,思索许久后,还是将与海瑞的对话内容撰写成文,命人送往了身在边军军营的山西总督王崇古。 这一刻。 方逢时已理解海瑞为何想要扳倒张四维与王崇古。 若此二人一直身居高位,张、王两大家族便会在山西持续疯狂扩张。 依照目前的形势来看。 张、王两大家族与蒙古人的互市越来越紧密,已称得上是:利害一致。 一些山西商人为谋巨利,向蒙古人走私粮食、铁器等违禁品。 方逢时是有所耳闻的。 但他并不知是否有张、王两大家族的参与。 若有一日,大明与蒙古发生战事,两大家族没准儿会投靠外敌。 毕竟,在一些商人眼里,利益高于一切。 若改朝换代对他们有利,他们没准儿就会有卖国行径。 但这只是一种可能。 目前,方逢时还是更相信:山西商贸离不开张、王两大家族,朝廷不可能在无大罪的情况下重惩张四维与王崇古。 他主张活在当下,只愿山西在他任职期间是稳定的。 所以。 他赌海瑞不可能如愿,赌朝廷最后的态度一定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可能打压张四维与王崇古。 …… 二月初八,近午时。 京师大明门东,礼部衙门内,正在进行一场会试考官宴。 待众会考官与执事官吃罢小万历所赏赐的这顿宴席,便要入住到贡院。 会试三场,共计九日。 首场考试定在二月十五日,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为二月二十三日,而沈念等人阅卷完毕方能出贡院,到时定然是要到三月初了。 接下来,一众会考官既要出题,又要阅题,将会非常忙碌。 宴席过半。 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会试主考官马自强从最前方的位置上站起身。 其端起酒杯,环顾四周,周围立马安静了下来。 这种架势,自然是马自强准备开口讲话了。 马自强轻捋胡须,道:“诸位,今早,本官得陛下召见,叮嘱会试之事,陛下称:会试诸务殷繁,尤其是批阅之事,考官们务必竭日夜之力遴选,非精粹者弗取。另外,陛下还交待了一番殿试之事,此次殿试,朝廷欲选拔一批实干之才,予以重用。” “本官思索再三,为让新科会试中试者,拥有更多的时间准备殿试,欲将考官阅卷时间缩短至七日,诸位可有异议?” 依照惯例。 会试考官们的阅卷时间基本在十到十二天之间。 若按十日来算,本届会试十七名同考官,每人需要日均阅卷八十份左右,日均阅题数可达四千余道。 任务量已非常重。 即使是沈念这种效率极高之人,也是要熬夜批阅的。 若再减少三日,恐怕每名同考官在子时之前都不可能回屋休息。 并且即使减少了时间,同考官们也不敢降低批阅的质量,阅卷有失,那将是大错,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考成法,已卷到了会试阅卷之上。 这时。 会试同考官、兵部职方司署郎中事员外郎吴与言高声道:“马学士,苦一苦考官,让考生们有更多准备时间,在殿试上有更好的发挥,非常值得,七日之期已经够了!” “下官亦认为七日阅卷时间已足,下官定能完成任务!”礼科给事中李戴也拱手说道。 “下官无异议!” “下官无异议!” “下官无异议!” …… 其它同考官也都高声说道,无一人反对将阅卷之期减短到七日。 沈念的反应有些慢。 待众同考官都快要表态完毕,他才拱手道:“下官无异议!” 这群年过不惑、甚至年过半百的官员都能完成的任务,沈念自然没问题。 副主考官申时行看了沈念一眼,高声道:“若有力所不及者,可令同僚相助,有些年轻人,一人之力能抵得上三人,但就是慵懒一些!” 听到此话。 马自强、王锡爵、陈经邦、黄凤翔等人不约而同,全都看向沈念。 申时行虽没有点名,但明显指的是沈念。 沈念迎向众人的目光,笑着道:“我……我……我最多抵得上一个半人!” “哈哈哈哈……”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在这样的宴席场景里,大家的心情还是较为放松的,不用像参加常朝那样,连咳嗽不敢咳嗽。 待笑声落后,马自强道:“好,稍后本官便去汇禀陛下。” 此例一开。 沈念相信以后大明会试阅卷的总时长,定然就要以七日为常例了。 这就是当下大明被考成法带起的风气,必须足够拼,才能使得朝廷满意。 …… 半个时辰后。 会考官们与执事官上进入了贡院。 在他们进入贡院的那一刻,贡院大门关闭,门外上锁,并摆上了栅栏。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 沈念等人皆不能外出,皆不能与外界交流,包括家人,而任何无关人员也不能再进入贡院。 …… 二月初十,午后,山西北境。 一座军营中。 山西总督兼刑部尚书王崇古,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数百步外的长城,若有所思。 其手里还攥着山西巡抚方逢时的亲笔信。 王崇古知晓海瑞此次巡视,会令张、王两大家族大伤元气,但没想到海瑞的目标竟然是他与张四维。 “该退了?哼!” “老夫之功过,岂是一个花甲直臣说了算的,张、王两大家族,于山西有大功,吾于边境有大功,陛下绝不会欺吾!” 王崇古想了想,决定给张居正写一封信,他笃定,张居正不一定会护下张四维,但一定会护下他。 因为,当下的山西不能没有王崇古,就像内阁不能没有张居正。 …… 二月十二日。 就在大地回春、天色越来越暖之时。 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开封府祥符县即将发生一场百姓暴动。 午后的祥符县县衙,一片安静。 官员胥吏们吃罢午饭,都在厅堂内休息。 半个时辰后。 他们便将前往田间地头与正在丈量田亩的另一拨人交班。 年初。 朝廷要求河南承宣布政使司在一年之内,丈量田亩完毕。 任务相当繁重。 祥符县的官员胥吏们实行两班倒制,几乎日日都在田间地头,拿着步弓丈量田地。 所谓步弓,即一种丈量工具,形似圆规,呈“大”字形,一弓为五尺,乃是当下丈量田亩的官方工具,丈量数据皆需用步弓测量出来。 就在这时。 约有三十多名百姓来到县衙门口。 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便知是经常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农人。 农人为首者乃是一个身穿打着补丁长衫的中年人。 其身材削瘦,颌下一缕青须,看其气质,应是一位读书人。 此人姓周,是个秀才。 因在乡下开了有一座私塾,教一百多个农家孩子读书,农人们都唤他为周夫子。 周夫子站在距离县衙门口约百步的地方,朝着众农人说道:“诸位乡亲,切记,我们闯入县衙,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抢夺里面的四尺五步弓,抢到我们便速速离开,不可与里面的恶吏纠缠,更不可打砸县衙物品,明白吗?” 众农人点了点头。 他们之所以要抢步弓,乃是因为祥符县胥吏在丈量田亩时,区别对待,弄虚作假。 丈量百姓的田地,用的是四尺五的步弓,丈量出来的田亩数要比实际田亩数多。 丈量河南宗藩周王家的土地,用的是五尺五的步弓,丈量出来的田亩数要比实际田亩数少。 这摆明了,是让百姓多交田税,而周王少交赋税。 第一任就藩开封府的周王是朱元璋的第五子朱橚,而今是第九任周王朱在铤。 历任周王靠着“奏讨、投献”等方式侵占开封府民田,不断兼并土地,而今的周王府拥有庄田12万亩,占开封府耕田面积的近三分之一。 重新丈量田亩,让祥符县的百姓们看到了希望。 但哪曾想县衙的胥吏竟伪造假步弓,坑害百姓。 在周夫子的带领下,他们决定抢走这些不标准的步弓,奔向府衙告状。 之所以选择此时来抢。 乃是因此刻县衙的衙役数量较少,这批人又恰好负责丈量周王府的田地。 他们手里的步弓都是五尺五的规格。 此外,周夫子已提前打听到,这批步弓午后一般都会放在县衙大门东侧皂班或壮班或快班厅内。 若晚上去抢。 不但胥吏增加,步弓也会被存放到县衙的架阁库中,就比较难抢了。 白日抢县衙,也是无奈之举。 不然,待丈量完毕,农人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周夫子告诉他们,只要能抢到假步弓,当作证据,向上面揭发,大家皆无罪。 其实,周夫子知晓硬闯衙门是大罪。 他准备替农人们来顶罪,准备靠此方式,让上面看到他们的冤屈。 如此多的百姓围聚在县衙门口,将不远处的小贩都吓跑了。 唰! 周夫子大手一招,便有数名身材壮硕的农人冲到县衙的红色大门外,开始敲门。 砰!砰!砰! 门内一名正歪头打瞌睡的胥吏一边开门,一边嘟囔道:“谁在砸门,这里是县衙,不是你家,不能小点劲儿吗?” 咔!咔!咔! 待大门露出一个一尺多宽的缝隙后,农人们一起用力,瞬间便将大门挤开了。 旋即。 一群农人都朝着里面冲去。 两个农人捂着那名开门胥吏的嘴巴,防止其开口叫喊。 农人们绕过照壁。 直奔县衙东侧挨在一起的皂班、壮班、快班厅。 所谓皂班,就是县衙开堂审案喊威武、鸣锣开道喊回避的胥吏,要求有身高、有长相。 所谓快班,就是跑腿抓贼,办案催税的衙役,地位在皂班之下。 所谓壮班,就是看管库房监狱,押解人犯的衙役,地位最低,最苦最累。 当然。 他们也是县衙中战斗力最高的一群人。 三十余人闯进县衙,自然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 农人们刚闯入皂班厅,便将一名皂吏惊醒了。 他望向气势汹汹的农人们,疑惑地问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农人们二话不说,看到不远处摆在地上的十余个步弓,快步便去抢。 “有人要抢步弓!有人要抢步弓!”他高声喊道。 眨眼间。 三班的十余名衙役便全都醒来,一边拿刀持棍,一边保护步弓。 “拦住他们,莫让他们抢走一把步弓,你们二人速速去关门,你速速去汇禀县令大人!”皂班捕头,一名身材魁梧的壮年人石大年说道。 这些年,他欺负百姓的经验极为丰富。 衙役们都知晓这些步弓是有问题的,若真被查到外面,他们各个都是砍脑袋的罪名,故而拼命争抢。 眨眼间,农人与衙役们便扭打起来。 周夫子站在中间,怀里抱着一把抢过来的步弓,朝着众农人说道:“不要和他们纠缠,我们速速离开县衙!” 可惜,农人虽有三十多人,但面对手拿长刀长棍的十余名衙役,并没有什么胜算。 约一刻钟后。 农人被衙役们围在皂班前的院子里,三名衙役挥动着长刀,银光闪闪,堵住门口。 农户们根本冲不出去。 就在这时。 祥符县县令吴清,穿好衣服,戴好官帽,带着数名胥吏来到了前门。 他环顾四周,一眼就看到了周夫子。 在他眼里,周夫子乃是祥符县的刺头,总是带百姓与他对着干。 “周夫子,你要作甚?” 周夫子举起手中的步弓。 “吴县令,你可知造假步弓是何罪,拿着五尺五的步弓当作五尺的步弓?周王给了你什么,让你心甘情愿做他的狗腿子!” “放肆!此步弓明明就是五尺的标准步弓,你若不相信,本官便命人取来步弓石来测,你聚众闯衙,可知是何罪?” 步弓石,是一块嵌刻有步弓形状的条石,是测量步弓长度器具。 周夫子冷冷一笑。 “恐怕步弓石也是假的吧!吴县令,你太小看百姓的眼睛了,他们的眼睛就是步弓,你如此做,不但官位不保,恐怕那颗项上人头也不保了!” “你……你……大胆!来人啊,将这些刁民全都抓起来!”吴清高声喊道。 ------------ 第0129章:祥符县县令吴清:唯有良民最好欺! 祥符县县衙,前院。 县令吴清一声令下,十余名衙役外加十余名胥吏与三十多名农人打作一团。 当下的大明。 县乡村里胥吏与百姓发生殴斗并非什么稀有之事。 且绝大数殴斗事件都会被隐瞒下来。 因为斗殴之缘由,往往经不起细查,一旦上报州府,双方都会被重惩。 不多时。 便有数名农人被胥吏擒住,然后用绳子捆绑了起来。 吴清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了一些。 他在祥符县已有四年,与百姓的斗争经验非常丰富。 这些老实巴交的农人若非有人挑头,绝不敢来县衙抢夺步弓。 接下来。 他只需将这些人全抓起来,该恐吓的恐吓,该关押的关押,另外说服挑头人周夫子,便能将此事压下去。 吴清知晓步弓造假是死罪,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周边邻县也都在这样做。 若真依照朝廷要求,将周王府的田地全实测出来,该没收的没收,该收税的收税。 周王朱在铤虽不会说什么。 但暗地里却能让开封府大量佃户失业,甚至废掉大半个开封府的商贸,使得开封府从上到下的官员,谁都完不成考绩。 说白了,大明天下还是朱家的天下。 周王府虽没有兵权,但在开封府发展多年,实乃开封府的半个主人。 开封府近一半的底层百姓都在为周王府直接或间接打工。 周王府有太多不受朝廷责罚的办法,让开封府的官员与百姓难受了。 开封府若遇灾情。 靠州府、靠朝廷都不如靠周王府。 开封府的历任府官州官县官与周王府都是合作关系,而非节制周王府。 而今,让百姓分摊一部分周王府的田亩损失。 不但能使得周王府不予阻挠丈量田亩,还能使得实测田亩的数量不会减少太多。 可谓利朝廷、利官府、利周王府的三利局面。 至于百姓。 因数量较多,多分摊一些田亩赋税,乃是最划算的办法。 在张居正等人眼里,在河南清丈田地,是为了均田赋。 但在地方官的眼里,任务就是在一年内丈量完所有田亩。 什么方式快,他们就采用什么方式。 地方官府若严格依照朝廷的丈量田亩条例,就是与周王府对着干。 那是“杀敌五百,自伤八百”的打法。 河南行省辖下就藩于怀庆府的郑王、就藩于南阳府的唐王、就藩于汝宁府的崇王等必然也会暗中阻挠。 到那时。 不但丈田难行,河南还可能发生大乱。 完不成任务的地方官员们,就要遭殃了。 …… 又过了一刻钟。 就剩下三名农人与紧紧攥着两把步弓的周夫子还未被擒住。 吴清向前走了两步,距离周夫子不足一丈。 其双手往后一背,面带微笑地说道:“周夫子,放下手中的步弓,咱们到后院茶室聊一聊如何?” 周夫子毫不犹豫,果断摇头。 他根本不相信这个在祥符县百姓面前总是“说话好听,但做事狠辣”的笑面虎县令。 “抓了!”吴清摆了摆手。 “吴清,你这个脏官,我要去府衙告你!我要去府衙告你!”周夫子扯着喉咙喊道,并举起步弓,打向冲过来的胥吏。 “砰!” 就在这时。 皂班班头石大年,趁周夫子不备,一脚踹在了他的腰上。 年逾半百的周夫子一下子倒在地上,疼得脸上满是汗珠,手中的步弓也都掉在了地上。 这个石大年,乃是祥符县出了名的恶吏,对待同乡父老,下手极为狠辣。 就在两名衙役要将周夫子捆绑起来之时。 从衙门外面突然奔来十余名兵卒,然后一名身穿绯色盘领官服、前胸后背缀以云雁补子的中年官员走了进来。 绯色官服,云雁补子,显然是四品官。 “这是发生了何事?”中年官员瞪眼问道。 吴清立即大步走出,行礼道:“祥符县知县吴清参见徐参议,这……这是一些刁民闯衙闹事,已全被抓起来了!” 参议,乃是省布政使的佐官。 从四品。 负责协助布政使处理政务,经常会代布政使巡视地方州县,且大多不会提前告知。 这位徐参议,便是年初从南京吏部主事的位置上调任到河南的左参议徐大任。 这一刻,周夫子的眼睛亮了,如看到救命稻草一般。 “徐参议,我们不是刁民,祥符县知县吴清私自改动步弓标准,欲少周藩田赋,增百姓田赋,那……那些步弓便是证据!”周夫子语速飞快地说道。 徐大任眉头微皱,看向吴清。 “吴县令,可是实情?” “这……这……那……那……我……我……”吴清如嘴巴打结一般,根本不知如何解释。 徐大任环顾四周。 “将乡亲们全都解绑,带到后堂,先录口供,待本官知晓实情后再说。” “是!” 众胥吏同时拱手,然后开始为农人们解绑。 周夫子与农人们都甚是兴奋,他们本准备去寻府官告状,没想到竟来了省官。 这下子,吴请这类脏官定然要被重惩了! 随即,徐大任大步朝着县衙后面走去,吴清等人紧随其后。 …… 稍倾。 县衙三堂,东花厅。 河南承宣布政司参议徐大任瞪眼望向祥符县知县吴清。 “废物!此化田法怎就让百姓看出来呢?此事若传出,你必死!” 吴清一脸委屈。 “这些泥腿子,眼睛比步弓都准,他们对周王府的田地比周王府的人还要了解。不过,徐参议放心,假造弓步之事,不可能传出祥符县的,下官有办法对付他们!” 所谓“化田法”。 乃是一众省官根据河南现状,实施的一种“化田于民”之策。 因河南省内的宗藩过多,隐藏的土地过多,若较真执行,将损伤无数宗藩贵族的利益。 他们田多,人口也多,花销的地方也多。 为了让他们不捣乱,继续帮助官府维持地方安宁。 一众省官决定让百姓替宗藩们分摊一些。 这就是百姓化田之策。 如此,宗藩们虽也割了肉,但没有那么惨,省官们又能顺利完成任务。 吃亏的只有百姓。 不然,宗藩们要如嘉靖朝那样,群起反对丈田,莫说一年,五年、十年都难以将河南的田地丈量清楚。 徐大任看向吴清。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做?如何才能让这些人不再闹事?” 吴清自信一笑。 “咱河南的百姓乃是大明两京十三省最老实听话的百姓,下官只需用他们的父母妻儿相威胁,威胁他们安全与生计,他们便乖乖听话了!” “倒是那个周夫子比较拗,又无亲无故的,难缠一些,不过下官也一定能说服他,保证他不再开口言说此事!” 吴清与徐大任相比,只是个芝麻小官。 但在祥符县却是百姓的天。 他一句话,就能让这些农人步履维艰,让他们的田地以“合乎情理”的理由颗粒无收,让他们的家人亲眷,连当佃农的资格都没有。 许多百姓都不识字,甚至一辈子都不会走出祥符县。 吴清的一个决定,就足以让他们全家的天都塌了,故而他们不得不老实听话。 想要好好种地,不敢违抗大明法令的百姓,往往是最好欺负的。 徐大任微微点头。 “若遇到过于叛逆的,可以破例正常丈量他的田地,以防闹出大事!” “下官遵命!”吴清嘴上如此说,但却不会这样干。 在他眼里,不能对底层百姓妥协一步,因为后者喜欢得寸进尺,他将田地当成荒地泥沼处理,都不会便宜百姓。 “此事,你便这样做吧,本官要离开了,切记,若出了事,便是你一人之罪,与省府无关!” “下官明白!”吴清重重拱手。 徐大任连旁听都不愿旁听,就是不想担责任。 在官员们商定“化田法”时,县官们都已表态,哪个县出现问题,哪个县的县令就是主罪,与上面无关。 这也不是上面制定的策略。 很快,徐大任便带着一众属下离开了。 …… 一个时辰后。 祥符县的县丞、主薄、钱谷师爷、刑名师爷齐齐出马,对农人们以威胁为主,讲理为辅,使得农人们不得不发誓保证,接下来绝不再言步弓之事。 他们若再敢言,他们的妻儿父母、田地屋舍都有可能出现意外。 这位一县之父母官,不一定能让辖下百姓的日子走向富足,却可以使得他们的日子愈加艰难。 这点儿,农人们都是见识过的。 既然知晓扳不倒对方,便只能选择妥协。 这时。 吴清来到了关押周夫子的县丞衙厅。 周夫子刚写完诉状,洋洋洒洒数千字,尽道吴清政绩之劣。 而当吴清出现在周夫子面前时。 周夫子瞬间愣住了,他以为吴清此刻定然已经被徐参与关进县衙大牢了。 一旁的县丞将诉状呈递给吴清。 吴清认真看完诉状,冷冷一笑,道:“文笔尚可,内容基本属实,可惜无用。” 撕拉!撕拉! 吴清将诉状撕的粉碎,扔在了地上。 这一刻。 周夫子瞬间明白,河南承宣布政司参议徐大任与吴清实乃蛇鼠一窝。 吴清看向周夫子。 “周夫子,你也是熟读圣贤书的秀才,怎会如此迂腐!” “周王府乃是咱们开封府的靠山,若大动周王府,则开封府必乱,河南行省必乱,甚至许多佃农都将变成流民,你怎么就不能以大局为重,为此次河南丈田牺牲一下个人的利益呢?你太自私了!你们这些闹事的百姓,实在是太自私了!” “本官调整步弓长度,是为了朝廷,为了开封府,为了祥符县,为了周王府,为了田亩丈量之策能顺利完成,本官心在朝廷,心在大局,而你的心里,只有小民!” “只要你向本官承诺,不再聚众言说丈田步弓之事,只要你自今日起不再离开开封府,本官可以保证,下个月就能让你来县学担任教谕,保证你有一个体面的晚年!” 周夫子抬起头,面色阴沉地望向吴清。 “朝廷丈量田亩是为了均田赋,是为了实行一条鞭法,是为了减轻天下百姓赋税,不是让你们阳奉阴违,弄虚作假!” “你是为了朝廷吗?你是不敢得罪周王府,是为了你的仕途,为了你的考绩,你是在与国策背向而驰,在做周王府的狗!”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告你!告你们这些坑害百姓,欺瞒朝廷的无能自私之官!” “不知好歹!” “来人呀,将他押入县牢,待其后悔了,再来汇禀本官!”吴清非常愤怒地说道。 对待周夫子这种妻子早逝、唯一的女儿远嫁外省,骨头又非常硬的穷秀才,他还真没有办法。 县牢牢房内,阴暗潮湿。 周夫子有些恍惚。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河南的省官、府官为了完成“一年丈田完毕”的任务,可能都默许县官如此测量田亩。 他即使告到省里恐怕也没用。 他欲哭无泪。 此刻的他,只能寄希望于他那个在开封府府学上学的学生。 来县衙抢夺步弓之前,他向其写过信,让他将祥符县假造步弓之事,寻机会汇禀给当下身在开封府的巡按御史张简。 目前。 河南巡抚史孟重不可信,河南左布政使郑云蓥不可信,河南左参政安嘉善不可信,河南左参议徐大任依旧不可信。 整个河南府,唯有巡按御史张简算得上能代表朝廷的京官。 若他也默许丈量田亩可以这样做,将利益大幅度向宗藩倾斜,苦一苦百姓。 那说明朝廷也默许这样干。 若真如此,周夫子便只能选择告别这个世界。 …… 三日后,周夫子已饿得饥肠辘辘。 吴清为了让他妥协。 每日只让他早晚各喝一顿稀粥,然后令狱卒端着酒肉问他:还告吗? 只要他摇一摇头,就能吃到酒肉。 然而,周夫子不但不妥协,还大骂吴清。 “不妥协!那本官就一直关着他,关到他疯掉或意外离世!”吴清无比气愤地说道。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害死一名秀才,但却可以慢慢将其折磨得离开这个世界。 直到此刻。 吴清都觉得百姓化田策是非常正确的策略,而周夫子顽固不化,想要害祥符县官员胥吏,想要祥符县的百姓过苦日子。 ------------ 第0130章:疯狂的周夫子!巡按御史不敢做的我敢做 二月二十日。 周夫子被拘押在祥符县县牢的第九日。 因每日都只能喝两碗稀粥。 其体重已下降十余斤,整个人如皮包骨头一般。 削瘦得已脱相。 这段期间,与他相熟的夫子、农人都被祥符县县令吴清安排为说客,劝说周夫子。 有人道,均摊在每名农人身上,也并没有多交多少田赋,去周王府做做工,也就找补回来了。 有人道,民不与官斗,周夫子若拗下去,只会病死在县牢中。 还有人道,周夫子若不向县衙服软,即使出了县牢,有此经历后,农人们定不会再将孩子送到他的私塾,他后续将难以养活自己。 …… 然而,周夫子认死理。 他认为地方不严格执行朝廷决策,肆意增加百姓田赋,造假田亩测量工具,就是错的。 他没想要将周王府扳倒,也没想让开封府的官员们都受到严惩。 他只想为百姓追求一个公道。 这个公道,是他在圣贤书里读到的道理,比他的命都重要。 他准备一直反抗下去。 当下,他唯一的盼头就是身在开封府的都察院巡按御史张简知晓此事后,能为他伸张正义。 …… 入夜,祥符县县牢。 一碗带着馊味的稀粥端到了周夫子面前。 而在牢门之外。 一名狱卒端着一个托盘,托盘内放着一只烧鸡,两个冒着热气的馒头,还有一壶黄酒。 狱卒照例问道:“还告吗?不告,这些都是你的,明日就能出狱,后日你就是咱们祥符县县学的教谕!” “哼!” 周夫子冷哼一声,端起稀粥,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就连碗边也舔得干干净净。 对方巴不得他病死狱中,他不能让对方如愿。 狱卒不屑地看向他。 “就你这样的夫子,教的学生定然也是固执而不知变通的,日后能有什么出息?” 说罢,狱卒便离开了。 听到此话,周夫子有些心寒。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是他错了。 约半个时辰后。 祥符县县令吴清带着皂班班头石大年,来到周夫子的面前。 “周夫子,还告吗?”石大年问道。 “告!”周夫子咬牙说道。 吴清微微一笑,说道:“周夫子,本官已知你外嫁女儿的下落,你以为她嫁到外省本官就找不到她了吗?本官准备命人将她与你的两个外孙都带过来,让他们看一看你,看一看你这个私塾先生已变成了强闯县衙的刁民!” 听到此话,周夫子顿时攥起拳头。 他女儿外嫁给了一名跑船的小商人,育有两个孩子。 他也是收到书信后才得知自己有两个外孙的。 因彼此路途较远,一直未曾见面。 但信没少写。 其女儿与两个外孙都以他是秀才,是私塾先生为荣。 而今他这副模样若被女儿与外孙看到,他将生不如死。 这是他唯一的软肋。 吴清见周夫子的面色沮丧,嘴角微微颤抖,又问道:“还告吗?” 吴清喜欢乖巧听话的百姓。 他有无数种办法能让一些刺头百姓惧怕他。 不得不言他的好。 他可以让周夫子在县牢内意外死去,但这样做没有成就感,且有可能为他的考绩带来污点。 涉及到人命的事情,朝廷都会严查。 他希望周夫子妥协。 能让这样一个刺头弯下腰,是吴清最喜欢做的事情。 在他眼里,让百姓听话并不难,他们太软弱胆小了。 周夫子抬起头,冷声道:“告!告到死!” 吴清不再言其它,扭脸便与石大年离开了。 他相信。 待周夫子的女儿与外孙站在牢门外,周夫子定会妥协的。 他了解这些底层百姓的软肋,且擅于在他们的软肋上疯狂插刀。 …… 翌日一大早。 又一碗稀粥放在周夫子的面前。 但是他没吃。 昨晚,他想象着多年不见的女儿与未曾谋面的外孙见他的场景。 一夜未眠。 他不想让至亲之人看到他这般狼狈的样子。 甚至,他开始觉得即使都察院巡按御史知晓此事,也不一定会为他申冤,向朝廷弹劾这些阳奉阴违的官员,重新丈量开封府田地。 毕竟,河南今年的大局是:一年内完成所有丈田任务。 若完不成,这位巡按御史也将会遭到重惩。 如此,不牺牲百姓的利益又能牺牲谁的利益呢? 越想,周夫子的情绪越失落,精神几乎崩溃。 他对这个世界已经绝望,但他仍不准备妥协。 他准备绝食。 死了,便能一了百了,身心都不再痛苦。 …… 二月二十三日,近黄昏。 京师会试顺利结束,举子们如释重负,走出了贡院。 同考官们蘸墨提笔,批阅试卷,接下来的几日,他们每晚都要熬到子时左右了。 而此时。 周夫子奄奄一息地躺在牢房内,连站都站不起来。 大概率撑不过三天。 就在这时。 牢门被打开,周夫子被两名非祥符县的差役抬了出去。 巡按御史张简来祥符县了。 …… 县衙二堂,前厅内。 四十五岁的巡按御史张简面色阴沉地坐在大椅上,看向一旁站着的祥符县县令吴清。 虽然二人都是正七品。 但即使是河南巡抚史孟重在这里,也不敢轻视张简。 张简代表的是朝廷,是皇权,能弹劾河南承宣布政司里的所有官员。 “张巡按,您莫听某个刁民胡言,造假步弓与步弓石乃是死罪,下官哪有这个胆子?” “您若不相信,下官立即就能将今年新测田亩的鱼鳞册(即土地登记册)拿出来,所有的步弓也能拿出来交由您检验,如果您……您还不相信,大可去问询乡下的农人。” “这个周夫子脑子有毛病,想要博取虚名,他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上次他聚众闯县衙,那些闯衙的农人都觉得是被他骗了!” …… 目前。 吴清已将造假的步弓转移到了其它地方,并假造了一本专门应付御史官检查的鱼鳞册。 至于知晓内情的百姓,都被他训得服服帖帖的。 绝不敢乱言。 巡案御史张简若找不到证据,也不敢轻易写奏疏弹劾他。 “取鱼鳞册,取步弓、步弓石!”张简面色严肃地说道。 很快。 两块步弓石、十余个步弓,外加数册鱼鳞册都出现在了张简面前。 张简即刻令手下的吏员检查。 半个时辰后。 一名胥吏拱手道:“禀巡按,暂未发现任何问题。” 听到此话,吴清不由得挺了挺胸膛。 对付巡案御史的检查,他还是颇有心得的。 外加当下的周夫子已丢了半条命,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根本不足为虑。 张简拿出一个步弓,看了看,又在步弓石上对照了一下,道:“这都是五尺的步弓?” “少一寸,您可直接治下官的罪!”吴清尤为自信地说道。 张简举了举步弓,道:“本官相信这些是五尺的步弓,不过本官在城南递运所(运递粮物之所)发现了一批似乎不太合乎规格的步弓,吴县令要不要看一看?” 听到“城南递运所”五个字后,吴清的脸色骤然变了。 他正是将那些不合乎规格的步弓藏匿在了城南递运所。 “拿进来!” 很快,两名跟随张简的衙役,将两个步弓拿到了吴清面前。 张简乃是老牌御史。 与州府县乡官员斗智斗勇的经验非常丰富。 他知晓,吴清一定会隐藏步弓,伪造鱼鳞册。 故而他昨日一大早便悄悄来到祥符县,然后开始暗查。 在县乡之地,百事皆通晓的,不是县官,而是县里的胥吏与被胥吏使唤的游闲无赖。 这些人,以钱为爹。 只要钱给到位,他们可以道出他们知晓的任何人的秘密。 张简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听到了假步弓存放的地方,并在半个时辰前,将那里一扫而空。 吴清接过步弓,在步弓石上测量了一番后,道:“这……这似乎是五尺五的步弓,这……这……不是祥符县所造,不是祥符县所造!” 吴清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 “到底是谁造的,不是你说了算,等本官的调查吧!” 说罢,张简便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作为巡按御史,遇到此类涉及新政之大事,张简需在调查清楚后,奏请皇帝裁决。 当下,他并没有罢免或将吴清抓入大牢的权利。 他还需要调查开封府的其它官员有没有参与此事。 巡按御史弹劾官员,虽可以风闻奏事,但若涉及诬陷,也会被重惩的。 特别是此类关乎新政之事。 当日,张简便在祥符县县学设立行台(临时衙门),告知百姓有任何冤屈都可上告。 此乃巡按御史的职责范畴,然百姓却都不敢言。 而吴清也已写信向上面求救了。 …… 翌日,一大早。 周夫子吃了一些热乎的汤饭后,身体恢复了一些,然后得知,巡按御史张简收到了他学生的书信,来到了祥符县,当下正在调查假步弓之事。 周夫子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眼睛里又有了亮光。 约半个时辰后。 张简来到周夫子面前,向他问询近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弹劾吴清,周夫子乃是最关键的证人。 然后。 周夫子便把他与农人前往县衙抢夺假步弓,遇到河南左参议徐大任,之后被祥符县县令吴清威胁等事全都说了出来。 “张巡按,步弓造假绝不仅仅发生在祥符县,我预计整个河南承宣布政司都是这样做的,他们为了宗藩的利益,为了不得罪宗藩,肆意增加百姓田赋,您……您一定要将这些人全弹劾了,还河南百姓一个公道!” 周夫子的心情非常激动,他感觉就要看到光了。 张简想了想,道:“周夫子,御史弹劾官员需有实迹可寻,当下咱们手里只有祥符县县令吴清假造步弓的证据,另外河南左参议徐大任只是有嫌疑参与其中。” “本官建议你如实撰写供状,不要写任何臆测之语,本官当下只能弹劾祥符县县令吴清。” “只能……只能弹劾吴清?张巡按,难道你看不出,整个河南官场都在造假,他们是商量好的,他们在保护宗藩大族的利益,为何只弹劾吴清呢?” “这只是你的猜测,当下还无证据,待查出证据再说!”张简面色严肃地说道。 周夫子看向张简。 眼中的光芒,突然间又黯淡了下来。 “张巡按,你是不是惧怕今年的丈田任务难以完成,朝廷会惩罚你?你是不是不敢弹劾那些高高在上、制定出此害民之策的省官们?你是不是觉得,假丈田亩,增百姓田赋,减宗藩田赋,是促成丈量田亩的最好方式?” “放肆!本官巡视河南,从无半点私心,你一个夫子,有何资格指使本官做事!” 听到此话,周夫子有些心寒。 其喃喃道:“读书人,理应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我为大明计,为河南府百姓计,我错了吗?” “证据,有证据吗?诬告省官,这个罪名我担不起,延误丈量田亩,使得新政延期,我更担不起!”张简放大了声音说道。 他有他的原则,有御史官应遵循的法令,若肆意而为,还未曾开始查,他可能就被朝廷罢黜了。 周夫子缓了缓,道:“张巡按,待你弹劾过吴清,还能找到证据吗?我有一策可用,能让朝廷严查河南假丈田亩之事,不知张巡按可有胆量相帮?” 张简胸膛一挺。 “周夫子,莫小瞧了本官,只要是为朝廷好,为百姓好,我张简,不惜死!” “好!” 周夫子双手往后一背,看向门外,道:“《大诰·乡民除患篇》有言,凡布政司、府、州、县在职的吏员,赋闲吏员,有胆敢操纵词讼、教唆犯罪、陷害他人、勾结官府、危害州里,允许当地之贤良方正将这些人抓起来,绑送京城,途中任何人都不可阻拦……” “我准备拿着这些假步弓,抓着制造假步弓的祥符县皂班班头石大年,前往京师告御状!” 听到此主意,张简不由得眼前一亮。 此法策乃是朱元璋钦定,帮助百姓对付那些鱼肉乡里的胥吏。 且只能对付胥吏,不能对付官员。 不过近年来根本无人使用。 因为许多地方的士绅乡贤与地方胥吏都是一家人。 周夫子的意思是,他以“状告皂班班头石大年”为由,前往京师告状。 如此,此事必然闹得天下皆知。 石大年在诏狱之中,面对锦衣卫的审讯,定然会如实交待,而周夫子也可趁此机会,状告整个河南承宣布政司的省官。 此做法非常冒险,周夫子将承担诬告省官的所有罪责,至少也是流三千里。 他俨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但若能成功,对全河南的百姓都是有利的。 这一刻。 张简有些脸红,他完全没有周夫子这番胆气。 张简想了想,道:“本官便随你疯狂一次,本官去抓石大年,去保护你的女儿与外孙,并派人护送你去京师!” ------------ 第0131章:三大阁臣:遣返!小万历:朕不同意 二月二十五日,清晨。 就在祥符县皂班班头石大年还在熟睡之际。 两名由巡按御史张简派去的差役,将其五花大绑,带到了县学前厅(巡按御史临时衙门)。 祥符县知县吴清知晓后,不由得勃然大怒。 没想到张简完全没将他这个祥符县主官放在眼里,当即带着一众衙役奔向祥符县县学。 县学前厅内。 吴清望向坐在前厅撰写文书的巡按御史张简,一脸怒气。 “张巡按,巡按御史有监察地方之权,但亦不可随意干预地方政事司法,即使我祥符县的公人有罪,也应由本县来审理,你有何资格抓捕县衙公人?” 张简站起身来。 “祥符县私塾先生周夫子举报祥符县县衙皂班班头石大年私造假步弓,又经常欺压乡里百姓,欲将其绑送京师告御状,本官帮一帮他的忙,有何不妥?” “什么?绑送京师告御状,他一个秀才,有何资格……有何资格……” 张简不待他说完,拿起桌子上泛黄的《大诰》,翻开其中一页,道:“他没有资格吗?” 吴清面带疑惑地接过《大诰》,看到了乡民除患篇。 这篇文字总结成一句话就是—— 百姓有绑缚恶吏进京告状之权,任何人不得阻拦,编写者:朱元璋。 “这……这……张巡按,这……这不是胡闹吗?我朝当下法令全依《大明律》,《大明律》里并无这一条,当下哪个百姓敢绑缚公人进京?” 吴清作为一县县令,对当朝法令甚是通晓。 《大诰》乃明太祖朱元璋于洪武十八年亲自编定,量刑远重于《大明律》。 此法主要针对两点:其一,打击贪官污吏;其二,惩治豪强奸民。 洪武时期,《大诰》是国子监学与科举考试必考书目,天下府州县乡的私学公学都必须教授学生背诵。 只要百姓手执《大诰》,便能绑缚恶吏进京,无路引,也无人敢拦。 此乃朱元璋独创的“借民惩官”之法。 其最盛之时。 大明百姓几乎是户户一册,并出现了不少“百姓绑缚官吏进京”的实例,一时使得吏治清明。 不过,在仁宗皇帝执政及其以后。 因《大诰》过严过苛,体现了过多朱元璋的个人意志,便渐渐废弃不用,将《大明律》当作了唯一的法令标准。 “张巡按,《大诰》实乃过时之旧法,你若助周夫子如此做,本官立即就弹劾你!”吴清再次开口道。 张简冷冷一笑。 “吴知县,你能在任何一部法典或朝廷的诏令明文中找到废除《大诰》的条文吗?” 此话一出,吴清顿时语塞。 自仁宗之后,大明皇帝们之所以都不用《大诰》,乃是因使用这种严刑峻法,手段残忍,株连过多,不符合当时现状,外加文官集团的势力逐渐强大,倒逼皇权,不能独断专行。 但是,朱元璋所立法令,实乃祖制。 大明皇帝们虽弃用《大诰》,还是将其当作教育吏民的宣传读本来使用。 无人敢言废弃。 张简见吴清语塞,继续道:“当年,我朝太祖皇帝编定《大诰》,乃是因建国之初,官员渎职枉法者甚多,土地兼并严重,需以严刑厉法匡正官场风气。而今,虽不是乱世,但河南承宣布政司因丈量田亩之事,官场已变得乌烟瘴气!百姓依靠祖制上告,且只是绑缚一名吏员入京,有何过错?” “即使有错,也是陛下亲下旨意责罚,本官昨日已将此事汇禀京师,若陛下不准,自会派遣锦衣卫将他们遣返!” 听到此话,吴清瞬间明白了张简的真实目的。 当下。 张简虽找出假步弓,但只能上奏弹劾祥符县,而无证据弹劾开封府的那些省官们。 他知晓此事会被上面压下来。 他执意弹劾,若无实证,大概率会被省官们以“破坏河南丈量田亩”之罪,令朝廷将其遣返或罢黜。 而这时。 周夫子绑缚石大年并携假步弓入京,状告其假造步弓,肆意减宗藩田赋,增百姓田赋。 以大明祖制为靠山,可以制造大量舆论,将此事闹大。 只要不是傻子,听到此事后,必然不相信这是一个县衙皂班班头指使能做出的事情。 只要周夫子不惜命,能抵达京师或使得此事令天下知。 即使被重惩,但由于舆论较大,朝廷定然会派遣锦衣卫严查。 说白了。 周夫子就是以大明祖制为挡箭牌,将真话说出去,外加巡按御史张简相助,定然能将此事传播到京师。 吴清顿时急了。 “张巡按,你……你是不是疯了?你是准备让今年河南丈量田亩之任务无法完成吗?你是准备让河南承宣布政司下辖的八府一州九十六县的主官们全都丢了官吗?这对朝廷有何益处,对新政有何益处?” “对河南百姓有益处,便足够了!”张简一脸严肃地说道。 “哼!” 吴清黑着脸,甩袖朝外走去。 遇到这种情况,他无计可施,只能上报。 唯有上面将此事由大化小,他的罪名才能减轻,才有可能将私造步弓之罪推到某些胥吏身上,保全自己。 …… 近午时。 祥符县县学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里躺着五花大绑的石大年。 石大年在祥符县任衙役这些年,没少收取贿赂,没少欺压百姓,名声甚差。 他被这样绑着,无人同情他。 马车旁除了一名马夫外,还有五名差役。 这六人皆是巡按御史张简的随从,稍后他们便将随周夫子一同赶往京师。 很快。 张简与周夫子从县学内走了出来。 张简朝着周夫子郑重拱手,道:“周夫子,切记,走官道,多向路人言说此事,此事闹得越大,你越安全,没准儿你未到京师,皇上便已命厂卫彻查此事了!” “张巡按放心,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必能将此事传出去,让朝廷为整个河南承宣布政司的百姓主持公道。” 张简重重点头。 当下,大明这样忧于社稷而不顾个人安危的百姓实在太少了。 就在周夫子准备上马车之时,突然看到不远处有十余人朝着这里张望。 有他认识的农人,有他认识的教书先生,还有数名十一二岁的少年,皆是他的学生。 这些人看到周夫子后,朝其重重拱手。 此乃送别之礼。 周夫子还了一礼后,方钻进马车。 张简望向这十余人,心情唏嘘不已。 假丈弓,坑害的是祥符县所有有田亩的农人,周夫子是为他们鸣不平的,他们也都知晓。 但真正敢为周夫子送行的,只有十余人。 这个祥符县若再被吴清如此管理下去,估计百姓们都会麻木不已,不敢说一句真话。 …… 二月二十六日,近黄昏,开封府。 河南承宣布政司衙门,后厅。 河南巡抚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史孟重坐于最上位。 河南左布政使郑云蓥、河南左参政安嘉善、河南左参议徐大任等人坐于两侧。 这道“假造丈弓,化田于民”的策略,正是在座的这几位省官想出来的。 他们的最终目的。 并不是讨好河南的宗藩,而是为更好地执行丈田之法。 若严格依照朝廷交待下来的丈田之策,他们将会把宗藩全得罪。 不但完不成丈田任务,还会被宗藩针对,使得河南的商贸、农事、水利、赈灾等事宜都出现大问题。 这些大问题与他们的考绩息息相关。 他们自然难以接受。 故而为了完成朝廷交待下来的任务,为了当下的考绩、日后的仕途,他们决定再苦一苦百姓。 成策之时,他们觉得此乃良策。 经由百姓分摊后,很难的丈田事宜将能顺利推行,而吃了点小亏的地方宗藩们还会感激他们。 这时。 河南左布政使郑云蓥,轻捋胡须,看向河南巡抚史孟重。 “史抚台,而今,巡按御史张简与我们对着干,且还让一个私塾先生用‘绑缚胥吏进京治罪’的太祖祖训,进京告御状。” “祥符县假丈田亩之事,定然是要败露了,我们是不是亡羊补牢,立即将其它地方的假丈弓全部毁掉,重造账本,依照朝廷的要求丈量田亩?” 史孟重摇了摇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我们无视宗藩利益,莫说今年年底,明年年底也难以将河南之田亩丈量完毕!” “我们要抗住压力,化田之策继续执行,该用五尺五的步弓就用五尺五的步弓,该用四尺五的步弓就用四尺五的步弓,谁被查出谁活该,我们绝不能承认此事是我们授意的。” “明白。”众省官齐齐点头。 待熬过这一关,年底完成丈量田亩任务,人人都将加官进爵,得到封赏。 若朝廷真要严查,因他们这样做而严惩他们,那以后全国的丈量田亩之策,必将更加难行。 随即。 河南巡抚史孟重站起身来,其它省官也都连忙站起。 史孟重轻捋胡须,道:“《大诰》虽是祖制,但朝廷定然不会允准这类‘绑缚胥吏进京治罪’的做法重现,不然大明若掀起依《大诰》而行的风气,当下的官场,恐怕被剥皮揎草的官员能有上千人,朝堂将无官,朝廷不会不考虑大局,大概率会对这个周夫子遣返,然后派遣厂卫来查,如此,我们便还有机会。” “稍后,老夫向京师写一封信,到时自有人会助我们,为了新政,为了大局,为了让宗藩们不闹不乱,老夫相信,朝廷会理解我们的!” 众省官同时点头。 他们觉得自己很委屈,明明绞尽脑汁才想出了一年内丈田完毕且不会使得宗藩大闹的好主意,没想到还被别的官员弹劾诬告。 在他们眼里,他们是为了大局,而张简、周夫子之流,只是为了小民。 …… 二月三十日,近黄昏。 沈念等十余名同考官从贡院走了出来。 会试阅卷已完毕。 接下来,待主考官马自强与副主考官申时行审核无误后,便可放榜,然后令中试者们准备三月十五日的殿试。 这一刻,沈念等人都顶着两个黑眼圈。 同考官首官,翰林院侍读陈经邦,走路都要被人搀扶着,双臂已完全抬不起来。 沈念等人也是双臂酸疼,累得几乎睁不开眼来。 众人走出贡院,便各回各家。 明日,他们可调休一日,想睡到什么时候,便能睡到什么时候。 沈念想妻思子甚切,坐马车便奔回了家。 与此同时。 巡按御史张简的奏疏传到了内阁首辅张居正的手里。 张简据实以言,只讲了两件事情。 其一,祥符县县令吴清为讨好宗藩周王府,减轻丈量田亩阻力,肆意更改步弓尺寸,变相减少周王府田亩数量,增加百姓田亩数量。 其二,祥符县秀才周夫子为百姓伸张正义,持《大诰》,绑缚祥符县皂班班头石大年外加携带伪造步弓,已在进京的路上。 至于,省官们是否参与此事,他只讲了河南左参议徐大任知情。 他相信,内阁看后,自会调查有多少省官参与其中。 片刻后。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大阁臣齐聚值房,另外两人迅速看完了张简的奏疏。 “这份奏疏的票拟应如何拟,二位可有建议?” “遣返!”吕调阳与张四维几乎同时开口道。 张四维补充道:“当下,我朝若法依《大诰》,官场恐怕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故而此举不可为,应立即遣返!” 张居正认可地点了点头。 他们了解当下的官场,若掀起洪武时期那一套法令,当下的官员将被重惩一大半,甚至他们都不能幸免。 而今,新政之际,绝不能使得官场动摇。 吕调阳补充道:“遣返,然后建议陛下派遣厂卫细查!” 一旁,张四维摇了摇头。 “吕阁老,我以为,当下还不远远不到派遣厂卫细查的时候,应责令巡按御史张简继续调查,待其查出结果,我们再结合河南一众省官的奏疏来处理此事。” “毕竟,此事属于河南丈量田亩的负面事件,厂卫一旦介入,将影响河南丈量田亩之新政,今年,河南之田,必须丈量完毕,不然丢的将是朝廷的脸!” 张四维说出此话,显然是想大事化小,将此事当成祥符县之事,重惩一县之官,而非大规模清查。 他没有明说,但其意,张居正与吕调阳都明白。 此事若真是省官指使,只为尽快完成丈田任务,朝廷也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此法减少了许多矛盾。 若真将那些宗藩逼急,他们虽然没有兵权,也不敢说什么,但在暗地里能将新政搅得乱七八糟。 张居正想了想。 “票拟还是依吕阁老之言吧!若河南承宣布政司皆是如此做法,今日他们敢增百姓一厘田赋,明日便敢让百姓无家可归,此举,绝不可纵容!” 张居正还是非常有远见的。 当即,他便在奏疏上批阅道:遣返周夫子,建议陛下派遣厂卫赴河南与巡按御史张简联查假步弓之事。 …… 三月初一,上午。 文华殿偏殿。 小万历批阅奏疏时,看到了巡按御史张简的奏疏。 当看到张居正的批复后,他皱起眉头,微微摇头。 “这位周夫子,为给当地百姓谋求公平,被关押监牢数日,几乎丧命,亲人被威胁,竟还有胆量使用《大诰》之策进京告状,俨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我大明这样忧国忧民的百姓实在太少了,朕不能遣返,凉了他的心,朕定要见一见他!” 小万历说罢,本欲张口宣张居正入内。 但看了看不远处撰写起居注的翰林院修撰王家屏,准备再缓一缓。 自年初始。 他与张居正意见相背时,大多都是被张居正说服。 而能赢那几次,都是沈念在他身边出谋划策。 他觉得还是沈念最懂他且能说服张居正,故而准备待午后先召沈念问问情况,然后再召张居正。 当下的小万历,最高兴的便是在与内阁意见相背时,能让内阁妥协。 这样的次数多了,他便能亲政了。 当下的他,非常期待亲政之后,指点江山,群臣都对他唯命是从的感觉。 ------------ 第0132章:壮士断腕之志!朝事不决,请找万金油沈子珩 三月初一,午时,春阳灿烂。 苏宅前院。 沈念靠在一张竹制躺椅上,怀里坐着近八个月大的小言澈。 此刻的小言澈,渐晓人言,正是可爱好玩的时候。 就在父子俩玩闹得正开心之时,阿吉快步走了过来,道:“少爷,宫内的张鲸张公公来了!” 听到此话。 沈念微微撇嘴,知晓今日的假期恐怕是要泡汤了。 张鲸,司礼监宦官,文书房管事太监张宏的义子。 当下负责保管百司奏章与传达小万历旨意,自冯保涉嫌操控皇家选后之事后,张宏与张鲸的地位提升了许多。 张鲸来苏宅,自然是传达小万历的口谕。 沈念将儿子交给顾月儿,换上官服,大步走到前厅。 “臣翰林院编修沈念恭请圣安!”沈念依规行礼。 张鲸高声道:“陛下口谕:朕半月未见沈编修,甚是想念,特令沈编修午后入宫,与朕叙话!” 能让小万历用上“甚是想念”四个字的臣子,当下只有沈念。 小万历也只有面对沈念时,用词才会如此感情充沛。 “臣遵命!” 沈念笃定,小万历不会无事而召他去叙闲话。 还不待沈念发问。 张鲸便开口道:“沈编修,或是河南丈田之事,务请做好准备。” “多谢张公公提醒!”沈念朝其拱手。 这个提醒非常重要。 有利于沈念在进宫前,提前了解当下河南丈田的情况。 此话,张鲸本是可说可不说的。 这就是很多官员巴结贿赂宦官的原因,他们多说一句话,有时便能改变一名官员的仕途。 换作别的官员,能得到张鲸这番提醒,那定然是要准备“常例钱”了。 这句提醒,至少价值百两白银。 但在沈念这里,根本没有这套规矩。 而张鲸听到沈念说一声“多谢”,心已满足。 冯保有交待:内廷十二监、四司、八局,皆不得向沈念索要常例钱,给都不能要,且还须尽力与沈念交好,万万不可刁难得罪沈念。 冯保如此看重沈念。 乃是赌日后沈念定会入阁,而他能否安享晚年,可能还要看沈念的脸色。 这些宦官,看人的眼光向来很准。 “沈编修,咱家已将陛下口谕送到,还有公事要忙,告辞了!”张鲸朝着沈念拱手。 “我送你,送你!”沈念笑着说道。 此话令张鲸受宠若惊。 上个月,他曾来苏宅传递了三道口谕,皆是沈念的书童阿吉相送,沈念并未走出前厅。 这就是沈念为人处世的原则。 他亲送张鲸,乃是感激张鲸善意提醒他。 虽然张鲸在内廷的名声并不算多好,但从未对沈念使过坏。 沈念亲送他出门,也是向他表明,沈念的礼数,日后张鲸若是被别人冤枉,沈念定会替他说话。 这就是沈念。 要常例钱,一文都没有,但若真心待他,他便真心待人。 沈念自入仕以来,对任何人都没有彰显过士大夫官员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在他眼里,人人平等,别人对他真,他便对别人也真。 大半个时辰后。 沈念先是去翰林院翻阅了一番近日来关于河南丈田的相关文书,然后奔向文华殿。 …… 文华殿内。 小万历坐在御座前批阅奏疏,张鲸站于一侧伺候。 往昔,小万历下午基本都是练大字、复习日讲课的内容。 但近日,冯保有错被惩。 小万历批阅奏疏便认真了一些,而不是看一眼便丢给冯保批红。 一旁。 沈念正在阅读巡按河南的御史张简呈递上来的奏疏。 当他看到张居正写下的票拟,即“遣返周夫子,派遣厂卫赴河南与巡按御史张简联查假步弓之事”后,顿时明白小万历想要做什么。 当下的小万历。 对亲政很向往,且心中有成为尧舜之志,他必然想亲自为这位一身正气的周夫子主持公道。 沈念开口道:“陛下可是想要驳内阁票拟,见一见这位周夫子?” “知朕者,沈编修也,朕正是这个想法!” “不过,朕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能令元辅听朕的。若直接驳斥元辅,元辅可能不悦,甚至还会驳斥朕。” “另外,此事涉及太祖之《太诰》,朕知晓当下朝事已不能随《太诰》之法,但是周夫子此行为,令朕甚是感动,朕若将其遣返,心有不安。” 沈念对小万历心系百姓,甚是欣慰。 他缓了缓道:“陛下,您若直接驳斥张阁老的票拟,张阁老恐怕不会驳斥,而会直接请辞!” “什么?有这么严重吗?” 小万历瞬间站起身来,当下的大明,完全离不开张居正。 沈念朝前走了一步。 “陛下,臣笃定此票拟,非张阁老一人之意见,乃是三位阁老商议后,共同拟下的,因为此事涉及新政,涉及全国丈量田亩之要事。” “三位阁老建议遣返周夫子,缘由有三。 “其一,此举是对《大诰》之法用于今的反对,当下若复兴《大诰》,我大明官场可能会……会哀鸿遍野,诏狱之中全是官身。” 小万历认可地点了点头。 《大诰》虽是祖制,明面上不能言将其废弃,但复兴《大诰》之法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周夫子“绑缚恶吏进京告状”实乃复兴《大诰》的导火索,朝廷自然不能允许当下的官场出现如此巨大的动荡,故而对周夫子此举,绝对不能支持。 “朕明白这个道理,朕也绝不会主张复兴《大诰》,朕只是想见一见周夫子,听一听他的冤屈,朕可在见他时下旨严禁地方百姓绑缚恶吏进京,他算个特例,难道不行吗?毕竟像周夫子这样不惜命而为百姓言的人太少了,即使是朝堂的士大夫们,也鲜有他这份博爱之心,朕一定要为这样的百姓,主持公道!” 沈念微微摇头。 “陛下所言,正是臣要说的第二个缘由。” “陛下驳斥此票拟的理由,若只是纯粹因同情与欣赏周夫子,会让张阁老觉得陛下不顾大局,为博贤君之名而为。如此,张阁老必然会以请辞反抗,令陛下收回成命。” “第三个缘由呢?”小万历追问道。 “第三个缘由是最重要的,也是内阁不愿陛下亲自问案的主要原因。” “伪造步弓,假丈田亩,减宗藩田赋,增百姓田赋,到底是祥符县一县之行为,还是整个河南承宣布政司为完成丈田任务的集体行为,当下难以确定。” “如果整个河南承宣布政司的省官都牵连其中,此事就闹大了!” “若查出实据,朝廷要不要将整个河南主持丈量田亩的省官、府官、州官、县官全撸下来?要不要严惩河南的所有宗藩?” “若将官员们全撸下来,接下来河南丈量田亩之事应交由谁做,一年之期若未能完成,算不算打了朝廷的脸,会不会影响其他地方施行丈田与一条鞭法?” “陛下亲自过问,意味着此事会一直处于阳光下,若真是整个河南承宣布政司之行为,朝廷严惩,恐怕河南易发生大乱!” “张阁老建议陛下派遣厂卫调查此事,实乃最稳妥的决定,此事调查过后,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可有所变通,不会令民怨沸腾,不会震惊全朝。” “张阁老如此拟票拟,实乃为大明计,为了顾全大局,其深思熟虑后才拟定了此票拟,陛下驳斥而无令他信服的理由,张阁老必然以请辞相逼!” …… 小万历听罢沈念的话语,思索了片刻后,才明白过来。 此事,由他亲审亲问和由厂卫调查,性质截然不同。 他若亲审。 此事在朝堂和民间的关注度都会非常高。 会记录到起居注上,会记录到国史上,甚至引发其它地方的百姓控诉丈田之事。 非常乱。 皇帝,一般都不能亲自问案。 因为一旦亲力亲为,一些事情若做错了,无人替他背锅。 此事涉及整个河南承宣布政司,大明良田最多的行省,故而张居正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执行。 小万历缓了缓。 “朕明白了,看来只能将周夫子遣返了!” 小万历有些失落,他这个身份,很多事情都不能由着性子做。 这时,沈念微微一笑。 “陛下,臣想问一句,若此事真是整个河南承宣布政司的省官操控而为,陛下会如何做,会不惜今年难以完成丈量田亩之事,将这些省官全都撸下去吗?” 小万历面带犹豫。 “若真如此,朕可能还要问一问元辅。” 小万历怕河南大乱,怕宗藩们在私下憋坏闹事,这种事情,当下的他难以做主。 沈念等的就是这句话。 “陛下,臣以为,您若询问阁老,阁老定然会选择最稳妥之法,即将此事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但是,但是您若坚持彻查到底,阁老定然敢将整个河南的省官全撸下来!” “此为何意?”小万历面带不解。 沈念面色激动,继续说道:“陛下,臣做事向来不喜欢稳妥之法,而喜欢一击便能去除病根之法。” “臣以为,您并非不是不能驳斥张阁老的票拟,并非不是不能亲见周夫子,亲审此事。” “若您能拿出壮士断腕之心,让张阁老明白,即使撸掉整个河南的官员、即使重塑河南官场,重惩所有河南宗藩,您也要将地方官员肆意妄为的坏毛病彻底改掉,也要为百姓争取利益,张阁老一定不会施行此稳妥之法。” “您不能让张阁老一直做您的靠山,您要让自己成为张阁老的靠山,成为大明文武百官的靠山,如此,张阁老才有更大的能力做事,文武百官才更有胆气做事!” 此话,一下子说到了小万历的心坎上。 大明天下,皇权最大。 君能壮臣胆。 小万历若有壮士断腕之心,拼着重建河南,也要为百姓谋求利益的胆气,张居正定然无所顾虑,不会先派遣厂卫调查情况,然后再思如何解决此事。 “具体应如何做?”小万历看向沈念。 “首先,陛下应与张阁老私下交谈,告知他您对此事的强硬态度,以此为缘由,阁老定会同意陛下亲见周夫子,亲审此事。” “之后,臣建议,陛下可立即免掉河南巡抚史孟重、河南左布政使郑云蓥、河南左参政安嘉善、河南左参议徐大任等省官,而后派遣户部尚书殷正茂,联合厂卫,彻查此事。” “闹得越大,说明陛下越重视,百姓才越敢言!” “若查出是河南所有省官为完成丈量田亩任务而设置的计策,朝廷便将他们全部重惩,若查出只是祥符县一县之行为,此举也可令天下人警醒!” “让天下人看到朝廷的态度,让天下人知晓,陛下为了新政,为了天下百姓,不惜重建河南,不惜罢黜一省之省官,不惜将河南宗藩全部重惩,也要施行新政之策!” “如此,天下各承宣布政司知陛下此意,日后施行新政,定然不敢阳奉阴违。此外,臣建议严查几名贪官与恶毒宗藩,他们的罪行,即使不动用《大诰》之法,用《大明律》惩罚他们,都足够抄家了!” …… 小万历思索片刻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很欣赏沈念这种做事的风格,雷厉风行,不拘一格。 也唯有这样做,日后才能杜绝这样的事情发生。 此刻的他,特别想抱一抱沈念,沈念对他的影响非常大,甚至让他拥有了一部分沈念的性格与思维方式。 刚才,沈念完全就是在教小万历如何当贤君。 帝王之道,书里写的很多,李太后、张居正教的也很多,但唯有沈念所教,令小万历印象深刻,并奉为圭臬。 一旁的宦官张鲸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感觉沈念的心完全就是藕做的,满是孔眼。 …… 约半个时辰后。 内阁首辅张居正被召进文华殿,直到黄昏,张居正才走了出来。 此刻的他,脸上满是笑容。 “老夫终于将陛下教育成才了,没想到陛下竟有如此胆魄,即使重建河南,也要将损害百姓利益的官员贵族绳之以法,陛下是越来越优秀了,竟还有些像太祖,是老夫保守了,此事就该这样做……”张居正走在回内阁值房的路上,喃喃自语。 这一刻,张居正感觉自己对新政所有的谋划都已进入正轨。 他笃定,接下来的五到十年,将是大明蓬勃发展的一段时期。 他对未来充满期待,对小万历也充满期待。 他的人生理想,新政只排在第二位,排在第一的,是将小万历培养成一代明君。 而今,他觉得这个目标已经很近很近了。 ------------ 第0133章:一锅端,全撸掉!小万历,外号小重八 三月初三,皇极门下。 常朝朝会。 文官居左,武官居右,李太后垂帘居于后。 沈念以起居注官站于御座东南侧。 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马自强率先出列,汇禀了本届春闱会试的整体情况。 本届会试共产生480名进士。 远高于隆庆五年辛未科的400名进士与万历二年丁丑科的300名进士,也是大明建国以来,录取人数最多的一次。 会试榜单将于明日贴出。 沈懋学、汤显祖、张嗣修、吕兴周等京师名人,皆在榜上。 此外。 还会抽选二十名新晋进士的考卷,公示于贡院前。 在张居正的示意下,他的二儿子张嗣修与吕调阳儿子吕兴周的考卷皆在公示之列。 此乃阻止流言的最好方式。 与此同时。 礼部也开始筹备三月中的殿试内容。 这480人将会填补很多州县官的空缺,也会让地方上很多抱怨做官难、执行新政难的官员们知晓:大明不缺人才,任何官员都没有资格挑肥拣瘦,与朝廷讲条件。 干不了,请辞即可。 …… 紧接着。 通政使司当值官员念诵了巡按御史张简的奏疏。 百官听闻此事后,都甚是惊诧。 他们能想到河南有官员为完成丈量田亩会剑走偏锋,使出一些拿不上台面的歪招,但没想到竟有百姓搬出太祖之《大诰》,绑缚恶吏进京告状,且巡察御史张简还助他为之。 “此奏疏,内阁的票拟是:遣返周夫子,派遣厂卫赴河南与巡按御史张简联查假步弓之事。” 听到“遣返”二字,很多官员都长呼一口气。 若不遣返,朝廷便有复洪武之刑的倾向,这是官员们绝对不能接受的。 通政使司当值官接着道:“陛下的批复是:不予遣返,拟派遣锦衣卫接周夫子入京,陛下(朕)将亲见周夫子,亲审此案,另派钦差前往河南调查此事。” 实际上,昨晚一队锦衣卫便出京去接周夫子了,以防他发生意外。 听到此话。 许多官员都不由得都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此乃少有的皇帝御批与内阁票拟不合的情况。 另外,小万历令周夫子绑缚恶吏进京,意味着是对《大诰》之法的认可。 此举令绝大多数官员都难以接受。 《大诰》那是杀官的法,不是治世的法,若因此事复兴,那大明官场必将大乱。 这一刻。 官员们并没有出列反对,他们在等张居正驳斥小万历。 内阁票拟被驳是很严重的事情。 若给不出具体缘由,俨然就是在打张居正的脸,依照张居正的脾气,定然是要请辞的,且是很难劝回来的那种请辞。 就在这时,小万历率先开了口。 “众卿,朕亲见周夫子,亲审此案,并不等同于朕同意光复太祖《大诰》之法,此乃朕给予周夫子的特例,其冒死告状,全为百姓,朕不能凉了此类百姓的心!” 听到小万历的解释,众臣都觉得有些苍白。 这种特例不能开。 并且此事当下还只是一县之事,还不值得皇帝亲查。 官员们都觉得小万历此举有些任性,都等待着张居正训斥小万历一番。 这时。 最前列的张居正站了出来。 “陛下,《大诰》之法多数已融于《大明律》中,自然没有必要复兴重启,不过陛下认为此乃给予周夫子的特例,臣无异议。” “臣细想之后,觉得是臣考虑不周,此事涉及新政,即使是一县之失,也是天大的事情,陛下亲见周夫子、亲查此事,臣认为并无不妥!” 听到这番话,诸多官员都觉得不可思议。 没想到一向严谨的张居正竟允许小万历如此任性做事。 就在有官员即将站出来之时。 吕调阳率先站了出来,其高声道:“臣附议!” “臣亦附议!”张四维也站了出来。 顿时,官员们都没有站出反对的想法了。 三大阁老与小万历想法一致,且在朝堂率先表态,显然是商量好的。 此时反驳,已无意义。 小万历环顾四周,见下方官员皆无异议,当即挺起胸膛,高声道:“众卿,丈量田亩之策与一条鞭法,皆为大明国策,无论是谁敢歪曲国策,投机取巧,打百姓的主意,朕都绝不轻饶!” “朕不会重启《大诰》之法,但不一定不会对待一些无国无民的恶官,施行《大诰》上的惩罚措施,望众卿皆莫越雷池一步,否则,朕定当重惩,无论他是高官贵戚,还是皇家宗藩,朕都不会留情!” 小万历声音清脆,带着一股气吞山河的帝王之势。 这番话,非常强势,非常刚硬。 如同阳春三月突兀而至的一道响雷,让许多官员紧张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在他们的印象里。 当下的小万历特别像刚登基时的嘉靖皇帝,雷厉风行,欲以新政造盛世。 但听完这段话后。 他们觉得小万历更像开国时的太祖,嫉恶如仇,杀伐果断,重典治国。 若小万历变成第二个“朱元璋”,他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一些一直反对新政的官员,本想着趁着自己年轻,只要将张居正熬走,没准儿新政就废止了。 而今听小万历这样说,心中的小算盘瞬间就破碎了。 将五十三岁的张居正熬走容易,将十五岁的小万历熬走,那可就难了。 若再反对新政,那就是与自己的仕途过不去。 此刻的小万历,甚是得意。 他喜欢这种被所有官员围在一起的感觉,喜欢如此指点江山的感觉。 他忍不住用余光扫了一眼沈念。 正是沈念这个军师,让他越来越自信,让他近两年有了突飞猛进的成长。 而此刻。 沈念望向下面的官员,心情甚是愉悦。 他从这些官员脸上看到了对皇权的畏惧,看到了生怕做错事的紧张。 这一刻。 他感觉“张居正变法”已快要变成了“万历变法”,如此,变法方能长久,张居正也能轻松一些。 沈念都觉得自己的功劳甚大。 这一刻。 沈念突然想到了一句诗。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他)在丛中笑。” 沈念觉得,自己当下在朝堂的定位,就是这枝梅花。 随即,常朝朝会便结束了。 一些反对新政的官员,脸上的表情,如丧考妣。 他们可以攻击张居正的私德、做事方式、家人门生,以延缓新政对他们利益的损害。 但而今,小万历突然走到了最前面。 他们顿时无计可施。 虽然小万历年幼而并未亲政,但谁敢反对皇权,谁敢与皇帝对着干。 …… 三月初四,午后。 周夫子绑缚着祥符县皂班班头石大年来到了京师。 锦衣卫直接将二人带到了诏狱。 在祥符县,石大年耀武扬威,睥睨一切,俨然衙门就是他家开的。 但出了祥符县后,他先被张简的差役揍了几顿,昨日又被两名锦衣卫训斥了一顿,心中满是恐惧。 当他看到“诏狱”二字后,大小便直接就失禁了。 诏狱,在百姓眼里,实乃地狱。 反观周夫子,一脸严肃,正在思考他酝酿在心中的诉状。 他已做好了被诏狱关押、用刑,甚至身死于此的准备。 当下的他,无所畏惧。 …… 半个时辰后,小万历带着沈念来到了诏狱。 之所以要带上沈念。 乃是因小万历亲审周夫子,为民申冤,乃是他皇帝生涯的高光时刻。 自然想要让沈念将此事记录在起居注上。 此乃彰显他贤良仁善的证据。 他这个年龄,脸面排在第一位。 当下正盼着能多做一些为国为民的德政,将曾经动不动被李太后罚跪、被张居正训斥的的事情压下去,让更多人看到他的优秀。 …… 片刻后。 北镇抚司镇抚使曹威将小万历与沈念请到了刑讯牢房内。 “皇上驾到!”有宦官高喊道。 顿时,周夫子与石大年都纷纷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二人根本想不到,有生之年能见到大明的皇帝。 小万历看向周夫子。 “周夫子,抬起头来。” 周夫子缓缓抬起头,看到小万历的真容后,又立即低下了头。 小万历笑着道:赐座。 当即,周夫子被两名锦衣卫扶到了一张条凳上,而石大年依旧跪在地上。 小万历开口道:“周夫子,你的经历,朕已知大概。当下朕想知你到底经历了多少被恶官恶吏欺负的事情,可细细讲给朕,朕定为你主持公道!” 周夫子缓了缓后,将祥符县假造步弓,坑害百姓,他去县衙抢夺步弓,以及祥符县县令吴清用他外嫁的女儿与外孙威胁他,使得他已有自杀念头等一系列事情,全都汇禀给了小万历。 心思缜密的沈念,在周夫子讲假步弓之时,专门将一旁的假步弓与真步弓放到小万历的面前比较。 小万历压根没有见过这类物品。 唯有让他看一看,他才能知晓那些官员有多坏。 小万历听完后,一时间热泪盈眶。 他知晓百姓难,但没想到竟如此难,竟被地方官员欺负到敢怒而不敢言甚至麻木的程度。 反观一旁的皂班班头石大年则是被吓破了胆子,已感觉自己距被斩不远了。 小万历问完周夫子后,冷脸看向一旁的石大年。 “石大年,一切事情如实交待,若有半句不真,朕……朕诛了你的九族!” 小万历根本无须再询问石大年。 后者不敢不老实交待,因为他真怕小万历诛了他九族。 “是……是……是……”石大年浑身颤抖,朝着地上使劲磕头。 …… 不到一个时辰,周夫子与石大年的供词便全都写好了。 祥符县假造步弓已属实,河南左参议徐大任定也脱不了干系。 当日晚。 小万历便命一队锦衣卫奔向河南,奔向了开封府。 他们前往河南的目的,是迅速将河南的省官们免职,以免他们假造证据,上下包庇。 …… 翌日一大早。 内阁首辅张居正与户部尚书殷正茂出现在小万历的面前。 小万历将命殷正茂为钦差,前往河南彻查假步弓之案。 从周夫子与石大年的口供来看,此事越来越像全省之事,而非一县之事。 沈念之所以举荐殷正茂。 实因假造步弓若是河南承宣布政司的省官们合议而为,将使得户部汇总的龙鳞册出现错误。 依照殷正茂的脾气和此事与他的利害关系,绝不可能徇私。 甚至到了河南可能就开始骂娘了! 他这种脾气,尤为适合处理此类事件。 小万历之所以没在常朝上直接任命,也没有称要将河南的省官都免职,乃是担心有人会向河南通风报信。 小万历看向殷正茂。 “殷尚书,对付那些省官,朕相信你易如反掌,但对付宗藩,你可能有顾虑。” 殷正茂特别实诚地点了点头。 宗藩们与小万历,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毕竟是一家人,如何惩罚,他还真拿不准轻重。 “有宗藩触犯法令者,你尽可依《大明律》与宗人府拟定的条例处置他们,有敢忤逆者,你告诉他们,谁敢不配合,朕将罢黜其一切特权,贬为庶民,甚至要了他们的脑袋!” 皇帝是宗藩们的克星,一句话就能让他们从宗藩变成平民。 “有陛下此话,臣一定将此事处置妥当,令河南的丈田事宜继续正常进行!”殷正茂挺着胸脯说道。 小万历想了想,又道:“欲安邦,先固民,在百姓的利益面前,朝廷的脸面不算什么。河南丈田即使今年未能完成,朝廷也能接受,但不能接受以损害百姓利益的方式完成!” “臣明白!”殷正茂朝着小万历重重拱手。 此刻,张居正也有些激动。 小万历若能这样想,那接下来的新政就容易进行了,他也无须再顾虑那些不断蚕食大明财富的宗藩,一切依照《大明律》来办就行。 …… 两日后,近黄昏,开封府府衙后厅。 河南巡抚史孟重、河南左布政使郑云蓥、河南左参政安嘉善、河南左参议徐大任等省官聚在了一起。 史孟重刚刚得到消息。 “皇帝亲见周夫子,怒斥假丈田亩的坑害百姓之举,欲派钦差来河南彻查!” 河南左布政使郑云蓥一脸焦急地看向河南巡抚史孟重。 “史抚台,这下该如何是好?陛下派遣钦差,非三法司主官便是六部主官,其若来查,一定能看出假造步弓是我们……我们的主意!” 史孟重面色阴沉。 他只是想要在一年之期内完成丈量田亩的任务,没想到竟闹成了这个样子。 如今,后悔也晚了。 史孟重想了想,道:“稍后,你们立即命令各县,将不符合标准的步弓全部销毁,将假龙鳞册全部烧坏,并立即做出一套真实的龙鳞册。” “此外,交待下面的人,嘴都严一些,提前找好顶罪的县官,待钦差到来,我们便一直陪着他,他无论想要查什么,我们都提前做好准备。” “在河南,还是我们说了算,即使钦差来了,我们不想让他看到真相,他便看不到真相!” “今年的丈田任务恐怕是无法完成了,但此事也能成为我们的理由。诸位,咱们当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要当叛徒,我史孟重绝对让其不得好死!” 史孟重向众人放了狠话。 当下只能硬抗,见招拆招,一旦承认,他们全都会入狱。 他没想到朝廷会如此重视此事。 就在众省官准备离开,各自行动时,一名差役跑了过来。 “史抚台,不好了,不好了,有锦衣卫闯进来了!” “锦衣卫?”众省官都是一愣,没想到锦衣卫会来的这么快。 就在这时。 锦衣卫百户石青带着一众锦衣卫走了进来。 就在这个月初,总旗石青已被破例擢升为百户,这就是追随皇帝办事的好处,擢升不循常例,只要立功,就能不断擢升。 石青大步走到众省官的面前。 “锦衣卫百户石青传陛下口谕:自此刻起,河南承宣布政司五品以上官员全部免职,待钦差殷尚书抵达开封府后,再行处置!” “什么?” 众省官的眼神里都是不可思议。 他们没想到在钦差还未曾抵达,还未查出此案是否与他们有关时,朝廷竟直接将河南的省官全撸了下来。 此举,前所未有。 就在这时。 河南左布政使郑云蓥与河南左参政安嘉善突然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了几下,然后昏厥过去。 石青瞥了二人一眼。 “二位大可不必如此,在殷尚书到来之前,我是不会将你们关押入狱的,当然,我也不会让你们回家,你们的家里,我已安排好了锦衣卫,一个也出不去,诸位还是安心待在此处吧,莫再有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听到此话。 郑云蓥与安嘉善有些无奈地睁开了眼睛,然后慢慢站起。 装晕,乃是官员们的惯用伎俩。 一旦装晕,他们一方面可免于被立即送到监牢,另一方面有回家静养的机会。 一旦能与外人接触。 他们便能传递信息寻找靠山,或将家里不能见人的金银财物偷偷转移。 石青显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从这些官员脸上的表情,石青已笃定,河南承宣布政司要变天了。 ------------ 第0134章:盛世论!一语惊人沈子珩 三月初八。 户部尚书殷正茂抵达河南开封府,开始调查河南假步弓丈田之事。 与此同时。 河南一众省官被免职之事与小万历告知殷正茂“不配合丈田之宗藩,朕将免其一切特权,贬为庶民,甚至要了他们的脑袋”的消息,经由通政使司传遍了京师的各个衙门。 朝廷下发到地方州府的邸报,也都记撰了这些内容。 此乃小万历与张居正,刻意为之。 丈量田亩是全国之事,宗藩违背法令兼并土地,更是全国之事。 此举。 意在让大明两京十三省的官员与宗藩们都知晓朝廷的态度。 谁敢阳奉阴违,谁敢损公肥私,谁敢为个人仕途与利益触犯法令、欺压百姓,朝廷定严惩不贷。 此消息也传到了民间街头。 因年前的百家议政和秋闱会试,书生士子们对朝廷的印象大为改观。 而今。 朝廷对待省官与宗藩毫不留情的态度,更是让很多年轻书生士子拍案叫好。 甚至撰文称颂朝廷的这番行为。 谁说宗藩不能动?谁说地方上官官相护?谁说百姓求告无门?谁说朝廷的政策总是雷声大雨点小? 特别是小万历亲见周夫子的举动,让无数百姓都觉得皇帝贤明,大明正在慢慢变好。 …… 三月初九,近午时。 文华殿内。 小万历埋头翻阅着殿试备选题。 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沈念等一众殿试读卷官站于下方。 因殿试是小万历任主考官,马自强等出题人便不能被称为考官。 而被称为读卷官。 众人的任务便是拟定殿试考题供小万历选择,外加阅卷改卷。 除了一甲前三名由小万历钦定。 其余名次基本都是读卷官们依照会试和殿试的总成绩进行排名。 这次,内阁三大阁臣全部回避,掌控众考生命运的,便是殿内这些人。 大明之殿试,只考一题,即策论。 又叫:实务策。 要求是:惟务直述,不尚文藻,且不少于一千字。 与固化酸腐的会试八股文不同的是,殿考之策论,较为结合当下实务。 内容涵盖政事、边防、民政、礼制、法令等各种内容,考生可自由发挥,提出一些新的政事主张。 比如:嘉靖二年科举,因嘉靖皇帝追尊生父之事,殿试的主题便是大礼议改革;隆庆五年科举,因大明与蒙古和谈,殿试的主题核心便是:俺答封贡…… 殿试策论,向来都是紧跟时政,讲究经世致用。 当下之时政,自然是新政改革。 所以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等人提供的殿试主题基本都是围绕新政的考成法、丈田法、给驿条例、一条鞭法等等。 沈念也是以考成法为背景,拟定的考题。 哗啦!哗啦!哗啦! 小万历翻阅过读卷官们准备的三十多道殿试策论题后,眉头皱起,摇了摇头。 “众卿,朕觉得这些策论题都有些空泛,朕看到这些策论题目,便能想到考生们的答案,大多都会与官员们呈递的关于新政的奏疏内容无大区别,如此拟题,过于保守,诸位是否还能想出充分展现考生才情而非知识储备的策论题?” 空泛?保守? 顿时,一众读卷官都语塞了。 甚至有人根本没明白小万历所言的“展现才情而非知识储备”是什么意思。 殿试试题,历来不都是这个样子吗? 这时。 马自强补充道:“陛下,您的意思是,考生们答这些题,易引用当下官员们的观点认知,比拼的多为对当下官员奏疏的了解,而非个人对于朝政的见解。” 小万历点了点头。 “近日,京师的街头巷尾,售卖与新政相关文书的书摊,比以前多了数倍,一些文书,打上元辅的名声就能迅速售卖一空,还有人伪造沈编修的文章,称朕最中意这些内容,显然是为了投朕之所好。” 当下的小万历,很喜欢派遣锦衣卫隐藏在街头巷尾,百姓中间,聆听民声民情。 京师当日发生的一些大事,他当天晚上便能知晓。 沈念听到小万历提到自己,不由得无奈一笑。 京师的商人,为了赚钱,什么手段都能想出来。 沈念多次在小报上见过模仿自己风格所撰写的文章,虽不能以假乱真,但足以哄骗那些对沈念的了解只有一丝皮毛的读书人。 这类小报黑作坊,顺天府查到一个便封禁一个。 但奈何此种伪造买卖,利润太高,封禁一个,就会再冒出一个。 俨然如雨后春笋一般。 小万历又补充道:“另外,出身平民之家的考生根本无法与出身官宦之家的考生相比,朕觉得不公平,朕想听独特而真实的声音,而非成熟且统一的声音。” 听到此话,马自强等人都不由得看向沈念。 这句“独特而真实的声音而非成熟且统一的声音”,正是沈念在日讲课上教过的。 不过当时沈念所指,是建议小万历多聆听年轻官员的声音,而非当下考生的声音。 没想到小万历竟将此话用在了此处。 沈念尴尬一笑。 小万历虽将沈念的原话移花接木用在别处,但并没有说错。 殿试若只泛泛地考验考生们对考成法、丈田法、一条鞭法等新政之策的理解,官宦子弟确实占很大优势。 比如:张嗣修与吕兴周。 张居正与吕调阳只需在日常对他们输入一些对新政的理解,便可使得他们将许多考生都远远甩在后面。 考试时,依此二人所言,只需修饰一下辞藻便可写出佳文。 故而。 小万历想让考生们回答需要动脑思考的问题。 不过,这种不公平是客观存在的。 科举,向来都不是一个穷小子的单打独斗,而是一个家族全心力投入。 比如沈念。 他父亲若未为了他弃教从商,遍访名师,没准儿现在的沈念还在准备下一届的乡试呢! “众卿可有良策?”小万历问道。 就在众人还未曾想好时,小万历又道:“朕想以河南假丈田之事作为背景出题,殿试之日,河南的问题定然还未曾解决,朕想看一看考生们对此事的想法。” 小万历想将殿试试题落在一件具体的事件上。 “不过,朕还未曾想好应该从哪个角度来出题,众卿若有想法,可畅所欲言。” 有了这个由头,众读卷官都有了新想法。 “陛下,臣以为河南假丈田之事,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周夫子手持《大诰》,绑携恶吏入京,可考《大诰》在当朝之价值。” “臣以为,祥符县假造步弓,实因县官以个人仕途为重,以朝廷政事为轻,当下,轻重不分之官员甚多,可以此为主题令考生论述!” “臣以为,祥符县暴露的是乡里官吏与百姓的相处关系出现了极大问题,应考官吏与百姓平和相处之策。” …… 读卷官们纷纷开口。 小万历有摇头的,也有微微点头的,但始终没有寻到那个令他眼前一亮的想法。 沈念贡献一个主题被小万历摇头后,突然眼前一亮,又站了出来。 “陛下,臣认为河南假丈田亩之事的核心诱因,是加征田赋之陋习!” “正德九年,武宗皇帝修建宫殿,全国田赋加征一百万两白银;嘉靖三十年,蒙古俺答入侵,军费高急,世宗皇帝对南直隶、浙江等富庶地区增赋120万两,每亩加征约3厘;嘉靖三十二年,倭寇作乱,朝廷对西南地区每亩田地加征1分4厘……” “修建宫殿,加征田赋;边境打仗,加征田赋;国库无钱,加征田赋;而今河南官员为完成丈量田亩任务,不得罪宗藩,亦是变着法子加征百姓田赋。” “恕臣直言,加征田赋虽是朝廷筹钱之最快之法,但却是饮鸩止渴之策!” “每次加征,便有百姓变成流民,便由百姓之田变成无须交赋的达官贵人之田。长此以往,百姓愈穷,流民愈多,土地兼并愈严重,我大明江山将岌岌可危!” “此事值得细议,值得让陛下看一看这些初入仕途之官员对此到底是什么看法!” …… 沈念说完后。 国子监祭酒王锡爵立即站了出来。 “子珩,此事确实值得细议,但不可作为殿试试题,因为……因为朝廷日后也极有可能因某些意外,不得不加征田赋。” 听到此话,马自强等人都认可地点了点头。 小万历也微微点头。 朝廷没钱,加征万民之田赋,确实是最快的筹钱之策。 而今若作为殿试试题,令考生们抨击一番,那日后朝廷加征田赋,必然被骂。 此事,朝廷本就不占理,不宜广而告之。 沈念微微摇头。 “正是因朝廷日后有可能会加征田赋,以此为殿试试题才更有意义。” “百姓的钱,全是血汗钱,全是救命钱。朝廷极度缺钱且从别处挤不出钱时,才宜动用百姓的钱。” “在此之前,若遇战事、灾害,能不能先令官府衙门减少日用?能不能减少官员俸禄?能不能使得宗藩捐献田地?能不能使得那些巨商大贾为国效力?” “朝廷能容忍官员们逾礼宴饮,收取常例,能容忍宗藩们靠特权侵占土地,能允许一些巨商大贾依照朝廷之策发财,为何不能在需要花钱之时,朝他们伸手,而是盯着百姓手里的仨瓜俩枣呢!” …… 听到这番话,申时行站了出来。 “子珩,你的想法过于理想了!有些事情,不是朝廷不愿做,而是一旦去做,将危及大明的江山稳固。”“加征田赋,分化于民,永远都是将伤害降到最低的做法,若将其转移到你所言的‘少数人’身上,易出大乱!历朝历代,皆是如此!” 说罢,申时行还朝着沈念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 申时行没有直言,但表达的意思非常明显。 百姓永远是被管理者且是服从的大多数,历朝历代的当权者都是从他们身上汲取营养。 此乃朝廷的长治久安之道、江山社稷的稳固之法。 沈念摇了摇头。 “历来如此,就是对的嘛?” 沈念先是朝着小万历郑重拱手,然后看向众读卷官。 “敢问诸位,何为盛世?” “是君明臣贤、风调雨顺、国库充足、商贸繁荣?是万邦来朝,我大明乃天下共主,外邦皆不敢来战?还是……” “我觉得,这都不算真正的盛世。” “在我眼里,能让天下人都填饱肚子,方才算得上大明盛世!” 听到此话,众人都皱起眉头。 沈念此话听着简单。 但数千年来,没有一个朝代能做到让天下人都填饱肚子。 “子珩,你想得太遥远了!”王家屏也忍不住说道。 沈念摇了摇头。 “所有伟大的事情,在实现之前,所有人都觉得不太可能。 “我们这一世若做不到,下一世循着我们的路没准儿能做到,还有三世,十世,还有无数有才能的年轻人!” …… 说罢,沈念再次重重拱手。 “陛下,臣恳请本届殿试试题主题为:以河南假丈田亩之事,论述我朝历来加征田赋之利弊!” 这一刻,马自强突然露出一抹笑容。 他被沈念那句“能让天下人都填饱肚子才算是盛世”所打动了。 沈念虽是官身,但做事向来都是从百姓的角度思考,身上有一种正直耿介的少年英气。 这种少年英气是马自强所喜欢的,且希望能传递到小万历的身上。 随即。 马自强大步走出,道:“臣附议!” 听到马自强竟同意沈念的观点,申时行、王锡爵等人都非常意外。 当下,三大阁老避嫌,不过问此事。 马自强的意见非常重要。 小万历站起身,道:“朕认可沈编修的建议。” “朕相信诸卿若年轻时参与殿试,遇到这样的试题,定会铭记一生,待科考完毕,朕要将沈编修这番盛世论放出去,让天下知!” 听到小万历的认可,沈念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知,当下的小万历是喜欢这种“为万民计”的感觉,一旦他亲政之后,经历一些复杂的事情,可能就不会这样想了。 因为打造这样的盛世,阻碍重重,实在太难了! 小万历见众人都不再说话,当即道:“好,此主题就这么定下了,朕亲自来拟题,诸位切记,不可泄题!” 众读卷官都点了点头。 他们在会试前都发过誓且有锦衣卫会一直关注他们。 若有人敢漏题,那是砍头的大罪。 根本值不得。 且这个题目,即使透露给考生,也没有人能拟定出标准答案。 这道殿试之题。 不仅仅是出给这些考生,也是让天下人看的,此乃大明所有官员应奋斗的方向。 ------------ 第0135章:匪气尚书殷正茂vs大明寄生虫周王府 三月的京师,春意盎然。 金水河畔,柳枝绽青;正阳门外,百货云聚。 棋盘街棚摊前的一名老叟热情地叫卖着老伴亲手编织的布鞋,城下街关帝庙旁的卖鱼人熟练地将一条青灰色鲤鱼开膛破肚,还有挑着担子游街串巷的货郎被一群孩童追逐着…… 市井百姓们,一边忙碌着让家人填饱肚子。 一边听着周围的读书人聊今年科举的一甲前三名花落谁家以及河南假步弓之事的进展。 他们懂得不多。 但能听明白这个世道是在逐渐变好,还是逐渐变糟。 与此同时,小万历也拟好了殿试策论题。 沈念那句“盛世就是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饭”,让他甚是亢奋。 当下的小万历还不知做到这点到底有多难,但他知晓自己若做到这一点,将会成为大明最优秀的皇帝。 一夜之间。 小万历感觉自己有了清晰的奋斗目标,感觉自己还有许多政务需要学习。 唯有如此。 亲政之后,他才能掌控一切,成就一番伟业。 沈念用了近两年时间,使得厌恶政事、甘愿充当“吉祥物”的小万历,变成了期待亲政,期待有一番作为的少年皇帝。 …… 三月十一日。 即户部尚书殷正茂抵达河南开封府的第四日。 他将河南被免职的一众省官全晾在一旁。 先入祥符县。 对说话不老实的祥符县县令吴清在衙门外、当着百姓的面儿,杖责二十,强势逼供。 然后对底层的官员胥吏挨个问供,并让锦衣卫联合巡按御史张简在河南各县搜集假步弓与假龙鳞册。 殷正茂做事,带着一股子匪气。 对问而不知甚至问而不答的官吏,他直接用刑。 用刑仍不招者。 他便命胥吏搜家,让百姓举报,甚至诱供、骗供。 这些招数在海瑞眼里,皆有违《大明律》。 但效率极高。 就在昨晚,殷正茂便确定伪造步弓、假丈田亩之事,不是祥符县一县之事,而是河南全省之事。 那些被免职软禁的省官们,没有一人是无辜的。 确认此事后,殷正茂接下来的任务就明确了。 他奉圣命来河南。 不仅仅是惩治这些阳奉阴违、只为个人仕途私利的官员,还要使得河南的丈田行动,正常进行。 目前河南清丈田亩的最大阻碍,不是官员,而是宗藩。 此事,河南宗藩看似没有参与。 实则若没有他们的强势与霸道在河南辖境的破坏力,河南的省官们不会主动为他们徇私。 这几日。 锦衣卫百户石青在殷正茂的示意下,已抓了十余名周王府的人。 理由五花八门。 有放高息贷的,有短佃户月钱的,有欺行霸市的,有强买强卖、欺压百姓的…… 如此做,自然是要搜集周王府不法的证据,先令其生惧。 就在昨日。 河南最大宗藩、周王府的当家人、第九代周王朱在铤终于坐不住了。 他邀请殷正茂前往周王府赴宴。 明面上称:犒劳钦差,实际上是想打探殷正茂调查此事会不会牵连到周王府。 …… 近黄昏,天气凉爽。 户部尚书殷正茂带着数名差役,来到了开封府城南,高大恢宏的周王府大宅前。 朱在铤乃是亲王爵位,在河南的地位至高无上。 虽无实权,也无兵丁,但即使是内阁首辅张居正见到他也必须叩首行礼。 当下的宗藩。 生而朝廷赐名,封而朝廷给禄,不从事四民之业(士农工商)。 全靠朝廷来养。 朝廷拨田、拨钱、拨劳役,婚丧嫁娶,皆有公用钱,不时还有各种赏赐。 地方的特产,供给京师的同时,也要供给他们一份。 即使有宗藩犯下重罪,被贬为庶民,也会给予赡养口粮。 可谓是:亲亲之道甚隆,其厚远过于前代矣。 朝廷之所以对宗藩这么好。 就是希望他们能够老老实实居于一地,安稳度日,而非再整出一次“靖难之役”。 简而言之:就是将他们养着、供着,让他们吃饱喝足,享受生活,一生碌碌无为就好。 最初的想法是好的。 但发展到当下,宗藩已成为大明财政支出的最大问题。 明初,河南周王府的宗禄在一万石左右,而当下,至少要五十万石。 万历二年。 大明两税收入是2600万石,而宗禄开支达900万石。 这个比例非常可怕。 究其原因,是大明宗藩太能生了! 大明祖制:大明宗藩,即使是六世孙以下,只要年满十岁,仍能被授予奉国中尉爵位,八品,岁禄二百石。 这是导致宗藩人口疯长的核心原因。 洪武年间,大明宗藩还不到百人,而到嘉靖二十八年,仅仅是玉牒所记载的,便突破了万人。 殷正茂清楚地记着,万历二年统计的宗藩人数已突破三万人。 宗藩们生的哪是孩子,分明是岁禄二百石与各种特权。 于是,所有宗藩都在拼命纳妾生子。 甚至有人以庶出冒嫡生、以养子冒充庶出,骗朝廷的钱。 朝廷虽有节禄、限禄之举,但仍赶不上宗藩们的生子速度。 宗藩们过惯了奢靡的生活。 他们不满足于宗禄,逐渐开始了另外一套敛财之法:兼并田地。 宗藩之田亩,无须交税。 使得宗藩们不断兼并百姓田地,甚至有一些巨商大族也将田地挂靠在宗藩名下。 当下的周王府,历经九代,名下田地已占据开封府耕田面积的三分之一。 依照这样的速度,再有百年,开封府的良田将全归周王府,开封府百姓不是变为佃农,便是变为流民,甚至成为反民。 可以说,当下的宗藩,就是大明的寄生虫、吸血虫。 但要解决宗藩问题,非一朝一夕之功。 有祖制加持,就连小万历与张居正都无胆量废弃宗藩特权。 …… 周王府前。 殷正茂刚下马车,便看到了身穿亲王服、约花甲之年的周王朱在铤,率领府内一群人迎他。 可谓是给足了殷正茂面子。 他快步上前,跪在地上叩首道:“户部尚书殷正茂参见周王爷!” 朱在铤轻捋胡须,连忙走过来搀扶殷正茂。 “殷部堂,在本王家门前,无须行此大礼,没想到祥符县竟发生此等造假害民之事,本王甚是痛心,听说他们还打着本王的旗号欺民,本王可从未强占百姓一丝一毫便宜!” 朱在铤开口第一句话,就直接表明此事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殷正茂站起身来,礼貌地笑了笑,并未接话。 随即,二人一前一后,朝着宅院内走去。 两侧的王府属官、仆从、婢女,林林总总有三十多个,都纷纷朝着殷正茂行礼。 排场甚大。 …… 片刻后,二人来到了后院餐厅。 朱在铤坐于上方,殷正茂坐于左下侧,一人一桌。 在二人坐下的那一刻,便有俏丽的婢女开始上菜,金杯银盏,美味佳肴,一碟摞着一碟,很多就堆积成了小山。 就连筷子都是镶金象牙筷。 大明的宴席,有些菜不是用来吃而是用来看的,堆那么高,就是为了体现身份与地位。 此外,一列歌女站于门外左侧,一列戏子站于门外右侧。 可听曲,也可听戏,曲名戏名单,已放在桌子上。 这就是宗藩亲王的日常。 这一桌菜肴,至少价值五百两白银,相当于殷正茂小半年的俸禄。 若海瑞参与这种场面,绝对不会动筷,大概率是说完事情就走,更或者在心中已酝酿好了弹劾的腹稿。 但殷正茂,那也是曾经奢靡过的人物。 他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 非常熟练地点了两首自己爱听的曲子,然后一边与朱在铤聊客套话,一边享受美食。 他如此做,有性格使然,也是为了降低朱在铤的敌意。 周王府这番宴饮规模虽然逾制。 但他若向上弹劾,朱在铤用一句“不能丢了朱家的脸面”,便能使得宗人府连训斥都不会训斥他。 这就是宗藩的特权。 …… 半个时辰后。 二人吃喝完毕,曲也听罢,来到了茶室。 此时,才是说话的时候。 朱在铤见殷正茂吃喝甚是尽兴,不由得笑着道:“殷部堂,假丈田亩之事查得如何了?有需要本王帮忙的吗?” 此刻。 朱在铤已知河南五品以上省官皆被免职软禁,也知小万历下令严查此事。 但他不觉得会牵连到自己。 因为一切事情都是河南省官们授意的。 他知省官们伪造步弓,是惧怕周王府使用一些见不光的手段,阻拦丈田,使得他们的任务难以完成。 而河南省官们若真严格按照朝廷旨意,将周王府不合要求的兼并之田没收。 朱在铤确实会想各种办法阻止,因为田地乃是当下周王府的命根子。 朱在铤对河南省官这个“伪造步弓”的主意还是很满意的。 如此做,周王府仍有所亏损,但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 而今,朱在铤只盼着殷正茂能将此事圈定在祥符县之内。 这样,周王府便不会有巨大的损失,而丈田之事仍可继续进行。 他相信,朝廷对待宗藩向来都是:明面上过得去即可。 这次,定然也是如此。 一些狠话,只是让百姓听的,并不会对宗藩产生实质性伤害。 “唉!” 殷正茂听到朱在铤的问询,先是长叹一口气,然后微微摇头。 摇头之后,喝了两口茶,然后缓了缓,才面带难色地开口道:“王爷,周王府可能躲不过这一劫了!” “什么?什么劫?”朱在铤有些懵。 “就在昨晚,河南巡抚史孟重、河南左布政使郑云蓥、河南左参政安嘉善、河南左参议徐大任等省官全部招认。” “他们称伪造步弓,乃是您的主意,您还威胁他们,若不按您说的做,您便让整个开封府的商贸、民生大乱,让他们的考绩排在所有省官的末尾!” “什么?胡说八道,完全是胡说八道,本王无权无势,整日都在府内,怎能指使得了这些省官?” “他们敢说出此话是本王在何处何时所言吗?本官要寻他们对质,竟将脏水泼到本王脑袋上了,实在可恶!”朱在铤的情绪非常激动。 地方官与藩王交往,乃是大忌。 “臣觉得,他们是否栽赃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愿不愿相信这番话语!” “这是何意?” “王爷有所不知,在臣离开京师前,翰林编修沈念曾向陛下献了一道‘杀鸡儆猴’之策,他认为假丈田亩之事若涉及河南全省,涉及河南宗藩,乃是好事。” “好事?”朱在铤不解。 “其好在,朝廷只需严惩河南宗藩,严惩河南省官,日后,全国的丈田施行都会很顺利,其它宗藩都不敢阻拦。” “河南位于中州,您又是出了名的好脾气,闹起来的概率非常小!这也是陛下在臣临行前特意交待对不配合丈田之宗藩要严惩的主要原因。” 殷正茂之所以杜撰出沈念想出此策,乃是因沈念当下在小万历身边的定位正是这类角色。 沈念“心在百姓而不在官”的变革倾向,大多数人都知晓。 “就是那个屡次献计、使得地方官越来越难做的小翰林沈念?” “正是!”殷正茂点头道。 很多地方官员对沈念的印象都不好,故而传到朱在铤耳朵里的沈念,便是这种形象。 朱在铤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对殷正茂的话语深信不疑,毕竟朝堂的二品大员怎会对一位亲王说假话! 杀鸡儆猴的这个鸡,指的显然就是他。 皇帝乃是宗藩的绝对克星。 朱在铤相信小万历会借此事重惩周王府,还有其它原因。 比如:此次假丈田亩的最大受益者是周王府;周王府在开封百姓心中的名声并不好。 此外。 就是小万历能接受周夫子手捧《大诰》告状,足以说明小万历是一个敢于用重刑的皇帝。 朱在铤越想越郁闷。 殷正茂见朱在铤面色焦躁,便知后者已掉入他布置的陷阱。 接下来。 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让这位周王爷主动“破财免灾”,为避免重惩,而吐出一些违法兼并的土地了。 这才是殷正茂的最终目的。 他来河南,令清丈田亩之事正常进行,只算是完成了差事。 但若能让以周王府为首的河南宗藩除了遵守丈田之策,再吐出一些田地归还百姓,那他就立大功了。 ------------ 第0136章:五十万亩!殷正茂:老夫距离入阁又近一步 开封府府城,周王府。 茶室内。 周王朱在铤经由殷正茂的一番“实言相告”后,意识到朝廷真有可能要拿周王府开刀,不由得有些急了。 “太祖、成祖皆有言,皇帝应亲睦九族,隆亲亲之恩,令宗社永有盘石之安,亲藩同享无疆之福,难道陛下会……会违祖制?” 朱在铤将朱元璋与朱棣曾制定的祖宗成法搬了出来。 殷正茂轻捋胡须,道:“王爷,您只记得朝廷要对宗藩好,却忘了藩王也须尽君臣之义。” “近年来,朝廷被宗藩所累,国库缺钱,宗禄难给,您应是知道的。” “当下,周王府藩田已占开封府近三成,若再有数载,恐怕开封府就变成了周王府。” “您想一想,类似‘中州地半入藩府’、‘惟余芳草王孙路,不入朱门帝子家’的话语传到陛下耳中,陛下是体恤宗藩,还是觉得宗藩已成地方之害呢?” 朱在铤犹豫了片刻。 “本王愿倾力配合河南丈田之事,并督促河南其它宗藩也倾力配合,总可以了吧!” 倾力配合。 代表着不匿私田,不令他人将田地放在周王府名下。 这对周王府而言,已是不小的损失。 殷正茂微微摇头。 “在河南丈田之初,王爷若如此做,陛下定然高兴,朝廷定然嘉奖,然当下却不行。此次朝廷丈量田亩是下了决心的,所有侵占掠夺之田,都应还民!” “王爷若想周王府不被假丈田亩之事所累,臣建议,主动捐田赐民。” “至于能捐多少,还请王爷您来定夺。当然,王爷若不愿为之,臣将河南众省官的口供呈递京师即可,到时就看朝廷会如何处理了,恐怕到时不是捐田,而是抄田了!” 捐田赐民。 可比“阻碍新政,勒令退田于民”的名头要好听多了。 朱在铤面带无奈,咬牙说道:“周王府……愿……愿捐十万亩良田。” 听到“十万亩”,殷正茂微微撇嘴,道:“王爷,您就当臣今日未曾来过吧,告辞!” 说罢,殷正茂起身就要离开。 “殷部堂,十万亩不少了,周王府要养的人实在太多了,本王也有难处啊!” 殷正茂看向朱在铤。 “王爷,周王府作为河南最大宗藩,当下拥有朝廷赏赐、他人寄名,近年来兼并之田,共计约为400万亩(即四万顷),周王府的四十多个郡王,随便一个都能拿出十万亩良田,您……您这不是糊弄朝廷吗?” 殷正茂作为户部尚书,自然在来河南之前便做好了功课。 “是……是……有这么多,但……但养活的人也多啊!除宗族外,开封府过半的百姓都要靠我周王府生活,本王……本王……最多能捐二十万亩,且还是这次收割之后。再多,便让朝廷来惩罚我朱在铤吧,本王不相信朝廷能将我这个亲王一撸到底!” 涉及周王府的利益,朱在铤也变得硬气起来。 “六十万亩!”殷正茂看向朱在铤。 “不可能!”朱在铤果断拒绝。 “王爷,既然您如此果决,那臣便只能公事公办了。接下来,周王府所有非法兼并之田,一律充公,所有寄名于周王府之田,一律充公,外加臣将详查《玉牒》之上的周王府宗人名录,有不符合资格者,全部剔除,并将相关伪报者,交由宗人府重惩!” 听到此话,朱在铤顿时有些怂了。 假丈田亩之事,他作为亲王,还能硬扛。 朝廷真将他撸掉,所有的藩王都会为其求情,毕竟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若详查《玉牒》名录,那周王府涉案者就不是一个两个了。 特别是在隆庆朝。 假冒名额争抢朝廷宗禄的事情,所有宗藩都在做。 朱在铤犹豫了一下,伸出三个手指。 “三十万亩吧!” “六十万亩!” “四十万亩!”朱在铤伸出四个手指。 “六十万亩!” “四十五万亩,不能再多了!”此刻的朱在铤,嘴唇都在颤抖。 殷正茂缓了缓。 “五十万亩!但需要有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 “王爷需命令河南所有宗藩向朝廷捐田,另外上奏请愿大明所有宗藩都应向朝廷捐田,以表对河南丈田的支持!” “这……这……这不是让天下的宗藩都骂本王吗?” “王爷您与他们各居藩地,又见不到面,何惧被骂?您如此做,听不听到骂声,臣不知,但全天下都会听到陛下表彰您的声音。”殷正茂面带微笑地说道。 朱在铤缓缓坐在椅子上,认真思索起来。 半盏茶后。 “殷部堂,此事容我与宗族之人商量一番,本王当下还难以做主!” 河南周藩,以朱在铤为大。 但其下面还有四十多个郡王与数千个镇国将军、辅国将军的同宗。 这五十万亩良田,自然是分摊到每个人手里。 他需要召集这些人讨论一番。 殷正茂拱手道:“那麻烦王爷在三月十四日黄昏前,给臣一个答复吧,另外,谁不同意,这个假丈田亩的主谋就是谁,这点,臣是能做主的。” 朱在铤点了点头。 殷正茂所言不假,他若想借假丈田亩之事对付周王府,周王府接下来的日子绝对会越来越艰难。 …… 片刻后。 殷正茂走出了周王府。 五十万亩对整个周王府来说,并不算多。 均摊之后。 一些宗藩最多是将手中的银筷子变成竹筷子,完全不影响他们喝酒吃肉。 殷正茂非常有信心,朱在铤会依照他的要求去做。 接下来。 他需要做的就是一边等消息,一边去审一审那些省官们。 河南的这些省官,太在乎个人仕途,太想既能完成朝廷任务,又能不得罪宗藩。 结果他们得罪了最不能得罪的群体:河南百姓。 他们若有殷正茂这种计策,稳稳拿捏朱在铤,也不至于被免职软禁。 他们被朝廷撸掉,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 三月十四日,近黄昏。 周王府朱在铤派人向殷正茂传话:一切依照殷部堂的意思办。 殷正茂不由得大喜,朱在铤还是妥协了。 此计若施行成功。 不仅仅是河南的田赋会增加,其它地方的宗藩也定然会捐出一些田地,使得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朝廷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他功劳甚大。 “哈哈,今年的国库收入必将增加,老夫距离入阁又近了一步啊!”殷正茂的脸上满是笑容。 他如此尽心查案,为朝廷谋田,目的就是入阁。 大明官场有海瑞这样的“完人”,也有殷正茂这样的“老油子”。 其实无法说谁对大明的贡献更大,唯有放对位置,才能彰显出他们的价值。 而目前。 殷正茂与海瑞在朝中的位置,显然是正确的。 …… 三月十五日,清晨。 大明科举殿试之日。 小万历亲至皇极殿,百官如常朝一般,左右站立。 四百八十名中试者被礼部官员引至皇极殿外的丹墀(红色平台),东西向列队,朝北而站。 随即,小万历颁赐试题,令内侍置于策案之上。 中试者们当即行五拜三叩之礼。 殿外响礼乐,鸣鞭炮。 这番流程走完后,小万历与百官先后退朝。 然后,锦衣卫置试桌试椅于丹墀,礼部官员分发策题,中试者们跪受策题后,便开始答卷。 殿试正式开始。 此刻。 巡考官王锡爵很是兴奋地望着考生们脸上的表情。 他觉得,考生们看到这道殿试之题,脸上的表情绝对会非常丰富。 因为换作当年参加殿试的他,来答这道题,都不一定能答得合格。 果然。 不到片刻,便有多名考生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小万历拟定的这道殿试题足足有一百多字。 但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以河南假丈田之事为例,详论加征田赋之利弊。 许多考生都猜到殿试可能会考近日的河南假丈田之事,但他们将考题重点押在了丈田法的意义与价值之上,根本没想到会考加征田赋之利弊。 此题的难度在于—— 在很多考生眼里,加征田赋乃是朝廷国库窘迫时,最快的救急方式,非常正常。 但若结合河南假丈田之事,此类用假步弓变相导致加征田赋之事,显然是不可为之事。 这让许多考生都不知该如何动笔,皇帝到底是想让他们答利还是弊,很难决断。 虽然殿试之题都是言之成理即可,没有对错。 但此道题的切入点非常难写,论据也非常难以引经据典,和往常殿试之题完全不一样。 眨眼间,一刻钟过去了。 竟无一人动笔。 好在殿试的时间足够长,要求是:殿前对策,至晡而出,即申时(下午三时到五时)才能交卷。 不多时,王锡爵看到一名书生动笔了。 临川汤显祖。 他对汤显祖有印象。 这类经常与田间百姓打交道的考生,反而更易知晓如何写,也敢于下笔。 这道题的关键,就是站位。 站在旧制旧规之上,站在士大夫官员的利益之上,站在朝廷短暂的利益之上,去论述,都难以答出上上之论。 而站在大明江山长久稳固的标准上立意,方能写出一篇好策论。 在汤显祖动笔的同时,本届状元的最大热门沈懋学仍在凝眉思索中。 张嗣修与吕兴周,这两个向来都是以士大夫利益去思索问题的官二代,更是有些不知所措,数次提笔,数次放下。 …… 而此刻,内阁值房内。 内阁首辅张居正与内阁次辅吕调阳看到殿试考题后,都有些懵。 他们的儿子参加殿试。 二人虽然避嫌,但在家里定然还是会指点一番。 毕竟此乃光耀门楣之大事。 父亲在不违反规定的情况下帮助儿子,理所当然。 他们的儿子若考不好,他们也会感到丢人。 “叔大,这……这题利弊皆有,让考生如何作答?加征田赋,实为朝廷非常之举,怎能当作试题呢?” 张居正轻捋胡须,道:“陛下可能胡闹,子珩可能胡闹,但体乾(马自强,字体乾)绝对不会由着他们胡闹,体乾能同意以此为殿试试题,定然是被说服了,我们问一问他。” 就在二人准备命人寻马自强问一问时,马自强与申时行来到了内阁值房。 二人就是来解释的。 随即。 马自强便将沈念那套“真正的盛世是让天下百姓都吃饱肚子”的盛世论拿了出来。 马自强称他同意此殿试试题的缘由有三。 其一,此试题可培养考生们的爱民、敬民、不与民争利之心,格局甚大。 其二,此试题有别于往常殿试题,更易考察一名考生的心性、格局、抱负,易选出实干之才。 其三,此试题有助于培养小万历成为爱民之君主,不去做穷兵黩武,使得国困民贫之事。 这三个理由,可谓是一个比一个硬。 张居正和吕调阳根本没有反驳的理由。 “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肚子,这个沈子珩是真敢想啊,数千年来,没有一个朝代能做到这一点儿!”吕调阳感概道。 张居正缓缓抚须。 “老夫二十来岁时,也曾这样想过,无知者无畏,但这种无畏甚好,就凭子珩以这句话让陛下有了一个努力的方向,这道殿试题,便是一道好试题!” 在张居正眼里,殿试不过就是一届普通的科举考试,而此试题对小万历的影响才是最重要的。 沈念这句话与张居正所倡导的“致君尧舜”乃是一个意思。 张居正施行一系列新政,其实就是为了安民固民,因为他知晓一个朝代的兴衰最重要的就是靠百姓的托举。 他也期待着。 若有生之年能让天下百姓都吃饱饭,那他将是大明最优秀的首辅。 …… 近黄昏。 四百八十名考生陆续走出皇宫。 午门外,聚集着一群又一群读书人,大家都迫切地想知晓今年的殿试试题是什么。 而当一众读书人看到这些已是半个官身的考生,大多都郁闷着走出皇宫后,不由得有些懵。 依照常例,这些人应该是呼朋唤友,疯狂庆祝一番的。 而当他们知晓殿试之题后,都不由得惊呼:这……这……这也太偏,太难了吧! 不出意外。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此殿试题都将成为书生士子们议论的重点。 而此刻,翰林院内。 沈念正在编修厅内撰写他提出的盛世论。 小万历对沈念下达了四个要求,直白而言就是: 其一,要求沈念写出朝廷出此道殿试题的缘由与目的。 其二,要求文章须展现朝廷对天下万民的重视。 其三,要求须能够勉励天下学子与官员,以民为重,以大明江山的长治久安为重。 其四,要求文章能引导天下百姓对朝廷产生更多的信任感,对当下新政怀有期待感。 如此多的要求,文章自然不能随便写写。 今日的沈念,比参加殿试的考生们都难,今晚,他注定要熬大夜了。 ------------ 第0137章:科举落幕,三甲皆定!海刚峰终于要动笔了 三月十六日,近午时。 一份张贴于大明门外的布告迅速引起了诸多百姓围观。 大明门,皇城正南门。 是皇城官衙与市井的分界线,对面便是摊贩云集的棋盘街。 贴在此处的布告,大多是与百姓息息相关的内容。 除了皇帝的即位诏、罪己诏、科举金榜等重大布告会张贴在午门,其余如赋税调整、赈灾救荒之类的告示都会张贴在大明门。 每次张贴在此处的布告内容,很快就会传遍全城。 而此时。 这份张贴的布告,正是沈念所撰写的盛世论。 不过,当下的名字叫做:《万历五年丁丑科举殿试释疑书》。 此布告解释了昨日殿试策论题的出题缘由以及借此题向天下士子引导的政治抱负。 一言以蔽之:谨以此题,培养天下士子爱民、敬民、不与民争利之心。 许多押对主题的士子都甚是兴奋。 朝廷在河南假丈田亩之事被百姓热议之时,出这样一道题目,自然是为了维护百姓利益。 惟有此,丈田之法才能严格执行。 而一些撰文认为加征田赋乃补充国库之良策的考生,则面带沮丧。 他们忽略了当下朝廷的强大,忽略了当下新政的目的,更忽略了当下朝堂官场的行事氛围。 其中。 这篇布告中,最吸引百姓的一句话是:何谓盛世?天下黎庶皆可饱食也。 任何一个心系百姓或本就为生计所困的人听到此话,都会有所触动。 因为以前的官样文章。 描写盛世都是“太仓充盈,甲兵强大,天下熙然若春阳”之类的虚话。 而今,此公告直接将天下百姓放在了首位。 不同于曾经喊口号般的恤民诏令。 这一次,朝廷借科举殿试之题表达对天下百姓的重视,告诉天下想要入仕的官员:做官,就应以令“天下黎庶皆可饱食”为首要目的。 至真,至诚。 令很多百姓再次对朝廷的好感度倍增。 此外。 一些不知此事的官员都在打听此殿试之题是谁的想法,此文是谁草拟的。 当得知是翰林编修沈念后,很多官员便不再说话且丝毫不觉得惊讶。 出自沈子珩之手,太正常了! 此刻的沈念,已被很多官员打上了“百姓官”的烙印,而与百姓官相对的,则是朝廷官。 百姓官,就是做所有事情都以百姓之需为出发点;而朝廷官,则是朝廷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被称作“百姓官”的官员并不少。 但九成以上都是沽名钓誉之徒,以此谋取官声。 一些人觉得沈念也是如此。 但又不得不钦佩沈念总是能在许多政事上都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让皇帝、内阁、翰林院都对其甚是器重。 沈念根本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 身在官场,做的再好,也会被人寻到匪夷所思的角度抨击。 他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快速成长,一旦居于高位,这些话语对他便没有任何影响了。 …… 三月十八日,清晨,乾清宫。 小万历穿戴完毕,用过膳食,准备前往文华殿。 今日,乃是传胪(殿试唱名)之日。 他要去文华殿拆卷,确定一甲前三名,外加在皇榜之上,加盖皇帝印宝。 就在这时。 李太后从外面走了过来,后面除了跟着两名侍女,冯保也在一旁。 “孩儿向母后问安!”小万历连忙行礼道。 李太后点了点头,朝着一旁轻轻摆手,殿内就剩下小万历、李太后与冯保三人。 就在小万历疑惑之际。 李太后说道:“皇上,稍后拆卷,能否将张阁老与吕阁老家公子的名次提一提。二人若在三甲,至少提到二甲前十名,若在二甲,张阁老家的二公子可提到一甲,可以不是状元,但成为榜眼与探花还是可以的。如此,方能体现皇恩浩荡!” 李太后非常注重人情世故。 她知当下大明呈现蒸蒸日上之态的缘由,是有张居正与吕调阳坐镇内阁,故而想令小万历以此为恩惠,使得二人感恩。 另外,上届科举,张家大公子名落孙山,张居正是非常恼怒的。 若张家在此届能出个一甲,张居正绝对感念皇恩,会更加努力地处理政事。 小万历微微皱眉。 “母后,若放在往昔,朕必依母后之言。” “然本届科举出了尸谏之事,影响甚大。朕若这样做,恐怕……恐怕会使得天下读书人质疑科举之公正,另外,此二人已有了进士身份,日后能走到哪一步,还需看为官后的政绩,将他们放在前列,并非好事,还会使得两位阁老背负骂名。” “元辅与吕阁老已不止一次暗示朕,不能因他们而对他们的儿子徇私,朕还是不宜在科举上动手脚,以后多多照顾他们就是了!” 小万历语气非常柔和地否决了李太后的建议。 李太后张嘴欲言,但竟不知如何反驳,当即道:“好,那皇上便看着办吧!” 听到此话,小万历甚是开心。 在政事上,他已能独挡一面,完全不会对李太后言听计从。 李太后接着说道:“后日,三百名适龄女孩便会进宫,在宫内生活一个月,观察她们言行举止,交给冯保的手下人就是,皇上无须亲自查看。” 待观察一月行为举止,淘汰一批女孩后,便该由两宫太后挑选合适人选了。 “孩儿明白!”小万历拱手道。 当下,李太后若不依靠张居正,根本管不了前朝政事。 因为小万历总能有理有据地反驳他。 不过,小万历的生活之事,还全是她说了算,她是在提醒小万历,不可私自去见这些女孩。 一些女孩为了成为妃嫔,无所不用其极。 若碰到小万历,她们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钻到小万历的怀里,一旦二人干柴烈火,发生了关系,皇家就丢人了。 故而,李太后不得不提醒小万历。 待小万历册封了皇后,宫内女娥才是他随便挑随便临幸的时候。 …… 片刻后,小万历来到了文华殿。 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三名读卷官已将四百八十份试卷依照成绩高低排列整齐地放在御案上。 随后,冯保开始拆卷。 这些殿试试卷,小万历全都阅过。 此刻,他拥有着一甲三名的决定权,可对当下名次进行调换。 冯保身后的两名小宦官,熟练地将一甲、二甲、三甲的姓名、籍贯,写在纸上。 不多时,便撰写完毕。 小万历望着此名单,大致扫了一眼,将其放在一旁。 然后先看了看一甲前三名的殿试文章,又看了看后面二甲前十名的殿试文章,沉吟片刻后,道:“便如此吧!” 当即。 一旁的制敕房官将一甲、二甲、三甲的姓名与贯籍,分别写在一旁早就准备好的皇榜上。 冯保与马自强、申时行、王锡爵,在一旁认真检查。 保证无一字有错漏。 之后,等候的尚宝司官员在小万历的授意下开始在皇榜上加盖皇帝印宝。 如此,本届的科举皇榜便正式诞生了。 …… 约一个时辰后,马自强捧皇榜而出。 他将与礼部官员们一同在午门外举行传胪大典以及张挂皇榜。 而此刻,书生们早已将午门围得水泄不通。 四百八十名考生则是身穿统一的进士巾服,排成队列,站在最前面。 稍倾。 午门外,礼乐响起,鸿胪寺官员开始传胪唱名。 “一甲第一名,沈懋学,南直隶宁国府宣城县人。” “一甲第二名,宋希尧,江西袁州府分宜县人。” “一甲第三名,曾朝节,湖广衡州府桂阳州临武县人。” 一甲三名都是单独传胪。 三人听到名字后,都需要出班跪拜,叩谢圣恩,至于二甲、三甲,只需要在原地俯伏行四拜之礼。 很快,鸿胪寺官员开始念二甲名单。 “二甲第一名,汤显祖,江西抚州府临川县人。” “二甲第二名,陆可教,浙江金华府兰豀县人。” “二甲第三名,冯梦祯,浙江嘉兴府秀水县人。” “二甲第四名,刘庭芥,福建漳州府彰浦县人。” …… “二甲第三十二名,张嗣修,湖广荆州府江陵县人。” …… “二甲三十九名,吕兴周,湖广武昌府大冶县人。” …… 当张嗣修听到自己的名字后,略带不悦。 但很快就释怀了。 他知晓,自己的殿试试题答得并不好,有此等名次已算是不错了。 倒是吕行周非常兴奋,处这个位置,对他无疑是最合适的。 很快。 二甲的五十七名进士名单念完后,剩下的进士们不由得皱起眉头。 一甲、二甲、三甲,差距非常大。 一甲第一名,直接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甲二名与一甲三名,直接绶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而二甲与三甲进士,需先到京师的各个衙门中观政,学习刑名律令,至少半年,然后才会被陆续授官。 二甲,可在京师任六部主事或外出任知州;三甲,大多是任知县、评事、博士等。 起点明显要低一些。 而这个差距,有时用十年都难以弥补。 除非。 除非能像沈念那样成为一名能留馆的庶吉士。 很快。 三甲的名字也陆续念出,足足到午时,三甲名单才念诵完毕。 然后,顺天府官用伞盖仪从送状元回家,其它人则各回各家,准备明日的恩荣宴。 这就是第一名的待遇。 状元,注定是要名垂青史。 这一届的进士登科录,其别名也会被称为:沈懋学进士榜。 这一日。 对京师的百姓而言,无疑是欢腾的一日。 因为又有四百多人通过科举,逆天改命,获得了官身,这也将激励着更多读书人为入仕途而努力。 而此刻。 礼部与翰林院负责本届会试、殿试、放榜的官吏们都被批准,回家休息了。 最近,他们累坏了。 明日,他们也将参加恩荣宴,然后接受小万历的奖赏。 张居正与吕调阳知晓各自儿子的名次后,都是淡淡一笑。 他们已经满足了。 若真冲到一甲三名,他们必然还会被无数书生士子质疑,甚至这种声音会传到野史中,称他们操控了科举。 这种野闻,百姓向来是喜欢听且绝对会信以为真的。 …… 近黄昏。 小万历收到了户部尚书殷正茂的查案奏疏与河南宗藩周王朱在铤递交的捐田于民奏疏。 殷正茂在奏疏中称:他已查明,河南假丈田亩之事非祥符县之事,而是河南自巡抚以下的省官们为个人仕途,为巴结宗藩,而阳奉阴违,合谋的一场利宗藩、害百姓的阴谋。 另外,他也如实汇报了周王朱在铤捐田于民的缘由。 小万历看过之后,不由得大喜。 他就喜欢殷正茂这种能够为朝廷带来“惊喜”的官员。 当即,小万历便唤来张居正,告知了此喜事。 然后,张居正便准备连夜起草文书,待到明日常朝之时,表彰殷正茂,表彰周王朱在铤。 当然,重点还是表彰周王朱在铤。 表彰殷正茂,是因殷正茂做事做得漂亮。 而表彰周王朱在铤,则是为了让天下的宗藩都明白朝廷的意思,他们即使再抠搜,只要不傻,定也会捐田于民。 虽然大概率不会捐田五十万亩之多,但捐田五万、十万亩还是可行的。 大明如此多的宗藩,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一刻,小万历的心情甚美。 拥有一个不但会算账而且还会赚钱的户部尚书实乃大明之大幸。 …… 翌日常朝。 小万历与张居正配合默契,夸赞了户部尚书殷正茂近半刻钟,夸赞了周王朱在铤一刻多钟。 很快,这些夸赞之语就会通过驿站,传递到地方所有宗藩的耳朵里。 与此同时。 河南这些涉及此案的省官们,都会根据大明律严惩,即使有人能保住官身,也几乎不会再有晋升的机会。 除非,他也能做一件如殷正茂这样为朝廷疯狂敛财的大事。 …… 而此刻。 山西太原府,一处驿站内。 海瑞搜集的文书已达二十四竹筐。 当然。 他不可能将这二十四竹筐的文书全呈递给小万历或内阁阅览。 他要将这些内容筛选梳理,变成一份薄薄的奏疏。 就像《治安疏》那样能让全朝震惊的奏疏。 他觉得,今晚就能开始动笔了。 而此刻,山西的晋官晋商都没有人敢动海瑞。 因为王崇古与张四维没有动。 二人笃定海瑞伤害不了他们,而海瑞若在山西出了意外,将会有诸多晋商晋官为其陪葬。 ------------ 第0138章:叛逆的潞王!李太后掌控全场 三月二十日,清晨。 五百名符合要求的适龄女子被送往禁中。 她们将在一众宦官的监督下,在皇宫后苑生活一个月。 之后,将会有五十名女子晋级。 这五十名女子将有一名幸运者成为皇后。 其余四十九人也将留在宫内。 若得小万历垂青,很快便能成为嫔妃,为家族带来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就是皇帝的婚姻。 全遵礼制与规矩,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 这一日。 沈念等所有参与科举的考官与执事官都得到了奖赏。 其中。 沈念得到的奖赏是:银锭八十两、紵丝五表里,外加金铰洒金川扇两把。 金铰洒金川扇。 即川蜀出产的一种名贵折扇,市场价黄金一两,多见于宫中赏赐。 因正好是两把。 沈念便准备将其寄给远在西北的父亲与岳父。 与此同时。 内阁与吏部正商讨着河南众省官的新人选。 这次,河南官场将迎来大换血。 一些河南的宗藩已开始捐田免灾,而其它省份的一些宗藩也都纷纷捐田,并迅速上奏称完全配合朝廷的丈田事宜。 虽然这些宗藩捐的都不多,但已将态度表现了出来。 他们看出了朝廷此次的丈田决心。 曾经的隆庆皇帝对他们仁慈,但当下的小皇帝却不一定,谁都不想成为反面典型而被重惩。 而这些宗藩的举动,让张居正、沈念等人都意识到:宗藩皆是纸老虎。 此外。 礼部与翰林院在二甲、三甲新科进士被分配到各个衙门学政的同时,也开始进行庶吉士的选拔。 要求:四十岁以下的新科进士。 然后需在一个月内向礼部呈递十五篇以上的文章,论、策、诗、赋、序、记等皆可。 随后。 礼部将根据文章的词藻文理进行筛选,然后确定日期进行考试,通过考试者,便可入馆,成为一名庶吉士。 此选拔一开始,四十岁以下的二、三甲进士便踊跃报名。 这又是一次鲤跃龙门的机会。 庶吉士曾经的上限是张居正,而当下的上限可能就是沈念。 沈念若非庶吉士。 当下可能还在某个偏僻的州县担任主官,可能十年、二十年,都没有机会见到龙颜,更别提成为一名经筵官和日讲官了。 …… 三月二十一日,近午时,文华殿。 日讲官、翰林编修沈一贯正在为小万历讲解《资治通鉴》中的汉匈战争。 其他日讲官列于两侧。 受沈念影响。 当下所有日讲官的日讲方式都不再是:朗诵原文,翻译原文,最后以史为鉴,勉励皇帝。 而是在讲解时穿插各类故事,让史料变得生动有趣。 虽不像沈念那样极富有感染性,但也能让授课效果好上很多。 沈一贯本来是最看不上沈念这一套的。 但在感受到沈念讲课法的效果以及小万历尤为喜欢后,还是模仿起了沈念。 他还是模仿最像的。 就在沈一贯讲得最兴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沈念余光一瞥。 张居正走在前,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陈经邦跟于后,后面还跟着两名小宦官。 沈念注意到,陈经邦一手捂着脑袋,面带痛苦状。 似乎是额头受伤了。 小万历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当即一招手,令沈一贯停止了讲学。 “元辅,这是发生何事了?”小万历问道。 张居正扭脸看向后面的陈经邦。 噗通! 翰林院侍读陈经邦突然跪在地上,高声道:“陛下,臣无能,实在教……教不了潞王殿下,请陛下降罪!” 这一刻。 大家都看到陈经邦的额头左侧有一处红肿,眼角处还有未曾擦拭干的血痕。 听到此话,外加看到这处伤。 大家便明白,这定然是今年初刚满十岁,在禁中一直无法无天、小万历的同母弟弟,潞王所造成的。 潞王,即朱翊镠。 其顽劣之名,众人皆知。 但因李太后与小万历都甚是宠溺,故而没有官员敢去招惹他。 今年,潞王已满十岁。 张居正在小万历的授意下,便为其增多了一些课程。 其中,翰林侍读陈经邦主要负责他的讲读课,任职还不到两个月。 小万历眉头微皱,问道:“陈侍读,到底是怎么回事,细细道来。” 陈经邦一脸委屈。 “陛下,臣来讲可能会带有情绪,有失公允,还是让伺候潞王殿下,刚才站在一旁目睹所有经过的两名宦官来讲吧!” “可以。”小万历点了点头。 随即。 两名小宦官便讲述起了此事的经过。 简单来说—— 就是陈经邦在东华门内的南三所书斋向潞王讲学时,潞王坐相不端,外加陈经邦让其抄写文章时,他因不认真将“圣贤”抄写成了“贤圣”,将“忠孝”抄成了“孝忠”。 陈经邦不由得委婉劝诫了潞王两句。 潞王觉得陈经邦啰嗦。 恼怒之下,拿起桌上的砚台扔了出去,然后失手砸中了陈经邦的额头。 潞王见陈经邦的额头见血,不由得大骇,便飞快地朝着李太后的寝宫奔去。 两位小宦官特意强调是“失手”,但在此的官员都觉得他可能是故意的。 这已经不是潞王第一次惹事了。 就在三月初。 他曾朝着陈经邦的茶杯里倒墨水,曾骑在一名小宦官脖子上在书斋里玩耍,还曾偷偷出宫去象房骑象,害得四名伺候他的太监被冯保打了个半死。 相对于小万历受到前朝、后苑,外加宦官们的三重监督,很少做逾矩之事。 十岁的潞王,嚣张跋扈,想要做什么,就要立即做什么。 李太后对他甚是溺爱。 即使其做错了事情,也多是口头训斥两句,根本舍不得重惩。 小万历见张居正面色严肃,不由得问道:“元辅,您以为该如何惩治潞王?” “陛下,臣建议,应惩潞王在奉先殿跪先帝像一日,而后禁足一个月!” 张居正提出的惩罚极重,可见对潞王这种行为已非常不满。 禁足。 不是将其关在房间内便不问不顾,任其玩乐睡觉,还为其送一日三餐。 潞王若被禁足,是要罚抄文章的,完不成,便增加禁足时间。 小万历微微皱眉。 他非常疼爱这个弟弟,也非常清楚李太后对他的疼爱。 莫说禁足一个月,就算是七日,李太后都不可能会答应。 就在这时。 冯保从外面快步走了过来,张嘴欲言,明显有话要说。 “大伴,何事让你如此步履匆匆?” 冯保先是看了一眼陈经邦,然后拱手道:“陛下,太后让臣传话,潞王失手用砚台砸到了陈侍读,已经知错,她已训斥过潞王,以后潞王定然不会再有此举。” “另外……另外……潞王称陈侍读讲学过于枯燥,他想换一名讲学官,最好是能令沈编修抽出时间,每月为潞王安排几次讲学。太后认为此建议还算可行,特征求陛下的意见。” 当下,御座下站着两名沈编修,一位是沈一贯,一位是沈念。 但大家都很默契地认为,潞王所指是沈念,而非沈一贯,就连沈一贯本人也笃定指的是沈念。 这就是沈念的讲学魅力,大明独一份。 潞王点名沈念。 一方面是因小万历不止一次在潞王面前称沈念讲学有趣。 另一方面是有曾在内书堂听过沈念讲学的小宦官在潞王身边当差,也在不断夸赞沈念的讲课之法。 就在大家都认为李太后此举过于宠溺潞王时。 本就跪在地上的陈经邦突然道:“陛下,臣有罪,臣该死!” 砰!砰!砰! 陈经邦完全不顾额头上的伤,朝着石板地猛地磕头。 声声都是脆响。 他不是在认罪,而是在表达不满。 明明是潞王顽劣之过,而今却成了他讲学有问题。 对一名日讲官最大的污辱就是被指责讲学不行。 关键。 陈经邦是经过小万历认定的。 他自认没有沈念讲得好,但也不至于被如此污辱。 小万历若不为他主持公道,他能磕死在这里,对他而言,士大夫的尊严高于一切。 “快……快……拉住陈侍读!”小万历高声道。 两名小宦官连忙拉住了陈经邦,并将其拽起来,站在一旁。 这时。 张居正再次拱手道:“陛下,为潞王讲学,错不在陈侍读,潞王顽劣,不听管教,满朝皆知,臣恳请陛下劝太后重惩潞王!” 潞王的种种行为,张居正早已看不惯了。 今日若换掉陈经邦,日后将无官员再愿为潞王讲课。 张居正还是很护下面官员的。 但是,当下有资格惩罚潞王的,只有小万历与李太后。 小万历想了想,看向张居正。 “元辅,潞王才十岁,正是顽劣的年龄,依朕来看,还是不禁足了,让其在先帝面前罚跪一个时辰,然后……然后罚俸半年吧!” 罚俸半年。 这个惩罚,对潞王而言,压根与没有惩罚一样。 当下的潞王对俸禄根本没有概念,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李太后皆会满足他。 小万历是想将此事朝着小处处理。 “另外,朕不会无缘无故为潞王更换讲学官,朕稍后会态度强硬地向母后汇禀。”小万历说道。 “陛下,潞王之行为,代表着皇家尊严,若如此处理,日后可能会促使潞王犯下更大过错!”张居正仍忍不住劝说道,觉得对潞王惩罚太轻。 小万历面带无奈。 “元辅之意,朕会考虑,朕尽量与母亲言说吧!” 当下,此事的决定权在李太后身上。 当即,张居正退到了一边。 他知李太后是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的,小万历能如此妥协,已算作不错了。 就在这时。 突然有小宦官高声道:“慈圣皇太后驾到!” 李太后已许久没有在日讲之时垂帘于幕后,但她仍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文华殿,算不得前朝。 很快。 李太后在数名婢女、宦官的陪同下,缓步走来。 小万历连忙站起身,张居正等官员都纷纷拱手,站在一旁的陈经邦也连忙拱手。 “母后!”小万历柔声喊道。 李太后点了点头,先是看了陈经邦一眼。 “陈侍读辛苦了,潞王失手砸到你,他已承认错误,我也训斥过他了,你莫见怪!” “臣不敢!”陈经邦拱手。 随即,有宦官将一张大椅放在御座一旁,李太后便坐了下去。 “陛下,不知您打算如何惩罚潞王?” 小万历道:“回母后,潞王近日着实顽劣了一些,朕准备惩罚他在父皇像前跪上一个时辰,然后……然后罚俸半年。” 李太后微微皱眉。 “他才十岁,身子骨又弱,不用罚跪,换作罚俸半年,然后令其写十张大字吧!” “听母后的。”小万历怂的非常快。 当年,他继位时也是十岁,但罚跪两三个时辰是常有的事情。 如今换作潞王,就是身子骨弱了。 李太后对潞王的宠溺已经到了令人无言以对的地步。 一旁,张居正一言不发。 管教潞王,乃是皇家家事,虽说皇家事就是国事,但在管教潞王之事上,李太后向来都是一言堂。 李太后对潞王没有什么政事的期待,只希望他过得开心,故而潞王的学业如何,她根本不在乎。 张居正向小万历恳请惩罚潞王,是因小万历能辨是非,听对错。 而向李太后言说对错,李太后眼泪一落,说起“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之类的话语,就不好哄了。 这时,陈经邦面带不悦。 想要再次跪在地上磕头,反对此等溺爱行为。 但他刚想有动作,就被一旁的两名宦官抱住了手臂,根本不让其下跪。 随即,李太后看向小万历。 “陛下,不是陈侍读讲学不好,可能是与潞王性格不合吧!我建议辛苦辛苦沈编修,让他每月抽空为潞王上几节课,当然,其它讲学官都照旧上课,陛下以为如何?” 小万历道:“母亲所言甚有道理,朕来安排吧!” “好!”说罢,李太后便离开了。 一众日讲官面面相觑,在这种事情上,他们一群日讲官都斗不过一个李太后。 而小万历更是怂到了对李太后言听计从的地步。 小万历看向沈念。 “沈编修,接下来几日就辛苦你为潞王上几节课,好好教育教育他了,若他对你也心生不满,甚至动手,朕一定重惩他!” 沈念想了想,拱手道:“陛下,请允许臣用自己的方式教导潞王殿下,臣保证最多三日,一定能让潞王殿下勤勉向学,不敢再肆意捣乱,且臣不会令潞王殿下对臣不满而向太后告状!” “真的?若真能如此,朕定然是准许的!”小万历笑着说道。 沈念总能为他带来惊喜。 沈念两世为师,专治问题少年。 潞王当下明显处于叛逆期,喜欢寻找存在感,沈念已想到用何法让他彻底老实下来。 一旁,陈经邦面带兴奋地看向沈念。 若沈念能让潞王老实,变成勤勉好学的少年,下次日讲官聚会,他定要多提几杯,敬一敬沈念。 ------------ 第0139章:哭泣的潞王!十岁的孩子最好欺 三月二十二日,清晨。 沈念来到东华门内的南三所书斋,潞王的讲学之处。 小万历已应允。 接下来的三日,潞王的课业全由沈念做主。 三日后,沈念将会为潞王拟定出一份全新的日讲方案。 书斋前厅,潞王的书案上。 一本《大学》、一本《书经》置于一旁。 中间位置处,放置着一盘果馅饼,一盘鸭梨脯,一盘金枣脯,还有一盘榛子、栗子、核桃混在一起的干果。 当下的潞王非常爱吃零食。 除非李太后或小万历或张居正三人来此,他才会命人将桌上的零食撤下去。 其他人,他根本不理会;其他人,也不敢训斥他。 这时。 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宦官快步来到沈念面前。 “沈编修,小的叫顺子,是伺候潞王殿下的随堂(贴身宦官),您在内书堂教过小的,潞王殿下大概还要一刻钟才能到,您先到侧厅休息片刻,喝杯茶吧!” 沈念点了点头。 随即,沈念被引领到一旁的侧厅。 两名小宦官为沈念端上热茶,还呈上了两盘点心。 沈念远远一闻,便知此茶乃是“形似雀舌,色似象牙”的御茶毛峰。 这种待遇,比在文华殿日讲上还要好。 “顺子,这……这规格有些过了!” 顺子笑着道:“其他讲读官并无此待遇,此乃潞王殿下特意交待的,潞王殿下非常崇敬沈编修。” 沈念淡淡一笑。 小万历与潞王关系甚好,平时没少向潞王讲述沈念的各种事迹与讲学时的表现。 故而潞王对沈念有所了解且很有好感,不然也不会专门点名沈念为其讲学。 很快,一刻钟过去了。 潞王仍未到来。 若依皇家礼仪,当下的潞王已算犯错。 沈念已能弹劾他。 不过此错太小,李太后与小万历大概率不会惩罚他。 又过了近半刻钟,潞王终于来了。 沈念快步来到前厅,潞王的面前。 十岁的潞王,与小万历有七分相像,不过稍微胖一些,给人一种虎头虎脑的感觉。 “翰林院编修沈念参见潞王殿下!”沈念行礼道。 “沈编修免礼!母后与皇兄经常夸赞沈编修,称沈编修会讲学,本王也甚是仰慕,本王已知接下来的三日日讲全由沈编修负责,接下来,本王便全听沈编修的。”潞王笑着说道。 潞王的声音还有些稚嫩,但已有皇家王爷的范儿了。 他虽任性,但嘴巴很甜。 尤其是面对李太后与小万历的时候。 皇家之人。 自小便擅于察颜观色,知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谁能欺负,谁不能欺负。 甚至,啥时候能任性,啥时候不能任性,都将尺寸拿捏的非常好。 若昨日潞王的讲读官是沈念。 潞王“失手”再严重,也不会将砚台砸到沈念的头上。 沈念虽不如陈经邦官衔高,但受器重程度远远高于陈经邦。 若伤了沈念,暂且不论沈念的脾气,小万历都不会轻饶潞王。 潞王还是很有眼色的。 沈念微微拱手,道:“多谢潞王殿下抬爱,接下来,臣便向殿下讲一讲四书中的《大学》,今日只讲两字:修身。” 随即,沈念的讲学便开始了。 潞王坐于书案后,沈念站在他的对面。 不同于小万历的正襟危坐。 潞王则是仰着脑袋,双手合在一块,搭配着桌上的干果馅饼,俨然如茶馆内的百姓听说书先生讲书的坐相一般。 沈念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当即就按照自己的节奏讲了起来。 沈念讲修身,并未讲修身之理念。 而是直接拿北宋名相文彦博曾经数豆修身的故事讲了起来。 文彦博年轻时甚是顽劣。 为让自己上进,他做一件错事,便朝着瓷罐内放入一粒黑豆,做一件正确的好事,便朝着瓷罐中放入一粒红豆,最后比较红豆与黑豆的数量,以此克己修身。 沈念讲得非常诙谐且不断与潞王互动,让潞王知晓什么是错事,什么是好事。 潞王知晓沈念在点他。 但由于沈念的讲学方式诙谐,没有学究的腐朽味,使得潞王兴致甚高。 在沈念讲学之时,他未曾吃一口零食。 一个十岁的孩子,还不会喜怒不形于色,高兴与不高兴,全都挂在脸上。 约半个时辰后,沈念讲完了“修身”二字。 潞王听得意犹未尽,对沈念的喜欢又多了几分。 紧接着。 沈念便让潞王写一张大字。 潞王的字,都是挑选出的正字官所教,他虽十岁,但写得并不差。 不过,写了不到十个字,潞王的耐性便没有了。 不时停笔,偶尔还会拿一块糕点填在嘴里,磨磨唧唧,不时撇嘴,写了半个时辰,才写完一张大字。 而这一张大字。 也只有前十几个字还能看,后面的水平明显差上一大截。 显然是不认真。 潞王写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交到沈念手中。 他感觉,大概率会罚他重写,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写着写着,便厌烦了。 沈念看过后,道:“还不错,今日的讲读课与大字课便算结束了!” “潞王殿下,接下来臣带您去做您喜欢做的事情!” “啊?何事?”潞王有些迷惘。 沈念笑着道:“您听臣的安排就行,这也是课程的一部分。” …… 片刻后。 一辆马车从东华门出,走东上北门,很快就来到了位于禁中东北角的象房前。 潞王下马车之后,看到象房不由得一愣。 上次来此处。 他便被讲读官弹劾,然后被李太后狠狠训斥了一顿。 虽然他当下还想去,但因刚犯过错,根本不敢来这里。 沈念一脸认真地说道:“殿下在学习的同时,身体锻炼也非常重要。” “接下来,臣决定先带着殿下去象所骑象,然后去北膳房的官厨吃饭,再去里草栏场骑马,去明器厂参与瓷器的制作……然后再到正阳门外坐着马车溜达一圈,如此,今日臣为殿下准备的课程就算结束了。” 潞王一脸不敢相信地望向沈念。 沈念所言,全都是他想做的,但这都是犯错误的事情。 十岁的潞王虽然任性,但谈不上无法无天。 这些事情,他隔三差五做一次还说得过去,若一日做这么多错事,即使李太后再疼爱他,也是会惩罚他的。 他看向沈念。 “沈编修,本王……本王……做完这些事情,是不是要找个瓷罐放进一大把黑豆啊?” 今日沈念所讲,他全听进去了。 沈念笑着摇了摇头。 “殿下放心,这些都是臣为殿下安排的课程,乃是为确定殿下的喜好,一切后果全由臣承担,保证殿下不会受到丝毫责罚!” “真的?” 沈念点了点头,道:“臣要根据殿下的喜好,重新规划布置殿下的课业,陛下已答应这三日全由臣做主。殿下绝对不会被惩罚的。” 听到此话,潞王兴奋了起来。 “去象房,去象房,本王要去骑那只鼻子最长的大象!” 潞王朝着象房狂奔而去,后面的两名小宦官连忙跟了过去。 接下来。 便到了问题少年潞王的欢愉时刻。 他先是在象房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然后与沈念一起,奔向北膳房,在一众内承运库官吏的官厨中吃了午饭。 之后,潞王便前往里草栏场骑马。 彻底释放自我的潞王。 就像一个小牛犊子一般,尽情释放着自己的活力。 然后,在沈念的引领下,去了制造瓷器的明器厂,制作了数个奇形怪状的瓷器。 最后,二人去了正阳门外。 看杂耍,吃小吃,听说书先生讲书。 直到黄昏才返回禁中。 这是潞王做梦都想拥有的生活。 沈念不断告诉潞王:他这个年龄,就应该是开心快乐、自由自在的时候。 潞王对此深信不疑。 他日后不用参政,又不用参加科举,根本不需拼了命地读书。 不如及时行乐。 潞王有些悔恨没有早些认识沈念,不然他的日常可能早就这样了。 …… 翌日一大早,一切照旧。 沈念讲学了一个时辰,又让潞王写了一张大字后,又带着潞王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比如:微服游街、享受花鸟鱼虫之乐等等。 午后,潞王也不再是练习棋艺、书房、绘画,而是去军教场的树林中射兔子,去和锦衣卫们一起吃大锅饭。 全是潞王不曾体验过的新鲜事物。 第三日。 沈念完全遵从潞王的心意,去了诏狱,去了城西的柴炭厂、数家寺庙。 …… 这三日。 潞王觉得自己如同活在云端,连懒觉都不睡了。 每日都过得充实而快乐。 潞王这三日的经历。 小万历知晓,张居正知晓,日讲官们都知晓,他们已知沈念接下来要做什么。 …… 第三日,黄昏。 沈念与潞王在棋盘街转一圈后,回到了书斋。 随后。 沈念将一份崭新的课业清单呈递到潞王面前。 潞王翻看后,不由得大喜。 新的课业清单上,除了每日上午一个时辰的日讲课,外加一篇大字,外加下午半个时辰的或绘画或棋艺或音乐练习外,其它时间,潞王皆可自行决定。 “知本王者,沈先生也。”潞王拍着胸脯说道:“此课业清单,张阁老或许不会同意,但本王有自信,一定能说服母后与皇兄!” 潞王的自信,来自于李太后与小万历对他的溺爱。 也来自于在他眼里,李太后与小万历是他最亲最近之人,他的任何要求,二人都会答应。 听到此话,沈念又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书。 潞王面带疑惑,打开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也是一份潞王的课业清单。 不过此清单对潞王的要求甚是严苛,课程任务量还要大于先前张居正为他制定的那一份。 与此同时。 还要求他,需要准时上早课,不可在讲学时吃零食,写大字因不专心而出错皆罚抄三遍等等。 唯一的好处就是,每个月,他有一日的自由时间,可去做些他喜欢的但必须经过讲读官同意的事情。 潞王撇嘴看向沈念。 “沈编修,此为何意?” 沈念面色认真地说道:“臣拟定了两份课业清单,殿下可任选其一。” “本王肯定选第一份嘛!”潞王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沈念缓了缓。 “殿下,第一份课业清单确实符合殿下当下的喜好,但有一个缺陷,殿下若能接受,便选第一份。” “什么缺陷?”潞王面带不解。 沈念面色严肃,先是朝着潞王深深拱手。 一般有这个动作,那接下来的话语,定然是有所得罪的话语了。 “殿下若依第一份课业清单去做,其实对大明并无什么影响,且还会使得殿下开心,殿下开心,太后与陛下自然也会开心。” “然皇家有皇家的规矩,殿下若不认真读书,若不守皇家礼节,如第一份课业清单这样学习,很快便会有一群科道官弹劾殿下。” “这个呀!”潞王摆了摆手,笑着道:“本王丝毫不惧他们弹劾,母后与皇兄不会责罚我的。” 潞王虽有十岁,但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 日后,他不能参政,不能参与科举,只能做一个闲散富贵王爷。 这也是他心无学业,甚是任性的主要原因。 学而无用还枯燥无味,他自然不愿学,他对自己都没有什么期待,自然不在乎别人对他的期待。 一个王爷,奋发向上,钻研学业或政事,并不是什么好事。 沈念微微一笑。 “臣也以为是这样,不过长此以往,殿下的名声必然不佳,殿下想做个闲散王爷没错,但若过于懒散,惹得百官不喜,大概最多三年,殿下到了成婚的年龄,恐怕满朝官员都会要求殿下离京就藩。” “殿下若能接受提前离京就藩,那咱们就选第一份课业清单!” “三年后,本王……本王……就要离京就藩?本王……本王……不离京……绝对不离京!” 此话带着哭腔。 潞王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 离京就藩乃是潞王的软肋。 一旦就藩,就如同被圈养起来,不能离开封地,非有诏而不能入朝。 这是潞王当下不能接受的。 天下他最亲最近最重要的两个人,便是李太后与小万历。 他不愿离开他们。 然而,他若一直任性。 在百官的一致请求下,特别是张居正都不喜欢他的前提下,即使是李太后与小万历也不能将他留在禁中。 若是乖巧一些,一直遵守礼制,依照大明的常例,他可以多留数年。 此刻,潞王渐渐明白了沈念的意思。 他可以不优秀,但不能不懂事。 不然所有文官都会在他成亲后,立即上奏请他离京。 不守规矩、不守礼制的亲王,是不允许在京师内肆无忌惮地玩乐的。 这一刻。 沈念觉得这三日之课,已然成功。 接下来,或许潞王的功课不会很优秀,但绝对会是懂事的,守礼制的。 因为他有软肋。 有了不得不遵守礼制、遵守规矩的缘由。 ------------ 第0140章:沈念擢升!海瑞:论呈递奏疏的正确方式 三月二十三日,一大早。 潞王先是前往慈宁宫与坤宁宫向两宫太后请安,然后又到皇极殿向小万历请安。 随后。 潞王到内阁值房将沈念为他制定的第二份课业清单交给张居正,郑重承诺以后将以此为日常。 最后。 潞王又亲至翰林院向翰林院侍读陈经邦致歉,并恳请对方继续担任自己的讲读官。 态度非常诚恳,恍若在一夜间长大一般。 这一系列举动。 让熟知潞王性格的官员们都感觉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 他们非常好奇。 沈念是如何在短短三日内就将这个“不能打不能骂,天不怕地不怕”的潞王调教成了如此乖巧的模样。 很快。 他们就打听到了沈念这三日来的行为。 先由着潞王的性子去玩去闹,最后告知潞王:他若持续这种不拘礼制、任性乖张的生活方式,待大婚后,官员们定然会齐齐请奏,让其离京就藩。 潞王与李太后、小万历,感情甚笃。 最怕的就是这个。 朝堂群臣作为大明礼制的维护者,若对他印象皆不佳,确实有能力让他成婚后,迅速离京就藩。 即使小万历与李太后都阻拦不得。 宗藩,在京师有在京师的过法,在封地有在封地的过法。 简而言之,就是沈念抓到了潞王的软肋。 这一点儿,一些官员也能想到,但换作他们,却不敢如此对付潞王。 因为沈念拥有让小万历与潞王都难以离开的讲学之才。 沈念的倚仗。 是小万历的信任,是张居正的信任。 若换作别人,在第一日拉着潞王去象房游玩时,可能已被人弹劾或制止了。 这就是沈念的能耐。 李太后知晓此事后,并未觉得沈念在恐吓潞王,反而觉得沈念是真心对潞王好。 与此同时。 沈念也成为了潞王的讲读官,每月要为潞王上五次课。 …… 翌日,近午时。 文华殿日讲。 沈念立于一旁记录起居注,翰林修撰王家屏一脸认真地为小万历讲史。 就在这时。 沈念突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且发出了轻微的响声。 这几日,他陪着潞王一阵闹腾,外加晚上与儿子小言澈玩耍,有些疲惫。 由于他站在众日讲官的对面。 大家都对御前礼仪较为敏感,故而在这一霎那,所有人都望向沈念。 这一刻。 沈念骤然精神起来。 御前日讲失仪,罚半月俸禄起步,若在经筵上失仪,那就是三个月俸禄起步了。 与此同时,小万历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在他扭脸望向沈念的那一刻,王家屏也停止了讲课。 沈念连忙从御座旁走到御座下面,然后朝着小万历拱手道:“陛下,臣君前失仪,恳请陛下责罚!” 小万历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朕知沈编修最近为了潞王,颇为辛苦,看来是需要休息了,此次朕便不责罚了,下不为例!” 听到此话,众日讲官们都非常羡慕沈念能拥有此等待遇。 这就是宠臣啊! “谢陛下!”沈念拱手道。 就在这时。 一旁的翰林编修沈一贯眼珠一转,快速站了出来。 “陛下,沈编修最近太累了,在完成翰林院编修本职事务的同时,既要修史、又要记录起居注,还要担任经筵日讲官与潞王殿下的讲读官,我朝之编修,从未有像沈编修这般,承担如此多重任的,臣恳请为沈编修减负,有些事情,翰林院的其它编修,皆能为沈编修分担!” 听到沈一贯的话语,一旁站着日讲官申时行、王锡爵、王家屏等人都忍不住笑了。 沈一贯的小算盘打得太响了! 他分明就是看到沈念身上全是好差事,想让沈念从身上卸下去几个,然后自己能担一个。 他最期盼的,自然是记录起居注,如此便能经常陪在小万历的身边。 不过,他倒是没有说错。 沈念承担的事务确实要比一般的翰林院编修多一些。 此话,小万历听在了心里。 他看向沈念,问道:“沈编修,是不是朕交给你的事务太多了?当下能胜任不?” 沈念拱手道:“臣感谢陛下关心,臣尚年轻,当下未曾感觉到疲累,之所以打哈欠,是因昨晚陪孩子陪久了,臣日后会注意。” 小万历想了想,看向申时行。 “申学士,当下你掌翰林院事,沈编修多项重担在身,你应提醒朕的,朕都差点儿忘了,为皇室成员讲读经史,乃侍讲侍读之职责,非是一个编修能承担的!” 申时行先是一愣,然后瞬间领悟了小万历的意思。 “陛下,沈编修身兼多职,甚是操劳,近日又多了为潞王殿下讲学一事,臣以为,当将沈编修,特例擢升为翰林院侍讲!” 听到此话,沈一贯特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没想到不但没能让沈念身上的差事卸掉一个,反而还使得小万历动起了为沈念升职的想法。 翰林院侍讲,乃正六品。 沈念若真擢升,相当于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完成了三级跳。 并且,这个正六品还不是一般的正六品。 含金量极高。 价值远远超过六部里正六品的主事之职。 一般情况下。 翰林院侍读、侍讲若再擢升,就会变成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侍讲学士。 而侍读学士、侍讲学士,是可以兼任六部正三品的左右侍郎的。 即使会因资历浅而换一换,也会让其任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而非去担任六部正五品的郎中。 待沈念成为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后,那就是朝着六部堂官兼翰林学士的方向培养的。 晋升将非常快。 当年的张居正,便是在一年的时间,从掌翰林院事的从五品侍读学士、一跃成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 除了沈一贯,众日讲官都觉得此乃沈念应得的。 而沈一贯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是他将沈念担任的公事罗列了一遍,才引得小万历生出擢升沈念的想法。 小万历笑着说道:“此事便交给你与吏部吧,一切都遵循规矩来!” 此事,只要张居正不阻止,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随即,日讲继续,沈一贯的脸就像一只蔫了的茄子,而沈念完全不瞌睡了。 升职,意味着他能参与更多政务,拥有更多话语权。 这正是他想要的。 …… 午后,内阁。 吏部尚书张瀚拿着申时行所撰写的为沈念申请特例擢升的文书,出现在张居正的面前。 “阁老,您……您看,是应该再历练历练沈编修,还是依照陛下所想,将其特例擢升!” 擢升沈念的理由非常好找。 仅仅沈念兼任潞王的日讲官一事,就能为沈念提升一级了。 张居正想了想,轻捋胡须。 “就依陛下之意吧!另外若有质疑者不满,你告诉他们,谁若能写出一篇比盛世论更好的文章,朝廷可对其特例擢升三级!” 张居正此言,显然是要堵那些质疑者的嘴。 另外,张居正也想让官员们明白:只要有能耐,便能特例擢升。 “下官遵命!”张瀚拱手道。 翌日近午时,沈念被擢升为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讲。 此次擢升,令沈念拥有了一间专属于自己的公房,虽然不大,但令人心情愉悦。 此乃申时行特意为他安排的。 对这种屡次为翰林院长脸的官员,定要让享受最好的待遇。 接下来,沈念若想在三十岁前掌翰林院事,就需要立下一些更大的功绩了。 …… 五更天,天微微亮。 山西太原府,一座驿馆内。 海瑞将一封蜡封的书信交给了吏科给事中姚斌。 “姚斌,务必将此奏疏亲手呈递到陛下手中,若无法做到,可以交给翰林编修沈念,其他人皆不可给,包括张阁老、吕阁老,还有司礼监的宦官们!” “学生明白,学生一定完成任务!”姚斌面色严肃地说道。 海瑞点了点头,然后看向站在姚斌后面的两名锦衣卫。 “二位,切记,奏疏最重要!” 两名锦衣卫迅速拱手,道:“海佥院放心,我们一定誓死护卫此奏疏!” “好,启程吧!”海瑞说道。 海瑞要将奏疏从山西送到京师,且直接送到小万历的手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首先,难出山西。 海瑞知晓,山西一直都有人盯着他。 一旦他有动作,便会有人想要知晓他要做什么,山西的官员与商人们,最惧怕的就是海瑞的奏疏。 其次。 即使奏疏送到京师,仍有可能被通政司截留、或被司礼监截留,甚至被内阁截留。 故而。 海瑞命两名锦衣卫护送拿着奏疏的吏科给事中姚斌返京。 锦衣卫因受东厂节制,没准儿会被人截留,而姚斌作为科道官,有权利将奏疏直接呈递到小万历手里。 至于海瑞。 他需要坐镇山西,待小万历看完诏书,确定如何执行山西之事时,自会对他有具体的安排。 片刻后。 姚斌与两名锦衣卫牵马走到驿站门口。 海瑞走到姚斌面前,罕见地给了他一个拥抱,然后小声道:“切记,你的命最重要!” “学生明白!” 姚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甚是自信,然后翻身上马。 随即,姚斌便在两名锦衣卫的护送下朝着前方的官道奔去。 依照他们的速度,最多四日便可抵达京师。 三人还未曾走远。 驿馆外树林内,突然钻出来两个汉子。 一名灰衣汉子朝着另外一名灰衣汉子说道:“速速汇禀三爷,海瑞已令人送奏疏入京,待他们离开山西境后,我们便立即动手。” 这个三爷,不是别人,正是张四维的三弟,张四教。 张四维家族当下的话事人便是张四教。 他在海瑞来到山西的那一刻,便一直派人盯着。 他等待的就是海瑞调查的结果。 张四维早有交待,若海瑞的奏疏入京,无须截留奏疏,但必须要知晓奏疏内是什么内容。 张四维有自信。 只要提前知晓奏疏的内容,便能见招拆招。 至于“杀人灭口、纵火烧人”那种昏招,在海瑞身上不但没用,反而会使其抓到更多漏洞。 他们的目的—— 是在运送奏疏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看到奏疏的内容。 …… 两日后,入夜。 姚斌与两名锦衣卫出现在顺天府境内的一处驿站中。 三人不知晓的是,此处驿站早已被人布控。 不多时,三人吃罢晚饭,便沉沉睡去。 姚斌将奏疏放在枕头下面,无论是吃喝拉撒,都不会让其离开自己半步。 近子时。 在两名锦衣卫都被迷烟迷晕之后,姚斌的屋内也弥散出一道迷烟的味道。 很快,姚斌便昏睡了过去。 房门被撬开。 两名蒙面人迅速找到姚斌枕下蜡封的奏疏,将其拿了出去。 片刻后。 驿站另外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内。 一名中年人手拿一把小刀,熟练地将蜡封毁掉,取出了里面的奏疏。 两名青年一头一尾迅速誊录着奏疏的内容。 誊录完毕后,将其迅速塞回信封,并重新用蜡封封好。 俨然未曾开封一般。 从这伙人的速度与熟练程度来看,显然不是生手。 做完这些后,他们将奏疏重新放回枕头下面,然后将迷烟的味道去除后,迅速离开了驿馆。 …… 翌日清晨,姚斌睁开眼来。 他的首要之事便是查看奏疏。 他眉头微皱。 当即就发现昨晚他放在奏疏上的一根头发不见了。 这说明有人已对奏疏动了手脚。 姚斌的脸上顿时露出一抹笑容,喃喃道:“还是海公聪明,真正的奏疏其实在我的脑子里,接下来,应该就安全了!” 海瑞连跟随他的锦衣卫都不相信,只相信姚斌。 片刻后。 姚斌三人吃罢早餐,再次启程,朝着京师赶去。 而此刻。 两名留下观察姚斌的灰衣人见三人没有什么不自然的表情,当即便确定三人并不知昨晚被迷倒之事。 于是乎,非常开心地离开了。 这意味着他们已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当日晚,一处豪宅内。 一个与张四维有着五分相像的中年人,翻阅着属下从海瑞那里抄来的奏疏内容,不由得微微撇嘴。 “小小海瑞,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足惧哉!不足惧哉!当下无人能动我张家,即使大明不在了,我张家依然还会在!”张四教双手背后,抬头望天。 ------------ 第0141章:海瑞的奏疏!小万历:快宣元辅!快宣元辅! 三月二十八日,入夜。 张四维宅邸,书房内。 张四维坐在一张篆刻着云纹浮雕的紫檀官帽椅上,拆开了其三弟张四教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 书信内。 夹带着他们抄录的海瑞命吏科给事中姚斌送至京师的奏疏。 张四维看完后,面带疑惑,喃喃道:“章法严整、逻辑如刀,事事都有《大明律》为依托,确为海瑞的言事风格,不过……不过……此奏疏的破坏性,远比老夫想象中要弱,根本不足以毁掉我张家与王家,更无法撼动老夫在朝堂的地位!” “看来,海瑞是老了,或是想明白了,攻击我张家与王家,山西就完了,山西的百姓就遭殃了!”张四维轻捋胡须,将书信放在桌子上。 此奏疏名为:《晋省官商失序疏》。 海瑞汇禀了山西境内所发生的一系列官员贪赃枉法、盗卖勘合公文、张王两大家族垄断河东、长芦盐引等罪行。 若奏疏内容全为事实。 山西境内将会有上百名官员、胥吏被罢黜,甚至流放、斩首。 同时。 王崇古家族、张四维家族也将会有至少三十名经商者被重惩。 此惩罚看似很重。 其实全在张四维的意料之中,且他早已寻好了背锅之人。 这样的惩罚。 就像从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巨树上砍掉一些枝枝蔓蔓,根本不会影响张、王两大家族在山西的地位。 信中。 张四教还甚是自信地称:即使张、王两家犯下大错,朝廷也不敢重惩,因为一旦张、王两家要倒了,山西境内,将尽是流民乞丐。 他这股自信。 来源于山西近乎七成的底层百姓都靠张、王两大家族养活着。 这一刻。 张四维长呼一口气,开始思索应对此奏疏之策。 待奏疏呈递到小万历面前,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假意呈递请辞奏疏。 他笃定小万历不会因这道奏疏而免他的官职,因为内阁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去做呢! 紧接着。 他便令张氏族人全面配合朝廷调查,然后将提前准备好的“替罪羊”推出去。 待查清罪名,他将率先上奏主张对张家人进行重惩重罚。 本应杖责四十、罚俸一年的,他主张杖责八十,罚俸三年;本只是徒一年的,他主张至少流两千里。 如此。 他还能博得一个“秉公灭私,不阿亲故”的好名头。 待海瑞归朝。 山西还是原来的山西,还是张、王两家所控制的山西。 张四维越想,心情越轻松。 只要将这道坎迈过去,接下来便无人再会针对山西,而他只需等待吕调阳致仕,就能成为次辅。 到那时。 他的地位将更加稳固,张、王两大家族的地位也将更加稳固。 …… 翌日,近午时。 吏科给事中姚斌与两名锦衣卫风尘仆仆,回到了京师。 姚斌换上官服,直奔禁中。 通禀过后,他将怀中的奏疏呈递给了当值宦官张鲸,并请求当面向小万历汇禀山西之事。 张鲸知晓此事甚是重要。 当即便将奏疏带到文华殿,呈递到了小万历的面前。 此刻。 小万历正在批阅奏疏,沈念以起居注官站于一旁。 “陛下,吏科给事中姚斌将海佥院的奏疏,从山西带回来了!”张鲸汇禀道。 “快快呈上来!”小万历兴奋地说道。 因海瑞的《治安疏》珠玉在前,故而小万历非常期待海瑞的这份奏疏。 沈念也露出兴奋的表情。 海瑞巡视山西近半年,终于要有结果了。 宦官张鲸刮去奏疏上的蜡封,将其呈递给了小万历。 小万历打开奏疏,认真地看了起来,不多时,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啪!” 小万历看完奏疏后,一巴掌拍在御案上,冷声道:“没想到山西的问题竟如此多,官商勾结竟到了此等程度!” 说罢。 小万历将奏疏递给了一旁的沈念。 沈念打开奏疏,其名为:《晋省官商失序疏》。 奏疏中,详细描述了在晋官员卖官鬻爵、贪赃枉法、占夺盐粮,以张四维家族、王崇古家族为主的一些晋商与官员勾结进行一系列肮脏交易的罪行。 沈念看完后,微微皱眉。 此文定是海瑞的文风无疑,查出的官商勾结之罪行也不少。 但沈念觉得,这份奏疏如同隔靴挠痒,并没有找到山西官商勾结的痛处。 若查这些罪行,根本无须海瑞前去。 即使吏科给事中姚斌前往山西,也能够查出来。 这一刻。 沈念怀疑是否有人调换了海瑞的奏疏,更或是海瑞根本没有将在山西查到的结果反馈过来。 依照海瑞的性格与能力。 奏疏上反映的应是山西官商勾结对整个大明的危害,是张四维、王崇古掌权对两大家族带来的私利,而非控诉这么一群小鱼小虾。 这时。 张鲸又道:“陛下,吏科给事中姚斌恳请面见陛下,详细汇禀山西之事。” “让他进来吧!”小万历说道。 …… 片刻后。 吏科给事中姚斌快步来到殿内。 “吏科给事中姚斌参见陛下!”姚斌跪在地上行礼道。 “姚给事,快快请起!”小万历笑着说道。 姚斌抬起头,见殿内只有小万历、沈念、张鲸三人,当即再次拱手。 “陛下,刚才臣呈递的《晋省官商失序疏》乃是海佥院迷惑一些人的奏疏,不然臣很难顺利回京!” “此奏疏所言不假,但山西的问题不仅仅如奏疏所言那么简单,海佥院令臣将真正的奏疏记在脑中,当下臣可立即写出来。” 听到此话,小万历皱起眉头。 在他眼里,《晋省官商失序疏》反映的情况已经足够严重,没想到实际情况更加糟糕。 一旁的沈念,从姚斌的话语中也听出,他们此行颇为不易。 那些害怕海瑞查出问题的人,或许不敢除掉海瑞,但却有很多办法让真正的奏疏难以及时呈递到小万历的面前。 “拿笔墨!”小万历沉声说道。 稍倾。 姚斌站在一张方桌前,在一张空白的奏本上迅速写了起来。 小万历坐在御案前,一脸严肃。 他知晓,接下来奏疏中反映的内容,一定是他想都难以想到的。 唰!唰!唰! 姚斌的撰写速度甚快。 在山西时,海瑞让其将奏疏内容铭记于心后,曾命他背诵了两次,以此保证一字不错,一字不漏。 此奏疏很长,至少有两千字。 姚斌写完之后,又检查了一遍,然后将其呈递到小万历的面前。 “陛下,此奏疏乃海佥院以在山西巡察所得的二十四竹筐文书为依据,句句都是实言,字字都经得起推敲,请陛下御览!” 张鲸接过奏疏,双手呈递到小万历的面前。 当即,小万历认真地看了起来。 一旁的沈念,观察着小万历的表情。 小万历先是面色阴沉。 不多时,嘴角微微颤抖,很快连双手都颤抖了起来。 此乃大怒的前兆。 看完奏疏后,小万历靠在龙椅上,先是长呼一口气,缓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后,朝着张鲸道:“宣元辅!立即宣元辅!” “是!”张鲸朝着小万历拱手,然后快步向殿外走去。 “跑着去,用最快的速度!”小万历突然间大声喊道。 张鲸吓了一跳,连忙提起衣衫,朝着外面狂奔而去。 随即,小万历将奏疏递给了沈念。 沈念打开奏疏。 奏疏名为:《官商蠹国疏》。 “官者,执公器以治民;商者,通有无以利生。二者分途,则政清而民安;二者相兼,则蠹生而国危。” “蒲州王氏,以盐商起家,借宗族之势,结交边将,垄断河东、长芦盐引。每岁运粮不过十之一二,而支引十之八九,致边储空虚……” “蒲州张氏,假阁臣之势,广置邸店,凡马牛毡帐之属,皆垄断而独卖,更有甚者,阴遣人贩铁贩两于虏,通商于蒙古、女真诸部……” …… “张、王两家,以官爵为刃,剖剥天下之财;借商贾之术,淆乱朝纲之正。两族之财富,可敌太仓之半。” “内阁阁臣张四维,居庙堂之高而怀市井之心,鬻货以乱权;山西总督王崇古,握军国之重而计锱铢之利,以垄断而渐富,此非官商一体之祸乎? …… “经臣彻查,晋中有卖官鬻爵之事一百二十三例,有占夺盐粮、征赋役敲诈、监守自盗、卖闲占役、盗卖勘合官文……之事约五百例,侵占军饷屯田、勒索藩属贡物、走私粮铁贩于蒙古、女真者,不下千例……十中之九,皆出于张、王两族。” …… “而今,晋非大明之晋,而是张、王之晋;张、王非大明之张、王,实乃蒙古、女真之张、王。” “山西之大同、宣府、太原,九边之三,临近京畿,山西有失则大明有失,臣建议,应严官商交接之禁,杜权力寻租之门,使官者无苟得之念,商者无攀附之心。” “臣海瑞不胜惓惓之至,陈此肺腑之言。” …… 沈念看完此奏疏后,不由得沉默了。 此疏主要讲述了张、王两族的三大害。 其一,官商一体之害。 当下的张、王两大家族,已将官商勾结做到了极致,家族子弟,要么入仕为官,要么选择经商。 既商之,又官之。 彼此勾结,已形成恶性循环,几乎掌控了整个山西,若不强势干预,他们的势力必将越来越大。 其二,长期垄断之害。 这里的垄断,指的不仅仅是边贸对外的盐粮茶布。 还有面向山西周边各省的贸易。 张、王两家的霸道与贪婪,使得边境军士嗷嗷待哺,饥民饿殍相望,而他们车载万金,私家之廪愈实。 其三,走私养敌之害。 张四维、王崇古家族为谋私利,违反朝廷法令,将铁锅、箭镞藏于布袋之中,走私到辽东。 此举。 无异于通敌卖国,使得大明已有倾覆之危。 小万历喃喃道:“晋非大明之晋,而是张、王之晋;张、王非大明之张、王,实乃蒙古、女真之张、王。” “沈侍讲,是这样吗?” 令小万历浑身都感到颤抖的正是海瑞这句话。 山西已不是大明的山西,而是张、王两大家族的山西。 张、王两大家族已非大明的张、王两大家族,而是对面敌虏的张王两大家族。 此话的意思是:张、王大家族已将山西从大明的领土分裂了出去。 沈念想了想。 “陛下,这……这……只是海佥事推测出的情况,当下还未有如此糟糕!” “还算是推测吗?海佥事用二十四竹筐文书总结出的数据,难道有假吗?张、王两大家族是要翻天呀!” 海瑞若听到此话,一定会很欣慰。 他用了近半年,整理出二十四竹筐、张、王两家强势掌控山西的恶行罪证,就是为了让小万历相信他的推断。 当下的张、王两族,虽然没有造反,但若大明与蒙古开战,威胁到他们的利益,他们还真不一定会站在大明朝廷这边。 这个理由,足以让朝廷清除掉张、王两大毒瘤。 这一刻,沈念非常倾佩海瑞。 这篇奏疏,让皇帝都对张、王两大家族的势力感到了畏惧。 如此,距离张、王两家覆灭也就不远了。 接下来,最重要的是用什么样的形式处理此事。 如太祖那般让山西血流成河,肯定是下下之策,然一点血都不流,也是不可能的。 …… 不多时。 内阁首辅张居正快步来到了前厅。 张鲸称小万历甚是焦急,张居正便从内阁值房一路小跑来到了文华殿。 张居正对待政事,向来都是兢兢业业。 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此刻的张居正,脸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臣张居正参见陛下!” “元辅免礼,元辅先看看海佥院呈递的这道奏疏。” 张居正见小万历有些焦躁,迅速接过奏疏看了起来。 一盏茶后。 张居正阅罢奏疏,眉头皱起,也沉默下来,不停地去捋长至腹部的长须。 他想到山西官商勾结之事非常严重,海瑞定能查出一些让大家都看不到甚至想不到的事情,但没想到竟严重到了此等程度。 涉嫌动摇大明江山社稷,乃是天大的事情。 涉及此事者。 一位是内阁阁臣,一位是边境总督。 要将这二人的家族连根拔掉,非常困难,稍有不慎,不但会令新政成果毁之一旦,还会使得大明有覆灭之危。 ------------ 第0142章:先礼后兵,和解为上,但绝不放弃使用暴力 文华殿内。 张居正手握海瑞的《官商蠹国疏》,陷入沉思中。 小万历面色严肃。 一只手攥着衣角,另一只手的食指与拇指来回搓动,不时抬头望向张居正。 此等涉及摇撼大明江山之要事,当下只能交由张居正做主。 因为没有人比张居正更了解大明军政,没有人比张居正更能权衡利弊,以最小的代价处理此事。 稍倾。 小万历为了张居正能了解所有情况。 还令姚斌具体讲述了海瑞在山西巡察时发现的问题,以及将那份《晋省官商失序疏》交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知晓所有情况后,左手抬起,非常缓慢地轻捋着长须。 一遍又一遍。 此乃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问题越棘手,他捋须的速度便越慢,而此时,俨然已慢到了极致。 此事之所以棘手,是因牵连甚广。 张、王两大家族的生死兴衰,不仅与整个山西的军政、商贸、民事息息相关,而且还影响着大明与蒙古人的关系。 此外。 张四维与王崇古在朝中还有一群追随者。 即使小万历与张居正联手,在没有充足的证据下,也不能罢二人之职,严惩张、王两族。 ……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张居正用双手将长须迅速捋了三下,整理齐顺,然后挺起胸膛,看向小万历。 “陛下,山西,枕长城,跨大河,乃九边之要枢,漕运之咽喉,北境盐铁盛产之地。蒲州王崇古、张四维两族,官商相结,疑私交外虏,操控山西政事、军事、商事,当下无论只是初露苗头还是已呈大势,都须即刻铲除!” 听到此话,沈念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他也是这样想的。 山西官场、商界已呈畸形之态,必须立即矫正。 不然,日后必成大患。 张居正接着道:“臣建议,首先将此奏疏留中不发,降低对方的警觉性。” “而后,以《晋省官商失序疏》为饵公示于朝堂,待这份奏疏公示后,张四维必上奏请辞,陛下可暂去其阁臣之职,令其归家待查,之后,以‘廷议边策,召对咨询’为由,立即召刑部尚书、山西总督王崇古回京。” “与此同时,派遣厂卫前往山西,与海佥院联合将此奏疏上反映的罪证一一落实,形成铁证。” “待王崇古回京后,臣愿代陛下拿着这些铁证与二人聊一聊。” 当下,王崇古与张四维皆无罪。 即使奏疏上的一系列罪证确凿,也只是张、王两大家族之罪。 自有安排好的背锅者。 张四维于朝堂有功,王崇古于边政有功,不宜拘禁,更不宜罢职。 张居正缓了缓,又道:“臣的想法是,与二人商量一番,令张、王二人在仕途与商途之间选其一。” “若张、王二人选择仕途,则可留张四维阁臣之职,卸王崇古山西总督之职,令其留守京师,再加荣衔。但前提是,二人都必须自削家族之势,在一年之内,停下所有买卖,承诺不再经商,由朝廷指定的商贾接手,两大家族当下的财产,已足以让他们衣食无忧地过下半辈子了!” “若张、王二人选择商途,则罢张四维阁臣之职,强令王崇古致仕,养老于京师或南京。待张、王两家在官场少了这两大倚仗,地方官府便可渐收张、王两家之势,将山西商贸之事交给更多的商人,让张、王两族从巨商大族,变成普通的商人家庭。” “当然,臣是倾向于二人选择仕途的。” “依照臣对二人的了解,他们可能不会顺着臣意妥协。他们若真与朝廷对抗到底,那朝廷即使以山西大乱为代价,也务必要将此内患彻底解决掉!” …… 张居正的应对策略很清晰。 大官不商,大商不官,若想大官大商兼之,朝廷便让他们官商两失。 先礼后兵,和解为上。 张居正选择这种“柔中带刚”的做法,正是充分考虑了张、王两大家族在山西的影响与张四维、王崇古二人在朝堂的影响。 能私下达成和解,要比造成山西内乱强多了。 小万历认可地点了点头。 国家大事不是打打杀杀,不是除掉两位高官,便能彻底解决问题的。 而是要考虑朝廷的利益,考虑大多数百姓的利益。 张四维与王崇古并没有大错,是他们家族所处的位置错了,是他们家族过于贪婪了! 此时两大家族若听话,悬崖勒马,朝廷便不会让“血流成河”的事情发生。 “朕无异议,可依元辅所言去办。” 说罢,小万历看向沈念,张居正也看向沈念。 一旁,姚斌与宦官张鲸有何想法,小万历与张居正根本不在意。 但他们在意沈念的想法。 沈念连忙拱手道:“臣亦无异议。” 沈念是赞同张居正这一套“先礼后兵”之策的。 当下之事,已变成了一个见招拆招之事。 最坏的结果无外乎就是以山西动乱为代价,暴力清除张、王两大家族的势力。 目前。 张居正敢于这样做,小万历也敢于答应这样做。 这正是沈念乐于看到的。 张居正接着道:“此事暂时保密,稍后,我会告诉吕阁老,与其一起谋划此事,也会告知张部堂,与其提前商议筛选派遣至山西的新官员,至于其他人,皆无须知晓。” “马学士(马自强)便不要告知了,他虽与张四维关系不睦,但毕竟是姻亲,此事理应回避!” “是!”沈念、姚斌、张鲸三人齐齐拱手。 …… 大半个时辰后。 海瑞的《晋省官商失序疏》经由六科衙门和通政使司的抄录分发,渐渐传到了京师各个衙门。 在诸多官员眼里。 此奏疏反馈的内容已相当惊人,也基本符合他们对海瑞的期待。 这样的奏疏,足以让山西官场与商界发生一次大地震了。 一些想要看张四维、王崇古倒霉的官员有些失望。 此奏疏足以使得张、王两大家族断臂,但对张四维与王崇古而言,不过是擦伤而已。 饶是如此。 一些官员还不忘火上浇油,上奏弹劾张四维或王崇古。 而一些与张四维、王崇古走得较近,靠着二人才有今日地位的官员则是长呼一口气。 张、王二人的官场地位越稳固,他们的官场地位才会越稳固。 当下的朝堂,有七成以上的京师官员都认为,张居正之后的首辅,定是张四维。 故而,很多官员为了前途,都不愿得罪张四维。 …… 此奏疏的内容很快就传到了民间街头。 书生士子们对海瑞是崇拜的,是几乎盲目崇拜的,对海瑞这样一份足以能惩罚上百名官员奏疏更是兴奋不已。 在他们没看到《官商蠹国疏》之前。 以为山西官商勾结的情况最坏也就是《晋省官商失序疏》里面所撰写的那个模样了。 几乎一夜之间。 海瑞这篇奏疏便成了诸多书生士子背诵的范本。 每一名读书人都希望入仕后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一纸之言,打落百官。 …… 翌日,天刚蒙蒙亮。 张四维的请辞奏疏便呈递到了小万历面前。 张四维称自己管教督导族中子弟不严,使得家族中出了坏人、败类,害群之马。 其有罪,愿请辞谢罪。 另外恳请朝廷重惩触犯法令的族内官员或商人。 他看似在认罪。 其实句句都是在言别人之罪,而对自己进行推脱。 这一刻。 他手里还放有一份情绪更加激烈、态度更加诚恳、篇幅也更长的请辞奏疏。 他准备待刚刚呈递的那份奏疏被小万历退回后,再呈递这份请辞奏疏。 依照常例。 他请辞两次若皇帝还不准,便可正常处理公事了。 如此做,才不会令科道言官钻了空子,而他也能洗脱自己的嫌疑与罪行。 …… 午后。 张四维刚午睡醒来,便看到吕调阳站在他的面前。 “吕阁老!”张四维连忙起身拱手。 面对内阁次辅,他还是要甚是恭敬的,更何况吕调阳的资格要比他老许多。 吕调阳微笑着将张四维清晨呈递的请辞奏疏放到他的面前。 “凤磐,无须再撰写请辞奏疏,陛下已答应了!” “答……答应了?” 张四维面带不解,打开奏疏一看,发现上面用朱笔批阅的文字是:因山西官商失序之事,即日起,内阁阁臣张四维暂停阁臣之职,于家中暂歇,须随宣随到。” 张四维有些懵。 这和他计划中的完全不一样。 这样的奏疏,怎能答应呢? 小万历这样做,显然是不信任他的表现,甚至此举对一位阁臣而言,几乎算作一种污辱。 前年,弹劾张居正的奏疏都将御案堆满,外加张居正多次请辞,态度极其坚定,小万历都没有让其停职。 去年,吕调阳因年迈不断呈递致仕奏疏,小万历不但不准,而且还不断奖赏他。 一时传为朝廷佳话。 而他张四维,作为一名阁臣,刚刚呈递第一份请辞奏疏,没想到就被停职了。 这说明:内阁有他没他,并无太大区别。 “吕阁老,这……这……陛下如此做,是不是……是不是被某个小人挑唆了?内阁那么多事情,我若停职,谁去做呀?” “凤磐,莫想太多,内阁有张阁老与我呢,你回家歇息数日,没准儿很快就回来了!” 说罢,吕调阳便离开了。 “没准儿”这三个字,让他有一种可能回不来的感觉。 张四维望着值房外灿烂的春阳,微微撇嘴。 被停职,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他将看不到朝堂的奏疏,将难以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 这种未知感,让他心中有些发慌。 内阁的大门,一旦被挤出来,再进去就困难了。 …… 不多时。 张四维停职归家的消息便传到了各个衙门官员的耳中。 张四维的人缘还算不错。 许多官员纷纷上奏,称张家对边境互市有功,张四维对朝政有功,在没有调查出具体情况下,朝廷不应该对一位阁臣停职。 当然,也有官员觉得,这就是朝廷走的一个过场。 海瑞的奏疏,杀伤力不足,根本不会对张四维与王崇古产生严重的影响。 朝廷需要张四维与王崇古,山西需要张、王两大家族,一旦这两个家族出现问题,那山西就出现大问题了。 这几日,官员们上奏。 有求情的,有弹劾的,有揭发举报的。 但却没有一个人上奏称:朝廷应严禁官员家族经商。 之所以没有提出这一点,乃是因大明官员家族,经商者甚多。 若言禁止,在大家眼里,实乃因噎废食的建议,根本无人愿去遵循。 …… 接下来的几日。 京师内讨论的都是海瑞的奏疏,与张四维家族、王崇古家族近些年来的功过是非。 而此刻。 张居正与吏部尚书张瀚正商讨着山西诸多地方官员的最佳人选。 若山西发生内乱,发生暴动,及时更换地方官乃是减少内乱的最好方式。 必须提前布局。 近几日。 张四维总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只能等待着,等待着朝廷给他一个说法。 …… 四月初三。 身在山西太原镇的山西总督王崇古收到朝廷召令,令其迅速赴京,廷议边策,召对咨询。 王崇古面带不解。 一般情况下,朝廷讨论边策都是在年底,而这次改到四月份,几乎没有这样的先例。 他虽然奇怪,但亦不敢有所延误,当日便开始返京。 此刻的他。 已读过海瑞的那篇《晋省官商失序疏》,预计会有三十多名王家人受到重惩。 但他并不觉得朝廷会对他发难。 当下的王崇古,有一种自信。 这种自信建立在他戍边三十余年的成功经验之上。 他笃定,山西离不开他,山西百姓离不开他,朝廷也不敢让山西离开他。 与此同时。 小万历派过去的厂卫已找到海瑞,然后直接就奔向王崇古家族与张四维家族的大本营,蒲州。 如今,王崇古在赴京的路上,张四维停职在家,根本无暇顾忌山西。 海瑞有足够的时间与人力,将未曾查清的事情再彻查一遍,将更多“上蠹国帑,下剥民膏”的官员或商人揪出来。 ------------ 第0143章:谈崩!山西柱石王崇古:臣无罪 四月初十,近午时。 时年63岁,总督山西军务兼理粮饷的刑部尚书王崇古抵达京师。 依照常例。 王崇古将在鸿胪寺当值司官的迎接下,从崇文门入内城,先呈递请见奏疏,然后入住馆舍洗漱,等待小万历召见。 一般情况下。 他这种非“驰驿进京”的普通回京方式,不会当日便被召见。 另外,王崇古兼有山西总督之职。 进京之后,他不能私自离开馆舍与京官见面,亦不能在馆舍内设私宴邀请京官讨论政务。 他与京官私下的拜访交流。 须提前向内阁报备,然后觐见过皇帝后,才能开始。 若违制,将依“结党”之罪惩处。 …… 此刻。 在二十多名亲随的护卫下,王崇古骑着一匹银鞍骏马,距离崇文门已不足八百步。 作为文官,他本可以乘坐软轿。 然而他的功绩几乎全为军功,外加为向朝廷展现身体硬朗,仍能为国效力,故而选择骑马回京。 就在这时。 王崇古的一名亲随从前方来到他的面前。 “部堂,崇文门下,除鸿胪寺官员外,吕阁老也在门前迎您!” 听到此话。 王崇古不由得胸膛一挺,甚是自得。 他拽紧马鞭,说道:“咱们加快速度,莫让吕阁老久等了!” 此次,王崇古回京的缘由是:廷议边策,召对咨询。 但他清楚,必然与海瑞的弹劾有关。 无功而返京。 皇帝命内阁次辅在崇文门下相迎,已是最高礼仪。 若有军功,必定是内阁首辅张居正亲迎。 若有大军功,甚至会是皇帝亲迎,不过皇帝最多会到午门下,而非来到崇文门下。 王崇古乃是当下新政的支持者,与张居正,吕调阳的关系都还算不错。 因边政问题,张居正与吕调阳都与王崇古私信沟通过许多次,彼此很熟悉。 片刻后,崇文门下。 王崇古见到出来亲迎他的内阁次辅吕调阳,连忙翻身下马,拱手道:“王崇古参见阁老,阁老亲迎,折煞下官了!” 吕调阳伸手扶起王崇古,笑着说道:“陛下称,王部堂乃勋著边陲的柱石之臣,理应阁臣去迎。” “臣王崇古谢陛下隆恩!”王崇古朝着皇城方向,重重拱手。 二人寒暄了数句后。 吕调阳朝着年龄比他还要大一岁的王崇古说道:“学甫兄,接下来你先去顺天府会同馆休息,然后午后前往内阁,张阁老与老夫都想与你聊一聊,这也是陛下的旨意。” 王崇古面带疑惑,旋即又恍然,当即道:“全听吕阁老安排!” 他知晓,张居正与吕调阳与他所聊之事,定然是海瑞的弹劾之事。 有些事情,放在桌面上讲和私下讲,完全是两种结果。 他疑惑。 乃是因他往昔回京,都会居住在太平会馆。 而旋即恍然,是因太平会馆乃是山西官员与商贾一起建造的,此时的他,应与晋商、晋官都远一些。 吕调阳亲迎他。 一方面是代表朝廷对他在边境政绩表示肯定,另一方面便是让其住进顺天府会同馆,而非山西太平会馆。 若是鸿胪寺的官员安排,王崇古大概率不会听从。 …… 午后。 王崇古吃罢饭,洗漱完毕,身穿二品锦鸡官服,来到了会极门东的内阁值房。 他心中已盘算好,尽量以自己在山西的政绩与地位为依靠,使得内阁同意对张、王两家,轻惩轻罚,能少一只替罪羊,便少一只替罪羊。 这点儿,他与张四维的想法完全相反。 张四维主张的是对张家的替罪羊重惩重罚,以此彰显自己的大公无私,为日后的擢升,积累名声。 而王崇古已年过花甲,在他眼里,家族的荣辱兴衰,高于一切。 …… 内阁值房。 茶厅。 张居正与吕调阳端坐于前。 “下官王崇古,参见张阁老、吕阁老!”王崇古拱手道。 张居正轻捋胡须,笑着道:“王部堂无须拘礼,坐吧!” 待王崇古坐下后,一旁伺候的文吏连忙为其端上一盏茶。 紧接着。 张居正、吕调阳、王崇古三人便先聊起了边政。 王崇古一脸自豪。 先言北境互市的热闹繁荣,后言修筑边墙的辛苦不易。 尽显个人边防之功。 约半刻钟后,张居正提到了海瑞的奏疏。 “不知王部堂如何看待海佥院巡视山西后,呈递的《晋省官商失序疏》?”张居正问道。 目前,《晋省官商失序疏》已传遍京师内外。 即使王崇古一直忙着赶路,路过驿站也不可能看不到这篇奏疏。 王崇古胸膛一挺。 “海佥院之奏疏,言过其实,有哗众取宠之嫌。当然,山西也确实存在官商勾结的问题,若彻查属实,无论他是什么人,都应重惩,下官绝不会徇私,也绝不会包庇!” 张居正与吕调阳听到此话,已知王崇古的态度。 对方先给海瑞扣一个“言过其实,哗众取宠”的罪过,显然是想将此事由大化小。 吕调阳看向王崇古。 “王部堂,民间有传言称,张王两家私下已与蒙古人、女真人做起了生意,只要有钱,百货皆可买卖,是否为真?” “纯属谣传!山西境内的商人皆是依照我大明与蒙古的互市条例做买卖,绝无私通之事,下官与凤磐食君之禄,绝不允许族内有此等事情发生!” 王崇古的情绪有些激动,显然是被戳到了心坎上。 他极为护家。 听不得任何人说张、王两家有一点不好。 张四维是他的外甥,与他在朝中互为依靠,故而他始终不忘护着张四维家族。 张居正微微皱眉。 他之所以选择先约谈王崇古。 乃是因只要王崇古有所妥协,便可帮朝廷劝说张四维,二人出现对立,张四维便好对付多了。 但而今。 王崇古自恃有功,句句都是为家族护短,并暗示:看在他于山西立下累累军功的份儿上,朝廷应对王家轻惩。 当即,张居正看向吕调阳。 吕调阳立即会意,从一旁抽出海瑞那份《官商蠹国疏》,命一旁文吏递给了王崇古。 “王部堂,看过这份奏疏后,你再说话。” 王崇古疑惑地接过奏疏,认真看了起来。 不多时,王崇古的脸色就变了。 先是惊慌,后是愤怒,最后又将脸上的情绪全隐藏了起来。 这一刻。 王崇古看似面色平静,其实心中已掀起一道道惊涛骇浪。 他没想到海瑞竟有后招。 没想到海瑞竟能查出张、王两家如此多触犯法令之事。 若依此奏疏所言。 张、王两大家族将有上千人遭殃,数百人的脑袋都有可能落地。 甚至。 他的叔伯兄弟、张四维的叔伯兄弟,都会有牢狱之灾。 尤其是海瑞那一句。 “晋非大明之晋,而是张、王之晋;张、王非大明之张、王,实乃蒙古、女真之张王。” 这句话等同于:王崇古家族、张四维家族,有造反嫌疑。 这是王崇古绝对不能接受的! 这个罪名扣在脑袋上,张四维家族与王崇古家族便全完了。 “这……这……这……是海瑞的奏疏?这……这……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我……我王家怎会侵占军饷良田,怎会勒索藩属财物,又怎可能走私粮铁于蒙古、女真!” 由于奏疏中列举的罪名太多。 王崇古便拣这些最致命的罪名进行反驳。 张居正语气平淡地说道:“王部堂莫急,朝廷已命人去查了!” 听到此话,王崇古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顿时明白为何海瑞呈递了两份奏疏,为何朝廷召自己归京,为何张四维假意请辞被免职在家。 原来是为了更好地搜集罪证。 接下来,朝廷会搜查出什么罪证,他完全没谱儿。 此奏疏所言是真是假,有无依据,王崇古的心里如明镜一般。 但绝对不能承认。 因为海瑞总结推断出的结果太可怕,完全是要毁掉张、王两大家族,毁掉他与张四维的仕途。 这时。 吕调阳看向王崇古:“王部堂,这里也没外人,老夫便开门见山来讲了。” “待此奏疏上的罪名被查实,张、王两大家族必然血流成河,甚至关满整个山西的监狱。为边境稳定,为山西百姓免遭牵连,张阁老与老夫商讨出了两条对策,你考虑考虑。” 随即。 吕调阳便将张居正所提的“去官留商”与“留官去商”两个选择交到了王崇古的手里。 王崇古面色阴沉。 选择去官留商。 张、王两大家族将失去靠山,虽然当下有替罪羊顶着,朝廷不会让山西血流成河,但两大家族走向没落是迟早的事情。 选择留官去商。 即他们将要亲手毁掉自己兴盛起的家族,能暂保自己,但张、王两家将在一年内走向覆灭,许多族人都会遭到重惩。 张居正与吕调阳更倾向于留官去商,即直接毁掉张、王两大家族。 他如此倾向。 是因王崇古与张四维对朝廷还有用,二人都在京师任职,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张四维虽然是阁臣。 但只要张居正身体好,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阁臣之位都有可能是张居正的。 张四维只能如小万历所言,永远都是“入阁随元辅做事”的那个人。 至于王崇古,已接近致仕的边缘,不去山西,权力只会越来越小。 王崇古想了想,抬起头。 “二位阁老,没必要做这么绝吧!张、王两大家族,是犯了一些错,但只是一些族人的错,将他们重惩不就行了?” 此刻的王崇古,还期望着重惩两大家族推出来的背锅人即可。 张居正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涉及摇撼大明江山者,一律重惩,绝不姑息一人!” 顿时,王崇古有些急了。 “二位阁老,大明之山西,犹人之束带,带断则衣解。如今,毁掉张、王两家,就是毁掉山西的商贸,毁掉山西的百姓,甚至毁掉边境的和平!” 张居正轻捋胡须,质问道:“山西被毁,朝廷可重建,然大明被毁,谁来重建?” 此刻,王崇古已无言以对。 目前。 张、王两家到底有没有造反之心已经不重要,关键是让朝廷相信张、王两家对大明很重要,且没有任何造反之心。 “我要见陛下!”王崇古缓了缓说道。 他期望通过说服小万历,来获得朝廷对张、王两家的轻惩。 此刻,张居正已知晓王崇古不可能妥协。 他点了点头,道:“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以向陛下呈递奏疏,然后等待陛下召见,若你难以说服陛下,而又不同意我给的选择,那我只好将此奏疏公之于众了,到那时,山西若有乱,我将让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王崇古没有说话,心中却道:我赌你为了大明江山,不敢闹得鱼死网破! 片刻后,王崇古离开了内阁值房。 吕调阳看向张居正,说道:“稍后,我去凤磐家一趟吧!” 张居正点了点头。 王崇古离开内阁后,虽不会与张四维见面,但必然会将刚才之事告知张四维。 二人,同气连枝,必然会商量对策。 故而,当下已不用再瞒着张四维。 接下来,这对甥舅大概率是要与张居正对着干了,甚至不死不休。 …… 入夜,顺天府会同馆。 王崇古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他已命亲随将此事告知张四维。 接下来。 他们面临的将是张、王两大家族最大的困境。 “这定然是张居正的主意,张居正是想毁掉我与张四维,当下唯一的机会就是取得陛下支持,而让陛下支持,就必须让他知晓毁掉张、王两大家族的危害!” “山西不能没有我张王两家,朝堂不能没有我王崇古与张四维!”王崇古喃喃道。 与此同时,吕调阳劝说张四维无果。 张四维一心想要向上爬,容不得仕途有瑕疵,容不得家族倒下。 他一口咬定海瑞是诽谤,完全不承认张家那些足以被砍头的大罪过,且扬言要弹劾海瑞诽谤。 …… 翌日一大早。 王崇古与张四维的申辩奏疏便传到了小万历手中。 一人尽言张王两大家族对山西、对大明的重要性;一人诉苦,称海瑞为博直名,诬告诽谤,希望朝廷为他们主持公道。 二人睁着眼睛说瞎话,在赌朝廷不敢重惩他们,不敢重惩张、王两大家族。 当下的大明,禁不住山西大乱、边境大乱带来的伤害。 小万历看罢奏疏后,直接选择留中不发。 这其实已表明了态度。 宁愿两败俱伤,也要将此毒瘤铲除。 接下来。 待朝廷将海瑞这份奏疏公布,此事便再无挽回时机。 就看海瑞的罪证够不够硬,以及张四维与王崇古如何开脱辩解了。 ------------ 第0144章:甥舅合谋!一个清君侧,一个当首辅 四月十一日,近黄昏。 王崇古与张四维知晓他们的辩驳奏疏皆被留中后,便确定小万历、张居正、吕调阳三人的想法已达成一致,是铁了心要铲除张、王两家。 在二人眼里,张居正给出的“去官留商”与“去商留官”两种选择,不过就是为他们家族制定了两种不同的死法而已,他们必须站出来反抗。 与此同时。 张居正已命人传话,如果二人一直不做出选择,他便将在四月十三日的常朝之上,公布海瑞的奏疏《官商蠧国疏》。 此奏疏一旦公示朝野。 接下来张、王两大家族卖官鬻爵、侵占军饷良田、勒索藩属贡物、盗卖勘合官文,特别是与外虏私下交易粮铁的事情都会被揭露出来。 到时。 不但张、王两大家族会走向覆灭,王崇古与张四维官位难保,也是板上钉钉之事。 当然。 王崇古与张四维也有倚仗。 他们倚仗着自己在朝堂上的巨大影响力,倚仗着张、王两大家族在山西的影响力。 若二人被治罪,张、王两大家族必然会拼命反抗。 到那时,山西的商贸与边境互市都将遭到巨大破坏。 除引发民乱外,甚至还有可能发生战事。 山西无数靠着张、王两大家族生活的百姓、兵卒、读书人,都有可能进行反抗。 这也是张居正主张与他们私下和解的核心原因。 将二人直接投入诏狱问罪容易。 但令山西稳定,边境稳定,底层百姓不受无妄之灾,就困难了! 当下的大明,因新政才刚刚有了一些起色。 一场朝堂地震,足以让新政停滞,足以让大明江山陷入倾覆之危。 …… 免职在家的张四维并未闲着。 在得知小万历将奏疏留中且不愿召见他后,他立即写了一封信,命人交给尚寝局负责坤宁宫寝事的女官江月江司设(尚寝局职位)。 江司设是张四维安插在后宫的一枚棋子,且是随时做好赴死准备的棋子。 非紧要之事,张四维根本不会启用她。 张四维在信中称:小万历、张居正、吕调阳三人受海瑞奏疏蛊惑,欲将张、王两大家族置于死地。他呈递奏疏辩解,然小万历留中不发,让其有冤难申,故而他只能逾越礼制,恳请李太后向小万历说情,单独召见他一次,听其解释,不然山西将大乱,朝堂将大乱,大明江山危矣。 张四维的言辞非常恳切。 他知晓李太后对政事的了解一般,故而并未细言海瑞的奏疏内容。 一方面强调小万历拒见他是受人蛊惑、闭目塞听的表现,恳请李太后劝小万历虚心纳谏;另一方面极言此事将会造成朝堂震动,山西大乱,甚至引发战事。 依照他对李太后的了解,后者见到这封信后,定会甚是紧张,然后立即寻小万历问个明白。 在大明经历过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皇家都将皇帝保护得甚是周全,而拱卫京师的山西,是绝对不能出事的。 如此,张四维便能拥有与小万历当面聊一聊的机会。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弄得死鱼网破,他相信,只要能见到小万历,就能说服对方。 …… 入夜,司礼监内。 冯保靠在一张檀木软榻上,正在欣赏一册珍稀的宋版书。 他向来好风雅。 两个小宦官跪在地上,为他揉按着双腿。 这时。 一名青年宦官快步走到他的面前,然后跪在地上。 “干爹,今日凤磐公命人送给江司设一封信,让她面呈慈圣皇太后,并称此信关乎大明江山安危,务必使得太后亲拆!” 这名青年宦官名为徐康,乃是江月江司设的对食。 自永乐年后,宫内女官的地位越来越低,职务全被宦官替代,女官们在宫内若不找个对食或靠山,将处处受人欺负。 冯保作为禁中所有宦官、宫女的老大,几乎所有的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线。 他早就知晓江司设是张四维的棋子。 故而令徐康将其暗中控制,以便探听张四维会令江司设做什么,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收获了。 “嗯?” 冯保迅速坐起身来。 前廷官员向后宫太后私呈书信,乃是违背礼制之事。 张四维敢这样做,显然是遇到了非常重要、非常紧急的事情。 这两日。 冯保对前朝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感到非常奇怪。 先是对张四维意外被免职,而后王崇古迅速返京,紧接着,张居正又命吏部挑选大量官员欲替换山西的地方官,外加海瑞带着一群锦衣卫在山西正严查张、王两大家族…… 这些事情,一件也瞒不过冯保。 冯保已隐隐猜到,张、王两家之事绝不对不可能像那份《晋省官商失序疏》写得那么简单。 虽然宦官张鲸什么事情都未曾泄露,但冯保已隐隐猜到内阁已呈内乱之态。 冯保望向宦官徐康手里封着蜡印的书信,道:“将蜡印去掉。” 当即。 一旁站着伺候的一名小宦官连忙从一旁的木柜中取出工具,然后在一旁的条案前开始去除蜡印。 司礼监的宦官们私拆过许多官员呈递给朝廷的密信。 去蜡印手艺甚是高超。 去除蜡印后,还能完好无损地封回去。 很快,书信拆开。 冯保展开信纸,认真地看了起来,看完后,不由得忍不住惊呼道:“陛下与张首辅要对付张四维与王崇古这对甥舅?” 此刻,冯保若是将此封书信交给张居正,张居正肯定是欢喜的。 但冯保不想给。 虽然当下他与张居正的关系还不错,司礼监与内阁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但经过皇家选后事件后,小万历对他的宠幸日减。 当下,他盼着张居正、吕调阳与王崇古、张四维能斗起来。 双方两败俱伤。 他的权力才会再次扩大,小万历才会更加器重他。 冯保想了想,看向宦官徐康。 “补好蜡印,让江司设向太后送去吧!” “儿子遵命!” 冯保又道:“此举将会令她丧命,你不会心疼吧!” 徐康一愣,先是朝着冯保磕了一个头,然后道:“干爹,孩儿心里只有你,只要对您有利,杀一个对食算得了什么!” 听到此话,冯保顿时笑了。 其拿起一旁干果盘的一枚花生,朝着徐康扔了过去。 “赏你!” 徐康面色狂喜,连忙张嘴去接。 “砰!” 花生砸在徐康的鼻子上,然后掉落在石板上。 徐康二话不说,直接用嘴将花生含起来,然后连壳都不吐,使劲嚼了嚼后,全咽在肚子里。 “谢干爹赏赐!”徐康跪在地上说道。 冯保赏花生,乃是司礼监的名场面。 被赏者都必须用嘴接,然后不吐壳而咽到肚子里,就像一条哈巴狗一样。 此乃冯保的一种服从性测试。 若能被冯保赏花生,就意味着接下来要被重用。 此乃司礼监所有宦官都向往的事情。 冯保在外面,看上去一脸文雅,其实内心早已有所畸形。 越当奴才,越喜欢看别人成为他的奴才。 徐康离开后,冯保的心情甚是愉悦。 若只是张四维与张居正斗,他定站在张居正那边。 但当下又加一个老资格的王崇古,他就准备先站到一边,看一看热闹了! …… 深夜。 无星无月,天色如铅。 王崇古伪装成车夫悄悄来到张四维的宅邸,与其讨论拯救家族之法。 书房内。 “舅父,快请坐!”张四维一坐下,便忍不住抱怨起来。 “这个张白圭,竟听信海瑞之言,要除掉咱们张、王两家,简直是疯了!若依海瑞的规矩,当下大明九成以上的官员都应下诏狱,谁都跑不了!” 随即,张四维便将他命人向李太后呈递书信,恳请小万历单独召见他的事情告知了王崇古。 王崇古微微点头。 “明日陛下若能见你,若能妥协,同意大事化小,我们便后退一步,此事便算过去了!” “过不去!若我们能跨过这个坎儿,定要迅速积累政绩,待我登上高位,张、王两家才算安全!” 这个高位,自然指的是首辅之位。 张四维平时看似不争不抢,对人和气,讨论朝政时,最喜欢做的,就是在张居正说完后,朝着小万历拱手,道一声:臣附议! 但他并非没有能力,并非没有野心。 他能有今日之地位,其实很大程度上源于前任首辅高拱的培养与举荐。 但他不像锋芒毕露的高拱,而更像擅于隐忍的前前任首辅徐阶。 王崇古认可地点了点头。 “待跨过这个坎儿,老夫倾尽全力帮你登上首辅之位!” 随即。 王崇古又道:“如果明日陛下不愿有丝毫妥协,我们该如何做?” 张四维胸膛一挺,一脸自信地说道:“我们反抗到底!” “后日常朝,即使张居正敢将海瑞那份《官商蠧国疏》公示,陛下也绝对不会对我们张、王两家大开杀戒,一方面是因陛下不是太祖,另一方面,一定会有许多为大局考虑的官员为我们撑腰!” “张居正在朝堂的人缘并不好,而海瑞这番巡视方式也让官员们人人自危,大多数官员定然会替我们说话的,不然罪名落到他们头上,将无人为他们辩解!” “此外,我已开始搜集张家的罪证!张居正攻击我们,我们要做的不是防御,而是反攻,依照海瑞的标准,他也不干净。我们也能以清君侧之名攻击张居正,一旦我们开始弹劾他,此事在天下人眼里便会变成一场党争!” “面对党争,陛下要做的,一定是息事宁人,而非将事情闹大,闹得两败俱伤。不然内阁崩塌,外加山西大乱,朝政谁来处理?我们要让朝廷知晓,伤害我张、王两族的代价到底有多大!” “待我们挺过去,接下来,就摆明了要与张居正争夺首辅之位,看谁对朝廷的作用更大,张居正那套新政之法,是得罪天下官员的法子,当年,高阁老被他搞得致仕,我们也能让他提前致仕!” “当下,陛下与太后依赖的是首辅的能力,我们比张居正强,比他更得朝堂官员支持,我们便能顶替他!” …… 张四维讲得热血沸腾。 他不怕将事情闹大的倚仗是:他相信,朝堂之上,那些顾大局,那些痛恨张居正专权,那些害怕被海瑞清查的官员,都会支持他。 王崇古也听得甚是激动,当即道:“好,接下来我们便大闹一场,清君侧,助你当首辅!” …… 翌日,清晨。 李太后洗漱之时,伺候她的江月江司设突然跪地泣哭,然后将张四维的书信呈递了上来。 李太后看罢书信,不由得脸色大变。 她缓了缓,看了一眼江司设,然后朝着一旁的另外一名女官道:“赐白绫吧!” 大明禁中曾发生过宫女刺杀皇帝的先例。 这使得李太后只要遇到不忠诚的宫女宦官,便直接处死,无论有任何隐情。 旋即,李太后朝着乾清宫奔去。 …… 片刻后。 李太后在乾清宫遇到了正准备出门上早课的小万历。 她二话不说,直接将书信递给了小万历。 小万历看过后,不由得生气地说道:“这个张四维,竟敢惊扰母后,实在大胆!” “陛下,你拒见张四维,是否为实?” “为君者,切忌耳目闭塞,无论发生何事,你都应虚心纳谏。当年你皇爷爷为何能号令百官,而非被百官所控,乃是因他听取了诸多官员的建议,然后选择……” “另外,无论发生了何事,山西都不能乱,边境都不能乱……” 李太后开始说教起来。 在李太后眼里,无论是什么缘由,拒见官员言事都非明君之道。 她能教小万历的。 一方面是孝道,另一方面是从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那里耳濡目染,学到的一点点为君之道。 …… 听着李太后的唠叨。 小万历根本找不到辩驳的机会,且他即使辩驳,李太后还是会当作听不到,然后继续唠叨。 小万历的声音若大一些,语气严重一些,李太后当即就能哭起来,并训斥小万历不孝。 小万历知晓与李太后不能讲道理。 当即趁着李太后换气的功夫,直接道:“母后说得对,朕今日午后便单独召见张大学士,如何?” 听到此话,李太后的脸上不由得露出欣慰的表情。 她不在乎小万历与张四维讲什么,只在乎小万历会不会听从她的命令召见张四维。 一个时辰后。 张四维收到禁中宦官传话,命他午后入宫召对。 与此同时。 小万历命沈念以翰林侍讲的身份陪同。 当下的朝堂,唯有张居正与沈念能为他带来满满的安全感。 ------------ 第0145章:张四维vs沈子珩!谁是忠来谁是奸(求月票) 四月十二日,午后。 内阁阁臣张四维入宫召对,来到了文华殿。 殿内内侍皆出且关闭了殿门。 “臣张四维参见陛下!”张四维拱手行跪礼,当余光瞥到一旁站着的沈念后,不由得一愣。 他本以为小万历是与他单独见面。 没想到沈念竟也在这里。 从沈念的站位来看,并不是以起居注官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更像是来旁听的。 对沈念知晓当下发生的一切,张四维并不感到诧异。 毕竟,他是小万历身边的大红人。 张四维甚至觉得小万历、张居正看到海瑞的奏疏后,对张、王两大家族如此心狠手辣,可能就是因为沈念。 沈念一贯的立场是:民事大如天,主张严惩与百姓争利的官员巨商。 他对代表诸多官员与商人利益的张、王两大家族,自然不会有好感。 这种立场。 让沈念在民间的名声甚好,但也得罪了诸多官员。 就如张居正一样。 一旦失势,绝对会被围攻,下场将非常凄惨。 此非张四维的为官追求。 张四维微微皱眉。 有沈念在此,小万历就没那么容易被他忽悠了。 “张阁老,起身说话!”小万历语气淡漠,显然对当下的张四维十分不满。 随即,小万历看了一眼站在下侧的沈念。 “沈侍讲是朕特意召来的,他已阅过《官商蠧国疏》,有些问题,朕可能回答不了,但沈侍讲能回答,张阁老不必有任何顾忌,该说什么,便说什么。” 作为皇帝,须出言必践。 小万历知晓自己可能辩不过张四维这个老狐狸,故而命沈念站在一旁。 一旦他语塞,便可令沈念说话。 今日清晨。 冯保将“昨晚王崇古与张四维私下会面之事”汇禀给了小万历。 小万历也想从张四维接下来的话语中寻到二人与朝廷对抗的底气究竟是什么。 在小万历话落那一刻,沈念朝着张四维微微拱手。 “臣遵命!”张四维拱手道。 小万历如此说,他还能说什么,他根本没理由令沈念离开。 这一刻。 张四维在心中想道:待老夫跨过这道坎,若清君侧,第一个清的必须是这个沈念。 张四维缓了缓。 “陛下,正如臣上道奏疏所言,我张、王两家中虽有贪官奸商存在,但只是少数,我与王部堂对朝廷绝对是一片赤诚之心。” “所谓的侵占军饷良田、勒索藩属贡物、私下与蒙古交易粮铁,实乃少数人私下偷偷而为,朝廷将他们重惩甚至要了他们的脑袋,臣无话可说。但是若以此便毁掉张、王两家,臣觉得非常冤枉!” “海佥院的《官商蠧国疏》称:晋非大明之晋,而是张王之晋,张王非大明之张王,实乃蒙古女真之张王。此话没有任何证据,完全是朝着张王两家泼脏水!” “此奏疏诋毁我张王两族的理由有三,其一,官商一体之害;其二,长期垄断之害;其三,走私养敌之害。” “所谓官商一体之害,当朝马学士(马自强,家族为豫商)与沈侍读亦出自商人之家,他们的族人是不是也应立即罢商?” “所谓长期垄断之害,大明各地,但凡生意做大者,皆在地方处于垄断情况,要不要也全部严惩?” “所谓走私养敌之害,除一些蠧虫走私粮铁外,大多数商人都是在践行隆庆和议时的互市之策,如此做,便是通敌卖国吗?” “众所皆知,海佥院一直期望恢复太祖之制。他眼中的无罪守法者,俨然就是百年难出一个的大圣人!张、王两族的族人可能达不到他的要求,但也绝无他所言的叛国之嫌!倒是海佥院,用此奏疏扰乱朝纲,有邀名卖直之嫌疑,他从一个举人做到当下的正四品言官,靠的不就是这套把戏吗?” “此外,张首辅提出的去官留商或去商留官之策,是因担心我张、王两家权势过大,日后恐有叛国之行径。因这样无理无据的怀疑,便要除掉对山西有大功绩的张、王两族,莫说臣不答应,山西的百姓、兵卒,皆不会答应!” “陛下,若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认为某个官员拥有造反的能力便将其重惩,那当下最应重惩的应是张首辅!” “当下的大明,全由他发号施令,朝堂文武百官,几乎全对他唯命是从,北境李成梁、戚继光、张学颜、外加当下的山西巡抚方逢时,哪个不是张首辅的亲信?陛下若因此怀疑惩我与王部堂,请先惩内阁首辅张居正!” “臣甚至怀疑,待臣与王部堂被惩后,整个大明北境便全是张居正的心腹,朝堂百官若皆膜拜一人,大明才真危矣!” “陛下,《大明律》向来都是一视同仁,若张、王两家有罪,臣恳请将涉嫌与张、王两族同罪的官员们,全部免职调查!” …… 张四维不愧是老狐狸。 他一改昨日奏疏的辩驳之策,不再辩解张、王两族无罪,而是将一群官员都拉扯到了涉嫌与张、王两族同罪上面。 小万历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自己竟无力反驳。 他知张四维以偏概全,知张四维是在诡辩,但却不知该如何还击。 他不由得看向沈念。 沈念微微点头,朝前走出一步。 先是朝着小万历拱了拱手,然后扭脸看向张四维。 “张阁老,官商一体之害,指的不是官不能从商,而是官商勾结;长期垄断之害,指的不是行业第一,而是独吞独占,不给百姓活路;走私养敌之害,指的不是边境互市,而是为利害国,德行败坏。” “海佥院是不是邀名卖直,百姓自有公论,朝廷自有调查,史书上也会留下证据,你觉得自己在史官的笔下,是忠臣还是奸臣呢?” “人在做,天在看。张阁老如此说,无外乎是因海佥院的证据还未曾送过来,外加张、王两族早已寻好了替罪羊!” “但是,张、王两家经得起查吗?刚才张阁老称我家也是商人,但我家赚得每一文钱都干干净净,敢于让朝廷来查,张、王两家敢吗?张阁老敢吗?” “张阁老,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可以去正阳门外商铺云集的街巷转一转,看一看有多少商人骂晋商恨晋商,而这些被骂的晋商与张、王两族到底有没有关系?你真以为山西底层百姓的声音传不到陛下的耳中吗?” “张阁老,辩解无用,当下陛下已决定,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瓦解张、王两家在山西的势力!即使将山西重建,即使引发战事!” …… 沈念缓了缓,语气变得轻缓了一些。 “张阁老,张、王两族到底是什么情况,恐怕您与王部堂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下,在陛下面前扯谎、故作无辜,已无任何作用。张首辅提供的两种选择,已是张、王两家最好的归宿。” “承认吧!陛下仁慈,不会重惩你的,不会令王部堂晚节不保的,只要你们主动罢了自家的商贸之路,散财于民,你们便是朝廷的功臣!” …… 沈念的话语,颇具蛊惑性。 若是换作一般的官员,没准儿已经跪下认错了。 但张四维听过沈念的这番话,突然用四指朝着手心狠狠抓了一下。 刚才,他差点儿就着了沈念的道,若真承认有罪,那将再也无法挽回。 张四维没有理会沈念。 他正视前方,朝着小万历拱手道:“陛下,张、王两大家族中虽有蠧虫,但瑕不掩瑜,对朝廷绝对一片赤诚之心,臣无惧朝廷查证!” “臣恳请明日常朝,廷议海瑞的《官商蠧国疏》,让满朝官员评一评我张、王两族到底是对山西有功,还是山西的罪人?评一评到底应如何惩治张、王两族,以及我张四维!” 说罢。 张四维跪在地上叩首,脸上的表情甚是坚定。 这一刻,小万历有些慌了。 他没想到张四维根本不惧朝廷将《官商蠧国疏》公示。 对方想鱼死网破,但小万历却不想,他还真不敢以大明江山的存亡作为赌注。 而此刻。 沈念渐渐想明白了张四维无惧公示《官商蠧国疏》的原因。 朝廷惧怕山西内乱,朝廷担心战事爆发,朝廷为山西万民的利益着想,张四维借此事可弹劾张居正霸权,弹劾海瑞邀名卖直,弹劾沈念也是官商一体化家族…… 这些都是张四维无惧公示《官商蠧国论》的原因。 公示之后,细查则生大乱。 故而朝廷肯定还会将此事由大化小,尽可能减少影响。 但这些都不是核心原因。 核心原因是:张四维觉得朝堂百官,大多都会支持他。 因为顾全大局的官员不愿山西内乱,不愿北境发生战事;因为德行有失、贪赃枉法、谋取私利等各种害怕被查的官员担心海瑞撰写完此奏疏后,将火烧到他们头上;因为一些厌恶张居正的官员,肯定会以反对专权为理由,与张四维与王崇古一起压制张居正,甚至使得双方形成党争;还因王崇古与张四维在朝堂的名声要好于张居正…… 明日,即使有三成的官员支持张四维与王崇古,认为不应毁掉张、王两族,官员们都会吵成一团,无法定下结果。 到时,受影响最大的便是朝政。 即使小万历皆以轻惩定性,只要张四维与王崇古仍留在朝堂,那日后的内阁就会非常乱。 小万历与张居正的权力虽大,但一些官员若不要命地吵起来,他们也有可能无计可施。 这一刻,小万历非常气愤。 “既然你愿明日廷议,那便廷议,退下吧!” “开门!”小万历高声说道。 很快,殿门大开。 “臣告退!”张四维大步走出文华殿。 这时。 小万历看向沈念,道:“真要鱼死网破吗?这是朕最不愿看到的场面。” 沈念想了想。 将他认为的张四维敢于公示此奏疏的缘由,向小万历汇禀了一番。 小万历缓了缓,道:“沈卿,你速速去寻元辅商议解决之策,山西内乱,实乃下下之策,而当下朝堂更是不能乱!” “臣遵命!” 沈念离开文华殿,快步朝着内阁值房走去。 …… 半刻钟后。 沈念走到文华殿东侧,一处铺着青砖、两侧是朱红色矮墙的夹道中。 再拐两个弯儿,便能抵达内阁值房。 就在这时。 沈念一抬头,突然看到前方站于路中间,身穿绣着仙鹤补子绯袍的张四维。 张四维脸色铁青地看向沈念。 显然是在此处等他。 沈念大步朝着张四维走去,在距离他还有七八步之时。 张四维伸手指向沈念。 “搅吧!搅吧!沈念你便搅吧!待搅得山西商贸乱成一团,搅得朝堂上下人人自危,搅得北境爆发战乱,搅得大明朝彻底完了,你们就都高兴了!张、王两族是与你有仇吗?非要将其置于死地!” “你以为将我赶出内阁,你便能早日入阁吗?没有人的仕途永远是春天,自重吧!” 沈念挺起胸膛。 “张阁老,无论何时,大明边境都不能出现一个可能叛国且具有叛国实力的家族!张、王两族,为钱走私,贩卖粮铁,已犯禁忌,难道不应铲除吗?” “直到此刻,你依旧冥顽不灵,不认为家族已犯下滔天大罪,你的仕途已经完了,你就等着遗臭万年吧!以后若是我来为你立奸臣传,一定将你今日之言写进史书之中!” 张四维在此处等沈念,本是想辱骂沈念一顿出出气,没想到竟被沈念反驳得更加愤怒。 他提高声音,指向沈念。 “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朝廷该除掉的是你这种口口声声称为了百姓,实则只是为了朝上爬的官员。如今大明朝的两大奸臣已经跳出来了,一个是你,一个是张居正,明日常朝,老夫便要清君侧!” 张四维骂完沈念之后,不想听沈念反驳,当即大步甩袖离开。 这时。 沈念悠悠地说道:“谁急,谁怒,谁便已经输了!” 此话的声音虽然不大。 但还是完完整整地传到了听力非常好的张四维耳朵里。 他愈加愤怒,将官袍甩得都有了破风声,很快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处。 ------------ 请假一日 抱歉!今日家中有事,实在无法更新,明日补上,明日有个小高潮,我尽量全写出来,感谢诸位的阅读,非常感谢! ------------ 第0146章:闭门朝会,百官站队!莽撞人殷正茂 四月十三日,四更天。 午门前,钟鼓响起,文武百官分别从左右掖门向皇极门下的丹墀走去。 就在这时。 前方皇极殿的大门缓缓开启。 鸿胪寺引导班次的值官与两侧校尉引导着官员们朝大殿内走去。 此举,使得许多官员都面带疑惑。 依照常例。 唯有元旦、冬至、皇帝生日等大庆典才会在皇极殿内举行朝会。 而常朝朝会,皆是在皇极门下。 这时。 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站在皇极门下,高声道:“陛下口谕,今日常朝占时较长,天渐炎热,特于殿内举行!” “谢陛下隆恩!”官员们齐齐拱手。 当下,京师的天还算不得炎热,但若常朝真进行到日上三竿,确实很晒脸。 官员们皆已猜出,今日常朝定然会议山西官商勾结之事。 因为海瑞那篇《晋省官商失序疏》已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停职待查的张四维与刚到京城的王崇古更是早早便来到了禁中。 不多时。 官员们鱼贯而入,全都来到殿中。 随即,小万历来到御座前。 其西侧站着冯保,东南侧站着当值记录起居注的翰林修撰王家屏。 御座后,仍有李太后的专用帘幕,但近来的常朝朝会,她几乎都未曾参与。 她在后宫正忙着为小万历选择一个如她那般“贤良”的皇后。 至于沈念,则是以翰林侍讲之职,站在翰林院侍读学士申时行的后面。 紧接着,官员们纷纷行礼。 礼毕。 小万历环顾下方,然后高声道:“闭门!” 皇极殿殿门两侧的锦衣卫迅速将皇极殿那两扇巨大的朱红色木门关了起来。 官员们皆一脸疑惑,不知此举是何用意。 往昔朝会。 即使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北风猎猎,这两扇门都未曾关闭过。 小万历缓了缓,道:“众卿,今日咱们便开一次闭门朝会,至于为何闭门,稍后大家自会知晓。” 张居正、吕调阳、沈念三人皆不知会有“闭门”这一举动。 但知晓后,心中甚是欣慰。 小万历召开闭门常朝,实乃仁善之举。 他还是希望海瑞的《官商蠹国疏》只在这座大殿内传播,然后张四维与王崇古能够妥协,自削其族之势。 闭门朝会,不是为了张四维与王崇古。 而是为了山西百姓,为了边境太平,为了朝廷的体面。 此事若发生在太祖、成祖时期。 恐怕张、王两族早就被灭族,坟头草都有一人多高了。 但小万历、张居正、沈念都知晓。 若直接杀了张四维与王崇古,灭掉张王两族,山西必乱,边境必危,最后受伤害的还是百姓。 故而,他们还是希望此事能以对大明伤害最轻的形式,和解。 另外还有一点。 张四维与王崇古对大明也是有功的,小万历不想落下一个“不仁之君”的恶名。 这一刻。 张四维与王崇古也都明白小万历此举的用意,但二人心中所想的是小万历已心生惧意,有了妥协之意。 他们希望,此事以准备好的替罪羊顶罪,海瑞言过其实、邀名卖直而告终。 他们相信诸多官员都会维护他们。 因为朝廷不能以怀疑某个臣子有叛国造反的可能便对其定罪,且是以山西内乱,边境生危为代价。 …… 紧接着。 小万历高声道:“海佥院除了《晋省官商失序疏》外,还有一篇《官商蠹国疏》,命吏科给事中姚斌呈递于朕,众卿都先听一听,然后公议此事。” 吏科给事中姚斌大步走出,开始阅读海瑞的《官商蠧国论》。 “官者,执公器以治民;商者,通有无以利生。二者分途,则政清……” “张王两家,以官爵为刃,剖剥天下之财,借商贾之术,淆乱朝纲之正……” “晋中有卖官鬻爵之事一百二十三例,有占夺盐粮、征赋役敲诈、监守自盗……之事约五百例……侵占军饷屯田、勒索藩属贡物、走私粮铁贩于蒙古、女真者……” “而今,晋非大明之晋,而是张王之晋,张王非大明之张王,实乃蒙古女真之张王。” …… 此道奏疏念完之后。 皇极殿内一片寂静,静得几乎能听到一些官员的心跳声。 《晋省官商失序疏》与《官商蠹国疏》相比,简直就是“杖责二十”与“剥皮揎草”的区别。 海瑞,还是那个一篇奏疏便能使得满朝皆惊的海瑞。 此刻,官员们都认真思索起来。 小万历若认可海瑞此篇奏疏的推论,恐怕早就将张四维与王崇古关入了诏狱。 若不认可,又不会将这样一篇足以使得两大要臣家族覆灭的奏疏在常朝之上公示。 如此做,只能说明一点。 小万历忌惮于山西内乱,忌惮于边境战乱,故而想听百官公议,处理此事。 这场朝会,是一场为山西官商勾结之事定性的朝会。 定性之后。 朝廷才会对张、王两大家族,对张四维、王崇古二人采取措施。 这一刻。 一些官员顿时明白为何这次常朝要闭门了。 有些事情,关着门讲与开着门讲是不一样的。 待朝会结束。 官员们谁敢乱嚼舌根,绝对当日就会被送到诏狱。 吏科给事中姚斌念罢奏疏后,并未退下。 而是接着拱手道:“陛下,海佥事令臣代其向陛下汇禀:《官商蠧国论》所言之罪状,皆有实证,张、王两族依托内阁阁臣张四维、刑部尚书、山西总督王崇古之势,犯下诸多罪状,已成山西之害、大明之害,应禁商于张王两族,另罢内阁阁臣张四维、刑部尚书、山西总督王崇古之职,以防我大明边境倾危!” 大明朝弹劾当朝高官,向来都是言官打响第一炮。 姚斌直接道出了海瑞弹劾的目的:禁止张、王两族经商,罢黜张四维与王崇古。 这个惩罚,相当重。 顿时,很多官员都看向站在前方的张四维与王崇古。 此奏疏所请,是要毁掉张、王两族,断张四维与王崇古之仕途。 二人绝不可能不辩驳。 此刻,官员们并不觉得张四维与王崇古要完了、张王两族要完了。 大明的阁臣与六部部堂官被弹劾乃是常有之事。 在百家议政之前。 弹劾张居正“窃国专权,欺君年幼,变法害国”的奏疏,几乎月月都有。 荆州发生地震,大明文坛领袖王世贞都能上奏称是臣道太盛、张居正专权之缘由,更别提其它关于任人唯亲、家仆仗势欺人、收受贿赂之类的弹劾了。 一些科道言官。 早就知山西张王两族存在的官商一体之害,长期垄断之害,走私养敌之害。 此举,在隆庆朝便有苗头。 但如今大明朝的官商氛围就是如此。 有官便有权,有权便易经商,经商赚大钱后,再将钱用于仕途,几乎形成了一个闭环。 使得官商家族越来越多,使得有权者愈有钱,有钱者愈有权。 此事如何定性。 完全看朝廷要不要惩治以及值得不值得惩治张、王两族。 所谓的走私养敌之害。 在一些官员眼里微不足道,算不得罪名。 因为大明与蒙古已经互市,商人逐利而行,都是什么赚钱售卖什么,不止是张、王两族的族人这样做,贪小利者都这样做,屡禁不止。 …… 就在这时。 张四维与王崇古大步走出,齐齐跪在地上。 张四维率先开口道:“陛下,臣与王部堂承认张、王两族的族人中有涉嫌违逆法令者,这类人定然应依大明律严惩,臣与王部堂亦有失察之罪。” “臣与王部堂若因此罪被惩,即使判处臣等二人死罪,臣亦无怨言!” “然走私养敌、叛国谋私的罪名,臣等不敢担!类似‘晋是张王之晋,张王乃蒙古女真之张王’的说法,臣认为,纯属诬陷!” “众所皆知,海瑞向来尊崇恢复太祖之制,若依照他这样查下去,大明官场、商界,恐怕都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他海瑞不顾实际,夸大其词,为博直谏之美名,不惜毁掉当下之官场,朝廷绝不可依其之意,坏朝堂之稳固。” “试问满堂文武,有几人能禁得起海瑞这样查,禁得起这样乱扣罪名?” 张四维扭脸,环顾四周。 他说这段话,一方面是为自己辩解。 另一方面则是告诉朝堂的官员们:今日海瑞之弹劾若能得逞,那日后殿内所有人都将岌岌可危。 张四维是想将那些害怕被海瑞弹劾的官员拉到自己的阵营。 他说完后,王崇古朝着小万历重重拱手。 “陛下,隆庆和议乃先帝钦定,百官皆无异议,自和议之后,我朝与蒙古俺答互市,终结了百年边患。” “互市之后,我朝九边军费下降,每年可节约150万两,用来补充国库!” “此外,当下边贸繁荣,曾经贫瘠荒凉、四处都是流民的大同镇、张家口,已成北方商贸重地,百姓开垦荒地,发展商贸,人口一年之增长抵得上互市前五年,臣兢兢业业,为配合朝廷新政,开始丈田……” “与蒙古互市,乃是我朝国策,然而今只是因一些人违背法令,售卖朝中禁物,便让张、王两族背上了意欲叛国谋逆的罪名,臣难以接受,若陛下真以为如此,臣恳请陛下赐死老臣!” …… 张四维与王崇古配合得非常默契。 一个言海瑞之奏疏完全是诬陷,是邀名卖直之举,将一部分官员拉到自己的阵营。 一个则是在表功,表达互市之后山西的发展,彰显自己的文治武功,也让官员们明白山西不能离开他。 二人说完后,都察院监察御史郭庭大步走了出来。 “陛下,臣去年曾奉命巡视山西,臣以为,若无隆庆和议,山西不可能有当下之太平;若无张、王两族运送盐粮补充军饷,则无当下边境之稳固;若无山西商人在互市中的贡献,则无边境商贸之繁荣……” “海佥院小题大做,罔顾事实,实为博直名!此事,严惩那些触犯法令之徒即可,令张王两族禁止经商,罢黜张阁老与王部堂,实属荒缪!” 郭庭说完后,礼科右给事中孙成立即站了出来。 “陛下,此奏疏之罪证,根本无法证明、张、王两族有卖国谋私之罪。若朝廷疑罪从有,那将会是整个山西的灾难!” “张、王两族在山西名声甚佳,且还是晋商之领袖,一旦禁商于张王两族,至少有数万受雇于晋商的百姓都难以填饱肚子。此外,张、王两族禁商,必将影响对外互市,如果再因此引发战争,那……那……就更得不偿失了!” 无确凿罪证而重惩张王两族,换来的是山西的内乱,是边境的战火,也会使得许多山西百姓无奈之下,成为流民,甚至是反民!” 自卖自夸,不如被别人夸。 这二人不是被张四维或王崇古授意,便是这二人的门生故旧。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二人说完后,顿时有十余名官员站出,高呼附议。 纵观这些人的身份。 有科道言官,有兵部的、刑部的、礼部的等,大多都是张四维与王崇古的门生故旧。 当然,也有顾大局者。 附议只为避免山西内乱与战事。 还有许多没有表态的官员,并非反对,而是在等张居正与吕调阳表态。 一旦张居正也同意这样做。 无论海瑞接下来查出什么,此事都不会牵扯过多。 此刻。 王崇古与张四维已甚是兴奋,他们最大的倚仗,就是群臣之力。 这些官员为了他二人的只有少部分,更多的是为了自己,为了顾全大局。 就在这时,左都御史陈瓒走了出来。 作为大明三法司中最有权势的官员,他的表态非常重要。 “臣附议!”陈瓒语气坚定地说出三个字。 他如此说,自然是为了顾全大局,防山西生内乱,边境起战火。 他的支持。 对张四维与王崇古二人而言,完全是意外之喜。 这一刻,胜利的天平已经倾向他们。 如此多的官员支持他们,反对海瑞,即使是小万历与张居正不满,也会充分考虑官员们的情绪,不然朝会之后,小万历的御案之上,必然是一大堆奏疏。 紧接着。 礼部尚书马自强站了出来。 张四维的心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马自强虽是他的亲家,但与他的关系一直不好,且对方在朝堂的话语权很重,若支持海瑞,一下子就能将陈瓒之言压下去。 “陛下,臣以为,无论海佥院查出什么,都应轻惩张、王两族,因为山西离不开张、王两族,此事过后,朝廷多派御史与厂卫监督便是,而不必对张王两族禁商!” 马自强做事求稳。 他想出的办法,永远都是最稳妥的办法。 马自强说完后,申时行站了出来。 “臣附议!” 随后,王锡爵、沈一贯、许国、王祖嫡、赵志皋等官员纷纷站出,表示附议。 这群官员全都是“顾大局”的官员。 “亲家,真是我的好亲家啊!” 跪在最前方的张四维已快笑出声,他根本没想到陈瓒与马自强等人会支持他。 依照目前几乎一边倒的支持率,即使小万历与张居正支持海瑞,也必须要照顾到官员们的想法了。 这一刻,张四维与王崇古已感觉胜利在望。 他们将粉碎大明最具有攻击力言官海瑞的一次重击。 就在这时。 户部尚书殷正茂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殷正茂朝着小万历微微拱手,然后瞥了周围表态的众官员一眼。 “陛下,既然关门了,臣以为大家就应说一说实话。” “张阁老身在内阁,大权在握;王部堂守在边境,军权独揽。张王两大家族因朝廷盐引与在朝官之势而发家,成为晋商领袖。” “如此有权有兵有钱且身在边境的家族,朝廷怎能不忌惮!莫说张、王两族有当下如此多的罪状,即使无罪,朝廷也应防着张、王两族。” “臣以为,张、王两族该到了为朝廷做牺牲的时候了,张王两族禁商,张阁老与王部堂致仕,方能使得朝廷安心。大明江山之稳固,高于一切!” “当下,诸位反对海佥院之奏疏,一部分是惧海佥院对其弹劾,一部分是以张、王为靠山,还有一大部分,则是为了顾全大局,为避免山西内乱与边境生战而反对海瑞。” “臣以为,为大明江山之稳固才算是顾全大局,即使山西遭难,也应彻底清除张、王两族的边境之患!” 殷正茂一下子将大实话道了出来。 他话语刚落,礼部员外郎王进便站了出来。 “殷部堂,此言差矣!朝廷怎能因怀疑张、王两族可能威胁到大明江山稳固便将其毁掉,这……这不是因噎废食吗?当下朝堂权势最大的,不是张王两族,不是张阁老与王部堂吧?” 他指的自然是张居正。 他认为依照权势排名,张居正才是最有可能危及大明江山稳固的官员。 张四维听到此话,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礼部员外郎王进乃是他曾经的属下,此话正是他交待的,目的就是让张居正无法以‘张王两族权势过大有倾覆大明江山之可能’对其进行攻击。 因为张居正的权势更大。 张四维甚至还准备好了弹劾张居正权势过大的奏疏。 只要朝廷以这个由头对他定罪,他便找言官弹劾张居正。 让大明朝堂彻底乱起来。 听到此话,殷正茂瞪眼道:“你是眼瞎了还是耳聋了,张首辅为朝廷、为百姓做了什么,张王两族又为朝廷、为百姓做了什么?他们有何资格与张首辅相提并论?” 能在朝堂上这样说话的,也只有户部尚书殷正茂了。 自从在河南收拾完宗藩,让国库增加一大笔收入后,殷正茂已经半只脚跨进了内阁。 腰杆贼硬。 殷正茂看了一眼张四维与王崇古。 “功是功,过是过,立功时已受过赏,还想以往昔之功抵今日之过,简直是痴心妄想!”“张阁老,你有什么功,不是一直跟在张首辅屁股后面做事吗?王部堂,你又有什么军功?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不就是促使了隆庆和议吗?” 即使是张居正说出此话,张四维与王崇古都会怒而反驳。 但此话从殷正茂口中说出,二人却无力反驳。 论政事之功,殷正茂任户部尚书,考绩甚好,外加近日在河南又立下不世之功,训斥在内阁无功无过的张四维,确实有底气。 论军事之功,殷正茂在南方抗过倭,剿过匪,且全是打胜仗,并不比王崇古差。 殷正茂朝着小万历重重拱手,高声道:“陛下,为了朝廷,该是张王两族牺牲的时候了,如果张阁老与王部堂不愿家族弃商,臣恳请将二人罢黜,臣愿前往山西,平一切内乱!” 殷正茂此话,让一众支持张四维、王崇古的官员都低下脑袋,无力反驳。 这一刻,张居正与沈念都忍不住笑了。 二人还没开始发挥,殷正茂一人就快将局势扭转过来了。 王崇古面色铁青。 “陛下,殷正茂之言,完全是莽夫之言,臣不敢苟同。他往昔于西南剿匪之时,贪墨受贿之罪状足以装得下十个竹筐,而今又自居功高,实为奸臣!” 王崇古说完后,几名言官立即会议,开始揭起了殷正茂的伤疤。 一时间。 皇极殿如摊贩云集般的棋盘街一般,满是争吵声。 小万历并没有阻拦。 他想要听清每一名官员的主见,看一看朝堂最真实的模样。 大殿两侧的锦衣卫们全都瞪大眼睛,看着唾液横飞的官员们。 吵架没事儿。 一旦打起来,他们必须立即去拉架。 与此同时。 张居正轻捋胡须,目视前方。 他等待着这些喜欢逞口舌之快的官员们说累了再开口。 御座东南侧。 负责记录起居注的王家屏,眉头紧皱。 望着下面“热闹”的场面和关闭的皇极殿大门,他实在不知今日的起居注应该如何撰写,用一句“四月十三日,上视朝”显然糊弄不过去。 但此时此刻,似乎这句话又最为合适。 ------------ 第0147章:终极反转!仁君小万历,嘴替沈子珩 常朝朝会。 时长多以一个时辰为宜。 然今日已过了一个半时辰,皇极殿依旧是殿门紧闭,殿内喧闹如市集。 此刻,殿内的争吵者。 看似只有两拨人,一拨支持海瑞奏疏之所请,一拨反对海瑞奏疏之所请。 实则,反对海瑞奏疏之所请者,并非一类人。 有攀附张王者,有纯粹反对殷正茂者, 他洗漱后下楼,林妈把他的早餐摆了上来,早餐只有一份,不见顾心童,或许是去上班了。 陈丽琼见拖不到顾心童,随手拿起东西就往顾心童身上砸去,恨不得就这么把顾心童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南宫宸知道这几天洛黎晚心情不好,就由着她,只要平安就好,其它的事并不重要。 她会死,九王也会死,可她不想连累了娘家,她不愿成为这个罪人。 顾心童被绑架来后就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有人给她送饭来,可是她没敢吃,现在是饥肠辘辘。 大学生逃课事校园里常见的现象,因为正好遇到周末,夏曦只逃了一天的课,又有胡灵做掩饰,学校的老师并没有发现夏曦逃课的事。 陈蘅点了一下头,一手落下,白昊尖着嗓子大叫:“我的!给我的!”纵身一闪,直接将母亲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看上绿茵了?有意思,上次她还在忧心绿茵的婚事,现成的人就送上门来了。 而此刻大齐的朝堂也是天翻覆地,那些个常年受监查司特意‘关照’人,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落井下石的机会。 秦珍这个兵痞子家出来的,果然四肢发达,大脑简单,没看到都招眼了吗? 有图有真相,竟然还放上了她跟自己私信聊天时,自己骂她白痴的那张截图。 留下凤甜静在风中凌乱,默默看着被喝完的汤,还有气得发抖的问老,那苍老的白发,都已经气得要竖起来了。 观众有些人认为他可惜,不过更多的人还是觉得他这是应得的结果,从他一开始的刚愎自用,以及后面的执行力和决断力都有所欠缺,到太过鲁莽和冲撞,无不在昭示着他性格当中巨大的缺陷和弱点。 穆千寻和顾辰等人正等着焦急不堪,就看到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了。 但是对于孤儿院出身的每个孩子,每一样在他们眼里都如同珍宝。 能够地指挥这些时尚领军人物有条不紊的工作,要感谢我的两位领导:江水月和党寒夜。 “不行,这个是我爹亲自打造铁扇子。”薛清照视铁扇子如命,当然不会那么容易给的。 而薛清照也准备使用一次九鬼御龙诀了,相比自己的霸业而言,红线来得更重要,他是一个聪明人,深知生人的重要性,薛清照已经不想红线再一次的离开自己了。 “他让我写了个和颜笑断绝关系的声名,然后答应明天给我送过来。”林冬梅道。 “说不上来,估摸着是脑子方面的疾病,看样子还病的不轻。”叶孤城无奈的摇了摇头回答道。 而手机内的视频林越也做了备份,这个视频被藏匿了这么久,是时候把他扩散出来。 尤其是两人的攻击碰撞在一起的时候,震荡的力量和爆裂的火焰冲击开来,相隔二十余米也能感受到铺面的热浪和冲击。 不久,邱鑫、吴泰臣等人也赶了过来,并向薇莉佳询问有关习择的情况。出了杨雪以及照顾杨雪的萧可可,寒雪战队所有人都来了。 可是此刻是明白了过来了,估计她遇到这里的事情的话,也是会这样做的。 看那十八骑的目光,就感觉他们正不忍直视中,卫乙作为监督官,心里真是叹了又叹,或许世子殿下的训练要更重一些了。 “哼,李青,你可知道,你的主人,在武神界做了多少为非作歹的事情吗?今天他虽然不在,但是,你们的巫山宫,我是绝对不会放过的!”蝶仙恶狠狠道。 而他把“状刺儿”放到鞋里,就是自己作了一个变通。倘若深更半夜的时候真的有污秽来悄悄穿鞋,肯定会中招,起码会留下蛛丝马迹。 一进门发现珠爷也在,正对着灶台发呆。锅盖盖的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我嗅了嗅,反正没闻到什么菜香。 统计他们的情况?倾城傲雪心中立即冒出一个不好的预感,刘川要这些信息来干什么?难道,他已经开始想蚕食倾城帝国了?那自己到底给还是不给? 卧槽!白开本能的躲了一下,回身就是一脚。这一脚力气极大,那尸体被踹了一个踉跄,继续奔了过来。 看到樊畟都,庞远鹤的眼睛一亮,就当他以为樊畟都必定会坐到自己身边,甚至已经挪屁股腾出一块空地的时候,就见他施施然坐到了关关身边。 谈家在其他地方的商业全都抛弃,被其他那些家族吃下,张家分了好大一杯羹,庆余堂原本就是几个家族商量之后留给张家的,当然,这些行为全都必须获得李氏的认可才行。 ------------ 第0148章:官场准新人!庶吉士们的斗争 内阁阁臣,皇帝亲选,文武百官皆无决定权。 当下新政事务繁重。 仅有张居正与吕调阳的内阁,显然不足以撑起大明两京十三省。 四月十六日,常朝朝会。 小万历宣布了文武百官几乎都在意料之中的两个决定。 其一,命礼部尚书马自强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其二,命户部尚书 通常方圆百里如果有一个聚灵阵正在运转,基本上没什么人能察觉到;但是如果方圆百里有一个修士在突破,那这个动静肯定会被人察觉的,因为它搅合的灵气范围太大了。 那人一听转念一想也是这么回事,一想到他手里的股份还可以转钱,那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不过就算是真正的找到了,估计哪怕是最高华夏院那边也不敢对此轻举妄动,或许,那是个真正的天空霸主存在呢? 时初却感觉到好像有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她的心脏,那手很大,整个包裹住她胸膛那个温热的东西。 “你就冲过去灭了对方的高手,然后让咱们的部队顺利驻入。?”陈玄问。 有点能耐的都成立什么什么公司,洗白当老板了,岂会在社会上厮混。 来者身着一身和楚白霜同款的休闲装,单马尾束在脑后显得极为风姿飒爽。 许绍飞收回神,低眉看向苏念恩,此刻的他,没有在荧幕上面那么光彩夺目,他的眼中有无奈和哀伤。 “是妈妈不好,没有照顾好瑾瑾的感觉,妈妈给瑾瑾再找找有没有别的幼儿园。”温知夏安慰到。 毕竟任谁亲眼看见那场惊心动魄的大战恐怕也不可能以平常心待之,更何况败的那一方还是西门吹雪,更是他的挚友。 只是因为之前的追杀,他们的路线产生了一定的偏差,再加上几人刚才的形象,因而让魏三去唤他们来此处汇合,反而要更合适一些。 毕竟三鹿奶粉可是当下国内的销量第一,号称是国民好品牌,就连价格都要比其他奶粉要高上不少。 鲲鹏魔王也及时的跟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帝辛把目光放在了鲲鹏魔王的身上。 诚然,罂粟花确实有很好的药用价值,但是带来的后果却也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只要有这个东西存在,就肯定会有人禁受不住诱惑,既然如此,他宁愿大乾从来没有这个东西。 不知道当事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旁边的看着的同学们一个个都忍不住的摩拳擦掌,激动了起来。 十三地域图谋龙国是早就已经在军中相传的事情,而北疆军是龙国重中之重,他们对十三地域的了解要远超内地的人。 没错,陆浩然心中雀跃,自己正愁没办法曝光这三鹿奶粉呢,现在眼前这倒是集结在了一起。 蒋蔓枝正想着用什么样的借口进学校,就看到了操场一抹熟悉的身影,是开开。 游戏里人物好感度顶死就是个百分之百,现在这情形,帝辛敢打包票,这民众对自己的好感度,绝对比百分之二百还要高。 那边的夏启也是很无奈,谁知道会变成这样,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肉末茄子,清蒸驴鱼,西红柿炒鸡蛋,凉拌黄瓜,外加一个紫菜蛋汤。 这青年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在看她,苏熙月立刻明白,他是个盲人,根本看不见她。 而那些佣人弄的又不放心,原本姚若雪是想自己动手,若芳却帮她包揽了。 ------------ 第0149章:沈扒皮上线!课不在馆而在野 五月初七,深夜。 翰林院庶常馆,庶吉士官舍内。 二十八名庶吉士,有二十二人都未曾睡。 有人坐在点着三根蜡的书桌前奋笔疾书,有人站在后院内喃喃自语,还有人对着一棵树表情夸张地小声说话…… 明日一大早,便轮到翰林侍读沈念来庶常馆为他们讲学。 这些人都准备与沈念大辩一场。 “吴队长,就不麻烦您了,您公务繁忙,要不我们先看看视频?”陈诗雨保持着微笑委婉的回绝着。 所以别人告诉他什么,他虽然能够接受到,但是却无法传达,故而一直沉默。 “行吧,我不问了,那你怎么这么晚回来了?”胡鑫看着杨雨严肃的表情,没有继续追问,但还是再次问起杨雨为什么回来了。 反而他们的出价,让赵家人松了一口气,他们还能留下点钱去竞争那风海珠。不过经过此次的比拼,其他人也没有心思再去和那13号包间的人去比着竞价了。 好不好看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现在再也没有人能觊觎他的人了。 “那好吧!”冰彤一听这两人都在劝自己,她心里虽然有一百个不愿意!但她还是妥协了。 “敢问姑娘,是否先前的经历颇为坎坷,生命中重要之人一个个离你而去?”看道为了确定慕容洛璃的天命,进一步进行确认。 “你别紧张!是我!我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颗珠子!”声音再次响起,慕容姗再次四处张望着,可周围依旧空空如也。 妖力疯狂倾泻,方圆百米的土地似乎都被其影响,慢慢漂浮了起来。 “居然能破半步皇者的防御,还好我当初没跟他鱼死网破。”看着这一幕的扶摇心中沉吟,为自己之前的决定庆幸不已。 虽然她们很不想这么认为,毕竟关媛的表妹一看就是高中生,年纪不大的。 老周这会儿倒是精神有点不振,主要是被高反给折腾的,他表示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去什么珠峰了。 刚想动弹,却发现李衍已掐住自己脖子,手掌好似钢铁,轻轻一动,就能将她那纤细脖子扭断。 当时的主播很懵逼,以为是真遇到修仙者了,于是当场就被吓得下播退网了。 待心中将施法过程再次重复一遍后,李衍脚踏罡步,一边掐诀,一边将符纸折叠。 “沈东然,桢桢和我聚一下怎么了?你这担心的莫名其妙该不会心里有鬼吧!”她说话毫不客气,也不留情面,把沈东然说的一愣又一愣。我看着郑可儿侧脸,原来这就是有人撑腰的感觉。 但随后就会感觉苏忆糖这张脸看着相当自然,仿佛她的五官,就应该是这样,这么搭配是完美的,挑不出刺的。 周围或躺或趴的猛虎,也都纷纷起身,跟着低声咆哮,好似随军出征的士兵。 破解机关的原理倒也简单,施加过魔咒的地方总会留下魔力的痕迹,少部分实力高明的巫师甚至可以通过魔力的痕迹逆推魔法机关的破解方式。 他暗暗撇嘴,心说,难道要跟你们说,老子想要制造月光宝盒,必须要用到月光石吗? 刚才三个在打游戏,还有一个在健身,另外一个缩在床上看手机,两眼有些无神,看起来猥琐无比。 苏时自然一眼就辨认出来棕色头发的是波斯人,而金发碧眼的人自然来自欧洲。 托穿越者联盟与诸多世界的福,昆仑公司的秘密研究项目已经从之前泰坦巨兽和浩克血清,拓展到了超级人类血清、X基因、先天一炁等诸多领域。 ------------ 第0150章:尊重粮食就是尊重百姓!沈子珩麦田开课 五月初九,清晨。 二十八名庶吉士从板桥皇庄、一处由佃农搭建的木棚中醒来。 这一夜。 他们虽甚是疲惫,但却鲜有能睡好觉者。 因为饥饿,因为蚊虫,因为躺下的木板太硬,因为手脚被麦秸扎伤导致浑身上下都是火辣辣的疼。 起床之后,众人打井水洗面。 早餐是两个杂粮馒头,外加一 这位彻地夫人要仔细守卫关口,怕两位道士有什么意外之举,所以再三叮泞丈夫。―金吒见那夫人说得十分认真严肃,知道此人对自己等仍然怀有警戒之意,于是用眼睛暗示木吒要多加提防,谨慎从事。 “安警官,这我就不明白了,无缘无故为什么问起来4月6号事情来了呢?”匡满好像之前没有被激发出来好奇心此时此刻一下子都冒了出来,非但不回答安长埔问题,反而开始刨根问底起来。 不知是自然原因,还是城内设有强大的仙术法阵,赵瑞觉得自己的神识,受到了比城外更大的限制,感知的距离不过百米。 可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又是‘杨幕友’在其中搅局,甚至他可能也是来自于这里,或者有重大渊源? 机场的范围有限,那名狙击手距离他们不会超过五十米远,在这个距离上,就算是不使用瞄具,仅仅凭借枪感也足以击中目标了。 不过秦若男并没有打算在这种与主题不相关的问题上面戳穿乌君昊,只是对这个表面光鲜,实际上卫生习惯却令人有些不敢恭维的公子哥儿印象略微发生了一些转变。 但是对于孙易来说就没有问题了,反正时间有得是,大不了多炖上一会。 闭关锁国不仅没有给华夏带来强盛和安全,反倒让无数强盗产生了觊觎之心,当坚船利炮敲开国门的时候,向外的移民cháo便开始了。 夏林行动不方便,却始终陪在她身边,什么也不问,但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他都会认真作答。 够资格争夺灵宝的大神通,除了眼前十位,洪荒中还有十几个。可左等右等,再无一个到来。明玉以为镇元子也会到来,以五庄观距这里的路程,确实早就该来了。可他就是没有来。 而后,他抬眸,一双墨玉狠狠的盯着眼前绝情的男子,两个男子的对视让周围的氛围瞬间降至冰点。 “顾将军,你刚才说这些灾民有问题,到底是何意?”杨浩见顾清铭到来,便开口问着。 一个由金色丝线精心编织的项绳从缝隙中的一片血肉中垂落下来。在他的眼前摇摆着。 威廉双眼欲裂地看了一眼柳飞后,也不打了,带着藤原和阿保离开。 慕容龙城轻微动了动手指,脸上露出了激动之色,多少年了,慕容龙城终于能感受到自己双手的存在了。 玄黄剑的成长,需要大量的‘精’血能量,而且需要的都是有智慧的生物‘精’血。越是修为高绝的人类‘精’血,对玄黄剑的成长助力就越大。 宜国毕竟只是个分封国,兵力没有宁宫那么充足,再加上宜王也不敢明目张胆招兵买马,所以宜王宫的守备比较松懈,对顾琛这样的高手来说,进出非常容易。 折腾了一天,如意也有点累了,她把药包里的药材倒进沸起的锅中,然后盖上了盖子。 有身影开始陆续从雪谷中飞起,朝着雪域冰原的四面八方飞了出去。 ------------ 第0151章:海瑞请辞!沈念:国有一老,如有一宝 五月二十二日,天气愈加炎热。 北直隶的麦子陆续收割完毕。 虽然年初有过一段干旱,但影响不大,今年仍算得上是一个丰收的麦忙季。 此次麦收过后。 从宗藩手中清查出的田地以及他们“自愿”捐献的田地,便全归朝廷处理。 与此同时,在张四维与王崇古的配合下。 身在山西的方逢时 在场众人,心中非常不忿,但是很无奈,并没有有效针对周寒的手段。 对于宋家这块儿,怎么成为锦瑟的地,他不知道,但是想想应该跟从前有关。 要知道,对于无上王朝乃至于一些稍微大型的王朝来说,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几十万大军的征伐。 “我就是立国安乐公主,我有腰牌的!”安乐公主避开那几人,不服气地掏出腰牌要让宴姝看个清楚。 能够传送到第十层不假,但是传送到底二十八层,这样的道具,轩辕殿中根本没有。 洪陆是互联网行业的巨头,不仅在国内,在全球IT科技领域的企业里,也是轻松排在前五位的。 “你果然是为了造化玉碟碎片而来!”听到虚无大尊的话语,周寒一声冷笑。 并不是装备的加持,而是真的和腕豪本身传承中的瓦斯塔亚血统有关。 梅姨好像知道了什么秘密一般,话语间还能隐约听到梅姨和本叔叔的笑声。 王铁柱刚要走,但一看屋子里乱糟糟的,感觉这好像和自己被强行篡改的记忆中的老实憨厚的人设不符,王铁柱还是卷起手袖,帮苏萌萌收拾店铺。 而前面的,是一个桌子的桌角!正对着肚子!陆夕宁赶忙想要去拉住人却捉了个空,因为自己的衣领被娴九儿拎住,而她的手上有一只塑料针管。 而且最恐怖的是夜天次次都要来找他的茬,也幸好自己本事多这才没有让人太多得逞,可每次夜天的攻击里都有醋意,搞得他最近都要躲躲藏藏的,才不会又被夜天抓去“决斗”。 当然知道他们要给钱,但之前杨玲就沟通过,只要把她妹妹捧出来,钱大把大把的赚,平时给几万块会乐几天,如今给一两百万都不开心,多了,他们也不能给,所以没有聊的必要。 丹妮一双淡蓝的猫眼透出极其人性化的鄙夷,它抬起圆圆的脑袋迈着优雅的猫步又去别的地方玩了。 许君如已经醒过来,应该说是恢复些许意识,因为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隙,全身除了眼皮之外,其他地方像是粘在床上,一动不动。 平常对待即使失败又能怎样,只是人生中一次失败而已,不能决定以后的人生依然不会太看重比赛结果,只是把这次比赛当做人生的历练,师傅他老人家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徐瑶对这方面不太懂,但是看着中医提炼这些护肤品精华液的时候,的确是非常不容易。 居然是天海杨家的人,这天海杨家可是天海市的大家族,实力超凡,并不亚于乾州宋家! 门外的记者蜂拥向内部挤,如此大的新闻,还涉及到外国人的新闻,自然不能错过。 发现再次心动的人还是她,这种感觉,很不好,尤其还成了所谓的太湖长。 于是,数个周天流转之下,一缕缕的真气,便是被炼化了出来,并被黄泉图吸纳。 暂且不说这个可恶的家伙是谁,光是灵壤这个词,就让苏叶的心思顿时活络了起来。 ------------ 第0152章:赐字!请四位阁老为大明神剑开刃 六月初十,午后。 六十四岁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海瑞低调返京。 和他去年九月份来京师时一样,城内的百姓,皆不知他何时进京。 若知。 绝对会有百姓出城数里相迎,绝对会有诸多商贾书生追着他的马车念诵他的奏疏,绝对会有因他而改变命运的百姓,向其磕头致谢。 海瑞,在嘉靖年便已享誉天 尹俊枫没有反驳,也没有回应,许久,他才道:“其实,现在的我,也是很迷茫。或许人生就应该像你所说的那样子吧。”尹俊枫看了一下离幽,端起酒杯,喝了一杯。 虽然商毅在浙江三年,把浙江治理得相当不错,但一个省毕竟不能和一个国家相比,管得好一个省,未必管得好一个国家,何况是像中国这样一个庞大的国家。 只见门口的地方出现一个穿着蓝色死囚犯的家伙,瘟神,他刚刚从唐青的办公室出来,此刻被带了回来。 如果洛琨想要这个时候夺位,要么实力涨到二星玄神,要么就是多两位玄神实力的超级强者来助力。 “你又要干什么?”唐浩一把就抓下了头上的水麒麟,警惕的盯着水麒麟看,唐浩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所以身体就慢慢的松了一下口,放了一点点的风声,听到信息的其他球队,很多都伸出了橄榄枝。 在经脉强韧之余,他的仙婴强度同样绝伦,所以在吸收和炼化仙灵之气的速度上,达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而在玄河的手中,则是拿捏住了一枚灿灿的神晶,其中仿佛是有无穷的火焰,在凶猛燃烧。 九宫神祖与青姆神祖一起,引领了无上天宫前来的诸多神降,一起先行离去,到了太玄山之外等候。 结果这一耽搁,中华军的士兵就冲到了近前,他们可不管土著人还是西班牙人,首先就是一阵手榴弹,将西班牙士兵的队型炸乱,然后冲杀上来,一阵猛攻,西班牙士兵也抵挡不住,只能撤退。 向着旁边的大树一划,几道冷刃闪过,两人合抱的大树被一削而断。 姚欣被安置于东厢房内,每日茶饭伺候,半月过矣,卞石绝口不提科举之事,亦不安排其事做,恐其闲散无聊,常带些戏院门票,请其入戏院观赏,散其心也。 雷鸣说的真切,关大宝动了心思,到宿州还有十多天的路程,自己要想尽办法弄些银子购置棉衣。 林萧然进入灵山就朝着内部而去,越是深入灵山,灵山越显得寂静,到达外围三层,已是人烟稀有。 “吕兄只是想看看自己和王兄的差距有多大吧,同时也想在这场战斗中学到更多东西,才如此做决策。”楚河猜想道。 天龙疑惑地道:“娘娘,他的魂魄是不是让大鹏给带走了呀?”。 丽娜向进入空间门的浩岚他们挥手告别,她倒是不用回去的,谁让人家是贵族,有特权。 这老头刚说完,浩岚立马睁开眼睛,坐起,猛吸一口空气,能从死神的手里逃脱,回到现实,无疑是最大的喜悦。 现在听到自己也可以得到金币,顿时一个个激动的脸都红了,纷纷开始行动起来。 六年时间的调查,虽然不能差得彻彻底底,但是该查到的都查到了,既然敢做,就要承受住她的报复。 “什么!竟然是你起的由头,张千金你怎么会这般糊涂?”田甜娇憨,闻言之后立刻就急急说道。 ------------ 第0153章:海公六勿! 什么才是百姓爱戴的官员 六月十五日,清晨。 崇教坊。 国子监大门外的街道上挤满了百姓。 有商贾,有书生,有农人,有小贩,有须发全白的老叟,有六七岁还未入学的稚童,甚至还有一些目不识丁、经常在市井游逛的喇唬(即泼皮无赖)。 这些人一大早便围聚在这里,只为看海瑞一眼,只为唤一声:海青天! 当下的大 第三四波的怪物攻城战斗,进入高峰阶段。战场上厮杀正厉,以一种厉行风云的气势,贯穿整个紫月城上下。同时,暮光城和风月城也都在紧张的怪物攻城战中,三边的战斗,一直打到深夜。 方尘的心里一阵作呕。刚才自己所触碰的就是这么个老太婆。自己显然被摆了一道。 连长介绍完顺序和行进的方向后,我们军旅生涯的第一次投掷实弹便开始了。 枯荣大师坐定,赶紧抬手夹了一筷子,大家族的规矩多,如果他不动筷子,方煜嶶和常叔张妈是不会动筷子的。 而这个中年人应该刚刚突破的人阶巅峰,自己一拳已经将他的自信心完全摧毁。 调头跟着拉克丝进了草丛,杨不凡有点心虚,上路蒸汽机器人和放逐之刃锐雯已经与易大师以及盖伦干了起来。下路暂时没有什么声响,杨不凡随拉克丝一路走到蓝爸爸所在的位置,二话不说开始野杀。 第二层是方丈室,李旭从一枚手简之中,终于发现了弥陀分院的主人,原来是净天尊者广德的大徒弟,弘明老和尚。此前偷袭李旭的弘光和尚,就是这家伙的师弟。 “葫葫,爸爸现在的实力怎么在提升着?虽然实力增长的很慢。”李明不解的说道。 不过他的新兵班长却是看好他,每天都对他强加训练,别的新兵跑一趟五公里,他就要在身上加铅块,别的新兵做100个俯卧撑,他就要200个。 他对西城区分局局长,自是恨极,他怎么想到自己追查了一周,毫无踪迹的杀手,竟然躲藏在他的辖区。 演武台上,方辰抬头,望着来势汹汹的死亡神帝,抬手挥出一剑。 山坡上,大房的夯土屋子里,梁振兴和秦氏喜滋滋地把梁景抱回去的那个包裹抱进屋里去。 心意一动,九道秩序神纹完全释放出来,恐怖的威压,瞬间席卷而来。 如果是排斥的话,苏韬用激烈的手段,证明他们的观点是错误的,便可以达到扭转他们想法的目的,但如果漠视,首先要引起他们对中医的关注。 他非得要见章云舒干什么?签好离婚协议没有别的纠缠了然后到时候直接签字离婚不就行了吗? 楚一抬头,饶有兴致地问道。与此同时吐出一口浊气,徐徐收功。 终于,倪静秋拿出一个号牌,她原本还准备故弄玄虚一下,可惜号牌对外,大家瞬间就看到了。 我想他是误会了,不过我跟他说,被秦东篱抛弃,估计他也不相信。 按照初牧野之前对章云舒的各种冷淡,在出手相助她之后大可以丢下她,等她这边打工结束去接章云舒不就行了吗?偏偏还自己送了回来? “在我们搜寻青囊门下落的时候,我们发现也有其他人在调查他们的踪影。”谢茵茵沉声道。 这话似乎一下把菊冈诚二郎呛到了,电话另一头传来了菊冈诚二郎咳嗽的声音。 “想说什么就说吧,你不是说你是我的人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尽量帮你。”见张嫣然坐下来也不说话,秦天看了她一眼,道。 看着远去的士卒,李易终于放下了心,驾着战车,向战场前方驶去。 不但如此,他更是几乎把所有的权利都交给郭嘉田豫等这些人才,使他们能够最大限度的去展示他们的才华。 而曹操刘备孙坚他们等人见到如此情景,内心则无不是为之动容,现在他们终于体会到了王天杰所说的什么才是民心所向。 而那另一灵魂的记忆和感悟都被自己吸纳了,算是已经消失,虽然自己身体依然有着那种爱恋的感觉,可惜自己的灵魂却没有爱恋的感觉,对不起了,兄弟。 在钟点房休息了一会儿以后,楚月和祸灵梦一起坐上地铁,到了秋叶原。 既然五十米的位置是武皇后期的界限,那么在这个位置修炼是不会对周云峰有什么帮助,但是因为周啸战等人在这里,他又不敢进入的太多,所以就选择在四十五米的位置停下。 她现在很自信,依靠着山河宝镜连半步地仙的强者都轻轻松松的镇压了。 “什么?你居然敢想吞噬我们?你白日做梦吧?我们就算实力跌得厉害!可我们总是真神!你一个真神分身居然敢想吞噬我们?你太想当然了!”风神立刻怒吼并且不屑的冷嘲热讽起来。 靳宇轩自认不是个重欲的人,不然他也不会在遇到夏清雅之前一直“守身如玉”。 “阳阳,跟姥娘留在家里好不好?咱们不去绵阳了好不好?”说道这里王氏就哄着阳阳说话。阳阳是不太懂她说些什么。 “而这另一条暗道就在百家狱过来的石阶那个地方,一直通到我们最开始进来的第一扇门外面”张靖阳接着指向另外一条暗道说道,这上面都标了楚篆写的清清楚楚的,一眼就能看明白。 一众震惊的弹幕中,陈慕公布了这个震撼的消息之后,就乐呵呵的在直播间中打开发神的直播间,安安静静的开始观战模式。 从三房出来后,杨理正又去了老宅,把这意思一说,杨大安和刘氏只说看四房的意思。 丽妃娘娘和玉柔公主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则彩,神情无比的激动。 ------------ 第0154章:内起居注!内廷宦官之斗 六月二十四日,午后。 阳光毒辣,如烈火般炙烤着大地。 京师五品以上的衙门,皆置有冰鉴、折扇、竹垫,官厨内皆备有绿豆汤、酸梅汤、荷叶茶等解暑饮品。 当然,衙门与衙门之间的待遇也不一样。 除禁中外。 内阁的待遇定然是最好的。 其次是翰林院、六部、鸿胪寺、通政使司等,五 对上她甜美的笑靥,慕容晴莞方从惊愣中缓过神来,唇畔微扬,扯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意。 制止了太监的高声通禀,一身明黄色锦袍的俊挺男子径直走了进来。 这是一处很天然的风景,两人打车去的,高高的破布从天而降,气势恢弘。 在这旧年的最后一天,家家户户都聚在一起共享团圆之夜,所以街道之上虽是灯火通明,却也异常的空荡,就在走到街道的转角处,一辆青色的马车赫然出现在她们眼前。 他直直盯着我好久,一言不发,微风吹过,带动着他如丝的长发随风舞动,仿佛画上的仙人飘然而至一般。 “你沒事我就放心了,不过我们还真的困在这阵法之中了。我方才巡视了数遍,真是一点破阵的痕迹也沒有。明明到了一边,却无缘无故地调转了方向。”无歌收起惊讶的表情,看着茫茫的天空怔怔地说着。 “怎么?怕了吗?你这个虚伪恶毒的贱人,居然用假的玉指汀兰來害本宫,本宫就是死也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來生本宫还要把你踩在脚底下!”说着,她便一步步的逼近慕容晴莞,那张似被火烧虫蛀般的脸愈发狰狞可怕。 当芊芊回到酒店时,就看见严正曦早已坐等在酒店大堂,身边还有齐然希,心里突然阴闷起来,她整了整衣服才不慌不忙地走过去。 宁远澜洗好澡出来的时候,主卧里并没有凌墨,chuang上放着她的睡衣,想必是他为自己找出来的,赶紧拿了去浴室换上,再次出来的时候,他手上拿着一盘水果走进门来。 严正曦全身都在颤抖,抱着她的双手更是颤抖地几乎无法抱紧她。 “真是舍得。”罗森嘴角处的嘲讽之色愈发的浓郁,整个绍城之中除了玄盟高层,怕只有他和那黑衣青年才知那屠杀城内光系传承者的是圣魔甲虫。 虽然君墨轩嘴上不说,可他心里也想着与冷凝香跟水叮当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好好的过日子,这个皇帝实在是当够了,见君墨尘对自己的提议选择了拒绝,他不能不把求救的目光洒向一旁的君墨熙。 感受到颜沐沐的回应,简莫凡的呼吸越发重了。虽然她的回应很生疏,却让他欲罢不能。许是吻得太久了,颜沐沐呼吸不了,就只能扭着身子动来动去。 这还是人能够办到的事情吗?或者,木叶当真出现了第二个忍者之神了? 由不得陈虎不谨慎,由之前怪鱼表现出来的速度,以及那满口的狰狞巨牙,要是给他一口,那肯定是没命活了。 言至后面,胡公公附耳过去,在碧儿耳畔一阵低语,青霜再是如何努力窃听,也听不真切,只得懊恼的微微顿脚,却并不敢弄出半点声响。 “你们几个,同唐副门主一同回去。”刘胜男对着另外几位曙光盟成员道,后者点了点头,也纷纷跃上岸边,与唐凯一同在一阵灵光中消失。